《大明:嘉靖是我哥》 第1章 我哥嘉靖 大明正德五年,湖广省安陆府陆家。 “卧槽!!这孙子给我撞的,娘的!八成又是喝酒开车的傻缺,真特么要命!”陆斌朦朦胧胧间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觉得自己双眼异常沉重。 不过他也理解这茬事情,毕竟换个人给时速八十迈的车撞了之后,意识还在,都得庆幸一句老天爷保佑。 就算这样,自己八成也是个残废了吧,真是悲剧,可怜我还没有女票啊。 陆斌在意识之中自嘲的想了想,然后就准备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他哭了!他哭了!”突然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之中带着浓郁的喜悦。 “你特么才哭了呢!”陆斌本来又想骂上一句,可就在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变成了......婴儿哭喊? 陆斌猛然一惊!这他娘的,真是邪门! 他极力挣扎着,想要指挥自己的手,自己的脚,然后控制自己的鼻腔呼吸。 最后他眼皮子是一阵颤抖,终于睁开双眼。 也不看向四周,而是直接看向自己的身体,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小短手,小短腿以及二弟小蚕豆。 陆斌整个人都麻了,娘的,这哪里是抢救及时,这特么分明是重开! 就在陆斌被雷的不轻的这会儿,身边又传来了一名女子极为兴奋的喊叫声。 “是个小少爷!是个小少爷!” 很快外面传来兴高采烈的叫喊声“:老爷!老爷!是个儿子,是个儿子,母子平安!” 最后发声的是一个厚重男人声音“:好!好!通通有赏!通通有赏!” “哎!哎!哎!老爷,这时候可不能进去!这会儿夫人可受不得风!老爷若是想看孩子待会儿叫稳婆抱出来看也就是了!” “哦!对对对!”随即外面传来纷乱的声音,哗啦!一声似乎是撞倒了椅子,也撞翻了桌子。 老爷,少爷以及稳婆?听到这些只有在古装剧才能够听见的名词之后,陆斌下意识挣扎着就想要左右张望,只不过此刻他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儿罢了,头只能小幅度的晃动,虽然能够看见东西,但过远距离的事物则是非常模糊 所以他只能见到了怀抱着他的老妪,紧张兮兮的侍女,以及躺在床榻之上,在血污之中疲软但强撑着望过来的这具身体的母亲。 她对于陆斌来说,其实应该是个陌生人才对。 陆斌甚至觉得自己能够很好的压抑住身体本能的反应,自己应当不会出现任何的情感波动。 可看着那虚弱无比,脸色苍白却怎样都要看上一眼自己的母亲,陆斌的心猛然间就揪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这些情绪,前世的他父母离异由祖母养大,而祖母去世的早,于是早早就在社会这大染缸之中摸爬滚打。 自认为这颗黑如墨的心不该被这种场景所牵绊才对。 然而事实确是,他突然不可自控的惶恐不安起来,他害怕着四周任何可能造成不健康因素,比如未清理血污的床,以及水盆中不洁净不滚烫的水。 这种环境对于一个关心母亲身体状况的孩子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 因此哪怕是母亲呼吸稍微急促了一点儿,陆斌都感到心焦。 可他只不过是个婴儿罢了,只能无助的伸出手,朝着母亲的方向,口中发出奶声奶气的呼喊声。 四周服侍的人看到小小婴儿发出不小的动静,一个个也是着急了起来,只以为是饿了,忙不迭送到了夫人的身边。 谁曾想,这孩子一到了他母亲身边就安静了下来,一双小手紧紧抓着母亲被子的角,怎的也不愿意放开。 这夫人见到自己孩子如此健康茁壮,刚出生手脚就有些许力气,心中再无担忧,将手臂搭在孩子边上后,顿时便是松了心神,昏昏沉沉间就睡了过去。 陆斌见到自己的母亲睡着了,听着还算安稳的呼吸声,情知母亲应当是没什么问题,心中担忧终于是稍稍减弱了两分。 可不免心中还是要怒骂道“这特么该死的稳婆,娘的是一点儿安全意识都没有,居然连护腰这重要事情都不做,还有那边上的侍女,简直是吃干饭的!不知道干净整洁的重要性吗?” 嗯?稳婆?侍女?这时候陆斌才意识到哪儿不对,光顾着自己母亲了,却忽视了原先引起自己注意的东西。 陆斌瞧见这四周人的穿着,以及这密闭的环境,这特么的自己莫非是来到了古代? 他娘的,就说哪儿有问题,自己来的这个环境,居然还特么用侍女稳婆接生!老妈没事儿还真是得谢天谢地了。 陆斌有些嫌弃的看着一边的侍女与稳婆。 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她不知道从哪儿将一个模样丑陋的平嘴钳子摸了出来,然后珍而重之的交还给那老妪,口中还啧啧称奇道“:王婆这助产钳虽没派上用场,但有您和这宝贝钳子在,就是老爷夫人也放心不少。” “霜姑娘过奖了,不过老身这观音送子钳却也是接生过不少孩子,且从未洗过,上面不知积攒了多少福气,有它在,保管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这会儿反正夫人已经顺利生产了,孩子也健康,这老妪想着该讨赏了,是死命标榜自身经验之丰富以及功劳之大。 被放在床上的陆斌听到这儿,下意识望着王婆手上那柄钳子,一股寒意从脚后跟冲上了脑门“娘的,劳资能顺利出生,也特么得谢天谢地啊!” 虽然陆斌没学过医,却也知道顺产的孩子大部分都是脑袋先出来,这要是给这玩意夹上一下,不死也得智障啊!还好老娘威武,没让这玩意发挥作用。 这时候,一边的另外一名侍女看见夫人睡着了,又听着外面老爷走来走去的动静,走过来直接抱起了陆斌,静悄悄的开门走了出去。 刚出了房门之后,门口候着的下人就急忙将门合上,然后四周就被人围成了一堵墙,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冷风吹到了婴儿身上。 随即一个中年男人的大脑袋就急吼吼的凑了上来,望过来的目光仿佛看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不自觉就放大了声音。 “哈哈哈!我儿子,我儿子。” “老爷!里面夫人还休息着!” “哦!对对对!”这粗犷的男人顿时是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压不住兴奋“啧啧啧!瞧瞧,刚出生就会睁眼,真不愧是我儿子!” 四周顿时响起了一阵小心翼翼的吹捧之声,诸如陆家未来可期,恭喜老爷喜得贵子,小少爷未来必是人杰之类的话。 陆斌听着四周奉承的话语,只觉得是嘈杂不堪,更觉得无奈的是,眼前这便宜老爹,正一脸满足的享受着这些,且看着看着就将水萝卜粗细的手指头凑过来,时不时戳一下自己的脸。 那粗糙且满是老茧的手指头戳在陆斌粉嫩的小脸上,轻轻抚摸着,这大概是这名威严的中年男人能够表达出来最大程度的温柔。 但是陆斌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温柔,摸在他的脸上,就跟削果皮似的,干嘛呢?搁这幼嫩的婴儿皮肤上刮痧呢? 陆斌忍耐了三秒钟,认为已经给足了自己便宜老爹面子之后,毫不犹豫地放声大哭起来,嚎的那叫一个嘹亮。 便宜老爹骤然间是吓了一跳,但是听得这嘹亮的声音,是不惊反喜起来,口中发出杠铃般的笑声“哇哈!哈!哈!不亏是武将之后,你们听听,听听,嚎起来多有劲!以后必然是一员发号施令的将军!我陆松后继有人!” 陆松?自己的便宜老爹是一名武将,名字是陆松?陆斌得知了这个信息之后心中猛地一抖。 毕竟他是从信息爆炸时代穿越过来的人,知晓许多历史上留名的人物,而陆松这个名字,则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老婆而在明朝的历史上颇有名气。 这时候旁边也传来了另外一名幼童奶声奶气的声音“陆伯伯,我也要看,给我看看。” 陆松闻言直接半蹲了下去,这令陆斌感到了惊讶,在他印象中,一个孩子怎么也不应该让一个大人听话。 但紧接着,他老爹恭顺的语气让他明白了原因。 只听陆松一边蹲下去,一边说道“世子殿下别急。” 世子,这可不是给一般人的称呼,这是只有皇室宗亲的嫡长子才能拥有的称呼,而且级别还不一样,例如郡王的嫡长子就要被称呼为郡世子,亲王的嫡长子才能够被称呼为世子。 而再往上就是世子这个行列里的顶端,皇帝本人嫡长子——太子。 也就是说,被自己老爹恭恭敬敬对待着的小孩子,年纪轻轻竟然已是亲王爵位的法定继承人了? 这畜生,莫不是投胎的时候有人投币了? 在陆斌老爹蹲下来之后,随即一个三岁孩童的脑袋便迫不及待的凑了上来。 这孩童第一眼望去,与寻常孩童其实也没什么不同,顶多就是一身锦缎小褂显得有些贵气而已。 但随即襁褓之中的陆斌就被这孩子接下来的行为给震惊到了。 只见这小子居然年仅三岁就直接朝着自己那便宜老子露出了一个微笑,随后指着自己就直接说道“这是我弟,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我勒个大草的,前世的职场经历告诉他,眼前这个小不点,此刻在做的事情,名曰邀买人心。 虽然手段非常稚嫩,一些心意也几乎就摆在了明面上,但是架不住这货分明就是个三岁多点儿的奶娃啊! 更胜在孩子的话更容易让人相信这一优势,直接让自家这老爹有了一股子热泪盈眶的架势。 “世子殿下厚恩,末将感激涕零。” “陆伯伯,何必如此生分?我兴王一脉与你家向来亲如一家,更何况尊夫人亦是我的乳母,那么他自然也就是我朱厚熜的弟弟了!” 自己家老子一听更激动了,要不是抱着孩子,几乎就要抱拳行礼“世子殿下抬举。” “这哪里是抬举?陆伯伯承袭父职,一直以来护卫兴王一脉,我兴王府可不会忘记这份功劳。” “哪里的话,我家世代效忠兴王,犬子将来承我千户之职位,必然也是如我忠心于王爷一般忠心于兴王一脉。” 听到这儿,陆斌心中有了判断,这孩子现在说的话应该是有他家中大人教过才这样说,否则一三岁小孩而已,正常一点的说这么多话都费劲,他这明显是聪明过头。 这小子才三岁而已,他家里人就教他收买人心了? 那上一任老板咋办,提前退休吗? 陆斌思索着,目光挪到自家老子陆松身上,突然意识到老爹一直说的是陆家以及他怀里的自己,会对这小子献出忠诚,可从没有提及他自己。 这话眼前这小孩肯定还听不出来,但是背后教他说话的那个人却一定听的懂。 自家老子看起来粗犷,居然精明成这样,面对一个三岁孩童,说话也这么滴水不漏。 等到这孩子跟自家老子一说今天陆松说的话,现任兴王满意了不说,肯定也会让这小子以后多多接触自己,啧! 嗯......等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兴王? 他们刚才是不是有聊到,这小子乃是兴王一脉的朱厚熜? 顿时陆斌整个人都感觉到不好了,直接呆呆愣愣的懵逼在襁褓之中。 之后两人又是一顿商业互吹,不过也能够看的出来,朱厚熜大部分的话语明显是家里人嘱托着说的,他只记得大概要说些什么,所以话语显得有些生涩僵硬。 不过这也很令人震惊了,一个三岁孩童,竟然可以做到与成年人交流而无滞涩,其智商绝对高的吓人。 只是陆斌却没有半点惊讶的感觉,因为眼前的这个孩童可是传说中的朱厚熜,那个多智近妖,最擅平衡术,最擅琢磨他人心思的明世宗,嘉靖! 这货的皇帝生涯里,从十四岁起搞大礼议到五十多岁时被海瑞一道治安疏给干吐血为止,跟朝臣玩心眼子的时候这辈子就没断过。 而且你要说他昏庸吧,海瑞那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给丫直接干吐血昏迷了,临死时居然还能够得出不能杀,海瑞是个好官,不能杀得留给儿子用这个结论。 即便自己用不了了,也要留着给儿孙们用,就这么个皇帝,你说他昏庸,定然是不对的。 虽然这货也不是个好皇帝,但人家心里跟明镜似的,直到严嵩这老贼上位之前,等闲之辈没人能够糊弄的了他。 陆斌回忆了历史书中嘉靖的形象之后,忽然浑身是猛然一震,娘的!他刚才说什么来着?自己的母亲大人竟然是他乳母! 便宜老爹又叫陆松,官任千户!护卫兴献王府! 卧槽?那自己岂不是穿成了...... 只听见朱厚熜问道“陆伯父,我弟弟的名字,您可有为他起?” 陆松这时候直接说道“世子殿下,我名曰松,我父名曰墀,这木依土而盛,火依木而望,故此吾儿取名为炳,可好听?” “好听,寓意也极好。” 只是这停在一边陆斌耳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踏马的,果然如此啊! 他居然穿越成了明朝历史上最牛逼的锦衣卫,那个还活着就位列三公的传奇人物,陆炳! 第2章 我成了陆炳 陆炳,是老爹陆松打算给这具身体起的名字。 在原本的历史中,这是个牛叉到爆炸的奇人。 他达成了一项成就,活着,位列三公三孤。 什么概念呢?这么说吧,就如同王阳明开创心学,于谦北京保卫战,以及张居正改革一条鞭法。 这麟毛凤角的几人成就,在整个明朝历史上都具有唯一性。 那么问题来了,原主人如何能做到这种成就呢? 首先这丫投胎的好,陆家自父亲陆松开始跟随兴献王来到封地开始,与王府的关系就极亲密,可谓父祖二人共同打下了王府对陆家人信任的基础。 然后这王府里面就蹦出来个皇帝——明世宗嘉靖。 但你以为陆炳是依靠嘉靖皇帝这个过硬背景上位的吗?不!这个背景逆天的家伙居然是靠实力与功绩上位,这位仁兄凭实力考了武进士之外,在职业生涯里竟两次救嘉靖于危难之中,一次宫女刺杀,一次失火。 奶兄弟,武进士加上两次救命之恩,所以嘉靖终其一生,经历了无数尔虞我诈之后,若还能挑出来一个能够被他信任的人,则非陆炳莫属。 而此刻陆斌回忆起在那个信息大爆炸时代得到的信息之后,差点流下感动的泪水,娘的! 自己也踏马是天牌开局啊! 陆斌只觉得自己是特么走上了一条幸福到爆炸的人生,终于是有幸体会一把权贵的奢靡生活,想前世自己,毕业之后社会闯荡多年,妥妥的一条社畜,终于能够体验一把有钱人的躺平生活了。 想自己前世的时候,那只不过是一枚社畜,拼死拼活干了一年,老板还挑三拣四,想尽各种理由克扣奖金,恨不得自己倒找点钱给公司才好。 这穿越过来,摇身一变,自己成老板家亲戚了,陆斌这会儿都打算好了,从今天起,自己必须过上睡觉睡到自然醒的舒坦日子,没有任何人能够让自己早起,任何人! “老爷!老爷!周先生请来了!”一名身穿灰衣,身材壮硕的男侍从急惶惶的跑了过来,还未凑近就朝着陆松喊道。 陆松闻言,不但没有怪罪这厮高声喧哗,反而是眉头一扬高兴的笑了起来“好!好!好!我要亲自接见一下周先生,请他为我儿蒙学作准备!” 一边那小小的朱厚熜闻言,也极高兴的点了点头“周先生的千字文与百家姓教的极好,我也有所耳闻,只可惜我已有蒙师。” “诶,既然来了,殿下也去见见又有何妨?” “可惜了,这周先生也只能教导蒙学,要是再请来一儒生,能讲解一些圣人之学,那就好了。” “殿下,那些个儒生学子眼高于顶,哪里会看得上我一届武夫的庙门呢?”陆松笑着摇了摇头,一大一小两人交谈着离去。 陆斌听着两人的对话,都已经懵了!他呆呆愣愣的看着天空,一滴不争气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可怜我特么才刚出生啊! 这年头有必要卷成这副鬼样子吗? 旁边的侍女和仆从看到小少爷眼角带泪只以为是累了或是饿了,急匆匆的又抱给了房中服侍的丫鬟。 陆斌被抱了进去之后,立刻被放到了床边上,因为这会儿夫人没感觉到孩子搁自己边上,手正在到处摸索了。 本来眼瞅着主母要醒,边上丫鬟是急得直跺脚,好不容易看到小家伙回来了,是颇有些急吼吼的冲去接过来,还得控制脚步声地快速将孩子送还回去,这才算让夫人重归于平静。 陆斌看着母亲安定下来之后,满脑袋又开始思考逃课,弃学和躺平之类的事情,迷迷瞪瞪之间也睡了过去。 这睡梦之中,陆斌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面云雾之中,云雾就像是前世自己最钟爱的枕头一样柔软,令他忍不住将脑袋深深的埋了进去。 然而随着深埋入云雾之中,一层层的画面,一道道的人影从那里面浮现了出来,这些人穿着古人服饰有戴古人发冠,有人一身鲜红官服,有人身披战甲,有人腰挎宝剑,有人背一书袋。 场景一幅幅略过,最终定格下来,围绕在陆斌前后左右,云雾遮挡其面庞,不可见真容,只能在隐隐约约间,观察到场景中浮现的内容。 转头望去,有一人在荒山野岭之中盘坐,如同老僧入定一般枯坐,似乎思考着什么东西,似乎怎么也想不透一般,似乎能看见他眉头紧紧皱起,冥思苦想。 终于有一日,月明星稀的夜晚里,此人如得道一般站起,在那里哈哈大笑,看起来畅快至极,令人忍不住为其喝彩。 之后不久就看到这个人带领着一群儒生,躬身授课,有教无类。 陆斌又向前看,只见又有一人穿着铠甲,在撤退的军阵之中发出怒吼,弯弓搭箭而射,扭转了战局,可自己的部队却只追击了二里便返回了。 他咆哮着,发出几乎是绝望的哀嚎,却没有人听他的命令。 更前方还有一人站立在大殿之中,站在群臣之中,穿着臣服腰背却挺着笔直,冷幽幽的目光毫无畏惧的看着上方,但在这一群人之中,也只有他给人一种勇猛无畏的感觉。 随后又有许许多多的人出现了,有穿着破旧官服,却威严无比之人,有被奉为边塞将军座上宾却厌世之心溢于言表的老者,有武艺高强敢踢和尚武馆的狠人...... 最后随着目光上移,一个鬓角斑白,眉头紧锁,穿着道服,里服却有玄色龙纹的人静静坐在龙椅之上,他扫视着下方。 这个人很特别,因为这场梦境中只有他,自己能够看清楚其模样。 端坐在上面的他正努力维护着自己的威严,他使自己看起来冷漠无比,深沉而又内敛,让人琢磨不透。 恰好他的地位给予了威慑力,所以下方穿着官服之人,无论心中怎么想,他们都弯着腰,仿佛膜拜一位神仙,不敢朝上方直视,充分表现出对龙椅的尊敬与畏惧。 这大概就是皇权的意义,毕竟皇帝本人象征着国家最高的权柄,想要升官发财的官员们怎么也要表达出自己的态度才行——前提是皇帝得听话或者好忽悠。 显然,现在正坐在龙椅上这位是个不太好忽悠的,所以从站笔直,直接望过去的角度又可以看到这个男人的另外一副模样。 他的手紧紧攥着,目光正惊疑不定的扫视着官员们,每当有人陈述事情,他都要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许久。 他活像是一个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就连身边太监抱着奏章上前,也恨不得拈花一般小心翼翼翻开观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忽然间场景之中的这个人动了,他抬头望了过来,目光紧紧锁定在陆斌身上,看了半晌,充满怀疑的目光里露出一丝惊喜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亲人一般。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直直穿越过人群,朝着他走了过来,吓得陆斌差点跌倒在地。 这皇帝却不管不顾,几乎以小跑的姿势飞奔而至,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此刻的他仿佛脱去伪装,一点也不避忌鞋履遗落,衣衫凌乱以及发冠歪斜之类失了皇帝威严的事情,只是用一副惊喜的表情看着自己。 皇帝伸手想要拉住自己,但这个时候,四周云雾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弥漫起来,使得二人的身躯都渐渐隐没。 于是陆斌见到他露出一副惶急模样,口中不断念叨着,似在呼唤,似在诉说。 陆斌凑到近处想要仔细听一听这被皇帝惦念的人究竟叫什么的时候,突然对方以女声喊道“小少爷,小少爷!” 惊惶间,猛然睁开眼睛,却是母亲身边的女侍霜姑娘将他抱起,轻柔的呼唤着,差点以为那梦中的龙椅上坐着个泰国回来的皇帝呢! 这能在主母产房服侍的丫鬟果然是个心细的,一见到小少爷额头渗出一层汗,情知是惊着了,以臂弯做摇篮轻轻摇晃起来,手也轻抚着。 再加上一个熟透了的灵魂害怕打搅自己母亲休息,小小婴儿只不过是嘴瘪了瘪,随即平静了下来。 见小少爷趋于平静,侍女赶忙将乳母招来,哄着小少爷吃奶。 这一套流程下来,这侍女竟然显得娴熟无比,好似十分有经验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老手,但这可不该是一名贴身侍女该熟悉的事情,奶孩子这事儿虽然重要,可印象里,这难道不该请年龄大的妇人做这种事的吗?电视剧上不都这么演的吗?难不成又是哪些个编剧胡来? 然而陆斌却并不知道,其实这是一个地位问题。 这就好比兴献王府家的嫡长子之乳母只能由信任的典仗正,陆松的夫人来做一样。 陆家嫡长子的相关事宜也只能由忠诚仆从来照顾,类似主母贴身侍女这种,要不就是陪伴主母嫁过来,要不就是直接在府里长大,只有这种知根知底且忠诚可靠之人,才会被主家信任。 毕竟家中老爷子与老爹都是官身,家中也算富贵,保不齐就可能被贼人盯上,而且还要防范人牙子之类不要命的货色,不信任的人怎么能托以照顾嫡长子之重责? 而陆斌所知的那种情况,乃是妾生且母家地位与这边悬殊过大的不受宠庶出女,才会出现。 别说继承权,就连一丝一毫关注度都没有,未来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好命咸鱼翻身,自然是随便找个有经验的老妇人照料就算完事。 等到陆斌哼哼唧唧的吃饱了奶,那侍女抱着他直接朝着外面走去。 这主母的产房现在得用于夫人休息,这刚刚生产过的女子身子骨虚弱,气血不足。 因此贴身服侍的下人们窗户门缝都开得小心,生怕灌了半点寒风进去,这不禁令房间中总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还憋闷不堪。 若不是害怕主母没摸到自己的孩子,一下子惊醒过来,她们早就该将孩子抱到准备好的偏房去了。 恰在此时,一边有个管事也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直接在长廊里拦住了抱着孩子的侍女“霜姑娘,周先生在正厅等着,老爷已经和人谈了好一会儿,那老梆子非得看看小少爷才决定收不收,没办法,你且先把孩子抱过前面去看上一眼。” 这唤作霜姑娘的侍女淡淡点了点头,随后直接转向去了前厅。 “钟哥儿,叫几人过来挡挡风!” 这刚出生婴儿还见不得风,因此不仅是霜姑娘将自己包被裹的严实,而且随着那管事一声招呼,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四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围了一圈,充当挡风墙。 一路上那管事就在人墙外叙述招待那蒙师周先生需注意的事情。 怀抱之中的陆斌听闻之后,顿时想起来自家老爹去见的这位周先生是专门给自己进行启蒙教育。 啧!不提这茬还忘了,这位周先生是专门教千字文以及百家姓的。 虽然这是用于启蒙之学,乃是专供幼儿稚童,但毕竟这是“儒家经典”因此即便这位周先生仅只是童生一个,却也是一位公认的儒生! 顿时心中不免产生了一丝疑惑,这古代还有婴幼儿教育这回事儿吗?怎的半点也没听说过? 前世学习过历史,明朝中期民间有私塾和书院两种称呼的教育,都是学习四书五经以及儒学的地方,但两者之间还是略有区别,私塾多是些三岁至十五岁孩童,因此以开蒙为主,略涉及一些四书五经。 书院则专攻考试,除开四书五经之外甚至收藏有历届八股考题用以学习,多是青年至中年人在其中学习,基本不涉猎蒙学。 有家学深厚的,也不必送家中子弟上学,自己自有专门学习之所,也有家中富贵的,则会请名师大儒教导。 此时陆家应当是勉强与后者沾点边,家中财帛应该多为兴王府的赏赐,所以选择请一先生至家中。 不过请先生这种事儿,有必要从刚出生就开始搞吗?话都不会说,就急着往士子儒生那一堆里塞了? 明朝的这些个儒生可不是什么善茬,而陆家又是所谓的丘八出身,被瞧不起的对象,就算陆松舔着脸凑上去,对方都不一定会给个正眼瞧。 那么问题来了,自家老爹低眉邀请一位儒生给自己刚出世的孩子教导蒙学,图什么呢? 难不成想要下一代人走文官路子,爬得更高一些? 就算这样,这又不是一时之功,老爹又急些什么呢? 第3章 周先生与儒学 侍女步入正厅,而后在门廊处停了下来,并将怀中的陆斌交给一名男性管事,之后她就在那里等待了起来,一板一眼,如遵循一些规矩。 这男管事应当是父亲身边伺候的人,手脚粗大,臂膀肌肉坚硬,陆斌只觉得自己一下子从软榻换到了硬木板上一样。 好在这男管事手脚麻利,几步就来到了陆松的边上。 陆松粗犷的脑袋探了过来,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虽然还是遮掩不住的喜悦,但言语以及动作上却没像是在后宅时那样不拘小节,而是变得有礼数起来。 “先生,这是吾儿,还不满百日,所以尚未取名字。” 陆松让管事稍微侧斜着将怀中婴儿展露出来,这让陆斌也看到了老爹面对面说话的那位周先生。 只见一位白发短须,皱纹颇深的干瘦小老头站在那里,身着宽大儒袍,眼神肆意打量着屋子里的家具装饰,就像是在打量屋子主人的具体价值一般。 不仅如此,此人架子极大,陆松第一遍呼唤,他竟当没听见,直等陆松恭恭敬敬喊到了第三遍周先生的时候,才微微颔首,看了一眼陆斌,且仅仅是看了一眼,立刻就收回了眼睛,那模样,充分表达了他狗眼看人低的架势。 这种人陆斌前世见多,最爱和这种人打交道,比如说从爱打小报告的畜生同学到挨打小爆睾的放学别走。 “这武将家的子弟,就怕我这末学后进没那能耐教。”这周老梆子口说谦虚,拱手连连礼数倒是足,可是那语气之中对武将家子弟的不屑之意,真是家里的狗都闻得出来。 “不敢不敢,周先生教蒙学,远近闻名,听闻先生还为朝中数名进士开过蒙,这等才学教导小儿自然是绰绰有余。” “不妥不妥,我怕教导武将子弟,以后逢年过节见着那些教导过的学生,被其质问一番,我岂不是名声受累?” 陆斌闻言都惊了!这拿腔拿调的,特娘教蒙学能横成这样?这特么可是兴王典仗正家里,岂不知这家人与王府的关系? 这孙子什么来历,难不成有资本不把兴王府不放在眼里? 其实这是陆斌见识的浅薄了,明朝自永乐以来,对待宗亲王爷们的态度就两字“养猪”老老实实待着别添乱才是正办。 所以无实权的宗亲王爷们在文人眼里,和一群废物点心实际上没区别,以至于后来张居正废一个辽王时候基本就是轻松加惬意。 王爷是什么?有权吗?能给一条出路吗?都没有,那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不如多看看四书五经,考个举人不好吗? 至于所谓的王府锦衣卫典仗正,和家奴有区别吗?在大部分儒生眼里看来,没有! 也就是这周老先生没什么功名傍身,自身能力有限只会教导蒙学而不知其他,且陆家因有求于人下了大功夫。 换一个旁人,类似那种自诩清高,正在举业之中的秀才,恐怕连看一眼陆家大门都会觉得污了眼睛。 陆松早就知道有这态度,正所谓有求于人,前倨后恭之后还得银两开道。 于是乎只见陆松手往袖笼里面一摸,直接摸出一张面值五百两的银票出来,递了过去。 对面这周先生见了银票,高傲的头颅这才算是垂下来了些,一眼扫过去,见到是五百两巨额银票,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此乃会票,可随取随用。 几乎是眨眼功夫,周老货就从倨傲儒生变成了一副温和有礼的先生模样。 把个陆斌看得是直咂舌,心中直呼臭不要脸! 更加吃惊老爹出手大方。 方才他可是清晰看见到自家老子递出这银票时,脸颊上肌肉明显抖动了几下,显然这种数额的银票对于陆家来说并不是小钱。 而这居然就只是他娘的换这老梆子一张笑脸?他笑脸有这么值钱的? 周先生收了银票之后,这才算是忽然记忆起什么似的,目光看向了陆松怀中抱着的陆斌,直欲伸手去摸上一摸,以表自己松动的态度,心中则还想着狠狠敲一笔。 只是见到这孩子直勾勾看着他,心中小小的被惊了一下。 按理说这刚出生的孩子,怎么会睁开眼睛,还这般直勾勾盯着自己?难不成这小小婴儿还能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这周先生先是无端打了个寒颤,又在心里失笑,这刚出生便睁眼的孩童听说过,可刚出生就能记事的,怎有可能? 只待看过了,这老梆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孩子看起来颇聪慧,可是教据说你陆家老爷子陆墀,可是锦衣卫总旗,你也知道,锦衣卫之名可谓,唉!不提也罢,教导你家孩童,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只是怕招惹是非,为人师长,不能为了教导一名学生,而至使我周家私塾内其他孩童受难。” 陆松闻言是心头火起,情知这老家伙还想多捞银子,可陆家又不是什么豪门望族,更没有能捞油水的官职,这开门拜师就这副德行了,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于是他陪着笑脸说道 “我家自我起世代皆是护卫兴王府,在锦衣卫那里也不过是挂一个千户的虚职,哪里算得正经的锦衣卫?” “哼!且不说旁人,就我那几个中了举人进士的后生,以及我那做给事中的远房侄子都要羞愧于我教导过他们蒙学啦!”这老梆子目光一闪,竟然说出这般话来。 这下子襁褓之中的陆斌就回过味来了,娘的!他就说这么个货色咋敢这般放肆,原来是有着自己的后台来着。 现在这会处于正德年间,明朝虽然迎来了一个爱玩还不靠谱的皇帝,但整个皇朝还只是处于中期,所以这会儿的举人进士们还很值钱,那种真材实料的狠人还是比较多的,比如这会儿还在朝堂上混的李东阳,杨一清以及杨廷和。 而这个老家伙教导过多名举人进士,家中更有做朝官的后辈,虽然只是为人发蒙,而没有高深的学问,但对于文人来说这可是仕途上三大师之一的蒙师,情分深厚。 也就是说,这老货人脉资源以及背景都不俗,依靠这些他才在陆松面前横的不行。 不过,自家老子为何会上赶着让这个人来教导蒙学呢?这种货色虽然有几分人脉,可老爹和人家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嘛。 陆松见这周先生如此,也知道这关不花银子是过不去了,从怀中摸了摸,又摸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递了过去。 而后陆松几乎是咬着牙,努力才摆出的一副恭敬面容说道“周先生说的哪里话,孔圣人也曾说过有教无类,先生秉承至圣先师衣钵,当然也是有教无类,不会嫌弃犬子出身。” 这对面姓周的老梆子轻轻点了点头,接过银票来,虽然还是嫌少了点,但奈何话听着实在是太顺耳了。 听听!承至圣先师衣钵,这在儒生这一大群体里,几乎就没有人会这样称呼他,就算是自己教导过蒙学的学生也不会这样称呼自己,因为这种称呼都是称呼儒学大家以及大儒的,哪里轮得上他? “那便收下这弟子了,你这孩子才出生,也不便久留,待到周岁时我再过来吧,到时候可以让你府上读百家姓给他听,不过开蒙得到五岁后才行。” 这老货收了银子,抬屁股就想离开,这让襁褓之中的陆斌不免有些怀疑,老爹莫不是找错了人,遇到个搞诈骗的吧? “且慢,周先生!”陆松露出了一抹笑容“先生既然答应了教吾儿蒙学,那这个东西还请先生一定要收下。” 说着陆松拍了拍手,随即那个颇精壮的管事就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走了上来,上面雕刻精美,且造型古朴,一看就知道是珍贵物。 但此物价值绝不超过五百两,陆斌看的真切,老爹陆松对待此物时并不如何珍视,管事拿出来之后他并没有看上一眼,直接就送到了周先生面前。 然而,就是这件东西,使得周老货激动万分,这老家伙那双看五百两都不眨一下的招子,看到了这不过两巴掌大的小匣子竟然把一双老眼直接瞪的溜圆,很显然,他识得此物。 等到那管事走近,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将小匣子送到他面前时,他竟然还有些慌乱了起来,没有第一时间用手去接。 而是左右一扫,先跑去角落的水盆之处,极为认真仔细的洗过双手擦净之后才走了过来。 就这样,接过这小匣子的时候手还颤了一下,好似是接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这周先生接过匣子之后,轻轻的将其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面,而后又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极为小心翼翼的将匣子打开了约莫三分之一,手轻轻拈起一块其中的物事,背过阳光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只见这匣中之物方方正正,黑漆漆的一块,正面也刻有一些文字,隐隐约约只能看见耿氏制墨的字样。 也不知到一块墨怎的能让这周先生痴迷成这副模样,足足欣赏了一刻钟才恋恋不舍的将其放回匣子之中,珍而重之的放入了怀中,宝贝的不行。 “你这后生,怎地这般不小心,用个普通的梨木匣子就放起来了?岂不知这等宝贝用檀木或是乌木匣子放置最佳?” 陆斌都惊到了,一千两都不能让其抬一下眼皮子的老货,得了一小匣子的墨,居然直接改称后生晚辈,嘴脸改变之快堪比翻书啊! 陆松闻言陪笑道“:后生家资不丰,光这檀木匣子便是寻了许久,匣中墨宝更是老王爷赐予先父,否则仅凭我,哪里能得这样的东西?” 这老梆子居然点了点头“这种东西,但凡持着的是个文人,就断不可能让他人得了去,也只能是赏赐了。” “周先生,我家锦衣卫出生,见识短浅,家中纵然珍藏有好东西,却不知道好处,看先生你颇喜欢这墨,想来也知道其来历,可否讲解一二?” 好家伙!自家老爹可真够不要脸的,人收了东西居然还要搞这么恶心的一套!可奈何这周先生闻言居然是谈性大起,滔滔不绝起来。 “那就献丑了,此墨为耿墨,乃是宋朝耿氏所制徽州烟墨,其墨色凝练如一,光泽内敛,想来制成距今至少已有数十年,而最难得的是,耿氏墨其源头乃是南唐李墨,承袭李墨却比之李墨又更上一层楼,此等云烟墨制法乃公认的正宗大家之传承,书写出的字来是色泽均匀,浓淡相宜,多少文人雅士欲求而不得。” “看来先生对于墨之一物上研究颇多,真不愧为有学问之人。” “诶,哪里哪里,自古以来文人雅士们皆与这文房四宝相伴,但好纸,好笔常见,好砚,好墨难得,而我又钟情于墨,有好墨在身时,总是舍不得用,只愿能够时时拿出来观赏一番,嗅一嗅墨香,便觉满足。” 这老家伙活像是被搔到了痒处一般,见陆松稍一停顿,竟然直接自己问道“你可知耿墨因何而出名?” “这,松孤陋寡闻,实在不知。”陆松闻言那叫一个头皮发麻。 “取松露之烟,沉凝如一,固其精华,得其墨膏,复又千锤百炼,糟粕皆除,其后置于墨场之中,岁余,方得墨矣。这段制墨之法取自南宋烟墨集的一小段,南宋学子不得志,朝中总有那奸佞作祟,以至于民生多艰,借墨咏志......” 陆松终于忍无可忍的打断了这个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文人雅士之乐的老头。 怀中陆斌能感受到,自家老子应当在心里抽了自己两耳光,直嘛自己为何非得让这老货说这些墨的事儿,送完了东西直接说诉求才是正事。 “先生高雅,这徽州耿墨,正是该当来到先生手里,只可惜家中正逢多事之秋,否则定要为先生这等蒙学之师多多搜集这样的东西。” 这位周先生心中直啐了一口唾沫,心道:果然是个粗鄙之人,哪有送礼当面便说办事儿的勾当?也就是锦衣卫这种粗鄙之人才会如此。 但怀中揣着人家刚给的匣子,只能是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说道“哦?不知为何如此说?” 第4章 刘瑾猝 “先生可知道朝中那臭名昭着的太监刘瑾死了?” “自然是知道。” “此事乃是朝中杨一清与杨廷和两位阁老牵头,首辅李东阳老大人联合朝内外众位官员齐心协力,总算是除此祸害,可谓是功德无量,乃是天下文人士子之楷模。”陆松毫不犹豫便大加吹捧起来。 “唉,只是可惜被刘瑾荼毒的苍生百姓,不知凡几,此等贼子!还是死的晚了。” 陆斌顿时就呆住了,他直接就听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那臭名昭着的大太监刘瑾,居然恰好在他出生的同年死了,且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居然还是刚死没多久! 这货可是前可比十常侍与王振,后可比魏忠贤的超级大太监。 刘瑾与另外七名太监被合称八虎,皆是自幼服侍正德皇帝的近侍宦官,在正德上位之后逐渐掌握权柄。 只不过刘瑾这死太监贪婪成性,且吃相难看,逐渐染指朝政权力之后,结实文臣,然后一脚踹开同为服侍皇帝的其他太监们,独揽掌权,被称呼为“立皇帝”。 自古以来,吃独食一般死的都很难看,所以八虎之一的张永毅然决然成为捅死刘瑾之人,于是乎联合内阁几乎所有重臣玩了把大的,直接找机会和皇帝说,刘瑾想造反,想当皇帝证据都在俺们这些忠臣们手里云云。 天可怜见,太监造反,且人证物证具在告状人手里,什么金刀龙袍之类罪状写成文书出版之后,罗列出证据足有十七条之多,砍刘瑾一百回都不够他死的,于是正德皇帝就决定慢慢砍,一定得清算干净然后才叫他去死。 “据传,陛下下旨之后,三堂会审就审了一次,连秋决都没有,直接凌迟,那死太监被活活剐了三千六百多刀,临死之前都指望着陛下发来一道免罪诏书。” 这周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此等卑劣低贱的阉人,留着作甚,若是还要留到秋决,我都要唾骂满朝文臣无能!谋逆大罪岂能儿戏?” “也是苦了李东阳先生了,当年刘公,谢公甚至是他的门生故吏都弃之如履,苦熬了这么多年,也终于是有了个结果。” 谁知这周先生闻言居然毫不犹豫的呸!了一声“李东阳虽然善谋,但缺少读书人的气节,岂不知君子死节若是效仿刘建与谢迁早早离去,我等文人倒还敬他一头,如此这般,分明就是贪权好利,恋栈不去!” “周老先生说的是。” “我最是瞧不上那些没气节的软骨头,尤其是与刘瑾这等阉人勾结的,当真是个个该杀!” 陆斌鄙夷的看了一眼这个老货,想不到这么个想着法子收钱的货,居然满嘴君子死节之类的道理,简直是贻笑大方。 李东阳何许人也,内阁次辅,弘治年间有名的大臣,与刘健,谢迁二人组成了整个大明可排名入前五的高效率内阁格局。 而在刘健,谢迁走了之后,更是充当起了救火队长的角色,这些年若不是他,被刘瑾搞死的文官可能要翻两倍还多。 就如此人物,也能让你这连官也不得做的老货随意评价? 这个连秀才都不是的周先生,倒是一身明朝士子们的臭毛病。 不过说起刘瑾之死,倒是让他明白过来一件事情,自家老爹这般作态,恐怕就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刘瑾此人虽然是个十足的恶人,但却会结党营私,上下勾结之下聚集了一帮人被称之为阉党,例如在朝中任职的有焦芳,张彩以及曹元,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杨玉与石文义。 其中焦芳更是位列内阁次辅,虽为阉党,但毫无疑问他已经站整个大明权力机构的顶点。 随着刘瑾倒台,这一班人肯定是要挪屁股腾出位置,朝中大佬们旗下官员这会可能已经磨刀霍霍,准备抢位置了,最先要砍死的就是这些位置上的人。 当然无论是陆斌还是陆松肯定都不会认识这帮子阉党,虽然那两位锦衣卫指挥使名义上是陆家老爷子顶头上司,但他们家主要官职还是护卫王府,负责仪仗,和人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而且若真是直属下属这样的关系,就不会是找区区一个蒙学教师,也不是这点银子能解决。 所以说陆松求的这位,解决的问题只是让朝中那帮为了位置杀红了眼的文官们看着点儿,这个护卫王府的只是闲散官而已,既没前途,也没好处,更没有与你们对着干,别误伤喽。 果不其然,陆松寒暄了几句之后紧接着便说道“刘瑾之死固然是好事,阉党中人也是个个该除,可随着树倒猢狲散,可我万万没想到,两名锦衣卫指挥使竟也是阉党中人,如今朝中上下对于锦衣卫皆有怨怼,恨不得上上下下都杀个干净,而我家老爷子如今官职正锦衣卫中一名七品旗官,唉!此属无奈,也不知我这王府典仗正,会不会被殃及池鱼。” “这......倒是说不准。” “还望先生施以援手。” “可这等事情,哪里是我这种......”这老家伙下意识就想要回绝,但随即想起了怀里揣着的一千两银子以及那匣中墨宝,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唉,我虽有几个进士出身的学生在朝中为官,可毕竟不身居高位,就怕误了你家事情。” 陆斌心里不由得冷笑起来,这帮子文人啊,见了利益便如见血的蚂蝗,见了麻烦事又像是渠中老鼠,开始推三阻四起来,而收下的东西则绝不会退半分。 陆松一听这话,不由的也开始恼火起来,合着我的银子你也收走了,宝贝你也收下了,到了办事的时候要退缩?天下哪有这般好的事情? “周先生或有不知,兴王殿下乃是当朝陛下的嫡亲叔叔,而一直以来我都是护卫王府的正六品仪卫司典仗正,按理来说这件事情我当直接找王爷帮忙才是,只是因这点小事就找王爷帮我讨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这老货听到陆松突然这般言语,心中咯噔了一下,怎地这话语听上去,就那么像是跟他比后台背景呢? “陆松你这是何意?” “先生不要误会,我定不叫先生有为难之处,只是想委托先生带些消息而已。”这时候的陆松也没那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了,挺直了腰背,露出一个笑容来“我这长子既然以后是您的学生,那么自然也是您那些学生们的学弟才是,就冲着这点,我想您的学生们当会帮忙说上些话吧?” 突然间,这周先生意识到,眼前之人虽然不在朝中,却是实打实的六品品官职,从身份上来说,他背后的人脉关系们最高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品阶而已。 这陆松卑躬屈膝只不过是为了利用自己这个桥梁来达成自己目的而已,但自己却犯了一个小小错误,那就是把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态度,当了真,并认为这种态度就是对自己来的。 在意识到自己传声筒身份之后,这老家伙的态度立刻规矩起来,直接回答道“自然,自然,既然要做我的学生,那便理应帮衬,我回去之后便会写信。” 陆松一低头,从怀中又掏出两千两的银票,拱手作揖间递到了这周先生的手中,开口说道“先生还请在信中多多美言几句。” 情知这是让自己写了信之后,用于结交与办事之用,约莫写这封信的同时,这张银票就要送出去,毫不犹豫的就将银票收入袖中,还礼拱手笑道“那是自然,相信我那些个学生们也会重视。” “莫要忘了,尤其是您那侄子,听闻是在朝中任职给事中,份属杨廷和杨阁老门下的那位,若愿意美言几句,多少银子我也愿意出。” 这老货被陆松财大气粗的表现镇住了。 要知道这个时候,纹银三两可供平民之家数月衣食无忧,而眼前的这个陆松仅仅是在自己身上就已经给出了价值至少一千三百两以上的东西了,其中那一匣子至少值三百两的那匣子墨还属于有价无市! 而更夸张的是,仅仅是通过自己这个桥梁,交出去的见面礼直接就是一千两银票,旁人不知道,自己却清楚,这朝中官员吃银子,只见涨不见跌,换句话说,这个人有准备更多的银子用来巴结自己那给事中侄子。 这么多的银子,要是在当年交给刘瑾,他能换一个在京城任职的锦衣百户当!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银子从哪来的呢? 他一个仪卫司典仗正,唯一职责就是护卫王府,锦衣卫里面有油水的差事跟他沾边吗?不沾边! 所以只能是兴王赏赐! 看来这王府与陆家这关系可比自己与那些个所谓的学生们与侄子间的关系坚挺多了,至少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看哪个进士到自己这儿来看一看,倒是自己经常需要拿些不值钱的小礼物上门维护一下亲密程度...... 想到这儿,这老梆子冷汗哗哗直流,顿时就觉得自己刚才放肆的有些过分了。 原本他还打算这么晚了,叫陆家请自己到隔壁聚贤楼吃顿素宴,这会儿可没了哪个心思,连忙又说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家孩子刚出生,我也不便久留,放心贤弟的这封信愚兄一定尽快写好,尽快送往京城我侄儿那里。” 瞧!这个时候这老家伙的姿态直接来了个断崖式改变,也不让人叫他什么周先生了,直接贤弟愚兄起来,以示亲近。 陆松闻言,又叫过了那个壮硕的管事,将陆斌放到其怀中,又拿出一副恭恭敬称呼先生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作出邀请的姿势说道“周先生,我送送你。” 随即两人互相拉扯着就走出了门外,一路上寒暄个没完没了,让人一看上去便觉得主客尽欢。 直到送完之后,陆松还在门处待了好一阵子,作出一副依依不舍之色才转身回宅内。 一回厅堂之后,他就不再摆出拘束的样子,直接大马金刀极没形象的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拿过桌子上一杯茶水,直接一饮而尽。 等到口干舌燥之感稍去,这便宜老爹直接破口大骂起来“入他娘的!这帮子文人真他娘的黑!足刮走了老子三千多两银子!” 壮硕管事不仅没有劝些什么,反而跟着唾沫星子四溅起来“先前收了银子居然还想着不办事儿,想得到挺美的,把咱们这些人当他娘的冤大头那么搞。” “说的还挺动听,就怕误了你家事情,当了那啥还要立贞节牌坊!” 一听这话,这管事的更激动起来“他娘的,还好意思骂人家刘瑾 ,好赖人家刘瑾收了银子真给官做,这帮子鸟人,收了银子还不想办事!” 终于这两人喷的够了,陆松怪笑一声道“实际上,这老货可能也没有想到,老子这一手银子,还真就只能使在他身上!” “还不是大人您一手敲山震虎玩的花,这老货只以为咱家有王爷的背景,却不晓得咱们家背景是一点儿都用不得,终究只是个童生而已,没啥见识。” “唉!他没见识,不见得他后面的哪个言官没见识,咱们这样,找王爷讨一幅字画,再拿一千两出来,也不求他为咱们说好话,阻拦住旁人对锦衣卫上上下下一刀切就行!反正老子这六品连屁都不是,总不至于朝中这帮人连个屁都不敢放了吧!” “啥?还拿一千两啊!日子不过了?!” “妈的!你以为老子想花这银子吗?这不是不得不花吗?少啰嗦,快去,这次送真银子过去,教他没法拒绝才行!” “是!”管事的哭丧着脸,小跑着出去了。 陆松从霜姑娘抱着孩子,看着远去的管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只不过口中话语又转了个弯“娘的!不过这四千多两撒下去,真叫老子心疼!老爹也真是,怎么非得叫我巴结这么个货色,唉!也不知道四千两银子能否叫那礼部给事中说上一句话,娘的,要是叫老爹知道花了四千两,还不得打死我!” 殊不知从周先生离去之后他与自家管事骂人开始,儿子就直勾勾望着他,小小的眼睛之中充满了大大的震惊,娘的!自家老爹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是个不简单的主啊! 第5章 满月酒 陆松看着怀中皱巴巴刚出生的儿子,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就没见到过哪家刚出生孩子要拎出来见人,不都小心翼翼伺候着宝贝着。 哪里像自家家,寒冬腊月还要让孩子去见过他所谓的老师。 想着想着,陆松终于还是将儿子放回霜姑娘怀中,叫了更多下人,小心翼翼呵护自己儿子回夫人身边,自己则愁容满面,晃悠着去到了书房之中。 这回陆松倒是清楚,自家老子为啥发愁,说白了,那狗贼周老梆子这一刀刮骨的买卖太狠,差点连骨髓都给敲走。 而典仗正老陆家,可没什么其他收入,家中积蓄来源基本就三项,王府赏赐,朝廷俸禄以及做点儿小买卖。 方才趁着四下无人,老爹还仔细算过俸禄米,俸禄银以及擦屁股纸(大明宝钞)的存量。 说实话,这年头官员家,主要经济来源含有朝廷俸禄这件事,陆斌真没有想到。 因为这特么可是明朝,大明老祖宗朱元璋同志,就没想着让官员有好日子过,发工资?这帮子人能不要钱粮,免费为老朱家干活最好! 更坑爹的是,洪武与永乐两任皇帝还把宝钞制度玩报废了,这两位皇帝认为宝钞既然是钱,那么多印就等于大明很富有,于是大量印发,用于民生,战争以及官员俸禄,根本不懂经济的俩位,宝钞上画一百两,他俩就敢当一百两银子来用。 于是大明的钞票制度在太祖与太宗二人手中彻底崩溃,到了后面皇帝想要印发宝钞时就愕然发现,这玩意一比一兑换擦屁股纸都要折半斤才行。 在他陆斌印象里大明朝廷发给官员的俸禄就两种,一种是粮食,一种是大明宝钞,前者还算工资,后者真连擦屁股都怕它给腚刮出血来。 然而这还真是陆斌想的错了,大明宝钞那一套,老百姓都不认了,你还指望当官的认? 早在永乐年间起,就有折色这一办法,就是说有时候你可以不发粮食,直接换成其他物品。 而明朝的官员们,对祖宗成法有较为灵活的解读方式,所以宝钞,你也部分可以换成银子发给俺们,俺们大小也是官,你总得叫俺们能活下去吧。 所以在朝堂之中任职的绝大多数官员,宝钞中一部分拿的都是实银,基本到了时间,就可以去户部领取了。 当然户部的官员们也不可能全是傻子,这帮人在钱这块看管还是比较严格,不会宝钞上写多少银子,就真拿多少白银给出去,要不然人家官员拿一张能追诉到英宗或宪宗时期的千两大钞,你给是不给?国库是满的都发不起! 因此他们会按照当时的市价进行折算,基本还是按照朱元璋那一套来搞,发放出来一笔仅维持在饿不死程度的俸禄。 如后来的海瑞做官,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俸禄足够养活一家老小,但好屋好房啥的那是别想了。 然而就是类似海瑞这种清廉标杆级人物,居然日子还要比另外的一帮人日子过的舒坦。 因为朝中还有一帮子人,仅靠俸禄过日子,是能饿死的。 他们就是上无依附,下无衬托品级还不高的武官们,官职大约在七八品左右,职位在七品千总到九品巡检之间,这一批人被统称为武散官。 依照朝中文瞧不起武的操性,对于这一群没啥前途的家伙,他们是真敢发草纸给人家,后期朝廷实在没钱,索性就欠着。 欠着欠着,处于边疆的武散官们实在没有出路,只能是依附于更上层的那帮子辽人管辽的老军阀头子,后期李如桢,祖大寿做大就有这方面的原因。 陆松这种朝中无人的正六品典仗实际上也属于散官之流,只不过与旁人不同的是,他领工资是在兴王府领,这位王爷是弘治先皇帝的亲弟弟,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亲叔叔,所以等闲也不会有哪个户部的傻缺真拿草纸糊弄他。 但是,俸禄真心不多,禄米,禄银外加草纸拢共攒一起,总计不到百两。 六品,是陆松所在的品级,比县令要高,部分此级别职位甚至能够在京城任职,甚至有机会面对皇上,然而俸禄就特么不到百两。 他老子堂堂正六品典仗正,就他妈十石的俸禄和五百两宝钞换成的五十两银子! 这够干啥?不说旁人,就陆松自己这个典仗正下面,最少有数十名护卫队长呢!他们这帮子人难道不需要上级发奖金?难道你要指望这帮子人海瑞精神附体用爱发电,誓死做好护卫的工作? 做梦去吧! 所以看着自家老爹发愁,陆斌一个才出生的家伙只能表示爱莫能助,并努力向侍女的怀里拱了拱,美美睡上一觉。 百日的时间过的还是比较漫长,陆斌在这段时间里清晰感受到一个婴儿慢慢长开,这真是新奇感受。 在这期间,自家母亲极为幸运的调养了过来,无论身心都颇为健康,更没有出现古代妇人们常得的产后抑郁。 自家老子陆松真的很爱护自己娘亲,并不忌讳迷信,常来看望,有时晚上就住在一边侧卧之中,与自己儿子睡在一起,甚至在晚上若是听见娘亲微微咳嗽或者是惊醒,他窜出去的速度比丫鬟下人还要快些。 不过家里开支缩水这件事也是能够清楚感受到的,比如那位姓王的稳婆拎着“观音送子钳”接过二两银子时,那一脸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的鄙夷,离开时就差啐一口再走了。 关于这一点,陆斌觉得老爹做的极为正确,就冲着那破壁送走儿子的破钳子,她丫就值不了二两银子! 然而就是这么个情况下,老爹竟然还要大张旗鼓邀请宾朋,开一场盛大的百日宴,从那位周老货开始到街坊邻居,只要是稍微认识点儿,恨不得连路过看老陆家一眼的小孩都要邀请过来参加宴会。 外公接到请帖之后就来了,老人家穿着朴素衣衫,如同寻常百姓家老人,但满脸红润,气色极好,笑呵呵同时身材还略有些福态,想来家中生活并不为钱财所困。 真正为钱所困的模样,这两天陆斌才看到过,比如自己老爹,大晚上不睡觉,起来想搞钱门路时的模样。 那眉头拧的,恨不得能夹死苍蝇。 外公看到自己之后二话不说,直接伸手摸小雀雀,确认是个带把的之后,抚胡须大笑起来,乐的合不拢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长命锁亲手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陆斌是真没想到,这习俗是全世界外公通用的吗?见孙摸雀。 好在外婆是个温柔慈祥的可敬长者,见了自己一面之后,眼泪扑簌簌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哭了好一阵之后,稍微整理整理面容,才进了房中,去看她的女儿去了。 她还不让其他下人侍女之类的进去,只吩咐厨子把带来的老母鸡炖了,然后坚持自己拎着糖糕,石榴,麻糖以及红鸡蛋进入房中,随后在外公的怀里,陆斌只觉得自己隐约听见了一点儿压着哽咽的颤抖说话声,再后续就被抱到远处去了。 大约有些明白外婆为何非要整理的面容之后才进入,这是怕自己母亲坐月子中本就有些羸弱的身体因为看见老母悲伤而不肯休息。 不过明白归明白,再多的理解与明白也替代不了真实看到时内心的感受。 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有机会看见自己母亲有这一幕的场景,而等到为人父母时见到这一幕时,纵有了感触,也不能发泄,成为了父母当初一样的角色。 如自己这一世的外公,他听得见自己女儿哽咽含泪声音,也想如外婆一样冲进去,给予女儿以宽厚且安全的拥抱,可他却不能这样去做,所以他只能抱着外孙朝着远处走过去,然后稍微揉一揉有些红肿的眼角。 在这之后,外公与外婆就开始帮闲起来,他们也带来了下人,便让下人不必跟前跟后服侍直接去了厨房庭院,听从陆家管事调遣。 可惜祖父没有回来,祖父陆墀是锦衣卫总旗,因老爹现为兴王的典仗,而在锦衣卫之中被边缘化。 但毕竟是锦衣卫中任职,名义上乃是皇帝亲军,而且这段时间锦衣卫之中变动极大,没有回来也是正常。 不过他爷爷是个有火就得找出气筒的性子,就在外公来之后第二天,自家爷爷的信就到了。 那个字写的啊!不得不说自己家不愧是武官的家庭,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爷爷是拿刀砍人时边砍边写的。 好在老爹是个清晰知道老爷子性格的人,准确预估到老爷子信里说话不会太好听,所以他是在晚上,只有他儿子陆斌在边上时一字一句念出来的。 这封信中内容不多,通篇意思大概就是责怪陆松,自己孙儿出生竟然还要半个月后他才能知晓,导致他不能提前回家看看孙子,这是大不孝。 但其中富含如你娘,败家儿以及不孝子之类的话语,大约占据了足有一页纸的内容,最神奇的是,老爷子那明显没有什么文化水准的字,写起骂人的话来居然没一句重复,读的老爹陆松是一脸黑线。 在请帖发放完毕之后,就是安排流程之类的事情,这些本来是不必陆松费心什么,就算是管内宅的夫人正在修养,家里管事也能解决这事儿。 直到陆斌眼睁睁看着自家老爹拿着要过来的账本,看着最终要花的银两数字,一脸便秘表情的提出了一个非常神经病的问题“有没有那种既省钱又有排面的花钱方法?” 那壮硕的管事非常干脆,双手一摊“没有。”估计这管事的是看懂了自家老爷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又补了一刀“大人,在宅里的兄弟也和夫人手边会算账的合计过了,真省不了了。” 自家老爹闻言呆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无力的挥了挥手让这位下属兼职管事退下。 然而在夜深人静,却又悄悄点蜡烛算起了席面的账本,老爹显然也是个会算账会盘算盘的,很容易就能够知道,这些个东西还真就没有能节省的地方。 每算到大项开支,花费超过五两以上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他捂着自己胸口,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 可就是这样,还要硬挺着,充大蒜,丝毫不肯提出缩减的要求,坚持按照高水准来搞,这让陆斌直以为自己老爹是得了精神分裂,诱因应该是那个周老梆子搜刮走的三千两银票,以及后来被管家拉走的一千两白银。 只不过当百日宴那一天,看着第一家进入庭院的客人,让陆斌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父亲的用意。 那日家里早早的便大开中门,自家母亲更是不顾疲倦,与父亲陆松提前足足半个时辰就等待在了门边,迎接另一大家子。 这一家人以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身着广绣常服的中年男人为首,身后跟着的便是一位身具贵气的女子以及朱厚熜。 陆斌看到朱厚熜这小子就明白过来,这是兴王府一家子,这中年男人就是兴王,弘治皇帝之弟,正德皇帝之叔。 只不过陆斌心中不免也产生一丝丝疑惑,老爹竟这般地有面子?竟搬请得动王爷! 怪不得他老爹是咬着牙也要花下这笔银子,这要是稍有不慎,失了礼数不说,丢的人可就大了。 王府中来人自然也有女眷,其中王妃进入之后只是站定了一小会儿,就拉过自家母亲到一旁坐下。 陆松让自家下人招呼紧接着过来的客人,自己则陪在了兴王边上,露出一脸真挚而又感激的笑容。 而陆斌本人,则被亲爱的母亲大人直接塞给了朱厚熜抱着。 对!没有用任何理由,就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这是你弟弟,抱着玩去吧。” 留下懵逼的陆斌以及懵逼的朱厚熜,哦!还有一个在一边服侍的老太监。 这家伙是个早慧的,看着怀中婴儿,面部表现居然极成年人化的抽搐了一下,还表现出了嫌弃的模样。 娘的,看出来了,这孙子是怕他来一泡童子尿啊! 小子,你丫若是没表现出这副态度还则罢了,既然你这般嫌弃,嘿嘿!就别怪爷这泡骚尿!嗤!~~ 朱厚熜眼睁睁看着一滴一滴黄色液体从襁褓下半截部分渗出,然后落在他心爱的袖袍之上,一股子无名火腾一下子从心头升起,面容抽动着就把脸凑到了陆斌的身边,想要表露出一番能吓唬住小孩的神情。 然而陆斌能惯着这家伙吗,尤其是知到这家伙是未来的皇帝之后,心中恶趣味简直爆表,眼瞅着脸伸过来,他毫不犹豫就是一巴掌糊了上去,眼瞅着着眼前这家伙露出愕然且愤怒的表情,他毫不犹豫地嚎了起来,声音之嘹亮,瞬间吸引了一众成年人目光。 第6章 席面 这一套连招威力着实是不小,朱厚熜当时脸就绿了。 四周无数目光汇聚过来,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自家大人还投递过来谴责的意味,似乎在说羞不羞? 这孩子心态崩了,差点儿没哭出来,真不是我做的啊! 一边母亲身边的霜姑娘眼尖,见到小家伙襁褓淋水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快步走过去,从朱厚熜手里接过孩子,然后朝着主母说道“包被尿湿了,孩子难受才哭了。” 场间之人知道缘由之后收回了探究的目光,但朱厚熜却恼火起来,他受了冤枉,袖子还湿了。 于是气鼓鼓跑到自己母亲与乳母身边,伸出袖口给她二人看,然后表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范母略有歉意“世子殿下,这不满周岁都这样,可不能怪罪你的弟弟。” 王妃笑着说道“你那时候不也经常在你范母身上尿尿?你范母可从来没有计较过。” 朱厚熜略有羞赧的说道“我又不是责计较,只是你们刚才看我的时候分明有责怪之意,我觉得委屈。” “他居然还懂得察言观色。”王妃先是笑着朝范母夸赞一句,然后抚摸起朱厚熜的背来,口中哄着“好了,好了,大家刚才只是怕你没轻没重,你弟弟还太小,照顾时要多加注意才是。” “孙公公,世子的袖袍湿了,侧室在后头,叫世子殿下快些换身衣裳。”此时霜姑娘与老太监已经到了近前。 老太监点了点头“霜姑娘也带着你家少爷去换下包被吧,天凉,可不能冻着。” 显然王府中人与陆家之人相熟,就连老太监与自家母亲的贴身侍女之间交流也是非常亲近。 一旁朱厚熜听了这话,眼轱辘一转,顿时觉得就算这小孩不能随意欺负,也不能这么便宜就放过,于是急忙朝着霜姑娘就喊了起来。 “且慢着,霜姐姐倒也不必费心,老孙也是个惯照顾人的,这种小事儿不必麻烦,我乳母身体方愈,还需人照顾,你还是到我乳母身边去才好!” “可是,这换包被......”霜姑娘本想说,老方能照顾的过来吗? 朱厚熜眼咕噜一转,又稍调高了声音说道“这可是我弟弟,怎可假由他人照顾呢?我要与他多多亲近才是” 远处一直竖着耳朵听的陆家主母范氏一听到这话,立即就朝着这霜姑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过来,然后朝着王妃投过去感激涕零的笑容。 陆斌心中直呼好家伙!这小子虽然未必知道亲近之类词汇在陆家人听来有什么深层次含义,但是他居然能够知道什么话或者说什么样的事情是陆家人想看见的,他真的只有三岁吗? 但随即陆斌的脸也苦了起来,大爷的,这孙子以后可不是啥好人,怕不是记恨上自己,要欺负人吧! 老娘叫来另外侍从,领着朱厚熜去了在回廊另一处的小房间中,然后站在门外,随时供传唤。 一边老太监倒是个惯会照顾人且心肠善的,他并不急着给自家小主人更换外袍。 情知最小的那个才最脆弱,因此先把陆斌身上包被拿去,用干布擦净尿渍,然后用温水再清洗一遍,再用另一块干净的布擦拭,最后才用一个新包被将陆斌裹了进去。 这老太监手艺极为娴熟,看起来经常做这种事情。 陆斌猜测,这老太监至少也应该照顾过朱厚熜,看来这个老人确实极受兴王信任。 朱厚熜急着要欺负陆斌,三两下就将外袍绳带解开,连着玉佩一起直接丢去一边。 拿过陆家为其准备的新外袍随意一套,就朝着老太监伸手,示意要接过包被。 苦也!陆斌心中哀嚎起来,果然,自己这是被这小子给惦记上了。 那老太监见小主人的衣袍就这样随意敞开着,就连玉佩也甩去一边,心说自家小主人还真是喜爱这孩子。 于是顺势将手中婴儿递了过去,接着又为小主人整理起衣装来。 朱厚熜却也不管那许多,看着要双手环抱才能抱住的婴儿,那皱起来的脸几乎拧成一团,终于得意起来,一边任由老太监为他更衣,一边揉捏起陆斌。 还别说,初次见面如同一只老鼠,皱巴巴只有一团的小孩子,待到百日后的这会儿揉起来居然手感颇好。 而皮肤光洁之后的婴儿此刻看上去还挺可爱,于是朱厚熜忍不住想要捏一下怀中这孩子的脸蛋。 陆斌怒了,你丫得寸进尺了还! 一口没牙小嘴吧唧!一下就啃在了越来越近的稚嫩小手上。 嘿!还别说,这威力,直接把朱厚熜给咬笑了,只觉得这小家伙,实在是惹人疼爱。 就在朱厚熜盘陆斌的这段时间里,百日宴宴请的宾客逐渐来齐了。 在门外等待着的侍从见朱厚熜与自家小少爷终于换好衣裳,急忙便让他们去往前厅见客,因为名义上百日宴庆贺的终究是陆斌生下来之后满了一百天,将要取名字。 陆斌这时候被老太监抱着出来,感受着瞬间投射过来的众多目光,陆斌回望过去,只觉得大部分人都是欣慰之中掺杂着一丝丝高兴。 这一部分人都是些或孔武有力,或傻大黑粗的糙老爷们,应当都属于武人或是品级不高的武将,那是半点儿文气都不沾。 他们分别围绕在兴王以及老爹陆松身边,其身份陆斌大约也能猜到,应该属于老爹同寝室好兄弟的那票人,或者有职位上是下属者,但应该都和老爹处成了哥们,毕竟这帮人和老爹属于合并同类项。 啧!不得不说,偶尔瞥了这群人一眼的陆斌被自己老爹惊艳了,而后才发觉,不是自己粗糙的老父亲变帅了,而是他身边有了一群更加粗糙的老爷们。 说起来,老爹前日查看酒坛子时候还说什么是不是不够之类的话,当时陆松还不懂,啥级别宴会?一仓库的酒还不够喝? 现在看来,老爹担心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些个糙老爷们。 大抵上,与老爹亲近之人,投递来的目光温和且善意。 但场中还有那么些人,用打量,探究甚至是恶意的眼神看过来。 这些人也围拢成一群,约莫十几人的样子,身穿儒衫,头戴儒冠,有几人为彰显身份还手持书籍,一副刻苦努力的模样,陆斌称呼其为文人团体。 那一批文人雅士之中真正有功名的实际并不多。 都是些如那日来自己家敲诈走四千两银子,如今赫然扎堆于其中的周先生这种老童生,以及几名与 只有几个胡须发白,受到四周童生追捧六十岁上下老者乃是秀才功名。 那几个老秀才受到追捧,竟顾盼自雄起来,觉得自己是在孤芳自赏,不时吟诵几句子曰,朱子曰之类的话语,然后教四周之人解答一番,却又不等人说话,自己便解析起来,好似身边之人既无资格也无本事接茬一样。 还别说,他身边的童生们真就吃这一套,大肆赞扬起来,其中最殷勤的就是那个看起来年龄比这秀才还要大的周老货。 这老货一边止不住点头,一边环顾左右道“李老先生解析的这句何以谓之为文,正是从我等欣欣向学之士出发,给予做学问之人不因外物而动,不因内思而止的答案,真是叫人佩服不已,叹为观止。” 其中不乏又围绕在一边,身穿华贵喜好附庸风雅的富家翁参杂其中,既想要融入文人圈子,也想要巴结王府护卫这一群体的,却是受到两边一致排斥。 这时候两边互相瞧不上的就像是得到短暂统一,表现出一致的态度,仿若放尔等进入就是给予天大面子一般,就差指着鼻子骂,别不知好歹! 而最令人惊愕的是,明明缺钱缺得只给稳婆二两银子的老爹,竟然对这种态度根本没有任何异议,反而大有跟着上去掺和一下的模样。 这让陆斌不禁有些怀疑,自家老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尽是干些与钱有仇的事情。 看到人来齐了之后,朱厚熜也没了逗弄小孩子的心思,正准备找陆家下人托付,自家霜姑娘便如同幽影一般从廊后走出,恭恭敬敬便接了过去。 随即陆斌便眼睁睁瞧着那小子大摇大摆朝着文人团体走了过去,这家伙也是个不安分的,眼睛忽闪忽闪间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真是不明白,一个三岁多点儿的小屁孩是怎么做到如此自然地露出这种表情。 反正这副小模样着实是震住了一帮没太见过世面的商人富家翁们,这帮人连忙问起左右这是何人,有问武人群体的。 武人群体之中边立刻鼻孔朝天,一脸骄傲自豪的介绍道“这是我家兴王世子!” 那模样仿若在炫耀自家优秀子侄一般,可当那帮子所谓的文人们想要凑近来瞧一瞧,这帮子糙汉子一个个的又显露出一巴掌宽护心毛,眼帘低垂,面露凶光。 陆斌在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丝疑惑,这特么谁的百日宴,朱厚熜的吗? 好在自家霜姑娘是向着自己的,老爷还没吩咐,便急着穿过门廊,到了自家主母身边,将孩子交还。 随即陆松大声高喝“此乃吾陆松嫡长子是也。” 四周目光顿时又汇聚到了陆斌身上,当然也有不在意的,比如不少是秀才的老者。 陆斌望向他时就看出来了,这些人极好面子,觉得低头看向陆斌时就有些失了一名秀才的尊严,因此绝不肯将目光投过来,再失去作为一名老者,一名先生的尊严。 于是文人群体们以他们为首,用避讳等各种理由远远站在外围。 但老爹的好友们可就不怎么讲究了,一个个围了过来,络腮胡子的大脑袋齐刷刷围成一圈,上方还不断有人头攒动。 顿时陆斌只觉得天都黑了,而老娘也不管,只时避忌着礼节性问题,叫霜姑娘将他轻轻放到桌子上便离得远远的。 这下子那些个糙汉子们本有的一些拘谨也丢去了爪洼国去了,一个个围桌而站,直将这不小的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是有文人想来瞧上一眼,比如陆斌的老师周先生,他虽然是唯一一个有正当理由上来瞧上一瞧的文人,但也被硕几个硕大的屁股挤到了一边去。 朱厚熜这世子身份没有人敢摸敢捏,生怕有个磕磕碰碰,可这怀中婴儿可就不一样了,虽然这是自家顶头上司的长子。 却也是大家这些弟兄们的子侄,这其中也有护卫王府的老人,年龄在四五十岁的,顿时更觉得自己是添了个侄孙。 一个个便上手起来,或是捏一捏小胳膊,或是捏一捏小脸蛋,其中有人发表评论道“嗯,这小腿忒有力气,才被人便晓得乱蹬,将来骑马或者骑小娘们肯定都很行!” 边上一人破口大骂起来“滚你丫个蛋的!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咱们子侄辈的,这两件事儿有不行的吗?” “也对,不光咱们子侄辈,咱们这帮子人专业就是干这个的。” 一年纪比较大的附和起来“就是,你丫也忒不讲究,你就不会换个好听点儿的,比如那什么青什么而的......” 一年轻的大喊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对!就是这个!” 顿时,一边作为蓝的老爹陆松脸瞬间黑了下去,娘的,就这么大点儿你们也能看出来胜于蓝来?忽悠鬼呢? 叫喊的那个小年轻看见了老爹黑锅底般的脸色,顿时身子矮了一截,小声嘀咕起来“老孙也太鬼了,这也要算计人!” 旁人没管他,只有另外一个头发黑中带白,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老者朝着四面大声反驳起来“你晓得甚?不见识一番这个,怎晓得出不出于蓝?”紧接着这不讲究的就掀开包被,见了陆斌身上的小雀雀之后,竟也不觉得尴尬,直点了点头露出高兴的笑容来“不错!是个能传宗接代的!” 说完还弹了一下,直叫陆斌流下屈辱的泪水。 第7章 祖父陆墀 这位老人是谁? 为什么他也搞见孙摸雀那一套? 那个谁,陆松同志,你不是当爹的吗?有猥琐老头儿摸你儿子的雀雀你就不管吗? 而这老人不觉有他,看着身在襁褓之中小手不断倒腾的样子浮现出笑容,不自觉又上手摸了摸雀儿才算罢手。 那模样,叫陆斌看着,只觉得家里不知何时窜进来一怪老头。 虽然说老头背宽肩阔,膀大腰圆,看上去有将军风度,但是他这种龇着大牙一边笑一边揉小孩的模样,完美破坏了他一切形象。 他在陆斌眼中看来,完全就是一小老头,还是活该被呲一身黄汤的那种。 委实是方才呲过朱厚熜,弹药耗尽。 这时候一边站着和呆头鹅似的自家老爹才算是反应过来,看着那老人张大了嘴巴,直接喊道“爹?” ???陆斌心头浮现出一连串问号来,眼前这膀大腰圆,豁口黄牙的老头儿竟是自己的爷爷?怎地和自家外公一个爱好? 老爷子一听自家儿子这傻不愣登的一声疑问句式的呼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却也没有直接教训起自己儿子,反而是弯腰朝着王爷拱手行礼道“愚孙诞生百日能得兴王殿下大驾光临,真是三生有幸,下官感激不尽。 ” 陆松眼睛顿时圆睁,兀自急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父亲此举不妥,其子为王府典仗,兴王一家子性命都可谓交托于自己手中,所以老陆家一家子都必须维护这份信任,但自家老子却维持着朝臣架子,王爷心里要是没点别的想法才特么是见鬼。 正待开口,却让自家王爷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先行回道“汝不必客气,汝子乃我王府典仗,陆家嫡长孙百日,吾赐这一番荣誉倒也应当。” “谢兴王赐!”自家爷爷表现出一番不卑不亢的态度倒是真的唬人,至少在厅堂中赴宴的秀才童生们都各自露出了欣慰满意之色,好似爷爷这态度满足了他们的预期一样。 陆松看着自家王爷一副威严的表情,愣住了,又左右扫视了一圈,发现这一堆武夫之中,大多都是和自己一样的表情,心下终于是放心了些。 却不曾想,他自己的老爹这会正上下打量着自己,已经准备好待会儿宴席散了之后要怎么抽他了。 陆老爷子也没有想到自家儿子竟然蠢成这副德行,居然对这点场面上的事情都看不明白,不由站起了身子哼了一声。 “:哼!不孝子,你老子我回来,可是不乐意?” 陆松虽然不理解老爷子以及王爷的用意,但好歹也是一众武夫之中最为机灵的,急忙躬身回敬“:父亲回府,儿子自然是高兴,只是父亲乃锦衣卫之臣子,当以职责为重。” 四周的文人一个个摇头晃脑起来,那秀才出身的老家伙还直言出声 “都说武人粗俗,我看却是不然,至少陆典仗家就是知晓礼数的。” “是极,是极......”旁边附和之声一片。 看着这一幕,武人团体之中有不忿的,刚想出言理论上一两句就被身旁之人捂住了嘴。 武人团体这边就如同是静音了一样,集体沉默了下来,一边观察到这一切的陆斌直感到一阵悲哀,这还是武宗皇帝在位的期间啊!文压武就已经压成这般模样。 “无妨,吾已经告过假,这长孙出生老夫就已经错过,孙儿百日宴怎可错过?” 陆墀这一番话说完便不再搭理任何人,只是径直朝着兴王拱手道了声谢,随即头也不回就进了屋内。 兴王趁机哼了一声,表达出自己对这老头不识礼数的不满,随后在角落之中找了个位置坐下。 底下的武人们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也不敢大声喧哗了,就连随即开席之后碰杯饮酒之声也小了许多。 这更离谱的是,这帮子秀才老儒们可算是逮着机会神气活现起来,一个个觥筹交错,或吟诵古诗,或念几句熟记的四书五经以彰显自己文采。 兴许是这现象常见,亦或是被这种氛围熏陶久了,陆斌直接便瞧道朱厚熜那小子摇头晃脑的便插道了这帮人中央,也跟着吟诵了起来。 好嘛!这可就助长了这帮子老货们的气焰,一个个抬头挺胸如同骄傲的公鸡一样,那年龄大且功名高的,直接窜上前满面红光的客串了一把教谕,直接指导起小家伙儒学起来。 “世子可知,这朱子所注的大学章句之中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所谓何意啊?\" 陆斌分明看到眼前朱厚熜在那一瞬间浮现出踩了狗屎一般的表情,但是随即被压了下去,还得拱手作揖,摆出不耻下问的架势。 “小子还未曾学过,请先生教我。” 这提问的老梆子听了先生二字,露出一副舒爽的表情,抚须点了点头,咳嗽一声便将摆出一副教书育人的架子。 要不怎么说朱厚熜这小子聪明呢?这丫眼咕噜一转,摆出急不可耐求知的表情,然后扬起小脸朝着左右几位秀才们望了过去。 这几位年纪稍不那么大的老秀才一看到这求知欲几乎要溢出来的小表情,再一见那年纪最大的老货还慢悠悠摆谱呢,顿时急了,娘的,你丫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好不好! 当即有人便出声了“世子殿下好学,朱子这句话,是提醒后人,万物有根本有枝节,当有先有后,这始终二字便是这句话的精髓所在......” 这正摆着老师谱的老儒顿时脸就绿了,只觉得被人扫了面子怒哼道“哼!后进末学安敢误人子弟乎?岂不知朱子之意侧重于道之一字上?” 卧槽!身后这几个年龄稍小些的老头顿时火就上来了,大家都是秀才,就凭你丫老些就敢称呼我们为后进末学? “也未见得尔之学问大到哪里去吧?朱子这大学章句我研究数年,只觉得其妙处在于本末始终四字上面,这也是公认的,你凭何觉得在道之一字上?” 后面几人附和起来“就是,就是......” 几个人是吹胡子瞪眼睛只差没打起来,一个个为了争论自己出谁的学识为真,竟不管不顾直接辩论起来。 左右文人雅士们也不见阻拦,甚至有的还想着参与进争论之中。 而引发争论的朱厚熜,这时候已经没人管他,自顾自便走到了自己父亲身边。 兴王眼见争论不休,又被哪个锦衣卫老头气了一番之后,已经没了参与宴会的兴致,径直走到了陆松眼前。 “祥亨,今日宴饮不宜过剩,回去了。”兴王的话语间颇有些冷淡。 陆松只以为是自己父亲搅了自家王爷的雅兴,有些紧张地上前一步,欲解释几句,谁料话尚未出口便被截住。 “你父亲之事,全当是你之过错!今日你家长子百日,我便不多说什么了!”话说的很重,但是说完之后,兴王给了他一记眼神,示意他只是受着。 陆松有些不明白王爷的意思,但估摸着王爷也没有怪罪自家老爷子的意思,心下一松,直接躬身行礼道“卑职谢殿下宽恕。” 兴王也不回应,令随行太监招呼了一声王妃,随后携王妃与世子严格遵守礼仪与规矩,离去了。 这来时还不这样,怎么离开的时候却又要讲那些繁琐的礼仪? 陆松的心中一动,左右张望过去,果然见到王府随从之人中不知何时多了两名陌生人,露出谄媚的笑容跟在兴王的身边。 身穿便服,但腰间挂有横刀,嘶!这握刀的动作,两人是锦衣卫! 娘的!自家老爷子不过是总旗而已,怎么会跟回来两名锦衣卫? 陆松按捺下心中惊惧,作出正常的姿态,只是自顾自地饮酒。 自家夫人见最重要最尊贵的客人离去,再也不强撑什么,直接让自的贴身丫鬟一个搀扶着自己去了后宅休息。 而巧的是,当兴王等人前脚刚刚离开,还未等到陆斌的母亲进入后宅时,这帮子看似争论不休的文人们突然间便消停了下来。 随即陆续以不胜酒力或是教学备课等理由离开,不消半刻钟便走了个干干净净,仿佛是都约好了一般。 商人群体里随之也走了不少人,有的是随着文人们离开后找借口离去,有的是装作喝高了晕厥过去被抬走。 这帮子人都是收了请帖,以恭贺陆家长孙满百日为由头前来,然而连抓周取名的时辰还未到,这宴席就已经走空了大半,不知道的只以为宴席已经结束了...... 看着瞬间空了大半的厅堂,虽然早有预料,可陆松的心里还是起了一股子无名业火。 “如他娘的!”沉默了好一会陆松忽然咬牙骂道“这帮子鸟人,一点脸都不要。” 有武人也呸了一声“秀才而已,要不是他妈家中有人在朝做官,鬼才会鸟这帮子货色!” 一名极为壮硕的商人道“谁叫人家是读圣贤书的呢?咱们这些人在他们口中也不过是臭丘八而已。” “老郑你感叹个屁啊,你丫一从商的又不在任上。” “从商的更被瞧不起,前天就有个不长眼的想收我铺子,还把县衙里的人给招来了,要不是陆大哥出手及时,你们可能就要到牢里面去捞我了。” 一个喝酒喝得脸通红的中年男人听到了,砰!一拍桌子“你个软蛋,不知道和人说这是王府的产业?” “人家那是本地士绅,况且我这小生意就是好的时候一个月也就二十两银子,补贴弟兄们用都够呛,说是王府产业,管事的那死太监能认?” 陆松叹道“好了,这事儿不能怪郑亮软,流水的县令铁打的乡绅,能保住那营生就不错了。” 那脸通红的汉子尤不甘心,怒骂道“那帮子人都他娘是豺狼,他们占着所有的好买卖,可谓富得流油,却连咱们这点小营生也要惦记,真是猪狗不如!” 旁边又有一人拍在他的肩膀上,劝道“好了!你少抱怨两句,今个可是陆大哥儿子百日取名,不提那些个破事,饮酒!饮酒!” 这时候众人的宴饮才算有了热闹的气氛,没了那许多防备之后,陆松也不再维持典仗的身份,放下了架子,恢复了粗犷的模样。 陆松觉得这个时候饮酒才算是有了意思,只感觉任何烦心事都忘了个干净。 直到自家丫鬟霜儿到了自己身边,提醒道“老爷,该取名了。” 第8章 文武双全曰斌 听到是霜儿的声音,陆松下意识朝天望去,猛然发现天色将黑,不由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大意了,跟这帮子瘪犊子喝酒总是这样,一不小心就喝的忘记了时间。 好在霜儿提醒的及时,在这么喝下去,可能就喝多了,若是到了那种程度,来找麻烦的可能就是自己媳妇。 想到这一层之后陆松顿时又清醒了一些,随即甩了甩脸,定了定神之后他左右看了一眼。 而就是这么一瞧,突然发现自己老爹这会儿正站在门口,他老人家怀里抱着孙子,然后用冷幽幽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打量那个部位揍起来又疼又打不坏。 坏了!老爹怎么这副鬼样子?莫不是误了他孙儿取名的好时辰? 这么一想,多年未挨过打的陆松瞬间冷汗就下来了,这可不是他娘的小问题。 老爹惹急眼了顶多一顿打,可要是老婆惹急了,那说不定下一顿就是泻药拌饭了。 下意识又四下瞧了瞧,只见有几个丢人的货已经滚到桌底下,显然是喝高了。 顿时怒从心头起,飞起一脚踹了过去,将几人踹醒了之后骂道“娘的,这特么是我儿子百日宴!” 然后表现出一副十足狗腿子样,窜到自家老爷子身边,给自己老子恭恭敬敬请到了主座位上。 方才王爷儒生等一票人在,有所顾忌不好让老爹出来也就算了,可这会儿是他最孙儿抓周取名的大事,此时若还是让他还搁里屋待着,陆松敢发誓,自己的老子决计不会顾忌什么典仗身份,一定会打断他的腿。 陆墀看了一眼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有些嫌弃的撇了撇嘴,自己的傻儿子当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自己的大孙子好,小眼睛滴溜溜望着,一看就是个有灵气的。 瞧着粉嘟嘟的小肉团子,仿佛捧着的乃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陆墀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值了,他这可爱孙儿那是给个传国玉玺都不换。 又看了一会儿,他只觉得自己又控制不住,想要将嘴凑到奶娃小脸上再啃一口。 可这让陆斌遭老罪了,自家爷爷刚才趁着没人的时候就亲了自己好几口,那口腔的味道啊,差点没给丫隔夜奶给熏吐出来,一口黄牙上面甚至叫他清晰见着没扣干净的肉丝! 好在老爷子尚且保留了几分理智,总算晓得这会儿还有正事待办,咳嗽一声,示意一票人等,别他娘的总围着陆松,这会儿是老陆家做主的乃是他陆墀。 所有人看向了陆墀,此时在场之人都是陆家长辈亲朋,大家都知道今日真正主题将要开始,汇聚而来的目光也饱含真诚祝福之意。 原本兴王也有一席首座位列其中,只不过现在被那些个秀才逼着离了场,陆松不免觉得可惜。 “今日,乃是我孙儿百日宴,此时,也是取名的吉时!”说着老爷子就走到了院中最大的一张桌子前面,郑重的将小孙子放在桌子中央。 他从怀中摸了摸,摸出一柄未开刃的小铜刀,放在了正东位置。 紧接着是陆松,拿出了一本小笔,随后场中众人按照亲疏长幼的顺序代表自家拿出了一件价值不菲的小玩意,极为精致,不足岁的小孩子也能拿起来。 这些小物件按日晷顺序,主客依次上前,围绕小陆摆了一圈,然后一个个从陆斌面前递过去,叫孩子来认,小孩子朝什么玩意伸手了,就算认准什么物件。 这可不是抓周,不是说抓住什么就代表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足岁的稚子手脚都控制不好,也没法子抓周。 此时这些摆放好的小物虽然也叫孩子来认,认准什么算什么,但更多的是一种来自长辈的祝福,并无具体规矩。 例如外公送的便是长命锁,早早便挂在了自己脖子上,不允许取下,也不会与桌子上这些摆在一起。 为此刚才自己的爷爷还抱怨几句,本来他也准备给孙儿挂一个长命锁的,百日礼中这个玩意立意最好,有祝福长寿健康之意。 早在范夫人显怀开始,陆老爷子在锦衣卫内的主要工作就从抄家变成了抄长命锁。 听老爹前几日嘀咕过爷爷手头上甚至还有金银打造是长命锁,本来就是打算这次回来挂在自己脖子上。 但是外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觉得抄家收来的东西不吉利,不仅提前准备了一块锁,据说还提前写了封信数落爷爷。 呵!俩老头后面还有的吵吵。 等到东西摆齐之后,所有人就都用一种期待的眼光看着陆斌,整个场中热闹的气氛瞬间转变为郑重。 满百日孩子主动认准的第一个物件被视作有福气,而被认准物件的人家就会沾福气,因此所有人都希望陆斌能够抓住自己家的物件。 看着身边的一圈,以及前面纷纷站好的人群,陆斌直以为是在供神,自己是被供起来的那个。 这般庄重,给陆斌直接整懵了,这也太过重视了吧? 实际上这个时代便是这样,生育率低的令人发指,会一手助产钳的稳婆便是高级接生人才了,你说这生育条件能好到哪去? 刚出生便夭折的婴儿比比皆是,就连皇帝的儿子都时有早夭,更不必说寻常人家。 因此大家将婴儿满百日视作一个重要日子,满百日的孩子可算健康,无病无灾的情况下这个孩子可以顺利长大成人,所以这一天为孩子举办的百日礼更是为了祝这个孩子能够长命百岁。 所以家中子嗣但凡有满百日,就算是寻常百姓也要着重庆贺一番,遑论陆斌乃是陆家嫡长孙。 随着陆斌桌子被抱着左瞧右看,桌子上这一圈价值不菲的东西,说实话,他其实都想揽入怀里。 尤其是手边上那枚不知道谁送的金元宝,他现在就想去啃一口,不为别的,单纯就是为了鉴定一下是不是真金。 但是,陆斌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金元宝,最终决定朝着铜刀与小笔的方向伸出手。 在场众人瞪大眼睛看着陆斌手里接过铜刀与小笔。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嫩手居然还坚持着,抓住了两样物件大概一小会儿的样子。 虽然很快又松了开去,但要知道,正常小娃儿,哪儿有这会儿能抓点儿东西的? 陆墀与陆松同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只觉得自家这小子将来定是个不败家的,连福气也晓得留在家中。 两个玩意不大,陆斌搂住之后便不撒开了。 四周宾客们见到了这一幕,瞬间就有人围了上来,尽是些年纪大的老妇人,有的白发苍苍,看起来比陆墀年纪都大。 她们一个个的都没口子夸赞着陆斌的好,不停说着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之类的,就连皮肤光滑,呼吸有力这样的也要夸上天去。 老妇人们表现出对陆斌十足的喜爱以及祝福。 这个环节当然不是陆家安排,这些老妇人都是陆家交好之人的家中长辈,有的年龄辈分比陆墀都高,又不是家里有婚嫁之喜,陆松哪会搬请这些老太太。 年长且子孙昌盛的老妇人在这个时代被称作多子多福之人,一般在大户人家有婚嫁之喜时会请这样的老人在家中,以祝福新郎新娘多子多福。 不过这会儿嘛,人家显然是自发过来的,能来就属于是关系亲近,弟兄们都给面子,因此陆松只好看着她们对自己儿子上下其手。 可怜陆斌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被摸遍了,老太太们眼里露出的可都是关怀,自己也不好嚎一嗓子。 趁着这会儿功夫,桌上的杂物被下人收起,又将研磨好的笔墨置于桌上,紧接着铺上一张极白净上乘的宣纸。 终于是到了取名的时候。 本来嘛,这是陆松的活儿,如果他不怕被陆墀打断腿的话。 所以陆斌只见自家爷爷非常豪横的走了出来,朝着四周宾客压了压手以示安静。 不一会儿,那些个老太太们就都被自家子侄拉了回去,此时就连休息的陆斌母亲范氏也站到了一边看着。 只不过那个目光,大有一种老爷子若取不好名字,便以木棍敲昏过去的决然。 果然,奶过未来皇帝的妈就是不一样。 陆墀见着场中众人皆安静下来,站定在桌子前面,抓过笔便要写下早定好的炳字,这笔才将沾到纸面之上,写了个火字偏旁,却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 把老爷子心一下子就哭化了,也哭急了,自己乖孙打从见着开始就是个乖的,不怎么见哭过。 这般嚎啕,定是有人弄疼了他,倒是要瞧一瞧,是不是有那杀才不长眼! 将头转过去,只见到自己的孙儿被他娘抱在怀里,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桌子,脸边上的泪水还没擦干,襁褓里还搂住那两个小玩具死活不肯撒手。 陆墀看了一眼这火字偏旁部首,又看着孙儿手中的小笔与小刀,心中一动,笔锋一转划去火字,写上另外一个字。 突然一阵清脆稚嫩的笑声传了过来,陆墀再回头望去,果然见到自己孙儿也不哭了,直展露出开心的笑容来。 陆墀定定的望着自己这啥都不懂,却显现出这般不同的孙儿,突然开怀大笑起来,直叫陆松以及宾客们摸不着头脑。 陆松正待上前询问,突闻自家老爷子大声冲着所有人说道“我孙儿拿刀捉笔,以后文武双全,定名为斌,陆斌!” 下面一众宾客叫好起来“小郎君以后定然是个有出息的!” “文武双全,将来说不得文武状元都是他。” “瞎几把鬼扯!哪有双料状元?” ...... 陆松下意识就看向自己儿子,只见到自家那小子手抓小刀小笔抓的极紧,小脸红扑扑的挂上了笑容,心瞬间就化了。 心说老爷子说的对,这小子拿刀捉笔的手这么稳,将来指定比他老子有出息,活该文武双全! 第9章 夜谈(上) 陆斌终于如愿以偿得名为斌,这是前世之名,亦是今生之名,从此以后他与陆炳便作出区分,原本历史中那个三公三孤加身之人,从此区分。 当桌子上的东西被收起来,陆斌被侍女霜姑娘抱起来,范夫人回去休息之后。 宴席再度热闹起来,宾客们举杯畅饮觥筹交错,有几个爷爷辈的人拽住陆墀不放,非得较量一番。 老爷子原本欲拒绝,但当中某个拱火的来了句“老大,你是不是不行。” 然后陆斌就眼瞅着自家爷爷身上腾的燃起熊熊战意,拽住几个老伙计,直接用酒坛来干杯,端的是猛人豪情壮志,直接把叫嚣的几人全喝到桌子底下趴着去了。 看着老爷子高唱无敌是多么寂寞的时候,再观一旁陆松的战局,那叫一个惨烈万分。 自家老爹面对的都是大肚汉与壮年人,大家酒量都差不多,他老人家凭实力喝倒二三人已经叫陆斌倾佩,但架不住后面排着长队要与他敬酒。 老爹决定分摊压力,首先将在场的数名辈分小的青年叫了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然后他们就被均匀的摆在桌子底下。 “老大,你是不是不行?” 得!又是一拱火的,怎么感觉就没有好人呢?陆斌如此想到,随即他就眼睁睁看着陆松眼珠子发绿,把心一横,大声叫嚣道“不行?来!是爷们儿的就走一个!顿顿顿!” “好!”四周响起叫好声,然后一个个为了证明自己大老爷们这个身份,都来了个牛饮。 这帮子叔叔伯伯们呐,互相之间碰杯个没完,非得喝到倒地不可,就好像是发泄一样,这种情感有些类似于前世大学里处的几个同寝室兄弟,虽然细节陆斌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他们是嘈杂社会中少数能够令自己放松下来的人。 可惜自己让车撞死了,也不知道那几个牲口会不会想念自己...... 宴席直至深夜,准确说是所有成年男性全部喝倒了以后才结束。 陆斌看着这帮子杀才叔叔们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勉强离去,留下身后一片杯盘狼藉,直怀疑自家厨子是不是把值钱的糖霜当盐撒进去了,才叫叔叔们的吃了个酣畅淋漓,肚皮溜圆。 不过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顺利的取名为斌,所以这会儿他还是非常开心,甚至于趴在霜姑娘怀里还舒坦的打了个奶嗝。 前几日一直焦心于取名这桩事情,自己父亲陆松可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理论的忠实爱好者,坚定的认为他现在官阶比爷爷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土旺木,因此老子旺儿子。 所以早在自己出生之前,他就做好了木旺火的思想工作,准备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炳,借由自己来旺儿子。 并且颇有些大义凛然,认为自己儿子未来如果能够强于自己这个做爹的,那么就一定有木旺火的因素!是他这个做爹的在福运上作出了巨大牺牲。 不过很显然,陆墀陆老爷子不是这样看的,他当年给儿子取名字也是怀揣着这样一份殷殷期盼,不过非常可惜,老天爷并没有赏脸。 他认为自己儿子完全没有比自己强,无论是智慧还是官位,所以原定取名为炳对于老爷子来说根本没有那么重要,孙儿不喜欢就顺手改了。 陆墀这会儿正在书房之中踱步,他饮酒不算多,并未喝醒酒汤,踱步间思考着老陆家未来之事,毕竟自己回来主要目的还是与自己儿子嘱托一二。 要不然以自己锦衣卫亲军身份怎么可能会随便回家,就算是这次回家乃是明确禀报缘由,上头千户还是借口公事派了自己与两名下属一同回来,因此在名义上自己不是休假,而是办差。 不过他二人按照规矩这会应当是去了本地府衙卫所之中休憩,总算不会耽误自己的事情。 可惜儿子并没有继承官职的意思,反而跟随兴王将家安在了安陆府一带,这个儿子虽然官职更高了,可他却完全放弃了自己可以得到的权力。 自己虽然是锦衣卫下一小小的总旗,品阶不过七品,差六品典仗正两级,但是总旗想搞死一个典仗正,那当真是一点难度都没有,随便给个私藏铠甲的名头,基本上能把罪名订到满门抄斩。 难度还不如搞一个县令大呢。 所谓典仗正,在朝中大佬们看来,乃是散官之流,属于名头响亮,可并无实权的靠边站角色。 虽然说他们典仗正需要负责王府仪仗,掌管王府护卫队。 但架不住这会儿王爷多啊,从太祖太宗开始至今,少说开了有二十家王府,在加上各路王爷生的郡王门,以及数不清的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这一票人全他娘是朝廷认可的皇室宗亲,不少人家里都有这么个官方认证的职位。 所以典仗正这东西,在朝廷看来就属于是烂大街的玩意,指不定哪天吏部户部闹幺蛾子就得裁撤掉一批。 在陆墀他老人家看来,陆松根本就没有被五行生克这套理论给旺到,就别耽误自己孙儿取个好名字了。 也就是如今的兴王乃当今圣上亲叔,虽说兴王与他侄子关系处的一般,但总是比其他藩王要亲厚,一应待遇给的便足额足份。 陆墀不禁又想起一件小事,去年在镇抚司当值给张永办差时,恰好见过户部尚书兼内阁首辅的李东阳李公批藩王俸禄时的那副鬼样子。 手颤抖着死活都下不去手,两眼珠子瞪的溜圆直欲把眼前的批条吃下去,那模样活似恶鬼一样,陆墀觉得他仇人刘瑾再活过来都不会让他变成这副德行 。 自先帝孝宗皇帝以来,国朝藩王俸禄问题就开始逐年显现,但...... 陆墀轻轻摇了摇脑袋,阁老尚书们都不敢触碰的问题,自己还是别想那无用的为好。 抬头看了看窗户外的天色,此时家中下人也将厅堂打扫干净,一个个都休息去了。 这时候他房间的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只见得陆松耷拉着脑袋走了进来,抱着自己孙儿,轻声呼唤道“爹。” 陆墀火腾一下子升了起来。 娘的,按说这小子也不是个蠢笨人,也能反应的过来事儿,可怎的就那么不机灵呢? 陆墀看了一眼他怀中的自家孙儿,睡的香着呢,只得是压低声音骂道“你特娘终于反应过来了?” “兴王殿下接您话茬的时候我就反应过来了,您是朝臣,我是王府的典仗正,不能太过密切,叫人见着不好。” “你娘的,怎么就不能机灵点儿,这种当口,任何错都出不得!!!” 陆松闻言眉头皱了皱“爹,真有这么严重吗?今天来家里的不也就是些秀才吗?连举人都没有,咱老陆家还怕得他们?” “你他娘就光看到他们表面身份,湖广一道,但凡读书靠功名的,那个家里没点背景?就单论那几个童生,就有好几个人家里人在朝中做给事中。” “可他们这帮子酸儒最高只不过秀才而已,我虽然只是武职,但好歹也是个官身啊!” 陆墀闻言,不由气极,彭一脚便踹了出去,踹的陆松趔趄了一下。 被抱着的陆斌浑身一抖,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口中正要哭喊,小眼一转盯着自家爷爷,咳了一声发出笑声,伸出双手。 陆墀是个疼孙子的,又瞧见小家伙乖巧,晓得要自己这个爷爷的怀抱,那是连教育儿子也顾不上,忙不迭伸手抱过来,轻轻摇晃着,什么怒火之类的东西顷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陆松见着了这一幕,暗松一口气,直觉得自己带着儿子进来是再正确不过,好赖有个能压老爷子一头的。 忽闻陆墀说道“松儿啊,你怎么能只看别人身份,而不去了解别人背后势力呢?他们既然是读书人出身,又是我写了信叫你请的,怎么可能会没有背景呢?” “也就是七品官而已。” “愚蠢!给事中也是七品,你敢小瞧吗?” 陆松冷汗刷一下流了出来,连声都有些颤抖起来“:爹,他们当中,有言官的家里人?” 陆墀嘿嘿怪笑两声“有啊,我孙儿刚认的蒙师,那个姓周的,他侄子不就是吗?” “爹,那是斌儿的蒙师……” 未等话说完,只见陆墀已经不见了嬉笑的表情,忙不迭腾出一只手来,毫不客气的便扇在陆松脑袋上,只打的陆松眼冒金星,愣在原地。 待到陆松回了神,却又听得自家老子明显有些气急的喝道 “你怎的那般天真,刘瑾已亡,锦衣卫正在换血,现在正是朝中文官逞威的时候,似我等武职小官,芝麻绿豆大点儿的权责,岂有呲牙的资格?” 陆松悚然一惊,急问道“朝中局势已经动荡成这样了吗?” 陆墀冷笑一声“哼!没看到你老子这堂堂锦衣卫旗官都得假孙儿出世之名出来避上一避吗?想我那蠢货千户上司,只知晓派人监察与我,殊不知他那位置早就叫人盯上,我只往返的这月余时间里,恐怕他就回身首异处了吧!” “只是刘瑾而已,怎会......”陆松话未说完,似乎是醒悟了过来。 “刘瑾阉党一系中有吏部尚书张彩,兵部尚书曹元,内阁的刘宇(焦芳在刘瑾死之前就致仕了)锦衣卫指挥杨玉、石文义,这帮人下面还有各部侍郎,御史,千户,百户,一朝倒台,便是大批位置腾出来等着人往里面填。”陆墀颇有些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知道自己儿子阅历不深,只得是耐心教导着。 “难怪父亲大人让我大量塞银子……” “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是站着茅坑不拉屎的人,能够带来利益的下官,才是好官。” “可我是王府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直接听命于兴王殿下,不对,兴王好像并不拒绝,反而很欢迎。”陆松突然又想到今日兴王殿下与自己老子对台词般的行为,兴王认同这种行为,为什么? 陆墀一眼瞧出来自己儿子的疑惑,于是点了一句道“刘瑾新死,朝臣掌权,阁老们查阉逆正凶呢,在这个当口没有哪路王爷会去招惹这帮子朝臣。” 陆松闻言沉默了下来,他不是傻子,能理解自家老爷子这番话的意思,只不过这会儿他也颇有些心惊。 因为自明朝太祖以来,这是第二次,文官团体彻底掌控朝堂上的话语权,逼迫下层官员不得不向文官集团靠拢抱团。 第一次是夺门之变,徐有贞,石亨与曹吉祥扶景正统皇帝重新上位,改元天顺,然后朱祁镇这个白痴就迫不及待的诛杀了少保于谦,武将范广等人。 然后徐有贞这个迁都名臣,带着大宅梦想家石亨与造反天才曹吉祥开始了一轮轰轰烈烈的内斗,徐有贞被曹吉祥用揭露皇帝秘密的作死手段扳倒,李贤上位。 (ps:曹吉祥利用宦官首领的身份,让宫内太监偷听皇帝与大臣徐有贞之间的秘密对话,并到处宣扬,最终让徐有贞失去了皇帝信任,被迫下台。) 紧接着李贤靠着谋逆大罪弄死了作死的死太监曹吉祥,一招诛心干死了名将石亨,从此在天顺一朝,文臣独大。 至于为啥不是土木堡之变呢,别闹了,于谦虽然力挽狂澜成为朝中重臣,但人家能清晰的认知到军队对于朝廷的重要性。 为了让军队恢复战斗力,防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于谦积极改革军制,将三大京营选十万人编为十大团营,每营设都督一名,号头官一名,都指挥二名,每三名都督之中选一人为总兵官。 而在京城保卫战中有大功的边将石亨就是其中一任总兵官,而石亨,在朝堂上是有话语权的。 甚至于他曾经亲口说过这样一句话“武臣如石亨、杨洪、柳溥者,宜用为将帅!” 只此一句话,便可知道,这位仁兄正经石选贤用能之人。 于是乎他老人家作为一届文官愣是没有在军营之中掺沙子,只设置了兵部尚书以及都御史为提督,在当时迅速恢复了一定程度的军队战斗力。 就这么个有能力,有担当且一心为社稷的臣子,朱祁镇说砍就砍了,无怪乎后来老朱家的皇帝对于朱祁镇的评价都不咋高。 言归正传,这刘瑾之死造成了文官彻底掌控朝堂的局面,朝中文官目前大体分为三派,一者以杨一清为首,这群人尚且有理智,以务实为主。 一者以李东阳为首,这帮人两不沾边的同时也在左右逢源,因为李东阳本人年纪太大了,正经的三朝老臣,干死了刘瑾他老人家救火队长的任务算是了结,干不了几年,他老人家就该退休了。 而朝中搅动局势,闹翻天,和疯狗一样四处咬人的就是以杨廷和为首一票人,杨廷和是帝王师,在刘瑾之后,就属他与皇帝关系亲密,然后又是翰林院出身,根正苗红的清流,最后再加上杨廷和本人权力欲望重,所以这会儿查刘瑾余党最凶的就是这一伙子人。 你不巴结我们,不亲近我们,那你就是阉党中人,俺们真不是党同伐异,俺们是有皇帝批示,按朝廷规章制度的清理逆党而已。 第10章 夜谈(下) 陆松显然也是想清楚了关节,自己最大的靠山王爷不可能在这个当口做得罪文官的事情,说实在的,今日王爷制止自己亲近王府的行为与自家老爷子逢场作戏都算是看在老陆家忠心耿耿的份上帮了一把,实在不敢再苛求太多。 而老陆家要想在这种大环境之中安身立命,要想不被人当垃圾一样给扫掉,就必须像朝中绝大部中低层官员一样,向文官集团靠拢。 亲近,巴结的手段有很多,而当中见效最快的方法无疑就是送银子,还不能随便乱送,至少不能当着面送到需要巴结的对象手里去。 为何呢?因为朝中目前存在的官员是斗倒了刘瑾的清正官员,是英雄,是正在践行孔孟德行之人,你说他们能好意思收银子吗? 正确的做法是送给跑腿人员,例如昨日来自己家中的哪个教蒙学的周童生,也可以送给门子,仆从之类的,不过这些人档次低,即便送过去,也极容易遭受对方的鄙夷,毕竟,你的人脉关系只够找到下人,连人家家中亲信都无法找到。 而太亲近的例如主母,子嗣之类的家人,即便有一层关系,却也不可找寻机会送至她们手中,否则银子送不成不说,还有可能得罪人家。 为何?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一个官员声誉的问题,他们既要银子,也要面子。 明朝官员群体们发展到正德这个时候,他们就没有几个是不贪,因为皇帝本人都在大肆搜刮银子修豹房,大太监刘瑾更是把自家仓库修的直通国库,甚至就连一朝名臣杨一清要给人写字画赚外快,你指望底下的人不想着法搞钱?做梦去吧! 只不过,好歹是要留一层脸面的,至少能让这名官员在被弹劾时能说上一句 “本人一生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奈何在朝为官,不便管教家中,亲人盲目,致使门子下人作祟,收了财货,污我名声。”才行! 你看!这样一来,无论是里子和面子不就都有了嘛!甚至于以后被人翻老底时的说辞都准备好了! 陆松送那个周童生银子,也是这般道理,要不是人家家里的侄子正好是礼部给事中,杨廷和派系中坚力量,鬼特么才会给区区一童生送银子呢!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而那个周老货,前后收了三千两,实际上能存在他手里的可能只有第一笔拿到他手中是五百两以及那块墨而已,大头还得向他那做官的侄子那房送,最终还是到了人家手里。 这也是那周老货前面见了三千两都能咬住牙关,唯独见了那几块宝墨却松口的缘故。 或许有那老童生真心喜欢那玩意,但更多的是人家自己心里门清,那五百两主家要是觉得多了还要收缴呢,正经拿来贿赂他的东西就是那块价值不菲的墨而已,他撑死了就值那个价。 在这一团乱麻里面,最厉害的还得是陆墀,当真不愧是锦衣卫出身,远在千里之外,却连周家下面跑腿的老童生兴趣都搞清楚了,这办事效率,比那两位依附刘瑾的锦衣卫指挥靠谱多了。 如果刘瑾多花点银子养一养这帮子有专业素质的高端人才,说不定撑的时间还能长点。 见着陆松一脸恍然的模样,陆墀终于是点了点头,好在自己儿子只是反应慢而不是蠢到家,于是乎又问道“家里银子都送出去了?” “只送了那周家,娘的,这帮子人当真是一张嘴就要扯下来一块肉去,足教咱们家花出去四千两,爹啊,照您给的名单上那么送,咱们家怕是送不起啊!” 陆松此刻的表情不仅痛苦,而且扭曲,因为老陆家自他这一代开始,积蓄绝大部分来自兴王府, 想涨全靠兴王府啥时候高兴看赏。 典仗嘛,王府仪仗队长而已,负责个护卫事宜的,哪儿有什么油水呢? 陆家库房中的银锭子,那正经是多年积蓄所得,每一笔陆松都清晰记得怎么来的。 而今哗啦一下和泄洪一样直接拉走了四千两,后续还得再花,这是比特娘土匪还土匪的做法,令陆松是丝毫没有泄洪快感,有的只是对文官们逐渐加深的怨念。 老爷子一拍桌子腾一下站了起来“这一家要这么多!抢钱啊!”他老人家心情和陆松差不多,大抵就是那种路遇劫匪的感觉。 “可不就是抢钱吗?五百两才是起步价,那个姓周的童生先一直到加价码到三千两之前都不带看一眼的,饶是后来给了那块破墨之后,也还交出去一千两才算办成事情。” 陆墀得闻此言,咬了咬牙说道“周家家里那位乃是礼部给事中,这个职位在杨党中也算是位置重要的了,算是特例,他一句话顶的上旁人十句话,这给了就给了,能说上话的怎么也亏不了,后面人断不会有如此价码。”想了一下,紧接着作出另外一番决定“这么着,你明天写一封信给我,具体内容就写,感念周给事做官为民,造福一方,陆家佩服不已,谅周家家用度日维艰,拿出三千两银票,为君之家人补贴家用,另备上一千两白银奉上,为君日常所用。” 陆松眼睛一亮“爹,可是你回京的时候给那周给事送过去?” “正是如此,总不能教咱们家这么多银子丢出去连点水花声都没有吧!那姓周的怎么也得有回音才行,你小子注意点,此事不可假他人之手,用词也得漂亮一些,最好那些个拍马屁,歌功颂德的话整多些。” “儿子晓得。” 陆墀左右踱步了一小会儿,良久之后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又说道“家里再支应三百两银子出来,然后派人去江南之地搜集一下唐寅的画,不一定够,这样,从我那边再拿二百两,尽量,嗯,尽量多搞些侍女图回来。” (ps:唐寅就是唐伯虎,这位仁兄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达到了以才子之名动江南这个境界,而在科举舞弊案上倒了血霉,从此仕途断绝希望之后,他就将心中的苦闷与不甘以诗词画作的方式表达出来,迅速成为了明朝着名的画家,书法家以及诗人,而且随着年纪越长,心中苦闷与绝望越深,写诗作画的能力就越厉害。) 陆松疑惑问道“侍女图这等画作,杨廷和那一系的清流贵官也会收?” 陆墀看了一眼陆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我总觉得,依照当今圣上的脾性,文官们只可能是一时得意,不会是一世得意,肯定还会有那些个谄媚功夫深厚的人要上位......无论如何,多手准备总不会错,防止后上台之人乱下刀子再波及到咱们家。” 陆松闻言,目中突有贪婪一闪而过,他想对父亲说的是,何不自己做那讨好皇帝的角色呢?那样陆家岂不能够迅速得势吗?毕竟就算是谄媚上位的机会,也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不过,这话刚到嘴边,就被他强行吞了回去,理智重新回到了脑袋里。 迫使他收住此言的理由更简单,因为老陆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他娘是藩王家的人,皇帝就算是在昏,那也得是疯了才会取一个藩王的下属当自己的近臣宠臣。 万一那边藩王要造反,这个先前藩王的下属给你一刀,你这做皇帝的上哪儿哭去? 陆松甩了甩险些被贪念冲昏的脑袋,他知道自己产生这个想法的原因,因为朱厚照先生的喜好简直太明显了,大家都能瞧出来皇帝是喜欢什么,他就是个荒唐且喜好玩乐的主,谄媚主君的成本实在是太低了——你只要会玩,能玩出新花样即可。 所以几乎全天下的人都可能有那投其所好一飞冲天的机会,陆松也几乎被这种机会迷住双眼。 陆松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反复几次之后,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只见自家老子正用严肃且欣慰的目光看向他。 陆墀先用欣慰的口气说道“松儿,我能看出来 ,你方才有一个非常不智的提议没有提出来,这证明你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这很好,记住!会被欲望冲昏头脑的人就如刘瑾一般,必然不可能长远。” 沉默了一会儿,陆松恭恭敬敬拜倒在地“儿子受教!” 陆墀没有让儿子直接起来,抱着孙儿踱了两步,换上了一副教训的口吻道“但是,目光不够长远,是目前你最大的缺点,你只是从当前自身的利益出发,得出不可能的结论之后才能勉强克制住贪欲,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往这方面想,可知为何?” 陆松趴在地上思考起来,他开始以父亲乃是锦衣卫旗官的身份思考,却讶然发现,直接谄媚皇帝的这个选项虽然不符合陆家利益,却极为适合锦衣卫这个身份。 为啥?因为在刘瑾死亡之后,短期内太监这个群体一定会失去来自朱厚照十足的信任。 那么在这个当口,最容易获得皇帝好感的就是处于锦衣卫底层的这班人。 毕竟杨一清一闷棍给太监以及锦衣卫两边组织都给干瘫痪了,这会儿锦衣卫高层势力几乎撸了个干净,而皇帝又不能当瞎子,锦衣卫势力只好从底层开始重新培养了。 皇帝不可能宠爱信任文官集团,他的选择从来就只有两个,不是太监就是锦衣卫,父亲这种三不沾之人要想上位绝对比其他人简单。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的父亲既然有亲近皇帝的机会,为何又放过了?反而要把自己隐藏的更深,唯恐被注意到呢? 长远,长远......忽然间陆松用极为愕然的目光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目光之中尽是不可思议。 “难道父亲竟然想的是正德朝以后的事情?” “对喽!你个不孝子总算是开窍一回,你爹我见着了先帝朝刘健与谢迁的下场之后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是谁人执掌权力,风光都是一时而不是一世,弘治中兴多好听,正德皇帝继承下来了吗?没有。大太监刘瑾,多受皇帝信任,甚至一度被称做立皇帝,可谓风头无两,最后呢,被剐了三千六百刀才死。” 陆墀的一番话语说得陆松冷汗涔涔,几乎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后怕。 “吾观湖广一带长盛不衰的士绅豪族,没有哪一个不是以稳为先的,他们家中举人进士不绝,同时又与各方势力的关系打的牢固,这才保证一代代下来家族不断兴盛,我们家自你这一代起脱离朝堂,这虽然有不少弊端,但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不要想那些一步登天招人嫉恨的事情,以长远计,才是你这个家主应该做的。” 陆松心悦诚服的再拜一次“儿子受教。” 第11章 爷爷 当老爹陆松与爷爷陆墀合计着送礼以及结交对象之类问题时。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边襁褓之中陆斌瞪着眼睛看着,竖着耳朵听着,听了一宿。 陆斌一边听一边感叹,自己爷爷陆墀不愧是陆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人,谁能想到,就这么个平平无奇一老头,竟然可以有那般长远的算计呢? 从数千里之外的京城算计安陆州这边陆家的人际关系,竟然还能算计明白,甚至还能知道重点几家里重点人物们的喜好。 啥叫锦衣卫,这特么才叫锦衣卫啊! 强大的情报能力外加强大的分析能力,和自家老爷子一比,刘瑾收买的那两位简直是废物啊。 陆斌眼瞅着自己精明能干的老爹与狡诈如狐的爷爷合计盘算,把安陆州该巴结,该送礼,该利用的关系都按照先后顺序列了出来。 尤其是那些个家里有人在朝中做官的,甭管人家是几品,就算是跑腿官,都非得结交一二不可。 不为别的,单纯是为了君之高洁。 之后爷爷紧紧盯着老爹又说道“要以咱们陆家的名义而不能是王府的名义明白吗?” “爹,这我能不知道吗?” “我是指,你连王府,兴王的字眼都不能说,即便大家都知道你是王府典仗,你也只能说,我安陆州陆家,而不是王府典仗陆松家,这点你明白吗?” “嗯……” 老爹挠了挠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被迫想明白。 主要因为老爷子在见着老爹挠头的模样之后,想拿大脚丫上去踹他,这才立刻回答道“知道了,我想清楚原因了。” 陆斌不禁扶额,这点问题非常简单啊,朝堂大佬这帮子人本身就是科举出来的文人头子,你以藩王身份拜山头,拜小兵不拜大佬,你瞧不起谁呢? 藩王的身份决定他们对话对象必然是官员们最顶头的那个上司,阁老们,各部尚书们甚至是侍郎们都可以,你这么大个王爷别老找跑腿办事的人说话,不懂的还以为你要挖墙脚呢。 不过但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来,老爹较之爷爷差距还蛮大,不少事情是爷爷先提出,他之后才能反应过来,倒也不是说自家老子笨,而是缺乏见识,没啥经验。 而在做决定之事上,父亲陆松并不敢说出自己的看法,更倾向于依赖爷爷陆墀长足的经验与智慧。 这让爷爷一度有些不满,认为他魄力不够,对此甚至狠狠骂上了数次。 其实这也不怪自己老爹,爷爷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到,作为封建家族大家长,自己性格到底有多强势,甚至于他一回来,外人都默认接下来坐主位的乃是陆墀,陆松要是敢把屁股接着挨主座那个凳子就是不尊重。 而这一点连陆松自己也不认为有什么错,甚至大有一种这是家族传统。 嗯……可以看得出来,陆松以后若是当家做主了,十有八九也是这副德行,跟爷爷一样,基本只允许听从不允许反对,可恶的大家长。 陆斌已经打定好主意了,自己既不可能照着爷爷给出的方略,也不可能跟着老爹的步伐走。 爷爷目前策略就是再正确也得有一个前提,兴王一脉永远扎根在湖广道安陆州,并一直繁荣昌盛下去才行。 后世来的陆斌历史知识再怎么不好却也知道当朝皇帝朱厚照着孙子就那么多寿命,再有个十来年他自己就嘎了,紧接着就是朱厚熜那混蛋。 想到这里,陆斌不禁又咬牙切齿的想到。 朱厚熜这挨千刀的小子命有太他么好了,那简直是老天爷上赶着喂饭给他吃,不做皇帝都不行,而且还是个少见的长命皇帝,说不得连自己都活不过他。 (ps:朱厚照的大伯四岁去世,追封为悼恭太子,朱厚照的爹弘治皇帝排行老二,除了朱厚照再无其他子嗣,朱厚照本人则没有儿子,朱厚熜的爹朱佑杬是正德皇帝朱厚照的三叔,所以在朱厚照死了之后,所以按照明朝皇族血统顺序以及礼法来论,朱厚熜上位完全是朝廷照章办事,程序就是这么走的杨廷和拿头去挑选傀儡皇帝?) 所以说陆斌昨夜双目之中完全是用充满了复杂与同情的目光看着两位合计了一宿——钱至少有一半算是白花了,文官们的字典里可没有退钱这个词。 可怜自己的老爹与老爷子算哪家该送些什么,送多少银子时那咬牙切齿的模样。 不得不说,两位在金钱方面某些特性上出奇的一致,比如每有超过五百两以上数额的支出,必然伴有问候送礼对象女性亲属的语句。 最后陆松算完了总账之后一屁股瘫倒在地的模样,以及爷爷那有些打颤的胡须,陆斌大抵知道,老陆家库房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空得能跑耗子。 但愿老爹还能省下点奶孩子的钱,最后睡觉的时候,陆斌如此想到。 第二日一早,陆墀便抱着自己那还在熟睡中孙儿出门晃悠,正是鸡都没醒的时候啊,老爹陆松更是沉睡,呼噜声震天响,自己就被抱出去吹寒风。 陆斌是蹙着眉头,尽量将自己脑袋缩往襁褓更里面一些。 陆墀一脸兴致勃勃,这位辅一出现就表现出狡诈的爷爷,终于露出寻常爷爷辈带孙子的模样,一路上见着谁都要炫耀一下自己孙子,但凡要遇见熟人,再夸上一句孙儿机灵之类的吉祥话,老爷子能拽着人家的手唠一刻钟。 不过老爷子毕竟乃是锦衣卫,在安陆这里的熟人并不算多,也没遇见几个能够聊天的,就渐渐走到了街尾。 老爷子也没走多远,大抵是顺着门前街道上溜达一圈,不过湖广安陆州这地界,还是颇为繁华,尤其是这条街道上还有兴王府所在,这会儿虽然天色尚早,可那早点摊,卖茶水之类营生者,已经是早早开了铺门在等着客人。 不过兴王府门前还是没什么人经过,陆墀路过时就看到两面熟的守门卫兵,这两小辈嘴巴张老大,一个塞一个打着哈欠,直让人觉得这两人困得不行。 直到陆墀路过,这两人才算是清醒了一点,勉强打了个招呼,算是礼数。 待到一圈绕回来了,正好家里几个下人也一个个都已睡醒,开始整理打扫院落厅堂,老爷子顺手去后厨那里瞧了一眼,见到灶台上煮着白粥,小锅炉里还用水住着白鸡蛋,一咂摸嘴,叫来小厮递过去几两散碎银子,直接叫他去街头铺子买些肉包子回来。 出了厨房门,正巧遇见到处找儿子的儿媳妇,这个可不能得罪,别看老爷子在陆松面前横得不行,却异常敬重自己这个儿媳妇,至于为啥? 自己乖孙儿的亲娘还有个身份是世子殿下乳母,惹不起,惹不起。 娃儿他奶奶自己当年就惹不起,还惹娃儿他妈? 陆墀看了一眼怀中自己这嫡亲乖孙儿,即便颇有些不舍,也还是交还到他娘手上。 如此这般日子,对于陆老爷子来说自然十分惬意,对他来说,这等含饴弄孙的生活那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只可惜这种生活,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奢望而已,能得这片刻歇息时间逗弄刚出世孙儿已经是上天赏赐,哪儿还有空时间让他看着自己孙儿健康成长呢。 仅仅是第二天,同来的锦衣卫同僚便催促着回京了,他们这两夜都是在本地县衙差役营房住下,那环境自然好不到哪去,第三日早晨,觉得陆墀假已放够,便迫不及待起来。 陆墀深恨此二人半点人情也不讲,就是多留几日又何妨?当年指挥使大人回乡省亲足迟了五日,也不见有着急者! 可又在心中不免无可奈何起来,人家是锦衣卫指挥使,自己这算什么呀?旗官这玩意一抓一大把。 瞅着抱在儿媳妇怀中的小陆斌,心中是不舍极了,磨磨蹭蹭又待到中午,这才不情不愿动身。 陆松开中门,携妻子以送老父,陆斌待在范氏怀里看着老爷子远去,突然间,哇!得一声嚎了起来。 陆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与这个爷爷相处这才是第二天而已,自己怎么可能会哭呢? 似乎是处于血脉亲情上的不舍,似乎是为了挽留自己至亲爷爷,也许是因为婴孩身体不会隐藏情绪,反正自己从内心有些不希望爷爷远行。 甚至隐隐然有些埋怨:都四五十岁了,瞎跑啥呀! 老爷子听见自己孙儿嚎啕哭声,只以为孙儿舍不得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爷爷,差点鼻头一酸也落下泪来。 孙儿才出世啊! 心中不断默念起来:莫哭!莫哭!记得好好吃饭,记得锻炼身体,记得读书认字,记得想爷爷。 待到胯下之马走远了,听不到声音了,陆墀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拨转马头,看着家的方向,隐隐约约间又觉得自己还听得到孙儿呜咽。 此时此刻终于是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也不知此一去,何时才能够再见到孙儿? 余生也不敢有其他奢望,只愿子孙健康,福寿绵长而已。 第12章 外公家以及兴王府 开春的不久之后,母亲抱着自己回了一趟娘家。 外公家也在城内,不过听母亲与侍女霜姑娘闲聊时知道,在城外还有一套祖宅,由自己一个亲舅舅常年守着,以前一大家子都是住在城外,后来是母亲嫁给了父亲之后,走了父亲的门路才在城内也置办了一套,到如今也有四五年光景了。 据说外公家勉强也算是书香门第,前面几代人里面出过秀才,在县里面做过师爷,因此家中也颇有书藏。 只不过到了外公这儿之后,画风就变了,家里那点文气似乎开始有些传女不传男的意思。 外公本人还算识文字,能写得书信,也能读懂文章,勉强能够让人认可祖上出过读书人。 可舅舅们一个个到现在都还差着火候,莫说读文章,据说三舅现在还不能做到写清楚自己名字。 所以外公家里目前的情况就是,外公识文断字,外婆知书达理,母亲大家闺秀,老舅……负责承受上述三人的怒火。 嗯,看得出来,自家老娘对于舅舅们不看书这点,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后半段路程,娘亲甚至与霜姑娘开了一个谴责数落舅舅大会,主要都是母亲同志在那里数落,越讲那火气就蹭蹭上涌。 然后到了地方,看见老舅们一个个拜齐站好,直接把陆斌递给外公他老人家,奔着自己几位兄长就去了。 叉着腰,当面开始数落起来。 可怜一干老舅们那颗看外甥的心,刚热乎起来就被自己亲妹打击的拔凉拔凉。 下了马车之后,还没到门口外公就迎了出来,外公一把抱过自己之后,也不讲究啥繁文缛节,直接摸雀,陆斌都惊了,这真就是日常操作么? 进了门之后,又见到外婆,总算她老人家知书达理,横了外公一眼,一把夺过小外孙,算是让陆斌逃出外公魔爪。 母亲回娘家之后自然要小住几日。 这嫁出去多年的女儿回家,还带着自己儿子,其意义不外乎就是扬眉吐气。 但令陆斌不懂的是,自家老妈哪儿来那么多精力,自己外公所处的这一片地区,但凡是家里有妇人小孩,她都敲开门逛进去,非找去唠嗑。 别人要没口子只称赞,那还算好,顶多一盏茶功夫,老妈也就撤了。 但要是遇见了那家中也刚刚生男娃娃的,那算完了,老妈能从眼睛开始比起来,比到脚趾头都不带歇口气,有时候说到兴起,能连说小半个时辰都不带喝口水。 非得要讲到对方承认,你家娃确实灵醒些,聪明些以及好看些,才勉强肯罢休。 天可怜见,哪家母亲肯服气这种事儿!不都认为自家娃才是天地间最好的宝贝? 于是乎,再外公家这两天里,陆斌只觉得自己耳朵边嗡嗡之声就没停下来过,自己母亲不是和人斗嘴,就是去和人斗嘴的路上,绝不消停。 要不是王府那边召父母二人回去当差,陆斌觉得,母亲至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不过临走之时,外公外婆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两位舅舅,把来接的马车直接塞了个满满当当,全是些鸡蛋、鸭蛋以及咸菜。 据说是老爹陆松特别嘱托老妈,尽量往回扒拉的东西,正因如此,他这次没好意思过来。 还有几只老母鸡,外婆特别交代家中仆人这两天就炖了,滋补滋补。 等到回了家之后,第二天,母亲就被召回至王府内。 倒不是王爷或者王妃找母亲回去,而是朱厚熜那货,母亲乃是他乳母,多日不见甚为想念! 那三岁小屁孩居然要和自己抢娘亲!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由此可见,王府与陆家关系其实非常亲近,要知道朱厚熜可是兴王府一脉嫡长子,未来必然是下一任兴王,毫无疑问的第一继承人。 整个兴王府内重点保护对象除了兴王就属他,然而自己母亲能做他乳母,可想而知整个兴王府到底有多信任老陆家了吧? 估计朱厚熜这孩子心目中的娘亲得有两个,一个是亲娘,另一个是乳娘。 整个兴王府的规模在亲王这一行列里面算是中规中矩,家丁兵士的数量也足够,整个府内的人数有千人之多,因此陆松也算是颇有权柄。 朱厚熜的小院在王府后宅,仅在主厅侧边,离正厢房极近,他的院门光是巡逻每天就有五趟,算是王府之中最为严防死守的地方之一。 陆斌的母亲与此间巡逻队伍熟悉,不少人都得称呼一声嫂子,但毕竟还有巡逻的职责,因此并没有人主动上前来打招呼,顶多也就是点头示意而已。 穿过后院池塘花园之后,来到朱厚熜小院,陆斌就见到那小子正在拿着一本书在那里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朱厚熜见着进院子的一对母子之后之后飞速舔着脸凑上来,一脸惊喜“奶娘 !” 范氏含笑点了点头,又问道“世子殿下背书呢?” “在背千字文,先生叫我先背诵,后抄写,说是这样方能够尽快学会上面的字。” “哦?学的如何?你背到哪里了?现如今会写多少字?” “这本千字文我已经熟读,背了前一百二十字,会写八十字,不过还不能详解其中意思,先生让我不必着急,说什么先学写字才最重要。” 范氏点了点头,非常自然的弯腰捡起朱厚熜跑来时掉落在地的千字文,在一处小竹凳子上坐下“世子殿下且背来让老身听一听。” 朱厚熜极为乖巧的背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背诵到了这里之后,他便怎么也接续不下去,他心中知晓后面还有几个字便恰好够一百二十字,但却卡住之后,就时无以为继,于是便有些委屈的看向范氏。 范氏点了点头,摸了摸朱厚熜的脑袋温声说道“接下来两句是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朱厚熜享受着范氏的抚摸,高兴的点了点头“就是这两句,我总是忘了。” “我知道世子殿下是背诵过了,但还不够用心,有些贪玩。”说着范氏直接从他背后摸出来一件小木马,上面漆还崭新,一看便知道新买来不久。 “玩不要紧,但不能耽误学业,不能耽误读书明理,知道吗?” “范母,我知道了。” 看着表露出一副受教的乖巧朱厚熜,原来这就是千字文,陆斌恍然大悟,这小子那日说什么先生教千字文教的极好,模样活似是通读四书五经的儒生,感情是揣着一本千字文包打天下啊! 所以说这小子聪明啊!那日在陆家,他可是与自家老子聊天聊的头头是道,只叫人以为他乃文曲星下凡,三岁便超越了全天下孩童,直与考秀才的文人们比肩。 现在想来,这小子八成是把大学章句上经典的句子找了两道,强行记下之后再拿出来显摆显摆。 谁叫大学章句乃是考试题材呢?湖广道的学子们几乎人手一本,还怕这些考老了试的酸儒认不出来出处? 朱厚熜这小子,神童的名声经此一事八成要传遍安陆州了。 “你老师还未教你这些句子的意思,我不好越俎代庖,只知晓一个道理,那就是勤能补拙,自然你不可能愚拙,但多练习写,待老师教时便更能够记得深刻。” “我今日早早便已经练过。”看到范氏严肃的目光,朱厚熜垂头又说道“知道了,范母,我待会儿还会再练习几遍。” “这几遍练完之后教我看了,便允你玩上一会儿。” “真的?” “真的。” 朱厚熜立刻精神起来,连忙叫随侍的小厮从房间内拿过来文房四宝,又令那日的老太监为他磨墨,等墨水磨好了之后,凝神提笔便再洁白宣纸上写了起来。 这小子别的不说,这写起字来倒是非常认真,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搞得就像是小大人一样。 娘亲就坐在一边看着,手中也不停,拿过针线在缝制一双虎头鞋。 时常也会起身去瞧上一眼朱厚熜写字,自己娘亲不愧是大家闺秀,见着姿势不端正或是字形不佳,会一一点出来,教他改正。 期间陆松同志,也不知是担忧自己老婆还是担忧自家的娃,借着巡逻的由头伸头朝这院里望了足足有四五次,足堪称得上一句玩忽职守,直到最后,府中王爷都知晓了,生把他拽走训了一顿,才算了事。 不过兴王这位老同志明显属于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货过来看的时候,恰好朱厚熜那小子认真写字的小模样叫他瞧见了,不由分说进来便非得摸一摸孩子脑袋。 可以看得出来,他委实是得维护一下当王爷以及当爹的威严,不然非得亲自家娃一下不可。 估计这点朱厚熜也意识到了,虽然没有人注意,但陆斌清晰的看见,这小子明显露出嫌弃与惊慌的小表情。 后来是王妃过来,不由分说把老王爷拖走,才算了事。 不过王妃这位女同志非常不厚道,她拽王爷时还把自家母亲也给拽上。 母亲也坑儿子,顺手把自己递到那小屁孩手中,顺口说了一句“傩!这是你弟,抱着玩去吧!” 听着熟悉的话语,陆斌只想问自己亲爱的老母亲一句:你真不多考虑考虑换个人照顾您儿子吗? 第13章 王府生活 出于即将被未来皇帝报复的恐惧,以及被亲爱母亲抛弃的绝望,这会儿陆斌正在朱厚熜怀里瑟瑟发抖。 不过凭心而论,朱厚熜并没有打算将这个敢于在他身上浇黄汤的小子怎么样,顶多也就是扇几下屁股,揪住脸蛋把这小子弄哭。 其他严重点的他真不打算干,毕竟这个是自己弟弟,而且这玩意连周岁都不到,太小了,犯不上,等再大一些,欺负起来才有手感。 按理说, 怀中这小子曾经尿自己一身黄汤,差点让自己下不来台,自己应该记恨才对,可为啥自己就是对他没那种感觉呢?难不成就因为他是自己乳母的儿子? 朱厚熜并没得到问题的答案,只能定义为怀中婴儿年龄过小,自己不愿意。 逗弄了陆斌一会儿之后,顿觉无聊,因为小家伙根本不哭,似乎是知道范母去了母亲小院,此时没人撑腰,憋着不哭也不闹。 抱了一小会儿之后,朱厚熜便抱不住了,毕竟他也只不过是三岁孩童而已,一边老太监连忙接过,入怀之后极为娴熟的便哄了起来。 说不得他还这般抱过朱厚熜呢。 看着不断摇晃,不断咿呀学童声童语的老太监,未见识过这阵仗的朱厚熜起先是不解,觉得幼稚,可当他见陆斌逐渐睡着,又觉得好奇起来。 “这样,他就能睡着?” “殿下,这一岁未满的孩童要称其为赤子,这赤子都这样,才从母胎中出世,还带着胎中迷,魂魄还不健全,嗜睡很正常。” “原来如此,老师可从未教导过我这些。” “他们可不敢乱教,若是让歹人知晓了这等事情,去吓唬赤子,惊散了魂魄,这小命可就没了!” 装睡的陆斌一听,得!总算知道未来道长嘉靖皇帝朱厚熜先生的求仙病根在哪儿了,原来这老太监还信这个,问题关键在于你信这个不要紧,别让小孩子也信这个啊! 不过这个老太监怀抱温暖倒是真的,摇晃间不过一会儿,陆斌就觉得自己犯起困来,一下子就睡着了。 朱厚熜见这个小家伙的确已经熟睡,也不再拨弄他的小脸,而是显得极为成熟的让孙老太监将其抱进自己卧房中去。 这可是自己弟弟,范母嘱托自己照顾的小家伙,对于自己乳娘说的话,朱厚熜向来愿意听。 之后朱厚熜又练了一会儿字,将已经习会的字重新写了一遍,觉得酸胀之后才停笔休息。 这时候日头已经高悬,接近中午,但春天阳光并不毒辣,只会让人暖洋洋感觉到舒适,于是朱厚熜叫人直接端来了餐食,准备在院中享用午餐。 明朝绝大多数人都只食两餐,分别是朝餐与晚餐,甚至一些清廉官员也是如此,原因无他,贫穷而已,平民百姓得存粮,清廉官员得省银子。 但朱厚熜一家子却不会,他们家富贵不说与皇帝关系还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断了他的吃喝。 不一会儿,一名侍女就从小院厨房里端出来一食盒,径直朝着朱厚熜走了过来。 原本按照王府规矩,家里人吃饭得是大厨房开火然后与父母一起在厅中一起吃饭,但那是朝餐与晚餐。 中餐在古代,毕竟是非正式的一餐,哪怕这会儿老爹老娘搁一起吃什么山珍海味,那也是各吃各的。 不过朱厚熜的小院里和他老爹那边略有不同,因为他乳母范氏做的一手好菜,他这食盒里餐食是陆斌母亲早上过来时提前做好的。 餐盒之中的食物非常简单,一叠蒜苗炒肉,一叠炒竹笋,一盘蒸肉,一碗葱花鸡蛋汤,都是家常小菜,但胜在都是家养家种,且范母手法独特,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菜品,吃起来却有一股子咸香,配米饭之后叫朱厚熜吃的满嘴流油。 他甚至多吃了一碗米饭才摸着肚子放下碗筷,叫王府女侍者拿去清洗。 吃撑了的朱厚熜从外面晃悠好一会儿才回来,期间范母回来了一趟,给陆斌喂过奶之后又被母亲叫了回去。 朱厚熜自己大抵心里也清楚,自家娘亲把范母拉走之后,基本上再想要见上一面就得第二天了。 这倒不是范母对自己不关心,而是自家老娘同志一日的行程安排差不多就是上午与范母聊闲天,下午与范母一起便装去街上逛一逛,晚上看范母推荐的话本。 自家娘亲在范母显怀回家休养开始至今,每天最少要念叨三句以上范母,毕竟是好朋友嘛,这些朱厚熜都可以表示理解。 但朱厚熜不能理解的是,也不至于范母一天在自己小院里坐着的时间加起来连半个时辰都没有吧! 亏得娘亲同志打着自己旗号把范母叫回来,要知道自己也是需要范母关怀的啊! 朱厚熜下午的时间安排一部分属于蒙学老师,那老师每日到了时辰就会准时出现,既不会早一些,也不会晚一些。 这老师姓方名平峦字叔岳,相貌上并无出奇之处,但行为举止却显得一板一眼,极讲究规矩,他手上一手是书,另一只手就是戒尺,脸庞严肃,眉头拧成川字仿佛时刻准备教训不守规矩的学生。 从这位老师出现之后,朱厚熜就变得极为乖巧,他几乎连动都不敢动,这位老师可不是一般人,朱厚熜最开始练习握笔方法,练坐姿,练习笔划的时候,稍微不端正的地方可都是要引来这位先生的责骂。 他乃是秀才出身,今年已经五十有三,任职于府衙之中,主要工作就是教书,但他因为一些背景原因,并不算入教谕署中,因此他还要参加科举的资格,来年湖广道会试他还是要去上一番。 说不准还有从秀才晋升为举人的机会,毕竟这年头花甲之年童生考秀才的都有,老秀才中举也属于正常现象。 这位方先生来了之后并没有直接从昨日讲到的地方继续,而是先拿起朱厚熜练习的字来看。 不得不说,王府请的这位老师极为负责,不仅会直接指出朱厚熜练习纸上错别字以及歪斜部分,还会亲自端正他的姿势,甚至一度直接握住他捉毛笔的手,一笔一划去教导。 只不过这位老师可能是没怎么注意自己那不苟言笑的形象与威严气质,一边观望的陆斌是眼瞅着朱厚熜从鼻尖流汗到小腿打颤,就像是下一秒这先生就会一戒尺抽过来似的。 检查完作业之后,方先生才开始接着教千字文这本书,让朱厚熜跟随着他朗诵了数遍,又接着上次停止之处,望下又接了百来字,还是没有解释其中意思,而是不断更正朱厚熜写字姿势以及错别字。 甚至有时候遇到朱厚熜手腕酸胀,将要歪斜时,还会抓住朱厚熜的小手,将字写的完满。 老师如此细心重视,早慧的朱厚熜当然不敢懈怠,即便后来日头西斜,精神不振之时,他也勤勉的想要将所有字都记住。 直到这位方先生说放学之后,朱厚熜才表现得眼皮子直打架,直想要躺倒在地上直接睡过去。 好在一边那老太监是个一贯会服侍人的,虽然自己困倦,也要先上前一步把小主人接在怀里,招来侍女为其洗漱之后,才小心放到床上去。 对于朱厚熜与陆斌来说,这大抵就是一天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在陆松当值的时候,王府为一家三口准备了有两间房间的极小小院......准确来说是为了范夫人所准备,因为朱厚熜非常亲近自己的乳娘。 之后陆松同志时时来看望自己媳妇,夜间为了照顾兴王府安全索性连家都不怎么回去,在征得兴王殿下同意之后,丝毫不顾闲言碎语,直接住了进去。 兴王大手一挥,这间处于王府的小院便正式归属老陆同志,而就连陆斌,也是在这个小院里被郎中查出来其存在于母亲腹中。 却是不知羡慕死多少王府中其他小厮,侍从。 第14章 异样的气氛 王府的生活大抵就是这样简单且乏味。 一天时间里就是老师授课,学字到学诗句再到学习书本之中圣人们的道理,偶尔到街道上买些玩具或者故事本,以及课余时间逗弄陆斌。 而陆斌的主要工作就是睡觉,吃奶以及被老爹抱着在王府内巡逻。 整个王府修建的十分气派,陆松暂居的小院以及朱厚熜的小院加起来估计只会占到王府十分之一的面积,中间有池塘水榭,四面是长廊,经常有侍女从这边穿过,又有家丁侍卫从那边走出。 有时候也会有人驻足欣赏一下池塘景色,有时候也会有人给陆松打个招呼,从整体上来说,整个王府蔓延着一种惬意慵懒的散氛围。 这一点在兴王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他日常生活时间大约分成三段,睡觉,找王妃造小人,与陆松在一起待着。 有时候他偶尔也会去街道上逛一逛,一般都是穿着常服换名字出去,如果他穿的是正常王服,排场就会极大,此乃规矩。 实际上王妃那边也差不多,只不过多一些女性之间的步骤,比如与府中侍女讨论如何保养身材,以及与范母到城墙外面的河边湖畔稍做游玩,夜间必归。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按照老朱家养藩王如养猪的策略,他们家连想去远点儿的地方郊游都得找朝廷报备,宗正那边批准。 按照如今正德皇帝朱厚照先生所维持的朝廷效率,除了朱厚照本人特别关注之外,其他东西,夏天批文冬天能到都算是超水准发挥。 而找点事情做,或是做点买卖之类的事情更是扯淡,皇明祖训中直接说了,老朱家后人不允许种地,经商,搞副业! 这个政令原本是朱元璋,为了让后代子孙们都可以有自己的府邸,都由府衙直接供养,但在后面的时候,一些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其实是收不到正常朝廷发的供养,即使朝廷俸禄是足额发放宗室份额,但实际上得利是有权有势的主家藩王们。 闲话不提,就当下来说,兴王府产业绝大部分都来自于先帝孝宗皇帝的安排,这部分产业是只允许增加,而不允许减少。 那作为王爷还要操心什么事呢?算账的时候东西多了也就多了,少了就直接找官府举报,大抵也就是月尾的时候需要算个账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其他选项。 因此整个王府内部人员之中,稍微显得忙碌些的就朱厚熜以及陆松,一个忙于学习,一个忙于偌大王府日常护卫安排。 前者大抵会在学习到四书五经之后就会陷入到王爷那种生活状态中去。 时光荏苒,陆斌如同正常小孩一样逐渐长大,然后走路,说话。 这实际上这些东西不用学,早就会,只不过一时间还没办法使用,非得等这婴儿的躯体彻底长开之后才行,而且就算是六七月份时候他已经能够吐出一些字眼,口齿也不伶俐,也不能充分表达自己意思,只能够对世界有一个认知而已。 为了满足陆松同志当爹的心情,他在八个月大的时候,叫了陆松一声爹,然后眼瞅着这个爹乐得一蹦三尺高,抱着自己到王爷屋子兴奋大吼什么,我儿子会讲话了,我儿子叫爹了。 兴王同志满脸恼怒的端着裤子冲了出来,把陆斌一把夺过放到一边侍女手中,然后和自己老爹扭打在一起,嘴里不断骂着,去你姥姥,差点不能人道之类的话语。 自那之后陆斌明白过来,自家老爹与兴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上下级关系,以及自家老爹属于人来疯性格这两件事情。 日子就这样循环着,足一岁时,家里又办了一场周岁礼,就是抓周之类的事情,这次家里准备的场面并不大,只邀请了兴王一家三口,以及自家亲人叔伯们。 这天早些的时候,爷爷陆墀就提前回来了,正如他老人家所料,上次回去的时候,他的顶头上司就被冠以阉党中人都理由发配边疆。 随即整个锦衣卫开始了内部换血,两任指挥换人之后,新上位者刻下不得不倾向于文官集团,主动清洗内部,不少爷爷相识的同僚甚至被抄家砍头。 好在爷爷提前搬请那名叫周方朔的礼部给事说和了一二,这才免于清洗。 而当他上司借此欲给他升官的时候,他以家中人服侍王府以及锦衣卫内职责并无大功的两个理由拒绝,既博得一些文官好感,也没有得罪上司同僚。 因此这从回乡探亲假期就不是以任务的方式,而是上司直接批的假条,且并没有其他人跟着,而且除开来回赶路时间之外,他能在家多待一个月。 这一天兴王一家照例还是第一个到的,只不过没有许多排场,只多带了一个服侍的老太监。 照常例抓周,这次陆斌随意多了,也不必让霜姑娘在边上看护,直接抓起一块玉佛坠子,与一只金灿灿的小剑。 这两件一个是外公送的,一个是爷爷送的,陆斌甚至还特意用稚嫩童声喊了一声爷!公! 本意是让两老头和好,因为听陆松嘀咕过,上次爷爷回去之后两老头就送长命锁这件事延续到粗鄙暴力与腐儒酸丁这两个话题相互之间交流了十几封书信。 听得一声呼唤,爷爷大嘴龇着就要上前亲孙儿白嫩脸蛋,忽觉不对,定眼一瞧,只见到亲家公也在呲着大牙准备上前时顿了下来,望向自己。 只听得哼!呸!两声,两老头几乎同步,又对对方态度勃然大怒起来。 “莽夫!”这是外公。 “去你奶奶个腿。”这是爷爷。 两老头差点没揪着胡子没打起来,终究还是爷爷这个武官略胜一筹,抢过自己抱在怀里,然后朝着外公一脸得意洋洋。 “兰儿,记得经常把我外孙带回去看看,你母亲可喜欢这小家伙。”外公气了一会儿,眼咕噜一转,对着自己女儿说道。 爷爷顿时火大了起来“兰儿,莫听你外公胡说,亲家母若是想念外孙了,大可随时来看望,我这陆家大门随时敞开,就是得小心不要着了那居心叵测之人的道了。”说完还朝着外公瞥了一眼。 “老匹夫!你说谁居心叵测?” “谁想要诱拐我孙子我说的就是谁!” 好嘛!早晚两老头得打一架。 抓周之后宴席才算正式开始,吃喝了一番之后,旁边侍女霜姑娘将家中特意备好的酒,成坛子端上桌来,但被陆墀直接制止了。 “爹,怎么了?”陆松上前一步问道。 “酒,就不喝了,松儿将咱们家的门全部关起来,叫侍女下人全都出去,挑几个信得过的将门户看好,接下来我有些话要与你们商讨一二。” 陆松并不作声,直接叫了在场中几个与他同辈的弟兄站起来,带着所有侍女仆人出去了,过了一刻钟之后只有他自己回来。 陆墀又扭头看了一眼霜姑娘以及兴王府的老太监,那两人看到眼神便知会其意,自觉的退了出去。 老爷子看到那二人离开之后,又扭头朝着陆松说道“这几日去将霜姑娘家里人带进城里来,不要声张,就说陆家要随兴王府一脉踏青,人手不够,早做准备。” 兴王见状,大感诧异的问道“老爷子,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情?” 令陆斌感到惊奇的是,在无外人的情况下兴王竟与陆松一样尊陆墀为长辈。 老爷子先饮了一口茶水,然后叹气说道“我觉得朝中最近的风向有些不对,总感觉要出什么大事儿。” 陆松奇道“还能有什么大事,杨廷和李东阳以及杨一清等人不已经消停了吗?该占的位置已经占完了,朝局应该不会动荡了才是。” “你呀,眼光不能执着于上面那些人,你也要想一想其他人。”老爷子指出了陆松想问题的缺点,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嗯……我现在看到的异样,应该算是刘瑾太监死之后的遗毒,祸及天下的遗毒。” 在场一众人等全都大惊失色,当中有人连忙向着陆老爷子问道“什么方面的事情?竟然能从朝廷波及到天下。” “还记得刘瑾死前曾发布过的政策吗?” 兴王回忆了起来,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数道“入京之官必须随礼,不得借刘瑾之名贪污,退田令?……退田令!我的天呐!”突然之间兴王惊呼一声,那模样简直要昏厥过去。 一时间场中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似乎都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开始惊慌起来,但一个个都拿不定主意,不敢吭声。 就连陆斌与朱厚熜见了这一幕也不敢做声,兴王惊呼之后,场中顿时落针可闻! 最终陆墀皱着眉头道“没错,正是你想的这样,刘瑾当年的退田退屯田的政策,到了如今已经开始反噬了,自我决定离京城之日起,边将已经开始吃那些军户的兵屯了,过不了两个月,各地大家族们估计也要下手了,但愿……但愿……” 陆墀连但愿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陆彬终于知道,按照这个时间点,正德一朝发生的第二件大事,刘六刘七之乱已经轰轰烈烈的上演了。 第15章 刘六刘七之乱(一) 这刘瑾作为立皇帝这些年里,着实是没做过好事,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四处结仇。 除了找女人这种高科技活他实在干不了之外,其他诸如贪赃枉法,构陷忠良,中饱私囊,设置内行厂这些,只要跟坏字沾点边的恶行几乎全沾了。 (可笑的是,关于处死刘瑾罪状之中,这些内容丝毫不占分量,所以你骂朱厚照一句昏君那是一点都不冤枉。) 但就是这么个人,居然搞了一个其他自诩名臣干臣的人都不敢干的大动静——清丈军屯! 要知道这个时候是明朝中期,文官集团以及边塞将军两大势力可谓顶尖,而土地这档子龌龊事又是两边共有的命根子。 你刘公公没了命根子,为何要拽着俺们的命根子不撒手? 实际上这怪不得刘瑾,因为这时候的朱厚照同志刚刚产生了找听说很强的蒙古鞑子干架的志向, (正德四年,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国内盗匪日益严重,这哥们居然还有闲心想着怎么搞一波蒙古人。) 不得不说,朱厚照军事素养还是有的,甚至说挺强,仔细分析了一下这时候明朝部队的战斗力之后陡然发现,哪哪儿都不大行,拉出去和敌人野外作战等同于找死。 但苦于无法迅速提升军队战斗力,就找来了立皇帝刘瑾问策。 于是刘瑾直接和皇帝说“整理军屯可以遏制土地兼并、可以增加国家收入、可以改善军队给养、可以减少流民......” 虽然刘公公本人没啥道德,但刘公公这次对皇帝说的话,全对! 唯独有一点,他这个政策伤害的既得利益者有点多。 有多少呢?除开普通士卒,内侍以及皇帝本人之外所有人。 刘公公这一记地图炮冲着朝中所有家中侵占过土地之官以及边将们的脐下三分猛捶,文武两边瞬间都急眼了。 于是乎刘公公轰轰烈烈干了一年多点,被人一闷棍干倒,可能杨一清等人当时搞这档子事儿的时候自己都懵,大家伙怎么这么团结? 好了,现在刘公公死了,大家伙儿就得思考一个问题,那死太监到底整理了多少军屯?收走了“咱们”多少土地? 至于这些土地原本该属于谁? 天大笑话,官老爷们才不会去管这些土地本来属于谁,他们只知道,死太监执政时期导致的损失他们得找补回来。 从谁身上?谁有地,就从谁身上找补。 百姓本来就经过刘瑾执政时期的一轮搜刮,完了你还要把人家土地收走,这不造孽? 陆墀正是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才迅速回转家中告知此事。 “爹,你打听到什么具体动静没?具体是那个方向出来的消息?”陆松好歹算是最为冷静的青年人,直接提出关键问题。 “具体动静,就是北直隶那边的军户怨声载道,听说比大同更远一些地方已经要炸营了,京师清平坊中已经有人开始收菜农的菜地,有些强取豪夺的意思,不过目前杨一清掌管刑部,处理的还算及时,不过京城附近百姓已经人心惶惶。” 襁褓之中的陆斌心中暗自冷笑起来,杨一清虽然可以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但这种事情,他压不住。 “什么!京城菜园子都要抢来?” “那不是部分供应于皇室的吗?”四下顿时有人惊呼起来。 陆墀眉头顿时就是一沉喝道“肃静!慌什么?”而后又朝着陆松说道“最令我不安的是咱们这边,京城那里听有自山东道而来的贼寇杨虎,刘六,刘七,挟民造反,规模不大但以流窜为主,曾汇聚与京郊,现在据说已经准备有转战湖广地区,而这边良田众多,农户无数,到时候士绅豪族再一折腾,那流寇一过来,我担心......” 实际上这样的问题也就处于底层经常外出跑腿的陆墀能够注意到,上位者们,要么注意不到,要么不敢注意到。 陆松也叹了口气,朝着兴王一拱手道“不用想了,殿下,按照最坏的情况做准备,我估计那种事的可能性得有五成以上。”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我爹是五月份杨虎那帮子贼寇停止再京郊聚集之后从京城出发,现在是七月中旬,我估计最快到八月末月,最迟九月这动静就得出来,咱们尽快动作,把家里人都接过来,多带粮米入城。” 看着场中蠢蠢欲动正有些急不可耐的老伙计,陆墀连忙又叮嘱道“我也是这个看法,还有就是让他们进城的时候小心一点,分几天,分几批人来,正常一点儿,就当是进城玩两个月,不要走漏风声才是正办。” 一看上去性情就颇为急躁的壮硕老者直接站了起来, 朝着陆墀抱拳说道“好,老陆,事不宜迟咱们就回去了,有任何事情支应一声,家里人随意差遣。” 陆陆续续之间,府中之人走了大半,只剩下兴王府一家三口,以及陆家老小。 “父王,叔叔,陆爷爷为何不将这件事情直接上报朝廷呢,这样不就可以...可以...防微杜渐了吗?”朱厚熜看起来是思考了好一会儿,而且方才人多时还不好意思,等只剩下熟悉之人的时候才问出这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兴王讶然看着自家儿子,在没人教导的情况下自己能够想到问这样的问题,这在平日里自己定是要亲他一口“熜儿,能告诉为父,为何要这样问吗?” “老师前几日告诉我,好的君王应该知人善任,好的官员应当明察秋毫,那么我想如果出现了这样严重的事情,就让朝中官员理清问题关键,在交由君王派遣合适的人来治理,不就解决了吗?” 陆松一把抱过朱厚熜入怀,兴王与王妃都没有制止,只见陆松脸上带着一些苦笑“世子啊,你老师说的很对,但是事情没有那样简单,朝廷中的情况很复杂。” “但是现在不是地方上有人想要造反吗?既然提前知道,那么就派遣能臣去安抚治理百姓,再派遣将军前去剿匪,不就行了?” “可是......” “难道是没有能干的臣子?” “不,杨一清是很有能力的臣子。” “难道是没有厉害的将军?” “仇钺,曹雄等都是战功积累,很能打的将军。” “那为什么不上报朝廷呢?” “因为大家都知道,上报朝廷也没有用处。”一边兴王看着陆松吭哧吭哧无法吭声,几乎是下意识的喃喃道。 “这又是为何?” 兴王看着自己的世子,不知道有些话该说不该说,还是陆墀用一种沉闷的口吻回答道“因为朝廷中从内阁到诸大臣,兴许都对这件事情有所预料。” “既然早有预料,或者杀死贪官污吏,制止百姓士兵的土地被吞没,或者排好官员安抚百姓,这都是极为管用极为简单的办法,为什么不实行呢?” “因为他们也是参与者。” 这下子轮到朱厚熜迷糊了起来,仁,孝,忠,义这都是老师平日里教导的道理,可......为什么朝廷中文人的代表们,全天下最顶级的道理榜样们却做不到呢? 兴王突然长叹一声“唉,本来这样的事情是不该讲给你听,但早日懂得这些东西对你未来定然有帮助,熜儿,你切记,今天在这里听过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往外说。” “熜知道了。”方满四岁的朱厚熜如同一名小大人,显得成熟早慧。 “你们家怎么安排?”兴王随即朝向陆松问道。 “我有几个小舅子和老叔公在乡里居住,我准备都接进城里,刚好今年秋粮要收,叫几个亲壮抢收一波,再多买一些回来。” “这样,你帮王府这边也买一些。” “王府库房陈粮不是还有吗?” “有倒是还有,王府半年之用够了,但是防患于未然。” “嗯,殿下这么一说我还想起来了,霜儿家那边有几户是猎户,我看能不能花钱雇佣一下,他们几家不务农,家里人也少,带进城中也就是多几张嘴。” “倒是可以,你家钱不够吧?王妃,到时候陆松雇佣人使得银子找你支应,你莫要阻拦。” 王妃嗔怪的看了一眼自己丈夫“夫君说的是什么话?妾身难道还分不清楚轻重缓急吗?” 第16章 刘六刘七之乱(二) 在各家回去之后,先是自家外公有动作,直接花铜钱雇佣人手收地里粮食,让家里人进城再说,算是最谨慎的做法。 不过外公家有个舅舅好像是热血青年型的人物,听说要打仗说什么要以身作则,要亲自抄刀子建功立业之类的话,使外公气的在家直跳脚。 后来还是爷爷陆墀虎着脸去了那个村里,第二天,就给带回来个脸肿的跟磨盘似的舅舅。 而直到现在,那个热血青年形的舅舅还被关在柴房里没放出来...... 然后就是陆家,只不过老陆家来安陆州不算长,附近亲人不多,所以发了一回善心,将似霜姑娘与老爹身边那不知名管事这样亲信的家人顺手一股脑全楼了回来,都安排在陆家宅院中。 小小陆家一下子就拥挤了起来,还多是年纪大的老人家,陆家的库房压力陡然之间又增大了几分。 不过......总觉得自己老爹是对霜姑娘有些想法,因为他办这件事情的时候异常积极,且非常享受霜姑娘对他的千恩万谢。 再然后就是从属于兴王府的其他几家叔叔伯伯们,他们数十日来坚持不懈的努力行动,成功导致州府城门人流量激增数倍。 本来这种事情,府衙那边会有吏员前来问一问,不过这次衙门那边显得很大度,半点动静也没有。 原因无他,府衙里面大小官员也在干这种事儿,他们的消息比陆家还要早不少。 只有百姓最惨,他们得等到反贼们杀到家门口之后才能知道消息,一波劫掠之后,得运气好没死才会有机会反应过来进入城池避祸。 说不得到时候城池装不下许多人,有一部分还得被府衙关在城墙之外等死。 在诸位叔叔伯伯们动作之后,最后才是王府,这里面的原因有二,一个是因为王府重要成员就三个,其他人死不死关他们兴王府蛋事,另一个则是王府的动作不能过大,这会引起朝廷警觉。 陆斌知晓这个信息之后都惊了,他们都这个当口了,居然还能有心思管控各地藩王......侧面证明这个时候王朝还具有活力,这场起义构不成威胁。 而王府其他要做的事情已经通过陆松及其他武官武人分别完成,王府最终就只剩下了收粮,充足其他库房这一任务。 然而当王府收粮食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德六年八月末,陆家老爷子陆墀被紧急调令,返回京城。 目前反贼杨虎,刘六,刘七正第二次聚集京郊,所聚集之贼首已有数万人之多,且似有攻城之相,整个京师迫于压力终于发下了勤王之令。 只不过这个勤王之令发到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它让军队来,不是为了保卫京师,而是叫他们从各地出发,从四周围剿反贼。 目前朝堂上掌权的大佬们还是十分有能力的,极为精准判断出这帮子乌合之众就是再多个几万人也绝对不敢直接攻击京城。 哪怕整个大明最终极的奖品,皇帝本人就端坐在皇城之中也是一样。 因为对方说白了就只是一群连刀剑都不全的流民,京城城高墙厚,武备充足,架有数十甚至上百尊大炮,若是强攻,炮轰也能轰死他们。 但问题就在于杨虎这帮人中乃是一股流动之寇,马匹众多,官兵撵不上,也只能固守城墙而已。 他们起先就是从河北钻出来的,一路转战走山东等北方诸省,直至京师这边。 官兵多次围剿,数次大捷,但始终有一小撮人剿灭不掉,回头再一转眼,这波人通过裹挟百姓的手段转瞬之间又壮大起来。 而如此多次围剿之后,从河北到京师,到河南,到山东然后再度流窜到京师,来来回回流窜数省,他们的行动目标其实很明确,哪儿有钱,有粮食就奔着哪儿去! 而稍微再多往下边一走,这可就是湖广这等产粮之地,农民最多之所。 想想看,前脚刚刚经历过官员地主豪绅们的一轮兼并,后脚山贼强梁来搞造反,百姓们除了参与造反难道还有其他活路可走吗? 显然这造反之贼也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到了八月末,赵鐩、杨虎在攻城无果之后直接率领自己部下朝着河北,河南以及湖广地区继续流窜,期间以杨虎势力为首,迅速聚集数万人之多,已然又有攻击通州之相。 而另一伙以刘六刘七为首之贼更是早就出发,已经攻占了束鹿县城,劫掠之后,其部众再度增加至万人。 这帮子人与其说是起义军,不如说乃是山贼聚集起来的贼寇,他们如同蝗虫一样,朝百姓们抢吃喝,然后拿百姓做炮灰冲击各地县城。 如果不走运炮灰死光,那么他们就接着流窜,接着裹挟百姓,聚集到一定程度,队伍变得臃肿,那就接着攻城,对他们来说,平民其实是一种消耗品。 而如果遇到侥幸真的攻破城门,情况则更为残酷,他们进城目的绝对不会是占领,而是抢劫!为了抢劫,他们可以做到杀人不眨眼。 据说霸州附近几个很早遭遇攻破的城池甚至出现过半数百姓被杀的状况。 整个城内如同被血浇过,而且除了冰冷尸体,什么都不会剩下。 财货,粮食,兵刃,盔甲,漂亮女人,锅碗瓢盆甚至是正咕噜噜冒血的尸体身上衣服,只要能带走,有余力带走,绝对不会放过,有时候为了争抢好东西,他们甚至会自相残杀。 也正因如此,无论朝廷还是各省对其定义都是一伙响马,一伙做大的响马,仅此而已。 “老爷子消息来了。”陆松拿到消息之后直接回到王府中来,这几日他们一家子都住在王府之中,此时陆斌被朱厚熜抱着坐在一边认真听。 “哦?老爷子怎么说?” “他们那边已经安全了,攻击京师之贼杨虎所部已经退去,现在各地勤王军正在围追匪首,不过收效甚微。” “老爷子那边倒是安全,可咱们这边又该如何是好?” “到目前为止,没有听说过贼子攻破过州府城池,一般来说州府以上的城池营垒完备,两千兵员足以抵挡贼军数万,所以我们这应该无需担忧。” “这些贼寇始终不剿灭,终究是得不到安宁。” “没办法,朝廷军队中士卒的战力不足,马匹更是缺少,围剿些步卒尚可,但追击骑马的贼寇就不行了。” “唉!这也正常,自我皇兄弘治朝起,我朝军队战斗力就没什么起色过,也就杨一清搞了马政之后马匹方面才好些,唉,现在只盼能在最后朝廷军队能够做到不要让贼寇过了河就好。” “实际上大明的军队败坏从英宗之后就开始……” “别扯远了,老爷子还有什么消息?” “叫我们最近一段时间收集消息尽量针对刘六刘七这一伙响马,他们流窜速度最快,且离得也近,有可能对安陆州造成影响,让我们近期少出门,如果府衙有需要,可以用征集乡勇的名义帮忙。” “这么说来......杨虎那一伙人近期必死无疑?”兴王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像是听见了好消息一样。 “应当是这样,老爷子的判断一向很准,他既然这样说那么杨虎部贼寇应该对湖广道是造不成威胁。” 朱厚熜面对着家人丝毫不隐藏疑惑直接问道“父王,陆墀爷爷可没说这样的话,您与叔叔为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呢?” “这很简单,因为你陆爷爷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他是绝对不会将可能透露朝廷未来布置的具体信息给任何人,就算是密信,他首先考虑到的也是这封信被截获的可能性,其次才是在信中告知我们一些信息,因此熜儿,你如果只是看信的内容那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兴王喝了一口茶,让自己儿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你陆墀爷爷在信中说的是,盯住刘六刘七动向,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你陆爷爷认为,未来能够威胁到湖广地区安陆州的贼寇中已经排除了其他人呢?又是什么原因会让你陆爷爷有这种判断呢?目前有能力又最想要除掉反贼势力者是谁呢?” 朱厚熜挠了挠小脑袋瓜,试着回答道“陛下最想要除掉这些反贼?” “不是。”兴王摇了摇头。 “想要建功立业,正在追击的将军们?” 陆松一拱手“也不是,殿下,除掉反贼虽然有功,但是一不小心也是会要命。” “土地!土地!”忽然陆斌拍手叫喊了两声。 朱厚熜这小子立刻反应了过来“士绅豪族,或者说有土地且受到反贼威胁的官员们最想要除掉反贼们。” 兴王满意的看着自己儿子,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未来一定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兴王“答对了,准确来说,朝中上下各级官员都在积极推动铲除反贼的计划,且一定是先铲除有能力第三次聚兵京郊,有实力攻击州府大城,最具有威胁性的杨虎部贼寇,只有除去了这些敌人,朝堂上才能够安稳,因此朝堂中人对于这件事情应当是同心协力以对,只要朝堂意见统一,那便不会有困难。” “哦,原来如此,因为朝堂上下协力,所以杨虎必然被诛杀,陆爷爷正是依此作出的判断。” “正是如此。” “那他们早干嘛去了?” “......兼并百姓土地去了。” 第17章 刘六刘七之乱(三) 陆墀回京路上并不平顺,离开湖广道不久之后,便有不同寻常的迹象,路途之中偶尔会遇见如逃难一般的流民。 更多的是一些逆着陆墀前行方向而走,冲向湖广道各州府县城方向而去的马车,常能够见到驾车车夫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而越往京城方向去,则情况越有不对劲之处,终于在抵达通州附近驿站时,陡然发现附近不少村庄已经呈现人去楼空,横尸遍野的情况。 更有一些是整个村庄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陆墀只能见到一地焦黑。 这种迹象表明贼寇军队近期在这附近裹挟过百姓,甚至有再次攻打通州的可能性。 这让陆墀一下子就警觉起来,直接选择避开大路,改沿水路朝着京师方向而行。 他虽然凭借着多年锦衣卫探查人迹的经验避开了贼军的行动路线,但路途上还是遇见不少从刘六刘七部逃出来的贼人。 这些人是眼看打不过朝廷军队,以前又卷包了些金银,便打算随便找个地方继续落草为寇。 前者被陆墀遇见了,一般会主动送死,觉得凭借自己多年烧杀砍人的经验,总不至于连一孱弱老头都干不过吧? 于是当他们冲过来之后才愕然发现,这老头不仅练武,而且砍人经验比他们丰富多了,砍死他们如同砍瓜切菜。 查看了一下这些贼寇死死护住的包裹,里面更多的还是金银铜子,粮食不多,大约只够一人五天所需。 陆墀面带讽刺的看了一眼地上尸体,这些人都是些白痴,这点粮食,够坚持到他们寻得好地方落草的吗? 不过陆墀并没有选择拿走袋子中的东西,因为此时在远处还有一批百姓,正小心翼翼的观望着。 他们应该是糟了难的百姓,约莫有六七人的样子,当中还有一名老者。 这算是为自己的孙儿积阴德吧?陆墀这样想着,将装着财货的包裹丢到远处,自己拨马反其道而行,这才让那些干柴般枯瘦百姓稍微放下心来。 随即陆墀就见着那伙百姓动作僵硬的打开包裹看了看,稍微捡起来几枚铜钱以及其中染血的麦饼,似是对后者表露出欣喜之色,然后复归麻木之色,不舍分食,而是拿着直接离去。 陆墀大感诧异,打马上前一步,迅速便赶到了一众贫穷之人的身边。 那些人听得马蹄子声音,惊慌之余有的想要逃跑,可发觉来不及之后,一个个跪倒在路旁,把手中的铜钱恭敬捧在头顶,丝毫不敢移动,而怀里粮食却紧紧抱着不肯稍有放下。 “我并非强盗,你等莫要惊慌。”跪倒在地上的人听闻之后勉强站了起来,但还是不敢将头颅抬起。 “你们为何不拿袋子中银两?”陆墀问道。 这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透出一股不解之色,丝毫不清楚这马上之人为何要这样问。 “前方不远就是通州府,你们何不拿过银两,去通州城内买些粮食?” 其中一中年男人定定的望了一眼陆墀,似乎也没有想过会有人这样去问贫民的话,最后也是这人用干涩嘶哑且有气无力的声音逐字逐句回道“大人,银子,重,我等,拿不起来,通州老爷们,也不会,相信,一些,平民,能够拥有,这许多财物,会把我们当作流寇处理。” 他回答的简短,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害怕浪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陆墀下马看着这些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又问道“像你们这样逃难的多吗?” “不多,都死光咧。” “是贼寇杀的吗?” “不全是。” “怎么回事?” “俺老大家两个男人,是去年给刘公公修生祠累死的,俺老叔家是今年老爷们收田全家饿死的,俺家是土匪烧了村子没的。”说话的男人说完之后微微抬起手臂,朝着其他人指了指“都是同村的,都差不多。” 沉默了一会儿,陆墀决定换一个其他的问题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一阵沉默。 “唉,你们以后何去何从?” 陆墀问完之后迎来的还是一阵沉默,随即他看到了是一张张茫然,麻木夹杂绝望的脸,有的人甚至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念头,现在只不过是在迎接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亡。 最终,一名年纪大些的长者回道“我等不知道该如何,只是不希望被饿死。”老者说着眼角边流下几滴浑浊泪水“种了一辈子地,最终是饿死的,我不希望这样。” 泪水只有几滴,因为悲伤的情绪也会消耗体力。 对此陆墀无话可说, 这不是他能够解决的问题,他连安慰的资格都没有,甚至他家里,以后也有可能成为大力购买土地者中的一员。 更有可能,在几代之后,被他家买走了土地的百姓,就会陷入如今这些人同样的境地中去。 陆墀不再询问了,再问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再积攒十辈子善行也无法为后代子孙积累到半点阴德。 他下马之后,将马匹上存放粮食的袋子取了出来,只留下了一天口粮揣入上衣怀中,又将身上所有铜钱放入袋子内,最后将袋子甩在地上,甩在这些百姓们的眼前。 “我只有这些,都给你们,只有你们几人的话省着吃能够吃上三天。”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看着不住磕头的几人,陆墀又说道“往东去约莫十二三里,有条河流,汇入北运河,可直抵京城,可捕鱼打猎为生。” 老者点了点头记住了陆墀手指的方向,然后颤颤巍巍的就要给陆墀磕头。 陆墀并没有阻拦,又说道“但是那附近山上有大虫(老虎)那一片的县里张贴过告示有两年多了,最近我没去过,不知道大虫铲除了没有。” 说完陆墀跨上马就要接着赶路,他能够帮助的就这么多,这些人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天意。 “大人,您可否等一下。”那老者突然开口阻拦住了陆墀。 “还有何事?”陆墀停了下来,一只手看似随意的耷在腰间绣春刀刀柄之上。 老者眼尖见着了连忙道“大人,小老儿并无恶意,您给予我们食物,已经让我十分感激,哪里还会动邪念呢?只是食物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用处,所以我不愿要钱,也不愿要食物,只想求大人一件事情,请大人收下我们村一些后辈。” 那个最开始与陆墀对话的中年男人,直接跪了下来用尽全身力气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额头已经满是鲜血“俺全家只剩下一女儿,求大人收下,可以为奴为婢,能打得也能骂得,只求一条活路。” “求一条活路!” “求一条活路。”几人都一同跪着磕头呼号,不一会儿,地面上已经出现一片血渍。 “有几人?”陆墀最终松口,他自己也是有孙儿之人,最是见不得这种场景。 那老者大喜过望,如干柴般枯瘦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丝希望的神色“我的一名孙女,他家的女儿,还有两个男童,最大的也才五岁,体轻食少,且都是肯干活肯吃苦的农家子。” 陆墀略微估算了一下自己马匹的驮载能力,四个孩子左右也不过多出一个人的重量而已,点了点头“那些娃儿在哪儿,我得早些动身,否则夜深了露宿荒野,容易遭贼。” “就在那边不远,一棵老树边上。”老者指着路,似乎恢复了活力一样滔滔不绝起来“大人您真是活菩萨转世,俺们一定生生世世都记得您的恩情,您放心,俺们村这四个娃儿您带着,定然不吃亏,以后搁家里养着,无论什么活儿都可以教给他们。” 其实陆墀在那老者指的时候就隐约看清楚了地点所在,但是老者执意带领前行,他只能放慢马速度缓慢前行。 “大人啊,这些粮食,您就莫要给我们了,也不知您要去哪儿?路途有多远?但粮食是最重要的东西,比银子还要重要,您一定要放到最安全的地方,随意找个粮食袋子放下有些不好,遭人抢了就得挨饿了。”老人一边低声絮叨着,一边让边上还稍微有些力气的后辈与自己一起,将粮食袋子重新系在马脖子边上。 “以后若是大人不嫌弃,也可以让我那些后辈做您家佃农,做长工,或者改了姓名做家中仆人,不求他们记得爹妈,不求他们认得祖宗,更不求他们供奉香火,只要能活着,不叫我们村断了根就行。” 老者看清楚了那老树下翘首以盼的稚童,看清楚其中一名乃是自己孙女,似乎连脚步也轻快了几分,连忙指着那边,用稍微大些的声音喊道“大人,就是那边,那个是我乖孙女,以后可以当作您的乖孙女。” 老者脸上涌起一片潮红,急忙又朝着树底下的孩童叫道“芸娘啊,来给大人磕头,磕头,大人给你一口饭吃,叫做什么都得听话,听见了没有?” 那边一女童抽泣着用虚弱嗓音回道“听见了。” “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老人突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眼前一黑,喃喃道“听见了没有?这孩子,怎么不回话......” 第18章 刘六刘七之乱(四) 那老人很快就埋葬好了,由陆墀与他们当中勉强剩了些力气的人挖坑填土,其他人对老人投过去一抹羡慕的眼神。 陆墀知道,这些人羡慕那老者死后还能有人为其埋葬。 场中之人除了几个小孩之外,没有人悲伤。 而孩子们也只是悲伤了一会儿,就连老人的孙女表情收拾的也很迅速,留下了几滴泪水之后,也不用人安慰,自己俯身在一块青石之上,身前就是一堆只剩下余烬的火堆,依靠着一点温度浅浅休息起来,后续连一点啜泣也没有。 关于这点陆墀听那老者以及其他几人说过,哭也是会饿的,只有休息才能够让人坚持的更久一些。 朝着那无辈的坟包,陆墀驻足观望了一会儿,心中莫名有些酸楚起来,这老者本来应该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在亲友儿孙们的陪伴下溘然长逝。 牌位也应当写明身份,入族中公祠,受后人香火祭拜,以供追思。 可......他是谁?也许是村长?也许是族老? 无论他是谁,都只能作为既无墓碑也无后人,几年后甚至连坟包也可能被踏平的孤魂野鬼,不知以后还会有谁会记得。 陆墀看着那四个孩子,如同他们长辈一样,面上都保持着平静,或爬或卧,都在休息,即使明显没有睡着,也尽力避免有过多动作。 “这就是那几个孩子吗?” “是,大人莫看现在粗糙,那是因为泥污尘土,若是洗干净,一定机灵可爱。”那中年汉子学着老者,不断说着自家孩子们的好话。 “可有姓名?” “无名,都是同村王姓。”那人咬了咬牙,终究照着老人生前的说辞,补充了一句“若大人您赏脸愿意赐姓,那便是无姓。” “我会让他们改姓,不过以后若是他们还记得,我可以允许他们供奉本家祖宗。” “不敢奢求许多,不敢奢求许多。”然而四周响起的是畏惧之音,丝毫不敢接陆墀之言。 他们生怕有一丝一毫令眼前人感到不满的地方,生怕断送好不容易求来的一点活路。 陆墀叹了口气道“那便如此吧。”说着他又从包裹中取出麦饼与水来“这些孩子有些虚弱,你们做些粥喂给他们,吃饱了有力气之后才不会被马匹甩掉。” “多谢大人。” 几人闻言道了声谢,然后从榕树下掏出几只破陶碗,小心乘着麦饼与水,拿起树枝就在里面搅拌,搅拌之后,放入勉强还有些残留的火灰之中稍微温上一温。 随后几人又看着树枝上残留的汁水,不舍得自己舔,直接送到小孩们嘴边,叫他们舔干净。 不一会儿之后,那粥有了些温热,便叫起这些孩童来吃粥。 几个男人并不将陶碗拿起来,因为害怕这会泼洒了任何一滴珍贵的食物,只是放在地上,让孩童爬俯在地上将食物吃个干净。 “找到食物了吗?”突然在一众人背后的角落里,有一沙哑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 “没......没有。” “不要骗我,我都已经闻到了味道。” 陆墀见到了一个怀抱着襁褓的女人,她也非常瘦弱,面容枯黄,衣不蔽体,耳朵似乎是残缺状态,因为遮住耳朵部分的头发呈一片血液凝固之后的黑褐色。 整个人看起来曾遭受过非常严重的暴行,隐约间陆墀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一些不堪闻的味道。 她袒露着半边胸膛,尽管她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努力将那破襁褓抱着塞到胸前。 陆墀疑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伴随着这句疑问,那女人转过头来,似乎是看清楚了陆墀健康的状态以及干净的衣裳,几乎是本能反应,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泪水已经干涸的呜咽哀求“这位老爷行行好吧,给一口吃的,我没有奶水,我儿子就要饿死了。” 陆墀的心顿时颤抖了一下,连忙又取出一块干粮递出去,然后又拿出第二个水囊给她。 那女人连谢都来不及说,几乎是用抢的一把夺过,大口吞咽,大口吃喝,似乎连嚼都没嚼几下就进了肚子里去。 “小女子名叫李秋娘,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老爷荣华富贵,公侯万代!”李秋娘吃喝之后似乎有了一些力气,又讲乳房递到襁褓边上“儿啊,母亲有奶了,你快些吃啊,快些吃啊。” “不要着急,哪儿有东西刚下肚就能有奶的。”觉得自己心稍微安稳一些之后,陆墀宽慰道。 “张嘴,吃奶啊,儿。”陆墀见李秋娘着急,便上前一步,欲让其稍微安歇,等吞下肚的食物完全化开,身子有了十足力气后,在试试也不迟。 然而当陆墀靠近一步后,他瞧见了那个破襁褓中真实模样。 那是一具小小的,干枯瘦弱,没了声息的惨白尸体。 霎时间,陆墀惊骇的后退数步,一不留神摔倒在地。 “她孩子早就饿死了,土匪烧俺们村的时候她一家子都被砍死,娃儿藏在井里才叫俺们给救了出来,她也给...也给...后来她从土匪军里面逃了三回,耳朵也被割掉,人家觉得她没用不要她了,这才逃出来,找到俺们的时候她孩子就已经快死了,勉强喂了几天,她就断奶了。” “她孩子死了有三天了吧?”当中一人朝着同伴询问。 “不知道,也许有五天了,咱们这些人早就断了吃喝,她哪里还有奶给孩子?” 陆墀终于回过神来,眼中同情怜悯之色浮现,他想到了自己孙儿,那乖巧伶俐会叫爷爷的长孙,如果叫自己孙儿自己儿媳妇遭遇这种事情,他觉得自己在那种境地一定是早就死了,他自认没有能力承受这般悲痛。 “你......你可以去香河县讨生活,那边归顺天府管辖,讨生活要容易些,有机会你可以...可以...有新的生活。”陆墀劝慰的话语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仍旧奋力想要让孩子醒来喝奶。 这是一名娘亲的执着,陆墀能理解这种执着,因为家里有个性格何其类似的儿媳妇,把孩子看得比命都重。 “我有一名朋友就在香河县,他是一名医者,虽然无法收留你......” “当然,他应该,也无法,让你的孩子醒过来......唉!”陆墀看着这妇人眼神重归麻木暗淡,他既无法让孩子活过来,也无法为她寻觅新生活,最后只余下一声叹息。 最终他还是给出了一封信,食物和一些银两,信中说明了李秋娘身上发生的事情,只是没有描述遭受暴行的经过,落款写明给予香河县的朋友。 李秋娘拿过信之后,跪下朝陆墀轻轻磕头,然后找了个方向离开,也不知她最终是否能够到达她的希望之所。 陆墀回过头来,又看向了其他人,那四个孩子已经吃了半饱,这是陆墀故意控制的量,因为他也曾听闻长久饥饿之人突然暴饮暴食会把自己撑死,据那些书生曾说过,诗人杜甫就是这么死的。 他心中又是一声叹息,他朝着这些孩子的长辈们,这些明显丧失生存意志的人,问道“把娃儿托付给我照看,你们以后该怎么办?” 当中一名女孩的父亲答道“我会回村子里看看,有机会就和爹娘,俺媳妇,俺哥哥嫂子埋在一起,若是不成死在家里也总比死在外面要好。” “那你女儿以后可就没有爹了,你不心疼吗?” “心疼,但是和我在一起,也没个吃喝,指不定哪天就饿死了,那我可就死不瞑目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陆墀又问道“你们当中,真的没人想要跟在我后面求个活路的吗?” “大人不必问了,您只有一匹马,载着这些娃儿都有可能拖累您。” “我们不求活路,只希望您别放弃他们几个。” “那你们就道个别吧。” 这些人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再一次朝着陆墀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之后,直接叫孩子过来,笑着用手为他们掸去身上灰尘,然后分别朝他们轻轻抱了抱...... 陆墀策马在道路上小跑起来,在刚才那个地方耽误时间太长,下一个驿站或许要到天黑之后才能到达。 他忽然想起今日那小女孩面对自己爷爷坟包时的样子,多嘴朝着那女孩问了一句 “你埋葬你爷爷的时候心中不难受吗?” “难受。” “那为什么不哭出来?” 小女孩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答道“先是我娘饿死了,然后我哥哥外出打猎被豺狼咬死了,再然后我爹被收地的老爷打死了,后来我奶奶哭死了,再后来是我弟弟没奶喝病死了,最后我家被烧了,许多叔叔伯伯都被歹人害死了,我就哭不出来了。” 再无言语,陆墀已经问不出任何话来,只是心中莫名想起了一句几乎整个明朝书生们都要时时念诵的诗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农夫真的饿死了! 第19章 刘六刘七之乱(五) 吾儿陆松亲启: 京城危局已解,为父一切安好,汝不必担心。 团营军势强盛,非杨虎等乌合之众能敌,然而他们四处流窜,强逼无辜百姓做贼,烧杀抢掠,无恶不做,让京城附近生灵涂炭。 幽州,霸州两地曾被贼子多次盘桓其境内,毁田地而屠村庄,即便有百姓侥幸逃过一劫,也因粮食被夺,田地被毁而无法活下去。 为父见多有小儿忍饥挨饿,心中不忍,遂纳入四名小儿入我家宅,赋予姓名,待他们身体康健之后,我会差人带回陆家,你以后可以差遣他们作斌儿或者世子殿下的伴读书童。 朝堂之上对于这股贼寇已经不能容忍,所以你们不必过多担心贼寇,他们很快就会被剿灭。 只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你们要多注意刘六刘七这股反贼的动向,他们比杨虎更先逃跑,据说已经攻占了木鹿县,有可能会袭扰至湖广。 如果得知有什么状况,要去协助官府,让家里年轻人作乡勇以抵挡。 待危机彻底消除之后,如果有百姓买掉田地,你一定要高价买下,且可以让卖掉土地的百姓成为陆家佃农。 有田地传于后辈,方可令我陆家不断血脉,无论何种境地都可传承下去。 所以关于这件事情,我要写进族规之中,让后代子孙,无论任何情况,都不得贩卖田地! 陆墀 陆松抱着儿子陆斌回到王府中属于自家的小院之中,这会儿中午时分,王府那各个小院都是自备小灶生火做饭。 本来依照陆松的日常生活,这一餐吃不吃是无所谓的,想起来就吃,想不起来便不吃,为此他的妻子常常责怪他辜负了她一番辛苦。 而现在却是自家孩子已经养成了午餐的习惯,这一餐他可是非得吃他母亲做的饭菜,万万不可耽误。 在等待妻子做饭的过程中,他又将父亲写给他的信再次读了一遍,心中不免奇怪,以往陆家也有收购土地的安排,但是父亲从不像这次这样催促,并且还立下了要记录入族规传至后世的规矩。 细细想来应该是这次大规模起义的事件,给了父亲一定的冲击。 父亲还在信中提到他收了四名别人家的孩童归入陆家,这可是很稀奇的事情,记得以前有位叔公去世,留下有十岁稚童无人照看,自己的爷爷就想让陆墀代为养育,陆墀都果断拒绝了,这件事让陆松一度认为自家老爹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不过陆松并没有在意这件事情,这件事在他看来很正常,因为老爷子此举明显是为了斌儿找一个陪伴。 许多大家族都会在孩子小的时候为其找小厮陪伴,这有些类似主母的贴身丫鬟,男主人的贴身管事,他们长大之后既能够处理一些事物,又值得信赖,因此对于大家族来说,这实在是非常便利的工具,不少大家族都会主动培养这样的人。 虽然自家斌儿还非常年幼,但提前找也是好的,至少方便培养,如果实在不成器,无非也就是家里多了几张嘴,叫他们做些杂活,总不会教他们饿死。 “吃饭了!”范氏喊了一声。 “今日做的是什么好菜?” “没几个菜,一碗韭菜炒腊肉,一碟炒青豆和一碗青菜鸡蛋汤,还有王妃那边今日做了烧鲫鱼,送了一些来。” “嗯,难怪这般喷香,不曾想午食夫人也做的这般丰盛,夫人快些拿酒来,这多好菜我当饮上一杯。” “莫胡闹,没有酒,下午还要巡察王府呢?别耽误了正事儿。” “诶,夫人!已经无甚大事了,王府内外我与王爷已经商量安排妥当,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喝几杯而已,无妨的。” 范氏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点头说道“好吧,说好了,只允许喝一杯。” “就一杯。”陆松满脸诚恳。 然后陆斌就看着陆松丢开娘亲准备的酒盅,亲自在屋子里取出一只海碗,一口气将一坛黄酒倒进去足有四分之一,倒完了之后还要量一量这碗是否满杯,看是否还能再倒入一两滴。 就着小菜,老爹是左一口右一口抿个没完,那呲牙咧嘴的模样活像是品尝着什么琼浆玉液,直到整个人吃饱也喝足了,这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寻摸着找到院中树底下的椅子,往那一坐一边打扇乘凉一边迷迷糊糊睡着了。 老娘眯着眼盯着老爹,好一会儿之后轻轻对一边扒饭的陆斌说道“斌儿,以后少喝酒,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 下午朱厚熜便来了这边小院串门,他最近课业完成的都比较快,王爷又严令不得随意出门,出门必须要派兵丁护卫,因此他也没个出门的心思。 看着这娃来了,自家娘亲把陆斌往凳子上一搁,说了一句王妃找我有事,然后一溜烟就离开了。 而父亲,他毕竟是有职务在身,所以还是出去巡逻去了。 这个早慧的家伙也搬了一张凳子到陆斌的边上坐下晒太阳,如同小大人般叹了一口气“唉,最近几天父王都让我听王府从各地收集来的消息,听说很多人都流离失所,这让我心情很不好。” “可以出去瞧一瞧。” “不,你不明白,这时候我还哪里有心思,出门就要换一下心情的,听我的老师说,现在很多百姓已经在卖儿卖女了,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只觉得心里很悲伤。” “为什么悲伤?” “因为父亲教导过我,说过百姓乃是朱明王朝最基本的东西,只有养好百姓,才会使我们朱家安稳。” 陆斌心中,不由自主的泛起一丝冷笑,看啊!这就是王朝对于百姓的态度,他们并不将其当作是人,而是当做物品当做东西,虽然这件东西比较重要,但让其主人予取予求才是正确使用方法。 陆斌表露出疑惑的神色“兄,长我也是一个东西吗?” “不,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物品呢?你是一个人,一个将要学习礼仪仁智信的人。” “我家给我找了一名老师,不过老师的学问不高,至今只是一名童生而已,他算是东西吗?” 朱厚熜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斌儿!不可以这样诋毁自己的老师,老师绝对不能用东西来称呼,传道授业解惑,乃是恩人。” “我家有以耕作为生的舅舅,叔公们,他们算是东西吗?” “不,自然也不是他们可是你的亲人,你怎么能说他们是东西呢?” “可是兄长您刚才举的例子当中不也有我这样的幼童,有学问不深的长者,有以耕作为生的人吗?” 朱厚熜突然不言语了,因为他突然间开始犯起了迷糊,对呀,这孩子说的没错啊,我的老师不是人吗?我的亲人不是人吗?我家那些从事耕作的王府皇庄中人不是人吗?就在一段时间之前,他们还和自己打招呼,还教育自己基本的学问,还为自己家送来粮食呀。 可是为什么父王要教导我把百姓当做东西呢? “是,父王错了?” 陆斌没回答,只是鼓起脸气愤的说道“不知道,反正如果别人称呼我是一个东西的话,我肯定不高兴,就算是兄长你也一样。” 朱厚熜突然小脸舒缓笑了起来“哈,那便是父王错了,嗯,我也错了。” ......“???斌儿,你何时说话如此流畅了?前几日你不还只能吐一两句话而已吗?” “能说话很奇怪吗?” “你一岁半就能够与人交流,比我两岁半才能交流要快许多,看来你也是一名神童。”朱厚熜感叹道。 陆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确实,一名一岁半的孩童有此等交流能力怎么看都极不正常,别说是神童,就是称呼一声妖孽也可以,着实是没有忍住啊,这小子未来可是要做皇帝的,不扶正丫的三观,未来他造的孽也许比朱厚照还多。 不过,你丫才四岁多,居然就能够注意到这种不正常,只能说,不愧是你朱厚熜。 “既然如此,可以叫陆叔叔让先生开始教导你蒙学了,到时候可以与我一同练字。” 卧槽???陆斌都惊了,你个腹黑的,怼你两句就这么报复回来是吧? 第20章 刘六刘七之乱(六) “呃,兄长,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忧愁。”陆斌果断决定转移话题。 “父王于陆叔叔聊天时你不也在听着吗?他们总是说朝廷上下问题复杂,可是这和处理事情又有什么关联呢?如果按照我的方法,在发现刘六刘七造反动向之前就让能臣治理地方,让武将去杀死有造反意向的人,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你说是不是?” 陆斌不假思索便道“这的确是很好的办法,可我爷爷与我父亲交流时,我有听到,他们说朝廷当中不少官员在买农夫田地,而农夫没有田地便没有了粮食,没有粮食将来就会饿死,所以即使有好的臣子治理,好的武将镇守,这种贼子动乱的事情以后也一定会发生。” 朱厚熜歪着脑袋沉思起来,他虽然早慧,但对于现在这个时代的认知还极为不足,思索了好一会儿之后又听见他说道“我的老师经常告诉我,一个英明的主君会把重要的事情先做,把惠及百姓的事情先做,把关系黎民性命的事情先做,所以我想如果有英明的主君带领,一定能够有效遏制这样的行为。” “可是,兄长,我还听父亲说过,先帝便是英明的主君,他的品德高尚,常思百姓疾苦对吗?” “对,很多读书人都赞颂先帝一生勤政,我的老师也常常称颂并且怀念。” “听我爷爷对父亲说过,李东阳,杨廷和,杨一清以及朝中不少大臣都是经历先帝一朝的有为臣子,而他们的家人却纷纷在购置田地,可见即便是这样英明的君主,也不能让官员们停止买百姓土地的行为。” “也许这是因为他们的家人不懂得道理,只重私利,如果让大家都通晓文字,明辨是非,是不是有可能制止这种行为?” 陆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也摆出一副疑惑的神色问道“兄长您的父亲与我的爷爷都算是识文断字,知晓道德之人,可我还听闻,兄长您的父亲正在让王府中人收购粮食囤积入库房,而我的爷爷今日也来信告诉我父亲,未来要购置田地,可见虽然大家都明白道理,但都选择做错误的事情,兄长,这又是为何呢?” 朱厚熜眼中迷惑之意愈加浓烈,因为无论他读哪本书,书中都在告诉他,要做正确的事情,要做符合道理的事情,要做不会伤害他人的事情。 这可是泱泱中华传承千年的书籍,被无数读书人拿来参悟的道理,明明道理就在这儿,怎么就没人践行呢? 从陆斌一家子起居小院中走出之后,朱厚熜踱步沿回廊低着脑袋来回晃悠,小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撞到了个人,这时候朱厚熜才抬起头来,看见是自己的父亲。 “熜儿,你在想什么呢?”兴王朱佑杬十分温和的问道。 “父亲,我在想,为什么咱们家要收购粮食却要收入库房之中?为什么明明外面有很多饥饿百姓陆叔叔家还是选择购置田地?父亲,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好?” 朱佑杬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他不太喜欢这个问题,因为这让他觉得, 自家世子未来可能会成长为一个过于善良的人,这样的道理听听可以,说说也行,但万万当不得真。 于是他回答道“因为为父要先保证咱们家里人还有你陆叔叔家里人能够吃饱,百姓会如何,那并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 “可是我听闻我们家的陈粮本就囤积了不少,如今又去大量收购新粮入库,而陆叔叔家本来就有大量田地,有一部分还是父亲您私下赠予给陆叔叔,这些田地应当足够使用才是,为何你们却都要做出让他人受损的事情?” “因为我们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家人,让后代子孙都能够吃饱穿暖,仅此而已。” “但是,这岂不就是不顾及别人的恶行吗?” “熜儿,这并不算是恶行,我必须先要保证咱们的安危之后才会顾虑他人,你要记住,自己性命最重要,其他人那是朝廷应该负责的事情,我们没资格管,没必要管。” “可您不是常说……” “是,我说过百姓,乃大明之根基也,可从太宗皇帝乃至今上哪个不说这样的话?还不都得先顾着自己?如果不把家中库房的粮食堆满,万一贼寇流窜到附近,家中兵丁没得吃喝,焉能有咱们家活路,儿啊,你还太小,这些事情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只能叫你多学多看,长大了之后才能明白。” 兴王朱佑杬的话语并没能解开朱厚熜的疑惑,反而更加让他迷茫起来。 只不过当他想到外面正遭受苦难者和他一样都是人,心中有了一些不适应之感,于是他向父亲说道“老师告诉过我,积善之家,会施粥,会放粮,会惠及饥寒百姓不致饿死,因此才会有善名传扬,我想我们家反正粮食也够吃,可以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件事咱们王府通过你陆叔家一直都在做啊?” “啊?” “你老师口中说的那些例子里,其实也都是家里粮食充裕,良田够多的情况下才这样做,那致只是积累名声的手段,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老师。” 朱厚熜向自己的父亲告别,急匆匆朝着自己小院而去,父亲提醒了他,到目前为止自身所学的道理都来自于老师的教导,他从没有见过比这位先生更受人尊敬之人,他的学识一定能够解开自己的迷惑。 “先生!先生!”朱厚熜高声在自家院子中呼唤起来,随即便见到手握书卷的先生从一间房间的窗台处伸出头来问道 “世子殿下有何事?” “学生有疑惑,想请先生解惑。” “世子殿下请讲。”方平峦神情肃穆,但心里却藏着一丝高兴。 他对于这位蒙学弟子非常满意,因为这个小家伙天资是他生平仅见的聪慧,年仅四岁已经能够与成年人交流而毫无滞涩,能够清晰表露出自己的看法。 不仅如此,此子学东西还极快,现在已然学完了千字文,若这小家伙乃是寻常人家子弟,他一定能在六岁时过县学而成童生,甚至有可能九岁时过院试而成秀才,唉!只可惜宗室贵胄,教至通文墨,晓经义就不必再学了,学之也无用矣! “是这样的老师,前两日您与我感叹民生多艰,我也感到忧愁,因此我就询问了父王与诸位叔伯们,为何朝廷不作为?可是越问,我的疑惑就越多。” “是何疑惑?” “老师您说过,如今被贼寇侵扰之百姓民不聊生,其根源在于陛下不理朝政,对否?” “正是如此,所谓群臣无首,自然朝政不通也。” “您还告诉我,百姓之困,困于刘瑾,困于贪官污吏,对否?” “没错,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之家,银屑铜丁不得留,刘瑾一党真猪狗不如也。” “您最后还告诉我,若能臣治国,使得百姓安稳耕作,春种秋收,则寇无论如何也不能兴盛,对否?” “这更是理所当然之事,能臣治理,百姓安稳,本就是国之长久大计,但现如今李公将辞,杨廷和又要拿权,独有杨一清算是务实之人,如何能够使国家安稳呢?” “但是我却得知,这次贼子造反,根源还有一个。” “还有什么?”方平峦有些疑惑的问道。 “您。” “你说什么?”方平峦一拍桌子,怒而问道。 但朱厚熜的小脸上满满都是求知,这让方平峦努力压抑了火气。 “不止是您,还有我父王,还有我的诸位叔伯,他们都是这次贼寇公然造反的帮凶!” “哦?你倒是说说看,怎的我们都成了帮凶。” “因为我们是购买田地,购买粮食的人。” 简短一句话,令这位方先生默然无语。 “这是我与我弟弟陆斌闲聊时发现的,百姓会随着贼子造反的根源在于如果不选择从贼,那么他们就在失去了土地的同时也失去了粮食,如果不从便是饿死的结局,对否?” “你......说的很对。”方平峦先生语气艰涩,作为老师,他本应训斥学生,未经历世事则不可妄加评论,哪曾想,现在默然无语的却是自己。 “父亲与叔伯们交流时曾说过,上至朝廷官员,下至您这样书香门第,无不是购置良田,有品行不端者甚至会强买强卖,这难道不是减少百姓田地,令百姓度日维艰的行为吗?” “是,这种行为会让百姓变得无法活下去。” “那敢问老师,为何这种明显会有违书中道理,违背道德,伤害品行的事情,大家却不停止,反而要一代又一代的进行下去呢?” “我才疏学浅,无法解答这个问题。” 朱厚熜没想到居然连自己的老师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一时间更加茫然了。 “先生,您是我所知道最有品行之人,据说您是被无数学子书生所尊敬的对象,我觉得不会有人能够比您更高尚,若连您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还有谁能够给我答案呢?” 方平峦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良久之后,他突然冲着朱厚熜说了一句非常莫名其妙的话来“世子殿下,如果您是嫡子,或许您能够想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第21章 刘六刘七之乱(七) “娘子,世子殿下这几日怎么经常往小院这边跑?陆松躺床上对着自己老婆问道 “他啊,好像是挺喜爱咱们家斌儿,喜欢带着他在府中四处玩耍,有几次我都看见他在教咱们斌儿读书认字。” “这倒是好事,不过一个才一岁半的孩子,也能招那聪明绝顶的世子稀罕?” “你不知道,那孩子常年呆在王府,好容易有个陪伴,两小的能玩开也正常。” “哦哦哦,那咱们就别管了?” “管那许多作甚?这可是咱家斌儿的缘分。”范兰白了眼自己丈夫“你不是一直想要让斌儿与世子殿下交好的吗?” “不是,今个世子突然和我说,该让蒙师来教咱家孩儿,我还以为出了哪门子事情,世子厌恶咱家斌儿呢,咱家又不靠读书吃饭,这玩意谁能喜欢先生教书啊?” “教就教呗,世子殿下的意思岂不是说在咱家斌儿天赋异禀?早些认字也好,周清那老货前年可是拿了咱家四千两银子走,可不能叫他太清闲!若是教不好我儿子,我非得给那老家伙一把火烧了不可。”范兰叫嚣起来。 陆松眼见自家老婆难得一见表露出泼辣性子,却没有吭声,因为这事儿他觉得老婆说的对,直到现在他想起那四千两银子,还心疼的不行,所以如果儿子没有学好文字,那一定是教书的人有问题! 睡在隔壁房间里的陆斌听着,突然咬牙切齿起来,这两天可都陪着那小子聊一些道理学识,虽然有可能说话随意了些,怼了丫几句,但是丫居然记仇,转手把劳资就给卖了,太不是东西了。 正德六年末,杨虎,赵遂所部转战山东地区,突破官兵包围,并借此入安徽江苏等地。 看似威风凛凛对吧?但是这一路起义军的首领杨虎,战死了。 他的战死某种意义上宣布起义开始进入衰落的阶段,朝廷军队的一次次围剿包围正逐步压缩着贼军的活动空间,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次流窜都要付出巨大代价。 杨虎的继任者赵鐩将原本就松散的军队分成二十八营,因为在这个时候其内部经开始产生不同的声音,大部分人都不服赵鐩,强梁头目之间互相也不服气。 不过在大体上他们还是要与朝廷的作战,这倒不是他们想打,而是朝廷铁了心要弄死这帮抢劫百姓,裹挟流民的贼寇。 于是他们继续周旋于河南,湖北,然后在正德七年开始,连战连败,最终在宿州受挫时回到了湖北应山,再无力继续流窜。 见势不妙的赵鐩剃度为僧身穿袈裟而逃,可惜这家伙被锦衣卫盯得死死的,他只逃到了江夏,就被捉拿回了京都。 接盘贼军的刘惠一见这架势二话不说自刎而死,陆墀同僚在汇报这件事的时候神色极为难看,几乎要破口大骂 “娘的,真是废物,一点都扛不住事,叫劳资少了好大一笔功劳!” 这时候陆墀就明白,刘六刘七起义已经进入尾声,虽然在此次的事情中,他没有什么可以分润功劳的任务,但是凭借与同僚之间不错的关系已经知晓,杨虎一路贼军剩下的匪首已经分别被锦衣卫以及周边军队将领所盯上。 那些个越是在之前作战中表现勇猛的,则越是重头戏不可能放跑了一个。 最多到今年的七月份,杨虎一路人马就要被彻底剿灭, 而刘六那路人马则会立时变成一支孤军。 看来在这正德七年,战事便会结束了,陆墀总算放下心来,接下来怎么也危及不到安陆州那边。 既然家中没事,在职位上陆墀便保持了一种摸鱼的状态,并不上心,仿佛是开启了混日子状态。 即便上面出了任务给他,他也极力让自己显得平庸,既不显露出自己精明强干的一面,也不让自己显得无能。 同时陆墀也在关注着身边那些表现的非常积极且晋升速度极快之人,比如说——钱宁。 此人虽然非自己顶头上司,但陆墀还是决定要与他保持一定程度的关系,不可深交,但一定要有所交集。 因为此人媚上功夫极深,且心狠手黑,属于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人,而最重要的是,此人能够接触到陛下。 具备了这么多条件,这小子心里要是没什么想法,那特么才算是见了鬼。 陆墀相信这个人一定已经看到,陛下身边现在缺少一个贴身之人。 这个位置原本是只属于太监的,因为皇帝曾经只信任太监。 但是刘瑾谋反这件事仍然在皇帝的心中种下了影响,张永搞死了刘瑾之后这两年没少折腾,从御马监折腾到司礼监就想着像刘瑾一样得到权柄,可陛下就连内廷权力都不让他完全掌握。 而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当今陛下是贪玩爱闹,最厌朝政的性子,那名贴身用以陪伴玩乐,供朝臣当靶子的人必然会出现,因此锦衣卫内的人也就有了机会。 陆墀甚至能够猜到他内心深处的急切,上天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给出这样的机会,他必须先他人一步讨陛下欢心才行。 不得不说,钱宁在这一方面做得很好,在别的锦衣卫都在积极的收集反贼信息,想要展现自己功劳的时候,他在打听皇帝喜好,在别人可惜反贼首领自缢而亡失去一笔功劳时,他在收集玩物,蛐蛐斗鸡收集了至少一间房屋。 而当别人将功劳捞回来的时候,他做了什么呢?他无耻的抢夺了下属的功劳。 这些功劳他没有交给上司,也不换取晋升的机会,因为这个人看的比谁都要清楚,陛下目前手头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以及千户们,没一个能够进入他的心中。 所以他用下属功劳换取的,是一次又一次与陛下见面的机会。 陆墀甚至已经猜到此人在陛下面前说的具体内容,这一定有京都内哪家铺子出了新玩意,哪家青楼重新开业,哪家斗鸡走狗的摊子出了好斗兽。 总而言之,钱宁这个人卑鄙无耻,善于媚上,专攻陛下喜好行事且抢夺下属功劳,可谓十足十的小人一个,但能在陛下身边站稳脚跟者非他莫属。 因此陆墀在这几日都常在钱宁附近晃悠,不仅主动示好,还透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贼军情况给他,而在今日更是拉了钱宁来到家中做客。 陆墀在京城中租住了一户带着小院的宅子,不算大,只有一厅堂,一书房,两卧室而已,几个带回来的孩子们男女分住不同卧室,他本人最近一段时间都在书房小塌上睡觉。 几个孩子正如他们长辈所言,农家子勤快的很,即便还没恢复,身体依旧虚弱,也坚持着将庭院打扫干净,哪怕落下一片叶子,也会去捡起。 而且他们极为害怕自己添麻烦,即便是面对陆墀叫来照顾孩子的厨娘,也恭恭敬敬甚至是有些害怕,有时候小心的有些过头,连筷子掉地上这种小事,都差点要跪在地上颤抖,陆墀这边又没法管,他自己这会都忙碌无比,哪有时间管教小孩?他还是觉得等到这几个小孩身体长好了,赶紧送回大儿子那里,叫儿媳妇范兰接触为好。 “芸娘,去到街对角庆福楼那边,叫掌柜的置些好酒好菜送到家里来。”回到家之后陆墀朝着其中一忙碌的身影直接说道。 芸娘闻言点了点头,从陆墀这儿接过银子,小心揣进怀里从后门走了出去,一声也不吭,这小姑娘勉强还懂得与人交流几句,因此陆墀有什么事交待,也会直接与她说。 “钱百户切莫着急,这庆福楼乃是京城中头几家开业的,生意火热,订了酒菜之后却还得等上一个时辰。” “啊,那倒也不必麻烦恁多,恰好本官公务繁忙,倒也不好叨扰许久。” “ 诶,钱百户何必如此着急?这庆福楼虽说等待需要时间颇长,可胜在酒水好吃,不可不尝啊。” “可酒水宴饮再好,公务却也不能耽搁,如若不然,上司怪罪事小,陛下若是不高兴,我上哪里找那个误事之人啊?”钱宁这盛气凌人的模样,这话不过两句而已,竟然就开始借势压人了起来。 陆墀一听这话,心中了然,此人必然与陛下那边混的有些熟了,说不得他现在都属于那种即便无事也可随意进出豹房之人。 好悬!若是在晚上个一年半载接触此人,今日这酒席莫说邀请此人,可能连此人的面都见不着! 不过即便心中暗自感叹,陆墀还是如此说道“我知上官您一心扑在陛下之差上,可惜这庆福楼中不仅酒水好吃,在夜里花活新玩意更是不少,本还想让上官有机会可带着朋友前去耍乐一番。” 钱宁听着陆墀一番言语似乎意有所指,脸色一紧,但随即又摆出一副温和的面容“陆总旗倒也不必如此,钱某虽然繁忙,但今日倒还真被你勾动了馋虫,这顿酒既然有人愿请,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那是自然不叫上官失望,不过这等待的时间也的确颇长,上官可否来我书房小坐一二?下官见您颇擅长与同僚相处,这点却是我所欠缺,还望不吝赐教。” 钱宁犹豫了一会儿,他实在有些摸不准眼前这老头的意思,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陆墀书房之中,只见书房内窗明几净,并无杂乱之处,只不过地上略有灰尘,可见今日并无人打扫。 “我原以为你收的那几个孩子是懂事的,没曾想却在此处偷懒。”钱宁看似亲昵的取笑起来,但紧接着话语一转又道“怎么?还是你这书房内有什么其他事,不宜让旁人知晓?” “诶,钱大人可不要取笑于我,我这小小旗官,哪里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不过是因为这些个孩子才入我这家宅之中,我还没来得及将书房钥匙给他们而已,否则定然是要让他们打扫一番。” 钱宁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觉得这样互相推搪下去没完没了,索性直接问道“陆墀,你究竟因何事寻我吃酒?” “大人,我只是看您飞黄腾达之日不远,有些想要助您一臂之力罢了。”陆墀终于把话说的露骨了一些。 钱宁一听就知道,眼前这老小子,指不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心中一慌立刻说道“什么飞黄腾达?我一心办事,哪里来的什么飞黄腾达?”但随即不知怎么的,他口风一转,后续又接上来一句“助我一臂之力?你倒是如何助力于我?” “大人且看。”陆墀也不废话,直接从书桌背后拉出一个箱子,拿出其中几卷画卷,一一展现给钱宁看。 钱宁一扫之下,顿时心中惊喜交加,当中全都是来自江南所出之艳女子之画,有些画的是人妇,有些画的是清倌人,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其中还有两张唐寅唐伯虎的侍女图。 一张上是花中拈叶,多愁善感之妇,一张上是欲拒还迎,扇遮半面之女,两张画叫钱宁见着了都觉得颇有些难以拔眼睛,真是绝品无疑,若是献给陛下, 那必然能讨得欢心! 顿时钱宁便知晓陆墀所言不虚,他真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 但钱宁并没有急着去拿,反而是问道“这东西,你确定是给我的?” “自然不能是平白无故就给了上官,下官自然有事相求。” 钱宁几乎是下意识的便松了一口气,只要有求,那就万事好说,就怕那种不要东西要人情的,他都打算好了,等到上位之后,第一时间先弄死那些被他欠下人情的家伙,以绝后患 “陆老哥但讲无妨。” “我希望您能够让我在这个位置上不动,以后有机会也能将这个位置传给其他儿孙。” “你怎么不要求升官?” “我家有不成器那不成器的大儿子正在兴王府上听用,如今乃是典仗正,说到底是我老陆没有这个福分,从今往后也莫想着升官这种美事,只能尽力为儿孙谋个后路,总不叫子子孙孙都当王府奴仆吧?”陆墀表露出一脸愁苦之色。 钱宁一听这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陆老哥莫要灰心,儿孙的事情自然有其祸福,不过既然陆老哥你开口,放心吧,这种小事,我随手可为,你只需将这东西交给我,以后遇见麻烦事直接来找我便可。” 陆墀闻言根本不接话茬而是说道“大人,这东西,您还得付银子才行。” “哦?你这又是什么章程?” “我怕大人飞黄腾达之后,转眼间便将这事给忘了,因此今日我只是提上一提而已,您只有付了银子,有此承诺,我才安心,总不至于赔本。”陆墀表露出一副十足市侩的嘴脸。 看着对方这副熟悉无比,但又略差一层境界的小人模样钱宁嘴角的笑意更盛起来“好说,陆老哥,区区一些银钱,我还是有的。” 第22章 刘六刘七之乱(八) 陆墀与钱宁在书房里又谈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而等到出来之后家中的孩子们却发现两人之间角色似乎发生了互换,原本温和微笑的陆墀变得苦着一张脸,一副愁闷模样,而钱宁则是一脸亲切的直呼陆老哥。 两人出来之后,在厅中寻椅子坐下,闲聊起一些公务上的事情,只不过两人之间似乎亲密了不少。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庆福楼伙计才将定好的酒菜送了过来,这会儿正是饭点,所以伙计们也没问询什么,找过银子后直接离开。 陆墀让芸娘叫的菜品不算多,一只水晶肘子和一只烧鸡是两荤,一碟煮青豆和一碟炒绿苔菜是两素,当中一盆萝卜熬老骨汤。 说实话,这样的一餐其实已经算得上极为丰盛,老骨汤的香味家里几个娃儿只是闻着口水都差点掉下来。 但是钱宁还是从心底感到了一丝不适,他喜好奢侈与精致,这种菜品如果放到旁人来请他,他会觉得别人是在看不起他。 然而这件事放在陆墀身上,他便感到了一丝合理。 这老头混了一辈子了,也就是个旗官,他自己的大儿子还把他们一家的坑了,当个王府典仗之后基本断绝了一家人仕途上升的可能性,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陛下本人都不会允许藩王家亲信能够进入核心圈子。 所以不用猜也知道,锦衣卫内部绝对把陆墀当做了编外人员,不太可能将重要任务和有油水的事情来交给他做。 也难为这老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收集到唐伯虎的画作来帮自己大忙。 在钱宁心中甚至认为这老头最后找自己要银子的行为,有八成可能是缺了这一笔银子他们家这日子就实在没法过下去。 这一千多两银子的东西,和京都市面上此类字画的市价差不多,这老头在当中基本没什么贪墨空间,可见他真是想用助自己一臂之力的方式换取一个子孙后路。 因此虽然被送礼还需要花银子这事令他不太爽利,但钱宁决定,这件买卖他还是应承下来,都不亏,算是双赢,且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以后发觉事情有什么变故,他完全可以不承认这件事情,反正到时候字画都在皇帝手中。 这一顿钱宁吃的还算满意,吃完之后一抹嘴,挺着肚子便准备回家。 “陆老哥莫要送了,钱宁说话做事,你尽管放心便是。” “上官今日酒吃的不少,就莫要走着回去了,我已经叫过马车了。” “好,好,好,这便回了。” “上官莫忘记承诺。”陆墀苦着脸还是表露出一副不放心的模样嘱咐道。 看着陆墀的模样钱宁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指身上飞鱼服“陆老哥倒是实诚,安心,待我到了那个位置,这点小事我岂能不办?那不是折了陆老哥的情谊嘛!好了,再晚一会儿就要宵禁了,这就回了。” 说完之后钻入马车后,陆墀赶忙上前说清楚钱宁所去位置,马车便离去了。 看着车轮远去,陆墀的目光悠悠,尽不复卑躬屈膝,面容愁苦的模样,甚至脸上捎带了一丝喜色。 他这一笔,不仅是收获了钱宁一定程度的好感,还意外大赚了一笔,这些东西,通过老家那边从江南收集拢共就花了五百两银子。 现在,他对钱宁此人又有了一层新的判断,这是一个聪明的蠢人。 他在今日酒局中体现出来的缺点,简直令他差点绷不住自己的面容,甚至在某一瞬间,他都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这个人真的能够在皇帝身边站稳脚跟? 钱宁城府有一点,但仅有一点儿,能看到陛下身边缺人的现状,但也只能看到这个。 他根本不懂如何藏住自己心思,随便说两句没头没尾带些影射的话就叫他乱了方寸,几乎要主动坦白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而且此人是真特么好忽悠啊,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从拉入书房开始到展现侍女图这些东西,这一过程顺利的简直叫陆墀惊掉下巴,不是,钱大人,您就真不看看,这里面是不是有陷阱吗? 陆墀所设想的情况中,钱宁正确打开方式是先推拒,甚至今日在自己一番作态之后直接离开都有可能,而即便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与意图之后,也不会直接答应什么,更不会将画卷一股脑全卷回家中。 你总得避讳这些清流官员们吧?要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文官们多少可还在忌讳着呢,他们可不想再来一个刘瑾,而且你多少也得尊重一下,以弹劾为本职工作的御史与给事中们吧? 很明显,钱宁现在的状态多少有些像是一个赌徒,赌自己能在文官注意到他之前能够上位成功,能够快人一步得到皇帝的保护伞。 而他也足够幸运,从他一开始进门之后,他展现出来的姿势就能够看出来,这家伙,现在一定是一个能够时常出现在豹房,出现在陛下眼前的人。 只不过不知道,他这份恩宠又能够坚持到哪一步呢? ......第二日,陆墀叫人将装着画作的箱子送去了钱宁府中,当然,是以重要情报名义,委托钱宁下属去办的这件事情,既稳妥,也不会惹人怀疑,而且若是出了任何问题,责任都在他下属身上。 钱宁很快回了一封信,内中表示了感谢,然后夹杂着几张银票。 之后陆墀又陷入一种慢节奏的生活状态之中,反正锦衣卫内部也没他什么事情,索性打着让几个孩子放开心结的主意,负起了教育的职责。 实际上也是老人家有些想孙子了,但是这会儿锦衣卫这边关于造反的那波反贼还没有彻底结束,刘六刘七二人还活动着,可不会放任何锦衣卫长假,于是乎他只好把这种寄托放在这四个孩子身上。 陆墀先是给几个孩子冠以陆姓,并对他们言明,两个男孩长大以后可以取回自己原本姓氏名字,也可以回到原本村子里供奉亲人祖宗,但两个女孩以后就别想了。 这几个孩子中,只有那唤作三娘的脸色挣扎了一会儿,但随即也默认了。 或许对于忍饥挨饿来说,改名换姓是更容易接受的一件事情。 随后陆墀又帮两个男孩改了一下名字,两个男孩原本名字是那种典型的农家名,一个唤作狗蛋,一个唤作二牛,现在则是唤做陆担,陆重。 两个女孩的名则不变,一个唤作陆芸娘,一个唤做陆香。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陆墀对同僚的说法是这几个孩子乃是远房亲戚家的农家子,来他这里是避难而来,过段时间就要送到老家安陆去。 这几个孩子在他这里待了已经快有半月,这些孩子健康恢复很慢,身体经过这样长的时间还没有调养好。 这是因为他们这群孩子即使面对丰盛的饭菜也绝不肯多吃,似乎生怕惹怒了他这个主家,而每当陆墀在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得非常敬畏,哪怕是饿的肚子咕咕直叫,也绝对不会自己先动筷子,非得等陆墀动筷子之后,他们才会小心翼翼的吃上一点。 而像这种情况他只在那些朝中文官家里见到过,不少文官家中会倚靠维持类似规矩从而使家里的下人保持敬畏之心。 但这种情况令陆墀很不开心,他不喜欢见到一个孙子辈的孩子,表现出这种状态。 安陆那边,就连府中下人,管事家的孩子也遇见他,都会以陆爷爷相称,时常还会开上一句玩笑,而他就喜欢这种不拘束的氛围。 于是陆墀在一日午餐时,直接朝着几名孩子道 “芸娘,你们这几个孩子别拘着呀,吃饭,你们的父辈,既然将你们交给了我,那就是我陆家的人了,使劲吃!” “可是……”见到陆墀有些恼火了,陆担有些胆怯的开口。 “可是什么?” “俺爹告诉我,老爷们家里都有规矩,必须小心,否则就会被打死丢出去,俺记得俺爷以前说过,在老爷家里面,下人们上桌吃饭都绝对不允许。” “啧,你现在叫啥?”陆墀虎着一张脸。 “俺叫李嗯……哦!陆狗蛋。” “叫陆担,你这蠢孩子,你现在的身份,是俺老陆家的远房亲戚,懂不懂?你是外人呐?快点给劳资扒饭!”陆墀最后几乎是用吼的。 这孩子脑袋一捶,二话不说,开始扒饭,吃着吃着这孩子眼泪突然扑簌簌的就往下流,这孩子本来想忍着不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泪越来越多,连着鼻涕都流进了碗中,可他舍不得碗中的任何一粒米,即使是黏着鼻涕,他也不停的往嘴里送。 忽然陆担停下来筷子抬起头,朝着陆墀咧嘴笑道“老爷,您是全天下最大的好人。” “少跟老子废话,夹菜。”陆墀虎着脸说了一句,又扭头朝着其他三人道“芸娘,香儿,吃啊,两姑娘家的别害羞,多吃长好身子才能美呀,那个陆重,你丫咋滴,要劳资请你吃啊?” 陆重看着陆墀,问道“老爷,俺爹和我说,吃的多会被丢掉……” “滚犊子,吃你的,不够吃叫隔壁赵厨娘再做一锅。” “老爷,听俺爷说,有些大人家里把女孩养得好了就会卖掉。” “香儿怎么会这么想呢?你这大点黄毛丫头,能卖到哪儿去?吃饭,长好了你就服侍我家那个孙儿去,别瞎想。” 这样说的陆墀又同时朝四个孩子说道 “跟你们说啊,你们老爷我也有一个和你们一样的孙儿,才刚出世,老爷我必须要为他多积攒阴德,才能叫他健健康康,顺顺利利长大,所以你们就放心吃,放心长大,以后还要让你照顾他呢,你们以后啊,都是我陆家的伴读书童是要陪伴我孙儿成长的人,我不会把你们丢掉卖掉的。” 这时候那个名唤陆芸娘的,才点了点头,抓起筷子吃饭。 其他几个孩子可能没听懂陆墀在说什么,但唯独是这陆芸娘肯定听懂了一些。 陆墀发觉这几个孩子当中只有这个陆芸娘,算是有些开了窍,懂得不少道理,而且也唯独是这个孩子对于改名换姓这件事反映出了一定程度的抗拒。 但同样的陆墀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孩子对于自己是有感激存在,并没有被这个世道磨练的冷漠冷血。 虽然她经常默不作声,呈现出来的态度是戒备与怀疑,可凭借其他几个孩子能够对自己敞开心扉看来,她也是想要相信自己,才没有在他们之间传递自己的戒备与怀疑。 吃完了这一顿之后,陆墀决定带孩子们上街去逛一逛,京城这几日已经逐渐的放开,陆墀估摸的目前,造反的刘六刘七应该是剿灭完毕了,而过上几日之后,京城这边天气就要转冷了,趁着这会儿还算暖和,也是该带孩子们上街去玩一玩。 街头巷尾逐渐开始出现商贩们的身影,茶摊铺子,字画铺子以及酒水铺子之类各种营生也开始了吆喝,陆墀还给两个女娃还买了糖葫芦吃。 陆芸娘见两个男孩子馋的口水快落地上,便从自己这串摘下两个递了过去。 那陆担好歹说了一声谢,陆重这臭小子拿过去之后就来了个囫囵吞枣,咔吧咔吧两口就吃下了肚。 这孩子只觉得酸酸甜甜的味道刚上来一点儿,就无影无踪,觉得好吃的同时,又有些没吃够,下意识就将目光朝向了陆墀,但是随即意识到这可不是自己亲爷爷,马上又缩了回来。 陆墀立刻只觉得火气上涌“男儿,怎么能够畏畏缩缩的?你看着劳资,别给劳资缩眼睛!” “老爷。” “想要啥?说出来!” “俺也想吃糖葫芦。” “只有这一次啊,你俩又不是小姑娘来着。” 陆重得到一串糖葫芦之后,看了一眼陆担,想着陆芸娘的做法,直接把糖葫芦拦腰掰开,分成两截,将其中一截递了过去。 又想到陆墀说的话,从自己这儿扣下来一个,还给了陆三娘,扣完一拍胸脯“老爷说了,俺是男子汉,你姑娘家的东西,俺不能要。” “哈哈哈!你这个娃儿还算可以。”陆墀哈哈大笑起来。 陆墀带着孩子们悠闲的在街上逛了好一会儿,颇花费了一些钱财买了东西,最破费的还是扯了几尺布做了衣衫, 这会儿刚放开些禁令,生活用品之类的玩意最是昂贵。 几人拎着大小物件刚准备往回走,之间远处一列约莫百人规模的团营军伍从远处进了城中,为首之人以居高临下,得意洋洋之姿似在炫耀些什么,由远及近,终于经过到陆墀附近。 陆墀几人定睛一瞧具体模样,差点没惊叫起来。 第23章 刘六刘七之乱(完) 只见远处士卒们逐渐走近,浓烈血腥气扑鼻而来,定睛一看只见士兵长矛之上竟然挂着一个个人头。 这帮士兵看起来不太像是京营之卒,因为他们队形松散不说,更是都持着长枪短刀,或有圆盾,但包括为首将领在内皆无马匹甲胄。 为首之人十分豪横,高声吆喝着自己功劳,士兵们也呼喝着自己砍杀贼寇的英勇事迹。 这引得四周百姓纷纷围观,各自之间讨论开了。 “爹爹?” 听得身边传来这么一句话,陆墀几乎惊的亡魂大冒,听得自己身边小陆香的声音,一只手直接伸出去捂在了身边陆香的嘴上。 好在小香儿此言很轻,只是下意识的喃喃细语,被四周百姓们嘈杂惊讶之声掩盖。 陆墀略微松了一口气,却又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传来了一阵温热,低头望去,却看到陆香的眼泪婆娑,泪珠儿顺着脸颊流到了他的手上。 又左右一瞧,几个孩子们或捏着拳头,或淌着眼泪,一股子浓烈的恨在他们之间弥漫。 陆墀见此情景,心中咯噔一下,再度看去士兵那边,仔细瞧了一眼那长矛上挂着的一个个人头,待辨认之后,不由得叹了口气。 难怪这群孩子都是这副模样,当中有七八个人头他都认识,正是这几个孩子的同村亲人,这几个孩子是认出来了。 这几个人头都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枯瘦,且脸颊之上并没有展露临死前的挣扎与恐惧,隐约间陆墀觉得自己好像还见到了一丝释然。 凭经验判断,他们死了不过半月,也许是即将到达京郊时遭遇了这种事情。 他们这群人或许在路途之中又捡到了几分吃喝,也许是遵循陆墀的建议在河流中捕获了食物,反正不知怎么的,总算是熬了两三个月,终于等到贼寇全盘皆输之日来临。 如果他们能够再幸运一点,再往前走一段路程,也许他们能够等来发放粮食赈济灾民的官吏,虽然赈灾粮也一定是经过克扣之后的残余,但终归有一个能够家人团聚的渺茫希望,不是吗? 但是这群悲哀的人,他们最终等到的是一群拿他们头颅做军功的豺狼。 不用再看了,这群士兵长矛上挂的人头,哪里是什么反贼的人头啊?分明是外面普通百姓流民的人头。 陆墀很久以前便听说过这种情况,这在弘治朝时偶有发生,多是发生在边境,有些将领为了升迁会斩杀一些平民百姓充当军功,现在看来这种情况正在一步一步地变为常态化。 (到明朝后期,满人鞑子起家之后,有不少将领会经常杀死平民百姓,将其头发绑成金钱鼠尾,当作满人士兵以充军功,换取赏赐。) 陆墀只能硬着心肠,朝着几个孩子吼道“别哭,不要招惹祸端。” 几个孩子立时收拾起眼泪,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恢复成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这在饥寒中练出来节省体力的方法几乎成为他们的本能。 过了好一会儿,眼前这队士兵逐渐走远了,看其方向应该是到团营那里领赏,看来他们这队士兵的领头人升官加俸是少不了了。 到了这时候,几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表现的异常,冷冰冰的陆芸娘突然开口问道 “老爷,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这种事情,才会给我们改名改姓?” “算是吧。”陆墀看了一眼陆芸娘“你怎么没哭?不难过吗?” 陆芸娘摇了摇头“老爷,我早就说过了,我哭不出来。” 陆墀点了点头,看着表情重归木然冷漠的几个孩子,心中不忍“好了,咱们回家,回家再哭。” 回到家中之后,陆墀并没有和几个孩子再度同桌吃饭,而晚饭之后更是早早的就安排他们回卧室睡觉去了。 踱步在厅堂与小院之间,听着两个卧室间传来的抽泣哽咽之声,陆墀心中不免烦躁,只觉心绪复杂,更有一股子莫名的悲哀。 最终陆墀走入到书房之中,点了蜡烛之后,随手从柜子中拿出写信用的纸,提笔便写 吾儿陆松亲启: 为父近日身体颇佳,汝可安心。 北直隶一带,反贼已清剿干净,各地也正在恢复秩序之中,现在只剩下刘七部在江南湖广之地作乱,想来等到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边的反贼应该也被清扫干净了吧。 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要大意,近期还是不要出安陆一带,当以己身性命为重。 从家里带来的那些东西,为父已经送出去了,有一个名叫钱宁的人,我看他很有前途,便提前与之结交一二,算是结个善缘。 我收养的几个孩子已经取好名字,分别叫陆芸娘,陆香,陆担以及陆重,等这封信到家之后,你就让家中几名青年过来,接这些孩子回去。 这些孩子你要好生照顾,不可亏待,他们的长辈都已经去世了,各种情况实在难以一言而尽,总之我现在看到这些孩子都觉得于心不忍,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待。 而且虽然我们陆家以后要不断购买田地,但是松儿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在购买别人的土地时,尽量也要让他们成为我咱们家的佃农,即便不愿也要多给银钱,给他们一条活路,多积善德,子孙的福寿才能绵长。 陆墀 正德七年,七月末反贼最后首领刘七与齐彦名战死于通州狼山,刘六刘七起义宣告失败。 不过他们造成的影响可远没有结束,首先就是被他们曾经裹挟过,随同他们作战过的人,这些人只要是还活着的,几乎全部选择成为强梁,盗匪以及山贼之流。 他们失去亲人土地之后长期不从事生产,跟随刘六刘七这群人以劫掠为生,可以说是十成十的老贼了。 再叫他们去种地?做梦去吧!这哪儿有抢劫来的痛快? 其次是为数不少的流民,总有没被裹挟,没被冻饿而死,更是侥幸没被当成军功的普通百姓,他们接下来的生路只能指望朝廷,于是变成流民汇聚京师以及各地各个州府郡县。 这一批人才是最令朝廷大佬们头疼的地方,安抚需要粮食,需要银子,而最重要的是,大佬们清晰认知到这个紧要关口,必须谨防下级们中饱私囊。 否则一个不好,那头刘六刘七才压下去,这边流民给饿得反了,那可就是天大麻烦。 最后则是朱厚照同志这个不稳定形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这老哥会不会突然性抽风,想出什么招折腾各位,能够确定只有一样,这哥们绝对不会放弃折腾。 湖广道不少地区也被劫掠过了,好在安陆一带算是比较安稳,并没有遭受攻击。 府衙听闻了反贼彻底被剿灭的消息之后,开始逐渐放松下来,将城门开放时间恢复到正常情况之中。 只不过城中通商情况以及人口流通恢复到正常水准,需要一定时间。 于是趁着这个时间虎牙的官员们,以及王府中人开始逐渐将提前收拢至城中的亲属好友家眷放归乡里。 当然一同回归乡里的,还有各家的管事们,他们是去查看一下有哪些地方遭了灾粮食被夺去,但还有人剩下,哪些地方田地受到了破坏,但还算是良田,他们得买下田地,然后再使一些人成为他们家的佃户,来耕种土地,无论怎么样,良田是不能够荒废掉的。 这其中不少高门大户的做法是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压价,使一些田地只以正常价格的五成甚至三成买入手中,然后在将粮食以平常三倍至五倍的价格卖出,可谓缺德至极。 当然,也有在经过乱象之后,稍微脑袋清醒了一些的家族,比如兴王府与陆家。 王府与陆家当然也有管事干这种事,只不过遵陆墀所发来的书信,他们不仅给足银两,还大量的让人成为佃户,甚至发放农具赠送粮食,一时间除了本地豪门大骂白痴以外,在百姓之间,王府倒是有了一个好名声。 类似的事情,不少是报备朝廷之后才做的,毕竟擅自聚拢民心在朝廷大佬看来也是个不小的罪名。 不过这些事情和朱厚熜有多大关系,除了他父王会让管事每日向他汇报类似的事情,让他大致有些了解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和陆斌待在一起。 这可直接是羡煞旁人,只觉得好家伙!你丫陆松和兴王是好哥们也就算了,你儿子和小兴王也是哥俩好,你老陆家属实是有点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而陆松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有人提及这个事情,包括他老婆范兰,他都呲着个大牙,咧着嘴两鼻孔朝天,一副横的不行的模样,大有一种这是基因传承,归功于我的感觉。 只可惜陆松同志很显然没有照顾过他儿子陆斌的感受。 陆斌只觉得快特么疯了,自从他展露出会说话,言语通顺流畅这一天赋之后,朱厚熜这丫可算是逮着一个好欺负的。 他每天,每一天都要来谈论关于国家安定,关于儒家学问,关于百姓之类的话题。 他每次,每一次聊完之后都在背后和自己老爹说什么,要尽快找名师教导,必成大器。 娘的!老爹都已经决定了让周老梆子在今年年底之前来教书了,他犹嫌不够,恨不得直接上四书五经才好。 说真的,要不是不会打架,比他小,胳膊腿没他有力气,陆斌早上手抽他丫的。 今日他丫又来了,丫还是捧着书来的,指着一句诗句就人模狗样的感叹起来“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言语怎就没有人理解呢?但凡有人能够看到这句话,怎么不会动恻隐之心,从而善待百姓呢?” 陆斌受够了“哥,你停会儿,你这百姓指的是哪个?” “啊?百姓就是百姓啊?还分哪个的吗?不都苦吗?”两人之间有交流已经快有一年多,两小孩模样的人怎么也做不到拘着讲话。 “我滴个乖乖,你是我亲哥,我真服了,你这不就是纯感叹吗?一点实际性质的东西都不带啊?” “实际性质,怎么说?” “哥,我问你,商人算不算百姓?” “算......吧?” “你把后面那个吧字去了,商人就是百姓之一,他们这个群体苦吗?” “不苦,不过商贾奸猾,利益为先,就算是民,也是刁民奸民。” “嘶,哥我发觉你丫多少是有点杠精了,好了别问杠精是啥意思,我举其他例子,我外公家算民不?” “嗯......耕读之家,不过两代之内都没有功名,是百姓无疑。” “我外公,养鸡养鸭,有宅有田,年节供奉祖宗一口气要烧六双大红烛,我听闻今年还要买一辆马车,你说他这样的百姓日子苦吗?” “自然不苦......我好像有些懂你的意思,我刚才念的这句诗应该指的是是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对吗?” “额......也对,也不对。” “这又是怎么说的。” “我的意思是说,你又没真看到是怎么苦法,就不要随便感叹,兄长你方才的感叹,给我一种...一种...虚伪的感觉,有种你站的地方是云端一样,我有个叔叔在王府当值时就出现类似的情况,他负责训练王府士兵却对仪仗之事感叹艰难。” “哦?还有这事儿,陆叔叔怎样回答的?” “呃......我爹直接回他一句滚你娘个球。” “噗嗤!......咳!咳!陆叔叔还真是......豪爽的性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朱厚熜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一看到这个神色,陆斌暗道不妙,事情要糟“看来要体悟这句诗,还非得亲身见识一番不可,斌儿随兄长我出去游玩一番可好?” “不好。”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和陆叔叔说上一番,叫他派人护卫咱们,你准备一番咱们就出去见识见识,听说安陆最近一段时间就聚集了流民,也不知府衙那边对此有什么章程没有。” “喂!不好啊!哥!我说的是不好啊!喂!” 第24章 所谓民(上) 朱厚熜和陆松说了要出门的事情,陆松直接安排了十余名护卫。 这些护卫面相看上去极为年轻,都是陆斌认识的叔叔伯伯家子侄,虽然按照辈分来说,陆斌要称呼为这些人一声哥哥,但是其中不乏有人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据父亲陆松所说,这些人是这一代人中的好手,武艺不俗,已经得到长辈们认可。 不过陆斌太了解自己老爹了,他一看到这阵仗,立刻就明白了老爹如意算盘,想来是让着这些人与未来兴王能够打好关系。 这种事情其实是双赢的事,朱厚熜在未来自己成为兴王之后,也是需要有自己的人来看家护院为他办事的,直属父王麾下的下属家子侄们,显然是第一选择,既忠心又年轻,未来还会完全听命于自己。 而对于各些子侄辈的人来说,早点与未来的兴王培养好感情也是极有助臂,说不定下一任的王爷亲卫中重要成员就是他们中的几人。 这是陆松收揽下属人心的一种手段,陆斌看的非常明白,这几个人的家里一定已经牢牢的绑定在王府与陆家人身上。 朱厚熜这家伙什么也没准备,只是叫了护卫便准备出门而去,但是陆斌不一样,他还是颇准备了一番,碎银子,铜板,纸,笔,小工具等等,足足背了一个小背囊才算肯出发。 说起来这乃是陆斌来到明朝之后第一次出门,也不知道会见到什么样的景色,据说这个时候的商业已经十分发达,文化方面文人们也有自己的特色,这不禁让他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随朱厚熜坐上马车之后,朝王府西面行了大有二三里路的样子后,朱厚熜便找了个僻静无人之处换了一身常服下了马车。 这身常服是陆斌给他挑的,至于为何事陆斌给他挑选的,这事因为朱厚熜这丫的来找陆斌穿的那声由精深绣娘刺绣云纹,上等师傅所制的绿水点墨服就是他心目中的常“服”平民老百姓穿的就算是不如这个,应该也差不了多少才对。 所以当陆斌掏出打王府中厨娘家借来的小孩衣裳时,朱厚熜一瞬间的小表情简直是令他赏心悦目,这家伙脸清晰可见的抽搐了几下,然后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了一句 “这也叫衣裳?” “当然是啊!有袖口,有伸头的地方,也有挂东西的腰带,怎么不算,不然你以为啥是常服?” “可这也太破旧,太脏了,你看看,你看看,这还有一坨油渍。” “不是,哥,王府中厨娘王大娘家借来的衣裳,你能指望多干净?” “好歹也得是白净素衣吧?” “兄长你真是太没有常识了,王大娘一年四季几乎都在王府待着,哪儿有时间回去给自己孩子做新衣裳?” “唉,咱们王府里面比着好的,比这素净的衣裳多的是,怎么非得选这两件别人穿过的衣裳。” 朱厚熜咕哝着一些牢骚话,最终还是穿了这身,但贴身衣物无论如何也不肯换了,他说这是底线。 两人下车之后,朱厚熜立刻遣散了护卫队伍,让其尽量远离,只带着这些人中最壮硕者孟智熊跟随。 当然,这壮硕的家伙也身穿粗布衣裳,而且特意让头发胡茬显得乱糟糟,让他是那种看上去并不在意面容,此时无所事事,带着孩子出门溜达的汉子。 这种方式虽然方便了朱厚熜,让他就像是平民家小孩一样,但这可苦了其他护卫们。 因为世子殿下的要求很合理,既有贴身保镖,也没叫他们这帮人回去,只不过是让他们隐蔽一点别叫人看见,别搅了自己游玩的兴致。 从态度上来说,世子仍然是十分信任他们的业务水平,而且行为也不出格,只要他们护卫得当,不会有任何问题发生。 但这很令护卫们头痛,他们这帮人最烦的就是主家有类似这种情况发生,比如眼前这俩小不点,一看模样就知道是观瞧所谓的民间疾苦去了,这会儿流民可是不少,保不齐就有那干梁上君子勾当的贼人,他们非得打起十二分警惕不可。 不过这和陆斌与朱厚熜没多大关系,此时他二人兴致正浓,走在街道上四处张望,见什么都新鲜。 这安陆州,也是湖广道的一座大城,王府往西走二里地后,仍然未抵达城门处,且因为城中百姓不少,人流密集,顿时街道上繁华之景已然呈现在二人面前。 湖广地区一带多文人士子,安陆府内自然也是这种人居多,因此这会儿街道之上能见到不少手捧书卷,做儒生打扮的读书人。 他们之间有的两三人结伴,有的数人汇聚成一团。 或在购买书籍,或购买笔墨纸砚,或驻足在书店看往年科考题籍。 应运而生的这条街道上做相关买卖的商铺也是极多,偶尔也掺杂着胭脂水粉铺子或是布料丝绸铺子,手捧书卷的人们向来不屑于在此类铺子前驻足,似是害怕那些红红绿绿脏污了他们的眼睛,扰乱了他们的意志。 不过往往当有身着华贵的读书人路过这些铺子之后,过不了半个时辰,就会有管事模样的人上门与老板进行买卖,经常出现一次性便拉走半马车东西的情况。 而书店老板们的生意也不都是相同,往往起名高雅些的,类似留题轩,点墨斋之类店铺,即便纸张质量略差,店中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类似什么多宝,什么招财进宝之类的店铺,就算是店中有宣纸徽墨也未必有人问津。 “诶?这倒是与往日有不同之处。”一边的朱厚熜突然发出了一声疑惑。 “兄长所见,有何不同之处?” “往日里那些店中挂字牡丹,高升之类的店铺可没那么多人,怎么现在人数如此多?”朱厚熜一指远处排起长队的店铺,只见那家店铺中的书籍纸张书生们人人都要买一两张再走。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也许是那家店里东西品相极好呢?” “你不懂,这些文人们总是一副高傲的样子,很是厌恶富贵金钱升官之类的俗字,但是你看那家店里挂着大字提的乃是富贵牡丹四字,怎会吸引到这么多人?” “这……我不知道,也许是他们人生之中的重要时刻也说不定呢?我觉得他们现在的状态有的像是在求神拜佛。” 朱厚熜想了想,随即直接走到了一家店门前面,拽住了一青年读书人的袖袍。 此人身后还跟着两名仆人,手持书卷,口中还不断默诵着句子,感觉到有人在扯着他的衣裳,这才温文有礼的回过头来。 只不过这个人温文的神色在打量了朱厚熜一眼之后,立刻敛去,换上了一副皱眉鄙夷之色,还未等朱厚熜开口说话,口中便喊了起来“去!去!去!莫要打扰我读书,找他人要吃的去。” 朱厚熜还从未见到有人用这种态度与他说话,一时间愣住了,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顺口便来了一句“这位兄台请......” 话才有一两句,那读书人态度更见恶劣“谁是你兄台,看你这一副穿着,左打补丁右有破陋的,也想效仿我等书生说话?可知道东施效颦是何意思?” 左右有读书人恰好见着这一幕,三三两两间便有数人大声笑了起来。 朱厚熜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自己忽然间便被恶意所包围,内心之中掺杂着愤怒,委屈等情绪不一而足,眼眶一红差点就要落泪。 突然!一稚嫩之声清脆响亮的回答道“东施效颦出自庄子,指的春秋时期,一个名叫东施的女子见西施抚胸蹙眉的样子很美丽,便学着西施样子在别人面前也作出这种姿势,但她本来就长得丑,再加上刻意地模仿西施的动作,装腔作势的怪样子,让人更加厌恶。” 四周数人纷纷望去,只见到一名年纪更加年幼服饰同样颇脏的幼童,从远处走来,站到朱厚熜身前,更是直接站到了那书生面前。 “斌......弟?”朱厚熜疑惑一声,身前之人不是陆斌又是何人? 那青年读书人一见到这,还是嗤笑一声,不改其状“不知从哪个先生听得了一句话,便出来卖弄,充作读书人,真没有教养。” “小子与家兄乃是城外西平庄人,随庄上老师学习文字,我兄长更是已经过了童试,勉强也算作读书人,我兄长恭恭敬敬找你询问事情,可你一见我兄长穿着,便露出鄙夷神色,不加回答不说,更是恶语伤人,没有教养之人是究竟谁呢?” 此人瞬间涨红了脸,没想到被一小孩堵得说不出话来“你既是读书人,为何穿着如此破旧?岂不知先圣有云,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你们两个小儿连衣冠都不重视,定然也不重视品行。” “此衣乃家母手制,母亲缝补衣服不易,不舍烛光,只点昏暗油灯以缝补,常常扎的双手流血,吾兄弟二人每每见到衣衫之上点点血滴,便不忍脱下,生怕辜负了母亲一番苦心,唉! 随着陆斌一声叹息,直引得四周一片沉默不语,随即又见陆斌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咄咄逼人起来“但是兄台你,只是见人没有穿儒服,便说他人品行不端,丝毫不见慈母之爱,天下读书之人,哪个没有双亲师长所赠之物品,照你这般说法,岂不是各个都是品行不端之人吗?” 霎时间,四周读书人一个个的都回过味来,是啊,哪家爹妈不在孩子身上放东西呢?哪家师长不会赠送物品祝福自己举业顺利? 这两个孩子身穿旧衣服的行为完全就是一片感天动地的孝心,真不愧是过了县试的童子,其行为完全值得赞扬。 反倒是你!众人目光齐刷刷盯向这个年轻的读书人,这会儿他已经脸色惨白,站在那儿浑身直打颤。 一读书人直接蹦了出来,跳着脚便骂道“你这贱儒,当真是枉为人子,枉读圣贤书!满腹墨水怕是作阿堵物一般拿去浇田了,否则哪怕有一句圣人言入心,怎会说出这般无父无母之言语来?” 四周一片叫好声响起“就是,读圣贤书,藏龌龊心!” “我认得他,他叫夏非常,是个秀才。”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此等人居然也能考取功名!” “这等人居然也要和我们一样考这次乡试,真是,唉!” 这夏非常听的是一脸惨白之色,神态之中一片惶急,但是很妙的一点就在这里,此人刚才讥讽时直接砸断了自己话尾,一点后路都没留下,这导致他连道歉的言语都不敢说出来,害怕说出来那边读书人骂的更狠。 “你还不如这两个稚童呢!两位童子尚且知道百善孝为先,而你却只会盯着衣冠,真是,老夫羞与你为伍!”终于一年纪颇大的老头喝道。 受年长者喝骂其错误,这在明朝士子们看来是非常难以承受的事情,所以这夏非常很干脆,直接昏了过去,被他家仆从抬着离去。 那两个仆人也是倒了血霉,离去之时还要替自己主家遭受唾骂,就这么条街道的路程,几乎用口水洗了一遍脸。 那些读书人纷纷散去,陆斌见朱厚熜一脸沉思之色定在原地,拉到一边直接问道“哥你在想什么?” “衣服是范母织的?” “哥,你糊涂啦?这不是从王大娘家借的嘛!” “那你那个点昏暗油灯,衣服沾血滴的故事怎么那么像真的。” “孟郊的诗,应该不能是假的吧?” “那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对啊。” 朱厚熜满脸惊骇“你骗人!还是骗了这么多人!” “哈,哥你是不知道,那个夏非常最后浑身打颤的样子,我刚才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朱厚熜一脸严肃的制止了陆斌言语“弟啊,骗人这种事情要少做,如果被人发现,恐有性命之忧,下次你要先告诉我……” “哥,你能不能说话直接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你把握不住,下次让哥来。” 第25章 所谓民(中) “你方才打听清楚了这些读书人在那店门口汇聚之因了?”朱厚熜一边前行一边问道。 “他们是要参加乡试的学子,起义动乱刚刚结束,便结伴出行。” “怎么不去踏青,书生们不是最喜欢游山玩水吟诗作乐吗?” 陆斌心中知晓答案,但是并不作答,而是假模假样的挠了挠头,然后望向孟智熊。 “兄长,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孟哥应该知道。” 这粗壮汉子愣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啊?哦,回禀……”被朱厚熜摆手模样制止之后他反应过来,改口道“为兄听说,现在城郭外面流民汇聚,当中有不少盗匪强梁藏匿其中,这些文人书生们有不少是衣着华贵的富贵之姿,若是被人瞧见了,尾随到山林等隐蔽处,就算是被人杀了也没人知道,所以这帮文人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去郊游的。” 他这话是朝着陆兵说的,他可不敢自称世子殿下的兄长。 至于陆斌为何明知答案却让孟智熊回答,这是因为他现在年纪还太过年幼。 说实话,他现在的表现已经很超纲了,没看到孟智熊到现在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张大嘴巴衣服呆呆愣愣的模样吗? 这种事情自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怎么能想到呢?自己是三岁不是三十岁,有些事情可以解释为少年早慧,有些就得是少年妖孽了。 “原来如此。”朱厚熜点了点头,不过随即他有些愤恨的说道“那个夏非常,只是看见我衣衫破旧,便出言侮辱,真是该死。” “可是我觉得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你怎么会这样说呢?刚才那名直接出言教训夏非常的读书人,和后来那个老书生不都是挺好的人吗?” “可如果他们是真正好读书人的话,应该在你受到嘲笑时就已经站出来才对啊?” “嗯……有道理,见恶不加制止也是一种恶行,你说的很对。”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究竟是哪本书或是哪位先生,才会教导出这样的弟子,亦或是说这些人从出生起就是这样的人呢?” 听陆斌此言,他总觉得读读书人与自己想象中的他们,或是说与先生口中描述的读书人有了极大分歧,但自己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又毫无疑问是一个谦谦君子,所以他无法反驳,也无法赞同,这让他有些不太想就这个话题接着聊下去。 “我想知道其他人日常生活是什么情景,读书人我见的太多。”朱厚熜转而说道。 三人便一起离开了这片街道,越发向着城门处靠近,道路两侧贩卖文具的店铺在这条街道之外基本不可见,且穿襦裙的书生也一下子少了许多。 这个时候叫卖声,吆喝声之类小贩卖货的声音也逐渐传入他们的耳朵之中,此情此景,朱厚熜已经隔了有一年未见,不由得兴奋起来,朝着陆斌介绍起来。 “柳树底下那买纸鸢的婆婆我认得,我常在他家买些玩具,有时候他儿子会做很多的竹人竹马竹筒车,那些机巧物件看起来就非常有趣,还有对角那家店铺,卖的包子很好吃,人多的时候甚至排队都不一定能买得到,不过大家都不知道,他家中午时才会卖的面茶汤也是十分美味......” 看朱厚熜一脸兴致勃勃,陆斌有些奇怪的问道“兄长你时隔一年未见,怎么记得这般清楚?” 只见这小子闻言神色一滞,声音低了下来,颇有些鬼鬼祟祟的说道“你不要声张,我托老孙太监出来买过一些玩具,我父王和我母亲都不知道。” 陆斌从心底吐槽了一句:不,只有你觉得他们不知道,你那个孙老太监完全就是你爹的人。 “唉!不过这些人我并不喜欢。” “哦?兄长为何不喜欢这些人,他们不是比书生更像你平常口中所说的百姓吗?而且他们都是和蔼可亲,一副对谁都笑的模样。” “这些人虽然看上去很好,但没有礼教约束,心中更是缺乏道理。” “何以见得?” “每次父...父亲坐马车带我出游路过这附近时,我都会买些新奇物件,可那些物件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他们却通常都要提高价格售卖,有的甚至会用没有碎银等理由让我多买,我那小院的角落中现在都还堆积了许多这样不知用途的东西,这不正是这些百姓品行不高尚的明证吗?” 一边的孟智熊静静听着,听完之后欲言又止,他认为世子殿下说的不对,但最终没有开口。 陆斌看到孟智熊的异动,看了他一眼,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极为认真的拉住了朱厚熜的袖子,紧盯着他的双目道“哥,我认为你说的不对,我觉得这不能证明任何人的品行。” “怎么不对?”朱厚熜莫名有些生气起来“以高出物品价格售卖货物,以各种理由使客人多买货物,这都是不诚信的行为,不诚信即是失品行,你这么认为吗?” 陆斌摇了摇头“兄长,你只看到了这一面,怎么可以轻易断定人的好坏呢?” “古人有赵柔买梨,立木为信,曾参杀猪等故事,不都是从一件事情便证明了诚信之重要,品行之好坏?” 陆斌抬手制止自己这位兄长的话语,反而是露出一副玩味的神色,朝着朱厚熜便道“兄长,你不要与我争论,我没学过太多寓言故事,但我有办法使你看到他们这些人不同的一面。” 朱厚熜想了想,便问道“是何办法?” “我们来做一个游戏,你先使用铜钱,随便找数家摊子商铺卖些东西,然后再用银两,再找几家不同摊子卖东西,最后你再回到这里,若是有人问你家大人在哪儿,你只管指向这里便可。” “这是什么办法?有什么用意?” “哎呀,兄长不要问那么多,你去便是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朱厚熜犹豫着点了点头,摸了摸身上衣服口袋,发现自己身上并没带钱袋子,直接朝着孟智熊要了一袋子银钱。 孟智熊心疼的直哆嗦,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拿了出来,朱厚熜表示回去之后便叫孙老太监还上,才让这壮汉神情好了不少。 朱厚熜拿了钱袋子先是朝着那买纸鸢的老人家走了过去“老婆婆,给我拿一个纸鸢。” “哦……”老人家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孩子穿着,又看了一眼远处陆斌这边并没有直接问要的样式大小,而是问了一句“你是哪家的孩子?” 朱厚熜见着老婆婆并不记得自己,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都在你家买了好几回了,居然都不认得我。” “你说什么?大点声。” “啊……没有,我是,兴王府……”看着老人家投递过一抹怀疑的神色,他只得改口道“兴王府厨娘家的儿子。” “哦,难怪没有见过。”老婆婆神色轻松起来“诺,这个小燕子的给你,只需五枚铜钱就可以了。” “诶?老婆婆,我可还没选呢,我想要大的颜色要彩的那个。”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乱花家里人的钱,家里大人赚钱不容易,自己玩的东西,这个小燕子就可以了。”老人家一把接过铜钱数都没数,直接就赶朱厚熜离开。 “真是莫名其妙!”他感叹了一句,然后又朝着包子铺走过去。 这会儿他们家卖的正是被朱厚熜夸赞不已的面茶汤,这时候此店铺里没什么生意,那店家正懒洋洋趴在桌面上昏昏欲睡。 “掌柜的!来三碗面茶汤。” “好嘞!”店里的掌柜一激灵站了起来,口中下意识的呼喝一声,却是往下一瞧,瞧见一个身穿平常人家衣服的小孩子顿时这老板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去去去,小孩子家的一边去玩去,莫要胡闹!” “掌柜,我真的要三碗面茶汤,我身上有钱。” “我警告你啊,从家里大人身上偷的钱趁早快点还回去,还能少挨顿打,你家大人挣钱多不容易,你就拿来这么糟蹋?面茶汤那是你能喝的吗?那里面可是加了红糖,一碗足要十四五文铜钱。”那老板见到孩子举起的钱袋子,不但没有喜色,反而一皱眉火更大起来。 朱厚熜没奈何,只得走出店铺,只听到那老板还在声音颇大的自语着“以后要是见到这孩子的父母,一定要和他父母说道说道,这孩子不论怎地还是得管教一二,小时候不管教,以后若是成了偷儿,那可是要坐牢的!” 朱厚熜一听就明白了,得!明显是说给他听的,吓唬小孩。 只不过不知道为何,面对这种训斥,他却也升不起来气。 随即他又朝着另外的摊子店铺去买东西,四五文钱的小玩意店家还勉强卖给了他,一旦超过七八文钱,那些个卖货的要么直接不卖,要么就说让其家中大人来买。 而更后头,有几家见着他买过的不少东西,一个个一边心疼的直牙花,一边还劝了起来“孩子,你家大人的钱不是这么花。” “孩子,要知道孝顺父母啊,不能糟蹋。” “娃儿,那是你爹吧,听叔叔句劝,不想挨打,就把钱袋子还回去,听见没?” 朱厚熜到最后都没能用完铜钱,因为他是被拎着回来的。 他对这些店家东家们失去耐心之后,终于把钱袋子打开抖落几下,发现里面果然有几块不小的银锞子躺在里面。 他实在是厌烦了这些老板一个个苦口婆心的模样,比他范母还要像个先生些。 把心一横,站在看起来最贵的卖饰品摊子前面,直接在人面前打开了钱袋,展示出其中银子,直接喊道“店家,我要买一些首饰,请把那木簪子......” 话音只有半截,因为那摊主根本没理会他,直接一把将他小身子抄起来,打横放在了腿上,几乎下意识的就想上巴掌。 似乎是突然回过味来,这特么可不是自己家的业障,左右一观望,也没瞧见这孩子父母,于是大着嗓门嚎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钱袋子被孩子拿了都不知道哇!” “老丁,别嚎了,这边,这个是那孩子的叔。” 一声音回应了首饰摊主,朱厚熜闻言满脑门子疑惑,我叔叔?抬头一瞧,那原先包子铺老板这会就站在陆斌与孟智熊的面前,正与孟智熊交流着。 这丁摊主还真挺有把子力气,随意拉过一块布盖在首饰上面,把朱厚熜拦腰狭着,一阵小跑就冲了过去。 这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先到了“我说你们这家大人怎么回事?就看着孩子乱花钱呐!” “我说你心也是真大,肯定是不注意让孩子拿了钱袋子吧?这孩子回去必须要管教,否则反天了还!” “不过,你啊也别火气太大, 回去打两下就得了,别真把孩子打坏了,小孩子还是要教会的才好。” “你这孩子也真是,怎么这么不懂事,几个大人都和你说你家大人赚钱不容易,你居然还要拿银锞子出来糟蹋!” 顿时四周教训大人的,维护孩子的,数落孩子的七嘴八舌就说开了,竟然都是那些做小买卖的摊主。 原来那些摊主见这孩子自己拿着钱袋子乱逛,生怕是孩子不懂事偷拿了家里大人的钱,便早早四处找寻了起来。 有那眼尖记性好的,知道孩子是打孟智熊那边过来的,直接就找到了这壮硕汉子。 “大家伙别吵,我知道,我也谢谢大家伙帮我看孩子,不过大家伙不用担心,是我让这孩子拿钱买东西的。” “你这汉字也不晓得事情,怎么能让孩子自己买东西呢?” “你可知道这孩子买了多少东西,都要花银子了!” “就算家里有几个钱也不能乱花。”大家直接气不过,教育起大人来,孟智熊这汉子直接有些招架不住。 “好教诸位知道,这是我兄长,我兄长可不是自己要卖这些东西,而是替别人买的。”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是一小不点,纷纷打趣起来“哦?这还是位小先生,小先生说说怎么回事?” “诸位抬举了,我家母亲是苏举人老爷家厨娘,经常陪老爷家孙儿读书,所以认得文字,小少爷叫我们出来买些好玩的东西回去。” 这时候朱厚熜反应过来了,急吼吼接口道“正是这样,我父母说常常受到左邻右舍照顾, 所以我便想着在你们这买些东西回去,哪儿成想......”话未说完,抬头看了一眼还夹着他的丁摊主。 那摊主先是和四周之人一样松了口气“唉,还好还好,不是偷拿的就好。”然后非常自然的将朱厚熜放了下来,拍了拍他身上灰尘,态度变得温和而且市侩起来“你这娃儿,下次这种事情早说嘛,把这木簪子买走吧,收你一两银子。” 那包子铺老板硕大脑袋伸了过来“茶面汤三碗是吧,一碗三十文,三碗收你一百文。” 好嘛!朱厚熜看着表露出堆笑模样的众位摊主们,只觉得熟悉至极! 第26章 所谓民(下) 朱厚熜手中大包小包东西让一名护卫拿了回去,那名护卫从巷子里的阴暗处走出来,接过这些东西时投向孟智熊的目光完全带着同情。 东西嘛并不值钱,但是孟智熊的钱袋子却被掏空了,这家伙在接过那空空如也的袋子时,满眼都是欲哭无泪。 不过这会儿她家世子殿下可没空搭理这家伙,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思考一些问题。 “哥,你在想什么?” “斌啊,我觉得好奇怪啊,明明刚才这帮人是都有揍我的打算,我却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气来,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他们刚才的表现有点像我的外公外婆,也有点像我的舅舅。” “怎么说?” “我记得去年的时候我母亲曾经带我去外公家待了一段时间,无论是我尿了舅舅们一生,还是用墨水粘黑的手捂了他家藏书中的字,我外公都不曾责怪,唯独我偷拿了外婆作缝补活计用的针线出来玩耍时,外公却非常严厉的训斥了我一顿。” “原来如此。”未等陆斌将话说完,朱厚璁的眼中就闪过一丝明悟之色“就像是你我的亲人长辈一样,是在制止我们品行不端的行为。” “我想就是这样,我外公那一次就很严肃的告诉我,小时偷针长大偷金,长大之后就要坐牢,而刚才那群人中一个大叔也是这样说的。” “……刚才是我想错了,这群百姓确实也是非常善良的百姓,唉,但是为什么他在听闻了你给出的假理由之后,又突然之间涨价了呢?这样做明明是违背了道理的行为呀?” “这可能是为了养家糊口吧,你看孟哥他那一袋子银钱被你花光了之后快心疼死了,我想这些百姓的内心其实也是一样的,如果遇见是邻里邻居家的孩子,便害怕他们偷了自己长辈的银子而变坏,可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那便是他们该赚钱的时候,他们做这些东西出来售卖也是为了养育家中老小,若是遇见了,机会还不能抓住,大赚一笔,可能他们自己都要骂自己一句傻瓜。”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斌弟想问题倒是通透。”朱厚熜一边点头一边诧异的看了一下陆斌,只觉得今日到目前为止着短短时间,竟然已经解开自己数个疑惑,紧接着他又感叹了一句道“回去之后一定要叫陆叔叔早日请先生来教授学识,这样凭借你的天赋以后一定能够作出一番成就。” “兄长千万不要和我爹说这事,看你每日读书的样子,斌看着便觉得折磨,还是让斌再玩耍上一段时间吧。” 闻言,朱厚熜刚才还温和的小脸猛然严肃起来“不可,你小小年纪不学早学勤怎么行?我先生说过,懒病乃是人之一生最不可得的病!” 好嘛!丫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行人越行越远,过了一座桥之后,便能够看见城门。 安陆州城高墙厚,因此城门所在也造的极为坚实巨大,即便数个高大成年人叠在一起也摸不到门顶,数架马车并驾齐驱也能从容通过。 此时城门洞处,出去方向便有约莫二十人的带甲兵士在此把守,朱厚熜一看到他们便愣住了,这可不是寻常士兵,这个身穿甲胄的带甲士兵。 在明朝这种士兵可以说是士兵当中最精锐的一小撮,按照这个时代的士卒战斗力来说,他们这群人以一当五不成问题,发点狠甚至可以和无甲骑兵碰一下。 朱厚熜的父亲曾这样与他说过,整个安陆州常备兵力约莫三千至五千,但戴甲的士兵,一共加起来可能连三百都没有。 但是现在一下子出现在这城门洞内侧,一边的带甲士兵就已经有二十人了,可以想象在外侧士兵肯定比这多,不会比这少。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士兵出现在这,是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朱厚熜想很久,因为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孟智熊用王府的手令,使他们这一行人通过城门洞时,他打里边向外边光亮处一瞧,只见到外面稀稀拉拉一片,全是流民! 朱厚熜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流明具体的模样,那种淋漓凄苦之状,令他不禁望而却步,在城门洞中央停了下来,有些不敢前行。 连一边的陆斌也被震撼到了,他以为的流民,就是如他这身衣服所表露出来的一样,最惨,也不过是衣衫破旧,最难熬也不过是稍有饥饿,但眼前之景是如何一副悲惨地狱呢? 只是目光所及之处,便见有躺在地上休息,任凭小吏鞭策也不愿起来的老者,有捧着破碗粥桶前求食的女人,有双目无神皮包骨头的小童。 这群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个个已经是一副麻木之色,鞭策他们躯体的只剩下想要活下去这一层本能而已。 而被本能驱使的人是什么样的呢?仅是陆斌看上去就觉得他们已经毫无尊严可言! 有坦胸露乳不知遮掩的女人,有仗着身体稍微强健便插队于人前大包大揽食物的男人,有横陈于人前被绊倒才被发现的尸体。 那具尸体被那些官吏遣人拉走时还遭了不少恶毒言语,官吏嫌弃他耽误了事情,分走了两名人力,但是要论骂的最恶毒的还是那些排着队的男人,他们认为一具活不下去的人临死之前竟然还吃了一碗粥,乃是极大的浪费。 陆斌犹豫不决起来,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场景令他感到了恐惧于是他便拉扯了一下朱厚熜的袖子“兄长,还要不要去看一下这些百姓?” 朱厚熜回过神来,他转头望向陆斌,发现这个他这个弟弟现在眼神中的犹豫之色,很明显他和自己一样,心中也在打退堂鼓,他想了想,突然他想到了富贵的百姓们读书人,寻常的百姓们那些小商小贩们。 而眼前城门之外的百姓们正是应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最贫穷百姓,他们是善是恶呢?他们心中是否有道理的存在呢?他们穷苦又是由谁造成的呢? 心中一个个疑惑浮现之后他挠了挠脑袋对边上陆斌道“来都来了,去瞧上一番吧,就像你说的,不实际看看真实情况,怎么能够知晓道理呢?” “好。” 三人出了城门,剩下十余护卫隔了一会儿才出来,那几人刚一出来便两人为伍互相分散开来,隐隐拱卫着中间的两个孩童。 不过他们可混不进人群之中去,即便身穿的是便服,还是叫陆斌认了出来。 因为这时候陆斌突然发现包括自己这三人在内,一伙人身上穿的衣服突然之间变得乍眼起来,这种带油渍打补丁的衣服在无数流民之间居然最好,这里面大多数人的衣服实际上就是一团烂布条子在身上挂着。 陆斌不由得苦笑一下,心中想道:居然还是小瞧了这个时代的穷苦人,都特么这样了还不造反,哦!不对,已经造过了,打不过。 不过朝廷还是有下发赈济流民的旨意下来,四周那些熬煮一锅米粥的官吏就是执行者,不过安陆府这里受到的波及不算严重,所以施粥的锅子便少些,也属正常。 陆斌心中感叹一句,朝中大佬总算达成了一会统一意见,政令下达好容易快捷一次! 想来后续发放农具种子等物也轻松,依安陆的富裕程度,让这样一批流民活下去,还是不难的。 只要官吏不贪污,管理得法并且及时发放这些流民所需之物便可以轻松做到。 陆斌回过神来,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 一边的朱厚熜看着眼前这触目惊心之景,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不会言语起来,不敢对任何人稍微搭话,他觉得自己失去了分辨人的能力,所有人神情区别不大,几乎可以说毫无喜怒哀乐之分。 所有人的目的只有一个——活着,仅此而已。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触这些流民,也没有流民民像城中百姓那样主动的去接触他,大部分人都是盯着眼前长长的队伍,看着前面那一锅逐渐变得越来越少的粥,这让排在后面的老弱妇孺们逐渐变得焦急起来。 有孩子甚至难以忍受饥饿,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听得嚎哭之后,朱厚熜实在心中不忍,他虽然不知道饥饿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为何会让人变成这副模样,但还是准备给出一些食物。 他想的还挺多,多是先生教导过的道理,类似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之类。 毫无疑问,他觉得从陆斌背囊之中拿出中午买的葱油饼分享给快饿死的流民小孩是一种善行。 可是当他拿出那个饼之后,四处有无数道如恶狼似的目光直接汇聚而来。 “殿下,请抓紧我的腰带,不要远离我。”孟智熊壮硕身躯突然绷紧,那打从走入流民群中起边按在刀柄上的手此刻已经稍稍将刀抽离了刀鞘一寸。 朱厚熜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四周已经有不少妇孺汇聚过来,当中还夹杂着几个排在队伍中靠后的男人。 一妇人惶急起来,她就孤身一人,照顾着那哭嚎小孩,身后可没有个男人,她扑通!一声跪下“求求小少爷,求求小少爷分我一口饼吃吧,分我一口饼吃吧!” 旁边有老弱有样学样,也不管这是个几岁孩童,更不管他身上衣衫是个什么模样,跪下来一片全是叫着求求小少爷。 朱厚熜几乎懵了,他哪里知道一块饼而已,竟闹出这般动静? 一瘦弱老人离得近极了,见那块甫一出现便让他魂牵梦绕的饼子就在眼前,直接伸手一抓,从朱厚熜手里使劲一扯,直接扯下一巴掌大小的饼子往嘴里一塞,另一只手不管不顾还伸了出去。 四周人见了这一幕纷纷都疯狂起来,一个个便都朝着他伸出肮脏充满污泥的手,那一只只枯瘦有如干柴一般的手,朱厚熜此时只感觉一股恐惧感在心间弥漫,几乎要吞没他全身。 好在一边孟智熊反应及时,一把扯过陆斌背囊,臂膀一用力,嗖!一声把背囊甩如沙包一般甩了出去。 他这一下可没任何顾忌,使足了力气这么一扔,哐!一声便砸在了那老人凑过来的脑门子上,砰!一声,直接把这老人砸出去四五步远,撞到一片人群。 陆斌亲眼便见得那老人眼睛突出来一块,耳朵眼里流出血来,眼见得便不能活下去了。 不过此时孟智熊还没空管这种事情,而是朝着朱厚熜吼了一句“把手中之物扔了,快!” 朱厚熜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扔出了手中之饼,小手可没有什么力气,只能扔出去几步远,恰好便扔在了那孩子母亲身上。 那母亲脸色先是一喜,刚准备道谢,便看到四周人群有的涌向飞出去的包裹,有的涌向她。 她下意识将饼子塞入怀中孩儿的嘴里,将孩儿护在怀中,匍匐在地上,任由那些饥民或殴打,或从她脊背上踩过去。 此时朱厚熜与陆斌也被孟智熊用双臂护着,四周流民见两个孩子身上没了食物,那壮硕汉子手中钢刀看起来也不好惹,纷纷避让,朝着那包裹便冲了过去。 孟智熊见已经无事,先朝着快速汇聚过来的其他护卫们打了个手势,让其分散,提高警戒。 啪!的一声,铁塔般的汉子甩手便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身高八尺的汉子,此刻泪如雨下,而他面对的方向,正是那老人之躯。 一旁朱厚熜也默然无语,看着便是清出了一片的空场地,那个嚎哭的孩子,那个也已经死去的母亲,他恨不得也给自己来上两巴掌。 他此时心中万般复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无论是老师还是父亲,都没有教导过他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 而他此时此刻更是觉得心中全然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第27章 苦命人 朱厚熜做了什么?他用一种错误的方式使自己的侍卫,无意间杀害了一个老人,使自己还害死了一位母亲。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想像一名孩童失去了母亲之后内心的感受,但仅用脚趾头也能够想到这是一个绝对无法被接受的事情。 朱厚熜无法面对那个孩子的目光,总觉得里面藏着的是恨,是愤怒,是伤心欲绝,是哀莫大于心死,眼前这个孩子就算立刻拿出刀来要捅死自己,或是要扑上来咬死自己他都觉得情有可原。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此刻心中最大的怨恨是对他自己而发,要知道这城门口处已经在发放粥水,他们母子二人的活路就在眼前,是他哭嚎让母亲焦急之下,求来他手上这半片油煎饼,这才令母亲被人践踏而死。 自己为什么要哭嚎呢?难道饿了这么长时间还忍受不得这几个时辰的功夫吗? 朱厚熜只看到了他的恨意,但如果给他把刀,也许捅死自己的可能要更大些。 感受着那目光中凌厉如刀子般,似乎要斩入脖颈中的愤恨,朱厚熜内心间浮现出了两个想法。 也许,我该打道回府? 也许,我该叫护卫杀死这个恨我的人? 逃避,或者狠心下手 ,这如果放在嘉靖皇帝身上,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吧。 可是他现在只是朱厚熜,虽然早慧,但无法做到漠视人命的程度。 他下意识便选择了第一个想法,后退两步转身便要逃跑。 但还没有迈开步伐,便被另外一只坚定的小手抓住了袖子 “兄长,你想要到哪里去?” 朱厚熜扭头看向抓着自己那只手的主人,然后他就看到了因恐惧而面色苍白陆斌。 看到他小脸上表露出的惊惶与自己差不多,双腿打颤的同时也在瑟缩着,大有一种若是自己跑了,他便会毫不犹豫跟上的感觉。 看着陆斌这副模样,朱厚熜稳定了自己的心神,但他仍然垂着头,有一些羞愧的说道 “我,我想要回王府。” “兄长,可以回头看看吗?” 朱厚熜闻言回头望了过去,原来在他背过身之后,那孩子眼中便是连恨也没有了,整个人似乎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只是无力的在母亲背上轻轻摇晃着,寄希望于母亲还能活过来。 即便是那母亲脊柱被踩折了,胸膛也凹陷下去一块,呼吸更是断绝了很长时间,想来就是有神仙也无法救命了。 四周没有抢到任何食物的流民汇聚过来,眼睛紧紧盯着那半块沾满了灰尘,被攥在孩子手里的葱油饼,那饼子所剩不多,被男孩咬去了一大口,但是如果能够得手,勉强还能让几个人肚里多些油水。 前面放粥可还要等最年轻,最有力气的那帮人打完,才能轮得上他们这些次一些者,那么,凭什么一个最弱者能比他们先吃东西呢? 他是妇孺?什么妇孺?在这里只有可以吃东西的,和没必要吃东西的,哪里来的什么妇孺? 四周流民眼神瞪的通红,他们中有人犹豫了一下,绝大多数人连一下都没有犹豫,快走几步朝着目标靠近过来。 他们靠近过去之后会做什么?不用想也能够知道,会争抢,会互相扭打,会疯狂攻击,那孩子能够承受吗?不能! 朱厚熜突然想起来一些话语,那些话语常常被老师拿来教导自己,也常常被读书人念在嘴中,更是让自己平日里觉得非常有道理,觉得应当被践行: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孟智熊,去把那幼童带过来,快!” 那孟智熊听了命令也不含糊,腾一下站起身子,壮硕身躯蹿出去速度极快,一下子把那无助孩子捞在手中,虎目含煞四下一望,对他杀死老者虽然令他愧疚万分,但是杀死这些个且明显是为了抢夺而来的健全年轻者可毫无负担。 十余名分散站开的护卫反应也颇为及时,迅速有数人抽刀拔剑以对。 那些流民一见这情形,顿时老实下来,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两旧衣服小孩是哪家公子哥假扮,但刀剑还是认得的,前面正在施粥,本就有活路,何必找死呢? 只有那些不多的妇孺们,丝毫不掩饰他们渴望神情。 朱厚熜并没有管其他人,而是径直朝着那个孩子走了过去,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孩子是个男儿。 他看着这个男孩又投递过来,看上去充满仇恨的目光,却坦然说道 “抱歉,这是我的过错。” “我要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 “你杀死我的理由十分正确,我是害死你母亲的元凶,你可以杀死我,但是现在请让我安葬你的母亲。” “我娘她,我娘她……”他想说自己娘亲还活着,但他说不出口,只能嚎哭起来“娘啊……我该死啊……该死啊……” 朱厚熜闻言毫不犹豫一巴掌抽在了对方的脸上“你母亲为什么而死?不是为了让你活下去而死吗?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语,这岂不是辜负你母亲的心意吗?” 这男孩闻言流泪不语,他也无法拒绝朱厚熜的请求,因为如果朱厚熜不帮他安葬,那么自己母亲就会和那些撑不住的其他人一样,被丢入乱葬岗。 “孟哥,叫上几名其他的侍卫,抬着这位母亲,以及那个老者,找块山清水秀之处安葬吧,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你们来办吧。”朱厚熜回头朝着孟智熊道。 “殿下,那这孩子呢?” “让他也去,那边官吏来了,你和他们解释一二。”朱厚熜又看向一直紧紧拽着自己袖子的陆斌“斌弟,谢谢你抓住了我,我刚才差点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 “没事儿,哥,刚才我也想跑来着。”陆斌还惨白着一张脸,他刚才甚至还吐过了,原因无他,这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见杀人的场景,他以为这种在古代稀松平常的场景他能够承受,但没想到那一瞬间给他的冲击,叫他真想转头就跑。 如果不是他想试试看能否改变朱厚熜的话,如果不是他太过厌恶这个流民遍地的时代的话,如果不是他觉得应该拯救一些什么的话,他一定已经躲回家中。 即便这样做,以后会成为历史上的那个陆炳,可至少永远也不会再面对这样的场景,不是吗? 陆斌都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朱厚熜执意要跑,自己一定也会跟着逃走,自己只不过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而已,何必强撑呢? 很可惜,他站了出来。 几名护卫动作十分麻利,被孟智熊招呼过来之后,其中一人与那个严肃着一张脸走来的小吏谈了一会儿,随即那小吏转瞬间便露出笑脸,朝着朱厚熜这边连连作揖,似是在夸赞着什么。 然后他屁颠屁颠带着其他人回去,不久之后便有人送了草席与工具来。 至于为何不仔细盘查?小吏除非是疯了,才会为几个已经死了或者是快要死了的流民招惹王世子,就算真是他们王府弄死的,又怎样呢?谁会关心一群流民的死活? 本来一天也就要死个二三人,现在多死两个,岂不是减少官老爷们施粥的工作量?你卖点乖巧,有机会便弄些赏赐,这不比啥都强? 得了工具与草席之后,孟智熊也不叫自己兄弟们帮忙,自己背起那老者尸体,一步步前行。 这是他的过错,即便起因是护卫主家安全,但杀死老者这件事情还是令他感到十分难受,按照辈分来说他与陆斌乃是同辈,他也有爷爷奶奶健在,陆斌还见过,是十分和蔼可亲的长者。 因此他怎么会忍心伤害长者呢?孟智熊的步伐沉重,他就像是穿着钉鞋走路的苦行僧,只觉得自己有天大罪孽,这辈子也无法偿还干净。 即便陆斌提醒这位兄长,那老者死亡时并不算痛苦,也许是终于咬了一口美食,他甚至是挂着一丝释然,一丝微笑死去的,都没有让这位兄长的内心好受一些。 一行人避开人群来到一片贴近道路,可见城墙,依山傍水之所在,乃是朱厚熜为其寻找的葬身之所,随即几名护卫便纷纷做起自己的活来。 朱厚熜与那名男孩也参与其中,一边刨着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莫戈,九岁,未加冠,我一定要杀死你。”莫戈这时候的泪水已经不再流淌,但是此刻却沉默寡言起来。 他用一种森寒的目光看着朱厚熜,这让四周护卫都警惕起来,因为府衙牢房中有的死囚,就会露出这种摄人目光,那都是些连自己命都不要的疯子。 “我叫朱厚熜,是兴王府世子,你想要杀死我并不容易,我护卫很多,一个个都很有本事,而且我现在也并没有被你杀死的打算。”朱厚熜极为认真的对莫戈说道。 “哼!”莫戈冷哼一声,他仿佛在一瞬间成长为冷酷之人,森寒目光紧紧盯在朱厚熜身上。 “很多人告诉我,真正美好的国家应当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可这种景象我没有见到我身边的人去追求,而似你们这样的人又追求不了,这让我很困惑。” 朱厚熜看着莫戈母亲之坟逐渐完成,恭恭敬敬朝着这位母亲行了一礼“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追求一下那样的国家,所以请你的儿子至少在我完成这些事情之前不要杀死我。” 莫戈森冷的目光紧紧盯着朱厚熜,这孩子看了朱厚熜的脸很久很久,看了自己母亲坟一眼,也不知他在想一些什么,几名护卫紧紧盯着他,手按在刀剑之上。 “我会让王府中最好的老师教导你武艺,你以后就跟随在我的身边,如果我明明看到这些事情而不去了解,如果了解了这些之后不想着改变,如果以后我偏离了正确的道理,你都可以立刻杀了我。” “好!”莫戈只吐出一个字,然后在坟前跪下,哐!哐!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在磕头瞬间留下眼泪,抬头之后迅速一抹眼泪擦干,脸上变成了一片冰寒之色,似乎在这一瞬间便接受了现实,只是嘴唇颤抖数下道“我......饿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逐渐变得暗淡下来,朱厚熜一行人便准备在外露营过上一夜。 孟智熊在亲手埋葬那老者之后,决定让护卫之中一人前往王府报信,这带去的消息可不是什么报平安,而是让王府加派人手,如果可以最好能够与府衙沟通,让自己这一行人能够回去。 自己这一行人太少了,而且最近他可是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过,北边梁松山上可能来了一伙儿山贼,莫要在外面过夜。 贼寇杀人可不长眼的! 但是孟智熊的想法注定没法实现,因为府衙也知道情况,也害怕有贼人生乱,凭流民而冲入城中,他们提前便关了门,那派出去报信的护卫都没给进去,就送入一封信,人是自己回来的。 没奈何,只能是躲闪着小心,避开流民在远处点燃篝火,拿了护卫们身上携带的口粮来,稍微靠火边热了热,囫囵将就着对付了一餐。 莫戈吃的津津有味,看他那样子,那干粮里面掺着的咸味肉丁简直就是绝世美味,他甚至要用舌头将其挑出来,在嘴里抿上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陆斌一看这模样,咽了口口水,极为疑惑的看了一眼手中黑不溜秋的干粮饼子,这玩意有那么好吃? 一咬牙一闭眼,陆斌康昌就是一口咬下去,嗯!一股子放嗖了的抹布味! “好吃吗?”朱厚熜看着陆斌闭眼的模样,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陆斌闻言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好吃!” ......打了陆斌一顿的朱厚熜是饿着睡觉的,消耗了体力之后腹中空空,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睡过去。 第28章 山贼 陆斌现在并无半点睡意,这不是因为四周也许多虫子,也不是因为地上铺着的垫子并不如家中的床柔软,更不是因为那抹布味干粮引起了他胃中不断闹腾。 而是因为今天乃是他两世为人所见过最残酷的一天,仅仅由数百人便上演了一副野兽夺食的场面,让陆斌感受到,生命之轻贱,宛如水花,只有啪嗒!那一瞬而已。 在那个时候,看着四周流民疯狂涌向包裹以及食物,丝毫不顾及身边任何老弱妇孺时,陆斌的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个极为阴暗的疑问:他们还算是人吗? 在这个疑问浮现于心智慧,继而他又产生了一个更加极端的想法:我还要把他们当作人来看待吗? 如果按照这个想法延续下去,陆斌一定会成为比历史上那个陆炳还要可悲可恨之人。 因为历史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通常他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比如后来清朝那个臭名昭着的贪官和珅。 可是那个乞求食物的母亲给了他一个不同的答案——就算明知是死,也要留给自己孩儿一条生路。 陆斌再度回想起了那个场景,终于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睡意,站起身来朝守夜的孟智熊打了个招呼,在附近散起步来。 “如果当时我能够反应及时一点就好了,朝着孟智熊唤上一声,他定然能够帮助莫戈他娘亲脱困。” 陆斌循声望去,只见是朱厚熜也没有睡觉,坐在远处空地上望月自语。 “哥,你也睡不着啊。” 朱厚熜见是陆斌,笑了笑,点了点头道“是啊,经历了这样的一天,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呢?如果我能救下莫戈的母亲就好了。” 陆斌苦笑一声“傍晚时孟哥也念叨,假如他动作快一些,反应及时一些,呼唤护卫们过来,定然能够救下那母亲与那名老者。” “唉,孟智熊是个方正的男儿,这件事情其实不能责怪他。” “我刚才也在想,如果我能够早点阻止你掏出食物的举动就好了,我当时都感觉到了不妥。” “你哪里能够想到后续事情会这样残酷呢?谁能够怪罪到你头上?” “然而我在这里听到你在责备自己。” 朱厚熜极为沮丧的说道“因为我使这件事情发生了,这是我的罪过,我想最无辜也是最伤心的人,一定是莫戈吧。”” “哥,这就是你想错了,实际上我们当中最痛恨自己的人就是他了,他以为没有旁人看见,可我看的清清楚楚,他一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脸都抽肿了。” “怎么会……”朱厚熜刚想发问,眼前却突然闪过今日自己抽莫戈一巴掌时的场景,突然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他也在责怪自己,当时为什么非要哭着喊饿,如果当时他没有哭好的话,后面这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是的,我想哥你当时要是没有让孟哥救他,可能他会放任别人将他践踏而死吧。” 他苦笑起来“这如果换做是我,想来我也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吧!可这又怎么能责怪他呢?他身上可连骨头都能清楚看见,不喊饿难道等死吗?” 陆斌突然端正坐姿,朝着朱厚熜露出愧疚的神色“兄长实不相瞒,我在那个时候实际上并不是想要拉着你,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他们已经不算是人了,没必要把自己搭在里面,如果兄长要跑,我一定也会跟着。” 朱厚熜却没有露出生气的神情“我大概猜出来了一些,就连我都害怕了,你只不过三岁,又怎么会不害怕呢?” “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我...想象过这种悲惨!我从不曾想过我会产生那种肮脏悲哀的想法!”陆斌激动起来,他心中也跟着叫喊:我来自后世,我以为我至少能够勇敢一些,我以为我至少拥有一些人性。 “这...其实不怪你,当然也不怪那些流民。”朱厚熜叹了口气,随即脸抽搐了一下“这应当怪罪于当今的陛下,如果不启用刘瑾,不建造豹房,不剥夺刘建谢迁等能臣的官职,这种事情不会这么快就发生。” 陆斌思考了一下,接着也说道“也应当怪罪贪污的官员以及那些地主豪绅,如果不是大肆兼并土地,不是大肆让百姓成为佃农,我想这种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这一定也要怪罪在那些肆意杀人的贼人身上!”一道声音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到一个挎着篮子,面色偏饥黄的小女孩从一旁林子中钻了出来。 这女孩勉强还是有些人色,比之那些流民要好上一些,衣着上虽然破旧,有不少刮痕,但至少不是裸露肌肤,只剩下破布条子。 “如果不是他们抢粮,我家粮食能填满粮袋子!”那女孩大声说着,走近了些,如同一个愤怒的小辣椒。 这时候陆斌与朱厚熜才看清楚这女孩模样,约莫七八岁年纪,嘴唇生的厚实,嘴角还有一颗痣,头发虽然乱糟糟没打理,但是眼神中颇有股子灵动劲。 如果这孩子健健康康的,每天能够吃饱,那模样应当不差。 “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怎会出现在这儿?”朱厚熜一见是名女子,放下心来,直接询问道。 “赵月姑,没看见俺正在挖野菜吗?”赵月姑将篮子展示了一下,篮子中果然有几颗野菜放在最上面,底下尽是些绿叶子,草根子模样的东西,其中还有一团黑不溜秋的团块状之物,也不知是什么。 “听你这口音,似乎不像是我们安陆州这边的人。”那边一直盯着这边的孟智熊不敢怠慢丝毫,一见到有陌生人靠近自家世子殿下,急吼吼便朝这边赶过来,人未道话已然询问出来。 “你是下午那个哭的那个大个子,我认识你。”这姑娘见孟智熊跟头熊一样冲过来也不害怕,又回道“听我爹说过,我是襄阳府那边过来的,和俺爹俺娘俺们村子其他人一起,在那个山上居住。” 孟智熊朝着小姑娘指的那座山上看去,这一瞧之下心中陡然一惊,小姑娘手指的那座山可正是梁松山与大洪山交界的一片小尖山头。 “你家人是做山贼的?”朱厚熜想也没想直接问道,今天早上的时候,陆松叔叔还提过这事。 “我们家才不是山贼!我最痛恨的就是山贼了!我们村子里很多叔叔都是被山贼杀死的,要不然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呢?”赵月姑闻言恼火起来,一脚踩在朱厚熜鞋面上。 朱厚熜痛呼一声,抱着脚跳起来“我只是问问而已,踩我作什么?” “谁叫你说我是山贼!” 孟智熊长舒一口气,刚才他都捏着刀在一边站着,生怕这个小娘是戏文里那种动不动就要拿人做肉包子的人物,毕竟山贼这种以抢劫为生之人,出现什么样状况,都有可能。 “这般晚了出来,不害怕遇见老虎野兽吗?” “怕,但是不挖野菜,明天吃什么呢?难道像那些人一样等着吃粥吗?”小姑娘一指那边城门处。 “每日早晨官吏就会施粥,有何不可,你们不就是糟了难的百姓吗,完全可以依靠官府啊?”朱厚熜疑惑问道,他犹记得今日城门口那些锅子里熬煮的粥水。 “一看就知道你从没有在这里排队过,在这里小孩子哪里能吃得上粥水?” “怎会如此?我明明看见他们一整日都在施粥,怎么会有人吃不上粥呢?只要愿意排队,一定能够打到一碗粥的” “我和母亲在此排了三日队伍,只吃过一碗粥。”莫戈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这是什么缘故?”陆斌开口问道。 “小哥儿,看你年纪小,想必你还不知道吧。”赵月姑对年岁一看就极小的陆斌倒是温和些“虽然我也只是听我爹娘说的,但是听说流民中年轻男人会反复排队领粥……” 朱厚熜没等说完便愤怒起来,今日他们见到的正是这副场景“真是可恶,这种人难道没有丝毫同情之心吗?” 赵月姑却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我话还没说完呢,造成这种事情的原因是那粥水基本不够吃,如果年轻力壮者不反复领取,让自己家里人吃饱的话,那么挨饿的人就变成他们了,之前就是有发善心的人饿死了,他们这帮流民才会变成这种样子。” “怎么会不够呢?我记得我家大人曾说过,安陆府的粮仓一直是足够的呀?”朱厚熜大为惊奇,突然又发起怒来“难不成有贪官?” 陆斌突然捂住自己的脸,朝着朱厚熜有些无力的道“兄长,咱们的父辈们曾经高价买过粮食,现在我想我知道他们的粮食是从哪儿买来的了。” 朱厚熜是何等聪惠之人,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安陆粮仓?可父亲不是说是从一些百姓手中购买……” “我想那也许是自欺欺人之语,百姓交的粮食最终也是要入粮仓的,那些官员拿粮仓中的粮食出来售卖,岂不就是从百姓手中买粮吗?只不过银子入了官员口袋罢了。” “我懂了,既然那些官员可以将粮食一高价格卖出去,那他们就不会舍得在施粥上大方,朝廷政令下来了,他们就对付一阵,做些表面功夫,却将百姓饿死也不管,难怪我的老师一直跟我说过,世上的贪官污吏们总是见利忘义,他们这是在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灾难来临之时,待价而沽,而咱们的父辈们…却也是…却也是帮凶!”朱厚熜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道。 “想来公文布告上写着那些种子农具,之类的告示也不过是一种只能看不能信的东西了?” “他们连活命粮食都敢这边做,就别说那些价值更高的东西了,他们能舍得吗?我终于有些明白,老祖宗为何好杀贪官了!” “没看出来,两位小哥儿倒是晓得事情。”赵月姑对于俩妖孽的对话其实不太听得懂,不过还是假模假样的夸赞了一句,又接着说道“反正不论别人怎么样,我爹说了,做人要有底线,我家是既不愿意和流民抢粥水,也不愿意想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农具种子。” “你父亲倒是品行高洁,只是赵姑娘以挖野菜为生,又能坚持得了几日?够一家人所吃?” “不妨事,我家里叔伯们会打猎,而且山头上还开了些耕地,听我爹说,我们村剩下人齐心合力,一定能够撑到下次收粮的时候。”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想见你的父亲。”朱厚熜刚感叹完这一句话。 “那倒是不妨事,这位公子哥儿既然要见,见上一面也无不可。”远处树丛之中一道身影走了出来,那人弯弓搭箭对准了这边。 孟智熊浑身肌肉紧绷,他都没发现人影,壮硕身躯一下子挡在两小的前面,刚想要拔刀,忽然只听嗡!的一声,咻一下,一只木箭直接从侧面飞来,就扎在他身后,陆斌的脚边上。 孟智熊的脑袋在那一瞬间几乎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句话回荡“完了,全家老小都完了!” “孟哥,不要担心,我俩没事,他们好像没有杀人心思。”陆斌小手撑在孟智熊腰上,感受着腰间传来的力气,他这才回过神来,浑身激灵灵滚下一片汗来。 “月姑,快过来!”那男人高声喝道。 孟智熊哪里会让对方得逞,到时候岂不是任人宰割? 尽管此刻侧方还有敌人暗中窥伺两个小的,但是他也决意拼上一把,大手直接朝着小姑娘便捞了过去。 此时另外一边又是嗡!一声响动,只听刺的一声入肉之声传来,孟智熊手臂早已护住头脸,一只木箭正好扎在他护脸的手臂之上,一手直接拽住那姑娘衣襟,顺势便掐住了其脖子。 “住手!”四方约莫有二三名男人声音高呼。 “放开我女儿!”赵月姑父亲双眼瞬间瞪的通红,手中箭矢对准后面两个小的。 第29章 到贼山去 “你先放下弓箭!”孟智熊暴吼一声,声音极大远远传了出去,他以为自家护卫弟兄们睡的死还没醒。 “不要妄想叫你那些弟兄们,你可以回头看看,我家里人已经将他们绑好了。”谁料这汉子看出孟智熊想法,冷笑一声便大声回了一句。 这帮蠢货,孟智熊暗骂一声,心中已经知道此人所说必然为真,更不敢大意,环住赵月姑的那只手更紧两分。 “你想要做什么?” “你放了我女儿,你应该知道,我们没有杀人的心思。” “大个子,我爹没有坏心思。”赵月姑在孟智熊怀中也喊了起来。 “你们先把弓箭放下。”孟智熊根本不理会,未受伤的手反而更加收紧三分。 “好!”那汉子急忙答应一声,四周二三人都把手中之弓撤了弓弦,但箭矢还搭在弓上。 孟智熊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弓弦紧绷时可吃着力呢!这些人看上去也不是军中那种能一连发数箭的壮硕弓手,若是稍有个力气不济,松了手,自己四个人当中人保不齐就得死一两个。 “放下我女儿。”那汉子显然也是意识到孟智熊所想的事情,但四周同伴松了力气,他却没有,手中弓箭还是直指朱厚熜,口中更是威胁道“不然我就一箭射死那个大点的小公子哥 。” 孟智熊一只手轻轻将女孩放了下来,但那只未受伤的手还是抓着小女孩衣襟不放“殿下,咱们身后有一棵树,朝那个方向走就是莫戈母亲的坟墓,正对着大路,沿着大路走半个时辰就是城墙那儿,等下你带着小斌跑,实在跑不掉扔下小斌不管也可以,我为您拖上一会儿不成问题。” 朱厚熜想了想,觉得孟智熊的方法并不好,且不说夜间两个穿着布衣的孩子能不能叫开成名,单论做到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不迷路,他便觉得极难做到。 他与陆斌可不是山里孩子,若是一不小心走错了道,被山里野狼叼走,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显然这个孟智熊,此刻是没心情关注太多,他的职责就是保护世子,眼前三五个人,四周包围表,他绷着一根弦,已经无暇想别的事情。 “孟智熊,松开她,你去一边把手臂上的伤处理一下。” 孟智熊此时手臂上的伤正汩汩流血,哪只手都垂了下来,显然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但是他迟疑着,不肯将手中唯一人质放下。 “孟……孟哥,听世子的……他或许真有办法。”陆斌此刻牙齿还在打着颤,刚才那一箭可正是射在他的脚边上,而后嗖嗖嗖!几发箭矢让他只觉得阎罗王在朝他招手,几乎吓得他要软倒在地。 朱厚熜拉住赵月姑小手,前走了一步朗声道“这位壮士,你的女儿我可以放回你身边,你可以放我们离开吗?” 那汉子见这孩子有如此胆魄,经历方才一幕居然还能够正常说话,不由得有些认真起来“这位公子哥说笑了,我女儿与你说了那么多,我自然不可能放你们离开,但我可以答应你们,不伤性命。” 朱厚熜闻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可你是否知道,我是何人?” “你虽然穿着布衣,但想来是城中官员子弟,我听说过像你这样的人,打着体会一番人间疾苦的名头,实际上也不过是出门游玩而已。”这汉子语气中颇带着些不屑。 “你这么说倒也是对的,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官员家的子女,也不是什么世家的子弟,我乃是安陆州兴王府世子朱厚熜是也。” 听到这句话,那男人的眼中立马掠过一丝杀意,因为如果说是官员家的孩子,凭此一个人质可能还有机会捞得一些钱财,实在不行到时候村子不要了,换一个山头再居住便是。 可如果自己把皇氏子弟带了回去之后,等来的只能是一只海捕文书,反倒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些人全部杀个干净,然后直接举全村老小离开安陆州府才有一丝活路。 “当今陛下乃是我亲堂兄,我父与先帝乃是亲兄弟,若是你杀了我的话,到时候来的可不是什么海捕文书,而是成千上万士卒,你们逃不掉。”朱厚熜眼睁睁看着那汉子神色猛然再次发生变化,大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意。 那汉子呆愣在那儿,一时也是默然无语,你说这是什么状况?随意在路边撞见个孩子,怎地就是这种站到天边的大人物? “你说自己是便是了?如何证明?” “此乃我兴王府护卫腰牌,如若还是不信,包裹中还有兴王府玉牌在,可叫你仔细一观。”未等朱厚熜开口,陆斌拽下孟智熊腰间腰牌,在后面高高举起大声叫道。 四周那些手持弓箭者之间传来一阵骚动,就连为首那汉子此刻脸上也微微见了些汗水,看来都是信了这番言语,也知晓这下事情麻烦了。 终于还是为首的汉子忍受不住,怒声喝道“我等从无伤人害人之意,为何你们这些大人物要苦苦相逼?” 朱厚熜轻轻颔首道“我也觉得你们并非那种歹人,你们刚才对准我们的时候,也并无害命之意,我想赵月姑说的话语可以相信,你们是那种遭了难的百姓之一。” “休想用那些好听的话诓骗我们,我们不可能放了你,谁知道你回去之后会不会让人告诉官府说我们就是一群山贼流寇,叫人拿我们的脑袋换赏银。”有一人口中喊道。 “你的担心极有道理,如果是我处在你的位置,我应该也会这样去想。”朱厚熜认真回答了那人的言语,又朝着赵月姑之父道“所以我有一个办法,赵伯父可愿意听一下?” 为首那汉子点了点头道“你说吧,我听着。” “我这四人可随你去你那山寨,当作一道保护符,你放了我家其他护卫,我可以叫他们带回去一道口信,就说我们在一处农庄休息,不必担心,可好?” “你未免把我们想到幼稚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叫护卫回去是搬救兵过来。”其中一人大声喊叫起来,显然是乱了分寸 “你这蠢货,没听见人家自愿留下充当人质吗?”好在有人还是冷静的,没生出乱子来。 那赵月姑父亲还是不言语,眼中闪烁着犹豫之色,这世间岂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当然,我也会告诉我家护卫,后日带着一队人马来接我,你们到时候派遣人手,将我们分先后一一送离,就送到现在这个位置!到时候,若我到了时间没出现,大军便立刻杀了你们,若是我没有信守承诺,你们就立刻杀了我!可好?” 那汉子闻言沉默思考了好一会儿,并未觉得其中有任何不妥之处,于是放下手中弓箭点了点头道“可以。” 朱厚熜见他答应了立刻松开抓着赵月姑的手,女孩也不犹豫,直接跑向了他父亲。 她爹见自家娃儿挎着个小篮子,撒丫子跑回身边,一点犹豫都没有,顺手便是一板栗敲在了她脑壳上“叫你跑那么远,惹出这么多事来。” “爹!”赵月姑委屈了一声,眼睛里迅速蓄满泪水。 这汉子看着自己女儿那眼眶子马上就要掉下珍珠串来,心里马上就是一疼,暗骂一声自己这破手,女儿今日都受了惊吓,怎的还要打她? 不过鉴于忧心女儿以后的安危问题,他还是维持着一名老父亲的威严道“以后不准你大晚上跑出来挖野菜,明日我和你几个叔伯多出去跑跑,多打些兔子山鸡回来便是,还能缺你一两棵野菜不成?。” “这位赵伯父,你可有伤药,我那护卫手臂伤势实在严重,必须治疗一二。” “有,那个老六啊,拿些……拿些……呃!嗯?” 那汉子先是下意识的朝着自家人喊了一句,喊了一半才发现眼前这个叫拿药的却是朱厚熜,身边还跟着陆斌。 刚才他只关注自己的女儿,却没注意到朱厚聪跟着自己女儿屁股后面走来了这边。 不过此时这汉子是满头雾水,离得这么近,这几个孩子就不怕自己这帮子人一刀馕死了他们吗?现在小孩子都这般莽夫性子的吗?万一自己这帮子人起了杀心呢? “你就不怕这会儿我发起狠来,一刀剁了你?”这会儿这汉子是纯粹有点好奇,刚才还打生打死的,就差抄刀子互砍来着。 要知道朱厚熜那名为孟智熊的汉子手臂上现在还捅着一支木箭没拔下来呢! “我不怕,伯父不会杀我。” “你怎么能确定呢?” “我观伯父行事其实颇有仁心,且颇晓得事理,想来既不会忍心,也不会那样愚蠢的杀死我们,如果要那样做,你先前就可以动手了,现在我本就是拿捏在你手上的人质,而你也需要用我来保住自己身边人的性命,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怕你呢?” “哼!”他心中却是感叹这世子殿下这般年纪怎么能做到如此通透? “赵伯父,能否给些草药?” 转头吼了一句“老六!还不快把药草拿来,给对面那个孟智熊的汉子送去!” 一干瘦男人站出来后愣了一下,迟疑了好一会儿,望着那汉字目光中充满了关切,直到这汉子用恼火的目光看过去才行动起来。 不过那个被称作老六的也没走太远,因为孟智熊那厮一发狠,直接把手臂上插着的木箭从膀子上拽下来,一只手捂着伤口,一只手死死捏着木箭,咬着牙硬生生走了过来。 他可没办法忍受世子殿下离开他的视线,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孟哥!”陆斌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没事了,这位赵伯父不是歹人。” 孟智熊看了一会儿陆斌,并没有听清楚陆斌在说些什么,他现在只觉得疼痛感如同浪潮一般,一阵一阵席卷着他的脑壳。 推开陆斌,宛如小山般的身体站在那汉子面前。 “你倒是好汉子,放心吧,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赵铁山不会杀小孩子的,没下作到那种程度,更何况你家世子我也惹不起。”赵铁山定定望着那木箭上一缕缕肉丝,苦笑一声说道。 这时候孟智熊就像是得到了什么承诺一样,摔倒在地,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下来。 “莫戈,你按住伤口,我去拿药草,哥你把你内里那干净白衣裳撕一条下来,孟哥必须要包扎才行。”陆斌急吼吼冲上来,大声指挥起来。 其他两个孩子其实并不知道陆斌在说些什么,但还是按照陆斌说的去行动起来。 陆斌转身冲向老六那边,拿过药草,直接跪在地上,捣起药草,药草捣碎之后,又向远处篝火跑去,也不顾及烫手,抓起一把草木灰便赶了回来。 “谁有清水?”他又高声叫道,赵铁山直接从腰间解下装水竹筒递了过来。 “莫戈,抓一下伤口两边的手臂,从两边往里按压,对,就是这样,哥,你举着火把,顺便帮我拿一下药草汁,我要清洗一下孟哥伤口。” 陆斌惨白着一张脸,对孟智熊伤口直感到一阵反胃,那伤口已经翻出了一层白肉,但是那扎进去的可是木箭,只能忍着一点点用清水做着清理,将一些木丝用洗过的双手从肉里面拽出来,鲜血一股一股往外冒着。 赵铁山被这副场景惊了一下,心道:此子也不是凡人啊! 终于清洗干净,他这才将那药草往伤口上一贴,拿过洁净的丝绸布条,缠了几圈之后死命一拽,小身板用了全身力气才算是包扎好伤口,一屁股跌倒在地,喘一口粗气后朝着朱厚熜道“哥,你那丝绸白内衣今晚就脱了吧,孟哥伤口着几日还得用你那白净的布条重新包扎,你别穿的脏了,那就包扎不得了。” “好......啊?斌弟,那我这几天穿什么?” “要不,你牺牲一下,反正外面这层褂子也看不出来什么,真的。” “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第30章 贼窝 朱厚熜与陆斌两人因内衣问题争执了很长时间。 最终朱厚熜损失了双袖与双腿之上的内衣,陆斌损失了胸腹之间的内衣。 这部分内衣叫莫戈用刀子裁成数块布条,放入一个包裹之中,这些都是接下来几天用来给孟智熊还伤布所用。 这也被赵铁山一帮人看了个满眼,这个时代类似此类知识可不会有人轻易教授,因此觉得这是学了一招,默默记下,打算以后让后代不要像他们这种败家子一样随意叫人看见。 “那你家的护卫我已经松了其中三个人身上绳索,有什么话你现在对他们说吧。” 朱厚熜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赵铁山留了个心眼,他不可能将所有的护卫全部放回去,他要尽可能多的保留人质,同时也要保证,传回去的话没有谬误之处,而且如果一下子全都放回去,反而是这位世子殿下身边没了人手,你说王府那边能不起疑心吗? 自家的这些侍卫,此时还在篝火边上警惕的望着那些持着弓的人。 此时他们这些人内心中最大的感受便是觉得屈辱,孟智熊那厮好歹算是尽了职责,自己这帮子人,可一点作用都没起到,就被人捆成了粽子。 自己这些人可是七尺男儿,健硕之辈,却被一群如瘦猴子般的人弄着这副德行。 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的刀已经被人拿走,他们肯定是要拔刀相向的,哪怕被箭矢射成刺猬。 朱厚熜径直朝着他们走了过来,那些护卫们一看见是他,不论被绑着还是已经松了绑的,纷纷跪倒在地匍匐着一个个都露出羞愧难当的表情。 “世子殿下,是我等无能,害得殿下身陷囹圄。” “这不怪你们……”朱厚熜本想这样说,这是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些山贼其实威胁性不大,陈述利害之后安全已经得到了保障,没必要再行怪罪,可口中话语还未来得及吐出,直接被陆斌打断了。 “我觉得这次你们确实有错,你们的职责是护卫世子殿下,但是你们却只让守夜的孟智熊保持警惕,自己等人睡的深沉,竟叫人直接绑缚住了自己,假如不是这群人,并无杀世子殿下之意,那么吾等此刻便魂归黄泉了!”陆斌的语气中充满严肃。 “这皆是我等之错。”护卫们头颅埋得更低,陆斌之言本就是对的,如果是歹人,岂会放过他们的性命?恐怕连自己这些护卫的命都要丢了去。 “你们在放下警戒之心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后果,如果世子殿下出事会发生什么事情?兴王叔叔一定会勃然大怒,我父亲可能都要被处死,而各位兄长之亲人可能都要被杀死。” “我等,我等实在不该疏忽大意。”护卫们一个个冷汗直流。 陆斌根本不接这些护卫们的话茬,而是紧接着用一种检讨的口气说道“这也不仅仅是你们的错,我与世子殿下也有问题,比如说我们不该在夜晚离开的太远,否则孟智熊就不会离开篝火附近,你们也就有足够时间反应过来。” 几个护卫面面相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陆斌抬头看向他们“我这不是在责怪你们,这时候责怪已经没有半点用处,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再次犯下类似的错误,我的爷爷常常对我父亲说,从过错中吸取教训,同样的错误犯第一次是情有可原,犯第二次则是愚不可及。” 一名护卫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朝着陆斌点了点头,竟然一抱拳说道“受教!” 朱厚熜眼中也露出一丝明悟之色,心中想道:以前学过一篇亡羊补牢时犹未晚的故事,想来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吧,刚才应当是我做的差了,错误需要的不是被无端原谅,而是需要认真的改正才是。 朱厚熜在陆斌语毕之后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待会儿他们会将我们当作人质,将你们放回去,你们到时候去路边等待一会儿,等天亮了之后立刻回到府内,给我父王母亲报一声平安。” “殿下,这怎么可以?”被释放的护卫大惊失色,这帮贼人是疯了不成,真敢绑架亲王世子不成? “不必多言,你们记住两件事,一是不得向我父王说出我被当作人质这件事情,若是父王问起,你们便说我就在城外西边赵家村做客,两日便回,二是带一支人马两日后在此处接我,若是我当日未回,便直接报与官府,可直接下令缉拿贼寇赵铁山,其人有一女名为赵月姑。”朱厚熜一番言语铿锵有力,声音极大,连那赵铁山也听得清清楚楚。 但那赵铁山闻言却也不恼怒,本来这就是他故意透露出去的信息,算是给予对方一份安心,他们有户籍在册,按照明朝的户籍制度,只要知道姓名以及从何处而来基本便可知晓身份。 刘六,刘七以及赵遂造反时用假名的原因便在于此,若是被人知晓真实身份,便有被满门抄斩的可能。 当然这只在明朝前期中期有效,后期隐藏人口多了就不行了。 侧面的,他赵铁山也是在向这位世子殿下证明自己这帮子人并非歹人,我都敢报自己真实姓名了,你难道还怕我不认账? (ps:明太祖朱元璋制定的户籍制度,将所有人按照不同地域,不同职业进行分类,比如做工匠的世世代代都是此地匠户,务农的世世代代都是此地农户,所谓父死传子,老朱同志认为这样就能够让全天下百姓都有一口饭吃,而且互不相通之下也就没有了造反,实在是最完美的户籍制度。 但是实际上这是最烂的户籍制度,一旦遇到灾荒饥馑之年,百姓没有收入,不得不变卖田宅,离开家乡逃难时,户籍就自动转为流民,地位直接变成最下等,文中提到的流民基本就是这种情况。 如果说这种制度有好处的话,那就只有一样,且是针对统治者的,因为户籍不可以随意流动,所以追溯源头十分方便,只要是真实姓名,基本可以对照黄册追溯到这个人的家乡。) “殿下!”这三个护卫死活不肯听从,废话,这么搞,要是万一自家殿下出了事,自己一家老小全都得报销! “去便是了,这是唯一能够保下性命的办法,照我说的去办。”朱厚熜有些严肃起来。 陆斌出言劝慰道“几位兄长,这便是我哥谈的条件了,此刻我等性命全捏在他人手中,你们不回去,兴王叔叔一急之下派了兵来,官兵要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了我们,一切便没有了转圜余地,反而是你们回去报个信,官兵不杀来,他们便不会杀我们,我们的安全才有保证,孰轻孰重兄长们应当分得清才是。” 这三人顿时愣在了原地,这时候他们才想清楚其中关节,对啊!自己等人的命现在可就在他们手里面呢!但是兴王府也不是吃素的,兴王可是当今陛下亲叔叔,他们如果胆敢动世子殿下,他们这帮子人,外加上一村老小便都没了活路。 想到这里,这三人中一颇有些决断者一抱拳“世子殿下,我等听从殿下安排,这便离去。” 说着一把抢过身边一人手上的火把,招呼一声,飞速绕过这群山贼,朝着今日来的方向离去,虽然此时天色暗淡,但是早些时候留下过记号,能够寻至莫戈母亲的坟,摸到大路边上。 看着护卫远去之后,赵铁山也带着他女儿走了过来,刚才朱厚熜以及陆斌的话语根本没有背着任何人,他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是一阵动摇:这两个,真的是孩子? 当然,他面色不会有一丁点变化,直接说道“既然他们已经离去,你们便随我回山中做客可好?” “赵伯父不必客气,你走带路吧。”朱厚熜一点也不客气,直接回道。 赵铁山不负多言,直接安排起是夜间走山路的队伍,他让那些还被绑着的护卫走在最中间,自己带着几个孩子走在最前,其余人抬着孟智熊走在最后。 是他这么安排自然有其原因,他不可能让这些护卫有任何机会逃跑或者救走这几个重要的孩子,而他本人又十分敬重似孟智熊这般铁血硬汉子,因此他便让自己的兄弟们负起看护孟智熊以及这些护卫们的责任,自己则看住手边上那至关重要的朱厚熜以及陆斌。 而一个夜间能够识路的人又尤为重要,这里面的几人中就属他的眼力最好,所这般安排才最为妥当。 夜间即便打着火把走山路也是极为困难,山路崎岖难行且先不提,光是树木横阻,荆棘倒刺的植被乱生便叫人难以忍受,更不必说,火把那点微末之光,根本照不远也照不亮。 似是朱厚熜这般一直生活在王府中,从小便在蜜糖罐里泡着的孩子,只是走了不到数百步路的样子,他便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无法忍受,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脚被地上裸露在外的青石绊过数下,更是在于黑暗之中跟随那一两点火光,看不清四周情况,着实是叫他有些害怕了。 他还不敢回头望去,因为他知道在后面也就只有一中一尾两个地方打着火把而已,他忍不住朝着赵铁山道“赵伯父,你为什么不多打几个火把呢?这样看起路来岂不方便许多?” 赵铁山闻言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来“公子哥,你以为谁都像你家那样有钱的吗?” “火把而已,难不成木头也是要钱的?” 陆斌赶忙说了一句“哥,火把可不仅仅只是木头,火把还要进了油的布才行,而且看赵伯伯手上火把暗淡的样子想来用的布也不是那种专门引火用布,油也是野兽身上采来的油脂而已。” “这位小哥还算有些见识,总知道火把要费油布,不像某位公子哥。” “布匹?油脂?这些东西很珍贵吗?”朱厚熜此言完全是随心而发,没成想却引来赵月姑这姑娘的恼火来。 “不珍贵?我们全村也就做了十几支火把而已,有时候阿爹如果白天没有收获,都是要依靠这些火把晚上来捕猎的,你说珍不珍贵?”一边气愤的说着,一边这姑娘居然还流下了眼泪。 朱厚熜都懵了,他现在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更是毫不懂得看一下气氛,傻傻的问了一句“怎么哭了?” 赵铁山呵呵一笑“她呀,别管她,她应该是想到了她娘今天晚上要揍她,前两天她娘就和她说了,不要跑到远处摘野菜,今天晚上为了找她,我们可费了不少油,那可都是能吃的好东西!” “是这样吗?”朱厚熜扭头朝赵月姑问道。 赵月姑哇!一嗓子哭出了声音,然后一脚狠狠跺在朱厚熜的脚面上,让朱厚熜原地跳了好一会儿。 也不知走了多久,大约山间微微有了些亮光之后,赵铁山便叫前后队伍熄了火把前行。 在这之后好一段时间里,陆斌都感觉自己看不见路,得亏是赵铁山时不时拉着,甚至有一段难走的路被他打横抱着,这才度过。 而后面几名护卫也是同样情况,非得后面的人帮忙搀扶一二,才能够勉强前行。 要知道自己这帮子人才是本地人士,却还不如一帮外地人对路径熟悉,被搀扶的护卫都有些红了脸皮。 不过嘛,赵铁山也不见得心情有多好。 为何?因为自己和莫戈一人占着赵铁山一只胳膊,而朱厚熜这小子也不认识路啊,丫是如何坚持着走到天光大亮的呢? 陆斌扭头望了一眼赵铁山黑的如同锅底一般的脸,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乘着照入山间的第一缕阳光,他朝着朱厚熜望去。 只见朱厚熜拽着赵月姑小手,那姑娘红着脸,难怪这辣椒般的性子一路上一句话也不做声。 可叹朱厚熜这个傻子,这会儿正用手指着远方,朝着陆斌叫道“看那里,那边!山林之间竟然真的有屋舍!斌弟,我这是第一次见到!” 第31章 山间小村 陆斌不忍再看一眼朱厚熜,这傻子绝对不知道牵那闺女手的行为已经拨动了一名老父亲脆弱的神经。 他只好看一下那个引得朱厚熜关注的村庄,说实话他也挺好奇,因为经过他的观察,现在他们这些人所处的位置约莫在两山之间山脚下的一个斜坡上,下面有一条河流,位置或许是附近较好的一处。 但湖广之山,多为青石之山,因此两山之间怪石嶙峋,再加上四周植被茂密,树木丛生,简直叫人难以想象是他们是如何从无到有的建设屋舍。 因此他直接朝着朱厚熜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远处,约莫有五六百步距离处,被山林遮挡了视线处隐隐约约间真有一群居住之所展现在他的眼前,待离近之后,才逐渐显露全副模样。 那说是一个村庄,但内中居住之所看起来十分简陋,既不同于安陆州城内石砖瓦顶的屋子,也不同于城外那些土砖草顶的屋子,而是一些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木棚竹屋。 好一些的,采用竹子木头,细细切割之后搭建而成,若是那种有顶有墙,有门有窗的,便算是此间最好的居住之所。 绝大多数都是那种将树木放倒搭在另一棵树上,呈现出三角之状后,一侧斜面再用削过的树木枝干做横板,然后上面盖上一些绿植或者茅草,搭成小棚子,便也能够居住几人。 难怪朱厚熜要大呼小叫,表现出一副惊讶的神情,他确实不曾见过这种居住方式,相对而言这个村庄的居住状况更像是山里野人,或是上古之人所居住。 据闻类似居住方式,只有贵州土司辖下的土人村寨之中还存在着,而对于这种人,文人士子们大多会对其称呼为未开化之蛮夷。 不过也能够看得出赵铁山他们正在一点点努力去改变的居住之所,比如那个竹屋,远远看去已经有袅袅炊烟升起,明显内中设了灶台,看起来已经有农家妇人在准备饭食了。 闻着空气中传来的肉食香味,赵铁山他们终于放松了下来,一个个露出笑容,知晓家中妻子儿女已经做熟了食物,就等着他们回去一起享用了。 朱厚熜与陆斌闻着味道也觉得腹中饥饿难以忍受,他俩昨夜可没吃什么东西,又一夜山路走了过来,此刻只觉得腹中已经发出了雷鸣的响动。 赵铁山有些犹豫的看了他三人一眼道“你们几个孩子,可在我家吃些东西,我有言在先,你那些个侍卫我们可不会喂他们半分食物,叫他们自己想办法去,那叫孟智熊的,我顶多能够给他安排一间有顶的屋子。” 陆斌毫不犹豫点了点头“我的诸位兄长可以自行解决,他们皆带有干粮,孟智熊也不打紧,只要我按时给他换伤布便可。” 在后面跟着的那老六闻言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公子哥,那些东西早被俺们收了起来,若是他们要吃,我们只能还一半。” 赵铁山点了点头“对,只能还一半给他们吃,顶多我们可提供一些水和柴火。” 陆斌都惊了,这不就是抢吗? 实际上他哪里知道那些个干粮在这些人眼中看来都是好的珍贵之物。 他们仅仅是舔过一口便知道,那上面可是有肉粒与盐在里面。 这可都是好东西,尤其是盐巴,这些个逃难来到这儿的人已经很久没尝过盐味儿了。 这种干粮那是要叫家里妻儿老小尝尝的,自己都不舍得吃。 最终陆斌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不是因为他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而是朱厚熜已经等不及想要进村庄之中。 这家伙现在正用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流着口水,只觉得空气中的香味正变得越来越诱人。 一行人很快便步入村庄之中,不过他们并没有各自回家,而是带着这些个护卫们先去了村庄的中间一处空地上。 空地上有着一个简易的篱笆栅栏,内里有一些动物,皆是山间野鸡野兔,兴许是他们捕猎时,陷阱套中之后被救下来的小兽,这会儿养着应当是看能不能生小崽子,以后可不可以重复提供肉食。 护卫们便安排着这些动物待在一块儿,而孟智熊则被另外几人找了一个粗制滥造的棚屋住下,他这会儿还在睡着休养,一晚上过来,一直没醒,好在呼吸平稳叫人安心。 对于这些人,赵铁山没有特意派人看守,甚至还亲自为其解开了绳子。 因为有几户人家的棚子正朝着这边,且朱厚熜稍后也要随着他离开,谅这些人也不敢擅自行动。 当然,朱厚熜还是要对这些护卫嘱咐一番,叫他们安心才行,不能让其生出乱子,否则一番苦心便是白费了。 此时这村庄之中的人与自己这边互相之间既警惕又敏感。 别看赵铁山现在这副亲近和善的样子,一旦稍有异动,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杀死朱厚熜。 朱厚熜在与这些护卫叮嘱了好一阵子之后,随着赵铁山便前往日出方向一间竹屋,看得出来,他在这里是一定是类似首领一样的人物,因为属于他的竹屋最大,门边上还晒着鹿肉鱼肉之类的肉干。 一名妇人正在门口等待着,看见了赵铁山与赵月姑之后,先是露出放松的表情,然后便是一阵欢喜之色,只不过这两个神情皆切换的极快。 让人只感觉是下一瞬间,那女人便回到了房中倒提着竹扫帚走了出来,而面容已然转换成愤怒。 小姑娘赵月姑一见到自己娘亲提着扫帚,霎时间脸色惨白,她就扭头想跑。 但在她的身后猛然传出一声断喝“赵月姑!你敢跑试试?” 这姑娘就跟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住,死活不敢再挪动一步,眼睁睁看着她娘亲走过来,一把揪住她后脖颈,仿佛是拎着小猫儿一般,逮回到屋中去。 赵月姑朝着她爹丢过去一道哀怨的目光,双脚在地上划出两道冗长的痕迹。 但她爹不为所动,甚至把头偏去了一边,就这么在外面带着其他三个孩子在外站着等。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随即他竖起五根手指,熟络至极的一下一下曲起手指。 当最后一根手指曲起之后,只听得里面传来啪!随即又传来女人喝声“不准哭,把手洗干净准备吃饭!” 赵铁山这时候才点了点头,朝着朱厚熜,陆斌以及莫戈道“走,进去吃饭。” 推门而入,屋子里这会儿女孩儿呜咽着低声哭泣,那做母亲的一脸严肃,扫帚持在手中,却是一旁的木凳子被抽出了一道小凹槽。 “几位公子哥儿,这是我内人,姓吴。”赵铁山稍微介绍了一句,又对着自己妻子道“这几个公子哥儿乃是贵人,在咱们这儿小住几日,你莫要怠慢。” 这时候陆斌才有机会看清楚这女人模样,这名夫人是非常传统的农村妇人,头发上只是随意的用绳子系起来,眼角有些许细细皱纹,手上有老茧,脸色蜡黄中,身子要比这里男人们要瘦弱不少。 吴氏上下打量了一眼几个娃儿,十分显眼的撇了撇嘴,然后叉着腰指着朱厚熜便朝自己丈夫说道“你若是说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是公子哥,我还相信,这两个?”又一指莫戈“这一个身上的衣服都成烂布条了,怎么可能是什么公子哥?” 说着她又露出狐疑神色,盯着自己丈夫便道“你莫不是发什么善心,把外面流民家的孩子领了回来吧?我可只准备了两碗肉,没做其他人的饭食。” “这个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但另外两个肯定是城中的娃儿,其中缘由我和你也说不清楚,你就莫问了,反正他们在我们家要住上两日,你接下来几餐就多准备些吃的吧。” “什么?”这女人高声尖叫起来“两日?不行,不行,家里可没有那么多吃的,你怎么不叫其他人家里分一两个孩子去?” “唉,这里就咱们家猎的东西多些,他们几个昨天一天都没有猎物,还要跟着我找咱们找月姑,这叫我怎么能把这种事分摊给他们呢?” “就你会做烂好人!”她嘟囔了一句,接下来却也没拒绝,说着就从一边灶台之上取来两碗肉,又拿出三只木碗来一分,分出三块不算大的,往几个孩子面前一递“诺,给你们的,就这么多,别想着能多吃一点!” 妇人又将两个碗递给自己女儿与丈夫,丈夫的碗中肉要多些,女儿的碗中肉要少些,而她则提着女儿带回的篮子,取来了一瓢水在锅中煮了些青菜,野菜青食容易熟些,不一会儿她也拿着一个木碗盛了菜坐到木桌边吃了起来。 内里参杂有些野果,但没有丝毫肉食,清汤寡水看起来便无法勾动食欲,但她吃的却津津有味。 “娘,我都挖了许多野菜回来,而且爹昨天也有猎物,你怎么不多吃些?”小丫头赵月姑道。 “死丫头,你跑出去那么远,可知道废了多少油?这些油够咱们家吃好几顿的了!今日又来了这许多贵客!”这吴氏把贵客两字咬的极重,看那模样几乎就是咬牙切齿“若是为娘不省着点,再过几日全家都得乞讨过日子去。” “娘,我再也不跑那么远了。”赵月姑低着头,显得非常闷闷不乐。 这时朱厚熜才恍然大悟,他就说为什么一个小姑娘家的大晚上怎么会跑这么远去挖野菜?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娘亲。 这可是孝道的体现啊! 朱厚熜觉得自己该把碗中之肉让出来,成全着赵月姑的孝心,但是腹中空空如也,实在是饿了,不然这种淡而寡味的肉食哪能惹动他的食欲? 要知道在府中,即便是自己小院灶台上准备的午食,也得有四个碟子一道汤才行! 他看了一眼碗中食物,此刻心中当真是在天人交战,想吃吧,又觉得亏了自己的道德,不吃吧,他觉得自己饿的实在无法忍受。 于是乎,他又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此肉大约有四五口的样子,自己的小孩子吃的话能吃六七口,他准备只吃三四口,然后将剩余的全部还给妇人。 说做边做,他迅速的扒拉了三四口,咽下,把碗朝着妇人方向一推,头撇到一边忍着不去看上一眼“吃肉我食之不惯,夫人,你食菜怎能食饱呢?还请吃此肉。” 这吴氏愣愣的看着眼前这身穿寻常百姓家衣服,此时一脸拘谨加忍耐的公子哥,突然间她大加恼怒起来,顺手抄起放在身后的竹扫帚,啪!一声,结实抽在了朱厚熜大腿上,涨红着脸几乎要咆哮起来“小孩子家家的吃便吃,做什么道学先生?当我看不出来吗?分明是饿了!不吃便滚,饿死你算了!” 朱厚熜痛呼一声,差点跳起来,这会儿他四肢内衣可光着呢!这一下他便知道身上一定是打出了红印子。 刻下只觉得这妇人简直不可理喻,心想:我可是看在你女儿这么孝顺的份上才让的,我爹都没抽过我! 见着这一幕,赵铁山完全确认,这些个孩儿,就是聪慧些,早熟些,完全是个好发善心的。 这中间的朱厚熜,好比是那书读呆了的良善小子。 在他们以前村里,这种孩子得多教,多打,自家老婆完全是忽略了那一层公子身份,下意识就作了以前熟悉的行为。 “好了好了,娘子不要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吃饭,吃饭。”赵铁山哄了自己夫人两句,忍着笑意扭头又对着朱厚熜道“你小子也别太过分,不要惹我妻子生气,知道吗?” ???朱厚熜这时候满脑门子雾水,该生气的难道不是我才对吗? “小哥儿,俺娘她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明显饿的肚子都在叫了,还弄这些,怎么能叫我娘不生气呢?”赵月姑看了一眼这呆愣住的傻子,好心解释了一句。 “好了,娘子,这几个孩子不也是关心你吗?咱家猎物这几日也算是充足,你莫要节省,你看你瘦的,来从我这里扒些走,你要是倒了,小月儿得哭死。”赵铁山说着从自己碗里夹出一筷子肉来。 等他要夹第二块时,吴氏一筷子制止了他“一块就够了,你若吃的少了,今日还怎么有力气打猎?行了行了,我在家也费不了什么力气,有这一块够了。” 第32章 渔猎 这一餐吃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便结束了,食物并不多,吴氏只做了两碗肉,又必须保证家中唯一男人白日里有充足力气捕猎,一分之下屋内其他人便只有那么一些。 吴氏在收拾了碗筷之后便做起了自己的活计,大抵就是缝补衣物,清理屋子之类的事情,他还将一边桌台案板上剩余的骨头用一个小篮子装起来,盛水后放入锅中。 那骨头上刮的干干净净,一点肉渣都不剩下直叫人怀疑连里面的骨髓都已经被吸得干干净净,但这妇人还是嘱咐道“记得中午回来喝汤。” 赵铁山点了点头,随即带着女儿与其他几个孩子便出了门,尽管他已有一晚上没睡觉了,但是他强撑着精神,只是走出去之后,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颊。 陆斌有些不解的问道“如果疲乏为什么不休息呢?” 赵铁山对陆斌还是颇有几分好感,随口便答道“因为我必须在白天的时候捕猎,像是早晨的时候会有鹿,山羊在林中觅食,这会儿得去碰碰运气,如果错过了,便是很大的损失。” “可是如果有狼,甚至是野猪 有出没,你这样去捕猎,岂不是会有危险?” “没关系,村里其他男人也是要和我们一起去打猎的,互相照应之下不会有什么问题。”说着他又瞥了一眼朱厚熜,又道“我又不是那种不愁吃喝的富家公子哥,如果不去捕猎,没有收获,那可是要饿肚子的。” 朱厚熜有些不解,出言问道“何不耕种?” 赵铁山嗤笑一声,鼻音中带着浓重的不屑“大少爷!耕种需要种子,农具,最重要的是要有耕地,但似是我们这般贼子,配有耕地吗?” “主要是山中没有多少合适的地方,能种东西的地方不多,兄长你看,这里山中全是青石,一镐砸下去说不得铁镐也得崩坏娄。”陆斌倒是知道一些相关知识,便对朱厚熜说了。 “小家伙你懂的倒是不少。”赵铁山点了点头夸赞了一句,紧接着又说道“村里男人将山上树清理了之后倒是也发现几块能种东西的土地,只不过天气已经逐渐要转凉了,这会儿再想种什么东西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保证天彻底寒下来之前,多捕些猎物。” “现在是八月吧?树叶儿都还没有彻底转黄吧?难不成就要准备过冬了?”朱厚熜挠了挠头,有些茫然。 他从出生到现在,基本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除了春夏秋冬阴晴冷暖的差异外,他不能察觉到任何关于天象的变化。 “朱家哥哥,我们村里村老以前还在的时候就和我爹说过,现在冷天好像在一年比一年早,一年比一年冷。”赵月姑插言说道,这丫头对于自己好不容易能够回答出朱厚熜问题这件事情非常自豪,几乎要叉着腰笑起来。 赵铁山见着这一幕,那是怎么看怎么不爽,重重怒哼道“哼!小子,你别管那许多,你这厮究竟是作何打算,不打算说说,让我安心一二吗?” 朱厚熜想了想,突然恭恭敬敬的朝着赵铁山行了一个学生之礼“赵伯伯,就像你昨日说的,我是那种出来见识一下人间风景的富家子弟,所以请您让我安安心心在这里待上两天,跟随你后面见识一下你们的生活,我的先生常常告诉我平民百姓生活艰辛,可我从不曾见过真正的艰辛是什么样子,我想当我必须见识一番,才能够使我通晓所学的道理。” 赵铁山不复多言,心中不免有些讥讽:艰辛与苦难?似你这般富贵子弟,看到了那边场景之后除了安逸的享受富贵之外,还会做些别的事情吗? 类似这样的人,他赵铁山存在原先居住的那个州府辖地中听闻过,甚至还听说过有学政老爷去村庄之中查看教书育人的情况,一个个读书人对这种事情是大家赞扬,恨不得的吹上天去,可这带来了什么好处? 就赵铁山所知没有,既不曾听闻老爷给了谁银子,也不曾听闻谁家免了赋,除了耽误大家时间之外,基本没有任何用处 。 在他看来,朱厚熜的行为,与那些富人家读书人所干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也许这个公子哥是不同的呢? 因此他还是说了一句“好吧,待会儿去捕猎的时候你不要离我太远,这附近山中有野猪出没。” 随即赵铁山招呼一声已经逐渐汇聚而来的男人们,一个个背弓搭界,朝着山林之间钻去。 汇聚而来的男性比之昨晚还要多不少,约莫有二十人左右,有两人看起来极为年轻,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但是无论老少,在进入山林之间后都表现出谨慎小心的模样,紧紧跟随着赵铁山,朝着目的地前行。 有了明媚的阳光,在头顶照耀之后,山林之间的景色让几个孩子看得更清楚了,这梁松山树木繁多,常常能够见到不知名的果子,长在不知名的灌木丛或树木之上。 有时候小姑娘赵月姑的眼神会突然一亮,然后上前一步采摘,果实采摘之后,她并不将其分享,而是收到随身的小篮子里。 陆斌也想效仿她这么做,但是很快便被赵月姑打断“小弟弟你别采摘了,这里面很多都不知道能不能吃,我爹和我说过了,不认识的果子不要采摘。” “你怎么认得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呢?”陆斌好奇问道,手伸向一棵带着倒刺的果实,还未来得及收回来。 赵月姑连忙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开陆斌的手“这个叫疼死人,前段时间我们刚来的时候,村里一伯伯饿的狠了,剥了许多这个玩意儿吃,一开始还没什么事情,后来他足足疼了三天,活活疼死了。”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小脸暗淡了一瞬间,然后才回答了陆斌的问题“这里果子能吃的只需要知道一两样就行了,我等会儿教你,你和我一起摘,我爹他们待会儿补起猎来 比这还要更危险一些,你年纪这么小,还是和我待在一起好些。” 陆斌点了点头,觉得这丫头以及她一家子都是不错的人。 远处的成年男性们也终于做好了准备,有些人轻轻将弓箭从身上摘下,有人两三步爬上不算茂密,不遮挡视线的树上,向四周观望。 他们之间互相配合,不用言语也知道做各自该做之事。 这其中看起来最好的猎手便是赵铁山无疑,他与其他人不同,负责的是制些简单陷阱,陆斌远远观察之后发现,那就是简单用绳索制作的松发式陷阱,是后世许多荒野求生着常用的简易陷阱,基本上一看就能明白怎么制作。 朱厚熜跟在赵铁山身后,自然观瞧的更为仔细些,于是直接了当的便问道“”这般简单的陷阱,我觉得所有人都能很快学会,你怎么不多教导几个人,多做些呢?岂不省事?” 赵铁山压了压手,轻声回答起来“你小子声音要小些,不要叫山里野兽听见动静,我们村里每个男人都会这种陷阱,我都教过了。” “那为什么不多让几个人来?” “因为村里绳索不多,每一个都不能浪费,这里只有我知道什么样的陷阱能够抓什么野兽,以及什么位置是最好,他们几个以前是农户,而我以前就是猎户,懂了吗?” 朱厚熜点了点头,突然间又听到头顶处,传来轻轻的布谷,布谷之声,朝天望去,只见那个被唤作老六站在树杈上,脸的朝着赵铁山这里,正是他在学那布谷鸟。 赵铁山一见这一幕,连忙加快动作,将手头上一个陷阱做好,一手把朱厚熜捞起来,脚步极轻巧的朝着老六身体所面对的方向,探步走到几个正搭着弓的人边上。 他步子极轻,连干树叶被踩碎的声音都是轻轻的,几乎微不可闻。 朱厚熜随着那些弓箭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见几头野鹿正在远处站着,一点一点朝这里走来。 那鹿群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但看起来像是一个家族,两头长着角的雄壮公鹿走在前面,大角随着脑袋四处指着,几只母鹿走在中间,后面远远的还缀着四头小鹿。 赵铁山微微露出喜色,几个成年男人也是面露笑容,身边一年轻人更是激动的将手中弓弦绷住。 这动作吓得赵铁山一点也顾不得危险,一把攥住那人箭矢尖头,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严厉与警告。 年轻的反应过来,露出羞愧的神色,轻轻将弓收好弦,然后将头也收到树干之后,悄然等待起来。 那鹿群渐渐走的近了,四周陆续也有其他人瞧见,瞧见之后则更不敢有丝毫动静,仿佛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与身边的树木,泥土融为了一体。 即便有人身上爬了千足虫,有人衣服里面进了老鼠,甚至有人脚脖子处缠上了蛇,也不见他们吱声。 自己死了都不打紧,得叫同村同姓活下去,得叫侄子后辈活下去,得叫家里妻儿老小活下去,这大抵就是他们统一的想法。 最前头一人微微侧头看向了赵铁山,他离得最近,这时候他已经能够看到鹿群具体数量以及为首两头雄鹿真实大小,对他来说这是个可以射击的距离,于是他搭在弓弦上的手指微微朝着鹿的方向指了指,意思是询问,能不能射击了? 赵铁山手心微微见汗,犹豫了两秒钟,轻轻摇了摇头,但是又做了个拽弓弦的姿势,示意他蓄满弓弦。 那人见了他的意思之后,逐渐用力,一丝声响也没有,弓便拉了个半满。 鹿群又靠近了些,但是它们的动作却不自觉缓慢起来,并不是那种正常的前行,几只极为敏感的母鹿耳朵已经在不时动着,似乎察觉到某种危险。 赵铁山心里知道,这是猎物与猎人之间比拼耐心的最后一步,它们已经进入了射程,但是还没有完全进入,两头雄鹿站在前面能够承受很多记箭矢,甚至承受完之后还能够有机会逃跑掉也说不定。 他想要的除开小鹿之外所有的鹿,因为这样一整个鹿群全部暴露在他们面前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上天不可能在一天之内给他们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他手中的弓也逐渐蓄满了力,箭矢也与人不同,那是一只铁头箭矢。 这里的人当中唯一一只箭头是铁的箭矢就在他的手上,他瞄准的是一头雄鹿的脖颈,他确信这个距离下凭自己的水准,一箭便可以要了那头雄鹿的命。 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提前与村庄中其他男人便商量好了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做。 最前面的那些雄性的野兽留给他,其他人只需要射击后面母兽即可。 这些雄性野兽受到攻击之后一定会搏命,到时候他只需要将其引到陷阱之中便好了。 赵铁山心中默念着: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再过来几步,再过来几步…… “不要杀害母鹿可好?” 这一瞬间赵铁山几乎懵了,他根本不知道此言由何人所发,此言响在耳边,仿若炸雷一般,不仅让人为之愕然,也让那群野兽惊醒。 “放箭,吼啊!快放箭。”赵铁山又闻听另一道稚嫩之声,立时反应过来,瞄准那头雄鹿搭弓射箭一箭便窜了出去,正如他所料,其中一头雄鹿的脖颈直接被他这铁箭射了个对穿。 另外一头雄鹿见这一幕根本不带畏惧,大角朝着赵铁山便冲了过去,按照预演的一般,赵铁山引着雄鹿便去了陷阱处,其他人在反应过来之后纷纷朝着母鹿群射去箭矢,根本不管发狂的那只雄鹿撞到踩伤几人。 数十只箭几乎不分先后朝着母鹿们覆盖过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母鹿之群最为敏感,它们在公鹿冲上去之后纷纷跳着逃走,速度极快,有几头,只让人看到影子一闪,便没入了丛林之中,几只箭飞过去,最终只留下了一头母鹿。 其他人见状只能调转弓箭,只能对着那脖子挂着一枚箭矢,伤口哗哗流血,即将死去,但还在疯狂消耗生命,四处冲撞的雄鹿,又是一轮射击之后让它也倒地死去。 这时候赵铁山红着眼睛走了回来,一把抓住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朱厚熜衣领,声音中带着一股子愤恨,大声咆哮起来“你踏马的,为什么突然叫我不要杀死母鹿?” “它们身后有小鹿,我觉得很可怜。” “小鹿?可怜?”赵铁山用不可思议的语气丢出两个疑问。 “没有母鹿照顾,它们可能熬不过冬天。” “难道在你看来,人命还不如野兽吗?你知不知道,没有吃的,人是会饿死的!”赵铁山的声音几乎要震破山林。 见朱厚熜沉默不语,赵铁山一把将其摔在地上,一口痰吐在一边“呸!一路货色。”随即左右招呼道“走,那头被逼进陷阱里了,咱们把三头都抬回去,最近这一片咱们就不要来了,有血腥味,可能会招来黑熊,下午咱们去河里看看能不能捞几条鱼回来。” 说着他还是当先一步走到前面,回头还望了一眼朱厚熜,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第33章 人非鹿,亦非草木 四周的其他成年男性一一跟着赵铁山离开,三五个人做一团分别解剖被射死的猎物,但是他们在经过朱厚熜身边的时候,都会投来憎恨的目光。 这让朱厚熜有些茫然,因为他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为什么赵铁山会表现出如此的愤怒。 他的胳膊在这狠狠一摔之下,被树地上的树枝划出了口子,些许血珠流淌而出,火辣辣的疼痛感不断袭来,这是他第一次受到来自他人的伤害,他甚至觉得这会儿应该展现出愤怒的是他才对。 “兄长你受伤了没有?” 朱厚熜回头望去,只见乃是陆斌,刚才是他大声提醒别人搭弓射箭,这种行为不知怎么的,让他有些生起气来。 “哼,不劳斌弟费心,我好着呢。” 陆斌熟知这家伙的性子,硬要说的话,他的心智其实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人,有一定自己主见的同时,却全然依靠书本道理。 想来以后的朱厚熜成为了嘉靖皇帝之后,就是带着这种心思与腹黑大佬针锋相对,这才一步步黑化的吧? “那么还请兄长看看他们。”朱厚熜闻言,看到陆斌手指着那些解剖着母鹿的几人。 “怎么了?” “你看看那个正在卸蹄子的人。” 朱厚熜仔细瞧了瞧,发现这人嘴角溢出鲜血,似乎胸口处还折了一两根肋骨。 “他是被那头发狂的雄鹿撞了一下,应该是受了内伤。”路边说着又一个接着一个点指了过去“那个正在割鹿尾巴的,他被一脚踹在了腰间,哪个切鹿腿的,大腿被蛇咬了一口,到现在还没出状况来看,应当不是毒蛇……” “你也想要奉劝我不要责怪他们吗?” “不,我想兄长你根本不是要责怪他们,你应该要责怪自己才对。” “为什么?那可是母鹿唉!如果杀死母鹿,那些小鹿会……” “如果没有食物,人就会饿死。”陆斌一指后面这些受了伤的人“他们的妻儿老小也会饿死,你难道是要叫他们全家去死来换兄长心中那条母鹿的生命吗?” 朱厚熜内心终于出现了思索之色,不一会儿之后一抹羞愧之色从眼睛里面出现,他站起身来颇有些丧气的说道“受教了,斌弟,鹿本身没有灵智,只不过我看见了小鹿,想到了母子之情,而为其所困也,去叫别人为了我而失去了收获,我的老师常常告诉: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觉得这很有道理,没想到今天我却没有做到,这是我的过错。” 陆斌还是摇了摇头“兄长你指理解了一半,还是没有理解透刚才赵大叔对你发火的原因。” “原因?他难道不是因为没有得到充足的收获而发火的吗?” “怎么会如此简单呢?他痛恨的其实是你将人与鹿的性命看成了同等重要。”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世间万物不皆是生灵吗?这不仅仅是道经,听我老师说,就连论语孟子等书中也提及过类似的意思。” 陆斌终于不耐烦起来,他实在是厌烦朱厚熜这种说话方式“兄长,你别说那些书,老师之类的东西,我只问你如果放在今天早上你最饿的时候,你的护卫要射杀这些母鹿这些小鹿当作早餐之时,你会不会阻止他们。” “我当然会……”朱厚熜突然顿住,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君子,他在回想了一下那种腹中空空的感觉之后,他心中产生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么多母鹿,杀掉一只也无妨的吧? “你看兄长,你要吃饭,他们也要吃饭,你怎么能因为自己吃饱而剥夺他人吃饭的权利呢?你方才的行为,正是将自己当作人,而将其他人当作了与鹿等同的生灵啊,他们既然可以是鹿这样的生理,那么在你心中他们可不可以是草芥是尘埃呢?” “不,斌弟你以前对我说过,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人。”朱厚熜终于想明白了其中道理,霎时间只觉得冷汗涔涔,就连他也觉得自己如果变成那样的人的话,只会陷入一个无比孤独无比令自己害怕的境地中去。 “兄长,看来你终于明白了,赵大叔对你发火,周围人用那种眼光看你的原因了。” “斌弟,你说我该怎么弥补?我想赵伯父应当非常恨我吧。” “哥,这个倒是不妨事,讨好老丈人不行,讨好丈母娘我觉得你还是可以的,实在不行到时候拉一车吃的穿的过来,还怕收拾不了哪个赵大叔吗?”陆斌切换状态速度极快,一瞬间转换成嬉皮笑脸的模样。 “???老丈人是何意?丈母娘又是何意?斌弟啊,你说话不要总是弄些新词出来,你也知道我的老师还有很多东西没教我,我还不知道一些词汇的意思呢。” “呸!你也不是好东西。”一道女娃儿声音响了起来,正所谓穷人孩子早当家,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年纪的赵月姑显然明白陆斌话中含义,羞红着一张脸,一脚跺在了陆斌脚面上。 “嘶!哎呀!”陆斌荣获进山之后第一脚,直到赵月姑拉着朱厚熜远远离去之后,他还在那儿抱着脚跳呢。 没办法,他才三岁,要比朱厚熜这快七岁的家伙脆弱多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不开窍的家伙终究是那不长脑筋的,朱厚熜这家伙之后和陆斌一样跛着脚走过来,一脸沉思状对他来了一句“斌弟,我觉得送一车粮食衣物虽然是个好办法,但是我该如何与父王母亲说这件事呢……” 陆斌根本鸟都不鸟这厮,呸!活该被女孩踹! 赵铁山等人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剥好了鹿皮,切好了肉,用全村仅有的几个破布袋子装着,鹿血也当场捡柴制熟装起来,后面有几人生怕当中淋了血撒了肉,还小心翼翼托着袋子走。 其中一些实在无法食用的脏器,蹄壳以及整只鹿角被他们堆在一块儿,放到一处空地上。 陆斌问为什么? 赵铁山温和的告诉他这其实是在祭山,这一片地方原本是鹿群的吃草吃果子的地方,也会有熊常来此处捕猎,大山既然将这些食物赐予他们,而没有赐予熊,那他们便要感谢恩赐。 陆斌早就好奇这种习俗怎么来的了,于是问了一句为啥非得用珍贵的鹿角?怎么不用其他部分? 赵铁山看了他一眼,然后挠挠头说道“我觉得吧,应该是因为鹿角不能吃,总不能把骨头献祭吧,骨头还能熬汤来着……” 嗯,这真是一个符合他标准的答案,但绝对不可能是正确答案,绝对! 赵铁山一行人将这一些鹿肉扛回了村庄之中,回去之后,村里的女人们见到了这些鹿肉,都是一阵欢喜,因为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小的收获,一个月也未必能够有一次这样的机会,据赵铁山所说,多数时候能够捕到的是野兔山鸡之类,多且小的动物,有时候实在没有东西山鼠也是要带回来的。 趁着中午的时间,几家人将猎物都给分了,赵铁山得到的最多,足有两条鹿腿以及一整面带着骨头的鹿胸脯。 其他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赵铁山坚决不肯多要,即便他将那头母鹿全拿走也没人会说什么。 赵铁山出的力气最多,如果他不带其他人捕猎的话,他一个人就能收获一整只,甚至是两整只雄鹿。 中午的时候,他们一行人都在村庄之中稍作了一番休息,吴氏这时候已经炖好了汤,等着几人回来喝了。 她觉得自己今日吃了肉,必须要干些体力活,于是便在附近捡了不少树枝干柴回来回来,有了柴火之后家里的灶台,一上午的时间便没停过火,直把一锅骨头熬的软烂,又添了在外面采来的野姜块,葱花,而在看到自家男人打了不少肉回来之后,她甚至又抹了一点油进去。 于是朱厚熜与陆斌便喝到了,他们觉得活到目前为止最好喝,最鲜美的一碗汤。 莫戈那小子更没出息,他根本顾不得烫,喉咙管简直是直的,听得咕咚!咕咚!几声响,那一碗就干了,骨头都嚼碎咽了下去。 这也让赵铁山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叫莫戈的小子,乃是这三人里面唯一一个出身绝对不高的人。 只是赵铁山以及赵月姑的吃相比他好不了哪去,那也是狼吞虎咽,连嚼带咬。 而陆斌在吃到姜块时下意识的将其吐在了一边之后,遭到了来自吴氏的喝骂,吴氏言语难听极了“你这遭瘟的小子,浪费食物那可是要天打雷劈!这东西哪里吃不得了?啊?你就活该挨饿受冻……” 总之她说了更多,然后一把手将吐掉的姜拿了来,随便用水洗了洗塞入自己嘴里,更扯淡的是这妇人最后越想越气,等陆斌喝完之后,直接叫其去了门外罚站。 这算是让朱厚熜见着了教训,刚才他虽然没打算把姜块吐到桌子上,但是也有只喝汤把姜块剩下来的打算,一看自己弟弟都这模样了,得还是老老实实的把吃掉好了。 那吴氏犹自还不悦呢,在那里嘀嘀咕咕“才三岁,竟然不学好,这长大了还得了?……” 吃完了之后还是由吴氏来收拾碗筷,只不过赵铁山就没有多寒暄什么了,直接带着他们去了村子中央。 陆斌告知了一声之后便去安抚侍卫,顺带提了一句赵月姑的事情之后,迎着周围兄长们肃穆且庄严的神情,才去给孟智熊换伤药。 这厮果真是个身体强健的,流了恁多鲜血,这会儿居然就已经醒了,甚至还要强撑着站起来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好容易伤口愈合了些,也没个发炎流脓的迹象,他不先苟住性命,居然还要搞这一套?陆斌才不会让这厮瞎动弹! 他叫来其他护卫兄长,先是准备用他们随身携带的绳索将它捆起来,不过很快发现绳子也被村里那群人搜刮去了,毕竟他们用的绳子甚为精良,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他们多少还有一点底线的话,其实这帮护卫的衣服……也挺好的。 于是陆斌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让这些护卫哥哥们给孟智熊这厮敲晕过去。 这些哥哥们在听取了陆斌这么做的缘由之后,非常热情,一个个积极的四处寻摸起四周能够用的武器,在陆斌制止了那个正尝试着举一块看起来能砸死孟智熊的石头兄长之后,终于有一个靠谱老哥走了出来。 迎着孟智熊惊恐的目光,丝毫不怜悯他被四五个大汉压住四肢,狠狠一记手刀切在了其后脖颈上,成功让这厮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边上一人问道“你是不是下手轻了?” 又一人道“你应当找块石头的。” “应该不会那么快就醒过来吧。” “要不等他醒过来了,咱们就用石头块试试?总不能叫他搅了殿下的事情吧” 陆斌清晰看见,孟智熊这家伙眼皮子狠狠的就是一跳,据他估计这会儿你只要不是打死这家伙,他是不会醒过来了。 这些事情做的也很快速约我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结束了下午的时间,赵铁山准备用其中一半的时间让所有人来捕鱼。 原本他们是没有这个时间的,因为上午的时候基本没有那么快就能获得猎物,大多数情况时,在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还在林子里转悠,甚至已经分散开了队形各自捕猎去了但是今天足够幸运,获得的猎物足够多,不仅中午在家中休息了一会儿,还有机会在这个时候将目光转向河流。 这河流离的并不远,因为村子就在山脚下,大约径直有个数百米的距离,便能听到水流之声,只不过树木繁密遮挡了视线,一时望不见罢了。 这河流也并不宽广,只是比溪流稍大,更不必造桥,只需抵达其水流窄处,一个人前游十余步便能通过。 赵铁山说每天恰好就是这个时间,捕鱼极为方便,他觉得大概是鱼儿也和人一样,中午吃饱了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躺着睡觉,他说刚来这边的时候,他曾经试过在这个时间段徒手摸了好多条大鱼上来,村庄初期最困难时就是这样度过的。 不过他也说到,也许是捕鱼捕多了,这里的鱼儿变精明了许多,大部分时候需要三五天来一次,才能见到鱼。 第34章 农耕 对于捕鱼这件事情,赵铁山他们大约就是抱着那种有鱼没鱼打一网子再说的想法,有则最好,没有也成。 毕竟他们一整个村子,只有一张拿旧衣破布以及坚硬木棍改的兜子被充做抄网,中间放着一些桑果,只放在浅水处,还有一人专门负责看着,害怕被水流冲走。 其他人则站在水流不湍急处,双手双脚都放入河中躺着,皆作静止不动状,等着一些鱼儿从身边游动时,他们假作静物,等到离得足够近之后,再一把将鱼捞起。 还别说,这招居然真的管用!不一会儿功夫,就有一人用这办法捞了一条约莫有手掌大小的鱼上来,一甩手便甩到了岸上。 这让陆斌不得不感叹,现在的鱼可比将来的鱼蠢多了。 以至于不需要用专门的器具就自动送上门来。 当然,这个时代关于捕鱼所使用的器具还是有的,比如陆斌本人就见过自家老爹陆松同志书房里就有一根珍藏级的鱼竿,至于为什么那玩意会在书房里,陆斌表示,母亲大人不太喜欢鱼竿,以及不务正业的老爹,一旦叫母亲看见了,十有八九会叫家里下人劈了当柴烧。 而这些个村民们,则不必说那些钓鱼用具了,他们既没有闲材料,也没有闲工夫。 甚至就连用的饵料,桑果这种东西他们中有人都觉得,待会儿若是捕到鱼了,一定要第一时间收起来,不能做那种鱼儿进了抄网还要浪费的傻事。 因为捕鱼这种事情一点儿危险性也没有,所以这一段时光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比较闲暇。 秋天阳光一点儿也不酷热,散发出来的温度透过大山树林间树叶斑斑点点洒落在人们的身上,只带来一片温暖。 偶尔传来捕鱼者有所收获的惊呼之声,循声望去,有时只是不足手掌大小的一条,有时却又比得上小臂一半的大小。 抄网之中也有收获,有一些鱼儿被碎桑果散发的味道吸引了过来,大约有七八条的样子,全部被人捡到了岸边,当中还有两条不足,手指粗细的又被放归到河中。 几乎所有人都有所收获,而且无论他们之间的收获如何,相互之间都露出笑容,纷纷觉得今日乃是一个好收成的日子。 鱼猎的时间很快,大约是日头偏西了一些之后,赵铁山便呼唤着众人,离开河流边上,停止捕鱼。 场中有的年龄稍微大些的人,下意识别看了看日头,看完之后有几人当时就是一拍脑门,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直接离开走向岸边。 当中几名年轻人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因为他们对这件事情做得很顺手,收获也很丰富,摸到了窍门之后,已经连续捕得了几条鱼了。 但是那几个年纪大些的人经过他们的身边时,顺手就将他们也拽了上来,甚至在岸上的时候,一边穿着草鞋一边还连声斥责,几名年轻人听了斥责之后也不敢吭声,只露出一副惭愧的模样。 这肯定因为河流之中已经没剩下多少鱼了,几个孩子能够明显看见河中人有一团团鱼影时不时穿过水流孱弱处。 “明明捕鱼还能够有更多的收获,怎么突然直接就不捕鱼了呢?”朱厚熜朝着自己身边的陆斌问道。 “哥,你这件事问我也没有用啊,我又不懂这些。” “我阿爹他这是准备去看一下菜地那边,我阿爹不是对你说过吗?这里倒是有几块地是可以用来种东西的,虽然不大,但是也是村里很多人看重的事情”小姑娘赵月姑,在一边听见后直接回答道。 朱厚熜脑袋极为灵醒,瞬间就想起了赵铁山与他说过的话,又疑惑道“可是你爹不是说今年已经不适合种东西了吗?” “我爹说的是粮食!粮食!粮食今年当然不能种了,若是冻死了岂不是暴……呃呃……暴,什么来着?我记得以前村里有一个先生老是说这个词来着?” “暴殄天物?”陆斌适时插言。 “对,暴殄天物,总之就是几个会种地的伯伯们发现了这块地之后,就在上面种了一些绿菜,若是这些绿菜能够成活,来年就准备种些粮食,所以这几块地是现在是我们全村的宝贝,就连我也不准碰的。” 说着话几人跟随着赵铁山前行,不过百余步的距离就看见一片被砍伐之后的空地,这一片的树木被连根刨去,一片被开垦过的土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土地被维护的极用心,不仅中间扎了驱鸟的草人,甚至四周还用高栅栏围住防止野兽踩踏,他们村子里养山鸡野兔的栅栏都没这个高。 赵铁山在踏入这一方土地之后,瞬间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了,这土地上分出来的沟沟壑壑,都他都不允许自己太过草率的就踩过去。 实际上他本人对此其实并不是非常用心的,因为他原本就是猎户,本来就是以打猎为生的人,但奈何几个原本是农户的人,在对待土地这件事情上不仅呵护的用心,更是呵护的用命。 陆斌在踩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是有些不小心或者说不在意是朝朝刮蹭了一下土地上一株芽儿,立刻就招惹来了一片痛骂。 如果不是他今日早晨的表现还不错,提醒了众人捕猎时机,且年纪太过年幼,他可能就被这里一些年龄较大些的几名农户按住,一顿爆锤。 那几名农户在进入这片土地之后,立刻神态就变得虔诚起来,仿佛整片森林之中这片地方乃是他们朝圣之所似的。 他们纷纷跪倒在地翻看着绿芽上是否张开了叶子,张开了叶子的会得到他们充足的喜悦以及虔诚的感激,而未发芽的他们则站在其面前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原因,或抓起一把细土仔细嗅着,或叫最年轻者们取水来浇灌。 这时候赵铁山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他的主导地位,田地间的主人变成了那几位农户。 天地一中也有几株野青菜的叶儿,已经长到了完全可以食用的地步,这几周却没有人动它们,大家实际上在等待的还是那个收获的季节,与其早早的摘下,不如每块土地都有这绿青菜盛开,每个人都能得到一份收获的喜悦。 查看完这片土地之后,所有人还是有事情要做的,比如查看围栏,比如松土,比如挑水等等不一而足。 白日里妇人们会在这里浇水,但是这个时间点他们必须负责将放在这一片地的水桶装满,为了防止缺水,他们甚至专门做了一个小的木屋用于做存水的地方,要知道现在还有许多人都在住小棚子呢,就连赵铁山本人住的也是竹屋而已,而用于浇灌这片土地的水居然先住上了木屋。 再之后便是被规定好的出恭时间,一群人必须在指定的地点方便,那处地方被挖了一个大坑出来,用木板竹板盖了一个顶防止恶臭,坑四周留出了以供方便的口子。 更鬼扯的是,他们居然还极聪明的用两块青石做台阶,中间留了一道沟。 几个男人互相交流着,一边用力…… 这也是绝对不允许被浪费的事情之一,任谁都知道,那玩意儿是可以用来浇菜的。 (不算冷的冷知识:在古代掏粪工上门掏粪,得倒给人家钱。) 这一群人里面唯一一个能够得到照顾的是赵月姑这丫头,因为她是女孩,可以得到一个有顶两有隔板的地方方便,类似的地方是这里的人,为了防止男女同时出恭而做的,谁能想到他们设计的还挺贴心…… 总之,绝对不被受到照顾的朱厚熜与陆斌,也绝不能忍受复合型茅厕,趁着无人注意,结伴去了远处草丛。 莫戈没跟着去,他觉得这地方有坑位有堆积处的,环境就不错了,实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非得去草丛里去,甚至觉得他们这是在暴殄天物! 朱厚熜与陆斌更快便方便完了,今日吃了那拌了野菜的汤之后只觉得肠胃通畅无比。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一个非常悲哀的问题,拿什么擦? 咱们的世子殿下家中富贵,平日所用之物有时候甚至用是丝绸。 而陆斌家中茅厕里也常常备有粗粝之纸,他几乎以为这个时代用的就是这个,是常见的东西。 “斌弟,怎么办?” “嗯……要不,问问莫戈?” “好主意!你来问吧。” “凭什么我来问?”陆斌急了,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问出口。 “难不成你要我来问?”朱厚熜随即就看到陆斌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不由气结道“这种事情,你叫为兄怎么好开口?” “哥,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你才七岁不到,而且想来这里的人也不会在意,你直接问便是了。”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朱厚熜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似的,直接回道“那个赵月姑还在呢,我怎可说出出这般没出息的问题。” “兄长,你没看到那边莫戈站起来快离开了吗?你去问他,他不会告诉赵月姑,但是他要是走了,你就只能问赵月姑啦。”陆斌眼咕噜一转,突然急吼吼叫起来。 朱厚熜闻言一瞧,急了,也顾不得斯文之类的东西“莫戈!莫戈!” “嗯?”莫戈抬头 “你用什么擦的……擦的?”这家伙声音是越来越小,最后擦什么更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莫戈看着这两个,因为因为过于年幼,个子实在不高,脑袋是从草丛中央探出来的家伙,看到他们的身位,瞬间就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用土块。”莫戈想了想又道“或者石头。” “土块?”朱厚熜不可置信。 “石头?”陆斌哑口无言。 莫戈以为他们边上没有,从地上捡起两块,瞄准好之后嗖!嗖!两声直接扔了过去。 两个家伙眼睁睁看着两道黑影直奔面门而来,然后掉落在身前,两块青石头块呈现在二人面前,定睛一看之下,陡然发现那上面还带着尖儿。 朱厚熜面露狐疑之色“真的能用?” “能用,我用的就是这个。”莫戈这小子说着就从地上捡起了一块,陆斌眼尖,看到那上面沾染着不太妙的颜色,更恐怖的是,那孙子掂量掂量,大有一种想甩过来叫他们见识见识一番的意思。 陆斌直接发出土拨鼠般的叫声“可以了!停,莫戈,你歇着吧,千万别扔过来,啊......” 莫戈最后那个把石头往边上一扔的动作着实把陆斌吓得不轻。 陆斌惊魂未定的看向朱厚熜,只见自己的这位兄长也是脸色煞白,显然也知道刚才差点要发生的恶劣之事,估计他现在正在怀疑,莫戈这混蛋想要干掉自己的手段是恶心死他。 “哦,实在不行,用树叶或者草片也行。”莫戈最后还绕回来提醒了一句。 这哥儿俩齐刷刷低头看向身前的草叶,只见这叶子不仅仅有韧性,最重要的是叶边还带着一圈锯齿。 两人想象了一下被这玩意刮擦出血的模样,一下子还擦不干净,得多刮两下,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冷颤。 朱厚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觉得自己应该选择土块,可以用石头稍微将其打的细一些,应该能够用。 而陆斌,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最终想到了一个办法“哥,要不然你觉得用袜子,怎么样?” 朱厚熜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把鞋脱了,直接脱掉一只袜子,他已经受够了。 “哥,你那只脚上的也脱掉呗?”陆斌用商量的口气征询道。 朱厚熜大怒“滚,用你自己的!” 两个家伙最后都少了一只袜子,互相搀扶着跟上陆陆续续往回走的村民们。 “嘶!嘶!腿麻了,斌弟你走慢些。” “哥,我必须提醒你个事。” “我知道。”朱厚熜肃穆着个脸,看起来在说一件重要的事情“咱们的袜子只剩下一只了。” 陆斌脸苦着一张脸“而至少还有明天一整天要待。” “唉,实在不行,就用树叶子吧。” 第35章 夜空 几人再度回去村庄中后,照例还是由陆斌去看望了一下自家的几位护卫兄长们。 他们目前处于一种非常无聊的状态,有孩子与女人汇聚在周围,一个个都围在栅栏边上,看着他们几个护卫在村中央打拳踢腿做些武功,好似在看卖艺与杂耍一般。 护卫们也不敢做出绑票抢人之类出格的举动,因为他们身上的武器都被卸了去,最重要的世子殿下,现在也还在赵铁山上手里抓着,如果做出些不轨之举,抢回来的世子可能就剩个脑袋,到时候找谁哭去? 不过村中也没有谁特意看管他们,据他们所说,白天时就算走出来闲逛,看看四周状况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或是走远一些,出了村子到外面去,只要是有人在附近,能够看到他们,基本就不会有人理会。 就是那些小孩子,看着他们无所事事的样子露出鄙夷表情,实在是让这些壮汉们难以接受,于是他们一整天便在这待着了。 而远处的这些孩子妇人们来观看他们打拳也才不过一刻钟,这时候也有不少男人围了过来,陆斌远远看见赵铁山也抱着自己女儿,牵着自己媳妇,驻足观看。 此时已经是天色渐暗,乃是四周村民归家之时,一日的辛劳已经结束,有的人家里锅子中已经开始煮起了晚餐,炊烟袅袅升起,有的则不着急吃,带着自家人漫步于夕阳中,此正是难得休憩的好时光。 一群只因无聊而打拳的壮汉,仿若以前年节时分,村里大户人家请来村头卖艺耍把戏者。 虽然眼前的这些壮汉们只会拳脚,既没有碎石喷火的绝技,也没有碗中扣球儿的戏法,但还是让人想起了过往。 家中有存粮,村里的先生们教着孩子读书,妻子斤斤计较着瓦罐里面积攒出来的每一枚铜钱,村中村老族长偶尔会提着二两肉上门看看娃儿念书识字的情况。 那时候遇到了街头耍把戏的人,来了村中表演,他们便会拿出一个大子儿或者是几枚煎饼,即便妻子会责怪自己穷慷慨,瞎大方,却也不阻拦,甚至心底还是高兴的。 若是自己看见了妻子绯红的脸颊,又或者是碰见了过年这等大节日,那必然是要带着老婆孩子上街去买花布给她做衣裳的,还要给孩子买一盏飞灯在晚上去放,还要给村里先生买些酥饼柿饼以求来年继续教娃儿认字。 这种时候无论怎么去花瓦罐里的铜钱,都不心疼,只觉得即便是足足一年积攒的劳作之苦在这种好场景面前也即刻间烟消云散。 现在这些村民们回想起之后,只觉得恍如隔世,似乎从那个叫刘六刘七的人造反开始,他们就陷入了悲苦的命运之中。 明明曾经有田有房,如今却被判定为流民,明明是备受盗匪山贼之害者,如今却被判定为山贼,明明举全村之人都是世代务农打猎之家,如今却连原先的村子都已经不得回去。 这能怪谁呢?大抵能够责怪的,只是命不好而已。 他们见识过命更不好的人,比如那城外堆积着的流民们,那些人才是真真正正什么都没了的悲苦之人,才是只能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官府差役之人,才是夺食抢命形如野兽之人。 相比较之下,他们似乎多了一些希望。如果足够努力,如果那片土地能够种出粮食,如果风调雨顺的继续努力几年,他们也许还是能够过上好日子的。 于是他们在看着这群护卫们打拳,越看越发仔细认真,越发珍惜起来,这种机会不会常有,这可是以前村庄富裕,人人家中有存粮有余钱的时候,还非得是年节时分才可以请入村中的新奇玩意,他们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能够见到第二次。 只不过他们眼中还是有着光亮存在,至少他们觉得自己的儿孙们能够生活在那个富裕,粮食充足的村庄之中。 陆斌与这些护卫交流完之后,照例还是给孟智熊换了一次伤药,值得一提的是,这家伙身边时不时就会有一个汉子戳他一下,问他嘿!醒了没有? 可能是因为中午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这家伙眼睛死死闭着是死活不敢回一句。 陆斌为他换过伤药之后,也为他简述了一下今日的行程,让其安心,并直接告诉他如果侍卫中有人有异动,想要做出什么蠢事,他必须先行制止。 这群人当中现在默认以孟智熊作为老大,他与世子的关系走得近,与陆斌的关系走得也近,年轻一辈人当中,除开陆斌之外,最有机会得到晋升者非他莫属,因此众人也隐隐以他为首,多少听些他的话。 与他说完这些话之后,陆斌就回到了朱厚熜的身边,此时一边的赵铁山见他回来了,突然开口朝他来了一句“斌哥儿,你可以与你家那个微胖的护卫说一声,他那雀字翻姿势翻错了,而且以他那个身材,这种高难度姿势就莫做了,难看的很,那个左右摆拳的招式打的倒是好看的很,没事可以叫他多打打,一准能叫好又叫座。” “???赵伯伯他们只是在做一些强身健骨的动作而已……” 赵铁山尴尬的挠了挠头“哦,我还以为他们是那种街头打把式的呢。” ……晚上,吴氏因为今日收获颇丰,村里面分那些个鹿内脏的时候,又特意多给了她家一些鹿血内脏,这些东西实在不好保存得住,所以晚上直接做了一大锅浓汤。 她还朝着众人特意强调了,今日放了油与盐这种珍贵之物,一个个的如果敢有剩半点东西,就算是王府的世子,也少不得挨一顿毒打。 不得不说,这位妇人真是彪悍的很,想来她的丈夫一定已经与她说过了,朱厚熜的身份,但是她丝毫没有展露过畏惧。 也有可能是妇人无知,心中并不知晓王府王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位,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这位妇人,更习惯于将其当成一名孩童。 这一碗浓汤,包括吴氏在内,大家都喝的极为尽兴,也极为干净,赵月姑,莫戈以及陆斌自不必提,这三个孩子原先就不是那种富贵人家的性子,只不过朱厚熜如今一尝之下,竟觉得碗中咬到的内脏块竟是如此的美味鲜嫩。 这直接导致了他养成好吃内脏浓汤的习惯,后来每逢府中杀牛宰羊时,他总是会叫厨子留下这些东西,送至他院子中的小灶台上,这让王府中的王妃大感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极痛恨不已,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大家子人在吃完之后纷纷被吴氏撵去睡觉,睡觉之前她让朱厚熜与赵铁山将衣服扒下来,要缝补,这时候朱厚熜才发现自己衣裳不知何时破了一道口子。 这口子长且大,又是那种脏就质疑这小子下意识的就想来一句不用补了,到时候回了府中丢了便是,突然间他又想起吴氏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以及浪费会造成什么样的恶劣后果,于是乎,他将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将衣服扒了下来,递给了吴氏。 他能感觉到赵铁山现在递过来的眼神,大抵是一种算你识相的意思。 在之后赵铁山带着自家女儿便去了房间休息。 几个外来的孩子被安排在睡在了草席子上面,身上盖着的也是茅草,这种扎人的东西盖在身上一点儿舒服,屁股下垫着的草席,更是直接没隔东西,杠在地上直让人觉得生硬。 三个孩子当中,唯独莫戈睡的喷香。他甚至觉得这个环境已经够好了,至少茅草盖在身上,能够为自己提供温暖,四面墙壁也不会让风能够灌得进来,于是陆斌与朱厚熜二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家伙将那个刺人的茅草往身上拉了拉,还裹紧了一点。 原本陆斌与朱厚熜也是有一些睡意的,毕竟昨夜他们俩根本没睡,今日又足足在山间地头跑了一天,再怎么样他俩也只是个孩子,又不是铁人。 但是当他们看到窗口处吴氏点着一盏昏暗油灯,一边口中抱怨着今晚月亮不够圆也不够亮,叫她浪费了灯油,一边又眯着眼睛,拿出一根她极为珍惜的铜针,仔细的穿针引线时,这两个早慧早熟之人的心中,顿时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睡意。 眼前的这一幅场景无论是在陆家还是在王府之中,是瞧不见的,因为两家的主母是不会亲自去缝衣裳的,甚至他们身边的侍女都不会亲自做这种事情。 他们两人的母亲在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模样,一个是端庄有礼,一个是尽显贵气,两位母亲对于自家孩儿的爱是毋庸置疑的,是可以在细节处在生活中就能感受到的。 但同样的他们二人也清楚另外一件事,她们二人的母亲,尤其是王妃,她们的爱绝不会施加在除开自己孩子之外,任何一人身上。 这与眼前的这位吴氏是绝对不同的,这位吴氏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人,她的丈夫是一个普通的猎户而已,他本人更是不见得有什么文化,只晓得咆哮,只晓得动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朱厚熜在她的一言一行中只能感觉到温馨二字,即便是今日中午她打了自己!可那一份关怀,却半点掺不了假。 再抛开这富人不谈,只论今日,所见所闻,这村庄中的人,朱厚熜与陆斌两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只看到了人性的闪光点,而没有看到道德败坏人伦颓丧的地方。 朱厚熜甚至能够确定,如果这个村庄中还有老人存在,如果能够种出足够吃的粮食,将来这个村庄呈现出来的景象一定是自己老师常常提及的桃花源记中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的场景。 要知道这种场景可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景象,是无数官员理想中才能够触及的世界。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为什么就是这样一群在书中要被歌颂的,在现实中被官员所追捧的人们,却会被贫困饥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等各种问题困扰,甚至他们在安陆府中还要被传为贼偷山匪之徒? 他们二人心中想到了很多事情,一幕幕场景从眼前闪过,直叫他们心中产生一个又一个的疑惑 朱厚熜与陆斌对视了一眼,互相看到了同样的表情,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朝着还在缝补衣物的妇人道“吴……吴婶,我和我弟弟睡不着,想出去吹吹风。” 吴氏想也不想回了一句“大晚上的不睡觉,抽什么风?小心叫野狼叼了你们去。” 有些尴尬,好在赵铁山从小房间里探出脑袋来“媳妇莫管他们,你做完了活就睡吧,待会儿我去看着他俩。” “你跟着发的那门子疯?行吧,一会儿就回来啊!” 陆斌与朱厚熜尴尬的朝着吴氏笑了笑,然后推门而出,也不走远,约莫只走了十几步,随意找了一处小坡便坐下了。 夜间山风习习,吹拂着他们的脸颊。秋日夜间的山风寒凉,却不能使二人纷乱的心有所哆嗦。 陆斌抬头看着这似乎在两山之间夹着的天空,古代之夜的夜空星星闪动着,一轮明月当空悬着,这让他顿时想到,其实今晚的月亮并不是不够亮,而是吴婶婶是因为长期缺乏营养,眼神可能有些不太好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扭头朝着朱厚熜望去,却发现自己这位兄长显然也思考到这件事情。 “听说萝卜和鱼油能够治疗眼疾,我想......” “不必你来,鱼油此物不好得,我王府内取这些东西一定比你方便许多。” “兄长,我准备过两天回去了,偷家里一些粮食送来。” “我也想送些衣物,针线之类的东西。” “兄长,可那些流民呢?莫戈母亲这样的人呢?我觉得我们帮助不了那么多人。” 两人互相沉默了好一会儿 “兄长,你觉得他们该这样活着吗?” “斌弟,你觉得他们该遭受苦难吗?”两人话语不分前后,几乎是同时互相询问道。 第36章 两个世界 “你先说。” “你先说。”两人还是异口同声,想要知道对方的心思。 但有所不同的是,朱厚熜想要自己这弟弟点破迷茫,而陆斌则想要知道,自己是否有将这位兄长扳到正途之上。 两人相互之间僵持了一会儿,在陆斌坚持之下,还是朱厚熜先开口道 “我觉得,这不对。” 陆斌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气,明明就算是眼前这位兄长以后成为了那个极度聪明自私的嘉靖皇帝,自己也能够保证做一名逍遥自在,富贵一生的人。 “兄长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不对吗?” “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这不公平,你看,我明明从不织布,从不耕种,从不渔猎,可我每日既有山珍海味可以享用,也有华衣供穿,阔屋供住,而你再看看那赵伯伯,吴婶婶。”朱厚熜一指远处还亮着的一抹昏暗黄光。 “吴婶现在还在补衣服。” “是啊,赵伯伯一天捕猎,吴婶一日也从未停歇,这村庄之中以前以农为生的农户们,今日对待那土地的样子,真是叫我忘不了。” “最重要的是无论赵伯伯还是吴婶婶,其实他们都挺善良的,吴婶自己都舍不得吃,却还从他女儿与丈夫的碗里分出一些叫我俩吃。” “是啊,这样的行为我想应该够得上圣人所言的仁了吧,尽管她并不懂得太多的礼数,但已经比我认识的许多读书人都要优秀。”朱厚熜说到这儿,扭头定定的朝着陆斌道“我觉得如果天下如她这般的人有许多,则国家便能够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地,而如果天下没有我这般从不劳作,从来只知道剥夺别人的劳作果实之人,则国家便能够轻而易举达到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境地。” “是的,兄长你说的没错,我想他们并不需要陆家与王府,也不需要州府官员,甚至是……甚至是……皇……朝官们对这个村庄里的人也属于不需要的事物。。” “嗯,斌弟你不用遮遮掩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那位皇兄,以及朝廷官员们,对于这个村庄里的人来说唯一的作用就是不添堵便好。” “兄长说的没错。” “可这正是我最不解的地方。” “有何不解?” “既然我们这样的人从不从事劳作,对这个天下没有多少助益,那我们为什么还可以心安理得的去享受这一切呢?斌弟,我与你实话实说了吧,在你提到他们与我同样是人之前,甚至在这几日见识之前,我都觉得我拥有的,我享受的一切都是我生来就有的,是我应得的,也是我超脱于其他平凡者的不同之处。” “可这终究是错误的,不是吗?” 朱厚熜认真凝视着陆斌,点了点头道“这是绝对错误的,而且我现在想来,觉得我的父王我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爷爷,我们身边的护卫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件事情,可我们怎么能够心安理得的认为这再平常不过呢?我甚至还记得你前两日还与我说过,陆墀陆老爷子曾来信告诉你父亲,等此次动乱结束之后,还要大肆购买土地,对吗?” “是的。” 朱厚熜突然有些悲伤的捂住自己的脸颊,一只手颤颤巍巍不知指向何处“可这样做岂不是让逃这些入山里的良善之人以及那些在城外乞食形如野兽般的流民更多吗?明明我们才是那个不从事劳作抢夺他人果实的可恨之人啊!这与老师与书本教我的道理根本就是不相符合的,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心安理得的做这些事情,难道说书中说的道理根本不对吗?难道说圣人所言的道理根本就是错误的吗?难道像父王,像那些读书人们这样的行为才是正确的事情吗?” 陆斌定定的看着朱厚熜手指指着远方黑暗里,不知何处。 他知道自己这位兄长有一颗过于早熟的内心,也拥有一个尚且纯净的灵魂,他现在的迷茫与悲伤完全是因为所学的道理与现实相互冲突造成的。 见识过苦难与悲伤的纯净灵魂,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高高在上却无所事事的本质,因此他需要一个人指出方向。 “兄长,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 “嗯?” “我虽然读的儒学不多,懂得的知识也不如兄长您丰厚, 因为年纪的缘故,我知晓的道理也不如兄长您多,但是就是算是这样,年幼的我却也觉得他们应该享受到更好的生活才对,他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朱厚熜看向陆斌,安静下来,他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很不一般,每每言语之间都会戳中自己内心的想法,有时候随便聊聊几句,便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助益,使自己想通很多事情。 “兄长你知道吗,我想了一下,他们真正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赵伯父与吴婶婶,未来也许也会生出儿子,也许未来没有儿子,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他依靠着自己出色的捕猎技术,肯定能够赚足银两,改善自家的生活,有朝一日他可能会带着女儿妻子搬去城中居住,有自己的一份营生,做一些小买卖,他的女儿会逐渐的长大,可能会嫁人,只要有赵叔叔在,他绝对不会受到人欺负,他的妻子吴氏虽然喜欢泽马,他看不顺眼的句子,但他也一定会有一个非常美好的人生,因为她的丈夫很爱她,她的女儿也很孝顺,她自己也很善良。” 不知道什么时候赵铁山从屋子后面爬上了这个小坡上,听到陆斌在讲述着自己想象中的内容,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坐下来吹着徐徐的凉风,陷入了自己美好的憧憬之中。 “我想赵伯与吴婶最后一定是在自己女儿女婿,或者是儿子儿媳的陪伴下,四周一定有他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的挽留中去世,他们的牌位也会供奉在祠堂之中,以供后人追思,而这样的近况,在这个村庄其他人的身上应当也是差不多的,那些农户们心心念念惦记着自己的农田,其实也是为自己的后代子孙,为了自己的妻儿老小,我今日看他们呵护农田的样子,便觉得在他们以前所居住的那个村庄里面,他们一定尽心尽力侍奉着自己的那款冬天,期盼他能够养育自己的儿孙们,期盼自己的儿孙们能够在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教导下好好读书,好好成长,未来能够出人头地……” “如果没有山贼就好了。”赵铁山突然开口道“那些个土匪强盗毁了我们美好的生活。” 这声音吓了朱厚熜一跳,他刚才正在想一下陆斌所描述的那副场景,他觉得这种场景如果出现在世上,一定非常美好。 听到这个声音的朱厚宗朝着赵铁山的方向弯曲直接照铁上的双眼此时一片通红,双拳捏得紧紧的,大有一种发狂的想要杀人的意味在其中,可隐隐约约间颜色上那一丝丝憧憬那一丝丝展望却也没来得及消逝。 “赵伯?”朱厚熜一声疑惑之言。让这赵铁山清醒了过来,突然他便想到眼前已经身处乃是安陆州的大山之间,已经不是故乡那美好之地了。 “唉!”赵铁山狰狞神色收起,苦笑起来“想必你们也听我女儿月姑说过了,我们原来那个赵家村啊,是被刘六刘七的流寇所袭扰,我们村幸运一些,村里有几户人家是猎户,外加上一些村里的年轻人找他们拼命拖了一会儿,这才算逃出些性命,唉,可是村里村长族佬们却还是……” “那赵伯父可想过复仇?”陆斌故意问道。 赵铁山毫不犹豫的回答的“想过,而且有机会的话,我是一定要复仇的,我的叔叔伯伯,我的堂弟侄儿都死在了那伙人手中,我不会忘记他们,就算是把他们挫骨扬灰也难以结去我心中的怨恨,如果我不能杀死他们,以后我有了儿子,我一定也要叫儿子去杀死他们。” “兄弟,您看赵伯父的恨,恨毁了他家人,这完全是一种正当的行为,我记得您曾经跟我提过儒学当中有一句话:十世之仇犹可报乎?虽百世可也。” 朱厚熜点了点头,表示这句话再儒学之中也是常见的句子,但紧接着,他突然又意识到一件事情,既然赵铁山可以憎恨山贼土匪之流,那么其他流民是否正在憎恨强买强卖田地的豪门,贪污受贿的官员,奢靡成性的皇帝,以及由人供养的皇室呢? 他朱厚熜,这个自诩学了儒学,知晓道理,常常关心黎民百姓,励志要做正人君子,良善藩王者是不是也正在受到其他人的憎恨呢? 一想到这里,他几乎觉得要窒息。 “可世上不仅仅只有赵伯伯这样的人,不仅仅只有遭受了流寇之苦的人,还有流民,还有乞讨者,还有卖儿卖女之人,还有卖身为奴成为佃户者,甚至我说的这些都只是九牛一毛,苦难者多矣!” 朱厚熜忽然间痛苦的抱着自己脑袋,蹲在地上,他心中充满了纠结,充满了不知所措。 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似乎突然出现了两幅正在不断变换的场景。 一边眼睛呈现的是王府繁华之景,里面有自己父亲,母亲与自己极其奢华也极其幸福的生活之景,每日宴饮作乐,吃山珍海味,饮天泉地乳,把玩无价宝玉,览遍奇景百态。 来往之人都是饱读诗书之辈,他们当作有秀才,有举人,一个个饱读诗书,进入王府之中写赋作诗以赞美景,儒雅贵气从字里行间非常自然的便展露出来。 而从商这等做贱业的只配与自家下人待在一起,然后主动奉上新奇玩意, 另一边眼睛则呈现的是百姓悲苦之景,千千万万的人背井离乡之状在其中沉浮,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比比皆是,更有野兽一般疯狂者混杂其中,抢夺着每一份看起来可食用的东西。 有一些似是赵叔叔这样的猎户在其中捕猎为生者,或许能让数十人脱离苦海,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更多则是麻木之人,不知目标何处,不知希望何在。 朱厚熜被这些东西逼得快疯了,他都觉得自己同时身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中,而最悲哀的是他内心深处更想要靠近的乃是那个富贵的,无忧无虑的权贵世界,而不是这些善良但贫苦的穷人世界。 看过贫苦之后任谁也不想经受贫苦,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是伟大的。 这也是明朝官员们,许多人明明是从最底层最贫寒处爬起来的,却在得到高位之后迅速变得贪婪,放任家中亲信肆意盘剥本地百姓,甚至变为巨贪的缘由之一,有那些过分的官员,明明年轻时志向高远,做了高官之后,要将一县之地变为一姓之县,却叫百姓无活路可言。 (ps:这里说的是徐阶,从徐阁老退休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徐华亭,华亭县大部分都被徐家占据了!) 不是谁都能够成为于谦,成为海瑞。 突然间陆斌的手搭在了朱厚熜的肩膀之上“兄长,我觉得我不想这种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我想试一试能否改变这些事情,我想要追求一下那个读书人常常描述的,只存在于理想中的那个人人安居乐业,无论老幼,皆有所养,鳏寡孤独皆有依靠的天下,追求那个人人平等,人人龙马精神的天下,既然读书人们都不追求,何不由我们兄弟二人来尝试一番,也不往在这人世间走一遭,如何?” 朱厚熜混乱茫然的思绪霎时间凝练如一,只觉得豁然开朗,是啊!别人不追求,为何不能是我朱厚熜来追求一下呢?既然前无古人,我为何不能做这后无来者呢? 只见他突然之间开怀大笑起来,心中一颗想要干一番大事的种子迅速生长起来“哈哈哈哈!斌弟说的是,我朱厚熜不仅要做正人君子,还要做出一番成就,让读书人理想中的世界与我们手中呈现出来,斌弟,无论未来如何,这事情,我要做!” 第37章 莫戈 一边的赵铁山出神望着这两个孩子,总有一种见证了什么事情的感觉,这感觉有些像自己女儿出生时,有些像村庄里有人考中秀才时,还有些像往些年村里年轻人成年时。 那种伴随着期待,憧憬的感觉很让人激动,如果他也是一个少年的话,他一定会加入其中。 但是这种感觉被吴氏一句话给打断了,也许是她觉得时间有些长了,又或者是不想点着灯等待自家丈夫,浪费油钱,她从窗台处伸出头来,大着嗓门喊起来“回来睡觉!两个小夜猫子,一个老夜猫,子,冻着了这儿可没钱给治伤寒!” 已经颇熟悉吴氏性格的朱厚熜,为了防止这个妇人亲自过来拿人,主动决定快点走下小山坡,去竹屋里草铺子边上睡觉。 解开了心结之后的他觉得这一觉睡得香极了,毕竟他也劳累了足有两日一夜,直睡到第二日头正足的时候,他才醒了过来,任谁也没有叫他。 这倒不是因为一个孩子在这个村庄里边无事可做,而是因为村里其他人主动提出不要带着他四处乱跑这个要求,害怕他出现与昨天一样的情况,一声惊叫,便使收获减少了可能得有两三头鹿的样子,这种情况如果出现第二次同村的人一定接受不了。 不过他也分析出,这些人今日是故意避讳的他们三个孩子以及那群护卫们,策划了一些事情,因为他们故意分出了两三名人力看管,这在昨日是没有的,且打猎之中明显有一定功劳的陆斌他们也没有带上,这分明是在避开耳目。 “斌弟,你说赵伯伯他们不会谋划伤害我们的事情吧。” “不会,他们都是一群淳朴的人,而且你乃是城中王府世子,这一点你那日就与赵伯伯说了,虽然他这两日并没有体现出尊重你的样子,但是他心里一定是有衡量这件事情的,就像你说的,杀了你必然会招惹来大批量的官兵甚至军队,大范围的搜捕之下,凭着他们不可能逃脱,即便其他人有动了邪恶的心思,赵伯伯也一定会制止。” “我想也是。” 朱厚熜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陆斌的话语,他其实已经提前想到了这些东西,只不过他需要找人验证一下自己内心的想法。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在兴王府之中曾被他自己的父王无数次提起过,几乎是耳提面命要求他必须打心底的记住这句话,所以即便他非常喜欢这个村庄中的气氛,赵伯伯的为人以及吴氏婶婶的善良,但是他还是在内心深处留了一块防备之地。 朱厚熜见此时无事可做,便约着其他两个孩子一块在村庄之中转悠起来,只不过今天没有众多成年人看管的情况下,他们不允许接近村中央护卫所在的栅栏处,即便是给孟智熊换伤药,也要由陆斌教导其他人让其代劳。 而这却是无声大不了的事情,孟智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昨日晚上也已经与其他护卫提前打好招呼不要让他乱挠,想来过再有个两三日他便可以随意行动了,不过动刀还是不行的,大幅度的运动还是可能造成伤口撕裂。 于是三个孩子一边欣赏着四周山林之景,一边四处闲聊着,这几日路兵都没能好好了解莫戈这个孩子,这会儿终于逮到机会与他聊上一聊。 “莫戈,你家以前也是这种村庄模样吗?” 莫戈还是一副话不多的样子“比这要好些。” “好些?那又是何种模样呢?” “爷爷与父亲一同耕了几亩地,娘亲织的花布也很值钱,每年过年时基本都能够吃上一条肉。”莫戈用沉寂如冰的语气接着说道“家里送我到我老师那里学字,还准备等到我以后娶媳妇儿的时候给我盖新房,已经存了二十六枚瓦片,七块土砖,三十二枚大钱。” “你还识得文字?你老师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什么功名?是否是德高望重的先生?”朱厚熜对于儒生这个话题极为敏感,忙问道。 “莫尚汤,五十有六,乃是一名童生,德高望重,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够得上,反正他是在去镇子上出了举人的王老爷家理论无故强收土地之后被抬回来的,脊梁骨都被人打断了,回来了之后,宁死也不肯吃我家送给他的米粥,只是一个劲的说着什么国朝不公,朝廷蒙昧之类的话,第二天就下葬了。” 朱厚熜一下子噎住了,他也不知道如何接这个话,举人的含金量无论如何,也是要比一小小童生高得多,前者读的是四书五经,后者考的是千字文百家姓,单说读的圣人言论来讲,当然是举人更加能够理解通晓一些圣人道理,但是如果比践行的话,那童生绝对比举人家族要高尚太多。 “莫戈,你就是因为那王老爷家强行征收土地才被迫逃难到这里的吗?” “不是,皇帝修建豹房,王老爷家被摊派了丁口,这个丁口就落到了我爹和我爷爷身上,王老爷在我爹和我爷爷被扔掉走之后,又一个人管理的缘故,强行征走了我家田地草屋,后来我爹和我爷爷也没能回来,村里的人也不帮我们,我母亲没办法,只能带着我逃荒。” 陆斌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出奇的愤怒起来,天下间怎么会有这般无耻之人。“莫戈,你原先住的镇子在哪,我可以帮你复仇。” 莫戈闻言展露了一个笑容出来,这时候他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那脸上明明是笑,却叫人看出了一丝丝狰狞的恨意“不用,我还要学武,等以后我一定要亲手报仇才行,我要当着那个王老爷的面,一个一个的活宰了他家中的所有人,叫他最后一个死,这样才能解开我心头之恨。” 这种刻骨铭心的恨意,让朱厚熜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这分明是一个豪侠般的性子,记仇记到了骨子里的人物,自己可是害死他母亲的间接凶手,这两天他是怎么忍住没有动手的呢? 怀揣着这份疑惑,于是他不由自主便问道“莫戈,我早就想问你了,从前天夜里到今日,你明明有数次机会杀死我这个仇人,我对此也一直忐忑不安,虽然没有想到你居然真的要践行你与我之间的承诺,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忍住的?难道你不恨我?” 莫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谁说我不恨你?” 第38章 计划 “我恨透你了,那是我娘,我唯一亲娘知道吗?若是有人害死了你的娘亲,你会不恨那个人吗?”莫戈言语中丝毫波澜也没有。 不过陆斌可以看到,此时莫戈的眼神之中已不像前几日仅剩下死灰之色,似乎是找到了一些能够维持下去的信念一般。 “朱厚熜,别自作多情了,我想要杀死你的心情,从没有改变过哪怕一丝一毫,只不过你以后是要成为大人物,其他人办不到的事情,你却未必办不到,你那日所说的话语,我记在心中,如果你以后也变成王老爷一样的人,我一定会杀了你,你放心!”莫戈语气冷冰冰的,话语说出如同刮过一阵冷冽寒风一般。 朱厚熜受感到了极度危险的信号,浑身一激灵,不住的点了点头道 “你放心,言而有信这种事情我还是做得到的,就像前日所说的,如果我的行为偏离了正道,请你立刻杀死我,不要犹豫。”随即一扭头,他又朝着自己的弟弟陆斌询问了起来“目前我最想做的事情有两件,一个是城外面的那些流民,另一个就是此处村庄之中的人们,斌弟,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陆斌眼咕噜一转,心中已经明白朱厚熜动了想要做些什么的心思,稍微一想,倒也想出几条办法,却是不答,反而这般说道“嗯?兄长,那是我们不商量过了吗?收集一车粮食以及一车衣服送到这梁松山来。” “这只能解决一时之需,你看这村庄里的人,目前只缺衣少食不说,更缺少农具,缺少可用于建筑房屋的材料,就连火把这种常用常备之物也缺的不行,而最重要的就是户籍,他们的户籍也不知是何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定然没有安陆州户籍,没有户籍便算流民,这种身份可无法随意进入城中,难道真的叫他们从此以后与世隔绝吗?或者真如城中告示一般被当作流寇贼匪?” 陆斌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兄长,你已经点出了这些问题,那么这些问题便是需要我们去解决,我们可以一点一点的来,嗯……我想建筑房屋所使用的材料,我们不必担忧,只需要有足够的人手砍伐竹木,由竹木所建的一间房屋便能顶数年之用,只不过此村庄之中只有二十多名青壮年男人,且每个人都要为活计而奔波,也许我们可以在一个与赵大叔沟通一番之后,让我们的护卫为其效劳,不过他必须得管护卫们的饭食。” 朱厚熜闻言也思索起来“农具这种东西我家皇庄应该也有不少,他们所需的量应该也不多,嗯,或许我可以送一些给他们。” “不妥。”陆斌急忙摇了摇头,他老陆家也有类似的田产,老爹陆松日常的工作之一就是要算这些账,听得多了他倒真知道一些这方面的内容“兄长!农具,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送出来的东西,普通农户之家对此类事物的重视仅次于粮种,即便对于陆家对于兴王府,此类事物也是由专门的账本一一记录在案的,即便是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也要记录得清清楚楚。” “以我世子的身份也拿不出来这些东西吗?”朱厚熜闻言有些奇道。 “不是拿不出来,而是不能以送的形式,拿出来这些东西在旁人眼里也是很重要的事物,如果随意的便送出来反而会让人……总之那是一件不好的事,不可让人不劳而获。” “这算得什么不劳而获?给他们农具他们也是要耕种的,那是非常辛苦的事情,难不成要叫他们只用双手来耕种吗?”朱厚熜非常不喜欢有人吞吞吐吐,大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可是他们并没有能力去获得农具,你这时候直接送给他们农具,就等于是让别人来接受自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物,这有些类似于天上掉馅饼,嗯……” 陆斌觉得这样描述可能有些不能让朱厚熜了解,于是改口又道“兄长你还记得守株待兔,那个故事吗?” “记得,印象颇深,我老师曾经对我讲过多次,这故事出自韩非子,说的是一个农人,在田边发现了一只兔子撞死在树桩上,于是他放弃农活,整天守在树桩旁,期待再次获得撞死的兔子,然而兔子没抓到自己的田地也荒废了的故事,现在这个故事,多用于讽刺妄想,不劳而获之人……不过我更好奇的是斌弟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我记得你老师还没开始教导你蒙学吧。” “都是兄长你以前上课时我在一边听到的,兄长你先别管那么多。”陆斌岔开来自朱厚熜的好奇心,连忙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我们手头上的农具,就相当于那只撞死在树桩上的兔子,如果我们平白无故的送给这些农人,一定会使这些农人还想得到下一批不需要付出的农具,此乃侥幸之心也,万万不可使人滋生此等心性。” 朱厚熜豁然开朗,认同了陆斌话语,然后又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或许我们可以用借的方式,他们要付出野菜或者是山中一些珍贵猎物的皮毛,只是不知道如何定价才好,真是的,他们已经如此贫穷了,我竟还要拿他们的东西来出借农具。” “价格的多少无所谓,只是不能使农人们生出此类事物可以平白无故拿到这样的心思,人一旦生出这样的心,便是千百头牛也挽救不得了。” 诸侯熜闻言又想起一事来,突然问道“诶?那为何我提出送衣送食这种事情的时候你却不这样说呢?” “衣食可贵之处,在于保命,此一送乃是恩情,这些村庄中的人心中清楚。”莫戈开口道了一句,此言似是由心而发,但当两人转头望过去时,他又已经变成了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无论是莫戈还是这个村庄的人,都明白无误的知道,没有食物会饿死,没有衣服会在冬天冻死,这种事情曾在他们的身边发生过,所以已经牢牢的刻印到了他们的骨子里。 朱厚宗虽然也勉强知道此类事情,但印象并不深刻,仅仅是从文字之中是从其他人描述之中略有耳闻,就算是见识过城外一群人争夺一口食物的场面,可在他的心中,或许衣与食这两个东西也是珍贵的,但也没有珍贵的那般重要。 陆斌比之朱厚熜要了解的稍微多一些,于是朝着他点了点头“其中道理便是如莫戈所说的这般。” 朱厚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随着讨论话题不断深入,他又突然叹了口气“唉!这些事情其实都不算困难,真正困难的是户籍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兄长这件事暂且不必考虑,这根本不是我们能够解决的……这我是从我爷爷那儿听说的,好像是自太祖朝起,户籍上就极为严格,或许这件事以后可以找兴王叔叔说一说。”陆斌在朱厚熜递过来的好奇目光下直接改口,心中还默念:我才三岁,我才三岁,必须表露出三岁该有的模样。 不过陆斌的担心有些多余,因为朱厚熜他对于陆斌的一些表现已经有些习惯了,只把他当做自己的同类——同样的早慧儿相处。 “也许还有粮种之类的问题,也不知这片山地上适合种哪些粮食。” “你们在聊些什么?粮种吗?这个你们不必担心,我那些个叔叔伯伯们都是很厉害的农人,种子也有,我想我们家过不了几年就能够吃上麦饼。”一小女娃的声音突然从身边响起。 陆斌朱厚熜两人被吓了一跳,原来是他们聊的有些入神了,没注意赵月姑随着村庄之中其他成年男性回来,日头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头顶。 “你们回来了,上午有什么收获?”朱厚熜下意识地便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上午的收获不多,只是逮了几只野山鸡回来,唉,还是因为那片地方好些日子都不能去了,听我爹说那是个打猎的好地方,但是刚捕了三头鹿血腥味浓重有可能会招惹熊瞎子之类的猛兽,不过之后我爹又带了我们去做了别的事情,嗯,这个事情我不能和你说。” 此时赵铁山走了过来,一副无所谓的大大咧咧模样“没事闺女,这可以说的,告诉你吧小子,我们村在别处有了新地方住,你那护卫叫孟智熊的,今日下午可以跟着你了,明日上午便将你们这些小屁孩放了离开。” “哼哼!熜小哥儿,和你说我们在那处一片地,挖了……” 赵铁山一把手篡住女儿刚刚抬起来的小手,急吼吼打断了女儿的话语“哎呦!我的乖女儿,这可就不要说了!” “赵伯伯,你们要离开此处?你们刚开垦出的那地又该怎么办?” “这关你什么事儿?” 朱厚熜恭恭敬敬一拱手道“我以后还想要来这里,我可送上一车干麦饼子,一车被褥帮助你们村庄过冬。” “你……有什么要求?” 这句谨慎的疑问,让朱厚熜为之一愣,他实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反应,你们都穷成这样了,我图你什么?你们正常的反应不应该是直接答应下来,然后等着拿东西才是吗? “我只是想要帮助……” 陆斌直接打断了朱厚熜的言语,他一听这开口的几个字便知道了,这小子打算实话实说,问题关键在于你这个富贵子弟实话实说出来的话,能叫人相信吗?世上还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发善心吗? “我兄长的意思是说,赵伯伯你们村庄之中的人都是良善淳朴的百姓,没有害人之意,且你这村庄之中猎兽之壮士极多,你这村中兽皮那是极好的皮货,我家可以用粮食衣物与你交换,算是互惠互利。” 赵铁山闻言眼睛一亮,没有想到绑票还能绑出来这等好处来,只不过言语之中还是保持着小心冷静 “皮货,倒是可以交易,这村庄我等也不打算随意便放弃,只是交易之所必须要确保安全可靠才行,我怎么知道,你这两个聪慧早熟的小子有没有暗藏害人的心思,想要趁机害人呢?” “这样可否?我们可定一个日期,我等下次带在身边的护卫还是这些人,顶多加上前两日,你同意其回去报信的三人,交易地点便选在那天山脚下,交易时我与兄长到你村中小住,一日至两日皆可,直至交易结束之后方归,你可同意?” 朱厚熜铿锵有力的话语适时响了起来“赵叔叔,我与陆斌昨夜谈话你也听了个大概,您放心,我二人绝没有半点害人之心,我对我祖宗发誓,若有此类小人之心,直叫天打五雷轰而死。” “我不听你那些,我只问一个问题,你那偌大王府为何与我等这些普通百姓也不如的家伙交易?”这会儿赵铁山已经相信他了,毕竟在这个时代,拿祖宗发誓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但是为了自己村庄之中其他人着想,他还是这般问道。 “可不是王府,而是我陆家,嗯,赵叔叔您可能有所不知,我陆家乃是王府之下典仗正之家,家父官职六品,为人端正,高风亮节,性情直爽,家中浮财不多,凭父亲兄弟们一些小生意才勉强度日,因此你这皮货生意,于我家而言却是一门好买卖。” 朱厚熜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位弟弟,他难道都不脸红的吗?为人端正高风亮节这些词哪一个与那个陆叔叔沾边? 赵铁山终于点了点头“好,那便定于半个月之后,如何?” “可以。” 事实上,朱厚熜完全不晓得赵铁山此刻窃喜的心思。 他根本不需要发什么毒誓,因为赵铁山已经被这种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他们村庄现在可是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皮货,而粮食以及衣物的两种东西,就是他们村庄最急需的玩意儿。 这会儿他甚至都在考虑起宰杀熊瞎子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可行性,因为熊皮的价格要比普通的皮货高上不少。 第39章 放归 在与陆斌聊过这一番话之后的赵铁山,此刻的心情是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就进山去捕猎。 又或者是到村中建来屯积东西的小房子中瞧一瞧,那些个皮毛是否保存的完整,这些可都是值钱的好玩意。 好在赵铁山还是剩了一些理智,将他纷乱且激动万分的心绪拽了回来。 他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做的,比如说他必须要将这些野鸡放到栅栏处关起来,野鸡很好养活,这只需要一些树果草梓之类的东西即可,这样一来可以保证,即使到了冬日也有新鲜的肉可食。 而野鸡当中的母鸡则是全村庄之人的宝贝,除了专门看护鸡群的妇人小孩,其他人无论谁碰了母鸡都是要挨打,这包括赵铁山本人。 因为母鸡可以下蛋,蛋又可以孵出其他小鸡,这与耕地一样乃是全村人希望之一,地位仅次于农田。 赵铁山在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回来收拾一番休息,今日上午他们没有捕获什么猎物,所以吴氏也没有做汤。 只不过她还是摘了前日自家女儿带回来的不知名褐色块状物泡了水用一竹筒子装了交给赵铁山。 赵铁山接过之后一闻,顿时眼睛就是一亮,在摸了摸女儿脑袋以示赞赏之后接过这竹筒咕咚!就是一口,随即他又让自己的妻子女儿喝了一口,最后才交给陆斌三人并告诉他们只能抿一小口。 三个孩子之中,陆斌年纪最小,其他两人别让陆冰欣喝了,陆斌只饮一口,便觉得一股子咸涩之味冲上舌尖,顿时他便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应该是盐卤地所出的碱土,其中含有大量盐分以及不知名的矿物质,所以涩味也很浓重。 根据陆斌前世所得来的知识,他记得这种碱土通常要经过过滤,才能得到安全的食盐,如果不经加工直接食用的话,就可能会被碱土中所富含的矿物质伤及身体。 如果摄入的足够多,便有极大可能会伤及性命,而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盐毒。 不过这个村庄里的人可顾不了什么毒性,毕竟人是需要盐来活命的,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资格去城中买盐,想要活下去,只能倚靠这种赌命的法子一试。 陆斌浅酌一口之后,将其让给了朱厚熜饮用,朱厚宗在尝了味道之后也如陆斌一样只是小酌,一口便让给了莫戈,而莫戈显然有些明白这东西是什么,抓过竹筒之后便如赵铁山一般,也是咕咚便喝了一口,还露出了一副舒爽的表情。 实际上这竹筒中的东西是非常难喝的,咸涩发苦的味道甚至让陆斌与朱厚熜二人感觉到舌尖微微有一些发麻。 只不过在这村庄之中的人以及是牧歌这样的流民出身,因为长期缺少营养,所以体内盐极度匮乏,他们便觉得像这种盐碱土泡水的滋味十分美味。 赵铁山在喝了这水之后,顿时便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精神头也足了不少,他觉得此刻的自己甚至能将经常使用的弓直接拉满。 显然,这对于下午需要进行的捕猎活动,极有助力,看着竹筒之中还剩下些,直接揣着身上,也不多休息,直接去召集人手离去了。 当然他还是安排了四五名人手来看管陆斌他们,这人手倒也认识,这是昨日解剖那头母鹿身上带了伤的人,其中一人乃是手臂被鹿角拱折了,手臂上长了一圈又一圈的布,布上面还挂有一层血迹,不过已经止了血了,而且看其架势明显是赵铁山按照陆斌做法为他上的伤药。 这种法子其实在医学上该被称为按压式止血法,而赵铁山给的伤药又有止血效果,因此即使伤口稍大也能处理,不过这对骨折没什么效果,陆斌想着是不是下次再来只是还要带上一名可治外伤的医师? 嗯,这的确是非常有必要的一件事情,至少这件事情与朱厚熜说了,之后他不仅没有反对,反而已经思考起将王府之中医师带出来的办法。 不过陆斌认为朱厚熜一点儿也不犹豫,直接想法子的行为,完全是受到了一边赵月姑的影响。 那姑娘在听到陆斌的言语之后,直接跳着脚兴奋的大喊“下次可一定要带医师过来,我几名叔叔伯伯,折了骨头都没有医治过,完全是硬撑着。”然后她又露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不过我们村里可没有钱给医师,可以拖欠着吗?” 朱厚熜大概就是被后面这句话以及赵月姑可怜兮兮的表情,给冲昏了头脑,一股热血上头之后直接说道“没关系,我府中的医师可叫他直接为你的叔伯们治疗,不用钱。” 说完这句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陷入了思索办法这件事情当中去。 由于赵铁山已经答应好了,今日将孟智熊先放出来,可做几名孩童的贴身保镖,所以他们这会儿去的方向就是栅栏那边。 不过几名看护的成年人还是隔绝了他们与其他护卫,而护卫们活动范围也被限制住,所以当他们去了之后,只能与孟智熊之间单独来往,并不像昨日那般放松。 此时孟智熊的伤病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这大块头的家伙体质真是强悍,明明流了那么多血,今日一看之下,只是脸色还稍有苍白,那而只绑住绷带的手臂,居然已经可以活动了。 “喂,哭鼻子的大个儿,我来瞧你来了。”赵月姑完全忘记了那孟智熊曾经挟持过她的事情,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也不等其他人开口,自己便先凑了上去。 这汉子并不直接理会,而是先朝着朱厚熜行了一礼“世子殿下。” 这是他们这些护卫终身需要践行的规矩,在他们这些护卫当中,未来只有陆斌有可能在私下里不用这般谨守规矩。 “无需多礼。”朱厚熜没有像往常在王府中那样习以为常,而是一拱手,略弯腰背道“反倒是我,必须感谢你的护卫,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等你也不会受这伤。” 这下子倒是令孟智熊惊惶起来,连连摇手道“这怎么可以,这是卑职职责所在,乃是应为之事。” “你这大个怎的这般畏畏缩缩,前日你掐我脖领子时可不是这个样子。”赵月姑皱着眉有些不满的说道。 “那不是情急之下吗?哦,陆斌弟弟,莫戈,小赵姑娘。”这时候孟智熊才与其他三人打了招呼,同时他的眼睛狠狠瞪了一下陆斌。 陆斌一看这个眼神就明白过来,看来昨天他让其他侍卫来看护孟智熊的行为把他折腾的够惨,估计他整整一夜都是死命闭着眼睛,不敢醒来,生怕那些弟兄们找到借口给他一闷棍,好叫他好好休息。 陆斌觉得这个眼神很危险,如果有机会还是得叫其他护卫兄弟们继续看护一下孟智熊才好。 “孟哥,赵月姑他爹明日便要放了我们,而你作为世子殿下的贴身护卫被允许出来保护我们。”陆斌不继续寒暄,直接道。 “我?”孟智熊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绷带,这个粗犷的汉子立刻想到八成正是自己有受伤这个特点,才会被赵铁山放出来。 朱厚熜也不再废话“我料想明日的行程应当是其他护卫先被放出去,然后依次是莫戈,小陆斌,最后是我与你,这既叫我们安心,也是对他们来说作为稳妥的顺序,” 陆斌稍微看了他一眼,要不怎么说这小子乃是妖孽呢?不愧是年仅十四岁就与朝中众位大臣斗智斗勇的存在,这家伙现在想到的事情,别人十五六岁都不一定能够想到,不过类似的事情太多陆斌都有些习惯了。 “放心殿下,卑职一定拼死保护殿下安全。” “放心大个儿,我阿爹他们可没有害人心思。”赵月姑骄傲的仰着脸,但是看了这孟智熊一眼之后,又露出狐疑的表情说道“不过你们有没有这种心思,我就不知道了。” “这说的哪里话,我怎会有害人之心? 这姑娘听了之后立刻就信了“那便没有任何问题。” 孟智熊出了这片栅栏之后,等到太阳逐渐西斜之后,与朱厚熜等人去了菜地那边,主要目的是……为菜地添加肥料,他足有两日未上过茅房,此刻脸都快憋绿了。 这家伙与朱厚熜陆斌不同的是,他虽然也有一些不喜这种简便且敞亮之所在,但是勉强能够接受。 而这家伙与朱厚熜陆斌相同的是他也是绝对无法接受石头土块以及树叶子之人,他可以允许手臂哗哗流血,但绝不允许后庭哗哗流血。 所以在这之后,他少了一只袜子,陆斌与朱厚熜则各少了两只。 等到傍晚之后,赵铁山他们终于各自回来了,今日下午的收获要比上午丰厚些,有几人在山上抛石砸死了两头野山羊,不过由于这羊并非他所捕得,所以他只分得了一条后腿。 今日夜里吴氏原本不准备做其他孩子们的晚饭,因为她已经听说了这几个小兔崽子,明日一早便要回家去了,那可都是大户人家,家里有的是吃喝,所以她便有些舍不得。 只不过她看了一眼只有三岁的陆斌之后,便心软了,这妇人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一边自我劝慰着小孩子需要长身体,一边恼怒说着自己心软不争气,一边又在灶台子忙个不停的多准备了三个孩子的晚饭。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准备孟智熊的晚餐,即便自己丈夫开口也不答应,这般壮硕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个大肚汉,家里可没有那么许多余粮。 甚至于吴氏还在第一时间便将他赶出竹屋,只给了一把柴火,叫其在背风处点把篝火过夜,理由是不想晚上听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不得不说,吴氏聊的还真准,那家伙肚皮果然不怎么争气,晚上他肚皮发出的那声音,还是被睡墙角的陆斌给听了个正着,差点叫他以为晚上打雷了。 这一晚上,陆斌都没怎么睡好。 好在天还没亮,赵铁山便早早的起了床,将陆斌三人全部叫醒,这便是准备要将其放回去了,由于他们那日定的地点离这村庄比较远,若想要早上能够抵达那个地方便,要趁着夜间走上一段路才行。 而且陆斌也能够明白赵铁山的心思,他这是做多手准备,心中还是想要防着一手,怕在天光正亮时叫两个小妖孽记住了入村的路线。 村庄中也跟出几名年轻的,照例还是一头一中一尾共打了三个火把,这直把观望的吴氏心疼的直嘬牙花。 那约定好的地点离道路较近,却离山林地带极远,朱厚熜与陆斌在一开始前行的路中走了大约一两里地之后,便完全不认得道了,因为赵铁山带的道路只有一小段是依水而行,之后便似乎在绕着山路而走。 而他更是早早计算好了时间与距离,等到天光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却又走到了平坦处,四周又变成了随处可见的山林之景,而非山地之形,根本叫两人琢磨不透路线。 天光蒙蒙亮之后,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的时间,赵铁山见到远处有黑影整齐列队而行,一下子制止了队伍前进的路线,下意识的抓住了朱厚熜的手臂,然后朝着村庄中人示意解开那些护卫的绳索,而后亲自还了刀剑。 这群护卫们在靠近那些黑影之后,迅速融入了进去,仿佛是归队一般,赵铁山顿时松了口气,看来就是这些小孩家派来的护卫们了,他就怕这当中真是哪伙山贼之流。 按照顺序陆斌与莫戈是第二批被放走的,陆斌要稍微谨慎一些,小心翼翼的探了过去之后,仗着自己这身量小并不露出自己的身形。 不过这些动作在他看清楚了,来人之后,就全部烟消云散,因为带队伍的人那是一名粗犷,壮实,手上有老茧,手紧紧按在腰刀上,脸色写明了焦急,给他带来满满安全感的中年男人。 “爹!” “小王八蛋!” 来人正是陆松无疑。 第40章 回府 陆松寻声望了过去,见到真的是自家三岁的小不点朝着自己喊出声,他的心情瞬间放松了一些,娘的,自己这儿子可算是找着了,这两天差点叫自家媳妇逼的吊颈。 不过此刻他还是眯着眼,手轻轻放在腰间刀柄之上,朝着陆斌身后方向一望。 看着他的动作,随即身后有属下会意呈分散包围状站开,作警惕状。 陆松轻声朝着陆斌问道“斌儿,世子殿下何在?” 看着自家老爹手搭在刀柄上,陆斌赶忙摇了摇头道“爹,就在后面,孟智熊兄长跟在世子殿下身边您可千万别轻举妄动,就当是接孩子回家便好。” 陆松轻轻点了点头,口中突然高声呼喊起来“各位好汉,我乃是王府典仗正陆松是也,如约而来,接世子殿下回府,还请诸位信守承诺,我陆松另有一份厚礼送上。”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在陆斌来的那个方向又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久之后那壮硕护卫孟智熊的身躯出现,身后跟着的便是穿旧衣破鞋的朱厚熜。 从刚才的十几名护卫到自家儿子,再到柿子点一下,都是这个方向,且出现的时间间隔一致。 陆松借此倒是确认了那伙儿人现在所处的位置,心中不由的酝酿起来,是否要趁着这个大好机会…… “爹,他们并不是歹人,乃是信守承诺之人。”陆斌只用一眼,便看出陆松心中的想法,于是便直接出言提醒了一句。 陆松看了一眼自家儿子,只觉得一阵不可思议,自己家这小不点竟然会察言观色。 “好,便依你所言。”陆松好似听从了陆斌都话,仍旧高声道“我陆松特奉上切肉小刀十柄,良马一匹,白银十两以及所携带的半数干粮草料。” 后面的护卫们听得这言语之后,纷纷一言而行,真的将自己包裹中用于切割肉食的小刀放下十柄,又取了白银,干粮以及草料,还有人直接去牵了一匹马来。 陆兵见了这个动作之后,心中不仅没有感到一丝高兴,反而是为之一紧,因为这里面有一样东西绝不可拿,那便是陆松所牵过来的马匹,这可是王府中也不多见的良马。 这马一来乃是受过训练之马,被陌生人牵走有八成可能会嘶鸣,闹出动静,二来是因为王府之马乃是上等良马,耐力与速度皆佳的同时,自身重量也大,如果被牵走必然留下痕迹。 假如赵铁山他们不够聪明,或是见识不足,又或是一时间被贪欲冲昏了头脑,则他们村庄必然会被陆松探查到踪迹。 而如果被陆松查到踪迹之后,他只需要朝县衙门打个招呼,即可将这村庄之人当做劫匪,变成一笔功绩。 不必怀疑,陆松绝对能干出这种事情,甚至于陆斌都觉得自己老子陆松都有可能亲自抄刀子去砍人,他陆斌太了解自家父亲对于自己这个嫡长子的重视程度了。 于陆斌连忙大声说道“马匹不必给,给了那些人也无用,他们根本不需要马来驮载重物!且山中之民根本无法养活,马匹给出去也是浪费!”清脆稚嫩的声音传出去极远,想必即使是山林之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这声音之中又将‘重物’二字咬的是极重,只要隐藏在山林之中的人不全是傻子,便能够听出其中含着别的意思。 陆松皱了皱眉,又低声道“斌儿,你莫不是昏了头?不趁此机会剿灭贼人,更待何时?” 陆斌有些讷讷不知如何回答,好在一边已经凑过来的朱厚熜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见自己弟弟这般说话又听得陆松的小声言语,转瞬之间便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急道“陆叔叔不可伤害无辜,那村中之民皆是良善百姓,这两日也未亏待我们,您如此行事,岂不是叫我失信于人?” “世子殿下,你可知此处乃是梁松山附近,城中已经贴满了布告,要慎防梁松山之贼?” 陆松本想劝一句不要被表象所蒙蔽,但有了这几日所见所闻的朱厚熜哪里会被这样的几句言语所打动,他坚信自己所见即为真。 “陆叔叔你不必再说这些无用之物,他们这些人绝不是你说的那种贼寇之流,那赵铁山早与我言明身份,说了乃是从襄阳府而来之流民,且这几日我是看着他们以打猎耕种,捕鱼为生,也并未饿着我与斌弟弟半分,乃是良善之人无疑。” 陆松见自家的这个世子殿下明显极有主见,便也不想惹恼了他。 于是叹了一口气,又高声道“那边一世子殿下所言,我等尽快离开吧兴王殿下,等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说完陆松挥了挥手让属下们将东西放一下然后带着所有人直接上了大路。 大陆之上还有一队人马在等待着,依然是来自王府的护卫队伍,陆斌一看便知道这群人来势汹汹,想要用来围剿绑架之人的队伍,因为这里的人数还要更多一些,加起来一共已经过了一百人,且他们的装备不俗,不仅有弓弩,还有数人背着火铳。 单看这阵仗便可知道,王爷必然已经知道了情况,因为这个阵容可能是兴王府的部分家底,而且如果不是王爷不想惹人耳目的话,想必派过来的人只会更多。 现在朱厚熜可算是了解了那天赵月姑回家时郁闷的心情,想必此时回家等着他的十有八九也是一顿毒打。 谁叫他已经六岁,经得起一顿打了呢?想到这里陆斌不由的有一些洋洋得意起来,因为他才三岁,自家母亲才不会舍得对娇嫩的他下手。 陆松在走上了大路之后,朝着所有人招呼一声,示意众人世子已然无恙,于是场中紧绷的气氛悄然一松,变得没那么紧张起来。 朱厚熜上了一架马车,其中已经有那孙太监在等待着服侍,为其换上世子之衣靴,擦净脸庞。 因为这些是一名世子,打到回府所必须有的礼仪,包括马车在内。 这颇花费了一些时间,原本在做完了这件事之后,朱厚熜还想要让这两日也颇为劳累的陆斌同乘一车。 却被陆松直接摆摆手拒绝了,因为世子回府这件事情是按照礼仪规矩来办的,并不算私底下的事情,所以必须照章办事。 于是陆松将自家的小不点直接抱上了一匹马,随后自己也直接扭胯上马,胸膛腰腹直接裹住了自己儿子,真叫陆斌感受到了满满的安全感。 当然莫戈这小子也并没有落下,陆松早从那三名回来报信的护卫口中听闻了关于此子的事情,知晓了其中详情。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处理他,一来因为世子殿下已经答应好了人家学习武艺,二来很明显的家世子殿下也很看重此子。 虽然自己乃是现任兴王忠诚下属,但继任世子的心思也不能不关注。 而他又担心这种人学了武艺之后真能找机会害了自家世子,一时无法拿出办法,索性便带着了,具体事宜准备交由王爷决定。 不过他是绝对不会让这种冷了心也冷了血的家伙接触自家娃儿,否则若是这种人发了疯伤了自己的孩子,他陆松要上哪儿哭去? 于是莫戈乃是与一名下属同乘一匹战马。 这百人的队伍对于陆松来说还是很好带的,他骑马慢步于前,打出仪仗旗帜,朱厚熜所在马车居中,顺着大路,便朝着城门处走去,后面队伍缓步跟上。 “斌儿,你与为父说说,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世子殿下似乎改变颇大。”一边骑着马一边陆松,朝着怀里的陆斌问道。 “爹,这很简单,世子殿下只不过将书中的道理与现实结合了一下罢了。” “结合?” “对,他现在应该明白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指的到底是什么?苦的又是哪一方百姓了吧?” “这几日你们究竟瞧见了什么?” “四种不同的人,一种是富贵的只是读书的人,一种是寻常做一些商贩的小老百姓,一种是如野兽般祈求食物争抢食物的流民,一种是不放弃希望还有底线的人,我想归根结底,我看到的只有两种穷人以及富人。” 陆松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斌儿,你又是从何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呢?” 陆斌早就想到了可以解除疑惑的说辞“朱厚熜哥哥第一日示意我们穿便服出行,还偷偷摸摸的让我来提这件事情,我们穿着这身衣服出行之后,遇到了的读书人,那些读书人看到我们身穿这种衣服出行在街道之上,便有人羞辱了我们,靠近城门时,我们遇到了一群在城中居住的商贩,我兄长经常在那里买东西,于是我便见识到了一些和蔼可亲关心小孩子的长者。” 陆松眼神之中露出一丝明悟之色“之后呢?” “出了城之后,兄长他发善心给莫戈母亲葱油饼,引得众多流民争抢,导致一名流民中的老者被孟智熊兄长直接打死,而莫戈母亲为了护住莫戈,活活被人践踏而死。” 陆斌随后又大致说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包括山间的村庄,孝顺的赵月姑以及刀子嘴豆腐心的吴氏。 陆松在听到这之后觉得自己大致明白了,自家儿子为什么会有这样般大的变化,他认为这其中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自己儿子足够聪明,能够以及灵巧的心思洞察体悟世间之事,另一个则是因为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足够多,叫他看足了人的百态,因此自家儿子能有这般成长,也是无需疑虑的事情。 这也叫陆松感到了十分欣慰,类似的成长,就算是再有个四五次,也完全能够接受。 自己的儿子居然和世子殿下相似,也是个聪慧的小子,虽然与世子殿下相比有所欠缺,但相信未来一定比他这个做老子的要强,这真是十分值得开心的事情。 同时在这之中他的心情里也有一丝丝的震惊。 震惊于自家这个六岁的世子殿下,小小年纪便心绪复杂至此,不仅叫自家娃儿见识了人间疾苦还在遇到危难时保得所有人性命,向来古之甘罗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现在用的是十足的春秋笔法,说的倒基本都是实话,只不过将他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摘了出去,不叫人怀疑半分他壳子里装的乃是个成熟的灵魂。 陆松一边打马前行,一边感叹道“难怪世子殿下要这帮维护那帮子在山里绑架了你们的人,这样说来倒真是一群不那么坏的人,比城外的流民要有尊严,有底线。” “我也这样认为,对了,父亲世子殿下,为我们家找了一门生意来做,也不知父亲可同意做上一做。” 陆松现在对于朱厚熜的聪明才智已经感到放心,直接便问道“什么生意?” “那赵铁山原先便是猎户好手,来咱们安陆州之后,于山中捕猎已有不少收获,他们将皮或保存的极为完好,当中有不少鹿皮,我兄长见了之后便说服了他们与我们交易粮食衣物以及其他东西,具体价格未谈,但我觉得这生意却是能做。” 陆松闻言,眼睛便是一亮,这生意当然做的。 皮货这种生意一般是岭南之人常做,也就是广西福建那边,其中以獐皮,鹿皮利润最丰,北直隶的达官显贵们常会买鹿皮大氅,大靴置于家中,备于寒冷时赏冰弄雪之用。 往往一张完好鹿皮所制大氅,可卖得百两银子上下,而收的价格却只需要粮食衣物便可,这生意当然是大大可为。 “世子殿下当真是足智多谋,聪慧至极,这等生意当然能够做。” “父亲,可世子殿下也说了这生意他想要由自己亲自来做。” 陆松闻言一皱眉“斌儿,你涉世未深,可能有所不知,皇室子弟不得经商,此乃朝廷制度,一旦违背,可是会被朝廷中人怪罪弹劾,我们可吃罪不起。” 第41章 父子闲聊 “这件事情兄长与我也说明了,他肯定是不能亲手做经商的事情,他想要找父亲林拿一间铺子,然后让我或者指派其他人来为其代劳,账目只是事无巨细每隔数日都要向兄长汇报,兄长更是与我言明了,要与父亲您说清楚,如果父亲您不愿意则可提前另找他人。” 陆松闻言,眸中精光一闪,直接便道“既然是是世子想要这样做,回头与王爷禀报一声之后你们便可找我拿铺子的地契,不过斌儿你要切记,你兄长怎么说那边那便怎么做,无论是几日做一次汇报,你都照做,听到了吗?” 路边闻言,心中暗自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明白自家父亲绝不可能让绑定世子殿下的机会从自己手中溜走,这可是一张长期饭票。 如果两代人与兴王的关系都处理得极好,那么基本上陆家与兴王府的兴衰便绑定在了一起,在陆松看来,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您不过问吗?”陆斌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只这一句却让陆松感觉到自家这小不点居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不让他不由的感叹,难道如今是妖孽横生吗? “还是要过问的。” 刚说完这句话之后的陆松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子露出了一副失望的表情,这让他不禁觉得自家的娃儿是不是成长的速度有些过快了些? 不过他紧接着还是说道“我可以与你兴王叔叔商量一番,如果他同意,那过问之期可以稍稍放宽,三月来查账一次,你看如何?” 陆斌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如果是三个月,那么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至少他本人在其中可发挥的作用便增加了许多,不至于整日困在王府或陆宅之内。 “爹,你真是太够意思了!” ???为什么这小子叫的是爹,自己却全然没有感觉出他把自己当做亲爹的诚意? 陆松甩了甩脑袋丢开这种荒诞的想法,又道“你先别忙着激动,咱们之间得约法三章,这事儿才能办得下去。” “哪三章?” “简单,首先我交给你那铺子以前是有主的,是你一老叔,给我照顾好,不可马虎。” “可以,没问题,就算是缺胳膊少腿也成,保证给您照顾周到。” “臭小子,休要对你叔叔不敬!”陆松说着顺手就轻轻给了陆斌后脑勺一巴掌,如同在教训一个小年轻“第二件事,家里没有银子,除了铺面我一分银钱也不会多给,而且要是真的赚了钱了,世子殿下分你的银钱也必须如数上交陆家库房。” 陆斌愕然,随即气急败坏,一拍马后背便道“老爹!你这不是搞霸王条款吗?” “臭小子,你咋跟你爹说话呢?”虽然陆松不懂得什么叫霸王条款,但是他懂得什么叫儿子对爹的大不孝。 这点见识完全来自于老爷子陆墀对他的言传身教。 陆斌不吃这一套,小身板搁马背上一挺,可谓是针尖对麦芒“不是,爹,您不给银子开张也就罢了,一张口还要将我赚的银子全部划拉走,合着我辛辛苦苦的全为您打了白工?不干啊!爹,我绝对不干!” 陆松勃然大怒“说甚的混账话,什么叫打白工?归入陆家库房叫打白工?这不都是为你存的吗?” 陆斌当着他老子的面,大摇大摆作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得了吧,老爹你那套哄别人还行,哄我?就依照您那东送西送,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子,钱入了咱家库房,还能给我剩下?依儿子看,这第二条咱们还是说清楚的好。” 这话可把陆松气的眼珠子发绿,想不到哈!这臭小子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难不成这也是与世子殿下学的? “老子怎么就花钱大手大脚的了?” “唉,老爹,我都不想揭你伤疤,一个礼拜前母亲还与你吵了一架,我一贪杯的叔叔把酒铺子干黄了对吧?亏了五十两银子不说,人还关进州府衙门里去了,您还得搭一百两去赎人......” 陆松此刻大抵体会到了一些老爷子当年在人前忍着不揍自己的心情,那是真的憋闷不已啊。 而自己比之老爷子还要憋屈些,因为自家这妖孽的娃儿才三岁,动他一下他娘亲找不找自己拼命且先不论,说不得这个月下旬他爷爷就得从北直隶赶回来抽自己。 “那你说,想怎么个分法?”陆松虎着个脸问道。 显然陆斌也是早有腹稿,小脸瞬间摆出一副大大的微笑“爹,咱们三七分账如何?” “什么!你就给你老子我七成!” “不!” 陆松心想:算你个臭小子收的及时。 却不曾想陆斌紧接着便道“您只能拿三成。” 陆松愣了大概一两秒的时间,有些不可思议的朝着自己儿子竖起三根手指,见着自家儿子居然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点了点头,他也不犹豫,连想都不带想一下直接高声吼了一声“停!” 他这会儿想的是这小子不打是不行了,回家之后与自己的媳妇吵便吵一顿吧,如果这一顿不打了,不充分展现一下自己身为老父亲的威严,以后岂不得让这小子来个倒反天罡? 他也不等后面的人停下,把儿子从马背上提溜下来之后,顺手从路边的树上拽了一根细枝条下来,掂量了一下,觉得这玩意儿应该是打不坏自己家这娇嫩的小不点。 “爹,你要干嘛?你要干嘛!哥哥,救我!” “陆叔叔,何故要打斌儿?”好在朱厚熜这小子,总算是反应及时了一回,头从马车窗口伸出来,高声问询的这一句话,算是制止住了自家老爹这凶残的恶行。 “殿下!你问他!”陆松手中树枝条一指陆斌。 而陆斌也不含糊见自家老子,这会儿暂熄干戈,连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迅速跑到了朱厚熜马车边上。 这一幕在旁人看来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毕竟如果是自家的小孩跑到山头土匪家里,过了几夜才回来,还仿若没事人一样的表现,家里大人一时忍不住大庭广众之下,要打孩子也属正常之事。 甚至于后续队伍中有几个年龄大的护卫还觉得陆松家里这个儿子属实是一个会闹幺蛾子的,家里大人要揍居然还敢跑。 “哥,我爹答应了给我一个铺子,专门用来做那个批货生意,而且他还说了,要和兴王叔叔讲一声,这个铺子起来让咱们俩来管。” 朱厚熜闻言眼睛就是一亮“陆叔叔怎么讲的?” “我爹说了这个铺子做皮货生意,生意上的事情由我们自己来做决定,不过要约法三章,每三个月要查一次账目。” 第42章 抓钱 “三个月才查一次账,这倒是给了宽裕的自由,约法三章又是怎么个章程?” “哥,说起这个我就不爽,我爹他真是太可恶了,这才讲到第二条,居然一分开业钱都不给我不说,还让我将以后自己赚得的银子分文不少的送入家中库房,我说三七开他便不能忍受了,非要打我一顿不可。” “将你赚得的银子送入你家库房,这有何不妥之处吗?”朱厚熜极为诧异的问道。 “有没有搞错,那可是我赚到的银子,虽然说给一些给家里是应该的,但我总得留一些吧!” “你要的几成?” “七成。” 朱厚熜闻言也不犹豫,扭头便掀下了帘子,还朝着陆松丢过去一句“叔你接着打,我没意见。” 眼见得自家老子又急吼吼的要来拎自己,陆斌是手脚并用扒住马车边,喊着问道 “哥,为啥呀?” 朱厚熜终于发觉到这个聪慧过人的弟弟,对于这点常识上的事情是真不懂,于是便暂缓放下帘子的动作,耐心道 “你难道不知道未分家之前所赚得的银钱应当归属于家中?陆叔叔全部拿走才是正理,能与你商量着分上一分,都已算是极开明,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况且你乃是陆家嫡长子,未来你就是有了弟弟妹妹之后,要分家,你也是主枝,何必计较些许银两呢?” “这是规矩?铁律那种?”陆斌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对。” “不是吧,这啥破规矩啊,自己赚的钱还要全部上交给家里啊!”陆斌听完朱厚熜的话之后顿时发出了土拨鼠一般的尖叫。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什么可奇怪的地方呢?”朱厚熜挠了挠脑袋,可算是发现了这小子懵懂的一面。 “嗯……哥哥你也是如此吗?” “我不一样,我名下还是有些产业的,这主要是因为我父亲不喜欢管事务,一些田产地契便放到了我这儿,叫我有时间便自己处理处理,学着算一算账目,账目算得不对也没什么关系,亏了也就亏了,能锻炼算账的本事便好。” “狗大户。”陆斌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朱厚熜觉得这小子似乎说了什么不礼貌的话。 “没什么,哥,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从我爹牙齿缝里抠出点儿东西来,不能将银子交回家里去。” “你为何如此执着于这笔银钱?银钱这种东西,虽然重要,也不至于非得和你父亲争执一番吧?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失了亲情?” 呵呵!真想把这段话录下来,然后甩到未来为了钱愁死的你脸上去。 你丫以后成了嘉靖皇帝后,穷的快当裤子,每一分银子都得和人打拉锯战,就这,最后还得妥协着与大臣们搞五五分账。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否则陆斌怀疑朱厚熜真得甩脸子就把帘子拉下去,于是他又道“哥,你想想,以咱们两爹妈那性子,有可能把银子拿来救济山里的和城外的那帮子流民吗?” “这......” “你别想了,明说了吧,除非用来刷名声,否则绝无可能,我爷爷曾经和我爹通过一封书信,里面说了,银子这玩意只有往家进,绝无往外出的道理。” “好吧,我父王也不太可能会给银子出来,施粥倒是经常做。” “兴王叔叔可是我老爹的上司,也受我爷爷荼毒,他若是知道咱俩存了救济穷苦人的心思,怕是兄长你手头上那些地契银票也得收回去,说不定连人也要禁足在家。” 朱厚熜听到了禁足二字,虽还没有经历过,但一想到这个词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又觉得自己这弟弟说的极有道理,自家父王的确有可能这样去做。 “咱俩来设想一下,假如咱们手头上不抓住一笔银两,纯作打工仔,每个月一上缴,三个月一汇报,往后银钱赚多了,你说家里会不会把铺子收回去?” 朱厚熜点了点头,虽然不懂得什么叫做打工仔,但是具体意思还是明白的。 陆斌接着又道“收回去之后家里是不是要派人来管理?一旦给旁人插手之后,便只会有两个结果。” “哪两个结果?” “要么管的人经营不善,银子缩减,家里关了铺子或者做其他的买卖,赵家村失去买卖,要么生意太好,家里想要两头抓,赵家村成了咱们家中佃户,奴仆一般的人。”见朱厚熜陷入思索之中,陆斌算是放了车边缘,站定在地上重新抬头望着他 “哥,这两种可能我认为后面一种要大上许多,哥,咱们也看了那赵铁山的身手,一人可对付两头雄鹿!能取下整张的皮来,那在皮货生意当中可算是不可多得之精品!单是皮货生意这一项我都觉得能赚足了银子。” 朱厚熜想了一会儿,回忆了一下自己父王与母亲,在这段时间派遣管事收购土地的行为,不由认同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 “可这是兄长你想要的结果吗?把赵家村的人抛弃掉,或者因为发掘了他们的才能就把他们变成家仆?” “不,我不想如此,这种将他人变成奴仆的行为不可取。”至于为什么不可取,他不能清楚的将其表达出来,反正他觉得不该如此。 “既然不可以这样,那么我们就需要有抓在自己手中的铺子,银子,以合作的方式,雇佣的方式使人自食其力,这就像是种田一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让赵伯伯他们逐渐获得富足的生活。”’ 看到朱厚熜越来越亮的眼睛,以及投过来的诧异目光,陆斌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这样的办法或许可以试一试看。” 朱厚熜直接问道“你是想让我劝说劝说陆叔叔,适当给些银两抓在咱们手中?” “哥,我爹那估计走不通,他那封建大家长的模样,你看看。”陆斌说着指了指那边脸黑的如同锅底的老爹“连三成,他都舍不得,都要抽我。” 噗嗤!朱厚熜毫无顾忌笑出了声“你个厚脸皮的,分明想拿七成,陆叔叔没有直接抽你,都算是看在你才三岁的份上,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陆斌嘿嘿一笑道“哥,我刚才与我爹说了,这生意是你提议的,也是你要带着我来做,我属于帮闲,跟着你混的,我那份钱财,你可一定要找各种理由克扣了去啊。” 朱厚熜眼睛眨巴了一下,觉得这种行为,莫名其妙的对他胃口。 第43章 愈发清晰的不同(上) 陆斌与朱厚熜商议完毕之后,又与自家父亲相互扯皮了一番,最终达成了二八开,他可以拿二成所赚取之钱财的结果。 当然,陆斌还是被自家老子摁在马背上上狠狠扇了几下屁股,倒是没用树枝,只是用的巴掌。 不过他如同爷爷一样,一边抽一边大声咆哮着不孝子之类的话,完全活成了爷爷的模样。 陆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道“爹,咱们约法三章,第三章是啥你快说了吧,有气你一并受了,省的过一会儿再说,我还得在挨一顿打。” 陆松一听这话,心中是气的直打哆嗦,这孽子看来是个不消停的啊! 不过他紧接着又道“你个孽子,我准备让你老师,那个周怀书老梆子来教你认字,还有四个小的陪读,他每旬会教你五日,要好好学,你不许推辞。” 陆斌大声尖叫起来“爹爹,我不去,爱谁愿意读便谁读。” “嘿,还由着你了?小小的年纪又天资聪颖,不快点认字,难道要浪费你的天资吗?” 陆斌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似的“咱们家可是武人家,我可都知道武人家里念书不念书都无所谓。” 不料陆松根本不接茬,直接便道“嘿嘿,这事儿你与我说没用,这事儿乃是你母亲要做的,到时候提溜着你念书的乃是家里霜姑娘。” 好嘛,他说为什么今日老弟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原来是自家那个读书认字的,老娘觉得可以认字了。 不过据陆斌估计老娘八成是因为舍不得那份银子,说什么要让这周老货让自己学到点东西才肯罢休。 默认了这件事之后的陆斌,又朝着老爹问道“唉,老爹您刚才说的那个四个陪读的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谁?” 陆松一边打马前行,一边朝着自己儿子回答道“那四个小家伙是你爷爷在去北直隶路上捡到的几个个穷苦家人家的孩子,家里没人了才叫你爷爷捡回来,叫你一叔叔送到了家中,准备做你的伴读书童,管吃管喝,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伴读书童?” “就是未来帮你掌管家族,做杂事的亲近仆人,跟在你娘身边的霜姑娘,以及跟在我身边的你那个钱管事,以前就是伴读书童。” “钱管事?那个手臂如同石头一般坚硬的人?”陆斌举着小手比划了一下。 “对,就是他。”陆松点了点头,随即又认真说道“不过斌儿你可不能称呼他为钱管事,他全名叫钱伍,以前他是与你爹我一起在锦衣卫中当职的,后来主动抛弃了身份与我一起来安陆州,当了咱们家的管事,所以你必须得称呼他一声钱叔叔才行。” “哦。”陆斌点了点头又问道“为什么不让钱叔叔家的子侄来当伴读书童?这样岂不是方便?而且也亲近不少。” “他儿子如今都在王府护卫中当差,诺,前面那个跟着你们一块儿出去一圈才回来的,耷拉着脑袋的那个,他就是,叫钱陆,估计他回去也得挨他老子的打,这次出来的人当中估计只有孟智熊那小子不会挨揍。” 陆斌顺着陆松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见到一个有些垂头丧气的仁兄与他一样穿的是便服,是出发那日自己与朱厚熜叫他换上的,这位仁兄他还记得,那日看护孟智熊不叫他强行起身,甚至准备斥诸敲闷棍等残暴手段之人就有他在内。 此时细细看过去,这位仁兄与记忆里的那位钱管事很像,一样的壮硕身材,看起来约莫有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哦,原来是他呀,想必父亲肯定是因为他年纪太大了,又或是已经进入了王府护卫之中才不让他做我的伴读书童。” “不,斌儿,小六儿那小子如今十六岁,和你是同辈人,当然你不能叫他小六儿,以他现在的年纪入学虽然晚了一些,但咱家对这个不咋讲究,。” ???那模样才十六?观这位仁兄的模样,他已经完全达到了可生育之年纪,雄性荷尔蒙爆表啊喂! 陆松摇了摇头之后,紧接着用叫旁人听不清楚的话语交流道“你记住,御下之道不能光用情分,你钱叔叔愿意抛弃锦衣卫的职责来跟随我,这是他的情谊,但你钱叔叔家不能世世代代都是做管事吧?必须用充足的利益来将他们家绑定在咱们陆家身上。” 陆松的这番话说到了后面,直接就是贴在陆斌耳边说的“叫他儿子做护卫,这便是我的情义,让他儿子护卫世子殿下,这便是给机会,你钱叔叔对这件事可是欢喜的不得了呢,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你小子妖孽聪慧,深得世子殿下喜欢,要不是你们两个小的几乎天天黏在一块儿,否则这种事情我一定会迟一些年再做。” “老爹,没看出来,你可真是奸诈狡猾。” “臭小子,你可要多学着点,这可是你爹用了好久才领悟的道理。” …… 马匹与车架前行,约莫走了两三个时辰,打着王府牌子的队伍逐渐接近城门之处。 显然城门之处的官吏士卒已经被提前打过了招呼,一出来且驱散了聚集着的流民们,领粥的流民们分站两边等着这队伍进去 经过两三日之后,这城门之处的流明已经比上次见到要少了一些,很容易分辨得出来,其中少的乃是弱小无助者,如老者妇人等。 而且陆斌还发现那施粥的锅子又少了两个,这样本来就排的长的流民队伍又长了一些。 这原因嘛,陆斌心中也能分辨得出来,想必是城中的老爷们施粥水已经不耐烦了,毕竟安陆州这边的流民才几百人,受不得朝廷重视,即便是全死完了,也就是交份名单上去而已,甚至不交也是可以的。 至于传说中的农具种子,可供开垦的荒地,以及只存在于梦里的那些即将帮助流民重建的屋子,这些玩意儿想想就好,当不得真。 于是陆斌见到那些排在末尾,那些即将被淘汰,也许明日就会被扔入乱葬岗的瘦弱者,不由自主朝着队伍露出了渴望的神色,当中也有些望过来的,目光是麻木的,是绝望的,那些目光的主人大致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也许死得痛快一点,才是他们内心最想要的选择。 队伍中也有那些心善的人,大部分都是年轻者,比如孟智熊,钱鹿等十数人,他们会给出一些东西如铜钱,干粮等,这种行为往往会迎来身旁年长者的严厉训斥。 而且扔出去之后便如那日一样会引起骚动,不过这在流民中绝大多数人看来,死了也比饿着要好。 陆斌在看了一会儿之后,他的父亲陆松主动的将手把他的眼睛捂住“莫要看了,走,咱们回家,你母亲正等着你呢,这些事情不是小孩子该看的。” 入了城门之后,陆松给门洞处把守的士卒看了王府牌子便被放行了,因为是坐在马上,他们的前行速度要那天步行时快些,很快便路过了那条书生最多的街道。 陆松并不直接穿行,而是稍微绕了一下,给出的理由本地读书人都在准备来年乡试之中,如果将队伍直接穿行这条街道会引来本地士子儒生们的不满。 当然这里面有没有那些心思不纯不喜学习,有或是本身并无希望中举的士子则并不需要管,反正不能让他们感到不满,否则今年不地不种的原因,便会全部怪在打搅了他们读书的人身上,这是非常严重的罪行。 第44章 愈发清晰的不同(下) 绕过这条街道,前行一阵之后就是兴王府,这世子的车架迅速便被放了进去。 马匹被安排着放入了马概,由王府之中专门的马夫为其准备草料放入食槽之中。 陆斌好奇一望,只见那马夫先放了些干草,秸秆等物让马嚼几下,而后端来一大盆,内中满是豆饼,麦麸,麦籽,一股脑全倒下去,让马概中并不算多的马匹来吃。 而后马夫也不闲着,又端热水,又拿毛刷,细细打理起今日外出之马身上脏污之处,用心极了。 陆斌下意识朝着朱厚熜望了一眼,只见他的表情与自己相同,都是一副不爽利的模样,顿时放心了一些。 王府中有王爷近侍太监赶忙走了过来,用袖子捂住口鼻,赶忙来请朱厚熜,又叫上陆松父子二人,说是王爷召见,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过了马概之后约莫走个十几步距离,马匹所散发的臭味因为隔了一道墙壁,已经完全不可闻,这个人才放下袖子,不过随即还是拿了一枚香囊在身上四处挥了挥,也极贴心的为朱厚熜身上轻轻拍了拍,使得朱厚熜即便没有洗澡,也开始散发一点香味。 这一点倒是此宦官细心了,若不是拍打了香味,让朱厚熜嗅到陆斌身上气味与自己的区别,他还真发觉不到,刚才那味道在王府之中是多么怪异。 一股子发馊含臭之味甚是冲鼻,宛如自己小院里每日都有人清理一番的泔水一般。 那种东西朱厚熜曾见过一次,因为好奇见识了之后呕吐了好一番,更是觉得自己从此以后都不可能接受,现在安然穿在身上,却也觉得不过如此。 然而再观这回廊之中来来往往的侍女侍从们,有人手端果品,有人捧着扇子,有人拿着小盆,有人拎着需浆洗的衣物。 他们不仅仅身上没有半点异味,而且衣着干净整洁,毫无补丁破口。 有的丫鬟侍女面容姣好,还特意穿了好看衣服,上面画着梅兰菊竹等淡雅之物,与之远处湖泊奇石以及园林中兰花芳草隐隐然呈现出相得益彰之彩。 忽地听闻朱厚熜指着远处几块石头问那太监“老方,这石头是怎么回事?” 这方老太监停了步子,一弯腰恭敬回道“世子殿下,此乃王爷两个月前定的太湖奇石,被贼子耽误了行程,昨日才到。” “花了多少两银子?怎么就摆在那里?” “这个不算贵,只花了五千两,本来准备用于点缀湖边鹅石小道,这不是殿下您数日未归,王爷气的差点将石头扔湖里去,是老奴我受了王妃娘娘的意思,差人搬到那片空地上,等您回来了再做打算。” 朱厚熜默然无语,不再观瞧四周景色,而是径直来到了正厅之前。 那方太监,并不让几人直接进去,而是让陆松父子随着他去了拐角一处可供洗浴的地方清洗身体。 而朱厚熜,他身上衣裳干净,只是面庞以及头发需要打理一二,这可由习惯随侍在小院之中的孙太监打理,于是很快朱厚熜便进了屋子中去。 一进厅堂中去,正好瞧见父王娘亲端坐在一张桌子两侧,见了他之后露出的放松神情。 他娘亲不似父王,还能够保证自己端坐,直接走上前将自家这儿子拉过一边坐下,细细问着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之类话题。 不过一说起吃,朱厚熜还真感觉到自己腹中一阵饥饿, 这几日那吃的都是赵月姑她娘准备的肉,那可都是按时按量分配,多一根肉丝也没有。 于是直接朝着母亲点了点头道“娘亲,在外数日,我真是饿了,家中可有准备饭菜?” 王妃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着说道“有,就在侧厅之中,专门让你范母准备的,都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 朱厚熜瞬间急不可耐站了起来“娘亲。” 话音未落,兴王朱佑杬怒哼一声道“熜儿,你平日里知书达理的性子丢到哪里去了?今日怎么这般不守规矩?你陆叔叔与斌儿那孩子还没到,你便想先吃?” 朱厚熜闻言坐了下来,学着往日的样子做了一个受教之礼,情知是自己做的错了。 他自觉耐心的等待了一会儿,也就是朱佑杬一盏茶还没凉的功夫,他差不多朝外张望了足有六七次。 等到陆松父子二人出现之后,朱厚熜几乎要蹦起来夹道欢迎。 几人入了侧厅,相当于内厅,朱佑杬让服侍的人退到一边。 随后朱厚熜迫不及待走到桌前,果然见到范兰范母做了一桌子好菜等着了。 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当中一只红彤彤,肥美无比还滴着油的烧鸡,光闻着味道便知范母特意在上面还挂了一层蜜,特意做成了自己最爱吃的甜口。 这烧鸡旁还有几道小菜,说是小菜,却也精致无比。 一盘炒口蘑,其中放了精盐,猪油自不必说,那外面还挂了一层糊,看上去便鲜亮无比。 一盘炒青菜,外层一圈厚实能吃的菜叶子剥了去,只留甜芯做菜墩儿,外面浇了一勺黄芥末汁儿。 一盘炒豆腐片儿,拿了十足十油料炸的两面放油光,边上配些小料,那小料也不一般,有酱油,有糖霜,有醋,有盐巴。 这种吃法等闲人家肯定舍不得。 边上还有一盆放足了料子的鸭子汤,里面有五指毛桃,有枸杞,有茱萸,有山药,那鸭子也是一只肥鸭,这汤面上还浮着一层呈金黄色的油。 范兰当即便为世子盛了一碗汤,一旁王妃还宠溺着道 “若是不想吃这层油,可叫下人来将其撇了去,发腻的东西。” 王妃也不等他回话,直接招来后面一贴身侍女走上前,那侍女立刻明白其意,手中捏起一只盛放骨头的碟子,用小汤勺一点一点撇着。 大家对此都不感到诧异,就连侍女以及范母也是如此,因为这在王府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的事情。 甚至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特意去关注这种小事,他曾经还以为鸭子这种东西,生来就是既肥美多汁,又不油腻乏味的呢。 第45章 酒桌 如今有了不同看法之后,朱厚熜顿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说不上来是一种啥感觉,反正心中只是觉得,若是这种行为叫山里那位至今不知何名的吴氏知晓了,怕不是又得一棍子抽过来。 或许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叫吴氏见了自己现在这身衣裳之后,便恭敬且有了距离起来,这种事情在戏文中常见,现实中却没听说过。 陆斌便没有朱厚熜心中那般多戏,只待朱佑杬点头,自家老子默许之后,伸碗拿勺,两三下便在自己碗中捞足了鸭汤。 往饭中一泡,夹了桌上烧鸡,卤肉,口蘑等几样盐味重的,还特意沾了些菜盘中酱油等底料,一股脑压在饭中,随即呼噜噜吃了起来。 这种吃法来自于前世习惯,有时工作的回来晚了又想吃一口热食,便用滚烫开水浇在米饭上,再将白日剩下的菜压进去,便是既美味又快捷的一餐。 见他大口大口扒着饭粒,大口大口嚼着肉,吃的喷香。 一旁朱厚熜是直流口水,也想效仿他的模样,这样去吃一回试试。 但这种行为在王府之中是极不合规矩的,而世子殿下关于礼仪方面的要求,处处都被严格规范着。 兴王朱佑杬虽然不介意陆斌行为,却不允许自己儿子效仿。 于是直接让王妃身边的贴身丫鬟帮他夹菜,只允许他一口一口慢慢吃饭,还得显出一名世子该有的优雅。 不过老一辈的人大抵还是有些双标的,因为朱佑杬自己与陆松吃东西的时候就并没有在意这些,一点儿也不顾及王爷的形象,一只手撕扯着一只烧鸡腿,一只手与陆松对饮起酒来。 一边饮酒,一边谈起话来。 “陆兄,这次得亏是你冷静,怕是叫我来的话就管那州府衙门调兵去了。” “哪里是我冷静,殿下您不知道,我得了这消息时也差点没直接带着王府兵丁打过去,毕竟我家这孽子可也落人家手里捏着呢。”陆松也不客气,十分实诚且随意的便道“不信,你可以差人问问我内人的丫鬟霜姑娘,那会儿给我两口子急的,内人差点没去报官。” “哦,那你怎么后来还把我拉住了?”朱佑杬好奇之下问道。 “来殿下您这儿路上想明白了,世子殿下从小就精明,既然能让那三名蠢货出来通信,那必然保证了自身安全,否则以咱您手底下那些个死心眼家伙们的性子,只会是去拼命,而不会是跑来报个劳什子消息。” 朱佑杬把杯中酒饮得尽了,又伸手去拿酒壶,又道“老陆,你呀,这话说的,那些孩子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小心你那些老兄弟不认你。” 陆松也一仰脖子饮下酒去,犹自不满意,连饮了四五杯,酒劲上了脸颊,让脸颊显得通红时才激动着回道“打从进了兴王府护卫之中,命就是兴王,以及未来兴王的!既然每年每月足银足饷的拿着,关键时候不用命,他们凭什么拿那些东西?咱们府中何不如养一些酒囊饭袋?” “陆大哥,听你这意思,好像回去之后还要责罚那些孩子们啊?我告诉你啊,这可不成,不宜责罚过重,不能叫我王府伤了孩子们的心。” “还不能伤了那群孩子们的心,那帮货有资格被伤心吗?尤其是那几个刀没拔出来就被人拿了去的混账,提起这个我就生气,明明没什么本事也就罢了,居然还成了丢人现眼的玩意,我一定要重重责罚他们,不仅要打板子,还要多加操练!若被我发现平日训练便有不用心的,我一定要直接将他们开革出王府护卫之中。” “合着我着劝慰之言还劝出反效果来了?罢了,你也知道,这些劳什子的事情我从没怎么管过,那都是老陆你和另外几个家伙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兴王饮下第二杯酒,这一杯与陆松碰了一下,而陆松已经有七八杯,有些微醺了。 陆松趁着酒劲,手指头又指向了朱厚熜与陆斌二人“对了,要与王爷你说一件事,是你儿子提议的,要弄一家铺子,做个皮货生意,叫我儿子来为他跑个腿,帮忙掌个铺子,如何?” “老陆大哥,咱们儿子岂能从商?” “不叫他们做伙计,也不要抛头露面,至于怎么做全看他两本事。” “这……能行?”朱佑杬有些犹豫的问道,这也不怪他,毕竟老朱家的政策就这样。 “我觉得可行,你看这供应皮货之人是你儿子凭自己本事联系的,这店铺也是你儿子自主要在我这儿拿的,我看以你儿子的本事,这桩买卖他一定能做成,就当是锻炼锻炼他的本事了。” 陆松顿了一顿又道“我家斌儿与世子玩的也很好,况且我提前就与斌儿约法三章过了,每三个月要向咱们汇报一次,账目要分明,不得耽误课业,这样一来你有我们的教导,两孩子的成长会更快才是。” 范兰摸着陆斌小脑袋也适时插言道“而且这孩子可黏着世子殿下了,以后想来也是跟定了他,不如提前便跟着学做一些事情,如王爷您二人这般培养感情,岂不是一桩美谈?” “陆哥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再推辞也说不过去,来,饮胜!”说着咬过一口烧鸡腿,紧接着连饮三杯,也微微有些喝得多了。 这侧厅之中小桌上,两家人好的如同一家般,身边服侍的贴身之人也尽皆是口风紧深受信任的女子以及宦官,如霜姑娘,如孙太监以及方太监。 不过两家服侍之人还是有泾渭分明之处的,比如霜姑娘只照顾陆家这三口子,太监只照顾兴王这三口子。 陆斌看了个明白,大抵就是霜姑娘没有资格照顾皇室,而太监只允许伺候皇室,看来虽然是私宴,但规矩还是留存在每个人心中,隐隐然便是底线之所在。 在吃完了之后朱佑杬似是酒多了一般,抓着陆松手不撒开,又说了不少年轻时的事情,说着说着,两人之间相互还掉了些许眼泪出来。 陆斌也没仔细听,大抵就是一名年轻锦衣卫与一名年轻王爷结下情谊之后,干下的一些类似偷鸡摸狗,砸狗尿泡的事。 晚上,陆斌与自己父母辞别王府,久违地回了一趟家中,陆家这时候还热闹着,一些腿脚不便的老人还留在陆家,以作一些调养,也算时陆松尽一份善心。 不得不说的是,这当中有霜姑娘的一位舅公,年纪极大,这令老娘相当不满,不是不满于陆松献殷勤的行为,而是恼恨于自己丈夫殷勤献错了对象,谁家好人会把自家后辈送到大户人家作陪嫁丫鬟? 只是鉴于陆松这会儿酒喝多了,不好发作,还得搀扶着上床休息,否则范兰每次见着了都要说一番这件事情才肯罢休。 在自家母亲与霜姑娘搀扶着陆松卧倒于床上之后,又相继端来了醒酒汤,洗脸水等物。 但老爹其实不怎么需要这些东西,老爹真正豪饮起来,乃是一名纯粹的酒蒙子,灰蒙蒙两斤重一坛子的黄酒他可以呈坛子那么喝。 而这个酒席只是让他稍微尽兴而已,所以老爹这模样,八成是装得。 于是他也斜靠在床边上,定定看着自家老爹。 果然,陆松手掌轻轻摸在自己儿子的头上,摸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道“斌儿要好好学,这些拐弯抹角的门道,你老爹我要用半辈子才能从你爷爷那学,至今还没有学完,你天资聪慧,希望可以不用那许多时间。” 第46章 教育 陆斌享受着父亲粗糙大手刮痧式的抚摸,听着父亲的教诲,心中却犹豫着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问? 因为他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间过于突出的表现已经太多,自己太不像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了。 在朱厚熜的面前时这种表现不会让人怀疑什么,朱厚熜因为自己早慧,他并不会觉奇怪。 而外人也只会以为自己的行为是受到朱厚熜嘱咐。 可在家中父子闲聊,则又不同,没有自己的兄长作为依托,一名三岁稚子展露出过人的智慧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是否真的正常呢?会不会被视作洪荒猛兽?视作妖怪邪祟? “斌儿,有什么话想问吗?”陆松看着自己儿子眼神之中流露出思索模样,这一点他在白日之中就已经观察到了,这种模样在有的青年人身上都不常见。 然而他早就发觉了自己这个儿子的与众不同之处,他的母亲也是一样,这孩子好似民间传说中带有宿慧之人一般,这让他有了一丝期待。 父亲这一词汇的重量终究是有些不同的吧?这样想着陆斌开口问道“父亲,我在想,今日您与兴王叔叔之间的一番酒桌上的言语似乎给我一种早有演练一般的感觉,就好像是在做戏给世子殿下看,又好像是在做戏给我看一样,不知我的感觉对吗?” “好小子!你够聪明,竟能看出这一点!你猜的没错,今日酒桌上我与兴王之间的对话确实有一定做戏的成分,不过斌儿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兴王叔叔有一次在咱们家的时候,当着叔叔伯伯的面称呼我爷爷为老爷子,您与兴王叔叔的关系在平日里表现的就像我和厚熜哥哥平日里的表现差不多,由此我便觉得兴王叔叔与您之间的关系也非常亲近才是,不应当像今日酒桌之上,兴王叔叔对你的称呼一连换了好几次,直到后来才亲近起来。” “真不晓得你是几时起通晓这些东西的,若不是你打娘胎里出来一直在我手边掐着,我倒真要以为你乃是戏文里哪个老妖精变的。” 陆松愕然了一瞬之后又苦笑了一下,家里的那些后辈子侄们当中,就算是养了孩子,有了老婆的稳重之人里,不少人可都还做不到像自家孩子一样通透,真不晓得这三岁孩子哪里懂得的这么多事情。 陆斌一听这话,紧张起来“父亲,我可不是什么老妖精变的,你不能像戏文里写的那样对待我。” “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你爹我从来不信这个。”陆松差点一巴掌扇这小子屁股上去,不过随即又道 “我与你兴王叔叔这一出啊,有七分是做戏的,有三分的是真的,做戏的部分在于,我们必须让你们两个人明白一个道理,上下之规必须在兄弟之义的前面,尤其是在外人面前更是如此,你爹我也是花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当中吃了你爷爷不少排头。” “爹,您的意思是指我与厚熜兄长以后也要照你们的行为来做事吗?” 跟聪明的孩子说话确实是不费心,但总感觉少了当父亲的感觉,陆松想着点了点头,也不装酒醉晕了,做起身严肃起来“我知道你心中对此可能很不开心,但斌儿你要记住,这是必须严守的规矩,至少在不信任的人面前,你不可以暴露出这份亲近。” “为何?” “你记住,无论你们两人如何以兄弟相称?在旁人看来,你们之间都是世子与他的伴读书童这样的关系,如果你们展现出不同寻常,违背世俗观念的一面,则身边想要发展出类似关系的小人会愈多,小人得不到利益,则小人心中的嫉妒之心愈多,终致祸端矣。” 沉默了约有四五秒钟之后,陆斌明白父亲对于这项规矩的看重,这是绝对不可违背之事“父亲,我会照做的。” 陆松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再说说那三分真吧,你当真以为兴王叔叔真的不生气吗?你以为仅凭你们两个小的传回来那几句话就能够唬住他吗?你错了,你看人永远不可以只观其表象,否则我怎么可能带得出来整一百二十七名护卫,当中甚至还有一十四柄火铳,二十五架弩机,还有两人份甲胄藏于车架之下。” “啊?甲胄?”路斌心中可是清楚明白的知道大明这个朝代,对于甲胄管控制有多严格,没想到兴王为了儿子竟然这么豁得出去。 “他呀,今日酒局上的言语,除开演给你们看的部分之外,也是真的在敲打你父亲,更寄希望于通过你父亲我与那些护卫们多行训练之事,今日之态度表明了他不希望此类的事情再度发生,同样的过错,第一回讲是情面,第二回讲的可就是规矩了。” 陆斌点了点头,对话进行到这,他大致对于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有了一些了解。 “父亲今日我们所聊之事,想必兴王也会以他的角度讲给兄长听吧?” “那是肯定的,那老小子一贯是个精明的主,这点事儿他要不让他那宝贝儿子整明白了,估计晚上都要睡不着觉。” “父亲,既然如此,我们之间今晚所谈的内容,我可以私下里找兄长说吗?” 陆松沉吟了一会儿“可以,但只能是私下。” “您不担心兄长他将我们所聊的内容告知兴王叔叔吗?” “不用担心,你兴王叔叔打小就比你爹我要精明的多,只不过那个家伙是个一贯能装犊子的,这点事情他心中肯定明白,只要不叫外人知道了就行。” 陆斌得到了回复之后,拍了拍屁股就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一个奇怪的地方又问了一句“父亲无论如何,我们的年纪都还太小,我只有三岁,而兄长只有六岁,告知家中的事情是不是太早了些?” 陆松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你们这不是异于常人吗?像你们二人这般聪慧的家伙,我们这辈子都没见到过,早早让你们接触这些,对你们也有好处,我们这些老的难道不能提前过含饴弄孙的生活吗?好了,你去休息吧,明日你就和你兄长去看一看我给你挑的铺子。” 陆松随即挥了挥手,然后看着自家的三岁的儿子,屁股一挪一挪的离开了房间,因为实在是太小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有些费劲,看起来可爱极了。 陆松等待了一会儿,远远看到自己儿子房内蜡烛光色亮了又灭,知道侍女霜姑娘已经让自家儿子睡下了。 随即才喝过自己妻子早放在一边的醒酒汤,喝下之后他彻底失去了睡意。 忽而他愤怒的锤了一下自己的床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低沉如野兽一般,愤恨之声从喉咙里传出,那竟是辱骂之声“你他娘的,闲散王爷就这么让你难过吗?酗酒,纵欲!你这王八蛋是非要害死自己不可吗?你个短命鬼!真当我这个傻子看不出来,你也是在做戏给我看的吗?想叫我来多照顾你儿子,呸!想得美!” 陆松低沉的声音持续了好久,直到他的妻子抚慰,才算歇了下去。 第47章 店铺(上) 第二日,陆斌起的极晚,近中午时才被家里霜姑娘叫醒。 不过陆斌可没敢让这位家中名义上的侍女帮他洗漱更衣,他觉得这有可能会招致来自父亲的关怀——一顿揍。 霜姑娘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跟在父亲身边,就连在兴王面前也可被父亲提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得改叫霜姨娘。 虽然这种事情不是很能够让他接受,但对此,就连母亲的反响也不是很大,所以他还是少掺和的好。 洗漱一番之后,找这位霜姑娘问了母亲可有为他留早餐,得了肯定答案之后,他便晃晃悠悠朝迈着短腿朝小厅而去,家里人吃早点,一般都在那,不过,跨门槛这事还是颇费劲的。 家里有三个厅堂,正厅最大,对大门,招待大量客人,或是有尊贵客人上门时会邀请至正厅,像是爷爷回家暂歇以及外公上门暂住时就会请入侧厅稍坐,小厅则位于后院中稍微靠前一点的位置,一家人总是在小厅的圆桌上一起吃饭。 “娘,早上做了什么好吃的。”陆斌闻着味忍不住高声叫唤起来。 但是回应他的却不是料想中母亲声音“斌弟,你可算起来了,今个早上饭母准备的早餐可好吃了,有蛋花汤,烧麦以及馒头。” 陆彬心中大感不妙,抬头朝着小厅里面一望,果然发现一雄壮一矮小的身影,正排排坐,坐在自家桌子边上,吃着属于自己的早餐。 那矮小的正是朱厚熜无疑,那雄壮者,却是孟智熊。 这位孟哥倒是个脸皮薄一些的,他不像朱厚宗这个脸皮死厚的家伙,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凳子上,美美的吃着,而是非常拘谨的,一点点慢慢吃着。 陆斌朝着朱厚熜走了过去,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另外一张凳子上,颇为不爽的便道“哥,你咋来了?你家那么大,怎么跑我家来吃早餐,兴王叔叔难道不管你饭吗?” 朱厚熜也不着恼,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范母做的美味理应有我一份,我岂可不来?难道要叫你一个人独吞吗?” “我看分明是你在自己小院里没得吃,就跑我家来了,自己起晚了,小院里的饭菜凉了吧?” 朱厚熜尴尬中带着一丝羞恼“你个懒虫,不也是这个时辰才醒吗?说那么多话,做事快吃了东西,待会儿我们还得去看看铺子去。” “哼,诶?我的呢?娘!” 高声呼唤之后,自家娘亲不一会儿就从厨房里端着一碗米粥走了过来,后头的霜姑娘,也拿着一蒸笼的馒头包子,烧麦放到了桌子上。 显然母亲也知道自己今日起的必然是晚些,于是家里的灶台子并没停火,一直在笼屉上热着这些东西。 不过母亲这会儿的脸色不太好看,黑的如同锅底一样,大有一种想要教育教育儿子的架势。 陆斌稍一琢磨,大约就明白了自家娘亲的心理状态,老娘同志大抵是从昨日儿子方归的放松与欣喜之中恢复了过来,现在估计在琢磨着若不好好教育一番,以后这种事情指不定还得发生云云…… 可不能让她老人家逮着机会,陆斌这样想着直接开口问道“娘亲,我爹呢?他不是说今日要带着我们去看看一家店铺吗?” “你爹去王府那边当差去了,今日他也有不少事情要做,而且你兴王叔叔找他好像也有不少事情要聊,带你们看铺子的事情,他交给了小孟。” 孟智熊适时接道“那铺子离我家不是太远,就在城东面,位置挺好的,现在是一家铁匠铺子,店家我也认得,我得称呼一声老叔。” “哦,那快些吃吧,兄长,我们也要早点去瞧一瞧,要尽快有一个开店的章程,否则到了天冷的时候,再办这些事情就迟了。”陆斌是顺着孟智熊话音便来了一句。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然后动作飞快的吃完了早餐便准备出门了。 正当陆斌出门还奇怪的,这两人的动作与自己出奇一致,而且毫无异议的时候,自己母亲突然飞过来一句话,让他明白了,这两个家伙怎的这般的与自己同步。 “小孟,你若敢把两个小兔崽子带着跑远,便叫你们家大人一起打断你们仨的腿!” 嗯,看得出来朱厚熜这厮也是怕了自家威武的老娘。 …… 出门之后,三人倒是没有乘车坐轿,也没有乘着机会如那天一样买些什么,这主要是因为孟智熊鸡贼,这次连钱袋子也不带出来,真是过分至极。 于是三人只能一路闲聊着,一路朝着目的地而去。 陆斌好奇一事,直接问道“孟哥,护卫中其他兄长们呢?怎的只有你一人受了我父亲嘱托?” “哈哈,那几个今日被拿了去挨板子了。”孟智熊闻言,脸上露出止不住的笑容“陆叔今日一早第一句话就是让除开我之外其他人自己领罚,没人足足十板子,还扣了半年饷,只有我升了职位,现在是护卫队正。” 陆斌忽的想起一人,又问道“孟哥,我那钱叔叔的儿子,钱鹿兄长,今天也被责罚了吗?” 孟智熊一听这名字,大笑起来,脸色中充满了舒爽之色“你小六子哥哥最惨,他昨天晚上回去之后就被他爹打了一顿,今天早上是瘸着来的,但那十下板子却也没能逃得掉,直接被陆叔叔寄存了下来,说什么时候等他养好了伤什么时候再打。” 说着孟智熊居然又露出畅快的神情“那贼厮也是活该,谁叫他老想着敲晕我,以为我没有听见,那天守在我边上的,肯定有他一个。” 陆斌闻言心想:得!又是一个小心眼的人。 “为啥老孟你没有事情。”朱厚熜好奇问道 “嘿嘿!别的我也用不着说,只瞧这个!”孟智熊说着一露臂膀,展现出现在还缠着绷带的手臂,那里面伤口都结了痂,长了肉,已经全然好了,却让他当作荣誉证书一般炫耀起来。 看他动作娴熟,显然也不知道在自己的兄弟们面前炫耀了多少回了,但陆斌是深知自己老爹性格的人,孟智熊既然得了升官,那么必然是有一顿板子在后面等着才对,他不太可能会厚此薄彼的。 于是他试探的问了一句“要不我跟我爹说一句,你这伤已经不妨事儿了,好全了。” 孟智熊的脸瞬间苦了下来,口中小声哀嚎道“斌弟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今天早上才刚嘲讽过那帮混蛋,你这时候和你爹说这事,岂不是叫我待会儿就被你爹捉走挨板子?我现在可是堂堂队正,可不能在那帮混蛋面前丢了脸面。” 噗嗤!朱厚熜闻言便笑出了声,陆斌跟着也笑了起来。 第48章 店铺(中) 孟智熊突然将粗壮的手臂抬起来,朝着远处一指“那家铺子便是了。” 两人顺着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大约两百步开外的距离,果真有一铁匠铺子在那儿杵着。 这铁匠铺子自然算不得干净,黑色泥灰沾在地上,又被水冲过,黏着之后叫人以为是哪家屠夫杀猪宰羊之后的场景。 铺子门面这儿也没有什么人,里面的炉子也没点火,更没有什么打铁的动静,整个店显得冷冷清清。 当然,也不仅是这家店铺如此,他周遭的其他几家面临的情况都是一样,无论是沽酒,杀猪亦或是卖衣,卖布的都显得门可罗雀,少有人驻足买东西。 这也叫位置好?陆斌尤记得昨天老爹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根据眼前的状况,他十有八九是被自己的老爹忽悠了。 “愣着做什么?走,咱们去瞧瞧。” 朱厚熜对这类事情并不怎么关心。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招呼了一声,迈开双脚就朝铺子里面走去。 进入殿中之后,里面的情形则更是泛起了一丝清冷,这铺子当中到有菜刀,铁锅以及剑挂在墙上。 只不过上面布满了灰尘,一看就知道从这些铁器被打出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去碰过了。 陆斌眼尖,还看到那柄剑上面带着几处锈点,这场景顿时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今年第一个上门的人。 店铺之内的地上则更没有人去用心打扫整理,锻打用的铁锤,炉底用的木炭,夹东西的钳子全都被随意堆在一个角落当中,零零散散还能在那一堆当中找到几枚铁钉铁片。 这也就罢了,更为奇怪的是这店铺前堂处却连一个人都没有,也不见关铺子。 朱厚熜看着店中的情况,心中有些不喜,更不耐始终无人出现,便直接高声呼唤道“店家!店家!有人在吗?” 朱厚熜一连叫了四五声,才有一沉闷带着粗犷的声音从后面传了出来。 “谁啊,俺孟家铁铺上午可不做生意啊!” “叔,是我,孟智熊。” “哦,大侄子啊,怎么从前门进啊?进我家直接从后面巷子里面进来就行了。” “老叔,你忘了,今天世子殿下来看这铺子,你快点出来吧。” “哦,对对对,我真是喝的糊涂了。” 后堂处又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好像是打碎了陶碗,然后撞翻了铁器。 陆斌与朱厚熜寻声望去,这才发现店铺的后面有帘子遮住了一道门,门是打开的,只不过帘布儿厚重,显得里面的人说话就像是隔了一道木门似的。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秃头的男人从里面钻了出来,这人年纪看起来比陆松还要大不少,估计有四十岁的年龄。 他穿着一身短打的粗布麻衣,胸腹直接是敞着的,不算胖,露出密密麻麻护心毛来,手臂上肌肉虬结,整体形象看上去就好似一名将军,只不过是醉酒版的。 因为他出来时,带出了浓烈且熏人的酒气,脸也是喝的通红。 “殿下,这是我叔叔,叔叔,这是世子殿下,边上的是陆叔家大儿子。”孟智熊向两边介绍了一下。 “殿下,俺叫孟大山,您可直接叫我孟大山。”孟大山先用温和且谦恭的语气朝着朱厚熜说话。 等到朱厚熜朝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好。” 转过头来,他在朝着陆斌时,脸变得凶巴巴起来“臭小子,看什么看?快叫一声大山叔!难道你指望我先叫你不成,一点礼数都不懂。” 陆斌只能捏着鼻子叫了一声“大山叔。” 听了路边的一声叫唤,这孟大山含笑点了点头,一指后堂屋朝着三人道“柿子定一下,请随我到后堂屋坐一坐吧,放心,早上是没什么生意的,这里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孟大山上午虽然将店门开了,却是不做生意的。” 朱厚熜一边走在前面,一边又好奇的问道“这却是为何?” “这是因为大三叔上午一般都是帮王府中里护卫或是相熟的差役以及士卒,来修补刀具,盾牌,装订弓弩,这类事情一般都关乎弟兄们性命,不能耽搁了,所以孟家铁匠铺子是上午是不做旁人生意的。”孟智熊随口便解释道。 朱厚熜恍然“原来如此,下午的时候便是给旁边百姓做补锅,补刀之类的营生吧。” “不,殿下,那一类的营生直接从后门这边找我就行,那费不了什么功夫。”孟大山朝着后门处一指,只见那附近也放着炉子铁锤之类的东西,只不过小上一号,内中却有炉火,所以让整个后堂屋暖意升腾。 陆斌好奇的问道“那大山叔你下午做什么营生呢?” “以前做些马掌,马钉,铁刀,铁剑之类,偶尔也做些家用铁器,不过这两年生意就没得做了,这铺子也是开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俺老叔以前是从边军随军匠户里面退下来的,手艺没得说,经常做本州差役的生意,不过这两年州府衙门那边出了限铁的规矩,本来从王府这边也能弄得到一些铁,但是老叔不愿意用,非要王府里自己存着,于是生意就淡了。” 孟大山听着自己侄子的话,突然怒了起来“那规矩说是什么不让安陆州附近贼有空,得了铁去做兵器危害百姓,实际上都是放屁,当我不知道,那知州家里就有人做了这门营生,强令衙门差役在他那里打制铁器,那知州通过这规矩,在铁上面赚了一笔,再通过他家里人在铁器上面又赚了一笔,赚足了银子!” 说着他又嘿嘿冷笑两声“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丧命在那劣质的铁器上面。” 朱厚熜眉头紧锁,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知州乃是一州之地最大的官员,他掌握着民生之事。 百姓们口中的报官二字,便是将事情或案件传递至知县,知州这两级官员的案头,最终结果也是由他们这两级官员所判决,所以说他们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当然这只是在小事方面,大事他们还是要写成折子传到中枢去的。 第49章 店铺(下) 没法解决,或是离得太远的事情要往后稍稍。 这个道理朱厚熜是在这几年贼子造反期间向周边成年人身上学的,他拿来用也是顺手。 “咱们家铺子有这种问题也就罢了,可我怎么看着,这条街上其他家铺子也冷清?”朱厚熜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孟大山露出一抹苦笑“因为咱们这条街离这州府衙门近,过去不到一里便是,边上还有州学教谕之类,还有几家私塾,学院,他们不许旁人生意火热,扰了清静,那些个学生偶尔出来饮酒买衣,也少有来这边,只有那些真正清贫学子才会偷摸着来这里,还生怕叫人见着了。” “这生意倒是难做了。” “正是如此,这条街上生意确实比往年淡了太多。”孟大山顿了顿又继续道 “所以我这铁匠铺子也开不下去,殿下若愿意可随意开什么店,只不过还请将这后堂处,朝巷子里面开的这道门以及炉子给我留下,这些邻居相识多年,我孟大山受人恩惠,以后还是要为了他们做些修锅补铁的活计。” 朱厚熜闻言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对这个孟大山的形象有所改观,现在他认为眼前之人虽好酒,但至少品行不错。 随即他又打量了一眼整个后堂屋,突然发现,这后面才是这间店铺大的那一部分,前面的地方还不如这后半截的二分之一大。 但是这后面却又不如前面摆的东西多,除开四人围坐的这个小桌子之外,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家具。 更多的还是一些酒坛子,没有洗的衣物,随意放在地上的青菜之类,也呈堆积状。 且这后面的地方房间也不算多,右侧有一卧室,左侧有一厨房,开了后门之后有一个极小的小院子,院子当中也没有什么东西,仿佛只是为了后面巷子中人方便而开的一条小道一般,旁人可从这院子处直接进入到后门。 朱厚熜有些奇怪,而对自己人他又向来不藏心思,直接问道“孟大山,你莫非是一个人居住吗?” “殿下,我一直以来的确都是一人独居,无儿无女” “你......儿女家眷呢?” “我叔叔以前被征调至边军为军匠,有过一婶婶,弘治十四年被掳到草原上去了,后来回了乡,一辈子也没再娶妻。” 朱厚熜满脑壳都是问号,弘治皇帝可是文人士子们公认的好皇帝,他也觉得先帝品行政绩皆值得自己瞻仰。 那么他在位的时候难道不应该是人间处处皆乐土吗?怎么会出现子民被人掳掠的情况呢? 孟大山笑着朝四周众人摆了摆手,一指孟智熊道“我把小熊当儿子看,这小子也算孝顺,平日晓得送些酒来给我喝,过节时也知道送些礼来,只可惜这憨货死活不愿学我这手艺,我这打铁的手艺在大同那边都有人听闻,这厮居然不学,每次提到这件事情撂下酒坛子就跑,真是叫人恼火。” “大山叔可会打制铳管?”陆斌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再听到这位叔叔胡侃,怎么也按捺不住。 “当然会,和你说,如今京营中最新一批鸟铳,有五十支就是弘治九年工部军器局找我们边军军匠制的,我做的那五只可是独被评了甲等!” 看着这位大山叔一脸自豪的表情,陆斌便知道,这定然是没有讲假话,否则不至于这么骄傲。 意外之喜!自己只是问会不会打造枪管,没想到这位至亲至爱的大山贤叔,居然连一整支枪都能造的出来。 而且还是甲等,虽然工部之中的官员既贪又废,但是标准的品质检测级别摆在那儿,这甲等可是不俗的成绩! 好吧,既然天赐宝藏老男孩,那么这位大山叔,陆斌觉得怎么也不能撒手,一定要遵从父亲嘱托好好照顾人家,就当是自己亲叔叔。 “大山叔,您放心,不仅炉子我给您留着,我还会带最好的酒给你喝。”陆斌直接拍着小胸脯信誓旦旦道。 “怎么,你要弄鸟铳玩?”孟大山垂眼看着这站起来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家伙。 陆斌闻言就是一乐,咧嘴笑着摆了摆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我这小身板,现在就是真打制出来,我也没法用。” “你还真会顺杆子爬!”孟大山一点儿犹豫也没有,直接给陆斌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口中还骂骂咧咧“你老陆家祖传的武艺不学,搞这种要命又不好用的东西,信不信我告诉你老子,你老子能把你屁股抽开花。” 一旁朱厚熜听了这话,有些好奇的问道“太宗年间就有专门装备火器的神机营,可见这火器无论威力还是效果都不俗,才被军中大规模装备,何至于在你口中就变成了要命又不好用的东西呢?” “殿下小小年纪,懂的东西还真不少。”孟大山习惯性夸赞上一句,接着又道“这火器想要造成杀伤,所需要的其实是火药药粉,引线以及弹丸,装了引线之后,点燃火药才能将弹丸发射出去,造成杀伤,若是当中的药粉装量少了,这弹丸便没有威力,若是装的多了,则可能炸开铳管,杀伤持铳士卒,有时波及范围能牵连到身边两三人有余,边军作战士卒中常有人便死在这上面。” “这也说不通啊,王府之中并有持铳的护卫,听他们说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啊?” “王府之中的火铳,是陆斌他爹直接让我来打制的,目前存量应是有二十七杆,每杆花费银两大约七十两上下,乃是由王爷王妃专门拨了款子叫我制作,用了足额足份的铜铁好料,我在当中更没有赚一分银钱,不过殿下您可知昔日我在边军当中做军匠时制造的那一批甲等鸟铳用了多少料子?多少银两?” “多少?” “我只用了五十两,用的料子也只是自己用炉子锻过一锻铁而已,其中每一支火器我还赚了五两银子,而其他人所制乙等乃至丙上者,花费银两不过三十两而已,比我赚的还要多些,您说就这么点银子买料造出来的铳能承受住大量的火药药粉吗?” “竟然如此?” “不仅如此,而且我那甲等的鸟铳,因为被嫌弃造价太昂贵,只允我做五支,便不让我再做了,工部的订单,后续都给了别人,倒是大同的一些队正,千总,听闻我能够造甲等枪,时常找我定制。” 第50章 议定方案 看到朱厚熜逐渐沉下去的小表情,孟大山大约知道了世子殿下估计是这种这种事情还看不惯,不过这也难怪,任谁都有一个年轻热血的时候,但凡这种事情见的多了,或经历的多了,自然而然也就习惯了。 他就属于是习惯了这种事的人,大部分能够生存下去的人们都会逐渐的习惯这些并不公平的事情,因为至少还能叫人活下去,不是吗? 孟大山将话题转了回来“除开控不好药粉数量便容易炸膛这点,火器还有两个缺点,一个是遇到雨天,水沾湿了引线火药粉之后就会完全不能使用,另一个是装填速度极慢,基本上打个一两轮弹丸就得被人近身,更何况那东西也就是听个响的东西,远不如硬弓近不如强弩,不成规模根本造不成威胁。” 陆斌也没听见其他的,他就听得了最后一句:不成规模造不成威胁。 感情自己这位至亲至爱的宝藏老男孩孟大山叔叔居然还是个有见识之人,他顺着音便问道“敢问大山叔,这可造成威胁性的火铳需要成什么样的规模呢?” 孟大山只当是为了满足小孩好奇心,毫不犹豫便道“依我看至少得有五十人队五十杆火铳才行,当中二十五人,选眼力好打的准之人作为射击手,专司打铳,另外二十五人选手脚麻利,能背重物者,专司装填,这样相互补益之下,百步内约莫能多打两轮,威力自然大增。” 这种想法其实有一些打排枪的意思,也就是欧洲人要玩两三百年的排队枪毙战术,依靠列队,前后依次射击组成持续不断的射击,形成有效杀伤。 听起来非常高端对不对? 然而这种战法,今云南黔国公府的老祖宗黔宁王沐英早在一百年前就玩过,人家玩的相对高端一点,规模大一些——洪武二十二年,组了三行火炮劲弩,以及大量骑兵,战果如下:斩首四万余人,生获三十七头象,余象皆射死。 不过由于当年的猛人实在是太多,这种战绩,同层次的至少也有六七个,上面还有徐达,常遇春以及蓝玉这种破坏游戏规则级的选手,于是这种战绩也就没有成为教科书式战例,广泛推广于军中。 现今军伍最钟爱的还是上等马匹以及全身铁甲这两样东西。 铁甲技术经过千年沉淀,到了明朝铁甲工艺已经来到了巅峰,厉害的武卒着甲之后能顶着你的箭矢拿金瓜锤死你,这种极端的暴力谁能够遭的住? 但陆斌是知道的,未来一定只能是枪炮的天下,铠甲这种东西只会慢慢淘汰,因此,孟大山这种,既会造枪,又晓得怎样让枪发挥威力的人才,就显得是那般与众不同。 陆斌此时心中想法如同一根根断断续续的细线,不断闪过的念头现在却是无法使用。 并不知晓陆斌想法的孟大山,看着陆斌,只以为这孩子可能是对或火铳这种新奇玩意有些着迷,于是劝了一句“听叔一句劝,你老陆家武艺才是正途,练好了之后能开得强弓硬弩,怎么着也比火铳强。” 他又有些不忍心小娃儿露出啥失落表情,又补充了一句“大不了等你成年了之后,你叔给你做一三眼铳玩,那东西还算沉,打完铳之后还可以当做狼牙棒来使。” “一言为定?”陆斌小眼睛立时就是一亮。 “一言为定。” 多年以后,沉迷枪炮锻造技术的孟大山,得知了自己造的多管可爆炸式神火飞鸦,炮轰了蒙古鞑子这件事之后,虽然没有感到后悔,但是一定感到了好奇:为什么三眼铳会进化成这副鬼样子? 临近中午时,孟大山起身,留了孟智熊在店中前后照顾,自己从后门小巷子穿到临街,要去买一些饭菜招待陆斌他们,怀里还揣了酒壶,看的出来,即便世子殿下在,他中午也是非喝上一杯不可。 看着这个秃脑壳孟大山一摇一晃离开,朱厚熜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在自己弟弟面前好开口一些,刚准备开口说一些或感叹,或牢骚的话语,却直接被陆斌毫不客气的打断“哥,你那些啥关于贪污,关于朝堂的话语先憋回去,我实在不想聊这些话题,你老实啰嗦这些东西,咱们实在些,直接说关于眼前,关于这家店的章程,要不然我就回去了。” 朱厚熜不由气结,这个臭小子,自己这不是想找点话开个场吗?他真是一点都不斯文。 “咳咳!这家店铺我仔细看了,我觉得要做成皮货生意,则非得要大肆整改一番不可,这门面处灰泥,铁铺中墙上积的黑炭灰,必须铲了去,前面这地方也太小,必须扩足了空间出来,否则连买卖皮货的空间也没有。” “这灰可是积了厚厚一层,也不知道要铲到什么时候?” “还要订做柜子,这里木炭块之类杂物也得清了,大门处的名字也得换了,不能再叫什么孟氏铁匠铺,总之我见过那种卖皮货的铺子,里面恨不得连地上也要铺上鹿皮,虽然不至于处处要向他们学,但也得有个样子才行。” “这后面再做一道厚墙,内外屋墙就隔开一道做精品吧。”陆斌出言提议道。 “什么是精品?” “就是上等品,价格贵些,样式精美些的,普通人自然买不起,因此也不卖给普通人,只给大户人家看上一看,不放在外面供人观看。” “哦!这是个好办法,安陆卖瓷器的大铺子就有用这种方法,的确可用,不过咱们这铺子卖的可是皮货,卖它的人怎么样家中也要有闲钱才行,这分开了,能行吗?” “放心,肯定能行,瓷器铺子家里没钱能买的起吗?他们都能这样弄,咱们有何不可?” 朱厚熜也觉得是这么个理,点了点头,接着又道“还有孟大山要求留下的小铁炉子,以后免不得有个动静,要怎么才能不扰乱正常生意,不论别人,若是到了我身上,要是突然传来一整锤子敲打的动静,我定然是没法再买了。” “这也容易,待会儿我与我叔叔说一声,可以晚上再来敲,早上在让人来拿就行,后院门反正是对着巷子里面开的,不妨事。”孟智熊闻言积极开口道。 见这件事情被孟智熊解决,朱厚熜露出满意神色,商议到了这里开店初步事项已经差不多了。 不过陆斌见不得他兄长露出这副表情,恰好想起一事来,于是夹杂着小心又问道“兄长,咱们这儿有动工又铲土的人力物力可都是需要银子,您有足够的银两吗?事先说好,我可没钱。” 果然如同传闻的一样,朱厚熜这家伙对钱是个小心眼的家伙,直接朝着陆斌丢过来一个嫌弃的表情“早知道你没有钱,陆叔叔若是肯给你这三岁稚童银子,那才是见了鬼。” 之后他又露出了一副肉痛的表情“已经和我院里的老孙招呼过了,我小院当中能给出二百两银子,怎么也都够了。” 第51章 花钱 这位至亲至爱的兄长是真有钱啊,陆斌如此想到。 扭头朝向孟智熊又问“孟哥,你可知何处有泥瓦匠和木匠?” “知道,钱鹿的叔家就是干这个的,咱们王府中也找他糊过墙。” 朱厚熜当即插言道“府里有专门做修补改动花园的匠人,可叫他来帮咱们,一定能够叫这间铺子既漂亮又大气。” “兄长,府中匠人,需要给银子吗?” “自然是需要的,这又不是府中定活儿,出来做事,既要给银钱,也要管饭,不然谁愿意做?” “若是只让他做商铺牌匾,店内设施等物咱们征询其建议,请其他雇工来做,能否少花或者不花银子?” “这......有些不好吧,况且府中工匠可是大师,雕石雕木可都是一绝,岂能如此做?” 陆斌一听这话,立刻将朱厚熜扔到一边,朝着孟智熊道“还是得托孟哥找人,要找那种手艺不俗的,底价是五两银子,多了没有,材料以及后续人工由我们自己来办。” 孟智熊也不懂这些事情,直接点了点头“下午我就去办这事。” “哥,明天我们去流民们那边看看吧,可以从他们当中挑一些来做工,虽然力弱,但索性我们需要改制清理的东西也不多,且只需要管饭即可。” “原来你还有这方面的心思,这自然可以,包括流民生活艰苦,只管饭怎么能成,但要给一些银钱才是正理。” “哥,你莫非是糊涂了?若要给工钱,我何不找力壮者来做工?这种做法岂不是施舍?又岂能长久?这是万万不可行之事。” “听你的便是。”朱厚熜有些失落,总觉得不给工钱,这种行为有亏德行。 但实际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兴王与陆家不可能做无缘无故帮助旁人的事情,他们两人手中资本,实际上只有朱厚熜小院里的零花钱而已。 若是能得家中以及王府上大力支持,陆斌才不会这般的小家子气,城外就是由几百流民,他都能容纳下去,他有信心做到既不叫人饿死,还能够创造出效益来。 可这终究是不现实的事,所以他只能一步一步的来,也管不得那许多的事情。 因此陆斌得了回答之后,忍不住又朝他数落了一句“兄长,你花钱真是太大手大脚了,须知咱们的钱不多,可不能随意乱花。” 朱厚熜怒道“那是我的银子!” 三人坐着又商谈了一会儿,关于铺户改铺子以及在衙门那报备之类的事情要交由陆斌负责,实际上这也简单,只需要告知陆松一声便好。 这一点就不得不提及陆松同志的双标属性了,如果是陆斌说自己想要办什么什么事情,老陆同志不仅会嫌麻烦说不得还要揍他屁股,但陆斌挂一个朱厚熜的名头之后,老陆就会屁颠屁颠的去办。 不过陆松一定会带着陆斌去看一看他具体是怎么办这些事情的,陆斌不用猜也能知道。 而坐在一边的朱厚熜则有一些感到空虚乏味以及无聊,因为这里面的大小事宜,几乎都不用他掺和,充其量就是在他闲的时候可以过来盯盯进度,查查账本。 而他的主要工作是花银子,仅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花了约莫有五十多两银子出去。 且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在突然之间他小院当中的零花钱就变成了公款一样,陆斌这混蛋甚至提醒他,如果他想要买什么玩的,买什么书看,还需提前说一声才行。 在这之后,孟大山提着酒菜便回来了, 他准备的饭菜着实不算丰盛,估计与日子清苦有关,摆了盘子之后也就是一碟茄子,一碟炒黄豆,只是见了有世子殿下在,才特意割了一点卤肉回来。 不过这倒也无妨,朱厚熜与陆斌吃的还是很满意,两人都一连吃了三个馒头,吃饱了才停。 以前朱厚熜是讲究这些的,陆斌现在还记得,去年他在府中待着那会儿,夏天没有冬瓜汤,冬天没有羊肉汤,则决计不肯吃饭。 现在嘛!三个馒头就一荤一素,他也能吃个闷饱! 主要还是因为他见识过没得吃的场景,也知道饿了究竟是什么个滋味,虽然还是不懂太多,但心中有所改观,则自然不再讲究了。 值得一提的是,孟大山叔叔,虽然日子清苦,却是一个宁愿苦了胃也不愿意苦了嘴的人。 陆斌现在都还是记得,这位叔叔是揣了一袋子足两百枚铜钱出去,估计其中只有五十文不到是拿来买了饭菜,剩下都落到他那坛子绍兴黄酒上去了。 孟智熊也是个没出息的,与他叔叔争酒时的样子活像是八百年没喝过酒一般,哈喇子差点没流出来,叔侄二人就差没打起来。 中午吃过饭之后,陆斌与朱厚熜便打算回去,孟智熊也要跟着,只不过这个脸皮厚的家伙因为中午在他叔那里饮了一碗酒,怕回了王府之后,叫陆松闻出来要挨责罚,便求着朱厚熜走回去途中,在一茶铺子歇歇,好让他来散散酒味。 朱厚熜乐得如此,不仅因为他不想太早回去投入无聊的四书五经之中,也是因为他恰好有一些事情,要与自己的弟弟陆斌聊上一聊。 反正是这犯了错误的家伙付钱,陆斌极富恶趣味的要了一壶五十文的中档茶水,还顺带要了一些茶点心,还都是一些果脯之类,不算便宜的东西。 而最关键的是,朱厚熜这家伙更为恶劣,在大家都饮了一杯茶水之后,直接把孟智熊赶去了隔壁桌子,说是要与自己弟弟说些话,还让他警戒四周。 ......能够看得出来,孟智熊应当是对自己中午贪杯这事后悔了 。 “兄长,你有何话要对我说?” 朱厚熜组织着心中的措辞,他有些话语实在没办法太过直接的便说出来,因此只能先说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是有一些事情,也很令我苦恼,比如莫戈的事情。” “他怎么了?莫非兴王叔叔,不允许他练武?” “不仅如此,我父王昨日听闻了这件事情之后就想要杀了他,我与他辩解了好久,也只能做到不杀而已,他只给莫戈两条路走。” “哪两条路?” “要么成为我随身小太监,要么离开兴王府,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早知道就不与父王说这件事情,唉!” 第52章 两代人(上) “不行过两天就让莫戈出王府吧。”实际上陆斌这会儿也有够无语。 兴王就算是要杀了莫戈,自己都能够理解,毕竟这孩子已经充分的表达了自己对于朱厚熜的恨,为了他的人身安全,心狠手辣一些在这个时代也很正常。 但是要把别人变成太监,这个事儿就完全无法理解了,难不成你这一刀剌下去,人家就成你奴隶了?正常人的思维难道不是这仇结的更大了吗? “也只能如此了,本来都答应好了,要找好老师教他武艺,要失言了。” 陆斌闻言,想了想“我爹过段时间可能要教我武艺,我教他一些便是。” 陆兵没有这个时代的常识,可不代表朱厚熜没有,他听了之后当即便露出迟疑之色“你陆家家传武艺,我父王都时常跟我提起,想必有非凡之处,你随意教授别人,不妥吧?陆叔叔能同意?” “没事,我偷摸着教一些,我爹指定发现不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这也确实是一个办法,不过他瞧着陆斌的眼神有些怪异。 他想着:万一陆叔叔要是知道了,应当是打不死陆斌的,嗯,应当。 两人坐着又喝了一会儿茶,犹犹豫豫间,朱厚熜又开口朝着陆斌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你爹昨天有没有与你聊一些什么事情?” 陆斌点了点头“聊了。” “聊了些什么?” “许多我听不太懂的东西,比如御下之道,比如你家与我家的关系,比如在别人面前的时候,我称呼你应当尊称世子殿下,而不应该随意的叫一声哥。” 朱厚熜当即有些愤愤的说道“这一点就是陆叔叔的不对了,你叫我哥是因为我喜欢让你这么叫我,我将你当我弟弟看待,我乃是你兄长,那么这一声哥,我怎么也能当得起才是。” 陆斌一眼就看出他话语中愤怒并不全然是冲着自家老爹而发,只把头垂着,眼睛也不看过来,显然愤愤不平的态度还对着着其他人,于是陆斌便问道“兴王叔叔也与你说了类似的话吗?” 朱厚熜一愣,虽然被人一语道破的心思略微有些不爽,他这毕竟是自己的弟弟,也没什么好隐瞒,点了点“我父亲也与我说了一些话语,类似世子的威严,皇室的规矩,天横贵胄的骄傲之类,皆是我不喜欢的东西,也叫我以世子,以尊上的身份自居,外人面前,我不应当是任何人的兄长。” “哥,你怎么看他们说这些事情,我们应当照做吗?” 朱厚熜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我不想照做,父亲说的这些事情,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难道一个世子身份便不能将自己当做人来看了?父亲说以我的身份应当入则红毯照壁,出则王驾车乘,端坐云端之上,俯瞰芸芸众生。你听听这哪里是把自己当人了,分明是把自己当做天仙!” “那便不听他们的?” “这怎么能行,父为子纲这句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对于这件事,我父亲的意思非常坚决,就像是立规矩一样,真是令我苦恼,他明明自己都不是这样做的,他与陆叔叔之间的关系与感情明明就不是他所说的那种王爷与下属之间的关系,他自己都做不到威风凛凛,却叫我来做这些。” “我爹说他在外人面前会做好一个下属的职责,从不逾矩……想必平日里,无论四周都是受信任之人才会这样不拘束,可是论及这份信任的关系,我爹讲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家有一名姓钱的管事,名叫钱伍,我得唤一身钱叔叔,他与我父亲也是情同兄弟一般的关系,以前一同任职于锦衣卫之中,因为我父亲前来安陆做典仗正,钱叔叔因情分而做了我家管事,一直到了今天。” 陆斌适时露出一个困惑不解外加厌恶皱眉的神色接着又道“父亲说他为了绑住钱叔叔的心,所以安排他的儿子,也就是昨日咱们护卫队当中的钱鹿兄长,做了你的护卫,让他有了上升的机会,这让我感觉父亲的言辞之中似乎全然没有了情义存在,还十分自豪的叫我也学了这一套去。” 朱厚熜听了之后默认无语好一会儿,他又想到自己父亲说的另一句话来:驾驭人的方法有三等,下等方法用法度,中等方法用情分,上等方法用利益。 或许陆叔叔说的这件事情就是这样的方法,可……太脏了,就像是陆斌说的一样,这里面他没有听出半点陆叔叔的情感在其中。 “你认为陆叔叔这样的做法对吗?”朱厚熜突然问道。 “说不对的话,钱叔叔肯定是不同意的,因为任谁会想自己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做别人家的管事呢?钱鹿哥哥当了您的护卫以后,就有可能成为队正,总有上升的机会,以后兴许能和我家一样,家中也可以养丫鬟管家,成为一个富裕之家也说不定。” 朱厚熜点了点头,认可了陆斌的这个说法,毕竟就连身边已经成为太监的老孙老方二人,也会时常寄一些王府赏赐的银两,给他们远方家中的侄子后辈,寄希望于他们的生活能够好一些。 “这么说你觉得陆叔叔的做法是对的?” 陆斌摇了摇头“说对的话,我爹从自他己的本心角度出发,肯定是对钱叔叔有很大愧疚的,钱叔叔以前可是他的同僚,如今一朝变为管事之后,他这一辈子可就只能是我陆家的管事了,身份虽比仆从之流要好,本质却与之无二,即便钱叔叔是心甘情愿的,可这要弥补下去,却是花两三代人也不见得能够弥补完全,更何况我父亲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或者他的孙儿,还肯不肯认这一份情谊。” 说着陆斌突然对朱厚熜展露出一个笑容“这就像是我母亲尽力让我成为你的亲弟弟一样,因为任谁也不知道,你成为未来的兴王之后,会不会看在往日两家的情分上,继续让我来接替父亲的职位。” 朱厚熜刚想要怒而起身,拍着胸脯说自己绝不可能是那般薄情之人,但他毕竟是个早慧的,习惯于细细思考别人的话语,还未等起身,他便想到了一件事情,如果自己没有被父母特意安排着认识陆斌,或者说是自己这个年纪认识的陆斌,以后两人之间感情会是如何呢? 平心而论,一个三岁的孩子与一个六岁的孩子交流,这些在旁人看来是十分诡异的,甚至有的话坐在隔壁桌子的孟智熊竖起耳朵听了都听不懂,但这两个妖孽般的孩童就是这般交流的无比顺利。 第53章 两代人(下) 思考了良久之后,朱厚熜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不是熟识,如果是另外的陌生孩童与自己结伴,自己大概率不会给出这样的信任。 思绪又回到了刚才陆斌对于他自己父亲的看法,他刚才既说了认同的一面,说了不认同的一面,两面都有道理,可两面他都不是很喜欢。 或者说他很不喜欢的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这种态度呈现出一种非常无情的感觉,他的父王对陆松叔叔的态度就隐含着这种无情,而陆叔叔对钱管事也有雷同之处。 似乎一切激烈的情感都可以用某种程度上的利益来衡量一般。 而无论他人向你付出了任何东西,都能够用某个职位换取。 朱厚熜打从内心来说就不想接受这种观念,因为他已经经历过,见识过数段纯粹的且符合道德的事情,你也清楚明白的知道,道德与利益绝对不是那种相互冲突的事情。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父王眼中的世界是绝对不存在过多的道义。 虽然不清楚父亲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是怎样的,但若说父亲心中有一点情谊存在,那也只可能存在于陆叔叔一家与自己家这两家之间,且自家是处于高高在上,乃至至高无上的地位。 再思量到自身,他突然自我审视起来:自己究竟是哪些行为符合了父亲的预期,认定了自己能够轻易接受这些东西,才会让他将这些东西毫不犹豫的教给自己? 事实上他身上类似的特质其实不少,只不过他自己没有发现罢了,但作为旁观者,内心道德与世界观与这个时代截然不同的陆斌却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自己这位兄长对待身边的护卫,如拼了命的孟智熊,以及其他同辈的年龄明显比他大的护卫,可从没有口中称呼我一声兄长之类尊敬的话语,更多的是理所当然一般当做下属来指挥。 其他日常生活中更有不少别的例子,比如他对孙公公以及方老太监,与对待他的老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即便他们的年龄并无二致甚至于方老太监的年岁还要更大些。 说白了,朱厚聪毕竟是一直长于兴亡当中,作为皇室作为姓朱的,在这个时代先天优越于别人的这种观念。 虽然朱厚熜并不喜欢,但一这些东西已经潜移默化的深入到了朱厚熜的行为之中,这一点想要扳正过来,则必须要加大他内心世界对于人的感知,对于他人情感的感知才行。 索性的是,这种毒药对他还浸染的不深。 苦思了良久之后的朱厚璁,又发觉到自己这位弟弟还没有阐述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又满怀着期待的问了一句。 “陆斌,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什么怎么看待?” 他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问道“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对待自己家那位钱管事呢?” “什么怎么对待,该怎么对待还不怎么对待呗,难道叫我硬撵他走不成,好歹我是要叫一声钱叔叔,而且家里是要发他银子的。” “发银子?”朱厚熜有些奇怪,他觉得自己这位弟弟好像很喜欢赢钱之类的词汇,这怎么能与银子扯上关系呢? 陆斌故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他“就是工钱,拿了工钱就要做与工钱等值的事情,哪一天要是赚足了银子想享福也不拦他,结了工钱直管离去便是,凭着我叫他一声叔的交情上有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帮帮他,但管事只是一份工而已,而钱叔叔可是一名心智正常的人。” 朱厚熜沉默了好一会儿,若不是觉得陆斌心智未成,他是要指责一番的,但又想到自己这个弟弟实非常人,于是耐心提醒了一句“斌弟,你应当知道管事这一职位是要签契子的,你自己刚才也提到了,管事一职,虽然身份比家中仆役小厮要高,但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契子又怎么了?”陆斌露出一个非常莫名其妙的表情问道。 “那可是卖身契!” 陆斌没有顺着这个话题接着往下聊了,卖身契是他对于这个时代最大的厌恶之一,封建社会大家族当中最恶劣的陋习,都是人,凭什么叫别人来做你的奴仆? 昨天他在与自己父亲聊到钱叔叔的话题时,就有很长一段时间中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能够甘愿签卖身契? 不过他也没有扯什么大道理,而是非常庄重的朝着朱厚熜道“兄长,你将来做了兴王,若想要我来做你的典仗正,这千万不要搞卖身契这类东西,否则我就算是抛家弃子,也定然会离开你,哪怕远度重洋,葬身于大海之中,也在所不惜。” 朱厚熜不太喜欢听自己弟弟说死之类的话语,学着自己父亲以及身边孙老太监针对此类话语的动作“呸!呸!呸!说什么胡话!” “这并非胡话!兄长你当明白,我与你同样也是人,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钱叔叔会与我的父亲签订劳什子卖身的契约,但这件事情放在我身上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陆斌语气激烈起来,引得四周人投递过来探究,好奇的目光。 “您身边的老孙不是常说人有三魂七魄,掌管精气神与喜怒哀乐怨悲忧吗?这些东西难道单只能你与兴王叔叔能有吗?单只能是上位者或权贵者能有吗?这些东西难道我不能有吗?难道莫戈就不能有吗?” 一连串的发问,不仅没有让朱厚熜躲避,反而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眼睛也越来越亮。 当即答道“这些东西是个人就定然有!” “所以不论别人如何,兄长你当明白,我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来掌控我的一生,叫我成为他人奴隶,则更是想都不要想。”随即陆斌又表露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即便是我的父亲,也不能决定我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 说实在的,陆斌这段话其实是非常违背这个时代道德观念的,毕竟这个时代奉行三纲五常。 父亲的命令,母亲的命令,君主的命令就是绝对的,而陆斌的言语则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反抗与悖逆。 于是乎,远处桌子边坐着的几名享受茶水之儒生听了这话便受不了了,径直走过来,开口便道“这位后生你是哪家的子弟?” 称呼旁人为后生,这便是有了想与其辩论,借着由头使用最擅长的口舌之辩来羞辱一番。 反正论理没人是这些儒生的对手,更何况是这种明显违背了当前时代道德观与价值观的言论,好容易遇上一回,那喷起来简直是不要太得心应手。 但是陆斌又怎么会给他们这种机会呢?他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口中直接喝骂道“滚开!受礼教约束者,休与我讲话!” 清脆之声传出去老远,几名儒生当即就被骂愣住了? 是的,在儒生看来这种行为就是侮辱加辱骂了,因为对象毕竟是一个颇小的稚童…… 这时候就不得不庆幸,有一壮硕的汉子孟智熊就在边上坐着了,这家伙先前听了陆斌与朱厚熜激烈的讨论,以及越来越偏离,道德正轨的话题,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最后又听得呵斥话语,简直是亡魂大冒。 旁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在这条街上出现的身穿儒生服饰的人绝对是这条街道尽头学院当中备考的秀才一类,趁着中午的时间出来歇息一会儿,是这种人怎能随意招惹呢? 当下他也顾及不得什么礼仪上亏待了柿子殿下之类繁琐的问题当下他也顾及不得什么礼仪上,亏待了世子殿下之类繁琐的问题,一个揽手超过两个孩童,丢了茶水钱直接朝着远处狂奔在几个儒生未及反应过来的端口转了几个巷子,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到这些个儒生反应过来,想要破口大骂时却已然是来不及了。 第54章 一点点的改变 朱厚熜当然不会理会儒生,也不介意孟智熊强行将自己抱着离开,只是小眼睛之中不断逸散着思索的神色。 陆斌的话语对于目前时代的任何儒生,学士乃至任意读过书认得字的人都有巨大冲击。 儒学思想经过千年的沉淀,已经成为了嵌固思想的利器,只要是有一定地位,掌握一定知识的人就会自动遵循其中规则,并如同虔信徒一般奉行下去。 然而朱厚熜则是不同的,首先他是一名与当朝皇帝血缘关系极近的皇族,三纲五常中君为臣纲这一道理先天性地在他这里便非常薄弱。 而更近一层,现任兴王朱佑杬也不笃信这个,只是将儒学当作教导自己孩儿认字的手段,隐隐有一种认完了四书五经上面的字,便立刻叫那方正峦师傅滚蛋的意思。 又不考进士,学的那么深作甚。 所以朱厚熜对于所学道理与知识上的探究与审视,比之寻常儒生要更多。 更加之陆斌这一年以来对于他潜移默化的影响,让他逐渐不那么高居云端,开始将儒生常谈的东西比照现实世界。 比照之后,他就开始逐渐发现一件事情:所谓儒学与礼数,以及父王的教导,似乎约束性质更大一些。 因为大家平日里都在说,要怎么去孝顺父母,要怎样去忠于君上,要怎样去做一名谦谦君子,似乎什么东西都用条条框框给框住了,只有在框架之内的言行才能够使你成为良善之人,有德之士。 这些东西,你忽悠两年前的朱厚熜还行,毕竟那时候他只知道这个,从没有见识过其他。 但是他有了最近一段经历之后,条条框框的道理再想忽悠他,可就难了。 因为他见识过,赵月姑为了自己娘亲,大晚上翻山越岭也要挖些野菜回去,莫戈他娘,被人踩死了,也要给自己儿子留一口吃喝。 再瞅一瞅那些平日里大谈道德,皓首穷经钻研学问的有德之士们,他们当中但凡有一个叫他瞧见了于城外接济流民,也不至于叫他朱厚熜产生这么浓厚的质疑。· 所以听了陆斌一番振聋发聩,离经背道的话语之后,他和旁的儒生之流反应是截然不同,他被孟智熊一路打横抱着过来,只觉得越思索越有道理。 似乎是帮助自己挣脱了一道铁链子,一道枷锁一般,内中愈发通透,头脑也渐觉清明,对于父亲教导之事的迷茫,对于道理与现实相悖的不解,如同是拨云见日一般比以往要清晰了太多太多。 这种体会,陆斌是绝对无法感同身受,他来自于后世,先天性便对那种儒学钳制思想的那一套东西不感冒。 说白了,他连自家绝对权威,老爷子——陆墀的未来规划都没打算遵从,你让他被自己老爹一番话唬住? 但朱厚熜是不同的,他被陆斌开导之后,父亲的教导已经不再是绝对需要遵从的规矩,自己也不是必须束缚在父王给定的成长方向之中。 于是终于开始拥有了近似于陆斌的思维,即多角度思考方式。 他现在就在思考:自己的父王是出于什么样角度,才会这般教导自己?自己按照这样的教导去做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自己成为了这样的人之后,能够获得什么东西? 当然,依照他目前的阅历,这些问题,他不可能直接就能够得出答案,否则他就不是啥妖孽,或者是什么早慧之才了,那特么妥妥也是一穿越者。 但是拥有这种思考方式的朱厚熜,则在正常历史进程中,发生了偏移也说不定呢? 直到一路回到了陆家之后,朱厚熜才算是回过了神来,他并不觉得想事情费脑子,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至少整个人没有了一丝一毫忧愁之感。 不过他还是语气中带着惊奇意味,朝着陆斌感谢道 “斌弟,你的话语对我启发极大,真想不到,你才三岁年纪,居然是个这般有主见的。” 他又想起陆斌方才的言论,又正色言道“放心,你以后做了我的典仗正,我绝不会用任何契子或者规矩来束缚你,就像你说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决定咱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孟智熊一旁竖起耳朵听着,只觉自己心中传来了一股羡慕的酸涩,这陆家与王府之间的关系就这么早早定好了未来,听听!这就是内定的未来典仗正了! 可怜自己这一票人等为了争一个护卫队正的职位,都得豁命来争,自己这一道箭伤还没好全乎,待会儿还得挨这小典仗正他老子的板子呢! “哥,你可不要把这些话告诉...告诉...我爹,我爹若是知道了,说不得要抽我一顿。” “放心,我知道,这些话任谁我也不会说,就算是我父王,我也不告诉他。”朱厚熜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便明白陆斌的担忧。 毕竟这些东西任明朝哪个做老子的看了,都得骂上一句大逆不道。 道了别之后,孟智熊带着朱厚熜回王府述职,他事情可多着呢,明日之前他要练习工匠,帮他叔叔收捡杂物以及挨一顿命中注定的板子。 而相对来说,陆斌这厮就清闲了不少,送走了朱厚熜之后,二话不说躺倒在自己房中床榻之上就是美美一觉。 他心知这懒散日子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一教儒学,小儿之学的周老师教学,过上闻鸡起舞的苦日子。 本着阎王操小鬼,自在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心态,他最终是被自己父亲下了职之后从床上拎着起来的。 这也怪不得父亲,毕竟自己年纪实在是太小,身体未张开,加之睡的时候没脱外袍,衣领子极容易揪着。 并且此事还不好告知母亲,母亲若是见着裹着外衣便睡,说不定还得来一出父母混合双打的好戏。 老爹今日下职倒是挺早,而且还没有留宿于王府之中,这倒是一件极为稀奇的事情。 而且自己居然也没有在王府小院之中睡觉,真是有些奇怪。 嗯......慢着,到底哪儿才是老陆家? “老钱!那四个孩子到了没有?把他们几个叫了过来,让斌儿见见!”陆松高声呼唤了一声。 哦!想来这就是爷爷给自己准备的伴读书童了吧?足足准备了四个,据说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老爷,夫人在和两个姑娘说话,霜姑娘还在教些规矩,要现在叫过来吗?” 陆松挠了挠脑袋“那就等一会儿,让几个娃儿一刻钟之后过来。”扭头又望向陆斌,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刚好,你爷爷有一封信,跟着这几个伴读书童一道来了,专门寄给你,你爷爷教导的事情,你坐下来,我念于你听听。” 陆斌点了点头,找了个小凳子,直接搬来坐在自己爹的椅子边上听了起来。 爱孙陆斌亲启: 乖孙儿最近如何,好好吃饭了没有?有没有淘气?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壮?有没有想你爷爷? 听你父所言,你乃是一个早慧,聪明的孩子,先天便知道很多东西,所以我同意了你父上封信中所说今年年底送请周先生至家中教你习字念书一事。 念书一事,吾亦知其枯燥乏味,且难以掌握,但好孙儿万不可生出懈怠骄纵之心,更不可浪费自己之天资。 不望你舞文弄墨,只望你能早日通晓文字,快快进益。 送至家中之书童有陆旦,陆重,贴身侍女有陆芸娘,陆香。 此四人皆是清白穷苦之人,其父母长辈皆已去世,为其挣得生门,托付于我。 是故,吾虽收其为家中仆役侍从之流,却诚心以子侄亲人待之,望吾孙体察其意,不可轻视,当视其为自己之兄长亲姐。 最后,斌儿,记得好好长大, 其他都是小事,你健康长大,早日变得和小牛犊子一般壮硕才是最重要之事,勿以我为念。 陆墀 听完这封信,不得不说,陆斌有点儿想念自家这老头儿了。 爷爷这出去多长时间了,咋还不回来呢? 第55章 早熟之人(上) “你爷爷对你,可比对你老子我好多了。”陆松无论是语言还是语气都显得颇有些酸溜溜。 因为老爷子寄给他的信里面,可不会呈现出如此和蔼可亲文邹邹的画面。 老爷子寄过来给他这亲儿子的信件,从来都是严肃古板的教导姿态,以及怒骂不孝子的训斥,从不客气。 可能这就是隔辈亲吧,说来这种态度自己也是头一次见着,真叫人不适应。 “嗯?爷爷对你是啥态度?” “唉,反正不会这般叫人身上起疹子。”陆松下意识感叹一句之后反应过来,又开始维持起自己作为一名父亲的威严人设“你这小娃儿管那么多作甚?总之,你要记着你爷爷对你说的话,都是为你好的东西。” “也不知道我爷爷啥时候能回来,有点儿想念他老人家了。”陆斌直接说出自己心中想法。 “你爷爷得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吧,不过京城中的事情,繁杂无比,就是两三年不得回,也属正常。”陆松其实也有些想念他自己父亲了。 但是他这做大儿子的,家族主干是他这一脉,一切本来也就是围着这一支转悠,况且又在自己儿子面前,则更不好说些什么想念之类肉麻的话语。 “那四个同姓的人又是怎么回事?”陆斌问道。 “都是苦命人,你爷爷动了恻隐之心改了名字给送了回来, 待会儿你自己见一见,这些以后就是你的下属兼兄弟姐妹,记住我教你的,御下之道,你用用看,能收心的话,那就在当中挑好苗子,以后做你贴身之人。” “您这是要让我自己去收揽属于自己的下属?”陆斌闻言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他觉得自家老子可能太过于高估自己了。 “对啊,以你的聪明,这种事迟早要亲自做的。”陆松用颇为理所当然的口吻回道“放心,儿子你不要怕了他们,这些是穷苦得不能再穷苦的苦命人,极容易就能够收揽其心,你放手施为便是。” “可爷爷不是说,要当做亲人来看待。” “咱们家和你钱叔叔不也是亲人一般的关系吗?儿子你可不能想岔了,要知道御下和亲疏并不冲突。”陆松生怕自家大儿子钻牛角尖,听了之后急忙回道。 他可早听说过,越聪明的孩子,一旦遇到想不通的事则愈容易走入死胡同拔不出来,这要是耽误了一两年光景,自己能悔死。 “可是,钱叔叔不是一直与您关系好吗?” “那些个孩子若是入得了你的法眼,以后走的近了,自然也能得到一段感情,所以御下之道与未来的亲疏之别并不冲突,你懂了吗?” 虽然于当前时代来说,自家老子的风气已经足够开放,但陆斌的内心还是有些膈应这种事情,没办法,这是大家族重要成员的必备技能,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属于不可违抗的规矩,只能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我知道了,我试一试看吧,爹,不过我可不能保证,一下子就能够收服。” “无妨,无妨,只当是给你练手。”陆松咧着大嘴笑了笑,对于这些个穷苦子们其实并不放在心上,于他看来,这些也只不过是老爷子带到家里来的陪读,自家孩子年岁尚小,而这年头,就属穷苦人家的孩子好找,随时找便随时有,不值得萦绕于心。 不过,出于对自家这聪慧大小子的期待,他又朝着陆斌道“儿子,我稍微提点你两句,这几个孩子已经是破家之子,收心给的价码不可高了,至少不能直接承诺什么家里管事,贴身侍从之类的职位, 最好连伴读书童也不要轻易给出去,这是你自己手中握有的筹码,不可轻与,轻与反而容易让人滋生不该有的念头,知道吗?” 陆斌瞅了一眼自家这个絮絮叨叨的老爹,做出认真聆听状,听完之后回道“爹,您的意思是说,我得看手中所拥有的东西以及他们本事的价值来,是不是如此?” 陆松一阵狂喜,家中有子聪慧至此,能不叫人欢喜呢?他也不遮掩,开怀大笑之余,一把揽过陆斌,狠狠一口亲在自家儿子的小嫩脸蛋上“为父正是此意,好了,差不多也快过来了,我去后宅你母亲那儿,你怎么说的,记得之后到书房来说与我听一听。” 说着他才将自己孩儿陆斌放下,又制不住的笑了两声,这才离去。 “是,父亲!”应下父亲话之后,陆斌就定定的望着自家老爹离去时的样子。 凭心而论,这个时代绝没有几家父亲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当真是教的毫无保留。 只要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肯学,连与自己好友弟兄之间关系,也充作最赤裸的利益剖析给他。 连爷爷一桩善心善行,也可以被他当作教具,甚至直接说出任你放手施为这种话。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爷爷的话对于父亲来说,也象征着某种意义上的绝对性,而自去年起,爷爷对于这四个孩子就又书信提起。 明白无误说了,这乃是他行善积德的体现。 而父亲说了这话,则很是违抗了老爷子的意志。 他的话语,代表无论自己这做儿子的持心如何,无论是对这四人待之为善还是待之为恶,他一律不管,只求自己早日长进。 自己终于窥见,原先历史之中,那个天下间最聪明之人——陆炳的成长轨迹。 不得不说,这种方式的教学,会让任意一个当前时代,封建家族之中成员获得充分的进步,类似的技能,只要掌握便会终生受用。 只不过......这并不会被他陆斌所接受罢了。 自己来自于后世,虽然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但最起码自己是清楚知道一件事情的,那就是眼前的小孩子,就算是身处封建王朝之中,他们也是一个个人,不是吗? 厅堂之中,一名看起来显得成熟一些的女孩,带着另外三名孩童走了进来 陆斌看着这些稚嫩之中显现处或戒备,或好奇,或探究的神色,他自己的目光也逐渐凝聚在为首那一女孩的身上。 她也不知是跟着谁学了一点儿礼数,稍微蹲了蹲,做了个陆斌也看不太懂的礼数,起身道“小女子陆芸娘,这是陆香,陆旦以及陆重。”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在哪儿不做声了,等着陆斌的言语。 陆斌仔细看了一眼陆芸娘,陆芸娘可是被自家老爷子来信专门提过,早便提及了这是个颇懂事的丫头,今日正经是第一次见着。 这陆芸娘,估摸着是因为被爷爷调养过一番之后,气色,身体健康状况都好了不少,肤色白里透红,鼻尖也挺而俊俏,粗布衣裳穿在身上,虽然还显得颇有些单薄,但是看上去却有了一名女孩该有的明媚之色。 一眼瞧过去,只让人觉得,若是这个女孩子笑起来,一定会显得鲜明可爱。 很可惜的是,陆芸娘不仅不会展露笑容,她脸上就连一丝表情也欠奉,好看的眸子之中显现出的却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古井无波之状。 单从神色,脸庞上看去,便是连一丝一毫的情绪也读不出来。 仿佛冰冷的寒霜,又或者是被莫名细线提住身躯的人偶? 毋庸置疑,若不是拥有足够跌宕的经历,则绝不会有这样的表现。 第56章 早熟之人(下) 至于具体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陆斌没法猜度出来,毕竟这个时代的苦命人太多,各有各的悲苦命运。 “我是陆斌,你们从何处而来?” 听得了陆斌报上自己名字,陆芸娘早有准备,紧接着便道“原来您就是小少爷,我们几个是陆老太爷从北直隶通州附近捡回来的,并无来历。” 说着她还稍稍朝后面拨了拨,示意后面几人赶快行礼。 “小少爷安好。”这回说话的是陆香,当中另外一名女孩,要比陆芸娘显得怕人一些,小脸遮着叫人看不清楚,手紧紧抓着衣袖,语气也有些怯生生。 另外两名男孩反应要慢上一些,之后才跟着来了一句安好。 显然这是家里人教了的事项,且这几个人也是早从陆墀那边听这名字听得耳熟能详,老爷子心心念念都在想着的家中那宝贝大孙子。 “你们既然是我爷爷捡回来的,怎么又到了陆家?” “老太爷说了,他在京师之中诸事繁杂,带着我们有太多不便之处,且您作为他的孙儿,极其聪慧,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读书练字,于是就让我们来当您的伴读,仆役。” “只想着当伴读或者仆役之流?” “下人,杂工,皆无不可,主家与老太爷的活命之恩已经无法报答,自然做什么都愿意。” 陆芸娘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哀乐,也叫人听不出话语是否真就是她内心想法。 到了这里,陆斌其实也有些没了话语,似乎该讲的事情已经讲清楚,这次见面便可以就此作罢,然后等着家中给予其职责,叫他们做事即可。 但这样做,自家老子不满意倒是其次,总觉得自己心里有些不对味。 他一时间也没有组织好接下来要说的话,于是站起身子,从侧厅中搬了小板凳来,分别放到几个孩子面前。 “你们坐一下吧,别光站着。” 几人其实对此举是有些惊惶的,但碍于对这个家尚且不熟悉,连个正式的仆役身份也没有,不敢随意闯入侧厅中拿东西,只得是受着。 “谢谢小少爷。”陆芸娘忙上前接过凳子,不敢让小少爷多拿。 “你们先坐一会儿。” 陆斌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味,又去拿了桌上茶盏,以及侧厅八仙桌上盛放糕点的盘子。 他身形还是有些过于幼小了,并不能一股脑都端了来。 只能先爬上大椅子,一样一样拿了来,然后放到这边小板凳旁。 “小少爷,您这是?”陆香有些忍不住问道。 “喝水,盘子之中有果脯,芋饼以及酥饼,都是很好吃的东西,你们拿了吃一吃罢。”看东西差不多是这些,心中舒坦了一些,总觉得这下子可以有些话说了。 他还是遵从了某种与生俱来的烙印,即便这种行为,曾经他也不常做,前世的家中其实并没有太多客人会上门,但是最起码有一点是摁在骨髓中怎么也抹不去的——自己不比任何人高贵。 “给我们吃?”陆重有些惊呼起来。 几人都有不同神色呈现。 就连陆芸娘也在犹豫之间终于投递过来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这是她见陆斌以来第一回露出并非平淡的表情。 这也不能怪他们,刚才他们还受着陆家霜姑娘,钱管事,范主母管教,不停说着一些该注意的小规矩,可见这是个城里的大家族无疑。 而自己等人,摆明了身份,就是来做下人仆役之流,来讨口饭吃的孩子,就连命也是人家的。 怎么可能会受到主家小少爷这般礼遇呢? “不然呢?” “小少爷,您莫不会让我们吃了,然后就叫人把我们扔出去吧?”陆旦是个老实孩子,这可能也与陆墀开解调养之后,略微脱离了苦难有些关系。 于是他十分心直口快的便将怀疑说了出来,话音刚落就被陆芸娘一横肘打在了身上。 “不会,不会,放心吃便是了。”陆斌心中大抵是知道他们心中担忧什么,这大抵就是身份的差异所带来的困扰,假如自己也是农人子弟,也许就不会令他们想东想西。 不过就算换了个身份......陶瓷茶盏以及果盘中果脯糕点这些东西,可能还是他们不太敢触碰的东西。 按照现今价值论,陶瓷器具以及加了糖的糕点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还是太过贵重之物。 既用不起,也吃不起。 就像他们现在这样,明明冲着自己点了点头,却不敢动弹,放在地上连碰一下都不敢,生怕给茶盏打碎了。 陆斌叹了口气,将身后一黄花梨的足条桌生拽过来一些,这高不足一米的玩意,勉强能叫他搬动,主动将地上茶盏放上去,这才叫他们放松了一些。 “小少爷,这些当真可以吃吗?”陆香可能是他们当中最年幼,也最与陆斌年纪相仿的孩子,望着盘中甜蜜蜜,看起来便馋人的东西,终于有些忍不住。 陆斌笑了笑,并不作答,直接抓起数块一直被盯着的糖酥饼,一一分发到每个人手中,且当先咬了一口,大嚼起来。 “好吃!”陆重吃起来便没了客气,瞬间少了一些拘谨之色。 “小少爷,刚才霜姐姐可是对我们说了规矩,你又为什么非得自己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情呢?”陆香吃相斯文,小口小口嚼着,也不忘小心询问。 “我喜欢这样去做,自己能办到的事情,便不喜欢让其他人代劳,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更何况我爷爷常常写信介绍你们,叫我别拿你们太当作外人。”陆斌本想说的是:更何况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叫人来伺候我呢? 但是这种话却不能说,叫旁人听见,会觉得太过离经叛道,太过惊世骇俗。 而最后则有可能导致他们几个孩子被驱赶出去,生怕污了主家嫡子的心思。 毕竟于大家族而言,下人就是下人,就算是关系再好,就算是到了钱叔叔这种管事级地步,都只能是家族之人,怎么可以用平等的待遇来对待呢? 某种角度上来说,自家父亲陆松与钱管事之间的关系都已经算是超纲了,可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障碍。 陆旦听得陆斌提起陆墀陆老爷子,顿时抬起头来“小少爷,老太爷是怎么对您说我们的?” “没仔细提,信里能说的东西不多,不过说了你们年岁比我是要大上一些,都是淳朴的农家子,家里遭了难,家中大人把你们托付给爷爷照顾,爷爷叫我应当把你们当自家亲人来对待。” 听着遭了难这话之后,陆旦与陆重二人顿时没有了吃东西的心思,陆旦更没有接话茬,似乎整个人瞬间又陷入到麻木之中,没了言语。 不必多问,猜也能猜出来一些,如果不是实在家中没有活路,又怎么会让孩童一路从通州到了湖北安陆呢? “小少爷,老太爷也与我们说了,您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平日里老太爷最常念叨的就是您了,常常对我们说,以后来了陆家,则也要把您当作亲人来照顾。” 说话的是陆芸娘,她的脸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欠奉,但也未陷入苦痛的回忆之中去,交流起来如同一开始般自然。 她紧接着又道“但是钱管事叔叔与霜儿姐姐也说了规矩,虽说可以亲近,但是却要做了事情才行,所以小少爷还是先给我们一些差事来做吧,不然我们这样平白无故受主家恩惠,心中却是不安的。” 陆斌张了张嘴,又陷入了哑口无言之中。 第57章 未敞开的心 陆斌最终还是没能将谈话接续上去。 因为除开陆芸娘还能收敛情绪,应对自如之外,其他三人已经明显露出低沉黯然的神色。 当然,这种神色也不算太过浮于表面,陆芸娘的动作让他们意识到失态之后,非常迅速的便收敛好情绪。 关于这一点,多数成年人也未必能够做到。 几个小孩能够做到这种地步,非常不容易。 不过最叫人刮目相看的还是陆芸娘,这姑娘待人态度不卑不亢,既不紧张,也不放松。 戒备与警惕之感,隔着两层肚皮也能叫陆斌清晰察觉到。 她的话语,又让人与人之间隔开了一条厚厚的屏障。 因此,老爹陆松打算让自己收服其心的第一次练手机会,算是葬送在了这姑娘手中。 这却也是无碍的,因为陆斌根本没打算用老爹的手段。 最后,陆斌还是给出了让他们几个感到安心的活来做。 让六岁的陆芸娘跟着霜姑娘,让四岁多点的陆香陪伴在母亲身边,让快六岁的陆重与陆旦做自己陪读。 在他们闲暇时则统一听从钱管事的安排。 得了安排之后,四个孩子之中唯独陆芸娘终于安心,旁人不懂,她却是能明白一些。 作为仆役,若是一味只得主家恩惠,而没有具体事情来做,多半待不长久。 对她来说,这是普通农人也能明白的事情,没有哪家会养闲人。 当然,她对于施恩的老爷们,打从内心也是抱有一份感激,比如对于陆墀,她就很感谢能够拯救几人于苦难之中。 更感谢老爷子赐予了他们衣食无忧的梦幻般生活,虽然要做仆役,但也比流民好了太多。 只不过她太清醒了,她不会愚蠢的去相信一切平白无故的好意,打从内心便拒绝莫名其妙的善意。 当其他孩子被陆墀照顾,被陆家人教导因而产生依恋感之时,唯独她在思考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可以匹配上这份照顾。 她对于自己的定位也非常清晰,无论陆斌是怎样一个人,她都不会认为自己的地位真能够配被一家的少主人亲切以对,她只是一名仆役而已。 待陆斌作出安排之后,钱管事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后院之中。 男孩由钱管事亲自带着,女孩则移交霜姑娘手上。 分别又被安排了洗漱,换过新衣裳,之后又是教着认房间,认书房以及认人。 最后还要跪拜老爷,让家主认识自己。 这些都是必要流程,而且那些不具有地位,不被看重的仆役还没有资格这样做。 陆家大部分仆役只能算是长工而已,只有入了主家法眼之人,才算是有了地位。 而别看这几个小家伙一副拘谨的样子,但是在家中仆役之中,他们几个已经算是中上等的地位了。 毕竟已经直接接触了这个家中最重要的成员们,直接服侍于少主人不说,还被老太爷所关怀,等闲之人可没有这般荣宠。 事实上陆家家规都不算严谨的了,陆家毕竟只是一小家族而已,家中连自己的私塾学院都没有,遑论鼎盛香火? 据说真正香火鼎盛,诸多支脉的大家族中,规矩比这要严苛的多,不少大家族只会从家中旁系,支脉中挑选聪慧灵秀之童做主干嫡系血脉的亲信,根本不会信任外姓。 就算是嫡系子嗣相中了某一个仆从,想要强行拉升地位,也罕有成功的,少不得在其未发迹之前就要驱赶而去,甚至会乱棍打死,生怕有那心思不纯的,挖了本姓的利益而肥了外人。 在一番拜会之后,家中也不安排杂事给这些个孩童,还特意让后厨准备了些丰盛餐食让他们先吃了,之后更是早早便打发他们去住处休息。 这缘由有二,一来是陆斌的老师这几日不得闲,二来是几个孩童身子骨还是有些不够健壮,将养好身子骨还是他们最近一段时间的头等大事。 只不过有些辛苦了霜姑娘以及钱管事,毕竟两人平日里本身就有事要做,这会儿还得帮着几个小的弄被褥枕头换洗衣物之类必须用品,委实是多了不少事情。 晚上,陆斌坐在自己父母身边,吃着家中晚饭。 说实在的,这也不知是多长时间,才难得吃一回家里厨子做饭。 “今日饭菜不是母亲做的?” “咳!咳!吃你的东西,须知食不言寝不语!”陆松闻言脸色就是一肃,摆出一副教导姿态。 却也没等自己作出回应,自家老娘冰冷冷的目光就罩了过去,回了一句“是霜儿做的,与为娘自幼便是一起长大,手艺相比是差不了多少!” “不行,还是母亲做的好吃,都吃得惯了,在如何也是不如母亲。” “哼!你爹就是吃的太习惯,今日就叫你霜姨娘做了饭菜给你吃,你以后也要习惯才行!” “霜姨娘?”陆斌适时发出一句疑问。 “对,以后你可不能叫什么霜姑娘,得叫一声姨娘,叫一声二娘也行。”范兰说着,眼睛又狠狠瞪向自家丈夫。 霜姨娘此刻面庞有些羞红,低垂着头呐呐不敢言语。 而陆松同志呢,这会儿就是正襟危坐,恨不得要摆出道学先生的架势了。 陆斌大概是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毕竟他也不瞎,霜姨娘从上个月开始逐渐挺起的腹部绝对不可能是胖出来的。 十有八九,明年自己就要多出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 至于这种事情什么时候发生?别闹了,这种事情在任意一个时间点发生都可以被视作正常。 甚至说,这种事情如果没有发生,反而是一种不正常的行为。 可能自家娘亲以后还得催着老爹去办,否则外人是要称呼其为妒妇的,这对于当下时代女子而言,算是一种罪过。 霜姨娘从一开始就是母亲陪嫁,只不过老爹陆松本着这个时代最爱护妻子的观念,决计不肯让其他女人先有他的子嗣罢了。 总之老娘如今这副阴阳怪气模样,可不是劳什子妒忌心爆发,怒火也不是对着从小陪伴长大的丫鬟霜姑娘所发,要不然也不会让自己儿子改称呼。 这纯粹是老爹作的一手好死而已。 老爹估计是平日里跟着王爷一起将话本,戏文之类的东西听得有些多了,非得玩什么纯情之类把戏,这段时间陆斌可是眼瞅着自家老爹大献殷勤,又是接霜姨娘亲戚,又是带着人马接应儿子抖落威风。 昨日才甩起来的典仗正格调,今日一天都不曾卸下来过,好不威武! 老爹大概率当年迎娶自家母亲的时候都没有玩过这一套,所以引动母亲怒火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夫人何必如此?霜儿这里咱们不是早先就说好了的事嘛......这孩子当面,这些事情也不好说的,先吃饭,莫要生气可好?”陆松劝慰起来。 还别说!效果真是明显极了!只不过全是反效果。 自家母亲雌虎之气一展,啪!一声放下碗筷,拉起霜姨娘站起了身子便走“哼!不吃了!走,咱们吃小灶子去,这憨货,忒气人!” 陆松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以为自己老婆是因为霜儿事情发的邪火。 若是这点他倒也能理解一些,毕竟王妃就常常对王府之中其他姬妾感到不满来着,自家媳妇有样学样也属正常。 又想着以霜姑娘与自家老婆情同姐妹的关系,自家居中调解一二,最后也许能成为一种家庭之乐。 可为啥霜儿刚才投过来的眼神之中分明又起了一层埋怨之意呢? 看着老爹眼神之中清澈的迷茫,一点思考性质都没有的迷糊,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莫要提醒为好,毕竟他也想知道自己这老爹什么时候能够反应的过来。 他都决定好了,真当老爹反应过来了,自己一定要将那浪漫的花束,定价五两银子一束,才肯卖给自家老爹。 第58章 家族教育 陆松当然不会在自己儿子面前太过于失了颜面,他自认为自己在这小子面前还是持有一份老父亲的威严存在“好了,既然你母亲与你姨娘去了后屋,你就说说今日那几个小家伙吧,他们几个当中有人亲近与你吗?或者说你直接让谁拜服于你?” 陆斌放下了筷子,直接表露出一副黯然的模样“这几个人,我没能撬动他们的心,今日连话也没能说上几句,更别提亲近了。” 难得见自家孩子有如此表现,陆松却是不以为意,早有预见一般说道“早就与你说了,虽然只是几个小孩子,但这种事急不来,非常年累月相勾连则不能成,好了,别臭着一张脸,你先来说说你下午是怎么和人说话的?” “本来我是打算询问一下他们的来历,然后再慢慢的套些近乎,可这并不管用。” 陆松闻言就是一笑“这种方法和一般人交流当然管用,但是这几个孩子则不行。” 陆斌极为配合的点了点头“太拘谨了,也太封闭了,尤其是那个叫陆芸娘的,感觉就像是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防备着一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经历的多了,你别看他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和你朱厚熜兄长一般大,但经历的事情要比之一些成年人还要多得多。” 陆斌假模假样点了点头,关于这点他自然是清楚不过,又不是人人都聪慧如朱厚熜。 别的且先不说,单论身边的那个孟智熊,稍微接触的时间长了便可以发现他也不算多成熟,即便年岁大出了两倍有余,也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 由此可见,早熟之人则非要经历过早熟之事不可。 “父亲这几个孩子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陆斌终究有些忍不住好奇。 “他们家中遭逢变故,又颠沛流离过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没了亲人。”陆松稍微提了一句,又赶忙扯开,不希望自家孩儿太过纠结其中“你别问这些,以后你问问他们几个,自然也就知晓了,你先和我说说,你今日怎么做的,好让我知晓你哪些事情做错了。” “既然套近乎不成,我就想着不必非分高低贵贱,就当作身边同龄人对待,给予尊重,或许让他们与我说说话。” 陆松皱了皱眉头,当即截口道“斌儿,想来正是这点你做的差了,不分高低贵贱可不成啊,又不熟悉,感情也不深厚,若没有上下尊卑,则就算是亲近也不长久,主次之分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刻在心中,不可忽视。” “孩儿受教。”陆斌赶紧应了一声。 陆松眉头则锁得更紧“你这孩子,莫要不以为意,这种事情你爹我是直接刻入了骨子里的,你也应当这样去做,我在你兴王叔叔面前,就算是关系再亲近,也不敢忘记自身下属卑职的身份。” 陆斌不喜欢这样的观念,却还得应和自己这顽固的老爹,只得是急忙扯开了话题“此举一开始倒还行,陆重,陆旦,陆香这三个总算是敢开口说些话,但是聊不到三句的功夫,那个陆芸娘又以仆从杂役自居,而且非要讨了差事才肯罢休,所以我就没法再说下去了。” 陆松眉头舒展开来,之后又笑出了声“看来这四个孩子中倒还有一个中用的人,这陆芸娘小小年纪倒是懂事,伶俐,难怪你爷爷也曾额外提及过这个姑娘。”说着又看向陆斌“你给她们安排了什么事情做?” “陆香年纪太小,叫她陪着我母亲,陆芸娘去了霜姨娘边上学做事,陆重陆旦则跟着钱叔叔,其他具体事务则没有安排。” 这自然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几名孩童下午来拜见陆松的时候,就已经报备过了,不过陆松紧接着又问“何故作出如此安排?” “这原因有二,一来我还是不熟悉他们,单看爹你的做法与兴王叔叔的做法就能知道,自己不够了解之人则万万不能给出具体事情来做,我便效仿一二,也这般学着。” “还有呢?接着说。”陆松语气之中充满着期待。 “二来就是必须照顾到家中其他仆从杂役的心思,能让他们跟着家中管事,贴身侍女后面学习,甚至直接跟着主母,我都觉得有些不妥当,设身处地的去想一想,若是换做我是家中其他仆役,焉能服气几个孩童能够常伴家主左右?” “哦?怎么个不服气法?” “听霜...霜姨娘说过,家里不少仆役来咱们家中已经有十多年光景,虽然家中给的工钱不低,一应待遇也齐全,但就是不服霜姨娘管,总认为霜姨娘来陆家的时间应以母亲来陆家的时间算起,凭什么就能管住他们这些很早之前就在陆家做事的人呢?同样的道理,几个孩童,就更加难以让他们接受了。” 陆松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揽过自家孩儿,抄在怀里,大笑不止的问道“可你为什么又要安排着他们跟随到有地位人身边学习呢?这岂不是也给了人一个暗示吗?示意别人这几人的与众不同。” “我也知道这样做是有些不妥,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主要还是我总觉得还是年龄接近的人好相处一些,除了父亲母亲,还有钱叔叔霜姨娘之外,家中其他人我只觉得陌生。” 看着自己儿子表现出困惑,为难的神色,陆松轻松了不少,真害怕这孩子自己就想好了答案,叫自己这老父亲成了摆设。 “这其实很好解决。”陆松说着,声音不自觉轻了起来,仿佛这是不传之秘一样“记住啊,你想让家中下人不紧紧盯着这几个小的,就必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该如何转移呢?”这下子陆斌是真有些好奇了,自己老爹还有这般高深的理论? “具体方法得因人而异,不可能有哪个法子是一招鲜吃遍天的,比如你这件事情,叫我来做的话,我就会使出两种法子,一个是提拔一个平日里做事认真的,但只懂得做蠢笨事情的下人,叫其成为内院仆役,更甚者直接打发去咱们家一些铺子,做那个传消息跑腿之人,平日里做那个可以随时见到我的人。” “树立一个靶子?” 陆松闻言极为满意的摸了摸陆斌脑袋“正是如此,然后第二个法子,就是和你母亲一同商议一下,分别在有孩子的仆从们中挑选各家孩童在家中作你的陪伴,三五日之后各自差遣回去,并让大伙都知道,将选其中数名孩童,作你的跟班。” “这又是何意?”陆斌心中其实已经了然,只不过他得这样询问。 “斌儿,你试想一下,谁人不渴望晋升的机会呢?谁家会不希望家中能有出人头地的子弟呢?如果只有少数几人能够晋升,人的心思就变成了一股麻绳,怨愤心思也只会攒在一起,或对着得到机会之人而发,或对着我而发,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因此做家主的必须把这股绳子拆解开,至少做到看起来公平。” 陆松声音轻的完全失去了粗犷之风,隐隐约约间陆斌只觉得老爹脸上写满了阴私与谋算。 只听着父亲语气还是不紧不慢的接着说道“你看,我这个做法,使得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家孩子是有机会成为伴读之人,阻碍了他们家孩子的乃是旁人家的子弟,索性便忽略去我原先想要用的人,一个个之间必然会互相看得不顺眼,会出现私下相求之人,明面使绊子之人,暗中用手段之人,即叫我这做主家的看清楚了下面人真实模样,也使我达成了目的,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这种方法您以前......用过吗?” 听到自己儿子问的有些犹豫,陆松顿时知道,恐怕这种操弄人心的手段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陆松也不是很愿意教导儿子这些阴诡之事,原本计划,儿子十四岁之前,心智未成之前都不该学这些东西。 可谁让自家孩儿早慧至此呢?他以为隐藏着一些旁人就察觉不出来,但是能与妖孽般聪慧的世子殿下玩的这般好,岂能是凡人? 而且世道如此,当年老爷子陆墀教育自己的时候,说的比这还要残酷,后面甚至还要带着自己砍杀山贼土匪,以凉热血来着。 自家孩儿早慧,早些懂得这些定然是有助益之事,这般催眠着自己,陆松狠狠一点头“用过,而且是经常用。” 第59章 不同之人共通之处 陆斌对这个答案是有所预料的,说白了,自己的父亲仍旧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家长。 这个身份注定他不能有太多感情的因素掺杂在自己的个人身上,他必须以家族的利益为优先,因而普世的善恶观念在父亲身上注定不会太强。 甚至说不得自己父亲在封建家族家长这一群体当中,都算是个人情感比较强烈的人了。 但该如何说呢?内心深处大抵还是有一些失望存在的吧,毕竟陆斌乃是后世之来者,他的内心不太喜欢这种心思诡谲的事情,这象征着各上位者对底层人无情的拨弄。 陆松见自家孩子始终不言语,心中也大概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年轻那一会儿受老爷子陆墀教导的时候也曾这般不可置信过,觉得世上的一切充满了黑暗。 但要想在这个时代不至于被人生吞活剥这些手段又是非学不可。 “这些东西可能是不太容易接受,为父也不叫你一次便学全,只不过你得省得,这当中蕴含着为人处事的道理,这对你的将来极有好处。” “儿子谨记。” “好了,吃的也差不多了,这些待会就让下人来收拾,来让为父抱着你,送你回房睡觉。”说着话,陆松就将自家的孩儿抱了起来。 身子骨还是有些轻了,看来定然是前两天在山里转悠,没吃好,这可是不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过两日还是得想法子从老丈人那里多捞几只肥鸡回来,给儿子炖汤喝。 陆松心中一边琢磨着,是不是要给自家孩子加餐进补,一边看着路前行。 忽闻自家孩儿言道“父亲,让那个陆芸娘来做我侍女吧。” “为啥呀?”陆松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当然不会认为儿子是起了什么别样心思,这小子虽然聪慧早熟,但明显怀揣着一份纯真,一些小伎俩他都没法接受呢,还能有别的什么坏心眼? “每日叫我起床洗漱的都是霜姨娘,但是我现在都得叫一声姨娘了,而且姨娘都挺着这么个大肚子,怎么还能让姨娘来照顾我。” 陆松虽然喝了些酒,且夜里家中灯光不算清晰,但是他绝对可以肯定,这孽子神情充分表达着他的嫌弃以及鄙视。 “你那是什么表情?” “老爹,你不要管那许多旁的事情,只管让那个陆芸娘来便是了,先说好,不许派其他仆役照顾我啊,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做不得事情,有个人叫我起床就行了,最烦吃饭睡觉尿尿都有人在一旁看着。” “小王八羔子,你说谁烦呢!烦你霜姨娘?反了你还!” “别扇屁股!别扇屁股!爹!嗷!” “行吧,既然你自己要求的,那就这样,其他仆从不给你安排了,就让芸娘照顾你吧。” 陆松甩了甩手,只感叹难怪当年自己老爹揍自己时总是朝着屁股集火了,又不伤筋骨,手感又好,真是一剂去心火的良药。 陆斌瞅了一眼自己被扒开裤头扇的红肿屁股,当真是欲哭无泪。 要不是这会儿娘亲没在边上,否则哪会允许老爹这般嚣张? 好在目的是达成了,也不算亏。 陆芸娘自己盯着她足有一下午,早见识了她的特别之处。 早熟,知进退,恪守身份之差之类的东西都是外在,她真正特别的地方在于,她拥有自己的思想。 她不是个单纯的女孩,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她心中对于任何人或者事物都是持戒备状。 由此,她懂得了思考,心中总是要问一句,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所以,她内心里没有老爷仆人之类的观念,更没有对少主人亦或是主母的尊崇。 她对于陆家给予的一切事物,吃的每一顿饭,喝的每一口水,内中第一反应都是要以做事情的方式来换。 某种角度来说,她与陆斌很相似,在陆家被安排的任何事情,她都只会当成一份工作来对待。 她不是不清楚生存所需要的东西,也知道放下一些自尊自爱之心能够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宠爱以及更好的条件,但是她选择了不卑不亢,选择了拒人于千里之外,选择了职务与工作。 因此从人格上看来,她是独立的。 比其他三人要独立得多。 陆斌所取的,正是这一份独立。 这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于这个时代而言,就像是水与油之间的关系,内地里无论如何伪装,也改变不了不兼容的事实。 而最近一段时间这种差异之感更为明显了。 如果他不想着法子,多找到一些有着共通性的人,如果他的身边尽是视他为天,展现奴颜的卑躬屈膝之人,他觉得早晚有一天自己会疯掉的。 陆松抱着陆斌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之后,亲手为其盖被吹灯,这才回去。 当然,做这些举动时旁边没有其他人存在。 因为这种事一般只有女人才做,男人做是会折脸面的,而维护身份与体面,也是一名封建家族大家长必须要做的事情。 转过天来的早晨,因为陆松是一直当职,所以由他带着自己前去了王府,与朱厚熜相见。 母亲自然同去,她在家中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入了王府之后,管教了一会儿朱厚熜之后便直接去找了王妃,又将自己丢到朱厚熜旁陪着。 好似这段时间发生的诸事都已经平息,复归日常生活之中一样。 上午,朱厚熜是不得出门的,因为他老师方正峦上午会来教他课业。 他老师是认真负责之人,这会儿教导的乃是他治的本经——诗经,由于朱厚熜不科考,则要求宽泛些,不要求逐字逐句来解析,也不要求做文章。 但要记住的东西却多了不少,历史名人所摘名篇少说选了有几百首,如滕王阁序,水调歌头,将进酒,琵琶行,长歌行之类传世之作属于必需背诵之外。 还有一些节选句子,例如范仲淹岳阳楼记中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被先生足强调了八遍有余。 其中释义,他说了四遍,每次都能把自己说的浑身颤抖,面色潮红,每次都恨不得依照这一句作出一篇八股出来。 所以虽然先生没有说岳阳楼记必须全文背诵,但是朱厚熜决定还是提早背诵的好,看先生崇敬到这副模样,怕不是稍有对这篇散文有所不敬,就得挨了戒尺。 其他也有些需要记住,却不需背诵的,这类诗句也有不少,以词居多,例如声声慢,满江红,浣溪沙等。 不过令他大感意外的是,现今江南唐寅在弘治十八年所作的桃花庵歌,也就是那首“别人笑我忒风骚,我笑他人看不穿”居然也被他先生列入当记住的诗句之列。 还说了这是今人难得的可比肩古人之作,不可不记。 说实在的,朱厚熜在背这诗时都想要问一句,您这到底是从哪儿翻出来,怎么有些我听都没听过。 不过陆斌却是知晓,这位先生当真是教得用心至极,里面全特么是选入教材级的诗句,教科书严选中华上下两千年,足以证明这位老师掏出来的全是压箱底的东西。 上午课业期间除开陆斌可以听着之外,严禁有帮人来打扰,孟智熊那悲催的家伙,因为要办世子的差事,足在小院外干等了一个时辰,趁着朱厚熜稍作休息饮水的时间,才从孙公公这里拿到一笔银子离去。 本来这家伙倒也可以自己先垫一垫,不过非常遗憾的是,这也是个留不住银子的,每个月饷银除开交给家里一半之外,其余很快便会换成八百文一坛的绍兴黄酒,或拿去与自己亲叔痛饮,或与好兄弟浅酌。 总之手中银两从没撑到过月中旬,便已然殆尽。 值得一提的是,孟智熊是一瘸一拐着离去的,就说了,老爹既然升他的官,怎么可能会不追究他的过失呢? 孟智熊拿一包钱离去的这一幕正巧让方正峦见了,不由觉得奇怪,于是便问道“怎么一名护卫还需到世子殿下的小院拿钱来办事吗?” 第60章 师徒之论 朱厚熜闻言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老师乃是极为方正的性子,最是不喜商贾之事,照实了说极有可能让老师对自己失望。 索幸的是陆斌就在一旁,他知晓朱厚熜这尴尬的性子。 他就连老朱家阴阳怪气的传统艺能都未曾觉醒,更别提绕弯子说话的那一套功夫,所以直接替他回答了。 “先生,孟智熊兄长拿了银子是去城外招揽一些流民,来做工,好发放些食物救济一下。” 方正峦看着这个三岁的陆斌,他非常诧异,这孩子平日里在那儿坐着可都不怎么说话,怎的突然间言语这般流利? 不过,稚童的话,他还是信的,他从不曾听闻三岁孩童能够欺骗大人。 “做的什么工?” “孟智熊兄长的叔叔开有一家铁匠铺子,做些打铁生意,因为生意不好要改做皮货生意,于是世子殿下便从自己小院出钱,让他多准备食物,在城外招工于流民,可多招一些,以缓解流民之困。” 朱厚熜看了一眼自己这弟弟,原来话还能这么说,这算是天赋吗?他算是学到了一招。 方正峦抚摸着胡须露出微笑,世子的行为完全符合他心中道义,即便这是与低贱的商贾之事相勾连,也不妨碍他满意这种品行。 不过他还是给出建议道“世子殿下此举甚善,不过何必要绕如此大的弯呢?岂不耽误工夫?直接让人施粥,或者借出种子农具不就行了吗?我听闻城中不少积善之家就是这样做的,你们可以直接效仿。” 陆斌闻言有些狐疑起来,城西那里他可是与朱厚熜一起见识过了,哪儿有劳什子积善之家施粥? 便是连官府施粥的锅子都在日益减少了,主打的就是一个流民末位淘汰制,听闻乱葬岗都要开辟新地方来埋人了。 于是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两日前,我与世子殿下曾去过城西观流民乞粥,方先生可知是什么样的情形?” 方正峦想了想,答道“想必是人人皆有粥吃,差役履其职,壮者出其力,官员统辖四方,城中世家欣然景从的生机勃发之景吧,我虽没有见识过,却也希望能够投身于其中,可惜我只是一名考举人的老秀才而已,没那资格。” 说完他还自嘲着笑了笑,有一丝落寞神情浮现。 陆斌下意识的与朱厚熜对望了一眼,两人眼神之中都有着惊讶之意,实在不知方先生说的是玩笑之语,还是真心之言。 朱厚熜这回直接问道“老师,你莫不是在说玩笑之语?” 方正峦听了学生这话,不自觉皱了皱眉“怎么了,难道不是如此吗?” “老师您说的那些东西,无论是积善之家,还是努力管辖百姓的官吏,我没有看到过。”朱厚熜顿了顿,然后眯起眼睛,盯着自己这位老师的脸庞,又慢慢补充了一句“可能是我年幼,眼神不好的缘故,我连一名儒生,一个九品以上的官员都不曾看见过,实在是该带老师去帮我瞧一瞧。” 方正峦脸色出奇的差了起来,几乎呈现出一片铁青之色“朝廷可是已经颁布了法令,安抚流民之策现在还挂在州府衙门的堂口处,这些官员,难不成敢阳奉阴违不成?” 朱厚熜一边回忆着自己的所见所闻,一边回答道“施粥是有的,但三日过去,煮粥用的锅子便少了五口,流民中妇孺少了一半,老者全部不见了,至于搭建棚屋,发放耕具之类的事情,则一直也没有人去做。” 他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副挣扎求活的人间绝境。 听得方正峦几乎目眦欲裂,目中怒火熊熊燃烧起来,手中论语狠狠甩在地上,枯瘦手掌也重重敲击着桌面,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几乎要将骨头摔的断了,才肯罢休。 “怎能如此!安敢如此!视法度于无物乎?视百姓为草芥乎?”悲呼之声被方正峦压制下来,为人师表,他不希望自己作出不成熟的模样,只是嘶哑之声以及稍显狂乱之姿,令他失了老师之仪。 朱厚熜见到这一幕反而稍微松了一口气,这种态度表明老师对于这些事情确实不知情,仍旧是他心目中那种品德高尚的老师。 “老师,我听闻,这乃是因为安陆州聚集的流民不过数百的缘故,他们这点人数既攻不了城镇,也不可能对各家郊外田亩有所危害,所以便可以心安理得的去将本该在粮仓之中的粮食,府库之中的种子农具拿来发卖,中饱私囊,以致于连施粥的锅子也日益减少了,先生,敢问这也是符合论语,符合儒学道理的行为吗?儒生做官便可以这样去做吗?” 这个问题朱厚熜早就想问一问了,他虽然只有六岁,但迄今为止,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学文字,又学有诗经,论语,大学章句来贯通道理,这可都是儒家学问。 大家学的都是一种东西,怎么他就没有看到一句支持把赈灾粮食拿去发卖,不管流民死活的道学文章? “圣人之学从没有教导过这些,这是与圣人之学完全背道而驰的行为,天下间任何儒生,当以这种行径为耻,此乃抹灭门风,玷污祖宗之举,若是有幸在史书上留下一笔,那定然是遗臭万年!”方正峦忍不住又激动起来,拳头再度砸在桌案之上,手背部的皮肉也青肿起一块,他却浑然不觉。 “那么,老师您有没有办法去制止他们呢?您是秀才功名,应当能在州府中说上话才是,哪怕让他们将少了的锅子添上,或者稍微发放一些农具种子也行,他们已经中饱私囊这么多,是不是也该让一些流民能活下来了?” 方正峦的一切情绪在这一刻如同拉了闸一般全部停止。 因为他羞愧的发现,世子殿下在提出这个请求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找好了拒绝的理由。 “这...我做不到,原因有很多...秀才功名不算多稀奇,我人微言轻说不上话,而且那些被贪墨的粮食,既然被发卖,则定然是被城中各个家族购买了去,说不得就有王府,会被王爷责骂倒是其次,城中不少儒生恐怕都要骂我,我方家虽然只是安陆州一小小家族,却也是在本地扎根百年有余,若是没了儒生之间的名声,恐怕家中有难矣......” 他话语说的先是断断续续,而后愈发流利,声音却也愈发的小了起来。 “更何况,天下秀才举人多矣,不差我这一人,我已经五十岁了,家中尚有襁褓之孙,糟糠之妻,不可弃家于不顾,我不过一秀才而已,又能做的了什么?既说不上话,也没有管的能力,家中有余财时,去接济一番,便是我能够尽的最大程度了......” 方正峦的羞愧几乎就写在脸上,一贯的严肃与老师威严也埋进了土里。 但话语却不停歇,声音虽小,却还是让朱厚熜与陆斌听了个全须全尾,有他自己嫌弃声太小的地方,他还要重新说,不让朱厚熜听明白了是不肯罢休的。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他怕世子真的让他去试一试。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真要是被逼着去了,要么从此再不能进王府大门,要么失去秀才功名,沦落为普通的,宛如百姓般的凡人。 读书之人最是知进退,他当即就说服了自己,这样做起不到任何作用,官场之中该贪的还是会贪,该胡来的还是会胡来。 只有当自己这种正义之士子考取了举人,当了一任县官,才能够稍解百姓之困。 为了更多的百姓有一个光明未来,流民只好不关他的事了! 当然,值得一提的是,只有世子殿下这般诘问才会让他如此为难,如果是州府衙门中,县学府学里的学子,以及家中私塾里的童子这般为难他,他早就一戒尺打了过去,哪里又会这般废话呢? 第61章 改观 朱厚熜看着自己恩师的面容,想要从里面看出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那一如既往的自尊自爱,公正求廉。 毕竟,每一次老师站在阳光下,点评国家大事,教导圣人之言,演示道德品行的时候,形象都是那么光明正大,几乎能让他感觉到伟岸。 假如老师现在还能表现出这种状态,对他解释一二,那么无论老师说的是什么道理,朱厚熜都会选择接受。 但很可惜,这次朱厚熜只能看到愧疚,阴私以及浑浊之色。 加之老师方才一番似乎在劝慰自己,又似乎在向他辩解的话语,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 恩师其实没那么高尚,至少没有看上去那么高尚。 这就是一名在整个安陆州都有德才兼备之名的先生,这就是被州府衙门推荐而来,教导学问的老师! 至于朱厚熜为何对自己老师的期待那么高? 方正峦至少能够做到拿家中余财接济百姓不是吗? 相对于这个时代的很多儒生来说,方正峦的品行确实已经算是很好了。 如果是其他任意一名与朱厚熜没有太多关联的儒士,哪怕他在是全天下都广有名声的大儒之士,展现出如此阴暗自私的一面,都不会令朱厚熜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讶。 唯独这个人,那是自己的老师。 必须要明白的是,方正峦对于朱厚熜的教导可是严格按照儒学中的道义来规范其行,端正其姿,塑造其思。 甚至可以说,由于朱厚熜早慧,他对正直的向往,对道德的认知有相当一部分乃是由这位公认有德之人所树立。 但今天正是这位有德之人用事实告诉他,他作为儒生仅有小善,而无大爱,他根本做不到平日里由其他儒生所推崇的事情,私利之心更是不比任何人弱。 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与城郭之中的官老爷并无区别。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在敬仰他的什么? 他的好名声是怎么来的? 这样的人便被一众儒生推崇为有德行之人,那么天下儒生有几个是好的? 朱厚熜觉得自己在某一瞬间,对儒生的尊崇之意彻底崩碎。 方正峦觉得自己丝毫没有颜面留存,可他又不能真的去较真,摆什么老师的威严,难不成要叫他跟一名六岁以及一个三岁的稚子去计较什么吗? 当然,辞去世子之师职位也是万万不能的事情。 所以为了避免尴尬,今日课业早早的便结束了,他甚至已经打定好了主意,这几日甚至是这半个月之内,他都不来了,当世子殿下慢慢淡忘了这件事之后,再来授课。 即便世子殿下早熟且早慧,可毕竟也只是六岁的孩童而已,想必是不会记得太深。 看着自己的老师近乎于逃跑的行径,朱厚熜紧紧凝视着他的背影。 待完全看不见之后,口中更是近乎于冷漠的吐出了对他老师的评断“我的老师,乃是名不符实之人耳。” 陆斌听着这几乎要掉下冰渣子的话语,生怕这家伙内心对于他的老师起了厌恶憎恨之心急忙言道“兄长,他毕竟是你的老师。” 朱厚熜眼神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还可以向他学习知识,他却再也不能教导我品行了。” 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他捡起老师刚才摔在地上的那本诗经,任持恭敬的弟子态度放于老师讲桌之上。 见到这一幕,陆斌松了一口气,好在尊师重道这种最基本的道德,他没有抛弃。 今日这一幕,实际上也是他早有预谋之事,陆斌早就想扯掉方正峦那严肃古板,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模样。 因为朱厚熜每一次提及他这位老师的时候,都会呈现出一副憧憬敬仰的模样,总是会对他说自己的老师是他认知中最接近于君子形象之人。 更是数次对他提及“论品行高尚者,他没有见过比自己这位先生更优秀的人了。” 可不闻世事者,怎有可能成为正人君子,道德楷模呢? 遑论这位先生乃是府学之中推荐入王府之中教学的人。 州府之中官员是什么样的人渣不必多论,城西流民心中最是清楚。 假如这位方正峦真是那种大德大善,品行端正之人,那些魑魅魍魉敢推荐他入王府教学吗? 而以朱厚熜的聪明才智,终有一天他会发觉到这位老师其实也不过是一名私心极重的寻常人而已。 就算他自己发现不了,依照王府王爷的教育方式,他一定会在朱厚熜成年之后,亲手打破这个真相,以使其内心更加认知到当下社会的真实一面。 可如果到了成年以后才发现的话,那种内心的景仰破碎幻灭之感完全有可能让他沦丧道德,妥协现实,进而心安理得的使用起阴诡手段,维护自己高贵不可攀的身份。 到那时候他就离变成历史上那个嘉靖皇帝不远了。 早一些揭开这个盖子,让他还保持着持正守善的信念,加之自己的引导,令他心中自有一柄量尺,明辨是非,或许他就能够偏离原有的历史轨迹了吧? 陆斌对于这个问题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做的还不够多。 孟智熊是一个办事利落的人,上午才一瘸一拐离去,中午便已经回来交付差事了。 他先去了自己叔叔家一趟,给出了二十两银子,让叔叔为其代劳购置粮食,订购木料等事宜,他叔叔这老铁匠,对于粮商以及卖料子的铺子总归比他这做护卫的要强。 之后才去了城西,选可用于做工的流民。 自家世子殿下的要求有三:不得有作奸犯科者,不得有耍横无赖者,不得有杀人劫掠者。 最终他挑选出来的流民有二十五人,其中只有三人尚有家眷在。 陆斌当即好奇的问道“怎么只有这么点人?” “城外今天已经停止放粥了,现在那边聚集着的都是指望着官府能给一条活路的老实人,好挑选的很,听他们讲有一些也被城内积善之家挑回去做了仆役下人,约莫有十二三人的样子,已经签过卖身契了,还有一些是去下边一些县里碰碰运气,约莫也有二三十人的样子,更多的还是选择结寨成为山贼,分为好几股,约莫有八九十人的样子。” 朱厚熜闻言就是一惊“孟智熊,赵月姑,还有那赵氏村庄不会有事吧?” “我想不会,今日有名我熟悉的巡街差役,在我老叔那儿修补大刀,正巧碰着,就与我说了,这种气空力尽,虚弱无比的山贼,最是好对付,府衙已经差了人跟着他们这些山贼,听说乃是奔着东郊而去,没去梁松山那边,而且一旦有消息回来,直接就要行文发兵讨贼,近百枚头颅,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政绩。” 陆斌好奇问道“怎么这般着急?” “怕他们坚持不住,先一步饿死在野外。” 朱厚熜放心的同时,感到了荒诞,原来官老爷们早在发卖赈灾粮之前就算计好了。 可不是随随便便,简简单单的贪污,后续可是还有着一笔政绩等验收。 这当真是升官发财两不误啊! 这种好事,任谁会不去这样做呢? 第62章 立规矩(上) 朱厚熜最后又问了孟智熊流民入城,签卖身契以及寻一处可供流民居住之所的事情。 孟智熊一一作答。 当中,只有居住之所这件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去办。 但也简单,毕竟只是二十五人而已,又是流民,想必既不需要准备家具,也不必租赁大屋,花不不了几个钱。 其中关键还是在于管理,如何让二十五名流民不生乱子,安心做事。 又该如何让流民吃喝之余,最终让店铺生出效益。 这都是他需要思考的事情,并不容易。 想了一会儿之后,朱厚熜又朝着孟智熊吩咐道 “下午,我欲去看一看招来的流民,选五名护卫跟随,再从我小库房这儿拿五十两备着。” “殿下,我这便去办,属下告退。” 孟智熊走后,朱厚熜又练了一会儿他老师布置的课业。 课业做完了之后他又摘抄起诗句。 抄过诗句之后,又诵读起论语来。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诵读了足足半个时辰,大约是心中平静下来,这才出了小院,寻他父王通报。 陆斌理解朱厚熜,如果不是下午还有决定好要做的事情,他大概率会拉着自己畅谈好一会儿,以解心中迷茫与困惑。 无论如何,他也不过是一个刚满六岁的孩童罢了。 他只是早慧,只是比别人更快认知这个世界而已,可能在才智方面能够达到成年人的参差。 但对于这个社会的认识,对于王朝的认知,还是来自于身边,来自于他父亲,他母亲,他老师以及他敬仰的儒生们。 如果陆斌没有来到他身边的话,那么这个时候他眼中天下,大概就是君子遍地都是,大臣各个能干,大明一片欣欣向荣的场景吧? 可惜,这只不过是儒家文人们为他编织的,如同气泡一般容易破碎的谎言而已,陆斌还没伸指头,只是带过来一阵轻风,就将其吹碎了。 朱厚熜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未进小院就呼唤起来“陆斌,咱们走。” 兴王朱佑杬根本不会拒绝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身为王公贵族,这种管理上的事情越早明白,就越有好处。 更何况,他儿子就是他的心头肉,铁板钉钉的未来王爷,不培养他又培养谁呢? “兴王叔叔有说什么言语吗?” “没有,我爹只不过让我小心着点,把五名护卫增至十五人而已。” 陆斌一边跟着他往外面走,一边又问道“有没有向兴王叔叔讨要银钱?” 朱厚熜愕然“我院墙之中银子不是够用吗?” “你那日可是说了,院中能支出来的可就二百两,今日一上午你可先后给了孟兄长两笔五十两的银子,已经用去一半了!” 朱厚熜顿时作出一副心痛如刀绞一般的神情“待会儿一定要细细查看一下孟大山那里的账本!可不能稀里糊涂的不知道银两去向。” “哥,你花钱的时候,心里难道没有数的吗?” “院中银钱每个月都有,都够花费,哪里想得到那许多?” “你以后出门,最好还是带一名账房先生在边上吧!” 朱厚熜突然感到心里轻松了一些,却也是有些奇怪的。 他这早慧之人,与旁的孩子不同,他是知道他自己乃是什么性格。 自己分明能够察觉到,内中方才的情绪,甚至连杀人的心思恐怕都升起了一些。 但与这年纪更小的弟弟待在一起之后,激荡不休的情绪居然没那么强烈了,感觉他就像是一碗宁神汤一样。 好似让自己生出了一种感觉,旁人怎么样,可以不必去计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就成了? 坐上马车之后,很快穿过几条街道,不一会儿之后,就来到了孟大山的铺子。 此时,这位秃头大叔家现在可谓是一片狼藉。 里面有搬铁块碳堆的三名流民,有运送料子进屋的商人,有瞄着匾额比比划划的工匠,好不热闹。 外面,临小巷子的那一面墙边上,则更是令人皱眉。 饥饿流民正三三两两做一横躺,几乎要堵塞住出巷子的道路,一个个蓬头垢面,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手中捧着或许是由孟大山所发放的干粮或煎饼,眼睛之中露出凶狠与警惕的神色,匍匐在地上,食物卧于怀中,一个个都在大口大口吞咽。 有吃完了的,更是坐起来,眼睛左右瞥着,脸上露出挣扎与狰狞的神色,似乎在犹豫着,既然有了力气,何不如抢身边之人的东西入怀? 但是终究还是没有人去这样做,就像是孟智雄所说,这些都是老实人。 真有那胆子,也不至于指望着官府救命,早就和那九十人一样去当强梁土匪了。’ 朱厚熜十分看不惯这般模样。 这不是他觉得这些人不够惨,也不是因为被这种肮脏中带着一些混乱的场景所恶心。 而是他觉得,这些人身上实在是缺少一种名为生机的东西,宛如躺在一池死水中的枯叶黄花,即便水波不动,早晚有一天也会腐朽着消失。 真正有活着欲望,生机勃发之人,至少当形如铺子中正在努力想要做些事情的人一样。 他们虽然也这般面黄肌瘦,能看见肋骨的模样,但在他们身上能明显看出生存之斗志。 这不仅仅是勤劳与否,而是他们想要获得下一份食物的欲望,是出乎于人的角度,而非野兽。 欲抢夺者,形如野兽矣,欲以工作换食物者,方无失于人之尊严。 “拜见世子殿下。”一旁孟大山见着乃是王府护卫在自家门口警戒,赶忙跑了过来,一见着朱厚熜便要拜下,这么多人看着,他不敢太过放松肆意。 “孟大山不必多礼,我未打王府旗号,也没有用王府仪仗,莫露了我的身份。” “是,世子殿下。” 朱厚熜又看着巷子之中扎堆的流民,因为签订了卖身契,他们已经是名义上的孟家以及陆家奴仆了。 他没有急着说他所心系的流民,而是先问一些旁的事情“这些料子,从哪儿买的?又花了多少银子?” “回禀殿下,各种料子以及匾额是直接找的咱们湖广商会会馆操办,咱们这儿商会以粮食买卖为主业,这些行业少,所以价格也相对便宜一些,共花了八两银子,大部分主要还是用来请着刻字的师傅。” 朱厚熜实际也不懂这个,只不过想要过问而已。 而且还打算待会儿去看个账本,后续更打算在安陆集市商铺去逛一逛,了解了解一些商品价格。 自从意识到银两重要性之后,他觉得有些习惯还是早培养的为妙。 “还有,孟智熊买的粮食到了吗?” “还没有,买的多,距离又近,店家不愿意叫一辆马车拉过来,就让他们家伙计一趟一趟的送,要等到明日才能送全。” “那就都放在一个地方不要动,等齐全之后,让他们家再点一遍数,记住,一粒米也不能给我少了。” “遵命!”孟大山立刻挺直身体作答。 “对了,你屋子后面那间房子能不能租下来?” 孟大山迟疑了一下才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我邻居这家人好占便宜,恐怕会要价太高。” “这样,你去与他沟通一二,我最多每月可给三两银子。” “敢问殿下,这屋子您租来要作什么?可是要破土扩建前面店铺?” “不是,作这些工人睡觉休息,以及吃东西放杂物之所,不过这间铁匠铺子,我也铁定是要大改一番才行。” 第63章 立规矩(中) 孟大山闻言点了点头“我这铺子无所谓,隔壁那家人的墙壁却是万万动不得,这巷子里面就属这户人家计较的厉害,不过殿下,三两银子委实也是太多了些,这样,您这件事情交给我老孟来操办,最多每个月不到二两银子。” 朱厚熜其实不懂市价,若是买一套房子,凭借着家中教他管理账目的经验,心中大约知道一点,可若是租赁,个中均价,可砍价的,可说项的,可去除的则一概不知。 好在这家伙聪慧,且还没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年纪,能从善如流。 甚至于这货眼咕噜一转,假模假样又道“便交给你了,能压价便多压一些,多余的存在你那里,等赚了钱便给你买酒吃。” “多谢殿下。”孟大山平平淡淡,对这话反应不大。 他好吃酒不假,可又不是那种蠢笨的热血小年轻,还能被一小娃儿轻易忽悠了? “嗯......关于这些个流民,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孟大山早就等着这个了,今日从流民来开始,就是他在看场子,早把这帮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看了个透明白。 一抱拳就直接说道“除开店铺之内做事情的三户人家可以留下之外,其余之人皆不可用,殿下宜早弃之,再寻他人便是。” “是何缘故,让你如此说?” 孟大山脸上鄙夷之色一点儿都不带收敛,恨不得啐上一口说道“贪婪野蛮心同豺狗,懒惰散漫形如蠢猪,不思进取可比朽木,看似是一群可怜,受了灾的流民,实则乃是根本养不熟白眼狼,呸!也不知小熊是怎么看的,这能叫老实?叫废柴还差不多!” “您或许不知,他们当中不少人原本也是有田地的农人,遭了灾才变成如今这副样子,野兽之心,或许是因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缘故。”陆斌忍不住,开口反驳道。 “小斌,我哪里不清楚这些呢?当年在边关时,鞑子年年都来掳掠,年年都有似这种的人都会出现一批,多半都是家里人都被掳掠走,或被砍杀干净只剩一个的人,妻儿老小都没了,又实在没胆子直接去死,之后可不就是这副德行吗?要不是我老家在这边,家里还有亲弟弟与亲侄儿,或许我也是他们这副鬼样子。” 陆斌被怼的哑口无言,人家这是亲身经历,自己凭空臆测,怎么反驳?嚅嗫了半天才道“可是,咱们若是抛弃,岂不是连一点儿重新做人的机会都不给人家?” 朱厚熜本来还在考量着是不是该听从建议,现在一点儿犹豫都没了“孟大山,我还是要收留这些人,他们已经是这世上无根之浮萍,且既然招了进来,又签过卖身契,总是要试一试。” 孟大山无言以对,这是主家,既然作出决定,自己便不能推辞“殿下有令,我孟大山照办便是,该如何做,还请殿下告知。” 朱厚熜默然思考了好一会儿,他终究是心思活络之人,直接冲着孟大山便道“你先将你那后堂屋空出来,收拾干净。”又扭头高声呼唤“钱鹿何在?” “属下在!”一身材不算高大的汉子从人堆里钻了出来,满脸都是喜滋滋的模样。 “你去找寻常人家,买一些成年人穿的麻布粗布衣裳回来,带三人同去,别的不要求,只要干净即可。” 钱鹿喜色迅速消失,这可不是一大老爷们该干的事情,凡是与织布买衣有关的全是姑娘该干的活计。 “属下得令。” “孟智熊!” “属下在。” “你带五人,买浴桶,胰子,皂角,牙粉等洗漱用品。”孟智熊呆住,买这些东西,与大男人买胭脂水粉差不多性质。 现在轮到孟智熊摆出一副臭脸,而笑容则转移到钱鹿的脸上。 不过两人还是听从了命令,世子之令既然发出,则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才行,否则有违从属之道。 一旁陆斌看着朱厚熜作出决断之后,发出疑问“兄长,这是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给足粮食,每个人都分发生活用具,每个人都给予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内心虽然已经不把自己当人来看,可我至少也该给予其人模样才行。” 陆斌闻言,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 但他深知,对于一群连做人底线也即将消失的人来说,仅仅是物质上的满足绝对不够。 必须如明朝太祖一般给人树立信念,才可把他们拉回正轨之上。 可这是不容易的事情,总不能让他们在这个时代树立起兵造反的信念吧? 而教人当奴作仆,形同太监的做法,虽然符合二人父辈长辈的期望,却是他们两所不愿的事情。 朱厚熜与陆斌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已经逐渐培养出与当今人不同的观念。 人就是人,不因任何外在因素而区分。 所以一名甘愿低贱的奴仆,隐隐然在朱厚熜心中有了让其厌恶,恶心的感受。 “兄长,这样做或许能够让形貌好看上一些,但我觉得,这并不能让他们变成一个健全之人,一个精气神如他们那样的人。”陆斌手指头指向屋子中那三人。 朱厚熜知道陆斌指的是谁,但还是忍不住去看一眼。 屋子中,那三个流民,此刻因为太过虚弱,又着实出了些力气,现在是心安理得坐在一旁不挡事情的角落之中休息,痛饮别人递过来的水,等着开饭。 旁人眼神之中或许是带着鄙夷神色,却还是将分到的饭菜递出去一份,甚至做饭的人早就多准备了他们三人的份。 饭菜也极为简单,不过一碗米饭,上面盖着两片腌白菜而已。 但出了力气就该得着报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人对此感到一丝不快。 “真是令我感到奇怪,怎么是只有这三人是不同的?难道其他人就不清楚,既然我们招工肯定能够给出报酬,说不得也能让他们过上以前的好日子?” “在屋子里面做事情的那三人家中都还有老小妻儿在,这或许就是原因吧,他们挣得了家业,家中还有个念想,旁人的话即便挣下了家业,又给谁去花呢?” “那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毫无办法可言,只能照孟大山说的,将他们赶出去等死?”朱厚熜闻言直接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不!兄长,我想说的是我们必须得给人家一个念想才行。” 朱厚熜忍无可忍的发问道“你刚才就在说念想,我实在不明白念想是什么?要怎样才能将这个东西给他们?” “大概是能够让人努力活着的动力吧?别问我动力是什么,我只是觉得人活着总是有一个目标,有牵挂的人或事情,有必须照顾的妻儿老小,亲人长辈, 有寄托希望的将来,有安居乐业之家等等,这些东西或可称之为一个人的念想,而他们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我们具体该如何做?” “我有一法子,或可一试。” 第64章 颓丧之人 赵老八原先是湖广道黄州府黄田县赵家村一农户。 他对于自己这个身份还是知足的,因为他们村这片田地,肥沃的不像话,年年交足了官粮之后都还剩不少。 年年都要吃陈粮,对赵老八来说,这是旁人无法体会,既痛苦又快乐的烦恼。 凭借于此,他娶了一个媳妇。 他家里的黄脸婆,平日里他不怎么喜欢。 牙齿发黄,口中恶臭且不说了,脚比脸盆还大,踹起人来还生疼。 除开在孩子与外人面前给自己留几分面子之外,其余时间什么总拿大脚踹自己。 呸!要不是看在她给自己养了两个儿子的份上,自己一定早就休了她。 不不不,嗯,自己才不会真休了她。 绝不是因为这老娘们儿会哭会闹会上房揭瓦,自己作为一家之主,威严还是有的。 主要还是自己老婆哄人的确有一手。 比如她做的面条十分劲道,十里八乡都知道。 又比如说自己两个儿子被她不知用什么办法真塞进了村里老先生家读书。 还比如这娘们平日抠抠搜索这里省那里节约的,到了去年过年时候一数,竟然存了有半瓦罐的铜钱,想必自己百年之后,儿子可以有一间新房住一住。 那会儿自己总是觉得,当自己去见列祖列宗的时候,可以拍着胸脯朝他们吹牛逼了,你们当年没给儿子孙子做新房,我却做了! 这都是我老婆的功劳。 别的不说,守着这样一个老婆,是真的叫自己安心。 也不说千金不换吧,至少百两纹银换不走自家老婆。 超过百两以上,那黄脸婆自己就屁颠屁颠的去了,说不得还要拿大脚丫踹自己,骂自己不晓得给孩子挣个好前程,呸!真是个见钱眼开的泼妇。 说起来还真有点想她了,可是她去哪儿了呢? 哦!想起来了。 好像被烧了的屋子里有一些,家门口井里面有一些,隔壁老叔家磨盘里有一些。 嗯……自己大概是吃的太过饱了些,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赵老八翻了个身,怀疑是自己做了一个无用的梦,却因此没有了丝毫睡意。 他起身看了看天色,太阳逐渐西沉,怀疑签了自己卖身契气的那帮主家人不会提供有顶的屋子来遮风避雨。 这晚上寒露重,要是染上了风寒,可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绝不会有人花费银两,来救治无用的废人,所以他准备在巷子里面挤一挤,找一个有顶的屋檐下熬一晚上。 显然这里绝大部分人也是这样想的,能逃难至此的人,没几个是一点事都不懂的人,那种人早在逃难路上就被淘汰光了。 乓!乓!乓!当!当!当! 店铺的主家分别派了两个人,敲锣打鼓起来,当中有一人赵老八认得,是把他们卖进来的那个孟智熊。 原本以为他是一个傻子,正常大户人家他见过是什么德行,那种挑来捡去的模样,不是那种年纪轻,身体康健的人,怎么会有人会选回家里当仆人? 就算是做牛做马吧,也得回本不是? 而自己这帮的人,就是做一辈子的事情,都不知道能不能换来这间店铺的木料钱。 不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发善心的是两个年岁比自己儿子还要小一些的小孩子。 这就说得通了,富贵人家的小孩子,还是有可能出现这种发善心的人,毕竟人嘛,哪有天生的坏种? “是不是又到吃饭时间了?”旁边有一人问道。 赵老八的面上也露出狐疑神色,不过他还是站起身来,朝着孟智熊那边凑了过去。 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动作不能比别人慢了, 自己边上的这些人都是豺狼虎豹,说不得就会趁着机会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跟狗一样,苟延残喘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活着吗?可不能让别人拿走了自己那一份食物! 至于主家的食物,粮食也不是平白无故免费得来的这件事情,赵老八却没功夫考虑了许多,甚至心安理得的就能够接受别人的馈赠。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光脚不怕穿鞋的。 老子才是那个快饿死的那个,这些富家人施舍几个怎么了? 觉得这种想法是有理的,于是赵老八与很多想法相同的人,转眼间就汇聚在孟智熊的面前,剩余的二十二人,一人都没落下。 “来!从这边走,到堂屋里来。” 赵老八跟随着人流,从巷子内的后院穿过,朝着屋中走去,一点儿畏惧之意也没有。 他都闻到里面有麦饼子的香味了,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就发觉自己的鼻子似乎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好用。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只不过是让他比别人生存下去的机会而已。 而且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至少面对这种香气的时候,哪怕里面是下了毒药,他也要啃上一口再说。 他迫不及待的走了进去之后,却突然发现这个原本空空荡荡的后堂屋,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不少东西。 角落中有数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六张长条的,看起来就是粗制滥造的桌子,整整齐齐摆放在这个屋子内。 一眼瞧上去上面甚至连木刺都没去除,大概就是木匠拿几张木板随意拼接了一下,十有八九连钉子都没舍得使,嵌合的痕迹,打眼一瞧便看出来了。 其中最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吃的东西,正如赵老八所料有麦饼子,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居然还有咸菜,那玩意可是盐腌制的,珍贵的很。 两个光屁股小孩坐在桌子旁的两张椅子上,身后站着几名壮硕的护卫,毫无疑问,这就是发了善心的富家公子哥了。 今日吃饱了撑着进了屋子中主动要干活的三人坐在第二排桌子边上。 说心里话,赵老八其实非常羡慕这三个人,他们三个是这一群人的当中,少有的家里人还在身边,还撑到了现在的幸运家伙。 最前面那个头抬着高高的家伙,不仅老婆孩子都在,据说今日下午还特意被两个小少爷给足了食物,用来照顾他的老娘。 但是说到底也不过只是羡慕罢了,没有其他的心思,张老八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经历了佛家或者是道家所说的一种名为顿悟的东西,他认为只要自己能够饱食,那么其他一切东西自己都不应该过多的关心。 面前这两个小孩,看人已经来齐了,电脑他的下属在这些长桌子上摆放起食物。不多也不少,一张桌子上五份餐盘,大家的食物都是一样的,唯独有些不同的是第一排的那三个人,他们的食物要多些。 赵老八内心觉得自己是有一点点不满的,大家都是流民,难道凭着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要高贵一些吗? 不过他不会将这些表露出来,而且有一点却是令自己感到了舒心,那就是在屋子内有护卫看着,不必防备,其他人会趁机抢夺。 但是赵老八依然决定要吃的快一些,这是在讨论过程中悟出的道理,只有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东西。 不得不说,久违的咸菜以及其中蕴含的盐份使自己感到了满足。 唯一有缺憾的地方在于咸菜实在不该配这个麦饼,赵老八觉得这玩意儿最应该配的是自己老婆熬的米粥,记得有一年自己老婆从集市上用极低的价格淘换过来五枚咸鸭蛋。 其中有四枚都进入了自家两个小子的肚子里,自家那两个小王八蛋,当真是不懂得珍惜暴殄天物的玩意儿。 那么好的东西,囫囵个便吞了下去。 可怜自己与他们的娘分着吃那一个咸鸭蛋,都吃了好久,那鸭蛋壳都嘬了好几遍。 美美的吃完这一餐之后,吃得饱了人就犯困起来,习惯性想在这个屋子当中角落里寻摸着,舒服位置直接一躺。 前面却传来稚嫩而又清脆的声音“吃饱了饭的都排到这个桌子前面来,每个人报名字,然后领取自己的木牌。” 木牌?寻声望过去,原来是那个稍微大一些的孩子在高声呼唤。 这种公子哥的命令不可不听,但他说的事情又着实有些奇怪,赵老八决定不能做出头鸟,只是观望着。 可是谁叫他为了争先一步吃饭,而坐到了最前排呢? 同样保持着观望态度之人可不止他一个,大家伙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于是前面的公子哥见无人应答之后,点来点去还是点到了他的头上。 赵老八无奈之下,只能是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桌案之前,有些忐忑起来,心道:总不能是断头饭吧? “你叫什么名字?” “赵水牛,家里排行老八,公子哥可以直接叫我赵老八,也显得亲切。”他一边回答一边对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这也是无师自通的技能,曾用于向土匪强梁保命,极为管用。 那小孩皱了皱眉“你到底叫什么?” “叫赵老八,叫赵老八就好。”可不敢让富家公子哥儿感到不满。 年龄大些的那个孩子听得了此言之后立刻开始在一块木牌子正面,用毛笔沾了墨水写下一个三个字。 应该是自己的名字。 很可惜,他赵老八不认识。 “哪个地方来的?” “黄田县小湖镇赵家村人。” 那大公子哥又提笔写了起来,用小字写在了后面。 写完之后,吹干墨迹,这牌子又被打了个孔,交在自己手中。 赵老八看了看这字,虽然不认识他,但是他觉得这漂亮极了,也许是那种可以换铜板的东西。 “这乃是你身份木牌,写了你名字与来历,以后会按照牌子上的名字来叫你,好了!过了门帘去洗澡吧。”写字的公子哥终于抬起头来,朝着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 当然,自己没有丝毫违抗的意思,他大约是明白的,有了这样一个小木牌,自己就算是被这公子哥养着了,乃是自己主人无疑。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至少主家是要管吃管住,不至于再有冻饿之危。 更何况这乃是不多见的一次热水澡,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一次热水澡,既是难得的享受也是一种珍贵。 就算自己乃是一名好农户的时候,一年也只有中秋,春节,清明能够洗上一次,每次花费了木柴都令自己心痛的直打哆嗦。 洗澡所在是前堂,不知何时,这里已经被清空了,里面只摆放了十几个腾腾冒着热气的浴桶。 原本他赵老八决计不会认识浴桶这种高级东西,但自己村庄之中有一个最会打制浴桶的木匠,又是自己的亲戚,所以知道这个。 不过是用木板子拿铁箍箍紧了的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受妇人家喜欢,尤其是自己那亲戚做的梨木浴桶,一个桶就要卖数两银子,有时候买的人还要排队才能买到。 因为是自家亲戚,所以赵老八以前是有把自己那个不喜欢念书的小儿子送到他那儿学这门手艺的打算。 后来在逃难的路上,这个念头就熄灭了。 因为他那家亲戚被吊在树上,放血放了几天,终于说出他家银子埋在哪儿之后,一家老小也没能逃过劫数。 回过神之后,赵老八甩了甩脑袋,他确信一件事情,自己一定是吃的太多了,以至于有闲心思总想这些破事。 赶忙将自己身上的破烂衣服扒个精光,随意丢在地上,不管不顾直接往热水里一跳,只感觉身上或紧绷,或淤青的肉都松软了下来,叹息一声之后,只想把自己的脑袋也狠狠埋进热水里。 “皂角,牙粉以及毛巾给你放旁边了,赵老八,你这衣服里面有没有重要的东西?没有的话我就给你扔了。” “呃……”他有一些不太适应,被人直接称呼名字,甚至隐隐人,他还有一种犯贱的想法:自己是不是有一些太被人当人看了? “与你说话呢。” “没有没有,小的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大人您将这些衣服丢了,我穿些什么?” “自然是要给你发新衣服,还有,我们这有规矩,除了前面那个大公子,咱们必须称呼一声公子之外,旁人之间要么以职务相称,要么直接称呼名字,你要么叫我一声孟智熊,要么叫我一声孟队正。” 撂下这句话,那壮硕汉子抱着衣服扭头就走了,留下他在坐在浴桶那儿发起呆来,一时间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第65章 失声(上) 赵老八泡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 他有些害怕,因为从没有听说过,有富贵人家会这样对待买回来的人。 被买入城中的时候,他做过很多思想准备,比如成为奴仆,或者以被人鞭笞为生,甚至于扭曲一些,被恶趣味的主家阉了,作那种没鸟阉人,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为了活着,失去一两颗传宗接代的东西,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唯独不能理解的是,这些个贵人肯将穷苦者当做人来看,他们图什么呀? 泡在热水里,用了皂角胰子之后,身上的泥污脏臭被冲刷干净,整个浴桶之中的热水都变得漆黑。 从浴桶之中站起身子走出来之后,赵老板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轻了几两,就连头发也被自己用热水细细打理过一番,变得干净。 这却是赵老八的一点小心思了,无论如何,不会有哪家贵人会看上一个头发生蛆的家伙,无论浑身上下哪个地方没洗干净都没关系,至少得保证脸面的整洁清爽。 万一自己就因为这点小细节成为了贵人赏识的人物呢? 想到这儿,赵老八突然愣了一下。 自己要贵人的赏识有什么用呢? 内心深处的一点点期待之感,突然间如落潮一般全部退去,他甚至有些搞不明白自己这点期待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沉寂下来之后的心思,实际上是有一些落寞的,这种落寞在于自己期待着一个好人家照顾自己,却不知道这种照顾该不该放在自己身上。 赤条条的走出帘布之后,孟智熊已经在那等着洗浴完毕的人出来了。 “赵老八,已经洗好了吗?” “孟,孟队正,我已经洗好了。”他终究还是没敢直接称呼对方名字,自己这种人不好与人平起平坐。 “你这背也没擦的干净,来,我帮你擦了。” “这这这,这怎使得?” “少废话,来!” 这年轻人是个性子急的,一扒拉就将自己这干柴般瘦肉的身躯转了个背过来。 一瓢热水浇在自己背上,又拿了丝瓤,在自己的背上刮了起来。 果然背部自己确实没有清洗干净,一层层污渍从背上被刮了下来 直到刮得干净了,才肯罢休。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赵老八只觉得自己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丝丝羞赧,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污渍已经清的差不多了,这是你的衣裳穿了看看合不合身,不过想来应该是合身的,你这干巴瘦的身子,加个束腰布条,怎么穿也只会大不会小。” 见孟智熊真的递过来一套衣裳,赵老八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接了过来。 好在衣服是粗布制的,也是别人穿过的,与自己以前那身在材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顶多就是干净些。 穿了衣服,赵老八觉得有些别扭,这身衣服明明非常肥大,却有种让他感觉到紧束,也许是肩胛那里的线脚收得太紧了些,自己老婆曾与自己说过,一般衣裳得穿几天,才能贴身。 那时候自己得了新衣服之后,生怕损了或者脏了,非得赤条条的才肯下地干活。 每当妻子问,自己就会原原本本将理由说出来,妻子会一脸无奈的叫自己穿上,还要数落很长时间才肯罢休。 当然,无论如何,改是不可能改的,除非衣服穿成了破衣,实在无法补了,自己才不会那么珍惜着用...... 不不不,这些都不适合现在去想,最后永远也别想的为妙。 自己只不过是挣扎着求活的烂人而已,怎么能想这些东西呢? 转过念头之后,赵老八跟随着孟智熊,又回到了后堂屋之中,自己不是第一个,除开那三个肯做事的之外,还有二三人。 这几个也不知是那个村的人,只知道一块逃难的人当中,就属他们几个最是沉默不言,一看就知道乃是外地人,连湖广道人都不是。 不知为什么,他们几个,一人都在抱着几块大木牌子在那儿哭,离得远,实在看不清楚。 “赵老八!”清脆稚嫩的声音呼唤自己。 因为看着远处二三人在哭,有些出神,实在想知道怀里木牌到底是什么东西。 “叫你呢!” 被孟智熊一推,赵老八才反应过来,差点没直接跪下,可开罪不起贵人。 “小的,小的一时出神……” “别说这些。”那个年龄大一些的公子哥儿摆了摆手“赵老八,你是遭了贼祸,才流落至此处,对否?” “对的,对的。” “贼祸之前,可有家人?” “有的,有的。” “都有谁?” “家中,家中……”赵老八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有一妻……一老母……两个孩儿。” “有其他亲人吗?” “有。”赵老八点了点头,这次没让公子哥问,极为流畅的便说了出来“同村都是亲戚,但是论亲的只有我一老叔家和我舅舅家。” 这公子点点头,又问“哪些人,你确认去世了?” 赵老八愣在当场,下意识问道“你问这个作甚?”又反应过来“不不不,小人是问,您何必问我这种下等人家中之人呢?不值当的事情。” 那最小的,可称为鼻屎大点儿的小东西漫步走了过来,用严肃的小表情说道“当然是为你家里人作灵位,已经逝去的人,难道不需要供奉吗?” 赵老八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对此嗤之以鼻,因为自己妻子自己的老母死了这么长时间,一次也没有在梦里来找过自己说这事。 可见供奉香火这件事情,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但是......该如何说呢,赵老八又看了一眼远处三人抱着灵位木牌哭泣的模样,他觉得有一丝嫉妒在心中蕴含。 他还觉得自己第二个想法是:凭什么?他们有的,我也该有。 于是带着迫切之意,朝着伏在桌案上的大公子道“家母姓刘,讳名招娣,吾妻名叫周大莲,我叔名叫,赵福德,叔母名叫刘康妹。” “皆是你同村之人吗?” “家母娘家远一些,在黄田县,渡口镇边上,叔母与我妻都是和我一个村的。” 眼见得这小孩在木牌上写着字,然后又交由身边,刚才一时间还没看见的一刻字师傅雕刻起来,赵老八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子莫名奇妙的期待。 “这么说来,你家里还有活着的人了?怎么见你只有一人?” “啊?”赵老八一时间没听清楚,只顾着伸头看那师傅雕刻,也不知道谁问的话。 “赵老八!” “哦,哦!” 那师傅雕了四个牌子之后就要涂漆,加墨,看起来是个手艺纯熟的师傅。 因为动作娴熟的就和自己当年割水稻一样,。 年自己可是有名的好农户,一搂一割就是一大把齐腰断的麦水稻。 “与你说话呢!” “唉!唉!慢着点儿师傅,可不能急,漆干了再递给我也成!”赵老八刚忙冲上前去,也没在意撞到了什么,小心翼翼接过那师傅做好之后,准备走过来递给他的四块牌位。 仔细观察了一下上面的字迹,可惜这上面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不过,他认为既然这位公子哥是这么好的人,那么字一定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字才是。 第66章 失声(中) “哎哟!” 一声稚嫩痛呼的声音,终于将赵老八心神从牌位上面扯了出来。 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似乎撞到什么东西,一看之下几乎惊的要跪下去。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撞倒了桌子,没成想,这被撞倒的居然是坐在那大公子身边的小公子哥! 他一点儿犹豫也没有,想到之后,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可不能得罪贵人! “小公子,小公子,小人实在是心思被牵扯住了......” “摔一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那小家伙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但随即皱起了眉头“孟智熊兄长没有与你说吗?你要直呼我的名字,陆斌!才行。” “小人只不过一卑贱之人而已,怎么敢直呼贵人名讳?” 虽然说是这样说,卑躬屈膝模样也作得十足十,但是手里牌位是死也不肯放了,作劳什子五体投地状。 “这可不成,这是这里的规矩,要不,你也可以称呼我的名字加职位?”这名叫陆斌的小孩扭头朝着桌案那边喊了起来“哥!你给我安排个什么职位?” 那头桌字旁的大公子哥也是个促狭的“伴读书童。” “对,你可以叫我陆书童......哥!我怎么能是伴读书童!” “你怎么不能是伴读书童?” 随后赵老八眼睁睁看着两小孩就这个问题闹将起来,显现出孩童模样来,久违的让他感到了熟悉感,约莫是在以前的时候,自己家小儿子撺掇大儿子不进学,逃去山上捉虫的时候。 虽然打是非打不可的,但是那两个泥猴子被自己捉来之后模样,实在是与眼前这两个吵闹的兄弟二人,没什么分别。 不不不......自己可不该想这些......不该……吗? 赵老八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自从吃饱之后,总开始想这些不该想的东西。 或许可以想一些这些东西了吧?好像在这种气氛之中,没什么可以担忧的,就好像还在赵家村的时候一样,自己可以稍微想一下这些东西了? 对了,自己是为什么会不去想自己老婆孩子的呢? “你别动不动老是跪下,朱公子面前不兴这个。”被一健硕有力的臂膀拽了起来,定睛一瞧,乃是孟智熊,紧接着他又道“那个大一些的你要唤一声朱公子,出门之后要叫少爷,另外一个小的,叫陆斌,是我叔叔家的儿子,你直接叫小斌也可以。” “不敢,不敢,我还是跟着呼唤一声陆公子吧。” 对面这名叫孟智熊的壮汉闻言不再言语,只是站的稍微后面去了一些。 这时候,那边俩小娃儿闹将的结束了,那个陆斌终究是听他哥哥的话,直接走了过来。 “这么说来,你家里还有旁人活着就是了?怎么见你只孤身一人呢?” “我……”赵老八只吐了一个字,随即沉默了下来,并没有作答。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并不是难以回答,而是赵老八也陷入了一阵回忆当中。 是啊,我是带着我的两个儿子与一个堂侄儿一起从村子里逃出来。 我们先是朝着县城跑,黄田县那边因为城门关的死紧,不给任何外人流民开门,县令大人甚至亲自站在城墙之上射杀想要进城的流民。 然后那群抢劫村庄的贼人在城外堵上了所有人。 赵老八不太想回忆这一段的事情,那段血腥的回忆实在是令他太过于恐惧,决定跳过,接着回忆后续的事情。 可能是上天眷顾的原因,好像4个人都活下来了。 后来自己就带着他们朝人少的地方去,那段时间自己原本打算效仿村子里猎户,在商业街,在老林子里钻来钻去,准备以捕猎来维持生机。 很可惜,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农户而已,捕猎这种事情并非自己所擅长,连续半个月他都没吃上什么东西,当然也没有让三个孩子吃上什么东西。 勉强是因为自家小儿子,许是在山里爬树惯了,又加之他年纪小身子轻,带着自家大儿子勉强摘了些能吃的野果,才算是熬了下来。 不过后来这个法子也不管用了,因为果子终究是不能充饥,渐渐的也失去了爬树的力气。 哦,对了,那好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自己是怎么熬到一个月之后,来到安陆州的? 第一个从自己身边离散的是堂侄儿。 那孩子实在是太懂事了,因为不想成为拖累,自己就随便找了个逃难队伍,挤在人堆里,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但是他实际上是瞧见了那孩子消失不见,也有过无数次机会,伸手拉住他。 只不过自己当做没看见而已。 关于这一点,他赵老八认为自己没有做错,绝对没有做错,他还有自己的儿子,要护着,那只不过是自己亲戚家的儿子而已。 就算是关系再亲,能有自己家儿子重要吗?不可能的,绝对没有自己儿子重要。 赵老八的回忆到这里被他自己强行截止住了,他突然抬起头问道“敢问陆小公子,您问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帮你把家里人都找到。” “找到?”赵老八干涩吞咽了一口自己的唾沫“为何?” “找到便是找不到,能有那许多为什么你家人没找到,你能安心在这里做事吗?你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家里人吗?是死是活,你总要知道个音讯吧。” 对的对的,是这样没错!是这么个道理! 家里人的死活自己怎么能不关心呢?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儿子。 老娘,老婆,老叔以及婶子的灵位都有了,自然儿子也是要的。 不过,说起来,我儿子哪儿去了? 哦,对了,两个儿子是在堂侄儿走丢了之后十几天的工夫相继离散了。 小儿子是被自己主动抛弃的。 因为是自己这般如软鱼烂虾般,打猎也不会摘果子,爬树也不行的废柴,就算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就算是将见到的所有树皮全部扒下来煮了水吃,也实在救不活,一个成年人加两个小孩子。 即便两个孩子吃的东西少的可怜,可在缺少粮食的状况下,也是不成的。 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拿东西与人换粮食。 身无长物的情况下能够拿来交换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人! 而他们父子三人当中唯一一个具有被交换价值的就是自己,这个没有长开的小儿子。 自己这种年过三十的人人家是瞧不上的,自家儿子也不符合这个条件,他已经有十四岁了,也是快到了开枝散叶结婚生子的年纪。 唯独八九岁的小儿子是可以的,因为这个年纪的孩子恰好可用于做富人家的奴仆,杂役以及书童。 这里的富人家指的可不是什么以诗书传家或者是家中有人在朝做官的富贵人家,而是单纯指的是有钱的商人。 在这正德年间,有钱的商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过达官显贵的仆从。 这也是很简单的道理,脱开官面上的保护,哪有人能把生意做大的呢? 于是极为幸运的,自己帮小儿子换了一袋面,半袋粟米。 哦,对了,还有一口人家不要的铁锅,那铁锅有半边破了,但是煮些东西还是可以的。 于是凭借这个,自己又熬了半个月。 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能够确定,能够极大概率的确定,小儿子是活着的。 于是他抬起头来,朝着两位公子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砰!砰!砰!三声闷响之后毫无犹豫恭恭敬敬说道“我却有一名侄儿,两个儿子,其中可能还活着的,我还知道在那儿的,只有我的小儿子,赵小根,在楼县,常平镇做陶罐生意的黄老爷家里做杂活仆人。” 那朱公子闻言,抬起头便问道“怎么这山谷也能豢养奴仆的吗?” “有钱自然可以,名义上算作长工。”那边孟智熊回了一句。 “原来如此。” 赵老八忍不住大声喊道“求朱公子将我儿子赎回来!小人下半辈子就算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朱公子的恩情。” 那朱公子摆了摆手“说了将你家人找回来,便不会食言,只不过花费的银两,在人回来之后会开个条子给你,你日后还清了,咱们才算是两清。” 赵老八大喜过望,又磕了头喊道“多谢朱公子,多谢朱公子。” “先别急着谢!你不还有一个儿子跟一个侄儿吗?就算是不知具体位置是否活着,也与我说一说,能找着的尽量都帮你找着。” 第67章 失声(下) 听着陆小公子的话语,赵老八心中一丝丝愧疚,一丝丝胆怯浮现了出来。 或许是看到了自己的犹豫,那个朱公子又几次询问道“怎么?难道你的大儿子与你的侄儿不需要寻找吗?或者说你已经确认了他们的消息?” 赵老八对于这种事情哪里敢犹豫,既然这两位公子发了善心,帮自己找寻侄儿与儿子们,怎能不赶紧开口回答“不不不,大儿子与侄儿也要寻回来,只不过小儿子我还能确认他在什么地方,而我大儿子与堂侄子,我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离散的了。” “这确实有些难办,你且将你侄儿与大儿子的姓名说出来,然后将其他的事情也说得详细一些,我尽量让家里人帮你去寻一寻,不过不能保证寻得到。” 赵老八闻言又磕起头来,口中尽是感激涕零之声“谢谢朱公子,谢谢陆公子,小人在这里给您磕头了,大恩大德无法偿还,下半辈子愿以做牛做马,为奴为仆来报答。” 那朱公子以非常显眼的态度表露了自己的不满,直接皱着眉头,就朝着赵老八说道“别忙着谢,方才帮你寻亲人以及你平日里吃穿用度说费的银钱,我就会叫家中站房先生做了账交于你手中,你以后须偿还才是,其次,去寻你儿子的人,我也会将其姓名告知与你,无论寻得到寻不到,你都需记着欠他的一份人情,也需记着欠我一份人情。” 那朱公子顿了一顿,赵老八一时没听见言语,下意识的抬起了头,然后就看见那朱公子用他那几乎是直达人心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也不要想着做奴做仆,真要是寻做奴做仆的人,何必寻你这样的流民呢?大街之上想要做我家奴仆的人,难道还不够多吗?堂堂正正做个人难道有这般困难吗?” 赵老八心中为之一慌,下意识的就想要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磕头认错。 可紧接着一只宽厚而温热的大巴掌,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腰上,一下子令他将背挺的笔直,站了起来。 他终于第一次看见了朱公子与陆公子长什么样。 原来自己视作为天视作为高不可攀的两个富家公子哥也不过与平常小孩一般无二。 三岁的那个陆斌,如同一个小不点一样,跟在他六岁的兄长身后。 即便两个小孩说话如同真正的大人物一般,也改变不了他们摞一块也没自己肩膀高的事实。 当然他还是想要将腰弯下去的,因为在他的世界观中这种行为极为不妥的,如果惹恼了贵人,会遭大难。 只不过孟智熊的声音适时从自己耳边响起“早告诉过你,朱公子面前不兴这个,你只需称呼朱公子为公子即可,旁的人你皆可直呼姓名。” “孟,孟……”赵老八试着张了张口,还有些不习惯于此,不过最终他还是将名字说了出来“孟智熊。” 说出这个名字之后,他再也无法将腰弯下去了。 至少对着身份平等的孟智雄,他无法躬身,弯腰以对。 “好了,说说你大儿子和侄儿吧。” 这话是那个三岁的小不点,陆斌说的,不过这会儿赵老八的脑子里已经完全懵了,只是下意识的遵从着指挥。 “我侄儿叫赵大宝,是在……我儿子叫赵叶是在……” 直到他将这些话说出口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居然记得这么多东西。 大儿子走失的地方有破庙,能隐约看见一点楼县的城墙,附近有一个非常显眼的有个大宅院,听来自附近的流民说过,那是五十一岁刘举人家老宅。 侄儿离散的地方有株柳树,那会儿正好在过一座桥,叫功德桥,桥边上有一座碑写了,以前有一个太宗年间,王姓的举人,花银子召集乡间百姓,造了这座桥的故事。 隐约间还记得似乎是自己那识的字的侄儿曾说过,上面写了,这是当地百姓感佩于这个王举人的功德才合伙为他立了这么一块碑。 ……只是没想到自己现在居然还记得这件事情,似乎记得还挺清晰。 就好像自己一直没有忘记这些事情一样。 说完了这些事情之后,朱公子让自己退了下去,坐在那些桌子后面。 可他赵老八只能做到机械的,听从朱公子安排而已。 此刻的他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脑子里的思绪胡乱纷飞,各种想法,各种回忆,各种念头如同潮水拍击堤坝般,一阵一阵的拍在他的心头。 一些想法是关于在朱公子手下做奴做仆奴颜媚上,最终获得好日子,好生活。 一些回忆是关于自己大儿子走丢之后,自己究竟是怎么坚挺的熬到了现在? 一些念头是关于,找寻到儿子侄儿们之后,究竟是先说一声抱歉,还是先抱着他们做出难堪表情哭? 当然!无论思绪怎么纷飞,手中的灵位是绝不肯放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到一定的心安。 只不过他不会与其他三个失声痛哭的人一样,将自己思念的情绪表达出来。 等等,思念? 我……在思念什么? 我在想着什么? 怀揣着这份疑惑的赵老八思考了很久很久,知道朱公子让人把他们带去用以作为他们这些流民居住的地方。 他也没在意看其他人的状况,也没在意看床铺被褥这些东西。 就连旁人给出的一堆东西,他也只是接着。 别人指出睡觉之处,他也直接躺上去,都没去看看有些什么。 只思考着属于自己的事情。 思考什么呢? 对了,我多久没有动脑筋了? 好像从老婆死了之后,就没怎么想事情了吧? 我的孩子哪儿去了? 不不不,有人会帮我找了。 下一顿什么时候开饭? 不……这个也不用想。 都已经确定了以后在这里做工。 我在逃难路上遇见了什么人? 都是一样在逃难的人,有什么好记的! 我侄儿哪儿去了? 该死,为什么老是想着这个!不是有人帮忙寻找了吗?该死,真该死,我为什么老是想这个! 两行泪水从眼角滚落,农人赵老八这一生少有眼泪。 上一次哭泣还是在老母,妻子等人被人砍杀的时候,而那也已经是数月以前的事情了。 他怀抱着灵位,口中死死咬着枕头,声音咬在喉咙里,死命也不肯让声音发出。 手里死死握着身下仅由木板与凳子组成之床的床沿,因为吃饱了有了力气,又因为过于用力,他的手指头直接扣入了木头之中去,数根木刺扎入肉中,滴滴鲜血落到地上,阵阵疼痛传至身体。 可赵老八却正因为这一股子疼痛之感,反而更加捏的紧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安慰他心中激荡的情绪。 他又回忆起自己老家,黄田县赵家村。 他老叔的好酒贪杯,老婶的抠门,老两口疼到骨头里的孙儿...... 他妻子不算好看的面容,尤其难闻的口齿,硕大的脚盆,斤斤计较的性格,那怎么吃也吃不腻吃不饱的手擀面...... 他老母温柔的抚摸,总在纳鞋底的针线,总是拿去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竹凳,总与她儿媳妇斗嘴,总嫌弃吃得太多却每次都喂的鸡鸭,总寻觅好娃娃亲给她宝贝孙儿,总惦记村南面好姑娘的母亲...... 这些美好的记忆都不是他赵老八痛苦根由。 甚至说,如果做梦能回到那生活之中,叫赵老八现在去死都愿意。 那么,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呢? 为什么没有随着母亲,妻子死去呢? “老八!走!带着孩子走,我活不成了,你要带着孩子活下去!”这是记忆中来自妻子的声音,她是第一个被贼人杀害的人。 “小八,我两个大孙儿,你可一定要把他们看着长大,为娘,你就不要管了。” “你走不走!不走?为娘现在就死给你看!快滚,记住喽!俺两个大孙儿要是没了一个,你来见为娘时,为娘也不要你!”这是记忆中一辈子没对自己说过重话的母亲。 “铁柱!我儿子死了,我这快六十的老骨头得去和他们拼命,你老叔我求你把我孙子,你侄儿带走。”一生骄傲的老叔朝他的侄儿磕了头。 “你婶婶我,一辈子了,就跟这么一个男人。”贪财的婶婶最后只有这么一句话,也走了。 这些记忆呈片段状一点一点浮现在赵老八脑海之中,有时候甚至并不连贯,非常细碎。 而且赵老八还能够确定,有的地方并不准确,很可能自己老婆,自己叔叔根本没有来得及说那些话,就死了。 可......痛苦的感觉鲜活无比。 他愧疚,他懊丧,他追悔莫及。 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在主家是个真正善人的时候,在这个自己找回一些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做人的感觉时,在这个在孩儿们将要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 他内心深处的这些情感如同拦在土坝前的猛烈洪水。 而他这被自己命名为只要不去想就不存在的空虚土坝,毫无疑问已经被朱公子的各种举措悄然打开了数道口子。 他更加惶恐于自己该如何面对孩子们,又该如何面对怀里拥抱着的灵位。 他不敢出声。 他也无法出声。 连呜咽哽塞之音也被吞入腹中。 他无法睡下。 他也不敢睡下。 他害怕老母与妻儿托梦而来,更害怕哪个孩子,也是托梦而来。 第68章 放画像的地方 赵老八这一晚上都在懊丧与愧疚之中度过。 在咬牙切齿,宛如自虐一般。自我折磨中,熬到了天微微亮。 他失眠了。 这对他来说乃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 因为在逃难的日子里,他早早学会了睡着便不饿的基本技能。 正常情况下来说他能够做到丝毫不会醒来的睡到天亮,或者更久。 不过,这种记忆,也是宛如噩梦一般的记忆。 毕竟,在自己还是一名好农人的时候,每天都能够吃饱饭的时候,可不会如此懒惰,侍弄田地这种事情,自己一直都很上心。 但愿如此良善的主家,能够给一直能给自己一份活来干。 毕竟,到时候三个娃儿回来了,没有活干,没有工钱拿,那甭说还债,就是吃饭也是吃不起的。 慢着,莫不是这贵人拿自己这种下等人命作游戏,想看着自己这种人活生生带着娃儿最后为了还债饿死? 赵老八一连抽了自己三耳光才算驱赶去这种可怕的念头。 末了还自己劝慰自己,应当不会这般恶劣。 倘若是成年人,说不得就得作别的打算,可一三岁,一六岁小孩而已,怎可能是那坏种? 瞪着略微有些发红的眼睛,他朝着窗外看了看。 一丝光亮已经从外面稍微照进房间之中。 赵老八起身,并不准备接着趴在床上。 四周望了望,突然发觉,这间屋子原来还有其他人在,加上他大约有五人,住在同一间房间中,都是睡简易木板床。 见同屋子五人有人也抬起头望着他,赵老八赶忙将头低下,心中念叨:可千万莫叫人听着我昨晚上那丢人模样。 好在旁边人也只是从床上坐起来,并没有朝他投递过多的关注,一个个都是或憔悴,或颓唐的模样,也都手中捧着一个个灵位,。 多的那个人,手里足有七个,都拿不住,只能放在床上几个,又觉不妥,放下这个捧起那个,又觉不舍,放下那个捧起这个,如此反复循环,不知疲倦。 赵老八松了一口气,不仅是因为没人关注他的丑态,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庆幸。 虽然自己搞丢了儿子,但是能够确信至少还有一个活着。 到时候见娃儿她娘以及自己母亲时,虽然免不得被一顿责骂,但见他们的资格总算是没丢。 抱着这种侥幸思想,赵老八是这个房间之中头一个打开门的人。 清晨阳光还没有彻底升起,天际还夹杂着夜晚残存的青黑。 赵老八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他认为自己起晚了,通常在这个时候,他都在挑水,往地头上挖的一水沟里灌水。 再肥沃的土地,总不能不要水浇,这般懒惰,怎么可能有好收成。 最可气的是第二点,这般晚了,居然没人生火做饭,莫不是自家那懒婆娘...... 赵老八这一瞬间愣住了,可惜一晚上过去,一个老爷们可以流淌的眼泪早已经消耗殆尽。 他除了眼圈发红外,只能是寻到院子中水缸,鞠了一碰水打在脸上。 等冰冷的刺激感如针扎一般扎在脸上,他才略微觉得好受一些。 赵老八之后又在这院子当中四处打量起来。 不得不说,那两位公子哥儿出手真是阔绰,这等好房子,居然就这么拿出来,让自己这种流民来住,自己要是他们爹妈,非打断了他们腿不可。 这房子,只有一个院落,无前后院之分,门前有一堵高墙,隔开前面铁匠铺子。 院落之中空间颇大,约莫养两头猪以及几十只鸡鸭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再放下几株橘子树或者一株枣子树。 而且不用多问,赵老八就知道这间院落曾经的主人一定养过鸡鸭,家禽的味道对他来说怎么闻怎么熟悉,就算是被清扫过一遍,淡淡的味道也跑不出他这鼻子。 正面与一边侧面,陆续为房屋,厅堂,厨房,房屋,茅房,另外一侧面就是对着巷子里面的门。 昨日他就是睡在靠近茅房的那一个小房间之中,不过因为中间还隔了一个不大的柴房,所以并不肮脏恶臭。 这真是一间好房子,在自己原来那个村里,这样的房子也不多见,主要是青砖瓦顶,坚固牢靠,可传诸后代子孙的屋子,那真是农人一辈子做梦都在想的东西。 曾经自己最大的想法之一就是弄一套这样的房子。 都不敢奢侈的幻想,把围墙也弄成青砖,更不曾想过什么茅房里做石阶,柴房上做瓦顶。 只想着以后等有钱了给主屋做个青砖房,那等死了以后,傲笑于祖宗面前,也不是不可以想象的事情。 一阵畅想,时间终于稍稍走得快了一点。 巷子里不知何人家的鸡传来报晓之声。 赵老八觉得这是个懒鸡,至少自己家的宝贝鸡一定是叫的比这要早些,总能及时提醒自己该干什么事情。 不过听曾经村里一些老人说,那养的越好,越壮的大公鸡,性子便会懒些,报晓也报的晚一些。 白日里最是喜欢啄别的大公鸡鸡冠,因此富人家管事挑斗鸡都专门挑这种。 为了挑这种斗鸡,一下子花出来的银两都是百八十两计,可谓是相当值钱。 晨鸡报晓之后,似乎这个巷子便苏醒了过来。 隔壁传来吱呀一声开了门的声音,又传来打水泼地的声音,不久之后还传来折断干柴,引火做饭的声音。 俄而对面那户人家,传来了一阵妇人叫骂,孩子哭泣之声。 赵老八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之后才知道。 原来是孩子昨夜趴在桌案睡了一夜,不仅烧干了一盏油灯,先生布置的课业也还有一半未完成。 最重要的是,因为趴在桌案上,小人儿似乎还冻着了,今日许是无法进学去。 那妇人气的几乎要发疯,于是对面传来孩子哭闹声,撞倒扫帚声,追赶声等等。 后来又传来小孩子摔倒在地,妇人慌乱的声音。 赵老八一下子急了,赶忙把大门门闩拽开,人还没出去就高声呼唤道“隔壁的人家,可要帮忙!” 一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要,要,巷子里面王郎中,请先行帮我敲一敲他家门,我和我内容抬着着孩子过去。” 赵老八一听,也不管那么多,直接朝里面就跑起来,后面一块出来的,还有四五人。 他们哪儿知道谁是王郎中,管他三七二十一,一户一户敲过去再说。 巷子中邻居本对此行径是愤怒无比,但是又听得这语气中找寻王郎中之急迫,一个个无论妇人还是丈夫,都连忙否认,甚至隔着门就指位置。 又想着后面敲了七八家,终于找到了郎中家。 这郎中家也不挂牌匾,与普通人家无异,但赵老八刚一凑近,心中就有了七八分确定。 因为那股子药香,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 以前他村里也有一个不挂牌子的郎中,可村里上到八十老人,下到鸡鸭牛,就没有他不能治的,就是要死的人,他也有办法吊一口气说遗言。 自己就曾经在他那儿寻过治母亲一到雨天就腿疼这个毛病的方子,那股子药香味,这辈子忘记的可能都不大。 王郎中过了近一刻钟才将门打开,一见着真人,赵老八是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嚯! 难怪身居大城里却不挂牌子。 看这脸上皱纹,这老人家说不得得有七十了吧?多来俩人吵他清静,是不是都得给他送走? 不用说的!这定然是最好的郎中。 “王郎中,前面铁匠铺,后面一家院子的对面人家的孩子晕倒了!您赶紧给瞧一瞧!”后面有一人性子急,语无伦次的叫喊道。 这王郎中虽然年纪大了些,可自觉还没得耳背的毛病,有些疑惑的发问“什么?谁?谁家的孩子?” “铁匠铺子,斜对面那户人家。”又有人赶忙回答 “我家的,我家的。”后面又有一男人与他妻子抬着一约莫八九岁的孩子过来。 男人只披了外衣,女人连头发都没扎,匆匆抬着孩子就赶了过来。 “哦,李贵家的小子,快快快,抬进来再说,你们这两个人,怎么能直接将孩子抬过来呢?走几步路叫我过去不成吗?” 赵老八见夫妻二人一人托着脖子,一人扶着脚,直接与另外几人伸出胳膊托住腰腹,总算平平坦坦将这娃儿送入了院中。 好在那孩子并无大碍,顺过气之后,再掐过人中就醒了过来,开了几贴药,几人又搀着这孩子回去,这才算是了结。 李贵想要付一些铜钱作酬谢,几人当中有人接过,这也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也有几人没接,其中就有赵老八。 这倒不是他不喜欢钱,而是他觉得以后自己极有可能就是在这边住,结下一份人情比铜钱要好些。 不过不接归不接,有些话,他赵老八却容不得自己不说。 “李家夫人,以后可不能这么教孩子,那孩子你都看出来生了病,里子本来就弱,再追着跑,岂不是就要把孩子魂儿给惊掉?这可容不得马虎!” 李贵媳妇一听,既觉得认同,也极为后怕,赶紧如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俺知道了,定然没有下回!可不敢让小虎儿再生劳什子病。” 不过随即李贵媳妇又气苦起来“可虎儿不听话,不好好进学,课业也没完成,要是叫他先生发怒,赶他出私塾怎生是好?” 李贵闻言不干了,家丑怎可外扬呢?立刻呵斥起来“好了!你把儿子抱进去吧!” 赵老八想了想自己经历,忍不住多了一句嘴“最好还是和你家儿子说说话,起码得知道为什么不想进学不是?” 李贵闻言也瞪了他一眼,不过随即又收回了,总不好会帮过忙,又发好心的人作这种模样。 两边又寒暄了一会,各自之间聊了聊近况,赵老八他们这才回转住的小院子。 好在早饭没有耽搁,孟智熊以及他弟兄们拎着白粥,包子直接过来了。 赵老八对吃饭这种头等大事向来不落下,而且孟智熊给的也着实不少,他赵老八足得了一海碗白粥,两个白花花大肉包,直接吃了个闷饱。 不过他吃的有些急,因为吃到一半,就听见前面店铺传来做工锯木的声音。 虽然昨日他很懒散,但今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做一些事情才行。 主家管自己饭,算是自己死皮赖脸候着吃。 可自己总得把即将回到身边的小家伙们口粮给赚出来吧? 要不然,自己儿子晓得了他们父亲不仅没脸还没皮的,还要不要做人了? 所以当他听说了主家请了郎中为他们这帮子人开调养方,让自己等人再歇息两天时,赵老八脸上的失落,简直叫路过的狗都能看出来。 不过孟智熊所说的第二件事情,就叫他立刻从这份失落之中拔了出来。 “与你们说的第二件事情,昨夜朱公子与老爷据理力争。”不知道为什么,这孟智熊说老爷这两个字的时候脸显得很别扭“最后才争取到,给你们各家亡人画画像这件事情,但是必须要提醒你们,这画像钱,是朱公子提前垫付给画师,你们日后是要做工偿还的!好了,有意愿的直接过来登记。” 在其他人还在犹豫的时候,赵老八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直接上前一步“孟...孟智熊,我要登记。” 孟智熊扫了一眼他身上写着名字的木牌“哦,赵老八啊,你登记谁?不怕偿还不上银子吗?” 赵老八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不怕,慢慢还就是了。” “好吧,老八,你要画谁?” “我娘,还有......我老婆。” “好,下午朱公子可能会带着画师过来,一些画的细节你仔细与他说说。” 赵老八点了点头,刚准备往回走,又回头问道“那个,有挂画像的地方吗?” “有,靠铺子那边,公子准备给你们搭建一个挂画的画像室,不过地方小一次只能进一户人,以后你们怎么排队商量着来。” 赵老八想了想,又问道“以后,俺如果赚足了银子,可以在请那位画师给我画俺叔叔一家的画像吗?” “你有银子,甭说你叔叔家,给你自己家所有人都画上一幅,都没问题。” 赵老八又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连连摆手道“那使不得,那使不得,活着的不能画,还是莫要上画的好。” 番外:回忆的画室 赵老八在铁匠铺子中做事已经有八日了。 他现在每日的工作流程大概就是这样:起床,在院子里散步等鸡叫,吃饭,逮住孟智熊那小子问自己儿子可找到了,上工,中午吃饭,再逮住孟智熊问自己儿子可找到了,上工,晚上吃饭,再再逮住孟智熊问自己儿子可找到了,回去睡觉。 顶多回来之后要随着大伙叫骂一句,天杀的孟智熊,不好好找人,尽在这里瞎几把晃荡。 不过今天,对于赵老八来说是不同的,他母亲与妻子的画今天送到画像屋子挂起来了。 作为最先登记的他,因为将自己母亲与妻子的细节描述的过于详尽,以至于他的画乃是第五个被送来的。 不过,好在只有五人送来,想要去画室中看画像,还不需要排队,说一声,自己去,他们就不会去了。 过一段时间估计就不行了,有小道消息说,后面又来了两画师,估计再有个两三天,陆陆续续都得有画像出来。 赵老八径直走到画像室门口,这画像室其实真叫个简陋,这玩意从说要建造,到建成只用了四天工夫,你说它能用什么好料? 纯粹用木头搭建的罢了。 大家严格规定,每日必须有一专人在木头上,窗户上,以及这小屋子边上浇水,里面也不准点油灯。 所以想既不误工,又仔细看画像,只能是挑着这个下工之后,未至傍晚的时间。 因此赵老八今天暂时没有缠着孟智熊,提前就回来了。 不过也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赵老八准备明天问他六遍。 啥时候给他儿子都送回来,啥时候算完! 赵老八伸手准备将门打开,临伸手的时候又把手缩了回来。 挠了挠头,随即把身上的灰掸了掸,又拿过放在一旁,巷子尾卖柴卖木炭那家人送的松木枝,把身上的木屑扫过一遍。 手又迫不及待的朝着门伸过去。 当然,他这次还是没能进去,因为他还从一边水缸里的倒影之中看见自己乱糟糟头发。 赶忙又撤回了手,在水缸那里用水清洗了自己的手以及脸颊,顺带把头发也整理了一番,从怀里拿出两位公子哥儿发的便宜网巾,认真将头发束成一个城里男人才会有的发型。 他又闻了闻身上味道,这身衣裳已经有三天没有洗过了,是不是该换一身干净的? 鞋子前面破了个洞,屋子里自己还留着一双新的,是不是该换上? 这样想着,赵老八双手还是推开了这扇门。 他怕自己会没完没了的发现自己身上各种细节的毛病,要是误了时辰,那当真得悔死。 画像室内部也很简陋,但是好在窗户开的多又大,外面光线照射进来也不显得昏暗。 听前几个晚上在这里过夜的人说过,要是碰巧遇上月亮又大又圆的时候,借着月光也能看清楚画像。 轻轻合上门,赵老八打眼一瞧,就瞧见了自己母亲与自己老婆的两张画像。 或者说从他进入这个画像室开始,就没有关注过画像这种事物,他的世界中只有他的家人。 “娘!” 赵老八朝着那画像伸手,想要抚摸白里面参杂着几根黑的头发,想要触碰几道令自已记忆深刻的鱼尾纹,想要摸一摸那双茧子老厚的双手。 可惜最终触碰到的只有冰冷冷的纸张而已。 赵老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佝偻着,哭泣着,嚎啕着,呼唤着,涕泪横流着。 冰冷冷的感觉不会摧毁一个男人,真正使这个男人心中高墙崩溃的是一点点回忆起来,无法抹灭,无法忘怀的身影。 比如出现在门口,坐在竹椅上晒太阳,比如坐在台阶上纳鞋底,比如和自己老婆聊这聊那,比如抱着两小不点冲着自己笑。 可是这些身影已经找不见了,再也找不见了。 跪倒在这个架子之前,跪倒在母亲面前,一切压抑的,麻木的,脆弱的,沮丧的都可以大大方方展示出来。 赵老八伏在地上,甚至觉得有一双见不着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背。 他还记得自己长到十八岁之后,母亲抚摸自己就只会抚背了。 不过......母亲并不在那儿。 赵老八努力将挂着母亲画像的画架朝着自己这里移动,企图更多感受一些虚无缥缈的温暖,或者是从不存在的安慰。 渐渐的,他哭的累了,用别扭的跪倒姿势做了一个梦。 一个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梦。 因为数日以来都不曾在梦中见自己的母亲,妻子,今天到梦里来了。 说明自己娘亲,自己老婆愿意见自己一面。 他二话不说,也来不及看自己母亲与自己老婆现在是什么神情,一把抱住两个人,死也不撒开。 拥抱中,赵老八感受着母亲拍自己的背,妻子抚摸着自己肩膀。 久违的温馨,他实在是太过怀念了。 可惜......自己还不能去见她们。 梦醒,赵老八睁开眼睛,虽然喉咙干涩,眼睛肿胀,一大老爷们整的和小姑娘似的。 但是赵老八还是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男人只要不是完全心死,大抵都是擅长在废墟中重新建立目标的。 他站起身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已经黑暗下来的四周,又朝着窗子外面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他错过了晚饭,大家伙儿也已经歇息了。 不过仅限于今天,吃饭与睡觉这种头等大事,他一点儿也在意。 他拉过挂着妻子画像的画架,抱着来到窗台边上。 皎洁月光穿过打开的窗户,照射在妻子脸庞上。 农人赵老八以前从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妻子是天下间最完美的女人。 但是赵老八不会在她面前恸哭。 因为他是这个女人的丈夫,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在她面前丢丑。 “莲妹,想我了吗?” 画像中女人似乎在看着男人,似乎又没有。 “我也好想你啊。”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见你一面,好想,好想。” 画中女人似乎露出一抹娇羞,她的脸是不是微微红了红? “真想要现在就去见你,你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莲妹,我爱你。” 男人尴尬的挠了挠头,似乎女人也像是恼怒男人嘴笨,这时候才会说这样的话语,眉头也皱了起来。 “莲妹,我现在就先不去你那儿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两个孩子要照顾,恩情也要偿还,仇也要报。” “你莫担心,我不会做傻事,我懂你的担忧,不能叫孩子没了爹。” “与你说,你可千万记得,无论如何可莫过了奈何桥,莫喝了孟婆汤,千万要等我。” “莲妹,我下辈子可还要当你丈夫。” ...... 第69章 权贵者,卑贱者,平凡者 陆斌现在对于朱厚熜来说就是那个游手好闲极其碍眼的存在。 这绝不是因为他厌恶自己这个弟弟,而是因为他在算账。 算一笔一笔令人头痛脑热,恨不得一把将其全部撕个干净的破账。 当然,账本身没什么好算的,因为过于简单的数学加减法,就算是三岁孩童,也能扒着手指头数清楚。 问题在于,现在他小院里储备零钱已经在实质上彻底空了,每一笔都分配好了去路,只等着到时间去拿走。 孙公公看孟智熊以及陆斌那种咬牙切齿,直骂偷家贼的态度倒是在其次。 关键在于朱厚熜受不了那幽怨的眼神,仿佛逐渐空旷的零钱仓库拟人化之后在朝他哀嚎。 于是他现在极力想要证明,这其中一定有哪一笔账目不太对劲。 不过很可惜的是,当陆斌从他面前转过去第八次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算了五遍了,每一次结果都一样。 也就是说,哪一笔银子都缺不得少不得。 近是给工人发工钱,供餐钱,给匠人付图纸钱,买料子钱之类。 而且要真说起来,这随便哪一项支出缺斤短两,都会有违他心中的道义。 对于目前这个底线较高的朱厚熜来说,此种行径断然不可为之。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把这一股子邪火撒在了陆斌身上。 当然这也有陆斌作死的缘故,因为他在第九次绕到朱厚熜面前的时候,直接朝着他说道“哥,那些工人的工资你半个月一发,我作为你兄弟,怎么也得一个月一发吧?” 说实在的,陆斌这句话不说是雪中送炭吧,怎么滴也得是个火上浇油。 这让朱厚聪直接就想起了那一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了!士可忍孰不可忍! “呔!孽障,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敢朝我要工资?看我九阴白骨爪!” 朱厚熜大叫一声,朝着陆斌身上飞扑过去,一伸手直接卡住了陆斌的脖颈,抓着就死命的摇晃起来。 陆斌岂会忍他?往地上一蹲,就使出了一招抱腰锁脚神功,如同树袋熊一般直接挂在了朱厚熜身上,他还搁那牛呢!大声喝道 “哼!我这招金蛇缠丝手也是不赖!”虽然和缠丝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朱厚熜闻言一愣“金蛇缠丝手?那又是什么功夫?我怎么没听过?” “啊,大概是碧血剑里面出现的武学吧?” “碧血剑?你梦里的金庸先生又编出新故事了?来来来,今晚定然要与我说说。” “那个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都没听完,就惦记着下一本了?” “啧!你个混账,每次都和挤羊奶似的只有那么一点儿,说到令人心潮澎湃的地方就睡觉,我可不管那许多,反正碧血剑我算是记住了,无论如何你也要讲给我听才行。” 陆斌心说,这我能讲?碧血剑可是你玄孙宰了袁崇焕后续发生的故事。 好像......也能讲,历史中这种破事一大堆,套用个岳武穆的背景模板估计也能用,说不定还能激发一下这货的爱国情怀。 “你答应把我工资发了,我今晚就讲给你听!” “嘿!还反了你还!看我这招打狗棒法!” 自然,朱厚熜也没有用棍子,还是抓着陆斌脖子使劲摇晃。 两人互相之间打闹了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的倒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的躺成两个大字形。 兴王若是见到了朱厚熜这副形象,说不得就会勃然大怒。 说起来,最近一段时间,两家人对于两个孩子表现都极为满意。 兴王起先对于朱厚熜花银子在流民身上十分不满,可是又得了孟智熊事无巨细一一汇报之后,陡然发觉,自家儿子正在用一种更好,更令人死心塌地献出忠诚的法子之后,不满就变成了没口子的夸赞。 至于银子,则不是个重要的问题,这显然是自己宝贝儿子在实践一些想法,如果不是怕伤了儿子的自尊心,他现在就想拨个几千两过去。 天可怜见,他这宝贝儿子,这两天都快为钱的事情愁疯了! 而陆松,最近一段时间最大的收获,就是他媳妇范兰告诉他,这两小的,现在好的就跟亲兄弟一样,晚上都要在一块睡觉才行! 不过与兴王相比,老陆同志略有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认为,他儿子现在和世子殿下处的这么好,其功劳完全来自于他! 陆斌完全是继承了他的优点,既长出了一张和他一样讨人喜欢的脸,也被他培养出一个讨人喜欢的性格。 关于这点,陆斌决定,当自己可以正大光明写字时,定然是要添油加醋的汇报给老爷子,争取让老爷子早日回来对老爹诉诸暴力。 躺倒在地上的朱厚熜呼哧呼哧了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宛如闲聊一般问道“斌弟,你说,天下穷苦之人,都像是赵老八那样的吗?” “赵老八这种,应当算是好的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至少他两个儿子都回来了,听说昨天他还带着两个儿子去画像室哭了半天,今日便带着他儿子来做工了,做工的时候,他两个儿子眼睛都是肿的,却抢着要搬木板。” “主要是咱们给了人家希望,每个月二两实银,加上吃的用的穿的都发了新的,再加上后续活儿还接着找他们,他们能看到以后生活会越来越好,怎么会不努力做事呢?” 朱厚熜眼睛中闪烁着一些光芒“是啊,只要能看到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好,任谁会不去努力呢?我想,要达成儒家所说天下大同之世,则非得有这种人不可。” 陆斌偏头看着他心中又开始炽烈燃烧的火焰,实在忍不住,劈头盖脸一盆冷水浇了下去“可是,比赵老八还凄惨万分,整个人都失去活力的人,又该如何拯救呢?比如莫戈这样的,比如我家里那四个,还比如世上千千万万,卖身为奴,做妾做娼之人。” 冰冷的话语让朱厚熜稍微清醒了一些,突然发觉一件事情,好像...赵老八,还真不是最凄苦,最绝望的那种人。 可是再凄苦一些,再悲惨一些的人,能像他们一样,重拾生活的自信,做人的自尊吗? 他如同小大人一般有些气馁的叹了口气“难不成,书里所说的大同世界,当真是无法追求的不成?” “至少我们现在这种办法,只能让类似赵老八这种境况的人重拾自尊,自爱之心,但对于两种人,我觉得咱们现在这套办法行不通。” 朱厚熜闻言好奇起来,不可拯救的人他以为有一种就够多了,没曾想他这个弟弟转瞬间居然给了他两个答案“哪两种人?” “极端卑贱的奴仆,类似你家奴仆孙公公,以及极端有钱有权的人。”说着,陆斌顿了顿,犹豫间还是把话吐了出来“类似你父王,兴王叔叔。” 朱厚熜勃然大怒,想要一巴掌扇到自己这个弟弟脸上,让他知道什么是最基本的礼仪道理。 但,他这一巴掌终究是没有扇下去。 人是会思考的,尤其是像他这样聪慧到已经对于这个社会有所认知,开始接触到社会关系以及人心人性的孩子。 于是乎他突然发觉......其实陆斌说的极有道理。 这很容易就能够对比出来,老孙的日常,父王的日常,自己的日常,这些工人的日常。 都是近在眼前之事,很容易就能有一个十分清晰的对比。 只不过近半月以来皆忙碌于此,没工夫去细想而已。 父亲的日常是什么样的?饮酒,作诗,赏景,吃一些丹药,找妾室,找母妃,如此反复,于是面色蜡黄,郎中评断为身子亏虚,需少饮酒寻欢,多强身健体,方能长寿。 老孙的日常呢?如同一个木头人一样,被人招唤才会有所动作,大部分时候一个人待在不知道什么角落里,一个人就是一整天,似乎从没有多余的想法,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在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之处,都属于是那种无追求之人,因此也缺乏生机,缺乏活力,显得如同一汪死水般,从过去到现在,几乎毫无变化。 可是,这却又被朱厚熜所理解,或者说父王的这一潭死水,他能够理解。 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东西了。 就连他也是这样,因为他过于聪慧,先生能够教给他的东西已经不多,而他又不能考科举,不能与其他儒生学子一般,钻研儒家学问以求上进。 而学业一旦完成,作为一名天生注定的世子,板上钉钉的未来兴王,他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 游山玩水?抱歉!藩王及其子嗣出领地范围,别说从湖广道去往别处,仅仅是出安陆州地界都需要向朝廷报备,而基本上,朝廷对于此类要求基本只有一个统一回复:绝对不允许! 朱厚熜有些艰难的开口,点头向陆斌道“你说的对,你居然说的是对的!”但随即,他又问道“陆斌,你有什么办法,让权贵者以及卑贱者也能够像赵老八这种穷人,以及普通平凡的百姓一样焕发生机?” 陆斌思考良久,最终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能够让一些卑贱者不再卑贱,可权贵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再权贵的。” 第70章 出发,收皮货! 朱厚熜闻言默认不语,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必须要思考清楚,解答明白的问题。 因为如同他的父亲兴王一样,他也即将面对,无可寸进,无所追求的境地中去。 朱厚熜绝不愿意落入到这种境地中去,一个人,如果只剩下玩乐,则整个人生也是毫无意义可言。 但他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这个该死的宗室制度将他限制成一个粽子,而各家各族存在的主仆规矩也将仆人,奴隶以及家丁限制住了。 而且据他所知,这种规矩与限制无可撼动。 躺在地上思索了一阵,最终他发觉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至少他现在没有能力得出答案。 问题只能埋下,无论如何,先将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说。 “你说,咱们这皮货店能挣钱不?” 陆斌歪头瞅了一眼这个转移话题极为生硬的家伙,心知这货是不想聊了。 不过这家伙,属于那种喜欢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性格,他越不跟你聊一件事情,背地里他自己就越琢磨这事,然后越陷越深。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相当别扭的家伙。 “能,肯定能!” “你少说这些安慰人的话,你可知道,整个安陆州做皮货生意的就有十六家,过半数都是安陆城内以及周边各县的士子豪族家族买卖,而且有两家最大的乃是从宣宗皇帝传承至今,真正快百年的老字号!” 可以听得出来,他最近在这方面做足了功课。 据陆斌估计,十有八九是给钱逼出来的,这丫现在就是一世子名号的穷光蛋。 当然,店铺用料,门口清土,人工费,画工费,甚至是加盖一层小阁楼加在一块,都没用了四百两银子。 真正花钱的地方在于找人上面,因为许多人把小孩给卖了。 最坑爹的地方在于,这帮子流民,为了小孩能过得好一点,都往家世好,有钱人家发卖。 而那帮杀千刀的商贾豪绅,一个个听闻了是王府世子要人,都是先摆出低眉顺眼的模样,倒是把人先还了回来。 不过价格嘛,那叫个狮子大开口,一个黄不拉几,干巴瘦的七八岁小女孩,张口就是五十两银子,其他诸如健康的或者是识字的就更不用提了。 还不能不给,打出旗号就不可以有失信于人的时候。 朱厚熜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差点想抽刀子砍人,最后还是欠着好几家人的钱,说好两个月之后双倍归还。 “百年不百年,家族不家族的,跟能不能赚钱有关系吗?” “废话!买卖都被这群商户占尽了,哪儿还有咱们做生意的地方?” “嘿嘿!哥,你就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 朱厚熜一看这副模样,不由想到每天晚上听武侠故事,听到高潮澎湃之处,这货就要睡觉的事情。 那叫一个急火攻心,翻身坐起,一把抓住陆斌衣领子冲着他就吼了起来“快说!!!!” “淡定,哥!淡定!” 虽然不懂淡定是什么意思,但是朱厚熜眼咕噜一转,直接道“哦,嘶!弟啊,陆叔叔找了周先生教你儒学,对吧?” 陆斌瞬间警觉起来“你想作甚?” “没事,就是觉得,一晃眼,你也有这么大了,该学习学习武人的本事了,就这么着吧,诶,你前日讲故事的时候好像提了一嘴少林绝学横练金刚护体神功对吧?到时候我要问问陆叔叔有没有类似的东西,我觉得肯定很适合你。” 陆斌眼瞅着这货施施然一甩手就要往外走,顿觉大事不妙,连滚带爬翻到朱厚熜边上,一把抱住大腿,鼻涕眼泪一起滚落下来,揩在朱厚熜锦缎小褂上,大声嚎啕起来“厚熜兄长,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才三岁,不该遭受文武双方面的鞭挞啊!” 朱厚熜闻言都有些气笑了,这家伙嘴巴是真不修德,居然管先生教书,师傅教本事称为鞭挞。 要知道这年头凡是教你认字的以及教你本事的,地位基本等同于你爹妈。 看这副真心实意不想学的模样,要是叫陆松知道了,十有八九得抽他一顿。 “那你小子还不赶紧说你那破办法!” 陆斌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只说一点儿,全说就没意思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道“你说吧。” “哥,首先咱们得弄明白一件事,买皮子回家做披风,靴子,大氅的人就不可能家里没钱,你说对否?” “对,小门小户也有买皮子衣物的,不过平民百姓万万不会买,我查过,普通人家是宁肯把衣服穿成破布条子也不会买皮子衣服。” “也就是说,真正买皮子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两者皆有,根本无所谓在哪家买,也无所谓什么时候买,对不对?” “是这样没错,不过若是我,可不会随随便便就选一家便买了货去,总要选老字号才放心,要不然” “问题就在这儿,你是这么想的,或许小门小户乃至于平民都会这么想,但这种想法绝对不会被安陆州大户人家所参考。” “怎么说?” “因为有钱购置鹿皮回去请专门师傅来做靴子大氅的人,根本不会缺买第二张乃至第三张的钱。” “这不废话吗?” “所以说,购买皮子本身行为就是带着炫耀,彰显身份,显得与众不同的行为,而我要做的就是把这种与众不同突出出来!” 朱厚熜想了一会儿,突然回忆起自己家里形式样貌各不相同的丝绸衣服,皮靴,腰带等物,几乎摆满了一仓库,父王总不见穿相同样式的玩意,有时候穿了一段时间,绸子衣服上颜色只是稍微不鲜艳了,便要丢掉,以免失了身份。 他不由得重重点了点头感叹起来“你说的没错,正是如此,王府与世家,世家与豪绅,豪绅与寒门,寒门与平民,都是不同的,衣食住行,每一样都会显现出来这种不同。” “所以我准备将铺子后面放皮货,前面就放请你家绣娘织的一些精美华贵的衣服以作噱头。” 朱厚熜闻言眼睛终于一亮,有些恍然的说道“难怪你非吵着要在原有的铺子上面盖一层阁楼!这也是彰显与众不同喽!” “正是如此,诶!哥,你别问那阁楼有何用处,咱们可说好了,真正怎么操作的,你先别过问,我自然是想好一套法子。” 朱厚熜气结,这家伙总是这样!你仔细说了能如何? “哼,你既然不说,那就看你到时候如何办,要是弄砸了,你这个月工钱,半个子儿也没有!” 陆斌虽然有信心,但还是觉得这种话题太过危险,于是生硬的转过话题“哈哈......你说......嗯,明日可就是去赵家村的日子,哥,你准备的咋样?” 朱厚熜立时就反应过来,这个担不得事的混蛋! “自然是准备好了!农具,粮食,被褥乃至麻布衣服都准备了,足有一牛车,换皮子不成问题。” 看着这家伙没好气的样子,陆斌笑嘻嘻凑上去“不是,哥,我可没问这些答应好的东西,我是说你给人赵月姑可准备了什么特别的礼物?” “特别的礼物?又不沾亲又不带故,我给她带什么礼物?” “喂!哥,你不是吧,人家姑娘当初可是牵着你的手去她们村的,你就不想再牵上一回?” 朱厚熜毫不犹豫就骂道“你这混了头的家伙,可知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况且那丫头在山上踩我脚多少回了?我不报复回去便算是道德君子了,还带礼物?” 得!这丫都这么早慧了,居然还是个未开窍的!活该自己挨骂,自己跟他说这个作甚? 陆斌顿时有些垂头丧气起来“我说哥,你当真半点都不准备的吗?” “哼!不过是给她弄了几双新鞋罢了!”朱厚熜站起身子,毫不犹豫走出门去,一边出门一边又说道“我可不是因为别的,单纯是因为她翻山越岭为其母亲摘野菜的孝心罢了,嗯!单纯就是因为她的孝心!” 陆斌挠了挠脑袋,孝心便孝心,走那么快做什么? 第71章 出行的一些事情 第二天,朱厚熜早早便把陆斌叫醒了,在连鸡都没打鸣的时辰! 这家伙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而起,打开窗户望了望还有数颗星辰闪烁的天空,急吼吼便喊“陆斌,起了!今个可是约好的日子,万万不能失约!” 陆斌相当不理解,这货哪儿来如此旺盛的精力,昨晚他可是听射雕听到半夜才睡。 可怜他这会儿困意上涌,怎么着也不愿意这会儿起来。 转过腚对着朱厚熜,一扯两个人盖的薄被,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明白无误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但是这并不妨碍朱厚熜迅速穿好衣裳,系好腰带,然后推着陆斌,如同推一个蹴鞠球一样,推到床下站定。 胡乱把衣裳往陆斌身上一兜,随便缠好腰带,然后拽着他出门洗漱。 陆斌叹了一口气,娘的,这是地主该过的日子? 揉了揉惺忪睡眼,好容易才将困意稍微压下去了些,左右一瞧。 分明能够看见的是,那侍从丫鬟,也特么一副还困着的样子,端洗脸水的时候,腿都有些打颤。 好在最近一段时间,朱厚熜和陆斌形影不离,现在也学着陆斌一样,要自立,现在他能自己动手做的事情,尽量不依靠旁人。 丫鬟只是端来水就直接退下。 相对于整个王府中,仆役,杂役这群人中,现在朱厚熜小院中的活儿可算是最轻松的了,也不用多操心。 大部分时候只需要相互闲聊,就可以度过一天。 因此他小院现今人手都少了不少,除了孙老太监以及几个守夜丫鬟之外,其他的人都被兴王安排了别的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兴王高度赞扬了朱厚熜这一行为,认为这是世子学会藏心思的体现,说明世子在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茁壮成长。 一番洗漱之后,朱厚熜已经将自己收拾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孩子,而陆斌,头发如同鸡窝,衣服凌乱的就像是打架刚回来似的。 然而朱厚熜不管这些,他怀揣着一份期待的心,拖着陆斌就上了马车。 当然,这回去城外,打的是王府世子郊游名号,从城北门而出,带有三十名护卫,以及两牛车货物。 不这样的话,州府衙门会进行上报,其中过程繁杂无比,可能到了中午,去通报的官员都还没起身呢! 而且一定会有各级官吏前来盘问,以图克扣,无银子打点,说不得就要细细查看,甚至直接扣下牛车也不无可能。 原因无他,没背景的人,凭什么摆阔?不是遭人惦记吗? 而关于这件事情,陆斌也是听父亲说了之后,在昨夜转述给了朱厚熜,这才让他觉得摆出架势以尊贵之姿出行。 朱厚熜当时的脸色十分精彩,愤怒,惊愕与担忧的神色错综复杂。 他大概没有想到,一个州郡之内的官员,居然已经可以将官员的糜烂摆在明面上,放心大胆的盘剥油水,基本已经是视法度于无物。 也正因如此,出城门关口的时候,听得有想要阿谀奉承的官吏上前,他都没有伸头出去看一看,内中大约是觉得,多看一眼这些肮脏腐烂的臭虫,就会恶心不已吧。 三十人护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上次带出来的十几名年轻护卫中,只有表现优异的孟智熊以及钱鹿在其中,其余一水儿全是精干汉子。 有三人陆斌都认得,得叫一声叔叔才行。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三位叔叔中有两人出了城门十余里开始绕圈子朝梁松山前进的时候,找了个隐蔽地方,从牛车下面不知什么地方掏出来两套盔甲! 要穿盔甲的两位壮硕汉子,一敞开衣服,里面居然还有一套锁子甲打底。 而观那盔甲样式,陆斌一眼就认出这居然还是明军四品将军亲兵级别的制式装备——布面甲! 它与里面的锁子甲隔开了一层,布面之间夹着索子锚钉,外面挂着铁片。 那铁片可不是什么藏在布面之下生没生锈都不知道的鬼玩意,正经是上等铁匠一片一片打制,隔一段时间还有专人护养,阳光下闪着森森寒光的好东西。 这玩意比铁甲明盔轻,比棉甲防御性能好,妥妥的战争利器,前段时间在城门口看见的那些披甲军士,其甲胄是不如这玩意犀利的。 做一个对比的话,就是城门口那些披甲军士,如果能够一当五,那么面前这两个穿着布面甲的汉子就能够做到以一当七或者当八。 他们若是去对付类似赵铁山这种非士卒之人,两个这样的壮汉差不多能将一村老少全部干掉,盔甲以及两名壮汉都不会有损伤。 而这,就是兴王允许朱厚熜出行的条件,朱佑杬与他儿子的约法三章中第一条就是:凡出城门,必带甲士! 而且是不论在什么地方,哪怕是蹲茅房,睡觉,也不能让这两人离开他朱厚熜超过十步的距离。 兴王的意思非常明白,虽然不知道你玩的什么鬼把戏,但是我弄两个重装步兵再你身边顶着,怎么地也不能出事了吧?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套甲胄以及穿戴甲胄的人员配属算是兴王府中压箱底的东西之一,也是最被朝堂忌讳的东西。 今日由于有马车牛车马匹,而且朱厚熜又因为迫不及待的心情,分属两队前行,更加之孟智熊乃是个识得路,能准确知道位置,所以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当然,首先还是要先去祭拜一下莫戈母亲才行。 这不仅是朱厚熜临时起意,也是莫戈主动要求这样做的。 这丫的最近一段时间可是茁壮了不少,骨瘦如柴的模样完全消失了,不得不说,王府伙食不论味道如何,营养价值一定是非常高的,也就朱厚熜这个挑嘴的家伙才吃不习惯。 莫戈这一次面对他母亲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眼泪,大概最近一段时间,他也有了余力去想更多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这个平日里默不作声的家伙暗地中哭泣,悲伤过多少回。 但,他那种自毁的崩溃之心,应当已经消散干净了吧? 这样想着,陆斌作出决定:等到这次回去,就要把这小子拢到自己手边上来。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家中有三个未成年人还要不断把小孩往身边汇聚,可是陆斌总觉得,这么做说不得那一天就会有用。 第72章 关于朱厚熜后悔穿华贵衣服的二三事(上) 祭拜过一番莫戈母亲之后,顺着上次孟智兄留下的印记前行,穿过一片由灌木丛与树木组成的斜坡,终于见到了一处可供安营扎寨的空地。 上次做营地的痕迹还在,朱厚熜一眼就认出来这地方。 他显得很兴奋,立刻让钱鹿叫人将牛车上的东西都搬进来。 只不过牛车无法进入这一点,朱厚熜有些遗憾,因为他是有些想把牛车赠送给赵铁山,以...对了!以作收皮货的价码! 值的一提的是,由于最近一段时间在管铁匠铺改建事宜的账目,朱厚熜现在对于市面上各类物品的真实价值并不是如以往一样白痴,一头牛,一辆木车的含义是什么他多少也能够理解。 但这不妨碍他想要看到赵铁山投来震惊的目光,以及赵月姑崇拜的神色。 当然,后者这丫的是打死也不肯承认,陆斌问了一百回,一百回的回答都只有这么一句“此乃桃花源地,内中皆是良善之民,多给一些价码,又有何妨?” 牛车上东西被一一拿了过来,朱厚熜想要仿效上次被人逮住的经历,直接去往小坡上等待,却被两位铁塔般的穿铠甲大叔阻拦。 理由很简单,梁松山上有山贼出没,世子殿下不可单独行动。 事实上,这两位身穿铠甲的肌肉猛男往这一站之后,别说是人,等级在熊以下的野兽基本就在这一片算绝迹了。 汗水浸湿布面甲之后散发出的不止一条性命的血腥肃杀之意,丢在这老林子里,真是八百里开外一条狗都闻见了。 陆斌叹了口气,他们这副鬼样子,赵家村的人恐怕就算是来了,也不敢冒头吧,鬼都看的出来,这两尊大佛不好惹。 “哥,你还是别动了,免得让两位叔叔担心,我去那边瞧一瞧。”陆斌说着就朝远处林子里面走去。 “小斌,你别乱逛,就在这儿待着。”其中一戴着面罩的叔叔叫道,言语中露出关切。 事实上在他们两位看来,皮货不皮货,村子不村子的都不如这两个小家伙重要。 一个是未来自己乃至小一辈人的主公,一个是才三岁的子侄小辈,哪一个都万万损失不得。 说实在的,在他俩这老一辈人思想中,甚至都在疑惑另外一件事情。 孟智雄这帮小年轻,以及上次过来这边的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连破土匪都没有悄无声息给灭了? 但劝阻可阻止不了陆斌,小身板在丛林之中一晃三扭的就失去了踪影。 陆斌顺着上次还隐约留有的印象,朝着远处一片如同一堵墙一般林立的绿色走了过去,那是靠近山的方向 。 行不过五百步,成年者约二百步的距离,陆斌只感觉衣角传来一阵拉扯感。 不知从何处伸过来的一双手直接揽住他腰间,有力的臂膀一拽,他直接就被拽到一人怀里。 陆斌脸上被不知名枝条,叶子划过脸庞,感到一丝疼痛,下意识想要叫唤,却随即被直接捂住了嘴巴。 陆斌顿时心中就是一慌,一张口露出锋利小牙,狠狠那人手掌就咬了过去,咬的用力极了,甚至陆斌自己牙根都隐隐作痛起来,只期盼着这人发出痛呼声,以引动远处自己人的注意。 而且亦可借由此人下一步动作,可略微知晓一些来人身份,陆斌此刻尤为畏惧这人接下来击晕了自己,亦或是直接抽自己一巴掌。 好在,那人并没有作出什暴烈的举动,也不呼疼,就算被咬的出了血,也不发声,只是等着陆斌稍微冷静一些之后,才在陆斌耳边小声低语“小陆斌,是我,你铁山叔叔。” 陆斌顿时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一看,阔面塌鼻,眼神深邃,眼前正是半月未见的赵铁山无疑。 半个月以来,这汉子的胡子有长了些,凌乱了些,不过似乎身上健硕了一点儿,看来最近一段时间捕的猎物足够,吴大婶终于舍得多放些肉补补他男人身体了。 “你先别说话,跟你赵叔叔去远一点的地方,此处不好讲话。”赵铁山声音压的极低,若不是贴在耳边,还真听不清楚。 陆斌立刻明白,这是赵铁山担忧叫远处人听见了,却也不辩解,点了点头,由着他将自己打横抱着,往林子更密处藏过去。 赵铁山猫着腰,走的步子连一丁点声息也没有,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背上背着的弓箭也不会刮蹭树枝,走的速度居然还不慢,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他认为足够远的距离。 陆斌被放下了身子之后站定一瞧,发觉这会儿在此处守着的拢共就两人,他本人和他们村被称呼为老六的那个瘦猴子一般的男人。 “赵大叔,你......” “嘘!声音压低一些说话。”赵铁山闻言立刻抬头张了张,做出噤声的手势,足可谓是小心至极 “铁山叔,不是说好了今日来买你们村子皮货的吗?你们怎么就来了两个人?” “小子!你先别扯这些,那边人什么来头?你怎么打那边过来?” 陆斌回头望了望被绿荫遮的只剩下一片人影的大部队“你是说他们?那不是朱厚熜和孟智熊嘛!不早就约好了今日来买皮货。” “也就是说,那边的人是你们几个带过来的?” “是啊,来护卫世子殿下,不妨碍咱们之间交易。” “陆斌,你少诓骗我,那两个杀气腾腾穿着铠甲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军中悍卒!”赵铁山朝着远处稍大一些的人影一指。 “那是我两个叔叔,被兴王殿下特意安排在世子殿下身边以作保护之用。” 赵铁山还是有些不肯相信这话,毕竟他不可能为了一些农具之类的东西去赌别人良善,他朝着陆斌便道“陆斌,我赵铁山绝不会加害于你,你应当清楚。” 见着陆斌点了点头,他又接着说道“所以你与我说实话,这两人是不是兴王府派来剿灭山贼,剿灭我们的?” “哎呀!我的铁山叔,真不是!话说在你心里世子这身份到底是个什么形象,这么不值钱的吗?连两个穿铠甲的护卫都用不起?” “但是......” “这么与你说吧,真要剿灭你们,我与朱厚熜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儿,而且无论如何一定会有官府兵丁掺杂其中,不可能让自家熟识之人过来做这种稍不留神可能要丢了命的事情。”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赵铁山本着小心加谨慎,心中仍然打起了退堂鼓。 毕竟,农具粮食这些东西再好,也不至于拿两名成年男人的性命去赌。 山里又不是那种明日就要断了炊,大不了过段时间再跑远一些,猎深山老林里的野兽去,总是有机会把日子过好的。 “要不...这次就算了吧。” “可不能算了。”说这话的不是陆斌,而是赵铁山旁边的老六。 赵铁山顿时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恶狠狠的瞪了过去。 赵老六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头几乎要埋进裤裆里去,但死活不肯将话收回去。 “老六,你发什么癫?那两个铁皮子人你没看清楚?” “铁山哥,我没发巅,我刚才在树冠子上看了,他们陆陆续续往林子里抱的东西可都是真的。” “真的就能要了?一刀剁了你的头,再问你要不要,人家也是没食言不是?光被东西迷了眼睛,命还要不要了?”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要死尽管自己去,我就是可怜你媳妇儿子,要因为家里男人死了,也一同饿死去!” “铁山哥,我还看见他们拿了半车厚衣服,褥子。”赵老六一句话,让赵铁山陷入沉默,紧接着又听他说道“再过两个月天就要寒了,衣服褥子,咱们不能放过,铁山哥,你把小斌捉着,我去赌一把,我觉得斌哥儿家里不像是坏人家。” 那如同瘦猴一般,擅长爬树与远眺的赵老六,带着一股子视死如归的架势,猫腰前行数十步,在草丛浅的地方忽地站起身子。 前方几个寻摸着来找陆斌的立刻警觉起来,几乎是同时抽刀以对。 第73章 关于朱厚熜后悔穿华贵衣服的二三事(中) 赵老六吞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这么冒失。 但刚才为了逼自己一把,一股脑站了出来,这会儿可没法子缩卵。 他挥舞起手臂,大声叫唤着“我是赵家村的!你们不是来卖皮货的吗?” 这话呼喊出去,在影影绰绰的林子间传出去极远,那两个被绿林遮挡犹显晃眼的铠甲人影缓步挪动过来。 等到他们挪动的近了,这时候赵老六才看清楚,这两副铠甲上面挂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的甲片。 这种铁片甲胄他赵老六以往可从没有见过,在他的认知里面,甲胄应该时那种布头外面晃铁钉的玩意,以前县城城头上几个军头会穿这种东西,他已经觉得那是最威武不凡的东西了。 而那种最威武不凡的东西,与眼前这个寒光闪动,不断靠近的玩意比起来,他只觉得以前看到的简直是可以扫进沟里的垃圾。 这不应该被称作铁衣吗?这么想着,他赵老六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变得渺小了起来,只以为这两个身着铠甲的壮汉要比自己宽三倍,高五尺! 这是人吗?怕不是用手就能捏死自己吧?赵老六顿时感觉到了一股森然寒意顺着脊梁骨迅速向上攀升,他最近一段时间还听说过,有那种把普通百姓人头充作山贼人头换赏钱的破事,莫不是…… 迫于恐惧,赵老六又大声喊叫起来“那个叫陆斌的,是不是你们家孩子!他可在我手里,你们莫要靠近!” 此言一出,空气中的气氛似乎都凝重的几分,四周持刀者的手都捏紧了几分,却也一时间僵持下来。 “是赵家村人吗?” 赵老六循声望过去,只见着一散着头发,身穿锦缎袖袍,腰缠玉带玉佩,脚踏云纹皮靴的白净小公子高声呼唤着快步跑了过来。 这模样生的那叫一个俊俏,铁定是哪家富贵公子无疑,而且还不是等闲员外家的小孩。 他赵老六可不是那没见识的人,以前与隔壁村争水沟的时候去过县衙报官,他赵老六可是亲眼偷瞄过县令大人和他家衙内的穿着,那衣服可都没这身显摆! 不用说的,这定然是个站到天边上去的大人物! 只不过,他谁?为什么要用这么亲切的语气说话?我赵老六难不成认识这般人物? 却也不能多想什么,不等脑筋转过弯来,赵老六高声回应“正是赵家村的!朱厚熜那小子不是说要交易皮货吗?你们这般大阵仗,难不成想反悔不成?” “原来是赵老六叔叔!放心,我们确实是来买皮货的,这些都是护卫。” 他怎么知道我叫赵老六?还叫我叔叔?不对啊!这是我外号,可不是我本名啊!他谁啊? 赵老六既放松了一点警惕,又揣着满腹来不及多想多看的狐疑,大声朝四周呼喊“那你们一个个举着刀做什么?怎么?想砍人不成?” “都放下,把刀放下说话!这个人叫赵老六,是赵家村的,不是贼人!” 四周林立的刀剑放了下去,赵老六细心多扫了两眼,发现一些年纪轻的把刀剑入鞘,大部分中年男人刀只是侧在刀鞘一旁,还用手捏着,一翻手随时就能够砍人。 而那两个铠甲怪物,则仅仅只是刀尖朝下,根本连收刀的动作也不做。 “老六叔叔,怎么样?都放下刀了,我们确实是来买卖皮货的,还有,我弟弟陆斌呢?你把他扔哪儿去了?” 弟弟,陆斌?小斌他哥?嘶!这丫是朱厚熜!那个老喜欢凑在铁山家闺女旁边的朱厚熜? 赵老六大致回忆了一下,印象里,那个传说中的王府家世子——在他们村待了三天的两个脏小孩。 由于当时穿破布麻衣,里衣缺衣袖少底裤的两小孩,除了比村子里孩子养的好些之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区别,以至于他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白净小公子和那时候的小脏孩联系上? “你...当真是朱厚熜?” “自然是我,老六叔叔,我这可是如约而来,这些都是我家护卫,你看他,这是孟智熊啊!那边那个是钱鹿!” 赵老六稍微定了定神,努力压抑了一下忍不住想要高声大喊的音调,冲着朱厚熜道“世子大人!小的只想问一句,你可还记得当日约定交易的章程?” 朱厚熜皱了皱眉头,他听出赵老六语气之中畏惧以及卑躬屈膝之意,但是转念一想,他想通了,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好随随便便用亲近的称呼? 他直接回答道“自然是记得,到时候,我与陆斌在你们村庄做抵,等两边货物结清,再放归我们。” “如今小斌在我们手里,不知世子大人的话可还作数?” “放肆!你是想拿世子殿下做人质吗?”一铠甲壮汉立时大喝,刀尖直接竖着指向赵老六。 赵老六几乎被一声如雷鸣般的断喝吓的尿了裤子,只是强撑着不惧,硬生生回道“不作数也没关系,还请放我离开,约莫日头稍微西移片刻的功夫,小斌我就给放回来。” 朱厚熜有些恼怒,但他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回头瞪一眼说话那人的想法,虽然作为一名六岁孩童,他可以对不顺自己心意的事情表达不满,但他不想自己成为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我是真心实意来做买卖的,也会随同你到村里做客,这点不必担忧。” “殿下不可!” “不过!我必须带着此二人,以及钱鹿与孟智熊这四名护卫一起,此乃护卫我人身安全之卫士,身家性命皆寄托于此。” 赵老六当即就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这对于村庄来说有莫大威胁。 旁人不知道他们村子底细,但是他可知晓,村庄里成年男性除开赵铁山之外,全是农户出身。 就算最近学了点儿打猎的本事,可论及能造成杀伤的除了赵铁山就没有旁人。 这两个铠甲壮士去了村庄,一个闹不好,发起飙来,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当即他头就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这可不行,谁知道你这种富家公子哥儿打的什么主意,我至多能让孟智熊与钱鹿去俺们村。” 看到这个反应,最先松了一口气的乃是朱厚熜身畔两个中年壮汉,这两个有资格穿铠甲的中年人经验老道,情知没底气的人才会胆小,看来那村子里基本没什么可构成威胁的人存在,不是什么山贼土匪,亦或是有杀过人的存在。 朱厚熜这时候细细思索起来,想要思考出一个能够折中的办法。 他能够想到赵老六拒绝的原因,那村子男男女女拢共加起来都没有五十个人,而且还都是逃难过来的人,在不搞偷袭,不使用手段的情况下,想搞定两手臂能有人腰粗的壮汉,外加上铠甲,确实是有不得不担忧的理由。 “我同意了!你们几个壮家伙可以到我们村庄去!”一故意粗着声音说话的人从谁也看不到的林子里面突然钻了出来,直接打破了赵老六与朱厚熜之间的小小僵持。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赵铁山无疑! 第74章 关于朱厚熜后悔穿华贵衣服的二三事(下) 朱厚熜见是赵铁山,内里其实还挺高兴,这是个自己真正认识的人,给过自己一碗饭吃。 而且最值得他感到高兴的是,陆斌如同一只小鸡崽子一般被拎在他的手边,若是旁人这样拎的陆斌,他说不得就要担心,可是眼前这个男人,他打心底是信任的。 朱厚熜当即就想上前一步说几句寒暄的话语,可是当他仅是迈出一步之后,他身前的两个着甲侍卫立刻伸出手将他拦住了。 这原因嘛,倒也简单,两个中年人这会儿正愁着怎么将陆斌弄回来的同时,再叫朱厚熜滚回家去。 平心而论,两个人只觉得这次差事是真叫人发疯,两个小的简直是这个世上最能折腾的家伙,一个两个都是不听话的,这会儿居然商量着还要到贼人寨子里去做客! 岂不知道要是让你们两个蹭破了点油皮,你们家的老子会叫这些人扒了一层皮去? 当然他们在看到这两个人的一瞬间就知道,实际上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强梁土匪,除了这个赵铁山身上有几分可能是猎虎杀熊出来的血腥气之外,那个叫赵老六的,只是瞧见他手上厚厚的老茧形状,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农户出身。 若是家里子侄辈或者仅仅只有陆斌一个人的话,去了也就去了,可当做去长见识壮胆识的难得体会,甚至不必多的护卫,只需要有孟智熊与钱鹿两个人跟着便可保证安全无虞。 可架不住,这会儿还有一个世子殿下朱厚熜在,身份的不同,决定了护卫的心态不同。 但同样的,身份的不同也决定了话语权的不同。 因此朱厚熜在被两人阻拦之后坚决的表达飞上山去的村庄小呆片刻不可的决心之后,两名中年护卫只能庆幸:好在这次前来,由自己两人穿着铠甲跟随。 并且只能在心中祈祷这两个人的村庄,如同他们两人表现出来的气质一样,不会是那种山间贼人的营寨。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名中年男人由于坚持身穿铠甲,在密林之中行走,这一路是吃足了苦头,遇到要爬坡的山路,只能负着六十多斤的甲重,硬顶着前行,中途更是足两次与另外两名年轻人换甲。 不过孟志雄和钱鹿两个小年轻是不济事的,这两个臭小子,每每只披甲一刻钟功夫就汗如雨下,双腿打颤,恨不得能趴在地上趴着前行。 关于这件事情,两个中年人是一定要报之于他们家老子知道的,像这种缺少操练的,正好由他们家老子来管教。 朱厚熜最终如愿以偿的去了赵家村,他这一路也遭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罪。 主要是因为他的锦缎小褂在密林里,时不时会被树枝刮到,而这个十分别扭的家伙,不知为何,十分固执的非要用手去拨开会刮到衣服的树枝。 要知道山道上可还有带刺的荆棘条,所以当他不知多少次被扎了手指之后,陆斌觉得自己大抵是能够听清楚这家伙在心底的怒骂了。 一路上陆斌十分自然的与赵铁山与赵老六攀谈,倒也得知了一些信息。 比如那片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田地,在经过多日以来不懈的努力之后,终于可以确定是能够种东西的,由于山里面湿度大,根本不用人时时照看浇灌,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由赵老六等几名擅长攀爬的人讲树冠上面繁盛的枝叶砍了不少,让阳光终于能够落下来些许,因此最近一段时间那野菜长势,简直好的吓人。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有一把斧头被砍崩了刃,虽然还能用,却干不了砍硬木的活了。 当时用着斧头的那人连抽了自己好几个巴掌,才算缓解了一些懊丧的心情。 还有一些事情,是令赵铁山想要开心却开心不起来的,比如赵老六他媳妇儿,似乎怀了孕。 按理说他们这帮山里讨命过活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胖起来的机会,可是赵老六他媳妇儿最近一段时间的肚子看起来却是略微凸起来了一点点。 当然他赵铁山不可能做那种扒着别人媳妇肚子去看的下作事儿,这件事是他自己的媳妇吴氏告诉他的,村中妇人做采集果子,洗衣裳,打鸡鸭食料之类事情的时候总是一起,一来二去也就知道了。 当然,这件事也是赵老六他们一家在问询一下赵铁山这个准村长的意见。 甚至赵老六他媳妇已经一边抹眼泪一边明确表达过了,他们家有一个儿子,这个可以用捶腹部的方式打掉。 吴氏当时就骂了她一顿,最后气不过,还差点拿棍棒打折她的腿。 无论是赵铁山一家子,村里人还是她们家,都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毕竟这个时代除了青楼女子之外,还真没听说过哪家女人有了孩子要打掉的,做这种事情,不是造孽吗? 但是哪儿去请大夫呢? 又有要去哪儿请稳婆呢? 且不说有没有钱的问题,就是真遇到了心善的,甘愿白白帮忙的,怕是刚出了城门来到郊外就会以为是往土匪窝子去吧。 所以他们只能将主意打到陆斌与朱厚熜二人的身上。 这也是赵老六在看见了明晃晃的铠甲刀枪之后,拼命还想要再试一下的原因。 很显然赵铁山将这件事情说于陆斌听,是想着待会儿做生意做买卖的时候,假借着其他什么别的名目套近乎拉拉关系,然后再委婉的将这件事情提出来。 毕竟陆斌乃是典仗正家的儿子,是城里的大户人家,是身份不凡的人,请大夫与稳婆就相当于有了一个保证。 但是赵铁山与陆斌之间的对话一旁的朱厚宗是听得清清楚楚,同时也心生了一些不满。 他也感到很奇怪,凭什么? 上一次来的时候我与陆斌摆在一起,你与我说话要比与陆斌说话还要多些,怎么这次有了事情不找我这个王府世子来做呢? 好在他这个年龄段的人,不会那种藏着掖着说话,径直走到了赵铁山的身边,开口就脆生生的说道“铁山叔,这件事情你完全可以找我帮忙,陆斌这三岁大点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赵铁山闻言感到了一丝尴尬,因为这毕竟是有求于人的事情,被人直接给揭开了底子,任谁都会感到不舒服。 原本他也不会朝两个孩子去计较什么,只是又听闻朱厚熜这一声铁山叔,他只觉得浑身泛起了一股子冷意。 悄悄看了朱厚熜身后两名穿铠甲的中年男人,赵铁上硬生生退后了几步,屁股几乎要拱到草丛里去,他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世子殿下,当不得一个叔字,请您叫小的赵铁山就好。” 说完之后他头也不回的,拉着陆斌走到了最前面。 陆斌心中自然也有些好奇于他的态度,于是直接问道“赵铁山,为什么你让我哥直接叫你名字?” 赵铁山想也不想给陆斌的后脑勺就是轻轻一巴掌“没大没小!你家那世子殿下,放着身边两个忠心耿耿的护卫不搭理,却要叫我这外人为叔叔,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是觉得有些不对味。” 密林之中,即便赵铁山特意将声音压低了不少,可还是叫朱厚熜听见了。 他若有所思的朝着自己身边两个中年男人望了过去。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那两人一抱拳,恭声便道“世子殿下,所谓尊卑有序,乃是世之常理,殿下为尊,我等下属为卑,不敢乱了次序。” 陆斌身边,一旁赵老六凑了过来,学着赵铁山悄声又朝着陆斌道“主要还是你哥那身行头,你再看看咱们这身。” 陆斌闻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母亲特制版的兜裆裤,以及凌乱不堪的衣裳,又想起今天早上差点连脸都没来得及洗的蓬头垢面。 某种意义上来说,相比较朱厚熜而言,自己这身形象确实更贴合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赵老六接着说道“像我们这样,平日里看见穿你哥这种衣服的,怕不是要磕头才好。” 第75章 关于朱厚熜后悔穿华贵衣服的二三事(下二) 听见了这些话,朱厚熜觉得挺不是滋味。 似曾想一下,一个你愿意将他当做长辈的人突然对你毕恭毕敬,卑躬屈膝起来。 又或者是比较熟悉的人,与你之间下意识的有了距离。 或许称孤道寡的人会享受这种感觉,并且乐意沉浸于其中,但至少现在的朱厚熜是绝对不喜欢这种感受的。 山路虽然崎岖难行,但好在这会儿天光大亮,能看得清楚,因此比之上次在黑夜中摸黑走山路要节省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 临近中午时,一行人便已然到了村庄前面。 不得不说,人的创造力真是无法想象,仅仅是半个月的功夫,这个村庄几乎是又变了一个模样。 不仅仅是在村庄之中多搭建了几座竹屋,亦或者是多了几处土灶。 而是他们居然在这密林之中又开辟了一处空旷的能够直接照射入阳光的空场地。 场地之中摆放着一些由枝条木板做成的支架,指甲上面晒着男人们打猎,带回来所剩的多余的肉食,以及大量新鲜湿漉漉的皮毛。 有数名年龄较大的女人在附近守着,既防止蚊虫叮咬皮子,也时不时翻看一下晒制的肉干。 显然,赵家村人都期盼朱厚熜带着货物来换取皮货。 不过也有奇怪的地方,晒制肉干以及皮子,应该是分配给赵家村女人的最重要工作,但这里并没有见到年轻的女人,孩子以及负责看护的男人。 最重要的是没有看到吴氏在其中忙碌的身影。 说实在的,朱厚熜其实挺有些想念那个自己只知姓吴却不知名字的粗鲁农家妇人。 虽然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拿棍子抽打过他的人,但奇怪的是他自己并不记恨她。 反而是觉得那种疼痛感很真实,似乎有一种来自长辈的关心?这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受。 当然,再叫自己经历一次抽打也是万万不可的。 甩了甩脑袋之后,朱厚熜丢去了这些杂乱的想法。 只是想着有可能吴氏去采摘野果菜蔬之类的东西了吧,这项工作在这个村庄来说也非常重要,上一次赵月姑大晚上跑过荒山野岭去采摘野菜,就能够看得出来。 嗯,似乎在这个村子里事关食物就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 进入村庄之后,一行人被赵铁山邀请着去他家的屋子做客,村庄中的人很少,除了几个,可能是在打猎中受了伤,瘸了腿的人还在村子里做些喂野鸡的杂活,其他人皆不见踪迹。 大抵应该是出去打猎了吧,挣扎求活的人,每一个时辰都不能被耽搁,朱厚熜如此想。 不过今日之后,他们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这都要归功于他朱厚熜,他朱厚熜宛如一名英雄一样,不仅带来了吃的穿的,还带来了方便耕作的农具。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不由自主昂着头挺着胸,向前迈步,宛如一头雄赳赳的大公鸡。 一旁陆斌看的分明,不由的怀疑,待会儿两边开始互相运送东西的时候,这家伙会不会要把赵家村的人全部召集过来,好让他去显摆一番。 进到赵铁山家屋子,可以看见他家也多了一间竹屋,这一间竹屋不大,因不知是何用处,陆斌便伸头望了过去,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竹床。 不由好奇问道“铁山叔,这间竹屋是做什么用的?怎么里面只有一张床?” 赵铁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你们上次不是与我们约好了今日来赵家村做客吗?想着舍不得,要小住两日,可是你们这样城里来的,还能再叫你们睡茅草?这便做了一间放床的屋子。” “嗨,铁山叔,您这纯属是瞎操心了,我睡哪不是睡呀?就是别叫我钱鹿和孟智熊两位兄长和家禽睡一块就行。” “哪儿的话,怎敢让两位壮士睡那种地方。”可能是地方变狭小之后,两名中年护卫威武雄壮的气势一下子凸显出来,赵铁山的言语一下子变得拘谨了许多。 陆斌顺势拍了拍赵铁山的肩膀“我说老赵啊,放开点,我这两位叔叔又不吃人,你只管将他们当木头桩子就行。” 赵铁山看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莫名觉得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太放肆了? 如果这两个浑身散着煞气的男人不在,那竟然是要叫这小子的屁股通红才行。 朱厚熜左右又瞧了一瞧,突然发问道“铁山叔,赵月姑呢?她今日又去摘野菜去了?” “不…呃…是是是。”赵铁山有些回答不及,赶忙慌乱的回答,末了又补了一句“呃,回世子殿下的话。” 朱厚熜的心情顿时低落下来,听到了最后一句补充,更是觉得有了一丝烦闷,充斥在胸膛。 突然从窗外传来了一声脆生生的女童呼唤之声“爹!啊爹!啊爹!” 赵铁山立刻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用多看别的,只看这赵铁山的反应,路边可以断定外面的女童定然是赵月姑无疑。 不过这赵铁山的脸色可没有什么喜悦,全然是一片铁青之色,大有一种,这女儿进了屋子立刻就要把她揍一顿的感觉。 “行了行了,别叫唤了,在屋子里头!” 砰!一声响,朱厚熜只见门被撞开之后,未等看清楚,一抹身影迅速冲了过去,直接撞在了赵铁山怀里。 “阿爹!” 赵铁山铁青的一张脸,迅速转换为气急败坏之色“你怎么跑来了?你娘呢?她可知道你跑出来了?” “我娘不知道,不过现在肯定知道了,她非要将我关在屋子里,我又怕阿爹你遇见歹人,我就自己跑出来了。”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敢自己跑,这不是叫你娘担心死吗?”赵铁山实在忍不住在赵月姑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一记。 “爹~我担心你嘛!” “真要遇到歹人,你这小排骨身子顶个屁用!好了好了,你这小讨债的,来都来了,待会儿等你娘来了,先叫她打你一顿,再给你塞回去。” “我不!”这丫头尖叫一声,大概是见到自己父亲安然无恙后,终于放了心,才意识到还有一个等着揍她一顿的母亲可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陆斌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场景,何其似曾相识,这姑娘上一回遇见好像也是在讨打的路上吧! 看了好一会儿的朱厚熜终于按捺不住,啪!一声,把手中折扇打了开来,终于引起了赵月姑的注意。 值得一提的是,这把扇子自从今日出现在朱厚熜的手上之后,今天这是第一次被打开,而且打开的动作都是他练习了好久之后才学会。 实际上在朱厚熜预想的场景中,应该是他穿着锦绣华贵的衣袍,手持折扇,头戴儒冠,做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宛如一个翩翩君子一般露出微笑,身后就是两大车,粮食,衣物等物资,然后享受着四周,尤其是赵铁山一家投过来景仰的目光。 虽然目前这个场景并不符合他心中的预期,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接下来准备用口述的方式向赵月姑描绘自己的丰功伟绩。 “赵月姑,你可知我这次来,带了什么礼物?”朱厚熜露出一个微笑,堪称教科书级的温文尔雅式微笑。 “小哥儿,你是谁?”赵月姑突然躲在了自己父亲身后,全没了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反而是有些畏惧的问道。 朱厚熜呆愣住了,别的不说,还真没见过这妮子这副模样,他扇子也不摇了“我,朱厚熜,你不要跟我说你不认识了。” 赵月姑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胡说八道,厚熜哥儿根本没有穿过这种衣服,以前我们村里的先生可是说过,穿着这种衣服摇扇子,还露出这种笑容的人,一定是坏人!” 不知为什么,陆斌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支离破碎的声音,他有怜悯的看了一眼朱厚熜,只觉得这家伙应该是后悔穿华贵衣服了,说不定回去之后就要将这一身行头一把火给点了。 嗯,不得不说,论战斗力,还是赵月姑强大得多。 第76章 交易事项 朱厚熜愤恨的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破衣服,心中更是恼恨于那帮子胡说八道的读书人,若不平日里有学子对自己提及过:此乃时下最流行这般穿法,乃有德君子之服饰。 自己怎么会出这般糗? 好在,赵铁山相对来说还是关注买卖这事项要更多些,又是直肠子的人,也不打那些弯弯绕绕的结,安抚过女儿之后,直接开口便道“你们打算怎么收皮子?” “当然是以我带来的两车东西……” 朱厚熜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陆斌打断。 他以前在后世的时候干过销售,赵铁山现在这副模样,如同是一个结婚进新房子,急着买家具,又努力装出一副淡定神情的新郎官。 嗯,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大贴切,更具体一点的形容就是他赵铁山现在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他急需但顾虑重重的买卖,对货物渴望的同时,也不得不小心翼翼。 这其实很像是新郎官买家具,都知道这家具一买就是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用具,一个买的不好,走了眼,回去之后就可能被家里长辈拽着耳朵训斥,更甚者还会破坏自己未来的家庭和谐。 只不过稍微有些不同的地方在于赵铁山没有别的选择,只此一家,比如封号,要么有东西交易之后,过上好日子,要么大家都没得交易,过回那个苦逼的日子。 因此签订一个好的契约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更关乎于以后的长期买卖。 “赵叔,我们是这样打算的,咱们两家是第一次合作,过去也没个相互买卖的底子,若是随随便便报了价,随随便便就将货物结清,怕是您村子里的其他人,以及我们家的大人都会有意见。” 赵铁山点了点头,觉得这话顺耳,他也有他的顾虑,粮食这东西还好,只要不是发霉都能进嘴,可关键在于农具。 虽然没指望像以前那样,一柄锄头用半辈子,修修补补又半辈子。 山间这青地埋灰石的难开垦,赵铁山都预料到以后锄头会经常崩了口子,用坏了必然还得拿皮子来换。 但是东西绝不能是那种烂的,旧的,被用了几年的,否则被鹿踢断骨头,余生只能以务农为生的男人们家里非得闹将起来不可。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我赵铁山,你一辈子只会打猎,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你们城里人有什么章程没有?” 陆斌下意识看了一眼朱厚熜。 朱厚熜一看心中也是了然,陆斌虽然出奇的早慧多智,但见识还是不足,他不知道的东西极多,因此即便是疑惑于这家伙为何打断自己,可还是当即答道。 “这个我清楚,取平民百姓的铁匠生意来说,大宗生意一般都是介绍至有名望的老店里去,这样人家才会夸赞一句诚信,若是新店家作大生意,则非要有传承的老师傅作保,或是衙门开出纸契才可,如若不然,这家店铺无法在安陆州待着。” 陆斌点了点头,示意知晓。 赵铁山摇了摇头,觉得这法子根本不可行。 这山间小村,城里无论是官府衙门还是普通百姓都只以为是一伙儿山贼在此居住,还找官府开纸契?怕不是下一次来的就是刀兵! “不妥不妥,若我们这些人有安陆户籍,便是稳妥办法,可这会儿怎么能行?” “倒还有一个法子,不知赵叔你可愿试一试?” “你说。” “那两牛车东西,您全数让人拿到村子里来,皮货,我取一半走……” “好!”赵体上露出一副大喜过望的神似,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大声叫道。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已有两人脸上浮现出不满的神色。 不是旁人正是后面站着的两个中年汉子,陆斌需得称呼一声叔叔的两人。 在封建王朝中,人们普遍的价值观都会认为务农以及从事生产之类工具的价值是要大于它本身所具备的价值。 所以两名中年人理所应当的也认为一半的皮子根本换不来那么多,足够十四五人用的农具。 虽然王府并不缺这些东西,但他俩认为陆斌这是在损害自家人的利益。 乃是极其愚蠢白痴的行为。 如果不是王世子朱厚熜在这摆着,两名身份为护卫的人不好直接插言,说不得在陆斌说出这句话之后,就要上前代陆松管教陆斌一二。 事实上甚至连赵铁山也是类似的看法,只不过这般交易的,受益的乃是他们村子,不可能说劝其重开条件的话。 在这里面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保持着冷静,用旁观的态度观看陆斌做法的,只有一个朱厚熜而已。 一来也是他家真的家大业大,就是包括两辆车在内的所有东西全送出去,也不妨碍什么。 二来也是他熟知陆斌不是一个肯吃亏且无地放矢的角色,这番话说出去必有后文。 “且慢!赵叔,我话还没有说完,条件也没有说尽。” “还有什么条件?” “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就将所有货物赌您一个诚字,虽然我很信任赵叔,但家里人毕竟不知道您的品行,所以如果没有一个预防的手段,家里那边我说不过去。” 听了这样一段话的赵铁山,终于从一股子兴奋劲中退了出来,重新转换为谨慎的态度道“说出你的条件便是。” 陆斌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条件有两个,一是让我这两名叔叔中的一人,以及孟智熊,钱鹿在你们村里待一段时间,以做监视。” 赵铁山犹豫了一会儿“可以,但铠甲不能穿。” “不行,必须有一人着甲。” “这怎么能行!赵家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全是气弱力不足者,一身穿铠甲的军伍精锐之人待在这怎么能让我安心呢?” “你我双方按规矩来,便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赵叔叔若是我,真给出一个全然是好处,没有半分风险的条件,您真的敢信吗?” 赵铁山看着这个笑眯眯的小家伙,突然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这小家伙怎么长得,如果不是我从来不信这个,我就真以为你是哪个山里的老妖精变得了。” “那赵叔叔您的意思是?” “行,第一个条件我同意了,不过你与你叔叔要说清楚,粮食须得自备,我们一不管饭,二不管柴火,除了一间竹屋,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既然您同意了,那我便说说第二个条件。” “你说吧。” “我需要以你女儿为质,以世子殿下或者我的伴读书童为名号,让她跟随我们进安陆州城内,每一次做交易,我们就会带他回赵家村,但事后必须还要随我们去安陆城内为质,直到我们双方确定有信任基石,她方可回归家中居住。” 其实说这句话时,陆斌的内心有些忐忑不安,他觉得下一瞬间,赵铁山的耳光可能就会抽在自己脸上。 凭心而论,他觉得如果换做是自己的父亲陆松面对这个条件,十有八九会痛快的抄刀子砍人。 但出奇的是赵铁山似乎是有所预料一般,十分平静地又问道“你能说说为什么会开这种条件吗?” “赵叔叔,您是这个村庄最有威望,不可或缺,类似于村长族老一般的人物,同样,吴婶婶与赵月姑,也最被整个村子里人重视,爱护,因此带走赵月姑,便是防止您村子里有那种目光短浅人,出现类似拿了农具粮食衣物之后便要怂恿着杀人毁约的想法。” 没曾想着赵铁山闻言之后,居然跟着点了点头“你担心的很有道理,我们村里虽然没有这样的人,但这也是不得不防的事情,我们村子举村逃难的时候,一路上这种人见得多了。” “那么这条你也同意了?” “同意了,不过待会儿得让我女儿跟她娘道个别才行。” “啊,这确是不忙的,我与我兄长是要在您这儿小住几日再走。” “行,让我女儿带着你们去耍一会儿,我去安排着搬东西。” 朱厚熜赶忙将手中折扇递出“赵叔叔将我的折扇拿去做信物,而且还需要由我身后一名护卫跟着才行,这是我早与护卫们约定好了的事情。” “世子殿下还真是够谨慎,好了,不扯那么多闲话,我还得招呼人手搬东西。”赵铁山,在模仿着护卫行了一个笨拙的礼之后,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朝着门外而去。 只不过谁也没见到赵铁山转过背去之后,那一抹打从眼底流露出一丝丝喜悦。 第77章 关于讨好女孩与轻功 在赵铁山前去搬运货物之后,陆斌与朱厚熜二人便邀请赵月姑作为向导,一起往这山间林里,溪边河流转悠着去逛一逛风景。 当然,赵铁山与他们早有约定,能够跑去的最远地方都说好了,更有另外一名中年人跟着,根本不必担忧安全。 而游山玩水这种事情,在诸侯宗看来乃是文人雅士之乐,君子贤人必行之事。 观前朝名篇名师的作者们,那些着名的诗人,大儒们,哪个不留恋于山水之间? 更有甚者如竹林七贤,陶渊明,其流传于后世的文章,诗篇之中,无不透露着向往独居田园,向往隐居深山的意思。 而此种遗世独立之姿被后世之人争相效仿,隐士一词也就成为了名士的翻版。 更加可笑的是,有时候你说哪个城中做了哪篇文章的大儒,就是有不认得的文人,也不见得会被人耻笑。 但是你若是说哪座山的着名隐士大贤,就算是没有文人认识,大家也都会附和着点点头说上一句,哦,原来是他呀! 生怕被打上见识浅薄的标签。 所以,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朱厚熜,向往这种被描述的过于美好之景,也是理所当然。 只不过,朱厚熜这家伙在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做,那就是让赵月姑相信,自己真是半月前才来过这儿的朱厚熜本人。 天可怜见,这真是一件足以难倒他聪明脑袋的事情,朱厚熜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惶急于解释清楚身份问题。 如若不是陆斌年岁太小,莫戈身体太瘦,他都想将两人的衣服扒下来换上,用于解释清楚。 很可惜,他直到被陆斌催促着出发也没能让赵月姑像上次那样亲近于他。 这姑娘不仅死心眼地认为穿着华贵衣服的朱厚熜,不是上次那个心底善良朱厚熜。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陆斌那家伙自作主张的行为,赵月姑却非得认为,要将她带到城里去的这种恶行乃是由他朱厚熜指使。 虽然没有明说厌恶之类的话语,但做向导的时候,与他二人之间非得隔开一个莫戈才肯前行的行为,还是让朱厚熜首次品尝到了挫败感。 所以他找了个机会,征询其陆斌都意见。 “陆斌,你有啥好法子没有?” 正苦着一张脸,迈着短腿对付脚下山坡的陆斌略感迷茫的抬起了头“啊?” “你啊个什么!我是说她。”朱厚熜朝着远处走在最前面的赵月姑努了努嘴。 “嗯……赵月姑,她怎么了?” “你不要给我装听不懂……” “后面的能不能快点!”走在最前面的赵月姑,回过头来高声呼唤,十分不满自己身边莫名其妙的就只跟着一个莫戈,也不知那二人在嘀嘀咕咕些什么,非得背着人! “好!这就来!”朱厚熜高声回应了一句,复又对着陆斌低声吼道“你给我想想办法,我该怎么才能与她说上话。” “哥,我哪儿知道法子!” 虽然陆斌平日里喜欢说一些未成年人根本听不懂的烂话,但若是论及与女性的直接接触,很抱歉,丫两辈子加起来都是一名货真价实的菜鸟,根本没有与除母亲开外任何女性交流的经验。 “你惹出来的祸事,你居然告诉我你没有办法解决?你等着!你等着,这回回去我非叫陆叔叔拿鞭子抽你不可!” 朱厚熜急眼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眼。 大约男孩子小时候都这样,虽然总爱抓女孩子的辫子,故意做出恶作剧的举动,但那只是为了得到对方关注的行为。 若是真要让女孩子生气或是哭泣,大抵心中还是不肯的。 “我的亲哥!我又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然投其所好,也是个法子啊!”陆斌简直要叫起撞天屈来。 “唔……倒也是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哎,你说我把我那折扇送她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那扇子看起来就值钱,你早先就与我说了,那是名家手笔,她一定喜欢!” 朱厚熜一听这话,他便觉得不妥“这种东西怎么会叫人喜欢?真是的,听到你提钱我就觉得庸俗。” 这话陆斌一愣一愣的,钱这东西难道会叫人不喜欢吗?这丫莫不是忘了前几日为算账直揪头发的丑陋姿态? “要不然问问莫戈?” “莫戈?问他做什么?” “因为现在赵月姑只愿意靠近他,把他叫过来问问,说不定他能知道点儿赵月姑的喜好。” 朱厚熜一听这话,眼神立刻飘向了赵月姑的身边,这才注意到,原来莫戈早就走的老远,甚至于比赵月姑还要走在前面一步,为其拨开一些荆棘。 这让朱厚熜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丝丝不爽的感觉。 他此刻觉得,莫戈过于狡诈,居然不声不响间,就做了他没法做的事情。 可法子还是要问询他才好,这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莫戈!莫戈!”朱厚熜大声呼唤起来。 莫戈听见了呼唤,默不作声的飞速朝着两人所在处钻了过来,他消瘦的身形让他几乎没被茂密的枝叶阻拦,很快就来到了这边。 “什么事?” “你在赵月姑边上这么长时间,你可知道她喜欢什么?”朱厚熜压低声音问道。 莫戈露出一个重复展示了疑惑的神情,表达出他既不知道喜欢,也不理解朱厚熜为什么这么询问。 好在,一旁陆斌是个懂得循循善诱的,露出笑容,又道“我的意思是说,在你的眼里,赵月姑是个什么样的人。” 莫戈露出了一脸恍然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站在那儿沉思了好一会儿,随后才缓缓开口道“这是个可怕的人” 可怕?伴随着这个词一同出现的是满脑袋问号,朱厚熜与陆斌两人只觉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那姑娘怎么会与这个词沾边? “她,可怕?可怕在哪儿?” “她,绝对,会上乘武功!”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这是陆斌。 “她,还上乘武功?”这是朱厚熜。 莫戈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没错!她绝对会传说中的轻功!” 朱厚熜回头望向陆斌,用极不确定的语气问道“真有轻功?” 陆斌想了想,试探着朝莫戈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山间泥土,容易留下脚印,你看,就连我也是一脚泥,可她没有。” 朱厚熜顺着莫戈手指,看向他指着的鞋子,随后又看了看陆斌,以及自己的鞋。 这才发觉每个人鞋子上都沾了泥土,而且尤其以自己鞋子上泥最多。 “还真是如此!” “不仅如此,她还擅长用一种怪异的走路方式,总是精准踏在青草,石头上,且能够做到让树叶和枝条主动避开她!”莫戈罕见的话多了一回。 “真的?” “不信你看我的衣服上都有被荆棘条划破的痕迹,刚才为了拨开树枝,手指还流了血。” 朱厚熜看到莫戈手指头上真有一道不算显眼的小口子,顿觉震惊莫名,既有些想去看一眼赵月姑的鞋子以及衣物,又觉得要与陆斌讨论一下轻功是否存在这个问题。 “你们觉得赵月姑用的是什么轻功?” 莫戈挠了挠脑袋,从仅有的还是自陆斌那儿听来的武侠小说中翻出一个名字“我觉得有可能是凌波微步。” “不可能,不可能!那可是只有段誉这种天资聪颖之辈才能学会的北冥派功夫!那可是能飞檐走壁去,跋山涉水的功夫,而那丫头只不过能够做的足不染尘而已,所以我觉得很可能是一种我们都没听说过的粗浅功夫才对。” 莫戈严肃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表示信服朱厚熜的说法。 陆斌尴尬着一张脸打断了这种话题“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咱们体重过重,而且骨架庞大的缘故?” “体重?”莫戈有些疑惑。 “就是身体的重量。” “重量?”朱厚熜觉得陆斌说的就是轻重与否,但尤为讨厌这家伙总是弄些新鲜词出来,让人云里雾里。 “你们怎么老纠结字眼的问题!我是说赵月姑她比我们三人要体态轻盈,身子瘦弱娇小,又是常在这附近山上转悠,自然比我们要熟悉地形,而且穿的又是草鞋,踩的又是青石,当然不会在泥地里留下鞋印!” 刚说完这句话,陆斌就看到两人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失望。 失望之色转瞬即逝,两人分别又有了不同的反应。 朱厚熜随即露出尴尬神色,觉得自己刚才兴致勃勃与莫戈讨论的行为,实在是有些过于失态了。 莫戈他在表露出失望的神情之后,又陷入别的沉思之中,看样子他对轻功这种东西还是念念不忘。 “咳咳,别纠结这些东西了,莫戈,你方才走赵月姑边上,怎么好端端的非要给她拨开荆棘条?”朱厚熜为了缓解尴尬果断转移话题。 莫戈没空搭理他,随口回答道“哦,她草鞋带子断了,怕荆棘条把她鞋子挂住,想叫我背她,我没背。” “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 朱厚熜急吼吼又朝着赵月姑跑了过去。 第78章 竹林之景 “赵月姑,赵月姑!”朱厚熜一路小跑,虽然有些心疼于自己身上这件丝绸衣裳被划开一道道口子,但是还是先大声呼唤起来。 “干嘛?”赵月姑的语气颇有不满,可微微蹙起的眉头却让她略微有些惆怅的内心暴露于朱厚熜眼前。 朱厚熜不必想也知道,她一定是惆怅于脚上的鞋子坏了,虽然他认知还不够,但还是能够略微感受到眼前女孩对于损坏了草鞋而自责。 草鞋固然不值什么钱,但编制一双草鞋所花费的时间,可能会耽误一名男人去打猎,或者耽误一名女人采摘野果蔬菜,兴许这才是赵月姑所不能容忍的事情。 朱厚熜这样想着,心中十分欣赏这个女孩的善良,而这家伙现在这年纪还不懂得收敛与含蓄,有什么想法会以行动的方式直接表达出来。 “脚没事吧!”说着话,朱厚熜走到小姑娘近前蹲了下去,伸手就要查看姑娘家的脚踝。 这种行为即使放在后世也极不礼貌,赵月姑更是在恼怒与羞涩间直接后退几步,差点要一脚踹在朱厚熜的身上。 不过,赵月姑毕竟年岁大一些,且这个时代的许多女性向来擅长容忍,尤其是在面对这看上去就赔不起的衣裳时。 “起开!没事!”赵月姑用生硬的口吻说道。 听到这种语气,就算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朱厚熜,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不妥之处,自己似乎犯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于是有些讷讷,语气低了下来“刚才莫戈和我说,你草鞋的带子断了,山水密林之间杂食丛生,我怕你一时不注意扭了脚,却是我过于唐突了。” 赵月姑看着他几乎要把脑袋埋到泥里去,其模样好似一个鹌鹑,顿时觉得这冒失鬼直让人发笑。 这姑娘也不是那种擅长隐瞒自己性子的人,于是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熜哥儿,你真是,笨蛋一个!” “等等,熜哥儿?你刚才还不是认为我是那外来的陌生人吗?” “傻瓜!快背我!”女孩伸出双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呃,不对,男女授受不亲!” “我才懒得管你呢!”这个最近一段时间身上颇有了些好气色的活泼女孩。极为大大咧咧,直接就扑到了他半蹲下去的背上。 朱厚熜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脸红,更不清楚这个女孩为什么如此…活蹦乱跳,但迫于无奈之下,只好轻轻扶住女孩的小腿,用颤巍巍声音嘱咐道“那个,别,别乱动,小心一点。” 在朱厚熜没有看见的角度,赵月孤的小脸蛋上也有一些羞红之色浮现,她用力晃动了一下双腿“走吧,我知道一处好地方,走快一些,若是去晚了说不定就没有了。 朱厚熜闻言颇有些艰难的挺了挺颇显富态的小肚腩,他家的伙食太好,又缺乏锻炼,本来凭借着小孩子活力旺盛,走一些山路没什么问题,但是一背着堪称瘦弱的赵月姑之后他就感觉到了吃力。 好在刻下这个朱厚熜还不是那个嘉靖皇帝,尚且拥有毅力这种东西,为了面子咬咬牙也坚持得住。 “你刚才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朱厚熜试图用一些话语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能坚持到目的地。 赵月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像你身上的这种衣裳,以前只有镇上的老爷来收村里粮食,才能够偶尔看见,那些个老爷们从来不让我娘和我抬头看他们衣服和脸。” 朱厚熜叹了口气“明白了,我不会再穿了。” “嗯,在山上可不能再穿这种衣裳,你看你衣服上被划出这么多道口子,真是可惜,也不知道你回去之后,你家大人看了你身上的衣服之后会不会揍你” 朱厚熜本想说不会,虽然这身衣裳颜色以及纹路他最喜欢,但衣柜里同样材质纹路的也还有,甚至价值更高的云纹广袖也有不少,更别提那一套普通人碰都碰不得的柿子冠冕服饰。 这是那样会产生距离感,今日因这身衣服而带来的麻烦已经足够多,就是傻子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于是他回答道 “我母亲若是见了我穿成这样回去,竟然也要责罚,不过这是我最喜欢的一身衣裳,特意穿来见你们赵家村的人。” 女孩子总是早熟一些,即便朱厚熜的话语其实并不含其他的意思,可还是让这个小姑娘的脸又一次红了红。 她随即使劲用拳头锤了锤朱厚熜肩膀“呸!休想用这些话诓我,你就是个坏人!” “嘶!你这丫头片子!好端端怎么打人?”朱厚熜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这女孩忒不讲理! “谁是小丫头片子!”赵月姑讨厌这个称呼,这让她一下子又失去了羞涩的感觉。 “你!虽然没问过铁山叔,但想来也不过和我一般,七八岁年纪,不是小丫头片子,又是什么?” “哼!我今年可是十一岁了,按你的说法,我该叫你一声小屁孩才对!” 朱厚熜立时就是一愣,没成想背上之人居然已经是十一岁的女子,按照当前时代看来,再有五年便完全可以嫁人了。 “为何十一岁的你,看起来却像是比我大不了几岁?” “没吃饱饭过,自然就这样,乡村子与城镇子大不一样。”这是赵家村任哪一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事实上这也是朱厚熜没有仔细观察,只要认真看一下就能发现,年岁相近的中年人护卫与赵铁山之间便有非常明显的对比,护卫们比赵铁山几乎大了一圈,而赵铁山看上去比两名中年人要老了十岁。 “你们以前生活安逸的时候也吃不饱饭?” “吃不饱,也不能吃饱。” “为啥呀?” “因为我又不种地打猎,每日吃饱作甚?” “可赵叔叔不是十分擅长打猎吗?就算吃不饱,也应当能做到,让你不饿才对。” “你不明白,阿爹就算是能够时常带回猎物,也是要存着,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就不能吃存的东西,我们赵家村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做的,这次逃难就派上了用场,附近几个村子遭了灾都有人逃出来,唯独我们赵家村后来活下来的人最多。” “匪寇难道不搜刮村子吗?” “笨!鸡蛋怎么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呢?当然是留一部分给人搜刮,再有一部分藏到别处去啊!”赵月姑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显得有些骄傲,仿佛这种村中人小聪明本身值得她骄傲一般。 但无论是朱厚熜还是后面听着的陆斌都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骄傲,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们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本能的认为苦难本身就是痛苦且艰辛的事情,不会因为比别人少死几个人,比别人多吃一口饭而值得让人开心。 但这种观念又不能强加到赵月姑的身上,说给她听也不行。 因为他的母亲,他的父亲都是借由此种小聪明小智慧而存活下来,赵家村赵姓也因此而有传承有存续。 难不成为死去的同行之人悲伤而难过?还是让她去拿起刀剑与恶人厮杀? 日子不过了?父母不要了? 虽然这种行为一定程度上符合儒家学思,但是莫要说把这种话讲出来,只是想一想,朱厚璁都觉得非常无耻且极度自私。 “看!前面那一片竹林就是我说的那个地方。”背上小姑娘声音既清脆又欢快。 朱厚熜闻言,眼睛立时就是一亮,立时甩去脑子里纷乱的杂念,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一片翠绿之影,挺拔之姿。 象征着清雅脱俗,高风亮节的茂林修竹,也是朱厚熜平生第一次见。 自古以来四君子之一的竹,被文人以诗歌颂,以文称赞,别的不说,就只是朱厚熜他老师给他的文集之中,他有映象的颂竹名句便至少有三四句。 尤其是那两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之景,早已经被他想象过无数回,每次都觉得先生为之形容的月下独酌孤傲之姿,真是天下最帅气的事情。 他脚步瞬间轻快几分,心中更是决定,如果这竹林当真符合自己想象,则说什么也要在当中放下石桌石椅,有机会还要设立竹台竹亭。 “竹林之好,在于孤傲挺拔,在于幽静怡人,我先生也很向往这种地方,曾经和我说过,希望以后能够在类似的地方隐居,做个山野之人,可见竹林之景向来能够让人流连忘返,赵月姑,想不到你竟然能找到这样一个好去处。” “竹林之景?孤傲挺拔?那是什么东西?”一边挣扎着从朱厚熜背上翻下来的赵月姑有些疑惑于这词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里很好看,是个好地方。” 小姑娘立刻冲他翻了个白眼“好看有什么用,把你们带过来可不是为了好看的!” “呃,这竹林之景不是特意让我来观赏一番的吗?” “哎呀,叫你们来是来挖竹笋的,那才是真真正正好看的东西,里面有一些笋子藏的又深,又大,再不挖长成竹子可就不能吃了。”小姑娘赵月姑展露出一副活泼劲,颇不客气的指挥起来“那位叔叔,你把旁边枝叶砍一下,小斌,熜哥儿你俩你和我一起挖土拔笋,莫戈你把挖出来的笋子搬到空地上。” 朱厚熜为之愕然,他对竹林之景的美好向往和殷殷期盼,在这一瞬间被这丫头破坏了个干干净净。 不过就连他自己不知为什么,下一刻他又在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好挖竹笋便挖竹笋,不过中午得让吴婶做竹笋炖肉给我吃!” 赵月姑又朝他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第79章 王先生 当然,挖竹笋这事儿并不像朱厚熜与陆斌想的那般简单,尤其是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 即便是因为前几日刚下过小雨,山间的泥土湿润而柔软,也让几人挖的十分艰辛。 过于繁杂的根须,以及只能刨根取笋的方式,让他们一个个都成了泥猴子。 朱厚熜的丝绸锦缎小褂,算是彻底看不出来人模样。 而且比较悲催的是,他手指头一不小心被竹虫咬了一口。 小虫子咬出的两道伤口甚至没有来得及结痂便已消失不见,可问题关键在于,那破虫子咬住手之后就这么挂在了手指头上面好一会儿。 于是大家伙儿就一起欣赏了一出世子殿下发足狂奔的好戏。 最令朱厚熜羞恼的是,明明他掩饰住了, 可这不成器的陆斌,走过身边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哥,你是不是掉泪珠了?” 好吧,自己只不过“疼痛”而一不小心掉了一丁点不受自己控制的盐水而已,有必要如此大呼小叫? 想自己如此一名谦谦君子,竟然被这货来了这么一句话,现在自己的形象在旁人看来一定是个爱哭鼻子的小破孩! 朱厚熜觉得,一两个先生一定无法教好这混蛋,回去之后一定得多找先生来教他,尤其是那种善于书法与字帖,那种端正坐姿要一个月,练习笔力又一个月的先生多多益善! 不仅如此,更有那种在文士之间有名的严师。 能够做到丝毫不顾及旁人,毫不犹豫挥动戒尺的先生最佳! 这当然不是报复之类邪恶念头作祟,而是自己作为一名兄长,秉持着长兄如父的情操,正在为至亲至爱又聪慧的好弟弟未来学业与成长而尽一份心力。 说真的,像自己这般好的兄长,真是至情至性,世间罕见。 朱厚熜对着陆斌,嘴角莫名勾勒出一抹笑容,陆斌不知为何,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快起来!别在地上杵着!让我看看!”远处的赵月姑还以为朱厚熜摔跟头了,跑过来直欲一把将朱厚熜扯起来。 可惜十一岁的赵月姑体重还没有六岁朱厚熜重,差点一个跟头让自己也摔在地上。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被虫子咬了而已。” “怎么听陆斌说你哭了?我还以为是摔了跟头,让我瞧瞧,要是有淤青,或是划破了大口子可不能说没事!我可是见过划了一道口子,两天之后脑袋发热活生生被疼死的人!” “你别扒我衣裳!真没事,只有手指有两个小口子而已。” 有些惶急的赵月姑真切瞧见两个小口子之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顿时又毫不掩饰的递过去一个鄙夷眼神“就这么个小口子,也值得掉眼泪?我爹可是说说,男儿泪可金贵着呢!” 朱厚熜闻言,稍有平复的内心再度燃烧起熊熊烈火,立刻朝陆斌恶狠狠丢过去一个“你等着!”的眼神,随即又朝赵月姑言道“哪儿有!你尽听陆斌瞎说,他才三岁,肯定是把我身上流的汗看错了。” “要不歇一会儿?” “不挖笋子了?” “不挖了,秋笋太大,有五个足够吃了,再多也拿不走。” “去哪儿歇息?” “林子里面有一处空地,是我家爹我叔叔做竹屋,伐出来的,那一片地上铺满了竹叶,边上还有一条手臂粗的溪流,又好看又软和,还能喝水!” 朱厚熜听着这丝毫不雅致的描述,依然感到心动,府中先生介绍曲水流觞这一词汇的时候就描述过类似的场景,当即答应道“可以!我正好喜欢这种风景!” 不过随即又觉得有些可惜,可惜自己既没有成年,也没有那种诗词歌舞,信手拈来的本事,更何况身边三五人,皆不识字,否则定是要体会一下那幅场景中的潇洒与乐趣。 见朱厚熜表露出一副欣然向往的神情,赵月姑也露出笑容,当先一步走于前面。 竹林茂密而繁杂,若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有一处被开辟出来曲径通幽的小道,直往竹林深处而去。 因为近期时常有赵家村村民来此伐竹采笋,所以道路虽窄却平整而又干净,算是山间道路中难得走起来颇为舒心的道路。 据赵月姑所说,这条道路村里妇人也时常有人来,她们生怕那些灌木丛树枝横生的场面,会使村中男人们绊了脚,划出伤口又或者是摔出淤伤,早早便将那些能当柴火烧的东西捡回了家去,不知成了哪一顿饭的灶火。 “山上只要是人常去的地方,都被村里娘亲婶婶她们清扫过一遍了,若不是我爹他们严禁女人与孩子靠近打猎场地,娘亲她们恨不得把整片山都清理一遍才好。” “为啥?”这话是陆斌问的。 赵月姑眼帘垂了下去,第一次用有些黯然的口吻答道“因为我有一个阿叔埋在这儿,他就是被树绊了一下,摔了淤青,又不肯吃东西,没熬过来。” 赵月姑顿了顿,又道“而且虽然老族长他们都已经没了,可毕竟都是赵姓,碑总是要立的,还有一些祖宗牌位,一路带了过来,我爹说了,以后等种出粮食,不用频繁打猎的时候,是一定要找一个朝阳背暖的高处作为祭拜地方,所以说清扫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 陆斌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轻快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欲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候朱厚熜一脸肃穆的点了点头,反而应和起来“这确实是该为之事,祖宗不可不祭拜,逝者不可不供奉,故去之人已经再也找寻不见,可生人总要有一个可供追思的净土。” 说着他顿了一顿,复用庄重的态度道“若是要人手,月姑,你可以和你爹说上一声,我朱厚熜家里,人手总是够的,而钱鹿孟智熊,你也都认识,要建就建个好一点的。” 赵月姑顿时精神起来“熜哥儿,可别唬我!” “不骗你。”朱厚熜露出一个堪称温文尔雅的微笑。 小姑娘重新展露出灿烂的笑容,令射入林间斑驳的阳光也明媚了不少。 几人复又前行数十步,潺潺流水之声隐约可闻。 静心细听,又有翠鸟鸣叫之声悦耳,竹叶沙沙之声怡情。 而在竹林隐逸间,可见一片空旷且绿意盎然之景呈现在众多竹子缝隙夹杂之处,令人禁不住生出向往之心。 若有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在此,一定会一边高歌各种咏竹的诗句,一边欣然步入令人心旷神怡的场景中去,一同来一场雅会。 毕竟就连苏东坡也曾说过,宁可无肉,不可无竹。 清风徐徐吹拂,又带来一抹香气,清而淡雅的香味,旁人闻不出来,可朱厚熜却晓得,这是茶香。 这应当是有人在林间煮茶,而且林间这人当为一文士,且家境不俗。 因为只有第一壶茶水被倒去,才会散发这般浓郁的清香,而朱厚熜只见过讲究的儒生们懂得第一壶茶当倒去,以为洗茶。 似陆叔叔以及陆老爷子,虽然也喝茶,常备有好茶水,但从来都是当白水那般牛饮,连饮品都不算,只当成提神解渴的玩意。 而陆斌,哼!自从这混蛋拿自己心爱的茶叶要去煮劳什子鸡蛋,还打碎了自己一心爱的陶瓷茶罐之后,他就不配喝茶!对!不配喝茶! 不过有些奇怪,梁松山附近有山贼出没这事情整个安陆州乃至附近村镇都已知晓,怎么还会有文人敢往山里跑?就不怕被贼人杀害? 是带着足够的护卫?还是那种山林隐士? 正当朱厚熜用狐疑之态思索时,迫不及待想要休憩的陆斌当先一步已然拨开最后一片竹枝,直接走到了空旷的场地之中。 陆斌虽然与朱厚熜一样,也挺喜好山间野趣,可毕竟身体年纪只不过三岁,他能够在不算陡峭的山间行走而不要人背着,都可被称一句意志力坚强。 期间,在朱厚熜没能注意到的角落里,身后一路默不作声的叔叔都问过几遍,是否要在他背上睡上一觉。 可终究是不忍心,这个姓柯的叔叔虽然把内甲给了孟智熊穿,可十几斤重的外甲,又爬了这么多路,就算是再厚的脸皮,也不好真同意下来。 而到了这会儿,陆斌已经支撑不住,迫不及待想要找块好眠的地方休憩一会儿。 如果有杯热水喝,那便最好不过。 他这样想着,已然钻入这被开采出来一片空旷之所,正如赵月姑所言,此处被掘的干净,地上又铺着一层或枯黄,或翠绿的竹叶,远处有一条溪流潺潺,水流顺青石而下,溅落之声既清脆又涤荡心灵。 本想就这么走到水边饮水,虽然这是生水,可前世看过一些书,说是活水就是浑浊也无妨碍,况且这又是古代。 不过,他习惯性四处张望了一下,又见到一年纪颇大,身形微瘦,身穿儒生服饰,有一缕长髯的中年老男人。 正他端坐于一堆篝火之前,篝火架子上煮着一壶茶,他本人手中则捧着一竹筒,竹筒之中冒着腾腾热气。 此人悠然的品茶赏景,加之他此时这一副人来不觉扰,人去不觉闲的淡然平静之态,差点让陆斌都以为自己是见到了那种传说中的真正隐士。 不过陆斌嘛,他向来是个脸皮厚的掩饰不掩饰什么的其实不重要,他觉得以自己这孩童身份讨一杯热茶喝了应当是唾手可得。 小跑几步,进到这中年人的跟前,二话不说,直接做了一个十分不规范的见礼“小子见过先生,敢问先生大名?” “我姓王,名…”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先生之名,呃……我只听了个姓,便觉得振聋发聩,似曾相识!想必一定是居住于梁松山之上专注于学问二字的隐士高人,像您这种大贤,一定深埋于道理之中,求先圣之道,不舍昼夜,偶有文字留于儒生之间,也一定让千人追捧万人敬仰……” “可我还没说名字呢!” “不必说名字!您这样的闲人求的是高雅求的是淡然,高洁之品行已经深埋在您隐居深山,埋首经义的行为之中,论及传承先圣衣钵,您定然走在只想着功名利禄的那些人更前面,所以那些俗里俗气的名声钱财之类,我不会提,您也不想提。” “慢着!虽然钱我真的无所谓,但是名声,也就是你说的俗名,我还是要的!” “嗯,正如我所料……啊?” “而且,你这惫懒小子,其实根本没打算认识我,对吧?” “呃……” “真是无礼,把手伸过来!” 陆斌不敢违抗一名成年人,关键是自己跑得太快,柯叔叔离得又远,只好把小手递了过去。 眼前这王先生毫不客气,从背后掏出一根自制的竹尺,啪!啪!啪!就是三下,不轻不重,既有告诫之意,又不伤人。 这位王先生在打完人之后又摸出了一个竹筒,站起身子去往水边清洗了一番之后又递给陆斌。 “嘴唇都是干的,一早便看出来,你是想讨热茶喝,直说便是,小小年纪哪儿学的那些奉迎的话?自己倒茶!还想着老夫给你倒?” (ps:年纪相差较大的年长者对于年幼者可自称老夫,有时候甚至可以叔叔对侄子自称老夫。) “不敢,不敢,小子乃是安陆州陆家子弟,敢问先生是?”陆斌充满恶意,他觉得这王老头来头肯定大不了,毕竟他这身长衫都洗得发白,刚才说不在意钱财,百分百是在骗人! “老夫乃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观政工部,曾任刑部主事,兵部武选司主事,贵州龙场驿丞,现任吏部考功郎中,南京太仆寺少卿,家系浙江余姚王氏,名曰守仁,字伯安。” 事实上当陆斌听第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慌了,这家伙怎么报履历跟报菜名一样,没完没了? 而最后听到一句:名曰守仁,字伯安。的时候,陆斌只觉得脑袋中轰然一声炸响,仿若有一声惊雷闪过,只把他劈的呆立当场。 口中不由自主的喃喃道“他母亲的,阳明先生!这可是湖北,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回乡探亲,途经此地,还有,手再伸过来,小小年纪又是璞玉天成,在哪儿学的口吐成脏?” 第80章 学而不思则罔 陆斌又挨了王守仁三棍子。 这回是真打,小手上都有了红印子。 不过,他没敢生出半点不恭敬之心出来,原因也很简单,眼前这位先生,正儿八经是一名圣人! 众所周知,圣人们,他们在能文或者能武的道路上选择了既能文也能武! 比如孔夫子是一米八山东大汉,能举起城门门栓。 王先生当然也不例外,他也属于那种既能讲又能打的神仙。 有多能打呢?举个例子,他刚从贵州那一片出来,在贵州开了个龙岗书院,贵州那一片有了在心学流派并不显赫的贵州学派。 至于为什么关于点能够作为例子,原因也简单,因为贵州这一片地方在这个时候还是一群土司管制,属于未开化地区,一个女人跟丈夫干仗就敢起兵造反的那种。 五年出不得一个进士,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王老师在这片一言不合就开干,动不动闹造反的土地上,硬生生教出一群虔诚的心学信徒,他如果不是足够能打,他拿啥摁住这帮学生? 王守仁打完棍子,又颇为惬意的端起竹杯抿了一口茶水,复又环顾起四周,如同享受景致一般。 唯一有些煞风景的,就是边上这小子。 他如同苍蝇搓手一般,一边嘶嘶嘶嘬着冷气,一边甩着手。 不过对此现如今的王阳明不会苛责什么,他早不是当年那个方正且一板一眼的儒生。 突然一声清脆响亮的稚嫩童声从稍远处响起。 “王先生,小子乃是安陆州兴王府世子朱厚熜,见过阳明先生。” 王守仁皱了皱眉头,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孩子居然是宗室子弟,而且还是离当今陛下血缘比较近的一人,从辈分上来说,眼前这孩子乃是今上的堂弟。 来者正是朱厚熜,他在陆斌走到这先生边上去时就走了出来,只不过在听闻王守仁报出自己名号之后又钻了回去。 王守仁早就看见,只不过先前未曾理会。 现在这孩子走得近了,再观瞧其模样,帽子被扶正,衣服也被捋平褶皱,脸也被打湿清洗过,可以想见,方才钻回去一定是在整理衣冠,清洗面庞。 相对而言,这是非常得体的举止,既免除自己有会失礼的风险,也会让对方感受到自己被尊重。 但这太过规矩,太像是寻常儒生,在儒生之间,卑见尊,幼见以及徒见师时盛行这种礼法,更甚者,递拜帖,沐浴更衣,点檀香,样样都缺不得少不得,某种意义上来说,古礼已然成为行贿受贿之手段。 一旁陆斌见朱厚熜这好兄长终于钻出来,心下一松,终于来了个分摊火力的。 牛饮一口茶水之后,接了一杯茶,随即迅速让开相对而坐的位置,屁股差点直接挪到水边上去,反正是不肯离得王老师太近。 “下官见过世子殿下!”王守仁端正起来,刻意显得一板一眼,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成年人在与孩童说话,且短短一句话之中蕴含着十足的距离感,似乎一句话把人给隔开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 不过令王守仁也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世子殿下并没有搭理他,而是皱着眉头先去拽住陆斌的衣领子,硬生生将其拖到近的地方来,口中更是直接训斥“你给我坐的近一些,阳明先生可是真正的饱学之士,儒学大家!我先生曾说过,他曾因为状告刘瑾而贬谪贵州,是一名真正有气节,品德高尚的人,与这样的人对话,对你我兄弟二人一定大有裨益,怎么可以懈怠?” “兄长,你自己与阳明先生说话便是,我只想歇息一会儿。” “陆斌,不可懒散!” 这宛如真兄弟般的场景让王先生第二次感到迟疑,那另外一个聪慧早熟的小子表现的可丝毫没有贵族气质,而且报的名号也是安陆州陆家人,莫非是说谎骗人? “敢问世子殿下,此子是?” “哦,他乃是王府典仗正之子,陆斌。”朱厚熜一眼便看出了王先生的疑惑,又解答了一番“其母乃是我乳母,我一直视他为亲弟,他也一直唤我为兄。” “原来如此。” 不过随即朱厚熜又露出一副毫不掩饰的嫌弃之色“只可惜这家伙极为懒散,不肯进学,明明天资聪颖,可就是要一拖再拖。” 王守仁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关心自己的兄弟,来,你也饮一杯茶喝。” 朱厚熜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颇为开心的笑了起来,他知晓这是王先生略微放下距离的象征,而且这种举动这也让他略知道了些这位先生的脾性。 接过竹筒,轻扇茶香,微啜茶水,朱厚熜一举一动之中皆带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韵味,仿佛只有他这品茶才堪得品味二字真义,而旁人,只仿若凡俗而已。 这却也是朱厚熜故意露出的不同,这非是他的本意,而是一贯以来,他父亲所教导的一种模式 只要他摆出类似的姿态,读书人就会以平等,甚至是尊敬的态度面对他,就连他的老师刚来王府时见到他这副端庄的模样,也变得小心而慎重。 可这一套对王阳明并没有任何作用。 类似的品茗姿势,王阳明也会,而相较一名幼童来说,年过四十的他更加明白其中的道理,也更加懂得如何运用相应的办法,以区分与常人之间的不同。 虽然说王老师目前刚从贵州那一片钻出来,但毕竟家里是耕读传家,亲爹更是一名状元郎。 只是王守仁对于这种东西向来不喜欢,也不屑于用。 他也不对孩童藏着掖着,直接便问道“你为何要做出这种姿态?” 面对这第一次有人提出的问题,朱厚熜愣了一下,如实回答道“您是文人,又是一个真正有道德的君子,我认为用这种姿态向您请教,是对您的尊重。” “可这会让人与人之间产生距离感,你面对的是我,我明白你礼节中表达的意思,但是你身后的护卫以及那个小女孩,就会下意识离这样的你更远一些。” 朱厚熜闻言下意识向后看去,中年的护卫因为一直板着一张脸孔,显现出不敢懈怠尽职尽责的模样,也看不出来什么。 可赵月姑的模样,即使隔开老远也能够看得清楚,分明是疑惑中略带惶恐之色,略靠近的步子已然停住,扭扭捏捏间还想去到那并不相熟的中年护卫身边去。 这让朱厚熜产生了一丝不满,同行已有很长时间,相互间脾性也有了大致的了解,都已经已经直呼其名,怎么还露出这副神色? “不明白吗?你刚才表露出来的形象,虽然端庄肃穆,表露出郑重对待他人的态度,可,那是权贵,儒生以及士绅之间才会使用的理解,再普通人眼力看来,此乃高不可攀也,那女娃看上去约莫有九岁上下年纪,其父母一定数次教导过面对地主时,面对官差时应有的反应,故而有此表现,也不足为怪了。” “您说的没错。”朱厚熜突然笑了起来“我可不想在与一名朋友交往之时有高下之分。” 说着,他身子骨一下子懒散起来,肆意忘形之下,不仅说话语气自然了几分,就连背也不板的笔直,几乎要斜靠着。 “善,孺子可教也。” “诶,先生您怎么知道赵月姑九岁上下年纪?” “我不仅知道她大约九岁,我还知道你大概只有五六岁,对否?” 朱厚熜一点头,答道“先生慧眼,晚辈今年六岁,不过再有一个月之后便七岁了。” “我在贵州龙场做驿丞时,曾与那里百姓同居同处过一段时间,山民以猎为生,次则食稻,再次食果,因为不能每日有打猎收获,因此曾在一极穷困的村寨中见过,其中人为了活下去,在吃饭这件事情亦作了区分,青壮之男每日两餐,食肉吃米,早晨时吃饱,青壮之妇每日也是两餐,食米吃果,两餐皆不果腹,幼童每日两餐,食肉吃米,亦不果腹,老弱者,每日一餐,食菜吃果,可饱腹,那里老者之寿常不过六十,许多幼童年逾十岁,看起来却只有寻常人家的孩子七八岁模样。” 朱厚熜细细听完这段话语,不及思考,愤慨之语已然脱口而出“真是莽荒之地,一点儿孝悌之义也不懂,村寨中老者,即便非父非母,也定然是父兄,或是叔公,竟可忍心只给一顿能叫人饿死的素食物......” 王阳明在听着这不加思索的言语,以及愤慨之声时,眉头越蹙越深,几要拂袖而走,痴愚且盲目笃信死板儒学之人,不必教,教也教不会。 好在眼前的这孩子终究顿住,眼中露出挣扎而浮动的神色。 不必说也知道,当初自己到龙场的时候,比他的挣扎之色还大些,一些苦不堪言的经历,对原本深信不疑的观点进行冲击时,就是会有这种状态出现。 也就是这乃是一名孩童,对理学,气理学,儒学,程朱儒学这些东西还涉入不深,尚且懂得思考。 “就连赵月姑,尚且会翻山越岭让吴婶婶多吃两口菜,若是有的吃,怎么肯让家里老母受饿啊......” 朱厚熜抓了抓脑袋,终于发出了这样一声感叹,可其中迷惘,深思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唉,看来你也是有所经历,有所体悟,正是这样的道理,村寨之中的食物就这么多,弱青壮男人没力气,则原本可以打到的猎物可能也会丧失,若青壮妇人没有力气,则村寨之中微薄田地何人照看?叫他们如何顾及老者与幼童?” “可如果不顾及两者,这种连基本的孝悌人伦也不顾之村寨,还有存续下去之必要吗?我的先生曾多次与我讲过卖身葬父,怀橘遗亲,哭竹生笋,卧冰求鲤,为母埋儿,更不知多少次向我说明孝悌之义的重要性,我也曾深以为然过,不知为何,如今却迟疑了。” 谁知王阳明听闻这话,陡然之间勃然大怒起来“汝老师真乃迂腐之辈也!自己已然无可更改的见识,竟还要强加于旁人,可笑这种人也能做先生?” “阳明先生!”朱厚熜无法忍耐,冷然出声“即便我先生自认不如你,敬佩你,你也不得随意侮辱他!” “你也是痴愚之人!先生教导之事必然全对吗?你难道不加以思索吗?”王阳明毫不客气,一巴掌拍去朱厚熜朝他指出一根手指的无礼行径。 “这......” “陆绩怀橘遗亲,看似孝顺,可若是有人在你王府上求护卫之职时,突然有人明目张胆揣走两枚橘子,即便事后他解释清楚,乃是孝敬母亲,你还会取他任职吗?” 朱厚熜一时为之愕然,又思索了一阵,想了一下那幕场景,突然打了个激灵,如实回答的言语中竟然浮现出一丝后怕之意思“损公肥私者,不可取也。” “哦?你方才不还是说,陆绩怀橘遗亲乃是值得赞扬的孝顺之行吗?” “他今日可以因孝顺母亲而得到桔子,若是又给其职位,明日他便可以用孝顺母亲的名义偷官,偷钱!乃至贪墨,受贿无恶不作,我父王就举过这种例子,可惜我以前没认真听!” “正是这样的道理,又比如哭竹生笋,卧冰求鲤,幼时吾便觉奇怪,家母爱我胜过爱己,同理,天下亲母当多为如此才是,而盂宗的母亲为了要吃竹笋粥,把儿子冻死再外面,是爱乎,还是非爱乎?盂宗为了竹笋,若是把自己冻死了,是孝乎,还是非孝也?” 朱厚熜听着听着,忽然苦笑摇头“为母埋儿也定然不真,我认得一名唤赵老八的逃难客,他母家中老母,他妻子为了让他能够带着两个儿子免受刀兵,逃出升天,宁可那自己性命取阻挡刀刃,也不肯独自逃亡,可以想见,哪儿会有祖母让儿子杀死孙子,用以更好的服侍自己呢?” 王阳明冷笑数声“那晋代郭巨为母埋儿,再吾观来,若是后人编撰,则可怜郭巨徒受此污名也,若是郭巨乃是真的去作出这种行为,而被后人记下,则郭巨不过乃是一名狼子野心,沽名钓誉之徒耳!” “先生,说的是。”朱厚熜信服的点了点头。 王守仁突然大喝一声!宛如当头棒喝“不许作应声虫,要多想一想!他人之学只能化为他人之用,你学了他人之学,就要变成他人吗?告诉我,为什么我说的对,难道我辩驳了你老师的说法,孝就不重要了吗?” 朱厚熜悚然一惊,沉默了一会儿,思量一阵之后,用极为肯定的口吻答道“孝,还是很重要的事物,不可或缺,先生刚才所辩驳的,乃是损自己之体,伤亲者之心,害血脉之系,损父母之命的行径,乃不孝也,可我爱我母,亦爱我父,喜爱乳母之关怀,乐于兄弟之陪伴,安于陆叔之护佑,于我而言,皆不可或缺,我既不愿意令他们忧心,也不远令他们损命,孝行之事,乃喜乐也,乃平常也,出于细微处,从不该体现再某一件事之上,而是我乃真心爱父亲,孝顺的行为也自内心而出。” 阳明先生大笑起来,乐的根本合不拢嘴“正是如此,正该如此,你真是我平生仅见的聪慧,竟然自己就体悟了这样的道理,不过你需谨记在心,一味听他人教导,学习书本中的道理,而不自己去思索其中真意,要么你会变成一个痴愚,只知书本而不知其他的呆子,要么便会似今日这般,因为碰到了与所学不同的状况,便陷入迷惘与怀疑之中。” 朱厚熜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犹豫了一瞬,随即站起身子,一弯腰,一施礼“先生之言,晚...学生受教,当谨记于心。” 王老师坦然受之,抚须微笑以待。 不过这种和谐的能够载入史册,说不得会让成语词典多出个词的场景在下一瞬间就被一煞风景的清脆童声给打破了。 “王先生你倒是说说,那个穷村寨后来咋样了,怎么说一半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第81章 思而不学则殆 王守仁愣了片刻,如实答道“我与几名学生试着施以援手,他们已经脱离窘迫之状了。” “先生是怎么做到的?” “我的学生中有擅长打猎者,捕鱼者,一同渔猎以补充食物,令老弱妇孺皆有所食。” 陆斌一点儿思索的神色也没有,头直接摇的如同拨浪鼓“这只能够解决一时的困扰,而不能解决以后的问题,先生定然不会只这般做。” 王守仁点了点头,接着又道“我与我的两名仆人皆是身强力壮者,借闲暇之时为那村寨开辟道路,而我的学生之中,家里有行商贾之事者,以商贾之道,以粮食衣物等交易皮毛,竹笋,蘑菇山中之产,老弱妇孺衣食皆无忧矣。” 王老师这句话说的虽然是陈述一件事一样,但不知怎的陆斌就是听出了疑问以及考教之意。 原因无他,这位先生现在陈述的法子就是这几日陆斌与朱厚熜在这山村之中用的办法。 “这可以解决一段时间内的困难了,可这是凭借着您的威望,以及你学生带来的便利而勉强维持的事情,想必当您以及您的学生求学而去时,那些商贾们肯定不会愿意再去那个村寨了。” “为何呢?” “很简单,因为人惯会趋利避害,山间道路崎岖难行,又有虎豹蚊虫危害性命,若不是您这样名声大的人,以及你学生那样在当地势力强盛的人在,哪里会有人去捞什子名不见经传的村寨呢?可以用作收货的地方,岂不是到处都是?” 王守仁嘴角略微抽了抽,这桩事当初自己也是实践过,仔细观察过很多人的举动,才逐渐能够体察出来,没想到这一小孩随口就给点破了。 “所以乘着可以得到的短暂时间之中,我教导村寨之中一些年轻人学习文字,语言,数术,又教导一些蒙学道理,又趁空闲之时,与村民一起探寻可供开垦之山地,或种谷物,或种菜蔬,至第三年时,村中已然再无饥谨之患了。” 陆斌满意的点了点头,有王老师作为参考答案,便说明,自给自足的路子走的还是没错,想法也没歪,想要改变赵家村困顿的现状,最终解决方案还是产出,其他玩意都是为赵家村争取产出所需的时间而已。 他莫名感觉到了一阵照着参考答案做题的感觉,爽利的很! 王守仁再度浅啜了一口茶水,只不过这会儿他的目光既没有在袅袅升起的雾气之上,也没有再四周景致之中,而是极为出神的在凝视着陆斌。 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儿虽然年纪稚嫩,但似乎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小家伙,我原以为你如果要提出问题,会提出一些学识上的问题,能否告诉我,你怎么好端端的要问这些?” 陆斌想了想,觉得王老师在历史中也是留下了美名清誉的人物,所以有些事情与王老师说,也无不可“我们最近也在帮助一个贫苦的村庄,与你方才所说的情况类似,这个村庄里的人是因遭了灾,受了匪患而举村流落至此,我们也用了一些调用农具,帮忙开垦的法子,亦做出皮毛换取衣食粮种的商贾行为,可始终不能确定这样做是否能够达成目的。” “原来如此,现如今可有成效?” “不知,我们没有如您这般的威望,今日才建立好信任关系,才将施行而已。” “可否告诉我,你为何有此想法?” “没法子,看着太可怜,穷的要死,吃块肉都抠抠索索,赵月姑都十一了,看起来和朱厚熜差不多大,还有赵老六,那丫这几日肯定是崴了脚,当我没看出来,爬树的时候小腿肚子都在打转,还强撑着非要装着和没事人一样,也不怕哪天从树上摔下来丢了命去,最可恼的是赵大叔,他就会点儿打猎的本事,却要东操心这家,西操心那家,才半个月不见,他白头发又多了好一些......” 王守仁细细聆听着陆斌有些止不住的絮叨,他听得十分认真,也听的十分享受。 当然!他可不是享受于陆斌描述中的场景,他是一名真正的儒者,亦有对疾苦者施以援手的勇气,对于仁义道德的体悟,他大抵高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 所以他享受的,乃是从陆斌絮叨话语之中流淌而出,发自内心的善,是纯真而质朴的仁心。 “总之,我们恰好有能力施以援手,所以就这么做了。” “你不觉得他们这些人与你有区别吗?” “有什么区别?\" “比如他们是穷人,而你是富人,他们是挣扎求活,而你衣食无忧,他们是民,而你父亲是官。” 陆斌很疑惑,他甚至有些失望于传说中的阳明先生口中会吐出这种话语,于是他接着反问道“有什么区别?” “你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王守仁此刻的言语近乎于循循善诱。 “高在哪里?是我老子做了皇帝?还是我老母做了皇帝?”此时陆斌的语气可说是相当的不客气。 而且他心底还有半句话没有吐出来:朱厚熜这玩意是未来皇帝,我都没觉得高人一等! “你拥有的这颗心,很高尚。”王守仁并不因无礼的态度而着恼,反而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高尚?我认识一位婶婶,她自己丈夫尚且不能饱腹,却愿意将食物分给另外两名孩童,可见您说的这颗心,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陆斌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大声问道“这难道不是人人都拥有的东西吗?” “是的,人人都有,可有的人选择让它蒙尘,一边任由它在隐隐作痛,一边又在这艰难的世道之中加柴放火。” 陆斌眨巴了一下眼睛,胸膛的一股恼火也消失不见,转而问道“这种人,您见过吗?” “当然见过。” “多吗?” “很多!” “在何处?” “到处都是!” 陆斌不再接着问了,转而又说道“先生,我觉得无论任何人,都拥有追求好日子的权力。” “是这样,没错。” “先生,我还认为,贫苦者不该注定贫苦,富贵者也不该永世富贵,您认为对否?” “这也没错。” “那么还请先生教我,为什么您方才说的人常可以占据高位,世代不衰,而穷苦者,连维持平日生存,也艰难万分呢?” 王守仁端正坐姿,认真回答道“我也在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每一个真正的儒士皆在寻求治世良方,我苦思多年,发觉善恶人人都晓得,不需要人教,再小的幼童也知道也知晓不可以伤害父母,再恶的犯人也明白是非曲直,可见人人都知晓道理,只是不愿意去做罢了。” “山间野兽尚且知道不去伤害同宗同族,可人却能够做到相识而相杀。”陆斌眼帘垂下,显得有些黯然,因为现在为他工作的流民之中,就有人说过这样的故事。 有人为了缴纳能够在贼寇刀下求活的投名状,毫不犹豫将刀口对准了同族同村的族长族老。 “人心是复杂而多变的,如果人人都能够澄澈其心而正其意,不为万事万物所动,则可以秉持善念,发善举,如此,从心顺意者日多,则以助他人为乐者,可日渐增多,长此以往,不知能否达成一个平安喜乐之世。” 陆斌一听,头几乎要摇成波浪鼓“先生,您这个方子不还是往存天理灭人欲这个方向去走吗?” 此时的陆斌心中更是疑惑,不都说这时候的王阳明先生经历过龙场悟道之后已经了悟心学,可是这会儿听来,那种儒学的束缚感怎么还是那么重呢? 这却是陆斌被历史寥寥几语的记载所误导,王老师也不是随便哪天突然一想,就把心学给悟了,他在开悟之前,是需要积累的,而在开悟之后,精研心学这条路上,他同样也需要积累。 心学上着名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等等精髓,也是王老师经年累月,慢慢才得出的结论。 “怎么会是灭人欲的路子?” “因为您正在试图用一个标准来规范善恶观念。” 王守仁一愣,想了想,又询问道“你认为从心而行善,乃是灭人欲?” “是的,行善的本质是用自己的利益来帮助他人,因此它的前提条件应当是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才对,您企图用改变想法的方式,来让人忽视真实生活,怎么可能令人接受呢?” “那你觉得该怎么该该怎么做才能让富者不恒富,穷者无恒穷。” “我也不知道,这该死的时代太过固定化了,人能够晋升的途径,只有少的可怜的那么几条而已,又或者说归根结底,只有读书这一条途径罢了,大部分时候身份是只能由出生来决定,也就是说投个好胎,往往比天资,比努力,比寒窗苦读重要万倍不止,可是我是知晓的,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半点不同之处,从来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通过努力与勤勉来让日子好过,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才对!” 王守仁乍听之下还不觉得什么,可当他微啜茶水,细细琢磨之后,心神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他控诉的不是儒学,不是官员,不是有爵位者,而是现状,是当前人人都认为正常,且存续了千年不止的规矩本身! 莫非他指的平等,乃是…… 再观眼前这孩子,形似无声之呐喊,状若低吟之悲鸣。 王阳明嘴角略微有些抽搐着问道“莫非,你认为需要改变的不是人心人性,而是整个国家?” “……不,先生我并不想改变整个国家,我只是希望,那些身居高位者能下来一些,那些身份卑微者,能直起腰背,如此而已,可是我又知道我如今的行为,无论是招流民做工,还是帮助赵家村,都不能使这个目标真正达成,还请先生教我,我该怎么做,用什么样的法子?” 王阳明终于确信了一件事情,眼前这个只有三岁的稚童,体内藏着一个拥有真正成熟思想的灵魂。 那既不是传统的儒学孔孟,也非老庄思想,而是另外的极为新颖的一种观念,他是头一次出现在中原这片土地上,也不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不过王阳明隐隐然觉得这孩子内心藏着的观念以及思想,与当前社会相冲突的,与当前秩序相违背。 而且有可能当着孩子长大以后,当他可以真正吐心中念头,展现自己的思想时,有极大的可能会在这片大地上爆发最残酷最暴烈的流血冲突。 但王阳明并不准备掐灭这些念头,甚至于他还由衷的希望这孩子能够早日将自己的心绪吐出来,让更多人知晓。 “你的想法很特别,与儒家学问有截然不同之处,而且观瞧你这模样想来对君臣父子三纲五常那一套也并不信服,似你这般的妖孽之才,我平生仅见到你这一例,可惜,我也不能分辨出你的观念是对是错,能否对苍生有所帮助,因为我对我自己心中的想法也还在践行之中,许多事情光有念头,不去做是得不出结果的。” 陆斌默然,他没有想到,就连阳明先生,竟也不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还请先生给予一些建议。” “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做不做的数还需要你自己去判断,我认为你现在根本不必急,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当在一个学字,汝是一个拥有成熟思想之人,可你的思想不能精确表达,吾能听明白,是一个吾的见识广泛,能知晓你想表达的意思,可这世上大多数人的见识并不像我这样广泛,而要想达成你的目标,就需要更多的人理解你,学习你。” 陆斌极为认真的听完,点了点头“先生现在也在做这样的事吗?” “是的,我认为心之变化,可以教许多死板之儒解开枷锁,叫世人多一条可供思考选择的路子,而仅有我一人这般认为还远远不够,所以我将探求道理的同时,招收弟弟子传授,这样即便我死了,我思考的事情也会接着有人去思考,直到得出一个结果。” “所以我也应该有一批志同道合的人汇聚在我身边,对吗?” 王守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这是结果,而要达到这个结果,你必须先学,学习一些儒学,你有自我思想却不加以学习,不去融合,则注定将会沉沦泥潭而无法自拔,最终会磨灭你的意志,使你的勇气消耗殆尽,只有不断学习,融入并最终超脱,才有可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一弯腰,一拱手,陆斌庄重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礼节,有如朱厚熜一样“先生之言,学生铭记在心,受教!” 第82章 闲话 陆斌与王守仁之间终于没有了什么可以交流询问的地方。 其实也不是一点儿可供交流的东西都没有,只不过王先生的心学儒学太过高深,而陆斌对于儒学的认知又太过浅薄,他甚至连三字经,千字文也不能完整背诵。 而他心中的观念,如果以目前的水准朝王阳明去阐述……很抱歉,他觉得他小学的思想品德老师都有可能会穿越过来抽死他。 两向默然之下,王守仁微啜茶水与朱厚熜之间又对座而谈。 朱厚熜本也想问一些儒学经学要义,可因为听了陆斌的问题,顿觉自身也有许多需答疑解难的疑惑,于是弃学问于不顾,转而问起在安置流民做工,安排王府与赵家村交易诸事来,也学着陆斌,不求一答案,而是问询建议以及可施行的策略。 而王守仁也不愧为一代大家,不仅利用自己在贵州龙场教导土人读书的经验给出建言,还结合自己在朝堂之上从政为官时的经验,向其描绘出一幅可实现的未来之景。 例如农庄之中在拥有足够多的良田,或者足够多的收入之后,可由王府牵头,入某家地主下作佃户身份,转流而为隐农之户,再退佃而为农户,便可入本地户籍。 提及此处时,王老师着重提醒了一句“户籍乃是百姓之根基,无户籍者,犹如无垠之水,无根之浮萍,纵然有一时的平安喜乐,也定然不会长久。” “晚辈知晓了。” 虽然这般回答,朱厚熜对此却是有些不以为然,最近一段时间无能的官府以及无能的官员这种印象已然在朱厚熜心中浅浅成型,他认为户籍只不过是便于官员更好盘剥百姓的法门而已,几乎没有好处。 只不过阳明先生如此说,他便也默默记着,打算等着货物卖过一批,手中有了余钱,他么着村子力人日子过好点之后,再征询一下赵家人的想法,若是赵家人愿意,也不必入那劳什子地主佃户,可直接挂皇庄庄户的名头,更轻松便捷,除了王府管事需要记录在案之外,连和州府衙门打报告的必要都没有。 两人又交谈了一阵,期间王老师甚至与赵月姑,护卫大叔以及莫戈稍作了一番交流。 与赵月姑说了一些他见识过,以及在书本中得知的植物知识,例如哪些荆棘可编织成绳,哪些又可以治疗外伤。 与莫戈说了他所知道的,可以有效锻炼体魄的办法,以及目前他所知道的各家教授武艺之处的特点。 至于莫戈向他提及轻功这件事之后,王先生也没有直接去否定轻功的存在,反而是向莫戈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轻功,也从没有见识过能够让人一纵飞跃数十丈,一蹦能起十几尺的武艺,但想来你可以从轻便灵敏处着手,从最简单的做起,先练习闪躲,再练习跑的更快,跳的更远,一点一滴积累,我想这样有可能让你口中的轻功实现。” 莫戈听完之后就陷入沉思之中。 而与护卫大叔交流时,又说了自己父亲如何教育自己,自己又会如何教育学生晚辈的一些事宜。 那护卫大叔起先听的并不在意,后来则恨不得把内衣撕扯下来一块,将王先生说的法子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录下来,生怕忘了一星半点。 而包括莫戈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这真是一位厉害又有仁德的先生。 毕竟这年头肯免费教你有用知识的先生,打着灯笼都难找。 连忠心耿耿,以护卫朱厚熜为自己行事基本准则的护卫大叔也全然是这般认为的。 唯一将自己定位为旁观者的陆斌,对此当真是看的目瞪口呆,王老师这恐怖的亲和力!真不愧是明朝唯一一位成圣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王守仁直到后来去赵家村之前,再未曾与陆斌交流过半句言语。 这在朱厚熜看来,是陆斌不懂事,遇到大好机会竟然不懂得把握,如此良师,怎么可以不去一吐胸中疑惑呢? 但这在陆斌与王阳明二人之间,这却又是相互有着默契的事情。 王阳明准备在自己花了数十载岁月了悟的心学道路上接着走下去,而陆斌对自己那一套思想与逻辑亦当作信仰来对待。 朱厚熜尚且可以被王阳明所教导,其余庸庸碌碌者皆能在王阳明这里学到儒家学问。 唯独陆斌,王阳明既不能教,也不会去教。 陆斌与王阳明之间,就算是向其求教,大抵不过是收获一些经验,见识而已。 若非陆斌实在无法将心中的事物表述出来,那么两者之间坐而论道,相互切磋才是更有可能之事。 心学与其他儒学之间的关系,大抵类似于华山派中剑宗与气宗之分,就是拿刀子互砍,归根结底也是一家门派,再不济也能是少林与峨眉的区别,都是中原正统。 而陆斌,对于当今儒学来说,大抵就是魔教子弟那种。 只不过王老师的境界大抵类似武当张三丰,他更希望看到中原土地上出现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出现,刺激一下这一汪死水。 因此包括他在内的心学初代门人,比程朱学派儒生多了一份包容之心,不至于看到不同思想,就非得拿把火给点了。 朱厚熜与这位先生谈的十分尽兴,自觉受益匪浅,待到天色渐晚之时,竟生出不舍之意。 他先是问过赵月姑意思,得了同意之后,便主动发出邀请。 “先生可愿去赵家村做客?我还想在先生您这多学一些东西,使我有所进益。” 王守仁也不犹豫,直接点了点头便道“自然可以,我正愁找不到好去处歇息,不过还请你等一等,我要去将我那两名仆人寻了” “我还以为先生一个人在山间品茶赏景,原来还有仆人。” “说是仆人,却也不算,乃是我本家,又是随我从龙场而归,关系要比主仆亲密的多,他们两与土人间学了做营地,扎临时住处的法子,此刻正在远处做饭。” “怎么是远处?取水岂不是不便?而且此处也没见有什么住处啊?” “生火做饭的地方在东侧林子里,住处则在我身后西边,原本听闻此山间有盗匪出没,现在却发现,恐怕是我判断错了,这所谓的盗匪,当是你口中所谓的赵家村吧?” “嗨!先生您可别全听信谣言,安陆州的官员也不经详查,慌忙先把梁松山有盗匪的告示贴起来,城中不少人都在说这件事情,让我也担忧了好久,最后却发觉乃是一群很善良,很努力的人在为生计而劳作,我以后是再也不信安陆州官员们说的谎话了。” “可梁松山间有许多人频繁出没这件事,终究是真的不是吗?遇到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即便过早发出预警,使民生有所滞碍,却让生活于梁松附近乃至更多范围内的百姓提前有所防备,不至于一无所知,所以我倒是认为,你们安陆州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名官员,是一个能力不足,但品行很可能值得认可的官员。” “这……”朱厚熜顿时觉得王先生说的也很有道理。 “诚然,不经过详细查证,就轻易给出的告示,既不严谨,也无法令人信服,可不同的人处于不同的位置,不同的环境,思虑的事情也不会相同,你需明白,不可妄下定论才是。” “晚辈受教!”朱厚熜心悦诚服起来,顿时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不少东西。 王守仁不再多加闲聊,天色将晚,老仆还在远处升起袅袅炊烟处做饭,他得尽早告知一声,免得吃的东西下了锅才让他们知道,到时候又得受埋怨。 “斌弟,这位王先生真是一位极有智慧,通晓世事的大才,若不是他乃朝中官员,我都想将其请回家去,以便时时请教。” “哥,你就别做那白日梦了,如果不是在山里偶然遇到,正常情况下,王先生得称呼你为世子殿下,要是你爹在场,说不得人家还得朝你爹下跪呢!哪里有这等相互间随意攀谈的机会?” “瞎说,我爹又不是皇帝王先生,即使见到了我爹,也只需拱手作揖即可,跪拜?岂不是失了文人风骨?不过你说的对,得亏是在山间密林之中,否则平日里我们恐怕连王先生的面都碰不到。”朱厚熜神情颇显得惋惜。 “哥,别惋惜了,就算王先生是平民百姓,寻常书生你也请不动人家,人家是要开宗立派的人!” “唉,这般说来,王先生乃是真正饱学之士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明知道王先生,无论学识还是见识,又或者是才华都是一等一的高绝,怎么不趁此机会向多他请教,咱们手里流民那一摊子,还有赵家村这一片,可都有许多事情没解决,你就不问问?” “你不问了吗?还需要我多费口舌作甚?” 朱厚熜气结,合着你丫把老子当作冤种吗“那儒学呢,回去之后你家请的先生不是要来了,趁此机会多了解一些学识高深之人的见解,以后学蒙学,学后面的儒学岂不是更加轻松?” “哦,你说那个嗯...王先生教不了我,我也不学那劳什子儒学,至于蒙学嘛,我准备给我家请回来的那位老家伙表演一回什么叫做三天成诵,五天倒背如流,然后顺势把那老邦子给撵走。” “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难道字就不练了吗?平心静气的本事就不练了吗?听哥哥一句劝,这些都是要学要练的东西,哥会负责认真盯着你的,你如果敢做那倒反天罡的事情,范母一定会莫名其妙就知晓的。” “我艹,朱厚熜,你这打小报告的混蛋!” “混蛋?你皮痒了是吧!行了,别扯那没用的,虽然刚才你与王先生说的话,我听懂的地方不多,可我觉得王先生给你的建议,你还是得听一听,天下学儒学,知儒学,晓儒学之人多如牛毛,我父王曾跟我说过,寻常人家若能有家中幼子学全蒙学几篇,便欣喜若狂,可见这天下乃是儒学的天下,你不能总是这般与世人格格不入。” “唉,晓得了,兄长,儒学我尽心学一些便是。” 听到陆斌称呼变为兄长,朱厚熜明白这是答应了,脸上顿时展露出微笑“到时候我再与你讨论儒家学问学识之类的问题,你可不许推拖掉了!” “哥,那你也是想瞎了心!” 两人之间又笑着闹了一阵,等到王守仁带着两名老仆,从密林中穿行回来才歇。 王老师终究是去得晚了些,只见他身后一名老仆是端着一口锅,脸上带着深深怨念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旁边还有一人为其拨开竹子,划开道路。 音乐间可以听到远处传来一些夹生饭,老爷不能如此随心所欲,之类数落的话,王老师一脸坦诚的听着,旁边另外一人也是一脸无奈之色,可见这种场景在王老师日常生活属于常见现象。 朱厚熜见这心心念念,又没辜负他期盼的儒学大师复又出现,他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直接迎了上去,接下来他打算向王老师请教请教儒学上的问题。 不过就连朱厚熜自己也没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他将一直在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儒学,定义成因世人皆学儒学,所以不得不学的事物。 而更加令人感到有趣的是,以前时常被他捧在手心之中,手不释卷的大学章句,程朱理学集注之类的东西,被他甩到了天边去。 今日出行,他唯一带着的书,乃是半本专门请人口述笔抄的武侠小说,此刻被莫戈揣在怀里,当作习武宝典,打算悟出独孤九剑的施展方式。 两人还打算晚上睡不着便带着陆斌一起挑灯夜读。 陆斌本没这打算,奈何两个混蛋生怕晚上看起了兴致,翻完之后,书又只有半截,得叫其讲出后续来听才行! 所以必须防备陆斌不能提前睡着,他们准备今晚把陆斌夹在中间睡下。 对此陆斌冷笑连连,赵家吴姓婶婶若是让你们晚上点了油灯,他名字能倒过来写! 第83章 借先生名声一用 一行人去到赵家村之后,不出意料吴婶婶已然在家中拎着竹扫帚等着了。 这农家妇人一见着自己女儿赵月姑之后,是生怕给自家野丫头放跑了,还没等反应,嗖!一声窜了出来,一把揪住小姑娘的耳朵,丝毫不顾堪称凄厉的哭嚎,甩着扫帚就给拎进屋子里去。 无论是三名男孩,还是包括赵铁山在内的数名成年男性,都装作无事发生,甚至那做爹的赵铁山,见着陌生的穿着一身长衫的王守仁,还有意上来攀谈。 “先生应该是个读书人吧?敢问尊姓大名?又是从何处而来?” 赵铁山口称先生,言语中尊敬的意味溢于言表。 “吾姓王,名守仁,字伯安,乃浙江余姚人士,正游山玩水之间,偶经此地,你怎知我乃读书人?” “乃是从先生身后两位仆人身上看出来的,您虽然未带书,可二人习惯背着背囊,拿着杯子茶具,眼睛又处处注意着您身上鞋子以及衣衫褶皱,所以您不是富家子弟就是读书人家,所以小人就随便猜测了一番。” “原来如此。”王守仁点了点头,感觉自己这是学到了一招。 他在贵州时,土司土人向来不会弄这些东西,他们并不擅长这些察言观色的技巧,甚至连尊卑观念也不清晰,解决事情,了解情况的方式往往以争斗为主。 可中原地区非是如此,以耕作为生,日常生活以求稳为主的百姓,自然而然便学会了这些东西,但凡有机会通过劳作便能会的幸福美好生活的人,便罕见拥有流血丢命之决心。 “赵叔,我说我是王爷之子的时候,也不见你露出尊崇模样,为何见了王先生,却是这般毕恭毕敬?”朱厚熜看着赵铁山这副谦卑的模样有所不满,直接开口问道。 赵铁山心道,我原本只当你是充大瓣蒜的混小子,顶了天也不过是哪家的小衙内,哪曾想还真是王爷家儿子。 支支吾吾间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总不能也给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吧,没法子,厮混的太过熟悉,实在抹不开面子,摆出一副毕恭毕敬,卑躬屈膝的模样。 “这怎么能一样!这位可是一名先生!一名读书人!以前我们村子里就有一个非常严厉的先生,就连我也跟在那先生后面能学了几个字去!”赵月姑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神情,充分表达了对朱厚熜言语中对先生不尊重的不满情绪。 事实上,村中教念书认字的基本都是童生,一辈子也无望秀才,便入了村寨中教书,聊以度日。 可这不妨碍,最贫穷的百姓对认字这件事的向往,甚至在赵铁山的观念之中,即便下一代人与他一般也是个猎户农户也不打紧,只要今日识得一字,明日再识得一字,子传孙,孙传子,传诸后世,他老赵家总有飞黄腾达之日,到时候也能像集镇上员外家一样,也作一名老爷。 朱厚熜几乎下意识就要问:读书人也配受到这般尊敬? 好在他又意识到,尊崇读书人的状况即便在自己身上也一直存在,而直到最近一段时间,自家老师形象崩塌之后,才算改观。 而恰好,也有另外一件事情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远处自家那乱窜的陆斌小弟这会儿正站在小坡上高声呼唤着自己。 “朱厚熜!朱厚熜!快来瞧!他们正捡拾牛车上的货物呢!” 朱厚熜心中嘀咕着:这小子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越来越放肆。 一边又循声朝着人声嘈杂处望了过去。 只见整个赵家村的男人们都汇聚在一起,有跛了脚还拖拽两把锄头的,有抱着粮食袋子死不肯撒手的,有每走一步路就亲吻一下种子的。 其中赵老六显得相当令人感到不齿,他抱着被子,走路都是蹦跳着走的,两枚大牙龇的快把鼻子挤到眉梢去。 口中还念叨着老婆的被褥,孩子的包被之类话语。 这时候他突然才意识到,既然下山的赵铁山回来了,那么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也一定已经被带上了村寨之中。 朱厚熜不知怎么的,更加想要凑近一些观瞧村民们展露出的那一副副灿烂面孔。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这样做,因为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是自己带来了这些好东西,他曾听自家先生说过,一名真正作出功绩的人,往往容易受到他人叩拜。 他不喜欢这样,如果可能的话,让赵月姑用尊崇仰慕的眼神看着他,再道出一些赞美之词,才是最符合他的心意。 可惜的是,那没心没肺的丫头片子,从屋里钻出来之后,也见了一样样东西被村民搬进村寨的这一幕场景。 随即全然不顾刚挨的打,就像是一个疯丫头一般,一阵风似的也跑了去。 朱厚熜叹了口气,朝着陆斌所在方向迈步,好在从风中传来如银铃般的笑声,稍稍缓解心中遗憾。 “哥,过来瞧,那是赵老六媳妇,也不知这位婶子姓什么,笑得皱纹都起来了。”陆斌见朱厚熜过来,立刻手指着远处。 借由对方手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其实赵铁山家后面的这小坡根本算不得高,起不到积木远眺的作用,好在赵家村人口不多,房屋更是稀少,这一望过去啊,也能窥见个全然全貌。 仔细辨认出陆斌所指的那位妇人,七仙他也不晓得路边是通过什么方式能够认出,那个婶子就是赵老六家的媳妇。 因为她并没有大着个肚子,而抱着被子的赵老六也不知道钻去了哪里。 不过,当获得了粮食,脸上洋溢着笑容的乡亲们,正将食物朝着一处盖的比赵铁山家还漂亮的竹屋里去时,每经过这妇人身边都不敷衍也不浪费时间的点头致意时,朱厚熜便觉得,陆斌应该猜的十分准确。 这主要是通过被点头致意时,这位婶娘脸上挂出的一副喜悦自得表情而得知。 朱厚熜如今虽然也才七岁不到,但是他可是一名三岁就能与常人交流而无滞涩之感的怪胎,自然还清晰地记得陆斌刚出生之后足岁的那会儿,范母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抱着陆斌到处晃悠。 据母亲所说,一连数个月,每个月范母撺掇着她,抱一起去府中统领家找那些个家中主母,老妇人的次数不下三十回,遇见关系近的,恨不得能住人家家里去! 有时为了找那抠门老妇讨要吉利钱,甚至会不惜将陆斌包被打开,露出当中小雀雀给人看。 想到这里,朱厚熜突然怜悯的看了一眼陆斌,这孩子已经不干净了,也不知小雀雀被多少老妇人摸过。 慢着!为什么自己会晓得老妇人必然会摸雀雀?想着想着,朱厚熜突然又在额头尖落下数滴冷汗。 总之,那段时间范母的模样,与之当前这婶娘的神情几乎别无二致,几乎让人觉得再有几人朝她点头致意的话,说不得她能够抖起来。 但,朱厚熜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相反他认为这件事情非常美好,甚至值得家中画师,把妇人闲置的模样,洋溢的笑容画下来。 尽管这种行径十分违背规范女子行为的女诫,女德两书,也不符合朝廷对于家中妇人,有德女子的要求。 可朱厚熜还是十分喜欢眼前这一幕场景,就如同他愿意看见严厉而温柔范母罕见也露出得瑟模样时的感受一样。 相反,如果真要有那不开眼的人,非要拿着女诫,女德驳斥眼前场景,朱厚熜觉得,自己大概率会当场升一把火,然后叫护卫将那人与两本书一起丢火堆里去! “这真是一幕好场景。” 听到这,终于轮到两兄弟得瑟起来“那是自然!” “这还用说得?” 待看清来人,两个货又迅速拱手施礼“见过王先生!” 王守仁只与赵铁山聊了一小会儿,大约只说了些狩猎的技巧,可以简单治疗淤伤的药草以及制作方便耐用弓弦的方法,便立刻受到了对方的尊敬。 这些东西,儒生书籍中鲜少有教,但王老师在贵州时学会了这些。 没法子,王老师人生经历之丰富,足叫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为之汗颜,因为他特么是真做到了读万卷书以及行万里路! 只不过王守仁的关注点更多,还是放在这一对极为聪慧的孩子身上,赵铁山也恰好急着搬运粮食布匹,他便径直走到了这边来。 当然!两名仆从,虽然会抱怨自家老爷,却决计不肯放了一锅快熟的饭,远离老爷身边,主要是怕遭人抢! 王守仁见两个小孩欢喜于百姓分布匹粮食的场面,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先秦时期孔孟所宣扬的儒学之中,真善美之儒走到了他面前。 更加可喜的是,自己也曾经这样做过,虽然结局并不如人意,但至少能够做到与同样有如此品格之人交流,此心不会有任何挂碍。 “这样做,其心悦否?” 朱厚熜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不能过早过多的开心,山间湿润地里虽然能长绿菜,可是长不长粮食还是另说的事,我问过府上庄子上司农十数年的老农,他们都说粮食才是真正需要静心伺候的主。” 陆斌也嗟叹一声“唉,家里还养着二十多流民,还有四个小的,那真真是一项能干的重活也没有,有一个年纪大点的,前日登高阁做木梯摔了下来,就摔断了腿,还强撑要做事,被我强摁着找人医治,却又是一笔开销,也不知后续这法子能不能赚足钱,否则两头都要糟糕。” 王阳明怒道“你们扯那么多作什么?我只是问问你二人此时此刻心境是否欢喜,怎么扯到那么多啰嗦的事情上去?” 朱厚熜扭捏起来,手往后一背“欢喜,还是有一些的,主要是吴婶待我不薄,等到她待会儿揍完月姑出来见了这一幕,定然要夸奖我。” 陆斌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拆台道“你能不能把你手心那一串女鞋拿出来再说话?不要告诉我那是送给吴婶婶的,吴婶婶的一只脚能塞下两双你那女鞋吧?” “竖子!”朱厚熜大怒。 王阳明把头扭过来,又朝着陆斌问“你呢?你欢喜与否?” “哼!我又不是我哥这种幼稚的,不因一点小成就而欢喜,不因一点小挫折而悲伤,这是我最基础的品格!” 朱厚熜觉得自己该撸袖子,眼睛四处寻摸着可以用于抽人的枝条或者其他玩意。 好在,王老师出手的速度更快,而且他手头还有竹戒尺这么个很容易对小孩子造成心理阴影的东西,闪电般一下啪!的打在陆斌屁股蛋子上。 陆斌嗷!一声跳了起来,捂着屁股到处蹦跶,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这屁股上的布料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树枝划开了个大洞。 “黄口小儿,哪里学的一嘴荒唐言?欢喜就是欢喜!老夫也有这么欢喜的瞬间!”王老师背负着双手,面带笑意。 显然!这位还没到中老年时期,就喜欢自称老夫的王先生,对于抽了自己一下这件事情丝毫没有愧疚感,陆斌甚至怀疑,他抽的很开心。 “王先生,你既然抽我一下,答应晚辈一个无礼的请求可好?”陆斌眼咕噜一转,就有一个鬼主意冒了上来。 “要我这一身名声?” 说实话,对于王手人能猜中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点陆斌并不觉得奇怪,但他还是很好奇王先生他怎么猜出来? “别这般瞅着老夫,我之官爵,与你想要做的事情并无半点用处,我之家世,远在千里之外,你也借用不了,如此,只有我这一身名气,能被你盯上了吧?” 不得不说,王先生不论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一双眼睛都清亮的叫人害怕。 “哪有先生的才华,学问也很有用啊。” “别扯那些没用的,我身上这两样东西你兄长以及你家护卫都能用上,唯独你,学不了,学了也不会有用。” 陆斌觉得王老师有些妄自菲薄,后世哲学思辨那么多,你那一套传习录还有一大帮子人抱着生啃,所以又怎么可能是无用的学问呢? 不过,陆斌耸了耸肩,心学他还真不打算学,归根结底他没打算考科举,也没打算做大儒,更不准备以王阳明的路子开辟一条路出来。 于是他露出一副贼兮兮的笑容“好吧,先生既然说的这般透彻,那便当先生同意了?” “咱们事先说话,我这一身名声,我自己也还要拿来收徒传道,你用可以,弄脏了,我把你屁股打开花!” “放心,包管叫先生名声大噪便是。” “善!” 第84章 野趣(上) 搬动货物约莫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当然,这时间不全然花在搬运上。 主要还是在点数以及挑选村民都认可的屋舍以作仓储这两件事情上花费了过多的时间。 点数,这本是一件极为简单明了的事情,拢共也就两辆牛车的物品而已,算不得多。 事实上,早在山下进行搬运之前便已经过了一遍数。 可这会儿,当这些东西确信归属于他们,且能够被他们进行仔细盘查,他们便自发地反复点数起来,且还足足点数了七次! 赵铁山自己手指头不够用,就叫赵老六,自己媳妇的手指头也伸出来,又怕自己给记得叉了,又多叫了几个人,一人代表一项东西,统统把手指头伸了出来。 这群连最基本数术也不懂的人,当然有反复点数错漏之处。 也不着恼,只是重新再数一遍,乃是必行之事,如此一来,天色渐黯且不说,不知不觉间,就连数支珍贵的火把也烧的尽了。 不过,今天大家都很宽容,对于火把这种,珍贵材料在于布匹油脂的玩意。 赵铁山表示,明天就能多出来一堆,那种实在过于破旧,恰好可以更换的布料。 至于屋舍,自然又得挑所有人能够见得着,夜里起床扒在窗口就能够瞄一眼的地方,而且大家还都觉得,农具该单放一处,多余的衣物又该单放一处,万万不能弄混了。 珍贵的种子更是被村中公认资历老,年纪大,辈分高又擅长种地的几名老农户给死命抱在怀里,和村里以前的种子放在一起。 以前种子没多少,大不了今个放在这个怀里,明天放在他家枕头底下,总不至于操心许多。 但如今不成了,几个老农户瞅着只要种活就能够养育一村人的这些个希望,老农户们一致决定搬到了一块来住,无论家里有没有老婆孩子,他们都不管,家里人也强硬要求不许他们多管,自有村里人照应,他们只保证每一时每一刻都有一双眼睛盯在这宝贝疙瘩上面,从种植到长成,每一个步骤,每一寸光阴,都是万万不能有失! 而最重要的粮食,那几袋子稻米,粟与麦,原本大家伙觉得每人取走一份比较合适。 却也不是均分,原本大家的意见是赵铁山,村里未来地位肯定非常高的老农户以及待产的赵老六家可以多拿些回去,余下的再按照家里人口,男人最近一段时间在村庄中贡献程度来分。 可是被村中人心甘情愿优厚待之的人却是死也不肯受这一份多余。 赵铁山好些,还算给面子,逼的急了之后还是从屋里拿过一只瓢来,从稻米袋子里挖去一些,回去之后砰的一声关上门,旁人在怎么呼唤,他是死也不肯开了门去。 赵老六媳妇有样学样,窜出来也取了一木碗,本还想多取一次,可羞愧难当的赵老六黑着一张锅底似的脸,丝毫不掩饰的放在他媳妇面前。 他媳妇随即就如同是见了猫的耗子一般,遮面垂首,手托着微微有一些,甚至不太能看出来鼓胀模样的肚皮,一下又窜回到自家屋子里去。 而意见最大,是那些同住的老农户们,他们全然是一副暴烈模样。 对于他们来说,平日不擅长打猎,身为年长又辈分大的人,承蒙同村人叫一声叔伯,受到照顾已然是丢尽颜面,现如今既有上佳农具,又有良种,还有田地,再受后辈馈赠,当真是半点脸面也不要? 于是村中余家各户,一个个皆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众人挨完骂,瞅瞅这个,看看那个,面面相觑间,都瞅向地上这几堆只少了两碗的粮食,也不好意思拿,相互间讨论了许久,最终也没好意思真均分而取,只是各自取了一捧,决定今夜都来品尝一下久违的米饭之香。 至于剩余部分,则必须送往最安全隐蔽之处妥善存放,这个地方必须有村中公信力最好的人选定,大家认可才行,也就是说,赵铁山必须担负起这个责任,而且明日白日就必须选好地方。 这也是老传统了,因为这个传统救过赵姓村庄现存所有人的性命,所以他们准备世世代代延续这个传统。 当然,在如此令人开心的一天里,也不是没有插曲。 比如刚打完赵月姑的吴氏。 赵铁山在刚出了一身汗,又哭过一阵子的吴氏走出房门之后,立刻就说了王阳明借宿家中的事情。 听说是三个成年男性,又是自家女儿邀请过来的,好悬没给吴氏刺激的换过武器,去拿打人更疼的细竹棍抽自家女儿。 好在打眼一瞧,瞧见当中有两仆人模样的抱着一口小锅,隐约还有咸香之味传出,这才脸色稍霁。 原来是懂得事理的客人,这就不用担忧了,只需要提供床铺屋舍这件事,吴氏还是能够接受的。 不过随即吴氏又感到了一阵尴尬,以往在赵家村的时候,她可是个大方妇人,附近谁不知道赵猎户家老婆,是赵家村最愿意接济乞丐的善良妇人? 要不是逃了难,家中无多余粮米,至于露出这副斤斤计较的算计模样? 好吧,就算是今日那朱小子给家里带来了富余粮食,可也不能浪费不是?这天杀的世道,不存着点,算着点,怎么过好日子? 想到这,吴氏尴尬神色也消去不见,转而恼怒的瞪了自己丈夫一眼。 她现在认为,自己失了面子全然是丈夫的错,明明人家自带炊烟,却不晓得告知她一声,真是大大的不该。 “王阳明先生,这是贱内,姓吴。”赵铁山又朝着自己媳妇道“贱内,这位是王先生,非常有学问的先生,还教月姑两字来着,也不知那丫头记住了没有。” 吴氏总觉得自己丈夫称呼自己为贱内有什么问题,她不太喜欢那个贱字,她认为这不是什么好言语,可一时也没法查证。 而先生两字分量极重,又是个肯教人的先生,更要尊敬有加才行。 “我这就去做饭,今个弄肉汤加盐,包管叫先生满意。” 这就是吴氏尊敬的方式,她撂下这句话后飞速便奔去厨房那里,也不忘顺手拿走丈夫手里的一瓢粟米。 赵月姑老老实实去帮厨,王先生两名不肯放开锅子的仆人也去了厨房,有了如此多帮手,厨房灶台的火很快便升起,隐约间还能听见吴氏低声惊呼“这是啥玩意?怎的生火这般快?” “这是淬儿,也叫引火奴,南直隶那边才有这东西,北直隶兴许也有,出门在外备上一个,只要不打湿了,包管在哪儿都能升起来火。”一仆人之声响起,显得既自豪又骄傲。 “哼!我们村以前在的那个地方,每年晒的干草窝儿,也是顶好的引火物件,你没见过,那可是专门有员外家里采买,有时候还会被差役买去做火折子用的好东西,再配上两块打火用的石头,也能做到在哪儿都能升起火来!”这是赵月姑的声音,那丫头也是个不服气的性子。 引火奴?这个新鲜的词汇引起了陆斌的注意,小屁股蛋一扭,跳下椅子,径直也钻入厨房里去。 只是陆斌进去不到片刻功夫,就引得吴氏勃然大怒之声“小斌!你这小脏孩!干净衣服莫碰锅底灰!去去去!到屋后面挖一瓢水,把脸洗了!” 又闻吴氏咆哮之声“不要在厨房里忙活,一男娃儿作什么灶台活计!就算是大客栈里的掌勺,那也是下九流!要做就做那找食儿的男子汉,做烧锅的有什么出息,快滚出去!” 显然吴氏并没有顾及两名仆从身份的男人心里想法,更令人讶异的是,两名仆人似乎自己也认为是这样没错,甚至在两位仆人的心目中,作王家仆从要比之作下九流,自立更生的其他活计还要光明正大些。 不过陆斌还是拿到了想要的物件,因为一仆人出来问询过了,经王守仁同意,他拿到一片细细嗅来有着一股子奇怪臭味的干燥木片。 朱厚熜见这傻孩子如同宝贝一般搁手里把玩,而且谁要都不给,一时好奇起来,打眼一瞧却也不过半片木片,王府中太监老孙,偶尔在自己晚上读书时挑灯用这个,打火石轻轻刮擦一下就能点起来,着实方便。 可价钱也是真不便宜,因为前日手底下才招了流民,孟大叔家后院才住进去二十多汉子,生活做饭所用之物刻意关心过,才晓得这东西。 据说因为用了硫黄,洧水之类稀奇古怪玩意,又要多多晒制,饱食阳气才能够轻易点起火来,因此一小扎这种木片,要比同重量的火绒,油松针,茅草,茅针这些玩意贵了数倍不止,如非出远门,这种东西实在没有备用的必要。 而且朱厚熜觉得自己以后就算是出远门也不会随身携带这个东西,听太监老孙说过这玩意由于吸了太多阳气,多接触反而于人体有害,易燎烧腑脏。 “小斌,引火奴可不能带在身边,待会儿记得找布包了,放到厨房灶台边上去,听见没?” “哥,这东西可是好东西!” “我知道,比火折子火绒好用对吧?太贵不说,还容易燎烧腑脏,听我的,待会儿找布包起来,放到一边去,府中也有这东西,真有要用的时候再取便是了,平日里少拿在手上。” “哥,这玩意还不是成品,这真是好东西,等真正制的好了,能有大用!” “行行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吴婶婶饭都做好了,你先把东西还了去再说。”朱厚熜显得敷衍极了,他还扭头朝着吴氏喊起来“吴婶,这小子可不听劝啊,他手里那个木片片,可比两个火把加起来还值钱!” 吴氏可听不得这个,转身将饭碗放下,窜过来就是一把从陆斌手里拽过东西,一边端详,一边怒斥道“还不去把脸上锅底灰洗了去!” 总之对待小脏孩陆斌,大抵类似对待隔壁家亲戚家小孩的态度差不多。 唯一有些心里安慰的是,吴氏今日嗓门比上次来时大的多,捉拿赵月姑也轻便迅捷不少,看来最近一段时间身体算是康健了一些,而再有了粮食之后,吴氏就不必时常以野菜度日了,身体能够近一步恢复过来。 嗯,看来以后得小心着不能真惹恼了吴婶婶,这位农家妇可不管是不是旁人家孩子,说要抽人那可是真要抽人,还专爱挑那屁股蛋子抽,你还不能躲了去,赵月姑那丫头逃了一整天,吴婶便惦记了一整天,还抹了泪珠儿。 而惹吴婶掉泪珠儿,说实话,四名娃儿,包括早慧儿朱厚熜以及一坨数十年的灵魂在内,都觉得这不可取,乖乖挨揍才是正办。 或者说,把朱厚熜兄长(陆斌小弟)拉出去顶缸,也是不错的选择。 吴氏最终还是将引火奴还给了两名中年仆人,朴素的农家妇人对于太过贵重的物件向来近而远之,哪怕是旁人送了豪奢物件给她,她也会断然推拒,就怕染了糟蹋东西的坏毛病。 赵月姑一瘸一拐的拿了筷子来,大咧咧的依次放到王先生,自家老爹以及其他诸人面前,随后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嗷一嗓子又站了起来。 显然,吴婶这一顿是用了力气,可惜,观瞧赵月姑模样,她还得因为类似的事情挨揍。 吴婶也摆好碗之后,赵铁山向王先生不断提问,求教的行为也立刻止住了。 因为紧接着,王先生的两名仆人就端着一盆子馕饼出来,当中还放着四枚咸香扑鼻的鸭蛋,可能是因为磕碰的久了,沿着边沿碎裂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地方,有黄澄澄红彤彤的油,滴落再馕饼之上。 赵家人只观瞧了一眼,随后就不敢再看了,因为这是人家的东西,借你家灶台热一热而已。 吞咽口水,目光呆滞都是无礼的行为,比如说现在莫戈,贪婪嗅着的模样,这模样如果放到成年人身上,就非常可耻,也非常可笑。 在明天有希望的情况下,大部分不会让自己露出这种模样。 第85章 野趣(下) 当然,莫戈这家伙一向以来对吃的东西都没什么抵抗能力,再加之这小子也是个瘦弱的稚童,因此也没什么人责怪。 而王先生这种人情练达的老杆子,贯会通晓人心人情,接过咸鸭蛋之后,当仁不让自己个那过一枚,又给了一枚给自家两个辛苦一日的仆从。 其余两枚直接朝着赵月姑与莫戈二人递了过去。 仆从知晓王先生性子,闷头吃饼,默不作声,反正他们与王先生各有一枚过一过盐分,不会至于体虚,或是身子骨变得羸弱。 只要主家老太爷,以及旁人不会认为因为他们伺候不周,令王阳明身体不安康,便足够交差了。 当然,对于这两人来说,照顾王先生也不是一种差事,而是他们生活乃至于生命的一部分,这任谁也无法剥离。 莫戈没什么反应,他只道了声谢,不觉奇怪。 虽然他知道食物珍贵无比,盐分同样珍贵无比,但这在与陆斌,以及被陆斌潜移默化影响的朱厚熜相继接触良久之后,分享却被他当作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只是陆斌与朱厚熜对此并不感兴趣,莫戈刚露出递过来的意图就被推拒,这两个家伙相对其他人来说,道一声锦衣玉食也不为过,自然另外半枚便是落入今日护卫了一整天,汗出如瀑般的柯大叔口中。 另一边,赵月姑吞咽口水,想要效仿莫戈,与父母分食的想法的行为,却被自家人制止了。 吴氏认为自己端出来一锅肉汤,几个人分也不够吃的煮粟米,几许昨日剩下的野菜,根本不值得一枚饱浸充足盐分的鸭蛋。 或许肉食可以稍微媲美一些,但眼前这人可是一位愿意免费教人知识,教孩子认字的先生。 就算是在以前,赵铁山家还算平安喜乐的时候,赵家村的老先生也是神圣而超然的存在,地位比村长族老还要受人尊敬。 理论上来说,有本事的先生到老赵家来吃饭,是给你老赵家人面子。 要不是王先生赠予的乃是自家娃儿,那么甭说是吴氏,就连赵铁山,也是要羞愤的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才好。 所以,最终赵月姑娘也如同莫戈一样,自己享用了一枚鸭蛋,连带着吃去半碗粟米,一碗肉汤。 汤中原本有一整只今日刚宰杀的野鸡,现下被吴氏一股脑塞入了朱厚熜,王阳明碗中去了,就连作为狩猎好手,家中顶梁柱的赵铁山,也只是捞得了一点肉渣。 似乎这般做,才能稍微缓解吴氏自觉的一些尴尬。 而夜里,真正吃喝一顿时候,便要着手住宿的事宜。 这也是简单的事情,因为最近一段时间赵家村着实新建出了不少可靠的竹屋,恰好有一间原本是准备给朱厚熜这回再来时使用,今夜无奈,只能先由王老师三人使用。 毕竟无论如何,成年男子,绝对不能留宿在他人内宅之中,而赵铁山家,内宅厅堂一体化,从灶台走到睡觉的地方,拢共也就十余步的距离。 朱厚熜照例还是与莫戈陆斌睡茅草,他们今夜有一床堪称柔软的被子,美中不足的时,吴氏决计不肯拿出第二床以暂作床垫,并严厉警告了陆斌这种糟蹋东西的行径。 以保护世子职责为头等大事的护卫柯大叔,也是拼了,如此安宁平静且安全的夜晚,这叔叔居然打算守一晚上,与孟智熊与钱鹿二人一起。 可怜的孟智熊与钱鹿两位兄长,被柯大叔一手拎着一个,生生拽到竹屋窗台子这边,被要求着先看顾两小时,自己则窜到柴火堆边上,靠两面柴火略遮夜间寒风,就一席厚衣先入了眠去。 不过,吴氏只是看了一眼,也没多管,对于她来说,一日的活计可还没有到彻底结束的时候,涮碗这种事情交给女儿就行,最重要的就是缝缝补补这项工作。 她心疼的看了一眼被自己拈去半截芯子,只能微弱绽放光芒的油灯,一边手中活计不停,一边盘算着怎么用最短,最不会耗费灯油的方式,迅速将手中这件衣裳修补到可以穿的状态。 虽然新衣裳,今日家中得了几件,三口人一人换一套都绰绰有余,可吴氏并不打算就让自己丈夫,自家女儿就这么换了旧衣,一件衣服,如果不是到了只剩下烂布条子的程度就丢弃,那么这种行为在吴氏这里就叫作浪费。 农家子可没有任何资格,任何道理去浪费任何一样东西。 嘎嘣!一声轻响,吴氏叹了口气,手不由自主摸在一根断了的针头上。 说来这根针也是用的过久了一些,从原先赵家村时就带着的玩意,别在衣角里,竟也一路带了过来,断续用了许久,赵老六媳妇,赵小四他老娘都曾借用过,如今终于不堪重负,针尖儿断成了两瓣。 实际上这早有苗头,早在上次针戳到丈夫裹带回来的碎石头上,针头歪了开始,她就觉得这件事情估计快要发生了,只不过一厢情愿希望它能坚持的再久一些。 而今它终于断了,吴氏是又心疼,又有一丁点的高兴。 今日小朱那孩子带来的东西当中就有针线一类,女人用的玩意,那针头她第一时间就看过了,顶新!一抹小银白色闪在阳光底下都能反光! 能用上新的东西,吴氏觉得自己今年一年都有了指望。 这就好像每隔两三年过年,赵铁山那家伙总愿意去跑山路去县城扯两块新布回来一样,那些个东西除了好看,与家里织的麻布穿起来差别不大。 可只要是见着了这新东西,总觉得有了个盼头。 真是个心细的好孩子,但吴氏还是准备明日要就这件事情好好说教一番那小子。 因为她不太愿意让一个男子汉的心思惦念在这点女人使的家伙上,在她朴素的农家思维看来,如果不是清明与过年,那么男儿的心思应当都在锄头,在弓箭以及在书本上。 吴氏平生也不认得其他的东西,在她心中,种田的锄头能管吃饭,像丈夫这样会用弓箭的能保护家小,会认字的能有好将来,因此这三样其实在她心目中就代表了男儿应当有的志向。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妇人,虽然还没有儿子,但是却有一个会用弓箭保护家小的丈夫,他超额完成了一名男人该做的事情,遭了这么大难,不仅将老婆孩子给保了下来,还叫同姓的一些其他人也活了下来。 于是乎她余生最大的指望便只剩下了三个,为自家姑娘找一名好夫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多准备嫁妆以及生一个能为老赵家传香火,比铁山更出众的男娃儿。 其实前两件事情乃是一件,区别在于,嫁妆能够让嫁出去的女儿好过罢了。 ......所以她认为自己必须说教一下朱厚熜,这是一个好孩子,虽然王爷,世子之类的东西她听不太懂,也有些畏惧,可既然丈夫是一副不太在乎的态度,那么她便认为,这是与同村后辈一般无二的孩子无疑。 而且......吴氏想着想着,脸上久违的浮现出一抹羞赧之色,尴尬的意味混杂着迟疑一闪而逝。 原因也没旁的,她又不瞎眼,当然看得出自家女儿在小莫戈面前,与朱厚熜之前表现出的模样完全就是两个状态。 虽然年岁还小,但是当年自己与铁山两家也是这么过来的,那会儿自己可是天天跟着自己那憨厚的铁山哥跑山里捞野兔子吃。 可惜那憨货怎么也做不来饭,头一次差点把野兔子扔火里当柴火给燎了,这导致她吴氏的手艺不得已水涨船高。 后来自己跟了这糙汉子,赵吴两个村子人都奇怪,老吴家这么水灵的女儿,怎么就嫁给了赵家村的猎户? 这不废话吗?谁喂圆乎了自己,自己不就得嫁谁吗? 而朱厚熜这小子与自己女儿,在她吴氏看起来,其实和她们当年差的其实不多,唯一掉个个儿过来的是,自家这丫头是个野丫头,一点儿也不像自己! 反而朱厚熜乃是斯斯文文的小模样,真是讨喜。 就是叫人担忧,虽然丈夫没说话,可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怎生是好? 吴氏一点儿缝补衣裳的心思也没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当空明月被乌云遮蔽了两轮,再也不能配合着她的那点儿烛火照明行针走线的方向。 窗户外那叫孟智熊的小伙子,这会儿磕磕绊绊的,眼瞅着要滚到地上去,那个叫钱鹿的,也昏昏沉沉。 只不过二人动作却趋于一致,盯着朱厚熜那边的小窗台,手摸在腰带上。 早听丈夫说过,这两个年轻力壮,如同小牛犊子般的小伙子,是朱厚熜那孩子家里给配的侍卫,而今日在家里吃饭的那个,看起来让吴氏只觉得碰见老虎的壮汉,据说也是他们家拿来做这孩子护卫的。 吴氏认为,按照正常的想法,自己全然不该听之任之丈夫的胡乱行为,小朱那孩子,自己应当要叫一声小朱公子才恰如其分。 而自家那野丫头,应该用把链子锁到屋里去,不许见人才行。 趁早掐灭这段莫名其妙的缘分,对两人来说,都是好事。 可丈夫一定不同意自己的想法,赵铁山那浑人性子,认了死理的事情,就算是自己也很难扳回来,而且根据以前的经验,往往被说服的只会是自己。 可,要是两死孩子真双双过了十四岁,两面都生了情谊出来,男娃儿家里能忍受的了?不说旁的,就她记忆里,集镇黄老爷过世之后,他的几个农家妾都是被打死扔出来的。 烦躁之意渐渐在吴氏胸膛积累起来,这些个破事能怪得了旁人吗?怪不了任何人! 自己如果是老爷家里的正派夫人,那肯定也不会让旁的女人占了自家便宜。 这就好比丈夫的任何东西,都需得是自家儿子的才行,这件事情在她固有观念看来,是天理昭彰的事情。 可是丈夫的想法她又多少能揣测到一些,比如朱厚熜愿意以做生意的形式带来各种物件这件事情,丈夫绝不会为旁的细枝末节而让其停滞。 又比如更阴私一点,自家女儿跟着他,总不至于像自己这些人一样,总活得好一些,总有一条退路...... 而最为可恼的是,吴氏根本还没等得急与丈夫争论一二,自己就已经快被这种揣测的想法说服了! 吴氏量着步子,准备走去睡觉之处,虽然说她觉得自己今夜根本没什么睡着的可能性。 而且她还认为自己现在有些不太敢去面对朱厚熜这孩子,因为她怕自己下一刻开口吐出来的就是一句小朱公子,这种泾渭分明,永世不可回转的话语。 可惜的是,吴氏是个一贯操心这,操心那的性子。 所以她去三孩子那里准备掖一下被角,陆斌那还才三岁,很有可能就把被子踹了去,山里夜风又重,最是容易感风寒。 吴氏小心着步子走到三孩子边上,两个大男娃儿把个小的挤在了中间,显然也是怕小的那个身子骨没长成,受了冻。 至少孩子还算是不错,都是好孩子,吴氏满意点了点头。 就是几个都用被子把头闷着这点,有些令人狐疑。 而且,最小的那个给护在中央,这般闷住了,怎么还不伸头或者是踢脚? 等会儿,他们刚才是不是在被子里面拱了一下? 夜里天色实在太暗,吴氏眼神看的不太清楚。 不过她总有办法,按照经验,她伸手在左右摸了一下,一木碗油灯托子,就出现在她的感知之中,再一模灯捻子,果然温热! 跟自家那野丫头一样,把那油灯当不要钱的一样死点,也不知做什么鬼事情! 这哪儿还能叫吴氏忍得住?吴氏冷笑一声 如同雌老虎一般,哗!一下掀开被褥,果然看到三瓣在月光映射下,白花花的屁股蛋儿,背过身来对着她! 这下子她看的清楚极了! 这会儿也没功夫找那笤帚,迎着三死孩子惊愕恐惧的目光,吴氏照实了啪!啪!啪!就是三巴掌,口中发出咆哮“三个小混蛋!不睡觉做甚?” 第86章 小住 莫戈,陆斌外加朱厚熜,早上起来之后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件事情,趁着晨风冷意,晾晒一下屁股,缓解一下一夜过去都没恢复过来的火辣。 陆斌想不明白,吴婶怎么做到的?这么瘦弱的身躯,打人恁疼? 莫戈仔细思量,这种把疼痛留到第二天的法子会不会是一种功夫?传说中的暗劲? 朱厚熜恍然大悟,难怪赵月姑挨她娘的揍,喊得跟杀猪似的。 待风吹的凉了些,陆斌看了一眼红彤彤白嫩嫩的屁股,恨恨想到:这全然是这俩孙子的错,早睡觉不就完了?他才是真正招致无妄之灾的人。 朱厚熜扫一眼自己粉嫩嫩,圆鼓鼓的尊臀,恼火的想到:这全然是陆斌这死孩子的错,昨夜非动弹一下脚,要不然也不会让吴婶婶发觉!自己真正是白白挨了打。 当然,二人是绝不会去招惹昨天夜里打完孩子,神清气爽的吴氏,以防受到二次伤害,他们一致决定,今天要带着赵月姑那丫头一起,躲的远些,可不好在心情时晴时雨的吴婶婶面前瞎晃悠。 有可能的话,让那招雷的混球自己去顶暴风雨才是最好! 不过小住几日,本来也是陆斌与朱厚熜之前便商量好了的事情,陆斌给出的解释是万事万物总得有一个铺垫才成,城内开皮货衣物铺子的计划也是一样。 这会儿在山上瞎玩便算是铺垫的一部分。 朱厚熜着实不明白,陆斌他准备了什么,又或者说为什么悠闲度日也算是准备以及铺垫。 但好在这会儿他还不是那种死心眼,钻牛角尖的人,在山间四处闲逛这件事情,他还是非常有兴致的。 恰好王守仁先生也不急着赶回去省亲,又是与陆斌有所约定,怎么也得见着了陆斌如何做事才行。 不过他两名仆人对此颇有微词,朝廷对于官员假期这一块一向管控的严格,也就是王老师挨过廷杖,又在贵州苦熬了许久,乃是文人眼中的英雄人物,再加上家里与李东阳李公交好,这才算有了回去看望族人的机会。 两仆人可也是姓王的,也急着想回去探望亲眷,离家数载,思乡情切,而这湖北离浙江可还远着,要去下一个城市乘船才能稍快上一些,却也需得不短的时日,归家之后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便又得踏上回京的路途。 只是做决断的乃是王先生,两人可不敢擅自弃王守仁而去。 事实上,王守仁也有不足为旁人道的隐情,比如其实他这次返乡之后,基本上四五年内不太可能会再回到京都去。 他有一位名声不太好的长辈兼上司,时任户部右侍郎的王琼,名声不太好的原因在于,他巴结过刘瑾,讨好过皇帝,行径不太符合文人士子心中的高洁上官形象。 但实际上,王琼乃是一名很有能力,也很愿意维持朝政朝纲的一名官员。 虽然不像李东阳那样,阿谀奉承中隐藏着救火队长的身份,但是他对于提携后进以及关心国政这两方面,一直非常尽心用力。 比如把王守仁从贵州捞回来,就有人家一份。 又比如说,他十分担忧,自刘六刘七动乱之后,势必引起各地盗贼山匪猖獗。 事实上,因为现任皇帝朱厚照先生任用太监刘瑾当政,自己只顾着兴建豹房,练兵打仗,丝毫不顾及国帑消耗,民生状况的缘故,大明国朝的匪盗之患在刘六刘七起义之前就已经比比皆是。 这一次浩浩荡荡的起义,犹如一个引信一般,将存续在湖面之下的众多匪徒全给勾搭了出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弘治皇帝牺牲边防力量,疆域换取的国朝民生提振,到了这里已经基本报销。 一众看得清的文臣无不痛心疾首,却又不敢与这位胡闹皇帝叫板。 王琼也看得清楚,他也不敢碰瓷正德皇帝,但好在有一点,他比其他人要好得多,他愿意做一名缝补匠,东补西凑的也在到处想法子弥补。 王守仁就是他弥补的办法之一,王琼甚至一点儿也没瞒着他,都明说了,天下间废材料太多,他老人家一眼瞟过去,发觉有点儿用的不多,数来数去,也就你王守仁算一个干才,就你了,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剿匪去吧您嘞! 于是乎王守仁就被撵了回来,他见梁松山可能有小股盗匪出没,胆子奇大无比的选择了探究一番,用以为日后剿匪事宜做足准备。 而回乡这件事情,恰恰是最不必着急的事情,朝堂现今的办事效率,自己可能两个月之后才能等到圣旨,到时候说不得得是他家老子,那板正刚直倔脾气的父亲王华撵着他走也说不定。 王守仁乐得清闲,这中年的圣人虽然已经悟道,明悟出自己的理念,但心态还是非常年轻。 也愿意陪着相逢当作不相识的朱厚熜晃悠,答疑解惑之类,也比较会让他产生做先生的美好感受。 不过,王老师后来应当是后悔了,因为一个过于早慧的孩子,对这个世界产生不同的认知之后,身边再加上一个后现代思想灵魂影响,导致一些王老师自己也在寻求答案的问题,出现在朱厚熜嘴里。 比如朱厚熜问“先生!圣人言论,似乎也有将人分三六九等之看法,可圣人又说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样的说法,令我不明白。” 王守仁答曰“圣人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是对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也有道理,需要自己来判断。”随即又举了几个自己以往经历的例子以及历史上的例子。 最经典便是大名鼎鼎的死太监王振,就是蛊惑皇帝亲征,一举葬送掉大明盛世的那个家伙。 这货怎么上位的呢?起因是朱瞻基教太监读书,其他太监不当回事,就这太监认真了,学会了读书认字不说,还教导其他太监读书认字,既赢得了皇帝的关注,也成功将太监群体凝聚在自己麾下。 绝大多数读书人认为,这件事正是在证明,皇帝教导太监读书不可取,太监群体妥妥属于小人无疑,识文断字之后荼毒千里这事毫无疑问地完美论证了圣人那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正确性。 当然!王先生也认为王振这种人是小人无疑,不过末了他还添加了一句“但就算是王振,刘瑾这种荼毒天下的太监,也不是没有他们高明与旁人的地方,至少在阿谀奉承,揣摩他人心思之类的地方,他们要比绝大多数人都做的更好。” 朱厚熜怪异的望着这位先生,语气之中充斥着疑惑“揣摩他人心思,阿谀奉承这些不都是不好的行为吗?先生为什么还要夸赞这种行为?” “......我有一位上司,他也是一名擅长阿谀奉承的人,他曾经给刘瑾送过礼物,现如今则送礼物给太监张永,如果从他的种种行为来看,你几乎可以瞬间得出这不是一个好官员的结论。” 朱厚熜眼中闪过愤怒神色,他不喜欢这种人,但他也明白,王守仁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但是我这位上司,却拯救了许多人,他关心国事,尽力想要弥补陛下荒唐行为所造成的破坏,对自己预见的事情作出举措,就连对刘瑾阿谀奉承,也少有为了自己的,多数都是为了让政令更好下达,这样一个官员,你能说他阿谀奉承,谄媚上级,揣度他人心思的行为乃是过错吗?” “不是。” 王守仁接着又道“所以说无论是阿谀奉承,还是别的行为,都代表不了一个人真正的模样,只有观察他的行为会达成什么结果,才能够稍微判断一些是非曲直。” 朱厚熜思考了一会儿“先生的意思是说,如果拥有正直的观念,那么做事情的时候用什么办法,其实不怎么重要,对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王守仁点了点头,又道“回归原本的问题,你问我圣人的话语为什么自相矛盾,我是这般看的,圣人言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给后人,用于规范自身行为,端正心意,不走上歪路的事物呢?小人之行径卑劣而又无礼,为了于是为了不让自己堕落成为小人,便需要去拥有君子该拥有的心,去作君子该作的行为,诚心正意,以致无论应对什么职位,什么事物都能结出善果。” 朱厚熜得到了王先生现如今给出的答案,觉得有道理,心中记下之后,便找来陆斌,与其说了。 陆斌没作声,他不了解儒学,开蒙的儒学千字文百家姓都没去学,怎么可能了解王圣人现今这个阶段的中心思想? 但能明白的只有一点,王先生大约已经快说出一些令天下儒生发人深省的话来了,实在是历史的记忆并不深刻。 陆斌却也没有功夫管这许多学识上的事情,听了个大概,便来了一句“王先生说的真是极有道理,真叫人醍醐灌顶,对了,哥,咱们得找孟智熊一趟,让山下的护卫们稍待两日,我想有两日,足够咱们编一个故事了!” 朱厚熜斜眼看着陆斌“我敢打赌,你绝对是在敷衍我,王先生真正意思你根本不明白对不对?” “切!搞得你就明白了似的,说正经的,待会儿还得先去找铁山叔带路,孟智熊下山估计不太认得路,就是不知道他能同意不?” “应该能行,赵家人建了另一处空寨子,这个寨子才是真正不能透露的地方,这是铁山叔叔亲口说的,我就只告诉了你。” “兄长,这我便不得不与你分说明白了,这件事情你不应该因为咱们关系亲密,就随意告诉我,至少在铁山叔叔与我说之前,这件事情我不该在你口中得知。” “你当我是傻的吗?这点道理岂会不明白?先前赵月姑那口无遮拦的不也在咱们面前稍微透露了些吗?铁山叔叔这才无所顾及,也不在意,因为在意也没用,咱们该知道的都知道一些了,真正不可透露出来的乃是那处地方具体位置,这点,想来才是铁山叔叔真正不允许叫旁人知道的事情,这一点我不会去问,而且就算是意外知道了答案,也不会与任何人说。” “你知道分寸就好,待会儿咱们两人中一人必须去山下,让护卫安心,我认为这个人选我最合适,我去说明白,约莫傍晚能回来。” “行,你待会儿记得叫孟智熊背着走路,要不然又得让汗把衣服浸染湿了去,你那爱洗浴的臭毛病,铁山叔叔家可没有的澡桶,热水也不会叫人拿去洗澡,而吴婶婶可不会洗咱们锦缎衣袍,今早见她去河边,洗自家衣裳都端得小心翼翼呢!” “哎呀,知道了,你真是啰里八嗦,在王府里面时,你不也恨不得一天洗八遍澡的,好意思说我这是臭毛病!” “还有,王先生刚才对我的解答,你也需要记住,王先生既是儒学大家,又是公认的儒学正宗,他的话我们一时半会儿,虽然不能理解,但是日后在学习儒学过程中碰着了类似的疑惑,只需要记得王先生说过的话,想来定然能够对咱们极有裨益。” “行吧,记着便是了,待会儿咱们去找莫戈,我可是听钱六哥哥说了,护卫柯大叔家传有锻炼体魄的办法,莫戈想学无疑,可以叫柯大叔教他。” “人家家传的法子,能教外人?” “所以叫上你喽,你不是世子嘛,你把态度显得亲近些,在一口一声柯叔叔,指不定人家就答应了呢?” “能行?” “肯定能行!” “好吧。”朱厚熜的心神终于从与王守仁的谈话中拔了出来,并且有一丝抱怨,因为陆斌这丫破坏了他梦想中,与贤人高才在恬静淡雅处坐而论道的教科书级场面。 然而事情不得不做,本来自己就承诺过给莫戈最好的武功师傅,这事应出去了,一直没办成,本来就是一件令他感到羞愧的事情,有机会完成,则不可耽误。 “对了,哥,你下午等我下山之后还得去哄一哄赵月姑姐姐,她好像又有点不高兴。” “凭啥?又是为啥不高兴?” “她后天不是和咱们一起回去嘛!与吴婶婶,铁山叔分离,换作是你,你能高兴?” “可这事她昨日不就知晓了吗?我还以为她不介意呢!” “主要是吴婶婶才从铁山叔那里听了这件事,躲在屋里抹眼泪,叫月姑姐姐瞧见了,她现在也躲在后山小树林边上哭着呢!” 朱厚熜顿时把儒学,儒思之类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一片着急之色浮现“走走走,快带我去找见赵月姑。” 陆斌摆了摆手“我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莫戈也有,只有你是个闲着无聊的,安慰人这等事,便交给你了!” 说完陆斌屁股一抬,准备离开,谁料朱厚熜一把攥住手臂,也不客气,拽着便走,一边走还一边冷笑着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真正目的是叫我去抗吴婶婶的雷对吧!只有先把吴婶婶哄好了,赵月姑才能接着说通透,哼!自己招惹的祸端,却叫我去顶!我告诉你,你休想!先与我一起去见了吴婶婶,把缘由分说明白。” 陆斌大惊失色,自己已经尽量高估这丫的智商,没想到还是小瞧了他,该死的!王守仁忽悠人水准这么高,儒学水平也这么高,怎么就没给这丫绕迷糊呢! 吵闹之间,二人一并去了吴婶婶那里。 当然,这位女性通常不会讲什么道理,二人即便分说了明白,也被吴氏一边咆哮着坏孩子之类的话语,一边挨了揍。 真正是上赶着挨揍。 不过要论惨烈一些,莫过于朱厚熜,赵月姑也不理旁人,专门就只踢朱厚熜的小腿。 而且后来这两日只要有不开心的事情,就只找朱厚熜对付,以致于朱厚熜在进行心爱的游山玩水大计之时,都是跛着腿走路。 陆斌对此当然是喜闻乐见。 值的一提的是,这几日在赵家村居住时,朱厚熜与莫戈二人一前一后分别掉了牙齿,朱厚熜这丫第一次换牙齿,没经历过,拿着带点血丝的牙齿,惶急着到处乱窜。 旁人朝他说明缘由他还不信,只以为自己乃是得了什么毛病,差点找陆斌,莫戈与赵月姑报备遗言。 直到莫戈伸手往嘴里面一掰,也扯出一枚松动的,瞧见牙齿下面的牙齿,朱厚熜才算是放了心。 而令朱厚熜恼火中带有一丝欣慰的是,赵月姑得知之后,真正意义上笑得在地上打滚,差点没从山坡滚到这几日开垦的田埂里去。 而且还接连笑了几天,直到返程,她坐到朱厚熜专用马车上时,原本拘谨的她只要一想起来这档子事情,都会笑的直打嗝! 第87章 宝衣局 安陆州位于湖广道偏北的地界,地处平原,土地肥沃。 东西方位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南北处毗邻荆州襄阳,四通而八达,又临近汉江,水脉贯通之下,北去离京城不远,南下去往南京也算方便,因此不仅仅是百业兴旺,商贾汇聚。 同时,这也是一处常有进士诞生的地方,乃是不少官员故里。 再加上荆州襄州文人士子常来常往,可以说安陆州也是一处文风鼎盛之所在。 因此安陆州内,文教其实一直是被州内大小官员紧抓不放的事情,除开各个安陆州各家族所举办的私塾学院以及州府府学之外,还有上门授课的私教,说不得随意去下面县中那处有名风景地里去逛一逛,还能挖出来一两个隐士高人! 城中还有一整条贩卖书籍纸张,文房墨宝的街道,自然也选的是有桥有水,依柳靠河的所在。 他们甚至还仿照南京,在这条文人街不远的地方设有青楼雅馆之地,也足占去一条街道。 虽然秘而不宣,但这其实是州府衙门各级官员都努力维持的存在,文风盛行,因而官员政绩也出在这上面,所以无论是谁,就算是当朝官员外放做官来了这边,也不会破坏关于文教的一切事宜! 当然!书面公文上,还是允许百姓,商户在此处做旁的生意,只不过会有专门负责的小吏,低品级官员用各种办法理由,阻止旁人罢了。 手段总多的是,最重要的是让有钱又有前途的书生们觉得安陆之所在令他们满意,多多眷顾,最好再从中多出几名进士,那便又是一笔不菲的政绩了。 做官嘛,为了政绩,牺牲一些名声,使一些下九流的手段,能算得了什么?不磕碜。 不过,很明显,虽然安陆州官员们做的足够多,可绝大多数读书人其实对安陆的现状还是不大满意。 这尤其是以荆襄两地的士子们为甚,州中文人,大部分没出过远门,不少人以为安陆这种文风,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可荆襄士子们则多去过南京,甚至当中就有去过国子监读书的举人,去南京秦淮河流连过的大家族子弟,而秀才们听了他们的见闻,一个个也对安陆各种明显是抄袭的举措产生了鄙夷之情。 当然,口嫌体正直也是文人们一贯的操作,虽然嫌弃,但青楼楚官里清倌人的生意还是要照顾照顾的。 只不过是有些腻而已,没什么新花样,也没劳什子捧臭脚,齐吆喝的上等诗句名篇,更没有叫人一听名字就提振精神的老儒大贤。 举人周济,与安陆州众多士子想法一样,虽然他是个喜爱山林之乐的君子,可眼下这盗匪横行的时候,也着实没好去处,在西街买了几本极为有用的八股文卷之后,他就准备绕一点路去府学那边,去邀请一两名好友听曲。 可曲子也是听得腻歪了的,安陆女子可不像南京秦淮河里上的女子,写诗作词编练小曲样样都做得,也就会几首反反复复拾人牙慧的曲目,一点儿新意也没有。 只是去还是要去才行,咳咳!文人!要端庄,大庭广众之下可不能做揉裤裆的不雅之事。 需得到了地方,谈一会儿趣,作一会儿雅乐之事,情意浓时才能行周公之礼。 至于钱财方面,他周济才不会管这个!周家田多钱也多,或许南京地界不算什么,但在安陆地界,他周济还能穷了这等使唤银子? 一边想着无谓的事情,周济兜兜转转之间便来到了府学以及各家书院所在的那家街道。 这边也是商铺民居多,穿着麻布破衣的百姓不少,要死不活的做着些茶水,点心,铁匠,酒肆的生意。 前段时间,一家做铁匠的,也不知是不是疯了,竟招揽流民做工,天可怜见,他那几天来这边找好友时,自己只以为是走岔了道,那浑身发馊的腌臜人,一个个排骨似的身子骨露在外面。 那臭不可闻的味道,真真是倒足了胃口,一连好几天都叫人吃不下去半点东西。 他本人曾多次向州官请求过,把这些做脏活儿,浑身散发臭汗的百姓给撵去靠城郭的地方去住,左不过几百两银子的事,可惜州官不准许,还严厉告诫了他几次。 给出的理由是,不得随意扰乱民生,有违者重罚! 哼!当他周济是个没见识的!也不用去看,这条街道上半死不活的店铺,全是城里大户家的产业,而那边肥地方连着一排有四五家全是王府的店子! 州府衙门发了银子采买东西,肯定是找这些大户人家店铺无疑。 他也不是要驱走王爷家的铺子,王府铺子多也不打紧,反正官差采买不会找他们,王府真正养活一家子的手段也不是在这儿。 主要是对门新孙的那户人家是个暴发户,家里才出过几个举人?竟敢做和自己家一样的生意!还是脸朝脸的开了店铺,岂有此理? 突然!一阵喧哗之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周济顺着嘈杂之声远远望去,只见人头攒动间,全围在一家店铺前面。 周济有些疑惑,普通人汇聚可不会引起他的疑惑,但眼前扎堆的,最次可也穿着一身襦裙,戴儒冠。 虽然洗的发白,穿的破旧了些便是了。 三三两两间还掺着些穿锦缎的商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看着就叫人生厌,就算是给自己家跑腿的,看上去也是如此。 不过,那些只追逐利益钱财的人,伸长脖子的模样,实在是太叫人感到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叫人如此观望? 难不成是安陆州终于出了一名堪称花魁的清倌人? 不对啊!这又不是青楼那条街! 好奇之心大起的周济随意将眼睛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立时眼睛就是一亮,里面有一獐头鼠目的他认得。 他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笔直便走了过去,语气中自然而然带出鄙夷与不屑“夏非常!旁的士子文人汇聚,我也不奇怪,毕竟切磋学问,增进朋友之情谊都要聚拢在一起才行,不过,你夏非常这气节有亏的也敢在这儿张望?” 那儒生立时就是把脑袋一缩,脸色十分难看的回头一望,然后露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容“原来是周兄,敢问周兄有何要紧事询问小弟?” 原本这夏非常,自己也要称呼一声夏兄,在帮人面前提起他,也要帮衬着夸赞一句,毕竟是个秀才,又有朝中给事中的风骨,言语中好揭短,弄是非,不能得罪。 可谁叫他不争气呢?给两稚子几句话就扳成了个不孝之人,自己不表露出对这等人的鄙夷,难道还叫旁人以为自己与他仍旧同流合污? “免称周兄二字,只是有些奇怪,这儿究竟是有何热闹可看?竟叫大家伙能忍受与你同处一地?” “兄台说笑了,此地新开了一家卖裘皮,衣服的店铺,名唤宝衣局。” “哦!卖裘皮,定制衣服的铺子!可也不至于吸引了这么多同学在此处观望吧?”裘皮再加上定制大氅,皮衣一体的铺子,在安陆州地界的确还没有,可怎么也不应该吸引到这么多士子吧! 大家岂会是没见过世面的? “周兄有所不知,这宝衣局可不是那种凡俗之所在,我可以断言,宝衣局主人也是一名饱读诗书的高洁雅士!只不过还暂不得其名而已。” 一人听了这边对话,直接回头插言朝着周济便答道。 “哦!原来是孙同学,久见,久见,我正想着今日去了府学,就找你一叙!” “诶!哪里哪里,明日一叙也不算迟,只不过这宝衣局之会可不能错过。” “敢问孙兄,这宝衣局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让一众士子争相围观?” “这宝衣局乃是这两日新开的,诺!你看,这最外面摆着的上佳裘皮,是可以供人随意采买的东西,只需要将按照那牌子上订好的便宜价格,把钱往格子里一扔,拿着就走都行,多拿几件,店家也只会当作没见着。”说着这位姓孙的士子也露出一丝鄙夷神色,往夏非常脸色一扔,随即又与周济攀谈起来。 夏非常见着了,脸色又灰败几分,几乎黯然。 “哦?那再前面一些呢?” “前面就是一道关试,店家门口处有一道对联,只写了上句,只有平整对仗对出下句之人,才能够入宝衣局里面。” 顺着孙士子手指头望去,果然见到一卷写着上半句的红联垂下,上书“月上蟾宫何人折桂?” “这有何难?对仗工整而已,就是识字的三岁小儿,也能对得工整。” “诶!周同窗可不要急着妄下定论,你且看那边。” 周济打眼一瞧,见着旁边挂着一巨大木板,旁边有凹槽卡住数片刻了字的木板,上面用上承好墨把字给印了出来。 周济逐字逐句读了出来“日读千书自是我来!嘶!好对!好狂生!我瞧瞧,什么?林潮生!他是今年湖广道乡试第一吧!果然厉害!” 接着往下读“生首白头恒娥独怅。这也能排第二?这个姓李的我认得,就会写这等酸的,娇的,叫人以为他是女子!” 又读了几句,周济顿时生出九分兴趣,因为板子上就只能卡住六块横板,而除了第一块暂时还没动过,其他五块,在他读的这么会儿功夫里,已经换过一茬了。 他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店家里显然是有才学的,虽然平整就能进去,但是必须要有好对,或者比那上面六个更好的对子,才能能挤走旁人,抖落威风。 明白了规则,有了较劲的心思,周济顿时按捺不住,就要上前一步,提笔挥毫。 他也是举人,虽然比不得最霸气的那一句,可稳占第二的位置,他还是有一些信心。 “诶!周兄且慢!” “孙兄可不要阻拦,泄了我胸口一股意气,对不出好对,我可就要怪罪于你了!” “周兄,你这可是坏了规矩,我不得不阻拦你。” 周济顿时大感好奇“这怎么说?” “首先,必须排队才成,我等了多时,也有与众同学比较一番的心思,怎么好抢我前面?” “对对对,是小弟我心情过于急迫了,还有什么规矩,孙兄就一并说了,省的我等会儿又自误得罪旁人。” “还有就是提笔需要交五百文提笔费,你莫要以为是店家贪婪,我刚才听了店家的说法,都觉得店家此举实在是极有道理。” “怎么说?” “你看,咱们边上这些个商贾,店家可是说了,只有似你我这般文人方可进到里面,付了五百文之后,字丑,姿势不正,句子不工整平仄者,只得一块裘皮,驱赶而去,叫他们受了损失,以后也不敢来此处随意提笔污染文墨。” “善!” “而咱们,写了对子之后,就会得一块牌子,写过名字之后就可以进去了,而最妙的一点,就是那上了榜的人,可以拿到一块雕了纹,背后写了对联名次以及自己对子的木牌,只有拥有这木牌的人,才能够进到里面去,而且除了榜上有名的人之外,下次来时还必须重新再过一次这门前第一关才行,当然,木牌不会再重新发了,就只是会比其他没牌子的优先一些。” “哦?这岂不是说,前面那些先来的,第一个写的人,也有一块这个写了名次的牌子?下次也可以直接进去?” “哈,岂会让才疏学浅的人占了便宜?店家也是读过诗书的,哪里会是那种不智之人!你看那边。” 远处,或奋笔疾书,或挥毫泼墨的书生边上,有从地上摞起来的一块块木牌,这些就是被比下去的对子了,上面蒙着布,也不叫人见着。 有一小厮模样的童子,就在那儿守着,一点儿也不让旁人瞧见上面的字,看起来像是维护了题字之人的颜面。 可实际上这也是无用之举,因为这些牌子是挂过木板的,定然有人见过,是谁,进去之后找那才疏学浅又不要脸真个进去了的,随意对一下牌子,一定就能够找出来。 周济决定等一会儿便这么做,至少这么会儿功夫,那牌子换过两轮,而且目前换过之后的对子除开第一名之外他都有信心给踩下去。 而绝大多数读书人,决定其实都差不多,尤其是来的早,看过最先挂上去的烂对子之人,他们一致决定,对那等鱼目混珠的无耻之徒,一定是要找寻出来,好好嘲讽才行。 “哦!到为兄了!周兄你慢慢排着,我先去提对子!!” 周济眼瞅着攀谈的孙兄拿着一块写着排队字号的纸兴冲冲上前,暗自咬牙切齿起来。 虽然被说明了情况,可这姓孙的才学也不比自己高,就因为先来,竟然先行一步,这真是大大的不公! 他就是见不得有同行超到他前面去! 不一会儿,那孙士子的句子也出来了,不出所料,他的字也挂上了大木板。 “今人有路玉兔登台。呸!真是俗气!真是不要脸!”周济一见便明白,这又是个不要面皮又喜好显名的,这等没本事还要人前显贵之人最是可耻不过。 因为蟾宫折桂寓意中状元中会元,后半句基本要接金榜题名或玉兔登天,以彰显希望在殿试中显露才学,得到皇帝的赏识。 可前人用烂的东西就算再相符,也不好拿来就用,而这孙子就换了个字,再在前面添上一句讨喜的话,就算是自己的东西,不是不要面皮,又是什么? 可你还真不好挑了他的刺,因为平仄与寓意这玩意他都压上了。 这下子周济反而平静下来,交了钱也不急着上手,暗自发狠,怎么着也要想出来一个真正能显露才学的,非压上他一头,无论如何不能丢了面子,最后技压群雄才行。 第88章 宝衣局内有宝衣 周济冥思苦想了许久,迟迟不敢上前一步。 押韵简单,可要对齐上半句意思,又不能拾人牙慧,这就不怎么简单了。 而在这之上,那榜上第一林潮生,在这之外还凸显出自己张扬的个性,则又比之诸学子又上了一层楼。 周济觉得自己不太可能比肩林潮生,但第二的位置或可一争。 思虑良久,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心中约莫有四五个句子出来,可就是没一个自己心宜的,哪一句拿出来,都觉得要推敲琢磨许久才行。 可,终究是里面的情况更吸引人一些。 里面有急着上先生课业的学生已经出来了,一步三回头的模样也就不提了,还叫了自己两个身边书童,一个把自己珍贵木牌子持着给自己占一个就近便能进去的位置,一个速速去家里拿银子。 驻足观看了一会儿被卸下自己对子的木板,却是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在意旁人目光,随手写了一个并不出众,只是对仗工整的,直接交给收对子的伙计,笑言自己待会儿课业结束再来。 伙计也不客气,甚至有些趾高气昂的接过来,仔细一看,确认了只是平仄而已。 就连送往那边桌子几个老儒那里去验看的想法都没有,随手一抛,抛到旁边,点了点头后便不再理会。 可这家伙居然一星半点不满也没有,笑逐颜开的急急离去。 那家伙周济认得,比自己要小五岁,读书是个上进的,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不过为人有些傲气,本经治的是最难的尚书。 他平日里身边可却不得端茶倒水的书童,而且也从不曾对普通人,下九流之人露出这种笑容,更多的时候,都恨不得离平民百姓远远的才对。 里面到底是个什么光景,竟然叫他流连忘返到如此地步?不惜改变自身以往的脾性? 周济这般想着,步子挪上前几步,那夏非常递过来一支笔,他也顺手接在掌心。 由于他提前交过了钱,所以当他上前一步,立刻就有人将纸张铺开到桌面上。 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拿起笔的,抬手写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估摸着是从已经想好了的句子中随意挑了一句出来,修饰也不曾做,立意深不深也不曾考虑。 一旁夏非常用讨好的语气,恭维起来“广寒有径寤寐求之,这真正是好对!可上榜矣,可上榜矣!” 果不其然,一年岁不大的书童径直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将这纸张捧起来,一言一行显得恭恭敬敬,极为规矩。 但文人与文人之间相互是不服气的,四周嘘声,较劲之声四起,不遑有人认为自己能有更好的对子,更有张狂的,让那小书童莫要这般客客气气,待会儿让其见识什么叫真正好对。 周济嗤笑一声,并不在意,拿过被恭恭敬敬递过来的牌子,昂首阔步,抬头挺胸,直接便走了进去。 他也知道,自己这对子,其实算不得什么。 因为立意上多少透露着一股子小家子气,更有些表露出自己那股子若是能够通过会试,便是成为孙山也无妨的意气。 这便是林潮生句子张狂却没人怨怼,自己句子温婉却人人不服的原因。 但读书人总是会规劝自己的,就如同现在,若是能够得见自己向往的,从未见过的光景,那么就算是成为最后一名的孙山又有何妨呢? 当然,周济最后还是看了刚才为自己鼓吹的夏非常一眼,极为淡漠的挥了挥手“兄台还是莫要自误比较好!” 一点儿也不管夏非常处境,一点儿也不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径直便走入这宝衣局之中。 其实宝衣局内的空间没有多大,因为分前后隔着墙壁,前门这里又有让人瞧不清楚里面的帘子,因此里面空间约莫只能让四五十人站立。 好在有一点,做的极好。 前半截厅堂拥挤处,是那些作对子只管平仄,木牌上一点儿雕纹也没有的人会待。 而似自己这样,作对子作的出了彩,木牌上写了字,又有雕纹的,便被一恬静不做声的小女童带去了后面。 不得不说,这店主人家,想来一定是一名非常高雅,非常有学问的人,这随侍的小女童居然都养的这般好,穿着绿锦小衣,观瞧这恬静模样,便能够知道,其家教文风是有多么令人向往。 后边,便非常出彩了,也不算大,却打通了一整面横墙,叫人一眼能望到院子里去,相比较拥挤的隔壁,这半边几乎一下子就叫人通透起来。 院子间有一小池,湿润泥土上铺着青草坪,坪上还有许多圆润的河石铺路,有读书人颇为喜爱,早就试着踩踏于其上,闲庭信步,一派悠然。 已然不必再说,店主人家不是个有家世懂风雅的读书人,他周济愿把自己的眼珠子扣了去! 只不过遗憾之处也是颇多,最重要之处莫过于没有一处遮荫的树。 而且后院也太过小了一些若是把隔壁家买下来,再将高墙拆了,将小池子扩的大些,再挪些假山石点缀,则当真是美不胜收之景。 可惜这副场景,只有江浙一带才有的见,主人家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便是了。 不过,边角处有一处刨开又遮掩起来的坑,周济眼尖一下就瞧见了。 他想当然的便认为,主人家一定还是有打算种一株树进去的,就是不知是种得什么树木便是了。 屋子这半边,便是一些或雕刻,或绘制的景色了,这并不稀奇,而且匠气太重,并不叫人喜欢。 墙壁上就算是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却也就那样,绝大多数读书人都认为,就算是雕刻绘画再完美,也不如挂上一幅山水画作,叫人有欣赏把玩的欲望。 不过终究还是有旁的东西吸引人的眼球,比如再屋子中陈设一些奇怪的站立的架子。 当然,这些架子不起吸引人的作用,只不过架子上,被撑起胸膛,显露下摆,明晃晃展示着不同凡响的服饰,一下子就将周济的目光扯了过去。 或素白,或浅淡,有青衫,有玉服,这些也不是称奇之处,普通人家撑不起染料锦缎钱,他们士人家里还撑不起吗? 真正出奇的地方在于那上面展露出的一处处点缀。 比如有一青衫,那袖口处画着墨绿竹叶,斜斜点缀着。 仿佛有一阵清凉微风徐徐吹拂。 恰好将竹叶从那自肩胛处衍生,落根于腰腹的挺拔竹子上吹落下来。 而令人感到拍案叫绝的是,青衫下摆撩袍子的地方,还纹着一句诗: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的句子,把这衣衫的逼格一下子就给拽起来了,那孤高劲节之意,叫人恨不得现在就穿到身上,好衬托自己这一身文人风骨。 唯一微有瑕疵的地方,可能就在于,这是一席青衫,若是一身素衣,再显露出月光之意,那就更加美妙非凡。 难怪叫宝衣局,不愧叫宝衣局。 这真正都是叫人渴望的宝衣。 周济确信这些东西他从不曾在旁的士子身上见到过,荆州举子第一人的林潮生也没有穿过。 因此,穿这样一身衣服出门的士子,一定会得到旁人投来羡慕的眼光,也一定会得到师长的赞许。 没有与诗句相匹配的气节,哪里敢穿这样一身衣服叫人见着呢? 比如夏非常这种丢了名声的人,叫他穿,他敢吗? 只有像自己这样,既没有丢失名声又品德高尚的学子穿这一套衣服出去,才显得光鲜亮丽,才能够彰显得出儒家学子修己身的理念。 看来这里的衣服自己非得有一套不可了,这是哪一件衣裳比较符合自己的气质呢? 周济认为绘有梅兰菊竹四君子之诗画的衣服,都能够与他相衬。 这倒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有了四君子的品格,他还没有无耻到那种地步。 主要是他所在的那座书院里面,山长最喜欢梅兰菊竹四君子,他自己说过年轻时喜竹,初入仕途时喜梅,中年罢官时喜兰,到了晚年教导他们这些学子的时候喜菊。 因此他准备投其所好,将四君子的衣裳全部买下来然后将菊之衣送给山长,自己则轮换着穿其他三件。 既然已经决定好,周济一点儿也不想耽搁,生怕别人也看中了这四套衣裳。 可是他寻摸了一圈,竟在这后半截宅院中也没见到店主人家的身影,当然他找的也不是店主人家,他找的是店掌柜的,可惜的是通通都没找见,能看到的只有几名小童子。 万般无奈之下,周济只能俯身温言细语的询问道“小姑娘,敢问此间之衣裳作何价贩卖呀?” 显然其中一小女孩是怕生的,见着这陌生大人探寻的目光,直接把脑袋一缩,将其埋在了另外一名文静姑娘的背后,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领着诸位读书人到这后面来的不怕生姑娘。 文静姑娘面露难色,稍稍一蹲施了一个叫所有书生都满意的礼数,而后才道“我家主人对这些宝贵衣裳本没有买卖的打算。” 四周书生一听这话,不由就有人露出不满的神色。 随即又有人发出质问,只以为店主人家是在戏耍一众学子! 他们当然也知道,这种奇思妙想的衣裳,任哪个读书人得了,都会宝贝万分,时常欣赏,舍不得轻易穿着。 可谁叫这里是一处商铺呢?商铺就是得要卖东西才行! 好在这小女孩随即一句话又打消了一众人的质疑之声“可我家主人还说了,这衣裳终究只是衣裳,就算心思灵巧,终究也只是一件件可以复制的东西,主家再喜欢,也穿不了几件,给真正才学兼备的士子得到,才是其真正的归处,因此各位若是喜欢,可以买了去无妨。” 周济根本按捺不住,只要这些衣裳肯卖,怎么都好说,周家不差钱,了不起花三十两纹银买一件,四件也就一百二十两而已,他们家每月孝敬州府官员的银子都不止这么多! 于是他直接问询道“既然如此,还请小姑娘将价格报出来,我实在是中意这些,已然心痒难耐,无论多少银两,你只管报就是。” “你没听见我芸姐姐说吗?主家只要求才学兼备,其他银两什么的并不在意, 你若是能够配得上那些诗句,丢一枚铜钱到桌子上,将衣服取走便是!”那瑟缩着的小姑娘兴许是在自家姐姐背后找到了安全感,竟对周济询问的话语大声嚷了一句。 不过,当四周目光汇聚之后,小丫头又如一只鹌鹑一样,几乎缩成一团。 周济并没有着恼,虽然自己家里,丫鬟如果这般放肆,少不得要挨板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旁人家小丫鬟的活泼灵动。 “香儿莫要胡乱言语。”那明显成熟稳重一些的恬静女童又用清亮的声音,朝着四周道“衣料钱,丹青钱,织娘做工的钱,还是要给的,约莫一件衣服五两银子。” 这丫鬟犹豫了一下,首次露出一副犹豫的神情,又开口喊道“不不不,刚才说的不作数,一定得有五两五钱银子,才能将衣裳拿了去。” 说完这话,她似乎又觉得羞恼,再次一施礼,匆匆拽着一旁那个小的,跑到了桌子后面去,大有一种欲找个地躲起来的羞涩之感。 一众士子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对于这种临时改口,私自加五钱银子的行为一点儿反感都没有。 五两五钱银子而已,在座的一应人等谁出不起这个银子? 因为这一瞧便知道,原本主家定的价格就是做工加原料钱而已,一分也没想着赚,实乃高风亮节之人。 可小侍女总是要为主家争取减少损失的,平白无故遭受损失,这怎么能行?而这就叫忠心。 是所有文人都喜闻乐见的事物。 既然,已有了一个价格,且又是极为不赚钱,极为风度翩翩的价格,那么周济就没有半点儿心理负担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要买四件衣裳,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而这四件衣裳之中他最喜爱那件竹之青衫,他认为这与自己孤傲的脾性非常相和,自己也常咏诵关于竹之气节的诗词歌赋,想来命中注定,自己得有一件这种可以穿出去撑场面的衣衫。 也不客气,伸手就朝着画着竹子的衣服架子搭了过去。 只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同一时间,还有四五只来自不同士子的手,也毫不客气的搭在了这件衣服上。 第89章 宝衣台上宝衣阁 周济脸色当即就是一沉,这四五只手的主人没一个他不认得。 都是同一个书院的学生,当中有一人还是本家。 既然,都是同学,那么大家的目的也几乎相同,他周济能够想到山长之所爱,旁人难道就不能了吗? 都不是傻子,讨山长欢心这件事情,任哪个学子都想要去做。 “小丫头,这些个衣裳,还有旁的没有?”有人高声询问。 显然旁的人之间也有相同状况发生, “死心吧,今日这里的衣裳没有多余的,我今早便来了,要不是囊中羞涩,这个月银钱花销了个干净,哪里还轮得到你?”有一人脸色颇为不爽。 “怎会如此?” “唉!小姑娘家已经和我们这些早来的人解释过了,这些衣裳,织娘与丹青师得通力合作,用古法制彩料,才能在丝绸锦缎上绘出美妙绝伦的图案,就是通宵达旦,不眠不休的赶制,一个月产出也不过十多件而已。” 紧接着又有一人苦笑着插言道“还不止,丹青的那人还是个喜好推陈出新的,因为得知苏州唐寅有一首《桃花庵歌》,乃是今人写诗胜过古人,兴冲冲便拉了织娘一起跑去了苏州,准备制一件桃衣出来,还准备请教作画丹青的笔法,没个小半年是回不来了。” 顿时有刚来,又年轻气盛的学子在那里跳着脚,捶胸顿足起来“那该死的丹青师!自己跑便跑了,倒是把织娘留下啊!这只有十几件衣裳,够几个人买的?” 又有一年纪大些的中年儒生皱眉出言训斥“诶!兄台,可不能随意编排那丹青师,这人是不是读书人暂且不论,光是这份追寻上品,探寻画技的态度就足够叫人尊敬。” “是,是,受教,受教。”那年轻学子露出恭敬神色,可随即又显现出一副苦涩模样“我还以为花一笔小钱,就能够得一件让朋友羡慕,让师长夸赞的衣裳,但就这十几件,大家都想要......我这小门小户,哪里能够争得起呢?” 那中年人也失神的应喝起来“是啊,我们县里过一段时间要开学会,县令大人喝州府教谕都是要来的,我也以为能够讨一个头彩......” 话只说到一半,那中年人顿时住口,还未等人将目光投递过来,居然径直走入到院子中去,推开后门,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声音。 周济也不认识那中年人,但刚才随意扫视了他一眼,发觉他手掌心是有老茧存在。 这种书生,周济一眼瞧过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所谓穷书生,穷书生,没有家世的子弟,或者处于旁系,身份不高贵的子弟,如果不去做一些不符合学子身份的重活杂活,恐怕练讨生活也很困难。 他可不会觉得,这个身材甚为高大的中年汉子是劳什子店家请来的托。 因为这个人话语其实非常有见地,一听便能够知道,他的决定非常正确,送县令或者教谕一件这样的衣裳,任哪一个人见着了,也是要欣赏于他。 唯一可惜的是,他财力不足,身后也没什么背景,并不能够支撑他达成目的。 然而他不行,可不代表场中其他人也不行。 比如周济,他不仅行,而且很急。 因为那中年士子一句话,把所有阴私,男盗女娼的玩意全给勾搭了出来。 不必说的,哪儿有士子家里是不富裕的?是不需要向州中府中乃至朝堂中奉送孝敬的? 若是有人能斩钉截铁的说一句没有,恐怕不会收获场内士子的尊敬,而是会收获浓浓的鄙夷以及疏远,因为只有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的懒惰人,才会连可以送礼物的地方也没有。 周济当然也有可以送礼物的地方,四件他看中的衣裳,都还不大够送的呢! 所以,搭在衣裳上的那四五只手,便是竞争对手无疑。 突然,远处角落里,一声迫不及待的声音高高响起“小丫头,这件松柏衣,我李端要了,五两五钱银子,这便扔给你!” 这声音还没落地,那边立刻就有奚落之声传了出来“还你李端要了?你李端是谁?我怎么从没有听说过?是那处山上的大儒吗?不过观其言行中透露出来的品行品性,可半点不像啊!倒像足了偷奸耍滑的市井之人!” “就是,就是,人家姑娘说五两五钱银子,是为了给主家不至于血本无归,可某些人倒好,真个就按照底价买东西,若人人都照你这般做法,给予这等好衣裳的那位君子,恐怕过不了两个月就得去街上讨饭去了。”有附和的,说话更是尖酸刻薄,末了转而朝着桌子这边喊叫起来“小姑娘,莫要接那酸臭银两,我愿付八两银子买这松柏衣。” “你可想清楚了!我李端家里可是安陆州李氏,父兄可都在做官!”那李端恼羞成怒,语气中露出些许不善。 随即,说要花八两银子的立刻缩了脑袋。 不过,比拼家世,则又有不同之声响起。 “哦?那我林潮生也看中了这件松柏衣,你又待怎的?”其人语气中张扬的意味瞬间便在这屋子中回荡开来。 “......” “哼!你这等人我见得多了,一有不顺心不从意之处,便用家世压人,似你这种人,也配读圣贤书?”林潮生语气中充斥着揶揄的味道,可就是叫人不敢作声。 原因也没旁的,这林潮生年纪轻轻却在湖广道同届乡试第三,乃是正儿八经荆州举子第一人,真正有本事的人!当然会让一些没本事的人闭嘴。 当然,最关键一点在于,林潮生家里盘踞荆州,耕读传家已经快有百余年之多,说一声豪门也不为过。 所以,当林潮生将松柏衣从架子上取下,然后再到桌子畔放下二十两银子,这期间一直也没人与他争抢,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一众读书人,只会可惜,此等宝衣又被拿去一件,所余者不多,待会儿更需要争抢,林潮生这样超纲的人,总归是不多见,大家伙处在同一层次,才是正常现象。 “小姑娘,这四件衣裳,你帮我也装起来吧,与林兄一样,也作二十两一件的价格,莫要推辞,这种匠心独具的衣裳,你家主人虽然浑不在意,可我辈读书人,也得有自己的坚持才行。” 说话的是周济,周济说着话,手却不停,迅速将一张百两纹银的会票给了出去,上书通和钱庄四字,正面又有徽州商帮的小字。 这是值得信赖的票据,兑换起来也非常方便,所以眼前这小侍女迅速将会票收了起来,一点儿犹豫也没有。 而银票既然落入对方口袋,那么这衣裳也就成了他周济的囊中之物。 所以当言语放出去之后,随之汇聚回来的目光直勾勾看向他时,他也不是那么在意。 更让周济身心皆感到愉悦的是,就连一旁的林潮生,也用非常惊诧的目光看着他,大有一种欲与之攀谈一番的架势,而这可是整个安陆州举子都少有能够得到的待遇。 他算是被高看了一眼。 “敢问阁下是?” “吾乃安陆州周氏,周济。” “是朝中礼部给事中,周胜的周家吗?” “正是在下的亲叔叔。” “难怪如此精明,我只取了一件,你居然取了四件衣裳。”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只是趁着你吸引了大家目光的功夫里,与我同窗好友们商量了,这其余三件,算是我等作为学生的,要赠予师长的礼物,至于我自己,也只有这劲竹衣一件而已。” 周济毕竟目光要比小门小户家的士子长远,虽然也早听闻过林潮生的名声,却因为自身修养,比较能够将目光盯在目标之上,不至于似旁人一样被长时间吸引走注意力。 他趁着这个机会小声与自己竞争者讨论,反正也是熟悉的同窗,一番利益交换之后,还真叫他把另外几人说服。 几件衣裳算作共同所有,既有了做礼品的面子,也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林潮生愿意与其攀谈,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只不过,一下子又少了四件,其余人互相之间便有了电光火石在其中闪动。 且一个个心中都在痛骂林潮生与周济,两人起的调门太高,一下子就以二十两做了底价。 士子可还不是官员,就算是有家族支撑,有了些许官面上的特权,可身上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够掏出来大笔金银。 或许少数几人可以,但绝大多数是不行的,可又不能不去竞争。 因为有些士子之间是对头,或者是家族有纠纷,或者是学派之间有争议,又或者是在朝做官的亲戚间互相不对付,总之各有由头。 而最大的矛盾点在于,眼前这个东西,几乎可以确信,一定会受到各种儒家中人的喜爱,不说旁人,湖广道承宣布政使司胡世宁好苍松劲草这件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若是一件有雅趣的衣裳能得一任布政使所爱,那要省多少事情? 所以,就是手头不宽裕,却也是要争夺一番才行,人总是抱着侥幸心理。 万一自己是那个幸运儿,能捡旁人捡不到的漏呢?万一这里衣服刚好余出一件让自己买下呢? 于是竞争之意愈演愈烈,有时那边才报一个二十两的价格,这边便有四五人高喊,三十,三十五两。 而且一边说着自己的价格,一边又以文绉绉的态度吐着半个脏字也没有的垃圾话,什么君子,小人,什么今人无德,什么失礼忘法,这些话有些人是不在意的,可有些脾性比较轴,驴脾气的人听着了,一时也没了竞争的心思,只一门心想着好词,与之对喷起来。 整个后半截屋子的场面,顿时如同弄的如同市集一般,又喧嚣,又充斥着小算盘,其嘈杂之声直把前堂之所在的声音直接盖了下去。 而这也让那些真正有实力买下的人深以为恨,不得不以最叫人说不出来话的价格,把所有声音压下去,否则这般胡乱攀比,价格只会以一个水磨石盘的趋势,不断去往叫人高山仰止的位置,只会叫人以为东西乃是皇家贡品。 最后除开林潮生与周济二人手中合计五件衣裳是二十两一件之外,其余最便宜也足花了七十六两银子。 倒是没有怨恨店家之人,原因也简单,早先小侍女就已经说明过了,这些东西就算是一文钱拿走都行,主家人奉行的道理是有德者居之,让才学兼备之人得到匹配才学之衣,乃是相得益彰之举。 人家的高风亮节都摆好架势往那里放着了,为此还用一副对联,将文人士子与普通人作了区分,又以作对子的优劣作了第二次区分,足足筛选了两番,已然算得上是用心良苦,基本可以确定,人家是真心诚意想结交有才学的士子文人。 若是非要挑选一处可以指责的地方,就是关卡设的略显简陋,只设立了对子这种不算高明的测试手段,才叫除开自己之外一群人渣也混了进来。 都是在安陆州地界学四书五经的,谁不知道谁啊?哪家人没有蝇营狗苟,阴私狠毒的事情?否则一个个的,哪里来这么多银子花销? 什么?你问本书生又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抱拳,本举子(秀才\/童声)用心读书专心举业,至于府中旁人做了什么事情,本举子一概不知! 各自买得了想要的衣裳之后,学子们便准备离去,而此时此刻,前边以及门外都已经无人,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傍晚时分,有几人等待不及,欲早些离去,好叫父母瞧一瞧这清雅新奇之衣,迫不及待之下竟然也不嫌弃巷中勾缝脏污,推开后门径直而走,半点犹豫也没有。 周济也打算抬腿便走,他不似林潮生,是住客栈的,并不着急,他家就在安陆州内,必须得早些回去才行。 虽然今日算是没了拜会清倌人的银钱,不过好在今日收获也是颇丰,算不得亏,以后他打算让自家管事再派一两个仆从亲自盯着,若是有了新的衣裳出现,自己必然得亲自来买。 正当周济准备离开,忽闻远处那后来一直没作声的两名小女童,突然齐声用清脆悦耳的声音高喊起来“今日收榜,最终上榜的六人已经确认!第一名,林潮生......第五名,周济,第六名孙勤,六位先生留步,各位先生上宝衣台,我家公子在宝衣阁内,有真宝衣一件,邀先生们观赏。” 周济顿时驻足,其余所有人也急忙回步子,猛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挂各人所写对子的木板已然收进屋子当中。 自己名字赫然排在第五名的位置,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一股子欢喜与自豪之意萦绕胸膛。 左右一瞧,又瞧得一片士子瞩目,骄傲畅快之感,几乎是豁然贯通天灵。 第90章 宝衣台上真宝衣 周济着实是太过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受,一时沉迷其中,竟然连询问一下的心思也没生出来。 好在一旁林潮生真正见过世面,直接询问出众人皆想要问的问题。 “小姑娘,敢问何为宝衣台,何又为宝衣阁?你又为什么对我六人的称呼与旁人区分,改为了先生?小姑娘兴许不知,我林某今年也才二十有三而已,还远未到作先生的年纪呢!” 这话语没能引起一丝一毫的笑意,因为一众士子都想要知道,他们这儿到底是什么样的规矩。 将高傲的士子们作出第三次区分,怎么也要有让人信服的理由才行。 “此处楼梯上去时候,就是宝衣台,我家公子不喜喧嚣,厌恶凡俗之辈,便设一处宝衣楼台,台中有一静室,名唤宝衣阁,只有学问超过旁人的学子才能够受到邀请,上宝衣阁观赏我家公子的珍藏,而才学超过旁人的学子,我哪里还敢随意称呼呢?只好称呼一声先生,小女子以后若是有字不认识,有诗句不通其中含义,还得请教先生,还望以后莫要推辞。” 林潮生这等傲气的,最是受不得这样的追捧,他只觉得浑身舒泰,连带着看店铺之中所有伙计都觉得亲切。 一旁又有个叫郑长丰的中年人,他阅历深一些,稍微能够不被这些感受阻塞,急忙又追问道“小姑娘,那何又为真宝衣呢?” 众人眼前这恬静的小姑娘明显露出一副为难神色,蹙眉沉吟了许久都不好作答的模样。 有没上榜,心有不满者,立刻就表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大声喝问起来 “倒是说啊!怎么,难不成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好说?” 那怯懦的,把头搁在大姑娘身后才敢将胆气放出来的小姑娘闻言,一只手抓住自家姐姐的衣袖,立刻回应起来。 “自然没什么不能说,不好说,宝衣阁中盛放的自然也是宝衣!只是此等宝衣,我家公子说过,凡夫俗子,也不必去瞧,省的玷污我家真正宝衣!” “贱婢!敢羞辱我等?”有士子一听这话,心中虽然也不见得生气,但立即欲鼓动唇舌,想将其踩到泥里去。 好在,那被抓着衣袖的恬静侍女颇识大体,也懂得回护,立刻用更高声音说道 “并非羞辱诸位士子,宝衣阁盛放的宝衣,乃是真正不可复制,举世无双的事物,自然不能人人品鉴,只有真正能够懂得其中韵味的人才能够欣赏一二,而门口处对子这一关,已然有真正文采斐然之士子证明自己实力。” “区区对联而已,岂能评断一个人的文采?依我看你家主人,也不过一稚子的水平而已!” 这言语,就十分伤人自尊了。 然而并不等到一众侍女伙计说话,自视甚高的林潮生已然感到了十分不满。 他根本不掩饰脸上的鄙夷神色,回头朝着人群便嘲讽道“稚童小道?我看不然吧,否则怎么会有人连稚童小道也作不好,却在这里狺狺狂吠呢?连像样的对子也做不出来,却叫嚣着小道不能测量才学,此等品学,还是莫要沾染诗词大道的好,否则到时候又要说一句,诗词乃小道不能测量才学,岂不玷污诗词又叫真正有才学之人恶心?” 好家伙,林潮生一席话怼出去,旁的士子皆是七窍冒火八窍生烟。 这就像是林潮生回嘴吐了一口老痰,却糊了一群人满头满脸。 偏生这后面的人还没法子驳斥,原因也没旁的,而是林潮生,他就是第一,今日榜上的第一。 这下子就有高傲之人暗自发狠,过两天自己必须也得榜上有名一回,也要开一次地图炮,否则这档子事情算是过不去了! “诸位士子,若有想看个热闹的,我家也不阻拦,诸位先生,还请跟随我上楼来。”恬静姑娘朝着六名书生露出一个不露齿的微笑,一手作出请的姿势,一手拽着更小的女孩。 随即又当先一步,引领着士子前往侧旁,那靠近隔墙处有一门帘。 布帘子遮挡的严严实实,里面还隔着一道门,原本一众士子认为,此乃伙计,长工日常起居的所在,现在看来,却并不是如此,一道直达上方宝衣台的楼梯,直接显现在所有人眼前。 楼梯极为简陋,虽然横竖木板用铆钉打的严丝合缝,可踩踏上去之后,那咯吱咯吱之声,还是叫人有些担忧。 不过这却也是正常的事情,就连青楼楚馆这等竞豪奢之所,其前往二三层的楼梯也是这般咯吱作响,可士子们有几个会因为担忧受伤丢命而不去的? 如类似的情况,反而因为优越于旁人,自鸣得意间,六名士子还各自生出强烈的期待。 小侍女在楼梯转角,能得见楼台光明之处径自便停止了引领的动作,示意几人自己上去。 理由都不必给,几人自己便想的明白,这就好比家里的书房,库房,挂画房这等重地,如无必要,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去。 而自己这等受到邀请的,明显类似于被主家认可的重要客人,这种角色,为什么被认可呢?因为才学。 那种更上一层楼的被尊重,被敬佩,被礼遇之感,真叫人惶惶然又飘飘然。 上有楼台,名唤宝衣台。 台子上站立,去不得前半面,见街道人流之景,这却也无妨,因为低头俯视,直接便能得见,一众旁的学子仰望之姿。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种感受,因为普通平民百姓,即便在街头也少有抬头看的,而就算是瞧见,也会迅速因为自己手头上的生计挪开目光,内中除了少见会有一丝丝憧憬之外,也不会有别的东西。 而被同行仰望,则全然不同,因为大家都是士子,学的东西大差不差,都是四书五经,你读朱子集注,我读诗经卷释义,你有的我未尝没有,可能有别的渠道,我读的东西还多些。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超脱于你,我比你更优秀,我能站在台子上,你只能抬头望着我。 试问,寒窗的士子们,十几年如一日,皓首穷经,有几人能用大毅力,克制自己人,能做到人前显贵而自敛呢? 其中表现最为不堪的乃是孙勤,因为他不如旁人,家世不丰,读书底子不厚,祖上读书的种子并没出几个,到他为止才算是第二个举人而已。 他贪婪的享受着这一切,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感受八方朝拜一样,差一丁点就要放肆的狂笑出声,好在尚且有一丝丝理智把控住了清醒,但脸面上还是抽动着显露出扭曲与不自然,似忍而非忍,似笑而非笑。 内心的畅快之感,激动之情被理智给勒住,他孙勤还只是一名举人而已,所以眼前这种感觉是假的。 可假的又怎么样呢?考举人便已经这么难了,此生都不一定能得中进士,享受享受这般感觉又何不可呢? 寒窗苦读十余年,难不成就为了享受这一刻钟?只要能够得中进士,岂不是能时时享受他人朝拜? ......大约就是这两样不断争论的心思在较劲。 可惜天色着实不算早了,日暮西山,他的脸庞实在不能叫人看的清楚,否则那种神情,是一定能够做到令小儿止啼。 “诸位先生,日头渐落,天色不早,还请先生入阁内一座,有清茶嫩笋供奉,有宝衣可供评鉴。” 还是稚嫩,清脆的嗓音。 这叫所有人为之一愣,这宝衣局主人,难道不该是一个非常厉害的隐士高人才对吗?为什么却又是一稚嫩童子的声音? 林潮生始终是第一个有动作的,他走到阁门之处,一点儿也不犹豫,径直推开大门。 阁中陈设简单,素净,仿效魏晋古风,只有团铺几案整齐摆放,两侧明窗已然关闭,后侧朝着街头的大窗却是打开,能直接瞧见街头之景,可见着有富庶人家已经开始点燃明灯,繁华之景色自阁外而来,却不扰其内宁静。 四面墙亦有些许素雅装点,不甚名贵,也无字画,皆是似平安结,盆景修竹之类物件,若是要说值钱,可能就属有半截玉佩,看上去价值不菲。 四处灯台已然点亮,因照纱用的特殊,射出来的光也非那俗气的红火意,而是直接与天牖处方才显现出来一些的月光相应和,显出君子高洁之意。 (牖【you第三声】:古代窗户的读法,天牖指的就是天窗) 这真正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所在,古来多少文人都在追求这样的场景,如王维竹林月下独酌,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如王安石飞来峰上登高望远。 他们追求的是景色吗?在现今一众士子看来不是,他们追求的是那种意境,那种高雅中带着云淡风轻的超然。 似曲水流觞,又似醉翁亭中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情此景,乃是士子文人孜孜不倦追求事物。 唯一有些违和的地方在于,正中央,有一件鹿皮大氅,皮质不错,制衣手法一般,可瞧见也有诗句提在上面,也有画作衬在内里,可因为鹿皮本身颜色,并不能让人看清楚,教之楼下衣物的华美来说,并不值得一提。 这是宝衣? 六人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有些不理解,这种衣裳为何会出现在这宝衣阁里。 按照预想,出现在这里,辈主人家称呼为真宝衣的衣裳,应当极尽华美之能,镶珠戴玉也不为过。 可这? “诸位先生请入座,先享用一杯茶水,解渴解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到一个更为稚嫩的孩童,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架子后面走出来。 他手里拿着掸子,极为细心,极为认真的打扫大氅上每一处地方,而且极为小心的不让任何一滴汗水滴落在上面。 “你应当不是楼下那些丫头称呼的公子吧?” 周济按捺不住,首先发问。 那小童手中动作一停,抱拳施礼“先生慧眼,她们说的公子,乃是我兄长,今日不在这里。” “吾等士子受邀,真正主人不在,却是何故?” “我兄长正在跟一位大儒智者,学儒家智慧,先生难得,不可不尽心竭力侍奉,请教,可兄长又喜好与人分享见识,分享所得,于是便委托我暂代他招待真正有才学的诸位先生观赏宝衣。” 周济点了点头,勉强认同了这个答案,不过他绝想不到,这小童口中的兄长,也不过将要到七岁而已。 (古代,哥哥年纪比弟弟大十几岁太常见了。) “你又叫什么名字?”林潮生忽然问道。 “晚辈陆斌,年岁太小,还没有取字。” “你怎么不跟着先生学习?” “刚习完蒙学,学识不深,学不得更高深的学问。” “这件灰蒙蒙无甚出奇的衣裳就是你口中的真宝衣?” “正是!”陆斌表露出自豪,骄傲的模样,叫林潮生眼睛一眯。 “奇在何处?宝在何处?” “此乃独一无二,不可多得之衣也!” “何故?何解?” “这件衣裳承载了一段故事。”说着陆斌从衣架后面,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拉过来一个画架。 画架上有一幅画,鲜明青翠的颜色,令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上面有一清瘦,身穿宽大衣袍,略披散着一些头发的读书人,捧着一个鹿皮大氅在一处竹林中等待的场景。 可能是因为下过雨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画中人等待了许久的原因,他的旧靴子上已经沾染了泥土,素净衣袍上也沾染了许多干涸的泥斑。 再下一幅画,有童子偶见,秉持善意,为这读书人持伞遮阳,递水解渴。 再下一幅画,读书人一声叹息,盘膝坐在堆积的竹叶之上,大氅放在腿上,泼墨挥毫。 再紧接着,那名唤陆斌的童子将放置鹿皮大氅的衣架往前挪了一些,叫人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迹。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第91章 叹息今人终胜古 一片寂静。 除却死死凝视着画作,诗句的目光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也不必要有旁的声音出现,陆斌恰到好处的只推移衣架,而不叫其他声音产生的行为,给驻足凑近欣赏的士子留下了足够发挥想象力的空间。 那是什么样一幅场景呢? 那位先生一定是一名被或贬谪或遭受变故,几经波折的人。 无论是清瘦的身子,深邃的眼睛都能够佐证这一点。 先生许是与曾经与朋友相约,一起在一片清雅有野趣的竹林之中相会,一起品茗赏竹,也可能会对弈数局,也可能会相伴游与竹林。 这在古时也时常有类似佳话,虽然现如今少见,可并不妨碍士子书生对此等情形心向往之。 可很明显,这不是那种怀民亦未寝的美好场面,而是有些略显伤感的情感。 先生等啊等,等啊等,等了许久,日沉月起,月落日升,有童子不忍,为其打伞遮阳,为其倒水润喉,可先生未曾理会这些,直到他终于确定朋友再也不会来之前,他都在等着,并且愿意相信这位朋友,能够像他一样拥有最初相识的心情。 可惜的是,朋友直到最后也没有来,连一封因为何事耽搁的表面书信也懒得写,世态炎凉之感瞬间席卷过先生的心。 先生怨恨那位朋友吗?似乎有怨气,他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对于朋友你被这世道迅速污染,不与我相见,连一封回执都没有,此等冷人心肠的行为,我怎么会没有怨怼呢? 可先生最核心的想法却又是第一句话就透露于人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人生每一次重逢,如果都像是初遇时那般美好,便不会产生离别的痛苦了。 所以,我所思念的人啊,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心意呢? 六名士子,就连一分半点的评论之心也未升起,竟直接被诗句震的说不出来话。 甚至于六人都生出了一个想法:我配评价这首诗吗? 林潮生低头无语,周济默然垂泪,孙勤无声长叹。 就好像这几人把自己给带入场景之中了似的。 一众书生皆心中了然,难怪这普普通通无甚出奇的大氅,能够作为独一份的真宝衣被主家馆藏起来,只肯请少数几个才学稍高一些的鉴赏。 这要换作是他们,旁的人还想要观赏?看坏了怎么办? 果真宝衣!也正如这陆斌兄长表露出来的态度:凡夫俗子,不配一看! 就连他们几个都没有法子进行评价的诗句,旁人还有资格品鉴? 林潮生想要张口说些什么,突然发觉口舌发干,不顾礼仪地将几案上茶水端起,来不及品尝,往嘴中一送,让嘴里生了津再说。 “敢问,作这首诗的,可是你兄长正侍奉着的那位先生?” 陆斌暗自皱了皱眉头,这话题怎么好端端的,转去了画中人那里? 可与人对谈时,万万不能生硬的将言语板回来,否则其人目的便会一目了然。 按照前世买卖货物的经验,引导言语比之生硬言语会起到更好作用。 “正是。” 孙勤迫不及待插言“这么说来,画中童子便是你喽?” “没错。” “你可真是好运气。”孙勤感叹一句,随即又朝着林潮生丢去一道歉意的目光。 “我兄长也在,如今还侍奉在先生身边。” “此等大才,你怎么不随着你兄长一起在侧侍奉呢?难不成你不知晓,只需要得到这位先生半句指点,就能够在文章诗词之道上获益匪浅吗?” 又有人表露出疑惑,全然忘了刚才自己因为正主没亲自招待,而产生的不满之意。 “晚辈年岁太小,先生提点,只觉晦涩拗口,并不适合。” 这时候众人才发觉,眼前陆斌这小童,看起来也不过是穿开裆裤的年岁,确实太过年幼。 陆斌侃侃而谈,知礼守礼的模样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全然叫人忘了,这般年纪的幼童,即便是在聪慧不过,也应当是练习口舌,认识文字的阶段。 眼前这小子,活脱脱便是个小书生,说不得过个一两年,便可以去参加县试考童生去了。 周济忽然轻声询问道“我等,可以拜见这位先生吗?” 陆斌露出一副拧紧眉头的样子,林潮生见着了,立刻回头望着他便道“周兄莫要乱言,这首诗明显是最近新作的诗,刚作出这首诗的先生,怎么可能愿意随意见我等呢?” “潮生说的没错,哪儿有人能轻易从此等意境之中走出来,还是莫要轻易叨扰的好。” “这孩子皱眉头的样子可瞧见了?他可是画中,当时在竹林之中亲眼见着这一幕场景的两名童子之一,他这样子,想必正是先生不愿意见外人的明证!” “能作出如此绝美诗句的先生,一定是这世上一等一重情义的君子,可惜,先生却错交了一个薄情寡义的友人,害先生伤心!” “谁说不是呢?若是我,能有一名像先生这般高洁出尘的朋友,恨不得能日日相见,抵足而眠才好。” “正像徐兄说的,有如此好友,岂能因一些蝇营狗苟之事避开?真正玷污情谊矣!” 陆斌适时插言道“正是因为这份情谊过于美好,我兄长与我皆不忍心,设阁楼珍藏,反而以往那些华丽衣裳倒是看不上了,如楼下那些,不过,若叫我说心中为何如此鄙薄那些华丽的,也写着传世佳句之衣裳,我却讲不出来,心中只是觉得,这件先生不愿再捡起的大氅,更加值得珍惜。” 林潮生一声长叹“若是我,我也会看不上其他衣裳,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实在是太过瑰丽,一言道出人间最令人向往的愿景,唉!如此诗篇,又怎会因为衣裳材质的不尽人意而遮掩光彩呢?” 名列第二的书生接着林潮生的话语感叹道“前人所作诗句,即便再好,可随着千百载岁月悠悠,也已然被人嚼得味道尽了,再也不能知晓前人作诗时,那一字一句的心情,体悟,而这件衣裳,这首诗则不同,先生亲笔写就,一笔一划间,一字一句间,几乎叫人垂泪。” “唉,如果能披上这件大氅,我一定会拉着我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师长一起游于我所知最好的园林之中,而即便如此,我尚且觉得不能配上这件承载先生美好愿望的大氅。” “可惜材质是鹿皮的,若是雪狐皮,然后再把竹林之画印在上面......”这人还没说完,当即遭到旁人驳斥。 “胡闹,那般做,岂不是又和楼下那种媚俗的衣裳沦落到一个境界中去?你岂能不知道,先生送鹿皮大氅,乃是赠友人以礼,友人未来,心境合于自然,有感而发,由此这诗句才浑然天成,若是刻意用白狐皮,还用上画作丹青,岂不是失了先生原意?” “嗯!季昌不愧是好古文,学诗经之人,这见解极有道理。” “小子原本与这位书生兄长所见略同,可家兄也狠狠训斥了则个,原先怎么也想不明白,现今得了季昌兄长言语,方才明悟其中奥妙。” “这却不怪你们,这不仅仅是学识见识不足的缘故,而是白洁素雅之色原本便与那些志向高洁的诗句篇章极为相合,因此许多好句往往要无暇的宣纸临摹,只是更上一层楼的名诗绝句,便会返璞归真,质朴方能契合作者本意。” 陆斌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表示受教“小子受教,谢季昌兄长以及诸位书生兄长解惑。” 而自觉露了丑的那人却当即辩解起来“非是我学识浅薄,而是,我大明诗坛实在是不盛,寥寥数首好诗句,能叫人长得什么见识。” 当真还有人附和“正是如此,除开浙江唐寅所作诗句之外,上一首令人嚼之有韵,回味无穷的诗句,我只能记得于谦于少保那首石灰吟,而那首石灰吟至今也快有百年了吧?” “嗯,未到,也将近百年了,可叹我大明诗句,百年来也无寸进,诗词之瑰丽,再也无法重现唐宋风采。” 几人闲谈间,话题渐渐扯的远了,却没人在意,因为这种融洽,又不包含心机的气氛实在是令人享受。 陆斌作为主家,又将姿态摆出一副好学的书童之姿,不仅时时端茶倒水,还一口一个兄长叫着。 倒仿若大家身边突然间真多了这么个小学弟似的。 就连林潮生,也不拿出高傲的架子,周济也放下满腹揣测。 谈古论今,文坛趣事,时政时局,没有他们不大肆谈论的东西。 就连各自各家学派的个人见解,大家也都拿出一些边角来说,互相补正,又互相拆台。 二三子皆觉得自己仿若直接来到了魏晋时期,觉得去除一身明朝士子的服饰之外,就连骨子里,也变成魏晋风流名士那般,彰显出潇洒姿态。 可惜时间实在是过去的飞快,安陆州宵禁甚为严苛,若是净街鼓响,而人还在街道上,少不得就要去牢狱中过一夜,所以当小童子陆斌提醒之后,即便再有依依不舍之感,六人还是站起身子,一一作礼告别。 “诸位兄长,时间着实不早,这宝衣阁夜里是要落锁的,并不留客,还请见谅。” “晓得便是,唉!这番畅所欲言,当真爽利,就是不知下次这等好事,何时才能预见。” “周济所言,正是我所想之事,而且我还想时时能见着这真宝衣。” “最好能穿一穿......”有人小声嘀咕,但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怒目而视,因为就连林潮生也想要穿一穿。 “小陆斌,能否叫你家丹青师与织娘,也作几件衣裳,把先生字迹印上去?我也不求能穿上这真宝衣,哪怕是假的,仿的,我能穿上,多少银两也能使得。” 陆斌露出一抹苦涩笑容“兄长之意,我晓得,但三五年之内,定然不成。” “为何?”这句话却是林潮生追问。 “我家织娘与丹青师,再见了这衣裳,知晓了其中故事之后,两人一起在楼下枯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冥思苦想,可直到最后织娘连一针也未曾动得,丹青师画废了数十张宣纸,最终只得出这几幅呈连续性的画作,根本无法似在其他衣裳上作画一样,寥寥几笔就能将意境,风采展现出来。” “唉,那种意境,叫我等士子用言语描绘都是千难万难,也的确不能太过苛求。” “是啊,最终丹青师与织娘决定一起去浙江寻唐寅,据闻他也是个经历过大起大落之人,写诗作画也都精通,两人便决定请教一番,先试制一件桃花衣出来,回来之后再试一试制这初见衣。” “初见衣,简单明了,真是好名字,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得这样一件衣裳。” 几人不约而同露出落寞神色。 陆斌见状,咬了咬牙,最终一跺脚道“罢了!兄长们若是实在是想要穿,我也可借兄长们穿一穿便是,不过先说好了,咱们必须约法三章才成。” 大家伙几乎是喜出望外,表露出惊喜之色,异口同声答道“无论什么章程,你只管说便是。” “首先,咱们咬死了,只能是借,而且每一次借,都需给一笔养护的银子,而且养护只能我来作,旁人养护,我不放心。” “好说,好说,多少银子你只管开口便是,我林潮生绝无二话。” “潮生兄长莫随意插言,且听我说完,你再讲话可好?” “你说便是,你说便是。” “其次,你们每次借出去,以后必须都在我这里穿,无论是见亲朋好友,还是故旧门生,都要在宝衣局才成......” 孙勤还没等话说完,头便摇成了拨浪鼓一般“这怎么能成,你应当也知晓你这地方有多狭小,除开这二楼宝衣阁之外几乎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景色不丰,外有百姓民居,又有脏水沟藏污纳垢,怎好在这种地方让人看宝衣?” 陆斌立刻向孙勤投去愤怒目光,小模样煞是可爱。 “所以我方才说的是以后,现在这 景致不佳,各种设施皆不完善,当然不能接待兄长们各自的朋友以及重视之人,所以现今之计,唯有设立一个看顾宝衣的人,我家侍女芸娘可以担当这个职责,而诸位兄长,也请给出一名受大家认可的名字出来吧?” 第92章 痛骂 所有人都认为这小家伙提议非常正确。 这包括被瞪了一眼的孙勤。 因为这非常合理,这种好东西,任谁不珍惜? 这就好像被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兰亭集序,传闻这甚至被唐太宗带进了棺材里。 这种宝物虽然是人写纸录的东西,可谁会不认为它不可贵? 王羲之的字,千年也未曾有可与之比肩者,而兰亭帖,又是其书法精华所凝聚之瑰宝。 连帝王见着了,也为其心动,死了也不肯撒手,连留给儿子都舍不得。 而这初见衣显然也是类似的东西,虽然级别够不上千年只一件的兰亭帖,可也弥足珍贵。 别说这小家伙瞻前顾后,不放心他们给穿得坏了,就是给他们自己,他们都要担忧,叫一阵风吹落了上面的皮毛。 所以时刻有人看顾,是必不可少的事情,没被借出来的时候,由他们家人看顾,被借出来之后就要由比较受信任,公信力比较好的人看顾。 万万不敢学主家派个丫鬟就去打理,这是人家家里的物件,自然想如何侍弄就如何侍弄,可他们这些人不成。 本来主打的就是一个借字,在一个不好被家中下人损了些许,怕是把下人打死都赔罪不起。 所以几人犹豫了许久,林潮生便道“我等几人,怕也选不出来这等,能够看顾好衣裳,又可以保证心性之人,也不论旁人,我即便来借用,也不特意借到家中存放,只是你家侍女,童子辛苦些,要亲自送来,当然,马车马夫之类,自然我来准备。” 陆斌作出一个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复而又露出极为自信的模样“我家侍女芸娘,香儿都是细心之人,自不必叫诸位书生哥哥多操心。” 周济见着了这一幕不由为之莞尔,这副掩饰不了自己心思的模样,也不叫人反感。 就像是自己年幼之时一样,虽然家里人都夸赞自己打小就是个心眼多的,但任谁没个轻易将想法显露于人前的时候呢? “还有什么要求,你直说便是。” “这第三条,也不是旁的事情,就是要遵守规矩,而且还有诸位书生哥哥要求后来的读书人,无论尊卑,都得遵守规矩,上榜的诸位兄长还有帮着我一起约束以后上榜的人。” “什么规矩?” \"一来只有能够上宝衣阁之人才能借宝衣的规矩,二来就是轮换的规矩,我家宝衣局门处填对联的牌子,这回以对子展露才学的主意是我出的,而我家每一旬都要轮换一次题目,诗,文,词,赋都有可能拿来作题目,今日恰好是最后一日,所以今日榜单便出来了,而到了明日换新题目,也是一旬最后一日出榜单,照例还是前六名的上榜之人可以入阁楼中观赏宝衣,第一名可以在今年之内随便上阁楼之中来,其他五名则只有一个月内可随意上宝衣阁,再余者只能是逢每月日晴,晒衣祛阴潮时,费银钱才能买得驻足远观的名额。\" 名列最末的孙勤当即就有些不满“这不是戏耍人玩吗?谁能保证自己次次都能上榜?” 陆斌当即露出一副苦瓜脸的模样,一腔歉意的朝着孙勤便道“可这是我兄长定的规矩,我也不敢违背,兄长说他只有与不断更替题目,才能与更多饱学之士对谈,才能让学识得到长进,从而真正做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所以只有学问越高,才能叫我兄长欢喜,这次对子题,我兄长都有些不满,认为这种小孩子般的游戏不能让一个人真正的才学显露,可我又只会一些这个,兄长他又得侍奉先生,没有时间,不出这种对子题,我又该出什么题目呢?” 陆斌说着,展现出一副抱怨的碎碎念模样,直叫所有书生都说不来话。 也说不出别的话,因为这个规矩非常符合文人的口味,自古以来就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状元郎尚且要比个高下,何况谁也不服谁的文人们呢? 又加之,这次题目你占高位,下回题目我未必不能压你一头,各人所学所会皆有精深粗浅处,说不定下回题目恰好能戳我软处,我凭啥服你一直比我高一个头? 所谓文人相轻,不外如是。 除开名次实在不算高,才学功底并不厚实的孙勤之外,旁的学生都会自己有强烈自信,无论如何,安陆州中,在文采上能超越这几人的,少之又少。 即使是孙勤,抱怨上一句之后,也不复多言。 而最轻松惬意的当属林潮生,他是这头一会的第一名,他足足有一年功夫,根本不必担忧得到下一个第一的名额。 所以林潮生一打折扇,轻轻一摇晃,露出微笑“这哪里是约束,分明是在理所当然的事情,正合我等读书人的胃口。” “既然诸位并没有意见,便说定了,如何?” “善!” 约定好之后,陆斌便作恭恭敬敬状,只把自己当作一名小书童一般,引在前边,出了阁楼房间。 原本阁楼之中环境优雅清净,窗户又是朝着街道上开着,不觉什么。 可出去阁楼之后,却发觉内中有嘈杂之声盛行。 楼下有如市集一般吵闹,之乎者也之类,不含脏字的对骂之音不断从楼道里传出来,隐约间似是能听见,有人吵出了真火,大声喝斥之下,竖子小人之类言语也蹦出来不少。 “这是怎么了?” 陆斌摇了摇头,他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听这声音,人似乎还不少,就嘈杂声而论,好像人数比刚才还多了些。 “公子,你可算是从阁楼上面下来了,这底下闹将的快打起来了。” “芸娘?” 有惶急的声音传了过来,陆斌身后六人打眼一瞧,那被唤作芸娘的正是先前一直表现出恬静,给诸士子感官极佳的那女童。 “究竟是怎么回事?”后面有人当即便问道。 “有后堂儒生买了衣裳,直接在咱们这里换衣间换上衣服,上街去嘲笑了那些没进到后堂来的儒生,那些儒生本来在街道上三三两两没离多远,又兼有那没买衣裳,觉得咱家宝衣局卖噱头的,见到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之后,就羞恼开了,两边从街上骂完,骂到店里,家里伙计没拦住,直接冲到后堂里来吵了,还非要上阁楼来瞧一瞧,两边还各自叫来了同学,现在闹的不可开交。” 芸娘言语中甚至还隐隐约约叫人听出来一丝丝哭腔,这等文文静静的姑娘声音中出了哭腔,便能够知道那边针锋相对的状态。 陆斌也表现出一副焦急的态度,脸色浮现懊恼之色“怎会如此,真是!这当是我的过错,一定是因为我的学问过于粗浅,用对子考校诸位士子的缘故,也罢,芸娘,快带我到前面去致歉,必须得好好说明一番才行。” “且慢!”周济冷不丁喊了一嗓子,制止住陆斌略显慌乱的动作 陆斌闻言回过头来,又疑惑又焦急的模样叫人回忆起,他也不过是一名童子而已。 “遇事先静气,你这模样出去,岂不是叫人看笑话?”周济居然还颇有耐心的教训了一句,而后又道“此事却也不见得乃是你的过错,对对子虽然是我等读书之人最懵懂时便能够习得的东西,可一些人若是以此作为争论,驳斥旁人,那当真乃是不要面皮之人。” 反而是一向仰着头说话,高傲且无视旁人的林潮生蹲下身子朝着陆斌解释起来“没错,你小子才学不高,出题简单这点,我们也认同,稍微费点心思,就能够得到既对仗平仄,又立意鲜明的句子,可这些人在榜单未出之前只愿意写普通的对子,不能进入到后堂之中,那也怪不得任何人,乡试会试之时也就几张白纸,几道题目而已,难道写完还有反悔的机会吗?” “可,我又该如何把乱子平息下去呢?闹得大了,再把差役招来,我家店铺岂能开下去?” 周济言语中露出不屑的意味“这等人,还有把事情闹大?我们几个出去理论一番便是,保管叫这些廉鲜寡耻之人原路滚回去便是。” 从周济言语中可以听得出来,这个家伙心里已然火冒三丈,再也压抑不住。 他喜欢这里,也认同这家店的观念,那大抵就是一种凡夫俗子莫入此门的态度。 人生来就是要分三六九等的,我凭借着本事上的阁楼,那是我份属应当。 你一没有榜上有名,二没有写出好对子,凭什么就敢到楼上来瞧一瞧?那是你们能瞧的吗? 还无耻的闯到后堂里来!. ,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只有写出好对子的人才能够进入后堂买上等衣裳,只有榜上有名,才能登台入室,一观宝衣这种事情? 这难道不是天下最浅显,最显而易见,最需要人遵守的规矩吗? 周济再无法忍耐,当先走下那并肩只能走两人宽的楼道,一把推开小门,冷热的目光射出去,浑身都散发着不可靠近的气势,用硬邦邦的语气吼道“叫我看一看,是哪个丁点面皮都不要的下贱儒生,在这里闹事?” 当即有人对着便叫嚣起来“我等诸位士子,这家店面出题考校的法子不公允,怎得就不准我等来闹上一闹?”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穷酸丁秀才!这是我的过错,我竟然与这等臭不可闻的卑鄙小人论理,我该自扇三记耳光,以免这失礼忘规的臭气污染到本举人!”一句秀才,一句举人,听来十分扎耳。 “怎的,我又说错半点吗?考校对子,这等县试童生也不考校的东西,却拿来考我们,能考出什么?能检验出劳什子的才学来?他店家若是出些真正能展示才学的,我也不说什么,偏偏只拿出这种小儿之学,糊弄我等!” “糊弄?怎么糊弄不到后堂诸位学子,偏生就糊弄到尔等了呢?诚然,这对子一道,只要用心,怎么也能写出出彩的来,可为何你不去用心,不去写呢?” “我......” “不必多言,定然是你轻视旁人,只觉既然平仄押韵也能过关,何必用心竭力的缘故!而后又瞧见真正用了心的,认真的诸位士子,得到他们该得的奖赏,心生妒嫉!又想得到衣裳,又不想付出艰辛,于是鼓动唇舌,妄想着破坏规矩,把旁人用心竭力的成果踩在脚底下,好得你的功利!你这等人,也配叫儒生?也配读圣贤书?也配中秀才?这圣贤书,怕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哼!你也好意思说旁人?这等小儿的学问,也就俗不可耐之人愿意添笔一试,我非不为,而是不屑为尔!” “那你妄想着登阁做什么?”此乃林潮生之言,质问的言语里竟然能听出一丝丝森冷的含义。 “只不过是瞧一瞧,何等无才学之人坐于阁中。” “非是如此吧?方才我可是听着,有人高声叫喊着要店家出售衣衫,还有人叫嚣着要去楼上看一看何为真宝衣,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下贱人喊出来的?” “商户开门,岂能不做买卖?且用对子考校人的法子,恐怕也就无才学而又逐利的贱商会如此做,我等也就是想要看一看,被这等贱商宝贝的真宝衣,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而已,不过也不必去看,想也知道,最多也不过是值些银子而已。” 林潮生根本不接话茬,一点儿也不将那初见衣的故事吐露半分,只是抚摸着一件松柏衣“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照你的说法,这等千古传唱的名诗绝句,在你等口中,也只不过是可以用阿堵物买下,不值一哂的物品而已?” “当然不是如此......” “诚如周兄说的,这等人竟然也能考功名,竟然还矢口否认,真正无耻之尤尔!”林潮生的感叹叫场中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而后他又出离愤怒起来“你连规矩也不曾守,更不待以礼相待,甚至询问也不询问半句,直接冲入私宅后堂惹是生非,告诉我,这种行为,你的道理在哪里?” “这......” “这什么这?你根本毫无道理可言,却又只想着搬弄是非,诚乃小人也!不受规矩,岂能指望你守国法家规?只晓谋利,岂能指望你忠君孝母?你这等人考功名做甚?你若考中,我一想到你还有效仿我等士子于家国大义之前常言自己将会持节守正的模样,我就要作呕,只能徒然感叹,我朝将又多一刘瑾王振之徒尔!” 第93章 读书人的规矩 “昨夜事情最后是如何解决的?” 朱厚熜一边奋笔疾书,在一账本上不断写写画画,一边扭头问道。 一旁陆斌这会儿伸着脖子观看,帮着研墨同时,十分随意便回答道“周济那帮子人把那姓丁的狠骂一顿,直接给撵了出去,诶,哥,修竹衣卖了一百二十七两银子,一百两是会票,二十七两是他家小厮今早送来的,我记得清楚,那人还准备找我霜姨娘讨价还价来着,可惜我霜姨娘随我娘一个性子,我都不晓得哪家神仙能从她们手指缝里扣出来钱,你可莫要只写一百两,要不然我霜姨娘说不定能上人家门口去骂街。” “你说的是霜姑娘?我乳母的贴身侍女?平日里都不怎么说话的那个?我怎么看不出来人家是你说的那个性子?” “千人千面嘛,就好比我爹和你爹,单看平日里模样,能看出来精明?” “唔,倒是这么个理...嗯?霜姨娘?” “对,现在我得叫霜姨娘,我爹娶了她,而且姨娘她还怀孕了,她肚子里待着的,也不知道是我弟弟,还是我妹妹。” “唉,我母亲再有几个月也要待产了,稳婆郎中都在府中供养着,不过我希望能有一个妹妹。”朱厚熜闻言也感叹了一句,旋即又抽出心神来“不对,我刚才问的是这个吗?与你闲聊真是费劲,怎么总是把话题聊扯到天边去?快仔细说说,昨夜骂战的情况!” “昨夜?哦!你说的是两拨人对骂的事情,当然是上了榜的人赢了,他们本身占了一个理字,叫骂起来既有气势,又有力量,那个姓丁的秀才昨天被骂的差点死咱们这儿。” “诶,我不是听说,那人死活不愿意出去,边上还拢了一堆读书人帮腔,这也能轻易输了?” “他们又不占理!不占理吵架还能吵赢喽?” “也未必见得,多的是那种无理搅三分的浑人,那丁秀才,还有看着眼红的一帮子货色,不都是这种人吗?” “唉,哥你倒是看得明白,只不过当林潮生他们几个出来之后,这件事情就没有被丁秀才争赢的可能了。” 朱厚熜搁置下不断动作的笔杆子,有些疑惑的问道“这也是我一直感到不解的地方,为什么林潮生他们六个人能通过一顿对骂,将这场闹剧平息掉。 陆斌挠了挠头,目光对到朱厚熜身上,态度也端正了一些“兄长,首先我们必须得明白一件事,无论是以丁秀才为首冲进后堂的一帮人,还是以林潮生周济为首,因上榜进入后堂的一群人,都不会以得到华丽衣裳而作为自身目的,宝衣不宝衣,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为何?那些写了诗句,画了精美画作的衣裳本身难不成不值得追求吗?我记得我当时这种衣裳被做出来的时候,就连父王与母后都分别要了几件走,父王的眼光向来很高。” “该如何说呢?你发觉没有,无论是兴王叔叔,还是有功名的士子,都不缺少购买衣裳的银钱。” “倒是觉察到一些。”朱厚熜顺手指着账本上一行道“你瞧,花银子最多的,足用了近二百两银子,而且还买了两件。” “他们不缺这点银子,而那些衣服论及本身也不值那些钱,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些衣服能够卖高价呢?” 听到这个疑问,朱厚熜恍然大悟“为了与众不同?” “我想应该就是这样,或者更加详细的补充上一些,他们为的是这与众不同带来的层次分明之感,并且心甘情愿守着他们默认着的层次感下一层层并不存在的规矩。” “何谓层次分明之感?他们又在遵守那些规矩?” 眼见朱厚熜兴趣大涨,陆斌却并不急着回答,反而提出一个问题“哥,我问你,包括街上的平民百姓在内,昨日你一共见到了哪几种人?” “百姓,商人,读书人,侍从四种人。”朱厚熜答道。 陆斌摇了摇头“不对哦,兄长你再想想看。” “嗯…读书人当中又分童生,秀才,举人,不,这个答案应该还是不对。” “在我看来其实就五种人,普通人,进入前厅的读书人,进入后堂的读书人,进入阁楼的读书人以及林潮生。” 迷茫与明悟两种不同神色在朱厚熜脸上变化。 “为何林潮生被你单拎出来作为单独一类人?” “因为他是塔尖。” “塔尖?你的意思是将这群人比作了一座宝塔?” “厄……其实是金字塔,但也差不多。” “金字塔,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修建在沙漠戈壁滩之中,四面都是三角的锥子状巨大帝王陵,顶端是黄金,蒙古人的祖先可能见识过,哥,你到底关心哪个话题?怎么老是问东问西的?” “那你先说宝塔的话题,金字塔的问题我之后再问。” 朱厚熜闻言当即回答道,他也是早就习惯了,自家这个弟弟时不时就会蹦出一些新鲜的叫人从未听过的话题,不少事情,如果刨根寻底的去追究根源竟然也能追溯至前朝。 这便能够佐证了自己的弟弟并不是平白无故讲瞎话糊弄他,可随即而来,便产生了一个叫朱厚熜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我堂堂一个王世子,怎么相关的典籍故事,除开在自家的弟弟身上之外,就鲜有听闻呢? 就好似全天下除开四书五经以及四书五经集注之外,再没有旁的书籍一样…… “所谓宝塔者,下衬其上也,虽然越高的地方风景越好,可同样越高处的楼层,能够站住脚的地方也就越少,而这就是所谓的层次感,也是兄长您刚才口中所说的与众不同。” 陆斌顿了一下,给予朱厚熜思考的时间而后又道“兄长你看,包括商人在内的普通人与读书人是绝对泾渭分明的两种人,这是识字与不识字的区别,而能够写出对字的读书人与写不出对子的读书人又是两种人。这是有学识和无学识的区别,然后到了后堂与前厅之分,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的又有了区分,能不能上榜?上没上过榜?成了他们之间衡量的重点。” 朱厚熜接口道“是了,这便是层次感,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层的风景都是不一样的,后堂之人能够看到华丽有雅趣的衣裳,这是前厅之人,无法得到的东西,同样阁楼上的人能够观赏借用初见衣,这也是其他人听得见的却摸不得的东西,所见风景不同,人也就有了区分。” 这一段感叹若是叫旁人听见了,甚至是叫王圣人听见了都会觉得眼前之人乃妖孽之才无疑。 只是陆斌对此其实已经不太感到诧异了,因为和这丫待的时间太长,过于了解他早熟早慧的特性,对于这个社会的探索与掌握,朱厚熜超前于普通人太多了。 好比陆斌,明明是一个成熟的灵魂,却要在规矩与常识上屡屡受到朱厚熜纠正一样 ,按照陆斌的说法就是这孙子太超纲了,一般人别和他计较许多。 “正是如此,在这个宝塔状结构中的每一人都会获得他们自认为优越于其下级层次的东西,而这在他们心中就会形成一种,其实并不存在,但就是不可逾越的规矩。” “什么规矩?” “这规矩在那些读书人看来,就是除非才华学问高于旁人,否则就不受人认可的规矩。” “实际上呢?” “实际上要我来翻译一下的话,就是不通过一定程度测评,就无法达成层级改变的规矩,而这种测评,测评的事物被称呼为文采而已。 “原来如此,我想我应该是稍微明白了一些,那些在后堂之中,购买了衣裳就迫不及待出去炫耀的行为,其实并不是在炫耀衣裳的华美或者诗句的优雅,而是在展示后堂处与前庭处的不同罢了,难怪你宁肯花大价钱,砖砌胶粘也要将前后彻底隔开。” “没错,为了展示这种与众不同,这帮士子是不会吝啬口袋中的银两,况且这种带诗画的衣裳也真的稀少,不是吗?拿来送人,宣传咱们宝衣局的名气,正是再合适不过。” 朱厚熜又捉起笔,再账本上记录着算起账来,一边记,一边又问“若是按照你这般说法,昨天那些前厅的读书人为什么又非要冲击到后堂来呢?” 陆斌闻言摸了摸鼻子“这是因为我出的那个对子题实在是太过简单了,除了林潮生那一句,彰显出个人气质的独一份之外,从榜上第二名开始往后他们之间的名次,其实是我胡乱选的,我只是看哪个人被捧了臭脚,就顺势选上一下,你难道没看见到了最后,那榜单也在不时的变动着吗?真要论起来,那丁秀才不服气才是对的。” 朱厚熜,闻言毛笔顿时就是一歪,一大滩墨迹污染在上面,好在他的反应及时,快速用一块纱布将墨迹吸干,这才没让后面的纸张被这一块墨痕染透。 “你真是个犯浑的,竟然这般胡来,得亏林潮生那帮子人能说会道压得住,否则非把你吊在树上抽不可。” “哎呀,兄长,你担心的这茬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却又是怎么说的?” “因为维护自己所在层级的利益,这帮读书人熟的很,就算是林潮生他们不下来,那个姓丁的秀才也翻不了天,而且依我看来,那姓丁的秀才只不过是想要借用我题目出的不好,这个机会,重新来过,把自己塞入到后堂里面而已,我都敢打包票,那家伙都没指望着能去宝衣阁上看一看,而且如果真让这家伙进入到后堂之中,说不定他会立刻掉过头来去打压那一群帮他腔的读书人。” “这里面又是什么道理?” “太祖时期只听闻有分南北榜的举动。可有听闻把已经上榜的进士全部摘掉重新再考的行为?可见这种规矩早就是根深蒂固的东西,你看那丁秀才作业被骂了一通,连个屁都不敢放,真要狠下心来,岂不是要越闹越大,越闹越凶才对?” “原来如此,唉,可是这样的规矩实在不能叫我喜欢上一星半点。”朱厚熜叹过气后又埋头入账本之中。 “我又何曾喜欢这样的规矩呢?处于顶端的永远是那一群不变的一小撮人,而文采这种东西能有什么大用呢?可毕竟赚钱嘛,不寒碜。” “也是,我们毕竟是需要这笔银钱,几十个流民还有赵家村都等着我们赚钱,这些银钱在我们手中总比在他们手中要有用的多。” “就是这般道理。” “诶,对了,我记得你刚才说那个林朝生,你是单拎出来作为塔尖的一种人,那么这般说来,他应该也有属于自己与众不同的呃……特权才对,不可能与旁的五人一样他也只能借初见衣,你给了他什么特别的东西?” “我把出题的权利给了榜首。” “哦,这倒是好主意,怎么个出题法?” “这个月中旬题目还是我来出,也是简单题目,不过是叫人来填今日对联的横幅而已,不过到了这个月下旬,就是轮到两位榜首来想题目了,每一任榜首出题次数只有三次,而且每一次题目必须要受到主家以及另外的至少超过两名以上的榜首认同才可以出题,过于耗费时间的不行,过于诘屈聱牙的也不行。” “这样一来,说不定我的老师还有王先生,都会产生兴趣,你这主意莫不是要把整个安陆州的读书人都囊括进来。” “差不多吧,反正有钱又有闲的读书人来的越多越好,诶,哥,你又记得岔了,那个丁秀才,虽然只是在前台买了锦衣,但还是欠了十二两银子的,你可不能给一笔带过了,明天还得叫孟智熊上门去要才成,你可不能因为后堂赚的多,就不把蚊子腿当肉了,那笔银子不是银子?” “还有,兄长我发觉你记账时有个毛病?比如这里几个人共买七件衣裳的总账目,你怎么写五百余两银子,余多少两?多少是会票,多少是银锭,多少是碎银,这不都得写清楚!” 朱厚熜恼怒道“你行你来!” 陆斌一点儿也不惯着“要不是我那阿拉伯数字你现在都还看不懂,我来就我来!写的不仔细,你还有理了!快点写!还有这里,这几家分明是要上门讨要的,看着不多,你就不想写了,这怎么成!你当你是散财童子吗?老孙要晓得了,不在心里骂你算是见鬼!” 第94章 关于钱财的分配 朱厚熜恼火于陆斌斤斤计较的性子,着实不知道这么大点的玩意怎么养成这么个性格。 这家伙就在一旁盯着,几钱散碎银角,几枚铜钱也非得要记账不可,是谁的,谁没给都必须记得清楚明白。 然而记账实在是太过麻烦,须知这个时代计算所使用的工具仍是以算筹算盘两者为主,再按照他的要求去办,又不准让王府中擅长记账的人来帮忙,两人足足用了......半天加一中午的时间,就搞定了。 嗯,对,就搞定了。 朱厚熜大抵是怀疑人生的。 他六岁,算学一道因父王不断要求自己管家中一些浅显账目,就算是不精熟,也绝对比普通人要好。 然而在算账这件事上,他愣没整过才三岁的陆斌。 虽然晓得阿拉伯数字这种符号式的东西非常便利,但他没想到,这玩意犀利成这般德行。 关键不在于这丫奇快无比的速度,而是在于这小子就用一张白纸,一块炭笔,口中念叨着乘除之类叫人听不懂的名词,就把事情给办了。 嗯,一张白纸,一块炭充当笔简称炭笔。 丫爪子还黢黑着呢! 白纸上写着乱七八糟的符号,当中只有阿拉伯数字,自己勉强认得。 下午的工作大抵就是查缺补漏,根据对出来的汉字数字去核验原有的记录。 不过,这部分工作朱厚熜决定要糊弄一些,因为...中午这点吃饭功夫自己与陆斌一起核对过一些原材料以及手工钱未结算的部分,这是一笔需要给别人的银子,而现在他发觉自己之前算错了账。 错的部分也不多,大约有五两左右,嗯,得多付那该死的奸商五两三钱银子。 怎么算出来的呢?他朱厚熜其实也不太清楚,在这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处拨了三遍算盘子最后决定放心之后。 被这小子瞧见了,根据原先定好的材料价钱,先口中念叨一句乘以,两组阿拉伯数字下面画一横杠,得出一组数字。 然后陆斌小眉头就锁了起来,又道了一句除以,得出另外一组由三个阿拉巴数字组成的数字,中间还有一小点。 最后丫毫无对兄长之尊敬的将自己眼前账本扯过去,把账目上数字变成那种怪模怪样的东西,又道一声除以,两组除以出来的数字一比对...... 这王八蛋差点没跳过来掐自己脖子。 好在孟智熊那个迷糊货在边上站着,还算晓得点事情,一把将他这光屁股蛋给拎住,才算是没闹翻了天去。 再之后,便是他朱厚熜根据阿拉伯数字比照账目校对真实情况这件事情,用了整整一刻钟,最终发觉,那奸商在每一尺布上,每一两染料上都偷摸加了几十文铜钱的样子。 朱厚熜目前最痛恨的事物大抵只有两样,一是奸商,第二就是阿拉伯人。 好端端发明个锤子的破符号数字,叫自家这混球学来之后折磨人? 而根据自家这混球说的,阿拉伯人从唐朝时期就开始赶骆驼来长安地区经商了,那么为啥自己现能看到的,还是汉家文字版本的复杂算学? 知不知道,找一个小混球学算学知识,是一件非常丢脸,能叫人尴尬到撞墙的事情! 而更悲哀的事情是,自己大概率还要受这种折磨许久...... 所以,这小子因为有咬笔头的坏习惯,而导致小嘴也是黢黑这件事。 朱厚熜认为,还是叫乳母范兰自行发现的比较好,当然,他今晚也打算去陆斌家小院去歇息,他认为,听几声动听的巴掌与屁股蛋儿对撞,以及鬼哭狼嚎,有助于缓解他今日受到的精神疲劳。 不过这些个杂乱且无序的想法,在最终汇总账目出来,纯粹利润被得出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陆芸娘点过灯,当赵月姑叫喊着吃晚饭的时间也过去。 一轮明月散发出清亮的光芒,伴随着繁星点点,此时若是将窗户打开,想必能够让屋子里也亮堂起来。 可朱厚熜是不肯的,黯淡而发红的烛火,根本驱散不掉全部的黑暗,可纸张上的数字就是那般显眼。 “两千八百一十六两七钱,另有铜钱四千余枚。”朱厚熜念着这最终结果,缓缓吐着气,然后吸,然后再吐,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正在左冲右突,叫人不得安宁。 “唔,预料之中。” “手别抖,你别装蒜,我看着恶心。” “好吧,哥,咱们赚发了!哇哈哈哈哈!” “两千八百两,两千八百两,还是咱们自己赚的,这下子好了,啥都有了!” “让我想想,我们该怎么花这笔银子。 ” “花?这种事情也需要想的?首先,得把我小院子里库房里花销补上,然后去西街头逛一逛,老奶奶那家过段时间要卖灯笼了,我得全买下来。” “糟蹋钱呢!!”这是陆斌的评语,伴随着的是他危险眼神,以及想要不客气的举动。 最近他是不是越来越不尊重自己这个兄长了? 家里先生不是老说长兄如父吗?本世子做爸爸的威严怎么到这里就荡然无存? “说笑的,我可不是那赚了些银子就失心疯的人,还要不少事情要做才行。”朱厚熜终于让头脑清晰了一些,说实话,刚才一瞬间,他真的有糟蹋钱的举动,比如将全部银两兑成白银奉送入府中,让自己父王激动的拍着桌子,大声向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来夸赞自己的本事。 但,终究还是舍不得,这种舍不得,不仅仅来自于最近一段时间的发愁与辛苦,而是来自于各种各样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人。 比如贫苦的赵家村,必须想个办法,用合理的方式,让一定份额的银子流入赵家村中去,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方式,还有就是赵月姑这家伙,她应该有一件漂亮的衣裳,像陆芸娘与小香儿一样。 那丫头是个自来熟又活泼的性子,几天功夫,竟然就与陆斌家陆芸娘四人混熟了,连带着叫自己也认识了那四个农家子。 想来,陆芸娘与小香儿两名女子会带着她去买衣裳吧? 她不会用银钱,铜钱也使不来,所以发钱到陆芸娘这个看起来就文静又成熟的姑娘手上,会不会稳妥些? 可恼的是陆斌这浑厮,自己不晓得介绍,还是通过月姑认识的。 到时候衣裳穿回来,定然要瞧一瞧才行,月姑可不能穿淡清或者浅蓝的衣裳,更不能穿裙子,一定得是火红的,能活动开手脚的才成。 当然,现在的赵月姑,穿来可能还是好看不了,毕竟她现在只有脸是红润的,她至少也要像小香儿一样整个人都要圆润起来,才能够真正穿的好看。 大约想了有一段时间,陆斌提醒三声之后,朱厚熜才算是从遐想之中醒过神来。 “哥,兄长?朱厚熜!” “嗯,啊?你叫我啥?我是你兄长,你敢直呼我名字?” “谁叫你根本不回应我,就当是叫魂喽!”这小子一摊手,作出无奈的姿势。 这个姿势他朱厚熜深以为恨,每次在赵家婶婶面前分摊火力之后,这混蛋都要来一次耸肩摊手。 “刚才咱们说到哪了?” “花银子的事情。” “哦,对。” “首先是家里招的流民这帮人,咱们拖欠了许久的工钱,是时候结算一下了,昨天充当伙计,前后帮衬的约莫有五六人左右,那个赵老二给我印象挺深的,只有他在被人问道问题时没有不做声,勉强还讲了几句话,这五六人可以多发,有几个是去了你家农庄做事情去的对吧,这几个可以少一些,但是可以用租借田地耕种以及今年定额两成种地所得粮食的方式给予补偿,其余那些帮工打下手出苦力的,按照原先讲好的工钱,照给便是。” 朱厚熜的手下意识去拿毛笔与纸张,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也是跟这个弟弟学的,他这弟弟,如果有机会,是一定会将要做的事情,正在准备的事情以及未打定主意的事情记录下来,然后随身携带,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能省很多心思。 “赵家村里,咱们得有个花银子的准备,我还是想要让赵叔叔他们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我觉得现在仅仅只是农具与粮食的赵家村,不是我想要的赵家村,首先盐这一项,他们村肯定是缺,毋庸置疑,还要铁锅,听月姑讲,除开她家小锅是一家人用之外,她们村拢共也就三口灶台锅,底都薄的就剩下一点,还有赵老六讲的稳婆,先不说稳婆,至少也得有一郎中能去瞧一瞧,把一把脉,看他媳妇现在这瘦弱样子,真能不能把自己肚子里孩子养好都是两说的事情,我以前就听我娘说过,太过瘦弱的妇人生孩子可是要命的事情!” “以郎中稳婆为优先吧,下回去郎中咱们就先找了去再说,刚好听那些做工的谈过,咱们这宝衣局后面巷子里就住着一户心善的老郎中,老人家年纪虽然大,但是腿脚一直都很好,可以试一试看,能不能请去。” “善!” “不过,兄长,我必须提醒你一下,你说的,铁锅,盐这些东西,包括请去把脉的郎中,咱们绝对不能以施舍,馈赠的方式给予赵家村人,这会毁了赵家村的,你明白吗?” “要你提醒?”朱厚熜脸上尽显没好气的神色“我现在还在想着法子,除开皮子之外有什么东西,是他们赵家村现在能够给出,又不会令他们感到困难的东西,我总不能去收一车子河滩石,就拿锅碗瓢盆去换吧?” “到时候去看一看再说,实在不行,叫王府织娘去一趟,教赵家村妇人学些织布做衣的手艺,我们再回收便是。” “这倒是个好主意,当记下来!” 朱厚熜迅速写了一句:制作衣裳的手艺。 写完不算,还画了一个圈,以视作必须要记得的事情。 “哦!对了,还有找孩子与家人的开销!我还有大概三百两欠了没给!”朱厚熜写着写着有叫了一声,赶紧记录下来,记录的同时又大声骂道“那帮子人,真是该杀!禽兽不如也!若吾是当地县官,当直接斩之!有几个被买去当小厮的孩子是腿打断了,昏迷着送回来的,现在还在老郎中那里治着,只不过咱们用王府的信誉顶着,也得小百两银子送去才成。” 显然,朱厚熜的愤怒这一瞬间炽燃起来,可惜他教养太好,年纪太轻否则要骂的更恶毒才对。 “还有那些孩子的吃穿用度,我听说有的人是妻子找着了对吧?我记得,现在确认好的女子约莫有五六人,那么后面这一间屋子充当工人住的地方定然不成,得准备租用另外的房子才行,女子总不能与男人住一个屋子,这一百两估计打不住,得一百二三十两才成。” “一百二三十两?何止!得再加个一百五十两的,有几个不还没到安陆来吗?因为前段时间咱们实在没钱了,而走大道过关的费用得打点,可不还是我来掏银子!” “要死啊这是!这么多银子!” ......两人就这么盘算着,一项项的事情被记录下来随便一笔开销银子计算下来。 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两千八百两,他们认为这般数目的钱,不可能全花完。 肯定能够有余量,叫他们或者去买心爱的玩具,或者去买心爱的美食,说不定连莫戈也能分个几十两,去书店买一买他心心念念的武学秘籍。 可数个百两的数字一出,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始心疼起来——这玩意支出起来好像没个头啊!咋什么地方都要花钱? 又算及宝衣局扩建的支出,请善书画者写诗作画的支出,下一轮丝绸布匹需要的支出。 两人不由同时出离愤怒起来,这些个不晓得事理的客人,居然要求还恁多,岂不是坑苦了他们的钱袋子? 最后,陆斌大抵是体会到了一些,老爷子与自己老爹盘算花销银子时的心情——真想砍死那些读书人啊! 而朱厚熜的心情,与陆斌相比,是要更强烈一些。 至于缘由,倒也不是旁的,只是恰好剩余的银钱数目乃是一千四百六十七两银子。 这笔银子,恰好只够朱厚熜同志上缴一笔与他父王约定的五五分成。 哦!五五分成需要交去的银子是一千四百零八两,朱厚熜手头上还剩下五十九两。 这也就不难理解,朱厚熜此刻无语凝噎,悲愤不已的心情。 而无论父王,与赵家婶婶,都是不可得罪的,因此,只能去想着砍死那些该死的读书人了。 第95章 对谈 陆斌最终得到了自己的薪酬,纹银十两。 朱厚熜这小气鬼,就连五十九两银子也抠抠索索。 自己手里揣着四十两,给自己十两,给莫戈五两,给孟智熊四两,真是全然没有一丝一毫大方的样子。 孟智熊那半点儿出息也没有的家伙, 有了四两赏,立刻就去找他叔叔孟大山买酒吃去了,可怜钱鹿那个倒霉催的家伙,被他叫来看护。 钱鹿还呲着牙直夸孟智熊好兄弟呢,真不知道到时候这丫闻到老孟一身酒气之后会作何感想。 回了家一趟之后,陆斌找到了自家老子。 最近自家老爹也是悲催,老娘同志实在忍不得老爹各种在霜姨娘当面献殷勤的行径,不仅把老爹的酒从每餐一碗变为了每天一盅。 而且还天天带着霜姨娘白日里四处晃悠,晚上在霜姨娘小屋里同居,真正用事实告知陆松,霜姨娘究竟是谁的人。 陆斌睡在父母房间侧间小卧室中,经常能看到自家老子那边突然就把灯点亮,就这么站在窗台处,望月兴叹。 主要是霜姨娘居住的地方在窗台对面那个方向,从她房间再往后去,就是一些下人仆役居住的地方。 霜姨娘现在虽然是这个家的上层人员,但多年以来作为女管事已经习惯,与其说放不下这份职责,不如说如果没了这档子事,霜姨娘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好。 顺带一提的是,霜姨娘还是母亲大人的内务总管,一般家里母亲对不上来的账,都会找她,然后寻摸自己的错处。 而母亲又生怕宝衣局的生意遭人骗了,主要是怕两个丁点儿大的小娃承受不住,于是乎霜姨娘即便挺着个微突的肚子,也往店中跑的勤快着呢! 这一点便体现出老爹与老娘的不同了,陆松同志就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自负盈亏的话甩出去之后,他连朱厚熜的事也不过问。 倒也不是不担忧糟蹋了钱,又或者是上当受骗,只是内里有更多的指望,比如这两代表陆家与兴王府未来的男孩子早点成熟这件事,就比吃亏受损失这件事要重要的多。 比如今夜,白日里在王府当值的陆松得知自家小子与世子殿下狂赚了近三千两银子之后,虽然兴奋的恨不得将屋顶给掀了去,但在表面上,陆松并没有给出一副欢喜,高兴的模样。 反而苦口婆心的讲解一些人心险恶,一些官场勾结,一些上下打点贿赂的事情。 事实上,陆松更期望两名孩子能够亲身经历一些自己说的这些事情,好更清晰了解这个社会的残酷。 毕竟讲述永远没有亲身经历来的印象深刻,一个个故事里的人总是将自己的目的明明白白呈现在人的面前,可在现实中,哪有人会轻易吐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可谁叫两个小的实在是太过有本事了呢?竟然真把钱给挣着了。 所以,这等在阅历,在经验上的事情,只能以言传身教的方式进行,而要想自家娃儿把自己这做老子的话听进去,搁到心里,高兴与随和的态度就不能露出来。 不必说,想来兴王家里也是相似的情况,朱佑杬把自己这宝贝儿子看得比命都重要,唯恐少灌输了一星半点的见识。 因为过于偏爱,所以他只会更加严格。 不过这种略显老父亲感叹的心情在陆松的胸膛间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他问及开店所赚的银钱以及世子殿下给他的银钱之后。 他就看到自家这大小子可怜兮兮的将小手揣进怀里,抠啊抠,抠出一块碎银子,据他目测,这应该有二两左右的样子。 而根据他与自家儿子约法三章所定下的二八分账原则来说,这小子目前怀里揣着的就十两。 就他娘的十两啊! 挣小三千两,就给他娘的十两! 世子殿下真不愧为兴王的儿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 说实在的,此刻陆松看儿子手里攥着的一枚小银锭,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他总觉得这一下如果拿去了二两银子,自家的小子能哇的一声哭出来。 瞧那个小表情,充分显示了这小子对于赚钱艰辛的体会,对于人心险恶的深刻认知以及对于二两银子的不舍。 最终陆松挥了挥手,示意自家的大小子将小手收回去。 不过这也不仅仅是因为银两数目太少的缘故,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这小子要是一嚎起来,且先不说娃他娘会不会找自己麻烦。 单是这小子自己现在就已经学会用歪七扭八的字写信寄给他爷爷。 而最要命的是这小子写信甚至都不经他手,而是通过世子边上,姓孙的那死太监。 这不!老爷子上一封信就是来骂人的,主要痛骂他欺负他老人家亲爱孙子的不孝行为,写了五六面纸,陆松读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老爷子的口水正在给自己洗脸。 而最叫人气愤的地方在于,老爷子实际上并不反对自己的教育方式,他晓得自家孙儿聪慧,必须用非常的方式教育才能够让这种天资不被浪费。 所以老爷子在信中根本就没有提及让他换个法子教导,莫亏待了他孙子的半个字眼,纯粹是为了过瘾而喷…… 陆斌自然不会去管自家老爹复杂心绪,对他来说,今日来找老爹还有着另外一层目的。 “爹,咱家在府衙之中应该有可以帮咱们忙的人对吧?” 陆松端着酒盅的手为之一顿“斌儿,你是如何知晓的?” “首先,咱家很大,其次,咱家比较有钱,最后,咱家在安陆州居然还叫的上号,综上所述,咱家仅仅只是一家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王府典仗正之家的可能性,不大。” 陆松听着这有理有据的回答,不由扶额,家里这小子太聪明也不是啥好事,无论什么事情,他以仔细琢磨的方式就把里面的门道硬给你想出来,你能怎么办? “说吧,你想拿家里这点儿人脉关系做什么?” “嗯,爹咱们这铺子的名号已经打出去了,而且,银子也不少挣,所以,我认为,现在一定会有人惦记。” “你这纯属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只要有点儿脑子,稍微打听打听,也能知道这是谁家的产业,焉有人敢动王府的东西?” “您少哄我,当我不知道,世子殿下和我说了,只有土地,挂有王府管事,亲眷名号的商铺以及皇庄名下的佃户,这些才是真正与兴王府挂钩的东西,有些甚至会记录在册送入皇帝那里报备,咱们家新开的这个铺子,可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种。” “额......”被自己儿子一提醒,陆松顿时想起来这茬来“那儿子你的意思是说,会有人打你两小子的店铺的主意?” “对。” “你觉得会是哪些人?” “咱们安陆州以布料,丝绸以及皮毛为主要营生的商户,唔,这么说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这些商户背后的几家耕读传家的士子之家。” “你为什么这般判断?” “这事孟大山叔叔,和朱厚熜兄长朝我说明白,我才能想透彻的事情。”陆斌先补充了这么一句,而后又道“昨天闹事的丁秀才,他家里近数十年来,家中主要营生就是布料行当,而他纠集了一群人准备闹事,但因为事情准备的不充分,这件事情被周济一群人以骂战的方式给压下去了,这虽然让宝衣局的名气一下子传扬开,可终究还是埋下了隐患。” “什么隐患?”陆松十分明显的摆出一副考校态度。 “名气传扬的太过迅速,必然导致安陆州布匹商户团聚在一起进行针对,人家家里干了几十年的布料行当,也不是傻子,对于类似的消息肯定敏感,那丁秀才只不过是转了一圈,稍微了解一些宝衣局规矩,转个身功夫就想着闹事搞破坏。” “你当时为何不将进入后堂的机会给他呢?这样一来,丁秀才说不定就不会借机闹事了,不是吗?” “当时我兄长给我的说法是规矩就是规矩,明面上的规矩不容任何人破坏,后来我自己想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稍微想明白了一些,也不知对不对。” “你说说看你的看法。” “我觉得吧,兄长设定的这些规矩就像一张网一样,怎么可以因为外面的鱼想要进来,就将已经网住鱼的网扯开一道口子呢?” 陆松有些麻木的看了一眼自己这儿子,虽然说自己的儿子不如世子殿下,但是如果世子殿下不是这种程度的聪明绝顶的话,他认为家里有一个这样的儿子,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很简单的道理,因为兴王殿下也是需要从自己这里以及从各种渠道去了解世子殿下身上的事情,如果他认为自己的儿子无法驾驭一个典仗正家的儿子,那么对他来说的最优解决方案,就是解决掉带来麻烦的人。 “说的没错,就是这样的道理,哪怕对面的丁秀才是本府府官的儿子,这明面上的规矩都万万不能破坏,一旦破坏了,事情便办不成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丁秀才竟然选择了得罪我们宝衣局,那就绝对不可能会半途而废,兄长告诉我,没有人会在得罪人的情况下中途放弃自己的利益,人一旦选择了做某件事情不走到头,那个人想必是不会干休的。” 陆松闻言下意识的就想露出一丝苦笑:世子殿下的聪慧,实在是太叫人心惊,太叫人不可思议。 “这么说你们已经断定这个丁秀才一定会针对宝衣局使用旁的手段?” “是的,而且一定会非常着急,一定会在宝衣局的名气与影响力尚未完全扩散开,尚未吸引到真正的名家大儒驻足的这段期间之内。” “这样说来,你想要借用咱家在府衙之中的关系,以官府官员的身份,来直接压制丁秀才那帮人喽?”陆松故意这样问道。 “爹,你能不能别老是拿这种侮辱自己脑袋的问题来考我成不成?” “小犊子,反了你还!” 陆斌习惯性做出两肩膀一耸,双手一摊的动作“谁叫父亲你老把我当傻瓜呢?咱们家在官府中有人脉,人家丁家难道就没有吗?就算丁家没有,旁人家里难道也没有吗?咱老陆家难道那般厉害,一家就能压住安陆洲小半边天?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那你说,你要用啥法子?” “老爹咱家在安陆州衙门当中的那个关系,地位高不高啊?”陆斌根本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旁敲侧击的问道 陆松的眼中闪烁了一下,但最终他还是如实答道“还行,与咱们家关系最亲密的那个官员正是本州教谕,世子殿下那位老师就是他推荐过来的。” 陆斌闻言眉头就是一皱,当即又问道“这位教谕与王府的那位先生之间还有什么特别的联系吗?” “你是想问是否为叔侄师生之类的关系吧,放心,纯粹只是利益上的往来罢了,王府教学的职位,清闲简单不说,又有十足的钱拿,教学一次,说不定就能抵十几个人一年的束修,而这个人恰好是一个要考举人功名的,盯上了这份钱财与清闲,花了足够的代价买到了这个机会而已。”陆松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段话,却将眼神死死放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就连心爱的酒洒了一些出来,也未曾发觉。 “哦?这也就是说此人在我兄长那里的好名声,至少有一半是被吹嘘出来的喽?” “何止一半,这个人虽然有些本事,学问上的功底有一些,但他的名气其实并没有世子殿下听到的那般好,当然也没有他装出来的那样高大,而关于这点你兴王叔叔也是知道的。” 陆斌内心深处浮现出一个果然如此的想法。 正如他所猜的那样,王府的那名形象高大,演得如同圣人在世的先生,被兴王养在家里唯一目的就是破碎掉朱厚熜对于读书人的所有美好向往。 但这样的神情,陆斌并不敢表露给自己的老子知道。 因为这件事情即使将其推托给朱厚熜也太过超纲了! 这若是让老爹以及兴王知道了,只会让他们怀疑在自家世子身边是不是存在着一个高深莫测又居心叵测之人,在那儿干预这世子成长道路。 而赶紧把这个人找出来埋进土里,将会是此二人毕生最重要的工作! 第96章 关于陆斌的影响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陆松老爹对于自家儿子与世子殿下合谋算计人,而且还是算计世子殿下的老师这件事情是并不反感。 而不必说的,兴王殿下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说不定还会举双手双脚赞成。 他最希望能够看到一个成熟且有智慧的世子殿下成长起来。 “那么你我说说看,你们打算要用咱家在州府之中的那个关系做什么事儿呢?” “我希望这位教谕先生能在公共场合之下,稍微抨击一下宝衣局。” “怎么抨击,玩物丧志?还是商贾无义无德这等理由?” “不不不!老爹,这就太过火了,教谕可是官员,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人关注,这么一说,岂不是让丁秀才那帮子人一下子找着了主心骨?” “那你打算怎么抨击?” “让他点评一下宝衣局衣服上的画作,诗句等,说一些色不衬衣,景不衬诗的话,最好捎带几句,初见衣上的诗句似曾相识之类的话语。” 陆松闻得此言,心念为之一动,他意识到,自己也许还是小看了世子殿下与自家这大小子。 但陆松并不打算去询问他们具体的做法,只是点了点头道“可以,这件事情非常简单就能够完成。” “行,老爹,没什么事我就先走啦!” 陆松对自己儿子这种把他老子当擦屁股纸,用完就扔的行为深恶痛绝,就跟他娘亲!一点儿不亲他老子! “等会儿!” 陆斌颇有些无奈的回过头,露出一副苦瓜脸“爹,又有啥事儿啊?” 陆松眼睛立时就是一瞪“臭小子,没事就不能陪你老子喝喝酒吗?” 陆斌好容易将挪动开的腿又给劝回来,不情不愿的在高凳子上重新坐好。 屁股刚挨凳子,陆松脸上便浮现出笑容,粗糙的大手也伸了过来,盖在陆斌脑袋上使劲揉捏。 老爹最麻烦的一点就在这里,他是个不太会疼爱小孩的人,虽然他对小孩抱有足够的喜爱。 “爹,你这喝了多少酒?” “一杯!” “少诓我!我娘晚上可是要量酒壶的!你一壶酒必须管三天!” “嘿!嘿!还能叫你娘察觉啦?你老爹我就是再喝个三天,也包管叫这酒壶是满的!” “不会吧,老爹你居然还藏私啊!”陆斌露出一个震惊的神色。 “嘘!嘘!嘘!说什么胡话?那叫藏私吗?你爹我去找老弟兄借几个子儿花销,藏的是哪门子私,警告你啊,不要乱说,叫你娘晓得了,你屁股铁定要开花。” “如果没有封口费的话,那就不晓得母亲会不会莫名其妙的知道这档子事情。” “你怀里有十两呢!” “够干啥的?” “你晓不晓得,这十两,普通人家半年也赚不了这些。” “我跟我兄长十天赚了两千多,要不是兄长太过抠门,我怎么也不止这些!” “你别给我鬼扯那些东西,找你老子要钱,可以,给你老子我一个正当的理由先。” “我给自己花,我要自己挑鞋子衣裳买。” “少给老子装一副小姑娘样,衣服鞋子,那是大男人该挑的玩意儿吗?”陆松罕见的展示出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模样,却遭到了自家儿子的白眼。 原因无他,老爹私下里在母亲面前,就没展现过硬气一把的姿态。 可为人父母,想要知道孩子对于钱财的态度以及花钱的方式,这也是正常的事情。 所以陆斌也听出了老爹大咧咧模样下一片关心之意。 陆斌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又答道“我要给一位值得尊敬的先生送礼物,他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至于哪位先生,帮了什么忙,爹你就别问了,我哥不让我说。” 老爹闻言当即又饮下一盅酒,按照他的说法,这还是第一杯,他也就是趁着母亲大人这两天不待见他...... “这个理由,依旧不是好理由。” “为啥?”陆斌丝毫不顾及自己有捧哏的嫌疑问道。 “唉!我的傻儿子,要学会编借口,找理由明白吗?这世上最好找的东西就是理由,你偏偏选择说实话,做人最忌讳的就是太实诚,万万不可将什么话都往外吐,虽然你遵从你兄长的决定,并没有将真正的答案告诉我,可我只要稍微留神注意一下你们身边多了什么陌生人,稍微关注一下你们身上超乎寻常的变化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这和直接将答案直接告诉我又有什么区别?” 陆松开启絮叨模式,他总觉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放在自家儿子身上会以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达成。 因此陆松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能够展示老父亲充足阅历,获得儿子崇高敬仰的机会从指缝中溜走。 “父亲教训的是。” “也罢,这次便饶过你了,下次要做事之前,先想好值得人信服的理由,知道吗?” “孩儿会记着试一试。” 这父子二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大约就是这样,说话间一顿晚宴也就结束了。 原本陆斌有自己收拾碗筷的习惯,不过因为这个事情,老爹曾揍过他的屁股,还驱赶走一个在家里做了很多年的女侍。 现在虽然他还是会下意识的去看一眼桌子上碗筷,但除开独处时之外的时候,他不会这样做了。 陆松醉意已经上涌,不过还是一把将陆斌给抱起来,摇晃着就往卧室里走。 老爹身上酒气非常浓,陆斌甚至怀疑下一刻,他家这老子会吐出来,一个人喝酒也能喝的这么起劲,真是奇了怪哉。 “儿啊,后日,你周先生就要到家里来教你念书了。” “啥!这么快!”略有些昏沉的陆斌一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 “快,这还是我拖着许久,再不请家里来,那老货兴许都不肯来了!” “不来就不来呗,我还用他教?那不就是个童生吗?能教我什么玩意?” 陆松闻言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往儿子屁股上照实了就是一巴掌。 “斌儿,不可以不尊重你的先生,也许你是跟我学的,我平日里随意称呼的习惯让你有了怠慢之心,以后我不会这样做了,周先生有很多弟子都中了进士,即便他教导的都是最浅显的学问,最高深之处也不过是字体,却也不能遮掩他有一定才能的事实。” “可是,听我兄长也说过这件事情,他也说过,儒家学问,就是教导人明白事理,通晓道德的学问,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学的。” 陆斌即便经过朱厚熜,王阳明,爷爷等许多人给出建议,甚至包括他自身也决定对儒学稍作学习,可他内心对于儒学仍然抱着轻慢的态度。 “嘿!小子,这你可就想错了,对于你兄长来说,这的确只是一个让人通晓事理的工具,但对于我,对于你,乃至对于你后来的子孙来说,这是一项能够让家族保证持续昌盛的东西,更何况,儒学被文人钻研千年,至今仍然可以追求推陈出新,不是没有其厉害之处啊,小子,你可以不喜欢儒学,可你不能不尊敬,不了解明白吗?” 陆斌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孩儿谨记。” 陆松摸了摸自家孩子的脑袋,然后把他往小房间里面一扔,自己回主卧室去了。 这也是件无奈的事情,陆斌有自己的房间,可无奈母亲喜欢半夜起来摸过来,非亲眼看一下才能睡安稳,而秋冬之季将临,哪能让母亲再长廊来回跑动?于是陆斌被迫性地被塞到主卧旁的小房间里去。 但不得不说的是,被父母看顾下的安心睡眠,陆斌上一辈子都不曾享受过。 第二日早,老爹照例还是早出门当值,母亲则去陪伴王妃。 至于朱厚熜,这厚脸皮的家伙,一大清早就过来了,护卫孟智熊也搁那儿杵着,边上还凑个干瘦,还没有好脸色的赵月姑。 为此,母亲特意晚出门了半个时辰,就为了给这丫的准备丰盛早餐。 母亲做完早餐便出去了,家中侍女准备将包子,羊奶,米粥,咸鸭蛋,豆腐脑,烧饼这些统统放到大桌子上,却被陆斌制止了。 为了让陆芸娘,陆香几人也能围坐在一桌吃,他只能选择两张类似后世茶几的小桌子,拼合之后围绕一圈,席地而坐。 当然,这只能在家中父母不在家时才可以,否则,大概率他陆斌会被他老娘吊在树上抽。 没错,这个家里最注重长幼尊卑秩序的,是他亲爱的老娘。 不过,几人虽然可以用这种方式去同坐,可没人敢吭声,目前能够做到肆意而不拘束的人只有三个,莫戈,陆斌以及朱厚熜。 莫戈现在住宝衣局,前段时间终于从王府柴房里出来,住了个好一点的地方。 朱厚熜现在被陆斌影响,对于那些被千叮咛万嘱咐必须遵守的规矩,处于一种半抗拒,半接受的状态。 私下里他非常乐意处于这种不拘束的状态,可公共场合,又非得维持端庄的上等人姿势。 陆斌猜测,八成他的理由和自己差不多,被爹妈给狠抽过...... 吃过早餐,陆芸娘以及陆香理所当然的被带在身边,而苦逼的陆旦,陆重,则被钱管事,拎去做些算账的事情。 这倒不是家里苛责,事实上,这是重点培养的体现,若不是霜姨娘待产,又时常随在母亲身边,两女孩子,也要接受类似的事情去做。 而这种培养,却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够得到,这还是因为家里小少爷陆斌创办宝衣局时,几个孩子对于命令完成的最漂亮,待人时最得体的缘故。 当时在场中,来自于的伙计也有四五人,几人表现叫许多成年人看见了,都说不出话来,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才勉强有了机会。 今日算是这一个月以来难得的闲暇,又有闲钱的时光。 陆斌身上有二十两银子,父亲昨日又给了十两, 沉甸甸的揣在身上,既感觉有些重,又令他有些不安。 来到大明已经三年有余,陆斌已经充分认知到铜钱以及银子的价值,二十两银子,在后世就相当于他一年的纯收入。 你见过谁揣着一年工资在大街上瞎晃悠? 更别提这年头还有强梁土匪之流随机时间随机地点出没。 可能够买什么呢?无非也就是衣裳,吃的罢了,撑死了也就一些玩的,一些用的物件,谁家能缺了这些东西? 买衣裳这件事情,陆斌给出两个五钱的碎银子,叫陆芸娘,陆香二人分别拿着,带着赵月姑一起去了。 陆芸娘还是一副恬淡的模样,她永远都是这种表情,真正与她待在一起久了,会叫这个时候的人感到崩溃。 至少朱厚熜是这么认为的,相比较陆芸娘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似千年不移,万年不改的模样,他认为陆香怂与莽二相性以及赵月姑火热滚烫的性格才更叫他喜欢。 就连母妃也非常喜欢赵月姑,喜欢她相似的火辣,以及不相似的乖巧懂事,她认为这孩子唯一的缺点是出身不好,居然连正常有户籍的平民百姓也不是。 不过母妃一定想不到,现在赵月姑就像一只鹌鹑一样,一只手攥着陆香,一只手拽着陆芸娘衣袖,手指头都捏青了,不断躲避着路人丢过来的目光。 而这还是在壮硕的钱六在后面杵着,给予足够的底气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模样。 朱厚熜还不禁咬牙切齿的想到:那丫头,着实可恶,也就在他面前是个横的! 陆斌在瞧这几个女子走远了之后,算是舒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富家公子哥儿该有的姿势,陆香与赵月姑碰面之后,会发出比市集还热闹的聊天声音。 相比较而言,他认为还是陆芸娘更加可爱一些,至少陆香除了会躲她身后之外,与她之间其实找不着共同话题,所以大部分时候,陆斌还是能够享受到宁静的。 再掂量掂量怀里银子,还有十九两,他还是不打算去逛一逛书籍店铺,或者纸张店铺。 给王阳明先生送礼物这件事当然是真的,但是送那些东西,真不如不送,人家对那些东西堪称通读,就是买了送去,也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于是陆斌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朝流民那边逛一逛。 流民里还来了新人,带点儿吃的去瞧瞧他们,为此花银子,比拎着书去看王阳明要有意义的多。 第97章 小巷 陆斌也不犹豫,转身就朝着宝衣局那边晃悠。 最近一段时间需要花钱的地方又多了,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对于朱厚熜想要去施行的事情,他陆斌谈不上想不想去做,因为家里有些钱,也因为未来有保障,他目前的心态,很有一部分属于那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大约就是,这是我上司(朱厚熜)想要去完成的事情,先尽心尽力干着呗。 而关于陆斌个人的意志,他认为自己其实并不算坚定,很容易受到影响。 但,这也仅仅只是他个人认为而已。 从卖衣裳的街道去往宝衣局所在的街道,距离还是有些远的。 侍女侍从也不能算作上等人,与士子文人游玩购物之所在自然而然也是要隔开。 掂量掂量怀里银两,陆斌并不准备坐在马车上与朱厚熜一同从街道上绕过去,而是决定从街头巷尾穿行。 这让朱厚熜感到不放心,可他还得等待区买衣裳的女孩子们回来,然后一同乘车到宝衣局去,再加上充当马夫的护卫以及孟智熊死活不同意,只能是让孟智熊跟着一块,以作看护。 陆斌乐得如此,这也算是他久违清闲,耳边清静的时候。 别看朱厚熜人前一副贵公子小书生的模样,可聊起那不要钱的闲天那叫没个止境。 偏生这丫还专门只找上自己来聊这些个屁事,天可怜见,那些个话题,饭后吹牛打屁时聊一下也就是了,他没想着隔三岔五的去聊劳什子国家大事,他陆斌上辈子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而已啊! 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今天起的有些晚,街面上商铺都开的齐全,就是摊贩,好像比前几回出来的时候要少了一些。 不过,稍微一想,也能转过弯来,这个时代,就算是有手艺傍身的百姓,十有八九也是要以务农为主业。 卖点小玩意这种事情,隔个一旬上街来赚外快的活计而已,自然有多有寡的时候。 陆斌仔细想来,也觉得流民的孩子其实并不需要那些小玩意,又实在不想自己手上啥也不拎着,实在没法子,买了两烧饼揣入孟智熊怀里,也算是不空着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上辈子的时候就如此了,哪怕去死党家做客也得手里拎点儿东西才行,哪怕这东西拿进了屋还要再揣出来…… 走进到巷子里面,孟智熊就当仁不让的将陆斌给揽到背上背着了。 原因,孟智熊用一句话就解释的清楚明白:听说咱们州内有偷孩子的。 然后陆斌就不吭声了,老老实实待在孟智熊背上,多一句话也不说,小手还抓得死紧,只将眼睛露出来,四处观望。 只是,有一个问题,陆斌是想不明白的,拐卖人口的罪,在明朝一经发现基本上都是奔着活剐去的,如此严苛的惩罚,怎么连城市之中,还有这种人存在呢? 不过片刻功夫,陆斌也就释然了,这里毕竟是古代,社会的制度并不完善,律令只能管束平民而已。 不,据闻,大部分时候,百姓是被宗族,被礼教所管束,而律令,不被遵守的时候还要更多一些。 总之,这个时代还是太过差劲,少有事物能够让陆斌感到舒适,放松。 好在,总归这里是安陆州城之内最繁华富裕的地段之一,终究没出现真正危险的事情。 虽然有躺倒在旁人屋檐下的乞丐, 墙角撒尿的男人,染着废染料的桶,藏在犄角旮旯已经发酵腐臭的菜叶..... 显然,长年生活于此的居民早就习惯了这些或肮脏,或不雅的事物。 比如有一妇人,蓬头垢面的模样,也不在意有男子,有乞丐将目光瞟过来,自顾自吐了一口痰,倒出来一盆泔水入水沟之中,又扭头进了门去。 至于并不整齐的头发,掉下去半个肩膀的衣裳,光着的半只脚这妇人则显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刺鼻,难闻的气味顺着臭水沟流动,再次加剧了整个巷子本就不堪闻的状况,而欲从这一头至那一头,则又非得小半个时辰不可。 这真是一条又臭又长,肮脏不堪,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的小巷。 最重要的是,一点儿鲜活的气息也没有,显得死气沉沉。 陆斌不免数次催促孟智熊加快步伐,不过片刻功夫,就穿行过了这片令陆斌感到再也不想来第二次的区域。 而穿过小巷,过了正街斜对面的巷子,就是宝衣局所在的区域。 宝衣局在巷子那一头,正门所对着的街道,恰好与府学,衙门等地同处一街。 而这边的街道,因为离着整个安陆州要地只有一巷之隔,反而可以算作一个能够过日子,作买卖的地方。 比如孟大山最爱的绍兴黄酒,整个安陆,也就这条街上有的卖。 事实上,整个安陆,真正能够叫普通人也有机会混一口饭吃的地方也就只有三处而已,除开这个之外,一个就是兴王府正门那条依内城河的街道,另外一个则是靠近北城门,城门内外大路并排走能走四辆大车的街道。 至于其他地方,要么会叫人见识到真正的高不可攀,要么会叫人见识到带着点儿假希望的穷困。 某种意义上来说,居住在城中,仅仅以做工来养活自己与家人的这些穷困者,还不如居住在城外有块地种的农户,至少对于自家有地种的农户来说,日子可不会辛苦到麻木的程度。 陆斌又在这条街道闲逛了一会儿,也学着孟大山,割了一些卤肉,又走运的发现有贩卖桑葚,竹节果的摊贩,遂买了一堆,正好解一解许久没尝过水果味道的瘾头。 等到逛得够了,也买足了东西,陆斌这才当先一步走入对面的巷子。 这半边巷子,陆斌就比较熟悉了。 与之前不同,因为在此处巷子生活的人家,基本家中都颇有些积蓄,因此鲜活的意味一下子便涌现出来。 首先一点不同之处便在于,有了孩童出没,今日似乎是私塾放了假期给孩童,以至于一众小的再街头巷尾三两成群的活动开来。 其次便是一户户家中的妇人,有蹲在门口浆洗衣裳的妇人,有晾晒家中湿漉漉碗筷的妇人,有打水的妇人,有相互攀谈的妇人。 这些妇人皆有同样的特点,那就是无论手中活计是哪一门,重不重要,总归要分半边心神盯着孩童。 有那不听话的,玩的兴奋,要离开视线去,那算是惹了马蜂窝,当即就会惹得四五个人勃然大怒,一眼看清楚是谁家娃儿,高声嗷唠一嗓子,就能令其母如猎豹般冲过去,拽着小娃儿耳朵,硬给拽回来才算罢休。 又有伤寒咳嗽的男人被人搀扶着去了郎中那儿,引得妇人欲望之而遮面。 这搀扶着男人去郎中那里的男人,陆斌一眼望过去便认了出来。 也不是旁人,正是宝衣局中作伙计,稍微敢说上一些话,做事也勤勉有加的赵老二。 这家伙最近可是把笑脸挂在脸上,在宝衣局后面专门用于给他们居住的住处住着,带着两个儿子一起。 他两儿子年岁不大,本来按照新制定的规矩,年龄小的孩子,得和女人以及其他小孩住对门的那个院子里才行。 可一来两个小孩不干,半夜经常惊醒,非得依偎在他们爹怀里才能睡着,二来就是这赵老二本人不敢,听孟智熊说过,他手下和这些流民住在一起的一名护卫,经常能看到听着,赵老二一模边上床板,砰!一声从床上跳起来,惊着四周五六人的场面。 只不过,这样的行为,却是被理解的行为,因为有类似举动的男人,在流民中足有七八人。 多是那种颠沛流离时间比较长,家里亲人只剩下孩童的男人。 他们接下来的人生,基本上要充当起,父与母两个角色,譬如眼前这个刚刚将感染风寒的男人搀扶进郎中屋子的赵老八。 “赵老八!我认得你!” “小陆公子,小公子今日怎么走的巷子后面啊?”赵老八显然对陆斌记忆的极为深刻,也颇为高兴公子哥儿记得自己。 “我想这么逛一逛,在街头买些东西,又跟我哥约好了到宝衣局门口碰面,这就穿巷子过来了。” “小公子哥儿,你下次可别走巷子了,咱们这一片的巷子里面住的都是良善人家,还好说一些,可对过那条街道,那里人就有泼皮无赖和犯过事的,都是粗俗不堪,又不上进的家伙,我可还听说,州衙传了消息,有那拐孩子的人,说不定就藏在这种差役都不来瞧的角落里面。” “唉?赵老八,对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嗨!这有什么稀奇的?王树根他媳妇天天和几家妇人待一块聊天,有什么事情中午吃个饭的功夫王树根就全说给俺们听了。” “这倒是稀奇,这么快就和这邻里邻居的混熟了?” “诶?公子哥儿,这能有什么稀奇的?俺们这帮子人可都是有正经事情做的人,可不是劳什子歹人,怎么会混不熟?比如我,我老赵虽然认不得几个字,可每个月也正经有半两银子的收入不是?” 第98章 名字与信(上) “至于那种街头上的泼皮,偷东西度日的小偷小摸,才是真正会叫人看不起的人。” 其实无论后世还是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都是这样。 一份稳定,不偷不抢,光明正大的稳定收入,总是能够给人带来充足的底气。 “你两个儿子现在做些什么?”这话是孟智熊问的,也是问给陆斌来听。 “老大现在跟我一起做些杂活儿,他是个灵醒的,这些天搁大门那里换牌子的就是他,小公子哥儿你可是不知道,我家那大小子以前和村里老先生学过不少字,这几天可有不少文人老爷都夸奖过他。” “那你家小儿子呢?” 赵老八随即露出一副苦涩模样,挠了挠头“那个小子,年岁实在太小了些,受了委屈,见过了血腥,又比不得两位公子,先前出了门见人都怕,现在受树根他媳妇照顾,才算好了些,可我又实在不知道该叫他做些什么事情为好。” 陆斌默然无声,也不晓得说些什么为好,因为赵老八的苦恼,他没法子去解决,他又没有小说志异中神奇的能力,吹一口仙气就能叫人遗忘去一切悲痛,治愈好一切创伤。 “先去瞧一瞧再说,赵老八,前面宝衣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陪着我和陆斌一块去瞧一瞧可否?”还是孟智熊开的口。 在没有世子殿下搁边上待着,孟智熊面对陆斌都态度就显得随意许多,也有主见了许多,毕竟,他称呼陆斌老爹陆松,是叫一声叔的。 可是,赵老八不清楚里面的门道,不仅十分奇怪孟智熊今天抽的是哪门子风,还把眼睛瞟向陆斌,先征求他的意见。 直到见着陆斌也点了点头,这才扭过头去带路。 实际上也不需要带路,女人与孩子住的地方与男人住的地方就是门对着门两个院子。 至于为何能够这般便利,却也是这些个汉子自己发善心,帮隔壁家孩子抬去郎中那儿照顾,隔壁那户人家觉着这帮子做工的人还不错,又不想欠人情,这便把空的小院落借租了整整一年份的。 内中居住有四五名女人与不少小孩,不过这会儿绝大多数人都不在。 因为穷困,又都在朱厚熜手底下能找到要做的事情,赚得足够匹配工作,甚至是超出辛劳程度的工钱,便没有什么人愿意闲着。 当然,这之间也不是没有例外的状况,例如那女子,此刻在门口处借着日头给一件衣裳缺口打补丁的就是赵老八口中王树根媳妇,一条腿是断去的,实在只能做些手上的活计,于是她主动承担一些简单缝补的事情,以及照顾一些孩童。 又例如赵老八小儿子,此刻正坐在院子内树底下,左手斜撇着,显然是折了,可右手拿着一块石头,在地上不断划着线条,看起来实在写一些不工整,看不出来原本模样的字。 还有三五名幼童,两仨小女孩,有没起的,也有打水刚回的,无论如何,没有一个愿意去玩乐一番,展现孩童的天性。 陆斌还是有些默然。 他慢慢走到赵老八小儿子身边,仔细观瞧起那一堆线条来。 “你写的是什么字?” 突然的问题叫这孩子为之一惊,可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肉嘟嘟,比自己还要小的一个小不点。 这却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陆斌他娘最近一段时间最爱从他外公家捞鸡,偏生外公疼爱外孙疼爱的紧,几乎顿顿都有鸡汤,一丁点的运动量根本消耗不掉肥鸡的油水,于是陆斌就跟吹气球一样肿了起来。 眼前这男孩一见是这么个小不点,内里便没显出害怕的意思,只是表情苦恼,口气生硬的道“这不是字,根本不是字!” 说着他直接用脚将浮土上的线条全部踢平了去,末了还上去踩了踩,全部踩平整了才罢休。 “慢着,别走开,你可骗不过我,那是字!” 其实,陆斌的言语谬误至极,那团无论横折竖勾还是点撇捺都看不出来的一团乱麻,实在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够与字这个事物有关联。 那么陆斌为什么就是认定,那些是字呢? “那不是字,你不要乱讲,字不长那样。” “可你的动作,拿树枝的方式,你专注的样子,分明就是在写字!” “那不是字!那根本就不是字!”小男孩的语气陡然激烈起来,把陆斌吓了一跳。 “我叫赵长平,我想写自己的名字,可我哥也不会写,我想写我名字,呜呜呜!我想把我的名字写下来。” 这个情绪突然失控的小男孩赵长平陡然泪下模样其实在这个时代是有一些可耻的。 但那种悲伤的神情,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之后,别说陆斌了,就连他父亲赵老八也不忍苛责。 更何况,赵常平有一百个理由可以哭的如此伤心呢? “你为啥非要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呢?” 没有回答,一名小男孩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根本止不住,可他还不要人安慰,断腿的女人非常想要展现自己母性的一面,显然,知根知底的这名妇人十分想要抚慰一下这种悲伤到无法自已的情绪。 可这叫赵常平的小男孩一点儿机会也不给,就是瘦弱的身躯哭的哽咽了,也不给那妇人靠近的机会。 “没关系,我会这个,我写给你看。” 原本陆斌想要说这句话,可当他试将充当笔来写字的时候却陡然发觉,三岁的手臂太过羸弱,树枝拿的起来,可若是要行着笔运腕之事,却万万不行。 而且就这么在地上浮土上写字,也是不行,那样不能让人记住,随便一阵风来,也就将字形吹得散了。 于是陆斌直接将这句话咽下,一思索间,朝着小赵常平道“你等一会儿,我去找能教你写字的过来。” 径直出门而去,这时候,孟智熊正蹲在一脸愁苦相,手捏拳头状的赵老八边上闲聊着令人烦闷的事情主要是赵老八在讲,孟智熊在听。 孟智熊浓眉大眼,憨厚而又壮硕的模样实在很能与人打成一片,他本人又没什么架子,跟流民之间也混的熟悉。 这种熟悉,也体现在他前段时间负责找人工作是被人看见闲 “兄长,能麻烦你去买些笔墨纸砚来吗?无需贵的,能写便成。” 孟智熊还没开口,赵老八却是先反应过来,上前冲着陆斌摇起手来“使不得,使不得,使不得,公子可别作贱身上的几个子儿,我家里情况,我晓得,我儿子哪里还能有那福气,学的字去?我儿子也只能是和我一样,能学字念书的,只能是我父子三个赚钱,叫后世子孙有这好福报咧!” 在赵老八最朴素的观念里,既然是遭了灾,那么这代人去认字的希望算是作废,他认为自家大儿子,那么好的读书种子都去老老实实做活计,小儿子这等情况,正正经经养到身体壮实年岁渐长之后,赶紧也跟着他这个做老子的为朱公子做事才是正办。 至于开解心情,很抱歉,穷人可没那个找心药医心病的条件。 要不是小儿子实在有些不大对头,自己必须兼顾爹和娘双重角色…… “孟智熊兄长,你只管去便是,赵老八看护于我,你动作快些快去快回。”陆斌只当没听见,叫孟智熊自顾自离了去,之后扭头才冲着赵老八道“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你来看护好我便是,不必多操心。” 赵老八张了张嘴,最终选择听从。 陆斌的计划是在宝衣局找一名又穷又稍微有一些良心的读书人,用一些代价来换取他们教导赵常平写字。 可惜,这两个条件,在宝衣局内都挺不容易寻到。 因为有钱,又有闲的才来宝衣局做那与友同游的事情。 身上但凡是缺那两个铜板的,都还在想着法子,去赚束修呢! 从后堂口处走至前面,因为许多读书人之间互相传过话,都晓得后堂口诸般好处,以及在前半边驻足会显得多么丢人。 因此前面的读书人几乎没有几个,要么待在门外,要么处于后边的厅堂小院之中。 这会儿陆斌正看见朱厚熜的马车才将停稳当,几名女孩先被好心的驾马车叔叔一个个捞下来。 又为了遮眼,不叫旁人看见行踪,朱厚熜便坐在马车上,车子一拐弯,扭去了后侧。 陆斌看着了,自然是想要去迎一迎。 “陆斌?”一道陌生的声音制止住了他。 陆斌刚转头望过去,凑上来的是一副小老头面孔,头发掺着不少白丝,皱纹挺深,腰背习惯性绷直,黄板牙容易露出,却也时不时被他下意识隐藏起来,捋胡须那模样,真好似一名道德先生。 这面容可就熟悉喽!虽然也就见过几面,而且还是刚出生那会儿以及满月酒那会儿。 眼前这老头儿姓周,老爹爱叫他周老梆子,自家爷爷爱叫他天杀的贪财鬼。 “小子正是陆斌,您是?”该装的样子还是要装的,早慧还能让人接受,出生就有记忆可真正是亘古未有。 “吾乃汝之蒙师,将教你开蒙发悟,你可称呼我一声周先生也。” 陆斌忙做出不可思议,恍然大悟外加欣喜受教模样“拜见先生。” “人多眼杂的,就不要拜谒了,快快起来。” 这一搀扶,陆斌立刻确定,老……额,老先生这是有求于自己啊! 也不必说的了,自己这三核桃俩的,能有啥值得惦记的呢?也就后堂里面被鼓吹起来的衣衫而已。 “先生也是来买衣衫的?”陆斌赶紧把话口递上去。 “正是,风流雅物,也不怕斌儿你笑话,为师确实很喜欢这些个东西。” 陆斌心中差点没吐出来,这话语亲的跟他爹一样。 不……亲爹都少有叫斌儿了,最近一段时间他老人家有改好大儿为逆子的迹象。 主要原因应该不在于自己给他小金库给举报了去。 “先生何不入后边去观瞧一番?前面的衣裳就是绣一些纹路而已,又不作画作诗,算不得上佳。” “唉,我这穷酸书生,好风流雅物不假,可囊中羞涩也是真啊!” 这句话一出来,陆斌心中当即怒骂:不要面皮! “先生欲如何?” “听说这宝衣局乃是小斌你家亲眷开的,对否?” “……正是。” “可否卖一件与我,你大可放心,为师会按价格给出银两,只不过拖的久一些,或定时多次偿还。” 陆斌讶然,没成想这位先生,倒是还有几分要遵诺守诚的姿态,居然没说送。 陆斌露出一个诚挚的笑容“先生,能帮个忙否?” “何忙?” “先生既知宝衣局的买卖是我家做的,当也知道,我家是招流民做工的行为。” “知道,可这又有何忙需为师帮衬?” “有些流民家孩子也给我家里人找回来了,不少人年纪跟我差不多,当中有个孩子想学些字。” “流民子?不妨多学些手艺,学编筐,学数术,学种粮,甚至学着去做厨子,都是不错的营生,积攒钱财,置办田产再教下一代人读书,才算是正途啊!” 不得不说,老货说的是对的,虽然挺残酷,但是现实就这样,读书,在这个年代永远是吃饱了撑着之人的特权。 “可是,先生,他应当并不想考功名,只是想要写自己的名字而已,这样如何,您若是愿意让他学会他的名字,学生便准备一件特别的衣衫赠给先生,何如?” 老头儿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当即问道“什么特别的衣服?那传闻中初见衣的仿品?” 不得不说老周头儿消息是真灵通。 “不是,真宝衣只有一件,也是那位先生平日里随口吟诵自己所作的一句诗句,我偶然记下,先生,您就答应了我吧,只教那孩子几个字而已。” “好吧,老夫便同意了,不过咱们说好了,就只教会那三个字而已,多余的老夫可没有精力,也无甚多余功夫,而且那答应好的衣衫,可不许叫人去周家讨要银子!” 老头儿立刻又露出一副市侩,精明的模样。 第99章 名字与信(下) 周老头儿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十分干脆,根本不多做停留,似是怕遭人嫌一般,一溜烟便先走了,留下陆斌去招呼他们家的客人。 毕竟他是童生,六七十了,连吊尾秀才都不是。 虽然他自认为是因为自己立志于当一名蒙师,无心举业的缘故。 但,童生在秀才举人堆里,甚至还可能有些许官员时隐时现的场地里,还是一件非常不要脸的事情。 当然,周老头儿这是是没看见朱厚熜搁那儿悄悄伸头张望,否则他肯定又要不要面皮的留下来,毕竟一众没前途没名望的读书人都挺想要巴结王府,求一份闲散职务。 陆斌去寻那朱厚熜,寻那莫戈的诸事暂且不提。 得了地址的周老头儿刚走到巷子中,随即莫名发觉身边多了个面相老实,干枯瘦弱,却显得十分有精神头的汉子。 也不是旁人,正是赵老八。 人家赵老八也没想到,家里这陆小公子办事速度这般迅速,扯过神的功夫,先生就找好了。 他都有些懵圈,记得以前村里请的老先生,也是童生,怎么就三请五躬,跟请老君像似的? “先生,先生,俺叫赵铁柱,这里人都叫俺赵老八,是我儿子要学字,额,额,在这边,娃儿们住的地方在对面。”赵老八也不耽搁,自己家娃儿总归是最重要的,直接上前做一个引路人。 周老头儿根本不想搭理这汉子,毕竟流民这玩意,往往象征不安定因素,绝大多数时候都与土匪山贼之类的东西挂钩,而某些时候则更坑爹的去举旗造反……因此敬而远之总归没错。 开门一瞧,周老头儿立刻眉头就锁了起来,脚步就和生了根似的,这让赵老八连朝里面望了两次也不解其意。 “怎么有女子在?莫不是他人内宅?君子岂可随意入内宅?见他人女眷?” 赵老八挠了挠头,有些没大弄明白,因为眼前这一幕在他看来非常正常,小孩儿被同吃住弟兄们老婆们照顾,有什么不对? 不得不说,这便体现出陆斌抖机灵的一面了,丫生怕这种情况发生,早让赵老八大儿子赵常安撵过来,念过书的人总归口舌是要灵活一些,这个当口正好解释。 “周先生有所不知,这院子里只居住女子与年纪不足十四岁的稚童,外人当然不得随意进入内里,但唯独今日先生是例外,公子说了,称呼一声先生,便要尊敬之情发乎于心,内中必须看重。” 周老头儿心中点了点头,暗自认可了这个说法,并为之感到高兴,因为这是一个求学该有的态度,哪怕只是几个字,可求学就是求学。 至于表面上,当然还要维持出一副威严的模样道“下回请与你家公子分说明白,妇人还是请回去屋中为好。” “是是是,先生的话语我定会说与公子听。” 此时这位周先生才算是有了心思看一看内中孩童以及陈设。 小童子有五六名,年岁皆是不过八岁,可叹的是,几人分明是才饱腹不过数日,莫说是一脸菜色,就连人颜色,也就是脸上稍微挂了一些罢了,小胳膊细的,若是家里孙儿是这般模样,恐怕自己多半是要问责于家中儿女。 至于儿媳妇,抱歉,家里有钱有粮东西管够的情况下,你把孩子养成这样,你还有脸在家待? 说来,陆斌这孩子倒是一副好心肠,也懂得照料人,竟然真舍得给出米粮将养一些可称无用的小儿。 要知道,家里有礼部给事中的周家,真正被赞誉为积善之家的周家,也舍不得这么做。 顶多与安陆其他家族不同,不掺和放粮救济,左手倒右手,赚个好名声的事情罢了。 周老头儿眼睛再一扫视,断去脚的女人,一条手臂吊着根布绳子的孩子,以及执着又坚定的在地上写着一团乱麻的小手。 不必说的,他已经知晓谁是那个,竭尽全力也想写出自己名字的孩子。 本着做一件事情,尽一份心的想法。 他并没有直接走过去表明身份,然后开始教学。 周老头没急着上前,而是兀自站在原地,仔细凝视着那只小手的动作。 他当然不是看劳什子着笔的姿势,一只只会模仿形态,只会胡乱画出线条的小手,是根本看不出来一星半点跟笔法有关的事物。 他只是在观察,这只小手的主人,到底有多么想要将字写出来,对于他来说写自己的名字这件事情究竟有多重要。 但凡,那只小手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倦怠,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决定,等会教学的时候,用最敷衍的方式,最快的速度,将这件事情解决。 甚至法子都准备好了,直接问他叫什么名字,写在纸上告诉他,便算了结。 都不费他老人家什么功夫。 不过,很可惜,那小手的主人,赵常平对写出自己名字这件事,不仅仅是认真,而且是拼命的。 因为他现在觉得自己的手很累,更累的是不断泛起困乏的精神。 这根用于写字的棍子,在刚才一小段时间里已经抽打过身躯两回,都是趁着王婶没注意的空档,抽冷子给自己来上一下。 这法子很有效果,每每都能够让仅仅比棍子稍微粗一些的手臂生出一些力气,可惜的是,这个间隔正在越来越短。 而最为可气的是,他自己兄长明确教导过的一个赵字,到了现在写的还是一团浆糊,与记忆中兄长写出的那端方四正的东西一点儿相似之处都没有。 赵常平此刻实在是没有功夫再去瞟一眼,四周有没有人,王婶婶是不是在关注着这里,他觉得自己视线有些模糊,习惯性又想要一棍子抽在尚且没感受过疼痛的一条腿上。 可惜的是,一只苍老而又粗糙的手轻轻握住了赵常平那只已经没什么力气,且发软的小手上。 “字可不能这么写,来告诉我你要写的第一个字。” “赵。”因为眼前这位先生实在与以前自家村里的先生相似,因此赵常平下意识便答了。 周老头儿的手稳稳抓住赵常平的小手,使了足力轻声开口道“眼睛别望着我,看着我怎么写的,体悟我写字的力道,捉笔的姿势,来,走着~” 周老头儿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上心的去教导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孩童,他连给自己本家的稚子开蒙都没有这么用心过。 也许......是因为这小童儿让自己想到自己家那十分懂事,十分乖巧的孙儿? 一笔一划的动作,周老头儿都用足了心思,没有要求字形,他觉得有必要让这个专注的过分的孩子先认识他想要写出来的字再说。 “赵,这个字念赵,我再写一遍,你用心看,一横,两横,一竖......” 周老头儿觉得手腕有些发酸,心里龇牙咧嘴起来,这孩儿真是好不晓事,怎么可以用这么粗,这么重的棍子充当笔呢?用个细枝不就行了?叫他老人家手腕子发酸! 当然最不懂事的还得是陆斌那臭小子,也不备纸笔,他老人家教个字,总不能自带纸笔吧? 三个字很快就写出来了,三个端正的字。 这在绝大多数文人看来,它们一点儿也不美观,既没有字形,也没有笔锋。 但周老头儿能够看的出来,这三个字对于眼前的孩童来说,它们已经足够美,也足够好。 这赵常平,正在用最崇敬的目光看着自己,然后小心翼翼的观看在浮土之上呈现的字形,一边手在空中虚划着,一边在字的周围一点点围出一道圈,似土堤矮墙一样做出防护。 不必怀疑,如若不是害怕稍有动作,便让浮土上的三个字散了形走了样,这小子肯定已经去找铲子给铲入房中,细细观摩,慢慢揣测。 周老头儿非常满意这种态度,家族中子弟若是有这般状态,自己便是上赶着也要去教一教,说不得未来就是中举有望。 因为心中有了欣赏的情绪,便有了聊一聊的想法,周老头儿自认为自己也擅长与稚童聊天,反倒是家里有那十七八岁了开了学劳什子蒙学的,真恨不得一脚踹滚出去才好。 “稍微歇息一会儿,不能连着练,你年纪稚嫩,身体还没有长成,而这棍子太过粗重,容易伤着手腕。” 赵常平不做声,只是点了点头,眼睛一点也不离开自己的名字。 周老头儿摇了摇头,在他教过的这么多孩童之中,类似这种的也有,且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近期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能不能告诉老夫,为什么非要写自己的名字?” 赵常平还是不做声,胆怯,怕生,可又有一丝坚定的意味在其中“我要写一封信。” “什么信?” “家书,给,给我娘亲的。” “你母亲认字?”周老头儿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这小子一看就知道以前乃是农家子,村里顶了天也就可能有一个教书先生教认字而已。 可赵常平又不做声了,嘴巴抿紧。 周老头儿有些苦恼起来,因为这般的孩童,他也觉得难缠,总有种难以沟通的感觉。 好在,他眼睛尖,看到孟智熊这会儿悄悄站在门外,轻轻将一叠纸,一块砚,一块一眼能看出来粗劣的墨,一只笔放进来,随后有轻探步伐走了出去,与赵常平他爹一块伸出脑袋,时不时往内里观瞧。 这下子,他有了主意,大步踏过去,拿过文房四宝,叫另外几名力壮些的孩童搬动一块桌板,一个小凳子过来,朝着赵常平招了招手,让其坐下。 “来,坐下,你既然要写信,便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去学,去练,诺这里是你家公子送来的文房四宝,你来捉住笔,我来捉你的手,你注意写来。” 赵常平愣住了,慌忙件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手舞足蹈起来的同时,口中有些语无伦次“先生怎能,使不得,兄长说过,尊敬师长,怎么能叫先生这般,我不值当......” “好了,坐下便是,你要写那些字,你照着念,也照着学。” 赵常平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定,而后慢慢开口“娘.....” 《吾母亲启,儿赵常平拜上》 母亲,父兄身体康健,儿赵常平安好,不必担忧。 虽遭逢山贼之祸,流落几月有余,可终归是有善良人家收留,父亲每日以工换粮,每日皆能饱腹,更借出房屋院落以遮风避雨,不至于流也。 逃难之时有离散数日,全赖父兄全力寻找,终团聚矣,但未知堂兄何处,只能不断寻找,期上苍垂怜一二,偿我父之愿。 父兄劳苦,吾常恨年幼齿弱,全无手足长力,不能稍解父亲之劳,实乃一累赘尔,常愿自己能早日长成,哪怕仅仅能稍微分担半点苦累,也觉无憾。 母亲,儿常平想念您,父兄虽常与我说,您乃是去了远方,历久方归,但吾虽幼,却非懵懂之人,早已知晓,今生无期矣。 望母亲九泉之下,能得上苍照料,切莫以儿,以父兄为念。 儿赵常平 《给我娘的信》 娘,我想你了。 我很久没有看见你,我真的想你了。 我现在健健康康的,爹现在也健健康康的,哥哥也健健康康的,都很好。 每天都能够吃饱饭,还有屋子住。 就是每一天做工,爹和哥哥都很辛苦,又要卖笑,又要做重事,而我怎么都帮不上忙,为此我哭了好几回,觉得自己怎么还不能长大。 我想你了。 我们现在一家人都在一起,每天都能够见着,就是堂哥没找回来,爹说今生说什么也得把他找回来。 可他没说找你。 爹虽然天天和我说,娘你是到别的好人家去了,一时不得回而已,可我看见我哥天天晚上哭得枕头都是湿的,我就知道,我可能是见不到你了。 娘,孩儿真想吃你做的饭包,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和哥哥一样努力,和哥哥一样能写字了。 所以,娘,你不要担心我们。 我们会把日子过好的,我会学着照顾自己,照顾爹,照顾我哥。 记得娘以前一看我哥写字就开心,所以我才写的这封信了。 娘。 第100章 不一样的微动 两封信,前面是周老头儿润色过的一封,明明白白写在纸张上。 一封化作涕泪交加,悲切的被浮土吸收干净。 “吾名,周清,是你的先生。”周清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是因为手中的信,这是因为眼前童儿一吐心中压抑良久的情绪,泣不成声。 这也是因为他周清,决定将要认认真真去教导他。 至少,这一封信,不能用这么难看,这么不规矩,这么不讲理的模样呈现给他母亲。 他觉得这涉及到他以后有没有资格继续做一名先生。 虽然他贪财好利,痴迷风雅,但他觉得自己还是一名先生。 “收起你的眼泪!既是写与你母亲的,那便非得你亲手来写就不可!来,为师要教你最基本的东西,首先是千字文!” “先生……谢先生恩德。”赵常平随即开始在身上寻摸了起来,他记得自己兄长以前拜先生的时候,是要给肉条的,给布匹之类东西,好像叫做束修。 可惜,他身上身边什么也没有,唯一值钱的物件可能就是他这条命——是在富人家赎回来的,所以价值二十两银子。 “我没有可以交束修的东西,我拜不起师......”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粗壮男人的喊声从门外响了起来“先生,先生!我儿有束修,我儿有束修!” 赵老八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手中竖起一件衣裳。 那是一件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衣裳,很是珍贵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赵老八这种粗糙汉子能够买得起的, 所以周清下意识朝着外面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陆斌那鬼头鬼脑的小家伙在缩着脖子,往里面观瞧,还冲着自己这里笑嘻嘻的,一点儿也没有作为学生的自觉。 “爹......”赵常平也不是傻子,一看那所谓束修,急了,也不知自家老子付出的是何代价。 “少给老子废话,虽然咱们家现在是没钱供你念书,但先生有一句话讲的对,无论怎么着,给你娘写的信,不能这么含糊,你至少要叫你娘感到欣慰,明白了没?” 赵老八飞快讲完这句话,头也没回,又快速的躲了出去。 可旁人看不见,内里凑的近的人却都是瞧见,听见了,那脚步都不稳,那声音都打颤,那背影都充斥着孤单与萧瑟。 “好了,先学千字文,这本你看着,跟我来念。”周清踱步过去,背着手,突然又一拍脑袋“对了,外面那小子,陆斌,来,你也是我学生,你也该学念书,学写字了。” 外面陆斌几乎要懊悔的给自己一巴掌,怎么这周老头教育学生,遭殃的乃是自己? 不过这会儿陆斌可不敢去得罪这周先生,他老人家现在表露出来的可不是劳什子市侩模样,叫人讨厌。 而是认认真真背着手,就连心爱的,最近市面上才出现,价值不菲的风雅之衣也丢在一旁不去看上一眼。 这种状态,陆斌觉得,就是被他老人家用戒尺揍一顿,说不定都是自己的不对,善于察言观色的陆斌认为,这时候,还是不要随便炸刺的好。 看到陆斌这臭小子已经摆好了小板凳,认认真真的模样之后,周清点了点头,开始念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赵常平最认真,也最大声的跟着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由于老头儿那原本密缝小眼此刻如同铜铃一般狠狠盯着自己,陆斌不得不哼哼唧唧起来“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又不知从何时起,那赵常安也加入其中“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陆陆续续的,又有五六名男孩,加入其中,当中有愣头青一样的莫戈,又缩着头勉强才不让自己叫人瞧见的朱厚熜。“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再远一些,不怕生的赵月姑,躲在旁人背后才大胆的陆香儿也忍不住跟着朗诵“云至腾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周清先生念了很久,又逐字逐句的解释,直到日头落了,实在点不起油灯的孩童再也无法跟上,他才收拾桌子,离开这处院子。 说实话,没有哪一堂课,让他想要似这样再教下去,也没有哪堂课的学生, 眼中对文字的渴望,仿若朗月明星一般熠熠生辉。 而当他走了出去之后,紧接着的一幕,又叫他为之愕然了。 只见巷子之中,有男人,有女人,不必过多观瞧,只是看那一幅幅清瘦的面孔,就知道,他们乃是里面孩子们的父母亲人。 他们大部分因为做工回来已经很累,靠在墙角处缩成一团,已经睡着。 也有的在留无声的眼泪,比如赵老八。 还有看到他出来,如同里面那赵常平一般,下意识在自己身上寻摸起来的,那一时半会儿什么也搜寻不到,气自己无能,差点扑通跪下的,也有! 周清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这群人,只能说,文字中描述的父母之爱,是不足以描述此间激荡的感情。 他也没法说些什么,最终只能一抱拳,恭恭敬敬对着这份情感施礼,然后匆忙离去。 他是有些羞愧的,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所学不多,能够教的东西,也不多。 “周先生,周先生!我送您回去!”陆斌坐在马车当中招呼起来,朱厚熜那家伙不敢冒尖,坐后一辆马车已经先回去了,就是不知道周老头儿有没有看见他。 周清一丁点儿客气的意思都没有,凑过来抬腿上边沿一登,稳稳当当便坐了进去。 “周先生,您瞧,这件衣裳,可是我精心挑选出来,正经独一份的东西。” 说实话,陆斌现在模样非常的狗腿子。 不过他显然也没料想得到,周老头儿状态调整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多了,这会儿已然显露出呲着牙,见眉不见眼的市侩模样。 “哦?这不是那几个孩儿的束修吗?你不说这事老夫倒还忘了,老夫可教的不止那一个孩子,你可不能就一件衣裳就给老夫打发了吧?” “先生,你刚才……” “什么刚才现在的,老夫现在与你说的,可都是正经事。” “正经事……” “我可是被你这小儿给套住了,一下子多了恁多学生,还叫老夫给老夫开一份薪酬,这不过分吧?” “额……小子就这么多银子,先生您看着办。” 陆斌再度使出对付他老子那招,颤颤巍巍,带着委屈小表情的把怀里银子掏出来,因为买笔墨纸砚,还剩下五两七钱。 但他没成想,这周老头儿当真是个一点儿面皮也不要,顺手就把小钱袋子给搂袖子里去了。 娘的,那手跟抽风似的,差点没挥出残影来。 “先生,那可是我可怜的仅剩的还需要给旁人买礼物的五两碎银子啊!” “没事,你再找你那世子兄长要便是了。” “诶,先生,您既然都看见我兄长了,为何……” 周老头儿倒是不做作,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平和的笑容“本来是有打算凑上前去套一套关系,不过,还是算了,还要教学生呢。” 陆斌摆出一副认真模样又道“我曾听我父亲讲起过,当初为了请动您当我先生时的场景,为何与您今日截然不同?” “你家有钱啊,他们家又没钱。”老头儿话差点给陆斌噎死,好在人家补了另外一句“其实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一句话真正的含义,你说可不可笑,我当了半辈子的老师啊,今日居然才稍微有所明悟。” “我觉得不算晚,至少,我现在认为可以在您的身上得到真正的儒学教义了。” “混小子,莫以为讲些好话就能哄骗老夫,那些穷家子的束修,别呲牙!老夫也是要养家糊口的,还是那句话,谁叫你家有钱呢!” 周清最后一句话说完,小老头儿脸上的眼睛又成了一条缝,似乎又成了一副市侩的模样。 “行吧,不过,周老头儿,打个商量,我不想学练字……” “敢不学字!打不死你这不尊师重道的混蛋!” 陆斌耸了耸肩,这老头儿就是个表里不一的,当初被他蒙骗了。 不过紧接着,陆斌这厮展露出不要面皮的姿态来,一把黏过去“嘿嘿!先生,这不开个玩笑嘛,喏!这可是您的好徒儿我精心挑选给您独一件的束修,您可莫要嫌弃啊!” 周老头儿因为被陆斌破了防,现在还一副气咻咻的模样“少哄老夫,老夫就一句话,你想浪费你的天资?等老夫死了再说!” “是,是,是!先生的话,学生当然谨记啦!” “走啦,我到了!” 周清下车的动作极为干脆,似乎一刻钟也不想多待,一下也不想回头似的,直到后面传来清脆的呼唤声 “老头儿!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您这春泥可得多活几年,您死的早了,我可就不学儒学啦!” 周清愣住,一展手中那衣袍,接着家门前的万家灯火,他的眼睛看到这句诗句,口中不由喃喃道“这个不懂尊师重道的玩意!” …… 由于行程的变化,以及重大的钱财损失,陆斌和朱厚熜去王阳明暂住之处拜谒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而且,由于陆斌实在没钱买礼物,因此买了礼物的朱厚熜狠狠嘲讽了他之后,最终被恼火的陆斌把他的礼盒拆去一半,用撒泼打滚的方式。 不过,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王先生在听闻的他们几人对于昨日之事的描述之后,居然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称此为安陆一行得到最好的礼物。 “再有几日吾便不得不赶行程了,你几个小辈,有什么事情快点做,晚了,我可等不得你们。” 朱厚熜急了“先生何故如此匆忙,怎的不多待上两日?晚辈,晚辈可正想向您学习呢!” “我也要探望我的家人啊。” “先生还是请说真正的原因吧。” “唉,你们两个孩子,不要这么精明可否?原因也简单,按照你们的家世,这个消息你们应当很快就会通过家里的渠道知晓,所以与你们说了也不打紧。”王阳明先生眉头紧锁,忧愁之色溢于言表“当今陛下,似有动武征兵,与边塞蒙古鞑子,一较高低之意,豹房练兵之事已有愈演愈烈之像,有边将得陛下宠爱,受陛下之命,专训武事,此非吉兆啊。” “那人是谁?”这是朱厚熜问的。 “那人名叫江彬,近前还有一人,名叫钱宁,皆祸国殃民之贼尔。”此言听得陆斌一惊,钱宁这名字在自家老爷子信件里看到过,不过印象不深。 但江彬这个名字,可就熟悉了,不出意外,正德同志接下来的皇帝生涯里,所有谗言,所有不太高明,但附和他玩性的点子都是这哥们出的...... “我听闻鞑靼部落时常袭扰我大明疆土,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怎么听先生您的意思,打鞑子这件事是不好的?” “不,消灭侵犯疆土之敌,保境安民这件事本身,是绝对值得称赞的事情,可这时机却不恰当,或者说,咱们陛下十年乃至二十年之内都不该作此妄想。” “为何?因为土木堡的原因吗?”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先皇,先皇依靠放弃边疆疆域的方式,换取到内政政通人和,百姓稍微缓解,得到休养,唉,这种国策好坏已经无需多言,既成事实尔。” 朱厚熜一边回忆着自己所见所闻以及与陆斌探讨所得谨慎道“您的意思是说,当今陛下若是明君,应当继承先皇遗策,不兴兵,不穷武,仍旧以内政为主,至使国富民强,再虑兴兵动众之事?” “正是如此,内忧外患,总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先皇既然已有选择,也做出表率,甚至有所小成,那么当以先皇未成之业为急为重,完成这项选择,才不会致使国策反复,以至乱象横生。” 第101章 计划进行时 朱厚熜有些茫然的看着王阳明,对于朝堂上的事情,他目前还没有完备的认知,他只知道一些事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却不知道天下事情是不可以对错一概而论的。 “可先生您,您为何又如此匆忙呢?这不是朝堂上的事情吗?”这话是陆斌在问。 “因为我不希望这个天下,就这样糜烂,朝堂中,很多人的想法与我相同,我们必须在最坏的情况下,也得将局面稳定住,匪患不可再为乱军,民不可化作流民,天下安定,以期圣君贤臣,这样的事情,虽然很艰难,可我必须要去尝试一番才行。” “尝试?也就是您是在给当今陛下擦屁股?” “粗俗!不过,这么说也没错,圣上之行为,就连他的老师,杨廷和杨阁老也无法规劝,还是早做准备,防患于未然的好。” 陆斌皱着眉头,他的思维并不太能理解,王守仁这样的想法。 在陆斌的观念里,社会最正常的运转模式应当是团体的,是公众的,因此也是自我纠错的,为旁人擦屁股……抱歉,把那个腌臜,只会拉不会擦的腚给铲除掉,更符合陆斌的价值观一些。 而朱厚熜,受陆斌影响,他逐渐也开始有一些这个思维了,比如他现在就在思考,什么样的手段,可以约束住一个爱好胡闹的皇帝,又或者说什么样的手段可以让不合适的政令不在这个王朝施行。 当然,这点儿想法不可能透露给任何人,朱厚熜自己也知道,这点想法,通俗来说叫大逆不道…… 王阳明这种人精,虽然能从他脸色上察觉到一丝丝不太相同的看法,但人不说,王老师也不会去问。 “哥,王先生既然有他的事情,咱们便不可耽搁了。” 朱厚熜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阴郁之色,沉默良久也做不出决定。 陆斌见此情形,心中当即就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心头一块软肉被触动了,他有些不想对自己的先生实施隐私诡谲的手段。 或者说他迄今为止所学的东西都没有教导过他怎样去使用这些手段。 “兄长!” “我知道了,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施行。” “兄长,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陆斌想要尝试着安慰一下他,可朱厚熜用生冷态度拒绝了他的安慰,而这种状态却是有些叫陆斌担忧起来,生怕这家伙钻了牛角尖。 但担忧也来不及了,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对于陆军来说,他这位兄长就是想不通也得先给他做起来再说。 两人又在王阳明这里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会儿,关于儒学上的东西。 中午吃了顿午饭,这才归去。 陆斌下午的时间还是去宝衣局后面念书,倒不是因为他想去,主要是因为,陆斌认为,在这件事情上要是表露出反抗精神,大概率会死的很惨,而且有很大可能会演变成家庭暴力,男女混合双打的那种。 不值得一提的是,朱厚熜厚颜无耻看着气氛好,也跟着去掺和,他这等书都念到四书五经地步的人,混在一群正经才接触念书写字的人之间,居然连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 而且丫不仅好意思,还在课余饭后的时间中静静显摆着自己能够背下来的诗句,然后就享受着四周投递过来崇拜的目光,尤其是来自于赵月姑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认真教书的周老头儿和平时的周老头儿真是仿佛两个不同的人一样...... 至于怎么不一样法,大体就是,平常周老头儿被自己拿捏,教书时周老头儿拿捏自己。 怎么个拿捏法......大概就是因为坐姿不正,上课犯困所以抄一遍三字经,本月下旬末必须上交的这个拿捏。 朱厚熜这该死的家伙,想必他这会儿已经呼呼大睡了吧,在狠狠嘲笑自己之后。 而倒霉催的自己,却只能挑灯夜战,那老头儿也真不是个东西,他居然因为自己天资聪颖,写的不成形他居然还不要。 天可怜见,这可是毛笔!是那么好操纵的吗?该死手腕不能抖,笔锋停不可久,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字又成了一团污渍! 而前面几张纸上面的污渍,陆斌认为错不在自己,而是在于灯太暗,地板太滑,晚饭没吃,灯太亮,地板被风吹干了等等因素上。 也不需要问为什么家里爹妈狠心,三岁多点儿的孩子居然不给饭吃。 娘亲那句不写好不给饭吃,在她老人家熄灯就寝之前,在这个家里都有震慑群雄的作用。 好在,老爹,他尚且对儿子有几分心疼,至少这个儿子不是白捡的,大约在练仆从也睡下的时候,老爹蹑手蹑脚,拎着一食盒走了进来。 挥手让陆芸娘退下,亲手在小桌子上摆好两荤两素一碗米饭,示意他亲爱的儿子,也就是自己,去弄些东西吃吃。 他陆斌怎么会拒绝这个大好的,可以脱离该死的字的机会,跟脱缰的野马一样,迅速窜到了小桌板边上,拿起碗筷,疯狂开造,表露出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你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爹,可饿死我了。” “嘿嘿!你这可是活该,明知道你霜姨娘时不时过去瞧,居然还敢顶撞师长。” 陆斌当即叫起撞天屈“我那也叫顶撞啊!那个三字经,百家姓这些,老爹你读的时候都犯困,我可是你儿子,这能怪我?我觉得我能熬下来,都用了十二分精神!” “好了好了,别鬼叫了,你也不怕给你娘勾过来,没法子,你爹我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认真学着,对你有用的,那周老梆子这么负责,总算是没坑你老子。” “爹,他是没坑你,但遭殃的可是你儿子!我怎么抄的完啊。” “又不是叫你明日交了,你急个屁,天儿也不早,待会儿吃完就睡了,别听你娘的,熬一晚上,对身子骨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嗯......老爹,我娘明天揍我的时候,你能保的了我不?” “......对了,你爷爷寄来了一封信。”陆松看着自己家这小不点脸上逐渐布满幽怨,强行忍住上前啃一口脸蛋的冲动,接着道“因为是阅后即焚,所以只与你说大概是什么事。” 陆斌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是不是当今皇帝意欲征兵练兵的事宜。” “你怎么知道?王府那边信件过来了?”陆松对这事还是挺在意的,他知道兴王有其他知道信息的手段,但他希望兴王尽量通过他来知道一些消息。 “不是,一位先生偶然告诉我的。” “原来是这样。”陆松点了点头,继而又道“你爷爷不仅仅是说来陛下意图征兵的事情,还说了许多要注意的东西,总体来讲分为三样,一来是征兵练兵必然伴随征调粮食,你爷爷让咱们家做好准备,宁愿花银子,卖掉你娘的嫁妆,粮食也不能动。” “可那样……”陆斌的话语只说了半截,话不肯再吐了。 因为父亲陆松似乎早有预料一般,脸上只有一片冷漠之色,这是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的态度。 “第二件事,你爷爷认为,咱家巴结的那位帝前宠臣钱宁大概率玩不过江彬,而江彬这人又是武将出身,心狠手黑的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咱们好歹涉入不深,唉,得缩卵子做人了。” “江彬?” “边疆将领,有一些功绩,今上找他来了解蒙古鞑子的情况,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陆松沉吟了半响,才道“朝中,似有对陛下不满之意,似乎杨老大人,心中也渐生松弛……唉,这话出我口入你耳,外人不可知晓。” “那我哥呢?” “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陆斌也不言语,至于心中是何看法,外人也不能知晓万一,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道“父亲,您能不能明日叫那先生,把话给放出来。” “怎么?你准备好了?” “我没有,或者说兄长还没有准备好,但是不逼迫一下,他也许永远也准备不好。” “……你不怕,万一人家不上套子怎么办?”陆松忍不住稍微提醒了一句。 按照陆松的观点,如果谋划一件事情,具有不确定的因素,那么放弃谋划,对大家都好。 “不会……爹,我觉得世子殿下的老师不会辜负我的信任,他必然钻入我与我哥的套子里去。” “你为何如此笃定。” “我哥,两日前与我说了一句话,先生是世子的先生,却不是我的先生。” 这句话朱厚熜还真的说了,不过不是两日前,而是在那先生被揭发本性之后不五日又来教书时朱厚熜有感而发。 其不加掩饰的尴尬,以及强装出来的凛然正气。 到了最后居然恬不知耻的将自己给催眠了似的,还装出一副敢为人先,为天下人请愿的模样,终于让朱厚熜感到了恶心。 “……你兄长,世子殿下果有此言?” “对,他说了,孩儿一时不得明白,是昨日在周老头儿那里进学,这才稍微解惑。” 陆松点了点头,最终没再确认什么别的话语,见儿子吃完之后,亲自收拾了碗筷,嘱咐一句早点休息便直接出门而去。 但在出门之后,那种淡然的神情便再也保持不住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是世子殿下成长的速度太过惊人,还是自家儿子成长速度叫人吃惊。 整体来说,自家儿子是那种跟在世子殿下身后望其项背,但总归都能跟得上的那种角色。 只是世子殿下的心智,成熟的也太过迅速了些,也太过叫人吃惊了一些。 兴王在那位儒学先生身上有着自己的计划,丫特意叫自己找寻那种既长的方正清瘦,名声受人追捧,喜好将民生二字挂在嘴边而在骨子里又是追名好利,贪身怕死,实际并不以生民为念的人作为世子老师时起,他陆松就知道这种人,入了兴王府中充其量也就是个教具的作用。 多半还是一次性用品,用完即死的那种。 通过这个教具兴王大概会得到一个心肠冷硬,手段狠辣且对任何人都极度戒备的小兴王。 这样的兴王才能够确保兴王府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不至疏忽于一时热血。 只是这个计划,还未付诸行动,就已经宣告破产。 毕竟,两小子等不得那么久时间,这就要自己动手了。 第102章 方正峦的霉运 自从上个月末,被该死的典仗正家的小孩说了一些不知所谓的言语之后。 方正峦便开始对两样事物感到过敏:小孩子以及小孩子问的问题。 刁钻的,古怪的,不令人喜欢的,离经叛道的,影响他心情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非常高尚的面皮被寥寥数语扯下来,摔在地上,蹂躏一番之后终于露出了并不算高尚的内心。 不,其实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内心阴私的想法有任何可耻之处。 本来就没错嘛!自己这种人,读了圣贤书,必然以教化万民为己任,拯救百姓于苦难的职责,当然是得到高位之后才可以进行的事情,否则可不就浪费了自己寒窗数十载了吗? 所以这当然是小孩子不懂事,不了解社会的复杂,才会用这种言语羞辱一位高尚的受到许许多多士子寒门追捧的先生。 若是换做旁的老师,恐怕早就受不了这一种羞辱,义愤填膺的就此不来了。 只可惜自己肩负着教育好世子殿下的重要职责,又胸有师德,外加上为了黎明苍生记,不可使下一任兴王如同现一任一样荒唐放纵,肆意侵占民田民脂民膏,因此他认为自己这是忍辱负重,不得不来上课。 虽然方正峦劝服自己的时间只用了一天,但不妨碍他被自己这种高尚的情操所感动。 只不过,这种感动所化作的上课备课动力,在半个月不到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这不是因为宝衣局的开张。 宝衣局开张,说实话,对他的影响不大。 因为他偷摸还去过,他也喜好风雅,对于在衣衫袍袖上丹青写诗这等既妙趣横生,又彰显文人气质,区分于平民的新奇之物,他表示非常欣慰,世子殿下没有辜负他的教导。 他教的可是诗经!这种行为完全可以说来自于他的教导,变向来说,全安陆州人都可以感谢他这位先生。 只是……后续的发展,他就觉得不那么美妙了。 这关键便在于,这两日世子殿下并没有在他这里就学。 世子殿下从不缺课,就是有了其他事宜,或者欲要贪恋美景趣物时,也会提前告假,其态度毕恭毕敬,很是尊师重道,一直为他方正峦所喜爱。 可这种态度,现在没有了。 昨日他去了另外一名小小童生那里,居然去学什么他早已通读,自己早已解释其义的千字文,三字经。 而到了今日,他再度去那人处读书,枯等至中午时分,才有腌臜阉人,匆忙跑来知会一声。 到了这个时候,他方正峦才晓得这些个破事! 他初听闻时,还以为那腌臜货是在欺骗自己,怎会有一个晓得四书五经,念诵过诗经这等美妙文字的聪慧孩童,掉过头去从旁的先生。 不!都不算先生,就是个只能教蒙学的小人! 在这等人手中重新去掌握那等根本不需要再学的千字文? 那童生讲学真就这般有魅力,这般吸引学生? 还是说这个人的品德受到许多人追捧,名声受到许多人赞扬? 可笑,如果真那么好,为何只是区区童生? 他方正峦可是有望举人的秀才,那童生拿什么和自己比,嗯? 其实最叫人气愤,最叫人悲痛欲绝的是谁呢? 不必问,能够伤害一名老师脆弱心灵的,除却他疼爱的学生之外,还能有什么人呢? 方正峦,毫无疑问的认为自己就是那个被伤透了心的角色。 他觉得自己此刻非常悲伤。 悲伤于自己的学生自甘堕落,这岂不是在指责他这先生没有教导的好? 方正峦觉得自己不免悲从中来,有些不能自已。 用一副狰狞中充斥着狂躁,几乎无法忍受,又生生压抑的模样来表达他的悲伤。 王府王妃养的猫见着这副模样,也不禁怕了,迅速窜去了远处 好在文人们都拥有非常良好的面部调节能力,一般来说,触发这种能力的条件就是,必须有外人在场。 比如陆松带领着巡视王府队伍过去时,打眼往里面瞧上了一眼,他发现这个方先生一片镇定自若的神色,一手释卷,一手轻抚茶盏,一派悠然。 这令陆松都不禁感到奇怪了,真有这么坐的住的高人? 殊不知,一派云淡风轻之间,尽显刻薄之色。 方正峦品了一会儿,平日了尝起来极为美味,今日却充斥苦涩的茶水。 他至少也要待一会儿,才可以离开。 因为王府重地,不是什么随意就能够出入的地方。 眼睛随意扫视这个什么人也没有的小院子。 陡然间他的眼神一凝,见着一个蓝皮的簿子摆在世子殿下私人常用的小桌之上。 许是侍女大意吧,这个封皮的薄子一般代表账簿,是不得随意给旁人看的,但是却被非常随意的摆放在了这外面的桌子上。 这要是给别家主人见着了,非打死这等粗心大意的侍女下人不可。 可这是王府之内,因此这等粗心大意的事情便能够被理解——什么疯子闯王府偷账簿? 方正峦状似随意,仿佛就是读着书,闲庭信步般踱步走到了边上去。 又好似不小心,手搭着袖子,一甩袖袍,似是拍打灰尘,卷开一页。 更如同一阵风吹,一纸文字,便如同浑不在意般吸引住了方正峦的眼球。 七月中旬二日,费银两二百,定制匾额,正南面,南市集,十里铺巷陈氏雕刻。 七月中旬三日,因买回流民子五人,靡费银两,七十四两五钱。 方正峦皱了皱眉头,他认为七十四两银子实在是太过浪费,几碗米粮就能够换取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于败家。 七月中旬四日至六日,雕纹木牌楼梯...... 七月中旬七日,王府织娘额外的布料,染料钱...... 七月中旬末,宝衣局开张...... 接下来的数字就叫他几乎惊呼出声了。 七月下旬三日,城中李氏秀才,李元朗与城南孙氏举人孙成相争李白之将进酒衣......得银二百一十八两又三钱。 四日......得银五百八十两。 五日......得银一千零六两。 ...... 这看得方正峦自认为冷汗涔涔,他觉得一名稚子掌握太多的钱财,以及过于丰厚的收入来源,不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这名稚子还是皇族,这就更不应当了。 因为皇帝是天下臣民之表,朝中良臣正通过不懈努力去规劝陛下,不应当与民争利,应当施行仁政,放宽赋税,与民休息。 世子殿下的店铺,既然它这么能赚取银两,不必说,那一定是对民造成了伤害的,若是,若是没有一个足够有威望,足够有名气的人把持这份产业,说不得就会生出乱子。 更有甚者,伤害民财,掠夺民脂民膏,造成一些百姓家无余财,一些平民困苦而无余力钻研圣贤之书......这可是对国朝,都是有影响的事情呀!‘ 方正峦眉头不自觉就被这种想法给锁住了,而这种想法,在他看到了这样一行小字的时候,立刻被扩大了数十倍也不止的地步。 另记:七月下旬,三日,秀才丁奉阳,聚众士子闹事,因其余诸士子齐力协助,得以平息,但后续查询可知,安陆州丁氏布料商行,河口镇丁氏,三代以来以布料生意为营生,需多多注意。 这句话岂不正是证明了,世子殿下与民争利的行为已然造成了影响吗? 那丁氏,已经是传承了百余年的大家族了,祖上连出过四名进士,而至今家中任然有举人。 而丁老族长他也认得,好几次在停云阁里都与他在一起吟诗作对,共餐一桌,这老族长不愧是良善百姓,很好相与的一人,其文采,其智慧都是他方正峦平生仅见的,家中子弟也都有出息。 可这样一个人,居然被逼迫着,叫家中子弟聚众闹事......可见民已经到了忍耐不得的地步了,也可见世子殿下这等与民争利的行为,究竟会使多少人遭受不白的损失。 作为他的先生,怎么可以坐视这种事情发生,任由其随意发展呢? 然而......正面的规劝,起不到任何作用。 观当今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反面例子就能够知道,一名老师的规劝,只能劝阻一时,甚至说多劝,可能还会招至反效果也说不定。 兴许,只有用一些不那么常规,不那么正道的手段,强制性的让世子殿下不再持有,才能够起到良好的规劝作用。 方正峦再也没有了待下去的欲望,反正世子殿下也不来上课,而且自己长期以来兢兢业业,因世子殿下不来就学而告假,他本来也就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只是,非常倒霉的是,王府下人在通报过王府管事之后,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是王爷亲自接见了他。 “方先生,欲要何处去?” 以往,若是受到王爷亲自接见,方正峦一定会感觉受宠若惊,会感觉自己受到重视,同时也会感觉到身上肩负教育皇族子弟的重要职责。 可今日不同,他只觉得,王爷的眼神,那种微微眯着的下垂眼,令他感到浑身不爽利,只欲快速离开,好去办他的大事去。 “世子,不来就学,后进末学就是有一肚子墨水欲要传授,也无处倾囊,不如早归。” “先生,这是对吾儿失望了?是对吾儿有了放弃之意?” “不不不!世子殿下聪慧过人,平日里也勤勉好学,不过贪玩半晌,小生认为,这是不打紧的事,只要别依着这性子,任由散漫,晚辈还是可以教学的。” “哦?那先生何不等待一二,等世子归家,由你这做先生的亲自行教育之事,岂不是更好?须知吾儿平日里可都对先生倍加尊崇,有时我这做父王的言语也不及先生的半句话,可见先生在吾儿心中的份量。” 平日里的方正峦如果听了这种话,那么就算是等到天黑,在王府里住上一夜,也是要把世子给等到的,这样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但他现在着实没有那心思,他“认为”规劝的必要手段,在于巧取豪夺。 “唉!兴王殿下,后进末学,本也想非板正世子殿下之学业,令其走在康庄大道之上,可惜,吾听闻,世子殿下竟自甘于童子之学,需知世子之蒙学,早四岁只是已然学毕,不必复学,可见世子殿下时贪于同龄孩童之嬉戏,乡野蒙学之杂趣,只叫我想要规劝一二,也找不见世子殿下人在何处啊,承蒙......” 兴王用一声叹气直接打断了方正峦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唉!吾知晓先生的意思了,惭愧惭愧,小王我有愧于先生。”说着兴王竟然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充分表达了歉意“这皆怪罪本王对世子疏于管教,竟至先生寒心至此,先生既然都这样说了,本王也实在不好多加挽留,先生自行离去吧,至于一纸契文,不日我将呈送州府之中。” 方正峦大惊失色,这等上佳差事,可是他花了不少银子,使了关系才勉强得到,怎么可以被三言两语就辞去呢? 刚才他的长篇大论,可都没有进行至一半,怎的就会有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呢?平日里兴王殿下不都时惯会听完自己讲话的吗? “兴王殿......” 正当方正峦欲要补救之际,旁边一太监又插言道。 “王爷,奴才斗胆问询一句,等世子殿下回来,是否让殿下来见您。” “这是当然之事。”兴王十分自然的向着内宅而去,太监也十分自然的跟着,但方正峦未经许可,不得乱闯! 他现在连世子殿下的小院,也不得去了! “那逆子,忤逆师长,致使其先生辞去师长一职,可见他已经顽劣到了什么地步!这也都怪你们这些近侍!平日里世子的斑斑劣迹,怎么就听不到你们向我来报呢?” “哎哟!老奴我哪里敢管束小主人,而且小主人平日里就既孝顺,又聪慧过人,说句王爷您听了不高兴的,奴才这等蠢笨人,哪里能猜度小主人的心思呢?” “可恼,可恼,也罢!这等逆子,也就是我来管教了!” 声音愈发远了,一旁侍卫连戳了两次方正峦,这才将他戳的有了动静。 方正峦转过背去,轻车熟路的走在最前面,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条走过数千次,熟悉无比的进去王府的道路,此刻他每走一步,就失去一步。 不过他仍然走在最前面,因为他此刻的狰狞表情,终于刻画上了一个新的词汇——怨毒。 第103章 师之堕也! 方正峦在出了兴王府之后就连半点儿犹豫都没有,直奔丁家在安陆州内租住的院落而去......用腿。 这位先生,或者说读书人的方家,也不至于说家无余财吧,反正马车与轿子,他是坐不起的。 闲钱有,但方正峦决计不肯把闲钱花费在不需要维护体面的地方。 这也就导致了他午饭没吃,饥肠辘辘的同时,好似从乡下刚进城池的一般,满身尘土。 将近中午之际出的王府大门,傍晚时,他才来到丁家的院墙。 因为距离也着实不算太近,丁氏本家他本来就不在安陆州城之内,为了方便生意往来,也为了方便盯住家中账房掌柜,他们举家皆住在河运畅通的河口镇上。 另外说一句题外话,丁氏,在河口镇,也算不得把持一方的大族,只能说颇有资材,耕读传家,仅此而已。 纵观整个安陆,不能说一抓一大把吧,七八个同等之家,四五个远超之户,总还是有的。 整个丁氏一脉,只有族长以及家中一些读书出了些头,冒了尖,不必苦读的人,才能够居住在安陆州小院之中。 其中族长还时不时就得回老宅,两头都得顾着。 不过方正峦能够确信,今日丁代岩,丁族长,肯定是在这边。 腹中饥饿的方正峦正打算在丁家吃上一顿晚宴。 可惜,因为泥污的襦裙,以及有些灰尘扑扑的儒衫,令丁家门房误解了自己,非常没有好颜色的拒绝了他。 只是好说歹说,又塞了几块碎银,总算听进去几分自己这秀才身份,这才不情不愿的去通报一番,却也是一副高傲姿态。 这种姿态,方正峦非常反感,可惜,也能够理解,因为不会看眉眼,不会端架子的门房,往往会把什么人都往家里招,这不仅耽误事情,还会给主家平添烦恼。 不过,等级不够高的士子家庭,是没有这种烦恼的,比如现如今根本算不得一个家族的方家,最高也就是他方正峦,仅秀才功名而已,而且还不是廪生,家里门房看谁都客客气气…… 好在,丁家的族长,正如他判断的那般,是个非常好相与,也极有见识的敦厚长者。 很快就派遣了家中优秀子弟,年纪仅仅三十余岁就中了秀才的丁德修出来迎接。 能够明显感觉到此门楣,家风甚严的地方在于,进门之后,当即就能够看见,方才接待的那门房,此刻半边脸肿胀,却陪着笑容,也作出恭恭敬敬迎接的姿态。 手里还捧着自己递上去的散碎银两。 见着这一幕的方正峦此刻心情终于才算是缓解了一些。 于是他掸去衣袍上的灰尘,扶了扶儒巾,一振衣袖,朝同为秀才的丁德修施一个同学礼,大踏步便朝里走去。 丁家老族长这时候早就在正厅处等着了,虽然丁族长端坐于上首位,居高临下的态度非常有威严感,但这并不妨碍,丁家已经给出足够礼遇的事实。 族长都出来见我这小小的方正峦了,若是这还称不上礼遇,试问还有什么才能被称之为礼遇呢? 方正峦当即施了一个非常恭敬的晚辈礼,丁代岩也点头致意。 “敢问,足下可是任职王府世子蒙师的方先生?” “惭愧惭愧,晚辈哪里敢称先生,在下正是方正峦字叔岳,老族长直接称呼小子为叔岳便可,在您面前,当不得先生二字。” 丁代岩犹豫了一下,随后才道“叔岳贤侄,别来无恙乎?” “劳烦老族长挂念,小子挂一份闲散之职,全力准备来年乡试,闲暇之余也教授学生,以谋生计,有生之年若是举业有成,也算不负祖宗了。” “既是如此,又何必来我这儿叨扰?当知为学需勤勉,做师要尽心啊。” “正应了老族长这做师当尽心的半句话,我这做先生的,却也是为了学生着想,不得已,才至您这儿,想要讨教一些事情。” 丁代岩浑浊老眼当中,略微有惊讶的光泽闪动了一下“我听闻,叔岳的学生可是兴王府世子殿下,这能有何事,需向我这小门小户讨教?” “唉!”方正峦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惭愧,羞愤的神色,犹犹豫豫,期期艾艾半晌,这才说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也。弟子做了诸般错事,我这当先生,也是愧对老族长,厚颜以讨教二字上门叨扰,实则应当请罪才是啊。” 丁代岩并不清楚这人身上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才导致他主动找上门,但这也许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贤侄哪里话,不过老朽治家,从来是以治学为先,家业之事皆是有下面人打理,这有何争执之处,一时不能问询而知,还望贤侄解惑如何?” 方正峦几乎是瞬间在心里同时叫了一声老狐狸以及一声罪过。 然后做出扭扭捏捏的姿态半天,最终才道“唉,我弟子明明是皇室贵胄,又天资聪颖,才思敏捷,就算说一声世间少有,也不为过,可却,可却自甘堕落于商贾之事,这几日文士街上那家宝衣局,便是他的手笔。” “我记得世子殿下年不满七岁吧?贤侄可莫要诓骗于我。” “小子哪里敢在这件事上欺骗老族长,自然是句句属实!我那弟子在衣裳上填写的诗句,尽皆是我近日所教,我就是治诗经为本经的啊!” “原来如此,嘶!那贤侄可是大才啊!我家中有子弟近日曾上过宝衣阁,一观那真宝衣,那真宝衣上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是能传颂千古的绝句名篇,有名家听闻之后曾直言过,就算是太白在世,乐天重生,也未见得就能够作出与之相比的句子!老朽对这等诗句的作者早有拜会之意,不成想,这样的诗句,竟是贤侄所教!不知老朽是否能够得知这诗句全貌乎?” 说实话,方正峦是非常想将这泼天名望给认下来的,哪怕用几句根本无法匹配的句子拼凑一下,就凭着这两句,也能够流芳百世了,可犹豫再三,还是咬着牙道“只有这篇诗句,非我所授,小子才疏学浅,未有如此惊才绝艳之姿,乃是不知名高人所做,被世子殿下偶然所知也。” 未曾想,这丁代岩居然没有因此就小觑了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贤侄倒是真不欺瞒于老夫,此刻,老夫才算相信,尔是真想要为了自家弟子的过错付出代价啊。” 方正峦总算松了一口气,眼前这老狐狸终于打算谈一些正经的话题了,之所以不认这个名望,一来是他方正峦真乃爱诗句,贪恋辞藻华美,文章锦绣之人,不忍自己这微末水平致使一篇完整的名词绝句成为残缺。 而这二来的原因便在于此间了——任谁都知道,他这等屈身于王府之间,举人功名便足慰平生之人,怎么可能有如此高洁之志,撰写如此浑然天成之诗句?这不诓人呢吗? “唉,我也是非常想知晓作出这诗句的,乃是何方大贤,若是有缘拜会,当真是不枉此生。” “老夫亦有同感啊。” “既然老族长已然知晓,我方正峦乃是真心实意来此告罪,也不知我该用何种方式才能弥补一二?” “唉,汝可知世子殿下,错在何处?” 方正峦苦笑一声“怎能不知啊?世子殿下年幼无知,不晓得世间万事万物是他想做便能做,想为便能为的,更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他那宝衣局,虽然得我真传,既风雅,又受诸士子追捧,实乃世间不可多得之妙趣,可毕竟他乃是世子,是天下间最尊崇的皇室子弟,他怎么能与民争利呢?又怎么能通过这种手段,坏诸学子向学之心,毁百姓生存之法门呢?唉!这都是我这先生没有教导好的缘故啊!” “贤侄之见地,也是不凡呐,你正说道要害之处了,正是这般道理,想我丁氏一门,百年耕读传家,全仰仗一些远亲做了染织布料行当,又行义商之举,接济无数,才有了延续文脉,为家国天下贡献栋梁的能力,丁氏人杰,即便近十年未有进士,可善心善念从未断绝,积善之家的牌匾,也不知被送了多少,皆是我丁氏年轻辈,靠着接济百姓,活人无数,一块一块挣回来的,可怜我丁家,如今受此冲击,见是王府产业,又不敢声张,聚有德士子理论一二,也被其余不通事理,不晓是非的诸士子压得不能作声,真是苦也,悲也!” “晚辈正是知晓其中大不该之处,伤民害民之举,实在非我所欲传,世子殿下,平日也善良孝顺,恭顺长辈,一时误入歧途,为师者,自当行纠正之举。” “贤侄也莫要太过自责,我等小民,一时之得失无碍存亡,只不过也非长久之计,故而试问,贤侄欲以何方式规劝殿下?” “言传身教,老族长合被欺压之百姓于一处,状告府衙,叫世子殿下知道利害,如何?” 丁代岩一听这话脑袋立刻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合着你来,统合我们冲锋陷阵,你坐享其成,哪儿有这么好的事?真要能这么做,我还带你?早给你赶出去了! “不妥,贤侄!此甚为不妥啊!可莫要忘记世子殿下乃是皇室贵胄,与今上血脉之系最为亲密,怎可行如此冒失之举?” “可以联合府衙之中正直官员,给予警告,捉拿蛊惑世子殿下之奸邪小人,令其店铺规整,又如何?” 其实如果能这么干,倒是最符合他方正峦的想法,比如给那个老童生,扣上一顶奸佞小人的帽子,好叫世子殿下重归他的教学怀抱中去。 不过此话一出,四周人包括一直温和庄重的丁家丁代岩老祖宗,都投过来一种类似于看傻子一样的目光。 “唉,方世侄兴许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缘故,对世事了解,不甚明达,朱厚熜殿下,乃是兴王府世子,真正继承之人,嫡长子也,故,无论何时,又有何等状况发生,都万万不能牵扯半点,这点还望贤侄心中度量一二。” 方正峦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那两条完从自身利益出发的建议,到底有多么愚蠢了。 不过这种尴尬的情绪,连在他脸上浮现的机会都没有,他直接就问道“那么,不知老族长有何妙策?” 丁代岩眼睛一眯,上下再度打量了方正峦两眼,并没有急着答,先提出另一个问题“贤侄,敢问你要为汝那弟子做到什么地步呢?” “自然是彻底绝了从事商贾之道的心思,为最佳!” 好了!已经不必多问! 丁代岩立刻就了解到,此人绝对跟王府之间闹掰了,他丁家老族长,活到甲子之间,眼睫毛都是空的,什么人没见过? 一般像这种把事情做死话说绝的人,他只在两种人身上见过,一种是干一票就走的匪类,另一种就是此等彻底再无往来可能之人。 “既然贤侄规劝世子殿下回归正道之心坚定至此,小老儿便不妨说一条法子与你,你且听一听,是否做得?” “老族长但说无妨!” “今日我族中进学的子弟,与我说了一件事情,说是许久未来上课的本州教谕,今日突然来上了课。” “这倒是不可错过的好事。”方正峦明显有些敷衍的道。 “贤侄莫急且接着听小老儿娓娓道来,这本州教谕,因好诗句,善文章,便与诸学子讨论到宝衣局的事情,他也极为喜欢宝衣局,丹青墨宝于衣衫之上,风雅文趣汇聚一身的美妙,只不过……在论及这初见宝衣时,教谕大人说了一句话。” 丁代岩的最后一句话猛然叫方正峦眼睛亮了起来,心中狂呼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说,这句可堪千古传唱的诗句,不是最近才做,更非湖广道之人所作,他在北直隶便曾听过,似乎一模一样的诗!” 第104章 聚众! 丁代岩之语一经说出,方正峦心中便立刻浮现出一个对自己有莫大好处的法子。 “您这意思是?” “贤侄可是世子殿下的先生啊!弟子盗用老师的诗句,这不是一种欺世盗名的恶毒吗?作为先生,岂能不去管教这种贻害无穷的过错?” “正是如此,合该如此!”方正峦音调都透出一股子喜出望外的劲头。 他却没见着,丁代岩脸上明显露出一个鄙夷的神色,转瞬即逝。 这都不是文人相轻的问题,而是一个最为基础的东西——你一在秀才群体当中水准都不太高的玩意,有本事写出个这? 但是没有法子,针对宝衣局,能用的法子实在不多,至少他们最常用最善用也是最好用的以官压民之法全然不可行。 而宝衣局的生意,不必说的,他们不仅买贵衣服,便宜皮子,粗布麻衣都有涉猎,这等吃相难看的,不将其打压掉,分润掉,哪儿还有旁人活路? 没奈何,只能是捏着鼻子,接着和这小子议论一些谋划上的细节之处。 也不必说的,聚拢士子诸事,自然是他们家负责。 做制衣卖布营生的,又不止他们一家,随便拉扯,也能有几十个秀才,这便是不小的威势了,就连知州大人也不得不重视。 而关于方正峦的部分,也不少,最起码,他得在三天内背下十几篇,丁家举人作出的数篇写得不错,却又未曾为外人道的文章诗句。 因为你既然写得出传世名句,那么至少你平日里写的东西就不能太狗屁倒灶,人家问及相关的东西时,你得有些东西拿出来不是? 方正峦如愿在丁家享受了一顿丰盛晚宴,至于之后,则被安排着住下。 因为感受到足够的尊重,甚至自己获得了一间可供居住读书的静室,他觉得自己受伤的内心都安稳平静了许多。 平静的日子约莫过了五六日。 等的陆斌已经有些烦躁,愤懑了。 这些该死的士人家族,为什么这等紧要的事情都办得如此拖拖拉拉? 岂不是平白耍人玩吗? 毕竟,古代没有双休这茬说法,家里这帮人上课,晚上睡觉就约等于获得了充分的休息,没熬夜等同于没认真听讲。 嗯......怎么感觉这帮做孩子的,从古至今好像都没咋变过。 令人无语的是朱厚熜,这孙子听蒙学居然能认真成这样! 津津有味不说,第三天的时候就亲密的叫上周先生了,还因为自己不尊敬的称呼了一声周老头儿捶了自己一顿,理都没处说。 而且周老头,这老头儿真是格外可恨,他不仅装作不认识朱厚熜,还伙同这等邪恶势力对付自己,把自己当反面典型那么整。 可怜自己一双爪子,都被戒尺抽成了红烧猪蹄色。 他觉着这破事再不解决,他得疯掉。 被周老头儿和朱厚熜一起逼疯。 吱呀!一声,胳膊比人腿都粗壮的钱管事推门而入,因为用于罚抄的房间没有别人,他的态度也放松下来“小斌,前面宝衣局,丁家秀才丁德修又聚拢十几名士子开始闹事了。” 钱叔是最近几天被父亲给调过来,专门听自己差遣,并且被父亲特别嘱咐过,就算自己的指挥有误,谋划岔了方向,也得听之任之,照做不误。 而由于自己这两天,接连因为给周老头儿准备教具,给孩子准备书本,花了许多在他看来不该花的银子的缘故。 他亲儿子钱鹿,小六儿兄长算是倒了血霉。 照陆斌预估,小六儿兄长,除却颈部以上的地方之外,大概率没几块地方是完好的了。 陆斌一听这消息,几乎一蹦三尺高,当即就把毛笔一丢,甩到角落里去了,几滴墨汁溅到歪七扭八的手抄三字经上,好端端一张只写了几个字的白净纸张,便算是废了。 这看的钱管事眼角狂跳几下,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后悔管事这个身份。 否则,按照他跟这小子爹的关系,抽他几下,一点儿都不过分。 “钱叔!此等大事可半点都不得耽误,咱们速速前去。”说完陆斌如同脱缰的野狗一般,火急火燎往外一冲。 “你做啥子去?” “哎呀!周先生莫要阻拦,我有要事,可不能耽误!” “混小子,你三字经抄完啦!” “来不及了!” “哼!别想着诓骗老夫,你回来再抄也是一样,老夫非得看到你字写正不可!”不算老迈的咆哮声响起“还有,给老夫跑慢一些!” 钱管事迅速帮自家这小的把东西收拾一番,以免周先生因为气愤,亲自找到宝衣局去,那就不太好了。 值得一提的是,以前钱管事在心里以及私下场合当中,都是一口一个老梆子,一口一个周老货的叫着。 直到这老......老先生,最近一段时间到家里和陆松对喷,喷赢了这件事暂且不提,后续,居然还叫自家横的不行的嫂夫人也恭敬有加之后,他觉得,还是态度放尊重点的为好。 自己亲儿子虽然没指望了,可顶多再有个三五年时间,自己的孙儿说不得还得落他老人家手里?我的老天,这教不教,怎么教,可都是周先生说了算! 至于自家小六儿想不想讨老婆,想不想生娃儿,钱管事曾私下里想过,自家这逆子会不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找自己讨论这等只有在话本戏台子上才会出现的问题。 他思考了非常久的时间,最终得出答案——打断左腿。 陆斌当然不晓得自家这钱叔内心跟唱大戏似的闪过这么多想法。 他一股脑冲到宝衣局之后,直接就上到宝衣阁待着了。 因为有闹事的,所以极富主人翁精神,自觉高人一等的“宝衣点评师”们全下去了。 从打开的窗户便能够看到,他们正搁那儿雄赳赳气昂昂的严阵以待。 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样子,好似等着有人找事已经等的快疯了一样。 这也不怪他们,现今搁楼上待着的点评师,可不是前段时间,随便填两句就能上来的了。 第一轮的老兄们在享受了几日高人一等的待遇之后,看着同行发绿的眼神之后立刻意识到,这些个特别的权利到底有多吸引人。 所以他们当即否定了第二轮题目是填写横批的这个想法,一个个出题目恨不得奔着写八股文去。 当真是要多刁钻就有多刁钻,要多难为人,就有多难为人。 有过分的,甚至直接去求自己的业师...... 因此,第二轮的老兄们可就是真才实学硬生生杀上来的了。 偏生气人的地方在于,他们是杀上来的,不是闲庭信步走上来的,但名气这一块,就是不如第一轮,林潮生这帮子一脸轻松加惬意,肚子里却呲呲冒坏水的家伙们。 他们认定了,就是因为这帮人在宝衣局开张的那几天,用绝对压制的姿态,把一些不服不满的货色给喷住了,这才有这般大名气。 而今日,那帮子货色,又要聚集着闹上一番。 这岂不是刚想睡觉,便有人送上来靠枕? 有人恬了恬肚子,有人清了清嗓子,有人咳嗽一声,有人面露精光。 更有无耻的,快马加鞭一步,直接做领头羊,大声便开始了喝骂。 一些之乎者也,一些子曰:名可是由之不可使知之等等各家引经据典,好不热闹。 看得窗台上的陆斌只以为这是来到了菜市场。 砰!一声重重的开门声响起,朱厚熜急匆匆闯了进来。 “哥!你瞧这下面,快打起来了都!” “方,方先生在不在里面?” “方正峦?当然在啊!” 朱厚熜一眼望过去,一时间在人群中竟然没找见。 可方正峦可是眼睛不停扫视着一切动静,他一见着窗台子上多出来的脑袋是朱厚熜,脸上喜色一闪而逝。 随即开始整理起自己的面貌来,他把悲天悯人的模样往脸上一挂,一手靠与身后,一手抄在腰腹之前,似是拿惯了书卷的模样,然后再把腰背这样一挺! 顿时,朱厚熜就看到了自己的先生,曾经的先生。 朱厚熜悬着的心彻底死了,这一瞬间,他已然明白,这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因为过于愚蠢,过于卑劣,反而让朱厚熜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近乎于冷漠的问道“弟,王先生到了没有?” “到了,你看,他和莫戈正在那边吃茶。” 因为看见了朱厚熜,方正峦已然意识到时机正好,不可错过。 他直接往外一站,边走便高声喝道“世子殿下,你太叫为师失望了!” 伴随着这一声喝,四周陡然便为之一静,丁家联合几个家族的读书人们如同演练好一般迅速让出一条道路来。 方正峦踱步走了过来,脸色一点点变得愈来愈差,从悲天悯人,再到自责,从自责又到失望透顶。 “方先生!” “休要叫我先生,我岂敢有你这样的学生!”方正峦脸上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谁料朱厚熜点了点头,继而又问询道“不知叔岳先生是何缘故,如此斥责于我?正所谓曾子曾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先生有何不满之处,但讲无妨,小子我定然虚心请教。” “你...你...”这下子,方正峦是真被气着了,因为过于淡定的模样叫他有了一丝丝慌张“殿下,你这宝衣局...” “先生莫要乱说,我王府中每一处产业都在朝廷上有记录,此非我王府之产也。” “哼!你倒是摘的干净,那我且问你,陆斌是否平日里与你兄弟相称?” “叔岳先生,陆斌才三岁,私下叫我一声兄长,等他长大些了再规正他的言行,也不迟吧?” “谁与你论及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方正峦暗叫一声好险,可不能被这聪明的小子扯到别处去,继而他又道“曾听闻,陆斌言说过,他的兄长随学一位先生,在山中访友,友不至,因此随手感叹这一句,记录与衣裳之上,是也不是!” “这,又有什么问题吗?” “自然有问题,世子殿下可愿说出这位先生的名姓?” “那位先生,并不愿意讲出自己姓名,小子也不好随意透露。”说着,朱厚熜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眼尖的方正峦见着这一幕,一下子底气就足了起来,他的世子殿下,一旦紧张,做了错事,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到了这个时候,殿下你还有撒谎吗?为师真是,唉,真是妄教一场圣人学问!”方正峦长叹一声,悲苦自责的表情叫近前之人看了个清清楚楚“这分明是为师所作啊!不想透露与人前,只说与你听过,不想,你竟然起了这种心思,你可知晓,此乃盗也,乃小人之行,背德之事尔!为师,为师可从没有教过你这些!” 朱厚熜默不作声,倒是有丁家的秀才适时递上话来“方先生,早闻您是有德行的师长,只是没成想您竟有如此才华,不知这大作于何时,何处所作啊?” 方正峦瞧见朱厚熜不作声,立刻煞有其事的回答道“此乃吾早年游学,于北直隶所作,那时恰好至当年杨贵妃与唐皇分别之处,又恰逢孤身一人,受天地所赐,有感而发,而后生平再未有能与之比肩之作了。” 楼台之上,陆斌有些沉不住气了“哥,可以了吧?” 朱厚熜眼神之中尽是冷漠之色“不急。” “敢问先生,还有何别的佳作吗?可否说出一些,供我等瞻仰一二。” “佳作倒谈不上,只是平日里读书读的深了,有些感悟,可供诸位士子品读一番,有所裨益,便得偿所愿。”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有其他几家的读书人赶忙凑上前去,双手捧着拜读起来,片刻功夫,赞叹声,品读声,不绝于耳。 “先生大才啊,这一番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解读,真叫人耳目一新,令吾胸中激荡,若是能早生两年,必然要拜在先生门下啊!”有吹捧的。 方正峦如同演练好的一般,一听到这言语,脸色露出死灰般的颜色来“还是莫要这么说了,我哪里配教书先生呢?我教人,只是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我自诩洁身自好,对弟子也是言传身教,倾囊相授,也不知是我何处地方做得岔了,竟然,竟然......” 说着,他还哽咽起来,双手捧着脸,作出羞愤欲死的姿态,似乎连声音,都沧桑沙哑了几分。 “倒是难为你了。” “皆是我之过也......” “但,问题是,这首诗,是我作的呀!” 第105章 疯子 这言语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的传入了方正峦耳朵里。 不知道旁人听没听见,但是既然有人这样去说,他就必须得有回应。 不必说,这个人定然是那奸邪的世子殿下派了阴毒小人来谋害于自己。 似他这种正人君子,怎么会怕此等事情?毕竟他自己都已经信了,那初见衣上的诗句乃是自己作的。 于是方正峦循声一望,只见一名面容中透露温和,眼睛清澈见底的中年人,在那儿站定。 “你是何人?哼!不必说得,你定然是王府的家仆!现如今,事实道理具摆至眼前,竟还敢于狡辩,妄图欺瞒世人,知尔是衷心之人,却不晓得事理,岂不明白,你这言行,乃害世子殿下吗?” 方正峦的声音极大,隐隐有振聋发聩之感,一言一语皆显出正派的作风,好似满怀都是清风朗月一般,高洁是他,义正言辞也是他。 “问题在于,这首诗的确就是我先生所作啊?” 一道沉稳中略显出一点儿嫩音的言语响起,这会儿因为场间皆已经安静下来,大家都听得清楚,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这时候才发现,眼前这身着儒冠儒帽的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一名年岁约莫十岁上下,身材略显消瘦,脸色红润的大男孩站在边上。 因为与四周围观的寻常百姓实在没有太多分别之处,刚才一眼扫过去,还真没有注意到他。 “尔又是何人,哪家的书童?” “小子姓莫名戈,因仰慕王先生才学,随侍于左右,希冀能得先生智慧之万一。” “真是大言不惭,此等人何敢被人尊称先生二字?分明是家仆下人一类的角色,也穿儒衣,戴儒巾!哼!真是可笑,真是可悯!” “你这人怎的这般言语,好没礼貌!先生胸中有大学问,你怎可随便侮辱?” “哈哈哈!你这小子,连辩解,也是这般苍白无力!”方正峦大声嘲笑,转而又朝着四周一众儒生喊叫起来,妄图吸引更多的人,吸引更多不明原因左右摇摆的读书人驻足观看“大家且瞧瞧这两个撒谎之辈,无耻之徒!你且看这穿儒家衣冠,扮作读书人的家伙,瞧瞧!这手上的老茧!他能算作读书之人吗?诸位......一心只攻读圣贤之书的人,会有如此粗粝的手吗?” “就是!方先生目光如炬,一眼就已经瞧出端倪!”有人附和,方正峦当即朝着附和之人点头致意。 “诸位,在瞧一瞧这人消瘦的身躯,褶皱已生的脸庞,你们看呐!你们看,他的手背还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啊!这哪里是读书人,分明是世子殿下,在自家庄子或者地头随处找来的一老农尔!” 方正峦此刻的模样,浑如一个大公鸡一般,挺着胸脯,一脸激动的潮红之色,双目也是尽显得意自满。 这种自满之貌一经涌起,叫他宛如被人灌下去二斤春药一般,上下直蹦直跳,哪里再有什么读书人的气度与风范? 不过他自己是浑然不知也半点不晓的。 还兀自用最得意的态度,用非常利索的言语,吐出半个脏字也不带,甚至引经据典,时不时夹杂圣人道理,却直把人往死里逼迫的话来。 “古人有云:衣食足而知荣辱,此人分明是土地中求粮食的平民百姓,料想原也不过是衣仅蔽体,食仅果腹而已,合该追求更高境界,知晓荣辱,求自尊而自爱,晓自怜而自悯,谁晓得竟不知为了何利益,蒙昧心智,居然在此助恶行而弃善行,这却也是我等读书人之过啊,未行教化之事,诸位需得以此为戒,攻读圣贤之书固然要紧,可闲暇之余教化万民,也是吾等该为之事啊。” “是及,是及。” “当时,吾在山上所作诗句,一共三首,让吾诵读一番,尔等再加论断,何如?” “唉!兄台何必还故作如此姿态呢?方某知你是被逼迫无疑,却也不是在责怪于你......”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龙场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全场为之一寂,方正峦这只骄傲的大公鸡,立时就像是被卡住了喉舌,脸几乎要涨成紫色! 有声音颤抖起来,态度直接为之一变,直欲把头也低垂下来“敢问先生......”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有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哈哈哈哈!这也叫诗?都听见没有,这等诗句,尾字处为了平仄,居然通篇只用一两个字,这也配叫作诗句?” 丁代岩一听到方正峦此言,双眼一闭,差点没呛过去,好不容易等边上丁家子弟顺气缓过来,立时破口大骂起来“白痴!蠢材!愚蠢!” 他想过这方正峦草包,但是没有想到这个方正峦草包成这样。 就这还是治诗经的,全然只会最死板的东西,这种非长足经历,非人生大起大落而不能得的句子,他居然半点儿也品味不出来!这不是笑话吗? 不过,丁代岩的怒骂,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不识货的人虽然多,但识货的人显然更多。 比如现在,听到诗句的人全部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方正峦,看着他如同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 “敢问先生乃是何人?”又是刚才未完之问。 “吾乃王守仁,字伯安,自号阳明。”言罢,王老师脸色平静的一甩袖袍,毫不犹豫的便转身离去。 当然,最后还有一声叹息之声甩出来,也异常清晰,叫在场所有读书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天啊!他是阳明先生!”有人喊的就跟太监一样。 “他是朝中抨击刘瑾被贬谪至龙场,至今方归的阳明先生?天杀的,我究竟作了些什么?”有丁家以及其余几家的年轻读书人尖叫着捂住脸庞,不想叫人见着。 “方正峦,你真!卑鄙无耻之小人啊!我安陆州读书人的颜面呐!全被尔塞进茅坑里去了!”有老者声音几乎要扯破嗓子,兀自不满意,举着拐杖就要打过来。 “你这愚蠢之辈,想必听不出来先生叹息之意吧!那可是在对我等安陆州读书人皆有失望之意啊!” 方正峦竭力嘶吼起来“诸位,诸位,莫要受了小人蒙骗,须知王守仁可是朝中重臣,怎么可能教授皇室子弟......” “叔岳先生,本世子虽然对阳明先生仰慕已久,可今日也是头一次见到阳明先生,您可不能胡乱言语。” 众人一愣,正错愕间,只见识到另外有一三五岁童子趁着众人愕然的空档,飞奔着往这边跑过来, 直接朝着未走远的莫戈怀里一扑! “莫戈兄长,可想死我了,您在阳明先生那里学的如何?小弟我也想要见识见识,王先生的学问,唉,王先生因为我家中的缘故,连见面也不大肯,真是可惜。” “陆斌?”常来宝衣局的书生当即就把他身份给传开了“这是王府典仗正陆松的长子,年岁不大,但聪慧无比。” 当即又有人上前错愕的问道“这么说来,那初见之衣上配套的画卷中,你称呼为兄长的,乃是这位小兄弟,而非世子殿下?” 陆斌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稚嫩青涩的模样,歪着头问道“我何时与你们说过,我称呼为兄长的就只有世子殿下啦?况且我父亲与我早就说过,世子殿下身份尊崇无比,我怎么可以随意用兄弟相称?” “小斌,不可无礼。”莫戈用作为兄长的语气道了一句,转而又向着身边旁的读书人道“诸位学兄,我莫戈也是巧合间才认识陆斌,以前乃是农家子,因反贼之乱颠沛流离过一段时间,恰逢王先生帮助,一路受先生照顾,学先生学识。” “莫小学弟,敢问王先生怎么会来咱们安陆州之地?” “先生自龙场而归,本准备回乡探望家人,途径此处,留恋于梁松山一处竹林之间,安陆州本有先生一好友居住于此,先生便写了一封信给此好友,可惜,数年未见,叫先生满怀期待,落空了。” “原来如此,唉!”四周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这也是先生不愿透露姓名,甚至不大愿意使自己的诗句流传之因,伤心之事,每每提及,只是徒增悲伤。” 这时候,有早被安排好的王府中人就在撺掇了“就是高洁如王先生,他也料想不到,有肮脏无耻,欺世盗名之辈,居然敢如此,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也难怪先生叹息,哼!这声叹息,想必是彻底对我们安陆州读书人彻底失望了吧!” “就是!我方才听这方正峦讲话便觉得奇怪,那初见衣上的诗句,是他一平日连放屁都没人晓得的人能作出来的东西吗?他一个秀才,连禀生也不是!能作出这等传世佳句?” “粗鄙,却也讲的正是要害之处,这好贼子,方才还在咬着好与了两个字不放,只晓得平仄押韵的玩意,哼,这也能教世子殿下?这也配教世子殿下?老夫不成器,却也看不过去这点,尔等且看着,我待会儿便去问问州中官员,此等下作小人,也不怕把世子殿下,教的走了岔道?” “唉!老先生不必去了,我家境贫寒,时不时便在本州教谕那里打听生计,前几日起便再找先生教授世子,我本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等事情,现在全然晓得了,定然是方正峦,不配为师,被赶走了!” 忽然又有一人神情可怖,几乎发癫的闯入场地之间,手捏拳头状,死命捶打起方正峦的脑袋。 可惜这人虽然身着儒服,也偏消瘦,立刻就被人扶了起来。 此人犹自口中不断疾呼“卑鄙小人,活该被千刀万剐的腌臜货!” “诶!这位兄台,身为读书人,怎可失了仪态!” “你懂什么!”那人立刻回喷了一句,然后悲愤欲绝的道“阳明先生龙场悟道,学问冠绝天下,家门也是进士不绝,其父是状元,其人也是二甲进士,现今不拘学生,广收门徒!我本来都已经是先生坐下之徒了,都怪你!都怪你!先生不肯再收我着安陆州人为徒!你知不知道,我秀才之身已经十余载,家中妻儿老母皆指望我一人,你竟然把我这大好机会给...给...方正峦,我恨不得生啖其肉啊!” 这言语一出,那个好心扶人的读书人跟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当场。 在场之人短暂的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而方正峦以及丁家,还有不少掺和进来,跳的最厉害的读书人,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这里面,哪个不是寒窗苦读,指望一朝登科的读书人?莫说是十余年的秀才,就是几十年的秀才,十几年的举人,脸上长褶子都还在考的童生都有! 而浙江余杭王家,是什么个家学渊源呢?先祖王纲,太祖年间的礼部侍郎,这也就不讲了,太过久远,作不得数。 就说最近两代人,如王华,阳明先生他爹,论考,人家是状元及第,论官,人家是南京吏部尚书。 王阳明本人就更离谱了,论考,他二十七,二甲第七,论官位,在被贬谪之前,是兵部主事。 理论上来说,如果不是刘瑾这档子事给耽误了,安陆州这帮子苦哈哈们根本见不着人家。 而就算是目前有了刘瑾这档子事,耽误了官位,也不打紧,现在朝堂上坐台的,一个内阁首辅李东阳,一个兵部尚书王琼,跟他关系都不浅。 所以说,能成为人家的弟子......得少走多少弯路? “方正峦!汝,当真该杀!噗!”一考老了试的老儒当即一口老血就喷了出来,紧接着倒地昏迷不醒,而他子侄们一时也管不得这些,一个个双目赤红,死死凝视着眼前这人。 “我呸!方正峦啊方正峦,你当真厚颜无耻至极,无耻堪比刘瑾也!你刚才居然还有脸充作一副师长模样,诸位学子,老夫认为此等人怎么可以有功名傍身?与我等一同去州中找官员,隔去他的功名再说!” 顿时场面间热闹起来,有上去拽头发的,有擒住衣袖的,总之方正峦的斯文一下子就被扫落在尘埃当中。 “住手,尔等给我住手,吾乃方正峦,乃是世子之师也,况且我还作出了千古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哈哈哈!你们这群疯子,休要拉扯于我!我乃道德君子也,乃世子殿下之师也!尔等奸邪小人,尔等才是真正该杀之人!” 可没有人理会方正峦癫狂的模样,没有人听方正峦无序的言语。 就窗台上的朱厚熜看来,这下面的,全是疯子! 第106章 阁楼之辩(上) 朱厚熜并不为这种场面所动,他趋近于冷静的,就这么看着他曾经至亲至爱之师被一众群情激愤的人给拖拽而去,无动于衷。 眼眸中流传出的森森寒意,似乎一股子愤怒还在他胸膛之间涌动。 谁人能知,原本悲悯,不忍,甚至期盼师长能让谋划落空的他,在方才,在此刻,会将计划进行的那般彻底,那般决绝。 他认为时机不够合适,他认为方正峦还没到达最兴奋,最痴迷的时刻,于是宁肯忍受一时之气,也叫他等一等! 那一句等一等,说真的,陆斌觉得自己在某一瞬间,看见一个深邃,古井无波,冷酷无情的明世宗身影。 “兄长......” 陆斌轻声呼唤,让朱厚熜回首,直到这个时候,他眼底里无情如死水的心弦才算有所波动。 “没事!我没事。”朱厚熜觉得这话连自己也骗不过去,又见是自己兄弟,总归还是放下心防,叹气道“只是,看不清楚一个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糟糕,方正峦,这可是教导了我数年,一直以正人君子自居,被我认识的所有士子称赞之人,你瞧瞧,他有值得被称赞的地方吗?” “兄长,从来不会有人能够真正把一个人完全看穿,每个人都有不想令人知道的一面,表现出来的一面,与他的另一面有所差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好比周老头儿,那家伙一开始给我的映像就是个贪财好风雅的老童生,我完全不带甩他,可现在呢,他老人家拿戒尺撵我,我都只敢站着,不敢跑。” 朱厚熜脸色松动了些许,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这倒是。” “所以说,见到一面正派,并不能代表背后一面正派,见到的一面不好,不代表内心的一面不好,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爹曾教导我,一个看起来越正派,越完美的人,我就越应当小心谨慎,天下间不可能有表里如一的完人。” “哦?表里如一,抱德行而守诚信,这不是每个人都应当追求的事情吗?” “是啊,只存在于追求之中,古往今来,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你能找几人?都不用你来说,我自己数一数,孔丘,孟轲,荀卿,诸葛亮,于谦于少保勉强应该能算,然后到目前为止好像就没了吧?也许我有遗漏的,但是双手差不多能数的清楚吧。” “太祖。” “快别扯太祖了,太祖可是典型的两面派,赐免死金牌的是他,持免死金牌死得快的也是他老人家吧。” 朱厚熜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这个他真没法子反驳,因为太祖虽然牛逼,但缺德事做的也不少。 “唐太宗?” “您是说,杀兄囚禁其父,喜欢叫别国可汗到自己皇宫跳舞助兴的天可汗?” “萧何?” “月下追韩信的是他,杀韩信的也是他哟!而且这事还是联合吕后一块干的,虽然人家是千古称颂的贤相,道德标杆,可我总觉得他不能被称之为完人。” “被诸葛亮自比的管仲,如何?” “管仲只是能力强,又不是人品好,你前段时间读论语时不也读到了吗,他是公子纠的谋士,公子纠被公子白杀死,他转脸就辅佐公子白去了,就连孔子本人,也只夸赞人家辅佐公子白成为赫赫有名的齐桓公,乃是了不得的功绩,而不称赞他的私德,你说管仲是多面性的?还是表里如一的?” “对了!朱子!朱圣人!” “谁,朱熹?” “你这不尊圣人的混蛋,算了,也习惯了,对,自孔孟以来唯一成圣之人,我说的就是他,他可以算作完人了吧!” “我的天,他能被算作圣人,完全是这帮该死的读书人为了功名生捧起来的好不好!你这话去问一问王阳明先生,我怀疑阳明先生私底下能喷死朱熹!” “混小子!有你这么编排年长者的吗?”啪!一声清响,陆斌后脑勺就被扇了一记,也不知何时阳明先生竟然绕回来,径直上了阁楼,而在扇完这口无遮拦的小子只会紧接着,王先生居然非常诚恳,非常肃穆的朝着两人答道“是的,我在心里,曾经不甚尊敬的诽谤诋毁过朱子。” 朱厚熜直接愣住了,没曾想王先生居然也是个表里不一之人! 不及朱厚熜反应,陆斌立刻愤怒的咆哮起来“那您揍我作什么?” “嗯?有意见?”王先生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陆斌瞬间就老实了,这时候他才想起来,王老师不仅会讲道理,还略通物理。 “没,没有。” “你们是否在谈那方正峦的事情?”王阳明转过头来问询道。 眼见得这王先生一面问自己,一面稳稳当当十分自然的坐在软垫之上,朱厚熜终于拾起尊敬长辈,恭贤有礼的态度,答道“好叫先生晓得......” “放自然些,你身份都公开透明了,按理来说,我倒是该向你使敬称才对,可你瞧见我用了吗?” 朱厚熜又是一愣,随即依循其言,不再正襟危坐,说话也松了几分文呆模样“王先生,我确实还在纠结这件事情,方正峦,方先生......” 王阳明再度打断道“殿下,你知不知道你此刻面容中冷峻寒意还没有完全消退下去,你提到方先生时咬着牙的模样,真叫人骨子里发寒啊。” 聪慧的少年郎只呆住片刻,随即立刻怒而吼道“我知王先生你的意思!我知圣贤书中教授平心静气,以仁德为念,以尊师重道为先的道理,问题是,现在,教授我读书学理,让我知晓尊师重道的那个人,毫不犹豫就拐入了违背心中道义的路去,这岂能叫我忍耐?” “他本来也就不必要忍耐啊?方正峦既然是错的,兄长你又何必用别人的错误来让自己纠结呢?这是没必要的事情嘛!”陆斌忍不住道。 “小辈尽胡言乱语!虽然作先生的方正峦摒弃正道,违背道德,可老师的行为,与道理本身的正确性又有什么关联呢?尊师重道,仁德为撵,这样的道理并没有错误的地方,而道理在心中,由心而显,由显而行,你不违背正道,做了正确的事情,那么关于这件事情,你就可以安心了。” “唉!王先生你这话,我就不认同了,怎么可以什么事情都求自己安心呢?照您的说法,每个人都拥有良心,都晓得道理,可方正峦的行为可以看出,他分明做的是坏事,却为何也能够心安,也能够面不改色的去做呢?显然这样的道理是说不通的。” “先生,您不知道,我先生方正峦,我曾认为他是天底下最高尚,最正直的人,儒学中的道理也是由他一一教授,我从不曾质疑,可现今我却非常困惑,因为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步入我何小斌所设置的陷阱时,连一丝丝怀疑都没有,只贪图其中名利二字,一脚便踏进去了,踏进去的速度之快,简直让人吃惊!” 王阳明叹气一声,又道“贪图名利这件事情本身,他也是符合道理的啊,你先生最大的过错在于,他明明不具有获得如此大名气的实力,却妄图用走捷径,以截取他人之作的方式,让自己得到原本并不属于自己的名气,可腹中空空的人,即便得到巨大的名气,早晚也是要被这巨大的名气所毁,因此他才会迅速的,如同江水之中的浮沫一样,转瞬即逝。” 朱厚熜立刻质疑起来“不对吧,先生,圣人曾言,存天理,灭人欲。像贪图名利这样的事情,岂是读书人应当为之的事情?” “兄长,人的欲望怎么可能辈消除掉呢?人总是有追求才有动力的,比如儒家至圣先师孔丘,他在哪个战争四起的年代中,是不是追求着,让天下安定,恢复周礼才广收门徒,以君子六艺以及自己的言行,来影响他的学生呢?” “陆斌,你也认为,贪图名利这件事,是可以被读书人,乃至被天下人所追求向往?” “贪百姓之生,图小民之福,求贤德之名,为苍生取利,兄长,这样的贪图名利,你说是好还是不好呢?” 朱厚熜眼底瞬间闪过疑惑与惊喜两种神色——原来还可以这样去解读人的欲望。 而王阳明先生则一拍桌案,击节叫好道“说的好!如果人人对欲望的追求,像是这样,走正途,行大道,循良知而动,凭良心而为,则圣人就又能够诞生了!” 这下子朱厚熜更感到诧异,王阳明的学问与品德,已经是当世罕见,谁曾想他居然给出如此高的评价急忙追问“先生!您居然也赞同陆斌的看法,认为他说的没错吗?” 王阳明想了想,然后才道“存天理,灭人欲乃是前宋二程提出,而后被朱熹朱子认为乃是儒学之精要所在,由此又与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的说法并列,并且后世学子认其为到达圣人境界的不二法门。” “是的,方先生,方正峦曾讲过这个道理,说各家学派的主流,都是这个,乃是百年不更之主流。” “但,老夫十八岁时曾因对格物致知这个道理深信不疑的缘故,站在竹子下,对着竹子三天三夜,企图通过格竹,来参透某种道理,那时我的想法是,哪怕不能像朱圣人一样今日能格一物,明日又能格一物,哪怕我三四天,五六天,甚至花费更长时间,只要把这个竹子的道理给格出来,总归离圣人的距离更近一步!” “您,成功了?” “不,直到病倒,我也不能从竹子上格出任何东西来,于是我便思考,为什么竹子上得不到任何道理,朱圣人错了吗?后来我遵循心中道义,上书抨击刘瑾擅权,历经一波三折,才抵达龙场,内心又思考到这个问题时,我才想明白一件事情,一件其实简单的再不能简单的道理。” “什么道理?” “那就是竹子本身不含任何道理这件事情,竹子就是竹子,竹子也不会读圣人学问,竹子也不会开口讲话,而古来人人都能够从竹子上看到了不屈不挠,宁折不弯,宁折不弯的君子模样,却不知道,这种模样其实早存乎于心,如果直面内心,遵循着内心那个君子的模样去做,别的我不敢保证,至少竹君子是不如人君子的。” “可格物,又与存天理灭人欲有什么关系呢?” “哎呀,兄长,先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朱熹连格外物而至知的话都没说对,天理与人欲之间的关系又怎么可能是对的呢?我原来一直都与你再说,你都不仔细听,人欲,不仅只是欲望二字这么简单而已,它可以包含追求,包含儒家修身治家齐国平天下的理想,甚至包含范文正先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理念,你都没追求,没欲望了,你特娘还忧个屁,乐个屁啊!” “粗俗小子,不敬圣人!”王阳明十分愤怒的伸腿照着陆斌屁股就来了一下,但继而又向着朱厚熜道“虽然这混小子说的粗俗,但道理就是这样一个道理,欲望这种东西,也可以是追求,也可以是理想,更可以是理念,甚至我认为欲望是上天赐予人的天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欲,灭不掉的。” “人欲,灭不掉?”朱厚熜有些似懂非懂,又有些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 “哎哟!我的亲哥,我想过你傻,但没想过你这么傻!这点儿东西还想不明白吗?人总有权利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吧!总不能吃饱了饭就等死吧!” “哈!对!就是这个道理,赵家村男人都还想着盖新房呢!就是这个道理!”朱厚熜忽然大声笑了一下, 整个人都一下子豁然贯通了似的,转而又火冒三丈起来“小王八羔子,你骂谁傻呢!” 因为朱厚熜的思绪贯通,激烈争论的气氛为之一松,三人甚至有些悠闲下来。 第107章 阁楼之辩(下) 陆斌见朱厚熜想通了,自己脸上也终于展露出笑容来“咱们在说方正峦的这件事情吧,按照我的看法,先生这个事情,终究也只是一份职业而已,这与农人侍田,铁匠打铁,镖局接镖甚至商人行商,在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 朱厚熜立刻摇了摇头,摆出不同的意见“阿弟,这不对,先生,绝对不只是一份职业而已,所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这是欲求学,欲上进,欲治天下的引路之人,怎可用区区职业二字一概论之。” 王阳明立刻赞道“这点,我与他看法相同,你当明白,先圣孔子另外一层称呼,可是叫作至圣先师,圣人也是教化三千弟子,广收门徒,其所思所想传诸后世,这才有儒家之学的兴盛。” “兄长你说的乃是先生的作用,先生您说的则是儒学的演变历程,这与先生这两个字,并不关联,我且问你们,先生授业,是否要收束修?” “自然是要的,先生也是人,不收束修怎么生活?” “这和铁匠打铁修补铁具获得做工钱,和农人侍弄农田获得果腹粮,桑农养蚕换取升生丝钱,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吗?” 朱厚熜挠了挠脑袋,但王阳明立刻接口便道 “我认为有,事农者,饱腹两三人,事百业者,饱四五人,而为师者,授业者也,传淑世之道,活命者万千,这应当是他们最根本的区别。” “您说的是结果,且是求学者中志向高远之人所求的最终结果,而非授业者最终追求,授业者,如方正峦者,鄙薄之辈也,如吾师周清,尽职尽责者也,又如您,寻救世良方,传诸众人者也,由此可以知晓,都是以教书匠自居,其人却各有不同,可您王先生的教导是教导,他方正峦的教书就不是教书了吗?可见,先生这一词本身,与道德,与操守是挂不上勾的,这只是一份,能够读书认字之人就能够当的职业而已。” 朱厚熜当即回道“可照你这般说,若是一心思诡谲,甚至以祸乱天下为志的人,欲要将志向传授四方,不也可以被管以先生,师长这样令人尊敬的名号?” “是的。”没想到,陆斌居然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继尔又道“这样的例子,古时候就有了,例如战国时期的苏秦张仪,都出自鬼谷子门下,分别学会了合纵以及连横的道理,这种截然相反的学问,令六国先结合以抗秦国,后四散而内耗,这样的学问,难道不是对天下统一有害的吗?可是因为使用的人不同,因为其人志向与抱负也不同,因为其丰功伟绩也不相同的缘故,导致苏秦,张仪以及鬼谷子的事迹即便过了一两千年还是有人在传唱。” 朱厚熜终于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来“不对,不对,古来农桑人,百业者多,而识文断字者少,由此可见,百业之道易,而求学之路艰,但自古以来,向往百业者甚少,而求学问道者甚多,由此可见师者之重,重于其他。” “这难道不是因为百姓生活的负担过于沉重,导致无数百姓想要从被压迫者,转变为压迫者的缘故吗?读书人,只要拥有功名,便是人上人了,这是不对的,因为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大分别,读书认字,也不比其他事情更加高贵,也不比其他的事情更加困难,真正在人们眼中高不可攀的,乃是儒学教条下读书人的特权,以及儒学捆绑的官老爷才对啊。” “为何,普通读书人,在你口中也是所谓的压迫者?” “兄长,这是以前我们就谈论的事情,所谓土地兼并中的其中一项,就是拥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读书人持有量土地,却不缴纳赋税,可国家是不可以没有税赋的,收不上来的田地之税,只能朝最下层,需要缴纳税赋的百姓身上去取,百姓担子越重,却只能瞧着,拥有大量田产的人在过好日子,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了。” 朱厚熜因为没有亲眼见识过,对此认知并不深刻,只是受陆斌影响日久,能清楚认知道,现状的不妥——至少百姓的担子不可以再加重了! 而王阳明老先生是学老了儒,做老了官的人,他十分清楚陆斌想要表达的意思,因此,他立刻陷入了沉思之中。 王先生是儒家现今流派看来离经叛道之人,可同样,他也是儒学宗师级人物——对儒学没有深刻的理解,能离经叛道? 作为儒学宗师,他太了解现今儒学的状况,绝大多数年老的,不惑之年的老者,他们没有改变的动力,希望维持现状,希望通过继承的方法,令自己子孙后代都通过儒学,成为进士,这样家族就可以长盛不衰了。 这其中就包括了天下人赞誉的李东阳李阁老,他们能够做到八股文模块化,样板化,他们只需要家族有进士就成,他们既不希望家族能够出现下一任首辅阁老,也不怎么希望家里出现通透儒学,妙笔生花的人才。 所以,当今的翰林院,常常出现那种被模板套住的呆子,能够做事的人,则越发的少。 年轻有为的,愿意为心里抱负付出行动者,即便拿出了成绩,做了一番事情,也没有办法上升。 而有家学渊源的,有恩亲故旧的,则上升的格外快速。 如他王守仁,正是这一份与李东阳的恩亲故旧,所以到了哪儿,也备受人尊敬,实际上人家也门清,你王守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调走转正了,与你关系打好一些,有机会拉弟兄们一把,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但这是不能够被谈起的话题,即便高位者必然清楚现状。 因为既得利益者,根本不会容许有人去撬动这个根基,除非一两任破釜沉舟的首辅,再加上一名能够在位三五十年,手腕强硬又矢志不渝的皇帝,这件事情才勉强能够办到。 “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王阳明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立刻收住了心思,而且在说出内心想法的同时,又道“可,这是一件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我在尝试开拓新的道路,何尝不是在打破这种桎梏呢?陆斌,你以后一展抱负,试一试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瞧着。” “先生,我也只是一名闲人而已,聊一聊还行,可叫我去施为,我宁愿做一个闲散之人啊!” “不,你不会,这一点,我非常确信。” “先生如何断定?” “世人都晓文王好,周礼何曾恢复了?农桑耕田不见多,王公贵族不见少。”王阳明用一句自编的好了歌回答了他。 陆斌差点没跳起来! 好在下一刻,他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王先生大概率说的是他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思想。 朱厚熜并没有听懂两人之间的哑谜,他只是觉得这句诗,既生动,又讽刺,似乎还在提醒自己一些事情。 他认为,王阳明先生这是在用诗的方式提醒自己,眼中不仅仅是读书人,应当还要有王府,有贵族以及一切大量持有土地的人。 这不禁让他想起,自己四岁时,因为刘六刘七之乱,造成百姓生计困难,而在王府中向方正峦提出的问题。 那个非常敏感,关于土地的问题。 方正峦自然对这个话题没有半点回答的心思,他自家也有不少田产,这是供应方家人能够读书的资本,所以他不敢正面回答世子的疑惑。 但朱厚熜始终记得当时讲这个话题聊起来时,陆斌与自己交流的场景,以及后来见识到流民几乎卑微如尘埃的场景,之后他便再也遗忘不了这个问题了。 “先生认为,怎样才能够做到,让土地真正归属于百姓,而不只属于王公贵族以及读书人。” 王阳明闻言,直接怔住了一两秒,他接着又直接来了一句与方正峦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话语“唉,如果你是嫡脉,该多好。” 朱厚熜脸上浮现出一抹极为明显的失望之色“先生,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吗?” 王阳明摇了摇头“这是历朝历代都难以解决的问题,我有些想法,是准备自己施行的,可以说与你听,如果我失败了,那么当你有机会尝试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以我为参照,走另外的道路。” 朱厚熜的眼睛一亮,当即作洗耳恭听状“先生您说。” “先谈一谈我的做法吧,我提倡一切道理,诸行诸性向心中求的道理,圣人之言,学入心中,此心即为良心,百姓的苦痛就摆在那里,良心还在的人就不会视之不见,所以,我现阶段的主要目标,是传述这个道理,让更多的人知晓,让更多的读书人,捧起这颗良心,而后我还要行教化百姓的道路,让务农者明德明理,通文墨断自句,不必如现今多数痴读妄读之书生一样,但要晓得文字,知晓道理,由此,百姓便可以知道,官府下达的政令是好是坏,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 朱厚熜听的非常认真,陆斌却在心中苦笑起来,王阳明先生一生,只践行了授徒这一项工作,后续继承者,却少有能够完完全全将他的理论,他的思想完全吃透的人。 或者说阳明先生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在变化的人,例如,现在的他尚且还没有提出,致良知,知行合一以及心即理也等着名心学理论。 那是他以后才会提出的理论,而且谁晓得,这个直至后世,也认同其圣人身份的真正大师,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会不会还有什么对世人有裨益的体悟没有说出来呢? 圣人嘛,大家多多少少都会觉得,他们活的时间再长,都是命短的,都是上苍嫉妒,给人间多留一瞬都不肯的天赐瑰宝。 阳明先生阐述到自己打算开蒙百姓,以及开蒙百姓用哪些办法之后便没有再说了,反而极为严肃的朝着二人道“关于,治理国家,改变现状的想法,我还有,却不打算与你们两说,你二人如果有机会能够放手施为一番时,请你们务必不要与我的做法相同,哪怕你们的想法与我相左,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说完,他居然还拱手作出一礼来。 “为何?” “先秦之时,诸子百家都是为了求一个结束乱世的良方,才彼此之间迸发不同的争鸣,谁也不知道谁的方子就是对的,谁也不知道谁的想法能够让天下长治久安,而现今天下,我认为我自己一人的方法,就算初期有一些效果,也不能保证最终能获得成功,因此,既然你们有不同的思路,那就走不同的道路吧。” 不同的思路?朱厚熜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兄弟,他觉得王先生这话是说给自己弟弟听的。 这是他自认不如自己兄弟的一处地方,因为陆斌从展现出智慧的那一天开始,就非比寻常。 他得承认,自己对此有些小嫉妒。 哪怕周边所有人成天吹捧自己乃是百年难寻的天才,却也生不出半点骄傲自满之心,原因就是因为自己这个弟弟了。 “世子殿下,下官这就要启程了,今日之谈,吾亦十分尽心,只可惜你二人,一人心中之思尚未完备,一人对世间之事不甚明达,若是有机会,待汝二人长成,非得谈上三天三夜不可。” 朱厚熜愣了片刻,突然意识道,阳明先生是对着自己讲的话,他犹豫了片刻,心中虽然非常想要阻拦,可最终只能拱手作揖道“恭送先生。” 阳明先生微微一笑,宽大袖袍轻轻甩了甩,似乎有风吹动一般,清风满袖,朗月入怀,高大背影在下一刻就消失在门外,转瞬间就不见了。 其形潇洒,并不见回首,其心坦荡,诚无复多言。 朱厚熜心中惆怅之感立时消失不见,原本那仅剩一丝的愤懑之情似也随一阵风消散,如此读书之人,真是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第108章 一段平静且红火的日子 关于宝衣局的风波,因为王阳明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之后,便没有什么人敢造次了。 毕竟你安陆州的世家,总不能将本地王府和阳明先生连着一块给得罪了吧? 况且,王先生三首诗句,现在就和定深浅的定子一般,镇在宝衣阁中,叫人高山仰止。 宝衣局的速度多快?只隔了第二日,他们就宣布将有两件真宝衣问世,这回甚至还着了名字,叫所有人都明明白白晓得,阳明先生众多才华中,最不起眼的文采一项,也没有人能比得上...... 这下子王先生算火了,太祖以来至今有说少年了?能传世之佳作,诗词可比肩唐宋名篇的,攒一起也不足一手之数,而阳明先生,一个人直接干了三首出来。 才名与清名这两种玩意掺和在一起,那可是会起化学作用的东西,详情可参照文天祥,于谦这种千古传唱级大佬。 不过这对于安陆州的小伙伴们来说,这就是比较悲哀的事情了,哪个才子怀里不揣着比较自信的作品?哪个秀才不想受到大家追捧? 宝衣局现今又推出了凡有作必留名的不成文规矩,原本准备偷摸准备两首诗句,试一试能不能上宝衣阁的心思算是彻底熄了火。 标准已经出来了,看见没,这三首诗,还有一首桃花庵歌,这四首往那儿一摆,等闲书生扪心自问手中揣着的玩意,好意思给人看吗? 就目前来说,虽然读书人许多都品德败坏,但那种刘关张加我约等于天下无敌的不要脸之事,还干不出来。 再说回朱厚熜与陆斌二人身上。 二人家里对于各自的表现都非常满意,同样也因此事,二人算是在安陆各族面前亮了相。 虽然他们俩用了些移花接木,混淆视听的手段,说陆斌称呼那莫戈为兄,是众人误会了,才以为王阳明这种官服加身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和世子殿下挂了钩,实际上,王先生根本和世子连面都没碰过。 但,这种手段,忽悠年轻没见识的人还行,忽悠真正把持安陆的各族老人,那就是把人当瞎子了,这些时间活得长的老家伙们,把表面闹得凶,玩得花的东西扒一扒,往里头一瞧,赫然发觉,宝衣局门牌坊,后面挂着一个更大的牌子——世子朱厚熜,也许后面还挂着烫金小字,世子跟班陆斌。 他们搞不懂,为什么六岁小娃儿,何德何能,把个安陆州的浑水搅起来,但能够从固化的,读书世家中攫取利益,便算他有本事,毕竟,他们还没有闹到,破坏规矩的地步。 至于什么丁家,什么方家,既然名声已经臭了,那还管他们去死?与王府商议如何分润好处才是正经该办的事情,朝中无人的家族,就没必要管顾许多。 是的,一些聪慧的家伙已经注意到,王府虽然在安陆州染织行业已经占据了主导性的地位,但这不代表其他地方没有利益可图,名声不好的家族们,是时候该吐出一些肉来了。 这些纷纷扰扰的事情对于百姓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文士街上商行,大多数百姓,可能一两年才会进入一次。 所以,当宝衣局的风波彻底过去,日子一下子便陷入平静之中。 繁杂且冗余的课业迅速布满陆斌的生活,这不仅仅是来自周先生给出的蒙学,也是老爹正式开始了打熬自己身躯的计划。 由于年岁太过幼小的缘故,陆松目前计划只是规律作息,以及在日常生活之中加入一些,常人家稚子不会有的攀爬,长跑等运动,以及在三餐之中不断加重肉食的比例。 但这些东西,对于懒人陆斌来说,真叫个痛苦至极,算是彻底和睡懒觉这事说再见了。 也不知老陆同志和自家亲娘到底嘀咕了些什么,原本还表现出一二心疼模样的娘亲,之后都是亲自过来提溜自己,更坑的是,她老人家不知道怎么办到的,居然比家里报晓那只鸡起的还早些。 当然,他陆斌也不是那种自己受难,不找抗雷的主,通常情况下,他都会充满恶意的先去找了朱厚熜再说,毕竟他比较奉行有难同当这个理。 朱厚熜为此,还和陆斌干了好几架,直到半年过去之后,他圆滚滚肚腩渐消,口里才没了那些个嘀嘀咕咕的声音。 宝衣局现在明面上的主人是莫戈和陆斌,莫戈这家伙丝毫没有受到名义上随侍于王阳明先生左右这件事情的影响,他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士子们就彻底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存在了、 起初,还有不少人惦记这个家伙,有些人着实想要搞清楚,高深莫测的阳明先生究竟教了些什么学问。 可惜,莫戈对于当一个小透明的决心可能是太过离谱了些,在陆斌怀揣恶意求着让孟大山去打熬这家伙身体之后,这傻子居然还就迷上了! 加上宝衣局钱多,给丫喂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好的同时,他现在玩的是越来越大,目前他在尝试翻墙窜高的本领,据他所说,等这个本事熟了,他就准备学从墙上一跃而下,自身无损的卸力本事,总之一句话,他虽然有时候把身子弄得青紫一片,但丫就跟个疯子一样,冷漠而无表情的脸上,最近充满了幸福的笑容。 最可恨的是,问自己要不要也来试一试...... 值得一提的是,目前,维持宝衣局正常运转与开支的,是陆芸娘。 霜姨娘开年之后,就专心养胎去了,本来还不放下,但奈何芸娘恬静外表下隐藏的是极为凶悍的学习能力。 反正陆斌现在都没明白,她怎么做到用算盘子干倒自己这先进的乘除法,而且最近她隐晦表示过,嫌弃算盘过于沉重,携带不便,想要学习这种高级的乘法口诀,用以心算。 唯一值得高兴的地方在于,这丫头好歹是愿意表达一些自己的意愿了。 就连陆旦与陆重,也逐渐表露出不一样的一面,因为勤勉好学,在完成自己工作还十分认真的完成了课业的缘故,他俩和赵姓两小子常常能够受到周老头儿的表扬。 有时候周老头儿看见了四个孩子,因为基础差,常常借星月之光,在沙土上练字的缘故,他在连续观察一旬之后,赠烛台,纸张,笔墨与四人,并表示不要客气,不够他老人家随时找陆斌要...... 陆斌对此表示无所谓,反正他目前的东家是朱厚熜,他多数时候也喜欢在朱厚熜小院里牵东西——谁叫这丫现在给自己开工资还是按一个月二十两来算的,明明宝衣局都挣钱了,还把自己给看死死的! 不过,有好学生,就有坏学生,比如反面典型:陆斌。 逃课,旷课,上课打瞌睡,不尊重师长,辱先圣与儒学,几乎没有这小子不敢干的,找他爹还没用,因为一般情况下,他爹也看不住他。 经历两回陆斌他亲娘满世界找孩子,最终在王府世子小院找着的情况之后,周清现在都养成习惯了,每天去宝衣局点卯之前先往陆斌他家转一圈。 那小子要在,提溜着一块去上课,要不在,转头叫钱管事通知他母亲。 至于字,那一坨写的跟屎一样的字,周先生已经拥有了忽视它的本事,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认知到,有些时候,教不好的问题,还真就不一定出在教上。 甚至于他已经能够做到,陆斌这小子骂骂咧咧嫌弃毛笔不好,纸张不好的时候不生气,着实是把养气静气的功夫给练出来了。 而比较值得一提的地方是,因为安安心心教书,心中没有杂念的缘故,第二年,正德八年的院试他以一个比较靠中的名次过了,虽然不是禀生,但也着实让他高兴了三天。 毕竟回来要一天,酬谢家中来宾要一天,应付家族中的虚情假意恭贺要一天,开心了足足三天。 三天之后,当他看见逆徒陆斌追鸡撵鸭,恨不得闹造反之后,这种心态瞬间稳定下来,稳定的想要打孩子。 他正德八年秋闱并不打算去,一来他打算花三年时间,非得把陆斌这逆徒给整治一番,二来,他现在对考试这茬事的确持一个心平气和的态度,至少,在赵家那小哭包常平,没教导好之前,他没啥认真应付考试的打算。 宝衣局生意,已经愈发红火了,因为名诗句撰写于衣服上,再以丹青增色的技艺非常新颖,又有百年未曾显的传世名篇坐镇的缘故,宝衣局在正德八年开年之后就开始扩建了。 园林之景,山水之画,名师大家荟萃,只要是上榜之人统一好的要求,宝衣局没有不遵从,不准许的。 这种做法,加上名气的扩散,宝衣局正德八年近秋闱时,第二次开业之后,生意就爆了,别说荆州的读书人,就连再远一些,洞庭湖乃至江南一带的读书人都有慕名而来的,每旬推出的衣服,这帮子读书人根本不给售卖的侍者开口机会,自觉的就开启竞价模式,给抄上了天价。 而见识真宝衣,尤其是见识初见衣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成为了每一个来到安陆州的读书人都想要见识的事情,毕竟,每旬只有受到认可的六名读书人,才能够见识一番,而且除了第一名,余者只有一个月参观时间,大家伙每一旬题目出了之后,可谓是绞尽脑汁。 经常有不服气的读书人,因为上榜没上榜的缘故,直接掐起来。 至于一开始时,说的那借真宝衣穿一穿的言语,宝衣局方面倒是认,甚至把当时说的话写到挂牌上给大家看。 而真这么干的人,有一位,因为秋闱将近,臭屁的林潮生十分嚣张的把初见衣给借出来,穿着兜了一圈风,一旬之后亲自还了回来。 顶着一副猪哥脸,把衣服完好无损的还了回来。 这哥们穿完之后当天晚上就给人揍了,其中就有他的好友...... 据小道消息说,他至少有两三名好友,第一时间选择的是把大氅扒下来保护好,然后再捶的他,当然,真假不知,也没人敢问。 因为火爆的宝衣局生意,安陆州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红火起来,这点在城外赵家村中,能够明显察觉出来。 不少读书人知晓阳明先生是在梁松山上一片竹林之中访友,这帮浪漫主义情怀爆表的家伙,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了竹林和赵家村。 因为赵家村被阳明先生借住过的细节被读书人挖出来,又因为开垦山中田地,渔猎为生,比较贴合他们心目中桃花源的缘故。 于是在秋闱前后的这段时间,借住,租住赵家村的人,简直可以称得上络绎不绝。 这不仅仅让赵家村与外界,与社会有了联系,也让赵家村人身上多少有些钱了。 赵老六甚至表示,世子殿下只管把稳婆大夫叫到村子里来,银子他照付不误。 当然,这话说出来之后,被其媳妇扶着腰捶了一顿这事,也叫许多人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唯一对此有些不开心的人可能就是赵月姑了,因为她爹娘太忙的缘故,她跟在朱厚熜后面回家之后就在家吃了一顿饭,就给爹娘撵得去招呼客人,然后第二天老老实实滚回去。 朱厚熜也许是所有人中最开心的,因为他的赵家村,他的流民们终于焕发了生机。 能够看到一群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的人,能够看到他在意的人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出现幸福的苦恼,再没有什么比这再令他感到高兴的了。 更何况,这其中有一份无可置疑,独属于他的功绩呢? 然而这一切事情只不过是,一湾潭水平静的表面而已,秋闱带来的一时繁荣,虽然令许多人都得到短暂休憩的机会,但是潭水之下的涌动,随着阳明先生寄给莫戈的一封信,明明白白呈现在陆斌,呈现在朱厚熜面前。 第109章 天下变局 吾徒莫戈亲启 为师已于家中启程,受人所托,巡抚监督赣州一带民情民生,至于何处不便赘述,只能与尔诉说一番民生多艰。 赣州之地,自太祖以来,文风鼎盛,抚州,玉山等地,书院林立,南宋诗人杨万里,词人文天祥,我朝太宗时期《永乐大典》总篡解缙,皆出吉水,文章节义之邦,人文渊源之地,可谓不假。 但,也正是这些地方,盗匪,强梁的祸乱已经到了不得不制止的地步,因为以前县中府中官员不作为的缘故,有些盗匪已经公然举起了造反的旗号。 数股较为强大的匪徒,其聚拢的人数已经有千人之多,造成的影响,不仅波及商道,官路,驿站,甚至还对相邻的几个县也造成了威胁。 然而,根据为师看来,这些匪徒,从本质上来说,仍然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训练,不能很好的团结在一起的缘故。 更是因为他们的行为,从实际上来说是违背他们内心的道义,为师已经见识过,有不少盗匪是被他们的首领强逼着,才敢抢劫,而抢劫的对象也尽是以几亩薄田度日的百姓。 像这样的人,为师不会惧怕,莫戈你日后遇见了,也应当像为师一样,可以正大光明的震慑他们。 只是,有不少疑惑之处,为师目前还在寻求答案,比如为何县令,州府官员始终组织不起有效的力量?为何这些事情始终没有人上报?为何一直没有人声张的事情现在却又让朝堂之上知晓了?为何多数受到灾难的百姓对此麻木且熟视无睹? 个中问题,为师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冀能够全部解决。 正德九年四月七日,王守仁。 虽然名义上这一封信是给莫戈的,但莫戈毫不犹豫选择了让陆斌,朱厚熜一同看信。 陆斌看完之后,罕见沉默的下来,一言不发。 根本不参与莫戈二人的交流。 朱厚熜觉得奇怪,因为陆斌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擅长表达自己看法且看法很叫人信服的人,三个人中,现阶段往他给出看法之后,自己与莫戈都会闭言思考。 由此,有时候朱厚熜总觉得,自己贴近了自己这弟弟一些,可贴近之后又会发觉,自己这兄弟,还站在远处朝他招手。 “陆斌,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莫戈也感奇怪。 “因为我在想,王先生寄信过来的意思。” “王先生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一封简简单单的信件?” “不,我们当下这个时代,信的往来只能依靠马匹,船只,乃是一件非常不方便的事情,只单纯讲述见闻而寄信,非常不符合逻辑。” 朱厚熜突然意识到,自己该重复看一遍信件,因为弟弟讲的是对的,目前他见到过的信件,大部分来自于陆斌他们家在朝中,京都之内做事的老爷子陆墀,而只要是他来信,没有一封是不受到自己父王母妃重视的,他们往往见到信件之后,非得来回读上几遍才会罢休。 “可咱们几个,年纪最大的,也就我莫戈,今年有十一岁而已,三个年龄加起来都没王先生大,能有什么事情是要特别嘱咐咱们的。” “不,莫戈兄,你看此处行文,前面提及了抚州,玉山,后面却又着重介绍了吉水县,而后第三段又讲,正是这些地方出现不少匪患,这是有些谬误的,一封信能记载的言语不多,不该如此繁杂才对。” “原来如此,可此处,先生想要提醒些什么事情呢?” 陆斌思索了一番“首先,先生重点提及了,越是文风鼎盛的地方,匪患越是严重,代表匪患与文脉有关联,其次,官员不作为,代表当地士绅对于百姓的盘剥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朱厚熜眼睛一眯,狭长的眼眸中充斥着忧虑之色“最后,匪患公开造反,这则是代表,一些匪徒乃是真正百姓转变而成,要不然不会那么傻,不晓得与官员,与士人家族勾结。” 正德九年的几个孩子中,变化最为明显的当为朱厚熜,八岁的他因为体悟足够,才智足够,现今终于开始展现出他那超脱凡人的聪明了。 “哥,咱们宝衣局这一轮衣裳卖掉之后,先别弄下一轮的更新了,叫府里制衣的人先就着旧款做出来接着卖,宝衣局所有银钱,都用来储备粮食吧。” “好,但这件事,府里与宝衣局里要分开,这样,我们最近少出来走动,叫孟智熊与钱六,那两个憨货算不来账吧?嗯,把芸娘带着算账,走水路,往荆襄二州多跑几趟。” “船舶方面该怎么办?王府的船队兴王叔叔应当不会有空闲吧?我记得府中也在操办这件事情,几家叔伯都有预定别处粮食。” “这样,咱们靠租的,朝洞庭湖商会借,用咱们宝衣局的名誉做抵押,再不行就把王府名号打出去,还不行的话,就把噱头足的真宝衣,抵押出去一两件。” “人手呢?从何处抽调?流民中只能匀出十二人,否则无法维持正常运转,而且晕不晕船,还是两说的事情。” “这点反而最简单,不用动他们这些人手,家里熟悉船舶操作,熟悉水性的人手常年都备着,即便我父王组建了船队,我也可以抽调出至少五十人的队伍。”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莫戈言语中透露出疑惑。 朱厚熜垂了垂眼睛,手指轻轻揉着脑袋,用压抑着怒火的语气答道“世家自己养的匪患,根本不会上达天听,而匪患所造成的无法制止的动乱,波及数县,看呐,波及数县,这才是他们想要让朝廷看见的东西。” “官员既出,剿匪必然招募乡勇,力壮乡勇所费之银,便是一笔可以贪墨的名头,剿匪武备,以旧抵新,又是一笔,这上上下下喂养的白白胖胖,然后最重要的便是免除税赋,匪患凶则百姓家无度日余粮,再收一笔上面追下来的赈灾银,之后府库当中的救命粮开放,这里面还能够再用上一重以次充好的手段,难怪先生开头就有一句,不便赘述,只能与尔诉说一番民生多艰。看来民生真的要多艰了。” 朱厚熜愕然了一瞬,随即又很好的掩饰下去,眼底怒火却腾的暴涨起来,他只想到最后一层,却不曾想过前面还有那么多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声音低沉着又补充道“而当今陛下,练兵已经有两年了,不日之前,陆老爷子还来过信件,今年四月才去一般,拖拉的户部已经将京城之中存粮统计出来,昭示各个官员,言明已不足三月之用,各地抽调甚急,能够遇见,明年税赋必然上涨,而匪患地区则又不需要出这税赋之银。” 莫戈这下子听得明明白白,眼中鬼火冷幽幽便攒高了一截,声音瞬时冰的掉渣“我懂你们的意思了,这么说来,因为赣州等匪患严重之地粮食无法被征集,而皇帝的命令又不可违背,所以这就得摊牌到其他无辜百姓头上,对吗?” “是的......” “然后更多的人成为流民,你们这些狗豪门就能有更多的奴隶,更多的帮凶,对否?” “不是我们豪门......” “你王府,难道没有做同样的事情吗?” “没有,豢养盗匪这样的事情,王府没有做过。” “但你们终究是一样的人,比如现在,你根本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第一个想法还是囤积粮食。” “我囤积粮食的目的不同,我是为了救命用的!你知不知道,无辜百姓被摊派更多的税赋,缴纳更多粮食之后,会饿死的!” “我怎么不知道,当我不是饿过来的吗?我的体会比你更深,当年,我母亲常常就念叨过,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早知道,就好了!” “你们早知道有什么用?早知道就能够避免徭役了吗?早知道就能够避免官府的盘剥了吗?早知道就能够避免,你口中像我这样的豪门贵族的压迫了吗?不!早知道,也不过是两三人的躲避而已,这两三人的税赋,不还是会摊派到其他人身上!” “至少,我娘能活下来,我爹也能活下来,还有陆旦,陆重,芸娘,香儿,活的会更好!如果没有你们这种人,我们都能够活的更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我不是正在试着改变一些什么吗?这个世道固然你我都不喜欢,作威作福也不是我的追求,这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啊!” “那你改变啊!为什么只晓得用退让,用躲避的方法,啊?收粮食,只晓得赈灾,你把宝衣局买了,能换来让所有流民都活命的粮食吗?” “但是,莫戈兄长,这是唯一的法子,唯一能够在一群满脑肠肥的家族之间,勉强有救命可能的法子,我也不希望再看到瘦弱的稚子,孩童,母亲,老人,可世道就是这样,我们能够拯救的只有那些。” 朱厚熜就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有了与莫戈对吼的力气,一下子散在了椅子里“我们实在是太弱小了,我们的意志根本不会有人看见,我们的想法根本不会有人尊重。” 莫戈拳头指着天空“苍天啊!你让这世间的粮食够吃吧,人不能是饿死的啊!” 陆斌抿了抿嘴唇,张了张嘴巴,最终却又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之中,他能讲些什么呢? 难道将大洋彼岸有土豆以及红薯这种神奇的农作物? 拜托,现实情况就是,这些农作物即便有专业知识的人才培育储藏,有横跨大洋的帆船安全往返,进入中国大地之后至少也得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来适应水土不服。 你等它们?黄花菜给你等老掉你信不信? 目前的现实情况是,粮食,实际上不缺,但大多掌握在乡绅,贵族手中,而他们,还指望着灾年通过这些粮食挣钱呢! 宁肯烂在家里,也不会放出来! 这帮人的本质,和经济危机时期,将牛奶倒掉的商人们没有本质区别,唯一有不同之处的地方在于,儒学教义,叫他们晓得找遮羞布,仅此而已! 而这种消息,说出来,也一点儿卵用都没有,手头上资源实在是太少,手中掌握的力量几乎等同于没有,除了让人无能狂怒之外,屁用没有! 三人在寂静的阁楼之中沉默下来。 宝衣局经过去年扩建,楼台之上再加阁楼,已经有三层之高,院子,不,该称为园子。 园子中有水榭,有山石,有流沙,有细水,一步一景,其中雅趣暗生,春有绿柳,夏有虫鸣,秋有叶飞,冬有雪梅缀枝头。 这里终于变成了比较符合读书人期望的场景,他们认为,传闻中的阳明先生那绝美诗句,如果落笔在此处,才勉强配得上。 即便,早就言明过,阳明先生于梁松山上竹林中访友时留墨,当时地点并不在这里,读书人们也是不肯接受的。 甚至不少读书人,到了现在,还是认为这里的景色匠气实在是太过浓郁,因此还颇有些不满。 甚至更加离谱的是,一些人亲自赠送了数百两银子,家中几名比较壮硕的佃农,只期望以他们想要的方式,再行扩建一番。 至于原本,居住在这条巷子中住户们,包括这辈子救治了不少人,甚至冒险进入山中,为赵老六媳妇生孩子而把脉的老郎中这样的人,他们是不管的。 他们还表示出,若是宝衣局于心不忍,可以由他们家豢养的恶奴来驱赶走这些无论有没有德都不重要的普通百姓。 他们唯一多问的问题是,这巷子里面可有身具功名的读书人,当得到“没有\"这个答案之后,多一句的疑问也不曾提过。 这些人是不会去体会民生多艰的,因为从不曾艰难过,他们的认知中,民这个字眼,从来没有指向过街头田野间讨生活的人。 而阁楼之上,台面两边,这种差异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归属于百姓的生活,归属于士子们的生活,一道墙而已,两面都泾渭分明着,宛若天堑。 第110章 准备 争吵归于争吵,事情却不得不去办。 即便,任谁都清楚,购买粮食,以便不济之时的行为,本身就是委曲求全的,是退避的,是屈服的。 但没办法,现阶段,他们几个,包括认识的人,谁都没有改变当下情况的能力,这包括王阳明先生。 归根结底,这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 甚至对于普通的人来说,也不是一两代的事情。 正德九年的秋天,安陆州的大小人物们,没有一个闲着。 朱厚熜将宝衣局内的所有钱财,统一用于采买粮食,因为宝衣局的生意足够好,银子足够多,所以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安陆州粮食价格就上涨了。 好在,他们还是抽调了一部分粮食,组织了大量人手,在安陆以外,荆襄地区采买。 船只并不多,只有二十艘舢板,好在人力充足,人歇船不歇,到了正德九年年底的时候,朱厚熜个人的私库已经被填满,再无一丝余量。 朱厚熜与陆斌商议一番之后,决定,采买的行为不可以停止,但储存点变更为赵家村。 人力当然是由赵家村的男人们负责,因为粮食中有部分是作为酬谢之用。 这立刻就让男人们同意了,虽然山间开垦的田地,现在已经有粮食长出来,可这根本无法改变他们对于粮食的重视。 不过,当他们发现,需要背上山的粮食根本不是以几大牛车计,而是数间房屋计,数间仓库计的时候,赵铁山曾小腿打颤着问,他们家是不是造反了,把府中库房的粮食全抢了来...... 这让朱厚熜无语了非常长一段时间。 赵月姑久违的可以在家待上很长时间,对她来说,现在大约等于是放假,虽然她家里大人还是没空搭理她。 不过,这些都不是令她失落的事情,真正叫她有些不开心的是她爹最近准备再生一个娃儿,这主要是她亲娘的原因,因为日子逐渐富足,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为老赵家留一支香火,否则到了地下,是没有颜面去见赵家祖宗的。 令月姑失落的不是父母想要养一个男娃儿这件事情,而是她母亲总是把无颜去见赵家祖宗挂在嘴边,这总令她心中介怀不已。 只是村中大部分男人女人都有这样的打算,比如赵老六媳妇,现在瞧自己身子比两年前胖了一圈,一点儿不见瘦弱,她就准备再要一个孩子。 她上一个孩子,就是因为她自己身子瘦弱的缘故,没了。 但因为宝衣局后面巷子里那个老郎中医术老道,用了药粉及时把血收住的缘故,老六媳妇没出啥大事。 只是当时她哭的声音叫恰好待在山上的朱厚熜与陆斌听见了,两人当晚就做了噩梦。 两人在第二天还看见赵老六跪在地上给郎中磕头,千恩万谢。 再后来,赵老六媳妇还织了皮子衣靴,叫俩孩子捎带给老郎中。 而村中年纪稍长一些的老农人,因为在村中年纪最大,相对记得更多的事情,所以他们还要负责修族谱,只可惜因为老族谱丢失的缘故,他们的族谱只往上修了三代,就再无下文。 不过祠堂他们不打算修,他们当中有人觉得,等两年世道安稳了,必须得回老赵家村一趟,无论到时候情况如何,尸骨得收敛一番,祠堂的族谱必须找一找,最重要的是各家牌位,尤其是断了香火的孤牌,说什么也得弄过来,总不能人没了,连烧一炷香的人都没有。 只是,朱厚熜现在想到这件事时,脸上是不由自主挂上苦涩,现如今的皇帝陛下,怎么可能会让世道平静下来呢? 从刘瑾到匪徒流民造反,再到如今他又要征兵练兵,妄图在边关用力,无论自己这位堂兄怎么想的,但朱厚熜接触流民这些人接触的多了,见过的苦难见识的多了,胸膛之间总归对自己这位堂兄充斥着愤懑的情绪。 作为一名皇帝,天下臣民的君父,怎么可以为所欲为呢? 当然,这种情绪也有相当一部分对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相当一部分对着天下间所有士族乡绅,甚至有些许部分,是对着自己父王。 作为社会的上层,权力钱财乃至众多资源的拥有者,怎么可以动摇国家的根基呢? 陆斌的心绪,与朱厚熜差之不多,因为有所见,心中必有所感,终归不能做到古井无波,熟视无睹,不过,唯一有一点区别的地方在于,陆斌内心深处的想法约莫是要极端一些,这点,暂且按下不表。 也许真正对一切事情能够做到不萦于心,不纳于怀的就只有周清先生了。 老头儿因为教学以及备课的缘故,现在愈发不理世事了,当然,捉拿陆斌的时候例外,额......在陆家以及宝衣局拿月钱的时候也例外。 这个月钱,是所有宝衣局流民工人一致同意给周先生的,老先生原本不要,但是一家扣出来的点东西,再不要,真就得磕头磕死在他面前,这才同意收下。 之后,他老人家对这份束修就不讲理起来,哪怕是他自己数错了,多一枚,也非得让陆芸娘当面拿走,否则宁可丢掉,而少半个字儿,老人家奔着陆斌就去了,当老爹陆松的面也敢动手,说不定到了最后,动手的人,还得加上一对夫妻......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周老头儿必须被称呼为先生的那日开始,在陆斌,在一众孩童,学生面前,他就再也没有在他们面前,对什么东西露出贪婪的神情。 陆斌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呲着牙,自称好风雅之物的小老头儿,他现在连揍你的时候都在讲道理! 这也是老头儿现在动武,陆斌只能乖乖撅屁股的原因。 连朱厚熜犯了些许错误,他也不留情面的打手心板子。 虽然只出现过几次,大概率,是朱厚熜这孙子试探人心的举动,因为后来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底下看着自己挨揍,以及充当不知名的举报人士......呸!卑鄙无耻的小人! 另外一点,周清老先生也非常喜欢读书,一些课外的书籍他不仅不拒绝大家去看,甚至在听过陆斌版三国演义之后,还在家族中借出来一本三国志,夜间乘凉时,便会讲述给大家听。 例如陆斌讲述了吕布斩丁原诛吕布这一情节之后,周清连着便讲道 “故事中吕布,全无道德信义,即便个人的武力非凡,也不可取,另外,在三国志中,陈寿曾明确提及过,董卓与吕布的矛盾是逐渐积累起来的,虽然吕布护卫董卓左右,但董卓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气量狭小又酷烈的人,曾经因为小事,就拔出手戟投向吕布,而吕布也是一个不忠义,无道德之人,他拜董卓为义父,受到他的形容,护卫他的内宅,而吕布却乘机与他的侍婢私通,而这种违背道德的行为,竟然还成为了他杀死自己义父的理由,你们说,这样的人值得尊崇吗?” “品德没有可以称赞的地方,但勇武却可以学习,至少上了沙场,也可以做关羽一样的人物!” “立志做关羽这样忠义的人是可以的,但你们需要记住,个人勇武能够匹敌三军的,只存在于故事之中,还是说这吕布,吕布虽然在故事中可以匹敌刘关张,可以让十八路诸侯都为之畏惧,可当失去了强悍的凉州大军作为后盾,那么他就连以前的部下,李傕郭汜等人也打不过了。” 孩子们非常喜欢这样的先生,因为先生在这种不上课的时候,去讲述仁义道德上的事情时,表现的就像是巷子后面住着的老郎中一样。 这时候的先生,既不古板,也不严肃,就和家里爷爷辈的一样,喜欢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当故事一样讲给孩子们去听,喜欢有出息的小辈待在怀里,喜欢等他们睡着了给他们轻轻放到床上,再掖上被角。 如果要陆斌去评价的话,周清老头儿现在给他的印象,大概是幼儿园园长,小学班主任以及初中老师的综合体。 一名孩童,倘若能在世上得到的第二份温暖,得到来自除开父母之外真心诚意的关怀,大概只能从这样的人身上获得了。 当然,周清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学生们,一群乖巧懂事的小童儿外加一名顽劣到足以坏人脾性的小王八羔子是怎么评价他的。 他已经有足足两年,没有去买上等宣纸以及心爱的宝墨了。 某个逆徒,用一件未曾出世的宝衣就把自己彻底变成了老师,一辈子斤斤计较的老周头儿深感自己终日打雁却叫雁啄瞎了眼! 并不止一次为此懊悔,懊悔的方式是罚抄,罚逆徒抄课本,好以此来纠正他那破字! 说到那破字,一想到那破字,周清只觉得一股子邪火就开始顺着尾椎骨往上蹿升,念三五遍道家清静无为的经都没法彻底压下去。 他对自家逆徒写字防伪能力是感到服气的,不说旁的,就说那三字经吧,这小犊子!咳咳!读书人,平心静气,平心静气,那孽障抄了没有五十也有四十九遍了,结果呢? 除了浪费掉的宣纸,叫自己这先生心疼的直打哆嗦之外,一点儿,一丁点儿!进步!他都没有。 真的!这娃儿给他娘抽了不知道八百遍有没有,每次嚎的比鬼叫都难听,但每次嚎完事儿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那紫豪微篆的小竹笔,就跟他妈,咳咳!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就跟他那乌龟爪子不和拍一样。 一会儿抓着些,一会捏着些,一会儿你一不注意,这劣徒还能给你整出一茬双手交握捧着写。 你教他正规的写字方式,捏笔转腕的方法吧,欸嘿!你猜他会一句啥?他给你回一句,这运笔之法不对,他抓着不舒服。 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地方是,这小子不知道在哪儿学的,他一走神就喜欢咬笔杆子,紫豪微篆小竹笔啊!给这败家玩意愣啃坏了三根,三根! 周清一想到这儿,眼睛开始下意识左右乱瞟起来,妄图找出一些教具。 自从弟子中多出陆斌这么个老鼠屎之后,周清对于戒尺就不是很满意了,最近一段时间,他比较迷恋上小竹棍,小柳条这些东西。 而且通过逆徒,周清还总结出一个结论,如果有三天孩子没有犯错误来挨你的打,保不准孩子就能给你憋个大的。 目前,周清的目标已经从赵常平身上挪了出来,那小子不必操心,学的又刻苦又认真,除了行八股文卷还不会之外,写一封信绰绰有余。 现在主要目标,还得是陆斌,主要因为震慑力比较强的陆夫人范氏,目前因为再度怀胎的缘故,养胎去了,而他那霜姨娘,以及他老子,对这孽障一点儿威胁都没有。 好嘛!这小子现在可算是翻了天,课堂之上,已经至少有整整一个月没有看见他人了。 要说这小子聪明才智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天下间再没有比他跟他哥更为聪明的人了。 但学业上,他哥利用闲暇时间,已经快通读四书五经了,而他,三字经学的那叫个气死师傅。 周清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年轻的时候造过啥孽...... 周清甩了甩脑袋,认为这件事情必须得纠正过来,不能给娃儿聪明才智全部浪费了。 他终于到了课堂小院的门口处。 课业上,因为有些人学的快,有些人家里实在是无法接受年岁快长成的孩子不去务工,有些人也真的学不太明白,两年无成。 虽然陆斌与朱厚熜两小子都给出了强制学习,至少得发蒙的要求,但两年之后,还是有不少孩子,选择了与家中长辈一起,或在宝衣局,或在皇庄找了自己能干的事情去做。 周清并不反对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些孩子虽然刻苦用心,可一两代人之内,还是难以出现秀才,或者举人。 而最低也得是秀才功名,其家中才算是有了改变命运的途径。 第111章 师者,解惑! 能够改变命运的,只有功名二字! 当然,周清并不是不知道,当前社会,功名二字所代表的权利过重,已经对底层百姓造成非常严重的负担这件事情,他大半辈子都是童生,虽然比最底层稍微好一些,但在事实上来说,他不受朝廷恩惠,没有免税赋之田,更无禀米补贴为学之用。 如果不是周家本身对于家族之中的学子,先生,以及正在念书的孩子有格外优厚的话,周清觉得自己大部分时候,得在家里帮衬些农活。 只是,当下的社会,自唐宋以来,就没有发生过大的变革过,这是一个已经固化的时代,至少,周清想不出任何办法让它结余出更多空间,让更多的人拥有其他途径改变命运。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周清晃悠着来到这几次三番迁移的教书小院,他并不太喜欢教室这种承载着希望,教书育人之处不断挪,但宝衣局关乎这些孩子当下的生活,所以他也没意见。 不过,今天的课堂上,少的人可就有些多了,今个不仅没见着陆斌,连朱厚熜,小透明莫戈和一些即将完成的孩童都被拐走了。 长期不曾闻过窗外事的周清此刻差点连鼻子也气歪了。 嘿!越是你们这般天资好的越找不见人是吧? 周清半点儿上课的心思也没了,岂敢这般放肆? 他觉得今天不把这几个小兔崽子手心打肿,他们是不会晓得什么叫做来自长者的关爱。 一根戒尺拎在手里,老头儿回首就要奔着宝衣阁而去。 “先生!先生!斌哥儿,厚熜他们最近是有重要的事情办,不是故意不来上先生的课。” 一只小手攥住周清衣袖,待看清楚,便见一张红润的小脸上布满忧愁之色。 “常平,厚熜与小斌的事情就是再重要,也不可以耽误课业,商贾之事就是再繁忙,也只是一时之利,而课业学业,则是一世之功,这个道理为师也与你讲过,你应当知道哪一项更为重要才是。” “先生,斌哥儿与厚熜现在忙的不是商贾之事,他们在忙粮食的事情,这应该比一时的学业要重要一些。” “粮食?什么粮食?”周清脸色沉了下来,他对这个词汇有些敏感。 “就是采买粮食,从荆州襄阳等粮食富饶的地方采买,储存,以备不时之需,最近连宝衣局衣服染织都停了,专门弄这件事情。” 周清脸色霎时一片铁青,立时大叫起来“啊!这等事情岂是他们能沾染的?难道他们想走上邪路吗?” “先生,先生,斌哥儿说了这是顶重要的事情,厚熜,莫戈还有我兄长,都同意他的看法,而且是活人性命的事情,不可以耽搁,先生就不要去找他们了,他们事情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周清脸色上肉眼可见的浮现处一抹灰败之色,几乎把赵常平给吓住,可下一刻,一抹坚定的神色浮现,苍老的手摸了摸赵常平的脑袋“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不明白,这是正常的事情,可,他们几个也许是受人诱惑,但现在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绝对不能被称作善事,你起开,莫要阻拦老夫,老夫作为他们的先生,必须要纠正错误的行为,你们这些孩子,可不能走上弯路!” 说完,周清大踏步就走了出去,根本不给赵常平吐出其他字眼的机会。 他一边朝着宝衣局走着,一边还将衣袍,冠帽整理整齐,连发丝也用手摸成一丝不苟的模样,止不住的怒容在脸上时隐时现。 肃穆古板的神情,青筋暴跳的额角,叫几乎所有沿路见着的所有熟悉之人,宝衣局内所有得称呼一声先生的劳工,孩童们都纷纷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唯独他借楼梯而上,在三楼朱厚熜陆斌他们专用的静室门口,却被陆芸娘拦住了 “先生,您不可以进去。” “你这娃儿,我本以为你是最懂事,最明事理的孩子,没想到现在这么不晓得是非!说!小斌,世子殿下还有莫戈是不是在里面?” “是的,陆斌讲过,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商议,您不可以进去。” “放屁!那不是重要的事情,那是邪事!芸娘,你若是明白事理,就让先生我进去,把他们规劝回正路!”周清罕见的直接失去读书人风度,竟出口成脏。 陆芸娘恬静的脸上首次出现愕然之色,随即立刻便道“先生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和莫戈都听过陆斌小少爷对我们的解释,我确信,陆斌少爷现在所做的事情,并不在您口中说的邪路上。” 周清连想都没想,直接便道“是与不是,容我见了陆斌在讲,你让开......” “芸娘,让先生进来吧。”门突然被打开,陆斌的脸上一片平静之色,这叫周清心中怒火再涨三分。 根本压抑不住的咆哮之声,顿时炸响在陆斌耳边“陆斌!你这孽障,你竟敢沾染粮食生意!你可晓得你在做什么?” “您先进来说可好?这等事情,且听我慢慢与您解说清楚。” “你!你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要慢慢解说,你当真是走上邪路了吗?” “先生!您不要听风就是雨行不行!能不能先进来,听弟子说两句?” 周清只觉得一股气堵在喉咙里,陆斌叫他那么多次周老头,都没有这一句听风是雨来的刺耳! 他强把一口气咬下去“好!老夫便听你说两句!” 大踏步走进去,也不坐下,看着芸娘将门给掩上之后,眼睛立刻死死凝视着,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们。 朱厚熜有些顶不住这目光中的威严“先生,斌弟他......” “世子!老夫没有问你任何话!陆斌,你不是要向先生我辩解吗?说吧!” “唉!先生,吾等现在确实关去了宝衣局大部分生意,结余出的钱财用于租赁船只,仓库,用于采买,运送以及储存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哦?那何谓不时之需呢?你陆家田产颗粒无收的时候吗?你陆斌一家子,从仆役到看家护院的狗,吃十年,恐怕也吃不掉这么多粮食吧?” “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后年,不是给我陆家吃,是给百姓吃。” “哦?这么说来,你们这是打算以赈济灾民的方式,做善事,行善举喽?用你们花费三年心血,好不容易才建成的整个宝衣局!” “不,先生,粮食只会以交易的方式,如何买来,便如何卖出去。” “先生,陆斌表述的不清楚......” “朱厚熜!世子殿下!老夫记得刚才说过,吾并没有问你任何话!”周清眼睛闭了闭,然后才又用嘲讽的语气再度问道“那么,陆斌,敢问你这粮食,作何价买进的呢?” “市面上最低价。” 啪!一声响!四周目光望过去,只见陆斌脸上迅速浮现出一片红肿。 “孽障!当老夫不清楚这里的门道吗?丰收之年谷贱便买入,饥谨之年谷贵便卖出!你知不知道,这回逼得无数百姓卖儿,卖女,卖田,卖种粮!你知不知道天下间有一句话,叫饿死爹娘,不吃种粮!你知不知道,天下间有一种残酷,是史书上一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易子而食!你知不知道,这样得来的家财万贯,里面有多少冤魂?这还不是邪路吗?” “先生!我们得到消息,今朝陛下征兵练兵,国朝接下来几年的税赋将一年高过一年,湖广为首征之地,灾难将至了!而我们的粮食什么价格收入,以后便会以什么价格卖出,我们囤积的多一些,以后就能够让卖儿卖女的人少一些!”朱厚熜忍无可忍,愤怒的吼道。 周清激荡的心绪立时为之一寂,却又是一抹狐疑浮现于脸上“果真如此?” 莫戈也怒而出声“骗先生你作甚?我宝衣局每一旬新衣所赚银钱,都以千两计,逢秋闱,大考之时,一月万两也不是不曾有过,哪个行当的生意,能值得我宝衣局自损以赚之?” “先生......原来您也知道,这些阴私的,肮脏的,卑劣的,歪门邪道的手段啊,您也知道,贱买而贵卖会让百姓流离失所,乃至易子而食这件事情!那么先生,您教教我,求您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读书人,读书人的家族,都知道这种事情,却一个个做的就那么兴高采烈,做的那么心安理得?嗯?” “这......” “您知道我见识过什么样,恶心的,令人发指的事情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天下间大批量采买粮食的都是些什么人?哈!竟然没有一个正经作粮食买卖的商人!全部,我是说全部,都是乡绅,都是出过举人,乃至进士的读书人家族!全部都是!荆州襄阳的粮食最贱,所以那河面上,密密麻麻,大楼船,小舢板,河道里都塞不下去了!先生!您告诉我,进京赶考时可有这么多人过?”陆斌眼睛瞪得发红。 “这么...这么多的吗?” “哈!这么多?可不仅仅是这么多,这里面有那些人?我数给您听!您看,这有来自王府的李管事!这有我陆家的余账房!哦!对了,对了!您看这是您周家的,这是杨廷和的远房亲戚,这是李东阳的外甥!您瞧瞧,小子真是三生有幸,才能见着清名满天下的阁老亲属,汇聚于此!”陆斌一边拿起桌案上的纸张,一边手舞足蹈,放浪形骸。 “......” “先生!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当今那昏皇帝练兵征兵,打算找鞑子麻烦的事情,甚至杨廷和阁老还规劝过皇帝不要穷兵黩武,他们都晓得,天下因为皇帝的行为,将会加重负担,但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要在这个基础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加重压?”陆斌伏地嚎哭起来,其形惨然,其声萧萧。 周清想要开口,突然发觉自己的嗓子中堵塞的厉害“小斌,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朱厚熜眼帘低垂“他家钱管事前两天打死了一个人。” “一个下人,因为陆家购买粮食就存在库房,有一个负责当中事宜的下人就想把事情告知乡下老家种地的几名弟弟,钱管事发现之后,连问都没有问,直接用棍子戳在那人胸口,当场就戳死了,而且正好叫我两看清楚了。” “然后呢?” “然后事情是陆斌母亲出面给解决的,范母不仅没有责怪,还花了一笔银子,说这人是淹死的,尸体找不见了,一笔十两的银子,那家人因为儿子多,虽然哭了一阵,但很快就接受了,还想着让家里最小的儿子进入陆家接着当侍从,小斌大概就是被这件事情刺激到了。” “范夫人?”周清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严厉,颇有大家闺秀气质,通文墨,对陆斌朱厚熜关怀备至的夫人形象。 但很快他就理解了范夫人的行为,对于一名女性,一名主母来说,家族是一切美好事物,一切幸福的基石,她选择以银钱封口,都已经很难得了。 周清又一指被陆斌散乱在地上的信息“这些......” 朱厚熜又道“我们家里有消息从京城传回来,知道当今陛下行为可能会造成不好的事情发生,比如刘六刘七造反的时候,莫戈他娘就死于后续官府的不作为,这种事情我们见到过,所以心里想的还是能帮则帮,能救则救的打算,而先生您应当也知道,无论是您家里,还是王府,又或者是小斌家里,都不可能无偿解提供粮食给流民,所以我们就用这种方式,来试试看,结果却意外的得知了这些事情。” 周清叹了口气“吾知道了,你们,你们便这样去做吧,为师希望到了那种时候,你们真的能够做到自己讲的那样吧,无论如何,不要走到岔路上。” “还请先生莫要怪罪我弟弟无状,他最近一段时间将这些事情在心里憋闷的久了,连我也不说,直到在先生这儿,才敢肆意一些。” 周清转过背去的动作僵硬了一下“无妨,为师,为师也对自己刚才不分青红皂白的行为而羞愧。” 这句话撂下,也不管朱厚熜是否对一名老师这样近乎于道歉的行为感到愕然,佝偻着背脊,直接离开了。 第112章 授业 周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梯,又是怎么出的宝衣阁。 脚踝没有崴,没有跌倒,摔得一把老骨头鼻青脸肿,对于他来说,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 因为这让他全部的心神,不会因为身体上有痛楚而转移,只能沉浸在陆斌如诉似泣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这个顽劣的徒弟,会对死一个小人物这样几乎堪称稀松平常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一个半辈子童生,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可以称之为半个上层的家族子弟,会对自己所在的阶层产生几乎懊丧若死的情绪。 唯一能够知道的是,这个顽劣的家伙,一定没有走上歪曲道理,违背道德的道路。 这让他愧疚于自己扇出了那一巴掌,因为正在认认真真践行儒学理念的陆斌,自己即便作为老师,也没有资格动手。 儒学五常:仁、义、礼、智、信。 这个学生能够做到的,比自己这个先生要多得多。 甚至周清还觉得,如果不是这个小子太过于散漫,爱胡闹胜过书籍的缘故,自己便没有什么可以教导他的地方了。 唔,为什么,自己不希望他们走上那些残害百姓,却能够让自己过的滋润的道路呢? 这明明会让学生们在物质上的生活更好不是吗? 为什么,自己刚才的情绪会是愤怒中带着惶恐呢? 这明明不关自己的事,数年前的自己甚至不会关心这一切,但现在怎么会关系呢? 为什么,自己在被弟子质疑的时候,内心会产生愧疚呢? 今天,到目前为止,自己的行为,已经彻底违背了一名读书人作为老师的准则。 这个时代的先生,从没有听说过,犯了错误还会向学生低头的。 但是他却这样做了,而即便这样,仍然不能让淤塞的心绪畅通半分。 周清逐渐走至了教学的所在,赵常平非常乖巧,没有因为老师离开而放松,一板一眼的在那练字,这点令周清感到无比欣慰,这孩子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以试一试学者,或者科举的道路。 他与另外几名顽劣分子不一样,他为了给母亲写信而读书,这是孝顺的行为,为此他的心中甚至拥有一份信念,在支撑着他不断前进。 这份信念如果能够恒久存在他的心中,那么无论是做什么事情,他都能够持正心,存正念从而心绪平和,始终如一。 慢着,嘶!自己的信念是什么? 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教?是为了什么而学呢? 转瞬之间,周清想清楚了前面那个问题的答案——为了符合心中的儒学道义,为了让这些贫苦的农家子,流民子们有书可念,为了小常平可以践行他心中的孝! 这是非常高尚的理由,周清认为自己余生若是为此而埋葬的话,便够得上被十世以后的子孙一瞻的标准。 但,自己为什么而学? 自己的前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走上念书,学理的道路呢? 周清不晓得,也想不太明白,横渠四句,自己也念诵过,每每有读书人一念,他便也跟随着念诵,可,也只剩念诵的用处了,其中味道,再咀嚼千遍,自己也不能品尝出其中味道,因为对于他,对于天下间绝大多数的读书人来说,连横渠四句的释义,也是需要背诵的内容。 因为,只要你比旁人多会上这么一句,多晓得一种解析方向,也许他便是命中注定的落榜,也许自己就是侥天之幸的中举。 好吧,这样的思考已经有些偏离的正轨,思绪扯了回来。 周清的脑袋中又开始想着周家,想着周家的秀才,举人们,想着他们的佃户,他们的良田,想着他们仍旧不满足,到荆襄等地买粮食的事情。 一面面或者枯瘦,或者骨瘦如柴,或者面无人色的脸庞如同连珠穿一般,闪过来,而后又闪过去。 一丝瑟缩之感突然涌现,周清现在非常好奇,自己是怎么做到在一群流民家的孩子面前,理所应当的去享受一声声恭恭敬敬的先生? “先生,斌哥儿做的事情没有坏的地方,您别责怪他。” 周清的目光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见着赵常平之后,下意识摸了摸他的脑袋 “斌儿已经向为师解释过一番了,你这浑小子,也不,也不分说个清楚,叫为师出了好大丑,为师,为师还打了你斌哥儿一巴掌,也不知这一巴掌打伤了他没有。” “那没事,只要说清楚就好,斌哥儿抗揍!” “你们这些个小子,当真是,太有想法,老夫在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也不怕你们笑话,还在家里玩泥巴呢!” “先生,我们不喜欢那些孩童之间的游戏,我如果不是年纪太小,我也要和朱厚熜,和陆斌一起做事。” “为什么?” “我的话,是想我哥哥,我爹别那么累,然后让家里日子再好过一些,我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唠叨,说他这辈子没别的打算了,最大的想法就是造间有瓦片的屋,再有几块肥田,最后临了的时候,有孙子在边上哭,到时候见了爷爷奶奶,见了娘亲的时候,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吹嘘了,我觉得我爹的愿望,跟着官府是没有希望的,唯独在斌哥儿,在朱厚熜后面做事,才有一些完成的希望。” “原来如此,官府也未必就不值得信任,如果有好的官员,你们可以用赚得的钱财,在安陆周遭镇子购买田产,开垦之后,传诸子孙后世。” “先生......天下只有佃户,没有农田,即便有农田,迟早也会成为佃户。” 这也许不是事实,却是赵常平稚嫩而坎坷的人生,至今为止唯一能够看见的事实。 “唉,目前的世道确实是这样,如果是我朝太祖时,这样的事情便不可能发生。” “太祖的朝代距离我们已经太过久远我没有经历过,但现在的体会确实真实不虚,所以我只能相信斌哥儿他们。” “哦?你想通过什么方法,拿到你父亲梦寐以求的田地呢?卖身于陆家吗?” “不,我爹可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兄弟俩不会这样做。” “为何,朱厚熜不是对你们有救命大恩吗?陆斌不是让你们破镜重圆吗?天底下难道还有什么事物能够偿还这样的恩情?” “先生,恩情是恩情,救命的恩情,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以用生命去偿还,但我们不可以成为任何人的奴隶,我就是我,是独立的我,是自主的我。” “这是,陆斌说给你们听的?” “是的,先生,斌哥儿常对我们说,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做一个有思想,有尊严,有人格的人。” “人格?” “就是自我。” “自我?” “就是,自己的想法,能够表露于人前,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想法,那代表着,我不必服从于任何人的想法,代表着我必须自己去判断事物的好坏,斌哥儿为此还说过一句,对了!人是万物的尺度!” “哪怕想法是自私的?” “哪怕想法是自私的。” “这可不成啊,自我是什么东西,人格有是什么事物,为师我现在还没有弄明白,那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但自私这件事情不行,明白吗?倘若有能力,心中不能只装着自己,要将手伸出来,拉旁人一把,这样,你以后才不会感到愧疚。” “愧疚?我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为何要感到愧疚?” “因为,还有很多的人日子过的不好,所以要愧疚,圣人云......算了,老师我现在心中就有愧疚,年轻时只考取了童生的功名,就失去了进取之心,然后眼中就只有钱财风雅二字了,我也像是你斌哥儿一样,见到过许多苦难,见到过一些像是你们,你们父亲这样,无书可读,无学可进,无田可耕,无家可归的人,倘若,我能够做些什么,虽然凭借我的能力,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是只要做了一些事情,哪怕只让一两个人重新回到不用忍饥挨饿的生活之中,那么今天我扇你兄长的那一巴掌,就不会让我有任何自愧不如的情绪产生。” 赵常平笑了笑“这样的话,老师您岂不是有可能教不了我了吗?我老家可是在襄阳。” 熟料,周清用苍老的手捧起赵常平小脸,十分认真的说道“对于我来说,在你家里,拿走你父母为了让你向学而拿出来的肉干才是最令我安心的事情。” “可,先生,以前的生活就算再美好,在如今世道下,终究会变成我们后来那样不是吗?” 周清沉默了有一会儿,然后突然用手摩挲起了赵常平的脑袋来。 “我是老师,总得亲自教你们一回,不是吗?” “先生,您说什么?”因为这句话近乎于喃喃自语,赵常平没有听见。 “我是说,你,还有其他学生,从今日起全部去帮世子殿下,帮陆斌的忙,今日起休课!臭小子,做事归做事,但是要记得要记得量力而行,要记得吃好,喝好,睡好,好好长身体,知道吗?” “诶!先生!斌哥儿说我们年纪太小!” “能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要拘泥在年龄上,自我嘛!是你们想要这样去做的喽!”周清似乎一下子变得年轻了几岁,哈哈大笑着出门而去。 赵常平看着老师的背影,等他走了好一会儿,突然惊醒,高声呼喝起来“王二丫,王小丫,李朝,杨留,吴德厚......别看书啦!先生叫咱们去帮斌哥儿,他这次别想找理由拒绝咱们!” 小院一下子震动起来,在一阵子雀跃欢呼声中,一群小小子,小姑娘一窝蜂窜了出去。 背道而驰的周清听见动静,下意识回首望去,一股子激动,雀跃的情绪升起间又悄然压了下去。 他不年轻了,如果他只有三四十岁,或许可以以一名有足够见识的壮年家长身份,去在他们未来的行为中加以扶正,说不定还有值得传唱的前景在等着他周清。 但现在的他,虽然还很健康,发丝也没有全白,但从年龄上来说,生命之旅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了。 这个时代,一个人的年龄只要超过五十岁,那么死亡无论何时到达,都是不稀奇的事情。 如果想要被后辈永远记得,想要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把自己名字说出去倍有面子,想要做到十世之后犹有人记得供奉香火,那么他便只有一个途径可以走了。 他回到家中之后,非常郑重的将论语,大学章句,春秋,礼记等书籍翻了出来,然后门扉便被死死的关上。 他的家人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已经是秀才了,进一步就是举人,虽然年纪大,可万一呢?万一大器晚成呢? 但他们并不理解周清的想法,他在蹉跎近乎于一生之后,重新投入书本中的行为,带有明确目的。 秀才太小,声音没人听得见! 正德九年以及正德十年,周清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 期间,有他的学生,前来问安,有他自豪的进士弟子前来探望,甚至他那做礼部给事中的侄子寄来信件,他都不曾理会。 而正德十一年时,因为税赋过重,湖广之粮如早先预料的那样日渐不足的缘故,连荆州,襄阳以及安陆地区也开始出现大批量流民,匪患了。 朱厚熜与陆斌带着宝衣局上上下下,全线运作起来。 正如他们俩承诺过的那样,即便全湖广道地区,都在拼命抬高粮价,捞取好处,他们也始终如一的用收上来的价格贩售粮食。 周清在得知这一点时候,内心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两小家伙好歹是没辜负他的期望,没像他当年那样被利益所迷,误入歧途之中。 于是他连半点犹豫也没有的踏上了考试的道路。 他的弟子中,除了赵常平因为十分在意自己的先生,联系各个仓库时隐约在城门处留意到周清踏上旅途之外,在没有其余的人,知晓先生去处。 第113章 传道! 吾徒赵常平,陆斌,朱厚熜亲启: 师周清,字亮节。 《赠徒良言》 树起种发,根下泥芽。求良木兮,浇灌水花。 水能载舟,水能覆舟。良木良木,成舟莫覆。 树长枝桠,细条抽架。求良木兮,扶树直阿。 直能横梁,直能撑屋。良木良木,莫曲莫伏。 树成遮夏,林荫沙沙。求良木兮,除以虫害。 贪虫害皮,恶虫害心。良木良木,莫得心毒。 树老根狭,黄叶不发。求良木兮,沃土生芽。 朽木肥田,落叶护花。良木良木,莫失春露。 此诗,乃是为师得中孙山之时,心绪激荡,将得偿所愿时所作,想必你们看到这首诗的时候,为师已经因为直言犯上的缘故而死了。 为师自进京赶考以来,数月在京中蹉跎,察觉到陛下举兵事以对鞑靼的决定,决计无法更改,战争已经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所以,为师直言莫要加征天下税赋,给百姓喘口气的这个建议,应该会以失败告终。 不过,为师做的这件事情,一定是这一辈子做过最值得夸耀的事情,所以即便没有成功的可能,为师也要这样去做。 你们这些顽劣的弟子们,以后可以非常自豪的朝别人炫耀,你们有一位即便一生都没有什么作为,也仍旧为了天下苍生而敢于直言的老师。 讲一句不怕尔等笑话的事情,实际上为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够走到这一步,本来以为中举都是奢望的事情,但没有料想到,最后居然成为了孙山,成为了进士。 而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为师心中的忐忑,其实有些无法压抑,连抓笔写字也需要平心静气一刻钟才能够下笔。 这真是一件失了文人风骨的事情,叫为师有些惭愧。 好了,这些闲谈的话语就书写到这里,接下来,为师有些不放心的地方要嘱托你们,我认为这些话,你们要谨记在心。 陆斌与朱厚熜,你们两个人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聪慧,最天资聪颖,最有主见的人,小小年纪就可以开办宝衣局,能够用自己的财富救济百姓,这是为师自愧不如的地方。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你们两人也最不放心。 你们的钱财得来太过容易,你们的聪慧让你们规避了许多风险的同时,也让你们少了太多与人接触的经历,你们的内心对人,对事都没有什么防备,我害怕一旦有什么比较大的打击出现,你们两人会承受不住。 因此,我必须提醒你俩,有的时候,不要太过于相信自己的想法,多听一听长辈,朋友的意见,有的时候,在一些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你们可以尝试着亲力亲为一番。 比如有一次采买的时候,我见着陆斌给出想法,朱厚熜补充细节,然后事情就照着进行下去了。 可采买的物品,接触那些人,其中有哪些事情发生,出现了怎样的情况导致需要多余的钱财,你们都没有预料,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们才慌慌张张,不知道怎样去解决,最后还是你们才生产完出了月子的霜姨娘给予帮助,你们才将后续的事情解决。 这不正是说明,你们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过于坚信自己的计划吗? 你们俩当引以为戒。 至于赵常平,你非常孝顺,非常懂事,对于想要完成的事情会灌注全部心神,这本是为师最欣赏你的地方。 只是,你有时候对于事情的专注程度太过,导致浮于表面,而导致忽略了一些其他深层次的东西。 比如你读书时有一个不太好的细节,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你习惯于先背诵,先记住书中每一个字,而后听课。 这让你时常能够做到,对于一篇陌生的课文,你能够比陆斌,朱厚熜二人更快记住文章里的句子,因此为师抽查背诵时,你永远是第一个把手举起来的。 但,你可知道,为师为何极少抽选你来回答为师的问题? 你当知道,为师并不是不知道,你是有把握背诵,才积极想要回答。 但就像我之前说的,你的专注之心,让你的目光只在文字上。 记得学习论语时,有一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大家都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时,你却因为罔与殆的写法而迷惑。 你不解于为何旁人对这一篇论语学习竟然需要半天,犹自有人觉得没有理解透彻对吧? 这是因为你旁边的人,真正在了悟文章中的道理,在想学与思之间的关系。 而你却只想着罔与殆该怎样写才能笔画工整,字形好看。 这样是不可行的,字形的好看与否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物,真正需要记住的事物永远不会是这样浅显,你当铭记于心。 记忆文章,只记其字的这种法子为师年轻时便经常用,为师很年轻的时候,用这种办法,刚学会读书写字没有多久便通过了童生的考试,便自己为是天才,想到了一种别人都不知道,自己天赋异禀才想到的办法。 但现如今回想起来自己这蹉跎的一生,为师便不得不提醒你,这种法子,看似是走捷径,其实却是天下间最远的弯路。 这种办法不仅不能让你学到真正的道理,学识,还会让你很快就对书籍,文章产生厌弃的心思,从而失去进取之心。 常平,为师的一生,就是这样蹉跎而去,你当以吾为诫才行。 莫戈,为师知晓你的心思在武艺上,对于四书五经并没有什么想法。 因此为师也没有什么在学业上好提醒你的地方。 只是有两处,必须与你分说明白,一来,无论如何,你必须学会写字,所有弟子中属你的年龄偏大,那么你就应当给其他小一些的充当榜样,怎么可以一直不把写字这件事情做好呢? 二来便是要好好吃饭这件事情,你别以为旁人不在意你,为师就看不到了,吃饭,就得吃的肚皮溜圆才行,要多吃肉食,多吃蔬菜,这样你梦寐以求的武艺也会有长进,虽然没见到你有挑食的迹象,但为师希望你以后不要学着朱厚熜养成这样的坏习惯。 这两件事情,其他弟子也必须好好监督于他。 另外就是教书先生的事情,我觉得学业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半途而废,即便为师不在了,也需要另外请一位品格才学都值得称赞的老师。 提起这件事情,我就不禁感到生气。 李晓东,陆重,陆旦这三个混账小子,完全被陆斌带坏了,竟然连最重要的论语也不读完,就跑去做事情。 这是半途而废,止步不前的事情,你们不要学陆斌,那小子内心的道理已经成熟,不需要课本便知晓这些道理的模样,知晓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你们却还在塑造内心的阶段,怎么可以抛弃论语不学呢?万一误入歧途,谁可以将你们挽回呢? 至于陆斌,你曾经向我提及,应该让女子与你们这些男娃儿一起读书这件事情,当时我以论语中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句话给驳斥掉了。 现在却觉得,这个想法未必是不可行的,因为赶考路上的一些见闻,我觉得一些坚强,独自抚养孩童,独自耕种养家糊口的女子,未必就不如男子。 同样,一些懒惰,只晓得读书而不晓得做事,一辈子童生秀才还自觉高高在上的男人,也未必就比得过女子。 所以我觉得,虽然你的想法违背世俗,但却是可以试一试的行为,比如你身边的陆芸娘,赵月姑,都是很好的人选。 但对于你提及的,提升工匠待遇,鼓励工匠创新技艺这件事情,为师怎么也没有想通,不晓得这与天下变革有什么关联之处,为师总觉得,兴许你是说错了,想法过于跳脱了,因此这件事,为师认为你不必过于着急,先放一放的为好。 至于朱厚熜,吾亦有一些话,虽然难以启齿,却还要写下来。 吾孙周谦,还望你照料一二,吾现在的行为我的家族应当不会喜欢。 而我的儿子,儿媳们,全然都是一些被功名利禄封住了眼的可怜人。 唯独我的孙子周谦,因为年纪幼小的缘故,心思还很纯良。 为师,在走之前便交代过他,如果在家中觉得委屈,憋闷,可以来找你。 但这是阴私的事情,不光彩的事情,所以这件事情请不要告知其余弟子,以免损伤我的形象。 最后则是两件小事,常平,因为你与曾经的为师有相似之处,所以为师对你投入的关注最多。 可惜,为师已经没有办法再看见你会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没有办法为你加冠。 好在,加冠时的字,吾已经为你想好了,平通直也,取的是直严二字。 当你成年加冠时,你便用为师这次附信过来的耿氏制徽烟墨用宣纸写上一份,捎给为师。 朱厚熜,陆斌,我死去之后,尸首估计会葬入周家之中。 为师一辈子想着功名利禄,死了之后,便不想待在功名利禄的周家了。 你二人给我立个衣冠冢吧,清雅一点的地方就好,请把我心爱的另外两块耿氏墨以及陆斌赠送给我的那件写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衣裳一起埋葬进去,那是为师的骄傲。 正德十一年,八月十六日。 ...... 正德十一年,殿试邸报:八月三十日,殿试,湖广安陆州同进士周清字亮节,直言税赋之事,请陛下送税赋,暂缓刀兵而触龙颜,帝大怒,以弃考策论卷责令革除功名,杖责二十大板,不受,至十五板时毙命,帝怒未消,又令,周清一脉,三代以内,皆不叙用! 番外:批龙鳞 周清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像威武的关羽一样,在举业这条道路上过五关斩六将,连最终的会试也没能阻拦住他,一举得中。 虽然成绩只是三甲最后一名,乃名落孙山的孙山,但他也不得不感叹一声天意! 早知道自己这么有天赋,年轻那会儿就不该这么浪费,自己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 话又说回来了,要是真的冲着当官去,估计,自己也坚持不到这里。 家里侄子自从知道自己举业有成起,就不断告诉自己,他可以通过手段,让自己管理家边上一县之地,可以为家族留一条后路。 嘿!这么多年以来,可是自己头一次这么气势汹汹的冲着家里最厉害的人叫他滚!自己就是冲着死来的。 那小子做官把自己心都做昧心了,全想着阴私的事情,一点儿为公的想法都没有,那哪行? 这下子叫他瞧瞧,咱老周家的风骨! 原本他对自己最大的打算是,假如会试没有通过,他就在湖广道学子聚会上来这么一出。 不过眼下显然是有了更好的选择,反正已经决定好给自己的学生们作出榜样,那么不妨就让自己的声音被更多的人听见。 嘿!这下子自己的学生可以好好对其他人吹嘘了,以后他们可说,我老师,周清,亮节公,当年为了百姓,仗义直言!守节而死! 还是有些紧张啊,有些后悔,如果把常平带来就好了,让他见识一下他老师现在这一刻的模样,在进士之中春风得意,这可是许多读书人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一次的潇洒 也不对,这会儿殿试,早上天还没亮就得出发,那小子可正在长身体的好时候,还是莫要耽误身体成长的为好。 而且,现今的进士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人看的地方。 反正,现在的进士,苦读十年,只为做官,已经少有正直的人了,个个眼中具名利,人人求官卖爷娘! 至于人间真正的模样,他们只要往马车里一坐,把窗帘儿一拉,便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老爷,便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人! 真心觉得,天下粮仓都归朱厚熜,陆斌两人管就好了,最起码,粮食到了他们手上,就能够叫人活命了。 ‘也不知陆斌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他跟朱厚熜存下来的粮食,还够不够,会不会有那些该死的士子家族会乘机购买他们手上便宜的粮食。 这种担忧可不是无中生有,因为至京城一路以来的见闻,无不在诉说,拥有大量资源的老爷们,其内心究竟会有多么刻毒。 利用这种皇帝昏聩,加征天下粮税的机会,低买而高卖的办法,就是这些人最常用,最擅用的手段。 有些县,近乎过半的田地,都在士绅豪门的手中。 京城周遭,通州,大兴,宛平县这些地方,这种状况稍微好一些。 但是记得在广平府的时候,广平县的状况,是自己见过前所未有的残酷状况。 可以这样说,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属于朝廷的百姓了。 依靠科举功名所带来的特权,以及许多王爷府中,郡王,镇国将军不断填充进河北地区。 太多的田地被纳入他们的财产范围之中。 而这是极为恶劣的死循环,他们的财产并不需要上交任何税赋,而需要收取的税赋是固定的,因此广平府的摊牌,再加上朝堂之上加征。 导致广平府的百姓连投献土地,自愿成为他人奴仆的资格也失去了。 乡绅们只需要更多的良田,而不需要更多耕种良田的人。 许多,家境不富裕,存贮粮秣并不多的家庭,因为一次次加征税赋,不得不将长久的土地拿来换取让人短暂活命的粮食。 更有恶心的事情,若是有富户收佃农,他们还不得不将手头上粮食换取能够在他们家做工的机会,至于家中饿着的老母,孩子等,却连管顾的机会也不存在。 可惜自己直到这个年纪,才从坏人心肠的名利二字中走出来,否则自己当提三尺青锋,拿这些人的人头祭天。 苍天若是有心,想必会喜欢这样的礼物。 该死,这么帅气的话语居然没有写入信中,给孩子们瞧一瞧,这真是自己的失误。 开宫门,入皇城的机会终于来临。 殿试,这最终的考试,在保和殿中举行。 不过,因为心情轻松,对考策论并没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周清显得很肆意,眼睛四处扫视起来。 这也许在他人看来,是因为这个孙山,只指望着有个进士头衔,并不想进翰林院,乃是十足十来混上一番之人。 也没有人讲什么,因为这种人经常有,更多还是想要大放光彩,不取会元,便取状元的人。 可惜,他们不清楚,自己今天准备给这些人来一个大的震撼,若是有人提前清楚,说不得便会有人立时将自己先摁住了再说。 这皇城的景色,不得不说,确实令自己想要长久的待在这里,汉白玉的台阶,大理石铺路,大气磅礴同时又威严无比,这里是权力的中枢。 士子考试的保和殿很快便到了,一众考官赫然站立于其中,有阁老,辅臣居于高位站定,又有禁军,甲士列于门内外两侧。 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之后,毫不出众人所料,皇帝陛下,迟到了。 迟来的理由也很简单,昨晚上豹房中斗兽因为钱宁在兽笼子里加了药粉的缘故,斗得格外猛烈,把朱厚照兴趣给勾上来了,点火把观之,看到很晚才歇息。 因为是在皇城之外而进,朱厚照走的也是正门。 于是他的面孔便明明白白呈现在一众士子眼前。 当然,旁的学子并不敢观看所谓龙颜,都垂着头,生怕触怒了这个年轻人的威风。 其实,这个年轻人,和其他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躯体壮硕康健没有什么叫人担忧的地方,一双招风耳看上去甚至有些讨喜。 这只不过是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一个拥有莫大权力,却不想担负责任的年轻人。 只观看他这一眼,便能够明白,这个天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这个年轻人的问题虽然很大,却并不全部都是他的责任,佞臣的责任有,重臣的责任也有。 这个年轻人缓缓踏上属于他的宝座,非常懒散的将身体埋入座中,显得非常散漫,而不一会儿,有他的近侍走下台阶,附耳与考官。 “边疆蛮夷成患,百姓不宁,何解?” “草民交卷!” “尔一字未动,莫非藐视朝堂,目无君上乎?” “非也。” “哼!口称草民,而非臣子,还不是藐视陛下吗?” “草民举业,不在官,而在于一些言语,不得不吐,不得不言!宁死可也!” “你这书生,有什么言语,岂能......” “让他讲!”上面的年轻人突然打断了考官的话语,本来有些困顿的神情一下子表露出玩味,有趣的神色。 放帽,脱簪,但腰板此刻挺的笔直。 “天下黎民百姓,苦陛下之政久矣!苦士绅豪门久矣!刘六刘七之乱对于朝中的警醒,难道现在陛下便已经不记得了吗?何故又起刀兵之事情乎!” “胡言乱语!朕操练兵卒,不也是为了这个国家吗?” “是为了陛下您对于鞑靼,对于兵事的好奇之心吧!可陛下岂不知,先帝时制定的安民固民,休养生息的政策乎?百姓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这样的行为,让我自赶考以来,一路上见识到许多啼饥号寒的流民,流离失所的孩童,这样的政策,也是为了国家吗?” “此人是谁?竟敢在朕的面前胡言乱语?” “陛下,草民所见,没有一句是假的,通州,沧州,因为经历过刘六刘七之乱,城墙上的血迹任然斑驳,安平,安广等地,因为您的政令,又加上土地被大量兼并的缘故,已经没有可以被称呼为百姓的人了,除了流民,就是家奴。” “叉出去!革除功名!”喊出这句话的,是刚才那个隐晦劝自己莫要糊涂的考官。 “陛下,请不要再征税赋,加征粮饷了,我所见闻,荆州襄阳这样的地方,明明处于湖广道这样,粮食最丰之所,却也出现盗匪流民了,而河北,两广这些地方,甚至听闻有人公然造反,这样令人忧心忡忡的局面,陛下竟然不想着治理,反而去攻打外族,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岂不是一种误国的行为吗?” “给朕拿出去,杖责二十大板,给我用心去打!此人子嗣,永不得入朝为官!” “陛下,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给百姓活命的机会吧!陛下!!!先治理内政,再图外敌啊陛下!!!” 声音愈发的远了,不过,看着他就像是看敌人一样的眼神却很多。 最愤怒的并不是皇帝,阁老们觉得,这是个疯子,居然去揭不能开的盖子,考官苦恼于自己怎么就为这样一个人出言说话。 就连地上的举子们,埋着的头颅也散发出浓浓恨意——寒窗苦读十年,你竟然想剥夺去我们的权利? 因此,没有人发声,即便这些言语真实不虚,即便这个人的信念符合圣人学问,即便这个人是真正的天下为公! 第114章 疲倦与劳累 朱厚熜最近头疼的厉害,正德十一年,对于他来说太过于难熬。 他觉得现在的皇帝,以及整个朝堂,整个六部都是一群疯子。 一群贪婪,可悲的蛀虫! 他们将什么都提前了,举国之重的抡才大典居然与加征税赋一块进行。 湖广地区为了安排考生吃住,举办宴会,全然没有人顾忌最底下的流民们是什么想法,现在整个安陆州之内,整个湖广道之内,说话声音最大的,是学子,是劝学官,教学官,学政官。 而办事官,父母官们,为了捧臭脚,刷声望,目前几乎找不见任何做事的官员,通过手底下,务工者们的视角,曾向州府衙门反馈过啼饥号寒之人激增,无田之流民激增这件事情。 但,直接被安陆州中一个小吏直接赶了出来, 紧接着便没有任何下文了。 可仅仅凭借着安陆州中,一个小小的宝衣局,哪里能够解决这样的事情呢? 宝衣局是从正德九年的时候,就停止了近乎所有的生意往来,连宝衣阁的接待,也一并全部拒绝掉了。 因此,一些读书人认为自己的权力受到损害,直接将他们告上府衙,可笑的是,鸣冤鼓终于响了,草芥被震得断裂,落于地上。 但更可笑的是,因为这回朱厚熜直接出动的是兴王府的招牌,一句滚!字便打发掉了所有闹事的安陆州读书人,鸣冤鼓,还是没有用处。 原本江南道听说了宝衣局的新奇衣服之后,本来也有洞庭商会与徽商商帮的人曾前来打听过,这样的生意能否分包给他们,可在听说过宝衣局现在的行为之后,就主动切断了联系,再也没有往来过了。 连初期,为沟通双方而投入的五千两银子,也都没有收回,只当是赠送。 朱厚熜与陆斌,带领着几乎能调度的所有人,包括赵家村村民,拼命施展手段,这才堪堪坚持至正德十一年。 这期间,收容的流民,有三千余人,幼童三百余,青年一千四百余,女子七百余,老人二百余,孕妇五十余,断手者五十余...... 尽数送至梁松山附近一片,由于王府之中根本不会提供铁器,材料,这一批人只能通过徒手,以及赵家村帮助的方式,建造出可供居住的住所。 期间,有二十名老者,十七名女子,因为夜里山风寒凉,加之取暖衣物不足,又死活不愿意接受壮年男性衣物的缘故,冻死了...... 好在,这件事情,因为发现的比较及时,又不是粮食这样的重要物资,在冬日未达之际,一批足够用的被褥,被送达这些难民手中。 而朱厚熜如何懊悔到头磕出淤青,陆斌又是怎样愧疚到呕吐,又有那些人因此悲伤,这都是不必提及的小事。 事情太过繁忙,制定各种规矩,监督规矩的施行,这也是一件叫人头疼脑涨的事情。 朱厚熜发觉,管理,真的是一件需要耗尽全部脑力的事情,即便只是三千人而已,也会有各种问题产生。 一开始的时候人不多,相对好一些,只需要提供粮食就行了,少数的四五十人自己便可以商量出耕种,打猎,捕鱼等生存办法。 就像是赵家村人一样,自己就建设了一个村庄出来,两村之间甚至会互帮互助,吴婶婶甚至会在制作菜饭团子的时候会捎带上那边男人的一份。 另一边男人们为了感谢,有一次,在赵铁山闹肚子的时候,为了弥补他不能够进行打猎的时候,主动出来四五个男人,帮助着打猎,其乐融融的场面几乎充斥着人性的美好。 这让朱厚熜一度产生过迷惑的感觉,认为不需要像是陆斌担忧的那样,需要挑选队伍之中,明显具有管理才能的成年人,以及数名壮硕的家丁士卒,前往山中以进行看护。 可惜的是,他最终悲哀的发现,陆斌担忧的事情,全中,一个担忧错误的地方都没有。 当人数突破三百时,陆斌所言,因猎物归属问题的纠纷出现了,赵家村人开始变得小气,谨慎,恨不得将本村村寨所属的东西全部收进来。 当人数破千时,所有人都认为,粮食存放在一个赵家村,是件极不公平的事情,一众流民根本没有考虑,粮食归属于谁这样的问题,而至于存放在何处,他们既没有说,也没有被他们认可的人或地方。 当人数到达两千时,各种问题开始接连不断出现了。 比如河沟水源分配问题,比如不同村寨地区划分问题,比如开垦田地谁用的农具时长多,谁用的农具时长少。 就连如厕这种小事,也有人纠结着,怀疑着,会不会有人半夜来偷去给旁人的菜施肥。 因为最后有人扬言要杀掉赵家村所有人,抢夺粮食,占山为王。 朱厚熜不得不借助家里的力量,一支二十人队伍的壮硕士卒听从朱厚熜调遣,到了赵家村驻扎之后,因为慑于刀兵,以及一颗上山之后立刻就被砍下的脑袋,真正的秩序才恢复过来。 而秩序的维护,则更是一件无比困难之事,寻找能够与各个地方进行沟通的人就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更何况各个人的诉求皆有不同之处。 有的希望找回自己的亲眷,有的希望在安陆州内做工,有的希望可以入安陆州的鱼鳞黄册,有的因为是认字希望可以获得人上人的地位,有的则是希望通过谄媚等手段从人晋升为奴才...... 朱厚熜不可能一一去满足所有人的愿望,更何况,有些人的愿望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或者说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管理真的是非常需要智慧的一件事情,他现在才终于隐约明白了一些,自己的父王总是夸赞自己聪明,却不怎么与人说自己是有智慧的人,也许聪明与智慧,真的是两种东西。 好在,现在的朱厚熜,并不刚愎自用,他晓得集广思义这个道理,并且他有很好的采集建议对象。 在管理这件事他采纳了陆斌的建议,登记了各户各家的人员,随后进行拆分,绝对不让同村同姓的人同处一村,其上最多到爷爷奶奶,其下最多只到儿孙,似叔伯叔爷,侄子侄孙,只要不嫡亲,绝对不会分到一家。 这项举措实施当然不易,以交流的形式办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因此会坚决执行世子殿下命令的王府系人民,孟智熊,钱鹿自然带着人马上阵。 一点儿不沟通却也不行,好在有赵铁山,因为流民出身,又是那种罕见的能够带领赵家村走出困境的人物,在有刀兵保护的情况下,自然他能够胜任这件事情。 只是,就是这么一项工作,便让正德十年的时间悄然过去,到了十一年时,他们面临的问题就更多了。 首先,摆在头一位的问题就是,存贮在赵家村的大量粮食,已经被消耗的七七八八,而山间耕田,仍然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 打猎这件事情,已经基本宣告停止,梁松山间能容纳三千人,都已经很不容易,而野兽在经过大量捕杀之后,就连老虎,熊这样的猛兽,也不敢侵扰了。 目前还能够打到猎物的,只有赵家村这些,惯会打猎的人。 不过这也被吴婶婶强力禁止了,理由是,在真正所有人都没吃喝的时候,再用这样别人都没办法用的手段,以保护赵家村人性命为第一要务。 吴婶婶直接用最严厉的语气告诫过朱厚熜“量力而行的救济,行善举,才可以被称作真正的善良,而超出自己承受范围,比如现在这样,连粮食都吃空了,还想救旁人性命,就是自不量力,就是造孽了。” “为何......是造孽?” 吴婶婶嗤笑着道“反正都要饿死了,凭什么看旁人有口饭吃呢?” “......原来这就是山贼落草为寇的理由。” “谁说不是呢?原本都是命苦的人,但是一旦起了这种心思,婶娘可以明白无误的告诉你,这个人就算是挽不回来了,婶娘目前为之,还没有看见哪个抢过东西的贼人能够重新种地去的。” 这是朱厚熜第一次被人劝,后续还有孟大山,孟智熊,钱六这样的府上忠诚护卫,他们硬着头皮才敢发言,建议自己不要再收纳其余流民。 赵老八这样在手底下做工的流民,有几人跪着给自己磕了头,直言宝衣局的生意不能断,应该收一收在赵家村的慈善行为,把宝衣局的生意局面重新打开。 陆斌那小子的侍女,陆芸娘曾抱着一本账簿走过来,善于计算的她,又学会了陆斌列表格的方法,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所列出的收支表格甩在自己面前,然后扭头便走了,其中赤字写就的一面,铺满了数页纸,可以看见这是一目了然的困顿局面。 朱厚熜对此默然无语,正德十一年到目前为止的日子,几乎从来没有一条好消息是给他的,更没有一条好消息是给平民百姓的。 今年份的好运气,上苍似乎全部给了占据高位的人,对于天下官员,对于天下乡绅豪门来说,这是一个丰收之年。 科举又将出一批拥有功名特权的读书人了,因为免去税赋的权利,投效在他们名下的百姓会更多,佃户会更多,奴仆会更多,以及良田会更多。 因为过于疲倦,朱厚熜略显踉跄着回到自己的庄子之中,这是一处在城外的皇庄。 今年的计划是,对三千余人口进行更细致的划分,以他们会什么,能做什么以及他朱厚熜有什么,需要什么来将人打散,给予工作。 平白无故给出的粮食,必须到此为止了,今年结束之后,在正德十二年的时候,这些人必须以产出,劳作等事物换取粮食才行。 这不仅仅是为了让朱厚熜缓过劲来,也是为了不让他们堕成真正的流民。 至于,因为听闻安陆有活命机会而陆续又增加的一些百姓,至于这些百姓...... 朱厚熜一想到这里,几乎要崩溃,这是一件根本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按照目前的状况来看,现在的粮秣消耗,就算是花大价钱买,也不过是让现有的人勉强有口饱饭吃而已,一口多余的饭,也不可能存在于旁人的餐桌上。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将脑壳之中一切多余的念头全部甩出去,此时此刻,他根本不想思考任何事情。 这一处庄子,从名义上来说是王家产业,属于他们兴王府。 但因为是一处处于远郊的庄子,且除了风景秀美之外,并没有其他产出,所以这处庄子,在前年朱厚熜在自己父王面前表现了一把学业有成之后,就被赏赐给了他。 现在这儿是一处聚集地,山头上三千多人已经有一部分手艺人被安排到这里居住,有篾匠,有铁匠,有皮匠,一共有四五十人汇聚,都安排做他们擅长的事情,并且山上有意愿学习这些事情的人,也被强制安排到各个并不愿意教的师傅手下当学徒工。 这是一项强制的举措,但因为不在朱厚熜手底下做事就活不下去,所以没有人闹出事端。 朱厚熜在看过今日庄子中产出,问过一些孩童的学业,探过在染了风寒的病人,望过今日支出账目,寻过孟智熊人手护卫情况等等事情之后,他觉得自己可以找去那处,自己几人只要累了就一定会往那儿一摊的僻静院子里摆一会儿。 今天他太累了,他现在最需要的事情是和陆斌,和莫戈吹牛打屁,在赵月姑,在陆香儿面前懒一会儿,对着赵常平和他哥,对着陆旦他们几个享受敬仰的目光...... 不过自己还要趁着机会好好骂一下几个小兔崽子,虽然各项事情最终汇聚的方向是他和陆斌,但是这不可以作为他们回回都比自己两人先过来躲懒的理由! 推开这个,除了特定几人,谁也不会过来的院子。 果然见到,除开自己之外,所有人整整齐齐摆在这个小院子当中,朱厚熜下意识咧嘴一笑 “咳!嗯!你们几个......” “哥,咱老师......没了。” 第115章 悲伤 “没了?先生没了?哪位先生?周先生?为什么没的?怎么没的?不是去赶考了吗?为什么会没?”一连串的疑问浮现,叫朱厚熜心中疑窦重重。 他太久没有关注过这位先生了,以至于,周清那作先生的老头儿到了哪里去,都弄不清楚。 但,不知道为什么,因劳累而踉跄的脚步,却开始更加虚浮,更加无力。 陆斌的面容上蓄满了泪水,因为过于悲伤,他就像在宝衣阁那一天为残酷现实而悲鸣,对周清先生发出怨怼之音时一样,竟不能自已的干呕起来。 一旁,赵月姑,陆香儿眼眶里也接连不断掉着泪珠儿。 陆旦,陆重,从没有过的,奋力用拳头捶打着自己并不宽阔的胸膛。 莫戈脸上的表情,陆芸娘脸上的表情,如同他们刚刚来时一样,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陷入彻底的冷漠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让能够压抑住自己的心绪。 不约而同的情绪扑面而来,朱厚熜都感觉空气中都带着咸涩的湿度。 他希望,这是一件假的事情,哪怕是陆斌在拿不适宜的事情作妖,他也会舒一口气去。 可惜,这希望,才是凭空的臆想而已。 其中,最悲伤的人,莫过于赵常平了,只有他的悲伤情绪,让朱厚熜再也没有任何一丝不信任,完全确信陆斌说的言语乃是真实不虚。 朱厚熜踉跄的步伐更加明显,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绝望的走到跪在地上,仰面朝天,嘴巴张大如同鲶鱼一般渴求着空气的赵常平面前。 看着鼻涕眼泪流入嘴中,双手无力垂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却仿佛一口空气也没有进入肺部的他,朱厚熜轻轻拿过他无力双手上那一封,尽管沾了些许泪水,也不愿意令其惹上尘埃的洁净信件。 扑通!一声,朱厚熜有些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却不管不顾,目光死死凝视在那一封信,就像是不认识字一样,逐字逐句的读着“树起,种发......树老根狭...过于,过于相信计划...陆芸娘,赵月姑...是合适的人选...” 逐渐的,大颗大颗泪水,也开始从朱厚熜眼眶里渗出来,他心里开始回忆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在他看来莫名奇妙的事情。 比如先生摸了摸他的脑袋,比如陆斌那混厮抓自己顶包却被先生多打了二十下手心,比如先生那天在宝衣局肉眼可见的萎靡...... 有一次先生贼兮兮的顺走了自己的宣纸,有一次先生趁着无人的时候轻轻把玩自己从王府里带出来的墨,有一次先生因为自己的书法超越了他而嘿嘿直乐,转过背立刻对陆斌那鬼打的字发出咆哮...... 悲伤,难受,心绪不宁,几欲抓狂。 愤怒,痛恨,愤懑不已,以头抢地。 但是这些都不能表述出他内心痛苦的万分之一。 也不能表述出他们所有人内心悲伤的万分之一。 也许我陆斌那年没有在宝衣阁上对先生发出怨怼就好了。 也许我朱厚熜早点以王府教师的身份聘请先生入王府教学不问世事就好了。 也许我莫戈武艺有成,就能够拯救先生了。 也许我赵常平多细心一些,就不会没有发现,先生一个人出了安陆。 也许我陆芸娘代替他们男孩子多跑一些先生家,就能够让先生,安心在安陆教学了。 也许...... 可再多的也许也没什么用处了,因为周清先生已经没了,给他们这些学生留下来的,就只有一份充满期许的信,一封既充斥着未尽之言也充斥着期许的信。 朱厚熜双眼无神,也无力的看着天空,泪水哗哗流淌。 他有些不解,有些疑惑,这样值得称赞,这样愿意为了百姓而付出一切的人,这样显眼鲜活的一个人,他那位堂兄怎么就下得去手呢? 朝堂诸多声名赫赫,贤明显着的臣子,怎么就下得去手呢? ...... “世子殿下!陆斌!乞活的流民又有六十人,乞讨至咱们这儿求活路!” 孟智熊的声音匆匆忙忙而来,脚步也匆匆忙忙而去。 这是因为这两年渐渐增加的工作,让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虽然在法礼上有些不尊世子殿下,但这这是朱厚熜主动要求这样,而且也的确节省了很多时间。 陆斌晃晃悠悠间站起了身子,他并不稳当的身躯一震,一下子又跌坐在地上,连带着一边,欲搀扶住他的陆芸娘一起摔倒,发出砰!砰!两声沉闷的声响。 “起来!起来!都给老子起来,不准哭了!”再度支撑着起身的陆斌发出这样的吼声。 陆斌摇晃着冲到朱厚熜面前,因为跟随父亲学习武艺的原因,他现在虽然才六岁,但已经有了超过同龄人的强壮体魄,抓住了朱厚熜的胳膊之后,居然能立刻把他托起来。 “咱们哭了半个时辰了,现在事情来了,走,处理好我们的事情,回过头来再哭。” 朱厚熜默然了片刻,呆滞了一瞬间,用非常奇怪的语气问道“你如同我们一样,刚才悲伤成那般样子,怎么现在能够站得起来?难道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因为老子要救命,因为老子们现在的事业!非常重要,有三千号人等着吃饭做事!叫老子不得不站起来,叫你也不得不站起来!” “陆斌,先生没了,皇帝是无法改变的,朝堂也是无法改变的,我不想做这件事情了。” 砰!的一声,朱厚熜脸部当即中了一拳,随即又被一脚踹在肚子上!飞出去老远,啪!一声摔在地上。 “你不要给老子逃避,你他妈没资格逃避!老子早他妈就跟你说过,这条路一旦开始走,哪个想走,老子就干死谁!你他妈原来在山上承诺过的,要是行差踏错,违背初衷,莫戈就能砍死你!” “你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要不是你这贼配军,跟个女人似的,那天在那哭,先生能没了?现在先生死了,批龙鳞死的,现在你口中的社会现状就是这样,根本看不到一丝丝改变的可能性,你叫我怎么做?你说什么法子才能够成功?你告诉我啊!”朱厚熜红着眼睛,一拳就捣在陆斌眼眶上,健硕的拳头一下子就令陆斌眼眶上呈现出乌紫的颜色。 “你当先生为什么死的?你当先生为什么选这么个死法?如果不是赞同我们的做法,理解我们的行为,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尝试一番,走一条不一样的,可以通行的道路,先生会死吗?你他妈看到一条简单的路走不通,现在就要退避三舍?你他妈开什么玩笑!”陆斌猛地撞入朱厚熜怀里,双拳没入其腹部,打的他如虾子一般躬起身子。 “那你倒是说办法啊!说一个,在皇帝不思悔改,朝臣不思进取,整个社会都不思改变的办法出来啊!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年做事,越做越是心累,越做越是心凉,单是私自接济三千流民这个行为,就够我兴王一脉满门抄斩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件事情一旦被揭露出来,你陆斌,也没有逃脱被砍头这个命运的理由!”朱厚熜抬腿一脚就把陆斌踢仰了起来,卯足力气一巴掌把陆斌扇的有些晕头转向。 好在朱厚熜在哪个方向,他还是能辨认清楚,当即扑上去,与他其一滚到地上,抱着扭打起来,一边打一边用全身的力量冲着朱厚熜耳边吼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当我爹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情吗?但是你现在有资格讲吗?我有资格讲吗?周先生都没了,他都已经为了我们想要为之奋斗的目标没了,你这时候打退堂鼓?嗯?你干脆把老子,把莫戈,把常平,把芸娘,把月姑,把铁山叔,把三千多要吃饭的人全砍死算了!这样你就可以躲在王府里,做那个心安理得,鱼肉百姓的混蛋!做乌龟!做缩头虫!” 朱厚熜红着眼,一把掀翻陆斌骑在他身上,一拳比一拳绵软无力“你他妈谁老子?谁是乌龟!谁是缩头虫!谁是鱼肉百姓的混蛋......” 两人打的累了,纷纷摔倒在尘土飞扬之中。 两人眼眶之中又有泪水流了下来,但堵塞的内心通畅了许多。 “哥...” “嘶,哎呀!滚!谁是你哥!” “哥,咱们真不能放弃现在的事情,哪怕要杀头......” “我知道,我就是发发牢骚,先生没了,我难过。” “......我们先把那六十多人安排掉,把三千人吃饭问题解决了,再难过好不好?” “行,这就起来。”朱厚熜刚刚说完这句话,发现肿胀的眼巴前多一双起了茧子的手。 “小斌有句话没说错,你当初跟我立了誓的,你违背诺言的话,我一定想法子干掉你。” “拉我起来!莫戈你这混蛋!光说这放屁的话,刚才我捶那小子的时候,你怎么不拉着我点?” “小斌,我刚才一瞬间是想帮厚熜揍你来着,现在想起来,说不定两年前,你没刺激一回先生,先生或许不会那么冲动。” “滚!常平,老子要不是为了跟我哥干架,你他妈也得挨揍!他妈周清那老头,平日里最计较的就是你,你怎么没瞅见那老头有寻短见的主意呢!少他妈给老子摆丧了魂的死样,要哭,到老头坟头上哭去,现在先做事情!” “少骂人!先生不喜骂人!” “芸娘,我其实心里也......” “要哭,去先生坟头上哭去,现在,不好受也忍着。” “好了,现在...现在...咳!哼嗯!现在咱们讨论一下,下一步计划,现在我们安置在梁松山上的流民,有三千余人。”朱厚熜话语经历数次起伏,才勉强稳定下来,可眼泪却控制不住从眼角生生淌出“而...而...根据周清先生那封信上的说法,我估测,近几年,也许,也许更为艰难,陆斌,你来讲一下吧,我,我有点累,我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咳!嗯!先生赶考预测,我预估,预估是通过,当今昏君,征兵,练兵的举措,以及,大肆征粮食的,的行为,判断出来,因此,后面,一定还会有一次大规模,因兵事而征集粮草,到时候,可能会更多的流民,到达咱们这里...芸娘,你接着说一下咱们那个判断,你知道的那个,我去,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就回来。” “我们手中现有的粮食,支撑现有的百姓生活,已经有些勉强了,而如果想要承受住接下来这些将源源不断而来的人,以及即将大批量出现的流民,凭借宝衣局收入换取的粮食,是不可能办到的,而增收,以及减少食物消耗,就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目前,小斌给出两个想法,我觉得可行,一个就是以困难时特别对待的办法,让老弱妇孺青壮年区分开来,预估可以节省小半的粮食消耗,另外就是......” “办法倒是好办法,但有几处,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比如......” 看着远处渐次讨论起来的人群,其中有几人也时一边睁着眼睛流泪,一边哽咽着去想法子,提建议的人。 朱厚熜既替先生感到一丝欣慰,也不免有些恼恨那个成全大义的先生。 一丝流泪的酸涩陡然又出现在心间,妈的!现在一想到那老头儿,就忍不住流泪...... 呸!该死的陆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这孙子带坏了,这脏话,污言秽语,连心里也忍不住在讲了。 自己凭什么为那老头儿流泪?凭什么那半辈子童生,一朝的孙山,自己就得打心眼里称呼一声先生? 就因为他打过自己手?就因为他教书教的认真?就因为他偷自己宣纸给常平写信?就因为他连孟智熊也教着认字?就因为他每天早上都会给街头乞丐三个铜板?就因为他那宝贝衣裳墨匣子不给碰一下?就因为老头儿喜欢讲三国志?就因为...... 没错,其实就是这些事情,我朱厚熜才愿意叫你一声先生的...... 像这样冷硬的言语,根本不能稍微劝阻一下发红的眼睛,该死,自己可不能这么丢脸! 陆斌可是讲过了,要哭,得到坟头上去哭,现在哭,像是什么样子。 妈的,就不能不是坟头吗?就不能不是坟头吗?啊? 你活着回来啊! 第116章 葬礼 正德十一年,对于朝廷来说,这是一个需要草草结束的年份。 因为有一名疯子想要以功名来揭开不能揭开的盖子这个原因,无论是如杨廷和,杨一清,李东阳这样的耿介忠臣,还是如江彬,钱宁这样的奸佞小人。 都达成统一的意见:今年就这么过去吧,别折腾了! 朱厚照莫名其妙的就得到了一些,平日里他根本不可能在大臣这儿得到的东西。 比如由户部拨款参与扩建豹房,比如操弄武事,兵部专门选壮硕之才武备之能者帐前听用,比如从天下各地纳凶猛野兽填充豹房。 就连宠幸的奸佞臣子,将家族中美艳但嫁过人的妇人送上他的卧榻这件事情,自诩忠正的大臣们今年也当作没有看见,只有曾任朱厚照老师的杨廷和说了几句。 且连一句重语都没讲,朱厚照一承认了过错,这件事情就被轻拿轻放过去了。 朱厚照当然不可能对里面的门道一无所知,他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二年了。 底下这些大臣的面孔天天都能够看到,一张面孔看了十几年,你今日看不出来什么,明日看不出来什么,难不成数千日过去了,还能看不出来什么? 刘瑾那个白痴怎么死的,就算当时他一点儿都不明白,难不成现在一点儿还不明白? 刘瑾当年贪污,结党,卖官,陷害忠良,设置内行厂哪样没干?要了他命吗?没有! 但他刚清理兵屯才多长时间,就有了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有一年没有?也没有! 土地这个问题已经到了谁提,谁死的的步,不可谓不严重。 他甚至可以让永远不可以意见统一的文武双方,暂时性达成一致! 不然兵屯这个事情,怎么会是都御史杨一清找的张永出来举报造反? 但是他为了武备这件事情,故意装作不知道,也不敢知道罢了。 事实上,他甚至心里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周清,一个抛功名及性命都不要的人,一个只为了在御前规劝几句话的人。 极有可能是他这辈子见过,唯一一个真真正正为了苍生,为了黎明百姓的正直儒者。 但,有些事情,不是正直,不是浩然正气就能够获得成功的。 除非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为正人君子,所有人皆心怀百姓,否则,哪怕有一个人心中有阴私,处于朝堂这个规则中的皇帝,就非得在框架中平衡各方不可! 正如那周清哀嚎的,关于天下豪门兼并土地的事情一样,这个盖子里哪怕全部都是脓疮烂肉,不可揭开的永远都属于不可揭开。 最上面的皇帝愿意接受糊弄带来的好处,上面的大臣愿意今年不那么耿介忠直,下面的官员也要藏头遮尾不那么引人注目。 于是乎,对于朝堂之上来说,糊弄着,糊弄着,这一年便过去了。 至于最下面的百姓,一年比一年多的贼寇,流民,这是不必要关心的问题,只有能够为朝廷缴纳税赋,能够背负不必缴纳税赋之人多余出来税赋的人,才可以被称呼为百姓。 其余的,不在大人物们考量范围之内。 ...... 同样是正德十一年,对于安陆州,对于一群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的年轻人以及少年人来说,这是极为不容易过去的一年。 分配超过三千人的工作这件事情,耗费了所有人,几乎全部的精力。 根据陆斌提出的,按照老弱妇孺青壮作区分来,以及按照劳作所得获取食物这两个办法,的确能够做到开源节流。 不过即便有好主意,想要施行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不少身体壮硕的壮年人,拖家带口的人,对这件事情发出了抗议之声。 普遍心里的想法是,我虽然不知道粮食从哪里来的,要多少钱,但是你家富裕,怎么能这么抠门呢? 这是一件,看上去很卑劣,实际上却非常无奈的事情。 谁愿意少吃一口? 人最基本的诉求不就是吃饭吗? 必须明白一件事情,这群人是被压榨着,压迫着失去了吃饭的手段。 压迫者是兴王府这样有产业者,压榨者是陆斌家族这样有田地者。 归根结底,田地是你们拿去了,房屋也是你们拿去了,赖以生存的东西你们全部拿走之后,却连佃户这个身份也不愿意给我们。 现在,你们这样的人拿走了全部的东西之后,叫我又要用劳作换吃换喝,又要对我娘老子,老婆孩子的口粮减少份额。 天下间有这样的道理吗? 没有! 这次没有用刀兵强硬的解决问题,因贪婪而生的行为与因愤慨而生的行为不同。 后者可以用讲理的方式解决。 赵家村存储的粮食已经没有了,唯一可以获取粮食的途径就是朱厚熜。 于是陆斌作为代表者,直接在一众村庄表达出粮秣已经全部吃空,并且直接带着数十人看到一个空着的仓库之后,这件事情就在骂骂咧咧中逐渐完成了。 毕竟与愤慨相比,能够存续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而与现今这个世道大部分只喜欢刮地三尺的王八蛋们相比,朱厚熜,陆斌这些幼子,才是真正的好人,真正为他们好的人。 很可笑是不是? 怎么做工?做什么工? 这两个问题消耗掉宝衣局上下所有人这一年的全部精力以及剩余的全部时间。 因为拿产出发卖出的银钱来换取粮食是最紧迫之事,陆斌在今年,并没能用后世的智慧,来创造足够有价值的事情,让人来做工。 以常人能够想到的事情而言,大部分人从事的任然是锻造,种植,编织,渔猎,染料,烧炭等最基础,最原始,也是产出效率最低的几件事情。 但好赖是有产出了。 做工的产出,当然不能完全弥补粮食的靡费,但除开宝衣局之外,终于有其他能够抵充一部分消耗的收入来源,也缓解了朱厚熜这帮子人的精力。 至少孟智熊和钱六,今年过年可以回家跟他俩爹妈一起过了,不至于和前年一样,大过年的还待在山上看场子。 这两货,都已经抱怨过好几回,尤其是孟智熊,忒遭人嫌弃,他竟然说“俺老孟可太忙了,现在连放屁都得憋回肚子里当饱嗝给打喽,生怕放屁功夫误了事。” 虽然陆斌能够理解一点,这个货是在表露人手不足,以及他本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小子别忘了给俺老孟在士子面前表功等等,但是陆斌觉得,就这个说话的恶心程度,怎么着也得让老爹想法揍他一顿才好。 嗯...不行,老爹下手可能没那么好意思,大山叔下手要重一些,还是告诉大山叔为好。 而至于以后怎么改变原始的生产方式,去进行更有价值的生产活动,获得更大的利益,陆斌也做好了一些打算。 后世而来的他,因为看过太多冗余信息的缘故,还真就知道几个,能够在这个时代也可以使用的法子。 比如天工开物上最经典的黄泥汤淋红糖可得白糖,以及中世纪大航海时代西方奴隶主疯狂追寻甘蔗种植园所用到的坩埚提炼蔗糖之法。 当然,陆斌并不晓得是什么黄泥汤,黄泥汤又是怎么个淋法才能够让红糖变为白糖,也不晓得甘蔗熬煮的时候要用些什么东西才能把蔗糖给熬出来。 他只管晓得这个法子,其中怎么把成果弄出来,反正今年暂且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他打算组织一帮子人去操作。 就找王府里面的人! 王府有钱,也有人,组织几次试出来之后,兴王那老,额,叔叔自己就晓得安排商队去做买卖。 他陆斌只需要王府,陆家以及相关利益链上人缺乏充足人手这件事情发生,就够了! 陆斌觉得,这种法子,或许正是改变当下困境的方法。 恰好要过年了,这件事情可以趁着这段不得不来临的空白期去办,至于到时候浪费几多红糖,挨自家老子几顿揍,到时候再说,大不了把朱厚熜那厮找来顶包就是。 当然,在这之前,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完成。 比如安葬周老头儿衣冠这件事情。 周清那老头儿,就像是他说的那样,因为他是为了天下之公义而发言,所以周家人即便再不喜欢他在朝堂之上发言的内容,也不得不将周清用上好棺木,以周家最好的葬礼,埋葬入周家祖坟。 墓碑也用了上好的不易腐料子刻字,写事迹,其牌位也用上佳好木,送入周家祠堂之中,同一代当中,还放在了靠前位,能够受用头香的位置。 但这并不能代表,周清家里人就有多喜欢这位老先生,事实上,上到周家主脉主母诸子,下到租用田地的佃户,只要是周家听闻了这件事的人,就没有不表达出深切憎恶的人。 他们都认为,周清此人,乃是背弃周家,想要周家受到天下读书人唾骂的混账。 这种态度,在周清的几名儿子儿媳根本对其父亲闭口不谈的行为就能够看的出来。 所以,即便周老头儿在信中根本没有提及,他们这些学生也是要为先生立一个可以时时供奉的衣冠冢。 周清心爱的那件,由陆斌赠送给他的那件,上面写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宝衣,以及心爱的三块,他一辈子都没舍得用一次的,耿氏制云烟徽墨被陆墀老爷子,用家里专用的渠道送了回来。 按照老师信上所说的,一块墨被赵常平拿走了。 不得不说,在老师心里,他宝衣局的学生当中,赵常平是最特别,也是最受到他关心的一个。 陆斌能稍微猜测到一点其中的原因,大概率是因为,老头儿摒弃心中脏沫,重新将自己的身影与心中儒者的身影重合,眼睛里不再全部都是名利的起点,就是与赵常平相遇。 或许从开始教导一个可怜的,思念母亲却再不能见到母亲的孩子写一封烧给母亲的信那一日起,从捡拾起儒家至理中师表之姿那一日起,他就注定有这样的结局。 老爷子还寄回来了一个钱袋子,这是专门给陆斌与朱厚熜的东西,那老旧的样式,两人一眼就认出来,周老头儿每次在宝衣局领取束修时那横的不行的德行,铜板不多,回回都是得意洋洋的揣入这个袋子里。 这袋子现在还沉甸甸的,里面几百文钱,肯定是有的。 那老头儿意思,脑筋稍微转个弯儿就明白了。 袋子被陆斌收下,门口路上一乞丐,每次讨饭的时候都来宝衣局边上逛一逛,等老周头儿那三文钱,等了得有半年了,委实是没找见那老头儿,否则但凡有个准信,他可能都不来了。 呸!那周老头儿,真是操心的命! 这么放不下,你倒是自己回来给啊! 其实两人心里都知晓,那老头儿是担心以后他们过于繁忙,从而忘记了信件中叮嘱的话语,所以,将给乞丐几枚铜子的任务交给他俩,就是让他们时时记得,多走走,多看看,多想想,多听听。 下葬的地点,他们选择在梁松山深处一片竹林子,这是王先生也觉得清雅悠闲之所在,一辈子仰慕名士,好风雅的周老头儿想必会喜欢这样清雅的所在。 一众在周先生手中学习过的学生们都来吊唁了,也有一些成年人陪同着一起过来,其中就有孟大山,赵老八两人。 下葬衣冠的时候,这些人与一众学生一样,也流下了眼泪,也同样感到了悲伤。 不知道老头儿在天有灵,见到了这一幕,会不会后悔就这么撒手人寰。 陆斌想来,那倔老头儿,说不定会更加欣慰,自己这种殉道式的作为吧。 哦!对了,下葬衣冠的物品之中,除却信中提及的物品,还有一束灰白色,非常杂乱的头发。 周老头儿被打死之后,其家族中人为其收敛的时候,没怎么注意,散落下来的一束头发。 因为上面沾染了血迹,陆斌在埋葬衣冠的时候,除了感受到朱厚熜分明无比的悲伤之外,也感受到他分明无比的恨。 第117章 白糖实验 “哥,亲哥,这法子指定能行,你且信我一回成不成?”陆斌一边抱着头在世子小院里四处乱窜,一边高声嚎叫着。 朱厚熜愤怒的如同一头狮子,闻言更是往死里撵着,大声回应道“这是第几回了?你说黄泥汤淋红糖能得汤霜,结果呢?放屁去吧!我王府里现在就剩原先有的糖霜了,多一块红糖都没有!” “这你生个什么劲的气?我家红糖不也没有了吗?你又不是女人,要个屁的红糖?” “你,孺子!竖子!”朱厚熜气的眼睛发绿,四处就开始寻摸能揍人的东西“你别给我跑啊,你别给我跑啊!” “哎呀,哥,哥!那黄泥汤淋红糖真的能得白糖!” 嗖!啪!一只鞋子擦着陆斌头皮就飞了过去,陆斌抱着头窜了出去,惶惶如丧家之犬。 但这不能怪罪朱厚熜,委实是因为陆斌这孙子现在做的太过分了。 自从陆斌不知道从哪本野书上看到劳什子黄泥汤浇红糖能得到白糖这桩子事后,这货就闹腾的跟鬼一样。 老陆家他是回不去了,从陆香儿为了霜姨娘来月事找红糖煮姜水时,没找见红糖的那一刻开始,老陆家就开始了对陆斌的重点打击报复活动。 比如陆松叔叔已经三番五次提过,陆斌他老娘请他回去吃竹笋炒肉这茬事情,那循循善诱的表情,简直是绝了。 说什么竹笋乃是从梁松山之上新送来了,味道简直一绝。 天大笑话,现在谁不知道,梁松山上最新鲜笋子都是直通世子小院的? 陆斌那孙子回去之后面临的,如果不是他娘他老子的竹条,他朱厚熜把名字倒过来写! 但真正可怜的可不是这家伙,真正可怜的是他朱厚熜! 可怜他真信了陆斌这丫的鬼话,以为黄泥汤加红糖这么一煮,能得出一两白霜一两银的糖霜。 该死,自己怎么就信了他的鬼话呢? 这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实在是太过于缺钱。 老孙太监跟他提过三回了,小库里多一两银子都没有,真正空的能跑耗子。 原本因为繁忙,没空闲时间,没注意这桩子事情,现在闲下来了,要过年了,想买点儿东西了,这时候才发觉 现在自己那小库里,老鼠死在里面,老鼠能算是财产之一...... 所以,自己就该死的信了陆斌这厮的邪性! 全王府!注意是全王府!所有的红糖被这孙子忽悠着寻了来。 然后劈了一松柏,起了一土灶,借了自己小院一铁锅。 那红糖煮成糖浆之后,哗!一下,一泡不知道从哪挖来的老黄泥混出来一炉黄泥水浇上去,然后,他们得到了一锅,又难闻,又恶心的一锅糖泥混合物,散发的异味,叫世子小院直接就不能待人。 真的,朱厚熜觉得自己当时青筋没爆出来,真算的上脾性很好的了。 然后这孙子接连又搞了几次,把锅子换了木桶,上面加漏斗,来了一次。 覆盖纱布,上面加压碎的木炭,美其名曰过滤,又来了一次。 找来大缸,叫孟智熊搬来大木头板子,压住缸口,静置一天,美其名曰沉淀,再来一次。 换去黄泥,找了做陶瓷的粘土来,里面又加上酸醋一裹,看上去也是黄色,再来一次。 这次稍微好了一些,熬煮出来的玩意有了些白色的边,陆斌那混球非常不负责任的让老孙太监试了试。 结果自不必提,甜味是一点儿都没有,老孙太监到今天还时不时往茅房窜呢! 今天这混球又伸着手要红糖,还一边说“这不对啊,天工开物那法子怎么能没效果呢?”一边伸手,非常理所当然的说“哥,府上红糖没有了,给我几十两银子,我去多买些回来。” ......朱厚熜现在终于认知到一件事情,自己这兄弟,在不靠谱的时候,究竟能有多不靠谱。 大抵就是,能叫你想打死他,又不得不红着眼睛投资的不靠谱。 前面这么多红糖都撒下去了,万一能成呢? 朱厚熜在自己小院里跟头驴拉磨似的转了四五圈,越转,就越发让孙老太监感觉到一丝不妙。 “那个,老孙啊......” “殿下,咱们库房真没有银子了。” “我记得......” “那不是殿下您准备给王爷,给娘娘买年礼的底银吗?拢共就五十两了,可不能动用!”孙老太监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公鸡一般尖叫起来。 “先用一用,万一陆斌成了,这个礼物才会叫父王母后更加欢心嘛!” “我的亲殿下,您或许不知道,那陆松家里原先就为此子买过二十两纹银的黑糖红糖,他全部给霍霍光了,那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这才找上您,而您将王府内的糖拿来,已经仁至义尽,可不能做这等冤大头之事。” “竖子,果然是在骗我!更我说甚只用了家中之糖,实践之道才至一半,才至这样的结果!倒是玩的一手好把戏!”朱厚熜又忍不住把脸气的通红,绕着小院来回踱步四五趟,而后越踱越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前面都做了二十两的尝试了,又用了陆家和咱们王府的红糖,不如在给五十两试一试瞧喽?万一成功了呢?” “殿下..” 说着,他就跟下定了决心似的,急吼吼跑了出去“孙丑,去把红糖买了,留三十两给陆斌送过去!我先去陆斌那里,绝计不能让他胡来。” “殿下!!!” 可见太监的地位,在朱厚熜心目中确实是不怎么高的,老孙那委屈绝望外加一丝丝被人掐住不存在的卵蛋般叫声,根本没让他回一下头。 话分两头说,陆斌这边也是异常艰险,在躲避了老爹的围追堵截,老娘的温柔呼唤陷阱之后,他好不容易才从王府窜出来。 因为年岁小,加上老爹是陆松,再加上每次称呼兴王为叔这个行为叫他老人家非常受用,自己进出王府异常简单,看守大门俩货就扫了一眼,然后陆斌就窜出去了。 他现在盯上了宝衣局的交易,他记得年前有一大袋黑糖买在库房里边,这是员工福利,主要是因为赵月姑喜欢,捎带着陆香儿没尝过,朱厚熜那孙子从牙缝里愣挤出了银两买的。 呸!这家伙日后一定是个重色轻友的混蛋。 唉!只可怜了自己,竟然不受人理解,需要打旁人东西的主意,才能接着做实验。 但是......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呢? 陆斌一边招过自家马车,朝着宝衣局而去,一边思索着,口中还喃喃自语起来。 “不对啊,我记得就是黄泥汤淋红糖可得白糖啊,怎么就出不来呢?” “去哪儿?” “宝衣局。” “你看上月姑和香儿那点黑糖了?” “没法子,我得把白糖弄出来,芸娘,你帮我参谋参谋,这黄泥糖淋红糖可得白糖的法子指定是没有错的,可我把家里,把王府的红糖都霍霍遍了,光试验便做了十几次,怎么就得不到白糖呢?” 自从陆斌年足六岁时,他就将属于自己的贴身侍女,伴读书童确定了下来,认准了就是陆重,陆旦,芸娘,香儿他们四个,并且拒绝了自己老爹老娘扔来的其余所有下人。 私下里更是拒绝了他们几个作日常服侍的举动,哪怕他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学习自己更换这个时代的衣物。 事实上,他对于下人这个词儿都觉得刺耳且不习惯,更别提看到人卑躬屈膝的模样了。 陆芸娘微微蹙起眉头,仔细想了想,先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道“你确定,这个黄泥汤淋白糖的法子真能得到一两白银一两霜的雪花白糖?” “肯定能行,有先人成功,且记录于书本之上过。” 对,一百多年以后的先人。 “不可能,匠人多不识字,就算识字,这等赚钱手艺,也不可能写在纸张上,叫旁人学去,只可能是子承父业。” “但确有记载啊,不然我怎么知道的?” “你莫不是傻子?只得了这么一句话,就以为是全部了?那写书的人,十有八九是旁观了雪花糖出来的过程,就直接记录了,实际上,里面的门道,却根本不清楚。” “这么说,你知道哪里出问题了?” “不知道,不过大概有几个方向,比如黄泥汤,普通黄泥汤能淋出白糖的话,那么白糖根本不会如此值钱,就像你原先说过的一句话,一件过于简单的事情,仅仅靠无数个偶然往上面摞,也给摞出必然的结果来了,怎么可能白糖还会贵成这样?” “嗯...我也想到这点了,但是应该不仅仅是这样,也许我淋的方式也不对,而红糖黑糖之选,又需要一些技巧,该死,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啊!” “这也是先生早教过的道理,你没听。”见陆斌陷入沉思之中,陆芸娘就不讲话了。 目前陆芸娘只在陆斌面前稍微话多一些,有时候还会回怼他两句,大部分时候,她是一个恬静,温婉,根本不作声的人。 甚至林潮生曾对陆斌表达过羡慕,认为这是不可多得之女,完全符合于读书人对于侍女的要求,再会两句诗词,带出去都倍有面子的那种。 马蹄子哒哒哒的声音不断响起,路面略有些颠簸,这让陆斌的思考方向,不知道偏向何处。 他突然想起来跟随周老头儿学过的一句话,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红糖和白糖的区分,是什么?他们都是糖,红糖比白糖多了什么? 黄泥汤的作用是什么,它起什么作用才能够让黑红糖变成了黄白色的糖晶? 淋这个字眼,是不是浇灌上去? 有没有可能是滴液的方式去淋这个黄泥汤? 黄泥汤是不是最优选? 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让红糖褪色为白糖? 他娘的,为什么自己都穿越了,还得回忆物理知识? 还有,马车是哪个王八羔子在赶?怎么颠成这个鬼德行? ......陆斌觉得自己再坐个一百年马车,都不可能会习惯它的颠簸。 到了宝衣局之后,陆斌让陆芸娘去借红糖。 咬死了是借,至于什么时候还,这得看朱厚熜他什么时候有钱。 而为什么是陆芸娘去,则是因为,如果把陆香儿惹哭了,大概率会引发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比如遭朱厚熜那天杀的一顿毒打。 嘱咐完这些事情,陆斌直奔莫戈居住之所,这丫现在爽的不行,住在宝衣阁三楼这等僻静之所在。 讲真的,陆斌觉得要是自己有这么一处小房间,还练个鬼的武了,正经摆烂三年五年才是爽的。 当然,家里那暴脾气的爹同不同意,这是现实问题,不纳入考量范围之内。 把浑身往他房间小塌上一摆,跟个大爷一样吩咐起来“哥,我要一些烧好的柴炭,柠檬,木桶,笼屉,漏斗,还有啥来着,嘶......算了先就这么多,待会儿芸娘会儿拿红糖过来,我有些实验做。” “竖子!我就知道你要动月姑的红糖!还是叫芸娘去拿,你要不要脸呐!” “卧艹!朱厚熜,你怎么窜过来的?” “你竟然还出口成脏!你竟然还敢直呼我名!”朱厚熜完全出于泄愤的心情,骑在陆斌身上给了一顿狠的。 “哥,亲哥!哎呀!莫戈兄长,别干看着,救命啊!” 令陆斌没有想到的是,莫戈那冷言冷脸的家伙,居然吐出一句非常叫人寒心的话来“打你,是为你好。” 朱厚熜揍完人之后,神清气爽的站起身来“呐!别说你哥我不帮忙啊,哥可是把底裤里的五十两银子给掏出来了,你再实验两把,争取把那白糖给弄出来,你哥我现在就指望你了。” “要是不成呢?” 朱厚熜直接甩过来一个赤红的眼神,那里面的意思大概就是,你小子可以不成功试试。 陆斌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其中利害关系,清楚明白。 第118章 糖的力量 在朱厚熜掏出来底裤里面的五十两银子之后,算是彻底红了眼睛。 丫现在呈现于陆斌面前的样子,活活就是个赌徒。 陆斌怀疑,自己在五十两消耗殆尽之前如果还不能够把白糖弄出来的话,大概率会被这犊子抱着跳井。 陆斌果断决定,不能自己一个人对抗这家伙,得把能找的人都找来才行。 比如孟智熊,钱六,赵常安,赵常平等一众闲杂人员。 解释了自己是要制取白糖,并说明现在市面上一两糖霜一两银的价格之后,所有人都怦然心动。 即便这个时代,任何跟糖字沾点边的玩意都不便宜,大家还是觉得,这方子,可以试上一把。 万一成了呢? 这就跟被忽悠瘸了现在正到处找陆斌麻烦的陆松。 以及红着眼睛还要加大投资力度的朱厚熜两人当时听到缘由时模样差不多。 当然,陆斌并不打算坑害这些人,这帮子人也没一个大子儿能够被贡献出来。 这群货最大的作用是,防止朱厚熜这混厮无缘无故暴走。 陆斌觉得,虽然自己这个诸葛亮,等闲要不了这帮子臭皮匠的建议,但是如果事有不成之处,朱厚熜那丫的在拔刀子砍人之前,这么多人,好歹也得犹豫犹豫吧? 值得一提的是,陆斌实际上没有叫赵月姑和陆香儿,这两货是抱着糖袋子,被芸娘活拖过来的,目前情况就是,两人看陆斌的眼神,充分表达了她们的情绪——深以为恨。 唔,倒是跟朱厚熜现在的心思差不多。 陆斌三度开花,招呼拿各种材料用具,什么锅子,桶子,漏斗,漏勺之类,能抄上的全部拿走。 有在家烧饭,给大家伙准备饭食的大人,是抄着棍子,猫在几个小子后面跟过来的。 那结果傻货还直乐呢,拍着胸脯子指着那盾牌似得大铁锅说没人发现,待会儿等陆斌用完,他们哥几个就在偷摸端回去,包管叫谁都发觉不了。 因为笑声过于嚣张,声音过于放肆,这几个是被他们家大人揪着脖领子拖走的,地上拖出几道冗长的刹车线,充分表达了他们最后的倔强。 至于那哀怨,悲愤,求助与绝望的眼神,则根本没有人去看。 毕竟,几位家长把重要的器皿留下,只拖走几个憨货,只追究偷窃的罪责,已经是非常给面子了。 而口里絮叨着败家子,管不了之类话语,全当是耳旁风,到时候叫他们把下巴给惊掉就是了。 看着黑糖袋子,红糖袋子,以及袋子上俩挂件,陆斌犹豫间还是动手了。 这次他又一次改变了步骤。 第一步,用闷烧制成的木炭,碾碎,用柠檬汁搅合几遍。 柠檬的来源,当然是朱厚熜他老子的地窖,这玩意目前就四川地区有产出,要不是王妃经常怀孕,爱吃酸的东西,鬼特么才会有这等不便宜的东西。 等待柠檬汁被木炭充分吸收之后,用布袋子裹上,置于笼屉之中硬生生给蒸干。 这个步骤是为了得到传说中的活性炭,也就是表面有微小孔洞,具有强吸附性的炭。 只有活性炭才能够起到良好的过滤作用,而且相对来说,容易制取些。 看着简单,对吧? 但就这么个步骤,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而且笼屉还是月姑这最近一段时间醉心厨艺的丫头小心控火才安全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到了第二日,彻底干燥之后,这个活性炭才算制作完成,而且陆斌还不敢保证它的功能。 没法子 ,这个时代的限制就这样,能造出来就行,管不得那么多。 而且,必须祈祷,这玩意是能够用的活性炭。 否则,陆斌大概率要挨一顿打之后,再度拜托朱厚熜去偷,不,去借地窖里面的柠檬。 且他亦是极有可能会遭遇他自己亲娘的暴打。 暴打到什么程度,取决于这丫拿了多少,以及什么时候把陆斌给供出来。 之后就是熬煮糖浆这个步骤。 二十两纹银可以买到的红糖数量还不少,不同商号,不同成色的糖都有一些,反正足够使用便是。 陆斌把一块红糖直接往锅里一丢,直接就加水开熬。 只不过片刻功夫,就有人叫了起来“都是红糖了你煮什么?直接泡开不就行了?” 陆斌一愣,回首就问了一句“怎么说?” “你个傻子!红糖就是熬甘蔗,熬甜菜熬出来的,你加了水,熬干,不就又是红糖浆?快快灭了火去,不然到了有焦甜之香,那就是焦黑之糖了!你要的是白糖,若是成了焦黑之色,你再怎么搅合,又岂能再变成白糖?” 啊!陆斌恍然大悟,难怪...... 陆斌想起来大概四五锅焦黑的糖糊糊,当时解释的原因好像是糖质量不太好来着。 忽然他浑身打了寒颤,他下意识四处扫了一眼,只见朱厚熜丢过来一道堪称危险的眼神。 呵呵,忘了,这家伙记性也挺好。 红糖变成红糖水之后,就得将活性炭丢进去给它沉淀。 “我不管你把木炭碎屑儿丢进去作什么,但这么干放着,我确定,过一段时间就得坏了去。”月姑离着近,看陆斌没了下文,立刻大声叫嚷起来。 好吧,陆斌又回想起令孙老太监窜稀的那次...... 令他死活想不明白的那白糖边角,它怎么就是发嗖,发酸的原因,找见了。 幸好,老太监不在。 不然,他能抽死自己。 孙老太监,虽然是个太监,但是在兴王面前,地位约等于老爹陆松。 他老人家捶自己,大概率等于叔叔打侄子。 活性炭吸附性强,可以令红糖水中其他杂质被吸附去,然后沉淀。 这也花费了一定时间,第二日晚间的时候,他们在能找到的最阴凉之所在,全巷子里唯一一口深井,拿了一根绳子吊着,大晚上专门有几个人守着,自己不许动也就不说了,还不让旁人取水,着实是叫几家晚上洗衣裳的妇人骂翻了天去。 而解决争端的,是陆芸娘,至于怎么解决的,陆斌不清楚,只知道后来几个妇人抓着芸娘手都不放,一口一个小娘子的叫着。 第三日,他们看到了一杯清澈,上下分层,略微有些发黄的白糖水。 下面一层黑漆漆的炭,如同杯子底一样,一眼望下去,都不能叫人察觉出异常来。 陆斌这回有把握了,也不叫旁人尝试,自己用手指头小心沾了些,直接塞入嘴里。 这让朱厚熜紧张了一下,这个时代,任何病况都不容小觑,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因为食物变质而引起的腹泻。 庆幸的是,朱厚熜在陆斌脸上看到的,是喜悦之色,这证明,这一碗偏黄的白糖水,当真获得了成功。 朱厚熜忍不住稍微沾染了些置于手指头上,略作品尝之后,他的心情当即便愉悦起来,嗯!这与家里糖霜泡水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最后一步,让白糖水,变成白糖! 到了这一步,几乎所有人的精神开始绷紧,这包括脸色恬静的陆芸娘,一副冷冰冰模样的莫戈以及闻讯赶过来,准备抽自家小娃儿一顿的陆松。 他本来想用他那吓死狗熊的大嗓门作为开场白,叫自己家那败家子儿晓得晓得什么叫做当爹的虎威。 但当他见着陆斌聚精会神在锅灶边上守着,看着蒸笼上不断腾起的白雾,以及孟智熊,钱鹿都死死盯着守着。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陆松一下子把嘴捂住,脸上与场间所有人的表情一样,充满期待与不耐的神色。 笼屉之上水蒸汽不断冒出,咕噜噜的声音不断挑拨着心里那根弦。 看顾灶火的那人,即便十分擅长炉灶添火,也因为锅炉上的东西价值不菲,至关重要的缘故,弄得他小心翼翼,不敢使劲添柴,又不敢让灶火小上半分。 因而他每次都像是拈花一样,钳住一把干草,塞入其中。 干草不如木柴经烧,又很快生出灰烬,再加上塞草的动作反复不停,于是那人脸上全是黑灰色,如同从煤井里挖出来的一样。 锅炉边上,也不只是陆斌在计算时间,朱厚熜也在边上瞅着。 又有鼻子比较灵敏的,会经常不顾烫,鞠起一捧蒸汽凑至嘴鼻处,闻一闻,查探味道有没有变化。 终于,到了可以打开笼屉的时候,腾腾热气散发开来。 蒸笼内置的小碗被拿了出来,内中还有一大锅,上悬一铁盖。 这个做法还是赵常安提供的,说他爹以前喜欢这么蒸米酒喝,说能让米酒味道更香一些。 陆斌当即就想到了蒸馏这茬事情,一拍脑门,又在赵常安提供的简陋法子基础上又加置了铁盖,简易内外胆这些。 这当然还是算不上蒸馏制取。 专门用于蒸馏的办法,陆斌自然晓得,后世类似信息多的如海一样,烧个空心竹管,有两封闭容器就能办的事情。 只不过这会儿,着急看成果,看实践路子对不对。 小碗被拿了出来,陆斌伸着脖子望了过去,朱厚熜也翘首以盼,莫戈,芸娘,孟智熊等皆捏住拳头,紧张兮兮。 但见那碗内,却出现了一块仍旧带着颜色的晶体,但颜色不再是红,或者是褐,而是偏更向于黄,偏向于透明的颜色! 陆斌一把扣下一片糖碎来,高举着,塞入嘴里,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咱们成了!” 朱厚熜如释重负,也摸过两片品尝起来“甜的,比红糖,比黑糖都要甜,来,月姑,这比黑糖,红糖都要好吃,你也尝尝。” “嘿!熜哥儿,你就给月姑尝啊,我们呢?” “啧!厚此薄彼,厚此薄彼!” “你们这群竖子!自己不晓得拿,难不成叫吾喂给尔等?” “嗨!真受不了他这文邹邹的劲。” “我的天,这比红糖好吃多了,难怪是一两白银一两霜,红糖我都吃不起,居然能有幸吃上这个!” “可是不够白啊,这边角还有红褐色,要再白一些,才能够称得上糖霜。” “唔,味道是真好,我猜,那个木炭,还有笼屉还能够再改些东西,就是具体怎么改,我不晓得。” “嘿!你们还正说到点子上了,确实就是这两处还有改进的空间,再就是多试,多摸索的东西,就是有一点,我始终搞不明白,明明有本书上讲过的,黄泥汤淋红糖可得白糖,怎么那招死活就用不出来呢?” “你歇菜吧,提起这事我就来气,可怜我院子里灶台,小锅,全给你这厮糟蹋了,你莫要再提劳什子黄泥汤的事情,我能捶死你!” “黄泥汤灌红糖?这又是什么法子,厚熜哥儿,小斌说的是甚?是不是比现在咱们用的法子还要好?” “别提了,这厮一开始用的就是这不知从那本破书上得来的法子,哼,但凡有一丁点用处,也不至于到了现在,陆松叔叔都没把他捉拿归案呢!”说着朱厚熜警惕的盯着四周看起来“你们莫想着用这个法子昂,听我一句劝,若不想被各位爹娘吊在树上抽,就别想着试这个法子。” 一碗糖被分食了个干干净净,因为糖本身价值就不菲的缘故,最后轮上的那家伙,是把碗给舔过一边,末了还添水吞下肚子。 “行了,明个咱们再论一论用什么法子把糖再过滤一遍,令其彻底成为白糖。” “吾儿之言,恐怕不能作数,怕是诸位小朋友得跟我走一趟了。” 一道冷幽幽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众或年轻,或年幼的纷纷四处望去,只见这宝衣局灶台锅架处已然被数十名壮硕汉子团团围住,各个腰间佩刀都不知在何时已经抽离刀鞘半寸许。 “父亲,此为何故?” “糊涂东西!”陆松森然骂了一句,而后根本没有理会自己的儿子,又直接喝道“张锤,王丘,所有人等,全部带回王府,不要走脱一个!” 陆松说完这句话,转过背便离开,这将要离开之际,又侧过脑袋,用更为冷硬,甚至带着冷漠之意的语气道“孟智熊,钱六,失职失责,脱其职,自领二十大板,受罚之后吭一声,便自己滚吧!” 再不复多言,直接离去。 第119章 摊牌 陆斌揉了揉自己略显肥嘟嘟的脸庞,他收起脸上一股子惊惶神色,站定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算勉强定下了自己纷乱的心绪。 他对于当前状况有一定预料。 但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老爹,竟然会真的生出杀心。 不得不说,无论怎么练习武艺,锻炼体魄,无论怎样被父亲培育,接受这个时代的思维,他终究不能习惯,血腥且直观的杀人欲望。 这种赤裸裸,毫不掩饰,说到便能够做到的血腥,把他给吓住了。 自己这老爹,恐怕在手上的人命官司,并不少。 在刚才那一瞬间,陆斌甚至以为自己闻到了尸体腐烂的臭味。 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习惯这样的感受,胆怯与害怕这两种永远也不会被老爹瞧得上的情绪,恐怕会常常出现在自己身上。 “月姑,芸娘,你且去和大家说一声,今日去王府在歇息,无论任何人向你们说话,都不要作声,一句言语都莫要有。” 朱厚熜大声的言语迅速引起陆斌的注意。 他也朝着陆斌笑了笑,将自己一只手搭在了陆斌肩膀上。 陆斌胸膛间感到了一丝丝温暖,朝他点了点头。 “哥......” “别慌,我来。” 朱厚熜的笑容,让陆斌有了安定感,这种安定之感当然不是来自于朱厚熜本人,而是来源于他那世子的身份,来源于周全的计划。 能够让男人安定,不慌乱的,只可能是类似万全准备这样的词语。 当然,这家伙还是比较讲义气就是了,这是不必多言的部分,无需过多赘述。 “我去找寻我爹,哥,记住之前说的,咱们目的是活人性命,利益分配,你需要把握好尺度。” “唉,你总是有理,我记着了,你放心便是。” “我去找我爹。” “无论怎么样,沉住气。”朱厚熜最后告诫了一下,迅速招呼着离开了。 陆斌站定身体,看着自己的小伙伴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拽入车架之中。 当然有各自家中长辈闻风而动,伸头出来瞧一瞧。 赵常安,赵常平兄弟二人竭力维护着现场秩序,这并不是那么好维护的事情,群情激奋之下,需要展现的乃是这兄弟二人工作能力,这非常重要,也非常需要。 在他们这些人当中,唯一展现出这样能力的人,只有赵常平兄长,赵常安一人而已。 值得欣慰的是,这些个被欺压惯了的老百姓们,终于没了那份唯唯诺诺的懦弱之意,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拿起锄头就往人脑壳上砸的趋势,因此赵长安的工作,并没有那么轻松。 陆斌还是有些担忧,他担忧自己的父亲安静平和之下那一抹刻在骨子里的狠辣,他今天已经展露过一次,已经充分让陆斌了解到,他陆松完全可以做到,让一切阻挠到家族获取利益的人去死。 无论年龄老幼。 “靠你了。”最后一个进入车架之中的陆芸娘丢给他三个字,而后马车的车架便缓缓开动,冲着王府而去。 这就像是激活了他一样,令他终于变得一丝不苟起来。 陆斌啊!陆斌,你这瞻前顾后的性子啊,厚熜,芸娘,常平,常安,莫戈他们都已经做到了他们能做的事情,事情怎么可以因为一点点的优柔寡断而在自己这里掉链子呢? 陆斌缓步走了出去,自己的父亲,因为马车坐满的缘故,他正斜跨在马上,手中不知撵着什么,而面容却是冷峻的等待着自己。 “爹......” “斌儿。”陆松叹了口气,一伸手把陆斌揽在了马背之上,随即打马前行。 却没有与马车队伍一起走大道,而是另选了一处僻静,幽深,多绕行数里的道路而行,几乎多绕了一个大圈。 陆斌定了定神色,然后才看清楚自己父亲手中揉捻的是什么。 那正是一块,残存下来,发褐发黄的糖块。 “爹。” 陆松努力让表情严肃起来“斌儿,你糊涂啊!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怎么能,能让一帮子泥腿子......” “爹!” “我晓得你要讲什么,无非就是一些狗屁倒灶的玩意,我看你是玩昏了头,以为玩个两三年,就可以互相以兄弟姐妹相称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痴字怎么写的?” “他们都是我信任的人,这不是痴!是正确的事情。” “哦?信任?为什么信任?” “因为我们相处了三年,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亲如兄弟,如何不可以信任?” “这一点?这一点能够让你随便付出信任这么昂贵的东西?陆斌!要不要你老子我重新教你一下,什么叫做兄弟阋于墙?什么叫做同室操戈?什么叫做骨肉相残?”陆松的言语中充满冰冷与残酷之意。 当年,他的父亲,陆墀也是这样将道理教导给他。 而这个道理,就像是老爷子陆墀只教给他一样,他同样也只会教给自己的大儿子。 规矩就是嫡长子继承所有,一切非嫡长子的,庶出的,阻碍到家族发展的,都必须靠边站。 “我了解他们的愿望,莫戈希望能够找一个王姓员外复仇,赵老八希望可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争取一份家业,常平希望可以继承周老头儿衣钵,常安则希望能够一直在宝衣局做事,赵月姑想要让自家村庄富裕......这些我都知晓,他们的愿望离不开我,这让我可以轻易驾驭住他们。”陆斌立刻给出一个符合自己父亲古旧观念的说辞。 “这......虽然是个很好的理由,但依旧不可以解释,你为什么要将这个技艺,给所有人,清楚明白的看到,这种东西的技艺,应当是家族的,是王府的。” 陆松不如老爷子目光长远的缺点差点再一次暴露于人前,他的贪婪之心稍差一丝便占据上风,但儿子当面,他立刻意识到这个愚蠢的行为,立刻又顿了顿道“这是糖!是糖,而且是最珍贵的,能够让红糖变成白的法门,它怎么可以被许多人知道?这种技艺难道不应该是伴随着咱们家世世代代,福泽蒙荫千百载的办法吗?你是不是糊涂虫!” 陆斌听完之后,立刻就知道,自己父亲的处世之道,因为师承老爷子的缘故,心中信念的最底层逻辑就是以家族,以利益为优先,这也是当前时代,大部分人的普遍价值观。 他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极为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他不打算去以说服的方式去与老头子交流了“爹,我想你没有弄明白一件事情,让红糖,黑糖变白的办法,不是我一个人凭空捏造出来的。” “我知道,你是从一本叫做天工开物的书上看到这个东西的,所谓黄泥汤淋红糖可得白糖,咱家四口锅,两布袋红糖啊,全给你这败家子糟蹋干净了,那个法子根本就不可行。” “父亲,天工开物中,只有这么一句话,是河边的黄泥,还是河底的黄泥,是不间断淋,还是直接浇淋,是用锅,用盆,它都没有告诉我,甚至天工开物这本书,现在也找不到,都极有可能乃是人为编造,可......就是这样子,我们都在一步步实验之中,从泥到碳,从锅灶,到笼屉,最终有了一些成果,难道父亲认为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事情吗?” “这......当然不是,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那何苦有诸般浪费呢?” “并不是,常平告诉我它父亲喝米酒,用蒸熟的方式可以令酒变得更香,月姑告诉我,如果糖水随便放置,可能第二日便坏去变味,小雀儿讲木炭用竹子烧的最好,看顾灶火的大毛今日又向我提过,可以用熏制的方法获得灶火用的上等柴木......” “斌儿,可他们是外人啊。” “父亲,这便是儿子与你的不同之处了,对于您来说,您的财富是钱财,是可以生钱的技艺,是子孙后世的富贵,可对于儿子来说,我的财富,从来不仅只有您拥有这些,他们对于我来说也是财富,是比钱财更重要的宝贵财富,您或许不明白,我拥有他们,再拥有钱财,钱财便可以不断加赠,而您只拥有钱财,却没有人才,最终钱财也会被您某一代不孝子孙败去。” 陆松闻言,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处于这个时代的思想,立刻让他感受到一丝侮辱,子不可以不肖父! 但,成熟男性总是善于用理性对付感性的,他在下一瞬间就对陆斌的言语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你兄长的想法,与你是一致的吗?”陆松斟酌间又问。 陆斌坐于马前,处于父亲看不到角落之中,眼里微微闪烁了一下道“是兄长这般教导于我。” “你不要学,那也许是兴王殿下教导给世子殿下的家学......” “可我已经学了。” “好吧,既然如此,为父且问一句,你们拥有这样的财富,想要做些什么事情呢?难不成和我一样,只想要家宅传承?” “自然并非如此。”陆斌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道“男儿在世,当佩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立什么功?” “救人,活命为第一功,制糖,富民为第二功。” “后续第三功也一并讲了吧?” “还没有考虑好,这几件事情已经耗费了我们全部精力,再无余力。” 陆松闻言立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他首次觉得,世子殿下以及自己儿子的过于聪慧,过于有主见,实在是一件叫长辈头疼脑热之事。 “实话便与你讲了吧,糖这门技艺,你必须如实交出来,几个孩子,我最大限度只能做到不杀,至于能不能为你二人所用,便看你兄长如何在兴王面前争取了。” “父亲,你不可从中作梗。” “我必然从中作梗!我不仅会照实禀报兴王殿下,还要提出斩杀所有知晓此情此景之人的要求,你不要这般看你老子,就是有万般罪孽,天打雷劈,你老子我也照接不误,这门生意太大,一小撮人根本把握不住!你应当明白的,它既然被众多人知晓,那么众多人就得做好死的觉悟!这个世道从来就不怕死人!” “父亲,你这样说,那岂不是我也在这个范围之内?” “你是不是想说,在兴王的视角当中,你陆斌也属于可以被斩杀的对象之一,与旁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儿子正是这个意思。” 陆松再度展露出血腥,敢于瞬间拔刀,杀人如同喝水一样正常的笑容“如果死的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不一样的事情了。” 陆斌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但迅速的又挺起胸膛,硬生生憋住一口气顶了回去“父亲!你焉知我便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您莫要忘记了,世子殿下还在呢!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个角色!您不得不帮我们!” “世子不会参与制糖技艺这等事情,你老子我晓得规矩!” “但他是我们当中,最重要的一环,他是决策者!” “您得明白,就像是芸娘,香儿,常平,常安,阿担,阿重是我最重要的财富一样,我包括他们都是他最重要的财富。” “什么意思?”陆松在这一瞬间突然警觉起来。 “爹,您一开始就该想到,我与您的对谈,其实也在他考量范围之内,这会儿,他大概快到兴王叔叔面前了吧?我便可以与您说清楚了,您如果想要陆家为优先,有一个合适的未来,就必须现在赶赴至兴王叔叔面前,想办法把芸娘,莫戈他们放出来,用陆家的未来,换这些人的自由,这就是我兄长与您的交易!” 陆松闭了闭眼睛,这让陆斌紧张了一瞬间,他虽然认为这概率连千分之一都没有,但还是担忧老爹一时火气顶在了脑门上,不考量后果的冲动一把。 “妈的!被你两混小子算计了!”啪!啪!两声响动,一下在马屁股上,一下子抽在了陆斌脑壳上“好算计!下旬练体魄翻倍。” “翻倍!爹!等等!为何是下旬?” “你以为老子回去不抽你吗?” 第120章 谈判 朱厚熜回忆了一下自己与陆斌之间的一点儿交流场景。 主要是思考,陆斌教自己该争取什么,什么又是无关紧要的。 糖,这个东西,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曾经他发出这样的疑问,因为他自己家中糖便属于常备物品,从不曾缺少过,因此也不曾知道,糖对于这个时代的价值。 他原先甚至连红糖的价格都不是很清楚。 现在,则状况不同了。 一两糖霜一两银这样顺口的话他还是听陆斌讲的。 这让他对白糖这种东西的价值有了一个认知。 而陆斌又讲过,白糖这门生意,可以让现在自己的所有诉求都得到满足,这囊括自己将来一段时间内接济,收入手下的流民。 记得自己在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看着自己弟弟祸害各种红糖的时候,最终问了一句,白糖,究竟可以养多少人的时候。 陆斌说了一句,直到现在,仍旧让自己感到有些荒谬话语——按照王府的体量,至少可以再养活三千人!三千个拖家带口,有老有小的男人! 为何荒谬?那是三千户人!三千户可以抽调出乡勇兵丁的人,即便是在中原之地,一些下等甚至中等的县城,恐怕也没有这么多人! 他竟然说,自己区区一座,以父王为始,尚未传承的兴王府,竟然在得到白糖的助臂之后,立刻就能够拥有养活三千户人的实力! 这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但,可恼的是,自己这是第二,不!第三次相信这种鬼话,并且付诸行动。 朱厚熜甚至怀疑,在可预期的未来中,自己还得信这种鬼话无数次。 呼!只需要自己有策略的向父王沟通就行了。 这混球,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他是半个字也不讲,全得靠自己! 等等!那孙子是不是忽悠自己来着,他会不会自己也不知道讲什么好,只想着达成什么目的,然后就把什么事情都丢给了自己这兄长? 嘶!这混厮,还得有一顿揍才行! “殿下,老奴已经将事情与王爷分说清楚了,王爷说让你现在进去。”孙老太监有些搔眉搭眼的说道。 这个事情在陆松派人传达回来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其重要性,一丁点儿犹豫也没有,直接便朝着王爷的院子里而去,迅速将陆斌与朱厚熜在小院内熬煮糖浆的事情分说清楚。 但,这无疑也说明了另外一件事情,那便是他这孙老太监,从本质上来说,一直是兴王放在世子身边的眼睛。 无论在哪个时代,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叫人喜欢 “知道了。”朱厚熜点了点头,顿住脚步,用冷冰冰的,似乎能掉出冰渣子的语气补充道“孙公公,你以后不要跟随在我的身边了,我年岁渐长,不需要一名太监服侍,你可明白?” “老奴,老奴我......唉,殿下,老奴也是迫不得已,老奴待会儿问过王爷便是。”孙老太监苦着一张脸,但最终还是这样答道。 朱厚熜稍微顿了顿,因为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对于一名太监来说。 太监在这个时代,他们的身份,有且只有一个本质上的定义——奴仆。 主人,与未来主人,是他们永恒且唯一的追求。 而自己是少主人,孙老太监的回答,对于一名太监来说,太简单,也太干脆了,不该一点儿解释也没有的。 但,算了,这种事情没必要在意。 朱厚熜复又大踏步迈入眼前的凤翔宫中,这是自己出世的地方,也是为数不多,这个王府规制之中可以用宫殿称呼的所在,名义上自己永远居住在这所宫殿之内 。 自己的父亲就在大殿之中上座上坐定,他手里还是捧着一壶酒壶,手中捏着一些冬春之季罕见的果蔬,但脸色是苍白的。 “父亲!医者不是告诉过你,不可再喝了!”朱厚熜惊怒交加之下,立刻上前一步,将酒壶夺下。 朱佑杬愣了一下,忽而哈哈大笑了几下,把朱厚熜揽在怀中“吾儿爱我,吾儿爱我!” “父亲,你手里力道怎么这么弱?” “弱吗?”朱佑杬加大了几分力道。 “嘶,父亲,我肩膀被你捏的疼了,不要用那般多力气。” “你父王我浑身还有的是力气,你不要担忧我身体上的问题。” “饮酒不可过甚,当以燕窝,甘草这样的温和补品,辅以粥水,护养脏腑,再用人参,鹿茸这样猛烈的补品,补充身体,忌酒持身,医者之言,怎么可以不听呢?” “好,晓得了,我自然是要活的长久才行,儿啊,我听闻,你和斌儿那个小家伙,作了一件大事,可是真的?” “不知道父王说的,是不是吾弟与一众在我手下做事的人,将红糖变为白糖这件事情。” “孙伴伴是这样传达陆松的言语的,说你们让红糖变成了白糖。” “有这件事,但还没有完全成功,糖块上仍然有黄褐之色,但从味道上来说,与白糖已经趋近相同了。” “儿啊,吾听闻,这件事情一开始是陆斌在一本书上发现的法子,然后在陆家,在王府,最后在宝衣局不断尝试,才最终成功的,对否?” “是这样没错,他得了一句不知真假的话,一开始用黄泥水浇红糖浆,又用过黄泥水浸泡红糖一同煮之,又换过普通黄泥用陶土作土水,用了许多法子,要不是去了宝衣局,有许多人出了主意,一一换过,小斌那家伙,能卡死在黄泥水这道坎上!”朱厚熜丝毫不掩饰口吻中鄙夷的语气,他是真鄙视自家那不成器的玩意。 “陆斌想到法子,去尝试,哪怕错的再多,为父也没有任何异议,他的父亲陆松曾与我讲过这个事情,他说过,虽然要揍糟蹋了家中红糖的小斌,但购买更多红糖给自己的孩子尝试这件事情也没有必要停止,直到确定这是无法成功的事情,或者成功得到白糖,因此即便你将王府中所有的红糖拿去用,并且因为不成功的尝试浪费了,父王我也不会责怪,只会令家中下人去购买更多。” “为何?” “因为陆松乃是你父王我自幼相识的人,他的儿子陆斌值得信任,因为咱们家中富裕,咱们家中拥有资材,粮食,土地,让我们没有什么需要劳心劳力的地方,不用为了生活所计而担忧,制取糖霜这件事情,又是为了让家族更繁盛,让子孙更无忧而作的,即便消耗了一些东西,即便用数千两甚至上万两的金银去尝试,也不会伤害家族的力量,而一旦成功,家族则千百倍的获利,数十倍的壮大,这种行为,为父当然要支持。” “您岂能知道,我的朋友们,就不值得信任呢?” 朱佑杬盯着着自己的儿子,冷冰冰的说道 “就凭你现在这句话,我就不可以信任你的下属们!” 朱厚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且说的还是非常犯父王忌讳的话语,在他固有观念里,君臣大于父子,上下尊卑大于兄弟结义。 “是儿子说错了话。” “你是说错了,还是想偏了?” “是说错了。” “儿子,你必须明白,即便是你的叔叔陆松,为父也是常年累月相处之后,逐渐给予的信任,他护卫王府的职责与权利,负责王府仪仗的职责与权利,都是建立在王府这个框架上,建立在我这个王爷的身份上,没有王府,就没有陆松的家族,这样,我才可以放心将职位交托给他,将我们的安全交托给他,你应当学习这件事情,最好在未来人生的道路上奉行这个道理。” “即便是小斌也不能让我有所违背?” “不要说是陆斌,即便他是你亲弟弟,名字叫朱斌,也不成!” 朱厚熜沉默没有应声,约莫就这样沉默了大概半炷香的功夫,他从自己父亲的怀里跳出来,站在自己父亲一巴掌可以扇到的距离内,轻轻朝着他摇了摇头“父亲请恕儿子不能遵循您的道路,违背您的道理。” “告诉孤王,孤教导你这般长的时间,你是不是还抱着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感,还是想着那根本没有用处的慈悲?” “或许有一些吧,至少我做不到像父王说的那样去看待小斌他们几个。”朱厚熜在点了点头之后,迅速又接着道“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身在牢笼之中去做将牢笼变得更富丽堂皇,更坚不可摧的事情。” “何意?” “您的考量,您的想法,都是通过数代,数十代人的传承,用规矩钳制想法,用权力分配锁住上下尊卑,这如同几家王府传承的那样,坐享其成的让兴王府壮大,您方才所说的尝试与创新举措都是内部循环之举,池塘之水不动则如死水一般,即便偶有一条鱼跃入其中,激起波澜,也会迅速淹死,如果您的儿子没有追求,自然可以做一个坐享其成的人,可我是不一样的,我不欲沉溺其中。” “你不想当世子了?” “不,我是嫡长子,我是理所应当的王世子,这个身份对我的助臂很大,我所要达成的事业正要以此为基础,所以我并不打算放弃,回归正题吧,父王,您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将并不完善的糖霜技艺交给王府,并且归劝我放弃我的下属们,这样您就可以得到一份可以永世传承的赚钱营生,以及一个您理想中的继承人,对否?” 朱佑杬目光再度幽冷了下来“孤,正是这个意思,世子,你打算听孤王的命令吗?” “不!父亲,我并不打算听你的命令,还请您宽恕我这个做儿子并不肖父的罪责。” “世子!你有何本事,能够违背父王的命令?” “凭您从我进来到现在,都极力淡化的,想要得到制糖霜技艺这个目的,您越是极力避免这个话题,我便越能够确定,您对于这个技艺志在必得的决心。” 朱佑杬这时候才清晰无比的看到,自己儿子面皮下沉着冷静的目光,这是他平生唯一一次觉得,有一个过于聪明,过于有主见的儿子,实在叫自己头疼脑热“你既看出来,又当如何呢?” “首先,父亲,我不可能会乖乖交出这个技艺,外面那些我的下属们,即便他们当中有人知道一些东西,没有您儿子我的亲口命令,也不可能吐出哪怕一个字出来,您想要通过这份技艺来赚取利益,就必须合作,只能合作!” 朱佑杬看着自己的儿子,就像是认识到自己这个世子最新奇的一面,虽然这一面令他的脸庞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世子想要如何合作呢?” “糖霜买卖所得之利,可五分其利,我宝衣局出技艺,出擅长技艺的人员,得二分利,你王府出人脉,联系上下,通河运,得三分利,如何?” “世子倒是好贪婪的心!你如何知道,你的下属不会再严刑拷打之下说出那个珍贵的技艺呢?” “很简单,因为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知了他们所有人,他们的父母在我手底下,宝衣局里面做事,他们每个人都还欠着我令他们家人团聚的费用以及情分没有偿还,我还告诉他们,通过糖霜这项买卖,他们的父母可以重新拥有田地,他们的兄弟可以有足够家业娶媳妇,他们自己能够拥有更加美好的生活,父亲,您不要想着别的了,他们不可能吐露半个字的。” 朱佑杬静静听完这段话,听完之后他的脸色竟然略微舒缓了一些,但他还是皱着眉头,道“区区宝衣局,得五分其二,世子,你实在是过于贪婪了些,五分其一,如何?” “不可,我宝衣局上下人等,哪一个也需要张口吃饭,决计不妥。” “嘶!你这浑小子,咳!咳!咳!岂不知这一切日后都是你的?” “那也不成,现在不还是您的吗?” “那这样,你们得十分其三,别想着再多了!需知道,现在能够接下糖霜生意的,就咱这王府!” “行吧,那便这样吧,父亲,我事先与您讲好,这看账目的人,我这边也是要出一个的!” “滚!” 第121章 王爷与护卫(上) 兴王朱佑杬竭力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儿子告辞离去。 等到自己最爱的这个儿子背影彻底离开宫殿,这时候,他才展露出担忧,欣慰的神色。 他儿子的言语虽然非常不中听,且与自己这个做父亲有争执,但自己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 “王爷,陆松求见。”孙老太监如同幽魂一样,从朱佑杬的身后钻了出来。 “叫那混厮进来吧。”朱佑杬的态度非常随意。 “王爷,老奴,老奴我......”孙老太监期期艾艾不肯直接去传讯。 朱佑杬眉头下意识一皱,在他固有的观念之中,太监不应该对自王爷的命令有任何迟滞,他应当无条件,也无原则的立刻去办才是。 但,孙老太监不同,于是他问道“怎么了?” “王爷,世子殿下他,不愿意要老奴了,能否把小的调回您身边来?”孙老太监用有些怯懦,又带着期盼的语气请求道。 听着这一连转变两个形容自己的词汇,朱佑杬眉头舒缓“孙德海,你照顾本王有多少年了?” “自您出世之日起算,小的跟了您已经有四十二年了。”孙老太监一点儿犹豫也没有,直接便报了出来。 “咳!咳!咳!这么久了啊......照顾世子多久了呢?” “照顾世子,老奴已经照顾了十年。” “你今年多少岁了?” “唔......小的是七岁入宫,额,十一,十二......啊对,十五岁开始照顾王爷,今年已经五十七了,时间,真快啊,小的也已经这个年纪了。” “本王希望你能接着照顾世子,他才十岁......” “唉,殿下,王爷,小的,就算了。”孙老太监一边佝偻着身子,陪着笑容,一边大着胆子打断了自家王爷的话语。 朱佑杬看着这个年纪不小却始终在自己面前自称“小的”的老太监。 在这个时代,他这样的年纪,确实已经不算年轻了,寿终之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临... “那就,随你了。” “唉!唉!小的去传话了,小的去传话了。”孙老太监的语气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十分开心的飞奔出去,仿佛生怕自己的王爷反悔似的。 听着飞奔出去的脚步声,看着那飞奔出去的模糊人影,朱佑杬有些疲倦,伸手下意识去摸酒壶,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摸到,不知何时被自家小子,或者那老家伙顺走了,就特么这两混蛋会做这种关心人的缺德事......也许还得加上外面等着的那混球。 自己与陆大混球认识多长时间了?这也是一件记不起来的事情,唯一一个能记起来的是,第一次见到那大混球的时候,他亲爹往死里撵这孙子,这小子被逼着没法子,窜高走墙的事都干出来了。 而自己那会儿正是正义感爆棚的年纪,用了个计,叫孙德海给丫一棍子打昏在水沟里去,用麻袋绑着,直送王府。 然后因为这丫油滑的跟鬼一样,大家就这么认识了,因为丫衣服湿透,借用孙德海衣服穿的缘故,自己一直叫他小松子。 哼,这个事,他这辈子在自己这里是过不去了。 “见过王爷,属下陆松拜见王爷。” 呵,说混球到,混球就到了。 朱佑杬缓缓站起身子,脑袋偏向旁边一人影吩咐道“孙德海,叫其他人都退下,然后拿两壶御赐美酒过来,额,有空,你再去置办两小菜来,本王要和小松子喝一杯!” 人影一弯腰“得令,王爷,小的这便去,这便去。” “老孙,你特么莫不是疯了!你还给他喝酒!” “去你的,王爷想喝便喝,要你陪着事给你面子,你莫要拦阻,小心爷们敲昏你,直接给你拖走!” “嘶!你特么,那时候武艺不精的事,你这会儿拿出来戳我脊梁骨是吧!” 朱佑杬哈哈大笑起来,朝着另外一道人影摸索过去,一把揽在他的脖颈之上,用足力气往下一压“嘿!少废话,那时候你偷酒喝,我便知道你这混厮不是什么正经的好鸟,现在居然还推脱起来,真是不像话。” “你......你手上劲怎么这么小......” “你管那许多做甚!喝不喝!” “娘的,老子这辈子就毁在你手上了!妈的,喝了,老子今天就喝死你这个破王爷!” “你个死丘八!” “你个酸儒丁!” “走,喝酒!”两人异口同声。 待到小菜上来,整个凤翔殿内已经空无一人,现在这里是真正寂静且肆无忌惮的空间,一切关于规矩的都被排除在外,老孙甚至都不知道从哪儿挖来两坛子泥封的酒来。 陆松根本一丝一毫的犹豫与羞耻都没有,当先伸手,把坛子拽过一个来,拍开泥封,揭开蒙酒塞,这么深深一闻“彼其娘之!老孙,你坏啊!把哪家私藏的女儿红拿来了?” “嘿!朱臣那小子养了个女儿,现在约莫八岁了吧,爷们我一猜就知道,他把给他女儿准备的女儿红埋在了池塘子边上,这小子一贯觉得王府啥玩意都是好风水,好福气的,啥玩意都想往回搂,爷们能放任他把王府地润之气借着酒坛子搂走吗?那当然不能!” “嘶!歹毒,你一坛都没给朱臣留?” “哼!我就是一坛酒都不留,又待怎的?本来他也就是偷偷摸摸的行径。”孙老太监怒哼一声,然后又十分气愤地道“那家伙是个十足贪心的,足足给他女儿埋了六坛子!先讲好了,你们敞开了喝,只给他留两坛子,其余的,爷们得给他塞四坛子醋回去!” “我觉得孙德海讲的一点儿错也没有,小松子,到时候他女儿出嫁,你把酒起出来,然后帮本王问问,他能喝的出酒味不?哈!哈!哈!咳咳!咳咳!” “你祖宗的!要问你这酸儒丁自己去问,叫老子问,老子就特么不问!彼其娘之!”陆松突然眼睛发红,举起坛子,一口闷下去。 “他娘的死丘八,酒有你这么喝的吗?你瞧老子这文雅样,再瞧瞧你,真是狗肉上不得桌面的玩意。”说着朱佑杬也形象不佳的用木勺舀了一瓢出来,一口闷下去,如饮琼浆玉液。 “不这么喝,怎么能过瘾?”陆松豪饮一口似乎令他缓过劲来,夹了一口小菜入嘴,又漫骂起来“我靠,孙德海,你厨艺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哇,你是不是把盐罐当鸡蛋给打进去了!” 孙老太监闻言,立刻火冒三丈“去你的!你这破嘴,爷们看出来了,你这辈子就欠在你这张破嘴上!” 朱佑杬也夹了一口菜,嚼了几下立刻吞下肚子,问道“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按照你的性子,这个糖的方子不给撬出来,你不会罢休才对啊。” “呵,我叫他们别撬了,我儿子现在只听你儿子的话,居然用陆家,用一家老小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性命来威胁老子,太特么不像话了。” “怎么说?” “如果陆家想要有未来可言,就必须停止鞭打拷问的行径,必须在你面前想方设法取得你同意合作这件事情,呵呵!你儿子绝对说了这样的话,否则我那老实儿子不可能这么对他老子!” “彼其娘之,你儿子老实?你这话说出去,你扪心自问,丧良心吗?咱们下一代人里面,最鬼精的就咱俩的儿子了吧?其他人后辈以后不都得给咱俩儿子做白工?” “精明有个卵子用?还不是被你儿子吃的死死的!彼其娘之,你见过哪家儿子听别家人的话胜过听他爹的?我老陆家算完了,全卖给你这厮了,老子一家都特么欠你的。” “宽心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嘛,我儿子以后要管理这么多人,也是很辛苦的嘛!”朱佑杬嘴角抑制不住笑容,差点没笑出声来。 “娘的,要不是现在动不得你,老子今天非得跟你干一架不可!” “嘿!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就开上染坊了,你晓不晓得,老子身份可是王爷!” “去你的王爷,不行,老孙你别拉着我,我今个非得给他揍个乌青眼出来!” “首先,陆松,爷们跟你得说明白,虽然我是个帮理不帮亲的人没错,但问题在于,王爷就是我的理,所以,我会敲你闷棍!” “算了,老家伙下手阴,老子不吃这个亏!你儿子和你谈了什么合作?” 吨!吨!吨!“美酒!我儿子啊,他想出来个法子,就是以宝衣局的层面与王府合作,一起做这白糖的买卖,不过他们不参与买卖是怎么做的,只出能够制出糖霜的人,这个制出糖霜的人,就非常考究了,我料想不错的话,他那破山头上快养不下去的那帮子人,估计会趁这个机会一股脑拉下来,来做这个工,那小子想法是真不错!技术他占,风险我担!比他老子我还无耻。” “钱他得,人你养活,怎么感觉你这么像冤大头?” “咦!你这话讲的,做爹的不当冤大头,谁来当这个冤大头?而且你还莫小看了这小子,你估猜一下,这小犊子开口要了多少利润?” “嗯......这小子是你的种,按照一脉相承的贪婪,十成他最起码得要了一成走。” “嘿!我就讲你小看他了吧,这小子张口要了五分其二,当他老子不认数,这特么要的就是四成!他居然还抱歉自己不肖父,我特么横看竖看,怎么看都没看出来,他哪一点是跟他爹我当年的模样有出入,还他娘的不肖父。” “不不不,理智一点来说,他确实不像你,毕竟,当年你不如这小子无耻。” “也对。” 咕咚!咕咚!咕咚!嗝!“这些人你准备放给你那儿子吗?你要是需要拿糖霜法子,我还有些手段能用,总归能够撬出来,老爷子教我的手段,我还没使用呢!” “你不怕他报复你老陆家?他可是光明正大用你陆家来换这些人安全,那小子不必说,肯定跟我一样,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唔,我考虑过了,我可能会被他惦记上,我小老婆生的娃儿可能也会被惦记上,不过我那大儿子和我老婆就不同了,我家斌儿被你家娃儿护的跟亲弟弟一样,我看,你儿子宁肯把自己膀子剁下来一条,也不肯换掉我儿子。” “你倒是瞧的明白,不过算了,糖霜虽然价值破过天去,但也不是我可以多掺和的东西了,他那些班底,就还给他吧,不过,痕迹还是得留,挑几个壮实的,身上留下鞭痕,再拿他们父母家里人吓唬一下,叫我家那大小子长个记性,就算是玩阳谋,也不能什么都光明正大的来,得妥当,得仔细才行。” “我靠,那我这典仗正的位置岂不是废了?这么干,你儿子当王爷的时候,老子还能有这个地位?怕不是一声陆叔都没得叫,直接得丢水沟里去吧?” “唔,好像是这么回事,你注意点,我跟孙德海套你麻袋也就算了,要是给我儿子打了闷棍......到时候我没看见,岂不是天大可惜?” 陆松脸气的通红,几乎发紫“彼其娘之,老子当年窜高走墙,一时不慎叫你们两混球偷袭了一把,竟然就这么被嘲笑到今天,真是英雄气短,名节受辱啊!” “哈哈哈!咳咳!老子当年就想问来着,老爷子把你领回去之后抽你没有?用的什么理由?武艺不精?还是喝酒贪杯?” “嘿,小的估计啊,得是偷家里酒坛子这个理由,他跟他爹一个样,他爹当年痴酒,藏了一库房搜来的好窖藏,全给小松子偷去喝了,他爹不查不知道,一查,刚好发现库房那狗洞露着半截屁股,哎呦,要不是他爹紧着撵,爷们都还认不得你这奸诈的混厮呢!人家拿钱离家出走,就小松子拿酒离家出走!” “哈哈哈!咳咳!哈哈哈!” 第122章 狠毒 第二日,陆松如约将赵月姑,陆芸娘,赵常平,莫戈这些孩子给放了出来,送归宝衣局之中。 朱厚熜见着这一幕之后,立刻就知道,这是父王在履行约定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便去找陆斌,同乘一车,返回宝衣局。 不过,陆斌是趴着去的,他爹这回特意关照了他的尊臀,用的鞋底板。 “哥,我跟你讲,你以后当了王爷,当家做主了,一定要把我爹给降成小卒子,把我升成典仗正,我那老子也太过分了,我不就是着急讲两句浑话嘛,居然拿鞋底板抽我,哼!等以后我成了他上司,我看他那啥揍我!” 朱厚熜虚着眼看他,一句搭腔的话都不敢讲,生怕沾上这无脸无皮的。 他昨天也听说了,这小子说的可不是两句昏头话那么简单,据说,嗯,只是据说,具体什么情况他朱厚熜既不知道,也概不承认。 据说,这小子昨天跟他老子讲,假如,他爹选择和自己爹站在一块,他就撺掇未来的兴王,也就是他朱厚熜,让老陆家,包括他陆斌在内,全部打落尘埃,叫陆家没有未来可言。 讲真的,陆斌遭这顿抽,他个人认为,是值得的。 因为没骨断筋折,已经足够证明,他爹陆松对他的慈爱...... “厚熜!斌哥儿!里面来了些人,说是找你俩!”马车还没有停住,赵常平急吼吼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常平,莫慌,那应当是我父王派来的人。” “哎呀!可不止,有白胡子捧着书本的老学究,说是安陆内几户书香门第,显赫世家的人。” 朱厚熜下意识就是眉头一皱,他现在极端厌恶这种人。 这不是说,他对读书人有什么讨厌的地方,值得敬佩之人,他承认,有!他自己的亲老师,周清先生就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 但,对于安陆州的读书人,他通过宝衣局生意往来,已经将这帮人看了个透明白。 他给所有在安陆扎根十年以上,家族兴旺的读书世家都只有一个定义——蛀虫! 可悲,可耻,绝不可怜的蛀虫! 他们名义下的土地,可供不出来能几十件几十件往家买的宝衣! “兄长,我估猜,这应该也是你爹叫过来的人。” “哼!父王这是什么意思,糖的买卖王府吃不下来吗?竟然叫这等蛀虫来!他们能有何作用?” “兄长,你莫要急躁,这些人该死是不假,但兴王这般做却也是对的!糖的买卖,王府就算是能全盘自己解决,也不能这么做!无论是他们,还是朝堂,都不会希望一个孤僻,自我还富裕的王府存在于这个世上!” “当我不晓得吗?我只是不愿与这等人共事,难道不能与官府一块做这买卖?或者选类似阳明先生,李东阳,谢迁这样有才能有道德又有家世的人一起,非得与他们一块做什么?” “现在的官府,做不成任何事情!而你举例的那些人,包括王先生在内,没有一个脱离出世家这个范围!”陆斌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朱厚熜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常平他娘,莫戈他娘,月姑她叔叔伯伯,芸娘她父母,还有咱们宝衣局上上下下,除开咱们家的护卫,哪个不是因为他们这种人陷入到困苦之中,陆斌,这种人岂能与之合作?” “兄长!你其实心里明白的很,这是不得不合作的事情!憎恶与合作是两码事,你不要将情感投入到该办,该为之事里去!没有他们参与,我们反而才会陷入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竖子!”怒喝之余,这一口火气反而被压住了“你总是有道理,但这件事,我没法跟常平,莫戈交代,你去解释!” 陆斌一下子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我一个人,恐怕难成,你与我一同向他们说明,兄长莫要瞪着我,我,我也没法子说服月姑姐理解这件事情。” “你就晓得坑害于我!算了,先将正事办了要紧。” 朱厚熜打开车帘,当先一步跳下马车,陆斌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宝衣局里面走。 也不需要赵常平多做提醒,两人直接朝着宝衣局内部而去。 这帮子文人,向来心高气傲,他们一旦出现在这片地界,旁的地方他们是不去的。 他们异常嫌弃平凡之人,脏污之地。 十个认识的人当中得有六七人朝他们建议过,将这整片巷子全部规整清理一番,将一切不符合宝衣局气象的玩意全部给扫出去。 而但凡衣衫旧一些破一些的,家里没什么背景的,以及家里没有读书人的,都属于这个范畴。 入宝衣局之中后,有人在一楼等待着,十几名老者,数十名年轻的读书人。 都是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都是常客,有一半以上的人曾经有资格进入二楼之上,宝衣阁内小座。有八九人得过一旬榜单的第一名。 说这些人都是饱读诗书,文采斐然也不为过。 可是,在朱厚熜决定救济流民,真发善心,实行善举的时候,至今日,他们足足两年都未曾再踏足此处,生怕沾上惹上! 所以说这些人妄读诗书,腹黑心毒也不为过! 陆斌的心情突然变得奇差无比,因为关于蛀虫这个观点,他与朱厚熜是趋同一致的。 唯一有些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比之朱厚熜要更极端一些,他认为这帮子人,应该阖家去死。 即便到目前为止,他连杀一只鸡的勇气,都没有。 “区区孺子,焉能担得大事?叫能管事的来!”有中年的,性情急躁的人开口高声叫喊起来。 陆斌本就不好的心情,瞬间冰冷入寒潭,无情绪波动的目光微微瞥在那人脸上,道“这是你的第一次机会。” “我乃是城南公孙家家主,公孙勤!乃举人是也!” “这是你的第二次机会。” “这就是你宝衣局乃至王府的待客之道吗?须知这等事,王府可不得掺和,本举人亦有向州府谏言之权,哼!小子,依老夫看来,你还是收敛着一点的好。” “孟智熊!钱六!” “在!” “将他赶出去,我宝衣局,我王府,不与公孙之姓合作!” “竖子安敢如此?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这,是我宝衣局所制白糖!”陆斌根本理都不带理会那人,直接举起一碗由事先准备好的糖块,说着他还自己凑近了瞧一瞧,故意让声音叫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哦?比昨日更白洁了一些,诸位可能了解,也可能不了解它的价值,我便与诸位透露一点,只一点,此糖,原料乃是红糖,平均两整袋红糖,可出大半袋白糖!” 顿时,一众老的,中年的,年轻的都把目光聚拢过来,这也包括那公孙勤! 里面有惊骇的,有精光大作的,有贪婪的,有欣喜的,各种目光汇聚,所谓文人淡薄名利,全他妈扯淡! 娘的!一两!注意是一两白糖一两银! 虽然见到的这白糖,还有黄褐色挂在上面,不算纯白之糖,但目前市面上白糖其实都是类似这个,真正纯白到赛雪欺霜的,那玩意指定皇室贵族特用。 也就是说,这个白糖,就算是买不得一两银子,但比照它的原料价值,也特么是暴利! 比土地更持久,比土地更加富贵几代人的利润,这种利润,这种家族兴旺的机会,几辈子都不会再有一次! “敢问......” “嘘!嘘!嘘!老人家,这等机密要紧的事情,怎么可以有外人在场呢?孟智熊,将无关人等清出去吧?” 公孙勤惊怒交加,惶急之下又心里明白,此时根本没有能拿捏人家的把柄“等等,等等,陆小公子,本举人,老夫,不!我只不过与你开个玩笑......” “住口!”陆斌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怒声喝道“士人淡薄名利,好清贵而高雅!你,你,你,你这样的举人老爷,怎么可以这般下贱?我找的是合伙人,是能作买卖的生意伙伴,你这样的举子,眼中怎么可以有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往眼里装金装银?你太叫人失望了,不要低三下四的,举业为先,治世为要,明不明白?不要与我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快!快!快!快把他叉出去。” “等!等!我公孙勤乃举人出身,怎可,怎可......”声音逐渐远了。 年纪堪称稚嫩的陆斌似模像样的转过背,仿若悲天悯人般叹道“唉!希望他能够自醒吧。” 有年纪轻的人吞了一口唾沫,上前一步言道“陆公子,咱们不妨先......” 陆斌忽然一拍脑门,用怪模怪样的腔调,宛如唱戏般喊道“哎呀呀呀!嘶!这真是我的过错,我怎么把原料价值这般重要的消息叫他得知了?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这不会波及我王府信誉吧?”说着眼睛一瞟,瞟向所有在场的世家掌权者们“就是不知有没有人,能够为了我王府,为了我宝衣局排忧解难乎?” “小后生,你该不会是想......” “定然是有的,天下这般大,我王府何必非吊死在安陆州这一株树上呢?唔,能与我王府齐平的势力多的是,兄长,不行咱们找其他地方的人吧,我相信,浙江余杭谢氏,王氏,南湖王氏,襄阳林氏,荆州林氏,都是可以帮助我等解决困难的人家,就是,唉!就是路途太过遥远了一些,一时找起来不容易。” “不对吧,我记得林潮生不就是荆州林氏的人?找他或许可行。”朱厚熜一边恼恨于自家弟弟总将耍帅的机会拿去,一边又不失时机的补充道。 “是极,是极,兄长果然记忆极佳,吾不如也,吾不如也,钱六!” “慢着,陆小公子,世子殿下,这件事不必麻烦旁人,吾等便能够办!必然不叫两位公子失望便是,我安陆州人的事,何必取远水解渴呢?” 陆斌嗔道“咦~这不是害怕耽误诸位世家举子读书嘛!那这件事情便这样讲定了,诸位安陆州世家家主族老们,还请每家出一名话事人到我者宝衣阁上一会,我二人在楼上恭候。” 说着他便上走两步,仅两步,复又回首,挠了挠头,似乎记忆力不好般回首问道“诸位老大人,刚才是不是有,嘶~有一个,唔,姓,姓,姓公孙的人来咱们这儿?兄长?” “嘶~有吗?斌弟,你是不是记错了?” “诸位老大人,咱们安陆州,有没有姓公孙的?”问完之后,仿若记性好了一点儿般,一边挠头一边自言自语着上楼梯“是了,是了,兄长,当是我记得岔了,安陆州应当没有公孙这个姓才是......” 声音越来越远,脚步声也逐渐听之不见。 明明宝衣局内门窗皆关,却仿若有一阵寒凉之意吹过,场中人无论老幼,皆感脊背生寒。 突然有人反应过来“走,走,走,莫要让陆小公子与世子殿下等的着急了,这样,老家伙们上去就行,年轻的,阅历不足的,都留在下面,走着,走着。” “哦!对,对,对,嗯......那个家里小的,回去传个话,把公孙家先盯住,如果有什么动作,你们先联合其他几家摁住他们家的言语,具体怎么作,等老夫几人回来再行商议。”说话这人也是一中年人,发间有几许灰丝,与公孙勤是同窗。 忽然,砰!一声响!一个年轻人如滚地葫芦一般被揣的摔倒在地。 一老者怒声骂道“平日里也就算了,怎么这会儿还是不懂事?那陆小公子讲了,一家只许一个人上去,你上去,不得被他生吃了吗?你你你,枉老夫平日对你疼爱有加,却这般顽劣,回去之后自领家法!” 说着那老者气呼呼的就当先一步走了上去,旁边一众老者,中年人竟然不觉有异,反而纷纷认同,相互之间还极力呵斥后辈,所谓耳提面命,不外如是。 第123章 糖贸易 “安陆州南城,王氏族长,王茗字清远。安陆州,河口镇,孙氏族佬,孙建业字叔举家有......”赵月姑清脆的嗓音在二楼宝衣阁上回荡,每进入一人,她便报上一句,而后由认得字,字迹清秀的陆芸娘,陆香儿,赵常安,赵常平四人分别记录。 “安陆州常乐镇,莫氏族长,莫闲字勤功家有,安陆州南城,李氏族长,李文甲字冠学......” 陆松与朱厚熜就这般静静端坐,朱厚熜居于首位,陆斌端坐左副手,莫戈坐于右副手,钱鹿立刀居于门前,孟智熊扶剑居于朱厚熜其身后。 又有座次排位,皆按照家族实力,按照左右首位,分左主位,右副陪的座次一一排下,居于首位者自然生出一丝顾盼自雄的威风,可末座与陪座却也没什么不满。 因为陪座也是首位,第二陪第一,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咱们差距不大,没必要计较这个。 而末座,则差距太大,几乎隔开一道无法逾越的壕沟,甚至呈现出,你家有进士二甲前五名,我家连举人都不多这种状况。 这也没有计较的必要,因为大概率,是人家不想搭理你。 其中,又有一个位置空了出来,居于靠末的位置,不必说,这必然曾属于公孙家,且这两位小公子空出这个位置就是给大家伙看的。 没错!我是有打算与你合作,但你既然要做这个出头鸟,那我说干掉你就干掉你!还不用亲自动手! 一众族老族长瞬间就意识到,这个陆斌心思当真狠辣到无与伦比的地步,也缜密到无与伦比的地步,不少人额头上当即布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娘的,与这两小子合作,不会被他们玩死吧。 “都安静!”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也不是旁人,正是陆斌“召集诸位老大人前来,个中理由想必大家都了解过了吧!” “只听闻是为家族计的大事,却未曾想,是糖霜这等,这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要事,老朽等人也没个准备,不然的话是定然要谢过陆小公子,世子殿下惦念之情。” “王老大人客气了,小子,也是觉得诸位乃是家学渊源深厚,德高望重的前辈,晚辈但有所得,是非得孝敬诸位老大人不可。” “只是不知,你这糖霜是怎么个章程?难不成是要将糖霜技艺发卖我等?老朽别的不好讲,这份钱财,就是阖家砸锅卖铁的去凑,只要能买找,便定然会凑出来。” “咦~王老大人莫要说那昏了头的玩笑话。”陆斌含笑嗔道“这等技艺,你王老大人若是想要,何需钱财?我陆斌不顾家族利益,不顾王府之命,免费赠送给老大人都是可以的。” “当真?” “自然当真!”陆斌十分自然的拉过端坐于首位的王姓老者之手,笑的见牙不见眼的,真宛如一孩童正恭敬对待一老人一般“来,王老先生接着,这张纸上就是秘方,您尽管拿去便是。” 王姓老者刚欲伸手去拿这陆斌手中那张,从抽屉之中拿出的纸张,心脏都激动的有些砰砰直跳。 忽然他便觉得一股子凉意顺着脊梁骨直窜脑门。 他下意识左右一望,发觉四周传递过来的,从陪坐开始到末座,是十数脸上里都不约而同露出上下打量的目光以及不解其意的复杂神色。 而他,对这些尽收眼底的神色也只是饱览一瞬,有他们迅速将脸色收起的意思,也有王姓老者瞬间反应过来的原因。 “不!不!不!小后生莫要开玩笑,且将纸收回去,老夫将才言语,你只当是老夫在说废言,不作数,绝不作数。” 娘的,差点着了这小子的道!这要拿走了,且不说那纸上秘方真假如何,恐怕自己前脚走出这门,后脚就能因为意外,不幸被去世! 而王家,就算进士在安陆这地界最多,实力最强,恐怕也承受不住这么多耕读传家的家族集火,下场说不定比公孙家还惨。 “唉!老先生,小子陆斌可不是那出尔反尔,说话做不得数的人,您拿着,小子就算是回家受罚,被王爷重责,也绝无后悔之意,您当知晓,您当能够感受出来,后生晚辈对老先生您胸怀这一片赤诚之意,敬仰之心!” “不不不!老夫决计不能拿这东西,你速速收回去!老夫不说别的,只是一片公忠之心,也绝不会让陆小公子受罚,你拿回去!”老家伙几乎发出尖叫。 “老先生当真不要?” “当真不要!” “老先生果然不要?” “果然不要!” “唉,那小子便收回了。”陆斌说着还露出一脸可惜的模样,好似丢失了什么重要物件似的。 无耻!心中怒喝一声,但口里还只能义正言辞道“速速拿了去,莫要扰乱老夫心志。” “这厢便只放在我手侧离你近的这一边,王老先生,我知晓你有担忧之处,待会儿我会将它正面朝上,待会儿若是讨论的起兴致了,您偷摸看过两眼,全然记下,都不成问题,不会有人发觉的。”这言语,陆斌是光明正大,明明白白说的叫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王姓老者都惊了!他立时更感受到无数意味不明的复杂目光丢过来,几乎要盯死他。 他这会儿是要多后悔能坐首座,就有多后悔能坐首座。 现在他真就如同正人君子一般,略显佝偻的身躯是死命硬掰,撑出个板正笔直的坐姿,拼命做到不斜视,不乱瞟,尽全力也想离那纸远些。 他此时此刻有两个只能指望上苍才能够办到的事情,一个是让那个纸离自己远一点,另一个是让这坏种离自己远一点! 见着王姓老者这里没有了下文,陆斌又偏头朝向四周,十分客气的问道“唔,还有谁,有和王老先生先前一样的诉求?小子陆斌急人所急,以助人为快乐之本,大家不必客气,凡有所提,小子尽全力也得做到,必不负众望。” 四周无论年纪辈分如何,这会儿连多一个字都不敢吐,生怕沾上惹上。 “既然如此,那我之后按照世子殿下所提之法,分说给众人听,你们看可好?” “对对对!陆小公子怎么可以不顾及世子殿下呢?还是快快说世子殿下的看法吧!” “咳咳,那么我便讲了,先讲一讲我这糖霜之技的优点,诸位老大人心里有个数,糖霜之价,珍贵无比,素来又一两糖霜一两银的说法,虽然我宝衣局所产之白糖,尚且还比不得那洁白无暇宛若飘雪的糖霜,但胜在与集市上,店铺中所贩售之白糖相近,原料却便宜两倍有余,且,最重要一点,便是我陆斌可以向在座各位老大人保证,这糖霜之法,随着技艺提升,会更趋向完美不说,更能够实现量产,即产出之量数倍,乃至数十倍于市集上的糖霜!” 底下一阵骚动,四周立刻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王姓老者笔直身体,还是第一个提出疑问“这般好的糖霜,你们王府自己就能做这等买卖吧?怎么又找上我等小民?” 其实答案,这王姓老者绝对知道,这是故意问上一问,提醒陆斌得有自知之明。 陆斌这会没操弄些事端出来,直接答道“王府独有一个想法,赚钱!通过糖来赚钱,我王府唯一不足之处在于,朝堂之上,管辖甚严!经商买卖,选工开作坊这些个事情,容易让朝堂之上产生一些不和谐之音,这才找寻诸位,一同合作。” 当即底下有人就高声言语道“小陆公子,这可不成,这可不成,我这些世家,也无手段在朝堂上发声,可不兴争取这等事情,那可是在冒杀头之险!” “不!你们的势力我根本没打算动用,也知道,诸位老大人在朝堂之上纵然有些许关系,不到万般无奈之时也不会去用那些人情往来,呼,说直白些吧,与尔等合作,利分数股,合同一家,共管共取,各司其职。” “具体又是个什么章程?” “唔,一时还不好举例子,嗯,就拿这张白纸来说吧。”说着,陆斌讲手边,靠近王姓老者那张纸举了起来,正反两面都给在座的看了“我宝衣局,拥有无可复制的技艺,以及擅长技艺的人员,也可以出不少做工的人,因此,与这张整纸之上,占据其二,世子殿下代表的王府,负责组织商队,船队,负责交易买卖,获取利益,占据其四,这纸张之上痕有六分,但合共是两分其纸。” 朱厚熜眼见得这一幕,眼角略微跳了跳,他明显见着那王老头儿额头青筋一突,脸上跟鸡血打了似的通红一片,然后迅速软下腰板,一只手偷摸去按自己的老腰。 讲实话,朱厚熜觉得,自家这弟弟,搞人心态是有一手的。 “诸位老大人请看,这纸张便是有六分之痕,自然这纸张无论变大,变小,还是变多,都按此痕,王府取四,宝衣局取二,现如今,诸位老大人也要掺和入这张纸里面来,那么纸张便要重分,这重分,分的便是我两家固有利益,因此,不能白拿,你们得有东西来换!如出场地开作坊的,可分一份,如出红糖坊的,可分一份,如愿意出局官文,开商道的,可分一份......诸如此类,看各自之贡献,能在这纸张之上占据多少,那便是各凭本事了。” “嘶~这法子,倒是新颖,我家河口镇居首,船队水路上,我家绝对能占据一份。” “唔,湖广道内,驿站众多,我家中可开具官文路引......” “可是我家该怎么办,我家最多也就举人,在县里坐县老爷的都没有,我能出什么才可占据一份呢?” 陆斌等的就是有人提出这个疑问,立刻高声回答道“如果手头上什么都没有,可以用钱财,田地,粮食来换!但是先讲好,用这几样东西换取份额的人家,我宝衣局会如实记录,其身份定然不如咱们之间,出力,设项,一同共度难关的几家,除非出钱足够多,占据份额足够大。” “老夫家中正巧有散碎银子,恰可使得,恰可使得!” “不知两千两官银可占据多少份额?” “老朽不才,祖上积累至今,有田产有藏银,而今买上一份,也算是为家族做些事情。” “正是如此,还请陆小公子报个价。” 陆斌含笑看着这群情激奋的一幕,直到这一会儿,他的笑容才是展现内心的高兴,他挥舞着自己仍旧稚嫩的双臂,一边摆手,一边大声说道“诸位老大人,诸位老大人!莫要激动,莫要激动,话小子却还没有讲完,与以往各位老大人家里的商铺有不同之处,因为这乃是我等一体一致,同事一业,非一家之言可决策一切......” “你们王府不总决一切?嘶——那这生意,算谁的买卖?听谁的?”王老头儿不顾腰酸背疼,立刻大声发问,提出自己疑惑不解之处。 “谁有份额,谁份额多,谁就享有更多的权利,既然合共一体,份额之重便在此处,现今我宝衣局与王府,共拆分整三百股份额出来,我宝衣局有一百股,发卖五十,王府有两百股,发卖一百,这拆兑出来的一百五十股,每一股,无定价,价高者可得,诸位老大人,请吧。” “等等!嘶,老夫尚有疑惑不解之处。” 却有红了眼的,座次朝后的人已经红了双眼,根本不带理会王姓老者发问,直接高声叫道 “老夫出五千两纹银,只要五十股即可!” “去你的,五千两你便要五十股?你算什么东西?本举人有上等良田五百亩,赠与宝衣局,只愿意认下二十股即可!” “不要与老夫争,不要与老夫争,老夫家有作坊,有匠人,居河口镇,有船只渡口掌控,凭借此等便利,老夫可换十股乎?” “老夫家中有进士,有朝堂之管,你等竟无视于我王某,老夫有法出局官凭路引,能有驿站通行,一路往南,老夫皆有人脉可依,老夫这等实力,可占五十股了吧!” 嘈杂之声瞬间鼎沸起来,这个争雄,那个斗勇,宛如菜市口一般,好不热闹。 第124章 兴盛 宝衣阁的争执,至晚都未消停。 几个老家伙甚至抓住陆斌不放,非要分清楚,凭什么出了作坊匠人的那家能比出了好几百亩田地的家里占据的股份多。 那可是好几百亩的良田!快有一顷地的良田! 他们建议不要给出作坊,出匠人,出船只的人那么多船只,这根本值不了那么多的股份! 不过,这直接被陆斌以及朱厚熜给否掉了。 理由也给的很清楚,早先便讲过,匠人与作坊最佳,渡口船只次之,官文路引再次之,银钱地契最下等。 各自出具换取股份的东西不同,当然占据的股份数量也不同,这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其实,这全赖糖霜之利过于诱人。 既利益庞大,又保值长久的买卖,上苍几辈子也不会给一次。 这要是错过了,别说后世子孙戳脊梁骨,他们现在就得撞死在墙上。 一众老家伙最后一个个还面红耳赤着,拿着各自分得的木匣子,跟捧着他们家祖宗骨灰似的,小心翼翼捧着下来。 上一个值得他们这样子对待的玩意儿还是地契,大家伙儿存的也是类似匣子,不过匣子的质量,比较差强人意,大家伙儿回去之后一定会换过便是了。 再说有哪里令人不满之处,便是这所谓股份二字,实在有些不文雅,不美,不符合文人的气质。 譬如王清远这老头儿认为,叫善财,或者叫牡丹布,都是不错的词汇。 不过,由于占据股份最多者不曾是他们,他们只持有一半,又从不团结,是而这样的想法,刚被提出,就被陆斌与朱厚熜一同给否了。 老家伙们下了楼之后没有立刻走,在宝衣局庭院中水榭亭台处汇聚。 (前文赘述过,宝衣局于正德九年至十年时扩建过一次,加赠了一处三楼的小阁楼,其他则是按照宝衣阁登榜之人的要求而建,用以山水园林之风格,有亭台,有水榭,有池塘。) 家中子弟被嘱托着去家中拿东西,而如地契,租子这样重要的东西,老家伙们甚至连小年轻都没要他们去,而是叫跟着的稳重中年人去办。 这些个中年人,其身份多为现任家主,或者继任家主,跟着族老,族长过来,是以一听吩咐便知道其事情究竟有多重要,不待多言,立刻便离开了。 而磨蹭着,不肯去的一些所谓俊彦后辈们,立刻受到来自爷爷辈们爱的关怀,如王老头儿,他们家出具的是土地地契以及工匠作坊。 他孙子认为这件事情没那么着急,又或者是觉得,自家老爷子实在是太过于鲁莽,一点也不晓得观望,以防差错的道理。 他的期期艾艾,立刻遭受了来自自己爷爷的奖赏,王老头儿一手揉着腰,一手拿着拐杖抽了他一顿,口中还高呼孽障!败家子!之乎者也之类的言语。 可怜那平日里备受宠爱的王老头儿亲孙子还不明白什么状况,一边挨着打,一边高呼老爷子莫要上当受骗。 这叫王老头儿越打越叫个上劲儿啊,拐杖尖儿都打断了。 娘的,你爷爷我活得岁数够三四个你的了,什么没见过?什么亏没吃过?这个岁数,眼睫毛都是空的,还教训起你爷爷来了,反了你还! 打完孙子之后,王老头儿心气儿顺了,那孙子也一瘸一拐走了,旁边几个老头儿还劝呢,说什么后辈子孙不懂事,什么多教教便好了,什么莫气坏了身子之类的好话。 一个个嘴巴咧的就像河马一样,好悬将老王头儿火气再撩拨上来。 一众家中主人就这么在庭院之中汇聚,宝衣局不得不为此提供了灯笼烛台。 这会儿开春之际,寒凉尚未尽去,文人之爱者,襦裙锦绣,却不抗冷,只好有要了炭盆,汤婆子,再放下亭台四周之帘,取暖生津。 今夜,就算是违了宵禁,这事情也是非得办了不可。 这换取股份的东西一天没有到达宝衣局,莫说陆斌那狠毒小子会不会心里有芥蒂,他们这些个家主自己心里也不安心。 只有东西换过,银钱交过,匣子中一个个绸缎条子,才能够以股份而称。 不过,宝衣阁,毕竟全是旁人眼线,一下子还真叫人担忧听见看见,几个读书种子的家族互相之间可都是有私密之间的联系,自然有些阴私的言语,非得私底下讨论一番才行。 总的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既没有想的那么好,有的地方也没有想的那么差。 若以朱厚熜评断,也只得一句评语:能和之,却不能合,能平之,却不能凭也。 (可以和平相处,但不能够合在一起,能够将他们平定,但不能依凭他们。) “股份这东西实在是好,竟不仅仅是分成这么简单,居然还让人有开声发言,决断事项,建言献策的权力,看来合该咱们安陆世家,为之兴盛!” “正是如此,合该咱们安陆士族为之兴盛!” “一种办法,却显出万般妙处,实在不知是哪个高人想出来的主意,观那陆斌言语,章法自然,想来不是临时之思,一时之想。” “老朽也是觉得,此子今年也才七八岁年纪,不太可能是他的法子,多半可能是世子殿下,想出来的招数。” “诸位长者,晚辈也觉着,可能是世子殿下的招数,世子殿下天资聪颖,安陆皆知!只是妖孽至此,也远超常人想象啊。” “嘿!那七八岁的小子,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嘶!老夫的腰板!此子之狠辣果决,脸厚心黑也绝非常人可比。” “可怜公孙一姓,这下便算是完了,没听见那坏...坏小子讲,安陆州没有公孙之姓乎?这是在提醒我等呢!说劳什子不小心讲了原料价值,岂非故意言语?说不定他原本打的就是震慑之意,哪个先出头,哪个就先死!” “是极!是极!公孙勤那后生,老朽以往就时常提醒他,莫要急躁,性情当平,心当缓,可惜他不听,这回便吃了这样的亏!” “那陆斌也不是个可以小看的角色,那言行举止,那攻揭公孙家族之举,那后续摆空位,捉弄清远公的举动,绝不可能皆是世子殿下指示,唉,这只能说明,那也是个不好惹的,其心之狠,比其兄之慧也不遑多让啊。” 有一中年家主人面露不忍之色“那公孙勤,公孙家,在咱们安陆也有百年了,算是个稳固世家,只不过这两代没有进士罢了,难不成真要像那陆...陆家小子所说的那样,咱们亲自去铲除?” “哼!尔若是我家子侄,老朽已经在你脸上扇去五六个耳光了!而因为汝这后生,家里过世族长与我相熟,又因你如今也持一份股,老朽便不得不提醒你,你手上那匣子里的玩意,不是如土地田产一样,你想买得便能买得的东西,人家王府,宝衣局不是求着你来买,是你舔着脸要买的!” 又有一头发半灰之老,露出一脸笑眯眯模样“晓得你与那公孙勤是同窗,曾同在清隐先生的书院中就读,关系不错,你实在不忍的话,你家便不出手,不做声便是,且看着就行。” “裴玉良!有你这样坑害晚辈之人吗?我虽早知道你年轻时就是笑里藏刀之人,却没想到,你竟敢这般坑人!方家小子,你若是晓得谁为你好,便听你老叔一句劝,放下心中那点儿无谓情谊,身为家主,你当知以何为重。” 那裴玉良呵呵一笑,手轻轻抚摸着那粗糙,并不美观的匣子,而后叹道“可惜了,老夫还嫌银钱田产换来的股份不够多呢!” 闻听这般言语,那方家较为年轻的家主额头上立刻渗下一层冷汗,朝着两位出言提醒的一揖,最后犹豫间亦朝不怀好意的裴玉良作揖,脸上稳稳当当没什么变化,心里却一下子狠下心来。 无论如何,股份不能丢!至少不能因为一个已经无所谓的公孙家而丢! 自家儿孙还得躺在这个上面讨生活呢! 阁楼之上,二层阁内,朱厚熜与陆斌瞅着楼台之下的亭台,帘布被放下,好似真有什么诡算之事要商量似的,还专门让家里小一辈人出来守着。 因为害怕这些金主们被倒春寒给冻死了,不得已,两人还吩咐着叫自己人送去一些暖身暖手的东西。 其实,更害怕的是,那帮子以吃拿卡要为先,以做差办事为末的小官小吏来磨迹,宝衣局现在是真的穷的尿血。 “小斌,这股份的主意,你想多久了?” “早先便有这想法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好买卖罢了。” “刚才你那模样,真叫我以为你想把那王老头儿玩死在咱们这儿,我差点就笑出来了。” “没法子,谁叫他非得递来一句痴人说梦的话呢?我不弄醒他,他还以为自己是老爷呢!” “这么说,公孙家,你一定要清除去了?” “是,既然他要作那出头鸟,那正好,叫这帮子人晓得晓得,出头鸟的代价是什么,正好也叫我晓得晓得,谁还有本事作那个出头鸟。” “你,不怕吗?” “不怕!我晓得你要讲什么,害人谋命这件事情,我怕个鸟!世间死的人多了!该死一两个世家瞧一瞧了!我不怕!我绝对不会害怕这个!” “......嘿!下次,这种事情你要何哥先说晓得吗?哥早前便与你讲过,那么威风的事情,让哥来,你把握不住,知道吗?” “......好,下回让你来......芸娘他们上来了,兄长,这件事情还得给他们讲一下才行。” 赵常平,赵常安俩兄弟是头一个出现的。 而后陆陆续续钻上来的是或跑腿,或接待客人,或记录账目之类做其他事情的人,都是流民子。 之中有人今年已经十六岁,按照当前时代算,这是些青年人。 可以用孩童来算的当然也有,但年纪最小的陆斌,今年也有七岁了。 他们血气方刚,却因为就过学,识字晓理的原因,他们明白,上苍从来都是公平的,导致他们遭遇残酷,陷入悲惨境地的从不是天。 而是这些侵占土地,贪名好利的老爷们,而是正在下面,自以为寒风便叫人难以忍耐,却不知脚下炭盆之贵,手中汤婆子废柴的读书老爷! 恨,当然是无与伦比,不共戴天的恨。 但,同样也是就过学,识字晓理的原因,他们的理智能够战胜感性。 所以今天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硬生生克制了内心的想法,按照顺序,随机应变地将事情完成好,实在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也叫那些面部表情控制的很好之人先行顶上一会儿,平复心绪之后再行自己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一个个便立刻窜了上来。 他们需要知道,为什么? “陆斌,告诉我!为什么你选择跟着他们合作?”赵常安作为所有人当中年纪比较大,又说的上话的人,作为不理智的赵常平兄长,他上来之后立刻就提出了疑问,这是防止情绪激动的其他人,作出冲动的事情。 扑通!一声,陆斌直接单膝往地上一跪“诸位兄长,对不起,宝衣局没有粮食了。” 一下子,所有的恨火怒焰,都如同被当头浇灌了一盆冷水般,瞬间熄的只剩零星余烬。 沉默,沉默,依然是沉默。 这其实是非常不讲道理的一件事情。 粮食不够,种粮食的农民没有,收粮食救人的也没有,甚至官府仓库里,若有人亲自打开,往里面瞧一瞧,说不定会发现,粮仓里面也没有! 那么粮食哪儿去了呢?在地主家里等发霉! 赵常平红着眼睛,捏着拳头,陆旦,陆重握住阁楼扶手边沿,指甲都抠进去了,莫戈胸膛剧烈鼓动几下有伏了回去。 又有陆香儿低声哭泣,赵月姑朝着楼下亭台丢去憎恨目光,陆芸娘深深叹了口气勉励让脸色更加木然。 “这,其实没有怪罪你的道理,至少又能多活一些人的性命了。”赵常安言语中干涩的意味几乎让他的声音沙哑。 “你爹砍了我几个手指头,我还以为那糖方子真有那个价值呢!我...我...” “别讲了,咱手指头丢了去换咱爹娘能吃口饭,能多换几条命活下去,怎么都不算亏。” “我就是呕不下这口气,我其实不怪小斌,厚熜,但是,但是!妈的...妈的...” 这又是一对兄弟,是一对表兄弟。 朱厚熜闻言,看到了涂抹着金疮药,却还渗血的包扎,对自己父王的怒火陡然膨胀起来,却又陡然消失。 “石牛兄长,铜虎弟弟,还有诸位被鞭挞,挨板子的兄弟姐妹,我朱厚熜,为自己父亲的过错道歉。”说着他十分笨拙的也学着单膝跪下,因为处于人群之中,与陆斌一样,楼台之下的人见不到这一幕。 “我父亲,与他父亲,其实都想我俩成为一个像是楼底下这群人一样的人,一群只擅长通过压榨普通人来富裕自己的人,但我朱厚熜决然不同,既不同于父辈,也不同于这庸庸碌碌,奸佞横行的世道。” “让老有所养,让幼有所教,让贫有所依,让难有所助,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周先生教我的,我没忘。” “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么好的道理,读书老爷们不做,我们来做!我赵常平,誓要读书取仕!” “我李石牛,一定要专心练武,以后作将军,杀小人!” “我李铜虎,发誓一定跟在我哥哥身后,帮着把狗地主杀干净!” “就像陆斌讲的,我们生来不同凡响,就定要改变这个世道!” ......这才是兴盛! 第125章 病从心来 正德十二年的春寒很快就过去了,但对于安陆各个士人家族来说,它仍旧显得如此缓慢。 春寒是底层人一年中最开始的一段休息时间,也是底层人一年中最后的休息时间。 趁着农闲,冬日做过工,缴纳完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税赋,履行过徭役,竹篓子捡过冬笋,与家中老叔烧过柴炭,卖过补贴生机的小物件,杀过年猪,熬过猪油之后,他们才得到了片刻可以喘息的时间。 而就是这么平均分给一年中每一天,连片刻功夫都难以占据的时间,士族认为,太长了。 因为春耕是无论如何,再有天大事,家里死了爹娘,士族祖坟被人刨了也耽误不得的事情。 而农人们更是死命把着土地,可不做工,不可不种地的一群人。 因此没人敢趁着这几天工夫,把他们叫出来做将一些工坊的地挖一挖,一些道路整一整的活计。 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侥幸事情。 这样子的事情,士族们认为,是上天不公平的原因所造成。 所以他们趁着这段焦急等待的时间,顺手将安陆州公孙氏灭掉了。 用了对士人来说最残酷的手段,比如......革除功名。 理由也不必找,公孙家最近几代人都没有出过进士,家中又没有愿意去哪个县城做九品官的举人。而老一辈人又都去世了,把持家族的就是这个以嚣张闻名的公孙勤。 当然,嚣张闻名这个词汇,是铲除他们家的借口之一,罪名罗列了许多。 官告公文如下:今有安陆州为非作歹之徒,残害百姓之家,恶名昭彰,臭名昭着者,公孙勤也,自父兄去世,而彰品行低劣者,未有如此之甚者,嚣张跋扈,其侄与州中为笔录之官,视公器为一家之私用,互相勾结,封上官试听,一时不察,竟令占用民铺,强抢民女,欺老欺幼,又有本家功名傍身,罔顾朝堂法度,私里从商,搜刮民财,掠夺民脂民膏,一月之余,入其家宅之金银,以数牛车计,有其近其家之良善百姓,忍所非忍,忍无可忍,欲报之本州府中,竟被殴杀至于北护城河之滩涂,草菅人命,良心尽丧者,莫过于此也,其同窗之学孙氏,不忿其行,状告于堂下,本知州判处杖责三十,抄没其家,革除功名之罚,除此之外,公孙之姓,十年之内,本州不予院试!特此告之,以昭公正。 呵呵!这件事可笑的地方在于,他们给公孙勤安的每个罪状都是真的,而且人家这么干了得有几十年,甚至几代人...... 这件事情的风波对于普通百姓不大,甚至对于原本公孙家的佃户们也不那么大。 无非是头顶上压榨恨不得把油渣榨出油花来的老爷们又换了一茬,然后今年在种子,在农具耕牛这些这些事情松上几分,至于其他,抱歉,地主们永远得是旱涝保收的一小撮人,不然谁寒窗苦读十几年来考功名啊? 春耕的日子来临,因为地契被送到宝衣局手里,朱厚熜又多了需要管理的几百亩地,这需要至少一百人来耕种。 然而一听闻有几百亩地需要人来种,无论是还在山上的,还是在一些已经开办的作坊里做事的,无论是正当年的,还是有些偏老迈的,总共一千多号男人都表示,可以不需要农具,只要给种子,他们能徒手给地扒一遍。 这包括在赵家村里一些人。 赵家村人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有两个原本年纪就不算轻的中老年男人,终于步入了老人这个行列。 而不凑巧的地方在于,这两人自己的嫡亲子孙,都折在刘六刘七的动荡里。 现在,赵家村肉眼可见的已经恢复了气象,去年以及前年都降生了新生儿,有一个白白胖胖的,看起来就是福气相! 粮食富足,山里地也能种,大家伙儿都有打猎的本事傍身,已经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地方了。 陆斌两辈子人生当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心中最后一口心气卸下的人,会以怎样的速度变得苍老。 朱厚熜亦然。 似乎在短短几旬的功夫,他们就变成了一副空壳,一棵没有树心的老树,皱纹变深的同时也近乎于干枯。 而最近一段时间,这两老农恰好又听说了陆斌与朱厚熜手头上有几百亩真正的良田。 这辈子都想再望一眼良田丰收的两个老人当即就对他们提出了请求:希望能够帮着种田,不希望回去了,以后死了,就把他俩埋到不跟别人家田搭界的土埂里,不要薄皮棺材,也不用草席,埋掉就行,反正家里也没其他人了,这一支都断了,就这么着吧。 朱厚熜与陆斌呈现出两面截然不同的反应,陆斌不同意,朱厚熜同意。 不同意的在于,两人家里侄子,侄孙还在,以后总得给人有个烧香的地方吧? 同意的在于,俩老农心愿,其实真的很卑微,侍奉一辈子农田的农人,最终愿望竟然是想摸一摸不属于自己的田地,这样的愿望都不达成,还是人吗? 都有正当理由,但也都认为自己的理由不够有理有据。 他们争执了很久,非常惹人发笑的地方在于,他们都试图去说服对方,说服对方理解自己。 但,往往是互相之间能够明显感觉到对方动摇了,开始选择自己的想法时,或者是陆斌,或者是朱厚熜,自己就将自己的想法给否定掉,又干脆直接跳到对方的角度来否定自己。 他们俩吵了大概有半个多月,吵架过程中,两位老农人中的一位,永远闭上了眼睛。 也不争也不吵,一个将从中老年步入老年的农人,静静躺在家里,就这么去世了。 直到第三日的时候,他才被其他或忙碌,或不忙碌的人发现,第一个发现的是吴婶,因为村里那片山田要开耕播种,她怕村里年轻一些的出了漏子,特意找来询问事宜,这才发现,脸贴着脸,住对门的两个老人,已经走了一个。 也不是笑着走的,也不是痛苦着走的,就是普普通通,在孤寂中离开,脸上一丝一毫表情也没有,蜷曲着身子,背抵着墙,被褥盖在身上,不冷却也是冷的。 另外一个人,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情迟早会发生,并没有说什么话。 只是在房间里面不出来,多一句话也不讲了,也不去理会任何人,有人偶尔通过竹窗台一角看见了,却只能见到他坐在晚辈孝敬的躺椅上,也不摇晃,只是也佝偻着,蜷缩着,被褥同样盖在身上。 叫人见着的感觉与那去世的老者相同,不冷却也是冷的。 陆斌与朱厚熜赶到的时候,见着的这一幕,与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这一幕令他两人的意见达成了统一,人死不为大,将死的人才为大。 一位躺着的老农,一位将要躺下的老农,就这样带着去往他们心心念念的良田。 赵姓,不知名的那老人等到了他最后想要见着的一幕,郁郁葱葱的田野里,有耕牛,有水沟,有爬犁在一边靠着,有麦子在抽青梗。 他最后站在土壤中,轻轻呼吸着土层之下,带着湿润气的腥味。 “陆斌小哥儿,朱厚熜小哥儿,以后可不能有俺这样的人咧!” “......我努力。” “......我保证。” “老汉俺就先走咧.....婆娘喂......伢子喂......” 不久之后,凑近农田的地方多了两处坟包。 可能在不久之后,这两处土堆,也不会有人记得,也会消失不见。 青山处处埋尸骨,总是新坟堆旧坟。 陆斌看着新翻的土包,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塞满了声音。 他着实是有些累了,最近一段时间,他忙了很多事情,上辈子那段不断往身体注入咖啡因的日子,也没有现在这样让他感觉疲惫。 他坚持了一会儿,在回程的马车上又嘱托了一些事情给朱厚熜,比如有条件之后,房屋修缮问题,比如工坊中,必须大量置办流水线生产法的问题,比如春耕不能耽误的问题,林林总总也说了一大堆。 起先叫陆芸娘记录着,可到了后来,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了。 稀里糊涂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 是的,陆斌到达这个时空之后,久违的第一次生病了,额头滚烫,几乎能烧水。 这把朱厚熜吓得够呛,陆斌陷入昏迷的那一刻起,他就跟个小狮子一样,把陆斌死命搂在怀中,除却莫戈之外,任谁也不允许触碰。 这包括一直与他走的比较近的赵月姑,陆香儿,以及一直贴在陆斌身边的陆芸娘,陆担等人。 他心里也知道,其实靠近的伙伴们没有恶意,但他有点儿害怕。 害怕松口气的功夫,害怕别人牵过手的功夫,害怕转过神的功夫...... 这个时代的人太过脆弱, 风寒,伤风感冒,甚至吹片刻冷风,都可能会要人性命,而往往,最好的医生也解决不了最简单的病灶。 一股子暴虐的情绪控制不住在他小小的身躯之中涌动,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有这样没来由的怒火,但这让他看什么都像是敌人。 这种情绪在面对一个个来到自己院子中,自称高明或被称高明的医生杵在那儿,施行一个又一个药方,尤其是有人想要用针扎的时候,怒火到达了顶点。 他只吐了一言,便叫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治不好,就去死!” 他更不待给人以回言的机会,冷然抚摸自己兄弟额头的同时,再言一句叫人噤若寒蝉的话来“不治的,也去死!” 看着已经有些发抖的医者们,他再度克制自己的情绪,终究没有忍心吐出第三句话:他死,你们阖家去死! 好在,陆斌只是劳累以及染上些许风寒,才发的高烧。 因种种原因,许多人都得过这样的病,大部分人都是扛过来的。 不过宝衣局成长过的人则不一样,陆斌曾亲自示范过救急的办法,比如冬天布袋子装河冰,夏天打阴凉处深井水泡毛巾,把脑壳子先凉一凉,再辅以盐水糖水生灌入肚子里,这样一套做完,无论如何,人也不会有事。 这个法子陆斌用过数回,无论赵家村,流民当中,还是宝衣局上下,没有任何孩童因为这个而没了,所以很有一段时间内,陆斌也被许多人称呼为小先生。 莫戈也晓得这个法子,而且,对于陆斌现在的状态他也能理解。 这就跟自己大概三四年前的时候,因为练体魄练太狠了之后的状况非常类似。 于是一番施为之后,朱厚熜就见到了一个呼吸渐趋平稳,手指头轻轻颤动的陆斌。 这孙子还得挨揍,娘的! 终于放回一颗心的朱厚熜如此想到。 “啊娘,阿娘。” 算了,还是先叫这小子去软弱一会儿吧。 这个时间,就算通风报信的人是半个时辰之前出发,范母也已经快到了。 朱厚熜叹了口气,准备让过身子。 熟料,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袍子。 “怎么能连烧纸的地方都不给人留呢?你们俩咋想的?” “我不知道啊,我努力做就是了,你们俩到时多活一段时间不行吗?” “没杀,我没造孽,他们都不冤枉,都不冤枉!” “你公孙勤该死,他们也该死!你们这些该死的地主!” “爹啊,你要把儿逼成什么样啊,你怎么能剁人手指头呢?” “我不能成为我爹这样的人,我不能成为我爹这样的人!” “嘿!周老头儿,你回来了......” “周老头儿,周清,师父!我不哭了,我不演戏了,你回来啊!不能去考啊!” “莫戈,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那天是不是不该跟我哥哥一块出来?” “我没想害你娘,真的,我没这么想。” ...... “我不想来,我想回家,我要回家,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朱厚熜捏了捏拳头,他不知道陆斌讲的家在哪儿,他只是凭借一股感觉知道,这个家,他不是王府小院,也不是陆家。 第126章 王爷与护卫(中) 可是,他朱厚熜不可以没有陆斌。 他朱厚熜可以没有锦衣玉食,但,不可以没有陆斌。 “你这浑厮,早告诉你,耍帅的事情让为兄来嘛,早晓得你心里苦成这样,你哥我能叫你,能叫你......” “反正,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回家,你哥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能帮衬我的兄弟,我们还要许多大事没有完成,你想想,咱赵家村还没整的全富裕起来,三千多流民常平常安他们愿望还没有完成,还要咱们哥俩,你不是讲过吗?咱们与生俱来就是要改变这个世道的,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 “你陆斌,不能给你哥我丢下,听明白没有?咱们要讲好了,不能回家知道不?起码,不能到没有哥的地方去。” “妈的,这个世道是不好,可越是不好,就越不能不管你知道不?”这是朱厚熜秉持礼仪的人生中第一次粗俗如兵卒“我他娘,我他娘也知道,这个世道他不好,但,我们得让它变好。” “我现在还记得你跟我讲过的那个存在于理想中的世道,人人能吃饱饭,人人都有衣服穿,人人都有屋子住,人人都有车坐,人人都在想着好日子过,人人都不会认为百业低贱,人人都认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人人都可以表达自己看法,人人都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人人都以自己为国家的一员而自豪。” “你总在私底下提的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世界,对,世界,你说的那个世界,可能就是你讲的家吧,娘的,你哥我也想去那个世界瞧一瞧啊,你他妈可不能自己躲回家懂不懂?你他妈来一趟,不是为回家来的,你他妈得叫你哥我也见识见识你那个梦想中的家才行,知道不?” “哥,你丫屁股好重啊。” “彼其娘之!” “哥,我饿了。” “那个月姑!月姑!小斌醒了!你和莫戈去小灶上端些粥水来,顺带叫一下芸娘,让她拿些银子,去哄一哄刚才被我撵出外面的医者。” 门外赵月姑丢进来喜出望外又恼恨不已的声音“陆斌醒了!那就好,我就说,小斌壮的和小牛犊子一样,朱厚熜!你这家伙!凶巴巴威胁了人,却要叫芸娘做这等收后尾的事!我待会儿一定拉着芸娘一块找你算账!” “你算账便算账,叫芸娘做什么,真是不可理喻!哎!哎!哎!月姑!我朱厚熜刚才一时心急火燎,口不择言没了分寸的事情,你冲进来做甚?哎呦!” 模糊间陆斌只见着一人影窜进又窜出,然后朱厚熜就抱着脚在那儿跳。 ...... 陆斌只烧了一日,当天便醒了。 但烧退下之后,人没那么容易恢复过来,得有一段时间来调养。 医者们判断他是劳累过甚,又是倒春寒时节,一时不慎,受了些寒气而导致的。 开来驱寒的方子,又给了温补的法子,叫其休息。 至于,至亲至爱的老母亲,范兰同志,火急火燎,催促马车撞掉三个店铺挂牌,五个商号布帆,七八个小摊小贩,然后见着儿子过了危急,抹了一阵眼泪之后。 这会儿已经在跟老父亲商量着过两天是用竹条还是用鞋底板来打孩子。 对于抽的姿势,抽的用具,他们俩争论许久都没有统一意见。 但对于抽或者不抽,同样也没有征求过陆斌的意见。 当然,这也是陆斌头一次见识到自家老娘展露听风就是雨的性子。 只是得了医者一句“受了些许寒气”便奉为圭臬,要不是亲爹拦着,她能给老爹的兜裆布都扯下来给自己裹上。 硬生生给陆斌裹成了球。 父亲陆松见着自己没有事情之后,因为有本职工作的缘故,待了一日,又谢过被叫来的医者们,再把宝衣局后面巷子里那个老郎中偷摸用轿子抬了来后,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后来就时不时来望一望,多数时间他都不在这儿。 朱厚熜也趋同一致,不过他还威胁了一句“你小子好了就给你哥我早点爬起来啊,想把你的事情全丢给我,那是想也不要想!门!儿!都!没!有!” 母亲与霜姨娘展现出了十足的耐心,两位大爷级别的人物,愣守了一旬。 霜姨娘好歹是照顾,但自己家亲老娘——陆斌总怀疑她是在惦记着抽自己一顿。 当然,后来这顿打还是没能跑掉就是了,不得不感叹,母亲作为一名女性,那堪称天赋级别的记仇能力。 另外也不得不提几件小事。 陆斌现在有一个弟弟,名叫陆炜,霜姨娘所出,老爹终于如愿以偿的亲自取了一回名字,满足了他以木旺火的伟大情操。 头一胎那孩子因为胎位不正,没了,这是前年出生的,霜姨娘遭了两回难才诞生,因而老陆同志非常喜爱这个孩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表露出了在封建大家族时代看来过多的溺爱,所以不仅被老老陆闻讯特意赶回来毒打了一顿不说,本来霜姨娘跟母亲讲好的自己哺育几年亲儿子,也吓得立刻把陆炜送到了母亲身边,由专门乳母照顾。 封建时代较为和谐的大家族就是这样,嫡长子继承一切暂且不说,其生母的地位,与生母的人际关系是真正的两回事情。 霜姨娘都可以说是这个时代非常例外的存在了,因为她与主母的关系足够好,而老爷子距离这边的陆家也足够。 只是,她还是对老爹产生了十足芥蒂的情绪,埋怨自家老爷实在不晓得是非,好不容易才找自家主母求来的养儿子机会,就这么被糟蹋掉了。 她对于将儿子送去主母那一房,认主母为母这件事情,倒没什么意见。 这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来,这不仅是铁打的规矩,而且在感情上,自己就是主母丫鬟,老爷的小妾这个身份霜姨娘都认为得排在丫鬟后面,平日里陆松只要是不在家,都她睡主母那屋。 二来则是,在她看来,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庶出子,以后要想过点儿好日子,其实看的还得是主母和嫡长子的意思,虽然无论老爷,主母还是大少爷,都不是那种冷血冷肺的人,但该考量的还是得考量。 再就是朱厚熜她母亲前两年怀的一胎,小女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生出来之后不足一个月就没了,因为范兰照顾的好,本来差点抑郁的蒋王妃,总算是走出了这个阴影,不过这两年以来,死活也不肯再养,只愿抱着俩女儿过日子。 至于两女儿,呵呵,这就不得不提一嘴王府这该死的循规蹈矩了。 比大一岁半的姐姐,小三岁的一妹妹,天天跟着老嬷嬷学礼仪,学姿态,两姑娘家的,每天最大愿望就是指望着有机会找块石头敲死嬷嬷。 只是...这样的愿望,原本她们是没有的,直到赵月姑三天两头来兴王府之后...... 呸!朱厚熜也就仗着他是男儿身,又是世子,王府里面爹老大他老二的这个身份。 要不然那繁文缛节的东西,能管死这丫! 陆斌待到身体稍好之后,只是一旬日就下了床榻。 不得不说,亲爱的陆松同志,每日清晨,夜里非得亲自锻炼其体魄,每日各种肉食入腹,还是非常有用处的。 但老爹在自己“大病”初愈之后,立刻开始加训练项目,这就是他老人家道德方面出现问题的体现了。 因为年纪渐长,臂力逐渐加增,他开始每日按照规定的姿势练习持刀立刀,老爹允许自己可以拿不住,拿的晃,但不允许自己拿脱手。 且亲自盯着,跟训练士卒似的。 一些武艺动作,闪躲动作,老爹也开始抽时间来逐渐教自己了,比侧闪枪头刺,蹲闪横刀斩,腰腹不对人,膀子朝前伸,林林总总,非常板正的东西。 这大概是陆斌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头一次见到老头子严肃且古板的模样。 尤其是在教闪躲动作这一块,真正是记不得就打,打到有记性为止,照老爹的说法就是,这些东西非得刻到骨子里面去不可。 而最叫人无语的是,自家母亲,一边望着抹眼泪,一边晚上跟老爹吵架,一边盯着自己不放松,生怕叫自己躲了懒去...... 至于宝衣阁诸事,朱厚熜当然不会放过他陆斌,在恢复健康之后,他就给自己拽走了。 因为关于购买股份所得的银两,地契陆续归总。 又有不少农具,耕牛要买。 以及将要大面积开工,弄作坊,开船队,协商组马队。 他把芸娘,常安,常平叫着,他跟自己列计划,叫这三人帮忙计算。 至于为啥不叫上莫戈,朱厚熜表示,在算账和列计划这两件事,他还是比较相信陆斌的。 确切来说,在这两件事上,叫莫戈滚远一点,对大家都好。 陆斌觉得自己当时看见朱厚熜这丫头顶上冒出过一团愣被气出来的青烟。 这一部分,没有什么需要过多赘述的地方,也没什么要提及之处。 顶多就是开办作坊的时候,他们遵照老师的建议,充当真正最懵懂无知的孩童,在施工的地方不停打着转悠,在最细微处琢磨,在最细小处考量。 时不时还帮衬着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小事情,比如递个砖头,抬个水盆之类的事情。 他们发现这的确如周清那老头儿说的一样,非常有裨益,比如在木料与砖石上,这当中许多步骤都可以用规范,成建制的形式运转,让速度提升的同时,又可以节省人力。 又例如,这些工人的诉求,因为汗水流淌的多,他们都表达出,需要盐水的想法,可又舍不得钱,盐对于他们来说是万万不能从自己家获取的东西。 而从主家提供的饭食里获得的盐分,对于一日工作来说,远不够消耗,他们的进度就会越来越慢,远不如头几日。 这个问题在朱厚熜下了每日一早在自家工地上准备一大缸盐水之后,立刻就得到了解决,他们家需要施工的地方,是最快,也是最好的。 有士子家族的地方也在建一些水车,粮仓,库房之类的工。 朱厚熜曾满怀疑惑的问及为何不准备多余盐水,以添力气。 他得到了一个叫他憎恶到作呕的答案:一群未识得教化的愚民,也配食我上好青盐? 朱厚熜在揍那家伙的时候,陆斌给了人后脑勺一棍子,他最近刚从自己爹那儿学了一些敲闷棍,下黑手的知识,确信那瘪犊子醒的时候想不起来谁套的麻袋。 不过,同样是学习这套理论的人,陆斌对莫戈是感到自愧不如的,因为他朝人家胯下踹了三脚,效果分别是,翻白眼昏过去,醒了,吐白沫昏过去。 这瘪犊子以后还能不能做男人,都成问题。 朝堂之上,陆墀老爷子最近一段时间没功夫往家里寄信,只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次,讲过自己准备略微巴结一下江彬这件事算是彻底告吹了。 当年刘瑾遭多少人惦记,现在这个叫江彬的就遭多少人的惦记。 因为他把朱厚照老先生忽悠去了宣府,靠近边疆的所在,杨廷和杨老师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江彬脑袋拧下来下酒。 估计朝中负责盯着陛下,但是没看住的梁储、刘忠两人,想法和杨阁老差不多,甚至可能要更极端一些,比如细细的做成臊子,从江彬的脚指头开始。 这会儿去跟江彬近,基本等同于找死,老爷子始终认为,大佬惦记上的,少掺和为妙。 另外就是钱宁,老爷子做的更绝,他一刀切断了这个关系。 钱宁曾表示要升他的官让老爷子成为他真正的下属,他不仅拒绝了,还直接选了出外差缴京郊之匪,更是直接一封辞呈交了上去,准备告老还乡。 原因也简单,钱宁这厮争宠争不过江彬 ,然后就毅然决然选择忠实践行他一直在践行的搞钱这条道路。 这本来也没什么,哪儿有当官的不收钱? 直到陆墀老爷子发觉,这孙子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收了宁王朱宸濠银子。 而宁王朱宸濠,据老爷子可靠消息,这丫已经在造反路上,就差立旗子,上造反招牌这个步骤了。 老爷子觉得,你钱宁死不死的不要紧,不要溅我陆墀一身血就好。 第127章 一场战争 爷爷因为这件事情,非常罕见的爆了脾气,无法抑制的那种。 他认为自己这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了眼。 想过钱宁这个人会很贪,这是一朝得权势之人的通病。 没想到这个人贪的就跟个疯子一样,昏聩的跟被粪土糊住了心窍。 可惜了自己那些唐伯虎的画! 不过老爷子还是没有时间在家中常待,锦衣卫作为缇骑天下的天子亲军,基本没什么机会离开天子身边太久。 他连逢年过节回来的时间都没有,陆斌长得这般大了,一共见自己爷爷的次数也不超过五次。 老爷子对于他的近况了解的倒是详细,不过,当他晓得自己的行为之后,罕见没有责问老爹对自己的教育,反而是叫陆松少管。 这让陆松十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着自家老爹是不是糊涂了,任由两家娃儿这般闹腾。 老爷子一句不怒反笑的话,叫他更加莫名的同时,也极为欢喜“世子殿下的命,指不定是什么样呢,两个小娃儿肯定是要比你跟兴王有出息。” 老爷子的评断,少有出错的时候。 陆松放下心中的疑惑之情,非常安心的等待下来。 正德十二年,二十七岁仍旧还没有孩子的朱厚照老先生,现在这会儿正忙着跟亲爱的蒙古鞑靼部落小王子达延汗干仗呢! 自他登基开始就惦记的这位小王子,在正德十二年开春,终于来了一把大的,率领七万大军,南下抢掠,大败宣府总兵潘浩,掳三千余人口,劫掠牲畜两万余头。 完了之后,人家还没走,居然在边疆区域就晃悠开了。 把个朱厚照激动的啊!差点没乐疯! 娘的!这王八蛋从他爹那会儿就开始扰边,东抢西抢的,倒叫他逍遥了这么多年! 终于等到这王八蛋搞一波大的,携七万人南下,说不定还做着当一把也先,打到京都城门下,见识一番京师好风光的美梦呢! 朱厚照觉得自己太委屈了,名声败坏这么多年,勤学苦练兵法学问这多么多年,瞎玩这么多年,可算等着你了! 没说的,干他! 把杨廷和先生,梁储、毛纪、蒋冕这些个老朝堂顽石躲过去,立刻就干他! 这次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要是放跑喽,他朱厚照真能悔死! 于是乎,正德十二年的八月,朱厚照展开了三次逃跑计划。 两次不成功的,一次成功的。 第一次,他本人搞微服私访那一套,奈何他这张闹腾惯了的脸孔只要一日叫朝臣没有见着,立刻就让他们心里警铃大作,只跑到了沙河,这混不吝的玩意就给梁储、毛纪、蒋冕三位给撵上,然后拿生命作威胁,给请回来了。 第二次,他学聪明了一点儿,没用走的,直接飙车,打马狂奔,一下子飙至居庸关,好在巡关御史张钦是个硬骨头,楞就没开城门,给堵了回来,迟一步撵上的阁老们差点没给张钦磕头致谢。 第三次,他终于肯谋划一番,趁着张钦在其他地方巡逻,再把太监谷大用带着,到了之后把谷大用往城头一放当镇守把关拦追兵的,他老人家马屁股一拍,冲着前沿就去了。 朱厚照对谷大用产没产生感激之情,这不得而知。 但在谷大用看着关下站着的一群阁老朝臣向他投递过来恨不得活啃了他的目光时,大概心里喊的 是我命休矣。 至于喊了多少遍,这又是不得而知的事情。 朱厚照一路冲着宣府而去,然后从阳和,再转应州。 达延汗在哪,他就奔着哪儿去,不跟这个叫小王子的达延汗碰一下,朱厚照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路调兵遣将,做出各种部署,各种调度,不得不说,朱厚照的勤学苦练,在这个时代让他作为统兵者这个身份,有了一定水准。 其命令也不说有多高明吧,但也不是那种水货,最起码命令下出去,给将官看着不会一愣,以为又他娘是个叫人去送死的朱祁镇! 阻截敌人的大同总兵王勋拼命,再加上,朱老兄本人那逆天的运气,两轮应州区域的大雾,还真就叫他赶上了,不仅他赶上了,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将军时春,副总兵朱峦、游击将军周政也赶上了! 最奇葩的是朱峦,这个人得到的命令是跟踪,尾随,其任务性质斥候,其任务形式是缀在敌人屁股后面查探消息。 然后这哥们楞就超越了达延汗,在大雾中稀里糊涂的,赶在了达延汗攻打应州城之前,进去了...就进去了... 阻截守城的王勋都蒙,第二天莫名其妙多了几千号援军,跟一个同样蒙的朱峦。 而朱厚照必须庆幸这会儿明朝军队,虽然呈现战斗力明显下滑的状态,但还是不弱的,毕竟,土地兼并还没到最极端的那个地步,底层士卒好歹都有口饭吃。 好歹没有家丁这种畸形的家仆式部队出现。 他这个皇帝的话,将官士卒还是认的,例如他的后手,张永、魏彬、张忠率领后续部队,抵达时间,抵达位置都没有出错。 这让他采取的前饵勾引,后添兵作战方式获得了成功。 既把达延汗的部队拖住了,又确保了战争胜利的基本盘。 而朱厚照本人,确实也不是什么凡俗之人,毕竟,根据他亲口讲的,我亲自干掉一个。 在参战人数超过十万的战争之中,作为统领者,做到亲手杀死一个人,在加上他军队调度,军令上没捅娄子,因此他在军事上的才能,是可以被肯定的。 正德皇帝年间的第二件大事,应州大捷,就这样结束了。 但余波呢?余波传扬的距离,可不会就仅仅只是被他调度的军队而已。 朝堂之上,文官们对于这个昏聩,不将社稷当回事的皇帝几乎愤怒到了极点,也失望到了极点。 不可否认,朱厚照这一仗打的漂亮,达延汗被打的落荒而逃,要不是天气风沙等不可控原因,还真可能就将这个数十年都来侵扰边疆的小王子人头给拿回来。 但,代价,代价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刘瑾当政,弘治一朝元老谢迁,刘健等被驱逐出朝堂。 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刘六刘七造反,各地起义问题全然没见着皇帝有管控的意思。 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弘治中兴全数报销,本来他就是拿边疆无作为来换取的中原休养生息,现在呢?治理没有得到有效治理,打仗,还叫敌方头目跑掉了,歇个数年卷土重来,国朝还有那个经济实力再打 一回吗? 难不成在叫谷大用这种腌臜货色当一回政,捞一回钱,再叫你朱厚照去打一回来? 万一这次没那么幸运,或者出现了万一中的万一,你朱厚照折进去了怎么办? 你朱厚照死不死事小,我们朝臣之中,到哪里再去为你老朱家找一个于少保回来? 君臣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出现了无法愈合的裂缝。 就连杨廷和,与朱厚照之间的师生情分,似乎也因为这一次的“胡闹”而尽了。 在自己心爱的学生朱厚照喜滋滋向老师炫耀着自己阵斩一人的功绩之后,在杨廷和在恭喜自己的陛下亲手消灭一名蒙古军官之后,京城之中立刻宣扬出应州大捷为打败的消息,皇帝朱厚照听闻了之后,罢朝十日,以抗之。 就像是小孩子赌气一样。 民间上,因为粮食调度,税赋加赠,流民又多了。 起义做贼的也多了。 这些朱厚照既看不到,也不想看。 朝臣们其实也是既看不到,也不想看的态度。 看不见,就可以当无事发生处理,似乎是中原王朝数千年一路继承下来的上层人规矩。 反正死的不是他们就行。 现实情况就像是朝臣们所愤恨的那样,也不说千疮百孔吧,至少,很有一部分人,过的是民不聊生的日子。 土地兼并与流民问题,在正德年间终于达到了成正比的关系。 地主越有地,流民就越多。 可悲的是,流民与造反起义从贼之间的关系,与上述相同。 更可悲的是,江西地界还有个没智商,没胆量,没能力,没手腕的王室疯子打算造反。 最可悲的是,这个王朝,对于国家尚有强大的掌控能力,因此就连造反也是死路一条。 当前这个时期,世上几乎没有一丝空间可以被称呼为乐土。 也没一口喘息的机会,供给平民百姓,挣扎着求活,这便是皇帝与朝臣共同努力出来的结果。 非常讽刺的结果。 更讽刺的是,他们互相之间还要推诿着,但又一丝摆在他们面前的事实,他们都认为是对方的过错。 如果说这逼死人的世道有哪一处,可以叫人能活下去的场所,恐怕只能是安陆这个地方了吧。 工厂,作坊经过数月的修缮,已经可以被正常使用了。 最重要的春耕也没有异常状况出现,雨水也如期而至。 雨云在喂足了庄稼之后,急匆匆就去了旁处,叫农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了些许农闲时间。 持有股份的各方也已经组织好了人手,马队,船队,上下关节皆已经打通。 做工人们开工的时间,已经叫人迫不及待了。 糖霜技术,又经过数次改良之后,终于调配好最合适的熬煮糖浆,以及最合适的碳木过滤。 当然,出来的仍旧是掺杂极多黄色,不纯白的糖霜,只能说红褐色已经完全不见了,可以算作次一等的糖霜。 但,这胜在量大,生产出来的数量以及速度,简直叫所有安陆世家惊骇欲绝的同时也欣喜欲狂。 不欣喜的,大概只有公孙家......或许更应该该称为公孙家墓地。 陆斌又故意将糖霜的技术做了非常细致的拆分。 例如磨制木炭粉的需要人工,熬煮糖浆的需要人工,做滤布纱网的需要人工,做蒸馏笼屉的需要人工,看管的需要人工...... 一套下来,山上拉过来的那些几千号“专业技术人员”居然还不大够...... 不过,后来因为朝堂上弄出来的那些个破事情,后来就被补充足了。 当然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认为这些技术人员莫不是在忽悠大家,认为那些个手脚生老茧的汉子明显是庄稼汉,岂能懂得技术这样高大上的名词? 陆斌也没讲别的,先是找来流民家的儿子,王大春,王二春,王小春三人,三个同样生老茧的家伙。 这三个货,因为抽风,真就吧黄泥制糖法给研究出来了,研究出来,黄泥成分得有硝,石灰等成分在里面,而且糖必须得是蔗糖熬的红糖,甜菜根都差些。 黄泥水更糖浆一和,在一煮,锅边就能出些白糖粒子。 陆斌毫不犹豫把这法子往提问那人脸上一拍,直接就讲明白,这个法子就是市面上欺霜赛雪之糖霜的做法。 更说明,你要是认为不需要这些技术人员,你可以用这个法子自己做,他们不拦着,手头上股份作废,你家地契直接换给你。 当然,因为陆斌是不怀好意,这技术肯定不是完备且能够正常投入使用的法子就是了。 或者说,三春这哥仨最终法子根本还没摸索出来,就差点没给他们家爹娘打死。 什么人家?敢拿红糖跟泥巴一块煮? 你以为你是朱厚熜跟陆斌那两小败家子儿? 后续,那人因为支支吾吾,不表达肯定的意见,也不表达反对的意见。 陆斌来了个更绝的,直接指挥在那人家族提供土地上的“技术人员”撤走,直接准备换过工坊。 然后再把他们家地契直接拿了来,甩在他们家脸上,扭头就走 当时,那人还恼恨不以,内心坚持认为,这些“技术人员”就是欺骗。 其家里人,虽然有些许意见,却也没讲什么多余的话,给他留了面子。 直到开工之后,仅仅是第二日,那人就被家里人打的跟猪头三一样,手指头都没了几个,身上给鞭子抽的,现在都呲呲冒血。 就这样,还楞被抬着过来,和家族族长一起,求爷爷告奶奶般,甚至非要撑着起来磕头,更是宁肯只占原先股份的一半,也得给股份拿回来。 第128章 两种生活 看着被打成这副德行的世家之人。 朱厚熜没让陆斌出面,内心更是连一丝一毫的同情之意也没有。 硬生生等了三日,才叫莫戈去重新拿取地契。 拿到地契的时候,那个被打的人已经只剩下一口吊命的气了,就这样,那人还得拱手道一声谢谢。 而后,便没有而后了。 那个人的死活,朱厚熜是不在乎的,也不希望自己弟弟在乎。 反正,他就算是活着,以后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各家股份中,有不少负责的部分是组织商队,通商各方。 王府也组织了商队,最小,也最隐蔽。 因为采用的是分成之法,按照占有股份进行分配,生意上,买卖上,甚至商队在各个地方交易时的监察上都不必要王府亦或是宝衣局过于操心。 世家们互相之间都是不放心的,因此,就算是生意交易,监督的人手也有买卖人手的一半。 与以往相同,宝衣局只需要出一些账房先生管理账目就行了。 这由陆芸娘以及陆斌两人负责。 主要其实是陆斌,因为陆斌厌烦旧有的记账方式,创新地用列表表格,以细总之分,列举出来的数字账目,既一目了然,又让各方都信服。 都认为这是个公平公正的傻叉,一点儿都不晓得给自己家里捞取好处,可以信任。 这是陆斌不捞吗? 不,朱厚熜晓得,自家这臭小子见到钱,连亲爹也要扔到墙后头去。 曾经因为宝衣局收入分配问题,差点儿大逆不道的跟他爹干起来。 他会是看着钱不动手的正人君子? 其实 ,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陆斌实在看不上,贪污能够带来的那点儿根本不能见光的微薄利润。 依靠分成以及采买,能够获得的利润就已经够夸张的了,何必再为了蝇头小利去浪费自己的信誉呢? 至于最终汇总过来的利润,第二个月的时候就已经被抄录汇总,事无巨细分别报送各家。 最远,已至通州,最近则就在附近县城之中进行售卖。 售卖之额,连本带利,共有七万三千二百八十一两白银三十二枚铜钱,有会票,有真银,更绝的是,后附录着行进路程,贩售经过,叫人可跟进事实情况,了解各地不同之处。 叫人既惊喜又厌恶之处,这笔生意虽然利润大到叫人发狂,第一笔就回了本钱,甚至每家还盈余几两碎银子,但,已经有那不长眼的人在惦记了,恨不得就连锅带汤一把捞走的那种,比如江西宁王,仍谁不知道,现在江西南昌那一片水域,全是宁王的地盘? 偏生讨巧,有四五艘过那片水域的船只就遭了匪难,人死的干干净净也就罢了,船也没找着,糖也没找着。 江面上愣是一条糖袋子都没被人捡着,当真是见了邪门的鬼! 而叫人既厌恶又惊喜的地方在于,平白无故遭受了损失的人家不用独自承受一切,股份所谓的合同一家的规矩,让糖的损失,船只的损失,甚至死亡人员的抚恤,都由包括宝衣局,王府在内的所有持股者承担,一应费用,从七万余两中扣除。 不少人认为,抚恤的付出实在是太过高昂,实在叫人无法忍受,几个擅长水性,擅长驾船的人,就算难找,但死了的人,实在值不了足足二十五两的金银,太过浪费。 陆斌根本一丝一毫理会的意思都没有, 因为占有股份多,直接给否决掉了。 也没什么人敢来找什么说法。 威慑力太足,还是那句话,又不求着你来持我家股份,我凭什么听你的? 另外需要提及的一件事,便是朱厚熜开始惦记陆斌身上银两的事情。 可能是因为前两年,以年纪小未有发工薪过于少的原故,现在陆斌在有计划的施行打击报复。 朱厚熜因为逐渐成年,世子身份占据其诸多身份中最主要的一项,渐渐与其他身份开始分割了。 例如宝衣阁主家这个身份,现在主要由莫戈以及陆斌两人承担。 后续,等到陆斌逐渐成长起来之后,陆斌与宝衣阁之间也是要脱离开来。 大概率,以后是由莫戈来掌握宝衣局上下。 不过,按照陆斌一贯的说法,那叫陆斌掌钱,多多益善...... 他宛如一只貔貅,财政大权交付到了他手里之后,朱厚熜就没怎么见过银子长什么样了。 这间接导致,朱厚熜看陆斌腰包的眼珠子趋向于发蓝发绿。 而最近一段时间,宝衣局可是赚的嗨了。 所有在宝衣局这里拿走的糖霜,宝衣局其实都要赚取两道,一道是糖霜制取之前,原料价格虽然与市价没有丝毫分别,但实际上,原糖浆,其实是依靠甘蔗榨汁,自己榨取熬煮出来的,虽然也贵,但跟市面上红糖一比较,简直就是个弟弟。 很有一部分田地甚至直接被改种甘蔗,然后大批量采购海南,福建,江浙一带的甘蔗回来榨糖。 另一道就是糖霜制取之后,还会收一笔研发费用,也是平摊各家,直接就挑明了讲,要不断研究,尝试,有些红糖都被用来尝试怎么让糖霜更白,这个费用总不能叫王府和宝衣局两家摊吧?要不然我要你们有什么用? 也是没话讲的事情,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万一王府真不带他们,找旁人干,安陆州十有八九得全体上吊。 而上述这些,是关于高层人员的事情。 底下人,则又是个不同光景。 书面上,呈现给各家的一纸文书,虽然详细,但最下层,士人家族们其实并不会施加太多的关注。 因此一些东西他们即便觉得有些奇怪,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既看不清楚,也不去问询。 朝着安陆州方向汇聚的流民,已经越来越多了。 因为世道能给予一口活命饭的地方实在不多,在整个湖广道地区找寻遍了,也仅仅只能勉强找到安陆州这么一个地方而已。 而现今天下, 放眼去寻,两京十三省,这样的地方,两只手都能够数的清楚明白。 对于比较近的流民来说,活路只有一处,不去就等死。 对于比较远的流民来说,路只有一处,只能等死。 就像王先生讲的,尽人事听天命,这是他们现阶段能做的事情。 关于更远的事情,不去想,也不能想。 有一个做噩梦的陆斌就够了,不要让所有人都深埋于良心的不安里无法自拔。 梁松山对于能够到达安陆州的流民来说,其更像是一道中转站,从野兽重新变为人的中转站。 因为前面发生过种种事情,一味放粮养人的策略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所谓乱世需用重典,即:失去秩序的社会需要严苛的法度来恢复秩序。 这个道理用在人身上,在小范围内也是适用的。 严格的挑选,严格的分配,严格的划分,严格的记录。 挑选没有沾染人命,没有堕落到无法挽回的人。 分配食物,房屋,被褥一定要按照规矩。 在人的情感上只遵守老弱妇孺青壮的顺序,不能有丝毫偏颇。 在个人所得上只依照做出的贡献,出了多少力气,不能有任何增减。 底线是维持生命的存续。 按照其人擅长的事情,原先所处地区以及老幼年龄来进行合适的划分。 妇人女子不可与男人同住,违者责罚其人,另责罚负责划分之人。 壮年者,需出其力做工,无工可做便去耕地,无地可种便去养鸡养鸭,无鸡鸭可养者便是开垦荒地,挖石修道,也总找一份活计。 若发现有惫懒在家者,一次劝,二次打,三次逐。 负责划分之人与之惩罚相同。 幼者进学,妇者织衣。 有女子年轻者,年纪与赵月姑相仿,也可进女子之学,不过,目前并没有愿意教导女子的先生,这太过惊世骇俗,违背目前时代的人伦天理,对外言语的是,教女子认识些许字来,好做个女账房,女侍之类的活计。 这样的理由才不算是太过离谱,勉强才叫多数人所接受。 女子织衣这件事情,一般分为两种,一般家里妇人织的普通麻布衣裳,自然暂时供应于流民队伍,却也不是免费供应。 首先,这麻衣只能给自己家里人穿,或者交付给流民们的管理者队伍们。 一麻衣,可换两顿管饱的饭,以票据木牌的形式存放与其人手中,有需要,可直接换做粟米,熟饭等。 而换取麻衣,则仅供有工可做的男人换取,两顿半饭食物可换取一麻衣。 这一度让做工的男人们怨声载道,但又没什么话可讲。 因为棉麻布匹都是人家提供的,你针脚不好人都没有怪你了,收取的价格,你爱买不买的,又不强迫,有什么好讲的? 再讲句不好听的,人家花钱,供饭的,连你的命都没要,你凭啥计较这个? 而且也还有第二种情况。 譬如,女子妇人有意愿者,自觉有天赋者,可以在宝衣局学习,绣花针,织锦绣的法门。 学成归来的女子,可以在宝衣局做工,做工所得跟男人一样算! 这让许多家里人多,儿子女儿老爹老娘都活下来,一大家子等养的家庭怦然心动。 跟男人一样赚钱,拼命的话跟男人拿的一样多? 拼命工作就能换吃饱饭!我的老天! 这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就是有男人心疼其妻,妻也是要痛骂男人暴殄天物,不懂珍惜。 说到底,都是现实问题。 越活不下去的人, 需求与期待才越低。 他们才不像是士人家族们,会因为几艘翻掉的利润(不是人命)而去琢磨着怎么对付宁王! 他们最大的期望,就是过好日子。 老婆孩子热炕头,基本可以代表中原大地上绝大多数农人,或者说穷人的终极梦想。 而说到严格的记录,这便是完全针对于管理者的任务了。 对于每一个人的身份都进行记录,这是基础。 对于每天做了的事情进行记录,这是进阶。 对于将要做到事情进行记录,这是加深。 对于记录的事情完成,这是答案。 这四样关于记录的事情,只要有一样没有完成,其责罚,比其他的事情都要严苛得多。 且拢共只有三样。 杖责二十,鞭责二十,禁闭三天,男女皆同。 陆斌与朱厚熜也参与其中。 其中,陆担因为违背了制定的规矩,被做了典型,打断了腿却也不说什么,后来又禁闭三日,直接关的大小便失禁,其凄惨模样简直骇人听闻。 乱世需用重典这句话,可不只是针对平民,针对被管理之人的。 它对于管理者们,同样也有效果,甚至要更加严苛。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上不以行作范,何能要求下应其声呢? 于谦于少保至少得是那个傲骨如松的石灰,才能有那粉身碎骨浑不怕的气,才能硬顶满朝文武。 道理是趋同一致的。 朱厚熜也是咬着牙硬生生撑住,勉强许久,才终于适应了这个生活。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获得了充实的生活,以及一个欣欣向荣的小社会。 充实的生活,让他每天充满了干劲,浑身充满了力量。 这却是一句题外话。 而真正叫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欣欣向荣,秩序中充满蓬勃朝气的小社会。 因为截然不同的法度与秩序,因为劳有所得这种最基本的问题得到解决。 虽然他们人都还瘦弱吧,可精气神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体现在生活里,比如有妇女洗衣服,喜欢散扯吹嘘自家男人多么厉害,自己娃儿多么辛苦。 互相之间又要比较孩子成绩,若学的字不好,稍差,得的先生评语有所优劣之分。 这衣服洗完了之后,便要打算着得用什么法子叫孩子再用更大的努力学习。 这种不一样体现在上工的时候,男人们就算是没什么会的事情,只会耕地,挥锄头,也非要下死力气,恨不得要比牛扒拉的更快更好一些。 若是有不凑巧的,身体出了小问题,跑了肚子,力气弱上几分,那一日少的几碗饭食票据,第二日恨不得翻三倍也要做回来。 屋子虽然说不够吧,可因为可以用劳动换取,所以男人们每日习惯性会把饭暖到每根骨头里去,好叫力气能把老虎的门牙给掰下来。 书本虽然说不够吧,可因为可以学到长足学问,所以孩子们每日习惯会用木板子揣着到课堂上去,好刻下来之后,晚上免去油灯,摸瞎也多学一两个字。 被褥虽然说不够吧,可因为有不知是哪家的小年青天天跑着勤快,什么炭盆,炉子全部管上,甚至想着法子给盘个炕出来,就算四面有漏风,有漏雨,妇人的心也是安定的。 这是趋向于梦想中才有的社会,却,非常,非常,非常轻易,就有了雏形。 第129章 王爷与护卫(下) 这种轻易,知道并不是疲劳,不是困难不够多,不是人不够累。 单只是朱厚熜所见,便可以知道,小年青们,做事的人们,包括负责巡逻事宜的孟智熊,现在几乎连出恭的时间,也恨不得节省下来,拿去做事。 而各种问题纷呈,单叫少数几个人完成,是会叫人头皮发麻的事情。 可生活,与生机,两种几乎在这个时代很难以兼容的东西,现在杂糅到了一起。 这就不一样了。 所谓儒家言中的治世,是道德品格的提升,是世外桃源式的理想社会状态。 但如何达成,千百年来,儒生,有志士人,读书人在疯狂追寻。 比如被贬谪贵州,王阳明这样的圣人,又比如他们老师,周清这样的普通读书人。 他们追求如何能达成治世这个答案,追求到蹉跎了岁月,疲老了初心,都未曾有一丝一毫明悟出现。 只是,现今,这个答案似乎出现在了朱厚熜的面前。 当生活有了希望,那么世界就有了光明。 闲话却也不好多说。 第二轮以及第三轮的糖霜贸易出会赚取更多的银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这会不会冲击徽州商帮,晋商或者浙商,这会儿没工夫去管。 管他们?叫安陆士人队伍全部去上吊好不好? 一大帮子读书人可都指着这个而发家呢! 就是宁王朱宸濠底下的一帮腌臜土匪强盗,他们都正在想法子搞死。 你一群狗屁商人,算个什么东西? 当然,这个搞死宁王手下土匪强盗的主意,直到正德十三年年末,直到朱厚熜他爹,兴王朱佑杬重病不起的消息传递到朱厚熜耳朵里,都没有想出来。 ......兴王府内。 朱厚熜闻讯而归,脸上充满焦急。 先后见到了惶急如热锅上蚂蚁的姨娘们。 神色充满苦痛的娘亲,蒋王妃。 护卫在门口处,脸色充斥着疲倦,但刚毅无比的陆叔叔。 门内服侍自己爹爹,没有什么波澜,极端平静,发丝不知什么时候全部发白的孙德海太监。 以及斜靠在玉枕软垫之上,脸色苍白如纸,只是浅浅睡眠,喉咙里都发出风箱般声音的亲爹。 医者跪在外侧,一个个面如土色。 朱厚熜努力才平复自己的心情,后面的陆斌立刻拽起一医者“兴王叔叔他怎么样了?什么病灶?” “王爷他...王爷他...他是咳喘之疾,因饮酒,纵欲,病灶已入肺经...” “你给开的是什么药?” “五十年老人参。” “你他娘的,这不是吊命用......” “吾儿,不必再问他们了,孤王的身体如何,孤王自己知晓,你们退下吧。” “是是是,小人等告退,小人等告退。” “你带进来几个人?为父有些看不清楚,走近些,叫为父瞧一瞧。” “陆斌,你一直都喜欢的,赵月姑,莫戈,就这仨,其他一些人,孟智熊,钱鹿,大小赵,三傻春这些,都在外面把着门呢。” “嘿!你小子,你比你爹我牛逼多了,居然有这么多人帮衬!你小子有福气啊。” “那是!我可是朱厚熜,堂堂兴王世子,自然有许多人帮衬。” “那个叫赵月姑的,且走近一些来,我早就听说过你这小姑娘,性格也好,脾性也好,王妃夸了不知道多少回,想必是要做我儿媳妇的吧?” “伯父!您怎地和小斌一样,尽调笑于我!” “爹!我才十一岁,您老给我想这档子事做什么?” “嘿!臭小子,你别不知好歹啊,你爹我当年可就是你爷爷一手操办的婚事,也是十几郎当岁就订的婚,结婚晚一些就是了,又不着急,听爹一句劝没错的,好姻缘不能放跑喽,不然到时候后悔死你这小犊子。” “哎呀!爹!我那一大摊子事,我操心这个?” “就是,伯父,我赵月姑也要操办许多事情,厚熜那一摊子事里,多少女子妇人,需要我来走动?” “好!好!好!你这不识货的臭小子,和你爹我一点儿都不像,这姑娘到有几分像你娘就是了,来月姑,你去蒋王妃边上陪陪,陆松那家伙,是个婆娘也管不好的混蛋,叫他老婆来陪一陪我老婆,谁料俩女人一块不做声抹眼泪儿,小丫头你去陪一陪她们可好?” “......好,伯父!”哒哒哒! 听着远去的声音,又听见门一下子打开, 一下子又关闭上,模糊的人影从视线中消失不见,朱佑杬扭头看着莫戈“呵呵,小子,也不知道吾儿是抽的那门子疯,居然真就叫你在他身边待住了,也不晓得你有哪一点被他看中,甘愿冒这么大风险,也要把你给护住。” “我,与朱厚熜,有约定。” “罢了,罢了,这小子的事,我已经管不动了,但你得应我一件事情,否则,我会立刻叫陆松进来斩了你。” “你讲,违背道义的事情,斩了我我也不会做。” “你以后,只能是朱厚熜的护卫!不可带队,不可接触文人,除了朱厚熜接触的人之外,你不可接触其他人。” 莫戈思索了一阵,点了点头“可以,我不会违背诺言。” “好了,你退下吧,小斌,过来。” “叔叔。” “小机灵鬼,混小子,你和你爹一点儿都不像!陆松那憨货,可没有你一半灵醒!来,到叔叔床榻边上坐着。” “叔啊,你可别被我爹给骗了,我爹他也精着呢,我现在就算是有些许小本事,也不全承袭自我爹?” 啪!陆斌脑袋被敲了一记 “混账小子,你就拿你爹当挡箭牌啊!你跟你哥一样,都他娘是忤逆不孝的玩意。” “嘿嘿嘿!”陆斌也不着恼,笑嘻嘻凑上去,跟条懒蛇一样“叔啊,我跟我哥一样,那我也应当是孝顺的不行的人才对啊,你看你把我哥给急的,差点没给他猫尿给急出来。” “猫尿?” “就是眼泪,您是不晓得,刚才驾车的马夫都差点给他踹车轮底下去,还不要我讲他,哎,现在就这副模样,您还是听听医者的话,早生将养好才行,我可不想再看见我哥比这还凄厉的鬼模样。” “嘿!臭小子!那特么是你哥,有你这么讲你兄长的吗?” “哎呦!老叔啊,你莫不是藏着掖着呢吧?你这下使的劲可不小!” “去你个浑不吝的!你这厮混账的劲跟你爹一个样!小王八羔子!”朱佑杬甚至有些呼哧带喘起来,一副被气着了的样子。 “好好好,老叔,老叔,你可不能激动。” “算了,臭小子,一声老叔,也不能叫你白叫,我得提点你两句,你这小娃儿,跟你爹骨子里有些不同,你爹他这个人,这辈子都是面热骨冷的货,也就特么跟老子亲近一些,他这辈子,老子不担心他,他反正也出不得什么大事,有说了断就了断的心气。” 朱佑杬一扭头望着身前着如条懒蛇一样,叫他坐着,他恨不得趴着的臭小子,又道“而你小子,呵呵,虽然跟我家小子一般聪明,但还是叫你老叔我给看出来了,你这面冷冷不透,骨热似火炉的混小子,啥都放不下,跟这个不肖父的逆子是一般模样!老叔必须提醒你,世道如此,不冷着心,硬着肠子做事,你迟早跌大跟头!好了,别特么一听到不喜欢的就盘起来恨不得滚下去,你滚远些,老子跟你哥讲几句。” “爹。” “你爹我阳寿就这么多,大概还能撑一段时间,不过也就这么回事了,别哭啊,哭,你爹我现在抽你一顿的劲还是有的,三件事情,你要记着,第一:这小子以后肯定是跟定你了,你别辜负他,把他给护好喽,你多少传了点儿你爹我该狠心时狠心的脾胃,但他就不行,你不护好他,到时候后悔了,别来爹坟前哭这个事。” “我记着。” “第二件事,就是你娘,有时候可以多听听你娘的想法,你娘管理王府这么多年,在对付人这件事上,比你经验足,而且你以后多陪陪你娘,等我过世之后,我一二十年之内,不怎么想看到她下来管老子,懂?” “爹,能不能,能不能再治一治,求您......” “别给老子说求这个字眼,这是天下最没有用的字眼,第三件事情,你老子我说的就是你的事情!你是个男人,你既然不想走你爹给你定的路子,想自己淌水过河,爹不拦你,但你从现在起,就没有龟壳可以给你缩了,你必须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且,要好好活着,不管怎么样,活到六十岁!孙子不能少于十个!” “爹,儿子明白了。” “明白了,就滚吧。” 朱佑杬又开始想要咳了,但强行忍住了,剧烈的呼吸声,还是迟滞住了朱厚熜一步三回头的脚步。 “爹。” “以后,靠你当家了,自己注意点啊。” “...擤!...爹...放心交给我吧。” “陆松,你看清楚我儿子脸没有?”朱佑杬突然回首问道,就像是在问空气。 “看清楚了。”陆松身影就像是鬼魅一样,下一刻间就从拐角处钻了出来。 “我儿子,他哭了吗?” “哭了,听见你看不清楚的时候就开始生淌眼泪,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做到的,光淌泪,不作声。” “嘿!我就讲我儿子孝顺吧!你前两年还和我争!讲我儿子是个冷心冷肺,成大事的人。 ” “特么,你老朱家的人都一天一换脸的性子是吧!你当年听这话的时候那模样,要不要老子帮你回忆回忆那呲着大牙是什么德行?” “你管老子?” “好,管不着你,我特么这辈子就没管得着你的时候,妈的,喝酒,喝酒,喝死了吧?这逼德行,老子去你丫的,你个不听人劝的玩意。” “呦呦哟!小松子,你淌猫尿呐?” “是,我他们淌猫尿了,他妈的你都要死了,老子淌猫尿不行吗?” “你个冷骨头的东西,这辈子还真没瞧见过几回你淌眼泪的时候呢。” “朱佑杬,我去你娘的!”陆松忍无可忍,一拳头就欲捣在朱佑杬的眼眶上,但只是在他的脸前停止了。 朱佑杬却轻轻将脸往前一靠,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才能够做到这轻轻一靠,笑道“呐,这就算打过了啊,别气了啊。” 陆松的手臂剧烈颤抖起来,他想要掩面大声而泣,因为他感受了许久,才能够感受到些许来自朱佑杬的力气。 “老子,老子...老子这辈子算是被你欺负死了。” “该你的,松哥儿,我这辈子,就摊上你这么个混球,不赖上你,我赖哪一个?” “那你就,你别搞我啊,你赖到老死,不行吗?那张位子没有坐到,对你来说,就这么痛苦吗?” “松哥儿,你晓得我,我本来就是自在性子,那个位子对我来说,有或者没有,其实无所谓。” “那你为何要作死?”这个话陆松憋在心里很久,很久了,以至于这一瞬间,是呛着肺吐出来的疑问。 “逍遥望山,山远不知年,逍遥看水,水影倒人间,我本逍遥山水客,奈何樊笼困心间。松哥儿,得挣樊笼,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你妈的,你逍遥快活,叫老子怎么办,只晓得自己去死,有本事带老子一起啊!” “松哥儿,你糊涂耶?你那只晓得逞一时之快的嘴何时能改得回来?你老子,你儿子,你老婆不养了吗?我死,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再死了,指望熜儿管齐兴王上下这么大一摊子吗?朱臣,老钱,大山,铁牛 ,铜锭他们,这些人心智心机都不如你,你不管着,看着,叫我能放心?你要叫我死也不瞑目吗?” “妈的,妈的,总是你有道理,拿来,酒壶给老子也灌一口。”陆松一把抢过边上小桌子上的酒壶,猛灌一口饮下。 “王爷他你就不要担心了,我孙德海这一生就只服侍王爷,死了之后也一样,跟王爷也打好商量了,到时候就埋在王爷边上,也不用棺材,就图个随心便成,死了之后这封信你帮我给小熜,照顾了小主人这么多年,不能让小主人记恨我,到时候在把我从王爷边上扒出来,我真就成孤魂野鬼了。” “都去死好,都去死好!” 番外:王爷与太监 “王爷,小的想给世子殿下,小斌写一封信。” “你他娘会写信吗?字都认不全的东西,还想着写信?” “唉,您就莫嘲笑小的了,小的这辈子就是个太监,本身就不是个好命好福分的人,在宫里那会儿就不受待见,哪里有本事学了字去呢?” “哎,本王也是那不受待见的人呐,可叹,可怜喏!” “其实,王爷您呐日子可比我们这些个小太监好多了,您不知道,当年我们这些个最底下的小太监,就指望着您这样的贵人多剩下些饭菜来,最喜欢的就是那烧肥鸡,又好吃又攒油。一顿能顶好久。” “你这做太监的,我当年就想讲你来着,能不能有些志气,总算着吃的,念着喝的,银子到了手里就镶进去一样,扣都扣不出来,你说说你,本王当年瞧上多少好东西,说好了是找你拆解一些,你都扣不出一分银两来。” “那不是扣,您当年哪个是您看不上的,那糖葫芦,肉包子之类能进嘴的也就罢了,却还要买胭脂水粉,木马核雕之类,可怜小的我就这么些银子,禁不住您那么花销。” “哼,那你攒下来了没有啊?” “没有。” “去了哪儿呢?” “给了一名叫玉清真人的道人,求来一张功德符,人家修功德不容易,画成符箓可也要损修行的,我不能不给,我都还有些愧疚那真人呢。” “昏了头的老家伙,叫本王讲你什么好!那分明就是个骗子,也就你信了他的邪!” “诶!王爷,小的可不敢苟同,那真人真有法力,定然是真求仙问道的,那符箓我找人瞧了,人家都讲,就是烧了做符灰水,也能治头疼肚疼的杂症,定然是个宝贝。” “不要与我分辩,本王讲那是骗子,定然就是个骗子。” “......王爷讲是,那便是吧,可怜我就是个没卵子,做太监的,哪里晓得那许多呢?本是给小主人求的符,要是假的,恐怕,我就算是死了,也得有人戳脊梁骨。” “嘿!孙德海!我朱佑杬对你不好吗?” “好,当然好,小的不也没说您对我不好嘛,可您老揭我伤疤作甚?那玩意就算是假的,小的我也没旁的本事为小主人留些什么,可小主人我也抱大的,什么都不留,叫我怎么办?” “你娘的,不也就我揭你伤疤吗?你看看外面还有哪个王八蛋敢搞这些,额...陆松...除开那混厮之外,哪个敢戳你脊梁骨,我能给他头盖骨掀开。” “哎呀,王爷啊,小的一直跟您讲的,莫讲那些损福分的话,小的就想给小熜一封信而已,照顾这么多年了,我就想留下些话给他,我要是有根就好了,要是个男人,怎么都能给小主人留些好宝贝。” “孙德海,有什么话你自己跟他说就是了,何必非得写信,搞的这般麻烦。” “嘿嘿,也不瞒王爷,小的一辈子都是个懦弱无能,贪生怕死的,就害怕见了世子殿下,王妃娘娘掉泪珠子,这一见着啊,就舍不得。” “那你陪着,伴着就是了,我又不怪你,我记着你今年,今年...五十有二了吧?我出生的时候,你就有八岁了,你这年纪,也就是几年的功夫,就去陪着我了,多活几年,不舍就陪着,成不?” “不成,不成,那绝对不成,小的这辈子没做成什么事情,连子孙袋也没有,更没有颜面去见自家祖宗,唯独有一样,便是陪着伴着您这件事,小的,干了一辈子,不能到了这最后一段,叫王爷您独自走了去,不然我这辈子,可就真一事无成了。” “老家伙,你真是叫本王不知该说些什么,你当晓得的......” “诶!诶!诶!别介,王爷,小的这辈子都听您的话,就执拗这么一回。” “你要给熜儿留些什么字?” “就是留些安慰人的话,还有些嘱托,虽然老奴怎么也不能管着世子,但还是希望小熜他能活的长久,平安喜乐,可不能...不能像王爷您这样。” “你娘的,你是不是仗着要死了,说话这般放肆?” “不敢不敢,小的可不敢在爷面前放肆,小的永远都是伴您左右的太监、” “来,扶我站起来。” “来,爷,小的搀着您这胳膊,来,扒小的这背身上,诶,扶着,慢点。” “行了,孙德海,你把笔抓起来,我搭着你手来写,你晓得,老子这会儿眼都快瞎了,一点儿都看不清楚。” “......好,爷,我手在这里,你搭着就是,酒壶在这里,嘿嘿,放心,这是那年常宁那丫头足岁的时候埋的花雕,可惜那丫头走的太早了,蒋王妃和您都哭了好久,唉,那几坛子就您非要砸干净,我一准猜到您迟早得后悔这桩事,偷摸留了这么一坛最好的,埋了有快二十年了,今天才挖出来。” “老家伙,就属你精明,当年要晓得你这么干,我老婆非得打死你不可。” “王妃就是现在晓得了,不还是得打死小的嘛,小的不也就趁着这会儿的功夫,才敢偷摸掏出来。” “......常宁那丫头啊,天命如此,老天爷非要收,叫我有什么法子呢?”吨!吨!吨!“真是甘醇 ,要是她出嫁的时候,我能喝上这个,就好了...来,孙德海,你讲,我来提点着你该怎么写。” “小的这,呃......就是,呃......世子殿下,老奴,这厢有礼了...” “你这混账,写信就是写信,说什么有礼不有礼的,应当是,世子殿下亲启,老奴孙德海拜上......” “唉,对!对!对!就是这个,小斌上次写给他爷爷的时候还念来着,小的记得清清楚楚。” “算了,本王这会儿也是实在没有多余力气骂你,快些讲,还有什么要说的。” “再就是,呃,世子殿下,老奴我今日便要走了,前年因......诶,王爷啊,你好端端打我一下做什么?” “没事,就是最后再惩戒一下你这不惜命的糊涂虫,接着讲。” “老奴从小就抱着殿下您,看着殿下您长大......临了,又担心起许多来,不得不嘱咐一二......擤!王爷啊,要不咱们歇会儿怎么样?您这手有些凉了。” “废他妈什么话,讲......” “是是是,您啊,虽然是个好孩子,见不得世道残忍,但是,心肠可也不能太过柔软了......王爷?王爷?” “接着讲......” “老奴认得一个道人,叫劳什子玉清真人,那是真有本事的人......王爷,您手劲儿......老奴小的,接着讲便是,您稍微用些力气就成......” “......我愿意您福寿绵长,可凭借几个人祈福,是不够的......王爷?” “......” “王爷可真是,睡着了,也不晓得,也不晓得躺到床上去,唉,真是,一直都要叫我来操心才成。” 孙德海扶着自家王爷的身躯到了床榻之上,轻轻拥薄被子盖在他身子上。 信,他是写不完了,因为他不认识字,王爷最后一点儿力气掉了之后,他就只能写出来一团浆糊了。 孙德海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瓶鸩毒,一点儿犹豫也没有,顺着脖颈直接就将整整一瓶都服了下去。 他安静坐在床榻边上靠着,静静等待着毒性上来,听闻鸩毒毒性上来的很快,能立刻就去陪着王爷,他孙德海觉得值当。 一晃眼的功夫,原来也有四十多年过去了。 自己这一生,居然这么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 到了这一刻,即便是将要死去的时候,居然也想不起父母,不知道嫡亲是否还在。 真是,真是有些不知所为何来啊。 所为何去,自己还是晓得的,陪着王爷见一见阎王爷长的是何模样。 到时候再见一见奈何桥上风景,看一看彼岸花,喝一碗孟婆汤,再到了下一辈子,是驴子是马可就不知道了。 想到这儿,孙德海刚忙朝着自家王爷拱了拱手,告饶道“王爷,咱们可先说好了啊,这辈子,我是您的小德子,下辈子,无论怎么着,我得是个有把的,服侍您这件事,您可得找旁人去。” 说着,孙德海自己都笑了起来,他喜欢再陆松面前自称爷们,可实际上,任谁也晓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太监。 老成这样居然都没有胡子,白的跟女人一样,不是太监又是什么呢? 每回擦拭自己裆下,那股子骚臭之味传出来,真是恨不得能快些去死的好,哪怕如小说话本里讲的魂飞魄散,也值得。 其实,站在太监的角度来讲,自己应该是相对比较幸运的太监。 仅仅凭借主子对自己很好,甚至把太监当人看这点,全天下的太监,大概就没谁能够比得上。 你看那刘瑾,孙德海是一丝一毫也不羡慕,至少,他临死都没等到的那一纸诏书,若是放在他孙德海身上,那是连等也不愿意去等。 若是家里这些个自己挂念的人一个都不要自己,当太监又需要活个什么劲呢?早些死去投胎,不是好事情吗? 比如世子殿下,他又不要自己这样的太监,只有王爷要,那只好去陪他了。 呼,毒性上来的还真是快,不过就是疼这点,实在是叫人喜欢不起来便是了。 好在,这是可以忍耐的事情,让面容平整,勉强一些,也能够做的到,可不能死了,扭曲成一个怪样子,去陪自家王爷。 全身的力气,逐渐抽离出来,一颗垂垂老矣的心正在失去他迫不及待想要丢失的生命。 啪!一声,一个莽撞的汉子闯入这个封闭有数月,只有医者和这莽夫可以进入的房间。 王爷最后的一点儿逍遥,竟然连让儿子掺和进来的欲望,都不存在。 “陆松,嘿嘿,爷们走了,后面就托付给你了。” 又复小声无人听“去他妈的太监......” 世子殿下亲启 老奴孙德海拜上: 世子殿下,老奴今日便要走了,前年因糖私自报与王爷的事情,您便不要老奴了,老奴虽然有过错,却因为能够得偿所愿,与王爷一起走,所以没什么遗憾之处,所以世子殿下就是见着了这封信,也不要难过,老奴最见不得的就是您哭。 殿下您从小,就是被老奴抱着长大的,您长到今天这般岁数,没生过小病小灾,老奴很是欢喜,觉着天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的了。 本来一点儿遗憾都没有,但没想到,临了,又担心起许多来,不得不嘱咐一二。 小熜啊,你这孩子,老奴也不求什么,就求个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你啊,虽然是个好孩子,见不得世道残忍,但,心肠可不能太过柔软,老奴是从皇宫里面淌过一遭的人,这辈子也不晓得旁的事情,只晓得,这个世上就再没有比人更叫人害怕,更有一副歹毒心肠的了。 心肠要硬起来才成,老奴知道你向来有主见,也知道些许劝解,也当不得什么,就希望你稍微听一两句,把人防着,总比什么都不防的好。 还有就是长命百岁这件事情,这件事情,老奴也不晓得怎样才能够做到,但大概这是积阴德的事情。 老奴认得一个道人,叫劳什子玉清真人,那是真有本事的人,不仅会念经讲道,祈福秋雨,而且还曾给老奴看过布袋子变出狐狸,吹口气叫枯草变青,甚至更吓人一些,讲出来你可能都不信,他能把手伸到煮沸的锅子里再拿出来。 这个人肯定是有仙法的,老奴为了求他一道符箓,把一辈子的金银都拿去换了,那符箓就在我床地下,你一定要记得拿,然后穿红线挂在身上,万万不能遗失,指不定以后就能够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我愿您福寿绵长,可只是凭借几个人为您祈福,是不够的...... 第130章 宁王之乱 (一) “陆斌,你怎么看,将手插入沸水滚油之中?” “水中加醋就行了,能有一段时间让水正温,却滚沸。” “我就知道,是那老家伙受了骗。” 一封未完的信被放入到朱厚熜的抽屉里去。 他目光有些空洞的看着自己的宫殿。 朱厚熜对于这现在正式属于他的凤翔宫,一丁点儿多余的兴趣都没有。 如同他过世的父亲一样,这处可以被称呼为宫殿的庞大场地,只会让他感到逼仄,阴冷,厌恶。 但他还是要在这里,开始他继任王位的仪式。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七日朱佑杬薨,享年四十四岁,以亲王规制葬在安陆州东北处,名为松林山的地方,就像是老兴王一直惦念的那样,是一处依山傍水,风景独秀,平常亦不会有人来的自在去处。 当时吊唁的人非常多,全安陆有名有姓的人全来了,都是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不断有人让朱厚熜节哀。 这几天同样也是这些人,全安陆有名有姓的人,一副刚生了儿子的模样,不断有人洋溢着笑容,口中皆为恭贺之言。 只要是见着了,都是一句兴王先甩出来,好似内中已然断定,只要朱厚熜听到这话,会开心,会高兴一般。 朱厚熜短暂的,却也提不起火气。 他只觉得茫然,空洞。 承袭了王位之后,意味着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意味他将直接面对这个家所递过来的担子,意味着自己将要管理整个王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的住。 他有些无助,即便,陆松告诉他,这是正常现象,他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感觉。 虽然他也晓得,这种心绪留存在脸面上的功夫,也不会太多。 但,这是他给予自己空洞茫然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他允许自己表露出脆弱的一面。 “陆斌,我娘呢?” “睡下了,让我待会儿等你承接宝印的时候,再去叫她。” “我两个妹妹呢?” “还在哭着,你注意一点儿,你大妹妹永福,哭出了喘疾,跟叔叔一个症状。” “知道了,小斌......” “哥,凤翔宫四周我都看过了,没人,你想哭就哭吧。” 朱厚熜摇了摇头“我不想哭,我就是有点儿难过,父王咳喘之病早就有了,医者们给出的方子,无不是禁止饮酒,吃肉,放纵,享乐的,可父王去世了,还拎着酒壶,可见,父王他本来也就没指望着能长命。” “我不太明白,对于叔叔来说,对于一名王爷来说,他不是生来就是来享受富贵的吗?这样的生活,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 “这对你来说,可能难以理解,但对我来说,我已经有一些与父亲感同身受了,凤翔宫,这无数人看来高不可攀的宫殿,可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座樊笼而已,我父王最后的心情,恐怕不会是悲伤,不舍,留恋,而是解脱,畅快的吧。” “樊笼?”陆斌仅仅只能够从字面上,了解一些,可实际上,他并不能体会这其中的感受。 “以后宝衣局的事情,我基本再无多加过问的权利,梁松山,也只能拜托你来多走动了。” “你呢?你不做事情了?” “大概只能处理一些书面纸张上的事情,周先生讲的,亲力亲为处理一些小事,怕是没法子去做了。” “没法子去做?”陆斌一下子恼火起来,他既不满他现在这一脸空虚的状态,也恼怒于这孙子一脸悲伤孤独寂寞的模样“我警告你啊,你不要想着给老子偷懒,没有你能够做的事情,呵呵,真是做你的美梦,你现在握着兴王府,能做的事情指定更多,不可能少了。” 朱厚熜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这又蹦跶起来的弟弟,他怎么做到这般不看气氛的,不宽慰两句吗? “你这混斯,又闹腾个什么劲?我讲的是实话,我又出不去这儿,这两日你爹爹陆松就在与我讲这档子事情,亲王之尊,出则千人伴驾,入则红毯铺地,无高阁不住,无罗盖不行,。” “这是...在炫耀?” “炫耀你个头来的!你爹又讲了,王爷这个身份,一举一动都受到官府重视,出趟远门都需要报备,更别提让他们发觉梁松山,咱们私自汇聚流民,聚之以为工的事情。” “你净听我老子乱忽悠,你随便往外面打量两眼好不好?这恭贺你接王爵宝印的一水儿都是安陆本地官员,也就州官是考进士上去的不是咱本地人,其余七品往下的,一水儿全是安陆家族的人,你做啥事情,这帮人不帮忙,你当他们是吃干饭的?” “嗯?你这个讲法?怎么说?” “哎呀我的亲哥哥,你真是糊涂到姥姥家了,以前,咱们是得靠叔叔庇护,才能够“童言无忌”不假,但此一时彼一时也,都他妈是一张利益网上的人,咱们牵头的出了差错,他们也别想好过!妈的,拿钱站前边,有事往后缩,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 “可为啥我爹就没法子呢?” “因为你爹是上任皇帝老子的亲弟弟!受到朝廷重视的,就好比你要是有个同一个爹的亲弟弟,你要是英年早逝,继承兴王位置的就是你弟弟,这件事对你老子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但对你来说是吗?那不是纯竞争对手吗?” “原来如此。”朱厚熜的眼神里都有了光彩。 他最害怕的事情,似乎离他远了一些,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可以被困在牢笼里出不来呢? “还有啊,你刚才有一句话,说的估计不错,梁松山那一摊子,你短时间内估计都没什么机会多走动了。” “为何?” “兴王府这一摊子,你要厘清的事情有很多,这一摊子管好了,皇庄,良田,皇店之类的玩意,你把弄清楚,然后做个表格出来,就是我教你的那个,尤其是皇庄啊,我早就听说过了,你家皇庄差不多有小半个安陆那么大,你把厘清,我要用。” “特么我是你哥,你是我哥?不对,那特么好像是我家家产吧?你那狗爪子伸的不亏心吗?” “亏个毛线的亏,划拉你东西,你何时看到我亏心过?你少唧唧歪歪,速度点儿。” “贼斯,迟早抽你一顿狠的,你要皇庄做什么 ?” “安置流民。” “为何要在皇庄?作坊场地不够了吗?” “就是要把不在城内的作坊全部挪到皇庄里面去。” “为啥,不做的好好的吗?那些个作坊可是费了不少钱。” “作坊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得全部放进来,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那弱智叔叔,宁王朱宸濠,造反了。” “宁王?那是谁?造反?他疯了?他拿啥造反?他哪儿来的兵造反?” “你拿弱智叔叔,搜刮了整个南昌的财富,养了大概十万人的水匪,强盗,然后再加上朝廷不得不配备给各家王爷的亲兵,就是类似我爹这种管仪仗的人,以及手底下负责门面装点的人,大概也有个两三万吧。” “卧槽!”朱厚熜罕见的爆了粗口,因为他着实不能理解“宁王卫,这宁王卫他咋拿到手的?这亲王卫不都已经削减完了吗?” “这就得问刘瑾了,现在朝中一致认为,锅是刘瑾的,哦,还有钱宁陆完两人。” “刘瑾?这人不是死过了吗?” “老爷子在京城里查探出来的消息,那刘瑾是正德二年的时候收了宁王贿赂,钱宁这昏了头的东西,正德五年之后,那宁王又发珍宝,他竟然直接接了,钱又使到兵部尚书陆完身上,两方通力合作,这宁王卫就又给续上了。” “陆完?这人不是刘瑾的人吗?怎么朝中良臣们没给这人灭了?” “投效的快,我爷爷对这人的评价是,惯会见风使舵之人,比钱宁之流聪明百倍,本该有个善终,可惜毁在一个过度的贪字上,拿了不该拿的钱。” “我明白了,不过,依照我看,这朱宸濠的造反,多半得无疾而终,他这造反,就算有些资本,拿南昌作底子,可也就是多了甲胄,船只,器械而已,跟当年拿流里流气一样,成不了什么事。” “你少不懂装懂,就会说些场面上的话,早先就讲好了的,不见,不看,不行,莫要多言,见了,看了,做了,但说无妨,你丫这就丢掉了?” “嗨!我这不也就是对着你讲讲嘛,而且我讲的又不是没有道理,古今造反能够有一番成就的,就没听说过,以搜刮自家根基来贿赂对手的道理。” “说的倒是没错。” “所以说,你为何惊慌失措成这般模样,南昌的杂兵,就算是有那通天本事,真具备可堪一用的战力,能招呼到咱们这儿来?依我看,你就是小题大做。” “你是不是忘了你堂兄?” “草!当今陛下,娘的,这事不能耽误,你现在就去办,我来召集家里账房,只要是能算术点账目的都过来,陆芸娘跟赵家两兄弟,这三人你留一个给我,其他的全带到梁松山上。” “行, 你心中有数就好,这是我家老爷子的信,这是王先生的信,你有空就读一下,我先走了!” 哒!哒!哒!的声音跑的急促,不由叫朱厚熜在后面大声提醒“你丫跑慢些,当心摔死你!” 连个回应也没有,朱厚熜最烦自家弟弟顽劣的性格之中,这个就有一样——不听人讲话,转个背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可惜自己今日承接宝印,因为来恭贺的人够多,这件事情得庄严肃穆的去办,不能随意。 这更让他心烦不已,只能拿起信件去读一读。 吾孙陆斌亲启,爷陆墀以告之 宁王反!陛下欲亲征!乱时当以严防死守为要,以保全身家为本,汝之工坊当全部收拢,做工之人当尽数遣散,以防不测,若有变,当以城郭为固身之本。 万望记之,莫念,老夫近日身体康健,饭食三斤,告诉尔父,勿以我为忧。 陆墀 开启第二封,王先生写信,当真是稀罕的叫人心焦,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只记得上回寄信,还是他在赣州地界刚扎根的时候。 吾徒莫戈亲启,师王阳明以告之 江西的灾祸,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南昌宁王不轨之心也早已有之,我作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江西,来到这里时就立刻发现了这一点,可惜的是,时至今日,除了江西巡抚孙燧以及寥寥数人还保持着正直忠义的品格之外,为师就再也没有见到其他好的官员了,几乎所有人都被宁王用金银笼络。 孙燧因为职责所在,不仅七次说明了江西的情况,而且还做好的以身殉国的准备,为师很佩服他的勇敢,因为这是我不如他的地方。 好在,为师仍旧有可以向他学习的余地,我召集了一些士卒,准备率军和叛军作战,定将宁王的叛军剿灭掉,以还江西一个安宁。 信及此处,为师已然在紧密集结之中,其中稍有空闲便写了这封信给你,乃是因为为师心里有些事情却是不得不担忧,又无人倾诉,只好告知于你。 譬如,江西治理问题,为师剿匪多年的成果,经历这样一场战争,靡费以及损耗,一定会滋生更多的问题。 流民又会增加,匪寇一定会滋生出来,一场在所难免,又于心何忍的灾祸几乎已经在为师的面前了。 还有朝中,朝中之事,为师并不知晓,只是听闻,今上有些少年人的心性。 可朝中官员如此之多,为何没有人规劝呢? 岂不知圣人行走四方,百姓恭贺之余,便会损失耕种劳作的时间吗? 更何况,通过江西之事发展至今,无人知晓的情况看来,朝堂之上一定又蒙蔽阁老,陛下的奸佞小人存在,只是可惜,可叹,嗟呼,谁人来哀怜百姓也? 王守仁。 合上信件,朱厚熜闭目轻笑两声,笑王先生提醒中的小心翼翼,连一封用于提醒等到信也怕被人嚼了字眼去。 随即,眉头又紧紧锁上,他得想接下来的事宜,不愿有片刻的耽搁。 第131章 宁王之乱(二) 第一任宁王朱权,这是一个豪强级别的王爷。 什么是豪强呢? 在一个地方掌握绝对话语权,能够做到说一不二的,就可以被称呼为豪强。 而宁王,镇压一地,掌握顶尖骑兵朵颜三卫,镇守边疆,说一不二。 论及手腕,谋略,势力都不愧为一方豪强,不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儿子。 但可惜的是,他地盘边上待着的,是堪称一代枭雄的燕王朱棣。 英雄,豪强,枭雄,这三者是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去排列,英雄屈居人之下,有时候豪强可以和英雄处于相融或者并列关系,但枭雄永远至上,处于孤立,自主,自我的位置。 枭雄既不会成为英雄,也不会让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出现豪强。 所以,枭雄嘴里说什么平分天下之类的鬼话,基本可以当作是屁话,尤其是在他们完成了目的之后。 似朱棣这种人,连亲儿子朱高煦也照死里忽悠,他还能有什么事是讲不出来,干不出来的? 第一任宁王朱权,并不是一个白痴,他在失去了朵颜三卫之后,心中就已经明白,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盯住皇位,充分展现出枭雄之姿态的失去理智的人。 这一刻的言语,只能信一半,或者一半的一半,反正绝无兑现的可能。 甚至他更明白的是,昔日藩王朱棣在做了皇帝之后,绝对没有可能会放过占据军权的兄弟们,他削藩之举,凭借其出色的手腕以及军事能力,只会更迅速,更猛烈。 所以他并不打算找后来成为皇帝的朱棣去兑现天下对半分的承诺,甚至对方提出削藩挪地的政策他也立刻就同意了,不仅如此,他只奢求内迁的时候,能换块膏腴,富贵的地方就成。 好歹能享几天富贵,玩一番人间胜景。 可惜,朱棣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他对于翻脸无情这件事情,继承了他老子的优良传统,要翻脸,就翻到底。 朱权一曰去南京,不许!二曰去江浙,不许!问何所去? 南昌这是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你朱权就搬家去那里吧。 依山傍水,就是人少山多,朱棣除了没明摆着求朱权造反之外,该干的事情都干了。 于是仇恨之种就此埋下。 或者说,某些傻叉自以为的仇恨,就是从祖爷爷那辈种下的。 而且自己已经得到上天帮助,燕王朱棣这一脉出的皇帝是一任不如一任。 到了这一代的朱厚照,更是昏的和屎一样,实在是天赐良机,合该旁人做皇帝。 所以说,天下傻子基本一个操性,只见他人缺,不见自己短。 没有错,这个傻子,指得就是第四任宁王,朱宸濠,一个造反全靠阴谋,打仗全靠流氓的奇葩。 这哥们准备了十几年,积攒(搜刮)了一堆金银财宝,招揽了一大堆散兵游勇,贿赂了一票朝中忠奸,甚至他还晓得养一个谋士团队。 一个进士一个举人组成的智囊团,我们简称为求经智囊团——奔着上西天去的。 这个求经智囊团中,扮演沙僧的是李士实,扮演唐僧的是刘养正,自认为扮演孙猴子要大闹天宫的是朱宸濠。 这帮子人里面,唯一,起了一点点正面作用的,是李士实。 旁的两人,基本就是那阎王叫我三更死,我一更就到他面前的傻叉。 什么?怎么没有人扮演猪八戒? 他但凡有个讲拆家散伙的人在,这帮子人能是奔着早登极乐去的? 若是硬要讲,倒也有个聪明人——唐寅,也就是后来咱们熟悉的唐伯虎。 这位仁兄只是官场失志,不是失了理智,命他还是要的。 他通过装疯卖傻,光屁股逛窑子等方式,成功向朱宸濠证明,自己是个疯子,然后有多远就滚多远了。 这侧面证明了朱宸濠老兄,疯与傻的并存性,人疯不可怕,就怕人蠢。 他但凡翻一翻自家家族历史,指不定就能发现自己祖爷爷,宁王朱权特别标注过的事情,例如当年还是燕王的朱棣,他是怎么装傻的。 相比较假装吃屎而言,光着屁股逛窑子这个行为,简直就是小儿科,这说不定还是满足个人变态喜好的行为,实在不能证明自己是真疯子。 不过,朱宸濠愿意信便信吧,对于大家伙儿来说,一个能够被轻松搞定的祸害,才是好祸害。 朝中大佬都这样咬牙切齿的想着,无论是首当其冲的兵部尚书陆完,还是身居文臣之顶的杨廷和。 整个朝堂上下,全被你这蠢货坑死了! 事实上, 朝堂之上,除了掌管兵部的王琼之外,几乎没什么人能预料到,这家伙会造反。 他不能够啊,他凭啥? 没见过把搜刮自己治下百姓银子塞的遍布朝野,还兴冲冲造反的傻叉啊。 像这种亲王造反,正常来说得具备三个最基本的条件,精兵,稳固后方,政治正确的理由。 粗俗一点来讲就是,拳头,身体跟牌坊。 这就好比燕王时期的朱棣。 他的拳头就是他镇守边疆多年积攒下来由他本人,二儿子朱高煦,大将张玉,邱福等人的部队。 他的身体就是由贤惠王妃,能干世子坐镇,军民一心的北平城。 除此之外他还得有朱允炆杀叔削藩这等不可磨灭的证据作为奉天晋难清君侧这块牌坊的理论依据。 别小看牌坊这一道程序,凡举造反,不立招牌,那是万万不成的。 因为从法统上来论,你就是造反,也得是继承正统才行。 比如朱元璋本人,他就是再不喜欢,再不乐意,再想要给草原血洗一遍,也不得不承认,大哉乾元的正统性,并说明上苍给你这个王朝的国运就这么多,现在轮到我老朱家来坐江山了。 你亲王,自家人造自家人的反,也是这个道理。 你必须把理由讲清楚了。 比如,我燕王朱棣今天举兵,先讲清楚了,我不是枉顾人伦,以叔叔的身份去夺侄儿的皇位,你建文皇帝的正统,我朱棣是认的。 我燕王,在你建文皇帝面前,永远是臣子的身份,这毋庸置疑。 但老叔叔我也得保命吧,咱们可不只是君臣,可还有一层叔侄关系在。 不能你是皇帝,就可以随意把叔叔们当猪来宰吧。 我是迫不得已,把蛊惑你的小人给清除掉,这是一家人可以做的事情,世人也不会讲什么。 再三强调啊,我不是造反,我是清君侧,至于最后建文皇帝会怎么样,我永乐皇帝概不负责,要怪只能怪罪世上小人太多。 (要命的是建文皇帝不是他亲手干掉的,而是莫名失踪,永乐皇帝一辈子中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找建文,对于朱棣来讲,确认死亡的建文才是好建文。) 就这样,他还得装疯一波,等朱允炆派来的书呆子把削藩的旨意实实在在送上门,有了你先不仁,非我不义,我乃不得已反抗这个理由之后,他才大旗一举,开始造反。 完了之后,还被各路文臣,各种舆论戳了几乎一辈子的脊梁骨。 不得不努力做一名好皇帝,学李世民来覆盖关于自己的负面言论。 上述,是成功的,有许多优秀经验值得学习的成功案例,然后,再看看不成功的反面典型。 用不知道从哪些山上挖来的强盗作部队,用被自己搜刮干干净净,天高三尺的南昌作基地,用最不靠谱,最扯淡的先皇抱错孩子这个理由作牌坊。 这就是朱宸濠。 听闻他老婆孩子对这事是不干的,因为实在劝阻不了他,他的王妃以及三个儿子投江而死。 说明聪明人还是有的,至少不用被人戳脊梁骨了。 后来王阳明,王老师听闻了这件事,还专门给王妃立了碑。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强盗组成的部队战力如何,暂且不表,反正王老师用兵力还少些的一群老弱病残就给丫干了个光腚朝天。 就单单说南昌基地吧,说实在的,就朱宸濠这么个操性,南昌百姓连活啃了他的心都有,他居然还敢把这作为自己的基本盘? 真不能怪王老师三天克城克的叫个迅速。 实在是南昌百姓翘首以盼王师,已经快把眼睛给盼瞎了。 也实在是不能怪王妃不跟王爷齐心协力,就这么个情况在这里,稍微有理智一点的人类都晓得,朱宸濠在作死,玩了命的作死。 然后朱宸濠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他兴致勃勃带着自己取经智囊团和土匪强盗大部队就去啃了安庆的砖头。 用的强攻。 呵呵,这同样也是个稍微有点理智的人就不会选择强攻的选项。 安庆,水系发达,乃古代交通之要害所在,南京之门户。 城墙高度以及厚度是按照防大炮那么建的,实心土夯砖石城墙,近现代时期几炮也就崩个口子的存在,朱宸濠选择用钢刀盾牌攻城车硬搞。 他唯一用过的,稍微可以用一点智慧来形容的法子,就是劝降,派遣的是老家在安庆的一个可怜人。 为什么说他是可怜人呢,这位老兄进城之后前脚被安庆总督杨锐大卸八块。 后头知府张文锦就在砍他全家。 说不定这位老兄能剩最后一口气听见自己亲戚哀嚎。 实在是可怜,但凡他顶头上司不是朱宸濠这么个疯子...... 朱宸濠辗转几天,终于得到另外一个比较不幸,但是令下面士兵喜极而泣的消息。 王老师带兵把南昌给打了下来。 终于可以不用啃安庆城池了。 朱宸濠经过不可置信的反复确认。 终于知道,王老师,就是当初巡抚江西的两人之一,逃跑掉的王阳明老先生。 当初砍死孙燧时漏掉的那个。 朱宸濠曾经认为这是个无关轻重,不需要过多关注的人,江西巡抚他弄死不知道多少个,他王阳明算什么东西? 除开硬骨头孙燧,基本没人能在这个岗位上坚持超过四年以上。 当然,他现在不会这么认为了,因为王老师已经把他那“固若金汤”的基本盘给拿掉,仅仅用了几天功夫,略等于走过去打开城门这么简单。 他认为,他的数万大军必须回转,把南昌重新夺回来才成。 那是老窝,以前都没见过哪个造反的被端了老窝的,他朱宸濠不能给造反前辈们丢脸,在他这里开了先河。 你看,连底下士兵都晓得,这是个什么玩意。 一点儿智慧都没有。 于是,他智囊团里李士实提出唯一有用的建议——不理南昌,直攻安庆,也被浪费掉。 安庆他搞不动,你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王阳明,我朱宸濠还能搞不过? 抱歉,朱宸濠老兄,你是真搞不过王老师。 不只是你,说不定就算是你祖爷爷朱权在世,同等部队的情况也搞不过王老师。 因为王老师不是小牛,而是传说中的大牛,在整个封建王朝历史中都属于大拿级的存在。 圣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不好意思,王老师正打算拿你朱宸濠来立功。 然后从王老师进化为王圣人。 言归正传,王阳明这个时候的心情其实并不轻松,他的心绪非常复杂。 这不是因为朱宸濠过于白痴,用什么招,就上什么当,充分破坏了他当一把诸葛亮,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快感。 ......好吧,这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嗯,只占很小一部分。 也不是因为朱宸濠必然会败亡的结局,会叫他获得功劳,获得爵位以及封赏。 事实上,这是他可以不获得,或者说得到了也可以放弃的东西。 如果没有朱宸濠,如果孙燧能够复活,如果江西根本没有这些乱子,如果南昌的百姓不必遭受来自朱宸濠的灾难。 他王阳明,可以不立功。 可这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孙燧以及一些正直敢言,一心为了国家,百姓而付出生命的人,已经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王阳明眼睛中闪过熊熊怒火。 来吧,朱宸濠,我就在鄱阳湖等着你,干翻你,你该结束你罪恶滔天的一生了! 第132章 宁王之乱(三) 事实证明,王老师不仅喜欢诸葛亮,还喜欢模仿诸葛亮。 比如在烧烤这块。 他一把火给朱宸濠的水军给烧的干干净净,连点渣子都没给人留下。 顺带还给朱宸濠逮住绑了起来。 说实话,这其实不怪王老师把诸葛亮学了个全套。 而是因为敌军太配合,他们在鄱阳湖这地界,用铁索将船给相互固定起来。 这把火要是不点下去,真的,王老师自己都觉得是一种罪过。 不过,王老师没有劳什子华容道放曹操,捉放孟获的情操,跟捆粽子一样,把朱宸濠捆的严严实实,就等着朝廷验收。 至于朱宸濠对于自己四十八天兵败的结果是什么个心情,王老师是不管的。 甚至若是可以的话,王阳明其实都不太想走流程,叫刽子手一刀了结了他之后,大家直接散伙儿,各回各家。 因为根据他的预料,如果没有预料错的话,宁王造成的乱子,现在,这才刚刚开始。 王阳明打败朱宸濠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的将捷报传回去。 他希望能来得及。 来得及把想出京城想疯了的皇帝给堵回去。 江西,尤其是南昌,这个地方的所有百姓,已经承受不住更多的苦难了,盗匪滋生,乱党残留的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何苦要让皇帝大驾来到这里,去享受他的乐趣呢? 这不是平添烦恼吗? 朝臣想法和王阳明差不多。 这不仅仅是因为前边出了朱祁镇这么个货色,把朝臣们弄的要死要活,害怕自家皇帝再闹出类似的事情。 也不仅仅是,大臣们与皇帝之间互有博弈,互有拉扯这个理由。 事实上,他们这帮子臣子,即便暴虐如朱元璋,骁勇如朱棣,他们也拦过,不过这两位,不是人能拦住的便是。 内中原因七七八八,不是一言可以论定的。 例如目前这个状况,就算中庸如杨廷和,忠正如杨一清,奸滑如王琼,贪婪如陆完等人,也清楚明白晓得一件事情,皇帝这次出去,不是随便出去玩的。 也没有带着十几万大军就出去玩的道理。 他特么出去的名义是平反! 吃喝拉撒全特么都是税赋承担。 这在道理上可以讲通,但在原则上不行。 因为任谁都可以判断出宁王是个不成事的,因为仍谁也都可以判断出,这个国家急需治理。 如果把国家比作一个人,宁王就好比是感冒,头疼也就几天,一帖王阳明牌感冒药下去,基本也就好的差不多了。 但这个人可不只是得了感冒,什么杂七杂八之类,类似流民,盗匪,干旱,寒冻之类问题如同寄生虫一样正在不断啃食着这个人的健康。 这个才是急迫需要解决的问题。 就算这人没啥本事一口气把所有病治好。 但也不能糟践身体,往治不好的方向蹦吧? 而皇帝朱厚照带着十几万大军,要到本来就是遭灾遭难之地的南昌公费旅游这个行为,就是把王朝朝死里作贱。 对!无论朱厚照老先生怎么想的,又或者怎样感觉到压抑,对于朝臣得到限制有怎样的不满,他都不能肆意妄为,这是作为皇帝应有的基本素养。 可惜的是,朱厚照是例外,他没有这样的素养。 或者说从本质上来说,曾经的他对于朝臣们充满抗拒,充满叛逆,那么现在的他对朝臣就是充满怀疑,充满不信任。 而从实际上出发,这种怀疑与不信任,是对的。 余者就不论了,当官没几个不贪。 朱厚照甚至对于贪污这件事情,处于默许态度。 刘瑾当年在外面被叫做立皇帝都不管,他还管这个?反正国家不在他手上消亡就成,他主要目的是玩的开心。 但拿藩王的钱,给藩王办事,就不能理解了。 你吃的谁的俸禄?认得谁做主君? 朱厚照也有底线存在,这个底线曾在刘瑾面前展露过一次,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威胁到大明江山。 你太监想要造反,无论他合不合理,切实的证据摆在面前,你跟我从小玩到大又怎样,照杀不误! 所以在宁王造反这件事情上,你从朱厚照的角度出发,竟然可以理解一些,朱厚照非要亲征不可的理由。 朝堂之上,除了一个陆完,钱宁实在是尾巴留的太长(刘瑾死后,宁王卫恢复的事情就是在这两人手中通过的)已经完完全全暴露于人前之外,当真就没有别的人受过贿赂吗? 朱厚照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仔细想想就能够知道,宁王的触手绝对不可能只有陆完跟钱宁两人而已。 这又有很多可以论证的地方,比如自己的老师杨廷和。 他清晰的记得,自己的先生曾经这样建议他,对于宁王封地内不断出现的暴动,以及已经察觉的造反端倪,可以按照王朝旧事,宣宗的叔叔朱高燧那样进行处置。 宣宗时期,汉王朱高煦造反,但皇帝朱瞻基亲自带领军队前去之后朱高煦迅速就投降了。 后赵王朱高燧自己承认,与汉王朱高煦互通,但并没有付出实际行动,因此对于赵王朱高燧处以剥夺卫所军队,并申斥。 而按照这样的旧例,杨先生的意思造反还没有发生就当它不存在。 对于未发生的事情派遣品阶高的官员进行告诫,然后夺去护卫,来防止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对于当时就差块旗子的朱宸濠来说,还真是想着法子庇护啊。 现在想来,如果杨先生没收自己这个叔叔的好处,真是鬼都不信。 可惜的是,幸好的是,这个朱宸濠足够蠢,杨先生的行为居然直接就成了他造反的诱因。 但,可怕的是,杨先生也竟然也可以不是自己这个学生皇帝的人吗? 于是朱厚照根本不理会朝臣们的劝阻,也不管朝臣劝阻眼神底下的惊惶,一脚踹开京城的门,直接率军出发了,他得出来散心,至于有没有带什么其他目的,旁人也不知道。 看上去,这和平常一样,就是一趟皇帝胡闹顺带出巡的旅程。 在此之前,这位皇帝已经做过很多次了,甚至把常去巡边的宣州称呼为家里。 只不过,他还是太不理智了,他如果有空闲回头望一眼。 说不定他能够看见那些老狐狸以及年轻狐狸们,惊惶眼底下,那一层歇斯底里的疯狂。 不必说的,朱厚照,他义无反顾的带着他的大军,踏上了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他甚至还有功夫玩上一把,“半截碎簪不传信,良女未至意恐迟。”的好戏。 不过下半截若接,却也只能接上,“但觉有情弃军去,自是幽王比秦王。” 朱厚照老先生的事情暂且也没什么好提及的地方。 反正他玩的内容无非也就是佞臣贡献出来的旁人妻子,以及幸进武将的妹妹之类。 也没人爱看,便不做过多赘述。 视角回转,目前真正处于苦逼状态的,大概就是朱厚熜,陆斌以及王先生这三人。 王阳明先生的苦逼暂且不提。 先说这陆斌与朱厚熜二人的。 陆斌组织着人手开始了转移产业的大计。 他倒没有怎么劝说安陆州世家,反而世家不断有人来问要不要帮忙。 大家也不是傻子,消息都灵通,自然晓得皇帝这会儿带部队出来了,虽然说路线大差不差,但当今这位嘛,出了名的胡来。 指不定蹿到安陆来了,你都不知道什么情况。 所以说这等要紧生意当然得快些收拢到眼皮子底下来。 生意什么时候都有得做,下金蛋的母鸡歇几天也没什么,但无论如何,这只母鸡不能被外来的毛贼随随便便就给抱走了。 他们这些士族速度当然快速,没得说,仅仅用一旬不到的功夫,所有知道糖这件事的人就进了安陆州了,而且非常大方的讲他们各家在安陆的宅子拿了出来,叫他们平常都看不上的下人来住,唯一要求是吃喝拉撒全在其内,不准出来。 几乎就是半强制式的做法。 朱厚熜在某一瞬间也这样起心动念过,像使用强行的做法把人全拿进城再说。 不过,第一个造次的就是赵月姑。 理由是,你讲理能搞定的事情,不要朝不讲理的方向发展。 可能是受陆斌影响过甚,这丫头现在逐渐在从活泼朝泼辣方向进化。 脚趾头差点儿给这丫头跺坏喽。 但没奈何,等闲状况下,朱厚熜弄不过赵月姑,只能是想着法子来了。 然后陆斌就凄惨了。 因为大部分时候,把理讲通,都是件困难到让人崩溃的事情。 然后,陆斌要面对的是数千人,数千个不同的人。 而目前,他们的要求是搬家。 好样的,朱厚熜,你真是好样的。 陆斌差点没跟朱厚熜干一架。 庞大而沉重的工作跟山一样,瞬间就全方位覆盖了陆斌,赵常安以及赵常平几个。 陆芸娘因为是个女子,讲话也就女人,小孩会。 而这个时代固有观念,女人得听当家的。 因此善写会记的芸娘,只能做一些记录诉求,提建议的工作,这搞得她有些不开心。 当然,目前芸娘内心情绪的解读,连常处在一块的陆斌都只能做到一知半解,而这种不愿透露的不开心,叫谁也看不出来就是了。 另外,不得不提一个叫陆斌气愤的家伙——莫戈。 这孙子前两年自从先生没了之后,他就开始逐步走不同寻常的道路。 先生遗嘱他就听一点儿,三字经学完了,能写字之后,他自觉已经尽心完成了答应先生的事情,于是就开始专心练武。 处理人际关系,处理各种复杂问题他不帮忙也就算了。 最要命的是,这孙子带着三傻春,铜牛,铁虎两兄弟以及一些想练武,走强壮体魄,跟人干仗路子的兄弟一块练,成功减少了原本就不够用的人手...... 为此,陆斌曾跟莫戈干了一架,可惜,文武均衡发展的陆斌,因为杂事太过繁忙,以及各种各样,杂七杂八原因......没打过,还挨了一顿狠的。 陆斌觉得,自己干赢莫戈的先决条件,是把他麾下那一大帮子全策反掉。 现在,却也不能说许多闲话。 安陆距离京城其实没那么远,老爷子陆墀过年回来一趟,走陆路大概也就一个月的功夫,如果去荆州坐船会更快。 但为了安全计,朱厚照他应该会稍微迟一些,却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 当初,将村落拆分,将大家拆分为小家的举措,其弊端在此时展现了出来。 被拆分的小家们,虽然能够将日子过好,不至于资源被族群少部分人所掌握,但那种脱离于群体之外的不安定与恐惧,在这两三年内,还没有办法完全消除干净。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现在这会儿,叫他们再度重新聚拢为一族,他们未必肯干,因为谁也不会把挣到手的银子去汇总给族老,村长看管。 可同样的,对于突然被要求的搬家,挪动居住之所,这些人也充满怀疑,不信任的情绪。 谁知道你把俺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做法是为了什么?万一你这会儿起了什么坏心思,不抱团,岂不是任你宰割? 所以,安抚以及用事实来恫吓,是非得同时进行,不得不为的办法。 两面进行,比如磨坊组这一片有人在说明情况了,另一个搭档就反着从其他人开始讲诸如城内安排怎么样待遇,是否常住,吃喝等事宜进行安抚。 好在,陆斌高强度工作,以及平素积累下来,让人都信任的声望,提前完成了工作。 一小部分人去了梁松山上和赵家村人一起暂避,一部分人以佃户身份进了皇庄皇店,一部分人进了安陆州,暂借民房居住。 本来,不同的声音有很多,有些人根本不满停工这项举措。 但第三天时,正德皇帝朱厚照出现,还带着宠臣江斌以及锦衣卫之后,这些声音就全部不见了。 可见一个恶名在外的皇帝,往往比好言细语管用的多。 第133章 宁王之乱(四) 朱厚照现在就端坐在兴王府,凤翔宫最中央的主位之上。 他的副手位置正坐着朱厚熜,背身的地方则站着宠臣江彬。 除却年纪足够幼小的陆斌之外,所有人都被当做了闲杂人等清除出这个宫殿之中。 而被丢出来的人,却还不能就这般散了,互相警惕间,又做好了一系列的分配 陆松与兴王府护卫们,主动负责起戒备,告诫的工作。 而被皇帝陛下带来的锦衣卫则负责清理,护卫以及巡查。 不得不说,锦衣卫是足够精锐的部队。 数百名的锦衣卫,完全做到了将兴王府真正掌控在皇帝本人的手中。 朱厚照来到安陆州,入住兴王府这件事,其实是一件情理之外,却不出乎人意料的事情。 他贪玩,好色,越是不同寻常,越是新鲜的事物,便越能够吸引到他。 而显然,整个湖广道北部,以荆襄两地为核心的区域内,最不同寻常,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这个他几乎从不曾投入过多关注的皇叔兴王府家。 是的,如果不是亲王去世,朝堂以及宗人府必须向皇帝本人汇报的话,他连他皇叔什么时候死的可能都不会太清楚。 而若不是荆州襄阳地区风闻已经到了他只需要到达这附近。 带着他的老婆,或者是亲密太监随便逛上一逛。 便会发现无论哪个县城,哪个州府,几乎都会有人谈论着继任兴王,朱厚熜贤名在外这个地步的话。 他对于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王府,也生不出许多想法。 细节方面,不够熟知的人当然不能描述清楚。 可类似以诗句传唱出来的贤名,比如利百姓,广布施,聪慧世无双,还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从朱厚照登基开始,他的一众叔叔伯伯们在封地内就没干过好事。 广纳贤名这种事情犯忌讳,一般不会有傻子去干。 而真掏腰包救苦救难的,以朱厚照目前堪称丰富的人生经历来看,这还真就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这当然极大引起了朱厚熜的兴趣——他钱从哪儿来的。 这个是本质问题,皇帝对于财富,总是抱有天然性的爱好。 毕竟修豹房也是要钱的,钱少了还不行。 你朱厚熜既然有钱救济百姓,那不如救济一下自己这位堂兄算了。 所以朱厚照认为自己久违的探望堂弟,是非常合适,也非常正确的举措。 缺钱嘛,能讹一些是一些,不丢人。 至于最下面的那些百姓或者流民死不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随行之臣——江彬。 同比较他的主人朱厚照而言,这是个足够聪明,也足够危险的家伙。 他让朱厚熜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代替太监占据着朱厚照身边的位置,紧紧跟着他的皇帝朱厚照。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一样,直勾勾盯着自己,也盯着陆斌,令人不自觉就捏紧拳头,身体发颤。 朱厚熜甚至感觉到皮肤上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心中更是有些恐慌的发出疑问:他是不是在瞄着我的脖子?他是不是在瞅着我的脑袋? 朱厚熜只能表露出恭顺,温和的态度面对这一对实在不能叫人喜欢的君臣。 即便,这对君臣根本不懂得遵守规矩,大喇喇的便占据了王府凤翔宫的主位,且非常有主人翁精神的将一切自己不喜欢,不爱好的东西全部清除掉。 即便,作为血亲关系最近者,朱厚照丝毫没有堂兄弟的情谊,只是用直接且贪婪的目光盯着他,赤裸裸且毫不客气。 朱厚熜也只能跪下,也以自己极为厌恶的以臣子侍奉君上的伦理纲常来对待。 他终于能够些微了解到,为什么陆斌他的膝盖无论面对谁都不愿意稍微弯曲。 因为双膝下跪,恨不得五体投地的姿势,既丑陋,又叫人压抑心灵。 但,这没有法子,眼前这个已经不算年轻,却依旧贪玩好乐的堂兄,即便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模样,也改变不了他是皇帝的事实。 “臣兴王府朱厚熜,躬问圣安否?” “朕安,诶,都是自家人,朕最烦的就是这些繁文缛节的玩意,朕是个直接的汉子,问便要直接问出口,厚熜贤弟,许久未见,有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臣的父王,前段时间去世了,这是令臣最痛苦的事情,到了现在,心情都没有平复,每每想起,都欲潸然泪下。”朱厚熜磕磕绊绊,真如一名十岁出头少年一般,好似被吓着,不敢过多言语一般讲着,可也有真情真话蕴含其中,心中酸涩之感,做不得半点假。 “唉。”朱厚照闻听此言,却也是鼻头为之一酸,忍不住也落几许泪水,被轻易抹除到发鬓中去,忍不住感同身受道“朕,也是似你这般总来的,我父皇,也是这样突然便走了,当时朕仓皇继位,只以为天都塌下来了,却连哭泣的功夫,也不得闲。” “臣这确实比陛下要轻松一些,父亲在世的时候除了对我这个儿子的担忧,没什么其他遗憾,病重的时候,我就随侍左右,过世之后,我也遵照遗嘱,安抚了我的母亲,下葬时我也抬了棺木,现在我只是悲伤,对于父亲我没有什么愧疚的地方。” 陆斌眉头下意识就是一皱,下意识轻轻戳了戳朱厚熜。 “尔是哪家小子,竟敢随意触碰王爷之躯体!” 雷鸣一般的吼声震动起来,陆斌在这一瞬间竟不能自抑,脑海之中直接就是一片空白。 猛烈且暴虐的意味简直要充斥满这个房间,陆斌甚至都不会怀疑,下一刻发出声音的人会掏出斧头,直接将他的脑袋给剁下来。 陆斌的裤裆流出一片湿润,可他的目光中呈现出惧怕以及凶狠两种神情,他如同一只小狼一般狠狠回望过去。 他当然不具备杀气这种高级的玩意,但,他不能让朱厚熜一人去面对这种瞬间转变,压抑到简直叫人崩溃的气氛,所以他必须从骨头里压榨出本就不多的勇气,直接面对。 面对身份高贵,面相凶狠,乃是货真价实从战阵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将军——江彬。 朱厚熜当然能够看到自家弟弟惧怒并存,身体摇晃不稳,下体已出不雅的状况,一时惊怒交加厉声喝道“尔乃何人,敢这般放肆对待本王麾下?” “好了,江彬,这是吾堂弟当面,不可肆意妄为。” 江彬面无表情的一抱拳,那种乍然而起,威武雄壮所带来的震慑感随着他重新缩回朱厚照身后而消失不见。 “卑下江彬,见过王爷。”他连职务也不肯多吐,面上充斥着傲慢之姿。 “堂弟也莫要与这粗人一般计较,这就是个爱杀好砍的货,朕用之对付鞑子顺手,算是朕的爱将。” “臣,不怪罪,只是此乃吾乳母之子,平素无人时臣都当之为自己弟弟待之,刚才一时惊慌,失了分寸,还望陛下莫怪才是。” “原来如此,方才朕还在想,怎么这样一个小娃儿,却叫堂堂一王爷带在身边,竟然还有这样一层缘故。”朱厚照笑着对陆斌摆了摆手“兀那谁家的小娃儿,对着江彬这等杀胚竟能够还以颜色,又忠心耿耿,朕瞧着你顺眼,便免了你失礼的罪过,允你换了裤子来。” 陆斌闻言有些犹豫,他有些不放心,却又见着朱厚熜丢来的一道警示眼神,突然反应过来,皇帝讲话,一般情况下都不是在跟你商量。 不可抗君,至少皇帝当面不能,这是铁律。 陆斌恰到好处的回赠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然后做出不情愿的样子,施礼转身而去。 当然,这个礼并不周全,将稚嫩青涩感恰到好处的展示了出来。 “臣惶恐,臣不该私下与旁人互以兄弟相称。” “诶,这有什么关系?你或许不知道,我偷摸告诉你,我那豹房里面,不少人都被我收为了干儿子,都赐予了朱姓,而且当刘谨那厮在的时候,朕亦以亲人长辈待之,从不顾及他阉人身份。”说到此处,朱厚照深深叹了口气“可惜刘谨,他太不晓得是非了,区区一名太监而已,竟然想要做那些不好的事情,连君主也不认了,叫我不得不杀了他,朕也是有许多难做的地方,朕可以糊涂,却不能叫江山社稷被小人毁弃,一个连皇帝也不晓得认的人,岂能对江山有好处呢?” “......是,陛下说的极对,江山社稷为重,此重担,错非九五之尊不能抗,江山可一日无臣,不可一日无君。” “就是这样的道理啊!堂弟,话归前言,你适才所述,对自己父王生前尽孝,又处理好身后事的举措,朕当然能够听得明白,你是在斥责朕没有尽到作为人子之义务。” “臣惶恐,臣不敢。” “诶,朕虽然贪玩,可不是什么昏头之人,朕对忠正言语,即便逆耳,也总能听进去一二,此乃吾父皇教导,朕不敢或忘,正如你方才所说,朕之父皇驾崩的令人猝不及防,吾未能尽孝,未能为父亲守灵,这自然是作为儿子的失职,可父皇生前便是圣君,心心念念所系,皆为天下苍生,江山社稷,吾作为儿子,即便一时惶恐,却也得以父皇之志为重,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不可一日无主,你说,这样的朕还算不孝顺吗?” 朱厚熜此时就像是被硬塞了一口屎一样难受,他哪辈子都没见过像是自己这位堂兄一样,丁点儿脸皮也不要的人。 这个话讲的他就不是人言语!这就是诡辩! 但同样的,这也是一种威胁,无论是不是诡辩,朕辩了,你敢驳吗? “陛下......臣不敢言君错,陛下只能是对的。” 朱厚照并没有纠结于自己这位堂弟生硬的服软言语,他需要的只是这个服软的态度而已 “你说的没错,朕乃是君,只能是对的,只有晓得这个道理的人才会让朕放心,而你,厚熜贤弟,朕可以放心于你,想来是皇叔把你教导的不错,朕心甚安,可惜全天下似你这样,叫朕安心放心的亲戚还是太少了,朕甚至都不能理解,明明都是姓朱,同宗同源,那宁王,为何非要造朕的反呢?厚熜你说一说吧,朕乃君也,不能理解藩王之心,你却是新任藩王,或可为朕解惑。” 扑通!一声,朱厚熜忍着恶心,耐住心中不悦,直接跪下“臣,无可言。” 朱厚照露出玩味的笑容“何为无可言?” “臣与陛下,论及血亲之系,天下藩王无可比拟者,故臣从无反叛之心,臣生于安乐,喜世道平和,享富贵之身,不求险,不贪地位,对陛下便从无反叛之志,身处安陆,言行皆在陛下眼中,自然也绝无反叛之能,由是无心,无志,无能,自然不能理解反王之意。” 朱厚熜一言将无能二字几乎要咬入骨髓中去。 “此言有理,是朕不晓得是非啦,汝乃富贵王爷,自然不能晓得想皇位的王爷志向如何。” “皇位二字,对于小王来说过于沉重了,臣这辈子只做王爷即可,并不想其他。” “哈,朕便当你讲的是真的吧,不想着皇位,不勾结朝臣的亲戚,才能够安稳做藩王,堂弟,这点,可算是朕对你的提点啊。” “谢,陛下,赐言之恩。” “只是......”说着这般言语的时候,朱厚照目光挪了过来,死死盯在了朱厚熜的身上,似是非得盯出一些端倪来才成“只是,你这富贵王爷,也的确有一件事情,是叫朕好奇的。” “请陛下言。” “你虽然是富贵藩王,但未免也太过富贵了些吧?我听闻,你已经富裕到,随意布施百姓,救济流民的地步,朕记得你兴王一脉,扎根安陆才过二十载吧,能否告诉朕,这富贵,是从哪儿来的。” “容臣禀......” “哦,对了对了,你顺带也得向朕说一说,你拿这钱,救济穷人,是要做什么?” 一层冷汗,顺着朱厚熜的额头便流了下来。 他再度望向朱厚照,看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就蹿升至了脑门。 第134章 宁王之乱(五) 朱厚熜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拼尽全力去思考,用什么回答,可以完全避开来自天子充满恶意的诘问。 也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长了,朱厚照状似随意的问道 “怎么?朕的问题,有什么不妥之处吗?兴王竟想的这般久也不回答?” “不,臣弟……臣弟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哦?何以惧朕?” “陛下说臣弟广撒贤名,臣弟诚惶恐之,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有什么问题吗?” “臣弟,绝无收揽民心,广播贤名之意 天下民心只能是陛下之心,臣子做这样的事情,乃大逆不道,乃斩首割头大罪,臣弟即便愚笨如豕,也不敢冒此忌讳,做这样的事情。” “可朕确实已经在荆州襄阳这样的地方听闻了关于你的事迹,给流民布粥的事情,整个洞庭湖以北,似乎只有你一家当真这般做了吧?” “臣弟向州中府中皆有报备,且臣弟是父亲在世之时,尚且处于世子时,因四处游玩,见流民汇聚安陆州,于心不忍下才做出这般行径,父王曾无数次申饬,提醒过小王,小王以身为世子孩童的缘故,不曾理会过半分,现在身为藩王,没有父亲撑腰,纷杂规矩如大山一般压在身上,这才明白父亲当年不易,不敢妄动同时,欲同父亲诉说苦楚,却也没了机会。” “朕现在不想听,也不想言所谓感同身受的事情,兴王不要将言语扯向别处,朕问你的是,你哪儿来的如此富贵?” “自然是臣弟父王积攒所留。” “哦?朱厚熜,你敢欺君乎?” “臣弟并无妄言,更不敢认这欺君之罪。” “先帝对尔父可并无过多赐予,皇庄按制所赋,皇店乃朕所加赐,你兴王乃亲王之府,上下人等成千上万,哪儿来的多余钱财?” “臣父所留,臣弟家中有数资财,一笔一账皆有所录,条例分明,数目明白,来处清晰,去处明了,可让陛下一观。” 朱厚照笑了一下“那便拿来让朕一观吧。” “……臣弟这就让王府中典仗正陆松去拿。” “不必,说清楚在何处,叫江彬拿来便是。” “这……书法私密之处。” “难不成你这书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有一些,家中账目,护卫数量,兵仗数目,父王曾对小王说过,决计不可叫人看去,此乃王府之根也,虽然对陛下,臣弟绝不会隐瞒半分,可这……”说着,朱厚熜就住了嘴,眼睛微朝江彬瞟了一眼,迅速便收了回来。 “王爷,末将乃陛下护卫,且晓得守口如瓶之理,不会乱看乱听乱说。” “堂弟倒是实诚人,却有不方便之处,便由朕亲自去你家书房一观如何?” “陛下不带护卫?” “只有你我二人,咱们可是兄弟,想必兴王书房不会有一丝一毫多余之人才对,朕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这……好吧,臣弟家书房在大殿后靠西侧,这便带着陛下前往。” “堂弟真是过于拘谨了些,我早先便想说了,朕与你乃兄弟,何必总是这般缩着受教,谨守规矩呢?来,执朕之手前行。” “不敢,臣弟为臣,陛下为君,君臣之别,犹如雷池天堑,臣弟不敢越雷池一步。” “唉,你也真是,过于古板方正了些,你知晓朕是什么个性子才对,何故非要这般坚持?罢了,随你吧。” 朱厚照笑着摇了摇头,信步走在后面,跟在朱厚熜的后面,去往书房的路上是何等景色,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关心。 世间的风景他朱厚照看的已经足够多,连草原空旷,兵戈铁马他也见识过了,一点小小的园林之景色,又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呢? 而跟闲庭信步,一派怡然自得之神情的皇帝不同,朱厚熜心中极为忐忑。 他在思索自己该用什么方式去应对这个堪称聪慧的陛下。 他一直以为,一个胡闹,昏庸的皇帝,就是必然拥有蠢笨懒等缺点。 但现在,他感觉到自己大错特错。 昏庸与蠢笨,绝对不是并存关系,贪玩成性,爱好胡闹,总是随心所欲的正德皇帝,其实聪明的吓人。 他不喜欢条条框框,不代表他不会用条条框框。 他的皇帝生涯以顽童心性着称,并不能代表他皇帝威严不存在。 该如何是好?兴王府新老交替,正处于一个散沙状态,很多事情也不知道能不能安排周全。 账目皇帝要看,这也是个问题。 因为到目前为止,自己这位堂兄之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震慑藩王,索取好处,他想要的东西,无非就是财富与臣服而已。 臣服很好办到,低垂脑袋这种事情对于朱厚熜来说,除了会造成一些心理问题之外,不会有任何损失。 可财富呢? 家里账目是大家伙儿一起提前做出来的。 一丁点儿问题也没有的账目,是否会造成他的不满? 兴王府的书房,比寻常家族书房要大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主要还是用于收藏账目,存放一些比较重要的信息,以及与重要客人会话之所在。 一把铜锁被朱厚熜落了锁后,朱厚照一丁点儿客气也没有,直接推门而入,径直走入其中,随后眼睛便朝着书架上肆意扫了起来。 朱厚熜一时还不得进去,那随行的,也不知名姓的太监,被江彬指挥着,一边告饶,一边在他身上上下寻觅起来,将朱厚照蕴含的态度表现的淋漓尽致。 他在被检查完之后,踏步走了进来,那太监也随步跟于其后。 “尔是何人?方才陛下可是答应过了,不准任何人进入其内。” “堂弟无妨,此乃谷大用,是个太监,从朕小的时候就服侍于朕。” “可陛下您刚才才说,除开陛下与臣弟,任何人都不准窥探我家私密。” “堂弟此言差矣,此乃朕之奴仆,一个宦官,一个阉人耳,你王府应当也有随侍太监才是,当明白此乃皇族家奴,不必忌讳才是。” “王府中太监,自饮鸩毒,陪葬于父王王陵......您刚才还说过,曾将刘瑾当作家里人。” “那是朕年轻时,家奴终究只是家奴而已,正是朕的过错,才让一头忠犬变为了恶犬,厚熜,固然人皆有情,可狗就是狗,狗总不能上桌子吃饭吧。” 朱厚照的言语瞬间让他想起了跟随父亲一生,抱过自己,看顾自己长大的老太监孙德海。 他总说自己是个有福气的太监,明明身有残缺,却叫上天垂怜,服侍在兴王府中。 可他的好福气,却从没有体现在旁人面前,少有见到他开怀大笑,或苦或悲的模样。 大部分时候,他常常以木讷,呆滞,无神的状态缩在角落里。 只有在父王,在陆松叔叔,在自己跟前才会稍微有那么一些人的活气。 难怪,陆斌曾对自己说,似孙德海这样的太监,属于连他也没有办法挽回的人。 朱厚熜阴郁的神情只出现一瞬,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看见,背着身的朱厚照当然也没有。 “...是,臣弟谨记。” 朱厚照浑不在意自己堂弟的神色,眼神反而被一本书给迷住了。 他见着一本名唤西游记的书,由于插着画,上面一只英武不凡的猴子身着披甲挂锁的模样实在叫人挪不开目光,竟毫不顾忌的直接品读了起来。 这一瞧之下,眼球儿便如同被吸进去一般拔不出来。 一个恍惚的功夫,竟然是直接读到了烛火点起的时候,才暂放下书籍。 “这只猴儿倒是颇有些趣味,灵石托生,学七十二般变化,有腾云筋斗之法,结拜七妖圣,闹海得如意,翻倒地府划生死,上天大闹紫金宫,吃过蟠桃,熬过八卦炉,自号齐天大圣的猴子最后竟然只得一个紧箍咒,便屈服了。” “哦,当初我看到这儿的时候也气愤的不行,可后续一想又明白过来,漫天神佛这么多,哪里是能一个个打死的呢?孙悟空这么有本事的猴子,终究只得自己一人而已,而似如来这样神通广大的,却有数人不止啊。” “听你这般言语,朕倒是不由想起了自己,朕正如那孙猴子一般,一个人,哪里真能够有翻天覆地的本领呢?唉。” 朱厚熜勃然大怒,一时心性差点没控制住“真是不要....臣弟失言。” 不过奇的是,朱厚照也仿若从恍惚中醒过神一般,面上一整,就此揭过般道“贤弟,你这书,倒是有趣的紧,得空时,需赠与朕一套。” “陛下若是喜欢,书架上着名的几本,皆可拿去,我回头可再叫人抄录便是,只是这却也是未得完本之作,小王,也只得这些而已。” “哦?那写书的人,叫什么名字?朕也想知结局如何?需要多久才能写完?” “臣弟乃是托家中下属之关系,每逢国朝选士时,趁着热闹便去襄阳热闹繁华处看看,臣弟至今十一岁,只得到这些,却实不知此书发源何处,写书之人姓甚名谁。” “朕知道了,兴王还是先让朕看看你家机要账目吧,这是朕此行目的,不可错漏啊。” 朱厚熜突然又感不适起来,悄抬头望去,只见朱厚照也不知因为自己讲了什么言语,皱着眉头望在自己身上,他的言语又一次转为生硬冰冷。 “臣弟明白,账目便放在桌案手边第二个格子内,陛下拽开便能够见到了。” “嗯?你家这桌案倒是有趣,怎的还和梳妆台似得,又有柜子,又有抽屉?” “这样方便些。” “嗯,这记录方式也朕也是头一回见,没成想,画上几条条框分明的线条,就能够将账目记录的清楚明白,一目了然,这账目的本事,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也是为了防止下面皇店皇庄有瞒报,错报的情况发生,也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很是好用。” “你......还真是聪慧无双,那些个书生真就讲对了一回,朕很是欣慰,这个法子,到时候别忘了教朕,真是个好法子。” “臣弟这里,定然不会有所保留。” 烛台灯中蜡烛又烧了好一会儿,因为书房没人进来,朱厚熜不得不自己拿了油灯台,点了盏油线儿灯,蜡烛稍微拖出些油星儿渗出,叫他不舍,等结了硬壳,便用指甲抠了,有些碎屑儿也小心倒入手中,放回到油灯盏之内,动作娴熟的,叫谁都能够看出,他这习惯不是一朝一夕所养成。 朱厚熜突觉有些异样,只见着朱厚照又在望着自己了,不由便问道“陛下如何这般看着臣弟?” “无事,无事,朕只是觉得,兴王与众不同而已。” “陛下,臣弟......” “好了,朕已经看完账目了,却也了解了兴王的账目,确有些许疑惑,不得不过问一下才行。” “陛下请问,臣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厚照此时的脸上一派和煦“何故账目上一丁点儿找官府要银的事项也没有?难不成兴王一脉都是爱民如子的性子吗?” “非爱民也,也曾找安陆州官府要过过日子的金银,可惜安陆州大族林立,官府也没有多余钱财供养王府,只能拮据一些,自讨生活。” “原来如此,难怪我说这救济流民的银子,怎么在账目上,都是找自家下属拆解的呢!叫朕只以为你家是拆自家西墙,补天下的东墙呢。” “不敢,不敢,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天下的东墙自然只有陛下才能够补之。” “罢了,还有一问,朕也是不解,朕只听闻过有要钱的下属,没听闻过有借钱的下属,兴王,你家府中,就这般上下一心吗?” “......这是臣弟为世子时,大家都当我是稚子,又无王爵之身,自然好借一些,现在当了王爵,就都是要钱的了。” “倒是能说的过去,只是借来的银子,就能够救济流民了吗?” “自然不够,账目上也写的分明,臣弟依靠家中资财,以及借的银两,在安陆州城内又开了作坊,以烧砖造瓦织布做衣为主要行当,又能赚钱,又能养活人,这些虽然略微有些违背朝堂法度,可日子毕竟是好过了些。” “如此,朕便晓得了。”朱厚照拍了拍衣袍,站起身子,便要朝外走“大军后至,郊野难歇,朕这几日叨扰于王府,介意否?” “臣弟这里,自然无妨。” “你现在也还是稚子而已啊......”朱厚照忍不住用低声轻言自语道。 “陛下讲什么?” 朱厚照不理会,径直离去了。 第135章 宁王之乱(六) 正德皇帝朱厚照终于离开了。 作为一名皇帝,他无疑不够合格。 无论是抛弃大军只带领数百锦衣卫远赴百里之外,只为了自己的好奇。 还是信任江彬,任由江彬驱使自己的太监。 又或者是随意暴露自己的息怒,亲近时便称贤弟,疏远时便称兴王,都可以证明,这是个凭借自己一时喜好做事,喜怒哀乐表露明显的人。 但不合格的只是他皇帝这份职业,他这个人,却还拥有两层并不好对付的特性——聪慧与底线。 想来也是正常的事情,一个凭借兴趣爱好练习兵法,第一次实战就指挥十万以上部队正面挫败蒙古骑兵的男人,他愚笨,这可能吗? 陆斌正在这个房间的外面等待,朱厚熜稍微松了一口气,好在有自己的兄弟在身侧。 朱厚熜觉得,自己如果没有一个兄弟在旁边为自己分忧解难的话,自己就一定会被心中疯狂增长的不安给压垮。 这或许就是命运对于他朱厚熜的眷顾吧,自己拥有一个聪慧无双的兄弟,一群能担负起职责的伙伴。 “兄长!陛下已经离去,往凤鸣殿而去,今日怕是要住下了,只是不知他要在这里住多久?是否明日便去?” “不会,陛下意欲多住几日,来,进来讲话,大春,小春,叫陆松叔叔带些人手,把咱们书房这儿把控起来。” “好,这就去,要不要把芸娘,莫戈叫来。” 朱厚熜立刻横了他一眼睛,眼睛四周扫视了一下,口中呵斥道“什么叫谁?我王府是谁都能够进的吗?快去,莫要耽搁了本王的大事。” “是,卑下遵命。” “另外,把孟智熊和钱鹿也一同叫来,陛下在王府之中,巡查之事让陆叔叔交接一番,必须选精干好手,不可懈怠。” “是,属下这就前去。” 不一时,几乎就是片刻功夫,陆松就来了。 陆松雄壮的身躯出现一瞬间几乎令所有人都感到了舒心,连朱厚熜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有一个经验丰富,阅历十足又经历过风浪的长辈在场,确实能够让人感到十足安心。 “陆叔......陆典仗,你乃我父王身边的老人,孤有些事情还必须问询过你的意见才行,你也随我到书房来。” “末将遵命,请殿下稍待,让我先安排王府中巡查,护卫等事宜稍后便至。” “孤与小斌一同先入书房之中,陆护卫定要速速过来,我二人年幼齿青,有许多事宜非得请教不可。” 说着话,陆斌便被拽着手,往书房内一缩。 门没来得及关上,便听见陆松冷幽幽的声音在外面传了开来“钱鹿,孟智熊,你二人速速把那些吃干饭的老家们叫来,便说是我陆松讲的,今天可以不在王府各司其职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腿断了!再不至王府,我陆松便一家家去看,没断的,老子亲自给他腿斩掉! 门关上之后,陆松的言语就听不见了,但隐约又可以感觉到外面一阵儿鸡飞狗跳。 “兄长,情况如何?” “咱们的陛下要待上几天,具体不知道时日,只说大军在后,自己不耐军旅营仗,仅此而已。” “他是不是盯上你了?” “是,我现在感觉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后来的语气就明显不对劲了。” “你说说你们都讲了些什么?” “讲了许多,我父亲去世的事情,我家中情况,我救济流民的事情,然后就要求着看我家账目,我以家中账目为秘密机要为由,只带着陛下进入书房之中,只是陛下最终还是食言,将太监谷大用给带进去服侍了。” “就这样?没有别的事情?” “在书房中的时候,他翻了我的书,看了许久时间,日头落后,那蜡烛不经久烧,我就点了油灯,将那烛泪凝干的块儿捡了丢入烛台之中,就这些事情,其他便没有了。” “?那怎么会惦记上你呢?这都是再正常也没有的事情啊?除非是账目上的问题叫他发现了,兄长,陛下看账目,怎么看的?可有问过什么问题?你又是怎么答的?” “最后问了我两件事情,一来是问我何故以自家之西墙补天下之东墙,二问我王府上下是否真就如此齐心协力?” “如果他是这样问的,那么不妥的地方就大了!你朱厚熜何德何能,以自家之西墙补天下之东墙啊!” “啧,就是这个道理,我王府家,如果齐我朱厚熜之心,不齐陛下之心,呼!可现在问题是,他怎么会问出这两个问题?我没有说错一句话才对啊。” “兄长,你细细回忆一番,将自己言语重新想一想,一句一句来回忆,这样,你将他出的问题都写下来,你对着疑问,一句一句重新再答一遍。” “好,只能如此了,我想一下,他这第一句之问,便是问询近来之况。” “不对,兄长,莫要错漏一字,我当时还在场,他是这般问的,他说,厚熜贤弟,许久未见,有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对,就是这样问的,他这会儿的态度还很温和,没有像后来那般剧烈的变化。” “哎呀!兄长呐,莫要作那许多废话,你说,我来记着,快些,不能快些想到皇帝态度转变之因,你今晚能睡的着?” 咚!咚!咚!“属下陆松,已将诸事安排完毕,请王爷允我进来。” 敲门的声音虽大,可言语声音却小。 这书房的设计通常都是如此,为了防止一些言语被通传出去,内里会用厚皮厚布裹住窗台以隔绝声音,因此才能够达到守秘的作用。 “进来吧,门没有落锁。” 过了片刻,陆松推门而入,进入之后,主动将门在里面用门闩拴住。 “这边上没其他人,四周围墙屋顶我都叫人守着了,锦衣卫他们,肯定没有法子偷听。” 陆松抱拳讲完这话,立即肃穆起神情来“厚熜,小斌,你们与陛下相处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陛下入了凤翔殿之后,所有侍女护卫都被赶了出来,紧接着那边就落了锁!这绝对不同寻常。” “我们也正在对,陛下与兄长之间讲话已经透露出强烈不妥的意味了,我正在叫兄长逐字逐句的想。” “你们快些对出来,我也来听听看。”这会儿陆松也不讲究什么礼节了,实在是顾不上。 “好。” ......朱厚熜也不犹豫,一点点想着,每一分细节也不放过,着实是因为前半截只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陆斌就被支了出去,当时场面下发生的事情,身边又有什么人弄了什么动作,只能是缓慢回忆。 这直到天色深沉时分,蜡烛被陆斌换过一茬的功夫,才讲述的清楚明白。 而陆松与陆斌父子二人,又充当着抄录官的角色,逐字逐句的记着,两人轮换着来,也叫两人手都记的有些酸麻才罢了。 记录的大约满了八九页纸,停笔之后,一点儿犹豫也不曾有,三人各自拿了一份,立刻仔细观看了起来,细细的翻阅之后,陆斌和朱厚熜二人都发觉一个问题。 朱厚照的态度一开始非常好,无论是朱厚熜暗斥朱厚照,还是陆斌梗着脖子帝前失仪,都没有叫朱厚照发怒。 甚至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来,朱厚照对于陆斌有些许赞赏,对朱厚熜有些许同情。 而到了书房,他的目光也会瞬间被新奇,从没有见过的乐趣——西游记这本书吸引走。 就和传闻中一样,这是一个脸皮厚,好奇心重,喜好耍乐,随心所欲的皇帝。 但纸张记录也半点做不得假,从他开始提出关于钱财的疑惑,关于王府善举的疑惑开始,即便在纸张上,也能感受到来自他毫不掩饰的恶劣态度。 陆斌有些忍不住爆出粗口“娘的!难不成真叫人不能做好事了不成?这昏君!一帮子贪污受贿的朝官不管,做一些好事的,却跟抓了他卵子一样。” “不对,他没这么肤浅。”朱厚熜皱着眉头,缓慢却坚决的摇头,否定掉陆斌的怒骂“他或许昏庸,却绝不愚笨,任性妄为只是他的一面,而不是他的全部,他这种态度一定有原因,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感到不妥?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对不上啊,我们一没有勾结本地士绅豪门,二没有勾结官府,三没有缺少在朝廷上的报备,王府中兵丁数量他一查便知,因何就表露出这副态度?倒好似咱们是那活该要受欺负的一样。” “账本上记录详实的大小事宜,他应该也看不出来问题才对,事情记录的清楚,我回答的也明白,就是查探一番也能找到证据。” 陆松听了半晌,终于缓缓苦笑着开口了“你们两个傻小子,莫不是与流民,百姓待的时间长了,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忘记了吗?厚熜殿下,你今年才多少岁?” 朱厚熜一愣“十一岁,怎么了?”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你见过哪家十一岁孩子能把话讲的漂亮成这般模样?你见过哪家的王爷,会珍惜蜡烛留的蜡油,亲自还扣了块放入油灯盏中?” “艹!娘的,忘了这茬了!”陆斌怒声低喝,只叫朱厚熜吓了一跳。 “你也知道原因了?”朱厚熜眼底闪烁出一丝不安之色。 “知道了,而且也麻烦了!哎呀!兄长,你自己想一想,你若是君王,是愿意要完美无瑕的王莽呢,还是要恩怨分明的伍子胥呢?” 朱厚熜顿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明白了,十一岁的我,表露出太多过于成熟早慧的地方,让他感到不安了。” “综合他最后提出的问题,可以得出两个结论,其一,陛下在怀疑兴王府内是否有其他主事之人,其二,陛下在怀疑兴王府是否有与宁王朱宸濠一样的造反心思。” “斌儿分析的没错,陛下一定会想法设法的试探,寻找出藏在王府中,站于十一岁殿下您身后,兴风作浪的那个人,陛下现在不会相信你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智慧支撑住兴王府产业,所以定然会有人去王府店铺查探。” “不止,绝对不止,现在想来,他从进入书房之后,见着我真敢拿账本给他看之后,他本人就立刻失去了看账目的心思,他绝对会调派锦衣卫,江彬去查探安陆州中的大小事宜,这下子真的麻烦了。” 陆斌立刻又提醒道“当时不还有一个人在场吗?谷大用虽然是个太监,但绝对不可小瞧了他,我敢打赌,陛下没有翻看的东西,他绝对偷摸记下了什么,若是没有这个警觉性,他当年就不配称为八虎!后续陛下一定能够从他这里得知一些信息,在府中侍卫,扈从上下手,用威逼利诱的方式,获取消息。” “如此,我们便需要想出应对之法了......” “兄长,可以这样,先让......” 见着自己儿子不耐的就要开口,陆松立刻喝断,面上明显展露出一抹青筋跳动“斌儿!住口!朱厚熜乃是你的君,你乃是他的臣,为上者不可无主见,为下者不可僭越太多!” 朱厚熜朝着陆斌丢去一个无奈的神情,踱数步之后站定,也不掩饰自己思索的模样,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开口道“咱们这样,叫宝衣局开门,让城内工人开工,让他们动起来,然后以此为由,设置护卫,将糖霜制作之处作为要冲,牢牢守住,咱们设置一个目标,让朱厚照去撬。” “可行,但糖霜技艺,毕竟极为重要,合作的那些家族该怎么办?若是陛下强行以权压人,强取豪夺又如何?” “各个家族那边,能否安排人知会一声,只要一句就行了,就说当今陛下欲要取糖霜之法为内帑私用,让他们也参与进来。” .“父亲,你这边也得注意,刚才关门之前我听了一两句,好像,咱们王府中,有些不太和谐的声音,今日如此要紧关头,似乎人都没有来齐?” 陆松闻言,立刻朝朱厚熜抱拳道“这是卑下的失职,府中一些人自认为是死忠于老兴王的,这些认不清楚理的家伙,也就是感伤这一时,待我说明缘由之后,他们就是爬也会爬过来,护在王爷身前。” “这点,我明白,并不责怪什么,只是明日晨间,还是希望他们能在府中出现。” “殿下请放心,若是明日还有缺人少将的情况,卑下会助他们真正完成死忠的心愿。” 第136章 宁王之乱(七) 朱厚照进入凤翔宫之后立刻让谷大用将所有来自王府的人赶出去,然后将宫殿门落了锁。 他自认为淡漠且浑不在意的神情在进入宫殿之后迅速阴沉下来。 一屁股坐在大殿上首位置,曾经属于老兴王的座位。 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却叫人胆寒的气氛迅速冰冷下烛火照射的微亮的大殿。 沉默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朱厚照对着看似无人的大殿直接开口了 “谷大用。” “陛下。” “去,把江彬叫过来。” “老奴遵旨。” 看着谷大用跌跌撞撞奔出大殿的模样,朱厚照轻轻笑了笑。 他对于这些伴着自己长大的家奴们还是有一些感情,这些讨笑的动作,以及私底下暗暗伸出要钱要权的手,他都不怎么管。 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东西,相比自己的父皇来说,给予自己陪伴的总是这些阉人。 但皇帝这份职业不允许他有太多冗余的感情投注给别人。 过度的放纵只会让不该有的欲望滋生,无论是刘瑾还是蠢货宁王都证明了这点。 权力必须要牢牢把控在手中,才能让君臣各安本分,这是朱厚照最近两年才渐渐领悟的道理。 而想要握住权力,最直接,也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握住军队。 这就是朱厚照自认为自己从正德七年开始,至今七八年间在豹房之中一直做的事情。 他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算昏庸,自己已经做到了一名皇帝该做的事情。 是朝局,是边乱,是寒长暑短,是不够吃的粮食,是不断增多的匪寇,是日渐刁蛮的百姓导致他无法放手施为。 君王的权力本身就应该是至高无上的,受到委屈,收到压制的君权,怎么能算君权呢? 君权本就是来自父皇,来自名分,来自继承,来自法统,任何窥探,威胁君权想法都不应该滋生。 而任何实质上会让君王感受到威胁的行为都应该被自觉的避讳。 所以说,杨廷和先生,李东阳,刘健,谢迁以及那么多死谏,挨廷杖也不肯退缩的臣子,他们最该找寻的,不是皇帝的问题,而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朱厚照无言看着宫殿之内质朴,无华,不瑰丽也不堂皇的景色。 他感到了不适。 这是一种生理上乃至心理上的不适。 他对于这样的场景并不排斥,他不是那种红毯上有半点污泥便下不去脚的天上人。 事实上,多少年以前他就习惯了脏乱,贫穷,臭气熏天,血腥味叫人作呕的场面。 被杨廷和先生以及一众文臣评判为假言假事的那场战役,就是一个非常熬人的场面。 边疆城池那种一切为了战争做准备的地方,便是找不着好住,吃不着好食,享不了好酒,穿不上好衣的所在。 金汁,刀兵搏杀,战阵对垒,亲自杀人,哪一样他朱厚照没有见过?哪一样他朱厚照没有坚持下来?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我朱厚照作为皇帝,忍受这一番辛苦,是为了让小王子不再时不时南下牧马,是为了展现我作为皇帝的威严,是为了掌握军队,是为了和祖先一样,打个十年和平出来。 这是皇帝,应该做的事情。 你藩王图什么? 没有目标,你吃什么苦? 他觉得这样不好,藩王怎么可以是不贪图享受,不荒淫奢侈,不酒气熏天,不歌姬满怀的呢? 就算是造反的藩王,也应该表现出和朱宸濠一般的蠢模样,造反也该是如猪一样,只晓得哼哼,只晓得把别人银子往自己袋子里装。 怎么可以把银子,给普通百姓,给吃不起饭的流民呢? 如果今天他朱厚照看到的是酒宴,是歌舞,是管竹丝乐,是笔墨丹青,甚至是诗句连天,都能够被他接受,兴之所致,他还会不吝给自己这位堂弟一些赏赐,不顾世俗的拜祭一番未曾见过几面的叔叔或者不要面皮的讨要歌姬。 这种时候,他会充分展现出朱厚照这个人,真实不虚的一面来。 一如文臣们所见的那样,自己将是一个荒诞不羁的人。 可,朱厚熜展示出来的一面是什么呢? 朱厚照现在还清晰的记得,他一举一动都符合礼仪,浑然不惧他查探家中隐私,身边没有太监服侍,引火的火奴会自己用,烛台之泪干了自己捡...... 他就好似一名道德君子,好似一名传闻中才会出现的贤王,好似在尧时间出现舜,好似在舜时出现的禹。 朱厚照的脸庞更加阴郁了,他对于自己这位堂弟,或许有几分同一份血脉下,堂兄弟之间浅薄的感情。 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想怎样就怎样,说的简单些,欺行霸市可以,欺男霸女可以,为非作歹可以,但这样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再说的阴狠自私一些,那就是一个非常固有,极端的想法:怎么着也不能旁支入大宗! “陛下,江彬求见。” “让他进来。” “臣江彬,叩见陛下。” “免礼,平身。” 平常的时候,朱厚照不会执行这一套规范化的礼仪,但今天不同,今天在这里,这个位置上的是正德皇帝。 “说说吧,你在这兴王府,感觉如何?” “很不对味,看起来像是个正经王府,可就是这个正经,叫臣感觉不妥当。” “看来爱卿与朕的看法差之不多,你认为是怎么个不妥当法?” “他们这正经,规矩,好像是真的!一天下来,都没有惫懒,困顿,疏忽大意,瞌睡的人出现,就是这么一点,让臣感到非常不对,另外还有一点,这府中年纪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臣不是指小孩子,而是那种大约二十郎当岁,十五血热年的人,并非护卫或者巡逻,但皆行之匆匆。” “江彬,你说的没错,这便是朕最欣赏你的地方之一,你确实心思灵巧,处处留心,玩朕能与你玩的开心,办事也叫朕放心,钱宁便是这一处不如你,他只会耍些乐子,做事全然是个蠢笨的。” “谢陛下夸奖,臣受之有愧。” “诶,无妨,朕观这名堂弟,也觉得他实非等闲藩王,他把自己的聪慧隐藏在规矩之中,隐藏在惶恐脸面之下,可惜年纪太小,不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哪里有十一岁,就敬守规矩,如待神明的孩童呢?他今天哪怕只透露出一丝违背律令的行为,朕都只会是敲一笔钱财便走,可惜,可叹!” “陛下,难道您认为兴王殿下背后隐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者说如那宁王朱宸濠一样,将南昌之府搜刮到民不聊生?聚纳山匪贼寇为兵,图谋造反?” “如果是这般简单就好了。” “臣不解。” “怕就怕他藏的是真救民之作为啊。”朱厚熜一声轻吟。 “为何?” “你不必了解,江彬!” “臣在!” “去,带着锦衣卫,去城内绕一圈,查一下有没有与其他州府不一样的地方,给你,给你两天时间,什么消息都没有的话,就不必来见朕了,自己跳护城河吧!” “末将领命!” “谷大用,发一封信,叫张永去荆州......张永不行,那家伙现在和文臣们走的太近了,你们这些个老家伙啊,出去刘瑾,张永,还有你,居然就没有可堪一用的了,朕要你们有何用?” “老奴我,老奴我,没有本事,只有一颗忠心可以剜出来,至于其他人如何,老奴还有一个侄儿,老奴的话,那孩子是不敢不听的,或许可以驱策一番。” 朱厚照淡漠的一眼丢过去,立刻叫谷大用抖的和筛子一样,将陛下从小服侍到大的他,看到这个眼神,才明白,他的陛下对这件事情重视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上一次,是和刘瑾讨论如何才能有钱练兵的事情。 “你想要提携你的侄儿乎?” “老奴不敢,老奴是陛下的人,老奴谁也不敢提携......” 朱厚照轻轻摆了摆手“可以,让马永成、丘聚与你那侄儿一起,带着东厂与你麾下西厂的人马,在襄阳,荆州一带,搜集些关于兴王府的消息,可以是生意上的往来,可以是关于好名声的来源,随你,只要朕觉得,消息有用,你那侄子的名字就可以呈送至朕的面前,朕赐一个朱姓,也未尝不可。” “老奴谢过......” “如果消息无用,你侄儿的皮,便制作成马鞍吧,刘六刘七的皮,朕恰好也用得腻味了,唔,按照马速来算,来回往返,朕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七天,朕给你七天时间。” “陛下,陛下,老奴的侄儿年幼齿轻,况且马永成、丘聚二人,向来与老奴不对付,这等大事,不可随意托付给他们啊......” “你......这是要违背朕的旨意吗?” “老奴这就去,老奴这就去做。”谷大用嗓子都更尖细了几分,磕头如捣蒜,然后猛地就冲了出去,活像是被人掐住了并不存在的蛋。 “江彬,你还不去?” 江彬收起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式笑容,恭恭敬敬行礼,而后直接问道“请恕臣僭越,臣有两个事情不得不请教。” “说吧。” “臣可以做到哪一步?” “别闹翻天就成。” “臣可以借用陛下的名号行事吗?” “朕没有需要顾虑的名声。” “臣这便知道该如何做了。” “你比谷大用有用多了,你看着罢,这厮看着也是奔出去办事的,最终也不过要用朕的恶名来做事,诶,江彬,像爱卿你一样顶用的人要是再多一些就好了。” “陛下谬赞了,臣告退。” 江彬低垂着眼睛,做出令朱厚照满意的臣服之态,迅速便离去了。 朱厚照端坐在大殿中,看着殿内昏暗的烛火。 那点儿烛火,只有凑到近前之处,才能够让人勉强能够看到字。 有能够让烛火照亮整个大殿的方法吗?有!烛台架子上,多放蜡烛,十几个火焰齐放光芒照落一角就能够做到。 大殿之中只需要点燃六至八个烛架,整个大殿也不会叫人觉得有多昏暗。 再有专门太监宫女看管烛焰,刮烛泪,取残烛,悄开门窗,扇风吹烟火气,如此殿中便会有轻微的淅淅索索之声,连叫人感到孤寂也不会。 这种做法,当然是稍微靡费了些,皇宫烛火开销想来是占据所有小开销之中,数目最大的那一笔。 甚至不必去特意查看,也能够知道,有小太监,小宫女在其中摸了些东西去。 可朱厚照不在意,并且认为这就是人最真实不虚的一面,就是最叫人安心的一面。 有时候在皇宫之中,在设置的街店里,他都会让宫里这些人拿出自己私藏的物品换售,买卖,与之同享民生买卖之乐。 至于百姓他们自己是不是真的对活计感到快乐,他是不管的。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很多年,对于明亮的大殿也已经适应了很多年,对于世间繁华之人不约而同的贪婪低劣也已经同行了很多年。 朱厚照眼里的烟火,是不会改变的了,它们就该是十几个,甚至是几十个绑定在一起来用,连以清名满天下的杨先生,对此也不会讲些什么。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却又是怎样一副吊诡的场景呢? 原来烛光,是可以这么幽暗的吗? 窗台处,烛台处,灯奴上,桌台上,笔架边,砚台边...... 一整个大殿所有灯烛加起来,可能都不如他殿内两个灯架加起来用的多。 问题关键是什么,是自己,一名皇帝在凤翔殿内正在这里居住,然后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来添加烛火。 这也就说明了,对于朱厚熜来说,对于兴王府来说,这种程度的烛火,就是远超正常规格,平日所用,可以用于迎接皇帝的规格。 那么旧的问题又回来了:你藩王,这么节俭...要做什么? 朱厚照的困意始终涌现不起来,他坐在殿中主位之上,神情晦暗不明。 如果他的杨先生在旁边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的话,想必反而会露出一些欣慰的笑容吧。 第137章 宁王之乱(八) “厚熜,厚熜!” “别去打搅他,皇帝在和厚熜下棋,有什么事和我来讲。” “艹!斌哥儿! ” “少废话,快说,怎么回事?” “有一帮子大头兵,衣服华丽的很,到了宝衣局之后,把桌子椅子给砸了,还把几个客人,还有员工给打了。” “报官了吗?” “报了,没有用,官员看了一眼就走了,直接就告诉我们,叫我们自认倒霉,然后大约一刻钟的样子街面上连巡逻的差役都不见了。” “那几个读书人怎么讲?” “也只说算了,不过,愤恨模样倒是明显的不得了。” “那是装样子,不管,那帮子大头兵朝你们要东西了没有?” “要了银子,铁牛,铜虎,大春还有店里做工的几个老叔当场就要和他们干,可惜抽了刀子,白挨了一顿打不说,银子也全被拿了去,具体数目我来的急,没瞧个清楚,大概有二百多两的样子,扬言下午还要来,没有一千两就要杀几个人叫我们瞧一瞧,我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就直接过来问法子了。” “下午照常营业,带几个王府护卫直接过去,去,准备两千两银票,然后直接言说这是王府的私产,言语客气点,陪点笑容,叫常安把话和几个老叔讲开,这些人是锦衣卫,皇帝亲兵,” “娘的,这皇帝真不是个东西!”骂骂咧咧讲完这句话之后,人影朝着门外一冲,瞬间就没了影子。 “跑慢些,话说漂亮些!”陆斌下意识喊了一声,而后复又皱起眉头“芸娘,安陆州大家族们有没有动静?” “没有,一个有声音的都没有,小斌,这才半天多一点儿 ,你是不是心急了?” “或许吧,皇帝在咱们这儿待的越久,我就越不舒服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爹可有讲江彬那边的动静?” “说了,与我讲若是你问,便提一句,江彬那边锦衣卫大概就剩下一个队,约莫五十人的样子,其他人等全部撒了出去,整个安陆州内,大约有两百多锦衣卫,东西厂番子,大概也有两百人在城里面。” “江彬本人呢?” “陪在皇帝身边,也不知道厚熜能不能应付。” “能的,放心,他不需要咱们操心。” ......见着陆斌略微笑了笑之后,眉头就又锁成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不由得陆芸娘就问道 “不是听闻皇帝乃是昏庸的皇帝吗?怎么见你从昨日开始,就愁成这副模样?” “你也犯了和我们俩一样的错误。”陆斌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露出一个笑容道“昏庸是对朝堂,对百姓来说的,他的举措对国朝有了伤害,便是昏君,可昏君自己这个人昏庸与否,与他职业毫不相干。” “你得意思是说,皇帝很聪明喽?” 陆斌点了点头“没错,他很聪明,而且不仅聪明,手腕,权势,眼光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与厚熜兄长相比也不遑多让,而权势上,咱们连给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就没法子让皇帝快些离开咱们安陆州吗?两千两,咱们能有几个两千两拿出去?” “你...心疼钱了?” “三傻春家里过年之后要做房子,常安他爹为了找自己侄儿,就没余下什么银子...钱很重要,两千两,好多人日子都能好过起来的吗,却随随便便,被人张嘴就要去了。” “没有法子,那是这个时代最顶点的人伸手要的,他们对于大小赵,三傻春,赵老八他们有着掌握生死的权力,没有法子。” “可那是两千两啊,听刚才小春那意思,店里老叔们恐怕宁愿拼命,也不愿意丢银子。” “我晓得,芸娘,我晓得,两千两能让许多人都有好日子过,大约几十人,上百人,都能够买上良田过日子,但这样不成啊,几十人,上百人的日子,一时好过,终究却还会是不好过的,必须得有所改变才行 ,必须得有所改变才行。” 似在解释着一些什么,可风牛马不相及的言语,似乎又是在对自己讲话。 芸娘早就习惯了陆斌这般模样。 “陆斌,厚...王爷叫你过去一趟。” 陆斌回过神来,一激灵之后直接站起来窜了出去“陛下在殿下身边吗?” “不在,你爹也不在,莫戈,陆担,陆重,赵月姑几个还有殿下就在小院等着你。” “孟智熊和钱鹿呢?” “也在,充作戒严用。” “好,二春,你待会儿也到你另外两兄弟那儿去,叫大春莫冲动,也叫小春别露怯,下午锦衣卫还得去宝衣局,莫戈不在,你去操持着点儿。” “晓得了,你真是操心!这点儿小事也要讲,当我不晓得轻重吗?” 陆斌眼睛又下意识朝着四周望了一眼,见着是熟悉的护卫们,有老爹的弟兄们是自己所熟悉的,让他感到安心。 这些人是真正勇武又经验丰富的老手,许多人见过血腥,不像府中大部分年轻人,心态非常稳定,即便偷摸加强了巡逻的强度,密度,他们也做到了一如既往般安定,仿佛平日里就是这样做事的一样。 但,锦衣卫,还是有如一块心病,梗在胸膛,吐也吐不出来,吞也吞不下去。 咚!咚!咚!“兄长,我来了。” “进来,门没有锁。” “兄长,上午陛下找你可曾说了什么事情?”陆斌进门之后,屁股还没去坐,直接就开口问道。 “糖霜,今日被陛下提及了,上午作坊,工厂没有做工的人来说这件事吗?” “没有,上午宝衣局二春来了,织娘那里香儿也来了一趟,皇庄种地的农人里也有一人来过,前两者都被锦衣卫中人手勒索殴打,皇庄上则是反应有陌生人在窥探,唯独是作坊这边,一直没人来。” “江彬,谷大用,今日也都没有出去过,我巡逻的弟兄们都在盯着。”孟智熊插言补了一句。 “还是有些小瞧锦衣卫这帮人了,应当是有一部分锦衣卫,是作便服,穿着常衣,在暗中行事,余者或勒索或殴打者,因当是摆在明处叫旁人来看的家伙。”朱厚熜拧眉如此说道。 “兄长,陛下是如何与你说的?” “大约是下棋下到一半的功夫,那江滨直接入大殿下跪,禀报说城中有糖霜作坊,日制糖霜百斤有余,价值不菲,当着我的面儿便直接问陛下,要不要直接敲一笔银子出来,之后陛下就似笑非笑的望着我,他这是在恶心我呢。” “不必惊慌,江彬还没有拿到真实的信息,芸娘上个月刚统计过,城中糖霜工坊这里日产约莫二百四十三斤糖,这还是因为坩埚不够,蒸笼不齐的缘故,摸推测他的人手很可能只是找了城中一些住在附近百姓问了问,内里却还没有打听清楚。” “却不得不防啊,我们甚至都弄不清楚是哪些人在打听这个事情,即便糖霜的技术本来就是我们放置在那里用于吸引皇帝目光之用,但也不能让他知晓的太快吧,我们的主要目的还是在于拖时间,陛下这次出来毕竟是以征讨宁王朱宸濠为主要目的,他不可能离开他的大军太长时间。” “唉,可惜我们这里像是巡逻护卫,兵卒镖人这样的人手不够,王府内在册的士卒又不能过多调动,今早已经调用了一些人去宝衣局,以这宝衣局乃是王府产业为由,兄长,这对你来说会不会让你在陛下那儿生出一些不好的把柄?” “有一些,或许无事时他会提及这些事情找我的难堪,但并不能拿捏住我,因为天下藩王,哪一个没有这样的产业呢,我这样,只不过是最小最轻的那种。”朱厚熜摇头轻笑道。 “这样吧,与我一起锻炼体魄,训练武艺的伙伴中,大概有十二三人,可堪一用,小斌,我不懂得调度的事情,你看着办。”莫戈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只吐了这一句话,便不再多言了。 “可……都才十五岁啊。”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做妇孺之态,更不要有妇人之仁,我父王留给我的人当中,有一人叫做朱纯,这个人是少数经验老道又对我命令不打折扣的人,你可以私底下抽调调走他来带领小伙子们行护卫之事。” “行,诸位还有其他事吗?” “公子,有,我俩人还有事情,要向公子以及殿下汇报。” 说话的是陆担,当年被爷爷陆墀搭救回来的四个小孩,现在都已经逐渐成长出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个性。 如芸娘,她现在是有名的女账房,女先生,平日里她是一个不怎么作声的人,许多不怎么熟悉的读书人看见她,都以为她是那种恬静,近乎于完美形象的丫鬟侍女。 就类似于没有嫁给父亲时的霜姨娘一样,是受信任的女账房,女管事。 可他们不知晓的是几乎所有安陆州在糖霜作坊,在宝衣局,在皇庄皇店做工的流民,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佩服这样的一名女先生。 对于流民来说,这名女先生可不仅仅是管理着宝衣局的账目以及他们的工酬。 她同时能做到,让受伤生病的流民有医可治,让流民女子也能找到合适营生,让去世老者有葬身之地,让怀孕女子身心安稳,让出世孩童夭折可能大大降低的女先生。 陆担与陆重,这两个男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有非常浓重的报恩思想。 这体现为他们总是将自己的身段放在很低的位置,从不肯和旁人一样一起称呼陆斌为斌哥儿,口中只愿称呼为公子。 但是私下里和旁人相处的时候,他们却又非常亲密的与大家相处,互相之间也以兄弟相称。 “阿担,阿重,讲过多少遍了,不要称呼我们公子,我不是任何人的主人,就像我一直讲的,你们应当是你们自己的主人才对啊!”陆斌非常反感公子这样的称呼,这就像他从来不再私下里给朱厚熜加任何尊称一样。 “公子就是公子啊,公子还是先让我将事情说了吧。” “你讲吧。” “江彬这个人我俩今日在王府内交办文书的时候见了一面,发觉我两人认得。” “谁?江彬?你们怎么认得他的,我记得你们不是一直待在安陆州吗?” “回禀殿下,嗯……我们两兄弟以及芸娘,香儿两女子,都是六七岁的时候来安陆的,是陆墀陆老爷救的我们,在这之前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是农家子,然后也做过一段时间的流民,从通州那一片地界过来的。” “六岁之前的事情?” “是,当时刘瑾新死,刘六,刘七之乱江才生,我们原来那个村庄蒙受了大难,没吃没喝之下就成了流民,更早些时候的日子我也不怎么记得,就记得我们四个饿得快死的时候,家里人磕头如捣蒜,才给我们四个人求了一条活路出来,当时咱们四个人吃了陆老爷的麦饼粥,被赐了陆姓,而后就被抱到了京城,我阿爹阿娘他们,怕老爷会遇到贼人,就跟都没跟着,自己去寻活路去了。” “我阿爷,把马头拽过来,引了一段路,然后就饿死了。”看着陆斌投递过来的目光,陆芸娘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多一个字都不愿意再讲了。 “这和你们认识江彬有什么关系。” 诸侯宗只问完这一句话,猛然就发觉眼前的陆担,这个忠厚不多做声的男孩,不,男人,此刻眼睛发红,口中语气却异常平淡的讲述起来 “在京城生活,约莫两个月吧,可能也没有两个月,姥爷为了开解我们这四个人的心绪,带着我们头一回逛了逛京城的街道,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我还讨要了一串糖葫芦呢,还分了我兄弟一半,然后在城门附近有一队军士,因为有功劳进城领赏,他们的枪头子上插着一个个人头,我在里面找到了……我爹,我叔。” “当时那个带头耀武扬威的将军就是江彬。” 陆斌看着陆芸娘重新用冷漠包裹淋血而又颤抖的心,突然就明白了当年爷爷那一封信上为何不喜欢提及关于他们的事情。 “你们两个人想要怎么做?” “我们想把江彬的脑袋拧下来,用来祭奠我们的爹娘。” 第138章 宁王之乱(九) “江彬,他现在是提督十二团营,锦衣卫也归属于他调遣,从权势上来讲,王府言语最多只能到朝堂,而江彬,则能够随时随地直达圣听。” “我知道。” “咱们的人手调度,王府中老人可能并不会听从命令,一些明显不好的,在他们看来会损伤王府权势的,他们不仅不会听从,而且还会阻拦,哪怕是用他们的性命阻拦。” “我明白。” “孟智熊以及钱鹿各自有一支百人队伍,部分是从流民,部分是从各家年轻人中抽调的,其中人等完全听从于厚熜兄长的指挥,武艺也不必担忧,只是没什么经验,有可能捅漏子。” “我晓得了。” “然后,你们准备怎么做?” “请公子,殿下,诸位兄弟们现在开始,当我二人不存在,我们准备用跟踪,摸黑的方式找机会,同孟大山叔叔以及公子哥儿学习武艺的这段时间里,我二人获益匪浅,不论如何,至少也得博一个同归于尽的结果。” “你俩昏了头吗?老子要是准备让你俩去死,我跟你俩报家底作甚?”陆斌毫不犹豫,当即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骂完了之后又叹气道“而且你们不要小瞧江彬这个人好不好,兄长现在都在小心的防备着这个人,你们两个血涌上头的家伙,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找到机会捅他两刀?” “......” “好了!你们两个跟鬼一样的家伙,你们那破比计划不就是奔着死去的?别想着扔下兄弟们,妈的,自己图个死了一了百了,轻松了账,你们想都不要想!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情,没有!老子再讲一遍,绝对没有!” “......” “报仇就报仇,报仇跟不活了有个几把关系,芸娘你也别做这副冰雕冷模样,报仇,又不是丢人的事情,凭啥叫弟兄们当你两不存在?我一直在讲的,集思广益,别给老子死啊活啊的,我特么最烦有人给我讲这个。” “好了,小斌。”朱厚熜打断了陆斌的碎碎念,又朝着两人道“陆担,陆重,无论如何,人不能奔着死去,这是底线。” “......我们且候着便是。” 见好容易给两小疯子劝住了,陆斌心里也是暗送一口气,可立即又苦恼起来,江彬这玩意是真有些难搞,他本人的权力其实也不算什么。 问题在于朱厚照这王八蛋,这龟儿子太硬了,他给江彬做了保驾护航的人,又不在意名声,着实叫人无处下嘴。 现阶段,两小子想搞死江彬,短时间内几乎没什么成功的可能性。 除非说,就像他们讲的那样,用阴损的招儿,给江彬从王府,从朱厚照身边勾搭开,在用刺杀的方式来一下。 而这不用想也知道,成功可能性几乎等同于没有,大概率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退一万步来说吧,这两个红了眼的疯子,有那个能力,有那个运道,真忽略掉江彬杀人如麻,战争淌下来的本质,来那么一下,给人馕死了,然后呢? 等着被人细细剁成臊子? 想到这儿,陆斌忍不住又叫了起来“无论怎么讲,不准给老子死啊,死了老子就去刨你家祖坟!拿你两死人骨头来敲鼓!我说到做到!” 没有任何一句答应的声音,陆斌不禁心里有些焦急。 芸娘忽然开口道“当初讲好的,咱们四个,就你俩有资格改回原姓,祭拜祖宗吧?” “芸姐,我们......” “别犯浑,别真个叫爹娘叔伯他们没人祭拜,要是没别的法子,真有了那个好机会,叫我先来试一试,不行再你们吧。”芸娘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怕的平静。 这让朱厚熜以及他身后的赵月姑都感到了莫名的敬佩,当下时代一名女子能够有这样的觉悟,实在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 尤其是赵月姑,平素开朗而活泼的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大可能有这种心态。 “就这样讲了吧,先让陆斌来想法子,还有,皇帝在安陆的时候杀不得江彬,不能害了安陆无辜百姓的性命,明白吗?” 朱厚熜这番言语一出,这才算打动了陆担,陆重两人,虽然还是不甘心,可好歹是把脑袋低垂下来,以示默认。 一众人等离散,一刻钟多点儿的聚会,现在只剩下陆斌在那里冥思苦想。 陆芸娘素来晓得陆斌是个爱钻牛角尖的,这个主意他想不出来估计这几夜睡觉都难,也不劝他什么,径直出去,去按照方才的安排做事去了。 做的也是陆斌的活儿,将商议好的事情传达给各个该知晓的人,让所有的调度都得到安排。 朱厚熜则走入小院中一僻静所在,身后有赵月姑跟着。 他现在需要平心静气,沉淀自己的心神,他刚才面对皇帝的时候就做的不够好,一个简简单单糖的消息竟然就让他手指头微动,眼睛下意识张大了一些。 这些他暂时不管朱厚照本人是否注意到了,但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做到,让心绪与表面彻底分开才行。 下午,皇帝朱厚照肯定还要叫自己一起伴随在他身边,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与皇帝的博弈,现在还只是各自准备的阶段,他朱厚熜必须得做到将他的招数全盘接下。 而从面对面交流中,判断他的心思,晓得他的想法,明白他的举动便是属于他朱厚熜的工作。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各自的事情需要去做,没有耽搁的,陆香儿现在就是个文书,记录官,大小事都记着。 赵月姑现在则担负着充当侍女丫鬟这类角色,时常会在朱厚熜与朱厚照待着一起时出现。 朱厚熜刚才在陆斌没来之前就告诫她,这种行为很危险,可并没有用处,赵月姑觉得陆斌不在朱厚熜身边一块扛住压力已经够离谱的了,怎么能连一个传递消息,帮着回忆细节的人都没有呢? 这是她可以做的事情,她会的东西不多,平素便帮不上什么忙,这点儿忙再不帮,她觉得自己可以收拾包袱回家了,她是没脸在这儿多待。 不过,她也确实想要回家一趟了,阿爹阿娘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阿娘心心念念都是再生一个男孩子,少有几次回家,又忙的不可开交,见个几面的功夫,就又回来了。 阿爹就更不用提了,这几年时间,他见小斌的次数比见自己这个女儿都多。 这也是因为村子现在好了,没法子的事情,听说今年又降生了几个小的,都是男娃儿。 几个叔母高兴的合不拢嘴,村里现在当然能够养得起这几个男娃子,不过几个有三四岁大的小娃儿就比较头痛了。 漫山遍野的乱跑,上会老六叔叔家的小男娃儿跑的跌了一跤,小腿跌了个淤青,把个婶婶吓得几乎要上吊,得亏宝衣局后面巷子里那小王郎中用红花药膏清了淤,才叫两口子松了一口气。 至于传闻中,那红花药膏因什么缘故在孩子身上涂抹了两次,又是一件没有必要深思的事情。 说来,宝衣局巷子里王郎中家里,也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老王郎中,是去年去世的,家里人报的喜丧,老人家年岁近了九十,自然是高寿,无疾而终,大家都说这是他们家平素行善积德,活人姓名攒下来的功德,叫阎王爷不舍得勾去名字。 而这不是叫人惊讶到没边的事情,真正叫人下巴掉地上的,是老人家儿子,小王郎中,小王郎中今年七十...... 他老人家和王郎中长得一模一样,唯一有区别的地方可能就在于,他行有余力,健步如飞,爬山爬的比小伙子还利索,头一回上山的时候因为这事,把一婶子吓得厥过去..... 赵月姑觉得,“小”王郎中去世的时候,说不定还得是喜丧......不,他已经是高寿了。 生活这么美好,一切都向着好的地方去,怎么就有那闲人非得弄得大家都不上不下呢? 下午时间,皇帝本人果然又精神百倍的召见朱厚熜了,那是个精力无底线的家伙。 不像朱厚熜,蜡烛点到夜半,就犯困了,第二日总是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陆斌则更丢人,一边叫嚣着劳什子两辈子加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得加工资,一边嚎着什么非得去美洲,把咖啡豆搞回来之类令人听不懂的话,一边又陪着朱厚熜一块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各种各样的卷宗。 赵月姑等不得太长时间,香炉上的烟儿升起一半,她就没了耐心,迫不及待就端着往大殿里面走。 其实她是心疼的,王府这香那香的,她不懂,平素也没见着朱厚熜点过,干娘蒋母也不怎么爱点。 但半炉沉香十两银这个话,她不能装作听不懂。 因为这一天半的功夫,经她手点燃的香炉,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她手是数不下这么多钱的。 而依照她朴素的观念,银子数量手指头数不过来,那这慈善就做不得...... 然后,现在都不是慈善,不是救人,就是为了给皇帝本人一个舒适,舒心的环境安歇。 最后,据说皇帝本人昨晚没睡好,原因就是这个香...它不怎么好... 说实话,赵月姑自己都好奇,自己是怎么忍住没把香炉盖到皇帝脸上去的? 十两纹银烧给他闻,怎么就没给他熏晕过去? 放下香炉之后,赵月姑就窜到了角落里去。 一开始他对这个锁上面落灰,朱厚熜自己都不怎么来的凤翔殿是有一定好奇的。 而在观看到宫殿内物件之后,也着实震撼了她一把,宫殿确实是宫殿,大红柱子,大高楼,铜钉铁扣,编钟烛台,画卷书册,瓷瓶花盏,啥玩意都有,啥玩意都不缺,恨不得连地砖都镶一层金子上去,富丽堂皇的叫人欢喜,欢喜的叫人想扣点儿钉子出去发买...... 不过只是第二日,赵月姑就不怎么喜欢着破地方了,也充分理解了为什么朱厚熜厌恶到,平日里宁肯在这里落锁,锁上挂一层灰。 当关上门之后,那一抹来自外界的鲜活消失在由富贵堆砌而成的宫殿之后,那逼仄的气氛就迅速涌上来了。 那是一种叫人窒息的感受,一只只叫不上名字,也说不来用处的手,似乎正在从四周各个角落中伸出,环绕在脖颈处,包裹在心头上,勒住喉咙,叫人喘不上来气。 这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 无法言喻,也无法形容。 只是叫熟悉的人不再熟悉而已。 就拿现在,放下香炉之后,谨守规矩退至朱厚熜不远之处的赵月姑来说吧。 她正为朱厚熜打着扇子,这等活儿本身也没什么,有时候在小书房里,因为无奈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活儿可以做,又心疼朱厚熜和陆斌他们俩暑热时也要争事情,争到热火朝天。 所以等背过人时,她也是要打扇儿,扇些老天爷吝啬给的凉风来,让朱厚熜能睡个好觉去。 自己诚心要做的事情,有时候,扇个两三时辰,也不觉得累。 可现在则不一样,殿中并不热,只是说暑热未尽退,秋凉未全来的时间而已。 可扇子须得如傀儡人儿一般,不停的,重复的,连幅度也不能有太多差距的扇着。 她只扇一刻钟时间不到,就觉得简直没法子叫人忍耐,要不是为了稍微能帮衬到一些朱厚熜的话,她大概率会把这破扇子一把火...不...给买喽,对,得卖喽,值不少钱呢! 而且她还觉得,就是一贯恬静平淡,波澜不惊的芸娘,遇到这事,想法估计也得和她差不多。 她着实是有些好奇的,斜对面那个方向,皇帝陛下的侍女,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工作可不只是打扇子一个,据闻洗漱更衣,沐浴出恭,她都得服侍。她怎么做到没把朱厚照皇帝一脚踹进茅坑里去的? 老天啊,光是服侍这个词儿,就够叫人厌恶的了。 第139章 宁王之乱(十) 下午的时间,兴王朱厚熜何朱厚照在一同观看西游记。 这当然是一本好书,足以传唱数百年,往后延续也可以延续是百年时间的那种。 它足够迷人,那只猴的强大,反抗,不屈不挠,坚韧不拔,渊渟岳峙,无所不能,几乎是每个男人梦想成为的英雄,足够将所有男人的心都给牢牢握住,令其魂萦梦绕。 朱厚照皇帝本人当然也非常喜欢,这只猴子非常对他脾气,和他一样,一生中充满反叛,充斥无言的抗争,而最重要的是,逃不出佛祖的手掌心。 对于他来说,他当然能够做到毫无顾忌。 在这个下午时间中想怎样度过,就怎样度过,他的时间永远充裕。 但赵月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她不太看得惯一名男人可以将一天时间都扔进无穷无尽的想着法打发时间中去,更不可能忍受一名男人终日无所事事,甘于堕落。 朱厚熜就不一样,他虽然还不是个顶好的男人,不像自己的阿爹,能射杀野兽,能带着阿叔阿伯阿娘阿婶,跑了不知多少里,一起找着饭辙。 但他正朝着自己的方向一点一点去奔,去使劲儿,这就比天下绝大多数人都更值得人欣赏了,即便她赵月姑的天下里,迄今为止都没太多的人,可这不妨碍她这般认为。 在她朴素的观念之中,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空度自己的人生。 哪怕是摘野菜的生活,也必须想着那不去摘野菜,而是吃白米饭的人生。 用稍微文雅一些的说法就是,下者不甘其位,穷者不困于穷也。 而这点在此时此刻的朱厚熜看来,也是一样。 他从昨天朱厚照来到自己家开始,就接连不断观察着自己这位堂兄,琢磨,揣度着他一言一行中包含的思维。 “思维”这个词也是陆斌偶然谈论时提及的,他说这是主宰一个人行为的核心,往往与他的经历,他的教育,他的人生轨迹有关联,多数时候也会主导其人以后的行为。 朱厚熜更愿意称之为“精神” 不得不说,这个词汇,与他朱厚熜真的是天生就相配。 在手中无事,脑中也没有事的时候,他就会去琢磨,琢磨着印象深刻的人,琢磨着他们的行为举止中有那些想法,这种想法又代表着他们是怎样的人? 但这种机会,并不怎么多,过于繁杂纷乱的事务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恨不得连放屁的功夫都省下来,去解决在糖霜工艺,糖霜买卖,流民工人,皇庄农民,梁松山上不断聚集的流民等等问题。 朱厚照来之前,他就这么琢磨过一个人——陆斌。 对,陆斌! 这是个不得不去琢磨的人,即便这是自己比手足还要亲的兄弟。 自己的这个兄弟,实在是太过于让人好奇了。 他有什么样的思维,内核又是什么样的,想法是什么? 为什么王先生当年直接说自己没法教他? 为什么他又说自己不愿意学习儒家学问? 为什么他后来又听从建议主动去学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琢磨出来,因为过于浅薄的阅历,让他有些看不懂自己的弟弟。 他也庆幸,自己的弟弟叫自己看不懂。 现在面前对坐的这个朱厚照,则是第二个让他不得不琢磨的人。 因为他现在手中无事,一切本该属于他的工作,被陆斌接手过去。 脑子里也不敢有许多其他的事情,他必须聚精会神的去盯着朱厚照的行为举止,观察着一切正常或反常的行为。 对于他朱厚熜来说,迄今为止的人生,虽然不够漫长,却足够精彩。 他的人生现在充斥着需要做的事情,每一天的时间都恨不得分为两个朱厚熜来用。 而聚拢在他身边的人当中,他也非常欣赏有两个儿子的赵老八,那是个相当能吃苦,年过三十五还充满活力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这个时代,他那完全可以说已然过半的人生中,他的生命还如同中午时的太阳一样,热烈而有朝气。 他总是说着要找自己的侄子,要给儿子们讨媳妇,要盖一个大青砖瓦顶的房子,好叫逝去的老娘,老婆以及列祖列宗都瞧一瞧他的本事,最后他还提到复仇,总期待着有一天能够被选中成为兵丁,刷威武的刀以及威武的盾,手刃仇人脑袋。 他的言语不空,已经付出行动,有数次在王府这里碰了钉子之后想着要不要做府衙中最末等的小兵,但因为不公正的待遇以及坑爹的军户制度而放弃,许多人向他投递去的都是诧异目光,不解当前时代怎么会有人想当最次等的丘八? 但这行为并不妨碍朱厚熜欣赏,任何为自身目标付诸行动的行为都值得赞扬,没有什么需要厌弃的地方,哪怕是复仇。 他应当鼓励,帮助似赵老八这样的人,完成自己的目标。 居其上者不固守其位,富者非为富不仁也! 说的通俗一点,即便生活不需要他有所追求,可他也不能任由自己死于享乐,是的,对于他来说,似父王那样死去,乃是非常凄凉的晚景,他绝对不能陷入那种地步。 只是,眼前的朱厚照,这则又是一个不同的人。 从人的角度来说,单论朱厚熜所见识到的地方罢。 朱厚照这个人绝对是那种矛盾的综合体,一个通俗意义上不知道他究竟在琢磨什么,似乎一点儿也不守本份的家伙。 观察他的履历,以及他熟悉的人,熟悉他的人,对他的看法就知道。 无论是他的先生杨廷和,亦或者他的近侍,宠臣们都得出一个清晰而相同的结论——这是一个顽童。 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一个叛逆少年心性的人,一个不适合皇位的皇帝。 不适合皇位,这个结论没有错误。 但,是他的行为不适合皇位,还是他的心不适合皇位呢? 两者也许都有,两者也都没有。 准确来说就是,他能干皇帝该干的工作,他能想到皇帝该想到的事情,他能玩皇帝该玩的权术,但通常情况下他不干。 这个通常情况占据了他人生的大多数时间,基本让人忽略了他杀最亲近之内侍太监刘瑾的果决。 刘瑾,是一个该死,必须死,怎么死都不冤枉的太监不假,但不可忽略的是,他是伴随朱厚照长大的太监。 这个太监贪财,好利,权欲重没错,但不可忽略的是,他的身影占据了朱厚照迄今为止超过一半以上的人生历程。 你猜,午夜梦回,雷雨惊梦时,斗鸡争雄,趣味盎然时,清明重阳,思念老父时,作为人的朱厚照会不会下意识去喊“刘伴伴,快来!”这句话呢? 无论如何,旁人是无从而知他的真实想法了,毕竟作为皇帝的朱厚照,因为一名太监可能会对国家有威胁,可能会造反这个缘故,毫不犹豫就将其凌迟处死了。 刘瑾不死,搏命告状的大臣不能留下性命。 而国家需要杨一清胜过需要刘瑾。 这是任谁都知道的事情。 刘瑾最终也没能等来一纸留命的诏书。 而熟悉这件事情之后,再去看摆在眼前,一心一意看着书,似乎一丁点儿无趣之事都不想沾边的朱厚照。 你就会发觉,眼前这个朱厚照,和当时那个冷酷下达命令,处死刘瑾的皇帝朱厚照,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作为人的朱厚照,关不关心,血脉亲近的堂兄弟,这是一件无从得知的事情。 但作为皇帝,作为一个只允许将心神交托在江山社稷以及本人性命的皇帝,他明显在朱厚熜身上投注了超出常理的关心。 无论这种关心是什么态度,基本都可以当作恶意来处理。 这种恶意并不出于他的本人,而是出于他保护自身,保护地位,保护国家的想法。 当朱厚熜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之后自己都感到了不可思议 。 原来这样一个人,也可以有保护国家的想法吗? 虽然不可思议,但的确能够感受到,他对蒙古鞑靼部落达延汗小王子的征讨,其中存在着出于保护国家的想法,且能够看到他为之付出了努力。 在应州战场上表现出来他的凶狠,毋庸置疑,那应当是他第一次亲手染血,而据他所说:亲手杀了一个敌人。 他的矛盾特性,也正在这凶狠的皇帝状态与玩闹的人状态间,表露无疑。 修建豹房,搜集各种猛兽,不顾安危要亲自与老虎搏斗,冷落皇后夏氏几十年,叫人家活守寡,自己却将他人之妻刘良女视作真爱之人,可宠爱刘良女的同时,又四处搜寻貌美妇人,他人之妻妹以供娱乐。 好赐朱家姓,宠爱的臣子,类似江彬,几乎人人都能称自己为朱姓。 又有宁王朱宸濠送花灯,引火烧了宫殿,他却在旁哈哈大笑,直指曰“是好一棚大烟火也!” 还有他学晋风,好男风,以各种方法搜罗男宠,他从宫里的太监中遴选俊秀者“以充宠幸”,称为“老儿当”。 甚至有他爱好人妇,却将有孕之妇弄回豹房,待生育之后,不知为何人所生这样令群臣惊悚的事情。 ...... 林林总总归置在一起,其矛盾的特征,几乎分明摆在眼前。 那么问题来了,朱厚照内心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身处云端,心向逍遥?上有父命,下有私心,由是上下皆无一时之定乎? 朱厚熜无心观书,只盯着朱厚照去看,结合他知道的,以及他看到的,想要知晓朱厚照的行为,代表着什么样的内心世界。 他现在呈现在自己面前的皇帝形象,究竟是感受到了怎样的威胁? 不必说的,相信他还未进入安陆的时候就能够清楚明白的分辨出来。 这是一个绝对没有能力举旗造反的地方,毋庸置疑! 一个称不上富庶的地区,一个卫所编制绝对不齐的王府,一个受到朝堂重视的王爷。 这三个特征集结在一块,就是王爷是神仙,也没法一个人对抗数万大军不是? 朱宸濠都有机会拼一下,但兴王府绝对没有,这是事实! 而宁王也没能力将朱厚照皇帝的那一面勾搭出来,我朱厚熜凭什么? “报!!!臣朱彬求见陛下。”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动静,朱厚熜被打断想法,脑袋里浮现出一抹问号,朱彬? “进!”朱厚照露出微笑,直接吩咐道。 约莫是左右无人,那平素高傲,杀气重杀性也重的江彬,宛如一名太监,不,比太监还要谄媚十倍不止,连滚带爬的闯进来,扑通!就是一跪“干爹爹,干爹爹,儿子朱彬刚刚在这安陆城中发现了一件大喜的事情,特来告知干爹爹知道。” 朱厚照故作夸张,装作吃惊,一点儿也不理会赵月姑露出的那抹嫌恶之色“哦?是何喜事?怎得叫我干儿子露出这种丢丑样子?速速报与为父知道!” “这......”江彬故意斜看了朱厚熜一眼。 “这又什么,都是自家人,按照辈分来说,你得叫他一声叔叔。” “诶!诶,干儿子这就讲给长辈,讲给干爹爹听,嘿!说来也是凑巧见儿,干儿子这正在城中闲着无事乱逛呢,正巧瞧见了一忙的不可开胶的地儿,原以为是一处食肆,正打算碰个饭辙儿,没成想,还有护卫不让进,于是儿子就奇了,这光天化日之下,除了要紧之地,衙门管辖之所,各家各户哪儿会有地方放护卫把守的道理?” “哦?那是一处什么要紧去处?竟然还放护卫!你可打听清楚了?” “嘿!嘿!那是自然,儿子可也是废了好大功夫,就仗着一身楞胆子,硬生生和人又踹又打的,搏了好一番功夫,干儿子手下好几名弟兄都被挠了伤口出来,这才见着真东西,里面竟然反着成袋子成袋子装的糖块儿,这不瞧还不知道,竟都是白的,装了船都怕是几艘装不下的数量。” “当真是喜庆事情,这别的我不知道,唯独这糖霜,我却晓得,恨不得比真金白银还要值钱一些,好干儿子,你打人的时候可问出来了?有没有方子?是谁家的产业?” “这,儿子蠢笨,一时没有问得。” 啪!一声清脆动静,那朱厚照欢喜的脸色瞬间变成铁青这一张脸,好像真就是爹跟儿子一样“你这糊涂蛋儿,怎么能这般蠢笨?都把朕的脸面甩出去了!还不晓得把要紧事务逼出来吗?还不再去?” 第140章 宁王之乱(十一) 朱厚熜无言看着眼前这宛如喜剧的一幕。 他最先感觉到的不是可笑,而是一股子害怕的情绪。 他和陆斌都预料错了一个事情。 他们以为让安陆州表现为正常情况,让工坊运转,让工人做工,让各个家族与王府之间表现为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然后将一件有价值的事物摆在朱厚照面前,就能够让他的心神被吸引。 糖霜能够带来的价值足够惊人,也足够吸引人,任何人包括皇帝,都没有办法拒绝这个。 皇帝也是很缺钱的,对于正德皇帝来说尤其如此。 他的豹房,他的练兵打仗,他的数万大军远征江西,没有哪一样是不要钱财支撑的。 他内帑中还剩没剩下银子,这是一件不得而知的事情,而国库,呵,国库要是给他多拨了一两银子,都算是朝堂大佬失职无能。 他一定不会放过糖霜这个赚钱的营生。 但既得利益者绝对不会轻易妥协,在索取了其中利益有两年之久的安陆州世家们,已经充分认知到这门生意有多好的前景,就算是被称之为翻金山,倒银海也不为过。 更要命的是,这门生意,如同盐一般,只要世上还有人存在,就没有不渴求,不需要的。 会有哪个傻子会叫金山银海轻易的让一个毫不相干,风牛马不相及的人随随便便就夺取了去呢? 他们之间一定会有冲突发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同时也是两人希望发生的事情。 安陆州的世家当然没有能力对抗皇帝,但安陆士族门除了是安陆州的士族之外,还象征着地主以及士大夫两个群体。 这两个群体有足够响亮的声音和皇帝对话。 而皇帝对于世家产业的巧取豪夺,毫无疑问会让所有士族群情激动,会让地主们感到严重不安,严重者甚至会动摇皇帝的威信,让国家不得安宁。 朱厚照并不是傻子,如果闹到了这一步,事情最后便会不了了之。 一名皇帝,就算是大权在握,也不可能动摇国家的根基,而地主与士大夫们,在这个时代,就是国家根基的象征。 这是预想中最好的情况。 毕竟,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你老朱家早就讲好的事情,是自宋以来的俗称规定,是不可触碰的底线。 数百年来如是,数百年后也当如是。 可惜,问题也就在这儿,朱厚照他并不是傻子,正相反,他是个不怎么在乎名声的聪明人。 他对于朱厚熜这种稚嫩的伎俩,对于那目标分明的靶子,一眼就洞悉了其中关窍。 且用一种极度荒诞,但又极为有效的方法,去解决这个事情。 好啊!你朱厚熜不是给你个目标放在朕的面前吗?那便让你看看,朕是怎么把目标吞到腹中! 饵朕吞了,可你有办法对抗朕这条鲲鹏吗? 胡作非为,欺男霸女的事情朕朱厚照又不是没有做过,不守规矩的行为,我朱厚照做的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朕凭什么要遵守你安陆州的规矩? 朕只需要直接拿到秘方,有傻子会为了已经失去的东西,与朕唱反调吗? 江彬与朱厚照之间演出的戏剧好似一幕荒诞又可笑的戏剧,戏中两人都是那丑角一般。 可朱厚熜甚至猜都不必猜,已经可以肯定,自己家工坊的工人,定然有人落入了这个江彬的手中。 江彬这会儿浑身上下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杀气,甚至完全可以说,现在看到的这一面完全就是一个可鄙可悲的小人,一个卑躬屈膝者,一个当前时代下完全符合奸佞臣子形象的人。 但他同样也叫朱厚熜闻到一条饿狼,唇齿之间散发出的恶臭与血腥味。 工坊里是哪些工人被江彬捉走了? 有没有人死伤?有没有人被屈打成招?有没有人家中妻儿被强行掳掠? 纷乱的问题涌上心头,未知便带来了恐惧。 强行压抑住这一股子害怕的情绪,朱厚熜再度开始思索应对的方法。 “朱厚熜,朕这下属当真是无用,这点儿小事,却也弄的这般不受人待见。” “陛下,臣弟非得劝谏一番不可了,且先不论那工坊是由谁人所开办,单说里面做工的便可能都是些贫困百姓,陛下纵容将兵如此肆意妄为,扰乱民生民计,恐怕君上之声名,便是被这等人毁弃不少。” “怎么?堂弟你一介享乐的藩王也为苍生百姓所担忧吗?” “天下苍生如何小王不知,但安陆州百姓确实是挂怀在心,我为世子时,只能游于安陆州中,无他处可去,也不知天下之大,生于斯有长于斯,说不定将来还会老于斯死于斯,安陆州之百姓,我自然是愿他们越发富庶才好。” 朱厚照立刻说道“放心,寻常百姓可开不得这等作坊,能有这种作坊开的必然是那耕读传家的世家之人,那江彬虽然是个莽撞人,这也是个识得好歹的,那作坊之内定然全是恶奴家仆,否则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会敢于对朕的子民下手。” 别人的家仆就可以不是皇帝的子民了吗? 朱厚熜本来想要下意识这样犟一句,可随即意识到这是不能说的话。 “陛下想要如何做呢?” “当然得把那糖霜的技艺给弄出来,这可是挣钱的好买卖,这般买卖怎么可以让世家占了去?非得我哥俩共享不成,全天下这般多藩王,就只有你我二人乃堂兄弟,且放心着,朕自己占了便宜,也不会忘却你的那一份。” 他这话说的冠冕堂皇,重情重义的模样,好似他正是那种重感情又讲事理的人,像是全然没有看见那身后的赵月姑发散出来,极为明显的愤怒憎恶之面貌。 “陛下,你明知道这是个千万人做工的产业,这般强取豪夺,不怕引起天下人的公愤吗?” “天下人?是哪里的天下人也?” “自然是黎民百姓,是挣扎求存的天下人!” “朕何尝未曾关注过天下人的公愤?只是一介安陆州,弹丸之地,也可称做天下人吗?” “可!” “不可!” “为何不可?” “天下人在天下,岂在安陆?” “天下之民,当既在天下,也在安陆!” “朕乃天下君,安陆州民非天下民尔!” 朱厚熜瞬间陷入到无言的沉默中去,这样一个聪明人,这样一个帝王,天下真的需要他吗? 不止一次闪过如此疑问的朱厚熜最终干涩着语气,心神皆有些不定的开口道 “......小王心绪不宁,无法相陪御驾,暂且休息片刻,明日再与陛下一叙,万望陛下恩准。” “准!” 朱厚熜一点儿犹豫也没有,根本不掩饰自己与工坊之间不一般的瓜葛,也不掩饰目的,直接冲了出去。 朱厚照看见之后根本不待拦阻半分,反而再度露出微笑,高声叫道“堂弟,不要着急,朕定然会分你一份好处!” 话分两头,陆斌此时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比朱厚熜知道的更为详细一些,江彬的锦衣卫们装扮为普通百姓,在探查到糖霜的一丝丝消息之后,在确认糖霜是从哪个工坊运出来之后,他立刻就动手了。 他的动作异常果断,一丁点儿多余的犹豫都没有,直接冲入了北城门的研磨工坊,迅速将几个研磨组的领头人抓走,强行拘住,还把一个四十六岁的流民当场打杀。 怒火在刚才得到消息的一瞬间直接漫过他的理智。 假如没有芸娘的阻拦,他一定会去同江彬搏命。 芸娘只冷淡的吐了一句话“你拿什么和人家搏命?” 无言良久之后,陆斌才找回理智。 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十足十的恶人。 他对于人命的轻贱几乎肉眼可见,对于他来说,一条人命,连拿来在皇帝面前提及的资格都没有。 陆斌思考了一阵子,他先是确认了一件事情,江彬应当还没有得到糖霜技术。 当初为了养活足够多的流民,糖霜技术一项,被他做了七八项拆分,研磨,榨糖,熬煮,分糖,制袋,蒸糖...... 在安陆州内比较大,出具土地的家族几乎每一家都分到了一个项目,并被告知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是在实际上,最核心的活性炭提纯法,永远都在宝衣局,在宝衣局后面巷子当中,只有少数受过教育的青年人们,只有理念相似的一群人,才晓得其中关窍门。 所以只对研磨作坊进行了突袭的江彬,一定没有得到全部技术,顶多只会晓得几项,比如笼屉蒸糖水的作用,比如分糖选糖的作用。 那么由此衍生出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什么都没得到,你江彬跑来皇帝这里来做什么? 你下一步的做法难道不是应该接着来,继续斥诸这种暴力行径来获取真正目标吗? 一不做二不休这个道理,你江彬怎么会不明白呢? 难道,你江彬是遇到什么问题,不得不来找朱厚照才能够解决吗? 陆斌冷静的思索着这个有趣的问题。 什么问题,会让一名皇帝宠溺的臣子也会感到麻爪呢? 在这个安陆州内,这对你江彬来说绝算不上大的地界之上。 “陆斌,陆斌!” “谁?” “我,孟智熊。” “怎么了?” “殿下来了,找你有要紧事情问询,已在陆家后门对街之处马车上,邀你过去。” “嘶!不!快带我去!” 陆斌鞋也来不及穿上,直接从自己屋内冲了出去,稚嫩脚掌被石子碎砾割开伤痕而不自知。 他一眼就瞧见独属于朱厚熜的马车,驾车的钱鹿身形也与旁人不同,壮硕的非常明显,直接窜上车架,得亏钱鹿拉了一把,否则陆斌都差点滚到车底下去。 “兄长!” “陆斌,出事了,陛下将咱们一处工坊拆了。” “我知道,有已四十六岁的工人被打杀,脊骨寸碎而死。” “什么!” “兄长此时此刻,不可愤怒,不能失了理智,陛下权重,吾等力轻,此时此刻,万事只能以止损为先!” 彭!一声闷响传了出来,朱厚熜拳头砸在了车内木板之上,用了十足力气,骨节处都流出了鲜血,只脸色上终于从一片铁青之中恢复了过来,变为冷酷模样。 “好了,江彬手里拿到了一些东西,我料想的没错的话,士族豪门那边应该不会对我们产生裨益了,没傻子会为了旁人已经得到的东西去与皇帝产生冲突。” “不一定,我与你的看法相左,他们还是能够对咱们产生帮助。” “何出此言?” “宝衣局没遭受锦衣卫冲击,他没拿到最关键的活性炭过滤法,空晓得其他东西没用,他只需要实验过一番就能够知道,无论是蒸笼凝糖晶,熬煮糖浆,亦或是甜菜根甘蔗榨取糖水,都不是白糖诞生的关键之法。” 朱厚熜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丝毫也没有笑意的道“没想到,当初忽悠傻子的拆分工坊,活民之举在此处露出了不同功用。” “兄长你现在快些回去,你现在主要任务是将陛下看住,尽量全程陪伴在陛下身边,若我料想的没错,江彬那厮今夜定然有其他动作,冲击宝衣局只是早晚的事情。” “好,我这就去办,你且要照顾好自身,这几日不行就在王府之中安歇。” 陆斌摇了摇头“不成,必须将糖霜定色之法尚在我手的消息传递给各家族族长,这宜早不宜迟,真不知有什么法子把那尊大佛早日送走......等等!” “怎么了?” 陆斌突然陷入思索之中,斟酌了一番,突然开口又问到“兄长,你说江彬,为什么不紧接着冲击宝衣局,而是在打死一个人之后,立刻就到了你们眼前?一条人命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在糖霜技术未能全部拿到手的这个节骨眼,非得找陛下解决不可?” 等他再抬起头来,朱厚熜只见到,陆斌已经露出一抹晶亮的笑容。 朱厚熜心中也是一动,霎时便开口道“民愤,他引起民愤了!” “就是这个!” “不知锦衣卫有没有人死伤?” “这个不重要,走,钱鹿兄长,去研磨工坊那里看看情况!” “可王爷不是得回王府吗?” “你听他的便是!先去了再说,要快,不要撞伤他人!” “遵命,驾!” 第141章 宁王之乱(十二) 马车匆匆,钱鹿与孟智熊两个肥硕又壮实的家伙往那一摆,脸上又放出擦着碰着概不负责的凶狠表情,升斗小民哪里敢靠近一丝一毫? 车轮儿碾的飞快,加上又都是城内,没什么远的地方,不一会儿功夫,两人就都到了想到达的地方。 朱厚熜没下马车,就是隔着一层窗,悄悄听着,悄悄看着。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关于锦衣卫的传闻,实在是太过可怕,若是给他们盯上,怕是今晚朱厚照就有了可以拿捏兴王的把柄。 到了地方之后陆斌被孟智熊抱着下了车子,他脚被钱鹿随身携带的药膏抹了,又被朱厚熜那恶心的家伙用干净布裹了一圈。 他本认为,些许石头子儿刮擦出来的伤口不必在意,又不是什么大事。 却差点被朱厚熜给揍了,是被孟智熊摁在车板上包扎的伤口。 他穿着朱厚熜的鞋,略显小心的走在者磨坊厂内。 这个工坊是用来研磨糖霜的,是看起来非常重要的产业。 因为在外人看来,所有细碎,甜美的白糖,那些并不洁白,还呈黄褐的值钱东西,都是从这儿拿出,直接运往渡口,库房。 这是一件对王府,对宝衣局,对陆家来说极为幸运的事情,因为这一层预料之外的布置,让秘方获得了 暂时性安全。 但,对于在作坊中做工的百姓,对于那些第二度从无到有重新建设人生的流民来说,这是一件叫人几乎会发疯的绝望事情。 于是陆斌在一堆由破桌子,破椅子,驴子尸体,翻磨盘组成的废墟之间,看到了一群哀嚎,悲切又愤怒的人。 他们或坐或站,黑压压一片,有些人身上带着伤,有些人骨断筋折。 有一个人干脆已经死去。 被人围着。 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手里捏成拳头,一只手有力的握着驱赶驴子用的鞭子,死不瞑目的场面,这是陆斌第二次见。 第一次是三岁那年,在安陆州外因为刘六刘七之乱,因几块葱油饼儿争斗厮杀的流民们一个个死去而见到。 与现在相同,都是惨不忍睹的场景,是两辈子都不曾见过残酷。 与当时不同,这次这个捏着鞭子,不知道姓名的男人,那脊骨尽碎,软绵,血肉消磨到看不出生前体态的身体,被一群人所围绕,仿佛是一个英雄死去了一样。 陆斌甚至能够想象得到,一个无法忍耐逼迫,无法接受拷打,无法再度被欺压的人,当时那一副挥舞着鞭子,冲向江彬的场景。 他的腰被战马踹了一脚,于是碎了,他被江彬用一根绳子挂在鞭子上拖行,冲撞,巨大而强烈的哀嚎声从这里传递向那里,传递给每一个愤怒的流民所听见。 可唯独是没有屈服的声音出现。 直到他如同英雄一样迎来自己选择的,命中注定的结局。 因为他不屈服,后续也不会再有人屈服了。 不必言语,这是一个站起来的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用死亡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挺直了腰背的男人,绝不会因为直面死亡而畏惧,他的生命,除了安静燃烧在岁月静好中之外,就只有炽烈猛燃在敌人身前,哪怕他这颗火焰只能燎烧到一丁点儿敌人的毛发。 于是他用自己的生命,见证了敌人残酷的本质。 那是绝对不会允许其他人有活路的本质。 那是凶狠如恶犬,恶毒如豺狼的本质。 他妄图用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乖乖将赖以生存的方法交出来,不从的勇士,被这种恶毒逼迫而死,于是更多的不屈服展现在了江彬面前。 那个将自己性命看得过于重要的家伙落荒而逃,结果比陆斌预想中的还要悲惨以及美好。 死亡的悲惨,站起来的美好。 他于这个时代中终于看见有人获得站起身的勇气,这是除开莫戈,芸娘之外,自己的小伙伴们之外另外一群特殊的人。 他既想哭,又想笑。 既想笑,又想哭。 悲切与欢喜的情绪在胸膛之中来回反复荡漾着,直到他身边的流民们将目光汇聚过来。 他仍然只愿意称呼他们为流民,于这个延续了千百年的时代而言,从来没有出现过真正拥有在自己田地的百姓。 陆斌眼内所见,不是流民,就是将成流民。 “他是谁?” 有人用干涩的语气答道“王肥,我们都叫他想讨老婆的大肥。” “家里还有人吗?” “有个弟弟,叫王瘦。” “我会安葬他,用一口薄皮棺材,葬在梁松山山脚下,王瘦,我会让孟智熊给他照顾......” “斌哥儿!”有人打断了他,这个人陆斌并不认识,其面庞如同大部分普通,没有特点,只晓得将头埋在地里,埋在活计里的人一般,连坚毅的神情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几乎所有人都有。 “我知道,阿叔,我知道。” 陆斌当然不认得所有人,只不过因为他平素讨喜的个性,所有人喜欢叫他一声斌哥儿,好似邻居家又淘气又顽皮的小孩一般。 “斌哥儿!”又有叫不出来名字的汉子紧抓着什么,满眼满脸都是快失去理智的怒火。 “当然,我晓得,那个人,我查出来了,叫江彬,是个大官儿,是跟着皇帝身边的一个小人,皇帝也在安陆。” “斌哥儿......老汉我跟阿肥处了五六年了,那家伙平日里就是忠厚的性子,老汉我无儿无女,家中亲眷皆丧,本想着王肥,王瘦这两好心肠的小辈给我送个终,以后死了也不算个孤魂野鬼,可现在这副场景,我要是真和当年一样苟且偷生了,死了之后,我还有脸受他弟弟一柱香?受这边小辈一声念叨?” “王肥是个好样的,是个带把的男人,我佩服他,但我也和王肥称兄道弟这么多年,岂能不如他?我岂能不如他?”这男人先是高声叫着,而后声音愈发小了,最后像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肥哥小媳妇儿都选好了,他四十七,织衣娘里面有个寡妇都准备好要跟他了,带着个女儿,王肥这几天都乐呵的不成样子,直说赚了老天爷一个狠的,能讨着媳妇不说,还捎带捞回来一千斤的金子回来,那个不识字的家伙!” “先安葬了,然后听我的,会有一个说法的,也必须有一个说法......”陆斌语气中满含怒火。 越是听到那逐渐变得幸福,逐渐变得美满的生活,越无法忍受。 凭什么一个好人生,世上最美好的场景,会遭受旁人无端且恶意的破坏? 破坏了这一切的人若是不付出代价,那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所有人得到了陆斌这句话之后,稍微消停了些,无论如何,大肥都必须有一处安葬的地方,因为是流民,因为是穷人,他们没有大操大办的资格。 就像是陆斌讲的,一口薄皮棺材,一处坟墓,就是极限了。 大家伙都知道,无论是斌哥儿,还是厚熜哥儿,都没什么银子,他们养了几千户流民人家。 但争着抬棺的人有很多,流民之中,血气方刚的青壮年们,都视之为一件足以让他们感到骄傲的事情。 陆斌没有跟着流民们一起去,对于他来说,今天的繁忙此刻才刚刚开始而已。 “兄长,你可看见了。” “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简单,你去陪皇帝,记住,兄长你今天从来都没有出来过,也未曾出现在这里。” “你呢?” “我去跑几个咱们安陆州的士族,王姓是安陆大姓,他们家可以起到牵头作用。” “你...这是准备做一封万民书出来吗?” “......是的。” “别露出这个样子,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一眼就能瞧的出来,不过,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们的诉求仅仅是让皇帝快些离开,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那是一个极端执拗,且极度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他想要的东西不仅仅只是糖霜技术而已。” “他想要什么?” “他要的是臣服,是尊皇权,是表露心迹,是比干献心。” “兄长,你是凭什么有此判断?” “刚才,他讲了一句话,他说,朕乃天下君,安陆之民非天下民尔。” “......这样的人,也配当皇帝?” “无论配不配,这种人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帝王,国家的糜烂,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要想要扭转时下局面,由不知需要谁人啊......” 陆斌闻听此言,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信口便言“一两人肯定是不成,不过,肯定需要你朱厚熜就是了。” 朱厚熜略显奇怪的回望过去,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而是就刚才计划中的话题接着 说道“朱厚照这个人,万民书,或者士族领头的奏折,甚至是朝堂之上规劝的文章,只要没能让他切身感受到威胁,他都不会怕,想要动摇这个人,你那法子用处不大。” “难不成,要叫他们去包围衙门吗?” 朱厚熜露出一个笑容“对,去敲鸣冤鼓,非这样不可,万民书不行,得万民血书才成。” 陆斌颇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个平素非常讲秩序,总表现为一副礼貌,文质彬彬模样的这个家伙。 说实话,他觉得,论疯狂程度,他要感到自愧不如。 “好,得多少人?” “城内的全叫上,和王族长知会一声,叫官府衙门不必惊惶,然后能拉上多少平民,就 拉上多少平民。” “你得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好,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背向而走,陆斌不会骑马,好在陆担,陆重哥俩都会。 陆斌让陆重带着芸娘,知会所有负责城内流民生活事宜的人们,告诉他们今日发生的事情,敲打鸣冤鼓,围住州府衙门诸事,也需要随即应变,原则只有一个,死兵丁可以,死差役可以,甚至死官员也可以,唯独 不能死自己人。 陆斌自己则又忙着去了王族长家。 安陆州内士族的门房连理会都不带理会,陆斌径直就进了王家门宅之中。 没人晓得他进入王家大门之后说了什么,反正进去了约莫只坐下一刻钟的时间,王家就窜出来四五波人,连家里驴子都用上,一个个惶急的生怕多耽误了一口气功夫的模样。 朱厚熜也很匆忙,他赶回王府之后,有些着急于想要知道府中那做皇帝的堂兄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府中不少他关心的人在,可不希望有一时之怒,发在了他们身上。 任何一人有损,对他朱厚熜来说都是不可承受的事情。 好在,陆松对于镇守王府这份工作,一直都尽心尽责。 他的调度,让王府每一个巡逻队的规矩都恰好能够与锦衣卫的巡视兵卒有交集,但是又恰好能够做到与凤翔宫之间有距离。 陆松在朱厚熜归府之后,直接就汇报过凤翔宫之外无事发生的这个情况。 得了这个汇报,朱厚熜心中稍定,直奔凤翔宫而去。 朱厚照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到了现在还是一件没法子看通透的事情。 这让他感到一丝惴惴不安。 他总觉得朱厚照不会那般轻易就让他达成目的。 “殿下止步,将有何事找寻陛下?” “有劳谷公公,小王中午时在陛下面前失了礼,这不又得了陛下喜欢的书,赶紧过来献上书册,陪陛下一同赏读。” “诶,诶,诶!老奴哪里敢收这个,殿下不必如此,老奴是陛下最衷心的奴仆,自然晓得通报,不会多一句腌臜,不会漏一句吉利,您是陛下血亲,天下诸王,就属您与陛下之间关系近,可万不能学那宁王,行这等不美之事。” “那就有劳公公了。”朱厚熜略有些松了口气的收回几锭银两,这可是私房钱,任谁都不晓得,就赵月姑那丫头晓得的存在,好买糖吃的馋嘴丫头可指望着这个呢。 眼巴前儿见的这个谷大用匆匆忙忙跑了进去,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又将奸细声音传了回来“宣,兴王朱厚熜觐见!” 得,还是那一套熟悉的流程,跪拜,叩首,这玩意真叫朱厚熜烦透了! 第142章 宁王之乱(十三) 步入这个自己出生的大殿,这个自己熟悉又陌生之所在,这个现在被皇帝占据的居所。 一股子厌恶的情绪立刻就袭扰了朱厚熜的内心。 今日是陛下来朱厚熜王府的第二日。 他连多等待几日的忍耐也没有,立刻就把自己当作了这座王府的主人。 其骄奢淫欲的状态立刻就摆在了他的眼前,那灯架上多了无数烛火,数也数不清楚。 而这般点着蜡烛的灯架,他也觉得数也数不清楚。 这大殿中,那股子逼仄,阴冷,潮寒之感,在这种足以让整个大殿都灯火通明的亮光之下当然会消失不见。 于是乎这大殿真实不虚的堂皇大气,高贵威严之感就显露出来。 尤其是宫女,太监,侍从或趴或跪的模样,那细细擦拭,将铜兽,瓷盏上一丁点儿灰尘也抹的锃光瓦亮之后,那股子富贵逼人,至尊无上的意味就更加浓厚了。 这明明是让凤翔宫更华美,更好看的做法,但朱厚熜内心对于这座宫殿的厌恶却愈发浓厚了。 甚至他觉得,这座宫殿现在的模样,还不如以前呢!以前那个落了锁,锁子上面都蒙尘的宫殿,才更适合他朱厚熜的这个王府。 毕竟,不费钱才是真的。 “臣弟,朱厚熜拜见陛下!” “起来吧,不用拘着那劳什子礼数,朕说过,朕最厌烦的便是这种东西。” 朱厚熜站起身子,顺势从怀中掏出来一本书,正是西游记无疑。 这一本是新出来的,是逼迫着陆斌好久才磨牙出来的一本,他梦里的老先生也不知是什么德行,非得像拧抹布一样,得拧住喽,才能拧出水来。 “陛下,臣弟无状,失了礼数,一时不察,心绪激动之下,竟做出一些不合规的举动,臣弟特地把私藏 的一部新话本书册带来,特来进献给陛下,以作赔罪。” 朱厚照露出惊喜莫名的神色,好似根本没发过火,没动过怒的模样,从自己端坐的大座之上,直接站了起来,往着朱厚熜身边一窜,开口 便道 “这是哪一本?是第几难的?是不是接续着女儿国的?” “臣弟也不知,还没来得及看,本打算今晚看的,就是怕得罪了陛下,只好摸出来先献给陛下观阅览了。”朱厚熜露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好似真就是来赔罪的一样。 朱厚照也摆出一副假装愠怒,实则调笑的模样来“嘿!你这臭小子,不是说不敢隐瞒于朕吗?怎生藏私了这一本?前几本朕这昨日点着灯就看完了,今日叫朕想念了整整一个白日,想着那猴儿的故事想的连觉也睡不好,却又在你这里发现另外一本没有见着过,你当真是讨打。” 朱厚熜忍着恶心,露出陪笑模样“嘿嘿!兄长可不能因为此事而怪罪臣弟,臣弟也觉这书叫人日思夜想睡不好觉,不自己先看过一番,怎生舍得拿出来?” 朱厚照哈哈大笑着,左手抬起食指中指一并敲在朱厚熜脑门上,做出亲昵的状态“我道你是个小君子,小圣人呢,这不也有小心思吗?却也晓得骗朕,这要是放在臣子身上,可就是欺君,好在朕还认得你我之间乃是堂兄弟,来,坐一旁,与朕一同观看。” “臣弟遵旨。” 朱厚熜这个时候就陪在他的身边,皇帝朱厚照这会儿似乎非常有闲置的心思,细细观看之下,并不觉得有一丝一毫不耐烦,甚至还会叫朱厚熜将书册持住,自己品一口茶水。 那不知什么时候又在此处服侍的谷大用,这会儿就跟个那种最老实不过的太监一样,不吵也不闹腾,只持着做奴的自觉,添茶倒水,驱虫扫烟,好似真个守了本份一样。 朱厚熜勉强让心神沉浸在书册话本之间,那只猴子的故事还是非常动人心弦,偶尔又能与皇帝聊上几句闲话,也算是有了共同话题。 “厚熜贤弟,这西游记,可当真是叫朕喜欢的紧,有讨得朕欢心,有叫朕愤怒,当真是不可多得的趣味。” “臣弟亦有同感,就比如说这三打白骨精这一段儿,臣弟看了,足足有三五日都食不下咽,愈想愈气,只道那唐僧有眼却无珠,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念一念紧箍咒,除开这个,他还有什么能为呢?” “可人家唐僧乃是金蝉子啊,没有他,哪里能有西天取经这一行呢?没有他,孙猴子哪里能从五指山脱离呢?没有他,如何才能修成正果,迈入大道呢?朕与你的观点不同,金蝉子只需要存在,便是最大的能为了。” “这样说来,陛下最喜欢的角色是金蝉子吗?” 朱厚照没回答,而是先行问道“朕等会儿再回答你这个问题,朕且先问你,你最喜爱哪个角色?” “自然是孙悟空。” “是齐天大圣吧?” “不敢,但,确实如此,我喜爱不受拘束,打破成规的那个悟空,后来的悟空,那股子勇敢,机智和沉稳虽然也叫人喜欢,可这里也求人,那里也求人,总觉得,再也不是原来的他了。” “好了,朕知晓了,如果放在朕年轻时,或许与你的想法相同,可现在,吾更喜欢的是如来,是玉帝这样的人,因为没人可以逃脱规矩的束缚,猴子就是猴子,哪里能够逃脱如来的手掌心呢?” “陛下......是何意思?” “朕没什么意思,只是与你分说心中的想法,世人皆知朕乃是爱好胡闹,喜欢折腾,好玩享乐的皇帝,朕自己也这般认为,对朕来说,朕厌恶一切束缚着我的臣子,讨厌一切规矩,可等朕愈发成长,晓得世间一切事,万般法之后,陡然却发觉,原来父皇他可能也不怎么喜欢那些个古板的大臣以及冗杂的规矩,但规矩就是规矩,法度就是法度,朕即国家,国家为念,无以为先者,自然以朕为尊,你明白了吗?” “臣弟自然明白,这是天理,日月之昭彰,万古不易,帝皇之尊不移。” 朱厚照听这种敷衍的言论,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当然晓得朱厚熜这是敷衍的话语,但他却端起茶杯,不再盯着书看,转变为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朱厚熜,你是一个聪明,果决,非常有能力的人,你的聪慧,比朕也是不遑多让。” “陛下,过誉了,臣弟哪里敢自比陛下。” “不!不!不!这绝对不是过誉,你确实聪慧,而且也办成了许多事情,譬如你那糖霜工坊,居然是用来救济流民的,这真是奇思妙想,朕的臣子如果拥有你一半的智慧,朕就可以安心去玩了。” 朱厚熜无言,心中的惴惴不安之感却在此时陡然提升,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可不能冤枉小弟,小弟我一直是个本分藩王,上个月才从过世父亲那里接过藩王之位,哪里会有这般行为。” “诺,这就是我说你果决的地方了,江彬手下锦衣卫,那是专门用来查探消息的一群人,竟然连宝衣局这么重要的地方都忽略掉了,还是谷大用手底下东厂番子做乞丐小厮,再加上从荆州带来的信鸽放了十几只,才晓得这个地方有多重要,几乎能算得上统筹各方了吧,可接过呢?结果是,宝衣局的主人居然叫莫戈,一个因为刘六刘七之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跟你朱厚熜还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一个小人物。” 朱厚熜感到头皮发麻,因为他立刻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破绽,硬着头皮道“那莫戈,也不能说与臣毫无关系,是个在安陆州讨生活的人,这么多年,也生过一些事情,臣弟还是认得他的。” “看来,你是认识到这件事情有不妥的地方了,不过这也不怪你,稚嫩,青瑟,是每个少年人必然会有的缺点,朕也有过,朕当年稚嫩的时候,比你要狂妄,愚蠢的多,你能意识到,朕当年也能,你比朕还要快些,只需要一点提醒就能够反应过来,这是你我之间相似的地方,如果你为君,想必会比任何人都能够更快做到合适这个位置。” 此言一出,朱厚熜赶紧跪在地上,将额头紧紧贴在皇帝的脚边,半句言语也不敢发出。 不能作声,这时候多出来任何声音都是错误。 他心中更是祈祷,祈祷赵月姑不能将她那股子辣劲儿使出来。 这是皇帝,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说起来,月姑那丫头哪儿去了? “你身上有诸多优点,朕本该忌惮与你,而朕见你第一面时,确实心里也有如斯忌惮,因为若是把你朱厚熜放到宁王的那个位置,说不得就是朕要重视百倍千倍,也显得准备不足。” “陛下,臣弟,臣弟绝无此般心思啊。”朱厚熜声音中都打着颤。 “对,你确实没有,朕知道,你不敢有,这是你与朕不同的地方,你竟然是个多情的人,你重感情,重身边之人,重兄弟,重一些与你毫不相干的人,朕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可是连下巴都要惊的掉到地上去,想你这么聪慧的人,岂会不明白感情之私,乃天下间最无用,最要抛弃的玩意呢?帝王无情,上位者无情,似你这般有情有义的人,朕需要忌惮你什么呢?” “陛下!报!有万民书递到府衙之中,安陆州民声鼎沸,鸣冤鼓之声传振四方,时至此刻,任有百姓不断赶去州府衙门,知州亲送万民血书至于王府,臣江彬不敢轻取,来报陛下。” “取了吧,你江彬出去,带着锦衣卫骑马驱散,撞死,撞残不论,这班刁民,早年在刘六刘七时朕就将他们瞧的清楚明白,一群胆小懦弱之辈尔,不足为惧。” “陛下,有安陆州大姓,王氏族人牵头。”江彬在门外的声音此时细如蚊蚋,叫人勉强才能听见。 朱厚照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咳喘之声渐起,笑的额头青筋微微凸起。 “哎哟!我的陛下!”谷大用奸细着嗓音,透露出深入骨髓的恐惧来。 朱厚照立时收住了笑容,平淡且冷漠的问道“朱厚熜,这是你的手笔,对否?” “只求陛下快些离开,臣弟,臣弟知道此乃大逆不道,不守规矩的举动,可臣弟也没法子,许多人要吃饭,我王府也要过日子。” “你既然连这种招数都使出来了,朕看来也是不得不走了。” “谢...” “不过,你身为朱家子孙,勾结士族,身为藩王,私自笼络士人,身为臣子,私自养活流民,这都是朕不得不惩罚你的事情。” “万般过错,皆为小王一人之错,能罚得,能杀得,皆愿认下。” “朕已经惩罚过了,江彬!把东西给他,然后把他叉出去!” 吱!呀!一声,江彬魁梧的身躯出现在打开的门前,他谦卑的笑着,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殿下,这便是惩罚了。” 江彬拿出一个方盒子,约莫许尺长,散发出血腥的味道。 江彬生怕朱厚熜不认识盒子的作用,还小心翼翼将盒子给打开,一颗血淋淋的女人人头赫然呈现在朱厚熜的面前。 那嘴唇生的厚实,嘴角有一颗美人痣,头发被专人打理过,梳成一个丫鬟结,如果不是血污染上去,凭借着那股子生来就在面庞里的灵动活泼劲儿,一定已经是个极美的美人儿。 “月姑?月姑!!!”朱厚熜尖叫一声,他腾的一下站起来,双手颤抖却死命抱着盒子。 “朱厚照!!!!”一声咆哮,尚未出口,立刻就被人堵住。 他的双手也被摁住,朱厚熜充满恨的目光扫视一圈,但摁住他的不是旁人,而是不知何时蹿过来,肩膀上有被长刃划出血的陆松! 他的口被死死的摁住,他的头被陆松强行摁下,在地上做出尊敬皇帝的磕头,砰!砰!砰!连续砸了数下,朱厚熜额头被砸出了一抹鲜血,直磕的昏厥过去。 这才停止了死活不肯趴伏在地的笔直腿弯,而后活活被人拖拽的出去。 “陛下!末将陆松,谢陛下宽恕之恩,我家主人性情冲撞,末将愿自剁两指谢罪。” 这是朱厚熜这一日最后听到的言语。 第143章 宁王之乱(十四) 陆斌此刻正在府衙外面,当他进入王家大门之后,就知道这个计策已经成功了。 这个时代是属于士大夫的,是中等阶层以及上等阶层的,皇帝眼里也只有他们。 朱明王朝的开端虽然是社会底层的农民,百姓,可是到了当前时代,掌握着老朱家话语权的君王,王爷们,已经和底层脱钩了。 他们生来富贵,自然眼中只有那些掌握的权势,拥有财富的人,才可以进入他们的法眼之中。 所以,单单只有百姓,只有流民的声音,是不够的。 他们既不够响亮,也不够资格,数十万的流民起义都可以被定义为流寇,何况是几千人,几百人呢? 所以王家,这些家族力量必须参与其中,且绝对不能仅仅如此,必须将事情搞大,搞的越大越好,搞得皇帝的错误越严重越好。 你朱厚照不是不怕吗?好啊,作为朱厚照这个人,你没什么怕的,那么作为正德皇帝的你呢?你怕不怕根基动摇? 天下士族是一家,是未来的敌人,现在的协作对象。 这是老爹陆松教导的方法,他总是在说,天下间敌人以及朋友的关系是不固定的,有时候敌人未必不可以利用,有时候朋友未必就不需要防备。 王老头儿反应迅速的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士族们似乎天生就对于攻讦帝王有着诡异的热情,那老头儿在听闻核心技术并没有丧失之后,怒骂陆斌不当人子,然后就跟火燎了屁股一样,一七老八十的老头儿就在他王家蹦跶开了,着实叫陆斌见识了一番。 各个家族之间互相也有通气孔,下午到傍晚这么会儿功夫,基本已经有一半儿以上的安陆州家族已经做好充足准备。 那是生怕陆斌人手不足,声音不够响亮,佃户家仆也穿补丁旧衣混入人群中,当个充数。 至于围住府衙,不必说得,府衙和各个世家之间也留有通气孔,衙门里的人,除了那种最低等的小吏之外,就没有一个带惊慌神色的,一个个大老爷们倒是因为晓得皇帝在安陆州,知道要做些惶恐样子出来避讳三分。 可其他人等,则表现的就如同横螃蟹一般,腆着肚皮,生灵活现,好似捡着宝一般,抢着要为民做主,施政以德。 这可能是这群当官儿的,第一次那么不害怕万民血书这等东西。 等闲情况下来讲,万民血书这个东西,出现在哪个地方,都是烫手山芋,叫布政使也为之头皮发麻的玩意,一般和丢官帽挂等号。 陆斌当然不能在人群之中,他是个藏头露腚的家伙,名字在兴王府那边挂了号的,随便给人咬上一口都折腾不起。 因此,此时带头的是莫戈,当然,名义上是莫戈,至于莫戈是谁,没人认得。 宝衣局实际拥有者这个名号叫的响亮,但楞就没人听说过。 倒是领在前头的赵常安,赵常平两兄弟,许多人都晓得。 势头儿当然熊熊,气势也当然是做到了最佳,火把打的,几乎要映照上天去,就差在擂鼓儿,架台子了。 可陆斌还是惴惴不安,因为朱厚照从来不是个简单的人,或者说做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几乎就不存在简单这个说法,玩也玩出花来。 他极度想要知道朱厚照的反应。 他的反应决定了事态的发展。 因为他也没见识过皇帝这份职业的特性,没有切身感受过皇权,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对于陌生玩意儿的恐惧,他和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一样,没什么不同之处。 “陆斌!陆斌!快瞧!江彬出来啦!” 陆斌眼神一凝,年幼且营养充足的他尚且拥有极好视力,即便是隔开数百步距离,他还是一眼就看见江彬那魁梧的身躯,身着战甲,腰挎横刀,从府衙后面站了出来。 隐隐约约间似乎还能看见那脸上狰狞面目,愤怒模样。 外围多了几十匹战马,有锦衣卫御马在街道上打着转儿,战马身上那虬扎的肌肉,再加上锦衣卫们按抽白刃寸许,微微在夜色之下闪烁的寒光,森然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这个时候,陆斌突然才意识到,马儿这种平素叫他喜欢的温顺生物,一旦上面有了人,其威慑力将是何等怖人。 倘若有丝毫异动,想必刀子会毫不客气斩于人身,非叫眼前的百姓血肉横飞不可。 这让陆斌忐忑的心简直要从喉咙里面跳出来。 他闭目以对,可耳朵忍不住竖起来听,鼻子忍不住翘起来嗅。 “呵呵呵呵!陆家小子,老朽也是难得见你一副惶恐焦心的模样,这般不忍见血,可非能有一番大作为啊。” 陆斌微微睁开双目,眼前所见仍然是江彬,老迈的声音乃是从身侧传来。 也不待回首,口中用几乎冰冷到掉渣的语气言道“王老,小子岂会想着有什么大作为呢?但愿能糊弄过这一遭,把营生接着经营好才是真的。” “你愿意这样说,老朽便这样信吧,那糖霜工艺,那宝衣局,天赐如此才华,不想着有一番作为?真是暴殄天物啊。” 王老头儿有些气愤,然而却是他真实想法,虽然这话不能这么讲,但凭心而论,他家里一堆不争气的,也不知怎么的,年轻一辈人里尽是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货色。 但凡家里有后辈的天资稍微好一些,都不说有朱厚熜的一半,就是有眼前这陆斌的四分之一,老王头都觉得够含笑九泉的了。 “也罢,你这后生,毕竟不是我家子弟,我讲不得什么,只说一句,你莫要担忧,既然整个安陆文人都出了手,那么这桩事便是算是了结,皇帝也不要妄想着动摇整个安陆州,呵呵,你看那边。” 一直在陆斌眼里的江彬终于有了动作,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其干涩与愤怒的神情当真是叫狗都能看得出来。 “陛下有口谕,传诸各位安陆百姓,请安陆百姓稍安勿躁!” 江彬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吼着,这才叫激动的人们稍微将声音降下去了不少。 “陛下有谕!你们安陆州既然不欢迎朕,那朕便不在这里待了!只不过打杀了几个流民乱党,你们就闹成这样,想当初刘六刘七之乱时,朕杀了多少这样的人,整个朝堂上上下下都没有反对的,你们安陆州当真是叫朕长了见识,朕有生之年,绝不会再取你安陆州举子一人,此之谓小惩大诫尔……” 闻听此言,陆斌终于将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安陆州举子们的死活他是不管的,只要皇帝离开,安陆州流民,百姓能得片刻喘息之机,让糖霜买卖做大,让王府以及宝衣局的触手将整个安陆州牢牢抓住,那无论如何都值! 而最关键的一件事……则又是不能为外人道也。 冷峻面庞松软下来,陆斌这时候才看着王族长道“王老头儿,以后咱们安陆州的举子都做不了那朝堂之臣了,对你们仕族来说,这应该是极惨重的代价了吧。” “呸!你个无理的小子!”王氏族长极为愤怒喝道,小一辈人当中就这混厮敢称呼自己为王老头,其余哪个不得恭恭敬敬称一声老先生,或者是王族长? 但没奈何,复又叹息一声,敦敦教诲道“你抓了大笔股份在手里,以后年轻一辈当中,各族肯定是以你们家占头里一份,可不能一直这样,心情好坏,心里想什么,都能叫人一眼瞧出来,以后您是要站在上面的人,叫人瞧出来,岂不是低了眉眼?矮了褂头儿?” “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情,不必担心,过几日荆州襄阳一带的几个士族族长估计要来咱们这儿,我已经决定好将自己手头上的股份分出去,家里人自然能走他们那边的路子,至于你们怎么办,老朽不管,反正人老朽是叫过来了。” 陆斌凝眸看着远处,果然还是不可小觑任何人啊,此人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安陆州内一族长尔,却看的比任何人都清楚,想的比任何人都清晰,拆分股份,扩大利益团体这种办法他从没有讲过,可人家已经想到了,而且已经在做了。 真不愧是把持着大家族的族长,这种活到眼睫毛都空了的老家伙,真正是活成了人精。 面对这种人善意的教诲,陆斌点了点头,眼睛不离开江彬,还口谢道“王老头儿,我晓得了,顺带,谢你一句劝教,我铭记在心,会学着控制自己。”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王族长笑着摸了摸胡须,面儿上当即又是一扭“呸!无礼的小子!” ……“朕深厌贼匪流寇害民,徒劳无力,然则尔安陆州民好中伤朕心,以顽愚为善,刁蛮为德,竟致使流寇之患落入我皇族王室,以为奴婢,朕从不曾闻听此事,古来未见,为之骇然,以为色变,此朕堂弟之家也,朕之血亲,朕自当一力庇之,其婢子名曰赵月姑,朕亲斩此贼女以扫妖氛……” 陆斌一瞬间眼睛瞪得老大,这一瞬间,他连思考这个能力也失去了,双手捏在围栏木把上,指掌忍不住颤抖起来。 赵月姑姐…赵月姑姐… “朕还听闻,城外一山名曰梁松山……有流寇盗匪盘桓数载未消……” 陆斌还没有回过神来,双眼却已经不受控制的发红,这大抵是他两辈子人生中头一次那么想要杀人吧,他想把朱厚照的头给剁下来,现在就想。 “想必,此贼女便是自此处贼人中来,朕驱江彬为将,率刀盾手千人,为民除害……安陆之民虽不爱朕,但朕爱民如一也。” 随着江彬把话说完,底下便如同煮沸的开水一般滚动起来,安陆州士子,士族们没什么反应。 可在里面,如铜牛,铁虎,常平,常安,大春,二春,小春……这些本就是流民出身的青年们,他们想法大抵是和陆斌差之不多。 流民之间更有男人已经将锄头,叉子开始瞄江彬的脑袋。 都是平日里处在一起的人,谁不晓得有个活泼的姑娘叫月姑呢? 愤怒与恨,充斥在这片空间之中,似乎有一根火柴往里面一扔,就会引起爆发一样。 “草民,跪谢陛下隆恩!” 清脆而竭力尽能的稚童声音,突然响起。 声音传到前面时,这声音已经近乎于无了,但这引起了联动反应,混在人群中带着偷的读书人,士族读书人们反应非常快,黑压压立刻跪倒下去一片,中央人群中瞬间陷下去一块。 流民们,作坊工人们,皇庄农人们不肯,可各家佃农更多,他们也跟着自家人跪倒下去。 看着眼前这几许瞪着猩红眸子死活没法上前给自己一刀的人,江彬颇为无趣的叹息一声,似乎满腔期待落了空,信手一甩,背着身子跨上战马,直接离去了。 “陆斌!陆斌!你踏马干了什么!”莫戈用冲刺的速度跑到了人群后面吗,一把拽起跪在地上,锦衣袖袍满染泥污的陆斌。 “踏马,放开劳资,你特么懂什么?”陆斌浑着眼睛,胡乱的挥舞着拳头。 “你娘的,月姑死了!月姑死了!那是月姑,咱们的兄弟姐妹!艹!你还是个人吗?”铜牛如同一头蛮牛一样,一拳就揍砸向陆斌。 但挣扎着的陆斌一脚就踹在了他胸窝子上,一脚就给踹飞了出去“少踏马拎着劳资,莫戈,你他娘放开劳资,快去,走,去找朱厚熜,踏马救人啊,救人啊,你们这帮傻缺!!!” 陆斌声音宛若锥心泣血,这才叫人反应过来,莫戈当即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头也不回,直接就翻上一匹马。 众多年幼,年轻之人中唯独他是最先会骑马的,他力壮且强,带着陆斌直接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铜牛顾不上胸口窝心的疼,他是蛮勇,却不傻,立刻做起善后的事宜。 陆斌瑟缩着,浑身都发起了抖,嘴里呢喃莫戈没心思去听,却随着细碎的风,散入夜空之中。 “朱厚照,我*你祖宗!我*你祖宗!” “我要改变这个时代……” 第144章 宁王之乱——染血的夜 吴氏嫁给赵铁山已经有,额......她自己也算不清楚多少个年头了。 她觉得自己男人还是不够争气。 几年前她当然认为自己男人足够好,足够有本事,带一村人走出了条活路不说,私底下还给女儿找见一条富贵的命数。 谁家有本事的,逃了难,还能有肉吃? 谁家可以用皮子这些东西,换了农具,在山里还能讨得好生活? 不必说的,自己家这牌位,只要以后还有赵家村这一茬,就肯定是香火缺不得断不得。 想到这儿,吴氏略有羞赧的低垂下脸,也不能全说是自家男人有本事,主要陆斌那三小屁孩有仁义,要不然,天下那么多逃难的,何必就只得赵家村男人女人们有活路? 不过,随即吴氏就挺直了自己腰板,这些都是两三年之前的想法。 现在她认为,自家男人是不够争气的。 因为自己足够争气,刚为老赵家生了个男娃儿。 可怜自己夫妻两个不认得字,只晓得请在村里常驻的先生讨了个名字。 指望着这小子以后能有个做老爷的命,于是便取名为赵修文。 这是个顶好的名字,旁的富贵人家里头,有听说修佛爷爷的,有听说修道爷爷的,可她老赵家不同,不富贵,只要修个文卷就好了。 修文啊,修文,要快些长大呵,要快些长大,读书,认字,认字,读书,做个先生,做了先生,就得平安。 吴氏这般想着,口中有吟哦起不知道名字,想出来一出便是一出的小调儿。 乡野间的小调儿,不值得一提,若不是为了哄怀中小儿,若是有旁人在,吴氏还不肯唱哩! 学你那斌哥儿,学你那熜哥儿,但莫学那莫戈,莫学你那亲姐姐泼丫头...... 吴氏脸突然虎下来,自家那没良心的丫头,一天到晚就晓得漫山遍野到处跑,这会去了传说中的王府,却也不晓得记挂她阿娘。 可怜她的母亲,却也不晓得为什么,下午采山菜野根时莫名其妙心悸,那丫头不在跟脚边上,着实是叫人想念的发疯。 也可怜她阿弟,下午哇哇大哭,连吃也没吃几口...... 那丫头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怎地突然间就想的这般紧了? 不会,不可能的事情,那丫头有个好命数,朱厚熜那小子,别人看不出来,当自己这个多少年的妇人还看不出来吗? 那丫头命比赵家村所有人都好,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事情? 那丫头一旬日的功夫就得往家里跑一趟,一点儿也不知羞,就晓得念着厚熜那小子的屁股蛋后面撵。 也就是这几天功夫,大不了,不按照月姑她爹安排的那般一点儿都不理会,自己是当娘的,怎么可能对亲闺女不闻不问? 那丫头这两年回家都是开开心心回来,闷着小脸蛋儿回去,本来一漂亮小姑娘,都弄的有些不彩亮,不光鲜。 真当娘老子看不出来?要是在手边上,那当然得疼着,可这不是没法子嘛。 吴氏念想着,稍微抬头看了看落到头里去的夕阳,山腰里,夜比其他处地方来的快些,这也是吴氏对这片犄角旮旯的地方唯一不满之处。 日头太短,而现今山上的男人太多,而男人们,他们身上的衣裳总会被擦着刮着,如果是没有人缝补,恐怕要不得三五日这些衣裳都得变成烂布条子,而日头阳光总是比月光要更能够看清楚东西,无论如何,蜡烛和油灯是万万不能点的。 油灯这玩意儿家家户户都有,但是蜡烛…整个赵家村乃至整个梁松山山头上,吴氏都无比确信只有她一家有这东西。 是赵月姑从朱厚熜家里拐带回来的玩意,对,吴氏认死理的认为,是自家不要面皮的姑娘拐带回来的,无论朱厚熜怎么解释这是送给吴氏,吴氏也不会相信…… 蜡烛要比油灯值钱的多,当然这也不是平民百姓一丁点都买不起的东西,当年自己的铁山哥娶自己过门的时候就特意拿狐狸毛换过一双大红烛,那红烛可好看了,点起来的烛火也亮堂堂的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家。 当年也就自己过门的时候点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自己就后悔了,直骂赵铁山是个败家的,叫等好红烛点了一小半儿去,叫她这个内里缝补着过日子的,每每想起这个事儿还心疼的不行。 那大半个人的红烛就被自己收着,后来逃难的时候,当家的为了多带一些粮食,那些玩意儿就落下了,现在想起来又后悔的不行,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用舍不得,趁早用了,好赖也是自己给用了不是,免得现在回想起来,一想到被哪个歹人现在正拿在手里用,就觉得糟心不已。 当然吴氏也就是个嘴硬的,因为在她看来被自家女儿拐带回来的另外几根蜡烛,她也还是舍不得用,静静躺在家里柜子当中,跟个传家宝似的。 吴氏站起了身子,家里男人待会儿要回来了,有起灶生火着急,吃饭早的人家,这会儿已经在点引火干草,添柴热锅了。 吴氏家里因为有一个小娃儿,她必须把食补的两个方子再看一遍。 那是正经找小王郎中求来的好东西,既能叫家里小子,猛蹿个头,也能叫家里男人长足力气。 她当然不认得字,用的也是一套鬼画符般的玩意儿,实际上那个食补的方子她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但架不住村里许多妇人,比如赵老六家也有生了娃儿,他家媳妇就喜欢时不时窜来问这个方子,吴氏为了彰显自家作为村长夫人的不一般,便弄虚作假的,使了这么一套功夫。 虽然在她丈夫有时没奈何去讲这个事的时候,她总是缩的像一团鹌鹑一样,但架不住被妇人询问时,她来上这么一个看字的动作,是真能叫四周传来艳羡目光,夸赞声音。 不论自家丈夫在如何说,她是打定主意,不可能轻易收了小动作去。 吴氏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此时夜色已经非常暗淡,她有些疑惑,因为家里男人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 可外面又是只有一点儿亮光,都是油灯,月光照射下来之后,有些光亮,可终究还是叫人看的不甚清晰,这山里的路可不那么好走,当家的又没有带着火把,这可怎生是好? 不过,这也应当是不必担忧的事情,因为现在山里的男人有很多,大概几百人的样子,吴氏懒得去数,因为粮食够吃,又都是肯花力气干活的汉子,数那些作什么? 况且山头上,还住着几十个人,有大有小,都是会念书,会认字的青年,是斌哥儿的朋友,他们什么忙都帮,什么事情都做,算账,计人数之类的事情都是他们在做,不必说的都是顶好的婚配对象。 足够多的男人,再加上足够多能识字的小年轻们,安陆州日子又这么好过活,还能有什么好担忧的呢?还能怕了歹人不成? 说实话,有这么多精壮的汉子在山头上,她吴氏最不怕的就是当年那群为非作歹的贼寇,这山头上可都是同山贼匪寇有深仇大恨的人,当年那几十个歹人若是再出现,她都不会怀疑,男人们能一口一口将他们生啃了去,说不得自己也要上去踹一脚。 吴氏鼻子嗅了嗅,一抹血腥的味道从空气中传了过来,她有些欣喜。 通常情况下这种味道代表着男人们有了收获。 而这个通常情况,整个赵家村,只有自己家男人能够偶尔能做到了。 他是山头上打猎技术最好的男人,在这个现今漫山遍野都是男人的梁松山,唯一有可能往家里带新鲜肉食,捕获野鹿,野猪的男人。 极有可能是自己家傻汉子回来了。 她犹豫再三,把娃儿放下,有些不舍的跑去柜子,把红烛拿了出来,红烛火光总比油灯亮堂,稳定,那猎物带回来之后,非得立刻就宰杀好才行,晚上也得注意着,小心着,不能因为舍不得花销,就把男人或者自己的手给割了。 肉也得今晚就得拿干柴火去熏,唉,这傻汉子,明日又得辛苦自己,去捡拾柴火堆垛子,今晚上家里柴火至少得消去小半不可。 烛火放在了窗台上,又套了个挡风用的灯罩子,这罩子也是朱厚熜送的,一直也不舍得用。 亮堂的光照了出去,这个时候吴氏才有心情抬着头,顺着光源往远处望过去。 突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一把把她往房间里面一拽,吴氏身躯立刻摔了个吃痛的。 吴氏害怕是有贼人,闯了家宅,可定睛一瞧之下却发现将他拉倒在地人,正是他自家的丈夫。 自家的丈夫赵铁山,此刻手臂上正哗哗流的鲜血,一套冗长的伤疤顺着他的肩膀划到了他的手臂,浓郁的血腥气味就是从这里传到了她的鼻腔当中。 吴氏下意识想要尖叫,但过往的经历告诉她,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意味着极端的危险就在身边,她的尖叫声被自主憋在喉咙里,硬生生吞了下去。 语气中带着惊惶与不安,但手上也不停歇,慌忙扯过干净的布匹,一把将伤口牢牢塞住,又接连缠绕几圈,那肉里面的血液一下子就泊泊流淌出来,这引得赵铁山一声低沉痛呼。 “铁山哥,铁山哥!” “招娣,别慌,这个时候千万别慌,我教过你的,来,把柜子里的大弓给我,然后你待会儿把娃儿带着,往山头上,往后山跑。” “好!”吴招娣火速把自己的孩儿揽在怀里,把柜子一开,抽出一张又长又硬又重的弓,直接递给自己的丈夫。 赵铁山伤口这时候有些叫他疼的难忍,立刻去了炉灶底下掏出来一把草木灰,往渗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肉的地方上一盖,硬生生咬着牙,肌肉绷直了,那血才算是没有再渗出来。 也不知道是血流得干了,还是止住了。 吴氏有拿了家里存的肉干,几张今天中午刚刚烙好的锅贴,这个时候才问道“铁山哥,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赵铁山嘴唇惨白着,一声叹息叫吴招娣心也提了起来“官府里,带着甲的兵,把咱们当山贼剿。” “当家的,你这要做啥子去?” “我去拼命,搞死一个算一个,你不要慌,把娃儿带着走。” “你去拼那个命做啥子?好容易挣命才回来的,跟我娘儿俩一起走啊?” 赵铁山擦拭弓弦的动作为之一顿,露出一个憨厚的表情,挠了挠头才道“不成咧,招娣,狗官兵把山围了一圈,你躲一躲把小娃儿照顾好,那些小娃子们都死完咧,男人不死光,对不起人咧。” 吴氏一听,泪珠儿就忍不住跟连珠串儿一样滚落下来,口里埋怨与手脚动作分两面进行着“就你会热心热血的,那些娃儿,虽然不应该,你去做什么?能顶什么用?叫我娘儿俩讨生活,去哪儿能讨饭吃?你倒不如把我娘儿俩一起带着跑一跑,兴许能有一条活路嘞?” 赵铁山顿了一顿,他有些动摇,可随着远处细琐碎乱的脚步声传入他极度灵敏的耳朵里之后,神情又变得复杂而又坚毅。 他摸了摸自己挚爱的耳坠,这个动作叫他的手臂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疼意“以前是土匪,现在是官兵,两个不一样,不拼命,你们娘儿俩都难活......快些走,往山上面跑,往小寨子躲一躲,要是有那个好运气,就去找小斌,找厚熜,他两能有法子叫大家伙儿都有活路。” 说着他踉跄又坚决的站起身子,把背一猫,一如往常,那脚步声轻的几乎听不见,竹门吱呀!一声轻响就开了半溜儿,紧接着赵铁山的身形就没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吴氏下意识朝着村庄那个方向望了一眼,这个时候她才见着,远处有明晃晃的火把照耀。 她耳朵不如自己丈夫好使,但明晃晃钢刀泛出的银白光色,她还认得。 那种危险的预感几乎直冲脑门顶,她下意识把怀里娃儿抱得紧了些。 一丝痛苦的神色在她的脸上出现继而隐没下去。 上回有丈夫在她身边,她没有害怕的机会。 这回有幼子在她身边,她没有害怕的余地。 她脸上坚毅着,见着东西准备停当,再多拿些什么东西的余量也没有,她直接腰背一猫,也学着丈夫的姿势,迅速钻出门去。 门外面的黑暗,她能稍微看清楚一些,后面逐渐嘈杂起来的声音更是伴随着微小的喊杀声与嘶吼声。 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到了那嘶吼声的所在地?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也和铁山哥一样能够赶到那里的?铁山哥伤了一条臂膀,会不会...... 不会,不会就是不会。 坚定的甩开纷乱杂念,她带着小娃儿直接翻过后面小山坡,这是朱厚熜那两小子每一回过来,想心事,或者商量一些不便人晓得的事情时候喜欢待的场地。 这地方不算顶好,但高过自己家房子,又迎着山风,能看的稍微远一些。 朱厚熜当她不晓得,他之所以那么喜爱这里,完全是因为骨子里那股子想当英雄的气概在作祟,村里许多崇拜他的小男孩都喜欢模仿他们两,学着在这坡上一坐...... 他还老是抱怨劳什子自己明明坐了恁多事情,却没有人夸赞,他也不看看有多少小孩跟着他后面一口一个厚熜大哥,陆斌小哥的叫着...... 吴氏颇有些心苦楚的想着,辛辛苦苦好几年时间才重新建成的村庄,又没了,怎的这世道,就没有让人能安稳待住的好去处呢? 好在女儿是平安且安稳的,因为她就在王府,两小哥儿是有能耐的,这是值得宽慰的地方。 吴氏身躯比男人要瘦小得多,偏生脚掌宽大,又对这山里路走的惯,眨眼功夫已经到了坡顶,在往着前边去,稍微下一点儿坡,再钻进去就是老林子了,当初各家各户选地方建屋儿,都选那宽阔近水的地方,就她吵着非得选这边,原因就在于此处了。 当初因为这个小心思,她的铁山哥还跟她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脾气,只觉着自己对不起村里人,可谁叫自己只是个妇人呢?而且就算如此,不也,不也...... 吴氏下意识回首望了一言,身躯伏在低洼凹陷一些的地方。 不望还好一些,一望之下,一股子崩溃的情绪差点直接毁灭了她,那远处有人用竹竿子撑起来一串人头,有一个正好是对着她这边,她瞧见的分明,那是赵老六...... 一股子欲哭泣欲哽咽的情绪被死命压在喉咙里,她连颤抖也不敢,自己的铁山哥教过她,逃命就逃命,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看。 可是因为他不在边上,对于自己犯的错误,只能用理智去压制,弥补。 “吴婶娘!吴婶娘!”一个清澈稚嫩的声音传了来。 吴氏回首望山坡下面瞧着,一个穿着小破衣裳的孩子轻声叫唤着,这小娃儿氏老六的孩子,他有些无助,害怕,身体直发抖,脖子上也挂了几张烫烙饼子,攀爬的慢极了,一点儿也没有他平日里机巧的劲儿,有些想要回头望一眼,但许是家里人强命了不许,这才憋着泪珠儿,一点点爬着。 吴氏急着四肢都要冒烟去,看着远处还没有人影攒动,远处嘶喊的声音也没听歇,火急火燎窜了下去,直接把那孩子一捞,夹着便跑了。 “小跳蚤,你作死耶!你娘呢?” “婶娘,我娘,我娘她叫我顺着这条路找你,不许我回头,她说要去找阿爹,说不要我了。” “不许回头望,都说了不许回头望!快些,快些,跟着婶娘一起,快跑起来,婶娘没说听,就不许停。” 吴氏双手打着颤,但又勉强控制住了,一股子悲伤和羡慕的情绪在她胸腔汇聚,但又被两个娃儿的眼神给盖去了。 她也想要去找自己的铁山哥,哪怕死了之后头被串在一条竹竿上,可只要是在一起的,总归是幸福。 但,死何其轻易? ......山里路太难走了,以至于溅起灰尘叫眼睛红了 ,但泪水没有流下来,至少泪水没有。 她又有些挂念…挂念…对,挂念家里点了,还在笼罩里的红蜡烛,那红蜡烛当真是可惜了,兴许刚才带着,就好了。 因为山路太难走了,难走到她现在想要回家望一眼…不,必须得接着走。 手里把老六家的小跳蚤手抓紧了些,怀里自己家的娃儿也需要看顾紧贴,这是村里希望,都是男丁。 该死,自己这是想什么胡话呢!怎么就希望了,铁山哥那么有本事一男人,自己肯定能叫他见着了自己的娃儿。 她不知走了多久,越走着,心里就越沉冷。 因为后面逐渐又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以及火把那亮堂堂的光。 她鼻子很灵,而山间老林子里本是一片清雅之香,突兀出现血腥味道就会很明显。 而现在,身后逐渐传来的味道,已经说明了许多叫人愈想愈要堕入绝望的事情。 因此,吴氏步伐更加稳定了,她根据那本不该有的经验判断,血腥味虽近,但人却远着。 杀过鹿,宰过猪的她明白,这与死在面前的血肉有极大不同一点,里面少了一股子臊臭腥膻之味 而且,铁山哥臂膀上明显是刀口子砍开的痕迹,可以判断出,必然有刀兵。 而刀兵那种近在咫尺的铁锈味道也没闻见。 显然,这股子浓郁的血腥味是死的人畜多了,才传到了这边。 可既然后面有缀着人儿,说明定然也有往山林子里钻的人叫瞧见了,因此鲁莽的胡乱行进,与旁人撞上,说不得就要出麻烦。 人一多,就容易被人盯上。 被人盯上…… 她思及此处,立刻转过背,停止了步伐,脸上充满坚定且温柔的神色“小跳蚤。” “婶娘……” 吴氏麻溜的将所有能吃的,能用的东西拿了出来,往小娃儿身上一挂。 又将自己的小修文放在他怀里头,没有一丝一毫不舍。 小娃儿身子骨结实坚固的很,老六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两口子把这辈子能找到的所有好东西都塞进了他嘴里。 而自己孩子没那个好福气,没来得及张开,就遭了这么一回劫难。 “往山顶跑,跑完之后,月头儿往哪个方向沉下,你就往那个方向去,见到被树叶多的地方就往里面钻,有背山,看不见的小屋子,往里面藏,听明白了吗?” “婶娘…你跟我阿娘一样…婶娘……” 吴氏笑了笑,把额头触在小跳蚤的额头上,然后轻吻了自己的孩儿一下。 “去,这回跑快些,记住,除了你厚熜兄长和斌哥儿,哪个吆喝都不许作声,记住,哪个吆喝都不能作声,不许回头。” 这句话讲完之后,吴氏一句留恋不舍的话语都没留下,打着横向,顺着石疙瘩开始饶了起来,每绕两步就猛烈的用身躯撞一下山里树木。 她非常小心的挑选着哪些自己身躯能够撞出动静的树木,每一次撞击都迸发出极大的力气,几步一撞,几步一撞,很快就消失在黑暗林阴之中,不见了身影。 被称呼为小跳蚤的男孩抹了抹将要滚到地上的泪珠串儿,非常用力的抱紧了一下怀中的修文,听话又懂事的记忆着婶娘以及阿娘的话语,不回头,也不敢回头。 第145章 宁王之乱——求饶饶命 陆斌找见朱厚熜的时候,天际恰好泛起一丝丝鱼肚白。 这是一段叫人等到心焦的时间。 这约莫两三个时辰的功夫,在平日里,只是处理一两件账目上的事情,或者一两件流民间滋生的矛盾就能将其花销干净。 但此时此刻,陆斌等的,想要将看守大门的皇帝护卫活生生宰杀的心都有了。 从名义上来说,王府现在是皇帝行宫,于是皇帝行宫有皇帝护卫把守也是极度正确的事情。 而朱厚照现在明显是恶意的把守着门扉,就是不叫人进去,叫人内心的崩溃之感渐次深邃。 莫戈,孟智熊,钱鹿三人被陆斌叫着去了奔马去了四处城门查探,可已经戒了严。 而当陆斌得到放行的恩准时,他忐忑不安的心已经跌落谷底了。 那股子绝望已经在他的胸膛滚过了不知道多少遍,但当他见到朱厚熜之后,这股绝望还是再度滚过胸膛。 他的父亲看到是他,本来因为脚步声而稍微紧张的手臂瞬间放松下来,身躯一沉,坐倒在石椅之上,呼气如牛。 朱厚熜就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自己的爹陆松就在院子里面,瞪着通红的眼睛,警惕的瞪着四周。 自己亲爹的手指头少了两个,被包扎着,但他另一只手还狠狠按压在自己腰背上的横刀上。 朱厚熜就坐在小屋子内,窗台边上,他双眼一点神彩没有,空洞,无神,一丝鬼火在里面闪着,一点儿崩溃的疯狂在他面庞上时隐时现。 他的桌案上放着一个木匣子,那是檀木匣子,一尺见方的盒子本不该有人晓得那是做什么用,但从盒子缝隙中流淌出来的鲜血还是让他有了一丝丝明悟。 陆斌有些没礼数,也失风度的跌跌撞撞着走入门内。 门槛让他跌了一跤,松动的牙齿被磕掉两个,他爬起来之后还是走不稳,似乎是被灌了酒一般,跌跌撞撞的磕碰了好一番,才终于到达朱厚熜面前。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方木匣子。 如他所想的那样,那是赵月姑。 扑通!一声,他摔倒在地上,稍微针扎一番,他短暂的只能将身体做到半支撑着坐起,却仍如失去所有力量一般。 听别人讲述的死亡,与自己亲眼所见的死亡是绝不能划等号的。 譬如陆斌,他听见这个消息时,尚且还能够有一些行动的力气让他可以跑来找见朱厚熜。 可当他见到时,浑身便如同朱厚熜一样,失去了任何言语,任何行动的力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同朱厚熜一样,就这样枯坐着,让一切都停止转动。 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不去面对赵月姑的死亡了呢? 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曾如此明媚耀眼的生命,她就这样被世间丝毫无法作出抵抗的恶意给抹去了。 这是错误,是人间的丑与恶。 但在当前时代,这又绝无法违背。 皇帝,原来这就是皇帝。 皇权,原来这就是皇权。 陆斌稍微明悟了一点,为什么当初有一群人,拼了身家性命不要,也要将这个东西斩落马下,碾入尘埃...... 如果他陆斌只有赵月姑这么一个兄弟姐妹,如果陆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其他需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会陪着朱厚熜一起如同干枯树木一般,沉静在此时此刻。 但,不行,得拯救赵家村村庄,得救那些可能希望渺茫,但总归是非试一试不可的性命。 陆斌找回了一点儿力量,他站起身体,努力,拼尽全身力气让一开口就行将哽咽颤抖的声音平复一点儿,但止不住还有哭泣之音的说道 “兄长,朱厚照他让江彬围剿,围剿梁松山去了,醒过神来啊!兄长!” 朱厚熜浑身一震,仿佛有人掐了他人中一样,身上骨头也发出些许响声。 “怎么......怎么回事?”朱厚熜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如同锯木。 “朱厚照两份口谕,一份是离开,一份是剿梁松山之匪!” 嘶喊之声,如同巨锤,锤打在脑壳之上,又有巨锤之握柄在脑壳之中翻来覆去的搅动着,叫一夜也未曾做过任何思考的脑海掀起无数波澜。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要将我朱厚熜逼到什么地步?他究竟想要什么? “走!叫陆松叔叔让王府护卫抽取千人,即刻启程,前往救人!” “不成,他们不会听的,去剿匪的是天子亲军,兄长,我们这么做,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该死,该死,我该怎样才能救人,我该怎样......”一丝淡淡的明悟之色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底“原来,你要的是这个吗?” 朱厚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答案,因为那个答案可笑到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有办法,你陪我去找陛下。” 陆斌点了点头“好。” “待会儿,无论我有什么作为,你都不要声张。” “......兄长到底准备怎么做?” 其实陆斌心里有一个答案,也只有这一个答案。 朱厚熜不答,径直而走,只拽着陆斌的手,稚嫩手指关节处都捏的发白,可身体需要支撑着才能勉强活动。 他的身体太过于僵硬,心神更是不断摇曳着,不安定着。 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其实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给月姑一个葬礼,然后接着去枯坐,坐在自己父王的墓碑前或者是月姑的墓碑前都可以,假如让自己的兄弟陆斌陪着,兴许才能稍微缓解心中的痛苦。 但,不行,这是一件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始终做不到像皇帝那样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臣朱厚熜拜见陛下,臣朱厚熜求见陛下!” 朱厚熜跪倒在凤翔宫之前,用最悲切,最嚎啕的语气大声喊叫着,磕头如捣蒜,一抹血痕霎时出现在了他的额头位置。 “兴王殿下!您怎可跪在这儿?”谷大用的身形出现在门框后面,其脸上充斥着谄媚,讨好的神色。 可任谁能够想象得到呢,就是这么一张陪笑的面孔,竟然是朱厚照毫不犹豫下狠手的推手。 锦衣卫他们的人手防范得当,连江彬都不能知道关于朱厚熜周边利益链条,核心部位。 可这个老太监手下的番子却将他的老底子都给掀了出来,着实是一个可怕的人物。 朱厚熜并不回答他的言语,一旁陆斌却上前一步,拱着手深鞠一躬道“我家主人只是想要求见陛下,还请谷爷爷通报则个。” 说着话的功夫,袖袍里就滑落一打每张皆是百两银票,陆斌瞅着机会就往谷大用袖笼里塞去。 可谁料那谷大用并不受用,啪一声清响,那银票被谷大用一拂尘扫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动静来。 谷大用奴颜中这时候显出一丝傲慢的态度来,小眼睛斜着瞥了他一眼,温声细语的说到“小子姿态倒放得底,就是不懂事了些,既然承蒙你叫一声爷爷,便教你个乖巧的,当你家主子在讲着话坐着事呢,你着小奴小仆就莫要擅作主张,懂了没有?” “小子明白了,小子明白了。” “嗯,还算懂事。”老太监脸上万年不变的表情还是带着笑意,又冲着朱厚熜道“朱厚熜,老奴代陛下问话,你可要听?” “臣要听,臣要听!” “陛下问,你是以朱厚熜这个人的身份来求见吗?” “不是。” “那你是以兴王的身份见朕吗?” “不是?” “那你是用什么身份来求朕呢?” “臣子自是以臣的身份求求陛下,求陛下放我出城,臣不奢求许多,只求救一两条无辜性命。” 陆斌低垂着头颅,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但余光能够瞥见朱厚熜拳头捏的,他指甲都扣进了肉里去,一抹浅浅的鲜血出现在了地上,顺着台阶往下流淌。 吱呀!“你现今这副模样,才真正是朕的好堂弟,知道吗?” 这一瞬间,陆斌想要掏出刀子冲上去来上一下,他怀里正好就有一把匕首。 这是父亲给他准备的防身武器,因为年纪太小,跨不得刀,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武器在身上。 这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 疯狂的颜色已经逐渐布满了眼睛,低垂着头,也许只要来上这么一下,所有问题就都能够解决了呢? “陆斌,见了陛下,还不跪下?”朱厚熜打断了他愈加疯狂的想法,并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上,直接把他揣成了一个滚地葫芦,而后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做着磕头虫道“陛下,臣知道错了,臣知道错了,臣只是臣,臣一切身份都是陛下给的,臣只求陛下放臣一马,放臣一马吧陛下。” 朱厚照丝毫不顾仪态的在台阶上面一蹲,用颇具玩味的态度就这么观看着。 朱厚熜没听见回复,只能一下又一下磕着头,用力之深,恨不得连膝盖直接跪到尘土里面去! “好了,朕饶过你了,朕恰好今日也将启程,便随你一同前去吧。”朱厚照看的腻味了,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子“谷大用!备马!还有,给他备马车。” “老奴遵旨。”说着话,谷大用扫着拂尘就走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皇帝朱厚照打马出了王府。 后面缀着数百人的队伍,而出去城门之后,又有千人的军队被不知名将领给带了过来汇合于一处。 更远,远在荆州等地方,还有征讨宁王朱宸濠的数万大军在等待着朱厚照。 有一点,朱厚熜没有预料错,其实朱厚照的时间并不充裕,作为皇帝,他不可能离开他的军队太久。 但有一点两人又预料错了,那就是宁王蠢而不自知,他们聪而有抱负。 谁对于皇帝的威胁大,其实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又该如何说呢?皇帝的队伍出去城门那一霎那,隐约间似乎可以听见满城百姓欢呼雀跃的声音,也不知道朱厚照听清楚没有。 马车内二人压抑着一切情绪,两人努力让面庞保持冷静的颜色。 直到梁松山山脚下,可以瞧见莫戈母亲坟茔的地方到了,他们重新站在大地上时,那股子始终没有沉至底部,始终悬着的心,才终于死去了。 其实这是可以被料想见的事情,现在天光已经可以让人将青山看个清楚明白。 而杀戮,是昨天深夜就开始发生的事情。 这般漫长的时间过去,梁松山之上一共也就五百七十四人而已,怎么会不显露出如现在这般,叫人心死的平静呢? 陆斌嚎叫着,哭喊着,宛如一个疯子,泪水瞬间将面庞洗过一遍。 踉跄着,跌跌撞撞着,每一两步就要摔在泥土里,湿润的泥土瞬间将他洁白无瑕的衣裳染成黄褐。 “铁山叔!老六叔!吴婶婶!大丑哥,文平哥,富贵哥......” 呼唤的声传出去“狗蛋!春耕!大牛!” 都是认识的名字,朱厚熜的泪水忍不住从手指缝里淌出来。 铁山叔,吴婶娘,赵老六自不必多言,大丑,文平,富贵,狗蛋,春耕,大牛...... 这都是与他年龄相仿的伙伴,绝大多数是后来流民家的孩子,在宝衣局后面巷子里教书先生那里学过字,念过书,是一群与自己有同样志向的少年,所以他们自愿留在了这里,帮忙安稳着山头儿上这五百七十四人。 而大丑,富贵,树根,大宝......这些人都是跟着周先生学习,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朋友。 是的!没有错!他朱厚熜现在不喜欢王爷这个身份!曾经也厌恶过世子这个身份! 对于他来说! 从来没有仆人!从来没有下属!从来都是朋友! 可现在,他没了很多朋友,这个账,又该找谁去报?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从远处传了过来,那是陆斌的声音。 朱厚熜稍微擦拭去自己脸庞上的泪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他比陆斌走的稍微稳当一些,他本以为遭受一夜摧残,经历一夜自我鞭挞的心,能够比陆斌稍微坚强一些。 可惜。 他见到的是赵老六以及他媳妇那血已经流干的头颅,对穿串在竹竿上。 见到的是赵铁山身躯被捅成一团乱麻,连着头的脖子也只剩下一层肉皮。 见到的是大牛雄壮的身躯被剥开皮肤,填充草料。 见到的是架子上不知道名字焦炭。 见到的是不知道名字的耳朵,被割下。 那一抹寂静显露出来的意味终于能够让人清楚明白的晓得了。 那是青山也被染红的哀,那是怨鬼也不敢哀嚎的悲。 “殿下此来,莫非救人乎?” 江彬雄壮的身躯化作阴影覆盖住佝偻跪倒在地上的朱厚熜。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粗犷,但却能叫人听出分明无比的残忍来。 他见着初见面时贤明在外的兴王佝偻于地,见到初见面时凶狠如狗的陆斌如死鲶鱼般渴饮空气。 他终于露出一抹笑容,那是畅快的神色。 “一女名唤吴招娣,殿下认识否?” 朱厚熜蜷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缓缓挣扎着站了起来。 “带我去见她。” “殿下吩咐,卑职自然无有不应。”说着江彬吆喝一声“来人,将罪妇吴氏带过来!” 紧接着一名浑身青紫,一只眼睛血肉模糊的妇人被带了过来。 这妇人只消一眼,朱厚熜便认了出来,这就是吴婶婶无疑。 吴婶身上的伤很严重,如果不快些医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殿下可不要误会,这女人的伤都是自己弄出来的,那眼睛也是被树枝给戳瞎,卑职好奇他为何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四处一寻摸,真寻到了好几个小崽子。” 江彬的言语让吴氏浑身一阵颤抖,她独眼之中有怒火闪烁着,可随即又变成了哀求的呜咽。 朱厚熜闭了闭眼睛,扑通!一声,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就在这都是兵丁士卒,都是冤魂怨鬼的山林之间,生生跪下,朝着身后那明黄身影直接跪倒。 “陛下,臣求您放过他们,臣求饶了!臣再也不敢有丝毫不恭顺之心!臣求您!” 那明黄色身影从马背上翻下来,他对于眼前这尸骸遍野的一幕浑不在意,而是颇有些玩味的问道“朱厚熜,朕有些好奇,你是怎么与这些,额,这些衣裳都不齐全的流,民?对,流民,认识的?岂不知刘六刘七之乱,就是这帮子,在流寇与流民两个身份之间随意转换的人所组成?” “臣幼年时,恰值刘六刘七之乱后不久,一次郊游时,出了差错,未能准时归城,幸得收留,小住数日,吃了人度日救命的粮食,此等恩情,不能不偿还。” “哦,原来如此,对于你这样重视情谊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份善缘,唔,那么朱厚熜,你愿意拿糖霜方子来换吗?” 朱厚熜闭了闭眼睛,屈辱的泪几乎要从眼眶中流出。 “陛下但有所需,臣双手奉上,臣无能换,无敢换,更无资格与陛下作交换,臣只是求,求陛下给臣一个报答恩情的机会,臣求陛下饶恕他们的罪过,给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罢,陛下!” 朱厚熜的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恭恭敬敬捧在额头前面。 他的声音如泣如诉。 那哽咽,闭塞的声音中,那股顺着腔子喷涌而出的悲哀,映照这血染的青山,直叫山鬼哭,直叫山鬼哭。 可生人易动容,死者又向谁去诉呢? “呵,无趣,似你这种多情多义又愚蠢的人,竟然叫朕浪费了好几天在你身上。” 朱厚照甩了甩袖袍,起身翻身上马,作出颇有些无聊的神情似是随口般言道 “今有兴王朱厚熜,忤逆朕意,违背臣德,私与安陆州士族勾结,私自结识举人,进士,有富家之门,不奉皇族,而捐外人,更有违皇明祖训,私设店铺,营下等贱业,有失体统,朕甚怒,念及年幼,新丧其父,责令整而改之,糖霜之技法代已故皇叔保管,皇弟朱厚熜,勒令闭府不出,以观后效。” 说完,朱厚照冷冷注视着朱厚熜,直接问道“皇弟,你对这般结果,满意否?” “陛下处置甚为公正,弟朱厚熜无有不满,只是还求陛下法外开恩,留此地残余罪民一条生路,求陛下法外开恩!求陛下饶恕性命啊。” “哼!不识抬举。”朱厚照丢下这么一句话,马鞭啪!一声挥出声响,马蹄子哒哒哒踏在地上,转眼间就失去了踪迹。 “陛下!!!” “殿下,别喊了,陛下就是这般性子,陛下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我处理。” “江彬,你又想要什么才能够放过这所剩不多的妇孺?只要是小王有的,都可以奉送予你。” “殿下说笑了,背下虽然喜好银子,但却万万不敢收你的银子殿下你是个好人,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人呢,您忘了吗?” 江彬呵呵的在那笑着。 “江大人,小王确实不该轻视于你,这点是小王做错了,小王只是王爷而已,与江大人这等陛下面前红人相比,小王才是不算什么的那一个人。”朱厚熜的语气渐次激动起来“小王现在既臣服于陛下,也拜服于江大人面前只求您行行好,也饶他们性命,可好?” 江彬魁梧的身躯拱了拱手,口中连说不敢,可紧接着,他又好似偷摸般,凑至朱厚熜近前,小着声音说道“王爷您既然都这样想求了,不如我江彬给您两个选择如何?” “什么选择?” “剩下的这些贼人,您要么让我杀这个大的,要么让我杀掉这些小的,呐!这个选择,卑职已经全部交由王爷您的手中,这可是底线了。” “江彬!这是小王在求你,我在求你,就不能都放了吗?你们能不能有一些人性?为什么要让我?让我去做这种残忍的选择?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是一名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妇人,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些事?天下最无辜最可怜的孩童,江彬!江彬!你告诉我,在你们的眼中这个世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你们可以做到恶毒成如此模样?” “唉,陛下说的果然没错,您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天真家伙,好了,定下别磨磨蹭蹭的做出你的选择吧。”江彬装着一副叹息的,如同成年人教育小孩般的模样说道。 “熜哥儿,别犹豫了,杀我吧。” 突兀的声音响起,江彬有些恼怒的将目光甩了过去,他未曾想到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虚弱女人竟然还有这般力气吐出言语。 “婶娘……” “别哭了,我刚才都听见了,你能做的全做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下回别跪了,丑的要死。” “会有办法的……” “有办法,婶娘也不听了,我刚才都看到你铁山叔了,得去找他了,几个小娃儿就交托给你了,还有月姑,月姑你照顾好她,也照顾好自己。”说完,吴氏将杂乱的头发稍微拢了拢,冲着江彬道“来吧。” “既然是你的选择。”江彬点了点头,一边抽刀上前,一边有所思的问道“你说的月姑,是不是一个嘴唇边生了一颗痣的女娃儿?” 看到吴氏一脸愕然的神情,江彬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来,手起刀入,长刀捅入吴氏腹部,鲜红的刀尖从吴氏身后冒出来,钉在了树干上。 “她啊,也是我杀的,比你死的痛快点,一刀头就掉了……” “江彬!!!江彬!!!我誓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圣上有令,禁足兴王,即刻执行!” 第146章 宁王之乱——迷独白 其实,朱厚照对于自己的行为有一丝丝后悔。 当然,这是作为朱厚照这个人的后悔。 是名为良心的东西在隐隐作痛。 是作为憎恶规矩,好玩贪乐,厌恶礼法,不喜皇帝之高,厌恶云端之绝顶的那个朱厚照在后悔。 枷锁,桎梏,是他这辈子都在反抗,都在挣脱的东西。 可当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时,他又毫不犹豫的去遵循在规则之下的选择。 他选择了皇权,而失去了情感。 他选择了规矩,而戴上了枷锁。 他选择了威严,而背上了罪恶。 选择,选择,又是选择......为什么总是要选择呢?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于是就要经历这样痛苦的失去吗? 可正德十五年的朱厚照,他已经是一个毫无疑问的皇帝了。 与正德元年的他,已经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斩杀刘瑾时,他是皇帝,住在豹房时,他是朱厚照。 于是下令处死刘瑾,和躲在豹房被褥中偷摸思念刘瑾的是两个人 。 迎娶夏皇后时,他是皇帝,私留刘良女时,他是朱厚照。 因此皇宫里面对母后斥责的是皇帝,和夜里坐船迎刘良女的是朱厚照。 将反贼人皮做成马鞍时,他是皇帝,骑马打仗亲自领兵同鞑靼人作战时,他是朱厚照。 所以皇帝需要喜欢那马鞍,但朱厚照不喜欢,朱厚照喜欢那快意,能够展现风采的战阵生涯,但皇帝不能喜欢。 朱厚照有些百无聊赖的翻动一下身躯,这引起了巨大的咳喘之声,自从落水之后,他的身体就不太行了,咳喘的毛病跟随了他一辈子,每逢冬日,寒凉时它就会发作,限制他饮酒,限制他贪欢,限制他骑马,限制他做任何事情。 可自己一辈子都不愿意被这种玩意儿限制住,饮酒,贪欢,斗鸡,骑马,面对草原寒冽之风,刀斩鞑靼人之头。 这样的一辈子,其实已经够本了,那咳喘裂肺之疾,没有在那关键鞑靼时候伤害自己,其实自己是要感谢它的。 所以游玩于江河湖海时落水,寒潭冷冽侵袭周身的时候,自己就估计到,恐怕,自己这一次是难救了。 这也正常,就像父亲去世的时,自己正年幼一样。 自己没有子孙就死去,虽然对不起父皇,也对不起张太后,可这对于皇帝来说,这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是上天没有赐予皇帝朱厚照一个子嗣,这应该可以用天人交感的那套说法论证。 呵,大儒们最擅长去论证这样的事情。 宁王之乱被王阳明解决了,只用了四十五天。 那是个有本事的人,比自己的老师杨廷和还要强悍。 可朱厚照讨厌他,皇帝也讨厌他。 朱厚照讨厌他的理由非常简单,因为王阳明的行为,这次出征将会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有数万乃至十万大军跑出来单纯是为了拉练一把的吗? 而皇帝讨厌他的理由则更没什么好说的地方。 皇帝讨厌任何,他没发现情况,就能够自己将军队调动,召集,编练的人。 无论这个人是将军还是读书人,无论这个人是忠肠还是义胆,更无论这个是岳飞还是诸葛亮。 绝大多数皇帝喜欢诸葛亮的模式都属于口花花。 属于那种说的敞亮,做的折扣。 绝大多数皇帝,既没有昭烈帝那种三顾茅庐的诚心,也没有安乐公那种出师表用尽的信任。 这放在颇具军事才能的正德皇帝身上,也是一样的,他不会喜欢任何一个士兵,一副盔甲,一柄刀,一杆枪被其他人调度。 所以正德皇帝朱厚照就准备了一出捉放朱宸濠的好戏。 捉放朱宸濠这蠢物不是目的,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王阳明此人,在他朱厚照有生之年,不会获得任何爵位。 这其实是个还算高明的方法,王阳明五十多岁,他朱厚照却正值壮年。 熬死了他,再给他并不算有能为的子孙封爵,这不就没有那许多担忧了吗? 你看,做皇帝的,有不会算账的吗? 可惜的是,他就要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对于他来说,也是非常悲哀的事情。 他从父皇那里继承过来的江山,将要被别人继承走了,倘若没有估计错误的话,这个人将会是朱厚熜。 自己没有子嗣,未出五福,且血脉最近者,独有他一人尔。 且最关键的是,他开年之后也才十三岁而已,自己的老师,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一个可以被掌控的傀儡小皇帝。 而整个朝堂上上下下所有重臣都需要一个不那么胡闹,不那么任性,听话且不擅长使用皇帝权利的皇帝。 从宋朝就开始变形的文人们,在经历太祖的屠刀,太宗的暴虐,宣宗的强势之后,仍旧在想着如何将皇权关入牢笼中去。 也许,这就是自己真正的死因罢。 可怜江彬那个蠢货,还打着藏匿皇帝的主意,真是可悲啊。 岂不知。 相比较于正德皇帝这个人,他们更希望得到正德皇帝的庙号。 相比较于正德皇帝这个人,他们更希望分掉正德皇帝的权力。 哼,真是一群痴心妄想的人,也真是一群顽强的人。 所以在这个半只脚踏入棺材的时刻,在这个躺在卧榻之上,行将与父皇见面的时刻,朱厚照终于可以稍微轻松一点的评价自己父皇的功过了。 他认为,自己英明睿智,吃苦耐劳,爱民如子的父皇,国策基调是以边防力量换取国家内部休养生息的弘治皇帝,其实做错了很多事情。 他的内阁成员,李东阳,刘健,谢迁这三人,也并没有世人吹嘘的那般,什么可比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文人调侃三位阁老的话仍旧垂在耳边,从来没有散去过。 朱厚照这么多年以来,好杖杀文臣,就是刘瑾告诉他这一句话,以及这句话的典故开始的。 而让三个老家伙卷包滚蛋,也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字面上理解的意思是,李东阳擅长谋略,刘健总能当机立断,谢迁擅长侃侃而谈。 听起来没问题对吧? 那么再进行细致一点,比如皇帝角度的翻译呢? 国家发生了一件事情,李东阳迅速出了几个主意,刘健从这几个主意中挑一个合适的,谢迁牵头把大家笼络到一块来说,大家一起干。 好了,翻译完毕。 发现问题了吗? 这里面有皇帝什么事吗? 没有! 这就是父皇非常自豪的内阁三阁老。 他们跟丞相有什么区别? 他们跟这个国家的主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需要皇帝这个东西吗? 而更加可怕的是,朝堂上下如果统一意见,那么即便是皇帝,也没有办法对他们的决断有任何不妥协,不同意的地方。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刘瑾那件事了。 刘瑾那家伙,毫无疑问,是个十足十的恶人,十足十的小人,十足十的奸人。 贪财好利,结党营私,到处要人为他设生祠,各个地方的好处,没有他不要的,各种官员的贿赂,没有他不收的。 人家叫他干爹,他能回称一声干儿,人家叫他奸佞,他亦敢进献杖毙之言。 不可否认,他被人称呼为立皇帝的那段时间,确实对国家带来了所谓的乌烟瘴气,而贪污受贿的行为,至今仍能够听到来自小民的怨恨之声。 而刘六刘七,以及后来各种流民起义的事态,都与刘瑾有脱不开的关系。 刘瑾导致家国不宁,社稷不安这句话,朱厚照认! 甚至说,致使一些清廉官员,不得不搜刮民脂民膏保全性命这种鬼话,朱厚照都能认! 但刘瑾造反? 咳!咳!咳!咳! 抱歉,一想到这个事情,朱厚照就要忍不住发笑,笑到咳喘之疾往肺里直钻。 刘瑾造反想要干什么? 文臣们给他的统一答案是,他想当皇帝。 刘瑾想当皇帝? 他是太监啊! 太监,有他妈能当皇帝的吗? 都不需要刘瑾有个亲侄子! 他们哪怕给刘瑾安一个莫须有的几把,说他割卵子时没割干净,这瞎话他朱厚照都能认喽! 妈的,太监皇帝!真会鬼扯! 朱厚照再度回想起哪个场景。 自己最亲密的奴仆,八虎之一的张永! 在刘瑾层层戒备,番子,锦衣卫层层戒严之下,以献俘的名义打开自己饮酒场所的门。 然后就开始信誓旦旦的阐述刘瑾密谋造反的罪状! 所以说文臣的本事啊,罪状罗列出十七条,自己登基五年,他特么把刘瑾的罪状找了十七条出来。 而张永作为杨一清的监军,处理安化王造反这件事情,不必说,写出奏折的除了杨一清,还能有谁呢? 可怜杨大人在管理兵事,整顿边务,改革马政的同时,还要另长一双眼睛出来,放到在刘瑾身上,当真是太难为他了。 “刘瑾有罪!” “有何罪?” “夺取大明天下!” “天下任他去夺!” “天下归了刘瑾,陛下准备去哪里?!” 不得不抓了,那天朱厚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庞大的力量站在了张永这个微不足道的蝼蚁身后,然后在对他朱厚照的耳朵边问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陛下你是要命呢?还是要刘瑾呢?” 第二天,六部六科,十三道御史同时上书,罗列刘瑾罪证,除开十七条之外,又加两条,私藏数千甲胄以及经常在皇帝朱厚照面前使用的扇子后面藏匿有两把匕首。 是唯恐刘瑾不死啊! 吏、兵、礼、工、刑、户六部! 全国十三道布政司御史! 朝堂上只要是能喘气的,都他娘的上了奏章。 他娘自己这个皇帝,有胆子敢不同意吗?有资格可以不同意吗?啊? 而最可笑,也最可气的是,因为文臣屁股不干净,当时审问刘瑾的人是驸马蔡震。 这个人何许人也,不必去记,只需知道,他的身份是驸马即可。 而驸马,这个身份代表的是武勋集团,也就是皇亲国戚那帮人。 皇亲国戚,不私下找皇帝,反而帮助文臣对抗皇帝。 这就是父皇一手培养出来的文官群体。 那是他朱厚照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皇帝,也可以是说话不作数的吗? 最重要的是兵权,这是正德五年之后,正德皇帝一直在做的事情。 为此他不惜破坏掉父皇遗留的政策,让国家稍微有些起伏的经济再次落入低谷当中。 皇帝必须要拥有拳,才能拥有权。 关于这一点,他一定要撑住,一定要将话讲给继任的皇帝听才行。 趁着这个还没有回到京师,回到杨师傅以及一堆阁臣掌控中之前,趁着这个寒冬还没将他彻底吞噬之前,他必须要见朱厚熜一面。 他已经明发玉旨,邀朱厚熜一晤。 他做了两手准备,还有一道指令,在谷大用的手中,那上面落了印,是昭告天下,兴亡即位的旨意。 这也是在他回京面临死亡,就会发出的旨意。 这也是谷大用的护命符,旁人不清楚,他是清楚的,那个小子,对于自己的怨恨一定已经膨胀到吞人噬骨的地步。 但,以前以为自己能有子嗣,有子嗣的话,皇位当然只能顺着他往下传。 可这是不会再发生的情况了,朱厚熜是唯一的选择,此时此刻,朱家的江山才最重要。 他已经准备好面对朱厚熜的恨。 作为皇帝明白,毁灭了一个人的情义之后,剩下的会是怎样一个冷酷而疯狂的存在。 而作为朱厚照这个人,他也晓得,杀死一些无辜的人,一些没有造反欲望,只追求美好生活的人,其实是天下间最罪孽深重的行为。 可皇帝朱厚照没有办法,这个世道是士族的,是勋爵的,是皇帝的,他们才是大明的一部分。 大明江山这艘船的任意一块木板都不可或缺,哪怕是安陆的士族,安陆的王族。 皇帝,才是那个掌舵者,才是那个可以将木板聚拢在身边的人。 “兴王,朱厚熜求见!” 朱厚照闭了闭眼睛,有些疲乏,又有些释然。 “宣!” “宣!兴王觐见!” “谷大用,待会儿,兴王就是喂朕鸩毒,也不要声张,也得是兴我登基,明白了吗?” “这,老奴......” “朕,没在询问你的意见。” “遵旨。” 第147章 宁王之乱——此恨绵绵无绝期 朱厚照支撑着并不健康的身躯,看着玉枕丝绸上一抹明亮的鲜红,疲乏的神态从他脸上浮现出来。 他的呼吸已经一日比一日困难,他的肺已经拖延不了多久。 他距离离开自己皇帝宝座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而开门进来的少年人,那向着自己走来的步伐,莫名让朱厚照想起刚继皇帝位置时的自己。 但眼前的少年人,无疑比那时的自己要强大数倍。 因为此时此刻,他没有从这少年人脸上,找见任何关于激动,喜悦,不可置信这一系列的情绪。 他的脸色平静的宛如一汪深潭,几乎不可能有人能看穿水面之下有什么动静。 但朱厚照无比确信这些情绪一定存在于他身上。 每一个继任皇帝的人都会存在这些情绪,哪怕......这也许象征着父亲的去世。 哪怕这与内心悲伤相互抵冲。 哪怕这与内心仇恨相互抵冲。 是的,这就是皇权的魅力,它象征着天下最独一无二,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是人间最直接,最暴力,最令人迷醉的权力。 掌控生死,掌控命运,可令土翻山覆,可令江河改道,这种权力,它几乎无法用语言简单描述,更相配的说法,就是人间神明。 而人,朱厚照所认知中的人,是绝无法拒绝神的权柄。 “朱厚熜,你来了。” “是,我来了。” “来,在朕床榻边上坐下吧。” “好。” 朱厚照看着他搬来椅子,面对着他,直接坐下。 他讶然发现,一年不见,自己的这位堂弟,不仅仅是拥有了更加沉稳的风度,也拥有了一个颇为强健的体魄,结实的胳膊隔着一层衣裳也能够清晰无比的感受到。 “谷大用,让所有人都出去,这里,朕不希望出现第四只耳朵。” “老奴遵旨。” ......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隐约能猜到一点,没想到,你选择了我。” “我以为我会有一个儿子的,但我没能等到儿子,自己却要死了,整个王朝,我只能选择你了。” “为什么选我,天下藩王这般多,为何要选择我这种,这种与你有些嫌隙的藩王?” “这里没有其他人,现在与你对谈的,是我朱厚照,不是正德皇帝,你完全可以说的直接一些,你我之间,不是嫌隙,而是你朱厚熜,憎恨我朱厚照才对吧。” “......对。” “我错了,对不起。” “什么?” “我朱厚照做错了,对不起。” 眼前这个少年人脸庞明显扭曲了一下,然后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 “你做错了什么?你又在对不起什么?” “我朱厚照,擅杀无辜,断绝良心,泯灭人性,对于下令处死那小姑娘,以及屠灭山沟村庄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那姑娘,对不起那村子的平民,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你朱厚熜,这是我朱厚照的过错。” “......可人已经死了,你的赔罪,有什么用呢?” “承认罪责的是我朱厚照,而不是正德皇帝,皇帝他没有错。” “我就知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说正德皇帝没错呢?” “......因为皇帝需要巩固他的皇权,需要巩固他的江山,你太出色了,太聪明,也太年轻了,不必怀疑,你是一个比宁王可怕百倍的角色,为了摁住你,摁住你那尚未出现的野心,我正德皇帝认为,即便是用两三千人的命去填,也值!就是看准机会直接把你杀了,也值!”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了呢?” “因为正德皇帝需要一个退路,一个没有子嗣之后,给这个国家一个继承者的退路,我以为我会有一个儿子,但结果没有,由此,我必须有一个合适的选择,那就是你。” “......” “如果没有你,或者说,我从来没见识过你非凡一面的话,那么我临死之前,会对继任者说一些听贤臣,远小人的话,承认自己一生的昏庸,让太后以内阁阁臣的意见处理国家事宜,这样虽然会让我一生都为之努力的事情一朝尽丧,可至少国朝可以维持运转,不至于崩溃......” “够了!” “我们都姓朱,朱家江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朱家王朝绝对不能够在我,也绝对不能在你手中毁灭,江山社稷为重,皇帝便不会有过。” “够了!” “我朱厚照不畏惧死亡,也做好了准备,谷大用手里揣着一份圣旨,那是昭告你登基为帝的旨意,从法统来说,这也说的通,我的老师杨廷和,以及朝堂之上衮衮诸公都不会反对。” “我说够了!你朱厚照没听见吗?” 朱厚熜愤怒的咆哮着,毫无征兆的将刀子怀里抽了出来,叫人一丝一毫准备也没有的直接扑到谷大用身上,一刀捅进了脖子。 霎时惊变,谷大用捂住脖子,嘴中发出赫赫赫的声音,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苍老的面庞扭曲且痛苦着,那血溅射出去约摸两三米远,隔着不远的床榻上血液被飞洒了满塌,连朱厚照胡须上也沾染上了鲜红的血液。 更别提扑过去,恨不得骑在人身上的朱厚熜了。 那浑身血污,好似怨鬼缠身的模样,简直叫人惊骇。 然而做完了这一切的朱厚熜连停止半分的意思也没有,反而跟个疯子一样在谷大用身上到处翻找起来,直到将一纸黄帛翻找出来。 他丝毫不顾被血液黏住的发丝,捡起那圣旨看了看,仔细看着上面字迹。 随即他在朱厚照看疯子一般的眼神之中,将圣旨努力往谷大用的脖子上,往血泊之中浸润了一下。 那一纸圣旨立时变成了一纸废书。 “你......” “嘘!嘘~莫急。”朱厚熜好似平静下来,丝毫不管那谷大用还在抽搐着,虽然软倒在地,但分明还有一些意识弥留,他极为随意的拿黄帛上未染血的部分擦拭了一下手,然后把圣旨随意丢弃,恰好就丢在谷大用的手边。 谷大用的手还在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捏着圣旨,睁得老大的瞳孔中写满了不解神色:这不是继位的圣旨吗? “你......为何要这样做?” “呼!呕,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感觉还不错。”朱厚熜干呕了一声,脸色又变为轻松,舒爽的神色,施施然坐回椅子上,非常自然的重新坐下, 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告诉朕,你为何要这么做?” “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报复啊。” “朕是说,你毁圣旨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那是将皇位传给我的圣旨,不然我找他做什么,好了,别聊那么无聊的东西,朱厚照,咱们聊一些别的事情吧。” “......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朕说?” “你知道你那天杀的那个女孩,就是扮作侍女模样,被你打为贼女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吗?” “......” “哦,不不不,不必回答我,你不知道,就算你提起过,你也不知道,我不需要你讲话,你就听着我说就行了,嗯......那个女孩叫做赵月姑。” 朱厚熜尚且稚嫩的脸上露出堪称温柔的笑容“她非常,非常,非常的善良,比那些,呕!那些作呕的正人君子要善良到千倍,孝顺她的母亲,爱护她的父亲,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是为了摘取野菜,她翻了半座大山,就是为了让她那不肯吃肉的母亲能有一个健康一点儿的身体,仅此而已。 ” “对了,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认识这样一个,一个,唔!咱们这种人口里对她应该怎么称呼来着?乡野村姑,对,就是这个烂词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认识她吗?” 朱厚照冰冷的脸庞软了下来,他认为这是这个小子动了情愫,一时冲动。 每个男人都会有这样一段历程,或早或晚的问题,就比如他和他心爱的刘良女一样。 唯一叫人有些好奇的是,这小子开窍的是不是太早了些? “我朱厚照对不起你,可天下女人多的是,你绝不能将全部心神投入进去,你明白吗?”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呼,我告诉你,我是为了看一下你所塑造的王朝最真实的那一面,所以才遇见他的,因为一块葱油饼,我好兄弟莫戈的母亲被人活活践踏而死,我为了安葬他娘亲,这才去的梁松山,认识的赵月姑。”朱厚熜笑的跟个疯子一样。 “这是自先皇以来的积弱,朕欲集权,而只有掌握军权,才会有君权,天下糜烂,朕愧之,却也只能如此了。” “赵月姑做了很多事情,她曾经与我一起,在梁松山上为流民放粮,曾经为了呵护一个瘦弱幼童而被饿红了眼睛的流民用石头割伤脸颊,曾经为了养活更多的人,为了减轻兄弟们的压力,把自己的薪酬都换了布匹盐巴,你杀她时看见的那套青绿色侍女服,是她第一次进城时,我送给她的,她最舍不得穿的一套。” “朕......确实对不起你,可朱厚熜,你醒醒神好不好,你将为君矣,情爱小道,可留存于心,却万不可沉溺其中啊!” “我何时,何时对赵月姑抱有情爱之心了?”朱厚熜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而后问道“赵月姑,只是我诉说的一环而已,类似赵月姑这样的人,我身边有很多,但那一日,我全部失去了,安贫乐道的死在了城外,剩余的一群憎恶你,痛恨朝堂,如果我不是王爷,顷刻就要造反的人,你猜有多少?” “朕,没有办法,士大夫们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自父皇以来,帝王的权力就在被削弱,被剥夺着,这个江山终究是朱家的江山,朕自登基以来,无时不被这些力量逼迫着,朕必须保证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你那段时间恰好又与安陆士族豪门之间有勾连,朕不如此做,不针对你的弱点下手,于心不安。” “我知道,我用了一年的时间琢磨这件事情,也琢磨你,当你杀掉赵月姑的时候,我不明白,当你屠灭赵家村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不过,当你勒令我闭门思过的时候,要走糖霜技术的时候,我明白了,本质上来说,你是一个皇帝,一个非常混蛋,非常贪玩的皇帝,你看,咱们两言语之间差别多大啊?你总是在说士大夫,从你角度来说,这个国家是由士大夫,由勋贵,由皇族这些高等人组成,在你的观念中,从来农民,没有商人,没有作坊工人这些人,他们连人都算不上,呵呵,你看,我说到我身边伙伴们,那些在工坊做工的人欲要造反,你一点儿介意的心都没有,你还是在说着士大夫的事情。” “因为士大夫,皇亲国戚以及朕,才是这个国家最庞大的力量,最坚固的墙壁,最伟岸的权力” “不, 这个观念,是错的。” 朱厚照的目光幽冷下来,他呼吸所产生的鸣音此时急剧变得刺耳起来“兴王何出此言呢?” “你不觉得,最下层,最穷,最累,最朝不保夕,最下层的那些人,比如被你杀死的赵铁山,又比如说被你杀死的吴婶,他们这些人的力量如何呢?” “赵铁山,吴婶?”朱厚照太过疲累了,不过就算是他现在仍然身体康健,他还是不会想起来这些对他来说宛如草芥一般的名字。 “赵铁山,是赵月姑的父亲,他死之前,应该是赵家村的村长,能力与品德都收到了大家认可,是个有能力,讲义气的汉子,而吴婶娘,那天我求你饶命的就是她,我得呼唤她一声婶娘,是我非常重视,非常尊敬的一人,比我的乳娘,比我的亲娘也不遑多让。” “荒唐!你说的,莫非是刘六刘七之流乎?还是自朕登基以来屡屡出现的那些名为起义,实则匪寇的玩意儿吗?朕手上,似这等游魂冤鬼,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了!” “不不不,那些人,有些也是不值当救的,我说的不是土匪,而是中间的,以及最下面的这群人,比如小商人,比如作坊主,比如铁匠,比如木匠,比如农人......” “告诉朕,你这笑话中列举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你能问出这个问题,我就明白,你那些后悔,抱歉的话,都是在诓骗我。”朱厚熜叹息着摇了摇头“区别在于,他们的手能够创造这个人间,最平凡也最美好的事物,从竹屋,到瓦房子,哦对了,我家作坊工人赵老八,最大梦想之一就是改一件青砖瓦顶的房子,好给家里老大结婚,不过,这对你来说应该是最无所谓的事情。” “朕,承认,平民百姓对大明来说却有江山稳固之用,可那是建立在朕,建立在朱家王朝,建立在国泰安邦这个基础上的!凭借他们自己,即便是造反,没有如太祖一般的强者,天生帝王,也不过是草芥尘灰尔。” “可朱家王朝就是恒久的吗?有一个词汇叫封建帝王制,说的就是一代又一代,一朝又一朝的皇帝们,诶,朱厚照,我很小的时候,看着你做的孽的时候,就在想一件事情,帝王它就是合理的吗,就是必须存在的吗?”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这可是朱明王朝,是朱家江山!你可还是朱家子孙?” “好吧,看来这个问题,在你这里是得不到答案了,诶,朱厚照,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制度,叫君主立宪制。” 朱厚熜用一派轻松的语气,闲聊一般聊着“唔,估计你不会晓得这是个什么东西,这个概念,是你非常看不上,一度忽略的陆斌提出的,哦!对,你这个皇帝可能已经忘记他是谁,陆斌是我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的那种,在你眼里,他大概还不如江彬,甚至不如钱宁这种蠢人吧,可惜,那是个比我还疯的家伙。” 一丝丝不妙的感觉浮现于朱厚照心头“什么是,君主立宪?” “就是将君王变成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国家将严格制定法度,法度将在君王之上,君王将失去绝对的权力,另设丞相,权与君等,再有议会制度,凡世袭的,权贵的皆入上议院,凡商人的,作坊主的,平民百姓的,皆入下议院,丞相必然由下议院选举诞生......” “你疯了吗?” “臆!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可是没有满意这个所谓的君主立宪制,它根本不符合我的预期,如果他不是给了我一个更加好的玩意儿,我怎么会说他疯呢?” “他说了什么?” “还有一个叫民主共和制的玩意,你想不想知道?好了,此时此刻我绝对不会隐瞒你,绝对不会,民主共和制,强调民升,民权,民族,我现在还不太懂这些,能弄懂的就是公民将会享有自己的权力,公民一起选择的首领,才能够拥有最大的权力,而最妙的是,首领不会一生享有这个权力,又有很多制衡,不过公民这个名词儿,我现在还没有弄懂,没有弄懂这和百姓有什么区别,据说不是全体百姓,这是我不太满意的地方,但,我准备按照这个方法试一试。” “陆斌该杀!陆斌该杀!” “如果站在你的角度,他确实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疯子,谁能料想到,他最后对民主共和居然还不满意,又说了另外一个我完全弄不懂的词汇,说可以真正达成流民之子也能出将入相,社会将达到一个完全不是这个时代能够想象的境界,再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终极梦想会在那个时候达成,那个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不过我记着呢,就像你说的,我还年轻,我会弄懂那是什么,我会叫皇帝这个东西彻头彻尾的从这个世上消失。” “朕,不会将皇位给你。” 朱厚熜露出一张笑脸,从腰间,将一个套子中的短火铳拿了出来。 那把火铳被带进来时,朱厚照就见着了,朱厚照曾也非常喜欢这个东西,因为能够随身携带。 但因为火绳火药等一系列不适用的缘故,自己放弃了它,打不穿钢板,射速又慢,距离还短,阴雨天气就歇火,不如弩箭好用。 他刚才预想过自己会死在这个上面,刚才的想法是,即便自己额头上多了一枚弹孔,朱厚熜也得是正常继位。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朕如何不知,怎么,你想杀了朕吗?圣旨跟谷大用都没有了,你杀了朕,就是弑君!” “不不不,容我为你介绍一下,这叫燧发枪,他没有火绳,燧石激发火药便能够发射,是我家陆斌以及孟大山叔叔的最新作品,一年以来,数个作坊工人齐心协力,夜里偷摸制出了三百杆长的,这是特制短火铳,具体发射方式,诺!就是如此。” 砰!一声响,一枚弹丸打了出去。 紧接着,半刻钟也不到功夫,外面铁甲兵戈间摩擦的声音接连不断传来。 有交相呼喝之声传来,紧接着一男人的声音带着惊惶,带着恐惧,一脚踹开寝殿的门。 “陛下!!!呃?” “朕还没死呢!尔要做什么?” “卑职听见有火铳声响从陛下这里传来,心中恐惧。” 朱厚照闭了闭眼睛,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噪音“谷大用,乃朕命兴王所杀,无事,便退下吧。” “是,陛下。” ...... “朱厚熜,你究竟想要怎样,说吧。” “你叫我该如何呢?臣弟也很难办呐,陛下既然都如此问询了,那臣弟,也给陛下一个选择吧。” “什么选择,说吧。” “要么,把皇位给我,你在下面看着,看着我怎么效仿太祖消灭宰相一样,一点点把皇帝这个位置给磨掉,要么你下令剿灭我,要么,皇位你别给我,试看我安陆一州之地,一府之尊,是否能战天下!” “朕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朱厚熜一甩披风,转背便走“你大可一试,你可以看一看,在我们的理想,去除掉一个朱厚熜,会不会出一个张厚熜,李厚熜!” “你回来,你回来,朕求你,你始终是朱家子孙,你始终是朱家的子孙啊!咳咳咳咳!” “江彬当时杀我吴婶娘的时候,我求的比你诚恳些,另外和你说两个事情,第一件事谷大用我是故意杀的,没别的意思,单纯就想告诉你,我没接到你本人的诏书,我会造反,第二件事,你如果决定好了,千万记着江彬得留下,江彬只要死了,我也立刻造反,就这样,再见。” 第148章 登基之路 正德十六年二月,皇帝驾崩,庙号武宗,谥号“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弘文思孝毅皇帝” 留诏曰,兴王朱厚熜,兄终弟即,法祖同宗,皆为宪宗纯皇帝之后,即皇帝位。 又传遗命,锦衣卫指挥使江彬及其家眷即刻下狱,抄没其家,不可伤及性命,任何人不得擅用私刑,朋党可由内阁,太后随意处置。 他比原本历史上早死了一个月,但他还是支撑着那一副病入膏肓的身躯,将没有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 经历了一番痛苦且煎熬的抉择之后,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让朱厚熜继位。 这让即将开始皇帝生涯的朱厚熜感到了一阵失望,因为从那天把谷大用亲手捅死之后,他就发现一个小小的问题。 自己似乎真的继承了太祖太宗他们血统中暴虐的成分。 相比较去拨弄规则,一点点改变这个国家,他其实更喜欢亲手惩处恶人。 可惜的是,自己终究没法子走那条,比较符合内心想法的道路。 至于陆斌那个小疯子,他的想法比自己要疯狂的多,总是叫嚣着要来一场席卷整个明朝的起义,让上层人死干净,这个社会的秩序就好改变多了。 而与他看法相同的疯子,呵呵,就不提了,太多,数不过来。 总之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帮助,自己理智了很多,朱厚照的这个选择,虽然让自己的心情感到了不爽,但总是要山河再造,血流漂橹这个选项要好一些。 因为有朱厚照,选定继承人的旨意,这个旨意又出乎意料的合乎法统,朝中通过的速度很快,杨廷和以及一众阁老朝臣们都没什么意见,传圣旨的官员来过之后,车驾仪仗的事务准备停当之后,便出发了。 陆松这个典仗正久违的干了一回正职,负责了仪仗队伍。 不得不说的一个插曲是,陆老爹出了糗,被随行官员臭骂了一顿。 因为礼仪太杂,什么打绫罗伞盖的,什么多少匹马拉车的,因为他平时根本不怎么管这些活,临时教导的又多又杂,所以出了一些小小的岔子。 而这,在随行的官员看来,简直是天大差错。 都不是拐弯抹角的骂,而是指着鼻子,跳着脚骂人。 陆老爹连回嘴都不敢回,气的三尸神暴跳不说,眼珠子都气红了。 跟随去往京城的队伍分三波,第一波人当然是兴王府的老人,各家年轻一辈孩子们,以及兴王朱厚熜自己的从属们。 这其中就有陆斌,孟智熊,钱鹿这三人。 似芸娘,常安,常平,莫戈这种,因为在鱼鳞黄册上存疑,身份不甚明朗,他们这些人在第二波,混在亲眷队伍里面伴作下人。 这等关键时刻,任谁也不敢马虎大意。 第二波人的队伍也算庞大,因为这是一支官面上不存在,但官面上晓得的队伍,都是兴王家下属的亲戚或者女眷,以及旧仆役,下人之留。 这支队伍虽然不合乎规矩,但却合乎情理,所以也不会有人盘查过问。 护卫甚至就是由王府卫组成,谁敢拦着?虽然有些违背规矩,但也没人管,三百杆枪,新编练的亲卫们,就藏在这里面过去。 第三波人,人数最少,是安陆州士族的人了,有老有少,远的甚至有荆州人混在里面。 这一帮人,一水儿全是带功名在身,且,有做官资格的人,秀才在里面都得是打杂的才能被带上。 陆斌临近出发前才想起这帮人来,说了一通朝廷重视,不得空闲的鬼话。 非常诚恳的说了想要有安陆州老乡帮衬帮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爷边上缺防备冷箭的智慧型人才的言语。 然后这帮子脸色差点没崩住的文人们,为了谁家去几个的问题,差点没干起来。 他们走的最后,但因为走的水路,说不得比前两波人还快些。 不过,他们这群人,就要花销银子了。 沿路过去各个关隘,就不必说了,兴王上京,不说严巡紧查,却也差得不多。 而到了京城,就更要花银子了,京城文人,哪家无官? 本质上来说,陆斌忽悠这帮人去,就是为了上下打点用的,免得他老陆家和一众兄弟姐妹到了地方,连个扎根的角落都没有。 老爹陆松听闻了这件事之后,差点没揍他,好赖自己家这是正面形象,着实有些跌份。 当然,后来陆斌刁状告到老爷子陆墀那儿之后,老爷子也差点没揍他,恨不得跳着脚骂败家子儿这事,就是后话了,嗯,可以略过不提。 去往京城,因为是车驾远行,又因为各种礼法上的问题,行的极慢,需要月余时间才能够抵达。 陆斌除开刚离开安陆时有一股子出远门的新鲜感,之后便被无聊,难熬等情绪填满了胸怀。 这太慢了,他觉得乌龟跟他们一块出发, 可能是乌龟更早到一些。 可悲的地方在于,孟智熊,钱鹿还可以抱着一本西游记,或者武侠小说看的津津有味,路上时间便也打发去了。 但他,那些书他既然能记得清清楚楚,能叫人抄录成书册,基本也就没有什么能够帮助度过闲暇时间的辅助功能。 不过,男性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共性,对于他们来说,时间这种东西,永远会在一些重要的时候,显得不太够用,比如在离开安陆大概两个月,将近京城的时候,陆斌找见朱厚熜的一次谈话。 因为两个月以来,朱厚熜都显得沉默寡言,这个即将继任皇帝的家伙,现在都快魔怔了,陆斌不得不去找他。 “兄长,有件事找你。” “何事,进来吧。” 陆斌得了令号,一溜烟便窜上了朱厚熜的车架。 这孙子除了中途一些关隘,城池休息时下来随意逛了逛之外,基本没干过别的,闷的跟个葫芦一样。 “哥,朝臣想给你换个爹。” 噗!刚吞下去半口的茶水差点直接甩在陆斌脸上。 “草!这特么怎么回事?” “你不要接任皇帝嘛,所以他们认为你得认弘治皇帝,也就是你叔,为亲爹,你爹不是你爹,你爹得是你叔。” “......我娘她怎么处理的?”犹豫了一瞬间,朱厚熜直接问道。 闻言陆斌做出明显松了口气的动作,抹了一把汗。 “蒋婶威武的不行,一嘴巴子就抽过去了,并且扬言,这皇帝做的委屈,不做狗屁皇帝了,前头在掉头,待会儿准备回去咱们上个州县驻扎几天,看看动静。” 朱厚熜多一丝一毫犹豫都没有 ,飞扑上去,痛殴陆斌。 “你特么莫不是以为老子魔怔了,故意找话茬,探老子是吧!” 陆斌自知理亏,抱头护挡撅腚,一套流程熟练至极“我特么不是担心你这混球嘛,妈的你要不是搞得像魔怔了一样,老子管你死活!” 朱厚熜闻言颇有种越打越上火的感觉,这小子特么打小就这样,腚沟子撅着,然后还嘴,少还一句,算那嘴白长。 “就他娘你话多。” “嘿!你有完没完,你再不住手,我可还手了啊!” 得!本来打算住手,没心思胡闹的朱厚熜这下子总算是被拨撩起火来,下手开始从肉多的地方往疼的角落里挪。 “你还还手?还手啊,还手啊!还手个叫我看看?嗯?” “嘿,你丫,没完没了了是吧,看招!” 朱厚熜脸上登时多了一对乌青。 “卧槽,看我不打死你这目无长兄的王八蛋!” 两个家伙就这么扭打在了一块,什么揪头发,掐大腿的招数都用了,活像地痞流氓在互殴。 过了好一会儿,这动静才歇下来,因为车队又重新开动,车夫都提醒过几回了,再弄多少有些不合适。 两人气喘吁吁的躺倒在地上,无人管顾。 真正亲近的人,包括孟智熊在内那些小伙伴们,基本没把朱厚熜当皇帝来看,也不晓得劳什子威严与规矩。 属于是教明白了,但私底下大家都不怎么想找那弱智的章程办事。 你朱厚熜对大家伙儿有恩是不假,可不也是两肩膀扛一个脑袋,有个见鬼的区别? “哎呦,哥,嘶嘶嘶!下回不招你了,一年多跟俺爹练的,就打俺的本事涨了。” “娘的,活该!嘶,哈!特么老子打你你敢还手?范母打你你就听话的跟个孙子一样?” “废话,那是我亲娘,你是我兄弟,我肯定敢跟你还手啊!” “嘿嘿嘿!你丫等着老子的,也别特么下次了,过两天到地方,老子叫陆叔给你吊在树,老子亲自抽你,看你咋还手?” “切!~我不晓得跑吗?大不了离家出走!” “哟呵?还反了你个兔崽子还!” “好了,莫要动手,哎呀,兄长,找你是有要紧事找你商量,咱们哥儿几个过不了一段时间就要入京了,兄长应当也察觉到不对劲来了吧?” 朱厚熜愤愤不平的还想要朝着某人尊臀在来上一脚,但这会儿是谈论要紧的事情,没奈何只能平复心绪,坐定聊道“察觉出来了,今天这传话的消息过来,就更明显了,朱厚照判断的没错,朝中臣子,确实有压制皇权之意。” 提及此处,他有些压不住火气,破口大骂道“他妈的,不要让老子晓得是哪个鸟人出的要给老子换个爹的馊主意,我非得给他大卸八块不可!” “诶,兄长,不要如此辱骂将归属于你的那帮子贤臣啊,其实这帮人出的这个主意,虽然缺德,但绝对算不上烂,刚才朱纯朱老叔去找随队的文人聊了聊这个事,在礼法上来说,这个事站得住跟脚,儒教有兄弟绝嗣,继承人过继给其人续血脉的讲法,他们理论依据就是这个。” “晓得,我晓得,我学儒学比你这懒货多些,既然礼法上站的住跟脚,那么背后出主意的这个人,是想要把整个儒教拉上,跟皇权做拉锯了,正是瞅准了朱厚照新死,皇帝位短暂空悬,皇权出现空白期的这个时候,不容易啊。” “兄长,你怎么想的?” “兄弟姐妹们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先抓住了再说,皇权好比绳子头儿,咱们想要干一些事情,就非得抓住了不可,否则什么都被朝臣掌握了,你看着吧,咱们迟早得给困死!” “我是说大家伙儿,比如常平,常安他爹,他们不会怪罪吧。” “意见,肯定有一些,到了京城,我给他们说便是。” “到时候把人笼在一块,聚一聚,咱们把话讲清楚,不能叫人觉得,我披上黄袍,就从朱厚熜,变成别人了。” “好。” “咱们既然选择了从高处去改变时局,改变国家,那么问题就一定要讲清楚,我们现阶段,最直观的敌人就是朝臣们,这些人掌握国家最大的权力,我们必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拓展出咱们活动的空间。” “不仅如此,居住在京城的勋贵势力,商人群体,下辖的州县,府衙咱们都必须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才行,到时候咱们要先出去逛一逛,你记得穿平民百姓的衣裳跟我出来,别特么跟小时候一样,穿着锦缎绣袍就出去瞎晃悠。” “好。”朱厚熜心里一暖,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忽而又问道“你这些天来,每到一处地方就出去绕一绕,可看到什么东西?” 陆斌脸色肉眼可见的低沉下去,一抹阴霾之色在他的眉头展现,固定,怎么也没有消去的迹象。 “每次待着补给的时间不长,太详细的,我也没有看见,但有些比较突出的问题,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还是土地兼并的问题?” “是,经过潞安府的时候,那边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土地,土地,有些土地抛荒了。” 朱厚熜被惊住了“抛荒?土地怎么会抛荒?无农人种地乎?不对啊!潞安府人多地广,怎会有地荒无人种的情况发生?” “我料想,应当是土地兼并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当地家族没有余力招佃户耕种,于是宁肯抛荒。” “是没有余力,还是不肯舍下余力?” “大概是后者吧。” “妈的,该杀,潞安府,上到府台,下到各个家族,个个该杀!!!” “这不会是个别现象,是演变而来的,只不过这个地方做的更恶劣而已,只不过别的地方你朱厚熜还没有看见而已。”陆斌实在忍不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去。 朱厚熜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眼中却闪烁着幽幽鬼火“我明白,我明白,就像你说的,这是这个延续了千年的时代的错误,我明白,陆斌,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有,流民问题,流寇问题,有些家族甚至已经开始养寇自重,用以获取横财,以及给县官刷政绩,还有就是贪官问题,货币问题,经济问题,商会商帮这些人迟早是大麻烦,他们对于人的腐蚀实在太恐怖了,儒教,礼教问题,我还是认为女人有资格在阳光下与男人一起共事,吴婶婶这样的人,你认为她不如男子吗?” 朱厚熜沉默下来,抿了抿嘴,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吴婶娘那样的女子,当然比许多男人都要厉害,她可是在刀兵之中救下了修竹,救下了小跳蚤的坚强女性,我能叫她一声吴婶娘,可是我的幸运!” “哥,抱歉,我说着急了。” “没关系,兄弟,这真的没关系,你们都不愿意在我面前提及她们,但我不会沉沦在悲伤的情绪之中,绝对不会。” “哥,吴婶娘,最后应该没恨你,她最后应该知道,你没有办法。” 朱厚熜霎时陷入到回忆当中,吴婶娘的手握住刀柄,起先,她投递给这个世界,投递给他的确实是怨恨,怨毒的目光,可最后她的眼神空洞了,只余下一丝丝哀求,头在剩了寸许白刃的刀上磕了磕。 这是她最后做的事情,她不比任何一名男人差,至少英勇赴死的铁山叔,托付的后事,她完成了。 可悲的是自己这样拥有地位,拥有世子身份,拥有王爷身份,拥有皇帝身份的人。 月姑,亦是她,他以及他们,无言中的托付,珍贵而呵护的善良珍宝。 也是存放在自己心头上的活泼与灵动。 可惜,这份托付,自己没能承接住半分。 “我知道,我知道,婶娘教了我很多东西,但唯独没有软弱,你放心,我不会软弱,绝对不会。” ...... 一要教你学善心,二教你体魄强,三不教你学恶行,教你学坚强。 亲阿娘那个生育我,给我以好体魄。 强壮如牛,力似虎,壮那个胖肚腩。 乳妈妈那个哺育我,教给我好书籍。 认过文字,学论语,迷糊伢子糊昏昏。 又与个婶娘学事理,是非不曾辩曲直。 油灯下补衣,看个好鬓角。 山洼里摘菜,看个好贤惠。 油碗间分肉,看个好善良。 不曾叫我学偷来,不曾叫我抢,不曾叫我学恶行,教我有坚强。 《三母教子》 第一卷(完) 第1章 杨廷和 大明宫内,紫禁城中,三月,在开春之后,大小官员开始了各自的忙碌。 正常来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忙于春耕的事情。 什么要紧的东西都得为这一段时间让路。 春耕是绝对不能被耽误。 哪怕是劝农诗,祭天,礼仪,这些行为,也无比重要。 户部与工部,这两个一天一地的职司,也将在此时,紧密联系在一起。 修水坝,造水车,批量生产农具,给耕牛上好用的犁。 你工部凡是这方面的花销,我户部没有不批文的。 毕竟家国一年税赋之所托全寄希望于此。 春耕夏收,夏耕冬收。 有种才有收,有收才有税。 粮食才是最根本的东西。 而问题同样也是在粮食上。 每年的藩王供给问题,官员俸禄问题,皇宫供应问题,边疆士卒补给问题。 这一系列东西,都压在国库上。 完了还要防备旱涝灾害,饥民灾民等等问题。 而正德年以来,大小起义已经破十次以上,刘六刘七那一次,更是全国性动员出兵镇压,那又是巨大花销。 内阁首辅杨廷和天天爬起来之后,往这一档子事里一瞧,头大到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当年李东阳那老......老先生,以及各位弘治朝的忠杰臣子们,怎么做到,让国库有盈余? 难不成真是皇帝问题? 可为什么皇帝都已经是先皇了,他杨廷和看着这堆事还是有想砍人的心思,而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值庐中有人匆匆跑来,却是年迈的蒋冕,他年岁不比杨廷和年轻多少,地位也是阁老中的一员。 可匆匆这个词汇本身,就让杨廷和感到了本能的不喜。 “杨公,杨公,这新帝不日即将进京,我等该如何是好?” “敬之,遇事还需先静气才是啊,吾等阁中重臣,养气功夫不足,如何能做一众同僚之表率呢?” “是,是,杨公说的是,只是,次乃先皇钦点的继承人,此前,先皇弥留之际甚至特意拿出些许时间召见了他,可见此子虽然年幼,却不得不防。” 杨廷和眼神轻轻波动了一下,稍微朝蒋冕轻轻看了一眼。 “既然,已经选了方法应对,这个方法不走到绝处,敬之何以先惧呢?” “杨公说的是,既然杨公这般说了,敬之便先行做些准备。” 蒋冕似乎就是为了问这么几句话,匆匆忙忙间,他就去做安排去了。 杨廷和微微啜了一口奉于桌案之上的茶水。 世上就是自作聪明的傻子太多,才导致很多事情,没有办法进行。 怎么那些个前人,比如李东阳,他怎么就那么好运道,能碰上刘健以及谢迁这样的好搭档。 果决如刘健,善谈如谢迁,好的办法立刻就能够得到施行,由是弘治一朝之名声才会如此动听悦耳,令人神往。 而自己,就只能碰到,薄肚皮,装小胆,还贪权的人呢? 蒋冕,他有讲两句话就忙事情去的时候吗? 如果不是胆小,何必来这里找自己寻求那一点儿可怜的安全感呢? 如果不是贪权,又何必跟随着自己去做这种忤逆皇帝的事情呢? 如果不是肚量小,又何必害怕他杨廷和畏缩不前呢? 如果不是他杨廷和瞅着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是心中的主意已定,他蒋冕绝对不会得到任何来自于杨廷和的正面答复。 真正做官的人,就不存在正面答复这一说法,都是循序渐进的,都是不到关键时刻不甩胜负手的。 没有城府,腹中空空,也配做官? 无谋无胆,见机不上,心中少丘壑之人,休做上官! 你不拿出好前程来,凭什么叫人跟你混? 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上苍绝对不会接二连三的赐予。 那至高无上,一言决断天下的权柄。 他杨廷和仅仅只握住这国家的至高权柄不过数十日而已。 裁汰威武营,回笼宣州的金银珠宝入内库,废除皇家商店,遣散豹房。 哦,这权力太让人迷醉了。 如果能够彻底拥有这样的权力,内阁恐怕也不必要有那么多人的存在。 只要多给自己一届垂老残骸十年时光,足以成就一番足以叫天下文人垂颜的功业。 一股子略微掀起波澜的激动情绪,瞬息间被杨廷和压制下去。 他不是年轻人,即便一些充斥于心绪之中的事情,也不会扰乱他的心弦,这就是养气了。 气养于胸怀,沉淀于心,由是平心而静气。 相比较于自己,自己的儿子杨慎在这件事上做的就非常不好。 教导过多少回,那从骨子里散发的傲,从笔锋里透出来的意气,几乎能穿透过他用的案牍,戳到地面上去。 即便成了家,有了孩儿,他也还是没有那种想要去沉淀的意思,有时候叫杨廷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杨廷和发觉自己思绪发散的太过厉害,又微啜了一口茶水,思绪便又重新集中起来。 天气寒凉的厉害,这种关于权力的斗争将要掀起波澜了,接下来这件事情,皇帝肯定不喜欢。 而有反抗便一定会有争斗,争斗的核心必然是权力划分。 这是一种悲哀,可也是王朝最基本的事情。 派系,权争,党政,皇帝厌恶,其实朝臣也厌恶。 但又不得不做,你只要是想做一点儿事情,就肯定会陷入到这三者的泥潭中去。 他杨廷和宦海沉浮,历经三朝,一生其实就是在争权夺利中度过,真正做出事情的时候,可能只占人生的二分之一。 可就是这二分之一的做事时间,铸就了他杨公的名望。 而似蒋冕,毛纪这样的人,可能就连二分之一的时间都没有,却也被人尊称一声蒋公,毛公。 相比较于这些人,杨廷和更希望能拥有更好的搭档,比如杨一清。 但是,话又说回来......相比较杨一清,他更希望朝堂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正是因为声音太多,人太多,不同的建议太多,不同的想法太多,才会导致国朝变成如今这副局面。 互相掣肘的朝堂,才会晦涩,凝滞,叫人寸步难行。 这并不是说谁的想法,谁的建议就是错的。 但道路万般,必须择一而行。 说实话,他甚至可以理解,已经故去的先皇帝,他的学生,这些年练兵打仗的政策。 单单从政令的角度来看,将野心一年比一年大的小王子,以及蒙古诸部驱逐出北境,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场拥有足够震慑力的战争,能够为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平静打下基础。 宪宗皇帝就是这么干的,天下人都小瞧了那位陛下,只被他混乱的后宫,残酷的西厂,自私的皇庄蒙蔽住了眼睛。 几乎是个文人,都会认为,那是一个昏庸的皇帝。 但真正自成化皇帝时代慢慢走过来的杨廷和却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陛下。 他的成化犁庭就非常能够见识到一名皇帝的功底。 不做则已,任尔来去,做则做绝,犁庭扫穴。 整个建州三卫几乎被屠干净了。 只要是个听闻过这场战争的人,都觉得宪宗皇帝残忍嗜杀。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么多年了,无论北边有什么动静,边疆怎么不稳固,建州女真部落那边的人,你是听不到一丝一毫消息的。 可以预计,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将处于食物够吃的状态。 就连寒冬的白毛风,能饿死牲畜的寒冬,也不能让他们出现饥荒。 很简单的道理,人少了,东西就够吃了。 因此,杨廷和可以理解皇帝建功立业的心思,可以理解为国家,在边疆与敌人战斗的做法,甚至你皇帝本人亲自带兵跟人互砍,都是可以理解的。 太祖,太宗,宣宗就是亲自拿刀和人互砍的好手,他们每次出征都是奔着灭人全家去的,这就是正面榜样,后来皇帝要学,就麻烦你学个全套的。 不能草草了之,不能准备不充分,不能什么话都不听,愣头愣脑就上了。 有的地方,自己那位已经过世的学生做的很不错,比如学习兵法,比如练兵,比如边疆兵卒与京城团营换防以增强战斗力。 而在应州战役中的表现,证明了他的准备没有哪个是用不上的,全是正确,且充分的准备。 可其余的地方,自己那位皇帝,又展现出了诸多缺点。 他的三分钟热度,以及贪玩好耍的特点,在应州战役之后,表现的淋漓尽致。 既然决定了做过一场,那这一刀逮到机会了,就非得从天灵盖劈到地涌穴不可。 不能顾及士卒伤亡,甚至你皇帝本人既然选择了上马杀敌,那就不要顾及生命,跟他拼命再说。 机会难得,一名皇帝,最基本的素质就得有贪婪这一项,哪怕是杀死一个人的功劳,这个人的人头也得是达延汗,才配得上你朱厚照多年来的坚持。 在杨廷和看来,小王子兵马,死的人数少于一半,受的损失少于一代人的休养生息功夫,那都不能被称之为胜利,那就得叫劳民伤财。 因此他会毫不犹豫的就将一切关于应州大捷的相关内容泼墨抹黑,能如何丑化就如何丑化。 目前国朝已经没有多余的银子再进行战争行为了。 国库没有,内帑,就算是有,也不能有。 必须要让朝廷法度稳住,解决各地流民,流寇之害当为第一要务,再劝农桑,适当减少一些各地税赋,让下面的先缓一口气再说。 杨廷和再度微啜茶水,因为天气寒凉,春暖虽绿大地,却没把北风消净,因此,寒冽之意仍旧让杨廷和感觉到了一阵想要缩手缩脚。 年年都有冻死的尸骨,这种尸骨在京畿地区也时常能够看到。 伐柴烧炭者冻毙于山野,失双亲之幼童冻毙于破屋。 而这,又是不能去管,不得去管的事情。 国朝没有余力照顾这些人,国家的力量就这么多,或者说国库内税赋需要预防的事情太多了,而能被冻死的这帮子人,属于根本不需要施舍太多顾及的那一类。 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收束住社会上层,不让其触角乱伸,就能算是一朝良臣,一朝明君了。 而杨廷和的目光,如同许多睿智首辅,拥有超绝远卓目光的诸多前辈一样,他的目光在更重要的问题上。 比如日趋严重的起义,比如愈发多的流民正转变为流寇。 人没饭吃,就会造反,这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可国朝历经百年,正是不断朝着这个深渊滑落。 除了铁腕与血腥,这种现象几乎不可能被任何其他手段制止。 十年寒窗,能有几个冲着为国为民不为家去的? 十年寒窗,若是我秀才不如平民,举人不如秀才,进士不如举人,我读书有个屁用? 远的不说,就说他杨廷和,如果没有一帮子徒子徒孙支撑,你能做个屁的首辅? 而他们利用职权之便,为家族谋地产,田宅你敢阻止吗? 那不是在刨根?自掘坟墓? 你杨廷和总是要退休的,到时候,旁人上位之后,你杨家接下来日子怎么过?还能不能过? 但,问题该怎么解决? 眼睁睁看着?不,那是绝对不妥当的行为,学刘瑾那疯子,直接把什么都捅一遍? 那是找死!自己敢这么干,绝对没有刘瑾坚持的久,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就会是第一群捅刀子的人。 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奉送上自身的利益。 在大部分上层家族势力的眼中看来,自身的利益好比身上长的肉,不会有人存在割肉饲民的精神。 这点,即使连自己,也是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不因首辅身份而高尚或卑劣半分。 杨廷和皱了皱眉头,第四度饮茶,茶水已然半凉,饮之却是半失茶水之味,吞而无苦,吐而无甘。 他心肠冷硬,腹中又有百转千回,不忍一啜,泼洒出去,落于尘灰之中,却是捏杯腕紧,泼而未尽,犹有数片残茶,数滴凉水留于杯中。 杨廷和眼底心绪尽收,任何浮在表面的东西都不曾出现过一般,宛如老僧入定。 正德十六年三月底,兴王,入京! 第2章 登基风波 入京,就是这么个最简单不过,纯粹走路的玩意儿,也是被繁复的规矩,冗杂的礼仪所束缚。 什么该穿劳什子衣服,该用什么礼节,甚至该怎么走路,该怎样说话,都有人专门告知,专门查验。 陆斌最烦这个,他差点儿没跟那礼仪奉节的官儿干起来。 孟智熊也想呲牙来着,但陆松瞅了他一眼,这家伙雄壮的身躯顿时就萎靡掉了。 他儿子他管不了,他的兵还能管不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太妃,蒋太妃是除开朱厚熜之外,整个队伍中嗓门最大的人。 物理意义上。 可怜传诏官,捧着遗诏宣读之后,蒋太妃充分表现出了她慈母身份最霸道的那一面。 手指头指到人眼根底下,跳着脚的骂人。 可能是大家闺秀范兰同志指的招,因为太妃是这么骂人的 “早闻儒家以孝治天下,朝中文脉皆承袭圣人学问,圣人德行,久仰大名,真见面不如闻名尔!教子改认其父,汝父可为汝叔乎?” 稍微翻译一下:你教人孩子不认自己的亲爹,那你可以把你亲爹认作你叔叔吗? 噫~骂的可脏了。 虽然一个脏字儿都没有。 传诏那官儿,脸都绿了,满头满脸都是唾沫星子,擦都不敢擦一下。 可问题是人家只是打前锋的,真正正主儿还在后面,真正在朝堂里面搞事情的是毛纪,蒋冕,杨廷和这帮子大佬。 朱厚熜,陆松队伍中老老少少们此时全神贯注应对的,也是这个。 人家是老狐狸,手段多着呢! 这些朝中重臣依靠着这种手段想要争取更多的权力,这是任谁也能看个清楚明白的事情。 可同样,这也是一件极难应对的事情。 其中原因有三。 一来相比较在京城这一片地区做老了官的朝臣来说,朱厚熜这一方才是那个初来乍到,人家才是地头蛇。 二来,皇帝位置没拿到手,你根本不清楚皇帝的权力触角能到哪儿?这段正德皇帝与新任皇帝之间交接班的数十天空白期所造成的权力真空期的影响一定是不可想象的麻烦。 否则这帮臣子脑子抽筋了豁出命去跟你朱厚熜来玩拔河? 三来,就是皇宫内部的问题,这就更麻烦了,朱厚照死了不假,但人家亲娘可还坚强且坚挺的活着呢,连带着夏皇后,还有一帮子服侍的宫女跟太监。 叫她一声皇太后,朱厚熜或许可以接受,但是让她成为唯一指定的皇太后......抱歉,可能会酿成无法想象的后果,比如蒋太妃这位并不显老的老人,她可能真的会抽刀子砍人。 总之,叫朱厚熜头痛脑热的事情这会儿已经摆出了一大堆,跟摆放供品一样摆在了他面前,那个都叫人傻眼。 当然,也并不是一点儿方向也没有,无论是陆斌,还是母亲,陆叔叔,亦或是王府旧属,大家都认为,其他的东西都先放一放再说。 屁股坐上皇位,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没有皇位,就不必想着跟人争一时之高低了。 而如何应对祭祀,大典,拜宗庙,鼎祭等等,以及必然会在这些章程之前发生的诘难,就是朱厚熜必须应对的事情。 自进入京城范围内之后,便不断有礼部,宗人府,光禄寺的官员骑马往返于京城与驻扎之处,不仅教导礼仪上的问题,步伐,头额,仪态,都模仿个遍,然后就是衣物裁汰,珠冠玉佩等物事,织娘,太监,侍女这些,忙活的比各个官员还要勤快。 这与陆斌无趣,咸鱼且时不时就想着在京城周遭闲逛,想要与附近百姓闲聊一阵儿的状态有极大差别。 陆斌年幼,他今年也才十岁,纯粹被各个官员当做了凑数的,若不是随行在册,真个有他的名字,而且还有一层朱厚熜乳母之子的来头,那些老奉礼官们甚至想要给他直接撵出来。 这小子一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凉要搓手,热便解扣的模样。 说实话,奉礼官们十分怀疑,这小子真的和朱厚熜接受的一般教育? 当然,有意见的也并不只是奉礼官们,得算上朱厚熜一个,他对于陆斌现在也是充满了不爽的心思。 因为他也想把头上破冠子一摔,出去拽一老头儿聊天,问问京城发生的那些家长里短。 自己这副英俊的面容,怎么不比他讨喜?他陆斌能捧两个果儿回来,自己说什么也能捧回来一筐。 “殿下,吏部尚书毛澄到。” 朱厚熜迅速收敛了那些充斥着温馨意味的心思,内心的平静迅速将脸庞抹平,带着笑意的怒火迅速便消失无踪。 “陆...陆典仗,可是纂修《明孝宗实录》的毛澄毛尚书吗?” “臣为继承大统之事而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有片刻耽误,都是臣等万死莫赎之罪,还请殿下与臣一谈。” “毛大人,可直入无妨,小王这里畅通无阻,不敢耽搁国家之事半分。” “臣,毛澄拜见殿下。” “毛大人请起。” 朱厚熜做出拘谨惊惶的模样,上去就要搀扶。 “臣叩谢殿下隆恩。” 毛澄作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举动,他避讳过这搀扶的举动,然后谢这个搀扶的行为,口称叩谢。 意思是,对于您搀扶的这个行为,我毛澄要用磕头才能证明我的感谢。 “毛大人这是?” 面对朱厚熜故意做出的疑惑行为,毛澄没有回答,而是用非常严肃的表情,直接言道。 “殿下,为上者,怎可失威严乎?江山社稷将为殿下之双肩并扛,家国之系将系于殿下一身,乃天下臣民之表,为上者威严关乎天地之正朔,浩气乾坤之一心,还请殿下,注意自身言行。” 朱厚熜听了一堆屁话,下意识开始分析屁话里面的中心思想。 你朱厚熜将要成为皇帝,现在就唯唯诺诺,言行如此小心,以后怎么能率领国家呢? 不用讲,这话后面肯定还得跟着点儿东西。 “小王我从未有如此经历,哪里懂得那许多......” “殿下不可自称小王,殿下将继大统,承皇位,则不正非朔无能为继也,殿下当以孤自称,为太子正朔,天感其慧,地彻其明,故宗庙继之,先皇选之,谓之曰天地法统系,先帝崩而太子即位也。” 得,中心思想还特娘是给本大爷换个爹,你们是有病吧?非得盯着人爹下手? “孤王,乃是谁的太子乎?” “自是入孝宗之嗣。” “那,吾生父何去?” “自身不能以父子相称,当为兴献王,将来可由殿下一子承袭此王爵。” “那,吾亲母何去?” “自是应以张太后为太后,太妃......” 毛澄的话突然被一股子激灵灵的森寒之意打断,竖着眼睛朝上一瞧,他突然发觉自己脑门心上,不知何时顶了一支没有火绳的短火铳。 这本来应当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屁孩,拿了一只装也装不像样的玩具,便去诓骗人吗?当他毛澄是那等衙门坐堂的慵官囊虫,不认识火铳是何等模样吗? 但问题关键也在这儿,他认识火铳的同时,也认识一个叫江彬的武将,那个现在还关在牢里的人,他当年在武宗身边时,面露狰狞时,眸子里面那种古井无波的感觉,和现在一模一样...... “生父养我数十载,生母生我更是花销去半条命也不止,尔说换了我的双亲,就可以换吗?” “皇明祖训有言,兄终弟及,臣等无奈,不以此论,便无可论之,名不正言不顺,何能承袭大统?”毛澄也倒硬气,话语虽然生涩硬板,字句分明了起来,可到底是把话给扔了出来。 “诶!毛大人说的哪里话?小子看来,这何处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处?先帝征宁王时,曾在安陆兴王府中休憩数日,可都是以兄弟相称,虽然是堂兄弟,但先帝却只用殿下之名,或直接以弟称谓,反倒是我家殿下,总以臣弟二字自称,可谓屈身守份。” “尔是何人?岂敢僭越?”毛澄眼见的一个年纪更小的小少年,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把摁下那叫人提心吊胆的短火铳,立时喝问道。 陆斌闻言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娘的,这老头儿是一点儿好歹都不识啊,特么朱厚熜这疯子都在扣后面那一截燧石扳了,还在哪儿叽叽歪歪,你是真不要命啊。 “这是孤王乳母的儿子,自幼与孤王一起长大,无时无刻陪同在孤王身边。” “却也不能没有礼数!有失为臣之道!乃僭越也!当杖打二十,闭门思过!” 朱厚熜突然间开心起来,甚至差点没笑出声。 因为他看见陆斌摁枪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递过来的目光似乎再问:我能开枪打这老头儿吗? 朱厚熜坚定且坚决的微微摇了摇头,丢过去一个当然不行的目光。 顺势丢开枪握柄。 然后顶着陆斌那不可置信渐变为你还是不是人的眼神,又甩出去一句 “孤王刚才冲动了,心绪不宁,需得平复一下心情,可孤王意思不变,吾这乳兄弟,向来陪伴在孤王身边,还请毛卿与陆斌说项清楚吧,孤王在一旁听着便是。” 陆斌最后又递过来一道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 现在,朱厚熜觉得自己确实得平复一下心情,以免真笑出来。 因为陆斌中途打岔,朱厚熜最终颇具恶趣味的看着陆斌和毛澄两人斗法。 毛澄出现在京城郊外,出现在朱厚熜面前,其实代表的是朝中臣子达成了一致意见,所以说,礼部尚书毛澄本人,在这件事上其实也没有太多改变的空间。 但文臣之间,尤其像毛澄这种,身份崇高,官拜一部之首,权掌礼部,指点礼仪诸事的官员,他拥有一定辗转腾挪的权力。 杨廷和以及朝中忠诚的底线在哪儿,他知道,也必须知道。 必须有转圜的余地,必须有回旋的余地,这是他的底线。 杨廷和也知道。 所以,毛澄刚才被朱厚熜那火铳顶在脑门顶,好悬被一发铜丸送去见先帝,委实是有些冤的荒。 妈蛋!他毛澄又没有决断这件事情的权力! 朱厚熜血红眸子去了血腥之后,脑子里也反应了过来。 于是乎一老俩小三狐狸在冷静下来之后就开始了勾兑。 最终达成的结果是,定议以皇太子即位。 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 文臣的争端点在这个嗣皇帝位。 朝中重臣需要这个切入点,来论证皇帝得遵从儒法论,旁支入大宗,那就得有一个大宗的身份。 但!即便倾向非常明显,谁的皇太子这个问题,也有的争! 哪怕慈寿皇太后姓张,不姓蒋,哪怕“嗣皇帝位”这四个字扎眼的厉害,朱厚熜拽绳子头儿的地方都还存在,肯定有和朝臣掰腕子的地方。 不过,现在嘛,勾兑一下,咱们忽略它,现在法定(武宗遗诏+皇明祖训)继承人,就是你朱厚熜,没有旁人给俺们选,你朱厚熜也没得选,跑不了你! 别的先不管,你先登基了再说。 俺们干仗是成为君臣以后的事。 咱们得先立个君。 朱厚熜欣然同意,妈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皇位拿了再说。 ......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做好了一切准备的朱厚熜,穿着曾经属于他的王服,揣着他的王印,在郊外受笺。 中午,从大明门入,随即在奉天殿即位。 诏书曰:“奉皇兄遗命入奉宗祧”。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走进紫禁城,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将是这里的主人。 权力在握的感觉,从心尖中涌起了一丝,然后又迅速泯灭于胸膛。 他甚至有些厌恶自己居然会从心头涌出的那一抹激动,半分欣喜。 眼前这祭祀的礼仪,编钟,鼎食,五土,百官,仪仗。 身上的皇袍,金冠,皂靴,玉佩。 身后的玉玺,宝册。 它们确实足够具有迷惑感。 可惜的是,它们并不能叫此时此刻的朱厚熜将身体乃至灵魂全部投入进去。 因为主导他脑袋的,不是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主导他更多的,还是那存在于胸膛之中的一团火焰...... 由是,他对于这场面足够宏大,排场足够讲究的登基大典,不由打从内心感叹:这一天天的,尽瞎折腾! 第3章 大礼议!开端! 登基之日的典仪没什么好说的。 他杨廷和一生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了什么没见过? 历经四朝,自成化年起直至今日,这种典仪,他杨廷和是第三次见了。 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过多赘述的地方。 唯独毛澄带回来的消息,让他感到了不妥。 因为毛澄在讲述那个今年才十四岁的少年时,明显没有用对待少年人的态度描述。 甚至,隐隐约约间,可以感受到毛澄对于这个少年,几乎是发自内心的郑重。 杨廷和光是看这个态度就能够明白,毛澄在提醒自己,这不是个好对付的人,这种少年天子,你若是强压,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自己掂量着点儿。 杨廷和不听劝,但瞬间对朱厚熜这个人警觉起来。 一个可以与毛澄之间勾兑,妥协,交换条件的人,一个没有被宦海臣服数十年的沉重给吓住的人,而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没有被皇位给迷住心窍的人。 他竟然能够办到在皇位高悬的这个当口,将一切不符合常理的干系全部排除,迅速冷静下来,并且直接在毛澄那里将他杨廷和的底线逼出来。 他不由得在怀疑,这真的是少年人吗? 因为毛澄没能够压住他,并且互相妥协了一番,他很容易就得出了祭祀宗庙时直接从大明门进入的答案。 他穿着龙袍,昂扬阔步走向自己皇位的样子,让杨廷和忍不住看了一眼。 那蹙着眉头,步伐坚定的如坠坚石,面上虽有稍许激动,可沉着冷静总占据大多数模样,着实叫杨廷和心为之一沉。 杨廷和认为自己必须尽全力,在新皇登基,营盘未稳的当下立刻发动预谋。 他原定计划是,先让国家有皇帝,然后在行压制皇帝的权力。 这是最理想也最稳妥的局面,因为这种情况下,他杨廷和的声望将会达到最大。 而奉礼朝迎,儒家礼法便将作为掣肘皇帝的最佳手。 文宋时君臣相和之局将会在他杨廷和手中重新开启...... 可惜,这种妄想必须立刻停止。 因为,如果预料不错的话,同样是少年登基的天子,这个比朱厚照更年轻,更聪明的少年,一定会以一种任何人想象不到的速度蜕变为皇帝这种生物。 而皇帝,绝对不喜欢有任何人去分享属于他的权力,老朱家血统出身的皇帝,尤其如此。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四日,原定计划,给皇帝一个熟悉宫廷的时间,甚至要空余出一次经筵,一次廷议来让皇帝参加一下,好让皇帝知道朝堂的运作方式。 但,此时此刻,杨廷和认为,必须先把皇帝真正成为皇帝的苗头摁住再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杨廷和,有本上奏。” “臣,张鹤龄,有本上奏!” “臣,毛澄......” “臣,梁储......” 朱厚熜冷冷看着台阶下面,躬身奉奏疏的朝臣们,就这么静静等待着太监将那意料之中的奏章奉承上来,凛然不惧。 妈的,他倒要看看,这些傻缺找什么有理有据的理由,给他换个爹。 ...... 当然,这种事儿,陆斌是不可能管的。 因为兄弟们进京了,他得去照顾一番,这人生地不熟的,别闹出差错来。 这是正当的理由,所以在进入皇城,见过朱厚熜登基之后第二天,他爹陆松同志直接就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后,他就没了影子。 这让在内城之中接受着各种规矩,学习各种礼仪,了解各种朝堂部门的朱厚熜恨的牙痒痒。 还是那句话,他陆斌,就是死外面,也不存在跟你朱厚熜去面对这帮子老得皱纹能夹死苍蝇的......可敬,大臣们。 嗯,对,可敬大臣们。 第二批进入京城的都是各家亲眷,莫戈等人混在里面,带三百名新编练护卫,大概混了近六百人,在这两百人的亲眷队伍里面。 浩浩荡荡, 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人呢,知道以后,就没有了恁多麻烦。 毕竟,朱厚熜老先生已经登基过了,你把城门的,总不能去搞王府就属吧。 而且人家也好讲话,就驻扎在京郊地区,空出来的团营驻扎处,基本你指哪儿人家就去哪儿,唯一要求是不能与其他部队混杂。 委实是三百人队伍对于京城来说不算什么,很轻松,这波人直接就安置下去了,报备也报备了,可关于一些细节上的东西,比如整齐却怪异的着装,比如非在册之兵这样的话,一个字儿都没提。 人家现在是皇帝,关于王爷时期违背的一些规矩。 这么说吧,人家既然亮出来给你看,就不怕你找死。 不计较许多,卖个好才是真的。 然后就是另外一半,没有那么多东西,包袱皮里面全是家用,一水儿下人打扮,侍女打扮的,几乎全部由小年轻乃至小娃儿组成的队伍。 顺天府这边连问都没问,因为,今年开年才没多长时间,大家都还没犯什么错误,这时候在陛下,阁老或者同僚那边留下个今年第一白痴的印象,也是非常尴尬的事情。 相比较这档子吃力不讨好的破事,把前面那一批过来的文人当中,来自荆门林氏的读书人进京不孝敬顺天府,不拜谒府尊的事情,然后好好敲上一笔,这才是正经营生。 这些亲眷们是第二波入京的,安置下榻之处,自然由王府长史袁宗皋老先生负责。 这位老先生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并不怎么喜欢见人。 但这位老先生有一个在王府内非常厉害的身份,他老人家是已故的兴献王留给朱厚熜的人。 弘治三年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孝宗封其弟为兴献王时,其为之辅,弘治五年,升正议大夫。 官职三品,兴王府旧部品阶最高的就是他老人家。 人家是弘治皇帝派过来看他弟弟,已故兴献王的辅官,弘治皇帝死了,他居然能混成兴王府核心成员,某种意义上的托孤重臣。 这说明人专门干的就是想招应辙的活计,属于只要说话,你就得听听,只要办事,你就得学学的存在。 而安排家眷这件工作,就是人家主动揽在身上要做的事情,生怕你们这些小的胡来。 因为家眷家小这些人从身份角度上来说属于平民,而且跟着来的兄弟们也真的都是平民身份,甚至平民身份都没有,顶多能算流民。 因此内城郭,是不去住的 袁老先生都安排的妥当,全去了外城抵靠在内城墙边上的乐平坊居住。 所以说,不怪朱厚熜对陆斌恨的牙痒痒,该办好的,人袁老先生都已经搞定了,根本用不着陆斌瞎操心。 从朱厚熜视角来看,这小子纯粹就是躲清净,叫他一人面对一帮老狐狸。 这些人,当然也好安置,不必多费力,在坊子里面,这三百人淹进去,就好似在河里面浇了一桶水一样,多一点儿浪花都看不出来,而且不少人都还是和本地人同居一屋,除了其中女子,以及家眷成员,没有能单独就能占据一整间屋子的人。 连莫戈,陆芸娘,陆香儿,也都不例外。 芸娘,香儿还好些,两漂亮小姑娘格外受人照顾些。 住的坊子靠门坊那一侧,就两姑娘同住,又干净又整洁。 而莫戈,他就比较令人同情了。 莫戈还要与铜牛,铁虎两兄弟以及他们的亲爹住同一个屋子。 铜牛,铁虎,这哥俩是弟兄们当中出了名的糙汉子,不讲究。 两双汗脚曾被陆斌严令禁止过,不允许在公众场合脱鞋,尤其是宝衣局。 然而这居然还算是好的, 好就好在铜牛,铁虎俩老哥的亲爹大勇叔。 现在和赵老八一样,作为新编练亲军,一同驻扎在城外团营驻扎当中,跟大山叔住同一个营房。 否则,大勇叔那一双比茅坑还味儿的死咸鱼臭脚,莫戈都不一定能招架的住。 这点,便不得不夸赞一下常安,常平俩兄弟的亲爹赵老八,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同样也属于糙老爷们性质的赵老八,有一个不沐浴,不洗干净,就不去碰自己媳妇,自己老娘画像的习惯,所以赵老八先生,比大勇叔看上去讲究多了。 自然,有属于他们的屋舍,就有属于陆斌的屋舍。 小院坐落在安平坊正当间,乃是一有院墙,有门户的别致小院,门前对开,朝阳背暖,内里约莫三进,主厅厢房卧室书房皆有。 “少爷,这是您的家。”一直习惯于跟在陆斌身后的闷声葫芦陆重突然言道。 陆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迈腿正要往里去,却瞧见两花白胡子老头儿迈腿朝里面钻。 袁老先生的身姿,自不必多言,认识的不能再认识了。 可另外一位,身躯雄壮,背影挺拔见略见佝偻,俩眼睛习惯四处逡巡,让人一看就晓得是人精中人精的这个身影,却也熟悉至极。 “爷爷!”陆斌一蹦三尺高,火速蹿了上去,往这壮硕身子上一扑! 陆墀身躯一震,一股子激动的情绪萦绕于胸,顺势往腰间这小崽子身上一抄。 “哎呦!哦!我道是哪家小崽子呢?原来是我家斌儿!小子,你这莫不是报复你爷爷呢?” “谁叫您老人家一直不回来,这都有三年了吧?三年都不着家,我能认出您来,您都得夸我一声好记性!” “嘿!小崽子,皮痒了不是!” “就是皮痒了,您打我吧!” 陆斌在他爷爷面前向来是横的,他惯会用一招梗着脖子生流眼泪的本事,就只在陆墀面试使,一使一个准的,这次也不例外。 “哎呀!我的小孙儿,你这是弄个什么劲儿?好了,爷爷晓得,不着家这不也是没法子吗?接下来就好了,咱爷孙俩儿好好叙一叙,来来来,进来说啊,那个袁先生,额,我孙儿在这儿,您也进来说说话,我这孙儿是个灵醒娃儿,你多教教。” 老爷子向来粗鲁,口中心中都认同袁先生,可手上却用拽的,奈何袁老先生身单力薄,明明应的是邀请,反倒是像活被拽进去。 “那个,陆重,别四处瞎望,以为老子认不得你吗?脖子地上有颗痣的,不是你小子才见了鬼,你,去!把芸娘,香儿,还有陆担那臭小子,都喊来,孟智熊,钱六,他们在宫里吧,那就算了,喊过来一起吃饭,” 老爷子说着还一脚踹在陆重屁股上。 “诶,好嘞!老爷,俺这就去!”陆重应声应的就跟得了什么宝贝一样,高声回应之后,使出飞毛腿的速度,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这弄得陆斌也像朝着这孙子屁股上来一脚,娘的,跟在自己后面就是个不做声的,这会儿倒是和发了春一般。 “爷爷,您这两年到底作什么去了,怎么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来,孙儿,你先给袁先生和爷爷我泡一杯茶,茶叶在书房里,那是爷爷珍藏的一罐子,泡好之后过来坐下,慢慢问,你多请教你袁先生,我作什么事情,目的是什么,你袁先生比我要清楚的多 。” 陆斌眼睛下意识眯了一下,他瞅了一眼袁宗皋老先生,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小看了此人。 但他并没有随意发一言,吐一语,琢磨之色出现于眼底却并没有浮于表面,十分恭敬的鞠躬行了一礼,转身便去拿了茶杯。 “你这孙儿,我每看一次,都觉得不简单啊。” “诶,袁老先生谬赞了,我家孙儿固然是块好材料,可还是有瑕疵,假若他能够做到客客气气,执晚辈离,口里再喊的甜些,心里想的什么,一丝一毫也不露出来,那就算有些小成了。” “你这老匹夫,用了一辈子修炼出来的城府,岂想要小辈一日间便修成了去?” “诶,你不总说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吗?我这孙儿,以后比老夫强,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吗?” “算你这老匹夫拾人一回牙慧。” 第4章 交谈 不足片刻,陆斌便奉茶而归。 他并不会泡茶,在他固有观念里,茶叶这玩意,加过滚烫开水等同泡好,接下来只管着喝就行。 茶水用竹筒杯装着,奉茶的姿势也不标准,直通通就端了上来。 袁宗皋笑呵呵的接过,品了一口之后也不皱眉,反而夸赞了一句 “老陆,真不愧是你的后人,跟你当年手艺一般模样。” “诶,袁先生说的是哪里话,这小鼻子小眼睛的,分明就是和我年轻时一个脸模子扒下来的,不肖他爷还能肖哪个?” “呵呵,这小家伙,可比你要有才干的多,你当年也就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这小子,生来便是做大事的人,也不知道你这老家伙走的什么运道,家中竟然出了这样的后人!” “主要是我,我的能耐大,祖上又积德,所以就得有这么个好孙儿。” “老不修!”袁宗皋笑骂了一句,微微啜了一口茶水,指了指边上凳子,示意陆斌坐下。 陆斌犹豫了一下,他总觉得这位袁先生,像传统文士更多一些。 他试着双手过胸,做抱拳状,深施一揖,然后才恭敬坐下。 “袁先生,我爷爷叫我多问问您,可晚辈我也不知道问些什么为好,但爷爷又说,他三年不着家的原因,您知道的比他还要清楚,小子便壮着胆子问了,是不是因为我爷爷,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往外出溜,乃是您的安排?” 袁宗皋端着茶杯的手终于停住,轻轻将其搁置于桌上,颔首点了点头。 “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原来如此,看来,我爷爷也不总是在京城之中,办自己锦衣卫的差事了,对否?” “没错,陆墀只是个总旗,又在锦衣卫内始终故意不站住跟脚,就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会安排给他。” 陆斌点了点头,一丁点儿思索的意思也没有,直接便问。 “爷爷干的事情,是不是跟陆家有关?” “是,且对陆家有好处。”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看来,袁先生您,我爷爷,都对武宗皇帝之死,有所预料,对否?” “......了不得的小子,能告诉老夫,你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一半是因为您。” “我?” “作为先帝孝宗安插在兴献王叔叔身边的长史,您的表现太过于镇定了,从安陆离开,到现在,我这才是第二次见到您的面,而您,却已经将我计算了许久的琐碎事情全部安排妥当,如果,您不是早有预料,这我想应该说不过去才对。” “原来如此,那另一半呢?” “另外一半是因为江彬。” “江彬?” “准确来说是江彬将武宗皇帝带离军队,带离锦衣卫,二人几乎等同独处的这段空白期,这是一段,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空白期,因为除了王阳明王先生在内,当时将江西时局稳定下来的数人有所举动之外,一切都显得太平淡了,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武宗是在被江彬带回来之后,驾舟游湖,失足跌水,寒气入肺而引发旧疾。”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一叶扁舟,孤身一人,在他军队环伺之下......袁先生,皇帝真的可以做到这样不顾他人劝解,一意孤行吗?而十万大军中,真的连一个意识到皇帝身份含义的人都没有吗?都不怕死的吗?” 袁宗皋端起茶杯,浅啜一口,一声叹息从喉咙里悠然叹了出来。 他有些想不明白,这陆墀家风水到底好在什么地方,他家就是祖坟冒青烟,都已经解释不了这孩子的天资为何这般妖孽。 微微瞥了一眼嘴巴咧的跟河马一样的陆墀,袁宗皋郁闷之余,对这个问题就更加感到不理解了。 “你说的,几乎全对,没错,你爷爷跟我对于武宗皇帝之死,有一定的预期,只不过没想到.....这个你不必问,也不许猜,虽然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却也没那般阴暗。” “袁先生现在能告诉我,我爷爷这几年干什么去了吗?” “这件事情,其是也源于你,你的天份太过强大,而世子殿下也太过聪慧,小小年纪竟然能够将糖霜技术弄出来,安陆州书生们又全入了咱们兴王府的帐下,而世子殿下,现在又是皇帝了,因此我与你爷爷做了两件事情,两件现在就对你有助力,将来更有大作用的事情。” “是什么?” “马队,以及船帮。” “马队?商帮?” “一支北能出塞的马队,一支南能从福建出海的商帮。” 一股子喜出望外的情绪几乎填充满了陆斌的心绪。 这的确太有帮助了! 这是宝衣局一直没能够弄到的东西。 因为类似的事物,于这个时代而言,不可能会被没有根底的人掌握。 如果你不能够打通上上下下的关节,没有足够的人脉,没有足够的利益往来,这种可以带来利益的东西,则永远只会存在有田地,有传承的人手中。 就像安陆的世家们,你只会听说,耕读穿家的家族有商贸往来,而从不可能有平民百姓,随商队出门远行买卖东西。 大部分人除了自己熟悉的城之后,是连门朝哪开也认不得的。 宝衣局也是如此,他们的名号,只在安陆州这一州传扬而已。 糖霜,这样能够挣钱的贸易,如果不通过安陆州士族们,连湖广道都不可能出去,光是一个简单的官凭路引,便能够叫天下所有非读书人,非功名子仰而叹之,徒劳无力。 而陆斌确信,在未来,自己手头上不可能只有糖霜这一样东西而已。 那自己想要达成的理想世界,现在的合作伙伴,那些安陆州世家之人,不会是他们总占据在自己身边。 甚至陆斌现在在闲暇时就会思考,如果有需要,该怎么将他们剔掉...... 是的,虽然大家伙儿之间的感情现在在剧烈且猛烈的升温,想做官的,想执掌权力的,想发财的,到了现在,大家连蜜月期还没到来,但......陆斌已经在准备着怎么下刀子了。 在一些人眼里,或许陆斌现在是最亲密的伙伴。 但在陆斌眼里,这个世界,全是敌人。 喜悦的情绪从来不会占据陆斌胸膛太长的时间,因为他至少得表现出一个人,一个没有出去过安陆州的孩童,应当存在的反应。 “福建出海?国朝海禁,自太祖年起,不是一直就没断过吗?我记得林潮生同我说过这个事情。” “嗨,乖孙儿,林潮生不过就是个苦读书的小辈,这些东西岂能告诉他?海禁,说穿了就是叫有钱人更有钱的买卖。” 袁宗皋呵呵一笑“你不了解当今天下,老夫教你个乖,朝堂上,越是广为流传的话,就越不能信,比方这海禁,海禁确实还存在,这毋庸置疑,可禁的是谁呢?禁的是平民,禁的是不知道的人,越知道根底,越背景强大的,那海禁不仅不禁,还要伙同这些人一起下海经商呢!” ...... 一阵子冗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还是老爷子陆墀先开口了。 “怎么,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心里对这件事不好受吗?” “不瞒阿爷,是的,孙儿心里是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感到不舒服呢?” “不该这样。” “为啥不该?” “什么都给那几家拿走了,叫旁的人没活路。” “可,千百年都是如此,千百年后也是依然,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合适的时机,去淘汰不合适的人而已。” “......是,孙儿知道了。” 袁宗皋“也别垂头丧气,我与你爷爷花费三年,完成了别人花半辈子也完不成的事情,这功劳主要在...在陛下身上,如果陛下不为陛下的话,这个门路,我找不见,你爷爷也别想找见。” “袁先生,我是否能够使用这只船队,来做买卖呢?” “自然可以,这就是为你们准备的,不过,你准备怎么用?” 陆斌犹豫再三,终而言道“小子就只有一些模糊的想法,讲出来,袁先生可不要责骂小子。” “但说无妨,年轻人,不要怕有谬误之处。” “我想让王府中一些老人,一些虽然十分忠心,但颇有些不听指挥的人,去做马队商队。” 袁宗皋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是个讨打的小子,你说,你这想法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陆斌有些硬着头皮言道“算是早有预谋吧,毕竟我们真的缺乏行走四方的商队,而年龄大,有经验的老前辈,才能够认得路不是?” “若不是你爷爷在这儿,老夫是一定要揍你这满嘴胡话的小混账才行。”眼见的陆墀铜铃大眼瞪过来,袁宗皋又赶忙连连摆手“老匹夫,老夫也不过是说几句而已,怎的,你家孙儿就这般金贵,只许你宠得,不许人讲得?” 陆墀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嗯,老夫这孙儿,就不许人讲!” “老匹夫,岂不知溺子如杀子,宠子如害子的道理,哎,真真叫老夫羞与你为伍。”袁宗皋转过头来“你这小子,分明是在安陆州,先帝武宗入主凤翔宫,人员调度不充足时,便有这般心思了吧。” 陆斌此刻竟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没错,有些事年纪过大,这我没什么好讲的,可有些,明明晓得我兄长正缺人手,依仗着资历,年纪,宣也不动,调也不听,时下又是兄长关键时期,吾等与杨廷和这等阁老博弈之时,我等本就实力微薄,因此我陆斌无论如何不会去相信这样的一群王府旧臣,王府老人!宁愿拳头上少几根手指头,也先攥紧了再说。” “你和你兄...陛下说了吗?” “说了,他意思和我一样,有些事,没得指望,我们哥儿几个也就办了,没那指望还好一些。” “既然,你们这般认为,那便由我来办这件事吧。”袁宗皋眉头动了动,温和的面貌在眉锋轻动间变得冷咧“我会让所有你们不需要的人,以一个合理的方式离开京城\/” 陆墀露出不忍的神情,口中嚅嗫着哼了一句“袁先生......” 其实他想说的是,那些,可都是咱们的老兄弟...... “老陆!”袁宗皋近乎于冷漠的开口道“孩子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宁愿拳头上少几根手指头,也先攥紧了再说,你不要误了孩子的想法。” 陆墀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因为他发觉坚决的不仅仅是自家小孙儿,认识了一辈子袁宗皋竟也因为这寥寥几句,露出无比坚定的神色。 而在陆墀印象里,只要是他袁宗皋下了狠心去干的事儿,就没有干不成的时候。 “谢先生成全。” “还有,老陆,把你搜集的那一份名单给孩子吧,你不要攥着,他们都是非常有主见的孩子,未来天下是陛下的,是陆斌的,唯独不是我们的,叫孩子们去做,乘咱们没死,看着点儿便是,放手叫他们去做。” “这份名单是?” “都是一些朝堂之上官员的名字,住址,这些人,都是有才干,又因为不愿意站队而被排挤的年轻人,你陆斌有机会就去接触接触,你这小辈虽然年纪小,但心思生的七窍玲珑,去尝试一番,不必有任何顾及。” 陆斌眸子里再度闪过惊喜的颜色,毫不犹豫抱拳作谢道“谢袁先生成全。” “都是不简单的年轻人啊,也不知道,如此聪慧的你们,能不能在朝堂当中撕开一道口子。”袁宗皋几乎是用微不可言声音说道。 “既然上天给了我们这个位置,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陆斌用铿锵有力,栈斩钉截铁的语气直接答道。 袁宗皋愣了愣,看着那道坚定的目光,看着年幼中散发着英武之貌的身姿,嘴角慢慢露出笑容来。 “你有这份志气,很好。” 第5章 天下五人! 老爷子陆墀以及袁先生并没有过多挽留陆斌,等陆担把其他几个叫上,一起吃了一顿便饭之后,他就被撵了出来,和陆担陆重一块。 他们两个因为太长时间没见着老爷子,甚为不舍,磨叽了一阵儿,差点没被老爷子用鞋底板抽。 反倒是芸娘以及香儿这俩女娃娃,颇受老爷子宠溺,不仅抓手边上令两姑娘陪着,而且还给了银票。 陆斌眼都瞪圆了,这老头儿到底是谁的爷爷? 不行,待会儿得找芸娘打个秋风。 面皮这种东西,他向来不怎么在乎。 下午又忙活了一阵儿,主要就是看一看兄弟们住的可习惯,吃穿等一系列问题。 本准备与安陆王氏那王老头儿碰个面的,晚上在他们家落脚的地方吃顿饭,然后再商量商量把宝衣局以及糖霜作坊弄到京城来的事情。 可这下午时间才打发掉,日头西落的时候,孟智熊便了来,不由分说,跟拎鸡崽子一样,把陆斌提着就走。 这家伙最近行市见长,进京之后不过三天的功夫,他就一跃从护卫队队长变成了锦衣卫旗官,不仅有了品阶,还有了不老少马仔,弄得陆斌着实有些羡慕。 毕竟,自己身边,包括他孟智熊在内的一群禽兽,基本不存在这个时代固有的尊卑观念,而似老孟这等禽兽也不如的家伙,陆斌十分怀疑,相比较当兄弟,这孙子更想当自己义父...... “老孟,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殿下,哦,不,陛下,陛下要找见你。” “我哥?他找我干啥?” 孟智熊颇为无奈的看了被自己提溜着的陆斌,这小子快活了几日,却叫他跟小六儿那家伙辛苦给他爹打下手,当真是一点儿人也不做。 “你小子特娘光顾着自己快活,那些个破礼节,规矩快把哥儿几个整死了,你今日要再不去陛下那儿,陛下明天早上早朝估计就要带枪去了。” “我哥?他有这么暴躁的吗?” “具体情况你先跟咱们去了皇宫再说,诺,这是锦衣卫的衣衫,陛下特意吩咐照你身形做的,这是腰牌,还有,言行得注意,你别老哥啊兄长的,咱哥儿几个之间还无所谓,若是给某些傻缺听着了,指不定得干些什么缺德事儿出来。” “好,真是别扭。” 孟智熊吩咐完话,立刻就把陆斌带上了马。 “我草,老孟,你特么哪儿发的财,换马了?” 孟智熊刚崩住的面容一秒钟破功,嘴咧的跟河马一样,又瞬间收回,脸上露出极度无奈的神色“你特么消停点儿行不,我前两天刚因为面容不整,肆意大笑被人告诫了,要是给人参到朝堂上去,这事儿就大发了。” “切,我又不是不识数,你这旗官,也配人参?” “你这混球,嘿,老子就知道你指不定是在哪儿躲懒呢,今天发生的好大事是半点儿也不晓得,杨廷和一派的人今天刚把给咱陛下换个爹的事提上议程,那些个党羽同僚的,岂不会盯着咱们这些身上找把柄添麻烦?” “这么猖狂?” “就是这么猖狂。” 陆斌不做声了,大致晓得了现在这个状况,也大概了解了朱厚熜那家伙现在的抓狂状态。 在一处偏门换过衣衫之后,跟着孟智熊直接就穿过的皇城的门,进入内城当中。 这是陆斌第二次进入皇城,上一次是祭祀。 无论是上一次还是这一次,这个壮观的场所,能够给陆斌感到新奇的就只有壮观二字,而无其他。 上辈子因为各种原因来这儿也不知道多少回,每次他都只觉得,把费用折算成银子,给他在家睡大觉,才是最叫人心满意足的选项。 当然,这次也一样,不过这次最可恶的地方在于,朱老爸不仅不打算给他睡大觉,还准备不给钱的白嫖他的智慧,着实可恶至极。 不得不说,老孟真是大有长进,一副不苟言笑,认真办公,庄严肃穆的模样,当真是相当唬人。 这时候,朱厚熜那丫已经在御书房等着了。 御书房这个设施,陆斌的确是头一次见识。 毕竟,这是不对外开放的设施...... 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什么是值得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而龙案上那一堆奏折奏章,以及不断在案前打着转儿的朱厚熜,陆斌其实更想做的是拔腿就走,他表示看到这些就头痛。 可惜,朱厚熜这混球是万不会放过他,他从自己在门口探出头来开始就直勾勾盯着,就盯着...... 没奈何,陆斌只能走进去,因为他觉得自己在犹豫个几秒钟,这丫能直接扑出来。 “参见陛下!” 朱厚熜那丫眼睛瞬间就是一立,跟做贼一样,蹿出来之后把御书房的左右太监一撵,孟智熊出去看个大门儿,就留下自家原来的几个侍女在内,把个门闩栓牢,窗儿也锁住。 “去你丫个陛下陛下的,再听得一句陛下,你哥我就得发疯。 “嘿嘿,哥,咋这么大气性?” “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娘的,今天一天,我这肚子里揣了一肚子鬼火,给老子换个爹,亏他们能想的出来!” “这不是早就有预料的事情吗?” “虽然是早有预料的事情,进京就有那苗头,可我他们还是被这帮人给气到了。” “他们咋说?” “这帮大臣,把皇明祖训拿出来,指着一条兄终弟及说事儿,认为因为我不是朱厚照那死人的亲兄弟,法统上说不过去,必须得认我叔为爹,认我婶为娘,我得入先帝孝宗皇帝的嗣,才在法统上没有问题。” “你又咋说?” “我特么当时就问了,那我家兴王的位置,你们准备怎么搞,那狗贼杨廷和,居然说先让我一个叫朱厚炫先当兴王,等以后我有了儿子,可以让我第二个儿子在入兴献王的嗣,承袭我爹的王爵,特么以后我有儿子,我儿子得管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弟当爹,特么管我叫叔,草!” “那其他人又咋说?” 朱厚熜一愣,冷笑着看向自己那越发惫懒肆意,恨不得跟条懒蛇一样游到榻上的弟弟,眼中闪烁起危险的光来。 “你......要不要哥给你整两瓜子,坚果,你躺着听好不好?” “也行......啊......别卡脖子,咳咳!好了,兄长,我这就正经点儿,那个兄长,今天多少人说这个事儿啊。” 朱厚熜异常愤怒的看了一眼这小王八羔子。 他也肆无忌惮的穿着鞋子,呈惫懒状在榻上做装死状道“礼部尚书毛澄,大学士梁储,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上了折子,定国公徐光祚、寿宁侯张鹤龄、驸马都尉崔元这些人,迎奉我入京的,祭祀大礼,朝堂议事这些人全在。” “够呛啊,张太后的人,文官集团的人,武勋贵族的人,除了你老朱家亲戚之外,基本都想搞你一波啊。” “愁啊,快愁死我了,理咱是争不过人家,该想啥招儿呢?” “打住,打住啊,哥,我得声明一点,人家是想要给你换个爹,可不是给我。” “你丫想死了是不是!” 陆斌极不屑的拱了下腰,侧过身寻摸一番,发现果真没有能吃的蜜饯,枣糕之类的东西之后,立刻更为不爽。 “嘁!那可都是你老朱家的文武大臣来着,我这小身板,还不够资格给人家盯上爹的呢。”望了一眼那双鬼火再度幽幽的眼神,陆斌还是极无所谓的道“话说回来了,你老朱家大臣不都喜欢银子吗?实在不行你就使俩钱试试?啧啧!清正官员,想必家里会缺银子的吧。” 朱厚熜愈发觉得,自己可能是需要同自己乳母,或者陆叔叔沟通一下,他认为自己是镇不住这小子了。” “老子不得钱使?银子给他们花?我自己还不够花呢?糖霜作坊,宝衣局迁移,养活兄弟们,养活咱们私设的兵仗院,还有收购粮食,哪一样不要钱?特么给钱给旁人,也行,啊,也不是不行,你小子那月俸,零花钱之类,反正你要着也没用,我给你花了算了。” “诶诶诶!这可不成啊,这绝对不成,你看你又急,只晓得找我麻烦。” 朱厚熜心说好样的,总归还有个能拿捏住你的把柄“嘿嘿,这不是你说要贿赂官员吗?我又没 多余闲钱,只好找你打这个秋风。” 陆斌有些奇怪的望着他“哥,你莫不是糊涂了,你堂兄朱厚照那么大个豹房,那么阔个私库,更别提现在的张太后手头上肯定还握着一个内帑,你当真就做那冤大头,白白奉送给文臣,后族这些人?” 朱厚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懒散的劲头从骨子里抽了出去,绷直了身子从御书房榻上立了起来,口中兴奋的惊呼“对啊!忘了还有这茬儿!走走走,咱们先去皇宫里存放财宝的内库府去瞧一眼!”继而怒道“你这臭小子,总往外出溜,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现在才提醒我,真是该当重罚。” “你急啥,咱们的钱总归是跑不掉......” “诶诶诶!打住!打住啊!弟啊,我得声明一点,人家是留给我的遗产,可不是给你,你待会儿陪我去看一眼过过眼瘾就行了,别那么不要脸。” 陆斌怒火腾!一下蹿了上来“你丫居然敢克扣我的财产,看招!” “卧槽!你找打不是!我掐!” “嗷!朱厚熜,你这招掐大腿跟谁学的!” “嘿!打死你这不敬长兄的王八羔子!” 得!两兄弟又掐上了,一如既往的如同流氓斗殴。 门外孟智熊听这动静人都木了,这小子是真的敢啊! 钱鹿更是高度警戒的带着一帮老下属警戒开了。 这要是给不长眼的听着了,陆斌连流程都不必走,直接就能用一个目无君上,蔑视皇权的罪名杀了头去,如果及时的话,朱厚熜才能把他保下来。 “娘的,混小子最近吃壮了,不用点儿阴的还真放不倒你!” “好样的,朱厚熜!你真是好样的,嘶哈!你等着,等莫戈,常安他们就为了,老子就把这件事说上一说,叫大伙给评评理,就评你朱厚熜铁公鸡一毛不拔的理。” “嘿!你丫告刁状是吧!” “还有 ,我爷爷刚给我的一纸朝中可用官员名单,你别想了啊,你看我陆斌怎么处理他,我不给你找点事儿,嘶,还拿鞋底板抽我屁股,你真好样的!” 朱厚熜看着他,就这么看着,看着。 突然!他露出一个叫人打寒颤的笑容,语气陡然间变得温柔起来 “哎呀!斌弟,你可是我至亲至爱的好弟弟,刚才兄长我可能是下手有些重了,可兄长刚才不也是急了吗?兄长我打在你身,可是痛在我心啊。” “你少来这套,我看清楚你了,朱厚熜,你看我给不给你整点儿事出来。” “啧,斌弟啊,兄长我错了,你看,我这道歉多快,多诚恳,来来来,让兄长瞧一瞧,你哪儿伤着了?是胳膊这乌紫疼,还是大腿这一片青疼呢?”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我哪儿哪儿都疼,不行,头晕眼花的,日子过不得了,今日得赶紧回家歇一歇,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啦!” “噫,斌弟说的这是哪里话,这身子骨壮的跟牛犊子一样,这点儿小小疼痛对咱家弟弟又算得了什么呢?来来来,叫哥哥我给你揉一揉,这不就成了?” “嘶,我的大腿啊!” “我给你捏一捏。” “我的老腰啊......” “我给你揉一揉。” “我的肩膀啊......” “我给松一松。” 仿佛一瞬间,陆斌就完成了人生历程,从青年步入了老年,哪儿哪儿都酸痛了起来。 “我的屁股啊......”啪!“嗷!哥!你干啥!” “你丫有完没完!在不把名册拿出来,你看老子,老子这就打不死你这混球来着......”说着朱厚熜就眼珠子发绿的四处寻摸,眼睛一膘,就瞅准了挂在墙上的一个据说来自太祖遗留的马鞭。 “诶!哥,切莫动粗,弟弟我这不是开个玩笑吗?这就拿,这就拿。”此刻陆斌笑的既假又像狗腿子,活把朱厚熜恶心了个够呛。 说着,陆斌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 朱厚熜心思瞬间被吸引过去,眼中勾着瞧陆斌把册子打开。 册子开页第一面就写着这样一行字。 夏言,严嵩,王守仁,桂萼,张璁! 天下能臣,可为我所用者,仅此五人尔,斌儿万望奉劝陛下,此五人必须想方设法争取之。 以吾观来!每一人,皆不输杨廷和也! 第6章 唐顺之! 陆斌就说锦衣卫的废人们不如自家爷爷吧,看看!看看!啥叫道行,这就叫道行。 夸!一家伙拎出来五个大哥大,一个赛一个牛逼的人物。 被爷爷排在扉页上五个人名,没一个是散手子!全特么是现象级人物。 自己爷爷列出来这老哥儿几个,在明朝历史上都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笔。 而陆斌坚信,能够在历史书册上留下一笔的人,都不会是平凡的人,这包括钱宁,江彬,刘谨这样的恶人。 翻开小册子第二页,老爷子开始介绍这哥儿五个。 其中王守仁自不必提。 王老师是大明国朝最近几年最有名气的风云人物,而且接下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王老师都没有过气的风险。 人单干了一波涉及十几万人的大规模战争,更不用说他接下来授业收徒过程之中,会逐渐打响心学名气,以及在他手底下钻出来的超级猛男们。 而陆斌,陆斌对王老师门徒,已经是馋的流口水了。 往下数第二位,老爷子介绍了严嵩这个人。 呵呵,历史上臭名昭着的贪官,十足十的恶人。 史书上严嵩名声坏到了什么程度呢? 徐阶,这位如今尚且稚嫩积极备考,以后将名满天下的哥们,一生最大政绩,最耀眼亮点,就是政治以及物理上扳倒了严嵩。 当然,老爷子书册上自然不会写这些预知未来的东西。 其人书文之下只有一行小字:严嵩字惟中,刘谨时为忠臣孝子,如今则心思不明,言浅难交,可谓谋深智长,不可测度矣,用之当慎,交之当戒! 陆斌看过之后,颇赞同的点了点头。 而朱厚熜看到陆斌的反应之后,几乎立刻就高兴起来。 严嵩这个人太出名了,甚至在这个时代,这个他尚且没有到达天下奇奸之境的现在,他仍然颇具名气。 二十五岁进士,弘治十八年乙丑科二甲第二名,因为其母亲去世,在家守制三年,后因刘谨当政,天下奸人当道,拒不出仕,在家苦熬十年之久,直到杨廷和邀请他,他才再度为官。 在时下,严嵩绝对算的上一个,孝顺与名节具存的人,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干净的官。 “也不知是不是陆老爷子弄错了,这个人我也晓得,算是顶有名气的官员,怎么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呢?” “我爷爷,估计没有弄错,这种大事情,他是不会弄错的,严嵩这个人,恐怕没有兄长想象的那样正直。” “你因何做出如此判断?” “问题出在他十年的空白期,以及现在的官职上面,人家今年已经五十多了,跟杨廷和几乎处于同一时代,你瞅一眼他现在的官职和他的年龄以及资历相匹配吗?” “也就是说,他...不甘心?” “我想这就是我爷爷,说这个人必须要争取,却也必须谨慎对待的原因。” “我懂了,因为长久得不到重用,这个人对于高位,权力的渴求一定非常强烈,这是咱们可以勾引他的地方,同样,我以后即使得到了这个人的帮助,也不能让他占据独一无二的位置,是这个意思吧?” “我想,应当没错,不过还得防止这个人,从贪权官,变成贪财官,如今时局,贪财的,远比贪权的要有害得多。” “是这个道理,不过,那些是以后行将解决的事情,眼下这个局面,跟杨廷和之间的拉锯,这里面又有何人可用?” “我家老爷子早给你标注出来了,你瞧!” 朱厚熜目光随着陆斌所指着的那一行瞧过去,只见张璁的名字被排在严嵩的后面。 张璁,字秉用,其人乃礼法之大宗,本经治礼经,学问扎实,功底极深!可解时下之忧也,其人亦有才干,时局事实颇有见地,若布政朝堂,必将有所作为,但其人行事甚急,且略有刚愎自用之意,心中己见甚深,听劝却不纳劝,以吾之见,其人为政,以为中心即可,不可执一方牛耳。 至于他有什么施政想法,老爷子这本册子里面没有提及。 毕竟老爷子只是奔着收集情报去的。 后续两人老爷子也有点评,如夏言,老爷子认为这是个中庸的人,做裱糊匠还行,办事也靠谱,但肚中才干,如杨廷和便是封顶,不会有突破性成就。 又如桂萼,老爷子则认为这是个干实事的人,或做户部侍郎,尚书职位,或任工部侍郎,尚书,都可以有一番不错的作为。 “张璁,张璁......嗯。”朱厚熜做出一副沉吟状,摇晃着在御书房内走来走去,跟一头驴一样打着转而,眼睛在眼眶里面转着,口中言道“这个人,嗯,或可一用啊,可我该用什么法子打动他,嘶,我这乃是皇帝之尊,突然接见也不妥当,要是,要是有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去当一下说客,去沟通交流一番,或许有些奇效。” 紧接着,朱厚熜作恍然大悟加莫名惊喜状,回首动情一望,只见榻上浑然已经没了那兔崽子踪迹,再打眼一瞧,只见得那小子正蹑手蹑脚的开门闩。 “嘿嘿,哥,我尿急,我尿急。” 朱厚熜冷笑着,脚尖从床底下轻轻一勾,一个夜壶被勾了出来“喏,往这儿尿。”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 “咱俩是光屁股一块长的,你跟我提不好意思?还是说,你小子又想溜?” “没有,没有,我对兄长你的尊敬之心,如滔滔江水,又如滚滚浊浪绵绵不绝啊。” “呵呵呵呵。”朱厚熜冷笑数声 “老子就跟你讲明白了吧,这事儿,你跑掉了,都得是你的,娘的,叫老子对付那些老货,自己躲懒,你做梦去吧!” “兄长,你岂不知,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呐,这常安,常平,这不都到了京城,叫他俩去,正好可以上手。” “嘿!特么有你这么卖兄弟的吗?” “有啊,我不就是的吗?” “......好样的,他俩能成吗?” 谁知陆斌居然莫名的笑了笑“对付夏言,张璁反而是你我这种人不行,我两心思太深,想的太多,而这些个有底线的老狐狸们来说,一看到咱们两,就会警铃大作,就像是杨廷和一般,他现在对你的警戒之心,几乎快撑破他的肚皮 了吧。” “唔,有道理。” “所以,严嵩就让我来吧,我去他府上坐一坐。” “看来,你对陆爷爷的判断是坚信不疑啊。” “当然,而且,我严嵩这个人,做最坏打算。” “怎么感觉你对严嵩这个人,比其他人还要重视一些?” 陆斌看了朱厚熜一眼,心说,人家和他儿子严世藩上位之后十几年,不仅没被你玩死,还能把心思摸透,能简单喽? “大概是一种感觉,看到这个名字,我就觉得他不简单。” “你那鬼感觉,算了,像你这种年幼齿青的人,能上的得人府中落座?”朱厚熜调笑一句,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试一试又不吃亏,如果严嵩是一个不放过任何机会都要往上爬的人,那么,他绝不会错过我。” “咱王老师该怎么办?得想个招把他弄回朝堂来,咱王老师可是正儿八经有能耐的人 ,他老人家可是愣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得了一份平叛功劳,我听着这个消息,我都懵,就用了四十五天搞定宁王。” “没招。” “想啊。” “想也没有。” “为啥?” “因为王老师功劳太大,朝中位置又太满,你除了爵位之外,没位置给他 ,杨廷和都头痛这事儿呢,你能有什么辙?” “关键还是朱厚照那个王八蛋,把王老师功劳用自己的下作手段侵占了一把,要不然的话,可以直接封伯,然后召回来。” 只见陆斌撇了撇嘴“你愿意召,王老师还不见得愿意回来呢,他老人家最近在文坛,在儒家学派之中名气响亮的很,他崇尚且广为教授的心学,已经有无数弟子了。” “唉,还是想要阳明先生回朝堂来啊,愈成长,愈觉得他的学识,他的智慧深不可测,都不必站到朝堂上去,只是在咱们身边提点两句,都是一件大有裨益的事情。” “那就先写一封信,问问他老人家意思,要是他老人家愿意回来,咱再想办法。” “也行吧,那别耽搁,还坐着?不起开去做事情去?” “容我懒一会儿不行吗?”陆斌抬眼望了望天叹了口气,这个时间从御书房往外走,再到自己家,时间可就长了。 朱厚熜笑了笑,对于他自家兄弟,他也是习惯了,一时兴起,又开始翻起册子,一边翻一边闲聊道“老爷子最近身体怎么样?” “健康的很,我觉得他老人家能撵的我爹鸡飞狗跳,而我爹能把我撵得鸡飞狗跳。” 朱厚熜闻言愣了一下,有些古怪的朝门廊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不看那懒散的货,转而换了一个话题。 “诶,这个桂萼,你怎么看?” 陆斌思索了一阵儿,摇了摇头“对这个人,我感觉不深,不晓得他的履历,也不明白其志向,爷爷的评语,或可一信,但无论如何,得去瞧上一眼,谈论一二,晓得他的目标,才会有真正的结论。” “那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张璁咱们必须先拿下,你再不拿出一个能在朝堂上能说话的人出来,你哥我过几日可真就要拿枪上殿了,先崩了毛澄再说。” “为啥是毛澄?” “就拿老东西最是可恶,前几日还在郊外一脸猥琐的和我勾兑如何进皇宫,如何承袭皇位,如何进行大典,今日就跳出来,满身正气的要给我换爹,我不崩他崩谁?” “你不如把杨廷和崩掉,这档子破事完全就是他的手笔嘛。” “去你丫的。”朱厚熜骂骂咧咧一句,就要把鞋子脱下来扔他“尽说昏了头的话。” “走就走,真是,你这破御书房,我还不稀罕。” “快滚,快滚,看着你就嫌烦。” “哼!晚上我就去找莫戈,常平他们吃茶,馋死你丫。 ” “去去去!”朱厚熜那动作仿佛在赶苍蝇。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陆斌准备发出巨大噪音,比如说愤怒的摔门而去。 “唐顺之?武进人,正德二年生人,神童也,好数术之学,喜军马兵书,擅长武艺,却经卷不落,年仅十四却可称饱揽群书,可关注之,以备后用......倒是可以关注一番。” 啪!一声摔倒在地的声响传来。 朱厚熜回首望去,只见自家弟弟被门槛绊倒,一只脚伸在门槛外侧,脸却摔在御书房里面,一颗乳白的牙齿摔在地上,口里都淌了血。 朱厚熜赶忙上前几步,欲要扶起自家弟弟,可没成想这陆斌一点儿也没要人搀扶,一跃而起不说,竟还丝毫不顾及疼痛,大声叫喊起来。 “就是他,这个唐顺之,就是他!总算见着个狠角色了,不行,老孟,小六儿兄长,走走走,这个人 必须给他逮住喽!这个人必须请入咱们帐下,莫给这孙子放跑了。” “这才十四岁,你莫不是发神经?” “哎呀,这件事儿你听我的,这个人咱一定得给他弄回来,不错的!他一个人,我可以用整个宝衣局去换,这买卖都亏不了!” 朱厚熜神色凝重起来,点了点头,能叫陆斌拿超过一万两银子去换的人,这个人还不是家里弟兄,这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了。 他立刻大声呼唤起来“陆松叔叔!” “末将在。”陆松壮硕的身形从门廊里闪了出来 ,魁梧的身姿,以及粗犷的容貌与平常无二,只不过面容抽搐着,目光凶狠的瞪着自家傻儿子。 陆斌浑身就是一抖,从人来疯的状态里 清醒过来,他说为啥刚才朱厚熜这混蛋要往门廊方向看呢,原来设了这么个埋伏在等着他。 真是卑鄙! “您既然都听见了,让几个锦衣卫弟兄走一趟吧,不要听斌弟胡言乱语,好生说项一番,可利诱,可勾兑,但万不能用强逼的手段。” “陛下,我和我家老爷子亲自走一趟如何?” “可。” 陆松行礼之后匆匆而去,走之前又丢一个“你给老子等着”的眼神,甩给陆斌,陆斌抖若筛糠一样看着自家老爹匆忙离去。 但随即他咬了咬牙,只要这个唐顺之纳入麾下,娘的,就算是被打断腿,都值! 第7章 严嵩! 陆斌一瘸一拐着,思索起自己的事情。 这一瘸一拐嘛,自不必说,当然是自己老爹陆松干的好事。 都说虎毒不食子,陆斌觉得自家这便宜老爹肯定比虎毒。 所以当自己这副形象出现在老爷子面前时,老爷子差点没把老爹撵的窜高走墙,这却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老爷子和自己亲爹,今日一早就出发了。 亲爹同志是个不耐烦的性子,又没那好心情问些什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更愿意带根绳子给人捆过来。 好在,老爷子厉害的过分,集精明和老辣于一身,因此出发之前征询了自己的建议。 因为以后还指着老爷子把老爹给治住,陆斌一点儿敷衍的意思都没有,他给出了三个建议。 权财捆束其家族,名师捆束其亲友,术数捆缚其人心。 老爷子得了这句话之后,极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当着自己的面对陆松说“吾家有此孙,若不兴,则阖家当斩也。” 奇怪的是,老爹不仅对这种不吉利的言语没有感到不高兴,反而是哈哈大笑起来,一副这是什么好言语,喜庆吉兆一般。 不过,对于老爷子,自己一向放心。 也没得不放心之处,毕竟论老谋深算这方面,陆斌窃以为,将要对付的严嵩,于此时此刻还是不如老爷子的。 此时严嵩在翰林院任职,而严嵩升任翰林院侍读的事情,杨廷和一票人马已经将事情通知过了朱厚熜先生。 他本来对于这件事情没什么意见,但现在意识到杨廷和测度君权的本质之后,他觉得自己还是该有点儿意见的为妙。 早先与自己说了,今日差不多得把杨廷和等一票大佬宣至文楼谈话,得把这茬事儿讲出来,表现出气成猪肝脸的样子,叫人晓得。 否则,那种对于皇权太不在意的态度会过于明显,极有可能会引起杨廷和这种老狐狸的警觉。 当时朱厚熜就在自己面前跳着脚的骂,骂这些老货人老成精,纯放权也不行,不放权也不行。 争权,人家嫌你碍眼,不争,人家认为你别有用心。 所以得有第二个方案,拎出来一个打手来跟臣子们打对抗赛。 上一任皇帝,死鬼朱厚照先生,选了太监,武将以及他本人。 很可惜,人家用血淋淋的教训告诉后来者,太监是不靠谱的,武将是不买账的,皇帝是绝对,绝对不能亲自下场的。 盖子无论如何不可以被揭开,所有人都只能想法子捂盖子,就算你是皇帝也不成。 所以,必须有人,有很多人出来站台,旗帜鲜明的站在杨廷和,站在势大的杨党对面才行。 而严嵩,明显是一个足够好的人选。 可该用什么方法来吊这个人的胃口呢? 这个人,陆斌对他的认知,是他七十岁之后的人生,是那个老迈,昏庸,贪财,胆气尽丧,只求权财的严嵩。 是只剩下谄媚上君之能的严嵩。 是青词宰相严嵩。 这与现如今,五十多岁,名誉尚且受到追捧的严嵩,一定有着极为明显的区别。 换一个说法就是,现如今的严嵩正朝着后来的严嵩滑落,可毕竟还不是。 简单的高官厚禄,不一定能够打动他。 更何况,自己和朱厚熜关于高官厚禄方面的东西还拿不出来。 自己把腰包刮干净,可能都不够送回礼的...... 琢磨间,陆斌发现一日天光已经过去了一多半,是时候去严嵩那里坐一坐了。 ...... 严嵩府上,严嵩这个时候刚刚下值回府的他眸光深沉的坐在厅中喝茶,他相伴几十年的妻子欧阳氏也不能明白自己的丈夫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严嵩这个状态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从杨廷和邀请二度入朝为官,自己没有拒绝开始,从先帝时开始,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阴霾一日比一日增多。 那种委屈,愤懑,不平曾经在某一年几乎占据了他的内心,然后它们就顺利的转换成某种渴求,某种莫名其妙,混沌的渴求。 严嵩认为自己并不清楚那种渴求是什么,但严嵩目前能够确认一点,那种渴求,实在不符合自己学习而来的道义,以及十年不做官的坚持。 可这叫他有什么法子呢?他不服气啊,太不服气了! 他严惟中二十五岁中进士,父去世守孝三年,母去世守孝三年,刘瑾当政罢官十年,又编修县志,学笔行文,自修其身,根本不差于任何人,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亦或是道德层次,他都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 可以说书里教的,关于一名儒士可以做的,应该做的,他都超水准完成了。 但官位呢?该属于自己的官位在哪里? 他能够接受杨廷和,毛澄,梁储这些资历更老,名气更大,谋算更深,能力更强的人占据最高的那些位置。 但他不能接受,他的同期朋友,甚至晚辈后生,这些名也不响,更无能为的人比自己拥有更好的位置。 原因也非常简单,你们在刘瑾时期不保持名节之范,不斗争,不反抗。 我严惟中反抗了,保持住气节了,那凭什么是我严惟中官途上慢你们数步? 更有资格做高官,做上官的,做阁老的不应该是我严惟中才对吗? 思及此处,心中阴霾的感觉更深了,一股子着急的情绪沉淀于心中,几乎要打破他多年养气的功夫。 “老爷,一个叫陆斌的人求见老爷。” “胡闹,怎可直呼人名?” “诶,老爷,非是老仆我不识礼数,而是那陆斌,实乃一小儿,乃未加冠取字一少年耳。” “那便更是胡闹,如此小儿,也来通报?驱走即可,本老爷事务繁杂,岂有许多时间,搭理稚童?” “可人家是...是...新任锦衣卫千户陆松之子。” 严嵩目光一凝,片刻之后,问道“让他从侧门进来吧。” 陆松......乃是那陆墀的儿子。 这个人能力如何尚不能知,只是与今上关系绝对不菲,听闻其妻子乃是今上乳母,那么这般说来,过来的这个小子,便是今上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他代表着当今天子而来。 当今天子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少年,他能够做到不被首辅杨廷和的气场以及势力所压倒,且曾吓唬过毛澄。 而更加关键的地方在于,他让首辅杨大人改变了自己计划,整整提前了两日,便开始权争。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当今天子,虽然还没有天子的威仪,但凭借智慧,他仍是不可以被小看的人物,甚至于他严惟中认为,如果首辅大人再不去争权,那么皇权,就必然会在天子手中压倒臣权。 如此天子,派出来的人,来找见自己,又有何目的呢? “小子陆斌,拜见严老大人。” 严嵩的目光重新凝聚过来,古井无波的将眼珠子挪向了发声的那道稚嫩身姿。 “小小稚子,若不是你家大人,曾与我有一面之缘,本官绝不会接见于你,既然是故人家幼孙,我却只好教训你一二事理,留你吃一顿晚饭,少顷教你归家而去。” “嘿嘿,严老大人家厨艺,我定是要尝尝,也求之不得老大人之教诲,若不是知晓我爷爷与您有几面的缘分,小子还不敢上门造访呢!” 严嵩皱了皱眉头,果断拿出教训的口吻“吾当然不会叫你空着肚皮回家,但你这晚辈,也忒无礼数,岂不知递拜帖的道理?朝中官员,大多身有职务,大小事宜与朝堂有关着便不可怠慢,若吾今日有要事,不在府中,你岂不是要在我府外寒夜硬待上一夜?不惧尔家长者担心否?” “不打紧的,不打紧,小子最是有诚心,早便打算好了,一日不成便多来几日,总有成的时候,老大人总不至于一直不待见我。” 严嵩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倒是一个既坚韧又无耻的小子“你既然来,便是有事要找我,不知所为何来啊?” “自然是学业上有疑,访师问友而不得,偶听爷爷提及过,学问之深,莫过分宜的说法,多方打听之下,这才来到您府上讨教。” 严嵩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老夫中进士时,治本经为诗经,诗句之外,再无片字可解,若是与诗文无关,就莫要张口了,权且去问一问旁人的为好。” 谁料陆斌点了点头,竟然回道“老大人,还正是诗文上的事,我诗文上有许多不求甚解的地方,正巧也需要老大人 多多提点。” 严嵩目光沉了沉“那是有何诗句不解,权且说来吧,老夫或可一解,却不能保证。” “那晚辈便失礼了。”陆斌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但身上却还做足恭敬姿势,施一学生礼“说来也巧,这是太祖年前,文宪公宋濂一篇文章,名曰《送东阳马生序》其中有一段,晚辈实在不能体悟其中心绪,道理,老大人可否容我试诵一番。” “诵来吧。”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 其实后面还有半句,但那半句,陆斌不需要他,故意没有提及。 严嵩眼中神色剧烈波动起来,他当然明白陆斌的意思,也明白那最粗浅的不怀好意。 可......他还是心弦发颤。 “这一篇,心绪难解,老夫或可理解一二,可道理上又有何说不通透之处?” “我在想,既然宋先生求学辛苦如斯,他的先生不应当看不出来才对,前文中所述,冒雪求学,手足生冻疮,但他对待老师的态度是,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而文宪公周身之人,却又是富贵堂皇之人,玉佩,宝刀,锦绣,香囊,富贵家之子,官宦人之后,何独文宪公如此求学上进,品德高洁的人......” “够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陆斌眼神终于冰冷下来,脸上却还挂着一副微笑的模样。 “晚辈,当然只是来求教啊。” “我......教不了。” 严嵩双手打着颤,似乎心绪不宁,又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好似一股凛然正气从他身上缓缓升起一样。 “原来如此,既然如此,晚辈便不叨扰了,向学好学之心,小子还是有的,需得赶紧得出一个答案才行,不能纠结于此。” 在严嵩略显一丝愕然的神情中,陆斌竟真的转过背部。 陆斌脚步不放缓,步伐更是坚定无比,好似说要走便要走一般。 可他心中却纠着,默默数着:一,二,三...... “慢着,你这后生,当真是毫无礼数,老夫不是说过,要留你一顿夜宴吗?怎可失信离去呢?” 这句话让陆斌心中当即一松,可随即涌上来的是一股子浓郁到无法化解的厌恶,憎恨,恶心之感。 他此时此刻需要的是权欲熏心的严嵩,因为只有这样的严嵩,才拥有与杨廷和作斗争的欲望。 可如果严嵩,那颗十年不仕的良心还在,那么陆斌就会喜欢他。 这是非常矛盾的一件事情,陆斌自己也没想到,需要和喜欢居然是不能兼容的两件事情。 可能与自己这个时代的老师,周清那死去的老头儿有关。 哪怕,这个时代已经足够黑深残了,可就是让人经不住指望着,那种看上去迂腐又顽固的人能多出现一些,哪怕没什么本事,只能发出些许声音,哪怕没什么力量,只有死的勇气。 严嵩或许曾经是这样的人,但,他不会是了,以后再也不会是了。 他回首望去,不出预料,陆松见到的是一副复归于古井无波面孔,以及一双深邃的老眼,叫人不知道能看见什么,叫人琢磨不透想些什么。 这与他之前情绪波动明显,神色一点儿也收敛不住的状态截然相反。 然而陆斌知道,这才是严嵩,真正的严嵩。 严嵩,七十岁之后靠儿子,七十岁之前,可都是靠的自己! 第8章 博弈 “既然,是严老大人相邀,晚辈便却之不恭了。” “孺子可教也。”严嵩仿佛真如一好好先生,又有教导之意生出似的,在那儿抚须赞道。 可这与旁的酸丁腐儒给陆斌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比如杨廷和,那日朱厚熜登基大典上,陆斌远远看见过那老人一回。 无论现今杨廷和如何与自己这方人们针锋相对。 也无法掩盖,那天朱厚熜继承天地法统,戴冠加袍时,杨廷和那一瞬间之间,下意识表现出来的一抹放松。 在传统而封建的儒生眼中,国有君则稳,而他杨廷和为国稳而松神。 而严嵩,绝不会存在这种破绽。 心中无国的人,自然不会为国事所忧,心中无道义的人,自然也不会被道义的事情所束缚。 没有底线的人,通常情况下,比有底线的人要难对付的多。 这无论是站在对立者的角度,还是站在友方的角度,都是一样。 不多时,严府上便备好了一桌饭菜。 在厅内落坐,欧阳氏亲自将饭菜端上了桌,以示对客人的尊敬。 目前严府上,没有什么奢华,穷奢极欲的现象。 日子过的算不上顶好,桌椅都略显陈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置办的,多有可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也说不定。 因为仆人不足,因为陆斌来的突然,更因为收入不算丰盛,他们家准备的这一桌,是要略显寒酸的。 芹菜,莲菜,青菜,豆腐鲫鱼汤,萝卜烧肉,韭菜炒鸡蛋,一碟腌酱豇豆。 欧阳氏最后又从厨房里探头出来望了望,看了一眼陆斌,挠了挠她那略显灰白的头发,转过背去不多时,又端上来一盆香喷喷,叫人口水往下直淌的锅贴。 葱花和油香冲出来,简直让人把舌头也吞进肚子里去。 陆斌也不敢怠慢,做一锅锅贴已经很不容易了,可不能被烫着,就欲上前帮衬一下。 却被老妇人嗔怪的扫了一眼,轻轻给避开。 “男子汉大丈夫,心思应当放在大事上面,关心我一老妇人做什么?” “这......这不是担心给您烫着吗?” 欧阳氏笑了笑,放下食盆之后竟然直接摸了摸陆斌的脑袋。 “我有一孩儿,年纪比你要小,生的不如你漂亮,却和你差不多聪明,以后如果有机会,小哥儿要多教教他啊。” “好啊,我可以介绍很有德行的老师给他,如果我的兄弟朋友有意愿与他交往,我会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介绍给他认识。” “小哥儿,老妇人可就当真了?” “当的真,当的真,小子我要是话讲了,以后做不到,就叫天打五雷轰了去!” 啪!陆斌立时被拍了脑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天上老佛公不能介意,小孩子讲话当不得真,作不得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这小孩子,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老婶婶莫要发怒,我随嘴惯了,想来天上佛爷爷也不会怪罪我这个。” “那也不能把发誓当笑话来讲,你这孩子,真叫老妇人我生气,吃饭去!我不与你讲话了,等认识了你家大人再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 见欧阳氏当真发了怒,陆斌立刻缩了脖子,满脸赔笑 “诶,诶,诶,老婶婶莫要生气啊,诶,老婶婶!可万不能与我娘亲说,我娘亲下手忒狠。” “好了,吃便吃饭去,陆小子落座吧。”严嵩淡淡开口,打断了陆斌与自己妻子之间的攀扯。 他直到这时候才开口,却也是见自己老妻喜爱小孩子,故意拖长了一阵时间。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严嵩无疑是爱护自己老妻的典范男人,因为大部分家庭,主妇这样亲近的行为,其实可以评价为失礼。 来者是客,无论客人年幼与否,既接待,便要以尊客而待之。 这是礼的一部分。 而失礼,这种风评传开,对于严嵩的名声来说,其实没有半点儿好处。 这可能是严嵩身上为数不多的闪光点了吧。 客从主便,陆斌自然听话。 但陆斌并不能识得古礼,欧阳氏往严嵩左手边坐,他陆斌屁股便也想要落了座去。 “咳咳!不识礼的后生,你坐此处!”严嵩有些忍无可忍的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侧。 陆斌极为明显的撇了撇嘴,却也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去。 因陆斌年幼,有严府仆人给他斟了一杯茶。 而严嵩杯中,则是欧阳氏亲自打了一壶酒。 却也不是什么好酒,似是寻常人家的米酒,只不过酒色清冽些,味道浓郁一些,算是蒸过一番,度数稍高一些的酒吧。 但于这个时代而言,真正的好酒,其实是黄酒,比如绍兴黄酒以及十六年陈的女儿红。 当然,如果放到现代社会,如果某家老父亲若是喝到的是十六年陈女儿红......怕不是得打死拱自家白菜的那头野猪,嗯,说不定还是黄毛野猪。 孟智熊和他叔叔孟大山就喜欢喝绍兴黄酒,也喝不起比较好的那种,每每发了月俸,同买一壶挂着绍兴黄酒名字的,便算是犒劳自己了。 只要味道不是邪门的厉害,两人也不会去找人家,就当真的来喝。 叔侄两人平日里都叔叔侄子关系好的很,唯独因为这黄酒多一杯少一杯的事,恨不得能打起来。 思绪拉了回来。 严嵩已经将杯中之酒饮下,干咽两回,把酒香也咽到肚子里之后,示意陆斌举杯吃菜。 陆斌一点儿客气意思也没有,捉筷便吃喝起来,这弄得严嵩一愣一愣的,直以为是这小子家里边短了吃喝,到自己家来打秋风来了。 “老夫,为官已经十数载了......” 严嵩忽地叹气道,一副食不下咽,唉声叹气的模样。 可陆斌并不接下茬,闷头吃喝,一句回声也没有。 “老夫,自认比很多同僚要优秀的多。” 陆斌叹了口气,他有些不想在欧阳氏面前谈论这种阴暗勾兑的事情,因为他感觉的出来,这个信佛的妇人,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心软的人。 但同样的,她是一个小家大于一切,一个非常传统的女性。 当然,后面这点陆斌并不是通过短暂接触就判断出来的事物。 陆斌不是神人,没有长时间的接触,没有三年五载的认知,他分辨不出来一个人最真切的模样。 这个答案,是历史上严嵩夫妇所作所为给出来的。 “老妇人我吃饱了,去院子里消一消食。” 严嵩目光一眼望了过去,阻拦的言语就在腔子里停了片刻,最终在胡须上颤了颤,目光归于平静,直直盯在陆斌身上。 ......沉默良久,余光看到欧阳老妇人的身影当中在庭院中逛着,陆斌的脸才算是从饭碗之中拔了出来。 用湿巾擦拭过脸颊之后,那股子顽皮的模样从脸上彻底消失,露出来的是一股子温和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芸娘非常讨厌陆斌露出这种模样,所以,到目前为止,除开朱厚熜当面,陆斌还从没有在谁面前展现出这个状态。 “严老大人,你是准备发泄一下满腔的愤懑吗?向我?还是向自己?” “老夫,没什么愤懑的地方,十年罢官乃老夫所选,十年之后受杨阁老所邀,入朝再度为官,也是老夫所选,没什么好抱怨,尽力而为,终不讷于行,不愧于心即可。” 陆斌点了点头,他不打算再绕圈下去了,因为双方现在对于各自的想法都是心知肚明,所以该开诚布公了。 “那么,我诚邀严老大人,为吾皇站一回台面,与杨阁老相争,这邀请,是否能够让严老大人也不愧于心一次呢?” “非我不愿,实我不能也,杨公与我有提携之恩......” “提携之恩?”陆斌轻呵一声“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严老大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啊。” “老夫,略无慕艳意!” “那么,严老大人,请问杨阁老缺你一个略无慕艳意吗?” 严嵩眸子中闪过狠厉的光芒,这是前半生很少绽放,却会在今后人生中无数次展现的狠毒之色,也代表着他正不断的向那个寡毒的严嵩靠拢。 “......想必,还是缺的吧。” “别自欺欺人了,杨阁老,怎么会缺少严老大人呢?相比较而言,还是吾皇更需要一些似严老大人这般的人才,吾皇没有潜邸旧臣,所以缺,而我想,严老大人应该也缺少一个晋身之阶,对否?” “那么敢问,吾皇,能给老臣一些什么呢?” 这是严嵩今日第一句提及重点的话语,也是终于将他肃穆古板面容下,那血淋淋的狰狞暴露出来的一面。 “那么严大人,能够做些什么呢?” 严嵩沉吟片刻“老夫有些许名气,可以呼应各方,以为陛下争取生父名分。” “那你可以去礼部,与我们刚说服的张璁,张秉用老大人做个搭档,也能有一番作为。” 严嵩目光瞬间就是一沉,他没有办法判断这段话的真假如何,但张璁......也是个不得意的家伙。 “本官家系渊源深厚,可以为陛下招揽些许心腹。” 陆斌眼睛一亮,似是整个人都高兴起来,但一番话语却叫严嵩通体冰凉“这个好,这个好!你可去吏部,做将来吏部尚书,我先生王阳明的手下,王先生广收门徒弟子,家系王氏,可也认得不少人呢!你两一同,定能够做得好大事!” 说着陆斌几要上前去握严嵩的手“王先生曾偶然间教过我与陛下,因此知晓他老人家能耐,就怕他老人家以后独木难支,正巧有严老大人这般干才相佐......” 严嵩几乎是下意识退却两三步“老夫我本经乃是诗经,当不得选人大任,或有其他之法,可为之一用,比如......” 严嵩又说了自己身上数个能为,或笔上春秋,或治理一方,却被陆斌接连用桂萼,夏言阻之。 “老大人,看来朝中诸部,皆不如您意,这叫晚辈如何去答复陛下?难不成以后叫您去大理寺,或者光禄寺任职?却也不如您意思吧?” “你这小子,可说出一个建议,老夫之能为,你也当了解的差不多了,只要是有一处地方,能绕老夫施展报复的,老夫绝不推辞便是。” 陆斌笑眯眯的看着严嵩,看着严嵩好似心力憔悴,怒火中烧的模样“既然,六部无法尽数施展老大人才华,那么朝中哪里还有能够让大人施展才华的地方呢?” 严嵩苦笑一声“老夫也不知晓,老夫好似一个万金油一般,竟然到了哪里,也能去得,这兴许是因为在杨首辅后面日久天长,便也学了不少在身上的原因吧。” “原来如此,原来,只有文渊阁才是最适合您的地方,可杨阁老怎么办呢?杨阁老才是文渊阁大学士啊。” “若是王阳明,夏言,张璁,桂萼在六部中占据高位,然后再听我调度,就可以质疑一些出自杨阁老手中,并不正确的政令,我想这样一来,就能够做到一些首辅一样的事情。” “严老大人竟然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人,是晚辈小看了严老大人,晚辈却也有些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呢?” “但讲无妨。” “您所要的,未必不行,但有先后之分,有主次之分,有条件之别,有功过之别。” “何喟先后,主次,功过。” “先后,自然是以王先生为先,以陛下心腹为先,以事为功,以劳为功,以君上之功业为主,以臣子之本分为主。” 严嵩沉思片刻“那条件呢?” “条件有三,一:大礼议之争,老大人还需全力站在陛下这边,站在我们这边。二:有多大本事,吃多大锅,这个,晚辈不易解释过多,陛下会亲自告诉你等。” 严嵩皱了皱眉头,思索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老夫都能允得,第三条又是为何,说来便是。” “第三条,对你最不利,也最有利。”陆斌道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 “说来便是,能应的老夫概不拒绝。” “让汝家长子,严世蕃,严小公子进京,似我这等一众小辈,都在陛下帐下听用吧?何如?” “好,老夫即日便写信,叫吾子进京!” 第9章 无底线的人 陆斌与严嵩勾兑完一番事情之后,决定回家。 他不想吃东西了,哪怕欧阳氏的饭菜喷香,直勾搭人的食欲,却也不能让陆斌再有半分想要品尝的意思。 他刚刚上了属于自家的马车,正是陆芸娘当面,他就不由自主讲手指头扣进了自己的嗓子眼。 就在芸娘诧异的目光里,奋力呕吐着所有存储于胃部的食物。 鼻涕和眼泪都混进去不少,可仍挣扎着,直将胃酸也吐了出来都不肯罢休。 若不是充当护卫的铜牛,铁虎两兄弟冲进来,把吐到浑身发软,内里发虚的陆斌死命摁住,这才叫人放下心来,芸娘都害怕陆斌直接将自己吐死过去。 铜牛也是惊出一身冷汗,陆斌这小子自己看不出来,可实际上除开众兄弟姐妹们之外,就数朱厚熜跟莫戈给丫看的紧,这要是跟他后面,还给他搞出个五劳七伤,莫戈说不定能打死自己兄弟俩。 “没事了,别摁着了,在摁就给你们摁死了。” “好,你没事抽什么风?”铜牛直接问道。 “严嵩,这个严嵩啊......” “怎么,他家做饭不好吃?” “严嵩,已经不是那个为了道义罢官十年的严嵩了......” “什么意思?” 芸娘截口道“你俩出去吧,咱们回去,让陆斌安静待一会儿。” 铁虎挠了挠脑袋,还欲开口,被铜牛一肘子捣在腰上,生拖活拽给拉出了马车。 陆斌定神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抱着膝盖,在马车角落里将自己身体缩在其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给他一些安全感。 芸娘看着这无比熟悉的一幕,又心疼,又恼火。 这是朱厚熜乃至他父亲陆松,他母亲范夫人也未曾见识过的景象,只有身份为侍女,履行过这份职责的陆芸娘可以经常见识到。 在午夜梦回时,在他惊醒于噩梦时,在他泪满面,涕横流时,就会有这种样子出现。 不知为何,那很叫人心疼。 “没事,我没事,严嵩...严嵩...告诉兄弟姐妹们,关于这个人,但有接触,必须打十二分警......算了,让我来吧,芸娘,关于他的事情,都交由我来处理,你们对付不了他。” “他究竟与你讲了一些什么?” “我可能放出来一个妖魔,最凶恶,最狠毒,最贪婪的妖魔,我原本对他有些许期待,但,这种期待我可以放下了,那是一个为了更贴近权力,连儿子也可以毫不犹豫贡献出来的人。” “这世道,哪儿会有好官呢?” “但,连底线也失去的官员,会给这个本就不好的世道,带来更大的破坏,而悲哀的是,为了攫取权力果实,我不得不让朱厚熜任用这种人为官,可以预见那会让许多人流离失所.......芸娘,我是不是很卑劣......” “从行为上来说,是的,如果严嵩将来要行凶恶的事情,对别人造成伤害,你现在无疑就是帮凶。” 陆斌满意的点了点头,虽然不好听,但这是真实不虚的言语“没错,就是这样的道理,所以一定要盯住严嵩这个人,无论他接下来在哪里,做出什么功绩,一定得有制衡他的手段才行。” “严嵩,将会是我们大家的责任,你不可以一个人胡来。” “不,这个人,你们对付不了。”陆斌摇了摇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我会帮你。”芸娘轻轻抚了自己额前的一缕发丝,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让陆斌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将目光挪开。 “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过一段时间会到京城里来,年岁不大,比我要小三岁,芸娘,你让兄弟们带他一带,好让他走在正途上,若以后愿意假如我们的事业,则务必告知于我,我来查探他一番。” “七岁孩童,小我便小了快半轮的岁数,你防备他?”陆芸娘非常诧异,她从来没见到陆斌会这样去防备一对父子。 “其父如此,其子如何,虽未能下定论......却希望不要如墨染人吧。”这会儿陆斌莫名其妙想起了欧阳氏,一丝愧疚的情绪突然浮现在他的心底,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愧疚什么。 默然无语良久,芸娘言道“赵常安今日告诉我,张璁,张相公已经答应下来,私下可去见陛下一面,常安说,他对这个人感觉尚可。” “预料之中的事情,不过,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张老大人居然如此着急,他就没提什么条件吗?” “没讲。” “我明白了,走吧,先回家去,爷爷和父亲都不在家,钱叔也随着一同出去了,那就麻烦你和香儿看顾一下我母亲和霜姨娘,尤其是我母亲,她好像对京城这边有些水土不服,这两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明日我看能不能买些酸梅子回来,叫母亲开开胃,兴许能好一些,再不行的话,就叫小王郎中来家里一趟,诊治一番。” “知道了。” “还有兄弟姐妹们,兄弟姐妹们的父母,糖霜作坊的工人们以及跟着来的诸位叔伯家亲眷们,我明天得去瞅一眼,兄弟们也就不说了,这些个长辈们,尤其是年龄大的那些个老太太,最是不愿把身体情况和人讲明白,有些个头晕目眩,也不愿意讲出来,生怕耽误了后辈做事,这不成,必须得照顾好了,才能叫人安心......” 陆芸娘不算洁白,也不算葱嫩的手伸出来,轻轻拍了一下陆斌肩膀,制止了陆斌所有言语。 “别说了,你操心的太多了,这些小事情交给我来。” “可常安,常平,大春,二春,小春,铜牛,铁虎......他们爹娘都照顾不好,我凭什么要求......” 陆芸娘还是摇了摇头,将陆斌扶了起来,坐在座位上。 “男子汉大丈夫,这种简单繁琐的事情若是让你分心,还要我陆芸娘做什么呢?” “可这个时代,对你们女子是不公平的,这里又是京城,诸多束缚,会让你芸娘几乎没办法做事情。” “所以,这种改变人的观念,改变时局,改变时代的事情,才是你们男人要放在心头上的事情啊,我陆芸娘,还指望着看一看,你天天讲,日日思的那个时代。” “当然,我陆斌能够做到的,一定。”陆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好了,走吧,到家了,今日该早些休息,明日我去皇城,接下来几天我都会在皇城内住,你记得要和母亲说一声,这几日不必留我的吃喝。” “好。” ...... 翌日一早,陆斌立刻就去了皇城。 不过他这个立刻嘛,却也算不得多早,参考最近一段时间真正和报晓公鸡比战斗力的朱厚熜,相比较而言,陆斌最起码睡了个好觉,天光作了亮才起的。 就这件事儿,待会儿见了朱厚熜那丫,是非得当他面好好嘲讽一番不可。 对于旁人来说,进入皇城的程序非常麻烦,不是简单的说进去就进去。 但他只需要等待一阵,等孟智熊来接应即可。 期间那城门洞子边上守着的小头领还客气加陪笑着,不敢得罪半分。 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皇城值守基本都认识他老子和他爷爷,更因为陆斌本人就有百户职,外加钦赐白锦飞鱼袍。 那醒目且刺眼的云纹白锻飞鱼服就扎眼且合身的穿在陆斌身上。 大家也不是瞎子,十岁就能被皇帝强制给百户职位,而且三天两头往御书房跑的小孩,再加上这一身明显就不简单的衣服。 你要是告诉他们没背景,他们这帮子人才是要抽刀子对准这般讲话的人。 俺们是不识数,不是没脑子,奸人休想坑害弟兄们! 等待,却也是等待了好一阵儿,那城门洞才溜了一条缝出来,恰叫陆斌能进去。 进去之后一眼瞅见的就是孟智熊那一张苦逼的脸。 显然,擅开皇城城门这种事,小兵卒们根本不敢担负责任,只敢通报给上面人,然后这家伙就忙急忙慌跑过来了。 而孟智熊,钱六等王府老人,拥有来自朱厚熜的手令,专门为陆斌一人而设的小令,则又是不同的道理。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眼前这家伙,只不过数日未见,看其方头阔耳的模样,以及明显紧致了许多的锦衣卫袍服。 这丫定是这段时间吃的胖了,窃以为,这事不于孟大山叔叔,和他家里老头子去汇报一下,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我哥呢?” 孟智熊肉眼可见的,眼角跳了跳。 “陛下还在跟大臣们吵着呢,从金鸾殿吵到文渊阁,从文渊阁吵到华盖殿,没消停过,就差干起来了。” “主要是哪些人在吵?” “不还是那些人,礼部毛澄,文渊阁大学士杨阁老,梁储梁阁老,毛纪毛阁老......”孟智熊掰着手指头去数,数到一半,罢手道“反正就是那些个老家伙,一天天正事儿不做,尽纠着这些个事情不放。” “够呛,大概几时能吵好?” “不知道,还有得吵呢,毛澄那老家伙今天就跟疯了一样,不必讲,肯定是得了杨廷和授意,非得要让陛下认张皇太后为母不可。” 陆斌思索了一阵“不对,如我料想的不错的话,应该是张鹤龄乃至张太后在后面施加压力,我哥和杨廷和之间的争锋,必然不可能是一时之长短,这点朝臣和我哥都门清,这件事情里面,利益关系最密切,最着急,也最愚蠢的应该是张太后底下那帮子人才对。” “别介,你莫要和我讲这个,我脑子慢,听不懂,你待会儿和陛下论这个去,光是你爹交办的锦衣卫这摊子事情,就够叫我焦头烂额的了,我何德何能,去想这档子烂事情去?” “唉,我说孟哥,你跟小六儿哥以后肯定是要帮我哥对付那些个文臣的,后面抓人,撩人,阴人的活儿肯定不少,你这般泄气怎么成?” “欸欸欸!你原来可不是这般说的,你以前可是说,我就是当了小武将,也只管带出一帮弟兄就行了,你怎么能和你爹一样,说变卦就变卦的?” “嘿!您猜怎么着,我刚从袁先生那儿学一个新鲜词,叫此一时彼一时也,好了,别瞪着我了,说正经的,你跟钱鹿在锦衣卫里组建小班底的事情如何了?” 孟智熊刚瞪圆的眼睛立刻就是一呆,眉头立时就像挂了把锁一样,恼恨不已的言道“这个事情,基本没得搞头,锦衣卫里面基本已经算烂完了。” “怎么个情况?” “但凡那种精壮小伙子,连看都不用看,肯定是家里有人托关系弄进来的,要不就是恩荫,起步就是旗官,其余那些有水平的,有能力的,又被几个千户给把控死了,用于在京城各坊里卡油水,不必说的,就是能从人家手里要过来,我估猜你都不会要,而那种不怎么有背景的,恨不得从宣宗年间传下来的军户锦衣卫,呵呵,说一句老弱病残,那是一丁点儿过分的地方都没有。” “总能挑得几个出来吧。” “嗯,我和钱鹿这几天,把个皇城内驻扎锦衣卫巡查了小半,就挑出来二三十人勉强能驱策,估摸着这么选下去,把个锦衣卫内外翻遍,弄出一两百人,就算顶了天了。” “这不够啊。” “我觉得,裁汰重招才能合用,最好是让入京的弟兄,比如莫戈,铜牛他们进来,要不然,这班底都难建。” “行,看来是得用点儿激烈的手段了,到时候锦衣卫内部势必要产生流血冲突,你孟智熊歇了这么长时间,可还有砍人的心气?” 孟智熊想要放肆大笑起来,但在这规矩森严的皇城中,只能压制去所有声音,任沉稳作答“我老孟旁的本事也不曾有过,只是砍杂碎脑袋这一样,任谁也比不过我,刚好叫这些人脑袋搬家,好给咱们的兄弟腾出位置!” “啧,你还是先把一肚子膘减一减再说吧,你瞧你这身肉,几天不见,上次瞧还显得正好的黑补子飞鱼服居然就给你丫绷住了,真是叫我叹为观止。” “嘿,你丫每次都这样,正经话说不得三句是吧!” 第10章 国朝大事 与孟智熊闲扯了一阵,然后陆斌就去逛了逛锦衣卫的值班房。 这些却也是要熟悉的东西,不然到时候,真有什么事情留宿皇城却连住的地方也找不见。 出糗都是其次,要是因为这种事去敲内庭的大门,且不说大臣们会不会抽风弹劾自己,就单是朱厚熜那丫的,估计就能把自己吊起来抽。 呸!委实不是东西。 锦衣卫,于当前时代而言,可以算作臭名昭着的一个群体,因为其主要职能是对百官进行监察。 所以,朝中臣子们都不怎么喜欢皇帝使用这种机构。 可没有这个机构行不行呢? 不行! 甚至跳起脚来,第一个反对的,就是这帮子厌恶锦衣卫的大臣们。 这涉及到一个另外一个利益问题——恩荫。 朝中文官,父辈在政治活动之中获得了足够贡献之后,就能够通过父辈的关系,其子嗣在考试上获得优免,或直接获得品阶。 简单来说,恩荫,相当于朱家皇帝给杰出文臣子嗣后代的一张长期饭票。 是一种另类的世袭。 这张长期饭票保值不保值另说。 世袭这两个字字眼,就够吸引人眼球的了。 别看文臣把有爵位的这帮子人骂的凶,可实际上最渴望世袭的却是这帮文臣。 废话,老子要不想这世袭的玩意儿,老子眼珠子发绿骂你作什么? 世袭能够保证,无论后代子孙昏到什么地步,血脉都能够得到延续,不至于说祖宗家业给一个不孝子孙一朝败个干净。 你瞅一眼国公们,侯爷们就能知道一件事儿,那就是开国和奉天靖难这两桩拿性命换功勋的买卖,那是真血赚不亏的交易,正经是博来了世代富贵。 耕读传家的读书人们,哪怕你祖上是太宗朝名臣,田产无数,只要家里往下数超过三代不出举人,家道中落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开国公,开国侯们,他们除了初代跟着皇帝参与造反活动的超级猛男之外,几乎没出过什么有出息的人物,大多文不成武不就,作恶多端的,何不食肉糜的更是比比皆是。 但人家家里日子过的,比绝大多数耕读世家都要滋润,一两百年了,就不曾见过哪家武勋因造反以外的事情倒霉的,一代接着一代,守着爵位吃老本,能吃到大明王朝关张。 所以,恩荫这个从宋朝出现的畸形玩意儿,若是谁动它,文臣们就敢跟谁玩命, 属于底线之一。 然而,恩荫这个底线,实在称不上什么好玩意。 因为十年寒窗的苦都未必能塑造出人才来,恩荫这种叫人什么也不必付出,只需要第一代有足够付出就能获得的东西,能养出什么东西呢? 恐怕只会是一群,如同囊虫一般的废人罢了,几乎不可能会出现拥有志气的人物,更加可怕的是,这种人天生就是来对这个不友好的世道来施加苦难的。 恩荫,恩荫,恩父荫,恩祖荫,有职阶,就有俸禄,而要发俸禄就得有人掏钱,这笔毫无意义的钱,最终会叫谁人受损呢? 自不必说,有恩荫,自然就有养恩荫的人,这终究是国库中拨款,在百姓头上插刀。 这个世上从来不存在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只不过付出代价,暂时不是其人与其族而已。 和兼并土地,必然招致造反一个道理。 虽然进程缓慢一些,可最终结果也是逼人造反,仅此而已。 但那是王朝末年才会出现的最极端状况,那种民不聊生的境地,陆斌觉得,还是滚远一点的比较好,他觉得自己能接受的的底线是前年梁松山的残酷。 那已经是超出预料之外,不可接受的状况了,比这还糟糕的话,陆斌觉得还是自己动手,让这些个烂肉糟粕死干净点儿比较合适。 所以,锦衣卫内部的清理,就是必须提上日程的事情了。 恩荫多在锦衣卫,所以说,必须想个办法,在锦衣卫内部进行换血,这是必须提上日程的事情。 锦衣卫必然将成为自己等人的基本盘,绝不可以在这件事情上出现预料之外的差错。 想到这儿,陆斌再也没有等待以及闲适的心思,迅速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他失去了等待的耐性。 倘若不是因为还有不得不遵守的规矩在,他几乎要飞奔起来。 好在行至中途,他就碰到了一个随侍在朱厚熜身边的太监,这老太监一直服侍在蒋婶身边,最近一段时间才被蒋婶调给朱厚熜身边服侍。 他来就是通传陆斌觐见。 却是又换了个地方,被这名叫黄锦的年轻太监领着,稀里糊涂绕了几个弯,就到了一个名叫谨身殿的所在。 陆斌听过这个名字,但因为对历史的认知并不是特别纯熟,他记不起来在哪儿看过。 事实上,它在清朝时被换了个名字,叫保和殿,在内廷养心殿真正落成之前,乃是目前朱厚熜皇帝选择日常办公的地方之一,左右有暖阁,书房,卧室,静心室等等房间,很是齐全。 这是一个非常气派的宫殿,无论是朱漆,高槛,巨柱,飞檐,玉璧,长阶......还是内中金碧辉煌,铜钉石兽,无不在向人展示着其作为高级景点,向人收取上百块大洋的威力。 若是经常来个免费的参观,陆斌肯定欣然愿往,茶前饭后来溜达溜达,不失为一件惬意的事情。 唯独论及居住,抱歉,关于这点,还是敬谢不敏的好。 陆斌连自己在这个时代,位于安陆州的老家家宅,都颇嫌弃其太大,叫他没有安全感,何况是宫殿呢? 跨过门槛,陆斌一步走了进去,随即太监就把门给捎上,左右侍女也是王府的熟人,自然是晓得陆斌和自家陛下的关系,一个个自觉的就去把门了。 “臣陆斌,参见陛下。” “滚你丫的!你朝右手边走,快点过来。” 陆斌撇了撇嘴,就这样式的,孟智熊居然还指望他陆斌来谨言慎行。 这春暖耕种之季,自然朱厚熜也不会在暖阁里办公,朝着小书房而去,果然见到一个端坐在椅子上,附身于桌案前的朱厚熜。 这丫倒是不讲究,红绣龙服就这么大咧咧摔在椅子背上,他倒像个蛤蟆一样蹲在了椅子上卖弄。 估计是下朝之后吵架吵热了身子,趁着私下无人,也不耐叫太监换下这身衣服,随意扒拉下来,顺手就这么一甩。 可以想见,若是杨廷和见到这一幕,说不定就得气到跳脚。 桌案上摆着一摞,整整一摞奏章。 内中有厚有薄,不一而足。 正巧朱厚熜面前就有一本奏折,叫他正批阅着呢,陆斌一眼望过去,只见得那密密麻麻,起承转合,死活不切题言事的句子,这一瞬间,陆斌就有了撤退的冲动。 不对劲,此绝非久留之地,再有要紧的事情,也得改日再细说的好。 “哥,忙着呐,嘶,哎呦!我这肚子怎么这么疼啊,不行,不行,不行,我得跑肚子去,我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朱厚熜连多看一眼的劲儿也不肯花,脚尖也不知道再哪儿就是一踢,一个痰盂骨碌碌就滚了出来。 冷笑声从桌子后面传出来“你今天就是跑肚子到腿软,也得给我看两本奏折再走,敢跑就打断你的腿。” 陆斌脸颊瞬间扭曲了“不是吧哥,你叫我看这鬼玩意,那不是要我命吗?你瞅一眼那鬼东西,得有五千字了吧,全是雅文,叫我看,我能看出一朵花来?还是兄长这等儒学大家,才能够稍解一二不是?” 朱厚熜现在最是见不得有人说这等叫人恼火的话,一把攥起手头上那个粗略一数得有五千字的奏章,嗖一声朝着陆斌就扔了过去。 “你丫的要是不看,你看老子能抽死你不?一个个都在皇宫外面,叫老子一个人单打独斗,你好意思不?” “你也就晓得压榨我,哎,哎!休要动手!算了,算了,我看还不成吗?” 捡起地上那破奏章,先看了看名字,礼部员外郎,周学深。 陆斌心里有了主意,既然这是个不认识的名字,又是杨廷和手底下礼部上的奏章,八九不离十又是想着给朱厚熜换爹的折子。 官员们也不都是傻子,老顽固以及老迂腐,人既然上几千字的文章,就必然有自己目的,不可能说单纯为了秀一把文笔,就洋洋洒洒写一大摞进去,叫皇帝花费太多时间看。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种傻子吧,太祖年间也有个叫茹太素的,他就因为这事儿被太祖痛殴了一顿。 所以说类似的文章,前段和中段基本不用费心去看,直奔后面去就完了。 怀揣着要被文字搅屎棍搅动大脑的悲痛心思,用他那被朱厚熜评价为白日梦秀才的儒学水准,勉强还是看了下去。 果不其然,最后一段,人家把自己中心主旨写了出来:盖宋太宗至仁应道神功圣德文武睿烈大明广孝皇帝,实兄终弟及之系,负家国之大任于身折,奉孝宗庙,承长兄之托付,以为血脉之亲,亲亲相扶也。 臣又曾闻,百姓之间,同祖之宗,嫡子之脉犹如树干,树干牢则枝繁叶茂无忧,嫡长之嗣,不可使其断绝也,盖百姓之家且闻听此理,承千万年之本而不敢或忘,陛下行系天下正理,万民奉陛下之言以为德,微末臣僚,伏乞圣听,以明昭彰。 看完,合上,往旁边地上一摔,抽另外一本。 “嘿!你干啥?他里面讲了啥?” “劝你换爹。” “咋说?” “大体就是兄终弟及和小宗入大宗那几套说法,都看烂了都。” “他娘的,我这看了好一会儿了,一多半也是这东西,真想一把火全给点掉。” “诶,正经事不做,礼部那帮人这时候不最喜欢写劝农诗吗?去劝呐。” “写了,也是没用的东西,等这段时间过了,写屁话以及干屁事儿,我得全部叫他们滚蛋。” “你先把自己身上这一堆烂摊子弄好再说吧,杨廷和你都没搞定,还想着叫底下那帮人退休?你属实是痴心妄想了。” “滚你丫的,有你这么埋汰长兄的吗?” “怎么没有,我不就是吗?” “少扯那些没有用的,说说你们那边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唔,工部想修缮京畿一带水库,水车等农桑之物,娘的,这么多!吃银子啊!算了,批准了吧,叫这个李司业出一份图出来,给不出来图纸老子亲自砍死他。” “不要一次性给清,分次数与时间,派分属不同派系的官员去看,但有不一致,不详细的地方,立刻严查。”陆斌又扔掉一本,随手抽了一道“我们那边,进展不错,张璁已经同意了,只不过,我估计,他准备亲自观察一下你,作为皇帝的器量是否能够让他一展抱负。” “小事一桩,还有呢。”朱厚熜拿过一杯水,喝了一口,眼前奏章又是一本叫他当改称自己亲娘为太妃,为婶娘,也是往地上一丢,口中骂骂咧咧“改,改他个死人头的改!” “夏言,老顽固一个,赵常平还有的磨呢,桂萼离着太远,官职太低,直接调至京城有所不妥,袁先生意思是让其先去南京过一道,咦,这个奏章有意思,想要清查兵部兵器新旧状况,将旧枪,锈枪,回炉重造,裁撤京畿地带旧制团练,认为京畿地带正德年间已经增兵过多,漕运已经不堪负累了,想法有,可惜,哥,这个奏章批不准,裁撤团练得我们自己来,不能假手他人。” 朱厚熜抬起头,感到这个事情不可轻易,答复的同时还提醒道“好,不过人家说的也对,京畿地带,从正德年调过来的军队,已经太过冗杂,对百姓生活造成影响,得尽快让这帮人回转边疆才是正办。 “晓得,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必须挑选其中一批年轻的人加入咱们的事业,我们的人还不够多,五百名火枪队也不够看。” “我晓得,只是得尽快。”朱厚熜又将头埋入书案之中,又回归之前话题道“你去的那严嵩怎么样?这个人你怎么判断?” “一个很危险的人。” 朱厚熜刚下怎么看也看不干净的奏章“很少见的评价,怎么说。” “用他,防备他,永远也不要让他做到最顶尖的那个位置,永远不能让他成为指挥群臣的那个人,我总觉得,他能够给这个王朝带来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朱厚熜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涌现出凶险的光芒,可看到陆斌之后复又归于平静“那你为什么还要用他?” “因为不得不用,这个人的才干会让你吃惊的。” 第11章 一见杨廷和 “其实最值得信任的还是王先生,他是既有能力,又有良心的人。” “兄长不必多言,在你有能力于朝局之中有所作为之前,王先生绝对不可能会被你搬上朝堂。” “因为杨廷和的原因?” 陆斌眼神复杂起来,却点了点头“他是主要原因。” “言归正传,你说严嵩这个人需要既用之亦防之,你准备怎么做?” “想办法把这个人调去户部。” “户部?这不是把老鼠放到米缸吗?” “然后把袁先生也调去,袁先生资历老,又是王府老臣,直接让他做侍郎!”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让袁先生做副手是吗?” “没错,袁先生是明面上,毫无疑问的自己人,进入户部之后,即便成为侍郎,也不会获得比主事更大的权力,他进不了核心圈子,所以做事办事的人是严嵩。” 朱厚熜坏笑着接道“但严嵩必须巴结袁先生,因为他在咱们这边,身份与亲密程度不如袁先生,而以袁先生的智慧,只肖稍微提醒一句,着严嵩就会被压住,咱们反手就可抹去。” “不止如此,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袁先生年龄偏大,已经颇有老迈之相,身体又向来孱弱多病,根本不能够做到在一手遮天,所以严嵩绝对会拼命做事,以期执政一部,他绝对有展现自身能力的机会。” “那,袁先生当真老去之后呢?严嵩靠何人制衡?” “五年,只需要制衡五年,如果有五年时间,你不能权掌天下,我不能身居高位的话,咱俩趁早找地方上吊吧,也别想着拯救苍生,消灭......呃......不能说。” “哈哈哈!好主意,在我朱皇帝这儿,便没有什么余地了,机会既然给出,便靠他们自己去争取,谁也不要有话讲。”朱厚熜满意而畅快的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自家弟弟脑子当真就是比旁人灵醒的多,出溜一下就是个主意。 然而他却并不知道,陆斌想这一桩事情已经想了非常久的时间,从出严府开始他就想着用什么法子,有什么人,能够把严嵩限制住。 最终他确定了两个人选,两个会在将来出现于朝堂之上的硬汉猛人。 其中一人名曰沈炼,浙江绍兴人,比陆斌还要小两岁,陆斌已经派人找去了,也不是旁人,正是朱纯朱叔叔。 这位叔叔相对于其他王府旧部而言,是一个有手段,有小聪明的人,寻人这种事情恰好便托付给了他。 许诺给他一个百户的职位,直属于陆松麾下。 虽然朱纯非常不情愿,但碍于自家老爹的面子以及袁先生劝慰,他还是去了。 至此,整个京城内,来自王府的旧部老人,像是撒网一般,几乎被全部撒了出去。 陆斌与朱厚熜一起又批改了一阵奏折,奏章大部分都是垃圾,劝着给朱厚熜换爹的,以及要求写劝农诗的,全部被两人定义为垃圾,虚头巴脑,整的旁人好似能听懂一般,真是笑话。 垃圾堆一般的奏章,被二人一本接着一本甩到地上,恨不得去跺上两脚,而用朱厚熜的评价来说,那就是深以为恨,正经事想要拉去柴火堆里烧干净算了。 不过,却也有十几本,是确实说了事情的,这部分被抽了出来,留待到最后才看。 朱厚熜与陆斌很久之前就说好了的,气性大的时候,绝对不能办正事。 很明显,于此时此刻而言,朱厚熜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呢。 奏章是午时看完的,火气至晡时才算平息,朱厚熜恨不得叫人拿把刀来,出去找那些个抽风的御史,神经病礼部官员去拼命。 陆斌是既不拦着,也不帮忙,就干看着,反正又不是给自己换爹。 况且,朱厚熜这丫,他向来是晓得控制情绪的。 丫儿连中午饭都没错过,真生气才算见了鬼。 这副鬼样子,也就在他陆斌面前表现出来,指望着他多掺和些事情,好叫他去躲懒。 陆斌表示,这连门儿也没有。 果然,等到真个将那十几本正儿八经言事的奏章拿出来翻阅的时候,朱厚熜就愤怒看了陆斌一眼,对于这种不上套行为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然后表情迅速沉凝起来,手指头轻指了指奏章,下巴轻轻扬了扬,意思是说你老实点儿一起看,否则现在就抽你。 陆斌脸迅速垮成个马脸,却也无可奈何。 平心静气一番之后,却也拿来去看。 说来倒也奇怪,言事的奏章,大多数都简短无比。 如一个提醒漕运当做少量多次清淤,以防止涝时涨水,干旱时枯水的奏章。 后续还言,各地府县当留设河漕吏,以防止沿水而居的百姓在干旱时盗水浇田。 拢共两件事,加起来不过五百字的文章,陆斌愣看了半个时辰。 上上下下,翻来覆去的看,甚至逐字逐句的品读,仍下不定决心。 这个河南道监察御史,名曰毛伯温。 这是一个让陆斌有印象,但印象并不深刻的名字,甚至印象来源于何处,陆斌都弄不清楚了。 但凭借这份奏章,这个名字在陆斌内心留下了深刻印象。 因为这个人河南道监察御史没有白当,不是纯去当骂人官的,有一定见识,也有一定能力。 更出了一个难题给陆斌。 “小斌,怎么了,那本奏章你看这许多时间,有什么问题吗?”朱厚熜不耐,出声询问道。 “这本奏章,叫我下不定主意,你拿去看一下吧。” “哦?这倒是稀奇。”朱厚熜顺手就拿了过来。 看不到一时三刻,他也把全部心神都投了进去。 “他说的这个,仅凭文章上看,这清理河漕淤,留设河漕吏两事,叫我觉得让朝堂去办也不是,叫朝堂不办也不是。” “是啊,河漕无小事,沿着它吃喝拉撒也不知几许人,河漕吏,河漕淤,这两样加起来,那银子花销,可就是奔着要人老命去的了。”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从宣宗朝开始,连年都南边涝北边旱,河南道平原地区,更是旱涝连续,基本没有停歇的时候,漕运相关,还真不好操作。” “唉,你别说你这个,我手上也有三本言事情的奏章,一个说的是拆除豹房,改设民宅的事情,一个是裁汰刑部老弱吏员的事情,一个又说的是边疆空兵额,空马额的事情,都叫我难以下手,那一边我都不好直接下决定,一旦错了,就影响深远,贻害无穷。” 陆斌沉思了一阵,想了想,询问道“那个兵额,马额空占的事情应该是杨一清老大人送上来的折子吧?” “你怎么知道?” “早听闻过杨一清这个人以前就是因马政而出名,他早年间的主要成就就是因为这个马政,让边疆部分将士在缺马少马的情况下有马可乘,所以,如果这份奏章是出于他的手中,那么便可以放心大胆的去做,因为论及这方面,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了。” “原来如此,这便算处理掉一个,可其他的呢,其他的又该如何去办?” “我不清楚,对于国家的状况,我们了解太浅薄,根本没有办法对奏章上的事情进行判断。” “如果王先生在这里就好了,可以据此向他......诶!有了!还有一个可以问询建议的人,咱两先将奏折看完,将问题全部列举出来,待会儿随我去问这个人。” “谁啊?” “杨廷和。”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名字。 与朱厚熜又翻阅了一阵子奏折,言事情的奏折大多简短,最多着也不过千字而已,只不过需要琢磨思量,这颇为耗费时间。 约莫又是两个时辰过去,时至戌时,天色已然完全黑去,二人才将要问的事情一一罗列完毕,当中也决策了一二事,却不敢直接做了决定,生怕稍有差池,便也写就于纸张之上。 二人怕杨廷和就这般直接下了职回家,急匆匆从谨身殿跑了出来。 年轻太监黄锦差点因为一个疏忽没跟上,却好在两人都对这偌大皇宫并不熟悉,倒叫专门留心了这事的黄锦松了口气。 途中还帮忙捡起了那一路走,一路撒的奏折。后续基本将奏折全揣在了他身上。 这两人也是急迫的狠了,没成想就是这么十几本也不到的折子,竟耽搁了这许久的时间。 但当他们来到值庐,来到阁臣夜守班房的地方,令他们二人更没有想到一幕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登于阁楼之上,窗台前一盏明灯罩于纱罩之内,内中烛火通明,照出亮堂堂的光,正帮助着一个年老貌苍,发灰鬓白之人,埋首在一堆奏折奏章之中。 落笔艰难,却行文无滞,他约莫只需要十分钟的功夫就能够处理一篇奏章,看完即动笔,似乎不需要考虑,立刻就能将判断出事情该如何去处理。 只是因为上了年纪,眼睛已经不如年轻时中用了,时时都需要远离一些,才能勉强将文字看个清楚,这让他不免有些发自内心的不畅快。 “杨阁老,朕擅自叨扰,还请不要怪罪。” 踏步的声音,以及强自装出来的威严感让杨廷和从奏章之中将心思摘了出来。 抬起老眼望去,他见到两个年轻人。 他有些不解,这可已经是戌时了,这个时间点不回后宫休息,反而跑到值庐里的皇帝,他就只见过这么一位。 就连先皇弘治,也是要把奏折搬去后宫批阅才成。 “臣拜见陛下。”规矩的行了一个礼仪,但这个礼仪还没有行完,就被急躁的皇帝给打断了。 “杨公,朕来此,却是有事请教于你。” “陛下,无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比不过天子的威仪,难不成这件事情连让您将衣服穿上的时间都没有吗?” 朱厚熜低头望去,只见自己身上只有一身玄黑的里衣,外面那件朱红色的龙袍常服却不知是去了哪里。 狠狠瞪过一眼自己那叽叽咕咕想要偷笑的弟弟。 “朕,一时忘却了。”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陛下来此,所为何事?” “为了奏折上的一些事情。” “陛下,宗姚入庙的事情乃是天地宗亲之大事也,不可与臣私下而谈。” “不!不!不!那种事情,到时候在朝堂上,朕在与你等臣工去吵,朕来却是为了这十几本奏折而来,诸如许多困惑不解,无法决断之处,当中难以评断。” “......有什么难以评断的地方?对了,尔乃锦衣卫千户陆松之子陆斌吧,国朝大事,还请出去,待到用时,自然差你听用。” “无妨的,无妨的,这是朕乳母之子,自小便在我手边长大。” “陛下!唉!国朝大事皆机要,今日一句无妨,明日一句无妨,朝堂还有什么大事可做呢?” 陆斌瞅了一眼自己这快要暴起伤人的兄长,老老实实一抱拳“臣,确系不宜在此处听用,便在门外守候。” “回来!”朱厚熜虎着一张脸“老家伙!与你分说明白了吧,我他娘就非得让这个陆斌在这儿不可!娘的,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叫个心腹在这儿帮老子看场子,你还叽叽歪歪个没完了是吧!” 陆斌都惊了!这孙子这么勇的吗? “请恕老臣不能与陛下对谈!” “给老子坐下!今天我这问题,你解也是解,不解也得解!娘的,给老子换爹的主意是你们这帮人老子忍了,看一天奏章全是说礼法正统的老子也忍了,大不了明天争一争,辩一辩理就是了,现在这点事朕再做不了主,干脆回家和泥巴去算了,当个甚皇帝?” 陆斌撇了撇嘴,所以说这丫聪明啊。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杨廷和冷静下来,也不跟这小年轻对着来了,心也知道这年轻皇帝有了火气,再拦着,怕真能尥蹶子不干“唉,有什么问题,请陛下问之,老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厚熜这丫变脸比翻书倒要快上三分,涨红的脸色刷一下变的平静且乖巧,赶忙上前一步,搀扶住杨廷和,做出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是这样的,有约莫十三本奏章,上面讲述了一些事情,关于国朝大事,朕不敢轻忽轻断,只好来请教杨老啦,那个陆斌,去,把黄锦怀里揣着的奏折端上来,然后叫他把门,朕请教大事,问完之前休叫旁人随意出入。” 第12章 亦师亦敌(上) 陆斌迅速就将黄锦怀中的奏章抱了上来。 这让黄锦感到一阵恼火,谁家皇帝不信任贴身太监,信锦衣卫的? 割了一刀都换不来皇帝信任,这太监当的,真是委屈。 可陆斌不会介意这个,朱厚熜的话,他更不会有心思理会这些个想法,那太不值得在意了,其分量在他这里还不如一粒尘埃。 杨廷和稳坐阁中桌子旁,当仁不让的将奏章接过,一本接着一本看了起来。 朱厚熜这厚脸皮的家伙,也不拘着,这会儿也没刚才那一副咄咄逼人的凶相了,只是晓得用最合适的礼仪,珍重对待杨廷和,要不是人家注重君臣关系,这丫恨不得做出乖孙子状态来。 “杨阁老,这是朕今日批改的奏折中,挑选出来,心中疑惑,不敢稍动半分的奏章,幸亏杨先生今夜还没睡下, 否则今日朕必然睡不踏实了。” “陛下何出此言?难不成是书案之言,晦涩艰深,叫陛下不解其意了?” “并非如此,唉,杨先生,这些奏折都是言事之请,但有只字片语,无不干系数千,甚至上万人等待生计,我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杨廷和眉头皱了皱,刚想要指出朱厚熜言语上的瑕疵,却又听见他紧接着言道 “比如毛伯温有一篇奏折,言及漕运上,清漕淤,设置常备河槽吏的事情,漕运沿路,生活百姓多少,便不一一枚举了,光是无数槽工,京中靠漕运吃粮的无数百姓,就令我犹豫再三,无数次想提笔批准,也不敢轻易动手,生怕因为我这一批准,就叫许多人,没了活路。” 朱厚熜此番言语说的情真意切,对比杨廷和到现在仍旧显露出古井无波的脸庞,当真显得没有涵养。 “陛下之心,老臣稍许了解了一些,这件事,老臣认为不应当批准,国库连年亏空,每年边患,倭寇,安南,云贵的费用已经叫朝堂气空力尽,这还要祈祷一年里没有什么地方出现旱涝等天灾,老臣甚至无数次半夜惊醒,生怕家国需要安定,朝堂需要安定,清理淤塞,设置河槽吏防止干旱之年有人盗取水源这样的事情,还是缓两年再说吧。” “可一旦发生洪涝怎么办?淤堵之地一旦出现漫水出河道的现象,祸害的可就不是几个村庄,几千名百姓那么简单,泽国之灾,留毒千里,又岂止是叫人流离失所那么简单。” “老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可以让户部筹措一些银两,然后请陛下从内帑也拨付一些银子出来,以徭役摊牌的形式,让漕运一带的百姓来清理淤塞。” “不成,不成!杨阁老岂能这般轻易就下决断呢?难道不需要让擅长治河的官员去勘探一番吗?难道不需要戒备小人贪婪,在这样的钱财中上下其手吗?难道不需要考虑百姓会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耽误了农耕的时间吗?杨先生言语太过草率,我,朕不能同你商量这样大的事情。” 杨廷和古井无波的眼神颤抖了一下,好似有一些剧烈的情绪在内中波动,但又迅速泯灭了。 接着他给出自己的第三个建议“不如这样吧,我们可以派遣一些工部以及户部的官员,先在京畿地带,查看河道堵塞状况,如果堵塞严重,就再派遣一些吏部的官员协同,往其他地方进行巡视,如湖广道,河南道作多次,多量的巡查,以彰显朝堂对于这件事情的重视,而后当天下人都知道了朝堂的心意之后,就让户部与工部的人准备可以动工了。” 朱厚熜对于这样的计划仍然不是很满意,他能够察觉到,这其中仍旧有能够让人上下其手的空间,一笔开销,最终能够落在清理河道这件事情上的,朱厚熜也不知道能有多少。 却也只能叹气道“只能如此做了,杨公言语,确实中肯,麻烦你明日拟一个官员名单给我,这份名单需得有此官员过往履历,容朕细细判断,才敢下定论论之。” “臣,不敢称烦。” “哎呀!您老就莫要老弄这些繁文缛节之事,我这里奏章还要这些许,问题疑惑之处罗列有一筐有余,再去弄这些麻烦东西,今夜时间全花销了恐怕都不大够,好了,朕命杨公,今夜不许事事行礼,以国事为重。” “臣遵旨,不知陛下还有哪些事情要询问于臣?” “对了,对了,杨公,便还有此处,那个,小斌,去!把刚才我枚举的那些个字条,通通拿出来,叫杨公看一看!” “是,卑职遵旨。” 但私下里,陆斌撇了撇嘴巴,他只觉得这丫当真是恶心,还真就搬出了乖孩子的模样,要是把这小子平日里骂人的言语丢出来,估计这杨老头儿能当场呕了血去。 将纸张拿了过来,这也在黄锦身上。 这位老兄在夜风里吹着正抖呢,正以为可以进屋子里暖和暖和,却不成想交去纸条儿之后,砰!一声,那门就关上了。 黄锦是痛心疾首,真想要大呼三声,亲爱的陛下,您倒是看一眼这孙子欺负人的模样啊! 可阁楼上朱厚熜不在意这个,这倒不是因为他如同原本历史上一样极端厌恶太监,而是实在没有那份多余的闲心思。 他与杨廷和之间的交流正开心呢! 朝政国体上的事情,杨廷和展现出了自己作为正德年间,实际维持朝政者那独一无二的风采。 他对于国朝的大部分实际情况都十分了解,甚至对于奏折中提出的各种问题也都有暂决之法。 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就朱厚熜目前见识过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人在个人能力上能够与杨廷和等驾齐平。 这包括朱厚照,江彬,也包括父王,安陆旧部们。 能够给朱厚熜如杨廷和这般感觉的,唯独只有三人而已。 王阳明,袁宗皋以及陆墀。 因为相谈的欢畅,所以朱厚熜有些埋怨陆斌仅仅是下个楼的功夫,居然就去了一刻钟的时间,也不见回来。 那丫的就是太过惫懒,喜欢耽误他那奇绝的天资,就不能学一学自己,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令自己稍有长进的空间。 这种时候,少听一个字,也让朱厚熜觉得是损失。 好在,陆斌尚且知晓什么是大事要紧,还是颇显匆忙的将纸条儿全拿了过来,一张也没落下。 杨廷和也不客气,因为刚才自己的陛下说过,可以稍微失礼一些,所以他杨廷和也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他对于这位陛下殊无尊敬之意。 他经历的事情太多,活的时间也比绝大多数官员要长,他已经见过太多,经历过太多了。 他比谁都明白皇权,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不需要它的人,比需要它的人,多得多得多! 当然,这并不是杨廷和认为皇帝是不需要存在的。 如果他这般觉得,那么他与朱陆二人之间反倒是有了不少的共同话题。 在杨廷和心中,没有皇帝,绝对不行! 皇帝是国家的象征,所谓朕即国家。 就是这样从骨子里也是扭曲的道理, 否则他也不会在自己掌握权势的情况下,慌急忙慌的把朱厚熜请上皇位。 其实这都委屈的慌,都已经是权势顶点了,还得把皇权供上供桌,然后来跟皇帝权力作权力拉锯。 实际上,这也是当下读书人们通病。 他们嫌弃皇帝对于他们执政理念指手画脚,可没有皇帝,他们又不干。 缺德就缺德在一句自古以来上面。 尧舜禹时代的圭臬,唐宗宋祖时代昌盛,实在是太叫人心向往之。 尤其是汉时的文景之治,那文昌社稷盛的场面,那政通人和,百姓奉迎的场面! 就差那么一步,就差那么一步,就能够达到真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地。 只需要有第三位明君,或者连明君都不必是,只需要是一位可以放手给臣子作为的皇帝,就能够让那种绝对政通人和的场面诞生。 而单单是想一下那个场面,就足以叫无数真正的儒生,一头磕死在朝堂之上,磕在与皇权的争锋上,磕死在党争与派系之争上。 杨廷和目前,大抵也处于这样一个心理状态,他现在就极其厌恶朝堂之上一切不合群的声音,他甚至认为自己的跟班小弟,梁储,毛纪,以及其他想要入阁的人都是障碍,是导致他不能放手施为的主因。 而这都不是杨廷和最需要的东西,他需要一个刘禅。 绝大多数宰相都需要一名刘禅。 一名具备皇权,但不轻易使用皇权的皇帝。 简单来说就是,你搞不定,就让搞得定的人来。 然后,杨廷和陡然发觉,眼前这名皇帝,毫无疑问会是自己需要的皇帝,是有可能成为诸多臣子梦寐以求的璞玉。 也许这个词儿并不那么恰当,但这是此时此刻杨廷和最真切,最无虚的感受。 一个会犹豫,一个会顾及百姓艰难,一个会考虑许多方面,一个将私与公分开,一个不介意将自己不懂不了解那一面展现于人前的皇帝。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懂得瞻前而顾后的皇帝。 曾经杨廷和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学生,正德皇帝,能够拥有这个特质,假如他拥有这个特质的话,王朝不会糜烂成今天这副四面冒烟的鬼样子。 换一个词儿来说就是,他晓得称量一下家底儿然后做事情。 这是从何处看出来的呢? 答案就在刚才杨廷和给出的三个建言之中。 那第三个,在杨廷和看来最合适的答案,其实在他看到奏章的一瞬间,就已经置于腹中了。 但他想要称量一下当今这位年少天子的器量。 于是他给出的前两个建议,都是顺着话锋的建议。 全然按照奏章中指出的问题,在国朝上下大肆的去办清理河道,设置小吏保护漕运之水的举措无疑能够解决奏章上指出的问题。 但国朝现状就是贪婪之风大行其道,士族乡绅林立,土地兼并之风横行无忌。 最重要的则是国体财政捉襟见肘,国库之银别无余量,想要完成这件事情,必然只能选择摊派徭役。 而选择这样的方式,将会造成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最终会造成国家动荡的局面发生。 所以选择这种方式的皇帝,无疑是对国家没有清晰认知的皇帝。 这样的皇帝,是一个不顾后果的皇帝,一如自曾经的学生朱厚照一样,总喜欢想当然的去办事,结果什么事情都给他搞砸了。 那么选择后者,将这个奏章当作没看见,可不可以呢? 可以,完全可以! 但这是是不瞻仰前方,只活在当下的中庸皇帝! 一件事情既然能够被提出来,就说明了,它已经到达了无法忽略不计的阈值。 要知道,依照国朝官员的尿性,一件事情但凡没有到达,无法抑制的地步,大家都会当作看不见。 因为刻不容缓需要处理的事情都有很多,哪儿有精力去管可以被当作看不见的事情? 自宣宗帝以来,根据司天监?可靠且详实的记录可以知道,寒长暑短,春不彰暖意,夏不出花苞的局面正在日趋严重,一年冷过一年且不说,单是旱涝灾害,便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回。 因此保障漕运通畅,是必要举措,京城是国家的心脏。 一个人断手断脚都尚有存活的可能,而失去心脏,则国家倾覆,危在旦夕也。 一个不想要做事,惫懒怕事,不考虑将来的皇帝,放在几十年前,没得说,大臣们都喜欢。 但在如今这个局面,却不行。 所幸的是,眼前这位少年天子所选择的,是第三条建议。 这条建议其实说来也非常简单,就是通过一系列勘探,查验的行为,告诉国朝上下,朝堂开始重视这个事情了,以此遏制部分官员过分的贪婪。 杨廷和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拿哪几只鸡来吓唬吓唬猢狲。 吓唬完之后,慢慢做这件事情,派遣专业的工部户部人员,拿出可行的方案,然后慢慢动工,尽量将成本控制在预算之内。 户部拨款,预留出给一些人在里面插手的空间,上下不能全得罪死,否则谁给你朝廷做事情? 哪怕今年清一点,明年再清一点,总有清完的时候,比不做要强。 第13章 亦师亦敌(下) 选择了第三条建议的少年天子。 再加上其之前表现出的种种忧虑。 以及那对于奏章郑重其事的态度。 杨廷和几乎能够确定,这块璞玉可以成为所有想拥有一番作为的臣子们梦寐以求的皇帝 。 他可以做的比先皇弘治帝,甚至比更前面成化帝,乃至宣宗,仁宗更好。 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绝计不可忽视的问题摆在了杨廷和面前。 计划,还该按照原定计划的那样进行吗? “杨先生,您给出的解决办法,有些很合理,令我学习到许多东西,让我茅塞顿开,可有些问题,杨先生?杨先生?” 被一句先生拉入恍惚之中的杨廷和轻轻动了动脖子,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赶忙抱拳道“老臣,年纪大了,精力难免有不济的地方,望陛下不要怪罪。” “是不是我叨扰太久了,杨先生,要不我......我明日再来请教吧。”朱厚熜展露出一副犹豫的态度,说话间便要起身离开。 杨廷和直接阻止了这个行为“国家的事情,怎么能够有所耽搁呢?陛下,你说有些问题如何来着?” “譬如这农桑,农具,修建屯水之库之类的事情,杨先生给出专人查看,以北直隶干旱等地为优先的这个建议,固然很好,可总让我觉得,有些不稳妥。” “有何处不稳妥?” “杨先生勿要怪罪,我便直说了吧, 我认为,这个建议你说的太笼统了,也太过宽泛,不够细致,您许多中肯的建议,都呈现出这种状态,只给出一个大概改怎样去进行的方向,可具体要怎么做,安排哪些人手,你很少提及。” “陛下,我是首辅,您是天子,怎么可以事无巨细,什么事情都要一一阐述明白呢?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太多太多了,这十几本言及事情的奏折,对于朝堂每旬每月要处理的事情来说,不过九牛之一毛而已,里面一些言及事情的奏章或许重要,却也不是国策,陛下岂不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样的道理吗?” 朱厚熜凝眉思索了一阵儿。 令杨廷和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摇了摇头“不对,杨先生,这不是正确的道理。” 这样的言语直接令杨廷和想起了自己已经逝去的皇帝学生,他也总是这样,因为过于叛逆,所以去否定别人说的所有话语,连圣人言论这样最直白的道理,也要去反驳一番,好显得自己高明...... “陛下,难道圣人言语,也是错误的吗?” “不,圣人言语是对的,当然,杨先生也没有错误的地方,只是,不能一概而论,不能有高低贵贱之分。” “此言......何意?” 朱厚熜眼神下意识朝自己身后陆斌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 “有人与我说过,劳心者通常指挥劳力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所属不同,所分不同,所擅长不同,会谋划事情的人,就应该让其去谋划,擅长组织许多人一起做事的,就应该让他去组织,做擅长的事情,能够让事情更快更好的完成,这没有不对的地方,可劳心者与劳力者,其区别也仅仅只在劳心与劳力而已,从其人的角度来说,都是人,不应该有什么分别。” “陛下您要反驳我的观点,可这又与朝政有什么干系呢?” 杨廷和刚问出这个话,然后就见到眼前的少年天子,露出十分自信,张扬的神采,仿佛笃信着什么一般道 “因为脱离了实际情况,脱离了劳力者的劳心,根本不能对国家带来积极向上的影响啊,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陛下难道认为四书五经,圣人经典也是错误的吗?” 朱厚熜神色骤然变冷,面若寒霜“难道杨公,也要学天下读书人那般,断章取义,来欺瞒于朕吗?” “老臣惶恐,陛下何出此言?” 朱厚熜眼中幽幽,此刻根本不让杨廷和将低垂的脑袋抬起来,而是极冰冷的背诵起孟子之句来“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陛下。” “杨公,你且告诉朕,这段话的意思是什么?是劳心者高高在上,必须治人,劳力者低垂于下,必须被治理的意思吗?” 听到这句话,杨廷和闭了闭眼睛,眼角更是轻轻跳了跳,但还是非常平淡且冷静的开口道 “非也,这句话的意思是,百工百业,人人都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不必要事无巨细,什么事情都自己来做,一位工匠,如果既需要耕种维持生计,又要打铁的话,那么他什么事情也做不好,而这放在治国上,也是同样的道理,陛下乃天下之君,尊也,若是什么事情都要过问,那么国家也会因为您没有精力处理更重要的事情而陷入混乱,这就是老臣一直想要阐明的道理。” 朱厚熜脸上霎时间如同和风细雨一样和煦起来,连忙将杨廷和扶了扶“杨公,这样的言语,方才能够叫我信服,杨公倘若说这样的道理,那么我也必须认同,但不能只把握方向,其他的东西什么也不知道,那脱离实际情况的劳心,那是瞎指挥,您给我的建议之中,有很多都是这样的情况,既不知道银钱花费在哪些事情上,也没有和我说是哪些官员来处理相关事宜,这怎么能成呢?” “原来陛下是担忧这些事情,这却是无妨,事情交办下去之后,银钱的事情可以问询户部尚书,官员调度的事情可以去问询吏部尚书,使用那些器具,怎样勘探情况,可以询问工部尚书,当然,这些事情也都可以由老臣,专门讲述给陛下听。” “这样,朕就稍微能够安心一些了,朕今日再无困惑之处,与杨先生一叙,果然叫朕获益匪浅。” “哪里哪里,陛下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然是一代圣明君主。”杨廷和发自内心道。 “杨公,临走之前,朕却仍有一件事,还要与您商议一二。” “陛下请讲。” “朕的陆斌,也就是这小子,他给我提出了申请,欲在锦衣卫下设置一个署,名曰城吏司,内设总旗十五人,百户五人,主事百户一人,就在这京城之内,行净街,清污,管商,理市集之事,约有五百人。” 杨廷和抬眸望向陆斌,陆斌这时候也望向了他。 “小后生,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陆斌腹中暗骂一声朱厚熜不是东西,以前稍微提过一嘴,可以通过这个方式让叔伯以及兄弟姐妹们立足于京城。 这丫直接就把自己给卖了。 陆斌笑了笑,侃侃而谈起来“小子初入京城时,曾为安排原兴王府臣僚家眷一事而四处奔波,为居所,衣食,车马等诸事不绝,始知京城居,大不易也,依小子所见,京城居不易着有三,一曰脏,二曰乱,三曰差。” “小后生,何为脏乱差呢?” “曰脏者,牛马粪做乞儿枕,下雨天为泽国天。曰乱者,女婴孤儿吊颈死,寒雪天就是绝命天。曰差者,画舫勾栏不听曲,春暖天便是脂粉天。” 杨廷和温和眼底的冷漠神色缓缓收了起来“你难道认为通过城吏司就能够让这种现象消失不见吗?” “不行。”陆斌十分坚定的摇了摇头。 “那你干嘛要这样做。” 陆斌嘴角嚅嗫了一下“总得让比我还小的那些,那些没了爹娘的孤儿有个活路吧,而且我觉得我能够让外城区,让百姓居住的区域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只要做到这样,我就问心无愧了。” “既然这样......”杨廷和转过头去望着那少年天子“陛下都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又何必问过老臣呢?” “杨先生,既然您也认为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差错,那么朕便不叨扰了,你早些休息,照顾好身体,朕必然还有许多事情是要请教。” “不敢称请,老臣恭送陛下。” 满足了自己心愿的朱厚熜,没有多余的言语,转过背便走了。 杨廷和十分平静的望着这一幕,直到皇帝远离。 他遵照皇帝的命令,将蜡烛吹灭,准备休憩。 原本,这里是没有给臣子准备的休息房间,但因为正德皇帝去世,为了维持朝堂稳定,他便有了一处,可供居住的所在,用于处理各种奏章。 这让杨廷和经常一连好几日也没有办法回家。 而时间一长,杨廷和也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即便那简易床榻对于他的腰背并不友善,他还是习惯了,时常能够做到沾到枕头便陷入深沉的安眠之中。 可惜,今夜注定是无眠的一夜,这般失眠对于一具逐渐老迈的身躯十分损伤,可杨廷和上下翻飞的思绪,却叫他注定失去今次的好梦。 只好打开窗户,让些许凉意吹拂入屋室之中,吹入皱纹颇深的缝隙里,好让他自己更加冷静一点,不至于一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过往长足的经验告诉他做大事的人,最忌讳不把事情走到头,就像是灭刘谨一样,如果不舍命一搏,不时时刻刻也不放松的话,但凡瞅准一个机会,皇帝说翻脸就会翻脸,刘谨说翻盘就会翻盘! 所以,不把事情做绝的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留手的人,绝做不成一番大事。 太祖以及太宗都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件事情,而宪宗犁庭扫穴的成就,到目前为止,仍旧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叫杨廷和不敢或忘。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做了就不能留手。 只是,这种最浅显,最直白的道理,杨廷和犹豫了。 因为一块过于完美的璞玉,现在就直愣愣摆在他面前。 他都能够肯定,如果放在十六年前,放在自己年岁没那般老迈,正鼎盛,官途尚未走至顶端的那段岁月。 自己的学生朱厚照也表现出如此资质,自己会毫不犹豫的效仿古之贤人,全心全意去辅佐皇帝治理国家。 纵然做不得管乐,做不得诸葛,却也能得唐时房玄龄,宋时赵普之风采。 有如吃醋,半本论语治天下这样的典故一样,他杨廷和说不定也能够得一个,比如帝师辅佐皇帝稳登大宝 可谁也不能确定以后君主的好坏不是吗? 只有将皇权锁入礼仪的闸门中去,有能力的臣子才能够放手施为,让国朝不断变好。 不用受制于一名皇帝的好坏,让国朝生命直接延续到百年,乃至数百年以后,这样一来,天下的读书人都会感谢于他,不是吗? 可,忧民之忧,苦民之苦,急民之所急。 这可是一名圣君,甚至是汉文帝那种层次君王的基本素养啊,有明一朝,传闻中也只有未能继承皇位的懿文太子,短命的仁宗皇帝具备这样的素质。 倘若大明中兴,是在这样一名君主的带领下完成,说不定会达到难以想象的盛世。 清除积弊的大明,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景色呢? 不必说,用屁股也能够想到,那将是超越唐宋的时代,将是可以用伟大来称谓的时代,甚至可能达成前无古人的境地。 而这样的时代,若是能够留下他杨廷和的名字...... 但只是璞玉而已,只是有这样的可能而已,又不是有神仙降下法旨意明白无误的告诉他杨廷和,这就是天赐大明的圣人,大明中兴的绝对带领者。 就是有人这样告诉他,一位皇帝的寿命,还是叫人担忧的事情呢! 是选择只维持几十年的盛世景象,还是选择持续百年不断向上的发展,给王朝续命百年以上。 孰轻孰重,他杨廷和还是拎的清除。 所以他必须将自己坚持的事情完成,对!就是这样!没错! 他必须给朱厚熜换一个爹,用礼法,将皇权控制在牢笼里才行。 杨廷和握了握拳头,有了一个决定之后,他终于可以躺倒在床上,安安心心将眼睛闭上了。 ......睁开,要不明日将言事的奏章多扔给皇上一些? 安心闭上。 ......睁开,要不叫吏部好手在那个城吏司多行些方便? 安心闭上。 ......睁开,真就跟那个陆斌讲的,什么寒雪天就是绝命天? 注定无眠。 第14章 城吏司 “兄长,你认为杨廷和这个人如何?” “算是一个非常有能力,也有想法的臣子吧,对于我们来说,他身上有太多值得学习的东西了。” “是他处理事情的经验吗?” “是的,而且并不止这些,他有一个非常可怕的特点,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 “你是说,他对于朝堂官员的任用,如臂使指这件事吗?” “对,这个特点非常可怕,拥有这样的特点,你几乎就可以把他当成无冕的宰相来对待,除了名字不叫宰相之外。” “他同样也很有才干,在这种腐朽且凋敝的情况下,他在这个位置上坚持了七八年。” “七八年,都不是叫人吃惊的事情,真正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没有皇帝的两个月。” “正是如此,这是太祖太宗一力促成的局面,导致国家的权力变成了一摊肉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肉沫,皇帝有皇帝的权力,六部有六部的权力,御史有御史的权力,内阁有内阁的权力,但任谁也不能掌握完整。” “而就是在这种权力不完全的情况下,咱们两个人处理的奏章,还不如人一个时辰处理的多呢。”朱厚熜苦笑着甩了甩恰好在手中拿着的一本奏章接续道“而如果他那一大屋子奏折,处理水平都是这般的话,那咱们跟杨公之间,可就差别的太遥远了。” “正是这样的道理,差距太明显了。” “所以,我今日来找寻他,也是要学习他身上所具备的本事,如果我们不能比他更为强大,则永远不要想着能够掌控朝局。” “兄长想要留下他为己所用吗?” “不想。”沉默了好一阵儿的朱厚熜答道。 “为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朱厚熜叹息一声,不舍的表情打从心底散发出来,流转于表面。 可陆斌能瞧见的分明,那心底的坚冰,顽固的如同千年寒,万年霜一样。 这让陆斌松了一口气。 “你别老是怀疑我的内心,我不会动摇的,皇帝这份工作,于我们的事业而言,就是阻碍,最终还是得消灭掉它,因此,杨廷和这样的人,即便展露了少许值得尊敬的地方,最终也只会成为敌人,一切维护皇权的,都将是敌人,学习他,超越他,才是我要做的事情。” “抱歉,兄长。” “不用抱歉,你我之间永远也不用说这个,我明白你在担忧什么,皇帝这份权力,的确具会叫人沉迷其中,那种掌握权力的感觉,一旦迷恋上,任谁也没有办法挣脱,所以有你陆斌不断试探,不断提醒我,是我朱厚熜的幸运。” “看来兄长并没有沉迷其中。” “我不一样,那新鲜的,刻骨铭心的恨,直到现在还在这里。”朱厚熜手指头重重点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想必杨廷和老大人,一直惧怕又会出现一个恶劣的君王吧,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才想着要关皇权入牢笼,何必这样麻烦呢?没有皇帝,岂不是更好吗?” “兄志不改,弟死亦从。” “臭小子,少说那听着就犯忌讳的话!”朱厚熜怒骂一句,脸上却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 即使有杨廷和对于设置城吏司这个建议初步同意,即使这是某种意义上天子的自设衙门,这件事仍旧被放置在朝堂之上,吵了整整一旬日的功夫,才有工部与吏部的正式批文下来。 户部,则拒不同意,理由就一个,国库无多余银两,直接了账。 不过,这件事情也在陆斌与朱厚熜预料之内,他们从到达京城之日起,基本就没见过官银长什么样。 户部国库内多余一分钱,都得用来筹备粮食,塞入国朝内各种烂糟糟窟窿里去,这就是现状。 而从权职上来说,城吏司当受吏部,刑部同时管辖。 但任谁都知道,这是天子自留地,不少人甚至都认为这是用于安置王府时旧部所用的衙门,因此连备有文书,抄录官这样的事他们都没提。 这倒是省了陆斌许多麻烦,把安陆州伙伴们往里一塞。 本来大家在安陆州就已经初步形成自己的运作体系,这会儿也无需多操作,仍旧是老一套的办法。 至于城吏司官署地址,陆斌毫不客气的选择了原先豹房所用靠外城侧的几处颇为大气的屋舍,这原先是给朱厚照干儿子们居住的地方,他有很多干儿子都是武职出生,于是夜里就要负责为他守卫豹房的门墙。 选择此处之后,陆斌毫不客气的就召来了工部匠人,给出了自己的图纸,以及来自王府的积蓄,直接开始改造起这一片地方。 首先就是门墙这一块,陆斌表示全推,.他都不想要,至于墙拆完之后剩的青砖,陆斌让芸娘以及香儿,还有几个算术比较好兄弟,一块一块数着,不得漏了少了一块,全留归库中留存。 至于以后会不会有人抱怨从此少了报房胡同这种标志性地标,陆斌表示多一丝顾虑也欠奉。 内中屋舍,按照大中小分论,可住数十人之屋约莫十四五间有余,可住百人之堂约有五六间,余者小屋,可住数十人之小间者则二十有余。 只是屋舍与屋舍之间,大多间隔五十步朝上,又掺杂有景致,观赏等。 陆斌大手一挥,除却两处校场,一处湖泊,全部铲平,奇石怪峰,名树贵草之类之前玩意儿,陆斌甚至想要拍卖一波。 可惜许多官员不同意,有那专门管辖仓廪的官员,差点当场就和陆斌干起来。 说实话,委实是年幼齿青,要不然陆斌是非得干一架,争一争这笔巨额银两的归属权不可。 屋舍总体不加增,也不拆除,只是添了一处匾额,三处门牌而已。 正大门处,挂有城吏司的匾额。 内种分三面,朝东一面,挂卫生署字样的牌子,朝南一侧,挂民生署字样的牌子,朝北一侧,挂有司业署字样的牌子。 三署之外,又与两校场处,设有城管科,此科人员皆挑选精干强壮,练习过武艺的好手,只是人数着实不多,约莫五十人而已,人数几乎最少。 三署之中,属民生署的房屋最多,人员最多,空置房间最多。 陆斌甚至亲自参与设计了上下铺的拥挤床榻,叫工匠帮忙赶制了一批出来,直接填充满一间数十人的屋子,陆斌甚至亲自躺了上去感受一番,确认这可叫一间中等大小的屋舍直接能住下百人以上之后,这才勉强满意的点了点头,准备按照这种模样的床榻,再赶制一批出来。 这让许多人不理解,尤其是三傻春,那哥仨向来是轴脾气,认死理的家伙,总以为这是浪费的举措,而且这般又拥挤,又窄的两层床榻,是虐待人。 陆斌毫不客气的就骂了回去“你们是好日子过多了!你们仨有爹有娘的,自然晓得睡好屋,受好床,老子这些个床铺那是为你们这种鸟人准备的吗?那些个没有爹也没有娘的,你们仨就当瞎子看不见去吧!真是的,老子怎么就选你们仨当了兄弟!” 哥儿仨面面相觑,直到莫戈冷幽幽的跟鬼一样凑过来,才叫这哥仨齐齐打了个激灵。 莫戈是兄弟们之间,除开朱厚熜之外最有威信,最叫人害怕的那个,尤其是这哥仨还在莫戈手底下训练过,清晰晓得这家伙在个人勇武方面的超凡水准。 “大春,你懈怠了。” “我靠,我们仨跟着你后面学习武艺,锻炼体魄,何曾懈怠过?” “兄弟姐妹们当中,进京之后,就你们仨,当真过了一段快活日子,兄弟们,我就不与你多讲了,芸娘与香儿姑娘,这种经过不让须眉的,我也不与你们多说,免得伤及你们自尊,就说说,住你家隔壁招娣,盼娣两位妹子,她们两跟着小王神医后面,勤学苦练,而后在京城行小医,治小病,也不必说救治了多少人这种叫我都羞愧的话题,只说一样,熜哥儿,小斌要是问及京城现状,能给出准确答案的,只会是她们两,而不会是你们仨!” 大春张了张嘴,羞愧的神情立刻在脸上浮现“我错了。” “大春,你是兄长,所谓长兄如父,因此,有了错误,我不会找他们两,只会找你,而我是现在负责管教你的人,所以我也有过错,你接下来三个月将没有月俸拿,而我,我将会让孟智熊兄长罚我三鞭,至于原本陆斌准备让我领百户总管城管科,也由孟兄长代领,以后有功再受,陆斌,可否?” 大春,二春,小春三兄弟一脸震惊的神色,惴惴不安的看向陆斌,希望他不要答应。 “要不......” “罚不明则赏不就!陆斌!可否?” “既然兄长都这样说了,那便可!” 说完,陆斌直接就离开了,也不管哥仨那愧疚欲死的神情。 这段插曲对于陆斌的繁忙来说,实在没有过多心力去管理,只是不忍兄弟因为一点儿小的过错受罚而已,既然莫戈管束了,自己也就没有了插言的必要,他还有不少事情得做。 在各个署司设置完毕之后,就是需要分派职责。 自然,这也是想好的东西。 陆斌不走寻常路,直接将三署的职能写成了册子,又通过安陆州家族们渠道,做了雕版,印刷了数百册。 他准备将这玩意贴满整个外城地区,只不过册子内容还没有叫杨廷和看见,所以他在犹豫,是不给他看呢,还是不给他看呢? 犹豫了约莫三五秒的功夫吧,他最后决定从心,为免刺激那老头儿,还是选择不给他看的比较好。 民生署设立之后,陆斌直接将赵常安,赵常平拉了进来,二话不说,两人一人安了一总旗的头衔上去,自己这百户当仍不让做了民生署的衙司。 这个署司的职责是现阶段最严苛,最麻烦,也是陆斌看来最重要的,因此他选择直接坐镇其中,而不委托给其他兄弟。 而同样的,在银钱方面,现阶段也是这个署司花销最大。 因此,整个城吏司架构开始运作之前。 他又寻了安陆州各族,在京城的负责人,商量起在京开办糖霜商铺,以及宝衣局的事情。 这很容易就获得了赞同,甚至不必要陆斌多花销银子,这些个读书人世家早就瞅着这件事了,京城的买卖比之其他地方不同,这就是一片鼎盛的买卖地,整个北直隶,乃至整个北方地区的绝对中心,数家凑一块,早将铺面儿买下,只等着开张了。 不仅仅如此,他们甚至还给宝衣局预留了一处占地面积不小的空间,按照他们的话来说,那是安陆文人的骄傲,怎可弱了声势。 至于糖霜作坊,这件事在立足未稳之前,莫说是陆斌同意,就是他们自己人当中有人同意,说不定都会发生血淋淋的恶性事件。 世家对于利益上的事情一向都以最冷酷,最无情的角度去看待。 譬如土地,功名这样关乎传承的利益,他们一向会持最谨慎,最恶毒,最狠绝的态度去对待。 这从丝毫不顾虑普通百姓的土地兼并这件事情上可见一斑。 而现在,糖霜工艺作坊这种事情,用比土地,功名更暴利,更持久的姿态呈现在世家面前之后,底线瞬间将糖霜加入其中,地位甚至端在的居于土地这一词汇之上。 以前是谁也不能动土地,现在则是谁打糖霜主意,他们就敢扑上去咬谁。 这件事在目前看来,是一件好事,因为足够狠辣无情,却为己所用的文人,能够节省很多事情。 但从长远来看,陆斌只感到困难重重...... 甩去那些在以后会发生的困难,陆斌又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在署司内贮存粮食,囤积银两,招募人手,扩大居住空间,增添生活设施,走访四周街道巷子,摸清京城各个坊市。 正德十六年,五月末,京城人陡然发现,各坊市显眼处多了一些人。 准确来说,是一群少年人,以及青年人。 他们穿着官样的服饰,却不避讳百姓,站在或街道中央,污泥中间,手持着铁制圆筒模样的玩意儿,嘴巴对准上去一喊起来,声音既大,又传的老远。 “城吏司,城吏司!携老扶幼民生署!救灾防病卫生署!做工找职司业署!护卫街巷城管科!百姓一听,百姓一瞧,是个好衙门!!!” 第15章 苦非自身因 郑包是个菜农,住京郊,平日里主要营生是给大觉寺菜地种菜,以及在城中收集黄白之物——也就是掏粪的。 莫要看着营生不怎么招人待见,可正经是一门能养家糊口的生意。 大觉寺边上菜园子就有自家一拢菜地,因为地肥蚯蚓多,这地里青菜,芹菜,白萝卜可水灵! 每次有贵人来大觉寺上香,保不齐就得有家里管事,厨娘看上这菜颜色。 平日里五六文能卖得一斤的菜,就因为水灵,还沾了佛爷爷的福气,开个十五六文钱的价,连还价都不带还的。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要不是平日里去城里,去做那不招人待见的活计,去浇灌,去施肥,叫那菜地真个能淌油星子的话。 哪儿能有这般赚钱的好营生,轮得着他这等平头小老百姓去? 为此他有了一个老婆,一双儿女。 老婆,不漂亮,但贤惠。 儿女,不灵醒,但孝顺。 双亲中,老父已经过世了,因为有一口薄皮棺材,有一处自己选的坟茔,所以走的时候没什么遗憾。 这大概是他郑包这平平无奇一生当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之一,因为薄皮棺材的钱是自己攒出来的。 而且如果儿子以后要是有出息,想必他可以比自己更骄傲一些。 母亲还健在,但身体不是很好,煎药熬药是一笔沉重的开销。 自己还算支付的起。 除去每一季要给收菜人一笔菜金。 不知在哪位先生那里听过,好似菜金这个词儿不是说种菜收菜缴的费用,但郑包不管许多,就愿意这么叫着。 娘的,官老爷们连菜里面都要抠出黄金来,可不就这么叫嘛! 再出去每年要交给大觉寺一笔香火钱。 身上也能省下散碎钱,家里又有积蓄,顶多也就是家里孩子比旁人少一两件衣裳,桌子上少一两碗饭而已。 自己和妻子则更是不必在意,家里大人,身体早已长的定了型,多吃少吃,那自然是无所谓的事情。 只是郎中住的太远了些,有个着急的地方一时也请不到家中。 这叫郑包颇觉得为难。 可老母不介意,老母甚至连药也不想煎,总觉得那份钱,换了油饼,糖葫芦串,烧肉喂进孙儿的肚子里,才叫划算的事情。 然而这就叫郑包更觉得为难了。 好在,家宅全赖妻子,她教导有方,自己虽然没工夫教导,可自家的小人儿终究是没有长歪斜,不仅不要他奶奶偷摸攒的些纳鞋底钱,还晓得看着他们的奶奶,叫她老人家,按照郎中开的方子,十足十将药喝了去。 就这么点儿小事情,已经足够叫郑包每天掏粪的工作,充满干劲了。 日子还算幸福,他是个知足的人,他认为自己这日子已经足够好了,京城居大不易,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居所,一个归心安家之宅,已经是这个世上难得的喜乐了,不可奢求太多。 嘿嘿,这可不是他郑包说的,是庙里师傅,扫地遇见时随嘴丢出来的一两句话,虽然人家老师傅也嫌弃自己臭烘烘,但谁叫这话那般符合自己呢,便也记着了。 挑着担子,也不避讳旁人投递过来的嫌弃目光。 这种目光多了去了,他郑包还盘算着等老娘身体将养好些了,在弄一辆推车呢。 这点儿嫌弃都经受不住,还怎么挣钱呢? 讨生活嘛,能有什么磕碜的呢? 现今他在盘算一些事情,譬如大觉寺边上小乞丐越来越多的事情。 因为大觉寺是大寺,内中不少僧人都是有正经度牒的僧人。 尤其是方丈,以及几个胡子花白的老禅师,都是贵人可着劲要求,指了名要见的人。 每次都要在禅房中畅谈一两个时辰,临走还得求佛谶,供奉香火,灯油,最后再施舍一番,求个佛缘,才算好的。 因为有施舍这一过程,因此这就让许多日子过不下去的小乞儿到这边来讨饭吃。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无可奈何的事情,京城也免不了有活不下去的爹妈,往年光景还算不错的时候,这等乞儿就没缺少过。 如同野草一样,每年冬天都消失掉一些,每年春天都多出来一些。 原本,这等乞儿不算什么,因为这些个毫无根由,苦非自身因,难自他人起的可怜人总叫人同情不已。 在家中老母尚且身体康健,老父也在世的时候,莫说是他那喜欢发善心的妻,就是连自己,也是要时不时救济一番,以图心里有个安稳才成。 郑包甚至到了现在还记得自己当年,因为施舍了吃喝,然后把搁粪桶的柴房给几个小童子居住一番,足叫四五人成功渡过冬天,据说还有个样子颇秀气的小子被贵人看中,当了书童。 虽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吧,但至少活了命,有了个颇不错的前路,能过些好日子去,指不定要比自己家日子还好过活些。 这件事情,他跟庙里小僧人,僧仆吹嘘了好久,那会儿有不少小沙弥都用憧憬的目光看他,只觉得他郑包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当然,自家儿子以后要是做别的什么老爷家书童,自己得第一时间打死他。 他老郑虽然臭烘烘,可也不是啥名声也都丢到茅厕里去的人。 家里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 除非是像别的老爷家,家中亲近人相仿,这书童是从小就搁一起长大,以后是要帮衬着做事的管事,这也是一种不错的前途。 不过凭借着他爹这副臭烘烘形象,郑包觉得,还是多读几年书,认字发家的可能性大一些。 而今世道颇有些折磨人了,似这些个乞丐儿,失亲子,便连野草,却也是不如了。 都值得同情,都是命苦到不能再苦的小孩儿,扎堆乞命,命便也不值钱了。 郑包自觉只是市井小民,管活自家人便是他全部的责任。 所以现在他再也不会提及以前跟小沙弥提及的,那些个关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题了。 更阴私一些,更恶毒一些,郑包甚至逐渐开始认为,这些乞儿,正在干扰他们家的生活,贵人们施舍给多了,管事家买菜就没了那许多开销,兴许会开始还价,兴许会直接不买,这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而家里尚有一位老母亲,需要用不算便宜的草药来养护身体,所以说小乞儿之流是不是不该...... “携老扶幼民生署!救灾防病卫生署!做工找职司业署!护卫街巷城管科!百姓一听,百姓一瞧,是个好衙门!!!” 远处突然传来如一阵骚动,抬眼望去,只见到有不少人汇聚在远处,人头窜动之下,郑包都愕然了,谁嗓门这般大,从那头只窜了半个街道,还叫自己这避讳人的挑担汉子听见? 挪过去几步,郑包并不敢离人群太近,生怕让一些衣服干净的人沾上他,这不仅仅是因为怕叫人见了,都投递过来异样目光,还是因为他老远就瞅着几个衣服素净的不像话的,一看就晓得不是一般人...... 偏生巧的是,跟着那声音一唱一和的还就是这些个小子。 “你说的啥东西嘛?” “就是,就是,你谁个?弄啥嘞?” 只是叫人不解的是,这些素净衣裳的小子们,似乎来自不同地方,虽然努力说官话,可言语总带着乡音。 “我是城吏司,民生署宣传部的,我叫赵常安,湖广道襄阳府人 ,这城吏司是新开的衙门。” 闻听此言,想扭头就走的人,立刻就占了一大半,可毕竟涉及一个官字,这外城区又都是正经百姓居多,一时半会儿间,竟都面面相觑起来。 “唉,散了,都散了吧,这等官差,最是不讲信用,岂能轻易相信?” “就是,这年头儿,哪儿有官能沾得一个好字?” 可能是与他常年察言观色有一定关系,郑包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说这等话的,可不是那地痞流氓,也不是周围聚拢的老蔡,老丁他们,而是穿着素净衣裳的小伙子。 “诶,众位邻里邻居们,可别介这么说,这城吏司里头,上下约莫有四五百人,可是没一个是官员,全部都是跟大家伙儿一样,没事做便是平头儿老百姓,不瞒大家,我爹就是个种田的,天天都念着我回家种那几亩地去,可我不干,我瞅准了这个机会,一头扎进去,尽然能成城吏司宣传部一宣传员,每个月白吃白喝且不说,干了活儿,居然还有工钱拿,您说这稀奇不稀奇?” 三言两语间,顿时目光又汇聚过来。 “你说的倒是好听,咱穷人家的孩子,哪儿有你这么干干净净的?分明还是诓骗!” “唉,我哪里想这么干净?打柴烧水多费钱,我又不是不晓得,这是卫生署那边的条例,诺,你们瞧,就是这册子上,我指着的规矩,进入城吏司,这些条例都得遵守才行,好容易有这般好的事情做,怎么能轻易就因为一点儿小错就淘换了去?” “这干净,也能上规矩?是什么道理?” “诶!可不能小瞧了这个条例,可不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烧柴洗澡的不简单?” “嘿嘿,你还真别说,当真就是烧柴洗澡的不简单,这可是神医小王郎中祖传的防疫秘传医术,要不是为了悬壶济世,人小王郎中可都不一定愿意拿出来!啧,你们恐怕不知道小王郎中是哪个吧?” “小王郎中?”四周有人逐渐挠起了脑袋,有些印象,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小王郎中可是神医!今年可有七十高龄!老人家父亲王郎中,可是整九十高寿才过世的,又是郎中世家,他老人家是第十八代传人,代代都是高寿,人能没有长寿秘方?大家伙可长点心吧,人老可是为了积阴德,攒功德,要不然人家家传的法子,凭啥供咱们这等破褂小户?” “嘶,小哥儿,这小王郎中,究竟是谁?老汉我走街穿巷,卖糖人儿这么多年,可都不曾听闻过啊。” 这回问话的,就不是劳什子素净衣裳的人了,正经是一个有货车的老汉。 “小王郎中你都不认识?他老人家有两个女徒弟,两个女徒弟原来是逃难的,跟了小王郎中学医,现在在街坊里专门给人瞧病,教人强身健体,叫招娣,跟盼娣,可都有人叫她们为女菩萨!女相公!” “哦!我就说我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号。” 当即有人望过去“老小家小二子!你晓得是谁?” “大伯,你忘啦,我头里才跟你说过,你小侄孙子,头几天不是额头烫的能烧水,就是两女菩萨搭救,开了药煮了水,用了柳木根子做药引,直接把你小侄孙儿救活了,连药方子都是敞开了叫我看,只可惜俺大字不认识一个,俺问女菩萨看上我家个啥,尽管都拿走,女菩萨不仅啥也没有要,还给了俺一调理俺儿子身体的方子,前两天不还寻俺那认字的堂哥看来着吗?” “哦!对对对!是有这么个事儿,你小子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人啥也没有,你竟然真就什么也没给没说!我警告你啊!你这几日要寻寻人女菩萨,找不着,俺代你爹抽你!” “原来是她啊!!!我说怎么这么熟悉。” “哦,对对对,女菩萨是说过,她们二人还有一老神仙师傅。” 四周顿时议论开了,许多人不知道女菩萨是谁,可只要有熟悉的人知道,顿时事情就有了真实性,况且又是郎中,又是菩萨,又是高寿老神仙的,一下子叫人热络且信任了起来。 “诶!小哥儿,你这没有官,叫个啥子衙门嘞?” “这个衙门,不会又找俺们要钱吧?” “这是管些个什么事的?莫不是又叫咱头上加条条框框的吧?” 赵常安呵呵笑了起来“诶,俺们这个衙门啊,是个专门给办事的衙,官不能进,吏不能进,老爷不能进,员外也不能进,谁能进嘞,没饭折的,讨生活的,衣服破的,养家糊口的最重要的是没了爹娘的,年纪小于十五岁的小乞丐,今年冬天就要活不下去的,需一个不能少,俺们非得搭救不可!” 郑包愣住了。 第16章 群与众 郑包用不算干净的手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与他有同样动作的还有不少人。 有上了年纪的人甚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揉一揉眼睛,才能确信眼前拿着大漏斗圆通讲话的小少年乃真实不虚,不是老眼昏花出现的幻觉。 “小哥儿,你...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个衙门,不是朝廷官儿下令督办的衙门,而是现今皇上自己掏银子,开办的一个衙门,里面拢共有四个管事儿的署司,各自都分管不同的事情,就譬如我民生署吧,我们现在主要工作就是让城里没了爹娘的小乞丐拢到一块儿来,得叫他们能活下去才成,再就是大家伙之间,要有日子过不下去的,吃饭都成问题的,也可以来找见我民生署,总会给一口吃喝便是。” “白吃白喝?” “诶,老人家,可别瞎说,怎么会白吃白喝呢?银子倒无所谓,可你不能当粮食是大水淌来的呀!” “对对对,粮食可不能平白无故给人吃了用了,小哥儿你倒是给老汉讲一讲,你这民生署是个什么道道儿?” “我这就讲了,这个册子看到没有?专门就写了我们衙门的章程,我们衙门堂屋里印制了章程,以后大家伙儿都能去里头瞧上一瞧,喏!老人家你刚才问的,就写在这头几页里面,我念给你们听,你们先莫作声了。” “你念,你念。”站头前儿几个汉子竖着耳朵应道,还不忘回头嚎一嗓子“旁人家我不管啊,俺老李家小娃儿要敢叫唤,仔细你们的屁股!” 果然没了声音,连妇人窃窃私语的声也没了。 “咳咳!这第一条:凡是年纪过五十没人养的老人,年纪小于十五岁养不了的小孩,缺胳膊少腿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可以到城吏司民生署讨一口饭吃。 第二条:凡是逃荒的,饿了一整天的,瘦到皮包骨头的,可以找城吏司民生署报备,然后讨一口饭吃,但这个饭,只管几天功夫,自己得去瞅一份工,或者找个事情挣钱,不会管一辈子。 第三条:凡是小乞丐,街头乞讨过日子,看着样子就活不过冬天的,大家伙儿必须立刻给抱到城吏司民生署来。 第四条:凡是来城吏司民生署的,必须要登基名字,籍贯。 ...... 第七条:凡是到城吏司民生署讨生活的,必须参加劳作,参与学习,接受城吏司安排的工作,好吃懒做的,会在第三日踢出城吏司,死活再也不管。” 听着的人在这少年人讲完之后,还在想着事情,仔细琢磨之下,一时间竟然还没人开口询问,一时间倒也这般僵持住了。 郑包也如旁人一样,陷入思索之中,他不能分辨出来,这到底是新来小皇帝他发的善心,还是大官儿做的局,又想了什么恶毒主意,要在小老百姓头上刮银子? 这又是一件无从判断的事情,只是听上去,似乎又是一件好事,那台上的小子,似乎真个和他们这种,或掏粪的,或种菜的一样,都是农家子,没钱破落户出身。 也许他郑包稍微要好上一些,或者说日子能过的,都是要稍微好些的。 哪些个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有太多,太多。 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似乎真正需要这些个用大白话讲出来的规矩。 犹豫了许久,郑包本不愿意做出头鸟,可毕竟事关家里营生,与自身切身相关。 多余的可能还有一丝恻隐之心在哪儿作祟,终究他还是高声询问起来。 “那位小哥儿,你们养着没爹没妈的乞儿,是要做什么事情?是不是无论哪儿的乞儿都能收?” 赵常安远处里听不大真切,只得高声叫道“那位叔叔,你站那般远,近前来说话可好。” 郑包立刻摆手“不了,不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也当不得小哥儿一个叔字。” 没成想,这衣衫素净的小哥儿竟然直接从那个小木台子上往下一跳,冲着这边就走过来了。 “那个阿叔,刚才分明就是你有要问的言语,躲个什么嘞?” “诶诶诶,小哥儿莫要靠近了。” “你也是人,我也是人,大叔你害羞个什么劲呢?” “他啊,叫郑包,俺们叫他大包,是粪夫!”周围有认识的人,立刻大声指出来。 这让郑包有一丝惊惶,他不在意自己这个身份,但有些畏惧所有人都盯着他, 赵常安立刻大声回应道“那还怕个啥呢?我家原来还是逃荒,逃难的,大叔好歹是正经讨生活的,又不偷不抢,有什么高低贵贱的?” 四周立刻有人投来尊重的目光,所谓话糙理不糙,正人君子模样的方正小子总叫是叫人尊敬,而且现在这小少年越看越亲切则是另外一个原因便是了。 “我身上这臭烘烘的,是个人都要嫌弃,你这小娃儿就莫要沾过来了。” 郑包笑了笑,但还是主动避开了几步的距离。 这会儿他是怕身上的脏污,将人家恨不得水洗八遍的衣裳给弄的腌臜了。 人家也是爹生娘养的孩子,自家里挑水洗衣裳的,有份正经差事做也不容易,何必把人家衣服弄脏,费人家功夫呢? “大叔,这些闲话,以后再说,你刚才说了啥?我站的远,隐隐约约就听到乞丐,没爹娘这几个字眼,怎么个事儿?” “俺家在大德寺边上,有块菜地,靠买些小菜过日子,平日就指望贵人老爷家管事能多撒些闲钱,就能叫日子好过些。” “大觉寺庙边上,讨饭求贵人赏的小乞儿变多了?” 听见这样一句直接,而又肯定的疑问,郑包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不见。 在他那质朴的固有观念之中,这就像是种菜的得懂种菜一样,你做这件事儿,什么都不晓得那就纯粹是在诓骗人,说不得他郑包待会儿得找个机会溜。 他们这种人对于骗人的官老爷们,再畏惧不过,说不定就是遭殃的开端。 可他们对于做事的官差,却又再尊敬不过,因为先辈们过的好日子,全要依赖这样的人。 既然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就能沾的一个官字的小娃儿,是真个要办下一些事情去,郑包便没了那许多顾虑的地方。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大觉寺那群小娃儿,看着忒可怜了,没爹没娘,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连个能挡风的地儿也没有,这到了冬天,就是要命,造孽。” 郑包重重叹了口气又道 “俺也不瞒小哥儿,若是放在光景好的时候,这等小乞儿没那么多的时候,俺连提都不会提这样的事情,因为大觉寺和尚会做善事,贵人老爷们给的赏赐不少,再住边上的乡亲会接济一点儿,比如说俺,俺有一年就把家里这些家伙事的柴房给哪些小的住过,叫好几个人活了命,还有一个小子甚至做了人官老爷家小相公的书童,不少老禅师都夸我活人性命,给子孙攒了阴德。” “大叔,听起来,您现在没做这些个事了吧。” “是的,俺不做这个事儿了,因为说白了 俺也是要靠贵人老爷买青菜才能过日子,小乞儿多了,贵人施舍的多了,来买俺们菜的管事就少了,说句丢人现眼,阴狠下流的话,俺这汉子,就是那种无耻的,不值当老和尚们夸赞的,俺真觉着那些个娃儿,杵再大觉寺边上,就是碍事。” 郑包咬了咬牙齿,直截了当的这般说道。 但眼前这个叫赵长安的人却立刻举着那能叫声音变大的筒子,朝着四面八方,已经露出厌恶神色的人们高声喊了起来。 “诶,乡亲们,可不能鄙视人郑包大叔啊,人救过人命且先不说了,人家瞅准机会,愿意给那些小乞儿一条活路,不是说咬着牙不说,叫人孩子冻死饿死,已经是有数的良善人了,俺以前跟着俺爹逃荒的时候,就望着遇到这等良善人,好歹能指一条活命的路出来,不至于说叫俺滚远些,或者看俺是个讨饭的,就要拿了棍子把腿打折了去。” 有同样穿着素净衣裳的托儿都呼应起来“就是,这个世道,救人是情分,不救人是本分,人郑包又没害人性命,甚至还给人活路,人家可没这义务非要做出头的,给旁人寻活路。” “可不能因为人是粪夫,菜农,说了些自卑的言语,就鄙夷人家,小哥儿可是说了,都是人,不能分什么高低贵贱。” 四周人听得这样的言论,也纷纷点了点头,不自觉将腰杆子挺直了一些。 其实有些人未必是真心想要露出鄙夷的神色,同样是事情若是发生在他们身上,尚且还不知道要作出怎样的选择呢,只是从众罢了,从儒家道德的众,不想显得有差异。 “我说老叔啊,你也是,我就没见过这么贬低自己的,都是街坊邻居,你还缩起来了,真是叫我不知道怎么将你。” 郑包望着眼前这少年人丢来的幽幽目光,略显幽怨的神情,他露出憨厚的笑容。 因为他觉着,如果自己真有个侄儿,长大成人之后,见自己丢丑,怕也就是这副表情,这般打圆场的吧? “小哥儿,那大觉寺小乞丐,你们真要白养活?” “怎么能是白养活呢?”未等郑包和四周人露出失望神情,这少年又道“这些年纪小的,得跟我一样,学些东西,以后得当账房,当抄录,有力气的以后去当纤夫,当船工,反正不是白养活,以后得做工十年,才能偿还这个账!” 许多人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认为这当真是一件良善的举措,没有人会对做工十年才可偿还感到不满,那是活命的恩情,是教本事的恩情,区区十年白打工而已,在这个时代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需知,在此之前,若是有男童子,因为相貌清秀而被选为书童,都可以被视作一件幸运的事情,是活人性命,积攒阴德的事情。 也就是说,这城吏司当真要这些娃儿用一生来偿还,做奴为仆,也不会有人认为,此乃恶劣之举。 相反,若当真丢出来的是一副活菩萨形象,大部分人反而要迟疑,要当这件事为从没发生过,而后忘却。 是个人都会晓得,天下间从没有白吃的好处,一文也不要的,反而最贵。 又有老汉问道“小哥儿,只要是日子过不下去的都能收吗?” “可不是啊,可不是!这年纪小的,没爹娘的管养活,最多养到十五,中年的,缺胳膊少腿的,给口饭吃,但是必须要做事情来抵充,具体可以做什么事情,那是司业署管的事情,俺也不甚清楚,然后是老的,绝嗣的,这个是养到死,当然,也就一口饭吃,一处屋住,死了之后也是随便找地方卷草席子埋了,不可能准备棺材,石碑啥的,最多最多给雕块灵牌,看有没有人祭拜。” 这话讲的十分不客气,与之前温和,细致的态度几乎完全相反,但周围人居然都点了点头,并不对此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然后呢?不是说还有个什么,饿的狠的,需要报备啥的,又是怎么个道道?” “手脚健全的人,当然得去做事,自己养活自己,俺们衙门就是开善堂的,也不可能救济一懒汉,可到底是因为懒死的,还真是因为一时之困困死的,又没法子辨别,所以那种皮包骨头,饿了几天没饭吃,眼瞅着要饿死的,先救人一命,然后等他有些力气了,就叫他找一份事情来作,司业署专门就是给人找事情做的衙门,要是做了几天,他自己懒惰不做,死便死了,反正我们小本本上是要记录姓名,凡是手脚健全的,叫我们第二回看到名字,全都会被打出去,俺们是不会管这等人死活的。” 四周传来叫好的声音“话糙理不糙,就是这么个道理,有手有脚的,不去做事,混吃等死就活该饿死!” “对!就是这么个道理!” “小哥儿说的对极了!老汉俺就稀罕这等讲理的衙门!” “就是,有难了,邻里邻居帮衬点儿度命还行,想吃死大家伙?那是门都没有!” 第17章 日暖还寒时刻 这样说的人有不少,可更多一颗颗想要看看这个衙门的躁动之心。 所有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好奇这个官署没有官,管事的是谁? 好奇是哪位朝中心系他们这等小老百姓的大人物求的这个衙门。 最好奇的还是这个官署长何等模样,能给自己家,或者家边上其他邻里邻居,或者路头上讨饭的,带来怎样好处。 “小哥儿,你那城吏司在哪儿?老汉我空闲时想要去瞧一瞧。” “总衙门,在那个皇城边上,西华门附近,大城墙外边,原来几户不有宅子嘛,几个小高墙吗?现在拆了重做的,就是俺们衙门。” “这内城,也忒远了些,俺们这些邻里邻居的平日里还要做活,可没劳什子功夫去那边见识。” “安心吧,老爷子,哪家大人不要做事的?我不就是做宣传那人?现在是把衙门里钱都换了粮食,没多余,以后等做了成绩,叫陛下看见,再批一笔银子出来,就要在外城区,还有西直门,广直门,宣德门边上都要弄个落脚的地方才行,都说了是给咱们这些苦哈哈办事用的衙门,就一处角落里缩着,办给谁看?” ...... 赵常安一来一往之间,与周边的这些人就聊开了。 他一边解释着民生署的职能,一边说着一些用大白话讲的道理,一边又跟着大家伙一起骂那些贪官污吏地痞流氓的娘。 四周绝大多数人都觉着这是个好小伙子,有几家老太太,中年妇女,瞅准机会就要问一句,家住哪儿,几口人,哪里人,有没有婚配这样的问题。 赵常安能毫不犹豫将自己的住址,信息报送出来,可总会对最后一个问题脸红,躲闪,羞涩。 红璞璞的脸蛋儿,和那质朴中带着昂扬向上的气质,再加上年纪轻轻就在衙门里做事情,这就更叫人稀罕了。 而相同的情况,在整个京城的外城区,乃至郊外,都这般发生着。 当然,也不是哪里都顺畅无比,譬如慧平坊,安乐坊两处,因为有几户是六七品官员,有几户是大户人家读书子,是真正再为官,为士子这一快也算贫寒的人,他们就不喜欢,一个衙门,出现这样不威严,不妥善的行为。 但同样,他们也阻止不了这样的行径,只好连夜写举报的书信,送至于上级,或者能联系到的高官手中。 可,这是一件了无音讯的事情,因为无耻的皇帝朱厚熜同志直接大咧咧表示,同杨廷和商议过这样的事情,而杨阁老,也没作声,持默认态度。 然后,这桩风闻奏事的小事,就无人问津了。 至于后续,因为换爹事件,杨廷和叫张鹤龄出面,逼的朱厚熜直跳脚,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大体上来说,官员给京城百姓的印象,并不算多好,锦衣卫更差,所以一些粗鲁的家伙,譬如主动要干这档子精细活儿的铁牛,铜虎二人,刚开口没两句,把百户这词儿蹦出来之后,他们那一片儿,便散了个干净,如避瘟神。 这让他们被莫戈给揍了一顿,挨打且先不说,两位兄弟一脸懵的问自己犯了啥错误,才真叫人为之绝倒。 至于陆斌这边,他终于结束了自己长达一个月需要办的事情,就是组建譬如糖霜贸易商铺,租赁作坊场地以及招募工匠施工队伍这三件事情。 即便有安陆州老朋友们的帮助,这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花费了整整一个月有余的时间,也还没能将事情干净利落的全部办好。 京城居大不易的特征,淋漓尽致的展现在陆斌面前。 第一个难题便是银子的问题,知晓当前时代银两购买力的陆斌,原本以为,即便是在京城,五千两银子的准备,也是绰绰有余。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能明白,在一个三两银子就能够叫人好好生活一个月有结余的时代,贪污存储百万两的意义在哪里。 可当他在京城准备购置土地的时候,他陡然发觉,可能部分官员的贪污行径,还真就是被逼的。 譬如人杨一清写个字收数百两银子这档子事,可能真就是日子过不下去,再不弄点钱花销,家里老婆孩子得挂房梁上给他好好瞧瞧。 娘的,一在安陆,撑死了总价值不会超过一千两,靠近道路,门市两开间的不大商铺,人呲牙便是三千两,还概不还价。 而社会地位普遍不高工匠,造个柜台,桌椅板凳之类的物件,报价跟鬼一样,二百两银子花销都直说没赚头,仅仅赚个手工费,大头都是木料钱云云。 最坑爹的地方在于,后续陆斌还真就抽个空,翻阅了一下锦衣卫内部关于京城原料价格的文案,结果人木匠在那二百两里面拢共就赚了五两银子。 这让陆斌直骂娘,娘的,你丫就赚五两银子,至于搞得像做了笔大买卖,宰了头大肥羊一样牙呲的见牙不见眼睛吗? 至于之后,因为银两开销跟朱厚熜互掐,又是另当别论的一件事情。 反正直到最后,陆斌多了五千两的银票,而且还一分也不拉的花销出去,还找寻安陆州的士族朋友们拆借了一些,才算将事情弄得妥当。 最花钱的部分还是在于宝衣局,陆斌原本的心思是不必要浪费太多功夫与金钱在这个宝衣局上面。 然而安陆王氏的老王头儿当时便敏锐的察觉了他这个想法, 直截了当的提出疑问。 “以老朽看来,你是不是像如同在安陆州时一样,在简单的场合,有一栋阁楼,几处院子便算了事?” “这样有何不妥吗?” “如果陛下没有办法出具这笔银子,可以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几家凑一凑,还是可以凑出这样一笔银子的。” “王老,何故说出这般,叫人羞愧的言语?陛下给了我五千两银子,料想应该是足够的吧?” “聪明则聪明矣,却缺少见识,这不是你的过错,听老夫的,老夫与众家族可支出五千两,合共一万两,在内城,找好地段,买大场地,把原有建筑直接拆除,设三重高阁,重造宝衣阁。” “我这就去办,但王老可否为小子讲解一番,这般做的意义?” “凡举事业者,必设文,弄墨,亲抬官轿,宴请四方,而后可以成事。” “我明白了。” “孺子可教也。” “酸老头儿,拜山头就拜山头,你非拽那文的,真是,搞不懂你们这帮子文人,走了!” “嘿!你别给老夫跑,你看老朽可是打不死你!” ......就这样,宝衣局的开销,又花销了一万两银子。 这还是非花销不可的一笔银子,因为宝衣局的开业,将邀请各方。 而这就是这一个月以来,陆斌的第二项难处——拜山头。 你安陆州一系的人马就是再厉害,再绑着皇帝的战车,你也得认清楚人,通俗点来说就是晓得好歹。 你不能挂猛龙过江的挡位,把所有人当小弟。 因为刘瑾用事实证明,那一套法子除了当靶子活挨揍之外,卵用没有。 所以必须要客气一点儿,表明你是想做事,而不是想找死的本质。 开文会,邀请各界文人雅士与会就是一种不错的方式。 而恰巧,建设宝衣局,然后在名动一时的宝衣局内设宴,就是一个叫文人们不讨厌的文会。 琴棋书画,雅韵雅趣,样样都缺不得少不得,且形式将会以诗会的方式进行。 传闻中的真宝衣也会出现,用以品鉴,观赏。 再邀请众学士,文人,大儒留诗,选上佳者再制宝衣,文会便会大获成功了。 可,一个小小的问题出现了,你以啥身份邀请文人雅士们? 御弟?好样的,御史正愁该怎么冲业绩呢! 所以,这就是王老头儿暗藏心思的地方了,晓得你陆斌忙于公务,找不出来接待的牌坊,俺们这些个安陆州文人,就是你安陆州一侧文人脉的牌坊,你用不用吧? 陆斌思量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按照王老头儿说的那么办。 大家暂时还跻身于一条船上面,实在不能随随便便就闹的太僵,就算有些算计,可终究他们还是要把安陆州一系人马真正扶上权力位置才行。 处理完这些个破事情,陆斌正待休息一阵,陡然间又发觉,自家刚办的衙门又快正式运转了。 宣传部的牲口们,仅仅用了四五天功夫,就把所有消息都传开了。 不仅如此,赵常安这丫甚至已经有数个京城乞儿汇聚地点的消息。 其中最大的,莫过于大觉寺那一片,八九岁上下的,约莫有上百人。 而这种消息,再兄弟们的办事宗旨里属于头等,陆斌连屁股沾板凳的时间都没有,就跟点了火一般又带着一批数十人的队伍奔着就去了,甚至还调用了驻扎在城外区域团营营寨的火枪队里几位叔叔。 其中就有孟大山,以及赵老八这种又壮硕,又狡猾的老叔叔。 与小孩子沟通,陆斌以及同龄的兄弟们简单就能做到。 甚至于在这一方面,陆斌是要不如自己兄弟们的,他的兄弟们很轻易就能用近似的经历,打动一个个连心智都尚不成熟的小孩。 可论及人心,人性方面,他的兄弟们又远不如他。 他带着队伍到达大觉寺之后,与持械的火枪队伍根本就没露面,暗中就瞅准着大觉寺猫着。 这夏将进,蚊渐生的时候,陆斌嫩芽儿身躯给咬了一屁股的包。 老叔叔们也去劝,小娃儿得避蚊虫叮咬。 毕竟这般年岁的小娃儿,就是寻常人家里,也是要避免蚊毒,防止虫蛇鼠蚁之害才行。 可陆斌这会儿并没有心情听这样的劝解,他正死死盯着赵常平,赵常安两兄弟。 他并不确定,会不会有恶劣的事情发生。 如果当前时代,所有人的道德底线都非常高,那当然是值得欣慰的一件事情。 但,谁能够保证呢? 毕竟,“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句话不是以后的时代才逐渐出现,它至少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日渐西斜,常平,常安俩兄弟逐渐开始聚拢许多小乞儿,有男有女,都是年纪相仿,破丢丢衣裳,脏兮兮小脸蛋儿的一群孩童。 这群孩童有满脸麻子的,也有洗干净之后相貌清秀的。 有四肢健全的,也有缺胳膊少腿儿的。 有面色蜡黄的,也有脸色苍白的。 不一而足,但可以确定,没有几个有机会活过一轮寒冬。 这直让常安感到一丝庆幸,幸好,陆斌的初期计划,在这个时候就开始施行了。 那家伙力排众议,在熜哥儿与朝臣针锋相对的时候非要一刻也不等的做这件事,起先还不被大家伙,包括许多长辈所理解。 但凡拖到一年之后,计划中初步在朝堂上有一定话语权时,再去进行这件事的话,这些个年岁小的,估计一个也见不着了吧? 可随即一丝丝惊惶又浮现在赵常安心头。 乞儿,失去父母的孤独子,从过去到现在就从来不曾缺少过。 同从安陆州宝衣阁出身的兄弟姐妹当中,就有至少五十多人是这样的身份。 他们都是因为战争,兵祸,匪患等等缘由而失去父母的人。 而在陆斌亲自开始教授历史课程之后。 很容易就能发现,这种事情,在正德朝,并不少见。 天下乱匪滋生,斩之不尽,灭之不绝,指的就是正德五年之后的情况。 那么,在陆斌没有诞生之前,在其没有开始接济小乞儿之前,在自己这些人之前,在往前数,一年又一年,寒凉彻骨,雪盖禾苗的岁月里,有多少这样的人,成为地下一岁寒白冬骨呢? “小子!就是你,要把这些小乞丐,强行掳走?你知不知晓,这是谁的买卖?” 远处传来的声音叫赵常安回了神,这言语入了耳朵,让他一时间有些呆愣,下意识回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外来户,也想沾染这等好买卖,真是痴心妄想!喝,忒!” 第18章 心毒者,杀! 赵常安终于听清楚了这般言论。 但他还是处于状况之外,有些不明白“买卖”这个词汇的意思。 更有些不明白“生意”这个词汇的含义。 眼睛下意识就朝着来人望过去。 约莫有五六十人的样子,全是年轻力足的人,都拿着武器。 那武器,也是五花八门,展现着不同的精良之处。 有包铁镶钉的棍子,有抽出来之后在阳光下发着寒光的铁刀,有长约八尺的软白蜡杆大枪,有银闪闪呲着寒意透骨凉的倒刺儿铁钩。 那一个个脸上挂着不爽的面容,明明没出汗,却非要把胸襟敞着,露出胸膛,展现出不怕死以及恶行恶状的意味。 赵常安看到的第一瞬间就下了定论,一群人模狗样的土匪。 这个结论让赵常安陷入到疑惑之中,京城,这种国朝心脏的区域,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呢? “小子!你就是领头的?” 有一恶行恶状的人,张着衣裳,约莫有八尺来高的模样,生的威武高大,膘肥体壮,一巴掌宽护心毛在胸膛前生着,胡须也刻意养成一副络腮胡模样。 这人就更加不讲究了,一口黄痰甩在地上,手中砍刀也直灵灵驻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铁器声响。 端的是巨大动静,直让许多围观的人纷纷离开,远离这是非之地。 小摊,小贩之间,更是连货也不卖了,直接收了摊子,往家边赶,多一丝犹豫也不存在。 这种状况,不必说,眼前这帮子人,必然手中沾染了人命官司,否则不会让讨生活的小摊贩们也惊惧成这样。 唯独留下来,并不离去的只有一个郑包。 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害怕,事实上他双腿,已经抖若筛糠了。 可,当他在看了看,比他抖的还厉害的小乞儿们之后。 他觉得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他懂得用什么样的软弱方式,能够叫最极端的状况下能护住一些人,虽然挨打必不可少便是了。 当然,最终给予他一份勇气的,是那些也不知去了哪里的凶悍家伙们。 类似的家伙,正德皇帝当年出征时候,曾在其军队中一支身着铁甲的马军身上见识过。 当年郑宝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便只以为是见着了怪物,让郑包连续做了好几晚上噩梦,找见寺庙里老和尚祛了惊,才算安歇。 “你们是何人?” “果然是外地来的,我便也同你说了,你个外来户,就是来头大,也要循序渐进,这等生意,也是你能掺和的上的?” “生意?” 赵常安又一次发出这种疑问语气的词儿,可内里怒火,已经熊熊燃烧,不可遏止了。 “问的什么屁话,当然是生意,你这外来户,就是要沾这等好买卖,也得走个过场吧?招呼都不大,去掳掠旁人的白羊,不觉得这很不地道吗?” “白羊?”赵常安手颤抖着指了指汇聚成一群的小乞儿们“你指的是他们?” “自然是他们,要不然这等穷地方,还能有什么生意做?” “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还有道德吗?”赵常安怒发冲冠,咆哮出声。 “如你娘的,装什么大头蒜?老子混迹江湖多少年,你们这群人是什么货色,打什么主意,当你孙爷爷不知道吗?真把自己个儿当什么好鸟儿?” “放肆!吾乃城吏司之吏,专司民生,孤寡诸事,你们这等腌臜货色,却也敢来这里隐隐狂吠吗?”赵常安身后的亲兄弟赵常平忍无可忍,厉声喝骂。 “呦!居然还是个能蹦出些文词儿的小子,可雏儿就是雏儿,不懂得规矩,岂不晓得这里乃是京城乎?小吏,也配讲的出口?算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吧,孙爷我,身后不仅有贵人老爷,还有正经的京城官儿!这才能叫讲出口的背景!” “哦?可以同我讲一讲,是什么贵人老爷,又是那位京城大官儿吗?” 一个清脆不显稚嫩,语气平淡不见一丝波动的声音突然响起,这让那个自称孙爷的人吓了一跳。 回首望去,一陌生小子,模样清秀,头发长而披散,神情冷漠而淡然,从大觉寺方向走过来。 令他感到放心的是,这个小儿身着麻布衣裳,这是正儿八经平民的象征,因为足够便宜,甚至不需要特别去购买,会写针线活儿的,借用一下织布用的纺车,自己就能在家制出来。 “小娃娃倒是有一腔子血勇气,也不知是哪处门宅的小儿,竟想做出头鸟,按说这一片儿地界,孙爷我的名号,当都晓得才对,不过嘛,孙爷我的地头上出现了那不晓事的,却也管不得那许多了,小娃娃,我会把你手脚都锯断一只,你若侥幸没有死,便也给孙爷我做讨饭碗的生意,呵呵,你非要不听家里大人的话,便不能怪罪我......” “扯什么鬼话,我是问,贵人是谁?大官又是谁?你耳聋了吗?”陆斌言语冰冷,丝毫不客气。 那孙爷立时眼睛就是一瞪,身后有耍刀的,拿枪的,瞬间露出不满神色,一个个躁动了起来。 但紧接着,那孙爷却是冷笑起来,手往上一立,制止了这份躁动。 他认为自己被落了面子,当然,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他自己觉得自己树立的所谓威严,其实在陆斌眼里看来,就是一文不值。 “小子!孙爷我本想给你一个教训便算完事,你既然不知好歹,却也怪不得孙爷我要把你买到老爷家里,做个书童去了!你不是想晓得是哪个贵人,哪位大官儿吗?我尽量给你卖去一个好人家,叫你开开眼界!” 这个孙爷露出恶心,猥琐,直欲作呕的笑容,这让陆斌感觉到极端不适。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火铳,黑黝黝的枪口指向那孙爷,用更为冰冷,几乎要爆发出来的低沉声音第三度问道 “我问!你后面都有什么人?” “如你娘的,原来是个疯子,兄弟们上!” 不是人人都见识过短火铳,即使是火绳短火铳,因实用价值不高,所以也是精致稀罕的玩意。 砰!一声枪响,因为有人冲的最快,直接被一发铜丸撂倒。 陆斌瞄的就是脑袋,距离又不远,这一颗铜丸竟直接把半边脑袋给削飞了出去,白花花血淋淋的脑壳子啪!一声摔在地上,那人连哼也没哼一声,扑通!往地上一倒,立时胸膛便不起伏了。 顿时!所有前冲的脚步停住了,那孙爷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整个大觉寺旁空场子内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孙爷也真是在这一片威风的久了,脑袋里一蒙,狠心下来。 竟一咬牙一跺脚,咆哮起来“兄弟们,莫要怕了这小子,那火铳,爷们又不是没见过,打完这一发也不过就是烧火棍!上!谁杀了他,今夜红灯楼姑娘任挑,我包了!” 一句话,顿时让生出胆怯的混混儿,土匪们生出不少胆子,有那狠的,凭一脑门被欲望之心冲昏的脑袋,就又作冲势。 可紧接着! 噼里啪啦!一阵儿如同炒豆子般声响传来,十几粒弹丸分从左右两侧打了过来。 那冲的快的,直接被打了五六发,胸膛处直被打成了筛子。 而人群之中,更是有一时间打中了手脚的,如那孙爷,因为钢刀挡在胸脸,挡的及时,一只手腕被打了个血窟窿出来。 撕心裂肺的声音传出来,那孙爷一边嚎叫着,一边往人群里面缩脖子,威风凛凛的钢刀也不要了。 可他所谓的弟兄们又是什么好鸟的,又反应快的,正当中的人,不仅把他往外挤着,更是大脚踹在他身上,足有七八下,直欲望把他踹将出去。 而就是这么一会儿骚乱的功夫,又是十几发弩机咔嚓!咔嚓!扳动,嗖嗖嗖!箭矢破空的声音传了出来,里面人直接便见到,几个壮的,狠的角儿,个个儿捂着脖子,血跟喷泉儿似的,或往外,或往内喷洒,那明晃晃,直插在喉咙上的木杆儿箭矢,让无论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人都发出极端恐惧的嚎叫,一时间鬼哭狼嚎,如丧考妣。 “拔刀!” 仓啷啷!又是一片整齐划一的拔刀之声。 幸存的几十人有人抬眼望了过去,可见到的一幕简直叫他们感到绝望,因为他们看见十几个壮汉,井然有序,不徐不急的压了过来。 那倒在地上哀嚎的,就是手肘子,或腿腕断掉的,分明求了饶,有几许活路的人,那些个杀胚竟连半点儿犹豫的意思也没有,无论有气儿没气儿,一刀便劈斩在脖子上,如同杀鸡一样,叫血沥干了,才算罢休。 而就是这么一帮人,竟冲着他们过来。 这一瞬间,那种阎王点卯的恐惧,简直叫他们发疯。 “停!” 还是那清脆的声音,十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竟真就听了那小娃儿的命令,直接停止了杀人的动作。 大家伙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生出立时就掐死那孙爷的心。 娘的,你惹他作什么! 软柿子不捏,你他妈非去踢铁板! 那挨了七八脚还硬生生挤入人群的孙爷瞅见这一幕,更是连尿也淌了一裤裆,当真是想死的心有了。 “赵老八!” “在!” “带五人,以他们衣服为绳,捆起来!” “喏!” “孟大山!” “在!” “带剩下的,弩机上箭,刀出鞘,看着他们,但有异动,人头给拧下来,放那边,摞成一排!” “喏!” “常安!常平!你俩,去把那个叫孙爷的,给老子薅出来,我还有些话要问他。” “好!” 其实也不用赵家两兄弟去辨认,因为这帮子土匪都不如的家伙,早就将那个孙爷给顶了出来。 如果不是边上有一群堪称凶悍的人在等着绑缚他们,他们能当场将这孙爷活啃了! “诶哟!哎呦!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哪家公子哥儿大驾光临,公子哥儿,公子哥儿,小人,小人,是无心之过,还往您看在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陆斌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如冰,根本不搭话,而是在这孙爷冷汗涔涔的目光中,平静将垫布片弹丸塞入枪口,用杆子一捅到底,用火药袋子充填火药,将夹着燧石尾槌拉开。 这个过程用了大概一分钟多一点儿的模样,至于八十老母,三岁孩儿之类言语一概没有听,等到这所有的准备工作完成,最后将枪口抵在这个自称孙爷的脑门上。 而后,他才缓缓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这人裤裆再一次湿透了,更恶心的是,一股子恶臭,带着黄汤也流了出来。 可陆斌根本不顾及这些,他连眼神也是冰冷彻骨的“我最后再问一次,现在,可以说了吗?” 这孙爷惶急之下简直要上吊,眼瞅着那扣击锤的手越发紧了,忽然间福临心至,口中大声喊起来“是大觉寺僧爷爷,僧爷爷们,叫我这么干的!金殿老和尚,他是个有修为的!钱都是他们拿去的,贵人,老爷,大官儿们,也都是这位僧爷爷联系的,我只是个卒子,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陆斌点了点头,对此,他有一定猜测,这就和车夫从来只在车行接活儿一个道理,他们一定也有一个接活儿的地方。 “小跳蚤!把他绑了!来几个走武路子的弟兄,孟大山,拉几个叔叔,跟我走!” 说完,陆斌头也不回,拿起枪,直接朝着大觉寺内走去。 大觉寺真的非常大,这是一处历史渊源颇为久远的寺庙,是宋时便建成的寺庙,那时候,金朝的皇帝甚至数次来拜祭过佛祖,之后元朝也重修过,明朝也重修过。 亭台,阁楼,禅房,经卷,佛塔,金殿...... 因为人气旺盛,再加上有度牒,有修为的僧人不少,很多有钱人,士子都会来许愿还愿。 甚至前世陆斌,都是来此旅游过的,大雄宝殿的气势,的确会叫人惊叹古人的智慧,赞美古人的杰作。 可,这会儿,陆斌没有心思过多停留,他很快就穿过山门,来到了金殿之中。 那些贵人老爷们,因为避讳刀兵,嫌弃腌臜,早在外面有动静的时候,就被通知着远离,所以一路上,连半点儿阻拦也没有。 入了金殿,陆斌抬眼扫视了一眼这堪称金碧辉煌的殿内。 所谓金殿,就是给佛陀,菩萨,罗汉塑造了金身,存放了金身的殿宇。 那菩萨像建的又高有大,拈花做法印的手指头,赤脚站在莲台之上,通体金黄,宛如金浇铜铸,脸上被雕塑出一副慈祥的表情,端的是一派爱护众生的气象。 而类似罗汉之威严,佛陀之神圣,尽都类似,无有不同之处。 待殿门一开,阳光射入大殿之内,便晃晃然入大日入殿,好不气派。 但,这就让陆斌更压抑不住内心狂躁的怒火了。 金殿之内。 有不少和尚,有不少都握着水磨禅杖,那种壮硕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未必见得就是守戒律僧规的和尚。 为首的乃是老和尚,脸上一派悲天悯人的神色,甚至于一副慈眉善目的神情,垂眼便是一句 “阿弥陀佛,施主持刀兵觐见佛祖,菩萨,岂不怕佛祖怪罪?” “外面那些小乞丐,你知道吧?” “阿弥陀佛,老衲确实知道,但老衲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你知道那就好办了,孟大山,大春,去把他们绑了,金殿之内不允许走脱一个。” 听到绑了这个词儿,不少和尚都放松下来。 可老和尚不依不饶“老衲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凭什么让你这等小儿随意绑住?” “你的意思是说,把小孩儿卖到别人家里做书童做禁脔,你没做错喽?” “世道艰辛,那些个小乞儿本身就活不下去,老衲寻出来一条活路,老衲认为不仅无错,还当有七层浮屠!”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乞儿稍长大些,要么丢弃,要么阉割作废人,你也是功德无量喽?” “佛说因果,老衲以德行种因,德行是否圆满,老衲并无挂碍之处,他们求活为果,求而不得,也正是修行中的一环,不得果报,也怨不得老衲才是。” “你当老子是弱智吗?”陆斌的情绪激烈而刚猛的释放出来,低沉的语气中充满了狠绝与憎恶“你把人家手脚都锯了,讨来的金钱修这金身佛像,也配跟老子妄谈什么功德因果吗?” “为菩萨修金身,怎么就不是功德,修来世福报,怎么就不是因果……” 砰! 扑通! 一个年轻壮硕而且凑在近前欲要保护老和尚的年轻和尚,被一枪打在胸膛处。 这人愣了大概有一会儿的功夫,刚想说些什么,但口里呵荷几声,就摔在地上没了气息。 老和尚尖叫起来“你竟敢在佛前造杀业,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哈哈哈哈,老子就是你的报应!”陆斌厉喝一声,忍无可忍的咆哮起来“孟大山,去!把其他和尚全部杀掉,只留下他一个!我倒要看看,会有什么报应!嗯?” “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你可知我是谁?我可是有度牒,有修为的僧人,那些贵人不会放过你的......” 老和尚言语也没说上几句,然后就被飞溅的血液,以及如炒豆子般响起的枪声吓住了。 那些拿着棍子的和尚,怎么可能抵挡的住枪,弩机,钢刀,以及训练有素的强壮汉子呢? 金殿内血流如注,那些吃肉和尚的勇武甚至还不如哪个自称孙爷麾下的混混儿们,最起码他们好歹能被利益激出一些拼命的勇气来。 而这些个和尚,他们在枪响之后,就开始选择通过躲避逃跑来逃脱死亡的命运。 可他们被一一追上,甚至有因为跑的太急,一点儿也没看路的,一脑袋砸入金身菩萨拈花的手指头上,一头便撞死了的。 鲜血顺着菩萨手指头就流淌了下去,让这金漆菩萨像上瞬间沾染了邪异的感觉。 望着这一幕,陆斌内心生起一丝波澜,可迅速又压了下去,他感到荒谬,倘若世上当真有佛陀,菩萨,他们会希望要这样的金身吗? “呸!你也配同我说报应!” 陆斌恨恨的骂了一句,转身用死去的和尚血在墙壁上留下了诗来 《金殿斩老僧》 枯冢坟茔填冤土, 金漆菩萨钱铸骨。 佛也曾来清人世, 杀个日朗天清楚。 第19章 算计与布局 孟大山对于命令的执行,向来不打折扣。 这就好比一年前,他被命令制造燧发枪时,一丝铁料也不打折扣一样,对于正事,他向来不喜欢有一丝一毫或者犹豫,或者克扣的地方。 而说杀光金殿内和尚们,就非得杀光不可。 所以,在那浑身打着摆子的老和尚面前,血渐渐蔓延了整个大殿。 而当他的目光看向那一句诗之后,恐惧掺杂着愤怒,让他不禁大声喝问起来。 “你这恶鬼!你究竟是什么人?!!!” “吾名陆斌。” “老衲宣扬佛义,定然不会放过你!佛门清净之地,你安能如此,安敢如此,朝堂之上,善良施主们若是得知此等罪愆,岂会放纵你行凶买恶!而老衲,老衲即使是身入地狱,也无过错!你这杀人者!你这罔顾性命者!你这恶鬼托生之人!” 陆斌沾染着血的面容上绽放出笑容来,那笑容中带着无尽温暖与轻柔。 “老和尚,你会知道的,什么是真正的,真正的绝望,你瞧好了吧。” 轻柔的语气,让老和尚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就像是蚂蚁爬上了身躯,就像是蛆虫啃咬着骨肉。 正当老和尚想着是求饶的好,还是再狠厉一回的好时,耳畔又传来轻柔言语“我会将你关去大理寺,而你,可以尽情等待着你身后之人,那些所谓贵人的搭救,到时候,你会知道,我是什么人。” 听到大理寺这个词儿,那老和尚眼底下有精明的光芒一闪而过,口中还是叫嚷着,言语却为之一变 “老衲乃是有德行,有修行的僧人,竟遭受此等苦厄,你尽管将我打入大牢之中,我修心,修身,修诸苦,修诸难,闻听此苦,只觉身在地狱,心在佛国,必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持降魔杵降诸怨恶之事,必有文殊大士,普贤大士,赐予佛偈,解救我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陆斌脸上的所有表情归于冷淡。 站起身子,把那头一个被打死的和尚衣裳用刀子割下胸口染血的一块衣裳,然后走至老和尚面前。 因为年纪小,他的个子不够高,到了老和尚面前,需要抬头。 然而这并不能难住他,他猛然发力,一脚就踹在了老和尚腿弯部位,直接将他踹的跪倒在地上。 “老和尚,先尝一下你弟子的血肉,然后,我叫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恶果可好?” “豺狼!地狱恶鬼!吾怎可食弟子之躯!你业障缠身!” “不吃,现在就死!” “诸行无常,蕴缔......呜,唔,唔!......” 老和尚挣扎了一阵,似是已经像诸天神佛表明了心迹一样,再无犹豫,一口咬住那团布,跪着叫陆斌将布卷成绳,搁脑袋后面捆束一圈儿,叫他彻底闭上了嘴。 陆斌闻着这血腥味,看着已经杀的差不多的金殿。 角落中还有几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和尚,可能再看不见的角落了,供桌布下,大佛像后面还躲着几人,可陆斌不打算放过他们,当他们今日选择再金殿中出现时,他就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了。 倘若他们当真无辜,何必要尝试着去保护老和尚呢? 利益相勾连着,就是没有生造杀孽,也没有留的必要。 或许有罪不至死的,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孟大山会办好这件事,他不必过于操心。 于是陆斌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朝下台阶处望去,远处,常平,常安又带着一些兄弟,赶过来,只不过距离还远,才只过了山门。 他不愿意费那精力迎接,坐在门前,开始观望起大觉寺的风景。 风景自无法萦绕于他的胸怀。 只是一处风景一处山,一处禅房万块砖,无论是假山还是青砖的价值,他都晓得。 这是早在安陆州,建造宝衣局,给工人们开具薪酬时便深刻了解到的事情,他知道一间屋子需要多少砖头,砖头的价值是多少,地板铺就的是灰浆,还是石板。 甚至一间房所需木料,木料的价值,他也能估测出一个大概的价格来。 他心中在计算着,这一处处别致,具有禅意,请了高僧写出佛偈的禅房,到底用了多少银子来修筑。 不要小看这个问题,在陆斌看来这就是最核心的问题。 眼中看见的这些个被锯断腿脚,乞讨赚钱的孩子可怜,被当做娈童卖出去的孩子也可怜。 可这些可怜的孩童有多少呢? 死了之后,连掩埋也不曾有的白骨又有多少呢? 这通过具体的银两数目可计算出一二来,因为一名娈童,或者贴身丫鬟,总价值也就是几十两罢了,就是媚骨天成,似唐时称心这般,也佐不过千两而已。 总归不多见。 可殿宇,禅房,青砖,古佛这些,哪里是几个一千两能够搞定的呢? 初步估计,至少也需要十万两白银,才能够让这处大觉寺拥有现在这样,足够宏大,足够让贵人体会禅意的场地。 如此计算,肯定是有错漏之处。 算多了的可能性很大。 如此大的寺庙,非一朝一日之功。 大觉寺历史悠久,从辽金时便有了建庙的历史,后渐而积累,以至如今模样。 金朝的皇族也曾为此寺庙的修建捐赠黄金,招募工匠,招纳名僧名觉。 而后元朝也曾修过,明朝至今也已经修过两次了。 这不会全部是来自他人尸骨上刮出来的钱财。 可,陆斌不会顾及这个,他现在看到的,就是累累尸骨,斑斑血迹,滔天罪愆,无边业障。 他看到缺胳膊少腿的小乞丐时,那种憎恨就已经要吞噬理智了,而如此富丽堂皇的景象,思及背后需要多少这种乞儿讨饭度命钱来造时,他已经发了狂,冷静而又无边暴虐的发了狂。 他现在只能看到,论及五两银子一名童子之命的价格去计较,这便是以万计的孤儿寡女之性命填在其中。 他只能看到,若论及一名残疾儿能讨得二十两银子,这则又是数万条稚嫩的性命,惨嚎着,痛哭流涕着,在锯子前失去腿脚,而后十不存一的为他人寺庙,弃今生性命,攒来世功德! 当他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在陆斌心中,计较数字这种事情,已经毫无意义了。 杀光这群人,才是意义所在。 冤枉尔等乎?冤枉便也就冤枉了吧! 平淡面容之下,是竭力控制的面部肌肉,而不至于整个人都陷入到崩溃的怒焰之中去。 “小斌,小斌!没事吧!”赵老八当先一步冲了上来,他几乎吓疯了,因为从那孙爷口中得知,庙里养着武僧,平日里什么也不干,只专心修习武功,个个儿能使几十斤的水磨禅杖。 赵老八自从加入火枪队之后,深知这火枪队的日常就是这般,平日里啥事也不做,就专心练习一样实物,从而有了杀土匪如杀鸡的能为。 而这样式的,若来上几十个,自家人就是仗着武器之利,撑死对抗个三倍的数量,而数十人?还能讨要得了什么好? 可他却忘了,自己等人比他们这些武僧,还有一层不同之处。 他们经历过血与火的杀伐,他们有足足长达半年的剿匪经历,这份剿匪履历,让他们不畏惧生命的消逝,而这是绝大多数人,甚至是许多士卒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没事,赵叔,你进去帮大山叔的忙吧,把老和尚带出来,然后让孟智熊来一趟,让他带到大理寺去。” “好。”赵老八答应一声,然后冲着陆斌笑了笑,拍了拍其肩膀,直接就进到殿里去了。 这个本名叫做赵铁柱的男人,真是个笨拙的家伙,连安慰人也是这样。 陆斌没做声,但内心却好受了一些,快压抑不住的憎恶之情,被很好的藏匿了起来。 “常安,我手臂方才开火铳时应该是打的脱臼了,你帮我瞧一瞧。” 赵常安大惊,不待犹豫,上前一步就将陆斌的手臂抬了起来,撸起袖子,果然见到关节处有淤青之色。 他毫不客气的骂道“夯货!叔伯们就在身旁,非要显你能耐?走,赶紧去找招娣她们!我先给你揉一揉,看能不能把淤去了。” “这并不打紧,先等一等,我且问你,外面那些个人怎么样了?” “有锦衣卫的人过来了,把你百户腰牌递出去,估计最迟下午,就会有大理寺人,把人都给带走,不过那个姓孙的,估计活不下来,哼,你是故意的对吧,叫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血沥干而死,真是恶毒啊。” “抱歉,我想要让他这么死,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有说我厌恶吗?”赵常安望了他一眼。 而后他弟弟赵常安平拍着手掌赞了起来“大快人心,难怪熜哥儿总喜欢这等场面,深恨你擅长把握时机,又不与人说道清楚,下次再有这等机会,叫我来试一试罢。” “去你丫的!”陆斌笑骂一句,可面容上一丝一毫笑容也展露不出来,目光转瞬之间更是冷幽幽的,里面仿佛有一把鬼火在闪动“告诉技术组的兄弟们,待会儿也通知大山叔一声,明日下午在城吏司,要攻关一些东西。” “明白,有什么事情是其他弟兄要做的吗?” “当然,把大觉寺所有小乞丐,孤儿的人全部带至城吏司,若有人不愿意,可用强硬手段,我猜测不错的话,有这么一遭之后,过不了多长时间,毁尸灭迹的人就要来了。” “毁尸灭迹!娘的,这真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山里拜庙的人我又没沾他们,这帮人肯定是要讲发生的事情往城里头传递,而这本身就是腌臜的事情,没人愿意沾到身上,所以这等人必然会有,极快的时间就会来。” “我明白了,这是份内的事,还有其他事情吗?” 犹豫了一会儿“常安,我陆斌想要玩把大的,把这件事情闹翻天,然后看看能不能搞死一批,你的意见呢?” 常安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我没问题。” “我也没有。” 陆斌朝着赵常平的方向摇了摇头“常平,这件事你不要露头。” “为什么!” 厚熜在朝堂上比我们要艰苦数倍,你们偶尔出来长一下见识可以,你们走官路子,在儒学学业上做纠缠的家伙,以后还要再人儒家圈子里混呢!不能真叫人盯上,朝堂路难走,而你们以后非得帮朱厚熜不可!这我早先就与你们讲过了的!” 赵常平一拳砸在地上,恨恨说道“真痛恨自己,不能进学!考试!我直到现在,还不能写出上佳的八股文呢!” 赵常安安慰起自己的亲弟弟“这是急不来的事情,文莫能急之,你在这个年纪可以写八股,练八股,已经很难得了,与你相比,岂是你亲哥我才是那没有天赋的人不是吗?” “大哥......我明白,只是不能与兄弟们一起做这等轰轰烈烈的事情,有些郁闷而已,承诺就是承诺,我明白!” “好了,陆斌,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别磨叽,一起交代了,我一趟给他搞定。” “待会儿把其他兄弟姐妹们都叫过来,如果没有其他意见,下午我就进皇宫一趟,还有,让今日出了面的叔叔,这几日缩营帐里称病,我叫小王郎中过去,使些障眼法,无论何人来问,都只称从未出过营帐,卧病在床。” “这样能行吗?” “当然不能行,士卒进出营帐无法知道详细,外面的百姓,城郊驻扎的其他军队难不成眼瞎吗?这个把柄留出去,我倒要看看,哪些妖魔鬼怪,非抓这个尾巴!”言语到了后面渐生冰寒,杀意简直要弥漫出来。 “好吧,那我倒有个建议。” “说说看。” “叫宣传部的兄弟们做个宣传吧,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正好,把热闹给烘起来。” “宣传部的兄弟,现在能做到什么程度?” “搅和出满城风雨还是不成问题。” “那这便是一个好想法,不过不能是现在,你得知道,有一个词叫欲扬先抑。” 赵常安挠了挠脑袋,他与很多兄弟一样,有时候总感觉,陆斌那深远的想法,是颇叫人琢磨不透又深觉可怕的,兄弟们少有人能够跟得上他的想法。 “你去召集兄弟们,就说,我陆斌有个想法!好叫大家伙儿知道!” 第20章 甚嚣尘上 头戴乌纱帽,身穿仙鹤袍,脚踏玄皂靴,腰缠青玉带。 非是一品又何人? 一品大员,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太子太师梁储! 他正踏在上朝的路上。 面容苍老,鬓角灰白。 但每一个上朝的官员,看到他之后都会向他投去尊敬的目光。 尊敬在文官途径上几乎到顶端的地位。 好了,介绍的话就这么多,多余半分都没有! 因为这位梁储,正儿八经是个老实本分的官。 或者说没太多作为的官。 他身上但凡有些本事,全部都投入到政治当中去了。 翻阅一下他官途履历便能够知道,其人,除了忠厚二字之外,便没有什么可提及之处,叫人一眼扫过去,几乎都看不见有这么一个人。 但就是这么个人,你官儿也不缺他的,人也不少他的,到了这会儿更得一个阁老的称谓,几乎已经达到文人渴求地位的顶点。 他依靠的就是一份来自于清流的底蕴,以及老实做事。 长期以来不断对皇帝进行规劝以及站紧跟杨廷和步伐,就是他官运亨通的秘诀。 前者,是他的工作,一份旁人能看的见,瞧的清楚究竟干了什么的工作。 至于工部那帮修河道的,刑部那帮捉人犯的,以及京兆伊那般管理京畿地带的不同。 只需要完成自己份内的事情,他便能够很容易就证明自己的功绩。 恰好,在规劝皇帝这件事情上,他一直完成的不错。 而后者,与杨廷和打好关系,是他的政治投机,这种投机可以让他的功绩得到酬换。 进内阁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你得跟首辅一条心,穿一条裤子。 恰好,在跟紧杨廷和步伐这一点,他也一直完成的不错。 但这两个要素,并不能完成他冲击次辅,进军首辅的梦想。 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从弘治年间为詹事府少詹事,与杨廷和一起负责看管,教育正德皇帝起。 至今已经有快二十个年头了。 到了明年,他就七十之龄,古稀之岁了。 朝堂向来有一句话——不死不为一品官。 而自己一品绯红大袍仙鹤服已经加身,是不是意味着,朝堂上所有人已经默认自己在那份随时退休的名单之上了呢? 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觉得不是滋味。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与杨廷和是同一时代的人,甚至在某一时期内身份相等,都是要被皇帝称之为老师的人。 所以他不甘心。 是! 他承认自己不如杨廷和远矣,他也自认无法做到像杨廷和那样平灭藩王之乱,无法做到在没有皇帝的时候淡定自若的去处理朝政,维持朝纲,清除先皇留下来的积弊。 庞大的权力对于杨廷和来说是展现抱负的最佳燃料,而对他梁储来说就是过重的负担了。 这些道理他都明白,但他无法接受。 他至少不能接受在地位上比杨廷和要差,他可以不需要过大的权力,但他认为自己必须得是次辅这样的职务,这样的地位。 他可以接受能力比自己强的杨廷和在自己头上,但不能接受资历在自己之下的人与自己平级。 而杨廷和是不会帮助自己更进一步的,梁储能隐约猜测到一些,杨廷和可能更希望他就这样。 在论礼这件事之后,或者是明年年末,或者说后年年初时,给自己一个体面且光荣的退休,死后或许能够得到文襄,文肃这样谥号,最多能得到文定。 他兴许更想要大权独揽。 可…… 眼下有一个好机会,一个绝佳的,可以毫无顾忌攻讦天子,纠其行,昭章自己德名,光显自己清名的机会。 如果许多臣子都能够通过这件事情,来认识他贤德的一面,从而向他靠拢,那么,通过众多可以在朝堂上说话的同僚晚辈,自己想要成为次辅,将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杨廷和也没有办法制止。 这样的机会,上天绝对不会再给第二次。 只是,自己是不是该犹豫一下? 梁储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提示他,这个事情中蕴含着风险。 在大理寺联合礼部,吏部中自己的一些属下,后进向自己说明这等冤案时,他就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你要是在里面找寻漏洞吧,却又找寻不出来。 那大觉寺他也知道,是有传承的大庙,里面僧人多有度牒,有老僧高僧,研读金刚般若经的,研读般若波罗蜜心经的,有研读地藏菩萨本愿经的。 内中消防罗汉法的,有修行武僧。 有仿效菩萨法的,出门游历,以化斋渡人为果业。 有修行僧人,好布施,好渡恶化灾。 有修心僧人,好苦己身,枯坐打禅,几年如一日。 家里大儿媳妇,和自己的妻,就笃行这个,常让家里老大带着他们去拜山,求寺里香灰,每每在茶余饭后谈及这些事情,都既高兴,又诚恳发愿,不少时候都会因为庙前小气儿去捐银纳贡,以全善心。 观一叶而知秋。 可见,陛下亲信所言那些根本拿不出证据证明的言语,分明就是诬陷,是陷害无疑。 说什么,锯断小儿腿,以乞讨银修寺庙,庙下累骨可盈泰山之类触目惊心的言语。 哪儿有?京师居住这般长的岁月,为官几十载,如果有此等斑斑血泪,遍布难堪的罪恶,他岂能不知道吗? 显然,这就是编造的玩意儿。 所以,在数日夜以来,任由门生故旧轮番攻讦,任没有出现一丝一毫异常,甚至那个被抓起来的戒字辈老和尚血书泣冤,引起了各良善人家,积德百姓的控诉之后。 怀揣着一丝丝犹疑,梁储最终决定,赌上一把。 这可以说是他人生第一次出现赌这个状况,他打算的也很好,成则成矣,自是得万丈光,断路再续千里远。 而败,也不过是尽早退休罢了,他有两个理由,可以在这件事情上摘干净自己。 年老体衰,昏聩不堪算一个。 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手持笏板,梁储古井无波的目光微微动了动,然后迅速平稳下去,但脑海之中一切关于退路,关于此事上令心有不安之处的思考全部收敛而去。 因为奉天殿,在独一无二的黄金宝座上,一个穿着黄袍,戴金冠的少年已经将屁股落座。 当今天子,年号尚未定立,但,这是一个聪慧程度令杨廷和也凝眉的存在。 据说,这位少年天子,已经有能力在杨廷和手中接过一些国朝大事之奏折来自己批改,时间虽然颇要花费些,可胜在能够做到让人挑不出毛病,胜在批语下出去之后能让执行得到良好回馈。 而且,这位天子前一段时间,在这个礼仪之争的情况下,还私下请教过自己问题。 那是一次叫梁储印象非常深刻的交流。 对方做足的准备,所有问题,都是从他梁储自身履历出发,问政,问策。 毫不掩饰其用他人见识,弥补自身不足的本质。 如果他某一个学生,展现出这样的特质,那他梁储会高兴的无法自已,甚至会将自己的心得全数传授出去,不会有一丝一毫保留。 可,拥有这样特质的是天子。 一个拥有海绵特质,不间断学习,不放松成长的天子,这就不是臣子喜欢看见的事情了。 大多数臣子最理想的皇帝,还得是宋仁宗这一款的。 总之,这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小觑的天子。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刑部给事中李素!有本上奏!” “臣!大理寺少卿黄伟忠!有本上奏!” 几乎是那太监言语才落到地上,紧跟着便有两名臣子站出来朗声高言! 一片默然,连皇帝本人也不作声,既不言呈至御前观看,也不言送至御书房或偏殿。 就这么不作声,就好似等待着有人能懂些事理主动将奏章撤回一样。 可这种莫名的态度,好似一针强心剂一样,叫无数臣子直接陷入了亢奋的状态——有门! “陛下!” “奏来。” 奏章递了上去。 “朕近日来勤学政务,未有懈怠,常夜深人静时,仍手不释卷,昨夜偶感风寒,欲暂歇时日,这奏章,暂放于文渊阁之中,朕少顷便阅,何如?” 又是一阵持续了片刻时间的沉默。 娘的,新皇帝这是想搞包庇啊! 太好了!正愁该怎么耍业绩呢! “陛下!”那黄伟忠情绪激动起来,竟然把顶上乌沙摘了,放置于地上,满脸潮红的在朝堂上喊了起来“臣,不知陛下,是否真的抱恙!可臣却晓得若是世上有冤曲,有暴行,大理寺不管,朝廷不管,陛下不管的话,黎明百姓又有何处可以解忧?恶徒横行,家国以何为安?陛下乃君父,陛下若不闻不问,天下则危!社稷则不安矣!” “陛下!何故忽视臣工之言?我等臣工,为国家计,广开言路,而求圣不封听,纳言而查行,知天下过而改天下错,陛下,臣李素,乃陛下之给事中,既闻有不公,则言不公,不言,则臣僚失察,该当百死!既言不公,则求圣一听,求君上一申,陛下不听不申,则臣僚失职!该当千死!君上听之申之,而事有误,私器而废公者,则臣僚失德!该当万死!” “够了!”朱厚熜露出极为明显的怒容,似是大为光火的模样,像是咬了咬后槽牙,才将怒火压抑住一般道“既然两位爱卿都以死逼之,朕怎敢误了爱卿的大事呢?” “不敢逼迫君上,臣等安能如此,安敢如此?臣等有罪!” 听到以死逼之这句话,无论是言官李素,还是四品黄伟忠都露出惊骇的神色,扑通!一声,瞬间趴倒于,五体投地,口中直呼有罪。 两人当真是被吓住了,谁能料想到这少年天子,气急了居然说出这等要人命的言语。 逼君,这可是大逆不道,罪责堪比弑亲的存在,沾染上那便是一生前途尽毁,说不得还有一二牢狱之灾的麻烦! “陛下,年轻臣子,尽职尽责,怎么可以说他们是逼君呢?陛下应听其言,察其所能行,用之于政,为政于天下,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样的道理,陛下聪慧,不会不明白。” “既然是华盖殿大学士,梁储梁公所言,朕便听之,闻之,申之!两位爱卿,请起吧?” 听见天子冰冷且梆硬的言语,趴在地上的两人直起身子,虽然还是战战兢兢,可因为有了梁储的言语,他们便有如活了过来,一下子兴奋起来。 硬朗的后台来了,有粗壮大腿还怕啥? “谢陛下隆恩!” “讲!” “启奏陛下,臣闻,有不法之徒,于五日之前,在大觉寺内,杀民害僧!尸横遍野,血涂金殿,还留有诗句,以人血涂就,题于金身佛殿之内,如此恶行,简直骇人听闻!望陛下明察!” “启奏陛下,臣可证此事不虚!”黄伟忠是生怕功劳叫这玩嘴皮子的一个人拿了去,稍有停顿,他立刻就跳出来,朗声说道。 “且与朕说一说,以何为证啊?” “恶徒杀人,自持身份,竟将一老僧差人送至大理寺之内,又有无辜百姓数十人,后续送至,其中一名为孙福同的百姓,自己为留得一命,却因为手被弹丸打出血眼,血淌了一地,未来得及救,气便绝了!那老僧,臣也差人查过,乃有度牒的修行僧,大觉寺金殿主持是也,平素在百姓之间都有好名声,竟就遭了此厄。” “陛下,恶徒之诗,臣也记得,有后来入殿拜庙,见着此幕吓疯了的百姓在传述,臣闻之,只觉贼子猖狂,不可姑息啊陛下!”那李素眼咕噜一转,突然悲痛且狰狞的言道。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朱厚熜冷光闪烁。 “李爱卿,既然记得,何不诵读一番?” 李素不假思索便道“且听臣诵来:菩萨庙门当祭祖,佛前求僧金碟度。而今我来清人世,杀个日朗天清楚。” “此乃大逆不道之言!” “陛下,这等恶贼,奸贼,反贼!不可不查,不可不勘,不可不杀!” 一时间群情激愤,甚嚣尘上! 第21章 查! 梁储愤怒的看了一眼这帮人。 不必要怀疑,如此整齐划一发出怒喝的,肯定都是一伙人。 几个声音熟悉的,他都已经辨认了出来,是自己门生无疑,且全部是清流官。 此前从没有人与他提及诗句的事情。 这一句明显嘲讽皇室,略带反义的诗,居然在这等时候才说,这不是坑人吗? 这种事,简直要了人老命。 他管不了,或者说不能独自一个人来管这种事情。 这玩意涉及到的东西,它就不是一个人能承受的。 因为这诗句挑衅的,乃是明面儿上就不能挑衅的规矩——皇权至上。 而且,头两句,他明显就是奔着朱家老祖宗,奔着太祖洪武皇帝去的。 太祖皇帝可是讨饭和尚出身啊! 这能一个人去扛?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杨廷和,因为着手这件事情他最为有经验。 譬如平灭刘六刘七,参与扳倒刘谨,搞定造反藩王等等。 这些事情都比眼前的事情要麻烦,要复杂,他有足够本事处理这样的事情。 可当他眼睛飘向杨廷和那边,他愕然发现,杨廷和脚步往后轻轻挪了挪。 这个动作非常轻微,若是没有与其长期作为同僚,一起处理过事务的经历,几乎不可能弄懂他的意思。 这个意思非常简单,事情不对,让冒头的人先行死一死再说。 梁储读明白了这个意思。 但他不能这样去做。 道理非常简单, 他自己的门生故吏不救,那他才是真正完了。 他现有的一切地位,都是依托自己属下,门生,故旧为基础。 这就好比一个人得有根脚,得有基础,而后才能立得住身。 他的根基不仅仅是因为忠厚个性被先皇弘治帝所赏识。 事实上,因皇帝赏识而一朝得势这件事情本身,就有够扯淡,你又不是太监。 他根基承袭先人,如业师陈献章,座师左文华,前人走过,留下的东西被他所继承,由是身后便多了一批人,跟了一批人,这才是他梁储在朝中立足的本钱。 后又会有传承,继任的优秀门生,又会以提携之恩,护其家,保全身后之事,代代有承,延绵不绝。 所以,这等情况下 ,他梁储怎么敢学杨廷和,往后站一站,拿徒子徒孙来试一试水深水浅? “陛下!请大理寺,协刑部,吏部,辅同京兆尹同查此事!凡涉及者,皆应严查,绝不可姑息一人!” “朕认为,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百姓生活艰辛,如此大举行动,必扰民生,众爱卿以为呢?” 还不等梁储开口呢,拿大理寺的少卿黄伟忠朗声道“臣以为不可!此诗,此行,乃是对陛下,对社稷,对国家的挑衅,行如此行,家国之法若不严惩,则法将为生民所轻!若不严查紧办,则官府之面貌何在,国朝之尊严何存?臣固知陛下之心,不肯伤百姓之一毫,损百姓之一毛,可事有轻重缓急之份,所谓人民关天,陛下当以要事为先。” 梁储火冒三丈起来,这黄伟忠疯了?为了一些功绩就要自毁长城吗? 他梁储是阁老,是尊,你黄伟忠是少卿,是卑! 我一品的梁储在说话,在站台子的时候,你四品的黄伟忠就该闭嘴! 这个规矩都不遵守,你在文臣队伍里还想要有前途吗? 果不其然,皇帝语气之中带着嘲弄的意味,从上方飘落下来“梁卿,朕觉得,还是需要资历深,稳重,持节踏实的老臣给出建议,才会叫人信服啊,所以,还是请梁爱卿,先行!说一说你的建议,如何?” 梁储老迈脸庞不可遏制的抖了抖,但这会儿也不能当面儿就要给人穿小鞋子。 只能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陛下,老臣认为陛下言及的事情,为国为民计,应轻应缓,恰如陛下所言,不可过多扰及民生,可不办,则万万不行,臣以为,当以刑部为主,大理寺辅之,渐次巡查。” “准!”朱厚熜冷冷吐出一个字。 “谢......” “不准出错,但有虚假,冤枉,错漏之处,便算尔等欺君!退朝!” 朱厚熜还没有等那谢字吐出来,便硬邦邦将话语甩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直接离去。 梁储愕然看着天子几乎明显表露于脸上的怒火,他不明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门道。 但他养气功夫颇深,很快就将所有情绪埋入胸怀,只回首冷冷望着趴在地上谢恩的黄忠伟,看着洋洋自得的言官李素。 他认为,这种冒进的人,必须要从自家队伍里剔除出去,只不过不是现在而已。 两人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行为中冒失之处,一时无言,垂着脑袋,不敢望向他梁储。 梁储心里当即冷笑一声,这种见到利就昏头的人,竟也做官? 而事后又后悔,露出这副模样,就更惹人厌恶,无论做那件事情,只有做之前,才存在后悔余地。 既然做了,再露出这等模样,你指望谁来给你兜底不成? “宣!武英殿大学士毛纪!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谨身殿大学士蒋冕!文渊阁大学士梁储!左阁大学士袁宗皋!入文渊阁议事!” 梁储有所预料,他觉得皇帝必然对发生的事情有一些了解,否则皇帝不可能表现出这副样子。 要知道,少年的天子对于现今朝堂,几乎没有任何掌控力。 连在后庭,他也需要通过其母亲去与张太皇太后争,才能够获得一个相对较稳定的后宫局面。 因此,天子几乎不怎么发脾气,连在大礼议上,他也变得愈发沉凝,开始懂得隐藏情绪,不叫旁人看出想法。 而今,这副几乎就在明面里表达出来的愤怒,憎恨之情,叫梁储大感意外同时,也暗自思量。 这是皇帝在做局,作秀呢?还是里面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梁储等不急,在朝臣一一散去之后,下意识朝着杨廷和度过去两步。 “杨公,介夫兄。” 杨廷和回首望向梁储,回应道 “叔厚,陛下召见,不可耽搁君上之事,有何言语,你我在值庐时再叙。” “边走边聊,介夫兄,我只有一句疑问,你刚才为何退下半步,是大觉寺这件事不妥吗?” “非也,只是老夫年老体衰,天不假年,与陛下论理,乃是我之一生仅剩的余力,着实不愿有人将矛头指向我,也不希望我之门生,在朝堂上招惹事端。” “介夫!你!” “好了,先去陛下那儿,兴许陛下的话能解答一些你我之间的疑惑,我也正对这个大觉寺的事情感到疑惑不解,也许你今日这步棋是走差了,我方才听闻这件事情,就觉得不妥,但不妥之处,我没有想出来。” “介夫兄,你竟然也觉得有不妥之处。” “是,还有,我不得不告诫你,叔厚!今日发言的二人,你最好立刻与他们撇清关系,能开革自己门下,便最好不过,我本不欲说你,你叔厚也是在宦海沉浮,污泥中打滚这么多年的老臣了!你怎么会连自己的下属都管束不住呢!竟然叫自己手底下的人踩着你的头来发言,真是叫我等阁老也跟着丢脸!” “老夫,老夫也不明白,此二人为何今日如发了疯一样,他们言语的那些话,那首诗,是一点儿也没和老夫通气啊,此等人,老夫还能与他们一起共事乎?介夫,我与你便明说了,这两人,我要让其滚出朝堂,直接去南直隶做事,御史的弹劾,以及我的奏章,不日便会至你这儿。” “闲话休要多言,先去往陛下那里再说。” 几位阁老,以杨廷和为首,驾轻就熟,不多时便到了朱厚熜办公的地方。 这地方在文华殿后面,乃是一处办事之地,负责上传下达诸事,乃是跑腿官汇聚的地方,算不得顶号,但胜在是清流官地盘,能见着皇帝的面儿,升官路子广泛,机会多,许多大学士入阁都要先加文渊阁大学士的职。 皇帝见阁臣,自然得是一处安静优雅的场所,以免让些许杂音扰乱陛下心境,耽误了要与阁老们商议的大事。 可不办公,或换一处别的地点办公,却又是一件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咋?老大在这儿,你们还办不得事情了? 那你们平日里做的是什么玩意?糊弄鬼不成? 这可就要了亲命了 ,因为自宋以来,包括元在内,大家伙官员制度其实就是冗官,冗员。 当前时代的冗余,从不是指做事官员太多,而是指不做事官员太多了。 一些官员,其职务只在特定时候有些许用处。 而有些官员,只需要不冒头,则根本不会被注意。 这包括恩荫官,譬如梁储,毛纪等人的子嗣等。 所以,大部分官员,都更愿意皇帝别到处瞎溜达,最好每天都三点一线,后宫,乾清宫,中极殿。 也就是睡觉,改奏章以及上朝。 别做那些有的没的,你皇帝本人,只需要在皇城里头就够了! 而这个大部分官员的想法,就含有一些朝中重臣在内,例如梁储,蒋冕二人。 但不包括杨廷和。 杨廷和并不觉得皇帝负起监督责任有什么错误,更不觉得将一些由他没他都一样的官员开革有什么错误。 甚至,他认为皇帝多这么干干,然后再由内阁挑挑拣拣,把那些废柴全部剔除掉,兴许以后朝堂上办事效率还能提高丁点儿。 他也挺支持皇帝在安全范围内多走走多看看,以免在深宫之内逐渐变得和深闺怨妇一样,鼠肚鸡肠。 一名男儿绝不能有这种气质,那对任何人来说,都将是一种灾难,而若是皇帝这个身份拥有这种气质,那么灾难将涉及全天下。 他的学生朱厚照,尽管拥有种种缺点,连为君为尊这份工作,也做的不够好,可唯独在气量上,杨廷和是认可的,从来不会以此作文章,贬低或抹黑。 话砸到地上,就必须得有声!说了要干什么,就必须坚持到底! ......进入文渊阁,杨廷和面儿上还是古井无波的模样,可梁储就生出些许不耐的神色,眉头也皱了皱。 阁楼一层,自然是办事地点所在,官员约莫有十几人,尽都在忙着,没有稍歇半分。 点头向今日主事之官示意之后,阁老们想着楼上便走了上去。 走至楼上,楼下的动静便消失不见了,再推门而入,一处满是卷宗,藏书,经卷的房间呈现在眼前。 二层阁楼处,皇帝正坐在窗台边上,看着手中一些卷宗。 这不是今日的奏章奏折,而是阁事卷宗。 一些废弃但抄录下来的阁老决断,一些来自翰林院的提议,都会存放在这里。 甚至于一些不被认可,譬如给朱厚熜换爹,不予理睬的奏折,也被甩在这里。 左阁大学士袁宗皋,杨廷和进来之后一眼就看见了此人。 他比另外四人来的都要早,而且还特意安排了一软座坐下。身后更是跟着一名太医院太医跟着,随时照顾。 正如传闻之中那样,此人乃是今上王府潜龙时期的重要人物,倍受信任,每每问计,都离不开这个人。 就是身体实在太衰弱了些,竟然已经到了不得不叫太医随时救命的地步。 “杨大学士,毛爱卿,蒋爱卿,梁公,既然来了,就赶紧落座吧,朕今日心绪不宁,在朝堂上发了一通脾气,实在是有失威信。” 梁储几乎要跳起来,这区别对待的也太过明显了些! “陛下不可妄自菲薄,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只是叫臣不解的是,这大觉寺一事,确系贼匪杀人,挑衅朝堂,何故陛下如此动怒呢?” “因为,这件事情,我晓得。” “陛下,难不成!”杨廷和脸露震惊之色,站起来问道。 “杨师傅,杨师傅,大觉寺这件事情,朕只是知道而已!朕没有下过任何相关的命令。” “既与陛下无关,陛下则不需要有太多顾虑,正如梁公在朝堂上所言,这等事情,顾虑百姓虽然是应有之意,却也万不能不查,否则朝廷威严扫地,才是真正悔之晚矣的事情。” 杨廷和突见自家陛下目光幽幽望着他,这让他下意识回问道“陛下何故如此看我?难道老臣有何说错的地方吗?” “只是,这件事情,确实为锦衣卫中人所为。” 第22章 复杂! 杨廷和闻言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他娘和你个皇帝亲手干的有个毛线区别? 锦衣卫,是人是鬼都晓得这是你天子的亲军啊! “陛下,这等事情,可开不得玩笑!” “毛爱卿,你看朕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眼前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来。 这表情叫阁老瞧了个真切。 也正是瞧见这个模样的同时,大家伙儿心思往肚里一沉,一句坏菜!浮现在几人心里。 蒋冕气性大,忍不住便道“陛下!锦衣卫中是何人如此狂悖!竟敢当街杀人!杀的还是德高望重之老僧!此等人,当问斩弃市!其余人等当严惩不贷!遇赦不赦!” 朱厚熜脸庞直接拉了下来,语气中苦涩意味一下子消失,十分冷漠的道“此人,谁斩之,朕便斩谁,抄没其家,夷三族!” 那语气之中的坚决意味,简直狗都能闻的出来。 杨廷和心中咯噔!一下,他晓得是谁了。 可旁人不知道,而且不仅不知道,阁老们还因为皇帝这态度,一个个都表现出大为光火的态度。 蒋冕也不含糊,他作为大礼议事件的先锋,要给皇帝换爹的摇旗手,这段时间跟皇帝也怼习惯了,直接便顶着道“国法大于人情,陛下怎可因一己之私情而误了国家典律乎?家国之法,应当不偏不倚,这样,法才会被百姓所认同,倘若连陛下也要违背法律,怎么能做臣民之表呢?” “首先!做出这件事情的人,朕既不打算处理,也不喜欢有人处理,其次,此人做出的这件事情,其前因后果也同朕说过了,朕便明着说吧,换任意一个人,把大觉寺上下杀个干干净净,血流漂橹的话,朕不仅不会责罚他,还要私下嘉奖于他!” “陛下!人命也!百姓也!” “大觉寺之人,非人也!亦非朕之百姓!” “陛下!” 朱厚熜忍无可忍,目光从怒变为了冷,手指头轻轻颤了颤,脸颊也轻轻抖了抖。 随即再不犹豫,手就要往怀里摸过去。 杨廷和眼皮猛跳几下,赶紧大声喊了起来 “陛下!闻听圣言,臣不解其意!不解其意则不明其理!还请陛下明言!不可处置之人为谁,又因何故,让陛下如此痛恨于大觉寺!” “人是谁,吾不会说。”朱厚熜摆出三缄其口的态度,这正显示出其少年的一面。 “还请陛下言明事之由来。” “大觉寺,那个法号慧能的老和尚,锦衣卫里面已经同我报告过了,锯断小儿腿,以孤儿,残儿讨钱事,以铸金佛之身,其恶毒,朕听闻之后,恨不能亲提三尺锋,斩其项上人头,只不过是虑及大觉寺乃是名寺庙,旧元时以及宋时,都曾被当时王朝所修缮,甚至某一段时间,甚至为金人的国寺,事关家国之颜面,其大觉寺本身又是名寺,许多人仰望之,朕愿意让此事大事化小,由是销声匿迹不再提起,可不曾想,反倒是某些阁臣!自己站出来,叫朕为之难堪。” “陛下!此乃一家之言!”蒋冕不太相信,正要不怕死的继续和皇帝争辩。 却是梁储接口立即言道“正如蒋公所言,兴许陛下看来,臣不该往出站,可事不查终究不明,言不论难以为清,臣固然有些过错,可在方才,臣却是不得不站出来,持公正心,办公正事,确为臣子本分之道尔。” 蒋冕脸色沉了沉,他恼怒与梁储耍这等小聪明同时,又有些惊诧,一个向来稳重的人,怎么会耍这等,只得眼前话头儿小利,背后人意尽皆消去的昏头招数? 最近一段时间因大礼议一事,总表现为积极,勃发,急躁状态的蒋冕突然便不做声了,对于梁储截话头的行径,他直接来了个不接招,连一句话也不说,往回一退,把个梁储孤零零甩在了陛下面前。 “那么,朕之言语,也当不得真了?”朱厚熜宛如一控制不住脾气的顽劣之童一般,听得这般言语,立刻刷!一下把刚缓和了一些的脸色,摆的如同驴脸。 “圣上言出法随,口含天宪,自然不会有错,可陛下是从锦衣卫那里听闻这些事情,又怎么能保证锦衣卫不会欺瞒陛下呢?”梁储立刻找了个托词。 “所以,你的意思是坚持要查下去?”朱厚熜连搭理也不搭理,直接问道。 “是,臣认为还是需要勘察一番,至少得拎几人出来砍掉脑袋,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大觉寺血从金殿流到山门,这不是假的,许多人都看了个清楚明白,不作为,是不成的。” 梁储认为自己已经说的足够明白,因为他现在是出头鸟,往回缩就是断生路,他需要一个交代,而以陛下之聪慧,他也应该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而只需要几个小人物的脑袋,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揭过了,你皇帝要保的人,便保着,我梁储也有个交代。 可惜,他并没有看出来,他的陛下,其目的也不单纯。 “好,那你便查去吧!就说是朕讲的,你尽管查,锦衣卫也给你查!”朱厚熜梗着脖子,好似又气性上来一般“只要你查出来,这件事情里锦衣卫办事有冤枉的!你尽管去杀,朕半个字也不会吐!” 梁储愣住了,老夫我没想着要查啊? 你皇帝铁了心要护的人,老夫触这霉头,上赶着招你这皇帝惦记吗? “陛下,君命既出,臣自然要有一番作为,可,此乃锦衣卫内部行为,皆是陛下近侍亲卫,况且陛下也对此事清楚无比,内中对错已经不必言说,陛下圣心独裁,何必又叫老臣来察看呢?岂不是白白浪费功夫吗?老臣只是认为需要有一二恶首,来解民怨即可!” “何民有怨?何人有恶?怨者自叫他去申冤!恶者朕便叫他去死!无怨,无恶!你便要杀小人性命,天下小民,一丝一毫,也为朕之所护!朕倒要看看这平的谁人的怨!” “陛下!您方才也说了,大觉寺乃是名寺,内中有度牒之僧不知凡几,信佛教的善男信女也有很多,这些人知道大觉寺的事情之后,难道不需要交代吗?他们难道就不是陛下的百姓吗?” “哼!当朕不晓得你梁储存的是什么心思吗?你不就是责怪朕,非要护住那个人吗?不就是说朕处事不公吗?那人朕便说了,乃是陆斌,吾乳母之子!朕饮其母乳长大, 你去查吧!给朕查出个罪名来,在把罪名拿到朕面前,朕定然如你想的那样,持天子剑,斩奶兄弟头,献与诸公试看,可否!” 梁储闻言一下子就麻了爪子。 娘的,这孩子......少年陛下,是冲着要命来的啊! 是!今上还没掌握什么权力,杨廷和对于朝政的把控很厉害。 而大礼议,也从明面上扯住了陛下的心神。 但这不代表皇权这玩意它就不存在啊。 皇上是被礼法给束缚了。 可这并不代表皇权被礼法束缚住了。 事实上,要抵达束缚皇权的境界还早着呢,杨廷和的大礼议功未必成,他与皇帝之间尚且处于一个拉扯的阶段。 真要让皇帝恼起来,不顾规矩,掀桌子一顿乱砍,他梁储肯定招架不住。 而若是把今上养出当初朱厚照那个,发觉皇权这么好用,于是放心大胆,肆意妄为的大用特用的性子话。 梁储觉着也用不着旁人,杨廷和自己就能亲手剁了自己...... 他当即就要开口推阻,他想要言及自己并无想要窥探帝王私密的本意,更想要表达自己只需要几名不相干人士出来作个抵充的心思。 天可怜见,他原本以为,大觉寺这等事,乃是挑衅朝堂,挑衅国家的大事,谁曾料想,里面居然把皇帝本人都给拽了进来? 要知道,这件事是十几个京城世家,数十名朝中官员,无数小吏,小卒都觉不忍的事情,一些皇亲国戚都站出来,公然表示,要为逝去的僧众讨回公道。 其中就有张鹤龄这个人。 如果取得这样一股子庞大力量的帮助,或者让这一群人对他梁储产生好感,于朝堂之上,说不定还真就能够叫他梁储再进一步。 可谁能够料想到大觉寺的利益,原来只是浮于表面? 里面芯子毒着呢! 一瞬间,梁储心中已然萌生退意,可一时又想不出好主意退却。 他再一次将目光丢向杨廷和,他知道杨廷和能够看出来自己的想法。 但不知为何,杨廷和目光正死死锁在陛下脸庞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梁储只能认为自己被拒绝,只好压抑住内心焦躁的心绪,硬着头皮,腆着老脸道 “陛下既然已开金口,臣便勉力为之,只是事不密,则无可为之,事不严,则行之亦艰。老臣还请陛下选几名近侍协助老臣,共查此事,不扰民生,不违农事,不误国事,查之以私,不声张,不公之于众,由是,老臣意味锦衣卫之人查办,为最佳之选!” 他现在的意思是,皇帝你也甭逼我了,你找两锦衣卫进来,不行你把你那奶兄弟塞进处理大觉寺的队伍,我老梁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把这事给压下去,连看都不想再看到这件事! 别无所求! “不行!朕在朝堂之上,便说出去的话,绝无收回的可能!朕!就要冤屈的申冤,以免叫人背后数落朕以私废公,包庇亲信,昏聩恶毒!实乃一无能之君尔!” “请恕老臣独木难支。” “就让蒋冕和毛纪协助你去办吧!” 梁储大喜过望,刚才那番小聪明竟真起了效用,有阁中重臣插手,事情就可以压的下去了! 可还不待开口,杨廷和突然言道 “陛下,何必让如此之多的阁臣也跟着一起呢?” 朱厚熜抬眼望去,却见说话的杨廷和直勾勾望着自己。 于是他“愤怒”的道“这不是你们希望如此吗?阁臣办事,定然能为尔等之所望!好叫尔等安心搜集所谓冤屈,找寻所谓恶人!朕不就是应尔等所请吗?” 杨廷和就跟一点儿也没思考似的,张嘴又甩出来一句“既然这样,那就让袁宗皋和老臣也一起去处理大觉寺的事情吧,阁老都去处理这件事情,显得朝堂以及陛下重视这件事情,这样可以更快一些。” “不行,袁宗皋年老体衰,况且阁臣都去办别的事情了,谁来辅佐朕来处理朝政呢?” “内阁臣子,皆为朝中重臣,为事,为政皆不可或缺,朝堂上有能为臣子还有很多,老臣还请陛下,另选朝中侍郎尚书以佐之,让蒋冕,毛纪二人留下,何如?” “不行!只有一名阁臣处理,难道是要叫你们来戳朕的脊梁骨,说朕为事不公吗?必须有两名以上的阁臣来处理这件事情,依朕看来,梁储与蒋冕两位积年老搭档就很好,之后再选工部或刑部侍郎辅之,便可以了!” “陛下!”一直表现位古井无波状的杨廷和,也不知是抽的什么疯,突然出离愤怒起来,苍老声音中怒火上涌的意味几乎要爆发出来“陛下难道非要这样做吗!” “朕做了什么,这不都是你们要做的事情吗?杨公休要多言!就这么说定!朕!就是要你们秉公处置!哼!” 还表现为一副愤怒状态的朱厚熜言毕,一甩袖子,直接离去,丝毫不给杨廷和,或者其他阁老一丝一毫说其他言语的机会。 瞧着小皇帝远去,杨廷和眼睛都闭上了,而后他的耳边传来私语之声。 “敬之兄,叔厚向你赔罪,方才,吾也是没有办法,不得已才如此。” “哼!叔厚兄,闲话莫要多言,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做做样子,找几个御史,随意查一查,然后往太行巨寇,山贼土匪身上一推,来个不了了之。” ...... 杨廷和眼睛猛然睁开,看着梁储与蒋冕二人私聊着,言及嘴边,却是生生吞入肚子里去。 他站起身子,亦然而决然的走出文渊阁。 出廊坊后向值庐而去,待走远了,一句咕哝才从他喉咙眼里钻出来 “真是愚蠢啊!” 第23章 天寒然后岁凋(一) “大觉寺那事儿,你知道吗?” “诶呦!谁不知道?死的老惨了,前天老二家媳妇生孩子,那家伙想要去拜庙,直接就瞧见了!那庙里血从山上面淌下来!尸体是用大车,一车一车往外拉,拉了好几趟!拿老方丈,老主持,直接就哭昏过去了!” “可不是,前些天我还看见了呢,锦衣卫那些个狗皮膏药,还押着一老和尚往牢里去了,掏粪的老郑,还跟着掺和了一脚!我老远就瞧见了!” “诶!诶!诶!你咋不拽老郑一下?你是不是瞧不上眼,就霍霍人家?那个老实巴交,脑子不灵醒的玩意儿,掏粪都掏不明白!狗皮膏药里的事情,那是他能掺和的吗?” “你说的什么胡话!街坊邻居多少年了,我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菜园子那一片这许多人,就郑包那家伙人意最好,我会祸害他?他要没了,回头再遇上粪霸,我上哪头哭去?” “那你不把他拽下来?” “他就被那些狗屁膏药沾着!我去拉他!我不要命啦!” “诶!可惜!老郑那傻子,管什么事都上赶着瞧,就显得他能耐!这下好了,他老娘,他老婆,他孩子,我看他该怎么办去!” “老杨你少讲两句,人家命不好,摊上这样的事情,有啥法子呢?要怪,只能怪命不好,有这一劫。” “说来也怪啊,明明是锦衣卫捉的老和尚,也不知是抽的什么风,居然是那些大老爷们说劳什子要办案,京里衙门多少年没这么大搞过了?我大阿嬷家小儿子在衙门里当差,那全衙门上下,包括坐堂的老爷一水儿全撒出去了,搞得风声水起的也不知道在查个什么?” “你管那么多?” “我就是怕,该不会又要在咱们这种人身上敲一笔钱出去吧?可怜我上半年这粮税还没交了,这三敲五敲的,我真遭不住!” “应该不会吧,哪儿有办案子还把咱们这些种地买菜给扒一层皮掉的道理?哎呀,你少讲两句那不吉利的,哎,走了走了,就不该和你扯那许多!” ...... 一挑担的老农,一背柴的樵夫,闲聊了大概片刻功夫,相继又离去了。 与常平,常安在一块,采买些东西的陆斌正好听到,脸上浮现如淡淡的笑容。 类似的对话,正出现于京城的各个角落之中,只是有些许不同的地方在意,相比较前几日,府衙官员,刑部官员以及大理寺官员大举出动时,叫许多人驻足观看,不明就里时,今日许多百姓其实已经不太在乎这件事情了。 和尚死了?哦,死了就死了吧。 这不会比砍柴或者买菜更重要。 这与梁储与蒋冕这两名朝臣的运作有很大关系。 他们压根没把在文渊阁内发生的事情吐露出半个字出来。 陆斌的存在以及朱厚熜提及的孤儿两位纯当没听见处理。 再加上刻意的引导,隐瞒,也就呈现出这几日所谓办案子的模样。 看似轰轰烈烈,实则全在瞎转悠。 一丁点儿实际意义上的东西都没有。 官员进出确实不少。 刑部官员跟车轴子似的,滚动起来就不带歇息。 可牢里面除了小偷小摸,地痞流氓之外逐渐增多之外,连一个有用的消息都没找出来。 准确来说,目前刑部牢狱之内大部分地痞流氓,都是准备上报线索,讨一份赏钱而被妨碍公务的罪名抓了起来。 有几个家当真住在大觉寺边上的,疑似真有见着什么的混混儿,甚至毒打了几顿,重点被打了嘴巴,差点连下巴也给人打掉了去。 这叫这些平日里混吃等死,只晓得欺软怕硬的家伙们登时连肠子也悔青了,哪里晓得,这能拿银子消息买卖,竟然是骗人玩意儿? 可见,那梁储是铁了心要把有关于大觉寺的事全给压下去。 通俗情况下来说,这的确是个非常管用的烂招——用烂了的招数。 观现今京城百姓的言行就能够知道,其实只要不干涉他们生活,多一个寺庙少一个寺庙,对他们来说真无所谓,连带整个事情来说,都属于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一类,有也行,没有也行。 所以,陆斌笑容满面,这足以证明,其实大觉寺这些年里的善,其实只局限于一小撮人。 譬如给要生孩子的妇人祈福,给垂髫老妇念经,给七八个月大小娃儿开悟。 这些事情,和尚能做,你换一个道士其实也能做,只要人信。 所以归根结底,那是无用的东西,是闲功夫多,吃饱了撑着的人才有需求的东西。 由是,绝大多数百姓,其实用不着人家。 中原这片大地上的百姓们,向来不会对无用的事物记忆太深。 而这意味他不需要再另外想招数,给没有干系的百姓解释什么。 或许有郑包这样的菜农,是切实得到了大觉寺好处的,因为可以种菜,菜被有钱人花大价钱买了去,缴纳去给寺里的开支,剩余的,足叫一个穷人家日子好过许多。 所以郑包即使在看见了那些恶霸,见到了金殿内血流漂橹,见到了那老和尚被解押往大理寺这一幕之后,还是因为感念寺里给他带来的好处,想要为老和尚开脱。 是这种老实巴交的汉子,就是打心眼里认为给他们这种人带来了好处的老和尚,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在他的固有观念里,能够为他人造福,且又是和尚身份,那就等同于有德行的高僧。 所以当他来到城吏司,听着尚未关至大理寺的老和尚,厚颜无耻的一项又一项阐述着自己罪孽,看着那张一丝一毫愧疚都没有的苍老脸庞,然后他又去那民生部里,亲眼看了那些枯瘦如柴,缺胳膊少腿,没爹没娘的可怜小娃儿。 这老实人浑身打着摆子离去了。 后来要不是巡查的城管部及时,郑包说不定已经吊死在了城吏司休息厢房的房梁上。 救下来之后,他立刻就没了自尽的念头,他上有老下有小,一时间的羞愧难当,在踢掉凳子那一刹那就后悔了。 对于中原大地上绝大多数男人来说,养老送终,养大成人这两桩事没做成之前,死才叫不负责任,那是连做鬼也要被戳脊梁骨的事情。 他被救起来之后,虽不愿意死了,但还是生睁着眼睛,没声儿的淌了一阵子眼泪。 待有城吏司弟兄要宽慰他,他咧着嘴摆这哭丧养,就说了两句话 “俺这回欠了阎王爷爷许多阴德,难怪俺娘病不得好,原是俺造了孽,还得意了这么长时间。” “再也不信劳什子佛爷爷了。” 之后他就不作声了,问及原由,却更难吐露半个字出来。 那老和尚现在当然是移交去了大理寺,因为其人脉涉及许多贵族官员,所以陆斌有理由相信这个人肯定在大理寺活得逍遥自在。 至于他在自己地盘上吐露的那些话,承认的那些,这些不必说陆斌都能够知道此人不会再承认半分。 甚至于陆斌现在都能回想得起来,在大理寺差了专人将他接走的时候,那老和尚脸上露出的嘲讽笑容,以及洋洋得意。 那股子气质中暴露出来的完全是就是一副小人得意的模样,所谓大德高僧这个形象也不过是人家背后的伪装而已。 呵呵,说实在的,陆斌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这种表情...... “常安,我准备开启下一步计划,你们可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宣传部弟兄们已经摸清楚,那几户人家在哪个位置,锦衣卫里孟智熊兄长手底下扮相好的兄弟,都撒出去了。” “尤其是张鹤龄那老小子,最不是东西!算计的跟个鬼一样,自己上蹦下跳的,却把个家门跟个铁桶箍住了一般,要找机会算计他,可真不容易。” “哼!就算你们把苦水都滴出来,工资也不会涨一分。” “嘿!你个王八犊子!能做个人不!我弟可还得讨老婆,考状元呢!” “对!我还得考状元,讨媳妇呢!” “诶!阿弟,你得把讨媳妇放在前面,咱老赵家血脉传承,可全系在你身上啊!” “凭啥!”赵常平急眼了“你才是长子好不好,啥就系于我一人之身!” “我长子,我就该死些??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你个平日里就只剩下读书跟看热闹两事情的闲杂人等,把传宗接代的任务先做了,又待怎的?不好叫咱老子高兴高兴嘛!” “那不成,说破大天,你是哥,我是弟!这该你头上的任务,就摊不到我头上去,你少搁陆斌面前拿讨媳妇要银子,要讨媳妇,也是你先讨!” 赵常安迅速转移了火力,双手不由自主摸上自己亲弟弟的脖子,准备跟丫掐个脸红脖子粗! “就算你们这么说,工资也还是不会涨的,再说了,就你们这副德行,也找不着媳妇。”陆斌见两兄弟互掐,非常无耻的补了一句,妄图激化矛盾。 然后,常平与常安两人联手,把陆斌给猛捶了一顿,多余半分客气的意思都没有。 这几日也着实把几人累的够呛。 按照常理来说,原本在安陆州地界时,有了如此多孤儿,那么工作的重心一定会全部转变到他们身上,安排吃喝住,找寻好老师教授认字,算每个人 至成年之前所需要的大致开销。 可城管科,卫生署,民生署,司业署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城管科要撬口供,拿证据。 司业署要负责大觉寺附近,因大觉寺事件动荡将会造成的失业问题。 卫生署需要不间断进行卫生宣传,以增强整个城吏司的名望,让其被百姓信赖,爱戴。 就连民生署下宣传部,也因为其宣教的作用,也处于半点儿都脱不开身的状态,就连赵常安都还是被陆斌强行拽下来,才算有了个助力,为此,宣传部的兄弟们,差点把陆斌骂的狗血淋头。 原本安陆州的伙伴们,因为职责增加,需要做的事情变多,拆分之后,人手明显变得紧凑。 可处于尚且陌生的地界,他们又不敢让更多的人加入,因此,只能让身躯以及精神多承受一些。 而这个时间,却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而是数旬数月计。 好在,这并不妨碍计划的进行,那些个地痞流氓们根本经不住几下撬动。 孟智熊等几个王府护卫出身的杀胚们,早先就受了用刑的教育,都没用上几道功夫,那帮子人就和倒萝卜一般,恨不得连祖宗十八代都交代个清清楚楚。 只是记录上用了数日,以及与孟大山等人攻关某些技术上又用了数日,直到做足准备,今日陆斌才决定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时间却也是正好,因为这个时间点,正是张鹤龄为首一些利益者们抓心挠肝的时候。 陆斌有过类似经历,前世贩卖货物时,曾被类似手段欺骗过,因为涉及大宗货物即将成交,不够冷静,不够细致,导致上家以次充好,下家得到的东西品质不够好,让自己损失了很多。 虽然,那一次的损失,让自己两辈子都记得不能在心绪浮动时做决定的道理。 可回忆起来,大抵是没什么人,能在那种风口关头时刻,保持一颗冷静镇定的心。 同样,陆斌判断,基本就是草根出生,因暴富而贪婪,而无财不敛,无恶不作的张鹤龄,也不会拥有一颗沉稳,安定的内心。 他根本不会存在什么隔一层山,看一层水的心境,他只能看到损失掉的利益。 他现在大概就在想着,自己释放的善意,怎么就没得到回馈呢? 怎么这样大的一桩案子,梁储就只晓得往下压呢? 他的损失到底由谁来负责呢? 当然,以他个人的实力,再加上一群其他的草包们,是根本没有办法对梁储以及蒋冕二人的合力有任何影响。 阁老们从来就是这个时代权力集合的象征。 不少时候,阁老们的意志,可以盖去几乎所有的其他声音。 但,有例外的情况,比如群情激愤的时候。 所以,陆斌得为张鹤龄他们来一点儿小小的帮助。 一点儿足以冲昏头脑帮助。 第23章 天寒然后岁凋(二) 又是一个平静的早晨。 虽然有明以来,天气一年要比一年寒冷,可到了六七月,迟来的艳阳高照,终于还是带来了热气。 日子逐渐偏向于炎热,日头开始高悬不坠。 农人的忙碌开始比正常时候更早,更勤。 天色不见亮光,只是开解了宵禁不久,便能够见到挑着担提着桶的人开始活动。 阴凉时不做事,到了炎热时,人便做不动事情了。 他们需要提前很久就准备好充足的水,好叫地里那穗儿不饱满的家伙们,饮足了水,在使劲把地中养分累到头儿上。 只要年秋时,那些竿子弯狠些,最好是把头直接垂到地上去。 那样,农人弯了一年的腰背,就终于可以在家里人面前挺直一些了。 那样,兴许年节看老丈人时,就能拎着鸡子米酒去,叫老丈人开心喝上一顿。 那样,劳什子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言语,就不必理会,顿顿叫家里小子吃饱长劲! 对于一个普普通通,多个挑水木桶能兴奋半年的农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如果天天有,年年有,就是不可想象的美事了。 可这对于一些,在银矿山上挖银子犹嫌慢的人来说,这种悠闲的日子,简直叫他们难以忍受半分。 而张皇太后的亲弟弟,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二人,无疑就是这种人。 这种恶毒,且卑劣的人。 寿宁侯府,张鹤龄家中。 张鹤龄及其兄弟张延龄两人现在处于一个焦躁的状态之中。 他们最近遭遇了极端恶劣的事情。 也不知是哪一路宵小之辈,哪一家的恶徒乱匪,竟然一点儿规矩也不遵守的乱砍一通,让一笔生意直接就停了转,叫他们家蒙受了巨大损失。 这种不守规矩的行径,是必须要立刻遏止,以血作教训,来叫人记住才行。 否则今日来个蟊贼不懂事,明日来个巨盗强抢一把,日子还过不过了? 要知道,那可是每年都能有数万两白银进账的买卖。 而且上通下达,可勾连四方,多少人通过这个渠道,与他张家认识。 张家又认识了多少,要考取功名的豪绅之家的举子? 至于生意,生意就是生意。 生意本身能有什么错的地方? 生意本身没有错。 没有张鹤龄,还有张延龄,没有张家,也会有李家,王家,朱家来干。 而就算是这些人都没有,冻死饿死的结局,难道就比缺胳膊少腿好吗? 显然,用一两条胳膊换个活命的机会,用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的命运,换一个兴许能活的好些的命,怎么看都是符合儒家道义的嘛! 他张家毫无疑问是积攒了德行,说不得,他张鹤龄身上,也有浩然正气存在呢!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张鹤龄用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弄明白,原来这些事情都不重要,因为已经发生了,对于既成事实的玩意儿,计较再多也不能改变。 大觉寺的生意重新建立,固然要花费不少时间,甚至可能需要重新挑选好地方作为遮掩才行。 可那花费的也仅仅只是时间以及银两而已,两样东西无论是张家还是大觉寺,都不缺乏。 更没有需要顾及的地方。 可,那个敢杀人,敢于抓人,敢于将抓着的人送去大理寺的存在,是非要知道不可。 如果来头不大,那也非死不可! 张鹤龄最近几日的上蹿下跳都是为此。 那大理寺少卿黄伟忠甚至不仅仅只是在大觉寺生意上有关联,他还是后党的一份子。 只是,令张鹤龄感到十分不解的是,这老小子明明就管辖着大理寺那一亩三分地。 理应知晓到底是哪个王八蛋移交的老和尚,只要顺藤摸瓜,怎么也能知道背后那狂悖的主使者究竟是谁。 可他却只晓得推说,非自己差人,乃大理寺卿亲办,没法子查探。 呵呵,自己信他的邪就有鬼了! 他啷个又不傻! 难不成,做出这等事的人来头大的很? 这两日的动静,好似也透露了些这个意思。 朝上两位阁老协理此事,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有一个少卿,一个给事中盯着,在加上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后面还有人未发言出声,阁老不出面是不可能的。 可,两位阁老的态度太诡异了。 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 做的轰轰烈烈,却不在路子,大猫小猫两三只,连陈年旧案也翻出来办了几件。 可就是不往正主上撞。 要办理这件事,最应该做的,是在大觉寺边,循那边百姓,抓几个进大牢问一问,摸清楚当日来人行进路线,做的事情,穿的衣服,随便问几下,线索一大堆! 但据张鹤龄了解,这帮办事的鸟人,不仅连大觉寺边儿都没碰。 还把几个想吐露点儿东西的良善百姓给抓了起来,放出来的时候,就剩半口气去。 一时间思绪万分,本就不喜欢思索这些事情的张鹤龄这几日都为了这些想法而烦躁无比。 方才又与自己弟弟争吵了一番, 这让他产生了想要出去转悠一番的想法。 自己这个弟弟,是个彻底不想事情的混账,只晓得欺男霸女和捞钱的混球。 可能是以前有父亲,现在有兄长以及宫里有长姐的缘故 ,他总不晓事。 现在也是如此,这档子事情出了之后,闹腾叫嚣的最凶的是他,可若论给出什么具体建议,他连查案子是个什么步骤也不清楚。 今日又是一番吵,非想着动用长姐的人脉关系,在朝中令刑部立办此事! 他特么还当这是姐夫或大侄儿的时代吗? 长姐的力量,哪里还能有弘治朝以及正德朝那么管用? 说起来他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可论沉得住气这等高级活,却是连半分也没有,连他儿子都不如。 怀揣着这些沉郁的心思,他上了马车,准备去青柳巷去赌一把,后半条街是寻花问柳的美妙场所,他也常去,今日若还能有那性子,也是要听个曲儿的。 马车走的大道,距离不算短,约莫要花销半个时辰的时间。 本来就是因为家中烦闷,而不愿久待的张鹤龄,自然要把车帘给拉开。 京城繁华之景,自然是无比美妙。 其中哪个角落都藏着银子,等待他张家人挖掘。 而他张鹤龄,只不过是选择了世道上最不受人关注,最渺小,最易逝的一小波人拿来当钱引子,怎得就叫人打上主意了呢?这当真是件叫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是谁做的这件事呢? 是不是有人想要抢这笔买卖? “爱听说了吗?大觉寺有德行的老和尚,现在被捉进大理寺里去了。” “知道知道,那个老和尚的名字叫慧空对吧,我可是听说过了,那是真正的高僧!有度牒,有修行,做过善事,开过法会,许多员外老爷都只愿意做他的善男信女。” “对对对对,就是他没错,可怜哟,老和尚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最终居然会被捉到牢里去。” 张鹤龄闻言,想把头别过去,类似的言语他这几日其实听过不少,每次都会发生在他行将出门马车,刚入大街没多久,速度不是很快的时候。 一般来说只要将车窗打开,就能听见类似的对话。 这让他在嗤笑旁人无知的同时也已经习以为常了,认为这是一种正常的情况。 这说明那名大觉寺的老和尚的确是做足了一副好样子,嗯,他如果去唱戏的话,一定会是一个名角。 倘若不是这样的话,怎么会有人去夸赞一个恶鬼的善良呢?怎么会有人去赞扬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呢? “唉,可惜了,这么一个人了年纪这般大不说,还是个高僧,居然也免不了牢狱之灾呀。” “谁说不是呢?锦衣卫的诏狱大牢可不是好相与的地方,在那里趟过一遭,也不知道那老和尚还能剩有几条命在。这世道真是越来越难以讲清楚喽!” 锦衣卫?诏狱? 两个关键性词汇一下子将张鹤龄目光勾引了过去。 因为本能的怀疑让他看了一下到底是谁人说这样的一番话。 到底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不经意之间的讨论? 可紧接着他立刻放下了这份怀疑,因为说这种话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虽然没见过,但衣着锦绣,腰缠玉佩,仿效古人佩戴着一柄礼剑,不必怀疑,这竟然是某一家族出身的子弟。 而且他张鹤龄能够肯定,这必然是儒学家学渊源都颇深的家族出身。 普通人没那么大本事,穿的这么华贵来骗他张鹤龄,锦衣卫则不会有礼剑,这种细节上的标志。 至于那些儒学家族们,想到这张鹤龄自己都嗤笑了自己一声,那些人心黑着呢,想让他们自揭其短,下辈子都不可能。 有了这样的判断,张鹤龄轻轻敲了马车的木缘,车速立刻慢了下来。 他伸出头去,直接问询道“两位小兄弟?你们谈论的,可是大觉寺的那件事情?” 两个小年轻回首望了过来,满脸都是警惕之色。 可手却不是向腰里宝剑,而是往怀里摸去。 这个动作就暴露了很多问题,张鹤龄更加笃信自己的判断。 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做这个动作,一旦有陌生人靠近,自己总会去套来自姐夫的金牌,或者来自姐姐的玉佩,好叫让对方先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是何人?为何偷听我等之间闲聊?此是为无礼也!你可知我是谁?” “后生,莫要紧张,你无非也就是几家儒门世家的后人而已,不是梁氏,就是毛氏,再要不就是打南边来的赵氏,老夫眼睛还没瞎,能够看的出来。” 眼前两小伙子,再听到打南边来的赵氏这几个字之后,立时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好似被猜中了什么。 疑惑间双手作揖,行了一个端方四正的儒生之礼,问道。 “敢问老前辈尊姓大名?” “老夫姓张,左不过这附近一户员外郎而已,过些闲散日子,信些佛,为家里人也拜过菩萨,那慧空大师,也曾为我开解过一二。” 小年轻一听到员外郎这几个字之后,眼睛下意识朝左右望了望。 旁边那伙伴倒是反应快,立时把边上的人袖口一拽,以为旁若无人的朝着他轻微摇了摇头。 张鹤龄分明就看见,两人戒备与警惕的态度更为强烈了。 倒是不傻,虽然未必猜出自己身份,但通过这一片街坊,许是猜测出自己身份的不凡。 那种戒备模样,倒是和许多年轻气盛的举子,初次接触自己时一般无二。 可惜,自己太了解这帮子货色了,稍微花销些东西,就能够叫他们堕落的一干二净。 “张员外,不知找上小子二人,所为何事?” “老夫想要知道,你两位小子,方才提及的锦衣卫,诏狱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大觉寺的慧空师傅,被关入的是大理寺监牢吗?怎么与锦衣卫扯上关系了?” “我二人知道的也不甚清楚,方才只是同伴之间闲谈国家事而已,当不得真,也作不得数,请恕学生无状,只是先生教授的课业还未完成,不便久留,告辞则个。” 张鹤龄暗自撇了撇嘴,这要不是高官子弟,他就去吃屎,娘的,说话模样 除了不够老辣之外,简直就是官模子雕出来的。 他大手一摆,从怀里掏出来一沓百两的银票。 “老夫实在是想要知道,慧空师傅的情况,老夫蒙大师开解,必须感念其恩才行,这样,老夫买几个问题,你只需回答,一个问题,算尔百两银的银票,如何?” 话音刚落,其中一傻气些的,直接跳起脚来“我道你这老先生是个什么人呢,竟想污浊清清白白的......” 旁边的感觉抓了他袖子一把,拱了拱手却道 “老先生,只是看在您年纪大,许是认识家里长辈,这才同意,否则晚辈读圣贤书,是万万不敢违背家学的。” 张鹤龄笑了笑,心中暗自感叹。 眼前这小子啊,以后不是三品大员,他这双招子,就可以挖掉了。 第24章 天寒然后岁凋(三) “呵呵,你倒是比这小子机灵许多,以后若是见你家长辈带着你,呵呵。” 张鹤龄笑了笑,似是意有所指。 “那就,先行谢过前辈了。”那小子一喜,深鞠一躬,做了一个十足十的礼。 而张鹤龄可明显见到,那被拽住的小子,脸庞分明扭曲了一下,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伙伴,似是有恼怒之色一闪而过。 这种熟悉的神色,让他有些许得意。 只有这种令世人所不喜的态度,才会令他张鹤龄所欢喜。 他一向讨厌道德君子。 喜欢卑鄙小人。 “好了,你方才所说,那锦衣卫与诏狱,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大师是关进了大理寺监牢吗?” “前辈且容我一一做答,我们也是道听途说,听闻这大觉寺的大师,乃是由几名锦衣卫中人所抓,锦衣卫抓人,自然关的地方得是诏狱,这大理寺监牢,也不过是大理寺后来接手而已,明面儿上官告,全可当胡诌来听,当不得真。” “原来如此,你们可知道是哪个锦衣卫抓的人?” “听说,我二人也只是听说而已。” “明白,老夫明白,只是问来自己要知道,好去搭救搭救老和尚而已,绝不会与你们有任何关系。” 说话那年轻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可声音还是不自觉的低了下来“我听闻乃是当今陛下潜邸时期旧臣之子,如今在锦衣卫中仍有百户一职的陆斌所为。” 陆斌?这个名字他张鹤龄听过,但他并不是很了解,或者说当今圣上,兴王府时的旧臣他都不大认识,似乎这些旧臣从没有出现在陛下的神身边过,倒也有一个厉害的人,他认识那个人叫袁宗皋,现在乃是陛下身边左阁大学士。 其他的什么,他的确一个都没有碰到面过。前一段时间他还因为这件事而感叹过,当今陛下当真有御下的好手段,就让一些骤然得富贵的人坚守了他的命令。 不要小看这件事,这很不容易,他张鹤龄活了这么长时间,人不能将自己的管事以及下人摸透,而人家年纪轻轻,已经有如此多的忠诚下属了。 这其实与他猜忌,善妒,贪婪的性格有莫大关系,历史曾无数次证明过,一个见小利而忘义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成就不了一番大事的。 言归正传,张鹤霖此时正在思考 他在想,陆斌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破坏关于觉寺的生意,这难道是来自于陛下的旨意吗?这有没有可能涉及到后宫之中自己亲姐姐与当今陛下的生母之间相互争斗。 “只不过是当今陛下旧臣之子而已,难道仗着这层身份,他就可以在京城如此行事行为如此荒谬不堪吗?”张鹤霖直接露出一副愤慨的表情。好似真是与那大觉寺的老和尚有不菲的交情一般,颇有几分义愤填膺的味道。 “ 老前辈您可不要小看了,这个叫陆斌的锦衣卫百户,人家的背景可硬着呢!”眼前一名小子喉咙里发出呵呵呵的冷笑之声,比憎恨的表情跃然于脸上。 “这倒是奇了,难不成还有什么身份比陛下潜龙时旧臣之子这个身份还要大吗?” “当然有,此人还是陛下乳母的儿子,自幼陪伴陛下一同长大,听闻陛下连自己亲生母亲派来服侍他的太监都不信任,嘟嘟独独却只信任这一个人。” 张鹤龄一下子漠然,眼中有莫名之光闪动。 “可否告诉老夫,你二人是怎样知道这般隐秘的消息?总归不会是锦衣卫中的探子吧?” “老前辈休要胡言乱语,我二人来清清白白人家,手不染脏污,脚不踏浊地!正是读圣贤书,听圣贤言,将来考个好功名,正式要仿效翰林院诸位大人们,学前贤于少保,恰要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怎可与那刽子手有任何沾染呢?” “那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这……” 张鹤龄一看这犹豫的模样,立刻心中有了判断,这内中肯定是有隐情。 他也不犹豫,怀里又掏出了一叠银票。 “这两叠,正经都是晋商商行的通票,加起来可兑换两千两白银,老夫只最后问这一个问题,问完便走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得你,到时候老夫自去救慧空老师傅,不甘心你俩这小辈任何事情。” “好,还请您附耳过来。”一年轻人咬了咬牙。 这却让张鹤林老大不情愿,因为他人正在马车之上整个身子探出去一半,才勉强把耳朵附在年轻人面前。 “大理寺少卿黄伟忠那一封奏折上书之后,陛下召去了阁老在那文渊阁二楼议事,陛下与梁储梁阁老,蒋冕蒋阁老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吵,一些言语是想不叫人听见都难。” 张鹤龄听完目光一敛,再也没有对于两叠银票的痛惜之情。 “老夫明白了,再会!”说完这句话,他手指头直接敲了一敲车缘,这一敲敲的重,驾车之人立时明白了自家主人的意思,车轮儿咕噜噜转动起来。 张鹤龄也将头缩回到车窗之内,隐约间又听见传来这样的对话。 “兄弟学兄,与这个人说如此多的事情,你就不怕……” “怕个什么劲儿?当时在文渊阁的臣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岂能找到你我二人头上?” 这番言语直接让张鹤龄的心情有些烦躁起来,他讨厌别人将他当傻子。 毫无疑问,梁储,正在将他当成傻子来糊弄。 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就他张鹤龄,还要花钱来买才能勉强知道的事情,这不是被糊弄了是什么? “走,回府!” 淡淡吐出这一句话之后,感受到马车正在转一下,他开始闭目思考起应对之策。 梁储这个人他当然不打算对付他。 即便他隐瞒了很多东西,但双方仍处于互利互惠的关系。 对方需要自己以及自己的人脉为它扩大影响,壮大声势,从而在内阁之中前进一步。 而自己需要这位阁老做先锋,大力这件事上,任何一位阁老都是不可或缺的,而旗帜鲜明,站在自己这一边的阁老则更为重要。 这事关自己张家,在这一朝的逍遥日子。 只是这件事也不能就这样轻易的算了。 他觉得这件事象征着陛下在锦衣卫内的触角正在朝京城范围内四周蔓延。 陛下的奶兄弟。 这个词虽然听着新鲜,但张鹤龄觉得再加上锦衣卫百户这个官职之后,这与陛下本人几乎可以画等号。 而大觉寺那是他张鹤龄的生意这件事情,就极有可能是陛下授意的了。 按照他对于锦衣卫的了解,这帮人与御马监的太监,东厂的番子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陛下的心意在哪,他们就朝哪个地方使用力气。 因此对于大觉寺不进行调查了解,没有陛下的许可同意,他们不敢这么做。 而大觉寺童子买卖这种生意很多人都知道那是他张鹤龄家的东西。 毕竟自己的亲弟弟张延龄,与慧空老和尚,曾多次接触,打的都是听老和尚讲经说法,所以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而既然知道了,有他张鹤龄的存在,这种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么不管陛下的目的是什么,张鹤龄都会且只能会当做,陛下是要对付他张家,是要对付他姐姐张皇后的态度来出对策。 思考到这张鹤龄连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陛下的意志就算是再重要,也抵不过他张家的命运的重要。 不一会儿张鹤龄的马车就回到了自己的府上,下了马车之后,他立刻召集了自己的管家管事以及仆人们。 远处乌宅之内,隐隐约约还传来自己弟弟张延龄发泄情绪的声音。 那是不断踢翻桌椅,砸碎瓷杯的声音。 家里人几乎都围绕着这位二爷在转,这使得他的命令发出去之后,一时半会儿竟然得不到回应。 一股子暴虐的情绪突然浮现在他的心中,他直接大踏步走向自家的厅内,这正是自己弟弟张延龄声音传来的地方。 场地之内此刻已然已经多了一具尸体,那尸体衣衫不整,上面布满了鞭痕以及拳脚打出来的淤青,显然这个人是被活活殴打致死。 这在他张家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不用说张延龄,就连他张鹤龄如果脾气上来了,也是要打死一两个人才能稍微平息一些。 二人都是暴虐的性子,这个性子也不知道是怎样出现的,他们的父亲没有,他们的长姐也没有,似乎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有这种性子。 而张鹤龄也没有半分想要忍耐的心思,他那股火气冲上脑门顶之后,直接拿过桌子边上,被张延龄放在一边的鞭子,毫无犹豫,啪!一声,狠狠抽在张延龄背上,一道血痕直接出现,鲜血哗哗流淌,瞬时间染红了衣背。 “啊!!!张鹤龄,你疯了!打我!” “我叫家里下人,为什么他们没有来?” “我正教训着呢,你瞎眼了吗?” “那你就是讨打!” 张鹤龄举起鞭子便要再打。 四周众人,包括两兄弟的妻妾子女都惊惶的冲上前来,也不敢拦着家里大爷,只能充当挡箭牌,挡在二爷身前。 这亦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是这个家活命的法则。 二爷挨了兄长的打,怒气只会发在其他人身上。 谁这个时候没有护着,谁待会儿就是被发泄的对象。 所以说,虽然衣食住行比外面人要好上许多,但实际上都是挣命的可怜人。 “你们谁都别拦着!我看他能打死我吗?” 张鹤龄毫不犹豫就是一鞭子抽过去,用了狠力气,最边上一样貌清秀的小厮倒了血霉,直接被鞭梢打中了脸颊,半边脸皮子都被抽开了花,一下子变得狰狞极了。 “你打他作什么!”张延龄一下子急眼了,就要跳出来,去抓鞭子。 “大觉寺的事情重要?还是你小厮重要?”张鹤龄终究是要比其弟弟多几分理智,打了两下,也没打死人,把鞭子一扔,恢复为冷漠模样“福根,富贵,去把仓库里字画珍宝备上三份,送往少卿黄伟忠,礼部侍郎王琦,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何慎言,就说我张鹤龄要过寿,请他们三位老友一叙。” 言罢,便是向着书房而去。 步伐行至中途,张鹤龄突然顿住,看似十分平静的回过头来,用极为冰冷的语气又道“我待会儿来取茶,若还有一人,在这客厅之内,赏十鞭!本老爷亲自来打!你张延龄也不例外!” 顿时整个客厅之内的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逃也似的飞奔起来,那些个妻妾女子,个个如同鹌鹑一样,直接缩入了自己房间之中,不出来。 张延龄望着自己兄长远去,口中尤不服气,仍嘴硬两句“你们就不该拦着,我看他是不是敢把我打死!” 说着他站起来,又叹息着,把那护在自己前面,现在破了相的清秀小厮,一把给扶了起来。 “你拦着作什么呢?你看这脸,真叫爷好生心疼,这破了相貌,叫爷该怎生是好呢?” “爷,这是小的该做的事情。” 这原本清秀,现在一说话都显出几分狰狞的小厮,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掉落,紧接着便听见张延龄吐出一句叫他浑身发冷,偏体生寒的话来。 “既然破了相,就在给爷作最后的贡献吧。” “您这话......” “元宝,去把他腿脚各锯掉一只,甩到迎春坊去,看能不能挣到银子,郎中就不必叫了,死便死了,就这样吧!” 那小厮尖利嚎叫起来“爷!爷!您说过的!您说过,我是不一样......” “我的话,你也当真,把他嘴堵上。”看着嘴被堵上,而呜呜乱叫的小厮,暴虐的情绪得到一丝释放,张延龄终于笑了出来,十分猖狂对着便道“本来也就打算玩玩而已,玩的腻了,就丢去绿柳巷子买了,谁叫你破了相呢?” 地上拖出一道冗长的痕迹,到了最后,是一些斑驳的血迹,那小厮心中的恨,叫他拖在地上,直接就把脚脖子给磨破了,却一点儿用也没有。 而整个张家,噤若寒蝉。 第25章 天寒然后岁凋(四) “天家不公!肆意妄为!纵容亲信致使百姓无辜受难!” “这位学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否细说?” 在靠近皇城正门大明门的明照坊中,在那可同时驱赶四辆马车同并排通过的街道上,有读书学子围观。 读书学子有富有贫,也有那种,衣服领子都显得脏旧,束腰带子都不显眼,头巾也灰不溜秋的人。 可这些人总是那般显眼,与普通百姓,与那些真正衣服打了补丁还要穿的人,总能区分开来,好似有着格格不入之感一样。 为首的几人极为义愤填膺,火气几乎要涌上脑门顶一般脸涨的通,声音也洪亮无比,几乎要把喉咙喊破。 “尔等可知上个月大觉寺血案乎?” “自然知晓,至今大理寺不还在查办此案吗?” “朝中阁老梁储,蒋冕二人亲办此案,此二老乃是先帝时便有名的老臣,可见朝廷对于侦办此案的重视。” “屁的重视!”一人吼起来,声音大的吓死人“不公啊!不公啊!都被欺骗啦!陛下啊!怎么能够纵容小人行凶啊!” “学兄何出此言!你竟晓得什么内幕吗?” “什么内幕,那也可以算作内幕的话,全天下所有冤屈,都得叫内幕了!”又有一年轻书生悲痛欲绝的大声喊叫道。 紧跟着有人迫不及待补充道“那大觉寺血案,分明就是锦衣卫作的好事!有一百户差人,将整个大觉寺里的人,都杀净了!” “啊?”惊呼之声连成一片“竟然是锦衣卫做的!” “大觉寺!那可是数百年传承的寺庙了!” “家母曾在那里拜过佛,揭过佛揭,见过高僧!那里高僧众多,行过善事的也不少!怎么可以被如此杀害!” “就是此理!若是有德行的僧人可以被杀害,那么良善百姓,忠臣孝子也尽都可以被杀害,到时候国家社稷将何去何从!” 站的最高,被围在最中心的儒生,用足力气,大声道“诸位学兄,诸位同学,诸位朋友!这件事情可远不是这般简单!你们可知道,行此事的锦衣卫,是何身份吗?” “听年兄如此说,难道此人还有其他身份乎?” “当然,否则仅仅是锦衣卫就胆敢在京城之内行如此恶事吗?” “是何身份,你速速说来!” “此人,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任职,乃一百户!” “百户就可以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吗?” “百户当然不行,这人还是当今陛下乳母之子!名曰陆斌!这下诸位合该知道,为什么他敢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了吧!” “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有不知姓名的人问道。 这一句诘问叫那声音最大的人一下子犯了难。 怎么知道的? 这能是怎么知道的?当然得是纸包不住火以及天不庇护恶人这之类模棱两可没有实际证据,但又恰好引人遐思的言语让人知道的了。 是非曲直如何,那是不必在乎的东西。 可内中一层泼天的好处在,自叫一些人改了口 “我自是亲自去那大觉寺查探过一番,因为那陆斌的身份,现在所谓查办案件,根本就是欺上瞒下,我等看不过这种行为,为天下黎明百姓计,亲眼见识了一番。” “可敢留下名姓作证?” 有几人闭上了嘴巴,不肯言语。 可有那想赌上一把的,直接报了名字“有何不敢?我乃......” 那大声言语不似作伪,这让围观的读书人各自有了想法。 一些出身不高来自别处的人目露退缩之色,自己等人可还不是官。 而且就算是有朝一日得中进士,也不能这般随意诽谤君上。 因为不够资格,六品之下,除去言官,对君上言行大肆宣扬不满的言论,几乎等同自毁前程。 诋毁,在这个时代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可以论及死罪。 而对于君上,任何不利于他的言行,都可以被称呼作诋毁。 但更多士子目光中露出狂喜的神色,相比较那些理智的少部分人,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看到的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这种扬名立万的机会,上天鲜少赐予给连官都不是的读书人们。 有些许机会,都被嗅觉灵敏的六科给事中,各个御史们捡走,向来不会给举子们留一丝机会。 他们丝毫不担心有诽谤君上的问题。 这些人大部分都有家世,见识极广,些许人家里甚至有从弘治朝开始做官的老人。 因为弘治皇帝以及正德皇帝这二人得到特殊性。 他们对于诋毁这个罪名的印象近乎于无。 因为弘治是圣明之君, 是在乎名声的君王,他喜欢百官指责他的过错。 而正德是顽劣之君,是不在乎名声的君王,他不在乎有人诋毁他的过错。 所以这给许多人一个错觉,君王不会管理诽谤,诋毁这种小事。 就如同君王不杀言官,不斩谏臣这个原理一样。 那么这便是一个获取名气,甚至更进一步,也许有机会成为留美名于青史之人。 而文人,哪怕是做了官的文人,都喜欢名声这种玩意。 留名青史不仅仅是儒生毕生追求之一那么简单。 好的名声,在儒生这个群体中非常重要,连王阳明先生,也需要它。 例如做官,同样是清流翰林院官,名声几乎可以决定其官途的走向。 是跑腿官,还是修史官? 是更接近皇帝身边,还是翰林散官? 这就是名声带来的好处了。 想到这一层,再没有人能按捺住自己的心绪,一个个亢奋起来,激动的脸通红,而后又非得表现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可。 “圣不明,则为臣之过也!吾等读圣贤书,为国家计,当以儒生荐,清国家之弊!厘社稷之患!除陆斌,斩国贼,一如当年于少保时,众耿介忠臣,殴杀马顺一样!” 当中有人眼睛一咕噜,大声喊出这样的话来。 “对!读书人就该有这样的气度!” “此为国贼之苗也!一如当年钱宁,江彬!不除之,迟早为祸天下也!” “当请朝中阁老做主,除陆斌,以振朝纲!” ...... 类似的情况不仅仅发生在明照坊,内城各坊,都有这样的场景出现。 或在酒楼之内,或在文会之上,或在学府之中。 更甚者,即便是在青楼楚馆里 也有人大煞风景的谈论此事。 一时间,关于斩陆斌,清朝纲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只是,这仿佛与外城区这些最外围一点儿干系也没有。 需要种地的人,需要砍柴的人,需要掏粪的人,需要打铁的人,需要摆摊的人...... 没有人会对这些人说什么陆斌该死,陆斌祸害朝纲之类的事情。 或者,即便有人去与他们说,他们也没有闲心思去作过多的关注。 好在,如此“沸沸扬扬”的喧闹,终究还是演变成风波,激起了民怨与民愤。 这民怨,民愤可了不得! 许多住着大宅子的百姓们,以及为数众多以耕读传家为骄傲的民众们,公然走上街头,裹挟着一腔义愤填膺,竟然直晃晃就朝着大明门方向跪拜下来。 一篇篇出彩的文章,一句句华丽的词藻跟不要钱一样往外泼着。 什么子曰,之乎者也之类的言语。 没点儿水平还真不一定能听得懂! 但,好在,有那听得懂的人。 真正是恰好又刚好的事情发生了。 这四五处跟上朝之路背道而驰的空白场地内,接二连三出现那等为国为民的好官来。 有都察院的,有大理寺的,有刑部的,有京兆尹的,还有礼部这等风牛马不相及的。 官老爷架子也不要了,官威也不要了,一个个表现处曹操光脚见许攸的架势,从轿子里面跌足跑出来,跟唱大戏一样,扑通!一声,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父老乡亲”面前。 有那庸的,眼泪扑簌簌就跟不要钱一样往地上甩。 有那狠的,直接以头抢地把血都磕出来一大滩。 有那狡猾的,大声放着臣要死谏的空炮。 有那骚的,说什么悲从中来得吟诗作对。 那场面热闹极了。 内中充斥的利益勾结,正可谓应了一句诗。 什么诗呢? 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商女嘛,婊子尔。 看似貌美,于国无用。 做人是他,做鬼也是他。 第26章 天寒然后岁凋(五) “这究竟是何人传出去的!是谁!当日偷听了文渊阁的谈话?偷听密谈,宣扬四方,按律当斩!” “你能知道是何人所为吗?当日文渊阁之中,除却二楼只有吾等之外,楼下文渊阁之内可是有着为数众多的臣子!” “定然是文渊阁内年轻翰林,吾定要全部赶去作浊流官!连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都不懂,呆在朝堂,也是找死!” “这还不是你梁叔厚惹出来的事情?却害得老夫掺和其中! “敬之兄!老夫也不曾想过,事情会麻烦到如此地步!吾原本只是想......” “免开尊口!你原本想作什么,我不想知道,你我之间自然有一笔账要算!只是眼下这件事情需要先行处理而已!” 在皇宫内阁大臣值班的值庐之内,大学士梁储与蒋冕之间发生了激烈争吵! 但梁储毕竟坑了一把人家蒋冕,所以被蒋冕怼也不好随意呛声,只是丧失了作为阁老的威严,叫他一时间有些憋红了脸。 “行,只要眼下这事情过去,条件便随便你来开,我接着便是。” 蒋冕目光冷冷盯着梁储,这是自己老搭档了,在一起做事这么多年, 他蒋冕当然知道梁储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说梁储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可......蒋冕认为梁储不该妄想再进一步,当然,他蒋冕也不可以。 宰执天下这种事情,看起来风光无限,但你梁储连自己手头上这一亩三分地都弄不好,凭什么学人家杨廷和要往高处去站? 事实上,蒋冕私以为,其实杨廷和也不完全合适首辅这个位置。 杨廷和有能力,有野心,可蒋冕认为,他身上这两个素质并不相匹配。 至少在当下这件事情上,在大礼议之争上,杨廷和可能没办法达成自己目的。 当然,这是不能对外人说的言语。 他必须度过眼下这一关。 陆斌,这个人能动吗? 这个问题其实不仅仅是选择题,不只是选择动陆斌或者不动陆斌那么简单。 首先,这就涉及到,他们屁股往哪边歪的问题。 是站在世俗公理的立场上,还是站在皇命皇权的立场上。 这已经不仅仅只是后党,文臣派系,勋贵集团之间的事情。 掺和其中的读书人,儒生足够多。 甚至不少京城中的家族也牵扯进来。 所以关于陆斌的问题。 已经是礼法之争,典律之论的问题。 这就连阁老,乃至首辅,皇帝也不能一言而断之。 那么捉呢? 可以把陆斌关到牢里去吗? 当然不行! 还是那句话,皇帝目前没有掌握皇权,完全是因为不会,而不是皇权不存在。 杨廷和想要用礼法束缚皇权的前提条件是,皇帝得遵守规矩,文臣们不触及底线。 大家得都在桌子上,用明面上的棋子来争斗。 这样与大家斗的才是皇帝这个人,而不是皇权这种怪兽。 皇帝这个人,总归是讲道理的,即便如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在为皇帝时也是遵守规矩的。 臣子的话得听,臣子的谏得纳。 广开言路,广纳良言。 甚至,说句不中听的,在皇权制定了规矩之后,最遵守规矩的就是皇帝本人。 朱棣奉天靖难,六出北塞,迁都北京,修永乐大典,造宝船出海宣扬国威。 永乐皇帝毫无疑问是个雄主,可最遵守祖宗成法的竟也是他。 他造反成功的后半辈子,就从不允许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违背太祖洪武皇帝制定的基本规则。 在蒋冕的心目中皇权,与皇帝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皇帝是人,掌握皇权的皇帝,就是怪物了。 蒋冕曾有幸见识过弘治皇帝的那一面。 那是弘治十二年时,关于唐寅徐经舞弊的事情。 徐经有没有舞弊,他蒋冕并不清楚。 但他能够肯定,口出狂言,必中状元的唐寅定然没有。 因为唐寅是个名副其实,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八股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逼的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一道门关,但对唐寅来说,那和打开自己家的门锁进入家中没什么区别。 弘治十一年,唐寅应天府乡试主考官乃是梁储,梁储曾兴致勃勃告诉自己,他见识了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狂人。 放浪形骸,不拘一格,狂而自傲,饱读诗书。 这个人就是唐寅! 就是,现在这个没有任何官途希望,人生半废。 却通过诗书字画名动江南,善画仕女,号称一画千金难求,一诗可传千古的唐寅! 听闻,连湖广安陆州文坛的宝衣局,也要求他的诗句来制宝衣! 不以字画闻名,可执笔泼墨,功力直追文徵明! 这么个才气比天高半截的家伙,舞弊? 真正的事实是,当时泄露考题这件事情,让皇帝感到了不安,感到了恐慌。 于是,蒋冕就看到一个用怀疑,警惕以及无尽打量的目光看向所有人的皇帝。 一个把皇权握住,阴郁盯着所有臣子的皇帝。 某一瞬间,蒋冕都以为自己来到了成化皇帝的时代。 弘治皇帝可以作仁君,作讨骂的皇帝。 但他不能容忍欺上瞒下,不能容忍破坏规矩,不能容忍挑衅皇权。 当时主考的程敏政,时为詹事兼翰林学士,礼部右侍郎,侍皇太子讲读的程敏政。 教授弘治皇帝唯一一个儿子朱厚照,亲信中的亲信程敏政,一朝入狱,前途尽毁,死后仅追赠礼部尚书,连谥号都没有! 唐寅人生尽毁!徐经客死他乡! 而这就是一个初步使用皇权的皇帝所带来的破坏力。 那种无情感,简直叫人窒息。 所以他也颇能理解杨廷和的做法,也愿意跟杨廷和一起企图将皇权关进礼法制度的牢笼中去。 至于杨廷和,他是正经从成化皇帝的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 成化皇帝时期,皇权对于朝堂,对于臣子的压迫,杨廷和曾直接面对过。 西厂的恐怖,几乎直追太祖时期锦衣卫。 比自己更清楚皇权威力的杨廷和,想来他的决心要比自己更加坚定一些吧? 现阶段不可以触及皇帝的底线,这是蒋冕最清晰的认知,不能把人逼得掀桌子。 而蒋冕能够隐隐约约感觉得到这个叫陆斌的人极有可能是皇帝朱厚熜的底线之一,而且这种底线可能不仅仅只是身份上以及权力上。 蒋冕总觉得,真正威胁到陆斌生命问题的事情,皇帝恐怕会表现的比现在还要糟糕。 然而这又是一个无法去论证的事情。 不谈及陆斌与皇帝的亲近,只是谈及锦衣卫,百户这样一个职位就能够知道,就足够引起人的遐思了。 这很可能是皇帝在进行初步掌控锦衣卫的尝试。 对于一个从藩王过渡到皇帝,一个没有太子这个阶段的皇帝而言,他藩王时期旧臣是他唯一信任的一群人。 因此无论是谁,都能够清晰认识到皇帝对于臣子的不信任,哪怕这位皇帝表现出虚心好学的态度,对于内阁层次也不拘束的架子,而是非常亲切的称呼为师父,也是一样的。 不信任就会带来绝对的不安全感,所以皇帝必须掌握自己的人身安全,这绝对是底线之一。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皇帝倘若无法把握自己的人身安全,那么剩下的唯一手段就是将给他带来不安全感的人给清除掉,到时候行使的自然是属于帝王的权利。 想到这里,蒋冕彻底感到麻了爪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指的就是现在这个状况。 突然间他也想破口大骂起来,真不知道是哪个白痴要将这种机密的谈话给宣扬出去,不过也不必想,当时在文渊阁内的臣子们是不会有任何人会坦白这件事情,偷听机密满门抄斩! 所以蒋冕,在这件事上他的想法与梁储是一样的,当时在文渊阁内楼下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是一定要清理出朝堂的,哪怕关系再近也不成。 “敬之,老夫认为咱们应当取中庸之道。”沉默了良久之后,梁储突然说道。 蒋冕盯着梁储看了半晌,才发出询问“怎么个中庸之道?” “这个陆斌,不行就关到刑部大牢去吧。” “你想要先平息京城学子这边?” “是,我能想到的处理办法只有这样,把闹事的先糊弄过去,然后再找机会,顶几个恶首出来。” “你觉得,这般处理,张鹤龄能干吗?” “寿宁侯?这与他有什么干系?” “你梁叔厚!”蒋冕直接打断了梁储的言语,冷然言道“不会要告诉我蒋冕,说寿宁侯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吧?” 蒋冕目光森冷的盯着梁储,只差直接撕破脸的去问:你莫不是把老夫当傻子不成? 梁储讪笑几声“自然是有,我定然得找此人来我府上一坐,陈述清楚厉害关系之后,想必他能明白些事情。” 蒋冕琢磨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可以,寿宁侯一定要将其规劝住,至于陛下这边,由吾去说,只是丑话放在前面,咱们这位陛下,明显是少年人性,吾不保证能沟通的了。” “那边如此说定了,至于各自的门生故吏,则各自约束,然后你我二人,再去找一找杨廷和,看能不能在朝堂之上,把这件事彻底给他堵死了去!” 二人敲定了这件事情之后,各自迅速的便出去办这件事情。 这其实是一种没办法的办法,二人都清楚这件事情麻烦在哪里,难处理在哪里。 可什么都不做,任凭事情继续这样发酵下去也不是路子。 现在这个法子,其实就是将老脸卖一卖求人情来办事情。 蒋冕自去了御书房,小皇帝朱厚熜虽然还不能够很好的去处理朝政,但胜在勤勉,也能耐得住寂寞,白日里去几个能够办公的地方找一找,必然能够找得到皇帝本人。 而更令许多臣子感到欣喜的是,当今这位皇帝并不怎么亲近太监,听闻就连他的内侍黄锦,也要经常干着其他的杂活,至于原先正德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张永这些人,这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皇帝的指派了。 “臣蒋冕,求见陛下!” “宣!” 又是一套流程式的礼仪,蒋冕很快就见到了皇帝。 这位小皇帝此时正很没有形象地蹲坐在椅子上面,龙袍也敞开一半。 手里捧着奏折,看着眼前的奏章,表现出一副愁眉不展的姿态。 这种姿态也很常见,基本上只要是个臣子求见就能看见这副不加掩饰的模样。 他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习惯处理朝政,他也从没有掩饰过这一点,这让不少大臣感受到了来自皇帝陛下的虚心求教以及信任。 “陛下!” “蒋爱卿来的正好,朕今日看奏章又生了许多疑惑不解之处,一时间还寻不到理由去寻找诸位阁老,都有一些叫朕为难了。” “陛下勤勉于政,为国事操劳,既然如此,无论什么时候召见我等臣子,我等都不会有避讳避忌之意,不过刻下臣确实有一些事情要同陛下商量,只好来耽搁陛下的功夫了。” “无妨无妨,蒋爱卿有何事都尽管直言,朕恰好可乘此机会休憩一二。” “那臣便直言了,不知陛下可曾听闻如今京城之内,坊间的流言蜚语。” 朱厚熜听得这话,面容直接一敛,态度变得温和而又平静“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呢,怎么?爱卿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一见到这个状态,蒋冕心中不由就是苦笑一声,难怪杨廷和私下里说,当今陛下聪明绝顶。 如果陛下能够再老辣一些,再精熟一点,和刚进来时一般无二的将这句话说出来,就会非常具有欺骗性了。 “陛下何必要欺骗老臣呢,坊间的流言已经沸沸扬扬止也止不住了,而陛下俯看天下,倘连京中的事情,陛下都不能最先知道的话,那么陛下身边的御马监以及锦衣卫就应该受到责罚。”蒋冕一番话说的十分诚恳。 朱厚熜犹豫了一阵,而后突然问道“蒋工,对于坊间这些传闻是怎么看的呢?” 第27章 天寒然后岁凋(六) 蒋冕如实答道“臣对于坊间的传闻,向来没有详听之意,信与不信,从不在心,也从不妄下定论。” “为何?” “原因有三,口口相传,往往吾听闻之事情与之原貌已为风牛马不相及,此其一也,传之人居心不明,此其二也,人之所愿,总喜自己之所爱听,而忽略其他,此其三也,有此三者,吾便不会轻易相信所谓坊间留言了,当然,这亦有此非吾职责所在的缘故,此乃御史之职也。” “既然,蒋公并不相信,何故又因为此事找上朕呢?” “事涉陛下,陛下乃国家之体,臣工不得不察,不得不问,此乃为臣本分。” “好吧,你问吧,朕无有不答。” “那臣便直言了,敢问陛下,坊间流传,锦衣卫确系屠戮了大觉寺僧人吗?” “朕,知道蒋师傅是什么意思,左不过是找锦衣卫里的替死鬼出来,伸头堵这一回的刀子而已,朕晓得尔等心中想法,反正锦衣卫里面做过恶的很多,该死的亦有很多,十个挑出来,全剁了或许有冤枉,但杀九个跑一个,肯定有错漏的。” 蒋冕目光微动。 这个想法,在前段时间,在文渊阁二层,召集大学士谈话时梁储便提及过一次,而时至今日,到了这风口浪尖,流言蜚语不断的时刻,这仍然是最合适不过的处理方式。 臣子们需要的,只是皇帝丢出来一个借口罢了。 有了这样一个借口,内阁大臣才可以帮衬皇帝来平衡朝堂局面,好旗帜鲜明的站在皇帝身边。 是的,仅仅需要这样一个借口就足够了。 皇帝的威严,朝堂之上所有三品以上实权大员,只要不是白痴,都会主动去维护。 在这个王朝尚且处于中期,仅仅有几分衰败之相,似乎转手可逆的时候尤其如此。 皇帝必须存在,皇权也必须存在,这个是底线。 可惜,这回大家伙儿碰着的是个犟种皇帝。 原本嘛,他可能也不是很犟,但与某人朝夕相处一些岁月,经历了些许事情与变故之后,新任的朱皇帝是个铁血真犟人。 “不过,蒋师傅,恶不能通恶,这个道理,朕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无辜之恶加诸于错误的人,或许能得到短期正面的效益,但负面效果,朕为兴王时,为世子时便见识了很多,深以为天下之为害者,莫过于此也。” “陛下,可眼下之事情沸沸扬扬......” “锦衣卫的杂碎,不,天下的杂碎们!就算是死也得死在他们应有的罪名上,这是朕的底线!” “天下百姓之怒,难道比不过所谓的公义公理吗?平息百姓愤怒难道不是当前需要做的事情吗?” 朱厚熜愣了一下,看着有些面红耳赤的蒋冕,不由失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蒋公你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真叫朕感到意外。”但随即他面容变得平静,十分坚定的点了点头“如果是你口中百姓的愤怒,那么朕明确告知蒋公,公义公理比这些所谓的百姓,要重要!” 蒋冕这一瞬间直接就惊住了! 一抹不可置信的情绪浮现在他的心间。 他不清楚自己的陛下是否知道自己口中的这些百姓代表什么。 他希望陛下是信口胡言,因为那是京城的士大夫阶层。 在蒋冕固有的认知里,士大夫阶层就代表了这个天下中的绝大多数,代表了百姓的绝大多数。 而自己出身士大夫阶层,是绝不可被违背的层级。 “臣明白了,那么臣是否可以认为,陛下曾言:倘若有必要,可以关押陆斌,以取明证,也作得数咯!” 朱厚熜眸子一下生冷起来,似乎语气中也透露出一丝丝凶狠“可以,朕金口玉言,你只要有证据,证明陆斌有罪,就算是杀了他,朕也绝不会有半分怨言,只不过,尔等想清楚了,但有半分弄虚作假之处,吾便杀光大理寺,刑部上上下下所有官员以及涉及此事,涉及大觉寺的所有世家!你且看朕能不能说到做到!” 蒋冕忽然背部生出了一层冷汗,汗湿透了肩膀上的里衣。 他暗自拍了下脑门,直骂自己是老的糊涂了。 这天子分明就是个年轻气盛的,也不懂事,正是叛逆顽劣的年纪,怎么这个节骨眼和他做起了争论? 家里劣子不也是长到成家立业的年纪才逐渐省心的? 自己也许是犯了如同寻常官员一样,总把皇帝当神明的错误。 想到这儿,蒋冕略微宽心了一些,拱手作揖道 “陛下,也许有些许存疑之处,到时候还是要请陆斌去京兆尹府,刑部以及都察院的堂口坐一坐。” “只要有明证,任由尔去弄。” “遵旨,叩谢圣恩,老臣告退......” “去吧......朕...朕也乏了。” 朱厚熜手掌微微抬起,然后转为按了按眉角。 目送苍老且略显佝偻的蒋冕离去。 他复将目光投入卷宗之中,那一大堆奏章,原本很能够吸引他的目光。 这一段时间因为杨廷和的筛选,言事的奏章要比放屁的奏章多。 而这个国家,至现在可谓千疮百孔,腐肉遍身也不为过。 要处理切实言及国家实际状况的奏章,需要大量思考,琢磨以及询问。 所以处理这些事情,一向很能够分走他的绝大部分心神,他常常觉得一日时光是如此不够用。 可是,即便奏章是如此重要,在与蒋冕一番谈论之后,他却一点儿都看不下去了。 他有些心乱。 朱厚熜在刚才,差一点儿就说出,不要伤害陆斌的言语。 而这很可能对陆斌的计划造成阻碍。 若是对计划造成阻碍,恐怕那家伙会跳着脚生气,甚至要不顾形象尊卑的和自己来上一架。 或许失望的神情也会展露出来。 可......这世上,这世上,若是,若是...... 那种事情,历经一次,已经彻骨难忘,再来一次? 朱厚熜只要想到,就觉得血液里面那一股子暴虐,疯狂的情绪在经脉之中四处乱撞,直欲冲击心脏。 反正不能受到伤害......这是底线。 底线之外,他追求理想,希望和一些人一起,去将天下变成陆斌描述的那个样子。 底线之内,朱厚熜...不确定... 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坚强的毅力,让理智压制住情感。 但,这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便是了。 ...... 陆斌倒没有什么焦心的地方。 他最近一段时间也并不算忙碌,甚至有时间在京城地区闲逛,看一看京城地区最真实的百姓生活。 这一点儿空闲时间,倒也不是他偷懒。 这是在工作之外节余出来的时间。 关于民生部安排乞儿生活的事情,赵常安负责。 关于照顾孤儿起居的事情,由陆香儿负责。 关于采购算账的事情,由陆芸娘负责。 关于浆洗衣物的事情,缝补衣裳的事情,由一些老太太,中年妇人负责。 关于锻炼体魄增强体能的事情,由孟智熊与莫戈负责。 关于招收铁匠门徒,扩充打铁造枪队伍的事情,由孟大山负责。 关于训练火枪队的事情,由钱六以及他陆斌负责。 关于糖霜生意,宝衣局生意以及与安陆州世家商谈的事情,也由陆斌全权负责。 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也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做事。 所以他陆斌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做的多了,打乱了旁人节奏,反而会耽误许多功夫。 这也是他自后世带来的些许智慧——让专业的人来办专业的事情。 任挑选一个从后世来的其他人,也会弄明白这最基本的道理。 属于他的工作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已经充分,他只需要静静观看事态的发展就好了。 至于准备,他其实也不确定,这样的准备能不能奏效。 事实上就是他两辈子人生第一回去算计真正的大佬。 想到这个计划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是疯了。 不过没有料想到的是,无论是朱厚熜还是自己的弟兄们,一个个都比自己疯的更厉害,他们竟然全票通过了这个计划。 要知道这对付的不是一个两个人,也不是一些无名之辈,一想到自己要对付的男士,在青史上也能留名的几个人,只要想到这里,陆斌都不禁觉得自己要两股颤颤。 可是该如何说呢? 如果是前世的自己,自己大概绝对不会这样子去做,前世的自己不过是升斗小民而已,有些许业绩就高兴的不能自已的人能做得什么大事呢? 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 说来也真是奇怪,这一世的自己明明不需要有什么作为,就能够很好的过完这一生。 甚至说句难听的,在朱厚熜当了皇帝之后,他甚至可以过上堪称穷奢极欲的生活。 日子好过,但自己却没有好好过的心思了,这放在谁那儿也是一件听着就叫人觉得奇怪的事情。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陆斌自己的问自己——为什么? 你陆斌不过普通人一个,为什么非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这个问题,就目前而言,陆斌只找到一个答案。 假如这个世上每个人把命看得再贵重一些的话,也许自己就可以安安心心过自己的好日子了。 人命轻贱。 这是陆斌给自己做那些蠢事的理由。 在他固有观念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世间最宝贵的事物之一,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应该轻易的,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失去。 而当前时代对于生命的轻贱,即便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十年之久,陆斌也觉得难以言喻难以言喻,不可理解,无法接受。 无论是老人抢油饼被打死,母亲护着儿子被人踏死,奴婢被皇帝砍头,村庄被军队屠杀,小儿被人斩断手脚…… 无论这些事情当中有一些在这个时代看来是多么正常,多么不值得大惊小怪。 也无论他陆斌见识过多少类似的情况。 他都认为,这是极端恶劣,极端扭曲人性的事情。 在陆斌的认知当中,人的生命,绝对不能够这样,任由别人予取予夺,那是一种错误,因时代而造成的错误。 对于这样的事情,他陆斌已经忍了很多年了,只是看到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孤儿们,那些没了爹娘的孤儿们之后,他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了而已。 当然,那些孩童们已经给予了妥善的照顾,否则陆斌是没有办法安安心心处理其他事情的。 而且他穿越到这个时代来唯一的理想,是需要有一群怀揣相同理念,与这浊世截然不同的人来帮助,才能够看到些许可能。 只不过,这又是暂不能多言的想法。 信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陆斌这一会儿又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这其中有火枪对扩充,想办法购买弗朗机炮,糖霜作坊扩大生产,推陈出新组织人研究新的赚钱工艺。 这都是未来需要做的事情,其中关于人才的部分,是现阶段迫切渴求的地方,人不够用。可供驱使的人才更少,这是同伴们已经无数次提起过的话题了。 他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比如王阳明,王老师在江西地界传授心学,广收门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一想到那里面藏着如王艮,聂豹,何心隐这样大咖级选手,陆斌心中就哗哗的直流口水,太想要了。 而待到眼下这件事情解决,王老师本人是无论如何也要弄到朝堂中来。 没有办法,王老师是正儿八经冠绝一个时代的人物,是朱熹之后唯一一个被儒家学派公认成圣的人物。 而且带兵打仗,读书写字没有他不会的,没有他不精的,正经是全能型人才。 连即将被爷爷他们带回来的唐顺之也不如王阳明厉害。 这不给搂进自己队伍里,陆斌觉得自己会睡不好觉。 逐渐陆斌离家已经愈来愈近,他家现在空的很,连香儿,芸娘与母亲也常常不着家。 所以他看到家门乃是打开状态时,他十分惊讶。 不过,当他见到几名差役从里走出来时,他反而了然于胸。 或者说他对此已经等待了许久了。 根本不待那为首的差役脸上讨好的笑容消下半分,他主动就将双手并拢伸了出去。 “把我带走吧。”陆斌这般说道,脸色十分平静,他甚至带着一丝微笑,看起来气度不凡。 就是衣服有些寒酸,麻衣旧布,仅仅比最普通的百姓好一些。 第28章 天寒然后岁凋(七) “老爷!老爷!喜事,大喜事!” 张鹤龄眼睛睁开,一脚踹开正在为他捏腿的女人,冷冰冰朝屋外喝问道 “什么事?说!” “那陆斌,今日被捉到刑部过堂去了!” 张鹤龄不算年轻的脸庞轻轻抖了抖,感到一丝诧异“你说的是我让你这几日盯紧了的那个陆斌?” “回老爷的话对没错,就是这个人被抓去刑部过堂去了。” 张鹤霖短暂的没有作声,他有些疑惑不解。 这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结果。 陆斌乃是皇帝陛下的奶兄弟,这个身份就注定了他背景不凡。 抓起来过堂,别做梦了,刑部的人岂会有这种胆子? 大街上官员之子执法犯法的一大堆,也没见哪个真被刑部抓去审问。 而像是陆斌这种,脸上几乎就要直接盖皇帝陛下本人的玉玺印章了,他张鹤龄几乎百分百的肯定,这货将来必然是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而且大概率是直接干到死的那种。 甚至夸张点儿,说不定某一天,整个锦衣卫下辖的南北政镇抚司都会收拢于他一人之手,而整个锦衣卫势力都将压过宦官。 这种正儿八经是玉壳子镶金边的家伙,张鹤龄绝不相信刑部的大佬们会看不出来。 朝堂上的官员们按理来说一个个精的跟鬼一样才对。 按照正常的流程,应该是刑部官员上门之后,这个陆斌应当以锦衣卫百户反抗刑部官员的逮捕,然后由他张鹤龄一番勾兑之后引发,京师儒界地震,一众士子以及读书人的不满之后会又无数文人去告官,闹事。 朝中官员将会承受不住压力,去不断将这件事情上报。 御史,给事中们也会找到理由,不断写弹劾奏章,呈送御前。 然后就是皇帝不受理导致的君王与文臣对立。 只不过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皇帝陛下绝对站不住跟脚。 而只要达成这种局面,张鹤龄就可以从容不迫的去浑水摸鱼了。 最理想的局面是,皇帝被文官谏臣的阵仗给吓住,开始寻求第三方力量支援。 毫无疑问他张鹤龄与姐姐张皇太后代表的部分勋贵,将是皇帝的最佳选择。 而眼下这个状况,张鹤龄从没有预料过。 他不是傻子,从没有想过去逼迫皇帝。 张鹤龄非常清楚,皇帝或许还没有跟大臣们下棋的能力,可掀桌子的权力却一直捏在皇帝的手里。 可为什么,这个陆斌会毫无反抗的就被拿人了呢? “他真是被拿入刑部的?”张鹤龄又问道。 “千真万确,半点儿做不得假,咱家人都瞧见了,就是没大张旗鼓,那陆斌穿的是市井刁顽的小褂,瞧着和凡夫俗子没啥区别,而且他们是偷摸开的刑部府衙后堂门,也不是押送,客客气气将人给请了进去。” 张鹤龄紧皱的眉头快锁进骨头缝里去了。 这就更令他想不通了。 刑部这个德行,显然晓得这陆斌身份特殊。 否则似这种大张旗鼓杀人放火的家伙,需得上五十斤枷号,游行示众,以彰其罪。 而既然是偷偷摸摸,没有大张旗鼓,那就表明,刑部官员清楚这个陆斌身份象征什么。 那带走这个人,偷摸去过刑部的堂子是为了什么呢? 不对啊,按照正常的想法,朝堂核心官员们最急切的想法不应该是把这件事往下压,把影响降到最低才对吗? 这般思索着,张鹤龄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有没有一种可能,朝堂中人在做样子? 这也是一种惯用的手段,朝堂之上经常有得罪的皇帝的官员,调任上县为官,精修一两任县官之后,再以各种理由升迁入朝的情况。 这些官员无不是朝中内阁大佬们的马前卒,而往往,就是这样的人,升迁速度最快。 唯一出现瑕疵的地方,就是非翰林观政出身,不纯粹为清流而已,但并不会有人因此小瞧或者不待见他们。 眼前这逮捕陆斌的状况是不是就类似这种情况? 不得不说,张鹤龄虽然智商不太够用,但在想阴私阴暗的事情上,他的直觉真的很敏锐。 没错,负责这件事情的梁储以及蒋冕就是这般想法。 刑部只是过场,接下来定然是转手到都察院手里。 只要案子进入到都察院手上,这件事情就简单了。 这地方是阁老们的道场,文官的核心圈子,上到左、右都御史,下到十三道监察御史,这里面每一个人,但凡身份存在一丁点儿疑问,都坐不上去。 一个拖字决下去,再加上新皇登基,来年必然有一场恩科,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 士子们全部的希望都在科举上面,平日里闲着,见到不平的事情,管了那是增加名望,对于一众读书人的举业生涯来说,这叫添头。 而科举考试,榜上有名,那是一生的根本,不得官做,终究是一根野草,一生名望,即便传世百年又有何用呢? 所以没有傻子会为了一丁点儿添头损失自己的根基。 想到这里,张鹤龄自认为自己已经有了正确的答案。 为了他张家的利益,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如此平淡的被熄灭。 “去把府里供养的那些个读书人名册给老爷我找来,挑几个名气大的草包,送点儿礼物上门,然后安排一场和尚喊冤的好戏唱给这些个草包去听。” “啊?姥爷那陆斌不是已经抓起来了吗?怎的还要使银子给那些劳什子读书人?” “本老爷做事难道还要你过问吗?” 张鹤龄淡淡看了一眼这名报信的仆人,冷冰冰言道。 如若不是个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又是个绑定了他张家的,就这么一句话不对,他就要将其打的皮开肉绽。 可饶是如此,这一记冰冷的眼神还是叫这仆人两股战战。 “是小的多嘴,小的这就去办。” “去吧,办成了这件事情,去账房那里自己去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这仆人恨不得跪在地上磕头来谢,表露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离开了。 至于张鹤龄,则接着闭目享受起貌美女子的揉按。 其实他有感觉到哪儿似乎不对,但他觉得那无关紧要,因为他本人始终在幕后躲着。 他自认为,这回的算计,十分妥当,就算是当朝首辅杨廷和亲自来断这些个烂糟糟的事情,也只会焦头烂额,而不会发觉他这鬼鬼祟祟的身影。 可他忽略了太多东西。 张鹤龄直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注意到,最基本,也最明显的异常是什么。 张家的仆从动作非常迅速,张鹤龄的命令上午发出,下午就已经有人在街头上开始的宣扬。 都是读书人。 一些是拿到了好处,目的不纯的人。 一些是起哄的人。 一些是真正感到义愤填膺,气愤不已的人。 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是傻瓜,唯独目的不纯的那些人好一些,好歹人家有着自己最利益勾结,甚至已经得到了好处。 这股子喧闹,影响的不只是官员或者是其他之类的文人。 风闻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传递入各式各样人耳朵中去。 对于一般人来说,似大觉寺这样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那只不过是给茶余饭后添加的一点儿谈资而已,有也可以,没有也行的那种。 就算是大觉寺上上下下全部死了个干净,就算真死的是个有修行之高僧,也抵不过地头上一瓢水,锅里一勺饭来的重要。 而对于官员家的子弟来说,这是一件难得的趣事。 是的,对于官员子弟以及勋贵子弟来说,这就是一件趣事。 一件在百无聊赖的人生中,偶得一件不可错过的趣事。 只有真正有闲心,有空余时间,穿着锦衣华服的一波人,才有资格将风闻当个宝贝,伸出头来瞧,抬过眼来望,乃至恰逢其会,当作盛事。 杨慎,就是一个因传闻,而开始逐渐关注这件事的官员子弟。 不过他与普通的官员子弟有所不同。 首先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家伙,其次他正处于一个热血愣直的时期,最后他爹叫杨廷和。 杨慎这个人生于弘治元年,正德六年状元及第,到了今年已经三十出头了。 其人才华横溢(注意,这不是修饰词,真的就是指这个人的才华,溢出来点儿能淹死一大片的士子学生的那种。) 因为其父亲是杨廷和的缘故,他在官途上走的比别人要顺畅很多。 这让他不像他的父亲一样老谋深算,老奸巨猾。 他没有经历过太多的官场历练,也缺少人情世故的打磨,所以,哪怕他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可对于是非对错黑白曲直,他就是不能做到平淡对待。 关于大觉寺的传闻,一开始他并不在意。 一方面是因为其父亲杨廷和明确告诉过他,少掺和这些琐事,应该以本职工作为要,以修书撰策,平心养性为本。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本以为这只是如其他县里发生的盗贼抢劫杀人的案件类似,是不值得关注的事情,是兵丁就能解决的事情。 可后来他的一些朋友来找他,向他描述这个事情后,他便按捺不住了。 他对这件事情左看右看,上瞧下瞧,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件事情的公义,公理都站在儒生们这一边。 无论是锦衣卫当街杀人,还是屠戮金殿僧人,又或者是违抗律法以及陛下包庇。 这些都是不公正且对朝廷威严造成影响的事情。 杨慎所学的一切都告诉他,这个时候他应该写一份奏章,或者规劝,或者弹劾。 而且言辞要激烈,要文采斐然,要表达出内心愤慨的情绪,才能够维护住自身的颜面。 他有这个本事,写诗或者写词对他来说宛如吃饭喝水那样简单。 只是,该如何说呢。 不仅仅是父亲莫名其妙的态度影响了他,也是因为自己那同样有才女之名的妻子黄峨给他鼓吹枕边风缘故,他现在并不急着上所谓的奏章。 他想要出去走一走,听听旁人到底是怎生谈论这件事情。 实际上他也生了好奇之心。 他妻子谈及这件事情的时候,直接就问了他一大串问题。 “你朋友跟你说的就是全部事实了吗?他们怎么确定自己知道了全部?朝堂之上就这般闲,哪个人都要管这刑名之事吗?皇帝为什么要庇护这个叫陆斌的呢?真的只是因为关系亲近吗?是不是里面有什么利益勾连是你不知道的呢?金殿僧人真的就是无辜的吗?我也听到了不一样的传闻,说着金殿的僧人做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由此被锦衣卫中人因义愤所杀,不知两个传闻哪个是对的呢?” 他当然晓得,这应当是妻子在家憋的狠了,原先妻子也是才女的名声,这会儿却被相夫教子所困,好容易有了一些勾动人心弦的事情,就丢出了一大串足叫人头晕脑胀的问题来。 唉,实在是不该给她买市面上新出来的劳什子《狄仁杰探案》那书。 她一看就入了迷。 家里史书一大堆,她也不是没仔细翻阅过,那市面上话本小说,她也不曾着迷过。 那狄青,乃是文人楷模,其事迹,传记就放在小书楼里,随她去翻阅的,狄青狄公一生轨迹,她比自己都熟,怎生就着迷上了这一本写都没写完,也不知是哪个酸书生写的破书? 好吧,他承认,那书里面,确实有一些地方挺出彩。 比如狸猫换太子那案子里面,对于朝堂的影射,对于当时周皇武则天心思的把控,确实挺像那么回事。 可也不至于就把自家妻子祸害成这副茶饭不思的模样了吧? 天天叫他去市集上转悠一下,看还有没有续本。 据说父亲大人因为得了她推荐,也有意动,有打算叫他私底下寻摸回来。 可怜自己杨慎,可是一代才子,真正是被逼得想离家出走的心都有了。 咳咳!扯的远了。 虽然妻子问了许多都挺单纯,但,妻子有一句话却正好问在了自己的心上。 她问自己“一边是一众士子读书人的名节,一边是可能被隐瞒的冤屈,倘若这件事情,因为你的奏章,导致错判,你该如何自处呢?” 于是杨慎一边摸着脑门,嘀咕着自己妻子到底是从哪儿学的这般道理。 一边又觉着这道理挺对,直接出门而去。 第29章 天寒然后岁凋(八) 陆斌被客客气气送入了刑部大牢。 一间单独且相对干净的牢房被分配给了他。 这处牢房的确是别有用心的地方。 不仅有干净的稻草坐垫,甚至还有一矮桌,一烛灯,一能见着光的窗户。 听闻这是太宗时期,阁老杨溥曾居住的牢房。 至于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可考究,但类似的牢房存在依然是为了那些有背景的人所准备。 毕竟不是每个受了牢狱之灾的人都会一蹶不振,从此官途无缘。 就算是发配至边疆,都还有机会杀回来呢,只是关入大牢的官员要员,命运实在还没有定论。 大佬们手中也是需要这种敢于坐牢的选手。 你为了大佬冲锋陷阵而导致的下狱,都不必大佬亲自下指示,自然会有无数同僚拼了命也要给你保下来。 而且只要是罪名不重,愿意为大佬顶缸的人也有很多。 毕竟,那大概率象征着升官发财的机会。 就拿陆斌来说,他在所有人看来,就属于随时都会出去的那种人。 这个人明摆着就是皇帝陛下马前卒,锦衣卫里执旗之人。 若非年龄太小,说不定出去之后摇身一变,官升三级都有可能。 这种人,给他住正儿八经牢房? 人回去之后不找刑部麻烦才见了鬼! 只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种特别的牢房并不是刑部官员或者是哪路大佬特别设定并流传下来的规矩,而是牢狱之中的小吏自发的一种行为。 特意在关押犯人时避开几间精心准备的牢房,再经过仔细清理,打扫与布置,就能够得到这样干净的牢房。 小吏往往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 他们通过察言观色能够获取到许多信息。 比如官员们将陆斌客客气气送进来的那种态度。 那和对待死刑犯以及流放的犯人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从这种态度上便可以得知,即将关入牢房里的人,是上面的大人们都不敢得罪的存在,既然连官都不敢得罪他们,这些小吏,普通狱卒又怎敢多加得罪呢? 人家或许收拾不了这些官员,但收拾这群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这点他们比谁都门清,因此这种牢房总是会出现的。 刑部还好一些,听闻大理寺监牢里这样的房间更多,至于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陆斌在此度过了整整一旬日的时间。 他明白,事情的发酵需要一个过程,当前的这个时代并非是后世那个信息流通迅速的时代,因此即便是京城这片人流密集,消息传递速度极快的地方,他也还是足足等待了十日时间。 这让陆斌见识到了为何邢部的牢狱如此让人害怕。 即便这一间牢房是干净而整洁的,可空气中却不免传来血腥的味道,混杂着水沟中的恶臭,再加上阴暗,逼仄,潮湿的环境简直叫人发疯。 陆斌都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窗户处那仅剩的光芒下,人怎么才能够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下去? 而据闻,深处的牢房,有不少间牢房不仅仅没有窗户,甚至连牢房大小,也叫人难以接受,那点儿空间连伸展手脚也做不到,简直就是酷刑了。 那种环境,若不是用于屈打成招所用,则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陆斌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不是说他厌恶牢狱这个概念。 罪就是罪,犯下罪行就必须接受惩罚。 受惩罚的地方必然要存在于这个世上。 陆斌厌恶这个地方的原因是,这个牢狱它并不公正。 它既可以让人因为一件小事而死,也可以让人犯了滔天罪恶,也能安然活着。 比如陆斌隔壁一个牢房里,被关押着的大觉寺慧空老和尚。 陆斌听到了他念诵经文,翻阅经书,口诵阿弥陀佛的声音。 和血洗金殿时一样,只听这慈悲庄严,认真念诵声音,还以为是有德行高僧,在这里超度孤魂野鬼呢! 可实际情况呢? “老家伙,你还没死啊。” “阿弥陀佛,人间尚处于地狱之中,恶鬼横生,地藏王菩萨大愿之所横生,地藏大如之本愿为了,人世地狱未空,我怎能轻易了此残生。” “老和尚,你是说我乃是这人世的恶鬼吗?” “不错,正是如此。” “你可是真敢说啊。” “你既然敢干,老衲有何不敢说呢?难不成施主你已经忘了自己在金殿中屠杀僧人的行为了吗?” “ 记得,不敢或忘。” “倘若施主有半分悔过之心,说不得九泉之下,地狱十八层里,便会少滚几遍刀山油锅。” “为什么要悔过?”陆斌直接打断隔壁的言语,用非常疑惑的语气问道。 “因为你已经进入牢狱之中,我早就讲过,大觉寺善男信女很多,你若是悔过,说不定还有个痛快!不过,在老衲看来,你既然损了金殿的修行,损了我佛的慈悲,就是求了饶,也免不了遭受一番苦难,才能够得到安宁!” 陆斌松了口气,他害怕这该死的老僧人是那种,真个觉得自己所行无错的人。 因为那种人,杀的没意思。 他觉得自己会更享受一些有意思的场面。 当然,这是不可言说的事情,他也害怕自己的伙伴们将他当变态。 不过话说回来了,那种人,其实也少见的很,都是爹生娘养,胎生腹长的,当真一点儿也分辨不得世间黑白对错的人,多在凡俗之中滚几遭,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似这种金殿上义正言辞,背地里满腹阴私的人,其实才是最多的。 老和尚知道自己行为充满罪孽吗?显然是知道的,良心他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权财皆欲也,欲壑难填,蒙昧其心,应当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不会悔过,当时杀的我很爽利,而接下来我会杀的更爽利,老家伙,你会在最痛苦的绝望中死去,我今天还是同样的话。” “你都已经落入如此田地,竟还要猖狂吗?我看你无疑是得了失心疯!” “老和尚,你会看到的,你会看见自己的死,我保证!” 恰逢此时,从牢狱的外面传来了开门的声响,一个略显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红色朝服的官员径直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卷黄帛,须长面白,皱纹深刻,发间灰白相间,眉上已有三分白霜,年纪大约五十许的样子。 在这个时代,他是一名老者,是应当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 因为年纪的缘故,即便明日就去世,也并不是一件值得稀奇的事情。 农人在五十岁,甚至不到五十岁便去世的人大有人在,男子十六便成家,二十三四子成群,五十享天伦,这是这个时代的常理。 可从做官,尤其是从一名朝堂官的角度来说,他其实还很年轻,他的官路还很长,就算是穿着红袍,乃四品以上大员,有资格见到陛下,也不过是刚到半山腰而已。 因此,他展露出两面性,也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了。 这人恭恭敬敬展开手中诏书,肃目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天下国事在于民,民不安则社稷不稳,社稷不稳则朕心不安, 今有奸人作乱,祸乱京城,以始为害者有三,一曰强取民财,二曰藐视天威,三曰屠戮无辜,犯此三罪者,累累罪行,骇人听闻,罄竹难书,京谶之地,指掌之间,朕不可不察,小儿受苦,百姓罹难,朕不可不闻, 是故应太子少傅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梁储,礼部尚书兼谨慎殿大学士蒋冕及朝中诸位大臣所请,三司会审,共理此案,朕亦观之,钦此” 跟着后面的官员,呼呼啦啦,跪了一片,为首的也是一身穿红袍, 面容显出十分老态的官员双手奉于顶口中高呼“臣,刑部尚书张子麟接旨!” “嘿嘿,尚书大人请起吧,晚辈我可不能搀扶于您。” “既然是三司会审,自不能允许私情参与其中。”张子麟接过圣旨,眸子中显出森冷的光芒。 他觉得不满,因为他是一名为官正直,有所作为的男人,自然看不惯一些人拿着圣旨,便作威风,这副姿态,不必说,自然是给那陆斌看的。 如此模样,好似那狗仗人势之辈,无辜圣贤书,却叫狗来读! 当然,那陆斌他也不喜欢,在他眼里,这个陆斌可以定义为狐假虎威的人,一个小人,一个不符合年龄,嗜杀的人。 所以,他在接到旨意之后立刻就立刻开始属于自己的工作,他是刑部尚书,自然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扭头便走了。 他连多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更不耐烦,听到那老和尚嘶哑苍老但嚣张的笑容,他就觉得受不了,他良心未泯可官途未尽,若是忍不住打死谁,都将招致可怕的后果。 于是,他快步,几失形象的小跑着离开。 徒留牢狱之中,老和尚放肆的声音在牢狱之中回荡。 “老衲一向侍奉青灯古佛,自然知晓天有常应,佛灯照诚心的道理,所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正是此理啊!小施主,你滥杀无辜时,可曾想到今日这种结果?” 这时候红袍传旨的官员将牢笼打开,其模样好似一名伺候亲爹的太监,将那老和尚恭恭敬敬给请了出来。 然后冷着脸将陆斌这边的大门打开。 让官员几乎是押解着陆斌离开。 他跟随在陆斌这一侧离开。 而另一边,那老和尚刺耳且张狂的笑容不绝于耳。 陆斌稚嫩的双手被绑缚着,腰背差点都被按到泥地里去。 此时,官员们一丝一毫也看不见其客客气气将陆斌送进来时的态度。 这让陆斌有些恼火,他非常反感这样的人,好似他就永世不得翻身一样。 一副落进下石的模样,好似要拍手叫好一般。 可他亦有些奇怪,因为红袍子,代表着官职已达四品以上,能够在朝堂上立足。 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底气何在呢? 如此冷言冷语,近乎等同于撕破脸皮,不怕日后他陆斌出来时报复于他吗? 陆斌待那老和尚声音彻底听之不见,突然发言问道 “敢问这位大人,姓甚名谁,是何官职?” “怎么?想要查探老夫的底细,好日后报复吗?” “不敢,不敢,小子哪里敢如此?” “老夫,恬为首辅杨大人马前卒,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金献民是也,想必你这小锦衣卫胚子日后是要盯上老夫了!老夫忠正持节,定然不会与你有半分虚与委蛇!” “老大人既然是杨阁老门下,却也是认为我乃是杀人放火行凶,危害于世,残民害命的歹徒吗?” 金献民老脸抽了抽“三司会审之前,杨首辅却还是先要见你一面,你这后生小子,听着便是!” 陆斌看个分明,怒火彭!的从心底烧了起来,猛然咆哮起来“金献民!你既然知道是非对错,你为何昧着良心!你为何不管!你是都御史!是都御史啊!!!老子杀人犯法!你杀人可不犯法!!!你特娘的还跟着那个老恶鬼客气,你客气什么!老子记住你了!记住你了!” 金献民打心底,其实是有些欣赏这个诡计多端的小子,尤其是在收到下属呈送上来关于那个民生部详情的报告之后。 这会儿老脸不由抽动的更厉害了“去去去!三司会审,半分耽搁,也不得有!先去见了杨大人,杨大人就在前面刑部都官部堂中等待于你,不可怠慢!有些许教导的话,你不可不听,亦不可不察!” 陆斌这会儿哪儿听得下去这些话,尤自开口怒骂“老小子,我记住你了,咱俩还有的账目来算,你等着我的!等着我的!!!” 陆斌被拽着走的远了。 金献民脸黑的跟锅底一样,不禁也有些想骂骂咧咧起来,他就见不得这等小娃儿跟个杀胚一样,可一想到他做的事,金献民又转过背去,自言自语的朝着三司会审之地而去“这可是三司会审,将死的犯人可是实打实功绩,要是一头碰死在会审之前,算你陆斌的还是算老夫的?真是没有经验的小混账!” 第30章 天寒然后岁凋(九) 陆斌被带去了杨廷和所在的大堂。 到达大堂之后,一部分人退了出去,一部分人回避至左右足够远的地方,只让陆斌一人接近了杨廷和身边。 面见当朝首辅,不可失礼,所以双手被暂时解开。 离开了大庭广众的视线之后,他便不必再受犯人的待遇,将头也压下去。 他可以堂堂正正的去看四周,观察周遭的一切。 不过陆斌并没有心思去看刑部中大堂长的是何模样。 因为一个年迈的老男人端坐于大堂主位,正紧紧盯着他。 身着红袍,却不显出亮堂鲜明之感。 好似一身威严,非从官服而来,而从自身带出。 这等人,非是杨廷和又是谁呢? 眼前人是杨廷和,陆斌从见到这个人开始,就不敢将目光稍微挪开。 这是陆斌第二次近距离接触这个站在大明权力顶点的男人。 仔细观察,陆斌感受到一些躲在朱厚熜背后感受不到的细节。 这是一个明明还没有出声,却给陆斌带来一股不敢轻举妄动之感的男人。 这是一个已经非常年迈,眼角皱纹深刻,时常因劳累而显出疲倦神情的老男人。 这是一个眼眸深邃,永远也叫人看不出想法,堪称老谋深算的男人。 最重要的是,压力,被杨廷和盯着,真的十分有压力。 陆斌这会儿面上与内里是两个状态,面儿上有多淡定,内里就有多起伏。 跟其他人相比,无论是狱卒,又或者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包括刚才都察院那老头儿,因为不认识,不了解,他一点儿都不虚人家,可等闲视之。 大家都是人,这是陆斌在面对普通人,毫不认识之人时的态度。 可眼前这个男人可是再明朝历史上留有浓墨重彩一笔,有资格称之为半个宰相,曾确实执掌这个国家长达四十五天,革除弊政,整肃朝纲的杨廷和。 这就不一样了。 这个名字在后世,都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在当前时代,更是权势滔天。 陆斌完全能认知到,杨廷和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而没有朱厚熜那个同样在历史上有颇大名气的家伙在身前当盾牌顶着,他陆斌打心底是有些发虚的,怕一不小心被杨廷和给玩死了。 “小子陆斌,见过杨老大人。”陆斌笨拙的行了一个儒礼,要不是因为他有个顽固老师姓周,他才不会学这弯腰作揖的破礼节。 “你可知,老夫找你一见,所为何来?” “小子若是没有猜错,应当是为了询问大觉寺之案的事宜,对否?” “那件事,不必多言,已经成了定局的事情,老夫不会干涉半分。” “定局?”陆斌目光一凝,然后微微笑道“那杨公要来见小子做什么呢?小子应当没有半分价值可言,难不成,阁老也欲要嘲笑小子胡作非为吗?” “你才是赢家,不是吗?”杨廷和轻轻啜了一口杯子中的茶水“虽然老夫并不能知道,你待会儿将要用什么手段来翻案,但已经是赢定了的局面,唯独这点,老夫能够确认。” “杨老大人说笑了。” “若是连这都不能确定,老夫的眼睛就该瞎了。”杨廷和放下茶杯“从宣传部开始做局,勾引普通小百姓传风闻入那写个御史台言官的耳,大觉寺里柱子上诗句我后来也了解了,根本不是相同的一首诗,你自己改了给言官送去,那黄伟忠真是懒蠢之人,竟然不详细查探,便是信以为真,愚不可及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这也说明黄伟忠大人心急国事,心爱百姓,急不可耐便写好了奏章,听闻黄伟忠大人甚至在朝堂是潸然泪下,真是热忱之官的表率。” “陛下告诉你的?” 自知失言的陆斌差点伸手将嘴巴捂住。 你一个百户,不在朝中,是怎么越过整个锦衣卫体系,直接晓得朝堂之事的呢? “或许如此,虽然那种可能万中无一,但将慧空那愚人,直接送至大理寺。”杨廷和笑着摇了摇头“好计策,但也是好破绽。” “敢问杨公,此为何意?” “想法不错,但做法稚嫩,直接送至大理寺,这目的暴露的太明显了,稍微有些见识的人,都会晓得,你这是想着钓鱼,可钓鱼也就钓鱼罢,不放些酒水捏就的米团子在水里散散味道,只放条活饵来钓鱼,除却那种痴傻愚蠢的鱼儿,哪里能勾引得到更多呢?” “我......”陆斌辩解的话语还没有吐出喉咙,就被杨廷和打断了。 “不成熟,不稳重,留下的破绽太多,这是你的缺点,是因为没有经验,阅历不足,想事情不够周全所导致的,后进末学,你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杨公何意?” “我细细翻阅了刑部,大理寺中人查阅此案之后记录下来的卷宗,猜测你是你临时起意,意气用事,说杀便杀,不假思索,布局在动手之后对否?” “是。”陆斌言语艰涩。 “这就让你有了第一个破绽,万一有心人等待一段时间,使钱买通四周菜农,百姓,以百姓向京兆尹首告,或者狠心一些,过一段时日,假扮土匪强梁,真杀了平民,在拆人状告堂官,你该如何应对呢?” “我确实没有想过,还有这样的办法。” “你在布局时,就不该于自己的手中过一遍手,那城吏司的衙门,更不该在任何明面上与此案有牵扯,你带回自家地盘,就算事后遮掩其中细节,可若是有心人深挖一下,你待如何呢?这第二个破绽,乃是你最大的破绽。” 陆斌听的是冷汗涔涔,可还是嘴硬道“可事情已经如此,布局也已经成功,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余地吗?” 杨廷和目光仍旧深邃的看着陆斌,然后非常清冷的开口道“这纯粹是因为张鹤龄那人,是个囊虫罢了,你的计策目前也就只能在张鹤龄这样利欲熏心之人身上成功,换了其他人,绝无可能。” 陆斌首次沉默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杨廷和说的是对的,错非是张鹤霖以及张延龄这两个,不怎么懂得政治也玩不来更深层次阴谋诡计的人。换一个人了,你估计真不一定能成功。 哪怕是当日在朝堂上大哭大闹的黄伟忠以及李素二人,如果是他们亲自面对,亲自去听那些个特意设计的闲言碎语,说不定都不能使他们中计。 他们做官多年,能在官场上存活下来的,油滑乃至奸滑是必要素质,他们必然擅长揣摩其他人的想法。 可唯独张鹤龄不同,甚至说唯独他整个张家是不同寻常的。 因为张鹤龄是骤然富贵的人,是个跨越层级跨越的太过容易的人。 他现有的全部身家,全部来自于自己姐姐做了皇帝老婆这件事情。 张皇太后是弘治皇帝发妻不算,还是正德皇帝生母。 他张鹤龄兄弟俩是弘治皇帝的小舅子不算,还是正德皇帝的舅舅! 正儿八经是天赐富贵,天赠爵位,幸运儿的代表。 他不是一步步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进士老爷们,也没有家世传承来告诉他怎么在上层圈子打滚。 不知道人间凶险何在,他们以为自己就是那种阴人的家伙,那种背后里使算计,是那搅风弄雨,执子下棋的人。 可实际上他只是坏而已,真正的执棋手那个级别,别说是他,就连朱厚熜,陆斌也还没有达到呢。 是的,算计了一番,弄得满城风雨的陆斌以及朱厚熜也还远远达不上执子下棋操盘手的境界。 “如果是老夫,老夫会在你开始组织宣传部的时候,就出手,通过六科御史给陛下压力,就说宣传部之职不符朝廷之规,宣文教民乃教愉,宣教官之职责,陛下无借口可言,而后再让吏部,以城吏司属衙无官员,其职能划分不清为由,强行进行整顿,时间一长,岂会有你这成定局的机会?” 陆斌心里跟擂鼓一样,面上也跟深潭一样黑沉起来“杨公说笑了,您是首辅,自然能够轻易做到这些事情,张鹤龄又何德何能呢?” “他手底下有六个人能够办到这种事情,大理寺两个,科道言官一个,吏部一人,礼部两人,这些人既是太后的棋子,也是他张鹤龄的棋子。” “恐怕也是您杨阁老的棋子吧?” 杨廷和脸上头一次出现表情的变化,赞许的点了点头“没错,吏部以及礼部,尤其是礼部,那是我起身的地方,我作为首辅如若不能握在手中,那也就别当什么首辅了,退职回家种地才更适合我一些。” 陆斌拱了拱手,真心实意道“那就谢过杨老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等一马了。” “不必称谢,对于大明而言,多死一些蛀虫,总归是好的,老夫也不过是不管不问而已,算不得什么。” “那,不知杨老大人,此时此刻找见于我,又有何事呢?” 此言一出,杨廷和竟罕见的默然下来,大约有整整一刻钟的时间没有讲话。 这段沉默简直等的人心焦。 正当陆斌以为杨廷和不会开口的时候,才听这杨廷和道 “你,待会儿三司会审的时候,能否......”杨廷和犹豫了一下,终究把这句话接续了下去“能否把梁储给解救下来,让他得一个降品留职的结果?” 梁储?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参与到这件事的顶级大佬一共两人,首当其冲就是梁储,其次则是蒋冕。 而保梁储这个选项在陆斌看来——不值! 因为现阶段,杨廷和最大的目的是与皇帝论礼,借此来争夺长久稳固,可承袭可接续的宰相之权。 而蒋冕,是大礼议事件之中,旗帜鲜明的站在杨廷和旗下,摆明车马与皇帝当头硬冲的人。 与已经身陷泥潭,不可自拔的梁储相比,谁更加重要,一目了然。 “小子不明白,我以为老大人......” “蒋冕能自救。”被打断了话语的陆斌眼中露出了然神色。 原来如此,蒋冕是被梁储带进去的,到时候反转一番,他只能算被牵连,降各种臣位有可能,但罢官却是别想。 “小子明白了,可小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换一个直白一些的说法,陛下能在这件事情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杨廷和皱了皱眉头,作为一名传统的文人,他不喜欢这种直接又粗鲁的态度,但他还是十分诚恳的答道“你可以借此拜在梁储门下,以后梁储的门生也能够成为你的助力,你若是进入朝堂为官,也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 “对于您来说,想要掌握权力,不是更加需要这些人的支持吗?” “我不需要这些,我只需要梁储这个人就够了。” 陆斌犹豫了一会儿,他在权衡利弊。 得到梁储手下人支持,自然很好,可他们这帮人,终归还是需要再朝堂泥潭之中开拓一片自己辗转腾挪的空间比较好,而梁储,正是他们已经选择好了的事物。 陆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很抱歉,杨老大人,小子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杨廷和似乎早有预料,得到这个答案也没有表露出震怒或者冷淡的神情,只是叹了口气,饮了口茶,示意陆斌可以去准备三司会审之地了。 “既如此,你便离开吧。” 陆斌迟疑了一阵,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梁储老大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知道老大人您如此关注呢?” “不必来问老夫,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会有人告诉你的。”杨廷和再度叹息一声,而后突然又言道“闲余时间,你应当多学些儒学经典,譬如王伯安捡起来的心学,譬如正统儒学,你都需要学习,你这个年纪,不应该荒废。” 听闻这句和当年王老师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言语,他既感到好奇,也感到不理解。 可他也没再多问什么,径直离开了。 离开大堂之后,任旧跟个乖老鼠一样,被压着头,绑缚双手,身后不少人跟着,似是生怕有个磕碰一样。 而这,与对待老和尚客气时,又是截然不同的。 第31章 天寒然后岁凋(十) 三司会审,并不是简单的审问案犯。 所谓三司,在明朝指的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同锦衣卫一同处案,也叫三法司。 是主管刑名的三司。 三司会审,审出的结果经过皇帝的批示,最终才能够决定处罚结果。 而处斩犯人,追捕逃犯这样的小事,各地府衙可以解决。 跨域缉拿,合剿贼寇这样的大事,可以由刑部会同大理寺便可以解决。 甚至跨两道的贼人,流窜的流寇,审查朝中要员,各道大员这样的事情,都能够由兵部会同都察院解决。 所以动用三司,审问的一般都是比上述事情都要严重更多的事情。 贪污受贿这种都够不上三司会审的秤! 比如上次动用三司,弄死的是刘瑾,给出的理由是造反,被活活剐了三千多刀才死。 而刘瑾何许人也呢? 皇帝近侍,掌印太监,站皇帝,内相。 看出来问题没有? 三司会审,皇帝批示,结果是刘瑾死了。 请问,皇帝真的有权力决定事情的结果吗? 有! 具体要看三司会审的力度。 三司会审是要看申请人的,因为这决定了三司涉及势力有多少,涉及范围有多广。 譬如斩杀刘瑾那一次,乃是杨一清,张永,杨廷和起头,文武两端全部奏请的三司会审。 涉及的势力范围几乎囊括整个大明天下所有的其他势力。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斩刘瑾时的三法司除了皇帝本人不能宰,就没有宰不了的人。 因为那会的三法司可以代表朝堂上,所有臣子的共同意见。 皇帝本人,也不会去违抗这种整齐划一的声音。 日子还得过,闹的事情太大,皇帝无法摆平,自然也就下不了减轻处罚或者判回重审的决断。 还是那句话,臣子的声音齐了,就没什么做不了的事情。 而与刘瑾相比,陆斌还达不到那个满世皆敌的境界。 说实话, 陆斌也不太希望到达那个地步。 陆斌需要面对的,就是在朝堂上占据小部分的一群臣子,他们分别来自于梁储文人集团,蒋冕文人集团,太后集团以及大觉寺利益勾结群体,各自目的也不尽相同。 这里面有想宰了自己的,有想和稀泥的,有想勾兑些利益的。 在大觉寺这件事情中,就算出现问题,皇帝朱厚熜本人,下些功夫,在对陆斌前程造成影响的状态下,可以保住陆斌性命。 所以再怎么样,对陆斌来说也是问题不大。 这也是一个底线问题,朱厚熜曾非常直白的与陆斌说过,他朱厚熜唯一的底线就是,你陆斌不能往死路上蹦,你陆斌敢死,他朱厚熜就敢发疯。 原本陆斌以为那是开玩笑,直到朱厚熜盯着自己眼睛说“别让我再经历月姑那一回的痛苦,我朱厚熜没有那么大本事,把杀人的想法压下去第二次。” 陆斌知道,那不是开玩笑。 那孙子每次盯着人眼睛说话的时候,都不会开玩笑。 因此,他有十分从容却非得带着两分拘谨的进入会审大堂。 会审之地亦是刑部。 仅仅是这个地点就显露出这次三司会审的规模其实并不算大,一般情况下三司会审是要选在午门外或者京畿道,以显公正公开。 与陆斌表露出不同状态的是那慧空老和尚。 这位以慈佛心而在京城贵族圈闻名的老和尚,整个人都显露出不正常的亢奋,苍老的脸庞都染上了激动的红晕,好似即将过年一样,满眼满脸都是期待之色。 陆斌走入大堂之中,打眼看了一眼左右,锦衣卫里孟智熊高大身影在里面杵着,却不排在前面,看起来跟小了一号似得,虽然略显猥琐,但的确让陆斌安心不少。 方才见过面的杨廷和以及朱厚熜并不出现于主审官之中,而且能够料想的到,接下来审案过程里,他大概率也不会出现。 这是正常的事情,因为皇帝和首辅,乃是整个国家权力机关的最上层,对于他们来说,这件事还不够大。 站立与贴近场地位置的御史官,大理寺官有很多,皆为绿袍蛤蟆官以及蓝袍跑腿官,陆斌一个都不认识。 坐在上方副手位置的官员合共三名,都是红袍,各代表一处执法司。 不过三名红袍官,却未必然全为实权官,因为三法司顶层,不可能皆为二位阁老手中之人。 但让陆斌比较疑惑的是,端坐于主位,处于上审官位置的,却是只有蒋冕,而没有梁储的身影。 梁储可是在大觉寺一事上,正面与陆斌产生对冲的人,他怎么会不在呢? 可观察蒋冕,看其方才某一瞬间微微皱起的眉头,便能够知道,他可能也不知道为什么梁储不在场。 只是两位主要犯人已经押送至场中,次要的证据也陆续抵达左近,再拖延时间,却也是一件惹人非议的事情。 啪!啪!啪! 数声惊堂木,半边天也晴。 一个审字起,怨鬼杖下停! 流程走过,台上一御史往出一跳,声音振聋发聩,好似雷霆炸响,只是问的却是 “老僧慧空!有何冤情,速速道来!” “老衲冤啊!!!老衲要伸冤!!!”那慧空鼻涕眼泪是说来就来,涕泪横流不说,打死陆斌也想不明白的是,这个边哽咽边把话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功夫,到底打哪儿练就的? “有冤的说冤,有苦的诉苦便是!在座皆为堂官,自然不会恶了好人性命,放了恶人生路!” “老衲乃是大觉寺僧正,在金殿内念经,不求近了佛祖半分,也只盼望陪伴青灯古佛!好通达善境,只不过因修行多年,有些许善男信女,好听经,说禅,老衲为其开解个疑处,答一些难,辩个佛偈,善男子便给了些许钱财,叫出家人有个度日的斋饭......” “不对吧?”陆斌淡淡出声“我记得捐的钱可都是金银,那善钵,比脸盆都大,还是满的吧?这也叫度日的斋饭?” 老和尚怒目圆瞪,状若狮子吼“些许化缘得来的金银,既是善男子的菩萨心肠,也是老衲多年以来积攒的善缘,小施主连这却也看不明白,辨不清楚吗?” 狮子吼完,这老和尚是说变脸就变脸,一副怒相啪!一声摔在地上,又露出 一副悲痛无比,哀泣不绝的面孔“老衲一生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谨遵佛祖之教诲,不忍杀生,不愿杀生,一生愿景就是死了之后,能烧出个豆大舍利的功德,便算圆满了,没成想,却遭此劫难,见到人间生出如此恶鬼妖魔!可怜我的弟子们,我的弟子们!呜呜呜!呜呜呜!竟然...竟然...” “哟!老和尚,念经念久了,竟还有那闲情雅致看西游记,啧啧啧,这书才出一个月吧,你竟有那路子买到,真是难得。”陆斌脸上尽都是调笑的之色。 “大胆!孺子安敢藐视公堂!”又有迫不及待便跳将出来的,仍旧是芝麻大小,绿皮蛤蟆一小官。 所谓蛤蟆,声音大,肚皮鼓,眼睛小,真是与之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好吧。”陆斌耸了耸肩,表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便让这老妖魔来说。” “老衲非妖魔也!杀人的是小施主你,造孽的也是小施主你,谁是妖魔一目了然!老衲行的端做的正,从无妄念,倒是你,你杀了我寺中僧人,驱赶了拜佛求香的贵人这也就罢了,佛门弟子,就算是舍了一身肉皮囊,也不过是去往佛国,可小施主却要妄杀百姓做什么?那孙施主,平日就是个乐善好施,好结交,好结义的人,却无辜遭了横祸,一刀一个戳子不说,你这恶人,竟然连到了牢狱里,也不放过人家,不仅仅那孙施主没了性命,他那些好友,亦是无辜的一些百姓,竟被你全数找人杀人灭口!这叫老衲确定,你必然是地藏王菩萨救母放出来的恶鬼妖魔无疑!!!” 说着,这老和尚泪水扑簌簌!从老脸上流落下来,好似慈悲心真个涌现,心头有观音菩萨盘坐一样。 但在他暗自赞许自身出彩的演技时,却忽略了,那陆斌脸上骤然冷漠,冰若千年霜,寒似万年雪一样的神情,以及嘴角一闪而逝几不可瞧见的讥讽。 实际上,当日那些地痞无赖们,是他故意留给对方的一个破绽。 老和尚,自然不必细言半分,这人留着,其实就是为了证明在金殿杀人的合理性,于张鹤龄势力的对峙点也在这一处。 而那些地痞无赖们留着呢? 人证已经有了,张鹤龄方该如何让自身话语变得更有公信力,更具正派感呢? 答案很简单——杀了! 没错,就是杀了,以举证对方乃是恶徒,对方言语可不必相信。 但这是很恶劣,很恶心的事情,这些地痞无赖虽然无能,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张鹤龄的下属。 连下属都要杀,连仆人都要宰的人,张鹤龄的坏与蠢,当真是突破了人的想象。 而果不其然,陆斌打眼往上一瞧,有人脸上立刻浮现出强烈的鄙视与戒备,但随即消了下去。 蒋冕则是轻轻斜视了左侧锦衣卫旁的人群一眼,但眼珠子立刻又挪了回来。 “老东西,你说完了吧?是不是该小子我来说上两句了?” 慧空老和尚眼咕噜一转,他根本不想给陆斌任何开口的机会,想要直接摁死这个公案。 “这还有什么要说的?这还有什么要讲的吗?你杀了人,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老衲的悲痛,就算是再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尽,吐不完啊!苍天呐!!!” 有出声的就有应声的,又是一官员往出一跳,往上首位一拱手“黄大人!少卿大人!下官以为,这件事已然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无从狡辩,可立即定罪!” “证据确凿?哪门子的证据确凿?你问过我的证据没有?”陆斌连想都没有想,立刻喝道。 “大胆,竟敢咆哮公堂!杖则二十!!!”这是上首位置,代表大理寺的那黄姓官员言语。 “呵!这老家伙吼我的时候你不说咆哮公堂,这老家伙哭丧的时候你也不说咆哮公堂!这会儿就咆哮公堂啦?观瞧你这模样,你想必就是在朝堂上哭丧而闻名的黄伟忠大人吧?” “不错,正是本官,本官清正廉洁,行的端坐得正,你询问本官名号,想必也是为了报复本官吧?本官告诉你,本官堂堂正正坐在这儿,岂会怕你这等宵小之辈?逞凶之徒?” “不不不!在下哪里感报复上官呢?只是略有好奇,黄大人竟然是主审首官,既然如此,那就请最上面的老爷爷,别在那儿杵着了,且先离开吧?有这位黄大人审我,杀我就可以了,何必还麻烦老大人呢?” 黄伟忠魂飞天外,他刚才就一心想着摁死这个案子,却没想到一不小心叫人抓了这等要亲命的口舌,替阁老决断事情,他有几条命敢这么玩? 蒋冕也是微微瞟了一眼,黄伟忠这人,着实是要之不得了,上次便与梁储提过,只可惜这次事还没了结。 不过,他现在觉得,调任至南京,此人也说不得要搅风弄雨,过一旬日的功夫,还是让人弹劾他,在给他下狱算了,他蒋冕着实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对于一名官来说,一次错是疏,二次错就是猪。 蒋冕并不希望,有一头猪,存在于他的下属队伍之中。 “不错,三司会审,他确无主断之权,三法司携理此案,审案,结案借为我等臣工,你又有何要说的?可一一道来,不可掺假的半分。” “却有一些言语要讲,只是,敢问老大人,在下不才恬为锦衣卫百户,真个有同僚为吾收集了一些证据,可否呈送于堂前?以便证我之清白。” 蒋冕眼不动,头微点“可!” 陆斌笑了笑,微微站直了身体。 那一抹拘谨从身上消失不见,整个人显得从容而淡定,自信且冷漠。 他回转过头,朝着老和尚点了点头,十分大方的承认道“没错,人是我杀的。” 第31章 天寒然后岁凋(污蔑) 闻得此言,满堂哗然! 有一些确不知情的官员,此时只觉得此子过于猖狂。 那慧空老和尚更是急不可耐的大声叫喊起来。 “诸位大人,诸位堂官,这人恶劣至此,恶劣至此啊,他都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孽,岂能不治罪乎?依老衲所见,此子应早入轮回,回归地藏王菩萨之牢笼,此子必为当年地藏王菩萨救母而放出地狱的一百零八路妖魔恶鬼之一!!!” 陆斌十分轻慢的看了一眼老和尚,看着老和尚挥舞着手中一串念珠,大肆挥舞,想要把所有目光汇聚过来。 仅仅是这一串价值不菲的念珠,这一串在牢狱之中仍能自由来去的念珠,其实就已经能够佐证很多事情。 可......在场的都是官,他们不会去问这个问题。 又冷漠看了一眼端坐于上方,看似威风凛凛,实则什么也不知道的蠢人黄伟忠。 还有一个叫李素的言官,那言官因为袍子色浅,也不知在那处角落,可他定然是在。 “你急着打断我的言语作甚?”陆斌轻笑着打断了老和尚哭诉的声音“我杀人,是因为什么,你怎么一个字也不说呢?” “老衲,老衲岂会在意你所言语的那些缘由?杀人者,心恒常恶也,所言皆辱善人善念,所行皆悖佛心慈悲,阿弥陀佛。” “那就由我来说吧,启禀大人,诸位堂官员,在下不才应受皇命,请奏朝廷,设城吏司,收京城孤儿,乞儿等无父无母,度日维艰之稚子,养育成人,不致于冻毙而死!” “休要说与本案无关之言!”黄伟忠厉声咆哮。 “本百户正要说呢!”陆斌疾言喝道“我陆斌身受皇命,不敢怠慢,其中我宣传部的弟兄四处打听得知乞讨小儿,人数最多,汇聚最集中之地,乃是大觉寺!而且,据一居住在附近的菜农所言,这乞儿里,多是缺胳膊少腿,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儿,而且这些年,每到将入冬时就冻死一批!可那些小二就跟野草一样,每年都多出一批!当时我虽然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没多想,径直带着兄弟们去了,好容易做通了这些小二的工作,答应了与本大人去城吏司住的时候......” “本官说了,休要说与本案......” “黄伟忠!本大人正说到涉及本案之处!怎么,莫非你不敢听吗?” “大胆小儿,敢直呼本官名讳,来人!” “好了!!!”蒋冕声轻,但黄伟忠立刻闭嘴“陆斌,你接着说吧,你乃待审之身,就不要自称大人了。” “遵命,老大人!”陆斌一拱手,行了个标准的儒生之礼“小子正准备带这些孩童离开,一孙姓流氓带着一伙儿地痞无赖就蹦了出来,呵,这群人也就是死了的,据说是我找人宰杀在狱中的那帮子良善百姓,他称这些个小儿为白羊,又将我是抢生意的,是什么生意呢?待我打死几个人,细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把人家爹娘宰了,卖人儿女的人贩子生意!生意谁得利呢?诺!就这个跪着,一口一个青灯古佛,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老和尚,得利!” 陆斌声音里都打着颤抖,那种憎恶感,真是连路过的狗都听得出来! 那老和尚自然也能听的出来,当即大声吼叫起来“各位上官,老衲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在骗人!他在骗人!老衲修行多年,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若是做过这样的事情,便天打五雷轰了去!便叫我永世不得超生!便叫我,叫我......” “叫你被马匹拖杀,死于金殿佛像之前,如何?” 这言语叫慧空老和尚浑身都激灵灵打了个颤,他突然想起陆斌曾二度向自己提起的事情——你会看到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子启禀蒋公,启禀诸位堂官,小子自然知道,这老家伙是抵死也不肯认账的,所以我有人证,可证明此事!” 蒋冕眼皮微抬,知道对垒的部分来了。 “尔以何人为证?证何事以自清?” “以失父,失母,失臂膀,失腿足之大觉寺小儿为证,可证行此事者乃恶劣之徒也,以父老乡亲,老菜农为证,可证行此事者,乃获利万千,金钱入袋而丧人伦道德者也。” “如此,只可证天下有奸邪,不可证尔自身之清白也。” “那菜农,乃是租用了一小块大觉寺僧田的农户,十几年如一日向大觉寺缴纳菜金,细微之处,变化之处,旁人不明,此人却明了,可证小子之清白也!” “却也要见此人说什么言什么!” 有都察院的官员轻言道,虽然让许多人都听了个清楚,可这不算是忤逆上官,而是陈述事实,其人用心,也非是偏左偏右,反而颇有公正严明的味道。 只是奈何官职不高,观其衣裳,却也是高不过五品,此间无决断之权的官罢了。 蒋冕道“尔之人证何在?” “在这儿,诸位大人。”有雄壮身影在两边人群最后面高声回应“那些个小孩子,和老农人在外面等候。” “尔又是何人!” “吾乃锦衣卫一总旗,姓孟,名智熊,字常青,恬为陆斌大人之下,暂代城管科总管一职!” “那就请将把人证带上来吧!” “遵命!” 不一会儿功夫,人们先是能见到一菜农。 菜农的特征十分明显,他们总是避讳着人群,而且身上总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臭味。 这个菜农也是一样,只不过有些许不同的是,他喜欢频频回看,也喜欢时不时把背着的一小孩往身子上提一提。 跟着菜农目光往后看。 约莫有十五六名孩童相互扶持着过来。 因为失去腿脚总是要比失去臂膀显得可怜,更容易能讨得钱财,因此这些个孩童总是一只裤腿为空荡荡的模样。 从这些孩童口中得知这个残酷的细节时,不仅仅是陆斌,就连朱厚熜也差点没气疯了,他都想越过律法,亲自活剐了慧空老和尚。 可这些敌人是绝不能够仅仅只从物理上让其死亡,那样的死亡,消灭的只是一两个人而已,只是一两具躯体而已,而他们想要做到的,至少是在京城范围内,将这个所谓的生意给掘断根! “堂下何人!?” “草民,郑包!拜见大人!” 郑包还是个慌忙,局促的人。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直接就有汗水流出来,好似做了亏心事一般。 可这确为这个时代最正常的现象,无论是哪家的百姓,见着具有生杀大权的官员们,就如同瘦鼠见了老猫一般,总畏缩着,战栗着。 “郑包小民,大觉寺一案里,且将你所知所明,全数说个清楚明白!但有半分虚假之处,就免不得要受皮肉之苦!!!” 郑包赶忙拜了拜“小民是大觉寺菜农,俺爹也是菜农,俺们家租了大觉寺的寺田来讨口饭吃,平日里也去城里,淘些粪水回来浇菜,可俺家是这两代才来做这营生,祖辈却不从事这个,所以家里没钱打一辆粪车......” 堂上有觉得恶心的,不自觉便干呕起来。 有人恼羞成怒大声喝道“郑包,休要言语那些与本案无关之事!说!你可曾听闻过!那大觉寺打断小儿腿,以旁人乞讨钱修庙的事情?” 郑包疑惑的看了这人一眼,又回首望了望一群因为只有一条腿,一只胳膊而显得可怜,搁城吏司调养了一个月多,还是面黄肌瘦,站也站不稳的孩童们,他有些奇怪,奇怪这证据满满当当就摆在这儿,都是会说话的人证,确凿无疑摆在这儿,他还要问这废话作甚呢? 不过,愣是只有片刻功夫,小人物是万万不敢怠慢官员的,他垂着脑袋,把背上的娃儿往上提了提,而后更显慌乱的道“诸位大人,各位姥爷,小的不敢欺瞒,确实是有这样的事情,小的亲眼见识过......” “还敢胡言!”咆哮声顿起,又是一不认识的官员,这已经是第四个疾言厉色的官员了,似乎都显露出一副着急的模样“你说!你亲眼看到此恶行的发生吗?既如此,你何故在堂下慌乱?分明是谎言乱心尔!” “正是如此,那大觉寺,是出了名的善寺,度牒,金钵,一个也不少,一个也不缺,乃是我等官印了文册,字句皆斟酌,生平皆考据而得出的结论,若有此恶,岂会不知?莫非,你这人居心叵测,竟质疑官府,污蔑朝堂乎?” 郑包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大人们明察,大人们,这满堂的小儿,可都是断了腿,才从城吏司爬出来的可怜儿,小的,就是再丧良心,却连他们的话也不去听吗?这些小儿原本的好家宅,全断送了,我不能够如此,如此将他们也不当一回事啊!!!” “谁知道呢?左不过是找了群受了天灾人祸的孩童在那儿做样子罢了,数十年前那刘六刘七之乱时,流离失所,冻死饿死的人还多呢!少了胳膊腿脚还能活的人,岂会少见?” “哼!就怕是那城吏司,早做了准备,特意准备了这样一些所谓证据罢!连在狱中斩杀那无辜平民百姓这样的事情都能够做的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呢? “以本官看来,怕就是这样的门道,所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妖魔横生,群邪乱舞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 郑包出奇的愤怒了,他绷直身体,怎么也不肯埋头说话“你们,你们都在血口喷人,你们都在说假话!你们不配做官!!!你们!你们!你们这些狗杂种!!!” 说着郑包将背后一直舍不得放下的小儿放下,那小儿左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却有深刻憎恨之意透眼而出。 “你们看着罢!你们看着罢!看!!看这个可怜孩子!他双脚的脚筋都被挑去了,就因为他不肯做那种腌臜的小相公!!他就是从大觉寺里爬出来的小儿,是你们口中最好的人证,他能够佐证这件事情!!!可你们晓得为什么他不做声吗?来,你们瞧!!!瞧这嘴巴!!” 郑包嚎叫着,硬生生把那死命闭口的孩童嘴巴扣开,连牙都扣掉下几颗。 打眼一瞧,却见此子连舌头也吐不出来,只能看见有半截舌头,往里缩着,似想躲避,又羞愧难当似得。 “他连话也吐不得半个字,你们却还要污蔑他,你们!你们!你们这些狗官!还有良心吗?你们如果有半分良心,就应该向这些孩童问一问,只肖问一问,就能够晓得事情的真相!!!” ......面对最真实不虚的悲切,嘶吼,沉默却连数秒钟也不曾有过。 问,则是一个字也不会问的。 只能听到不断有陌生官员,甚至红袍官员在堂上出演,狠辣的颜色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闪过。 “谁知道呢?城吏司收了这些所谓孩童,说不得是进去时还是完完整整的,出来就变成了这样,要怪,也怪不得旁人,许是错信了人也说不定呢?” “哼!你竟敢出言不逊,咆哮公堂!启禀上官,下官还请杖责此人二十大板!!!” “下官,亦作此请!” “我们是被和尚锯断......” “大人,大人!!!” “公堂之上,岂会有小儿言语之地!!!休要乱言,小儿最易受他人蛊惑,本官一看便知。” 而那慧空老和尚呢,他正畅快的笑着,口中不断诵念的阿弥陀佛也压不住笑意,满堂断喝咆哮之声也不能盖下他的笑声。 他还轻蔑的朝着陆斌方向瞟了一眼。 “哼!这件事本就没有需要详查之处,更何况!还有一首,不敬陛下,忤逆君颜的诗句呢!仅仅是那首诗,就足够斩杀尔陆斌项上人头了!!!” 突兀一句话,也不知由谁发出,声虽轻,言却重。 整个会审之场,霎时间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第32章 天寒然后岁凋(以假破假)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各人心中想法皆不相同。 有那个蠢的,心中浮现兴奋的想法,觉得能发达。 有那个怕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冲动几乎要满溢自己脑。 有那个晓得内情的,譬如蒋冕,心中一句不好!已经浮上心头! 他眼睛下意识向着四周望去,想要找到刚才那个发声的人,然后丝毫不顾及官场颜面,以诽谤罪以及惑乱人心罪将其当场打入大牢! 这样做当然会令他蒋冕官声遭受些许损失,但......如果把陆斌脑袋奉送到陛下桌案前,他蒋冕害怕到时候会酿造出更加无法收拾的场面。 可,眼睛寻摸了一圈,也就勉强能辨别出个方向,那是锦衣卫站立的区域,侧旁有皇亲国戚群体。 当年审问刘瑾,叫人扇刘瑾大耳光的驸马蔡振,赫然位列其中。 因为有过前科,蒋冕认为有极大概率乃是这个人,以及这帮群体所为。 至于值得弄死陆斌的理由,蒋冕一瞬间便想到了四五个, 其中最有力度的一点,是让皇帝暂时损失自己势力,然后因势利导,将帝心往他们那边揽,迫使皇帝不得不去将这帮后党当作驱策。 但没有确实证据,蒋冕无奈何,只能开口言道“住口!谁人敢诽谤他人!无确凿之证,怎可妄言!!!” “非无实证,乃确有其事也!” 陆斌终于见到了言官的声音,他就说,如此重要的案件,又是在京城中打听风闻为生的人,怎么可能与大觉寺没有利益勾连呢? “是极!是极!那大觉寺石雕青砖上,还清楚明白的刻着字呢!那李素,李堂官当日在朝堂之上念诵的诗,我清楚记着,可没有办法差错!我背诵于诸位一听!” 又是一番嘈杂与勾兑,有人念诵了诗句,这是表现自己的机会,几乎是抢着,冒出头来。 一大帮子人映入陆斌眼帘。 都说陆斌乃是反贼,说陛下乃是被其蒙蔽。 直接在三司会审的堂上说君上被蒙蔽。 这在正德朝中也不常见,可偏生连正德年都没过完,年号还没定下的厚熜皇帝身上,这种言论就被轻松讲了出来。 由此可见,其实朱厚熜那丫,着实没有劳什子皇帝的威风。 冷眸微微抬起,看着台上人就没有出现的梁储,看着极力抖落阁老威慑的蒋冕,看着逐渐红了眼的郑包以及好容易鼓起勇气的小孩儿们。 陆斌轻笑一声。 现在正好,正好是胸膛中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合该反击的时候了。 他能够保证,蹦出来的堂官,譬如红袍子的黄伟忠,若是有一人能逃脱的了干系,他就该zijin 可惜,可惜,直到现在,陆斌也没有瞧见张鹤龄那斯蹦将出来。 这个人,如果在他最不可思议,最扭曲恐怖的时候将他人头下下来,腌制一番,恐怕是会让人隔一段时日就要去观赏一番的别样景色吧? 或许自己当时见着了血淋淋的人头时会吐出来,可,只要想到,想到那该死的家伙所干过该死的事情,陆斌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腌制人头的手艺! 只是现在却没有功夫思量这些事情。 因为眼前这帮子同样该死该杀的官,因为陆斌不做声,竟然想着要盖棺定论了! 陆斌微微抬起下巴,这让他整个人显得骄傲。 “诸位大人,小子话还没有说尽,诸位大人便要盖棺定论,急着处死小子了吗?” “你待怎的,却还有何话要说?如此罪行,几同谋逆!你即便狡辩,众位堂官所见所闻,足教你罪责难逃!” “你说是我写的便是我写的?我写的明明是另外一首诗,你要不要听一听?” “哼!狡辩之言尔!”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在,我陆斌做事,总喜欢留下后手,喏!看那里,后手来了。” 远处,仍旧是锦衣卫方向,孟智熊雄壮的身躯在一群人之中都遮挡不住,而这家伙又有了指挥的动作,就更显得特立独行了。 所有人 目光都聚焦过去,只见他们搬着箱子,柱子等许多东西,往着审问之所中央部分端。 “大胆!三司会审,竟敢喧闹公堂!!!” “不不不!”陆斌信步在场地之间走动着,感受到无数目光汇聚过来,他竖起自己不算洁白,但此时此刻特别扎眼的手指头,在那里轻轻左右摇动着,以示否定“这是物证,你们既然不愿意听人证,那就看看物证吧。” “......哼!不知所谓!蒋公,下官认为此时此刻,已然没有必要再审,当以谋逆之罪论处,报与陛下!”黄伟忠仍旧是一副强硬的姿态,只不过,堂上估计看不清楚,但堂下陆斌这里能分明无比的瞧见出来,在那短暂但诡异的停顿之后,这黄伟忠堂官将指头差点扣进手心里去。 他慌了。 他一定能够认出,那柱子拆自大觉寺金殿,也一定能够认出,那上面的字,与旁人口中念诵诗句几乎完全不符。 而这让他想要将此事直接摁死的心思就更加强烈了。 可惜,就像是一开始判断的那样,黄伟忠是一个蠢人。 他根本分析不出来蒋冕此刻的内心想法。 蒋冕淡淡看了申请结案的黄伟忠,十分平静,可平静中又暗蕴森寒的说道 “三司会审,岂是一家,或数人之严,便可以决断?黄大人,莫非将公审当作儿戏吗?陆斌,你便说你的,老夫准你言说所谓物证,以证清白!” 黄伟忠一下子陷入略显慌忙的沉默之中。 他十分不解,为什么,为什么顶头上司,在这等紧要关头,不将这些棘手的事情钉死在棺材盖上,而是要将自家下属填到坑里去。 难不成,就因为他位高权重,就因为自己碍眼吗? “那便如此吧。”陆斌这会儿一句大人也不言语,神态中甚至连对蒋冕,也没有半分恭敬“来诸位请看吧,我一共准备了五口箱子来证明我的清白,哦,对了,这块柱子看见没,这是本百户写的诗句,用僧人弟子写就的,现在都黑了,我命人拆下,当然,我知道这并不能叫你们感到半分羞愧,就算是辩驳到了最终,一句风闻奏事,职责所在,也就能够解释所有的事情,至于被冤枉的人死没死,该不该死,则又是不关你们的烂事了,对吧?” “小子!你是在讽刺我等吗?” “对,没错,就是这样。”陆斌丢出去一记赞许的眼神,让发声那人气的够呛。 “你!你胆大妄为!!!” “好了,好了!这已经是不值得一提的话题了,在下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为了让你们焦头烂额掉脑袋,可是足足准备了三个证据,五口箱子,怎么能够因为区区一首诗,就从白辩到黑,从早说到晚呢?” 话音落处,传来砰!砰!砰!的闷响,五口轻重不一的木箱砸在地上,叫人目光不由自主的吸引了过去。 一口,轻的似乎只有箱子本身的重量,却被一名穿着麒麟服的人亲自抱在怀里。 一口,有些重量,却装的不满,箱子盖半敞着,砸在地上的一瞬间盖子上下轻掀了一下。 三口,重的七八人夹着水火棍抬,也满头大汗,叫人直感疲累。 “大人!全部的五口箱子已经带到。”孟智熊一抱拳,恭声言道。 “孟哥,辛苦了,你带着弟兄们在我旁边站着吧。”陆斌踱步至最轻的箱子前,看着身穿麒麟服,满脸汗珠,却红着眼睛,梗着脖子的钱鹿面前又道“小六儿兄长,抱歉,叫你做了最痛苦的差事。” “敢不效命?” “陆斌,你在弄什么名堂!” “自然是要你黄伟忠命的名堂!看!这第一口箱子,乃是吃了人吐出骨头的狼心箱子!!!” 陆斌一把掀开第一个箱子,里面都是残缺不堪半截骨头,有腐朽的,有崭新的,而刑部的官员一瞧就能够知道,这是那木锯活活从人身上锯下来,才会形成这样,不碎,不分,呈半截状的骨头。 “这不足以为......” “滚你娘的,老子说话,有你这杂种说话的份吗?”陆斌咆哮着,一脚飞踹向最重的箱子,因为年幼齿轻,他踹开箱子盖,却自己踉跄着后仰,被钱六一把扶住。 可旁人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因为箱子里陡然冒出的,是在日光下,仍旧不改其色,十足十从纯金板子! “可晓得这是什么?这是老子,从他妈的金殿菩萨像上硬生生扒下来的金壳子!!!金壳子!!!里面铜浇铁就,银漆为里,金浇为壳的菩萨!晓得老子为什么要讲金漆菩萨钱铸骨了吧!因为没有钱,没有从别人那里剐下来的骨头钱,你让这老和尚自己试一试,他这辈子!他十辈子!能讨到造金佛的壳子钱吗???” 三口箱子被一一打开,全是金闪闪,泛银光,夺人眼球的玩意,甚至有一张金菩萨脸,因为是被扒下来,有掺银融金的断面儿,由此显得颇为恐怖。 “这仍旧不足以为证......” “我知道,黄伟忠,我明白,这要你的命还不够呢,你会说,这只是证明了佛寺存疑,可杀人仍旧为过对吧?” 陆斌突然转过脸去,对着脸色青白灰败,可尤有一股希望的慧空老和尚。 他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但是定你的罪,这可是够了哦,放心,还没完呢,我说过,你会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那一定是世上最残酷的死亡方式之一。” 老和尚目光露出凶狠的神色,并不答话,反而以咬牙一跺脚,高声喝道“吾乃大觉寺金殿住持,这大觉寺,乃是自宋时,金国皇室供奉过的佛寺,传承数百年,出过的出家僧人书也数不清!有些许积蓄,在我朝铸金菩萨像,也不足为奇!倒是你,你血口喷人,含沙射影,才真正该杀!” “陆斌,你还有......” “哈哈哈哈哈!老和尚,你知不知道, 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足足等了一整天了!”陆斌突然畅快大笑起来。 “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不不不!来你们瞧。”陆斌手轻柔的将最后一口箱子打开“刚才三个,我称之为添人屁股,掏他人心肺的狗肺箱子,而这一口,则是你这和尚满口谎言,终自食恶果,想要保命而终为天下人憎恶的诳语箱子。” 只见箱子内是一本本书,颇为古旧,在场的都是读书人,十年寒窗,甚至数十年寒窗的都大有人在,一眼就能认出,这些书册不少都有三五年的光景,且十有八九在土中待过一些年月,否则不会黄尘封蓝皮,而又保存的颇为完好。 “此为何物?”蒋冕心中不妙的感觉陡然加增,几要井喷。 “一些账目。” “是何账目?”这话是黄伟忠问的,言语之中甚至打着颤抖,带着丝丝缕缕哀求。 “呵!”陆斌脸上愤怒之色一下子收敛起来,手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中拎着一本颇新的账目,熟练的翻过一页,慢声但朗声念诵道“黄伟忠,字文节,大理寺少卿,山东省兖州府邹县黄氏!正德十四年一月十六,因老母头疼,求童男童女一对,以心血为药引,奉上黄金十两,银票九百九十两!为香火,正德十四年五月下旬末,因其侄学无上进,靡费留恋于青楼楚馆,奉上香油钱,为官银二百两,求同胞娈童一对,以解侄子之欲。”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准备这样的账目,我决计没有啊!!!诸位大人,我真没有去写这样的账本啊!!!” “李素,字泊然,任给事中,南直隶应天府溧水县小李氏。” 仅仅这么一句话,那绿袍子的李素就想要把那老和尚生吃了,溧水县大小李,大李为旧,小李为新,这么细节的东西,不是那常年累月有接触的老和尚记录,就特么有鬼了! “李素其人贪而无度,气量小儿惜财,正德七年,购十岁女童,十四年破其处子之身而奉还,索要供奉之香火钱三十五两!” “王修,字添竹,刑部主事,南直隶松江府风泾乡人,正德九年.......” “刘养节,字书文,吏部考功属文选司清吏......” “寿宁侯张鹤龄......” “建昌伯张延龄......” “建安县子......” 陆斌忽然停下,然后用极为轻蔑,极为平淡的语气问道“敢问蒋公,还要念吗?” 蒋冕站起身子,朝着四周如丧考妣的官员看了一眼,又朝着双眼无声,瘫坐在椅子上的黄伟忠看了一眼,冷冷言道“不必了。” “既如此,请诸官接旨!!!” 第33章 天寒然后岁凋(闲话杂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兴王府出,克继大统至今已数月有余,深知天下群臣,诸贤皆对朕有怨怼,以为朕乃小宗入大宗,不负正统,有违伦理纲常。 朕有自知之明,朕为君,乃天赐也,乃先帝之丧不得以而为之也,而朕无太子之期,故国事不精,朕年幼齿轻,故国事不熟,然则朕为君位前,经年累月以来,闻朝中有贤臣者,莫如内阁老臣,满朝公卿,亦闻文者当治国也,由是,朕信诸卿而托国家之任,敬诸卿而时以国事问之,学之,誓不以大礼议之私而废家国之公也。 然!诸卿弃朕! 诸卿欺朕!朕之锦衣卫查获大觉寺金殿之金银,数以万计!其皆为官员,勋爵,皇亲,国戚之供奉也! 朕问尔等,问堂中诸清官廉公!金从何来,银从何来? 大觉寺僧正住持法号慧空,度牒金钵,皆为工造官赐。 然所行所为者,一曰偷盗孩童,杀人父母!二曰贩童男女,男盗女娼!三曰锯腿残肢,坐奸犯科! 此歹人歹徒也!竟也有袈裟披身!堂下诸官,眼瞎乎? 令朕不可思议者,账目所录之数目,整箱数口,而五年之账,可充一箱!!! 账目所记,皆为各官,各府,各商,各族所买,无怪乎凡夫俗子,地痞流氓,称孩童子为白羊也。 白羊数出,吃草啖汁,为人父母者养之,靡费时日几月几年,肉却为诸爱卿贼子所食也!!! 陆斌爱卿所抬之箱,为新计之,竟叫堂上三司会审诸管,一个不落全入袋中也!!! 朕心甚痛!尔等诸官,皆欺君罔上之徒也!! 然! 朕心系国家社稷,诸官有罪,此番却不一概而论之。 以罪愆大小论,首恶者,黄伟忠,王召,赵珠,费左文,曾长青,赵广文,符春......乃十恶不赦之罪也,令腰斩弃市!抄没其家! 顺天府宛平赵氏,钱氏,大兴县常德商会,保定府祁州府王氏,安州府刘氏,顺德府巨鹿张氏,邢台小张氏......乃买商行恶,不正言行之罪也,其家中凡举人以下者,削除功名,申报着曰功,有德者,后由吏部考察其德,报于朝堂,由内阁批准,方可叙考。 举人以上者无论年龄老幼,十年内不准再考,为官者,戴罪立功,暂不予罚! 勋爵之中,建昌侯张延龄,削爵两级,闭门思过三年。 寿宁侯张鹤龄,削爵一级! 余者堂下诸官,凡诸官所请,罚俸一年! 再令陆斌,于三司会审之地,众目睽睽之所,焚账目之箱,此事揭过,朕心留之!钦此! 蒋冕听完,长叹一口气,撩袍跪地,大礼以拜之“臣等叩谢天恩。” 几乎寂静的三司会审之场如梦初醒,几乎同时,几乎所有的官员,满脸劫后余生,震惊骇然之色,慌忙跪地磕头,口中高呼“臣等,谢陛下不杀之恩,定当竭心尽力,以弥其罪。” 当然,那老和尚不断呻吟着,自己没有写,没有做账目这样的话,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当他声音大的时候,假话被人作真话来听,现在,他声音小了,自然真话就成了假话。 黄伟忠等作为其底气的有力支撑者,此时此刻都自身难保了,真假之言,又如何呢? 就像是他们从不在乎所谓乞儿孤儿的悲惨命运一样,他们亦陷入到自己所瞧不上的那种境地里去了。 不,他们还不如这些乞儿们,至少在城吏司的帮助下,他们拥有活下去的权力,并且定然获得幸福的未来。 而黄伟忠这几个人,他们必然被腰斩,也必然会死,这是皇帝放过其他人的代价。 就算是他们被拦腰斩断,仍旧能够活下来,可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陆斌轻轻一笑,看着明明身体完好,可因为绝望而几近气若游丝的慧空老和尚,低声但清晰的道“看,我说过,你必然会看到自己的死亡。” “你骗人,你说的是谎言!” “对,没错,你确实没有记账,这些罪行是郑包联系乡亲百姓那箱子里的东西是我编撰的,黄土浮尘是我撒上去的,纸张封皮也是我的人用了新法子做旧的。”陆斌非常坦然的承认了这件事情,在被点燃的木箱子之前,在火光直接映照之下“可到了这一步,即便我承认,也没有用了,老和尚。” “我不信......” “不信你就尽管试一试,你这种聪明又怕死的人应该不会看不出来,你的靠山们现在的想法吧,这群不干净的人,已经不在乎罪证的真或者假了,也没有在乎的必要,已经公之于众的事情,真假如何,已然不可能在考量的范围内,需要真假去定罪的阶段,在御旨颁布的一瞬间就已经结束了,勾兑好的结果已经是大家伙都认同了的事情,罪行没有爆出来的,罪不致死的,现在都只想着让罪该万死的早死了事,事情止步于这些人去死,这是妥协,也是条件,大家都有体面的收场,这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你,竖子!豺狼!” “好了,你破口大骂有什么用呢?你又不能决定你的生死,甚至到了现在,我也不能让你活下来,你只能死,我唯一能选的是让你怎么死,至于你,任何权力都没有,至于我为什么和你这么说,抱歉,我费了这么多功夫,消耗了这么长时间,当然就是为了看你这绝望的表情,好了,就这样,你可以去见证你自己的死亡了,好了,去吧,带去大觉寺金殿,偷偷摸摸的杀!” 陆斌挥了挥手,红着眼睛的钱鹿一把抓住慧空老和尚的袈裟,连里衣也攥在手中,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大人曾问过我等,尔之罪比刘瑾何如,吾等答曰,不如刘瑾十分之一,因此,你走运了,你不需要和刘瑾一样被割三千多刀,你只用割三百多刀,就能死了!” 慧空老和尚爱好者,老迈的声音都立时就喊破了音。 一道冗长的湿迹带着尿骚味被拖了出来。 只可惜,连他最坚实的靠山黄伟忠投递过来的目光都透出森冷恨意,着实也没有人会为了他再吐只言片语。 陆斌当然没有了罪行,他于众目睽睽之下,于木箱子上升腾而起的火焰之前,穿起属于自身的飞鱼袍。5. 因为年幼的缘故,长柄绣春刀他是不佩戴的,且因为身材没有长开,胡须没有长出的缘故,锦衣卫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却正是这种不伦不类,竟然叫许多品阶不高的官员面对他时,打从内心就感到了不适。 陆斌自然不会理会这些事情,他用跟轻蔑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径直离开了。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容不得他将时间浪费在瞧小人嘴脸上。 出了刑部衙门,他还是没有见到梁储的身影。 这是让他倍觉不可思议的地方。 因为这件事过后,梁储在朝堂上是绝对呆不下去了,可打从三司会审开始到结束,梁储也没有出现,他不反抗吗?这可与他当日在朝堂上的表现,极不相符。 只是,这也是一件不必要花费太多精力的事情,已成定局,梁储的想法如何,似乎不那么重要。 他要忙碌更多的事情,比如残缺了肢体的孩童们,他打算让手齐全的去学医,腿齐全的学数,至于手脚都不行,舌头还没了的那个小子,他准备让其跟在老赵后面修文试一试,做得官吏自然好,但若是没法子,也给他立个志向,要不然死志生出在心头,压下去就是麻烦的事情。 还有朝堂上出现空位,这些空位必然有一些会捏在朱厚熜手中,也就自己这帮子人手中,这虽然没有写在圣旨上,却是不成文的规定,而这部分位置,安陆世家们肯定得有一些,袁老先生手中得有一些,然后剩下的,也一定是利益交换的筹码。 还有最关键的事情,那就是这次得到了许多金银,仅以抄家来说,就至少有数万两真金白银进账,这笔钱可不能都填充了朱厚熜那丫的私人库房,到时候往出掏可就要了老命了。 找见朱厚熜,虽然这丫现在肯定要把黄锦那货催的吊颈也要找见自己,但是一想到自己这般拼死拼活,还进了大牢一趟,他就不想看见那个天天坐办公室看天下的王八羔子。 可不找他又不行,因为这孙子要是不直到大明天下最真实又最恶心的一面,那麻烦就大了。 所以,陆斌在见到朱厚熜,穿着龙袍跟个蛤蟆一样蹲坐在椅子上批阅奏章时,主动为他关好门窗,当着太监黄锦的面而,毫不犹豫一拳就揍在了他眼眶之上。 朱厚熜勃然大怒,一脚踹在黄锦身上叫其闭了嘴“你吼出音我就给你丫扔井里去!去,给老子把这个房间里人全扫出去,老规矩,哪个听我两动静,我就弄死谁!” 那黄锦差点没哭出来,娘的,这特么谁才是太监啊? 怎么回回陆斌一来他就成了看大门的啊? “陆斌,你咋?发他娘的什么神经?” “没事,这次在牢里待的憋屈了,破事看的叫老子难受,揍你出出气。” “我特么是你哥,不是出气筒!” 陆斌双手一摊“谁叫你老朱家养出这一帮子杀千刀的,那些破官,天天口说万死,倒是死去啊!跟特么老王八一样能活。” 朱厚熜顿时偃旗息鼓,颇为无奈的回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呢?这皇帝位置本来还跟我不占边儿呢!这次事儿成了,就算是有了一个好结果,你总想着把人全部杀光,咱又没那能力,没那本事不是?” “妈的,这合理吗?啊?不合理,朱厚熜,我告诉你,今天堂上的,全杀干净或许有冤枉的,但是杀九个放一个肯定要漏了不少你明白吗?” “晓得,你当老子不憋屈吗?你进劳第五天,朱厚照他妈突然就把老子找过去了,要老子放她兄弟张鹤龄,张延龄一命,老子特酿快憋屈死了,居然还没法子翻脸,老子就这么多权力,还敢真个掀桌子不成?” “掀了又怎么样,大不了推倒重来!!!咱们有五百火枪兵,怎么也比你祖宗永乐皇帝八百府兵强,老子就全杀个干净,把他们老底子全给翻出来,老子看是不是有人炸刺!” 朱厚熜忍不住冷笑“你就喜欢说这些不要钱的疯话,掀桌子之后呢?国家怎么办?百姓怎么办?日子不过了?你他妈睁大你狗眼看看。” 啪!一声,奏章甩飞出来,摊开之后朱厚熜手指头指上去“ 这是干旱的,这是匪患的,这是土司闹妖的,这是说北部草原刮白毛风的,这是说缺粮的,这是说流民激增的,这会儿他们还有命在,等你把桌子掀了,他们还能不能有命在?”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大殿之内足足寂静了一刻钟。 陆斌盯着奏章眼睛发红,而朱厚熜盯着陆斌的脸眼睛发红。 两头蛮牛,呼哧带喘的喘了好几口粗气,好容易才将发狂的情绪压抑下去。 因为朱厚熜甩出的那一巴掌把整个桌上的奏章全数乎地上去了。 于是两人有如同癞蛤蟆一样,趴地上收拾。 “这次,应该要空一大片位置出来,你看着办,原则只有一个,太后她们家的人不能沾手这些位置。”陆斌言道。 “知道,给张鹤龄,我是疯了差不多,安陆州世家那边,你去沟通,有这么块骨头丢出去,估计能叫他们高兴一段时间,再有什么事情要办,也能安稳。” “没问题,哥,过几天抄家的事情,你得交给我,我手底下多了不少残疾儿,我准备开办个内部学校,教点儿本事出去,以后也增加些人手。” 听得钱这个事,朱厚熜差点没跳起来,可听了后面的话,他又一屁股蹲回去收拾奏章,颇有些闷闷不乐的道“你看着办吧,不行就找见张鹤龄敲一笔出来,如果预算之外还能有剩余的,就留一笔给我,山西那边干旱的叫我担忧,得筹一笔钱,不,得私下备一些粮食,到时候送去。” “你不是有朱厚照那死人头留的私库吗?怎么,钱不够?” “钱,暂时还有,不少,不过不能以纯银子的方式来用,唉,一时半会儿的也和你扯不清楚,我知道的也不甚清楚呢,只晓得,这一两银子出去,只能购得三钱的实物,真要真金白银,以皇宫朝堂的名义买东西,那么超过半数银子算是打了水漂,你记着咱们私下组建商号的事情,叫安陆州世家那边早些去办。” 陆斌悚然一惊,直接应道“我明日就去!” 第34章 天寒然后岁凋(念书声) 正德十六年,七月,大觉寺主持慧空老和尚死于金殿。 可惜的是,这家伙没割足三百刀,因为处刑的那人技术部过硬,大概在二百刀左右时,因为失血过多就死了。 不过,陆斌总以为,这人是被自己吓死的,因为过于怕死,所以在身体虚弱时,感受着即将到来的死亡,惊惧交加之下,就怎么也坚持不住了。 同一个月,有七八名官员,最高品级为红袍从四品之官,以贪渎罪,恶害百姓罪,杀人罪,被腰斩弃市,抄没其家。 抄没之后,得纹银十四万三千五百两,另有珍宝古玩字画未算。 马车拉银箱,约莫八大车,皆为无顶无棚之敞车,百姓得闻,围而观之,皆惊讶不以。 后观刑时,人山人海,围观之民皆恨不嫩生啖其肉。 八月,梁储于朝堂上三请三辞,其中毫无间断,之后正式退出了朝廷的舞台。 后又有各官二三十人,且自请罢官,不复有三请者也,为阁中首辅杨廷和一笔而勾之。 后续又有风波动荡,可那是权力出现一些空白,需要勾兑利益的事情,争夺权力,余人并不参与。 这是属于皇帝势力以及一些其他势力范围的事情,只是商量对象倒是多的很,譬如杨廷和这老人,就是与皇帝直接畅谈这件事。 当然,谈话方式并不干脆,是那种含蓄式的勾兑。 比如杨廷和庭推一个大理寺少卿,皇帝就言自己看好一个学生,可在县中府中用试其才,诸如此类。 皇帝用了数个要职,换取了北直隶数府数县之权。 而杨廷和也颇为大方,就连京兆尹中,顺天府下宛平县中亦有数职给出。 这可依照皇帝的心意自由决定给谁,也就是说,坐在这些位置上的,将必然是皇帝的人。 不过,朱厚熜并不是白痴,陆斌也不是。 类似靶子的目标,他们不可能将真正的自己人树上去。 相比杨廷和也极想要知道,自入京开始就不见踪影的兴王府旧部,究竟有哪些人在皇帝身边,又有哪些人为袁宗皋为皇帝选择的备用文人之才。 所以这些明面上被换出来的职务,他们毫不犹豫的就拿去安陆州世家那边,找王家老王头儿勾兑去了。 他们那边宝衣局的事还没有弄好,就得知这样子的消息,安陆世家中无论老的还是小的,一个个兴奋的差点没跳起来。 这其实还是非常简单的道理,不为官,终究只是大猫小猫两三只而已。 各个世家之中,虽然都有进士,也有准备考进士的举人,可亦有不少举人,年老体衰,官途无望之辈。 虽然说太祖年间有那举人可为官的案例,可这是正德年,也即将是嘉靖年,这个时候别说是举人,进士做官尤嫌太足,何况举人乎? 如今的举人,就连去下等穷县去做官,也是需要门路才行,所谓买官卖官的风气,此时已经初步形成。 而陆斌,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卖官。 只不过不是直接用银钱,不是中饱私囊而已。 可卖官,就是卖官。 勾兑利益就是勾兑利益。 行为的恶劣,从不因理由而显得高尚。 这必然不为人所喜,且充满阴私,陆斌的同伴中暂时只有他擅长应付这样的事情,因此即便陆斌本身也不太喜欢这等事情,却也推脱不得,免得损坏大计。 不过此又非外人道也。 总之,老王头儿是不嫌弃他的,隐隐然有将自家王姓嫡系疼爱之玄孙女以为良配,指婚于他的意思,可陆斌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让这老王头儿颇为遗憾。 这些个勾兑的事情,以及宝衣局开业,又让时间过去一个月有余。 其实主要消耗时间的是宝衣局开业,那是邀请文人雅士相会的盛会。 自己一方若是只有安陆州世家的人在场,则又是一件会叫人小瞧的事情。 陆斌颇觉麻烦,只以为耽误了太多功夫。 而因为天际寒凉的早,又处于北直隶,这九月虽然日头儿还高照着,却也到了添衣加件儿的时候。 母亲时时刻刻是把心放在自己跟老爹身上的,事实上她早在燥热未退时就给远在南方寻人的老爹寄去厚衣,而这几日,也是是分毫商量也没有的将自己填了个溜圆。 若不是因为两鼻孔还得出气用,恨不得也要用墩布儿给堵上。 多数时候,陆斌都想回嘴一句,其实天儿也还没冷成那般模样。 这点,在朱厚熜身上,就是不同的状况了,因为皇宫有暖阁,蒋皇太后是不惧怕儿子冻着如何,她老人家,最近一段时间对儿子的期望是,别老看那劳什子破奏章,出去跑跑跳跳才是正办。 母亲总能直观感受到孩子身上不健康的地方。 若有些许损伤,或者不足之处,就担忧的不得了。 那是一份情感,得之不难,回馈却不易的情感。 千百年传颂,千百年仍颂之不可绝。 山川美景有绝句,千载难尽慈母恩。 所以人总不愿意,总不舍得。 可,若是还没有来的及体会,来得及仔细感受,就失去了的人,又是如何凄凄惨惨戚戚呢? 陆斌无法想象,但也能够想象,现在自己那城吏司里,就有许多这样的人。 思索着这一切,他许是因为恍惚了吧,也许是因为有人等待着,他恰好就撞在一人身上。 还好,陆斌因为经年累月的训练,他能反应的过来,在眼前老迈身躯将倒未倒之际,赶忙一把扶住了对方。 “抱歉,老先生,小子恰好是想事情想的出了神......梁公?” “哼!休要提什么梁公不梁公的,早称不得一个公字了,却也是因为你小子的缘故!!!”老头儿气咻咻的怒道。 眼前人却正是从三司会审那一日之后,足足两月未见到的梁储。 这位老人此时模样与两月之前大不相同,发丝好似更苍白了,皱纹也像是更深刻了一些,可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明显能感觉老人家比之前......胖了? 精气神也好了不少,至少没了那种时不时打量旁人的阴沉沉感觉,看起来至少还能活十几年的模样。 再加上,他的身边带着一个,一个颇显文气,样貌打扮皆不俗的妇人搀着,他就跟像是哪家门户里走出来瞎溜达的老员外了。 “不知梁公找见小子所为何事?” “你这后生晚辈,都把老夫弄下台了,却叫老夫好等,老夫左等也等不来你,右等也等不来你,只好自己来找见与你了。” “哦?梁公何故认定小子是一定要找您呢?” “嘿!你这不晓事的后生晚辈,就不想知道,何故老夫那日三司会审没有去吗?又何故下台下的这般干脆?” “想知道,可诸事繁多,每一样都不能叫我因自己的好奇而停下等待。” “哼,不就是些蝇营狗苟的交易买卖吗?能有什么耽误不得的?” “那只是小事,小子就算是阅历再怎么浅薄,也知晓,被利益钩住的人,无论如何也脱不开钩子的道理,只是,小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一直忙活到现在,还是思绪万千,理不出一个线头儿。” 梁储沉默半响,突然问道“莫非是,是那群小儿的事情?” 陆斌诧异于这个一直给他印象不佳的老头儿为何能一下子猜出这一点,可他还是有礼貌的点了点头“是的,我一直久再操心这些事情,这些个小子们,处于陌生环境,就害怕的不得了,以往都是讨钱过日子的,这会儿突然有人给吃给喝,反倒不适应了!老觉得我们要害他们,这倒还是好解决的事情,可萌生了死志的小子们,就叫人头疼了,尤其是那些缺了手脚的小子们,自卑的很,叫我也没有法子,比如那天再会审处被掰断了口牙的那孩子就叫我头疼无比,因为那日郑包将他断掉的口舌掰开给旁人看,他现在脸小院里的其他人也不理了,就想着要把自己饿死,好见爹娘,郑包这两个月愁的头发一绺一绺的揪着,可就想不到好法子。” 梁储听着着逐渐开始滔滔不绝的诉苦,一下子听的他沉默了,他感到了一丝丝羞愧。 可又感到了一丝丝出自于道义的认同感,好似官儿,就应当这么做,才配为官一样。 “老夫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可否让老夫去参观一下城吏司,当然,若是嫌弃老夫一辈子昏头事做的多,老夫可远观之。” 陆斌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可随即嘱咐起来“院里有几家小姑娘,特别讨厌男人,尤其是年纪大的男人,你注意点儿,莫惊着他们.。” “好的,好的,这点老夫清楚了,还有要注意的地方,也一并说,边走边说。” “老头儿,你慢着点,我搀着你。” “休要胡言,老夫还没到要人搀扶的年纪!” 可梁储还是十分自然的将拐杖交到另一只手,胳膊肘交给了陆斌。 城吏司的衙门不远,拐角的功夫就到,梁储就是特意在这里等着。 只是没有人引荐,他不好意思进去瞧。 若是也和一些其他老人一样,被当作要帮助的人,就叫他丢脸了。 陆斌搀扶着这个其实双脚尚有足力,双臂尚能挥舞的老人,径直从民生部侧门穿过,进入小院之中。 “梁老头儿,这边是女童住的地方,咱们不要进去,那边是瘸腿儿住的地方,也忌讳。” “老夫有什么忌讳?” “他们忌讳你这样式的!” 梁储张了张嘴,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讲出来。 “走吧,这边住的是稍微好些的,他们在念书,你听听就行了,莫惊着人。” “你还给他们念书?” “梁公说笑了,就算没有缺手缺脚,可就这么一丁点儿大,若不念书,能做的好什么事呢?” “是老夫说错了话,你不要介怀,老夫只是诧异,念书开销极大,老夫为官一任,也听过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道理,故,有此一问。” “老头儿,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算了,我从陛下那里把抄家的银子全要过来了,钱够用了,而且,这帮孩子现在对哪个人的不相信,对社会,对成年人都恨的慌,要是不教他们明是非,知得失,晓道理,日后长成之后,这个地方若是全由憎恨来驱使......”陆斌指了指胸膛。 “就会是一个又一个,似慧空,或者比慧空更加狠毒的人,老夫明白了,你做的很对。”梁储点了点头继而老眼里闪烁着光“可以叫老夫听一听,他们念的是什么书吗?” “那还在院子里面,这豹房原先有个皇帝义子造了个堂屋,现在被我拆用了,不过你得躲着些角落。” “你为何总教老夫躲避着些?老夫很是可怖吗?” “你身上这衣服太华贵了,他们怕的很。” “老夫,早知道如此,老夫就换过一身粗布的再来了。” 话虽然这般说,可梁储心中又是期待难耐的狠,这会儿也不叫人搀扶了,一溜烟就推门而入。 顺着从方才开始就隐约传来的动静,他都没叫人引路,一下子就找到了,门窗皆开,人头攒动,手执书册,摇头晃脑的那个房间。 看到人影,他就猫下腰背,竖着耳朵开始倾听。 “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融四岁,能让梨,悌于长,宜先知。 首孝悌,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稚声朗朗,直上九霄。 其言清楚,其心明白。 第35章 天寒然后岁凋(悔恨) 梁储非常享受这种场面,老迈的身躯甚至不顾及腰背的感受,径直找了个地方就这样坐下,背抵在院墙角落里。 当然,也有令他感觉到不爽的地方,比如老师的教学水准实在是太过差劲,连三字经也教的不入善境。 教导孩童怎么可以只念诵书文而不通读其意呢? 这真是叫人难以忍受的失误。 可真正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他梁储,作为一名曾经的官员,他没有什么作为,没有出色且自豪到可以说出口的政绩,因此并不具备直接走进去,教训教书之人的资格。 这真叫人感到遗憾啊。 可这种遗憾已经没有办法进行弥补,至少年迈如他已经想不到任何办法进行弥补。 梁储听着声音,既觉得胸怀里充斥着不甘,可又被希望这种心绪塞的满满当当。 “陆斌小子,你干的很不错。” “老头儿,你伤感了?” “有点儿,嘿!你还打听起老夫的话头来了!来,扶着老夫,老夫要寻一处亭子作一坐。” 陆斌脸上全是无奈的神色“您这老腰不行,就不要找硬地头坐了成不成?找个甚的亭子,我屋里头有垫了软毯的躺椅,去那儿成不成?” “诶!不妥不妥!老夫可是儒生,谈论事情怎么可以软卧榻坐呢?况且这里读书声朗朗,叫老夫跟个病人瘫坐,岂不羞愧?”梁储严词拒绝,甚至还狐疑的打量着言道“老夫方才来的时候就瞧见了,那东头好大一亭子,你这后生,莫不是觉得,老夫连坐一坐你家凉亭的资格都没有?” 陆斌没好气的回嘴道“你这老头儿,叫我一番好心全塞水里去,随你吧。” 虽然话是这般说,可莫名觉得此时此刻这梁储老头儿莫名其妙的还算顺眼。 “这位...这位姐姐...您尽可以去廊子西头小隔间里拿一盆炭火来,那是我母亲给我备的,我端不动,请姐姐您去端来,别让这老头儿冻着。” “咳咳!后生,怎么不叫你这城吏司的人去搬呢?却叫我这侄媳去搬?还有,自己母亲给你用来暖身的物件,却给予老夫来用,怕有些不妥吧?” “老头儿,你就晓得盯着读书的小孩儿们,却不瞧见,我这城吏司哪儿有空闲人手?把这些小的养好都要嫌人手不够呢!我母亲咋了?我倒是有母亲照顾,他们没有,然后让他们瞧着我有,我这事情还能做的下去吗?” 梁储备怼的发不出声,一身好心情,被压到肚子里去,顿时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你说的对。” “好了,你这老头儿都退休了,还做出这幅叫人瞧着都不爽利的样子作甚,您老人家以后日子就只剩下天伦之乐要享,还要看着这里不爽,看着那里不痛快,你有那么多时日操心这里那里的吗?” 梁储一口气差点没憋过去,老脸涨得通红“后生,有你这般说话的吗?先前一口一个老头儿,夫也就不计较了,你现在的话,有盼老夫一句好的没有?” 陆斌义愤服软的意思都没有,直接怼道“还不是好话啊?叫你莫操心,叫你享福,叫你多活几年,还要怎的?” 梁储一见这德行,更是半点儿客气的意思都没有,也不知从哪儿抽出来半根树枝,就要敲陆斌的脑袋“我对不住这些个小子,还打不得你嘞?” “哎呀!好了,好了,梁老头儿,你揍我作甚,我又不是你孙子,坐着歇息行不行?我怕了你了!” “不是我家孙儿,老夫便打不得了吗?哼!” 话虽然这样说。 可终究是因为年纪大了,动作稍微猛烈一些,老人就气喘吁吁起来,好在,身体康健是毫无疑问的,额头上直接就能看到出了一些细密的汗水。 “你喝口水的!”陆斌解开腰间一水囊递给梁储 梁储接过水囊,一口喝下,发觉是尚温的甜姜汤,因为内中用的是上好整貂鼠皮子制的水囊,外层又裹了厚布,这才教里面汤水到了现在都是温的。 梁储有些不好意思,人活得久了便能够晓得,这必然是这孩子他娘亲为其准备的。 这就好比当年读书时,自己老娘总喜欢在放粥小篮子上盖十几层布,毫不嫌弃累的慌,又好比老妻,在自家儿子出门时,总喜欢把盛水的竹筒子紧一紧嘴儿不至水露出一样。 男儿,女子总也关注不到这点儿细节,但母亲行。 “老头儿!这口水给你喝,是因为怕你在我家歇菜,而不是因为,我真个就服了你管教!” 梁储脸差点没绷住,无奈道“你小子就缺德吧,就是有人对你生了点儿好感,记你一点儿恩情,凭你这破嘴,也能全丢光喽!” 可话音刚落,嗖!一声,就见道陆斌动若脱兔一样蹿了出去。 一把将一小的给拎住喽,然后见得陆斌动作娴熟的给比他也小不了二三岁,只是身子骨瘦弱的小儿掸着灰。 “又摔了吧,这个玩意就不能着急,先要慢着走,学会了走之后,然后才能够想着跑几步。” “斌哥儿,俺,孟大叔今日给俺打的木腿,俺没忍住,就跑了,还以为俺真有腿了呢。” “哪儿有这么容易,要这么容易,你斌哥我也不至于这几天愁的掉头发了,诺,要记着我教你的。” “知道,知道,护住头,捂住裆,遇到尖的就卧倒,遇到坎坷就打滚!” “乖孩子,去吧,中午吃红烧肉,每人能吃两大块,你问问小武他们几个,愿意的话就出来吃些。” “小武弟弟,他......好,俺跟其他几个天天都去试一试,总有天叫他出来,不搁房里憋着。” ...... 走回来时陆斌看到梁储出神的看着,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梁老头儿,想什么心思呢?” “你管老夫的?那木头做的假腿,是你想出来的招儿?” “翻古书看到的,以前不也与这种想法嘛,可古书上的方,大多都是直通通一根木杵子了账,所以我跟家里一原来做打铁营生的叔叔商量了一下,做了些机巧的玩意,不过,唉,腿脚还好说些,胳膊没了的,我就真个是愁死了也想不出来法子。” “也不错了,最起码,刚才那小子眼里那个灵动劲,总算有了生机了。” “好不容易吧,还是得想法子,这些小子里头,这个算是好的,还有不好的,您老还没有瞧见呢!” “就比如说那个叫小武的?” “是,妈的,那杀千刀的死和尚,狗日的畜生!老子给他割三百刀还是少了,就该给他皮扒下来!”还不待梁储问,陆斌破口大骂起来,内容极血腥又充斥着丝毫不掺水的暴虐。 但梁储并不直接反对这种怒火,而是问道“怎么了?那个小武,没法儿把他生念勾出来?” “手脚经都断了,舌头还给人没了,整个院里,就他我丝毫办法也没有。” “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只晓得一种刑法叫杀千刀,你应当多等待一些时日,让老夫来出主意,老夫晓得怎样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梁储脸庞虽然平淡,可双手却不自觉捏成拳头,骨节也泛出白色。 而言语之中露出凶恨,残酷的意味,终于让陆斌保持不住好奇,轻声呼唤道 “......梁公。” 梁储得闻这句梁公,轻轻笑了笑 “你这小子是不是想要问,怎么今日的我,跟阁老时的我大不一样?” “是。” “这叫养气功夫,其实,我这一生无数次升起想要杀人的念头,可从没有叫什么人看穿过。” “不,小子不是问这个......” “你现在应该想要知道的是,为何老夫能轻易的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不做任何留恋对吧?” “是。” 梁储脸庞上浮现出一抹轻松之意“原因很简单,是我要这么做的。” “您在这件事开端的时候,与陛下相争的时候,就有这个意思了吗?” “差不多吧,当时的想法是借这个机会,将张鹤龄手头上一些势力拢到我手边上来,然后借势成为次辅,不过,那个叫黄伟忠的跳出来之后,老夫查了查这帮子人老底子,嘿嘿,终究是骗不得这一颗心呐。”梁储摸了摸胸膛,发觉能感受到它的跳动,这让他自豪的笑了笑。 “您查到了什么?” “就是他们这档子事情,娈童,青楼楚馆,人牙子买卖这些,我手底下的门生故吏也有参与的,杨廷和那老家伙现在应该在找法子把他们给清掉。”梁储朝着远处,另一个蹦蹦跳跳的瘸腿小子怒了努嘴,而后冰冷且森寒的言道“其中,比较严重的几个,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夫本来打算全铲除掉的,可惜,杨廷和那老东西,什么事都喜欢稳着来,老夫叫他趁着老夫退休,不必顾及老夫名声,全部腰斩弃市,他也不干。”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您应当明白,这种程度的风波,应当动摇不了您的位置才对,我本来也没打算动摇您。” “因为老夫老了。” “不,这绝对不成理由。” “不,这就是原因,老夫说的是,老夫这颗心老了,老夫行的道路也老了。” “小子不解。” “老夫年轻的时候选择了平庸这条道路,这在弘治帝的时候,在正德帝的时候,不算什么大事,因为国朝没有颓像,老夫按部就班,顺天时,应前人退而老夫继之,可保一路平坦顺遂,但这种道路,以及这条道路上的我,在这个时候却不可以继续存在,因为国朝已有倾颓之相,正需要有出众的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您选择了杨公?” “是的,我选择了他,我承袭前人,后续之人亦将承袭与我,将退之前原本该由我挑选我这一派之中某一人来接替位置,或许不能入阁,但六部之中,总能存下接续的种子,可现在,我没法挑,他们也没法子去选,除了该门换派,成为杨廷和的马前卒之外,无别路可走。” “您认为,杨公可以将这个国家拉回正轨上吗?” “他若是还有十年首辅可当,说不得有那好运道,能打下个基础,然后让杰出后辈继承其政,说不得能成就一番事业。”梁储说着自己都苦笑起来“我在他身上能看到些希望,不多,但总好过没有。” 陆斌此时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梁储当真不是盖的。 因为他判断的非常准确,因为杨廷和假如真遏制住了嘉靖皇帝,成为无冕宰相,执政一方,过个十年,接替人高拱,张居正就要冒头了! 假如杨廷和有那寿数,培养个中间人过渡一下,只要过渡到这两位超级猛男上位,早一二十年当权的高张二人,说不定还真就有机会,把大明王朝给搂住了。 “梁大人当真是慧眼如炬。” “少学老头儿说那老气横秋的话,老夫做你祖爷爷都够,你朝老夫说这个。”梁储好悬没给气死,这小子啥都好,可惜就生了张破嘴! “夸你还夸不得了!”陆斌翻了个白眼“不过,您就因为这点儿希望,便把宝全押上去啦?” “不,老夫向来喜欢两头下注。”梁储笑起来,这是他今日笑的最满意,最鸡贼的一次。 “两头下注?您老人家莫要说在我身上也下了什么破赌注。” “聪明!” 陆斌当即叫起撞天屈“老头儿,你把家底都留给杨廷和那老小子了,我可啥也没得着您好处,您这也叫把赌注下在我身上啊!” “嘿!你个不识好歹的混账玩意儿。”梁储差点没一拐杖打过去“你当杨廷和那老小子,是傻子不成,瞧着你这有威胁的小混蛋给他搞干涉啊!还有你现在手头上的县令,职位,是天上掉大白菜,白捡来的不成。” “哼!就这点儿好处,也就您能好意思说的出口了。” “呼!呼!小子,看老夫打不死你!”梁储忍无可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是准备下手的功夫。 “梁叔叔,小女黄娥有事耽搁了,还请原谅则个。” “小武?姐姐,您怎么把他背在身上。” 梁储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然后就在黄娥的背上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唇边有血,嘴角有伤,脸庞消瘦,四肢无力的男孩。 看见陆斌赶忙凑上前,急慌慌将亭子帘布儿掀下来,留出两角通气的空,然后接过黄娥手中炭盆儿直接点上。 “黄娥侄媳妇,这孩子是?” “我瞧见这孩子在那里一个人,可怜的很,趴在院墙外面听书,也想跟着念书,可惜是哑的,喉咙里没舌头,吐不得字,您也晓得,小女跟丈夫一直也没个孩子,心中念头起了,就消不下去,便抱着他哄了一番,他就在我怀里哭晕过去了。” 梁储起身,双手有些颤抖着想要摸一摸这个名叫小武的脸颊,可惜,此子生性过于警惕,睡着状态下也如同猫儿一样,脸颊轻微打着的颤抖,叫梁储停下一切动作。 还是没有资格。 一抹浑浊老泪顺着皱纹就从脸上滑落,却不待黄娥惊呼,就被梁储止住。 浓浓的后悔情绪,生在心头,几乎要透入骨缝中去。 他不如黄娥,不能给予一名孩童犹如母亲般的爱。 可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倘若当年选择的是于少保那样。 死也不背儒生义,骨似玉柱顶青天。 倘若自己是这种人,要么小武就能舒舒服服活在自己亲生母亲的簇拥之下,要么就能够从画像上瞻仰自己英雄一般的气魄。 哪里还会又这样,陷入到进也不能,退也无措的悲哀中去呢? “梁公???” “无事,就是有些后悔了,当年要是刚气一点就好了,至少不会让你小子见了我的笑话。” 陆斌点了点头,丝毫客气也没有的道“是这样的道理,若您当年选择那样的道路,也许今日小子见不到您,可小子以及小子这里的无数晚辈,说不定会多一个榜样。” 梁储笑了笑,却显得有些苦涩“你还是这般不会说话,不过,道理就是道理,不可能因为不好听就不对,就这样吧,来,让黄娥陪一陪这孩子,你来送一送我,我今日就要启程了,原本是黄娥送我的,杨慎也在城郭外等着我,你要见一见他,他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行。”陆斌上前一步,真心实意的搀扶住梁储的手臂,走出了城吏司。 第36章 天寒然后岁凋(完) “老夫出生广东道广州府,幼时候学文,文义通达,家以为天才,求名师以教之,余不敢不尽命,好在,人勤,天亦有所偿,余二十三岁中举,二十七岁会试第一,殿试第四,舔为庶吉士,入翰林编修,修书数年,入东宫,曾为孝宗帝讲读,因守孝故,三年而归,后为东宫詹事与杨廷和同教先帝武宗读书,意气风发时,曾觉天下事无我不可为者,天下难无我不可解者。” “梁老头儿,你年轻时有恁厉害?”陆斌不假思索就甩回去一句。 “你小子莫要不相信,老夫先后为两任皇帝讲学,册封过安南国王黎晖,当年刘谨得势的时候像依仗着老夫修大明会典的事把我官帽子敲掉,老夫转手把明孝宗实录修成,叫他想招惹我也得掂量掂量。” “那确实厉害。”陆斌甚为敷衍。 “可惜,无论是修书,还是册封国王,其实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事情,老夫这么多年做官生涯,数过来数过去,现在转过背去一瞧,发觉若是硬要挑出什么可以说出口的功业,竟然是劝谏武宗,以及当年武宗要打仗时,老夫跟蒋冕连夜追武宗这件事情,说起来是两件,其是归根结底是一件,而且还没能做成。” “先帝出兵打仗这件事,小子不认为那是错的。” “那当然是正确的事情,与小王子的这一仗迟早都要打。”梁储点了点头,竟赞同道。 “那为何梁老头儿你还这么耿耿于怀?” “打的时间不对,再推迟个五年左右,其中至少得有四回秋熟,待到粮仓足满而天下丰腴的时候,再打,就对了。” “可北疆百姓何辜?” “是,北疆百姓是惨,沧州一代百姓,北通州一代百姓,哪一家近三代人没有被掳掠至草原大漠的?又有那个地方没有姓氏断绝的惨事?可我们在弘治时已经选择了以北防换内安的政策,就应该彻底执行,直至国朝缓过劲来,中途而改,无力的拳头打出去,终究体现的是虚弱不勘之一面而已,既打不疼,也打不怕,你看着吧,老夫可以断言,不出十年,还会有北人南下掳掠!” “您以及阁老们预想中,这一仗该当何为呢?” “打仗,就必须得亡其国,灭其种,绝其苗裔,毁其宗祠才行,四年前去世的李公曾与老夫提及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他说,成化犁庭这件事情应当隔两代帝王就来一次,外族人,仅仅是臣服那是不够的,应当杀到他们的青草几代人的牛羊都吃不完,这样,国朝才能够安稳向上的发展。这句话,我无比认同。”说着梁储眼中表露为无情,冷淡,平静,十分平和,甚至好似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朝着陆斌又道“当然,这仅仅是对于以游牧为生的鞑靼人,对于没有固定居所之人才是如此,如建州女真这种,有自己固定营盘,地方还能叫汉族苗裔生存的地方,该杀干净的必须得杀得一个都不剩才行。” 一番言语,让处于阳光之下的陆斌也听的冷汗涔涔“我以为儒家,总是叫人平和才对。” 梁储闻言,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左传也是儒学的一部分,里面有一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旁人读的死儒,蠢儒,讲求呆仁痴义,你陆斌以后要掌握权力,怎么能呆板呢?” “可平素儒生们不总是说教化吗?小子也以为这并非没有道理,汉时的匈奴,唐时的吐蕃,不都最终汉人化了吗?” “嘿!哪家囊虫,竟然把个偏门当正理来讲?汉人化!汉人化,不打的服气了,哪里会有什么汉人化?” “何意?” “你记住了啊,这是我的前辈教授于我,我今教你,你要铭记于心的道理。” “小子受教。” “汉人化,指的是,让渴望成为汉人的成为汉人,而不是让不渴望成为汉人的,成为汉人。” “何意?” “简单来说,就是让不喜欢汉人的,不想成为汉人的去死好了,反正土地和人,我们一般只需要一样就够了。”梁储说着几乎残酷的话语。 “这真不像是一名儒生该说的话。” “以前有公羊儒学的时候,还提倡大复仇呢,十世之仇,虽百世犹可报也。”梁储说着自己就叹了口气“有空的时候,别贪玩,你选择的路子,我不懂,但儒书要义你还是需要读一读才是,你必然不会成为大儒,可儒家学问,你要明白才行。” 陆斌一顿,内心疑惑终于无法忍耐,直接出言问道“您是第四个这样说的人,王阳明王先生,我的老师周先生,杨公以及您都叫我学儒,此究竟为何意?不瞒先生,我平素也读论语,孟子这些书,四书五经都打算通读一遍,怎么您一眼瞧过来,还是叫我去学儒学呢?” “你想想,儒学传承至今有多少岁月了?” “从先圣夫子礼教世人起,至今大约有两千年了,可不能这么算,因为儒学兴,乃文景之时兴于天下,距今大约一千六七百年的样子,而以科举选官时论之,则更近。” “后又有宋时程颐,周敦儒,朱熹补之,天下生员以皆为儒学门徒尔,你看儒学传承比国朝的时间还要悠久,儒学的根基比秦长城还要牢固,天下皆儒,你若是不去了解,不去掌握,又怎么能走出自己的道路呢?至于其他的事情,老夫不能直接对你讲,有些道理,只有自己了悟了,才算是自己的,通过旁人告诉,终究差了一层体悟,好了,城门洞子已经到了,瞧,那一处马车,那个年轻人就是杨慎。” 远处,一个也算不上年轻,略有些肚子,青白儒生服遮着看不出来,脸庞白净有须,从面相上来看,这是个文气十足的半中年男人,在一辆马车近前杵着。 对于梁储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小年轻,其路还长着呢,可叫陆斌凑上前去,一个兄字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梁公,后生杨用修,恭候多时了,敢问这位小朋友是?是梁公家中后辈吗?” “不是,不是,老夫要是有这等不孝子孙,恐怕死了也要把棺材板给踹开,这位小子,就是把老夫撵下来的陆斌,年幼,未取字。”梁储脸上不无鄙夷之色,可又在嘴角处挂着笑容。 杨慎脸上立刻堆起不悦之色,明明白白展现在陆斌面前。 “小子陆斌,见过杨...厄...杨兄。” “你小子,说话怎的这般干巴?” “梁老...老先生,我能把这声杨兄说出口就不容易了,这位杨兄,看年纪快赶得上和我爹拜把子了,叫我称他为兄。” “哎呀!可恶心死老夫了,你还是直接称呼我老头儿我还顺耳些,你叫他一声兄长怎么了?方才,他媳妇,我侄媳妇黄娥在边上的时候,你不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亲热吗?现在把黄娥丢在城吏司,见了她丈夫,就这般不是人的德行?” 杨慎脸庞立刻扭了扭,他道是自己老婆怎么不见了呢,本来应当是黄娥扶着梁公出来溜达才对,怎么就换成这等小子。 可还没待他杨慎问一句自己老婆的下落呢,这小犊子反倒是跳着脚,差点儿没把脖子挂到树上去的叫起来 “什么!那黄姐姐,居然是这老菜兜子的媳妇?不是!!!老牛吃嫩草啊这是!” 杨慎忍无可忍“黄娥与我乃两情相悦,是吾白头偕老之妻也,怎的到你这小子嘴里,就这般不堪?” “嗯,敢问,人家怎么就,就,看上您这,这......” 杨慎就这么瞅着陆斌,他想知道这丫挺能憋出啥话来。 好在,陆斌是个擅长审时度势的,杨慎一副自己敢说词儿他就敢上手的模样,他理智的住了口。 这倒不是他就怕了这厮,毕竟肚子里还打算着把他老婆留在城吏司里头,这会儿得罪死了也不好。 “说啊,看上我这啥?” “当然是您这文质彬彬,书生意气最能够让女子心动喽。” “哼!欺软怕硬,担不得事的小子!” “好了,你们两日后还有的处呢,老夫不想管也不想看,好了,就这样吧,老夫也没有什么要言语的话给你们。”梁储笑着坐上了马车。 送别梁储,原本该有很多官员,甚至得有他的门生跟死了亲爹一样哭过一场。 可一是因为树倒猢狲散的缘故,一则是因为多半有人琢磨过味来的缘故,送别的人只有杨慎这个后生以及陆斌这个明面上的对手。 “可惜晚辈没能够多多请教梁公,梁公当年也曾为首辅,为天下文人牛耳,晚辈思量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为何您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杨慎赶忙恭恭敬敬抱拳言道,执的是书生之礼,也是打从心底敬佩。 “用修,你还年轻,当你拥有足够阅历的那一天,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梁储看了一眼陆斌,笑着又嘱咐道“你小子不要老盯着书文,你身上就是匠气太重了,你别被这小子气着,记着老夫讲的,一定要去城吏司看一看,顺着心走一回试试,别在你爹那老顽固手底下困死了。” “小子记着。” “好了,老头儿,我就不送你到家了,你享福去,有空记得给我写几封信,当然,我要是有什么要问的,也会写信问你,信钱都你来掏,你老头儿肯定有钱,别扣扣索索的,我才真没钱呢。”见杨慎这厮说完了,陆斌表露出随意的态度。 “嘿嘿!老夫争取多活两年,你小子的志向,可要尽早叫老夫看见,别逼老夫写一首示儿给你,叫你给老夫烧纸!” “嘿!你等着吧,老头儿,我肯定不会烧给你!”陆斌没好气的回道。 “臭小子!” 梁储笑骂一声,让车夫赶车前行。 窗帘子拉下,梁储没有在回顾了。 他也不怎么想要回顾,就像是他的一生一样,忙活了一辈子,最后羡慕的,反而是不得善终的于谦于少保,这何尝不是一种奇哉怪哉的事情呢? 靠在车内墙壁之上,梁储整个人都缩在角落里,一个本来已经不复高大身形,肉消骨老的老人,此时缩成一团之后,就更加显得消瘦了。 可不这样蜷缩着,又当如何呢? 没有了官职,没有了责任,没有了权力,没有了意气的老人,同样也失去了在心枷面前伸拳展脚的本事。 与陆斌的聊天,是他唯一能够获得温暖的地方。 那许是一份希望的温暖,因为也许有陆斌的努力,或许自己平庸的过错就能够得到些许弥补了。 可......陆斌弥补的,只是亡羊补牢而已,以后也许会好一些。 但以前呢? 以前已经死去的,以前可以被自己拯救的,以前那些看不见但能活生生感觉到的眼睛,充满死寂,死寂中带着哀求的眼睛该如何办才好呢? 他没有尽到一个官该有的担当,这是他一整日也没有任何资格做任何事的主要原因。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背弃了自己身为读书人的原则。 先圣写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编织成道与理。 这些道理曾深深刻在这副躯体上指望着他拯救黎明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可惜,这副躯体内背负着的是一个没有太大用处的灵魂,时至今日,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将躯体变成史书上长青不朽的身影,叫人瞻仰了。 想着想着,梁储心中块垒化成了郁气。 驱使着他从,自己年轻时,母亲给自己编就的旧背囊里取出纸笔来,在颠簸中,好不容易将墨抹开,一字一句写道: 《痴愿早春来》 旧情余春春风来,只觉春意晓。 杨柳抽芽草青葱,何儿见暖风? 原是苦寒待春到,燕也来修巢。 都说是春送燕归,皆言春意好。 春意若知笑人痴,原来人已老。 人老不改痴心桥,只盼痴愿了。 痴愿冰雪早归笼,阳融久霜冬。 徒叹朱门冻死骨,春意果无情。 番外:女先生 黄娥,是于明朝,于陆斌所处的当前时代下有名的才女。 虽然比不得李清照这种,一首词,千古传的女诗人,但她确实也有自己的灵思妙想,偶得几篇诗词,便是连许多同时代男子书生,都为之自叹不如。 一首词牌名,风传万里有人听。 蜀中四大才女中,明朝黄娥,不愧自己这番名声。 只是,这种才思,从嫁给杨慎之后,大约有数年没有出现过了。 黄娥归咎于自己已经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幸福。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将自己等到二十多岁也没有嫁给任何人,最终才成为了杨慎的第二任妻子。 可以说,相对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女性来说,她是一名异类。 是的,当前时代,选择自己想要的事物,按照自己选择决定人生的女性,无疑就是异类。 好在,她与众多在此道上或孤寂,或绝望,或悲愤,或郁郁而死的女性前辈相比是十分幸运的。 她比她们幸运的地方至少要多三处以上。 一是幸运在,自己拥有一个相对开明的父亲,二是幸运在,自己年纪轻轻,就嫁给了想嫁给的人,三是,自己想嫁的人,在利益上与家族的利益不冲突,甚至大有助益。 如果没有开明的父亲,黄娥大概率在十八岁时就会被强制嫁入蜀中四郡里某一户大户人家,作同代公子哥儿的妻子。 可这同代二字?就黄娥所知,某些辈分相当,至今仍以本公子为称呼的人,其孙儿也已经有七八岁大了,甚至于须发掺白,眉角生皱的也有。 不曾听闻过名声,颓唐苍老,而子嗣早生,其为男儿,已然不足以称得上顶天立地。 黄娥怎生肯嫁与这等人为妻乎? 所以说她是幸运的,过早就选定了自己想要嫁与的人,而这个人的背景身份才华,皆不俗气。 家族以及父亲都不会在世俗上以及利益上反对这件事情,因此她没有成为梁祝那样悲惨故事中的人物。 那种郁郁之感,悲哀之念曾也出现在她身上,出现过一瞬间,然后就抹除去了。 自己选择的结果,其味如何,已经不必计较,至少结果本身,无论如何也不是由其人可悔伤的。 可选择这种东西,它不会在某一时,某一刻突然出现,而后再也不见。 它是随着人心念转变,在任意一时,任意一刻出现在人的面前。 它的出现总是这么突然,总是难以预料,也总是让人不知所措。 人总是不晓得如何应对选择这件事情,大多数时候,都认为准备不足。 比如当下。 因为梁公回归故里,所以作为侄媳妇,陪伴着丈夫送一送与公公关系颇好的叔叔,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虽然平日里,不曾能经常看得到梁叔叔来至家中找公公,但公公给予这位同僚的礼仪,丈夫所执的礼节,分明是通家之好。 可这本也该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她黄娥是一介持家妇人,家主言语听着,操持也就是了。 她本以为自己长期以来,并将持续的忧愁是没有子嗣这件事情。 作为主妇,没能为丈夫诞下一儿半女是叫足叫人感到惭愧的事情。 黄娥,以为自己也同所有妇人一样,会因为这个而惆怅。 可惜,她就惆怅到今日。 在进入城吏司之后,在见到一群孩童之后,在一个叫小武的孩子愁苦模样之后。 她陡然发觉,那些不知所谓的惆怅,就差没被扔去九霄云外了。 小武,其真实名字,她并不晓得的,但其悲伤,是一名女子细腻心灵能够分明察觉到的事情。 他失去的双手双脚甚至口舌,都不是他最主要的悲伤原因。 因为那些是组成他能够如同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因素,而不是构成一个正常家庭的因素。 他固然羡慕别人健全的腿脚口舌,可望着的目光里更多还是想要拥有一个家的探求,以及无从探求的失望。 黄娥作为一名妇道人家,平素听过一些八卦的事情,也知晓市井中说的,关于慧空和尚拐卖孩童,剜骨取乞讨钱的累累恶行。 但她这几年都处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状态,对于这件事情,她仅仅有一点儿粗浅的认知,仅仅处于知晓有这样一件事情的状态。 可这究竟是多么的恶毒,直到今日黄娥才稍微了解到了那么一些。 使孩子失去父母,在她的认知里,没有比这更恶毒的了。 好在女性向来都是要比男性更感性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良善的女性会给出来自于自己的爱。 黄娥,在拥有这个世间比较美好的事物,在自觉幸福之后,并没有过多犹豫的,将一份炽热的关怀,疼惜传递了出去。 她超脱当前时代的世俗观念,亦毫不犹豫于男女大防,不待知道小武这孩子或为男为女,直接给予了一份拥抱。 在渴求健全,自卑残疾,希望母怀,思念父拥,却全部失而不得的情况下,她给予了一份终生难忘的怀抱。 后来小武把这份拥抱记了很多年,直到黄娥去世之后,几十年如一日的将这份第一次获得,并且人生中多次获得的拥抱当作支柱,非常坚强的活着,让许多人都刮目相看。 当然,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孩子哭的时候,哭的非常凶,使劲挣着身体,使劲将无力的手臂前抵,使劲将下巴顶在黄娥身上。 说实话,瘦而尖的下巴抵在人身上是非常疼的,但黄娥觉得,这不算什么,更多的还是喉咙里发处哄的声音,这个声音黄娥曾向许多有孩子的妇人学过,是很管用的法子,原本黄娥是准备为自己以后的子嗣准备的,可此时用上,却也是正好的事情。 黄娥吟哦着,踱步着,最后变成了念诵古诗,但是她也不清楚自己最后念诵成什么样子,反正那些最后都变成了口中的哼哼。 这如果有外人看见,黄娥一定是要羞赧的,因为这副模样像平常妇人,而不像才女。 好在,哭泣最后变成了流泪变成了沉睡,挣扎变成了呜咽变成了蜷缩。 不知为何,这竟叫黄娥心里充满了成就感,这是一篇绝好诗句也带给不了她的美妙感受,好似这是一种功绩一样。 这也许是四周许多孩童倾慕的目光造成的,也许也是因为名叫陆斌那小子一脸恭敬的叫着姐姐造成的。 反正理由很多,黄娥没有心思一一辨认。 她只晓得一件事,倘若怀里的孩童不能被照顾好的话,这会是让她非常困扰的事情。 极有可能自己又要陷入到当年没有嫁给杨慎时那种魂不守舍,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的李清照状态,或许比李清照的状态还要差些,如果比一个恰当的例子大概是唐后主李煜的那个状态,唉声叹气是免不了的。 嗯,这个理由待会儿可以用于说服她的丈夫,说服丈夫让她成为这里的一名女先生。 是的,她现在想要在这里当一名女先生。 这种决断其实并不容易定下,好吧,对于黄娥这样的女子来说,其实不难定下,毕竟她是个执拗但不别扭的女子。 虽然有些在意世俗的看法,害怕一些做法让这里的其他人收到伤害,害怕丈夫与公公受制于大家族规矩使自己不能去做这样的事情。 可她还是在陆斌当着自己丈夫面提出请求之后,开始思考用什么理由对付自家铁青着一张脸的丈夫。 不过说服丈夫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黄娥有那个信心,事实上,甚至已经不必黄娥去多费唇舌了,自家丈夫那动摇的心,自己这做妻子的现在能够分明无比的感受到。 这家伙虽然披着才子的名声,可也是抱着仁义信念的古板家伙,而像他这样的人,看到这副场面怎么可能不动摇呢? 只是嘴硬罢了,他经常这样,哪怕服软,嘴巴也是不饶人的。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因为这件事挨公公的打,可那又是一件死活都不肯承认的事情。 不过说不定过两天自己就能一窥公公与丈夫之间的父子面目了。 如果自己所料不差的话,丈夫十有八九得跟公公去吵上一架。 因为从陆斌那小孩儿送完梁储跟着丈夫一同回来之后,两人虽然又是阴阳怪气,又是针锋相对吧,可那做先生的请求,是真真规规,明明白白向着自己这一对夫妻两个人请求的。 自家丈夫许是跟那小子不对付的深了,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阴阳怪气着道“学我蜀中杨门的学问?你若是下跪,我说不得会考虑考虑。” 那个叫陆斌的孩子张红的脸,估计本也是想破口大骂来着,可是看了看名叫小武的孩子,看了看自己,一咬牙一跺脚,半边膝盖就弯了下去。 至于为何说自己的丈夫是反应不过来,嘴秃了呢? 因为当他反应过来,又看到这叫陆斌都孩子真的要下跪之后十分尴尬的喊道“好了,休要跪下,这成何体统!我自是要再三思量,才好给你一个答复,只是吾乃官员之身,只能再下值之后,休沐之时,才得片刻闲暇,而且我有功名傍身,就是以私塾先生来论,也不可怠慢与我,而我妻子黄娥,更为人妇,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黄娥是有扶额长叹这个冲动的。 这得怪自己,怪自己当年没瞧出来,写诗写词都是上选,一身才华横溢的丈夫,其本质跟呆头鹅也没什么区别…… 第37章 评断与争论 “你把梁储送上车了?还有杨慎?你把他请到咱们城吏司去了?” 朱厚熜下朝之后直接见了陆斌,这孙子现在还打着迷糊眼呢,原本他想要睡一会儿来着。 只是陆斌也是有两个月没见着影子,该说不说,这不要脸的混球儿,只晓得四处打晃的家伙,歇了这般长时间没见着,着实是有些想念了。 “是啊,没想到那梁老头儿,竟然这么厉害,什么都查清楚了,什么都晓得,竟能够忍着,任由咱们算计。” “咱们这哪里叫算计,头两天杨廷和找见我了,跟我仔细分析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听了之后,我只能感叹,幸亏算计的是张鹤龄那白痴。”朱厚熜颇为自嘲的嗤笑一声,显然他也知道了不少内情。 “他怎么跟你说的?”陆斌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打开御书房的门,一边搓着手,北直隶的寒凉,实在是叫人难以忍受,好在御书房的空间相对小很多,又早有宫中的太监将炭盆点上,方进入就能感受到暖意。 “你能想到,黄伟忠,李鼎尚,费竹堂这三个死人居然一开始就在他清除名单之上吗?”朱厚熜也缩了缩脖子,他径直朝着床榻便走,那边正靠近炭盆,虽然烟火气重些,但是终归叫人舒适不少。 “他和我说过这件事情,吏部,礼部都是他的营盘,从那里出来的人,一开始就不可能是张鹤龄的人。” “你听这事就不感到惊讶吗?” “其实当时听到的时候,我只觉得杨廷和深不可测,甚至心里产生了绝不可与之为敌的念头,而直至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情我会打心底感觉到恐惧。” “是啊,李素,那个跳出来的李素,居然是他的人,居然是他的人,一个上蹿下跳,帮腔作势的李素,居然是杨廷和的人,而且还甘愿背负骂名,他现在仍是言官,只不过从科道言官变为了御史言官,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升迁了。” “李素?” “原本是工部给事中,起头的人就有他,结果黄伟忠死了,他还活着,还升官了。”朱厚熜颇为感叹的说道,然后略显惬意的往嘴里扔了颗松子仁,边嚼入肚中便言道“以后这个人可就得注意了,这个人的心机绝对不浅。” 陆斌舒舒服服散在朱厚熜的龙床上,顺带着还将朱厚熜鞋子踢进床肚儿里去“知道了,赫赫有名的杨公门下马前卒,我可不敢小看,诶,你就不好奇梁储这个人吗?” “好奇,不过也叫杨廷和给我解开疑惑了,只能说,那老家伙有能力,可惜一辈子也没有几次机会将自己真实能力展现出来。” “是啊,那梁老头儿,可惜了,明明身居高位,却可以用郁郁不得志来称呼,真是叫我也感到稀奇。” 没成想,朱厚熜却近乎冷酷的道“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这只能说明,他的器量只到这里,左不过中平之人而已,也没有必要多做长吁短叹之态。” “不,哥,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样,我还是认为梁储可惜了,而且,若是我料想的不错,这般可惜的可能还不止他一个人。 ” “但,终归路是他自己选的,人人都拥有决定自己走什么路,成什么人的权力,他梁储当然也有,如果他一开始就是于谦,文天祥那样刚烈无畏的勇士,那么他的感叹全然不可能会出现,我固然能对他无法拯救孩童,无法尽职尽责,违背自身所学之道义的悲伤有感同身受之处,固然惋惜其人不凡的见识,超卓的才能,可我绝不会因此挽留这个人半分,我的评断是,有才能,有良心,却于朝无用。” “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朝局不那么混乱,政治清明的状态下,这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贡献呢?你必须知道,自成化先皇以来至今,国朝虽偶有作为,可终究是朝纲混乱,刘瑾,张彩,焦芳这样的人总有生存的土壤,奸人容易当道,奸臣也容易出现,如杨廷和,其人不可谓不天赋异禀,不可谓不是名臣之姿,可终其一生,政治功绩最优秀的地方竟然是斗刘瑾!直至今日,方才稍微施展为国为民的报复,可这又是为前人擦屁股,为后人铺路,堪称遗书遗产般的举动,你观此情此景,不觉荒谬吗?” “自然荒谬!可这不是中庸的理由,这不是委身屈才的理由,这更不是纵恶人当道,只当作不知的理由,同样为才,王先生可谓杰出矣!王阳明江西缴匪,平叛,悟心学,拯救南昌百姓,为千万儒生再开新路,这样的功绩,这样的璀璨,才是真正值得欣赏和赞扬!既有才干,便该当解决国朝民生之男,纵然不能够像王先生一样,也因尽力而为,而不是困再蝇营狗苟之上,最终徒叹岁月无情,悔行差踏错!” “可,正如你所说的,王先生才能冠古今而不能寻一也!却游离于朝堂之外,直至今日,吾等二人仍旧不能想出办法,让王先生入朝为官,先生固然厉害,可朝中气浊水浑,却容不得先生这样大才更多实施自己想法,这就如同王安石变法时,臣子反对而法不能通一样,纵然是有才,才违背出身之道,又如何能够畅通无阻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如同两只大公鸡一样争论着,可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们仍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仍谁也说服不了自己。 若是陌生人,或者是真正的君王与臣子,是绝不会有这种场景发生。 可他们是兄弟,虽然各执己见,但也觉舒心,毕竟有一个能够质疑自己的人,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至少犯了错,能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而且不会感到孤单。 两只斗鸡就仰着脖子对峙了好一会儿。 然后不约而同的如同懒蛇一般瘫在龙床之上。 ......“哥,我把杨慎和他老婆黄娥聘请为那些孩子们的老师了。” “为啥?” “我手头上有个孩子叫小武,舌头没了半截,手脚也不能动弹。” “你说的那个孩子,我知道。”朱厚熜眼中出现深深的憎恶之色,并毫不掩饰的在陆斌面前展现出来“你为什么那么简单就让慧空死了?你应该明白,这种恶徒,应当处之以极刑,公之于众,你仅仅是比较痛苦的杀了他,没有叫他宗族蒙羞,没有叫他遗臭万年,这,你是不是又心软了?” “杨慎,梁储都说过类似的话,可我是不敢苟同的,事实上,我下令以凌迟之刑对待此人时,便是违背我心中的意愿了,我一直都认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随意决定他人生命,只有国家律法才能够做这样的事情,而国家律法则必须以公平公正为本,一切刑名应当以民安民稳为本,君王亦不能超脱于律法之上。” 朱厚熜想了想,关于这个话题也与自己这位弟弟讨论多次,每一次都能晓得他是对的,但每一次他都觉得自身想要提三尺青锋,先杀个尽兴,再去执行这件对的事情。 “算了,这个事情,反正已经结束。” “结束?你没有在开玩笑吧?”陆斌愕然发问,好似朱厚熜说了一件非常让人吃惊的话语。 “怎么?你难不成还想要宰了张鹤龄不成?” “你看着吧,我早晚要用国法将这兄弟两给宰掉,你相信我,这会是让他们兄弟最痛苦,最后悔的死法,我一定会用国法杀他们,一定!”陆斌近乎于启誓一般道。 朱厚熜笑了笑“好,到时候,这个决断一定要让我来颁布,我想我会很享受他们兄弟的表情。” 两人虽然面带笑容,可眸子里闪着同种意义的幽幽鬼火。 憋屈,算计人都算计的憋屈! 娘的,虽然死的都是该死的,可最该死的,就因为身份是皇亲国戚,是勋爵贵族,是太后亲弟,就被硬生生包庇下来了,唯一处罚是削爵,至于闭门思过?天大笑话!他们只要瞧不见皇帝,也不被皇帝瞧见,这就叫闭门思过了! “呼!说说杨慎的事情吧,你是准备把他们夫妻二人吸收到咱们队伍里面来吗?怎么仅仅一天时间,你就判断两人乃是志同道合之辈?” “黄娥,也就是杨慎他妻子,我准备纳入到我们当中来,至于杨慎,我判断不清楚,暂且让其为学生们的老师,观察一下,不过,既然是黄娥选择的良人,而且又是那个轴脾气,估计差不了才对。” 看着自己弟弟仿若自己跟自己嘀嘀咕咕的模样,朱厚熜顿时心有三分喜色。 因为这货打小就有这么个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特点,他总在莫名奇妙的时候,以这种嘀嘀咕咕的态度去判断一个分明都不认识,几乎从没有见过的人,比如王先生当年在家边上晃悠叫他们撞见的时候,比如背地里评断江彬,钱宁这些人,比如碎碎念杨廷和的时候,后来念叨朱厚照,以及进京拿名单瞅着严嵩,张璁,桂鄂这些人兴奋的念叨。 可以说,只要是这副状态下,他去念叨某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坏都得坏的出彩才行。 没错,这就是熟知历史的优势了,还是那句话,能在历史这本书上留名的人,必有过人之处,你稍微差点儿意思,抱歉,资治通鉴,二十四史能啃下来的人都不多,就别指望着陆斌看野史,个人自传,地方县志之类的玩意了。 而杨慎以及黄娥,这对夫妻,无疑是能够在史书上留名的高端人才。 陆斌从打眼看到这两人,知道其名字起,口水就哗啦啦流个不停。 虽然两人并不是那种政治型人才或是那种能力型人才,而是属于那种诗文型人才。 但不妨碍人家有本事。 以杨慎为例子,若说他的诗文天赋,人脉关系,在外口碑均为顶级,那么其做官能力至少也是中上水准(其亲爹都是那种政治家了,儿子就算再水,至少也比一般人要好。) 而杨慎身上,最勾动陆斌心魄的所在,就是其应试能力,对,字面意思,对付考试的能力。 因为明朝挺忌讳父子官这种状况,后面的张居正同学就因为自己是首辅的缘故,而让其子明明有进士水准而不得为官,理由就是犯忌讳,所以,你可以想见,杨慎当年那篇考试时做的八股到底得有多强悍,才能愣是在自己父亲为朝中大佬的情况下,还能于正德六年状元及第! 要知道,陆斌手下可有着一大批嗷嗷待考的野心小子等着往上爬呢!可怜赵常平那小子,年纪轻轻就开始揪头发,迟早是英年早秃的命。 而那些腿脚不好,复仇心极重的家伙们,指不定以后也得走文官这路子。 后面还有个思想狂人李贽,这哥们也是八股高手。 不过李贽太远,杨慎却就在眼巴前。 这杨慎要是放过了,他陆斌睡醒了都得扇自己两巴掌。 黄娥则更是不能放过的人物。 某种意义上来说,陆斌认为黄娥要比杨慎那厮重要十倍不止。 这位夫人可是历史上蜀中四大才女之一。 其他三位是西汉时卓文君,李唐时薛涛,五代十国时候后蜀花蕊夫人。 除却花蕊夫人乃是亡国写悲的悲情人物之外,其她姐三,全是因爱情而出名。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夫妻恩爱,薛涛三角恋,黄娥苦等杨慎。 而本书是略少涉及爱情的。 之所以提这么一句,是因为——她们在男人们用冷兵器包打全天下的封建时代里谈!恋!爱! 汉唐时期,儒风不死板,不逼仄,或许能理解一些,毕竟武则天她老人家自己面首三千,够开放的了。 但明朝不同,经历宋时程朱理学的洗礼,三纲五常风气已经彻入礼教骨髓,男子对于女子几乎有主宰一般的权力,所谓父母之言媒妁之名,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已然成为定则。 在就是这个时代,而且是其爹为官,其家为官员家庭的情况下,非常不符合封建礼教的自己挑选丈夫,而且宁死不嫁,硬生生等到二十岁,等死了杨慎原配夫人,然后才嫁给杨慎。 关键要素:自我意识,不受拘束。 再加上能将那个叫陆斌也头疼脑热的小武给哄的转出了生机的母性光环。 陆斌觉得当时下跪还是挺值的,杨慎那厮嘴又臭又硬的根本不打紧,这位黄娥才是正儿八经大咖,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传奇存在。 至于杨慎,他是左眼瞧过去,右眼瞧过来,他都没瞧出来这厮哪一点配得上他夫人了。 第38章 论及未来之事 “无论如何,这两人必须得咱我们手底下,杨慎那厮,看我不榨干他所有剩余价值!!!”陆斌略显发狠的说道。 朱厚熜无所谓的摊了摊手,对他来说,人才鉴定,这种麻烦事情,既然有人操办,那就乐得清闲,事儿已经够多了,别给他多事就行。 不过嘛,若是能料及未来事,指不定,现在朱厚熜就能掐死陆斌。 至于为何,此处暂且不表 他只需要知道,为什么?以及怎么用? 就可以了。 “别说那些事情,人,你自己看着弄,我不管,也不问。” “你管得着吗你?” 朱厚熜也是被呛声呛习惯了,非常肆意的将肩膀往床榻侧畔缩了缩,唯一叫人不爽的一点在于,火炭盆子烟火气叫人恼怒。 “那,我是管不着旁人,但是你,这么说吧,朕能够时不时把你宣进宫,帮朕看奏章......” 刷一下冷汗就从陆斌脸上留下来了“......哥,我现在承认错误还来得及吗?” “还行吧,刚才的话心情还不错,不过现在嘛,你知道的,我一向会因为某些没眼色的混球而心情失落。” 之后,陆斌其模样就跟太监差不多,捶腿捏肩,恨不得再去暖一暖被窝才算罢休。 这无疑是屈辱的过程,陆斌恨不得给丫头盖骨掀开。 而某皇帝,就如同瞬间七老八十了一样,是胳膊也疼了,腰也酸了,反正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这若是叫黄锦看了,指不定得捏着衣袖,羡慕成什么模样呢! 只不过,黄锦并不知道,其实在皇城之内,朱厚熜除了陆斌,任谁也不能获得他的信任。 这不是指人品上,或者是在亲疏上,自己家亲老娘,亲乳母能有什么不亲近,需要疏远的地方呢? 可朱厚熜有不少伙同陆斌一同干的事情,他却是不告诉他老娘,蒋太后的。 因为观念与思想不同,或者换一句稍微好懂的理解方式就是——路不同不相为谋。 朱厚熜无疑是个妖孽般的天才,而在陆斌以及诸多事情影响下,他选择了一条可谓大逆不道的道路。 而就目前而言,能够在这条道路上陪伴他走下去的人,能够给他给予莫大帮助,互帮互助的人的,能够与之互为依靠的人,他暂时,只看到了陆斌这么一个而已。 当然,更重要一点在于,陆斌这厮,隔几天不收拾他一顿,都是罪过。 收拾这皮痒的小子,乃是作为兄长当仁不让的职责。 “话说回来,咱们现在应该算是挤出来一些空间了吧?”朱厚熜略显闲适的缩了缩自己的脖子。 “呵呵,你如果说是在杨廷和施舍的那些官位,梁储同情咱们给咱们争得了时间,以及您老人家好容易看见,还没有切实收入囊中的朝中人才们,显然,是的,咱们确实有了一丁点儿,可以活动的空间,以人来做比喻就是,能喘口气了,但喘不匀称,任有危相。” “好比喻,可惜,目前确实如此,不过纠正你一点,张璁,已经决定站在咱们这边,而且,准备拿来炮轰杨廷和的奏章已经写的差不多了,就是一些词他还要再斟酌斟酌,你怎么看?” “他应该是在考察你我的器量。” “还好,还好头脑没坏,我是生怕你在大觉寺这件事里头,把心智也蒙了啊!”朱厚熜半真半假的虚抹了一把额头汗。 “去你的!” “没错,张璁应该就是要考量我的器量,别用那种眼神瞅着我,我特么现在是皇帝,你们一切动作都直接映照我作为皇帝的资质!如果我既有明君的器,也有明君的狠,张璁就会死心塌地帮咱们。” 陆斌想了想张璁在原本历史上炮轰杨廷和,以及后期掌政革新的举措,碎碎念着道“我晓得了,倘若我们只展现仁君爱民而恨恶的一面,比如现在,他就在犹豫,可以给咱们帮助,但又怕咱们被杨廷和玩死了,而倘若你只展现君王精明但谨慎的一面,他张璁为了自身抱负,为了国朝,就会选择自己单干,结党营私,是吧?” “嗯,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不过......你是怎么瞧出来他会选择单干的?虽然我非常相信你念叨的这个内容,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看出来的?” “年龄,资历以及他急迫的心态啊。”陆斌这是根据答案推导过程“张璁年纪就比杨公小那么一些,可资历却为正德八年的进士,人家做官做到今天,资历还不够秤上约约的呢!真按照官场上资历决定官位的搞法,人棺材盖合上的那天都到不了二品大员!你瞧人家急的模样,应当就能瞧出来。” 朱厚熜面带微笑,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人家急迫的?我可告诉你啊,我亲自召见人家,人家气定神闲的模样,你我可都是要为之汗颜的。” 陆斌双手一摊“急迫又不是看神态能看出来的,你得看他干了什么,要知道,你这皇帝,连年号都还没改呢,人就凑上来了,你再瞧瞧王老师,咱们自从入朝,隔天就要念叨他老人家一回,结果他老人家至今,不仅不回咱们的信件,而且整个人就跟在朝堂消失了一样!这才是真正不着急的。” “好吧,算你小子说的有道理。”对于合理的解释,朱厚熜向来不会辩驳。 “我们现在要考量的是怎么让张璁按照咱们的计划行事,而且你得明白,咱们现在挣得资本,还不足以支撑咱们改变天下局势呢。” “话说,你小子就不想着把张璁这些大才收入囊中的吗?连杨慎你都想纳入麾下,怎么天下五人,你反而一个想法都没有?” “唉!年轻人,热血的人当然能和咱们走到一起,但是老梆子们,请恕我拒绝,我怕咱们的小伙伴们朝他们那个方向发展,从而变成一个个面冷心黑的一个个老梆子。” “你这句老梆子,不会也将王先生囊括进去了吧。” “他老人家是另外一个层次,他属于...嗯...神仙,总之我不会放任他老人家天不天不务正业,在朝堂之外瞎晃悠的,我不把他老人家请到朝堂里来,就算白瞎我这个人了。” “切莫不可让他老人家以及他的徒子徒孙们逃脱你的魔掌知道吗?” 陆斌虚着眼瞅着他,纠正道“是“咱们”的魔掌,反正到时候王老师教育人,我肯定把你给供出来,多犹豫一秒,都是对我这一身皮肉的不尊重。” “呵,呵~”朱厚熜非常欠揍的笑出声音,顺带手往御书房椅子背上甩着的龙袍一指,一句话没多说。 陆斌立时就恼了,恨不得现在就跟朱厚熜拼命,娘的,忘了这茬,王阳明先生现在看到这丫还要给他行君臣之礼呢! 实际上,朱厚熜也是颇为无奈,跟陆斌待的时间也不算短,有时候他当真不明白陆斌的脑回路是咋想的,就算以后的目标是不再有皇帝,可也得有对皇帝地位的基本认知吧!这丫经常性在这个细节上犯蠢,表露出一副皇帝是啥的蠢模样,叫人哭笑不得。 “你接下来的想法是什么?”陆斌突然问道。 朱厚熜坐了起来,一边思考一边道“我需要应对宗庙之争这件事情,我有预感,恐怕杨公,杨先生接下来会专注在这件事情上。” “为什么这样判断?” “因为内阁当中,梁储走,蒋冕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不会沾任何是非,而袁先生,说是内阁阁老,实际上半分内阁权力都没有,剩下一个毛纪,基本也就等同于捏在了他的手里,内阁之权汇聚于一人之身,名为首辅,但实际已经可称之为宰相了。” 陆斌眼眸一潋“所以,他需要在自己生命走至终结之前,在身体思维老至动弹不得之前,尽快将皇权控制起来,从而形成宋时,文和政通的局面。” “对,我想就是这样。”朱厚熜脸上露出讥讽的神色,他曾数次与陆斌讨论过宋朝的局面,结论只有一个——文人群体掌天下权,就只能是南宋那个场面,经济发达,而国家羸弱。 “但那样不行,以当今读书人的尿性,文人独大到与皇帝持平的地步,只会是灾难。” “是,可我也没法子,我根本没有信心能够将杨廷和制住,他太过于深不可测了。” “所以,咱们扩军吧。” 朱厚熜总不能习惯陆斌跳脱性思维,这孙子老是将两件不相干的事情联系起来,而往往,这家伙还说的挺有道理。 不过他还是下意识问道“扩军,能制住杨廷和?” “能!” 朱厚熜想了想,他本来准备问为什么能。 但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想通了答案。 那是个过于简单的答案,问出来会显得他很蠢。 不过有个更蠢,但更现实的问题,他如鲠在喉,不得不问。 “那个,你准备花多少钱扩军?” “三五万两白银吧,嗯,不一定够。” “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