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凤台》 第1章 祸从天降 春意满枝头。 崔府后院,几个丫鬟正围坐在小姐崔昀笙的周围绣花,言笑晏晏。 “前几天我还在城西的首饰铺子里,看到秦二公子呢,他给掌柜的罗列了一堆要求,把郑掌柜的脸都啰嗦黑了。 一定是想给小姐准备个惊喜!” “你这个促狭妮子,把未来姑爷的精心准备的‘惊喜’给捅破了,不就白费了人家的心思吗?” 圆脸丫鬟一拍脑袋,委屈巴巴:“对哦!小姐,云团我什么都没说,您快忘了吧!” “问题不大,反正姑爷每个月准备的惊喜,都不止一个。” 另一个歪着头看崔昀笙笑。 “况且,不用你这大嘴巴泄露军情,咱们小姐也舍不得拂了对方的美意,装也会装不知道的!” 崔昀笙年方十五岁,穿着一身浅绿的衣裙,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狸奴,倒比后院枝头上的新蕊更加鲜艳明媚。 她听着丫鬟们的打趣,耳尖都上了红潮,把手里的花样子一放: “我看你们还有闲心聊天,也用不着我挑花样子!绣你们的花吧!” 转身便躲进屋子里了。 狸奴失去了喜欢的怀抱,发出拖长的叫声,娇憨绵软,似乎对丫鬟们不满。 “好雪哥儿,都是我们不好,又把小姐逗恼了。”云团一本正经地给狸奴作揖,“还请您代替我等前去赔罪吧!” 雪哥儿不屑地瞥了一眼小丫鬟,毛茸茸的圆脸上仿佛写着“怎么又是你”,迈着优雅的步子灵巧地跳了进去。 “明年就要出阁了,一提到秦公子小姐还是这样脸薄。” 丫鬟们见怪不怪,把崔昀笙放下的花样子拿起来,只见上面是一个“鸳鸯戏水”。 去年的时候,崔昀笙的爹崔衡,便给她和户部尚书家的公子秦铄定了亲,两方约好明年年初的时候就行大礼。 秦铄温文尔雅,对崔昀笙也很好,这一年来没少对未婚妻花心思,每个月都要托人送来礼物和信笺,无一不精心。 久而久之,原本对这桩婚事有些无措茫然的崔昀笙,望着信上俊逸的字迹,也放下心来,生出几分期待。 只是万分舍不得爹。 她生母早逝,几乎全是爹一手拉扯大的。尤其是爹和他几个兄弟分家,分门独户之后,大包大揽,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三个人。 他只有昀笙一个女儿,别人都劝他续弦,可是他却只推说俸禄低微,不敢耽搁好人家女儿的前程。 崔昀笙却知道,他只是怕自己有了后娘会受委屈罢了。 “爹,女儿不想嫁,我们招赘就是,我想给您养一辈子老。”得知亲事的时候她还不断撒娇,试图劝说。 “傻昀儿,我们家在京城根底浅薄,能招到什么合心意的女婿?何况你这个身子,有那等要命的特殊体质……哪一天爹去了,谁知道别人又会怎么对待你。” 崔衡不停叹气。 “还不如给你找一个家境出身不错,又有交情的,之后靠着夫家的门第,总有你的容身之地。” 想到自己的身子,崔昀笙叹了一口气,神色沮丧起来。 接着便觉得身上一沉,跳进来个大白毛团子,放荡地伸展开手脚,自以为妩媚地对着她卖娇。 “雪哥儿!你又重了!”崔昀笙额角一跳,艰难地把它一捞,狠狠搓了搓软绵绵的脑袋,“今天爹带回来的吃食,没你的份了!” 白猫听懂一般,不满地往她胸前拱了拱。 “奇怪,都这个时辰了,爹怎么还没回来?”崔昀笙和雪哥儿打闹了一会儿,意识到不对劲。 崔衡在户部当值多年,因为惦记女儿,鲜少会拖到这么晚回来的,即使有也会提前说好,免得她担心。 早晨离家的时候,爹还特意交代了今天不会晚呢,难道是有了急来的公务? 正要打发人去问问,仿佛是应证了她的猜想,一个小厮从府外急冲冲地冲进了崔府。 “不好了!小姐!大事不好了!”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还遍布了泪痕,“咱们老爷出事了啊!有人参了老爷一本,说是什么军方的账目有问题,就把我们老爷下了诏狱!” 崔昀笙脸上血色尽褪。 大理寺的诏狱,是梁京人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进去以后的人就没有站着出来的,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她爹那个身子骨,哪里禁得住!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丫鬟们闻言都急得快哭出来。崔府主人家仁厚,他们下人十分感念,谁也不想崔衡出事。 “爹为官多年清正,绝对不会以权谋私,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崔昀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来人,驾车!送我去祖父家!” 崔衡是荣恩伯的庶子,考取功名之后就从伯府分出来了,分家的过程也不算愉快。 崔昀笙一直知道祖父和叔伯们并不喜欢他们这一房,这么多年以来,两边几乎都没走动。 即便崔衡顾着孝悌和体面,每每送礼过去,伯府也不曾有什么表示,只打发仆人接待。 可是此时此刻,她最先能想到的,还是伯府。 再怎么没有感情,只要族谱上还有崔衡的名姓,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死生存亡,他们也不会完全坐视不管。 案子牵涉到军方账目,事情太大,昀笙不敢贸然上其他结交之人的门,只怕弄巧成拙,反倒害了父亲。 可是到了荣恩伯府,崔昀笙求见了一次又一次,大门都没能进一次。 “昀笙求见祖父和大伯父!” 她站在侧门前,等了好久也无人应答,干脆跪了下来,高声哀求,一声一声,求了快一个时辰。 到后来已经喉咙肿痛,声音嘶哑如裂帛,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最后,一个管事将门打开一个小口,往她身上扔了张文书: “崔衡愧受天恩,不忠不孝,犯下大事!伯爷已经将他驱逐出族了!从此以后,崔家再也没有这号人!你们有什么干系都和荣恩伯府毫无关系了! 姑娘该回哪儿,就趁早回去吧。继续在伯府门前吵闹,就让护卫把你打出去!” 崔昀笙被文书砸了个满脸,发髻都砸歪了。 她怔然打开文书,望着上面句句分明,无情无义,三言两语就把他们父女弃之如敝履。 当年祖父重病,是有了爹一步一步爬上天行仞求来的药,才治好的。 爹自己反而因为伤了腿,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崔昀笙浑身发抖,眼泪在发红的眼圈滚了滚,强忍着没落下来,目光恨然地转过“荣恩伯府”的牌匾,直接冷着脸转身走了。 管事本以为她还会死缠烂打,见状讶然,末了只掐腰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我呸!摆什么小姐谱!崔衡敢对宣平侯的军饷动手脚,哪里再有活路? 到时候你也是进教坊司的下场!还有机会来伯府撒野!” 第2章 步步深渊 对荣恩伯府彻底死心,崔昀笙擦干净眼泪,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 碧绿盈透,是上个月秦铄让人送来的。 秦尚书是爹的多年上官,两家又有婚约,或许可以去秦府求救,起码打听到内里,找门路送银子进大理寺,让爹好过一些。 她原本羞怯,每每见到秦府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有了伯府的前车之鉴,崔昀笙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甚至受到侮辱的准备。 可没想到,一听到是她,秦府立刻开门迎她进去了。 到了里屋,秦夫人一把搂住崔昀笙,眼角含泪:“我苦命的昀笙啊!怎么就让你小小年纪,就受了这样的罪!” 母亲一样的怀抱,让崔昀笙在伯府门前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 “伯母!伯父知道我爹这案子是怎么回事吗?我现在要怎么做才能救我爹!”崔昀笙抱住秦夫人哭道。 “好孩子,这案子棘手,你秦伯父已经在四处走动了,看有没有回转之地。”秦夫人温柔地给她拭泪,“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下来,我们一起等他的消息吧。” “谢谢伯母。”崔昀笙从衣襟里掏出银票,“不知道伯父能不能帮忙把这些送去诏狱……” 秦夫人的目光在银票上流转了一下,叹气: “傻姑娘,这还用得着你开口?你伯父已经打点过了!你女孩家孤苦伶仃,以后用银子的时候还多着呢。” 没人会不求回报地帮忙,何况雪中送炭,崔昀笙不至于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明白,硬塞给了秦夫人: “让伯父破费,昀笙心里更不好受了。况且我孤身,带着银票也危险,还请夫人代我保管。” “好,你先梳洗一番歇息去吧,别坏了自己身子。” 秦夫人看她的目光更满意了。 膝盖上跪出来的伤疼得厉害,崔昀笙也怕落下病根,受了好意,在秦府住了下来。 门外传来压低的声音,崔昀笙蹑手蹑脚地凑近了,听到秦铄和秦府的丫鬟说话。 “昀笙最喜欢吃锦香坊的荷花糕,还有这伤药,是太医署的,让她抹在腿上,两日便好了。” “是,二公子。” 他只简单交代了两句,似乎沉默地驻足了一会儿,便径自离开了,体贴地没在这个时候直面她的狼狈。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见面,察觉到她的羞赧时,他投过去的目光便会知礼地收回来,只温声问她想去哪儿。 崔昀笙心下微安,抹了药,吃着香甜可口的点心,入口却只有苦涩。 爹离开之前,便说回来要给她带荷花糕吃。 可现在…… 小小年纪,陡然出了变故,她很快睡去,只是梦里也不安稳,时而有猛兽扑来,时而是恶鬼缠身,时而又是万丈深渊。 她爹站在血泊里,对她露出温柔又哀伤的笑容。 “昀儿……快跑……” 没能说完,便有什么把他整个身子吞没了。 崔昀笙从不详的梦魇中惊醒,发现此时还是三更。 实在睡不着,她走出屋子散心,望着天边月亮,想到生死未卜的爹,忍不住流泪。 恍恍惚惚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却听到一道焦急的男声。 “这消息是真的?你确定?” 是秦尚书秦采堂! 崔昀笙的脚步被钉住,自认识以来还没听到过秦伯父这样的语气,到底出了什么事? 下意识躲起来细听。 “大人,千真万确啊!崔衡前脚自尽,后脚大理寺就派人连夜进宫了,我们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仿佛晴天霹雳,直把崔昀笙劈了个粉身碎骨。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她堕入无尽深渊,不得翻身。 甚至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不等她回神,却又听见秦尚书不耐烦的声音:“晦气!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也就是说崔衡没招供?” “没呢,大人,兴许是他也知道,此番不得脱困,便想保住女儿吧。毕竟自尽只死他一个,成了悬案就不能真正定罪,祸不及家眷。” 秦采堂冷笑一声:“是啊,好不容易把生了这么一张脸的女儿养大,他哪里能舍得。倒是带累我们秦府,还得养着这拖油瓶几天。” “大人,既然崔衡已经死了,不如明天就把崔氏女送到那位贵人那里,免得夜长梦多?贵人满意了,您也能得个好前程啊!” “呵,那是自然,她如今也只有这么个作用了。”秦采堂不悦道,“罪臣之女,哪里还配得上铄儿的正妻之位?偏偏那小子死心眼,到现在还是舍不得她,总得想个法子教他绝了念头!” “嘿嘿嘿,大人放心,等她到了那府里,就有苦头吃了,死在那一位身下的女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个了。 到了那时候,二公子怎么可能还对她念念不忘?怕是一提到就恶心得直呸声!” …… 崔昀笙死死捂住嘴唇,防止自己发出声音,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愤怒,不断发抖。 要逃,快逃! 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一退出秦采堂的视线所及之处,便没命地迈开腿跑了起来! 胸口被剧烈的情绪灼烧得疼痛,脑子却被迫快速转了起来。 秦府不仅不是雪中送炭的恩人,还是落井下石的恶人,想拿她的命换自家荣光,爹的案子说不定就是他们动的手。 今夜她怎么也得逃出这个狼穴,否则罔论报仇,她自己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逃?几个门都有护卫看守,出不去的。 幸好之前来秦府的时候,雪哥儿乱跑,她为了找猫,曾经把秦府后花园翻了个彻底,记得有个墙角堆放杂木的地方下面,有个狗洞。 少女找到地方,徒手扒开木柴,尖锐的小刺戳进皮肉里,两只手直扒得鲜血淋漓,也没有停下,终于从那狗洞里爬出来。 碧绿云裳已经滚满了污泥,脸上也都是伤痕和木屑,崔昀笙避开街上巡逻的人,跑回崔府。 别人都不可信,只有府里朝夕相处,如同家人的丫鬟小厮们可以依靠。 她要带上所有家私,和云团她们,连夜离开京城先躲起来,然后派人打听现状再做打算! 秦采堂的话让她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不敢再心存幻想。 跑丢了一只鞋,披头散发的崔昀笙,终于跑到了崔府所在的那条街。 气喘吁吁地按住胸膛,才没让心脏因为剧烈奔跑跳出来。 她的表情凝滞住了。 冲天火光映在清澈双眼中,烧得她近乎失明。 这样的一幕,如此熟悉,仿佛很多很多年前也曾经映入她的眼帘。 大半个夜幕都亮了起来,犹如白昼。 “走水了啊!快救人啊!”街坊邻居间响起了凄厉的喊声,四处奔走起来。 “天杀的崔家!怎么火烧成这样,人都死光了吗!” 第3章 一入宫门 咒骂声,哭泣声和火烧木头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淹没在热浪中。等到崔昀笙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不顾一切地往崔府里冲,魂不守舍,仿佛行尸走肉。 身子被邻居的张大婶死死抱住: “崔姑娘!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那里面烧成这样,你进去绝对会没命的!” 她抖如糠筛,嘴里发出小兽一般绝望的嘶鸣。 直到闻到了血肉烧焦的味道。 一只看不出来形状的东西,艰难地从倒下的火梁缝隙里爬出来,毛发焚烧的味道刺鼻至极。那东西一片模糊,焦黑中露出零星的白色,歪歪倒倒,没能走到她脚前。 轰然倒下,腥臭刺鼻。 崔昀笙失了声音,怔然望着那东西上面的一串小铃铛,是她当年亲手选的。 雪哥儿…… 张大婶的嘴急切开合,说了什么她却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 崔府满门,没一个人逃出来。 照顾陪伴崔昀笙那么多年的哥哥姐姐们,亲手养大的雪哥儿,爹攒了一辈子的家私,她此生所有快乐无忧的记忆…… 全都和这座住了快十年的家,一起没了。 她跪在崔府面前,磕了三个头。 愧于这二十几条因为崔府变故而被连累的性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昀笙木然地抬起头,无神的双眼已经流不出眼泪,心头更是一片荒芜。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何去何从。 到最后,拒绝了张大婶的收留,把簪子藏在袖口,一步步朝着大理寺走去。 她要去给爹收尸。 还没走到半路,却见一辆马车徐徐行来,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是崔衡崔大人的女儿,崔昀笙姑娘吗?”马车里传来一道阴柔的声音。 崔昀笙握紧了簪子,防备地盯着车帘后,草木皆兵,做好了转身就逃的准备。 驾车的侍从把她的脸对着手里画像看了又看:“公公,是她!” “咱家是太后宫里的,奉太后懿旨,接崔姑娘入宫,见她老人家。” “……”崔昀笙炸了眨眼睛,没能反应过来。 太后?入宫?太过遥远的词语,和她崔昀笙和崔府八竿子都打不着,太后为什么要见她? “请吧。”驾车的人不耐烦了,掏出个宫里的牌子示意她看,“太后要见的人,就算马上就死了,阎王爷也得等一等呢!” 半个时辰后。 崔昀笙坐在马车里,侧耳听着车轮驶过一道道宫门的动静,和那些守卫们恭敬的行礼声,心中又怕又惊奇。 她本害怕,可她一个孤女,这些人要害她,直接动手就行,何必还多此一举地搬出太后的名义? 可见这位大人物是真得要见自己。 下了马车,胆战心惊地走过高高的台阶,不知其数的宫庭,崔昀笙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更不敢抬头打量,唯恐冒犯天家威严。 金扉御阙,翠幄凝烟,衣香鬓影,如梦如幻。 “这就是述云的女儿?” 珠帘另一端,一道慵懒的女声飘了出来。 “民女崔昀笙,拜见太后娘娘。”崔昀笙拼命压抑惶然,一丝不苟地行礼,娇小身躯瑟瑟发抖,心中更是惊讶,太后怎么会知道她娘的闺名? “抬起头来。” 崔昀笙照做了,眼睛只敢盯着地面。 “好模样。”女声里含了笑意,“你很好,过来吧。” 昀笙膝行着挪到了珠帘后。 “哀家和你娘是闺中旧友,只可惜她去得早。没想到一眨眼,她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太后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惆怅。 “你爹已经自尽,以后你就是孤身一人。女儿家平生多艰,看在故人的份上,哀家可以给你个庇佑。” 崔昀笙抽噎着给太后磕头:“昀笙多谢太后娘娘恩泽!” “娘娘若有用得着昀笙的地方,昀笙定当万死不辞!” 太后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她的脸上:“哀家听说,你的身子,和你娘一样?” “……” 原来是这样。 难怪尊贵的太后娘娘会专门找上她。 她娘从小便尝遍百草,万毒不侵。 生下她之后,也是如此。一般的毒药,用在她的身上,都不起作用。 但同样的,治病的药,寻常也医治不好她。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爹精心护养着她,生怕她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 太后收留她,是想做什么? 见她神色仓惶,太后笑了一声,没有追问:“万死不辞就不必了,之后自然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先好生养着吧。 碧微,带她下去。” “是,娘娘。” 崔昀笙露出迟疑之色。 “怎么了?” “民女蒙受娘娘大恩,已经是毕生之幸。只是亡父只有我一个女儿,还求娘娘垂怜,允民女……见亡父最后一面,为他收殓。” 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怜你一片孝心,高明泰,领她去大理寺。” “多谢娘娘!” 崔昀笙满眼感激涕零,仿佛太后是再生父母。 高公公却道:“娘娘,崔衡死状可怖,又是自尽。按照大理寺的行事手段,此时应该已经把尸体烧了。” 崔昀笙一阵眩晕,听得肝肠寸断。 “无论如何……还请娘娘允我为爹爹……送最后一程。” 上了马车,崔昀笙忍了许久的眼泪,才吧嗒吧嗒掉下来。 经历这么多,她不会还天真地相信别人无缘无故的好意,但要做棋子,总要有棋子的觉悟。 太后,在梁京是一个符号,比皇帝更加让人战栗的符号。 刚刚自己若是露出半点不愿,只怕都走不出殿堂半步。 爹死得蹊跷,要想报仇,一无所有的她,必须死死抓住所有递来的绳子。 哪怕那根绳子,其实是毒蛇。 昀笙掀开车帘,看到了夜色里茫茫一片的宫城,忽有所感: 往事不可追,她未来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怕不是都在这天底下最精美的牢笼里了。 梁京,一处鲜为人知的宅院里。 浓稠血气,飘满厅堂。 一个青年坐在太师椅上,伸出赤裸的胳膊,额角沁出汗珠,浸润鬓角,因为剧痛而紧咬着唇角。 不是别人,正是大梁北边的定海神针,统领北定军的宣平侯,谢砚之。 府医战战兢兢地给他上药,看到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和翻开的血肉里溢出的乌黑液体,表情比他的更难看。 “主子!” 一个侍卫急匆匆赶来,跪地而拜,表情比双股打颤的府医还要难看。 “刚刚秦府传来消息,说崔姑娘……不见了……” 闻言,青年睁开眼睛,幽潭古井,灼灼生华,濯如春月柳的容颜,因为这双眼睛平添了冷峻之色。 “不见了?”他一字一句,“那么大一个人,你和我说不见了?” 第4章 天子药女 “主子明鉴!得了您的吩咐之后,我们早早地做了打算。只是朝廷那边盯得太紧,总不能直接抢人啊! 咱们在梁京到底不如在雍州,处处掣肘,您又受了伤……” 侍卫倒了一堆苦水,触到主子的眼神,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下去。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自家主子有多在意崔府那位姑娘的安危。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只好从秦府入手,把人护送出京。 只是没想到,秦家居然这么没用,连这么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 刚刚那么重的伤,也安之若素的谢砚之,失了冷静,眉眼间冰霜凝起:“整座梁京翻遍了也没找到?” “是。”侍卫低头,“崔府也被人烧了,只逃出来个丫头,不过我等已经确定崔姑娘不在其中。” 青年的手掌死死蜷起,指节上青筋暴起,一言未发,可是胳膊上的伤口却开始不断地漫出血迹来,触目惊心。 梁京内只有一个地方,是他的耳目鞭长莫及的。 太后……太后! 今上才十六岁,又体弱多病,被萧太后挟持在手,完全就是她和萧家的傀儡。 而自己这个军权在握的宣平侯,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京城到处都潜伏着杀机,随时都有可能扑出来咬上他一口。 伤口的剧痛提醒着他,此时此刻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只会把昀笙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派几个钉子入宫去,继续查探她的下落,动作悄悄的。” “是!” 梁宫。 从大理寺回来,崔昀笙就哭昏过去了。 一如高公公所言,她连爹最后完整的尸身都没能见到。 爹的死因必定有诈! 自己还在外面,他怎么可能轻易就自尽了?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杀人灭口,还忙着毁尸灭迹。 若是不能查清楚真相,她怎么对得起爹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等到昀笙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十分昏暗的小屋子里。 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风都泄不进来。 “你就是那个小姑娘?” 一道声音响在了头顶,昀笙瑟缩地往后退,便见那黑影靠近过来。却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五官生得阴柔。 二话不说,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是谁,你做什么!” “我?太后已经把你交给我了,你就是我的人了。好好地听我的话,才能活下去,明白吗?” 昀笙只觉得腕上穴位被按得生疼,接着下巴就被捏开,有什么东西被强行逼喂了下去。 那人的脸上绽放出奇异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来,告诉我,疼吗?哪里疼?有多疼!” 昀笙抵抗不得他的力气,被死死按在榻上,犹如濒死的鸟儿。 五脏六腑仿佛被搅碎了凿烂了,让她痛不欲生,但她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回答。 “说!告诉我疼不疼?嗯?你说不说!”见她不配合,男人掐住她的脖子,又喂进去什么。 这一次昀笙有了防备,把东西一吐,直接喷了他一脸药汁。 “……” 那人也没想到,这小东西看着半死不活,还有这样的胆子,傻住了。 “你这个小杂种……” “我的体质,千万人中也只得一个……”昀笙被盛怒的他掐住喉咙,艰难道,“太后辛辛苦苦才寻了我,是有大用处的……才第一天你就把我折磨死,你……你……” 他交代不了。 果然,那人眼中挣扎,手还是松开了。 “既然你知道你的用处,却不配合我,太后还留着你做什么?” 昀笙剧烈地咳嗽起来,压下心头巨大的恐慌:“既然是配合,大人总该待我好点吧?不然我可不知道,我不舒服是因为药,还是因为大人您?” 那人冷哼一声:“问。” “你是谁,太后把我交给你,是为了试什么药?我什么时候才算是完成任务?”昀笙忍着剧痛,“我——又能得到什么?” 对方静默了一下,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来,竟然笑了:“好好好,是个活人。” “……” 不是活人,她还是死人不成吗! “你不明白,这个地方,许多人看上去有呼吸有心跳,实际上却是行尸走肉。你这个给我试药的小药娘,倒是比我想象得有意思。” 对方点起灯盏,摇曳的烛光登时落满了一身白衣。 “季迟年,你家大人我的名字。” “你是太医?” “前太医,现在嘛,只是一个为太后效命的疯子。”季迟年道,“太后要我治皇帝的病,可是天子金贵啊,药不再三试了怎么能用?所以找来了你。” 天子。 先帝诸子夺嫡,死的死,废的废,最后只剩下了今上这么一根独苗苗,因为自小有病,生母又不显,被先帝打发到宫外养着,才幸存下来。 皇室骨血如今只剩下这个病秧子,可三宫六院都被塞满了,却还没有一个皇嗣诞下。 太后生怕他死了,温家血脉断绝,所以找来季迟年吊着他的命。 “像你这样的试药人,前面也有许多,都死了,活生生疼死的。” 季迟年幽幽道,像个孤魂野鬼,眼底却泄出一丝怜悯。 “为了保证药效准确,就得先给试药人下毒,让他们和皇帝的症状类似,再每天不断喝不同的药,查看效果变化。你运气好,有了前面那些替死鬼,可以省去不少疼法,体质又特殊,想来轻易死不了。” 昀笙听得心惊肉跳,身体的痛楚和精神上的凌迟同时压了下来。 “等皇帝病好了,你就是天大的功臣!想要什么没有?” “……” 真到了那一天,她这个知道太多东西的人,还能有命? 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靠近这些大梁权柄最高的人,活下去,爬上去。 她舒了一口气,道:“左肋下三寸鼓胀如沸水翻滚,中脘刺痛如针扎蚁蚀……虚汗不止,屏息收腹则浑身发冷。” 季迟年微怔,狂喜道:“好!好!说得利落清楚!看来你就是天生该来给我做药人的!” 他快速捻起几根银针,就往她身上穴位扎。 “来,现在说说怎么样?” “没那么冷了,但是……” “但是什么?” 昀笙捂着肚子,可怜兮兮道:“但是我饿了。” 那肚子还配合地“咕”了一声。 季迟年表情一窒,冷冷道:“你耍我?” “我真得很饿。”昀笙委屈道,“大人,我继续这样,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药和针灸难受,还是因为饿了,怎么敢随便乱说,耽误你研究呢?” “……” 季迟年和她对视片刻,忽而大叫一声,把手上东西一摔,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昀笙望着自己的胳膊,目瞪口呆。 “大人!针还没拔!” 第5章 不杏林中 一刻钟后,昀笙坐在一桌子菜面前,吃得心满意足。 前路坎坷,现状凄惨,但总得把肚子填饱,才能继续走下去。 看来太后还是很信重这位太医的,除了不能轻易走动,什么都安排到最好,想要吃的,立刻就有人送上席面,有求必应。 对她而言是好事。 “谢谢大人。” 她生得乖巧,吃相也乖巧,明明饿得很了,两只手捧着酥油烙饼小口小口吃着,目光专注又安静。 季迟年拿筷子敲敲酒杯,心想哪来的傻子。 被皇家逮来做这试药的小鼠儿,胳膊上的针还没拔下来呢,以后有的是罪受,竟然因为一顿饭,就跟他这个刽子手说“谢谢”? 真是可笑。 上一个死的小鼠儿,双目流血,恨不得掐死他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吃好了吗?现在可以说了吧。” 昀笙放下双手:“大人扎我尺泽、经渠二穴之后,到现在两刻钟有余,左肋没那么疼了。” “嗯,等你吃完饭半个时辰后,吃了这个,应当就恢复了常态。”季迟年将一个小瓶子给她,忖度,“先吃一颗,我看看用量合不合适,以后再调整。” “是。” 他嘴里念叨有声,甚至忍不住拿出个本子提笔记下,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你懂穴位?” “知道一点,但不多。” 太后终于办了一件实在又稳妥的事儿,现在这个关头,他最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听话,回复还清晰上道的试药人了。 “你歇息去吧,这一整座院子都是辟给咱们的,你可以随意走动,但不能自行出去。” 他在门口停下。 “这样的痛楚,倒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你是个伶俐的,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之前有个男人,才喂了药下去,就痛得咬断了自己舌头自尽,她居然还能忍到试探着自己送来饭菜,再告诉他结论。 想来能活得比他们都久。 活到皇帝的病好。 直到季迟年的身影离去了,昀笙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张开自己的掌心。 上面遍布伤痕,都是刚刚为了忍受,她自己偷偷掐的。 她得忍下去,让季迟年意识到她的有用。 之后几个月,她便留下这里,配合季迟年不断地试药。 时而疼得死去活来,时而奇痒不能抓,时而浑身寒冷如坠冰窖……不过大部分时间,还能平安无事。 昀笙也知道了这地方叫“不杏林”,在皇宫的西南角,别人轻易不能来打扰。除非是陛下不舒服了,就会有人立刻接季迟年出去。 而趁着季迟年不在,她就偷偷翻阅起他的医书。 娘亲去得早,除了这特殊的体质,什么也没给她留,她并不熟谙医术,不过是这些年,囫囵吞枣地了解了些基础东西罢了。 季迟年是万里挑一的神医,若是能偷学了他的医术,自己也算有倚仗…… 昀笙打开一本,望着上面龙飞凤舞的鬼画符,“啪”得一声又合上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季大人是道士呢! 不死心地翻开又看了一遍,看得昀笙心想,自己捧着的莫不真是道符咒? 否则头怎么都隐隐作痛了? 她哪里知道,季迟年医术超绝,一般医学典籍过目不忘,都印在了脑子里。所以这“不杏林”里放着的书,都是他自己的笔记书注。就是太医署的来了,只怕也看得头痛。 季迟年一回来,便发现自己的书被动了。 看上去位置没有变化,可他那狗鼻子一闻,便闻到了书页浅淡的药味,和自己走之前的不同,混杂了给昀笙用的东西。 那小傻子还乖乖坐在饭桌前,等他一起吃呢,手指头都紧张得缠到了一起。 “吃饭。” 昀笙刚吃下去一口,便几乎吐了出来。 满嘴怪味。 “怪吧,怪就对了。”季迟年不阴不阳地一笑,“下次再动我东西,我就让你一辈子都尝不出好味儿!” “……” 昀笙眼泪汪汪地认错。 “我只是想更好地帮大人罢了,前两天用那个新药,大人问我具体是哪里痛,我便说不好确切位置……” 她又“呕”了一声,把上午的药都吐了出来。 “反正我闲着也是无事,大人给我些最基础的书看,只让我明白些气血津脉的常识,不就能答得更好了吗?” 季迟年冷着脸:“木通!” 木通是不杏林的杂役太监,立刻赶过来收拾了一屋子的狼藉。 崔昀笙吐得难受,一天下来嘴里的怪味都没去,趴在床上在心里骂季迟年小气,兜头就被砸了一脑袋书。 “哎呦!” “你不是要学吗?”季迟年冷笑,“下一次问你,再答不真切,就不只是吃饭难受了!” 昀笙拿起来一看,却是一本详尽了基础的医书。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又两个月过去了,她已经习惯了一边被喂药,一边被喂书的生活,又和不杏林的其他杂役处得熟络。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得过多久,这一日,却有一太监送来了太后的旨意。 季迟年臭着脸看完了,敲开崔昀笙的房门:“洗完了吗!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出京!” 正泡在难闻的药水里,数自己脉搏跳动变化的昀笙,被季大人这一嗓子嚎得,差点没溺进药桶里。 “出京?” 季迟年径自走进门,隔着屏风把浴巾扔给她。 “皇家围猎,天子和百官都要出京去汴州林场。以防万一,我们得跟着过去,随侍左右。你对外就说是我的药童,给我打下手,不许乱跑!” 昀笙手忙脚乱地接过浴巾:“谁让你进来的!” “医者父母心,一个小丫头片子,谁看你?动作快点,磨磨蹭蹭就别去了。” “陛下都病成这样了,还奔波去林场?朝堂上这些大人们,到底还想不想他好了?” “没办法啊,就因为他体弱,此前局势又乱,皇子们死得比猪崽儿还容易。这本该三年一次的围猎,已经十年没有举行了。 如今陛下大了,总得来一次,彰显天威,不然下面的人,总觉得皇帝明儿就‘嘎嘣’一下没了,民心怎么能稳?” “……” 还有把皇子比作猪崽儿的。 季大人说话可真不拿她当外人。 崔昀笙老老实实地出来了,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左右不过一些换洗衣裳,和最近要看的书。 她披散着头发,只穿着雪白的中衣,明秀的眉眼被水洗得楚楚动人,愈发唇红齿白。 季迟年沉默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而道: “外衣别带了,我给你准备,你还是扮作小太监吧。” 省得招惹麻烦。 围猎的时候来的人多,一个比一个难杀,都是遗千年的祸害。 尤其是宣平侯,那厮最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这些年里恶名都远扬到外域了。连别国的父母吓唬小姑娘,都拿“再不听话小心被谢砚之抓去”的说辞。 好不容易养得一个禁折腾的鼠儿,万一被谢砚之抢去了怎么办? 不能不防。 第6章 林场围猎 大梁围猎,以四时区分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今年正好是秋狝之年,永昭帝已经下旨,在十月初率领皇室世家子弟和受宠官员,一起前往离京畿最近的汴州,在那里的皇家山林围猎。 对于拔得头筹者,更是有重赏。 而像季迟年这样特殊的医者,则是被安排在了距离天子御帐最近的帐篷里。 前几日刚下了一场雨,洗出林场茫茫一片清绿,让人眼亮心明。偶尔有鸮鸟振翅飞起,在林色云空留下迅疾的痕迹。 昀笙却没有什么心思赏景。 只因为晨起之时,有一位意外的客人来访。 “几个月不见,崔姑娘在不杏林的日子过得倒是不错,这下娘娘可以放心了。” 正是太后宫里那位高明泰高公公。 “多谢娘娘挂怀。” “娘娘说了,只要你在季太医这里好好做事,等陛下病愈,娘娘会赏赐你金银和店铺,让姑娘你一生无忧。若是你有了心上人,她还会给你保媒。” 好圆好大的一张饼,噎死她了。 “娘娘大恩大德,昀笙永世难忘!”昀笙试探道,“民女不求别的恩典,只有一件事。当日我爹出事,当晚宅子里就起了火,没有一个人逃脱,其中一定有古怪……” 高明泰不耐烦地打断:“那场火,京兆尹早已经查明,是崔家的下人心烦意乱才点着了宅子,造成惨剧。 咱家知道姑娘伤心,可也得认清楚现状,想明白什么该求,什么不该求!” 果然。 崔家人全都被烧死了,也不知道京兆尹是怎么往阎罗王那里拘来冤魂审问,才能笃定是崔家下人失手造成的。 失火尚且如此,更别提她爹的案子了。 昀笙清楚了太后的态度,连忙改口,只当没提过。 送走高明泰,她开始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找什么靠山。 在不杏林这几个月,她也从太监们日常对话里旁敲侧击许多东西。 大梁如今实权在握的势力,一是萧太后和萧相,二是以顺阳王为首的宗室旁支藩王。 还有一个,便是宣平侯谢砚之。 听说这次秋狝,谢砚之也会来,她不如找机会探听探听,亲眼看看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爹是因为侯爷的军饷出了问题,被推出去背锅的,现在锅没了,朝廷怎么给侯爷交待? 比起她,谢砚之更想查出真相。 “今晚我有事,你自己待在帐中别乱跑啊。”季迟年警告她,“这次围猎来的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哪个被踩到,都能拈起你这小崽子宰了下酒。惹了事我可不管!” 季太医嘴里的朝廷贵胄,一个个都变成了茹毛饮血会吃人的山大王。 “知道了,师父。” “不准叫我师父!” 夜色上来,昀笙背上季迟年的药筐偷偷跑出去,低着头往武将那边的帐篷走。 还没到地方,远远却听到了鞭子“唰唰”的声音。 “好大的狗胆!鬼鬼祟祟闯我们侯爷的帐篷?你知道上一个惹怒侯爷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唔唔——” 昀笙躲起来一看,却是宣平侯帐篷前,一个人被捆起来抽打,嘴被塞住只能呜咽,浑身上下已经没一块好皮。 “打,给我狠狠打!” “这样干打有什么意思?取侯爷赐给我的倒钩鞭才得劲,把他的皮都抽掉,再浇上滚烫的盐水上去——嘶!想想都痛快!” “唔!唔!” 昀笙整个人傻掉,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缩起来。 只见那宣平侯的手下笑得狰狞,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哈哈哈哈,飞林,你要不要再撒上些孜然芹,趁热烤了吃啊?” 季师父没吓她!这些人真是山大王啊! 昀笙哪里还敢再想什么打探观望,什么投诚效忠的,只怕自己还没见到谢砚之,就被做成烤全羊了! 连忙小跑逃开。 “什么动静?” 飞林抽累了,耳朵动了动。 “没有吧,估计是山里的走物。哎,你差不多得了,现在这动静,那些人不敢再来试探,再打下去主子真成恶煞了。” “什么‘真成’,咱主子不本来就是天字一号恶煞吗?” “……快滚进去吧你!” 入了帐,只见谢砚之正坐在毯上擦弓。 “都解决了?” “主子放心,他们敢派钉子,咱们就敢打!” 谢砚之颔首,他既然要做不知轻重的恣睢之臣,就得当着所有人的面杀鸡儆猴。 “昀笙也跟着来了林场?” “是,主子,咱们费了好大的事找她,谁知道这丫头陷进不杏林做药人了。”飞林摇头,“太后可真不是个东西。” “我派人想去和她联系,可御帐附近的禁卫实在太多了,那季迟年还阴魂不散的,没处下手。” 谢砚之的手掌蜷成拳,英挺的眉锁起。 “围猎是个好机会,等她再回宫就不好带走了。” “主子,您还要硬抢人啊!” 谢砚之挑了挑眉:“她这样美貌,我这个色中饿鬼一不小心见了,要跟皇帝讨要她做秋狝头筹的赏赐,不行吗?” “太后……” “太后又不缺一个药人,不过是老太婆恶毒,故意折磨她罢了。当着众臣,她不好为了一个昀笙驳我的面子。” 飞林自发代入了其他朝臣的视角:“好可怜的小美人,就这么羊入虎口……” 谢砚之一脚踹过去:“做你的事去!” “是!”飞林立刻立正,行了个军礼,去把那个用来以儆效尤的人,半死不活拖下去审问。 昀笙被吓得不轻,跌跌撞撞地跑了半天才敢停下,脑子里还是那血人皮肉被撕开的模样。 太可怕了! 之前便听闻宣平侯虽然战功赫赫,但杀人不眨眼,暴虐弑杀,还喜欢抢掠美貌女子折磨。 只因为爹跟她聊天时说过,谢砚之应当不是这样的人,她今夜才敢壮着胆子赌一赌,投靠他去。 谁知道…… 惊魂甫定,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这一片的帐篷潦草拥挤,还挨着林河,应当是外围。 正要往回走,却和一人迎面撞上。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昀笙心惊肉跳,定睛一看,是个年轻的小太监,倒是生了个极清俊的模样,怀疑地打量着她。 “奴才是奉命出来采药的。”她连忙低头,看到他太监正装的衣摆。 这流纹样式……品级不低。 这么年轻居然就能做到三品的掌事公公,可不简单。 “出来采药?你是哪个宫里伺候的?太医署?” “……” 正思索怎么蒙混过去,却见那太监忽而按住她的头,往下一蹲。 “噤声!” 原来有两个身影鬼鬼祟祟进了帐篷,还不忘左右探望,一看就不是干好事。 极近的距离下,只见那太监眸中漾开惊讶,似乎是认得那俩人。 他瞥了一眼昀笙,怕她吵嚷,捂住她的嘴猫腰贴近那帐篷。 隐约间听到了女声: “大人这么久没来找妾身,妾身还以为大人把我这个人全忘了呢……” “怎么会呢?倒是微臣怕娘娘得了圣眷,把故人情意抛之脑后。” 昀笙瞠目结舌。 第7章 陛下不行 娘娘,大人? 自己好像碰上了不该碰见的事情了…… 昀笙下意识地想跑,却被那太监抓住胳膊。 若是挣扎,只怕更容易被发现。 “呵呵,什么圣眷,你还不知道咱们上面这位吗?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里面的女声语气抱怨,“回回召幸,碰也不碰我,只怕是不行!” “竟然如此?难怪太后隔三差五塞人,宫里到现在却一位皇嗣都没有呢?” “哼,他不行,太后还要怪罪在我们身上。可怜我们年纪轻轻,就守深宫寂寞……” “……” 昀笙差点昏过去。 老天爷,她都听到了什么? 天、子、不、行。 她这一晚上过得可真够精彩的,一会儿还有命回去吗? 怕不是马上就被灭口了! 她眼神慌乱地向那太监传达:我口风很严,不会对外乱说的! 却见对方面色冰冷,浑身上下升起某种凛冽之气,嘴角比弓弦还要紧绷绷。 “臣这就来为娘娘解这深宫寂寞……” “你回去让王爷放心,只要他一直不行,迟早……啊……” 里面的声音变得荡漾,越来越奇怪,听得昀笙汗毛直竖,只觉得那女子似乎快哭了。 两道影子纠缠在一起,活像雪团儿和隔壁猫打架的模样。 “你轻点!” “想死我了,怎么轻得了?小妖精,今儿爷就弄死你!” 昀笙心中纳罕,这两人不是一伙儿的吗?怎么说得好好的,还打起来了! 不会闹出人命吧? 再看那太监,似乎也是不忍心,低下头去,捂住她嘴的力道变得更重,手上的热度快把她嘴皮给烫了。 气氛愈发沉默而诡异,里面的动静窸窸窣窣,越来越大,悠长泣音似乎被强行压抑住,听上去有些瘆人。 这位公公……您快捂死我了…… 两个人挤在帐篷和帐篷狭小的缝隙之间,贴在了一起,仿佛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和“扑通扑通”的心跳。 原来他也紧张,害怕被发现。 昀笙眨了眨眼,只见这太监的喉结滚了滚,目光落在她的额角,又立刻移开,露出气得发红的耳朵尖。 却又听到里面道:“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他已经是不中用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啊……他那药都是自己人看着的……嗯……” “如今在林场,人多眼杂好动手。拿着这个,放到御帐的香炉里——” “这……这能行吗?” “放心,不会把他毒死的,自有别的用处……等事成之后,你就解脱了……” 之后便窸窸窣窣,怎么也听不清。 快被捂得昏过去的昀笙,脑子艰难转动着:这是皇帝宫里的娘娘,和臣子密谋弑君啊! 她要是把这件事情禀报上去,算不算有功?到时候不就能在皇帝面前露脸了吗? 可是无凭无据的,怎么告发才稳妥自保呢? 却听见“咔嚓”一声。 帐篷里和帐篷外都吓了一跳,立刻沉寂下来。 昀笙睁大眼睛,对太监拼命眨眼:你捂我捂得严实,怎么自己反而沉不住气,踩断了枯枝! “……外面会不会有人?” “嘘!” 眼见着里面要发现了,昀笙急中生智,掐着嗓子发出绵长的猫叫来。 “喵呜——喵呜——” 活灵活现,比真猫叫得还像。 “原来是有野猫……吓死我了……” 只怕里面的人还要探看,那太监拉住昀笙的胳膊,便往林色深处里移动。猫叫声掩盖住脚步,二人快步跑开。 “小心有卫兵——”昀笙气喘吁吁,提醒对方。 那太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边是外围,卫兵很少,况且做贼的又不是我们,心虚什么?” “……” 好像也是。 来这么狼狈的一遭,昀笙几乎快忘记今晚出来的初衷了。 她盯着这个太监,忽而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公公,刚刚的事情,您打算如何?” 刚刚帐篷里那人口中分明,念的可是“王爷”二字。 天子羸弱,只是太后手里的傀儡,藩王谋划刺杀竟然都这么堂而皇之,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可是,昀笙绝不能坐视不管。 皇帝要是死了,她的小命也快玩完了,更别说用自己的体质作为筹码去查清真相。 “你想去告发?”太监的目光变得幽深,“你不怕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公公说笑了,若您这种级别的内侍,他们都能笼络住,为什么不在宫里动手,更能洗清嫌疑。反而盯着难得的出京的机会,岂不是舍近求远?” 内宫早就被太后打造得铁桶一般,他们也只能往从外面送进去的嫔妃们那里渗透了。 见太监不为所动,昀笙继续道:“若他们真得手,到时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公公就算不为了陛下,也得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 我位卑言轻,但愿为公公做个人证,一起去告发他们的阴谋诡计!” 她自己一个人,根本没途径面圣。虽然有季迟年……可他到底是太后的人,她从未真正相信过他。 太监眼神微动:“你不想陛下有事?” “当然!” “为何?” “他是个柔善的仁君,我不想他死。” 当初爹刚入户部没多久,因为一件案子的卷宗要面圣。可偏偏那几日天寒,他的腿自从给祖父采药后就不好,竟然在陛下面前失态了。 若按照先帝的脾气,起码也得罚官员一顿板子。 “可陛下不仅没有怪罪爹爹,反而温声询问,又让太医来给爹爹看病。” 爹当日感慨怜惜的声音犹在耳边。 “真是个柔善的少年人啊,可惜命途多舛,得了这样痛苦的病,坐上这样不得已的位置。” 在宫里的几个月,木通他们也都说皇帝待人十分亲切。 那太监听着她言之凿凿,却忽而道:“你不怕没有铁证,反而惹祸上身吗?” “怕。”昀笙低头,“可是左也是死,右也是死,总得赌一个让我甘心的。” 富贵险中求,难道要她一直在不杏林里做药人等死吗? 太监忽而笑了,目光落向她的药筐:“你是在季先生手下帮忙的?” “……” 此次围猎,随行的太医不少吧,怎么对方一眼看穿她是季迟年而不是别人手下的人? “这个给你,可以护身。”那太监没有直言,却把一个牌子递给她,语气带了笑意,“以后若有人为难你,你就拿出这个。” 昀笙一看,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差点没把牌子扔了。 兴、兴庆宫? 这太监是皇帝宫里的人啊! 第8章 烈马红衣 “此事我会禀告陛下,也不会漏了你的功劳。你也不必怕季师父知道你乱跑后,会责备于你了。” “……” 昀笙捏着牌子,晕晕乎乎,越想越不对劲。 皇帝身边的内侍,怎么会好端端来外围?怕不就是因为察觉到那妃子不对劲,所以特意跟上来的。 幸而自己刚刚做对了选择,向陛下表明忠心,否则恐怕已经没了小命! 昀笙回到帐篷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摸进来发现里面没人,松了口气。 谁知道刚把药筐放下,领子就被提溜起来。 皮笑肉不笑的季迟年出现在她身后:“去哪儿了?” “……更衣。” “带着筐子去更衣,你去茅房采望月砂入药?” 季师父说话还是这么不讲究。 昀笙小声辩解:“我又不是兔子。” “你不是兔子?我看你就是。看着温顺无害,可爱好摸的——” 季迟年将她两腮一捏,捏得鼓起来:“其实会咬人。” 昀笙试图扯开他的手,却怎么挣脱不得,气得眼圈都红了: “我在宫里几个月没出门,都快憋死了。难得出来一次,好奇走一圈怎么了?前些天被师父那药弄得死去活来,忍得好辛苦,就当奖励不行吗?” 好想真得咬下去。 “不准叫我师父!”季迟年眯起眼睛,打量她这手脚扑棱的模样。 更像兔子了。 “我就是好奇而已,师父,饶了我吧。” “……”季迟年松开了她,“罢了,逛逛就逛逛吧,反正惹了事我不兜底。正是爱作死的年纪,不吃亏是不会长记性的。” 昀笙搓着自己发红的脸蛋,捏着袖子里那个牌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之后几日,众武将宗室们便在猎场之中,开始了激烈的角逐。 “你说,今年秋狝谁能得头筹?” “那还用说?有宣平侯在,还有别人什么事!” “那可不一定,听说顺阳王世子也是少年英才,谢侯之前受了伤,肯定会受影响。” “是啊,今年人来得齐全,那么多从蕃地赶来的年轻儿郎,还有京城禁军的高手,一定很精彩!” “陛下这次可是连贯日弓都请出来做筹码了,那可是武帝爷时期传下来的传世宝弓!也不知道能落到谁的手里……” 昀笙一边听着帐篷外小侍卫们的聊天,一边看自己的胳膊。 雪白皮肤上浮起一道道血红色的痕,微微鼓动,像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游弋似的。 她咬紧嘴唇,几乎痛得快要昏过去。 渐渐的,聊天声变得嘈杂诡异,耳边嗡鸣不止,应和着紊乱的心跳,发悸的痛苦蔓延开来。 “……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 几乎快数不清了。 季迟年怎么还没回来? 这几天新改的药方,效果也太大了。 不行了,她不干了…… 昀笙大口大口地喘息,目光无力地落向天空。 无数鹰鸟因为猎场中的角逐而振翅飞起,惊慌唳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支羽箭射下来,变成那些人彀中的战利品。 多像她。 有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一丝冲动,想抛下这一切,逃得远远的,什么都不管了。 可是,又能往哪儿逃呢? 痛感慢慢减退,但耳边嗡鸣还是没有结束。 就在这个时候,帐篷被人掀起了,一人不耐烦地冲上前来。 她目光一凝。 是前几天宣平侯帐前,那个要吃人的手下! 对方来势汹汹,表情不善,嘴巴快速张合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昀笙蹙起眉头,想听清楚,耳边却只有嘈杂,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 反正看着不像是好话。 她脚底发软地往后退。 “……你怎么不说话?傻了吗!”飞林愈发急切,干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算了,我说了估计你也不肯信,你去见了主子就知道了!” 可算找到这丫头了,又好不容易钻了今天这个其他人都没注意的空子,赶紧带她去主子那儿。 等主子在猎场上,应付完顺阳王那边的人回来,就和她摊明身份和缘由,也好为她安排个好去处,远离京城这一滩浑水。 没想到刚抓住,她便害怕地直挣扎躲避:“放开我!你不放开我,我喊人了!” 那怎么行! 好不容易把周围的侍卫们引来呢。 让太后的人听见了不就坏事了! 飞林二话不说,捂住她的嘴,便把人当沙包扛上了肩膀,带了出去。 昀笙傻眼了。 天旋地转间,周围景色飞速变换,腹中翻江倒海,她拼命挣扎,可是对方手段了得,四两拨千斤地锁住她命门,根本动不了。 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莫不是那夜偷看的事情被发现,要杀了她灭口吗? 昀笙胡思乱想起来,快要哭了。 飞林正要把人藏进自家那边的帐篷里,结果却见一队禁军经过,停在了帐前。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这些人想趁着主子不在,“例行搜检”什么? 还是把崔昀笙送到主子面前,早点完成差事吧。 于是拉过一匹马便把昀笙扔上去:“趴稳了!我带你见他!” 跃马而上,疾驰如电。 昀笙发出一串惊恐叫声,却很快被答答马蹄声盖过。 难不成是要拿她喂了林场里的野兽! 那只手死死按住她背臂,犹如钢焊铁锁,竟是跳马也跳不得。 苍茫林色背身而过,不知剧烈颠簸了多久,昀笙觉得身子一轻,双脚刚落到实地,便剧烈地呕吐起来。 惊雷似的马蹄声不断震响,她虚弱抬头,只见一骑烈马领着十几骑冲了过来,看到她一把勒住停下。 马上的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红衣烈烈,乌发高束成个马尾,目光不明地盯着她看。 昀笙害怕地往后退了退,只觉得他那披风鲜艳得如同鲜血染就。乐晕锦袍绣着银色的凌霄花,张牙舞爪,是谢家的图腾。 谢砚之。 当年宣平侯凯旋回京的时候,她也曾在人群里争相围观,想一睹大梁战神的风采。 却只记得那冰冷武器,重重甲兵,和拼命维持秩序的禁卫。 青年将军的脸,隐在了旗帜投下的阴影下,浑身气息也像他身上的黑甲一般沉重阴冷。 如果此时她镇定下来,就会发现,对方玩味的眼睛深处,藏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仿佛失而复得的欢喜。 只可惜此时的她疼痛难忍,双耳嗡鸣,又极为惊恐,根本思考不了那么多。 就在这个时候,却见谢砚之抬起手中的龙筋弓来。 一箭对准了昀笙。 那一瞬间,昀笙的心陡然落入万丈深渊,如坠冰窖。 他要杀了她! 第9章 朕认得她 是了,在这些人的眼中,自己和林场的猎物有什么区别呢? 怕不是宣平侯不悦于爹的自戕,断了军饷案的线索,所以拿她出气。 昀笙鼓起勇气往地上一滚,躲开那支箭。 “你做——” 飞林正诧异,便觉得手里一空,马鞭便被夺走了。 那刚刚还半死不活的小丫头,竟然直接跳上马背:“驾!” 在众人怔然的目光下,跑了! 飞林看了看自己的手。 “喂!你跑什么啊!” 谢砚之那一箭射出,一道人影已经应声倒在了草丛里,正处于昀笙刚刚的位置之后。 手下把人拖出来,低声禀告:“主子,是顺阳王的人,跟了许久了,只怕是想放冷箭。” 谢砚之望向挠头的飞林:“你跟她怎么说的?她看到我跟看到豺狼似的。” “……冤枉啊!主子,我就是按照您交待的那么说的!” 飞林抱头,见主子目光怀疑,嗷嗷大叫。 “属下斗胆猜测,是您刚刚那一箭,让人家误会了!” “猜什么猜!赶紧追去!” 谢砚之将马鞭一抽,迅疾赶去,人和马没影了,只扔下一句“处理了那个人”,和大片扬起的尘埃。 飞林吃了一嘴灰,满脸怨念地去拖尸体:“小丫头真不知道是胆大还是胆小,也不怕乱跑被老虎给吃了!” “……祖宗,你盼着点好行吗?” 居然能让“小丫头”从手中抢走了马,崔姑娘要是真出了事,小心主子把你也喂老虎了! 昀笙完全是靠着一腔求生的勇气,才突破极限。 她不知驭马要领,把那马的狂性抽出来,没个方向地乱冲了十几里。 此时却是手足无措,只觉得身下犹如山体崩塌一般,剧烈地起伏起落。来不及闭上的嘴灌进去一肚子冷风,脑袋差点没从脖子上晃下来,只能害怕地抱紧马。 经过的三三两两围猎的小队,投来诧异的目光。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好像是个人。” “别管了,找野物要紧!” 昀笙欲哭无泪。 上马容易下马难。 关键不认识路,这马乱跑了许久,她现在怎么回去啊!若是马越冲越往林场深处去,她不被谢砚之射死,也被野兽吃了! 就在这时,却见林色中显露一角明黄的颜色。 是天子! 昀笙摸到了衣襟里那块令牌,心中狂喜。 季迟年随侍御驾,以防万一,他一定就在那里。找到了他就能回去! 此时此刻,有杀人不眨眼的宣平侯作对比,季迟年都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即便季迟年不在,有那个令牌起码可以保命。 艰难地把马停住,栓在了一棵树上,昀笙差点挨了一蹄子。 “对不住,你在这儿先等一会儿吧!若我顺利,到时候让季师父物归原主;若有意外,一会儿还得再麻烦你。” 和那马念叨几句,她便朝着明黄旗子处跑去。 好在如今那药效过去了,她总算没那么痛,耳朵也勉强能听清。 就在这时,她忽而看见草丛中有数条鲜艳柔韧的长条物事游了过去。 脚步顿住。 一条、两条……十几条,二十几条,越来越多。 齐齐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那是—— 天子所在的位置。 昀笙的表情凛冽起来。 如果只有几条也就算了,可是突然间出现了这么多,绝对不是偶然。 看那些蛇的外表,都有剧毒。 随着她的靠近,那些尖叫声、呻吟声和马嘶鸣哀嚎的声音,更清晰地此起彼伏传来。 几十条毒蛇形成了绚丽的漩涡,将这天潢贵胄团团包围,腥风过处,便能致命。 “护驾!护驾!” 然而这一方鲜有人至,即便他们已经放了信号烟花,援兵赶过来也要时间。 在那之前,但凡让皇帝被咬上一口,就完了。 有禁卫点起火把,可刚举起,便大叫一声倒了下去。皮肉灼烧的刺鼻腥味,刺激得蛇群愈发凶狠,更多的毒物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 明黄身影周围还有战力的护卫,已经不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却见一个娇小的人影出现在蛇阵中。 是个眼生的小太监。 皱着眉头望着蛇群,竟然视若无物地一步步踏了进来。 然后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下,两手掐住两条毒蛇的七寸,远远扔出去,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如此重复往来,转眼间就扔出去了七八条。 “愣着干什么!快跑!” 那些蛇将她团团围住,还没来得及张嘴咬下,就被她捏住命门甩晕过去。 等到快走到被侍卫簇拥的明黄身影面前,她已经暂时清出了一小条空地。 “这味道……”昀笙嗅了嗅,闻到空气里某丝隐秘的怪味,福至心灵。 “陛下快离开您那匹马,马有问题!” 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黑。 倒下去前,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隐约似乎看到张眼熟的脸。 皇帝将她稳稳接住,听到她昏过去前最后一句呢喃:“好多蛇胆,可以留着当药……” “……” 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还惦记着采药?季先生平日里到底有多难伺候啊? “陛下小心!这太监出现得诡异,只怕有圈套!” “无妨。”皇帝低下头看她疲惫的脸,“朕认得她。” 护卫护着皇帝从空地离去,舍弃了坐骑,果然见那些蛇只疯狂朝着御骑涌去。 没一会儿,那匹万里挑一的纯白宝马,就已经被五彩斑斓游动的长虫爬满。 鲜血和蛇腥混杂在一起,剥落的皮肉犹如墙皮,露出里面的点点白骨。 禁军终于赶了过来,控制住局面。 “臣等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马,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好一会儿才道:“把御马监的人缉拿起来,好生审问。” “是!”禁军首领道,“还请陛下入辇,更为安全。” 两个太医滚了过来:“陛下!” “朕没事,你们过来先看看她。” 见皇帝抱着个太监上了御辇,首领的舌头忽然打了个结。 他在宫里这么多年,没见陛下抱过哪一位娘娘。 当然就陛下这个身子,就是萧贵妃,也不敢任性撒娇让他出力。 结果这破天荒的头一抱,给、给了个漂亮的小太监? 首领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御辇里,皇帝将昀笙的袖子掀开,却见那只胳膊上,竟然已经有四五个蛇咬出来的伤口。 人命关天,不假思索,他直接低头吮了上去。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陛下万金之躯,怎能亲自涉险?还是让老臣来吧!” “不!让老臣来!” “……” 老太医慷慨悲痛的声音里,昀笙慢慢转醒,只觉得腕上一片湿软触感,吓得一个激灵,睁眼便见一人正抬起头来。 潋滟眼眸仿佛落下的桃花影,通身都是江南碧水涤荡出来的诗情画意,唇角一抹血,更显得那苍白的脸如玉似雪。 和那一夜相比,清隽俊美得愈发惊心动魄。 叫人不知怎么的,就不好意思盯着看。 “你……您……” 揪着他明黄色的衣角,昀笙差点又昏过去。 一时间不知道,是眼前皇帝给她吸蛇毒这件事吓人,还是那晚她原来是当着皇帝的面,听到“陛下不行”这桩密宗,更吓人。 第10章 皇帝旧衣 “你醒了?”皇帝松了一口气,“快让太医看看你的伤。” 眼见着那几个老太医们凑上来,昀笙忽而想到了季迟年警告自己的话。 她作为药人,让季迟年用来研究治愈皇帝的事情,是太后的密令,禁止其他任何外人知晓,以免有不轨之徒掺和进来。 何况太医署里鱼龙混杂,什么势力的眼线都有,她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体质。 “不必了,陛、陛下。奴才正好随身带着清毒的药丸,已经提前吃了。”昀笙连忙道,“还是龙体要紧,先让太医看看您吧。” “朕倒是无事,毫发无伤。倒是你,看到那场景,不害怕吗?” 就连禁军那些汉子,也被吓得腿软呢。 “怕,可是奴才更怕陛下有事。”昀笙诚恳道。 皇帝要是死了,她的小命也难留。 至于毒蛇,她这身子,一般的毒蛇咬上几口也不会致命。 “……”皇帝的目光微动,没有言语。 算上那一晚,这个小太监已经帮了他两次了。 片刻看向昀笙的手指:“你的手上为何有颜色?” “是凤仙花的汁液。”昀笙道,“奴才见有蛇,又记得不远的地方长着凤仙花,就涂抹上了,可以克制。” “你说距离那地方不远,有凤仙花?” “是,东北处约一百二十步。” 凤仙花驱蛇,这里本不会有这么多蛇的,还都是毒蛇。 那些人想杀他,已经着急到做戏都如此粗糙,懒得遮掩的地步了。 “陛下,季先生到了!” “传!” 昀笙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整个人缩起来。 “参见陛下。” “两位老大人先退下吧,朕有话问季先生。” “是!” 老太医们隐晦地对视一眼,向季迟年投去复杂的一瞥。 等退出去走远了,一人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啊,经过当年那件事情之后,陛下竟然还是这样信任季家子。” 一有事情,就交给他去办,反倒把他们这些太医署的老前辈们放在后面。 “季家子虽然有本事,可是心性邪佞,不是温善之辈。”另一位太医冷笑一声,“可谁让太后娘娘愿意用他呢?陛下自然也得给几分薄面。” “说起来,刚刚那小太监是哪个宫里的,瞧着眼生。” “林大人啊,您是真得老眼昏花了吧?男女都分不出来了,什么小太监,刚刚那个一看就是个小丫头!” “哎?那——” “那什么那,咱还是别管为妙,走走走。” 御辇中,昀笙感受到了季迟年如有实质的目光,几乎能把她的衣裳烧出来个洞。 “臣已经查明,陛下那匹马的皮毛,和马鞍上,都被人抹上了药汁。” 一般人没有足够敏锐的嗅觉,是闻不出来异常的。而对蛇而言,这味道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闻到之后犹如饥肠辘辘的野狗闻到了肉包子的香气,自然是蜂拥而至。 “幸而季先生的这个徒弟警觉,提醒了朕。”皇帝看了一眼昀笙,眼睛含着笑意,“她倒是智勇双全。” “徒、弟?”季迟年一字一句地咬出来,皮笑肉不笑。 “是啊,难道她不是先生的人吗?”皇帝顿了顿,“朕看她身上这衣裳,明明就是当年朕穿过的那件。” “……” 昀笙眨了眨眼,诧异地转过来,和季迟年大眼瞪小眼。 什么叫作“当年朕穿过的那件”? 她身上这件太监服,是皇帝的? 而且陛下和季迟年之间相处的方式,和她想象得有些不一样。 季迟年眉头一跳,道:“是,她确实是臣的徒弟,只是学得不认真,又贪玩乱跑。比如今日,臣让她在帐篷里好好待着,可她却不听话跑到了这里,也吓了臣一跳。” “……对不起,师父,我实在是太闷了。” “幸而她乱跑,才救了朕,朕还要赏她呢,季先生看在朕的面子上,就别怪她了。”皇帝道,“对了,你叫什么?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昀笙回了名字,喉咙哽了哽。 赏赐? 她什么赏赐也不要。 只希望陛下可以为她爹,和崔家葬身火海的那些人主持公道,查明案情真相。 可是,这是现在可以提的吗?就算提了,皇帝愿意为了她做这些吗? 秋狝这一场险事,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点:皇帝的处境,也许比她想象得更不好。 处处都是想要他的命的人。 而自己现在提出来,又会不会让皇帝怀疑起自己接近他的意图呢? 顶着季迟年警告的眼神,她顿了顿:“陛下无事,奴才就很高兴了。奴才现在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那就留着吧。”皇帝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流转,似乎意会到什么,笑了笑,“什么时候你想起来要什么了,就来和朕提,朕绝不食言。” “……多谢陛下。” 回到御帐,季迟年忙着给皇帝诊治,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把她打发去打下手。 “好好做你的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有数,回头我再跟你算账!” 昀笙连忙去检查药材,做得有鼻子有眼的,任谁看了,也不会怀疑她的药童身份。 不枉她在不杏林的几个月,天天跟着木通学。 皇帝遇险的事情,并没有传出去,以免人心惶惶,只将案情交给了大理寺的大人。 她正琢磨着今天这件事情,把药草送去,给季迟年帮忙,便听到了皇帝的吸气声。 “陛下现在知道疼了?”季迟年不阴不阳道,“之前臣让您留在御帐中,您怎么不听?非要跑出去!就算没让蛇咬上一口,这一番受惊颠簸,加上您的病……” 他“啧”了一声。 “小兔崽子,一个二个,都这么不让人省心!” “……” 昀笙哆嗦了一下,和皇帝同时心虚地低下头来。 原来季迟年不仅对她没好话,在皇帝面前也这么虎的? 心里好像平衡一点了。 “过来,按住陛下的胳膊。” 明黄绸衫下,一条苍白的胳膊上全是残留的血瘀,乍一看十分瘆人。 昀笙怔了怔。 这痕迹她不陌生,这几个月来也曾有过,只是没有这么多,这么严重。 听说陛下四五岁的时候开始,便得了这怪病,这么多年了也还是没有根治的法子。 季迟年屏息凝神给皇帝施针,昀笙仔细学他的手法,却见皇帝的额角满是汗水,连忙掏出巾帕来给他擦拭。 “……”他抬起眼睛,紧咬着嘴唇忍痛,却还是对她笑了笑,似乎是安慰。 太监通传了一声:“苏昭容、王美人求见!” 两位娘娘袅娜地进了御帐,身上的香气几乎快要把药味给盖过去。 “陛下!您没事儿吧?” “臣妾听闻了此事,心惊肉跳,坐立难安,若不能亲眼见见陛下,今晚肯定睡不着的……” 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挤过来,身上香味愈发馥郁浓烈。 躲在季迟年后面的昀笙,差点没忍住打出个喷嚏来。 只是这个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那位正哭得梨花带雨的“王美人”…… 不就是那晚怒斥“天子不行”的人吗! 第11章 恣睢之臣 昀笙立刻站直了,瞥向皇帝。 只觉得他那笑意有些捉摸不定起来。 “陛下,让臣妾来伺候陛下服药吧。” “还是臣妾来吧,王妹妹入宫不久,不了解陛下服药的习惯……” 季先生额角的青筋浮了起来,一只手的关节咔咔作响。昀笙怀疑两位娘娘再说下去,这一位就要把她们扔出去了。 “两位爱妃有心了。”皇帝咳嗽几声,忽而道,“不过,你们是从何处得知,朕出了意外?” 御帐中忽而安静下来。 事发的时候,只有皇帝和近卫,以及之后赶来的禁军和太医亲眼目睹一切,且皇帝下令瞒住了此事。 “……”苏昭容的脸色白了白,“陛下,臣妾是、是不小心听到的。” “听谁说的?” 她支支吾吾,颠三倒四了半天:“臣妾也不知名字,应当是,是几个禁军卫兵,臣妾来的路上恍惚听到了一耳朵……” 王美人:“臣妾……臣妾也是……” 皇帝静静的目光中,两个妃子的表情微微不安,忍不住时不时窥探一眼。 俄而,沉寂的御帐中才响起一道叹息。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季先生就够了。” “是。” 两个妃子自以为隐晦地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 “前几日,王美人来陛下的帐中请安,曾经借机在陛下衣裳的熏笼里动手脚。那香闻得久了,能让人四肢乏力麻痹,难以动弹。”等人都走了,季迟年才道,“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为今日做安排了吧。” “嗯。” 昀笙恍惚地想,那一晚皇帝发现了对方的手笔,防备了过去。可没想到这香只是一道前菜,正餐在后面。 若是陛下受了那香,加上御马上的汁液,今天根本不可能从蛇群中逃出来。 陛下一旦出事,罪名随便就能推给猎场的畜牲们和御马监的下人们身上。 到时候宗室中最有名望的顺阳王,顺理成章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想怎么说,还不是几张嘴的事情? 反正小皇帝重病多年,什么时候死了,也没人觉得惊讶。 “陛下不趁机处置了王美人?”季迟年道,“她是顺阳王的人。” “她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棋子而已。”皇帝低低道,“他们巴不得朕处置了这枚明棋,到时候还有更多破绽,能送进来其他暗棋。” 季迟年“呵”了一声,似乎是对皇帝的慈悲无言以对。 若换成是他,直接全杀了。 轻易动不了顺阳王,还动不得一个叛徒内应吗? 太监过来禀告,问今日围猎马上就结束了,陛下原定的犒劳众臣的大宴,是否还照常进行。 皇帝吩咐了几句,让一切继续,便支着额角半阖眼休憩。 昀笙沉默着给季迟年帮忙,肚子却不受控制地“咕”了一声,脸红了起来。 “出息。”季迟年将手里的铍针一收,一脸嫌弃,“饿死鬼投胎吗?一顿都委屈不得你!” “……”她今天累死累活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呢,当然会饿! 以为谁都和他一样,羽化辟谷似的,几天不吃也无所谓吗? 皇帝笑了起来:“是朕疏忽了,清州,送来一盘点心。你喜欢吃什么?” “谢陛下,不用了……我,我自己帐里有吃食。” “不用回帐,今日辛苦,一会儿大宴上有好吃的,你就坐在季先生旁边,想吃什么都可以。” 大宴开始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阴沉的云层翻涌间露出镶着金亮的轮廓,似乎正酝酿着什么。 内侍的唱喏声中,群臣和宗室们次第入席,草木和兽类的腥气混合在一起,蒸腾成让人不安的热气。 “今日诸位将军公子们甚是英勇,陛下龙颜大悦,要一一重赏呢!” “是吗?”为首一个大人却试探道,“那就好,微臣听说陛下遭逢野物袭击,十分担心,不知公公能否告诉我等,陛下如今安危如何?” “什么?陛下遭袭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窃窃私语起来,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宗室首位的顺阳王,都有些坐不住了。 “大人们放心,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清州公公对着天一拱手,“陛下乃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自然是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任有什么魑魅魍魉,鬼域伎俩,也是无济于事!” 等到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果然被簇拥着入了座,精神看上去甚至还不错,众人才又安定下来。 “怎么不见王世子和宣平侯?” 顺阳王敷衍地一拱手,声若洪钟:“犬子不才,说今日一定要射下头雁,献给陛下,将武皇帝的那把贯日弓赢下来!所以迟迟没有赴宴,陛下恕罪!” “无妨,王世子年少英才,难得秋狝一场,当然要尽兴。”皇帝温声道。 “犬子常和本王说,在京城这些年里,陛下对他十分照顾,犹如待亲兄长,本王心里甚是欣慰,多谢陛下了!” 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低下头来。 今上才十六岁,自然是比王世子小的。可是皇室里谁拿长幼论尊卑?直言顺阳王世子是天子之兄……简直是把皇上的威严,给踩在了脚底。 “王爷慎言!”有朝臣忍无可忍,怒斥道,“陛下面前,岂容尔等如此放肆无礼!” 顺阳王敞着两条腿:“本王怎么放肆了?这贯日弓的彩头,是陛下拿出来的,犬子痴长陛下几岁,也是事实啊!” “邱太傅年纪大了,来来来坐下!” “王爷和陛下是骨肉至亲,亲近些,自然……自然难免偶有失言……” 自请随侍的昀笙给皇帝斟酒,听着耳边这些话,手忍不住有些抖。 所谓君君臣臣,如今的朝廷里,又有多少人的心里是真得装着“君”的呢? 她望向皇帝的侧脸。 只觉得他明明身处众人之中,却格外得孤独。 察觉到她的视线,皇帝竟然还有心思对她笑了笑,将边上一盘糕点推到她手边。 “……” 席下熟悉的和稀泥言论又开始了,皇帝充耳不闻,只缓缓问道: “——那么,谢侯又何在?” 一言问罢,满座凝滞了一瞬。 谢砚之向来恣意,谁知道他去哪儿了,谁又敢问? 仿佛是应和皇帝的问话,一阵冷风卷入帐中,吹得千鸟铜盏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浓烈的血腥味铺陈开来。 众臣捏着鼻子,正听见帐外禁卫慌张的一声“慢着——侯爷——”,便被铺天盖地的杀意扼住了咽喉。 军靴踏地的声音,像是踏住他们的心跳。 一个圆滚滚的物事,便跟着那银靴,咕噜噜的滚了进来。 鲜血溅在了坐在最外围的一个臣子脸上,他“啊”地尖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微臣谢砚之,赴宴来迟,特奉上逆贼的项上人头,向陛下请罪。” 青年将军红衣猎猎,像是刚屠了一个营似的,风流入骨的眼睛,被那无形的杀气洗出了凛冽的俊美,慵懒的语气哪里像是“请罪”,倒像是邀功请赏。 昀笙一抬头,却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神。 只觉得那目光,像是能将她拆吃入腹。 心头不由得慌得发烫。 第12章 臣只要她 满堂震惊。 浑身酒气的顺阳王往地上那脑袋一瞥,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呲欲裂。 “你——你——” 众人骇不能言。 那是顺阳王世子的头颅。 唯有病弱的小皇帝依旧面不改色:“哦?逆贼?王世子怎么好端端地成了逆贼?谢侯可要仔细说来。” “臣如常围猎,路上遇着了王世子一行,本想打个招呼,谁知道王世子热情地招呼了一队人马向臣放冷箭。”谢砚之顿了一下,看向顺阳王,“难不成这是东陵特有的问候方式?本侯受教了。” “胡言乱语,你——” “幸好臣别的不成,身手还成,不仅幸免于难,反倒擒住了王世子。却发现他行踪诡谲,竟然暗通私兵,言语间还忤逆君上。 臣不得已,只能为陛下清理了逆贼——那些兵甲,现在已经被臣的人控制住了。” 顺阳王闻言,浑身血液犹如倒流,上前一步:“竖子!竖子安敢如此!本王杀了你——” “陛下面前,谁敢妄动!” 谢砚之依旧不动如松,语气微微讥诮。 “说起来,禁军正在详查御马监的事情,王爷不如先解释解释,您的人为何试图将御马监的人灭口吧?” “顺阳王世子在京为质之时,便常常语出雠怨之语,对陛下和朝廷不满。”老太傅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指着顺阳王鼻子骂道,“陛下心慈,不仅再三包容王世子,还许以官职安抚。 不想王爷和世子不仅不感念天恩,竟然有不臣之心,意欲谋逆!” “此等不忠不义之乱贼,一日不除,我大梁便一日不得安宁!” “老东西!”顺阳王上前几步,竟然揪住邱太傅的衣领,“本王先请杀了你这个妖言惑众,离间宗室的老不死!” “住手!” 皇帝忍无可忍。 顺阳王阴仄的目光,沉沉钉住脸色苍白的少年。 如果能化成实质,只怕已经能把皇帝捅出千百个窟窿。 “陛下,谢砚之目无朝纲,诛杀宗室,本王请陛下下旨,将这个贼子五马分尸,为我儿报仇!” 昀笙瑟瑟发抖地看向皇帝,发现他神色沉静,一只揪住衣袖的手,却已经是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内心远没有看上去那样镇定。 紧接着,禁军首领滚了进来,禀告了顺阳王世子种种不端,皆和谢砚之所言一致。 皇帝闭上眼睛,一字一句。 “宣平侯镇压反贼,无过有功!顺阳王世子犯上叛乱,证据确凿,业已伏诛;着,削去顺阳王爵位……” “小儿安敢!温礼晏!你忘了当年是谁驰援平定京城的?没有本王,你今日能坐在这龙椅上?”顺阳王丢开邱太傅,打断了皇帝的话。 几步之间,危山巨石般的影子,已经逼近压迫而来,铁钳似的大掌抓上了皇帝纤细的脖颈。 “本王看陛下是病得糊涂了,才听信佞臣妄语!” “陛下!护驾!护驾!” 小皇帝却迎着顺阳王赤红的眼睛,说完了后面的话: “……押、入、诏、狱,择日——问斩!” 下一瞬,寒刃没入皮肉的声音响在耳边。 温热的猩红,溅了昀笙一脸。 她怔然地望着顺阳王定格住的脸,瞬息之间,狰狞变换,犹如从炼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他慢慢看向自己胸口露出的一点刀锋:“谢……谢……” 没能说完这个名字,顺阳王重重倒了下去。 谢砚之站在他的身后,一只手利落地拔出了金错刀,眼睛像是看向皇帝,又像是看向皇帝身边的昀笙。 “何必''择日''?臣看今日就很好。陛下勿慌,逆贼已死。”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陛下是天子,谁若犯上作乱,我谢砚之的刀,就要谁的脑袋。” “管他是什么玉皇大帝,还是什么十殿阎王。” 鲜血蔓延开来,没过了昀笙的鞋面。 她望着顺阳王的尸体,和不远处那已经腐烂的头颅,眼前一片片发黑,双腿忍不住一软。 却被一只胳膊给牢牢扶住。 那连杀两个宗室的杀神,正低头看着她,漫不经心的眼神像打量着什么物事,冰凉的手抚过她沾染血迹的脸,轻轻抹去。 血渍反而抹得更多了。 众人丝毫没有什么,被从逆王手中解救下来的庆幸,反而双股战战更甚。 宣平侯说顺阳王谋逆,可他又是哪里来的人马,能够转眼之间,轻易解决了王世子的私兵的?眼下他持刀赴宴,距离天子寸步距离,比顺阳王犯上犯得不更肆无忌惮? 总觉得那把金错刀,下一瞬也能立马“不小心”捅进皇帝的胸口。 “陛……陛下……” 禁军首领立刻带人将皇帝护住,警惕地锥视着谢砚之。 “陛下既然说臣无过有功,那臣今日能不能讨个奖赏?” 他看也没看禁军一眼,饶有兴致的目光始终攫住昀笙的脸。 原本众人正心里打鼓,思索宣平侯这一次会怎么挟恩,狮子大开口。 是要加官进爵,还是给北定军多拨军饷,又或者想把顺阳王手里的军权也吞下去…… “谢侯想要什么赏?” “——臣只要她。” 谁料到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没个正形的年轻君侯,正指着皇帝身边漂亮的小太监,甚至调戏地把人的脸抬起来。 “这样的美人,实在对本侯的眼缘。”谢砚之语气垂涎,“还请陛下割爱,把她赏给臣!” 那时候,他本要追上去亲自和她解释清楚,没想到正遇上顺阳王世子的人,差点被射穿成刺猬。 幸好她还算机灵,知道往皇帝这边跑,保住一条小命,没折在乱局之中。 飞林不中用,几句话都说不明白,反而把人吓得不轻。还不如他当众亲自把人要来,光明正大。 娇娇小小,胆子倒是肥,现在看你要再往哪里跑? 昀笙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嗅着扑鼻的血腥味,睫毛紧张地扑闪着,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到底怎么招惹上这玉面阎罗的!落到他手里,自己能活过这个月吗? 救命…… 只能求救地看向皇帝。 众人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幸而谢侯还有个贪恋美色的毛病。 本以为这样的小事,陛下肯定一口答应,到时候谢侯顺理成章谢恩退下,君臣和睦,不是皆大欢喜? 没想到,皇帝看了眼昀笙,却蹙起眉头。 “谢侯还是换一个讨赏吧!” 谢砚之行事荒唐,好虐玩美人的名声,他在宫中也有所耳闻。昀笙怕成了这样,他怎么能舍弃了她,推她入火坑? 他许诺过她一个请求,绝不会食言。 “哦?一个小小的奴才,臣都要不得了吗?”谢砚之表情淡漠下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昀笙不是奴才,是给朕司药的女官,朕——朕的病离不得她。” “司药女官。”谢砚之轻声重复了一遍,笑道,“陛下如此在意,她又打扮成这样,臣差点就要误解,这是陛下的什么红颜知己了呢?” 众臣噤若寒蝉,生怕谢侯一个不高兴,把这个太监还是女官的,一刀砍了。 砍上瘾了,谁知道他还会接着砍谁? 谢砚之敛起笑容,凝视着昀笙:“本侯再问你一句,你是要做司药女官,还是跟本侯走?” 第13章 司药女官 那一瞬间,昀笙觉得谢侯的眼神变得很深。 这句话的背后,似乎还蕴含着更多的意思。 你要继续不自量力地闯那龙潭虎穴吗?哪怕只是蚍蜉撼树?哪怕豁出性命,也不能真得为崔家做什么? 今日这一选择,将决定了她这一生会怎么走。 昀笙不怕死地直视着谢砚之。 “我要留下来。” 她不信任谢砚之,谁知道他到底是谁,到底什么打算?刀山火海,头破血流,她也要自己走这一趟。 听完这回答,谢砚之收回了手。 不知怎的,昀笙莫名觉得,他眼底似乎洇开了一层笑意来。 像是……还挺欣赏她的回答似的。 “好吧,不过没关系。”谢砚之状似可惜地对皇帝一拱手,仍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等哪天陛下腻了这小女官,再把她赏给臣吧。” 他扫向众臣,慢悠悠道。 “一日得不到,臣便还是觉得不甘心。” 有这句话,即便她以后在宫里,一般人若没有利害之争,便总得忌惮着他。 不敢动这块“宣平侯看上还没得手”的肥肉。 “还有些贼党余孽未清,臣请告退,诸位大人继续用宴吧!” 众人松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的昀笙瘫软下来,已经是浑身冷汗。 待回了御帐,依旧是浑浑噩噩。 “你还好吗?”皇帝问道,“别怕,有朕在呢。” 昀笙恍惚地对上了皇帝关切的目光,像是找到了什么浮木,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多谢陛下!” “不过,事急从权,还没有问你的意愿,就让你来做朕的司药官。” “我……不对,下官愿意的!” “当然是愿意的。”季迟年凉凉的声音响在身后,“一下子从不杏林,鲤鱼跳龙门,跳进兴庆宫里了,能不愿意吗?” 昀笙缩了缩脖子。 “师父,就算去了兴庆宫,您也还是我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对您还和以前一样!” “……”季迟年无言以对。 真会蹬鼻子上脸。 不是,她什么时候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他徒弟了?那不是蒙皇帝圆谎的话吗? 真会顺杆子往上爬! 而且,之前再三叮嘱了要她别乱跑,结果居然还是让谢砚之看上了。 啧,麻烦。 “好了,季先生,别生气了,昀笙今天遇上这么多事,一定吓坏了。” 皇帝见她怯怯地往自己身后躲,笑了起来。 “说起来,刚才你在宴上,定然没吃好,朕让人送来了饭菜去你帐中,你安生休息去吧。” 刚才宴会上,剑拔弩张,乱臣围逼,陛下自己也受惊受累不小吧,没想到他竟然还分出心思为她考虑。 昀笙喜出望外,连忙行礼谢恩,顶着季迟年不善的目光逃了。 等人走了,季迟年才幽幽道:“陛下好像很关心她?” 虽然小皇帝向来仁善,让季迟年恨不得把护国寺的佛像推了,把皇帝拉上去坐,但今日他拒绝的可是谢砚之。 一刀捅了顺阳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谢砚之。 “还是个孩子呢。”皇帝轻声道,“这世间无可奈何的人太多了,朕帮不了所有人,也只能尽力为之。这孩子和朕有缘法,亲善得很,何必让她去谢侯那里,惶惶不可终日呢?” 这样的滋味,他尝得还不够吗? 季迟年扯了扯嘴角。 一口一句“孩子”的,说得好像他自己有多大似的。 不过个还没及冠的毛头小子! “说起来,她家里人何在,季先生之前又是怎么遇上她的?” 季迟年动作一窒。 “她——家里人都没了,孤身一人,只能来宫里寻出路。臣见她做事还算灵巧,便留她在不杏林打下手。” 皇帝点了点头,叹息一声,没再多问。 “季先生,今天的药怎么不一样了?” “那药效力有些太过,臣改了方子,徐徐图之。陛下今日受惊,眼下安神更要紧。” 要是皇帝也像崔昀笙那样耳鸣头疼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算了,看在她试药又救驾的份上,太后那里,自己多遮掩遮掩罢。 季迟年在心里摇头。 秋狝在人心惶惶中结束了,谁也没心思去计较什么彩头不彩头的事情。顺阳王谋逆,可回到京城之后,平反立功的宣平侯,反而是被参折子更多的人。 谢砚之浑不在意,反正那些碎嘴子们这么多年就没消停过。 “主子那日,是这个。” 宣平侯府,飞林比了个大拇指。 “顺阳王专会暗算,要不是这孙子使阴招,主子回京的路上怎么会中毒箭?还有咱们北定军军饷的事情,那王世子没少掺和,这下子痛快!” 谢砚之动了动臂膀,浑身关节直响,神色并没有多“痛快”。 “痛快什么痛快!” 一个“板栗”猛然敲在了飞林的脑壳上,另一人走进屋子里。 “以侯爷如今的境地,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顺阳王之事,少不得有萧党推动。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侯爷再不恣意妄为些,以后在小皇帝面前,就不好自处了。” 徐慎君向谢砚之一礼:“参见侯爷。” 飞林还是叫冤:“就怕小皇帝不懂主子的忠心苦心,真信了那些折子的话。” “他会懂的。” 谢砚之的手抚摩着贯日弓的弓身。 没能要回昀笙,皇帝便把这个秋狝的彩头赏给了他。 言这等宝弓,唯有宣平侯足以相配,愿侯爷勿望朕之厚望,以之护我大梁北疆云云。 “小皇帝病骨支离,却还能在太后的眼皮底下长到今日,你真以为他什么都不懂?这几年后宫六院塞满了人,为什么到现在却还是没有皇嗣降生?” 谢砚之叹了口气。 “顺阳王败就败在,太小看他了。” 飞林无甚所谓,反正小皇帝目前还只是个傀儡,朝廷里要命的是太后和萧党。 “不过,主子,您放着万千恩赏不要,去救那崔小娘子,她却这样不给你面子,也太不识好歹了吧!要不然,咱们以后别管她了!” 徐慎君没说话,心里却想,就主子那狼藉的名声,一边是天子,一边是恶鬼,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吧。 “你懂什么?”谢砚之往飞林额头一敲,“她要真这么顺从地跟我走了,也不是她了。” 一家子都是犟种,直折剑里怎么长出来曲全钩? 崔大人将她养得很好。 “罢了,小皇帝看上去挺照顾她的。” 谢砚之自我安慰了一会儿,心里蓦然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女大不中留”的怅然,又给飞林安排了一二三四。 “是。” 飞林正要领命而去,却被谢砚之叫住。 “等等。” 只见主子憋屈半天,还是忍不住了。 “你说,难道她就真得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而且我这张脸,长得有那么不可信任吗!” “……”飞林不敢吭声。 兴庆宫里,正跟在太监身后搬到新居所的昀笙,忽而打了个喷嚏。 许是天气转凉了,明天添一件衣服吧。 昀笙望着干净明亮的屋子,喜笑颜开。 和她在不杏林的住处相比,何止天差地别? “多谢公公。” “女官不必客气,不过季大人那边刚刚传话来,让女官收拾好了去寝殿里伺候陛下药浴。” 昀笙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了:“药、药浴?” 第14章 御池药浴 “是啊,陛下每隔两日就要药浴。期间过一段时间就要调换药材,司药官必得时刻近身,详细检验,避免出什么问题。” “……知道了,多谢公公。” 即便如此,难道陛下没有别的司药官了吗?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让她这个新人来做。 昀笙拍了拍自己脸蛋。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抱着那十几年闺阁小姐,男女大防的矜持作什么?自己选的路,自然得大大方方走下去。 季迟年不是都说了,“医者父母心”,自己这个司药官也算半个大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嗯,大大方方。 昀笙转身,同手同脚地走了好几步,才想起来自己没问药浴的地方在哪儿。 御清池是皇帝登基后,太后娘娘命人专门新辟的,连通着药房。昀笙一走进去,便闻到了熏蒸着药草清苦香的热气,没一会儿,小脸便红通通了。 “你搁那儿走金莲步呢!赶紧滚过来!” 季迟年不客气的怒斥,立刻驱散了昀笙心中最后那点羞赧,她慌忙“滚”过来。 只见一方修得比寻常更深更小的浴池中,皇帝歪着头,紧闭双眼地浸泡其中。披散下来的乌发凌乱地贴在脸颊胸膛,仿佛一道道伤痕,显得那眉骨愈深了。 苍白的皮肉裹在淡红色的药水里,说不出的脆弱清媚。 “陛下疼昏过去了,你把他胳膊抬起来,防止滑下去,我施针。” “……哦,哦。” 昀笙支支吾吾地绕到皇帝身后,颤抖着摸上赤裸的臂膀,却因为湿滑的药水没托住。 “你捞鱼呢?”季迟年皮笑肉不笑,“做不了就别占着位置,知道有多少比你更有资历的老人,想做这活做不了吗?” “对不起,师父。” 昀笙舒了口气,快速摒弃邪念,只当自己抱着一块肉,按照季迟年的吩咐做事,注意力放在他施针的位置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 “看好了,半柱香后探陛下脉搏,没有异样就把左手边那个药壶里的倒进去。”季迟年甩了甩酸疼的手,噼里啪啦交待一通,便转身往药房里去。 留下昀笙一个人,望着赤裸的皇帝,瞠目结舌。 “师……” 她刚一起身,手下小皇帝的脑袋便歪下来,还扎着针的胳膊,眼见着就要滑进浴池里,吓得她连忙捞住,一动不敢动。 掌下来自另一个人的温热,分外陌生,昀笙不敢乱看,只低着头逼迫自己看那针,和对方弧度凌厉的腕骨,耳朵脸颊热了一片。 半柱香、半柱香—— 她从身后试图慢慢把皇帝的肩臂抬起来,力道却还是太过保守,不仅没能成功,倒是溅了自己一脸药水。 只好捧起他的下颔。 咫尺之间,交错的呼吸微微凌乱。 一只手忽而将她死死抓住。 昀笙一窒,只见皇帝睁开眼睛来,和面红耳赤的她对了个正着。 “你——” 手上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气,皇帝这才意识到是谁,忙松开来。 “抱歉,弄疼你了。” “下官没事。”昀笙磕巴着解释了前因后果,却发现他欲言又止地瞥了一眼自己,又垂眸收回视线。 “……” 昀笙这才发现,自己的前襟已经被药汤打湿大片,贴在胸口,何止是一个“不得体”。 为了防止意外,所有近身伺候陛下药浴进来的人,都被搜了身,换上准备好的轻便薄衣,以免有人私藏什么,伤了圣体。 “怎么是你,贺药官呢?” 皇帝偏过头去,喉结滚了滚。 “是师父让下官来的,没见到其他人。” 昀笙想到季迟年的吩咐,连忙试了他脉搏,给他添药。 “朕——朕自己来——” “这药壶里的药烫得很,陛下让下官来吧,这是下官分内之事。”昀笙放平心态,按照季迟年的话,一丝不苟地调药底。 青绿色的汁液荡开,裹住玉白的身子,昀笙伸手进去试试水温,便见他的胸口起伏鼓动着,几乎是一瞬间爬满了红色。 “是水太烫了吗?”昀笙担忧地又往药水深处探,“陛下可觉得哪里不适?” “……” 皇帝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红愈发滚烫起来。 “陛下是否觉得胸口发闷?”昀笙手足无措地从他左边转到右边,又奇怪地嘟囔了一句,“不烫啊?难道是针位动了?” 手正要收回来,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 “你——” 皇帝一个激灵,往后直缩,差点站起身来,猛然钳住她的手。 “别动。” 声音微微喑哑。 昀笙吓得纹丝不动,眼睛无辜地眨了眨。 皇帝望着她天真无邪的表情,神色变幻莫测,脑海中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晚。 穿着自己旧衣的她,和他蜷缩在缝隙里。耳边那对狗男女忙得火热,她也是这样坦然懵懂的模样,末了竟然还问自己,那俩人明明是一伙的,怎么还打起来了。 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孩子呢。 他眉间的羞窘,终是转成无奈之色。 “没事,你让人把贺药官叫来吧。” 他药浴之事,向来都是男子和年老的嬷嬷们来侍奉的。一来是他们懂药理,二来母后也不想有奴婢生出其他心思,蓄意勾引,反而耽误了他用药。 季先生也真是的,怎么就让昀笙来了? 昀笙正要从命,却听到季迟年的声音。 “什么贺药官,没有贺药官了。” 季大人一来,原本微妙的氛围便消退下去,他撸起袖子,熟练地查看皇帝的情况,飞快去了针。 “贺药官怎么了?”皇帝蹙眉。 去汴州秋狝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季迟年一边动作一边道:“他死了。” 语气平静得像是说今天下雨了。 四周倏然沉寂下来。 “娘娘说,陛下身边的司药官,要不了那么多,既然已经有了崔女官,别人也没必要留着了。” 昀笙仿佛被他的话钉在原地。 “又得知,贺药官在陛下出行之前,曾经见过王美人,所以便下旨,将他鸩杀了。”季迟年轻轻解释道,“王美人勾结顺阳王世子,也已经下了狱。” 浑浑噩噩地从御清池里出来,昀笙才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而去。 她忍不住最后回望了一眼皇帝。 他伸展着臂膀,任凭太监们为自己换衣裳,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一具任人施为的傀儡。 这是太后的警告,对自作主张的皇帝的,也是对她的。 她是在告诉自己,即便做了司药女官,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别以为搭上了皇帝,就能高枕无忧。 若敢违抗她,贺药官就是她崔昀笙的下场。 这一日,梁京真得淅淅沥沥下了雨。 昀笙倚着窗看书,手里的书页却迟迟没翻。 小宫女的话从廊间传来。 “今晚又是贵妃娘娘吗?” “是啊,陛下身子刚好些,贵妃娘娘便过来了,想必是要宿下来侍寝的。” 永昭帝过于病弱,连宠幸妃子,太后也不让他去嫔妃寝殿,而是让嫔妃来兴庆宫。 昀笙想得入神,手里的书一不小心从窗口掉了下去。 正要出门去捡,却见道身影停下脚步。 隔着一扇窗,一只手将书卷递了过来。 “多谢。” 昀笙接过书,却怔住了。 第15章 寝殿守夜 对方看到昀笙,也十分惊讶:“昀儿?” 来人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一身丁香色的女官衫袍,竟然是昀笙的堂姐,荣恩伯府的四小姐,崔晗玉。 “……四姐姐。” “你怎么在这儿?”崔晗玉看了一眼四周,凑近低声道,“之前三叔父出事,你又不知所踪,府里还担心呢。” 昀笙客气地笑了笑。 担心?伯府知道爹爹入狱之后,不是第一时间就忙着把他们这一房逐出族去,撇了个干干净净吗? 听说崔宅被烧了个干净,他们心里的庆幸更多吧。 她和崔晗玉见面不多,也没有多少交情,自然不会把她这话当真,只敷衍道:“一言难尽。” 崔晗玉默然了一瞬,又道:“还有秦二公子,你突然失踪以后,秦家便来伯府退了亲,可是他却一直在命人找你,时不时来打探你的消息。 你既然安然无恙,好歹告知秦家一声,也让人放心,免得耽误人家。” 秦铄……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昀笙心中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还在绣着“鸳鸯戏水”,满心羞涩地想象着嫁给他之后,在秦府的日子。 可转眼之间,他们二人之间的情分,已经是面目全非。 无论他本人如何,秦府的所作所为,和她如今的处境和打算,都决定了他们注定背道而驰。 他竟然还在找自己,秦家也不阻止吗?没能给那位“贵人”一个交待,秦尚书心里怕是恨极了她吧。 “退亲才好,事已至此,我和他缘分已尽,何必再纠缠不清。” “你现在……是为了生计做宫女了?”崔晗玉蹙起眉头看她,肃然道,“之前祖父说要将三叔父驱逐出族,也是为了伯府,不得已为之。如今那案子也算清了,你回来便是,崔家难道还养不起你一个女儿家吗! 好好的官宦小姐,怎么能自甘堕落,给人为奴为婢!若传了出去,把伯府的颜面置于何地?” “……” 昀笙简直要气笑了。 荣恩伯府若真有她的容身之地,她何至于此。 说到底,崔晗玉不过是担心有碍伯府的脸面,还有她们几个姐妹的名声罢了,哪里想过她的艰难。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不答反问:“四姐姐又怎么在这儿?” “府里送我去做襄宁公主的侍读,我入选了,今日随公主来拜见陛下。” 正说着,只听见前面有人喊崔晗玉的名字,她连忙应了一声,看一眼昀笙这模样,匆匆褪下腕上的金镯子,塞到她手里。 “暂且当个家底,避免急用,我得出宫了!” “哎——” 不等昀笙说话,崔晗玉已经跑没影了。 昀笙看着那金镯子,叹了口气,用手帕包好了,心里百感交集。半晌把东西收起来,等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再还给她。 累了一天,听说襄宁公主看望完陛下,很快走了,贵妃也来兴庆宫陪陛下用膳。 本以为总算能好好休息一晚上的昀笙,睡得正香,却突然被人推醒了。 “崔女官!崔女官!醒醒!季大人在寝殿那边叫您赶紧过去呢!” 昀笙一个哆嗦吓醒过来,困意全无,苦着脸看小太监。 “陛下不是正和贵妃一起吗?” 老天爷,难不成这司药官,连嫔妃侍寝的时候,也要过去伺候? ……她忽而想到了那个王美人的话来。 “贵妃娘娘已经离开了,总之您快去吧!” 到了寝殿,却见里面灯火通明,乱成一团,但分外肃静。 清州公公控住了局面,只留两个心腹在内,老远便听到季迟年的咆哮: “崔昀笙这个狗崽子人呢!” “来了来了!” 昀笙气喘吁吁跑过来,利落地把自己的小药箱摊开,给季迟年打下手。 又是鼠儿,又是兔子,又是狗崽,也不知道她在季大人眼里,什么时候能当一回人。 只见皇帝捂住胸口,面色沉郁,唇角竟然渗出一丝血来。 “陛下,臣之前再三和您强调过,这次的新药有余毒,服完后的两天一定得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千万不能大动肝火,过喜过悲,您又是怎么做的!” 季迟年看上去比皇帝“肝火”发动得大多了,几乎跳起来。 “平心静气?”皇帝自嘲地笑了笑,“朕也想啊。” “贵妃娘娘的性子,季大人也是知道的,好好的话都能说成腊月的刀子。”清州连忙道,“您还是快救陛下吧。” 季迟年捏了捏额角,语气幽幽地骂了句小孩子不能听的话。 “下次萧应雪再这样,我就把她扔出去。” “……”清州公公低下头来。 慌里慌张地忙了许久,皇帝病情好歹稳下来。 “你在这里守着,防止有什么变故。” 季迟年打了个呵欠,一句话给昀笙安排了。 昀笙睁大眼睛。 “让她回去歇着吧,折腾什么。” “她既然认了臣当师父,臣自然要拿弟子的规矩要求她,陛下别掺和。”季迟年道,“再者,有些情况,说不定她能比臣更快察觉出来呢。” 毕竟,她才是最能和皇帝感同身受的人。 昀笙虽然累,却知道季迟年是想历练自己,也免得兴庆宫里人说闲话,乖乖应了。左右寝殿里守夜的小榻,比她那张床更舒服。 嘀嗒的铜漏声,响在空旷的寝殿里。 困意过去的昀笙,听着龙床上皇帝的呼吸声,半天睡不着。 好一会儿,忽觉背后传来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连忙一动不动。 接着,身上覆了层绒和的暖意,她吓得睁开眼睛,便对上了皇帝深邃的眼睛,和他手里的薄毯。 “陛下?” “你睡不着吗?是太紧张了?” 抓着那薄毯,昀笙有些无措。 “陛下也睡不着?”她想了想,“要不要说说话?” 说完惊觉自己太不敬了,连忙摆手:“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前我睡不着,和侍女姐姐聊会儿天就困了。” 小皇帝太平易近人,弄得她总是忘了身份。 “好啊。”皇帝沉默了一下,欣然同意,“你想聊什么呢?” 昀笙绞尽脑汁去想不逾矩的话题:“那日陛下说,下官穿的太监服,是您的旧衣,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嗯,这个能问吗?” 说实话,她一直好奇到了现在。 第16章 深夜私语 小皇帝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摸了摸鼻子,在昀笙真诚渴望的目光中,说了实话。 “朕得了这病之后,便鲜少能随意走动。往年憋得忍不住了,也只能换上太监的衣服,偷偷跑出去瞎逛一通。有一次,季先生发现了,就把那套衣服给收去了。” 他的语气,心虚得像是书房里偷懒,被先生逮住受罚的学生。 “……” 昀笙想到了在猎场的那晚,穿着小太监衣服的皇帝。 看来陛下这么多年来,没少偷跑,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 昀笙低头笑了起来。 “很好笑?” “不敢,下官只是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也曾换上堂哥的衣裳,和姐妹们扮男装逛灯会。”昀笙想到了那时候的场景,表情有些怀念,“当时一个族姐和人发生口角,对着骂了好一会儿,都快打起来了,结果……” “结果如何?” “结果发现对方也是女娘家,反而约好互相瞒着这个秘密,以后彼此做掩护,倒是不打不相识。” 那个时候,爹和叔伯们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尚且年幼的姐妹们,就算彼此之间偶尔有龃龉,但也会高高兴兴一起玩。 而现在…… 昀笙抬眼,才发现皇帝正俯首凝视着自己,格外认真。 “难怪呢,你扮小太监,也这么得心应手。” “陛下以后若是还想出去,下官可以帮您应对季师父。”昀笙信心满满道。 皇帝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也展开笑颜:“好啊。” 语气又变得清幽。 “以前都是贺药官替朕遮掩,瞒过季先生的……” 二人沉寂下来。 即便他不言,昀笙还是感受到了某种刻骨的低落悲伤。 其实他很在意贺药官的死,却只能装出顺从和无所谓的模样。 “我实在是无能无用……” 一声喟叹响在耳边,犹如落叶飘零。 他没用“朕”,像是对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听说陛下是先帝的第十一子,因为体弱,少年时连宫都没入过多少次。别的兄弟们都在崇文馆里由学士们教导,诗书经略,甚至有先帝亲自指点。 可他,却连活下去都那样艰难。 入了宫后,更犹如被关进个精美的金笼子。 昀笙不知该做何回应,踌躇着伸出手来,覆盖在少年苍白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抱膝夜谈的两个人,不知不觉凑近了,仿佛两只挨着宽慰的小动物。 “陛下若是难过,不如……不如补偿补偿他的家人吧。” “嗯,朕也是这么想的。” “下官问完了,现在轮到陛下问我了。”昀笙见他消沉,连忙转移话题。 “嗯——那晚你学猫叫,学的还挺像的,再学一次?” “……” 昀笙沉默了一下。 比起她,云团学的才叫像。以前那妮子还喜欢和雪哥儿吵架,一人一猫“喵”得抑扬顿挫,九曲回肠,整条街的猫听见了都躁动得要起义似的。 也不知道唱的是《击鼓骂曹》,还是《大闹天宫》。 她们满院子围观着,乐不可支。 那样的日子,是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了?” “不学。”她忽而恼了,把他胳膊肘轻轻一撞。 “不学就不学,怎么撞人?”皇帝委屈地小声道。 “喵呜——喵嗷呜嗷呜哇!” 昀笙龇牙咧嘴地胡乱叫了两声,抑扬顿挫,阴阳怪气,不像猫,也不像虎,不知道是哪本山海经里跑出来的东西的叫声。 本以为皇帝会被她逗笑,对方却沉默地望着她,眼神微动。 俄而,他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脸颊。 咦? 昀笙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你想家了吗?” “……” 她想家了,想她爹,想云团,想满顺,想蕊姨…… “总有一日,朕会还崔大人一个清白的。” 小皇帝擦干她的眼泪,坚定道。 “陛下——陛下知道?”昀笙怔然。 “朕知道你是谁,知道你的委屈,也知道你为什么留下来。”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希望朕不会辜负你这番信任。” 之前问了季迟年几次,他都语焉不详,但皇帝怎么会真得就被他糊弄过去。 虽然手眼都被母后控制着,但总有几个能用的心腹,昀笙家里的案子过去才多久,只要有心自然能查明。 “我爹是被冤枉的,他不会……”昀笙哽咽。 “朕知道,朕记得他。”皇帝叹了口气,“他只是从六品的度支司郎中,哪里能对北定军的军饷动手脚?” 不过是被人推出来,做了替死鬼。 要查这件案子,关键从来都不是取证,而是夺权。 没有权力,他再怎么心里门清儿,又有何用? 但好在顺阳王一倒,朝廷中的势力就得重新洗牌,他也借着秋狝之事,向梁京展现了确实好转的身体。 这就是机会。 ……万千思绪转眼而过,小皇帝只望着眼泪汪汪的昀笙。 “还记得那块牌子吗?天子金口玉言,绝无二话。” 昀笙收起眼泪,转正向他,深深一拜。 翌日,清州公公带着小太监过来伺候皇帝梳洗,一进殿内,望向榻上,吓得差点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蹲。 陛……陛下人呢! 清州公公急得双脚冒火,以为小皇帝因为在萧贵妃那里受了委屈,离家出走了。 把龙榻绕了一圈,却发现守夜的小榻上,两个人睡得歪七歪八,比刚搅的马吊牌还乱。 自己再晚来一步,陛下只怕就得被崔女官挤下去了。 “……” 他忽而对季大人感同身受起来,无可奈何地把俩孩子喊醒。 “哎呦,我的陛下啊,您怎么就在这儿睡起来了!” “崔女官,季大人是让你守夜的,你睡得比陛下还香!” 昀笙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顿,连忙乖巧熟练地认错。 “好了好了,不怪她,多亏她说笑话,朕的心情才好些呢。” 清州公公没法,只当这次没看见。 至于安排下去,把守夜的小榻,换成一张更大更舒服的,又是后话了。 匆忙的昀笙梳洗完就被喊去,正式开始了她在兴庆宫忙碌的司药官生活。 平日里侍奉御前,但每个月里又会留出隐秘的几天,回到不杏林里。 冬去春来,殿外的绛雪海棠谢了又开,一转眼便是永昭七年的四月。 皇帝的十七岁诞辰也快到了。 “宫里提前几个月就在筹备,那天一定会很热闹吧?” “呵,那是自然,去年嫔妃死的死,疯的疯,又空出来许多宫室,太后娘娘正要借万寿节,把空缺填满呢,能不热闹吗?” 偏殿小药室内,传来季迟年不阴不阳的声音。 “你愣着作甚?把中衣袖子掀起来。” “……哦。” 听到季迟年的话,昀笙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继续照做。 上回的药效果还不错,她舒坦了几个月,季迟年大抵是琢磨出什么改进,又兴冲冲拿她试,每隔几个时辰就要看她身上变化。 季迟年按了按她上臂几处脉搏,觉得那袖子碍事,直接上手解开了她的中衣。 “别动,我看看你肩井、天宗之处。” 皇帝走入偏殿,却没看见昀笙人影。 “陛下,崔女官似是在药室里。” 他刚掀起小药室的垂帷,入眼便看到了雪白莹润的一片。 第17章 男女大防 皇帝脚步一窒。 身后的太监刚要出声,却见皇帝做了个手势,连忙噤声,后退下去。 “……” 温礼晏的脸色沉了下来。 只见季迟年正坐在昀笙身侧,一只手自然地褪下她的衣衫,露出少女细白的颈子。 纤美薄背上,一对蝴蝶骨展翅欲飞,玲珑柔致。小衣的带子柔顺垂落,至纯至美,分外暧昧。 季迟年点在她后背一处,她“嘶”地倒吸了一口气,想要躲开,却被那只手按住。 “又躲?莫不是怕痒?” 男人语气还如同平日里的讥诮,甚至游刃有余地问了她几个问题。 “若是答不上……” 也不知道他在昀笙耳边说了什么,少女的声音委屈巴巴起来。 “别别别,师父,我背还不行吗?” “呵,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会躲懒了,上个月就该背好的东西,拖到如今还囫囵吞枣。” “佛祖在上,我哪里敢偷懒?只是又不是人人都像师父那么聪明——” 昀笙拉长了声音,撒娇一般,看他的目光十分孺慕。 “……”温礼晏忍无可忍,咳了一声。 “哎呀!” 听到这声音,昀笙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把衣裳穿好。 “参见陛下。” 季迟年倒依旧是稀松寻常的模样,毫不气短心虚,照常给皇帝行礼。 这一日的问诊,温礼晏比平时沉默许多,昀笙也没怎么敢看他,只在药室里忙活。 等到快结束的时候,温礼晏瞥了一眼远处药炉旁的碧绿身影,终于对季迟年道: “朕知道季先生医者之心,但男女大防,昀笙如今也十六了——先生平日言行,还是注意着些吧。” 季迟年动作一顿,哑口无言。 在他眼中,男子女子是没甚区别的,更别说这只小鼠儿了。何况皇帝如今身子好些了,又快要成年,他整日焦头烂额怎么调整药方,哪有心思注意这个! 就算不妥——不妥就不妥吧,反正他无所谓,崔昀笙自己也无所谓,又传不到外人嘴里? 什么君子不君子,大防不大防的,命才最要紧,皇帝的命保不住,他和崔昀笙都是陪葬的下场…… 他懒得和小君子理论,应付了几句,扬长而去。 抓紧时间把崔昀笙脉络的特征记下来才是正经。 “师父!” 见季迟年把自己扔下,昀笙连忙行礼告辞,正要追上去,却被叫住:“昀笙!” 转身只见皇帝还坐在罗汉床上,一眼不错看着她。 “……”她只好慢慢挪动过去,“药已经煎好了,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见惯了小皇帝的笑脸,乍然看到他沉着脸的模样,她实在是惴惴不安,想到刚才的事情,更觉得尴尬。 温礼晏按照医嘱,半敞着中衣,流畅的肌理线条只显现了只鳞片羽,隐伏在半开的衣襟里。才半年的时间,他长高了许多,少年郎的筋骨舒展开,眉眼也添了分清冽。 “季先生经常这样吗?” 他低声问道。 昀笙意识到他问的什么,手指头搅着衣角,无地自容。 往年娇养在闺中的时候,她是何等腼腆自矜的小姐,就连正儿八经的未婚夫君,彼此也不曾逾矩半点。 可季迟年这个人—— 这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 昀笙刚遇见他的时候,便被他灌着药折腾许久。他一边折腾,一边又点出许多自己往年的小毛病,几番治病下药再治病…… 在他面前,她已经习惯了沉浸于研究病理的状态,忘了季迟年是个人,自己也是个人。 被带得不正常。 迎着温礼晏的目光,那种知事知礼的羞耻心,才又炸溅出来。 “也、也不是经常,师父只是为了教我……” 温礼晏闻言,眸色愈深。 虽然季迟年的初衷,或许没那个意思,可本质就是欺负了她,她竟然还替他遮掩解释? “不经常也不可以。”温礼晏注视着她,“昀笙,你长大了,即便他是师父,平日也不能像刚刚那样……解开你的衣服,除非是迫不得已的时候,明白吗?” “……” 怎么还让小皇帝教导自己这个了。 昀笙的脸彻底烧起来,差点晕过去。 温礼晏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不理解,或者不以为意,心中气得发疼。 听说她自幼失母,崔大人又勤勉于公务,对女儿这方面的教养提醒,难免不足,以至于她这般懵懂。如今她到了自己身边,他怎能让她继续糊涂下去? 女孩家不似男子,若哪天她被什么衣冠禽兽哄骗了去,他怎么过意得去。 “你坐下。” “是。” 昀笙乖乖坐到他下方,抬起脸。 “……” 那目光让他陡然又想到了,刚刚药室里,她半裸着肩背,望向季迟年的模样。 慢慢吐出一口气。 “你在家中时,府上嬷嬷可教过你——”温礼晏欲言又止,半晌还是艰难问出口,“教过你人事?” “……”昀笙眨眨眼,还是那副懵懂模样。 温礼晏彻底落败,掩面又问:“你跟着季先生学医,医书里难道、难道不曾教过吗?” “教过什么……”昀笙大概听懂了,迟疑。 温礼晏彻底自暴自弃,只好道:“罢了,总之你记住,以后不可轻易让男子轻薄了你,知道了吗?” “昀笙知道了,陛下放心。” 崔昀笙并非真得听不懂他的意思,感激他好心,只是到底难为情,只能装傻,谢出一鼻尖的冷汗来,慌不择路地逃了。 等到快步走出侧殿,却想到了季迟年之前的话,慢了下来。 陛下十五岁之后,太后便给他后宫塞了许多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侄女,如今的萧贵妃。 只是那些人里,有几个是真心来做妃子的呢? 去岁顺阳王谋逆的案子里,就有多少嫔妃,因为大理寺的顺藤摸瓜,被查出来和外臣勾结,而香消玉殒。 也不知道,这一次入宫的佳人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不是居心不良,不是图谋不轨,而是纯粹待他好,能开解他的。 昀笙望着殿上牌匾,和来往宫人的身影,忽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正要做事,却听见一声通传:“贵妃娘娘驾到!” 昀笙连忙退到一侧,俯身行礼。 只见一位宫装丽人,被两排宫人簇拥着,缓步而来,梳着凌云参鸾髻,一身天香凤栖裙,犹如云霞彩岫,簪星戴月,美不胜收。 正是皇帝的表姐,萧贵妃,萧应雪。 “陛下何在?” “回娘娘的话,陛下就在盛宜殿中。” 昀笙眼观鼻鼻观心,却见她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瞧着面生,你是谁?” “回贵妃娘娘的话,下官是兴庆宫的司药官。” 女子盈盈的目光流转在她脸上,说不出的威仪隐隐。 她只觉得下颔一痛,却被萧贵妃捏着抬起来。 “本宫闻言,去岁秋狝上,陛下为了一个司药官,拒绝了宣平侯的请赏——就是你?” 锋利精致的甲套,深深硌入她的皮肉。 第18章 应选美人 “倒是生了一副好模样,你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的话,下官十六了。” 萧应雪将她的脸捏了又捏,仿佛是喜欢上这手感似的,挑了挑眉:“你这么小,就懂药理了,还能做得阿晏的司药官? 清州啊,这兴庆宫的司药官,门槛什么时候这么低了,她是怎么坐上这位置的?” 清州公公忙道:“她虽然小,却是季大人的爱徒,倒是比其他人,更能体察季大人的吩咐。而且在秋狝的时候,还有救驾之功。陛下也是人尽其才。” “就算是季迟年的人,也太过抬举了,他是个奇才,他手底下的猫儿狗儿们,就也都是奇才了不成? 阿晏的病情要紧,可不是轻易能马虎的,就连像贺药官那样经验丰富的,本宫还怕做不好呢,一个小丫头片子,能顶什么用。” 清州公公没有反驳,只恭敬道:“年轻人,起码知道勤勉。” 贵妃娘娘嗤笑一声:“本宫看阿晏就是太心软了,这么一张脸,哭一哭,撒个娇,还不什么都许了?” 昀笙不敢顶撞,只是垂眸忍疼。 “你这是什么反应,不服本宫的话?跪下!” “……” 萧应雪见她乖乖跪了,才把手一松,淡淡望向其他人。 “本宫生平最恨那些狐媚惑主的贱胚子,你们在兴庆宫当值的,好好做事,未来自然是前途无限。若是让本宫知道,有谁生出别的心思——贺药官是什么下场,你们也都清楚!” “是,贵妃娘娘!” 萧应雪转身,带着人进了盛宜殿,没让昀笙起身。 其他宫人们隐晦的目光烙在昀笙的背上,意味不明,直到清州公公呵斥,他们才连忙散开做自己的事。 能够在兴庆宫里做事的,即便是下人,也是宫里最有手段和人脉的那一批。有几个像她这样,没有根基,如同从天而降,还一来就坐上这样的位置? 即便清州公公说她救驾有功,可在大部分人的眼里,都觉得那么多禁卫在场,她不过是踩了天大的狗屎运,又会阿谀媚上罢了。 这半年以来,即便她处处低调,也没少听见背后嚼舌根的。 贵妃娘娘的发难诘问,说的其实是兴庆宫里大部分人的心里话。 昀笙把背挺直了,想着医书里提到的吐息法子,调整了姿势,降低对膝骨的伤害。 跪就跪呗,官大一级压死人,贵妃娘娘这大的何止一级? 跟着季迟年,她学到的最多的,还不是医理,而是厚脸皮。 她就是阿谀媚上了又怎么了,能讨得皇帝的欢心,那是她的本事,难道是兴庆宫的其他人不想吗? 反正她自认担任司药官职以来,兢兢业业,也算对得起陛下的信重了。 要给崔家翻案,她就得在兴庆宫里站稳脚跟,这才哪到哪儿? 昀笙毫不气馁。 盛宜殿里,听闻萧贵妃来了,温礼晏将手边一道折子合起来,目光微沉。 萧应雪行了礼,便十分随意地坐下来,问了他如今的起居日常。 “表姐今日来有什么事吗?”温礼晏低低咳嗽了几声。 “鸿福,把美人图给陛下呈上来。” 萧贵妃的太监魏鸿福拍了拍手,便有几个小太监上前,在皇帝面前展开了五六张画卷。上面画的无一不是妙龄女子,一个个云鬓朱颜,巧笑倩兮。 “都是母后为陛下挑选出来的,梁京里出身清白,有才有貌又好生养的小姐。”萧应雪“呵”了一声。 “母后已经拟好了位份,让本宫来给她们取封号。可是陛下也知道,本宫才疏学浅,最厌烦那些劳什子,所以还是送来让陛下拟订了。” 温礼晏扫了一眼美人图。 “朕新年的时候便和母后说过,后宫已有二妃三嫔七世妇,并不缺新美,何必又添人?” “那也没法儿啊,母后不是见后宫美人虽多,陛下却一眼都不肯多看,心里着急吗?之前又出了王美人的事情,母后生怕又进来什么猫儿狗儿,这次可是百般慎重。” 萧应雪慢慢走到皇帝的面前。 “鸿福,都是谁家的小姐,向陛下细细说明了。” “是,这一位是户部秦尚书家的三小姐,年方十六……” 温礼晏打断了魏鸿福:“朕会仔细看,你们都退下吧。” 等到人都走了,原本还笑得端庄雍容的萧应雪,忽而上前一步,扯过一张美人图来,狠狠撕成了碎片。 “温礼晏!”她攥着画卷,上前几步,眼睛泛红,“这算什么,这些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表姐失态了。”温礼晏偏过头去。 虽然新年大宴的时候,皇帝看上去比往年好了许多,可比起同龄人,还是过于清瘦,苍白的皮肤犹如一抔冰雪。 萧应雪就这么看着他,都觉得他仿佛随时都可能消融了似的。 只是不知道那颗心,什么时候可能被捂热。 “陛下。”她扯住他的衣角,声音低下去,“今晚,让臣妾真正地留下来,好吗?” 温礼晏没吭声,神色冷淡。 萧应雪如梦初醒,后退了两步,表情飞快变幻,姣好明艳的脸微微扭曲:“本以为长大了一岁,就中用了,温礼晏,你还是不是男人!” “你少再敷衍我,季迟年明明说你如今已经大好……” 她说不下去,殿内陷入难堪的静寂。 半晌,她铁青着脸扬声道:“来人啊,将这里收拾干净了。” 小太监们屁滚尿流地赶过来,只见贵妃娘娘笑容可掬道: “还有,派一个伶俐的丫头,来伺候本宫沐浴,好侍奉陛下。” 自始至终,温礼晏只是漠然地望着案上的折子。 “是,是。” 兴庆宫的宫人们,早就习惯了贵妃娘娘的颐指气使,连忙让最会伺候沐浴的宫女过来。 “慢着,本宫不要她。”萧应雪道,“近来觉得肩颈酸痛,一般的宫女不济事。就让那个新来的司药女官来吧,也让本宫见识见识她的本事。” 她笑了一下:“不知道,她现下如何了?” 跪得还舒坦吗? 温礼晏终于有了反应。 “昀笙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本宫还能打杀了她不成?不过是让她学学宫规,来伺候我沐浴罢了,这也不行吗?”萧应雪注视着他的表情。 早就听闻,温礼晏待那小女官关切得很。虽然他向来对谁都温和仁慈,可萧应雪还是敏锐地察觉出来一份特殊感。 “萧应雪,朕念你是朕表姐的份上,敬你三分。”温礼晏目光沉沉,“不代表这兴庆宫的人,就能任凭你作践了。” “你心疼了?”萧应雪冷笑一声,“难怪你不肯让谢砚之带走那个小女官。正好,母后如今不是要添人?你要给她个什么位份,一并封了罢!” “放肆!” 清州公公听到动静,便心道不好,连忙让宫人们退下去。 “陛下,该用药了。贵妃娘娘,季大人再三吩咐了,陛下如今可千万不能动怒!” 萧应雪想到之前把这病秧子气得吐血的事情,也怕真有什么好歹,行了个礼退下去沐浴。 走出殿外,便看到依旧跪在那儿的一道身影。 倒是硬气。 她凤仪万千地走到昀笙身边,看也没看她一眼。 “陛下身子还是这么不好,都是你们懈怠的过失! 盛宜殿的景致好,今夜你就跪在这儿吧。” 第19章 亲自抹药 夜幕四合,春寒料峭。 昀笙跪在盛宜殿前,瑟瑟发抖,小脸都发青了,双膝几乎没有直觉。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一声咆哮:“你们都是死的吗?快!还不快把崔女官扶起来!” 被人扶起来的时候,崔昀笙已经浑身僵得不能动弹,两只腿直直瘫了下去,最后是被人扛回自己的房间的。 昀笙学到如今,也知道如何处理,让交好的小宫女帮自己抓药,又尝试着针灸。折腾许久总算觉得好些,昏昏沉沉睡过去。 只是腿上难受,到底睡不安稳。 夜半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身边有人,猛然惊醒过来。 “谁?” 烛火明明灭灭,映出榻边熟悉的身影。 昀笙定睛一看,来人提着一盏琉璃灯,明黄中衣,长发披散,正将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头。 “陛下?” 温礼晏将手收回:“朕吵醒你了?” “……”昀笙怔然地望着他,摇了摇头,“陛下,您怎么来了?” 他低咳了几声。 “朕知道得迟了,让你受苦了。” 本以为萧贵妃只是要让昀笙伺候,已经阻止了,谁知道她竟然让昀笙跪在台阶上足足两个时辰。 偏生因为她没走,兴庆宫的人也不敢通传,生怕被迁怒。 直到温礼晏唤昀笙,才得知此事。 “还疼吗?” 昀笙摇头:“还好。” 温礼晏伸手将她被子掀开,捋起裤腿,便看到膝盖上一大片青紫,十分瘆人。 他从衣襟里掏出药膏来,倒在手上,往伤处抹:“有些疼,忍着,得把血瘀都推开才行。” 昀笙吓得直往后退:“陛下!我、我自己来。” “你晚饭都没吃,哪里有力气?” 温礼晏将她腿抓住,不容分说推拿起来,竟然像是十分熟练的样子。 昀笙一边吸气,一边陷入万分的惊异中,怀疑自己是没睡醒。 天底下,怎么还有天子深夜探病,还亲自给臣下揉药的? 陛下也太不像皇帝了。 少年的目光专注,侧脸被琉璃灯的烛火笼出温柔的光晕,昀笙看得心惊肉跳。 “你放心,她以后不会这样了。” 昀笙意识到他说的“她”是谁,忐忑道:“陛下现在过来,贵妃娘娘知道吗?” 今晚贵妃娘娘是宿在兴庆宫的吧?陛下半夜起来,她能没知觉? “她已经回去了。”温礼晏言简意赅,“嫌弃寝殿的药味太重。” “……” 昀笙后知后觉,贵妃娘娘每次侍寝第二天,她来换药的时候,都没在寝殿里见过娘娘,因此直到昨天,二人才真正碰面。 原来是因为受不了药味吗? 可是,陛下和娘娘之间的相处模式,好像也怪怪的。 手指推拿开柔腻的皮肉,昀笙疼得倒吸一口气。 “陛下,若是让别人知道您给下官揉药,下官怕是十条小命也不够罚的吧?” “还笑。”温礼晏没好气,“平时那么机灵,怎么不知道装个晕吗?” “这样也行吗?” “当然行,以前朕……”温礼晏忽而一顿。 “什么?” “没什么,若是跪坏了可不是玩的。还有,你可觉得身上发冷?当心风寒。” “没有,就是膝盖疼,陛下放心。” “这个药留在你这儿,每隔两日抹一次。” “陛下——” 昀笙望着他的侧脸,忽而生出一种冲动,想问他:难道他对其他臣下和宫人,也会这样关心,亲自抹药吗? 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别扭微妙。 “嗯?” “……没什么,只是不早了,您别冻着。” 昀笙本以为,这件事情稀松平常,很快就过去了。毕竟她腿伤得不算严重,而贵妃娘娘惩罚一个小女官的事情,在宫里更算不了什么。 可没想到,没几日,便发现兴庆宫里少了几个人,又多了些生面孔。 “听说了吗?盛宜殿里伺候的小夏子,曾经在贵妃娘娘那儿嚼舌根,这才被赶出去的……” “嚼的什么舌根?” “谁知道呢?阿弥陀佛,咱们还是安分守己,好好做事要紧。” 陛下是头一等怜弱惜贫的好主子,寻常的小错,都被宽宥过去,宫里谁不巴望着能来兴庆宫伺候? 谁想到,泥人竟然也有脾气,还是发落了人。 何况陛下也不是无的放矢,随意发作,每个人处罚的缘由都一清二楚。 可早不罚晚不罚,偏偏是崔女官被贵妃娘娘罚跪之后,陛下的用意便耐人深味起来。 昀笙自然也听闻了,侍奉温礼晏药浴的时候,有些心事重重。 “你在想小夏子他们的事吗?” 陡然听到这一声,昀笙吓了一跳,抹着药膏的手,在小皇帝的背上打了个滑。 温礼晏扶着边沿慢慢直起身子,凑近而来。湿热的水汽熏到了昀笙的脸上,让她眼睛只敢往旁边放。 见他的手伸过来,昀笙几乎立刻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不光是因为你,也是为了朕自己。” 却见他越过她的腰侧,将药壶拿过来,熟练地敲了敲她额头:“时辰到了。” “哎呀。”她连忙帮着兑药汁。 “你是朕的身边人,若出了事,谁来司药?身为兴庆宫的宫人,却忌惮贵妃甚于忌惮朕,有事只顾着为贵妃遮掩自保——朕如何能留他们?” 往年是因为他身子太差了,每天要把肉体上的剧痛忍过去,就已经耗尽心神,甚至不知道眼睛闭上之后,是否还能再睁开,自然没有余力去整顿这些。 可现在不同了。 温礼晏望着昀笙忙碌的身影,笑了起来。 自从有了昀笙之后,他的病情便犹如有神助,好了许多。 秋狝那一场动乱,虽然危险,却也让他看清楚了许多朝臣真正的偏向。 回来之后,他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清理身边的人,暗中联系以邱太傅为首的坚定帝党。 到底在太后和萧相,为他铺满的天罗地网中,撕开了一些缝隙。 等昀笙忙活得差不多了,温礼晏忽而想到昨日折子上的事情,对她道: “昀笙,宣平侯回京了。” “……”她抬起头来。 宣平侯驻守北疆,非诏不得入京,上一次秋狝后,他忙着去清理顺阳王余党,之后就回雍州了。 但马上就是陛下寿辰,宣平侯要回京,也是情理之中。 明明只见过几面,可一听到这个名字,昀笙就觉得十分紧张。 “别怕,谢侯入宫那几天,你别乱跑,就留在兴庆宫。”温礼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他不敢乱来的。” 昀笙乖巧地点点头。 其实她觉得,宣平侯这样的大忙人,说不定已经完全忘了自己,但还是守在陛下身边,更安心。 “宣平侯这一次回京,只怕会多待上些时日。朕看谢家的意思,是想给他说亲。等到亲事敲定,再回北疆。 有谢家长辈在,他更不会如之前那样恣意了。” 第20章 家法伺候 宣平侯要娶亲? 这个名字和娶亲这种事联系在一起,实在让人反应不过来。不过说起来,谢侯都已经二十二了,好像也正常。 “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娘?” “还不确定呢。” 谢家是大梁六族之一,虽然文帝一朝之后,世家已经被分化,六族已然不像前几代那样只手遮天。但谢家根基尚在,谢砚之又是有军权的君侯,他的婚事,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昀笙似懂非懂,小皇帝倒是对她说得耐心,大抵是想驱散她心中的忐忑。 “陛下,现在感觉如何?” “嗯,这两天的药用了之后,好像比以往热一些,不过倒是舒服,不似之前气虚,咳得也少些了。” 昀笙闻言,用手指蘸蘸药汁,嗅了嗅。 和之前相比,确实有点不同。 药是季迟年亲自备验的,按理来说不会有问题。保险起见,她回头还是再问问吧。 “说起来,你上次说要为令尊迁冢,事情办得如何了?朕派人送你回伯府吧。” “多谢陛下!下官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不用麻烦宫里。” 当日爹自戕在大理寺,遗体被人草草烧了。她到的时候,也只来得及收殓骨灰。因为爹被逐出族谱,又是戴罪之身,不得入祖坟,情急之下的昀笙也只能草草下葬。 如今她在宫里得以立足,勉强得了自由,加上那案子到现在没定论,算销案,她便求了皇帝,重新寻个风水宝地,将爹重新安葬,做个法事。 只是爹的黄册、鱼符和生前旧物都在伯府里,她要办成此事,还得把东西要回来。 顶着兴庆宫的名头,也太张扬了,昀笙并不愿意伯府的人又注意到自己,谢绝了皇帝的好意,只答应让一个侍卫私服保护。 兴庆宫给她放了假,三天后她便带着牌子出了宫。 正是仲春时节,日光煦煦,花动一城春色。然而谢府里,却犹如寒冬腊月,下人们来往行走低着头,打死也不敢出一声。 棍棒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从敞开的院门里传出来,一声一声,敲得人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你——你这个孽障!弄权犯上,强占良民,忤逆长辈,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给我继续打!” 这些年里,谢家的家法一般不轻易请出来。但只要老家主们动怒,棍子声传出来,谢家人们便明白,定是六公子又做了什么。 谁都知道,六公子虽然也算是谢家的正经主子,但打小就不受长辈们喜欢,最是恣意妄为,让人头疼。后来又违背祖父之意,从戎投军,更是闹得沸沸扬扬,家宅不宁。 即便这些年里,他立下战功,甚至挣回来一个侯爵之位,但老家主一提到他的名字,还是头疼。 “六弟在秋狝的所作所为,未免太过放诞。”三公子摇头,凑到二公子耳边,“那段时间,御史台参他的折子都有山高了吧?” “我爹原本定了来年升迁回京,结果因为顺阳王的事情,又被耽搁了……”二公子冷哼一声,目光阴仄,“老四的亲事也搅和了。他可真是个灾星。” 不远处,裸着上半身的谢砚之,笔直地跪在宗祠的门前,听着兄弟们毫不掩饰的奚落,脸色半点没改,只是垂眼受着家法,连一声都没哼出来。 要不是玉白皮肉上,道道伤痕已经鼓起来,足有二指高,掌刑人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梦游。 心悬在了嗓子眼上,倒是比受罚的六公子,更加难捱。 “……四十九、五十!” “家主,打、打完了!” 掌刑人望向六公子,犹豫该不该把人扶起来。却见青年竟然抬起泛红的眼睛,甚至对自己笑了一下。 然后撑着站起来,扬声道:“打完了,祖父也该消了气了吧?孙儿今年的安请完了,告辞!” “砚之!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爹也是为了你好啊?你知不知道——”一个妇人急匆匆赶过来,左右为难。 “婶婶别急,一会儿宗祠前这片砖的云纹,都快被您踩没了。”谢砚之不以为意地抹了抹嘴角的血,慢慢往外走去。 “这——都是一家人,闹成这样,算怎么回事啊!”妇人掩面而泣,“砚之,听婶婶的话,跟祖父服个软,听他的话……” “让他滚!” 谢砚之充耳不闻,路过妇人身边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妇人警惕地不敢动弹。 只听到一道凉薄的声音:“婶婶,我命硬得很,轻易死不了,就算再受一百次家法,我还是会回谢府,您想好什么时候,把爹娘的东西还给我了吗?” “你说的什么意思,婶婶听不懂……”妇人勉强道。 “听不懂没关系,婶婶一日听不懂,二叔就一日回不了京,四哥也一日娶不得妻。” 他说得轻轻,妇人的脸色却已经青了:“你——” 这个灾星魔君,他果然是故意的! “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他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宗祠御笔的匾额上,又落到雕梁画栋,层层深宅,最后化为讥诮,收了回来。 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同一天的荣恩伯府,却是喜气洋洋,分外热闹。 原来,今日正好是六小姐的及笄礼,伯府邀请了许多交好的人家来观礼。 更让伯府喜出望外的是,给襄宁公主侍读的四小姐崔晗玉不仅回来了,还是带着公主一起回的。 “公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崔府的人连忙亲自来迎,恨不得把公主背进门来。 皇室血脉凋敝,到了陛下这一代,如今只剩下他和襄宁公主二人。公主深受太后娘娘和陛下宠爱,如今对晗玉也十分照顾,甚至给面子亲自参加及笄礼,简直是伯府的大贵人。 “伯爷和夫人不必如此,本宫只能待一会儿,诸位一切照旧随意就好。” 小公主生得娇俏可人,明眸善睐,但驾临臣下府中,倒没忘记皇家的端庄,一举一动十分知礼优雅。 崔晗玉也道:“爹,娘,你们忙去吧,公主我自然会照顾好。人多了反而不妥。” “好好好!” 襄宁公主能来,已经是意外之喜,伯府的人哪有二话?生怕哪里照顾不周,自然是顺着公主的意思来。 于是只让崔晗玉领着公主去府里游玩,跟年纪相仿的女娘们闲聊。 “我的儿,你之前写信,说公主待你十分不错,娘还当你是哄我们开心呢。”大夫人拉着女儿咬耳朵。 “娘,都说了我在公主那儿一切都好。”崔晗玉使了个眼色,“公主近来心情不好,正好也想出宫散散心。” 眼见着诸事顺利,却见一下人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磕磕绊绊道:“夫人,那一房的那位……过来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大夫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这房那房的,你话都不会说了吗!” “……夫人,三房的五小姐回来了!” 大夫人脑子轰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谁,惊异难言。 崔昀笙? 那崽子怎么来了? 之前晗儿信里说,在宫里见到了崔昀笙,她似乎当了宫女。只是荣恩伯府出仕的人不多,又不是什么中枢要职,更不敢查宫里的事情,便随之去了。 左右已经被逐出了族。 大夫人的表情不太好:“偏偏这个时候来府里,若是闹将出来,让这么多人看着算怎么一回事?” 于是喊了两个力壮的婆子来。 “把人打发了了!她若不走,就堵住嘴捆进内院里!” 第21章 昀笙受诬 崔昀笙早知道自己这位大伯母的脾性,也做好了受冷脸的准备。 她今日来,本意只想赶紧解决了爹的事情,以后免得再和伯府纠缠不清。可没想到正好赶上堂妹的及笄礼。 正所谓先礼后兵,又有求于人,昀笙便临时准备了一份及笄礼,打算先不提此事,观望观望对方的态度,若是气氛还算和气再提。 六妹到底无辜,何必因为自家的事情,坏了她的好日子呢? 可没想到,即便如此,她面对的却还是来势汹汹,面色不善的“送客”。 “把她绑起来!” 眼见着那仆妇就要动手,一直无声地跟在昀笙后面的男人,连忙上前将她护住,两下子把人撂倒了。 那是皇帝不放心她的安危,派来保护的便装兴庆宫侍卫章柘。 “大伯母这是何意?”昀笙把及笄礼举起来,“有客自远道而来,这就是伯府的待客之礼吗?” 她声音扬起,引得正门那边有人注意到了。 大夫人没想到她带着人,怕动静太大,只好让人先进来,却把章柘拦在外面。 “你进来也罢了,怎么能让这来历不明的外客也进去!” 今日襄宁公主可也来了,若是让这个看着就不入流的泥腿子冲撞了,崔昀笙八个脑袋也赔不起。 昀笙:“……” 伯府真是出息了。 要是他们知道章柘是谁的人,只怕睡熟了,半夜都得爬起来扇自己耳光。 “我这位朋友,不是来历不明的人,也是正儿八经有官身的。” 大夫人嗤笑一声。 小丫头无依无靠,现在嘴皮子倒是厉害,人也活便了。 只是她在京城里,什么人没见过,是金子是石头还看不出来? 崔衡都那样了,秦家也退亲了,她一个官小姐,如今去做奴婢,当牛做马才能谋生,还能认识什么正儿八经的“官身”? 吓死她了。 若真是体面人,怎么会穿成这样,如今梁京的普通百姓都不会这么埋汰。 常年侍奉御前,只穿着内务府官服,好容易找出来一套陈年旧衣乔装的章柘,看了看自己,丝毫没意识到哪里不妥。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昀儿啊,你的好意,伯母心领了,你那边估计也忙,不如回去吧。” 昀笙歉意地瞥了一眼章柘。 “无妨,我守在这里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后您还没出来,我自然能进去。”章柘在她耳边轻轻道。 也只能如此了。 待进了内院,把及笄礼奉上,来回打了套太极,昀笙说明了来意。 原来是为了这个,倒是情有可原。 大夫人正盼着和崔衡一家再没有瓜葛,连忙派人去和夫君说了。 没想到,荣恩伯闻言,却勃然而怒,摔了茶盏。 “晦气!” “今天是什么日子?昀丫头非在这个时候,要和伯府掰扯这些,实在是太不懂规矩了!” 老管家忍不住道:“五小姐之前就派人递信过来了,也说那边都等着,只是府上一直没回,想必是等不及了……” “你在教本伯做事?” “……老奴不敢。” 大老爷自从袭爵后,脾气愈发长了。 “跟她说,今天不行,改日再过来!” 崔府的七公子听说了此事,也沉了脸色。他是六小姐的胞弟,和姐姐关系最亲密。 “她哪里是来祝贺六姐姐?我看是嫉妒六姐姐,所以故意来砸场子吧!” 当年崔昀笙的及笄礼,原本也该在伯府里办的,但偏偏那时候祖父身子不好,便说已经分了家,让他们在自己家里弄。 她这是眼红六姐姐,现在和她是云泥之别,所以故意! 崔衡死的时候,就差点带累了他们,如今已经不是伯府的人了,还上门纠缠! 七公子怒气冲冲地去了内院,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身子壮得像是一头牛。 待看到崔昀笙的身影,便将她狠狠一推。 “你来做什么!伯府不欢迎你!” 昀笙正和大夫人说话,陡然受了这一袭,身子直往一旁的石桌撞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着躲避不及,却又一只手伸出来,稳稳当当把她扶住。 “小心!” 昀笙撑着石桌边沿,才松了口气。 荣恩伯府可真会教孩子。 抬眼却见是一位华服少女,眉是远山,眼是春水,浑身上下珠光宝气,晔晔照人。 明明没见过,倒是面善。 “你没事吧?” “参见公主!” 原来,襄宁公主正和崔晗玉在不远处散心,听到这边的声音,便走了过来。 “多谢公主殿下!” 昀笙连忙行礼。 原来,她便是襄宁公主。 陛下平日里倒是和她说过几次。 崔晗玉匆匆赶来,虽然惊讶,还是和昀笙打了招呼,又对自己娘使眼色:这是怎么一回事? 见公主来了,大夫人便打算遮掩过去,岂料七公子却指着地上叫了起来。 “这个镯子不是四姐姐的吗?怎么会在你那里?崔昀笙,你偷了四姐姐的镯子!” 大夫人的婢女将镯子捡起来,也是讶然。 “……夫人,之前小姐不是说,镯子丢了吗?” 这可是夫人当年特意给四小姐打的,光是样式,夫人就挑了许久,绝不会认错。 “崔昀笙。” 大夫人怒火中烧,冷下脸来。 “你若是手头实在紧张,伯府也不是不能接济一二。可你怎么能做下这等鸡鸣狗盗的事情?以这金镯子的价钱,就是报官都是够了的!” “你对得起你的姓,对得起你祖父对你的教诲吗?就是你爹九泉之下知道了,怕不都要无地自容!” “原本还以为你今天上门做那事,真是因为孝心,现在看来,怕不是打秋风来了!” 难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日子来。 昀笙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连反驳的间隙都没有。 一声一声,刺耳难听,当着那么多伯府下人的面,犹如耳光打在她的脸上。 听到“你爹”两个字的时候,她目光一窒。 “慢着,娘——”崔晗玉看到镯子,想起来去年的事情,连忙拦住,“误会,都是误会!这是我当时给她的,怕她手头太紧。又怕你说我,才没说实话!” “你这傻孩子,向来心眼实在,哪里知道有些人的厉害?她哭一哭,你就惦念起姐妹情了,连亲娘老子给的宝贝也能舍了!”大夫人气得心口疼。 “她就是个白眼狼,和她那爹一样!别说什么时候记起伯府的好了,不给我们找瘟,就阿弥陀佛了!” 积攒了许久,顾着体面隐忍不发的火星子,终于还是炸溅开来。 “——难为大伯母还敢提我爹。”昀笙红着眼,笑出声来,“当年若不是我爹豁出命去,只怕伯府的荣华还捱不到今日!如今风水轮流转,‘白眼狼’反而成了他!” “昀儿!娘!” 崔晗玉挤到中间把两边拉住。 “有话好好说!还有人呢!” “四姐的心,昀笙都记着,但咱们就事论事,你先往后站站。”昀笙拍了拍崔晗玉的手。 “本来是顾忌着六妹的日子想好好说的,如今是‘好说’不成,只能‘歹说’了。” “今儿不把我爹的东西都带走,我没完。想怎么闹大,诸位自个儿掂量。” 第22章 再遇秦铄 昀笙这次出宫,特意带上了崔晗玉当日留下的镯子。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趁着今天回伯府,正好亲自还给她。 只是刚刚她正要问大夫人,崔晗玉现在在哪儿。没想到,话还没说出口,崔七就闯出来,把镯子撞出来,不由分说,先往她身上泼了脏水。 当什么体面人,还是泼皮无赖痛快。 “你——反了天了!”大夫人被她的话气得眼前发黑,“来人啊,把这个撒泼闹事的丫头,给我带下去,等明儿再让老祖宗请家法!” “请家法?当年我爹出事,可是贵府先一声不吭,一句不闻,就将我父女逐出府去,销出族谱的。 昀笙如今已经不是伯府的人,可不敢动劳贵府的家法!” 仆妇们上前,制住她的胳膊。 “把她的嘴堵起来!” “伯母,我朋友就等在门外,见不到我,一会儿就要用他的法子找人了。难道您想满府参加及笄礼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崔晗玉一个脑袋两个大。 她这五妹,以前向来是最乖巧懂事的,如今的性子怎么也泼辣起来了? 只能尽力熄火。 “娘,不管怎么说,镯子的事情是冤枉昀儿了。小七,先给五姐姐道歉!你刚刚怎么能这样无礼?” 崔七是嫡幼子,满府里从小娇养着长大的小阎王,哪里听得进去。 “她才不是我姐姐!一个无媒苟合生下的小杂种,她也配?” “小七,住嘴!” 襄宁公主蹙起眉头,轻声道: “这是伯府的家务事,本宫不便听,先告辞了。晗玉,你在家里多陪陪父母姐妹,明儿再回来也成。” 往年见晗玉家里和睦安宁,她还暗暗称赞过,又羡慕她姊妹兄弟众多,不会孤单。 今日才知,梁京的大家族里,哪府没有什么腌臜的事,糊涂的账,难念的经? 伯府的人在心里把崔昀笙骂了个狗血淋头,客客气气迎送了公主,再来和这冤家算账。 “没想到,伯府里还有这么一个泼皮亲戚,哪里像个小姐?和四姑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从伯府出来,公主的侍女莺时小声道。 “朝廷还有两门穷亲戚呢。”襄宁公主摇头,“不过本宫看那崔七,更没有教养,不像话。” 这若是她弟弟,早一个耳刮子过去了,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不成体统。 “不过,那上门的人,奴婢总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她是晗玉的堂妹,眉眼自然有一点相似。不说他们的事了,今儿好不容易借着崔家的事情出宫,你陪本宫去京城里好生逛逛!” 莺时苦起脸来:“公主!” 太后娘娘新年的时候还说,要准备着为公主挑驸马呢,可公主还是这么贪玩孩子气。 却说伯府里,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的大夫人,正要对昀笙不客气。 她原本还打算宴上哄好了公主,给家里三郎他们谋一份好差事! 这个扫把星……遇上他们父女,准没有好事。 然而,伯府的护卫却跌跌撞撞赶了过来:“夫人!五小姐带过来的那个人,在府外要人了……” 大夫人眼前一黑:“府里那么多护卫,你们不知道把人绑起来吗?什么猫儿狗儿,也敢在老虎头上拔须!” “可是,咱们打不过啊……”护卫哭丧着脸道,“动静大了,正门的客人们都议论起来了。” …… 一派鸡飞狗跳,昀笙咬死了不肯松口。大夫人无可奈何,只好抓着崔七教训了一顿,又劝说了荣恩伯,把崔衡的黄册和旧物都还给了昀笙。 “都在这儿了!以后可别又来说,伯府昧下了你们房什么东西!” 崔衡从小生活简朴,那些旧物左右只是读书时候用的笔砚,和留下的书册信笺,还有些差点被扔了的衣裳。 昀笙一寸寸摸过去,却像是摸着绝世的珍宝。 崔宅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爹在人世间留下的痕迹,就只剩下这些了。 “多谢大夫人,今日叨扰了。” 事情解决,昀笙便告辞。反正今天已经闹成这样了。 “昀儿,好歹留下来吃顿饭吧。” 满府都把昀笙当成丧门星,唯有崔晗玉低声道。 “不用了,四姐姐,你们好好行宴。”昀笙笑了笑,“这份及笄礼,还是麻烦你转交给六妹吧。” “你如今手上艰难,何必破费。” “聊表一份心意,今天我是诚心为她贺祝的,不想却闹成这样。你忙去吧,我走了。” 崔晗玉想到自己娘和崔七的那些话,也不好强留,目送着她离开,叹了口气。 章柘已经套好了马车,收好东西,昀笙从侧门里出来,正要上车,却听见了一串男子的谈笑声。 原来是前院里及笄正礼已经完毕,有些忙的来客,只观礼没入宴便告辞了。 “伯府的小姐们倒是各个知书达礼,又花容月貌!” “怎么,你小子又对六姑娘动心了?之前还说四姑娘是人间第一流的佳人呢!” “郎有情妾无意,我再动心又有何用,没看到崔府姑娘只对着阿铄笑吗……哎,阿铄,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昀笙一动不动,望着那道背影,听到他久违的熟悉声音。 “……没什么。只是事涉小姐闺誉,怎可随意玩笑,你们都少说些吧。” 还是那样一贯的温润如玉,端方知礼。 “好啦,秦二公子,小的遵命!” 秦铄心事重重,又忍不住回首看了眼伯府的大门。 一年多了,也不知道昀笙到底去了何处。 他似有所感,转了几步,往某个方向看去。 “怎么了,阿铄?” ——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后巷。 “没什么,走吧。” 俄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公子哥儿们背后驶去。 马车上,昀笙缓缓放下车帘,把所有复杂情绪收起。 已经错过的人,何必再去想。 如果有一天,爹的案子查到最后,和秦家有关系,她也绝不会手软。 “章大哥,去明义街。” 没多久,马车停在了崔宅所在的那条街上。 原本属于崔宅的地方,已经只剩下焚烧后的余骸。因为烧得太严重,又涉及朝廷案子,便没人打理收拾,只用封条把大门封起来,禁止外人接近。 昀笙看了好一会儿,找了个僻静无人之地,给崔宅其他人烧了点纸。 时间还长,她便在这条自己走过无数次的路走了一会儿。 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酒气。 只见不远处的小巷口前,一道身影瘫坐着,支起条腿低着头,表情被垂落的乌发遮住了。 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闻到浓烈酒气,连忙加快脚步离开,偶尔留下一道微妙目光,似乎在说:这是谁家不成事的儿郎,喝成了这副模样也没人管。 昀笙本不想多管闲事,可那被季迟年训练出来的狗鼻子,却从酒气里又闻到了一丝血腥。 嗯? 只是这一踌躇,便见那人不舒服地揉了揉额角,凌乱发丝间,露出了张风流入骨的脸。 昀笙如蒙雷击,被钉在原地。 竟然是宣平侯! 第23章 唇齿辗转 宣平侯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随从们呢? 昀笙想了想,还是快步走过去,看看究竟。 无论宣平侯本人的私德如何,他都为大梁立下了赫赫战功,是北疆的定海神针,百姓们心中的守护神。 秋狝的时候,若不是他救驾,只怕陛下…… 虽然救驾的路子有点太野了。 她不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若他有什么万一,不是儿戏。 “侯爷,侯爷?您还好吗?” 走到面前,那血腥味就更明显了。昀笙心里打了个突突。 这味道到底是他受伤了传出来的,还是哪个被他宰了的倒霉蛋留下的? “……侯爷?” 谢砚之抬起头,顺着绣鞋慢慢往上,对上少女怯生生的眸子。 “您还好吗?” 他没吭声,目光试图凝聚起来,辨认出来人是谁,却还是涣散恍惚的。 “别挡路。” 半晌,扔出不客气的三个字。 昀笙:“……” 老天在上,谁挡他的路了!这路这么宽,够十个谢侯爷横行过去! 热脸贴了冷屁股,昀笙干脆转身要走。 不管了!大不了让章柘去宣平侯府递个信,仁至义尽! 却又听到他低低的呢喃:“别挡着我回家……” “好想回家啊。”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昀笙顿住脚步,听着那酒气醺醺的醉汉,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胡话。 视线落在不远处崔宅废骸的一角上。 “呵呵。”他忽而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茫然,“家在哪儿呢?怎么找不到了……” 昀笙深吸一口气,回身把人扶起来。 真是可笑,堂堂的北定军统帅,哪里没有家?光是京城的家就有俩。 她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人。 “嘶——” 男人吃痛的吸气声中,斑斑血渍从锦袍渗了出来,吓了昀笙一跳。她慢慢剥开外衣一角,却见他背部似乎受了重伤,没有处理,衣料都和皮肉粘结到一起了。 这个人! 伤成这样怎么还喝酒? “章大哥,麻烦来搭把手!” 一刻钟后,不远处的客栈房间里。 店小二送来的热水,已经变成了红色。昀笙跟着季迟年做事久了,替他把了脉,心里大概有数,便先处理了伤。 京城势力纷杂,她不敢贸然找大夫,怕弄巧成拙反而害了侯爷。等到章柘把侯府的人喊来,他的亲信自然会去寻可靠的医者。 剪刀划开衣料,昀笙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心中讶异。 像是棍棒所致。 可是,满京城里谁敢对宣平侯动板子?就是太后和萧丞相也不敢啊。 也许,只可能是……他的长辈。 幸好身边带了应急的药,血也止住了。 昀笙探了探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热,却被一把抓住。 男人静静凝视着她,纤长的睫毛扑闪着,看不出来是清醒还是糊涂。 他陡然凑近过来,幽邃的眼睛如同古井深潭,咫尺之间的距离,吓得昀笙往后躲。 “对不起……” 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头,拍了拍,手法让她莫名想起自己逗弄雪哥儿的时候。 “对不起,那时候我来迟了。” 看来还没醒。 把她当成了什么人,竟然还说对不起? 天底下还有能让宣平侯主动道歉的神仙? 说完这句话,他往后倒去,昀笙慌忙去扶。 刚止住血,这要砸上伤口,白忙活了! ——却被他的动作带的跟着前倾过去。 “嗯……” 一声闷哼中,昀笙半摔在他怀里,鼻子被撞得生疼,忍不住“哎呦”一声。 睁眼却对上了谢砚之放大的脸,才惊觉唇角那点触碰上的柔软是什么。 如蒙雷击。 他的目光一凝。 “我……” 一只手忽而压了上来,强势地托着她的后脑,纠正了那点倾斜的偏移。 “……” 湿润的酒气充盈在交错的呼吸里,辗转的唇齿吞没了剩下的呜咽。 心跳声犹如骤雨。 刹那间铺天盖地。 明义街前,换上便装的襄宁公主,正拉着自己的侍女,一脸稀奇地看着小摊上的玩意儿。 “你看这只泥兔子,表情像不像你?” “公……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真得该回去了。”莺时愁眉苦脸。 “再待一会儿,就待一小会儿!” “半个时辰前,您就是这么说的。” 襄宁公主把一个面具扣在脸上,新鲜地到处望,忽然怔住。 “……若是让主家知道了,小姐您……小姐?小姐!” “哎,莺时。”襄宁公主拍了拍侍女,手往一个方向指过去,“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章柘啊?” 章侍卫怎么可能…… 莺时把没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揉了揉眼睛。 “小姐,那好像……确实是章侍卫。” “他怎么在这里?”襄宁公主眼睛转了转,“走,咱们悄悄跟过去看!” “这不好吧!”莺时跟她咬耳朵,“万一章侍卫是奉了陛下的命,要完成什么重要的任务呢?” “我和十一哥分什么彼此?”襄宁公主被她提醒了,严肃低声道,“而且,万一他出现在这里,不是奉十一哥的命呢?” 如果章柘是和别的什么人有勾结…… 不行,她必须得跟上去替皇兄看看! “小姐!” 莺时无可奈何。 她觉得,公主只是觉得好玩刺激而已。 襄宁公主见章柘带着两个人往客栈走去,更觉得不对劲,尾随其后,跟了上去。 不对。 他们下来的那辆马车,上面的图腾是谢家的家徽。 章柘怎么会和谢家人扯上联系? 小公主自以为周全地混进客栈,却发现这鸡贼的章侍卫,突然就没了踪影。 没头没脑地找了半天,肩膀被人从后面一拍。 回首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后。 “……” “参见殿下。”章柘行了个礼。 “真巧,竟然在这里遇上了章侍卫……”襄宁公主勉强道。 “公主不必多言,下官都明白。”章柘道,“其实您直接问下官就好,不必跟上来。下次请千万勿要如此,换成了其他人,殿下就危险了。” 尾随不仅失败,还被当事人逮了个正着,襄宁公主也很颓然。 章柘无奈:“公主若好奇,就请吧。只是请跟在下官身后。” 他身为天子侍卫,今日出手帮了谢侯,若有心人知道了,大做文章,也会惹一身骚。公主在此倒是正好给他做个见证,以证清白。 襄宁公主立刻展颜而笑。 跟着进了那房间,看到榻上昏迷的男人,听到侯府手下的话,公主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谢砚之?谢砚之!” 她顾不得章柘,连忙去看谢砚之的伤,着急起来。 “你们是怎么照顾侯爷的?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还好章柘遇上了…… “侯府的,你拿着本宫的帖子,去请太医!” “是!” 襄宁公主见旁边有帕子,抛下千金之尊,亲自拧干了,给他擦去额角的汗。 “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她鼻子有点酸,继续用帕子给他擦脸,“醒醒,谢砚之?” 小公主一连串的叫魂颇有成效,谢砚之果然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来,看到她的脸,目光慢慢清醒过来。 “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主子!您现在感觉如何?” 屋子里一片热闹,章柘没看到原本在里面的人,走了出去,半晌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脸魂游天外的昀笙。 第24章 陛下疏远 “崔女官?崔女官?” 章柘连续喊了好几声,昀笙才回过神来,神魂归位。 “章大人,你回来了?” “是,侯府的人已经来了,你怎么在这儿?” 昀笙避开他的眼睛:“那就好,那就好……既然办妥了,咱们走吧。” 章柘觉得她神色不太对,但也知道她因为家里的事情担忧着,没有多问。 昀笙带着章柘匆匆忙忙离开了,继续为爹的迁冢和法事奔忙。 只是坐上了马车,没有旁人之时,她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嘴唇,脸色有些发白。 宣平侯果然是一等一的风流浪荡子,伤得人事不省了,还不忘占人便宜!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这样的混账无赖! 心跳不受控制地鼓动喧鸣着。 也不知道这个登徒子,是把她当成了什么人…… 昀笙心中忧虑。 当日谢侯好像就看上了她,好不容易两边断开,今天这一番纠缠,若让他又起了心思,可如何是好? 好在自己在他清醒过来前就跑了,希望他记不起来此事。 宣平侯府。 侯府的人拿公主的帖子,请来了德高望重的老太医。 “谢侯爷身上这伤着实严重,幸而您内力深厚,护住了心脉筋骨,否则只怕会伤到根基。”老太医“咦”了一声,“这伤处理得倒是及时,手法精妙,不知是什么人的手笔?” 谢砚之刚喝完醒酒汤,扶着发疼的额角,蹙眉深思。 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些画面,似真似幻,分辨不清。 抵死缠绵间,少女的芬芳令人耽溺。 “是谁给你们传信的?” “主子,是兴庆宫的章柘章侍卫。” “除了章柘以外,你们还见到了谁?” “襄宁公主殿下,您醒过来之前,公主一直守在身边。” 谢砚之抬起头:“公主?只有公主吗?还有谁?” 怎么会是襄宁? 难道他醉酒之下,对公主…… “没别人了,侯爷。”属下道,“公主现在还在外面等着,您看这……” 侯府上下的人都知道,自从几年前,他们侯爷在上元节里救了襄宁公主之后,这位金枝玉叶就一直对侯爷牵肠挂肚的。 即便侯爷在外再怎么声名狼藉,公主还是没放下。 “替本侯多谢公主搭救,派人好生护送她回去吧。” 飞林忍不住多嘴:“主子也忒不会怜香惜玉了。” 挨了谢砚之冷冷一眼,他才连忙住了嘴,奉命去办事。 四月春雨润如酥,整座梁京城都被洗出一片新绿来,沁人心脾。昀笙忙完了事情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万寿日的前夕。 “陛下,崔女官回来了。” 昀笙换了衣裳便和章柘来复命谢恩。 “章柘下去吧,辛苦了,今日休息,明日再当值。” “是,陛下!” 暮云四合,皇帝大抵是刚刚沐浴完,披散的头发尚且带着湿气,他手里拿着一卷书文,温柔地垂着眼睛看她。 “陛下,下官为您把头发擦干吧。” 一看到他,昀笙原本的迷茫忐忑,好像都消失无踪了,心也落到了实地,拿过巾帕熟练地上前伺候。 半年多的相处,已经让她可以轻松地面对皇帝,甚至心生亲近。 “嗯。”温礼晏半倚着她,脸色似乎比她离开之前要红润一些。 “这些天,陛下可有按时吃药?” “都依你所言了,放心。”他忽而抬头,“昀笙,你可有受什么委屈?” “下官刚刚不是说了吗?没有,都很顺利。”昀笙笑道,“有陛下在前,章侍卫在侧,下官自然可以尽情地狐假虎威,谁还敢欺负?” 温礼晏拉住了她擦头发的手,认真道:“那你可有遇见什么人?” “……”昀笙动作一滞。 烛光下,向来温和的陛下,眉眼之间竟然有些凝重,目光深得让她读不懂。 “没有。”俄而,她继续为他擦拭发尾,“没有遇见谁。” 温礼晏没有言语,殿内的氛围有些压抑。 “陛下?” 他望向她的嘴唇,顿了顿,将巾帕接过,道:“你忙了许久,不用伺候了,回去吧,朕这儿有其他人。” 昀笙望着空落落的手,生出一丝不安和游疑,可陛下的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她只好告退。 翌日,万寿节如期而至。礼部和宗正寺早早地就开始准备,生怕哪里让太后娘娘不满意。 为了庆贺陛下生辰,大梁诸州,举国宴乐休假足足三日,万千百姓齐贺。宫里又在天鸢楼摆筵,大陈歌乐。文武百官对着皇帝行三十三拜贺寿礼,捧觞而祝,一派和乐。 宗室和百官都一一敬献贺礼,而之前被太后娘娘选定的几位美人,也跟着家人各展才艺。户部尚书秦采堂家的小姐,甚至献上了一副自己画的千里江山图,引得众人夸赞不已。 “谄媚邀宠,毫无体统。” 上座的萧贵妃觑着那几个女子,冷笑一声。堂堂官宦小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显摆那点墨水,像什么样子? 太后倒是很高兴,甚至亲自夸赞秦小姐蕙质兰心,封了秦家女为正三品的婕妤,比其他几位的位分都要高,喜的秦尚书带着家人连连谢恩。 温礼晏坐在御座上,明明是这场生辰宴的主角,却始终一言不发,对这些即将成为自己后妃的女子视之寻常。唯有在邱太傅等人献礼的时候,多说了几句。 萧丞相的表情更是难看。 萧应雪是他最小的女儿,为了家族计才入宫嫁给了温礼晏这个小儿。可是太后如今为了子嗣,却迫不及待地充盈后宫,这让应雪如何自处? 太后也就罢了,到底还和他们是一条心。那个高明泰,区区阉人而已,皇帝看在萧氏的面子上,才给他几分薄面,他如今倒是摆起九千岁的款了。 听说这一次入选的几位美人,都是事先讨好了高明泰的。反而是他丞相府想送进去助应雪一把的,被撕了美人图,不得中选。 该死的太监! 温礼晏把台下萧丞相和高大伴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兴庆宫中,昀笙正如往日一般,跟在季迟年身后验药。 “师父,陛下这些时日药浴的用药,是不是和您之前在我身上用的不同?” 季迟年眉尖一挑,似笑非笑:“你说什么?” 以前昀笙看到他这个表情,就浑身颤栗,现在已然视之寻常。 “师父,这点变化都看不出来,我也是白跟着您学这么久了。”昀笙道,“是不是因为陛下身子在长,时节又变化,所以有此调整?只是您到底改了哪几味药材,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季迟年的表情有些古怪。 昀笙还在滔滔不绝地提出疑问,却被他捏住两腮,脸上沾得全是药汁。 “唔唔唔——” “本大人不说,那自然就不是你该问的,这也想不明白?长了一岁还是这么糊涂,傻子!”季迟年把她的脸拧得发红,阴森森道,“吃那么多,也堵不住你这张嘴!” 第25章 只想要你 昀笙被这阴晴不定的鬼才医士,折腾得眼泪汪汪,还被勒令原本限时十天背完的书,现在五天后就抽查,赶紧逃之夭夭。 季师父近来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火气来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可她也是怕陛下的药有什么问题,又虚心好学,所以才有此问啊。 到底怎么就惹到他了? 这个疯子! 昀笙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揉脸,一边背书,听到侍女们讨论起来今日天鸢楼的盛况。 “听说那几位新进宫的娘娘,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呢。” “不知道以后这后宫,还是不是一枝独秀,又或者平分秋色了。” “嘘!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啦!” “我可是听说,那位秦婕妤,是太后娘娘亲自封的,娘娘对她十分喜爱呢。这以后的事情啊,还真说不准!” 陛下以前专宠贵妃娘娘,还不是因为太后让他宠这一人?如今这位秦婕妤也有了太后做靠山,还能少的了恩宠吗。 若是一朝得子…… 昀笙听着她们的讨论,手慢慢摸上放在桌前的一样东西上,乱了心绪。 今日的宴会想必会持续很久,也不知道她来不来得及送出去这份薄礼。 想来,他也不缺自己的这一份感激和敬贺。 不知为何,从昨天回来之后,她便觉得陛下对自己冷淡许多。原本身为司药女官,今日的寿宴,她也应该跟随左右,防止意外发生才是。 可是陛下却让她留在了兴庆宫,点了其他人随侍。 难道是她哪里做错了事吗? 正是思绪纷杂,却见几朵粉白色,徐徐落在了她的书页上。 “咦?” 昀笙捡起来一看,似乎是院里的那株绛雪海棠,这几天开得十分喜人。 可是那海棠距离她的房间尚有一段距离,什么风能把花送到这儿来? 她将身子探出窗口一看,便觉得脸上落下几瓣轻柔芳香。 风飘万点,花影凌乱,一角描金绣银的衣袖,垂了下来。 昀笙和那双灼然其华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侯爷?” 原本应该在天鸢楼赴宴的谢砚之,竟然轻轻巧巧地跳了下来,在兴庆宫其他宫人看到之前,十分自然地翻进她的窗内。 “嘘。” 昀笙吓得魂飞魄散,小脸发白,忍不住往后躲。 那一天的情景,又出现在她脑海中,让她紧张得喉咙抽紧。 “这么怕我?”谢砚之走到她面前,“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侯爷……侯爷为何在这里?” “自然是道谢。”他伸手抚上她的发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多谢你那天的救命之情。” “什么救命,下官不知道此事。侯爷怕是认错人了吧?”昀笙毫不犹豫地反驳。 “原本本侯也以为,只是做了个梦。”谢砚之道,“可惜本侯拿不准的事情,从来不会含混过去,一定得查证一番。” 别人或许难以查出兴庆宫侍卫的行踪,但宣平侯府却可以。而那日在荣恩伯府见过她出现的人,又何止一二? 查出来和章柘一起的人,到底是谁。 幸好。 若真是襄宁……他可要头疼了。 “既然如此,还请侯爷记住这份恩情,等以后下官讨要的时候,再报也不迟。”昀笙避开他的眼睛,“至于现在,以侯爷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实在不合适,还是请回吧!” 语气义正言辞,脖子却红了一片。 谢砚之道:“既然女官承认了就好,本侯还怕你会耍赖,不肯对本侯负责。” “……” 昀笙瞠目结舌。 被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无耻嘴脸绝倒。 什么……什么叫作她对他负责! “岂有此理!那天明明是侯爷趁人之危,恩将仇报,小人行径!趁着酒醉强行对我……” 她气得七窍生烟。 “不对,你没有醉,你是故意的?” 却见他只凝视着她,没有言语,眸底漾开来一抹笑意。 那果然不是梦。 “崔昀笙,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 他笑得春风拂面,昀笙反而警铃大作。 “侯爷到底想做什么?” “实不相瞒,本侯家里人催逼得紧。若是再不成亲,我以后怕是连谢家的大门都进不了,爹的牌位也见不着了。可是他们为本侯选的那些未婚妻,我一个都不想要。” “崔昀笙,我只想要你。” 差不多的话,他半年前也曾说过。 当着天子,当着那么多朝臣和顺阳王的尸体,他说:“臣只要她。” 那时候他满身血戾,杀气腾腾,而现在却笑眼盈盈,不像是那个凶名赫赫的宣平侯,而只是梁京城里一个面对着心上人,笑容明亮地表明心意的儿郎。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我和侯爷素昧平生,实在不知侯爷为何对我这样执着……” 他垂下眼睛,语气有些怅然:“现在你不明白,没有关系,以后我会慢慢说与你听。只要你答应了我,崔大人的案子,我来翻,崔宅的仇,我来报。 所有你想算清的账,我都会为你算清。” “秋狝的时候,飞林说的不清楚,所以我现在又来了,我亲自对你说。” 昀笙似有所感。 “那时候,想从秦府里把我带走的人,是你?” “是我。” “上一次,你说想留下来,自己试一试,我便让你试了。这半年,你觉得如何?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你可有信心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得偿所愿?” 昀笙脸色变了。 她没有。 她无法确信,自己可以救得小皇帝的命,甚至无法确信,自己是不是真得取得了陛下的信任。 “那就来我这里吧。”他的目光灼灼,言之凿凿,“就像那一天明义巷中,不是其他任何人找到了我,偏偏是你一样。 这一次,换我来找到你。” “到那时候,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 从一开始,他们的命运就紧密相连着。 从前,他不愿意她回到这些债孽中,所以也不能告诉她。可若是她愿意回到他身边,和他共同承担,他自然坦诚相待。 男人强势的气息不容推拒,步步逼近,犹如那一天一般,铺天盖地。 让她止不住地动摇。 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卸下这些重负,一切交给他就好了,就不用那么殚精竭虑…… 她的手忽而碰到了一样东西。 神志霎时清明起来。 那是她给陛下准备的生辰礼。 对所有人温柔良善的少年郎,明明被病痛和权势囚禁如鸟雀,却还是尽力向她伸出援手的那个人。 她好像没法轻易抛下他了。 谢砚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怔了怔。 他的语气了然又怅然。 “原来是这样,你爱上他了啊。” 第26章 不想你走 天鸢楼前,温礼晏望着眼前的歌舞升平,和觥筹交错,却始终神思不属。 “陛下?”清州公公觉察出来,连忙问道,“可是身子哪里不适?” 平日里崔女官最是心细如发,析微察异,陛下有任何不对,都能第一时间解决。今日她不在,不说陛下,就是他也总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没那么安心。 “这酒陛下饮用之前,张药官可曾查验?” “清州公公,下官已经查验过了,绝对没有毒性。” “那和陛下这两日的用药和御膳,有没有冲突?” 那药官怔了怔,支支吾吾道:“应当……是没有。” “什么是应当!”清州公公怒了,“崔女官不过出门几天而已,张药官竟然就如此不尽心吗?” 习惯了事无巨细,十分可靠的崔昀笙,现在有了对比,才意识到她的可贵。 “罢了,清州,朕无事,只是不想吃而已。” 温礼晏借口更衣,从宴席退了下去。 “章柘。” “陛下,臣在。” “……”温礼晏蹙起眉头,也说不上来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到底是从何而来。 “怎么不见宣平侯?” 贺寿的时候,谢砚之为武官之首,倒是在场,规规矩矩毫无异样。但宴席中途离席后,似乎便没有再回来。 “你去和清州说朕有些醉了,起驾回兴庆宫。” 章柘有些犹豫:“是。” 陛下中途离席,真得没有关系吗?太后娘娘会不会怪罪。 他是自幼跟着皇帝护卫左右的,比其他人都了解太后对皇帝的掌控欲。 这么多年以来,陛下的一饮一食,起居坐卧,无不是在太后的安排下进行的。也就是这两年萧党内部生了龃龉,太后不得不把更多精力分出去,陛下才能够喘一口气。 之前陛下不肯纳妃,就已经让太后不喜了,也不知陛下做了什么,如今才两边各退一步,只留了其中一半人。 现在陛下若是擅自中途离席,也不知道太后会不会不喜。 温礼晏却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太后和萧党,此时正被宴席上的朝臣和勋爵们捧得欣欣然,巴不得他不在场,才好更肆无忌惮。 左右他已经收到了真正想要的寿礼。邱太傅的那封信,比什么奇珍异宝,美人恭维都更加熨帖。 他留下来旁观别人的烈火烹油,也是碍事。 温礼晏回到兴庆宫,一水的宫人们连忙出来迎接。 他扫了一圈,温声让人起身,却没有看到那个想看的的身影。 心中顿悟。 原来如此,他只是想回来看她而已。 她在的时候,自己恍然不觉;她只离开了几日,那种烦躁不安却如蛆附骨,挥之不去。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离不开昀笙了。 “崔女官何在?” 宫人禀告了,便要去通传。 “且慢,让她歇着吧,你们也退下。” “是。” 温礼晏咳嗽几声,走到偏殿暗处,见没有旁人,却敲了敲墙角。 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太监低着头,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的身边,没有人注意到,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皇帝将什么物事递给了他。 老太监收进衣袖,跪地磕了个头,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什么?” 温礼晏的表情一变。 他挥了挥手,那老太监隐秘地退了下去,犹如一道不起眼的影子。 绛雪海棠开了,粉白的花堆叠在枝头上,热热闹闹。俄而一阵香风拂来,吹得粉雪四散,幽香盈盈,盛满了殿堂。 皇帝兜了一身花香,也没在意,转进药官的居室前,停下脚步。 半开的窗口映着抹窈窕的影子。 他眷恋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舍得出声唤她:“昀笙?” 昀笙却没有反应,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什么沉思。 温礼晏走到窗前,却见她脸颊脖颈间一片红云,比那绛雪海棠的颜色更加浓烈,整个人气息不稳,目光迷离。 “……” 肩膀被人一拍,昀笙一个激灵,回过头来:“侯——” 声音断在嘴边一转:“陛下?” 她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匆忙行礼。 “陛下怎么这么快回来了,还亲自来这里?” 温礼晏望着她,想着她收回去的那个称呼。 侯什么?侯爷吗? “饮了酒有些不适,便提前回来了。” 小皇帝似乎喝了不少,脸上带了醉意,比起平常时候的他,更多了份荡漾的风流蕴藉。 “陛下不舒服吗?下官为陛下——” “我想见你,便过来了。”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昀笙怔然地凝视着他,似乎在思考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外面有很多为我庆生的人,可我却不知他们的庆贺有几分是真。” 又有多少人,嘴上“恭贺万岁”,心底里巴望着他明年后年就死呢? “我只想见你,想听你和我说。” 他低下头,眉眼温柔如春水。 昀笙将手边那捂得温热的生辰礼奉上:“陛下,生辰吉乐,岁岁无忧。” 他伸手覆上她的手,握住手指,摇了摇头:“不是‘陛下’,是阿晏。” 想让她这么喊自己很久了,可是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和立场。唯有此时借着生辰和醉意,才敢说出口,放肆一回。 “……”昀笙抬起头来。 温礼晏醺醺然的眼睛,却忽而清醒起来,伸手抚上她的发髻:“昀笙,你一直一个人在这里吗?” “……” 昀笙没了声音。 她偏过头去:“没……” “——不要骗我,昀笙,这世间骗我的人太多太多,我不想你也骗我。”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难过。 “你知道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我都不会逼你做什么。” 只求一个坦诚相待。 他的手下,少女发髻上的一朵海棠还带着露珠,衬得她乌发雪肤,愈发清美。 也不知是何人的手笔。 “……宣平侯来了此处。”昀笙直视他的眼睛。 “他想带你走,是不是?” 早该猜到的,以谢砚之的性子,得不到什么,怎么可能轻易就放下执念呢? 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了这种可能,所以没有带昀笙赴宴,不想谢砚之又看到她。 可宣平侯又怎么可能把他区区一个傀儡皇帝,放在眼里呢?万寿日的御宴,也要见缝插针地找机会见她。 “那你呢?”温礼晏故作轻松道,“你想和他走吗?没关系的,无论你怎么选择,朕都能理解。” “陛下想让我留下吗?” 积压了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喷薄而出。 “在陛下的眼中,我又算什么呢?” “您一直待我那样温柔,待所有人都亲切随和,善解人意,包容他们的欲望,满足他们的期盼。”昀笙注视着他的眼睛,“可现在,我想知道,您心底的想法。” 温礼晏没有说话。 令人压抑的静寂中,昀笙的肩膀松了下来。 是她想太多了,陛下从来都是如此,换成兴庆宫的其他任何人,他都会温柔地告诉对方:朕尊重你的去留。 她转过身去。 下一瞬却被拉住了手腕。 温礼晏从身后将她抱住。 “我不想你走,这太自私了……可我不想你走。” 第27章 她的交易 从出生的时候开始起,温礼晏便被人耳提面命着,要学会理解,学会谦让。 上面的十个兄弟,每个人都有争夺的权利,都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唯独他不行。 活下去是这样艰难的事情,除却病痛上的磋磨,还有来自太多地方的规训,指挥着他,压抑着他。 即便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也觉得自己的心是冷的,空的。 装满了别人的企图希冀,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再否认回避,这份最真切的渴求。 他想活下去,他想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不想她走。 昀笙被这份纯粹的暖意包裹着,指尖似乎都变得发烫。 “好,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那一晚,被季迟年的药灌得浑身难受,思念爹和云团他们思念得肝肠寸断的时候,也是他擦着她的眼泪,守在她的身边。 “谢砚之?” “我没有答应他。”昀笙展颜而笑。 宣平侯画的大饼,比太后娘娘的还要香甜,砸得她都晕乎乎,今夕不知何夕了。 可是爹爹从小便教她,天上不会掉馅饼。 凡事有得必有失,季迟年肯教她医术,是因为她忍着痛苦助他救治陛下,是因为她这一年的水磨功夫。 宣平侯又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把一切托付给一个男人的承诺,太虚无缥缈了。 即便他此刻是真心又如何,谁能保证以后呢?抛下了宫里的一切跟谢砚之走,然后呢?就能无忧无虑地做侯夫人了吗? 那时候,她才是真得一无所有,什么都系于谢砚之一念之间。 而现在,起码她的官职是靠着本事和功劳换来的,起码可以真得学到医术,可以拿自己的本钱去交换,去提升。 “是陛下先承诺了我,一定会为我爹翻案,我相信会有那一天。”昀笙道。 天鸢楼上,歌舞依旧,并没有因为皇帝的离开而停下来。 谢砚之漠然望着一张张言笑晏晏的脸,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不断有人上前敬他,试图和这位新贵套近乎。尤其知道谢家如今想要为侯爷说亲之后,更是不遗余力地往自家人身上靠。 结果见侯爷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脸色却越来越沉后,都渐渐不敢多话,忐忑地退了下去。 怎么回事啊? 宴会刚开始的时候,侯爷的心情看上去还不错啊?怎么给陛下贺个寿,还贺得臭脸了? 总不能是气陛下离席吧? 襄宁公主踱步到章柘身边,不死心地盘问着他: “皇兄去哪儿了?他到底哪里不舒服?” 章柘简直拿这位小公主没办法:“殿下,陛下说不想任何人打扰。您还是莫要多问了!” “本宫担心他啊……” 襄宁公主正打算去缠清州公公,却见一个人从回廊前慢慢走了出来,锦衣玉冠,走路的姿势都比一般人好看,眼睛亮了起来。 “砚之哥哥!” 她犹如一只云雀,扑棱着翅膀便飞了过去,和男人隔着两步的距离。 “刚刚怎么没见到你?” “公主殿下,别这么喊臣。”谢砚之淡淡道。 他喝了不少酒,真怕吐出来。 小公主和别人说话,明明不是这个扭扭捏捏的腔调。 襄宁公主咳嗽了一声,只好道:“谢侯爷。” 这个人,越长大越不让人亲近了,脾气越来越臭,明明以前都随她这么喊的。 “你那天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回去后太医有没有再去复诊?本宫那里有不少好药,一会儿让人给你送来。对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还喝酒啊……” 她的嘴就没停过,听得谢砚之一个头两个大。 温氏这一代的皇室中人,就没有话比她更多的。怕不是所有人的嘴,都长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了。 “公主,臣去醒酒了,您请自便。”再不打断,她恐怕要废话到地老天荒。 “——谢砚之!” 他回过头来,看到原本还活泼过分的小公主,像是突然不会说话了似的,期待地望着他,裙子被紧张的手指捏得发皱。 “两个月后,母后在千旈园的赏花宴,你会来吗?” 千旈园是皇宫里最大的游园,其园意态宏敞,百景千色,既有万象风流,更有豪阔崇穆。一般不会设宴,能受邀的也都是京城里最有权势名望的人家。 太后邀人赏花是假,给襄宁公主选驸马才是真。 “……” 谢砚之皱起眉头,这才后知后觉襄宁公主,似乎是对他有那个意思。 往日里公主的过分热情,好像都找到了原因。 这实在是—— 因为觉得太过荒谬,他好一会儿才有反应。 “那一天臣有事,恐怕没有那个福分赴宴了。” 襄宁公主的手慢慢松开。 “母后……明明还没有公布千旈宴的具体日子。” “无论是哪一天,臣都有事。” 摇曳的树影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目光冷静又疏离,在那样清醒的审视里,所有沸腾的感情,都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往年他久居北疆,鲜少回京,襄宁公主还能宽慰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现在却连自欺欺人都没有了余地。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即便难过又难堪,她还是扬起嘴角,勉强地笑了笑,保持着自尊。 “臣并非公主的良人,你我之间,绝不可能。” 谢砚之说得斩钉截铁。 “……就因为我是公主吗?”她的眼圈红了,“我可以跟你去北疆的,我不怕吃苦!” “不是因为这个。”谢砚之无奈地后退一步,“总之,世间大好儿郎千千万,公主还是忘了臣吧。” 他想娶的人避他不迭,他绝不可能娶的人反而喜欢他,老天爷可真会跟他开玩笑。 当日回宣平侯府的时候,谢砚之难得脸色差得发白。 飞林看得稀奇。 “主子,把人带回来了吗?” 一知道那天救了自己的人不是襄宁公主,而是崔女官后,主子就眉开眼笑起来,一副亲自出马,势必把人拿下的架势。 现在怎么就蔫了? “不会吧,她不会没同意吧!” 即便想看主子吃瘪,飞林也没想到,崔昀笙居然会拒绝了谢砚之的求娶。 据他所知,对方之前虽然已有未婚夫,但秦家已经退亲了。以她现在的处境,还能找到更好的婚事吗? 真是不知好歹,自讨苦吃。 “是我小瞧她了。”谢砚之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是离开兴庆宫的时候,昀笙给他的。 耳中似乎又响起了那时候她对自己说的话。 “侯爷,您这个交易,怒下官难从命。” “难不成你觉得,陛下比本侯,更值得依赖吗?”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用婚姻之事牟利,到底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能让我安心。 比起侯爷的交易,下官有另外一桩交易,或许您更有兴趣。” 第28章 反客为主 昀笙的回答,确实出乎谢砚之的意料。 在察觉到她对皇帝的情窦初开时,他的心情确实是微妙的,比起失落,更多是失望。 倒不是因为那些前缘,和一次搭救,他就对崔昀笙多么情根深种,求娶她更多也是出于补偿和应急的心态。 毕竟比起谢家给他安排的那些人,昀笙更加纯粹,可以省去很多后顾之忧。 他失望的是,她竟然天真地以为,自己有机会和皇帝在一起。 却没想到,昀笙拒绝他并不只是因为情爱,她远比他以为的清醒。 “下官的交易,便是这个,侯爷请看。” 她将一样东西交到他的手里。 “……密函?” “我爹是因为侯爷的军饷案而亡,侯爷既然肯来找我做交易,想必是知道他并非真正的幕后真凶。难道您不想查出真相吗?难道甘心北定军吃这么一个大亏,甚至未来还要继续因为军饷,和那些人虚与委蛇吗?” 昀笙深吸一口气,敛起所有最初的羞赧和少女情思,认真直视着他。 “从这个目的而言,下官和侯爷是一致的,何不合作?” “这是什么密函?” “前些日子,下官为了给爹爹迁冢,寻回了他的旧物,却找到了一些意义不明的碎纸条,被缝在了不同旧衣服的内衬里。拼接之后,便是这封密函。看上去应当是想给御史台的一位大人的,只是姓氏却隐晦不明。” 密函中还提到了几个名字,应当是爹的线人,因为交往隐秘,没有在军饷案中暴露出来。 谢砚之慢慢站直了身子,看她的目光,终于变得不一样。 昀笙道:“此前我想了很久,户部那些人想推出来一个替罪羊,给侯爷一个交待,这不是难猜的事情,可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我爹呢?” 户部又不是没有其他出身更低微的人,说句不好听的,那些非梁京人士,没有靠山的底层官员,推出来背锅更没有风险,而崔衡起码还是荣恩伯府的庶子。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而且还没有乖乖守口如瓶。 爹爹事发之前,一定是想做什么,却暴露了,所以被灭口,所以崔宅会被烧得一干二净。 幸而他做了两手准备,还在伯府的旧物里藏了一手,也幸而她那时候坚持要回了东西,又翻检得仔细。 “下官有线索,侯爷有人手,咱们合作,总能抓住对方的把柄。若是继续深入,大鱼落网也不是没有可能。” “本侯早觉得你的胆子大,倒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大。” 明明这等事情上,嗅觉敏锐至极,胆识超群,怎么一关乎到男女情事,又那样怕起来了,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似的。 “侯爷被掣肘这么久,也不希望,以后自己的兵在前线打仗,还吃不饱穿不暖吧。”昀笙道,“梁京的局势,您比我看得清楚。陛下是天命所归,又心怀百姓,比起太后和萧党,更注重大局,体恤将士……” 谢砚之轻笑一声:“与虎谋皮,现在又不怕被虎吃了?” 昀笙别开眼睛:“只要侯爷不动手动脚,下官没什么好怕的。秋狝之事,人人都说侯爷恣睢,可我却觉得,比起他们,您才是真正的忠臣良将,陛下也眼明心亮,绝不会忘记侯爷的功劳。 所以,我不是与虎谋皮,而是要和侯爷捉虎献龙。” 不仅反客为主地要跟他做交易,现在还来替皇帝拉拢人心了。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萧党借着他的手,推倒了顺阳王,如今是只手遮天,势不可挡。就连统管京城巡防的禁军十二卫,也都是萧家说了算。 若真任凭他们继续下去,这大梁就真得不姓温,改姓萧了。 昀笙寥寥数语,就从崔衡和军饷案入手,直指他如今的窘境。 比他提出的交易,要诚心诚意得多。 “这些事情,都是你自己想的吗?” 他很难想象,毕竟据他所知,此前崔衡只把她当作寻常闺阁女儿教养。 怎么办,更不甘心了。 “所以侯爷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谢砚之还能如何,“好,我答应你。” 他接过密函,将一个云哨交给她。 “这是北定军特制的云哨,吹响后的声音人耳听不见,只有经过训练的鸟可以听到,可以传递讯息,也是信物。本侯这边查出什么了,会和你互通有无。” 昀笙收起云哨,眉眼带了笑意,显然是轻松不少。 “不过——” 临走之前,他又不怀好意地逼近而前,满意地打量着她忽而警惕的眸子。 “本侯说的那件交易,也一直作数,本侯等着你回心转意。” “……” 若是眼睛可以说话,谢砚之感觉那一眼她已经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遂把人的头发一薅,纵身一跃,云鹤飞天,如来时一般,无影无踪地离开了。 只留下了窗前那飞扬的落花。 飞林实在是不明白,明明被不识好歹的崔昀笙拒婚了,明明刚刚还臭着脸,主子又想到了什么,竟然又笑了。 难不成是受了太大刺激,疯了吗? 兴庆宫中。 得知昀笙的决定,温礼晏喜出望外,几乎不能自持,本想倾诉衷肠,却被四处找他的内侍打断了。 “陛下,天鸢楼那边,问您如今感觉如何了,还有季大人也来了。” “朕知晓了。” 温礼晏将昀笙那礼盒收入怀中。 那么多内侍在前,有些话实在不好说出口。 还是等夜里的时候吧。 谁知道,好不容易把季迟年打发了,太后那边的人又来了。 “太后娘娘问,刚册封的几位娘娘,陛下今夜宣哪位娘娘侍寝?” “……” 侍寝什么侍寝,连生辰也不肯放过他吗? 温礼晏只好咳嗽不停,拿病情推了,一直装到了晚上,才让那些人真正消停,可以和期盼的人,好好过这次生辰。 夜凉如水,温柔的月色映亮了兴庆宫的檐角。 寝殿之中,其他伺候的人都已经被屏退了。 温礼晏望着昀笙恬静的侧脸,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袖。 “昀笙,我好欢喜。” 他原本以为,她定会答应谢砚之的。 第29章 侍寝真相 昀笙任凭温礼晏拉着,只觉得今日喝了酒的小皇帝,倒是比平日里直率亲近许多,平添了丝可爱。 “那下官送给陛下的生辰礼,陛下喜欢吗?” 温礼晏转身,将那物从锦盒之中拿了出来,手指抚上,却是一支玉笛。 算不上多么精致的技艺,珍稀的材质所制,倒是玲珑剔透。 “你怎么知道,朕会吹笛?” “之前给陛下上药的时候,曾看到陛下在看笛谱。” 那时候,皇帝正发病得厉害,夜里两条腿断断续续地抽筋,用了药后的几个钟头也会剧痛难忍。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便会翻阅一些东西,有时候是看公文,有时候是看史书,有时候看的便是笛谱。 但兴庆宫里却从来没有笛子。 所以这次出宫,昀笙琢磨着陛下的生辰,便想到了这份贺礼。 温礼晏将笛子横在唇边,生疏地吹了吹试音。 “朕已经很久没有吹了。”他的语气有些怀念,“那时候朕还在兰汀别业里,听到娘吹笛,便央求着她教朕……” 他没再说下去。 昀笙知道兰汀别业,是皇家的别庄,在京城东南部,景色十分优美,却也十分偏远。 在太子亡故,四皇子五皇子等几位皇子夺嫡的那些年,陛下便住在那里,名为“养病”,实则无人问津。 季迟年说,陛下这病若是早年刚有兆头的时候,便像现在这样精心调养,早就好了。就是因为被不闻不问,拖得太久,影响到了全身各处,才变成如今这样棘手的局势。 而陛下口中的“娘”,当是他的生母沐美人。 听说她在陛下才七岁的时候,便病故了。 “所以陛下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吹笛吗?”昀笙低头,“下官不知道,让陛下想到伤心事了。” “不,朕很喜欢,也很高兴。” 温礼晏对着她笑了笑,断断续续地吹了几次,那笛声便渐渐顺畅,从少年唇边流徙出来,犹如月华云霭,清亮明和。 明明没有风,也没有水,昀笙却像是听到了很多东西,有长长的画卷随着他的乐声,慢慢铺陈开来,洒满了整座寝殿,是江南蝉鸣,是小桥烟雨。 是一见知君便断肠。 他大概确实是太久没吹过了,并不多么娴熟,却莫名打动人。 昀笙听着听着,露出狐疑的神色。 “这是什么曲子?” 她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有些耳熟,但仔细一想,又摸不着痕迹。 “这是渠州的小调,叫作采蝉曲。”温礼晏放下笛子,“我也只是听娘吹过几次,不一定准确。” 好像有什么东西,如流水似的划过来昀笙的脑海,最后归于寂静,昀笙有些痴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还是作罢,摆脱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温礼晏见她喜欢,又捡了几首吹给她听。见夜深了,才收起笛子,两个人慢慢蜷缩到了一起,顺着曲子说起往事,再说起今朝。 直到温礼晏精神不济,捂着胸口沉沉吐出一口气。昀笙这才意识到,他今日过于劳累,连忙给他把脉。 “都怪我,到了兴头上忘了陛下该早睡的。守夜前,福喜公公还说陛下今天回来后,就十分不适,晚上都没怎么吃呢。” “……”温礼晏哪好意思说,那是为了应对太后那边装出来的,按住她的手,“朕还好,别慌——” 他忽而变了脸色,将此时唯一用来照明的夜明珠,往被褥里一塞,拉着昀笙的往后一倒,便用被子将两人罩住。 昀笙睁大眼睛。 一双手捂住她的嘴:“嘘!” 他贴在她身后,温热的呼吸便喷在了裸露的脖颈上,让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里缩。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来。 似乎有什么往里面探望。 昀笙一动不敢动,隔着单薄的衣料,听到了他鼓噪的心跳,在暗夜之中十分明显。 扑通,扑通。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她松开,把被子翻开,表情变得凝重。 “陛下,那是?” “是母后的人。”温礼晏的手慢慢蜷起,攥紧了被子,“之前母后说朕身子太差,便派了高明泰的心腹,片刻不离地跟随朕左右。\" 无论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哪盆花,哪个宫女,都会被事无巨细地送上太后和高明泰耳边。 那个时候,他连做梦都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里窥视着自己。 直到昀笙入宫,季先生研制出了新药,他的身子终于好了一点。邱太傅和看不惯萧党的顺阳王,以此为由,让太后还政,几方博弈拉扯之下,他才有了喘息的余地。 御史台也因为这件事情上谏,参了高明泰。 太后等人忙着对付顺阳王,又见他柔弱不知事,十分听话乖巧,才把无处不在的眼线们撤去。 长年累月,他已经能够根据轻微的风吹草动,察觉出来对方。只是他没想到,他们如今又派了人来兴庆宫。 昀笙知道太后的行事风格,却也没想到,堂堂九五至尊,竟然活得如同诏狱里的犯人。 “放心,大抵是今日朕驳了她的意思,不肯让她选中的那些美人侍寝,她心生疑虑。”温礼晏拍了拍她的手,“但她不会如往年那样,不过给朕一个警告罢了,人过几日就会退去。” 昀笙低下头,想到了之前每一次贵妃来“侍寝”时的动静,还有那个王美人在秋狝说的话。 “所以陛下……不愿意碰那些人?” “那些嫔妃,都是萧党党羽官员的女儿,或者是献上来的美人,连气同枝。”温礼晏低头,语气微凉,“朕即便是傀儡,也不能事事任由他们摆布。那些人,朕从来没有碰过,包括贵妃。” 一股寒意沁入了四肢六骸。 昀笙被他用力抓住手。 “你猜,一旦有了皇嗣这个更好控制的小傀儡,朕这个失去利用价值,还有了威胁的傀儡,会怎么样?” “可是——可是——”昀笙的喉咙抽紧,醍醐灌顶。 之前便有过猜想,只是不敢再深入去想,如今听到他把一切撕开,袒露出血肉模糊的真相来,何止心惊肉跳。 “所以昀笙,现在你知道,我对你说了怎样自私的话了吗?我自己深陷泥沼,却舍不得你离开,想让你陪着我一起陷在里面。” 温礼晏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睛,然后俯身,吻在了自己的指节上。 “这已经够自私,我不想给出更自私的承诺,让你连退路都没有。 若是某一天,我真正得了自由,到那时候,我才能真正对你说出我更多的心事,才能问你,愿不愿意永远陪着我。” 昀笙的眼睛慢慢湿润。 所以他隐晦地给出那些温柔,却始终不曾逾越半分,这份珍重太小心翼翼。 “没有关系,我相信,会等到您问我的那一天。而在那之前——” 她慢慢后退,退到一个得体的距离,俯身行了一个臣礼,努力笑道: “在那之前,陛下别忘了臣的高官厚禄就好。” 第30章 不复亲密 那一夜之后,昀笙和温礼晏默契地拉开了距离,不复之前的亲密无间。 不知其数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来到兴庆宫,再悄无声息地离开,犹如鬼魂魅影。 “这么说,皇帝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因为病痛,所以有心无力,未行房事?” 延寿宫里,珠帘后飘来了一道不疾不徐的女声。 “正是,太后娘娘。季迟年说,陛下的身子虽然好了一些,可元阳未稳,本就没有兴致,秋狝的时候又受了大惊,病情难免有起伏,好在不会伤了性命。” “近来的朝事,陛下可都一一过问了?” “陛下这般病弱,哪里都能过问。回回折子看不了多久,眼睛便受不住。都是凤阁那边统揽了呈上去的。” 凤阁都是萧丞相的人,太后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新入宫的那几个女子,陛下宠幸了吗?” “启禀娘娘,还没有。说是万寿日的时候,陛下高兴,在天鸢楼多喝了酒,回去头便疼得厉害。不过陛下倒是夸赞了几句秦婕妤的画,宁美人的琴,送了赏赐。” 太后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自己的丹蔻,蹙起眉头:“他倒还是懂事,就是身子太不中用了。” 都十七岁了,梁京城里哪个这个年纪的儿郎,不是龙精虎猛?他几个皇兄,十七岁即便没有孩子,也是左一个侍妾,有一个侧妃的。 不过这么多年,太后也是望着皇帝发病时候的模样过来的。 刚入宫的时候,那孩子痛得把自己的胳膊咬得鲜血淋漓。后来太医署那些不中用的,弄错了药,差点让这唯一的皇室血脉,差点为了解脱咬舌自尽,幸亏清州发现得及时。 即便这么多年习惯了,每次发病的时候,皇帝身上的血瘀也是触目惊心。 所以太后虽然不满,却没有怀疑真假。 “娘娘宽心,奴才看陛下对娘娘还是十分孝敬孺慕的。今年下面送来西原天山那边极难得的补品,还有天江彩珠。陛下可是二话不说,就让少府把东西都献入延寿宫了。”高明泰谄媚笑道。 “你倒是帮他说起话来了。”太后似笑非笑。 高明泰笑容一僵,连忙跪下来磕头:“娘娘明鉴!奴才是娘娘座下的狗,一颗心只装着娘娘,怎么会帮其他人说话?奴才不过有一说一罢了,绝不敢对娘娘有半点虚假敷衍。 若不是娘娘,小皇帝早就死在兰汀别业了,哪里还能坐上帝位,活到现在?他对娘娘孝敬,也是应有之义!” 涂着丹蔻的手在他额头点了点:“起来吧,哀家不过说一句,你怎么就吓成了这样?” 高明泰松了一口气。 之前为着给皇帝挑选美人的事情,他手底下的人因为银子,得罪了萧丞相,两边闹得不好看。 明明都是为太后娘娘办事,丞相却一向看不起他们内侍,高明泰自己心里也有气,便没给丞相的人面子。 如今心里便有些担心,太后到底向着娘家那边,忘了他这个侍奉几十年的旧人的情谊。 “明泰,你是哀家的人,除了哀家以外,不必忌惮任何人。” 太后想到这段时间以来,从进宫请安的萧家后辈们口中听到的埋怨,目光一凝。 萧家现在爬上去了,大哥便忘了是谁让萧家有了今天的吗?高明泰是她的狗,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还有应雪,把入选的美人图撕了,又跑到兴庆宫和皇帝哭闹,像什么话? 若不是她不济事,她何必又抬举秦家女那些人? “是!奴才铭记于心!” “将皇帝献上来的那些天江彩珠,给应雪送过去一盒。”太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告诉她,她才是哀家的亲侄女儿。无论后宫哪个嫔妃有了身孕,最后皇嗣都是她的孩子。” “还有,襄宁的驸马人选,也该让大哥早点准备了。”太后道,“如今禁军十二卫的指挥使是虞家人,哀家记得他们家还有个嫡次子不曾婚配吧?” “娘娘放心,相爷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 这一日,昀笙刚勉强经过季迟年的几番盘问,勉强过关,奄奄一息回到自己的住处,正打算休息。 一只手刚碰到房门,忽而顿住了。 她猛然抬起头来,脸色一变,快速把手收回去,蹲下身子看地面。 有一根头发。 即便已经入宫一年多,她也始终没有放松警惕。尤其是那一晚和皇帝互诉衷肠,知道了太后的手段后,便愈发警醒,担心自己身边也会眼睛。 于是每一次出门之前,她不仅锁好房门,还会在门缝间夹着一根头发。 头发被她打了个弯,风是不会把它吹落的,除非门被人打开过。 更不可能是别人的头发,被吹过来,因为她涂抹上了有特殊气味的药汁分辨。 ——有人进了她的房间。 昀笙掏出手帕,隔着丝帛打开门,快速检查起来。 对方的手脚十分隐蔽,若不是那根头发,若不是她在自己内柜里也抹了药汁,而那药汁的味道,出现在了案前,床边,她都要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有人动了她的柜子,沾染了味道后带到了其他地方上。 她细细检查一番,没发现少了什么。 幸好她早有准备,把爹的密函给了谢砚之。 到底是什么人做的? ——不会是太后派人做的,她就是被太后送进宫的,还有一个季迟年虎视眈眈,想对她一个司药官做什么,太后何必这么委婉,就是直接杀了她又如何呢? 除非是那些和爹的案子的人有牵连的,才会对她这般在意,知道她回了荣恩伯府,害怕她查出来什么,所以才露出马脚。 只是连这些人,都能在兴庆宫安插人手? 昀笙思忖一会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歇下了。 直到第二天,当值的时候,却偷偷将一个纸条,塞到了皇帝手里。 季迟年正转身数药,却像是背后长着眼睛,蓦然转过来,不阴不阳看着昀笙:“让你把这些残须挑拣出来,做什么呢?” 昀笙犹如在学堂里开小差,被老师抓了个正着的学生,连忙站了起来小跑过去,一只手却给皇帝做了个手势。 当天,章柘便带着人进了兴庆宫,然后把宫人太监们的屋舍搜捡起来。 “昨日陛下殿中少了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人监守自盗,快快从实招来,还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刹那间,兴庆宫的人犹如惊弓之鸟。 “所有人,将昨日每时每刻都行踪依次说来,必有两名以上的证人,从你开始!” “章大人,奴才……奴才什么也没做啊!真得不关奴才的事情!”一个小太监转了转眼睛,“咱们都是为陛下做事的,陛下向来宽厚,大人何苦这样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呢?” 章柘右手一动,弯刀出鞘,下一瞬便见鲜血四溅。 那太监发出一声凄厉的痛苦,抱着自己的手痛得翻滚在地。 一小截手指头,滚到了后面的人脚边,吓得他们面无血色。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第二个人颤颤巍巍跪下来:“我说!我全都说!” 第31章 兴庆宫案 皇帝向来仁厚慈悲,兴庆宫又是宫里一等一的要紧地方,其他宫里的人,谁不把兴庆宫的人捧在头顶? 上宽下敬,久而久之,兴庆宫里的许多人便眼高于顶,比一般的主子还能拿腔拿调。 若不见血,是不会老实的。 整整一天的时间,宣理司里面的痛哭流涕就没有断过,不断有人被拖进去再拖出来。所谓的行窃案还没有下落,倒是让章柘审出来不少其他东西。 譬如负责兴庆宫陈设库房的太监,房间里搜检出来了京郊的地契和大量银票,以他的职位和月俸,绝对不该有这么多资产;又譬如负责陛下茶汤点心的宫女,和魏昭仪宫里的人,频繁联系…… 章柘将桩桩件件的文书,分条缕析地写好,全部呈到了温礼晏案前。 “陛下,这些人当如何处理?” 皇帝翻了翻,咳嗽几声:“把文书,都送去延寿宫里。” 章柘心下不解,还是应了下来。 “只是崔女官说的失窃案,到现在还是没有定论。”章柘道,“有三个人不在场的证明不充分,但都没有在他们的住处搜到实证。” 当然搜不到实证,原本也没有东西失窃。 “无妨,再过一刻钟,延寿宫便该来人了。” 正如温礼晏所料,章柘呈上来的文书还没有翻阅完,清州便上前通传:“陛下,高公公来了。” 以高明泰如今的身份品级,一般情况是不会亲自来兴庆宫的,太后有什么吩咐,都有小太监来传。 看来那边也对兴庆宫这两日的异动上了心。 “奴才高明泰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高公公快起吧。” 高明泰:“太后娘娘听说兴庆宫丢了东西,大发雷霆,所以命奴才前来,惩戒那些个背主悖逆的刁奴!” 他抬起头来,讶然地发现皇帝正斜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额角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看上去不大好。 “些许小事让母后挂心了,是儿子的不是。”温礼晏道,“不过是下面的人手脚不干净,朕已经命章柘料理清楚了,不敢劳烦母后。” “陛下这么见外,娘娘知道了才要伤心呢。”高明泰道,“太后娘娘可是耳提面命了奴才,此番一定要为陛下分忧。陛下龙体贵重,才要好生安歇修养才是。 何况这下面的弯弯绕绕,牵扯到的学问多,您又宽厚仁慈,还是让奴才来吧。” 几番你来我往,高明泰依旧坚持。 温礼晏只好道:“既然如此,劳烦高公公了,章柘——” 章柘把那些文书呈给了高明泰,大致说了经过。 看到上面的人名和所做的事情,高明泰眉心一跳。 延寿宫安插在兴庆宫的有哪些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这上面记载的其他狗奴才,又是哪些不长眼的派过来的? 还有那个中饱私囊的,用皇帝的小库把自己喂的肥肠满脑,比他这个大太监还受用! 温礼晏把高明泰咬牙切齿的样子收入眼中,喝了一口茶。 高明泰心生庆幸,幸而今日他为了讨太后欢心,亲自过来一趟,要到了这些。不然都不知道,兴庆宫快成了别人的地盘了。 至于那些被怀疑的自己人,也能借着机会遮掩过去。 “奴才敢问陛下,兴庆宫失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章柘审问的时候,都是只审问宫人太监们昨日的去向行动,可是却始终没有言明到底丢了什么东西,这可不像皇帝的行事作风。 “此事干系重大,若不是高公公,朕也不会说。”温礼晏蹙着眉头,“其实并没有东西失窃,只是司药官手里,朕的脉案和用药记录,曾经被人动过。” 什么! 这下子,轮到高明泰错愕了,他凛然而拜:“陛下放心!奴才一定让宣理司,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难怪皇帝没有明说,皇帝的病是这宫里一等一的机密。有人偷看脉案,显然是想对他的病情有所怀疑,想大做文章甚至动手啊。 若是传出去,只怕会让人心惶惶。 联系到文书上那些犯过的其他太监,背后似乎有了许多人的影子。 是谁?哪个旁支宗室的人手,还是谢砚之?又或者是六族? “敢问陛下,这脉案原本放在什么地方?” “在崔女官的屋舍中,也是她细心,才能发现蛛丝马迹,换作别人只怕就被蒙骗过去了。” 等到高明泰带着章柘的东西,风风火火忙去了,温礼晏才松懈下来。 前几日昀笙告诉了他有人偷偷进她屋子之后,他便有了打算,要把原本一潭死水的兴庆宫搅混。 他们如今势单力薄,也不能轻易暴露手中现有的筹码。既然萧党这般势大,不如从内部分化而之。 太后和高明泰,萧相和萧党众臣,一在后宫一在前朝,把大梁的权力牢牢掌控在手中。看似一体,实则内部矛盾重重。 后妃应选之事,他几番运作,便已经把那些积年的矛盾给点着了,如今正好借着兴庆宫的事情让火势更大。 也利用延寿宫,把兴庆宫里潜藏的其他势力清除,让盯着昀笙和崔家的那起人露出马脚。 不出温礼晏所料,在高明泰的出手之下,那些在兴庆宫作乱的人,吐露出了更多实情。 比如那个将库房里的珍宝偷运出去,再混进来次品的太监,背后给他提供渠道的人,竟然和萧党势力下的官员有关。 萧党竟然背着太后,用这种法子掏了皇帝的私库。 “岂有此理!” 一向不动声色的太后,听高明泰禀告完,难得勃然大怒。 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家人的背叛。 即便大哥写信过来,说不知道此事,还和缓了语气,将那官员以及涉事的人都停职查办,但太后只觉得更加愤怒。 “高明泰,你看看哀家这个好大哥,信里字字句句,真是清白无辜呢!”太后冷笑一声,“他打量哀家不知道他的性子?若没有他的默许,区区从四品的少府少监,怎么敢把手伸进兴庆宫里!” 若真得和大哥没关系,他怎么会如此善解人意,对自己百般讨好起来,只好更加愤怒。 分明是心虚! 高明泰不敢吱声,心里却十分幸灾乐祸。 内宫本来就是娘娘和他的地盘,萧丞相居然也想染指,真是太贪心了。 “把这些人都撤了,给皇帝换一批伺候的人。” 高明泰道:“可是娘娘,如今空缺能补上的,都是些新人……” 毕竟延寿宫的心腹也有限,总不能都不伺候太后,全拨给皇帝了。 “新人就新人吧,要家世清白,手脚干净,安分守己的。” 皇帝病成这样,此番把事情都交给高明泰,倒也懂事。 反正他们之前插进去的人,都还在呢。 “对了,你说那脉案放在崔家女那里?”太后捏了捏额角,忽而睁开眼睛,“你让她来见哀家。” 第32章 面见太后 昀笙听到太监通传的时候,正在小药房里做事。她早猜到太后这次会亲自见自己,闻言一点不惊讶,立刻跟着小太监去了。 等到了延寿宫一进去,她却眼泪汪汪地跪下来:“太后娘娘!昀笙叩见太后娘娘!” 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太后依旧坐在珠帘之后,看不清她的表情。 落到昀笙身上的目光轻飘飘的,却让人不安局促。 “你这孩子,如今是出息了。”太后淡淡道,“哀家让你去给季迟年试药,倒让你试成了个司药女官。” “娘娘!” 昀笙跪着膝行上前,头贴地面,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这司药女官的事情,昀笙原也没有想到……娘娘这般牵挂担心陛下的安危,当日秋狝的时候,昀笙见陛下受困,自然不能不管。之后陛下开恩,让昀笙做了司药官,也是因为宣平侯百般为难。 但昀笙一日都没有忘记过,太后娘娘的大恩大德。若没有您,昀笙哪来的今天呢?” “这孩子,好端端地怎么哭起来了,哀家又没有怪你。你照顾皇帝照顾得很好,此番又识破了别人的不轨居心,哀家赏你还来不及呢。” 太后等她磕得额头都青了,才让人起来。 说实话,在得知这小女娘擅自主张,一个不错眼就爬上去的时候,她是十分不悦的。 但季迟年那里是试药的紧要关头,不能没有崔昀笙。 而现在,眼睁睁见她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只抓着一条藤蔓,就爬到这个位置,心里倒是有些欣赏。 是个可用之才。 只要她不生出别的心思,她也不会动她。 “多谢太后娘娘。” “宣理司的人还在查,高明泰说你有别的线索?” 昀笙乖乖道:“昀笙记载陛下脉案的纸上,有特殊的药味,经久不去,可以顺着这个查找。具体内里已经呈给高公公了。” 太后似笑非笑:“章柘问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呢?” “因为太后娘娘才是昀笙的主子。”昀笙低声道。 见她上道,太后点了点头:“你心里门清就好。哀家还以为,你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久,难免亲近,会生出来别的心思呢。” “昀笙来到宫中,就是为太后娘娘分忧,治疗陛下病情的,不敢有别的企图。” “是吗?少年慕艾,情窦初开的,宫里那么多娘娘,你就没有羡慕过?”太后道,“你这样贴心识时务,若真有那心思,想伺候陛下,哀家也不是不能把你赏给他。” 有那个机会,谁不想做娘娘呢? “昀笙位卑命贱,只想做好眼前的事情。” 等到昀笙从延寿宫里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冷汗几乎流了一身。 不多时,兴庆宫出事的人被换了下去,再加上上一次被遣走的小夏子等人,原本被渗透得犹如筛子的兴庆宫,总算被好好清洗了一番。 襄宁公主得知了此事,立刻来看望皇帝。 “皇兄,您没事吧?” 盛宜殿里,她亲自给温礼晏剥了香橙,心里十分担忧。 “您可千万别为那些狗奴才生气。” 看到她关切的眼神,和鼓起来的小脸,温礼晏心情好了许多。 襄宁和他不是同母所出,她的生母是先帝的宠妃,从小到大都被娇养着,性子却难得不跋扈。 或许是兄弟姐妹们,如今只剩下他们二人了,即便以前鲜少来往,她还是对他很依赖。 “对了,章柘,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温礼晏使了个眼色,章柘会意,简单说了几件。 谁知襄宁公主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竟然有人偷偷转卖兴庆宫的东西?皇兄,您实在是太宽厚了,若换成了我,一开始察觉出来不对劲,少了一样东西,就以儆效尤,他们哪里敢这么嚣张!” 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都是被这天长地久的宽宥给养出来的。 她刚来的时候还忙着劝说温礼晏别生气,结果没一会儿,倒是自己气得直跳脚来。 昀笙就是这个时候回来复命,再给皇帝验药的。 “你回来了?” “是,陛下,下官已经把线索给了宣理司的人。听说他们派出了搜寻犬,识别那几个可疑之人的味道。” “你辛苦了。” 见她表情没有异样,温礼晏心中松了口气,看来是过了太后这一关。 幸而他们平日在外人面前,刻意拉开了距离。 襄宁公主望着下首回复的司药官,怎么看怎么眼熟:“你——” “下官见过襄宁公主。”昀笙向她行了个礼,“还未谢过那日在伯府,公主的出手相救。” “原来是你!” 襄宁公主十分讶异。 温礼晏:“出手相救?这是怎么一回事?” 昀笙把事情简单说了,省略了和荣恩伯府的冲突,还有崔七的敌意,只说差点摔了一跤,幸而公主伸手扶了一把。 襄宁公主也不想重病的皇帝,知道这些腌臜事,免得他动气,便没有否认昀笙的话。 她这皇兄最是心软,若是觉得身边人被欺负了,指不定怎么难过。 只是皱了皱眉头,将昀笙上下打量一番。 “你是荣恩伯府的什么人?” “回公主殿下,下官名为崔昀笙,父亲原本是荣恩伯府老伯爷的庶子。” 那天她虽然救了她,但不过是意外之下的顺手而为,其实心里并不喜欢此人的行事。 无论如何,此人都是做小辈的。崔七可恶可耻,她做姐姐的教训堂弟也就罢了,怎么能对婶娘那样咄咄逼人,言辞无状,毫无礼数。 还差点坏了妹妹的及笄礼。 更没想到,这么一个为人刻薄的女子,竟然是皇兄的司药官。 想到兴庆宫这些天满地的鸡毛,襄宁公主心中愈发不喜。 若不是这个崔昀笙做事不济,怎么会让人差点把皇兄的脉案偷了? 换成之前的贺药官等人,这么多年也没出过纰漏。 “皇兄,她才多大年纪,和襄宁也没差多少吧?做个掌药女使就够抬举了。”襄宁公主望向温礼晏,“司药官这样要紧的位置,让这么个没经验又年轻气躁的人来,我实在担心皇兄。” “你们一个二个,都觉得她年纪做不好,实则若不是她,朕现在的病情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好。”温礼晏轻巧地拒绝了。 襄宁公主闻言,心中愈发生气。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讨好的皇兄,这才多久,就这么护着她了。 第33章 公主女官 心里有气,襄宁公主再打量昀笙的时候,便先有了偏见。 倒是长了个好模样,这样漂亮的小脸蛋,纤腰盈盈如柳,酥胸拥雪成峰,就是皇兄后宫里新来的那些娘娘们,也得被比下去。 还天天近身伺候着皇兄,若说她没有其他心思,鬼才相信呢! 她是自幼在宫里长大的。从小到大,父皇宫里那些女子们争宠的手段,不知道见过多少了,可不像皇兄那样单纯懵懂, 不就是自知没有靠山,贸然进宫也会被其他娘娘收拾,所以干脆近水楼台先得月,先靠随身司药笼络了君心,再徐徐图之吗? 这样的伎俩还想瞒过她? 襄宁公主气鼓鼓地盯着昀笙,看得昀笙不由得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确认不是哪里不够得体。 “公主殿下?” 襄宁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连忙收回视线,坐得端正淑雅。 “既然皇兄说你是个有真本事的,那你过来,给本宫也把脉看看。” 昀笙看向温礼晏。 “你去给公主看看吧。”温礼晏低咳两声,眼睛里带了笑意。 “是。” 昀笙上前请襄宁公主伸出手来,给她望闻问切了一番,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 被她折腾了好一会儿,襄宁公主不耐烦道:“如何?” “公主脉弦而涩,胸闷气短……”昀笙顿了顿,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又说了两句话。 公主是不是来月事的第二天第三天就会下腹涨疼,且左乳痈肿?月期还总是推迟? “……”襄宁公主的脸忽而红了起来。 她恼羞成怒地瞪着她,可惜圆圆的杏仁眼,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倒像雪哥儿发脾气时候的模样。 “胡言乱语!本宫才没有——” 昀笙轻声道:“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症状,平日食补兼药理就能好。” “真的吗?”襄宁公主连忙问,问完才意识到好像不打自招了,一句话承认了她看得很准。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立刻嘴硬:“其实也不是都这样,只是偶尔而已。” 昀笙若有所思:“以下官诊断的结果来看,公主这情况并不是偶然?若是下官有误,那给您的药方也得调整。” “……”思考了一下嘴硬然后继续肚子痛的严重性,襄宁公主移开了眼睛,“你先按照你诊的开了药,本宫回去试试——若是到时候用完了不管用,本宫再来治你的罪!” 昀笙一礼:“是。” 温礼晏笑道:“看来昀笙诊得很准,襄宁,你现在可放心了?” 襄宁公主走到他身边,继续给他剥橙子,哼哼唧唧:“那也还得看之后怎么样。而且,皇兄的身子才要紧。” 只要她真得能让皇兄病情好转就行。 “你呀,一年大似一年了,还是像个小孩子。”温礼晏想到了太后筹备千旈宴的事情,问道,“上一次问你,可有中意的驸马人选,你卖了许多关子。到底是谁家的儿郎?” 大梁的驸马不像前朝不能入仕,没有那么多拘束,文帝年间的驸马,还有进凤阁和六部的。襄宁公主是皇室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驸马这个位置呢。 温礼晏也怕妹妹所托非人,之前旁敲侧击了许久,可这丫头却只是红着脸不答,最后说等有了定论再告诉皇兄。 没想到,刚刚还活泼娇俏的襄宁公主,一听到这个话,便犹如霜打的茄子,低下头来,神色黯淡。 “怎么了?”温礼晏肃然,“可是有人让你受了委屈?” “他不娶我——”襄宁公主扯着哥哥的袖子,眼圈红红,委屈巴巴,“他说绝不可能娶我!皇兄,我都抹开面子,放下身段,主动问他了,他却拒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 想到那一天谢砚之漠然的眼睛,襄宁心中愈发苦涩酸痛,仿佛把那香橙的皮一口吃下去的滋味似的。 温礼晏错愕,没有问是谁,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事实上,他似乎猜出来对方是谁了。 足以让襄宁牵肠挂肚,甚至主动倾诉情意的人,又胆敢这么不留情面,肆无忌惮地拒绝公主,把人惹哭的混账……他想不到第二个。 当年上元节上,才十三岁的襄宁玩乐心性,偷偷出宫玩耍,游玩灯会,还因为任性把侍卫们甩开,却不想被拐子盯上了。 若不是路过的谢砚之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金枝玉叶,一个世家公子,说起来倒也是天作之合。 只是那之后没多久,谢砚之便全身心投入战场,而且愈发游戏人间,风流博浪,名声臭不可闻,以至于梁京贵女们都对他避之不迭。 温礼晏原本以为襄宁只是年纪小,因为救命之恩,难免对他特殊,并不是真得动心,长大了也会和其他人一样畏惧谢砚之。 可没想到,似乎并不是如此。 “世间缘分各有定数,他不肯娶襄宁,是他没有那个福分。”温礼晏低声道,“大梁千千万万个好儿郎,多的是珍惜爱慕襄宁的,何必为无缘的人伤心?” “道理谁都知道,可是哪有那么简单?”襄宁公主低声道,“皇兄,我忘不掉啊。当年他护在我身前,青衣上全都是血,因为担心我受伤害,甘心徒手接白刃。我吓得直哭,他却温柔地看着我,安慰我说没事……” “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那样真挚深情,为何之后就变了呢?我绝不相信他对我真得一点感情都没有。” “皇兄,是不是因为我是公主,他害怕以自己的身份迎娶公主,侯府会遭人忌惮?”襄宁公主的睫毛湿润,不断扑闪,“皇兄,你帮我好不好?” 昀笙立在一旁,听得分明。 原来襄宁公主喜欢宣平侯? 恍惚记起来,那日在她给谢砚之疗伤的客栈里,公主看到侯爷的伤势后,仓皇失措的模样。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温礼晏拍着公主,忽而抬头看向她来。 不知怎的,就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睛。 襄宁公主哭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连忙擦干净脸,收拾齐整,恼怒道: “你在皇兄身边伺候,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见本宫和皇兄要说话,都不知道退下去!” “襄宁!”温礼晏沉下眉眼,“司药官非同寻常,没有朕的命令,一步也不可离开。” 见向来宠着自己的哥哥,竟然这样偏帮着她,襄宁愈发委屈,行了个礼便匆匆告辞。 温礼晏头疼。 别说谢砚之不愿意,就是他愿意,自己也不想襄宁嫁给他。 谢家内部复杂,勾心斗角,比父皇的后宫更加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就算他分出来了,一笔还能写出两个“谢”字吗?若让襄宁跟去寒苦的北疆,千里迢迢,她娇生惯养的,哪里受的住? 谢砚之本人,也不是个良配。 与此同时,陛下心中“不是良配”的谢侯爷,正支着一条腿,坐在梁京最大的花楼——解春风的坐榻上。 第34章 想再见她 “侯爷,您喝酒——” 解春风的老板花满枝,站在他的身边,轻纱如烟,眼含秋水,亲自捧着金盏给这位顶顶尊贵的客人敬酒。 她知趣地没有多问,侯爷是为何而来。 “金盏呈来琥珀光,好酒。”谢砚之一饮而尽,风流入骨的眼睛,因酒气平添一抹邪佞的春色,眸光流转间惊心动魄。 “隔壁雅间那一位,常来吗?” “侯爷这话问的。”花满枝掩唇而笑,“奴是做生意的,岂能将客人的行踪平白透露出去——” 下一瞬,刀光瞬息劈来,金盏摔落下去,琥珀色的美酒溅在寒光凛凛的刀身上,映出花满枝惊惧的脸。 “侯……侯……” 谢砚之却笑得很和善:“花掌柜,本侯以为,你能在梁京城里长袖善舞这么多年,应该是个识时务、吃敬酒的?” “可是……奴也不能为了侯爷……”花满枝死死盯着横在自己脖子前的金错刀,咽了咽口水,“坏了规矩……” “规矩?我谢砚之的刀指在哪儿,哪儿就是规矩。”他淡淡道,“这把刀也不是没杀过女人。” 花满枝的腿一软:“我说,我说……” 她当然不会觉得谢砚之是吓唬自己,这尊杀神向来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从来不顾名声的。自己只是个卑贱的下等人,在他眼里杀了她和踩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陈大人每个月的十五,都会来解春风找紫芙姑娘,这几年来风雨无阻。” “他这样喜爱这位紫芙,怎么不为她赎身?” “紫芙是我们楼里的招牌之一,她的身价,陈大人一个清流言官哪里赎得起呢?” “他当真没有一次没来?” 花满枝犹豫了一下。 只那一下,金错刀的锋刃便破开了她的皮。 “——奴想起来了!去年!去年二月的时候,陈大人失约了!紫芙还非常担心,托人去打听他是不是出了事……” 谢砚之将想了解的事情,一样一样问了,末了将刀一收,笑如春风。 “今日叨扰花掌柜了,多谢!” “不敢,不敢……” 花满枝捂着流血的脖子,笑得十分诚恳,心里却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个包裹扔到她怀里。 “这药每日擦两次,不会留疤。”谢砚之的语气温善得像是友人,仿佛这伤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今夜,有谁来过这儿了吗?” “奴什么人都没看见,一直在房间里睡觉。”花满枝颤颤巍巍抱紧了包裹,只觉得这个人笑起来更可怕。 “那就好,花掌柜继续睡吧!” 话音刚落,云鹤般的身影便风一般掠出轩窗,消失不见。 花满枝瘫在地上,好久才敢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是一笔银子,一瓶药。银子不多不少,是四百五十八两。 一瞬间彻骨生寒。 她在老家的弟弟生了病,家里人前两天来信,便说这几个月欠下医馆一笔银子,正是这个数。 宣平侯竟然对她这样小人物的私密事,也了如指掌。 哪里还敢透露出去今晚的半分消息。 难怪都说宣平侯行事诡谲,毫无章法,令人猜不透。若换成别人,何必亲自跑来审问她?一定派个蒙面的手下威胁。 可他却就是这样恣意妄为,毒辣得坦坦荡荡。 谢砚之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 他抽出金错刀,慢条斯理地把上面的血擦干净。 不多时,一道影子从窗口倒挂下来,长发披散,仿佛什么含冤复仇的厉鬼。 若是个胆小的,只怕已经被吓死了。 “主子!” “……”谢砚之眼睛都没抬一下,案台上的筷子便精准地往黑影飞了过去。 “哎呦!” 好一会儿,飞林才一瘸一拐地从正门里走进来,表情忿忿不平:“主子!我累了半天去查陈琏的事情,您不奖赏我就算了,怎么还偷袭我啊!” 陈琏是御史台的谏议大夫,平日一有看不顺眼的事情,哪怕鸡毛蒜皮也要上折子参参参。飞林一直觉得,小皇帝的病难以痊愈,有一半原因都是被这些事儿精累得。 “有正门不走,非要显摆一把轻功,本事又不到家,躲不开暗器,被打活该。”谢砚之挑了挑眉,“下次就不是筷子了。” “……是。” “如何?” “主子,那个陈琏平日看上去正气凛然的,一天能参您八百回,御史台第一不好惹,没想到也是个道貌岸然的!”飞林抱着胳膊,连连摇头,“听说他的发妻,可是在他还贫贱的时候就嫁给他了,不离不弃陪着他考取功名这么多年。 结果呢?他还不是看上了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青楼女子,年年看,月月看……银子都花进解春风了!” 他喟叹一声,十分感触:“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他夫人可真是太可怜了!” 谢砚之擦拭金错刀的动作一顿,额角青筋快跳出来了:“我让你查他和崔衡的关系,你跟我扯他的感情史?” “哦对对对,您等我慢慢说嘛!”飞林连忙放下胳膊,站直了身子,“陈琏少年时期,和崔大人曾在同一家书院读书,有些交情,崔大人还资助过他。后来他家里愈发穷了,便离开京城继续读书,考举功名,一直到中举才又重逢。两个人同朝为官,平日里也会聚一聚,但实在算不上什么至交……” 他滔滔不绝地说完,又奉上了一个纸袋。 谢砚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笔墨。 “主子,这是陈琏的字迹和用笔习惯。” …… 半个时辰后。 谢砚之把汇报完毕的飞林打发走,将东西和昀笙给他的密函放在了一起,试图将事情串联起来。 种种迹象表明,崔衡在出事之前,想约出来相见的人,似乎就是御史大夫陈琏。 二月十五那天,崔衡原本到底打算告诉陈琏什么?为什么是陈琏而不是别人呢? 又如何在不惊动其他势力的情况下,从陈琏口中得到更多东西? 还有军饷案背后的其他证据…… 灯火摇曳着,他坐在阴影里,脸上的神情被分割得斑驳,心绪就像那密函里一样潦草。 想到那一日,昀笙把东西交给他时明亮的眼神,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即便已经不记得他了,即便像其他人那样对他畏惧抵触,可她还是信任着自己。所以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而不是别人。 所以,他也应该信任起她来。 不再只把她当作那个仓皇着哭泣的孩子,而是当作一个真正的合作者。 飞林打听到的,到底只是外面的表象,或许从昀笙那里,能够得到更多漏掉的细节,关于陈琏和崔衡。 而且……他也想再见见她,看看这一次,她又会带给自己怎样的新惊喜。 第35章 私会谢侯 初夏雨水充沛,落在青石板上,洗出明澈的绿意。昀笙从马车里走下来,撑开一把伞。宽大的斗篷遮蔽了她的身形和面容,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走进一间药铺。 “请跟小的过来。” 其貌不扬的伙计瞥了一眼她掌心的云哨,低着头恭敬地带路。 九曲十八转地进了其中一个房间,那人转动了壁柜上一个锦盒,便有道暗门从壁柜后面露出来。 昀笙提着琉璃灯,独自走了进去。 烛火映亮了暗室,却没有看到人影。 “请问?有人吗?” 话音刚落,便觉得肩膀从后面被人一按。昀笙应激地回身,指尖一根银针朝着对方扎下去。 却被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捏住手腕。 谢砚之将她横臂而揽,挟在怀中,望着那根银针,啧然称赞道:“厉害啊,昀笙,多时不见,还学会‘暗器’了。” “彼此彼此,多时不见,侯爷倒是学会做贼了。”昀笙反唇相讥,“放开我。” 昀笙用云哨接到了相见的暗讯,说是她爹的事情有了着落,她便连忙以来药铺采买的借口出了宫。 本以为宣平侯日理万机,应该没时间亲自来见她,而是派一个心腹和她交接。 没想到来的是他本人。 还不好好等着人,故意躲起来,也不知道是想偷袭,还是吓人。 “说你天真没防备,你倒是知道随身带着针;说你有警惕心,就这么一个人进来了,也不怕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谢砚之低头看她,“要是有人如本侯这样躲起来,从后面将你敲晕了,你往哪儿躲?” “侯爷亲自交给下官的云哨,若是轻易能被人识破,那北定军的赫赫威名,水分也太多了。” “下次换成别人,记得留一个后手。”谢砚之望着她嘴硬反驳的模样,扑闪的睫毛仿佛轻展的蝶翼,扑得人心头痒痒,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把她两腮一捏,“记住了没?” 昀笙深吸一口气:“侯爷,我说,放开我。” 谢砚之还想逗弄她,却觉得不对劲。 揽着她的胳膊一阵酥麻,仿佛受了重击似的,僵硬难动。 “——何况,侯爷怎么知道,下官没有‘留一个后手’呢?” 昀笙把他一推,往后几步,拉开距离。 “侯爷放心,只会麻痹半刻钟而已。”她真诚道,“不过,下一次您若还是动手动脚,下官就不敢保证会有什么效果了。” 没有银针,她身上其他地方就不能下药了吗? “……” 谢砚之一时无言,心中又气又笑。 崔衡说她乖巧天真,不知世事,果然是在鬼扯吧?还是说,她跟着季迟年才一年多,就被那厮教了一肚子小伎俩? 用另一只手在胳膊上几个穴道一点,活动活动,好歹缓解了些。 “闲言少叙,下官还得赶紧回宫。侯爷约我来这里,是想说什么?” 谢砚之指了指暗室里的一张桌子,上面放好了这几天他手下人查出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了。他简单说了大概,又问她崔衡和陈琏关系如何,家里可有什么经常来往的人。 “御史台的陈琏大人?”昀笙仔细回忆起来,“爹爹和不少同僚关系都还不错,但也只是泛泛之交。或许是因为伯府的原因,又要忙着照顾我,他为人处世十分低调,平日里很少和人出去游玩,彼此之间都拉开了距离。 即便有一两个兴趣相投的,他也不会经常把人带进家里。这位陈琏陈大人,爹更是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谢砚之若有所思。 “陈琏是令尊的少时同窗,之后两人又是同僚,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 “是。” 谢砚之觉察出来不对。 按照昀笙所说,崔衡并不是那种古板寡言的父亲,每天都会和女儿聊天侃地,京城里有了什么新鲜事,父女俩还会彼此分享。 否则也不能把她的本性养得这样伶俐,博闻强识。 又不是什么生死仇敌,不然崔衡怎么还和对方用密函来往。 “一次都没提到过”,倒像是刻意为之。 为什么? 昀笙继续想了想,犹豫道:“说起来,其实有几次,我夜里睡不好,偶尔起来找猫,曾经见过爹爹的房间还亮着,而且里面还传出来说话的声音。” 有一回,她以为爹爹有什么事,曾经跑过去询问,结果却见到一个男人,正坐在爹的屋子里。 隐约一眼,具体模样已经记得不真切,只记得那人眉清骨秀,十分脱俗。 “这就是那个孩子?”对方向她望过来。 她有些害怕地往爹爹身后躲去。 “嗯,这就是我的女儿。”爹摸了摸她的头发,“昀儿,睡不着吗?又做噩梦了?” 她抓着爹爹的衣服点了点头。 “丛山,我先送她回房。”爹爹顿了顿,“你说的事情,咱们目前是达不成共识了,我现在只想安生过日子。你回去吧。” “你以为这样就能护住他?”男人的声音里带了怒意,但是目光落到她身上,又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年少的昀笙被爹抱起来,朝后看到那人皱着眉头打量着她。 目光带着审视,十分复杂。 …… 昀笙心绪一转,简单说了有这么一个人,隐蔽了对方更多的话。 谢砚之听完她的话,倒是没有先问那个“丛山”,而是问道: “你经常夜里睡不好?容易做噩梦吗?” 昀笙无言以对:“侯爷,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他在意的地方可真奇怪。 不仅要问,还用那种莫名的眼神打量自己,好像他们很熟似的……昀笙浑身不自在。 谢砚之笑了笑:“好,‘丛山’是不是,本侯记住了。” “另外,当日大理寺诏狱里,我爹自戕之后,高公公曾经带我去见爹爹最后一面。”昀笙想到那时候的场景,还是心如绞痛,长长舒了一口气,勉强维持表情,“那时候我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除了我之外,诏狱后门还有一个人,也来看爹爹了。”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对爹爹的事情躲避不迭,生怕被牵连进去。却还有人特意来诏狱,也不知道是因为关心牵挂,还是……为了亲眼确认爹爹的死讯。 只是对方没有上前,她当时失魂落魄,身边又有太后的人,没能上前问清楚。 快半个时辰后,二人商量完了事情,谢砚之便带着昀笙从暗室里出来。 “这间药馆是侯爷的产业?” “准确来说,是我一个属下家里的。” 昀笙点点头:“那下官可要光顾一二,侯爷能给下官算便宜一些吗?” 不买点东西,空手而归也不好应付过去。 “你现在倒是不怕本侯了?”谢砚之惊奇,凑近了道,“莫非是发现本侯不仅貌美无双,还心地善良,所以后悔那一次拒绝了交易?” “……”昀笙一胳膊肘将他一锤,用动作回答了他的问题。 谢砚之倒吸一口气,捂着后退,眉头蹙起。 她这才想起来,他那伤估计还没好透,自己怕不是正好打到伤口了? 连忙上前:“抱歉,是下官失了分寸,让我看看!” 把袖子一掀开,却见真得有血色从中衣渗了出来。 第36章 小榻调戏 昀笙吓得一个激灵,心里十分后悔。 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谢侯客气几分,她就忘了轻重,也忘了他那些“赫赫威名”! 若是又惹恼了这尊杀神,她会不会被他打一顿丢出去? “侯爷,之前太医给您开的药,您的随从有带吗?” 昀笙手忙脚乱地要把他衣裳解开,手指又停了下来,试探地看向他。 眼神变得小心翼翼。 谢砚之看得暗暗发笑:“解啊?又不是第一次了。” “……” 都这时候了,也没个正经! 看来还是不疼。 昀笙觉得这个人没救了,反而放平了心态,如常地解开他的中衣。流畅优美的蝴蝶骨,便从绸衣里露了出来,随着臂膀的动作呈现出贲张的力道,之前的伤果然崩裂出一个口子。 好在此处是药馆,她拉着他进了其中一个房间,见里面有纱布,利落地收拾起来。 纤细的手指轻抚在皮肉上,带来难以抑制的颤栗。 谢砚之垂眸,望着她全神贯注的模样,面无表情,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吸引力。 让人移不开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门前传来声音。 “徐大夫,我家男人上次吃了药后,虽然好了一些,不怎么疼了,却吃不得饭,您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昀笙意识到,这个房间,应当是药铺的坐馆大夫给百姓们看病的地方。 她把手松开,离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假装自己就是这里的药徒吗? “躲起来,若是让人发现,认出来本侯的身份,传出去就暴露了这个地方。”谢砚之在她耳边低声道,语气十分严肃。 听得昀笙忐忑,这样的后果,好像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 下一瞬,她便觉得双脚一轻,被谢砚之抱着,利落地翻进了里面的小榻。 榻前的帘幕被拉了起来,遮挡住两个人的身形。 不是,虽然这样能躲起来,可要是帘子被掀,不是更不好解释了吗? “嘘——”谢砚之将她嘴巴一捂,狭小的空间里,气息慢慢灼热。 这样近的距离,即便他没做别的什么,昀笙还是浑身不自在,伸手横在二人中间拦住,却触到什么坚实温热的皮肉。 于是听见他又闷哼一声。 “……”昏暗之中看不清东西,似乎又撞疼他了。 帘幕外的谈话声变得嘈杂而遥远,有妇人焦急的请求,有男人支支吾吾的解释……清晰的是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躁动着慢慢合拍,重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帘幕被“唰”的一声掀了起来,昀笙立刻掩耳盗铃地闭上眼睛。仿佛她看不见了,别人也看不见她了。 好一会儿才听到谢砚之嗤笑一声:“好了。” 嗯? 昀笙躲在他身后,抬起头,只见一个青衫的男子正望着他们,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表情一言难尽。 “人都走了?” 徐慎君:“再不走,侯爷的血都要流干了。” 他是北定军的军师,也是跟了谢砚之许多年的心腹,还有个行医的哥哥。这间药铺就是他兄嫂的。 他原本搞不懂,侯爷一向行事恣意,什么时候连几个百姓都要躲了?直到掀起帘子一看,谢砚之把人家半搂在怀里,笑得欠揍的样子,才恍然明白。 故意的。 目光顿时变得嫌弃起来。 “侯爷,小人看看您的伤吧。”一旁的徐大夫连忙道。 他这个没眼力的傻大哥。 徐慎君面无表情地把大哥推走:“大哥忘了,前堂还要几个病人候着呢,交给这位姑娘就行。”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没见侯爷的眼神吗?多余的人是咱们兄弟! 等人都离开了,昀笙对上谢砚之戏谑的笑容,也明白过来,没了好脸色。 “嘶!” “轻一点!” 室内传来青年呼痛的声音。也不知道连箭头拔出来都面不改色的宣平侯,怎么突然之间,就柔弱得连这点疼都忍不住了。 谢砚之望着她,脸上笑意慵懒。 小昀笙报仇还挺即时。 等事情做完了,昀笙洗干净手,对谢砚之正色道:“下官不知道,侯爷是不是平日里就喜欢这么逗弄人。但是还请侯爷,下次别再如此。” 谢砚之的笑容淡了淡。 “上一次,下官已经和侯爷说得很清楚了,我命小福薄,没法答应侯爷的那个‘交易’。”昀笙低着头,慢慢道,“侯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沙场厮杀出来的悍将,想必一言九鼎。” 已经拒绝了,只是为了正事合作罢了,眼下谢砚之这样暧昧,算什么呢? 室内沉静下来。 “是本侯失礼了。”谢砚之漠然道,“今日不早,女官请回吧。” “……下官告辞。” 昀笙要退下,又想到什么,还是加了一句:“像侯爷这样的人材,多的是好女子仰慕。若侯爷还是为家里的事忧虑,何如怜取眼前人?” 他的名声再差,也有如襄宁公主那样优秀的女子爱慕,难道还娶不到合心意的妻子吗,何必和她纠缠不清。 谢砚之没说话,也没看她,一副“慢走不送”的模样。 昀笙从药铺里挑了一些东西,坐上了回去的马车。 徐慎君在前面给大哥帮忙,又交代人跟在崔女官身后暗中保护,扫除可能尾随的眼线。回来后却发现,自家侯爷还坐在原处,跟元神出窍似的。 “侯爷?” “你说,她怎么能这样?” 好一会儿,谢砚之才看向他,语气有点咬牙切齿。 不接受就不接受罢,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非得把他往别人那里推?这么怕他死缠烂打? 小没良心的。 昀笙回到了兴庆宫,正好遇见章柘在向温礼晏汇报。 原来,上一次兴庆宫的那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料理清楚了。 “母后的人,倒是动作快。”温礼晏望着章柘的折子,目光微寒,“昀笙,那个偷偷潜入你房间的人,已经查出来了。” 那是一个负责清扫偏殿的小宫女,叫作纤月,平日里不起眼,十分腼腆,做事也十分勤恳。 昀笙对她印象还不错,闻言有些惊讶。 “她原本还一直哭着喊冤,但是高明泰让宣理司,去查了她的家里。” 严刑拷打,家人威胁,加上有人证在她身上嗅到了那种药味,纤月最终还是招认。 “只是她把一切事情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只说是嫉妒你受朕信重,想要陷害于你,绝口不承认是受人指使……” 昀笙正听得认真,却见温礼晏停了下来:“怎么了,陛下?” “……”温礼晏把折子放下来,“你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昀笙眉心一跳:“陛下?下官……下官去药铺里找了一些年份够长的药。” “是吗?” 温礼晏注视着她,平和的目光却让她有些发毛。 第37章 莫名信他 昀笙表情如常,手指却捏住了衣角。 温礼晏把她的动作收入眼中。 “章柘,你先退下吧。” “是,陛下。” 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了,温礼晏叹了口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垂落下来,就让昀笙读到了万分委屈。 好像雪哥儿和她闹别扭时候的模样,小脑袋别过去,胡须一颤一颤的,爪子还往你衣服上踩两下,但就是不看你。 她又是心虚,又是内疚,又觉得有点被可爱到。 “昀笙不想说就算了吧。”温礼晏道,“只是,别骗我好吗?” “……” 她本也不想瞒着他的,可是谢砚之却说陛下身边太多眼睛,容易被察觉。何况他大抵是想做成了此事之后,再当作投名状献给陛下的…… 若是实话说了,会不会影响谢砚之的计划? “陛下为什么这么问?” 温礼晏将手伸出来,抚摸着她的头发:“你身上,有荼芜香的味道。” 荼芜香是波戈国的贡品,香味特殊,弥月不绝,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即便她身上还沾染了许多药味,却还是掩盖不了那丝特殊的味道。 温礼晏的生母便擅长调香,他自己也对香料颇有研究,一闻便猜出来,昀笙离宫是去见了什么人。 而他上一次闻到这香的味道,是万寿日天鸢楼的宴会上,谢砚之上前贺寿的时候。 昀笙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忽而想到了药庄中暗室里,那人和自己紧依的模样。香味大抵就是那个时候沾染上的。 “你今日,是去见他了。”温礼晏的语气并不是询问,而是叙述。 “是。”昀笙跪了下来,闭上眼睛,“请陛下降罪。” “你以为朕是怀疑你和他勾结,对朕不忠才生气吗?”温礼晏见她这样,咬了咬牙根。 他从来没怀疑过这两个人身为臣子的忠心。 毕竟自己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傀儡,昀笙这样贴身的司药官,谢砚之这样手握军权的大将,想对他做什么,早就做了。 他生气的是…… “是我不好。我拒绝了他,原不该和他单独见面,也没有对你坦诚。”昀笙握住他的手,把脸贴在他温暖的掌心,“季师父说,你近来病情正是要紧的时候,不能多劳神。我便想着,等事情有了十成的把握后,再和盘托出……是我错了。” 温礼晏轻抚着她的脸。 她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柔和,看他的眼神也一如既往。 可是那荼芜香不断地萦绕在周围,挥之不去,让他心烦意乱,难以抑制。 有什么灼热的、躁动的、暴虐的情绪,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滋生出来,仿佛毒苗受了养分,疯狂地蔓延着生长出来。 “陛下?陛下!” 温礼晏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她的脸捏得发红。昀笙仰视着他,无辜的眼睛显得楚楚可怜,让那负面的心思愈发喧嚣起来。 他连忙把手收了回来,掩饰那些异样。 “朕知道你心里为崔大人的事情着急,可是人在情急之下,就容易出现纰漏。”温礼晏叹息,“今日若不是朕闻到了你衣服上的味道,而是别人,会怎么样?” 昀笙怔然。 “陛下,您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侯爷,这可不是她的嘴不够紧,是陛下太聪明了。 反正您迟早也是要给陛下一个惊喜的,现在陛下提前知道,也是免得你们君臣隔阂,是不是? “是。”温礼晏声音低低,“朕知道你为什么见他,和他在查什么。只是人一心望着前面,就可能忘了脚下的石子。昀笙,千万戒急戒躁。” 昀笙说不出话来,在他的目光下有些无地自容。 她意识到自己也犯了一个错:太小瞧陛下了。 因为亲眼目睹着他的痛苦和挣扎,便把他放在了一个任人宰割的位置。却忘了韬光养晦本身就是一种强大。能够在病痛和太后的监视中,坚持这么多年,不让人怀疑,也需要难以想象的毅力和智慧。 陛下若真是一无所有,便不会允诺帮她给爹翻案。 是她太心急了。 “下官明白了,多谢陛下提醒。”昀笙道,“只是我真得害怕,怕真相没有重见天日的那天。陛下,我该怎么做。” “继续做你想做的,只是——”温礼晏顿了顿,“别再单独见谢砚之了,直接用书信更为妥当,朕会教你一种北定军往来密文的书写方式。” “北定军的密文?”昀笙诧异。 温礼晏好笑:“怎么,你以为,朕只会吹笛子不成?” “没有没有,只是太惊喜了!不过这种传递军情的密文,陛下教给下官,真得没关系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况掌握了密文,密钥却是随机可变的,只掌握在传信两边人手里。一者变则千变万化,并不会泄露军情。” “好!” “不过,昀笙,你不觉得……”温礼晏忍不住道,“虽然你看上去畏惧他,其实心里很信任他吗?” 昀笙犹豫:“下官只是觉得,不论私德,侯爷做事还是一言九鼎的,不是反复无常之人……” 她没说下去。 是啊,她怎么就那么确信,谢砚之不是反复之人呢? 明明他们根本没有打过多少交道,明明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她还惧怕他一箭射杀了自己。 可现在,莫名其妙的,她就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也会不留余力地完成和她的“交易”。 甚至敢独自去见他,和他共处一间暗室。 之后几日,昀笙便一边做事,一边跟着皇帝学习密文,偶尔想到皇帝的那一句发问,却始终没想清楚为什么。 或许,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人一打起交道,就不由自主地信服吧。 就在这个时候,高明泰手下的人,收到了一条线索,关于那个试图偷出皇帝脉案的小宫女纤月。 原来,这个纤月家里穷苦,在她五岁的时候便把她卖进了宫里,所以她和家里人没什么感情。 反倒是一位从纤月入宫的时候,便对她颇为照顾的姑姑,被她当成了家人。 那位姑姑后来年纪大了,便被放出宫,又嫁人生子。谁知道却遇人不淑,因为一直没能生下儿子,被婆家厌弃。她那个不成器的丈夫,不仅赌完了她在宫里攒下来的家私,还想把她卖了。 纤月得知此事,找了一个机会出宫,借着看望姑姑的名义,给那赌鬼下了毒。 然后带着姑姑逃离了出去,还把她安置在了其他州府中,给她银子让她做起小生意。 一桩不难查证的人命案,为什么纤月却能安然无事,为什么当地的官员就这么把案子压下去了呢? 因为纤月的背后有个不得了的靠山,轻而易举,就帮她掩盖了罪行。 “陛下,纤月和吏部尚书饶青有私情,这个女子在外地的宅屋门面,都是饶青给她置办的。”章柘将宣理司的卷宗汇报上来。 温礼晏正在提笔练字,上好的金潜纸被抚平,墨汁行云流水地绽开,字如飞鸿戏海,云鹤游天,体态宽博,意态却天真。 乃是一个“忍”字。 听完章柘的话,他放下笔:“饶青?” “是。” 饶青可是萧家的左膀右臂,当年就是萧君酌的门生爱徒,入了六部之后,更是帮萧君酌拉下来许多政敌。萧党能够在短短几年,发展到如今遮天蔽日的地步,饶青在前朝功不可没。 “你猜,高明泰会怎么处置这件事情?” 阉党和萧党的隔阂已经种下,如今抓到了萧党这么大的把柄,高明泰的处置,也彰显了太后对萧党的态度。 章柘:“陛下……不生气吗?” “有什么好生气的。”温礼晏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温和模样。 惦记着他性命的,何止饶青一人,只是他倒霉,被抓住了而已。 他们要是规规矩矩,他哪里有机会隔岸观火,甚至火上浇油呢? 温礼晏将那个“忍”字看了又看,还算满意。 这几日教昀笙密文的时候,她还和自己撒娇,说想要陛下的墨宝,不如把这个送给她? 就在这个时候,太监通传道:“陛下,苏昭容前来求见。” 第38章 昭容邀宠 听到这个名字,温礼晏一点都没有惊讶。 他若是没有记错,苏昭容就是饶青的外甥女。当年入宫的时候,饶青还在自己面前说好话呢。 不然她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做了九嫔之一。 “宣吧。” 自从秋狝之后,宫里又来了新人,皇帝便没见过苏昭容。今日一见,差点没认出来她。 瘦了一些,化了一个顶顶精致的妆容,我见犹怜。身上的衣裳也是簇新的,配上发髻钗环,整个人犹如空山新雨,带露兰芽。一看就是花费了许多心思,特意打扮了过来的。 手里还亲自提着一个食盒。 “臣妾参见陛下。”苏昭容柔声道,“臣妾亲自炖了鸭丝甘露玉芽汤,守了几个时辰呢,陛下若是不嫌弃,也尝一尝臣妾的手艺?” “爱妃有心了,坐。” 苏昭容走到他跟前,将那食盒打开,只见那汤炖得浓郁发白,香气扑鼻,十分鲜嫩,寻常人闻了,一定食指大动。 “陛下?”美人儿还殷切期盼地凝视着他,换成哪个铁石心肠的,只怕也得酥麻三分,“尝一尝嘛。” “……” 温礼晏被她扯着袖子,差点甩出来一身墨点子。 “爱妃用心了,只是朕用药期间,诸多口忌,没有那个口腹。” 苏昭容咬了咬嘴唇,继续努力:“陛下在练字?臣妾为陛下研墨吧。” “不必,朕也写乏了。” “那……臣妾给陛下捏捏胳膊?” “苏昭容,你来兴庆宫,到底有什么事?” 这个女人并不是不识趣的,入宫后见他对后宫意兴阑珊,也不曾争宠纠缠,倒还算安分。否则秋狝的时候,温礼晏也不会让她随行。 “……”苏昭容见皇帝表情冷淡下来,连忙跪下来,眼泪潸然,“陛下,还请陛下救救臣妾的舅舅啊!” “哦?饶尚书出了什么事?” “御史台的大人们,连参了舅舅好几本……污蔑舅舅和陛下宫里一个宫女有染……大理寺已经派人去舅舅府里了。”苏昭容哭道,“陛下,臣妾的舅舅,是堂堂的中枢重臣,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怎么会和一个区区的宫女有关系? 一定是有人污蔑舅舅——陛下,您千万为臣妾的舅舅作主啊!” 温礼晏暗忖。 高明泰这一次居然做得这么绝?直接把事情从宣理司捅到了御史台和大理寺?这可真是不给饶青和萧党一点转圜的余地啊。 宣理司只有权处置内宫的案子,事情扯到前朝,便越权了。即便萧君酌对高明泰不满,他也可以哭诉自己是无可奈何,瞒不过大理寺。 “你起来吧。” 温礼晏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表情为难:“你说的这件事情,朕也有所耳闻,只是案子是高公公主审。你说是污蔑,可若是没有实证,高公公怎么敢攀扯正三品的大员?” “陛下……” “你在宫里不容易,这些弯弯绕绕,你知道的未必就是全貌。” 皇帝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目光无奈又怜悯。 苏昭容咬牙切齿:“高明泰不过一个阉人,伺候主子们的玩意儿——” “苏昭容!”温礼晏打断了她,“慎言。” “……”她脸色白了白。 兴庆宫中不会缺少这群阉党的狗腿,若是让高明泰知道了,在太后娘娘面前搬弄是非,后果不是她能承担的起的。 这一年以来,死掉的嫔妃还少吗?那个王美人就是和自己一起入宫的,现在尸骨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后宫之人不得议政,这些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那些让你求情的,可想过你的处境艰难?” 皇帝的嗓音温和,不仅没有怪罪的意思,似乎还对她颇为理解,苏昭容的眼圈慢慢红了:“陛下,臣妾知错了。” …… 没几句话,原本就压力巨大的苏昭容,终于忍不住在皇帝面前,失态地哭了出来。 一刻钟后,她的表情变得坚定。 “下一回,你娘家人再来找你,你知道该怎么说了吗?” “臣妾明白了。” “你去吧。” 苏昭容粲然一笑:“陛下,虽然臣妾是有求而来,但是这汤却是真心想熬给您喝的,若是季先生觉得没有问题,您好歹尝一口。” 温礼晏想了想,“放下吧。” 苏昭容喜出望外,皇帝一向对她温柔却疏离,今日肯留下她的汤,她也不算白来一趟。 “那……陛下的这份墨宝,能不能赠予臣妾呢?”她的嗓音娇了起来,“陛下——总不能让臣妾空手而归吧。” 温礼晏瞥了一眼那金潜纸。 有几个十分碍眼的墨点子,正是苏昭容刚刚扯他的时候甩出来的。 “好,你拿回去吧。”他还是笑得很温柔。 “多谢陛下!”苏昭容扭扭捏捏,“那今晚……臣妾……” 自从新人入宫之后,萧贵妃便使性子,陛下也冷淡起来她那一头,这不正好是自己的机会吗? 温礼晏笑了笑:“季先生说,朕如今要早睡。” 三言两语把人打发了,苏昭容虽然失望,但还是抱着那副字,欢天喜地地告退了。 昀笙正在小药房里,指挥小宫女杵药。 “苏昭容进来之前还哭丧着脸呢,回去的时候脸上都快笑出来花了,也不知道陛下赏了什么。” “谁让她有心呢?瞧苏娘娘今天的打扮,我看了都心动!” “我听守门的小喜子说,陛下把自己的墨宝赐给她了呢。” 几个宫女年纪小,和昀笙熟悉后,和她关系也好,说话便没有那么多忌讳。 昀笙听在耳中,给轻轻敲了敲她们几个点脑壳:“又聊起来了?在我面前这样就罢了,若是让清州公公看到,你们几个啊,有好果子吃了!” 小宫女们吐吐舌头,连忙抱着她撒娇。 “崔姐姐——我们知道错了,下次再不说了!” “是啊,我们只是好奇罢了。毕竟,听说陛下从来没送给哪位娘娘自己的墨宝呢。” 昀笙心想,难怪前几天,他教自己密文的时候,她看他字迹如此好看,求着他写两个字给他,他却没有答应。 想来……帝王的墨宝,也确实是不能轻易给人的。 她低下头来,继续杵药,力道却不自觉地变得愈发重了,几乎把药汁溅到了自己脸上。 也不知道到底是气别人,还是气自己。 于是,到了给皇帝药浴的时候,虽然昀笙尽量表现得寻常,但还是让一向敏锐至极的温礼晏察觉出来。 “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 温礼晏唇边含笑,湿润的手将她垂落下来的发丝理了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晚的昀笙,看上去和平时……很不一样。 明明还是那身司药官的衣裳,女官们统一的发型,可就是不一样了。 分外柔美,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触碰。 汤池氤氲的热气,薰得人心尖酥酥麻麻。 “没有不高兴……” 那嘴唇开开合合,气息如兰似桂,引人沉迷。温礼晏不自觉地把目光钉了上去。 昀笙的手捏在他的穴位上,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的动作,却在今晚被赋予了特殊的意味。 像是引诱。 她的腕子忽而被他抓住。 飞溅起点水珠里,他的眸色深沉,里面酝酿着她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情绪,浓烈如墨。 第39章 青涩之吻 “陛下?您怎么了?” 昀笙察觉出来不对劲。 今日季先生给陛下诊脉的时候,好像也没说有什么异常啊。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礼晏握着她的腕子,往自己身前一拉。 水波洇湿了她的衣袖,玲珑的弧线毕露,一览无余。 温礼晏的喉结滚了滚,眼睛是漆黑的,声音却茫然而痛苦: “昀笙,朕觉得有些难受,可是又说不好,到底是哪里难受。” 昀笙顾不得衣裳,就要为他把脉,身子却被猛然一拽。 水花高高溅起,她被温礼晏揽在怀里,大半个身子几乎没入水中。 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心跳声,和皮肉之间的高热。 “陛下,放开……” “为什么要放开?” 墨发如玉披散着,衬得他脸庞愈发如玉,好像什么误入人间的野灵精怪,又妖邪,又天真。 声音扑在她耳边,带来一串惊心动魄的颤栗。 “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要躲开呢?” “陛下,您现在很不对劲。”昀笙红了脸,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您今天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是啊,很不对劲。其实我已经不对劲很久了,只是没法再抑制下去了而已。” 温礼晏有些痴痴地抚摩着她的嘴唇,低低道:“出宫的那一日,他亲你了,对不对?” 昀笙如蒙雷击。 陛下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章柘……她还以为那一日章柘回来得迟了,并没有看到! “还有,我生辰的那天,他又来找你,有没有又亲你?” “你出宫去和他私会的时候,他没有做什么吗?” “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还是救了他,又一次次地和他亲近呢?”温礼晏箍住她的身子,语气低沉,“是啊,你总是这样善良……所以对我好,也是因为可怜我吗?” “我——” 下一瞬,声音消失在了唇边。 他的吻青涩又笨拙。一开始是迟疑的,而后才慢慢坚定,仿佛是想找寻什么答案似的。 紧紧相贴,犹如一体。 昀笙的手指死死蜷起,又不断张开,几乎不能呼吸,只能艰难攀住他的肩膀,身子软得不可思议。 不对…… 她模模糊糊地想,陛下寝殿的调香,每日饮食,自己都是亲自检验过的。今天只有一样东西,是没有经过她的手。那就是苏昭容带来的食盒。 可是陛下向来谨慎,若不是季迟年觉得没问题,他是不会直接吃的…… 前所未有的近距离接触间,她的腿似乎碰到了什么。 一开始还有些茫然,直到脑子转到了近来季迟年丢给她的那本书上…… 好像明白了。 这、这可不行! 昀笙摸到了一旁的银针,在他某几个穴道一扎,果然听见他吃痛地一吸气,自己也终于找到间隙,把人推开。 “陛、陛下?” “……”因为疼痛,温礼晏的目光清明了一些,“昀笙?” 自己身体的变化,还有昀笙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他清醒过来。 紧接着,昀笙便见他神色一凛,拔出银针,往自己的胳膊上狠狠划去—— “等等!” 惊呼声中,鲜血顺着苍白的手臂,蜿蜒地流淌下来。 不等昀笙阻止,他捏着针把皮肉划得更深,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胳膊。 汤池的水也被混入了红色,看上去触目惊心。 …… “别怕,昀笙,没事了。” 温礼晏缓缓吐出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虚弱道: “抱歉,吓到你了吧。” 昀笙陪他治了快一年的病,不是没见过他发病的模样,甚至感同身受。可却是第一次看到他失去理智,像是被情欲和积压的负面情绪所控制。 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下官去叫季师父——”昀笙忍着眼泪,就要离开,却被抓住。 “昀笙,你以为他不知道吗?”温礼晏垂眸,“苏昭容送来的汤,朕原是问过了季迟年是否妥当的。他说没有问题,朕才尝了一口。” 尝了之后,温礼晏觉得是昀笙喜欢的口味,便留给了她,没有再动。 只这一口,却就让他在药浴的时候失态了。 昀笙将前因后果一一串起来,目光落到了那汤池里的药水上。 几个月前开始,季迟年就没有在她身上试新药,而给皇帝药浴的配方,和之前给她用的有一些差异。 皇帝说用了这新药之后,身子比以往热一些,倒是舒服,不似之前气虚,咳得也少了。 而她去问季迟年,配方调整的具体原因,季迟年只回答她: “本大人不说,那自然就不是你该问的,这也想不明白?长了一岁还是这么糊涂,傻子!” 那时候,她以为药方变化是因为个人体质不同,季迟年不说是因为皇帝的药方必须保密。 现在看来…… 皇帝身子好了,却还是对后宫嫔妃冷淡。没有皇嗣诞下,太后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任凭陛下这么一直下去? 想必这改良的方子,便有壮阳的功效。只是考虑到温礼晏的病情,下得格外轻缓,以滋补为上。 昀笙不敢再让他继续药浴,将那剩下的鸭丝甘露玉芽汤品鉴一番,果然验出了点肉苁蓉和仙灵毗的味道。 想来,在苏昭容的计划里,此番若是求情不成,就用汤给陛下助兴,自己既能得了恩宠,又能再找机会吹枕头风。她谨慎细微,也怕会伤到皇帝身子,或者被发现,所以只用了很少很少的量。 然而,这一星半点的汤,和季迟年那酝酿了几个月的药浴放到了一起,便带来了摧枯拉朽,天雷地火的效果。 尤其是对于陛下这种抑制许久的人来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昀笙给温礼晏包扎着伤口,望着上面划得极深的痕迹,眼睛湿润: “怎么就下了这么重的手?” “我害怕。”温礼晏的嗓音微哑。 直到此时,他也仍是支起半条腿,用薄毯盖住作为掩饰,没能疏解的欲望,犹如虫蚁啃噬着心。 但神志恢复了清明后,他便逼迫自己拉开了和昀笙的距离。 “害怕什么?” “害怕……伤害到你。” 他答应过她,会留给她退路的,现下若是将她当作发泄的工具,她以后怎么办呢? 反正,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就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转移身体上更难忍的痛苦。少府的药膏也会消除那些痕迹。 那时候日日夜夜,整个人犹如被刀劈斧砸,身边却只有捆缚住他的手脚,卸下他的下巴,防止他轻生的人。 每一张望向他的脸,都是面无表情的,仿佛黑暗里的鬼魂。 不会像昀笙这样,满眼心疼和难过。 与此同时,太后的延寿宫中。 “听翠微说,你还是不肯去兴庆宫?” 萧应雪跪在太后的座下,腰杆挺直,嘴唇紧咬。 “姑母,左右阿晏看不上我,如今又有了秦氏那些人,何必还要我堂堂贵妃去以色事他人,上赶着贴人冷脸!” 她萧家女,何时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你是在怪哀家,给了秦婕妤体面?”太后冷笑一声,“陛下一继位,哀家就将你接入宫了。这么多年了,你却一点用也没有,现在反而怪起哀家?” “季迟年那边已经得信,今夜机会难得,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萧应雪被她骂得脸皮血红,听出来了最后那句话的言外之意。 “季迟年……难道季迟年给阿晏他的药……” 她先是惊愕,而后露出了极为厌恶的表情。 “姑母,您这是把应雪当成了什么!” 第40章 以色事人 萧应雪浑身发抖。 她是萧家的嫡幼女,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从小被娇宠着长大。 还没有及笄的时候,姑母便把她抱在膝盖上,告诉她,她注定是要当未来的皇后的。 可是她却不知道,要登上这皇后之位,不仅要去百般纠缠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甚至还要给对方下药,用这种卑鄙低贱的方式和对方圆房…… 奇耻大辱。 仿佛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你以为今日苏家那个女人,去兴庆宫是做什么了?应雪,宫门都已经进了,清高有什么用?拿到手里的才是真得。”太后轻声道,“好孩子,你知道的,姑母向来是最疼你。 今日把握住了机会,一朝得子,萧家的荣光才能继续延续。” 男人啊,都是食髓知味的。 温礼晏年纪小,没尝过那种极乐滋味,所以能一直忍到如今,偏偏他病弱,他们的手段还不能太强硬。 可今日只要成了,即便病秧子不中用,没能怀上,还不能有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吗? 即便……他不中用得过了头,一直不能让应雪有孕。 太后目光凝起。 ——大不了,选一个好拿捏又身子康健的宗室子,总能让应雪有孕的。 只要怀上,那个孩子就是温礼晏的儿子。 萧应雪缓缓摇头。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了。 “姑母,萧家的荣光,从来都不是只靠出卖女人的肚皮,才延续到如今的!是靠着爹爹他们在朝堂经营的势力,是靠着这百年多以来历代的积累!” “放肆!” 太后几乎站了起来。 她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她如此重视这个侄女儿,把她视为自己的接班人,可原来,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萧家的荣光,都是她爹的功劳。 那哀家在后宫的这几十年,算什么? 若不是她护着萧应雪,她以为她能在宫里如此风光尊荣吗?就她这个性子和脑子,换成在先帝的后宫,早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了! 萧应雪直视着太后,不肯低头:“难道,若是应雪不能让您满意……您就不疼我了吗?在您的心里,只把我当成一枚棋子吧!”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了她的脸上。 精美的甲套划过去,划开了一小条皮,雪白的肌肤顿时浮现出醒目的印迹。 一只耳朵不断嗡鸣着,萧应雪捂住脸,无法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姑母。 “今晚你若是不去,哀家也不会逼你。”太后冷笑一声,“翅膀硬了,想自己飞了。好,以后你想往哪儿飞,便往哪儿飞。” 她没再去看萧应雪一眼,对高明泰道: “传话去让秦婕妤过来。” 萧应雪不知好歹,自有人知好歹。 难道她只有这一枚棋子不成吗? “……”萧应雪怔住了。 “对了,送萧贵妃回去吧。”太后淡淡道。 直到这个时候,萧应雪才有些急了。太后要宣秦家女过来的言行,似乎比刚刚那个耳光,更让她难受。 姑母是要放弃她了吗? 那她以后怎么办…… 秦婉怡那个贱人,惯会装模作样,卖娇讨好。 进宫才多久?就哄得姑母待她这样亲切。若是她得了势,又有了孩子……那自己呢? 以后,秦婉怡会不会慢慢地彻底把她取代? 强烈的自尊,和被放弃的惶恐,同时拉扯着她。 “不——姑母!” 眼见着高明泰要出去了,萧应雪忍无可忍,跪下来膝行到太后面前。 “姑母,我错了!是应雪太任性了!我马上去兴庆宫!” 太后睥睨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目光平静。 欣赏了一会儿,才柔声道: “起来吧,你这孩子,真是让哀家操碎了心,唉。” “秦家女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毕竟她爹在朝中对我们萧氏是个助力。”太后抚摸着她脸上的伤痕,“姑母让她进宫,不过是辅佐你的意思。谁有资格代替你?” “还疼吗?姑母命人给你上药。” 听到姑母温和的声音和叹息,萧应雪摇了摇头,眼圈愈发红了。 “来人啊,好好为贵妃娘娘梳妆打扮。”高明泰看在眼中,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又转瞬即逝。 “是。” 等准备妥当之后,高明泰又将一瓶东西,放到了萧应雪身边。 “这是季大人研制出来的好东西,只是轻易用不得。既然贵妃娘娘下定了决心,当然还是确保万无一失为妙。” “高明泰……” 萧应雪注视着这个阉狗,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心里恨毒了他。 姑母也就罢了,到底还是自家人。她今夜的丑样,竟然都落到了这个狗贼的眼中。 爹爹近来写信,没少骂这个吃里扒外的。得了势就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还恩将仇报。 然而,刚刚发生那样的事,当着太后的面,萧应雪无论如何也不敢打高明泰的脸,只冷漠不语。 心中的厌弃到达了顶点。 一旁的宫女将瓶子打开,涂抹在萧应雪的肌肤上。 奇异清透的香气散发出来,浮动撩人。 “贵妃娘娘驾到!” 萧应雪被小辇送到兴庆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如往常一样,直接朝温礼晏的寝殿走去。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这宫里,谁能侍寝,从来都不是小皇帝决定的事情。 若不是她生性高傲,而是像秦婉怡那样不择手段,只怕早就强行成事。 没想到,这一次却被拦住了。 清州公公恭敬道:“贵妃娘娘止步,陛下已经歇下了。” 萧应雪:“清州,你是刚来兴庆宫伺候的吗?” 居然敢拦她的路? 没想到,清州却领着几个太监,不退反进。 “娘娘大家出身,岂不知君臣夫妻之礼?陛下身子不适,今夜不见任何人。即便是贵妃娘娘,也是不能强行闯入寝殿的。 莫非,您是要抗旨吗?” 旁边几个小太监面生,大抵都是新来的。也不像之前那些人,看到她就唯唯诺诺,说什么做什么。 “滚开!” 萧应雪的指甲切入皮肉,顾不得脸面,命人把他们拉开。 那香抹在肌肤上,不止会对皇帝有影响,她自己现在也…… 再不进去,岂不是要在他们面前出糗? 尽管清州公公全力阻止,然而延寿宫却派出了会功夫的太监,萧应雪还是闯了进去。 穿过长廊,靠近最里面的门,她听见了私语声。 “我真得好了,你快睡吧,不必守着……” 温礼晏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还带着隐约的笑意。 萧应雪的脚步钉在原地。 即便看不到皇帝的脸,她仿佛也能想象到他的表情。 “没有骗你,已经好了。你若是不信,我吹笛子给你听?”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没有自称“朕”,还要给别人吹笛子,也不知道是对着什么心肝宝贝。 还记得他刚入宫的时候,她见他怕生,便整日烦着他,也曾缠着他给自己吹笛子。 可他却礼貌而生疏地拒绝了。 “表姐想听笛子,哪里没有乐师呢?朕实在是已经忘了。” 萧应雪的心头一片冰凉,身子却如置炉火,冰火两重天。 第41章 开膛破肚 “陛下——” 就在萧应雪满心不是滋味的时候,被延寿宫的人拦下的清州公公,高声喊了出来。 “贵妃娘娘来了!” 温礼晏正在和昀笙说话,安抚于她,闻言脸上的笑容淡去。 寝殿的门被打开,望着怔立在门口,神色复杂的萧应雪,温礼晏沉下脸来: “放肆!” 延寿宫的人和守门的太监们都跪了下来。 “朕是如何吩咐的?今夜不适,禁止任何人前来打扰。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清州公公跪了下来:“陛下,奴才已经转告贵妃娘娘您的口谕了,可贵妃娘娘却非要进来。还命人……对奴才等人动手了。” 温礼晏一看,清州的衣服都被扯皱了。 清州跟了他这么多年,还曾舍身救过他。如今已然坐到兴庆宫总管的位置了,却还要受此侮辱。 温礼晏的目光扫向那几个人。 “你们在兴庆宫动手,是打算谋逆造反吗?” 被盖上了这么大的帽子,那几个人却气定神闲,只互相对视一眼。 “不敢,奴才们只是奉太后懿旨,护送贵妃娘娘来侍奉陛下而已。不想这几位公公百般阻挠,奴才们也是迫不得已。” “你们的意思,是说是母后命令你们目无君上,于兴庆宫造次?”温礼晏淡淡道。 “这……”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离间朕和母后的母子之情?来人啊,把这几个人关入宣理司!” “等等,陛下,我等可是——” “唔唔唔——” 守夜的小太监一听到了寝殿的动静,便立刻去通知章柘了。不等他们狡辩完,章柘便带人把他们都拖了下去。 萧应雪没想到,这一次的温礼晏会这样雷厉风行。明明之前那么多次,那些人做过更过分的事情,可他都安之若素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小皇帝似乎变了一些。 “阿晏……”她不由自主换了称呼,“臣妾参见陛下。” “不早了,贵妃回去吧。” 萧应雪上前一步,不管不顾地拉住他的胳膊:“既然陛下的身子不适,臣妾自当照顾左右,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清透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仿佛火里浇上了油,火星子一瞬间炸溅。 温礼晏蹙起眉头,只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鬼魅似的异香钻入鼻中。 他警觉地屏住了呼吸,将萧应雪推开。 身子往后踉跄了几步。 昀笙连忙将他扶住,也在同一瞬间嗅到了那股异香。 一丝鲜血,从温礼晏的唇角流了下来。 “陛下?陛下!” 昀笙彻底慌了,把住他的手腕,只觉得那脉象混乱得离奇。 “是你……” 萧应雪盯着皇帝身边娇小的身影,目光如刀锋一般凛冽。 当初便觉得温礼晏对这个司药官非比寻常,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发展了屈尊吹曲的地步。 她的直觉,竟然真得灵验了。 温礼晏刚刚带着笑意的低语,爬到了耳边,仿佛毒蛇啃噬着萧应雪的心。 “贵妃娘娘,陛下现下身体真得不适……” 好不容易压住那股邪火,结果又来一个,宫里这些娘娘们使手段之前,能不能先考虑一下皇帝的身子? “——啪!” 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昀笙的脸上。 清晰可闻的声音,响在寝殿里。 “贱人,你算个什么东西?”萧应雪冷冷地剜视着她,“本宫和陛下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吗?” “昀笙……” 温礼晏一看,昀笙雪白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一道明显的痕迹。他艰难地指了指萧应雪,一口气没提上来,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萧应雪这才注意到皇帝的异样,吓傻了。 “阿晏?阿晏你别吓我……” 她上前想扶住温礼晏,却被他甩开,她本就中了迷香,身子发软,这一受力就狠狠摔到了地上。 “滚!” 皇帝移开视线,声音里满是厌恶。 “陛下!陛下!” 兴庆宫里顿时乱成一团。 不杏林中。 一间暗室中,传来了凄厉的呻吟,却又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月光穿过窗户,照在白花花的皮肉上,而后是刀口锋利的光。有人惬意地哼唱着什么歌谣,欢快的小调里,皮肉被利落地割开了。 黄的,红的,白的……混乱粘稠的物事和腥臭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被月光洗得冷厉。 “别怕,别怕……”男人安抚地摸了摸对方的头,“反正你本来就要死的,还不如让我试试,说不定还能活?” 只可惜,他手上都是血,这安抚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而更吓人了。 榻上的人——如果还能被称为“人”的话,眼珠剧烈地转动起来,差点又昏了过去。 …… 一刻钟后,木通敲响了房门。 “先生,兴庆宫那边传您过去!” “忙着呢,崔昀笙不是守在那儿?”季迟年不耐烦道。 “可是先生,那边急得很,说是皇帝吐了许多血!崔女官也束手无策,只先施针护住了心脉,您不去不敢继续给陛下用药。” “……” 季迟年瞥了一眼眼前被开膛破肚的鼠儿。 这是太后前两天刚送过来给他的,诏狱里的死囚。肚子胀成了个球,只怕没等到行刑的那一天,人就得先病死了。 不如丢给他做实验。 季迟年看完后,心里大概有数。这种病用药理不是不能救,但太慢了,还可能复发,不如开了肚子割去病根,一劳永逸。 只是以前在太医署的时候,他这种想法被当作了十足的异类,甚至被前辈们指着鼻子骂“泯灭人性”。又鉴于想法是想法,实践下来确实风险很大,根本没有病人愿意。 好不容易,今儿来了个让他练手的。 虽然过程中昏过去了四五次,但原本还是很有可能治好的。 “季先生!再不出来,章侍卫要踹门了!” “知道了!” 季迟年“啧”了一声,惋惜地瞥了一眼那肚子没合上的犯人。 “可惜了,你运气不好,原本是可以活过今晚的。时间来不及了,给你个痛快吧,免得麻沸散药劲过去,你活活疼死。” 季迟年将大门推开,浓烈的血腥味扑了出来。 他的脸上也是雪,雪白的衣角上还沾染了什么黄色的浓稠的东西。 跟在章柘身后的兴庆宫侍卫们,都瞠目结舌,忍不住低下头来,不敢和他对视。 “走吧。” 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往寝殿,季迟年还没进门,就听见了萧应雪的声音: “你是怎么照顾陛下的?本宫看你的心思都放在媚上勾引了吧? 来人啊,把这个尸位素餐的贱人给本宫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第42章 让她用手 接着便是清州公公的声音: “娘娘,陛下还没有醒,少不得有用得着崔女官的地方。没有陛下的命令,奴才们不敢擅动崔女官。” “好啊,清州,看来本宫现在是使唤不动你们了吧?在你们眼里,这个贱人才是你们的小主子!” “娘娘慎言,我等兴庆宫之人,只有陛下一个主子!” 萧应雪气得绝倒。 以往这些人怎么敢这么对她?这是见姑母抬举起秦婉怡她们,便不再畏惧她了吗? “贵妃娘娘好大的气性啊,这是要打谁的板子?” 季迟年走了进去。 看到季迟年,萧应雪堆积的火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 “身为陛下的贴身医官,你不宿在兴庆宫,一有事耽搁这么久,季迟年,你也是活腻了吧?” 季迟年:“贵妃娘娘,下官为什么不在这里,您不清楚吗?” “……” 萧应雪想到了太后说的话,和自己此番的目的,脸色愈发难看。 “娘娘现下与其忙着处置人,还是先去洗浴一下,洗去了身上那些香,再喝了药吧。” “季迟年,这香可是你送来的……”萧应雪咬牙道,“如今陛下不省人事,你该当何罪?” “下官把香送去延寿宫的时候,也曾说过,这香一次只能用指甲盖大小的份量。”季迟年不阴不阳道,“谁让娘娘心切,恨不得把这一瓶都用完了呢?” “……什么,高明泰明明没有说过这件事。” 季迟年向来对她不假辞色,连忙去看皇帝了。 “嗯,做得不错。”季迟年检查一番,松了口气,难得夸了昀笙一句。 幸好这丫头平日里把他教的那些东西都认真理解了,又临危不惧,能做的急救都用上了。 说起来,刚开始的时候,自己还对这个硬凑上来的便宜徒弟,没什么好气,但现在却生出了欣慰之情。 没想到,昀笙却没有什么惊喜的感觉,甚至低着头,一直没看他。 从皇帝昏迷的时候起,她就一言不发,只守在温礼晏身边照顾他,脸上的痕迹都没来得及处理。 即便听到萧应雪说要打她的板子,也没有讨饶,仿佛整颗心都只放在了皇帝身上。 萧应雪和季迟年的话落在她的耳中。 原来,贵妃娘娘身上的香,都是季迟年给的。 这些人,别说把天子当成天子,甚至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一个人。 心头万分悲凉。 为温礼晏,也为她自己。 那一瞬间,她心中好像攀爬出了无限的渴望,对权力的渴望。不爬上去,就只能被人踩在脚底下,做鼠儿,做猪,做牛羊。 季迟年把人都屏退了。 “你们都下去,昀笙留下来作助手。” “是。” 萧应雪也被他的三言两语,吓得生怕那香对自己产生危害,赶紧去洗浴了。 寝殿里又安静下来。 …… 一刻钟后,季迟年拔下两根针,擦了擦额角的汗,忽而对表情复杂的昀笙道: “把他裤子脱了。” “啊?”昀笙被他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听不懂吗?”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季迟年不把自己当人,别说女人,但没想到他还是能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瞠目结舌。 只是生死关头,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了。 昀笙照办了。 “脱光——这就不好意思了?一会儿还有你更不好意思的。” “……是。” 季迟年观察了一下,又扎进去几根针。 “他睡过你吗?” 昀笙被哽住:“没有。” “真能忍,那只能这样了。”季迟年点了点她,云淡风轻地指导,“你,用手。” 昀笙:“……”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去年那个,以为那事儿是“猫儿打架”的无知少女了,自然听得懂季迟年的意思。 “磨蹭什么?” “为什么不是您……” “那你来施针?”季迟年皮笑肉不笑。 “……那我去喊清州公公来。” “好歹你是个女子,又原本就有医治他的职责。”季迟年挑了挑眉毛,“你让那老太监来做这事儿,还嫌小皇帝的心理阴影不够大的吗?他脸皮本来就薄。” “……” 昀笙只好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救人,为了救人。 伸出手去。 甫一挨上,又像被烫了似的收了回来,整个人几乎跳起来。 “崔昀笙。”季迟年冷下脸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着风花雪月?于公于私,这一关你都得帮他闯过去。” 昀笙一个激灵,咬紧牙根,又伸了上去,生涩地帮了起来。 …… 季迟年一边施针,一边观察,还得骂她两句:“你没吃饭吗?” “等你好了,他已经憋死了。” 季先生确实是个神奇的人,可能在他的眼中,人做这个事儿和猪狗做这个事儿,都是半分区别没有的。 即便是亲眼旁观着,此等在他人眼中极尽秽乱的事情,表情也平淡地像是在看别人走路。 前前后后忙活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是差不多了。 昀笙洗干净手,后知后觉,剧烈的羞耻又涌上来,整个人几乎像是熟透了。 季迟年望着皇帝变得平静的睡颜,忽而嗤笑一声,轻声道:“痴儿。” 小皇帝过于心软心善,什么时候都不想伤害别人,所以即便遭受这些,也宁肯自己忍着。所以即便遭受背叛,也还是怜惜对方为棋子的命运。 他这么多年以来,不肯碰后宫嫔妃,除了是为了自己,又何尝不是想给她们留一条退路呢? 换成更心狠的人,大不了用手段,让那些妃子们都怀不上孩子,不就行了。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难不成,是菩萨转世吗? 是啊,不然当年他也不会留下自己的性命。 季迟年想要狠狠嘲笑这个泥菩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心头难得为一个人感到悲凉。 那些被小皇帝施以善意的人,有几个会理解他这份心意呢? 说不定还要痛恨他。 “师父,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昀笙将季迟年的反应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要改药浴的方子,为什么要让陛下喝下苏昭容的汤,为什么要给萧贵妃那份香。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季迟年自嘲一笑,“早说了,我是太后的一条疯狗。太后想让皇帝宠幸后宫,我自然就去做了。” “倒是你,崔昀笙。你一面给太后做事,一面向皇帝献忠心,一面又和宣平侯有不清不楚的传言。 如此墙头草,还真以为自己八面玲珑呢。也不怕哪天风大了,被连根拔起吗?” “这么一番用心良苦的布置,偏偏因为你坏了。今夜之后,你猜太后和萧应雪,还肯不肯留下你的性命?” 第43章 太后墙角 “多谢师父关心。”昀笙一脸真挚。 季迟年:“……” “我并不是在关心你。” 原本想看到这个丫头害怕起来的样子,结果她给了这么一个缺心眼的反应,季迟年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没吓到人,倒是让自己彻底无言了。 “师父,我都明白。”昀笙满脸孺慕,“您要是真得只把我当一只鼠儿,完全可以去告发我邀功的,可是您不仅没有做,还来提醒我做事小心,您真是太好了!” 季迟年:“……” 是吗?他是因为这个吗? “本大人不过是懒得告发罢了,你被太后弄死了,我再去哪儿找一只这么好用的试药鼠儿?还得得罪皇帝和宣平侯,你可不要会错了意……” 见鬼,他干嘛非得对她解释? 昀笙不断点头,眼神愈发感激。 “……我说的是真的。”季迟年咬了咬牙,冷笑,“总之,若是你大祸临头,可千万别带累了我,反正我是绝不会出手帮你的。” “师父什么都不说,昀笙就已经很感激了。您还教了我医术,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昀笙心里一直把您当父亲敬重呢。” 季迟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退一步:“本大人没有那么老,也没有这么笨的徒弟!” “是是是,季先生。”昀笙笑了笑,又肃然道,“所以,陛下现在算是安然无恙了吗?” “还得再修养调理几日。” “那您……以后还打算继续给他用那种药浴吗?”昀笙低下头来,“虽然您嘴上说,是因为太后命令您这样做,可是昀笙觉得,您其实是一个自己很有主意的人,并不会一直甘心任人差遣。” 不然他就不会教给自己医术了,也不会在目睹了她和皇帝的亲近之后,任凭发展。 有时候,昀笙会觉得,季迟年也是在为自己找一条退路。只是比起自己,太后对他的掌控更深,他没法子那么随心所欲。 但是,谢砚之都让她拉拢过来一点了,她不把太后的这个墙角挖了,都对不起季迟年和皇帝的交情。 “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劝你不要再自作聪明。”季迟年冷笑一声,“即便皇帝再心慈,我也不会投靠于他的。” “再者,一直逃避又有什么用呢?他没有孩子,皇位就能安稳了吗?只会让宗室们愈发蠢蠢欲动。” 季迟年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回答昀笙的问题。 延寿宫。 太后闭着眼睛,听完了小太监们从兴庆宫回来后的禀告。 “这么说,皇帝宁肯吐血,也没有碰应雪?” “是,娘娘。还有……还有那几位对清州公公他们动手的人,都被章大人押入宣理司了。”太监战战兢兢地把皇帝当时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试探道,“那章柘真是胆子太大了!竟然连咱们延寿宫的人也敢动!娘娘……什么时候把人……放出来啊?” 太后转动着念珠的手,忽而停了下来: “放出来?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兴庆宫对皇上的心腹动手?若非陛下心明眼亮,哀家和他的母子情分,都被你们这些人给葬送了!” 皇帝的翅膀硬了,看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得先把人稳住了。 小太监立刻磕头认错,不敢再提放人的事情,又庆幸自己没有出手。 “应雪现在人呢?” “娘娘已经回了明毓宫了,眼睛都还是红的呢。” 太后连连摇头。 药都下上了,竟然还是这么不中用!皇帝倒下了,她竟然还有心思回宫睡觉,她睡得着吗? 若是换成秦家宁家的丫头,肯定会抓紧机会留下来照顾皇帝。 温礼晏那样心软的一个人,若不是她这个侄女儿太蠢太高傲,这么多年怎么还一点感情都没有培养出来? 倒是崔家那个丫头,果然有本事……这么多的时间,就让皇帝这般维护她,甚至为了她当众给应雪甩脸子。 若换成她…… 太后似有所思,慢慢睁开眼睛。 不多时,陛下病倒的事情也传到了朝堂之中。尤其是萧贵妃深夜强闯兴庆宫,甚至让人对清州公公动手的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吏部尚书饶青和宫女纤月的案子就闹得沸沸扬扬,御史台和凤阁的人每次见面都吵得对方满脸唾沫星子。 一个骂对方目无君上,窥视帝踪,图谋不轨,和顺阳王没区别;一个骂对方蓄意陷害,构陷同僚,离间君臣,和宣平侯一样恣睢。 偏偏这个时候,皇帝病倒了,而且还是在喝了苏昭容送来的汤之后。 一切似乎都指向了萧党。 大理寺带人把饶青下了狱。 诏狱门口,饶青愤怒的呼喊渐渐隐没在了狱卒们的呵斥中。 “陛下!臣冤枉啊!臣绝对没有让那个贱人做出这等不忠之事啊!” “主子,那大理寺的人,会不会给饶青放水啊。” 路边一辆马车里,飞林打量着那一切,低声道。 “你听说了吗?太后下旨将苏昭容打入冷宫了。” “属下知道。”飞林挠了挠脑袋,“可这跟大理寺有什么关系?” 谢砚之气定神闲:“皇帝病倒,宫里必须推出来一个人承担责任。不是送汤的苏昭容,就是把皇帝气得吐血的萧贵妃,你说太后会怎么选?” “自然是舍了苏昭容。” “是啊,苏昭容是饶青的外甥女,也是为了救舅舅才去的兴庆宫。如今她成了弃子,也说明太后对饶青的态度。” “但萧君酌不见得会放弃饶青。” “因为饶青的这件事情,太后对萧君酌愈发不满了。”谢砚之笑了笑,“但如今邱太傅和御史台那边,群情激愤,皇帝危在旦夕,萧君酌就是想保饶青,也得审视一下,能不能保得住。” 他的人这段时间没少忙着煽风点火,萧君酌再怎么舍不得饶青,也得先保证火不烧到自己身上。 饶青作为吏部尚书,是六部九卿重中之重。他若是倒了,萧党就会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飞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对了,皇帝病倒了,那人现在怎么样?”谢砚之忽而道。 “啊?那人?”飞林想了想,“虽然季迟年有过,但是皇帝的病只有他有法子治,太后暂时不会动他的。” “……谁问他了?”谢砚之“啧”了一声,“那个不识好歹,没良心的小东西。” 飞林恍然大悟,九曲回肠地长长“哦”了一声:“好像差点被萧贵妃打板子了,具体没有大的异动,也没给咱们递信。” 谢砚之“呵”了一声。 皇帝又病倒了,崔昀笙怕不是急得三魂六魄去了一半,连自己的安危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心思给他传信? 再多管她的闲事,他就是个棒槌!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今天下午和陈琏的会面,让慎君去。本侯入宫探望一下陛下的病情。” 飞林:“……哦。” 第44章 探望陛下 酉时正刻,皇城正东南方高耸的报时钟楼倏然鸣响,久久回荡。壮丽的宫城在酡红余晖中延绵起伏,轮廓似乎也镀了一层金边。 朱雀大街上,来往行人摩肩擦踵,车马络绎不绝。正明门前,一辆马车缓缓驶近,被当值的左右监门府卫给拦住了,他们也属于京城十二卫之一,负责拱卫宫廷门禁。 “来者何人!” 飞林将车帘掀起,一枚令牌亮了出来。 监门府卫们看到车中端坐的身影,行了个礼:“参见侯爷!” 年轻的君侯走了下来,金青色的衣角掠过玉石的台阶,一半的脸笼在流转的光影里。 众人低着头不敢出声。 直到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一个刚入职年纪小的禁卫才忍不住低声问道:“那位是哪个大人?以前怎么没见过?” “你傻了吗?连宣平侯的名声也不知道?”年纪稍大些的,把他脑袋一拍,“那一位可不是能个简单的人物,就算在京城里也是一等一的无赖,千万别招惹他!” 上一个招惹了宣平侯的,是顺阳王父子,现在坟头上都长草了。 小禁卫恍然大悟,又好奇地沿着宣平侯离开的方向望去。 谁都知道,大梁三大边军,西宁军中庸,东靖军因为内部统帅之争被分化,就属北定军实力最为雄厚,北疆雍州也是最要紧的防线。 都是因为这位战功赫赫的宣平侯。 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年轻。 兴庆宫中,崔昀笙正有条不紊地支使着宫人们换水备药,一丝不苟地照顾着还没有醒来的皇帝。 自从换了一批心怀不轨的人后,这一波新人倒是老实许多。 而且一调派过来就遇上皇帝昏迷的大事,众人都十分惶恐,所以对昀笙十分依赖,倒是听话乖巧,省了她许多气受。 今晨太医署的人将季迟年骂了个狗血淋头,也有几位老太医自告奋勇地来为皇帝诊脉,最后彼此争论不休,药方还没开好,倒是差点先把兴庆宫的屋顶掀了起来。 “到底什么时候皇兄才能醒?” 襄宁公主听说了此事,一早就赶过来了,迟迟不肯离开,还要亲自上手照顾皇帝。 “本宫来给皇兄敷退热巾!” “等一下,公主——不是那个水!” “本宫来给皇兄喂药!” “下官来就行……公主公主洒了!” …… 几次之后,越帮越忙,小公主犹如霜打的茄子,愈发懊丧。 昀笙看得心软,叫小宫女送上来一些点心,道:“公主坐在这儿就够了,陛下听到您的声音,说不定就醒了呢。” “那是,皇兄最疼我了。”襄宁公主露出笑容,“之前我当众发脾气,被母后责罚跪着抄书,抄的手都快要断了。幸亏有皇兄求情……” 她的笑容忽然一窒:“本宫和你说这些干嘛?做你的活去!本宫看着呢,你别想偷懒!” 这个崔昀笙,可真是个见风使舵,惯会逢迎的人,皇兄都病成这样了,她不仅不担心难过,还有心思对她谄媚? 果然是个无情无义的势利眼。 若不是她不负责,皇兄怎么会被苏家那个贱人钻了空子? “经此一事,也是个警告。”襄宁公主冷笑一声,往案上狠狠一拍,“以后谁还敢不择手段地争宠,甚至对皇兄下手——本宫就要她的脑袋!” 结果手劲使得太大了,震得她掌心发麻,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红了。 好疼…… 昀笙连忙转身当没看见,给小公主偷偷揉手的机会。 “皇兄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季先生说,若是陛下今夜热能退了,明天多半就会醒。” “季迟年在什么地方?” “先生现下正在偏殿的药室……” 襄宁公主站了起来,她非得替皇兄好好兴师问罪不成,看季迟年都是怎么做事的。 “……先生说要配药,不许任何人打扰……”昀笙话还没有说完,一转身小公主已经没影了。 她无奈地摇头,继续坐回温礼晏的榻边,细细擦拭他的掌心。 昏睡中的小皇帝,看上去比平日里更加乖巧无害了,只是偶尔蹙起眉头来,似乎正饱受什么痛苦。 想治好他。 这个愿景埋在心底很久了。 可是即便她已经把皇帝每一次的脉案,和对应用药的变化都倒背如流,即便快把有关的医书翻了个遍,对他的病似乎还是停留在表面的认知上。 顶多是在发生变故的时候,稳住他的病情。 而所谓根治……她怀疑连季迟年自己,也没有把握。 她微微叹息,将温礼晏的手握住,贴在自己的脸上,眼神有些悲伤。 “侯爷,您里面请……” 清州公公带着谢砚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因为皇帝不好,没人敢大声通传,昀笙又十分专注,根本没注意到。 “咳咳!”清州公公连忙咳嗽几声,提高了声音,“侯爷还请止步,季先生说,最好不要有太多人,接近陛下左右。” 昀笙一个激灵,手掌立刻丝滑地捏住皇帝的手腕,一气呵成地转换成平日状态,表情肃然,仿佛刚刚只是为了给皇帝把脉似的。 谢砚之不冷不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呵”了一声。 “本侯也只是听说陛下昏迷,生怕其中另有隐情,所以亲自来探望。” 话是对着清州说的,眼神却没从昀笙身上移开。 清州立刻想到了之前秋狝上发生的事情,警醒起来。 他是皇帝的心腹,皇帝对崔女官的心思,别人看不出来,他却能洞察几分。 老天爷,宣平侯不会是想趁着陛下不省人事的时候,挖墙脚吧? 不行不行不行,他一定得替陛下保护好女官! 清州公公上前几步,挡住了谢砚之的视线。 见昀笙看上去没什么事儿,谢砚之先是放心下来,又觉得牙根痒痒。 “这位是崔女官吧,许久未见了。” “见过侯爷。” “可巧,本侯背上那伤口痒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碰上了兴庆宫的什么花儿粉的。”谢砚之淡淡道,“麻烦崔女官替本侯看一下吧?” “太医署里有许多德高望重有经验的太医,侯爷还是去找他们吧。” 谢砚之道:“那么远,等本侯走到太医署,怕不是伤口都烂没了?” 第45章 奸夫淫妇 昀笙蹙眉看着谢砚之,见他一脸郁色,似乎伤口真得不舒服,言行也没有无礼的地方,还是站起身,请他去偏殿坐下。 “请侯爷脱下外袍。” 衣裳半落,露出了当日的伤口,多半已经落痂,新长出来了粉白的皮肉。但确实有几处地方,出现了一片片的红斑。 也不知道是经了什么东西。 他竟然说的是实话。 昀笙心中讶异,还以为谢砚之是为了给自己找茬,故意使了个借口。 “侯爷来的路上,都遇见什么了?” “宫里那么多花花草草,本侯又担心陛下的病情,哪里记得清除?” 昀笙又看了会儿,让人带过来清凉去毒的药膏。 一张纸条从谢砚之的袖口露出来,被塞到了她手里。 “……” 昀笙快速地收进去,听到他用气音问道: “是陛下教了你北定军的密文?学得倒是快,难怪这么快就把本侯抛诸脑后,昀笙,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她不是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轻浮的语气油腔滑调,闻言往他两个穴道一点,满意地听到他吸气的声音。 “我说真的,昀笙,太后那边已经注意到你了,你真打算继续陷在宫里吗?不怕他们要了你的小命?” “他们暂时还要不了下官的小命,侯爷现在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的命吧。” 昀笙用小刮刀将伤口表面的一层绒毛状的物事给去除了:“侯爷背上这个,不像是意外,倒像是人为。” 正好和谢砚之背上用的药物相克,而且这么严重的程度,绝不是宫里闻一会儿东西就会造成的后果。 “——您的衣服?” 谢砚之的目光一沉。 他忽而将中衣脱了下来,细细看了内里,脸色不太好看。 这件中衣看上去没有异样,但有些针脚处,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谢砚之对吃穿向来不经心,这段时间又全身心投入了饶青的案子和对陈琏的调查中,也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到这细枝末节的变化。 有人对他的中衣动了手脚。 “侯爷回去后每日都得涂抹上这些药膏……平日吃食也得精心。” “多谢。”谢砚之正色道。 偏殿的一角,被季迟年从药室赶出来的襄宁公主,躲在垂帘之后,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睁大了眼睛。 不多时,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得愤怒。 得知谢砚之来看望皇兄,她立刻便赶过来了,谁想到正好碰上这…… 奸夫淫妇! 还在兴庆宫的偏殿呢,就把衣裳脱了! 难不成……就是因为崔昀笙,谢砚之才拒绝了自己吗? 襄宁公主火冒三丈,正想揭穿这场奸情,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钉住了脚步。 脸上的血色褪去。 她屏住呼吸,慢慢退了出去。 “嗯?” 昀笙见谢砚之忽而偏着头不语,有些疑惑。 “……没什么。”谢砚之听到了脚步、心跳和吸气声,辨认出来是公主,见公主走了,没有多话。 现在对襄宁公主,他能躲就躲。 当日,原本打算继续照顾皇帝的襄宁公主,立刻前往了延寿宫。 “母后……不好了!” 襄宁公主意识到不对劲,慌里慌张地向自己的母后求助。 “急什么?”太后对她很是亲切,见这孩子跑得额角都是汗,连忙让宫人伺候小公主。 “母后!儿臣有要事禀告!” 见襄宁公主神情恍惚,一派焦急,太后也肃然起来,屏退了左右。 “发生了什么事情,教你这般慌张?” “儿臣今日去探望皇兄的病情,正巧遇上了宣平侯来此。”襄宁公主想到那个可能性,眼泪盈盈,“结果让儿臣看到,皇兄身边那个司药官,和宣平侯私下见面,还颇为熟悉的样子……母后,儿臣害怕。” 虽然有儿女私情在前,可是身为宗室公主,襄宁公主转念一想,便想到了“边疆统帅和皇帝贴身的司药官交往密切”这件事情本身的可怕之处上。 如果说,崔昀笙从一开始就是宣平侯,安插在皇兄身边的棋子。 而这枚棋子现在还受到了皇兄前所未有的信重。 那不是说明,皇兄的性命都被捏在了宣平侯手里吗?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襄宁便是浑身冷汗,几乎快把自己的心给吐出来。 这比什么“奸夫淫妇”的戏码,更让她害怕。 她可以接受谢砚之心有所属,甚至要娶别人。 可却不能接受……他是乱臣贼子。 于是,她立刻想到了母后。 自从父皇和母妃去世之后,母后和皇兄就是待她最好的人。母后睿智强大,一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能最快地找出应对之法。 听襄宁说完前因后果,太后也快维持不住端庄的表面了。 不是,这个崔昀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难不成,她真是狐狸精变得吗? 一个皇帝,一个宣平侯,都是男人里顶顶难啃的石头,怎么偏偏都对她亲热起来了? 太后心下摇头。 心中一边可惜,一边欣赏。 早知道她这么有用,从一开始哀家就不把她直接扔不杏林了,幸好还没被季迟年药死! “母后知道了,襄宁放心,母后会派人暗中查清楚的。”太后眯起眼睛,“绝对不会任凭他们肆无忌惮。” 襄宁公主在太后这里哭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觉得安心。 等到人都走了,太后敛起原本的慈母笑容。 “崔昀笙,和谢砚之?” 崔衡和江述云,和谢家都没有关系,在此之前也没有调查出来过,谢砚之的人和崔衡有所联系。 所以……他们是现在才勾结到一起的吗? 不一会儿,高明泰走了进来,禀告了太后委派给他的另一件事情。 “太后娘娘,苏昭容——苏氏罪妇,已经被挑断了手脚,送进不杏林了。” 这个贱人,之前伺候她的宫女可都招认了,没少在宫里骂他是“阉狗”。 如今倒让她看看,落在他们这等阉狗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好。”太后无所在意,“传话给季迟年,新的药人到了,随便他用。以后就不必再用崔昀笙给陛下试药了。” 这么好的一枚棋子,若是药坏了,不能生育,岂不是可惜吗? 第46章 贵妃跪地 不杏林里,木通望着被扔进来的女子,皱了皱眉头:“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之前送来的药人,不说四角俱全,起码手脚好好的,还能正常说话走动。这回送来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能顶什么用? “你个狗奴才,好好做事就成,话这么多?”延寿宫的人声音尖细,“你知道这个贱人犯的是什么事吗?太后娘娘还留着她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地上的女子双目呆滞,吐着白沫的嘴里,露出断裂的半截红色,四肢呈现出扭曲的形状,因为难以容忍的剧痛,身子犹在痉挛,口中却发不出呻吟了,仿佛案板上一条,被砍了几刀还没彻底死去的鱼。 不是别人,正是原本的苏昭容,如今的罪妇苏氏,苏明姝。 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出身官宦之家,入宫之前也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姐。结果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因为成为弃子,沦落到这种地步。 朝堂上群情激愤,太后和萧丞相为了护住贵妃,就只能拿她出来,背上所有过错。 因为怕她说出更多东西,便割了她的舌头;又怕她逃跑或者写字,便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 木通早就已经见惯了这宫里的诸多黑暗,见状也只是叹息一声,转身给她配了一些止痛的药。 这一日,萧应雪醒过来之后依旧神色恹恹。 一想到那晚上的事情,她便觉得周围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变得意味深长,索性把伺候的人都赶出去,只留下贴身的心腹。 “陛下……如今怎么样了?” “还没有醒。”大宫女低声道,“原说退了热就能醒的,可不知为何现在反而发冷打摆子了,兴庆宫那边正忙作一团呢。太医署的人品全都赶过去了。” “……”萧应雪想到那晚温礼晏吐血的模样,心中后悔。 她不该答应的。 明明知道阿晏的身子破败成那样,这些年都是吊着一口气才捱到如今,不过好转几个月,她就心急得忘了他曾经的痛苦。 便想赶过去看。 却被大宫女拦住。 “娘娘,虽然现在对外都说是苏氏谋害了陛下,可您夜闯兴庆宫的事情,还是传出去了一些。现在这个时候,还是别再过去那边为好。” “苏氏?”萧应雪蹙眉,“明姝怎么了?” 大宫女低头,不敢说话了。 “贱婢,你是本宫身边多年的老人,现在也对我有所隐瞒了?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萧应雪目似寒应。 大宫女跪了下来,只好实话实说。 “什么……明姝现在在哪里?” 萧应雪一阵阵晕眩,几乎快站不住。 “太后娘娘下了懿旨,苏氏现下应该已经不在宫里了。” “……”她冷了脸色,“梳妆,本宫要去延寿宫。” 她十岁就认识了苏明姝。 那时候苏明姝借居在饶府,饶青又是她爹的门生,住的很近,两边常有来往。 那个时候,苏明姝性子还十分软弱,被表姐妹们欺负也不敢还嘴还手,之后倒是伶俐,知道讨好她这个相府的小姐,便对她千依百顺。 虽然……虽然萧应雪从来不觉得苏明姝配当她的朋友,可是这么多年,从闺中到入宫,她已经习惯了那道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 如今苏明姝倒是要出宫过自在日子了,居然也不派一个人来禀告她? 反了天了吧! 萧应雪想得很简单,无论如何,这桩祸事她也有过失,现在全让苏明姝担了,她会记住这个人情。既然出宫了,二人总得再见一面,再打发点东西给她,也不枉费她的忠心。 宫外不比宫里,一衣一食都要银子呢,苏明姝那点体己哪够?饶家又出事了,想来也没有余力照顾她的。 走到半路,却淅淅沥沥地下了雨。 一行宫人排着队,被手持鞭子的太监们赶着路过,雨水浇在她们的身上,伤口和浸湿的衣裳粘到了一起,每个人都面如死灰,仿佛行尸走肉。 “走快点!遭瘟的丧星!急着找死去找你们那主子呢!” 萧应雪只觉得最前面的那人有些眼熟。 察觉到这边的视线,那人回望过来,眼睛蓦然睁大了,便呜咽着往这边挣扎奔来,却被一鞭子抽得跌在地上。 她用膝盖艰难地往萧应雪的方向挪动,满面泪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露出猩红的半截断舌。 萧应雪骇得差点后跌一跤。 那是苏明姝的贴身侍女半春。 这一排人……都是苏明姝宫里的人! “苏明姝现在在哪儿?”她浑身发凉,忽而意识到,现状可能和她想象得不同。 一刻钟后,她冒雨赶到了延寿宫。 “姑母!姑母!应雪求见姑母!” “求求您……饶了苏明姝一命吧!她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哪里值得姑母大动干戈呢?” 可是,从前看到她就笑脸盈盈地迎着她进来的延寿宫太监,却没让她进来。 “贵妃娘娘,实在是不好意思。太后娘娘如今正忙着,没有空闲陪娘娘说话呢。 她老人家说了,娘娘身子不好,该好好歇着才是,很不必再为不值得的人心软费神。” 萧应雪身上还带着雨痕,发髻也微微凌乱,哪里还有往日华贵尊荣的模样? “姑母不肯见我?”她呢喃地自言自语。 明明她听从了姑母的要求,丢弃了自尊,上赶着去给皇帝睡,明明是姑母再三设计,皇帝才会病倒……现在她却还是被弃之如敝履? “你好大的胆子,让开!” 她今日非得见到姑母不可。 可是延寿宫的守卫,哪里是她一介女流能够阻拦的。 “太后娘娘说:贵妃行事无状,皆是平日里哀家恩宠你太甚所致。你若真有悔改之心,就去殿前跪上两个时辰罢。” 萧应雪目光恨然地锥视着眼前的一切,俄而转身,笔直地跪了下来。 延寿宫其他人依旧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多时,秦婕妤和宁美人来给太后请安。 看到跪在殿前的人,二人都有些惊讶。 “这不是贵妃娘娘吗?妾身参见娘娘。” 宁美人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秦婕妤莞尔一笑,特意停下来行了一礼。 “贵妃姐姐怎么在这里,身上的衣裳都湿了,可别受了寒。”秦婕妤叹息一声。 萧应雪冷笑一声,干脆闭上眼睛不看她。 秦婉怡目光沉沉,但还是恭敬一礼,去和守门太监说话。 “太后娘娘此时正与人说话,说是免了诸位娘娘的安,婕妤和美人还是请回吧。” 秦婉怡眼睛一转:“不知是哪位伶俐的姐妹,正陪太后娘娘说话呢。我们这些笨嘴粗舌的,可得好好学学。” 太监垂首回复:“是兴庆宫的崔女官。” 第47章 因果偿还 这句话一出来,萧应雪猛然睁开眼睛。 崔女官……崔昀笙! 姑母不肯见她,罚她当众下跪,颜面尽扫,而苏明姝,现在连性命也快保不住了…… 反倒是她?区区司药的贱婢,居然爬到姑母的眼底了,为了她姑母连后宫众人的请安也免了。 秦婉怡微微蹙眉:“崔女官?这是谁?” “秦姐姐还不知道呢?”宁美人道,“就是陛下身边那位司药的女官。去年秋狝的时候,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天运,让陛下看中,当众亲点的!听说是个美人胚子呢。” “呵,不过是个司药官罢了,想来是太后娘娘慈母心肠,把人叫来细细询问陛下的病情。”秦婉怡冷冷道。 若真有什么,陛下怎么不给人一个名分?可见不过是个为奴为婢的。 ……还是萧应雪更碍事。 “多谢公公,还请公公转告,婉仪改日再来给太后请安。” 秦婉怡没关注什么女不女官的,转身离开。 有这个工夫,还是去探望陛下吧。 如今萧应雪被罚,苏明姝被逐,其他占着高位的都不足为惧,正是她秦婉怡的机会。 延寿宫内殿。 太后姿势优美地品了一口香茗。 “这是今年新摘的玉叶长青,你也尝尝吧。” “是。” 昀笙不卑不亢,坐在了下首位置,这是几次面见太后中,距离她最近的一次。 从远远地跪拜,到近一些地跪拜,再到今日,终于气定神闲地坐在了延寿宫里。 “你说谢砚之,被人下了毒?” “下官不敢欺瞒。”昀笙垂眸。 太后笑了笑:“说起来,哀家倒是好奇。之前问你可愿伺候皇帝为妃,你说自己微贱,不敢奢求;那宣平侯虽然跋扈,可也是梁京城里一等一的儿郎了,你也不愿意嫁给他?” 昀笙露出愤恨之色:“昀笙实话实话,不仅不愿意嫁给他,还巴不得避着他走。当日宣平侯见了下官,便想用强,幸而陛下搭救…… 可他……可他却还是不肯放过下官,还三番五次纠缠不清。下官畏惧他权势,又敌不得他力气,只能好声好气地先哄着他……” 她抽噎道:“娘娘,下官委实害怕,求娘娘庇佑!” 太后将她的言行收入眼中。 襄宁说在兴庆宫里撞见崔昀笙私会谢砚之,她原本还奇怪,以这两个人的行事谨慎,要见面哪里不能见,怎么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在宫里幽会了,连襄宁这个没心眼的都能发现私情。 如果说是谢砚之单方面用强,倒是更合理些。 毕竟那厮向来恣意。 “好孩子,你既然求到哀家这里来了,哀家岂有不答允的?你放心,有哀家在,谢砚之不敢把你怎么样。”太后道,“若是之后他又对你说什么,或是你发现他有什么可疑之处,尽可以来此。” “多谢娘娘!” 昀笙想到谢砚之塞到她手心的纸条,心里感慨他看似粗放,实则心细。 知道一味地遮掩,只会欲盖弥彰,早晚有一天他们之间还有和皇帝的联系,都有可能暴露在太后眼底。 不如大大方方地来,先主动捅破了。 正所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她按照谢砚之所说的,挑挑拣拣了一些东西,向太后禀告了。 看不出来太后内心真实的想法,但表面上,似乎还是暂时对她满意的。 昀笙从延寿宫出来的时候,雨还没有停。 一道身影跪在殿前,像是被风刀钉在了玉石砖面上似的。 听到她的脚步声,慢慢抬起头,寸寸目光犹如弯刀,捅在她的身上。 是萧贵妃。 昀笙隔着几步,沉默地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了。 萧应雪的膝盖麻木,几乎没了知觉,恨意敛在眼底,没有像之前那样迸发出来,而是深深埋下去。 几个月前的时候,还是她轻描淡写一句话,让这个贱人跪在兴庆宫里。 一转眼,便是攻防倒转。 那一刻,萧应雪明白了太后真正想告诉她的话。在这后宫当中,出身又算得了什么?狠不下心,割舍不下软弱的人,总能被轻而易举拉下去。 从前,她不懂这种滋味。 而今,她尝到了,也不想再尝。 那些小儿女的矫情天真,不是身为萧家女的她能一直奢求的。 她要争,她要抢,她绝不会让诸如崔昀笙和秦婉怡这些卑贱之人,再踩到她的头上了。 谁敢拦在她的面前,她就铲除了谁。 跪够两个时辰后,萧应雪的腿已经肿胀了一片,整个人瘫倒在地。 殿门终于开了,出来的是高明泰。 “贵妃娘娘,奉太后之命,娘娘既然想再见罪妇苏氏一面,奴才便请您前去。” 萧应雪从高明泰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 这个阉人——他肯定没少在姑母面前进献谗言! 苏明姝这个缺心眼的,比她还厌恶阉党。 尤其是饶家出事之后。 但直到两刻钟后,萧应雪才真正明白高明泰那个眼神的含义。 不杏林的小屋,忽而传来了女子的尖叫。 而后是混乱不堪的东西被推翻的声音,仆役们行动的声音,还有以头抢地的声音……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萧应雪发髻大乱地冲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目光像是刚遇上了恶鬼野兽。她不由自主地发抖,像是好不容易逃离了一场噩梦。 这不是真的。 倾斜的雨丝和天光映亮了血腥扑鼻的室内。 一具人——如果还算是人的话,用手肘撑着身子,慢慢往萧应雪的方向爬去,半边身子都是鲜红的颜色。仿佛被剥落的皮肤,露出了腐烂的内里,有些地方甚至长出密密麻麻的小泡。 “啊——啊——” 那张嘴巴曾经怯生生地喊她“萧姐姐”,曾经给她唱南府的小调,那双手也曾经给她熬汤喝…… 萧应雪溃逃出来,抓住高明泰的胳膊,双目赤红。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 何至于此。 高明泰轻描淡写道:“罪妇苏氏害陛下发病,如今留她一条性命,让她代替崔女官,给陛下试药,也是因果偿还。” “崔女官……”萧应雪慢慢重复这个称呼,笑了一声,“崔昀笙啊崔昀笙,你好得很。” 好一个“因果偿还”。 总有一天,她会将今日苏明姝遭受的一切,都偿还给高明泰和崔昀笙。 还有她的好姑母…… 如今,她算是真正地受教了。 第48章 公主邀请 兴庆宫中,季迟年依旧不眠不休地观察皇帝的病情变化。 前两日温礼晏倒是退了热,可没过两个时辰,却打起摆子,整个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这是超出季迟年意料的情况。 纵然之后他好歹还是用针灸缓解了状况,皇帝也醒过来两次,最后却还是又气血难济地倒了下去。 “季师父,陛下以前有过这样的症状吗?” 昀笙十分焦急。 季迟年却没有理会她,表情前所未有得难看。 “我要回不杏林,你留在兴庆宫。” 思索良久,季迟年扔给昀笙一本书,便急匆匆要走。 “师父不用我同去帮忙?” 昀笙诧异,以往季迟年要试药,都会带着她一起回不杏林的,她的即时反馈也能让季迟年尽快调整方案。 “别废话。” 季迟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既然现在太后觉得崔昀笙有更大的利用价值,这试药的事情,也就落不到她的身上了。 木通说,已经有新的试药人被送去了不杏林。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觉得,崔昀笙看着乖巧,骨子里倒是有点他的疯魔味。 像试药这种事情,其他人躲都来不及,这个丫头倒是好,每次都疼得快把牙齿咬碎了了,神情反而愈发专注亢奋。 似乎药方的每一次突破,给她带来的快意足以超过原本的痛楚似的。 对自己真够狠的。 ……就像曾经的他那样。 昀笙满心满眼都是皇帝,没有注意到季迟年异样的神色。 等到忙完了,她才有时间翻开季迟年留下的那本书,怔住了。 那是一本,记录西南蛮族蛊术的书。 大梁地域辽阔,分为东陵,西原,南府,北疆和中川五府,每府又各有十几州。 而大梁西南地区,位于西原府的彝州,是最神秘的地方之一。 彝州边界之地,异族群聚,有许多不为中原了解的古怪宗族习俗和诡异的秘法,还供奉这许多五花八门的邪神。又因为地势原因,常年和其他地区相隔开来,就更加神秘危险了。其他地方每次需要进入彝州的城郡,也要绕个远路,避开西南深山这一带。 而这些有别于府郡里普通大梁人的异族人,被称为“蛮族”。 中原医术自诩正统,尤其是在太医署当值的医士,更是视蛮族的蛊毒为旁门左道,妖邪异术,对此讳莫若深。 季迟年为何把这么一本禁书扔给她看? 难道……皇帝的病,和蛮族蛊术有什么关系? 昀笙将书翻开,从第一页认真读起。 一开始还觉得语言用词十分晦涩,仿佛是个不熟悉大梁官话的人,硬生生地一字字编写而来,十分拗口。 但读了四五页,却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还品出了莫名趣味。 昀笙读得废寝忘食,似懂非懂,心里憋出来许多疑问,直到清州公公唤她,她才从其中抽离出来,捏了捏发疼的额角。 这蛮族的书可真奇怪,只看了几页,怎么就让人头晕眼花的。 “清州公公,有什么事吗?” “崔女官,襄宁公主殿下请您去公主府,为她把一把平安脉。” 昀笙不解:“公主殿下的平安脉,不是一直都由太医署的太医看的吗?” 她再有天赋再勤奋,也只是个年轻人,哪里有老前辈们经验丰富? “可是,公主殿下指名要请女官去,还说要多谢女官上一次给她开的药。” 昀笙想起来了。 估摸着事情涉及女儿家的月信,公主脸皮薄,所以宁肯找她这个同龄人再去看看吧。 她见陛下现下情况好多了,只好同意。 “对了,我不在的时候,还请公公多费心。” “女官放心。”清州公公低声道,“奴才不会让任何人靠近陛下的,若有问题,便立刻差人去不杏林找季先生。” 安排好了一切,昀笙上了公主特意派来的车辇。 襄宁公主是如今唯一的公主,自然受宠非常,及笄之后便有了自己单独的府邸,无论是地段还是布局,都是顶顶得好。 昀笙下了辇,便被两个脸圆圆的婢女迎了进去,不知道走了多少道门,才进到公主的寝屋前。 “昀儿,你来了?” 崔晗玉正打起帘子,看到是她,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尴尬。 之前她在宫里看到昀笙,便下意识觉得她是去做了宫女,连和家里的信也是这么说的,以至于昀笙去伯府的时候,被人看不起。 可如今她才从公主那里得知,原来昀笙不是做了宫女,而是做了皇帝身边的司药官,还格外受器重。 大梁内宫女官的职位十分有限,都是万里挑一,经过重重选拔才能当选的。 崔晗玉如今做了公主的侍读,也只是在司书局挂个牌,还得等过了三重考核,才能成为正式的司书局的典记,品级比昀笙低得多。 若认真算来,她如今还得给堂妹行礼。 前些天她连忙写信给伯府里,交待爹娘以后万万不可再对昀笙无礼,尤其得好好管管小七,免得那孩子继续口无遮拦。 亲戚之间,即便没了真感情,也实不该撕破脸,处成仇敌。 “四姐姐。”昀笙只当没看到崔晗玉的讪讪,“公主殿下在里面吗?” 进去之后,果然见襄宁公主穿着中衣,半躺在榻上,看到昀笙,表情变得有些紧张。 昀笙行了礼,便要给公主把脉。 “现在就把脉吗?”襄宁公主忽而道,“你和晗玉也许久没见了,本宫在府里准备了好酒好菜,你们姐妹二人聚一聚吧。” 昀笙道:“多谢公主好意,昀笙心领了。只是宫里那边的事务也多,下官不敢为了私事耽误工夫,以后有机会了,再和四姐姐一聚。现在还是为您诊脉更重要。” “……”襄宁公主移开眼睛,“好吧,只是本宫觉得身上不舒服,你可得细细地看了。” 昀笙给她把了脉,又道:“公主具体是哪里不舒服?持续多久了?” “头疼,疼了三四天了……嗯……肚子也疼,吃东西疼,夜里睡觉也睡不好。”襄宁公主转了转眼睛,“总之非常不舒服!” “……” 昀笙无言了一会儿。 从脉象来看,小公主活蹦乱跳,不知道有多健康,之前月事中的腹痛之状,现在也好了不少。 她面不改色,将手按在公主的小腹:“这样子,会痛吗?” 襄宁公主怔了一下,迟钝半拍,叫唤起来:“哎呀,疼!对,就是那里!” “……那这里呢?”昀笙的手又往旁边挪了挪。 “——疼疼疼疼!这里更疼!” 还没等她的手用力,公主又叫唤起来。 昀笙:“……” 襄宁公主大老远把她叫到公主府,就是为了折腾她的吗? “下官知道是什么病了,并不严重,只要公主按时服用,好好休息就行。” 昀笙也没拆穿,叹了口气,心里琢磨了一张益气养胃的方子。 嗯,多抓点味苦的药。 “——等等!” 见昀笙不为所动,如此利落地解决了,就想立刻离开回宫,襄宁公主再也忍不住,从榻上坐起来,把她的胳膊一把拉住: “崔昀笙!本宫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第49章 愿为他死 襄宁公主的表情异常严肃,似乎还有些小紧张。 昀笙蹙眉,望向崔晗玉,却见崔晗玉也是一脸茫然,似乎并不知道公主的打算。 “本宫如今渐渐大了,总是时不时觉得这里不爽利,哪里不痛快。太医署的那些老太医还总是掉书袋,本宫不耐烦听。” 襄宁公主深吸一口气。 “正巧,你是女子,又懂医术。左右皇兄那里已经有了季迟年和其他司药官,不缺你一个人,不如你来我的公主府吧。” “……” 昀笙十分惊讶。 崔晗玉也没想到,公主今天的目的是这个,她想到那一桌厨房准备许久的好菜,低下头来。 但襄宁公主的态度却很认真。 “宫里待遇虽然好,但提心吊胆,又容易招惹是非,这些不用本宫说,你待了一年多也该明白。”公主道,“你来我公主府却不同,本宫从不拿乔,也讨厌那些尔虞我诈,欺下媚上的。 到时候你的品级职位不改,待遇如旧,事情却轻松不少,还能和晗玉姐妹相聚,平日里一起做伴。” “……” 昀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公主……您……为何是下官?” “很奇怪吗?你治好了本宫多年的病痛,本宫又本来就需要个年轻的女药官在身边,加上你和晗玉的关系,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公主不耐道,“你可别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平心而论,她心里并不算多么喜欢崔昀笙。 只是那一天,亲眼见到了崔昀笙和谢砚之的亲密后,她越想越发愁。 做梦都会梦到这两个奸夫淫妇勾结在一起,害了她皇兄的性命。 本以为告诉了母后,母后总会处理这件事,比如把崔昀笙调出兴庆宫。 可没想到,母后不仅没有,甚至还下旨赏赐了她,又是安抚又是给体面。她请安的时候问了,母后却只让她别管,还把崔昀笙夸了又夸。 也不知道这个人,给她母后和皇兄都灌了什么迷魂汤! 思来想去,襄宁公主只得出了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再多的怀疑,也是她单方面的猜测,总不能崔昀笙还什么都没做,就派人害她,太恶毒下作了。 不如以利诱之,把人放到自己这儿,再用怀柔之计。 她若是答应了,那大抵就不是谢砚之放到兴庆宫的棋子,是自己误会了。 ……那、那自己也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谢砚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她实在是天才! “不如今天本宫就派人去兴庆宫和太医署,把你的黄册籍书都调来公主府。你的行李什么的,本宫也派人给你搬过来,不用操心……” 前面一说出口,后面就流利了,襄宁公主说得洋洋洒洒,眼睛都变得亮晶晶,不给昀笙丝毫打断的机会。 “莺时!你立刻派人去——” “且慢!”昀笙连忙道,“公主殿下,请稍等,下官并没有同意。” “……”襄宁公主蹙眉,“你不同意?为什么?是哪里不满意?” “没有,下官非常感激公主的赏识。”昀笙叹息。 平心而论,小公主比起宫里其他人,实在是个天真纯粹的孩子。和她打交道,不知道能比在宫里省心省事多少。 昀笙承认,在公主给出这个邀请的时候,她确实心动了。 如果,如果没有爹爹的事情的话。 如果不是她已经效忠了陛下,答应不离开他的话。 襄宁公主描绘的生活,简直就是昀笙曾经梦寐以求的。 安宁舒适,用自己的本事谋得一个稳定的职位,周围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主子又是个实心肠。 可是,现在的她还没有资格,选择这个安逸宁静的未来。 已经入局的人,怎能甘心抽身止步。 否则,谢砚之求娶她的时候,她就大可以直接答应了。 公主给不了她权力,她也不可能放下如今还在病中的陛下。 “你们都下去。” 襄宁公主的脸色沉了下来,一挥手。 “是。” 崔晗玉深深地瞥了一眼昀笙,那一眼仿佛凝聚了千言万语,还是和婢女们都退下了。 “为什么?” 没了别人,公主的神色冷淡下来。 “下官已经发誓效忠陛下,努力救治他的病情。”昀笙跪了下来,“公主美意,实难从命。” 襄宁公主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对我皇兄可真是情真意切啊?” “不过是士为知己者死。”昀笙垂首。 “你说你愿意为我皇兄死?”襄宁公主愤怒地起身,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敢对着天地,对着你的祖宗先辈,发誓你对我皇兄绝无二心吗? 你敢吗!” 襄宁公主突如其然的怒气,让昀笙心惊,也敏锐地意识到了公主的其他含义。 难道,公主是在试探她的忠心? “下官不知公主为何会对我疑心,但陛下是仁义的明君,又对下官诸多庇佑,下官不对他忠心,还能对谁忠心?” “那你和谢砚之勾勾搭搭什么?”襄宁公主上前一步,捏住她的脸。 大概是想学着萧贵妃她们的模样,给这小贱人一个教训。 可是她没学到精髓,把昀笙的脸往外一捏,捏出个鬼脸来。 不像是威胁,倒像是好姐妹之间打闹亲热。 昀笙:“……” 襄宁公主:“……”更生气了。 “公主殿下,下官对侯爷无意。说句冒犯的话,若我真得和他有情,去年陛下也不会帮下官推却侯爷的请求。” 崔昀笙大抵明白了,估计是上一次兴庆宫里她给谢砚之换药,让公主看到了。 “那一日不过是因为侯爷身上的伤忽而出了问题,所以让下官帮忙罢了。换成其他人,下官也会如此。” “……他的伤怎么了?”襄宁公主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抱歉,这是侯爷的私密事,下官作为医者不能泄露。”昀笙继续道,“况且,下官的家底,公主应该都从四姐姐那里听说了,干干净净,一清二楚,下官哪里有那个时间和渠道和什么人勾结呢?” “……”襄宁公主沉默了。 好像——也是。 晗玉说过崔昀笙家里的事情,她之前也没料到自己爹会出事,婚事会告吹,紧接着就进了宫。 “若公主还是不放心,等陛下醒来,可以将疑虑告知陛下,让他的人提防下官。” …… 公主府的小院,刚出来的崔晗玉心情有些沉闷,走到了石桌旁坐下。 “那位就是崔侍读的堂妹啊?好厉害啊。”一个小婢女对她笑道,“公主殿下对这位崔女官真是重视,就是太医署的那些大人,公主也没这么贴心。” “这就是缘法了吧,听说用了崔女官的方子之后,公主这两个月都没疼了呢。” 听着小婢女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崔晗玉笑道:“是啊,我这个堂妹确实是个有本事的,我也希望她能留下来……”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陪公主读书读了一年多了,本以为她待自己算是亲密信任了,比其他侍读都要好。 可没想到,昀儿不过短短几面,就让公主如此礼让尊敬…… 哪里还像曾经那个内敛娇怯,在她们姐妹中并不出众的昀儿? 按理来说,这是好事,她该是为昀儿高兴的。 可是,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头那一抹酸涩和嫉妒…… 第50章 出府被劫 昀笙从内室里出来的时候,表情十分坦然。 崔晗玉立刻迎了上去:“公主呢?” “公主说想要再休息一会儿。”昀笙道,“方子已经交给了那位莺时姐姐。时候不早了,四姐姐,我该走了。” “……”崔晗玉笑了笑,“好,等你来了公主府,姐姐再做东请你吃顿好的。走吧,我送你。” 昀笙没有透露自己的选择,左右公主到时候自己会说的,现在告诉崔晗玉,有些尴尬,只是和她客气几番。 崔晗玉领着她出府,小声道: “说起来,昀儿,你什么时候竟然学了医术,还学得这样精深,竟然还救了陛下,实在是让我惊讶……我还当你是入宫做宫女呢。” “我娘会医术,教过我一些。”昀笙语焉不详。 崔晗玉没说话了。 昀笙的娘在荣恩伯府里是一个名声不怎么好听的符号。 崔晗玉没见过这位三婶婶,对她的一鳞半爪的了解都来源于父辈们的争吵。据说她是个来历不明,孤身闯荡的异乡人。可一向温和恭顺的三叔父,却拒绝了伯府给他安排的门当户对的亲事,仿佛被下了迷魂汤似的,非要娶她为妻。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三叔父和伯府的关系变得僵硬,甚至闹到了分家的地步。 可没过多久,她便去世了。三叔父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到,不肯续弦,也不肯过继族中的其他孩子作为三房的子嗣,彻底惹怒了祖父…… 他们兄弟姐妹,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和昀笙慢慢远离的吧。 以至于这么多年了,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子会医术。 “原来是这样,你过得好就行。”崔晗玉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宫里形势复杂,你多加小心。公主这里……其实还是挺轻松的。” 她承认自己心里那点嫉妒和害怕,但最终还是把那压了下去。 出了府,崔晗玉问:“公主吩咐套马车的人呢?” “回崔侍读,侯在南侧门外头呢。” “好。” 崔晗玉带着她过去,果然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儿,马夫对她们行了个礼: “公主殿下命小人送崔女官回宫。” “四姐姐,你回去吧。” “路上小心。” 姐妹二人告别,崔晗玉心事重重,思索着等昀笙来了公主府,对自己而言也不知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却蓦然觉得,刚刚那马夫有些眼生。 大抵是新来的? 她没在意,待回了内室,却见襄宁公主把自己整个人蒙进了被子里。 活像是想自己给憋死。 “公主?公主!”即便已经习惯了她的孩子气,崔晗玉还是忍俊不禁,连忙把人捞出来,“该吃药了,昀儿说每日都得用一服呢。” 襄宁公主一听到昀笙的名字,把被子狠狠一摔,气道:“你不要提她!本宫也不吃她开的药!” 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殿下,昀儿年纪小,以前也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莫不是哪里得罪了殿下?我这个做姐姐的替她赔个不是。” “她哪里需要你替她赔不起?”襄宁公主冷哼一声,“她气性高着呢,可看不上本宫这儿浅滩薄水!” 崔晗玉诧异:“这——她不肯来公主府吗?” 公主看也没看她,手紧紧抓着被子:“不来就不来,本宫还稀罕她不成吗?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绝世神医了!” 崔昀笙那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反正等皇兄醒来,她肯定是要告状的。她最好祈祷祈祷,别让自己被她又抓住了什么把柄。 一想到她还提早安排人给崔昀笙收拾房间,襄宁公主愈发觉得失了面子,直接把那药方劈手夺过来,撕成了碎片。 “本宫睡了!还有,这几天都别再跟本宫提崔昀笙的事情!不想听到她!” 崔晗玉被推出了房间,无可奈何。 没想到,昀笙竟然拒绝了公主的邀请,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啊,在她眼中却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吗? 明明曾经的她最想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崔晗玉隐约觉得,昀笙留在宫里,是有别的原因…… 另一边,昀笙上了马车。 她满脑子回想着公主府的一切,缓缓吐出一口气,捏了捏额角。 好歹算是解决了。 听着马车吱呀的声音,她半枕着胳膊休息,整理着回宫后要做的事情,有些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她打了个呵欠,只觉得困意和疲倦不受控制地涌来,配上安宁舒适的坐垫,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睡下去。 …… 不对! 昀笙忽而警醒过来。 一根针从她的指尖一闪,往着掌心一刺,疼痛的感觉立刻驱散了可疑的困倦,让她清醒过来。 她悄悄掀起车帘,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车已经驶上了一条隐秘的小路。 这不是回宫的方向!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如果不是她的鼻子比一般人灵敏可以及时察觉,而她的身子抗药能力又强,轻易不能中招,只怕此时此刻已经昏迷过去,任凭这人把她送到不知名的地方了。 怎么回事?公主要做什么? 下一瞬,昀笙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测。襄宁公主不是那种手段阴毒的人。 她屏住呼吸,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偷偷沿着车窗的缝隙撒了出去。又吹响了脖子上贴身戴着的那个云哨。 谢砚之给她的这个哨子,吹出来的声音只有鸟儿听得到,人是听不到的。 她得想尽办法传信。 然而,这番动作还是引起了外面的注意,眼角余光中,一抹寒光慢慢挑开了车帘。 昀笙的手顺势一收,伪装成休息的模样,似乎没有发现异样,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从胸口破膛而出。 “她睡过去了。” “嘘!小心点——” “怕什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另一个声音有些轻蔑。 “别磨蹭,赶紧把人杀了交差!” 昀笙后背的冷汗流了满身。 “急什么?我看这个小美人生得倒是不错,可人得很。”那个轻蔑的声音道,“直接杀了多可惜?不如先让兄弟们快活快活!” “不要节外生枝——” “啧,你不敢就在外面等着!这么一个丫头片子,也束手束脚,没出息。” 寒光挑了进来,一道黑色的影子也跟着钻入车厢,陌生的气息攫取着昀笙紧张的心跳。 “小美人,别装了,哥哥看得出来你没睡呢。” 下一瞬,毒蛇般的低语响在了昀笙的耳边。 第51章 命悬一线 昀笙只觉得头皮都快炸开,紧接着脖子便被利刃抵住。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道贪婪粘稠的目光。那目光几乎可以凝结为实质,在她的身上流连忘返。 “小美人,你多大了?” “十……十六……”昀笙战战兢兢,几乎快哭出来。 “真是花一样的年纪啊。”那人欣赏着她的恐惧,“别动,只要你乖乖别动,哥哥就该不会伤你。不仅不伤你,还要让你舒服……说不定你做得好了,还能留一个全尸。” “我、我都听你的,别杀我。”昀笙细声细语,流泪道,“你们要多少钱,我可以凑的……” “钱?”对方捏住她的下巴,摇头叹息,“可惜啊,你的命不是钱能买的回来的。怪只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昀笙心下一沉。 能够在公主府的马车动手脚的人,绝对不是非同寻常的势力。 对方是因为爹爹的案子进展,急着杀她吗?可是杀了她,又不能阻止谢砚之继续推进……那只能是什么人,要除掉她这个人本身。 “别再磨蹭了!要玩快点玩!等着拿尸体交差呢!” 车外传来一阵对祖宗的问候。 那人也失去了耐心,收起刀尖,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用两腿锢住身体,便去卸她的胳膊。 只听得“咔嚓”两声响,昀笙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音就被男人死死捂住,消失在嘴边。 她疼得眼前发黑,狠命往男人的手上咬去。 “臭婊子!”男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蒲扇一般的巴掌,往她脸上狠命一抽。 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里,昀笙的脸上浮起鲜红印迹,耳朵也不断嗡鸣着,根本听不清男人后面的骂骂咧咧。 对方揪住她的头发,往车板撞了上去。 “我让你咬!我让你咬!” 接二连三地撞击后,昀笙已经遍体鳞伤,身上一片乌青,奄奄一息地瘫倒在坐榻上。 衣服在男人愤恨的动作间被撕裂开,露出少女雪白细腻的肌肤。 “小贱人……今天爷爷非弄死你不可……” 男人露出淫邪的目光,一边喘息,一边兴奋地贴近—— 下一刻,原本还半死不活的昀笙忽而睁开眼睛,猛然撞上去,一口咬上他的耳朵。 鲜血的味道,顿时充盈在整个车厢之中。 不等对方发出惨叫,昀笙已经强忍着剧痛捂住他的嘴,用最快的速度,将手里的针扎入他的百会穴。 淡黄色的药粉扑面撒下来,毫无准备的男人吸入肺腑,手脚顿时麻痹。 这是昀笙以防万一,在季迟年的配方基础上,特意研制出来的麻药,效果超群,可以防身。只是持续的时间也很短。 趁着药效没过去,昀笙摸过对方的短刀,利落地捅入了他的胸口,谨慎地捂住他的口鼻,防止他泄露出声音。 在此过程中,她还不忘发出哭喊声。 仿佛还是那个无助绝望的少女。 从衣裳被扯破,到杀了对方,从头到尾还不到半刻钟。 做完之后,胳膊上的剧痛便又席卷而来,她死死咬住嘴唇,将对方的刀藏起来。 不疼的,不疼的…… 这和试药时候的疼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她早就习惯了…… 变冷的尸体压在她身上,没能闭上的眼睛,还在死死凝视着她,仿佛无声的怨毒的咒怨。 喷涌的鲜血,流了她满身。 她杀人了。 她真得杀人了。 昀笙后知后觉。 一颗心悬在了万丈高空之上,让她分不清此刻充盈胸膛的心情,到底是惊骇,还是平静,是喜悦,还是惶恐。 然而,即便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掩饰,鲜血的味道还是蔓延开来,车外那个驾车的人察觉出来不对。 那是一个更矮些的人,看到车内情况目光一凝,却没有露出很惊讶的神色。 要死了吗? 昀笙在心里计算,自己用脱臼的胳膊,满身的伤和这个男人殊死搏斗的胜算。 ……听上去像是做梦。 对方扑了上来,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昀笙的拳打脚踢,仿佛无关轻重的挠痒痒,让对方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激发了他的暴戾。 “没想到,倒是小瞧你了,早知道应该再多叫两个人过来。”男人的声音平静冰冷。 比之前那个更不好对付。 火辣的痛苦攫取她的咽喉,仿佛溺水一般,她的意识慢慢沉了下去。 最后的清醒间,她隐约听到了又一个声音。 “且慢!先别杀她!” …… 脚下一片软绵绵,眼前一片昏沉沉。 昀笙外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天没有亮,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身上没有消退的痛楚提醒着她,她好像还没有死。 这里是什么地方? 试图挪动,然而只是轻微的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 还有锁链拖地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了脚步声和人说话的声音,连忙屏住呼吸。 “大人,这个贱人杀了丁十五!” “哦?有意思。” 被称为“大人”的人,声音柔和慈祥,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温和的长辈,在和小辈聊天似的。 “真得先不杀她了吗?” “杀了她,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可是留着她有更多的用处。” 昀笙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人低声命令的声音,接着是什么锁链相击和门打开的声音。 “起来!别装睡了!” 昀笙又被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头发被揪着被迫仰起头。 眼睛上的布条也被扯了下来。 她认出来面前的人,就是之前那个车夫。 没能够第一时间杀了她,似乎让他很是不满,看着她的目光非常不善。 “你们把我劫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昀笙吐出一口血水,咳嗽了几声,虚弱问道。 “小姑娘倒是聪明。” 那个年长一些的笑了。 “原本有人用银子买了你的性命,但我们发现你有更大的价值,所以暂且留你一命。你若是不想死,就乖乖听我们的话。”年轻点的低声威胁,“否则,我们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听说你是小皇帝的司药官,把皇帝的脉案和药方写下来。” 第52章 昀笙被囚 昀笙心下一沉。 这群人是冲着皇帝的病来的! 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之前兴庆宫里的那个纤月,宣理司已经查出来,她是吏部尚书饶青的人。 而饶青本人,如今已经在大理寺的诏狱里,被革职收押。 他们和饶青是一伙的吗? 因为那条线索断了,所以只能继续把目光投在她身上? 可那个“原本用银子买了你的性命”的人,又是谁? 浑身剧痛让昀笙无法思考,只觉得各方潜藏在暗处的势力,犹如缠绕收紧的蛛网,将她捆缚一团,根本不能厘清。 “我答应你们,只是……只是我现在受了重伤,疼得厉害,没法思考,也没法写字。”昀笙可怜兮兮道。 年老的人使了一个眼色。 年轻的那个假车夫只好上前。 只听得“咔嚓”两声,没等昀笙反应过来,便痛得浑身战栗,脱臼的胳膊已经被他推得归位了。 “既然写不成,那你就读出来。”年老的人笑道,“若是还想不起来,可以让你的胳膊再脱一次。咱们慢慢来。” “……” 以这群人的行事风格,恐怕做得出来。 昀笙并不想小小年纪就彻底断了胳膊,只好磕磕绊绊地念出来几个药草名和用量,先应付过去。 不远处黑暗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人,正在聆听她的话,不断记下来。 “继续说。” “大人,不是我不说,只是皇帝的药方并不是固定的,而是根据当天的脉象、体热、天气、饮食诸多情况进行调整。您让我一次性说出来,我也说不清楚啊。” “剁了她一根手指头。” “大人!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昀笙继续道,“诸位千辛万苦把我抓来,应该也知道我的身份。我敢说整个大梁,除了季御医之外,就只有我清楚皇帝的病情。 今日诸位饶了我的性命,这个恩我是记着的。也因此不得不劝告一句:纵然有了这方子,也是真得无济于事。 不若诸位说清楚了真正的诉求,说不定我能给您和您后面的大人,出一个更好的主意?” 是想把皇帝药死,还是想怎么样。 假车夫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我们大人出主意?” “那可说不定,万一我真得能帮上忙呢?”昀笙弱弱道。 年老的那个若有所思:“把她带去‘芦口’里,问问上面的意思再打算。” “您可别被这个狡猾的丫头给骗了!”假车夫连忙道,“她若真那么无害,丁十五也不会死在她的手里。” “妾身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求其他,只求活命而已。若不是被逼到绝境,又何必殊死一搏?我当时也只是想奋力挣扎而已,岂料那位大人手里有刀,不小心误中了……”昀笙瑟瑟发抖,“如今你们……你们这么多人,我还能怎么样?” “你——” “按照我说的做!”年老之人冷声道。 “……是。” 之后,昀笙便见那人又把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大概是要把她转移到那个叫“芦口”的地方。 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还有谢砚之,到底有没有发现她留下来的线索? 昀笙心中焦急,感受到袖口暗袋里的东西,缓缓吐出一口气。 在马车上杀了那个丁十五之后,虽然无比惊骇,但在意识到被发现后,她还是在第一时间把云哨及时藏入了自己的暗袋里。 那还是以前蕊姨教她女红的时候,教给她的本事,可以隐晦地在衣服里缝出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小口袋,外面的装饰物,也能掩饰里面藏着的东西的形状。 幸好,这些人还没搜检到云哨,又大抵是见她模样委实凄惨,怕轻易把人打死了,所以没有再动手。 她隐隐感觉自己被人塞进了什么封闭狭小的空间里,接着又听到了车轮滚动的声音。但更多的却被堆积的木质物事阻挡住,听不分明。 似乎是用推车把她运往什么地方。 昀笙心里有了一些计较。 这群人看上去来头挺大,但还是畏手畏脚,绝非萧党和阉党。说起来,皇帝还没有生下皇嗣,这两方为了自己的权力稳定,也绝不会把皇帝怎么样,甚至还得护着他。 莫非……是顺阳王的余孽? …… 过了不知道多久,车停了下来,头昏脑胀的昀笙被人推搡着进了一道又一道的门,最后锁了进去。 之后又一日,她就被捆缚了手脚关在那房间里。身边倒是有个女人,她想小解、想吃喝了,便会帮她。 “这位嫂子,你也是他们的人吗?” 那女人约莫二十多岁,面无表情,也一直不说话,只有在她吩咐的时候才会有一点反应,仿佛是行尸走肉。 “好姐姐,我身上疼得厉害,你能不能帮我给这绳子稍微松快一点?左右外面门锁了,我也出不去……” 然而,不管昀笙怎么出言试探,嗓子都冒烟了,对方也还是什么都不说。 直到吃饭的时候,昀笙故意装作摔了碗,吓了那女子一跳。 她下意识地一张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昀笙怔住。 才发现,她的舌头是断的。 不寒而栗。 那些人……若是对她没有了耐心,会不会也把她弄成这副模样? 等到夜深的时候,昀笙眯起眼睛,见那看守的女人睡着了,才偷偷拿出云哨,又吹了吹。 无论有没有用,总得试一试。 这房间门窗锁死,门外又有护卫,她一个人根本逃不掉。 听说明日,他们就要带她去见“上面的人”了,或许那个时候,就能套出来更多东西,再找机会逃出去。 昀笙一边合计,一边昏昏沉沉睡去。 梦里隐约又回到了兴庆宫。 她坐在绛雪海棠下面,将没看完的医书往脸上一放,偷起懒来。 耳边忽而响起来一道清亮明快的笛声,仿佛烈酒浇在雪地,月光荡满芦花。她睁开眼睛,看到扬起的玄色衣角,锦绣的云纹飘逸华贵,他含笑的眼波氤氲在花影里,还是那样温柔又灵秀。 “怎么眼圈红了?莫不是季先生又欺负你了?” 昀笙望着他,就觉得无垠的酸楚没过胸膛。 她好想他。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生怕惊扰了这么好的梦境。 也不知道如今他醒来没有。 于是借着梦境,上前抱住了他的腰。 昀笙沉湎在安宁的梦里,直到觉得周身泛起剧烈的火热。 第53章 往昔记忆 这火热是如此熟悉,仿佛她曾经也感受过。 连空气也变得焦灼而扭曲,直到热意已经腾起到皮肉感到疼痛的时候,昀笙猛然睁开眼睛,闻到了木料被烧起来的味道。 火光炸溅。 这间屋子的一角已经烧起来了,火势顺着帘幕爬到了房梁。 犹如当日的崔宅。 昀笙一个鲤鱼打挺,连忙往门外去,却见门还是紧紧锁死。 “开门!开门!起火了!” 她又冲过去把那个女人喊醒:“起火了!快让他们救火!” 那女人睡得格外沉,被她拽醒后也急切起来。两个人拼命捶打房门,可是却还是没有人赶过来开门。 难道他们要烧死她? 不对,若要杀她,直接动手就是,何必费这么大的劲烧房子? 来不及思考,手脚不便的昀笙只能逼迫自己冷静,指挥着那女人道:“把窗户撞开!” 窗户比门更松一些。 “你也不想死吧?千万别放弃!” 女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绝望得有些麻木,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意外,还是自己成了弃子。听到昀笙的声音,她呜咽着抱起椅子,狠狠往窗户撞去。 力气倒是不小。 好在房子的结构因为高温变得松动了一些,连续撞击后,那窗户果然破开个口。 女人正要爬出去,瞥了一眼手脚被镣铐锁住的昀笙,又回身冲来,把昀笙拦腰抱起来,往窗户的口子外推去。 昀笙打了个滚,按照医书上教的蜷缩起来,护住了要害。 紧接着,那女人也跳了出来。 昀笙这才发现,门口那些护卫的人,全都倒下了。 没有血腥味,大概是被人下了药。 “……” 她隐约明白为什么自己今晚会睡得这么香了,那个女人又为什么叫半天才能叫醒。 有人给这里的人下了迷药,想在他们所有人都昏睡不醒的时候,纵火行凶。 多么熟悉的手法。 “快躲起来!” 昀笙心中凛冽。 若果真如此,那想要他们命的人,只怕还没有离开,潜藏在暗处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女人瞥了一眼昀笙,露出犹豫纠结的表情。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自己逃命。 “……” 昀笙心中叫苦,在心里把那个锁住自己的人骂了狗血淋头。 “你先别瞎跑!可能有人在外面等着!” 女人立刻顿住,望着背后的火海,和眼前重重房屋后可能深藏的杀气,不知所措。 “你背着我,我指挥你,相信我,咱们一定能逃得出去。”昀笙快速小声道,“而且只要得救了,余生你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受苦!你若还是想自己跑,我也不拦你,只是你掂量掂量,能不能只靠自己逃出去!” 女人的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声音,回身把昀笙又背了起来。 “往那边躲!” 昀笙只一眼,心里便对整座宅子的构造有了数,这是京城百姓房屋常有的布局,往年爹爹看宅子的时候,还和她商讨过。 这种房子的小厨房旁边都有小门,方便运菜。 “先别出去!” 她隐约听到了脚步声,拉着女人躲进小窖。 “我衣领里缝了个小包,你把它拿出来。一会儿若是有歹人,将包里的粉末撒到对方眼睛里!” 女人害怕得浑身发抖,眼里噙满了泪水,但还是果断地按照她说的做了。 不一会儿,果然听到厨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黑衣人拿着刀,慢慢逼近,想来是来搜查有没有逃脱的人。 昀笙和女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黑衣人在厨房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又离开了。 两个人稍微松懈下来,手脚皆软。 “我往外悄悄看一眼。”女人做了个手势,对昀笙示意。 “小声点。”昀笙做了个口型。 哑女从地窖爬出来,不敢全暴露,只稍微露出来半个头。 眼睛谨慎地往四周打量。 好像没有看见什么…… 不对。 哑女浑身僵硬。 她缓慢地把视线往上一挪动,正对上了黑衣人兴奋的眼睛。 啊!!! 刀光如冰雪一般压身而来,就在快要捅下来的一瞬间,哑女将手中紧攥的粉末往黑衣人的眼睛撒去。 “啊啊——” 黑衣人疼得往后一退。 “快!夺了他的刀!” 哑女抖如筛糠,尚且没能从这惊变里回神,便听到了耳边昀笙的话。 “活下去!我们得活下去!” 哑女鼓足勇气冲上前,趁着黑衣人中了药,想把他的刀夺下。 但没想到对方力气巨大,又身手不凡,看不见也察觉出她的意图,反而死死捏住了她的手腕。 “呜呜呜啊!啊!”哑女口中迸发出痛呼。 说时迟那时快,昀笙艰难地滚出来,趁着黑衣人的注意力都在哑女身上,一拳打在他下身,然后利落地点中他手腕的麻穴,反手夺下黑衣人的刀。 最后整个人又如蚕蛹一般滚到一边。 “快!杀了他!” 哑女半爬到昀笙身边,捧住刀往黑衣人身上捅。 第一下歪了,只捅中了他的大腿,反而被他拉扯着惯摔于地。不等他夺回刀,哑女惊恐地又拔出来,砍向他的手腕。 而昀笙却因为那一滚,正好磕到了一块石头上。 她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周围火势愈发旺盛,血腥味和烧焦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哑女的哭声叫声似远似近,一切像是一场无法逃脱的梦魇。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也经历过这么一场。 不是远远地目睹着那火燃烧,而是身处火海之间,听着不知其数的嘶喊哭叫。 若她没有死,为何觉得自己在阿鼻地狱?若她已经死了,又为何还是真切地感受着这样的痛苦? 疼痛,高热……而后,是什么温柔的抚摸。 不堪重负的身子腾起,好像被人背了起来,是哑女吗?到这个时候她也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看来她没有看错人…… 但那肩膀好像更宽厚一些,那步履也更稳健,而不是像许久之前残留的模糊记忆里那样,瘦瘦小小,颤颤巍巍。 “昀儿,别睡,千万别睡。” “我们一定可以出去的……” 那是谁的声音? 少年人带着哭腔的,却又坚定的声音,持续不断地把她从沉眠中拉回来。 扭曲的火光里,瘦弱的身影背着另外一团更小的身影,从死亡的废墟中慢慢爬出来。 记忆如同冬日呵在窗户的雾气,只分明了那么一刹那,又立刻如雪一般融化了。 头炸裂的疼痛中,分不清往昔和如今,昀笙只是下意识地搂紧了身下的脖子,呢喃了一句:“我不死,你也不死……” 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身下人的身体僵硬住了。 而后,她便又陷入了彻底的昏睡之中。 第54章 守在身边 “她现在怎么样了?” “您放心,她没有伤到要害,臣已经给她上了药。您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 “那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 模模糊糊的人声,似远似近地传来,昀笙只是想稍微听清楚一二,便觉得脑子像是炸裂开似的。 她动了动手指,接着就觉得一只温暖的手包裹住了自己的。 “昀笙?昀笙!你是不是醒了?听得到吗?” 是温礼晏的声音。 昀笙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果然又见到了那张熟悉的笑眼,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仍在美梦之中。 “……” 想要说什么,但嗓子干渴得厉害,仿佛被火灼烧似的。 这几日的一切在脑中呼啸而过,乱七八糟,犹如鬼影。昀笙只是稍微回想,便又觉得后脑疼痛。 唇边传来湿润的温热,久旱逢甘霖,她立刻拼命喝了起来。 是真得,不是梦。 她没有死! 温礼晏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只手亲自给她喂水:“慢一点,别呛着。” “陛下,您好了?”昀笙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惊喜,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感受到了皮肤真实的触感,才敢相信。 忽而意识到自己这动作的不妥,她连忙收回手,却被温礼晏抓住。 “朕没事了。”他将脸主动贴在她的掌心,眼底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只是醒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十分担心。” 原来那一日,马车刚从公主府离开之时,并没有引起公主府人的注意。 直到清州公公见天都黑了,昀笙还久久不回来,也没让人递信,不像是她平日的行事作风,生怕有什么变故,便打发人来公主府询问。 襄宁公主一开始还很不高兴。 “崔昀笙早就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宫吗?谁知道她是不是一时贪玩,在宫外逗留?又或者是去见了什么人了呢,你们怎么来问本宫!” 之后,公主府的管家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府上车夫,才得知有人混了进来,假扮车夫,带走了崔女官。 消息传到清州那里,他连忙找到章柘,让他带着侍卫搜寻,可线索却断在了半路。 幸好陛下在次日清晨醒了过来,让兴庆宫人和后宫前朝都松了口气。 “昀笙呢?” 温礼晏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己的小女官不在身边,质询众人。 “陛下……崔女官去公主府为公主请脉了。” 清州公公生怕皇帝知道昀笙出了意外,加剧病情,只好先含混过去。 可是温礼晏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 “昀笙去了何处,你们说实话。”温礼晏神色冷下来。 朝夕相处,兴庆宫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昀笙的一言一行。 且不说自己还在病中,襄宁又不是没有别的太医能看,她怎么会抛下本职工作不顾,留宿其他地方? 就算她因为紧急不得不出去,也不会忘记交待人更换每日药室的熏笼的。 不得已,清州只能说出实情。 温礼晏立刻加派人手,连禁军都出动了。 后来,有人说起那宅子近来的异常,侯府的人也和章柘接上头,两边的线索对上,就追查过来,却见那宅子起了火…… 温礼晏心有余悸,倾身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庆幸道:“还好——还好赶上了。” 昀笙嗅着他身上传来的熟悉的草药味,还是那么清苦,满心都是踏实,眷恋地埋了进去。 仿佛这样,才敢再一次确信,这不是梦。 她真得逃出生天了。 “……” 一旁的季迟年看得眼角抽了抽,咳嗽两声。 二人这才意识到还有别人,不好意思地分开来。 “陛下,当时是谁将我从火海里救出来的?还有和我一起的那位姐姐,现在在哪儿?” 昀笙想到了那时候让自己伏在背上的人,却无论如何记不真切对方的模样。 “章柘说,是他和禁军最先赶到的,把你背了出去,当时你,浑身都是伤,又磕到了头,幸而他带了急救的丹药。” 是章大人吗…… 昀笙捏了捏额角,隐约记得好像确实看到过身下晃动着的,属于宫廷侍卫的衣服。 可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明明她用云哨联系上了侯府,当时……侯爷知道这件事吗? 昀笙按捺住了这些胡思乱想。 侯爷日理万机,正忙着饶青和陈琏的事情呢,哪里有时间管她,能派手下相助已经是大幸了…… 怎么又自作多情起来,太奇怪了。 皇帝顿了顿:“至于当时和你一起的那一位哑女,章拓也救了出来。只是她身份有些特殊,侯府和禁卫的人将她看押住了,此时应当已经醒过来,正在接受审讯。” 昀笙错愕:“身份特殊?” 也是,那群把她抓过去的人,就不是一般人,哑女和他们一伙儿,恐怕也非比寻常。 “这些事情,错综繁杂,季先生说你伤得厉害,先好好休息,养病才是要紧。”温礼晏却没有直言,摸了摸她的头,无奈道,“总之,一切先交给朕。” 昀笙摸了摸头上缠着的白布,也确实疼得无法深思,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但还是言简意赅地说清楚了,这两天发生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答应那哑女的事。 “你的小命倒是硬。”季迟年板着脸,将她胳膊上的淤青推开,又查看她的眼睛和头上的伤。 “师父,我当时有乖乖按照你以前教我的法子做。”昀笙道,“您看,那么大的火,也没烧死我呢。” “呵,章柘再去迟一些,你没被烧死,也被呛死了。”季迟年掀了掀眼皮,安排侍女给这不省心的小徒弟喂药。 昀笙依旧疲倦,很快便又昏睡过去。 “陛下,让奴才们守在这里就好。” 清州公公望着温礼晏眼下的乌青,低声道。 “无事,朕那些天睡得也尽够了。”温礼晏却一动不动,眼神专注地落在她的睡颜上。 比之前看上去安宁许多,想来是疼得好些了。 天知道章柘刚把人找到带回宫里,他看到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之前好容易养得莹润的小脸,遍布青黑的污渍,手脚上还缠着来不及解开的镣铐,雪白的肌肤都磨出了深深的伤痕。 等到把人放到床上,季迟年开始救治,那惨状就更加详细地落在了眼中。 第55章 魔君回府 两条胳膊都微微变形了,头上的血还没止住,微弱的呼吸让温礼晏心惊胆战。 那一晚,他根本无法入眠,只能守在一旁,摸着她的脉搏,坐视她的脸上慢慢恢复一些血色,才能平静些许。 直到那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有多害怕。 害怕她有事,害怕失去她。 “那个哑女,章拓已经确认身份了吗?” “是,章大人正要来向您禀告。” 温礼晏俯身,在昀笙的额头轻轻落了一吻,而后轻轻离开了寝殿。 章拓已经在盛宜殿等候多时。他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下颔上露出的胡茬都来不及刮干净,可见这几天的忙碌至极。 “启禀陛下,那个哑女果然就是之前饶青案里那个纤月,视为家人的宫女步莲。 她原先在姚太妃的宫里伺候。后来姚太妃逝世,她年纪又大了,就被放出宫嫁人。纤月正是为了她,杀了她的赌鬼丈夫。” 当日大理寺追查宫女纤月背后的势力时,曾经找出来这么一桩人命官司,只是那步莲在丈夫去世后就远走他乡了,没人知道下落。 当时大理寺只把注意力放在纤月和饶青的关系确认中,便没有多管这个女子。 没想到,她却又出现在了京城,还和劫掠崔女官的人有联系。 “是谁把她成了哑巴?” 步莲出身贫寒,在宫里的时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宫女,自然是不识字的。如今被人割了舌头,更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勉强比划。 章拓只好一点一点猜,磨碎了问,让她点头摇头,还得好声好语哄着,终于磨出来一份供词。 “当日步莲无处可去,是纤月借饶青的人脉,送她去一户人家做饭。这群人像是江湖草莽,给人护镖为生。但后来步莲发现他们行迹诡谲,势力复杂,觉得不对就想逃跑。谁知道反而被发现,又被割了舌头抓了回去。她无可奈何只能留下……” “他们之前在哪些地方,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章柘将这些人之前活动的地方标注下来:“就是饶青那件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月,他们来到了京城。” 温礼晏抚摸着那几个地名,脑海中串成了一条活动起来的线,目光沉如水。 “带纤月去见她。” 那个纤月,嘴上似乎都招认了,可温礼晏忍不住怀疑,她真得只是个依附饶青生存的外室,饶青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或许,远不止表面展现的那么简单。 “还有那哑女,好好治她的伤。”他忽而又想到了昀笙当时的表情,又加了一句。 无论如何,当时若不是这个步莲出手,只怕昀笙就陷在火海里了。不管她是为了自保,还是感激昀笙叫醒自己,总归是有功。 “是,陛下!” “对了,你到地方的时候,除了昀笙和步莲,还有别人吗?” “回陛下,没有了。” “嗯……” 温礼晏的脑海中又显现出来昀笙问那句话的时候,眼中若隐若现的希冀,微微蹙眉。 ——“陛下,当时是谁将我从火海里救出来的?” 她以为是谁? “宣平侯知道此事了吗?” “应当是知道的,若不是有侯府的人提供的线索,只怕我等也没法找那么快。不过侯爷这几日,似乎回了谢府,所以都是他属下和我等交接。” “他回了谢府?” 谁都知道谢砚之和谢家的关系如履薄冰,能在自己侯府里猫着,他绝不回谢府,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去了? “听说是谢家老爷子过寿,只是正逢陛下身子有恙,谢府就没有大操大办。” 原来如此。 谢老爷子德高望重,在六族之中名望非凡,但难能可贵的是行事低调,即便是和六族势同水火的清流,也对谢家主无所指摘。 温礼晏点点头:“以朕的名义,给谢府送一份贺礼吧。” 谢府。 明日就是老祖宗的寿辰,整座府宅上上下下都被装点一新。 虽然老爷子三令五申,不可铺张浪费,但以六族世家的底蕴,到底还是有许多名门官宦之家,都打算上门庆贺。谢家众人也早早准备起来。 在一片热闹喜庆之中,唯有一座院落清冷安静得格格不入。 “六公子,夫人请您去院中说话。” 一个随从冲着院内喊道,却死活不敢再向前靠近几分。 仿佛是生怕被什么人捉住似的。 也是他倒霉,偏偏被二夫人逮住,来给这位魔君传话。万一惹恼了六公子,被一脚踢飞还是轻的,谁知道会不会断胳膊断腿? 毕竟,谁都知道六公子不尊上亲,尤其看不惯他二叔二婶。 听说之前就有人,因为六公子的迁怒挨了板子,落了一辈子的残废呢。 没想到,里面却传来一阵慵懒的声音。 “告诉二婶婶,就说侄儿病得厉害,只怕出去见客,会带累别人。这么重要的日子……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听着像是劝诫,又像是威胁。 六公子就是六公子,病了声音都比他还中气十足呢。 “可是……” “嗯?” 那男声只反问了一个字,小厮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是!是!小人知道了!立刻去回!” 屋子里面,徐慎君无奈地低声道: “侯爷,您好歹咳嗽两声,装得也像一些啊?” 谢砚之半垂着眼睛,无所在意:“我若真咳了,她必定会派大夫来,一波又一波地烦我。” 还得装出个贤良的模样,百般关心,汤汤水水送个不停。 祖父大寿,别的后辈都去帮忙了,偏偏他现德行让婶婶伺候,给府里找麻烦。到时候贺寿的人会怎么想? 谢砚之倒是无所谓别人怎么看自己,他的名声又不是臭一天两天了,但一想到那些人摇头骂他的时候,还得对那对佛口蛇心、虚伪至极的夫妻俩赞不绝口,就没得恶心。 况且,他也不想谢家的大夫过来,发现了他身上的异常。 徐大夫不敢插嘴,只是细细看了谢砚之的手掌:“幸而侯爷皮糙肉厚的,耐烧,不然只怕以后就举不动枪了。” 徐慎君:“……” 他大哥可真会说话。 “你就说要不要紧。” “在下开点药,侯爷这段时间千万不能碰水……”徐大夫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道,“不过,您这是在哪儿烧伤的?” 第56章 可怜君侯 谢砚之眼睛都不眨一下:“回了谢府之后,没人送吃的,夜里只好自己去厨房热点吃食,没想到把手燎了。” 徐大夫闻言十分悲愤:“谢家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连饭都不送?” 虽然他早就听说过,侯爷和谢家关系不好,从小就没人关心管教他,所以养成了如今这个不羁的性子。 可没想到居然会不好到这种地步,谢家连饭都不给孩子吃! 这也太过分了! “侯爷,若是实在饿不住了,大不了让飞林出去买一点嘛,这火可不是轻易能动的……” 徐大夫医者仁心,用看小可怜的目光看着谢砚之,语气十分真挚怜惜。 也不知道脑补了多少,少年人坎坷心酸的过往。 他听慎君说过,侯爷的爹是谢家嫡长子,娶了渠宁楚家的小姐。而后夫妇二人相继生下了谢家的大公子,和侯爷这个六公子。 只可惜大公子早早得了病逝去,大爷也因为遇上山匪而亡故,而夫人受了惊吓,接受不了噩耗的打击,干脆在次年修行出家,从此不问红尘。 整个大房就只剩下六公子一个少年郎,在叔婶手里讨生活。 侯爷如今已经长大成人,还成了一方主帅,可是回到家里后,却还是这样不知所措,吃不饱用不暖,房间也如此简单朴素,可见侯府给他埋下的阴霾之深。 也不知道他小时候,那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徐慎君:“……” 他实在看不下自己那多愁善感、菩萨心肠的傻大哥,继续被他家侯爷这个没心没肺的忽悠了,几句话把人安慰好打发出去。 堂堂宣平侯找不到吃的,下厨房把手燎了,也就徐怀君会信了。 “咳,咳。”等没人了,徐慎君才道,“侯爷,上一回有人在您的中衣动了手脚,若不是崔女官细心,及时发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如今您又住回了侯府,真得没有关系吗?” 中衣下药的事情暴露后,徐慎君第一时间便排查了侯府上下,确信问题不会出在他们自己内部。 毕竟侯府人少,伺候的人基本都是北疆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弱病残,对侯爷只有感激和爱戴,不会轻易被外人渗透。 那段时间,还有机会接近谢砚之衣服的,就只有谢家的人。 现在侯爷又回来,徐慎君不由得担心。 “毕竟是老爷子的寿辰。”谢砚之看着自己的手,“他这么大的年纪了,没有别的心愿,只希望一家人团圆。” 他的语气平静,眼神却有些落寞。 祖父一直不喜欢他,觉得他桀骜不驯,和谢家祖训几乎是背道而驰。尤其有了被寄予厚望却不幸早夭的爹,和芝兰玉树的大哥在前,祖父难免对他生出许多希冀。 却没想到他这样混球,加上有些人的挑拨离间,这些年来,那些希冀就演变成了无法消解的怒气失望。 可他还是真心想陪祖父,好好过一过这个生辰。 不管谢府里潜藏着多少对他的恶意。 这世间他在乎的人和事,也只剩下这些了。 徐慎君了解他的心事,也不好再劝,只盘算着拨几个细心聪明的人来谢府伺候侯爷,便继续禀告公事。 “章拓的人把她送回去了,如今宫里有消息了吗?” “当时章侍卫带了个懂急救的手下,给崔女官用了药,又有季迟年,听说是无妨了。其他人……那天应当也都没有看见您。” 那就好。 谢砚之望着被包扎起来的手,缓缓吐出一口气。 “侯爷,当时您委实不该亲自涉险的,属下已经派人找到了崔女官的下落。”徐慎君低声道,“若是被萧家人发现,起了怀疑,岂不是因小失大?” “……”谢砚之没有说话。 应不应该,他难道不明白吗? 可是,他更怕有万一。 “是我疏忽了,低估了那些人对昀笙的注意,原本想着她在宫里,不好安排人随身保护,没想到被人钻了空子。”他的表情难得迷茫,“慎君,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或许他就不应该顺着她的意思,从一开始就想尽办法把她带走,彻底远离京城,才是最好的法子。 即便她会厌恶他,甚至恨他。 “当初,若不是我急功近利,只把目光都放在北疆,也不会落下梁京这一边,没能及时赶回来救下崔衡。”他闭上眼睛。 而这一次,他差一点又没能及时赶到,把昀笙带出来。 其中千头万绪,是徐慎君无法感同身受的。 “崔女官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会任凭别人安排自己的人生的。”徐慎君道,“您若真得这么做,只怕反而会和她产生无法抹灭的隔阂误会。到时候她若找机会逃了,您就真得护不住她了。还不如现在这样的好。” “那些人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那个扬威镖局是两年前凭空出现的,主家在灵州,这些年里黑白两道的生意都没少接,在中川之地名声倒是不小。”徐慎君道,“往日没有人注意到,最近倒是因为饶青的倒台,露出了马脚。” 这个镖局,往年暗地里替饶青以及各地一些官员,做过不少不能见光的事情。 “譬如五年前土地清丈之时,这个镖局就接了不少单子,铲除了一些硬骨头……饶青也是因为那次的大政绩,才能被萧君酌名正言顺地提拔为吏部尚书。” 也就是说,这个镖局明面上走镖,暗地里却是萧党在江湖藏着的一把刀? “你是说,是萧家人想杀了昀笙?” 按照飞林所说,那杀手一开始是想直接杀了昀笙,可又突然半路改了主意。 “皇帝的药方就在季迟年那里,萧家想要,怎么不直接从太后这方入手?” “太后和萧君酌如今已经是貌合神离了。”徐慎君摇头,“太后想保皇帝,毕竟没有了皇帝,她这个太后也就没有了弄权的基础。可萧君酌现在却不一定了。” 之前是有顺阳王虎视眈眈,宫里又有萧贵妃,萧君酌自信留着皇帝,等贵妃生下皇嗣,下一代君王不仅有萧家血脉,还能被他们彻底掌控。 可现在顺阳王死了,萧贵妃失宠,皇帝病情恢复,还慢慢得了臣心…… 萧君酌便动了他意。 “或者,他是想得到药方,拿捏皇帝,也逃脱太后的掌控。” 萧君酌已经不满于如今被太后和阉党掣肘的局面了。 “只是那火又是什么人烧起来的,却不得而知。”徐慎君道,“只怕京城里还有另外一股我们不知道的势力。” “先别去查了,我们在京城的人手不够,小心弄巧成拙。”谢砚之道,“此事萧君酌那边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动了,继续深查,总能露出蛛丝马迹。 现在更要紧的是陈琏那边的事情。” 第57章 东宫丛山 徐慎君立刻禀告: “那日属下代您和陈琏见了面以后,一开始他还装疯卖傻,只说自己和崔衡是点头之交。即便下官将他偷偷前往大理寺的事情捅出来,他也还是嘴硬。” 昀笙曾经告诉谢砚之,去见崔衡最后一面的那天晚上,她见到另一个人也来到了大理寺。 之后在兴庆宫的某一天,陈琏拜见皇帝的时候,昀笙躲在屏风后面,看到了这位陈御史的脸。 虽然多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但的确正是她儿时,在自己爹的屋子里见过的那个人,身形也和大理寺那晚的人符合。 谢砚之的人,从昀笙给出的“丛山”这个名字入手,挖出了陈琏的秘密。 二十年前的时候,梁京城里还没有陈琏,倒是有个陈丛山。 他不是什么朝臣,也不是什么名士,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曾经做过当年太子东宫的门生。 先帝有十一子,无论之后几王争得怎样头破血流,但从始至终被立为太子的,都只有先皇后所出的三皇子——端华太子一人。 先太子其人礼贤下士,颇有古风,东宫中也请了许多有识之士。陈丛山便是其中之一,还曾经为旱灾之事进言,被端华太子褒奖。 但总的来说,他也不过是东宫诸多门生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员,别说心腹了,只怕名号都排不了。 后来,皇长子野心勃勃,谋害了端华太子,先帝也因为众王之乱而重病。东宫的许多人便在那之后被遣散了。有的继续科举致仕,有的投奔了其他皇子,有的则像陈丛山一样,消失于人海之中。 这个本名除了和东宫有点微不足道的联系,一点特别的地方也没有。 因此,在徐慎君和陈琏的这一次会面中,即便被他叫破了这个本名,陈御史也还是不动声色。 “下官区区谏官,竟然劳累贵人查了这么多。只可惜,下官不过是因为生了一场病,请人算卦,换了个更吉利的名字罢了。这位大人总不会只是想和陈某交流一下取名之道吧?” 直到徐慎君透露出了崔衡密信里的一点东西,陈琏的脸色终于变了。 “你背后,到底是谁?” “陈大人,我家主人是抱着善意而来,这您绝对可以放心。否则这些东西,恐怕已经到了萧家手里,而陈大人现在也不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和小民喝酒了。” 陈琏目光低沉,死死盯着他,俄而放声冷笑:“你家主子,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些?” 徐慎君在桌子上,用酒水划下了一个“崔”字。 “那一位走得冤屈,我家主子也无时无刻不想为他平冤。”徐慎君叹了口气,“陈大人,这么多年的交情,难道您不想吗?” …… 那一天分别之后,陈琏的表情比来时更加明快了。 “侯爷,这是陈琏给出的诚意,但是他说,他也想看看侯爷的诚意。” 总不可能,他们说会为崔衡平冤,陈琏就真得信了。 陈琏交给徐慎君的,是一张文契,上面记载了这些年来户部给北定军的拨款,有谢砚之执掌北定军之前的,也有之后的。 “虽然师父从前便告诉我,户部水深,可没想到能深成这样。”谢砚之只扫了一眼,便忍不住将手掌攥紧。 这么多年以来,户部拨款明面上是一本账,出来又是一本账。而粮草和银子从京城出发,经过迢迢万里,再到北疆,又成了另一个数。 也不知道喂肥了萧党多少蠹虫。 “告诉陈琏,本侯会让他看到诚意。” 饶青撕开了萧党的口子,也是时候乘胜追击。 谢砚之和徐慎君几乎密谈到了深夜。 一直到月上中天,他才预备歇息。 明天是祖父的生辰,他作为谢家子,总是得出面的。 岂料,谢砚之刚叫人送来热水,打算好生沐浴,用热汤洗去一身的疲惫,便见那送胰子的侍女,没有退出去。 一道莺啼燕啭似的声音,响在了谢砚之的耳边。 “侯爷……奴婢为您揉捏。” 柔若无骨的手,落在了青年裸露的肩膀上,含羞带怯。 “……” 下一瞬,水波飞溅,谢砚之的手猛然攥紧了对方的腕子。 他凝视着这个侍女,似笑非笑。 “侯、侯爷爷……”侍女被他的眼神吓得磕巴了一下。 “怎么还加辈分了?本侯没有那么老。”谢砚之歪了歪头,“是谁让你进来的?” 见他好像没有真得生气,侍女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柔声道:“是二夫人,派奴婢来……来伺候侯爷,为侯爷……解乏……” 说到“解乏”两个字的时候,她羞红了脸。 这侍女生得妩媚袅娜,雪肤乌发。身上的衣服也不同于一般的奴婢,不仅料子好,样式也是另外裁剪的,衬得她身段极美。加上此时的水汽烛光,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风流。 若是换成随意哪个年轻的儿郎,被她看这么一眼,只怕都得软了骨头。 谢砚之没有发火,甚至笑了一下,只是没让她继续动:“你是哪个院子的?本侯以前没见过你。” “奴婢……”侍女迟疑了一下,“奴婢就是二夫人院子里的。” “婶娘是长辈,她的侍女本侯可不敢唐突,你退下吧。” “——奴婢,奴婢虽然是夫人院子买来的,但一直在四公子的书房伺候研墨,并不算夫人的侍女。” 她害怕谢砚之因为顾忌这个而推辞,连忙道。 夫人说,若是今晚能够勾引得侯爷,就做主让侯爷收了她。 想来那宣平侯府如今还没有女主子呢,她若是去了,以后岂不是前程无限? 更不必说……侯爷还生得这样英俊了。 谢砚之点头:“原来是四哥身边的。” 难怪被调教成了这副模样。 他那好婶娘,真以为他还是愣头青不懂呢?这女人的模样体态,哪里像未经过人事的?只怕早就和四哥有了首尾。 现在不明不白地送到他这里,算几个意思? 还是祖父寿辰这一天。 打量他是冤大头,还是傻子呢? “这是第一次,本侯不想在祖父寿辰这天杀生。”谢砚之笑得眉眼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本侯数三下,再不滚出去,我说不定就改主意了。” “……”那侍女的脸色一白。 第58章 寿宴命案 简单的几句话,让那侍女从原本的暧昧幻想中清醒了过来,随即想到了这些年来,关于六公子的那些传闻。 往年就是在这座院子里,还是少年郎的六公子,支使着人硬生生把一个奴婢的肋骨,一根根都打断了,听说鲜血都没过了庭前的杂草。 后来他投身军营,那些暴虐的名声就更没断过了。 自己竟然只因为对方这一时的平和,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不知天高地厚地应了二夫人。 还是四公子好……最晓得疼人。 “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侍女吓得蓄了一眼眶的泪水,立刻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头也不敢回地落荒而逃。 只是她的步伐太过急切,出门差点被门槛给绊倒,原本就凌乱的衣衫开得更厉害。 甫一出门,却撞上了两个人。 飞林正亲自迎一位管事:“宋管事进来歇息一会儿吧,侯爷正在沐浴,怕是不方便。” 那管事是老家主派来的,给谢砚之送了些东西,闻言摆摆手:“不敢,时候不早了,侯爷歇息就好。家主命我等放下东西就走。” 飞林连生道谢。 偏生这个时候,那个衣衫不整的侍女冲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未尽的泪痕,和惶恐的神色。 她见到二人,骇然地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整理好衣裳,脸色涨红起来。 “你是谁,怎么在这儿?”飞林看到她,蹙起眉头。 “奴婢……奴婢是二夫人派来,给六公子送东西的。”侍女声如蚊呐,给二人请了安,欲哭无泪道,“夫人那边还有事,奴婢告退!” 说完便慌不择路地跑了,仿佛后面有个鬼追她似的。 飞林气得直瞪眼。 不等人说完话就跑了,真不懂规矩! 他们这些跟着谢砚之多年的,都不喜欢谢家人,尤其是那院子里的。今日侯爷要沐浴,飞林原已经叫小厮烧水送去了。谁想到又让那院里的人钻了空子。 宋管事在谢家多年,自然知道两房之间的龃龉,只当没有看见。 二夫人出身六族之一的戚家,当年老家主是打算聘娶她为长儿媳的。可没想到长子却对楚家小姐有情,跪在父亲门前几日,求他应允下聘。 亲事虽然还没议,但这么多年来早就传了些影子,又因为当日戚家和谢家的一些往来联合,这个亲是必须结成不可的。 最后,谢家主便让长子聘了楚家女,次子聘了戚家女。 原本板上钉钉的主母,忽而被人压了一头,二夫人也不知忍受了多少压力和风言风语,是以家主夫妇心中都觉得对她有些亏欠。 之后见长媳生子之后身子不爽利,做事也不够圆滑通透,远远不如二儿媳有能力有手腕,渐渐的就把管家权给了二儿媳。 从一开始家里的中馈,到府外的宴席。慢慢的,谢家女眷的代表变成了二夫人,反倒是大夫人变得无名无姓。 两房之间的关系,也愈发微妙。 而这个隔阂,等到大公子病逝的时候,演变得愈发激烈起来。 丧仪之上,一向温和的大夫人,竟然当众掌掴了二夫人,甚至扯掉了她的耳环,面露疯状。即便事情最后被压了下来,但两房却不可避免地从此背驰而去。 宋管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下叹息。 即便二夫人顾着体面,送来东西,六公子也不肯收。 他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交待完老家主吩咐的便走了。 翌日,谢家的寿宴来了不少人。 宴席办得并不铺张,但一碗一筷,一饮一食都低调而不掩底蕴,倒是新雅,让人赞不绝口。 而后宫里来的一道圣旨,更是让这欢乐的气氛沸腾得更致。 明阔宽敞的正堂内钟鼓齐鸣,司乐官们依礼而奏。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愿献南山寿,寿考征宏福!” 宫里派来的礼官唱喏着,一脸肃然地念起了小皇帝给老家主赐下的丰厚贺礼。 “南海金玉如意十对,小叶紫檀镶蓝田玉鸠杖两根,都胤国紫貂银领大氅五件……” 众人一边听着,一边心中赞叹,小皇帝竟然这么给谢老体面的吗? 谢家人连忙谢恩。 礼官办完了事情,贺了寿,却又望向了坐在公子席位上的谢砚之,上前行礼。 他正听着四哥不阴不阳地刺了两句,心里筹谋着等过了今日,怎么教训回去,便见礼官恭敬道: “参见侯爷!” 谢砚之一派温润礼肃的模样,活像是那个混不吝的宣平侯被夺舍了,看得谢老家主心中宽慰。 “陛下命下官转告侯爷:听说谢卿近来病了,谢卿是朕之肱骨,千万保重身体。” 谢砚之连忙谢君恩,心里大约明白,小皇帝今日这场贺寿,是投桃报李。 谢他的人及时救下了昀笙。 他还有心思送人情,看来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谢砚之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怎么想怎么堵。 待寿宴将要结束,这场其乐融融的喜事,却没能喜庆到底。 一个管事媳妇儿面露惊恐,慌慌张张地跑到二夫人身边来。 此时,夫人身边坐着的都是各个府上尊贵的女主子,她有了愠色:“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岂料,那媳妇儿往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她手里的茶盏却差点没端住。 “什么!” 周围人好奇地望了过来。 “无事,有些许杂事,下面人不敢拿主意。客人们请自便。” 二夫人满怀歉疚地解释了一句,便带着那媳妇儿匆匆离开。 等到一走出别人的视线,她才掐住了媳妇儿的腕子,沉下脸: “你说的是真的?她真得自缢了!” “千真万确啊,夫人!人都有味道了,幸好当时没有叫破!只是今天府上人多,若是这个时候让人知道,可如何是好啊!” 谢家主命人送走了皇帝的人,心情十分舒畅,看谢砚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了。 虽然小六走了一条和他安排的截然相反的路,但起码有了出息。 只可惜,没等他这舒心持续到生辰结束,便察觉到了府中的异动。 “发生了何事!”他不悦地问道。 老家主积威尤甚,没人敢把他的问话含糊过去,只好跪下来实话实说。 “家主……二夫人……二夫人院子里的一个奴婢,投缳自尽了……” “什么!” 老家主的身子晃了晃,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听说……”那下人支支吾吾道,“听说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去六公子的院子里,被用了强。 她是个心气高的,一时想不开,就做了这种事。” 第59章 侯爷婚事 谢府,门前依旧挂着流光溢彩的灯笼,仿佛还沉浸着寿宴的鼓乐齐鸣里,然而府内却犹如寒冬腊月。 老家主坐在主座之上,一言不发,神情仿佛被浸在冰雪里。 事情并不复杂,那侍女原本是奉了二夫人的命令去给谢砚之送东西,岂料正遇上谢砚之沐浴,因为美色被他看上,便想用强。 之后也不止一个人亲眼看到,她衣衫不整地流着泪,从谢砚之的房中冲了出来。 当天晚上就自尽了。 堂前的气氛沉闷地犹如乌云压顶,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一声大气,只是偶尔朝着谢砚之投向鄙弃的目光。 小六真不是个东西! 祖父的寿辰,竟然做出这种逼奸婶娘侍女,还把人活活逼死了的丑事! 这就是没有爹娘好生教养的后果了。 又想到这些年来谢砚之行事荒唐,连带着谢家蒙羞,他们几个做兄弟的也被带累,一时间心里愈发不忿。 “这其中只怕是有什么误会,那侍女又不是什么绝色,哪里就会让砚之如此昏头?”二夫人摇头叹息,似乎无法相信,望向家主,“还请爹莫要冤屈了他啊!” “嫂嫂,您就是对砚之太好了,才让他如今养成了这么一个目无尊上,无法无天的人。”三夫人冷笑一声,“再者,他血气方刚,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娶妻,也没有纳妾。见到一个美貌的小女娘,要做什么有什么奇怪的?”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砚之啊,家里早就为你的亲事着急,你若是早点定下来,也不会这么大了,行事还如此荒唐!”三夫人摇头,“说起来也是那侍女没福,主子看上了是她的运道,哪里是她不肯就了事的?” 不肯就不肯,居然还寻死觅活起来,甚至还特意死在了老爷子寿辰这天。 这是多大的怨气,多大的晦气啊! 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一点,把不满都落在了谢砚之身上。 他想要女人,什么样的没有,非要去要一个不愿意的。 去年秋狝的时候就是,竟然还当众要起陛下身边的人,后面也不知道让御史台参了他多少折子。 但谢砚之院子里的人,却绝口否认。 尤其是飞林,差点跳将起来。 “她主动进了主子的院子,鬼鬼祟祟地,就是为了行勾引之事。偏生主子不愿意,她又被宋管事和我撞破了,想来是害臊才轻生。 这如何能怪到主子的身上?” 几年不见,谢家这些人的嘴脸,真是越来越恶心了,使出的花样也越来越上不了台面。 这乌烟瘴气的,哪里还像当年老夫人管家的时候,那个上下谨肃的谢家? 该说的都说了,两边各执一词,话说得客客气气,都是捅出去的刀子。 谢砚之听在耳里,神色却很淡漠,仿佛他不是那个被指着鼻子骂的当事人,而是一个看台下的过客。 同样的事情,也不知道经过多少回了。 他早就习惯了,也清楚人的偏见就放在那儿,即便他辩解也是无用。 不想相信你的人,是听不到你的声音的。 这里早就没有愿意好好听他说话的人了。 谢砚之甚至懒得虚与委蛇:“事已至此,祖父想怎么罚孙儿呢?” 实在是没意思。 他刚上战场的时候,觉得敌人的那些砍刀十分吓人,总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没命。 可是经历了种种,到现在才觉得,这些看不见的刀,比那吓人得多,也致命得多。 更伤人得多。 “你——”老家主被他的态度气得又咳嗽起来。 “孙儿没碰她,反而让她滚了出去。几位叔婶不信就罢了。” 想他谢砚之,在朝堂之上无人不畏,在战场上敌人闻风丧胆。 可偏偏一走进这座宅院,面对这些人的目光,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些无力的从前。 他还是那个无力地否认,苍白地辩解着,却没人相信的少年人。 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还觉得伤心,而现在的他,已经只觉得可笑了。 说到底,还是他太心软。 “此事是我做婶娘的考虑不周,原不该派她过去的。”二夫人叹了一口气,“说起来,砚之的亲事该提上日程了。成了家,也好为砚之操持后院,打理下人,免得又出现这样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奴婢。” “婶娘说得轻巧,只是我这名声,哪里有小姐肯嫁呢。”谢砚之道,语气还是无所在意。 “混账!弄出人命来了,你竟然还是如此儿戏的态度!”老家主气得不轻,“你婶子说得对,是该有个人好好管教你,让你收收心!” 那侍女若只是勾引不成,怎么会投缳自尽?若真这么有气节,也不会主动勾引了。 说不定正是因为害怕落在他手里,像以前那些被这孽障掳掠的女子一样被虐杀了,所以才宁肯自尽。 换成家里的其他公子要收房里人,谁不是上赶着去? “爹,您快消消气,说到砚之的亲事,我这里倒是有一家不错的。”二夫人连忙给老家主端茶送水,又道。 “婶娘真是记挂着砚之呢。”谢砚之皮笑肉不笑,“什么好亲事,不说给四哥,倒是留给我了?” 二夫人的脸色僵了僵。 倒是二爷,不悦道:“你婶子为了忙你的亲事,吃不好睡不好!哪里还有别的精力管你四哥?你若是有孝心,趁早收心,好好娶妻生子才是!” “老二,是谁家的女娘?” “爹,您可还记得,戚家有一位表小姐,到现在十七岁了,还没有许配人家。若是说给砚之,不是正好吗?” 谢砚之听得发笑。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戚家那所谓的“表小姐”,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投奔而来,不过是得了戚家老太君的喜欢,才得了这个名头罢了。更传闻说,她和戚家的几个公子,都有些不清不楚的牵扯,名声不堪,甚至弄得兄弟之间生了嫌隙。 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人肯娶。 戚家的夫人,生怕她继续留在家里,会闹得家宅不宁,日思夜想着赶紧把人嫁出去。 他这二婶子,到这个时候就想到他了,真是好婶娘啊。 “正所谓长幼有序,这么好的姑娘,还是说给四哥吧,说起来也算是亲上加亲。”谢砚之笑了笑。 “你是长房,大哥只有你这点血脉了,你还不娶妻,是想你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吗!”二老爷怒气冲冲地指着他,“若不是你克死了你爹和大哥,长房又怎么会凋零至此!你娘又怎么会离家修行!” 第60章 谢家龃龉 二老爷这话说得实在诛心,一时间其他人都惊得不敢言语,堂前顿时安静得可以听到针落之声。 虽然这样的话,谢砚之年少的时候,他们背地里议论过不少次。可是顾忌着老爷子,和自己身为长辈的身份,从来不曾当着谢砚之的面说过。 后来,谢砚之挣回来个侯爵之位,他们就更不好这样打他的脸了。 二夫人的脸色也变得难看,狠狠扯了扯夫君的衣角。 这个蠢货,又喝多了酒!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原本理都在他们这边,现在倒好,这句刻薄话出来,爹会怎么想? “住嘴!”谢家主脸色铁青,“这是你做叔叔的该说得话吗!” 二老爷的一肚子黄汤顿时醒了一大半,可一想到自己的升迁,和儿子的亲事,都因为这个小畜生被耽误了,积压许久的怨气一直不得疏散,还是嘴硬地哼了一声: “儿子……儿子说得难听了,可也是实情。” 而原本还神情懒散,只把谢家人的把戏当笑话看的谢砚之,终于敛起了讥诮懒散的笑意。 他缓缓望向二叔二婶,漆黑的眸子深得惊人。 “原来,长辈们都是这样看本侯的。” 他换了自称,慢慢站起来。 “是啊,本侯是个天煞孤星,克亲克友,所过之处无不是血雨腥风。怪道当年叔婶们不肯容我,原来是怕本侯误了谢家的气运。”他站起身来,扫了众人一眼,“不过,如今我已经自立门户,要妨碍也是妨碍侯府的人。” “祖父疼我,所以让叔婶们操心砚之的亲事,不过现在来看,几位长辈心里怕是忌讳得不得了,砚之也不敢再用此事愁劳各位。以后要娶哪家的亲,克谁家的人,都不必诸位忧心。” “砚之!”二夫人连忙道,“你叔叔喝多了说浑话而已。我们都是一家子骨肉,心里只有怜惜你的,怎么会这样想你? 至于亲事,虽然兄嫂不能为你作主,可还有你祖父和我们在呢,你常年不在京中,自己哪里说得门好亲事……” “好亲事?”谢砚之笑了,“婶婶以为什么是好亲事?娶一个无限尊荣的名门贵女,就是好亲事了吗?可砚之却不这么想,爹娘从小便对我说,以后只要娶得一个出身清白,让我中意的女娘就好。” 谢砚之爹娘的亲事,就是老家主心里的一根刺,是儿子忤逆他最好的证明,那时候险些因此坏了谢家和戚家的交情。身为六族儿郎,婚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他那个逆子,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这样教坏儿子。 “你是谢家子,亲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怎能随意行事?”三老爷摇头。 “看来三叔也觉得戚家那位表小姐很是不错?” “……” 这话谁也不能直接害臊地认下来。 “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名声?京城里还未结亲的贵女,哪里还有人肯嫁给你?就是这门亲事,也是你婶婶费了许多心思的。只要成了,那位纪姑娘就会被戚家认为义女,以戚氏的身份出嫁,倒也不算辱没了你。” 见他们三言两语就又把他往那门破亲事上架,谢砚之却只闭目不言,在心里估算时辰。 直到堂前又传来了下人慌乱的声音:“家主……京兆尹来人了!” 什么! “为何来人?” 莫不是贺寿来迟? “京兆尹的官爷说,接到了诉状,说是侯府里出了人命,所以派仵作来验尸……” “荒谬!”二夫人站了起来,“此事是怎么传出去的!” 她特意敲打了谢家的下人,待客人们都离开了,才处置此事,怎么还会捅到京兆尹那里? 说起来,她虽然没想到彩珠会自尽,但左右不过是个奴婢罢了,大家族里这种事情还少吗?谁会不长眼地捅到衙门里去? 京兆尹的人,原本也不会这么缺心眼地真派人过来才是。 “是本侯让人去报案的。” 众人望去,谢砚之气定神闲地坐在原位上,眼皮都没掀起来一下。 “几位叔婶,仅凭着三言两语,就要把‘祖父寿辰逼奸婶娘侍女’的脏水泼在本侯身上,想得也太轻松了。往年是本侯不愿计较,可如今,不得不计较。” 否则,他才懒得坐在这儿继续听这些人的废话。 “你——” 谢砚之冷冷地望向老家主:“祖父,原本孙儿不想扰了您的寿宴,可现在是有人存心不想您过好这个寿辰了。” “家丑不可外扬,你做错了事,我们自然会替你遮掩,可你怎么能去报官,把谢家的脸面往脚底下踩!” 二老爷怒不可遏,脑中一片眩晕。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此事传了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议论谢家,议论他那管家的妻子,御史台的人又会如何参他了。 “只许你们污蔑人清白,却不许本侯自证?这也太不讲理了。”谢砚之惊奇道,又对唯一还冷静的老家主一拱手,“祖父,砚之认为,这个侍女死得蹊跷,不得不仔细。” “还要什么仔细!一个侍女还有人故意杀她不成吗?我看你就是存心不让祖父安心过寿……”四公子讥诮道。 “噤声!老家主闭了闭眼,“让仵作来验尸。” “祖父!” “爹!” 老爷子向来最注重家族声名,这一次怎么肯被谢砚之牵着鼻子走?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京兆尹衙门的仵作洗干净了手,从那侍女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从脖子上的痕迹和尸身情况来看,这位姑娘上吊之前就已经被人掐死了。” 也就是说,她是被人谋害了之后,再伪装成自缢的模样的,前后相隔的时间大约是一刻钟。 谢家人听完之后,面面相觑。 今日寿宴,来往的宾客众多,人手难免不足,若是有心怀不轨的人混进来杀人…… 他们不寒而栗,望着这间变成凶杀案发地点的屋子,只觉得鬼气森森。 若今天对方动手的对象,不是这个婢女,而是他们,是不是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二老爷吓出冷汗,酒彻底醒了。 “到底怎么回事!” “爹!儿媳也不知道啊……彩珠不过是个下人,她是不是和人结了仇怨,儿媳也没法事事详尽……” 二夫人连忙撇清干系,又叫来今日的守卫,盘查今天趁乱潜入内院的可疑之人。 还有,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意外发生。 一想到有个人杀人凶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寿宴上动手,甚至她们女眷们赏花交谈的时候,那人或许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众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就是砚之派人去请京兆尹的原因了。”谢砚之的目光扫过二房东的几个人,“只因为我知道,二婶婶再怎么不喜欢我,筹划着给我栽个臭名声,也不敢在祖父的寿辰闹出人命,里面另有蹊跷。” 有人察觉了谢家内部的龃龉,想借着二夫人的手对他发难。 彩珠的死只是个开始,若不是他发现,只怕后面还有更多,到最后捅成个大窟窿。 “祖父,事已至此,二婶所说的和戚家的亲事,还是算了吧。”谢砚之道,“砚之在前朝身份敏感,如今又在逗留京城太久,本就如履薄冰。再和六族之人结亲,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谢老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几岁。 他叹了一口气。 “你如今大了,做事有主意,随你的心意去吧。” 京兆尹来的人,是谢砚之手下副将姜绍的妻兄,被徐慎君悄悄拉过来,只为了查清楚真相。 他是个伶俐人,主动向谢家人说,此番只是来帮侯爷的忙,而非公事公办。言外之意不会轻易传出去,让谢家人又松了一口气。 就在谢家人鸡飞狗跳的时候,宫里却是一派祥和。 昀笙身上的伤将养了好几日,开始慢慢复健手脚。尤其是那两条胳膊,实在是受了不少罪。 她出神地望着手中的云哨,若有所思。 此番脱难也亏了侯府的人相助,又欠了侯爷一个大人情。 听说谢家主寿辰,侯爷回谢府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事。想到那被动了手脚的中衣,不由得有些担心。 第61章 天子锋芒 “陛下驾到——”小太监的唱喏还没有说完,昀笙便见一道身影拨开珠帘,走了进来。 温礼晏见她今日脸色好了许多,露出笑容。 “你们都下去吧。” 她正将小腿放在台阶上轻压,听到声音慌忙转身,却因为身子乏力,一个错步差点摔了个结实,吓得温礼晏上前两步,把她接住。 “慢点,又没有人催你。” 昀笙抬头,望着他星月似的笑眼,也轻轻笑了起来。 自从这次陛下醒来,她劫后余生之后再回来,便觉得他比以前更黏人了一些。 往日陛下虽然也待他好,可到底秉持着君子端方的态度,即便坦诚了心意,也毫不逾矩。 可那天之后,他好像更放得开一些,和她的距离也近了许多。 “陛下今天似乎心情很好。” 他带着她慢慢走到了水榭里,望着水面上的飞花,眼神柔软,浑身散发出难得的蓬勃之气。 “上来。” 坐到了美人靠上,温礼晏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陛下,这于礼不合。”昀笙迟疑。 “没有别人。”温礼晏轻声道,“何况,朕要和你说的话,不离得近些,说不了。” 昀笙只好照办了,近在咫尺的距离,热意笼罩着两个人。她受伤一场,比之前愈发清瘦了,看得温礼晏微微出神。 还是得吩咐御膳房,多用点心做些补品才是。 “你猜,今日朕见到了谁?” 昀笙摇头。 温礼晏在她掌心写了一个“饶”字。 饶青! 饶青被囚于诏狱,陛下为何突然又见他? 昀笙掌心一缩:“这不是下官该知道的。” “不,这正是你该知道的。”温礼晏摇头,低声道,“昀笙,你当明白,朕从来都不只是只把你当作一朵解语花。” 他恋慕她的如花美眷,可更珍惜她的才智。她不是一座只能放在宫里被赏玩的盆景,而是那个站在他身边的人,花开时节动京城。 皇帝既然已经这么说了,既是对她的赏识,也是对她的考验,昀笙便不矫情,想了想: “之前陛下说那哑女身份不一般,莫非她和饶青有什么关系?那个掳走我的人,也是因为饶青出事,破罐子破摔。” “她就是那个让纤月杀人的宫女步莲。两人情同姐妹,也是饶青拿捏纤月的软肋。纤月原本以为饶青给姐姐安排了好去处,所以对他死心塌地,甚至潜入兴庆宫偷脉案。可没想到,步莲受到了那么多折磨。” 还在牢里的纤月,看到口不能言的步莲,对饶青生怨,原本没撬动的嘴就被撬动了,甚至透露出了饶青此前诸多行贿之事。 饶青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被革职,有萧君酌在后面做后盾,总有东山再起之日。可现下窟窿越扯越大,萧党是不可能保住他了,死刑也就是时间的问题。 甚至为了堵住他的嘴,试图派人去诏狱灭口。 幸而温礼晏早做准备,让章拓派人埋伏下来,抓了个正着。 难怪陛下今日这样高兴。 昀笙道:“想来那饶青本已经万念俱灰,如今见陛下仁慈,自然是要投诚的。” 但这还不是温礼晏要和她说的重点。 “饶青向朕坦诚了一件秘事。”温礼晏按住了昀笙道肩膀,神色变得肃然,“和你爹的案子有关。” 昀笙的眼睛微微睁大。 “……我爹,我爹。” “前年冬日,户部筹备北定军的加急军饷,可是银子到了雍州,却和折子上的对不上。里面的棉衣等御寒之物,料子也都是以次充好的……” 虽然谢砚之的人及时发现,又半求半威胁地去其他几州打了秋风,好歹度过了难关,可他的性子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直接上奏把户部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大理寺和刑部联审,便把督办军饷的崔衡下了狱。 只因为流程就是到了他这一层,出现了矛盾之处。 “然而饶青今日却向朕坦诚,那时候在文书上动了手脚的,另有其人。” 昀笙只觉得全身血液往上涌去。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爹。” “陈琏给朕上了折子,说是有要事禀告。”温礼晏握住她的手,“有什么要事,你心里大概有数了。” 陈琏同意了。 昀笙心乱如麻。 侯爷做到了,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他真得查出来了那个“丛山”的身份,真得劝服了对方。 “昀笙?昀笙?”直到温礼晏在她耳边不断说话,她才回过神来,掌心一片冰凉。 “朕知道你心里挂念此事,但是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养好,且放宽心。况且,如今虽然抽丝剥茧,有了眉目,但还不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留着后手。” “下官明白。”她低下头,“我已经等得够久了,不怕这一时半会。” “你还是不明白,朕担心的是你。”温礼晏道,“那些人从来都没有放弃斩草除根,也多亏你进了宫,他们不好动手。这一次你被贼人掳走,之后的放火行凶,多半就是他们的手笔。” 若是再次重审,昀笙只会更加危险。 “接下来几个月,你轻易别离开兴庆宫。”温礼晏顿了顿,“朕也会让人明白,动你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可眼睛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好似那个韬光养晦的柔善少年,被磋磨压抑多年,终于流露出了鲜为人知的锋芒。 昀笙任凭他握着自己,好像从中汲取到了无边的勇气。 此前,他曾经为了保护自己,故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得疏离,而此时,语气中的笃定,却带着无限豪情。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地方,陛下也筹谋了很多。 昀笙依偎着他,望着水面散开的涟漪,和倒映着破开云层的天光。 等到两人回去的时候,温礼晏是拉着昀笙入内殿的。 周围伺候的宫人几乎把眼睛瞪了出来,反应过来后连忙移开视线,脸上表情却变得小心翼翼。 虽然在这里伺候这么久了,早知道陛下对崔女官不一般,可人前两人从没有如此亲密。 不过,如今的兴庆宫,早已经不再是半年前的兴庆宫,在清州公公和昀笙的打理下,早就水泄不通。即便看在眼里,也没人敢乱嚼舌根传出去。 昀笙任凭温礼晏拉着,忽而想到一事。 “陛下,那那个哑女……” “她救下你,又让纤月招供,有功。朕已经让太医署治好了她身上的伤,赏赐了金银。”温礼晏道,“你想留她在身边吗?” “……”昀笙想到那一晚的生死与共,说实话是有些想的。她在宫里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个身边人,只是她不确定步莲的想法。 毕竟,她现在是功臣,可以选择的路有很多,好不容易出了宫,何必又回来呢? “章拓问过她,是想留在你身边,还是出宫独自生活。”温礼晏摸了摸昀笙的发髻,“她说已经再无亲人,愿意伺候在你左右。” 以昀笙如今的品级,本来就该有伺候的宫人的。只是她不能信任别人,所以一直独居。若是有个人陪,倒也不错。章拓已经将步莲的生平查了个清清楚楚,确保没有什么问题。 昀笙的眼睛亮了。 “多谢陛下!” 第62章 骨肉阋墙 前朝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三宫六院的娘娘们。 尤其是太后娘娘要为襄宁公主选驸马的千旈宴就要来临了,不少府中有未婚青年才俊的人家,都收到了帖子。 “听说秦婕妤的兄长在京中颇有才名,又生得一表人才,这一次千旈宴,一定能脱颖而出。” “不敢不敢,借宁姐姐吉言了。” 几位娘娘漫步在御花园中,人影比花影娇美。 秦婉怡的嘴上谦虚,脸上的表情却很是自豪。 她这个二哥,是京中公子间的翘楚,长得好,学问也好。不知道多少女娘都对他芳心暗许。 唯一吃亏的就是当年许了一门晦气的亲事。 不过好在崔家的丧门星没那个福气,好歹如今已经退了亲,没真正耽误了二哥的前程。 爹爹如今颇受萧丞相器重,她自己入宫后也很受太后娘娘照拂。眼下太后娘娘要给公主选驸马,满京城里看过去,哪里还有比她二哥更好的人选了? 如果尚了公主,加上萧相器重,她二哥一定能在吏部的铨选中获得一个好官职。 魏昭仪道:“听说这一次虞家的二公子也会来千旈宴呢。” 虞家是先帝重臣,掌管着守卫京城的禁军十二卫。他们家的二郎也是少年英才,十五岁就中了武选被授官。 这一次千旈宴上被看好的驸马人选,除了户部尚书家的秦铄,便是虞家二郎。 秦婉怡心中不悦,可偏偏说这话的是比她品级高,比她先入宫,门第也不比她差的魏昭仪,只笑道: “虞家儿郎自然也是好的,端看公主殿下喜欢谁了。” “说起来,今日怎么不见贵妃娘娘?” 萧应雪行事高调,往日可是最爱赏花的。今日御花园中,花匠精心养了许久的几株新奇花卉开了,是京城里从没见过的花色。 按理来说萧贵妃不会不凑这个热闹。 “自从上次陛下发病之后,太后娘娘便罚贵妃娘娘在宫中自省,无事不得外出。”魏昭仪往日没少受萧贵妃的气,如今乐得见她吃瘪,好心情地解释道。 还有苏明姝,往年就是萧应雪的跟屁虫,如今栽了个大跟头,从此再也不可能出现,萧应雪不怄气才怪呢。 一想到这儿,众嫔妃的心情更美了,继续欣赏着鲜妍明媚得花卉,远远看上去,仿佛和谐融洽得像亲姐妹似的。 唯一不足的,大抵就是陛下待她们似乎比之前更冷淡了。 她们前去探望,甚至都留不得半个时辰。 都是苏明姝那个贱人!她使出这下作手段,反倒是连累了陛下对她们的情谊。 延寿宫中,嫔妃们口中“闭门思过”的萧应雪,却正跪在太后面前。 “你还不肯承认?” “姑母想让应雪认什么?”萧应雪垂下眼睛,“应雪这段时日一直在自己宫中反省,不曾做什么。” 太后的声音飘忽不定。 “你经了事,如今倒是长进了,知道不能自己动手,拿襄宁做幌子。可长进得还是有限。 那饶青近来刚出事,梁京城里各处盯得正紧呢,你偏偏这个时候让那伙人对崔昀笙动手,人没杀成,反倒暴露了自家人……”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你糊涂,饶青这把刀,如今又怎么能调转锋刃,捅了萧家一口子?” 萧应雪闻言,身上已经生出冷汗。 那一夜她亲耳听到了皇帝对崔昀笙说的话,和他护着那贱人的模样,便知道这女人决不能留。 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太特殊了。 即便眼下只是个女官,可以后一有机会,她都能频上青云,到时候是压不住的。 还不如,趁她还没有真正成势,就及早铲除。 所以她瞒着太后写了密信回萧家,安排人杀了崔昀笙。 宫里不好动手,偏襄宁那个蠢货送上门来,把崔昀笙传去公主府,给了她动手的机会。 可没想到,父兄别有私心,在知道崔昀笙是司药官后,没有如她所愿第一时间杀了崔昀笙,而是逼迫她说出陛下的脉案。 他们和姑母,是真真正正地离心了,想背着姑母,对皇帝动手。 更超出她意料的,是这个崔昀笙竟然如此滑不溜秋,又十分命大。都这种境地了,还能哄得人殊死保护她,最后捱到章柘和禁军赶到,还捅出了那镖局的首尾。 萧应雪得到消息,不由得为愤恨。 不仅没杀了崔昀笙,反而让她间接性地立功了。 早说了直接杀了就行,爹爹他们非要多此一举! 如今皇帝愈发珍视崔昀笙,护她像护眼珠子一般,更不好动手了。 没等到想好接下来如何是好,延寿宫就请人来了。 姑母竟然知道得这样快。 “应雪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萧应雪只不承认,“我在这深宫之中,一切只依靠姑母和爹爹。” 太后的目光扫过她流着冷汗的额角,微不可闻地笑了。 嗯,现在知道打死不承认了,比以前那个直来直去的傻脾气强。 “罢了,你回去吧。”太后道,“马上就是千旈宴,你身为贵妃,既是嫂子也是表姐,也该为襄宁择婿用点心,将功补过。” 大宫女将一个锦盒呈到了贵妃手边。 这是…… 萧应雪惊疑不定。 “你爹背着哀家擅自行动,反而丢失了一枚好棋,如今你这做女儿的再不为他及时补救,我看这萧家的窟窿是越发大了。” “……” 萧应雪望着手里的东西。 千旈宴,虞家。 “你去吧。” 等到萧应雪离开,太后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一家子骨肉,如今却互相算计起来了,大哥他糊涂啊。” 高明泰低声道:“娘娘这么多年以来在宫里受的苦,丞相哪里知道呢?” 只有他这个跟了几十年,无数次陪她出生入死的阉人明白。 “若是哀家的阿旻还在,如今哪里还需要这样殚精竭虑?”太后声如呓语,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痕迹。 她也不用这样被母家裹挟,被兄长算计。 俄而,她收敛了所有脆弱,冷笑一声。 温礼晏是她的棋子,为了把这小子的命拉回来,又保持着没法痊愈的现状,耗费了多少心血?大哥这就想摘果子了,想得也太美了。 “萧应雪不中用了,得让崔昀笙早些入宫。”太后摸了摸鲜红的丹蔻,“既然陛下喜欢她,可以忍得住不碰别的人,总不能连心上人也能搁置吧?” 扶持萧应雪这么久,她的心还是向着她爹,以后有了儿子,自己这个姑母倒是被他们父女架空了。 还不如转向无依无靠好拿捏的崔昀笙。 谢砚之对这女子也有意思,正好可以拿她离间了皇帝和北定军,一举两得。 “听说宫中新来了南海珍珠磨成的珍珠粉,养颜最好。崔女官受了伤,传哀家的旨意,将那珍珠粉送去她那儿,让她好生将养着吧。” “是,娘娘。” 这样的抬举,用不了多久,后宫嫔妃们都会注意到这个司药官,在太后和皇帝心中的不同。 崔昀笙,她不争也得争。 第63章 公主择婿 兴庆宫中,昀笙当着众人的面,受了太后的赏赐和安抚,并没有感觉很意外。 还是来了。 从前太后和萧党同气连枝,密不可分,把持着前朝后宫,重病的陛下只能做傀儡。 可现在傀儡的羽翼丰满,又因为没有皇嗣轻易动不得,太后和萧党的联盟也被撕破,她就只能寻找别的突破口了。 这正是昀笙想要的。 现在,才是她入这青云路,金锁笼真正的开始。 太后要利用她,可焉知她不能利用太后呢? “下官叩谢太后娘娘隆恩。” “娘娘说了,崔女官侍奉陛下不易,身子又没养好,就不必再去延寿宫谢恩一趟。”高明泰顿了顿,别有意味地笑道,“说不准,这以后就多的是女官请安的时候了。” 兴庆宫的人,虽然讶异太后娘娘对崔女官的看重,但想到这段时日以来,女官和皇帝陛下的亲密,心中也都了然了。 看来,这一位成为娘娘,也不用多久了。 不多时,太后娘娘为公主选驸马的千旈宴如约而至。 千旈园是大梁第一皇家园林,能赴宴的都是达官显贵。这一天是个极好的晴天,点点日光透过湖水苍色荡漾开粼粼涟漪,倒映出年轻公子红色的衣袍一角,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修竹云兰,恰如其人。 秦铄随着父亲入了园,在众人之中鹤立鸡群。 其他家赴宴的女娘,都忍不住朝他望去。 秦家二郎的容貌虽然比不过宣平侯那样直破人心,难以忘怀的俊美,却也是温润明和,君子如玉。 “公主,再用一些吧。” 高阁里,崔晗玉坐在襄宁公主的身边,望着她愁眉不展的模样,有些不忍。 之前因为公主府的车夫被掉包,险些害了昀笙性命,皇帝陛下重责了公主一番。 公主虽然生气皇帝的偏爱,但也知道此事自己有错,擅自将宫里的司药官调离,送人回去的时候又没有经心。 若是真害死了崔昀笙,耽误了皇兄的病情…… 一想到这里,襄宁公主十分后悔内疚。 再加上千旈宴将临,选驸马的事情悬在她心中,她这几天都没睡好。 一向笑颜明媚的脸上,难得出现了郁色。 “晗玉,你看到他了吗?” 襄宁公主不死心地问道。 崔晗玉跟她极为要好,自然知道她的心事,看了几圈也没看到那道夺目的身影,心下叹息:“公主,没有。” 以宣平侯的身份,若是真得现身千旈宴,怎么可能没有动静?公主不过是还在自欺欺人罢了。 “……”襄宁公主慢慢低下头来,眼睛有些湿润。 他真得没来。 是啊,那一天他不是就说得很清楚了吗? “公主,晗玉听说,前段时间谢家主寿辰,谢家似乎出了什么事。侯爷也许还在忙家里的事情呢。”崔晗玉连忙安慰她。 “不必了,那也和本宫没有关系了。”襄宁公主只伤心了一会儿,就坚定地摇摇头,表情沉定下来。 君若无情我便休。她是大梁尊贵的公主,谢砚之不喜欢她,多的是人喜欢她。 她才不要像别的女娘那样做悲怨之状呢。 难道天底下只有谢砚之一个男子不成?皇兄的病有所好转,自己和他相依为命,也该给他助益才是。 襄宁公主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晗玉,你看今日赴宴的公子,哪些最为出众?” 晗玉不比她一直养在宫中,对梁京城儿郎们的名声品性,当更加了解一些。 “晗玉不敢妄言,不过远远看过去,西南清台树下那几个聊天的公子里,穿白袍的那位,比其他人长得都好,身姿也挺拔。” 公主正坐在窗边,顺着崔晗玉指的方向往下望过去,远远地果然看到一个颀长的青年,长发梳成了马尾,虽然看不清楚脸,也觉得鹤立鸡群,十分出众,点头恍然:“原来晗玉你喜欢这种啊!” “……”崔晗玉哽了一下,不好意思道,“公主又开玩笑了,今日是您选驸马,怎么打趣起我来了!” “本宫也是说心里话啊,虽然是本宫选,可这么多人还能都带回公主府不成吗?你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有看上的儿郎就和本宫说!”襄宁公主豪气地将手一挥。 崔晗玉红着脸没有说话。 正在说话,却见莺时小跑过来道:“公主,陛下和太后娘娘那边传您过去,该入席了。” “知道了。” 想来宾客们都到齐了,快开宴了。 侍女将她繁复华丽的裙裾整理好了,扶着她走下高阁,前往正堂向皇帝和太后行礼。 令她惊讶的是,除此之外,太后身边还跟了两个人,都穿着宫妃的服饰。 “那是今年入宫的秦婕妤和宁美人,太后娘娘很喜欢她们。” 婕妤?美人? “怎么让她们也过来了?” 以往这种宴会,母后不是都带着表姐的吗? 即便没有表姐,宫里还有其他品级更高的妃子呢。 大梁的嫔妃品级,皇后之下为四妃,秩正一品;四妃之下为九嫔,秩正二品;九嫔之下为二十七世妇,从上往下为三品的婕妤、四品的美人和五品的才人。 虽然皇兄后宫并不充盈,可除却才被论罪的苏昭容外,现在还有二妃二嫔呢,怎么轮到这两个新人上位了? 襄宁公主瞧那二人的做派就觉得不喜,待行了礼,便问道:“母后,怎么没看到表姐?她以往不是最喜欢热闹吗?” 萧应雪在入宫之前,就和她相识,那时候她几个姐姐也都在,对公主这个年幼的表妹很疼爱。后来入宫了,公主便也和她亲近。 “前些日子,因为陛下病倒的事情,应雪十分内疚自责,身子也不爽利起来,所以这一次便留在宫中静养。” 太后轻描淡写,似乎并不在意萧应雪是否在场。 礼官高声唱喏,温礼晏带着众人入了宴席。宴上歌舞升平,山珍海味,可襄宁公主却是食不下咽,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端庄。 刚刚来请安的几户人家,都带上了自家儿郎。可她粗粗扫过去一眼,只觉得每个人都十分庸常。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是已经见过了谢砚之这样的男子,或许她如今面对这些驸马候选者,也不会到了看都没法多看一眼的地步吧。 今日谢家的四郎也来了,明明是亲堂兄,也是京城里人人称许的郎君。可是她却觉得,对方连谢砚之的一根毛都比不上。 温礼晏知道今日的主角儿是妹妹,只坐了一会儿,便带着清州去休息,免得妹妹拘束。 秦婉怡见陛下走了,转了转眼睛,跟了上去。 第64章 东宫千旈 温礼晏入了阁楼,小太监打起帘子,他便看见昀笙正坐在一座小药炉间,低声说些什么。 她的身边跟着的,正是步莲。 步莲已经换上了兴庆宫药侍的衣裳,站在昀笙旁边听她说什么,表情十分认真。 温礼晏每天都要用不同的药,尤其像今日出席盛大的宴会,司药官们更要注意着,提前备好小药囊,药汤,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小杂活,如今原本已经不该由昀笙来做,只是步莲刚来做事,她便亲手示范给她看。 “参见陛下!” 看到皇帝来了,其他人连忙行礼。 昀笙行了礼,抬眼看到他望着自己含笑的眼睛,微微耳热。 “陛下如今感觉如何?” 她心知他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却故意找个借口来,仿佛满心都是肃然正事。 温礼晏咳嗽一声:“你们都下去吧,崔女官给朕看看。” “是。” 待没了人,他上前两步,伸出手往她嘴里一塞。 昀笙被袭了个措手不及,不自觉含了进去,舌尖尝到了糯糯的甜味,原来是一块她平日里最爱吃的糕点。 她本就有些饿了,便仰着脸乖乖让他投喂,眼睛笑得弯弯,心满意足。 温礼晏擦了手,和她并肩坐下往窗外看。 千旈宴的景致很好,只是他少时离宫,登基后又缠绵于病榻,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欣赏。 如今可以和心上人一起,气定神闲地坐在这儿俯瞰千旈园,实在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昀笙,你知道千旈园的来历吗?” 昀笙摇了摇头。 “千旈园是文帝时期所建。当时文皇后出身南府,帝后情深,文帝为了解皇后的思乡之情,便修建了这座集南府园林精华的皇家园林。而后几代在此基础上,不断精进。到了先帝时期……” 温礼晏顿了顿,目光变得辽远。 “先帝登基早年,国库不丰,大梁受战乱大旱之苦,民生凋敝。先帝以身作则,勒令宗室节衣缩食,不可铺张。千旈园就被封禁了。” “可是我看千旈园不像是封禁很久的样子。”昀笙想了想,虽然她之前没来过,但也听爹爹提起过几次千旈宴。 “是端华太子。”温礼晏轻叹一声。 三皇子出生那一年,天降甘霖,一解三年大旱,不久后西北又大捷。先帝大喜过望,立刻封之为端华太子,又在端华太子百日的时候,下旨解封了千旈园,给太子庆生。 此后千旈园几乎就成了东宫的私园。 端华太子一出世,就肩负了全天下的希冀和祝愿,仿佛他注定就该是那凌绝顶之人。 龙章凤姿,神鉴昭远,无数美好的词语似乎都是为了他而生。 千旈园也因为这个主人,而重新恢复了天下第一园的风采。 只可惜,身为幼子的温礼晏,和这位皇长兄年纪相差得太大。 端华太子监国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端华太子的儿子都会走路了,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 所以无缘亲眼一观这位的风采,对他的种种印象,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来的。 在温礼晏刚记事的年纪,端华太子亡故了,举国沉痛。 昀笙听着皇帝用平静的语气,将皇家的过往娓娓道来,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掌心。 温礼晏对端华太子有一种很微妙的心情,说不上是嫉妒或者羡慕,又或者是种不自觉地对比和向往。 刚回到皇宫的那几年,邱太傅曾带过他读书,可惜他的身子实在经不住正常授课的强度。他只能在身体不那么痛苦时候,流连在兴庆宫的御书房中,尽量弥补自己缺漏的那么多年。 御书房中的几乎每一本书,都留下了端华太子的痕迹。 他跟随着这已逝之人的墨迹,慢慢摸索为君之道,帝王之术,犹如蹒跚学步的婴儿。 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去做一个皇帝,端华太子就是他半个师父。 “所以陛下今日看到千旈园如此感慨吗?” “朕有时候会想,若是端华太子还在就好了。” 如果太子没有死,不会有之后的诸王之乱,先帝不会悲痛早逝……大梁国运,也不会衰败至此,全都放在他这身支离的病骨上。 他也一定会做得比他好。 “端华太子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是存在于过去的人物了。对于昀笙、对于现在的大梁而言,唯一的天下共主只有您。” 昀笙慢慢靠在他的肩头,闷声道: “况且如果真如陛下所说……那昀笙现在也不能坐在您的身边了。” 她不敢想象端华太子还在,现在会是怎么样的局面,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与其叹惋着已经强求不来的“如果”,还不如把目光放在眼下。 温礼晏半搂住她,心间如有暖流淌过。 阁楼外,秦婉怡已经走到了门前。 几个侍候的宫人连忙行礼。 “陛下身子不适,本婕妤是来侍奉陛下的。” 清州公公道:“回婕妤的话,陛下有令,看诊的时候任何人不可近前。还请婕妤回席吧。” “你们——” 秦婉怡身后的侍女青虹还要理论,却被秦婉怡拦住。 “原来如此,清州公公辛苦,那本婕妤就回了。” 等到下了阁楼,青虹道:“婕妤,咱们就这么回去了吗?” “当然不行,在这儿等着。”秦婉怡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让陛下见二哥一面。” 听说那虞二郎借着家里的便利,多次面过圣,还得了陛下称赞。 这也太不公平了! 以她二哥的风采,陛下见了,一定会欣赏有加,到时候这驸马之位才能更稳。 只是这话她不好在宴席上当众提出来,让别人听到,只怕背地里会耻笑她王婆卖瓜。成了倒罢了,若最后还是没成,以后宫里那些人还不得把她当笑料? 秦婉怡将衣裳头发几番打理,又让青虹拿出妆镜,忙活了许久,才听到青虹磕巴着道: “婕妤,您看那边……” 秦婉怡顺着她指着的方向一看,那正从阁楼的外接花梯走下来的修长身影,不是皇帝是谁? 可没等她露出喜色,就又看到皇帝身边依偎着的另一道娇小身影,如小鸟依人,分外亲密。 怎么看怎么眼熟。 秦婉怡如蒙雷击。 ……崔昀笙。 不可能! 崔昀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崔家都死绝了,她不是被伯府赶出京城了吗?能保住一条小命都是侥幸,她如何能进入这满是勋贵的千旈园,还和陛下如此亲近…… “青虹——那个人是谁?” “回婕妤的话,若是奴婢记得不错的话,那位是兴庆宫的司药官,崔女官。” 秦婉怡不是第一回听到这个“崔女官”的名号。 只是去年的时候,她正在宫中被嬷嬷教导礼仪,忙于应选。期间被管束得万分严格,连家人的面都见不到,更没有机会听说秋狝上的轶闻了。 进宫以来,她又满心都忙着和后宫中的其他贱人争锋,和讨好侍奉太后……光是一个萧贵妃,就应对得她殚精竭虑,哪里有心思琢磨一个名分都没有的女官? 毕竟在秦婉怡的认知里,所谓的司药官,都是至少三四十岁、经验丰富的医者才能担任的。 而崔昀笙,相识那么多年,何尝听说过她会什么医术! 第65章 秦家兄妹 “婕妤,听说前些日子,太后娘娘曾亲自下旨,赏了这位崔女官南海珍珠粉呢。”青虹道,“还是高公公亲自去的!” “……”秦婉怡斜了她一眼,语气凉凉,“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青虹低头:“那时候,婕妤不是让奴婢去打听着贵妃娘娘那边的事宜吗……奴婢就……就疏忽了。” 秦婉怡没苛责她,只是依旧难以接受此事 她紧紧盯着那两道依偎的身影。 呵呵,好一个贴身女官。是她太小瞧崔昀笙了。往年看她木讷乖顺,甚至老实得无趣,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她那傻子二哥,还成天放不下,和爹娘闹别扭。谁知道人家早就把他抛诸脑后,捡高枝上飞去了。 秦婉怡将手中的帕子捏得褶皱。 崔昀笙,你为何总是阴魂不散,总是要挡着我们秦家的路呢? 阁楼上,温礼晏原本还想再多陪昀笙一会儿,却听到太监通传,说秦婕妤到了。 “……” 昀笙微微一僵,对温礼晏道:“陛下,既然如此,下官先行告退了。” “你跑什么?”温礼晏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有朕在,谁敢对你怎么样?” “不是,只是……” 虽然温礼晏早就和她坦诚,与后宫这些人有名无实,现下她也并不想和这些娘娘争什么意气,只想赶紧治好陛下的身子,所以能寻常心对待。 可秦婉怡…… 她还是不太想见。 温礼晏瞅着她发红的耳尖,只以为她是觉得羞愧,或者心情微妙,心中又是怜惜又是自责,将她的腕子一亲,眼神软得能滴水。 “昀笙,朕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便没为难她,把手放开了。 秦婉怡进来的时候,昀笙已经从另一个方向的侧门转过去离开。 她打量着皇帝,不同于平日里面对她们时候的疏离和平静,通身都洗出令人惊叹的柔情蜜意,唇角的笑容衬着那张脸犹如美玉。 万丈红尘,无垠春色,都落在了少年帝王的眼角眉梢。 以至于秦婉怡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秦婕妤觐见有什么事吗?” 但温礼晏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温和却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秦婉怡垂眸,收敛了心中怨气。 “启禀陛下,臣妾是想求陛下一事。” “你直说无妨。” “自臣妾入宫以来已经半年,还未曾再见到过家人。今日千旈宴席,臣妾父母和兄长有幸得邀,不知陛下能否恩准他们与臣妾相见呢?”秦婉怡恭顺道。 温礼晏笑了笑:“此事不合规矩。” 嫔妃想见家人,那都得由府上有官身的递送折子进来,皇上准了,宫里定下时辰,女眷才能进来相见片刻。 哪里能是她想见就见的。 虽然以往不是没有特例,甚至根据皇帝对嫔妃的宠爱,多的是特例,可温礼晏却没打算给秦婉怡这份偏宠。 尤其事情涉及秦家…… 他记得户部尚书秦采堂,可是跟在萧君酌后面的。 秦婉怡是想见爹,还是有什么消息互通,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排查,不如直接断绝了可能。 秦婉怡没想到看上去温柔的皇帝,居然断然回绝,只好道:“那臣妾……不求私见,只求宴会上,陛下能让臣妾随侍身侧。等臣妾父兄长上前请安的时候,可以见上一面。” 说罢连连磕了几个头。 温礼晏见她求得恳切,挥手准了。 “你二哥——是不是在国子监读书?”他若有所思。 “正是,正是!”秦婉怡连忙道,“臣妾二哥在国子监里的每次评考,都名列前茅呢。” 温礼晏有这个印象,之前他问邱太傅和国子监祭酒如今年轻一代的有识之士,他们都提到过这个秦家二郎。 当时他心里好奇过,这到底是外人因为秦二的出身而给他的溢美之词,还是名副其实。今日倒是可以考评一番。 不过——除此之外,他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微妙。 千旈宴会仍在继续。此时正是盛夏,函光碧湖上种了接天不断的名贵莲花,簇簇绽放,远远望去,嫣红翠玉亭亭而立,被清漪错落着托举起来,入眼都是教人心旷神怡的颜色。 无数宫人在一路井然有序地穿行侍立,举止间都是皇宫出身的不凡仪态,玉人玉面,娇胜夏花。 一众年轻儿郎们走过青玉浮阶,望着眼前盛景,赞不绝口。 “虽然知道今天是‘陪太子读书’,但能来一趟也不虚此行。”一位年轻公子惬意地摇着扇子,望向身边的友人,忍不住用扇子在他肩膀一敲,“阿铄,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秦铄沉默不语。 爹娘有意让他尚襄宁公主,可这实非他所愿。 大丈夫生于世间,读书习武,长到如今寸功未立,不思报效朝廷,却靠着迎娶尊贵的妻子一步登天……这和他的夙愿简直是背道而驰。 他少年时期便想好自己未来的路,到了吏部铨选的时候争取实缺,好生历练……然后好好待昀笙,和她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 可如今,却一件都实现不了了。 爹娘根本不给他推拒的机会,甚至拿出孝道逼迫。这一次被迫妥协了,以后他是不是还得妥协无数次,根本不能自己做决定? 一念及此,秦铄哪里还笑得出来。 他巴不得公主看不上自己。 “阿铄,就算不看在公主的份上,就看在你身上这件衣裳的份上,也该笑一笑啊。”友人摸了摸他锦袍的料子,咋舌道,“这是蜀中的延光锦吧?还有这绣工,有银子也没地方买。” 秦家为了今天的千旈宴,可真是耗尽心思。 他不说,秦铄都不知道今天自己这衣裳如此高调。这才明白刚入场的时候,别人为何频频望向自己,还有关系不和的人来讥嘲几句。 “……”顿时又羞又恼。 他是个秉持君子之道的谨肃古板之人,平日里在国子监都像那些贡生一样只穿着监服,不似别的靠门第进来的荫生,穿金戴银。 今天娘却为了让公主选上他,给他穿了这样花枝招展的衣裳! 成何体统? “我可有其他换洗的衣服?”秦铄沉下脸色,问自己的随从。 “公子,今日带的另一套也是延光锦……” “阿铄,你想换衣服?”友人道,“我倒是带了一套月白的,和你平日的款式相似,正好咱们俩身形也差不多。” “多谢林兄。”秦铄松了一口气。 二人便去了私密之地,让秦铄换下了那套流光溢彩的延光锦衣。 林知樾瞅着那被秦铄弃之如敝履的锦衣,有些眼热地摸了摸。 “阿铄,你真得不喜欢这衣裳啊?其实你穿着挺好看的。别说公主了,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不说还好,越说秦铄越觉得羞耻,连连摆手,“不喜欢,林兄若是喜欢,铄便送你了。” “不成,太贵重了,你敢送我还不敢收呢。”林知樾笑嘻嘻地将衣裳抖开,“不过,暂且借兄弟穿一天吧!虽然我没有你长得俊,但穿了这个,说不定就有贵女看上我了呢?” 秦铄忍俊不禁,心情倒是被好友逗得开朗一些。 “既然如此,你且穿上吧,若真能觅得良缘,可要好生谢我。” 第66章 久别重逢 秦铄和林知樾刚换了衣裳不久,就有人过来找上了他们二人: “哪一位是秦二公子?陛下有旨,传秦二公子觐见!” 那太监身上的衣裳品级不低,秦铄连忙应了,和林知樾告别。 待跟着太监穿过人群,来到皇帝所在的清凉台前,秦铄连忙行了叩拜大礼,一言一行,极为恭肃。 温礼晏观他行为举止,心中称道。只看外表确实是金质玉相,温文尔雅。 “赐座。” 秦铄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了,感受到一道炽热的视线传来,便看见自己妹妹正坐在皇帝下手的位置,笑容可掬。 他只有这么一个同母亲妹,平日里最疼爱她。得知她有意入宫应选的时候,他百般不同意,觉得妹妹嫁入平常人家更幸福,可妹妹却说这是自己的选择。她要嫁就嫁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原本担心妹妹在宫里过得不好,现在见她面色红润,簪星曳月,秦铄松了一口气。 能来千旈宴会的娘娘不多,看来妹妹虽然入宫时辰短,但目前还算体面。 “秦卿不必局促,听说你在国子监读书?” 温礼晏态度温和,捡了些寻常问题和他探讨,都是国子监里出过的策论和辩题。 秦铄见天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仁和谦明,放开手脚,口若悬河起来。 温礼晏一边听一边点头。 倒确实是个饱读诗书的,不是浪得虚名。 一时间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若是襄宁对秦二的观感也不错,他倒是不错的驸马人选。 于是又让清州赐御酒给了他。 秦铄不胜酒力,却不敢推辞,一饮而尽,立刻谢恩,脸上已经爬上了酡红。 温礼晏没有为难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让他自去散酒了。 “对了,秦二叫什么?” “回陛下的话,秦二公子名为秦铄。”清州公公低声道。 秦铄? 温礼晏重复着这个名字,蹙起眉头。 他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清州公公觑了一眼他的神色,欲言又止。 “……”温礼晏目光沉了下来,将手中酒盏一放,“他是昀笙之前的未婚夫?退亲的那个?” “是。”清州公公头皮发麻。 自从陛下对崔女官上了心之后,就命人打探过她的过去,自然也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夫,只是对方因为崔家出事而退亲了。 “当初是秦采堂要退亲,还是秦铄要退亲?” 温礼晏对此人的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那时候昀笙家里天翻地覆,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又被伯府驱逐,什么出路都没有。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个未婚夫了,结果却被退了亲。 若不是她自己机灵又胆大,哪里还有今日? 如果秦铄是这样一个落井下石,见利忘义的人,他怎么能放心重用他,又怎么能放心把襄宁许配给他。 温礼晏立刻把当时细查此事的章柘叫了过来,仔细查证。 “是秦尚书夫妇,不愿秦家被崔家拖累,执意退亲。秦二公子却并不同意爹娘所行,不肯退亲,还因此被秦尚书动了家法。”章柘一板一眼,实话实说,“那之后,秦二公子也还是没有放弃继续寻找崔女官,曾经委托人到处打探,甚至出京查访。” 只是崔女官的下落在宫中,又有一个跟着遮掩的宣平侯,哪里是秦铄这么一个无权的公子能查得清楚的? “……” 温礼晏听章柘说完,却并没有因为自己慧眼识人而感到高兴。 心里更堵了。 “也就是说,他往年待昀笙很好?和她感情亲密?” 章柘:“据秦家下人和崔府附近的邻居所说,是这样。秦二公子几乎每个月都会派人送来,给崔女官精心准备的礼物,有时候是首饰,有时候是笔墨纸砚……” 温礼晏望向自己的手。 心中一时颓然。 认识昀笙到如今,这么久了,他好像还没认真送给过她什么!虽然有过不少赏赐,可那些都是打着君恩的名头,从少府和库房里拨下来的,哪里比得上秦铄这种……专门为一人耗费的心思可贵? 昀笙都送给他玉笛了,他却只送些俗物,和日常用品! 章柘还在敬业地滔滔不绝,唯有乖觉的清州公公,从皇帝细微的表情变化,察觉到了他的心情。 我的老天爷,章侍卫你这个棒槌,快别说了! 满兴庆宫的人,估计都猜出来陛下对崔女官的心思了,只有您还在那儿木头桩子似的呢,难怪这么大了到现在还讨不到媳妇儿! 另一面,秦铄给已经是后宫贵主的妹妹请了安,关心了几句。 “二哥,一会儿襄宁公主——”秦婉怡满脑子都是赶紧把哥哥送到公主口里,恨不得把公主的喜好习惯一股脑塞给他。 谁知道这扶不起来的死脑筋,却正色拒绝。 “此事不是婕妤该关心的,婕妤蒙受天恩,好生侍奉圣上才是要紧。如今我已为外男,能向婕妤问好,已经是陛下仁慈,原不该再继续私语。”秦铄向她一礼,“铄去了,婕妤还请多保重自身。” “……你,你真是……”秦婉怡被他的话说的,又是生气又是贴心,最后只好无奈地给自己的侍女递了个眼色,道,“好了!本婕妤知道了!青虹,你送秦二公子去醒酒。” “是,婕妤。” 青虹领着秦铄往湖边的小筑走去,那里备好了醒酒汤,和可以休憩的软榻。 “二公子可觉得不适?” 秦铄醉意已经上了脸,生怕自己酒醉之下行为不矩,连忙喝了醒酒汤,打算歇一歇,却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这皇家的酒实在不是一般的酒能比的。 谁知道那青虹走到门外,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人,惊喜道:“参见崔女官!幸好您在这儿,还请过来看看这位贵人,他饮了酒似乎有些不适。” 秦铄下意识地跟着她走出来,却听到一把熟悉的嗓音。 “这位姑娘是哪个宫里的人?” 一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隔着青虹,他和那久违的人儿对视上。 许久不见,她生得高了一些,原本还带着天真意气的脸,已经完全长开了,清丽的眉眼间似乎笼了层山岚,在她莞尔一笑时徐徐散开,让那容颜犹如云销雨霁时乍破的天光。 和秦铄想象中的,十六岁该嫁给自己时候的她的脸,一模一样。 “……昀笙。” 那个名字一念出来,声音低哑无比,心头的狂喜却鼓胀满了胸口。 他找了她一年半,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原来是在宫里。 第67章 恩断义绝 昀笙后退一步,面露讶色。 不过,她早知道今日的千旈宴是为公主选驸马的,秦铄也是其中的大热人选,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所以没有他那么惊讶。 倒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青虹。 秦家为了儿子的前程着想,将他之前和她的退亲之事瞒得很好,也只有伯府和秦家人知道。宫里大部分人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这个青虹,是谁的人?特意叫住她,又是为了做什么? “别来无恙,秦二公子。”她礼貌地一行礼。 青虹的目光流转在他们俩之间,低头道:“时辰不早了,既然已经把秦公子送到,奴婢也该回去复命了。这位崔女官是兴庆宫的司药官,您若是觉得哪里不适,问她更便宜。” 言罢便离开了,将地方留给他们俩。 司药官……秦铄重复了一遍,上前两步,脸上带了无法掩饰的急切,好歹因为涵养压了下去。 “昀笙,你如今……过得怎么样?” “多谢秦二公子关心,我现在很好。”昀笙吐出一口气,福至心灵,“刚刚那位宫女,是秦婕妤宫里的?” “是。”秦铄道。 原来如此,见到了也好,总该早点说清楚的。这也是秦婉怡真正的用意吧。 之前崔晗玉曾经告诉过她,虽然秦采堂夫妇早已经退亲,但秦铄或许是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和道德心,始终不肯同意,还坚持不断地寻找她的下落。 无论他是因为什么,这份情深义重,都是昀笙承受不起,也不想再承受的。 “今日再见到秦二公子,昀笙很高兴。高兴得是,虽然时过境迁,你我无缘,但起码现状都还算安稳。”昀笙拉开距离,静静望着他,深深一礼,“无论如何,昀笙感激二公子之前多年的照顾。” 秦铄缄默片刻,涩然道:“昀笙,你不必感激,那都是我心甘情愿。” 不是出于礼义,不是出于责任,而是他甘之如饴。 他第一次见到这小姑娘的时候,是跟着爹去崔府,看他们在后院较量棋艺。 少年人观棋不语,看得痴迷,连什么时候下了雨也没注意到。 淅淅沥沥的雨,落了半身湿痕,才回过神来的秦铄,狼狈地往后靠向檐下躲雨,忽而听到了上方传来什么“吱呀”声。 他抬起头来。 窗外雨声潇潇,枝头花苞纷纷飘落,她支起窗户,低头的一瞬间,一朵绿萼梅,坠在了细削的肩头。 和他对视了个正着。 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清亮明澈,看了几眼,似乎意识到是外男,又连忙躲了进去。 “……”少年秦铄仰望着那支起来的窗口,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那之后,爹和崔伯父还继续在棋盘上大杀特杀,可是他却魂不守舍,神游天外,再没看进去一步子。 等到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回首望向那窗口,瞥见那抹碧色的倩影,又好奇地探出来看。 “阿铄,该走了。” “……是,爹。” 那天回去之后,爹打量着他的神情,忽而道:“你见到了荣恩伯府家的那位五小姐了吧?觉得怎么样?” 秦铄耳朵热了,面上仍是一本正经:“铄不敢妄议闺中女儿。” “这里又没有外人。爹就直说了,你如今大了,也该相看人家,爹娘都觉得那一位小姐蕙质兰心,堪配吾儿,你意下如何?” 秦铄心中惊喜,又有些赧然,只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凭爹娘做主。” 那时候,爹还没有坐到户部尚书的位置,昀笙也还是伯府家的小姐。 从那以后,一切都犹如他希望的那样发展着。一见钟情的女娘成了他的未婚妻,只待长到十六岁,就能和他长相厮守。 万千情意堆积在胸口,只是秦铄是个恪尽古礼的君子,又怜惜她羞怯,所以每次见面,都不敢唐突。 只是一次又一次,向她身边的丫鬟门打听她喜欢什么,然后送去崔府。 那当是他过得最顺遂最美好的一年。 虽然和昀笙最亲密的距离,也只是在上巳节游玩的时候,因为人多,隔着衣裳牵着她的手。 曾经他以为,总有一天他能直接牵着她,并且牵一辈子。却没想到一场横祸,将许下的余生撞得七零八落。 “昀笙,退亲是爹娘的意思,却并非我想做的。” 秦铄一步步向她走近,执拗地将他们之间因为人力而生的沟壑填补。 “看到你平安无事,我很高兴。可是昀笙,我并不接受你口中的‘无缘’。” 若真得无缘,他怎么还是又见到她了呢? 也许是天可怜见,知道他痴心不改,在他为千旈宴头疼的时候,让他找到失去的那朵雨中绿梅。 “昀笙,只要你还愿意嫁我,爹娘那边我会说服。”秦铄恳切道,“我相信崔伯父是无辜的,也不会因为这些……改变一丁点心意。” 只会更怜惜她,更想保护她。 醉意上来,沸腾多年的感情喧嚣不歇,和这么久以来的酸涩思念搅在了一起,搅得他心口疼,脑也热。 上前两步,手已经更快一步地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 “秦——” 昀笙被他抱在了怀里。 青年清透温热的气息笼罩住他,混合着沉醉的酒香,挣脱不得。 “放开我……秦二公子……秦铄!” 只那么一瞬,秦铄立刻清醒过来,连忙放开她:“对不住,是我失礼了。但我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那双温润的眼睛,还是深深凝视着她,让人不敢对视。 “从始至终,我都想娶你为妻,也想好好照顾你,成为你的依靠。” 昀笙垂下眼睛,忽而觉得很难过。 她相信,她怎么会不相信呢?这个人的真心,她是真真切切感受那么久的。 所以在发现秦采堂的真面目的时候,感到难以接受。 若秦铄没有那么好,她都可以无所在意地用真相反击。 可偏偏是这个把真心捧给她的秦铄,她没法伤害,没法把血淋淋的猜测剖给他看。 “公子深情,昀笙却不能应下。以你的出身人材,以后自然会有好女子相配。今日一见,我们还是说开,既然秦家已经退亲,以后你我各自婚娶,互不相干……” 她说得言之凿凿,恩断义绝,秦铄的目光却凝滞住了。 落在她的手腕一动不动。 俄而,将她的腕子一捉,声音沉沉:“你说你的心里没有我,那为何……一直戴着这双镯子呢?” 第68章 宴会疑云 昀笙只觉得被他握住的地方,像是被火灼烧着。 “……”她试图甩开他,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得。向来君子端方的人,此刻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腕子上确实是他送给自己的镯子,是爹爹出事那一天所戴,跟着她一起辗转流离,从伯府逃去秦家,再从秦家逃去皇宫…… 可要她如何说出口,她始终戴着它,不是因为对秦铄刻骨铭心的情意……而仅仅是一个提醒。 这枚镯子代表的是她无忧无虑的岁月,而秦家的所作所为,也让这镯子始终警醒着她:以后识人谨慎,万万不可轻信他人。 秦家的那一晚,是她被迫成长蜕变,接受残忍现实磨练的开始。 仅此而已。 “秦公子提醒的是,是我行事不妥。”昀笙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那镯子褪下来,放到他手上,“这是当日你送我的,我原应该还给你。” 秦铄醉眼朦胧,反而笑了,“这镯子的样式已经过时了,成色也不够好。昀笙,我再送你一双新的,你喜欢什么玉?” “……”昀笙无可奈何,喝醉了的秦铄怎么这样……根本不听人话。 “秦公子,我们已经退亲了,以后毫无干系。以后你不必送我任何东西。”昀笙顿了顿吗,“我如今在宫里,也不可能和你见面的……” 不等她说完,秦铄高大的身影却压了过来,瘫软在她肩头。半挂在她身上,竟然呼呼睡去了。 昀笙差点被这重量压得摔过去。 望着他睡得香甜的模样,她心中无奈。 想到秦铄之前对自己的好,她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人不管,艰难地将他拖回了小榻,又从荷包里掏出个清心明神的小丸药往他嘴里塞去。 酒量这么差,还喝成这样,也不知道是被谁灌的酒。 把人安置好,昀笙就要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一道声音响在了身后。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昀笙回头,却见一个青年走了进来,看到她高声警惕,在看到榻上昏睡过去的秦铄,几步上前。 “阿铄,阿铄!” 想来是秦公子的朋友。 “下官是宫里的司药官,秦公子喝醉了酒,在这里安置。下官已经为他解了酒,就要离开。” 青年人怀疑地打量着昀笙,只见这女子两腮带热,衣裳还有些凌乱,心中生疑,不肯让人走。 “既然是宫里的司药官,那不若也给本公子看看?”他道,“在下是安昌侯府的四公子。” 昀笙想起来此人是谁,曾经听秦铄说过,他和侯府的四公子林知樾,是至交好友。 “四公子,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了,公子若是不适,大可以去找别的药官。” 她如今是有品级在身的女官,侯府公子虽然显贵,但也是白身,她直接拒绝并不算什么。 岂料林知樾见她这样,愈发觉得心里有鬼。他爹养了许多女人,家里后院每天来来回回能唱三百回戏,因此对后宅阴私十分敏感。 阿铄向来不喜欢喝酒,怎么出去一会儿就喝成了这样?而且他是去面圣的,就算醉酒,宫人们也会扶着他去清凉台附近的小楼休息,怎么会舍近求远来到这里? 再想到尚公主一事背后的暗流涌动,林知樾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兄弟有可能中了算计。要不是自己不放心,打探着跟过来,只怕阿铄身上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怎么能轻易放这个可疑的人走。 林知樾哪里知道,一切不过是因为,秦婉怡有意让自家二哥看到崔昀笙在宫里,就此死了心,所以故意让青虹把人带到这边。 他把秦铄拍了又拍,却怎么也没把人拍醒,“阿铄!阿铄!醒醒!” “你站住,你给他吃了什么!” 昀笙:“他只是吃醉了酒罢了,一会儿就能醒。至于下官走不走,不是林公子说了算的。” 言罢便拂袖而去。 “你——” 林知樾无可奈何,只好先看好友情况,却见昏睡中的秦铄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手掌掰开,发现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对女子戴的手镯。 秦铄去面圣,皇帝总不可能赏赐他镯子吧? 一定是这个可疑的女子,故意留下自己的首饰,让人以为阿铄和她有什么关系! 林知樾恍然大悟。 他想了想,将那镯子偷偷收到自己怀中,免得有人对秦铄使坏。 回头再以此为证据,逼迫那个司药官说出真相,到底是谁指使了她陷害阿铄。 等叫来亲随照顾秦铄,林知樾便揣着镯子,去打听那司药官的来历。 清凉台中,襄宁公主正被迫听着几家的儿郎自吹自擂,貌似游刃有余,实则令人生厌地凑上来现世。 几乎快维持不住表面的端庄了。 她也不求嫁一个多么完美难得的男人了,毕竟世间能有几个谢砚之呢? 可这一个个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心情不好,一时间便喝得猛了,酒气上来,头晕眼花。 “晗玉,本宫想换一件衣裳,你陪本宫去织锦阁。” “是,公主殿下。” 夏日炎热,行了这么久的宴,她们都想去稍微洗浴洗浴,保持清凉。 待到了织锦阁,宫人早已经为公主和崔侍读,分别准备好了房间沐浴。 “你们都下去吧。” 千旈园里的宫人,襄宁公主并不熟悉,不愿意让她们近身伺候。 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太久没有喝酒,公主只觉得那燥热之感涌动全身,挥之不去。正打算宽衣,却听到门外莺时惊讶的声音: “崔女官,您这是做什么!公主在内,任何人不可打扰!” “下官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为了公主玉体着想,还请公主千万不要用里面的水洗浴!莺时姑娘请快让开!” “吵什么?” 门外还在争论不休,烦躁的公主已经将门打开,冷冷望着昀笙: “崔昀笙,你要做什么?” 上一次这人拒绝了公主府的事情,她可还记着呢。这回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要不是想着她因为公主府蒙难,自己亏欠于她,公主已经派人把她轰出去了。 昀笙见她还没有洗浴,松了一口气,快步走进去,伸出手指蘸了蘸浴桶里的水,闻了闻。 果然。 “公主殿下,这水有问题!” 却说昀笙从秦铄那里离开,原本打算继续做事,谁知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香味。靠着季迟年给她训练出来的狗鼻子,她一路追到了织锦阁,得知宫人们刚准备好水要伺候公主沐浴。 福至心灵间,她忽而辨认出来这是什么味道。 第69章 晗玉自绝 “这水已经被人动了手脚,若是下官没有猜测,待公主沐浴之后,那水里的东西,会和别的东西——比如公主喝下去的酒,激发出来别的特殊效果。” 昀笙正色道。 “还请公主将手伸出来。” 襄宁公主将信将疑,到底把手伸了过去,让她把了脉,又看了自己口鼻面相。 “此事重大,只怕是有人蓄谋已久,想对公主下手,在择驸马之事中动手脚。请公主将事情禀明陛下,将之彻查,到底哪些人经手了这些水和公主喝的酒吧。” “千旈宴是母后着手准备的,谁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襄宁公主还是不肯相信,“是你想多了吧?” 她虽然觉得有些体热,但也还好,也许这水只是加了些清心去热的香料呢? 就在昀笙试图说服襄宁公主之时,却听见外面一阵匆匆忙忙的喧闹。 还有女子的厉声尖叫。 非同寻常的动静,引来了太监宫人,和负责千旈园守卫的禁军。 不好。 昀笙心下一沉。 襄宁公主的脸色白了白,辨认出来声音的方向,是从崔晗玉沐浴的地方传过来的。 而那尖叫,是宁美人的声音。 “公主殿下!千万不要离开其他人独自过去!” 见襄宁公主提着裙裾跑出去,昀笙无可奈何,带着莺时追上去。 却见一间房间房门大开,有不少人围在外面,又被织锦阁的大宫女赶了出去。 宁美人小脸红得几乎能滴血,指着屋内情形,转过脸去,无比羞耻地怒骂: “这里是什么地方?荒谬,荒谬!你们竟然敢在太后娘娘和陛下,为公主设的宴席上,做下这等丑事!” “公主——公主不可进去啊!” 莺时把急切的襄宁公主拦住,表情为难。 “里面的场景,公主看不得。” “晗玉……晗玉怎么了?” “有——有外男。”莺时吞吞吐吐,“衣衫不整的……和崔侍读搂在一起……” 昀笙已经把人拨开,却见里面二人皆是神思不清的模样,直到发现这么多人围观,才怔愣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个是崔晗玉,外衫褪去,只穿着一件丁香色的小衣,正被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抱在怀里。 那男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此次驸马的有力人选,虞家的二公子,虞成蹊。 不多时,这桩许多人撞破的丑事,到底还是闹到了御前。 公主府的侍读,和公主的驸马人选,在千旈宴上私通,这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打皇家的脸。 一得知此事,虞家人几乎晕了过去。 “陛下明鉴啊!小儿以前从未和伯府这位崔四小姐有半点瓜葛,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荣恩伯府的人更是把头磕得震天响。 “陛下!我们家的姑娘向来知礼,她又不是嫁不出去,怎么会在这种场合……她定然是被逼迫的!” “你们崔家这是什么意思?把事情都赖到二郎身上吗?他又不是没见过女子,你们家姑娘还能越过公主去,让他昏头?我看说不定是谁不知检点,蓄意勾引呢!” 眼见着两边吵得越来越难听,一向温和的温礼晏,也忍不住发怒了,斥令诸人安静。 另一边,终于清醒过来的崔晗玉,怔然地抱着自己,泪流满面。 俄而,忽然站起身来,就要往柱子上撞。 “四姐姐!” 昀笙灵醒,一直提防着,第一时间抱住了她的腰,死命阻止了。 “别做傻事!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崔晗玉怆然一笑:“昀儿,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又怎么样呢?现在在全梁京人的眼中,我都是那种不知廉耻的女子了……我如何还能活?” 起初,她只是跟随公主一起去织锦阁,准备沐浴,可是洗完之后,衣裳还没穿好,便觉得昏昏沉沉,意识迷离,恍惚中好像有人进来……如梦如幻中,她被人抱住,却不想把对方推开…… 直到宁美人的一声尖叫,将她唤醒,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被男人抱在怀里,还被那么多人看见了。 这一辈子,已经被毁了。 她若是不以死以证清白,以后伯府中的其他姐妹,该怎么办? “四姐姐,此事一定是有人陷害,你若真得轻生,断了证据,才让那幕后之人痛快了,彻底逍遥法外。”昀笙死死捏住她的肩膀,“四姐姐,你真得甘心吗?” 崔晗玉的目光慢慢凝聚起来,在昀笙的声声质询中,咬紧了嘴唇,表情带了恨意。 不甘心。 她怎么能甘心! 她是荣恩伯府最优秀的女儿,她辛苦了那么多年,学习诗书礼义,脱颖而出成为公主的女官,是京城贵女中的佼佼者……怎么能就这么被人毁了? 就算她活不成了,死之前也要把那幕后凶手查出来,拉着对方一起死! “公主也会相信你的!四姐姐,跟我走!” 不多时,昀笙和襄宁公主,将此前织锦阁中的不对劲,都一一告知了温礼晏。 幸而昀笙早有提防,公主也在事发的时候及时派人围住织锦阁,保住了证据。 一会儿,章柘手下的人,将两个宫女抓到了御前。 “陛下,这两个人在织锦阁附近,鬼鬼祟祟,还试图想混进去。经查证,其中一人曾经在宫人准备沐浴的水的时候,以帮忙为由接手过;另一人曾经将事发房间周围的人引开……” 温礼晏勃然大怒,又唤来太医署,将宴会上的酒水检验。 如此忙活了个把时辰,确认公主所饮下的酒,确实被加了东西。 只因为公主和崔晗玉要好,赏赐她喝了自己酒壶的酒。之后沐浴的时候,公主因为不愿意让人伺候,所以把崔晗玉打发去了原本给她准备沐浴的房间…… 而另一方面,虞二郎那边也有人证,言明他原本只是找地方休息,不想被人送进了织锦阁…… 若不是多了崔晗玉这个意外,按照某些人原本的计谋,今日被撞破私情的,只怕就是公主和虞成蹊了。 “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他们行下此事?审!” “……”清州公公听着太医所说的话,忽而想到了什么,打了个激灵。 温礼晏从他的表情,也读出来了什么。 有什么人敢在太后的宴会,如此堂而皇之的害人,害的还是皇家公主? ……除非,是太后本人。 “陛下,太后娘娘听闻了此事,激怒之下,有些不好了。她老人家的意思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这崔家女平日就行事轻浮,怎么会有今日这场?不如赐她一死,也好保全了荣恩伯府其他女子的清白。” 温礼晏猛然抬起头,对上了另一旁高明泰的目光,只觉得彻骨生寒。 他知道,太后和萧家一直想用襄宁的婚事,拿捏虞家,从而掌控禁军。 可没想到,他们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甚至把无辜之人,往绝路上逼。 第70章 生亦何欢 清凉台视野最好的天华云阙里,太后娘娘被宫人的服侍着,在小榻歇息下了。 两个太监隔着珠帘跪在她的面前,浑身止不住发抖。 “那几个人已经被皇帝的人捉住了?” “是……是……”一个太监擦着额头冷汗,战战兢兢道,“但是太后娘娘,他们的身家性命,都捏在贵妃娘娘的手里,绝对不敢——不敢透露出来半分的。” 珠帘轻轻晃动,看不分明太后的表情。 良久,她嗤笑一声:“好一个‘不敢透露半分’。” 透露不透露,又有什么分别? 她把这千金难求的“生何欢”都给了萧应雪,千旈园的人手安排,尽皆在她掌握之中。 结果这样简单的事情,还是被她弄得一塌糊涂。即便没有证据,难道皇帝和其他人猜不出来是谁动的手吗? 襄宁那丫头是个执拗又痴蠢的,满心满眼都是谢砚之那个王八羔子。若不拿千旈宴上的丑事将她和虞家拿捏了,这桩婚事到底还是达不到萧家想要的效果。 结果,萧应雪的人居然把东西,下到了荣恩伯府的一个丫头身上。 他们荣恩伯府,可真是专出克制萧家的奇才啊。 “事已至此,你们传话给她,及早灭口。” 只要没有证据,还是不会伤到筋骨。 不多时,高明泰匆匆赶过来,额角带了汗水。 “皇帝那边是怎么说的?” 高明泰道:“荣恩伯府和虞家吵将起来了,公主殿下护着崔晗玉,一口咬定是有人陷害。现在,太医署的人已经查出了水里的‘生何欢’…… 娘娘——这下可如何是好?” 太后眉间带了怒意:“事情没成就罢了,怎么东西也被扣住了?” 原本,即便失败了,大不了到时候把缘由推成“崔家女勾引虞二郎”也就罢了,现在东西被发现,虞家和伯府岂能善罢甘休。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要知道,“生何欢”可不是一般的催情药。其下到水里的时候无色无味,效果必得和特制的酒水相合才能发挥。只有在起效果的时候,才会散发出来一点味道。 若不是十分有经验,又万分谨慎细心的内行人,是绝不会发现此物的,只会以为是二人酒后乱性。 襄宁生性散漫粗放,她身边伺候的人又年轻,怎么会认出来“生何欢”? “娘娘,当时——崔昀笙就在织锦阁里。”高明泰低声道。 “……”太后沉默住,半晌气笑了,猛然一拍案台,“季迟年!” 让他用崔昀笙试药,他可好,完全被这丫头笼络去了,把平生所学一股脑教给她,倒是不藏私。 自己认识他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他是个这样乐善好施、慷慨无私的性子? 与此同时,皇帝面前,虞成蹊将事发之前的所有疑点一一指出。 他虽然年轻,但是从小练武,眼力很好,即便被人下了药,也还是记得恍惚之际隐约看到的人影,硬是把那个将他带到织锦阁的人,从几百个宫人太监里指认了出来。 事涉襄宁公主,还有禁军统帅和伯府,所有人都在观望着皇帝的态度和行事之法。 出乎他们的意料,一向温和孱弱,什么事情都宽和处理,退避锋芒的皇帝,这一次竟然雷厉风行,铁石心肠起来。 一副追查到底的模样。 禁军将千旈园围了个密不透风。 “此药名叫‘生何欢’,因为只有很少几人知道其做法,用料又太过昂贵,制作过程极其容易失败,寻常难能获得。”老太医对皇帝道,“所以即便有银子也难以买到……只除了……” 皇帝闭上眼睛:“除了宫里,是吗?” 老太医不敢回话。 背后动手的人是谁,从“生何欢”暴露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悬念了。 他记得这种药。 或许别人不清楚这药的真正由来,温礼晏却很清楚。 最开始制作出来这种药的人,正是太医署曾经的太医令,因为卷入了端华太子的案子里被处以极刑的季勉空。 季迟年的父亲,和师父。 季勉空死了之后,这药的方子就失传了,季迟年也没能完全复制出来。 如若还有人手上有残余的“生何欢”,那这个人就只可能是太后了。 “章拓,用刑。” …… 不多时,原本心如死灰的崔晗玉,好歹被昀笙劝住,梳洗换衣,来到了皇帝面前。 虞成蹊跪在另一边,看到她的身影,忍不住抬眼,又肃然地低下头。 “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温礼晏道,“你们二府打算如何了结此事,拿出个章程。” 襄宁公主见崔晗玉憔悴的模样,心里难受,忍不住开口祈求:“皇兄……” “崔四小姐是伯府贵女,向来端方知礼,清心玉映,为梁京众女中的典范;虞二公子也是文武双全的人中龙凤,不是什么行事放荡的浪子纨绔。朕已经让章拓查出来,那水和虞公子酒里被人下了药。 说起来,两位都是受害之人。” 听到温礼晏这句话,崔晗玉鼻子一酸,向皇帝端正行了大礼。 “晗玉叩谢陛下。” 天子开口,就是金科玉律,她以后的日子总能好过一些。 虞成蹊上前两步,磕了个头道:“此事微臣虽然是受小人陷害,但也有大意失察之过,又未能自持自省,连累崔小姐至此。 如今当着陛下和两府之人的面,小子立下誓言:愿为崔小姐的名节负责。” 荣恩伯府的人闻言,有些惊讶。 原本还用眼睛剜着虞成蹊的大夫人,有些怔然,擦拭眼睛的手也停了下来。 温礼晏:“你要如何负责?” “女儿家平生多艰,世人常常苛责。若是崔小姐愿意,成蹊愿求陛下做媒,上门提亲,照顾她一生一世;若是崔小姐不愿意嫁我,成蹊也会为她的清白作证。 日后崔小姐寻得了如意郎君,在下可亲自对那人澄清今日真相,免得她因此受到鄙弃……” 虞成蹊抬头,望向荣恩伯府。 “除此之外,伯府若是还有别的要求,也尽可以提。” “……” 崔晗玉的一颗心,在他站出来的时候就高高悬起,直到听完他最后一句,却躁然而跳,几乎蹦出胸膛前。 她忍不住紧张地抓住了昀笙的衣角,有些无错。 她没想到,虞成蹊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们伯府虽有一个爵位,内里却是 一副空架子,底子薄弱,在勋贵遍地的梁京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多有名望的人家。 倒是虞家,简在帝心,手握禁军,是实打实的炙手可热,连萧家和宗室也都另眼相看。虞成蹊不仅出身极贵,自己也有出息,原本是她绝对高攀不上的。 以虞家的权势,换成无情些的人家,完全可以不认此事,等风波过去了,虞成蹊还是那个万女求的乘龙快婿。 何必管她这个此前毫无关系的人的死活? 第71章 弄拙成巧 “二郎……” 虞家人似乎也没想到儿子会认下来。 一位看上去更年轻的公子,想说什么,却被虞夫人一记眼刀给制止了。 “成蹊说的是,大丈夫生于世间,顶天立地,做错了事情就该弥补负责。”虞夫人也道,“崔四小姐是个好姑娘,这一番阴差阳错,说不得也能弄拙成巧,成就良缘。” 虞家都这么说了,荣恩伯府自然只有高兴得份。 幸而当时的织锦阁,撞破此事的只有宁美人和几个贵人而已,那些宫人们的嘴好堵严实。而两方苦主和皇帝也都发话了,宁美人也不敢乱说。 襄宁公主见崔晗玉低头不语,但神色中没有不情愿的地方,她和她相处良久,也知道她目前并没有心上人,看样子当是释然欢喜居多,便道: “晗玉名义上是本宫的侍读,实际上和本宫情同姐妹。今日的千旈宴,虽然说主要是为本宫选驸马,但也有为梁京其他贵女和郎君们相看之意。 你们二人若有缘成就姻缘,也是本宫的功德一件,到时候晗玉可从我公主府出嫁!” 她虽然天真烂漫,但在宫里长大,并不痴傻。事已至此,当然明白这一回是崔晗玉给自己挡了刀。 差一点,那个被别人撞破,衣衫不整地和虞成蹊搂搂抱抱的人,就成了自己了。 她堂堂公主之尊,何曾受过这样的凌辱? 心里愈发对崔晗玉怜惜愧疚。 “公主殿下……”崔晗玉闻言,不由得泪眼盈盈。 见女方也没有二话,虞家崔家当即说好,对外只作是虞成蹊落选,和崔侍读意外相看得成,不日就下聘。 但对内,虞家并不打算轻轻放过此事。 “陛下,萧家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他们如今的妥协,是因为看出来了皇帝和公主对崔晗玉的偏护。左右已经不可能成为驸马,不如顺坡而下。 经此一事,虞家的心已然偏向皇帝。 一开始还犹豫于陛下龙体欠安,大权难以收回。 然而这几个月以来,皇帝在阉党和萧党之间游刃有余,运筹帷幄,让二者分而划之,又将饶青拉下马,可谓是初露锋芒。 今日又亲眼见皇帝身体好了许多,愈发坚定了想法。 “贼党霍乱朝纲,虞家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肃清朝野!” “虞将军肯说这番话,朕心甚慰。” 温礼晏亲自扶起虞指挥使,又瞥了眼虞成蹊。 “二公子敢作敢当,也是国之栋梁。” 于是提拔虞成蹊为左骁军的校尉,下令他彻查此事,将涉案之人尽数捉拿。 虞成蹊做事爽利,又是苦主,几个时辰间,千旈园便被他和手下的禁军肃清。 …… 赴宴的其他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是织锦阁里遭了贼,但贼人已经被禁军捉拿。于是紧张了一个时辰之后,又继续赏景起来。 梁京中的人,是天底下最敏锐,也最迟钝的。 或者说,他们有那个自觉,知道什么时候该敏锐,什么时候该糊涂。 温礼晏累了几个时辰,好容易解决了一件飞来横祸,总算能喘口气,便屏退了其他人,让昀笙留下来。 “陛下,头还疼吗?” 女儿家柔嫩的纤手,按在他的头上,带来舒适惬意。 “这一次,幸好有你。” 他低低道。 若不是昀笙灵醒,发现了异样,若今日受到伤害的是襄宁…… “我是她唯一的兄长,我该保护好她的。” 听着温礼晏语气中的痛苦,昀笙道:“陛下已经竭尽全力,将公主保护得很好了。” “我知道她有‘生何欢’,可我没想到,她会把这个用在襄宁身上……有一个我被这样侮辱利用,还不够吗?” 温礼晏的声音带了一丝怨恨。 昀笙的手停了下来。 陛下这话的意思是…… “这个‘生何欢’,您以前……” “是,他们给朕用过。”温礼晏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被人下各种各样的药,达成不同的目的。 那个时候,他才十四岁,甚至因为病情发育得不完全,还是个孩子。 萧家为了让他这根独苗,早些长出秧子,在他的吃食里加了“生何欢”。 然后,把他和几个萧家旁支的女子,关在了一起,犹如虫豸配种。 “那时候表姐才十五,母后和萧相大抵是舍不得她受辱吧,将此事瞒住了。” 可没想到,他差点因此爆血而亡。 “后来,那几个萧家的女娘……都从此没了音讯。或许了死了,或许是被送到了别的什么地方,谁知道呢?” 温礼晏说得轻描淡写,昀笙却听得不是滋味。 难怪,今日的陛下会这样反常,甚至差点失态。 当他发现妹妹也差点中了这个药,被人以同样的方式玩弄……是不是也想到了那个时候无助的自己? 她心里难受,伏到他身上。 两个人静静相拥着,仿佛比翼的两只鸟儿,互相舔舐着伤口。 “对了,你又是怎么认出来‘生何欢’的?” “季先生的书里记载过这种药,尤其详细描述过它遇酒后特殊的气味……” 昀笙没好意思说,自从那一次温礼晏因为被下药而昏过去之后,她就格外关注这方面,仔细研究过相关内容。 “幸好有你,你那个四姐姐,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温礼晏的笑容微冷。 这一次回去之后,虽然为了两家名声,不能直接言明,论罪处罚,但有了一个口子,虞成蹊和章柘就会将有问题的宫人来一遍清洗。 从此以后,萧应雪在宫里,就无人可用了。 温礼晏被她捏得正舒服,清州公公却来求见,禀告了虞成蹊和那边的回复。人证物证俱在,矛头直指萧贵妃的明毓宫。 “传朕旨意,萧贵妃行事无章,恣意妄为,统筹千旈宴出了纰漏,贬之为萧昭容。”温礼晏顿了顿,“以后协理后宫之权,就交给淑妃吧。” 淑妃是和萧应雪一同进宫的老人了,也是太后为了防止别人议论萧家,拿出来给萧应雪挡风遮雨的牌子,这么多年来算是安分守己。 如今苏昭容获罪离宫,昭容之位也空缺出来,就由萧应雪来做吧。 不知道太后会如何回对。 皇帝的圣旨传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气,拍拍昀笙的手:“你也累了,歇着吧。” “好。” “……”温礼晏握着她的手,忽而止住了话头。 他敏锐地发现,昀笙原先手上戴着的那对镯子,不见了。 第72章 人命官司 温礼晏和昀笙日久天长地亲近,几乎形影不离,自然认得她手腕上那对镯子。 曾经他赏赐过她别的首饰,甚至问过她有没有喜欢的样式。 可是昀笙却说,自己对此间无意,在宫中也不想打扮过剩,显得高调。 所以基本上戴的都是那对刚入宫就有的碧玉镯子。 温礼晏记得她今日在小阁楼的时候,腕上还戴着,怎么现下又不见了? “……” 昀笙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陛下,今日这场陷害,是冲着公主和虞二郎而来。既然没有成,那他们会不会将矛头转向其他驸马人选?” 温礼晏没有回答。 昀笙疑惑:“陛下?” “你是担心秦铄吗?”他忽而道。 “……是。”昀笙忽而想到了今天看到的秦铄身上的异常。 向来不碰酒的秦铄,偏偏喝得酩酊大醉,还被人专门扶到了偏远的莲汀小筑里,到底是巧合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有些后悔就那么一走了之了了。 不过……有安昌侯府的那位四公子照顾秦铄,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温礼晏将她的神思不属看在眼里。 “朕已经让章柘派人去照看秦铄了,若有问题他会第一时间禀告。” “多谢陛下!” 昀笙喜出望外。 陛下真是体贴细致,这样她就放心了。 虽然对秦铄已经没有了什么私情,但她感念这些年他对自己的照顾,并不愿意看到他出什么事。 没想到,温礼晏却看向她,低声道:“谢朕?你是在代秦铄谢朕吗?” 他的眼波深深,神色不明。 昀笙错愕:“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不希望又出什么事而已。” 只可惜,一语成谶。 原本崔晗玉和虞成蹊的风波,刚被平息下来之后,众人暗地里还在琢磨此事,另一件更大的意外就爆发了。 “陛下,不好了!” 小太监的通传刚到的时候,温礼晏还在拉着昀笙的手粘糊,一听到这句话,皇帝的头便疼了起来。 “又发生了何事?” “虞校尉带着禁军清查千旈园,疏通参加宴会的大人们离开……结果……结果安昌侯却来奏,说是侯府的四公子不见了!” 昀笙在听到“四公子”这句话的时候,眼睛蓦然睁大了。 “什么叫做不见了?” 温礼晏有印象,安昌侯府家的四郎,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又不是几岁稚童,找不到路? “侯府的人说,四公子跟着家人们面圣叩拜后,就去寻其他府的儿郎,和侯府的人散开了。” “他去找谁了?” “据说是找秦尚书家的二公子。可秦二公子因吃醉了酒有些不适,就在莲汀小筑里醒酒,和林四公子申时后就分开了……”太监禀告道,“如今侯府的人四处没找到人,等得心焦,虞校尉问已经出动禁军去找了。” 昀笙心头忽而浮现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小半个时辰后。 阁楼外一阵躁动,人影聚集到了一起。 虞成蹊从那一团乱麻中快步走出,步履急切,风一般往清凉台而来。 温礼晏手里一杯茶还没来得及放下,便见他磕了个头,表情沉重: “皇上,安昌侯府的林知樾已经找到了,只是,人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现在怕是已经不行了!” 昀笙立刻看向了皇帝,因为太震惊,表情有些空白。 下午还好好的人,甚至精神抖擞地要护着秦铄呢,怎么会突然成这样? “昀笙,你随虞成蹊去看看人能不能救!” 安昌侯府的人哭声隐隐,围观的其他府人遥远看了一眼,便皱着脸撇开头。即便禁军已经高声疏散,却还是能听到痛骂声混合着抽泣声传出来。 “你这狗奴才!公子怎么会跌进水里?你当时人又在哪儿!再不说清楚了,我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夫人饶命啊,小人……小人真得不知道……公子和秦二公子分开后,就一直心事沉沉,看上去心情不大好,不准小的跟上去!” “你是个死的吗?他不让你跟,你不知道偷偷跟着!居然就这么扔下他一个人!” “四公子的后脑有瘀痕,看上去是棍棒所致。千旈湖边的路都做了防护,轻易是掉不下去的,只怕四公子并非意外落水,而是被人击打头部,昏迷后推入水中的……” 昀笙跟着虞成蹊来到事发之处。 “崔女官,请。” 却见那几个时辰前还眉飞色舞的儿郎,如今身子都已经被湖水泡得发白发皱,若再迟一些,只怕都快认不出来脸了。 “……”昀笙摇了摇头。 人已经没气许久,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安昌侯府的人几乎哭昏过去,一位小姐却抹着眼泪,指着林知樾的尸身道:“四哥今天赴宴的时候,穿的明明不是这身衣裳!他身上这件是哪儿来的?” 奉皇帝之命来查看的大理寺官员,细细看了料子:“这是蜀中延光锦,极为难得。若不是四公子的衣裳,那其来源就可疑了。” 那被侯府的人打的鼻青脸肿的随从,忽而一拍脑袋:“小人想起来了!这是秦二公子的衣裳!今儿他们聊天的时候,秦公子说不喜欢这新衣,太过招摇,四公子便和他换了衣裳……” “这是秦铄的衣服?秦铄人呢!” “说是秦夫人身体不适,秦府的人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本侯要面圣!吾儿之死绝非偶然!陛下!陛下!我儿死得冤啊……” 他这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但性子十分豁达活泼,平日家里人虽然嘴上嫌弃他招猫逗狗,但骨子里十分疼爱。 这一次千旈宴,侯府的人本没妄想过公主能看上这个小子,只是想着他老大不小了,见见世面,说不定在宴会上就能和谁家的女娘相看上。 谁知道,却是天人永诀。 就在这个时候,搜查尸身的大理寺官员,忽而从林知樾的衣襟里,翻出了一对手镯来。 “这镯子是从何而来?” 昀笙一见那东西,身子僵硬起来。 一道尖利的声音冲着她响起:“是她!小人想起来了!今日在莲汀小筑,公子寻秦二公子的时候,曾经和这个女子起了冲突!” 第73章 当庭对质 大理寺的官员望向昀笙:“崔女官,他说的是否确有其事?” “……冲突算不上,不过是当时我正经过,帮秦二公子解酒,被林公子误会了而已,当时就说开了。那之后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他。” “那崔女官认得这镯子吗?” “……”昀笙蹙眉盯着镯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她实在不愿意将自己和秦铄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还牵扯上人命官司。 “崔女官,请和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大理寺的官员话说得客气,看她的目光却变得警惕。 安昌侯府的人踉跄着上前,一把揪住了昀笙的领子: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儿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男人的手劲太大,几乎将昀笙整个人提了起来,绷紧的领口随着对方的动作,箍住了昀笙的喉咙,让她的脸涨红起来。 “你说话啊!” 就在这时,一只手放到了安昌侯的腕子上。 “安昌侯,事情还没有定论,怎么就对人动起手来了?” 看到来人,在场众人都露出讶色,纷纷后退了两步。 “参见侯爷!” 青年的声音响在昀笙的耳畔,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只听得安昌侯吃痛地一吸气,就被迫松开来。 昀笙咳嗽了几声,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着踉跄,半跌进一个怀抱里,下意识回头。 对上了谢砚之幽深的眸子。 他有力的臂膀将她扶住,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昀笙却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你——谢侯爷,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件事和宣平侯府没有关系吧!” “安昌侯,节哀。” 不同于以往的飞扬跋扈,面对这个刚失去爱子的父亲,谢砚之竟然没有因为他不客气的话而发火,而是耐心道: “千旈宴会,贼人妄为,本侯岂能坐视不管?正巧有要事要向陛下禀告,所以便赶来了。” “……”安昌侯冷静了一些,望向昀笙,“即便谢侯这么说,本侯也不能轻易放你走!” “这位是兴庆宫的女官,安昌侯莫非是怀疑起陛下身边的人了吗?”谢砚之道,“安昌侯放心,本侯和大理寺的人,自然会问清楚崔女官和此事的联系。还四公子一个公道。” 其余围观的人,已经都被散开。 “这镯子,是崔女官的吗?” “……是。” “你的镯子怎么会在我儿子那里!”侯夫人诧异。 “……此事,我也不知道。”昀笙道,“今日我给秦二公子醒酒的时候,为了方便,暂时把手镯褪了下来,离开时落下了。兴许是被林公子捡去了。” “撒谎!我儿堂堂侯府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稀罕捡你这镯子?” 侯夫人打量着昀笙的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难道……难道是她那没出息的儿子,见这小女官生得美貌,就想搭讪,所以留下了对方的镯子?又或者——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她偏偏就落了东西,说不定是这女娘有意勾引,二人私会,交换了信物…… “你说实话!公子和这女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藏着她的镯子!事已至此,你有半点隐瞒,我就让你去给知樾陪葬!” 侯夫人将那随从的耳朵一拧,力道之大,疼得对方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小人说实话!公子和这女子真得没有什么关系啊,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公子还和她闹得不愉快……对了,小人想起来了,当时公子嘀咕了几句,怀疑这女人意图不轨,要害秦二公子——这镯子原本是在秦二公子身上的!” 一刻钟后,清凉台。 虞成蹊将那随从,以及莲汀小筑附近的目击人等的供词都整理好了,向温礼晏汇报了前因后果。 “……昀笙。” 面对刚刚痛失亲子的安昌侯夫妇,温礼晏也不可能敷衍过去,望向昀笙。 “你那时候为何在小筑,为何留下镯子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一说清楚吧。有朕在,没人会为难你,你不必有顾忌。” “……”昀笙缓缓吐出一口气,“那镯子,是当年秦二公子,送给下官的。” 虞成蹊等人闻言,都望向了她。 “他原本是下官的未婚夫,只因家中变故,秦家退了亲。今日相见……下官便把这镯子退还给他,以后各自婚娶,两不相干。”昀笙平静道,“至于我离开后,这镯子为何到了林公子那里,下官并不知情。” “……” 原来,那镯子是秦铄送给她的。 温礼晏想到了此前那么久时间以来,她对那镯子无比爱惜,日日不离身的模样,沉默了片刻。 “……下官自小筑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忙于本职,不曾和他再见面。这一点,清凉台和织花阁的人,甚至陛下,都可以为下官作证。”昀笙道,“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和林公子又无冤无仇,何必对他做什么?” 原来这崔女官和秦铄是那种关系。 众人想到虞成蹊如今已经和崔家女定亲,那襄宁公主的驸马人选,多半就落到秦铄身上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段前缘…… 还有人忍不住腹诽,这崔家的女娘怎么偏偏都和襄宁公主过不去,专门和她的驸马有牵扯! 昀笙只当作没注意到外人别有意味的打量,将事情说完,磕了个头。 难言的沉寂中,温礼晏的眸色深邃地凝视着她,俄而道:“朕可以作证,昀笙申时之后便在清凉台和织锦阁。林公子的事情和她无关。” “话虽如此,可是身为兴庆宫的女官,却和驸马人选私相授受……这可真是不把宫里的规矩放在眼里。”宁美人瞥了一眼表情肃然的秦婉怡,道,“秦姐姐,这女官以前真得和秦二公子有婚约?” “……”秦婉怡剜了一眼昀笙,在心里骂了她千百遍。 这个专会祸害人的灾星! 不过是让她跟二哥说清楚罢了,偏生她事多,又是还镯子,又是扯上林知樾,把这滩浑水硬是连累到她二哥身上了。 贱人! 莫不是,这贱人勾引陛下还不够,心里还想再拖着她二哥? “只是双方二老之前的打算罢了,后来崔家出事,那婚约早就不了了之了。”秦婉怡哼了一声,“有公主珠玉在前,我二哥怎么可能还惦记着别的什么猫儿狗儿?” 安昌侯府的人可没有心思管什么秦家崔家的婚约旧情。 “陛下,无论如何,小儿死得离奇,身上穿的还是秦二郎的衣裳。还请陛下将秦家人传召回来,当面对质!”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怀疑此事和我秦家有关吗?”秦婉怡闻言,声音带了怒气。 第74章 死而不僵 “都住嘴!”温礼晏捏了捏额角,道,“传秦铄过来。” 三宫六院的这些娘娘们,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若不是宁美人和秦婕妤,都和林知樾的案子有关系,他并不想让这两个人留下来。 好在秦府的人离开得并不远,禁军快马加鞭,很快就把人追了回来。 得知好友竟然离奇落水而亡,秦铄已经是面无血色,望着林知樾的尸身,痛苦不已。 “知樾!知樾!” 他和林知樾少时就结识,长大后一起读书习武,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彼此还约定过以后成亲的时候,让对方做自己的傧相。 原本以为这个过分活泼的嘴碎子,可以烦自己一辈子,岂料生死旦夕,祸福难料,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竟然就已经是阴阳相隔。 望着秦铄的反应,安昌侯府的人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二人感情之好,他们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亲眼看着过来的,也不想看到秦铄和林知樾的死有关系,可是禁军和大理寺目前的线索都落到了秦铄这边,无论如何秦铄总得给个说法。 “秦二公子,具体缘由,在下已经告诉你了。当着陛下和安昌侯府的面,请你将今日一天所做的事情全都仔细说来。”虞成蹊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想来你也不希望林公子死不瞑目吧?” 秦铄勉强稳定心神,道:“今日来到千旈园之后,铄最开始是家人们一起在庭前等候御驾,之后依次为陛下行礼……” 前面的事情众人心里有数,毕竟秦铄也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别家儿郎们一起,都有目击者,重点在于他醉酒之后的事情。 “……之后秦婕妤身边的宫人青虹,带我去了莲汀小筑。” “且慢。”谢砚之忽而打断了秦铄的话,“为什么是莲汀小筑?还有秦二公子当时只喝了一杯酒吧,怎么就会醉了?不知那酒盏现在是否还在?” 清州公公立刻派人将当时的酒盏找出来。幸好这些器皿,一般都是宴会结束后统一洗涤,现在里面尚有残留的酒渍。 然而太医署辨别后肯定这酒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陛下亲赐的,中间经手的人都严格查验过,怎么会有什么问题?”清州公公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道。 谢砚之看向昀笙:“崔女官当时有给秦二公子把脉吗?” “没有,只是喂了秦公子一枚解酒的药丸。” 青虹也被人带过来,磕头不止,所说和秦铄与昀笙的都没有出入。 “……之后在下就因为醉酒昏睡过去了。”说到这里,秦铄瞥向了昀笙,明澈的目光里带了一丝缱绻的意味,“那时还要多谢女官照顾。” “不必言谢,下官并没有照顾什么。”昀笙避开他的视线,“男女有别,公子睡后林四公子也来了,下官便走了。” “……铄睡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是被知樾叫起来的。”秦铄继续道,“因为我爹派人唤我,我便离开了。知樾说他困倦,说在我睡的那张榻休息一会儿。” …… 秦铄说完,谢砚之的眉头蹙起。 他轻轻嗅着御酒的酒盏。 “秦公子和林四公子都在那个时候感到困倦?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们都吃了而其他人没有吃的?” 他们今日在宴席上用餐都是和其他一起,只除了这杯酒,林知樾也没有喝过…… “不对。”电光石火间,昀笙忽而想起一个被忽视的细节,“青虹姑娘扶秦公子刚到小筑和我遇上的时候,桌子上放了一个碗——是小筑的醒酒汤!” 林知樾的随从也恍然:“是!是!公子也喝了那醒酒汤,就在等秦公子醒来之后那时候!” 喝完没多久,秦铄苏醒过来,林知樾随之困倦,二人分开。 “……林四公子睡了多久?” “睡了约莫一个时辰。” 林知樾醒来之后就心事重重,还对随从发了脾气,说要去散心,然后打发他去打听崔昀笙的事情,一个人走了。 谢砚之:“那装醒酒汤的碗呢?” 清州公公差人发问,却得知小筑的碗筷已经被洗了。 “剩下的醒酒汤也都没了?” 虞成蹊意会到,派禁军围住小筑,结果抓到了几个特意换班次的宫人。 “还有,陛下,在秦公子歇息的房间,发现窗纱破了一个隐蔽的小口,窗沿有轻微的香灰。” 有人往里面点了东西。 也许是令人昏睡的,又也许是令人心情暴躁的,又或者会令人意识模糊,失去反抗之力。 “秦公子和林四公子身量相仿,林四公子身上的衣服又是秦公子的。而落水之处背阴昏暗,从被击打的方向来看——动手时很可能是看不清对方脸的。”谢砚之望向秦铄,“敢问秦公子,这些天你周围有没有出现什么可疑之人,或者发生什么古怪的事情?” 他这么一说,秦铄反应过来。 “……前些天我回府的时候,马车后面有人尾随。” 幸而他的护卫是个有经验的,及时发现,把人甩开了。 几方将事情磨碎了分析。 两刻钟后,谢砚之道: “如果安昌侯不曾遗漏,林四公子没有与人结怨,按理来说,不会有人在千旈宴针对他下手。有没有一种可能,原本是有人想对秦二公子动手,却意外弄错了呢?” 温礼晏缓缓闭上眼睛。 若果真如此,今日的两起乱子,一是冲着虞成蹊而来,一是冲着秦铄而来,他们都是公主最有可能的驸马人选。 “微臣之所以如此猜测,是因为近来谢府也出了一件离奇的事情。” 谢砚之趁热打铁,将谢家主寿辰当日,那个“自缢身亡”的侍女的事情,禀告给了皇帝。 之前经过长时间的查探,他发现那日不清而来混进府里的可疑之人里,隐隐有东陵丹州的痕迹。 “而那被伪造成自杀的侍女,房间里也留下来类似的香灰痕迹。”谢砚之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药包,“还请太医署和崔女官分辨分辨,是不是同一种。” “……” 丹州,是顺阳王原本的封地。 温礼晏咳嗽起来,目光掠过座下诸人。 秦家,六部中枢的文臣;宣平侯,统领北疆的武将;安昌侯,几代贵重的勋爵之家;还能虞家……掌管京城禁军巡防。 桩桩件件,竟然把大梁朝廷最重要的几方,都搅了个天翻地覆,哪一个也没放过。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顺阳王一党势力庞杂,即便谢砚之手刃头领,也没法子彻底铲除剩余的宵小之辈。 那些人大抵是见萧党和阉党自己打起来,他这个皇帝也开始动作,便顺水摸鱼。 “着虞校尉和宣平侯一个月的时间,彻底清查林四公子之案子。”温礼晏一锤定音,声音带了凛冽之意,“不管涉及到谁,绝不姑息。” “遵旨!” “——在那之前,为防生变。”温礼晏瞥了一眼秦铄,想到昀笙对他的担忧,心中暗叹,“秦二公子便暂且宿在宫中吧。” “是,谢陛下!” 秦铄连忙磕头谢恩,末了却忍不住看向昀笙。 第75章 多有风波 千旈宴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有人证在场,昀笙好歹洗脱了嫌疑。 只是她和秦铄之前的那段婚约,和众人面前坦诚了今日纠缠,让她收获了许多意味深长的目光。 尤其是当皇帝提出来,秦铄暂且宿在外宫,和章拓等御前侍卫们住在一起时,众人愈发忍不住去看他们俩了。 陛下刚知道他们二人的前缘纠缠,便让他住进宫,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有意撮合秦二公子和崔女官?又或者是欣赏秦铄,想为公主保护这个看中的驸马? 谢砚之向皇帝禀告完,便要和虞成蹊一起离开。 “今日之事,多谢侯爷。” “女官是谢本侯什么?”谢砚之挑了挑眉,“谢本侯帮你,还是谢本侯帮了秦铄?” “……” 昀笙想说什么,但看到一旁的虞成蹊,只好道:“侯爷说笑,下官已经说了许多遍了,和秦二公子退了亲,并无干系,自然是为自己谢您。” “你无意,他却不见得。刚刚在御前,本侯看秦二公子的眼睛都快粘在女官身上了。”谢砚之笑了一声,“陛下倒是大度又贴心,若是我,可做不到。” 昀笙装傻:“下官听不懂。” “你听得懂。”谢砚之上前一步,缓缓逼近,高大的身影笼下来,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 他倾身在她耳边道:“若是我,定会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把他扔到十万八千里去,再也见不到你。” 温热的呼吸随着低沉的声音,一起拂动了她的鬓发,她后退两步,脸上浮起红热。 “侯爷,请自重。” 谢砚之无所在意,又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要起风了,好生珍重。”他懒洋洋地指了指天空,“崔女官,安生留在宫里,接下来几个月,可别再乱跑了。” 即便谢砚之不说,昀笙也察觉出来了近来的异动。 回到宫里后,她便只蜗居在药房和自己的住处,几乎连兴庆宫的门也不怎么出。 正如她所预料到的,温礼晏更是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好在他的病情经历上一次的意外之后,稳定了许多,没有再失控。 反而是季迟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见天把自己关在不杏林中,有什么事情都让木通代为转达。兴庆宫里的事务也都交给了昀笙。 等到昀笙把那本厚厚的,关于蛮族蛊毒的书尽数读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不曾见过季迟年。 幸而她身边还有个步莲帮忙。 宫内乏善可陈,或许是因为太后称病的缘故,被贬为嫔位的萧昭容竟然没有哭闹,闭门不见人;上位的霍淑妃是个低调贤良的人;而原本闹得正欢的秦婕妤和宁美人,都因为牵扯进千旈宴的意外而吓得不轻,暂时安分起来。 倒是宫外,风云异动。即便昀笙知道得有限,也从多嘴的小太监们口里知道,近来前朝动荡有多么地大。 宣平侯和新上任的虞校尉,将京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了个通,每一次朝会都会有不少朝臣被参,然后就又是一轮口水飞溅的持久战役。 温礼晏得以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陛下,今日早些睡吧。” 这一晚,昀笙已经给温礼晏做完了药敷,可他还没有安置的意思,继续目不转睛地翻动着折子。 “不必,你先下去吧。” “……”昀笙心中叹气。 这两个月以来,没有季先生那张毒性猛烈的嘴,皇帝陛下也慢慢飘起来,不听医嘱了。 “陛、下,该安置了。”她用手将折子一挡,不肯退让,“您忘了之前怎么答应下官的了吗?” 温礼晏对上她质问的小脸,只好告饶,把折子合上。 左右最要紧的都已经处理过了,只是因为他心急如焚罢了。 不够,做得还是不够。 快一些,再快一些,才能在那些莠草们继续生长出来之前,把他们斩草除根。 他有些疲倦地将头伏在昀笙的肩膀。 将手缓缓拂在他的肩背,昀笙一颗心软得像水。 亲眼目睹着他慢慢好起来,慢慢成长成帝王该有的样子,令她心满意足。 温柔的烛火落在两个人的身上。 “昀笙,他今天来找你了,是不是?” 他忽而开口问道,缱绻的氛围陡然凝滞。 “……是。” 那一日之后,秦铄便跟随章拓一起住进宫里的。他是外臣,自然住不得内宫,但居所和兴庆宫也不远。之前秦铄为了配合查案,并不擅动,也没有打扰昀笙。 直到几天之前,她刚招呼了步莲去配药,急匆匆穿过长廊,却和刚面圣完了走出来的秦铄,打了个照面。 “秦二公子。” “昀……崔女官。”秦铄有些犹疑,但还是道,“女官似乎瘦了一些。” 他客气地关心了两句,忍不住多说:“我记得你往日苦夏。近来热了,但你还是多少用点吃食,别像以前那样任性,否则那脾胃越发不好……” 啰嗦上头,便说到了当年爹爹在他面前交待的许多,照顾她这精贵事儿精的细节要点。 昀笙没想到,很多她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秦铄竟然还都记得,一时间没接上话。 两个人沉默下来。 “是铄逾矩了。”秦铄后退一步,君子地拉开距离,可眼神却怎么也疏离不来。 “崔伯父如今葬在什么地方?铄还没能祭拜他。”秦铄叹息。 “多谢,以后……以后若有机会,再说吧。” 昀笙心里不是滋味,往年秦铄总爱追着爹,和他讨教棋艺,在他面前也放下了老成持重,多了分少年意气。 他对自己爹当是真心仰慕。 可一想到,秦采堂或许逃不了干系,昀笙便如鲠在喉,没法直言相告。 那天分别之后,秦铄便托人给她送了几次东西。 不是什么稀罕物,时而是她以前爱吃的小菜,或者某家的糕点,时而是一些消夏的汤水,驱蚊的药包…… 昀笙皆不肯收,只让步莲把东西送了回去。 可偏偏今日,她身上却发生了一件意外,正落在秦铄面前。 第76章 冷了情意 当时,昀笙有事去太医署,忙活了半天往兴庆宫的方向回去,却正好碰上了宁美人。 自从千旈宴上,宁美人撞见了虞成蹊和崔晗玉的事情后,便一直后怕,生怕公主和虞家因此对她有什么想法,于是来兴庆宫愈发勤快了。 可惜温礼晏对她的殷勤态度冷淡,加上近来公务繁忙,对她没了耐心。 这一回,宁美人悻悻然地折戟而归,脸上表情不好。 走的步子急了,竟然和昀笙撞了个正着。 “你没长眼睛啊!” 宁美人身边的侍女连忙骂道,将人扶起来。 明明是她撞了别人,却成了别人的错。 君臣有别,到底是个娘娘,昀笙不欲和宁美人争辩,行了个礼,退到了一边。 可是宁美人却没打算放过她。 她扶了扶自己的步摇,不悦地打量着昀笙,脸上闪过狐疑之色,忽而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往昀笙的脸上一摸。 “……”昀笙吓得后退一步。 却见宁美人将手指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质问道:“你脸上抹的是南海的珍珠粉?” 昀笙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擦的确实是上一次太后娘娘派高明泰送来的香粉。 那些东西,和兴庆宫的份例放在了一起,左右都是好东西,太后敢送,她也没什么不敢用的。 “你这是从哪儿偷来的!”宁美人身边的丫鬟诧异道,“这珍珠粉顶顶地难得,就是明毓宫也得的有限,你一个司药官怎么能用?” 昀笙并不想和她纠缠:“回美人的话,主子施恩赏赐了一些。下官还有要事要忙,先行告辞了。” “你站住!”宁美人咬牙切齿,“是不是太后娘娘赏给你的?” 这东西这样难得,她并不认为宫里由谁敢偷了还明目张胆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之前听闻太后娘娘十分赏识一个女官,还有意抬举对方,将这千金难得的珍珠粉赏给了那个人。 原来就是崔昀笙。 “你倒是好本事。” 宁美人上前一步,贴近了昀笙,清冽冽的眸子锁在她的脸上,竟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蛊惑了陛下,哄好了公主,又不忘勾引宣平侯。现在就连太后娘娘,也把这嫔妃们分不够的好东西给了你……崔昀笙,你莫不是狐狸变得?好歹教教姐姐我呗?” 她的语气轻轻柔柔的,只看表情和动作,好像和昀笙十分亲密似的。 “美人,请放开下官。” “就不放又如何呢?”宁美人嘻嘻笑道,“叫什么‘下官’不‘下官’的,太生分了吧。崔昀笙,都这个时候了,装什么清白无辜呢?谁不知道你早就勾引得陛下七荤八素?连安昌侯府的人命案子,都要庇护得你毫发无伤。 “左右都是要做姐妹的了,咱们不如早点就亲密亲密? 你放心,比起秦婉怡,还是你比较讨人喜欢。” 没有别人在场,宁美人竟然是这样的性格。昀笙被她摸得浑身发麻,只能往后躲避。 却有一双手正好伸出来,将昀笙的肩膀扶住。 “……” 她仰脸,便看到了秦铄肃然的脸庞。 秦铄身后还跟着章拓,大抵是陛下有旨召见。 身为外臣,他们自然不敢和宁美人冲撞,只是行了个礼。 “原来崔女官在这里,兴庆宫那边正找你呢。” 昀笙承了他的好意。 以宁美人这个性格和身份,她独自一人,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可巧我等也要去面见陛下,崔女官和我们一起走吧。” 宁美人瞥了一眼秦铄,笑得花枝招展。 “怎么忘记了,还有一个秦二公子?你们一个个的,倒是对她情深义重。也不知道她的心里稀不稀罕。” 几人只作听不见,好歹远离了宁美人。 等到了僻静之处,秦铄望着昀笙的表情,低声道:“经常会这样吗?” “……也没有。”昀笙否认,“下官好歹还兴庆宫的人。” 宫里大部分的人,并不会轻易给自己找麻烦,尤其现在皇帝真正开始掌权,他的身边人自然也水涨船高。 顶多也就是像以前的萧贵妃这些人,会给她一些脸色,但到底不能真得将她如何。 “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秦铄低低道,“宫中虽然显赫,可是规矩森严,动辄得咎,不得自由。 昀儿,你以前明明是最喜欢热闹自由的。还记得当日你还和伯父说,想看遍大梁很多地方。想看江南的烟雨,西原的戈壁,东陵的大海,北疆的雪林……” “秦二公子,人都是会变的。”昀笙打断了他的话,“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宫里再艰难,好歹能给我立身之地。” 她已经不是那个,有家人可以依靠的小女娘了。 秦铄不会知道压在她身上那些沉重的猜疑和仇恨。 “我也可以给你立身之地。”秦铄道,“不日吏部铨选,我就有官身了。我知你不肯牵连麻烦别人,可昀儿,我不是‘别人’。” 他还想说什么,原本走在前面的章拓却咳嗽了两声。 “下官告辞。”昀笙匆匆告别。 虽然当时秦铄说的小声,但她不觉得以章拓的耳力会听不到。 如今温礼晏知晓,也在她的预料之内,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朕以前没有问过你,现在想想,也是朕太过自负。”温礼晏的眼睛掠过她的手腕子,“你和秦铄……定亲多年,感情甚笃。若是你心里还是对他……” “陛下,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想把下官推给别人吗?”昀笙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 “不是,只是——”温礼晏皱着英挺的眉,眼中带了一丝迷惘。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昀笙的心里,住着那么辽阔的愿景。她本可以像一只鸟儿,想飞到哪里,就往哪里飞的。 如果嫁给了秦铄,她就不必像如今这样,殚精竭虑,围困在方寸之地了吧。秦铄可以带她去看四方四季不同的景色。 “朕不想你委曲求全。”他的眸子黯然,“即便你真得想选择了他,朕之前答应你的那些事情,也都不会食言的。” 秦铄不像谢砚之,温礼晏看得出来,他对昀笙的真心和体贴。 昀笙心下叹息。 她知道,她的陛下虽然贵为天子,可反而比一般人更不自信,已经习惯成为那个被舍弃的选择,还总是把事情不好的结果,都归咎于自己身上。 可是,都已经这么久了。 他们这么久以来经历的这么多,他们互相倾诉的心事,又算什么呢? 在温礼晏的眼中,还不如秦铄的一个镯子吗? “陛下,是真得愿意吗?愿意我和别人走?” 昀笙冷了情意,只觉得心中疲惫,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今日的药敷做完了,陛下该休息了,下官告退。” 说完话,她便回身离开,不再看他。 第77章 不再辜负 夜凉如水,案上的宝烛燃烧得如泣如诉,映出温礼晏寂寥的眸子。 面前的公文已经放了很久,却迟迟没有翻动。 清州公公进来添茶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我的陛下啊,您怎么外衣也不披上一件?小心着凉了!” 虽然眼下是暑天,可是陛下向来体寒病弱,寝殿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清州将衣服披在这个伺候了许多年的小主子上,很快察觉出来他心情不好。 更奇怪的是,崔女官竟然不在。 要知道,自从女官入宫以来,就基本在陛下身边照顾,尤其如今季先生忙着研制新药,事情都交给崔女官,她就更是几乎成了陛下的影子。 温礼晏的手不自觉地抚向了墙上垂挂着的玉笛。 手指绕过流苏,就像是绕过了缠绵错综的心事。 “清州,朕是不是做错了?” 他低低道。 “朕该放她走吗?” 清州明白他的心事:“陛下,何来的‘该不该’,不如问问,自己‘想不想’?” “这世间的事情,若都只看‘想不想’,也太容易出乱子了。朕是天子,更不该如此恣意任性。”温礼晏咳嗽了几声,露出苦笑,“当年就是因为朕太任性,才会害得娘他……” 他没有说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这样贪心地想要“出去看一看”,如果他安分地留在兰汀别业……娘也不会死。 他这一生没有多少次“想要”,可每一次“想要”了,都会招来灭顶的灾祸。或许是上天要他知足,要他放下。 清州公公心中苦涩,跪下来:“主子,您何必这样自苦……娘娘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啊。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还请主子别再把过错都背在自己身上了。” “况且,奴才斗胆说一句,以女官的性子,若是想走,从一开始就不会留下来。” 秋狝的时候就和宣平侯走了。 “陛下若是害怕,不如多留几条后路。”老太监沉声道,“您是天子,若是您都护不住她,别人难道就护得住了吗?万一别人之后变了心,她又该如何?” 温礼晏苍白的手指,慢慢将玉笛握紧了。 触碰到那温润的玉质时,心也奇妙地安定了下来。 是他着相了。 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轨迹发展着。他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虞家和安昌侯府尽皆效忠,萧党阉党自顾不暇,顺阳王余孽也在谢砚之和虞成蹊的穷追不舍中,渐渐露出马脚…… 他居然又因为一个秦铄,一个镯子迷茫起来,质疑起来。 昀笙是何等有主意的人,她若是愿意和秦铄走,哪里轮得着自己现在“大方”? 难怪她对他这样失望,是他辜负了她的心意,也辜负了自己的心意。 “清州公公,你派人去定制一对桃花玉镂金的镯子……”温礼晏眼中的黯然褪去,如此吩咐了几句。 不过一个镯子罢了,秦铄送的,他就送不得? 往年错过的岁月,往后他都会一一补偿起来。 “是,陛下!”清州公公见小主子终于又恢复了精神,也放下心。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福喜公公急切的声音:“陛下,崔女官身边的步莲姑娘求见!” 这么晚了,若是别人,福喜公公直接就把人打发了。可是兴庆宫的人现在谁不知道,崔女官是陛下心尖尖上的,生怕她有什么闪失。这步莲又心急如焚的模样,福喜也不敢随意打发。 “出了什么事?让她进来!” 温礼晏敛起笑容。 步莲跑得踉跄,一进门便跪下来,不断磕头,脸上都是眼泪。她不会说话,只用手不断比划着。 清州公公脸色变了:“崔女官病倒了?她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步莲继续比划,额头都磕得青紫了。 “快传太医!”温礼晏虽然看不懂她的手语,也看出来她的急切担忧。 不多时,太医署当值的江太医就抱着自己的医药箱,几乎是滚进了兴庆宫。 他只听见是皇帝传召,还以为陛下不好了,急得满头大汗。等被人引去了房间,才发现是女官。 还好、还好…… 陛下向来都是季迟年负责,若是不声不响突然让他来,只怕都得是朝廷抖三抖的严重情况了。 结果刚松了一口气,却看到皇帝陛下就坐在了床边。 “昀笙!昀笙!” 天子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只披着外袍,散着头发就赶过来了,将床上那人的手紧紧握着。 “……你别吓我,昀笙?” 温礼晏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庞,只觉得冰凉得刺骨。 刚刚还生龙活虎,和他生气的人,此时浑身打起摆子,嘴唇都泛起了青色。 “你们是怎么照顾女官的?怎么一会儿不见就成了这样!”清州公公看得心惊,责问伺候昀笙的小宫女。 “公公恕罪!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小宫女哭道,“女官回房洗漱后,便说要歇息,把我们打发了。直到我们听到她从床上摔落的声音,才赶过来……” 结果就见她不断痉挛着,身子扭曲,表情痛苦,眼睛已经彻底没神了。 太医连忙给人把脉,眉毛皱成了一团。 温礼晏站在一旁望着,忧心如焚。 唯有相对冷静的清州公公,观望着昀笙的模样,心头浮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他怎么觉得,女官这个模样,有些眼熟呢? 莫非—— 清州公公心下凛冽。 “……”把完脉的太医猛然睁开眼睛,后退了一步,十分诧异,“这、这——” “你快救她!” “陛下,恕微臣无能为力,只能暂时让女官平静下来。”江太医跪了下来,“若要救治女官,还得请季先生过来。” 若是季迟年能叫来,温礼晏也不必从太医署喊人了。那个性情古怪,脾气又大的,要闭门研修的时候,别说皇帝,就是玉皇大帝下旨,也不会走出来一步。谁也别想打扰他。 “昀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望着太医面如死灰的模样,温礼晏心惊肉跳,将人领子一揪,“难道很难治吗?她之前还好好的!” “陛下……”江太医擦了擦冷汗,“恕微臣直言,女官这个脉象和症状……和您之前的,很是相像。” “……” 温礼晏如蒙雷击。 他的手僵硬地松开太医,震惊的目光窒然地落到了昀笙的身上。 第78章 求死不能 什么叫做……和他的很像? 温礼晏终于知道,心里涌现出来的那种难言的微妙感,到底是因为什么了。 他望着现在的昀笙,就像是望着曾经在清州、在章拓、在季迟年眼中的他自己。 可是,怎么会呢? 昀笙——是谁把她变成了这样? 温礼晏的手掌蜷起,面色沉凝,声音宛如含量冰渣。 “来人,将季先生请过来。” 这一刻,他已然尊称季迟年为“季先生”,可是却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语气,让清州公公听得心尖发颤。 陛下离开兰汀别业十年,季迟年也跟了陛下十年。 这十年以来的诊治过程中,无论陛下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他对季迟年都是尊敬感激的。 这是清州第一次听到,陛下用这样的语气称呼季迟年。 “是,陛下!”章拓领命而去。 虽然知道季先生向来恣意,不可一世。但只要陛下下令,他就一定会把季迟年带过来。 不能用手带回来,就用他的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 潮湿的风物浸润着宫廷的一草一木,屋檐之下,精致的宫灯无声摇曳着,仿佛一只只昏昏欲睡的眼睛。 章拓赶到不杏林的时候,便又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难以言喻的、仿佛药根腐烂的味道。 他将门猛然踹开,满袖的雨水一点一点滴落在昏暗的室内,却像是滴落进来沼泽,泥土似的气息盈入口鼻。 季迟年没有点起大灯,只有一抹微弱的火光,被呼啸入内的风吹得明明灭灭。 青年人瘫坐在中央,无声地低着头。 “季先生,下官奉陛下旨意,特来带您去兴庆宫。” 章拓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却发现季迟年的双手竟然都是鲜血,青衣上也飞溅起斑驳的血迹。 乍一看,活像是刚杀了几个人。 “……” 即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不杏林了,章拓还是没法习惯。 而每一次看到这种场景,都意味着,季先生想出来的新法子又失败了,又有几个倒霉的死刑犯活着犯错的宫人,被这个疯子折磨死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季迟年像是没有看到章拓,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是痴痴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为什么这一次不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因为母体不对——果然,果然她是独一无二的啊……” 章拓这才发现,季迟年的手掌上竟然有一个割裂开的伤口,血肉的翻裂过来,露出发黑的内里。更诡异的是,顺着伤口往手臂的方向而下,还出现了一道道蜿蜒的痕迹,甚至在季迟年说话的时候,跟着缓缓鼓动。 仿佛里面有什么活物,正在不甘心地蠕动着。 更多腐烂的味道,从他身后传来。 “这是——” 章拓快步上前,随即看到了季迟年身后一大块,已经看不出形状的烂肉——勉强可以分清楚是半个人。 只有坚硬的头颅,保持着最完整的模样,剩下的血肉**变形,甚至还长出了一个个细小的肉珠子,密密麻麻。 和这样可怖的景象格格不入的,是那人的脸。 依稀分辨出来,清秀的五官。 章拓曾经见过。 那时候这个人还穿着绫罗绸缎,簪星曳月,清贵秀美。 曾经的九嫔之一点苏昭容,苏明姝。 “……”即便章拓见过了不知其数的尸体,也没见过这样的,只觉得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来,几乎忍不住俯身呕吐出来,骇然地后退两步,“你,你——” 那时候陛下昏迷,太后和萧党以此为由,将饶青和苏明姝弃了。章拓知道苏昭容已经不在宫里,但也只以为她是被驱逐,顶多是被流放。 可没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她就被关在了不杏林深处的秘密药房,最后面目全非尸骨无存。 他难以想象,这个曾经的娘娘,都遭受了怎样的日子。 “你这个……你这个……”章拓忍不住将季迟年一把揪起来,紧紧攥起的拳头都在发抖。 哪怕他和苏明姝并没有什么交情,也为之胆寒。 “是她自己要求的。” 季迟年懒懒地瞥了一眼章柘,还是那副天生的讥诮厌世模样,仿佛这些到底是人还是白鼠,于他而言都没有半分区别。 苏明姝被送到不杏林的时候,就已经被折磨得不见人形了。 落在高明泰的手里,比落在他手里可辛苦多了。 “杀了我吧。” 那时候,这个女子醒来后,嘴里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皮肉脱落的手指,在地上用血艰难地写下四个字。 只求他给自己一个了断。 季迟年只能轻叹一声,蹲下来道:“可是你还不能死,太后把你送过来,是给我做药人的。你知道陛下的病吧?这些年来,皇帝都是靠着这些药人做试验,慢慢试出解法,才能活到现在的。” 他顿了顿:“不过看你的模样,只怕也试不出来什么了。若你还是想死,过几天我应付了那边的人,就送你上路。” 可没想到,听完季迟年的后,苏明姝却怔住了。 等到次日,季迟年再过来、的时候,看到地上多出来另外一行字。 “你试。” “……本以为崔昀笙就是个傻子了,没想到还有一个比她傻的?”季迟年嘀咕了一句,“那小皇帝对你也不怎么样吧?你至于吗?” 苏明姝的眼睛里流出血泪,艰难地摇着头。 季迟年这才发现,她的身下还有密密麻麻的血字,和血肉模糊的身子混合到了一起。 上面写了一段话,大意是,若她试药,请季迟年转告皇帝,以此换取恩典,求皇帝庇护她的母亲…… 季迟年看完,久久没有说话。 苏明姝在自己原本的家族里,应该也不是什么十分受宠的孩子。真心疼爱女儿的爹娘,根本不会把人送进宫里,和小皇帝一起做太后的棋子,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可是现在,她自知活不成了,最后竟然还是要用自己的死,给娘换一条生路。 “我答应你。”季迟年淡淡道,“等这一次我做完了,就把你的遗言转告皇帝。” 太后是严禁任何人将不杏林中的事情,告诉皇帝的。这里是太后手中最私密禁忌的地方之一。毕竟除了研究皇帝的病情以外,还有别的许多作用,都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他这一次答应了苏明姝,就意味着背叛了太后。 意味着擅自撕开了原本伪装掩饰的面纱,将镜花水月的和美撕开,逼迫皇帝接受,这个以他的性格决不能承受的真相。 只可惜,苏明姝满心拿最后的日子换来的一切,还是失败了。 第79章 千人一命 季迟年任凭章拓拎着自己的领子,居然还笑了一下,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还不走吗?” “……” 章拓意识到正是紧急时刻,也没心思耽搁,只是对季迟年再不客气,直接抓住他的胳膊把人拖回去。 兴庆宫,季迟年被章拓狠狠惯在地上的时候,表情还有一些茫然,和他身上的血迹格格不入。 他身上披着章拓的外袍,过于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臂上可怖的现状。这是章拓能想到的最快最好用的法子了,既不会耽误崔女官病情,也不会污了圣目。 “季先生,您快来看看昀笙?” 没想到,季迟年看到昀笙的模样,原本黯然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奇才,她可真是个奇才……我这一次,总算没有看错人了……” 他喃喃自语,脸庞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兴奋的光芒,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 不等温礼晏继续发问,季迟年便激动地已经快步上前,激动不已地打量着昀笙,又把她的袖子掀了起来。 望着胳膊上熟悉的,和幼年皇帝表现出来的相似症状,他一手做拳,在另一只手上一敲:“这个丫头,没有白看我给她的那些书啊……不过,她可真是不怕死。” “季迟年,朕现在没有太多耐心了。”温礼晏打断了他的兴奋,语气沉沉,“昀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把她变成了这样?” “当然是她自己。” 季迟年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昀笙身上移开半分,利落地铺开银针,往昀笙胳膊上扎。 “这段时间下官一直都在不杏林,能对她做什么?她倒是聪明,仅仅从之前陛下的脉案,还有下官给她用的药物上,找到了关窍。” 虽然,此前季迟年一直在拿崔昀笙试药,可是也只是尽量从单一表征上模仿,害怕变化太多,结果太复杂,难以比较。没想到她现在倒是自己琢磨着折腾起来。 傻子,疯子。 从症状来看,她用的时间不长,效果也没有那么强烈,原本应该在她自己的控制范围内的。 只怕是今日因为情绪什么的,才会一时失控。 季迟年和皇帝的病情打了十年交道,对付昀笙这初期症状,自然是手到擒来,略一思索,便立刻针对她的体质写下一张药方。 步莲连忙去抓药煎药。 忙活了好一会儿,昀笙的情况总算好了许多,表情也慢慢安定,只是依旧没有醒来。 温礼晏握着她的手,心如刀割。 他知道,她都是为了他。 聪慧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几个月来前朝的风云涌动呢?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就是他给萧党和太后布下天罗地网的时候。 两方总有一场殊死搏斗。 昀笙是害怕,到时候自己又因为这个病,被太后和萧氏裹挟。 所以想先独自研制清楚,从而让他脱离对季迟年的依赖,和太后的掌控。 “……”温礼晏的脸颊贴着昀笙的手,湿润的眼睫轻轻颤抖着。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更感同身受着她现在的痛苦了。 “用的药物”,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如同一道惊雷,将温礼晏劈裂开来。 “这一年以来,朕的病情之所以好的那么快,是因为……”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艰涩,“是因为,那都是昀笙用自己的身子,慢慢试出来的?” 季迟年没有否认,看他的眼神一如往昔。 “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温礼晏恨然地凝视着他。 “陛下,还记得我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季迟年低声道,“那时候下官便已经说了,陛下想要活下去,就会付出代价。 这代价持续的时间也许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又或者是在身体之外的,更深层次的痛苦。” 温礼晏咬紧牙根,眼睛通红。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第一次见到季迟年的时候,他还是个七岁的孩童。兰汀别业的冬天很冷,他痛得蜷缩成一团,却觉得浑身上下犹如火烧。 “你就是十一皇子,温礼晏?” 那双鹿皮靴子出现在他的面前,男人的声音像是从云端上飘下来的,明明嘴上的称呼是对着天家龙子,可是看他的眼神却像是俯瞰着尘埃。 温礼晏如同一只在水沟泥淖里挣扎着的虫子。 救救他,救救他…… “你想活下去吗?” 他想活,他不想死。 于是那一夜之后,他把自己交给这个人,无论过程有多么地痛苦。 可是,他从来都以为那些代价,是自己所背负的。却没想到,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代他背负。 “季迟年……季迟年!” 温礼晏死死捏住季迟年的衣领,勒得他呼吸艰难,可是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嬉戏人间的模样,反而是自己,青筋暴起。 更像那个被扼住喉咙的人。 “你以为只有崔昀笙吗?其实这种事情,从陛下刚入宫的时候,便开始了。十年,您不妨猜一猜,有多少人的性命是断在不杏林中。 而那些人有几个是心甘情愿,又有几个是沦为鱼肉呢? 您现在打算怎么做呢?” 季迟年冷冷地欣赏着他的痛苦,嗤笑一声。 “我们最仁慈良善的皇帝陛下,你要舍弃这条无比昂贵的性命,让前功尽弃吗?还是含着热泪,继续用着下官这肮脏罪孽的药?” 这皇宫不过是建立在腐肉坟茔上的虚妄华贵,走两步都能踩出来一脚血泥。 这样混着白骨的烂泥里,偏偏长出来小皇帝这样一朵至纯至善的花。 可季迟年这一次,偏要让这朵花看清楚自己的根系是扎在什么地方的。 若连这些人的罪孽和因果都担不起,他怎么担得起整个天下的重量呢? 温礼晏颓然地松开了季迟年。 他低着头,眼睛深邃地像是一潭死水。 良久,他恢复了平静,坐回昀笙的身边。 “送季大人去偏殿休息,其余人继续守着崔女官。” 没再看季迟年一眼。 夏雨滂沱,洗彻天地。 兴庆宫偏殿的一角,一个老太监从阴影里走出来,匍匐到皇帝的面前。 “传信给陈琏。” 温礼晏俯瞰着老太监,一如往日那般温和,浑身却多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是时候了。 第80章 你带她走 这不是谢砚之第一次来到天鸢楼。 天鸢楼是整个皇宫里最高的地方,坐在天鸢楼的照临台,可以将整座梁京的景色都尽收眼底。风恬气隐,雨霁烟廓。中坐平望,数香街之往来。冯槛下观,尽梁京之郊郭,通达江山仿佛尽在掌中。 再淡泊的人,心中也会不由自主生出万丈豪情来。 “臣,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收起心中难以梳理清楚的复杂情绪,对着永昭帝行了叩拜大礼。 皇帝不在其他地方宣召他,偏偏让他来这里,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下棋。 这几个月以来,谢砚之和虞成蹊联手,从谢府的侍女彩珠,安昌侯府的林知樾两件案子入手,加上之前从昀笙那里得到的,关于扬威镖局的一切,渐渐摸出来深水之下隐藏的一切。 顺阳王在丹州的余孽分子,一直对主公的死深怀仇怨,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而他们复仇的对象,就是杀了顺阳王的直接凶手谢砚之,和罪魁祸首皇帝。 所以一方面在谢家安插人手,在谢砚之的里衣下毒,又杀人陷害;另一方面则在千旈宴动手杀人,想激化皇帝和朝臣之间的矛盾。 至于他们的行动,和萧家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更是令人胆寒了。 “谢卿,是朕最信任的武将。” 温礼晏望着谢砚之,平和的目光已经有了让人信服的坚定力量。 “陛下有命,臣和北定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谢砚之深深俯首,语气再没有往日的吊儿郎当。 倜傥恣睢不过是这个人的表象,他的内里是一把铮铮铁骨,撑起了大梁无垠的北疆。 “军饷案,是朕对不起北疆战士,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陛下,臣都明白。” 谢砚之在北疆鏖战多年,回宫受封的时候,永昭帝还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和飞林差不多大,却比那小子瘦弱了一圈,仿佛是冰雪雕成的人儿,轻易都能化了。 那时候谢砚之心中苦闷。 大梁国运,就这么放在了一个病骨支离的少年郎身上。 永昭帝身体不行就算了,怎么性子也这么软,任凭太后和萧家拿捏的。 这以后,朝廷不都成了萧家的一言堂? 于是对小皇帝颇有一股恨铁不成钢之感。 后来,他在北疆与京城之间辗转浮沉,经历得更多,也明白了更多。 他成长了,小皇帝也成长了。 韬光养晦多年,现在的温礼晏犹如初露锋芒的新刀。 谢砚之心中苦涩和欣慰交加。 无论如何,他都会坐在这个位置,将属于自己的使命,履行下去,无论生死。 “谢侯在京中盘桓多年,只怕边疆难稳。朕已经下旨,你五日之后便动身回雍州吧。” “……是。” 他在京中,顺阳王余孽和萧家就始终忌惮者,不敢真正出手。 可是,小皇帝这一次真得要这样冒险吗? “陛下,刀剑无眼,覆水难收。”谢砚之眉目凛冽,还是多说了一句,“宗室如今只有您了。” “想钓上来大鱼,不舍得好鱼饵怎么行?”温礼晏轻轻摇了摇头。 如今,谢砚之和虞成蹊,加上中枢的邱太傅,已经把对方逼到了左右为难之处,就差那么一捧油,烧出来一场滔天大火,把阴影中的豺狼虎豹都引诱出来,放手一搏了。 只有谢砚之走了,他们才敢兵行险招。 “况且,朕相信谢卿,不会让朕真得出什么事的。” 听到这句话,谢砚之胸口原本的闷胀,仿佛都消散了,又像是极渴之人,忽而灌入了甘霖雨露,沁润脾肺。 士为知己者死,自古以来为将者,多为君王猜忌。 谢砚之从几年前离开谢家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想过以后,无论他能否遇上一个明主,都不会后悔那时候的选择。 可若是真能君臣相得,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就像昀笙说的那样,小皇帝和太后萧家比起来,起码不会把他手底下的兵士们当成牛羊,起码不会中饱私囊,让北定军饿着肚子上战场。 “微臣遵旨。” 天鸢楼前,年轻的君侯走到了皇帝身边,二人侧耳低声说了一些什么。 “……你带她走吧。” 最后,温礼晏微微闭上眼睛,说出来这句话,声音带着叹息。 谢砚之的眼神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臣遵旨。” 兴庆宫的绛雪海棠已经凋谢了,粉白色的花瓣堆叠在庭院中,仿佛一场不知名的美梦,来得匆匆,去得匆匆。 温礼晏坐在锦榻边,深深望着昀笙的睡颜,伸手轻轻抚摸。 原来,以往那么多次,自己发病的时候,昀笙坐在身边,都是这样的心情。 长相思,催心肝。 他从衣襟里掏出来一枚玉镯,极好的桃花玉,最衬她的肤色。 昀笙一向喜欢桃花玉,之前和小宫女们打闹的时候就说过几次。 温礼晏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 “……陛下,时辰不早了。” 门外,传来清州公公有些焦急的声音。 “……” 那吻沁出来苦涩的味道,微微犹豫,还是往下,移到了她的唇角,珍重万分地紧紧相依 不带欲念,只是难舍。 好一会儿,温礼晏终于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昀笙,走了出去。 梁京城里连续多日,夏雨不绝,将一个月以来的暑热荡涤而尽。 一辆精致的车马行驶到宫门口,几个随从撑着伞走下来,脸上带了焦急之色。 直到看到从宫门里走出来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上前迎接自家的小主子。 “二公子!快、快,这雨看样子要更大了。” 秦铄告别了监门府卫和章拓等人,跟着秦府的人上了马车。 林知樾的案子已经七七八八了,这段时间他爹一直在不断上折子请求皇帝让他回府,今天陛下终于准许了。 秦铄憔悴了一些,好友的离世,还有这段时间以来昀笙的避让,还有更多……都让他身心疲惫。 等到回了秦府,自己娘亲果然第一时间围了上来。 “阿铄!让娘看看……” 秦夫人将儿子一整个翻来覆去地检查,确认皇帝和安昌侯府没有借故磋磨他,才放了心。 又忍不住啐了一声,擦着眼泪道:“天杀的侯府,他们儿子出事,关阿铄你什么事?竟然把你关进宫里这么久……” 天知道这几个月以来她都是怎样提心吊胆地过来的。 “娘,别这样,陛下是为了保护儿子。”秦铄拍了拍母亲的手,蹙起眉头,声音伤感,“况且……知樾的事情,我也有错。” 是他害了他。 那个时候,他就不该和他交换衣服的。 知樾是替自己挡了灾。 第81章 审时度势 “傻孩子,你倒是实心好意,把四公子当朋友,安昌侯府可不见得这么想。他们心里怕不是恨极了你!”秦夫人怨道,“你和林知樾相交这么久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竟然还疑心是你害得……现在你受了这么多,苦,还要自责,是不是想气死娘?” 秦铄知道母亲担忧这么久,心绪难平,也不好争辩,只是不断安抚。 在家里洗漱休息过后,随从来报,说是爹在书房等他。 到了书房,秦铄发现,不光是娘,此前一直严厉的爹,竟然也瘦了许多,心中自责。 “爹,儿子回来了,让二老牵挂,儿子不孝。” 没想到,秦采堂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迟疑了一会儿,却压低声音问他: “阿铄,你在宫里这几个月,有没有听到什么?又或者具体都见到了哪些人?” 秦采堂的声音有些焦急,让秦铄心中生疑,不过他只以为爹是关心自己,如实答了。 宫中大防,他也只是在侍卫所里借居罢了,除了几次去兴庆宫面圣,还有跟着章拓回答大理寺的问题罢了,不曾见过什么。 没想到,秦采堂却不是很满意他的回答,继续追问: “你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比如面圣的时候,可曾见陛下召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人;或者,你妹妹那边就没有传信给你,提到什么?” “……”秦铄再怎么纯孝,也没法劝自己爹只是关心了,表情肃然下来,“爹,您问这些做什么?窥视帝踪,是大忌讳;还有妹妹,她如今是宫妃,便该谨守本分侍奉君上才是,要和儿子私传什么!” “爹,您在害怕什么?” 秦采堂听得胸口闷疼,忍不住跌足。 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从小到大就没让他这个做爹的操心过。 只是一点,读书读得死脑筋,都这么大了,还天真不知事。 “罢了,你马上就要吏部铨选,有些事情也该告诉你。你坐。”秦采堂做了一个手势,一副要和儿子促膝长谈,深深教诲的模样。 烛火明明灭灭,仿佛人摇曳的心绪。 “为父问你,在朝为官,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自然是上忠君,为君分忧;下爱民,为民做主。”秦铄毫不犹豫。 “错!大错特错!”秦采堂连连摇头,“那都是腐儒们说得场面话而已。你那些先生有几个在官场上官运亨通的?你说是他们说得可信,还是为父这个不到半百坐上六部尚书的话更有理?” 那些人要是知道怎么做官,也不会去做教书先生了。 “……儿子不知。” “当然是,审时度势。”秦采堂眼神深邃,拍了拍秦铄的手,“官场如战场,不能耳听八方,比别人更敏锐地察觉变化,高瞻远瞩,只有被人当棋子吃了点地步。又或者,做一个装傻充愣,混吃等死的,没有大出息,却能保得荣华。” “所以爹见儿子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打听宫里的事情吗?” 秦铄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冰凉,从脚底心直上天灵盖而来。 为什么爹娘要把疼爱的妹妹送进宫里,为什么这几年来,爹能够青云直上,家里吃穿用度比之前丰盈了许多。 往日,爹娘解释的那些说辞,他都信了。 又或者是因为不敢深思。 可时至今日,有些事情,或许不是他可以逃避得了的。 “混账!你就是这么和爹说话的吗?”秦采堂怒道,“你知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这一次千旈宴的谋杀,还不能让你清醒清醒吗?有时候人身在那个位置,就不得不做一些事情,也必须不做一些事情。” “所以,爹爹到底是想打听什么?知樾的案子吗?这件事情的内情,您都知道多少?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您又是在害怕什么?”秦铄苦涩一笑。 他只是一个无官无禄的公子,顺阳王要杀人,为什么偏偏对他动手? “——或者让儿子换一个说法,您和萧家,和太后,又是什么关系?” “放肆!” “啪!” 秦采堂一个耳光猛然打了过来。 一丝血迹从秦铄的嘴角流了下来,他低下头,僵着身子,没有看父亲。 “你和爹说太后,说萧相?他们是什么人,懵懂小儿,你知道什么?”秦采堂冷笑一声,“当年先帝何等重视端华太子,先皇后母仪天下,绝代风华,谁不是以为端华太子继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最后呢?当上太后之位的是先皇后吗?端华太子去的比先帝还早!” 秦铄咬紧牙根,眼中带了诧异。 端华太子是怎么死的?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是大皇子魏王有不臣之心,残害手足……所以先帝将魏王凌迟处死,大皇子的母家也尽皆抄斩。 而后先帝重病,诸王混战,两败俱伤。梁京动荡,是萧丞相和太后力挽狂澜,最后将仅剩的十一皇子,从兰汀别业带了出来,扶持着他继位…… 可是爹这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端华太子的死,另有隐情? 这和他们秦家又有什么关系? “……总之,你只需要知道,萧家和太后绝非等闲之辈就行了。”秦采堂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们只手遮天这么多年,扎根大梁,难道会眼睁睁等着陛下羽翼丰满,什么都不管吗? 这种时候,你若还有什么隐瞒,就是在耽误全家人的性命!” “想想你在宫里的妹妹,想想你爹娘,还有林知樾——若是你审时度势,早些将这些告诉爹,早做防范,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 “你在国子监,也知道饶青的事情吧?难道他有的选吗?” “爹的意思是,萧丞相大过君权吗?”秦铄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爹,“为臣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爹爹,我们秦家效忠的不是陛下,不是大梁,而是萧家这个乱臣贼子吗!” 他在国子监读书这么久,当然知道萧党气焰旺盛,心里十分痛心于此。 那时候他还庆幸,还好身为户部尚书的爹,是个中立的好官,不像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一样,唯萧相马首是瞻。 可是,原来他错了。 只是爹做得更加隐蔽,方式更加高超罢了。 “住口!” 秦采堂指了指他的鼻子,被气得一口气没上来。 罢了罢了,日久天长,他总会明白的。 当年自己不也是像现在的阿铄一样吗?可是满腔赤忱,最后都带来了什么? “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家里,什么也不许去。”秦采堂冷冷道,“既然你现在还是执迷不悟,也不肯为家里分忧,那就只有需要看着就行了!” “来人啊,把公子带下去!” “爹?爹!” 不等秦铄继续质询,就有几个侍卫上前,将他强行带了下去。 他在宫里,没有被关起来,反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犹如回到了牢笼。 第82章 梦里笛声 昀笙坠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像是沉堕在不知名的永恒,难以脱离。 入眼似乎是一座庭院,雕梁画栋,颇为精致。无数奇花异草从她脚底绽放来,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有一道温柔的身影,就站在她身边,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 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听不清那人张张合合的嘴,到底在说些什么,却能感受到对方清浅的笑意。 让昀笙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昀儿,你看?” 看什么? 顺着手指指的方向而去,昀笙只见铺天碧色映入眼帘。 风乍起,吹皱满林笛声。 参天的高树上,似乎有个白衣的人。昀笙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近,想看清楚他的面容,可无论走多远,他都是模糊不清的。 唯有那笛声,轻缓地吹入她的双耳,她的心脾,她的四肢六骸。 很熟悉的曲调。 昀笙想起来了,那是渠州的小调,《采蝉曲》! 陛下为她吹过几次。 “是你吗?陛下……阿晏?” 昀笙有些糊涂了,懵懵懂懂地想,陛下的身子已经好到这种地步,甚至能爬得上这么高的树了吗? “陛下,快下来吧!” 若是摔着可不是好玩的,季迟年肯定又会念叨他们几个月。 昀笙焦急地跳起来,试图让温礼晏下来。 那模糊的影子顿了顿,投来清冽的一瞥。 蓦然,便有冲天的火光,从他身后而起,将他的身影,将整片碧林笼住。 ——“陛下!” 昀笙目眦欲裂。 皮肉灼烧的痛苦升腾起,她好像又回到了不久前逃离的那场大火。 好疼,好疼啊。 那火似乎烧进了浑身的筋脉,连血液也沸腾着喧嚣,昀笙想发出呼救,可喉咙却如同被钝然的刀子刮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水。” 她需要水,一场铺天盖地的甘霖,扑灭这离奇的大火。 或许是梦里的,又或许是梦外的。 那盘桓在记忆里,很多次的大火。 …… 清凉的湿润划过嘴唇,却只有点点滴滴,不等昀笙主动吞咽,甘泉便无望地从她唇角滑落了。 昀笙急切地追寻它,却怎么也做不到。 很快,又有什么器皿似的触感碰到了她的嘴唇,可是那水还是顽皮地沿着唇角流落,不肯投入她的口中。 如此几次,浅尝辄止,昀笙被勾得愈发渴了,不由得发出了委屈的呜咽声。 耳边传来叹息。 忽而,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她干枯发烫的唇,接着那甘泉便被灵活得渡了过来。 水,是水…… 昏迷中的昀笙下意识地回应过去,本能地索取着,生怕这救命的甘霖,又像刚刚那样逃开了。 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 她像一只小猫,餍足地哼哼,却感到耳边的喘息粗重了些,而后嘴唇便被攫取得愈发狠了。 “嗯……” 那人像是饿了许久,把她当成了什么美味佳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觉得被松开,瘫软的身子落入冰凉的怀抱,耳边一道低低的声音,咬牙切齿: “陛下陛下,你就知道陛下……” 那凉爽的感觉让昀笙滚烫的身子舒服许多,她下意识地钻了钻,贴得更紧了。 “小骗子……到底是我趁火打劫,还是你趁火打劫?” 那声音顿了顿。 “你该不会是,把我当成他了吧?” 可惜,昀笙已经陷入了更深的昏迷,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 昀笙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再没有之前那种火寒交替的痛苦感。 隐约感到一只手正在擦拭着自己的掌心。 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她认出来,是步莲。 见她醒过来,步莲高兴不已,急切地打起手势: “女官,您睡了四五天了,终于醒过来了!” 这里是? 昀笙捏了捏额角,回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那一晚,温礼晏有意让她和秦铄走,这令她愤懑不已,二人不欢而散。 可回到自己的住所后不久,昀笙便觉得身上难受得紧。 发病了? 虽然此前一年多以来,季迟年为了给皇帝试药,没少给她下东西,也因此让她学得了不少东西。 可是她前两天已经算好了日子,提前用了药,按理来说不会发作才是啊? 当时她甚至来不及呼叫步莲,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却不在兴庆宫? 被步莲搀扶着坐起来,昀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很陌生的房间,简朴无华,一看就知道不是皇宫里的房间。 “我在什么地方?陛下呢?” 昀笙看到自己和步莲的身上,穿得都是寻常的布衣。 “‘陛下陛下’,呵呵,一醒来就找陛下,温礼晏是你娘不成吗?” 不等步莲回答,便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昀笙一耳朵就认了出来。 除了季迟年,没谁的嘴能这样刻薄。 果然,同样穿着布衣的季迟年走了进来,一副民间大夫的打扮。 “我们出宫了?” “是啊,你的‘陛下’见你也生病,嫌弃你没用,不要你了,把我们打包扔了出来。”季迟年语气凉凉。 “……”昀笙怔然,艰涩的思绪转了转,脸色一白,“陛下出了什么事!” 她当然不会信季迟年这张跑的没边的嘴,陛下在她病倒后将她送出宫……只能说明,他现在觉得宫里十分危险。 “他能出什么事,当然是温香软玉,自在无比啰,觉得你和我都碍事,连京城都不让我们待下去了。让谢砚之连夜带着你走,看起来是达成了什么愉快的交易,比如拿你换取谢砚之的忠……” 不等季迟年说完,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就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 季迟年立刻闭了嘴。 飞林表情不善的脸,从他的身后露了出来,声音带着威胁:“姓季的,你的嘴巴放干净一点。若再敢造谣我们侯爷,我不能杀你,总能挑断你的脚筋,让你受点皮肉之苦。” 只可惜,他遇上的是吃软不吃硬的季迟年。 “那你来吧,来,直接往脖子来。” 他竟然还缓缓浮起个笑容,突然发难,直接抓住了飞林的手,往自己脖子用劲。 “你!” 脆弱的皮肉立刻翻开了血线,比他动手利落多了。 飞林目瞪口呆,惊慌地用力把匕首收回去,吓得不轻。 疯子,疯子!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季迟年是真得能一刀抹下去,杀自己跟杀鱼似的无所动容! 要是季迟年真得死了,可就误了主子的大事了。 小侍卫小脸发白,晦气地直呸几声,几乎是跳到了昀笙那边,仿佛是想离这疯子远一点。 听着季迟年快意的笑声,昀笙无奈,对飞林道:“好久不见,飞林小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京城要出事了,皇帝不放心,下旨让主子回雍州,趁人不察地时候,把你带出京,我们现在在磬州。”飞林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总之,我们主子是因为皇帝的旨意,才接手你这个拖累,可没有别的意思了,你别自作多情!” 这个崔昀笙前前后后拒绝了主子许多次,可主子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救她,光是想想飞林就替他憋屈。 “磬州?难道我们要一直往北,跟着侯爷去雍州?”昀笙蹙眉,“那为什么,季迟年也被带出来了?” 那现在陛下身边,岂不是一个大夫也没有吗?太医署的人可信吗? 若是他又发病,可如何是好。 “当然是因为不相信我,怕我这个太后的人,趁机给他下了什么毒,像以往十年摆布他一样,继续摆布他。”季迟年笑道,目光却很冰冷,“难不成,你还以为他是为了方便我医治你吗?” 昀笙这才发现,季迟年的脚上戴了镣铐,轻易不能行动。 第83章 自欺欺人 察觉到昀笙的视线,季迟年也毫无所谓,挑了挑眉:“当兵的就是粗鲁无礼,你别看了,再看你也要被戴上了。” “……” 不愧是宣平侯,手段够利落。 昀笙的心情十分复杂。 在宫里这么久,她一直敬重季迟年,尊之为师。 可是内心深处,却也知道,他是太后的人。 阴晴不定,疯癫无状,手上不知道沾染了许多人的鲜血——也许是被迫,也许是甘愿,总之季迟年实在算不上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这些其实她都无所谓,毕竟她自认也不是什么毫无瑕疵的圣人,没那个立场评判。不论和别人的恩怨如何,季迟年教了自己医术,她该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 可现在所有伪装的和平都撕破了,尖锐的矛盾一触即发。 她望着站在太后和皇帝中间的季迟年,还是觉得无所适从。 和莫名得悲伤。 若是季迟年从一开始就不是太后的人,该有多好? 又或者他听从那日自己的劝告,弃暗从明,该有多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也走了进来,语气带了喜色: “昀儿是不是醒了?” 竟然是崔晗玉。 “四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昀笙几乎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崔晗玉道:“几日之前,陛下让宣平侯带我们出京……” 她顿了顿,才说出那个称呼:“虞郎说,以防万一,让我也跟着公主一起。” 昀笙恍然而悟。 是了,陛下要和萧党背水一战,当然不敢把软肋继续留在京城。既然他把自己送出来,那襄宁公主也不会留下来,免得成为质子。 难怪飞林特意说了一句,宣平侯是因为皇命,并不是因为别的。 昀笙反而松快一些。 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怎么面对谢砚之。 “现在对外只说,公主因为千旈宴上的事情受了惊,闭门养病了。”崔晗玉道,“你如今好点了吗?” 天知道,她们刚出京,看到重病不醒的崔昀笙的时候,有多么不安。她那个模样,实在是太吓人了。 夜里公主还拉着她小声地哭: “晗玉,本宫觉得,崔昀笙的模样,和当年皇兄刚回宫的时候一样……我好害怕……你说,她是不是快死了?” 公主其实心里也关心着昀儿,尤其千旈宴蒙昀儿搭救后,还几次向她问起,以前昀儿在伯府时候的事情。 不过公主向来皮薄面嫩,不好意思主动表现出来。 这一次听说昀儿醒了,公主便不断催她去看。 “我已经没事了,四姐姐。”昀笙安慰了崔晗玉几句,望向飞林,“不知侯爷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有一些要紧的事情,害怕不及时告诉谢砚之,会误了事。 “我们主子很忙的!你有什么事情,和我说也是一样!” 飞林警惕道,目光有些讥诮。 这个崔昀笙,莫非是见皇帝要鱼死网破了,害怕皇帝败了,自己没有了靠山,所以借机又凑到他主子面前,找一条退路? 这也太不要脸了! 不愧是季迟年这个疯子的徒弟…… “我想说的就是,关于前两日我的发病,其中另有蹊跷。”昀笙没在意这些细节,飞林不喜欢她,她也能理解,“——我怀疑是太后的人动的手。” 虽然她一直用自己给陛下试药,也希望能够脱离季迟年,研究出真正的解法,可也不会拿性命开玩笑,从来只谨慎地用细微的量,绝不会发病到那个地步。 她猜测,是因为千旈宴上的事情,自己坏了太后和萧应雪,对襄宁公主布的局,所以让太后不满了。 昀笙是因为太后才能进宫,才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此前也一直在太后面前虚以委蛇。如今这般,以太后的性子,自然不肯再留她。 说不定,也是想用这件事情警告她: 哀家才是那个拿捏着你性命的人,想让你生,你就能生,想让你死,你就得死。 还能用此事威胁陛下。 “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飞林回答,另一道女声打断了昀笙的话。 只见一个少女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也不知道在门外躲了多久。 是襄宁公主。 她换上民间女娘的装扮,褪去了平日的华贵骄矜,多了份明媚娇俏,圆圆的杏仁眼此时盈满了难以置信的情绪。 “……公主殿下。”崔晗玉讪讪。 之前殿下不肯跟着她过来,还说昀儿醒了以后,应该过来向她请安,才合规矩。崔晗玉才只好答应,她回去之后会事无巨细地向公主禀告。 结果,公主竟然还是来了,就躲在门后? “……本宫,本宫只是路过而已。”襄宁公主不自然地解释了一句,神情肃然地望向昀笙,“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太后的人动手?你这个病——是不是和皇兄的一样?” “公主既然已经见过了昀笙发病时候的模样,自然心里有了答案才是。”昀笙坦然道,“不错,下官此前确实一直在给自己的身子试药,尽量模仿陛下的病情,从而研制解法。 可是这一次,却不是‘模仿’,而是其本身。” 这说明,对昀笙动手的那个人,知道皇帝的病到底是怎么来的……甚至就是那个元凶。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母后……你不过是个……”襄宁公主有些失态地抓住昀笙的胳膊,“我们都不懂医术,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而,她的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 其实,有些事情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就像这一次,千旈宴会,母后精心筹备着为她挑驸马,最后却成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皇兄想保护她,没有告诉她更多事情,但她还是执意拦住谢砚之和虞成蹊,得知了晗玉中的药,叫作“生何欢”。 哪怕她不断地告诉自己: 这其中也许有别的误会…… 甚至主动去寻了表姐。 “表姐没有什么想和襄宁解释的吗?”明毓宫外,襄宁公主一声声地质询,只想求一个答案。 萧应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年以来,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你每一次和我的欢声笑语,嬉笑怒骂,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让你可以不顾我性命颜面地当众下药陷害? 是……是母后让你做得吗?还是萧丞相逼你如此? 只可惜,她没有等来萧应雪的回答。 那之后到如今,她再也没有见到被贬为昭容的表姐。 所以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冀: 也许,母后不知道,是萧家自作主张的。 可现在,面对崔昀笙的话,襄宁公主只觉得最后那层遮掩的皮,也被血淋淋地撕了下来,露出了不堪的内里。 “公主,您以为陛下将您送出京城,是为了防备谁呢?” 昀笙叹了一口气,望着被皇帝护着,被太后哄骗着多年的小公主,平静道。 襄宁公主咬紧牙根,眼睛里却有泪花,坚持道: “当然是因为萧君酌犯上作乱!萧党势大,皇兄必须尽快除去内蠹!可这都是前朝的事情……母后、母后只是个深宫妇人,一个失去了爱子,忍痛带大别的孩子的母亲而已……”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第84章 软硬不吃 一旁的季迟年嗤笑一声: “小公主,昀笙的病到底是不是太后的手笔,确实还没有证据。不过给你和崔晗玉身上用的药,我却是知道来历的。 ‘生何欢’,千金难求的催情秘药,方子已经失传了,仅剩下的几剂,都在延寿宫里。” 不然一个才十几岁的萧应雪,能从哪里拿得出来。 “你胡说!我是不会相信你的!你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的话,怎么能算数!” 襄宁公主的脸色愈发难看,将季迟年的话打断,难以忍受地推开众人走了。 “四姐姐,你快去劝劝公主,别让她做傻事。”昀笙忙道。 “好!”崔晗玉顿了顿,忍不住问道,“真得……是太后吗?” “四姐姐,其实你心里也有答案了吧。” “……”崔晗玉叹了口气,连忙追了上去。 她心里是有答案的。 只是在公主身边,目睹了太后对公主的关怀慈爱,公主对太后的孺慕,不由得感同身受,为公主难过罢了。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在公主身边充当“母亲”身份的人,都是太后。 飞林看了半天也插不上话,只能下令让人看紧了襄宁公主,免得发生意外。 “我会将此事禀告主子的。” 昀笙点头,最后望向季迟年:“关于陛下病情的事情,先生还隐瞒了不少吧,现在还不能说吗?” “……”季迟年慵懒地坐回了太师椅上,一副别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的模样,眼皮都不掀一下。 陛下的病,到底是不是太后的手笔,季迟年显然是知道不少的。 “季先生,十年了,您也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您真得对陛下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昀笙低低道。 别人不清楚,可她这一年多以来,是距离季迟年和皇帝最近的人。 每一次季迟年救治皇帝的尽心竭力,在他出事时的担忧,还有二人对话相处时,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熟稔…… 都不是能伪装出来的。 温礼晏和她闲聊的时候,几次提起过年少时期的轶事。 譬如,温礼晏假扮成小太监,却被季迟年逮住,虽然他没收了太监服,可也对之后小皇帝的偷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譬如,温礼晏食不得辛,一旦惹恼了季先生,下一次的药就会格外添加几分辛味,喝得他快要流眼泪。见皇帝受不住了,季迟年又先后悔,甚至夜里偷偷过来,在他床边塞一些哄孩子的吃食…… 季迟年嘴上比谁都毒都硬,可十年了,就是对着养着一只鼠儿,也有感情吧。 可没想到,他却嗤笑一声,漠然道:“崔昀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便告诉你了:我季迟年,就是太后养的狗,一个为她效命的疯子罢了。 你和疯子谈感情?” “那你为什么要教我医术呢?” 这可不是太后要他做的事情。 “自然是因为——你有用,我又闲着无聊。”季迟年不为所动,“反正现在皇帝已经把我交给谢砚之这尊杀神了,他要杀要剐,都随意。” 飞林翻了个白眼:“……” 谁敢动他? 一个季迟年,现在性命一头系着永昭帝,一头系着他主子的心上人。 心里憋火的飞林,干脆抓住这疯子大夫往外拖,面无表情地对昀笙说:“崔女官继续休息吧,我带这人出去。您说的事情我会一一向主子禀告。” 崔昀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不能撬开季迟年的嘴,那只能让他主子换换别的方式了。 都说季先生吃软不吃硬,若是脾气上来了软硬不吃,可飞林觉得,那不过是因为没见过真正的硬手段而已。 被好脾气的小皇帝给捧坏了! 昀笙也没有其他法子,在步莲的伺候下吃了东西和药,继续调养身子。 一边休养一边打听,才知道他们现在正在磬州西北部的一座小镇里。 磬州紧邻梁京北部,他们行了几天也没出中川,看来宣平侯并不是真得如圣旨所说“返回雍州”,而是另有打算。 想必此时还有另外一支人马,正在代替谢砚之真正的行踪,不断北驰,好掩人耳目。 陛下和侯爷一定另有安排。 只是一颗心始终悬着,不能放下。 昀笙不断叹息,支起胳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双手镯,清透的粉玉,明澈莹润。 好似那个人的眼眸,落下潋滟的桃花影。 “……” 即便什么都没有说,昀笙却福至心灵,反应过来这镯子是从哪儿来的。 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心软。 情肠百转,心如千结。 分别之前,两个人还因为秦铄和那镯子闹别扭呢。 他见她迟迟不醒,知道不能亲口分别,便套上了这镯子。 是一句歉意,歉疚于没有坚定他们的情意,也是歉疚不得不到来的别离。 更是一句承诺。 “昀笙,朕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如同当日。 希望上天保佑,陛下此次可以清除乱臣,安然无虞。 另一边,飞林将季迟年押入了暗室中。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是侯府往年偷偷安置的民宅,虽然不大,但倒是隐秘。 “侯爷,想看直接看就是,都已经离开京城了,这可不像您的行事作风。” 距离昀笙卧房不远的地方,谢砚之轻轻巧巧地一跃而下,只当没听见身后徐慎君的声音。 “……您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现在怎么又害羞纯情起来了呢?”徐慎君摇头直叹。 他就像一个老父亲,眼睁睁望着二十好几的儿子,背负了一堆天降的桃花债,仿佛万花丛中过的浪荡子,实际上没出息到了亲一口就跑的地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愁得头发都白了。 “徐慎君。”谢砚之的脚步停了下来,一字一句,语气中的威胁昭然若揭。 “好好,属下什么都没有看见。”徐慎君不敢再提,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说起正事,“不过,崔女官的话您也听见了。如果真如她所想,陛下的病,和太后有关系,只怕他们还留有后招,京城那边……会不会生变?” “已经将你大哥留给小皇帝了。” 徐怀君怎么也是师父从太医署里挖出来的人材,即便不能像季迟年那样治愈皇帝的病情,起码能帮他抵挡潜在的恶意。 谢砚之想到刚刚听到的,季迟年和昀笙的对话,眉头微蹙,声音像是从冰刀霜刃中刮出来的: “若果真如此,这些人……真不是东西。” 那时候,温礼晏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先帝有十一个儿子,当时十一皇子的母亲只是个不起眼的美人而已,根本没有人对温礼晏的存在感到忌惮。 前头夺嫡的皇子们都够打两桌马吊了,谁费力不讨好地去害这么一个,没有背景的皇子?捞不到好处不说,还可能被抓住把柄。 再加上之后,是太后和萧家不遗余力地救治温礼晏,硬生生把这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吗。因此,谁也没有怀疑过,温礼晏的病可能是他们所为。 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 “本侯亲自去‘请教’季大人。” 第85章 季家祸事 暗室之中,季迟年被飞林推入其中,懒洋洋地往坐榻上一倒,浑身上下跟没有骨头似的。 飞林活动了腕骨,浑身上下捏得“咔嚓”响。 真想把这人胖揍一顿。 便听到了徐败家的声音:“小飞林,出来吧,忙活了半天,哥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吃什么吃,你就知道吃!”飞林头都不回,“说了多少次,喊我别带‘小’字!” “好吧,大飞林,你真不出来?侯爷给了我银子,那我自己全吃了啊!” “……”飞林听得心开始滴血,“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姓徐的没有少爷命,却有很大的少爷气。 回回出去都大手大脚乱花银子,尤其是遇上了什么书斋的古玩旧书,就走不动道了。 他哪里知道立业赚钱的难处?让他一个人出去,非得把主子的媳妇儿本都花光了! “你老实点!别想着有人能救你出去。”飞林警告了季迟年几句,便滚了出去。 一出门,就被徐慎君篐住了肩膀,好兄弟地往外带:“走走走!” “你放开我!被你压得我长不高了怎么办!” 飞林对上徐慎君的眼神,明白过来。 看来是主子想单独审问那季迟年。 行吧,有什么是他不能看的吗? 二人一走,暗室中闭目的季迟年就坐了起来。 原本颓然的表情慢慢松懈下来,眼中浮上一丝凝重。 他望向自己的胳膊,将袖子掀起来,露出了伤痕纵横的皮肉。 之前那些游动的黑色痕迹,好像归于了寂静,这让他有一些焦躁。 “怎么会没有反应呢?明明是按照那本书上所说的做得……”他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开始在房间里找起什么东西。 只可惜那个小护卫看似粗放调皮,还是细心,并没有他能用的东西。 想了想,他掏出一个小瓶子,在掌心倒出来一些淡黄色的粉末,然后铺在了脖子的那道伤口上。 某种难以言喻的刺激味道,从伤口散发了出来。 而后,原本只是轻微一条血线的伤口,忽而崩裂得更加严重,血滴缓缓地渗了出来。 季迟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伸出手掌贴在伤口的地方,血迹流了半个掌心,斑驳的血迹,和他的笑脸混在一起,变成一个诡异妖冶的画面。 很快,季迟年胳膊上那些寂静不动的黑色长痕,就再次喧嚣起来,争相鼓动着,仿佛是想挣脱他的皮肉。 他痛苦地闷哼了一声,愈发用力地按住伤口。 血气愈盛,黑线愈快,一粒黑红的小点,从他掌心的伤口钻了出来,先是长长的须,而后是豆子大小的身躯。 那东西一接触到外界,便激烈地颤抖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又或者是兴奋。 季迟年松了一口气,将掌心放到地面,目睹着黑豆子爬到地面。 黑豆晕晕乎乎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像是感知到什么,慢慢往外爬去。 它是那样的不起眼,落在地上,就连最警醒的老农看到,也只以为是最常见的虫蚁。在这种季节会跑出来活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好,快去吧。 也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是不是真如那本书上说的那样厉害。 然而,下一瞬,那黑豆便爬行的方向前,就出现了另一双锦靴。 它颤颤巍巍地撞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一双筷子给夹了起来。 “……”季迟年的脸色变了。 谢砚之将这黑豆子夹起来,在眼前观赏了好一会儿,才好整以暇地对季迟年道:“季先生的本事好大,今日也让本侯开了眼了。这就是西南蛮族的蛊术吗?” 他行事谨慎,不敢直接用手接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季迟年不为所动,嗤笑道,“侯爷好兴致,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虫儿?可以和邱太傅的小孙儿坐一桌了。” “听说西南蛊术,离奇复杂,甚至可以以特定的蛊虫传递信息。”谢砚之道,“不知道季先生是想用这只蛊虫,给什么人传递什么信息呢?” “……”季迟年闭上眼睛,干脆装起了哑巴。 “好,那本侯换一个问法。陛下的病,其实是蛮族的蛊术所致,是不是?” 几步之间,谢砚之已经逼近了季迟年,滔天的凛然之气,从静水平涛的外表翻涌而上,迫得人胆寒心惊。 “太后——和蛮族的人有所勾结?” 那枚小虫被筷子狠狠夹起,小而肥胀的身躯几乎变形,季迟年也随着谢砚之的动作,泄露了一丝痛苦之色。 谢砚之暗忖:季迟年既然敢把它放出来,看来是并不害怕蛊虫死,可见这只虫不是母蛊。 徐怀之和他说过,西南蛊术种类很多,每一种的作用也截然不同。但都有母蛊和子蛊,母蛊才是种蛊人的命脉所在。 他将东西放进了竹蛉筒里,打算回头问问昀笙或者徐怀君,继续和季迟年周旋。 “此前,本侯对季先生也是好奇了很久,比如,你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到底是怎么到太后的面前,入了她的眼,让她竟然放心,把皇帝的安危交给你。” 细细地查了,才发现,在兰汀别业之前,这位季先生最后一次出现在别人眼中,却是在大理寺的诏狱死牢。 诏狱是大梁看守最严格,刑罚也最严重的牢狱,收押的都是重刑犯。尤其是其中的死牢,里面的人原该必死无疑才是。 可是,太后却把他带了出来。 “你父亲,是太医署的前任太医令,季勉空。启宣二十八,投诚了大皇子,在端华太子的补药中动了手脚,谋害了储君,被先帝处以极刑。你们季家,一个活口都没留。” 谢砚之语气平静地将季迟年的往事一一道来。 “而你的师门,所有季勉空的弟子,也都被除了医籍,代代不许行医。” 中川季氏,原本是大梁颇有名望的医药世家,门下底子不知其数,每年给各地培养了众多医者。 他们有的有意仕途,前往京城考入太医署和门下其他官署;有的醉心研究,于是在各地游学,一边救人一边融会贯通各地医学再着书作论;也有的心怀贫苦,驻扎四方…… 可端华太子一案之后,就此衰败,甚至成为大梁医家的禁忌。 季迟年冷笑一声:“哪里是不许行医,启宣帝还派人将他们的眼睛挖了,手筋挑断,或是割了舌头,在脸上烙下了‘贼医害人’的字样。” 他的师兄弟们,苦学医术多年,将之视为一生的理想,焚膏继晷,悬壶济世,不少都是前程坦荡之人。 若是他们没有遭遇此祸事,原本都可以在医药一道大放异彩。 而又有多少医者,因为季家的祸事,心有戚戚,唇寒齿亡,所以行事低调,再不敢轻易救人。 那几年,太医署的所有人都双股战战,行医用药只求温和安稳,无功无过,生怕有一丝打眼的地方,也一直都没有新人愿意再考进太医署。 季迟年不敢想象,经此一事,大梁医术怠滞了多少年。 “所以,之后启宣帝忧思成疾,也没有太医敢用猛药竭力救治,最后病逝,也是报应罢了。”季迟年嗤笑一声。 “你是说,你爹是被冤枉的?” 第86章 公主失踪 “谁知道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老天知道吧。”季迟年冷冷道,“他身为太医令,却牵扯进夺嫡里,最后怎样都是他自己的因果,我无话可说。” 虽然于医术一道,季勉空是他的师父,可是他们并非关系亲密和谐。 对于父亲身为医官的行事方法,季迟年一直不以为然,甚至认为这是季家起祸的直接原因,所以不觉得他无辜。 在朝为官,享其荣华也受起风波,祸福相依,从来都是如同步履悬丝。 可是他那些被牵连的师兄弟,以及因此受难的家人,还有千千万万求不得医的病人,又做错了什么? 季迟年一直记得,当时他最小的师弟,被狱卒剜眼的时候,才只有七岁。 那孩子很是聪明,四岁就能通读四书五经了,即便不学医,以后科举也是能出人头地的。 只因为生母体弱多病,他颇有孝心,所以小小年纪就立志学医,还轻而易举就通过了季勉空的考验,成为他最年轻的亲传弟子。 那时候,同样才几岁的季迟年,还对小师弟产生了微妙的嫉妒心理,天天对他冷着脸。 可是那一根筋的傻孩子,却还是天天跟在他身后追问: “小师兄,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小师兄,昨日师父说的相火法和补土法……” 他当季勉空的弟子,才不过短短三个月而已。 他又做错了什么? 这些往事积压在心里,已经十四年了。 季迟年原以为自己已经将之淡忘,可是谢砚之的三言两语,还是将他最深处的怨气,勾了出来。 “当时,季家所有人都受刑了,为什么你却只是被关着,安然地等到太后将你救出来呢?” 季迟年闭上眼睛,继续不答,一副随便你问,不想说就是不说的模样。 “……”谢砚之若有所思。 启宣帝连大皇子的母家都一个不放,没道理对季勉空的儿子有恻隐之心。 只有一种可能,皇帝杀着杀着,发现季家人手里有什么东西,不得不留下季迟年,逼迫他为自己所用。 谢砚之还在和季迟年斡旋,另一边的昀笙,又歇息了一轮,总算是恢复了精气神。 她正打算让步莲去打探一下其他人的情况,便见崔晗玉惊慌地赶了过来。 “昀儿,不好了,公主她不见了!” 昀笙咽下嘴里一口茶,差点没被呛死。 “不见了?” “公主跑出去后,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不让人进去。我也只好在外面等着。” 可是崔晗玉等了许久,一直等到了饭点,也没见襄宁公主出来,只好强行破开房门。 却见屋内空无一人,倒是窗户破了一个口子。 “……” 虽然这屋子的窗户并不高,可是崔晗玉也没想到,一向养尊处优的公主,居然敢从上面跳出去,还没被人发现。 “守卫们没有看见她吗?” “没有。” 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了。公主又不是飞林,会什么飞檐走壁的功夫,可以溜得悄无声息。 “走!” 昀笙顾不得身子还没好全,带着崔晗玉和步莲,去将此事通传给了谢砚之手下的人,一起找人。 这座宅子不算小,几个门都有伪装成看守的侍卫,各个都是北定军出身,侦察能力十分出色。 问了一圈,昀笙可以肯定,公主定然还躲在宅子里。 “人手不足,公主是想用这个法子,引人出去找她,看守就有了漏洞,她正好有机会溜出去。”昀笙想了想道。 “……”崔晗玉恍然大悟。 确实,如果不是昀笙提醒,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让人都出去找了。 “四姐姐,以前公主可有过偷跑出去的经历,或者闹脾气的时候,喜欢藏在什么地方?” 这个地方公主不熟悉,人在陌生的地方,行为一般会下意识地循着过往的痕迹,从陌生里找到熟悉的感觉,才能安心。 崔晗玉思索片刻:“莺时姑娘之前和我提起过,公主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躲进假山石里,让太监宫人们一通好找。 至于偷跑……公主曾在上元节的时候溜出去逛灯会,当时就是换上了太监的衣服,趁着厨房采买正忙,看守混乱的时候,跑出去的。” 当时还差点遇上人贩子,幸好遇上了宣平侯,把这不省心的小公主救了起来。 昀笙:“……” 听上去有点耳熟。 你们皇室兄妹,是都有什么假扮太监的祖传爱好吗? “问一下侍卫队,他们的住所在什么地方,能不能前去搜找。” 侍卫队的首领闻言,立刻应下了。 “麻烦这位将军。” “女官不必客气,我们侯爷交代过了,女官若有什么吩咐,不必通传于他,尽量行个方便。” 昀笙闻言,怔了怔。 “……原来如此,多谢侯爷了。” 几人悄无声息地赶往了侍卫居住的地方,生怕被小公主发现。 他们都是北疆出身的行伍之人,行军打仗的时候匆忙惯了,在自家地盘,屋子也没有锁。 “这……我的衣柜被翻过了!” 一个侍卫发现衣柜凌乱,连忙道:“少了一件侍卫服,和一套普通的男装。” 小公主逃跑还知道女扮男装更安全。 “步莲,你在这里守着。四姐姐,我们去庭院。” 找了许久,崔晗玉已经气喘吁吁,望着脸不红气不喘的妹妹,心里纳罕。 之前也没见昀儿的脚力这般了得啊? 她在宫里这一年多,难道经常跑吗? “昀儿……”她想到刚刚侍卫首领的话,犹豫着问道,“你和侯爷很熟吗?” 昀笙顿了顿,语气寻常:“一般吧,侯爷大概是看在陛下的份上,又觉得这里我是唯一熟悉季先生的人,所以关切一些。” “……” 是吗? 或许昀笙不知道,可是她和公主跟着离开京城的时候,曾见宣平侯看到重病昏迷的昀笙,一度失了冷静,质问季迟年。 也是因为这个缘由,他才将季迟年戴上了脚镣。 来到磬州的这几天,崔晗玉几次来探望妹妹,都遇见侯爷从她的房间里出来,表情肃然,全然没有在其他人面前的那种玩世不恭。 可是…… 崔晗玉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昀笙的心情有些焦躁不安,便和崔晗玉分头去找。 正绕过一丛灌木,却和一人迎了个正着。 谢砚之停住脚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渐沉的一点日色,静静注视着她,神色不明。 虽然他的表情没有异样,昀笙却敏锐地察觉出来他心情并不好。 “侯……” “你病没好,跑出来做什么?”谢砚之面对她,难得带了怒气。 “公主不见了……” “本侯手底下没人吗?用得着你一个走路都难的病人到处找?” 谢砚之想到那只会添乱的公主,和在季迟年那里积压许久的憋屈,声音愈发冷了。 “我已经好了,你知道我也懂医术的。无论如何,公主的事情更紧急,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量。” 昀笙知道侯爷也是出于关心,没有生气,耐心解释道。 “……”谢砚之沉默了好一会儿,望着她,喉结滚了滚,声音艰涩,“总是这样,你总是顾着别人,从来不顾惜自己……和我……” 他最后一句说得模糊,昀笙没能听清,上前两步:“侯爷说什么?” 下一瞬,却被谢砚之箍住了肩膀。 第87章 强人所难 “崔昀笙,我知道你很聪明,比一般人都胆大心细,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赌的。”谢砚之的力气很大,让昀笙无法挣开。 “皇帝的命很重要,很金贵,那你的命就不重要了吗?为了救他,你拿自己的身子不当一回事,可曾想过,若是一切并没有你想得那么顺利呢?就像这一次,你不就被别人动了手脚,差点就——” 他的眼底似乎酝酿着风暴,深沉得昀笙看不明白。 “你可曾想过,若是……你爹娘知道这件事情,会有多难过?” “……对不起。”昀笙垂下眼睛,“你说得对,我太急于求成,失了分寸,不懂得爱惜自己。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如果说季迟年这一年多受了她的影响,那她又何尝不是被他带得有些偏了性子呢? 尤其是对于救治陛下这件事情,天天跟在疯魔一般的季迟年身边,她也生出了执念。 好像自己的生死,别人的生死,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攻克这道难关更加重要。 可是,她若是没了,爹的清白谁来伸张,别人对她的在乎关怀,又该搁置在什么地方? 人活着就总还有机会,死后就万事皆空了。 “你还是不明白……” 谢砚之没说下去,尾音带着叹息。 她不明白,自己的命,是多少人拼命换回来的。 可是,他却不能说。 昀笙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热度,低声道:“侯爷,请放开我吧,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公主。” “她不会有事。”谢砚之言简意赅。 除了明面上的侍卫,飞林暗中另外安排了人手,襄宁公主根本出不得这里半步。 毕竟,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位金枝玉叶的麻烦了,早有经验的谢砚之,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应对之法。 “现在,别回避我的话。”谢砚之继续道,“小皇帝的脾气软,管不住你。但既然他将你交给了我,那就由我来管你。若是你再这样恣意妄为,就再也别想回去了。” “……”昀笙目瞪口呆。 宣平侯这么一副,自顾自地以父兄之态,理所当然地强行管教她的模样,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之间有那么熟吗? 而且,什么叫作“别想回去了”!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吗?侯爷,我敬重您,也感激您的关心。有道理的话我会听。可是不管是您还是陛下,都不能这样管束限制我,更不能像对待犯人一样决定我的去留!” 昀笙有些生气了,将他双手狠狠一拍。 “放开!” “你没有听说过本侯的名声吗?平生最爱的就是‘强人所难’了。”谢砚之被打了也纹丝不动,仿佛被猫爪子挠了一下,语气带了一丝幼稚的执拗,“之前就是待你太好了,才放任得你这样。现在看你还是没当一回事,那还是用强硬的手段好了。 既然小皇帝将你交给本侯保护,他也该有你可能回不去的觉悟。” ……这是什么无赖! “陛下交代你时候,肯定不是这么说的!” 谢砚之不退反进,将她的脸一捏,语气威胁: “是啊,但是我不还,他能怎么样呢?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好好养病,什么也不许做。也省得那个姓季的,暗地里使手段,对你做什么,你还好赖不分地把他当师父敬重。” 近得过于危险的距离,和太微妙暧昧的动作,让昀笙浑身寒毛直竖,干脆扭打起他。 谁知道却被他拦腰一抱,整个人扛了起来。 “你放开我!侯爷!我自己会走路!” “谢砚之!之前我明明已经和你说清楚的,你这样……你这样……非君子所为!” “君子?”谢砚之笑了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本侯。” 他的臂膀坚硬得如同钢浇铁铸成似的,扛着身量娇小的昀笙,简直像扛着一只猫一样轻松,无论昀笙怎么挣扎,他也纹丝不动。 见谢砚之已经慢慢走出去,崔晗玉很有可能马上就会看到他们这姿势,还有宅子里那么多谢砚之的手下…… 他们看到了会怎么想? 昀笙的心里生出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忍不住软下语气求他。 “放我下来!有人要看到了……我错了,我真得知道错了,不敢再乱试药了……你让我下来自己走好不好?” 结果他的步子都没慢下来。 “谢砚之!” 兔子急了也咬人。 昀笙来不及深思,将头一低,对着谢砚之的肩头咬了下去。 “……嘶!” 谢砚之倒吸一口气,眸色愈深,臂膀上的肌肉微微鼓动,动作间将人微微放下,却是从扛变成了搂腰的抱,箍住了她的上半身,省得她又乱动。 昀笙不服气地瞪着他,似乎还以为自己真得让谢砚之吃痛了,试图威胁他。 再这样我就继续咬。 却不知道在他的眼中,她这模样多么天真。 …… 咬的那一下子,其实并不疼,却痒得很。 另一种受不住。 谢砚之心下叹息,目光有些无奈:“以后不许这么咬人,小心我收拾你。” “你说我不是君子,那你这咬人的算什么?换成别人,就要以为你是在故意招惹人了。” “明明是你欺负人。” “嗯,本侯就是在欺负你。“谢砚之坦然认了,“还有更过分的‘欺负’没做呢,你要是害怕就对了。” “我真得不那样了。既然陛下让你带我到这里,心无旁骛地清国贼,那看来我爹的案子真相大白也快了。好不容易等到这天,我怎么敢再折腾自己呢?你别……别……” 谢砚之见她似乎真得怕了,眼圈都红了,才算满意,把人放开。 见她瑟瑟发抖,他眼神一软。 “好了,不碰你——” 就在这个时候,谢砚之余光一扫,忽而轻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等昀笙反应过来,便见他往一个方向大步跨过去,身影动作快如疾风。 随即就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揪出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不太合身的侍卫衣裳,被谢砚之拽得步履踉跄,十分狼狈,没梳好的头发也因为动作散落下来。 不是别人,正是被昀笙等人找了许久的襄宁公主。 “公主?” 昀笙诧异地望着她。 却见她低着头,小脸憋得通红,眼圈也红得像一只兔子,察觉到昀笙的目光,还剜过来一眼。 那一眼哀怨而愤懑,又很有一番委屈,看得昀笙莫名生出了罪恶感。 “公主,好玩吗?”谢砚之将她松开,语气冷冷。 襄宁公主差点没站稳,听着他这句讥讽,眼睛愈发湿润了。 “公主是打算做什么?害怕陛下误解了您的好母后,赶着回去说和,好让所有人继续陪着你玩过家家的游戏?” “侯爷!”昀笙见公主的模样,担心谢砚之的话有些过来,刺激地她做傻事,连忙打断。 又轻声道:“公主,您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和我们说的,这样陡然失踪,大家都很担心。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不说我们万死难辞其咎,陛下知道了,怎么受得住呢?” 没想到,襄宁公主却冷笑一声: “‘我们’?谁和谁‘我们’,你和谢砚之吗?可真是不害臊。离开皇兄才几天,就和别人‘我们’起来了。” 第88章 公主之蛊 原来,襄宁公主确实如昀笙猜测得一样,见这宅子的守卫森严,便先躲到庭院。想等着人手被支出去之后,再找机会溜出去。 结果躲在这里,把那二人的情形,都看了个清楚。 之前在公主府里,崔昀笙还义正辞严地和她说什么,自己与谢砚之只是萍水相逢,一点也不熟。 那一日也只是因为谢砚之身上的伤,忽而出了问题,所以才给他上药云云。 呸! 刚才那亲密的模样,叫作“不熟”? 骗鬼呢? 认识谢砚之这么多年,她就没看到他对别人这副模样。 她原以为,他对所有女子,都是无所在意,无动于衷,视之如尘埃的。 “……公主,这不是重点。”昀笙无奈。 “总之本宫不会再相信你的话了,你惯会巧言令色。” “公主自己做错了事,倒是先怪罪起别人来了。”谢砚之将她的后领子一揪,提溜着远离昀笙,皮笑肉不笑,“本侯和崔昀笙熟不熟,和公主有什么关系?” 襄宁公主徒然地扑腾了几下,带着哭腔道: “那本宫要走,又和你宣平侯有什么关系!本宫要回去找皇兄!天底下只有他真心待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无论是生还是死,无论什么后果,我都要和他一起承担!” 这么多年了,十一哥都只把她当成小孩子保护,自己承受了这么多年病痛,却什么也不让她知道。 她也真得一直以为,那些美满都是真实的。 其实不过是镜花水月。 皇兄挡在她面前那么多次,这一回她不想再做缩头乌龟,她也可以挡在皇兄面前,为他争取机会的。 既然享受了这份滔天荣华,也该学会承担相应的责任。 她不会再害怕了。 可是没想到,出师未捷。她连第一步逃出谢砚之的手掌心都做不到! 谢侯爷所有的耐心都给了昀笙,被公主哭得百会穴发闷,直接上手往她后颈上的某个穴道重重一按。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少女就倒了下来。 “崔晗玉!先把人送回去!” 他眼睛也不眨,冲着某个方向道。 “……是,侯爷。” 一直徘徊在远处,围观许久不敢出头的崔晗玉,眼观鼻鼻观心地过来,把人扶住。 昀笙原本以为,他会不拘小节地直接把人扛回去,见状瞥了他一眼。 四姐姐比公主还矮半个头呢。 让她送也太难为人了。 “男女有别,女官不是说本侯不够君子吗?现在本侯就君子给你看。” 谢砚之后退一步,摊开双手,一副绝对不碰公主半分的模样。 “……” 你君子的方式就是把人劈昏吗! 等和崔晗玉一起把小公主送回房间,昀笙扶着她躺了下来,却惊讶地“咦”了一声。 公主躺倒的时候,袖子顺着动作滑落,露出了胳膊上一道淡淡的痕迹。 “这是什么?” 那痕迹看着像快要痊愈的伤疤,如果不是昀笙眼尖心细,根本不会发现。 崔晗玉见了,摇摇头:“没见过,不过这段时间没听说公主跌着碰着哪儿。兴许是今日爬窗户的时候划着了,又或者是刚出京匆忙之下没注意?” “不对。” 如果是今日划着,伤口应该会很新。 昀笙的手抚摩上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微妙。 “这是……” 她又将襄宁公主的右手掌心摊开,不由得惊呼出声。 只见娇嫩手掌的虎口下方位置,凝结了一枚鲜红的血滴形状物事。 许多东西,从她脑海中呼啸而过。 昀笙的脸色登时变了,大力抓住崔晗玉。 “快!去找侯爷!还有,让步莲辟出一间干净屋子,准备药材来!” “昀儿,这是……”崔晗玉一头雾水。 昀笙深吸一口气,表情前所未有地沉凝:“公主的身上,可能被人种了东西。” 小半个时辰后。 徐慎君特意辟出了一间暗室来给昀笙用。 “公主,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开始长的,你知道吗?最开始有什么感觉?” 刚醒过来没多久,还晕晕乎乎的襄宁,没来得及找谢砚之算账,就被昀笙上下左右地盘弄起来。 公主原本不想搭理这个讨厌的女人,板着脸不说话,拉着崔晗玉就想走。 谁知道一直平静知礼,虚伪至极的崔昀笙,竟然发火了。 “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我问的问题十万火急,温宓,你若是不想死,就立刻回答我!等事情解决了,你想怎么着,我全都奉陪!” “……” 襄宁公主被她吓了一跳,懵懵地眨了眨眼,甚至没想起来追究她直呼自己名字这件事情,结巴道: “本宫、本宫没注意……手上的红点好像是这两天开始有的,不疼,有点痒,就没多管……你干嘛这么凶啊!” 昀笙从步莲的手里,接过了用烈酒洗过的刀,凛冽的寒芒吓得襄宁公主直躲。 “你你你怎么还要动刀子!” 结果手却被昀笙死死捏住,无处可逃。 昀笙利落地用刀尖挑开了那枚红色的血滴。 “啊——好痛啊!崔昀笙你——你轻点——啊啊谢砚之!晗玉!晗玉救我啊!”襄宁公主疼得眼泪流了满脸,“呜呜呜崔昀笙你公报私仇!” 她不会再原谅她了,等回去之后她一定要向皇兄告状! 不等她喊完,这个可怕的女人,又直接握着那刀转向她的胳膊。 “啊啊啊不要不要啊!救我!救我!本宫要治你的罪——” 步莲将公主的肩臂按住,防止她乱动。她的气力颇大,连一般的儿郎都比不过,更不必说娇滴滴的小公主了。 崔晗玉看得胆战心惊,只好柔声安慰:“公主别怕,这是在治病,别怕,晗玉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公主用眼神控诉:你陪着有什么用!疼得又不是你! 昀笙的动作快准狠,直接将那浅淡的蜿蜒痕迹挑开了。 周围几人倒吸一口凉气,都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只见破开的表皮里,露出了点点灰黑色,甚至还在缓缓地爬动,只是因为太小,让人几乎无法察觉。 被步莲捂住嘴的襄宁公主,睁大了杏眼,一动也不敢动,似乎是被吓傻了。 步莲将按照吩咐准备好的药糊糊递给昀笙。 她一丝不苟地将那些痕迹全部挑出来,又用火星子靠近,高温熏炙,再用温水清洗,最后抹上药糊…… 襄宁公主只觉得那条胳膊火辣辣地疼,一边疼一边抽筋,好像有什么沉睡的东西,叫嚣着苏醒过来,不断地在她皮肉里挣扎,已经是满头大汗,几乎疼得昏过去。 …… 谢砚之听到消息,早就赶了过来,安静地守在不远处,蹙眉凝神,观望着昀笙。 她沉静的侧脸,被火光映得深刻,袅袅的热气中,目光专注得不可思议。让人只是凝视着,就生出莫大的安宁之感。 好像天塌地陷,也不算什么,总能找到解决之法。 昀笙整颗心都高高悬起,生怕哪一步出了问题。 只因为公主这个情况,她也只是在那本书上看见罢了,从来没有真正上手操作过。 可不行也得硬着头皮试试。 这东西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公主身上,动手的人除了季迟年,她想不到别人。 不管他到底想做什么,此时此刻,昀笙都不敢把公主的性命再交给他。 极致的紧张下,汗水不断从她的额角沁出,滑落,带来连续的轻痒。 她正要唤步莲给她擦汗,便觉得柔软的帕子贴在了额头,有些生疏地擦了擦。 昀笙抬眼,便对上了谢砚之的目光。 二人皆是微怔。 “……”谢砚之掩饰地咳嗽一声,移开视线,继续擦了擦便收回手去。 正在水深火热间的襄宁公主,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双眸迸裂出愤怒的火花。 她现在生不如死,结果他们俩当着她的面就眉来眼去了,故意想气死她是吧! 果然,这对奸夫淫妇! 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猜错! 第89章 同床私语 “这也是蛮族的蛊物?”谢砚之问道。 此时的襄宁公主,用被子裹住自己,表情凝滞,一副三魂七魄已经散去了一半的模样。 崔晗玉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拍着,好歹把人的情绪稳住了。 “是,一开始我还不确定,将那白痕挑开后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了。幸好这蛊种得时间不长,而且因为种蛊人不算熟练,生长得缓慢。”昀笙摇了摇头,叹息。 若是再迟几天,这东西恐怕已经靠着公主的血肉真正发育起来了。到时候除非找到西南蛮族内部的解蛊圣手,否则只凭她这个刚入门的新人,绝对不可能去除。 “之前侯爷给我看了那条蛊虫,曾经问我,到底是怎么用这小东西传递信息的。当时我没有头绪,现在大概知道了。”昀笙道,“公主身上这蛊,名为‘隐石蛊’,和那蛊物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可以彼此感应。如果进入同一个人的体内,会生长得更好。” 谢砚之心中生寒。 也就是说,季迟年当时放出自己体内那只蛊物,是想让这小东西进入公主的体内。 “他知道,以公主的性子,会想方设法地逃出去。一旦公主脱离了侯爷的人手保护范围,和他接应的人手里的蛊虫,就能带着对方找到公主……”昀笙一阵后怕,对谢砚之道,“幸而侯爷发现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即便公主没能逃出去,两只蛊虫都进入她体内,也会相得益彰地快速生长,产生作用,到时候公主还是被季迟年所控制,成了把柄。 “这厮可真是防不胜防……” 飞林打了个寒战。 他们还以为,季迟年又不是蛮族里熟练的老手,一旦有所异动,像种蛊这么精妙复杂的事情,他们肯定会发现,把人戴上脚镣关起来,总能限制住季迟年的行动。 “我也没有想到……” 昀笙垂眸,她原以为,无论如何,季迟年应该不会对无辜的公主下手。 忙活了许久,直到亥时,总算将东西除去了。 “公主,这段时间季迟年是不是靠近过你?” 襄宁公主红着眼睛道:“有的……是你没醒过来的那几天发生的事情。我们刚出京城,我见季迟年也离开了,很是不解,就问他皇兄的病怎么办。结果他却说什么……皇兄就是想用自己的病情为饵,才好钓大鱼。 又说我嘴上关心皇兄,其实只是说着好听罢了,实际上根本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还给他惹麻烦……” 昀笙:“……” 季先生嘴上的功夫,不比手上差。 这个男人真是擅长,如何用言语达成自己的目的。 难怪今日他故意插了几句,就是想添一把火,刺激公主出走。 还有和飞林的对峙,也是故意为之,好让飞林忌惮地将他和其他人隔开,他好避开别人偷偷行动。 襄宁公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沉了下去,整个人的气息愈发沉闷颓然。 昀笙若有所思,看来公主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 “昀儿,那现在公主的身体还要紧吗?”崔晗玉焦急道。 “目前蛊虫已经去除了,从今晚开始,后面几天还请公主和我睡在一间房,好及时观察,以免生变。”昀笙道,“另外,经过这件事,想必您也该意识到,回京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您留在这里,才是帮陛下。” 襄宁公主露出一个吃了苍蝇的表情,断然否决: “和你睡在一起?本宫不要!” 这个崔昀笙,有没有一点自觉啊?她刚刚和谢砚之这样那样……现在面对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她可不想对着这张脸。 以免自己在梦里都会梦到,崔昀笙在谢砚之面前,那副娇羞做作的嘴脸。 “公主殿下,下官嘴上说‘请’只是客气,并不是真得请求您的允许,而是告知。”昀笙淡淡道。 她到底明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崔晗玉连忙拉住襄宁公主:“公主,就当是晗玉求求您了,这蛊物非同一般,晗玉听说有的还能无声无息控制人的神智。 那季迟年为人诡谲,谁知道他还有没有什么后手?万一您被控制了,做出什么对陛下有害,违背您的本心的事情呢? 就当是为了陛下,为了晗玉,您就答应吧。若是您不习惯,不如晗玉也陪着您?” 襄宁公主读书的时候,常常和崔晗玉同寝,和她关系匪浅,如今见她鬓发散乱,香汗点点,之前为了找自己累得不轻,也有些不好意思,再想到那蛊虫骇人的模样,只好点了点头。 于是昀笙便让步莲将她的床褥收拾了出来,睡在公主旁边的小榻上。 累了一天,三人洗漱完毕便睡了。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即便昀笙背过身去,也还是能感受到一道实质般的目光,一直幽幽地落在自己身上。 只要她略一动作,又立刻欲盖弥彰地移开。 “……” 也不知道小公主心里现在翻涌着多大的波浪,一直纠结到现在。 昀笙只当不知道,逼着自己睡过去。 然而,另一边的崔晗玉,倒是睡得香甜,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在暗夜中十分明显。 装着心事,又被盯着的昀笙,只觉得疲倦的脑子愈发清醒。 等到梆子敲了三下,夜已三更,那视线还是没有消失,昀笙终于忍无可忍,径直坐起来,回望向襄宁公主。 小公主侧躺在床上,见她发现,眼睛睁得猫儿似的圆,连忙闭起来装睡,两只手将被子抓得紧紧。 “来谈谈吧。” 结果却听见她的声音,就响在了耳边,床边也微微陷了下去,多了一个人的重量。 “你——崔昀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过来做什么!”公主磕巴道。 “公主瞧了下官个把时辰,难道不是有话和下官说吗?”昀笙从容不迫,又指了指崔晗玉的床榻,“四姐姐睡着了比谁都熟,现在没别人了,咱们好好聊聊,公主想和我说什么,想怎么治我的罪,算我的账都可以。” “……”几个时辰前刚被她救,脸皮薄如襄宁公主,怎么好这时候为难她? 可是直接算了,又咽不下那口气。 “骗子!虚伪!” 襄宁公主想了半天,挤出两个词,愤然瞪着她,反而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于是直接将床上的枕头往她身上砸去。 昀笙轻巧地接过,干脆顺势上了床:“多谢公主的枕头。” “……谁让你上来的!你!不要脸!本宫那枕头是——是——”公主被她气了个绝倒。 “没事,等公主骂完了,下官就回自己的床。”昀笙道,“公主是觉得下官骗了你什么呢?” 第90章 嘉则公主 “你和谢砚之什么时候认识的,到底什么关系!”公主警惕地往后挪了挪,和她拉开距离,“别想又骗我,我在园子里,都看到他抱你了!” “那是因为他不要脸,就像公主刚刚骂下官一样。公主既然看到了,应该也知道下官一直在拒绝。” “谁知道你是真得拒绝还是假的拒绝。”襄宁公主不以为意,“以前父皇的那些美人,也喜欢这样,嘴里说着‘不要不要’的,贴上去贴得可勤快了。父皇说这叫……欲迎还拒!” 昀笙沉默了一下。 启宣帝都教了女儿些什么东西? “既然公主好奇,下官就说说,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和侯爷认识的。” 也省得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胡思乱想,擅自给她加了一堆故事。 昀笙遂把秋狝中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你说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用弓箭想射杀你?”公主肯定道,“这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你误会了!譬如那时候你身后有什么危险。他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不解人意,其实可善良了。 还有人外面传言什么他虐待下人……那都是为了诋毁他乱编出来的,你可千万别信……” 昀笙微微一笑:“公主不是不喜欢我和侯爷走得近吗?怎么不趁机吓唬吓唬我,好让我远离他?” “本宫是喜欢他!但也不会为了挡他的桃花,就去传谣中伤他。这和那些下作人有什么区别?”公主撇了撇嘴,斜了她一眼,“你也太小觑本宫了!” “是,下官错了。公主为人坦荡,有一说一,有侠者风范。”昀笙道,“所以我对您说得也都是实话。” “……” 小公主注视着她温柔澄明的眼睛,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怎么了?” “讨厌你。”她的声音小小的,“讨厌你这个样子,让我讨厌都没法理直气壮地讨厌。” “那……公主可以一边讨厌我,一边喜欢我。” “谁喜欢你了,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本宫只是知恩图报而已。” 昀笙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将胳膊伸到她面前:“这样吧,公主拧我三下,随便拧,用力不用力都可以。让您把气出了,之后您就继续对我有一说一,怎么样?” “……别以为本宫不敢拧!” 襄宁公主伸手,往她胳膊重重一捏。 “嘶——”昀笙倒吸一口凉气,脸皱了皱。 “……”公主怔了怔。 真捏疼她了? 这、这可是救了皇兄,又救了自己的手! “你你你怎么不躲啊!” “还有两下,公主,请。” “……你病果然还没好齐全!怕不是烧坏了脑子!” 襄宁公主草草地又捏两下,跟挠着玩似的:“好了好了!” “现在公主对我还生气吗?” “……知道了,不生气了……” “嗯,那轮到下官来了。” “什么!” “咦?难道只许公主因为侯爷的事情对下官生气,不许下官对公主任性逃跑生气吗?” “你——” 昀笙直接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 “好了。”昀笙挑了挑眉,“现在下官也出了气,咱们扯平了。” 襄宁公主任凭她捏着,眨了眨眼:“你!谁许你捏了!” 没皮没脸。 “公主不服气也可以再捏回来。”昀笙把脸凑过去。 “我才不捏你呢。” …… 一番玩闹剖白,插科打诨,公主心中原本的那些疙瘩,都被这人强行抹平了,又是气又是无奈。 倒也不自觉地感觉和她距离拉近了。 烛火的影子,打在少女们的身上,远远望过去,交错成一体。 “说真的,你在皇兄身边这么久了,觉得皇兄是怎么看本宫的?” 半晌,公主闷声道。 “陛下常对公主觉得亏欠。” 昀笙想了想,认真回答。 她是陛下如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又生得活泼明媚,陛下自然是希望她能如原本可以的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可惜,事与人违。 听到这话,公主的眼角湿润起来,抽了抽鼻子:“傻皇兄……明明是我亏欠他才对!” 不知道被戳中了什么衷肠,公主伤心地哭了出来。 “崔昀笙,其实你心底里也觉得我很没用,只会拖累皇兄吧?” “我也想像皇姐那样……可是我……” 她抽抽噎噎的,昀笙听出来言外之意。 “公主,季迟年是不是还对你说了别的什么话? “……” 公主擦了擦眼泪,终于说出之前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原来那个时候,季迟年还对着她说了别的一些更不好听的话。 “若不是顾忌着你这个天真又软弱的妹妹,陛下这些年也不会那么辛苦吧?兴许他就是知道,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将你远远地送了出来……” “要是嘉则公主还活着,以她的血性,绝不会做缩头乌龟。不过也是,你还是个孩子呢,不生事闯祸也算好的了……” 嘉则公主是她的皇姐。 当年父皇缠绵于病榻,四哥五哥相争,朝野混乱。几党甚至为了攻讦和弄权,不肯任用没站队的治水能臣,以至于南府洪灾没能立即控制住,愈演愈烈,死伤无数。 没人敢接手这个烂摊子,也不想牵扯到几位皇子的风暴之中。 最后是嘉则皇姐站了出来,接过皇使之职,亲自前往南府治水。 大坝立了起来,水患慢慢平息,可皇姐却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因为一次汛期反扑,和众多河工一起,葬身通江水中。 消息传到京城,举国震惊。 也是因为这桩噩耗,父皇大受打击,病情雪上加霜,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南府灾民为了纪念公主,还在出事的州府为她立了像。 从小到大,每每听到皇姐的故事,襄宁都会感动又敬慕,可是随着年纪渐长,在察觉到别人提到皇姐时,投到自己身上的微妙目光后,襄宁的心情也发生了改变。 她不如皇姐。 她确实是做不到她那样的。 皇姐就像端华太子之于十一哥,是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是永远跨越不过去的高山。只要名字不被磨灭,就笼罩在她身上。即便她装出纯粹的仰慕,也骗不了内心深处那点酸涩的嫉妒,和无力。 这些阴暗的东西,就这么被季迟年的几句话,给点燃了。 于是在崔昀笙说出来,皇兄的病,很有可能是母后动的手后,在又对上季迟年似笑非笑的目光后,襄宁彻底失去了冷静。 “小公主,昀笙的病到底是不是太后的手笔,确实还没有证据。不过给你和崔晗玉身上用的药,我却是知道来历的。 ‘生何欢’,千金难求的催情秘药,方子已经失传了,仅剩下的几剂,都在延寿宫里。” 所以呢?你不肯相信,就有勇气去揭露真相吗? 你不敢,你只是个懦弱的小孩子,永远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不会像嘉则公主那样,一往无前地站出来。 “原来是这样……” 昀笙暗忖,难怪公主会这么义无反顾地要跑回去。 一时间心里又有些发冷。 季迟年实在是善于揣摩人心,利用人心。 第91章 敞开心扉 襄宁公主哭了一会儿,渐渐觉得难为情,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真是的,怎么就把心里话和崔昀笙说了?连晗玉她都说不出口的。 一定是因为这个女人太会死缠烂打了,又会趁虚而入! 却觉得一只手摸上她的头发,抚了抚。 “公主会有这种想法,已经说明您长大了啊,所以迫切地想证明自己。”昀笙轻声道,“但其实,嘉则公主有自己的好,公主也有公主无可替代的好。” “对于陛下来说,您是他现在唯一的血亲,又如此活泼可爱,每每他觉得疲倦不堪的时候,看到您来兴庆宫,心情都会得到放松惬意呢。” 襄宁公主没动弹,耳朵却竖了起来。 昀笙继续道:“我听说,嘉则公主为人严厉谨肃,若是她还在,应当会时刻监督着陛下读书习字,耳提面命,让他警醒。这固然是很好的,下官也想看看,陛下作为弟弟,被照顾被管教的模样,可是您能为陛下带来的,一定也是嘉则公主不能带来的。” “……说了半天,你不就是觉得我不学无术,只会拉着皇兄玩闹嘛!嘉则皇姐当然不会这样!”襄宁将被子一扯,倒是没有刚刚那么伤心了。 “您是陛下的家人,又不是臣子。难道只有督促陛下向上,才是好家人吗?”昀笙惊奇。 “可我是公主。” “活泼是您的性格,身为公主,您也没有骄奢跋扈,仗势欺人啊。至于别的,等陛下稳定了朝纲,有需要您帮忙的,他自然会提起。到那个时候,公主应该不会偷懒推辞吧?” “当然不会!” “嗯,那咱们就说好了,现在您就听陛下所说,好好顾惜自己,别让恶人找到您,咱们静候陛下的佳音。等到回京以后,说不定您还有的忙呢,譬如身为宗室,教导管束京中贵女们……” 昀笙一边说,襄宁公主一边忍不住点头,慢慢安静下来。 夜色愈发深沉,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止不住困意,到底还是沉沉睡去了。 昀笙望着她安然地睡颜,心下叹气,给公主把揉皱的被子铺好。 公主和陛下虽然不是一母所生,生平际遇也天差地别,但性子倒是都良善纯粹。她刚刚说得也都是心里话,庆幸陛下仅剩下的亲人,是公主这样的,可以彼此慰藉。 翌日,昀笙早起便去药房,继续研究谢砚之留给自己的蛊物。 一入门,却见一个不速之客,已经霸占了她的桌椅,正自顾自地喝茶,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 “侯爷,还有心思喝茶?” 昀笙靠在门前,抱起手臂看他,语气不怎么好。 她现在一看到他,便会想到那日的窘状。 “没办法,地方偏僻,没有好酒,只能用茶解解瘾了。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季迟年既然能放出来那蛊物和人接头,那他们也可以借这东西,去找到对方,反守为攻。 “可以一试,只是这蛊是用血养的,脱离蛊体之后,这么久没有食物,不一定能捱到找到接头人的时候。所以我打算,给它喂一点,免得死了……” “崔昀笙。”谢砚之的声音有些危险,“昨日我说的话,你又忘了?” “侯爷,我没有忘记,所以并没有打算放自己的血。”昀笙道,“飞林小哥说了,厨房里正好有刚买来的鸡,也可以用。” 谢砚之:“……” 好吧,起码她算是终于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不多时,飞林果然派人送来了一碗血。 昀笙一边回忆着那书里描述的方法,在不破坏蛊体的前提下喂养它。 谢砚之就站在一旁,防止她又乱来。 “听说侯爷的刀法精妙绝伦,想必将这东西切成完全一样大小的两半,不在话下。” “小心……千万避开那些红色的线条,那是它们的脉络……不错。” 谢砚之自然地听从了,挑了挑眉:“你如今使唤本侯,倒是使唤得得心应手。” “哪里,是侯爷胸怀宽广,又乐善好施,愿意给我搭把手。” 说完,昀笙沉默了一瞬间。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谢砚之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害怕和警惕,仿佛习惯了他全方位的渗透和侵袭。 而此刻深入思考,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久都没有察觉到这变化,或者说,如此熟悉这种变化…… “侯爷,我想问您很久了。您是不是认识我爹?”昀笙轻声问道,“最开始在秦府的时候,您为什么要专门去找我,带我离开呢?” 原本,她不愿意和这个男人有过多的羁绊,所以故意忽略了。 可事到如今,她还是忍不住想问。 “是啊,本侯认识崔大人,甚至可以说,很熟悉。” “可是,我并没有从爹那里听说过这件事。”昀笙迟疑道,“以往提到您的时候,他也都是一副不认识您的口吻。” “……”谢砚之沉默了片刻,笑道,“因为本侯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或者说,他不知道我的这一重身份。” “那关于您和他的往事,可以告诉我吗?” “……那其实不重要。”他顿了顿,“现在更重要的是解决眼下的问题。” 就在这时,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呼哨声。 接着,徐慎君便快步走了进来,肩膀上还站在一只鸟儿。 “侯爷,京城那边有信过来了!”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转了去。 谢砚之接过信一看,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几日前,京城。 “他们已经出发了吗?” 兴庆宫里,温礼晏负手而立,望着水波荡漾的清池,轻声问道。 “是,陛下。”清州道,“侯爷他们走的是偏远的小路,打扮成了客商。至于萧家那边的眼线,现在都被侯府回雍州的主要队伍吸引了。” “公主府怎样?” “公主的侍女莺时,已经假扮作公主称病。”清州公公顿了顿,“延寿宫那边目前还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动。” “哦?为何?” 温礼晏讶然。 以太后的警觉性,即便没有发现襄宁离开了京城,起码应该知道不杏林的主人,季迟年不在宫里才对。 “前些日子,萧相的夫人去看望了太后,听说吵得很是难看。”清州公公道,“那天之后,太后就倒下去了。” 第92章 萧氏云琅 延寿宫。 “娘娘,今日丞相夫人去见了萧昭容了,在寝宫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主榻上,太后侧卧着,脸色苍白,一个宫人低着头站在她的床边给她打扇子。 高明泰就跪在一旁,慢慢地禀告着宫里发生的事情。 “她出来之后什么模样?” “看着不太高兴,带有怒意,想来是和萧昭容吵过一架了。” “一对蠢货。” 太后冷哼一声。 不愧是亲生的母女。 自从千旈宴会的布局,让萧应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之后,她不仅贵妃之位没了,连原本的心气儿也不见了,每天只将自己关在宫里,什么地方也不肯去。 也是在那之后,萧君酌派夫人来和太后见面,希望能挽回局面。 那蠢钝无礼的女人,竟然还敢在延寿宫质问她:“太后娘娘,怎么能让陛下贬了应雪的位份呢?她入宫这么久了,哪里受过这等侮辱?这于您而言,不过也就是多说两句话的事情而已,陛下肯定会听得。应雪好歹也是您的亲侄女,不如您回头还是……” 太后轻飘飘地看了嫂子一眼:“夫人,哀家这好侄女出的纰漏,可不是什么砸碎了几个碗的小事。” 谋害公主。 也就是温礼晏为了襄宁的名声,多加遮掩,又顾忌萧家,所以还网开了一面。否则按照这个罪名,换成一般的宫妃,是决计活不成的。 结果他们倒好,还怪起她扶不起这个阿斗了。 “可是娘娘,应雪是因为听您的话才会这样,您不能不管她啊!”那女人竟然还敢叫嚣着,“娘娘,难道您忘记了,您是怎么坐上如今这个位置的了吗?” 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太后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明泰啊,你说说看,哀家那好哥哥,好嫂子,是多么得幽默可笑啊?竟然还有脸问哀家,是怎么坐上太后的位置的?” “当初,是他们为了挽回萧家的颓势,将十五岁的我送进了宫。” 那个时候,和萧云琅一起进宫的,有六族贵女,有侯爵之后,萧家在这些家族中间,算得了什么? 更不必说,宫里还有一个颇得皇帝信重尊敬的皇后,和皇帝宠幸偏重的贵妃了。 “哀家第一次有孕的时候,才三个月就被人从假山推下来。”她睁开眼睛,望向高明泰,“明泰,当时若不是你赶来的及时,只怕哀家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就为了当初那些互相扶持的岁月,太后也不会轻贱高明泰。 可她的哥哥,却把高明泰当作猪狗。 “娘娘受了多少罪,丞相在前朝,哪里知道呢?” 思及往事,高明泰也觉得心中难受,低声道。 那孩子没有保住,才十七岁的娘娘也伤了身子,还因为要调养,和其他人的算计,失了恩宠。 好在后来,娘娘聪慧,审时度势,又愿意摧眉折腰,主动投靠了皇长子的生母奚贵妃。 得了贵妃庇佑,这才没有在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后宫,被人磋磨,香消玉殒。 “一开始,贵妃是以为哀家生不了了,又想打压皇后那边的气焰,所以才抬举哀家。”太后淡淡道,“可是等到三年后,哀家生下阿冕之后,就全然不同了。” 那个时候,朝中所有人的期许,都放在皇后娘娘所出的二皇子,端华太子身上。 可奚贵妃所出的皇长子也是生性聪颖,而且比起端华太子,更加英勇擅兵。 奚贵妃本就有心结,一见麾下的萧婕妤诞下了四皇子,便逼着她让这孩子,跟在大皇子的身后。 另一方面,暗地里又打压于她,免得她羽翼渐丰,生出别的妄想。 “我在宫里水深火热的时候,我那好爹娘,好兄嫂又在哪儿呢?”太后喃喃道,“他们只会在难得可以团聚的时候,不断地叮嘱我,只有萧家上去了,有了权势,他们才能护得住我。” 于是那么多年来,少女咽进肚子里的血和泪,都成了父兄青云直上的登天之路。 “……而阿冕出事的时候,他们!他们又在哪儿呢!” 向来优雅从容的太后,仿佛被什么撕破了长久以来的面具,气喘吁吁,眸中带了恨色。 萧家。 好个萧家。 萧家人踩着她的骨头,吸着她儿子的血,从没落的小族爬到了权势滔天的位置。可是阿冕和老五殊死搏斗,最需要萧家鼎力支持的时候,他们却犹豫了。 若他们奉献出了理所应当的忠心和勇气,怎么会踌躇不前,怎么会首鼠两端,以至于阿冕和她孤立无援? “呵呵,而萧应雪竟然还好意思对哀家说什么,萧家的荣辱,不是靠着女人的肚皮得来的。” 她讥诮地笑了。 岁月不败美人,即便已经青春不再,也能看出这张脸曾经得绝代风华,零星的些许痕迹,反而平添了内敛的气韵。只是那双疲倦的眼睛,暴露了她灵魂深处真实的虚无空旷。 已经这么久了啊。 萧家觉得她这个棋子用得够久了,可以抛弃了,所以温礼晏一登基,就急着把萧应雪送进宫来,理所当然地让她给侄女铺路。 就像在此之前,把萧应雪那几个姐姐,许配给其他皇子那样。 可没想到,她这枚老棋子早就不再甘愿只做棋子,而是脱离掌控地坐上了棋手的位置。 甚至要反过来,操控拿捏萧家。 萧君酌如何能甘心? “新帝登基后这些年来,兄长不过是因为,皇帝的病在哀家手中,所以勉强自己对哀家臣服。其实无时无刻不想把哀家拉下马,把哀家手里的东西,夺过去。” 所以这一次,皇帝贬了萧应雪的位份,太后没有如萧君酌希望的那样,加以阻止。 她就是要提醒他们,这后宫,现在还是她萧云琅的地盘,你们这就想染指了? 痴心妄想。 可没想到,他们会比她想象得更加没有耐心,直接撕破了表面的体面。 尤其是她那个没有多少心机的嫂子。 “太后娘娘,您别再因为这个而伤心了,凤体安和要紧啊……”高明泰愁道。 “……” 然而,一想到那日嫂子口中转述的,兄长的话,太后还是觉得浑身发冷,仿佛是从骨髓里传出来的暗冷。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心口一阵剧烈的刺痛,捂着胸口,大汗淋漓,几乎又要昏了过去。 第93章 祸起萧墙 “娘娘!” 高明泰一阵惊慌,立刻就要传太医过来,为太后诊治。 “不要!”太后却制止了他,眼中带了厉色。 “太医署里,有萧家的人。” 若是让萧君酌知道了她的病,说不定就更起了别的心思。 她现在,已经完全不能信任兄长了。 “去不杏林,传季迟年来。” 唯有季迟年,是不会让她轻易出事的。 “是,娘娘!” 高明泰立刻打发太监去不杏林找人。 结果,没一会儿,那小太监却惊慌失措地回来禀告道:“娘娘,季大人不在不杏林,说是被陛下唤去了,如今在要紧关头,人来不了。” 太后伏在榻上,汗水盈满了苍白的脸:“皇帝怎么了?” 难道是突然又不好了? 明明前些日子,季迟年还说皇帝暂时无恙了,所以把自己关在不杏林,潜心研制新药,取得下一阶段的突破。 高明泰的眼睛转了转:“奴才听说,昨日陛下单独召见了丞相大人,接着今日陛下就让兴庆宫紧入紧出了。” 太后眯起眼睛。 莫不是她那个好哥哥,贼心不死,因为萧应雪的事情,对陛下愈发不满,做了什么? 还想再深思下去,只是身子却实在受不住。 她这病是早些年在奚贵妃手下折腾出来的,如今年纪上去了,每逢寒冬酷暑就要犯一次。 幸而季迟年之前给她开的药还有,吃了后睡上一觉,虽然困倦,但人就不受罪了。 “明泰,这段时间,宫里的事情暂且交给你。”太后虚弱道,“千万盯紧了兴庆宫,还有萧家。” “是,娘娘,您快歇息吧。” 高明泰亲自用手帕给太后擦了擦汗湿的掌心,伺候着她吃完了药。 即便身处现在这个位置,这些事情他已经完全可以交给下人,可他却还是尽可能地自己来。 “娘娘……” 他望着太后终于安宁下来的脸,和舒展的眉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走出延寿宫,两个小太监跟在他身上。 “公公,那接下来奴才们还是盯着兴庆宫吗?” “那是自然,只是如今那边紧了许多,不比往日,你们打听的时候且小心点。”高明泰顿了顿,想到太后痛苦的表情,冷笑一声,“但更重要的,是得盯着丞相那一头。” “……”太监们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哑巴了?”高明泰拉长了声音,“还是说,你们这些狗奴才,忘记自己的主子是谁了?” “公公说的哪里话?咱们做内官的,和他们朝臣什么时候成了一路人?”一个机灵的小太监立刻道,“太后娘娘和您,才是管着咱们的身家性命的。您让咱们往东,咱们绝不敢往西!” “嗯。”高明泰这才满意。 另一个觑着他的眼色,试探着道:“奴才说一句不恭敬的话,丞相那边,往年也忒看不起咱们了。可是咱们也不过是因为太后,才敬着他三分罢了。 如今娘娘看清了谁才是她的贴心人,奴才们也为公公高兴,怎么可能还不长眼睛地去贴那等眼睛长在头顶的人?” “哼,你这小东西,什么话都敢乱说。丞相大人,那可是太后娘娘的亲哥哥。若是让外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延寿宫的人多么轻狂呢。到时候小心本公公揭了你的皮!” “是,是!奴才一定不敢乱说!” 虽然嘴上骂骂咧咧,高明泰的眉眼却舒展开来了。 他陪着娘娘已经快三十年了,一起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哪里是萧家那些人比得上的。 也就是娘娘心慈,记挂着那点血缘亲情罢了。 如今萧君酌他们贪婪无厌,让娘娘彻底冷了心,看清楚了对方的真正面目,倒是让高明泰舒了一口气。 小皇帝柔善孝心,病情又被太后捏在手里,倒是比萧家这些白眼狼更可亲。 如今太后娘娘病倒,他且要看看,萧君酌是想趁机做些什么。 很快,延寿宫派去的人赶回来汇报了高明泰。 “什么!” “公公,那日丞相也不知道对陛下说了什么,竟然引得陛下一夜未眠,甚至还吐了血!季先生好不容易才将陛下的情况稳定下来,只是说从今日起,一般的人都不得随意出入兴庆宫。” “但丞相那边却还是不断派人,打着送药和探望的名义来兴庆宫。” “哼,陛下的病那般要紧,季大人都说寻常人不可进去,萧相到底是盼着陛下的病好,还是盼着他不好呢?”高明泰当机立断,“将此事渲染一番,传到邱太傅和御史台那边!” 以那几个老臣的古板,这一次肯定能让萧君酌喝一壶的。 也算是他为太后娘娘出了一口恶气。 兴庆宫中。 外人眼中“病情复发”的温礼晏,却穿着常服,一切如常地坐在绛雪海棠之下,翻动着手里一卷文书。 章柘跪在他一边,低声说了几句。 “昀笙说的法子倒是管用。”温礼晏点了点头。 此前昀笙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说她面见太后的时候,观察她的面色,觉得她或许患有脏噪之症,心肝火旺,心阴受损。 之后温礼晏便派人多加注意太后的饮食,以及平时常进补的补品等细节。 将此事得到了佐证。 此番他要在前朝运作,就得先稳下后宫。好不容易让太后和萧君酌离心,他自然要趁热打铁,免得危机一出来,两方又重新拧成了一条绳。 那他之前的筹谋不就付诸流水了? 于是,温礼晏派人往太后的饮食里,放了些一起吃加重心火的新菜品。 再加上近来天气极为酷暑,太后果然发了病。 自己再借机装病,延寿宫那边的心思自然都放在太后的身体上了。 温礼晏将手中那卷文书翻了又翻,缓缓吐出一口气。 “昀笙和襄宁她们……如今都成功离京了吗?” “陛下放心,侯爷的人动作很隐秘。原本有人追着侯府的马车过去,但都被甩开了。” “嗯。” 宣平侯办事,总是能让人放心的。 他摸了摸自己腰上悬挂的玉笛,手指微微发抖。 若是这一次失败了,起码……起码把她们都送出去了。以谢侯爷的为人,会给她们安排个安全无忧的去处。 “让虞成蹊准备好,是时候了。” “是!” 温礼晏的目光落到了案前的纸,上面是前些日子他写下的一句话。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耳边忽然响起了,那一日千旈宴会上,青年人紧张却端肃的声音,和一双澄澈眼睛。 里面装满了身为臣子对君王对未来的期许。 秦铄,倒是可惜了。 “章柘,你去秦府一趟。” 第94章 秦铄被困 秦府之中。 内院皎月湖的湖心里,有一间书房,景色向来优美。但也因为四周环水,往来颇为不便。 从一旬前开始,这书房的周围,就被十几个侍卫看管起来。 原本只在家宴才有人影的地方,竟然有人住了下来。 “二公子,该用饭了。” 小厮弯着腰,恭敬地走了进来。 却见主子依旧枯坐在座位上,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顽石槁木一般。 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秦铄就憔悴了许多。 不仅脸色白得令人,下眼青黑,浑身上下也再无从前那气定神闲,风度翩翩之态,仿佛被什么鬼怪给吸光了灵气似的。 “公子!小人知道您心里苦,可是您……您好歹顾惜着自己的身子啊!” 小厮实在忍耐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秦铄的腿哭着磕头。 二公子是府里脾气最好的主子,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没有不喜欢他的。 如今却听说,因为千旈宴会上,公子不仅落选,还失了仪,所以被皇帝叩在了宫里。之后回来老爷便大发雷霆,罚他住进这书房,好好学规矩。 可是,哪里有这么学规矩的? 门窗锁死,护卫们轮流看守,除了送饭不许见一个人,这和牢狱里的犯人有什么区别? 他们心疼二公子,可是连最疼公子的夫人都默许了,自己这些做下人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是见二公子为了置气,连着几天也不肯吃饭,一副要以绝食和父亲抗争到底的模样……他实在是害怕。 “您就吃一点吧!” 秦铄已经奄奄一息,听到声音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反应过来。他动了动嘴唇,目光落到散发出香气的菜肴上,却不觉得饥饿。 只觉得这一切都幻化扭曲起来,从五脏六腑涌上了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那小厮还想说什么,门却被打开了。 “老爷禁止任何人和二公子说话,坏了规矩的,直接打三十板子发卖出去!” 那小厮浑身一震,无法置信地望向护卫: “小人只是为了劝公子吃东西而已……公子已经五天没有进食了,再这样下去……” “把人拖出去!” 老爷吩咐得清清楚楚,谁管这个多此一举的小厮是什么目的? 万一,他就是打着劝食的幌子,和二公子互通什么消息呢? “饶命啊!饶命啊!小人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尖利的哭喊声,随着人被拖走的声音,越来越远。 住手! 秦铄心中焦急,想要阻止,可是因为太过虚弱,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几乎瘫软在了地上。 父亲……父亲怎么可以这样? 现在是在他面前,一点也不遮掩了吗? 那护卫望着秦铄,面无表情道:“老爷让属下转告二公子:若是以往,您想怎么发善心,饶恕了谁,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为什么? 这就是权力,没有了权力,您连一个小厮都救不了,更别说整个秦府,整个朝廷,整个大梁了。” 秦铄低低地笑了,表情讥讽。 他从来都无意做什么救世主。 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自己的道义罢了。 “您不吃东西,就是活活饿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想做的所有事情都成了徒然。” “……” 秦铄依旧一动不动。 护卫将那食物端到了秦铄的面前。 “若是公子执意不吃,到了明日,刚刚那个送饭的人,就活不成了。” 秦铄抬起眼睛。 愤怒的火光一闪而过,又变成了无力和颓然。 护卫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转身将门关上的时候,脸上划过一丝不忍。 秦铄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仿佛是过了几乎一万年那么久之后,他的手指终于动了动,挪向了筷子。 却因为无力和愤怒,不断地颤抖着,根本握不住。 他口中发出悲泣般的哀叹,筷子摔在了食盘上。 俄而,他低着头,直接用嘴衔住了食物,即便有汤汁浸染了锦袍的衣领,也全然不顾。 向来纤尘不染,风仪出尘的贵公子,竟然狼狈如乞儿。 艰难地咽下一口,已经是泪流满面。 是夜,月上中天。 秦铄死狗一般瘫倒在脚床上,目光滞然地凝望着天边明月,久久无法入眠。 爹这一次如此偏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超出了他们控制的事情。 怎么办?怎么办? 他能做什么? 他甚至不能走出这里一步。 这些天来他尝试了无数次偷跑,所以前些天按时吃饭,保证自己有体力离开。可谁知道那些看守他的人,滴水不漏,轮流当值,竟然将这里围得如同铜墙铁壁。 他只是个无用的书生,既不像宣平侯那般有绝世武艺可以飞檐走壁,也不像虞校尉那般勇武有力,可以以一当十。 甚至不如知樾机灵,有许多鬼点子。 小时候读书的时候,那小子最会逃课了,一不留神就能躲开别人,出去玩一圈再溜回来。 “好阿铄,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否则我娘能把我的皮给揭下来!” 想到好友曾经那涎皮赖脸,对着自己撒娇讨饶的笑容……和他临走时的模样,秦铄愈发悲从中来,笑出了泪花。 争权的争权,夺利的夺利,人之性命,就这么被他们当作蝼蚁,在棋盘上随意摆弄拿捏。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道影子出现在窗外。 有人! 一个男人,穿着夜行衣,遮住面容,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难道,是来杀他的? 就像杀死知樾那样。 一时间,秦铄竟然不觉得害怕,甚至因为出离的愤怒和满心的焦急而产生了期待。 就算他难逃一劫,起码让他在死之前知道为什么,知道前因后果吧! 知樾是你们杀的吗?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在秦铄出声之前,对方先揭下了面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面容熟悉。 秦铄不久之前刚和此人同住了一段时间。 竟然是兴庆宫的章柘章大人! 章柘利落地翻了进来,走到秦铄的面前,警惕地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发现,才用气音道: “秦二公子不要怕,是陛下派我过来的!” 陛下! 秦铄闻言,先是一喜,而后却是一凛冽。 “敢问大人,陛下让您来此,是想说什么。您又是怎么闯入秦府的?” 他还算了解自己的父亲,既然说了要好生“教导”他,自然会滴水不漏地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安排好。 连娘都不能来见他,可是章拓却如此轻易地闯入了秦府? 这是不是说明,皇帝比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都更了解秦家,势力也渗入得比他们以为得深? 父亲的所作所为,兴庆宫又知道了多少? 想到那一日自己见到的,文弱和气,十分无害的小皇帝,秦铄忽而觉得一股寒气,顺着四肢六骸爬满了全身上下。 第95章 殿前争锋 “令尊如今既然这么对秦公子,想来公子已经知道了许多,令尊之前并不想让您知道的事情。” 章柘慢慢走到秦铄的旁边,亮出一个牌子。 是永昭帝的令牌。 “陛下让在下今晚来此,和秦公子见面,是想问公子一句:大厦将倾,公子可敢力挽狂澜,救下自己的亲人和家族?” “……”秦铄心中惊涛骇浪,几乎滔天。 他下意识地想说,我听不懂大人的话,陛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可是,想到千旈宴会那一日,陛下澄明的眼睛,还有之后在宫中,见他雷厉风行地处置朝事的模样,这话秦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陛下已经能让章柘来到这里,比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都更不容小觑。 他的目光忽而落到了案上那食盒上面。 继续陷在这里,也只是被爹围困此处,违背本心,看着他一错再错,却无能为力。 自己需要一个变局,改变现状,也改变秦家。 比起萧党这些以权谋私的小人,皇帝陛下不仅是正统,还仁和清明。 “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虚弱的秦铄跪了下来,对着皇城所在的方向一拜,“臣只求陛下能留得微臣家人一条性命。” 章柘打量着他的表情,心中一块大石头坠了地。 几日之后的大朝会上。 禁军校尉虞成蹊,联合安昌侯并大理寺少卿,就千旈宴会上,四公子林知樾一案,将丹州司马并负责少府监的主监,与谋逆而死的顺阳王余党牵连,图谋不轨,离间君臣。 大理寺又将捉拿归案的犯人口供,丹州之地的人证物证,以及之前禁军捉拿的扬威镖局之人所作所为一一明说。 “天子脚下,这些人却浑水摸鱼,隐藏在百姓之中,防不胜防,甚至还掳走了兴庆宫的医官,试图染指陛下的病案。如此贼人,一日不斩草除根,只怕我大梁的朝纲就一日不稳!” “虞校尉,那镖局的人,和林四公子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陛下让你查案,你怎么把这毫不相关的事情,也牵扯进来!” “毫不相关?朱大人以为毫不相关,实际上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冲着陛下和公主而来。” 虞成蹊向着温礼晏一拱手,让人又带上了千旈宴上捉拿的几个下人。 经过严刑拷打,追踪溯源,这些人和扬威镖局的人,都有牵连。 朝臣们面面相觑,眼中都带了惊疑之色。 尤其是熟悉内里的人,已经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汗。 饶青之案后,此人为了保命,背叛了丞相,暴露了扬威镖局和萧家的关系。 如今虞成蹊在大殿之上,旧事重提,明面上是要皇帝对顺阳王余党,赶尽杀绝——实际上明明是冲着萧相来的! 一轮争锋相对的口角之战,就这么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无休无止了起来。 帝党之人有备而来,来势汹汹,萧党众人也是不甘示弱。 你怀疑什么,总之不认,总之先表明忠心,哭个昏天黑地,总之搅和得越乱越好。 萧君酌听着耳边喋喋不休,忽而抬起头来,淡漠的目光越过高高的金阶,落到了身子笔挺的小皇帝身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两方吵得大殿的顶都快被掀起来了。 一方质疑“还请诸位大人解释清楚,为何顺阳王余孽会为尔等效力”,一方辩驳大喊“你们是党同伐异,一个案子没有查清楚就来胡乱攀咬,诬陷重臣”云云。 就在这僵持的时候,忽而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声音洪亮,打断了大人们不体面的互相攻讦。 “臣,御史台谏议大夫,陈琏,有本启奏!” 这位御史台的名嘴,出身谏臣名家。 他祖上的陈标陈大人,就是历经绍永、正熙、景恒三朝,怼了三代皇帝的大梁第一谏臣。 史官们记下的陈家历代言官,硬着脖子不怕死的事情,简直数不胜数。 听说正是因为陈琏的祖父那一代,说得太难听,惹恼了先帝,所以把人的乌纱帽给革了,还眼不见心不烦地把陈家一家子都赶出了京城。 直到陈琏自己争气,又卷土而来,他们这永昭一代的朝臣,才能又有机会见识见识陈家一族的“铁嘴之利”。 因而,众人一听到了陈琏的声音,都打了个激灵。 “陈卿家,你要奏什么?” “臣要状告户部尚书秦采堂,任职期间户部账本不明,以权谋私!”陈琏指着六部中枢的方向,一石激起千层浪,“而这桩桩件件,又和刚刚虞校尉所说的顺阳王之事,有所牵连!” “永昭三年三月,朝廷拨给东陵加固永定提的银子,账面拨出去五十万两白银,到了丹州库里却只有四十二万两,其中八万两白银,不翼而飞。次年,丹州刺史上书,为了抵御夏汛,继续加固,户部又拨了十万两下去。臣带人追查过去,却发现次年第二次加固偷工减料严重,雇佣工人都耗费也和报上去的相差甚远……如此种种,前后加起来足足有近十二万两银子,都成了空账……” …… “永昭五年十一月,太后寿辰,重新修缮延寿宫,户部和将作监最后所呈的公文,其中包括南海明珠、白玉观音……等物,真实数目和入库也有所出入……” 有秦家的姻亲试图打断陈琏,却被他一句话骂回去: “我等谏臣还没说完,陛下尚且没有问,你插什么嘴!是想耽误陛下听清楚,还是故意捣鬼!说起来李大人自己在后院里宠妾灭妻,气得老母病倒的事情,本大夫还没说呢,你倒是先来置喙了,不然一会儿在下再详细说说?” 吓得那人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多话了。 这些御史台的碎嘴子们,莫非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安上了一双眼睛不成吗?怎么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们的手眼,连后院里那点狗屁倒灶都不放过! 陈琏几句话收拾完了插嘴的,继续有条不紊地按照时间顺序,把这几年户部的问题一一道来。 秦采堂听到第二段的时候,额角就已经冒出了冷汗。 但是他望向了萧君酌,却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并没有惊慌失措。 “……永昭六年初,北定军军饷被人以次充好,差点延误军情,以致雍州连厥关一战,损失惨重。秦采堂,若不是宣平侯借来了周围几州的补给,雍州一旦失守,你就是千古罪人!” 陈琏慷慨激昂地说完,连气都没喘,将厚厚的一摞公文呈了上去。 “陈大人言之凿凿,却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都是微臣所为!”秦采堂对着温礼晏一拱手,“陛下在上,当日北定军一案,乃是部下行事不谨所致,至于太后寿辰,又有诸多下臣,想要敬贺太后,表以敬慕,微臣怎敢动用国库?陈大人这是在污蔑微臣!” 秦采堂在心中不断道:稳住,稳住,真正的账本,陈琏是不可能拿到手的。没有实证,只是模棱两可,谁也不能给正二品的六部尚书定罪。 而且,还有丞相…… 他希冀地望向了萧君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萧相不可能不管他的。 第96章 三司会审 清州公公将陈琏的东西奉了上去。 温礼晏翻了翻,脸上不动声色,年轻的脸庞已经有了让人捉摸不透的味道。 “看到陈爱卿的这些东西,倒是让朕想起来一事。” 众人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前些日子,宣平侯离京北上的时候,曾经和朕把酒言欢,期间就说起过之前几年北定军军饷的许多纰漏。” 这么多年以来,户部拨款明面上是一本账,出来又是一本账。而粮草和银子从京城出发,经过迢迢万里,再到北疆,又成了另一个数。 又何止永昭六年初,崔衡一案一次呢? 只不过那一次是数目最大的,又赶上北边敌人突袭,造成的后果最严重,闹得动静最大罢了。 在此之前,这些人已经有恃无恐久矣。 皇帝的目光平和地扫视向众人:“传朕旨意,着大理寺、刑部并御史台,三司会审户部账本,重审崔衡案!” 他顿了顿,又加上了一句:“邱太傅督案。” 三司会审是大梁司法中最严格最声势浩大的一环,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同行审案和缉拿之责,御史台监督。一般只用于谋逆叛国以及涉及宗室的大案子,避免各种部门里有人袒护。 又加上一个德高望重又出身六族的邱太傅来督案,皇帝摆明是要一查到底,绝不包庇。 对萧党的清算之意昭然若揭。 “……陛下,此案已经过去一年多了,那崔衡早已经畏罪自杀,宣平侯也回京了,当事人都不在。仅凭陈琏的一面之词,就三司会审,是不是太武断了?” “事关北边疆土安定,你们和朕说‘武断’?”小皇帝甚至还笑了笑,“是不是等到国库都被蠹虫吃空了,北边的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不敌蛮夷,敌人打进京城里,再秋后算账,才不‘武断’?” 永昭帝自继位以来,便几乎不怎么在朝事上发表论断,而是太后和萧相说什么,就做什么,十天里有五天都卧病在床。 没想到,从今年开始,他变得这样锐意十足。 “朕倒是想问一句,这国库到底是为国而设,而是喂饱某些人的私库!” 朝中不和萧党同流合污的朝臣们,本来已经被打压得灰心丧气,甚至失去斗志,每日只含混度日。 直到此时,望着端坐皇位,依旧平和却坚定不移的皇帝,才热泪盈眶。 仿佛看到了大梁新的生机。 这被萧氏拔除羽翼,只手遮天的王朝,终于到了生机焕发的一天。 即便这条路上,剜除毒瘤的过程会血肉模胡,甚至血流成河。可是只要站在最前方的君主足够坚韧,足够明智,他们将无所畏惧,无往不胜。 是日,永昭帝下旨,以崔衡案为引,一场针对户部和国库的清查之行,从此拉开了帷幕,足足持续了三个月之久。 户部尚书秦采堂被暂时收押在狱,铁面无私的邱太傅,也不像之前其他督案的人一样好糊弄。即便他年纪大了,却还是坚持事必躬亲,谁想含混过去,都得先接受老太傅的连环十八问。 第三个月的时候,案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有人秘密向大理寺呈上了一卷账册。 兴庆宫中。 天气渐渐冷了,一眨眼,郁郁葱葱的碧绿夏色就褪去,寒凉的秋意裹袭着落叶枯落的味道,盈满口鼻。 清州公公上前,为温礼晏披上了一件大氅。 “陛下,天气凉了,千万注意身子啊。” 如今崔女官不在身边,那些贴身伺候的人毛手毛脚,也不细心。 他没说出来这句话,怕惹得陛下又思虑过重。 从侯爷带女官和公主离开,已经三个多月了。 朝中刀光剑影不断,京城外的信息传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陛下害怕出了什么乱子,直接让侯爷那边没有要事就不送信过。可是自己却还是会时不时走到女官之前住的居所附近,驻足遥望。 无声的思念,如河水流淌。 温礼晏取下腰间的玉笛,艰涩地吹了两句。 是采蝉曲。 怅然的曲声越过了重重的宫墙,也不知道能不能飘向牵念的远方。 “陛下。” 章柘跪地而拜,带来了三司那边最新的进展。 “那些从秦公子那里得来的东西,已经送了过去。” “虞成蹊呢?” “虞校尉已经派人围住了秦府。” “事已至此,秦采堂的嘴还是挖不开吗?”温礼晏闭上眼睛。 即便他不肯认,铁证如山,什么也推脱不得。 只是,温礼晏这一番动用了几乎所有能用的明棋,可不是为了区区一个秦采堂。 “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萧家坐不住的。”章柘道。 只要坐不住,就会有所动作,那就会有破绽,有机会。 当晚,温礼晏觉得心口躁动不安,早早地梳洗休息了。 窗外虫鸣切切,好像什么不安的预警,簌簌的风声传庭而过,吹得殿中烛火明明灭灭。 温礼晏躺在榻上,两个太监膝行而来。 “陛下,清州公公派小人们来为陛下推拿。” “来吧。” 皇帝声音慵懒,眼睛半阖,似乎为近来的朝事颇为倦怠,连看也懒得看他们二人一眼。 因此,也就没有看到其中一人过于紧绷的肩膀。 一开始的一切是寻常熟稔的。 兴庆宫里伺候的人都了解陛下的喜恶,不敢过于贴近圣体。 只是这一回,这太监按捏的手法太好,皇帝又或者是太过疲倦,竟然昏昏欲睡起来。 “……陛下?” 福喜公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皇帝的眼睛自己闭上了,没有回应他,仿佛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陛下若是倦了,还请移驾去榻上睡吧,免得劳神伤骨。”福喜继续劝道。 “嗯……你扶朕去寝殿。” 含糊了一会儿,皇帝终于困倦地应了一声。 “是。” 福喜扶着皇帝穿过偏殿,一路上的宫人们俯身行礼,都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 将人扶上了床,皇帝脱了靴子,便钻进舒适的被子睡了,动作间还带着些许少年气。 福喜打量着他安宁的睡颜,试探道:“陛下?” “……” 听着皇帝已经均匀的呼吸声,而此时又是其他伺候的人没有赶上的空隙,福喜只觉得中心跳如擂鼓,几乎破开胸腔而出。 千载难逢的机会。 就是这个时候! 凛冽的寒光,随着太监凌厉的动作,朝着床上熟睡的皇帝刺了下去。 狗皇帝,这都是你的报应,等到了阴曹地府,可不要怪我! 第97章 宫城惊变 眼见着那利刃即将没入温礼晏的胸口,汗水也从福喜紧张的脸上流了下来。 然而,他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皮肉割开的触感,只觉得割开布料的刀尖,被一层坚硬物质阻隔,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继续往下一分。 电光火石之间,耳边一阵凌厉的风声传来。 下一瞬,福喜就被强劲的一脚给踢翻在地,不得不弯着腰护住内脏,滚了一圈避开。 是陷阱! 不可能,不可能…… 他潜伏在兴庆宫里这么久,对每个御前近卫的身手都熟悉无比。自己藏拙这么久,力道虽然艰难,轻功身法却是一等一的。 除了章柘,宫里谁能有这么快的速度,足以和他抗衡,虎口夺食? 那边明明传信过来说,确认章柘和虞成蹊都在为秦府的事情分身乏术,而且还特意派人拖住了他们。 皇帝手底下的人就那么几个,又没有分身之术,章柘如何能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就从京外赶到宫里? 此人是谁? 福喜狠狠剜了一眼,这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不速之客,对方竟然还蒙住了面容,看上去比他这个刺客更加鬼鬼祟祟。 早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准备的福喜,目中露出厉色,大喝一声,手里的匕首,继续不死心地朝着皇帝暴露在外的咽喉而去。 然而,原本看上去熟睡的温礼晏,却将身子一转,敏捷地避开了。 “护卫何在!” 几人破门而入,将皇帝团团围住。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个最开始就潜藏在屋内的人,两个回合,便将福喜的胳膊卸了下来。 “啊啊啊!” 因为剧痛,福喜发出了凄厉的喊声,引以为豪的身手,在这不起眼不知名的人手中,仿佛毫无用武之地。 很快,那人就把福喜的手筋挑断,五花大绑,又卸了下巴防止自杀,送到了温礼晏的面前。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又无声无息,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温礼晏摸了摸自己胸口破裂的衣裳,只见下面露出了软甲的光泽。 这件宝物还是不久之前虞家进献来的,说是请陛下贴身穿上护身,果然厉害,真正的刀枪不入。 他已经穿好了外袍,被拥护着坐上了高座,俯视着一脸决绝的福喜。 “真是真人不可貌相啊,福喜公公。” 这个福喜,来到兴庆宫的时日也不短了。之前在众人眼里,一直是个说话笨拙,脾气憨厚的模样,胆子小,做事勤快,就连清州对他印象也很好。 所以兴庆宫几次清洗,都没有把这个人揪出来。 可谁能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一个功夫不俗的刺客呢? 福喜隐藏得未免也太深了。 到底多么苦心孤诣,才能在他的身边埋下这么一颗棋子,温礼晏无法想象。 但是如今他们竟然就这么把这枚好不容易安插的棋子给用了,看来陈琏和虞成蹊那边的进度很不错,已经把人彻底逼急了。 “说吧,你的主子到底是谁?你又是因何助纣为虐?” 温礼晏叹息一声。 “朕自认待你不薄。” 没想到,福喜公公却冷笑一声:“假仁假义,你们皇室的嘴脸一贯如此,昏君,是天不容你,我杀你天经地义!” “放肆!”其余护卫忍不住出口打断。 这说的什么屁话?古往今来,还有比他们陛下更仁和怜下的君主了吗?这个人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陛下要是昏君,天底下就没好人了! 温礼晏打量着他的脸,摇了摇头:“他们既然派人来杀朕,不可能把结果都寄托在你一人身上,孤注一掷,太冒险了。他们说了事成后去哪里接头?” 福喜闭着眼睛,只不说话。 下一瞬,鲜血便从他的一侧如注喷射,伴随着愈发凄惨的痛呼。 身后那个蒙面的人,将他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 动作太快,出乎意所有人都意料,就连皇帝身后的护卫,也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浑身寒毛竖起来,只觉得自己一只耳朵发冷。 血液溅在了小皇帝精致的金履上,让他想到了许多不怎么愉快的记忆。 同样是有许多人凄厉哭喊着,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鞋,他的衣裳,他的脸上。 有人逼迫着他,谛视着这些人间至悲至惨。 “陛下,您看,他们都是因为您才会死得。为什么您要不听话呢?难道您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有多么虚弱吗?” “他们进献谗言,蛊惑陛下,这样的死法已经是便宜他们了!” …… 其实,那些人做了什么呢? 不过是看他病得难受,私自递给年幼的他一些零嘴或者玩具;又或者是见他孤身一人,没人说话,所以陪着他聊聊家常,说说宫里头以前的趣闻轶事罢了。 可最后却全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温礼晏都不敢和人太过接近。 仿佛那些寻常的结交都会成为利器,害得无辜之人人不得好死。 …… 温礼晏的睫毛颤了颤,很快,心底那一丝埋藏许久的恐惧和软弱,又被他快速压制了下去,表情重新恢复了冷静。 时过境迁了,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少年,而是手握至高权柄的真正的帝王。 他的瞥视不再是诅咒,而是人人梦寐以求的恩赏。 “把人的嘴堵上,押下去。” 不肯说,没有关系,他有的是耐心,和所有人耗下去。 十年都熬过来了,何况今晚区区一夜? 不多时,一个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刺客!刺客!” “兴庆宫里出现了刺客!” “陛下呢?陛下何在!” 一时间,人人惊惶,都急迫地想知道,皇帝有没有出事,可是兴庆宫却半点确切的结果都未能传出来。 与此同时的延寿宫里,却安静得可怕。 翠微姑姑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不好了,娘娘!有刺客潜伏在宫里,陛下那边怕是凶多吉少啊!”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骇然地望着站在殿堂中间的男人。 “萧……萧……” 萧君酌一身常服,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外臣不得入内宫。 即便萧相权柄滔天这么多年,但一直是体面金贵人,此前从来不曾亲自踏足延寿宫,都是让自家夫人或者女儿等女眷传话的。 今夜,却偏偏出现在了,卧病在榻许久的妹妹的宫里。 翠微如何不生疑? 她是自太后在闺中的时候,就伺候着她的老人,目睹着这么多年以来,这对儿时无比亲密的兄妹,是如何在权势之路上,越走越远的。 翠微的喉咙抽紧,下一瞬却悍不畏死地冲了上去,挡在了太后的榻前。 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太后。 看到这宫女的动作,萧君酌有些诧异,挑了挑眉,眼神倒是流露出一丝欣赏的意味。 “你派人去兴庆宫谋害陛下?” 榻上的太后死死盯住了萧君酌,仿佛恨不得用眼神吃了他。 萧君酌淡淡道:“云琅,你对这孩子太心软了。他不是阿冕,如今心也大了,继续留着只会是祸患。” 太后心里冷笑。 萧君酌哪里是觉得温礼晏是祸患?不过是因为能用病情拿捏温礼晏的人是她而不是自己罢了。 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真正放弃接近和游说季迟年投诚丞相府。只是没想到季迟年软硬不吃,无可奈何,才先搁置。 “温家如今只有陛下这最后一点血脉了,还一直没有孩子。他若是没了,谁来坐这个至尊之位!” 难道换一个人,就一定会比温礼晏更听话了吗? “本相今日来,不是劝服你的。”萧君酌慢慢走到她的面前,“而是要带你走。” 第98章 赶尽杀绝 “……” 一旁的翠微已经傻眼了。 什么……什么叫作带她走啊! 而听着兄长这句话的太后,也蹙起眉头,不解地望着他。 俄而,捂住胸口低低喘息了几声。 自从那一日之后,不知怎么的,她这旧疾犯得是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了。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头昏眼花,耳鸣胸闷。 如今已经入了秋,天气转凉,还好巧不巧添了咳疾。 “兄长在说什么疯话?”太后讥诮道,“哀家是大梁的太后,皇帝的母亲,你做朝臣的,要带我走?走去哪里?” 萧君酌:“皇帝已经动用了最大的力量,明显是想对萧家赶尽杀绝。云琅,你到底不是他的生母,这十年以来,你是怎么对待他的,咱们兄妹之间,没什么好装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不肯留萧家,难道就肯留你? 事已至此,保险起见,你还是跟我暂时离开皇宫为妙。” 太后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狐疑地凝视着萧君酌的表情,读出了什么。 “你——你今夜是打算——” 好端端的,他非要她离宫做什么? 萧君酌要逼宫谋反! 所以现下他要带自己走,一来防止她落到皇帝手里成了把柄,二来她手中关于皇帝病情的东西还大有用处。 “哀家不跟你走!萧君酌,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做到权臣之至,这已经是萧家最顶级的荣耀了,也是她身为太后,身为萧家女,能给母族最大的荣耀。 可没想到,哥哥居然这样贪心。 只手遮天也不满足,如今是想自己做上那个位置! 萧君酌叹息一声,失去了耐性,拖住了太后的腕子,声音中凝结着风雪。 “这都是温礼晏那小儿逼我的!” 何至于此! 若不是他非要赶尽杀绝,非要户部不该明白的账本查清楚,自己何必铤而走险,破釜沉舟呢? “我听说自从几个月前你的身子就愈发沉重了,你就没想过是因为什么吗?”萧君酌冷笑一声,“从前,是你让季迟年给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灌药,如今攻守易势,变成他给你下东西了!” 就在延寿宫中尚且僵持的时候,却见有人出现在窗外,急忙道: “大人!再不走来不及了!” 下一瞬,萧君酌扣住了太后的胳膊,一只手劈在了她的脖颈上。 “太后娘娘——” 翠微刚发出一声呼唤,眼睛陡然睁大,一动不动。 锋利的刀锋从她的胸口穿了出来,拔出后露出碗口大的伤。 她的身子倒了下去,倒在一滩血泊之中。 黑衣人跪在萧君酌的身后,面不改色地把刀收了回去。 萧丞相望着怀里的妹妹,轻轻道:“一个不留——尤其是高明泰。” 延寿宫的这些人,跟着萧云琅太久太久了,也知道许多东西,与其把他们留给皇帝,最后威逼利诱出什么,还不如先解决了再说。 尤其是高明泰。 这阉人以往没少在他们兄妹之间搅混水。 决不能留。 就在延寿宫被血洗的时候,冲天的火光也映亮了夜色。 “走水了啊!” 先是兴庆宫里陛下遇刺,不等负责宫城防卫的禁军近卫们,赶过去护主捉人,扫除隐患,突如其来的大火又将一切推入了更乱的绝境。 “怎么回事!” “救命啊——救命啊!” 一瞬间,宫城几乎被映亮得如同白昼,不知其数的人,痛苦的哀嚎,绝望挣扎的身形,都被火光照彻得更加清楚。 宫城的西南角。 马蹄声如雷,惊动梁京的秋夜。 潜伏许久的一队人马,在看到那火光的一瞬间,便像是得到了什么讯号似的。 精壮的战马,凛冽的铠甲,如此精锐的骑兵,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冲破了宫城的防线。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宫城!!” 为首的监门府卫,带着人拿起武器相抗。 “宫中有逆贼谋害陛下,杀人放火!我等奉命清君侧,护君杀敌,拦路之人,皆为叛逆,斩!” “岂有此理!‘奉命’?你们是奉了什么人的命!” 到底是奉了皇上的命,还是奉了不轨之人的命! “什么逆贼,你们分明就是那——” 只可惜,监门府卫连质问都没能全部说出口,就被对方一刀斩于马下。 “冲!” 马上的武将眸底阴鸷,将大手一挥,几百带着利刃宝马的兵士,就如同被放出来的野狼,往沦陷的宫城里闯去。 仿佛连黑夜也被铁蹄撕开了一条裂缝。 虞成蹊已经被拖在京城外,章柘也身受重伤,此时就是动手的最好机会! 他们早已经和宫里的人约好了,只要刺客动手顺利,丞相的人也把太后带走,就立刻放火为信号,他们第一时间动手。 今夜之后,大梁就该改姓了。 小皇帝必须死! 如果章柘在这里,第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些人不是别人,其中许多正是那扬威镖局的人。 尤其是为首的将军,还是曾经顺阳王手下的心腹,原本是东陵一带立下战功的悍将,可在顺阳王一案之后,却被革职卸甲。 浓烈的血腥味,被萧瑟的秋风吹入宫城的每一个角落,也吹入人们的骨髓之中。 无数人抱着细软奔逃出走。 闷雷滚滚,密云不雨,仿佛一场酝酿了许多年的怒意,隐忍至今。 刀戟相击,乱军将宫城守卫们刀刀毙命,犹如瓮中捉鳖。 又有许多试图找小路奔逃出去的太监宫女,被坐在高处的骑兵们发现。 所过之处,无不是腥风血雨,惊涛骇浪。 “出了什么事!” 后宫的女眷们尚且在睡梦之中,却都被自家下人们一一喊醒,为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而忐忑不已。 陛下何在? 陛下不会真得出事了吧! 是哪里起火了?现在火势控制住了吗? “娘娘们!快逃啊!听说西南角那边,有叛军打进来了!” 含英宫中。 这几个月以来,因为家中的事情,秦婉怡长久地不安着。 尤其是每一封偷偷送去秦府的信,都犹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而自己的含英宫,也多了许多看守的人之中。 这让秦婉怡愈发心灰意冷,每日惊恐不安。 陛下何等无情? 这是要了她爹,他们秦家所有人的命啊! 直到今晚,听着外面的动乱,她当机立断。 “走!” 乱军打进来了,若是赢了,他们秦家反而有了生机;若是输了,秦家哪里还有活路? 她得趁机离开! “不行啊,婕妤,咱们还是躲在宫里吧,宫里那么大,总有地方可以躲藏的!”青虹死死阻拦着主子,“那些人凶残得很!就算知道您是秦家人,他们也不会心慈手软的!万一——” “滚开!你不走,我走!别拦着我的生路!” 已经换成宫女服饰的秦婉怡,狠狠给了青虹一耳光,直抽得她差点摔倒,抱起了藏着细软的包裹,就往宫外冲。 第99章 天降奇兵 一场内乱轰轰烈烈,如暴风骤雨,呼啸而来。 萧君酌一步一步,走到了兴庆宫前的登临台,俯瞰着脚下的乱象,面色如水,似乎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袖子里的手却死死攥紧,甚至青筋暴起。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福喜这步棋子,是小皇帝刚入宫的时候就放进去的。即便是他那个好妹妹,自以为将宫里大小事情尽在掌握,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何况小皇帝? 防不胜防之下,章柘又被引走拖住,即便还有其他近卫,以福喜的身手,哪怕杀不了皇帝,也能让他受伤。 就温礼晏那个虚弱的破败身子,定会被捉入彀中。 而且他还有后招。 虞成蹊被秦家的事情引开,已经陷入陷阱,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而这段时间足够那些人攻陷内宫。 自己这个首辅宰相,到时候以皇帝驾崩为由,请太后垂帘听政,到时候再从温室旁支的年幼子弟中择出新主,他们绝不敢像温礼晏一样,继续清查户部的事情。 只是……心里为何还是隐约不安? 仿佛是映证了他的猜想,一道惊雷劈开了漆黑的夜幕,光亮刺目。 滚滚的雷声像是从遥远的天际而来,淹没整座京城,涌过他以为握在手中的皇宫。 “大人!有人——有人打过来了!”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结结巴巴,脸上都是惊恐。 “什么人!”萧君酌眉目一凛,一把揪住了来人的衣领,“说清楚!” “不……不知道,天色太暗,咱们的人还没看不清楚,就被杀了……” “多少人,现在到哪儿了!” “有……大约一百人。” 萧君酌松了一口气,把人放开:“区区一百人,就把你们吓成了这样?” 几百人的宫城禁军,都已经溃逃而散,哪怕再来一百多个人,又有何惧? 不过是些散兵游勇罢了,怎么能敌得过这些在东陵战场上真正厮杀过的军人? 当初顺阳王一脉刚断绝,萧君酌便迫不及待接手了他的“遗产”。 比起朝廷明面上的那些资产,他更看重的就是这些真正为顺阳王出生入死过的将士。已经从战场上退了下来,因为主子的死又没有了退路,不得州府任用,就给了他一个可趁之机。 萧君酌三言两语,就勾起了这些人对谢砚之和小皇帝的痛恨,扬威镖局也从一开始的小鱼小虾,变成了真正的利刃。 他毫不担心。 “可是大人,属下觉得那一百人不是普通的一百人啊!” 见萧君酌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那人急切起来,强行拉着他,指向一个方向:“这身手这指挥,大人,真的是‘散兵游勇’吗!” 黑夜之中,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喊声震天,刀戟相撞时寒光仄然。然而隔着夜幕,也还是能感受到某种迫人的杀意,浮沉着盈满天地。 这是…… 萧君酌的眼睛一动不动。 仿佛流星烈火,所破之处烧开了天地,那甲胄却又是冰冷刺目的。 为首之人天降神兵,银甲熠熠,自宫门一角绽露。 犹如天光乍破。 银骑撕裂了叛军的血肉,宫城之中,一直倾斜的天平开始往另一个方向扭转。 萧君酌只觉得浑身冰凉,仿佛寒冬腊月被人浸泡在了冰天雪地里,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那是——谢砚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谢砚之不是已经北上回雍州了吗? 为了防止其中有诈,萧君酌特意派了人一路跟踪,确认宣平侯府的队伍一直没有折返。而那些探子们也确信,每一日都会看到宣平侯本人在队伍之中出面。 那他又是如突然出现在京城的? 难道,人前的那个是伪装的。 真正的谢砚之,一直潜藏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地方吗? 从一开始,这就是小皇帝的计谋,故意对谢砚之惊惧忌惮,把人赶回雍州。 都是做戏给他们看,让他们放松警惕的! “温礼晏——温礼晏!” 你这小儿,这些年藏得好深啊! 好一会儿,萧君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兴庆宫,现在如何了?” 如果那些人动手动得够快,他不是没有绝地反杀的机会。 兴庆宫已经被最先杀进来的叛军重重包围住了,仅剩的近卫们,和他们艰难僵持着。 人群自动地分开,一身锦衣的萧君酌自之中慢慢走出来,和温礼晏遥遥对望。 “参见陛下。” 他扬声道,话是恭敬的,却并没有“参见”的意思,站得笔挺,目光漫不经心。 “没想到,舅舅竟然还亲自来此,倒是事必躬亲。” 温礼晏的表情也十分安静平和,仿佛是和亲舅舅夜话闲聊,而不是什么君臣反目,谋逆逼宫。 “这样重要的日子,微臣怎么能不亲眼见证呢?”萧君酌淡淡道,“宣平侯谋逆,违抗陛下圣旨,擅自回京,带兵入宫,意图谋反。甚至还让人纵火,刺杀了陛下。举国哀痛不已,萧相继承大行皇帝遗旨,暂领朝政——微臣若是缺席了,这样好的一出戏,可怎么继续唱下去呢?” “你——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见萧君酌当着皇帝的面,也如此肆无忌惮,清州公公几乎气得吐出一口血,上前几步想揪住萧君酌,却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就感到凛冽的刀锋劈面而来。 眼见着要见血,另一道身影上前,扬刀挡住,将清州护住。 正是之前两下制伏了福喜的蒙面人。 “不愧是舅舅。”温礼晏见清州没事,松了一口气,拊掌而叹,“这份厚颜无耻,是朕比不得的。” “陛下病情不愈,甚至影响神智,得了失心疯。”萧君酌冷冷打断,将手一扬,“将陛下从兴庆宫的贼人们手中,救回来!” 眼见着宫卫们渐渐不敌叛军,马上就能杀了温礼晏,萧君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下一瞬,他的表情却一僵。 利刃穿膛的声音,被厮杀声们掩盖住了,几不可闻。 萧君酌慢慢低下头,不可置信地凝视着,自己胸口露出来的那一截剑身。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脸。 高明泰浑身发抖,在对上萧君酌目光的一瞬间,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匕首,却大叫一声,用劲全部力气继续捅。 鲜血浸染了他的双手,他的的衣袍,又顺着衣角漫过来阶前的空地。 “你——你——” 萧云琅…… 他明明已经派人去杀这个狗太监了…… 萧君酌吐出一口鲜血,无法支撑地倒了下去。 死不瞑目。 变故发生得太快,超出所有人的预料,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连温礼晏也没有想到,最后杀了萧君酌的,竟然是这个人。 一直到这个时候,高明泰才腿软地跌坐在地面,咬牙切齿,高声喊道:“萧贼谋逆!甚至丧心病狂地劫掠了太后,想用太后的性命要挟陛下! 奴才——奴才奉太后娘娘懿旨,定要诛杀这个国贼,保护陛下!” 第100章 知君断肠 这不是高明泰第一次杀人。 在宫里几十年,他明里暗里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有的是为了主子,有的是为了他自己。 但从来没有一次,是他自己亲手动手。 杀的还是这样一个,手握滔天权柄的朝中重臣。 萧君酌,这是你逼我的。 是你非要拖着娘娘去这死地,是你到这个时候,都不忘先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那就不能怪我了。 变天了。 他总得为娘娘和自己,寻得一条新的生路。 “萧贼死了!” 下一瞬,无数兵士将兴庆宫层层围住,须臾之间,叛军们已经被尽数拿下。 “臣谢砚之,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身穿甲胄的谢砚之,大步流星地踏上玉阶,将武器扔到地上,对皇帝叩拜一礼。 “谢卿——没有来迟。”温礼晏的目光落在萧君酌的尸体上,吐出沉重的一口气,“把叛军,就地诛杀,留下主事之人,严刑拷打。”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心慈手软。 几句话交代完,温礼晏望向一直没有起来的高明泰。 这个太监,实在是个不简单的角色,倒是会把握时机。 今日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主动背负了萧君酌的人命,温礼晏也不能否认他的大功。 不过,倒也好。 以谢砚之的身份,又是军饷案的苦主,没有亲手杀了萧君酌,也是一种保护,免得脏了大将军的手。 省了后面许多可能出现的麻烦。 “高公公起来吧。”温礼晏温声道,“你刚刚说母后被劫掠了,是怎么回事?” “今日,萧贼无诏便闯入兴庆宫,来势汹汹。一开始太后娘娘还以为他是来看望自己的,只是责怪他不该不按规矩来。谁知道没几句话,萧贼就和娘娘吵了起来,要强行带她走,将她打昏了,还命人屠戮了延寿宫的人……” 高明泰哭得凄凄惨惨。 “陛下啊!您现在派人过去,宫人们的尸身都没藏呢!他简直……简直就不是人!幸而奴才机灵,躲了起来,才逃过一劫,只是还是让他们把太后劫走了。等人离开,奴才便立刻赶来…… 陛下,请快去派人救太后娘娘吧!” 温礼晏目光沉沉。 前往延寿宫查看的禁军守卫,也赶回来禀告,正如高明泰所言,延寿宫如今一个活口都没了。 萧君酌……实在是丧心病狂。 “谢卿,你派手下人马,务必将母后救回来!” 高明泰的话,温礼晏自然不会全信。 太后和萧君酌虽然因为自己的离间起来龃龉,但到底也姓萧。 若真像高明泰说的那样冰清玉洁,今日萧君酌又是怎么调开禁军守卫,还轻而易举地知道宫中隐蔽的密道,把叛军引进来的? 一丘之貉罢了。 只是,季迟年性子古怪,若是不管太后,谁也不确定他之后会怎么样,自己的病也失去了救治的机会。 何况,大梁以孝治天下,萧君酌是贼子佞臣,杀一百次也是名正言顺,太后无论如何都是他名义上的母亲,扶自己继位的人,不能随意处置。 “微臣遵旨!” 下完命令,温礼晏已经是筋疲力尽,几乎没有站稳。他的身子晃了晃,被清州接住。 “陛下!” “陛下!” 众人惊慌失措地将病弱的小皇帝扶了进去。 半个时辰之后。 谢砚之和匆匆赶来的章柘,终于将宫城里里外外都收拾了利落清楚,溃逃躲藏的贼人被一一捉拿。少数不确定下落的人,也都派出禁军禁闭京城,挨家挨户沿街搜找。 “虞成蹊呢?” “虞校尉还在京郊,他找到了当年因为军饷之案,差点死在秦采堂手里的知情之人。想来如今还在赶回来的路上。” 寝殿之中,温礼晏躺在榻上,额角上都是汗水。 今日变故太多,他各处筹谋,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大石头。 即便已经和谢砚之提前约好,却还是不能真正放心,各种猜测都盘桓在脑中,直到此刻才放下来。 大紧后的松快,更为劳心费神,让这具破败的身子无法承受。 “陛下,侯爷来了!” 温礼晏睁开眼,没有了别人,一句话便是:“昀笙和襄宁,现在怎么样了?” 谢砚之行了礼,低声道:“陛下放心,公主安然无恙。” 虽然公主险些被下了蛊,但幸好没有得手,还是等皇帝歇息放松后,再慢慢提起此事吧。 “至于昀……至于崔女官……” 谢砚之侧过身子,向皇帝示意了一个方向。 一个娇小的人,迟疑地从谢砚之的身后,慢慢走上前来。 宽大的黑色兜帽,遮掩住了她的容貌和身形。 今夜鏖战,两方人手都是措手不及,以至于竟然没有人分出心神,注意到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骑在宣平侯的马上进来的小人儿。 “……你。”温礼晏睁大眼睛,呼吸仿佛都被攫取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人。 她将兜帽摘了下来,露出清瘦了许多的小脸。 已经是泪流满面。 苍白的嘴唇动了动:“陛下……” “昀笙。”温礼晏声如呓语,几乎以为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自那一夜,送她离开,如此至今已经四个多月了没有相见了。 本以为,此战之后,起码也要等个两天,他才能放心派人把人接回来,没想到…… 一瞬间,温礼晏根本想不到责备什么安全隐患问题,巨大的欣喜冲击着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坐了起来,接住了扑过来的人。 “昀笙……” 昀笙将他的腰抱紧,温热的眼泪打湿了名贵的衣襟,怎么也止不住。 她想怨他擅自送自己离开,想诉说这么久的思念和害怕,又或者是安慰他。可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抱住,切身感受着这个久违的熟悉怀抱。 有情人呢喃,一见知君便断肠。 谢砚之静静地望着依偎着的两个人,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能够插入其中。 半晌,收回了目光,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去。 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皇帝让他保护她,他也想着,让飞林保护她和公主,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可是那一晚,她却主动找了过来。 “侯爷,你要回京了,是不是?” 她向来如此细心,什么蛛丝马迹也逃不过那双眼睛,只是寻常地清点人马,就能让她探知自己的真实意图。 要是萧君酌派出去的那些人,有她一半细心,也不至于被北上队伍里那掩人耳目的冒牌货,耍得团团转了。 “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崔昀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怕陛下的病情会出问题。侯爷,京城的人找了几个月,都没能找到我的下落,现在我要回去,他们也发现不了。” “侯爷,我们谁也承担不了,陛下出任何闪失的代价。” 一个敢提,一个居然就敢同意。 或许,他确实得了失心疯了吧。 就这样吧,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那点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地消耗殆尽了。 永昭七年秋,丞相萧君酌联合顺阳王余孽谋反,被秘密赶来的宣平侯谢砚之平叛,亡于大太监高明泰手中。 同月,三司会审,以军饷案并千旈宴谋杀案为引,揭露户部大大小小近百笔假账。涉案金额足足两百万两白银,户部尚书秦采堂以及相关人员,尽皆下狱,等候发落。 统摄大梁十几年的萧党,就此土崩瓦解。 第101章 情意绵绵 这一晚,兴庆宫的烛火一直没有熄灭。 昀笙躺在温礼晏的怀里,沉沉睡去。 自从那一日她对谢砚之死缠烂打,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让他成功答应带自己回来之后,就几乎没有休息过。 “虽然答应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赶路要紧,本侯可不会因为有你在就拖慢脚程。” “侯爷也太小看我了,我是去帮忙的,不是去拖后腿的。”昀笙坚持道,“您原本该是什么速度,继续用什么速度就好!” 于是,他们疾驰了两天一夜,完全没有合过眼。 磬州到京城原本没有那么远,只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谢砚之把手下的人分成了几个小队,混进人群,又走小道走远路,光是躲过查验和汇合就耗费了许多精气神。 昀笙虽然不用自己驾马,但为了防止从颠簸的马背上摔下来,也得全程保持清醒。 到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看到温礼晏安然无恙,她的心神才松懈下来,自然是疲惫不堪。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温礼晏望着她的睡颜,轻声叹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不似之前触感灵润,眼下都是乌青,心中不由得又爱又怜。 回来之后,一定要让御膳房天天做好吃的,把她瘦掉的都补回来。 洁白的腕子上还戴着桃花玉镯,是自己亲手挑选的,内侧还铭刻上了他的名号。 温礼晏将人抱了满怀,也安心睡去。 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安眠,两个人都直睡到了天大亮。 清州公公知事,没让人进去打扰。 昀笙懵懵懂懂醒来,只觉得身边都是好闻的清香温热,抬眼便看到了少年天子的清俊面容。 她怔怔地望着许久,半晌露出满足的笑容,忍不住又往他怀里贴了贴。 好想他。 结果,这一动,却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触感,坚硬又火热。 “……”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小皇帝虽然体弱,但以往只是为了应对萧家的诡计,所以不碰后宫的人,并不是真得如同传言所说的“不行”。 尤其是这一年多以来,温礼晏被季迟年用新药滋补着,那更是阳盛得很。 火热蒸腾起来,爬满她的脸颊,又蔓延到脖颈,她一动也不敢动,却觉得抱着自己的人,睡梦中发出轻轻的、满足的喟叹,把她抱得更紧。 那里,还下意识地蹭了蹭。 昀笙浑身僵硬,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变得很慢,又很轻盈,就像飘在云端的心绪。 很快,昀笙意识到,皇帝的呼吸也变轻了,不似刚刚那般随意,显然是装睡才有的刻意,那怀抱也愈发灼热。 两个人心照不宣,僵持了许久,却都没有挑明。 俄而,温礼晏最先打破了寂静,低头准确地找到了那只思念许久的柔软嘴唇。 情意绵绵,深入骨髓,爱欲和怜惜一起痴缠着,融化在动作里。 昀笙乖乖地全盘接受,伸出手环住了他的颈子。 生涩的两个人,如同互相抚慰的小兽,在难解的旖旎中越陷越深。 “昀笙……”温礼晏的声音有些茫然,一遍一遍,模糊不清,却还是不断地念着她的名字,像是想把她整个人和名字,一起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昀儿。” “昀儿……” 好喜欢,好喜欢你。 昀笙扬起纤细脖子,湿润的眼睛空蒙着睁大了,要哭不哭的。 最后倒在他怀里,嘴里发出呜咽的泣音,擦得他胸口烧起更多难解的渴求。 “陛下……” 有些难受,又有些欢喜,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陌生的、热烈的,让人害怕,让人无法自拔。 “别喊陛下。”温礼晏吻了吻她的眼角,声音软得像是一捧水,“喊我‘阿晏’。昀儿,以后都这么喊我。” …… 胡闹了许久,再起来的时候,昀笙整个人比院子里的绛雪海棠盛开的时候还要粉红。 温礼晏没有做到最后那一步,明明已经意乱情迷至此,纠缠间彼此的小衣都扯了,他却又停下来,换成了手。 “现在不行,留到我娶你的时候再……” 不过即便如此,两个初入此道的雏鸟儿,也被刺激得不轻。 望着一片狼藉的龙床,温礼晏的脸比昀笙的还红,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了。 清州公公带人进来收拾,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有看见。 等出了殿门,却又都彼此挤眉弄眼起来,脸上带了喜色。 太好了! 他们如今都是跟着陛下的体己人,亲眼见着一直以来陛下和崔女官之间的情意的,如今陛下收回权柄,二人也修成正果,真是喜上加喜。 清州公公开心得摇头晃脑,对带的小徒弟吩咐道:“午食后给师傅我备点好酒,今个儿高兴!” 看来用不了多久,这兴庆宫就能真正热闹起来了。 相思之苦缓解,温礼晏和昀笙也开始继续做未完的正事。 首要的就是解决萧党这么多年以来积攒的案子,尤其是户部的。 秦采堂为萧君酌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和原本的吏部尚书饶青,堪称是萧党的两大钱袋子。 温礼晏让章柘把大概的账理给秦铄看的时候,这个一直以为自己父亲是廉政清明好官的少爷,何止是瞠目结舌。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在章柘的提醒下,派自己的心腹引开守卫,潜入了秦采堂的书房密室。 然后就被密室里积攒的无数金银珠宝给晃瞎了眼睛。 还有一摞一摞的房契地契,从东陵南府到西原北疆再到中川……几乎遍布了大梁五部三十六州的各地 这绝不是他们的家底该有的资产。 更不必说父亲还如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藏起来,简直就是明着告诉他来源有问题了。 其中摆放着一些奇珍异宝,甚至还有少府监的印迹,乃是宫里的宝物。 还有一尊成色万中无一的玉观音,和当年太后寿宴上供奉的分明一模一样。而当初太后宴会的采买,就是户部和少府监一直置办的。 “这都是……这都是……” 秦铄看得眼前一阵发白,怒急上心,悲愤交加,竟然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之后,他便白着脸对着章柘道,自己一定会全力协助陛下和大人查案,这些资产也会尽数归还朝廷,只求陛下能够饶了父亲死罪。 秦铄在温礼晏的示意下,装作向父亲妥协的模样,假意应和。 秦采堂正因为虞成蹊和大理寺的穷追猛打而殚精竭虑,见儿子终于“想开”了,自然是喜不自胜,让秦铄帮忙转移东西。 却没想到,正中温礼晏的计谋。 三司会审后,刑部和大理寺将整理好的物证拿给秦采堂的时候,他犹不能相信。 “这都是假的,假的!你们网织罪名,陷害忠臣!” “陛下!陛下,您要相信微臣啊!” 到最后,实在受不住诏狱的生活,渐渐没有指望的秦采堂,开始大力讨好狱卒,试图联系外面的人,尤其是被他视作最后的救命稻草的萧君酌。 “这位大哥,只要您帮本……帮我去丞相府递个信,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保你一辈子吃喝不愁!” 那狱卒像看笑话似的睁大了眼睛,笑得直不起来腰,末了才“呸”了一声: “丞相府?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呢!你立刻认罪伏诛,就能去见你的‘好丞相’了。说不定还能在阎罗那里赶上同一波投胎的机会,来世做一对亲兄弟!” 秦采堂呆若木鸡。 “你说什么……” 半晌隔着牢门将狱卒的胳膊拉住:“你说清楚!丞相怎么了!” “本大爷说,萧君酌那谋逆犯上的贼人已经死了!萧家倒了!” “……”秦采堂的身子晃了晃,随即昏了过去。 第102章 父子对质 那一天之后,秦采堂就此变了。 从前他还会嘴硬地申冤,还不忘端着自己户部尚书的范儿。 现在大抵是知道皇帝来真的,萧君酌倒了,再也没有人保得住自己了,心中原本仅剩的庆幸荡然无存,嘴里哭喊哀求的姓名也从“丞相大人”变成了“陛下”。 “陛下!微臣错了,微臣是被那贼人给逼迫的,其实不知情啊……” “小女刚入宫伺候您,就当是看在她的份上,您再给微臣一个辩护的机会吧!” 秦采堂每日哭喊,喊得嗓子都哑了。 终于,等来一个人。 那人被狱卒领来,瘦削的身形遮掩在了宽大的斗篷之下,一时间让人看不清面容。 蓬头垢面,神情恍惚的秦采堂,一开始还面色无异,直到发现这一回多了一个人,才警惕地打量着,分辨对方是敌是友。 等到那人将兜帽摘下来,秦采堂的眼睛睁大,焕发出异样的神采:“阿铄!” 许久没见,这个最器重的儿子已经瘦得快没了人形。 秦铄只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秦采堂没有心思关心他,立刻道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陛下让你过来的?陛下要亲自见我?还是让你问我什么?你妹妹呢!你妹妹怎么样了!” 一定是婉怡得了陛下的恩宠,她在陛下面前求情了,所以陛下才会想到让阿铄过来,他有救了…… 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此时此刻,秦采堂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把女儿送入宫中这个决定。 谁知道,秦铄听到这句话,嘴角却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声音沙哑:“妹妹?爹,这个时候您还记得关心妹妹?” 是关心妹妹,还是关心身为宫妃的妹妹能怎么为他出手求情? “爹,妹妹已经失踪了。” “……”秦采堂的手不由自主松开,“你说什么?” “萧君酌放叛军进宫谋反,那天夜里,妹妹收拾行李,跑了……直到宣平侯领兵平乱,也没人找到她的下落。”秦铄双眼发直,“宫人说当时阻拦了妹妹,可是她一意孤行——现在京城里甚至传闻,她和叛军有关系,所以才非要离开。” 若是那日她和宫里的其他娘娘一样躲起来,完全可以捱到援兵赶到,不会出事。 也有人说,或许妹妹已经在奔逃的过程之中被叛军杀害了,尸体抛入河中。不然现在叛军已经被镇压了,宫里安全了,她为何还不回来? 是害怕皇帝治她擅自出逃的罪名,还是知道自己家出了事,无法善终,所以一了百了? “不可能……” 秦采堂无法相信,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性格,如果不是千真万确,怎么会用妹妹的性命前程乱说? 这个不中用的! 原本还指望着她给家里兜底,她可倒好,专会惹是生非! 都是她母亲这么多年以来,把人疼宠得没用了! “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陛下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秦采堂立刻将女儿抛诸脑后。 见父亲这么快就转移了话题,神色中不见半点对秦婉怡的担忧,甚至还有怪罪埋怨,秦铄心中悲凉。 “爹,您做的事情,陛下都已经知道了,账本也都拿到手了。” 秦铄木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又慢慢地念出一串又一串的数字和账目。 那都是他藏得最深的,账面被平之前真正的情况……秦采堂每听一句,脸色就越难看一份,忍不住死死揪住他的衣角,咬牙切齿: “是谁?” “到底是谁背叛了我!” 这些账怎么会到小皇帝手里的? “是不是安广元?还是胡漠?”秦采堂呢喃地列了好几个名字,不死心地逼问儿子。 “别猜了,爹,不是他们。”秦铄一动不动,“是我。” 是他亲手搜检出了那些账簿,是他借着爹的名义,以“转移赃物”的借口,诓骗了爹的那些心腹。 “……你!” 秦铄的嘴唇发抖,一口气上来,卡在脖颈间,死死地喘不出来。 僵硬着,仿佛被人点住了穴道。 “孽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地迸裂出一声惊天之问,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劈开的。 “啊!啊!畜牲!畜牲啊!”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生下这个不知死活的孽障! “你要害死你亲爹亲娘吗!你要害死你的整个家族吗!” 秦采堂浑身发抖,几乎攥不住儿子的衣袖。 秦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 “爹,您没有听错,是儿子背叛了您。因为儿子绝不能让您继续错下去。若我什么都不做,才是眼睁睁看着整个秦家,死无葬身之地。” 萧君酌都死了,萧党分崩离析了,就算没有他这场倒戈,总有其他人为了向皇帝求一条生路,去做那个倒戈的人。 证据迟早会到皇帝的手里。 秦铄庆幸自己的决断下得及时,做了那个第一个投诚的,起码有了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 “爹,今日我来这里,就是请您说出更多的真相,戴罪立功。” “……”顷刻之间,秦采堂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冷笑了一声,“戴罪立功?你让你爹戴罪,然后你来立功吧?” 踩着全家人的尸骨上位,讨皇帝的忠心。可笑他居然还以为这儿子傻。 傻的人是他才对。 被抓进来之前,还在担心这个儿子会和大理寺起冲突,生怕他吃亏! 太可笑了。 秦铄将父亲的讥嘲照单全收,冷静道:“事已至此,爹,您已经没有第三条路了。想来,您通晓律法,应当比儿子更清楚,以账面上这些数额,朝廷会治您怎么样的罪。” “……”秦采堂忽而暴躁地用双手抓挠起头发,喉咙里发出似哭似喊的声音。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看到从来矜贵的父亲,如今这副模样,秦铄也十分不忍心,叹了一口气: “爹,您还记得那一天您在书房对儿子说的话吗?您说,为官者最重要的就是审时度势。现在也一样啊。” “爹,只要还活着,未来就有无限可能,谁也说不准。我们将功补过,重头再来,总比破罐子破摔要强。” “……” 不知过了多久,秦采堂站了起来。 “我说,我都说。陛下想问什么,你想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北定军的军饷,是您刚担任户部尚书的时候开始,就被慢慢挪动了的吗?” “更早,在我还是户部侍郎的时候,就已经在帮着萧君酌做假账了。也是因为这个,我才能那么快升迁。” “少府监的那些私禁之物,是从哪儿来的?” “少府少监是萧家推举的人,每次从户部走账定制一些稀罕物,都会多做几份,虚高报价……” 秦铄一桩一桩地问,秦采堂一桩一桩地答,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案子,从对话中显露出来,慢慢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最后一个问题。”秦铄缓缓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崔衡,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103章 心上之人 秦铄从诏狱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他的表情凝滞,整个身子也摇摇欲坠,仿佛还没有从刚刚那场酣畅淋漓的对质问答中,回过神来。 “秦公子——不,秦大人,陛下在兴庆宫等着您。” 章柘站在诏狱门口,看到秦铄出来,松了一口气。 一开始他是想和秦铄一起进去的,生怕知道真相的秦采堂,受了刺激以后,突然想不开,把这个儿子给撕了,而秦铄这个死正经因为愧疚又硬受着。 可是秦铄却说,章柘若是在,怕是父亲无法真正敞开胸怀,有所隐瞒,章柘只好在外面等他。 现在看到秦铄没有断胳膊断腿,他才放下心来。 秦采堂死罪难逃,但是陛下怜惜秦铄的才干和为人,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赦免了秦家其他女眷。 吏部铨选的结果已经下来,等这件案子了结了,秦铄便会进入大理寺,从从七品的主簿做起。 以后,秦铄就是有官身的人了。 “是,章大人。” 宫里的马车带着秦铄和章柘前去面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温礼晏穿着一身石青色绣金的锦袍,明明只是几天而已,天子的身上却多了一丝沉着冷静的味道,如深渊静海。 仿佛从纯粹的少年郎,成长为了稳重深沉的青年,龙章凤姿,金质玉相。 秦铄将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一切,分条缕析地整理出来,向皇帝汇报完毕了。 在说完关于崔衡一案的内情之后,他顿了顿,跪了下来,深深叩拜。 崔衡先生,是他父亲的好友。在父亲微末的时候,还是伯府公子的崔衡还曾经多次出手相助,两家这么多年关系都不错。 不然崔伯父也不会将昀笙许配给他。 在秦铄年少的时候,还蒙崔衡先生教过他棋艺。 那时的秦铄,对这位温和博学的长辈,又敬慕又依赖。 他还记得,刚听说崔家出事的时候,自己犹如受了晴天霹雳,立刻便追问爹娘其中内里,还想亲自去大理寺探望,却被娘给拦住。 “你去做什么?有什么自然有你爹去打听呢,你一个没有官身的公子哥,去了也只会添乱。” 他想到昀笙此时更是无助,只好将打探消息的事情交给爹,自己去找昀笙。 却得知她去了伯府,扑了个空。 等到秦铄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娘的脸色不太好。 从下人那里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昀笙来了。 他立刻就想去安慰她。 “你过去干什么?你们虽然是未婚夫妻,可是男女大妨为上。而且,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个时候她何等狼狈,最不好意思见到的人就是你了。左右有娘安慰她呢,你忙去吧。” 秦铄觉得也有道理,便让丫鬟把自己买的糕点给昀笙送去,隔着屏风安慰了几句。 “多谢秦二哥哥……” 她的声音细细的,难掩沙哑,一听就知道狠狠哭过。 昀笙…… 那个时候的秦铄,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比如有我爹在,伯父这件案子一定有什么误会,他不会有事的。 你若是害怕…… 还有我。 即便没有伯府,秦府会是你第二个家的。 可是,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留她一人整理自己的心情。 原本想着,等她睡一晚歇息好了,爹那边也有了确切的消息,他再安慰她。 结果第二天却听说,昀笙竟然连夜离开了。 “为什么?是不是府里有什么不长眼的人,给她委屈受了?” 一向温和的秦铄,难得发了脾气,让小厮仔细打听。 “二公子,府里的人谁不知道崔小姐是您的未婚妻?夫人和您都还这样关心怜爱她呢,其他人哪里敢对她不敬?” 下人是不敢如何的,爹娘又是长辈,秦铄便想到了妹妹。 妹妹被家里娇惯着,一向得理不让人,无理争三分,之前和昀笙关系就不算好。 秦铄旁敲侧击了一番,换来的是妹妹的怒火。 “崔昀笙,崔昀笙,你满心满眼里都是她,我哪里敢招惹她!我看是她知道祸事临头,没了盼头,所以才逃开的。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赖在我身上,我到底还是不是你妹妹啊!” “婉仪,二哥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你就是这个意思。这还没进门呢,二哥的心就偏到天边去了,若是等她进了门,只怕这个家连我的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冷笑道。 “你胡说什么?” “不过听说她爹已经在狱中自尽了,爹娘不至于让一个晦气的孤女来做二哥的正房夫人。我劝二哥还是清醒一点,离她和崔家的事情远些。连伯府都逐她出族了,二哥你还……”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秦铄再三盘问,妹妹才结结巴巴说,自己也是从娘那里听说的。 他不顾自家人的劝阻,又亲自赶往崔宅。 谁知往日熟悉不过的宅院,如今已经只剩下了大火焚烧后的残骸。 崔宅附近的百姓说,一个人都没有逃出来。 赶回来的昀笙虽然幸免于难,却也不知所踪。 …… 从那之后,秦铄没有一天不在寻找昀笙,直到千旈宴会上,才发现她是进了宫。 即便被昀笙拒绝,秦铄也没有彻底灰心。 她还活着,就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至于别的,那时候是他做的不够,以后他会一一弥补回来,让昀笙明白他的心意的。 却没想到,他们早就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从一开始,就是他爹发现崔伯父可能察觉了自己在军饷案中动的手脚,所以率先将崔伯父推出去,做了替罪羔羊。 是他秦家,害得昀笙失去了唯一的至亲,害得她颠沛流离。 他秦铄,是人世间最没有资格,让她回头的人。 温礼晏将证词合上,缓缓吐出一口气:“着刑部,先结了崔衡案,还崔衡清白。” “是,陛下。” “还有当初崔宅被人纵火,大理寺草草结案,说是下人失误所致,现在看来也疑点重重。秦铄,秦采堂可有说此事是何人所为?” “启禀陛下,我父说他对此事实不知情,甚至对天起誓,不曾纵火伤人。” …… 秦铄交代完一切,温礼晏让他退下,打算召回其他人论事,却见他迟疑了片刻,问道:“微臣,还有一事,求问陛下。昀……崔女官,现在如何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个名字,温礼晏眼睛一抬,眸光沉了下来。 “秦卿家,她和你毫无关系。” “陛下恕罪,微臣只是愧疚担心……” “她现在很好。”温礼晏打断了他,一字一句道,“朕会好好照顾她,今后就不劳秦卿家担心了。” 秦铄怔然,似乎还在思考皇帝这句话的意思。 或者是猜到了,却不敢相信那个意思。 然而,温礼晏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将他心里的猜测坐实了。 “以后,朕不想再听到有人,打听朕的心上人的情况。” 第104章 善始善终 “……” 秦铄被这句话打得措手不及,好一会儿没能反应过来。 甚至忘记了不能直视陛下的礼节,呆滞地回望过去,而后在皇帝坦荡又肃然的目光中,节节败退了。 原来,陛下对昀笙,竟然是这样的心思。 和自己一样的心思。 秦铄久久无法答话,心中始终滚动着温礼晏那句石破天惊的警告。 陛下说的,甚至不是“朕的妃子”,而是“朕的心上人”。 一旁的章柘偷偷倒吸一口气,连忙低下头来,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自己不存在。 “微臣,斗胆问陛下一句。”然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秦铄,还是坚持地问了下去,“崔女官,是心甘情愿的吗?” “……” 好不容易隐身成功的章柘,差点又因为秦铄这句质询破功。 本以为这个秦二少只是正经得有些呆板,没想到他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自己身上还背着家里的案子,靠着陛下开恩,才能站在这里呢,居然还质问起陛下的感情事了! 这个人能不能认清楚情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喜欢什么女子,还用得着问那女子愿不愿意吗?不愿意也得进宫! 秦铄竟然问起来,这也是你做臣子该问的问题? 你是不是还想和陛下抢人?你以为你是宣平侯啊? ……不对,宣平侯也不行! 没想到,温礼晏却没有动怒,只是静静望着他,仿佛是想看清楚他的内心,而后才问道:“若是她不愿意,你又待如何?” 秦铄苦笑一声,道:“微臣惶恐,只是微臣亏欠崔女官许多。此生已经无颜再求和她续前缘。但她若是为人所迫,微臣即便豁出性命,也要带她离开——哪怕那个人是陛下。” “朕饶恕秦府其他人,予你官职,是要你为君分忧,为民请命的。可现在你却说,你要为了一个人,弃你的才华,你的承诺,你的理想不顾?”温礼晏不动声色,“那朕是不是认为,此前你言之凿凿所说,也并非真心?” 秦铄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陛下,自古忠义两难全。崔家的事情,是微臣身上欠下的因果,若是连这份债孽也不能偿还,微臣没有颜面,也没有资格去成就更多的因果。” 温礼晏冷哼一声。 “朕原本是不想让你再见她一面的……不过,你确实是个君子。该了结的因果,就该有始有终地了结。” 警醒的章柘,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听下去了,告退离开。 温礼晏望向身后的屏风,语气变得温柔起来:“昀儿,出来吧。” 衣香鬓影,环佩琅琅。 秦铄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来,望向屏风后转出来的那道纤细身影。 昀笙穿着一身藕粉软银轻罗的百合裙,雪色的丝绫罩衣,簇新又时兴,一看就是宫里最好的织娘才有的手艺。她整个人娇美更甚,仿佛三月春华,通身蕴沉出祥和柔宁的气息。 秦铄目不转睛,像是第一次看见她。 又或者是心有所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她。 目光哀伤而痴缠。 “秦二公子。”昀笙向他一礼。 “你都听到了?” “是。”昀笙点了点头,望向温礼晏,“陛下说这是和我爹的案子有关的事情,允我旁听。” 那你…… 秦铄的喉头滚了滚,声音艰涩,却问不出口了。 那你知道陛下的心意吗?你愿意吗? 或许已经不需要多此一问了。 刚刚昀笙那一眼,眼中的情意,早已经让一切昭然若揭。 这么多年以来,她好像从不曾用这种眼神望过自己。 起初是懵懂天真的,是对邻家哥哥的好奇和仰慕;即便是定亲之后,在他面前的她,言语动作带了少女的羞怯,但好像也仅此而已。 没有这样无法掩饰的,直入心肠的,情意。 “我明白了。”秦铄低低地笑了出来,也对着昀笙一礼,“秦铄祝愿女官——从此海阔天高,万事遂心。” 除了祝愿,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她也不再需要。 年轻的朝臣离开了兴庆宫,背影寂寥,却再也没有回头。 倒是昀笙,遥送着秦铄的背影,感慨万千。 脑中一幕幕闪过的,是过去那些和他还有爹爹一起的画面。 坐在爹爹对面,望着棋盘皱眉苦思的少年,在她好奇得凑上来的时候,红了耳朵。 “秦二哥哥,下这里呢?” “哎哎哎,昀儿,观棋不语,别来添乱!” “爹——你也让我试试嘛。秦二哥一个人下不过你,我们两个人总行了吧?”她拉着爹的胳膊撒娇耍赖。 …… 欢声笑语,犹在耳边。 那样的日子,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昀笙怅然地轻叹一声,却觉得腰肢一紧。 一个脑袋重重地搁在了她的肩膀,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和他发闷的声音。 “还看?舍不得了?” 温礼晏埋在她的脖颈,哼哼唧唧。 昀笙依恋地靠在他身上,又是笑又是无奈。 “我只是觉得他出生在秦家,可惜了。” 秦铄德才兼备,是真正的君子,却偏偏出于淤泥。今日即使大义灭亲,但家族的印迹却还是会烙在身上一辈子。 “他若真有才,以后路还长呢。”温礼晏道,“怎么,信不过朕是个人尽其用的明君?” 和她混得久了,原本谦逊的小皇帝,现在也会自称“明君”了! “陛下圣明,微臣岂敢质疑?” 插科打诨,见昀笙没有因为崔家的事情太难过,温礼晏才放下心来。 “秦采堂罪行累累,大理寺判决的结果是斩监候。”他顿了顿,“昀笙,人死不能复生,但是,起码伯父得了清白,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到的所有事情。” 当日,他对她的承诺,也终于真正兑现了。 昀笙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转过身,回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肩膀松懈下来。 温热的眼泪打湿了衣襟,她哭得安安静静,像是把这么久背负的那些痛苦,都发泄了出来。 最后剩下的,都是无怨无悔,无憾无恨。 “昀儿,后日大朝会上,朕会正式宣告崔衡无罪,也会下旨,让钦天监选日子,娶你入宫……” 就在二人温存不止的时候,殿外忽而传来了清州公公的声音: “陛下!明毓宫那一位……想要求见您一面。” “……”温礼晏蹙起眉头。 明毓宫,是萧应雪住的地方。 第105章 姐弟初遇 明毓宫,是专门为萧应雪而建的,从始至终也只有这一个主人住进去过。 所以,即便因为千旈宴的事情,温礼晏褫夺了萧应雪的贵妃之位,贬她为嫔,但她却还是住在这座明毓宫。 “……”温礼晏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昀笙,对清州淡淡回复道,“不必了,朕和她……没有什么再见的必要了。” 萧君酌谋反伏诛,萧家所有人尽皆获罪,等到三司定案后,自然是斩首得斩首,流放得流放。 萧应雪这个时候想见他,不外乎是想为萧家人求情。 但他这一次,是绝对不会心软的。 斩草不除根,只会永留后患。 “朕对她的处置,你们都传去明毓宫了吧?” “是的,陛下。” 萧应雪陪着温礼晏长大,虽然对这个表姐和名义上的妃子没有男女之情,但他还是念着那些年的情谊,给了她两条路。 一是贬为庶人,永远离开京城;二是不肯离开,从此在冷宫里禁绝此生。 清州公公面露难色,还是上前几步,将一件物事奉了上去。 “陛下,萧昭容说请您看一眼此物。” 温礼晏接了过来,脸色微微一变。 那是一条丝帕。 样式简朴,布料粗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会出现在明毓宫里的东西。 只有温礼晏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居然还留着这条帕子。 萧应雪什么都没说,但所有的话都在这条旧帕上面。 “陛下,还记得您当年对我说过的话吗?天子一诺,金口玉言。陛下如今是想反悔吗?” 十年前,温礼晏七岁。 在他被太后的人接到皇宫之前,身为太后侄女儿的萧应雪,就已经住进了延寿宫。 温礼晏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少女依偎在太后的身边,望向自己的时候,澄澈的目光。 里面有好奇,有惊讶,还有一丝丝期待。 “姑母,他就是阿晏吗?” 少女簪星曳月,光鲜亮丽,身上衣裳的布料像是月光,是他在兰汀别业从来没有见过的。 “是。”太后宠爱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对温礼晏道,“阿晏,过来,这是你的表姐。” 她将他们二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满意的目光,像是在看什么自己完成的最好的作品。 “阿晏许久没有回宫,这里变化大,应雪,你陪他走走。” 太后娘娘这句话也是给他个体面。 其实皇宫变化大不大,他其实都是不了解的,毕竟他根本没有享受过身为皇子的体面。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个襁褓婴儿,对这里毫无印象。 少女拉着温礼晏走出了延寿宫:“走,你想去哪里逛逛?我知道这个时节哪里的景致最好,花开得最多,哪里的水最清澈……” 比起被推上皇位的先帝之子温礼晏,反而更像是这座金笼子的主人。 她喋喋不休了许多,看上去热情又活泼,似乎很好相处,让手足无措的温礼晏,心里稍微放松了些许。 然而,刚离开了延寿宫宫人们的视线,她就猛然将温礼晏的手甩开了,神情冷淡下来。 讥诮凉薄的目光,淡淡扫过他局促的表情,胆怯的手脚,化为隐隐的嫌弃和失望。 “凭什么是你呢?”少女呢喃了几句,语气委屈不服气,又打量着他的眉眼,眼圈竟然慢慢红了。 温礼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表姐……” “住嘴!不许喊我表姐!”萧应雪忽而恼怒地打断了他。 她望着温礼晏,竟然蹲下身子,抱住自己哭了起来。 “……”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喊人过来,明明一头雾水,却感受到了某种刻骨铭心的悲伤,于是只是默默地塞给她一条手帕。 那是照顾他的掌事姑姑,在他离开兰汀别业的时候,给他擦眼泪用的。 萧应雪看也没看他,就把手帕甩开了。 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温礼晏却及时发现了往这边走过来的高明泰,连忙提醒她:“高公公来了!” 萧应雪仿佛变脸似的,立刻抹干净眼泪,没事人儿似的重新挽着温礼晏,又兴高采烈地介绍起了宫中的景致。 “你看,站在那里的亭榭,夏天可以看到湖水中盛开的菡萏投映的影子……” 高明泰似笑非笑地请安,看向温礼晏:“太后她老人家心里惦记,打发奴婢前来看看,小姐和陛下相处得如何。” 眼神是看向温礼晏的,话却是对着萧应雪。 温礼晏感到挽着自己的手一紧,萧应雪就露出如花笑颜,对他道:“阿晏,我们继续玩,我带你去只有我知道的好地方,咱们不理这个啰嗦的老太监。” “这……”温礼晏只好道,“多谢母后关心,我……我和表姐相处得很好,高公公也请回去吧。” 等人走了,萧应雪将他松开,表情没有之前那样厌恶,低头捡起了那条帕子:“我洗干净了,就还给你。” 那之后,表姐弟二人便形成了某种默契的相处模式。 在其他人的面前,都伪装成十分亲密的模样,没了外人,才露出生疏尴尬的内里。 温礼晏也渐渐从其他人都口中,明白了萧应雪的敌意从何而来。 母后的意思,是想让表姐嫁给自己的。 可是表姐比他大,和他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基础,怎么看得上一个稚气软弱、还重病缠身的孩子呢? 她那样骄傲热烈的性子,应当是更喜欢英武抖擞,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吧。 不过,无论如何,朝夕相处之下,二人之间的关系到底缓和许多。 从来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过的温礼晏,也把这位脾气有些娇纵的表姐,当成了亲姐姐看。 那一日,温礼晏见到了传说中的萧丞相,表姐的父亲。 他是来看养在太后身边的女儿的。 然而,久别重逢的父女之间,氛围并不融洽,甚至算得上冷凝。 “现在是你闹脾气的时候吗?你还记不记得你姐姐死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了?” 萧应雪的情绪陡然变得激烈,仿佛被冒犯了领域,或者被踩到了尾巴的小兽。 “姐姐?爹爹还好意思和我说姐姐?姐姐是怎么死的,您真得不知情吗?说到底,我们不过都是您的棋子罢了,从前是她,现在就轮到了我……就因为温家只剩下这个病秧子了,您就要把我往他的床上送!” 不等萧应雪说完,丞相的眸色便陡然凌厉起来,蒲扇似的一巴掌,狠狠扇了过来。 …… 后面的话,不敢近前的温礼晏都没有听清楚。 只是回去后,他便又发了病。 痛苦得打起摆子,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病重到极致的时候,却察觉到了滴落在自己脸庞的眼泪,一滴一滴。 有一只手,笨拙地擦拭着他的额角。 温礼晏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萧应雪。 “你怎么来了啊,快出去,这里腌臜得很,都是药气。” “……”见他居然还轻轻笑着,萧应雪哭得更惨烈了,“我可不是来看你的,只是开还帕子而已,你不要会错了意!” 第106章 君王一诺 “我知道,帕子你已经还给我了,你快回去吧。” 温礼晏把帕子捏在手里,因为剧痛而涣散的目光,不断往其他地方飘,就是没有看萧应雪。 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表姐心里厌恶他到极致,所有的善意都是伪装给大人们看的而已。 在她眼中,他就是那个害得她一生不得自由幸福,被彻底利用的罪魁祸首。 想来,今晚她过来,也只是因为刚被爹骂了一顿而已,急着做戏。 只是,小表姐嘴上嫌弃地很,却没有真得离开:“我去喊太医来!” “不要!”温礼晏面露惊慌之色,“别,别喊其他人,让清州过来,把桌子上的药,热了端来给我吃就好了。” 若是让他们知道了,定然又会把照顾他的宫人治罪,不留性命地处置了。 之前只因为他喝药喝得迟了,那小太监就被砍了双手。 萧应雪笨拙地热了药汤,喂他服下。 “表姐,其实你不用这样的,让清州来就好。”温礼晏诧异,摇头,“我知道你万分讨厌我……”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只需要安心治你的病,做你的皇帝就好。”萧应雪冷笑,“至于别的事情,自然有别人给你铺好前路。” 她似乎颇为忿忿不平。 “皇帝?”听到萧应雪的话,温礼晏笑了,笑容万分苦涩。 “我知道,表姐被人安排了命运,很不甘心。”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可是,安排你命运的人,又不是我。明明我也和你一样,是别人的傀儡啊。” “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他低低道。 他只想在兰汀别业,和娘生活在一起。 “住嘴!”听到这句话,萧应雪愈发悲愤,“什么‘不想做皇帝’?你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方,居然现在还在说什么没用的屁话!” “你以为天底下真得只有你有资格坐这个皇位了吗?不过是因为我爹和我姑母选择了你而已!实际上外面有大把大把的宗室旁支,排着队想杀了你,夺走你爹的皇位。”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的哥哥们为了这个位置,做到了怎样的地步?而我爹又费了多大的努力,才杜绝了那些旁支的狼子野心?” 萧应雪的声音有些尖利,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这个皇帝,你必须做,还得好好做!不然你怎么对得起你的哥哥们,你的父皇,你的先祖!你以为你还是任性小孩子吗?” 不到八岁的温礼晏:“……” 他很委屈。 他就是个孩子啊。 一个没被父皇和朝臣重视过,一个没有好好教过,连活着都艰难的孩子。 所谓的江山社稷,为什么非要让他来扛? “温礼晏,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少女的眼眸在暗夜中亮得惊人。 “回答我!” “……我想活。” 他答应了娘,要好好活下去的,不管多么辛苦。 “你想活,就必须牢牢看好皇帝的宝座。事已至此,你只有当上皇帝,当好皇帝,才能活下去。无论你有多么厌恶这个位置。”萧应雪的语气冷酷而不容置疑,“不然我爹不会让你活,那些宗室也不会让你活。天底下无数人……都不会让你活。” 说完,她就强行把那又烫又苦的药,给温礼晏一口气灌了下去。 最后,眼泪汪汪的他,在少女的不断恐吓下,只好不断重复着:“我答应你,我做皇帝,我做……”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她又变成了那个巧笑倩兮,和少年天子感情甚笃的萧家小姐。 再后来,温礼晏果然顺利成了永昭帝,萧应雪也还是成了他的妃子,宫里最尊贵的贵妃。 季迟年成功研究出,压制他病情的药剂的那一晚,萧应雪带他爬上了宫里最高的山。 “坐在这里看月亮,月亮是离我们最近的。” 她长高了一些,个头蹿了,身子却更清瘦,伸出纤细的手指,描摹着月亮的轮廓,像是真得像触摸到它似的。 “听说死去的人,都住进月亮里去了。” “温礼晏,你有想见到的人,在那里吗?” 两个人沉默下来。 他碰了碰倒在一旁的酒瓶,已经空了。 “你喝醉了,表姐。” 萧应雪抱着自己,无声无息地哭着,末了把那酒瓶递给他:“你长大了,你也喝。” “季先生不让朕喝。” “……他是个屁的先生。”萧应雪欲言又止,忽而道,“你快长大了,注意些吃食,除了清州准备的,都别轻易吃。” 十三岁的温礼晏懵懵懂懂:“表姐是说有人会谋害朕,给朕下毒吗?” “……你都这么大了,也跟着邱太傅读了几年书,怎么还是不懂人事?”萧应雪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不是下毒,是下药。那种药,懂吗?下了之后再把你和女人关在一起,女人就能给你生崽儿了!” 温礼晏瞠目结舌,半晌面红耳赤:“这——这——成何体统!” 也不知道是在说萧应雪的话太糙“成何体统”,还是在宫里用这种药“成何体统”。 “他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以前我姐姐就是这样……” 萧应雪没说完,住了嘴。 “他们?”温礼晏似懂非懂。 “说了你记住就行!哪来那么多废话!” 萧应雪忽而恼了,又发起脾气来,径自离开,根本不管不认得路的可怜小皇帝。 “表姐,等等我!”温礼晏连忙追上去。 只可惜,即便有了萧应雪的提醒,没有经验的温礼晏,还是中了招数。 浑身上下像是被火灼烧着。 他望着那些和萧应雪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们,终于明白了那一夜表姐口中的“他们”是谁。 这是萧家旁支的小姐们。 而“他们”,是她的爹和姑母,是需要他生下有萧家血统的皇嗣的萧家人。 温礼晏捱过了这一关,除却万里挑一的毅力以外,也多亏了一件东西。 是萧应雪偷偷派人送给他,让他随时藏在身上的一包药粉。 可以消解延缓“生何欢”的药性。 可笑萧君酌竟然还以为,自己的女儿不知道这件事情。 那一次脱难之后,温礼晏主动找到了萧应雪,表达了感激之情。 “阿晏,你就是这么感激我的?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 “那表姐想要如何?” “你是皇帝,我要你答应欠我一个承诺,等未来哪一天,我需要什么封赏了,再向你讨要。” “好,朕答应你。” 毕竟救命之恩,温礼晏也不愿敷衍,于是将从前那天帕子找了出来,送给她。 “就用这条帕子做个信物吧,什么时候都算数。” “一言为定。” 第107章 苏家母女 十四岁的温礼晏,送出去了这个承诺。 直至今日,萧应雪让清州把帕子送过来,提醒着皇帝,是时候兑现了。 “……”昀笙敏锐地察觉到温礼晏的心情沉重下来,不明所以地握了握他的手,“陛下?” “朕去见见她,了结了此事。”温礼晏对着她露出笑容,安抚摸了摸她的头发。 既然昀笙已经和那劳什子前未婚夫,断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也该料理了后宫里这些人,才好娶她。 尤其是,其中最为特殊的萧应雪。 到了明毓宫,一进其中,温礼晏便觉得静谧得惊人。 “伺候的宫人们呢?” “启禀陛下,萧嫔娘娘说不愿意被叨扰,把人都打发出去了。”清州公公低声道。 还有别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温礼晏却意会到了。 树倒猢狲散。 萧应雪往日在宫中行事颇为高调,树敌不少。 如今萧家败了,又没有太后坐镇,宫里那些娘娘们,哪一个是吃素的?即便顾忌着还在宫里的温礼晏,可是皇帝忙于朝事,她们不敢明着来,暗地里使绊子还是做得到的。 那些伺候的宫人,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尽心。 萧应雪许是怕有人使手段,所以干脆把人遣散了,只留下信得过的心腹。平日里房门紧闭,杜绝是非。 温礼晏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表姐的明毓宫,是后宫里最华丽明鲜的宫殿。来来往往伺候的宫人是最多的,也是待遇最好的,哪里的太监宫女,不是削破了脑袋想挤进来? 后宫中的其他女人,也都隔三差五来向这位最炙手可热、“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后”献殷勤。 现在却是门可罗雀。 “皇上驾到!”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温礼晏差点没认出来是谁。 直到对方颤颤巍巍行了礼,才听出声音。 竟然是萧应雪的大太监魏鸿福。 他是当日太后亲自拨给萧应雪的老人,在宫里的年头不比高明泰短多少。往日也是和高大伴一样响当当的大太监,一出门就是千人呼万人应。 现在却憔悴了许多,言行畏畏缩缩,脸上带着讨好又胆怯的笑容。 “奴才……奴才叩见万岁爷!” “表姐现在如何了?” 许是没想到,事到如今温礼晏竟然还会亲自过来看萧应雪,魏鸿福脸上泛起激动的潮红:“启禀陛下,萧嫔娘娘就在里面……奴才这就通传去!” 不一会儿,一身素白衣裳的萧应雪,慢慢走了出来。 她未施粉黛,长发披散,比起以前的浓妆淡抹,愈发显出一份柔和的清婉来,恭敬端肃地向温礼晏一礼。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金安。” 前所未有的大礼,前所未有的生疏。 褪去了所有的骄傲,谦卑谨肃的萧昭容。 “朕要和你说的,清州已经告诉你了,你送来那条帕子,是还有别的什么心愿吗?” 萧应雪慢慢站起来,似乎是因为虚弱,差点没有站稳,吓得魏鸿福连忙上前扶住。 “还请陛下让其他人都退下去。” 她怔怔地盯着温礼晏。 章柘蹙眉:“陛下!” 不管怎么样,萧君酌是因为谋反失败而死的,萧家人谁不是恨极了陛下? 他实在是害怕,这个往日就桀骜的贵妃,如今伪装成乖顺的模样,不过是想让陛下麻痹大意而已。若是他们都退下去,一旦她对陛下不利,可如何是好? “有话直说在这里直说,他们都是朕的心腹。”温礼晏情绪淡淡,“萧应雪,你以前可不会这样吞吞吐吐。” “陛下,你往日也不会对我这般——”她顿了顿,笑了一下,“也不对,不久之前,你才为了那个崔昀笙,将我推开。” 温礼晏听她好端端攀扯到昀笙身上,心中生出火气来:“你听从他们都安排,使出那些下作手段,竟然还要怪到无辜之人的身上? 难道,还是昀笙让你在身上抹上秘药,是昀笙让你去给襄宁用了‘生何欢’吗!” 萧应雪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愤怒,一言不发。 “罢了,事已至此,朕与你已经是无话可说。”温礼晏平静下来,“说吧,你想用那条帕子换什么?” “敢问陛下,我娘现在如何了?” 事发之后,后宫六院就被禁闭起来,仿佛里外勾结相通,萧应雪更是犹如聋子瞎子。 “萧君酌伏诛之后,萧夫人于次日悬梁自尽,随之而去了。” “……那她可还留下过什么话来?对我的?或者别人的?” 温礼晏默然了一瞬,才道:“她说对不起你,要你以后抛下关于萧家的一切,好好活着。” 萧应雪闻言,笑了起来。 这一笑,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又有了往日的几分神采来。 温礼晏不知她在笑什么。 章柘蹙起眉头,忍不住靠近陛下两步,生怕这个疯婆子突然发难。 “阿晏啊阿晏,你还是这样得温柔,这样得心软。”她低低道,“这些话,是你想出来安慰我的吧?我娘她绝不会对我说这些。如果临死之前有机会,她只会杀了我,让我背负着萧家的荣辱,同生共死!” 否则,当年她怎么会在姐姐死后,还冷眼把只有八岁的她,送进延寿宫吗? 难道她不知道,宫里是怎样的地方吗? 不过是在母亲的眼里,爹和萧家比儿女们重要得多。 “……”想到之前几次见过的萧夫人的模样,还有往昔表姐偶尔的哭诉,温礼晏心情复杂。 “无论如何,阿晏,谢谢你。”萧应雪莞尔一笑,“你放心,萧家是自取灭亡而已,我不会因此而心存怨怼。你肯念着旧情,让我活下去,我就已经万分感激了。” 温礼晏心中释然。 “只有一个心愿,我想换一个身份。”萧应雪指着那条帕子,眼睛雾蒙蒙的,“阿晏,我想留下来帮你,但不是萧应雪,而是别的身份——我不想再做‘萧应雪’了。” “……”温礼晏眉心一跳,“你要朕给你安排一个假身份?” “也不算假身份吧。” 萧应雪提起裙裾转了一个圈,眼波深深。 “阿晏,你还记得苏明姝吗?” 记得,饶青的外甥女,原本的苏昭容。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温礼晏的目光黯然下来。 他原本是不知道的。 但是那时候昀笙突然病倒了,他便派章柘去不杏林,把“闭关研修”的季迟年强行带回兴庆宫。也是那时候,温礼晏得知了此前昀笙一直在用自己的身子,为他试药这件事情。 而苏明姝的死,目睹了全程的章柘,也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明了。 温礼晏立刻派人收敛安葬了苏明姝面无全非的尸身,又如她的遗愿,妥善安置了她的母亲。 苏父是个酒色之徒,纳了不知其数的美妾,百般磋磨发妻。不然也不会把女儿卖给饶家,任凭施为。饶青落马之后,苏母在苏家的日子,也愈发艰难。 幸而皇帝这道旨意,让苏母和丈夫和离,送她出京,去了南府富饶安宁的地方定居,安享余生,她才能从那滩泥泞之中挣脱出来。 “敢问这位大人,我女儿在宫中如何?” 苏母还不知道女儿发生了什么。 温礼晏的人只道:“苏娘娘在宫里享福,只是不放心您,您安生照顾好自己就行。只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又发生了饶大人的事情,以后你们母女二人怕是难再相见。” 苏母走之前,还在不断请求使者转告陛下:“大人,我那女儿是个乖巧柔顺的,她舅舅家里的事情,她半点也不知情啊!只知道恭谨奉上。只求陛下……千万别因此误会了她……” 一想到苏家母女,温礼晏心中五味陈杂。 第108章 他要离开 也是因为苏明姝的事情,温礼晏的心中,对季迟年产生了无法消弭的芥蒂。 “看来陛下是知道的。”萧应雪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苏明姝了。她寄居在饶家,性子懦弱得很,总是缠着我。一开始我嫌弃她像赶不走的苍蝇。可是……” 可是在宫里寂寞了那么久,得知她要来的时候,萧应雪心里第一时间的反应,竟然是高兴的。 那许多年里,都是苏明姝陪着她。 “如今她走了,以后就让我成为‘苏明姝’吧。” 京城的太明街。 秋风吹起了一院的落叶,将落叶送向远处,又送来淅淅沥沥的冰凉,一阵细雨敲在瓦檐,敲出了串串湿润的风物。 即便是这条京城里最热闹的街,这个时节也多了一丝寂寥之味。 昀笙带着步莲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便遇上这场心血来潮的雨。 步莲刚想往马车里找伞,便见一道巨大的伞影,在她们二人头顶撑开了。 昀笙若有所感,回过头来,便对上了谢砚之沉静的脸。 在磬州四个月的共处,吵成过乌鸡眼,也被迫**协力过,她和谢砚之早已经无比熟识。 几日之前,还是多亏了侯爷相助,亲自带着她上马,她才能及时赶回来,也稳定住陛下的病情。 于情于理,现在的她面对谢砚之的时候,都应该游刃有余,坦坦荡荡,不似之前忐忑游移。 可是对上这双深邃的眼睛,昀笙还是感到某种挥之不去的微妙。 “侯爷,您怎么在这里?” “陈大人约你见面之前,没有告诉你吗?”谢砚之挑了挑眉,“今日这场宴,是本侯做东。” 爹的案子真相大白,重归清白,昀笙自然想到了为此东奔西走的陈琏陈大人。若不是有他站出来,爹的案子不会翻得那么顺利。 于是她主动奉上拜帖,以晚辈的身份,想亲自感谢这位恩人,和爹的神秘故友。 陈琏回了帖子,邀请她今日这个时候来京城的百鲜阁。昀笙欣然前往,让宫女给陛下留了消息,便带着步莲和侍卫赴约了。 没想到,却是侯爷做东。 说起来,也多亏侯爷在中间牵线搭桥,他们的计划才能那么顺利,所有人都努力也都集中到了一起。 “走吧。”谢砚之将伞往她身边倾了倾,带着人进了百鲜阁。 这也是京城里有名的酒楼了,不乏达官贵人来往,又是青天白日,还是足够安全体面的。 店小二领着客人去了顶楼最好的雅间。 他们来得早了一些,陈大人还没有到。 昀笙主动将话题转向正事:“之前听侯爷说过,是徐先生代替您和陈大人会面交接的,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马上就要回雍州了,慎之有别的事情要忙。” 昀笙微怔:“侯爷要回雍州了?” 谢砚之端起面前的茶盏:“在京中逗留得够久了,如今萧家和顺阳王余孽的事情,自然有大理寺和禁军收尾,本侯还在这里做什么?” “……” 这倒也是,若不是发现了萧君酌的发难,宣平侯几个月前就该回雍州的。 只是乍然听到离别的消息,昀笙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不久之前,他们还在磬州的别院,因为公主闹脾气,因为研究季迟年的蛊而吵得面红耳赤。 “侯爷,请多保重。” 半晌,她只能干巴巴地挤出来这么一句。 更多的话,若是说出口,似乎就越界了。 谢砚之:“还有呢?” “侯爷身上的伤,去了北地更要注意,请务必按照上一次我交给徐先生的方子忌口养身。” “还有呢?” “……侯爷是北疆的定海神针,战场上刀剑无眼,还请小心。” “砰。” 谢砚之将那茶盏往桌子上一放。 明明力道不算大,却让昀笙的心放空了一瞬,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不知怎么的,就浑身凛冽起来。 “崔昀笙,刚刚你和我说了三句话,说了三个‘请’。”他冷冷道,“前几天,你在磬州求我带你回京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这么客气吧?” “……” 何止是没有这么客气,那时候的昀笙说是撒泼都不为过了。 “怎么?一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陛下身边,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立刻自觉地和我划清楚界限?” 谢砚之往后轻轻一靠,眉目慵懒,却涌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仿佛一只正逡巡着领地的豹子,优雅而野性。 “怕我像秦铄一样,对你死缠烂打?” “我不是这个意思!”昀笙道,“只是你多次相助,对我有恩……我不知该如何对你。” 怕过于亲密,没了分寸;怕过于疏离,伤了恩义。 “你心里不必有负担。我已经说过,和崔公有旧。和你合作查清楚这件案子,一事为了故人,二也是为了我北定军的军饷。那时候我和你寥寥几面,你尚且敢拒了我的求娶,主动和我作交易,现在怎么反而畏手畏脚起来?” 谢砚之转开视线。 “磬州之行,我也只是受陛下所托罢了。” 他这般冷淡,反而让昀笙轻松不少。 若是他又像磬州别院里那样,亲密得侵略性满满,她倒是无法应对。 “我以茶代酒,敬侯爷一杯,也当是为你践行。” 谢砚之收下了这一敬,一饮而尽,才道:“我备了一份礼,待我离开京城后,会送到你那里。” 昀笙蹙眉。 “先别急着拒绝,等到了,说不定你会觉得惊喜。”他制止了她后面的话,“若是不满意,到时候想退还回侯府,也随你。”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陈琏终于到了。 陈御史看上去三十出头,倒是相貌堂堂,十分端正。 即便面对着炙手可热的宣平侯,和兴庆宫的女官,他也还是那副谁都看不上的冷眼冷脸。 三人一一见礼。 “侯爷此前一直真人不露面,这一次怎么没让那徐先生代您赴宴了?”陈琏火眼金睛,往两个人身上一扫,似乎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虽然此前未能亲自和大人邀约,不过以你的敏锐,应该早在和慎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猜出来是本侯了吧?” “不错。毕竟我这样的小人物,都劳累侯爷派人查了个底朝天,我们对侯爷,连这点基础的警惕和猜测都没有,岂不是要被啃得骨头渣都没有了?” 昀笙:“……” 说好的庆功宴,怎么这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这么重,一开口就要吵起来了! 他们真得是合作的关系,而不是侯爷拿着什么把柄要挟了陈大人吗? “不管怎么样,事情圆满解决了。陈叔,我敬你一杯。”她连忙做和事佬打圆场。 没想到,陈琏却连动也没有动,丝毫没有举起杯子接受的模样。 “这位崔女官,今日赴宴,本官只是想说清楚了。你不必如此客套地喊我什么‘陈叔’,我和令尊,也没有那么熟识。我做成此事,不过是为了贯彻我自己的原则罢了。今日之后,你我就当两清,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 这位陈御史,是对所有人都无差别攻击的吗? 不愧是满朝文武都避开的棒槌。 她讪讪地放下了杯子。 第109章 故人之宴 “陈大人,正如崔女官所言,今日这场宴会,是为了庆贺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我都夙愿得偿。就不必把在朝廷里的那一套,放到这顿饭上吧。”谢砚之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也许,是这百鲜阁的酒还不够让陈大人满意?” 见他解围,昀笙松了一口气,对他投过去感激的一瞥。 “小二,上两瓶琥珀光来!” “是,客官!” 酒香清冽扑鼻,即便是昀笙这样不怎么喝酒的人,也闻出来这瓶子里绝非凡品。 再看刚刚还无动于衷的陈琏,果然眉尖一动,有了反应。 南府的女儿红,中川的琥珀光,东陵的秋月白,北疆的马上雪,西原的桃花醉,这是大梁各地最有名的好酒。 尤其是这琥珀光…… 陈琏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蹙起眉头,一饮而尽,眼角眉梢带了一丝愁色,似乎感慨万千。 琥珀光,是他家乡的酒。 “当年和崔衡刚认识,就是因为这一瓶……”他忽而住了嘴。 昀笙道:“虽然陈叔刚刚说,和我爹没有那么熟识,可是我却觉得,您对于我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友人。否则他最后的时候,为何偏偏把那些密信只交给您,而不是别人呢?” 陈琏喝了酒,眼中洇出份沉郁,忽而将昀笙细细打量来。 “我记得你,你那时候还是那么小的一点,现在长成大姑娘了。”陈琏顿了顿,“崔衡这么多年不容易,你娘……呵呵,不提也罢。” 昀笙茫然:“陈叔也认识我娘吗?” 她心中涌上些说不上来的意味。 对于娘亲,昀笙脑中的记忆都是模糊不清的。 很小的时候娘就永远离开了,偏偏她的来历又十分神秘,娘家似乎没了旁人,这么多年爹爹也是讳莫如深,任凭昀笙怎么打听娘,也没有多说。 其他人那里,她更是听不到什么关于娘的事情。 于是,有关于娘的一切,愈发没有了具体的形状,只剩下一团混沌。 除了她名叫“江述云”,会医术,百毒不侵以外,竟然是一无所知。 只有一个太后娘娘,曾经说自己是娘的闺中密友。可是昀笙对此保持怀疑,又不敢直问,在宫里的时候也没有打听出来什么和娘有关的事情,只好作罢。 “不认识,我算什么,哪里有能耐认识你娘那样……”陈琏咽下了剩下的话,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斯人已逝,你如今孤身一人,好好过日子罢,别再被上一辈的事情牵绊住了。” 听他这句话的意思,不像是想多说的样子,昀笙只好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虽然本侯就要离京北上了,但陈大人以后若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去侯府。”谢砚之道,“至于您一直关心的那位解春风的姑娘,本侯已经让人给她赎身了。” 陈琏手里的酒盏晃了晃,溅出来几点酒液。 “你——谢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还冷淡从容的陈琏,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猛然站了起来,气息难定。 “没别的意思。”谢砚之淡淡道,“只是觉得陈大人糊涂罢了。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以后怎么能安稳?大人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做什么都不会被注意到的‘陈丛山’吗? 本侯能够查到,别人自然也能查到。大人若是真得为紫芙姑娘好,把人早早送出京城,才是上上之策。” “侯爷是好心相助,提点下官,还是在威胁我?”陈琏冷笑一声,“若是我陈某人以后不肯供你驱驰,你就杀了紫芙!” 昀笙:“……” 合着侯爷口中的“和陈大人的友好合作”,是这么来的。 不愧是你。 她早该想到的,难怪陈大人刚进来的时候,一脸赴鸿门宴的模样。 原来他真有什么把柄,被侯爷捏住了。 不过,“紫芙”姑娘? “陈大人放心,本侯不是那等下作人。这一次完满收场了,何必化恩为仇?那女娘爱去哪儿,随你和她的安排。”谢砚之道,“她的事情,本侯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陈琏神情复杂,“你都知道了多少?” 谢砚之神闲气定地继续吃菜。 “不……不对,你怎么会知道……”陈琏喃喃自语,“不会有人——” 剩下的声音消失在了嘴边。 陈琏若有所思地“咦”了一声。 他转过头去,鹰隼似的目光细细打量着谢砚之,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半晌,眼睛越睁越大,目眦欲裂,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事情。 “你——是您——” “陈大人。”谢砚之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又亲自给他满上了一杯。 什么都没有说,陈琏却失语了。 他惊疑不定,嘴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好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谢公他——谢公他?” 谢砚之:“不知道陈大人说的是家父还是祖父。祖父他如今好得很,家父已经仙逝多年。” “……”陈琏沉默了一会儿,“下官明白了。” 他幽幽地长叹一声:“您不后悔吗?” “时也命也,这不仅仅是家父的选择,更是我自己的选择。”谢砚之愀然一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可是、可是——”陈琏莫名地激动起来,怔然望着谢砚之,眼圈竟然慢慢地红了起来。 “谢某不日就要赶赴北疆,往事已矣,我无疑为难陈大人什么。”谢砚之道,“今日就当是践行,不必多想。” 陈琏忽而端起酒盏,颤颤巍巍地敬了谢砚之一杯,猛地仰头喝下去,甚至因为喝得太过剧烈而咳嗽起来。 昀笙听着他们二人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一头雾水,也不明白陈御史怎么就这么感慨起来。 听上去好像和侯爷的爹又有关系。 陈大人的故人怎么这么多。 只好低着头掩饰地吃菜去。 却见陈琏的目光在她和谢砚之之间转了一圈:“难怪你们二人……原来如此,唉!” 昀笙:“……” 原来什么原来如此? 之后,陈大人便几乎一个人将那两瓶酒饮完,喝得醉眼迷离,一边喝一边发出不像话的哭声,呜呜咽咽,委屈万分,也不知道口中念叨的是哪路神仙。 仿佛压抑了许多年的什么情感,一夕之间都宣泄了出来。 而谢砚之,也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的地望着,眼神温柔又包容,像是老母亲看儿子,理解他的愁肠万千似的。 看得昀笙毛骨悚然。 “侯爷,大人是不是犯癔症了?” 她心里毛毛的,忍不住凑到谢砚之耳边低声问道。 下一瞬便听到“砰”的一声,喝得烂醉如泥的陈琏已经倒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 谢砚之无奈:“飞林?飞林!” “主子!”小侍卫循声而来。 “把徐大夫那醒酒的药丸给陈大人服下,再把人送回陈府去!” “是!” 见陈大人被拖走了,昀笙忍不住问道:“陈大人刚刚是怎么了?” 第110章 亲没定成 谢砚之气定神闲:“不知道,有的人酒喝多了就这样吧。” “那他刚刚说‘原来如此’又是什么意思?” “你真得想知道?” 谢砚之不答反问,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他眸底蕴沉出些许风流气,愈发显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让人不敢直视。 “……”昀笙犹豫了一下,还是抵不住好奇心,诚实地点了点头,“想。” “你可知道,之前本侯为何要带你出京,又为何要你嫁给我?” “不知。”昀笙别开眼睛,“婚姻大事,侯爷原也不该如此儿戏。” “因为你和我原本该定亲的。” 谢砚之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霹雳横天,吓得昀笙一个激灵,几乎僵在座位上。 “什、什么?” “你不信?” “……我从未从我爹那里听说过。” 谢砚之点了点头:“是啊,因为是‘原本’,也就是没有定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很早之前了,左右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最后没有成。”谢砚之道,“陈大人应当是知道那件事情的,所以刚刚做此感叹。不过如今先辈们都走了,你也不必挂心。” 昀笙想到陈琏那句没头没脑的,提到“谢公”的事情,心里忽而不是滋味。 谢家的事情,她也听说过一耳朵。 想来宣平侯威名赫赫,战功无数,却也和她一样,年少失怙。 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缺少亲人陪伴,家里也没有长辈帮扶引导,才养成了桀骜难驯的性子…… 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他看到同样失去家人的自己,又想到父母曾经有意说过的亲事,才起意求娶于她吧。 难怪呢,她就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角色,怎么侯爷见了没几面,就对她十分亲密。 若是有双亲那份未成的前缘,倒是解释得通了。 “走吧,雨已经停了,你也该回宫了。” 昀笙走在他的身后,望着他沉静高大的背影,莫名萧瑟,没有动弹。 察觉到她没有动作,谢砚之回过头来。 一张低垂的小脸,十分纠结,似乎不忍。 也不知道这丫头因为几句话,又想象了多少孤苦惨痛来。 “怎么了,没吃饱?” 偏偏谢砚之一句话说出来,让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满腹心绪变得滑稽。 “侯爷若是不嫌弃,以后我愿以兄长之礼相待。”她犹犹豫豫地说完这句话,因为不好意思,脸上蔓延开绯红的颜色,“那个,我就是……” “可怜我?” “不是!”昀笙断然否认,“只是觉得和您亲近有缘而已……” 说完,她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太好,露出丧气纠结的表情,恹恹道:“当然,您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也知道我这番话十分唐突——” “好啊。”谢砚之却打断了她赧然的滔滔不绝,欣然应道。 “啊?”昀笙呆滞。 “怎么,又后悔了?” “没有,没有……”昀笙试探道,“侯爷,您说真的?” 谢砚之又叹了口气,点点头。 今天见了这两个冤家,他今年一整年的气都得叹完了。 “那还喊‘侯爷’?” 昀笙露出笑容:“谢大哥!” “嗯。”他应了一声,“走吧。” 见他如此坦然从容,昀笙心里压着打那块大石头,也算是松懈下来。 既然侯爷只是因为双亲而对她多有照顾,并非男女之情,而自己也十分敬慕于他,不如以后以兄妹之礼相处。大大方方,四角齐全,方不辜负这一年以来彼此的恩义。 这样想着,昀笙的语气轻松下来。 “对了,陈大人是很喜欢琥珀光的酒吗?” “他是个酒蒙子,什么酒都爱,除了琥珀光,鹊来轩的秋月白也能让他高兴一天。不过你以后在宫中,没有要事,还是和他这个言官远着些为好。” “我知道,会注意着的。那——那个紫芙又是谁?解春风是什么地方?” “……”谢砚之忽而伸出手,把她的脑袋往下一按,“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你少问。” “……哦。” 陈大人看上去浓眉大眼的,没想到啊。 把人送上马车,谢砚之才道:“我后日申时出发。” 不等昀笙回应,他便放下车帘走了。 马车辘辘地往宫城里回去,步莲望着沉思的主子,拉了拉她的袖子。 “没事。”昀笙垂下眼睛,“走吧。” 无论如何,以后还会再相见的。 宣平侯府。 徐慎之已经忙成了一个陀螺,来来回回不停地指挥着下人。 “这个不用带,北边都有!” “侯爷库房里那几府送来的枪清点好!” “哎哎哎,慢着点!东西摔了就罢了,人摔着不是玩的!” 接着便见一身酒气的主子,慢慢踱了进来,一脸出神的模样。 徐慎之艰难地帮那个小厮将沉重的箱子抬上了马车,迎了上去:“侯爷!” “嗯,收拾得如何了?” “七七八八了,只您院子里的私物,还等着您过目。” “你看着带吧,明日定要都拾掇好。”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里屋里去。 天气愈发冷了,言语之间都带了呼吸的白气。徐慎之一入门就从随从那里接过手炉,送到谢砚之手里。 “不必。” “不必什么啊不必?侯爷忘了我大哥交代的了吗?”徐慎之愁道,“腰侧的伤,这两个月可千万不能受凉。您可倒好,外面还下着雨呢,还要出门!” 见这军师又开始碎嘴子了,谢砚之无奈地摸了摸耳朵。 “没冻着,真得!京城再冷能冷到哪儿去,能和雍州比吗?” “您还好意思说,原来您也知道雍州的冬天冷啊。”徐慎之幽幽道,“那怎么还捡着这个天气启程?” 萧家的事情刚解决,小皇帝也没有赶人走的意思。结果他们侯爷,却主动上书,说是离开雍州太久,这个月还是立刻回去得好,连皇帝的挽留都拒了。 “不是属下啰嗦,您若是全须全尾的,要回雍州,属下半句废话也没有。就是今晚启程,我也能立刻上马跟您走。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大哥的话,您还是听上几句吧。千万不能因为年轻,就可劲造作自己的身子啊!” “正因为今年冬日比往年冷,我们才要在真正入冬之前,尽快赶回雍州。”谢砚之眸中带了厉色,“徐慎之,你不懂吗?” “……”徐慎之沉默,“是。” 他想说,北定军这几年边防甚紧,狄人那边国主更迭,正是内乱时节,顾不上大梁,雍州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反而是侯爷您自己,前伤未愈,又添新伤,哪里还禁得住颠簸? 可是熟知他的性子,知道他用这个语气说话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收回决定的,徐慎之还是住了口。 谢砚之道:“我知道,你想让我继续在京城养伤。可是你看京城是能好好养伤的地方吗?即便没了萧党,朝中也多的是看不顺本侯的人,还不如回雍州自在。” 况且,他不想再留下来了。 那一日,兴庆宫里,看着她紧紧抱住皇帝的时候,他便觉得,没有什么拖延着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