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三更人,第一部,暗流涌动》 第1章 下雨天的必修课 1941年,5月12日,夜。 上海,思南路。 雨越下越大了。 路上几乎没了行人。习惯在夜里发情的野猫也早已各自蜷缩在了砖墙之下。空气中弥散着梧桐树上枝叶间里散发出的那种菜腥气。寂静的夜色中,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滴声。 王二毛没带伞,当然,他也没有伞。 这世道,出门能想着带伞的,便是上等人。而他,只是跟大多数人一样的普通人。 靠在一户墙角边点起一支烟,烟头却早已被雨滴打湿。 硬抽! 他终于被这恼人的烟味呛到,忍不住咳了起来。 这是每次从小菊豆那里出来后必须要做的事,因为在这小娘皮的嘴里,永远有着他忍无可忍的大蒜味。 作为一个正宗的绍兴人,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自己的嘴里有这种味道。 不过嘛,除了这张嘴,小菊豆的浑身上下都是让他满意的。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 师父当初领他过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只要你办完事后能立马出来,就算是出师了。 那是三年前,他还只有16岁。 男女之间的事情,要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他师父对他的考验,也是一种奇葩的忠告。 他顺利过关。 不是他不想留恋,而是因为大蒜的味道实在是过于难熬。 他的第一次,草草收场,却因此获得了师父的器重。 这小子有出息! 只是师父并不知道,他对小菊豆的依恋却由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多大了,他也不需要知道这个女人平日里做的是什么营生。他只需要知道,每个下雨天的晚上她都会等他,每次在那十多分钟的时间里,他可以忘记所有的痛苦,也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备。 那就够了。 ...... 烟抽到烧手,王二毛拿出师父赏的那块老怀表看了看,已经十点二十。 他故作潇洒地弹出烟头,又将鸭舌帽往下领了领。 现在过去正好,他习惯不让师父等。 要去的地方,是思南路68号,青山会馆。 这是他的师门,也是法租界里有名的商务会馆,每天进进出出的达官显贵数不胜数。 当然,还有个更隐秘的身份。 青山门是江湖上的一支,而他师父,就是外八门中赫赫有名的“佛眼神偷”千面子。 知道这个秘密的,连他在内,只有五个人。 跟别的盗门不同,青山门一向是师徒单独传授。 收徒弟的时候,作为师父是不会告诉他任何秘密,也不会让他见到任何同门的。 只有当这个徒弟经过无数次考验,能够顺利出师之后,师父才会给他一个相应的身份,同时也会将师门中的这些秘密告知。 青山门的规矩很严,收徒也很严。 因为,偷人钱财本已失德,人性本私,说什么劫富济贫的,纯粹是骗人骗己而已。 所以,祖宗传承的技艺不可荒废,但人品的选择和人数的限制总是要的。 王二毛是千面子在吴淞码头捡到的弃儿。 那时他才五岁,已经饿了整整三天,他只知道他跟着哥哥姐姐从绍兴来,但在上岸的时候便被人群冲散了。 那时候的世道就是这样,谁又能顾得了谁?上海滩上,每天都有这样的悲剧发生。 他把师父当成了亲爹孝敬,绍兴人骨子里的伶俐和精明渐渐显现出来。他的手脚很快,眼睛很毒,却从不显山露水,少年人的轻佻浮躁在他身上似乎从未有过。 千面子很得意,一身本事倾囊相授,王二毛在16岁时就已尽得真传。 出师之后,师父给他起了个正式的花名:三更人。 出师之后,师徒之间,平日里便不再联系。 出师之后,只有在每月的第一个雨夜,夜半三更时分,师父等你。 等你,自然不会是请你夜宵,等你,自然是等你孝敬。 青山门中的师徒关系就是这样。 师父不指望你搬来金山银山,他只要知道你还可以,却不要太可以,那样就好。 ...... 第2章 夜幕中的枪声 王二毛的兜里,揣着这次孝敬师父的物件。 铜钿师父是不收的,这种东西师父自己有的是,再说也不保值,指不定哪天就会沦为一堆废铁。 师父喜欢小巧的物件,既可把玩,也能从中了解你的近况。 王二毛这次给师父准备的,是一只蓝缕镶边的鼻烟壶,还有一把产自瑞士的小巧军刀。 东西不在多,多了反会挨骂,青山门里,不管是收徒还是出手,都是有规矩的。 当然,守不守规矩就是另说。 你大可以夜盗十户,只要不出事,也没人来管你,只是师父这边,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足。 王二毛并不是个贪心的人。 他知道,在这个世道上行走的,多是可怜人。 谁想要在这个世道混到出人头地,这世上便又要多出无数的可怜人。 所以,他很少出手,他,只要活着就好。 雨越下越大,他的脚步也渐渐快了起来,再过一个路口便可以远远望见青山会馆的红字招牌,他忽然发现,自己有点想师父了。 ...... 路口的拐角处忽然传来两声枪响,王二毛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紧接着,整个人向着墙边一靠。 下雨天,杀人夜! 老百姓们早都已经麻木了。 黑帮之间的仇杀,抗日分子的暗杀,来自日统区的清剿,法租界里哪天没有枪响? 只是现在的枪声离青山会馆这么近,王二毛的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他俯低身子,贴着墙边,慢慢向前走去。 先是听见一阵散乱的大头皮鞋的踩踏声,然后又是几声“砰砰砰”的车门响。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看见有两道黄色的光束突兀地穿过雨幕,伴随着一阵引擎轰鸣,两辆黑色的福特牌轿车迅速地依次转过路口,转眼便扬长而去。 他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街上再也没了动静,不远处的洋房里亮过几处灯光,也都是一闪而没。 他急步来到路口转角处,放眼望去,香山路上也是冷冷清清,刚才的那场枪击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而这里,仿佛从来都是这样安静。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路边不远处有一大滩血迹,血水已经混着雨水慢慢淌进了阴沟,再看这滩印记,中枪者就算不死也是重伤。 人应该是被拖进车里拉走了。 王二毛稍稍松驰下来,人都已经抬走,这里就不会再有危险。至于谁被谁打了,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至少没把车开去青山会馆,师父那里也就安全。 他又看了看表,现在是十点五十。 还剩十分钟,刚刚好! ...... 会馆是一座三层的洋楼,师父和姨娘住在顶层,楼下的两层是会所。 王二毛熟门熟路地爬上外墙的扶梯,因为,从小到大,师父就没让他进过正门。 楼上亮着熟悉的灯光,窗台上放着一盆郁金香,这是师父等他的标记。阳台上的侧门半掩着,他轻轻推开,便是师父的书房。 师父没在! 在灯下等着他的,是青山会馆的账房老刘,他是师父的师弟,也是姨娘的表弟。 王二毛自然认识,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青山门里的规矩很多,相互之间,看破不说破,也是极为重要的一条。 这种师徒相会便是私密,怎么会有第三个人出现? 他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愣愣地站在原地。 老刘见到他,似乎也是一愣,“侬是三更?” 他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只得虚应道:“爷叔,会长不在?” “啊,他有事体去趟宁波,前天走的。临走时留了个字条,让我务必转交给侬。” 老刘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颗蜡丸。 王二毛接过,不禁好奇,师父从没让他办过什么事,每次见面,最多是聊聊家常而已。 “他几时回来?” “这个不好讲。” 老刘已有五十多,看似熬夜等他已经等得困倦,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说道:“他走的匆忙,没有交代其他事。这两天应该会有电话回来。侬...... 要留话给他吗?” “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会长,您给带个好就成。” “嗯,那侬早点回去吧,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要注意点身子。我就不送了。” 这就往外赶人? 王二毛看着老刘惺忪的双眼,心里暗笑,做这行的哪个不是越晚越精神?他这身子,怪不得只能做个账房呢。 恭恭敬敬地告辞出来,他忙不迭的把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卷蝇头小楷,上面写着:将金表送至霞飞路327号王掌柜亲收,兹事体大,勿有纰漏! ...... 第3章 世上偏有无巧不巧 金表? 王二毛有点懵。 老刘只给了他蜡丸,这金表自然指的是自己身上现有的,总不见得让他现在去偷。 自己有吗? 自然是有的。 但问题是,自己身上的这块金表是前天中午才从一个年轻的女人包里顺的,师父怎么可能知道? 是他亲眼看见的? 他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 以他的身手,偌大的上海滩里,除了师父,没人能看破他的出手,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可师父为什么会看到他呢?这老头子平日里基本都会窝在会馆,怎么就这么巧! 难道是特意跟踪自己? 既然看见,当街拦住自己也行啊。 他记得那天得手之后便去后巷的苏州面馆吃了碗面,有这么大把的时间可以见面,为什么非要等到自己上门才说? 怕坏了规矩? 既然兹事体大,又怎么会为了规矩耽搁这么久?师父也不是一个拘泥守旧的人啊! ......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起来,把自己问了个头昏眼花,想到最后,不禁笑了,想这么多干嘛!不就是把金表送过去嘛,明天起早就办。 回到住处,他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已是午夜,一楼的张家阿婆呼噜打得正欢,二楼的小张阿哥跟他的媳妇也早就过了哼哼唧唧的时间,亭子间里的小梅阿姐似乎刚刚搓好麻将回来,正在房里倒洗脸水。 他爬进了暂时属于自己的小阁楼里,合衣躺下,享受着这个小小空间里的自由。 这里,就是他的天堂。 ...... 上海滩的早晨是从五点开始的。 每家每户的当家人都会在那时醒来,搬出自家的煤饼炉子,在狭窄的弄堂里升起一团团人间烟火。她们在意的,是男人们醒来后就能有热水洗漱,有温热的泡饭和早点。 王二毛睡觉时必要开着窗,因此,每天早上也必要跟这些人间烟火一起醒来,因为,再不关窗就要被呛死了。 张家阿婆是老宁波,人是挺好,菜是太咸。 王二毛已经在她家蹭了两年,每天两大碗泡饭过一块咸带鱼,吃得张家阿婆逢人便夸:二毛这小囡节省啊,会过日子,惜衣有衣穿,惜食有食吃。 又是两大碗泡饭下肚,王二毛心里存着事,匆匆上了街。 霞飞路327号,应该是在巡捕房附近,过去还要搭电车。 说是王掌柜,也不知道开的是个什么铺子。 总之,师父交代的事情最重要,早点到,早点了。 ...... 电车开的很慢,好在不用走路,时间也宽裕,王二毛在路上随手买了份报纸,看看新闻顺便识字。 小时候,师父教他认的都是路牌、门牌,其他的字都是他自己这样东拼西凑慢慢识得。积攒到现在,倒是勉强能看报了,偶有几个生字不识,跳过也能猜到个大概其。 上个月,日军在浦东的那场大屠杀真正惹恼了英国人,这几天的报上,铺天盖地都是各国领事的抗议,还有各种集会游行的通知。 王二毛看得直摇头,这种口诛笔伐有个屁用!真有本事就开打,扯来扯去的,最后还不都是拉出中国人来做炮灰? 他将报纸里里外外翻遍,居然没有一篇能提起兴趣,只得卷起插在兜里,这报纸还要带回去给张家阿婆生煤炉。 电车慢悠悠转进霞飞路,他细细地数着街边的门牌,忽然听见车后响起了“唔~唔~”声响。 就见前面极远处,人群嘈杂,路边的一处建筑里,冒出了淡淡的黑烟。 救火车绕过电车呼啸而去,车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探出头去,看着那远处的混乱。 电车继续缓缓前行,救火车却已到位,车上搭起水枪,飙射出一道道高高的水龙。 一把,两把,三把,看得围观的人群兴奋不已。 王二毛还在数着门牌号,只是心里却渐渐沉重起来。 照这样数下去,327号应该就是着火的那栋。 ...... 第4章 最忌讳的事 王二毛坐不住了,跳下电车便向围观的人堆里挤了进去。 没错,着火的就是霞飞路327号,那是一间高档的成衣店,俗名也叫裁缝铺。 火警在店门前拉起了一道管制线,王二毛心急慌忙地挤到近前时,大火已被扑灭,火警们正在向外搬运着尸体。 看到尸体,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这不可能是个意外。 师父刚安排他去找人,转手人家就碰到了火灾,说出来,你信吗? 裁缝铺里必有隐情。 杀人灭口就算了,还要放火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就不是简单的事件了。 他有点后悔。 刚才那样急吼吼地冲进人群,会不会被人钓鱼?人家如果布置了人手在周围暗中观察,自己的这些举动立刻便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手里却已飞快地干起了本行。 钱包、手镯、怀表、大洋...... 现在也顾不得什么可怜人了,现在的我最可怜。 靠!这是什么? 手枪! 他灵机一动,悄悄把手枪扔在一边,顺手拍了拍身边那个看热闹的大姐。 “大姐,我刚才看见你的镯子掉地上了。” 那大姐一愣,忙抬起手腕。 “好像就在那里。” 王二毛指了指刚才扔枪的位置。 “谢谢啊!” 那大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寻了过去。 不多会儿,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枪!” ...... 火警再次维持住秩序,是在巡捕房来了之后。 王二毛这时已经趁乱溜上了裁缝铺对面大华银行的三楼,隔着走廊上的窗沿,他静静地看着。 人群中夹杂着五六个神色紧张的人,其中一个,便是被他摸去枪的那个。 这些人服色各异,却有着一个共同之处,就是眼神之中流露出异常的坚定。 这在当时的上海滩上是极为少见的。 不是黑帮,黑帮的人里除了老大,其余一律是眼神飘忽的。 也不是革命党,革命党一般是看天,不看人。 只有日本人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他忽然发现这件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在租界里杀人,事后还要留有下文,看来自己手里的这块金表,似乎可以触动日本人的神经。 他不认识王掌柜,也不知道这个王掌柜是不是已经躺在那堆尸体里,现在下去胡乱打听会有风险,还是再等等看。 他的目光顺着人群转到霞飞路的两侧,又从两边的店面转到对面的楼台。 这女人! 王二毛猛地一惊,对面仙霞百货公司三楼的露台上,一个正在站着抽烟的女人,就是被她摸去金表的那个! 无巧不巧,那女人也刚好抬起头来看到他。 霞飞路,宽六十多米,王二毛和那女人的距离,不到百米,这是等于打对脸了。 甭管她是干什么的,盗门中有个最为要紧的忌讳,那就是跟陌生人对脸两次! 王二毛惊愕之间,便知道对方已经把他盯上了。 就见那女人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靠着露台沿边的右手耷拉下来,手掌慢慢摊开。 这小娘皮,倒是直接。 王二毛只得也点了点头,眼睛看向来的方向,然后转身下楼。 ...... 霞飞路很长,王二毛蒙头走着。 他知道,那女人在后面跟着,等他停下,便能将金表还给她。 师父要他交给王掌柜,他现在无法完成,但这金表本身具有的意义,它的原主总该知道的。所以,交还给这个女人,没有问题。只是现在,安全是第一位的,离327号越远就越安全。 又走过两个街口,他转进一家茶水铺,卖茶叶的老板姓蔡,他是熟客。 天还早,铺子里空荡荡的,王二毛选了张背街的桌子坐好。 茶水还没沏上,那女人便到了。 “侬是属兔子的?跑这么远,想累死我啊!” 一边说着,提起桌上的水壶便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咕嘟嘟的一口喝下。 ...... 第5章 初见臧洪霞 这女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王二毛居然看走了眼。 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青山弟子,有着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过程。 三年练胆,三年学艺,三年识人,还有最后一年练配合。前后十年,练的就是胆、艺、识、转,这四个字,不知淘汰了多少人。 千面子常说王二毛眼毒,指的便是识人。 任何人只要从他眼前一走一过,就能大致推断出这人的性格,从事的职业,经济的状况。在人群中扫上一眼,便能大致判断出谁跟谁是什么关系,出门是要办什么事。 这种能力自然是要强加练习,但天赋却是更为重要。 王二毛自信在出师以后,还没怎么失误过,但今天看来,这份自信是要打上个折扣了。 那天见到这女人时,她正准备跨上一辆黄包车。 优越的家境,良好的教育,优雅的气质,与陌生人的距离感,活脱脱便是一只小绵羊。现在再看她仰起头来灌水的劲头,顿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了。 “看我做啥?东西呢?” 遇上这种人,王二毛便只有一招,那就是无话可说。他默默地拿出金表,放在桌上。 这女人拿起金表,仔细看了看。 “我没动过,可能是里面的弹簧松了,要去找家钟表店校一下。” 王二毛有点心虚,不得不稍作解释。 “没关系,就是这样。” 那女人似乎很满意,将金表装进手包,然后居然坐下了,笑道:“侬是哪能做到的?我拿着手包上车,也就是一眨眼睛的功夫。” 居然还聊上了? 王二毛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人死了,她居然一点都不难过。 “侬现在好像应该有很多事体要做,我受人之托,事情办完,也该走了。” 王二毛说着就准备起身,不料却被这女人一把拉住,手上的劲似乎还挺大。 “不急,该办的事情总会有辰光办成。我今天主要是来跟侬认识一下。王二毛,侬好,我叫臧洪霞。” 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知道了! 王二毛有种被卖了的感觉,师父这是怎么了?青山门里的规矩呢? 那还装什么! 王二毛索性倒了一杯茶,听听她要说什么。 “我今年二十五,比侬大六岁,凤阳人。” 怎么,这是要相亲? “去年来上海结的婚,现在是商务印书馆顾馆长的三姨太。” 那还好。 “我是镰刀斧头。” 懂的。 臧洪霞说到这里,便拿起水壶又续了杯白水,端在手上拿眼瞄着他。 王二毛一愣。 “没了?” “没了,今天想跟侬讲的,就这些。” 王二毛不知道现在是该走该留,他也有一肚子的疑问,但他知道,搭上这帮人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镰刀斧头,青天白日,而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这个世界对他而言,终究是灰色的。 他忽然想起了小菊豆,今天没雨,但他好想再去一趟。 臧洪霞见他闷声不响,不禁又是一笑,“阿拉现在就算认得了,以后在街上遇见,侬可以假装不睬我,但我,总会跟侬点头。” 说着,起身便要走出门去。 王二毛实在有些忍不住,忙回头问道:“为啥要告诉我这些?” 臧洪霞停转身,旗袍的裙角随风一摆,笑道:“因为杜老板说,让侬认得我就行了。” 杜老板?师父? 师父现在的大名叫做杜青山,只是,这是什么意思? 王二毛茫然地看着臧洪霞走出茶馆,混入来往的人群里,消失不见。 ...... 事情办完,心却乱了。 王二毛双手插兜在街上闲逛,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 青山门里的规矩,只要出过手,当天便要散福。这种规矩,在现下的上海那是太容易完成了。路边全是衣衫褴褛的乞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当然还有些拉帮结派的恶丐。 他特意找了几个老人扎堆的地方,放下些铜板便抽身溜走,至于那些老人会不会被抢,那就眼不见为净了。 逛来逛去,太阳已经西下,信步向前,又到了梧桐如盖的思南路。 ...... 第6章 小菊豆的窗台 小菊豆的窗里亮起了灯。 王二毛站在她楼下街对面的一棵梧桐树边。 他并不想上去,远远地望着。 他不是个冒失的人,他不会因为自己的问题去打乱别人的生活。他还是个守规矩的人,因为小菊豆对他说过:下雨天来就好。 他知道,兰花门也是外八门里的一支,他也知道,小菊豆的生意并不好。 江湖上的人,本不论高低贵贱,江湖上的事,本没有是非曲直。 这点,师父反反复复叮嘱过他,而他,也早就知道:在这个乱世江湖,人跟人之间,保持距离才最重要。 所以,每次办完事,该给多少就是多少,他从来不问,她也从不多拿。 这,便是规矩。 ...... 天已渐渐变得黝黑,街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昨晚刚下过雨,月还躲在浓浓的云层后面。 思南路开始热闹起来,沿街的灯红酒绿似乎是不约而同的,忽然显出了它真实的样子。 王二毛抽完了最后一根烟,将烟头随意地弹在地上。 回去吧,早点回去还能陪张家阿婆搓搓麻将,这老阿婆打牌有点急吼吼的,每天晚上凑齐搭子也是个难题。 他又抬头看了看小菊豆的窗台,里面的灯忽然熄了。 这么早? 他的心里有种不是滋味,转身便想要走,却发现在思南路的两边,不知何时起,多了几个行迹可疑的人。 左边不远处,宏运茶楼的门口,站着一个香烟贩子,头颈上挂着烟板,眼睛却在时不时的瞄着远处的路口。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思南路南昌路的路口,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牌轿车。后车窗是摇下的,从车里不断飘出一缕缕青烟。 王二毛心里“咯噔”了一下,昨晚在香山路那里打枪的,也是福特牌轿车。 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跟这辆轿车有关系的共有三人,除了那个香烟贩子,还有两个穿着西装的白相人。 同时,他还发现有另几个人正在盯着那三人。 一个正在歇脚等客的黄包车夫,一对打扮摩登的年轻夫妇,一个坐在路边装醉的小开,甚至还有一个是宏运茶楼里的堂倌。 这是要火拼? 王二毛转身就想走了,这种闲事管它做什么。 三五分钟后,这些人都会变成一具具尸体,谁也不会想去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思南路上依旧还会是灯红酒绿,月还是一样会藏在浓浓的云层后面。 只是,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个歇脚的黄包车夫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方向似乎...... 是小菊豆的窗台! 那扇窗的位置,王二毛实在是太熟了,他甚至可以在思南路上的任意一个地方瞬间捕捉到这个角度。 小菊豆怎么会跟这帮人扯上关系? 虽说兰花门里是非多,但以小菊豆的姿色,应该是办不到的。 王二毛不能走了。 他不想惹是非,倒也不是怕是非,三年练胆,青山门里出来的人能怕谁? 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 要动小菊豆,那便不行! 他找了个街灯靠着,慢慢摊开了早上买的报纸,借着昏暗的光亮,重新看了起来。 ...... 思南路上,人越来越多,上海的繁华和虚荣展现在七点以后。 蹲点的人也越来越多,两边加起来,已经快有二十个。 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还停在那里,飘出车窗的青烟没停过,车里的人似乎是个烟鬼。 王二毛被他勾得有些难受,不得不去香烟贩子那里买了包烟。当然,也同时顺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物件。 只是,这次出手不用散福,他知道,这不算失德,而是积福。 月色悄悄地从浓云后面散出,街上亮堂了些。 王二毛忽然有种预感,要动手了。 ...... 第7章 宏运茶楼的约会 老刘? 王二毛在第一时间便看到正坐在三轮车里慢慢驶来的这位青山会馆的账房先生。 与此同时,两边蹲点的人也纷纷紧张起来。 这时,伪装已经不重要了,二十多道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这辆三轮车上。 两边的人都没动手,似乎是在等他停下来。 王二毛也在紧张地看着,手里还拿着那份报纸,目光却似探照灯般,前后左右,无死角的扫视着所有人。 这时,已经没人再去盯着小菊豆的那扇窗。 这时,已有六个人将正手偷摸伸进了怀里,随时可能拔枪。 这时,福特车里的青烟停了,一只手夹着烟头索性探出窗外。 他再次数了数自己身上可以用到的武器,一把顺来的手枪,枪里九发子弹,三把剃须刀片,一把回形针,还有一卷两尺长的钩索。 三轮车离这里还有四百多米,以这速度,还有半分钟的时间。 他收起手中的报纸,悄无声息地溜过街,顺手摸走了黄包车夫身上的枪。 老刘的生死他已无能为力,现在,他必须要离小菊豆再近些。 将自己藏进一处门影,他摸了摸顺来的第二把枪,才两发子弹。 穷鬼啊! 他不禁瞪了那个黄包车夫一眼,这家伙是出来找死的? ...... 三轮车停了下来,停在了宏运茶楼的门口。 两边的人似乎同时松了口气,没动。 就见老刘施施然从车上跳下,顺手递给车夫两个铜板,车夫掉头走了,他便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人。 青山会馆本就开在思南路上,相邻俱是熟客。 老刘立在门口,倒似在为鸿运茶楼迎客,进进出出的客人中不少都是老相识,一时之间,相互抱拳寒暄,倒也热闹。 又过了不多会儿,一辆蓝色的别克轿车停在了茶楼门前,车门打开,下来二人。 王二毛不禁一愣。 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西服笔挺的白净胖子,旁边那个挽着他的女人,便是臧洪霞。 冤家路窄? 白天才刚见过,被她弄得心烦意乱了整整一下午,现在刚好些,却又在这里见到。 老刘等的就是这二人,寒暄过后,便将二人迎入茶楼。 埋伏在街道两边的人马,似乎都有些片刻的茫然,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只能继续等着。 王二毛发现,这些人的注意力大多都集中在老刘这边,小菊豆的住处仅仅只是黄包车夫偷偷瞥过几眼。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他不敢大意,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那个黄包车夫发现丢了手枪,开始慌乱地四处找寻,这才找了个机会翻身上墙,反手攀上了小菊豆的窗台。 撬开窗门,闪身进屋,屋里没人! 王二毛有些意外,忙闪回窗边,再看下面,那些人还在原来的地方守着。 小娘皮出去了? 这倒是件好事,至少暂时没有危险,现在可以腾出手来去照应一下老刘。 他开门下楼,大摇大摆地走出院子,又大摇大摆地进了茶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堂倌过来服侍,他趁这机会迅速找到了老刘他们。 他们坐在二楼西侧居中的隔间,老刘和那胖子正在谈事,臧洪霞则是坐在一边,无聊地四处张望着,四目相对,居然又打了个对眼! 就见她微微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王二毛忙转头避开,心里有些崩溃,这女人!不知道这里极其危险吗?打什么招呼啊! 进门的时候,他便知道至少有三四个茶客正在盯着他们,现在她这一点头,极有可能会将那些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这边。 他不敢抬头,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趁机将一片剃须刀片放在了桌上。 看着刀片上的倒影,他暗自松了口气,那几人并没注意到他。 他慢慢抬头,臧红霞这时已经看向了茶楼中间的戏台,她的身边,一个堂倌正在给她沏水。 这身影怎么这么熟悉? 啊!是小菊豆! ...... 第8章 杀人算什么手艺 小菊豆出现在这里,还做了乔装改扮,这让王二毛看得哭笑不得。 不知道是哪个半吊子师傅教的,这身装扮在他看来,处处都是破绽。 好在那几个不是行家,也没将注意力放在小菊豆的身上,就见她中规中矩地沏完水后,提着水壶下了楼。 王二毛装作起身出去解手,穿堂而过,经过回廊时,将迎面而来的小菊豆左手一领,带至僻静处。 小菊豆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稀里糊涂的被他领着走了几步,刚想挣扎,发现居然是王二毛,不禁愣住。 就听王二毛低声道:“赶紧走。” 小菊豆本就是要走的,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有些吃不准了。 “走?去哪儿?” “该去哪儿去哪儿,这里要出事。” 小菊豆自然知道这里的危险,她是提前进来的,老刘身后跟着的尾巴自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只是,王二毛的突然出现不在她的计划之中,但他在这里,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上面那几个要是出事,我去哪儿都不会安全。” 这是实话。 小菊豆现在没人盯,那是因为盯着老刘的人并不知道跟老刘接头的人到底是谁。更不会想到,老刘也不需要跟谁接头,只要在茶楼里代表老板陪着顾馆长应酬一下即可。 真正接头的,是臧洪霞和小菊豆。 王二毛怎能猜到这些,只是凭着自己的观察和臧洪霞告诉过他的身份大致推断出了一些线索而已。 小菊豆没有要求他做什么,但为了确保这个小娘皮的安全,他已经不自觉得把自己绕了进去。 “外面那个拉黄包车的是你们的人?” 他还要再确认一下。 小菊豆点头。 “盯着你们的,是日本人?” “是汉奸。” 那就行了。 “你回去吧,家里应该安全,后面的事我来做。” “你...... 今晚来吗?” “看天吧。” ...... 看着小菊豆从后门闪了出去,混入夜色。王二毛真正放松下来。 接下来,最多不过就是杀人而已。 先下手为强,对他来说,要在无声无息中杀掉几个人并不难,难就难在杀人之后,能不能达到目的。 现在被盯上的是老刘,臧洪霞他们夫妻俩只是出来正常应酬。 所以,就算他们喝完茶拍拍屁股走人,对方顶多只是怀疑,只要他们自己不出错,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难点还是在老刘。 谁知道对方是在用他钓鱼,还是仅仅停留在怀疑阶段。 如果日本人早就确定了他的身份,现在是在用他做饵,那没得说,他死定了。 如果他现在只是被怀疑,那就要帮他洗除这种怀疑。 王二毛只能选择后者。 他不能杀老刘灭口,良心上过不去,师父这边也过不去。 ...... 不用杀人了。 王二毛结帐出来,在街上叫了辆三轮车,对师傅说了地址,车子便骑行起来。 他迅速拿出那把从香烟贩子身上顺来的手枪,用钩锁上的铜环套上扳机,绑紧,打开保险,枪口向下,塞进座椅边的夹缝里。 三轮车经过那辆黑色福特的时候,他顺便瞥了一眼。 后座上,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中年人,平头,墨镜,西服敞开,微微有些肚腩。 管他是什么人呢,但愿以后不要再见了。 三轮车骑的很快,已经快到香山路。 “师傅,掉头回去,我有东西掉在宏运茶楼了。” ...... 第9章 雨不停不能走 三轮车骑到南昌路的时候,王二毛轻轻从车上跳下,顺手使出回旋劲,将手中的索钩套在了右侧车轮的轱辘上,然后闪身,隐入街边的人流中。 三轮车经过路口,便响起了持续不断的枪声。 地上火星四溅,吓得路上行人四散奔逃起来。 三轮车夫估计也被吓到了,车子骑的飞快,只是这枪声似乎追着他一路响起,他甚至忘了车上应该还有一位乘客。 埋伏在宏运茶楼门口的那两拨人马也顿时乱了起来。 街上早已经不受控制,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路人,推搡踩踏之间,已有不少人躺在地上。 茶楼里平安无事,街上却是乱成了一片。 待到巡捕鸣起警笛,重新维持住秩序,已是半小时之后。 王二毛趁着混乱追上那辆三轮车,车夫正停在路边,一边擦汗,一边远远望着出事的地点。 他心里好笑,挨到车边,顺手放下两块铜板,然后轻轻解开钩锁,将那支手枪取了回来。 等他回到宏运茶楼时,外面埋伏的人都不见了,再看里面,老刘正在跟臧洪霞夫妇拱手作别。 ...... 小菊豆的窗上亮起了灯。 王二毛靠在树边,顺手点起一支烟。 灯亮着。 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下来。 他心满意足的体会着烟雾吞入肺腑后带来的畅快。 不知不觉,又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慢慢溅湿他的肩头,他将鸭舌帽往下领了领。 这时,窗口上显出一个人影,体态莫名有些妖娆,手放平,掌摊开,然后,手指一勾。 ...... 王二毛是个普通人。 因此,普通人连续两次便也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 小菊豆抱着毯子看着他,眼里的光似乎比平时更亮些。 “就在床上抽吧,明天开始,我不吃蒜了。” 王二毛没做声,默默地点起一支烟。 他不知道说什么,按规矩,他早该走了。 “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能改。今天开始,雨不停不能走。” 王二毛愣了,这规矩又不是她定的。 “你傻啦?怎么不说话。” “我还是走吧,规矩就是规矩。” 他坐起身,拿过自己的衣服,却被小菊豆顺手抢去,扔在一边。 “我这里的规矩我自己定,你情我愿的事情,杜老板也管不了这些。” 小菊豆有点急了。 “他能管我。” “你还是不是男人!这种事情,自己不能做主?” “......” “你倒是说话呀!” “很多事情,我们都做不了主。” “瞎说!你刚才舍了命来救我,你的命不是你做主?” “我没舍命救你......” “刚才这么危险!怎么不是搏命?” “救你不用搏命。” 小菊豆不说话了,气鼓鼓地瞪着他。 这家伙就是个犟头,跟他说话就是白费力气。 力气? 她忽的笑了。 “你还有力气吗?” “什么意思?” “按规矩,办完事情你就要走。” “嗯!” “现在,事情还没办完。” “我没力气了。” “我有啊!” ...... 从小菊豆那里出来,已经是午夜两点。 王二毛第一次知道,人是可以一边哆嗦一边走路的。 他俩默契的对发生过的事情只字未提,当然,也忙不过来。 事后想想,这小娘皮搅在这滩浑水里,似乎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师父到底在做什么! 老刘,自己,臧红霞、小菊豆,还有那个死掉的王掌柜,没有他不认识的。 这件事,说不定就是他安排的。 惹的,还是日本人! 真的要弄日本人,他没意见,好歹说说清楚啊! 他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 睡吧,明天睡一天,后天再睡一天,等着瞧,大后天的上海滩,还是一样的灰色! ...... 第10章 张家阿婆的劝告 日上三竿,王二毛还没醒。 张家阿婆叫了他两次,他都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翻身便又睡去。 确实是累到了。 一直到了斜阳西下,才从昏睡中醒来,翻身坐起,后背都湿透了。眯着眼看向窗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整天。 不得不起了,肚子里饿得咕噜噜山响,他拿起毛巾,提着面盆,下了楼。 现在还没到饭点,客堂间里的八仙桌上,却是满满堂堂坐了一桌人。 他挺好奇,今天是什么节?等揉了揉眼定睛看时,不禁吓了一跳。 张家阿婆,小张阿哥,小阿嫂,小梅阿姐,最后一个,居然是小菊豆! 十三点啊!找男人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王二毛很少光火,现在却实在有点忍不住。 “腾腾腾腾”疾步下楼,刚想说话,却发现大家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就在这时,张家阿婆站起来一把将他拉到隔壁的灶壁间里,掩上房门悄声问:“二毛啊,这小姑娘是侬的相好?” 啊? 王二毛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嗯,看来是真的。” 老阿婆什么没见过,见王二毛这副表情,明白了。 “侬听阿婆讲,阿婆是过来人。这小娘对侬是真的好!” 王二毛奇了,这种缘分是怎么来的。 “侬把人家肚皮搞大,人家对侬一句埋怨也没,还打算一个人躲到乡下把小孩生下来。侬看看,多少好的一个小娘!二毛,阿婆劝侬一句,人要知足啊!我晓得,侬年纪轻,卖相也好,外头欢喜侬的小娘多得是。但是,侬也要晓得,上海滩多多少少白相人,肯为侬生小囡的又有几个?侬,阿能听阿婆一句劝?” 王二毛彻底蒙了,小菊豆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看着阿婆一脸疼惜的模样,倒是不便再说,只得茫然点头。 “嗯,阿婆就晓得,二毛听话,是个乖囡。这种世道,阿拉老的小的能在一道,就是菩萨保佑。阿婆今朝帮侬做主,侬直接讨她做老婆好了,房子不用担心,我明早就让隔壁的阿三头搬走,二楼帮侬腾出来,做新房。侬也不要让她回乡下了,现在兵荒马乱,路上要吃多少苦头,也不安全。侬小囡生出来,没辰光带我来带,侬就算我干儿子,跟侬小张阿哥算作亲兄弟。” 一番话讲完,王二毛的眼眶湿了。 老太太是佛心,当然,也是因为实在喜欢他,这些,他都懂的。 这事若是真的,自然极好,有个姆妈,有个家,谁不盼着?可这是假的呀,他怎么好意思用这种事,来欺骗一个善良的老人! 小菊豆这小娘皮过分了。 “我晓得了,如果真到了这一步,就听侬的。现在,我要先去问她点事,以后怎么办,阿拉再商量。” 张家阿婆晓得他伶俐,要讲的话都已说开,那就好了。 ...... 小菊豆被王二毛拉进了阁楼。 老房子里处处漏缝,王二毛只能用最小的声音表达着最大的愤怒。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什么搞大肚皮!江湖上是有规矩的,祸不及家人懂不懂!你我的事情在你那里说就好,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菊豆坐在他床上嬉皮笑脸的听着,脸上居然还挂着刚才表演时残留的泪。听他一通邪火发完,不禁一笑。 “我肚皮是大了呀。” “跟我有关系吗?” “天晓得。” “什么意思?” “今天就是比昨天大了些。” “你这不是胡闹么!人家都当真了,怎么办?” “急什么?说不定就是真的。要不,我们来赌一赌?等两个月再看,是不是我在吹牛皮。” 这小娘皮疯了。 王二毛没心思跟她玩笑,“你趁早走啊,为这种事冲到这里来,你们兰花门没师没长的吗?” “我又不是什么兰花门的!再说了,你以为我想来啊?” 这话王二毛就听不懂了,“还有人逼你来?” 小菊豆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个蜡丸,扔给王二毛。 “这东西你认识吧,老刘今天一大早就让人给我传信,让你:见字照办!” 老刘? 王二毛又感觉被人卖了。 他昨晚怎么没被人打死? ...... 第11章 今天开始我姓王 王二毛手里拿着蜡丸,一时之间却犹豫了。 蜡丸上面刻着青山门特有的记号,那是没错。可青山门里,并没有出师之后还要为师门做事的规矩。 盗门不是帮派,盗门讲究的是独行自在,谁也不用理谁。 师父养你十年,有心的话,孝敬他一辈子也就够了,哪有天天叫你办事的道理? \"我可不可以不看?\" 小菊豆一愣,“你不是说过你做不了主吗?你还能不听杜老板的?” “我只认规矩,杜老板定的规矩里,没有说过要非看不可。” 说实话,他确实被这蜡丸弄烦了,特别是在猜到师父他们所做的事情之后,更烦! 要说去杀几个日本人出出气,这没什么,招呼一声,他也会干。 但像现在这样,没头没脑的弄了一帮人,事情搞得无比复杂,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这种事情,他不想沾。 见小菊豆被自己将住,不禁有些得意,“你还是回去吧,老刘问起,你就说我不愿意,他也不会来为难你。” “你真不看?” “不看,就算看了也不会去办,看它做什么?” 小菊豆居然点了点头,“嗯,不看也行。” “就是嘛,我送你回去。” “我是不回去的,我们明天先去登记结婚。”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明天去登记结婚。” 这声音就有点响了。 王二毛急了,“不是老刘叫你来的吗,怎么又要结婚?你声音轻点啊,楼下听的到。” “听的到最好,我肚皮里有了你的种,终归是要结婚的,除非你不要我了。你讲,你是不是看上了别个女人?...... 那你就送我到乡下去。我一个乡下女人比不了这里的上海小姐,算我命苦,你放心,生出来的小囡我仍旧会让他姓王,从今天起,我也姓王.......” 小菊豆的声音越讲越响,讲到最后,居然呜呜哭了起来。 王二毛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 这小娘皮是故意的,说哭就哭,这演技,不去拍洋片可惜了。 这时,张家阿婆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二毛,要好好讲,大肚皮不好多哭的,会动胎气。” “噢~” 王二毛站到门口远远地答应,再看小菊豆,正坐在床上一抽一抽的看着自己。 真是作孽了。 他无法可想,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拿得起放不下。 他只得走到床边坐下,好声好气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嘛?结婚这种事情我没考虑过,我们之间,也没到那一步,这你都是知道的。” 小菊豆这时确实有点无赖,反正已经这样了,索性摊开了讲,“我今天就是来办事的,老刘的事情办不了,那我就办自己的事情。我喜欢你,以前那种日子我也不想再过,现在不结婚也行,横竖总是跟定你了。你什么时候想清楚,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嫁给你。” 王二毛听她说的决绝,不禁奇了,喜不喜欢慢慢处着就好,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你讲清楚啊,到底有什么难处?” “讲不清楚的,我也不能讲。”这次是真哭了,眼泪吧嗒吧嗒,连珠似的掉了下来。 王二毛急了,再问。 小菊豆只是掉泪,却再也不说了。 他一把拿过蜡丸,捏碎,纸条上的蝇头小楷写着:见字,吾已绝境,门中有变,除一! 这...... 王二毛顿时便僵住了。 师父出事了? 走之前便料到了? 被一更人卖了? 一更人又是谁啊? ...... 他脑子“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小菊豆见他脸色煞白,却也不能多问。 王二毛定了定神,现在,必须要问清楚了。 “老刘还交代了什么?” “没了呀,就让你见字照办。” “谁送的信?” “拉黄包车的,你见过。” “你昨天跟臧洪霞接头,谁安排的?” “这我不能说。” “老刘是你们的人?你们是什么人?” “这我也不能说。” 这还问个屁啊! 王二毛气得一屁股坐下,“你能说什么?” “我饿了。” ...... 第12章 老娘也不是吃素的 小菊豆的一句饿了,让王二毛想起,自己也是一天没吃。 紧绷起来的神经顿时缓了下来。 刚才那一刻的慌乱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自己失去客观的判断。 师父是谁,师父是赫赫有名的千面子。这名号在江湖上传了几十年,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没几个。 以他的本事,除非是被流弹打死,那是命。否则,就算一时间被你抓到,他也能在你眼皮底下跑掉,而且,跑了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这不是吹牛,而是青山门的底气。 在王二毛面前,师父并没有刻意展露过这种本事。 但他就是知道。 因为,这样的本事他也有,师父,只会比他更厉害。 所以,这颗小小的蜡丸就是师父的谋划,他既然留有后手,自身的安危,也必定早已思虑万全。 师父能把事情交给他,代表了信任,信他的人品,信他的能力,当然,也信他凭着现有的蛛丝马迹可以找到足够的线索。 线索是一定有的。 急是没有用的。 王二毛决定,先吃饭。 只是在吃饭之前,小菊豆的问题必须解决,否则,这饭没法吃。 “你确定不回去?” “不回去!我行李都带出来了,房间也退了。” “我现在不能跟你结婚,你一定要住在这里,跟别人怎么说?” 小菊豆笑了,“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在这里先住两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王二毛没听懂,什么叫先住两天,当这里是旅店啊? “我有我的事,后天中午就走了,要是有命回来的话,再来找你。” “还要跟他们去做这种事?你一个女人,太太平平待在家里不好么?” “你舍不得我啊?那我不去了,跟你结婚,然后养一堆大胖小子。” 王二毛一听到这个,头都大了,这小娘皮是来这里过嘴瘾的? “去去去,你们那种什么理想,什么主义的,太伟大,我替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谢谢你。” 小菊豆奇了,盯着他看了半天,“你也懂他们那些个理想,主义?” “他们?” 王二毛更是奇了,这小娘皮到底是哪边的? “你不是镰刀斧头?” “镰刀斧头是什么?” “青天白日呢?” “你能不能说人话!” “你们兰花门是抗日的?” “我早就不是兰花门的,杜老板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帮我赎身了。” 王二毛像是见了鬼,“那你还住在那里?还收我的钱?” 小菊豆脸一红,“房子是杜老板帮我租的,我也就你这一个客人。” “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杜老板带你来的时候,就说给我介绍一个客人,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杜老板对我有恩,他的面子总要给的,而且你...... 好像还行。” 什么叫还行?王二毛不禁有些气馁。 “你是怎么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的?你们这种,总该有个组织吧。” “我跟谁混一起了?我就是帮杜老板办点事。” “你能办什么事?” 这话就有点瞧不起人了,小菊豆眼眉一挑,“能办的事多了!” “比方说......” “比方说,杀日本人,杀汉奸,老娘也不是吃素的,手里三四十条人命呢!” 王二毛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 小菊豆得意起来,“三四十,怎么,傻了吧。” “你做了什么?” “下毒!” ...... 第13章 夜探青山会馆 下毒? 王二毛似乎明白了。 两三年前,江湖中流传过一则趣闻。 说是几个日军军官假扮成商人,跑来法租界寻花问柳,没想到在一群小娘皮的一通摆弄之下,当场暴毙。因为是偷着来的,本就犯了军规,再加上这群小娘皮里,各国的都有,租界里的大佬护着,不能追责,只得忍气吞声,把事情压了下来。 事情慢慢传开,在坊间沦为笑谈,说是:商女也知亡国恨,石榴裙下斩仇人。兰花门也因此扬眉吐气了一回。 “你说的下毒,是给他们下春药吧?” 小菊豆一笑,“管他什么药呢,弄死了都算我的。” 王二毛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事办的是漂亮,听着也解气,却也不能因此就鼓励她吧,毕竟,弄不好命就没了。 “后天的事情也是老刘让你去办的?” “老刘就让我给你把蜡丸带来。”小菊豆不能说的便不说,分得倒是清楚,“哦,我差点忘了。他让人先问我你昨晚来没来,然后才给的蜡丸。” “什么意思?” “我当时也觉得有点奇怪,好像你没来的话,他就不给你了。但昨天晚上......” 小菊豆说到这里,脸又红了。 “算了,先吃饭。我警告你啊,饭桌上,管好你的嘴,有的没的别乱说,牛皮吹大了我兜不住。” “晓得!” ...... 一顿饭吃得王二毛尴尬无比,好在张家阿婆问到小菊豆居然会搓麻将,便催着大家快点吃完可以多打两圈。这小娘是送上门来的牌搭子,看上去人又老实,估计牌技也是一般,心里不禁乐开了花。 王二毛心里有事,跟小梅阿姐打了声招呼,让小菊豆在她的亭子间里先挤上一晚,然后就借故出了门。 所有的事情必须要做到心里有数,他想现在就去青山会馆查探一番。 字条上,就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不能写再多,怕的,就是被别人看到。 而仅凭这几个字就可以让他办事,那就一定在某处,留着他可以找到的线索。 ...... 从弄堂出来,大马路上车水马龙。 夜上海的魅力便在于此,各条路有各条路的风情,各条路有各条路的热闹。 王二毛穿行在这种喧闹之间,像是个透明人。 他出门的时候,特地换了身青布的长衫礼帽,因为,他昨天的样子已经刻在了思南路上,很难讲,会不会被有心人留意到。 穿过香山路,他的步子慢了下来,这里开始,要小心了。 老刘昨天是有人盯的,今天,肯定也有。 他绕着青山会馆转了三圈,果然,盯梢的还有三处。 会馆正门的斜对面有个馄饨摊,两个青帮打扮的人坐在那里,一碗小馄饨吃了半个钟头。一对小夫妻,在南昌路到香山路这段,反反复复地荡马路。还有一个三轮车夫,索性拿出扳头、老虎钳,在街边修车,也不知道在修什么。 除了这些,在青山会馆的后门和侧门那里,居然没人。 王二毛觉得有点奇怪,这算什么路数,就不怕人从后面溜掉吗? 不过倒也好,现在就能进去。 他绕到后门,先将身形隐在墙角,迅速地将衣帽脱下,放在一个空置的花盆里,然后戴上一只黑色的口罩,将口鼻掩住。 这是青山门的规矩,入室之前,必要遮面隐形。 收拾停当,他熟门熟路地爬上了三楼的窗台。 前天刚来过,窗台上的郁金香已被收起,门也锁上了,书房里黑漆漆的,没人。 他俯下身去听了听,二楼似乎还有两桌客人没散,其他房间都是静悄悄的。 他拿出回形针将门打开,闭了会儿眼睛,然后闪身进了书房。 夜视,没有天赋的人是最难练的,要控制自己的眼睛在黑暗的环境下还能保持对色差的敏锐度,就必须将眼球控制在一定压力范围内。 王二毛没有天赋,所以苦练了很久。 ...... 第14章 师父的书房 书房应该是藏书的,有钱人也好,文化人也好,拥有一个书香淡墨的书房,可以显得很有档次。而档次这种东西,是你混迹于上流社会时,必须要让别人能时时感受到的。 师父不爱看书,藏书却很多。 两边靠墙的红木书柜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有线装的,订装的,精装的,各种残本和孤本也不在少数。 王二毛知道,在书柜下层的暗格里,还有数百幅名人字画。师父选出其中最喜欢的两幅缀在墙上,一幅是齐白石的《牧牛图》,一幅是赵之谦的《异鱼图》。当然,还有很多更值钱的名家真迹,却因来路不明,不能拿出来招摇。 书房很宽敞。 因为常要招呼客人,所以在进门不远处摆了一圈沙发,紫檀木的案几上,放着一个胡桃木制的茶盘。西湖的龙井,洞庭的碧螺春,黄山的毛峰,安溪的铁观音,各样的茶罐排在一起,整整齐齐。 师父不爱喝酒。 所以,背窗的酒柜里存放的洋酒基本都是给客人准备的,他自己以茶代酒,却常常让人觉得更上档次。 王二毛对这里太熟悉了,他迅速将房间里打量一圈后,目光就集中到书台前的那一排博古架上,因为,其他地方不太可能藏着秘密,就算有,他也看不出。 金丝楠木的博古架排成一排,款式各异,共有五个。 王二毛知道,从右往左,依次是三个徒弟的孝敬,后面两个,是师父自己的。 记得他曾说过,这辈子的遗憾是收不到老四老五了,当初做这些架子的时候,因为想着,夜有五更。 他当时劝师父,月有圆缺,人无十全,真要有了那俩,这晚还睡不睡了? 师父笑了,看着他道:这两面架子,等着你来填满。 那一刻,他想叫他阿爸。 ...... 第一面架子是一更人的,王二毛不知道他是谁,师父也从没提过。 他孝敬的东西不多,却件件都是极品。师父曾给他一一细数,春江夜雨的扇面,时大彬的紫砂壶,慧能大师用过的菩提手串等等。虽不知道这些物件的真假,但就算行家来了,除了啧啧称奇,也说不出别个。 第二面架子是二更人的,架子上满满堂堂,已经放不下了。 师父曾经提到过他,人还行,性太急。从这些摆放的物件看,金饰银台居多,确实是个急性子。东西堆满之后,师父就不叫他来了,听说去了香港,已有四五年断了音讯。 第三面架子是自己的,他能清楚记得当初是怎么选了又选,才将这些个小小的物件放到这里。 只是,架子上多了一件别样的东西。 那是一本线订的《曾文正公家书》,像是看过之后随意扔在架子上。 王二毛心头一动,俯身过去,拿起书来里外翻了翻。 没有夹页,没有字条,纸面如新,也没有批注。 这是什么意思? 师父不爱看书,更不会将书随意地扔在他的架子上,其中必有深意。 他又将书翻了几遍,确定,这就是一本普通的书。 再将书反过来看背面,干干净净,左下角的落款处,印着两行字:上海商务印书馆,於民国二十五年出版。 商务印书馆? 这么巧? 臧洪霞的先生就是商务印书馆的顾馆长,昨天还出现过。 王二毛懂了。 这个商务印书馆里,有蹊跷。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隔着楼板细听,那两桌应该是吃好了。 王二毛既已找到线索,也不用再想办法跟老刘单独见面,将书放回原处,又将地上的痕迹抹去后,便退回到了窗台。 这时,已经快十点了。 ...... 第15章 还有第三颗蜡丸 王二毛打算要走,书房的门却开了,随着啪嗒一声,屋里的吊顶玻璃灯亮起,老刘进了屋。 看来是刚送走客人。 就见他进屋后径直走到书台前,摸出钥匙将书台下的保险箱打开,从里面端出一个小巧的电台。 王二毛挺好奇,这是刚谈妥一桩生意,现在就要急着发报吗? 当时的上海滩,大多数商贸洋行都有自己的电台,因为,赚钱的生意,首先赚的就是地区差价。 青山会馆主要做的是外埠的大宗物资交易,自然少不了收发电文,这种事情师父是做不来的,一直都由老刘在操作。 就见老刘将电台端端正正地放上书台,手里一通忙活,然后戴上耳机正襟危坐,顺手从台边拿起纸笔,放在面前。 这是要收报。 王二毛没学过这个,但看得多了,也知道他大致是在做什么。 收报和发报是需要约定时间的。 因为,电报不是蜡丸,发电报的时候,对面要有人接收,否则,这个电报就发不出去。所以,商台的大多数业务都是在白天处理,放在晚上联系的,并不多。 老刘戴上耳机,没过多久便开始拿起笔在纸上抄录起来。 电报似乎并不长,没几分钟就抄完了。 他放下笔,又从书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在纸上逐字逐字的翻译起来。 王二毛静静地看着。 他跟老刘之间,以前只是认识,并没有多少交集,他也从没认真观察过这个人。 现在看来,这人的身份也很特殊,保不齐就是师父在明面上的代理人。 师父如果事先料到危险,那么极有可能将后手留在这个人的身上,他现在做的,也不一定只是生意上的事。 老刘译完电文后便将电文烧了,把电台收好,坐在椅上呆呆发怔。 王二毛看得无聊,却又不太敢走,万一落地的动静被他发现,岂不是多出一些麻烦。老刘也是青山门的,谁知道他有多大本事。 二人一里一外,一个坐着,一个蹲着,这画面静止了。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就见老刘站起身,从袋中摸出一颗蜡丸,低头看着,似乎是在下什么决心,不知不觉,在屋里轻轻踱起步来。 还有一颗? 王二毛忽然有些愤怒了。 怎么,人都已经陷入绝境,这第三颗还不舍得爽爽气气地给我? 他真想冲进去一把抢过,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师父的谋算肯定有着精密的计划,这蜡丸便是要算好时机才能有用。 就见老刘走着走着,居然关灯锁门,书房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走吧,这是一个长局,该亮底牌的时候自然就会见到这张牌。 ...... 回到自家的弄堂里,已是午夜。 张家阿婆的牌局早已散了,上了年纪的人晚上熬不到九点。 他蹑手蹑脚地上楼,却还是被小菊豆听到了。 就见亭子间的门一开,小菊豆探出头来,笑吟吟地看着他,“回来啦?” 王二毛忽然感受到一阵温暖,但立刻便猜到她接下来想要做什么,赶紧压低声音,“你是夜神仙啊,还不睡?” “我等你呀。” “你快进去睡觉,不要吵醒小梅阿姐。” “她睡得像只死猪猡一样,吵不到的。” 小梅阿姐卖相好,身材也好,忽然从她嘴里蹦出一只“死猪猡”来,王二毛忍不住笑了。 “你太平点,这里不是你们兰花坊,有点什么事,楼上楼下都晓得,闲话传来传去不好的。” “我晓得!你自己瞎想八想,我是让你把我的箱子带上去,这只箱子不能丢,放在我这里我睡不着。” 早说呀! 王二毛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好在黑灯瞎火的,也无所谓,手一伸,“拿来。” “凶得来,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拿。” ...... 第16章 金表又回来了 王二毛提着小菊豆的皮箱上了楼。 他手里有活儿,箱子在手,就能大致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 小菊豆的皮箱里,大多是衣物,还有一个化妆盒,在衣物中夹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偶有“廓落廓落”的响声,是这小娘皮攒下的金银首饰。 皮箱的夹层,放着两个手包,其中一个放着银元和纸币,另一个里面好像是些瓶瓶罐罐,不知道是什么。夹层中似乎还有几个信封或是册子,晃动时,滑来滑去。 皮箱的一角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两个盒子。 这小娘皮的花头经还挺多。 王二毛没什么心思管她的事,心里盘算着明天是不是该去商务印书馆看一看,至少,要把这个顾馆长和臧洪霞的底摸一遍。 ...... 天刚亮,就听楼下吵闹声响,一句句“死老太婆!”“穷瘪三!”“烂赌鬼!”的声音传了上来。 王二毛在梦中惊醒,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小菊豆笑嘻嘻地便推门进来,上了他的床。 “发生啥事体了?你上来做什么?” 王二毛听见吵架的一方居然像是张家阿婆,忙要起床下去帮忙。 小菊豆一把拉住他,“嘘!张家阿婆为了我们的事,正在隔壁赶阿三头搬走,你现在下去,不方便的。” “怎么不方便?” “你想啊,张家阿婆赶房客,一口咬牢他不给房租,大家听了也没闲话讲。你下去讲什么?讲我们结婚要房子?就算你现在不讲,人家看到我们用这个房子做新房,以后也难免传出闲话,这又何必呢?” 这套女人心思王二毛哪里会懂,看着小菊豆一时接不上话来,“那张家阿婆不会吃亏吧,阿三头蛮凶的,万一耍无赖,动了手怎么办?” 小菊豆一笑,“你这是小看张家阿婆了,我跟你讲,女人辣手起来,男人挡不住的。更何况,小张阿哥在,他这个模子,阿三头敢做啥?” 听她这样一讲,王二毛放下心。 果然,楼下的吵闹声渐渐轻了,最后,只剩张家阿婆一个人在那里唱独角戏,一帮邻舍的女人围在她旁边轻声附和。 “这样也不对啊!”王二毛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变成,我们今天就要搬去隔壁,再接下去,就是要去领证书?我跟你讲,这种没头没脑的婚,我不可能跟你结的。你快想办法,张家阿婆当真了。” 小菊豆不响,低着头,也不看他。 王二毛感觉话说重了,忙又拉回来,“我只是讲,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不能这样办事,以后相处多了,再商量啊!” 小菊豆抬起头,眼泪水又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我也晓得不可能,我以前做过这种事,你不嫌弃我,我就知足了。结婚的事,我已经跟张家阿婆讲了,我不配做大,等你什么时候娶到正太太以后,我再讲。所以你放心,她不会逼你去领证的。” 王二毛听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晓得你的意思,刚才跟你讲的,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我不能接受!” “好了,我们不吵,先讲正事。” 小菊豆一翻身下了床,拉过皮箱打开,从暗格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紫绒盒子,交到王二毛手里。 “这里面是一块金表,放在我手里实在不牢靠,你帮我藏起来,一定要看好。我明天出去办事,有可能会有危险。如果我回不来,这块表你就一直藏好,我们的人会来找你,提到‘王菊’这个名字,你就把表交给他。” “王菊?王菊是谁?” “王菊就是我呀!” 小菊豆贼忒嘻嘻一笑,“我讲过的,我从今天开始,就姓王。” 王二毛愣愣地看着她,顺手打开盒子。 见鬼了! 这块金表,不就是他那天还给臧洪霞的吗?怎么又回来了! 前天晚上她们冒险接头,为的就是把这块表再送回来? 吃饱了撑的啊! ...... 第17章 不要看不起自己才好 王二毛看着手里的金表,忽然觉得这两天像是做了一场梦。 “你们昨晚接头,就是为了这块金表?” 小菊豆不能说,但事情都已经被他看见了,也没法否认,只能点头。 “臧洪霞给你金表的时候,还说了什么?” 小菊豆不响。 “快说啊!为了这块金表,已经死了好多人,你们到底要把金表交给谁!”王二毛有点急了。 小菊豆一愣,“你怎么知道这块表的事情?谁死了?” “王掌柜啊!他们一个店的人,全被烧死了。”在小菊豆这里,不用藏着掖着,这消息她应该知道。 只是,小菊豆完全听不懂这话,“什么王掌柜?什么店?” 王二毛感觉到深深的心累。 他盯着小菊豆狠狠看了半天,心里有种想要抽她的冲动。 这都什么呀!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冒死去做秘密事?就她这样,出去不被车撞死就已经算是菩萨保佑了。 小菊豆被他瞪得有点吓到,“你凶什么凶啦?这块金表没有要给谁,就是放我这里。” “放你这里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帮忙拿一下。杜老板说过,到时候自然有人会问我要,我再给他就好了。” “他只跟你说了这些?那臧洪霞呢?她辛辛苦苦拿来这块表,不跟你交代要交给谁?” 说到这里,小菊豆忽然来了劲,“我也想问问你呢!臧洪霞是谁?这名字你昨天今天喊了两三遍,怎么?她是你的相好?她的事情,你怎么这么起劲?” 王二毛听糊涂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跟她有个屁的关系!你不认识她?” “我为什么要认识她?杜老板只是叫我扮成堂倌去老刘他们桌上泡茶,自然会有人塞给我东西。这东西交关要紧,一定要收好。除此之外,没了!不过么,这个女人胸蛮大的,你摸上去会比我的适意。” “十三点!” 王二毛差不多懂了,小菊豆跟臧洪霞他们不是一路,可能只是师父计划中的一个中间人,仅此而已。 “所以,明天你要去办的事情跟这块金表没关系?” 小菊豆点头。 “明天的事情你不能跟我讲,最坏的结果终归可以先讲讲吧。是会死掉,还是被人抓到?” 小菊豆忽然一笑,“怎么?你牵记我啊?你放心,我不会被人家抓到的。” “你这么笃定?万一被人抓到,这个苦你受得了?金表还给你,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 王二毛说着,将手里的金表放回她的手里,顺手回勾,轻轻摘下挂在小菊豆左耳上的那枚珍珠耳坠。他早就发现,这颗珍珠上面,有着一个小小的黑点。 小菊豆急了,又将金表塞还给他,“我不跟你开玩笑,这件事情你必须答应我,算我求求你总可以吧。” 王二毛一笑,“你死掉,我大不了每天帮你点支香,烧点铜钿给你用用,你要是被人家抓到,叫我怎么办?活受罪不讲,我还要想办法来救你,自己也会有危险。你要作天作地,我拦不住,不帮我添麻烦总可以吧。” “你放心......” “你叫我怎么放心?要么,你证明给我看。” “这怎么证明?你叫我现在死给你看啊?” “你倒是死死看呢。” 小菊豆一愣,这才发现耳环已经不见。 “死人!快还给我!” 王二毛拿出耳环放在她手里,“我就是上海滩上的一个小瘪三,你在我面前都死不掉,更何况你要对付的人,只会比我更厉害。不要把人家当戆大。” “我把他们当猪猡,当瘟生!” 小菊豆把耳环重新戴好,忽然认真起来,拉起王二毛的手,“你也不是小瘪三。我相信,总有一天在这个上海滩,你会是一个响当当的大英雄!” “你太看得起我了。” 大英雄?王二毛想都没有想过,这小娘皮爱屋及乌,发癫疯。 “我看不看得起你不重要,你不要看不起自己才好。” ...... 第18章 商务印书馆门口 二人还在阁楼里悉悉索索地小声说着,楼梯声响,张家阿婆上来敲门。 “二毛,阿三头已经被我赶掉了,侬这就收作一下,下半天就帮小菊豆搬过去。” 王二毛点头答应,张家阿婆看了看他俩,又一把将他拉到门外,“你们现在不结婚,小菊豆的肚皮只会越来越大,我就跟人家讲,这是我乡下的侄女,老公死掉,一个寡妇到上海来投奔我这个亲眷。这样,就算到时候生下小囡,顶多算是个遗腹子,别人也没闲话。阿婆晓得你们年纪轻,小菊豆既然搬到这里,总有摒不住的时候。这里楼上楼下,左邻右舍,个个都是顺风耳,你们做事体的辰光一定要当心,不要让人家听到,侬阿晓得?” 这一番话,听得王二毛面红耳赤,只得拼命点头。 “嗯,阿婆晓得侬拎得清的。再讲,头三个月,侬也没花头可想。” 张家阿婆交代完,“腾腾腾腾”下了楼。 王二毛别转身,小菊豆正趴在床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笑什么笑?我们两个人,也不晓得是谁要摒牢!” “我已经摒不牢了。” “滚!快点收作,等下帮你搬场。” “没什么东西要收作的呀!我就这一只箱子。” “日常家用的东西呢?侬一只箱子过日子啊!阿三头的东西都要扔掉,你用的东西都要新买。快起来,我带你出去买东西。” “就待一天呀,弄这么复杂?” “一天也是日子,快起来!” ...... 逛街,买东西,大包小包。 王二毛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对这些事情乐此不疲。 小菊豆勾着他的手,像只热水瓶挂在他身上,把王二毛累得够呛。 忙进忙出四五个钟头,终于,小菊豆的新房间布置停当。 张家阿婆做事考究,还包了三四只小红包,楼上楼下发了一圈,拜托大家照应。 小菊豆搬进新房,王二毛倒是不方便再跟进去,正好,现在是下班时间,他可以去商务印书馆查探一下。 师父留下的线索,指的自然是人。不是顾馆长,就是臧洪霞,其他人他也不认识。 王二毛想好了,带上金表,先跟到他们家。顾不好说,臧红霞这个小娘皮至少能说点实话。找个机会当面问,总比自己瞎猜要好些。 商务印书馆在山东路,这是原来宝山路上的老馆被日本人炸掉后搬的新址。 王二毛不太熟悉这段历史,但听师父讲过,日本人在上海的第一枚炸弹,就炸在当时的商务印书馆,一枚炸弹,炸掉了中国人几百年的历史。 他至今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知道,商务印书馆的人,跟日本人有着血海深仇。 四点半,他到了,刚刚好,人家正好下班。 一辆蓝色的别克轿车停在印书馆门口,车里,坐着臧洪霞。 这小娘皮倒是挺疼老公,王二毛不知怎的,眼睛忽然不自觉地扫到她的胸部。 坏了,被小菊豆下降头了! 他忙将眼神收回,只是无巧不巧,臧洪霞在转头之时,又看到了他。 这次,就不是点头了。 臧红霞目光一凛,把王二毛看得心急慌忙,只得佯作低头掏烟,拿起一支叼在嘴上。 这小娘皮的眼睛还真毒。 王二毛跟她四次对眼,除了第一次时他们并不认识,其他那三次,都是瞬间便被对方捕捉到。 这就奇了。 他出道三年,学艺十年,几乎就没有碰到过。 臧洪霞也是个练家子?否则,怎么可能有这种本事。 遇到对手了,他有点兴奋,突发奇想,右手四只手指一勾一伸,做了个青山门里特有的暗语,意思是:我要跟着。 没想到,臧洪霞居然转过头去,对着前方,微微点了点头。 见鬼了! 这也是青山门里的暗语,意思是:在前面等你。 同门? 王二毛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 据他所知,青山门里就五个人,师父,老刘,外加他们仨徒弟。 老刘有没有徒弟他不知道,二更师兄在香港,难道...... 她就是一更人? ...... 第19章 没头没脑的对话 王二毛正在胡乱猜测,远远便望见那个白白胖胖的顾馆长从商务印书馆门里走了出来。 别克车车门一开,臧洪霞迎了上去。 看着二人亲亲热热挽着上了车,王二毛似乎有些悻悻,随手叫了辆三轮车,远远地吊在后面。 轿车沿着南京路一路往西,二十多分钟,快到静安寺。 顾馆长的家,是重华新村里的一栋小别墅,背靠静安旅舍,这是上海有名的高档住宅区。 车子开到新村门口停下来,二人下车,一路招呼打过去,跟街坊邻居都很熟。 王二毛也下了车,荡荡悠悠,在后面跟着,隔着四五条弄堂。 现在不是见面的时候,只要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就行。 顾馆长家,有一个四五十岁的苏北阿姨,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小妹,像是陪嫁过来的丫头。 二人挽着进了小院,王二毛便开始围着重华新村转起圈来。 五点多,正是各家各户做晚饭的时间,高档小区,一样有阿姨出来淘米烧饭做小菜。 他一路闻着饭香,兜到六点,肚子早饿了,这里差不多都已摸熟,就又荡荡悠悠晃出来,准备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走到小区门口,看见两个青帮打扮的人,正在探头探脑地找门牌。 他马上想起昨晚在青山会馆门口吃馄饨的那两个人,从衣着上看,好像是一个路子。 这里也被盯上了? 王二毛不敢确定,却马上警觉起来,细细回想刚才一路之上看到过的人。嗯,除了这两个,其他都正常。 他远远地跟着这二人,心里却有点奇怪。 上海滩上的青帮,杀人放火常有,要么为地盘,要么为铜钿,但从来没有听说过跟日本人混在一起的。 大家都是亡国奴,就算人在江湖,做汉奸也是被人看不起的,更何况是死要面子的青帮。这种事不要讲做了,就算嘴巴里讲讲,老大听到,上去就是辣辣两记耳光。 他自己是盗门,跟这种青帮老死不相往来,但看得多了,心里有数。 现在看这两个人,一路寻到顾家,肚子就算再饿也只能远远地守着。 他们要是来闹事,那还好办,小区门口就是电话亭,一只电话打到巡捕房,马上就能解决。但如果是来杀人的,那就只能对不起了,这个胖子现在还不能死。 二人问到门牌后就转了出来,靠在路口点起香烟。 王二毛不放心,晃过去借了个火,顺便将这二人摸了一遍,放心了,身上没枪,听口音,应该是吴淞码头那里的,不是租界里的人。 这时,夜已黑了。 他弃了二人,慢慢绕到顾家后院,楼上亮着灯,人影晃动,周围没人。 他找了个墙影将自己隐下来,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周围彻底安静,这才遮面隐形,轻轻翻上墙头。 二楼的窗台门开着,里面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传了出来。 “你好走了,等下有人要来,你在这里不方便。” “现在这时间,你叫我到哪里去?” “随便啊,大阿姐,二阿姐,你有得是老婆。” “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两天多多少少的事情,都要在你这里才能办。我车子来来去去,耽搁掉,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再讲,又不是不能见,有什么不方便。” “你是你,我是我。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也不能管,这是规矩!” “啥叫规矩?现在你的事和我的事老早就混在一起了,你要讲规矩,先来讲讲,有这种规矩吗!讲到底,大家都是棋子,既然已经落在棋盘上,那就只有同舟共济,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现在不分清爽?那将来呢?总有一天要分清爽,到时候怎么办?” “先不讲人家,我跟你,分得清爽吗?” “只要你不在这里裤子脱掉,自然分得清爽!” “那我就脱掉。”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滚......” “我没地方去啊!” “...... 那你就去小琴的房间,不许出来,这小娘皮巴不得你把裤子脱掉。” “你讲的?” “快滚!” ...... 第20章 送不出去的金表 \"砰\"的一声,顾馆长摔门而去,屋里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拖鞋声“踢啦踏啦”的响了起来,臧洪霞穿着一袭淡蓝色的丝缎睡裙走上窗台,向四外看了看。 “有话说,就进来,没话说,早点走,我要睡了。” 也不知道她这话是向谁说的。 等了半天没人应,她不禁叹了口气,关上窗台门,转身进屋。 就见王二毛一身黑衣,正倚在房门背后,摘下口罩。 “死人!怎么跑进来的,吓人啊。” 王二毛刚才多多少少听了个大概,不知怎的,心情不错,拿出那块金表,对着她一晃。 臧洪霞不禁一愣,“这块表怎么在你这里?”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你想问什么?” “这块表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问的着吗?” “你不说,这表我谁也不给,等杜老板回来,我自己问他。” 臧洪霞眉头一紧,沉吟了片刻,“想知道也行,只是你得答应,知道以后马上送回去,这件事情不能再开玩笑。” “开玩笑?”王二毛差点气乐了,“现在是谁在开玩笑?你知道我送回去是给谁吗?” 臧洪霞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习惯性的眉梢一挑。 王二毛指了指自己,忍不住笑了,“送回去就是送给我自己,你说好笑不好笑?” 臧洪霞听得有些糊涂,“我说送回去,是让你还给那个女扮男装的堂倌啊!” “就是她给我的。” “然后呢?” “我也想问,然后呢?”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问了句,“你不知道要送给谁?” 然后同时愣住。 王二毛先反应过来,“我曾经知道要给谁,现在给不出去了。” “给谁?” “王掌柜啊!” “谁?” “成衣店的王掌柜,烧死的那个,你不是看见了吗?”这小娘皮是不是失忆,王二毛只能再提醒一遍,“前天早上,我去送表,成衣店火灾,然后碰见你,我把表还你,不记得了?” 臧洪霞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傻子,等他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你要送去成衣店?” “怎么了?”王二毛被她笑得发毛,同时还隐隐觉得有些伤自尊,这有什么可笑的? “谁让你送去的?” “杜老板啊!” 臧洪霞不禁一愣,停了笑,一字一字问到,“杜老板,让你,把金表,送去成衣店,给王掌柜?” 王二毛见她问得仔细,只得再细细回想了一遍,“他的原话是:把金表送去霞飞路327号,交给王掌柜亲收。霞飞路327号,不就是成衣店?那个王掌柜,不就是你们的人?否则,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臧洪霞又是习惯性的眼眉一挑,“我是去杀人的。” “你?杀人?杀谁?” 王二毛看着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忽然间感觉有股杀气扑面而来,这种极具反差的冲击让他有点恍惚起来。 “成衣店里的人,都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里面没有什么王掌柜,全是日伪特务。很不巧,这任务也是杜老板给的,他没跟我说过你会去。” 啊? 王二毛呆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女人疯了,现在看来,多数是自己疯了。 臧洪霞见他顿时泄了气,不禁有些同情,“你们那边,会不会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王二毛不响。 他还没缓过来。 “你要不要回去问问?” “问谁?”王二毛现在只觉得心累。 “杜老板啊!他去宁波,办完事终归会回来的。” “回不来呢?你就不知道这金表要送给谁?” “我只是个杀手,杀完人,事情就算办完了。” “这块金表是哪里来的?交给你的人,有没有讲过它有什么用处?” “就是杜老板给我的,用处他没讲。” “他?把金表给你?然后叫我办事?”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他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既然要我办事,不会把表直接给我啊?” “好像也是!” 臧洪霞忽然发现,这一圈绕的,确实没有必要。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觉得有点可怜。 这是被玩坏了。 ...... 第21章 谢谢不是用嘴说的 王二毛靠在门背上,低头不响。 臧洪霞过去倒了杯水,放到他手里。 “你要么过来坐一下,再仔细想想?” 王二毛摆了摆手,指了指房门。 青山门有规矩,入室之后必要留门。现在他不能走,也不想走,所以,留住房门是必须的。 重新理一下! 他强迫自己抛开所有情绪,迅速在脑子里将所有的事情重新回想一遍。 去师父那里孝敬,路上有人开枪,然后见到老刘,老刘给他蜡丸,蜡丸没问题,字是师父亲笔,就这么简单。 后面开始,不对了。 要去的地方是个鬼子窝,臧洪霞在遵照师父的指令杀人,自己过去刚巧碰见,然后把表还给她,结束! 等等,之前呢? “你说,杜老板给你金表的时候,说好让你交给宏运茶楼里一个女扮男装的堂倌?” 臧洪霞点头。 “什么时候给你的?” “五月十号,他去宁波前,我们见了一面。” “五月十号?” 王二毛一愣。 臧洪霞一笑,“是,五月十号,这块表刚到我手,就被你偷了。” “然后他就告诉你,这表是我拿的,要你来找我?” “没有啊!他那时早就走了,人应该已经到了十六铺码头。” 王二毛奇了,“那你怎么知道手表在我手里?霞飞路上,是你问我要的!” “这有什么难猜?杜老板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就知道在我手里不会丢。” 这算什么话?自己打脸吗? 王二毛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牛皮不是这么吹的。 臧洪霞见他神情古怪,不禁一乐,“你以为我是在吹牛皮?是不是吹牛,我自己知道。江湖上,人外有人,东西被你摸了算不得丢脸。杜老板也说过,上海滩上,能从我身上摸去东西的,不会超过四个人,而在这四个里面,会对我出手的,就你王二毛一个!” 这也太瞧得起人了。 臧洪霞继续说,“杜老板早就跟我提起过你,说是,让你认识我没坏处,只是我们的事不能硬拉你干,你若愿意,自然会帮忙,不愿意,就算了。所以那天我一眼看到你时,就来顺便认识一下。” 原来如此。 王二毛心里有了数,师父还算靠谱,没把他彻底卖掉。 现在,臧洪霞身上,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你怎么会用我的暗语?” 臧洪霞一笑,伸出手来,四指一卷,然后向前一伸,“你说这个?” 王二毛点头。 “这是我新学的,觉得好玩,就记了几个。” “跟谁学的?杜老板?” 臧洪霞摇头,指了指楼下,“跟死胖子学的,他跟杜老板常常混在一起,你要说他在杜老板那里学了几手再教给我,也有可能。” 师父怎么可能将青山门里的暗语教给一个外人? 王二毛不响,这种事情他心里有数就行,没必要再说下去。 “行吧,今天谢谢你,我走了。” 这就要走?臧洪霞不禁一愣,“金表的事情你不纠结了?” “问题出在我那里,我自己解决,你也说过,你的任务完成了。”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呀。” 王二毛奇了,这小娘皮怎么还有些恋恋不舍?他眼光不自觉地掉了下去,睡衣挺好看,领口开得太低了。 “你说,你今天谢谢我。” 王二毛点头。 “怎么谢?嘴巴一张就算谢过了?” 那还要怎样?这不就是句客气话? “以后帮我办件事吧,我私人的事情,跟镰刀斧头没关系。” 这小娘皮有点难缠。 王二毛只能点头。 “你不问问,我会要你办什么事?什么时候办?” “问了有用吗?” 臧洪霞笑了,“确实没用。” 这时,王二毛倒是想起另一件事,“门口有青帮的暗桩,你们小心些。” 没想她听后,居然又是一笑,“你想要我谢谢你?然后,我们可以抵消了?” 王二毛没这个意思。 “我不会谢你,他们是死胖子找来的,跟我没关系。” 王二毛大窘。 还是走吧,真的累了。 ...... 第22章 小菊豆的真实想法 王二毛原路返回,顺着水管溜下一楼,窗里正隐隐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顾胖子还真上手了? 这夫妻俩,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累不累啊? 再想想,好像也能理解。一个河东狮,一个碧叶莲,给你选,你选哪个? 他本来还想花点时间,暗中观察一下这个顾馆长。因为,从刚才臧洪霞的话里透出,他是一更人的可能性很大。 现在不用了。 人家正在九霄云外,这时候去打扰,丧阴节的。 而且,他现在并不急着想要知道一更人是谁,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去除掉他。 第一颗蜡丸就已经是错的,第二颗呢? 现在要紧做的,是搞清楚错在哪里。回去再问问小菊豆,这小娘皮至少比臧洪霞要好对付些。 王二毛换上衣帽,晃晃悠悠地走出小区。 那两个青帮的人还在,一个蹲在弄堂口,另一个坐在马路边,看样子是准备要在这里给顾家守夜了。 他这时反应过来,既然这里的青帮是顾胖子叫来的,那么,守在老刘门口的那两个也很有可能并不是特务。 不是特务,还要守在人家门口? 他不禁又看了一眼坐在马路边上的那个人,离他不远处,有个电话亭。 懂了! 私宅的电话是可以窃听的,电话亭里的电话做不到。租界里五千多门公用电话,你听不过来。 普通人是可以盯的,青帮的人没人敢盯。谁要敢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挨了揍你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所以,老刘和顾胖子之间,是一种需要随时联系又分别身不由己的关系。 管不了这么多,先回去找小菊豆。 ...... 回到自家弄堂,王二毛第一次没走正门,直接上墙,轻轻弹了弹小菊豆的窗。 石库门房子冬暖夏凉,自有它的风情,但这个楼梯却是作孽,就算你身轻如燕,踩上去也会发出“嘎吱吱”的山响。 现在小菊豆搬在隔壁,他就更加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 这小娘皮睡着了? 他刚想撬窗进去,忽然发现隔壁房子自己的阁楼上,开着灯。 这小娘皮要死了,半夜三更守在他屋里,不怕张家阿婆骂山门吗? 他一纵身,跃起,右手搭住墙沿,在空中转过身,左手向上一攀,摸到三楼的青条石,紧跟着腰间用力,一只跟斗翻上自家的小窗,闪身进屋,顺手关掉吊顶的小灯。 自家床上,躺着小菊豆,两只眼睛正盯着他看,眼里的光亮忽闪忽闪。 “回来啦?” “嗯。” “吃过吗?” “嗯。” 王二毛不知怎的,刚才那一肚子的火气突然之间没了,现在,他只想歇一歇。 “上来,我帮侬捏一捏,也不晓得在忙什么,一天天的,弄得这么吃力。” 王二毛不响,一屁股坐到床上,把外衣脱下。 “侬不要动,我来。” 两只手从他背后伸了过来。 “你在捏哪里?” “躺下,别动,今朝我服务到位。” “侬明天是铁了心,要去找死了?” 小菊豆不响,手里也没停。 “那我今朝就先弄死侬好了,也不用等到明天死在人家手里。” “哈哈,这种事,男人怎么可能弄得过女人?” 王二毛泄了气,躺平,不动。 “侬在想啥?不要生气呀。” “我在想,侬怎么会舍得我?” 小菊豆又不响了。 王二毛盯着问,“侬总归要让我晓得,侬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种味道,侬没体会过,我也不想侬去体会。” “什么味道?” “有种辰光,活着不如死掉。” “现在日子还能过,不要想老早的事,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种日子过不长了,到辰光,人人变成猪猡,变成牲畜,我不想看到。” “不会的,租界里,苦是苦了点,还能活,活下去,最重要。” “侬晓不晓得国际形势啊?” 王二毛听不懂了,小娘皮哪里来的这种知识。 “英国人,美国人,都已经逃掉了,上海租界,日本人马上就要开进来,侬还想着日子跟从前一样?” “他们总不见的人人都要杀掉,总有办法活下去。” “所以啊,侬有本事,不怕他们进来,活下去,帮我报仇!” “侬呢?” “我?南京大屠杀,家里上上下下四十三个,就我活下来,还被这帮猪猡天天弄。我老早就应该死掉了。现在蛮好,我已经弄死了三十六只猪猡,还差几只就够本钿。侬如果心里有我,那就再帮我弄死几只,如果难办,也就算了。” “侬活下去,自己亲手去做不好吗?” “侬以为我不想啊?” 小菊豆的眼泪水像自来水一样落了下来。 “我就是一个横竖横的人,现在,舍不得啊......” ...... 第23章 找到一张结婚证 小菊豆哭累了,沉沉睡去。 她刚才的话,反反复复,在王二毛耳边响着。 他不知道要怎么去想。 这种世道,只有日本人是猪猡?只有伪政府是猪狗不如? 或许,对小菊豆来讲,是的!全家死绝,自己苦透苦透,加起来,真的是血海深仇! 她心心念念要报仇,要杀猪猡,这没办法劝,也拦不住。 人是苦虫,认准就会拼命。 但是,这种世道,没日本人,还有英国人、法国人,没外国人,还有中国人打中国人。 他记得,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句话,讲得有道理:这世道,就是人吃人。 小时候,印象中的苦透苦透,就是连着饿了三天。周围全是饿死鬼,活着的人,眼珠全是绿的。一只大饼扔出来,二三十只手伸出去抢,他从来是抢不到的。他不知道应该恨谁,他那时候,甚至还不懂得什么叫恨。 长大了,有本事了,看得多了,这世道,还是人吃人。 外国人吃中国人,富人吃穷人,有本事的人吃没本事的人,小老百姓,还是一样的苦透苦透,最最可笑的,就算全是苦透苦透,照样还在相互吃。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人吃人的时候,分不清的! 自己做的偏门,讲到底,也是吃人。 他早就习惯了,反正都不是好人,真正要让自己过得去,那就管住自己,吃相不要太难看。 所以,他从来不去管什么闲事,所以,他只要活着就好。 可是现在,越活,牵记就越多了。 师父,张家阿婆,小菊豆,一个一个加上来。 他想他们都好好活着,哪怕是苦透苦透,自己,总还有牵记,自己,总还是个人。 所以,小菊豆一定不能死! ...... 小菊豆的鼾声正响,王二毛下了床。 他必须要搞清楚,小菊豆明天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从阁楼的窗口翻出去,再从小菊豆的窗口爬进去,他要找到那只箱子。 打开皮箱,王二毛有点傻眼,里面除去小菊豆的两套衣服,还有一套男人的西装。 这小娘皮真的想跟自己拍结婚照?西装都买好了? 但是看这尺寸,好像小了点。 打开夹层,有一只火漆封住的信封,还有几本证件。 信封他没动,这种东西上面肯定有特殊记号,要是破坏掉,就不能用了。 几本证件里,领粮证,居民证,房契,还有一本...... 结婚证! 黑灯瞎火,王二毛瞪大眼睛仔细看,结婚人下面写着:王福泉,王菊。 这小娘皮昏头了! 杀两个日本人就算了,现在跑去跟人家假结婚? 王二毛是个正常的男人,正常的男人这种事情就忍不了。 他盯着王福泉这三个字看了很久,直到想起还有一张房契。 不用讲,这是给他们落脚的地方。 他又拿起其他两本证件翻了翻,在居民证里,夹了一张北站的站台票。 ...... 情况基本搞清楚,这小娘皮明天要去北站把这个王福泉接来,然后住到准备好的房子里。 有危险,就是讲这个王福泉一进上海就会被日伪的人盯牢,说不定上手就要批捕。 只是,北站不在租界,是伪政府的地盘,人家做事不用像在租界里那样隐隐搓搓,要真是消息牢靠,里三层外三层把车站团团围住,那你就只能瞪眼看着。 最好的办法,就是早点去北站等着,至少在人家布置人手的时候,做到心里有数。 实在不行,杀掉这个王福泉! 反正,小菊豆不能死。 想到这张结婚证,王二毛忍不住有点咬牙切齿。 ...... 回到自己房间,小菊豆睡得正香。 王二毛稍微歇了歇,将那只金表拿出来看了看。 唉,本来还想问金表的事,现在只能先过眼门前的这一关。 看时间,三点刚过。 差不多了,从这里到北站要走两个钟头,路上还要避开巡逻队,北站七点开门。 他又回头看了看小菊豆,这小娘皮天天都能睡得这么安心才好。 为了这个,今天老子要开开荤! ...... 第24章 老北站 五月的上海,已经热了。 王二毛走了一身汗。 转到宝山路,渐渐凉快起来。 天刚蒙蒙亮,一阵风吹来,风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吹在人的身上,顿觉干燥。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再走了一会儿,车也多了。 王二毛放慢脚步,现在六点刚过,时间足够。 北站,当时叫做“上海驿”,是日本人攻占上海之后改的,老百姓不买账,仍旧称它为老北站。它是当时远东交通的第一枢纽,也是上海最重要的经济命脉, 白天运人,夜里运货,每天,无数节黄皮、绿皮火车喷着黑烟进进出出,车站也就相应热闹起来。 有乘客,有工人,有民夫,有迎来送往。乘警,车警,站警,密密麻麻,维持着这个庞大运输线上每一个环节的安全和秩序。 王二毛到的时候,车站前的人已经很多了。 黄鱼车,三轮车,黄包车,轿车,横七竖八地停在广场上,十几个站警各守一块,驱赶着胡乱停靠的车辆,各种地方的方言响成一片。 又过了一会儿,七八只做早点的小摊头摆出来,第一批客人自然是广场上的站警,等他们各自吃完,其他人就可以上前排队买早点。 王二毛混在人群里,买了两只肉包子,一碗豆花,小摊预备的小凳子已被占满,便找了个地方蹲下吃。 时间还早,售票处没开门,几只窗口前已经排起了队。 车站的客运通道也没开,货运通道却是开的,门口停着长长一溜黄鱼车,等着挑担工人将货物挑出来。货运行的经理们在通道口进进出出,有人翻开本子记录,有人安排送货。这是上海滩花花绿绿背后,普通老百姓的日常。 王二毛对火车站并不陌生,甚至于,火车站对盗门来讲,就是天堂。 出门在外的人,身上必有铜钿,往来匆忙,看出去又都是陌生面孔。你在人群中一挤,周围都是羊倌,手伸出去,必有铜钿到手。要是被人发觉,就在人群里混一混,神仙也拿你没办法。 只不过,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要出门奔波的老百姓,可怜人多,有钱人少,在火车站这种地方混的盗门,都是下三滥。 青山门的人,是不跟这种下三滥来往的。 七点过后,售票窗口开启,南广场上更加热闹。人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一下子多了起来,四五条长龙从窗口展开,围着售票处兜了三圈,人群中的吵闹声也随之响起,插队的,挤人的,问票的,小孩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王二毛晃晃悠悠走过去,出来时,手上多了张站台票。 他必须早点进站,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北站重建后,站楼有三个楼面,一楼二楼是候车室,三楼是车站的管理。 王二毛在二楼中间偏右的地方找了个临窗的过道位,顺便买了份报纸,一包瓜子,坐在位子上,头一别,就可以看到大半个南广场。 小菊豆这小娘皮没跟他讲过今天是几点要走,他就只能做好在这里吃一天瓜子的准备。 日头渐渐高了,广场上没有异常,王二毛低头看表,十点四十。 太阳晒到窗棂,照进来,时间长了,有点昏头六冲。 他嘴巴里又骂了一句小娘皮,也怪自己,没找机会问问清楚,要是他们约了晚上碰头,这天的太阳就算白晒了。 就在这时,他发觉车站西北角仓库二楼的第三个窗口上,有个东西在反光。 这是什么? 王二毛顿时警觉起来。 一般情况,仓库里不会有棱镜之类的东西,毕竟要考虑到防火。这东西一闪一闪,背后应该有人在摆弄,只是窗后太暗,看不清楚。 他迅速看了一圈,二楼仓库一排十六只窗口,就这一个有问题。 不放心,再看远。 有趣了,广场对面长安旅舍的四楼和六楼,各有一个窗口,里面有东西在反光。 他自己没枪,也不喜欢用枪,但见得世面多了,总也听说过“瞄准镜”这种东西。 用瞄准镜的枪,打得远,打得准。 今天,算是碰到了。 ...... 第25章 刺杀 十点五十,正主来了。 十多辆满载着日本士兵的卡车开进天目路,转弯靠停后,三百多名士兵在士官的指挥下迅速下车,直接冲进南广场,没几分钟的时间里,在拥挤的人群中开出一条临时通道。 跟在运兵车后面,是上海警察总署的警车,清一色黑壳子的两厢丰田,车子停在天目路上,二十多辆接龙,顿时将路面占掉一半。 等车子停好,后厢车门依次打开,三百多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从车上下来,一部分人迅速将天目路的两头守住,其他人则是跑步进了南广场,顿时将广场上的所有进口出口封锁。 这阵仗有点大了。 王二毛有点不自信起来,小菊豆今天是来接人的?还是做其他事的? 如果是来接人,对口部门应该是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或者日本的特高课,他们出动的大多数都是便衣,不可能为了抓几个人调动军方部队。 如果是做其他事...... 他联想到刚才发现的瞄准镜,这是要刺杀啊! 王二毛一下子冷汗冒了出来,这种事情,不是他可以阻止的。 这小娘皮胆子也太大了。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下去一楼再看看的时候,二楼的楼梯口一阵骚动。原来,站警已经配合军警把车站里的通道封锁起来。正在候车的人群里,好几个人跟警察发生了口角,估计是因为有人下不去月台,要误点了。 王二毛索性不动了,点起一支香烟偷偷盯着窗外。 广场上,老百姓已经被军警控制住,隔在临时通道的两边,日本兵刺刀上枪,面孔朝外,站得整整齐齐。 又过了十多分钟,四辆黑色本田跟着警车开进天目路,广场上,日本士官高喊口令,日本兵一下子站得笔挺。 这是大人物。 王二毛心里有点慌,看这个级别,就算真的给他们刺杀成功,上海滩也要被日本人兜底翻一遍。 真是作孽了。 车子停好,十几个西装笔挺的人陪着三个日本军官下了车。其中,有四个黑西装下车就分别守住四角,上下左右,警惕地盯防着。其他人并不逗留,下车便匆匆前行,走入临时通道里。 这时,就听“砰”地一声,仓库里的那把枪开了火。 一个日本军官应声倒地,其他人一惊,本能地闪身,蹲下,纷纷躲到日本兵身后。 然后又是砰砰两枪,但是没打到人。有几个日本兵反应极快,马上发现了仓库方向,一阵乱枪齐鸣,打得窗口玻璃渣子乱飞,墙上火星四溅。 周围的老百姓里一阵哗然,军警立刻举起警棍,维持住秩序。 这时,火车站里冲出五六十个日本兵,向仓库方向追捕过去。 临时通道里的那几个人惊魂未定,拍拍屁股站起来,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继续向前走。 没走几步,车站一楼的客运通道里突然冲出四五个人,手枪砰砰乱响,但是好像打不准,几十枪过去,倒下十几个日本兵,重要的人物一个都没打到。 王二毛看得可惜,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打不中呢! 等日本人反应过来,啪啪啪啪一顿枪响,冲出来的那几个人应声倒地,立在门口的十几个老百姓也纷纷中枪。 这下,一楼乱成了一锅粥,军警和站警再也弹压不住,只得纷纷朝天鸣枪,跟老百姓相互推搡起来。 那几个大人物不敢再往前走了,车站里到处都是枪声。 王二毛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一次设计缜密的刺杀。 仓库的袭击,车站的突击,这些都是前菜,最最重要的一枪,应该是在长安旅舍那里。 他不禁拳头握紧,死死地盯着天目路对面的两扇窗。 小菊豆这个小娘皮,不会已经站在窗后了吧。 她这个样子,像是会开枪的人吗? 王二毛死都不信。 ...... 第26章 专诸要离不过如此 混乱还在继续。 那几个大人物在黑西装和一队日本兵的簇拥下退回车前,中枪倒地的军官也已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了车上,看样子没死透,手脚还在乱动,脖子上,脸上,全是血。 一个日本军官跟着坐了进去,另一个看上去年长些的军官走到车门边却停了下来,转回身,对着跟在后面的那几个黑西装大声训斥。 王二毛知道,这家伙是在找死了。 果然,对面楼上的两个窗口几乎同时开了枪,“砰砰”两声。 日本军官的头上和胸口同时中枪,这下,死透了。 守在道边的警察蜂拥而动,吹着警笛将长安旅舍团团围住,旅舍的大门前一阵骚乱,十多个不明就里的旅客被当场打翻在地。 一队日本兵紧急从广场上撤了出来,冲进旅舍。三分钟后,十多辆警车从天目路两侧呼啸而来,一百多个警察从车上跳下,跟着冲了进去。 这时,长安旅舍的所有出入口已被封锁,紧接着,隐隐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声。 王二毛看得揪心,杀手肯定逃不掉了。 果然,过不多久,两个身着灰布衣衫的男子从六楼窗口爬出窗外,然后分别对自己开了一枪,尸体坠落,闷声砸在地上。 广场上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惊呼。 长安旅舍里的枪响停了,隔着一楼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大量旅客被集中在大堂,警察持着枪,正在挨个询问。 黑色的本田车这时已经被军警团团围住,王二毛不知道还有没有枪手,就算有,也只能撤了。 五六分钟后,两辆救护车赶到,迅速抢下两副担架,医生护士跟在后面。 王二毛心头一动,冲在最前面那个抬担架的人,身影好熟! 没等他多想,就见那人冲到车边,放下担架,猛地一窜,拉开车门就扑了进去。 “砰”的一声巨响,丰田车的车顶顿时被气浪掀翻,散碎的铁皮高高飞起,车中冒起了滚滚黑烟。 四环连击,招招致命! 王二毛看得热血沸腾起来。 全是死士,全都干脆! 专诸,要离,不过如此吧! 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低低的呜咽声。 王二毛知道,这是感谢。 ...... 要杀的人都已经杀完,杀手也都死了,车站内外又恢复了秩序。 王二毛来不及感动,他要应付更加严密的盘查。 日本人的怒火还没来,警方却已经开始了大批捕,数百个疑似可疑的人被带上了警车,他们将要面对的,不止是大额的保释金。 二楼相对好些,王二毛盯牢一个跟自己长得相像的年轻人,将二人袋中的东西换了换,轻松通过了盘查。 至于那人将要经历什么,那就管不得了。 反正,自己身上现在是两条命,而他,顶多是破点财罢了。 ...... 刚才死的人里没有女人,王二毛心里踏实了些。 只是,小菊豆这个小娘皮到底是约在几点,还来不来? 等等...... 小菊豆? 王二毛猛地反应过来,刚才那个抬担架的人,就是那天晚上偷瞄过小菊豆窗台的黄包车夫! 怪不得身影这么眼熟呢,他还拿走了他的枪。 这人是小菊豆一路的!她自己也承认。 那么小菊豆呢? 小菊豆跟这次刺杀有没有关系? 王二毛急了,索性趴到窗口,在整个广场上无差别地扫视起来。 这人来了,死了。 小菊豆会不会也已经到了? 找不到她,怎么办! 广场上,大部分的日本兵和警察都已经撤了,剩下那些,盘查完毕也该走了。 事情已经结束了呀! 他越看越急,视野也越放越大,长安旅舍的一层大堂,二层的十二个窗口,三层的十二个窗口,四层...... 就在这时,十几辆黑色的轿车排着队驶进了天目路。 黑色福特! 王二毛忙将头从窗外缩了回来。 唉,脑壳疼! 还有第二场。 ...... 第27章 布局入局不怕的 黑色的福特车开进天目路后便各自找地方远远地停了下来,车上陆续下来一些便衣,什么装束都有。这些人四散开,转眼便混入人群,王二毛不敢疏漏,一一强记,人太多,只能记住他们身上主要的特点。 这时,已是中午十二点。 看见这帮人,王二毛反而心定了不少。 小菊豆的任务是接人,跟刚才那场刺杀无关。 这帮人可能会探听到来人的样子,名字,目的,车次时间,但一定还不知道来接他的人是谁。 所以,只要小菊豆接不上头,那她就算在火车站里待上一天,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站里恢复了常态。 刚才的枪战死了不少人,广场上的尸体和血水已经被清理干净,车站里的盘查也已结束,该带走的人都被带走了,日本兵和警察署的人基本撤清,剩下的几个去了三楼的管理处。 王二毛站在二楼窗口,看着往来不息的人流,一批,换了一批,再换一批,又换一批。 他不禁想到了新学到的一个词:历史。 ...... 那些便衣们有的已经混入了车站,有的还在广场上闲荡,王二毛不敢大意,又去楼上楼下兜了一圈,大致记下了人数和位置。 广场三个出口,每个出口那里,有三四人不等,售票处两个,客运出口五个,货运出口两个,还有六个在广场上。 一楼的四个候车室里,一号二号三号各有三个人,一个守在候车室的出口,两个守在通往月台的检票口,四号候车室里有五个人,三个守出口,两个守检票口。 月台上,出站口,应该也已经布置好了人手。王二毛不能进去,只好毛估估,应该至少还有二三十人。他刚才数过,下车的总共六十五个。 这种程度已经算得上是层层包围了。 是不是外围还有人,王二毛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这个王福泉今天不来便罢,只要下了火车,就是九死一生。 过了一点,小菊豆还没来。 王二毛身上的家什已经跟那个年轻人掉了包,现在身上除掉钞票证件和那两块金表怀表,没有一样能用的。 他不得不又去人群里挤了一圈,出来后,倒也满意。 小皮箱,公文包,洋伞,站台票,木梳,翻盖的小镜面,轧钗,手绢,香粉盒,还有香烟,打火机。 这种紧要关节,他也不想精挑细选,看上去像似会有点用的,就统统拿来。只是,那块手绢上好像有股子大蒜味道,实在是有点头疼。 没时间再去寻了,他已经远远看到了小菊豆。 这小娘皮打扮过了! 王二毛明知道这是装扮,心里也忍不住醋缸子打翻:这个十三点,弄得这么招摇做什么! 就看小菊豆,一身宝蓝色的短袖旗袍,脸上涂得雪白,细眉红唇,大波浪披下来,手上挎着手包,脚边一只皮箱,正下车给黄包车师傅铜钿。 他犹豫了一下,是要现在迎上去拉她走,还是等她进来再看看。 就见小菊豆结了车钿,提起行李,径直穿过广场,一扭一扭向车站走来。 这身姿,让王二毛想到一个新词:袅袅婷婷。 这一刻,他决定,让她去,等她进来以后跟牢就是。 这小娘皮心理素质相当好,一点都看不出破绽。 ...... 小菊豆还没走进车站,广场边上出了事。 在货运出口门前的一群挑夫里,突然之间冲出了两个人,后面跟着一群青帮样子的混混。十几个人追打着这二人,看样子,像是追债。 那两个挑夫身上脸上挨了好几拳,亏得身板子还行,挣脱出来,拼命逃,一个穿过广场,另一个慌不择路,居然冲进了车站。 王二毛一皱眉,就见小菊豆似乎也被吓了一跳,随着人群往旁边一闪。 挑夫冲进一楼大厅,紧接着,那十几个青帮的混混也一路跟了进去,大厅里,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王二毛看着这莫名其妙却又巧之又巧的一幕,懂了。 个个都是好演员! ...... 第28章 前戏备好大幕拉开 楼下乱成一团,二楼还好。 王二毛并不急着下去,他现在没必要跟小菊豆作一路。 他笃笃悠悠地拎着皮箱走到检票口,瞄了一眼,一共六个站台,上面满满堂堂都是人。 刚才日本人将车站戒严,车上的乘客就只好滞留在火车上。虽然已经半个多钟头过去,戒严也已经解除,但是,还有大量的乘客刚刚才能下车。 站台上面,上一批送客接客的人跟下一批送客接客的人挤在一起。等人的等不到,送人的送不掉,居然相互攀谈起来,聊到刚才的刺杀,精彩之处,发出哄堂大笑。王二毛看了看,只能摇头,这已经快要挤瘫掉了。 他不知道王福泉是哪一趟车,但是看这个架势,就是火车到了也要排队,要轮到他能下来,没一个钟头办不到。 看来,布局的人跟入局的人,千算万算,没算到人情世故。 火车站发生刚刚这种事情之后,接下来,就是趟趟火车都要塌班。 外头的戏演早了。 果然,十多分钟之后,那十几个狠三狠四的青帮已经被站警拦住,挑担工人也被捉到,站警出面帮双方调停,虽然还是偶有争吵,但车站里已经重又恢复了秩序。 王二毛大致猜到了。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应该就是火车到达的时间。 他迅速看了看列车表,只有一趟车次符合条件:下午一点二十八分,第42次列车,南京到上海,3号站台。 只是他不懂,就这点点人冲进来,能有什么用?就算给你争取到十廿分钟,难道就能将接头的两个人掩护离开? 开什么玩笑! 他眼睛盯牢这帮人,有几个已经悄悄溜出去,还有一个溜过检票口进了月台。 哦,还有后续。 王二毛心里好笑,今天不管事情办不办得成,能看到这两出好戏,还算值得。 青帮里,领头的带着几个兄弟被请到三楼,站警经过一番了解,估计摸清了他的底,客客气气。 大家都是混饭吃,下了班警服一脱,还不是个谁也惹不得的普通老百姓?没人会傻到真的去得罪他们。 小菊豆这时已经检票进去了,王二毛没动,混在一楼等着看后面的西洋镜。 反正那几个混进去的人总归会出来通风报信,火车如果到了,外面自然晓得,到时候再进去,也比现在去挤身臭汗要好。 半个多钟头过去,看到熟人了。 广场上,四五十个青帮打扮的人匆匆赶来。 王二毛一眼认出,这帮人就是蹲在刘老板和顾胖子门口的那种人,吴淞码头的。 这是准备好要搞大事情了。 他忍不住想笑,吴淞码头离这里远开八只脚,就算出了事情去喊人,怎么可能半个钟头就赶到。这帮人当人家是戆大啊? 但是,好戏已经上演,不得不看。 就见这帮人冲进大厅,东问西问,然后有一半人冲上三楼,另一半人留下来,眼露凶光,盯着周围的人瞎看。 王二毛抽空瞄了一眼三号站台,火车已经开始拉门,准备要开了。 时间算得不错。 他有点开始佩服起这个幕后的计划者,刚才的那一出,就是弄了个因头,现在才是掐算好时间的正式行动。 三楼上面开始乱了起来。 两帮人相互掐打着下了楼,周边围住的兄弟,嘴里不清不爽地操着各地的方言对骂,大家算是给站警面子,一路退下来,要在广场上分出高下。当然,也有人装模作样劝的,一时间,热热闹闹。 王二毛必须要去月台了,火车已经开走,下一趟火车马上就要进站。 他从人群之中挤过去,皮箱,公文包,洋伞,没用了,随手一扔,经过一个便衣身边时,顺手摸掉了他的枪。 里面才是真正的战场。 他没习惯用枪,枪法也没练过,但是在身边备上一把总是要的。 挤到检票口,突然停了下来。 不对! 这些便衣目的明确,外面再混乱,对他们来讲,不会有多少影响。 更何况,人家的主力军是在站台上。 他灵机一动,又从检票口挤了出去。 要制造更大的混乱才行。 ...... 第29章 这才是乱世的样子 车站门口的冲突继续升级。 来追债的这批人里面也有人出去喊人,一大帮人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顿时将车站口堵住。 上海滩的青帮闹事常有,只要不动刀动枪,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 只是,在闹市区,特别是在火车站这种地方闹事,就不得不出来管管了。 一时间,几百个人拥在一起。 里面一圈骂山门,豁耳光,打冷拳的,外头一圈拉架,劝仗,看热闹的,老百姓躲得远远的,指指点点,窃窃搓搓小声议论。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响。 王二毛凑进去,正好看到刚才那个便衣也被挤在里面,不禁好笑。 他挤到里圈,偷偷摸出枪,拉开保险对着一个看似老大的人砰砰就是两枪,一枪打在大腿,一枪打在地上。没等别人反应过来,马上转身一挤,看准那个便衣手上一带一扣,将手枪塞到他手里,然后人一晃,从人堆的缝隙中滑了出去。 百忙之中还喊了一句:有特务挑拨离间! 枪一响,打斗的人一下子全停了,人群轰地四散。 脑子活络的人迅速发觉了那个手里拿枪的便衣,冲上去围住,脑子更加活络点的人马上跟着喊起来,“有特务,挑拨离间,敢打枪,弄死他,里面还有!” 当时提到“特务”两个字,人人都恨得咬牙切齿。虽然都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大多数人是没办法,为了混口饭吃。特务不一样,那是心甘情愿做汉奸,做狗腿子,做畜生。 平日里,看到这种人,没办法,就像看到蟑螂老鼠,恶心,不敢打,远远避开。 现在不一样,青帮炸头,就有了群胆。 这里,那里,稍微有点胆气的人不断将身边的便衣特务捉出来,也无所谓是不是青帮的人了,十几只拳头立刻就挥了上去。 王二毛没看到这一幕,他已经上了月台。 火车刚刚停靠,无数面车窗纷纷拉起,车里伸出一颗颗头来。 他一眼看到小菊豆,立在站台口,手里拿着一块绿色的手绢在擦汗。 这小娘皮,接头打暗号也要弄得这么嗲!这副样子不被人家盯牢才怪。 他匆匆瞥了一眼小菊豆周围,有一个打扮成小开模样的便衣离她不远,好像有点怀疑,但并没贴身盯牢。 先不管她。 王二毛趁车门还没开,要从头到底走一圈,把站台上便衣大致的位置记好。 一圈走下来,有数了。 整整十六个! 而且,这些人看上去,要比外围的那些厉害得多,相互之间有保护,有配合,眼神时时交流,脸上却不显出来。 遇到硬点子了。 王二毛没信心把他们全部做掉,要不露痕迹更加不可能。 他边走边看,装作沿着车窗寻人,却发觉车上有两个人居然跟下面的便衣有眼神交流。 这下坏了! 没想到人家车上也有人,而且是乘着火车一路跟来。不用问,这个王福泉早就已经被盯得死死的,放他过来,就是来钓鱼的。 王二毛的汗一下子出来,这个局面基本无解。 只能首先考虑小菊豆,这小娘皮现在必须马上走!一旦被那些特务盯牢,照了面孔,就算今天没事,以后的麻烦也会没完没了。 他穿过人群到站台口,故意站到小菊豆面前,没等她反应过来,手一张就把她抱了起来,像是久别重逢的小夫妻。 小菊豆吓了一跳,见是王二毛,不禁又惊又喜。 “侬怎么来了?” “快走!王福泉已经被抓住了。” 他不得不先吹了个牛。 “啥?车门还没开,怎么会?不对,侬怎么知道王福泉?” “侬不要问了!我刚刚看到的,火车上有特务,侬快走!” “那还有机会,侬放我下来,这会儿偷偷上去,还能救他。” 王二毛紧紧抱住,不放她下来,“没用的,上上下下几十个人盯着,侬寻死也救不了他。” 小菊豆急了,“他不能死的!总归要试试,侬放我下来啊!” “他为啥不能死?侬过去,就是我死掉,侬自己选!” 王二毛生气了,这小娘皮太不懂事。 小菊豆一愣,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十秒钟。 “要么阿拉一道死吧,他不能死。” 这句话说出来,王二毛突然感觉到了荒谬。 ...... 第30章 第一次肉搏 王二毛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 “侬再讲一遍!” 小菊豆看他眼里似乎冒出了火,心里有点怕,嘴巴依然硬得不得了,“我讲,他不能死,我要去救他。” “阿拉两条命,他就一条命,侬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谁讲他就一条命?他死掉,四五百个人就全都要跟着他一起死掉,这笔账,我不用算。” “侬!......” 王二毛没话讲了,有种话,既不能讲,也不该讲,“侬回去,事情我来办。” “不可以的!” 小菊豆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侬的命,我舍不得!这事情跟侬没关系,侬...... 回去吧。” 这小娘皮要造反! 王二毛知道,再纠缠下去就是多余,白白耽搁时间。 他当机立断,趁她低头拎皮箱时,右手往上一翻,一记寸拳打到她的天突穴,随后左手再补,轻轻敲在她的太阳穴上。 小菊豆白沫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人已经昏过去了。 王二毛迅速将她扶住,拎起皮箱,连人一起慢慢移到旁边,用余光打量周围,没人注意,不远处正好有几个扫垃圾的阿姨,看着面善,他马上跑去拖了一个过来。 “阿姨,有桩事情拜托侬。这是我老婆,刚刚被挤昏过去了,她还有点羊癫疯,我急着到南京奔丧,不敢把她带上火车。这里有......十二块大洋,全部送给侬。侬喊几个小姊妹,一道把她送到富民医院,铜钿她自己也有。侬工号我记一下,0512,我记牢了,等我回来以后,再来好好谢谢侬。 ” ...... 看着几个扫地阿姨七手八脚把小菊豆连人带箱子搬了出去,王二毛长出了一口气。 没这个小娘皮牵记,现在可以放开手脚了。 这个王福泉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就不能死? 不能死掉,救回来之后还要来跟这个小娘皮做假夫妻? 王二毛有点想骂自己:十三点。 ...... 经过刚才这一耽搁,火车车门已经打开,开始下客了。 王二毛不认识王福泉,但车上那两个跟下面特务对眼的人是记得住的。 他盯牢那节车厢,从另一节车厢上去,一路反挤,惹得排队下车的乘客纷纷指责,只得一路招呼打过去,“借光!借光!东西忘在车上了”。 走到车厢接口,就看见那节车厢的两头,分别有人把守。不用想,也是一道从南京跟过来的,加上中间的二人,一共四个。 他顺着那几个人的视线看过去,在排队下车的乘客之中,有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小老头子。 他不禁有点怀疑起来,这就是王福泉吗?这年纪,还来配夫妻? 安排这种事情的人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他不确定,却又找不到其他更像王福泉的人,只好瞪眼看着。 这个小老头子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皮肤蜡黄,看上去斯斯文文,穿着倒是挺阔,一袭藏青色绸布长衫,一只金链怀表扣在胸前,一只手里提着皮箱,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文明棍。 人渐渐下了一些,车厢里松旷了,王二毛转头看了一眼车下等着的那两个便衣,没走。 那就是他! 动手就是现在,等他下去,接应的人一多,血拼也没机会了。 王二毛想到这里,趁身前这个跟车过来的便衣不注意,先摸走他的枪,然后掏出打火机悄悄把偷来的手绢点着,顺手塞进他的裤兜,紧接着,让出一个位置,摸出刚刚收来的香粉盒子,打开钩锁,看准了排在王福泉身后第三个的那个中年男人,朝他肩上猛地扔了过去。 车厢里,两边同时叫了起来。 王二毛趁这个空,矮下身,从便衣身后穿过,等他从人缝之间穿到王福泉身边时,香粉正好散落。 车上的人,就看到一只东西凭空飞过来,随后就是扬起一阵烟雾,看不清,香喷喷,本能地纷纷挥起手来。 王二毛抽这空档,站起身,对着王福泉的后颈就是一记手刀,人当即瘫软在地。他脚上用劲,将这个小老头子踢进旁边座位下面,紧跟着低下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身,围着跟在王福泉身后的女人兜了一圈,来到那个刚刚被香粉盒子砸中的中年男子身边。 朋友,对不起了! ...... 第31章 给我十分钟 车厢里一阵混乱。 门口那个便衣身上冒着烟,裤子着了,大叫起来。 在门口等着下车的乘客本能的往后退,后面的人不明就里,对着前面大声嚷嚷。 那个被砸到的男人脸上全是粉,早就迷了眼,正慌乱时,王二毛到了。 他肩臂用力一靠,将那人推到另一边的车窗前,然后狠命补上一脚,直接将他从车窗里蹬了出去。然后迅速矮下身,转到跟在后面的那两个便衣身后。 车厢里看不清人,还有人跳窗出去,那两个便衣急忙爬到窗边,伸出头去看。 等的就是这个! 王二毛跟在后面,一人一脚,也统统踹了出去,然后喊:有人跳窗,大家当心! 等在下面的便衣并不知道车里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门口的自己人身上烧了起来,然后就听守在另一边的人喊:绕过去,人跑了! 站台上,所有的埋伏一下子动员起来,十几个人开始狂奔。 客运车不是货运车,火车上的每一节车厢之间是连在一起的,那些便衣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车头再绕过去,一时间,站台上骂声一片。 王二毛这时已经钻到了车厢的另一头,那里还有一个便衣。 现在,他是唯一能发现真相的人。 因为,只要去另一边的窗口看一看,就会知道下去的那三个人正在六目相对,一脸懵比。 那人朝同伴喊完之后,立刻就冲向窗边,正从王二毛身边经过。 王二毛伸出脚来一绊,顺手一推,那人重心不稳,仰面朝天重重摔下。 他这时身边只剩一把木梳,两只轧钗,见这人身材魁梧,正要撑地爬起,一伸手,将那只木梳塞进他的嘴里,然后顺势摸了他的枪,抡起枪把,重重地打在这人的太阳穴上。 整个过程不过三四分钟,中间那几下更是电光火石,王二毛不是杀手,做完这一连串动作之后,不禁嘘嘘带喘。 他稍微歇了歇,看向另一边的车门。 那个身上冒烟的便衣已经被同伴接了下去,乘客们正在急吼吼地吵着快点下车。 他站起来,冲到刚刚王福泉躺倒的地方,人还在昏迷。 这里不能待。 火车两边一来一回顶多五分钟,这帮人发现不对,就会回来搜查。 现在也不能出去,站台上人家肯定还留了几个。 就他这种身体,不可能跟自己杀出去。 王二毛不管了,先把他弄醒再说。 三四记耳光下去,人醒了,还有点浑淘淘。 “王福泉?” 小老头子看着他,不响。 “王菊认识吗?” 小老头子一愣,随即点点头。 “跟我走,站台有埋伏,下不去,先找地方躲一躲。” 小老头子从座位下钻出来,跟着他,走了两节车厢,找了个厕所,躲进去,锁好门。 王二毛直截了当,“你被特务跟了一路,进上海不要想了,现在想想怎么回去。” “我没想过回去。” “跟你讲,现在下车就是死!” “王菊让你来的?” 王二毛心虚,点点头。 “有表吗?” 表? 王二毛一愣,突然之间明白了,“你就是王掌柜?” 小老头子点点头,“不要问了,抓紧时间!你有表,就去帮我争取十分钟,你没表就快点走,我来就准备好要死的。” 王二毛听不懂,但人家既然要表,只好给他。 小老头子看到金表,喜不自胜,“好好好,这趟没白死!你必须想办法,我要十分钟,十分钟后表还给你。” 一边说着,一边从箱子里拿出一套家什,小镊子、小螺丝刀、小榔头...... 王二毛看得莫名其妙。 “你现在要修表?” 小老头子点点头,手上不停,“我就是来修表的。” ...... 第32章 动静之间生死看淡 来修表的? 王二毛搞不懂,也没时间搞懂。 厕所是有通气孔的,可以听到外面人声杂乱,一声声呼喝由远而近。 “十分钟?” 小老头子这时已经打开了表盖,眼睛死死地盯着里面的机芯,“你不要吵,现在八分钟!” 我在吵?王二毛想抽他。 没时间跟他计较,王二毛悻悻地闭上了嘴,脑子飞速地转动,怎么才能拖这么长时间。 他现在手里只有一把手枪,一把枪对十几把枪,这扇厕所门连十秒钟都挡不住。 也不敢开门溜出去,现在车厢已经空旷,被人远远看到只会提前暴露目标。 他上下左右看了看这个厕所,对了!马桶是有下口的! 翻开盖子一看,这个洞,小了点。 现在顾不得香臭,他手上用力,把整个马桶底座掀了起来,再一看,下面这个洞,大小可以。 青山门的徒弟,都是从小培养,因为,童子功只有小时候才能练,其中最难的两门,就是:缩骨、锁阳。 王二毛六岁入门,七岁开始练,已经晚了,所以,练这两门功夫吃了不少苦。 现在派上用场了。 “我现在出去,有人敲门的话,你一定要答应,就讲拉肚子,千万不要不响!” 小老头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王二毛也不多讲了,手脚肩背拉伸一下,手一伸,慢慢从那个洞里钻了出去。 好在洞径不深,还算轻松,下来之后,不敢直接着地,勾住火车底盘,爬了一段。 从车轮的缝隙中,可以看到站台上的脚,密密麻麻,还有无数只脚在奔,不晓得是不是特务。 没人注意车底,他放下心,脚放下来,猫着腰,踩到实地。 现在不能在车下放枪,也不能将手伸出去放,太容易被人察觉。 但是,要拖时间,只能转移特务的注意力才行。 他猫着腰,小碎步,向前跑了两节车厢,找到厕所的马桶眼,手伸进去,调转枪头,转圈砰砰打了两枪,手收回来,继续到前面,再找马桶口,伸进去,再打两枪。 然后退回来,人靠在车轮边,偷偷看着外面的站台。 就见站台上一阵骚乱,无数只脚开始狂奔起来,还有人喊:特务打枪!叫外头的青帮进来,这里出事了! 等了一会儿,果然有无数只布鞋子冲了进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 这样看来,好像还有机会。 王二毛正在窃喜,突然听到一阵大头皮鞋的声音,紧跟着,枪声大作,有人倒地,站台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没戏唱了! 人家大部队到了。 王二毛不敢再等,一路小碎步回到刚刚下来的那个车厢,手伸进洞口,爬了上去。 再看王福泉,家什已经收好,手里拿着两块表,正在校对时间。 “好了?” 王福泉不响。 “外面的特务,来了无数!没时间了!” 王福泉拿起金表,放在耳朵边上仔细听,不理他。 王二毛只好不响了。 过了一会儿,王福泉好了。 “小伙子,不要问,听我讲!” 王二毛只能点头。 “这块表,不能停!每天晚上十点钟上弦,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一圈,千万要紧!” 王二毛记牢。 “每个月初三、十五,廿六,晚上十二点对表。”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停,“你懂什么叫对表吗?” 王二毛似乎是懂的,“就是找两块表,把时间调到一样?” 王福泉一笑,“要跟无线电对。” 王二毛恍然,点了点头。 “你有本事,我放心,这表丢不了。最后一件事,明天去《新闻报》帮我发一条讣告:家父王福泉因病医治无效,于前日在上海离世,丧事从简,特此告知亲友!沉痛悼缅!” 王二毛记牢了,但是,很想抽他耳光。 王福泉,家父!这孝子还要自己来当啊? “好了,你好走了。” 王福泉讲好这些,把自己的小工具箱塞到王二毛手里,“走吧,再不走,你也有危险。” “你呢?” 王二毛忽然犹豫了。 “我老早就准备好要死了。对了,你这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自尽的吗?” 王二毛忽然发现,在他面前,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第33章 再探顾宅 没时间了。 王二毛已经可以听到车厢里的大头皮鞋声响。 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枪,还有两枚轧钗。 王福泉从他手里将轧钗拿去,“枪你有用。” “你到底叫什么?” 临走前,王二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要问这个? 小老头子笑了,“我就叫王福泉。” ...... 王二毛从车上下来,就听上面“咣当”一声响动,王福泉已经把马桶重新盖上。 他不敢大意,猫着腰,小碎步,反过来,往车后方向走,一直走出七八节车厢的距离,再从另一面的车轮间隙中爬了出去。 这里,已经接近车站的边缘,特务不会在这里安排人手。 他顺着铁轨,绕过旁边的那辆火车再兜回来,重新看到了熙熙攘攘的站台。 这是4号站台,火车停在站头,正在上客。 他看了一会儿,没什么信心可混出去,只好先溜上这趟火车,至少混一混,哪怕跟火车跑一站再回来,也比现在出去要好。 只是,上车就招来了无数只白眼,已经坐下的乘客纷纷抬手掩住口鼻。 王二毛这才想起,自己身上已经是一塌糊涂,机油,粪水,铁锈,香粉,这衣服已经没法看了。 他尴尬起来,一摸口袋,还有刚才没给出去的三块大洋。 “哪位朋友有旧衣服?刚刚不当心掉在阴沟洞里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三块大洋,当时可以做一身体面的西装,乘客出门在外,衣服自然有的是,王二毛不费力,两块大洋就换到一套八成新的长衫,马上去厕所换好。 ...... 再出来时,火车已经开动。 路边的树,一根一根迎面而来,又向后飞去,王二毛靠着通道口的窗往远处看着,恍如隔世。 这一天经历的事,他这辈子没想到过。 出门的时候,他做过盘算,大不了为了小菊豆这小娘皮豁出去,搏次命。 但是,今天看到的却是: 四批杀手,十分钟里面,搏杀三个日本高级军官,没人讲过一句话。 火车上,王福泉,轻轻拿走他手上的轧钗,像是拿掉两个铜板一样轻松。 他知道,要用轧钗自杀,只有一种方法,就是从耳朵洞里拍进去。 他不想去想这种画面,但在他的心里,从此抹不去了。 自家生活的小圈子,是苦。男人每天赚点辛苦铜钿,女人整天在屋里发愁,愁柴米油盐,愁房租水电,愁男人没出息,愁男人被欺负。 但是,世界上还有不是这样活着的人。 他们在图什么?图他们心里面的新世界吗? 这一个个死掉的人,新世界就算来了,会是他们想要的样子吗? 他不知道怎么去想这些人,他有点想哭。 他不知道,就在他东想西想的时候,火车站的三楼,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正铁青着脸,听手下的汇报。 “这个老狐狸!不想留后了!” ...... 王二毛回到上海,已经快到六点半。 路上,他做了个决定,先要去一趟顾宅。 他心里存着三件事,每一件都必须要跟臧洪霞商量。 第一件,金表修好了,然后呢? 第二件,讣告他不敢发但又不得不发,不晓得顾胖子能不能帮忙。 第三件,今天的刺杀会有什么后遗症,要能提早知道,回去就要搬家。 一路之上,他的心老早就飞到了重华新村,下了火车,更是迫不及待。 当他上了一辆三轮车后,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没有散福。 算了,办好事情再讲。 只是,路上多了很多处路障,盘查也严格得多,老百姓窃窃私语:不晓得今天死了什么人,差一点就要全城戒严。 王二毛到重华新村的时候,过了八点,天上滴滴答答,落了几滴小雨。 他下车,先急吼吼冲进路口的一家澡堂子冲了冲,然后再笃笃悠悠晃出来,身上终于没有怪味道了。 经过新村门口,蹲点的青帮不见了,一路进去,弄堂里也是太太平平。 他熟门熟路晃到顾宅后院,刚把身形隐住,就听见顾胖子正在一楼的客堂间里大发雷霆。 “这个死女人!有本事就不要回来!” ...... 第34章 一家门都是好演员 王二毛有点奇怪。 听这意思,是夫妻两个吵架了?臧洪霞离家出走了? 不是假夫妻吗!还真吵架? 他第一次觉得,这枯燥无味的日子居然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今天没有准备替换的外套和口罩,遮面隐形是不用想了,好在臧洪霞和顾胖子两个,严格来讲都不算外人,就算对上脸,问题也不大。 他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窗台,没亮灯,楼下小姑娘的房间里也是黑漆漆的,人应该都在客堂间。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过去,人贴在水管子上面,蹲下,长衫后襟翻上来,盖住头。 离得近,里面的声音都能听见。 就听顾胖子还在骂着。 “侬去跟她讲,要滚就滚得远一点,滚到她们凤阳老家去!无法无天了!早上起来就跟我吵。哪能?通房丫头不能困的?哪里来的这种道理!一个乡下女人,天天作天作地,要不是看她卖相好,骚叽叽,我会天天往这里跑?不对,侬现在回来蛮好,不要去了,让她去,阿拉准备困觉。” “少爷,侬不要生气了。” 这是小姑娘的声音,有哭腔,像是刚刚哭过。 “都是我不好,昨天没问清爽就跟侬...... 我也不晓得小姐气性那么大,跟她一路过去,她就哭了一路,我好不容易劝住她,才没跳上火车。少爷,侬看得起我,我懂的,但是小姐,我从小服侍,就是我的亲阿姐,她不开心,伤心,我也没办法想了,只好去死死掉。只是,我求求侬,算我作了孽,侬去救她一救。她现在被关在长安旅舍,出也出不来,进也进不去,要是出点什么事,被凤阳老家的太老爷晓得,我一家门也赔不起的......” 长安旅舍? 王二毛心头一动。 白天的事情,这夫妻两个都有参与?青帮这出戏肯定是顾胖子安排的,臧洪霞去做什么? 再仔细想了想,明白了! 白天,他其实一直隐隐有点奇怪,但不知道是哪里奇怪,现在事情串起来,懂了。 长安旅舍两只窗口同时开枪,为什么两个人要一起从六楼窗口跳下来? 这是掩护! 肯定有一个人不是打枪的人。否则,堵住门口火拼,打死掉拉倒,这两个人何必要跳楼呢!跳下来,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打枪的是他们,而且已经死掉了。 只是有点还是搞不懂,这个小姑娘跟顾胖子明明讲的都是假的,这戏却演得像真的一样,演给谁看呢? 能看到的,除掉自己,就是...... 屋里只有佣人阿姨了呀! 这也要防备啊? 王二毛有点同情这个胖子了。 果然,顾胖子话风一变,来了个急转弯,“好好好,侬不要哭了,长安旅舍也不是大事情,侬小姐又没做什么坏事,警察关牢她就是问问话,事情过去就会放回来的。” 那小姑娘还在哭哭啼啼,“少爷,求求侬了,侬去接她回来好伐?小姐从小脾气不好,我怕她看到警察,把人家得罪了,会吃苦头的。你们两个人的事,吵吵闹闹是恩爱,不好赌气不管的。” “烦死了!” 顾胖子嘴巴里面不愿意,身体却是站了起来,房间里皮鞋声响。 “这个女人就是讨债鬼,我跟侬讲,这趟是我怜惜侬,侬自己拎得清就好。” “晓得了。” 这就要走? 王二毛急了。 他不可能跟他们去长安旅舍,就算去,也没机会讲事情。 现在,只好先跟顾胖子单独见面,至少,眼门前发讣告的事情要落实。 他立刻起身,顺着水管攀上二楼窗台,然后闪身进屋。 床头,放着一部私宅电话,这是他上次来时就注意到的。 王二毛拿起电话,准备拨号,但又一想,突然停了下来。 对了! 不如趁这个机会,确认一下这个顾胖子的真实身份。 ...... 第35章 不碰头各自走 时间不多,顾胖子就要出门了。 王二毛不知道他家书房在哪儿,现在也没有地方去找纸笔,情急之下,抄起床上的鸳鸯枕头,又去臧洪霞的梳妆台上找了一支眉笔。 他没练过字,歪歪扭扭不管了,在枕头背面写下: “新闻报,发卜告。家父王福泉因病医治无笑,于前日在上海离世,丧事从见,特此告知亲友,深通到面。” 写好,仔细检查一下,主要王福泉三个字没错,其他无所谓。 然后,画了一个圈,圈上划了三竖。 这是青山门里每个人特有的标记。 如果这个顾胖子是一更师兄,那么,他一看就能知道是谁写的。 如果他看不懂,那就只能另想办法,跟他不照面也是对的。 至于他如果真是一更人,要不要依照师父的指令除掉他?他现在不知道,要看这个胖子后面做的事情才能决定。 将枕头横在床头,他拿起电话,拨号,五个零。 然后,闪身退出窗台,一翻身,从另一边的水管溜下去,窜到后一排房子,再翻身,三两下上了屋顶,将身体藏在檐角,仅露出半个头来。 房间里电话响了,他刚才拨出去的五个零是线路自检的号码,电话局收到后,会回拨过来。 不多时,房间里灯一亮,顾胖子走进来接起电话,似乎一愣,然后看到床头的枕头。 他拿起枕头看了看,忍不住笑了笑,然后朝门外喊了一句,摸出一包香烟来到窗台上。 王二毛的心提了起来。 就看他摸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拿出打火机,一记,两记,三记,点着了。 王二毛心口一松,没错! 他就是一更人! 这种点香烟,也是青山门的暗语,意思是:晓得了,照办! 关键不是暗语,而是他看懂了枕头上的标记。 但是...... 顾胖子紧接着又做了一个暗语。 就见他香烟抽了两口,然后从中间掰断,随手向下一扔。 这意思是:不碰头,各自走。 王二毛懂了,也不太懂,正想不明白时,顾胖子走了。 ...... 看着他带着小姑娘上了蓝色的别克轿车消失不见,王二毛知道,该回去了。 这里的事情处处都是算计,自己这种脑子,随便怎么样也跟不上。 师父,顾胖子,臧红霞,只有这种脑子才能做得出白天这种事。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回去找小菊豆吧。 想到这个小娘皮,王二毛心情顿时好了些,在她这里,至少自己像个男人。 三轮车一路飞快,日本人没搞宵禁,看起来,出的事情还不算大。 他不禁吹起了口哨,过了今天,又可以过平常的日子,这就是福气。 他没敢叫三轮车直接骑到弄堂口,远远地下来,顺路看到几个躺在路边长凳下面的老头子,把身上用剩下来的铜板统统给了出去。 最后一口气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的动静。 夜已深,没什么人,还是要当心。 一路走到弄堂口,远远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站在那里。 小张阿哥! 王二毛不禁心头一沉,出事情了? 这么晚,张家阿哥怎么会等在弄堂口,看这意思,像是在等自己?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阿哥,侬在等我?” 小张阿哥是个近视眼,被他一吓,往后退了一步,等看清是他,不禁埋怨,“侬这个小贼,去什么地方了?弄得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了侬三四个钟头了!” “出什么事了?” 王二毛急了,这个慢性子,讲话不讲重点。 没想到小张阿哥居然笑了笑,“平常看不出,侬这个小贼有点花头的嘛,对付女人这一套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好坏是自家兄弟,教教我。” 王二毛听不懂,也没空听他废话,直接不睬他,闪过身,冲到自家楼下。 就见从下到上,客堂间,二楼,阁楼,灯火通明。 张家阿婆坐在八仙桌前,穿戴整齐,头枕在手上,正在打瞌睡。 旁边,小阿嫂陪坐在侧,两只眼睛张得滚圆,正看着门口。 ...... 第36章 绿草春风人间四月 王二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在门口,一颗心吊了起来。 小阿嫂看到他,忙不迭地嘘了一下,生怕他把婆婆吵醒,然后轻轻走出来,将他拉到门外,小声问,“侬到什么地方去了呀?一家人等到侬现在。” “小菊豆呢?” 张家没事,小梅阿姐也就没事,没看到小菊豆,王二毛有点急。 “她下午回来,寻不到侬,穷哭!晕过去两三次。讲是她害了侬,死活要出去寻侬回来。姆妈看她精神有点不正常,这样出去要出事情,跟我两个人死活拉牢。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响,只是哭,要出去寻侬。姆妈看她这副样子,又肉麻,又担心,晚饭也没吃,一家人等侬到现在。总算好,侬回来了。” 王二毛这才放心。 “她人呢?” “小梅阿姐陪着她,在你阁楼上。” “快让阿婆进去睡觉吧,她年纪大,熬不得。你们也去睡,我没事,放心,明天也不会有事。” “侬上去好好劝劝,小菊豆这样哭,会伤身体,动胎气的。侬下次,不作兴再这样了,晓得伐?大家都要担心死了!” 王二毛点点头,小阿嫂平常话不多,人是真好。 小张阿哥回来,夫妻俩把老阿婆抱进房间,王二毛打了招呼,轻轻爬上阁楼。 房间里,小菊豆头发散乱,伏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小梅阿姐坐在床边。看见王二毛,瞪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讲,走出去,下楼,顺手把楼灯关掉。 王二毛被她瞪得面红耳赤,看着她走出去,一句话也不敢讲。 小小阁楼里,只剩小菊豆跟他两个人。 ...... 王二毛轻轻坐到床上,看着她,不想讲话,不想动。 人跟人之间的距离一旦被打破,居然是这种感觉。 他不用猜,不用怀疑,这个小娘皮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装的都是他。 他也清楚,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已经变成她的了。 他轻轻躺下来,手指拨弄着小菊豆披散开的长发,人松了,心平了,像是躺在了四月的青草地,又像是飘在了轻柔的春风里。 他想到最近听过的一句话:人间四月天。 他睡着了。 ...... 他梦到他们一起离开了上海,回到了青山绿水,回到了金黄灿灿的田园。他不喜欢种地,她就跟他一起去山上种茶。一片片茶林都是他们一起种的,她穿着蓝布花底的粗布衣裳真好看。 他摒不牢了,他将她扑倒在青草地上打起滚来。 天上落了几滴雨,不大。他嘬住她的嘴,舌头伸进去,咸塔塔。 乌云来了,天色突然之间变暗,一张血盆大口从天而降,锋利的牙齿上面闪出瘆人的寒光...... “痛啊!!” 美梦突然之间变成了噩梦,王二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肩头上湿了一片,锥心的痛感就是从那里传来。 灯还亮着,夜深人静,王二毛再揉了揉眼,翻开领口低头仔细看,肩胛上,清清爽爽一排牙印子。再看旁边的小菊豆,还是伏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小娘皮!半夜三更,闹鬼啊! “侬起来!” 小菊豆没动静,过一会儿,屁股上的肉抖了抖,像是在憋笑。 “侬做坏事情,不响,就能过得去?” 小菊豆还是不动。 “侬再不起来,裤子剥掉,打屁股。” 居然还是不动,王二毛翻身从床上起来,绕到小菊豆身后,他一向是说到做到。 看着两块雪雪白的蹄膀,他也不想再问了,一口咬了下去。 ...... “十三点啊!” 小菊豆屁股一撅,从床上弹起,捂着被咬痛的屁股使劲搓了搓,“咬得这么重!我刚刚咬你是轻轻咬的。” 王二毛不响,鼻子被这小娘皮冷不防的屁股一撅,撞歪了。 “我问侬,王福泉呢?” “死掉了。” ...... 第37章 女人心思你不懂 “死掉了?” 小菊豆一下子急了,“他不可以死掉的!他既然死掉,侬怎么回来了?” 这算什么话?王二毛听不懂了,这小娘皮到底是想他死还是想他活。 “我不是这意思,王福泉的性命交关要紧,他现在死掉,有多多少少人也跟着活不下去,这下闯穷祸了!侬不是讲,后头的事,侬来办的吗?怎么可以让他死掉?” 小菊豆想到他白天不讲道理的两记黑拳,不禁恼恨起来,一只枕头扔过去。 王二毛没躲,让这个枕头砸在胸口,弹出去,“我又不是超人,车站里最后来了上百个特务,他是个斯文人,手脚没力也跑不动,我实在没办法带他逃脱。” “那侬是怎么逃出来的?”小菊豆听到有上百个特务,这么危险,又为他担心起来,翻开衣服上上下下检查一遍,“侬逃出来,没受伤?怎么好像还比昨天清爽了些?” 王二毛看她翻得仔细,不禁一笑,“我钻阴沟洞逃掉的,回来时候,路过澡堂,进去洗了洗。” “侬还有心思洗澡?不晓得我等在这里急死!” “晓得,晓得,下次就算掉进粪坑,也一定直接回来先给你闻闻。” 小菊豆被他逗得一笑,但是随即想到任务失败,又发愁起来,“王福泉死掉,怎么办?这件事情是杜老板千万叮嘱的,交关要紧。” “他是怎么交代的?” 王二毛故意先不跟她讲,王福泉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 小菊豆看了看他,“照道理,侬为我拼了两次命,我也不应该再瞒你了。但是......” “没但是,现在开始,侬就是我,我就是侬,快讲!” 小菊豆被他一吓,居然马上老老实实,“这个王福泉是要到上海来救人的。” 救人?不是修表吗?王二毛没打断,继续听。 “杜老板让我去接他,假扮夫妻住在一起。他会在上海盘一爿店,我配合他,救出浦东的抗日分子和烈士家属,最最重要,是有一个记者,拍了交关日本兵屠杀浦东老百姓的照片,要拿到,给全世界看到。” 这么多事情! 王二毛听懂了,但是,这跟一块金表又有什么关系?王福泉没必要骗他,他说他就是来修表的呀。 “没了?” 小菊豆点点头,“杜老板就跟我讲这些,再后面的事情,现在讲了也是白讲。我听到这么复杂,就晓得有多少危险。” “杜老板从来没跟你讲过,他是什么人?” “从来不讲,也不用讲。他要做的事情,都是我想做的,如果我有十条命,也会统统交给他。” 王二毛不知怎么,上来一股子醋劲,“这么听话?” 小菊豆一笑,“侬想什么呢!我当他阿爸,侬才是我的心肝。” 王二毛听得汗毛管根根竖起,马上岔开话题,“对了,我一直想问侬,侬怎么晓得我住在这里?” 青山门里有规矩,相逢是缘,相探是祸,他现在住的地方,连师父都未必知道。 小菊豆脸一红,不响。 “讲呀!这事情交关要紧,讲不清楚的话,阿拉明天就要搬场!” 小菊豆一愣,只好老实讲,“我其实老早就欢喜侬了,远远地跟过几次,侬没发觉。我曾经想过,反正我是自由身,混在兰花坊,还不如跟在侬身边,混个露水夫妻。后来也跟杜老板商量过,结果被他骂了一顿,就作罢了。” 王二毛恍然,再想想,到是有点感动,“所以他知道侬找得到我?” 小菊豆点点头。 “他这次叫侬来找我,侬为啥要把自己的房间退掉?有危险?” 小菊豆低着头,不响,好半天,提出抗议,“侬像是在审判犯人,就算侬是我老公,也不可以这样对我的。” 王二毛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那怎么办?我不问,侬不讲,这事情不弄清楚,将来万一出了问题,后悔也来不及。” 小菊豆听不懂了,这事情讲或不讲,能出什么问题,大声起来,“这种事情讲了侬也不会明白,女人心思,侬懂伐?男人,就去做男人的事,当家,做主,杀猪猡。围着女人问东问西,像个男人伐!” 王二毛被她一通抢白,突然发觉什么话都不能再问。 好好地讲事情,居然被教育了! ...... 第38章 脑子不够用了 王二毛嘴巴一张,又立刻闭上,不响了。 小菊豆看他吃瘪,不禁一笑,“侬问我其他事情好了,我晓得的肯定跟侬讲。” “没什么要问的。既然这件事情不是问题,那么,这里就安全。” 王二毛不想让她再参与下去,她现在知道任务失败,又跟师父断了联系,就是最大的福气,“王福泉死掉,侬暂时没事情做,在这里好好过日子也好,等杜老板回来再说吧。” 小菊豆瘪着嘴,想想确实没其他办法,只好点头答应。 王二毛窃喜,“侬不回自己房间睡?” “这么晚,上上下下吵到人家,明天早上我再偷偷溜回去。” 小菊豆确实累了,趴在他身上,没过多久,甜甜睡去。 ...... 王二毛被她这么一闹,睡不着,关了灯,将枕头竖起,靠着,想心事。 小菊豆讲出了关键线索,师父他们做的事情已经非常明确:要救浦东的抗日分子,家属,顺便要拿到照片。 日军屠杀浦东平民的事情报纸上铺天盖地,他知道,只是不知道还有人要救。 问题是,浦东浦西虽然只有一江之隔,但是,现在不可能有人能够过去。日本人老早就已经把黄浦江封锁掉,不要讲是一个人,就算一只鸟,砰的一枪也要打下来。 能知道里面还有人活着,还能救,本身就不容易。 他们是怎么联系的? 他想到前两天晚上在老刘那里看到的电台。 对,只能用电台才能联系。 但是,照理讲,就算日本人抓不到这些抗日分子,电台之间的联系也肯定能监听到,电波虽然拦不住,相互之间讲点什么总能知道。 所以,现在是大家打明牌,一个要救,一个要捉,一个要逃。 这就更加难了。 用什么救?派兵舰开过去?中国哪里有兵舰? 要么小舢板,乌漆摸黑偷偷摇过去? 王二毛摇了摇头。 这种办法就是笨办法,两边先要约好时间地点,要防备日本人监听,还要防备巡逻艇,既打不过,又逃不快,这不是救人,是作死。 师父这种脑子,不会想这种笨办法的。 要救人,自然是越早越好。 这批人在浦东,每天都有可能被日本人抓到,理当是救人的急得不得了,他现在笃笃悠悠去了趟宁波,等回来再救人吗? 不对,他去宁波已经预料到有危险,不得不去! 王二毛感觉自己好像理出了线索。 师父去宁波,就是找船去的。 要救浦东这批人,花头经做得再多,再有噱头,讲到底,没船不行。而且,这船是要可以堂而皇之在黄浦江上开的,日本人也不能阻止。 所以,在他的计划里,船是根本,他要自己亲自去落实。 事情渐渐清晰起来。 师父这个布局:宁波发船,浦东接人,上海负责中间联络。 老刘、顾胖子、自己、小菊豆、王福泉,统统被他串了起来,全都是中间环节里面用到的棋子。 所以,如果师父在宁波搞不定船,或者是碰到危险,就是上海出了叛徒。 所以,师父才会提前留好消息,叫他清理门户。 但是,他为什么能肯定,要出问题的必定是顾胖子而不是别人? 顾胖子现在像是一点事情都没发生过,还在安排青帮闹事,还在安排刺杀。今天发生的两件事情都跟他有关系,确实是帮中国人争气!要讲他是叛徒,今天的两件事情一件也做不成。 师父会不会是搞错了?这老头子六十多,上了年纪,脑子没有以前好了? 他只好晃了晃头,不能这么想,这样想下去没底。 另外,王福泉讲他就是来修表的,其他事情一句也没提。如果仅仅是来修表,还要盘什么店? 等等,盘店! 是要去盘霞飞路着火的那家成衣店吗? 王福泉的行程是早就安排好的,到上海,再盘店,至少三四天才能办得成。 师父为什么会叫自己去寻一家还没盘下来的店? 王二毛感觉到头痛,脑子不够用了。 ...... 第39章 神奇的金表 王二毛躺在床上,脑子里面炸了锅。 他隐隐觉得,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甚至于设想中的事情都是真的,只是被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改变了时间线。 他应该是在明后天去霞飞路才能找到王福泉,师父却让他大前天就去。 但他如果真的明后天到了霞飞路,王掌柜也不一定存在。他老早就被特务抓住了,除非是特务存心放他出去开店,用他来钓鱼。 他翻开口袋,把那块金表拿了出来。 这块表是王福泉拼死过来修的,王福泉讲过,表修好他就可以死了。 那就是讲,他的性命不重要,表才重要。 这块表,他在火车上反反复复地研究过,确实古怪,它跟别的表不一样,走得飞快。 他大致测算过,每个钟头差不多要多走十三四分钟。 王福泉只跟他讲怎么上弦,怎么对表,却没跟他讲,这块表派什么用场。 当然,有些事就算不讲他也能大致猜到,这块表上走出的时间是有用的。但问题是,对别人有用的时间,自己看了,讲给谁去? 难不成,师父跟浦东人约好时间派船过去接,然后再要自己游过去通知他们? 他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头越来越重,最后,睡着了。 ......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小菊豆不在床上,估计是偷摸溜了回去。 王二毛洗漱完,下楼吃泡饭,就看见八仙桌上张家阿婆端端正正坐好,小菊豆坐在对面,老老实实,低头扒饭。 桌上还留了一碗泡饭,油条剩下一根半,看来,其他人都已经吃过了。 昨天的事情还没跟张家阿婆道歉,看现在这个腔势,一顿埋怨是逃不掉了,他一步一步挨过去,老老实实坐好。 就见老阿婆看了看他,板着面孔,没表情,他刚想说点什么,张家阿婆先开了口。 “二毛,阿婆不想问侬外头的事,现在这种世道,人各有志,阿婆懂,不问,不响。” 王二毛只能点头。 “侬的事情,阿婆只来管一桩,你们两个人,不要被人家传闲话。” 这句话蛮重,小菊豆也跟着一起点头。 “昨天小菊豆这样哭法,阿婆理解,肉麻,心痛,只好放在这里讲,出去怎么讲呢?侬帮阿婆出出主意看。” 王二毛红着脸,不响,他确实不知道要怎么讲。 小菊豆低着头,“婆婆,是我不好,要么我搬掉,给侬添麻烦,我不好意思的。” “这算什么话?阿拉张家门,也是有祖宗,有规矩的,从来行善积福,哪能可以让侬一个大肚皮出去吃苦受罪?侬这话,以后不要再讲了。” 小菊豆不响了。 三个人围坐一圈,五六分钟过去,没办法。 最后,王二毛横竖横,下了决心,“要么,我跟小菊豆去登记结婚,从此名正言顺。” 张家阿婆等的就是这句,轻轻一拍桌子,笑了,“好!二毛懂事,你们今朝就去登记,我来请客!” 王二毛心头一松,讲出结婚后,好像也没什么。 但是没想到,小菊豆一下子急了,眼泪汪汪,起来绕过八仙桌,拉着张家阿婆的手就在她旁边跪了下来。 “婆婆。不可以的!” 张家阿婆吓了一跳,忙站起要搀住她,拉不动。 “小娘啊,侬有啥事体慢慢讲,不作兴跪的,二毛!来搀住她。” 王二毛抢步过来,却被小菊豆伸手挡住,“侬去把门关上,我就这样讲,婆婆怜惜我,我不是人,只好跪着讲。” 王二毛迟疑了一下,只好先去把门关上。 “婆婆,侬坐下来,听我老老实实慢慢讲。” 王二毛回来,站在旁边,这小娘皮到底要讲什么,他也想晓得。 张家阿婆坐下来,一只手扶着桌面,转过身,看着她,“侬不急,讲清爽。” “婆婆,侬是菩萨心肠,我不能再骗侬了。我是个苦命人,小时候,在南京,家境还蛮好,读过点书。三七年,日本人打过来,一家全部杀光,留下我,做军妓...... 这时候,我只有十四岁,一年多,没日没夜,最后得性病,等死。营所里,一个阿姐有点本事,带我逃出来,到上海,好不容易治好病,被人骗,进了勾栏......” 话还没讲到一半,张家阿婆已经眼泪水汤汤滴。 ...... 第40章 到底要杀多少 小菊豆跪在地上,继续讲。 “院子里,大家卖身体,不要面孔,就可以吃饱饭,肚皮弄大,吃药打胎,算不得苦,比起军营里,一个天,一个地。直到碰到好心人,帮我赎了身,让我做回正常人,然后碰到二毛,是我的福气。他晓得我的事体,不嫌弃我,肯对我好,我哭死也报答不了...... 但是,做他老婆,我不配,也不能。我身上龌龊,心里清爽,我活下去,只有两桩事体,报仇,报恩。我在做秘密事,杀日本人,杀汉奸,只要我不死掉,就会一直杀下去!” 张家阿婆已经听得心惊肉跳,转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王二毛,王二毛低着头,不响。 “二毛是个好人,本事大,心软,我不能再牵连他。我老早想过,要么帮他生个小囡,算我这辈子报答他,但是,前两天检查过,我已经养不出小囡了......” 小菊豆讲到这里,哽咽着,有点讲不下去。 “婆婆,我骗侬,是我的错,对不起!侬对我好,对二毛好,就是我的恩人,侬想二毛讨我做老婆,小夫妻可以甜甜蜜蜜,好好过日子,我懂的。但是,二毛是个清爽人,我哪能可以害了他?” 王二毛听不下去,打断她,“不用讲了,我心甘情愿的。” “我不甘愿啊!我的男人,要响当当,立出去,挺括,别人没闲话讲!” 这时,张家阿婆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水。 “你们都不要讲了。” 两个人只好把嘴巴闭上,关掉。 “今朝起,小菊豆就算我的干女儿!你们两个人,该做啥就去做啥,该哪能相处就哪能相处,我看这条弄堂里有啥人敢来翻闲话!你们要去杀这些畜生,自己保护好,不要硬上,不能冲动,我现在就去帮你们求张家门的列祖列宗保佑。” 老阿婆讲着讲着,居然走回自己房里,王二毛和小菊豆均是一愣。 “对了,这事情不要跟侬小张阿哥讲,张家三代单传,我担不起。” 门一关,里面好像开始哭了起来。 ...... “现在怎么办?” 小菊豆重新坐好,趴在桌子上,看王二毛吃泡饭。刚刚跟他争过两句,后面就一直不响,有点奇怪。 “她不叫侬走,侬就不好走。刚刚讲过了,阿拉该做啥就做啥。” 小菊豆奇了,“现在该做啥?” 王二毛扒了一口泡饭,忍不住笑了笑,“过日子啊!侬现在还能做啥?” “过日子?日子怎么过?” “侬平常怎么过的?” “跟院子里的小姊妹聊天,搓麻将,荡马路。” “那就一样,人换掉,换成小阿嫂,小梅阿姐,张家阿婆。” “侬呢?” “我?” 王二毛吃完了,收拾碗筷站起来,“我去杀日本人,杀汉奸。” 啊? 小菊豆呆住了,这个男人脑子坏掉了! 王二毛走出去,把碗筷放到水桶里,又走回来。 “我多问一句,侬讲侬要一直杀下去,到底是要杀多少?” 这个问题小菊豆从来没想过。 杀多少?能杀多少呢?她答不上来。 “侬不讲,我就一路杀到东京去。” 王二毛没听到答案,自己上楼换衣服,然后下来,像是要出门。 小菊豆急了,一把拉住,“十三点啊,出去真的杀人?” “侬不是讲,活着就是为了要杀人。没问题,侬的事情我来做。” “侬要杀谁?哪能杀?杀多少?” “无所谓,不晓得,看心情。” 小菊豆真急了,“我只是讲讲的,侬不好乱来的!这样冲出去,日本人没杀掉,我先后悔死了。再讲,侬...... 真的会杀人?” 王二毛认真地点了点头,“昨天可能已经杀了一个,他如果死掉,命算了侬头上。” “真的?” “骗你做什么?一个盯牢王福泉的汉奸特务,我在他太阳穴上打了一枪把,手有点重了。” 小菊豆将信将疑,想了想,“那...... 侬最多再帮我杀三个,我够本也就是了。” 这小娘皮怕自己杀多了有危险,只敢讲三个,王二毛不禁一笑,“放心吧,今天不是出去杀人的,我也没这么大本事。” “那侬出去做什么?” “有点事情要搞清楚,夜里回来再跟你讲,侬那张房契藏藏好,明天可能要抽空去一趟。” ...... 第41章 打起十二分精神 王二毛出了门,并没急着要去哪里。 他先要确定自家的住处是不是绝对安全。 小菊豆昨晚讲的话里,有一桩让他极其不安,那就是她曾经偷偷跟过自己,还跟到了这里。 青山门有规矩,也有忌讳,讲究的是:隐于市,不落痕。 市是市面,痕是痕迹。 就是讲:青山弟子,必须要生活在人群稠密的闹市。哪怕再混乱,再危险,不能脱离老百姓,一个人逃到深山老林,也不能不知道世道人心,做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但是,绝对不可以让外人知道你是青山门的,更加不能因为在你做过的事情里留下痕迹而让外人找到你。 这是一种安全,也是一种考验。 王二毛生性就是警觉心相当高,一向做得很好。 但是,居然会被小菊豆这种羊倌跟踪到家,他的自信动摇了。 是因为吃了这个小娘皮的迷魂汤才偶尔疏忽,还是自己的生活太过安逸而降低了警觉心,他不能确定。 但从现在开始,他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他跟小菊豆要做的事,会碰到的对手,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荡荡悠悠围着自家的弄堂,隔壁的弄堂,三横三竖的马路,兜了四五圈。所有的暗坎,屋顶,楼距,房子之间的间距,包括来往的人,住户,统统检查了一遍。 心里有数了,没问题。 他再荡荡悠悠检查了一下那几个存放备用工具和衣衫的屋顶檐角,正常。 放了心,看时间,已经十二点,这一圈整整花了三个钟头,走得腿酸。 现在可以想想今天去哪里了。 有两个地方可能会有他想要的答案。 一是顾宅。 臧洪霞如果昨天被顾胖子接了回来,那现在应该待在家里。她的刺杀任务虽然已经完成,跟金表的事情没什么关系,但是顾胖子有很多事情同她串在一起,多少会有点消息。昨天顾胖子明确表示过现在不能见面,那就只好通过臧红霞侧面了解。 二是青山会馆。 老刘是师父留在上海安排金表事情的具体负责人,明察,暗访,都可以。但是一点,老刘被人盯着,自己虽然已经入局,现在还只能算作是师父的一步暗棋,一旦照面或者实话摊开,暗棋变作明子,不知道会不会打乱了师父的谋划。 他有点举棋不定,路过报摊,想起来讣告的事。 买了份新闻报,摊开一看,右下角角落,一小块豆腐干的小方框里,登着王福泉的讣告。 哦,原来“讣告”两个字是这样写的,王二毛记住了。 这就是个暗号,通知别人他的事情办成没办成,能不能再联系之类的。王二毛不想多想,他比较好奇的,是看到的人接下来能做什么。表在他手里,找不到他,这讣告看了等于白看。 师父通过小菊豆找到他,这办法只能用一次,然后呢? 小菊豆现在跟他在一起,没人再找得到了。 他们还能神通广大到想找他就能找到? 王二毛突然想到了一个破绽。 小菊豆一直没讲清楚她为什么要把园子的房间退掉! 真的退掉了吗? 她搬过来,肯定不是师父的意思,老刘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指令,所以......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会自说自话搬过来,后续的指令还是会送到她那里,因为,大家都以为她还在,还能通过她找到自己。 如果前两天送的,肯定是去了兰花坊,如果是现在送,那就是...... 假夫妻房契上的地址! 他的汗一下子出来了,不管是送去兰花坊还是送去新地址,这消息是传不过来的。 除非,这个小娘皮自己去拿! 万一,这两个地方有一处已经暴露,那就闯穷祸了。 他急吼吼回到自家弄堂,门关着,问隔壁邻舍,讲小菊豆陪着张家阿婆出去买料子了。 王二毛稍稍心定了些。 两个地方今晚一定要先去看一眼,这个小娘皮,就是只讨债鬼! 现在还是去一趟青山会馆,暗棋明棋到时候再讲吧。 他匆匆喊了一辆三轮车,上车跟师父讲了句,“去长安旅舍。” ...... 第42章 去错地方了 三轮车骑上马路,王二毛被太阳晒得有点发困。 “师傅,到地方叫我。” 走了一上午,现在正好闭上眼睛打个瞌睡。 三轮车踩起来,风吹在身上蛮风凉,太阳晒着也不觉得毒了,暖洋洋。时而清脆的铃声,远远的喇叭声,还有路边隐隐传来的人声,王二毛像是闭着眼睛欣赏交响乐,有点小乐惠。 但是,好像路有点长,平常二十分钟就能到,这师傅踩了半个多钟头还没停。 王二毛睁开眼,不对啊,车子怎么骑到了宝山路。 “师傅,侬路走错了,思南路在后面。” 师傅听不懂了,忙靠边刹车,“侬刚刚讲,要去长安旅舍,不是在火车站对面吗?” 长安旅舍? 王二毛想起来,自己确实讲过。 要命,这两天被他们这种事情搞得,脑子也坏掉了。 “不好意思啊,我讲错了,阿拉兜回去。” 师傅看着他,“铜钿照算伐?” “放心,照算!” 师傅掉过头,刚踩没几步,王二毛反悔了。既然来都来了,看一眼长安旅舍现在是什么情况也好,“师傅,还是去长安旅舍吧,麻烦侬,头再掉回去。” 师傅刚刚开心了没一会儿,一盆冷水浇下来,刹车,看着他,“侬阿是铜钿不够?要么,回去算侬一半?” 王二毛哭笑不得,“我真的决定还是先去长安旅舍,侬放心,到了,铜钿我多给你点。” ...... 经过昨天的事情,长安旅舍附近的巡逻警察明显增加了人手,盘查也更加严格了。 旅舍的封禁虽然还没解除,但是已经可以取保接人了。一大半的客人拥在大堂,等人来填写保单,新进的住客寥寥无几,大堂经理愁眉苦脸。 王二毛透过落地窗看了看,没有顾胖子和臧红霞,他们应该昨晚就走了,顾胖子这种人也算有点地位,钞票更加不是问题。 他晃晃悠悠走过门口,不自觉地往楼上窗台看了看。 咦? 昨天那扇四楼的窗门开着,里面飘出一缕缕烟丝。 臧洪霞没走?还是有其他人住了进去? 他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慢慢向马路边上退了几步,拿起报纸佯作歇脚,身体靠在路边的石墩子上,有意无意似的向上看去。 窗口倚着一个女人,穿着粉色的睡裙,一只手撑着,一只手架着,正在抽烟看风景。 四目相对,正是臧洪霞。 王二毛当时就愣住了,这个小娘皮怎么没回去?顾胖子昨晚不是过来接人的吗? 就看臧洪霞也是一愣,随即嘴角翘起,眼里露出笑意,像是喜不自胜。 王二毛偷瞄了一眼就不敢再抬头看,路上人虽多,但警察也多。 没想到,楼上的臧洪霞居然大声喊他。 “侬上来呀!等了侬老半天,侬在下面做什么?” 王二毛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这个小娘皮正在向他招手。再看周围,无数个人顺着臧洪霞的目光看向自己。 女人都是讨债鬼! 王二毛无法可想,这种地方,亮相就是麻烦,现在麻烦找上来了。 他只能抬头,装作相熟,问她,“下面警察挡着,上不来。” “侬去寻大堂间的杨经理,就讲来寻四零四的臧小姐,打过招呼的。” “要么,我改天再来?” 王二毛想来想去,这个坑跳不得。 “死人!等侬到现在,侬再不上来,我就跳下去!侬这个没良心的!” 这话一出,王二毛顿时觉得脸上滚烫,周围的人看着他的眼神一下变了,有疑惑,有羡慕,更多的是,笑嘻嘻。 他卖相是不错,但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别人眼中的小白脸,不禁羞臊起来,抬头瞪了一眼臧洪霞,这小娘皮居然还嗲叽叽地趴在窗台上一脸媚笑。 “不要喊了!我这就上来。” 他低下头,穿过人群,不敢再看别人一眼。 找到杨经理,这家伙还是愁眉苦脸,听他要去四零四,倒是一句都没问,就直接亲自带他上去。 到门口,门已经开了,一只莲藕般的手臂伸出来,一把将他拉进去。 ...... 第43章 我不是小白脸 王二毛莫名其妙被拉进房间,门一关,臧洪霞笑吟吟靠在门上。 “侬怎么过来的?杜老板回来了?” 王二毛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会来,鬼使神差,天晓得她怎么还没走。 “我说我走错路,侬相信吗?” 臧洪霞看着他,噗哧一笑,“走错路也会被我碰到?这倒真是巧了。昨天更加巧,我恰好也看到了侬。估计我放的那一枪,应该逃不过侬的眼睛吧。” 王二毛不响,有些时候,看破不说破是种素质。 臧洪霞见他闷声不响,就自顾自讲下去,“侬讲走错路,我就相信,当作缘分好了。只是这种送上门来的机会,总要好好用一用。” 王二毛被她讲得寒毛凛凛,不知道这个小娘皮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记得有人讲过要谢谢我,帮我做一桩私人的事情。” 这是你自己讲的。 “现在我想到了,就现在,在这里,侬来陪我演一出戏,演好,我们两清。” 这下,王二毛不得不说话了,“我不会演戏,演坏掉,耽误侬。侬要么换一件我能办的事情?” 臧洪霞看着他,突然之间笑了笑,只是这种笑,有点凄惨,“一直寻不到合适的,再讲,也没时间再寻别人,就是侬了。” 说着,走到窗台前,叫王二毛也过来。 王二毛听不懂,走过去,手被她拉住。 “侬不用演,做个正常的男人就可以。手伸过来搭住我......” 王二毛听出她想要做什么,不禁急了,忙用力想要推开,没想到这个女人气力比他还大,居然挣不脱。 “对面车站三楼,一只望远镜盯着这里,戏已经开始,不能停!”臧洪霞一边讲着,一边面孔贴上去,在他的脸上亲了起来,“开心点,不会让侬吃亏。” 这是吃不吃亏的事? 王二毛不敢动,他不知道推开她的后果,只好闭上眼,脑子里突然出现小菊豆的面孔,两只眼睛盯牢他。 臧洪霞的嘴巴已经在他面孔上面兜了一圈,耳朵后面也没遗漏,然后一路向下,亲到头颈。 “快好了,再摒一摒,然后抱起我,拉窗帘,到床上。” 王二毛只好照办,这小娘皮身体软咚咚的,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放下来,结束!” 臧洪霞好像也是紧张,有点出汗。 王二毛一屁股坐到沙发里,摸出袋袋里的香烟,吸了两口,吞下去的烟雾里,有种淡淡的香味。 平静后,他忍不住问,“侬是有老公的人,这是要做什么?演给谁来看?” 臧洪霞躺在床上,不响,低着头玩一根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突然问,“侬有女人?” 王二毛一愣,点了点头。 “白相相,还是真的?” 王二毛奇怪了,管得着吗? “未婚妻,准备结婚了。” 臧洪霞点了点头,坐起来,“这场戏,就是演给死胖子看的。他在外面花插插,我就养个小白脸,大家扯平。” 这两个人脑子全都坏掉了! “我跟他的关系,估计侬也晓得点,屋里是戏,出来也是戏。没办法,盯牢他的人太多,不得不这样做。” 这跟我有啥关系? “我有我的任务,接下来,要在这里办事情,就要有理由不回去。侬也不好怪我,是侬自己寻上来,我没请过侬,所以也不用领侬的情。” 谢谢侬一家门,再也不来了! “所以,现在侬就是我的小白脸,这里就是阿拉约会的地方,侬要常常来。这张房卡跟钥匙侬收好,不要落掉。” 王二毛不得不响了,站起身来,“上海滩小白脸多的是,我不是。你们家的事情太复杂,我不想参与,麻烦侬再去寻一个,我走了。” “侬要再坐一会儿,现在下去,太快,被人家笑话的。” 王二毛一愣,脑子转了几个弯,才反应过来,只好颓然坐下,又点起一支香烟,“人人都讲,女人辣手起来,男人挡不牢的。” 领教了! ...... 第44章 传说中的索命门 两个人一个在床上坐着,一个在沙发里窝着,都没说话。 时间过得出奇的慢。 王二毛几次想要站起,又怕她再冒出什么尴尬的话来,等了半天,烟抽到第五支了。 臧洪霞憋着笑,看他一个劲地猛抽,最后不忍,“不要再抽了,屋里像着了火,侬是来轧姘头,不是来放火的。” 她的话,王二毛一句也接不上,只好不响,掐掉烟头。 “聊聊天吧,轧姘头是要难舍难离,不能穿好裤子就走的。” 还要难舍难离?王二毛厥倒,不见得要这样待上一天吧。 “人家轧姘头,男的卖相要好,穿着打扮更加要光鲜一点,小白脸嘛,面子里子都要有一点的。” 王二毛抬起头,怒目而视,“侬搞清爽,我不是小白脸,今天算我还侬的情,以后阿拉没这种关系。” “我跟你讲过,我是镰刀斧头。” 臧洪霞忽然话题一转,王二毛听得一愣。 “死胖子是青天白日,侬也应该猜到了。” 王二毛只能点了点头,听她讲下去。 “我还有一些事,侬不晓得。以后要轧姘头,相互就要知根底,现在有空,我讲,侬记。” 这话又转了回来,王二毛不知道她要讲什么,不得不听。 “江湖上,分上九门,外八门。外八门中,有个索命门,我就是索命门里的隐娘。” ...... 索命门?隐娘! 王二毛大吃一惊。 这两个词在他听来无疑是晴天霹雳,但在这小娘皮的嘴里随意讲出来,却像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在他学艺时,师父不止一次跟他讲过,索命门是江湖中最神秘,最不能得罪的门派。但凡是索命门盯牢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哪怕是师父自己,也不敢轻易招惹。 他立刻联想到昨天的刺杀,这种计划,这种手段,确实厉害! 而索命门里的隐娘,就更吓人了。 师父讲过,隐娘不是人,是一种身份。 这个身份是索命门里最高,所有弟子全部都要无条件的为她而死,哪怕是门主。隐娘是谁,外人不会知道,她就像蜂王一样,负责索命门的传承。 他不知道臧洪霞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知道这种秘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他的背心已经湿透了。 “侬不要紧张,索命门从不滥杀无辜,当然,索命门现在也没以前的实力了。” 臧洪霞讲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昨天死掉的杨三,就是最后绑炸弹的那个,是七七事变以来,索命门死掉的第六百五十八个弟子。索命门的人,死就死了,无名无碑,没关系,去了阴间,祖宗认得就好。总有一天,我也会死的,但是,我希望侬能晓得我是什么人。” 王二毛看着她,不知她想表达什么。 “我是隐娘,我如果死掉,就代表...... 索命门从此灭门。其实,灭门也没什么,索命门传了一千多年,老早就准备好随时灭门的。现在跟侬讲这些,只是想侬等我死掉的时候帮个忙。” “我不帮。” 王二毛平静下来,听懂了,回答也相当干脆。 臧洪霞一愣,以她对王二毛的观察,他不会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不禁奇了,“为啥?” “侬如果有事情还要做,麻烦侬自己去做掉,然后再去死。” 王二毛实话实说,“侬这种话,我最近听的太多。我也是人,也有情绪,看不得一个个死在我眼门前,还要帮了擦屁股、发讣告。侬要办什么事情,跟我讲一声,我无所谓侬背后是不是有庙堂,江湖儿女,自然也有情义。唯一一点,后事不办!” 臧洪霞听懂了,想了想,居然一笑,“后事不办?” “没商量!” “其他事情,讲情义?” 王二毛突然发觉这句话也不对,但是刚刚浪头已经豁出去了,再要反口,又羞于启齿。 “侬能不能不要老是挖坑让我跳?” “跟侬讲情义,哪能算是挖坑?” “侬不要这样笑!我先走了。” “时间还没到,正事情还没讲啊!” “侬看看自己,现在像只蜘蛛精,我跟侬聊个屁,再会!” “等等!” 王二毛听到身后风声响起,转身伸手接住,是房卡钥匙。 “明天白天这里有行动,侬不要来。夜里过来看一眼,如果我不在,侬自己进来等,可能会碰到杜老板。” ...... 第45章 兰花坊 从长安旅舍出来,王二毛一头汗。 他没擦,这副样子倒像是刚刚偷吃完,被对面的望远镜看到正好。 转过天目路,他叫了辆三轮车,想了想,还是先回趟家里,至少要关照小菊豆不要出去。釜底抽薪,只要这个小娘皮不出去,再危险的地方也会失去意义。 他晚上必须要去一趟青山会馆,现在想要找他,同时他也认识的,就只剩老刘。明棋暗棋无所谓了,听臧洪霞这样讲,师父多数明天会到上海,他回来之后,就都是明棋了。 ...... 回到弄堂口,王二毛这才发觉,衣服领子上全是臧洪霞的口红印子,估计脸上、头颈上更加多。这个小娘皮刚刚捧牢他的头一通啃,像吃西瓜一样,现在自己看上去,肯定也跟西瓜差不多。 家门口近在咫尺,他却不得不先偷偷溜到隔壁弄堂里,从一处檐角下取出预留好的备用衣衫,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马路旁边的澡堂子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换上新的衣衫,老的只好扔掉。 唉,这两天忙进忙出,太费衣裳。 进门一看,小菊豆跟张家阿婆、小阿嫂三个人正在笑嘻嘻地看料子,八仙桌上,大包小包放了一桌。 他没空管这些女人事,跟小菊豆关照了两句,便又出了门。 小菊豆目送他出去,不禁好奇,这家伙怎么又换了套衣裳,天天出去变戏法吗? ...... 再到思南路,已是七点敲过,虽然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往来的车辆和行人已经不少。 他决定先去查探一下小菊豆的房间,现在的兰花坊正是花酒醉客的好时光,后堂客间几乎没人。 小菊豆的窗台上,窗门紧闭,几盆花倒是开得娇艳欲滴,看来是有人天天打理。 进了房间,空荡荡,暗搓搓,熟悉的妆台,熟悉的床。 他坐在小圆桌前歇了歇,细细打量起这间小小的屋子,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天晓得有没有人进来留下过记号。 如果是青山会馆派的人,多数是口信,寻不到人,只好回去,急死,也不会轻易落人口实。 其他人就难讲了,有没有胆大心不细,做事没脑子的? 这种就叫坑子,跟他做的事情没关系,跟他是好人坏人也没关系。 这种人,碰到就算触霉头,现在这种时候,可千万触不得霉头。 他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三圈,放心了,这房间里,只有小菊豆的痕迹。 正打算走,门口传来两个人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方向似乎是小菊豆的房间。 他一闪身,移到窗门口,刚想翻出去藏到窗台上,就发觉窗台上黑影一闪,似乎有人翻了下去。 这下他不敢再跟出去了。 翻下去的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他的视线不能转弯,不能确定这人是守在楼下,还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王二毛来不及思考,门外的两个人一路讲话,已经到了门口。 他只能再闪身,溜到门背后,矮下身,轻轻一蹲。 青山门的弟子,师父教出来只有一个模子,入室必要留门。 不管房间有多大,可以藏人的角落有多少,床底下,柜顶上,都是不去的。躲,藏,溜,转四个字,统统是围着一扇门上下功夫。 他隐下身,就听门上“剥落剥落”的敲门声,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菊豆,侬在吗?” 那女人喊了几声,又有一个女人讲,“应该还没回来,房间里灯也没开。” “不在就好,我急死了。” “小菊豆又不做夜度娘,我看他们就是来找事情的。张妈妈已经喊人去叫阿德阿福他们过来了。” “这两个人看上去不三不四,出手就是十块大洋,张妈妈不一定挡得牢。” “要不要去叫香香阿姐?兰花坊又不是别的园子,哪能可以让人瞎来来!” “不用了,小菊豆不在,他们就算搬出金山银山也没用,走吧。” 两个人窃窃搓搓,走了。 王二毛懂了,这里已经被人家顺藤摸瓜找了过来。 ...... 第46章 隔窗对话 王二毛等那两个女人走远,忙起身闪到窗门边,紧挨着墙面,伏下身,闭眼凝神,仔细听着窗外的响动。 这里居然会出现夜行人,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刚才的那个黑影,要不是自己凑巧想要出去,也发现不了。 这是高手中的高手。 王二毛不清楚他是敌是友,也不清楚自己刚才进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落在了这个人的眼里。 他只知道,现在只有两条路。 要么,从门口溜出去,想办法制造点混乱来脱开所有人的视线,要么,在这里摒牢,子弹打不穿墙面,窗口就是分割线,谁先动谁就死。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个人早就走了,自己并不是他的目标。但是,这种可能性很小。 他静静地听着,手里快要攥出汗。 外头是杂乱的人声,车轮声,脚步声,铃声,喇叭声,楼下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琴声,呼喝声,笑声,起哄声,觥筹交错的声响,再往细听,风中传来的蝉叫蛙鸣,蛇虫鼠蚁的响动也有了。 但是窗外墙边,没有任何动静。 整整五分钟,王二毛犹豫了,是自己太过敏感,还是这人已经走了? 再过五分钟,他还是举棋不定,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再等五分钟。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声轻笑,紧接着,有人低声讲了一句。 “小贼,摒功真好。” 师父! 王二毛差点跳了起来,是师父没错,外头的黑影居然是他,他没出事! 他刚想答应,就听师父第二句马上接上,“侬不要动,不要响,不见面,隔墙讲。听得清,就敲三记墙头。” 这是有撬坎了,他马上照做。 “我身边出了问题,只好寻你帮忙。金表上的时间,侬只好自己晓得,长安旅舍四零四,有个叫臧洪霞的女人,每天晚上七点钟,把你金表上的时间报给她。” 师父不知道他和臧洪霞已经认识?王二毛只好敲了三下。 “把侬拖进来,我有点后悔...... 等我回来,侬把金表交给我,其他的事情不要再管。小菊豆命苦,好好对她,我不会再安排任何事情让她做。” 这话,听得王二毛心里难过,只好再敲三下。 但是,窗外再也没了声音。 师父就这样走了? 王二毛起身探了探,确实没人,心里怅然若失。 就在这时,房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听上去动静还挺大,看来,跑来找事情的那帮人楼下挡不住。 现在没必要再去理会这种事情。 王二毛翻身出了窗台,借着树影悄无声息的下来,混入人群,然后荡荡悠悠走进宏运茶馆,点了两盘小吃,再点一壶茶,边吃,边想心事。 师父没讲两句就走了,真正重要的只有一句,就是告诉他金表怎么用。 所有人都说他去了宁波,听他的意思,还没去!否则不会讲等他回来再把金表交给他。 这是要瞒着所有人,包括臧洪霞。 师父布这个局,是希望偷偷隐下来观察身边的人,还是要办别的事?他不得而知。今天出现在小菊豆这里,应该是看到了讣告,否则他也不会知道金表已经修好。 等等! 臧洪霞为什么跟他说,明天晚上有可能会在她那里碰到师父?他们在五月十号碰面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否则师父不会不知道他和臧洪霞已经认识。 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这两天里要碰头。 这样看来,师父是计算了王掌柜到上海的时间,然后才会放心去宁波。而在臧洪霞那里,他要让她以为,他是去宁波办完了事情之后才回来碰的面。但臧洪霞又是师父绝对信任的人,金表上的时间可以讲给她听,足以说明问题。 王二毛算来算去,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让别人以为,在他跟臧洪霞碰头之前,宁波的事情搞定了。 臧洪霞跟老刘不会有直接接触,所以,要瞒的,就是顾胖子? 再等等! 师父已经叫他除一! 如果这个假消息才是对顾胖子的试探,为啥三天前就通知他动手? 他想不明白,这中间千算万算总是少了一步。 现在必须要去找老刘了,只有他才知道所有的真相。 ...... 第47章 老刘在请客 出了宏运茶楼,王二毛明显发现路边多了不少便衣,有些,甚至都没有刻意装饰,就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盯着来往的行人瞎看八看。 这是法租界里以前很少有的。 租界一向是巡捕房负责治安,红头阿三,洋巡捕,中国巡捕,看到人都是客客气气,只要不犯事情,你在街上就不会觉得不安。哪怕是特务,日本人,间谍,进了租界也要收敛,肃敌,暗杀,也是藏头露尾,生怕把事情搞大。 现在这样,恐怕是真的像小菊豆讲的,国际形势变了,租界也要变天。 王二毛并不怕这种便衣,因为便衣里大多数是些没脑子的人,有本事、拎得清的人是不会做这种工作的。 师父教过他两句话,他一直牢记在心,一句是:花无百日,另一句是:因果报应。 他顺着思南路一路荡过去,路上数了数,一共四十二个。到青山会馆门口,更加多了,正门口就有九个,周围一圈,侧门,后门,还有六个。 已经上升到严密监视的程度了。 会馆今晚好像有重要客人,六七辆轿车停在门口,十几个司机保镖像是相互认识,三三两两的散开,吃香烟,聊天,还有两个司机敬业,在擦车子。 王二毛一眼看到顾胖子的蓝色别克也停在里面,看来,今晚的聚会档次蛮高。 他没犹豫,绕到青山会馆背后的小花园旁,隐下身子,迅速换掉外衣。 这种时候,事情再不理顺,往后就更加没方向。 他抽了个空档,闪过一个便衣,两窜三窜进了会馆,然后绕过后门,从侧门边上的花架台上翻过,直接攀上二楼的客堂窗台。 隐下身,听了听,八个包房只有一间有人,今天应该是清过场了。 再听了听,上上下下就两个传菜的小妹妹,其他人应该都在一楼。 他往下看了看,下面三个便衣没人注意上面,于是又一探身,顺着墙缝攀到旁边麻将室的窗口,手里回形针伸过去,一勾一抬,拉开一道缝,再迅速收回来,两只手一起用力,将身体甩起,脚尖使巧劲,破开窗缝,整个人飞起,穿过窗门,脚尖勾牢窗框,顺手轻轻关上窗门。 这是青山门独有的倒挂金钩,窗里窗外来去无声。 进去之后,王二毛没动,继续倒挂着,眼看外,耳听内,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发觉,再轻轻一翻,着地。 麻将室跟客人所在的包房中间隔了一条走廊,斜对门。 王二毛没敢开门,在茶水柜上拿起一个玻璃杯,贴上墙面听了听,声音隐隐约约,勉强可以听到,听起来,对面的门开着。 就听到老刘正在招呼客人,似乎是拿着酒杯在打圈子。 “各位老板实在是太帮忙,东家后天才能回来,交代我,一定要代他多敬各位几杯,我今朝就算豁上了。来,王老板,小弟面子薄,平常要跟牢你们这些前辈大佬学习的,难得有机会可以敬敬侬,侬咪一口,我就算帮东家扎台型了......” 吃得还蛮开心,等下不会喝醉掉吧。 就听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刘,坐一坐,吃两口菜。侬可以问问在座各位,阿拉跟杜老板啥关系?全是自家人!不讲啥面子不面子的,酒桌上面无大小,我当侬小兄弟。这种事体讲难听点,只要杜老板发句条头,我不晓得人家哪能,反正在我这里,屁话没有,照办!再讲,改船期这种事体,也就四五只电话搞定了,港务局,海事处,讲到底都是中国人在管,你们要进棉纱线,准备灾民过冬,这是好事!啥人要是从中作梗,那叫没良心!” 这时,又一个男人插话到,“就是讲嘛,阿哥,侬先坐坐,不要生气,今朝是庆功宴,要开开心心。我来讲两句。小刘,侬记牢,上海滩是有黑白两道,也有正路子野路子,相互之间不买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阿拉全是中国人,为中国人办事体,从来就只有一只路子。你们做的事体,做过了,我塌班,算我没福气,以后的事体,如果侬不喊我,我就是彻底没面子。侬记牢伐!” 这话就有点凶狠了,王二毛忍不住想笑,又有点同情老刘,这个圈子也难混! ...... 第48章 顾胖子的场面话 王二毛躲在麻将室里静静地听着。 酒桌上,除了老刘和顾胖子,其他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么,随着男人们一句接着一句攀感情,大致也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果然是在说船的事情。 在座的老板里,有搞船务的、调度的、运输装卸的,物资分派的,总之,江面上的事,这桌人坐在一起碰个头,就算落实了。 酒过三巡,男人们借着酒劲开始豁胖,掼浪头,讲起荤素玩笑话来。王二毛渐渐不想听了,这帮人现在是同仇敌忾,混得蛮好,出了这扇门,个个都是瘟神,并不好相处。 又过了一会儿,楼下响起莺莺燕燕的嬉笑声,老刘去兰花坊喊了一帮小娘皮过来助兴,酒桌上,更是热闹起来,没正经的了。 王二毛渐渐烦躁起来,今晚来的不是时候,看这样子,现在只是上半场,要等到下半场结束,还不得午夜以后?他想拍拍屁股走人,却又不甘心。今天再不问清楚的话,后面更没机会了。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胖子忽然敬起酒来。 “各位老前辈,我敬大家一杯酒,讲两句。今朝托杜老板、刘老板的福,晚辈有幸跟各位老前辈坐在一起。在座的,有认识我,有还不熟悉的,我先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商务印书馆的顾明诚,现在忝任馆长。我的爸爸叫顾之章,在座的老前辈里面,可能会有印象。” 立刻有人哦了一声,“侬是顾老的公子?” “这位爷叔是先父旧交?” “旧交不敢当,顾老大才,仰慕已久。” “爷叔侬请坐,先父生前有点薄名,谢谢爷叔记得。我早年留学美国,三七年回到上海,就在这一年,印书馆、图书馆,一起被日本人扔炸弹,家父是当时图书馆的馆长,不幸遇难。” 讲到这里,桌上渐渐安静下来。 “当然,现在再提国仇家恨,不合适。两国相争,刀枪无眼,有些事情,我自己做小辈的记得就是,不敢劳烦各位叔伯长辈牵记。” “今朝想跟各位拜托的,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现在做印书馆,也有先父图书馆里一群老朋友的帮衬。大家晓得,开战以来,阿拉国家大量的文物流失,有被日本人抢去的,也有流落在民间的。这些,是阿拉民族的瑰宝,作为顾之章的儿子,我想尽我的力,相帮图书馆去尽量收集,收购,甚至于讲,去赎回这些流落在外的文物。” “各位爷叔,你们都是见世面,有立身的。过眼,过手的东西,如果需要我帮了看一看真假,或者讲想要估一估价钿的,只要一个电话打给我,随叫随到。” 王二毛这才知道,顾胖子混在这群人里,原来是为这个。 “当然,我还有点别的路道。各位爷叔,我在美国留学,工作了蛮多年,移民局,汇丰,大通,朋友也不少,各位家里如果有亲眷朋友想要过去读书,生活,我也是可以尽力的。” 这句话听着简单,却是最最要紧。 时局艰难,有钱人个个都在通路子,送人、送钞票出去,听他这样一讲,气氛顿时又热络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顾胖子讲,“今朝开心,我做小辈的,斗胆,请各位爷叔去百乐门白相下半场,这里,我不敢跟刘老板抢,百乐门,我请客。” 男人们是无所谓的,兰花坊的这群小娘皮顿时闹了起来,不肯放人。 “一道去,一道去,你们有本事钓到小白脸,我照样请客。”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就听一阵座椅响,客人们纷纷起身,老刘跟顾胖子埋怨,只好送客。 王二毛现在真想好好谢谢这个胖子,终于结束了。 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他的屁股已经坐麻了。 ...... 第49章 碰到一只老狐狸 一群人相互招呼着下了楼。 青山会馆的门前顿时热闹起来,大佬们的一辆辆轿车相继发出引擎的轰鸣,伴随着小娘皮们的俏语娇声,车门“砰砰”乱响。 老刘挨个拉着客人一个劲地打招呼,礼数不周,顾胖子却在一边催促起来。 车子陆续开走,青山会馆安静下来,二楼上来几个小妹将残席收拾清爽,就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老刘晃晃悠悠上去三楼,王二毛从麻将室里闪身出来,偷偷跟在后面。 三楼共五间,依次是:帐房,库房,老刘的卧室,师父的书房,师父的卧室。 老刘撩起长衫,掏出钥匙,开了帐房的门,开灯走了进去。 王二毛看他没关门,脚步加紧,跟了进去,然后关上门,门边有两只小沙发,他一屁股坐了进去。 老刘回头看到他,倒也并不诧异,自顾自走到写字台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用手指按摩了一下太阳穴,“晓得侬会来,再给我五分钟,刚刚老酒吃多了,有点头晕。” 王二毛不响,点起一支香烟,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老刘像是缓了过来,一笑,“侬不错,这桩事情居然被你办成了。” 说着,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颗蜡丸,手指一弹,王二毛伸手接住。 “这是原本应该给你的第一颗蜡丸,侬先看一看。” 第一颗? 王二毛终于知道为什么千算万算,总觉得这件事情中间少了一步。 他不响,低头先看,是真的,上面有青山门特有的“山”字标记,只是比另两颗大了一圈。 捏碎,打开,字条卷得老长。 “三儿,吾以身许国,力不能逮,需有援手,又恐香火不能延嗣。尔生性淳良,幸甚,凡事思量三天,后行。如愿相助,兰花有意,万事顺心,青山不绝。” 王二毛看了两遍,记牢,然后掏出火柴,烧了。 “刘叔,这里面的内容你晓得?” “晓得,老板当着我面写的。” “为啥改了次序?” “因为办不成。” 王二毛盯着老刘看了半天,坦荡荡,没表情。 “还有没有第四颗?” “没了。” “老板回来,侬准备怎么讲?” “照实讲。” “侬不怕他追究?” “我是办事体的,不是怕事体的。” “如果最后一桩事情我也办成了呢?” 王二毛指的,是师父要他除去一更人的那件事。 没想到老刘听了一笑,抬起头看着他,“侬不会的。” 王二毛一愣,“为啥?” “因为,第一桩事情就是错的。” 王二毛没必要问下去了。 他心里清楚,如果按照原来的蜡丸顺序,事情确实办不成。师父的谋划更像是在做做样子,但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又看了看老刘,这话再要追问下去,等于是逼着人家摊牌了。 “侬给我个理由,好让我继续相信侬。” “侬不需要相信我,老板也不会来问我理由。” “为啥?” “他如果要来问我理由,就不会让我看了。” 确实,王二毛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多余。 “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讲是明天,或者后天。”老刘突然之间停了停,看着他讲,“侬最好不要再来,有事体他自然会寻侬。” “为啥?” 老刘一笑,不想讲,又不得不讲,“等侬的身法练到上海滩第一名,自然可以来。” 王二毛不响了,他怎么可能快得过师父? “侬这两次进来,我能听到,自然也可能有其他人能听到,不要忘记老板关照过,青山不绝!” 王二毛想走了,这也是一只老狐狸。在他面前,自己倒像是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只能自娱自乐。 “侬已经不错了,上海滩上可以排在前二十。” 在他走之前,老刘讲了句安慰的话。 王二毛浑身出汗,别转身就想走,却又忍不住问了句,“刘叔,侬这身本事,为啥不收徒弟?” “收过了,死掉了。” ...... 第50章 一路走一路想 从青山会馆出来,王二毛虽然感觉受了打击,但整个人却是轻松起来。 老刘的稳如泰山让他放了心,这样子不像是背着师父搞花头,换掉蜡丸,的确是成事之人该有的果决。 把第一颗蜡丸放进时间线,师父明面上的安排都已经能解释通了。 第一颗应该是12号那天晚上在书房给他的,让他考虑清楚是不是要出手帮忙。 所以,给第二颗之前必须要问小菊豆,自己去没去过,去过才能给。 第二颗是让他去送金表。 蜡丸是小菊豆送的,金表这时候在她身上,所以自己看到字条后自然会问小菊豆金表的事,不存在踏空。师父让他任何事情做之前想三天,那就是14号拿到金表17号再送。这时候,小菊豆已经去接好了王掌柜,如果两个人不出事,就会在霞飞路等他。如果出事,金表还在他手里,也安全。 第三颗要等到师父原定的归期才能定。 师父如果回来了,这第三颗就不用给出去,因为,事情顺利办好,没人是内奸。 如果回不来,他可以肯定是顾胖子这里出了问题,也就是讲,去宁波的线路和行程老刘不清楚,是顾胖子安排的。老刘只要等不到师父回来,就会用其他方式将蜡丸给他。 所以,老刘是知道怎么联系到他的! 王二毛一下紧张起来。 等等,中间环节再想想清楚。 老刘在师父书房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这不是装出来的,说明老刘并不知道三更人是他,也就肯定不会知道自己的情况,包括住址。 他要能联系他,只有小菊豆一条线索,小菊豆如果不出意外,就去王福泉那里找。如果出了意外...... 对了! 小菊豆如果出了意外,就等于自己事情也没办成,自己同样会找上门去。 王二毛松了口气,这圈子绕得,把自己吓了一跳。 ...... 夜已经深了,他不急不慢地在街上走着,一边兜圈子,一边理思路。 经过小菊豆的跟踪事件,他吸取了教训,这圈子可以兜得再大一些。 师父明面上的安排没漏洞,那暗面呢?又会是什么? 明面上,这个计划是信任老刘,怀疑顾胖子,而实际操作,又是自己不遵照这个计划来。 那就是讲,师父也怀疑老刘? 这计划一点都不背着老刘,就是要让老刘知道他还完全信任他? 特地让老刘晓得蜡丸的内容,也是一种考验。 为了什么呢? 老刘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船安排好了,金表也修好了,换蜡丸的目的也是解释得通的,还有什么需要怀疑? 等等! 他突然之间有了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会不会...... 这一切看似完美的计划,跟真正要做的事情并没关系! 他发现,虽然是计算周密,层层套嵌,但是讲到底,要救出浦东的抗日分子,这个计划做不到百分百的成功率! 师父怎么会做没有百分百成功率的事情呢?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想,这件事情唯一的意义,就是做给别人看。而真正的计划,是师父自己在做。 所以,他才需要自己去宁波,跳开预先所有的安排,骗过计划里面所有的人。 要不是今天被他撞见,自己也不会晓得他居然现在还在上海。 问题是,他就算现在过去,明后天能回得来? 如果不回来,上海这帮人会不会乱掉? 到时候,明明都是好人,开始相互猜疑,甚至于动了手? 唉,这个老头子,怪不得人家叫他千面人,一千只心眼,一千副面孔,难处见啊! ...... 王二毛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回到了弄堂口。 弄堂里像往日一样安静,但他却不知怎的忽然起了阵鸡皮疙瘩,远处自家的阁楼上亮着灯,他知道小菊豆肯定是窝在床上等他回去。 但是,这一步迈不出去了,他看见,弄堂口的墙面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箭头,箭头后面拖着三条长长的横线。 这是青山门里的暗号:箭头所指三百米,等你! ...... 第51章 头上冒烟的雕像 王二毛顷刻之间,将全身紧绷起来。 青山门特有的标记出现在这里,意味着这里不再安全。 他曾经将这里视作他坚厚的盔甲,现在,盔甲上出现了裂缝。这个标记,像是一把锋锐的刀,将他的皮肉慢慢割开,这种痛感,他永生难忘。 他不能跑,因为躲在这副盔甲里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师父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不会来这里寻他。老刘就更不会,刚刚才见过面。只有一更人了,可他不是带人去百乐门了吗?现在跑过来跟他摊牌? 他无法猜测是谁,还有这样做的目的。 但他知道,无论是谁,今晚就是你死我活! 因为,这个标记出现在这里,只能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恶意。 他迅速地闪进弄堂里,借着门洞中的暗影将自己隐了起来。 傻子才会按标记找过去呢! 他趁机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不错,顺手的家什都带着,稍稍安心了些。现在的状态,就算跟师父过手,也不会一击即溃。 他不敢轻易动,刚刚被老刘嘲讽过,说论身法,他只能排进前二十,这话很让人崩溃,但是,这里的视野并不好,必须要换一个更合适的地方才行。 他只能静静地等着,终于来了一阵风,他双脚急踩,顺着暗影游上牌坊,再一转身,飞扑上沿街的屋顶,双手勾住石梁,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在石梁上趴住,手臂顺着石梁一划一收,将搭落下来的衣摆收进夹缝。 这里,是他预先观察过的死角,除非上面飞过飞机,否则谁也发现不了。 他一动不动地趴着,凝神细听,周围是一片死寂。 他探出头来,这里能看到周围三横三竖的马路,路上没有一个人。 他转过头,看回沿街,顺着箭头的方向一直看过去,看见了! 隔着两条街的路口,停着一辆轿车,车头的大灯开着,黄光。 黑色福特! 不是顾胖子。 王二毛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这是特伪的人,他们也会青山门的记号?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这就不是安不安全的问题了,再不跑就是死。 他心里翻江倒海了好一阵,身子却是一动没动,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辆车。 因为,黑色福特也没动,他们要是来抓人的,又怎会是这样的做派? 倒像是...... 在等自己过去? 他无法做出判断。 他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那辆车代表着什么。 月光更昏暗了,一片云慢慢移过,王二毛做了决定。 不管会发生什么,他必须知道对面是谁。 他溜下房顶,顺着路边的墙面,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走过一条街,已经可以看清黑色福特的全貌,车上亮着灯,门关着,车里没有人。 车边,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背对着马路笔直地站着,黑色的西服,黑色的礼帽,手里夹着烟。 王二毛看到过这个男人,那时他坐在车里,西服敞开,微微有些肚腩。 他停了下来,可以确定,这里没有其他人。 就见这个男人一支烟抽完,又摸出一支,用剩下的烟头续上,然后将烟头随手一扔。他就一直盯着路边的墙面看着,似乎在这墙面上,有着无尽的奥义。 王二毛心一横,戴上口罩,走过去。 那人身子一动,似乎听到了响动,依旧背着身,说了话,“别走太近!” 王二毛站住,隔着一条街,说话能听清,不用大声。 “我不想看见你,不想知道你的住处,你不用搬,搬了也没用。等了你三个钟头,跟你说几句话。” 那男人嗓子有点沙哑,说话的时候,像是一座静止的雕像,只是这座雕像的头上,不时冒出一阵青烟。 “你功夫不错,青山有后,我不会动你,希望你也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 他说话时,有种奇怪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你可以走了,我们以后不要再见。” 王二毛听懂了,不想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人不理他,又换了支烟。 “师父对你,可有不好?” 那人似乎想了想,吸了口烟,喷出去,“第二个架子上的东西还在吗?” “一直都在。” “那你还问什么?满了,结束了!” 这句话,王二毛听不懂了。 ...... 第52章 你不像个男人 二更人出现在上海,居然还是特伪的人! 王二毛一时之间判断不清了。 他一边说着顾念同门之谊不会动他,一边又直接跟师父那边打起了对台,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什么叫满了就结束了!这话听来听去就是句反话,里面的意思是委屈?不甘?解脱?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词。 这人身上有故事,而且,很危险。 “我可以不问你们的事情,师父知道你回来吗?见到他,我该怎么说?” 王二毛决定先放个软档,现在翻脸,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有什么,就说什么。” “说你威胁我?” 那雕像忍不住肩头一耸,似乎是笑了笑,“你非要这么理解也行,就跟他说:我威胁你了。” “我现在有七成把握杀你!你受伤了。” 王二毛看出来,他的右肩上有伤,刚才他笑的时候,左肩不自然地缩了一下。 “你有九成。” “你不怕我动手?” “你不会的。” “为什么?我现在没有理由不杀你,你在上海出现,威胁到所有人。” “青山门不是索命门,你也不会没有脑子。” 王二毛不响,他要真想动手就不会说出来。 “你走吧,你都分不清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还问什么?” “我只知道你在跟师父对着干。” “跟他对着干的人多了!” “你也在跟老百姓对着干。” “是吗?” 这句又把王二毛问住了。 要说师父那拨人都是老百姓,确实有点违心,他们最多算是代表老百姓而已。可是话说回来,庙堂不是江湖,庙堂之争时,谁都认为自己就是代表老百姓,差别只在老百姓认不认你而已。 “你还认自己是青山弟子?” “一直都是!” “青山的三规六戒......” “你太啰嗦了,不像男人!” “我......” 王二毛只好闭嘴,这话若是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那是玩笑,若是从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那就是看法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没找到你,是你来找的我。” 这话又听不懂了,王二毛刚想追问,那雕像自己做了解答,“兰花楼的小妹妹说,小菊豆有个相好,提到过住在这一带,我就在这里所有地方都做了记号。” “你要找小菊豆?” “我要找的是你,她没价值,现在找到了,就更没价值。” “你是怎么找到小菊豆的?” 就见那雕像肩头又是一动,王二毛忙自己补充到,“就当我不是男人,这事情搞清楚,我就走。” “绑炸弹的人我见过,他的行踪很容易查。” “炸成那样你也认得?” “这是不是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 王二毛不响。 “我就是黑西装里的一个,你说我认不认得?” 王二毛想起来那天跟着日本军官一起下车的那群黑西装,身材似乎都跟他差不多,很难分辨。 “所以你是故意放他进去炸了那个日本人?” 雕像不再说话了,一团团烟雾从头上冒起。 王二毛等着,他还是不太想走,过了足足五分钟,雕像说话了,“要不,你去车里帮我拿包烟,我们再站一包烟的时间?” 只能走了! ...... 王二毛一路回来,果然在几个弄堂口都看见了二更人所说的箭头标记。 现在只能信他,不然,连夜搬家吗? 这一天,弄得精疲力尽,从蜘蛛精到老狐狸,再到雕像,个个都是神秘莫测。 他现在只想好好躺下,有个词叫什么来着?用脑过度? 开门,进屋,爬上阁楼。 阁楼里灯火通明,小菊豆正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玩着几块大洋。 “侬死到哪里去啦!天天半夜回来?侬晓不晓得我在等你呀!” “侬累了就早点睡好了,不用等我。” “没良心!女人等男人,天经地义。侬吃过伐?要汰脚伐?这些事情,不要我来服侍呀!” 王二毛笑了,这下倒是要享福了。 “侬跟张家阿婆怎么讲的,现在就能明铺暗盖了?” “想得美!”小菊豆也是一笑,“我就只是等等侬,侬自己讲,有事情要回来同我讲。” “讲啥?”王二毛自己都忘了想要跟她讲什么。 “我怎么晓得侬要讲点啥?等一下,讲事情之前,先把钞票交出来!” 王二毛一愣,小菊豆向来只是劫色,现在怎么,还要劫财了? ...... 第53章 不能精神分裂 小菊豆看王二毛愣住,把手里的大洋朝他身上一扔。 “不是我要来管侬,你们男人手上面都是没轻重的,所以以后,侬的钞票我来帮侬管,侬放心,要用钞票的时候,我一分一厘也不会缺掉侬的。” 王二毛奇了,“我怎么手上没轻重了?” “侬讲,送我去富民医院,给了人家多少钱?” “十...... 十二块大洋吧,怎么了?” “侬是不是戆大啊!我又没毛病,去趟医院,就算加上给人家的辛苦费,三块大洋了不起了,侬这钞票是大风刮来的呀!” 王二毛想,确实是,但是这不能讲。 “我当时心急慌忙,留了几块放在身边急用,其他就统统给她们了。” “所以讲啊,侬想谢谢人家,但是,人情是人情,价钱是价钱,要分得清爽。” 王二毛看了看身上的那几块大洋,突然明白了。 “所以,侬这几块大洋是问她们讨回来的?” 小菊豆一笑,得意起来,“当然咯,她们老老实实把事情跟我讲了,我看她们人多,就给了她们四块大洋,她们还千恩万谢的。剩下来的我拿回来,两块买了料子送给张家阿婆和小阿嫂,两块帮侬定了一套西装,还有这点存下来。” 王二毛看着她,“侬辣手!给出去的钞票还能拿回来。” “这怎么叫辣手?钞票要用对地方。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除掉房钱,有帮张家阿婆她们买过东西吗?亏得人家把侬当儿子。” 这话说得,王二毛只能觉得有道理。 “我晓得侬本事大,杜老板能关照侬,肯定不简单。我也不好问侬具体是做啥事情的。但是,男人再有本事,左手来,右手去,当中总要留点铜钿出来能帮自家托底,不好做脱底棺材。这就要有个女人帮他精打细算。” 王二毛听得迷迷糊糊,觉得有道理。 “所以,侬现在不管有多少,交给我,我来帮侬管。” “钞票全在小抽屉里,袋袋里还有十几只铜板。” “翻过了,就四块大洋,二十几只铜板。” “那就是这点。” 小菊豆一愣,再看王二毛,已经哈气连天困的不行,“好,那就这点开始,阿拉慢慢过日子。” ...... 这一觉睡得王二毛噩梦不断,一会儿是师父死了,一会儿是小菊豆血淋嗒滴,几次惊醒,眼皮子又睁不开,翻身又睡着,又醒,直到天色渐亮,才沉沉睡去。 醒来,已经将近十点,下楼一看,小菊豆正陪着张家阿婆剥毛豆。 看他下来,小菊豆一把扔下毛豆,跑去灶壁间里,过了一会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来,一只荷包蛋,三四根青菜,再放了点豆腐干丝做浇头,看得张家阿婆笑吟吟,“二毛有福气,这小娘交关懂事。” 王二毛享受着这一刻温馨的家长里短,又想到这两天无数次的生死一线,觉得自己有点分裂。 昨天二更人讲过,只要不再管外头的事,这种生活就能继续下去。 当然,这是一种警告,但是,仔细想想,这也可以当作是一种善意的规劝。 两种截然不同的活法,他这两天要做出选择,至少,不能让自己精神分裂。 ...... 吃完面,王二毛拉着小菊豆上阁楼,有些事情,必须要跟她讲了。 “侬坐好,正经事,侬先听,不要问。” 小菊豆看他认真,规规矩矩在床上坐好。 “我昨天晚上去了趟兰花坊,碰到两个人。一个是特务,来调查侬的。拉黄包车的杨三死在火车站,从他身上追查到侬......” 小菊豆吃了一惊,想起不好问,嘴巴撅了撅,摒牢。 “好在侬已经不在那里,侬的小姊妹也讲不出侬去了哪里,这桩事情他们暂时追查不下去。所以,今后一段时间里,侬不要去,也不要联系任何人,等事情冷掉。然后另外一个人,到兰花坊带杜老板的口信给你,正巧被我碰到,就叫我传给你听。讲王福泉的事情他们已经有其他办法,侬既然已经暴露,就不能再叫侬帮忙办事情,否则大家都有危险。等将来再讲。” 王二毛讲到这里,见小菊豆没啥反应,不禁奇了,“侬怎么想的?” “没问题啊。” 小菊豆摇了摇头,认真回答。 ...... 第54章 大小我说了算 听了这些讯息之后居然没什么反应。 王二毛不知道这小娘皮在想什么。 喜怒笑骂选一样,才是小菊豆正常的表达方式吧。 “没问题的意思,就是侬讲的对,我听侬的。” 小菊豆笑了笑,让王二毛觉得正常了点,“我这两天想过了,以前跟着杜老板,他救中国人,杀猪猡,我帮他做点事情,能出气,能觉得自己活着还有意义。现在,我帮不到他,不要紧,我可以照顾侬,活着一样有意义。侬本事比我大,能够做的事情比我多,不管做啥事情,侬的意义就是我的意义。” 这几句话,王二毛听了感动,“如果我做不了啥事情,或者做了也不能跟侬讲呢?” 小菊豆又是一笑,“这算是问题吗?阿拉两个人,不是一向如此?” 想想倒也是,王二毛轻松多了。 只要这个小娘皮不再心心念念想着杀人,出去冒险,那这里就能住得安心。 昨天,二更人顺着线索不直接将藏在这里的小菊豆翻出来,的确是如他所讲,留了情面。他在这种位置,像小菊豆这种断了线的风筝对他来讲,没什么价值,这也是实话。 他昨天特地跑来警告,最坏的企图,无非是不想自己帮师父走得太远,坏了他的好事。 其实现在自己并没有事情可做,唯一的正事就是每天去送一趟时间,师父讲过,他回来后就要把表给他,以后就没事了。 算时间,顶多也就两三天。要是办这点点事情都能被二更人察觉的话,那就只能怪自己太蠢。 想到每天要去臧洪霞那里送时间,他不禁有点浑身不自然。 蜘蛛精正等着自己过去轧姘头,这不是送上门吗?人家唐三藏进盘丝洞叫是没办法,被人抓了,哪里有自己鲜格格送过去的? 小菊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会儿表情严肃,一会儿又扭捏起来。 “侬是不是发花痴啦?” 王二毛正想着臧洪霞,忽然听见小菊豆说这话,心虚起来。 “我只是想,这两天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路有点远,来来回回至少四五个钟头,回来还要换套衣裳,侬不要瞎想八想。” 瞎想八想? 小菊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一笑,“侬是怕我瞎想八想所以要换衣裳,还是因为换了套衣裳回来怕我瞎想八想?” 王二毛没听懂,这话正反讲像是没啥区别呀。 小菊豆看他有点停怏怏,晓得他自己也没方向,忍不住大笑起来。 “侬不讲出来,我也能猜到是女人的事。” 王二毛没想到她能猜到,更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 “男人要出去办事,碰到的不是男人就是女人,这有啥问题。能成事,就要豁得出,身上有点接触,衣裳上面留点,再正常不过了。我有啥好瞎想八想的?” “侬不吃醋?......” “我吃啥醋?” 小菊豆现在,突然之间有点霸气侧漏,一边笑,一边讲,“我巴不得侬顺带把她讨回来做老婆。” “为啥?” “侬把她讨回来,她做大,我就能做小,我跟着侬,有名有份多少好。” 王二毛厥倒,“她大侬小,这叫好?” “这有啥?大家要是客客气气,我就敬她是大,要是不客气,床上的事,我大她小,一点不给她面子!要没有这点把握,我也白吃这么多苦了。” 越讲越开始野豁豁了,王二毛听了头大。 “侬不要异想天开,我只是去办事的,两三天后也就结束了。侬不吃醋,那我就不换衣裳了,天天换,我确实也换不起。” 小菊豆听他讲得实惠,忍不住又哈哈一笑,从床上一咕噜爬起,跳下来。 “侬去寻女人,那要好好打扮一下,阿拉就一套,出去登登样样。我来帮侬搭配。” 王二毛瞪眼看着这小娘皮开始在他床下翻箱倒柜,感觉到不可思议。 出去轧姘头还能指望到老婆帮忙打扮? 这世界上为啥会有这种奇怪的安排? 自己这是踩到什么狗屎运了吧! ...... 第55章 环环相扣 小菊豆一通收作,王二毛变了样,盯着镜子看了半天,自己也大吃一惊。 这完全就是一个正宗的上海滩上的小开,西装背心背带裤一穿,人也显得瘦了点,更加精神。 裤子是他自家的,其他,都是从小菊豆皮箱里的那套西装中拆开来,小菊豆手巧,三改两改,大小正好合适。 王二毛看她眉开眼笑地盯着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但是,突然之间想到一个问题。 “这套西装是准备给王福泉穿的?” 小菊豆点了点头,“是呀,如果我在火车站接到他,就先换套衣裳,这样方便摆脱跟踪,跟我走了一道,也搭调,不显眼。” 王二毛奇了,“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侬给他穿这种西装?” 小菊豆更是奇了,“六十多岁?侬讲的是王福泉?” 王二毛点头。 小菊豆一下子跳了起来,急了,“侬寻错人了!王福泉三十五岁,哪里来了六十多?” 王二毛也紧张了,但又一想,自己碰到的这个肯定是王福泉啊,能修表,能发讣告,除了他还能有谁?临走的时候还特地问过,他也亲口承认他就是王福泉。 这个小娘皮不会听错,那就是师父故意讲错的? 这个老狐狸,为了点啥呢?没事情做,白相人寻开心啊。 “无所谓了,这个人是不是王福泉不重要,杜老板他们已经有另外办法,阿拉急也没用。” 小菊豆折腾了一阵,只能算了。 “侬今天准备什么时候出门?” 王二毛看了看时间,现在还早。本来还想着要抽空去房契上的那个地址探查一下,现在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彻底忘掉。 “我四点左右走好了,晚上可能要十点多才能回来。” 小菊豆大喜,“那就好,我想着昨天帮侬订的西装总要抽时间去量量尺寸,阿拉等下就去。” 王二毛倒是痛快,点头应了。 ...... 两个人腾腾腾腾下了楼,出门时候居然碰到了小梅阿姐。 小梅阿姐大名叫乔月梅,三十不到,没结婚,是交通银行的一名小职员,平常上班,下班喜欢出去跳跳舞,搓搓麻将。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看她回来,王二毛和小菊豆均是一愣。 就见她匆匆打了声招呼就上了楼,没一会儿又腾腾腾腾下来。 王二毛注意到,她的手包没带,高跟皮鞋换成了一双中跟。 这是啥路数? 乔月梅看他们两个人要走不走,眼睛盯牢她却又不敢问,不禁一笑,“你们两个戳在这里秀恩爱啊?让开,不要挡着路。” “侬这是要做啥?” 王二毛总觉得哪里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像是要出去打相打?” 乔月梅一笑,“嗯,差不多。侬要来帮忙吗?” 小菊豆一听就兴奋了,“阿姐,打啥人?二毛跟我,不怕的,保护侬!” 乔月梅看着她,相处没几天,是真欢喜这个小妹妹,“不用了,阿拉是要出去游行,今朝全上海的银行,洋行,商社,工厂,都要罢工罢市。” 王二毛听得一愣,“游行不是提前通知的吗?小张阿哥呢?” “这次是临时组织的,四行两会发起,小张阿哥他们已经去了......”乔月梅讲到一半,偷偷瞄了一眼张家阿婆的房门,“他晓得回来就出不去了,所以,先斩后奏!” 上海滩游行集会常有,租界里就更加多,特别是开战以后,隔三差五就会弄一次,搞得英国人法国人也非常郁闷,日本人搞事情,为啥都要来领事馆闹。 但是,临时组织的示威游行极少。 王二毛忍不住问,“为啥事情游行?金融战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们四大行死掉那么多人,现在又闹,不怕吃亏?” “这次不是为了中储券。今朝早上,日本人在吴淞码头截停了六七艘货轮,货轮上面装的是上海十几家纺织厂订购的棉纱。据说,这批物资是为了生产棉衣帮上海六百多万灾民过冬的,本来用的就是大家募捐得来的钞票,纺织厂担不起,一只电话打到央行。这记,事情就搞大了!再加上,前两天有几个日本外务省的武官在上海火车站被刺杀,有人认为这是日本人的蓄意报复......” 王二毛渐渐听懂了,这盘棋下得...... 环环相扣。 真是只老狐狸! ...... 第56章 心里有种悲凉 刺杀不是目的,改船期也不是目的。 所以,小菊豆所讲的要救浦东人,要拿照片,也极有可能并不是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 这让王二毛想到了青山门中唯一的心法:所指非所意,虚实凭自心。 这句话,青山门的师父在收徒弟的第一天就会讲,但要能真正领悟,就看各自的机缘了。 ...... 小菊豆并不知道王二毛在想什么,看他神情恍惚,不禁催问到,“侬思想开啥小差?要不要跟小梅阿姐一道去呀?上海人的事体,阿拉还要出份力。” 王二毛回过神来,看小菊豆一副惹事情不怕大的样子,心里有气,她还不晓得她自己是只小白兔,只好装出点凶巴巴的样子吓唬她,“侬大肚皮,自己的事情还没解决,也敢凑这种热闹?不要命啦!侬啥地方也不许去!待在家里,陪牢侬的干娘,她如果出啥事体,我回来寻侬算账!” 小菊豆没防备,被他一下子凶到,想要回嘴,又想到王二毛讲过她已经暴露,人多眼杂的地方确实危险,闷了半天,只好嘟嘟囔囔,“不去就不去,凶啥啦?那阿拉还是去西服店。” “侬没听到今朝罢市啊?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王二毛说着,就要走。 他想过了,趁现在全上海乱成一片,去长安旅舍刚刚好,二更人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盯牢他。再讲,他研究过了,这只表的时间是固定快慢,七点钟的时候它应该会走到哪里是算得出的,根本不需要非要等到七点再看。蜘蛛精虽然吓人,现在说不定不在房里,就算在,白天总会比晚上好点吧,讲老实话,这个七点之约一直是他的心病,轧姘头这种事情,天一暗更加容易意乱情迷。 小菊豆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他不是讲四点以后才有事吗?现在看这样子像是要走? “侬去哪里?” “我想过了,我现在就去轧姘头,还能早点回来。” “侬讲啥?” 这下,乔月梅也被他弄糊涂了,这家伙,脑子坏掉了? 王二毛一下反应过来,“我讲我现在就去办事情,好早点回来,家里还能照应一下。侬跟小张阿哥注意安全啊,不要冲在太前面。” 说着,飞也似的逃了出来,留下两个女人莫名其妙愣在原地。 ...... 三轮车没有罢工,王二毛上车,一路过去,看到四面八方的路口、街巷、弄堂里,不断地涌出人来。 路上有人组织,召集人们汇聚到指定路线。听他们讲,这次游行的目的地是市府大楼,全上海的人都要声援,日统区的人是主力军,两万多先头部队已经围在那里。 三轮车骑了十分钟,人渐渐多了,横幅一面面展开来,口号也喊了起来。有人在路边发小旗子,巡捕房严阵以待,组织人手在路边搭起一只只茶摊,免费提供白开水,每几个路口就停一辆救护车,生怕有人体力不济,还没走出租界就晕了过去。 人群里,什么阶层,什么身份的都有,这时候走在一道,也不再分什么高低贵贱,相互关照着,手搀牢,隔几分钟,就有人站在路边拿着喇叭大声喊,“慢慢走,喊不动了歇一歇,到地方再用力!” 王二毛不是第一次看游行,但他自己晓得,他看不得这个。 “师傅,麻烦侬换一条路。” “侬小青年,不去帮上海老百姓喊两句?” “我有急事情。” “哦,侬能不能等下下车多给我点?” “为啥?” “我想早点去江湾,今朝出工还差两钿,做掉侬这差应该就够了。” “哦,没问题。侬也想去喊两句?” “我不会喊,口号是啥意思我也不晓得。” “那侬去做啥?” “去拉人。” 师父回过头来,笑了笑,“侬不晓得,每次游行,阿拉都要把那些身体吃不消的,发心脏病的拉去送医院,弄到深更半夜咧。” “那生意不是多了嘛?” “这不是生意,不能收钞票的。” 王二毛愣住了。 “师傅,侬停车。” 三轮车停下来,师傅奇怪,离长安旅舍还远开八只脚呢。 “师傅,我身上就带了这点铜钿,全部给侬。” “为啥?” “侬现在就去。” “侬呢?长安旅舍交关远的。” “我走过去。” ...... 第57章 打你的时候不要动 王二毛独自在街上走着,不断有人从他身边快速地经过,渐渐的,街上的人稀少起来,王二毛加快了脚步。 他心里很清楚,同仇敌忾是每个人该有的血性,乱世之中,万众一心才能求存,所有在大街上奔走的人,都在做着对的事,而这些人,是这个苟延残喘的民族最后的力量。 他敬重这些人,但他还是不会去。 他觉得,这种事情,说到底,就是求人。 而他,从不求人。 他5岁的时候不会,10岁的时候不会,现在,就更不会了。 以前,师父曾经笑着问过他,为什么那时候宁可饿死,也不伸手去要。 他记得他当时的回答,因为要不到。 师父又问,万一要到了呢?他说,那就会习惯了。 师父笑了,拍了一下他的头,幼稚,次次都能要到,才是真本事。 他不懂,他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懂这句话的意思。 ...... 转进天目路,老北站的南广场上,还是一片拥挤忙碌,军警和站警好像多了些,出入口那里,增设了几处岗哨。 他稍稍放慢脚步,让自己恢复成荡荡悠悠的样子,这一路急行,额头已经冒汗。 一楼大堂里,空空荡荡,跟昨天相比,完全变了模样。杨经理倒是在,这也是个过目不忘的人精,见到王二毛,忙从柜台里面钻了出来,恭恭敬敬的带他上楼。 “顾太太出去了,交代过,王先生您请自便。” 杨经理将他送到四楼楼梯口就走了,王二毛脸一红,只得点了点头,心里倒是一阵轻松,独自来到房门前。 钥匙他早就攥在手里,这种高级的门锁也不是没开过,但用钥匙开,却是第一次。 不知怎的,他手里居然出了汗。 蜘蛛精不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三年练胆,在这里居然不起作用。 他轻吁了一口气,打开房门,房里没人。他顺手关上门,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先歇一歇。 臧洪霞说过,今天白天有行动,也许跟现在的游行有关,不是趁着伪政府穷于应付之时做点什么瞒天过海的事,就是等待市政要员安抚民众的机会执行刺杀。 要动用索命门的隐娘亲自出手,多数还是刺杀之类的事情。 王二毛并不想知道她们的行动,这对他没意义。他向来很少在意谁死了,他只要牵记的人活着就好。 他拿出兜里的金表看了看。 现在是九点二十四分,已经比正常时间快了七个半小时,如果正常时间走到晚上七点的话,那这块金表上,应该是第二天凌晨三点三刻左右。 他现在有点后悔。 一路上千算万算,忘了算一下师父在离开之后,有没有告诉过臧洪霞拿到这个时间派什么用处,这个时间是到时?还是到分?还是到秒? 他现在到分已经算不清了,到秒更不可能。 还是要等到七点才行。 厥倒! 王二毛切实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蠢。 这一下午荒废在这里,全是自找的,早知这样,去看看小菊豆订的那套西服也好啊,万一人家没罢市呢? 他无聊地抽起烟,想到臧洪霞说过对面车站三楼的望远镜,突发奇想,叼着烟慢慢踱到窗前,打开窗门。 做戏这种事情,要的就是细节做足,他非常满意自己的天赋,只是为什么要这么敬业,他忘了去想。 ...... 无聊的时间很难熬,王二毛昏昏沉沉在沙发上眯了两觉,好在五点多的时候,杨经理贴心的让人送来了晚餐。一瓶陈年的花雕,配上六盘精致的小菜,他的心情好了些。 这只蜘蛛精怎么还不回来? 王二毛的酒量不大,半瓶花雕下肚,桌上的小菜已经所剩无几,看看时间,六点四十。 她不会赶不回来了吧?如果过了七点,是把时间留下就走,还是要再等等?他没想好。 这时,就听门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 还没等王二毛反应,房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四五个彪形大汉虎着脸,冲进来,不由分说,抓住他的双臂,将他从沙发上拎了出来。 王二毛知道不好,忙要甩肩挣脱,就见顾胖子铁青着脸从门口冲了进来。 “这死女人还不承认,侬是啥人?坐在这里享福是伐?打侬的时候不要动,给我打!” 这话说的,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就在稍稍犹豫之时,脸上,背上,肚子上一起中拳,一阵剧痛传来,王二毛急眼了。 管你们是不是在演戏呢,老子不演了! ...... 第58章 巨额医药费 打人的居然叫挨打的不要动? 全世界都没这种规矩! 王二毛眼里冒着金星,身上又挨了几下,这几个彪形大汉练过,他好不容易挣脱出来。 只要双肩不被控制,青山门的人便有十成把握可以在任何地方让你再也碰不到他,哪怕是一片衣角。 王二毛眼角、嘴角已经被打开了口子,气血上头,抡起拳头,在这几个彪形大汉的身上狠狠地砸了几拳,还要再打,哪知那几个人着实滑溜,吃痛后借力撤步,像是回身去抄家伙,却纷纷退到顾胖子身后去了。 这下,没法打了。 窗户开着,灯亮着,谁知道对面还有没有望远镜在看这边,真要施展身法扑过去,搞不好就漏了底。刚才趁乱可以打几下,现在距离一拉开,再动手就惹眼了。 他停下来,擦了一下脸上的血。 “小瘪三蛮来事的嘛!” 顾胖子看他血淋嗒滴,似乎挺满意,手一挥,让那几个停手,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我不来问侬是啥人,你们这种我见得多了,卖面孔给女人,卖屁股给男人,无非就是为了点铜钿。” 说着,摸出内侧袋中的皮夹子,数了七百块中储券出来,扔在桌上。 “侬也就值这点,拿好!滚!” 王二毛一看这七百块,懂了。 安排这场戏,居然是为了来拿时间的。看来,师父已经通知了臧洪霞,谁知她赶不回来,所以安排顾胖子寻理由替她来一趟。 只是,这顿揍自己挨得太冤,他就不相信,这个胖子会没有别的更温和的办法来接头。 他是存心的! 王二毛不响,既然现在打不回去,就想别的办法。 他也拉了一把椅子,坐回桌前。 “侬的女人就值这点?” “哪能意思?” “侬是不是垃圾瘪三啊?” 王二毛一把拿起桌上的钞票,往顾胖子脸上一扔,趁机看了看房间里的挂壁钟,还差三分钟到七点,“这种垃圾纸头侬当它钞票?侬要掼浪头,用钞票解决,可以!二十七块大洋!” 说着,也不看那个顾胖子了,自顾自点起一支烟来。 这时,群演很配合,一个大汉想要冲出来的样子,狠三狠四,“侬这小贼!不要狮子大开口......” 顾胖子一笑,笃姗姗,拾起散落的中储券,“侬这人蛮有意思的,小白脸做得有整有零。我现在就让侬看看,啥个叫作立身!” 翻开皮夹子,啪啪啪啪扔出了二十多块大洋,然后又抽了四十几张法币出来,“数数清爽!” 王二毛夹着烟,看着挂壁钟,七点到了,伸手一圈,把桌上的钱推到面前,眼睛看下去,手上的金表走到三点四十六分三十二秒。 “大洋没啦?立身不够嘛!” “侬管我用啥,数好了就滚!我警告侬,再给我抓到,家什帮侬剪掉!” 王二毛下定决心要敲他竹杠,也不管他是不是只要钟头就够,“侬喊人把我打成这样子,医药费怎么讲?” “侬小贼还敢要医药费?” “侬不是有钞票嘛!给不起啊?哦哟,我从来没看到过豁胖豁一半,萎掉的。” “侬这叫活该,我要豁啥胖?” “活该啊?那倒要叫警察来评评理看了。”王二毛站起来,拎起床边的内线电话,“杨经理,客人在侬客房里被打了,好叫警察伐?” 这下,顾胖子不淡定了,过来一手把电话按掉,“几钿?” “四百六十块法币!” “侬存心寻我开心?” “给得起就给,屁话就不用讲了。” 顾胖子脸上的肉抖了抖,数了五张一百的出来,“滚!” 王二毛看他这个样子,估计秒数是卖不掉了,有点遗憾。然后,得意的一笑,把钞票收好,剩下五张十块的法币拿在手里,站起,荡荡悠悠走到门口,把这五十块往一个大汉手里一塞,“帮你省一点,侬的兄弟,我来打赏。大家辛苦啦,夜宵算我的。告辞了!” “侬!......” “盼侬发财啊,我用光了在寻侬。” 王二毛一路笑着,出了长安旅舍,这才想起,头上至少应该让杨经理帮忙包扎一下。 ...... 第59章 三朵小红花 顾胖子的手下没下死手,除了脸上被打出血,其他地方倒还好,都是落在皮肉上,一时巨痛,但不伤骨头。 王二毛走了几步,缓了缓,想想还是先去富民医院包扎一下。要这个样子回到家,小菊豆还不得急得一下跳到桌子上去? 医院是正常开的,任何游行集会,当班的医生护士都不好参与。 王二毛简单处理好,打了一针,屁股一扭一扭出了医院。靠在马路边的石墩上缓一缓,看着一辆辆黄包车、三轮车、救命车如流水般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人拉到医院,他不好意思再叫车回家了。 这叫什么事! 姘头没轧到,弄了个心力交瘁,为了两个数字,这代价也太大了。 这里到家还要走两个多钟头,他只能呲牙咧嘴的站起来。 没想到,一辆三轮车居然主动过来兜生意。 “朋友,侬走不动我来载侬一程。” “你们不是要去江湾救人的吗?” “不用了,已经结束了。” 王二毛一愣,现在才八点不到,这么快? “侬先坐上来,我看侬伤得不轻。”师傅人不错,跳下车来要扶他。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上。” 王二毛坐上车,这个师傅挺健谈,“侬阿是先前受伤了,被人送过来的?” “不是,我自己不小心碰伤的。今朝没空去,那里啥情况?” “哦,侬先讲个地方,我边踩边跟侬讲。” “乍浦路海宁路。” “好咧!” “今朝有交关人受了伤?” “一开始有蛮多。日本人根本不跟侬讲道理,听到市政大楼被围了,就直接弄了十几卡车的兵开过来。有些小青年冲上去跟他们讲,阿拉中国人自家的事体不用他们来管闲事,结果被打伤了几十个。我还以为侬是这里面的。” “哦,后来呢?” “后来冲上来几个老先生,叫大家不要冲突,坐下来,递了帖子进去。两百多个老先生手拉着,坐在最前头,个个有派头!日本人也搞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就停手了,大家面孔对面孔,坐了两个钟头。侬不要看这些老先生一个个胡子雪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老脔!这下,市政府里的人也吃不消,派人出来谈。侬想不到的......” 师傅讲到一半,居然卖了个关子,王二毛不禁一笑,“侬好好讲,我到地方车钿,说书铜钿一道给。” 那个师傅倒不是图铜钿,哈哈一笑,“出来谈判的这些人,老先生们一个也不理睬,只当没介事。他们急了,问:到底想哪能?有个老先生起来,报了三个名字,陈公博,周佛海,汪精卫,除掉这三个,其他人不谈!” 王二毛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要寻机会斩首?师父跟臧洪霞他们,吃性这么大! 就听这师傅继续讲,“人家放软档,讲这三个人没在上海,要么张副市长出面,请老先生进去谈。他们不动,不睬,就讲了一句,今朝不谈,大家横竖横!上海滩就到1941年,结束!侬讲,老脔伐!” “后来呢?” “后来,青帮的人上去,围牢老先生们坐了一圈,保护牢。有个人,递封信,上头别着三朵小红花,出来谈判的人马上恭恭敬敬送进去,过了一会儿,周佛海出来了。” 王二毛知道,三朵红花是青帮杜老板的标记,这种时候,有用。 “青帮的人看到周佛海出来,上去保护牢,围了一只小圈子,他们哪能谈的阿拉不晓得,只晓得谈好了。大家的过冬棉纱晚两天,从松江运过来,其他的救灾物资,有一件算一件,市政府出面跟日本人协调,沿途不得扣留,要改路线的,要盘检的,人留货不留。然后么,老先生们立起来,跟大家讲,散了。” 王二毛这才知道,这件事倒是为了一劳永逸,不是为了刺杀。不管日本人讲不讲信用,能争取到的,也顶多是这些了。 师傅听他没声音,问,“朋友,侬讲,今朝是不是应该庆祝?阿拉上海人,扎台型伐!” “老脔!” ...... 第60章 硬撞就是横竖横 边聊边走,时间过得很快。 今天的示威游行,为上海几百万灾民争取到了活下去的机会,这就是胜利! 王二毛很少关心时政,但现在,他是真的高兴。 这次事件是不是出于师父的谋划不重要,那些冲在前面为民请命的老先生是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年,寒冷的冬天会好过一些。 他惬意地坐在三轮车里,月亮已经升得老高,柔和的月光洒下,让他不禁想到了师父读过的一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大家都在传,德国人已经统治了整个欧洲,只剩英国一座孤岛。凭德国人的实力,只要兵舰飞机造出来,打下来是迟早的事。不晓得到时候,住在伦敦的英国人是不是像上海的老百姓一样,也要游行以后才能过冬,听说,他们那里的冬天要到零下十度。 这种事情,像自己这种小老百姓是不晓得的,也不需要晓得。月亮是晓得的,它看得多了,不响。 ...... 王二毛一路瞎想八想,不知不觉,到了弄堂口。 回到家里,客堂间灯火通明,张家阿婆的房门开着,小菊豆跟小梅阿姐坐在八仙桌边上,各自想着心事,看到他回来,两个人赶忙站起,将他拉到一边。 小菊豆看他脸上受了伤,有点急,“侬也去了?也被打了?要紧伐?会的破相伐?” 王二毛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什么叫也被打了,“我没事情,路上几个小混混抢钞票,弄破点皮。侬讲,啥人被打了?” 乔月梅指了指张家阿婆房间,压低声音,“小张阿哥,他们电力公司的人冲在最前面,被日本人打了。他模子大,被人家盯牢打了好几下,头打开,脚差点被敲断掉。刚刚从医院里送回来。” 原来是这事,王二毛忙要进去看看他,被乔月梅拉住,“不要进去!现在张家阿婆正在做规矩,让他罚跪,侬进去也没用。再讲,她如果看到侬也是一身伤,火气又要上来了。” 王二毛点了点头,又有点担心,“张家阿哥没事情吧,受伤了还要跪,吃得消吗?” 乔月梅苦笑,摇了摇头,“他们张家门规矩大,讲什么将门虎子,男儿是钢。反正阿拉也拦不住,我看,这两个钟头就算硬撑也会要跪满的。” 那就没办法了,王二毛也只好苦笑。 张家一门忠烈,他们晓得。小张阿哥的父亲早年病逝,他的爷爷跟过黄兴,参加过北伐,大伯伯和小叔死在了松沪抗战,二伯死在武汉,死的时候已经做到了少将。四房就剩这一个独子,老太太担不起,这是真的。 想到这里,王二毛问乔月梅,“侬没事体吧,我回来时候听说了,今朝出来交关老先生,把市政府弄得没办法,只好爽爽气气答应。” 讲到这个,乔月梅兴奋了,“我就讲,这种辰光,就靠硬撞!” 他们讲的事,小菊豆在旁边听不懂,但不妨碍她感兴趣,“阿姐,侬讲,啥叫硬撞?” “硬撞就是横竖横!现在的日本人,已经不是三七年的日本人了,他们也怕的。欧洲打成这样,苏联跟英国马上就要合作,丘吉尔已经顾不得面子了,哪能也要跟斯大林穿上一条裤子。这样一来,等于是苏联人在东北也要跟日本人打起来。就算不打,生意总归没得做了。日本就这咪咪小一垛垛地方,东西全靠进口,否则哪里来的铁?哪里来的油?他们的飞机大炮兵舰是结棍,没油没铁还打啥?所以讲,苏联一旦参战,上海这里就变成了日本人唯一的经济动脉。” “动脉是啥?” “动脉,就是侬身上不能断的血管,一断,死掉。” 小菊豆似乎是听懂了,她本来就是个横竖横的人,一下子兴奋起来,“所以,阿拉就是要把日本人的动脉拗掉,这样一弄,他们的飞机大炮就变成了死掉的乌龟壳,再也没用了!” 乔月梅看着她,不禁一笑,“侬讲得便当,这条动脉连着日本人,也连着阿拉上海老百姓。要死大家一道死,哪里就能真的拗断?” 王二毛听懂了,横竖横,还是一种讨价还价。 他悄悄走出房门,点起一支烟,天上的月亮,还在冷冷地看着这世间。 ...... 第61章 要不要去找份工作 客堂间里,两个女人还在窃窃搓搓小声说话,讲到兴奋之处,时不时传出低低的笑声。 王二毛在门外抽着烟,没进去。 他知道,这种时候,能把自己说开心了就是件好事,他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 这时,小阿嫂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愁眉苦脸,看见王二毛,像是看到了救星。 “二毛啊,侬阿哥像是撑不住了,我看他人都在抖,侬想想办法看。” 小阿嫂是个老实头,在自家婆婆面前不敢讲话,脸上的眼泪水印子东一道西一道,也不晓得已经哭了多久。 王二毛也不知道能怎么劝,宁波人的脾气本来就硬,这老太太平日里虽是佛心,狠起来,也难弄的。 他招手让小菊豆过来,“侬陪嫂嫂坐一下,我进去,有啥事体你们都不要进来。” 小菊豆答应,但不晓得他要进去做什么。 王二毛进到房间,就看见张家阿婆像是也没啥力道,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眼皮翻起来又合下去,看了看他,不响。 小张阿哥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对着一面佛龛,上面的菩萨已经请掉,换成了几幅相框,里面的旧照片是他们张家的先辈。他头上包了绷带,前后各有一块血渍渗出来,左手手臂上有两条青印,小腿连脚踝处,绑着纱布。内伤肯定也有,只是从表面上看不出,人虚得不得了,一头的汗。 看这腔势,伤得实在不轻。 王二毛轻轻走过去,没话可讲,两只手臂用力,强行把小张阿哥扶起来,弄到旁边太师椅上坐好,然后回过来,身上的衣裳整了整,跪下。 老太太翻着眼睛看了看,摇了摇头,不响,继续坐。 小菊豆讲好陪牢小阿嫂的,不放心,偷偷溜到门口去张望,一看王二毛跪了下来,懂了,偷偷又跑回来,“阿嫂,阿哥啥辰光开始跪的?” “八点钟不到吧,七点三刻左右。” “那还好。” 小阿嫂听不懂了,啥叫还好?看小菊豆别过头去看落地钟,脸上倒像有一丝窃喜。 “两个钟头,张家阿哥挡掉一大半,剩下来这点二毛没问题。” 厥倒! 没想过了十分钟左右,张家阿婆走出来讲,“你们两个,自家的男人领回去,我要困觉了。” “姆妈,辰光还没到......” \"二毛算半子,辰光减半。\" ...... 王二毛背着小张阿哥上楼,然后回到自己房里。 小菊豆跟上来,“姆妈偏心,欢喜侬这小儿子,辰光减半,亏她哪能想出来的。” “侬还想我多跪一会儿啊?啥个心态!” 王二毛一屁股坐到床上,拿出敲竹杠得来的钞票,“侬收好,明天去买两只童子鸡,帮阿哥补补。” 小菊豆吓了一跳,这堆钞票也太多了,“侬讲路上碰到几个混混抢钞票,到底是谁抢谁啊?” 王二毛一笑,不响,小菊豆想到他今天讲好出去寻女人,疑神疑鬼起来,“不会是人家看上侬,倒贴给你的吧?” “侬想象力太丰富,省点脑细胞。侬的男人光明正大,这钞票清清爽爽,侬收收好。” 小菊豆见他坦坦荡荡,也就不怀疑了。 “侬明天还要去?” 王二毛点点头。 “还有钞票拿回来?” “侬当我去挖矿的?啥地方天天来钞票。”王二毛想到明天还要去,不禁头痛,“这种地方我也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烦死。” “侬有想过自己也出去寻份工作伐?” 小菊豆忽然聊起这个,王二毛一愣,“我不会做生意,也没读过书,能寻啥工作?侬怕我养不起侬啊?” “不是不是!”小菊豆忙解释到,“我是看小梅阿姐人长得登登样样,又晓得这么多事情,就想,她一定是因为有份工作,开了眼界,有知识有文化,多好!侬如果也去上班,钞票不管赚多赚少,回来也好像她那样讲老多新鲜事给我听。” 王二毛一笑,“她晓得的事情太多,不像是一个银行小职员能够晓得的。” 小菊豆一愣,“侬是讲她有别的身份背景?” “不晓得,这种事情看破不能讲破,侬管好自家嘴巴,不要大喇叭。” “我哪能就大喇叭啦!”小菊豆不服气了,“那侬看,她会不会是阿拉一路?万一以后有点啥事,阿拉哪能办?” 王二毛累了,躺下,“啥人跟侬一路?我就是个小老百姓,侬不要忘记,侬现在也是。” 小菊豆想想也是,算了。跟着他躺下,关灯。 “侬要做啥?” “我就是个小老百姓,做老百姓该做的事。” “该做啥事体?” “老公有没有出去轧姘头,老婆不好问,回来自己检查。” ...... “检查出点啥?” “蛮老实,可以再奖励一下......” ...... 第62章 脑子被枪打过了 王二毛睡得早就起得早,第二天醒来时,小菊豆还在旁边抱着枕头流口水。 他轻轻下床,拿起面盆毛巾下楼梳洗。 客堂间里,张家阿婆正在摆放碗筷,房门外,小阿嫂在点煤饼炉子。 看到王二毛下楼,张家阿婆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侬今朝有事体伐?” 王二毛摇了摇头。 “那就好,侬等下帮侬阿哥到他们电力公司去请个假,然后快点回来,不要出去。” 王二毛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听懂后半句。 “我心里有点慌,他昨天冲在前面,流点血没啥,不会被日本人盯牢,秋后来算账伐?” 王二毛一笑,老太太还是心疼儿子,“不会的!他们的冲突,讲到底是警察局管,跟日本人没关系。再讲,大家条件都谈好了,再搞事体出来,就没意思了,侬放心!” “讲是这样讲,我终归心不定,日本人下作来西的,难讲。反正侬今朝尽量不要出去,屋里有个男人我安心点。” “好好好,阿拉今朝陪侬搓一天麻将,我等下就去请假。要不要顺路帮阿哥再买点药回来?” 张家阿婆被他弄得一笑,指了指门外,“我这里只有云南白药,没啥用。侬阿哥要用点啥药,问银娣去,她昨天翻来覆去一晚上,我就假装不晓得。对了,侬的伤是哪能弄出来的?你们两只小鬼,一个个都不让人放心。” ...... 几个钟头麻将搓下来,王二毛和小菊豆轮流出冲,把个老太太哄得开开心心。 到了四点多,乔月梅下班回来,王二毛一看正好,把位子让出来,“小梅阿姐,来来来,侬来帮我报仇。一下午三娘教子,我要出去透透气。” ...... 上楼,换衣,出门,上车,街面上恢复了往日的景象。 今天要是碰见臧洪霞,他一定要问问清楚,师父有没有同她讲过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清楚了,弄堂里的生活就是他的全部,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 进了长安旅舍,看到杨经理,发觉他的脸上气色不太对。 “王先生,您请先在大堂坐一坐,我马上打电话上去。” 这算啥意思?王二毛看了看柜台里的挂壁钟,六点四十。 过了一会儿,臧洪霞陪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人从楼上下来,一路走,一路有说有笑。 两个人走到大堂口,臧洪霞张望了一下,看到王二毛 ,招手让他过去。 “刘监理,这就是我刚刚跟侬提过的,张功权将军的外甥,现在改名换姓流落在外,叫王二毛,有机会的话,请侬多多照应啊。” 王二毛眼睛卜瞪卜瞪,还没听懂,就见臧洪霞转过头来隆重介绍,“这位是中央储备银行监事会的刘铭达刘先生,是侬舅舅的故交,这趟公差到上海,我专门请他过来坐一坐。” 没办法了,这个小娘皮不晓得又要演哪一出戏,王二毛只能恭恭敬敬给这个刘先生行了礼。 刘铭达倒是蛮客气,看了看王二毛,点点头,“身在江湖,英气内敛,少年人,好!” 臧洪霞似乎听了非常开心,笑得像朵花一样,“璞玉还要巧手方成名器,刘监理,侬就多多费心咯。” “好讲,好讲。” ...... 将刘铭达送上车,臧洪霞回来,看了看钟,六点五十,再看了看王二毛,笑了笑。 王二毛被她笑得汗毛凛凛,“哪能意思?” “上去讲。” 进了房间,先看时间,到七点,王二毛报时,然后起身想走,一想不对,又坐进沙发,点起一支烟来。 “侬晓不晓得啥叫轧姘头啊?” 臧洪霞走到梳妆台前,将头发打散,换了身睡衣。 王二毛不响,继续抽烟。 “侬扮小白脸,进来不先抱一抱,贴一贴,香香面孔?” “我昨天被顾胖子打,今天还敢来就不错了!侬哪里看过小白脸为了女人不要命的?对过望远镜又不是戆大,我过来抱一抱,香一香,被他看到,他也要能相信啊。” 臧洪霞一愣,走过来,坐到他对面沙发,“侬脑子蛮灵光,这都能想到!” 王二毛被她气乐了,这算什么话,“讲正事情,杜老板跟侬哪能讲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都跟你讲过了呀,他应该这两天回来的。” 王二毛一皱眉,师父没找过她? “侬现在再骗我就没意思了,有事情就爽爽气气办掉,阿拉两不相欠。” “我骗侬?” “侬哪能晓得我今朝七点钟会过来?” “侬不是要把时间给我吗?” “谁跟你讲我要把时间给你的?” “死胖子啊,他叫小琴告诉我的。” 王二毛晕了,“你们两个人,到底是谁要这时间?” “反正我拿了没用,等下还要叫小琴带过去。” 王二毛想骂人了。 就算是师父,也不能这样白相人吧,顾胖子要时间,不会叫他直接给顾胖子啊? 非要让他来寻蜘蛛精,昨天是火焰山,今朝是盘丝洞,这个老狐狸,脑子是不是被枪打过了! ...... 第63章 不能相信任何人 臧洪霞静静地坐在沙发里,她并不着急,等着王二毛继续问。 王二毛不想问了,站了起来。 “侬既然不知道,那算了,我明晚再来。” “我不一定在。” “那我就把时间留在挂壁钟上,侬进来就能看到。” 王二毛早就想好了这种不着痕迹的方法,钟不上弦总会停的。 “我也不一定能回来。” 王二毛一愣,但立刻便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这女人所有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我走了。” “侬可能对杜老板不够了解,要不要听我讲讲?” 王二毛已经走到门口,停下来,迟疑了一下,“我今后可以自己问他。” “没有今后了呢?” 这...... 臧洪霞的这句话戳到了王二毛心里的死结,师父还是有着性命之忧? 在他先前理通的线索里,唯一没有得到答案的,就是师父为什么要说他自己已入绝境。如果纯粹是为了让自己可以狠下心来清理门户,大可不必用自身的安危来做筹码。他这样写,必有因头。只是前天刚碰到过,又实在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性命之忧。 他不敢冒险,只能回来坐下,臧洪霞必定知道些什么。 “侬是他的徒弟,肯定知道他的本事。” 第一句是废话,王二毛等第二句。 “他给我任务的时候,都会定下完成以后的联络方式,从来没有失约过。” 王二毛脑子飞转,这句话看似废话,好像有点其他意思。 “他走前跟我定好,昨晚会给我下一步行动的指令,我没等到。” 怪不得这小娘皮说过,昨晚来的话可能会碰到师父。 王二毛不淡定了,摒不住问,“会不会等不到侬,留了记号或者改天再寻你?” “从来没有,他讲过:失约即失命。” 王二毛腾地站了起来,“那侬现在才跟我讲!” “他也有可能会骗我。” 王二毛愣了一下,看这小娘皮,一点没有着急的样子,还在慢条斯理地抽着烟。 师父是她领导,她不急自己急什么?再把她刚才的这四句话串起来想一想,懂了,是一堆废话。 “侬存心寻我开心是吧!” 臧洪霞一笑,掐掉烟头,“我只是想告诉侬,我现在做的都是搏命的事情,但我晓得,连我他都可能骗,何况是侬。” 王二毛不响,他知道肯定还有下一句,但这句听着心里已经不舒服了。 “他有苦衷,就算骗了所有人,我也能理解。侬不在我们这条战线里,不能理解是正常的。但是,侬既然已经参与了一些事,以后还可能会有更加多,那我就有必要跟侬讲讲。” “有必要吗?我理解了。” 臧洪霞噗哧一笑,“赌气的话就不要讲了。侬听我讲完,再讲。杜老板讲过,可以让侬了解我,这句话,我自己判断过,是真的。” 王二毛不响了。 “我们这条战线,是临时凑起来的,有镰刀斧头,有青天白日,有爱国人士,也有野路子的山大王。是人都好理解,在平常,这点人根本混不到一道,但是现在为了对付日本人,大家不得不同心协力。” “人就是这样,狮子老虎来了,要吃人的时候,所有人就只有一个心思,打狮子,打老虎。但是,时间长了,狮子老虎看惯了,它们也不是天天要吃人的时候,其他的心思就慢慢出来了。我不讲对错,就讲客观规律,这样好理解。” 王二毛静静听着。 “今年,皖南搞出事情,青天白日里面,原来一帮人的,现在搞出四帮人来。我们不讲啥人是真正的为国为民,只当他们全是国字当先,私心在后好了。那真正要做事情的人呢,又该相信啥人?侬可以告诉老百姓,侬在为他们战斗,然后隔手就把我卖掉,一点不妨碍侬继续为老百姓战斗。” “侬现在还是个旁观者,所以,我可以用侬的人品来判断,我相信侬。但是,如果有朝一日,侬要是进了庙堂,那就没人会真正相信侬,侬也不能真正的相信人家。” “杜老板是这条战线上举足轻重的人,他只能不相信所有人,又要用好这点人,所以,再奇怪的事情,我都能理解,也希望侬能理解。” 王二毛不想再听下去,他习惯了看破不说破,有些事,讲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 “所以呢?要我了解这些,侬有目的?” 臧洪霞一笑,“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开心......” “我先打断侬一句,侬要讲事情就严肃点,不要笑。” “我娘胎里就会笑了,侬管我?” ...... 第64章 学跳舞 王二毛没办法,不再看她,耳朵竖起来听。 臧洪霞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收了笑,见他低着头,不禁又想笑,忍住,“侬不用低着头,我们好好讲。” 王二毛抬起头来,就看她走到床边,从床头柜中取出三个小物什拿在手里,然后回来坐下,放在茶几上。 是三个黑色的小圆筒。 “这东西本来是要在昨天晚上交给杜老板的,他没来,侬收好。” 王二毛不问了,拿过来放进袋袋里。 这明显是在交代后事,他上次虽然讲过后事不办,现在却讲不出口。 “等下,还是要轧姘头,侬陪我去百乐门跳两支舞,跳完侬就走,明天晚上再来一趟,如果杨经理讲我已经退房了,那...... 这个姘头就到此为止。” “等等!” 王二毛不能不响了,“第一,我不会跳舞,第二,侬明天不在的话,时间怎么办?直接给顾胖子?以后呢?” “跳舞简单,我等下带侬走两步就会了。至于时间的事,杜老板是怎么跟侬讲的?” “他就讲每天晚上七点交给侬。昨天我以为是侬怕我踏空,才叫顾胖子来的。” “他叫侬给我,侬就只需要给我,顾胖子不用理会。” 想想倒也是,王二毛点了点头。 “第三件......” 这小娘皮怎么没完没了,王二毛无语。 就看臧洪霞像是也在犹豫,隔了好半天才讲,“刚才给侬介绍的刘铭达,侬...... 以后有机会碰到的话,要打招呼。” 这话不能不问清楚了,王二毛有点激动起来,“中储银行就是汉奸窝,侬要我跟他相熟,还要扮成将军的遗孤,到底啥意思?这不是我还不还你情的事情,我有底线的。” “那...... 算了。这事情本来不该让侬做,再讲吧。趁现在小琴还没来,我先教你跳两步。” 臧洪霞识趣地不讲下去,王二毛只能退一步,配合她其他的要求。 ...... 长安旅舍档次并不高,主要是做火车站近水楼台的生意,臧洪霞的房里,居然配了唱机。 磁针一转,音乐响起,臧洪霞拉住王二毛,将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腰,指点步伐要领。 练过功夫的人,本来就对自己的身体掌控自如,唯一的难点,就是手里面抱着的人。 如果是抱了一只猪猡,王二毛完全有信心跳成亚洲舞王。 现在手里抱了只蜘蛛精,那就完结! 这个腰,软咚咚,滑塌塌,隔着睡裙,体温传到手掌上,王二毛马上就分不清自己的左脚右脚了,身上的香味一阵一阵传过来,熏得他昏头六冲。 “要么...... 先抱一会儿,等侬适应了,再跳?” “等下一定要去跳吗?” “没办法。” 那就只能这样了。 王二毛眼观鼻,鼻观心,心里要把她想成一只猪猡。 “两只手一起抱,可以抱紧点,全方位适应一下。” 侬讲得便当! 王二毛控制好呼吸,全身放松,轻轻一抱,两团肉靠上来,就觉得臧洪霞身上微微一颤,马上松下来,自己心里一阵慌,好半天,等心跳稍微稳了点,再放开。 第一关总算过了。 “侬受伤了?” 王二毛感觉到,臧洪霞的小腹偏下位置,有重伤。 “侬要不要歇一歇,还是继续?” “索命门这么多人,为啥还要侬亲自冒险?” “侬管好自己的脚,不要让人看出来侬是新手。” “我不去了,去跳舞等于害侬。” “现在不跳,也是害我,抱着我到窗口去。” “侬嘴唇皮一翻,横竖都是侬决定!麻烦侬,把我先当个人,要我跟侬讲情义,至少要尊重我吧。” “尊重是相互的。” 王二毛一愣,放开了手,“侬讲,我不尊重侬?” “侬的心比身体老实。” 这话完全听不懂。 “侬明明关心我,舍不得,手为啥不抱紧?嘴巴为啥还要讲话?” 这个女人脑回路有毛病。 “侬自己要诚实,那我也会对侬诚实。” “侬搞清爽啊!我有老婆的。” “那侬关心我做啥?侬应该关心侬的老婆。” 不可理喻了,王二毛别传屁股就想走。 “等等!差点忘记要紧事!给侬的这三盒胶卷,千万不能打开,会曝光。” 胶卷? 浦东人拍的照片? 已经拿到了? 王二毛不能走了,这事情跟小菊豆的任务有关,也跟死掉的王福泉的任务有关,必须要问清楚。 只是,当他重新转回身来,看着窗边的臧洪霞,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 第65章 轻易不答应 王二毛问不出口,也不能走,只能尴尬地坐回沙发,摸出烟来,点起一支。 臧洪霞也不理他,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口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敲门。 臧洪霞应了一声。 钥匙一响,门打开,走进一个身材小巧的小姑娘,眉眼十分秀气。她的身后跟着两个男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其中一个王二毛看到过,是别克车的司机,另一个是个中年壮汉。 三人见房间里有人,均是一愣,王二毛不知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佯装镇定,敲着二郎腿坐在沙发里,冲着来人点头致意。 “东西先搬进来吧。就这点?小琴,我们带来的东西都收做清爽了吗?一样也不许落在重华新村。” 那小姑娘就是小琴,王二毛只远远的看过她的背影,听过声音。 就见小琴懦懦地应到,“有七只皮箱在车子的后盖箱里,等下拿上来,还有六只箱子,车子一趟放不下,少爷讲......” “还叫少爷?叫他死胖子!” “哦,死胖子...... 他讲要么明天再让小李师傅送一趟。” “还有明天?侬等下跟小李车子回去,连夜统统搬过来,我的嫁妆,他休想刮掉一分一毫!另外,休书呢?” 王二毛看傻了,这个女人是怎么把自己情绪调动起来的,说嗲就嗲,说凶就凶,现在根本就不是蜘蛛精了,像只雌老虎。 “他讲...... 现在休书不做准,写了也是白写,再讲,这事体你们两个也做不得主,哪能也要老太爷发张帖子过来,然后再好去开离婚证。” 离婚?真的假的? 王二毛近距离看戏,现场效果果然不一样。 就看小琴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眼泪水汪汪,“小姐,侬要么...... 再想想,不要气,不要急。侬跟少爷...... 死胖子是前世的姻缘,不好打散的。这事体,都是我的错,我没面孔跟牢侬了,现在就买张火车票回去,跟老太爷门口跪三天,然后做姑子去。” 臧洪霞不响,等那两个男人搬好东西下楼的空档,忽然之间讲了句,“十六,三十三。” 也不知道小琴听到了没有,她还在那里呜呜地哭。 王二毛不禁暗挑大拇指,这个小姑娘,真来事! 等那两个再上来,臧洪霞又恢复了母老虎的样子,“侬不要想得介便当,这种男人就是色胚,侬也不要对他痴心妄想,跟牢我,没男人照样能过!侬现在就去,东西全部拿回来。我等下要去百乐门跳舞,今朝跳通宵,庆祝一下。” 等小琴出门,臧洪霞看了看挂壁钟,又看了看王二毛,“侬准备哪能?还有半个钟头必须要走了。侬要问我事情,就爽爽气气问,要关心我,麻烦侬心口如一。” “我......” 王二毛横竖横了,这件事情必须搞清楚。 “这胶卷哪里来的?” “侬应该边跳边问。” 王二毛腾的站起来,走过去,学她样,挂上磁针,音乐响起。 “侬这边有伤,我抄另外一边。” “侬当这是左右互搏啊?不来赛咯。必须这边。” ...... “现在好讲了吗?这是不是浦东拍的胶卷?” “是的。” “多讲点。” “我讲我的,侬嘴巴也不能停。到窗口去。” “昨天大游行,我趁机去了趟浦东,嗯...... 把胶卷拿回来。侬晓得,江面是封锁的,只好从水底泅过去。索命门在上海的弟子,就我...... 嗯...... 就我一个练过龟息,只好冒险。” “胶卷可以这样到手,人呢?” “人嘛,等下就是去救人的呀。” “怎么救?” “昨天去,一个目的去拿胶卷,一个目的是约地方。今天晚上会有三艘货轮经过,我要负责把他们放下来的钩子套到沿岸准备好的木筏上。” 王二毛迅速想了想,这个计划只要动作够快,应该可行,但是,动作够快是个问题。 “侬这伤?” “昨天在水里刮到的。黄浦江下面有粗条钢丝,应该是当初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嗯...... 为了...... 为了阻断他们兵舰沉江用的。日本人也是偷懒,三四年过去了,还没捞清爽。” “那岂不是更加危险,侬还要拼速度,体力够吗?” “......” “嗯...... 侬不要得寸进尺,这些不该问的。” “侬刚刚安排这些事,是怕自己回不来?” “......” “侬如果有危险,要救的人也一样危险,这样做,不保险!” “我有其他办法吗?杜老板昨天不来,我跟啥人商量?” “那就一条路走到黑?” “索命门的人,轻易不答应,答应必办到!” ...... 第66章 答应必办到 王二毛没想到臧洪霞这次是奔着死去的。 黄浦江不算深,最深处也就十五米左右,但是水下温度跟水面上是不好比的。现在还没入夏,深更半夜泡在水底,体力不够的人直接就要脚抽筋了。更何况,还要等一只船,天晓得要等多久,进去泡在江心,又不是侬想上来歇一歇就能上来的。 最要命的,是她已经受了重伤。 身上有功夫的人,本就吃痛,若是因为不受控制的牵扯就能让这人做出明显反应,这个伤基本就是大口子或是极深的口子。如果长时间泡在水里,伤口必定会感染。 算来算去就是死路。 “侬有几成把握能救出人来?” “八成。” “侬自己呢?” “不想去想。” 王二毛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帮女人都是横竖横的朋友。 “船几点到?” “跟侬没关系,侬跳好两支舞就回去。” “我帮侬!” “我不能领侬的情,也不能欠杜老板的情。” “侬现在还跟我谈什么杜老板?杜老板叫侬抱牢我的?” “......” “侬不要当是情,就当我也是索命门的,也是镰刀斧头,总可以吧。” “侬只戆大!侬讲的话,自己相信吗?” “......” “索命无情,隐娘更加无情,侬不要想了,我该换衣裳了。” “既然无情,为啥又要来寻有情人!” “对不起,我错了,我...... 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跟侬讲过,我看不得认得的人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所以我宁可不认得。现在怎么办?这只软咚咚的身体,几个钟头以后就要躺在棺材里?侬豁得出去,索命无情,老脔!有没有想过人家哪能办!啥个轻易不答应,答应必办到,我不相信。侬有本事试试看,到底哪里一句侬能做得到!” 王二毛气急,粗口也上来了。 臧洪霞被他一凶,有点吓到,就觉得整个人被他抱牢,没力气,动不了,小腹处的伤也跟着一阵阵剧痛,鬓角见了汗。 “侬轻点,压住伤口了!” 王二毛一紧张,忙放松。 “侬讲哪能办?我现在有点吃侬不消。” 这个蜘蛛精终于松口,王二毛也就平静下来,索性放了手,让她坐在床上歇一歇。 “侬不用领情,也不用动情,这事情阿拉公事公办。侬既然讲,救人出来是必须的,那侬现在八成把握不够,还有两成我帮侬补足。” 臧洪霞听不懂了,“侬跟浦东人有啥关系,杜老板又不会叫侬参与?哪能叫公事公办?” “他是没叫我,我现在也不想提到他。但是,救浦东人出来也是我老婆的任务,这就算公事,我帮她去完成,大家没闲话讲。” 王二毛讲完,得意洋洋,这个理由,四平八稳,无可挑剔。 没想到臧洪霞眼皮翻了翻,“我要讲我有十分把握救出浦东人呢?” “八分!快穿衣裳!” 王二毛几乎是用喊的方式讲了这六个字。 臧洪霞不响了。 这个小男人,今朝神经有毛病。 ...... 到百乐门,已经快九点半了。 路上,臧洪霞老老实实把原定的计划讲了一遍。 先去百乐门,跳两支舞,就会碰到刚刚见过面的刘铭达。刘铭达自家人,假装献殷勤,再跳几支舞后带她离开,用中储银行的专车送到杨树浦。两个人假装醉后寻欢,去长阳宾馆开房间,然后有索命门的人接应她到渡口。 船应该是凌晨三点左右经过高桥附近,所以,她需要事先到达那里的江心。船不能停,绳索最长1200米,算时间,正常情况下足够。 王二毛会点潜水,不精通,一口气最长能憋两分半,要像臧洪霞一样水下走五六分钟再上来换气做不到。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调整方案,然后约好,两支舞跳完王二毛先走,晚上一点,在长阳宾馆的小花园里碰头。 王二毛从百乐门出来,包了一辆三轮车,时间足够,先要回趟家里,至少要把金表和胶卷交给小菊豆藏好,这种东西一落水,就废了。 车子到了弄堂口,王二毛让师傅等着,走进弄堂一看,果然自家阁楼亮着灯。 张家阿婆费尽力气把阿三头赶走,结果这个小娘皮居然没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过一天,这事情办的妖怪,王二毛不禁好笑。 上楼一看,小菊豆正坐在床上泡脚。 “哎呀,侬今朝回来早,等我一会儿,我帮侬服侍。” 说着,就要拿起毛巾擦脚。 王二毛一笑,拦住她,“我马上要走,你先不要动,听我讲。” “这块金表,还有这三只胶卷,侬藏藏好,胶卷记得千万不要打开,会曝光。我今朝跟杜老板有任务,要落水,不方便带在身边。等事情办好估计要到明天早上,所以侬自己睡觉。” “胶卷拿到了?要去救浦东人?会有危险伐?” 小菊豆一下子紧张起来。 “问题不大,我是帮他们打打接应。” “我等下就去帮侬烧香求菩萨。” “十三点,现在烧香?触霉头的。” ...... 第67章 清汤寡水最好 王二毛交代完紧要事情,便拉出床底下的小箱子开始找衣服。 如果计划顺利,从下水到上岸,大概要花三个小时,中间万一有点什么事情耽搁,那么在水里泡上五六个小时也很正常,所以贴身的衣服必须要牢靠。臧洪霞跟他讲过,要长时间待在水下最好穿上鲛衣,但王二毛是临时参与,没时间帮他准备。 他翻出两件尺寸偏小的内衫,穿好,再拿出一套长久不穿的长衫,让小菊豆相帮剪成细长的布条,然后一条条接起来,从袖口开始一路绕起,一直到裤脚管,扎紧。不放心,再让小菊豆围着裆里裆外绕了三圈。 小菊豆一开始没看懂,做好,明白了,盯着他那凸出来的地方不禁一笑,“侬要不要像阿拉女人一样,垫一块,弄弄平?万一被大闸蟹夹住,哪能办?” 王二毛自己低头看了看,羞臊起来,“夹到就算天数,今后要吃苦头的也是侬。所以侬最好求菩萨保佑侬,好不容易找个男人,不要变成太监。” 他收作停当,蹲了蹲,手脚舒展开,适应一下,没问题,然后套上外衣,趁手的家伙检查了一下,在身上藏好。想了想,又去小柜子后面的暗格里,摸出那把瑞士军刀,藏到身上。 小菊豆瞪大眼睛,看他就像变戏法一样,这里摸出一件,那里又摸出一件,不禁奇了,“侬这个阁楼我天天待着,像是白待了。居然有介多机关,还有介多私房铜钿!” 王二毛一愣,他不是存心瞒着她,只是这几天忙进忙出,从来也没想到过而已,看她问起,不禁有点歉意,“回来跟侬慢慢讲。这点东西是我的,也是侬的。我走以后,侬慢慢翻,不要弄乱,以后我要用什么,问你拿。” 小菊豆没这种意思,听他讲得诚恳,反倒像是自己计较了,连忙解释,“我不翻,做侬老婆,我的东西都要是侬体己给我的,否则就没意思了。” 王二毛哈哈一笑,这个小娘皮不翻才怪,“不讲翻,侬有空相帮看看好了。” 小菊豆一笑,“侬自己当心点,这个女人今天晚上也要跟你们一起去救人?” 王二毛一愣,她怎么好像晓得点啥,只好点了点头。 “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蛮好闻,侬问问她啥牌子的,帮我也买一瓶。” “为啥?” “侬喜欢这个味道,我喷了,也好给你闻啊。” 王二毛厥倒。 这家里要再弄出来一个蜘蛛精,日子还怎么过?刚想要跟她讲还是大蒜味道好,又实在亏心,只能无聊调侃,“侬省省吧,清汤寡水最好,我喜欢吃素。走了!” ...... 到杨树浦,十二点刚过。 一路上,盘查并不多,昨天全上海大游行,所有人都累得精疲力尽,老百姓累,军警更累。 王二毛没敢直接让三轮车骑到长阳宾馆门口,远远的下来。他知道,杨浦虹口虽然属于公共租界,但现在已经被日本人完全控制,跟日统区没有任何差别。在这种地方,日本人不可怕,他们杀济济的人,留在上海的并不多,反倒是新成立的七十六号有点吓人。 这个庞大的特务组织纠集了无数的社会闲散人员,这帮人在太平日子里都做不了良民,现在就更不谈了。有事没事就在各处闲逛,眼线撒得跟蜘蛛网一样,走在路上,天晓得有哪里藏着一双眼睛正在盯牢你。 现在夜已深,更要小心。 从杨树浦路走到长阳路,王二毛不紧不慢,花了二十分钟,路边的一景一物都没逃过他的眼睛。接近长阳宾馆,看见几个索命门的人在远远地警备,放了心。臧洪霞说过,索命门有自己的标记,空着手的时候,右手的食指一般不会与其他手指同时圈起。 王二毛不知道臧洪霞到没到,在路边隐下身形,然后从阴影处翻进外墙,三找两找,到了花园。 臧洪霞正等着,旁边还有两个矮个的中年男子,一个身上背着一大卷麻绳,另一个空着手,腰间别着三把漆黑的短刀。这二人神色木讷,眼皮低垂,偶尔翻开,眼睛却是极亮, 臧洪霞已经换了身黑衣短装,见王二毛过来,将大家聚拢,小声讲,“我们等下分头走,小七已经在江边等着。五哥守外围,尽量不要见血,巡防的江警有狼狗。” 五哥就是那个别着三把短刀的人,听说到自己,点头应了。 “四哥你和小七守岸上,也是一样,不要见血,打昏沉江。” 王二毛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听臧洪霞说得果决,不禁佩服,这女人辣手! ...... 第68章 小狐狸分析老狐狸 江边,每个码头附近都有日本兵把守。 车道的出入口摆放着鹿角架,沿江挂着铁丝网,有小队的士兵牵着狼狗来回巡逻,基本是三四个人加一条狗为一队,拎着几只手电筒来回照。 码头上,左右手各有一幢五层高的碉楼,楼顶有人站岗,三四架远光灯来回照着江面和岸边。王二毛特地注意了一下,这灯其实用处也不大,顶多算是晃上一晃,根本看不清,距离稍远一些还不如月光有用。 这里是军用码头,不做客运,所以渡口并没有修的很宽,岸上建了一排平顶的营房,灯都熄着,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兵。门口停着四五辆军用卡车,水上泊着两艘巡逻艇,没人。 王二毛抽了个空子从鹿角之间闪进去,他没习惯在出手时留下任何痕迹,自然也就不会去剪什么铁丝。 约定的地点是码头靠左的铁墩子下面,这个位置估计是高手选的,正好避开所有的光线直射,浓浓的铁锈味也可以掩盖住人味儿,江水拍岸,小声讲话也没人能听见。最重要的,铁墩上可以绑绳。 王二毛到的时候,臧洪霞和四哥已经到了,还有一个细瘦的年轻人蹲在旁边正在整理一堆绳索,看样子应该是刚才所说的小七。 臧洪霞换上了鲛衣,长发藏在衣内,连衣帽翻上来,用束发带子扎紧,脖颈处贴了一圈黑胶带,正好固定住衣领。王二毛看着这一身曲线毕露,像条美人鱼,忽然有点口渴。 臧洪霞见他过来,顺手递给他一根三尺长的铁棍,“紧张吗?他们还要再准备一下,水底下刀枪不管用,这家伙好使些。” 王二毛看了看,铁棍是空心的,明白了。 “侬的伤怎么样?来回十里地,可不比路上走。” “问题不大,我加了两层带子压紧了。昨天是因为没防备,今天有经验了,只会更快。” “到了那里别再逞强,找个水性好的跟我对接也是一样,侬趁机歇一歇,等木筏动了再跟过来。” “也不一定有......” “听话!否则我白来了。” “烦死了,晓得啦。”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在想,今晚的行动居然是八天之前就安排好的,会不会中间有什么窍坎。杜老板声东击西样样算到,但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算到的。” 臧洪霞一愣,“什么东西算不到?” “譬如讲,今天过来的货轮,怎么算?人家八天前还不知道在哪里,就算有航期定好,万一延误呢?侬就这么肯定必定是今时今刻到这里?这种算法,能算到天就不容易了,还能精确到凌晨三点?除非他是神仙,能晓得过去未来事。” 臧洪霞被他这么一讲,不笃定了,低声责怪到,“侬这个脑子,该用的时候不用,这话不早讲,现在再讲,有什么用?”讲到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歪着头看了看他,然后话风一变,“侬是不是怕我有危险,还想劝我不要去?” 王二毛一笑,“来都来了,我再叫侬不要去,那是有毛病。我就是奇怪,杜老板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更何况要出动侬来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再要讲是疑兵就讲不过去了。” 他这样一说,臧洪霞定了心,“我看出来了,侬闷声不响,底子里,也是一只小狐狸。那侬讲,他是怎么算的?” 王二毛想了想,“我猜,他不会去算是哪一艘船来,因为根本做不到。他前两天跟所有人讲要去宁波,也是一个幌子。侬想,他既然八天前就已经搞定了船,去宁波有啥意义呢?” 臧洪霞听得云里雾里,不禁跟着问了句,“侬讲,他去宁波有啥意义呢?” “就是让该晓得的人晓得,他去宁波搞船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有人晓得了呀,直接把改期的货轮扣下来,从而导致了昨天的大游行。” “这不是两桩事情吗?日本人总不见得每艘货轮统统扣下来。” “我瞎猜猜啊,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日本人不敢扣货轮。” “侬晓不晓得,我现在老想做一件事。” “啥事?” “打侬!侬能不能直接讲重点啊?弄得人家肚肠光痒死!” 美人鱼马上要变成雌老虎,王二毛不得不加快速度了,“所以我认为,他用自己的货轮做疑兵,两盘棋变一盘棋,让日本人不得扣留的用意,就是让日本人加强在黄浦江上的盘查。” “等等!” 臧洪霞听不懂了,“查得紧,不是对阿拉不利吗?” “不会的。” ...... 第69章 前世是条鱼 查得紧还能有利?臧洪霞听不懂了。 “黄浦江上每天要经过多多少少货轮,日本人如果每一艘船都要仔仔细细查一遍,是吃不消的,否则也用不着盯牢青山会馆的订单了。他们千方百计要晓得船期,就是为了缩小目标。所以,这次游行一弄,给他们吃了烟雾弹还提了醒,不要以为情报就是准的,说不定又要踏进什么圈套,最保险的办法,还是海上稽查。” “但是,大面积的海上稽查铺开来,人还是这点人,船也就这点船,怎么办?时间长了谁也吃不消,人改成轮流上,船多调几艘来,检查改成例行公事随便翻翻,这样,空子就来了。” “啥空子?” “我推测,杜老板的最终办法,不是用货轮救人,而是抢船。” 抢船?臧洪霞恍然大悟。 对呀,货轮就算中途救上去,下来也会是问题,到港总是日本人的港口,下来也是日本人的地盘,后面种种不安全难以想象,说不定还不如留在高桥。如果是日本巡逻艇,就不一样了,海里随便开,想去哪里去哪里,隔了出海口就是南通,苏北,随便哪里一停,根本没人管。 “那侬讲,阿拉是要帮杜老板抢船,这计划不是要改?” 王二毛摇了摇头,苦笑,“这只是我猜想,不能作准。杜老板走一步想十步,说不定还有其他路数,阿拉还是按照他的指令不变比较好。我想过了,如果最终结果是抢船,现在的布置也能用。我跟侬探讨一下,就是想两边心里都有数,所以,浦东岸上要配合好,侬留在那里更合适。” 臧洪霞看着他,这个小男人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劝她留在岸上休息的话题,也不晓得这种本事怎么练出来的。人家是走一步想十步,到他这里变成九九归一,真是服帖了。 “好好好,侬有道理我就听,放心吧。” “另外,我多问一句啊。昨天我给顾胖子的数字是几,侬晓得吗?” 臧洪霞一愣,这人脑子是闲不下来的? “不晓得呀。” “是二十七,四十六。” “二十七?减去二十四就是三!凌晨三点?” 臧洪霞眼睛瞪得溜圆。 “其实昨天就是三,我故意敲顾胖子一笔,改成了二十七。所以我今天听侬讲凌晨三点的时候,汗毛管都竖起来了。这只金表像是算好命一样,不偏不倚走到三点,就是为了让顾胖子晓得。我刚刚才想起来,杜老板让我晚上七点到侬这里来报信,这时候侬还在黄浦江里,他不可能不晓得,让我来,再让顾胖子晓得侬这里有人传信,都是提前计划好的。我猜,顾胖子一定有渠道让这个三被日本人晓得,这样一来,三点左右江面上就必有巡逻艇。否则,万一日本人偷懒不出来,这事情就踏空了。” “这死胖子怎么晓得是侬来送信,还提前准备好打手?” 王二毛有点尴尬,“我自己鲜格格,到窗口去抽烟,估计被望远镜看到了。” ...... 二人窃窃搓搓说话时,四哥和小七准备停当。 既然心里都有了数,也就不用多讲,臧洪霞稍稍活动了一下,将麻绳的一头系在脚上,顺着铁墩子潜入水里。 王二毛没动,就看那一卷卷麻绳迅速绕开,跟进水里,速度飞快。 这女人前世是条鱼? 过了约有二十分钟,绳子绷紧,过一会儿,又松下来,再过一会儿,又绷紧,抖了三抖。 王二毛知道,该他上了。 小七过来,把另一卷麻绳系在他脚上,再从铁墩子上结下先前的那一头,绑在他腰上。 王二毛做了几下深呼吸,憋口气,进入水里。 稍稍适应了一下,他把腰间的麻绳盘紧,然后用力拉了三下,没一会儿,麻绳骤然绷紧,一股力道将他拉入江流。 这是臧洪霞跟他定好的游泳接力。 臧洪霞先游到江心,然后在江底找个东西固定牢随身的麻绳,等王二毛入水以后,她就围着这个固定物一圈圈将麻绳收起,这样既可以帮他指引方向,又能帮他接力提速。 黄浦江有点好,中间有道弯,所以江水不算很急。 王二毛取巧,很快就到了,两个人偷偷浮出水面,相视一笑。 “还有两站路,侬歇一歇,我去盘绳子。” 臧洪霞说着,从王二毛脚上解下麻绳,一个猛子又蹿了下去。 王二毛突发奇想,如果以后要是流落荒岛,这小日子过得也会蛮开心。 ...... 第70章 巧克力不需要了 臧洪霞连换了四口气,在江底将连在王二毛身上的麻绳拖了过来。 这次渡江,距离实在有点长,所以臧洪霞需要在江底找到两个固定位置。 小七他们总共准备了三卷麻绳。 第一卷连着臧洪霞和王二毛。这一卷,最终会用在高桥岸口和货轮经过的接应点之间,而在二人渡江时,也能顺便帮王二毛提速。第二卷和第三卷是连着的,一头绑在王二毛的腰上,另一头绑在铁墩子上。 王二毛到达第一个固定位置后,臧洪霞需要将他身后连着的麻绳分开,一段固定在江底和码头之间,作为撤退时的水底导索,而另一段,一头连着王二毛,一头固定在江底。这样一来,当王二毛到达接应点后,将这段再固定住,那便可以有两段直通码头的水底通道了。 水下作业,王二毛不行,全靠臧洪霞一个人忙活。等她费尽力气的将麻绳分段、固定、重新扎卷完后,已经快到两点。 王二毛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忙都帮不上,不禁有些郁闷,看臧洪霞的脸色渐渐变得煞白,又开始担心起来。 “没事!我歇一歇。时间不多了,五分钟后必须要出发。” 她那故作轻松的样子,让王二毛不知怎的心痛不已,自己什么都没做,已经冷得不行,而这女人,却背负得太多。 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猛地游过去,抱住她,嘴对着嘴,亲了下去。 ...... 身体中,开始有了一丝暖意,渐渐的,变得热烈起来。 当王二毛感受到浑身开始发热的时候,他知道,五分钟到了。 臧洪霞的面色红润了些,眼里闪着亮光。 “去吧,我等下再来追侬。” ...... 第二程,轻松了许多,路程短了,王二毛也熟练了。 当然,熟练的不只是游泳。 他迫不及待地发现臧洪霞的脸色又不太好,于是,他又有用了。 只是,时间确实不多。 ...... 臧洪霞在江底盘好麻绳,将延出的一端系在王二毛的腰上,然后摸出一只油包放到他的手里。 “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黑巧克力,现在没用了,侬拿着吧,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吃一片。” 王二毛愣愣的接过,原来还有其他办法? “游击队那边有望远镜,从岸上可以看到这里。货轮来了之后,侬如果决定抢船,就挥两下铁棍,我马上组织人手过来。” “好,侬过去之后抓紧时间休息。抢船的人,不要超过10个,尽量选个子矮小些的。” 臧洪霞懂了,“要装成日本人?” “不知道他们里面有没有懂日本话的,有就最好,我怕驾驶员听不懂中国话。” “好!我去寻寻看,侬...... 自己当心点,没机会的话,宁可放弃。” 王二毛笑了,“现在侬居然反过来劝我?” “我的任务是接人,不是抢船。所以,完不成也不能怪我。” “哈哈,我总归是输给侬的,快走吧。” 臧洪霞系好自己的绳子,再过来深深地亲了一口,“这味道,要一辈子记得才好。” ...... 时间接近三点。 臧洪霞已经上岸,她那头的麻绳绷紧了,沉在江底。王二毛像只风筝,被一根细长的麻绳拴住,浮在江面,倒也省力。 江面上,空旷浩荡,极目远望,船只都像是一个个的小点,孤寂的夜色里,只有水波的声响。 王二毛只能静静地等着,他冷,可是他很庆幸,臧洪霞不用受这份罪。 他忽然感觉自己很矛盾,一边想要冷眼看这世界,一边又会为身边的人奋不顾身。看透,看破,道理可以讲出一堆又一堆,真到了做的时候,却完全是两码事。 对小菊豆如此,对臧洪霞也是如此! 他理解不了自己,这是人格的分裂?还是观念的崩塌? 反正不是皮相的诱惑。 他可以很肯定。 因为他只能这样肯定。 ...... 三点刚过,江面上的船渐渐多了起来,有几艘巡逻艇亮起了灯,从各自的码头开了出来。 王二毛先前已经在江水里捞起一个白面袋子,遮盖在头上,从袋子的缝隙中四处望着。 极远处,有几艘货轮被拦了下来,六七艘巡逻艇靠了上去。 看来这个“三”确实有用,就是不知道这个默契是来自于师父和顾胖子之间的约定,还是故意卖给他的破绽。 不管了,王二毛没空想这些,因为这时,正有一艘中型货轮朝着他这边开来。 不多一会儿,有两艘巡逻艇分别从远处的江面驶出,迎了过去。 王二毛没敢动,藏在白面袋子下面静静地看着。 巡逻艇开得很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从王二毛的两边穿过,两道尾浪将王二毛推得左右摇摆,像是浮萍。 货轮被拦住了,停在距离王二毛还有七八百米处的江心。 这是目标吗? 王二毛吃不准。 现在不能靠近查探,他的水性远不如臧洪霞,一旦解开身上的麻绳,就很难再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眯起眼来,借着船上散乱的灯光,勉强看清船上的情况。 其中的一艘巡逻艇靠上了货轮的船舷,脚手架落下,一队七八人左右的士兵在两个水警的带领下登上货轮。另一艘,围着货轮兜起了圈子。 王二毛眼尖,忽然发现那艘巡逻艇的船身上有几个字比较扎眼:海警,沪,035号。 035? 他心头一动,会不会有016号? ...... 第71章 于公于私帮侬搏命 16,33,是今晚金表上的数字。 王二毛已经被他师父弄得有点迷信起来。 昨天出的3已经应验,那今天出的16会派什么用处?非要叫他每晚来报数,不会只是为了用一个3吧。 王二毛一边想着,一边仔细辨认着另一艘船的舷号。 042!搭不上边。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水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王二毛大急,刚想用力挣脱,就觉得一个软软的身体贴了上来,这感觉,太熟悉了。 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没有大叫出声,但浑身肌肉紧绷的状态却难自抑,直到那个身体不断抚慰揉搓之后,才慢慢缓了过来。 这个蜘蛛精,再弄下去就要玩出火了,他不得不把她拎了起来。 透出水面,就见臧洪霞一脸坏笑,脸上飞起的红晕还没褪,神采却是明亮飞扬。 “你来做什么?我还没决定呢。” “不用你决定了。” 王二毛一愣,“怎么?又有了什么变化?” 臧洪霞一笑,“变化自然是有,答案就在岸上。” “岸上?” 王二毛不解,这帮浦东人知道答案?他不禁转头看向岸边,顿时便反应过来,“杜老板在那里?” 这反应,臧洪霞确实佩服,“除了他,还有谁能是答案?他讲,让我们去抢一条编号是016的船。” 果然猜得没错,王二毛心里暗自得意。 “那条船是中国籍船长,不是我们自己人,但控制住应该能听话。” 王二毛服了,“表上走到16,16号船就是中国人开?不会这么巧吧!” “他事前通过关系安排好的,那个船长本来是054号的,前几天帮他转了船。杜老板讲,生怕我们抢错点,结果杀完一堆人,船还是动不了。” “船呢?” “不知道,要找。” 这是真的大海捞针了,王二毛有些无语,“他让侬沿着黄浦江寻一圈?” “不用。这条船的泊位在洋泾渡口,离这里不远,我们去那里守株待兔。” 原来这样。 王二毛懂了,但是又一想,觉得奇怪,“他不会自己抢好之后直接开过来啊?” “本来是这样计划,他也不晓得侬会跟我一道来。但是他......受了伤,能到高桥寻到游击队已经不错了。” “他怎么了?严重吗?伤在哪里?” 王二毛一听就急了。 “蛮严重的...... 侬先不要急,枪伤,入肺,一个多礼拜了。今朝又在水里走了两趟,有点感染。” “这是要出人性命的!......” “讲了侬不要急!游击队里有卫生员,在照顾,我看他精神还好,就是不能动手了。” 王二毛根本就不相信,卫生员又不是医生,他是有药还是有针?顶多会绑绑绷带,有啥用? “侬再急,还是要先抢到船才能讲以后啊。” 臧洪霞看王二毛脸色已经不对了,只好拼命拉牢他。 王二毛不响,眼里闪着寒光。 “侬不要吓我,讲一句话。” “侬讲过,索命门的人,轻易不答应,答应必办成。” 臧洪霞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 “师父现在要看运道,我自会尽力,阿拉先去抢船。” 这两句话好像不搭界,臧洪霞又点了点头。 “但是,如果师父有啥三长两短,侬要答应我,陪我去杀一个人。” “杀谁?” “我大概猜到他是啥人,但要确认。总之,师父等于是我爹爹,侬...... 他要死,也是为了你们镰刀斧头,于公于私,侬要帮我。” “谢谢侬!” “侬谢我?” “谢谢侬,就为了这句于公于私,我帮侬搏命!” ...... 洋泾渡口确实不远,以王二毛的速度,十五分钟也就到了。 渡口上泊着两艘船,其中一艘,正是016号!两个人赶到时,船上正在上兵。 这运气太好了! 王二毛不禁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总之,老天爷保佑。 臧洪霞拉着他轻轻交代了两句,就分头潜到了巡逻艇的两侧。 巡逻船很快就接到了指令,开出码头不久,就听两边船帮子一响,两团黑影同时飞起,臧洪霞直奔甲板,王二毛连着两个鹞子翻身,跃上驾驶舱,破门而入。 这种突击就是电光火石之间,不躲,不藏,硬碰硬! 几乎是在同时,甲板上的十个日本兵跟驾驶室里的两个水警统统被打晕。 王二毛铁棒一翻,顶住船长的后心,进步贴身,左手的瑞士军刀刀头放平,捂住船长的嘴巴,“船不要停!往高桥方向开。” ...... 第72章 千面千人 巡逻艇开近高桥时,已经接近临晨四点。 江面上,时而还有往来的货轮,但是盘查力度已经小了,偶有几艘巡逻艇会登船检查,基本也只是上上下下走走过场。 高桥再往前,就是入海口,这里的船只本就不多,刚才那艘货轮已经开走,周围的三四海里内,便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海天相连。 靠岸,停船,熄灯。 岸边冲出了一小队人马,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跟臧洪霞打了声招呼,他后面跟着的人动作利落,纷纷登船,接管了船只和俘虏。 王二毛从驾驶室里出来,心急慌忙去找臧洪霞,他要先去看看师父。 臧洪霞一笑,“侬急啥,杜老板也是要上船的,难不成还从水里走?” 那倒是,王二毛只好耐下性子等着。 过不多时,有三个人抬着一把竹苕椅从岸边的林子里走了出来,上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个黑衣老者。 王二毛一看就是师父,忙跳下船,三四步抢过去,扶牢师父的手,差点哭了出来。 这三个人不响,把竹苕椅轻轻放下,走了,臧洪霞跟了过来,立在王二毛身后。 师父瘦了。 原本福嗒嗒的面孔削拢了,眼袋有点荡下来,脸色有点泛黄,眼睛倒还雪亮。王二毛看向他的胸口,臧洪霞讲过,枪伤入肺,现在身上套了件外衣,胸口略微鼓起一块,伤势轻重是看不清了。 “师父!” “侬这个小贼,一步一步踏在我的脚后跟,居然跟到这里,蛮来赛的嘛!” “侬的伤哪能了,吃过药打过针伐?” “放心,死不掉。” “侬不要硬撑啊!养伤最好躺平,侬看侬,坐得煞挺,这派头没必要的......” “这派头又不是掼给侬看的!” 千面子一笑,对臧洪霞招了招手,叫她过来。 “侬的师父跟我打赌,讲浦东这桩事体要是被我办成,侬的隐娘可以不做。侬,愿意伐?” “我...... 不晓得。” 臧洪霞低下头来,不响。 隐娘是可以说不做就不做的?王二毛听不懂了。他也不明白,现在还没真正脱离险境,师父为啥要问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那就,我来做主?哈哈,反正在党内,侬也是归我管。” 这老头子精神好像还不错,王二毛稍稍放了心。 “那就是世叔做主好了。” 臧洪霞明显有点开心,仍旧低着头,轻声答应。 “侬现在就退党,后面的手续我帮侬办。” 啊?臧洪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二毛也是一愣,庙堂里,玩得这么花哨? “世叔...... 退党?我的信仰,怎么可能是说没就没的?” “侬的信仰是侬的事,跟是不是党员有关系吗?” “可是...... 世叔,这是为了啥?我的组织关系呢,任务呢?都没了?” 臧洪霞急死,眼泪流了出来。 “有些事体...... 侬现在搞不明白是好事。将来的事体,啥人又讲得清楚。总之,侬信仰不变,一切虚名,现在开始统统给我扔掉!” 王二毛倒是听出点窍坎了,这老头子又在下棋,他偷偷碰了碰臧洪霞,意思是:弄不明白以后再讲。 “世叔,那我今后做啥?江湖上、庙堂里,侬帮我一笔勾销,是要我跟着师父念经去?” 她的师父是和尚? 王二毛不可思议,和尚开索命门?哈哈,这是个金刚吧。 就见千面子哈哈一笑,手指了指王二毛,“侬接下来做啥?随便侬。我倒是希望,侬去做他的老婆。” 这下,连王二毛也要跳脚。 “师父,侬不好瞎来来咯,阿拉两个人清清白白,我帮臧小姐搭把手,是她看得起,也是她给侬面子啊。” 臧洪霞低着头不响,不晓得在想什么。王二毛奇了,这时候不响算啥意思。 千面子看了看他们,一笑,“我老头子随便你们,大不了再跟她的师父赌上一赌,她手里面宝贝多,我偷不到,赢到也是本事。” 开好玩笑,千面人开始讲正事情。 他从手上推下一只翡翠扳指,放到王二毛手里。 这只翡翠扳指上面有两个小小的缺口,岁月摩挲,口子已经平滑。王二毛认识,这是青山门的传门指环,他不自觉的心头一紧。 “现在没时间细讲。侬拿着这东西,去给姨娘看一眼,她就晓得后面事情哪能办。这个东西侬务必收好,不许落掉,也不许给其他人,我回来时,侬要亲自交给我。” “师父!......” 王二毛噗通一下跪下来了,这是要交代后事? “侬不要触我霉头!我这趟要去延安,至少半年,不方便带。” 啊? 王二毛不等他请,自己爬了起来,这个老头子,白相人。 “红霞,侬要帮衬他,这个小贼现在金贵,身上的金表、扳指,一样也不能落掉。” 臧洪霞一愣,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王二毛也是一愣,“金表不是要还给侬的吗?” “我现在要走了,表呢?” “今朝要落水,自然不可能带在身边呀。” “所以讲,侬又拿不出,还问啥?” “我也没用啊!还要天天看?讲给啥人听啊?” “自然会有人跟侬讲哪能用的,急啥?” “啥人啊?朋友,侬能不能讲讲清爽啊!” “朋友,我要走了,再不去看医生,老命就没的了。再会!” ...... 第73章 无轨电车开起来(一) 话还没说清楚就想走? 王二毛顿时急了. 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却被这老头三扯两扯的耗费掉不少时间,再看巡逻艇上,已经上了不少人,船后面接着两个木排,年轻会水的都已入水,手搭在木排的两边。木排吃水,暗在水面下,离远处看的话,便是一色的水面。 “师父,侬要做啥,做徒弟的是不该多问。但是,朋友侬帮帮忙好伐?要安排我做事,总要讲讲清爽!这次是运道,一步一步错有错招,万一踏空呢?阿拉都会有危险。侬现在拍拍屁股一跑,我在上海应该哪能办?一更人,二更人,都晓得我,以后会发生点啥事体,侬棋子下得再好,也够不到这么远。再讲,侬身上的伤,是不是二更人弄的?” 王二毛说到这里,语气中开始透出一丝寒意。 千面子心头一凛,这点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不得不讲清楚了。 “侬这小贼,总要弄掉我半条命!算了,我等下一批再走。现在,侬搀我到林子里去。” 说着,慢慢站起,这下露了底,王二毛手一搭就知道,老头子谈笑风生了半天,手心里,已经湿了。 “侬不要动,我不想问了,侬还是快点走吧。” 千面子眼睛一瞪,“要问也是侬,不问也是侬,侬好白相是伐!快点,搀我过去!” 没到林子,王二毛感觉到他脚已发软,不再走,回去把椅子拿来。千面子也不坚持,坐了,回过头来跟臧洪霞打招呼,“这些话,侬不要听,我老头子识相的。” 玩笑开好,老头面朝大海,想了想,问,“侬跟侬二更师兄照过面了?” “讲过话,没照面。” “侬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无所谓咯。我只想晓得,侬身上的这一枪,是不是他打的?” 千面子摇了摇头,“不是。” 王二毛愣了一下,猜错了? “侬是一个礼拜前受的伤。那天,我正好要到青山会馆来,路上听到两枪。不是侬跟他,还会是啥人?他也受伤了,伤还不轻。” “是我和他两个人,但不是他打的。我跟他,一人打了自己一枪。” 什么?王二毛想象不出他现在的表情,这两个人,吃饱了撑的? 千面子一笑,解释道,“道理很简单,他要报我的恩,自打一枪,以后是敌非友,我要托他办事,自打一枪,以后不留情面。” “为啥?” “这个故事太长,我不想讲,以后有机会,侬自然会晓得。” “他说他还是青山弟子。” “一直都是。” “侬要是有啥......” “侬过侬的,他过他的,只要侬不去寻他,可保青山不绝!侬阿是忘记了?” “但是,师父,侬的命......” “我的命,交给了这个时代,跟他,没关系。” 王二毛不响了,这不是现在能讲得清楚的。 “侬给我记牢,无论是在什么时代,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上九门,外八门,哪一个不是一个一个时代这样传下来的?传承不绝,这才是根!我千万关照侬,青山门总共只有五个人,四个已经搭进去了,侬再要想踏进这滩烂污泥里,就不要再讲是我青山门的弟子!” 这番话太重了,王二毛不敢顶嘴,膝盖一弯,跪了下来。 千面子讲得激动,身体有点打颤,恢复了一下,想想还是要再劝,这个小徒弟样样都好,就是面冷心热,确实有点不放心。 “侬晓得庙堂跟江湖有啥区别?” 王二毛不敢接口,这明显是师父临走前的指点了。 “有句话,讲得简单,侬要记牢:江湖有义,庙堂无情。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侬这个人,太重情!我不能讲侬不好,但是,不适合在庙堂上争斗。侬不要小看无情这两个字,多多少少的人心里晓得,真正,做不到!就像他们索命门,啥个索命无情?天天挂在嘴巴上,搞得像似多老脔,还不是快意恩仇这一套?侬自己听听看,快意恩仇,这四个字,是无情之人讲得出的吗?” “所以,人最怕自己骗自己。明明有情,就去做个有情人,江湖儿女,就应该快意恩仇。不平人,不平事,管一管又哪能!郎有情,妾有意,就应该在一道。” “我偷偷跟侬讲一句,侬小贼自己晓得就好。啥个叫隐娘?人人都晓得的隐娘,还是隐娘伐?真正的隐娘,就是连她自己也不晓得的,才能作数!” 这是指点? 王二毛听得昏头六冲,这老头子,无轨电车开到哪里算哪里。 但他不敢讲,除了点头,啥也做不了。 ...... 第74章 无轨电车开起来(二) 千面子讲累了,歇一歇。 王二毛也听累了,提建议。 “师父,侬看这样好不好?我问,侬讲,这样侬不会太吃力。” 老头子瞪了他一眼,算了,确实讲不动。 “我未必会实话实讲,有交关事体......” 王二毛忙点头道,“我懂,侬只管回答就好,我自己判断。” 老头子咂了咂嘴巴,这是生平第一趟当犯人,不晓得滋味如何。 “老刘是侬师弟,侬特地给他三颗蜡丸看到,是希望他换掉还是不换掉?” 第一个问题就直奔主题,千面子认真地想了一下,“我自然不希望他换掉,但是换掉更加好。” “不换掉的话,金表哪能办?” “金表有的是,这一场的作用只是用来扰乱76号的视线而已,并不是关键。” 王二毛奇了,“金表有的是?王福泉拼了老命来修金表,哪能可能随随便便有的是?” 千面子一笑,伸出手来,袖子一卷,手腕上,一只明晃晃的金表露了出来。 王二毛仔细一看,认得,时间也是快走,跟自己那块一模一样。 “那他拼死过来做啥?侬不会自家报时间?” “他讲他叫王福泉?拼死过来的?他长什么样子?” 王二毛格楞了一下,这里面有窍坎? “他六十出头,小老头子,戴副眼镜,皮肤蜡黄。来的时候已经晓得被特务盯死了,讲,有表就修,没表就死。” 老头子轻轻叹了口气,“这是王福泉的爹爹,王福泉自己,已经在南京死掉了。” 王二毛大吃一惊,这小老头子替子赴死? “我以前跟侬讲过,江湖上,外八门,其中有个机关门。侬还有印象伐?” 王二毛点了点头。 “机关门老早交关风光,大到攻城器械,消息埋伏,小到八宝转心葫芦,江湖上、庙堂里,统统买账。现在打仗,变成用飞机大炮坦克车,他们的声势就小了,转而研究西洋转盘,弹簧螺丝。这金表,就是出自他们的手艺。” “这位老兄叫做王秉烛,是王福泉的爹爹,也是机关门里的三当家。” “王福泉,是阿拉共产党安排在南京的特别人员,我手里的这块表,就是他做的。一式做了三块,时间走得一样。一块在延安,两块在上海。侬手里的这块,是一个同志在撤退时候敲坏掉了,我负责联系王福泉来修。” “没想到他在南京暴露了,吃刑不过,拷打致死......” 这一老一小平时就是这样,一个喜欢讲,一个喜欢听,王二毛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盼着故事越长越好。 但是现在没时间了,他不得不打断,继续问,“侬叫我去送表,就不指望能修好,但这块表必须留在上海,所以交到我手里,至少不会被别人拿掉?” 千面子点了点头,“啥人晓得他的爹爹会过来,还真的把表修好了。我是看到讣告觉得奇怪,想去问问小菊豆,没想到在那里碰到侬。” 这个通了。 王二毛抓紧时间再问,“侬讲侬身边出了问题,是啥人?” 没想到老头子摇了摇头,“不晓得。” 这算什么话?王二毛听不懂。 不晓得就留条子叫他杀一更人? 先不讲自己有没有能力杀掉一更人,这老头子是生怕人家不晓得他已经怀疑了自己的大徒弟? “这不是人的问题,是时局问题,现在没空讲这些,侬有空去问问侬的老婆,她晓得。” 这又开始野豁豁了。 王二毛不接口,问第三个问题。 “师父,侬走以后,一更师兄,二更师兄,老刘,这三个人我能相信啥人?” 千面人听他问得奇怪,看了看他,“侬经过这么多事情,还会要去相信别人?” “金表、指环在我手里,他们总会要来寻我,我躲不掉的。这三个人,我一个也吃他们不消,总要周旋,到时候哪能弄法?” 千面子想了想,问,“侬是不是讲,实在不行的时候,总要象征性的站站队?哪里一方可以让侬真正借到力道?” 王二毛一笑,点了点头。 “侬讲呢?” 王二毛一愣,皮球踢回来了,还挺顺脚。 没办法,只好实话请教,“侬先讲清爽,他们背后是啥人,我好再去寻第四方。” 没想到千面子一拍大腿,来了一句,“侬小贼!天生就是贼骨头啊!” 这是在夸人吗? “死胖子的屁股后头是重庆,二更的屁股后头是美国人,老刘么...... ” 老头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王二毛的心跟着提起。 “他有点滑滑梯,侬懂了伐?” 王二毛厥倒。 最最要紧的一个人,讲不清爽了! ...... 第75章 无轨电车开起来(三) 王二毛只能再换一种问法。 “老刘不是你们共产党?” 千面子叹了口气,“以前是的,现在么,不一定。” “他也退党了?” “没退。” 王二毛完全听不懂。 “有些道理,其实很简单,但是做起来很难。” 千面子面朝大海,若有所思,慢慢讲,“侬喜欢听故事,我就问问侬。如果讲,侬面前的是鄱阳湖,上面有两方人马在打仗,一边是朱元璋,一边是陈友谅,侬会帮哪一边?” “朱元璋啊!” “侬想也不用想,就选了朱元璋,为啥?” “这不是废话吗?他是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总要跟牢他的咯。” 千面子点了点头,指了指面前这条黄浦江。 “历史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的人朝后看,不存在选择,因为结果已经晓得了。就像这条黄浦江,这水无论是从哪里来的,总归是流到了这里。但是如果要朝前看,侬就不晓得了。这一滴水是会流到太平洋,还是可以走得更加远,流到大西洋,印度洋?另外一滴呢?让侬选,侬又该哪能?” 王二毛似乎是听懂一些。 “人在做选择的时候,能帮助侬做决定的,只有侬自己的心。但是,心是会变的,这不是讲侬三心两意,而是侬晓得更多、想的更多以后,必然会有的变化。阿拉老祖宗老早就总结过了,这叫啥?这叫随波逐流。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 “但是,有两点要特别记牢。每一代人,要随波逐流,有前提。往后看,阿拉是有祖宗的,祖宗的名字不能在阿拉手上抹黑,祖宗的教训不能忘记。往前看,阿拉是有后代的,后代的人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们是不是还能有他们的后代,这是阿拉要想到,要做到的。所以讲,这些就是侬做选择的基础。” 王二毛听懂了,“选择就是相信,也是希望?” 千面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侬讲的是信仰,而选择,会残酷得多。好了,不讲了,我提醒侬,不要用臧洪霞做侬的靠山,也不要用索命门的势力,侬应该能想到更加好的办法。” 王二毛点了点头,已经讲得够多了。 ...... 江面上,巡逻艇回来了,要搭载第二批人员。 王二毛摸出那把瑞士军刀,放在千面子手里,依依不舍,“师父,这是这次我给侬准备的孝敬,另外一只鼻烟壶我不方便一直带在身边。侬早点回来,我存多点,一枪头给侬。” 千面子拿在手上,翻开来白相相,然后放进口袋。 “侬...... 万事小心!做任何事体之前,先要想到:青山不绝!” “晓得了!” ...... 送走师父,天已见亮,太阳还没探出头来。 臧洪霞过来催了,“阿拉也要快点走,哨所六点钟就有早训,人一多,会被发现。” 王二毛看了看,岸上还有最后一批人,问题不大。 那就走吧。 他跟着臧洪霞轻轻入水,在江底顺着导绳一路潜回去,这速度,比来时更快,不到半个钟头,已经回到出发地。 小七跟四爷也在水里泡着,天一亮,要立起来就太容易被发现,毕竟江面上船来船往,万一有人多管闲事喊了一声,那就完结。 四人碰头,简单讲了一下撤退方案,就依次躲进水藻堆里换掉衣服。 王二毛跟臧洪霞一路,两个人身法都是一流,各自找空档,借掩护,三晃两晃,出了脚手架,又偷摸走出一段,看到了等在路边的五哥。 他这时已经打扮成一个黄包车夫,停着一辆黄包车等客人,两人上车,拉上罩头,直接送到长安宾馆。 “现在哪能办?侬还要去寻刘铭达?” 王二毛没话找话,他晓得,他自己也要回去。 “总要坐他的车子回长安旅舍的呀。” “然后呢?” “困觉!” “嗯,我也要回去困觉了。” “......” “侬还有啥任务?我反正没啥事体。” “侬不是听到了?我现在一百样事体统统没了。” “那......” “侬是不是不想走?” “不是不是,我总要回去一趟的,她晓得我做危险事,不讲一声不大好。” “那侬就回去!” “侬还会住在长安旅舍?要住多久?” “不晓得,没想过,先把婚离掉再讲。” “哦,对对对,那就好。” “那就好?” 臧洪霞突然之间笑了,“侬是不是认识我的时候,就盼着我早点离婚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再要进盘丝洞的话,还有啥个理由。现在有了!” ...... 第76章 明天晚上请吃饭 臧洪霞看着眼前的这个小男人,不禁一笑。 “侬想要进我的盘丝洞还要寻理由?” 王二毛脸一红,确实,他正在做着一件很无聊同时也很傻的事。 他想以后能天天见到她,她的身边一直有他,这不就是理由?为了一个理由而再去找其他理由,岂不是很荒谬? 可是,他真就这么做了。 他现在还没意识到,“我要......”和“我可以......”这两种句式之间的差别,对一个人的当下和将来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那我...... 明天来寻你。今朝我要先去一趟青山会馆,师父这一走,后面的事情要通知姨娘尽早安排。” 臧洪霞点了点头,这事情刚才杜老板交代过,确实是头等大事。 她想了一想,突然问,“侬住在哪里?” “乍浦路海宁路附近。” “这样吧,现在我没任务,长安旅舍那里,也就没必要再住下去。今朝回去就搬场,搬到华懋饭店,这样侬来来去去不吃力。” 这只蜘蛛精还蛮贴心,盘丝洞也可以为了他搬来搬去? 王二毛觉得心头一暖。 “明天晚上还是七点,侬来华懋饭店,带好侬的太太,我请你们两个人吃饭。” 王二毛顿时心头一凉。 他不是没想过这两个女人总要见面,他要怎么安排。但是,这么直接的方式,太草率了吧,能行吗? 小菊豆是讲过,她不介意自己还有别个女人,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一只这么凶相的蜘蛛精啊。再讲,到时候万一翻了毛腔,小菊豆怎么可能弄得过她?不要忘了,就在两个钟头前,十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在她面前没撑过半分钟,枪都来不及举起来。 他现在隐隐觉得,这件事办得草率了。问题是,他也没得选啊! “侬在想啥?” “要么...... 缓两天?我先跟侬讲讲她的事,再跟她讲讲侬的事,相互了解之后再碰面?” 臧洪霞眼眉一挑,王二毛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蜘蛛精的这个习惯动作有点吓人。 “阿拉女人之间的相互了解,侬一个男人挤在中间做啥?” 王二毛无话可说,蜘蛛精这句话是至理名言。 “侬放心,我又不会吃掉她,好歹也是侬的正太太,我要做小还要她同意咯。” “不是不是,她不是我的正太太......” 王二毛刚想跟她多说一些小菊豆的情况, 又想到她刚才那句至理名言,赶紧踩了刹车。 “好吧,我明天带她来吃饭。” “侬...... 去青山会馆的时候小心点,老刘跟死胖子走得近,要防着点。有事体不妨先答应了,回来阿拉再商量。” 王二毛点了点头,懂的。 要走了,他摒不住拉过她来,抱牢,亲了亲,亲了又亲,软咚咚,香喷喷,难舍难离。 ...... 回到弄堂,已经八点多,小菊豆一晚没睡,趴在阁楼的窗口上眼巴巴地望着。 王二毛远远地看到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大门,腾腾腾腾上楼,阁楼门开着,小菊豆已经立在门口笑吟吟地迎着。 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救出来了?” “嗯!完完整整,三百多个人。” “侬没事体?” “一点也没,非常顺利!” 小菊豆“波”的一下,香在他面孔上,“放我下来,帮侬汰脚擦身,侬先睡一觉。这身上都臭了。” 王二毛放开手,听她摆布。 “有两桩事体,等侬睡醒以后要做。” 王二毛奇了,隔了一晚上,出什么事情了? 小菊豆手上不停,已经把他衣裳脱掉,拿过干毛巾,先擦起来。 “小阿嫂刚刚跟我讲,张家大哥这次游行回来有点不大对劲。他身上被打了,精神上好像也出了问题,躺在床上,不睡觉也不讲话,看上去停怏怏的。她跟干娘两个人吓死,一早就去静安寺烧香,估计要中午才能回来。” 话讲完,身上已经擦了一遍,回过去拿好面盆,腾腾腾腾下楼去调温水。 王二毛不懂了,张家阿哥向来就是打相打打惯的,被老太太罚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啥问题? 小菊豆回上来,继续帮他擦身,这次是半干半湿。 “要么,我等下就去看看他?” “现在不急,侬先自己睡醒才能讲。听小阿嫂讲,她哪能看,都是心病。阿拉女人家,有些事体不方便问,不方便讲,侬跟他是兄弟,脑子清爽的时候,劝劝他。” “我脑子现在就蛮清爽啊。” “侬确定?” 王二毛又听不懂了,这有什么不确定的? “侬脑子清爽?就不会一面孔的口红印子回来了。” ...... 第77章 断人财路杀人父母 口红印子? 在水里泡了一晚上,哪里来的口红?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翻了半天,刚刚临走时候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啊! 对了!没有哪里不对就对了! 这个蜘蛛精,要好看,肯定是江边换衣服的时候偷偷又涂上了口红! “所以,侬如果想跟我讲她的事体,还是等侬睡醒之后再讲。” 小菊豆第二遍擦好,换了个洗脚盆,又腾腾腾腾下了楼。 这小娘皮,不是不介意的吗?王二毛还是不够了解女人。 等小菊豆第二次上来,王二毛先问。 “还有一件啥事体?” “嗯,小梅阿姐讲,这两天,她们银行门口多了老多不三不四的特务,东晃西晃像是要抓人。侬最好在下班的时候去接一下。我还奇怪咧,她这么喜欢跳舞的人,最近为啥宁可跟阿拉搓麻将,原来是不敢出去。” “好的呀,我晚上有事情,接她回来后再去正好。” “今朝还出去?” “嗯,正经事体,不是那个...... 那个...... 口红的事体。” “我管侬是啥事体,脚汰好了,上去躺好。” 小菊豆把脚盆推到旁边,顺手把阁楼门关掉。 “侬做啥?我三点半要起来的。” “我想过了,事后检查不是好办法。” “我没做过啥事体,侬检查啥?” “所以啊,要事前预防!” ...... 三点半敲过,小菊豆把王二毛叫醒。 昨晚是真的累到了,他又在床上赖了十分钟,这才不情不愿地翻身起来。 “对了,我忘记跟侬讲,那个...... 那个......” “那个口红?”小菊豆反应极快。 “嗯,那个口红讲,明天晚上请侬跟我去吃饭。” “介快?”小菊豆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好的呀,几点钟?啥地方?” “七点钟,华懋饭店。” 小菊豆眼珠转了转,“她就请阿拉两个人?” “嗯,我估计她请我也是多余,可能更多的是想跟侬吃吃饭,聊聊天。” “这是准备要跟我攀亲眷了?” 王二毛不响。 “也好,我去帮侬看看!” “帮我看?看啥?” 小菊豆冷了面孔看牢他,突然之间,噗哧一笑,“我还能看啥?我去看看她屁股大不大,鼻骨正不正,能不能养儿子啊!” ...... 王二毛到交通银行门口是四点零五分,乔月梅正好下班出来。 路上他就注意到,确实有几个特务在路边蹲点,不晓得是要盯牢啥人。乔月梅出门的时候,没人去注意到她,他心定了,问题不大。 “还好侬来了,我真的吓死。这两天,阿拉行里面每天都有人无缘无故不来上班,假也不请,他们都在讲,是被这帮人绑架暗杀了。” 乔月梅看到王二毛就上来一把勾住,拉着他一路急走一路讲。 王二毛看不懂了,又不好把她的手甩掉,只好不响,先陪她走了一段。 走出两条街,乔月梅稍稍心定,放下手来,慢慢走,然后轻轻一笑,解释到,“侬不要多想啊,我是帮自家壮胆,有男人跟没男人完全不一样。” 王二毛懂了,哈哈一笑,“阿拉自家人,侬随便用。你们银行之间的争斗,不是消停了吗?现在又要开始了?” 乔月梅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照理讲,阿拉现在跟他们中储银行不存在正面冲突。四大行今年年内就要撤离上海,输赢结果已经定了,再争下去也没意思。” “哦?已经定了?” 王二毛不懂经济,但平时总听乔月梅有一句没一句的提到,所以对这场上海滩金融战有点了解。 “定了。央行已经发了条头,让四行两会的所有人陆续撤离,老早之所以不撤退,还要在上海坚持,就是靠美金的坚挺,可以一战。现在,侬看看美国人,人么没胆子留下来,仗么不敢打,只晓得蒙头赚钞票,好咧,现在没钞票让他赚了,造介许多飞机大炮兵舰,还不晓得要卖给啥人。要么去卖给日本人,德国人,他们有钞票。” “卖不掉么,只好用掉,否则就是,戆掉!” 乔月梅被王二毛讲得哈哈大笑,称赞到,“连侬也晓得这种简单的道理,美国人偏偏想不通,还要犹犹豫豫,侬讲,他们是不是戆大?” “我看么,也快了。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接下来,有好戏看咯。” 乔月梅听得一愣,不禁侧过头来看了看王二毛。 这个家伙心似明镜! ...... 第78章 何先生的信使 送乔月梅到弄堂口,王二毛没再进去。 现在,青山会馆的事是头等大事。 师父这一走,要怎么交代,王二毛想不出。 那些盯在他屁股后面的人,会怎么想?会对青山会馆做些什么? 都是未知数。 姨娘是个和善人,信佛,吃斋,差不多就是个居士。要这个老太太处理后面这点事,亏得师父怎么想得出。 估计最后还是要听老刘安排。 问题是,这家伙是个滑滑梯,不会直接把师父的心血卖掉吧,要真是那样,就好白相了。 他没有叫车,一路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走到香山路,刚过六点,王二毛觉得有点不对。 路上居然没有特务。 人就是这样,再奇怪的事情,再难受的环境,时间长了就会有种习惯,而一旦这些东西一下子没有了,反会觉得奇怪起来。 这些天里,法租界里的特务开始多了起来,几乎每条路上至少有那么几个。高档点的商务区,住宅区,就更加多,不晓得他们要盯什么,走在路上,总会有点恶心想吐的感觉。 走到这里,突然之间清爽了,再转到思南路,清爽得更加结棍了。 这段路上,连行人都没了。 路边,停着一排轿车,万国牌子,各色都有,王二毛眼尖,顾胖子的蓝色别克,雕像的黑色福特,居然都停在这里。 啥意思?大聚会? 他不敢再往里走,寻个墙头,吊儿郎当一靠,摸出一支香烟,往嘴上一叼,扮特务。 东看西看看了半天,思南路上有动静了,一大帮人出了青山会馆大门,路旁边的轿车纷纷发动起来,一下子,热闹非凡。 王二毛远远看着。 走在前头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戴副金丝边眼镜,旁边跟着翻译,保镖,还有几个黑人美国兵。跟着送出来的,是一群名流绅士,为首的,居然是姨娘! 老太太一路送,一路微笑,看上去,蛮精神,跟在她后面的人里,顾胖子赫然在内。 送到车前,双方打招呼告别,没一会儿的功夫,路边的轿车逐渐散尽,夜色,也在此时悄悄盖上了天空。 王二毛不敢大意,又在外围兜了半个多钟头,确定没人监视,才偷偷转到青山会馆的后门。 刚要溜进花丛中换衣裳,就听到三楼窗门打开,有人喊了一声,“三更人,正门进。” 王二毛顿时僵了一下,这是老刘的声音。 在远开八只脚的地方居然能听到他进了小花园?这是功夫?还是他没事情做,天天盯牢这个后花园? 想到那句上海滩前二十,王二毛只能垂头丧气。 正门进就正门进,翡翠扳指在自己手里,怕侬啥? 王二毛站起来转过身,仰头看三楼,窗台上,老刘正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刘叔,侬的身法,上海滩排第几啊?” “我么,年纪轻的辰光可以排在前十,现在么,可能勉强前五十吧。” 王二毛不相信,不怕头酸,盯牢他看。 “这里面有个窍坎,侬先进来,我讲给侬听。” ...... 进门,上楼,王二毛跟着小妹到了书房,老刘已经笑吟吟坐在沙发上,泡茶。 “侬不晓得,我年纪轻的辰光,江湖上还有个外号,叫做九耳听风。就是讲啊,我的耳朵灵光。人家九只耳朵听不到的声音,我能听到,明明没风的地方,能听出风声。所以侬也不用胸闷,这不是侬功夫不够,是我太来塞。” 这话一讲,王二毛不晓得应该回应哪一种表情,这只老狐狸,本事也太大了。 他坐下,喝了口茶。 “刘叔,我有事体要望望姨娘......” “侬先坐,她等下就会过来,让我先陪侬一会儿。” 姨娘晓得他要来?王二毛只好坐着,再接一杯。 “她现在在见何先生的秘密信使,估计快好了。” “何先生?” 王二毛像在听天书。 “还有几个何先生?何香凝先生呀,廖仲恺的老婆,大脚夫人,侬不会不晓得吧。” “哦,这我晓得。” “刚刚美国领事馆秘书过来拜访,侬看到了?” 王二毛点点头,这事情为啥要告诉他。 “她就是受何先生,宋先生委托,邀请会长跟姨娘去香港白相相。” “白相相?” 老刘一笑,“也就是谈谈生意的意思。” 王二毛不响,他不晓得该讲什么。 “会长还没回来,姨娘已经答应了。” ...... 第79章 七品兰花枝枝香 这是要帮师父打掩护? 王二毛路上就在想,一个去宁波出差的人,却半年不能回来,要怎么才能跟别人解释。 这下,答案来了。 去香港白相相,多好的理由!白相个半年不算长,白相到美国去也可以,到时候一份电报回来,上海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大家只需要认钱,人无所谓的。 茶喝了三杯,一个小妹搀着姨娘走进来。 王二毛忙站起来,老刘也跟着站起。 “建周,侬去把明诚、象升叫到宏运茶楼吃茶,你们三个人等我叫了再过来。” 建周,是老刘的大名,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王二毛没响,他心里明白,明诚自然是指一更人顾明诚,象升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听到,跟死胖子放在一道讲,那应该就是二更人了。 姨娘平常话不多,笑嘻嘻,他在姨娘面前,比对师父多了三分敬,现在看她收起笑脸,更是不敢造次。 就见姨娘跟旁边的小妹讲,“侬叫香香等在隔壁,我有事体会喊她,然后通知下去,青山会馆五百米内,不许有人。” 小妹答应,也下了楼。 这时,姨娘选了一只沙发坐下来,问王二毛,“侬过来,阿拉凑近点,东西呢?” 王二毛忙抢步过去,蹲下来,把翡翠扳指交到姨娘手里。 “侬坐,总不见的蹲一夜。” 王二毛规矩坐好,再看姨娘,她脸上眉头微皱,不说话,若有所思,良久。 老半天,姨娘开口问了句,“他的伤,严重伐?” 王二毛奇了,姨娘怎么会知道师父受了伤,老实回答,“不致命,人有点虚,估计到了地方还是要开一刀的。” “他有没有讲过,要待多久?” “半年。” 姨娘又想了想,笑了,“他的话要打八折听,阿拉要做一年以上的打算。” 王二毛不敢问,啥叫阿拉? 就见她把扳指仔细收好,恢复了一丝常态,脸上也有了笑意,轻轻讲,“这个死老头子现在已经把侬拖了进来,那就是侬的天数,不要埋怨。这个扳指我等下要用一用,走的时候还给侬。” 王二毛忙点头。 “办事体前,有些情况要跟侬讲清爽,侬听一听,心里有数就可以。” 王二毛拼命点头。 “侬晓得我是啥人?” “姨娘,侬讲。” “兰花门,侬总归听说过,我在兰花门里,烧七支香。” 七品兰花枝枝香,姊妹同心照满堂。 这句话,王二毛从小就听过,兰花门里,能烧七支香的,只有她们的门主红姑娘了! 姨娘是兰花门里的红姑娘? 王二毛脑子嗡嗡作响。 “我不大管事,兰花门的事情,基本就是香香她们办,侬等下会见到。兰花坊,是阿拉上海的舵口,全国十三省,还有些人。” 王二毛没脑子反应,点头记牢。 “老社会,女人苦,没地位,没本事。兰花的兰,取自勾栏的栏,没办法。新社会,女人要解放,阿拉是得利者,自然就是革命者。这点,侬要记牢。” “我这次去香港,不会再回来。我现在不晓得侬的打算,也不要求侬必须要做点啥。但是,如果侬要跟日本人去斗一斗,为了劳苦百姓跟这世道去斗一斗,兰花弟子,就是姨娘送给侬的第一分力,侬,不要嫌弃才好。” 王二毛突然之间有点想哭,摒牢,“姨娘,侬言重了,二毛懂的。” 老太太笑了,朝门口喊了一声,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美貌姑娘。王二毛认识,这是兰花坊的头牌,花名叫香香,一手评弹妙绝天下,上海滩上,响当当! “侬跟小菊豆要好,我就不介绍了。我走以后,你们两个人,一个月见两次,自己去约。” 王二毛脸一红,香香听不懂了,问,“姑姑,约了做啥?” 老太太笑了笑,“侬这个屁糟精,这有啥好问的?侬只要有本事,约了做啥都可以。当自家男人,他的话,照做!” 香香眼睛巴登巴登,刚想再讲,老太太拦住她,“最后五个字,侬给我记牢,其他闲话,是玩笑。侬出去吧,我还有话同他讲。” 香香莫名其妙进来出去兜了一圈,老太太继续跟王二毛讲。 “我到香港,是有事体要办,讲实话,等下进来的三个人,我一个也不能全信,所以,阿拉算互帮互助。事体,会通知到香香,哪能办,侬拿主意。” 王二毛点头,这已经不由得他不点头了。 “另外,侬的师父有封信留下来。他的意思,这趟如果他要是死掉,就交给侬,我看这个死老头子跟死掉也差不多了,侬收好,要不要看,侬自己决定。” 说着,从袖里拿出一封信来,王二毛收好。 “好了,私房话就讲到这里,侬坐一会儿,我去养养神。” 老太太站起来,香香忙进来搀牢。 “侬叫个小妹去喊他们回来。” ...... 第80章 最后的训诫 王二毛坐在沙发上,什么都没想。 他现在必须要把脑子放空,等下的局面会更复杂。 半个多钟头过去,楼下响起脚步声。 门一开,老刘在前,后面跟着顾胖子,他后面还有一个,雕像。 王二毛第一次看到他的脸,给人感觉,不再想看第二眼。 这人五官没问题,有问题是脸上的刀疤,横七竖八六七条。有两道是淡淡的,收口之后颜色不同,还有几道不晓得是缝针的问题还是根本就没缝过,肉翻出来,凸在脸上高高低低。眼睛倒是雪亮,功夫底子一看就是一流。 老刘招呼大家落座,又开始泡茶,顾胖子自来熟,摸出香烟发了一圈,他抽的三炮台,味道不错。 “刘叔,侬一天要吃几杯茶啊?刚刚在宏运就吃了一肚皮,到这里还吃?我去拿杯子,阿拉开瓶酒。” 顾胖子当自己家里,熟门熟路去寻老酒。 王二毛跟雕像打了声招呼,雕像一笑,王二毛有点不想看他,“老三有点本事,等一下跟侬干一杯。” 这声音还是一样,有奇怪的口音。 顾胖子寻到酒,捧着几只高脚杯过来,“今朝红葡萄酒好伐?阿拉今日见红,来日见血,何其痛快!” “不吉利了!”老刘泡好茶,自顾自吃茶。 王二毛第一次上这种台面,不响,该吃吃,该喝喝。 没几分钟,小妹搀着姨娘进来,大家顿时拘束了,同时站起。 “坐坐坐,一房间的贼骨头,我又不是如来,给你们头上一只一只套圈子。” 老太太换了一身黑衣,脸上还是笑嘻嘻。 大家坐下来,等她讲。 “讲事体之前,老二老三可能还不认识,我介绍一下。王二毛,陆象升。二毛,象升是我儿子,在嫁给你们师父之前养的。” 王二毛点了点头,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存着,等回到家里再惊讶。 “这趟,象升输掉,可有话讲?” 陆象升笑了笑,“他运道好,老三可以咯。我愿赌服输,他要保的人,我一概放行。” 老太太一笑,“老东西半条命没了,侬的心结呢?” 陆象升一愣,转头问王二毛,“侬跟师父见过面,他哪能了?哪能就要半条命?” 王二毛本来就听不懂,见他问得关切,更加不懂,老实讲,“枪伤入肺,还有点感染,估计要开一刀。” “开刀的事体可大可小,开得不好,气门就废了。”陆象升自言自语,讲了两句之后,低头不响了。 老太太心里有数了,开始办正事。 就看她拿出手中的翡翠指环,套在手上,低声一喝,“青山弟子!” 三个徒弟加上老刘,看她这副腔势,忙起身离座,一个个跪在地上。 “这些话,我代千面子口传:国难危急,青山自当尽力,门中弟子,无论是居位于庙堂,还是隐身于江湖,须当以国耻为先。非常时期,特许门下弟子,对敌之际,手段可无所不用其极,生前只论功绩,生后不留虚名,勿以世俗之累,勿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倭奴一日不除,青山便无可不死之人,汝等谨记!” 老太太讲完,将翡翠指环摘下,放进袖中。 四人齐声喊了声:“诺!” 然后纷纷站起。 老太太没动,又从袖中拿出一块黑黢黢的令牌,这是一块木牌,边上包了一圈铜边。 “百杀有令,重新跪好!” 这是江湖中的百杀令? 四人都听说过百杀令,据说此令一出,百门追杀,只是都没见过。听老太太这么一喊,又纷纷跪了下来。 “我先讲讲这块百杀令。” “当初林则徐林爷爷禁烟,救了江湖百门同道,为了报庙堂之恩,大家定下这块百杀令,立誓:有为庙堂事,传令报名,百门杀之。等一下你们传了看看,这块牌子,本来是一块林爷爷的军牌,大家要来以后,在上面刻了自己的名字。” “这块令,本来是上三门轮流执掌,但是百数十年来,他们良莠不齐,所以传到阿拉外八门里,我的师父交给我,后来就再不外传。” 讲到这里,大家都懂了,这是有地方要用。 “刚才传了你们师父的教训,我没资格提意见。现在,只好用这只令来补充一条:抗战胜利之后,你们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我退隐江湖。啥人要是贪恋庙堂,我就百杀报名!” 一句话讲得杀气腾腾,王二毛不禁奇怪,这肯定是有所指了。 “好了,正事讲完,你们起来吧。” ...... 第81章 天地正气青山不绝 四个人听了一通教训,各有心事,纷纷站起。 姨娘这时已经收了百杀令,寻只沙发坐好,又恢复了笑脸,对顾明诚招了招手,讲,“我要尽快去到香港,侬来安排,顺便让宁波的张敬尧张副市长安排侬师父直接从宁波走。” 顾明诚点头,“晓得了,你们到了之后,电报拍一份到印书馆,我再以上海读书馆想跟香港英皇读书馆谈合作的名义,跟你们联系。” 老太太想了想,点头同意,又招手让自家儿子过来。 “侬这差事有点龌龊,做得多,将来汰不清爽。当然,人各有志,侬师父也讲了,手段不限,国耻为先。但是,侬自己心里要有数,错杀一人,救百十人不能抵。凡事,思量再三,不急,不莽。侬给我记牢,抗战必胜,无非是时间问题,不能计一时长短,要通盘全局。” “侬这趟的事体,我没响,我不讲侬跟侬师父啥人做得对,单就这三四百条性命跟侬的任务相比,是侬的任务更加重要。但如果是通盘全局呢?是美国人跟日本人啥人先动手重要,还是老百姓哪能看待你们庙堂的争斗,哪能看待这个民族的未来重要?” “侬是我儿子,做娘的,不可能不担心。侬要舍身舍名是侬的志向,我舍不得,但是,以侬为荣。只希望,侬死的时候心里依旧光明,我...... 会在香港照顾好慧芬跟宝宝,侬放心!” 陆象升不响,跪下来磕了个头,然后走到一边,看窗外,拿出香烟猛抽起来。 老太太缓了缓,对老刘讲,“侬晓得我刚刚为啥拿出百杀令伐?” 老刘低了头,看不出表情,“阿姐,侬是在点我?” 老太太一笑,慢慢道,“我自家的阿弟我晓得,侬不需要人家点,我只是再帮你加上一只紧箍咒。” 说着,指了指王二毛。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听了半天,总算讲到自己了。 就听老太太继续讲,“你们三个人,手下头,屁股后面,各有一帮子人跟着,我不担心,就算弄不过人家,被弄死掉,也是自己没本事,怨不得人。唯有二毛,我最担心,我把兰花七朵统统交给他,但是,势不够,要在上海滩坳手劲,还差点。所以,他的性命,侬照看,他要是死掉,百杀报名,第一个就是侬刘建周!” 王二毛吃了一惊,看老刘也不淡定了,手上端的茶杯轻轻抖了一抖。 姨娘点到为止,招呼大家过来。 “今朝,就算全部交代好了。最后,定个章程。这个青山会馆,建周做老板,生意哪能做,按他自家的意思办。二毛不能进庙堂,你们三个不要打他的主意,非要有事体要他帮忙,老规矩,雨夜三更,来这里寻他。从今朝起,翡翠指环二毛收好,这间书房也归他,任何人,非请,不得进。” 所有人点头,这就是以后的规矩了。 “好了,明诚,侬的葡萄酒拿来,我跟你们碰一杯,就要去休息了。祝阿拉,天地正气,青山不绝!” “天地正气,青山不绝!” 五只杯子一碰,殷红的酒汁在杯中激荡起来,像血。 ...... 姨娘走了,书房里静了好一阵。 四个人,四支香烟,房间里烟雾腾腾,犹如幻境。 “我香烟不来塞,你们再坐一会儿,我先去睡了。” 老刘走了。 过了一会儿,陆象升掐了烟头,站起来,“我现在想不出有啥要侬帮忙,我走了。” 他也走了。 剩下王二毛跟顾明诚。 王二毛看了看天,“今朝不会下雨,我也走了。” “等等!” 顾胖子开了口,“侬跟臧洪霞的事体,是真,是假?” “真的。” “那我明天就跟她去离婚。” “谢谢!” “不用,这事体对我也有好处。我多问一句,侬是准备做上门女婿还是就在上海白相相?” 王二毛一愣,这个胖子言必有所指,但是,其中的窍坎自己根本就没想过。 顾明诚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有点木知木觉,不禁一笑,“这事体不是师父安排的吧。侬要跟人家当真,我不反对,提醒侬一句,当作上次的补充医药费。留神她老家的老太爷,这个老头子,水有点深。” 王二毛不响,记下。 “下次下雨,我先在你这里定个位子,有事体讲。” 顾胖子也走了。 ...... 王二毛轻轻吁了口气,走上窗台。 外头夜色朦胧,小花园里寂静无声。 自己居然成了这间书房的主人,再也不用在小花园里抬头仰望这扇窗口了。 他有点怅然,同时,更加多的是兴奋。 他晓得,这里,将成为他的战场。 ...... 第82章 不要再提相好这两个字 王二毛在窗台上连着抽了三根烟,想了很多。 他不是一个喜欢争的人。 在这个乱世,能活着就已经可以了,身边的人,能照顾到也就可以了。 可是,又有谁在乱世之中真正能做到独善其身?国家危难,山河破碎,身边的人,豁出这一腔热血,为国、为家、为这个民族,一个个的铤而走险,奋不顾身,你还能独善个什么身? 要么,你什么都不要! 要么,去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这并不难选,甚至不用选! 真正的选择,是你选择该如何去战斗。 王二毛打算走了。 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有答案,再待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 关上窗台的门,打开房门,门口,站着香香。 “侬还没走?” 王二毛不太敢看她,这个姐姐笑起来得时候太漂亮,不笑的时候又太吓人。 “还没跟侬约好哪能见面。” 这一口酥嗲的苏州话,王二毛需要慢慢适应。 他想了想,见了又要讲什么呢?天晓得! “看事体吧,每月初一、十五,我来兰花坊捧侬的场。我要有事体寻侬呢,我就半当中早走,侬来这里寻我。如果侬有事体寻我呢,侬就让泡茶的小妹在我台子上敲三记,阿拉还是这里碰头,其他地方不讲事体。” 王二毛自己觉得这番安排天衣无缝,没想到香香听完之后却直摇头。 “侬阿是不晓得我是兰花坊的头牌?” “晓得啊。” “头牌能随随便便唱好一曲就跑出去?头牌能随随便便到侬青山会馆来报到?侬这个脑子,来塞伐?” 王二毛觉得有点羞耻,这确实是欠考虑了。 “侬讲哪能弄法?” “阿拉要见面,只能做相好,我也没别的更好的办法。” 这...... 王二毛晓得这是实话,但是...... “侬能不能派个信得过的小姊妹?反正是办事,我看......” 香香不等他讲完,眼睛突然之间瞪得溜圆,“侬这人!不晓得姑姑是哪能想的,选侬来做主!我要寻侬的事体,是随随便便可以讲给其他人听的?”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二毛想解释,一时又有点语无伦次,“我的相好太多,也难触见的,也不是讲相好啦,侬晓得,小菊豆跟我...... 嗯,她倒不是大问题,就是还有其他人,瞎想八想...... 对了,我有个干娘,她对我规矩大,不好做小白脸......” 讲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讲啥,反正总之,不要再提相好这两个字。 香香瞪着眼睛听着,越听越听不懂,“侬跟我不想做相好,那就只能是痴迷于评弹艺术?侬来塞伐?” 不来塞! 王二毛想都不用想。 每次台上一开腔,他就眼皮瞌睡,还要痴迷?昏迷倒是有可能的。 “侬让我想一想,这两天总没事体吧,我考虑好了再来寻侬。” “后天就要来!” 香香不管他用啥办法,硬撞了,“侬既然坐好这只位子,难处就只能自家克服,搞不拎清的话,我一只电报打到香港去。” 讲完,别转屁股就走。 王二毛目送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讲到办事体,还是跟顾胖子这种爽气点,哪怕挨顿揍,痛一痛也就过去了。 ...... 回到家里,十一点刚过,小菊豆等在床上,头上卷了几根铅丝。 “侬在做啥?半夜三更还弄头发?” 王二毛看不懂。 小菊豆不搭这话,自顾自讲,“侬要给我点钞票。” “钞票本来就是侬管的呀,自己拿好了。” “是我管,但是用的时候要侬同意,这才是规矩。” 王二毛一笑,“我同意,问题是,我可以不同意伐?” “不能!” 小菊豆哈哈一笑,翻抽屉,拿了钞票,准备走。 “侬今朝不睡这里?” 王二毛奇怪了,这个小娘皮有点反常。 “有人要寻侬,我回去睡。” “啥人?” 王二毛有点凌乱,这小娘皮腾地方出来让人家?让啥人?臧洪霞? 不对,不可能啊!想多了。 “小张阿哥要寻侬讲话,我去喊他。” 哦!王二毛一拍脑袋,自己忙得昏头六冲,已经把这事忘了,小菊豆白天跟他讲过。 ...... 等小张阿哥上来,看他样子,身上的伤并没大碍,只是精神有点萎靡,一脸的心事。 “阿哥,坐。” “不坐了,侬陪我,阿拉上屋顶去吃两根香烟。” 这是他们以前常做的事,在屋顶上抽着烟,喝点酒,看看天,吹牛皮。 王二毛一笑,“好!我陪侬。” ...... 第83章 免开侬的尊口 二人翻出阁楼,三转两转,有一道窄窄的平台,这便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了。 “阿哥,侬的伤没事吧。” 王二毛发了根香烟,两个人点上,他今天香烟有点多了,慢慢嗅。 小张阿哥大名叫张铁军,这个名字在当时非常流行,曾经有人开玩笑讲,全上海的铁军集合起来,补充两三个整编师不成问题。 张铁军不响,看上去心头沉闷,香烟三口两口就烧到了底,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来,抽出一支接上。 王二毛看不明白,“阿哥,到底有啥事体?从来没看过侬这样,讲出来,大家一道想办法。” “二毛,我一直当侬亲兄弟,侬是晓得的。” “嗯。” “侬这天,把我搀起来,自己跪下去,我突然之间就懂了。” 懂啥了?王二毛没问,听他自己讲。 “侬晓得,我的叔伯爷爷是当兵的,老张家一门忠烈到我这里要断掉,我心里苦。” 这个王二毛早就知道,阿哥不大讲这些,但他心里有数。 “侬不晓得,我从小是跟着爷爷长大。举石墩墩,练功夫,身上的肉一层一层练得一条一条串起来,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就是为了将门虎子这四个字。我不怕苦,我怕自己担不起这四个字。” “但是,二伯伯死在武汉,张家男丁就剩下来我一个,我想报国,无门啊!” “不是阿拉姆妈要拦牢我,我自家都晓得,张家门有祖宗,也要有后代,但是...... 我做不到了......” 啥意思?王二毛听不懂啥叫做不到。 “我不瞒侬讲,我跟侬小阿嫂结婚三年不到,一直没小囡,阿拉老早就觉得不对,去医院检查过了。我这人...... 这辈子是养不出小囡的。” 王二毛吃了一惊,想要劝慰几句,又不知道该讲啥。 “阿拉姆妈不晓得,我也不敢跟她讲。她年纪大,日日思,夜夜盼,我已经是老张家的罪人,再要混蛋一记,就等于是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娘,我不敢讲,侬小阿嫂也不敢,两个人天天夜里摇几摇几,就是摇给她听听让她安心。” 王二毛恍然,这两个人,只顾他们娘,其他人不管咯。 “这样天天混腔水,我也麻木了。日子照过,等着送老娘百年之后,再去跟祖宗请罪。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刀天天悬在头顶上,不落下来,折磨人。直到这天侬一跪,我想了两天,想通了。” 王二毛不响,这后头话里有窍坎。 “我要去参军。老张家的恩,我报不了,老张家的仇,我要报!老张家要守护的国家,我要去出力!我不能最后看到爷爷他们,跟他们讲,我天天在哼唧哼唧弄小囡,结果还弄不出来。他们传下来的枪,我没放过一枪,他们传下来的刀,我没拿去劈过日本人。我不讲我要帮阿拉张家门争啥个名声,我只要让自己有面孔去寻到他们。” “那侬姆妈这里哪能办?” “这就是要侬帮忙了......” “我?侬要我照顾她?” “这我不讲侬也会做,我要侬帮忙的是另外的事体......” “侬等等!” 王二毛觉得不对,马上拦牢,不让他讲下去。 “阿哥,侬的心病我理解。侬要去参军,侬就去,老娘这里,我帮侬尽孝,没问题。其他的事体,侬不要开这个口,有些事体,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好混腔水的。我当侬睡不着,陪侬散散心,阿拉到此为止,我要去睡觉了。” “侬等等啊!我还没讲,侬就一口回绝,先听听啊!” “我谢谢侬一家门,免开侬的尊口,我听懂了,侬在做乱梦!我走了。” “哪能叫做乱梦?其他人,我工作都做通了啊。” “我的工作侬做不通的,侬再多讲一句,明朝我就传给姆妈听,哪能?” “侬不会额,不要开玩笑。” “侬要么试试看!” “侬这小贼...... 我跟侬掏心掏肺......” “侬先走,脚还有点打飘咧,天天在想啥个歪路子。” ...... 把张铁军送回去,王二毛回自家阁楼,躺在床上。 今天事情有点多,被小张阿哥这么一搅和,脑子更加乱。 想一想,最好理出一条思路来。 等等! 他想起师父还有封信留给他,拿出来,藏好。 这封信他不想看,师父讲清楚是死掉之后再给他,那现在就不看。 因为,一旦打开,师父就死了。 他永远都不想打开。 ...... 第84章 无聊的一天 夜深了,王二毛躺在自己的床上,睡意全无。 他细细盘算着今天发生的事。 师父走了,留下两件事。胶卷要给谁?他没交代,他要保的人,二更人已经答应放了。 臧洪霞退了党,隐娘还做不做?两说。她现在好像除了搬家、离婚,没别的事。 姨娘马上也要走,留下一个兰花门给他照应。这帮小娘皮到底在做什么,能做什么?他不得而知。 香香这个女人不太好相与,约了后天说事,到现在连怎么去见她都没想好,有点头疼。 老太太讲过,到了香港之后有事情要找他做,算时间也不会隔太久,短短几天之内要去跟那个香香见两次,更头疼。 师父的书房交给自己了,然后呢? 他想不出他在里面能做什么,甚至连怎么进去都是问题。 从大门进?用什么身份呢? 继续翻墙进去? 就为说点事,何必呢?去宏运边吃边聊不好么! 老刘、一更、二更、自己,今晚都摊了牌,然后呢? 天晓得这几个会跟自己形成怎样的关系。 ...... 王二毛想着想着,有些迷糊了。 跟昨天的烂命一条相比,现在手里多了无数张牌,可问题是,事情呢?对手呢?目标呢? 好比一架飞机,装满了炸弹却不知道要去炸哪里,光在天上飘着,就问你慌不慌吧! 他不知道,也没习惯,只要手里有牌,事情总会找上门来的。 他睡着了。 梦里,他坐在了一架飞机上。 ...... 一觉睡醒,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就是普通的一天。 他去找小菊豆,不在。一打听,这个小娘皮老清老早拖着小梅阿姐出去逛商店。 今天是礼拜三,小梅阿姐居然会得请假不上班?王二毛知道,这个乔月梅的脚劲也很了得,这两个女人做了导伴,估计逛上一天都不会喊累。 他楼上楼下晃了两圈,把个张家阿婆晃得眼晕。 “侬有啥事体?” “没事体啊。” “真的没事体?” “确实没事体啊。” “那侬来帮我剥毛豆。” 张家阿婆看他坐下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一笑,“我懂的,男人一旦有了女人,这女人只要一天不在眼前头,男人的魂灵头就没了。” “瞎话三去,我是自家没安排好,跟她不搭界。” “二毛啊,侬今朝有空,蛮好。阿娘正好劝劝侬,应该去寻份正经工作了。上班赚钞票,下班有了空再去学点知识,人要有了目标,就能上进。侬现在女人也有了,为她也要多想一想。” “嗯,晓得了。” 无聊在家的时候,就是被长辈教训的时候,这种经验,每个男人都有。 王二毛不想出去,出去也没用,想不清楚的事情在哪里都是想不清楚的,还不如在家里听听唠叨,也算是尽孝。 好不容易挨了一天,五点刚过,小菊豆和乔月梅回来了。 王二毛眼前一亮,这俩,今天都太漂亮了些。 女人是要装扮的,有些情况下,俗气也是一种气质。 小菊豆在女人堆里,算是中上之姿,现在头发一盘,珠坠项链一搭,玉环脆镯一配,居然有些个大家富太的感觉。小梅阿姐更不用说了,人高腿长,本来就是旗袍架子,现在一身天青色烟雨镂花的旗袍一穿,配上一款凡帝尼真皮手包在手里一搁,那就是名门淑媛的腔调。 王二毛不禁多看了几眼。 “哎哎哎,看我!看我!” 小菊豆不买账了,“我这套哪能?今朝穿出去,能扎台型伐?” 王二毛不想回答。 这又不是去别苗头的,再说了...... “侬看他,已经看戆特了!” 乔月梅嘻嘻哈哈看玩笑,正好解了围,“华懋饭店也不算近,你们还是早点去吧,不要让人家等。唉,这种上海滩最高级的饭店我是没机会去,听说那里的法国牛排最正宗,你们要多吃点,帮我的一份也吃回来。” “要么,阿拉一道去,反正到时候讨回来,她也要喊侬阿姐呃。” 小菊豆居然在这时展现出了革命友情,王二毛听得头大,“侬快去收做一下吧,下趟有机会,阿拉自家请小梅阿姐去,这才是诚心诚意。” ...... 到华懋饭店门口,王二毛远远就看见小琴立在那里,她也同时看到了王二毛,笑着招了招手。 “这小姑娘长得蛮好看的嘛。” “走吧,人家已经等着了。” “侬是不是想一枪头讨两个回来?” “我吃侬不消,女人多了,对男人是灾!” “侬晓得就好!” ...... 第85章 汉奸如此理直气壮 华懋饭店的二楼西餐厅,是当时上海滩上最顶级的。 口味就不用说了,请的是法国顶级名厨,用的餐具,是全套英式皇家御用银器。环境也好,一排高大宽舒的落地窗,看出去,是上海滩上最繁华热闹的街市,去露天阳台上站一站,外滩的十里洋场尽收眼底。 臧洪霞订的是一个接近露台的靠窗位置,她今天没有刻意修饰,反较平日里的装束更简单了些。 王二毛带着小菊豆过来,两边客客气气,招呼落座。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未婚妻,王菊,菊花的菊,这位是臧洪霞臧小姐,呃......” 王二毛突然搁牢,后面的抬头不晓得怎么说了。 “原先是商务印书馆顾馆长的三姨太,今朝刚刚离婚。” 臧洪霞一边微笑着,一边接过去介绍自己,像是在讲另一个人。 小菊豆面带微笑的听着,一边点头,一边眼睛巴登巴登看了看王二毛。 “这件事体跟王先生没关系,阿拉本来就是要离婚的。” 王二毛坐了下来,他打定主意,今朝这只嘴巴,只要负责吃东西就好。 小菊豆不晓得哪里学来,一只面孔像似被定型过,微笑着问,“臧小姐,今朝侬要破费请客,实在是不好意思,不晓得阿有啥事体?侬尽管讲,阿拉王先生家里不大拿主意的,侬跟我讲就对了。” “好好好,王太太,我一看侬就是个面善的人,王先生人好,福气也好。阿拉不急着讲事体,今朝第一次见面,妹妹我给侬挑了一副翡翠耳环,侬先看看。” ...... 王二毛像是在看电影一样,看这两个女人从碰面到结交再到姊妹相称,越看越神奇,这两个人笑得不吃力吗? 自己面前的牛排已经吃了一半,这两个女人居然还在那里姐姐妹妹的相互聊着,面前的美食像是装饰品,一口没动,他有点自我怀疑起来,是自己太饿了吗? “我就跟侬讲,二毛这人心软,看侬受了伤,他肯定心里过不去的,他要挡在侬前头的样子,侬肯定也只好吃死他了。” 这是人话?王二毛有点想上厕所。 “姐姐,侬是真个福气!这叫啥?这个叫做先苦后甜。阿拉女人图个啥,不就是图个贴心贴肺的男人吗?我是命苦...... 之前这个老鬼三,他对我...... 唉,不讲了。姐姐,我是个江湖人,看对眼了,就当侬是亲阿姐......” 这里面有句真话吗?王二毛像是碰到了外国人。 算了,肚皮是真饿了,他继续低头开吃。 “王先生,侬好!” 吃到一半,身后突然有人叫,王二毛一愣,转头看,居然是昨天碰见过两次的刘铭达。 “哎呦,刘理事,侬好侬好!” “这是?侬的家眷?” “呃,是的是的,今朝介巧。” 两个女人看有人过来打招呼,忙转过头来,臧洪霞是认识的,微笑招呼。 “两位太太,我拉王先生去阳台上吃根香烟,不介意吧。” 小菊豆还没反应过来,臧洪霞笑着讲,“侬去侬去,阿拉女人讲话,他老早没劲了,你们去多吃两根。” 王二毛心里有数,这个有事寻上门来了,正好,出去透透气。 跟着刘铭达到阳台,阳台上已有四五堆人,聊天,看风景。 刘铭达选了个偏僻角落,香烟点好,叫侍生拿来两杯酒,一人一杯,慢慢讲。 “我不是上海人,讲官话,小王先生不介意吧。” “没事,一样讲。” “小王先生谨慎人,能做事,我就开门见山了。” 王二毛点头,听听无妨。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无党,无派,没信仰。24岁,留学英国,攻读金融学、法学,32岁,去美国深造,读金融学博士。去年受汪精卫邀请,回国参与组建中央储备银行。我不是国府派在南京的间谍,也不是任何军政党派潜伏在南京的人,所以,侬可以称呼我为汉奸。” 王二毛一愣,点了点头,不响。 一个汉奸能如此理直气壮,不简单! “我也是盐城人,我的爸爸,跟臧洪霞的老太爷是世交,这次帮你们的忙,纯粹出于私谊,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利益。这点,我希望可以讲清楚,以后,不要产生误解。” 王二毛明白了,又点了点头。 刘铭达笑了笑,“小王先生过于谨慎了,就算我是一个汉奸,也是可以碰一杯的汉奸。我等下有些话要讲,侬可以随时打断随时问,这样可以吧?” 王二毛听他讲得风趣,也是一笑,举起杯子碰了碰。 “刘理事,侬请讲。” ...... 第86章 余一惠于百姓 刘铭达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低声讲。 “小王先生,我们算上今次,是第三次见面。有道是: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我不求侬有所回应,只是表达自己对这时局的看法,侬姑且听之。侬是臧小姐看重的人,我相信她的眼光,所以也希望侬能慢慢了解我这个人。” “我在美国,生活相对安逸,在几所大学讲讲课,同时兼任花旗银行的高级顾问。这次回来之前,也收到过宋部长和蒋夫人的邀请。海外游子,学成归国,照理讲,这是每个人的光荣。但是我不能回来。因为,我学的是金融。” 王二毛听不懂,硬记,他晓得今天的谈话需要回去反复思量。 “金融,不同于其他产品。学造炮,造飞机,造兵舰,回来可以振兴军工,学种植、养殖、机械,纺织,回来可以助力民生。而金融,它本身就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东西。用得好,是可以增强国力,改善人民生活,用得不好,就会是榨干老百姓最后一滴血汗的罪恶工具。” 王二毛听懂了,这东西看啥人用。 “我学金融二十多年,对现在中国的经济情况非常了解。可以讲,不管是南京,重庆,还是东京,纽约,全部都是在中国老百姓身上刮血,无非是轻重问题。蒋政府要抗战,要钞票支撑,南京汪精卫要维稳,要钞票支撑,日本人要军费,要扩大战争,也要钞票支撑,美国人躲在后面,赚你们三方的钞票,好发展它自己的国内经济。乱世之秋,金融就是一把刮血的刀,一刀一刀全在老百姓身上。所以,我一直没回来。” 王二毛听到这里,摒不住不得不问,“那侬这次回来,还要帮着南京政府?” 刘铭达苦笑了一下,又点起一支香烟,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飘起来,被露台上五颜六色的灯光一照,甚是好看。 “这是不得不回来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关心过国内的金融战,蒋政府的法币体系即将在日统区退出,桥头堡就是上海。上海沦陷之后,就只有靠中储银行跟一些民间的私立银行来维持日统区的物价跟汇率。这对于在日统区生活的老百姓来讲,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王二毛暗自吃了一惊,怪不得师父总是讲,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其实汪精卫,周佛海这批人,根本就不懂经济,也看不懂日本人的这些套路,如果再没人回来撑住这个局面,那中储银行就会真正变成一把杀人的刀,这把刀,杀人不见血,杀人于无形!我回来,也不是看着他们的面子。我看过两份报告,一份是上海去年前年饿死冻死的人数,一份是上海物价三年来的增长指数,再跟中储银行预备发行的货币总额一对比,立刻就明白了。” “我当然知道,这把刀总归是在日本人手上拿着,这一刀刀总归是要斩在我们中国老百姓头上,但是,让这把刀不要太快,斩得太痛,是我辈需要去做的。所以,我回来了,汉奸就汉奸,哪怕是余一惠于百姓,这汉奸两个字,担了又何妨!” 王二毛听懂了,不响,等他继续讲,不晓得他后面会提啥要求。 没想到刘铭达居然不讲了,“小王先生,我们来日方长。侬这个小朋友,我交定了。侬不用光听我讲,可以直接看。我今天在你这里夸个口,今年冬天,上海滩要是冻死饿死超过十万,算我刘铭达这二十年的苦功白下,我拍拍屁股滚回美国去。” 这位老兄倒是蛮爽气,王二毛不禁好奇,“去年死掉多少?” “二十八万。” “我敬侬一杯。” ...... 回到座位,两个女人还在窃窃搓搓,不晓得在聊点啥。 看到王二毛回来,停了,两双眼睛同时看着他。 王二毛被她们看得汗毛凛凛,“哪能了?” 小菊豆眼皮子一翻,“哦~ 侬原来有介许多事体瞒牢我。” 王二毛被她问得有点慌,“啥事体?” “回去再讲!” 王二毛转过来看了看臧洪霞,“侬跟她讲啥啦?” 没想到臧洪霞面孔红彤彤,两只眼睛弯起来,讲了句,“原来侬也不是个老实人。” 王二毛只好不响了,他晓得,就不应该搭讪她们。 ...... 吃饱喝足,还有点意犹未尽,王二毛识相,忙立起来帮两位女士拉椅子。 “侬今朝是盘丝洞啊?还是小阁楼?” 小菊豆蛮大方,让王二毛自己选。 王二毛不响,这种时候,开口就是错。 “阿姐,我看今朝先盘丝洞吧,刚刚的人可能有点事体要盘一盘。” “哦哦,好,我懂的。侬自己身体要养养好,叫他也不要太晚困。” “阿姐,侬放心。” 王二毛帮小菊豆披上外套,“我送侬回去。” “我自己可以呀,不要送,送了以后变成规矩了。” “阿姐,这是应该的。二毛,侬带上小琴一道,今朝让小琴留下来服侍阿姐。” 王二毛已经被她们弄得昏头六冲,“还有啥?” “没了,我的房间是501,侬不要摸到别人床上去。” ...... 第87章 饭局之后 王二毛喊了一辆三轮车,送小菊豆回去,让小琴另上了一辆黄包车跟着。 一路上,小菊豆居然跟刚刚谈笑风生的样子截然相反,手勾牢他的臂膀,头靠在他肩胛上,不问,也不响,呆呆地想着心事。 王二毛有点看不懂,却也不敢轻易开腔,天晓得臧洪霞跟她两个人窃窃搓搓讲了点啥,万一点着了哪一只火药桶,当场炸开来,吃不消。 最后,实在摒不牢,只好问,“侬哪能了,刚刚还有说有笑,现在闷掉了?” 就听小菊豆轻轻叹了口气,“这个蜘蛛精讲得简单,我是越想越后怕。你们做的事体,实在是太危险。我天天戆得得待在家里,吃吃困困,侬有啥事体不要讲帮忙了,我都不一定好晓得,有啥用?人家可以为了老公一条命豁出去,我都不晓得老公在哪里。一条命豁到太平洋里,结果他们讲,朋友侬豁错掉了,侬的老公在大西洋。” 王二毛听了前半段,心里倒是有点愧疚,听到后面,又开始野豁豁,摒不牢笑出声来。 “侬想多了,我又不是在领导娘子军,要你们一个一个帮我搏命......” 讲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兰花门,现在还真就是要领导娘子军了,只好搁牢,换个角度继续讲,“大家分工不一样,侬是梁红玉,两支棒槌敲起来,帮老公守牢大本营,她是花木兰,横枪立马杀猪猡的。我没了她,老多事体做不到,但如果没了侬,军心就散了,更加是一塌糊涂。” “侬只嘴巴,今朝吃了啥?黄油?牛排?油得来!” 小菊豆心情一好,王二毛跟着也活络起来。 “我讲真心话,不是哄骗侬,侬自己想,我有啥必要哄骗侬呢?对了,侬是帮得到我的,我明天早点回来,有事体问侬。” 小菊豆安了心,又恢复了刚刚的腔势。 “侬明天困醒不要急吼吼跑,搞得像似我不让侬在她那里多待一样。这只蜘蛛精蛮懂道理,屁股也大,侬要怜惜她。就是她伤在肚皮这里,侬不好太用力,晓得伐?” 王二毛听得头皮发麻,总算,到家了。 ...... 重新回到华懋饭店,没想到人越来越多了。 王二毛有点小兴奋,让个侍生领路,寻到501房间,刚想敲门,突然发觉侍生没走,还笑嘻嘻的等在旁边,有点奇怪,再一想,懂了,摸出两只角子,侍生笑嘻嘻收好,谢了一声,走了。 门口有动静,臧洪霞在里面听到,忙关了灯,一开门,把王二毛拉进来,扑上去,顺手关了门。 这一连串的动作比昨天杀日本人还快。 王二毛刚刚反应过来,一只香喷喷,软咚咚,滑哒哒的身子就已经抱在了怀里,嘴巴一张,两片热腾腾,甜咪咪的嘴唇皮贴了上来。 盘丝洞里黑不溜秋,王二毛的五感现在只剩下一感,触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呼吸都有点困难了,只好分开嘴巴,歇一歇。 “哪能介许多辰光?阿姐跟侬讲啥了?” “我先麻烦侬一句啊,下次做这种事体不要动用身法,吓人到怪,我刚刚差点还手。” “侬还没讲,她讲我啥?” “侬不是讲过,女人的事体,男人不好乱传的吗?” “切,这么听话?女人讲闲话是看心情的,侬不晓得?” 王二毛不响,他要考虑一下。 “快讲!” “她讲,侬蛮懂道理,要我怜惜侬。” “还有呢?” “...... 讲侬伤了肚皮,叫我...... 轻一点。” “十三点!......” “侬不要瞎想,她应该是好心......” “我是讲侬十三点,传闲话不传重点。” “哦哦,她觉得自家没用,不像侬,可以帮到我,担心阿拉冒风险。” “侬哪能讲?” “我讲,侬是花木兰,她是梁红玉,不会没用呃......‘ 王二毛觉得自己讲多了,正不知该怎么收,没想到臧洪霞突然开心起来。 “侬这句话讲到我心里去了!我从小就想当花木兰。” 王二毛长出了一口气。 “我开灯,侬先去汰个浴,人松一松,睡衣帮侬放在毛巾架子上了。” ...... 王二毛躺在床上,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 丝缎的睡衣,贴身丝滑,弹簧床上面铺的垫被,柔软,透气,薄薄的毯子盖在身上,旁边还有一个香喷喷的身体靠着。 “今朝侬再轻也没用,我的伤不太好做事体。侬要是摒不牢,我......” “急啥!我又不是老色胚,阿拉抱着讲讲话。蛮好。” “阿姐讲,侬花头蛮多的,我也可以试试看呃......” “侬跟她少接触,学坏掉!阿拉讲讲正经事体。” “啥事体?” “侬先跟我讲讲,抗战,到底有点啥事体好做。” ...... 第88章 狡兔三窟第一窟 臧洪霞没听懂王二毛这话的意思。 “抗战?可以做的事情多了呀。捐钱捐物,游行示威,参军打仗,暗杀破坏,交交关关都算是抗战。侬想做啥?” “我不是讲这个。我先讲给侬听我现在有点啥,然后侬再帮我想想,我能做点啥。” 王二毛对她无需隐瞒,把昨天在青山会馆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把刘铭达今晚跟他说的内容,按自己的理解也都说了。 臧洪霞听后一笑,“这有啥好想的?人家给侬这么多,自然会寻侬办事,到时候侬自己看情况办就是了。只要是对抗战有利的,那就值得办,我现在反正没事,我帮侬。” 王二毛哈哈一笑,亲了她一口,“侬就是我的花木兰,这还有啥讲头?我是在想,今后要能办事,第一步,就要先把自己安排好,不能像之前一样。之前,师父钓我入局,只是奇兵,我就算是帮了点忙,自己也是抖抖霍霍,又要事体办好,又怕人家跟到家里来,天天提心吊胆,身边的人也不安全。老话讲,狡兔三窟,兔子也是先要有几只窟,才敢出去觅食,更何况是我呢。第二步,才是办事。姨娘这里兰花门的事体肯定是第一位,问题是,她的事体穿在整个青山门里,啥人晓得其他三个人哪能想。我总不见得前头一双眼睛盯牢任务,后面再放三只眼睛盯牢他们三个,这还能办成啥事体?” 臧洪霞想了想,问,“侬的意思是要像杜老板一样,自己做牌面,然后用阴阳身份,好下棋子?” 王二毛摇了摇头,“我想过了,我做不出阴阳身份。” “为啥?” “阴阳身份必须是要从头做才有用。譬如阿拉现在到美国去,那是可以,又譬如顾胖子是美国回来的,他也可以。我一直在上海,将来的战场也是在上海,哪能做?认识我的人,五六十个总有,就算不晓得我是三更人,总归晓得我是王二毛。牛皮不能半当中吹,要爆掉。再讲,我马上要讨你们做老婆,这王二毛的身份就是做实的,不能动。” 臧洪霞坐起来,听不懂了,歪着头看看他,“那侬到底叫啥啦?” 王二毛一愣,“我就叫王二毛呀。” “侬哪能听着侬不太想做王二毛。” 王二毛明白她的意思了,哈哈一笑,“我是讲,将来做事体的人,不能叫王二毛,不是我不能叫王二毛。” 臧洪霞被他这样脑力赛折腾了一下,头大,从床头柜上拿了支香烟,点上,然后开始冥思苦想。 王二毛看她动足脑筋,不禁一笑,走到窗台前,点起一根烟来,“这事体侬不用想了,我大致有了一个框框。” 臧洪霞抬起头。 “我一直要叫王二毛,今后办事体的人,肯定是个假人,牌面,也是一只半真半假的空壳子。这样,才能叫做有了第一只窟。只是这只窟,要合理合法。我想叫顾胖子牵头,弄十几个爱国商人合伙做个基金会之类的壳子出来,钞票不用他们出,每年阿拉贴一点利头意思意思。” “人呢?牌面上的假人,总也是人呀,侬来化妆改扮?” “那我不要忙死?从侬的索命门里抽几个出来,挡挡门面总可以的。” 没想到臧洪霞倒是非常爽快,“没问题,人有得是。” 这下轮到王二毛听不懂了,“啥叫有得是?现在除掉侬,没事体的人老多的?” 臧洪霞一笑,“现在,非但我没事体,大家一下子都没事体了。侬讲奇怪伐,今朝师父传信过来,索命门全体就地择业,现在无人可杀!” “日本人,汉奸,统统不杀了?” “不杀了。” 王二毛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老和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臧洪霞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哈哈一笑,“侬讲我师父啊?她是姑子,哪里来的老和尚?” 姑子?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师父跟她关系不一般啊! “侬不用瞎猜,阿拉做小辈不能议论师长。啥人没年轻过?有点事体不用跟侬报告的。” 这叫不议论师长?王二毛只好不响了。 “问题是,这只窟,侬用到顾胖子的关系,不是直接把窍坎统统交给他了?” 王二毛一笑,“就是要交给他呀,再讲,他晓得我的底细,要避也避不开。” “不用啊,我这里还有其他人选,总比他笨点吧,好控制最要紧。” “我又没讲只做一只窟。” ...... 第89章 牌面就是立身 臧洪霞懂了,王二毛这是要摆起迷魂阵来准备下棋了。 她虽然做惯了杀手,但人极聪明,何况,下棋的路子,杀人的时候也常用。火车站的连环刺杀,她自己就是设计者。 只不过么,棋手重于势,杀手重于杀,轻重有所不同罢了。 王二毛的这个构想,先不说能不能办成事,单单这个借势,就已经赚了。 牌面要顾明诚来组,借的是青山门的势。天地正气,这个死胖子不答应也不行。答应了就要办,办完还脱不了干系,以后有什么问题,还要借他的势。 也不怕他卖。 办事的都是索命门,到时候不管是青山还是索命,都会跟他没完。再不济,还有个百杀令等着,老刘不管怎么滑,脑袋总是要的。 怎么算怎么稳,小男人这第一手,辣手啊! 她走到窗台上,背靠着栏杆看着这个男人,脸还是那张脸,有点俏,有点嫩,但这几天越来越有些不同了,那种青涩的少年感正在慢慢褪去,她忽然有点不安。 她拉起他的手,重新回到床上。 “阿拉睡吧,不要再想了,今朝,这里就只是个盘丝洞,我只是侬的蜘蛛精。” 王二毛晓得她不想再听,笑了笑,躺下,软软的枕头垫在头下,惬意舒服。 “...... 侬到底有几只手?为啥我捉不牢侬?” “八只......” “哈哈,捉牢了!” “戆大,侬的手也没用了呀......” “侬!...... 嘶...... 不要弯得太低,当心侬的肚皮。” ...... 王二毛醒来的时候,臧洪霞正躺在床上倚着头看着他。 她没有装饰过,素着脸,口红也没擦,是那种新鲜的草莓的颜色。头发披散着,有点湿,像是起来洗过头。 “侬醒得这么早啊?” 在他的印象里,大小姐们基本都是要睡到中午的。 “我怕侬醒过来不晓得哪能叫早餐。” “不用对我太好,侬做自己的样子我就很欢喜。” “贱骨头。” 臧洪霞笑了笑,“其实我也一样,我盼着侬永远会是现在这样的王二毛,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侬喜欢早上起来洗头?” “有毛病!啥人会得还没睡醒就洗头的?” “那侬......” “侬还问?...... ”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虽然他还是不知道,但晓得,不该再问了。 “我等下吃好早饭要早点走。” “嗯,晓得呃。” “晓得什么?” “你要去寻第二只窟,又搞不定香香,只好叫阿姐帮忙。” 王二毛奇了,“侬昨天夜里是不是吃到我的胃虫啦?” “我吃侬只屁.......” 臧洪霞红了脸,她毕竟不是小菊豆,在这方面,王二毛还是占了优势的。 “我今朝去跟华懋饭店经理商量一下,把502跟503长包下来,打通。这样,侬第一只窟的办公地方就有了。” “侬也太有钞票了吧,这里办公要多少铜钿啊!我可付不起,上海滩有得是便宜的铺面......” “我跟侬这个洋盘讲不清爽,牌面就是立身,侬当开只大饼摊头啊?在华懋饭店开办事处,就有资格做上海滩最大的生意。钞票又不用侬出,侬晓得我家老太爷,就是我爷爷,有多少钞票?” 王二毛没话讲,眼睛巴登巴登。 “我就跟侬这样讲,江浙两省的煤,一半要从我爷爷手里走。” “那也不来塞,我哪能可以用侬女人的钞票?想得出呃!” “侬赚到再给我好了,反正我是不会还给他的。” 王二毛突然想到顾胖子跟他讲过,要留心这个老头子,不得不问清爽,“这事体侬会跟他讲伐?我会没台型的。” “有空呃,我在华懋饭店包三间房间算啥事体?不过么,侬跟我的事体...... 就是那个事体,总要跟他讲的。” “嗯,这是应该呃。我这两天先办正事体,搞定当了以后,阿拉三个要商量一下,难能弄法。侬等我电话。” ...... 回到小阁楼,小菊豆不在,看来是在自家房里睡了。 他正觉得奇怪,又一想,恍然。昨天晚上,小琴跟了回来,小菊豆再赖在小阁楼的话,传回去不好听了。 他不禁好笑,冲到隔壁二楼,正看到小菊豆和小琴两个人在打绒线。 “这么早回来啦?”小菊豆貌似惊讶,实则欢喜。 “少爷。”小琴还是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王二毛一愣,“侬还是叫我王先生吧,少爷两个字有点汗毛凛凛。” 小菊豆听不懂了,问,“侬跟个小妹妹讲啥怪话,哪能就汗毛凛凛了?” 小琴笑了笑,她是懂的,客客气气叫了句王先生,就告辞回去。 “侬跟我来,有事体讲。” 王二毛放下小菊豆手中的绒线,把她拉上了小阁楼。 ...... 第90章 请侬过去调琴 小菊豆不知道王二毛急吼吼找她什么事。 “侬跟香香关系哪能?” “香香?侬讲阿拉兰花坊的香香?” 王二毛点头。 “关系蛮好的呀,她是阿拉大家的姐姐,人漂亮,有本事。听讲,她是兰花门的头头,妈妈也听她的。阿拉小姊妹里要是有啥难触见的事体,都会去寻她帮忙。她人爽快,不管侬是不是兰花门的,都会照顾到。只是她本事太大,又忙,阿拉没事体的时候,看到她是有点怕的,不算太亲。” “嗯,那就好。” “兰花坊出事体了?” “没没没,我有事体要寻她,没啥好的借口,想叫侬帮忙。这事体呢,是公事,但是现在不好跟侬讲,以后条件成熟了,侬自然就会晓得。” 小菊豆听他这样讲,倒是不能多问,只是这个家伙的公事为啥都是跟美貌的姑娘搭界,有点吃不透。 就听王二毛继续讲,“我跟侬,下半天一道去一趟兰花坊,就好比侬遇到良人准备好好过日子,这趟回去跟要好的小姊妹们道个别。阿拉准备点小礼物,侬也好扎扎台型。中间寻个空档,让我跟香香单独讲点事体。然后我再送侬回来,今朝看这个腔势像要下雨。我晚上还要再出去一趟。” 小菊豆听他讲得复杂,但回去扎台型这件事,吸引力对她实在太大,不由得喜笑颜开,“侬不早讲!我好去给她们买点好吃的糕点,好看的物件,现在再要跑来跑去,可能来不及了。” 王二毛一笑,“不用特地准备,我小仓库里的东西侬来挑两件就好了,反正是侬的好姊妹,就算没包装,问题也不大。” “小仓库?” 小菊豆这几天里已经把王二毛的家底翻了无数遍,自然对那里面有些什么了如指掌,不禁犹豫了,“这也太值点钞票了吧,每一只都可以换不少铜钿呢。” 王二毛奇了,“不都是侬的好姊妹吗?总要给点好的咯。” 小菊豆舍不得,“要么,直接给点钞票算了,这东西送出去太败家。要好归要好,相互之间也不用送这么重的礼呀,侬叫她们将来哪能跟我相处?除非侬存心去豁胖,那是两回事。问题是,侬也没必要到她们那里去豁胖啊。” 豁胖?王二毛只能作罢。 无论他今后能掌控多少钞票,豁胖这种事,跟自己的身份肯定是搭不上边的。 ...... 王二毛和小菊豆到兰花坊的时候,是下午三点。 这是院子里最休闲的时候。 大家都起了,该练功的练完了,该送客的送走了,大多数人无事可做。要好的几个,一撮堆一撮堆地聚在一起,搓麻将,聊天,听曲子,逗鸟,绣丝绢...... 倒是一派热热闹闹。 小菊豆熟门熟路,王二毛也是常客,走进院子就被几个相熟的围了起来。 “哎呦,这不是小菊豆嘛,这身衣裳漂亮呃,侬真的享福来!王先生对侬真好!......” “小菊阿姐!想死侬了......” “小菊豆现在富贵相,闲话也不多了,不要光是笑呀......” “侬总算想着回来看看阿拉啦!都讲侬有了情郎忘了姑娘,哪能?阿是舍不得阿拉?来来来,王先生,侬慢慢坐,吃杯茶,阿拉拉她过去慢慢问,侬对她有多少好法......” ...... 一帮子女人七嘴八舌一混,一会儿的功夫,不晓得把小菊豆拉哪里去了,王二毛被她们招呼着坐在小花园里,石桌子上一堆瓜子壳,几片橘子皮,讲吃茶,茶呢? 王二毛坐着发呆,好半天,一个小妹过来问,“请问,阿是王二毛王先生?” 一口苏州话讲得又嗲又脆,王二毛像是在水里看到了救生圈,忙答应。 “香香阿姐想请侬过去坐坐,她的琴,想让侬相帮调一调。” 在自家的院子里也要演戏? 王二毛不响,点了点头,跟出来。 小妹一路带引,穿过小花园,花厅,酒廊,后花园,小池塘,听香楼,最后转进一条幽僻的小石子路,路的尽头,有座不大的阁堂。 “这是香香阿姐的居处,王先生,侬请自家进。” 小妹讲好,低头一笑,转身走了。 这副腔势王二毛有点恍惚,因为太熟悉了。 只是这趟不是盘丝洞,更像是进了女儿国。 调琴? 这种翎子王二毛接都不用接,他有点懊悔,真的非要调情又何必带小菊豆来? 这下僵掉了。 ...... 第91章 四品兰花拿命尝 王二毛没敢抬步便进,他有个习惯,进到任何地方都要提前记一下退路。 这是青山门最重要的心法之一:未思进,先思退。 当然,随着经验阅历的增长,这个思的过程可长可短。 王二毛习惯性的打眼侧耳,不禁愣了一下,在这个小小的阁堂周围,至少有六个人的呼吸声。 没等他想明白,就见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从墙边飞出,直奔他的面门。 王二毛忙闪身,退了两步,就发现在路边的矮从中,飞出一道细亮的银丝线,眨眼便要绕到他的脚踝。 王二毛大急,脚尖使劲点地,整个人向后侧仰飞起,在空中一扭身,右手搭住伸出的枝桠借力悬起,先要看清这地上还有什么埋伏。 不料刚一上树,还没等树后之人动手,树叶上忽然飘散下一阵白色的粉末。 王二毛反应极快,凝气闭目,直接从树上一个空心跟头翻下,下来的同时,撩起长衫的衣摆一挥,将粉末驱散。 短短十几秒钟,他绕着树桠上去下来兜了一圈,袭击的人似乎也是一愣。 王二毛搞不清来人的目的,先下手为强,刚一着地就猛地向树后一窜,就见一把雪亮的小刀迅速地划出一道弧线切向他的手掌。 这下子,可算进到他的节奏了。 青山门的人动手,只要能贴近,那就是越近越好。 王二毛单手翻转,将刀路一引,身子迅速靠过去,双肩一晃,展开身法便从树的另一边绕了过去,然后左手在上路虚引,右手贴上那人,顺着那人的身形连拍了数下。 就听叮当几声响,那人身上带的几枚飞刀,短箭,还有手里的那柄小刀都纷纷掉落在地上。 王二毛退开两步,看清那人的全貌,是个黑衣女子,他不敢大意,又退了两步,计算着其他几处呼吸声的位置。 就在这时,刚才走掉的那个小妹跑了回来,“大家自己人,先别动手!” 王二毛没敢动,直到那几处呼吸声渐渐变响,看来对方是放下了敌意。 他抽空转头回看,小妹已经跑到近前。 他本能的觉得不对,忙退步侧跳,就见两道袖箭无声无息地从小妹的袖中打出,在身边险险地擦过,打入墙边的花影里。 “你!” 王二毛有点火气了,偷袭也就罢了,还带骗人的? 就见这个小妹忽又变成一副乖巧害羞的样子,腼腆一笑,“王先生,侬哪能还不进去?” 这时,那六个埋伏的人纷纷现身,冲他躬身抱拳,然后一言不发的走了。 王二毛凌乱了,这是几个意思? 他不想进去了,这里比盘丝洞吓人太多,他虽然不怕,却也犯不着啊,这帮女人脑子都坏掉了。 阁堂里传来几声琴铉的声响,那小妹在一边催了,“王先生,阿姐等急了。” 这叫急? 王二毛想骂人,走是气话,要骂索性就进去骂吧。 他跟着小妹进去,转上二楼,小小的厅堂里,正对放着两张矮几,一个白衣女子正跪坐在一张矮几前,几上,放着一架七弦琴。 正是香香。 这身打扮,绝了! 在王二毛的印象里,只有戏文里的白娘娘才会是这个样子。没想到...... 香香,他不止一次见过。 以前在兰花坊里,常看到她在台上表演,基本都是旗袍挽髻,手捧琵琶,一副红尘碧玉的模样。而现在,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直的垂下来,搭在雪雪白的宽袖罗衣上,越发映衬出面目如花般俏艳。 “侬请坐。” 王二毛不能骂白娘娘,只好坐下。 小妹过来奉茶,又摆了两碟小点心,真的走了。 “这里放心讲话,但是侬要先听我弹一曲,阿好?” 王二毛横竖横了,随她折腾。 没想到这个曲子不短,但挺好听,王二毛听不懂,假装欣赏,欣赏不来。 “好了,这一曲是凤求凰,侬请记牢。” 王二毛记性好,他自信,再听同样的曲子,他能认出来。 “我没找过相好,只好按照心里郎君的样子对侬,刚才的四品七香阵是我最后的犹豫,侬通过了,那就没话讲。好了,阿拉现在做回正常人。” 香香讲完,把琴收好,坐回来,也不跪坐了,两只脚一盘。 正常了? 王二毛哭笑不得,这个女人自己不大正常吧。 “侬刚刚讲啥个四品七香阵?就四个人动了手呀,还有三个派啥用场?” 香香一笑,“侬还想七个都动手啊?我又不敢真的把侬弄死,走走过场我自家寻个心安理得就好了。侬不要小看这七个,她们都是四品兰花,是阿拉兰花门里专门负责铲凶除恶的。有句话侬总听说过吧,叫做:四品兰花拿命尝。就是讲,侬想要尝到她们的味道,就要用命来换。” 一帮子精神病! 王二毛厥倒。 ...... 第92章 细数兰花 窗外,淅淅落落的下起了小雨,王二毛有了一种拘束感。 他忽然想起小菊豆,这个小娘皮被一帮人不晓得弄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回来寻他却寻不见。 “我让一些小姊妹去陪小菊豆搓麻将了。刚刚五香豆来寻侬之前,已经偷偷跟她讲过侬在我这里。所以,阿拉现在有两三个钟头可以讲事体。再晚,侬就必须要走了。院子有院子的规矩,相好可以,不能影响做生意。” 这小妹居然叫五香豆?怎么不去叫出屁豆? 王二毛心情顿时好了些,只是,为啥这个香香像是会晓得他在想什么? “我想在讲正事体之前,对侬提个要求?” “侬讲。” “侬还是要习惯看着我讲事体,眼光越自然越好。我晓得侬不是个色胚,也不用非要装出色迷迷的眼神。相好有很多种,相互欣赏,知音白头,也是可以的。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所以最好要养成习惯。” 非要做相好吗? 这句话王二毛问不出口。 他晓得,但凡有其他办法,这个女人是不肯用心里郎君的仪式来说服她自己的。 相好就相好,他还没试过哪能叫做知音白头。 “好!我先把侬当兄弟试试看,应该感觉差不多。” 香香一笑,她自己也好像自然了些,“侬也可以试试看听曲子,以音养神,对侬没坏处。听不惯琵琶,可以听古琴,胡琴,笛子,我多少都会一些。以后在一道,免不了有歌舞声乐,老是一听就睡着,也会穿帮的。” 王二毛笑笑,点了点头,“侬先讲吧。讲完侬的事,我也有事跟侬商量。” 讲到正事,香香不笑了,“我手头现在有三件事,两件需要侬拿主意,一件要让侬晓得。我先讲让侬晓得的这件。” “阿拉兰花门,祖宗传下来,做的就是勾栏生意,有些是卖艺,有些是卖身。因为都是苦命人,大家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所以姊妹之间,没啥看得起看不起,有感情,就相互照应。兰花七品,不是高低贵贱,只是在门里的用场不一样。” 王二毛点了点头,这个他懂。 “七品叫做门众。只要不因财害命,在院子里能本份做人,那么,在引荐人的介绍下,就可以成为兰花弟子,这是兰花门里人数最多的,兰花门也不会有任务给她们,只是帮着相互照应而已。” “六品叫艺娘。这是兰花门因才培养的艺伎,她们能赚点铜钿,那就有一部分交出来,由专人分配给一些吃穿有难处的门众,也是相互帮衬。” “五品叫幸娘。有些姊妹运道好,有人帮了赎身,或者被人买去做婢做妾,如果还要留在兰花门的,那就是幸娘。这个数量也不少。她们感恩,时有捐赠同门。” “四品就是侬刚才看到的,兰花专门培养的拿命尝。这是专门训练出来,帮姊妹们打不平,讨公道的。她们不做生意,只练功夫。” “三品叫做堂娘,就是院子里的妈妈,她们要照顾好门众,做好生意,还要跟其他乱来来的老板妈妈斗,夹缝缝里求周全,不容易呃。” “二品就是我这种,叫做堂姑娘。有十二个,分散在各个省,管每个舵口的紧要事。老底子,勾栏里的紧要事不多,所以堂姑娘就是名气响点的艺娘做。现在有点棘手了,因为兰花门要参加革命,革苦命女人的命,这个堂姑娘就变得非常要紧。有些地方没合适的人选,就暂时不参加。现在开始有行动的,就只有北京,上海,广州,这三个舵口。” “一品红姑娘就不讲了。这些就是阿拉兰花门的情况。” 王二毛总算晓得了兰花门的规模,毛估估,人数比青帮不会差到哪里去。 姨娘这么大一个摊子压下来,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就是侬要我晓得的?” 香香一笑,拿起茶杯嘬了一口,“早咧!第一次讲,要仔仔细细让侬心里有数,所以,侬饿了就吃点点心。不用立壁角,拘束。” 王二毛终于感觉到了一些自然,相互对眼也不觉得尴尬了,细细看,这个香香有点爽气的,只是这糯糯的声音一开口,要当她兄弟绝不可能。 “那我继续讲?” “嗯。” “刚刚讲的,是老法。中国革命搞了四五十年,阿拉妇女运动也已经有三十多年。虽然革命尚未成功,但是兰花门里,已经有交关姊妹脱离了苦海,这是阿拉的变化。所以现在的兰花门里,幸娘的数量已经快要接近门众了。” 王二毛一愣,这不是好事吗? “这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幸娘多起来后,兰花门的事体也同时多了起来。” ...... 第93章 一份长长的杀人名单 香香继续讲。 “从良的姊妹里,有些寻到工作,有些获得教育,大部分人做了人家的姨太太。侬晓得,中国最近这十几年来,就没太平过,事体一桩接着一桩。就算是在阿拉这种院子里,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天天传得五花八门,更何况这些已经投身社会的幸娘,她们接触到的人跟事体,已经不是道听途说,是实实在在的真实情况。” “在抗战开始后,阿拉兰花门定了几桩必须做的事体。为沦陷区的灾民出钱出力,募集物资,为抗日部队演出慰问,鼓舞士气,为重庆政府收集情报,惩处在日统区里大发国难财的汉奸败类。还有一些其他的,阿拉以后碰到再讲。” 香香声音清脆,讲惯了故事,一口酥糯的苏州话听得王二毛如痴如醉。 “所以,为了达到这些目的,阿拉兰花门在这两年做了些新的调整。将这些散落在外的幸娘慢慢组织起来,建立了专门处理情报的听音阁,就是这里,我是负责人。扩大了四品拿命尝的规模,现在全上海有四百多个,有的跟在紧要的幸娘身边,有一些是归舵口使用,还有一些训练好做回正常老百姓,到关键时候再讲。” 王二毛不禁点了点头,这样安排,篮子跟鸡蛋的关系处理得相当好。 “阿拉还成立了专门组织民众的救援队,慰问团,用基金会或者娱乐公司的抬头进行活动。这些,就是兰花门的大致情况。” 香香通篇讲完,嘴巴也干了,自己倒了点茶,吃了几口。 王二毛细细思量这些内容,刚刚香香讲到的,就是他今后可以用到的,心里有数是一方面,寻找其中的漏洞也相当重要。 事体不怕做,怕就怕侬做人家也在做。 “侬再讲讲今朝的三件事吧,我一道想。” 香香点了点头,从坐垫下拿出一封信来,打开信封,抽出两张信纸,过来放到王二毛的面前,然后回去坐好。 王二毛打开信纸一看,上面全是一个个名字,满满两张,加起来有五六十个。 “这是姑姑去香港之前定下来要杀掉的人,身份,劣迹,质证,样样都查清爽,没一个不是贪赃枉法,吸民血食。” 王二毛吃了一惊,这么多? “这是已经杀掉了?” “还没开始,等通知。” “啥通知?哪能杀?” “百杀报名,见名就杀。基本上已经都布置好了。名单上的大部分人,侬现在就可以当他们是死人。” 这帮女人辣手的!这哪里还是兰花门,已经变成索命门了呀。 王二毛心头一动,索命门刚刚通知他们的门下现在开始不杀人,兰花门就接了上去,这两者之间有窍坎? 他没响,现在发表不出意见,“这是需要让我晓得的事情?” 香香点了点头,“嗯,这是姑姑定下来的,阿拉只需要做到就可以。” “另两件呢?她是没定下来,还是不晓得?” “都晓得的,只是暂时定不下来,要侬自己做决定。” 王二毛有点好奇,杀人倒是说定就定,还有比杀人更难决定的事? “我先讲第一件。阿拉有几只慰问团一直在前线慰问演出,两三年了。讲是讲前线,但大多数情况都是在相对安全点的后方,真正冲上火线慰问的次数极少。但是最近越来越多的消息传回来,讲现在正面战场趋向平稳,国军打不动反攻,日本人也在做调整,前方有一些将领就开始混腔势了。把阿拉慰问团当消遣,演出之余还提出要陪吃陪困,否则就是破坏抗战。” “侬晓得,这种慰问团,不止是阿拉兰花门的人,有进步青年,还有许多苦大仇深的普通妇女。有些人,崇拜抗战英雄,困也就困了,但是大部分人想不通,阿拉是去做正经事体,哪能就变成军妓了?侬非要讲男人有需要,阿拉哪怕再组织一批自愿去的军妓团,也会比这样要好啊!再讲,真正需要女人的士兵,他们又困不到,便宜全给不打仗的将军赚了。这事体发生了蛮长时间,现在愈演愈烈,姑姑拿不定主意,要侬来定个章程。” 王二毛一听就有点跳脚,这算什么事! “统统回来!这种事体没啥好商量的!” 香香一愣,姑姑想了半天决定不了的事,到他这里变成一句话就结束了? “侬要不要再想想,正面战场的战斗毕竟惨烈,有些地方条件还是相当艰苦的。一下子把慰问团全部撤回来,影响也不好。” 王二毛有点厥倒。 “男人出去打仗,是为国,为家,又不是为了寻女人!有本事,自己去寻,没女人关阿拉屁事啊!侬好讲第二桩了。” ...... 第94章 狡兔三窟第二窟 香香有点停怏怏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他确实是在光火,而且,像是一只懒散在地上正在慢慢立起来的老虎。 这是一种有着强烈压迫感的气势,这种气势,让她一下子讲不出话来。 王二毛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恶劣了,毕竟,人家是在就事论事地商量。 “侬不要计较我的态度,这种事体我个人是极其反对的。更何况,阿拉兰花门还在参加妇女解放运动,这要是传开来,不光是国军的形象问题,也是兰花门今后还会不会被人家相信的问题。把阿拉的人全部撤回来,派用场的地方有得是。就跟他们讲,阿拉等他们打进上海再来劳军。” “好!” 王二毛奇了,看了看香香。 香香一笑,“侬讲得有道理,自然就只有好。那我再讲第二桩事体。” “这桩事体现在还是个想法。姑姑讲过,侬啥辰光如果有决定了,需要跟她事前通个气。” “嗯,侬先讲事体。” “阿拉收到情报,德国人马上就要开始打苏联。一旦打起来,美国人就坐不牢了,迟早要跟德国人、日本人开战。现在,租界里的英国人、美国人已经不敢派兵,法国人也想跑,但是跑不掉,他们自己老家没了。所以,如果他们几个国家七弄八弄正式打起来,日本人第一桩事体就是占领租界,变成日统区。” “日本人不是西洋人,西洋人在租界里还晓得讲究文明,懂礼貌,他们日本人龌龊来西,听日统区的姊妹们讲,在弄男男女女这点事体上,真的恶心到想吐。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阿拉青楼院子,甚至是伪政府官员的家眷,看中就要弄。所以阿拉就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兰花下头的这点生意收一收,让姊妹们尽量不要搭到日本人,哪怕是出去讨饭,也不要轻易被这种猪猡碰到。” “但是,这事体太大,兰花也不是说收就能收的。毕竟,许多姊妹是拿了卖身铜钿进的院子,老板虽然黑心,阿拉也不能硬来。” 王二毛点了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古就是娼门难关,不能光讲老板黑心,而是大家都需要活下去。 “这事体要好好想想,退身步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弄得不好,自己会乱。” “就是讲呀,现在人心惶惶,摆不平,更加讨厌。” “侬事体将光了?” 香香点点头。 “那我有点想法要问问侬的意见,兰花可以做到啥,我心里要有个底。” “侬讲。” 香香不晓得自己为啥有点小激动,这是她跟姑姑做事以来从没有过的。 王二毛低着头想了想,组织一下要讲的话。 “现在社会上各种各样福利会,红十字会越来越多,可以接收捐款,购买物资,组织救灾,组织医疗队,护理队,这种组织,就算是占领军,也不能轻易去碰。如果再跟学堂、伪政府搭上线,这个后台就会更加硬点。” “我不晓得懂这方面经营的人寻不寻得到,但是阿拉需要准备起来。刚刚我听侬讲,侬还负责听音阁,而且地方还就选在这里。这不安全。先不讲日本人进来后会哪能,就现在进进出出的人,不保证个个都会是自家人,更何况来来去去都不方便。侬要收集情报,一层两层三层,消息慢慢递进来,环节太多,辰光太长,危险性就高了。这事体可以慢慢讲,先解决阿拉自己的秘密基地跟安全问题最重要。” 香香听得有道理,马上讲,“阿拉自家注册过一家福利会,姑姑用来收捐款买物资的,现成就能用。” “这不能用。” “为啥?已经在用了呀,过两天还有几笔捐款要汇来,阿拉专门有人办事体的。” “阿拉现在要跟香港暂时切断,这事体不是为了瞒牢姨娘,具体原因我会寻辰光跟她讲,也会跟侬讲,侬要做的,就是从今朝起,我交给侬的事体只有侬晓得。资金我会给你,千万不能跟其他帐串起来。” 香香听他讲得笃定,倒也不用犹豫,姑姑本来就交代过要事事听他的,没问题,照办。 “这些准备工作侬要绝对保密,身边的人重新筛选一遍,只有绝对信任,才能放心办事。先期办事体的,不要超过十个。另外,侬寻个因头把五香豆送给小菊豆,以后,阿拉之间的联系让她相帮走动。” 香香听了一愣,“侬不打算再自己来寻我?” 王二毛一笑,“总有急事体的呀。” ...... 第95章 拜红姑开香堂 讲完正事,已经快到五点。 院子里的生意陆陆续续开始有了,王二毛起身就要告辞,没想到被香香又拖着,听她弹了另外一支曲子,这才算完。 “这一曲,叫做高山流水,也盼侬能够记牢。” 收了琴,两个人下楼,香香从门后拿出一把伞来,“我陪侬一道去寻小菊豆。” 王二毛一愣。 “今朝的见面总要能够自圆其说,我都安排好了,侬面带微笑立在旁边就可以。五香豆侬不是要吗?等下一道办。” 王二毛只好不响,听她安排。 香香叫来五香豆跟在后头,自己打伞,带了王二毛弯弯曲曲来到前面的花园。这一刻,王二毛觉得自己变成了许仙,后面还跟了一条小青蛇。 到前院,一间小小的雅室里热热闹闹,中间一桌麻将,旁边七八个女人围着看。 香香一来,大家有点拘束,散开,露出台面上的四个人,小菊豆好像是赢了点,面前一堆铜钿筹码,正笑嘻嘻伸出手来准备摸牌。 “降开就大了啊!你们先把铜钿准备好。” 旁边几个不买账,催促起来,“侬倒是开呀!” 要开没开的时候,小菊豆一瞥眼,看到香香和王二毛进来,停了手。 香香几步走过去,对小菊豆一笑,“我来帮侬开,如果开到了,有啥利头?” 小菊豆看到他们进来,晓得王二毛已经事体办好,但不懂香香是啥意思,不禁一愣,拿眼睛问王二毛。 “阿拉自家姊妹的事体,不用问他。我就问侬,看得起我伐?” 这算什么话,小菊豆赶紧点点头,“香香阿姐,我一向当侬自家亲姐姐,哪里来的看不看得起?” “那就好。我今朝想谢谢侬,介绍了王先生这个妙人给我。真的像侬讲的一样,他的琴调得比顾师傅还要准,还懂音律,通典故,真来塞!我服帖了,想跟他结拜做兄妹,但是想想不大好。侬如果看得起我,阿拉姊妹两个人,今朝开香堂,拜红姑,做亲姐妹。以后侬带他常来看我,外头人也没舌头可嚼。侬看阿好?” 小菊豆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答应,大家起哄,人多,手脚也快,没多少时间,香堂准备好。 讲香堂,也就是临时凑了凑。 桌上麻将收掉,铺了一块大红布头,叫人请来一尊红姑神像,放在龛里,前面香烛准备好,便是香堂。 娼门里拜的红姑,就是韩世忠的老婆,梁红玉。 两个人对着神像跪下来,手上合了三支香,拜三拜,然后香插好,把自己随身耳环拆下来,交到对方手里,礼成。 站起来,相视一笑。 \"妹妹,我现在就是侬的娘家人。侬跟王先生,要做神仙伴侣,我送侬一桩陪嫁。\" 香香一招手,把五香豆叫来,“侬是我徒弟,也像是我妹子,今朝开始跟小菊豆,她是我亲妹妹,不会亏待侬。” 五香豆不晓得啥意思,只能听话,过来见过小菊豆,“小菊阿姐,那我今后服侍侬。” 小菊豆有点戆特,偷眼看了看王二毛 ,王二毛不响,只是微笑。 “哎呦,阿拉不讲服侍,相互照应到就好。姐姐,侬这礼让我哪能回啊?” 香香笑道,“侬给我面子,又让我有了妹妹,知音,名正言顺,还要回啥个礼啊。我祝侬一家门花好月圆。” ...... 小菊豆回院子扎了趟台型,赢了铜钿,还多了个五香豆,收获满满。 把五香豆安排到自己房间,就急吼吼跑去寻王二毛。 王二毛正在小仓库里寻胶卷,寻不到。 小菊豆忙从身上摸了出来,交到他手里,“侬总算想着了,这东西我怕落掉,天天放了身上。” 王二毛奇怪了,“那金表侬又放了小仓库里?不怕落掉?” 小菊豆嘻嘻一笑,“其实放在我身上也不一定牢靠,所以一边放一只,想着就算要落,也能留一只。” 王二毛服了,“算侬精怪!” “这个五香豆哪能一回事?领回来做我小丫头,干娘这里哪能讲?她直接会看不懂的。” “侬还会有吹不出的牛皮?当初大肚皮都讲了,还怕这个?香香跟我有事体要办,这个小姑娘身上有功夫,所以安排她过来,一来做侬的保镖,二来帮阿拉传点口信。” “哦,这算是通房丫头?” 小菊豆的脑回路跟别人不太一样。 “侬能不能盼我点好啊?” ...... 第96章 雨夜三更百杀报名 吃过晚饭,王二毛稍稍休息了一下。 今夜是雨夜,定好三更时分要在师父的书房等。 对于姨娘的这个安排,王二毛想想就头大。 以前是一个月一次,孝敬师父,不觉得辛苦。现在是天天晚上要看天,只要下雨,必要去,十一点钟到,凌晨一点走,来回路上还要三个多钟头,比人家上夜班还累。再过一个月就是黄梅天,到那时,就变成常夜班了。 小菊豆和五香豆在客堂间里陪张家阿婆和小阿嫂聊天。 王二毛隐约听到几句,不禁好笑,现在的小娘皮是一个比一个能吹,把个老阿婆哄得笑个不停,倒也是热热闹闹。 ...... 三轮车转到香山路,王二毛下了车,他现在还是没有理由走正门,也可能永远没有。 他习惯性的先围着会馆周围转了一圈,夜深人静,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听不见任何的声响。来到小花园,他抬头看了看三楼的窗台,不禁好奇,老刘这耳朵是怎么练的? 老规矩,隐形遮面,爬上外墙的扶梯,从窗台进,然后抖了抖身上雨水,推开侧门,进了书房。 他静静地在书台前站了一会儿,没开灯,看着眼前的那一排博古架,呆呆出神。 不知道师父现在到了哪里。 从苏北到延安,这一路要经过几个战区,还有敌占区,就他那个伤势,过不去的。必须先动手术,再休养一段时间。听说新四军在那一带重建编制,也不晓得医疗水准怎么样,就算有医生,药品跟得上吗?豫南和陕北都在闹饥荒,营养跟得上吗? 正在胡思乱想着,就听窗台上“哒”的一声,有人上来。 王二毛打开台灯,见顾胖子正推开侧门进来,浑身湿漉漉,应该是跟自己做过一样的事情。 “以后咱们自己商量下,非要约在下雨天,何必呢!” 王二毛一笑,他不想打击他,约晴天会更惨。 “你的车呢?怎么像是淋了一路?” “停在兰花坊啊,每次要这个点出来,我就只能去嫖。” 原来是走了两站路,怪不得身上那么湿呢。 “那快说吧,找我什么事?” “等等,老二在下面,先听他有什么话说。” 王二毛一愣,顿时感觉有点崩溃,一个个的,耳朵怎么这么好使? “我在楼下碰见他,咱们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掐点到。” 这时,窗台上又是“哒”的一声,门一开,陆象升探头进来。 “我就是来问一声,你俩要多久?” “十分钟。” “二十分钟。” “有烟么?没带够。” “三炮台。” “大前门。” “三炮台。” 一只手伸了进来。 顾胖子摇了摇头,拿出一包扔给他。 就听见“哒”的一声,人下去了。 ...... 王二毛忍着笑,发了一根大前门给顾胖子,“凑合凑合吧,你先说你的。” 他掏出火机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缓了缓,“有五个名字,报给你听一下。张慕东,刘军剑,郝伟,贺连章,陈学强。听过吗?” 王二毛心头一动,这几个名字他见过,就在香香给他看的那份名单里,前五个。 “知道他们是谁吗?” “汉奸巨贪。” 顾胖子点了点头,“杀之都不足以平民愤。” 王二毛差不多猜到,在这件事上,顾胖子和姨娘是一路。 “有一些你可能不知道,张慕东是宁波帮的三当家,刘军剑是青红会的虹口堂主,郝伟和贺连章是青帮的人,陈学强现在是国府下属水利委员会常务。” “然后呢?” “然后就是......”顾胖子从屁股后面摸出一张报纸递给他,“你看看头版头条。” 王二毛接过报纸,抬头是《新闻报》,展开,头版头条上赫然写着:“雨夜三更,百杀报名:陈学强、张慕东等五人。” 旁边配着一张百杀令的照片。 后面整整半个版面,罗列着这五人的任职,经历,贪腐数额和经手的账目。 雨夜三更? 王二毛有点不明白,为啥要把自己点出来? “这是明天准备发的报纸,侬这份是样稿。” “姨娘哪能讲?” “她只讲,发之前要给侬看一下,有变动的话,阿拉自家商量。” “侬这里是所有的,还是就这五人。” “她今朝到香港,第一封电报就是这五个人的事,我估计以后陆续还有。” “侬哪能看?要阿拉商量点啥?” 顾胖子笑了笑,摇头讲,“我跟这几个没关系,老二应该也没关系,要商量,我想无非是看看有没有错杀或者可以不急着杀的。” “那为啥用我的名字?” “那就不晓得了,估计是她看得起侬,要弄得全世界都晓得。” ...... 第97章 顾胖子的新任务 王二毛盯牢顾胖子看了会儿,见他神情坦然,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这家伙的演技一流,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侬上次讲要寻我,应该不会是这件事吧。” 顾胖子一笑,“老三,侬不用这样阴似怪得对我。侬是江湖人,我跟侬不存在政见不同。我跟臧洪霞是做戏,跟侬也不存在夺妻之恨。所以阿拉还是可以坦诚点,做兄弟的。” 王二毛也是一笑,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百杀令的事,我是刚刚晓得,确实不是我本来想要寻侬商量的事。但是,侬现在需要先答复我这桩事体要不要办,我好回去就安排。报纸是早上五点就要开印,定稿改稿至少还要给他们留两个钟头出来。” “我没问题,该杀就杀啊。只是侬,不怕人家倒过来查到?” “我肯定没问题。责任编辑可能会有人来查,故事已经编好,没证据就查不下去。《新闻报》太大,一直用会有问题,如果姨娘再来两次,走几份小报再兜一圈,那所有的编辑也就统统没事体了。反正现在的报社,有料头就敢发,大家都懂的。” 王二毛听下来不禁笑了,“那就好,再过一个月就要进黄梅,盼你们报社发财啊。” “真的介许多?” 顾胖子摸到了底,也暗暗吃了一惊,能杀到黄梅天,这帮贪污分子肯定是血淋嗒滴了。 “那侬讲讲侬的事体吧,已经十多分钟了。” “这算侬的!我的事体是现在开始。” 顾胖子跟他分得清清爽爽。 “侬接手兰花,阿拉就是合作关系。侬应该晓得,听音阁的香香一直是帮我这里探听情报的。今后的合作,侬进来后有啥章程,我想听听侬的想法。” “就这?” “这很重要。” 王二毛听出来,顾胖子认真了。 香香下午跟他讲到过听音阁,他想了很多,只是没时间再跟香香仔细商量,现在顾胖子送上门来,倒是可以先听听他的需要。 “我今朝时间不够,没细问。侬如果是非常重要,那就要讲清爽点了,你们之前的合作方式,有啥问题需要解决,主要是哪些方面的情报。” 顾胖子想了想,突然想到下面还有个二更人,不禁一笑,“阿拉第一趟碰头就撞车,要委屈下面这位老兄了。侬先等下。” 说着,轻轻几步走到房门口,门把手一搭,闪身溜了出去。 王二毛看得莫名其妙,不多时,就听到隔壁的房间里有人骂了山门。 “哪能意思啦!贼骨头进来摸香烟,外头买不到啊!” 是老刘的声音。 “侬不好怪我,侬自家耳朵有毛病,侬继续困......” 话音未落,顾胖子又溜了回来,手里拿了一条老刀牌香烟。 王二毛不禁哑然一笑。 “侬听到伐?他这只贼骨头耳朵多少耽误事体。” 顾胖子香烟到手,蛮开心,走到窗台,往下面一扔,“不好意思,侬再等等。” 下面回了句,“不要讲通宵,立不动。” 安排停当,顾胖子回来继续讲。 “我这里就只要两种情报,一种是日本军方的部队调动,一种是阿拉自己人的生活情况。部队调动,香香从来搞不定的,阿拉暂时不谈。自己人的生活情况,在现在尤为要紧,一般是我给她名字地址,她寻人贴上去,然后固定时间把这人的生活作息,去过啥地方,见过点啥人,讲给我听,越详尽越好。” 王二毛不清爽重庆这点人是哪能白相的,见他讲得慎重,有点看不懂。 “那就按照老章程办好了,我没意见。” “侬不明白其中的窍坎,现在跟过去有点不一样,所以要商量。” 顾胖子凑到他耳朵边上,极小声,“重庆在上海统共埋了三根线,相互之间不交错。现在,一根断掉,一根吃不准,还有一根是我。我本来只要管好我的人,现在接到命令,要把那根吃不准的线吃吃透,实在吃不透就做特。我不是搞行动的编制,这事体又是十万火急,所以要跟侬商量。” 王二毛瞪大眼睛听着,这家伙的事体哪里是十分钟就能讲完? 他想了想,走到窗口,跟下面讲,“这个朋友要讲个把钟头。” 下面回了句,“下次我先来。” 接下来的讲话是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到了,王二毛关了窗,坐到顾胖子身边,耳语。 “侬给我个理由,为啥要帮侬?” 顾胖子一愣,“为了抗战啊!敌后战场,情报优先,阿拉情报线出问题,几十万国军就是瞎子聋子,侬不会不懂吧。” “侬讲的道理我自然懂,但是侬讲的目标,不要讲香香做不到,我做不到,这世界上,应该是没人能做到的。” ...... 第98章 一人一枪两不相欠 顾胖子暗自吃了一惊,看来,要重新审视一下这个小师弟了。 从不晓得情况,到一语中的,这是天赋还是本事? 他叹了口气,点起一支香烟,吸了一口,轻轻讲。 “我何尝不晓得这就是一篇表面文章呢。自古以来,人心难测,啥人能保证看得清爽一个人呢。壮士出征,讲的是用人不疑,将军还朝,讲究的,就是疑人不用了。我托侬,也仅仅只是想侬帮我把这一篇表面文章做完。至于后事,我不会让兰花索命受到牵连,这点,侬放心。” 王二毛想了想,有点不明白,“侬在上海,自己的任务完成好不就好了?又何必去粘手这种事体?我听讲,侬需要长袖善舞,尽量保护阿拉的国宝,其他事,侬的老板也不会因为侬做不到就来怪侬。” 顾胖子苦笑了一下,“侬是听我自家讲的吧。” 王二毛会心一笑。 “老三,侬没踏进庙堂,弄不清爽里面的窍坎,这是好事。我今朝不能跟侬多讲,就问侬一句,如果我把名字地址给到侬,侬的人能不能贴上去,我要这些人两个礼拜里的情况记录。” “多少人?” “三十不到。” “侬确定名字地址没变化?” “不确定。” 王二毛想了想,“侬也要帮我一个忙,能帮忙就成交。这单不收侬钞票。” 顾胖子一愣,这怎么变成生意了?他突然想到了上次的27块大洋,这朋友价钿开得辣手辣脚,还是不问为好。 “侬讲啥事体,我能办尽量办。” 王二毛把基金会的想法跟他讲了一下。 顾胖子想了半天,先问,“侬如果要收钞票,哪能收法?” “一个人10根大黄鱼。” “老三......” “侬不要激动,这价钿可以跟侬老板慢慢谈,对侬只有好处没坏处。侬如果不想花钞票,我还能有利头给侬。” 顾胖子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啥利头?” “师父柜子里的书画,最贵的两幅指给我看,剩下来的里面,侬随便拿两幅走。” “这是师父的。” “现在是我的。” “嗯,还有点不够,三幅?” “一幅,再加两卷胶卷。” “胶卷?浦东的?” “嗯。” “那...... 成交!” ...... 顾胖子走的时候,看不出表情。 二更人跟他擦身而过,不禁一愣,“侬哪能了?” “蛮好。” ...... 二更人香烟已经抽到第二包,见面就讲。 “我的事体简单,师父要我放的人,基本放光了。还有三个朋友,放不掉。” 王二毛听不懂,哪能叫放不掉? “他们自愿要为国坐牢,主动招认鼓动民众对抗政府,要求按律判决。” “镰刀斧头?” “民盟的人,三个老古董。这种人不怕关,关了全是阿拉的烦心事体,又不能放,放了周佛海面子落光。最后只有一种结果,偷偷解决掉。” 王二毛心头一震,确实也只有这种办法了,流氓手段往往能收到奇效。 “侬要我做啥?” “答应的事体总要办到,我想好办法了,要侬配合。后天,我弄张转狱证,派车子把他们从提篮桥转到青浦去,侬喊几个人把车子抢掉,人救出来。” 王二毛奇了,“你们手下不都有一帮子人?为啥要寻我?” “阿拉手下人都有点乱。死胖子的人他自家都分不清爽,我就孤家寡人一个,任何人不敢相信,老刘做事体晓得人太多,掰着手指数,也就只有侬了。” “全上海就阿拉青山几个能做事?” “不是就阿拉几个,而是我只能相信你们几个。侬做不做嘛,爽气点!” “做做做。” “侬这张纸条收好,时间,路线,动手的地方全在上面。另外,叫侬的人不要下死手,狱警也是混饭吃,有老有小,阿拉相互体谅。” 王二毛有点看不懂他了,“侬讲好了?” “嗯,走了。” “如果我要寻侬帮忙呢?” “我从来不会帮人家忙的。” “那侬就好意思寻我帮忙?” “不是我寻侬,是事体寻侬。” “如果有一天非要叫侬帮忙呢?” “也可以,一人一枪,两不相欠。” ...... 第99章 现在开始盯上你了 二更人走了,王二毛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凌晨一点。 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确定隔壁的老刘不会再来找他,准备走。 外面的雨小了些。 他关了灯,走到窗台,刚想掩上窗门,停了下来。 他忽然有种想法难以自抑,他想知道这扇窗门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被关上。 他迅速下了楼,看准临近的一栋洋房,这房子离青山会馆约有两百多米,高低差不太多,在房顶上,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 他去小花园里拿出外衣套上,急步绕了过去,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隐行。到了外墙之后凝神听了听,里面没有猫狗的声响。 翻身过墙,院里种着几棵李树,顺着园中的碎石路,王二毛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侧门。 思南路上的这一排洋房建筑样式各异,不尽相同,王二毛现在进来的这家倒是跟青山会馆的格局差不多,也是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他三窜两窜便攀到了屋顶,然后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将身形隐了下来,贴在檐角的一侧。 在雨夜里,做这种事是极舒服的,人虽然辛苦些,但却能悄然地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王二毛喜欢享受这种感觉,他有时甚至会觉得下辈子不用做人,去做一块砖瓦更好些。 他静静地伏在那里,眼睛时而盯一眼书房的窗台,时而瞥一眼周围寂静无声的街巷,背上很快就被雨滴全打湿了,雨水顺着他的身体流入瓦砾边沿的凹槽里,他跟屋檐成为了一体。 过了约有二十多分钟,书房的灯亮了。 王二毛有点小激动,果然跟他猜想的一模一样。 今晚的老刘是反常的。 一更二更来找他,说的自然都是紧要事,但跟他现在拥有的这些相比,不值一谈。 兰花索命在手,指环百杀护身,该找他的,应该是老刘才对啊。 姨娘今天刚到香港,第一件事就是杀人,还要用自己的名义去杀,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肃贪警世? 必有一件跟这些巧合同时进行的重要事,而这件事,必在老刘手里。 老刘今天装睡不见,是姨娘的安排还是自说自话,王二毛不得而知,但他已经厌烦了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想要自己找到答案。 现在开始盯上你了! 就见老刘关上窗门,然后拉上了一层薄薄的帘子,房里的景物顿时朦胧了起来。 王二毛一皱眉,眯起眼来仔细看。他忽然想到了臧洪霞,不知道她那把瞄准镜还在不在,从镜中看过去,应该比现在强太多。对了,这只蜘蛛精现在在做什么,在睡觉?样子应该还很美吧。 老刘拉上帘子后,回到书桌前,又像上次那样,拿出了电报机。 发报,抄报,然后烧掉,又发报,抄报,然后再烧掉。 整整忙了一个多钟头,这才结束,然后拿了一把蒲扇,在电报机上慢慢摇了起来。 王二毛知道,这个老狐狸忙完了。 这么长的时间,联系的自然不止是一个人。 雨几乎停了。 王二毛看着周围这寂寞的夜色,有点恍惚,这同一片天空下,在跟老刘联系的,都是些谁? ...... 老刘熄了灯,王二毛走人。 他想顺路去趟兰花坊,看看香香是不是也是那个大半夜起来忙活的人。 进到小菊豆的房间时,是凌晨三点。 王二毛必须要将身上擦一擦,至少不能边走路边滴水,鞋底也要抹干,最好找到一双男人的鞋换上,否则在这院里痕迹太重。 在春宵阁中转了一圈,鞋子到手,再回到小菊豆的房间里收拾停当,他辨了辨方向,偷偷摸进听音阁所在的那座小花园。 这里太吓人。 白天的事情他还心有余悸,人家只出了四个就已经把自己逼得险象环生,七香联手的话,输赢还真不好说了。主要是这帮子女人太阴,怪不得师父老说:宁与男儿斗,不负女人恩·。 他一步三停,凝神摒气,慢慢挨近。 上海滩前二十,这句话像一只紧箍死死地套在他的头上,他发现,自从听了这句之后,他比以往,谨慎太多。 花园里有两个,小心避开。 阁外有三个,一个是鼾声。 他借着偶起的风声慢慢靠近,然后抽冷子上了二楼侧窗,人轻轻贴在墙上,避开几只爬山虎,稍稍松了口气。 二楼的屋里点着几支蜡烛,不太亮,恍惚的烛影打在窗上,是一种虚幻的感觉。 里面并没有声响。 他忽然有些后悔,现在是要进?要停?要退? 他忽然,尬在了墙上。 ...... 第100章 四品兰花第一朵 王二毛不能进。 里面是女子的闺房,听呼吸声,均匀绵长。 王二毛不想退。 他一肚子的问题,这里才有答案。 他只能停下来,再等等。 停在墙上,像只壁虎。 雨是停了,风没停,吹在身上,衣服渐干,皮肤渐凉,没多久,凉入心肺。 必须要走了,再吹下去,吹成人干了。 就在这时,房里忽然喊了一声,香香的声音,“谭姐姐,侬上来一下。” 声音不高,夜深人静,却是传得挺远,王二毛猛然听见,手差点一松,忙用力稳住。 这香香,刚才没在睡?有谁刚睡醒会说出那么清晰平稳的话来? 就听楼下脚步轻响,过一会儿,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的声音,“侬哪能还没困?我看,今朝他是不会来了。侬又没约好,何必吊起精神去空等,白熬一夜。” “我想了想,侬让杏花娘她们撤掉吧,周围排了这许多人,人家就算要来也吓势势咯。” 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人轻声笑了笑,“这又不是千金小姐夜会读书郎,他如果没这胆子,将来要指望他去威慑黑白两道,那就是选错人了。” 然后就听香香悠悠地叹了口气,没了下文。 王二毛听得莫名,这些女人嘴里是在讲自己吗? 威慑黑白两道,倒是跟百杀报名有点关系了。 尤其是香香最后的那一口叹息,里面的意思婉转悠长,王二毛不禁神情一荡。 他靠在墙面的身体稍稍有点用力不均,就被里面的人发现了。就听一声清脆的斥喝,一道青色的身影迅即从窗口飞掠而出,一手搭住窗沿,细腰急扭,双脚飞转,脚尖绷得笔直,急点王二毛的腰眼。 这一手听音辨位的本事,绝了! 王二毛心知不好,这个女人的身法比自己要快。 上海滩的前十?前五? 他来不及多想,脚尖一踩墙缝处,手上腰间同时使力,将自己的身子抡起,避开那一脚,然后双手连搭,围着窗框迅速变换起位置,身子落下时,刚好贴到另一边的上角处。 那女人一击不中,似乎有点意外,待到脚尖踢空顺势收回,腰中再用力,轻嗤一声,以身作箭,左手舞住面门,直直对准王二毛扑了过来。 王二毛不敢停留,手指一松,人顺势下落,避开那一扑,没想到那女人似乎算准他的路线,脚尖勾住窗框,右手一翻,一把雪亮的匕首直接扎向王二毛的去路。 王二毛大惊,只得手脚在墙面上同时借力,将自己的身子凭空飞转后撤开,匕首一下扎到墙面,火星溅出。 这女人身上的功夫比自己高不少,王二毛头上顿时出了汗,眼睛死死盯住她的腰,手脚不能停了,围着墙面迅速变换起位置。 又是四五招过去,两人僵持住,那女人守住窗台,却打不着王二毛,王二毛也不愿离开墙面,只要一着地,就是输多赢少。 这时,房里传来一阵轻笑,香香的声音,“谭姐姐,侬信了没?让他进来吧。” 那女人虎着脸,又狠狠地盯着墙上的王二毛看了会儿,“侬有本事就在上面一直待着。” 王二毛不响,翻了翻白眼,手脚还是不停,当作练功。 香香已经来到窗口前,笑不动,“好啦好啦,打平打平,你们两个人半夜三更练功夫肚皮不饿吗?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一些糕点。” 那女人被香香一把拉了进去,王二毛隔了会儿,从窗口跳进屋内,看她们已经开吃,这才觉到,确实饿了。只是自己身上现在已经脏得一塌糊涂,又是雨水迹渍,又是墙上的白灰,立在这里就已经跟这里的环境很不协调,实在没有脸皮再跟她们坐在一起。 香香一笑,起身走到一个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套男人的长衫,端过来放他手里。 “侬到外堂去换一换吧,盆里有净水,面上头发也擦一下,毛巾忘了给你准备,侬先用我的好了。” 王二毛一愣,看这意思,衣裳老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本想着要跟侬做相好,衣裳裤子鞋子都准备了些。侬快去伐,回来再跟侬介绍。” ...... 王二毛内衣还是湿漉漉,黏糊糊,外衣和面孔却弄得香喷喷,自己也觉得好笑,有点不二不三。 回来坐好,香香介绍。 “这是阿拉兰花门里四品兰花的管事,四品兰花第一朵,谭秋萍谭姐姐。” 那女人已经恢复了女人样,笑了笑,点点头,“小王先生好功夫。” 王二毛无语,非要打一仗才能好好讲话吗? “谭姐姐,侬的身法上海滩能排第几啊?” ...... 第101章 碰到妖怪了 谭秋萍没听懂,眼皮翻了翻,“功夫又不是只论身法,我只晓得,贴牢墙皮,侬的身法上海滩上第一名。” 香香实在摒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也不晓得你们两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打都打过了,还要斗嘴?反正,谭姐姐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功夫最好的。她做过两年孙夫人,就是宋庆龄宋先生的护卫,上海滩的女人里面,总是排第一的。” 王二毛听得出,香香句句在夸谭秋萍,实则是偏向了自己,倒也有点小感动。 “好了,今朝我猜侬会来,那阿拉就先讲正经事。侬心里有疑问,可以直接问谭姐姐,她会告诉侬。” 王二毛有点听不懂,想了想,既然香香这样讲,总有窍坎,反正是要答案,谁人回答区别并不大,那就不客气了。 “谭姐姐,我想晓得,兰花坊跟青山会馆之间,有啥个共同的生意在做。” 一句话问出口,谭秋萍面上略显惊讶,而香香却是面露喜色。 王二毛注意到这二人的表情各异,不响,眼睛盯着谭秋萍。 就见她像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做了个决定,“侬问的没错。阿拉跟青山会馆确实是有一笔生意,而且不小。这几天出了点问题。” “请侬详细讲。” “兰花坊的生意,明面上只有一种,就是接收慈善机构的捐款,然后定购物资用于赈济灾民。暗里还有一面,就是从海外渠道采购药品,再跟一些商会合作的形式走私进来,最终通过一些特殊渠道将走私进来的药品送往重庆。阿拉主要的合作商会就是青山会馆,生意有大有小,没出过事体。这次出事体的,是有史以来金额最大的一单,药品价值超过800万美金。” 王二毛暗自吃了一惊。 走私! 他听说过,没接触过。这其中的窍坎不是他现在能理解的。 “谭姐姐,姨娘...... 就是你们的姑姑,这次去香港就是为了办这件事?” 谭秋萍摇了摇头,“据我晓得,应该不是,她走之前已经安排好,这件事阿拉听刘帐房的指令。” “他刚刚给过你们指令?” “没呀,这个安排几天前就定下来,阿拉这里没收到过新的指令。” 王二毛想了想,还是要先问清楚,“侬能不能具体讲讲这批货的情况,哪能出事的?” 谭秋萍很爽快,“这批货是阿拉一年之前定的,德国生产的药品,从意大利的军方流出来,经黑市辗转卖出,最后到了阿拉手里。又从埃及的港口走海运,一路过来到香港,再经福州到宁波。” 宁波?王二毛心头一动,继续听。 “然后就跟青山会馆的棉纱生意拼在一道,假作也是棉纱货色偷运进上海。几天前,运送货色的货轮被日本人扣下来,最后虽然是达成放行,但要从松江上岸走公路,过两天再送到上海仓库。” 这事情王二毛知道,但问题在哪里呢?不就是晚两天嘛。 谭秋萍继续讲,“本来嘛,晚两天也不是问题,问题出在妖怪身上。” 听故事的两个人被她讲得幽默,都摒不住笑了。 “侬讲是不是妖怪?他们伪政府里不晓得啥人出了个馊主意,讲这趟扣船事件实际上是个误会,不如趁此机会把这桩事体炒作一下,开个庆功会,拉近一下政府跟老百姓之间的关系,再通知日本人,一道来参加撑撑场面。” “日本人也不晓得脑子里面哪一根筋搭错,他们最近有批人,要搞啥个大东亚共荣,所以一听到这个建议,兴奋了,讲这事体要办就办得漂亮点,皇军出动军车一路护送,直接开到会场,还要当场开箱拍照留念。你们讲,妖怪伐?两边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棉纱又不是他们订的,现在搞得全是他们在想着上海老百姓一样。” 王二毛听懂了,无语。 这事体真的叫做天数,杠开差一口气,碰到横胡了。 “那现在的对策呢?” “姑姑的交代是,阿拉兰花只出四品,我负责。拿命尝在上海总共80个人不到点,全部听刘帐房指挥。其他兰花不得参与,包括香香。” 王二毛这下懂了,看了看对座的香香,香香一笑,有点抱歉。 “谭姐姐,这事体侬为啥就可以跟我讲?” “我这个人,侬可能还不了解,我不喜欢老板太多。现在既然定了侬,香香认可,我也认可,那就事事要跟侬讲清爽!这个想法,侬没来之前,我两个已经商量过了。” 王二毛突然之间,有了一种适意。 终于碰到一个爽气的人了。 ...... 第102章 人都收回来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王二毛需要想一想。 老刘背着自己暗自忙活的,除了这件事,估计也没更大的事了。 八百万美金的药品,不管是被查还是被毁,震动的,便是战局。 对重庆来讲,这批药品意味着数十万大军的生命保障,而对敌后战线来说,一旦被查,那么整条战线都将会被彻底翻上一遍。 姨娘把兰花门托付给自己却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他现在理解了。 因为一旦事发,他的任务,是保全剩余的实力。而姨娘走之前,必定计划好了周密的切割方案,这个方案,老刘是执行者。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非要在最后给老刘加上一道紧箍咒,一旦自己有事,百杀令会先杀他。 “谭姐姐,这批货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运?我记得扣船是在四天前。” 谭秋萍想了想,“我也有些疑惑,刚刚还问过香香,她这里也没消息。照理讲,扣船放船办手续,顶多就是一天。上码头进仓库,最多一两天。正常情况下,今明两天里,必要送到市内的。但是,市府这里既然定了庆功会,肯定会提前至少两天有消息出来,否则组织会是问题。而阿拉这里,如果计划要动手抢,也至少要提前两天通知我准备好人手。现在啥个消息都没,我又不能主动联系刘帐房,心里有点慌呃。” 王二毛点了点头。这其中,必有老刘做的窍坎了,临时应变,拖字诀是有点用的,就是不晓得他用的什么理由。 现在的节奏必须要跟着老刘走,不管自己知道或是不知道,横插一杠并没好处。 “这样,侬手上的人阿拉先派点别的用场,这批货的事体,我现在只允许侬一个人参与。” 谭秋萍一愣,“为啥?阿拉兰花答应的事体,不能让人看笑话的呀。” 香香也有点听不懂,这样安排,等于是让兰花门拆壁脚了。 王二毛一笑,“我现在是不是应该不晓得这件事?” 谭秋萍点点头。 “兰花现在我当家,是不是可以安排侬做事体?侬是不是只好听我的安排?” 谭秋萍只能又点点头。 “那就是了,姨娘既然不想让我卷进去,我就当从来不晓得这事体。老刘他们如果没阿拉兰花也可以,那就皆大欢喜,如果要用到兰花,那对不起,必须来跟我谈。我答应姨娘帮她照看兰花,又不是半朵兰花。现在兰花有多少,她回来的时候还是要有多少。” 一番话,讲得谭秋萍无话可说。 王二毛转过头,跟香香讲,“当然,阿拉兰花不可能不管这事体,侬帮我打听两个消息,一是市府庆功会的具体安排,二是这批货色现在在哪里。有了消息,第一辰光让我晓得。” 香香明白了,笑着点点头,“侬是不是想跟刘帐房别别苗头?” 王二毛一笑,“我吃得太空,去跟他别苗头?我是想,这批药品太重要,老刘这里现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讲,这事体必定能办成。所以,阿拉的人要收回来,从其他地方帮他们加保险。” 谭秋萍还是没听懂,“为啥要把阿拉的人收回来呢?多帮他们加点人不是更保险?” “这种事体一旦开始要拼人头,基本已经坏事。侬不要问了,我这两天会拿到一份名单,通过香香交给侬。侬的人,两个盯死一个,贴上去。两个礼拜之后,回来报告。另外,这纸条上的事体侬亲自带几个人办一办,落手轻一点。” 王二毛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二更人交给他的那张纸条。 打开一看,纸条被雨水浸湿,字有点化开了。好在记性蛮好,他在模糊处又补了补,交给谭秋萍。 谭秋萍看了看,收起来,不知为何,有点小兴奋。 王二毛有点不放心,“侬办的时候小心点,周边情况千万要注意,如果有圈套,人可以不救的。” “一部警车而已......” “就是因为太便当,才会是问题。而且,如果我今朝不叫侬撤回来,这件事体就是我自己去办,为啥这种小事体要叫我去办呢?侬可以多想想。” 谭秋萍吃了个瘪,这个新老板的心思是不是过分重了? 安排停当,王二毛准备走。 香香送他,顺便用手在他肩背腰上搭了一搭。 “最近落雨天多,侬在外面到处爬,帮侬准备点内衣。” 王二毛不晓得应不应该感动一下,但是,“到处爬”这三个字,让他一点都感动不起来。 ...... 第103章 谁人没个姐夫 从兰花坊出来,已经是四点半敲过,等王二毛回到家里,天已泛白。 他本想着路上可以再仔细琢磨琢磨老刘这边的路数,可惜,脑子已经转不动。 爬上小阁楼,小菊豆正在他床上躺着流口水,看这样子,应该是等累了,外衣也没脱。他不禁有些抱歉,现在都是晚上办事,长此以往,这个小娘皮就该掉膘了。 脱了衣服,擦了擦身,王二毛把小菊豆翻到一边,躺下就着。 一觉睡得并不太平。 就感觉梦里有两个女人一直在吵架,吵的什么却听不清,更记不住。渐渐的,吵架的人越来越多,讲得事情也是五花八门。各人各吵各的,似乎都与自己有关,又似乎跟自己并不认识。脑子里越来越乱,就觉得一片嗡嗡声响渐渐将他所有的感官吞噬,然后,这些女人居然一下子消失不见。脑子里刚好受些,又出现了一张清晰的男人的脸。 老刘! 他正冷冷地看着自己,良久,然后忽然咧开嘴一笑,脑袋上突然长出了几十只耳朵,最后,消失了...... 王二毛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他看了看身边,小菊豆还在,似醒非醒的翻着身,再看了看表,九点一刻。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热闹了,有人嘻嘻哈哈地在起哄,过不多久,楼梯腾腾腾腾响了起来,张家阿婆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二毛,二毛,起来了伐?”声音不响,也不算轻。 王二毛忙答应了一声,披起衣裳,开门出去。 就见张家阿婆脸上表情丰富,“侬要下去看看,我跟侬讲,现在的小娘脾气犟咯,我是吃不消。” 王二毛听懵了,这是在讲啥? 他也不问了,直接两三阶楼梯一跨,几步就下了楼,张家阿婆脚步慢,跟在后面。 开门出去,这才看清,弄堂里围了六七个没事做的小混混,中间,是五香豆和小琴两个小姑娘,正怒目相对。 小琴寻到这里来,这又是出啥事体了?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劝,场子里已经风云变幻。 一个小混混拎不清,鲜格格凑到小琴身边调侃,“小妹妹,阿哥来教教侬,不要怕,侬等下抓她头发,喇她面孔,看她还......阿呦!.....” 就见小琴右手手肘一抬,紧跟着一个半转身,左手化掌为刀,冷不丁的一挥。 再看这位朋友,胸口吃了一记闷炮,脸上,半边下颌已经打落,倒在地上,痛得喊都喊不出来。 这下,另外的一些混混们不干了,纷纷怒斥着冲了上来。 没想到,另一边的五香豆也动了手,三四下过去,倒下两个小混混。 小琴这边像是在别苗头,手脚不停,身体三转两转,也有两个混混倒地。 两个小姑娘手上都有分寸,只伤人,不出血。 中间倒了一片,还剩两个混混戆搭搭立在原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弄不懂了。 王二毛笑不动,走过去,打圆场,摸出一块大洋,塞给其中一个,“快带他们去看跌打,救得不及时会残废,下趟,这种热闹不要随便看。散了散了。” 小混混看是王二毛,认识的,“阿哥,阿拉没做啥事体,莫名其妙吃顿生活......” “那要么,侬自家处理?” ...... 带了两个小姑娘回小菊豆的房间,王二毛做不来老娘舅,直接问小琴。 “先讲事体吧。” 小琴轻声讲,“王先生,小姐请侬去一趟,房间的事体办好了。” 这算啥要紧事? 王二毛有数了,转过来问五香豆,“侬又是为了啥?” 五香豆这时又恢复了腼腆的样子,“姐夫,我晓得侬困得晚,不想让她吵侬休息。” 姐夫?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 “姐夫,她不讲道理,上手就问我是啥人,她一个新来的,管得着吗?” 小琴毫不示弱。姐夫?好像啥人喊不得一样! “停!” 王二毛跟她们没道理可讲。 “五香豆,侬等下去服侍侬的阿姐起来,让她自家选点好物件,等下跑趟兰花坊去回礼。我现在跟小琴去一趟,这是公事,人命关天。” 五香豆不响,小琴开心了。 “侬,下趟来,要客客气气,动手像什么话?真要打侬打不过她的。” 小琴不服气了,五香豆得意。 ...... 出门上了三轮车,王二毛压低声音问,“小姐哪能了?还有其他啥事体?” 小琴奇怪了,“没事体啊,就是房间定好了。” 王二毛看了看她,厥倒! ...... 第104章 下岗的就侬一个 到华懋饭店,臧洪霞正在房间里等着。 看他胡子拉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禁一笑,“侬哪能了?小琴是钻到侬的被头洞里把侬揪出来呃?” 王二毛一笑,看了看小琴,小琴识相地退了出去,顺手把房门关实。 “不要谈了,昨天一夜没困,早上刚刚困着两个钟头,就被喊了起来。我一路问她,她只讲房间定好了,其他没事体。侬不会介想我吧?” 臧洪霞笑嘻嘻看着他,“事体自然是有的,想侬么也是真的。侬快去汰个浴,胡子刮一刮,人臭死了。等下弄得香喷喷,阿拉再讲事。” 王二毛汰好弄好,躺到床上,头一沾这个软泊泊的枕头就像睡。 臧洪霞靠过来,“侬先不要困,讲正事。” “嗯......” “阿拉昨天商量好,我就把隔壁502跟503长包下来了,先租了半年,让他们这两天开始装修,打通,估计一个礼拜就能搞定。” “嗯......” “然后我就去调人。长安旅舍的杨经理侬认识的,他是阿拉索命门的人,也是生意场里的懂经人,我先过去寻的他。侬猜,我在他那里碰到啥人?” “啥人?......” “刘帐房。” 王二毛一下子醒了,“老刘?” 臧洪霞没想到他有这么大反应,像是差点要跳起来,点头讲,“是的呀,侬讲奇怪伐?阿拉索命向来是自家管自家,有啥事体全是通过传令师兄跟别个门派联系。我跟死胖子叫是没办法,必须要配合,除掉公事,没私下可讲。我昨天看到他跟杨经理还蛮热络,心里就有点搭搭动。后面,又有桩奇怪的事体冒出来。” 王二毛仔细听着,脑子开始飞转起来,老刘这人,现在已经在他心里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做个噩梦都能梦见,可想而知。 “我昨天等他走了以后,就跟杨经理讲了讲基金会的事体,顺带让他通知四哥五哥今朝早上过来寻我一趟。我想这个基金会总有一些跑腿的事体,他们去做阿拉能放心。没想到杨经理直接回头我,讲是这礼拜已经有事体安排掉了,要配合我的话,等下个礼拜再讲。” “我就奇怪了,阿拉索命不是全部熄火了吗?哪里来的事体?但是昨天我没响,回来就让小琴出去跑了一圈,四哥五哥都寻到,但是一要讲事体,全部是手头有事体要办,下个礼拜再讲。” 王二毛听懂了,打断她,“所以,唯一接到就地择业命令的人就是侬!” 臧洪霞点了点头,有点委屈起来,眼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侬讲,是不是杜老板的话应验了,我在索命门的身份也已经被一撸到底,从此以后,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人在局中,往往会有极端的想法。 王二毛一笑,抱牢她宽慰到,“我昨天晓得点事体,应该跟他们这两天的任务有关系。侬不用七想八想,师父真的要把侬一撸到底,他们就根本不会讲什么一个礼拜之后再讲的话。侬想想看,侬要跟死胖子拗断,会跟他再约了下个礼拜一道吃咖啡吗?” 臧洪霞被他讲得一笑,“侬这人,聪明起来头头是道,嘴巴也活络了。侬意思讲,他们现在做的事体不带我,自有他们的道理咯。到底是啥事体?” 王二毛想了想,现在确实还没到讲的时候,“侬这样,叫小琴等下再跑一趟,去等在小菊豆的房间里,就讲我要的消息喊她带回来。阿拉两个人先困一觉,侬肚皮上的伤好点了伐?” 臧洪霞一本正经地听着,没想到他最后讲到肚皮的事,面孔一下子飞红起来,轻轻啐道:“大白天就要啊?好总是好一些了......” 王二毛头皮一麻,这只蜘蛛精又想到别个地方去了,现在再勾起她的兴致,自家挡不牢。 “侬消停点,我有预感,今朝晚上有个危险地方要去,侬肚皮如果好了点,我就带侬一道。所以,白天还是省点力道!” 臧洪霞一下子兴奋起来,“一道去,一道去,我这两天没动过手,痒死了。” “侬还没动过手?” “啥辰光动过?” “侬冷静!我吃不消侬呃!” “侬放松点,我帮侬按摩按摩,解解乏。” “朋友,要么我翻过来,侬帮我捏捏背倒是蛮好。” “侬管侬困呀,烦死了,我自家晓得捏哪里。” ...... 第105章 哪里又来一个阿姐 王二毛的第二觉睡得踏实,不知道是不是盘丝洞里气场太强,居然无梦。 被臧洪霞叫醒,是在中午一点,醒来时,套间里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午餐。 “侬必须要起来了,快去洗漱一下,一堆事体盯在侬的屁股后面。” 臧洪霞一边催着,一边拉开窗帘开窗透气。 王二毛伸了个懒腰,缓了缓,“小琴回来了伐?” “回来了,还带了个五香豆,这姑娘看上去伶伶俐俐,侬是从啥地方觅来的?” 王二毛想起昨天差点被这个五香豆暗算到,不禁苦笑,“你们这帮女人一个比一个辣手,以后日本人赶走,上海男人还是没好日子过。” 臧洪霞被他说得扑哧一笑,“哪能啦?不买账是伐?阿拉女人对自家男人总是好呃,像你们这种男人要不看得牢点,两只翅膀一扑腾,不晓得就飞到啥地方去了。” ...... 坐下吃饭,桌上放着两份报纸。 “侬这下要出名了。哈哈,雨夜三更,百杀报名!亏侬师娘想得出。我刚刚趁侬睡着下去兜了一圈,一楼两楼吃饭的,人手一张报纸。听讲,《新闻报》的门口老清老早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公董局,各大报业,巡捕房,市府的人都来了。” 王二毛笑笑不响,看另一份,是张英文报《daily shanghai》。 他不懂外文,但是听人讲过,叫上海日报,英国人办的。 “这上面写的啥?” 臧洪霞帮他翻开,报纸的第三版整整一版全是照片,下面配着英文说明。 “阿拉胶卷里的照片有用了,侬是不是昨天给了死胖子?” 王二毛一边吃,一边点了点头。 “他还算聪明呃,这消息让英国人处理。” “哪能讲?” “这种触日本人心经的事体,只能让英国人来做,如果用阿拉中国报纸,那就要血淋嗒滴了。” “老百姓又看不懂。” “侬戆啊?英国人先发,日本人顶多骂两句山门,不能动手瞎来来。消息既然公开,过两天阿拉中国报纸转载,那就是正常的行业运作,日本人要拦也拦不住,报社也就不会有危险。反正是让大家晓得,差一两天,目的达到就可以。” 王二毛不懂其中的窍坎,听着有道理。 等等! 他突然之间想到市府准备的庆功会,不会因为这桩事体产生变化吧?这下横炮一打,后果倒是难以预料。 “侬讲还有一堆事体盯在我屁股后面,啥事体?” 臧洪霞看他狼吞虎咽,看着好笑,“侬吃慢点,我去喊五香豆。” ...... 等五香豆跟着臧洪霞进来,王二毛已经吃好,看这小姑娘,气色不是很好。 “有消息了?” 五香豆点了点头,看看臧洪霞。 “这也是侬的阿姐,尽管讲。” “姐夫,侬是做大事体的人,身体也是要保重好的呢。” 一句话,讲得王二毛头皮一麻,这小姑娘也真敢讲,还当着臧洪霞的面。 他没敢看臧洪霞的脸色,就觉得自家老脸一红,“快讲正事体!” “姐夫,阿姐讲,侬要的消息查到了,货色已经卸到码头仓库,现在还没定运期。据说是要等另外一批货到了再一道运。市府庆功会的辰光已经定了,就是这个礼拜天,五月二十五号。地方是市府大楼前的广场上。” “阿姐还讲,收到消息,上海的几个工运组织已经开始策划要搞一次全市规模的抗议示威游行,揭露日本人屠杀浦东平民的真相。这桩事体来得突然,她请侬最好今朝夜里再过去商量一下。” 王二毛点了点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臧洪霞在旁边突然问了句。 “阿姐?哪里又来一个阿姐?” 这话就有点冷飕飕的了。 王二毛一听苗头不对,急忙解释,“兰花楼的香香,我昨天夜里寻她了解点情况,顺便托她打听点消息。这趟事体比较大,动用的关系也就多了点。” 没想到臧洪霞根本没理他,继续问五香豆,“侬喊他姐夫,指的是哪一个阿姐?” 王二毛没办法,看牢五香豆,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瘪了瘪嘴巴,不响了。 “她讲的是小菊豆呀,香香昨天跟小菊豆拜了异姓姊妹,所以她跟了小菊豆以后,也要喊姐姐。” “哦?” 臧洪霞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王二毛松了口气。 “看来,我也要跟这个香香姐姐拜一拜咯?” 王二毛心头一紧,这话不能再接,对五香豆讲,“侬,现在回去跟香香讲,我...... 先要跟夫人商量一下才能决定,快去!” ...... 第106章 有坑也要跳 没想到五香豆居然摇了摇头。 “姐夫,阿姐讲,侬啥辰光去她都会等侬,让我一定要跟在侬身边。” 这一口一个姐夫阿姐的,竟像是要做实。 王二毛不让臧洪霞有时间多想,自管自问下去,“侬跟着我做啥?我让香香送侬过来,是为了方便中间传信联系,寻的借口,也是做小菊豆的帮衬啊。” 五香豆腼腆一笑,“姐夫,侬自家再盘一盘?” 王二毛愣了一下,“盘啥?” “侬让我中间传信联系,我不跟牢侬,哪能传?” “...... 我会传口信给小菊豆,侬等在那里就可以。” “阿姐讲,侬今朝说不定会要去趟松江,哪能传口信给小菊阿姐。” 王二毛没话讲,只好不响了。 臧洪霞看他这意思,是被香香猜准,不禁一笑,倒是忘了吃醋,“怪不得让我休息好,松江是有点远呃,要准备车子。侬做啥不早讲?” 王二毛被人识破,有点没劲,问五香豆,“侬跟我去就能传信了?还不是要来回跑十几个钟头?” 五香豆一笑,“姐夫,侬放心!阿姐派我跟牢侬,自有道理的。我虽然叫五香豆,还有个外号,叫做通讯录,只要有只电话,我就能联系到所有人。” “所有人?” 五香豆点点头,又是腼腆一笑,“谭姐姐交代过了,四品兰花今朝侬随便用,不用通知她。松江的四品有11朵,我随时可以联系上。” 这安排已经是妥帖到极限了,王二毛不禁有点感动。 “侬先要搞清爽,是我问香香要侬过来,不是她派侬过来的。” “一样的,姐夫有福气。” 这话,一枪头讲到刹根,王二毛再也没了脾气。 臧洪霞听懂,倒是对这个香香有点服帖了。这个兰花头牌以前没打过交道,以后看来倒是要好好会一会。 “侬去松江打算做啥?” 王二毛想了想,有点犹豫,看五香豆立在旁边,倒也不用瞒她。 “老刘这两天里,连着卖了两个破绽出来,我不晓得他是啥个意思。” 臧洪霞没明白,“老刘卖破绽?” 王二毛点了点头,分析起来。 “这件事,照理讲,所有人应该是都要瞒牢我才对。姨娘走前,应该是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明确安排,这桩事体不能让我参与。我不是帮他们托底的,而是失败之后,可以立刻重新铺开来的新的战线。” “但是,接下来的事体有趣了。他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自然晓得,要瞒牢我,就要正常,不正常就会让我觉得有事体。我在香香这里,没有觉察问题,因为她自己都不能参与,更加不会想让我参与。死胖子也不想让我参与,用一桩不大不小的事体跟我交易。他没立刻给我名单,就是不想我提前去碰到谭秋萍。” “但是二更这个朋友蛮有劲,他索性不来也就是了,跑来叫我做一桩莫名其妙的事体。我就觉得不对,这多数是个坑,具体他为啥要坑我,我不晓得,只晓得他要用一桩事体吊牢我。最后,老刘居然不见我,这个行为就太不正常了。” 臧洪霞听懂了,“侬认为,他是故意要侬追下去,又不能明讲?” “嗯,我不晓得他哪能想,但是,他的意图,包括特地让侬看到他跟杨经理接触,全是要让我晓得有这件事体。他不是第一趟用我做刀了,这个路子我自己能感觉到。” 臧洪霞皱了皱眉头,问,“那侬有用之身,还准备跳进去?万一是个坑......” “我想过了,就算有坑也要跳。这也是他为啥要费尽心思卖破绽给我的原因,这批货太重要。再打下去,药品只会越来越紧张,总有有钞票也买不到的一天。对于阿拉敌后来讲,正面战场如果撑不住,阿拉做得再好也没用。所以我想去博一搏。” “哪能博?” 王二毛摇了摇头,“现在这事体弄得有点刮三了,他想要我配合,但是不能讲清爽,我就只能猜。这里面的窍坎我想了一晚上,要么在仓库里的货色上头动手脚,要么就是到了会场里搞事体。会场他没办法提前布置,多数在今明两天要对货色进行处理。他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也不会来勾我了。所以,这事体有风险,而且,可能是要搏命的。” 臧洪霞点头同意,“侬讲哪能办,我陪侬。” 王二毛一笑,“这不是废话嘛,侬是我的花木兰。我现在要车子,驾驶员,望远镜,长短武器,夜行衣,钢索钩子长绳子,其他侬看了办。快点搞定,阿拉四点钟左右就要出发。” 臧洪霞听傻了,“侬不早点讲?当我百宝箱啊!” 王二毛哈哈一笑,“还有地图,刚刚忘记讲了。” ...... 第107章 夜探米市渡(一) 不得不讲,臧洪霞手上的关系是真硬。 两个钟头里,连人带车外加装备全部准备妥当。 车是公董局的车牌,司机是小七,小七的大名叫做戚广济,明面上的身份居然是公董局卫生巡路队的专职司机。 王二毛什么也不说了,带上臧洪霞和五香豆就准备出发。 小琴看到五香豆能跟着去,而自己却去不了,不开心。王二毛看了好笑,想到一件事,忙喊她过来,“我差点忘记,侬今朝有任务要办,晚上去寻一趟死胖子,就讲小姐有只镯头不见了,叫他寻出来。” “诈骗?”小琴以为是啥重要任务,刚要兴奋,听听不对。 “侬急啥?听我讲下去呀。侬偷摸跟他讲,我叫侬把名单带回来,他今朝要是不给,生意取消。” “然后呢?” “然后侬把名单交给小菊豆阿姐,侬也留在那里。阿拉明早回来,就在那里集合。” 小琴点头应了,开心了些。 ...... 米市渡码头,是当时松江境内最大的客货码头。从码头到松江县城大约是半小时的车程,而从松江县城到上海市区,要开两个钟头左右。 离开喧闹的城市,开到树野田林,虽然这份景致经过战争后变得有些苍凉,但是车上的四人还是心情大好起来。特别是车窗外飘过来的新鲜的空气,呼吸之后让人浑身舒畅。 车子开出上海已经是五点多,天色渐渐暗下,王二毛他们抽空检查了一下装备。除了他之前提到过的东西之外,小七居然还准备了三颗手雷跟一把德制mp38冲锋枪。 王二毛看得头大,“朋友,阿拉今朝不是去做强盗,这些会响的东西侬等下藏藏好,不要一激动就拿出来。” 小七一边开着车子,一边笑着答应,“有备无患,我听侬的。” 臧洪霞不响,正在研究一套袖里飞刀,一把把拿出来,放在手里掂分量。五香豆则是对一把轻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几次摒不牢想把它拉开来试试看。 王二毛有点后悔了,这帮人整天都在想啥? “我再跟你们关照一遍,阿拉今朝就是去看看,不到逼不得已,不能动手!” 话讲完,换来几声极敷衍的“噢”。 ...... 到了松江县城,车子不能再往前了,太招摇。 王二毛选了一家像样点的旅店停下来,旅店招牌蛮新,松江大酒店。 进去一看,帐台上有电话,那就是它了。 开好三个房间,跟帐台上定了晚饭,然后几人分头把装备搬到房间,其他会响会见血的统统留在车子上。 “我再讲最后一遍,今朝实在要动手,顶多是把人打晕,不能伤命见血。这里离码头有十几公里,小七侬看牢车子跟来路。五香豆跟阿拉走一段,离侬三四公里左右,两边照应。我跟小姐一道进去,有啥事体总有一个会回来报信。” 五香豆被安排在中间,两头不着杠,有点不情愿,又有点听不懂,“我要照应啥?藏在路旁边两头看?” 臧洪霞看她一头雾水显得可爱,摒不住噗哧一笑,“侬这小丫头,叫侬等当中就是噶苗头的。如果来路有事体,小七去应付,侬就来寻阿拉。如果是阿拉有事体回来寻侬,就是要侬去打电话寻人帮忙。” 五香豆第一次做这种事,讲清爽,理解了,点头答应。 臧洪霞帮她把袖管裤管扎紧,“侬这位置顶要紧,但是也要吃点苦。可能一晚上没事做,蚊虫蛇蚁就是侬最大的敌人。自己当心点,停下来之后,最好面孔也盖牢,否则明早见不得人。” 小七不用多关照,王二毛一路跟他聊下来,搭过脉,应付盘查绰绰有余。 两边准备停当,吃了两口饭,三个人闪身从窗口翻出去,走宾馆背阴处,悄悄溜进路边的树林。 一路顺利,把五香豆安排到位之后,王二毛跟臧洪霞提起速度,往码头方向急行。 今天的月色昏暗,天上浓云密布,乡下的路隔个几百米才会偶有路灯,两个人倒是奔得轻松,路上还能有说有笑。 八点不到,码头到了。 王二毛停下来,寻了个地方,跟臧洪霞两个人将身形隐在路基旁边的草丛里,拿出望远镜先看一遍。 ...... 第108章 夜探米市渡(二) 米市渡码头是松江地区最大的客货两运码头,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朝光绪年间。 在日本人攻占上海之前,米市渡仅仅是个渡口,走的是小型渔船和渡船。 为了江运便利,再加上此处吃水线颇深,日本人对渡口先后进行两次大规模的扩建,到现在,已经建成了可以停靠中型货轮、兵船的正规码头。 码头占地约有五六十亩,有兵营,仓库,货运集散中心,市场等,沿路周边还有二三百家民户,在当时当地来讲,算是一个小小的热闹之地。 王二毛和臧洪霞不用靠近,两个人一人一只望远镜,一个看码头,一个巡看周围望风。 码头进口是一条宽有十五六米的车道,车道两边开着四五家小店,有两家灯还亮着。 码头上,灯光通明。 现在是八点多,摆渡船早就已经停运,货船却不会停,每隔二三十分钟就会有一艘船靠上来,装货卸货。集散中心的广场上,散散落落停着十几辆黄鱼车,还有几十个搬运工,或坐或立或蹲着,三五个聚在一道,吃香烟,吹牛皮,嘎讪胡,掷骰子,偶尔爆出哄堂大笑,声音传得老远。 渡口处,时而会跑出一个书记模样的人,冲着广场一喊,便会有工头带着几个人推着黄鱼车跟他进去,等货色上车,这些人就会排成一溜,踩着黄鱼车出来,骑往仓库方向。 王二毛看了半天,没发现异常,望远镜再跟着这些黄鱼车转向仓库,终于看出些端倪来了。 米市渡的仓库建得很大,一共三排,全是两层楼的库位,上面一层稍矮,下面一层挑高。每一排仓库有七八只库位,库位是独门独进的,门相当宽,地下铺着轨道横过来开。 仓库区域有单独的进口,门口居然还有鹿角跟士兵把守。 王二毛数了数,在仓库周围巡逻加上哨口的日本兵接近二十个。 仓库的边上,停着三辆军用卡车,一辆军三轮,还有两个沙垒,一边一个,架着机关枪。 臧洪霞轻轻推了王二毛一下,“这些日本兵不大像是守仓库的常驻兵,个个蛮精神。” 王二毛点了点头,“估计是特地调过来守棉纱的。这种地方没油站,也没兵站,正常来讲,日本人没事体不会派机关枪过来。” “那刘帐房他们岂不是在这里弄不出花头?就算要进去掉包,也必定会有人看牢呃。” “不会是调包介简单,如果在这里就能搞定,老刘就没必要勾我了。再看看,不急。” 两个人又窝在草丛里等了一个多钟头,趁机亲亲抱抱倒是蛮开心。 码头上平安无事,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来五六个人。路口小店倒是热闹起来,两三只桌子摊开,有十几个搬运工过来吃夜宵,开了几瓶老酒,点了几盘炒菜。 十点半左右,就看来路有两束车头灯照了过来,跟着是卡车“哐当哐当”的声响,三辆破破旧旧的卡车带着一阵灰土从他们旁边开过去,没多久,开进广场停好。 窍坎来了! 王二毛振作精神,拿起望远镜盯着看。 车子熄火,领头车的车门打开,两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其中一个手里拿了张纸,冲着码头喊人。没过一会儿,那个书记模样的人一路小跑迎了过去,两个人拿着纸头讲了几句,然后,这个书记模样的人带着他往仓库方向去了。 臧洪霞眼尖,“侬看,第二辆车子驾驶室的右手边,坐的是不是四哥?” 王二毛认识四哥,但不熟,刚才一晃而过并没注意,听她这么一讲,望远镜转过去细细看,有点像。 “这是准备要动手了?” 臧洪霞有点不理解,现在去杀日本人,不怕把事体搞僵掉吗?但是,如果是纯碎搬东西的话,要四哥去做啥? 王二毛轻轻拉了她一下,“现在不晓得,阿拉趁机靠近点。我等下抽个空子去码头上看看,侬主要是帮我把风,其他的事体跟阿拉没关系。” “码头上有啥好看的?” 王二毛拉着她藏到一户民家墙后,“我觉得要有窍坎不会是现在这边,侬就算弄翻了天,总不见得明抢吧。我去看看这两天还有啥个船啥个货色会到,侬等在外头看戏,千万不要动。” 臧洪霞点头同意,“侬自家当心点。” 王二毛笑了笑,低头亲了一记,“我是个贼骨头,侬人也被我偷来了,要偷看几本货运单算啥个事体?” “十三点!小心没坏处!” ...... 第109章 夜探米市渡(三) 从民屋到码头的入口处,王二毛只用了两分钟,再从入口处到值班室,他却用了十多分钟。 广场上的光线太亮了些,还有四哥这种高手在里面,他的行踪无论是被谁发现,今天就算白来了。 王二毛偷摸溜进值班室以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房间不大,放着两张写字桌,一张木质的三人椅,靠墙还有两排铁皮柜子。桌上亮着一盏台灯,看来值班的就一个,刚刚被人叫出去后,房里便没了人。 王二毛识的字不多,好在账簿上的字还算简单,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个常用的,稍微复杂些的船务公司抬头完全可以不看。 他把桌上摊开的那本先拿下来看了看。这是今天到港和将要到港的运班记录,已经处理完了的都打了勾,没处理的还有四个班次。有一条记录像是临时增加进去,用红色的线标出来,头上画了个箭头。 王二毛看不太懂这个,只能把上面写的先硬记下来,准备一会儿出去之后再问臧洪霞。 就在这时,外面好像吵起来了。 他溜到窗边,向外看。 就见四哥那帮人已经下了车,约有十几个,围在仓库那里,正跟几个日本兵吵吵。两边各说各的,相互之间谁也听不懂,那个书记模样的人用手比划着在做翻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几个日本兵才像是听懂了似的,其中一个士官样子的人板着脸点头同意。 人们顿时欢呼起来,纷纷跑回车前,打开遮雨布,放下尾板,开始卸货。 这是要放东西进仓库? 王二毛心头一动,这必定是要在仓库里的货色之间动手脚了。 他趁着人们装卸时的混乱,偷偷溜了出来,又等了几个空子,回到臧洪霞等候的那座民房。 回来就愣了一下,五香豆居然跟在臧洪霞身后,额角头上都是细汗。 “发生啥事体了?” 臧洪霞没顾得上问他值班室的事,忙道,“酒店门口来了一支车队,像是横沙帮的,里面还夹着几个日本人,小七觉得不对,让五香豆过来通知阿拉。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歇好脚加好水,在来的路上。” 王二毛突然想到了火车站的青帮闹事,不禁一笑,“演戏吧?” 但是,转念又一想,不太对,演戏要日本人跟着做啥? 他问五香豆,“侬有看清来了几部车子?多少人?” 五香豆点点头,“九辆卡车,一辆吉普车,卡车上有四五十个人,加上驾驶室的,七十个人不到点。日本人有三个,全部坐在吉普车里。” “不是中国人扮得日本人?” 五香豆摇了摇头,“这我分不清爽。” “小七没问题吧?” “他们根本就没看到小七阿哥,好像是从老远来,下来就吃茶加水,还问哪里有油站。” 王二毛想了想,跟五香豆讲,“侬现在回去,碰到小七让他继续盯牢来路。侬自家去宾馆里打两只电话,一只去寻两个最近的四品兰花到宾馆来,阿拉可能有用,另一只寻到香香,问她名单里有没有横沙帮的人,有的话,问清爽因为啥事体。快去快回,我等侬消息。” 五香豆苦等了三个钟头,终于派上大用场,兴奋了,认真地点点头,一哈腰三窜两窜不见了踪影。 “这个小姑娘将来不得了。” 臧洪霞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感叹。 王二毛一笑,“所以姨娘讲过,抗战必胜!这种小姑娘,今后只会越来越多,我看阿拉小琴也不输给她。” 臧洪霞朝他白了一眼,“侬不用去学人家油嘴滑舌哄我开心。侬哪能了?啥辰光变成的阿拉小琴?我偶尔在侬面前吃吃醋,那是发嗲,侬要是因为这个变得油了,我再不会欢喜侬。” 王二毛马屁拍在马腿上,有点没落场水,正反话都被人家讲去了,还讲什么? “快讲,值班室里发现啥了?侬在我面前越聪明,我就越欢喜。” 哦? 王二毛马上来了精神,将还没到港的四趟货轮的班次时间以及需要装卸的货物清单讲了一遍。 他记性好,居然讲了个八九不离十。 臧洪霞仔细听着,脑子里面飞速转了起来。 “不对啊,这些都不是能够调包的货色。据我晓得,棉纱锭又高又大,普通的货物极难伪装成这个样子,大多数都是打好上下两块板材就可以了。一个是扁的,一个是圆的......” “侬等等!” 王二毛冷不防喊了声,把臧洪霞吓了一跳,“哪能了?” “药品装箱,是扁的还是圆的?” ...... 第110章 夜探米市渡(四) 臧洪霞奇怪了,王二毛的脑回路跟别人不一样。 “侬去计较药是圆的还是扁的做啥?偷运么,药肯定是藏在棉纱锭里面的呀。他们现在明显是要做调包计,要用其他货色把这些有问题的棉纱锭换出来,或者就是拿里面藏的药品拿出来。” 王二毛一笑,反问她,“侬觉得复杂伐?” 臧洪霞一愣,“复杂么肯定复杂咯,没办法呀!” “我现在可以百分之九十肯定,药现在不会在棉纱里。” 臧洪霞看他神兜兜一副样子,话么只讲半句,气得一脚踢上去,“侬有屁爽爽气气放!” 王二毛吃痛,白了她一眼,算是还回来了,“侬是大小姐,不好介粗鲁咯。侬自家想,一批货色,从意大利千山万水运到这里。一年多的辰光,不晓得要用到多少船,多少车子,如果每趟装货卸货都要藏一遍,拆一遍,不要讲我讲得吃力,侬听得吃力伐?” “没人会得这样弄,也没人敢这样弄!如果是我,所有的货色不用去管,就盯牢侬刚刚提到过的垫板板材。侬现在帮我想想,如果这东西特制一下,能不能藏进去药品?” 臧洪霞立刻就想通了,喜道,“对呀!这东西不显眼,跟着货色走,再正常不过。一路过来,货色随便换都可以,只要是吃重的,板材就可以跟着走。侬.......” 她兴奋起来,扳过王二毛的头来狠狠亲了一口。 王二毛忙安抚住她,“侬冷静点,现在仅仅是猜,还吃不准...... 另外,如果是板材的话,老刘自然有高明手段混得过去,又何必来勾我。朋友,侬冷静点...... 先把我的头还给我,我要好好想一想。” 臧洪霞只能放开来,意犹未尽,她突然有种感觉,前几年过得太辛苦了。 王二毛自顾自讲,“如果是板材,就算送到会场,也没问题,问题在于送不到会场。如果送不到会场,那就还留在这里,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不在这里......” 臧洪霞聪明一记,抢着讲,“不在这里,就是大问题,板材还在船上,船是要开回去呃!” 两个人绕口令接龙,发现了大问题,药根本没上岸。 “不对呀,船务公司也是自己人,就算开回去,再弄另外批货色送过来就是了,为啥要勾我?” 王二毛对这个“勾”字,已经过不去了。 “会不会他晓得回去会得出事体?” 王二毛摇了摇头,“不能这样想,这讲不到底的。阿拉先要寻到药再讲,否则一切分析等于是只零汤团。” “侬想哪能查?” “侬必须跟我再进去一趟,这本货运帐我是盘不清爽了,要侬来查,前两天送货进来的货轮现在是在哪里。我正好趁侬查账的时候进去仓库看一看,不要阿拉猜了半天,他们居然是用笨办法,真的把药品藏在棉纱里,那就厥倒了。” “哈哈,还是要求到我,有啥好处先给一点。” “啵!...... 啵啵啵!” ...... 第二趟进去,顺利得多,码头上的人都在搬东西,尘土扬起来,空子就多了。 王二毛趁机摸到仓库后面,沿着墙壁攀上通气烟井,顺着听了听,又借着外面的光头向里看。仓库里面黑漆漆的,货色堆起来,看上去都差不多,他主要是分辨圆的跟方的,倒是相对简单。最后,在第二排的第三、第四、第五,三个仓库里,寻到这批棉纱锭。 时间不多,只好碰运道了。 他选中第四个仓库,从通气烟井钻进去,排风扇开着,不是问题,用钢钩搭牢,等它慢慢卡停,然后把风扇卸在一边,从缝道里伸出手,卸掉钉在墙上的两只螺丝,架子荡下去,人就能进了。 轻轻着地,听了听,外面没有声响,抓紧时间,先伸手探了一排棉纱锭下面的板材,不算厚,没打槽包边,正常。再放开雨布跳上去,中间的空心桶里也是光溜溜的,没问题。 不放心,又选了几只再看看,一切正常。 他放心了,之前的分析基本正确。 从仓库退出来,一切恢复原样,再偷偷溜去值班室去寻臧洪霞,这时,臧洪霞已经等得有点急了。 “侬动作介慢,我没做过贼骨头,总感觉要被人发觉。” “那阿拉出去再讲。” 王二毛也奇怪了,这个女人杀人都不怕,做趟贼骨头怕成这样。 回到民房,老地方,臧洪霞终于可以开口讲。 “这艘船还没走,在等明早的货色,装好以后回宁波。” ...... 第111章 夜探米市渡(五) 还没走?那就是说,回去有危险。 王二毛忍不住拿起望远镜沿着江面寻了过去。 现在已经快到十一点,江面上黑黢黢的,这几天是阴雨不断,没有月色映照的江水跟墨汁没什么分别。 渡口处,除了一艘摆渡船,一辆巡逻艇外便没船了。较远处,沿江泊着一排渔船,有十几二十多艘,有几艘还亮着灯,靠水吃水的渔民生老病死都在船上。再远的江面上,确实有几艘货轮,看不清楚有多远,是不是在开。 “侬今朝能下水伐?” “能!” 臧洪霞没有犹豫,她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就算没有鲛衣,这种程度的江面对她来说并不难。跟王二毛配合了几次,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人,周全,细致,极致!他的破绽极少,对事情的把控能力却是极强,现在听他这样问,便是想要踏踏实实地摸到这批货了。 王二毛想了想,“侬记得货船编号,那就辛苦寻一圈。我估计明早要来装货色的船,不会离太远。阿拉以半个钟头为限,半个钟头兜不到,侬就回来,另想办法。” “如果寻到了呢?” “上去看看是不是在栈板里,有多少栈板,有多少人看着,然后回来再商量。” 臧洪霞点头,这种事情越早落实越好。 王二毛指了指旁边的民户,“侬不用从码头走,那边民户后面有条小路,直接通到渔船,寻一处空档下去,原出原回。我这里如果没事体了,就会寻过去等侬,如果侬上来我不在,就回这里等。” “嗯!” 臧洪霞应了一声,却没走。王二毛奇怪,“哪能了?” “我去冒风险,侬没点表示呃?” 王二毛厥倒,这只蜘蛛精哪能变成了林妹妹? “朋友,这种小事体也要借因头发发嗲啊?侬是花木兰,每趟冲锋都要亲一记?” “哪能啦?花木兰叫是没人亲!要是有个心上人在旁边,侬看她亲不亲?快点!” “啵!......啵!啵!啵!啵!” 王二毛直接捧起她的嘴巴,小鸡啄米,“今朝的全在里厢了,等下不要耽误事体。” “放心吧!” ...... 臧洪霞走了,王二毛定定心心盯牢广场上的这批人,看他们忙进忙出,货色渐渐都搬进仓库了。 这时,来路上亮起了车灯,听到丁零当啷一阵乱响,一支车队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尘土扬起,顿时弥散开,灯光打在尘烟里,恍恍惚惚。 应该是小七他们碰到的车队了,王二毛闪在墙后,静静看着。 当先开路的,是一辆军用吉普,一个日本人开车,两个日本人坐在后座,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看似生意人样的人。 后面卡车上,清一色是中国人,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个个有点凶相。车子没盖雨棚,有一些人立在卡车后箱里,大多数看上去像是苦力,有几个眼露凶光。 这就是横沙帮? 王二毛虽然是江湖人,但这种狗逼倒灶的小帮派是从来没接触过的。不对,不要讲接触,听也没听过。 身在乱世,几个人凑在一撮堆就能成立个什么帮派,拿把西瓜刀砍伤两个人就能做大佬,这要能个个认识,那是万宝全书! 不晓得这帮人是来做啥的,他突然想到了码头上的四哥,莫非...... 车队从他面前开过,三五分钟后,尘烟散尽,才能看清,他们已经开进了广场,一排停不下,分了两边靠边停车。 小吉普没停,直接开到仓库入口,停下来,副驾驶的生意人带了两个日本人跟岗哨的守军交涉。 王二毛听到来路又有动静,转回头看,是五香豆。 “姐夫!” 五香豆已经跑得汗水淌淌滴。 王二毛有点抱歉,一个小姑娘大半夜的来回十几公里真不容易,昨天的两支袖中箭就算了吧。 “不急,侬歇一歇,慢慢讲。” 五香豆叉着腰,喘了两口气,抬起手臂用袖口擦了擦汗,缓了缓。 “人已经通知了,估计再过半个钟头左右就能到宾馆,我教好了小七阿哥哪能接头,因为不晓得侬要派啥用场,就让她们先在宾馆房间里等。” 王二毛点了点头,一笑,这小姑娘办事妥帖! “另外,我问了香香阿姐。她讲,横沙帮有三个人在大名单里。这个帮派跟日本人走得非常近,实际就是日本人扶持的,在崇明,长兴,横沙,包括川沙,横过来走。但是他们好像没人在伪政府任职,也极少有贪污的条件。” 五香豆讲好,再想了想,自己点了点头,“嗯,就是这些,没漏掉。” 王二毛看她这样子,实在摒不住笑,“侬先旁边坐一坐,歇一歇,让我先想想,等下再帮侬弄杯水。” ...... 第112章 夜探米市渡(六) 如果按照五香豆的说法,这个横沙帮现在过来,那就不是来打配合,而是要搞事情。 怎么搞法? 王二毛暂时猜不出,药品并不在仓库,就算他们现在发难,也纯粹是浪费时间。 没必要多想,他趁现在并没事情发生,先进去民家屋里晃了晃,直接把人家的热水瓶拿了出来,还带了两个杯子。 “侬先喝点水,这家居然一点吃的都没。我等下再到前头小饭店去一趟,今朝晚上又闷又热,体力消耗太大。” 五香豆奇怪了,这个姐夫好像把人家家里当是自家家里,一点都没不好意思。 “姐夫,侬的夫人呢?” “等等,我被你们喊得有点乱,阿拉正好趁现在理理清爽。侬跟小琴两个人,以后都喊我阿哥,不要啥个姐夫姐夫乱喊,你们的阿姐太多,总有一天喊出事体来。” 五香豆一愣,“那我喊小菊阿姐喊啥?阿嫂?大阿嫂还是小阿嫂?” “呃...... 这还是要喊阿姐呃,否则不对了。” “我喊侬阿哥,喊她阿姐,侬是要让我天天被骂山门吗?” “啥人会来骂侬?” 五香豆噗哧一笑,“姐夫,侬这个脑子只能想大事体,阿拉这种家长里短的小事体,侬是不懂的。我跟侬讲不清爽呃,侬也不要再纠结了,姐姐们自然都盼牢侬好,哪能会真的有啥事体?” 王二毛被她讲得只能关掉,这个领域,实在不是他所擅长。 两个人正说着话,仓库那里有了动静。 随车过来的日本人跟守军里的日本军官发生了争执。 所有人都觉得新奇,日本人不是上下级观念很强的吗?居然还能顶起来! 横沙帮的那拨人纷纷下车,往仓库方向赶过去,正在送货卸货的四哥那些人也都停了下来,有几个好事的围了过去。 就见横沙帮的那个生意人手里拿着一张纸,好说歹说把两个日本人劝开,又拉着那个守军的日本军官走到一边,陪着笑,连比划带手势得说着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个日本军官像是松了口,生意人一脸的喜色,忙向车队这边挥手招呼。过不多久,最后一辆卡车上,几个恶汉推推搡搡,拥了十几个人下了车。 王二毛眼尖,一看就知道,这十几个是男子装扮的女人。 这些女人似乎是被打怕了,没敢反抗,下车后排成一溜,被那几个恶汉一路带进了哨卡,在几个日本兵的指引下,进了一间仓库。 那个日本军官手一挥,几个日本兵将鹿角挪开,生意人开始招呼卸货,那两个随车而来的日本人一路骂骂咧咧的走回来,重新坐到车里。 王二毛看得血贯瞳仁,但现在却是一动都不能动,就听身后啪嗒一响,忙回头看,就见五香豆已经晕了过去。 王二毛不晓得她是怎么了,急忙按人中,推气血,两分钟后,五香豆缓了过来。 “侬不要吓我,哪能回事?” 五香豆醒了以后不说话,死命地咬着嘴唇,太阳穴上一片青色,王二毛懂行,看得出是怒极攻心了。 “这是侬的心结?” 五香豆还是一句话都不说,脸色煞白,嘴唇皮咬出血来,王二毛越看越是心慌,这小姑娘不会当场被活活气死吧。 就在这时,草丛中哗啦一声轻响,臧洪霞回来了。她看王二毛正用两只手拉牢五香豆,似乎一放手的话,这个小姑娘坐都坐不稳。 她赶忙过来,一把抱牢五香豆,“哪能了?” 五香豆听到臧洪霞的声音,似乎一下子有了依靠,转过头就趴在她怀里,不敢放声哭,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眼泪水流出,王二毛放了心,“刚刚横沙帮送了几个女人给日本人,估计是戳到小姑娘的心经了。侬来得及时,我真怕她被气死。” 臧洪霞一听,明白了,不禁可怜,用力把五香豆抱紧些,让她不用用力克制声音。 “船寻到了,就是离码头最近的一艘,我上去看了看,栈板里面是有花头,一共堆了十二垛,每垛三四十块。上面盖了雨布,保护得蛮好。船上就是几个普通的水手,没江湖人。” 王二毛有数了,看五香豆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能缓过来,不放心。 “侬带她回阿拉刚刚藏的地方,好较宽慰宽慰,这里太近了。我去仓库看看他们会做点什么手脚。小姑娘实在不来塞的话,侬就送她回宾馆休息,今朝问题不大,我摸到底就回来寻你们。” 臧洪霞点了点头,她一路上已经对五香豆非常欢喜了,看她可怜,更是当妹妹疼爱。 “侬自己当心点,记得,有用之身,要做大事!” “晓得了。” ...... 第113章 夜探米市渡(七) 臧洪霞带着五香豆退了出去,王二毛没有再进仓库。 他发现只要爬上另一间民房的屋顶处,就可以远远看清第二排仓库发生的事,没有必要冒险进去,更何况,自己也不一定能受得了从另一间仓库中隐隐传来的淫笑声和呜咽声。 有用之身,要做大事! 这是一种悲惨的选择,他只能不选。什么是大事?老天爷晓得吗? 他现在只能放空自己,用冷眼看这世间,他想起了天上的月,应该也只有这样,它才能永远挂在天上吧。 他趴在一所民房的屋顶,静的像块灰色的岩石,房里传来鼾声。 望远镜这种东西真是个伟大的发明,数百米外的东西在镜中像是近在咫尺。 王二毛清楚地看到,横沙帮的那些人在几个日本守军的带领下来到了存放棉纱的仓库,然后门被打开。苦力们抬着几个大木箱子进了仓库,日本兵对那个生意人交代几句之后便就走了,那生意人招呼着几个人将仓库门合上,门外的人各自回去,继续搬运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货物。 约有二十多分钟的样子,装卸的活儿都已经结束,仓库大门从里面被推开,那个生意人带人出来了,所有人都空着手,看样子是将抬进去的东西成功藏进了棉纱锭中。 王二毛看懂了,这帮人不是来寻药品,而是来栽赃的。 他现在猜不到这样做的目的和原因,也没空去想,因为,仓库入口这边已经出了事。 四哥所在的那帮人里,有几个发现了不对劲,他们应该多少是知道些棉纱仓库的库位和情况,立刻便有人冲上前去大声嚷嚷起来。 日本守军这时大部分都已经溜进另一间仓库去了,剩下那四五个留在哨卡上的也没什么耐心,举起枪,大声呵斥着让所有人退出去。生意人正带着一批人出来,也被赶出了仓库区域。 人们来到广场上,一路吵吵嚷嚷,四哥这边的人少,气势已被横沙帮的人压住。 又吵了一会儿,动起手来。两边数十双拳头飞起,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 不断有人倒地,哀嚎,砰砰的肉击声和一阵阵呼喝声顿时传得老远,门口那几个吃夜宵的老兄看见不好,有人立刻冲了进去相助打拳,有几个飞奔出来,顺着民房一路挨个儿喊人。 哨所上的日本兵也渐渐多了起来,办事快的已经出来了,系着裤子叼着烟,嬉笑着远远的看热闹。 广场上的打斗越来越激烈了。 王二毛注意看着四哥,就见他并不敢显功夫,只是顺手用力架住冷拳。 晓得了,这不是他的计划。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啪啪”两声枪响,所有人都是一呆,哨所上的日本兵忙端起步枪,才发现打枪的是那两个吉普车上的日本人。 那两个刚才已经很不爽了。事情虽然办成,但居然被两个低阶的哨兵弄得颜面扫地,现在看见广场上中国人自己打架,正好有机会出来抖抖威风。 横沙帮的那几个恶汉看有日本人撑腰,下手更黑了,没几分钟,四哥的那帮人纷纷倒地,就剩他一个还在那里左右遮挡。 王二毛暗道不好,明显要吃亏,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来,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声枪响! 再看四哥,肩上一枪,腿上一枪,倒下时,又被一个恶汉狠狠踢在太阳穴上,人瞬间便晕了过去。 他使劲攥了攥拳头,唉,这亏吃得,憋屈! 这时,身后草丛声响,臧洪霞拉着五香豆上来。 “不急,我看了,都不是致命处。” 臧洪霞明显已经动了杀心,虽是宽慰的话,语气却是冰凉。 王二毛回头,看五香豆已经好了很多,脸上的血色也红润了些,放下心。 “阿拉回宾馆,事体一件一件办,债要一笔一笔讨!” ...... 三个人一路蒙头走着,心情都不好。 走了没多久,横沙帮的车队从他们旁边经过,车上笑语欢声,最后一辆,异常安静。 “姐夫,侬如果要对横沙帮动手,不要漏掉我。” 王二毛应了,不问。 “我的姆妈就是被乡里的恶霸送出去的,回来的辰光只剩半条命......” 臧洪霞不忍,她已经听了一遍,“不要讲了,一切都过去了。” “姐姐,过不去呃!我的......爹爹,只好把她打死,背到乱葬岗埋掉,不敢跟任何人讲......” 王二毛不响,手里攥出了汗。 “姐夫,我长大了,懂事体,能分轻重!我只求侬,该着能报仇的辰光,能给我机会。” “好!” ...... 第114章 人不救了 回到酒店,已经是凌晨一点敲过,小七和两个女人正等在房里。 五香豆介绍,其中一个四十出头,身材矮小的女人名叫鲍文慧,是四品兰花里的副统领,负责松江、青浦和虹桥地区。另一个三十左右,面容姣好的女人名叫夏兰,是鲍文慧的下属,松江本地人。 大家见过,王二毛抓紧时间安排。 回来的路上,他通盘想了一遍。 药品没有上岸,就说明这件事还在老刘的掌握之中,自己就算想管,也未必能够踩准他的步点。更何况,那个“勾”字还没找到答案,先不着急。 横沙帮栽赃的事情,倒是必须要预先准备好对策。 老刘算得再精,也不可能会有预案来应对这种突发事件。四哥出现在码头,应该只是为明天混上货轮看住那批栈板准备的,谁还能想到,在日本人里面也会有人想要破坏伪政府组织的和谐共荣的局面。 他不知道在他们走后还有没有其他的栽赃事件发生,这不重要了,反正就是一批货,栽赃一次和栽赃十次是一样的,这个锅,找横沙帮背着就行。 他先对鲍文慧讲,“鲍姐姐,现在两桩事体。第一桩,码头上的这批棉纱锭派人盯牢。现在已经是礼拜六凌晨一点,按照正常情况,他们应该是在明天,也就是礼拜天的一早派日本军车来运。侬的人,要讲清爽来了多少车子,多少兵,是日本人自家搬运,还是用码头的搬运工搬运,几点钟离开。这些,我要第一辰光晓得。” 鲍文慧仔细记牢,点头应了,“我让人第一辰光通知到香香。” “嗯。第二桩事体,我要先问侬几个问题。这里侬比较熟,如果是要在九亭做伏击,有啥个地方比较合适?侬能讲得出伐?” 鲍文慧想了想,“如果是我,有三个地方可以......” 王二毛看她老到,摆手打断她后面的话,示意不用讲,“侬明天早上九点之前,能召集到多少人,我讲的是四品兰花。” “七个。” “除掉盯牢仓库一个,有六个可以用?” “是。” 王二毛点了点头,“我现在给侬一个地址,侬去算一算,从这个地方出来的人,要回市区,有几个地方适合伏击。十一点钟左右,侬带人到这几个地方去寻一寻。如果有人在埋伏,就把他们控制住,尽量不要杀人。侬留一个能联系到他们老板的,带他去打电话,我刚刚记了个车牌,叫他通知他的老板:这块车牌昨天夜里做过坏事体,破坏大东亚共荣,倒查上去能立大功。” 鲍文慧记下来,“如果没寻到人呢?” “没就算了,我两手准备,侬办的结果,下午两点钟之前通知到香香。” “好!” 王二毛寻了纸笔,把车牌,地址写出来交给她,“那侬两个人就先去安排,这两天要辛苦下。” 鲍文慧接过,带着夏兰走了。 “五香豆,侬现在去打给香香,叫她通知谭姐姐,原定交代要做的事体取消,让谭姐姐召集二十个四品在兰花坊待命,都要会水的,我三点左右过去寻她。侬打好电话就去休息,阿拉六点钟左右走。” 五香豆大致猜到了他要做啥,兴冲冲跑下去打电话。 臧洪霞晓得点二更人托他救民盟的事体,摒不牢问,“人不救了?” 王二毛摇了摇头,“不救!我本来就没想救,现在更加没空救了。” “为啥?人家也是统一战线的人啊!” “人人都要救,除非是菩萨。如果真有啥人能做到人人都救,那日本人也不会打得进来了。再讲,他们的战场,本来就是在监牢里,阿拉去救,这叫多事体。” 臧洪霞有点听不懂了,“哪能叫多事体?他们在社会上有影响,能呼吁民众共同抗日啊。” 王二毛一笑,“我没读过书,故事听了不少。记得师父跟我讲过,大明朝有两个姓杨的,一个叫做杨继盛,一个叫杨涟,都是坐牢监坐出了千古忠臣。他们的具体事体我不清爽,我只晓得,坐牢监也是斗争的一种。人家老三位,读过书,大学问,又不是戆大,自家选的路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臧洪霞听他讲得粗糙,似乎也有些道理,“那万一跟二更人讲的一样,被人家阴掉呢?” “要阴老早阴了,阿拉救出来,他们就不能阴了?好了,不要纠结这事体,阿拉抓紧休息,明天夜里,先帮四哥报仇!” “四哥?四哥哪能了?” 小七并不晓得仓库那里发生的事。 “侬也快去休息,车子上的这点东西,明天有地方用了。” ...... 第115章 猜猜老刘的真实意图 小七还是摒不牢要问四哥的事,臧洪霞只得跟他简单讲了一下。 王二毛看他一脸杀气的出去,不禁好奇,“你们索命门不是号称索命无情的吗?哪能一个个关系都这么好?” 臧洪霞只能苦笑,“啥地方真能做到无情啊?四哥是他的师父,当然感情深咯。” “侬等等,你们这个辈份是哪能论的?四跟七就差三,已经差了辈了?” 臧洪霞噗哧一笑,“阿拉索命不论辈份,能出来办事的,全部都是混名相称。小七之所以叫小七,是因为他姓戚,不是讲他排行在七。四哥叫做四哥,是因为他姓施,如果要按照辈份来论,他是阿拉的大师兄,规矩上要排第一才是。” 王二毛恍然,怪不得总觉得他们索命人少呢,原来因头在这里。 “好了,阿拉也抓紧汰一汰,侬闻闻自家身上,比我进过水的还要臭。” 王二毛一笑,“男人再香,也要被你们女人骂阿拉臭男人,有啥关系?走,阿拉一道,节省点辰光,我还有事体要问侬。” “侬是想节省辰光?” “我是想看看侬的伤,刚刚浸过水,不要发炎了,药跟纱布带了伐?” ...... 两个人躺到床上,头相互枕着,王二毛突然问。 “侬曾经跟我讲过,死胖子他们青天白日本来是一帮人,现在分了四帮人。这其中的窍坎,侬晓得伐?” 臧洪霞一愣,“晓得一点点,这种事体,他们自己是不会对外讲的。侬为啥会这样问?” 王二毛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我一直在想,老刘到底为啥要让我晓得有这笔生意。中间信息太少了,实在是难猜。我就只能从结果倒过来想,要么是这笔生意做不成,要么是这笔生意不能做。除去这两样,他没其他理由来勾我。” “侬老是怀疑他来勾侬,是不是多心了?不管他有多少滑滑梯,侬自家讲过,这批货色总是对抗战有用的,勾不勾的,侬总归是要帮忙的呀。” “不一定。” 王二毛一咕噜坐了起来,“侬讲,这事体我要帮忙,能哪能帮?” “出人?出力?” 臧洪霞讲完就觉得不对,也坐了起来,“这些他都有,没必要拖侬下水。他可能是要侬的脑子,就像刚刚横沙帮的事体,想侬帮他看牢侧翼。” 王二毛摇了摇头,“侬太看得起我了。我猜,他是想改变这批货色的性质。就是讲,现在所有人,知情的都晓得这批货在他手里,这对他来讲会有大问题,所以要想把这批货变到我手里。这才勉强可以解释得通他为啥要让我参与进来。” 臧洪霞想了想,问,“阿拉要劫掉这批货倒是不难,侬是怕他解决不掉的问题,侬也难触见,这就等于鲜格格把自家绕了进去。” 王二毛点了点头,“这个老狐狸不是师父,他是又想办成事体,又不怕坑我。所以我必须要晓得他的问题在哪里,我能不能解决,才能往里跳。侬先讲讲死胖子这里的事吧,我听了一些,不是搞得太清爽。” 臧洪霞懂了,“重庆那里分几派不重要,就目前为止,这几派就算内斗,不至于破坏抗战大局。据我晓得,有点要紧的,是军统这里出了问题。去年年底,军统上海站站长王天木被76号抓进去过,但是没几天就放了出来,人一点没事。之后,重庆就对他跟他手下的人起了疑心。如果这批货的事体后续要交给他们办,我也会不放心。” 王二毛结合顾胖子跟他讲的内容,对应起来了。 臧洪霞自己想了想,也不太对,“跟重庆的联系,老刘肯定比侬方便得多,就算他不想交给军统,联系其他渠道就是了,何必要交给侬呢?” “我刚刚也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讲,这批货已经有人盯上了他,重庆这里有叛徒,他现在不敢押在手里,也不晓得哪一根渠道是绝对安全的,这才能解释得通为啥要我接手,顺带他要把这批货之前的经手人统统汰一遍......” “侬等等!” 臧洪霞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拦住他的话头,“说不定,这批货之前就已经出了问题,他把侬拉进来,是要汰掉之前出的问题。” “会是啥问题?” “我刚刚数过栈板,货轮上面一共是四百块左右,八百万美金的货,是不是只打了这点栈板,是个问题啊!” “侬是讲路上已经出过事体,送到这里的药品不够数量,他就算送去重庆也没办法交差?” “极有可能!” ...... 第116章 第三块金表 王二毛皱起眉头。 如果讲,这批药品中途已经缺失,那谁去接手就等于是帮老刘背了责任。 “侬能估算得出一块栈板能不能打进两万美金的药品伐?” 臧洪霞摇了摇头,看看他,“这哪能估算?药跟药又不一样。再讲了,行市价格也不一样呀。他们是从黑市上买的,翻几只跟斗也很正常。我认为,阿拉现在这样猜,真不如直接摊开来问他。否则,侬做啥个决定都会心里没底。” 王二毛苦笑,臧洪霞讲得没错,但是就算问了,老刘讲的就能相信吗? 未必! ...... 瞎猜只能当作消遣,两个人抓紧时间睡了几个钟头,天蒙蒙亮的时候,各自醒了。 王二毛敲开小七和五香豆的门,让他们抓紧收拾,自己下楼,去账台结房钱。 帐台前,有一家三口在登记开房。他排在后面,眼睛四处兜了一圈,大堂里并没其他客人,再看宾馆外面,路上也是冷冷清清。今朝的天,特别阴暗,像是马上就要下雨。 他等了一会儿,闲来无事,打量着这一家。 那家男人长得斯斯文文,皮肤蛮白,戴副眼镜,穿着黑色大褂,像似是一个教员。身边立着他的老婆,瘦瘦小小,三十多岁,一看就是本地人。女人手里牵着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倒是虎头虎脑,两只眼睛贼亮。 这小鬼倒是天生一个贼骨头的胚子。 王二毛心里好笑,讲到自己的专业,他不禁又多看了两眼,小家伙手长指尖,腰板笔直,好苗子! 帐台上的小妹登记好,拿出一把钥匙,那男人撩起褂摆,伸手去裤袋里拿钱包。 王二毛眼尖,一眼看到他袖口撩起后,手腕上露出来一块金表。 这样式! 跟自己的那块一模一样! 对自己的这双贼眼乌珠,他有十足的信心。 男人拿出钱包,手抬起来,摸出钞票,袖口又露了一下。 对!一模一样的!指针走得比普通表快。 他顿时有点傻眼,师父讲过,金表总共三块,一块在他身边,一块在自家手里,还有一块...... 在延安! 这男人手里戴的,难道是延安的那块? 有那么巧吗?金表追着自己跑?全世界统共就三块,都要被自己碰到? 王二毛眼光像似被这块表粘牢,直到这个男人办好手续,转回身来看到他。 “老兄,到侬了。” 这人看他排在后面,好心提醒。 “哦哦,好的。朋友,侬能不能等我一等。我是公董局卫生署的,过来调查一下疫情,侬如果是从北边过来上海,我要问侬几个问题。” 那男人没听懂,账台的小妹也听不懂,几双眼睛全部盯牢他。 “我先结帐,侬旁边坐一下。” 王二毛不管他听不听的懂,这种斯文人礼貌总是有的,不会因为听不懂就别转屁股走人。 小妹结了账,臧洪霞他们正好下来。 “你们先到车上等我,我马上就好。” ...... 安排好,王二毛转过来,笑嘻嘻问这个男人,“这位先生,请问侬是不是刚来上海?是不是途经过苏北?” 这男人有点不太自然,“我一直在南京工作,这趟回松江,是跟家里人团聚,没去过苏北。” “哦,我多问一句,侬家里人团聚,哪能要住宾馆啊?” “我这趟回来是要跟朋友合伙开店,店面还没装修好。他们一直借住在娘家,我来以后不方便,所以带他们出来住两天,领领市面。” 这男人吃不准他的路数,倒是有问必答。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朋友侬贵姓?我姓王,以后松江会常来,侬的店开在哪里,我来光顾,哈哈!” 王二毛说笑着,伸出手来跟他握手。 那男人倒是松了口气,跟他手搀牢,“不客气,不客气,我也姓王,店面开在叶榭,在浦南......” “好好好,今朝叨扰,不好意思,我有事体先走了,下趟有机会我来寻侬。” ...... 王二毛跳上车,“快走!” 小七晓得他必有事体,油门一踩,车子开得飞快。 臧洪霞看得莫名其妙,结个账还能搭讪到人,还要说说笑笑搀牢手? “侬啥情况?” 王二毛神兜兜一笑,拿出表来,在她面前一晃,然后收好。 “金表?他手上的?” 臧洪霞自然认识这表,吃了一惊。 “侬讲妖怪伐?第三块!” “侬不问清爽他是啥人就偷人家的?万一人家有要紧事体......” “他肯定是你们这条线的,有要紧事体会寻啥人?” “侬讲他会寻老刘?” 臧洪霞有点不可思议,“万一他根本就不认识老刘呢,这条线上也不是人人要认识老刘的呀!” “那就怪不得我了。不认识老刘,来上海做啥?” 王二毛这时,确实有点不讲道理。 ...... 第117章 分兵派将 臧洪霞见王二毛这样,忍不住笑,“老刘到底哪能侬了?现在逮到桩事体就要往他身上面想。人家说不定就是另一路,侬这样打横炮,万一真的坏了事,岂不是大局上面不划算?” 王二毛心里有结,不耐烦,恨恨道,“我有啥资格管大局?现在能管好自家的事体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一个个大局大局的,麻烦他们考虑大局的辰光想想阿拉这种小虾米好伐?我不管他是哪一路,有本事,就让老刘来寻我。我是不相信呃,哪里来得这么巧!松江出事体,这块表就出现在松江?反正,这批货色处理好之前,我是不会还给他的。” 臧洪霞不能再劝,回过头来想想,王二毛讲得也不是没道理,只得作罢。 ...... 车子开进法租界,已经快十点,到家,十点半。 王二毛让小七把车停在弄堂口,先跟五香豆讲,“侬去寻个公用电话,打给香香,让她尽快查到横沙帮的所有堂口、地址,啥人当家,住在啥地方,有啥癖好,包括崇明,长兴,横沙这三个地方,川沙现在不值当,阿拉暂时放一放。如果直接有人能贴上去的,现在就开始一个一个跟牢。我给她六个钟头,这事体,办妥当。” 五香豆兴奋了,用力点头,“姐夫,我会水,抄他们老家要有我!” 王二毛一笑,“必须的!” 臧洪霞在旁边摒不住笑,“姐夫看到小姨子,那是一贴药啊。” 王二毛头皮一麻,这闲话就不能随便搭讪了,挥了挥手让五香豆先去,然后带着臧洪霞跟小七直接去寻小菊豆。 小菊豆正在自家房里跟小琴两个人打绒线,看他们三个人进来,忙招呼大家坐下。 “事体办好了?” 王二毛点了点头,“今朝辰光紧要,就把侬这里当作据点。小七,侬不能休息,要出去兜一圈,渡江需要的装备,包括长短枪支都要去弄点来。最晚两点钟,回到这里来接阿拉。” 小七答应一声,走了。 “小琴,名单拿到伐?” “嗯,已经交给大娘了?” 小菊豆一听,忙从内衣夹袋里掏出三张纸头,交给王二毛。 “大娘?” 王二毛又听到一个新称呼,她们自家已经排好座次了?忍不住看了看小菊豆。 小菊豆面孔一红,“我喊她不要乱叫,小姑娘非不听,讲是红霞让她这样叫的。我都跟红霞讲过了,她是正室,我跟牢混混,她不答应,侬看牢我,我也没办法。” 臧洪霞忙分辩,“这事体轮不到我来定规矩。进门总有先后,阿姐这样讲,我肯定是担不起呃。再讲,我一个离婚女人,哪能做正室?阿姐,侬不好把我停在杠头上的。” 小菊豆听不懂了,“妹妹,我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侬,阿拉姊妹又处得来,侬现在这样讲,阿拉哪能弄法?再去弄一个来?我是不一定买账呃!” 王二毛头皮已经麻了。 “停!阿拉今朝没辰光,等事体办好,我专门给你们组织一个研讨会好伐?” 两个女人看他真急了,只好关掉。 王二毛转头看小琴,就发现她神色古怪,像是在憋着笑。 “侬,今朝派点大用场。” 小琴一兴奋,挺直腰板。 “侬现在回华懋饭店等电话,所有打电话来寻小姐的人,记下来,问起来就讲小姐跟王先生到青浦郊游去了,估计要明天才能回来。” 小琴以为是啥大事体,昨天已经没劲了一天,今朝又是! “阿姐啊,姐夫看不起我!五香豆就好跟着你们办大事体。” 臧洪霞一笑,她懂王二毛的安排自有用意,“这电话相当紧要,五香豆哪能办这种事体,只有侬呀!侬不要离开,阿拉随时会打电话进来问呃。” 小琴没办法,闷闷不乐地走了。 小菊豆看人人都有事体,摒不牢要问,“我呢?” “侬?侬么下午跟我去见香香呀。” “就这?” 小菊豆又不是戆大,去见香香,无非就是要她带带路,去了又没事,还不是搓一下午麻将? 王二毛看她有点不开心,只好宽慰,“侬不要认为搓麻将不是正事体,这点搭子,香香也不会是随随便便帮侬寻的,以后总会派上用场。麻将桌上看人品,侬现在就可以慢慢了解起来。另外,麻将的输赢要会得自家控制,我以后有空教侬点套路,输赢之间才能轧出苗头。这里厢的学问不简单呃。” 小菊豆被他讲得一愣一愣,“真的?” “我骗侬做啥!” ...... 第118章 听音知意可换心(一) 臧洪霞跟着王二毛和小菊豆第一次在张家吃饭,受到了相当高规格的礼遇。 张家阿婆听说她要来,逼着隔壁小皮匠跑去大三元买了五六只小菜,一家门六只眼睛,周围邻舍十几双眼睛,统统盯牢她,看得臧洪霞面孔上飞起了桃花。 王二毛有点小尴尬。 毕竟两个礼拜不到,接连带回了两个女人。这肯定算是本事,但也不是啥个光彩,一顿饭吃得心急慌忙,饭后,却被张家阿婆偷偷拉了出去。 “姆妈,我晓得太快......” 张家阿婆牵牢他手,晃一晃,低声讲,“我不问侬这事体。” 王二毛一愣,不讲这事,还能有什么事? “姆妈看侬好,心里开心,这两个小娘眼睛里厢有侬,就是侬的福气。我要跟侬讲讲另外的事体。侬阿哥这两天心里有事,侬晓得伐?” 这自然是晓得的,可问题是,哪能讲呢? 王二毛只能摇摇头,“我这两天外头事体多,空下来问问他?” “不用问了。” 张家阿婆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心思我晓得,侬肯定也晓得,只是大家都没办法罢了。我这两天自家也回过头来想了想,与其他们夫妻两个人天天在家里变戏法哄我开心,还不如放他去。阿拉老张家的男人,哪怕是为国尽忠全部死光,也没啥。” 王二毛吃了一惊,听这口风已经不对,莫不是...... 她晓得了点啥? “我想托侬一桩事体。” “姆妈,侬讲,不存在托不托呃。” “侬是个有福气的人,将来如果有两个儿子,过继一个给阿拉老张家阿好?” 王二毛头皮又麻了,“姆妈,侬不要瞎想八想,阿哥不会有事体的。” “侬不肯?” 王二毛差点跪下来,“我哪能会不肯呢?不要讲两个,只要有一个,就叫他姓张。” “这倒不作兴呃。” 王二毛哭笑不得,老太太挺难弄,“姆妈,我自家都确不准是不是姓王,养出小囡来,姓张有啥问题?好了好了,这事体侬放心,不要多想,阿哥也是有福气的人。老张家一门忠烈,总有好报的。” 老太太听他讲得真诚,放了心,恢复了笑脸,“小臧屁股蛮大,侬准备啥辰光讨她进门?” “姆妈,侬的脑子休息一下,我等下有点事要办,上去准备准备。” ...... 吃完中饭没多久,小七回来了。 王二毛一看,乖乖,光盒子炮就十几把,各种长短枪三十几把,二十几只弹匣,手榴弹,炸药,装了满满一只后备箱。这些东西,可以装备一支游击队了。 “朋友,侬来塞的嘛,啥地方弄来的?” 小七一笑,“阿哥,阿拉索命在上海有自家的仓库,弄这点东西不难,就是跑一趟的事体。不过我要跟侬讲清爽,今朝端他们老家我必须要参加,不好只是让我开开车子。否则这车东西,我别转屁股就送回去。” 王二毛晓得他跟四哥的关系,不奇怪,笑了笑讲,“动手的辰光看看清爽,无辜的人不要错杀,另外交给侬一个任务,保护好五香豆,她要有啥事体,我可要寻你算账。” “阿哥,这侬放心好了。” ...... 准备停当,五个人一辆车开去兰花坊。 臧洪霞跟小七不方便进去,车子远远停好,王二毛带着小菊豆、五香豆进了院子。 还是老规矩,小菊豆被一帮子女人拖去搓麻将,王二毛跟五香豆去寻香香。 进了听音阁,谭秋萍已经等在那里,香香换了身翠绿色的苏绣,一曲《凤求凰》弹好,布好茶,开始讲事。 “横沙帮浦西三个堂口,虹口,杨浦,宝山,管事的有七个,已经全部贴牢。总堂口在崇明,大当家张定发在总堂没出去,二当家汪国兴,就是昨天带车队去仓库的,现在在他宝山的外宅,也派人盯牢了。横沙帮就这两个人当家,横沙岛上有他们的老宅,人没几个,长兴跟川沙基本没人。” 王二毛心里有了数,看了看她,面无表情? “侬有啥想法?” “我的想法就是侬的想法。” 还是面无表情?王二毛奇了,转头看谭秋萍。 谭秋萍一笑,“这个屁糟精刚刚被姑姑讲了一顿,还没缓过来。侬讲侬的,不用睬她。” 王二毛似乎懂了,不禁一笑。 香香正在胸闷,看他笑嘻嘻,没好气,“侬快点发条头,讲好再讲第二桩事体。” “我这条头不能乱发呃,总要听听侬的意见。” “侬真的想听?” “当然咯,侬只要讲得对,我为啥不听?” ...... 第119章 听音知意可换心(二) 香香听他讲得诚恳,面色好了起来,再又一想,这顿教训本就是自家讨上去的,跟王二毛有啥个关系?不禁一笑,神情终于恢复正常。 她含了笑,轻轻讲,“我没啥别个想法,横沙帮这种人,老早就该除掉。我前面跟姑姑讲电话时,只是想跟她讲讲善后的事体,没想到她劈头就是一句:这种事体一百样不管,以后只要问安就好,事体一概不谈。谭姐姐晓得,我根本就不是这意思,但是嘴巴一张,一句都没办法接上去。” 王二毛也笑了。 他刚刚接手兰花,姨娘这是在帮他做规矩。以后的事体,相互通气商量着办的情况有得是,哪能可能一百样不管? “侬想哪能善后?我先听听。有需要托她办的,再打给她。” 香香一愣,“侬晓得我是要托她?” 王二毛笑了笑,不响,听她继续讲。 “我感觉,侬这次要谭姐姐准备的人手,足够过去灭门。阿拉兰花不怕摊事体,但是事体总有目的,除恶报仇是其一,揭露真相是根本。现在上海滩的黑道里,明面上能把真相揭露给伪政府的,不是阿拉,只能是青帮。所以我想托她跟杜月笙杜老板打个招呼,阿拉抓来的人,让他们青帮审,明朝带到会场,当着全上海老百姓面前招供。这不是锅子,是重礼,杜老板向来重气节,相信他不会不收。再讲,他现在人也在香港,两个人通气相当便当。” 好主意! 王二毛当即拍板,这事体必须这样处理,等下还由香香打给姨娘,就讲是自家托的,要她务必办成。 香香开心起来,面上如沐春风,王二毛看得心头一荡,忙让她讲第二桩事。 “鲍姐姐的事体已经办好,确实有两批人埋伏在九亭旁边,电话也照侬的意思打好了,问,接下来有啥事体要办?” 王二毛点了点头,看来二更这朋友喜欢挖坑,他看了看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两件事。第一件,松江大酒店今朝住进去一家三口,男人姓王,像是教书先生,让她派人保护一下,这几天里不要落特,我有东西要还给他。” 香香听不懂,记好。 “第二件,昨天晚上码头上中枪的朋友现在是啥个情况打听清爽,如果没好的医治,人抢出来,送去最好的医院。” “自己人?” “是。” 香香晓得码头的事,记好。 王二毛等了会儿,香香居然不开口讲第三件事,“侬讲光了?” “还有,横沙帮的事体比较急,侬先安排。” “好!” 王二毛转过来问谭秋萍,“谭姐姐,侬现在多少人?” “加我21个,17个女的,4个男的。” “兰花里厢还有男人?”王二毛觉得不可思议。 “总有用人出力的地方,阿拉四品兰花里有四十多个是男人呀。” 谭秋萍一点没觉得有啥不对,没想到香香摒不牢,在旁边扑哧一笑。 “侬笑啥?” 香香本来是淡雅淑婉,这时却是越笑越停不下来,最后笑得人都伏到桌上。 王二毛也看不懂了,“哪能了?” “侬!...... 哈哈,侬不就是男人?现在侬在兰花...... 不就是...... 不就是红姑娘吗?” 红姑娘! 王二毛顿时鸡皮疙瘩一身,谭秋萍恍然,也跟着哈哈哈哈笑出声来。 ...... 窗外已经开始下雨。 好不容易等两个女人发好癫疯,王二毛抓紧安排。 “三个堂口,七个管事,侬准备好十个女人,加上现在贴上去的人,晚上九点动手,杀掉拉倒。” “好!” “他们的二当家,那个汪国兴,侬带十个人,也是九点动手,要活口。还有昨天跟他去仓库的人,能捉几个算几个,九点半结束。然后寻香香,问她人送到哪里。让两个男人带六个女人押送。侬自家,带两个男人去吴淞码头,寻到五香豆汇合。浦西动手,尽量不要用枪。” “好!” 王二毛再要讲,五香豆不在眼门前,把她叫上来,对她讲,“侬等下跟侬洪霞阿姐、小七阿哥先去吴淞码头,寻好落脚地,打电话回来告诉香香,然后让小七寻好船,要能载乘六个人的,船越快越好。另外......” 王二毛讲了一半,再想想,下决心,“我现在进进出出不方便。侬去跟侬洪霞阿姐讲,他们横沙帮的总堂帮我炸平!你们五个人办好事体就迅速撤回浦西,连夜回来。让她一个人去横沙岛,明天一早,把老宅炸掉以后再自家想办法回来。” 啊! 三个女人同时愣住了。 ...... 第120章 听音知意可换心(三) 留一个人去炸人家老宅? 三个女人同时瞪大眼睛,各自问了句。 “洪霞阿姐一个人来塞伐?” “老宅里厢的人不一定都是坏人,也要杀?” “太不安全了,为啥不让我跟她一道去?” 王二毛看着她们,笑了笑,不响。 过一会儿,香香先讲,“反正是百杀警世,事体索性做到刹根,我没意见。” 五香豆瘪了瘪嘴,“姐夫,只要洪霞阿姐不骂山门,我就同她讲。” 王二毛一笑,“侬跟她讲清爽,这事体只有她能办,我明早去华懋饭店等她回来。放心,她不会骂侬山门的。” 这话一讲,五香豆倒是没啥,点头答应,但是另两个女人,面色都有点不对。 王二毛立刻就觉察到,忙解释,“谭姐姐,我不是讲侬不来塞。这事体不善,阿拉兰花不能沾手,姨娘那里我总要交代。侬搞定汪国兴之后,打电话回来问香香碰头的地址,争取十一点之前上岛,三更动手。” 两个女人听他搬出老太太来讲,只能不响,各自心事,反正都不是戆大,鬼才会相信这种无力的解释。 讲好横沙帮,谭秋萍跟五香豆告辞走了,房里就剩香香一个。 “这个洪霞姐姐本事真大,一个人,黄浦江里来去自如。我不会游水,真让人羡慕。” 这话讲得酸几几,王二毛接不上,吃了口茶。 “以前听故事,讲故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倒也没听到过跨江去取的。吕子明白衣渡江,讲到底是阴谋诡计。洪霞姐姐堂堂正正端人家老家,这份胆魄,让人钦佩,麻烦侬啥辰光有空介绍我去结交一下。” 王二毛越听越不对,再不说话味道就变了,“侬这敌意毫无因由,都是办事,各人各人的特长。像侬听音阁里一坐,全上海没侬不晓得的事体,人家要羡慕也羡慕不来。阿拉身逢乱世,每天有多多少少事体要办,没办法,大义高于私情。讲难听点,哪一天我倒下来,侬倒下来,她倒下来,剩下来的人,哭好之后还不是要继续站起来战斗?兄弟,爱人,亲人,死的,活的,只好统统装在心里,直到自家死掉。阿拉这代人,没资格选择,这是命。” 香香静静地听着,心里随之悲凉,听到最后,痴了。 缓过来,细细品。 这个家伙讲了一路,又像是什么都没讲,纯粹是带着自己兜圈子,俗称:捣浆糊! 她不禁一笑,男人有这种本事,女人就恨不起来。 “好了,我买账侬,讲正事体。” “第一桩,百杀报名的五个人,昨天统统解决了,阿拉的人没伤亡。今朝各式各样的大报小报铺天盖地是关于这五个人的报道,还有就是关于百杀令的故事。至于雨夜三更这四个字,各种猜想也是五花八门。” 王二毛一笑,来的路上,他观察过路边的闲话,报纸也看过两张。 “所以我在想,今朝横沙帮的事体,明天要哪能讲?阿拉就算不讲,只要他们有人死,大报小报的记者就会第一辰光晓得,他们的动作,可能是阿拉想象不到的快。” 王二毛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禁有点感激姨娘,留了个诸葛亮在他身边。 “讲讲侬的想法。” 香香一笑,“今朝蛮巧,又是下雨,侬应该可以碰到顾明诚。不如就让他通知报馆再报趟名,横沙满门。” 王二毛想了想,问,“明天汪国兴是要青帮抬出来的,阿拉报名,会不会让他们难做?” “我想过了,阿拉这样做,只会对青帮有好处。” “侬详细讲。” “现在的上海滩,黑帮之间是一种默契的平衡,啥人也不敢强出头,啥人也不会欺人太甚,因为有日本人。强出头的,在日本人眼睛里容不得,把人逼急了,就是把人往日本人那里推。黑帮拜的是关老爷,像横沙帮这种不要面孔,不要祖宗的并不多。大家现在还是江湖路子,啥人晓得哪一天日本人被赶出去之后,有多少人会来跟侬算账,所以现在大佬们都在混腔势。” 王二毛第一趟完整的听时局,饶有兴致。 “所以横沙帮这桩事体,不能让大家去猜是青帮起蓬头,必须是阿拉担责任,否则,青帮难做人,杜老板也不会答应相帮后面的事体。只要大家不把矛头指向青帮,他们就有理由讲后面的事体是百杀托人通传,不能不帮忙。浆糊一捣,事体办掉,他们外快扎一记台型,皆大欢喜。” “透彻!” ...... 第121章 听音知意可换心(四) 王二毛完全同意,香香自然开心。 “侬坐一下,这事体阿拉既然商量定了,那我现在就跟姑姑打电话,越早落实越好。” 王二毛一直有点好奇,香港离上海不晓得隔了几个省,电话还能说打就打? 就见香香转身起来,拉开旁边小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摆着两张长条桌,桌上一字排开,搁着五门电话,还有四台扁扁的铁盒子机器。她先是伸出手指灵活地在机器上扳动了几下,机器上的那一排小拨片便上上下下换了次序,然后拎起一门电话,将电话线的另一头插进机器上的小孔里。 王二毛看得眼花六花。 再看她,摇了两记等电上来,不一会儿的功夫,电话通了,她对着电话报了一长串数字,又等了两分钟,跟姨娘通上了话。 电话讲完,再把电话线拔掉,拨片恢复原样,关上小房间的门,重新坐了回来。 “姑姑应了。” 事体办成,二人都松了口气,自家这里想得再巧,总没老太太的一句应承来得牢靠。 “怪不得侬这里叫听音阁,想打给啥人就打给啥人,电报也没侬方便。我看顾胖子他们怕电话有窃听,侬哪能一点都不怕呢?” 香香一笑,“我这里用的都是临时线路,不像人家一根线拉进来的固定电话,号码每次都不一样,除非有人控制到转接的机站,否则,很难能窃听。” “转接站?” “嗯,这个讲起来有点复杂,有空再跟侬慢慢讲,先讲第二桩事体。” 王二毛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了。 “今朝早上,沪西工人俱乐部,工读学校,还有几个规模较大的工友联谊会牵头,定下来要在明天的庆功会上就地请愿,要求开放江禁,恢复浦东浦西的轮渡通行,同时要求组织卫生医疗队到浦东进行救助。” “然后呢?” “阿拉兰花也有不少参加工会跟医疗队的人,他们问,要不要多组织点人手。” “姨娘在时,是啥个章程?” “一般情况,阿拉吵吵闹闹的事体不做,医疗队多加人,多带药。” 王二毛一愣,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为啥今天要单独拿出来讲? “侬觉得这样做不妥当?” 香香像是犹豫了一下,想了想,“不能讲不妥当,我是觉得不划算。” 王二毛仔细想了想,懂了,问,“阿拉兰花每年参加工运,集会游行这种事体,要死多少人?医疗救助队,要花多少钞票?” “当场打死的不算多,从三七年日本人打进上海开始算,一共54个人。被抓的就多了,有五六百人,只有二十几个放出来,其他的人统统送到外地去,要么挖煤挖矿,要么送到军妓营,送出去就回不来了。” “关键是,以前还有庙堂的人来组织,有保护,有计划。从去年开始,庙堂的人统统歇角,都是由工人自发,乱哄哄,各自为战,几乎等于没效果。前两天的大游行叫是四大行牵头,华商会的老法师坐镇,这才达到了目的。明天的行动,我是不看好的。” “另外,钞票的事体,是非就更加多了。阿拉每年有大量的经费划出来,买药,买设备,几年下来,都可以开一家正儿八经的医院了。但是,这种东西买回来是要存要保管,设备还好,折旧淘汰频率不高,但药是有有效期的。阿拉备在上海,很少机会能用,发外地,又算走私。往往是一批药,临到最后用不掉只好销毁,要么就是走黑市,卖给医院补贴点损失,还要被人家掀头皮,讲阿拉发国难财,真心难弄。” 王二毛仔仔细细听香香诉苦,方知家大难当,不禁一笑,“如果我要讲,这些事体阿拉今后暂时先不做呢?” 香香眼睛一眨,提醒他,“要有理由。” “理由很简单,这种事体要能办得好,庙堂的人早就去办了。兰花在江湖,就办江湖的事。阿拉的人收回来,明天不参与,后天我过来,跟侬商量一下兰花的将来。” “好!” 香香爽爽气气应了,刚刚的愁眉苦脸一下子恢复了笑脸。 王二毛这些天来见惯了女人变面孔,倒也见怪不怪了,“侬是不是就在等我这句话?” “侬猜呢?” 王二毛也习惯了举手投降,笑道,“我总归是输给侬的,不猜了。刚刚侬有一句倒是提醒我了,药都是有有效期的吗?” “肯定有的。” “一般是多少时间?” “有两年,有三年,每种药,不一样。” ...... 第122章 正面交锋(上) 从听音阁出来,王二毛先把小菊豆送回家。 这个小娘皮今天输了钱,闷闷不乐,王二毛见她心事都挂在脸上,不禁笑道,“侬要好好练一练,我还指望侬去摸人家的底呢,现在倒好,人家一眼先把侬看穿了。” 小菊豆不服气,“我这是因为在侬面前不用装呀,在她们面前,我刚刚输得叫是一个云淡风轻,潇洒得不得了。” 王二毛差点笑得喷出来,“侬也不用演得太过,正常人,啥人会输得潇洒得不得了?晓得啥叫正常伐?” “烦死了,侬讲,啥叫正常?” “正常嘛,输掉,一时不开心,过一会儿,也就好了。想想破财消灾,侬输钞票,阿拉办成大事体,多划算?” “照侬这样讲,我还有得输了咯?侬天天办大事,我麻将不用搓了,直接给钱算了。” 王二毛接不上,只好关掉。 “对了,今朝又是下雨天,侬又要弄到老老晚,自家身体吃得消伐?老早...... 我倒是盼着下雨,现在看到雨天,心里就有点慌。” “放心吧,雨下得再大,小阁楼里总是侬跟我的家。” ...... 今天王二毛故意提早了些,十点不到,已经坐到书房的沙发上。 也不用藏着掖着了,灯开得挺亮,翘起二郎腿,随手拿起一份今天的报纸,装模作样地看着。 不多时,门一开,老刘笑着走进来,沙发上一坐,“今朝泡点茶?” 王二毛也是一笑,“爷叔,侬是老懂经,侬泡啥,我喝啥。” “唉,岁数大了,比不得你们年纪轻。侬这个三更太折磨人,我等下帮侬跟那个胖子商量商量,你们两个人花名换一换,这样阿拉还能亲近亲近。” 一个能在两三点钟发电报的人,居然讲三更折磨人? 王二毛只好摒牢笑,“爷叔,侬蛮幽默,老早不觉得,现在倒是发觉自家蛮喜欢听侬讲闲话的。” 老刘哈哈一笑,手上不停。 一只大茶盏,一只热水瓶,拎起,倒水,放下,盖盖子,闷一下,倒水,掀盖子,透透气,再倒水,分小盏,倒水,闻香倒扣...... 王二毛笑嘻嘻地看着他,笃笃悠悠,没几分钟,茶布好。 “爷叔,侬的手,一点不简单,比我稳。” “不来塞咯!手好练,心难平。我终于晓得师兄为啥要侬来坐这间房间了。小家伙,侬不简单啊。” “爷叔,这话我可不敢当,侬要有啥指点,我认认真真记牢。” 老刘一笑,手摊开,“其他事体等下讲,表先拿来。侬这只手一伸,人家魂灵头被侬吓出来。” “阿呦!爷叔,侬是神仙啊?侬哪能晓得是我拿的?我看他戴得松松垮垮,帮他保管两天。表我现在没带在身边,侬放心,后天我就亲自送回去。” 老刘一愣,手缩回来,“侬后天还要去?” “唉,有些事体不好讲,只能自家多跑跑。” “这侬不好怪我呃,我上头,还有规矩,头上面十七八只紧箍咒,侬也不是不晓得。不管是我,还是侬,只要出点纰漏,就是通天的事体。” 通天? 王二毛记下来这两个字。 “爷叔,师父有消息回来伐?” 这事不能再谈,索性换个话题。 “师兄这趟走,不会有消息回来,除非他自己人回来。” 老刘讲到这个,突然严肃起来,想了想,又讲,“这方面的事体,我不用瞒侬,可以多讲点。师兄走的前一天,已经把阿拉这条线的人,统统斩断掉了。镰刀斧头,在上海归零,一切事体,统统取消。” 王二毛暗自吃了一惊,原来不止是臧洪霞一个人被师父斩断掉。 “那这个王先生还能来寻侬,相帮他寻表?” 老刘被他气笑了,埋怨到,“啥人叫侬这个贼骨头打横炮!他本来是用不着寻我的,我也不晓得有他这个人。现在么,逼到人家没路可走,只能主动来跟我搭界。以后要是弄出啥事体来牵连到我,我跟侬讲,侬这个小贼也逃不脱。” 王二毛有点听不懂,“听侬的意思,侬都不想再跟他搭界?” “不是我不想,是现在不可以。唉,侬小贼聪明是真聪明,但有老多事体不晓得。我只能这样跟侬讲,今年,明年,也有可能一直要到后年,庙堂在上海能做的唯一的工作,就是情报工作。其他事体,要等思想统一再讲。当然,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阿拉离抗战胜利也就不远了。” 王二毛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牢他,心里硬记。 这个老狐狸,这句倒像是真心话。 ...... 第123章 正面交锋(下) 王二毛拿起茶杯,闻了闻,茶香清淡。 “爷叔,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请教侬。” “侬讲。” “我记得,上次我问侬,为啥要换掉蜡丸的次序。侬当时跟我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办成事。” 老刘点了点头,“我还讲过,我是一个办事体的人,不是一个怕事体的人。” “所以,在我的印象里,侬并不怕啥个紧箍咒,而且,屁股坐在哪边,好像也蛮清爽。” 老刘一笑,放下手里的杯子,从裤兜里摸出一包香烟,老刀牌。 “来一支?” 王二毛接过,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自己也点上。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句话都是关键了。 老刘吸了两口,慢慢吐出几只烟圈,“阿拉譬如这只茶盘是一副棋盘。侬是懂得下棋的,那我就来问侬一个问题,棋盘上的棋子可以有红有黑,下棋的人呢?屁股坐在哪里?” 王二毛想了想,“他只能坐在自家位置上。” “好了,第二个问题。他会怕啥?他会怕棋盘上面的棋子伐?” “那自然不会,他应该怕输咯。” 王二毛忽然发现自己回答得太快,再想想,“也有可能怕下了一步臭棋,被旁边看棋的朋友骂山门。” 老刘看了看他,一笑,“侬能想到旁边的朋友,不容易,要不要再往深了想想?” 王二毛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他的节奏里,倒也并不急着出来,顺着往下想,“旁边的朋友要是棋品好呢,问题还不大,要是欢喜指手画脚呢,顶多是烦,要是再粗糙点,两只袖子管一撸......” 老刘听到这里,已经笑不动了,“然后就是一脚把侬踢开:我来!” 王二毛也笑了,联系到老刘刚刚讲到的统一思想,他豁然开朗,“要是这样的朋友有个两三个,这棋不用下,自家打起来。” 老刘缓了缓,又吸了几口香烟,慢慢讲,“我不晓得侬下棋的水平哪能。棋盘上,棋子是棋子,棋盘外,人也是棋子。没人可以讲,我永远是那个下棋的人,也没人能抗拒,要侬成为一颗棋子的辰光,侬可以逃得掉。懂得这个道理,才能讲,侬懂棋。” 王二毛不响,反复思量,这段话里似乎藏着一个大道理,想不明白就先硬记下来。 老刘没停,继续讲,“当然,一盘棋的输赢没啥。棋盘上写的清爽,一边是楚,一边是汉,老将被吃掉,重开一盘也就是了。但是,如果以江山为盘呢?总有输不起的辰光。哪能办?棋手,棋子,人人都会独怕走错一步,怕得要死。因为每一步走出去,输赢就是一整个江山。” 王二毛被他说得有点动容,虽然他现在还并不能完全能听懂。 “我索性今朝跟侬讲得再透彻点。我,侬的师父,侬的姨娘,甚至于重庆,延安,阿拉所有人,只要赢!现在不讲啥个滑滑梯,只要能赢就好。而侬,不能是阿拉的人,阿拉也不能有人影响到侬。因为,侬是阿拉输掉之后的打算。” “输掉之后的打算?” 王二毛似乎懂了。 老刘一笑,眨了眨眼睛,“输赢为棋,江山永在。啥个叫作江山?自家想一想去。” 这一番话讲好,刚好三杯茶喝完,老刘站起,像是要走。 王二毛刚想开口要问,硬生生摒牢,这个老狐狸只是讲了一通道理,没这么简单。 果然,老刘站起之后并没动步,又讲了句,“当然,还是要谢谢侬。江山是本,也是势,下棋的人,借势而不失势,赢面会更大些。” 这句讲完,真的走了。 ...... 王二毛目送他出去,肚子里一万句脏话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老狐狸,讲了半天,句句话都是哑谜。讲了像是没讲,没讲又像是讲了。这要慢慢猜?朋友,搞搞清爽好伐!药是有有效期的,没时间了呀! 他刚想归拢一下思绪,就听窗台上“哒”的一声,大头皮鞋。 自家的耳力好像强了些。他转过头看,陆象升正推门进来。 “两句话,讲好就走,今朝忙死。”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 “第一句,明天会场,侬的人不要去。” 王二毛点了点头,他本来就没想去。 “第二句,横沙帮一家,痕迹太重,我再给你三个名字,杭三会,九龙帮,长刀会。还有,青龙门七月底之前不要动。” 懂了! “走了!” “再会!” 王二毛看着他的背影,突发奇想,跟这位朋友打交道,其实只需要一个电话。 ...... 第124章 不落子先借势 陆象升一句没提伏击的事,但王二毛知道,今天他是特地跑来回礼的。 姨娘临走的时候曾经点到过,陆象升的主要任务是要获取日本对美国方面的战略情报。譬如什么时候开打,怎么打,诸如之类的,都会对全世界的战争格局产生重大影响。这种战略层面的情报,以他现在的级别根本摸不到,需要不断立功,慢慢爬上去才有可能。与师父翻脸,想要用浦东的抗日武装作为进身梯,便是基于这个考虑。 现在,顺着那张吉普车牌,自然可以查到昨天坐在车上的那两个日本人。他们勾结横沙帮,跑去栽赃,就是想要破坏占领军和伪政府共同编织的和谐共荣的大局。 日本人也有庙堂,也有内斗,铲除异己和消灭敌人一样重要,在某些方面,前者的重要性甚至远远高于后者。 至于通过这两个日本人能再挖出多少人来,那是陆象升自己的本事,但这份功劳,足以让他在特高课那里获得足够多的赏识。 所以,这个家伙今天必定很忙,百忙之中还要亲自跑来,就是因为礼太重了。 王二毛本来不懂得这些,但现在不懂不行。 ...... 陆象升走了没几分钟,顾明诚来了。 这个胖子并没有比陆象升好多少,进来就问,“今朝一堆事体,阿拉长话短说。姨娘这里名字又来了,三个人,报不报名?” “报呀,姨娘这里的名单不用问我,该哪能就哪能。以后不用为这事体特地跑一趟,我这里点名就杀,配合好就是了。” “那横沙帮呢?我出来的辰光,他们浦西三个堂口所有管事全部死了。现在肯定是乱哄哄,各大报社的记者已经全部涌了过去。不是侬这里动的手?侬不需要跟我讲讲是哪能回事体?要见报的话,至少给我个口径啊!” 王二毛一笑,“这是另一桩事体,为啥要跟姨娘的名单串着讲?” 顾胖子一愣,“侬不想做成江湖事?” 王二毛本来跟香香商定的,就是用百杀报名的方式做成江湖事,只是不愿表现出急于需要顾胖子帮忙的意图而已。现在被他这么一问,突然之间却有了另一种想法。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变,但隐隐觉得,那样更好些。 “这是突发情况,不算江湖除奸,跟姨娘的名单串在一起,不方便。而且,横沙帮牵着日本人,没必要把日本人的注意力转移到百杀令上。” 顾胖子想了想,有点道理,“那侬啥意思?总要寻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要是没人发声音,由着记者扑风捉影瞎写一气的话,明天天一亮,上海滩的黑道就全乱了。” 王二毛笑了笑,发了根香烟,帮他点上,“侬冷静点,我没讲三更人不对这件事负责。侬可以这样处理,做个号外,标题我也帮侬想好了:卑鄙小人,破坏共荣大局,为国除奸,三更绝不留情!” 顾胖子眼睛巴登巴登眨了半天,香烟夹在手里忘了抽,“侬...... 想清爽了?” 王二毛两手一摊,摇了摇头,“这轮不到我来想,他们要哪能想就哪能想。事体就是这点事体,啥人得利么,啥人就要担点小责任。” “朋友,侬先费心跟我讲讲,到底是啥事体啊?” 王二毛这才想起,顾明诚并不晓得仓库栽赃的事,不禁厥倒! “朋友,我服帖侬呃!侬连事体都不晓得,居然能跟我一对一答严丝合缝,这个本事是哪能练出来的?” 顾明诚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侬以后酒桌上应酬多了,也会有这个本事。侬快点讲,我辰光真的不多。” 王二毛吃他不消,只得简单讲了讲仓库栽赃的事情,细节处统统忽略。 顾明诚这才理清了前因后果,想了想,“侬这招浑水摸鱼,问题倒是没啥,让日本人跟鸡鸣寺相互之间猜猜谜语,顶多也只是混过一时。以后呢?” “以后么,以后再讲咯。” 顾明诚盯牢王二毛看了看,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老三,要玩火必须先要晓得掌握火候,我今朝没辰光,下次寻机会,阿拉多聊聊。” “走了?” “本来就一屁股事体,现在还多出一份号外来,侬当我是神仙啊!再会!” “慢走啊,有空常来!” 顾明诚也走了。 王二毛坐回沙发上,又抽了两根香烟,老刘没再来。 刚刚的所有谈话没有刻意小声,他都应该听得到,不出来的意思,那就是默认了。 王二毛施施然站起,关了灯,从窗台下,回到街上,没再回头。 棋盘先换一种颜色,看你怎么落子。 ...... 第125章 夜雨送情郎 从青山会馆出来,王二毛先要去趟听音阁。 刚才自说自话调整了一下,必须要让香香第一时间晓得。 老规矩,小菊豆的窗台进,去春宵阁偷了双鞋,转亭绕院,进到听音阁前的小花园。 香香居然站在听音阁的门口,像是在等他。 王二毛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三步两步过去,“有事体?” 香香等到他,似乎有些得意,笑道,“我猜侬会要来,迎一迎,每趟都是侬上楼来见我,搞得我像在搭架子一样。” 王二毛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眼睛不禁看向一边的墙,“这里熟悉了,也不用次次爬墙翻窗弄得脏兮兮,侬要迎我,也不晓得要等多少辰光,没必要立在风口。” 香香想到他上次在墙上跟谭秋萍放对的样子,不禁一笑,“侬上去换身干净衣裳,然后陪我出去走走,就当是我夜送情郎。有事体,阿拉边走边讲。” 王二毛一愣,紧接着头皮一麻,“侬不是讲做知己吗?” “快去!换好衣裳,人弄得清清爽爽,我才有心情讲。” 王二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人向来就是忽冷忽热的,摸不准路数,只能照做。 ...... 里里外外换了一身新,他惴惴然下了楼。 香香已经拿好一把伞,递给他,“麻烦侬来打伞,我勾牢侬的辰光,自然点。” 王二毛不是第一次做群演。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演,演给谁看,但配合起来还是要尽量专业。 两个人,一把伞,慢慢走。 香香轻轻挽着王二毛的臂膀,人稍稍贴上来点,明眸顾盼,香罗翠袖。 走过回廊,穿过前院,前面是迎客来,绕过去,转出兰花坊的大门,到街上。 “思南路上先走一走。” 王二毛不响,现在索性放空,什么都不想。 “侬来之前,五香豆的电话刚刚挂掉。横沙帮的总堂已经炸掉,张定发人太滑溜,趁空档弄了只船逃去横沙岛,红霞阿姐直接追了下去。谭姐姐不放心,让小七带其他人先回来,她自己弄只船跟过去。我记得侬讲过,让他们回到浦西之后就回来,但是他们都不肯,非要等到横沙岛上炸药响。” 王二毛一笑,有这两个煞星追过去,张定发有十条命也不够用,“让他们去吧,有情义,是福气。这个张定发是事前得到消息了?” 香香点了点头,“阿拉浦西是九点钟动手的,中间两个钟头,他哪能愚钝也会猜到,下一个就是他。” 王二毛叹了口气,“阿拉人手少,没办法,以后晓得了。” “另外,我刚刚突然之间想到,横沙岛的事体用百杀报名不是非常妥当,想再跟侬商量一下。只是不能冲到青山会馆来寻侬,只好盼着侬哪一根筋搭牢,今朝会回来寻我。结果...... 侬居然真的回来了,我老开心。” 王二毛吃了一惊,这都能想到一道去? “侬还有更加好的办法?” “我想过了,这事体不如让伪政府吃进,反正横沙帮犯的是破坏民众与政府之间的关系,他们借手阿拉江湖人除掉横沙帮,再正常不过。就算买两个老绅士给他们送两块牌匾,我相信他们也会开开心心收下来。只是姑姑这里,可能要吃排头。大不了我跟她耍耍无赖,不晓得侬同意伐?” 王二毛憋着笑,不响。 香香奇怪了,这人平常蛮精怪,走了一路,现在变成个木头人? 她一把拉牢,停下来,就看王二毛转过头,脸上表情,奇奇怪怪。 “哪能了?商量事体呀,严肃点。” “对不起。” “啥个对不起?” 王二毛终于摒不住,笑出声来,“交关对不起!我已经这样做了。现在不是侬要在姑姑那里吃排头,而是我可能要在侬这里先吃顿排头了。” 香香愣了半晌,又惊又喜,转而又气又急,一只拳头捏起来,捶在他的胸口,力气还蛮大,“侬这人!侬这人...... 讲好有事体商量着办的呐!” 王二毛吃痛,只好先赔礼道歉,“我也是临时起意,顾明诚就给我这点点辰光,实在没办法先回来商量啊。侬看,我现在来,就是要跟侬讲这件事,啥人晓得,侬自家先讲......” “侬调戏我!” “啊?...... 侬用词好像不大恰当。” “侬故意闷声不响,等我讲好再来笑我,就是调戏!” “顶多算是戏弄吧,侬冷静点......” “砰!” 胸口上又挨了一记。 ...... 第126章 马屁对拍就是知己 香香又用力捶了几下,消了气,低下头,一声不吭。 王二毛却也不敢吱声,怕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她的哪根神经。挨的这几下还真疼,这女人练过。 二人并肩往前走着,雨渐渐大了起来。 “那我明天一早就打给姑姑?侬跟顾明诚最后是哪能讲的?” 香香终于重新开口,王二毛松了口气,“我跟他讲,做个号外,标题是:卑鄙小人,破坏共荣大局,为国除奸,三更绝不留情!” 这次,香香倒是并不意外,只问了句,“想清爽了?这个态度有点暧昧,如果真的想要背靠伪政府,侬的身份可能需要坐实。” 王二毛摇了摇头,沉吟道,“刚才,我一路走一路就在想,阿拉接下来,到底是要以啥个方式进行抗战。纯粹的江湖组织肯定不行,要是能做,青帮早就做了。他们的钞票跟势力远远超过阿拉,杜老板的胆子跟魄力也比阿拉大得多。他都要躲到香港去混腔水,就说明这条路走不通。但是,如果要跟延安或者重庆搭界,又变成了另外一个老刘。他刚刚跟我讲的话里,有点道理。阿拉不能做棋子或者棋手,而是要化身成为棋盘的一部分。” 香香仔仔细细地听着,前面一半没问题,后面一半似懂非懂。 王二毛一笑,把刚刚跟老刘的一番谈话对她重复了一遍,这下,懂了。 “姑姑没明讲过,但是我猜,她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王二毛点头讲,“化身为棋盘,我自家的理解,是要隐身在老百姓里。但是,乱世之中,老百姓就像水上的浮萍,风一吹,浪头一打,散开来,又聚拢,有啥用场?必须要有根。阿拉要立足于上海滩,跟伪政府借点势是必须的。顾明诚刚刚提醒我,玩火可以,但要能掌握火候。这句话,是忠告。所以,我想先听听侬的意见。” 香香听他讲得条理分明,突然之间又把话头扔给自己,不禁怀疑,“侬是在考我?” 王二毛忙解释,“没没没,我是真的想听侬的意见。侬晓得,这种政府部门我根本没接触过,就算有了设想,还需要实际情况有可操作性才行啊。” “我才不上侬的当呢,侬先讲完侬的设想,我再讲。” 王二毛没办法,只好先把刘铭达前两天跟他谈话的内容讲了一遍。 “他没讲过他想哪能做,单单从目的来看,确实是在为老百姓考虑问题......” “这个肯定不行。” 香香没等他讲完,直接否决,“中储银行是周佛海直接领导,为了打赢金融战,还弄出个76号来,阿拉要是搭过去,跟横沙帮没两样。” “所以讲呀,我想了半天,只有这条线比较接近。但是南京这帮人,不是汪,就是周,要么是李,还有上海的这帮相公,个个都是火头猛得不得了,我要小火,又有点背景的,寻不到。” 香香一笑,有点小得意,“侬漏掉了一个人。” “啥人?” “这个人符合侬的所有要求,她就是,汉奸婆陈璧君。” 陈璧君? 王二毛晓得这个人,不了解。 “这位伪政府第一夫人心蛮野的,她自己的亲信一直被周佛海跟李士群打压,手只能伸到广东。如果阿拉现在跟她攀点关系,相互借势,既好谈,也有得做。毕竟是汪精卫的老婆,抬头扔出来,日本人总也要给点面子,阿拉至少有块挡风牌。另外,她要的就是权,跟阿拉要为老百姓办点实实在在的好处没冲突。退一万步讲,就算阿拉被她拉到权斗,也是打击汉奸,没坏处。” 王二毛奇了,这番分析面面俱到,一听就是做过了功课。 “侬是不是早就已经帮我打算好了?” 香香脸一红,“啥叫帮侬打算?侬下半天自家讲,过两天要来商量一下兰花的将来。我没事体,就先想了一想。啥人晓得侬也在寻门路,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侬如果不肯跟南京发生关系,那这事体倒是难弄了。” 王二毛没说话,看着她笑了。 “哪能啦?看牢我做啥?” “姨娘有没有讲过,侬的脑子,像是女诸葛亮?” 香香一笑,谦虚一下,“侬要是也晓得这些事,自己就能想出来。” “哈哈,马屁对拍。” “就是知己!” 两个人继续在雨中走着,雨点啪嗒啪嗒砸在伞面上,周围的世界仿佛变得遥远起来。 香香轻轻叹了口气,“阿拉的知己,恐怕做不成了。” ...... 第127章 恋爱谈一次就好 王二毛正享受着雨中漫步,突然之间听到这句话,心头一震。 啥个叫知己做不成了? 就听香香继续讲下去,“我想过了,跟陈璧君搭上关系,侬不用出面,还可以保持像现在这样模糊一点的身份。这对将来,有好处。所有跟她的来往,我可以去做,对我来讲,也有好处。日本人迟早要进租界,我这个兰花头牌总有被他们盯上的一天,现在不给自家寻个靠山,到时候就只能沦为他们手里的玩物,不要讲配合侬工作,不牵连到侬就已经老好了。” 王二毛曾经想过这个打算,但现在从香香嘴里讲出来,一时却有点接受不了,不由地停下脚步。 “侬的身份特殊,跟陈璧君来往,瞒不住人,就是明打明地投靠汉奸,阿拉要不要再想想其他办法?日本人那里,一时半刻不是大问题,就算他们进了租界,我也有办法保侬平安。兰花是花中君子,名节上还是要考虑......” 香香摇了摇头,打断他,“没更加好的办法了。就像这把伞,要么不撑,撑出去,就要遮风挡雨。与其怕风里有尘,雨水龌龊,不如担心担心龙骨是不是能够坚挺,手柄是不是能够抓牢。我是看出来了,侬这人样样都好,就是想得太多,心太软。伞面脏了,回来擦擦清爽就是,擦不清爽了,下次出门,换一把干净的就是。” 她讲到这里,停下来,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盯牢他,看了半天,“讲实话,侬现在的样子是我欢喜的,可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侬现在的样子。但是这不够,对于阿拉敌后战线来讲,远远不够!侬必须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领导人,成为一个能够撑牢伞的人。而我,愿意做侬的第一把伞,这把伞只属于侬,能做伞应该做的事体,就是它的福气。所以,阿拉老早底都是自家骗自家,人跟伞...... 哪能来的知己?” 王二毛静静地听着,这番话,像是倾诉,像是表白,又像是满满的期盼,他不禁痴了。 香香从他手里拿过伞来,轻轻扔在地上,顷刻间,一颗颗豆大的雨点,洒在头上身上。 “做伞之前,让我谈一次恋爱......” 王二毛第一次浑然忘了自己是谁,怀里的女人真实而热烈,而他只能拼命地吸吮着,一刻不停。他知道,一旦放开,她就走了。 ...... 雨水把两个人打得浑身湿透。 香香整理了一下自家的领口,从地上捡起伞来重新塞到他手里,撑好,然后勾好。 “还有些事体,讲好我就回去了。” 王二毛服帖了,这种情绪之间的切换不是凡人能做到。 “明天我就跟姑姑通个气,听听她对陈璧君这条线的看法,如果可以,她手上的关系倒是能将我引荐过去。” 王二毛没意见。 “阿拉的人收回来以后,大致安排侬要跟我讲讲,姑姑问起来,我好有应对。” 王二毛奇怪了,她自己难道没想法?真的铁了心做把伞了? “老刘今朝跟我讲,后面几年,庙堂在敌后战场顶多做点情报工作,其他事体根本没办法开展。这句是真话,也是他今朝最直白的话。我在想,阿拉的人收回来以后,如果是陈璧君这条线搭上,倒是大有可为。” 讲到这里,就觉得香香手里一动,王二毛懂了,又想到一道去了。 他不禁一笑,“侬要做伞,为我好,我只能听侬的。但是不必要假装自家是个木头人,聪明人要装戆大,不是搞笑嘛。” “要侬管?侬自顾自讲呀!” 王二毛拿她没办法,嘴巴里面明明就是甜咪咪,非要自己骗自己,女人啊! “阿拉现在三更报名,杀贪腐,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帮陈璧君开路。紧要的位子一只一只空出来,搞得像是他们高层内斗,这就是天然的浑水摸鱼。新委派的官员,不管人品哪能,阿拉的人一个一个贴上去,做老婆,姨太太,佣人,丫头,随便做啥,总而言之就是控制牢。” “中层,低层其实是无所谓的,只要这人在做具体工作,阿拉就能有第一手情报。当然,盼牢陈璧君坳手劲越坳越起劲,弄出几个高层来,那他的情报价值就能水涨船高。这样,既安全,也能发挥阿拉的特长。侬要让一帮女人真的去江湖上打打杀杀,也不现实。另外,这种渗透也是一种保民,至少能控制到少欺民。” 香香一笑,“想得蛮好!” ...... 第128章 狡兔三窟逐一沦陷 香香恢复常态,王二毛轻松了些。 刚刚,感情一下子迸发地有点突然,这其中的原因他到现在还没空去想。 “侬跟陈璧君接触,我倒是备了点东西。” 香香奇了,“侬早有准备?” “我不是临时起意要寻靠山,所以想过要预备好,但具体搭上哪一个线,是刚刚才跟侬定的。师父的收藏,放着,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心头好,不如弄点出来,办大事。” 香香笑了,“侬这个败家子,当心他回来骂侬山门。” “放心,这点东西也就是给他们过过眼,用好之后,我自然有办法弄回来。” 这倒是句真话,香香噗哧一笑,老话讲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好了,还有一桩事体,讲好我真的要回去了。” “侬讲。” “今朝特地送侬出来,一个,是想跟侬讲讲心里话,另外一个,确实是阿拉之间的关系不能再装知己,非要做相好不可了。” 王二毛一愣,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转了三个弯,听得迷糊。 “啥个意思?” “侬晓得侬现在领导的是些啥人?” 王二毛更懵了,摇了摇头。 “兰花门侬了解伐?不管阿拉现在做的事体有多伟大,多高尚,也不管这些女人相互之间讲啥个姊妹同心。底子里,这帮子女人看到小白脸,都会变成一只只蜘蛛精,白骨精。小菊豆侬晓得的,喳喳呼呼没啥心眼也没啥手段,要让她们知难而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跟侬做知己,根本摆不平这种事体。我也不怕侬笑话,谭姐姐今朝就来问过我,是不是对侬没意思。” 王二毛头皮越听越麻。 “我当时就被她问戆特。我问:侬啥个意思?她讲:侬如果没意思,那就让给我。我当场厥倒咯!谭姐姐,眼光多少高的人,居然也会冲上来问我这种问题。侬讲,再这样弄下去,还哪能做事体?我只好讲,我现在交关欢喜。侬晓得她讲啥?” 王二毛不敢接口。 “她居然讲:那好,侬用好了我再来。侬讲讲看,侬为啥要是一个男人?” 王二毛厥倒,做男人还做错掉了? “我想了再想,阿拉只有相好一条路,否则压不住,但是又怕侬真的因为我而做不成大事体,所以阿拉只能相好,不能相爱。这桩事体,今朝要讲清爽!” 王二毛买账了。 这种自相矛盾的话都能自己兜得回来,他还能再讲什么? “侬随意好伐?我这辈子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女人的问题,你们哪能开心就哪能办。” ...... 回到自家的小阁楼,王二毛精疲力尽,身上倒还好,心累。 看到小菊豆正趴在他床上睡得香甜,身下突然一股无名之火升起,三两下脱了衣裳,拿过毛巾擦了擦身,一猛子扑了上去。 小菊豆糊里糊涂被他弄醒,看他今朝还来得个起劲,不禁奇怪,“侬吃错药了?在外头憋坏掉了?” 王二毛不响。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等到实在弄不动了,躺下来,一脑袋的事体好像忘了一半。 小菊豆被他这样一弄,倒是蛮满足,笑嘻嘻坐起来,“侬是不是觉得这两天有点对不起我,所以特地来补偿一下?” 王二毛翻过身,“侬再帮我捏两下,事体多,压力大。” “那就对了!”小菊豆蛮开心,“我今朝想通了。我不能像洪霞一样,帮侬去杀人,也不能像香香姐姐一样,帮侬出主意,我就专门负责帮侬降降火,阿拉三个人,这样配合最好。” “三个人?” “是的呀,我跟洪霞两个人,现在搁牢,她嫁过人,我做过那个,都不合适做大。香香姐姐年纪大,稳重,又是名角儿,身上也没乱七八糟的事体,做侬的正太太,正合适!” “不谈这种事体了,头痛!” “侬也要帮阿拉想想的呀,现在两个只能算是外宅,我混混无所谓,洪霞这里哪能讲?” “侬再讲,我火气又要上来了,这事体又不是我想哪能就能哪能的!一大堆正事体还没做,一天到晚跟你们讲这种......” “侬急啥,我来帮侬降降火。” 王二毛彻底投降,算了,狡兔三窟变成了三个女人的窟,自家要想点事体看来只能多在路上走走。 终于弄得身心俱疲,他睡着了。 ...... 第129章 不要乱点鸳鸯谱 一觉居然无梦。 王二毛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换上了一套轻薄的睡衣,再摸了摸身上,明显已经从上到下擦洗干净。 小菊豆尽了力,给他以最舒服的状态,他不禁一笑,起身下楼洗漱。 经过二楼亭子间,乔月梅听到响动,开门将他拦住,一把拉进房间。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刚想问,就听她压低声音讲,“侬等下客堂间里最好不要多待,寻个理由出去晃一圈。” “啥意思?” 王二毛本就要赶去华懋饭店,但听乔月梅讲得蹊跷,不禁好奇。 “今朝市府有集会,阿拉都想去,偏生张家阿婆一早就板着个面孔,阿拉吓得来谈都不敢谈。侬晓得的,他们张家是独苗,这种事体进不得门。侬现在也算是干儿子,万一叫侬看牢阿哥,侬办是不办?所以,当不晓得,吃好泡饭寻个理由出去兜一圈,下半天再回来。” 王二毛一笑,“侬是不是跟阿哥串通好了,又要偷偷溜出去?” 乔月梅也是一笑,“他是电力公司的小头头,不去坍台呃。他的老婆都劝不牢他,我就只好帮他打打配合了。” 王二毛收了笑,认认真真跟她讲,“今朝你们要当心点,不要强出头。我收到消息,今朝浦西几个工会有动作,会有危险。能早点回来就尽量早点,你们要出事体,不止干娘,阿拉都会担心的。” “晓得了。” ...... 小菊豆不在客堂间,王二毛两碗泡饭吃得风卷残云,把个张家阿婆看得一愣一愣。 “侬今朝变成饿死鬼了?” “姆妈,我有事体呀。” “侬给我坐好,坐稳当点。我问侬,有啥事体现在非要急着出去?” “洪霞昨天夜里出去办事体,我不放心,要去华懋饭店等等她。” “哦...... 侬也真是,又是风又是雨的,让她一个女人出去,想得出呃!快去吧,顺便问问她啥辰光再过来吃饭。昨天临时误脚来,搞得我手忙脚乱,拿手小菜一只都没准备。” 王二毛不敢再搭话,忙点头应了。 换好衣裳出门,先去小菊豆房间看一看。 小菊豆正在结绒线,看到他笑了笑,不响。旁边,五香豆已经回来,拿了两根针,一边看一边绕着学。 看到王二毛,五香豆忙停了手里的针线,做报告,“姐夫,阿拉昨天夜里等到炸药响,小七阿哥送我回来。早上我跟香香阿姐打电话问了,谭姐姐是五点多回的兰花坊,洪霞阿姐跟她一道出来,应该也已经回到了饭店。听谭姐姐讲,张定发这家伙刚刚登上横沙岛就被红霞姐姐追到,等她赶到以后,两个人把他绑在老宅里,跟炸药一道,飞上了天......” 听到这里,小菊豆实在摒不牢,轻斥道,“侬一个小姑娘家家,这种血腥事体不好讲得介兴奋的,像啥个样子?” 王二毛看五香豆吃瘪,哈哈一笑,“还有啥?” 五香豆稍稍收敛了一下,恢复了一点腼腆的样子,“还有,香香阿姐叫我跟侬讲,刚刚收到消息,今朝的庆功会有汪夫人参加,问侬,东西今朝来得及准备伐?” “她准备啥辰光要用?” “她讲,她准备四点钟出发,直接去参加市府准备的晚宴。” “那笃定!侬现在就去一趟青山会馆,问刘帐房要,一幅宋徽宗的《芙蓉锦鸡》,让我想想...... 再拿一幅字,徐青藤的......《侠客行》。然后交给香香。刘帐房如果不肯给,侬就直接让他电话打到华懋饭店501来。” “好!” 两个人跟小菊豆打了招呼,一起出来。 “侬昨天,几个?” 王二毛很好奇,这个小姑娘心心念念要去,不晓得真正动起手来到底哪能。 “应该来讲是四个。” 讲到这个,五香豆似乎有点含糊,也看不出开不开心。 “应该?是啥意思?” 王二毛听不懂了,就算是扔手榴弹炸得看不清,也不会这样毛估估的。 “我打倒了四个,小七阿哥非要拦住我,讲伤命见血的事体他来做,还不让我看。” 哦?这个小七倒是蛮细心。 “侬对小七印象不错?他年纪倒也不大......” “姐夫,不要提这人了。管头管脚看了就生气,比阿拉阿爸还烦!侬不要乱点鸳鸯谱,我是不会看中他的。” 王二毛只好关掉,心里奇怪,小七蛮潇洒的一个人,是怎么跟“烦”字搭上边的呢? ...... 第130章 侬先定定心心困一觉 今天是礼拜天,南京路上,人山人海。 永安,大新,先施,新新,华商,各大百货公司门口人头攒动,孤岛时期的这条上海商业街呈现出一片奢华繁荣。 杨浦,虹口,与南京路的距离不到三公里,却似地狱跟天堂之间的差别。 王二毛穿行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挤出了一身汗,周围的一只只面孔陌生而又兴奋,开心之余还略带有些焦急。他忽然有种恍惚,仿佛战争从未在这个世界上有过,而他现在应该细心观察,在其中寻些羊倌,帮师父准备好下个月的孝敬才对。 ...... 到华懋饭店已经是十点多。 电梯里挤得满满堂堂,一层一层停,上客下客,侍生的脸上永远挂着礼貌的微笑,他给出两只铜板之后,敲开了臧洪霞的门。 小琴开门,见是他,忙带他到隔壁。房间门虚掩着,里面有三四个工人,臧洪霞正指挥着他们重新布置家具,看到王二毛来,抓紧又交代了几句,让小琴顶替监工,自家拉牢王二毛的手,又回到501。 王二毛被她们带来带去,兜了个来回,不禁好笑。 “侬回来休息过伐?这样忙进忙出的,急啥?泡了一晚上的水,伤口没问题吧。” 臧洪霞白了他一眼,眼里却是含着笑,“侬这个人现在越来越啰嗦。我回来已经老晚,当然想休息的呀!侬不晓得,这帮子工人没人看牢就帮侬瞎弄,我早上一看,乖乖,两间房间完全弄反掉,这还休息啥?再讲了,还有事体要跟侬商量,总要等到侬来。” 王二毛一把将她抱住,摁到三人沙发上坐好,“让小琴看着是一样的,侬听话,必须歇一歇。我陪侬讲讲话,讲累了,能困着最好。说不定有啥事体突然之间上来,又要弄到深更半夜。” 臧洪霞笑了笑,躺下,将头枕在他腿上,两只脚翘起来,搁在扶手上,调了调姿势,把自己弄舒服了。 “先讲我这里的事体,不要等下真的被侬弄困着了。小琴昨天统共接了三只电话,十二点钟一只,没讲是啥人,就讲寻我,估计是来摸底的。第二只是下午三点不到,杨经理打过来,侬猜他讲啥?” 王二毛摇了摇头,一笑,“这要哪能猜法?讲他暗恋侬?” “哈哈,十三点!他讲他的事体办好了,问我这里如果还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过来。” 王二毛一愣,他记得臧洪霞说过,索命的那些人都是要到两天后,也就是明天以后才会有空。 “侬听我讲下去,最后一只电话是五点钟来的,居然是阿拉索命门的传令师兄。” 王二毛心里“咯噔”了一下,窍坎来了。 “他传师父的令,讲得更加搞笑。他讲:现在任务真的统统取消了,我这里如果要用啥人,他可以帮忙通知。” 王二毛摒牢笑,问,“那侬是啥个想法?” 臧洪霞得意地一笑,“他都这样讲了,还有啥好客气的?师父明显就是在给我送人。早上小琴刚刚跟我讲好,我就一只电话打过去问他:上海能联系到的统共有多少人?他想也没想就讲:统共42个。我跟他讲:人我统统都要,辰光,地方,等我想好了再通知。好了,现在轮到侬来想,这点人,阿拉能派啥个用场。” 王二毛点了点头,“这要好好想一想,侬眼睛闭一闭,先困一会儿。” “哦对了,我还有事体想问侬。桌子上有两份今朝的报纸,上面写的标题我没看懂,侬是想要搭上鸡鸣寺的关系?” 王二毛心里暗笑。这几个女人个个精怪,一有点什么不对,立刻就能觉察,以后的日子倒是非要过得明明白白不可了。 他把昨天跟香香商量好的想法讲了一遍,臧洪霞仔仔细细听着,然后想了想,“侬的师娘把香香留给侬,是有点道理的。侬现在想做事体,要以她为主,多通气,多商量,不要怕我跟小菊豆吃醋。我哪怕偶尔发发嗲,哄哄就好了,不要耽误大事体。” “好了好了,侬定定心心困一觉,就算有啥事体,也要等到今朝夜里有个结果再讲。” “万一索命这里放人出来是希望侬今朝带人去抢这批货色呢?我一直怀疑师父跟老刘之间是有通气的。” “那我也不会去。” “为啥?” “没看好退路之前,绝不动手,这是阿拉青山门的心法,老刘哪能会不晓得?他要下棋,肯定是先看透了我这个人。” “那侬哪能想的退路?” “困觉!” 王二毛无语了,把她一把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 ...... 第131章 张家阿婆昏过去 臧洪霞被王二毛凶了一下,倒是老老实实,很快睡着。 王二毛帮她把帘子拉上,然后闪身出去,站到阳台上,看着街上往来川流的人群,自己整理思绪。 索命门的人统统被收了回来,看来是老刘这边的计划做了调整。 调整的原因并不难猜。 这帮人事前预备着,就是怕自己这里不管这批货,而预先定下来的时间,则是说明这帮人原定的计划是今天要做点事。至于会要做什么事,不用去猜,以后碰到索命门的人,一问就能知道。 自己不管的话,就必须在今天动手?现在知道自己会管,就没必要在今天动手? 王二毛很难理解其中的逻辑。 这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这批货动不动手都是可以保证安全的。 但是,今天的船是要开回宁波的呀。 不对! 他忽然发现自己出了一个重大的疏漏。 他只让鲍文慧派人盯牢仓库,并没有交代过她同时也要盯着船。 这艘船很可能一早就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 等等,再想想。 他摸出一支烟,点上。 在老刘的计划里,为啥只安排了四哥一个人上船。 索命门四十多个人全部接受指令按兵不动,单单留出小七帮自己开车? 他昨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原先以为是留给自己去伏击押运车的,现在看来,这一车两用倒也可以顺带掌握到自己的行踪。 老刘唯一可能算不到的,就是自己已经知道了货藏在船上的栈板里。 如果是这样,还能给出人来让自己这边动手,而且还要有成功的可能,那就只剩一种结果,就是自己这边的目标处,一定有栈板在。否则的话,纯坑人那是有病。 所以,不管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老刘都有能力将栈板送到他的目标位置,而这个最终的目标位置,就是纺织厂。 派四哥跟着栈板走的目的,就是怕自己抢错。 差不多通了,这批栈板怎么样都不会回宁波。 王二毛掐掉烟头,心定了些。 剩下需要考虑的,无非是自己该不该接这个活儿而已。 怎么接?什么时候接?接完以后做什么?这三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鬼才知道这批货到手以后怎么处理! 就让这些栈板先在纺织厂躺着吧,人家总不见得把栈板劈了当柴烧,他都不急自己急个啥? 又想通了这个道理,他回到房里。 臧洪霞睡得正香,王二毛蹲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刚想去隔壁转转,忽然电话声响。 他忙一把拎起电话,就听电话那头是五香豆的声音。 “洪霞姐姐是伐?” “是我。” “姐夫,那两幅书画我已经拿给香香姐姐了,现在有桩急事体要跟侬讲。” “侬讲。” “小张阿哥出事体了,张家阿婆气昏过去,小菊阿姐让侬快点回来。” “啊?侬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弄堂口的电话亭,隔壁老中医过来看过,打了两针经针,讲张家阿婆不用送医院,最好不要动,歇一歇就会好。” “好好好,我马上回来。” ...... 第132章 终于还是走了 王二毛挂上电话,臧洪霞已经醒了。 “刚才啥人的电话?出啥事体了?” 王二毛看了看表,苦笑,“刚刚困着一个多钟头,就把侬吵醒。没啥大事体,侬不要管了,再困一会儿。我现在回去一趟,有啥事体阿拉电话联系。” 臧洪霞揉了揉眼,醒一醒,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来喝了口水,“侬刚刚口气不对,快讲,到底是啥急事体?” 王二毛无奈,只能把张家的事情简单讲了,又因为是急着要走,讲得简单到臧洪霞根本听不懂。 看他这副样子,臧洪霞不禁一笑,翻身坐起来,“侬看侬,真的把人家当姆妈了,姆妈有事体,做儿子的,再有本事也要变成一只急死鬼。等我两分钟,我陪侬一道去,路上阿拉再慢慢讲。” 王二毛不好意思,“侬去做啥?这也不是人多就能解决问题。再讲,侬一晚上没困,精神也不好......” 臧洪霞一瞪眼,“哪能啦?侬的姆妈我不好去看啊?就许小菊豆服侍在旁边?” 这话讲出来,王二毛只好关掉。 ...... 回到弄堂里,两个人三步两步奔进去,五香豆正候在门口,招手相迎。 王二毛忙问,“醒了伐?” 五香豆点了点头,轻轻讲,“醒了,闭牢眼睛半靠半躺坐在床上,一句话也没讲。小菊阿姐跟小阿嫂在旁边服侍,让我出来迎侬。叫侬听好小张阿哥的事体再进去,这样心里好有点数。” 王二毛点了点头,臧洪霞也到了,站在旁边一起听。 “早上,工会的人来通知,下午市府有集会。小梅阿姐跟小菊阿姐都想去,又怕张家阿婆反对,就没敢跟小张阿哥讲。但是跑来通知的人声音响的不得了,上上下下都听得到,张家阿婆跟小张阿哥肯定也听到了,只是大家都不响,当没这桩事体。然后,到了吃中饭,小张阿哥没下来吃,大家以为他心情不好,不吃也就算了......” 王二毛听急了,“朋友,麻烦侬讲重点好伐?” 五香豆面孔一红,“我怕侬听不明白呀。” 臧洪霞扑哧一笑,“侬直接讲结果就好,这位朋友自家会猜的。” “噢,结果就是小张阿哥偷偷走了,留下一封信,讲要去投军。” “侬!...... 确定不是去集会,而是去投军?” 五香豆被他一吓,忙点点头,“信上是这样讲的。” “几点钟的事体?” “这辰光我还没回来,听小菊阿姐讲,吃饭是十一点多,应该就是在那时走的。” 王二毛低头看表,现在已经是一点多,根本无从追起。 “他有讲过去哪里投军?新四军?还是中央军?信呢?” 臧洪霞拉了他一下,“侬冷静点,有话慢慢讲,小姑娘被侬吓也吓死了。参军并不是啥坏事体,阿拉主要是要劝老太太宽宽心。” 五香豆忙回答,“信在张家阿婆手里,一直捏着,不松手。” ...... 王二毛心里有数了,倒是不急着进去。 张家阿婆前两天跟他谈过话,这件事,她是有心理准备的,问题并不大。刚才一枪头昏过去,也顶多就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而已。 “小梅阿姐呢?” “她去市府会场了。” “家里出事体还要去?” “她要去寻小张阿哥电力公司的两个朋友问问看,信里讲这趟约着一道走的有好几个。” 王二毛厥倒。 怪不得叫做将门虎子,离家出走,还要带上几个兵。 ...... 走进房间,屋里安静得吓人,小阿嫂和小菊豆看他进来,同时松了口气,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张家阿婆靠在床上一动不动,王二毛不响,走过去,在床边跪好,两只手轻轻盖在老太太的手上。 “回来啦?” 老太太中气不太足了。 “姆妈。” “我没事体,侬先看看信。” 老太太手翻过来,信塞到他手里。 王二毛忙抽出信纸,一看,明白了。 这桩事体计划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上个月日本人攻占福州以后就已经开始,中间这些工运、学运,只是加速了他们的计划而已。信里讲得明白,要去投效坚守在福建的第100军。 “我年纪轻的辰光,跟他大伯伯在部队里待过,福建的部队,条件艰苦,装备差,不晓得他能吃得消伐?” “姆妈,阿哥这样决定,必定有他的道理。现在的一线部队,条件都差的。” “侬去我床底下,有块木板,翻开,里厢一把手枪,一把大刀,拿出来。” ...... 第133章 张家香火王家传 王二毛掀开木板,把东西拿了出来。 一把老式的勃朗宁手枪,一把短柄的砍刀,刀身三尺三寸长,厚有一公分半,前二尺的刀刃上,两边开刃,中间有一段已经打了卷。分量十足,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估计有个十多斤。 “这把枪,是四叔叔殉国时候用的,枪里还剩一粒子弹。他死掉之后,手下的一个士兵从他手上拿下来,拼死游过苏州河来交给我,然后马上再游回去,被机关枪打死在苏州河里。” 王二毛紧紧攥着拳,低头听着。 “这把刀,大伯伯临走之前交给我。他讲,现在要跟飞机大炮打,刀用不到了,但是这把刀,杀过辫子军,杀过东洋人。老张家起手就只有这一把刀,一路杀过来,也要一路杀下去。老底子是推翻帝制,现在是保境安民。” “侬的阿哥心气高,他在信里讲,他要自家炼把枪,炼把刀,以后寄回来。我做娘的,只好咬牢牙齿等着他......” 讲到这里,老太太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拿出手绢擦了擦。 王二毛不敢看她,心如刀割。 “天可怜见,阿娘身边还有侬,阿拉碰在一道就是老天爷开眼。如果侬不嫌弃,今朝起,阿娘就当侬亲儿子处。” “姆妈!” “阿娘晓得侬也不容易,虽然不在前线,做的全是大事体,阿娘不来问侬,侬想做,就去做,自家当心点,不要怕牵连我。我想好了,这条老命有啥关系,这把枪里不是还有一粒子弹吗?我也可以横竖横呃!这把刀,我现在传给侬,侬把刀去放到香案上,磕三个头。” 王二毛规规矩矩三个头磕好。 老太太也从床上爬起来,整了整衣裳,跪下去,也是三个头。 “祖宗有灵!今朝铁军投了军,照规矩,男儿从军不死不还,阿拉张家门从此就算断了根。但是,香火要延续,忠魂要传承,做媳妇的只能自作主张,从今朝起,张家香火王家传。二毛是个忠厚人,明事理,有分寸,望祖宗保佑,他一生顺顺利利,多子多福!” 讲好了,又磕了三个头,王二毛搀牢她站起来。 “侬去把侬点女人全都喊进来。” 王二毛还沉浸在祖宗保佑的情节里,一下子有了许多祖宗,还没适应,突然之间听到这句,头皮不禁一麻。 啥个叫侬点女人? 没想到老太太居然笑了笑,“就是候在外头探头探脑的这点女人。\" 王二毛没话讲,服帖了,亲儿子刚刚跑掉,还能笑得出来,算侬辣手! 走到门口,果然全在探头探脑,他只好招了招手,让她们进来。 等一个个规规矩矩站好,老太太像是阅兵,一个个看过来。 “今朝起,二毛就是这里的一家之主,你们要尽心服侍好。以后,家里的规矩我来做,女人最重要,就是不帮自家的男人添麻烦。银娣,侬明早陪我到公董局去一趟,我手里这点房契统统转到二毛名下。” 小阿嫂点头应了。 王二毛听不懂了,忙问,“姆妈,这是做啥......” 老太太一摆手,不让他讲下去,“侬去做侬的大事体,其他事体我来办。” 王二毛不晓得要怎么办,只能不响。 “另外,铁军走了。银娣,侬等三天后去报失踪,十天之后去补一张死亡证明。” “...... 晓得了。” 这...... 王二毛完全听糊涂,老太太这通操作,是直接把小张阿哥销户了?人家只是去参军,又没死掉! 他不敢问,脑子有点跟不上。 就看老太太突然之间瞄了小菊豆一眼。 “侬的小张阿哥走之前跟侬商量过了?” 小菊豆顿时紧张起来,“没没没!姆妈,我要是晓得,哪能也会拉牢他,不让他走的。” “我不是讲这桩事体。” “那还有啥个......事体?” 小菊豆明显心虚起来,面孔一红,偷偷瞄了王二毛一眼。 王二毛被她一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 “哼!你们一个个胆子都蛮大呃,瞒天过海,桃戴李僵,三十六计,活学活用,蛮好!” 就看小菊豆跟小阿嫂两个人面孔通红,相互看了看,“噗通噗通”跪了下来。 王二毛一看苗头不对,也跟着跪下。 五香豆不晓得出了啥事体,看小菊豆跟王二毛全跪了,她也只能跟着跪下来。 剩下一个臧洪霞,看得莫名其妙,跪了一房间的人,自家却像根蜡烛一样竖着,有点尴尬。 ...... 第134章 跟侬商量是给侬面子 就在臧洪霞犹豫之时,老太太忽然笑了笑,讲,“你们现在一个个跪下来算啥意思?我老太婆又没死特,也没老糊涂。想变戏法的人跑特了,我现在还要盯牢你们来算账?起来吧!” 众人不晓得她真的假的,一时倒是都不敢动,王二毛无心无愧,先爬了起来。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讲,“其他人都起来,二毛,侬跪下来,阿娘有事体跟侬商量。” 众人这下听懂了,这是真的,纷纷站起。 王二毛只好又跪下来,心里奇怪,他们张家门商量事情是要跪着商量的吗? “侬阿哥从了军,上战场,生死只能不计。就算他命大,打不死,但这仗要打几年?十几年?天晓得。银娣跟了他,吃苦享福是命,我管不着,但是,要她不明不白守不晓得多少年的活寡,阿拉老张家不能做这种亏欠事。银娣老实本分,服侍我三年,挑不出任何毛病。今朝,阿娘想帮她拿个主意。” 王二毛猜到她想讲啥,心里觉察不对,但寻不到任何理由反对,只好低了头听。 “当着洪霞跟小菊豆的面,阿拉摊开来讲。我想让银娣改嫁跟着二毛,也算有个依靠,今后如果有了小囡,也算帮他阿哥留个种,你们看哪能?” 话讲完,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全部变成了木头人。 王二毛跪在地上,眼睛一闭,横竖横了。 小菊豆无所谓,但不晓得另外两个女人哪能想法,这时候不能先表态,只好不响。 臧洪霞眼珠转了转,有点后悔今天鲜格格跟过来,现在倒是尴尬,讲啥都不好。又想了想,小阿嫂老实头,就算跟了自家男人又能哪能?这样一想,倒也没啥,只是换了个地方,又做到三姨太,有点搞笑了。 小阿嫂心里翻江倒海,几件事情混在一起想,早就已经没了主意。 当初老公求过她,她实在拗不过,勉勉强强应了。现在他去投军,讲难听点,跟送死没区别,这辈子夫妻一场就算到头了。哭都来不及哭。现在,婆婆这样安排,讲是商量,实际就是豁出面皮逼牢王二毛吃进,这番苦心,她怎么会不懂。 但是,要讲啥呢?哪能办呢! 她面孔憋得通红,眼泪水滴滴答答落下来,低了头,哭死拉倒。 老太太等了五分钟,都不响,只能自己一个个问。 “银娣,阿娘还想做侬的娘,侬愿意伐?” “姆妈,侬不要这样讲,侬总归是我的姆妈!” 这句话一讲,被老太太当场捉牢,开心了。 中国话博大精深,同样几个字,看怎么理解。 老太太当场敲定,“银娣懂事体,阿拉婆婆媳妇继续做。洪霞,小菊豆,你们两个有啥意见伐?” 再不同意就是不懂事体了,两个女人马上恢复正常,争先恐后点头应了。 “二毛,侬呢?” 王二毛横竖横。十几分钟跪下来,他早就看清楚了,这事体哪里由得自家决定?讲是商量,实际就是给侬点面子而已。 “姆妈,侬做主吧,我......” 他看了看小菊豆,又看了看臧洪霞,不敢再看小阿嫂,想了想,这两个女人倒是会做人,心里无名火起。 “一视同仁。” ...... 大事情敲定,老太太开心,亲儿子不要了,忘记掉,带着小阿嫂张罗团圆饭。 小菊豆跟臧洪霞偷偷商量了一下。 对她们来讲,最紧要的,是独缺一个大娘。现在有了,而且是个老实头,那就再合适不过,要趁热打铁抓紧落实。 当下商定,小菊豆去陪着老太太一起忙小菜,趁机吹吹风,让老太太拍板。 臧洪霞没事情做,跑上去参观王二毛的小阁楼。 就见王二毛躺在床上,表情奇奇怪怪,在想心事。 “侬哪能了?这是好事体。阿拉女人都没啥,侬一个男人,扭扭捏捏像啥样子?” 王二毛白了她一眼,“侬去试试看,一天里厢多了无数个祖宗,无数个老婆出来。这也要能消化得掉才行啊!” 臧洪霞不以为然,“这有啥需要消化的?明明就是摆婊劲。祖宗么,人人生下来就有的,只是侬老早不晓得他们是啥人罢了,现在晓得,也挺挺括括,不就好了?老婆么...... 无非是多了一个,我跟侬讲,没这一个,侬其他的老婆也不存在呃。”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你们算商量好了?” “嗯,基本没问题。” 王二毛有点意兴阑珊,这事居然不用问他意见。 “好了,起来,跟侬讲点正事体。” “还有啥正事体?” “我刚刚听到,小张阿哥是去福建投第100军,突然之间有个想法。” 这确实是正事,王二毛翻身坐起,忙问,“第100军有窍坎?” 臧洪霞点了点头,“这里头窍坎大了。” ...... 第135章 第一次看地图 臧洪霞详细讲,“现在,阿拉既不晓得老刘那里到底有啥难处,也不晓得这批货他究竟要送到哪里。就算侬当面鼓,对面锣,彻彻底底问清爽。阿拉也必须要去判断他讲的是不是真的。就算侬最终相信他讲的是真,也必须再要去判断他的想法是不是就是对的。这条路,既远又绕,太难走通。” 王二毛点了点头,他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阿拉索性换种思路,从军事上去分析,这批货出现在哪个战场上,能发挥出它最大的作用。不用去管老刘的计划,这事体他既然想要勾侬进去,自然是因为他现在的任何计划都做不到最佳结果。所以,阿拉一旦参与进去,哪能都是打横炮,但只要方向打得准,那就是可以做的事体。” 王二毛仔细想了想,臧洪霞的这番分析有点道理,正路子吃不准的时候,就只能从目的地倒过来推,这逻辑没毛病。 问题是,关于军事,他不懂。 王二毛不懂军事。很正常。那时候的中国人里,真正懂得军事的,并不多。 臧洪霞懂一些。这得益于她的师门。 索命传承,最重要的,就是懂地图。小到亭台楼阁的建面布置,大到城市乡村的阡陌交纵,索命门里的顶级杀手都要学会在图纸上勾画出最优化的刺杀计划。这其中,自然要包括所有的线路设计和时间规划。 大国之间的战争,需要考虑的因素更多些,人为的意愿更强些,而在地图上的勾画,并没有什么不同。 臧洪霞看他眼睛巴登巴登,不禁一笑,“从来术业有专攻,侬只是以前没接触过,说不定天赋异禀,一讲就通。” 王二毛哈哈一笑,拱了拱手,“那要请侬先来做次女先生,我如果听得懂,就是侬教得通透。” 臧洪霞有点小得意,笑嘻嘻讲,“我已经叫五香豆去买地图了,现在凭空讲,有点难度,侬先勉强听听。” 说着,把他从床上一把拉起来,“阿拉就先把侬的床,当一幅中国地图。” 又把床上的两只枕头一左一右对角摆好,“左边靠下这只,当重庆政府,右边靠上这只,当日本人的占领区。两只枕头对角的地方,当武汉、长沙。这是国军跟日本人的正面战场,已经打了两三年,算暂时僵持。” 这蛮好理解,王二毛不懂军事,但新闻总归看了不少。 臧洪霞又拿过两块枕头毛巾,一块对称折叠,横过来铺在代表日占区的那个枕头上。 “这算作阿拉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的抗日根据地。侬不要看作是一块,而是星星散散。去年的百团大战把日本人搞得鸡飞狗跳,但是今年他们增派兵力,重新控制了铁路。目前来讲,阿拉的部队只能化整为零,主要进行一些游击战,根据地也收缩了不少。” 臧洪霞再拿起另外一块枕巾,折成长条,沿着代表重庆的那只枕头直直的铺在它的右边。 “这是包牢重庆的日占区,从江西下去,一直到广州。” 王二毛看懂了,这是一切二。 臧洪霞指了指右手下面的空白区域,“这里,是江西、福建。再出去,就是海。” 又指了指左下角枕头的另外一边,“这面左边是缅甸,下边是越南。越南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缅甸还在打。” 王二毛看她手指所指,天下仿佛尽在掌中,不禁羡慕,“侬这样子,像是在指点江山,腔调十足!” 臧洪霞笑着白了他一眼,“侬专心点,不要开小差。侬先试试看,从这幅地图上,会想到啥?” 王二毛不想,先问,“日本人为啥不把这块福建、江西打下来?连成一片多好?” 臧洪霞一愣,“他们不是不想打,而是打不下来。这块地方全是山区,易守难攻,就算打下来,也要用交关兵才能守。” “所以讲,日本人不够用,只能占领阿拉的交通要道,其他地方就只能靠伪军,要么就只能放弃。” 臧洪霞点了点头,但王二毛想的这些跟军事分析并没关系,这家伙的思路有点清奇。 “叫侬看地图呀,从这图上能看出啥?” “侬等等!” 王二毛突然严肃起来,陷入了沉思,臧洪霞看得奇怪,又不敢打断他思路,只好等着。 良久,王二毛突然又问了句,“日本人是不是戆大啊?” 臧洪霞厥倒,让这家伙看幅地图,居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侬讲啥?” “我讲,他们又没有足够的人,跑来抢好东西还不抓紧溜回去,等在这里不是作死吗?” ...... 第136章 通知下去我要点兵 臧洪霞眼睛巴登巴登,细细品着王二毛这句话的意思。 人不够,跑来抢东西,抢好了还不走,是戆大! 有道理啊! 自古以来,国与国之间,攻城掠地之事常有。人够的时候,可以稳扎稳打,蚕食侵吞,人不够的时候,最简单,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抢到了就跑。从来没有哪一个国家,凭着一时间的武力昌盛就可以做到打好一地占一地的。这其中,有多多少少工作要做。 反面例子就是秦始皇。 秦兵当时横扫天下,够厉害了吧,得了天下,就像是坐在一只火药桶上,十几年功夫,冒出几粒火星子,几十代的祖宗基业统统崩掉。 大元朝,更厉害,蒙古兵杀遍欧洲,把南宋小皇帝逼到跳海。结果呢,凤阳出了个朱皇帝,十几年功夫,把统治欧亚百余年的蒙古人杀到老家都没了。 冷兵器时代,打仗慢,推进慢,尚且如此,现在是飞机大炮航空母舰的热兵器时代,还敢分散兵力坐在火药桶上面,还敢赖着不走? 现在的中国,不要讲几粒火星子,到处全是熊熊大火,这样的局面,又岂是扶持一个伪政府就能控制的?讲难听点,侬晓得这个伪政府一旦翅膀硬了,就不会变成另一把更加大的火? 确实有点戆大! 臧洪霞好奇地盯着王二毛看,这个男人并不一定晓得秦始皇,也不一定真的想得这么通透,但是他的预判能力,却是太厉害了。这就是天赋吗? 王二毛被她看得汗毛凛凛,这只蜘蛛精有时候眉毛一挑一挑的,太吓人。这种坏习惯要寻个时间提醒她改一改。 “侬在看啥?我面孔上又没写字。” 臧洪霞一笑,“叫侬看幅图,侬讲人家日本人是戆大。那侬倒是讲讲,如果侬是大将军,对付这个戆大,要哪能打法?” 王二毛想了想,一笑,“我可不是什么大将军,手里也没兵,顶多就是钻钻人家的漏洞。啥地方摸一下就能让他吃痛的,我就盯牢哪里。这地图侬讲得复杂,我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他们日本人战线铺得那么长,无非是想断掉阿拉的资源。重庆延安没铁没油没武器装备,就打不起像样的反攻。要能一直这样控制住,就算他们自家人不够,打不动,也有辰光把伪政府扶持起来,最好是让中国人打中国人,陷入内战。他们再去寻辰光造人,缓一缓。” 臧洪霞吃了一惊,王二毛想得比她更深了一层。 “现在,重庆延安的生命线最重要。我想问侬,他们现在靠啥办法能获得物资,纯粹靠自家造,自己挖矿,肯定是不来塞呃。老刘他们走私,应该就是其中的一种办法吧。” 臧洪霞回了回神,细细讲,“延安相对简单,大部分是自家的兵工厂造土枪土炮,苏联人走外蒙古援助一部分,老蒋讲是讲再要补贴点,到现在连军装都没发齐,就不谈了。重庆这里,明份账是两条线。一条走缅甸,英国人美国人的物资大部分走那里,现在日本人拼命要断,打得激烈,能送进去的物资在路上的损耗也是相当高。另一条,就是从福州进,经过江西广西的重重大山,中间有段日战区,还要偷运走私,但是损耗较少,只要能进去,安全系数相对高点。” 王二毛一拍脑袋,喜道,“怪不得日本人上个月要打掉福州呢,原来是这个道理。侬讲福建的第100军有窍坎,是不是就指这支部队是现在整体战场的关键?” 臧洪霞厥倒,这个家伙分析事体,好像是天马行空,却又步步踩到点上,叫五香豆去买地图,看来有点多此一举了。 她只能点头,讲,“小张阿哥将门虎子,有点本事的。他不去江北寻新四军,也不去打得最激烈的武汉长沙,偏偏南下,去寻战斗力最差,装备条件最艰苦的第100军,估计就是看到,现在日本人的三寸,是在福州。只要福州能反攻得手,阿拉的海上生命线就大有可为。” 王二毛不讨论了,他只要知道该做什么就行。更何况,香香昨天跟他定的方向,也是通过陈璧君来渗透到伪政府的中下层官员,入手最简单的地方,就是广东,而广东跟福建,是连在一起的。 同一个区域,几件事情能一起办,那就是最佳设计。 “就这样定了,侬通知传令师兄吧。阿拉明天在松江大酒店集合,我要点兵!” ...... 第137章 正事也可以电话讲 下午五点多,乔月梅赶了回来,带回两个消息。 小张阿哥确实已经带着电力公司的十几个人走了。他们是第一批,可能后面还有两到三批人,等他们在部队上落好脚,再派人过来接。 这个消息倒是挺好,至少说明,如果一切顺利,他可能会想办法联系上家里。 另外一则消息。 梅机关获得重要情报,跟宪兵队、特高课联合行动,连夜捕获了重庆派进日本海军司令部的日本籍间谍小野弘一等五人。一举粉碎了他们企图通过栽赃嫁祸破坏等方式,诬陷爱国商人,阻止日本援华物资的正常发放供应,破坏大东亚共荣大好局面的阴谋诡计。这五个人已经在上海市政大楼前被公开枪决。日本陆军司令部已经提请外务省,对这次立功的情报人员进行嘉奖。 乔月梅像说书一样,讲到这里,王二毛摒不牢笑了,“策那,哪能就变成了日本援华物资,当中国老百姓全是戆大啊?” 乔月梅兴致冲冲,继续讲,“你们是没看到,日本人上去讲话时,广场上面嘘声一片。这五个人,再加上青帮送过去的十几个人,被枪决的时候,大家都去低头寻石头,地上一下子清清爽爽。等他们被打死掉,无数块石头立刻就飞上去,直接堆起来一只只石头包,大家讲笑话:上海人拎得清呃,管杀也管埋。” 大家哄堂大笑,小张阿哥离家出走带来的沉重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晚上一顿团圆饭,王二毛让臧洪霞把小琴也叫过来,吃得热热闹闹。正好八个人,一边坐两个,把个八仙桌上坐得满满堂堂,再要多来一个,就要摆上圆台面了。 乔月梅已经从小菊豆嘴里晓得了下午发生的事,笑吟吟,起来敬杯酒,“现在你们七个算作一家门,我一个外头人,以后搓麻将的辰光,可不许联合起来欺负我。麻烦问一句,你们这个座次是哪能排的?以后我要拍起马屁来,好有个次序。” ...... 王二毛红着脸,喝了几杯,有点吃不消这些女人,趁她们聊得开心,偷偷溜出来,跑到弄堂口去抽香烟。 今天是25号,月亮已经变圆,天上的云,疏疏淡淡,后面两天应该都是好天气。 不知道在这同一片月色下,小张阿哥他们,是不是能顺顺利利,香香去搭陈璧君,能不能搭得上? 他突然之间有点后悔,没让香香多准备准备。人跟人之间,是讲利益,但同时也要讲究缘分,事前多了解点,把握跟分寸就能做得更好些。 他越想,心里越有些没底起来,等烟抽完,回到客堂间里,把五香豆拉了出来。 “侬吃好了伐?” 五香豆点了点头,眨巴眨巴眼睛看牢他。 “今朝香香去市府的庆功宴,是一个人去,还是身边带了点人?” “去了一个班子,是华商会的周副会长派人来接的,谭姐姐跟牢一道去。” 王二毛稍稍放了心,看来,中间是有人安排好引荐,那就问题不大。 “侬现在能联系到鲍文慧吗?” 五香豆想了想,点点头,“不一定马上就能联系到,但可以让她晓得侬要她做啥。” “那就好,侬现在通知她,明天一早,去松江大酒店订好三个包房,再订四个房间,我明天晚上要在那里请人吃饭,大概六点钟左右。另外,让她派去盯牢仓库的人,跟她讲,如果有特殊规格的栈板进了仓库的话,盯死掉。我下午三点左右会到松江大酒店,让她在门口等我。” 五香豆记下。 “侬打好电话以后,去趟兰花坊,等在那里。香香和谭姐姐回来后,让她们等我一等。” “姐夫......” 五香豆像是有话要问,又摒牢了。 王二毛看得奇怪,“侬哪能了?吞吞吐吐,有话就讲呀。” “姐夫,侬这样天天深更半夜去,有闲话要传出来呃...... 我是无所谓,哪一个姐姐跟牢侬,侬总是我的姐夫,兰花坊里传传也无所谓,要是啥辰光传到了这里,侬摆得平伐?” 王二毛头一大,“我是去办正事体。” “正事体也可以电话里讲的呀,这样跑来跑去,费的都是心思,冷落的都是自家的老婆。侬想想看,这房间里的三个姐姐,真的会相信侬只是为了去办点正事体?” 王二毛没话讲了,他不禁问自己,真的只是为了办点正事? “侬小小年纪,懂得倒蛮多。侬讲难能办?” 五香豆嘻嘻一笑,手一摊,“姐夫,侬不会不懂伐?我帮侬跑来跑去,阿好坐坐三轮车?” 王二毛一笑,摸出一块大洋,“这算阿拉认识到现在的,不好照排头。” 五香豆收了,藏在袋袋里,“我劝侬,等下送红霞阿姐回去,今朝就在那里睡,阿拉打电话也方便。侬昨天回过小阁楼,小菊阿姐肯定没意见,三边都能摆得平。” ...... 第138章 开始切割(上) 回到华懋饭店,王二毛跟臧洪霞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到床上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事情有很多,这些天里,一通忙活下来,差不多都已经理清了头绪。 药的事,兰花的事,自己的那几只窟,该有的想法基本都已成型。而在真正要做之前,还有一件极为关键的事情,那就是必须与老刘之间做完切割。 换句话说,他接下去要做的事情,绝对不能让老刘再知道了。 这很难。 现在能用的人里,大部分都是老刘能用的,或者是曾经用过的,天晓得在这些人里有没有他的嫡系。 化身为棋盘,说得容易,但要真正做到不留痕迹,就只能一个一个的甄选,这个工作量太大,光凭自己,做不下来。 首先便是索命门的人。 这是他今后最主要的力量,因为任何的计划,最终都要有人执行。 臧洪霞是镰刀斧头,老刘也是,估计在索命里面,有着共同信仰的不在少数。这些人现在断了线,可以帮着自己做事,可一旦重新连上了呢?一旦上面又派了任务呢?他们便是两难。为人为己,不得不先思虑周全。 “我想先问侬一桩事体。侬现在能想清爽,就回答,如果想不清爽,就不响。” 臧洪霞不知道他要讲啥,听着像是很认真,点了点头。 “我跟侬之前商量过,从今以后,阿拉这条战线要彻底隐蔽下来,切断所有跟庙堂之间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化身为棋盘,不会成为任何人手里的棋子。我本身就是江湖人,无党无派,这点对我来讲,一点都不难。但是侬呢?我晓得,侬有侬的信仰,侬的理想,就算侬是我的老婆,我也不能干预侬的自由。如果有那么一天,侬的组织来寻侬,要重新建立联系,委派别个任务,侬会哪能?” 臧洪霞一笑,“这算啥个问题?我总归是跟牢侬的呀!” 王二毛一愣,“这么便当?当初师父叫侬拗断的辰光,侬可是差点要哭出来,现在变了?” “戆大,侬晓不晓得啥叫信仰?” 王二毛确实不懂,不能装懂。 “一个人的信仰,就是他脑子想像的,哪能样子的日子才是幸福,最好所有人都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坚持奋斗。” 王二毛点了点头,同意。 “那这个人首先要自家先过上这种日子,真正觉得幸福,再去努力让其他人跟他一样,侬讲对伐?理想跟信仰都是要切合实际的,空谈是没用的,人人都晓得天堂没烦恼,极乐世界里众生平等,但是,没人会把这种虚无缥缈的世界当真,也没人会劝人家:死掉就好了。” 王二毛一笑,“那侬想要的幸福是啥?” “我现在就是幸福啊!阿拉相爱,平等,没剥削,没压迫,侬有理想有追求,想要为老百姓做事体,想要把侵略者赶出去,这些,不都是我的理想?侬现在,就是我的信仰,我又为啥还要接受别人来领导呢?” “那我如果有一天自家也没方向了,不晓得再要做啥,侬哪能办?” 臧洪霞一笑,“这就更加不是问题了呀!侬自家都没事做,我跟别人去做,对侬有啥影响?” 王二毛被她将了一军,直接将死,哈哈一笑。 “这倒是。问题是你们索命门的人,不会个个像侬这样,阿拉需要想一想。” 臧洪霞懂他的意思,这个是需要考虑周全。 “侬明天约了他们松江大酒店,是不是有点后悔?” “没啥好后悔的,该见面总要见面,否则一切就只能停留在想法。我的意思,这个面只能侬来见,一个一个甄别清爽,只要跟其他组织,其他人有所牵连,阿拉这里一律不能用。侬最好事先跟侬的师父打声招呼,侬选中的人,她今后也不能用,直接跟大家讲清爽。否则这事体会很麻烦。” 师父也不能用! 臧洪霞晓得这句话的分量。 自家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值得依靠的男人。 “好!我明早起来就跟她联系,没她这句话,阿拉确实不能动。” 王二毛点了点头,有点感激,这个要求属实过分,但臧洪霞还是应了,一点隔楞都没打。 “另外,侬先要跟他落实小七跟杨经理这两个,早上就要有结果。否则阿拉去松江,还要换车子。” “好!” ...... 第139章 开始切割(中) 二人谈完没多久,香香的电话便来了。 王二毛看了看表,十点二十。 第一次在电话里听香香的声音,王二毛莫名有种距离感,他不禁有些后悔。 五香豆自然是一片好心,但是,这种打电话讲事情,并不适合人与人之间的深层次交流。 很多事情,需要在感觉对的时候才能继续下去。 环境,氛围,语境,时间,甚至于一个眼神,一个细节,一个小小的举动,一个相互之间极微妙的距离变化,都会对彼此之间的交流产生影响。 王二毛讲不出个所以然,但感觉就是不太对,听香香讲完晚宴时跟陈璧君初次见面的观感之后,便有点心不在焉,嘴里嗯啊啊啊的开始多了起来。 臧洪霞一笑,坐了起来,用手捂住他的话筒,压低声音讲,“侬让她现在过来一趟,今朝事体不讲清爽,明天就全是问题。” 王二毛一愣,没懂臧洪霞的意思,“侬让她到这里?” “十三点!到这里像什么话,侬还想左拥右抱啊?到隔壁503去,跟她单独聊。既然必须要切割,那就是越早越好。随便侬用啥个办法,先把她搞定,后面的事体就好做了。” 这话说得,王二毛哭笑不得,什么叫随便用啥办法,搞得像是要他出卖色相一样。 但是,这只蜘蛛精说得没错,今天如果不切割干净,那么明天以后就是多做多错。 “这是侬讲的啊,以后可不许拿这件事掀我头皮。” 臧洪霞嘻嘻一笑,不同意,“那要看我的心情。反正,要不要叫她来,侬自家决定。我最多是提醒侬,503是侬的办公室,有事体坐着讲,502是侬的休息室,帮侬准备了一张床,有事体也可以躺着讲。侬随意。钥匙在进门低柜的第一格抽屉里。” 王二毛看她笑嘻嘻,搞不懂了。一讲到这种事,这几个女人像是一个比一个大方,真的假的?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他掰开臧洪霞的手,把话筒拿到嘴边,对电话那头的香香讲,“侬现在方便的话,到华懋饭店来一趟,北楼503房间。” 电话那头的香香明显一愣,隔了十几秒钟,问,“谭姐姐要一道来吗?” 王二毛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她现在在侬旁边?” “嗯。” 这个谭秋萍做过宋夫人的保镖,跟庙堂之间的关系肯定是错综复杂,王二毛犹豫了一下,“那就让她一道来吧。另外,认识侬的人太多了,过来的时候注意不要被别人认出来。” 香香应了,挂掉电话。 “这个谭秋萍,有点潭腿的底子,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学的。” 王二毛以为她要别苗头,不禁一笑,“这有啥好研究的?南拳北腿,各有所长,我跟她交过手,她的腿功是厉害,但是不能持久,撑过前五分钟,就能破。” 臧洪霞听他吹牛皮,哈哈一笑,“侬省省吧,我都打不过她。我是帮侬想,她的背景有点窍坎,如果是龙潭寺的人,那问题还不大,如果是精武门的人,侬就随便哪能不能用了。” “为啥?” “精武门是参加国民革命最早的江湖门派,他们跟国民党的关系非同一般,不得不防。” 王二毛眉头一皱,有点后悔,但又一想,不管谭秋萍的背景哪能,兰花这条线,所有事体都绕不开她。只有硬着头皮拿下这一条路。 “也有可能是我瞎猜,精武门是上三门,兰花门是外八门,照理来讲,一个人不太会同时在两个门派里。” 王二毛厥倒,“朋友!麻烦侬自家思考的辰光不要讲闲话,弄得我跟在侬的屁股后面东想西想,半夜三更,搞脑子啊!” ...... 半个多钟头,香香到了。 王二毛开门一看,就她一个人,脸上红扑扑的,像是喝过蛮多酒。 “谭姐姐呢?” “她...... 不肯来。” 王二毛瞬间懂了,脸一红,先把她让进屋,沙发上坐好,泡了杯茶。 “谭姐姐是精武门的,还是龙潭寺的?” 香香没想到他第一句话问的居然是这个,奇怪了,“她就是阿拉兰花的呀。” “我想问她的功夫是啥地方学的。” 香香眼睛巴登巴登,想了想,懂了,不禁一笑,“侬是怕她跟重庆有关系吧。” 王二毛被她一眼看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习惯就好。 “的确是这个考虑。阿拉接下去,要开始真正行动了,在这之前,必须跟庙堂断去所有的联系,这么晚喊侬过来,也就是想要商量这件事。” ...... 第140章 开始切割(下) 香香并没有预料到王二毛今晚让她过来是要谈这个,似乎稍有失望,但转念一想,这个家伙做事晓得轻重缓急,关键时候还能心无旁骛,不容易。 她认真起来,思索了良久。 “侬的意思我晓得,我自己没问题,姑姑这里不用切,要切也切不断,我把她当做客人就是。兰花门里,晓得她是红姑娘的,除了我跟谭姐姐,其他人这次都被她带去了香港,就算她要跳过侬指挥,也绕不开我们两个。至于谭姐姐么......” 她又想了想,继续讲,“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眼界高,有点看不起人。不瞒侬讲,就连我,她也只是跟我讲义气,并不会事事答应,心里的主张,也不会样样都讲。我觉得她这样的人,反倒不会出事。她现在还肯待在兰花,一是因为讲义气,兰花待她不薄。她是姑姑从小培养起来的,请了六七个有名的师父轮流教了十几年,才能有她现在的功夫。二是因为现在的庙堂,没有她真正看得起的,否则以她的性子,老早就跟人家跑了,哪里还能认识侬。这两天,我有留意,她对侬,确实是有点另眼看待......” 说到这里,她不禁一笑,“可能就是因为上次你们打过一架吧,侬脑子灵光功夫又好,这两样对她来讲全是魅力,要她乖乖地听话不难。女人么,侬应该懂的,全都一样,只要心里有了男人,其他事体根本不重要。” 王二毛放了心,但听着总觉得有些别扭,被香香这样一讲,身上居然有了一些反应,再看她,神色自然,就是简简单单地就事论事,不禁老脸一红,忙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稍稍平复了一些。 “照侬这样讲,兰花要彻底隐下来,问题不大?” 香香摇了摇头,神情有点严肃,“我刚刚讲的,只是高层。上次侬让我甄选,我已经在顺带考虑这桩事体了。手摸下去,这才发现,这些年里,阿拉的人多多少少都受到了点大环境的影响。有些人,有自家的家国天下,有些直接就是庙堂的人,还有些,有自家的相好,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不理清爽,不能用。我跟侬举个例子,上次侬去松江,鲍文慧鲍姐姐带了一个四品叫夏兰的跟侬见过面,侬还有印象伐?” 王二毛点了点头。 “这个夏兰,跟军统上海站副站长谢润发是相好。要不是侬前两天给了份名单让我派人贴上去,阿拉到现在都不会晓得她的这层关系。要不是发现及时,侬的肖像画现在就会摆到戴笠的台面上了。” 王二毛头上两滴汗,大意了! “哪能处理的?” 香香叹了口气,声音沉重起来。 “没办法,只能把她做掉,鲍姐姐亲自动的手,事后跟我讲,对付日本人,夏兰从不含糊,姊妹一场,难过!我也自责了很久,这样的姊妹,如果早点晓得,宁可送给军统去用,也好过现在这种结局。所以我现在紧急在做的,就是抓紧排查。侬的想法没错,兰花必须整体切割,越早越好,是重庆的人,就让她们跟重庆过,是镰刀斧头的,先安排她们静默下来,等她们的组织来寻,跟阿拉不要搭界。社会关系乱七八糟的,索性让她们自由发挥,阿拉不管不问也就是了。” 王二毛听得不是味道。 自家还是没经验,欠考虑,要用命来买教训。香香讲得像似平淡,但她们之间的感情肯定比自己要深得多,事事还能想在前,做在前,属实不容易了。 “对不起啊,我还是欠考虑,应该更加谨慎点。” 香香一听就觉得不对,这家伙心太软,必须要指出来,“有啥对不起的?该要付出的代价,阿拉愿意付,侬要考虑的,是付出代价就要有回报。这就是侬的使命,也是阿拉愿意跟牢侬的唯一的理由。我跟侬讲,如果有哪一天,需要我的命,谭姐姐的命,哪怕是姑姑的命,只要值了,侬必须毫不犹豫!阿拉兰花,命苦,皮贱,这都没啥,为的就是今后姊妹们不再命苦,不再皮贱,侬最好拎拎清爽!” 王二毛只好不响,点了点头,香香的苦心,他懂。 “兰花彻底切割还需要五到十天,我会抓紧,明天要用的人,全部能保证清清爽爽,侬放心。” “要不要我跟姨娘再打声招呼?” 香香眉毛一挑,王二毛马上头皮一麻,“这事体还要侬出面,当我香香是吃素的?” 现在的女人为啥都喜欢挑眉毛? 王二毛不敢再问,半夜幽会的气氛突然之间变得杀气腾腾。 “对了,忘记问侬,侬明天到底想要做啥?” ...... 第141章 三面投名 香香问起明天的行动,王二毛倒是正好要跟她商量。 “讲明天的事体之前,侬再详细跟我讲讲今朝见到陈璧君的情况。前面在电话里,我没听得太明白,啥个叫做三面投名?” 之前在电话里,香香跟他讲过,今天的机会并不合适,庆功宴上人太多,根本没办法定定心心讲话。 香香一笑,“这是我在那里无聊喝酒时临时构思出来,过来路上又想了想,侬再听听看有啥个纰漏。” 王二毛点点头,香香的脑子灵光,她讲问题不大,那就是时间问题,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自己的计划。 “我今朝过去,是借着华商会的因头去露露面,没敢唱评弹,弹了三只曲子。本来打算寻机会去跟陈璧君敬杯酒,恭维几句,没想到周围乱哄哄的全是人,倒是几个日本人听了我的曲子,客客气气围牢我,要翻译跟我讲,啥辰光到他们那里交流他们东洋的乐器。” 王二毛听得眉头一皱。 “我随便应付了一下,想想没劲,就准备走,没想到陈璧君的随从副官过来寻我,讲他们国夫人听说过我,而且,她欢喜听评弹,想约我这两天有空过去白相相。我当然求之不得,应了他随叫随到,他也蛮开心,留了我的电话就走了。” “我这样想。今朝算是第一面,她应该对我有点好感。如果她真的是个评弹爱好者,那我跟她之间,关系哪能维护都可以。问题在于,白相相的事体跟正经事不能串到一道,就算是送礼拜托事体,也总要寻个正常点的理由。所以,之前几个日本人上来搭讪,正好顺势作为进身步。宴会上,她肯定也派人观察过我,我的处境,讲难听点,就是被人家白相相的,这点不用讲,大家都晓得。如果以此为由托她照应,自然能博点同情心,再加上侬的《芙蓉锦鸡》,认个干娘、干姐姐之类的不成问题。” 王二毛摒牢笑,这记辣手的,直接要跟大汉奸做亲眷。 “这是我计划的第二面,反正是看她胃口。如果她吃性大,侬就再破点财,我去个三四五六次,总要搞定为止。” 王二毛头上又是两滴汗,开玩笑讲,“盼侬帮我省点钞票。” “这第三面,我想了很久。我是风尘女子,求她保护,开口并不难,难就难在有啥理由讲有本事帮她做事体。想来想去,只有把侬抬出来。” 王二毛一愣,“我?” 香香点了点头,“侬现在的名气不算小,雨夜三更,杀贪腐,杀败类,本是为民,也是帮伪政府做形象。他们对侬的印象的不会差。另外,侬的那幅《侠客行》选得太好,汪精卫年纪轻的时候,就刺杀过载沣,他自家的江湖气也不小。我可以借这个因头,讲侬是我的一个红尘知己,想要投效汪主席,但是又不想跟日本人搭界,所以通过我来交投名状。乱世江湖,这种事体再正常不过,她也不会多想多问。这样,侬在外头杀,我在她面前吹风,哪怕是兰花门的一部分事体让她晓得也不会有啥大问题。只是,要喂饱这位国夫人,侬可能也会要做点亏心事。” 王二毛不需要考虑这些,当即定了,这招三面投名只要成功,后面的工作就可以全面铺开。 “讲回明天的事。” “明天我要搞清爽这批货到底有多少,是不是全部已经到了松江码头。这事体,侬要一早打给姨娘,问清爽她:当初从黑市买下来的辰光,到底打了多少块栈板,原计划里,到港的码头是哪一个?到宁波之前,中间有几个人经手,重庆有啥人过来对接。侬跟她讲,是我要问,这些信息跟阿拉后续的工作关系太大,不得不问。我到松江大概是两点钟左右,会让五香豆寻侬。” 香香点头应了,不问,等他讲后面。 “我这两天打听了一下。陈璧君的妹夫褚明谊在广东,腔势蛮浓,侬这条线一旦搭上,第一桩事体,就是先要让陈璧君把阿拉的人引荐过去。人选我这两天会定,侬这里准备几个花头经透一点,漂亮点,牢靠点的小姑娘,阿拉这里,直接送人送钞票送功劳。开了这个口子,才能谈后面的事。” 香香摒不牢问了句,“送功劳?” 王二毛一笑,“人家是一方诸侯,没点像样的功劳,哪能坐得稳?” 香香似乎懂了,“然后呢?” “人只要拉下一趟水,就能用了。广东这地方上下左右太紧要,侬会不会看地图啊?” ...... 第142章 精怪得有点过分 王二毛新学的看地图,现学现卖,把个香香说得一愣一愣的。 “广东离上海远开八只脚,就算要紧,侬还想要把手伸到这么远?” 王二毛点了点头,认真讲,“我这两天仔细想了想。现在的上海滩,重兵云集。日本人光是驻军加上来来往往的兵团,总有个七八十万人。伪政府现在的重点也在上海,行政院下属的十四个部门,七个委员会,有一多半在上海办公。另外,他们的军事委员会,中储行,76号,日本人的梅兰竹菊四大机关再加上特高课,上海再大,人也要挤瘫掉。更何况,现在庙堂之争,桥头堡就是上海,已经是血流成河了。阿拉要想在这里求立足,隐下来,本就不容易,再要搞事体,难上加难。我想清楚了,上海这里阿拉只弄情报,所有动手的事体,统统发到外地,最好的地方,就是广东。” 香香仔细想了想,有点道理,“这样布局倒是没问题,但广东不是陈耀祖的地盘吗?他是陈璧君的亲阿弟,何必要兜圈子去搞定褚明谊?直接搞定陈耀祖不是更加好?” 王二毛一笑,“做这种事体不能吃性太大的,要挑对人。陈耀祖现在是封疆大吏,跟日本人又是穿一条裤子,这官当得顺风顺水。讲难听点,同样一句话,他的阿姐同他讲,未必就听,但只要是日本人讲的,他无条件照办,还价也不会有。褚明谊不一样。一个,他是读书人出身。不是我小看读书人,读了书还能当汉奸的,必定好搞。另外,他现在立足未稳,投效晚了,人家一个萝卜一个坑已经占好,剩下来的全是虚职,他要有想法,光靠老底子在广东培养的一帮子亲信还不够。这就是阿拉的机会。他人在上海,侬要搞起来,相当方便。只要帮他把势头弄起来,他广东的这点根基连陈耀祖也要买账,这才是真正能做事体的办法。” 香香从没想到过他对局势居然会如此了解,不禁奇了,前几天看上去还像是啥都不懂的样子。 “侬这些想法是从啥地方听来的?” “没从哪里听来,就是我自家想的呀。” 香香不相信,“自家想想就能想到?真的假的?有啥高手指点,侬必须要让我晓得,这种人能让侬成就一时,也可以随时毁了侬,不得不防!” 王二毛头上又是两滴汗。 “真的是我自家想的,而且大多数是我猜的。我这两天一直在动脑筋,背靠伪政府,哪能才能做到在上海真正隐形,就想到事体一定不能在上海做。除了上海,绥靖、苏南,广东这几块地方我不用选,只能是广东。所以我专门研究了一下,也只有这个褚明谊可以搞搞。这个人关系到了,不得志,主要是报纸上关于他的报道还不多。” 香香不响了,王二毛没必要骗她,但还是不太敢相信,这家伙是个天才吗? “侬再帮我想想看,这个计划能不能行?” 香香厥倒,都想到这份上了,还来问! 她没好气讲,“既然没人教侬,那这就是好办法。侬之前讲到,还没选到合适的人跟他联系,是要我顺着陈璧君搭上去?” 王二毛又被她看破,嘿嘿一笑,“现在我能用的,有能力的,也就是你们几个,劳烦侬再费费心?” 香香被他马屁一拍,蛮舒服,也就不计较了。 “侬是不是打算把松江的那批货做人情?” “不一定,我必须要晓得里面的东西值多少钱。” 香香没听懂,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 王二毛解释,“这批货市价多少,我只是从你们嘴里晓得的。如果统共全在松江,那肯定不能全部送,需要分出一部分来,还要考虑好,不能把宁波的船务公司牵连进去。如果松江仓库本身就只到了一部分,那现在暂时还不能打横炮,必须要搞清楚剩余批次的动向跟计划。否则就是坑老刘了。” 香香明白了,一笑,“侬这人,脑子是哪能长的?精怪得有点过分了。” 王二毛哈哈一笑,“这桩事体索命不能搭手,侬让谭姐姐跟鲍文慧讲,她那里的十个人,快点排查清爽,这两天里,随时要用。” 香香点头应了,突然想到一件事,站起来,围着房间转了转,又推开502的暗门,开灯进去看了看。 王二毛想到里面还有张床,脸一红,有点尴尬,又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只好继续坐在沙发上,低头喝茶。 香香一圈看好,似乎挺满意,问,“这是侬今后办公的地方?” “嗯。” “侬给我两天时间,我派人来帮侬改一改。” “啊?” ...... 第143章 盘丝洞里的蜘蛛网 香香居然对他的办公室表示出莫大的兴趣,还要改一改? 王二毛头上顿时冒了汗。 虽然还没正式启用,但这两个房间是臧洪霞一手布置的,要在现在的基础上再改,不得先问一下她呀? 他虽然不懂女人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但常理讲,一旦牵扯到主权问题,搞不好弄出什么炸弹来,全都会扔在自己头上。 “侬要改啥?” 香香一笑,“侬今后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间办公室,就是指挥部。电话,电报,密码,暗门,暗箱,这些都要从一开始就规划好。统共就两间房间,还去摆张床空占地方,想要休息,直接开道暗门跟501打通不就是了?回头侬跟501的姐姐打个招呼,只要她同意,我就派人来帮侬重新调整一下。另外,最好买通一下华懋饭店总机房的人,至少拉进十条电话线,这样可以做到尽可能的安全。” 王二毛脸一红,这张床又不是他要放的,被她看在眼里,也不晓得还会要想到哪里去。 501的姐姐,这称呼实在特别,也不知道是啥个意思。 他不敢接话,忙点头讲,“侬讲得有道理,不用问,就照侬意思办。侬的人过来,让他寻小琴,我这两天会让她一直等在这里。” 香香点了点头,突然又问了句,“侬自家的房子要不要弄一弄?” 王二毛一愣,“弄啥?也要像这里一样弄成蜘蛛网?” “蜘蛛网?” 香香没听懂,想了想,反应过来,噗哧一笑,“小菊豆讲这里是盘丝洞,果然是没错。我的意思,不是让侬家里也要做得像这里一样,只是,必须要让手下的人能及时又安全地寻到侬。另外,万一有人跟踪或者排查,侬有没有准备过撤离的方案以及具体的人员安排?这些是需要提前考虑到的。” 王二毛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香香这是金玉良言,这几天事情一多,居然疏忽了。 “这要让我好好想想。明天晚上我来听音阁寻侬,顺便商量一下这批货最终的处理办法。” 香香点头应了,又等了一等,看王二毛并没其他事,“那我走了?” “我...... 送送侬?” “假客气就不用了,本来就是暗戳戳来的,哪能送法?这个盘丝洞我以后还是少来来,不要搞得侬不方便。” 王二毛不敢接口,尴尬一笑,目送她出去。 ...... 回到501,臧洪霞还没睡,躺在床上正看报纸。 “讲好了?蛮快的嘛。” 王二毛换了睡衣,看了看墙上的壁钟,已经快凌晨一点。 “基本都讲好了。她建议这里最好再调整一下,排点电话线、电报线之类的,做成一个指挥部。她手头有这方面的专家,明天请过来,好好规划一下。这事体她确实有经验,听音阁就做得蛮好,拎起电话想打给谁就打给谁,也不怕人家窃听,既安全又方便。我想,阿拉这两天要专心处理松江这批药,正好让她把这里弄一下,让小琴全程跟着学,以后也能帮阿拉省掉很多力。” “嗯。” “侬没意见?” 臧洪霞奇怪了,“侬是盼着我有意见?” 王二毛讪讪一笑,这话题好像并不合适再继续下去,“这两间侬费了心思弄的,别人要来搭手,总要先问问侬的。对了,我要跟侬讲一讲明天的计划,侬要有点准备。” “刚刚商量好的?” “白天我构思了一下,没办法确定,所以暂时没跟侬讲。刚刚问了她跟陈璧君接触的情况,再通盘计划了一下,现在可以定了。” 谈到正事,王二毛语句顺畅多了。 “阿拉明天去松江,侬要做两桩事体。第一,先选好有多少人可以用,不能用的就算了,让他们自由活动。能用的里面,选十个绝对没问题的,跟侬在松江大酒店住下来,专门做这次药的事体。这算一支小分队,药的事体办好,以后直接跟我。其他人,侬分成三个组,每一个小组定个头头,相互之间不要交叉,跟侬单线联系。他们只负责除奸行动。杭三会,九龙帮,长刀会,这三个帮派侬先分一分,情报我就不给了,让他们自己制定行动计划,三天里面把管事的全部做掉。” 臧洪霞没问题,这个安排跟她心里想得差不多。 “第二桩事体,侬这支小分队,要让这批药品一直跟着船跑,就算落地进了仓库,也要想办法再把它送回船上。而且,要能随时跟我联系,等我通知。可能三天,可能五天,我会跟侬讲最终啥辰光抢船,开到哪一个码头。这事体极危险,所以要侬亲自带队,不是日本兵舰冲上来,不能提前撤离。” 王二毛讲完,臧洪霞居然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兴奋了。 “这是要出差?我要准备准备。侬预计是要到啥地方?” ...... 第144章 再探米市渡(一) 看臧洪霞那副像是现在就要起身收拾的样子,王二毛不禁好笑。 “半夜三更的,侬不会是要把小琴拖起来帮侬收作行李箱吧。” 臧洪霞一笑,埋怨道,“侬不早点讲,跟船出海,东西少了可不行。这么大的一个计划,又有这么多变数,侬让我现在临时误脚准备,一下子倒是有点头大的。” 王二毛把她拉回床上躺好。 “明天就是定人,定计划,其他的事体可以在松江大酒店慢慢准备,又不是让侬现在就出海。没准备好,想办法把船拖个两天再开也可以。我至少要对这批货,还有褚明谊的情况要有一个完整的了解之后才能做决定。我仔细想过了。老刘的意图,无非就是想借阿拉的横炮帮他解决问题。他的问题是啥,对我来讲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想办法看到他所有的落子,这样,才能真正看透他这个人。” 臧洪霞这才明白,明天去松江,主要是不让船上的药品落地,至于最后要不要抢下这批货,还在两说。 ...... 一部车子四个人,小琴被留在华懋饭店做监工。 到松江大酒店时,鲍文慧已经在门口等着。 王二毛见她神情有些凝重,以为她还在因为夏兰的事情而闷闷不乐,一时间倒也找不出好的说辞来宽慰,不料鲍文慧见他们车子停下后,急步迎了上来,敲开副驾驶的车窗,低声对王二毛讲,“这里不要停,再往前开一段,寻个僻静点的地方停路边,我等下过来。” 说完,便自顾自顺着来路走了。 王二毛晓得必定有了状况,忙让小七开出酒店,又继续向前开了三里多地,才又停了下来。小七将车倒进路边的沙石地,翻开前盖佯装修车。 过了二十多分钟,路边的长草丛里“哗啦”声响,鲍文慧悄悄赶了上来。 “早上十点多的时候,酒店里住进一批人,二十多个,领头的我认识,是军统上海站的副站长谢润发。来了三部车子,人下车后,后备箱有点荡下来,像是准备了蛮多武器。这帮人进酒店之后就没出去,看这样子像是要在晚上动手。” 王二毛眉头一皱,这是老刘已经有了安排? “码头仓库有啥消息吗?” 鲍文慧摇了摇头,“昨天日本人押运棉纱锭走后,直到现在,仓库这里没怎么进出过大批量的货色。中间有几次货轮停靠,基本都是粮食上上下下。” “上次中枪的那个男人,还有那个姓王的教书先生一家,现在哪能了?” “中枪的那个人被送到县城里的中心医院,有两个工友陪着,没啥大问题,再养个三四天就能出院了。姓王的一家昨天退了房,去了浦南,我让一个妹妹跟着,今朝晚点,应该会有具体落脚地报回来。对了,香香早上跟我讲,让侬到了酒店之后打电话给她,现在...... 我吃不准侬是不是方便露面。” 王二毛点了点头,这个鲍姐姐做事挺稳。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半。 “军统这批人谭姐姐应该派了人贴着跟的,他们现在过来,侬有没有在周围看到阿拉自家人?” 鲍文慧点了点头,“兰花之间,相互并不一定认识。就算有暗语,谭秋萍特地叮嘱过,不能轻易相认。所以我远远看到有几个可能是的,没打招呼。” 王二毛一愣,马上明白了,没排查清楚之前只能这样安排。心里不禁感激,香香跟谭秋萍这两个女人,心思确实缜密。 “侬手下的人,现在哪能安排?” “加我统共七个人,两个在码头,一个在浦南,一个在医院,还有两个在宾馆里。” “这里附近,除掉松江大酒店,还有其他条件好点的酒店伐?” 鲍文慧一笑,“松江不比上海,正经的酒店就这一家,其他全是打通铺的小酒店。要谈事体,不如镇上的几家茶馆来的方便。有家茶馆叫广富林,老板娘是阿拉兰花里的幸娘。” 王二毛点了点头,心里有了数,开始安排。 先对小七和五香豆讲,“你们两个,扮作出来郊游的小情侣,去酒店拿间房间住下来。最好让酒店拉根电话线进房间,这样五香豆打电话安全点。小七,侬在酒店门口,大堂里,留几处暗语,让来的人去广富林。五香豆,侬跟香香打好电话后,去上次的民房那里寻我。” 又让臧洪霞详细问了鲍文慧广富林的走法,“侬事体办好之后,让要留下来的这组人去寻小七,安排住下来。侬自家来码头寻我。” 三人分别应了。 王二毛从后备箱拿了两只望远镜,对鲍文慧讲,“阿拉两个人现在就去码头。” ...... 第145章 再探米市渡(二) 轻车熟路,王二毛带着鲍文慧,三点刚过就到了码头。 夏兰是前车之鉴。所以,就算香香说过能确保今天参与行动的人员都没问题,他也要尽量避免和其他人对脸。 让鲍文慧去找安排在码头那两个人了解情况,他自己躲进了路边的长草堆,拿出望远镜,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昨天在市政大楼前的抗议应该是起到了效果,轮渡恢复了。 客运栅栏前,稀稀落落的排着十几个人,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两三个小孩趴在一边的水泥地上,正在聚精会神地拍香烟牌子。 广场上 ,有十几个搬运工。估计是问过了货船靠停的班次,现在正无事可做,有几个躺在黄鱼车上打盹歇力,还有一些坐到广场边的树荫下,抽烟喝水吹牛皮。 仓库前的岗哨已经撤掉了一大半,留了五六个日本兵,外加一条狼狗。 整个码头显得异常的安静。 这种安静,不是指那种寂默无声的安静,而是说,每个人都有着简单且明确的目的,没有任何奇怪的人和事发生。 王二毛倒是有点疑神疑鬼了起来,太正常是不是就意味着不正常? 他又远远观望了一下远处的江面,那几艘货轮还在,似乎从前天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神奇啊! 按照前天的排班表,那艘从宁波来的货轮不是应该靠岸上货的吗?上完货还不开走?等啥呢! 莫非是四哥出了事,船上的人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鲍文慧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找了过来。 “小王先生,这是我的徒弟吴月娟,绝对牢靠。我平时叫她娟子,侬也可以这样叫她。娟子是我昨天安排到码头的,从日本兵装运货色起,就一直守在这里。有些情况,她来讲,比较详尽。” 娟子二十出头的样子,手长腿长,一看就是练功夫的好底子。可能是常年靠海的关系,皮肤被吹晒的黝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像是笑眼,偶尔睁开,眼底微蓝。 她似乎不太爱说话,拿过鲍文慧手中的望远镜,先向码头边上的那一排民房处看了看,然后用手一指,“左手数过去第六间,二楼的那个人,昨天下午来的,有问题。” 王二毛一愣,用望远镜顺着她指的位置看去,果然看见一个渔民打扮的人,正坐在藤椅上打盹。 他又细细看了看,懂了。这家伙自己倒是没什么问题,破绽在于房里的桌上,放着两份报纸。 娟子又讲,“侬再看第三排仓库,最右边那间的楼顶。” 王二毛跟着她讲的位置再看过去,不禁吓了一跳。 就见在仓库的房顶上,露出一片黄色的衣角。 日本兵? 站岗就站岗呗,爬楼顶上去做什么?这明显就是打伏击的架势啊! 安排一个狙击手打伏击? 他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两个地方?” 娟子点了点头。 “这个日本兵侬是啥辰光发现的?” “今天早上。” “侬跟我讲讲昨天的情况吧。” “昨天早上九点,日本人开了四十多辆军车过来,下来四五百个人,把码头戒严。然后就打开仓库把里面的棉纱锭搬上了车......” 王二毛奇怪了,忙拦住问,“侬是讲这些棉纱锭是日本人自己搬的?没让搬运工搭手?” 娟子点头,“这批日本人很奇怪,像是赶辰光,人一到,开了仓库就装货色,都没找过码头的书记,熟门熟路。”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呀。一直到现在,仓库这里没有进出过货色,码头的书记跟日本兵交涉过两趟,好像仓库就是不让开了。” “所以江面上的货轮也就没必要靠岸了?” “嗯,昨天有一艘在码头上停了三个钟头,没办法,只好又开了出去。” 王二毛心里有了数,娟子指的,正是宁波过来那艘货轮,也就是说,栈板还在船上。 可问题是,仓库里的棉纱锭都已经搬走,那个日本兵还躲在楼顶做啥呢?这是要埋伏谁?又有谁会来抢几间空仓库? 他不禁怀疑起来,不是日本人脑子坏掉了,就是这里面有窍坎自己还不知道。 “侬看清楚他们把三个仓库的货色全部运走了吗?” “三个仓库?我一直盯着,他们只开了两个仓库。” 窍坎估计就在这里,王二毛心中窃喜,忙问,“开了哪两个?” “第一排的左手第一,第二个。” 啊? “侬再讲一遍!是第一排?” 娟子被他吓了一跳,想了想,非常肯定,“这不会错的,就是第一排左手边的那两个。” 见了鬼了!王二毛那天晚上查过,棉纱锭明明是放在中间那排仓库居中的三个库位里。他不但自己进去过,横沙帮的人也是在那里栽的赃。 怎么突然之间戏法一变,成了第一排? ...... 第146章 再探米市渡(三) 有谁吃饱了没事做,会把第二排仓库里的棉纱锭搬到第一排的仓库里? 还是说第一排的仓库里本来就有? 王二毛细细回想着上次摸排仓库时的过程。那天自己起手看的就是第一排,仓库里的货色是方的,怎么可能会是棉纱锭! 就在这时,在一旁望风的鲍文慧忽地向着来路打出两颗小石子,没多一会儿,五香豆顺着声响找了过来。 王二毛知道必定是香香这边有了消息,忙拉着她走到一边。 “姐夫,香香姐姐让我原话转给侬听。第一句是:侬的意思已经全部转达给姑姑了,她没任何意见,照办。第二句是:这批药品的生产日期是民国二十九年七月,保质期是三年,统共打了三千两百块板子,到菲律宾后分了两路,一半走中缅公路,已经在去年年底运到了重庆,另外一半走海运,大部分货色还在香港运通船务公司的货轮上。第三句话是姑姑讲的原话:到上海的这批货色,原来计划是要交给军统上海站,由他们负责继续运往重庆,现在情况有变,建周跟侬,各凭本事,她不问不管,但是后续的货色,要侬想一切办法送进战区,至于具体是哪一个战区,她不管。” 王二毛仔仔细细地听着,五香豆转述的都是原话,没必要问。 “姐夫,香香姐姐还有两桩事体要跟侬讲。第一桩是今朝早上刘老板跟她打了个电话,希望侬表送到了之后就早点走,不要多管闲事。第二桩是她收到邀请,今朝夜里要去陈府,让侬再晚都要去听音阁等她回来。” 所有的话传完,五香豆轻轻舒了口气,再看王二毛,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老刘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明显是指军统那帮人呗。 他们来松江,自然是冲着那批药品来的。姨娘的话里讲得很清楚,药品到上海,原定的就是军统接手。现在日本人在仓库这边布置了埋伏,那基本就能肯定,军统的行动计划已经被泄密了。 这都不要管? 老刘是有这个自信军统的人必定能完成任务?还是根本无所谓他们完不完得成?又或者是怕自己管了之后会有危险没法在姨娘那里交代? 天晓得这只老狐狸是什么意思! 不管就不管,索性不管得彻底些。 他找来鲍文慧,从兜里摸出那块金表交到她手,“鲍姐姐,有三桩事体交给侬做。第一桩事体,侬等下安排人把这块表交给浦南那个姓王的教书先生。第二桩事体,侬等下回松江大酒店,把阿拉跟在军统后面的人统统叫停,先安排她们去镇上住下。如果军统这帮子人有命回来,再让她们贴上去,如果全死光了,那就任务取消,各自回去。第三桩,这里侬不用再来,我办完事就直接回上海了。军统这帮人,侬远远地吊着,出啥事体都不要管,看着就好,等有了结果,侬再打给香香。” 鲍文慧点头应了。 王二毛转过头来再跟五香豆讲,“侬现在回去寻到小七,你们一起开车子去寻洪霞。跟她讲,今朝小分队不用住店,直接抢船开回宁波。车子后备箱里的武器全部留给她,让她手头事体搞定之后尽快带人过来,我在这里等他们。侬跟小七再去一趟镇上的医院,把四哥接出来,然后回松江大酒店,我等下会过来寻你们,阿拉再一道回上海。” 安排妥当,王二毛让她两个各自走了,他自己则是带着吴月娟去渔家的船坞转了转,一切正常,没有人特别注意这里。 他选定了一艘渔船,让吴月娟找到船主租下,然后原路返回。 ...... 天渐渐黑了,臧洪霞还没有来。 王二毛知道她今天的工作量很大,四十多个人,一个一个地甄别,没有四五个钟头,很难做到精准细致。何况,人家跑来松江,也不是个个都能准时到,还要往返于松江大酒店和广富林之间,更是需要耗费时间。 他有点后悔,今天的时间本就不够,早知这样,还不如把排查甄别的工作放到后面,先组一个小分队就好。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接近七点。 来路上,一阵卡车声响,一支车队从远处开来。 王二毛忙将身形隐入草堆,就见十几辆卡车排着队从他面前经过,队尾还跟着两辆黑色的轿车。 军统的人! 这么早就动手了? 王二毛不禁有点起急。 他们的目标如果是仓库的话,那倒还好,但如果是货轮,那就等于是把药品的位置主动暴露给了日本人。 他忙转头去找潜伏在那所民房里的中年人,就见他已经来到街上,正向广场走去。 ...... 第147章 再探米市渡(四) 米市渡码头并不大,十几辆卡车这么一停,把集散中心广场占掉了大半。 这时,夜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车灯,探照灯,将广场上照得犹如白昼,其他地方却显得愈发昏暗。 王二毛猫在草堆里,手拿望远镜瞪眼看着,他现在除了看戏,并不能有其他动作。 车上陆续开始下人,都是货运公司的搬运工,这些人似乎跟广场上的工人挺熟,下了车就招呼着借过几辆黄鱼车来。第一辆车上下来一个襄理模样的人,穿着绸布长衫,手里拿着一本提货单。 后面跟着的轿车没有动,只是远远地停在广场的入口处。 那个襄理模样的人没有跟假扮成渔民的那人会合,而是直接去到码头的管理处。在与管理处的书记一番耳语后,明显有些举棋不定,走到门口看了看仓库方向,又转过头来回望车队这边。 没过多久,就见停在入口处的一辆黑色轿车车门一开,下来两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 王二毛吃了一惊,从车上下来的,其中一个居然是二更人陆象升! 他刚才先入为主,总以为过来的车队是军统的人,因此没注意细看。现在才发现,这支车队居然是76号联系过来的。 陆象升怎么会跑来这里?瞧这意思,他们并没有出动多少便衣,纯粹是来搬货的。 那就更奇怪了,他们哪来的货要搬? 王二毛看得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草堆里一阵轻微的响动,臧洪霞带着人到了。 他赶紧迎了过去,让他们就地分散隐藏好,然后拉着臧洪霞伏下身子,低声问,“全部办好了?” 臧洪霞点了点头,“带了八个人过来,其他的分了三组,安排他们各自去处理那三个帮派的事体。阿拉索命跟庙堂走得不近,门中的规矩也不让大家轻易抛头露面,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算了,毕竟都是同门,外围的三个组,去掉谁都不合适。反正不用跟侬见面,问题不大。五香豆讲侬今朝要直接抢船,决定了?” “定了,这批货再不去抢就要出问题。日本人在仓库有埋伏,像是晓得军统要过来接手,如果等下这里打起来,阿拉啥也不用管,趁混乱的辰光抓紧抢了就跑。我在渔船码头租了一条船,等下带侬过去。侬注意盯牢第三排仓库房顶,有一个日本人安排的狙击手。最好是出发之前想个办法把他处理掉,否则你们在江面上的动作可能会被发现。” 臧洪霞拿过他的望远镜来看了看,觉得有点奇怪,“这种腾空的暗桩不太像是独立存在,周边肯定有大部队跟他配合,甚至还可能有不止一个狙击手,否则他的死角太多,没保护,死得快。” 王二毛听的有道理,这种打仗的战术他是一窍不通,不禁一笑,“这种事体我是不懂的,侬是行家,侬看了办。” “侬还没讲,这艘船抢了之后哪能办?”臧洪霞不知道这批货的来龙去脉,自然也就没办法计划抢到船后该怎么办。 “这艘船上的栈板,是整批货的十分之一,用作送礼刚刚好。我想过了,侬控制住船长以后,让他把船开回宁波,最好停在象山、舟山一带,等我三到四天,顺带把栈板里的药品拆出来单独打包,不要让栈板套货的窍坎被人看出来。这两天里,要看香香是不是能跟褚明谊联系上,最终能不能商定把这批货交到广州。另外,这艘货轮跟他们货运公司的切割也是需要时间的,阿拉总不能把货运公司坑掉。” 臧洪霞不懂了,“为啥要跑这么远?直接交在宁波或者上海不好吗?” “阿拉想要搞定的是广州海关,所以,交到那里是最好的。再讲,从广州到上海有火车有轮船,多方便?侬教我看地图,我仔细看过。不管是香港过来的货还是人,从那里中转,走广西、湖南可以去重庆,走江西、福建可以进江浙沪。今朝香香问过姨娘,她讲后面的大部队的货色需要我这里来安排运到各大战区,搞不定广州,就没办法做到安全稳妥。侬这次过去,要顺路把广州的暗线理顺,这样,阿拉今后做事情就心里有底了。” 臧洪霞一愣,她现在才知道,这次需要同时办这么多事。 “侬倒是蛮看得起我的嘛,这么多事情让我一个人做?” 王二毛只得腆着脸一笑,马屁拍上去,“这种事体,我一个贼骨头只能脑子里面想想,真的要做,啥也不会!侬世面见得多,人脉广,生意场,江湖上都能吃得开,能者多劳咯!” 臧洪霞被他这么一通恭维,骨头顿时轻了不少,哈哈一笑,“算侬拎得清!” 王二毛看时间差不多了,再看仓库那边,陆象升已经在那里跟守卫的日本兵进行交涉。 “走!阿拉先上船,这里暂时打不起来。” ...... 第148章 索命小分队 臧洪霞带来的八个人里,五哥和杨经理王二毛认识,其他六个则是第一次见。这支小分队以后将要直属王二毛亲自指挥,因此在确定人选的时候,臧洪霞是慎之又慎,对每个人的专长和明面上的身份都做了充分考量。 时间不多,她只能给王二毛做个简单的介绍。 杨经理的大名叫做杨继昌,有个外号,叫做“半本账”。他精通各地的黑市,是索命门里地字堂的副堂主,主管江南武库。 五哥的大名叫做吴云峰,也是索命门里地字堂的副堂主。他出身少林,武功极高,在索命门里可以排进前三,大部分同门都多多少少得到过他的指点。臧洪霞在幼年时曾经跟着五哥学了三年功夫,所以底子才会打得这么好。 另外六个新面孔,四男两女。 四个男的里面,一个年纪偏大,身材高瘦,看上去有六十出头,大名叫张洪泉,是陕西张家通背拳的传人。他是个老江湖,对江湖上的各门各派了如指掌,还熟知他们的暗语。有个外号叫做“手外手”,是指他的通背拳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跟人动手的时候,对方若是只看他的手型,根本防不住他的拳头。 一个体态微胖,中等个头,看上去三十不到,肤色偏黑。臧洪霞介绍到,这人名叫金九斤,广西人,是索命门里用毒的第一高手。 还有一个中年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 这人臧洪霞重点介绍了一下,他叫查良庭,曾是燕京大学里最年轻的教授,在地质学和考古学上有着非凡的造诣。日本人攻占北平后,他没有跟随学校迁往重庆,而是选择加入了北平的地下暗杀组织,两年多的时间里,有十七个日本军方的要员命丧他手。后来组织暴露,他被竹机关一路从北平追杀到济南,最后还好有索命门的人救了下来,从此便加入了索命。 最后一个男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总是笑嘻嘻的。臧洪霞介绍,这是她的亲师弟,小名叫做四宝,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刚刚才艺满下山,还没来得及给他做身份。 王二毛一笑,懂了,这算是小舅子,自然是要重点照顾。 另两个女子都有四十出头。 其中一个是四哥的老婆,名叫郑慧心,大家也都喊她“四嫂”,她是学医的,现在是仁济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另一个女子,名叫何碧蓝,是徽州富商何家的大小姐,家学商贾,也是索命门里地字堂的副堂主。 跟别的江湖门派不同,索命门里并不讲究什么师徒传承,也没有特定的技艺。门中的人员来自于五湖四海,在加入索命之前,你会什么便是什么,并没有特殊的要求,在加入索命之后,为了完成分派的任务,需要会什么,就相互传授。 这种相对松散的人事关系,是由索命门的特殊性决定的。毕竟,索命门的存在就是为了毁灭,为了对抗人世间的种种不公,门中所聚的死士,也都是各有各的故事。因为,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死士,也没有人生下来就应该被培养成死士。 所以,索命门的结构也很特殊。 门主之下,总共有天字、地字、人字,三个堂口。 天字堂没有负责人,由六个资历最深的门众组成,这六个人里包括门主。 他们的任务就是开会,原则上,会议的唯一议题就是天下事。 个人的私仇和德行的亏失索命是不管的,这种事情自有王法在管,他们也管不过来。 索命要管的,是欺世逆天之人。这种人在封建年代有很多,管起来也相对容易,杀掉就能安民心,定天下。 地字堂主要负责组织的维系,设一个总堂主,六个副堂主,分管财、器、人、信、武、功,六大要素。像五哥分管是武,他这里专门负责教授同门武功,而何碧蓝分管的是财,掌握着索命门里所有的财务用度。 所有死士都属于人字堂,人字堂不设堂主,只有地字堂的信使,也就是臧洪霞所说的传令师兄跟这些人单线联系。 王二毛听完臧洪霞的介绍后,心里有了数,这几个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特殊人才,亏得她是怎么选出来的。 他对着众人一抱拳,“各位辛苦,以后我们就要一起做事情了。这里大多数都是我的前辈,当着各位前辈的面,我一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小子不敢讲什么场面话,总之,前辈大义,尽力帮衬,这些我王二毛都会记在心里。这次行动,是为了我们以后在敌后能更加方便、安全地开展工作,所以,暂时的得失我自会考虑周全。大家务必首先保证安全,等回到上海,我们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到那时候,我再领教各位的手段。” 众人客客气气应了,臧洪霞一笑,问道:“我呢?这许多事体帮侬做掉,侬有啥奖励给我?” “侬?” 王二毛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又对众人一抱拳,笑道:“大家回来之后,我第一桩事体,就是请大家喝喜酒!” ...... 第149章 做一次山大王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臧洪霞真想踹他一脚。这么草率的求婚也就罢了,还当着那么多人。 见大家都贼特嘻嘻地看着自己,她脸一红,别过头去假装不理。 五哥跟王二毛也算是认识,知道他两个的关系,笑着打圆场,“好好好,我们这帮亡命之徒,也盼着有人能够花好月圆,到时候一定来讨一杯喜酒喝喝!” 诸事安排妥当,王二毛带着这拨人从林间穿过,来到了渔家码头。吴月娟正等得心急,看他们来了,忙将众人引到船上。五哥留下,处理埋伏在仓库顶上的日本狙击手。 船摇出江边,王二毛没让船家开灯,借着月色慢慢接近泊在江心的货船。待到近处,臧洪霞带着张洪泉和四宝下了水,然后从锚索处攀了上去,又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船舷上慢慢落下一副绳梯,王二毛知道他们已经得手,便率人沿着绳梯攀上货轮,吴月娟守在小船上,等着接应五哥。 船上统共十五六个人,被臧洪霞他们全部领到了甲板上,排成一溜蹲着,除了船长和大副之外,其余都是水手和伙夫,一看就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都抱着脑袋看着地,像是被抢惯了。 这年头,出门在外的只为了求口饭吃,谁都保不齐会碰到强盗,只要乖乖听话,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王二毛见臧洪霞手里晃着一把盒子炮,正在盘问那个船长,一副女土匪的模样,不禁好笑,走过去旁边一站,听那个船长正在战战兢兢地小心回答。 “...... 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返航。昨天船务公司来封电报,讲要等渡口仓库解封之后上批货色,今天等了一天,还是没任何消息。东家已经急死了,像我们这种货船抛在外头,船上没货,亏一天钞票就是几十块大洋。他下午发了电报过来,讲顶多再等一天,明天中午要是还上不了货,就开回宁波,这笔生意不做了。” 臧洪霞仔细听着,看这意思,他并不知道栈板里面藏着药? “侬晓不晓得要上什么货?是哪家公司的货?” 船长摇了摇头,“电报里只讲听小张书记安排,就是码头上的书记,他会带人上货,我们不用管,只要拉回去就可以。” “没讲要下点啥东西?” 那船长一愣,“我们已经是艘空船,还有啥东西可以下?我讲你们也不用花心思了。船上值钱的,就只有我们随身的一点铜板跟中储券,我去叫他们统统交出来,就当请各位大王吃顿老酒。你们还是另外觅艘有货色的船吧。” ...... 王二毛听不下去了,差点笑出声来,拉着臧洪霞走到一边,低声讲,“栈板里的药品侬等下偷摸点一遍,这个船长既然啥也不晓得,那就索性从头到尾瞒牢他。到了舟山以后,侬另外寻批人上船重新打包。侬不用一直等在船上,寻个旅店住下,弄好之后打电话给小琴,跟她讲清爽侬的联系方式,包括船上的电报哪能接收。我争取在三天左右跟侬确定广州口岸的联系人跟联系方式,阿拉随时联系。” 臧洪霞知道他要走了,倒是有点恋恋不舍,“船的事体相对便当,在广州布置暗线,估计要花蛮多辰光,没十天半月搞不定的。侬自家要千万当心,香香讲得没错,侬现在自家的这只窟还没做好,万一有啥事体,没人保护总是会得吃亏的。小七人是活络,只是身手太差,四哥还没康复,我想了想,要么叫谭秋萍过来住两天,这样我也能放心点。” “谭秋萍?......” 王二毛一听这个名字头就大了,这种事情可不能轻易尝试,就算再危险,也只能是自己克服。 “侬放心吧,我现在还没有正式的敌人。哪怕是这趟吃了老刘的肉,他也不敢对我做啥的。” 臧洪霞看他一脸的不在乎,不由地皱了皱眉,“侬不要掉以轻心!真正的敌人是不会让侬晓得的,阿拉做这种事体,一定要时时刻刻盯牢自家的屁股后面,最最狠毒的杀手,必定是出现在侬的身后,不得不防。就像顾胖子、二更人,侬哪能晓得他们会不会是动手的那一个?” 王二毛一愣。 顾胖子?没理由。二更人,难说啊! 他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这批药品跟他有关,天晓得有没有动到他嘴边的肉呢! 等下必须要去摸一摸他的底了! 王二毛想到这里,把臧洪霞拉在怀里轻轻抱了抱,“侬讲得有道理,我会注意的。侬也要当心,记得天天打电话到501。啥事体都可以不办、缓办,人千万不能出问题。侬要是为了我拼掉这条命,我心里过不去呃。” 臧洪霞偎在他的怀里,心里暖洋洋,“然后呢,要有两个礼拜看不到,侬会不会想死我?” “我现在就后悔了,要么,这个山大王让五哥来做,侬跟我回去?” “哈哈,想得美!我可是要过过山大王的瘾。” “啵啵......啵啵啵......啵啵啵!记得,这是阿拉的暗号,等家里电话装好,侬就要每天打进来跟我对暗号!” “晓得了!” ...... 第150章 二更人的大实话 将臧洪霞他们送走,王二毛带着吴月娟回到码头。 远远望去,货轮已经驶出了一段很长的距离,再等了一会儿,变成了一个小点。 让吴月娟自行回去,他则是独自潜入了码头边上的一所民房。 这时,陆象升似乎已经跟岗哨上的日军谈妥,又重新坐回了车里,他带来的搬运工们,正在开仓搬运着货物。 王二毛找好位置,拿出望远镜来细细看着。 那帮工人开的就是第二排的那三个仓库,从仓库里搬出来的,居然就是王二毛前两天探查过的那批棉纱锭! 怎么回事? 王二毛有点晕了。 这批棉纱锭居然还在仓库里?那昨天送去会场的,又是些什么? 看着工人们忙忙碌碌,运来送往之间,居然都默不作声,他不禁好奇起来。正常情况下,搬运工人哪个不是一边卖力一边说笑,怎么会这么老实? 他举着望远镜四处找寻,猛然发现,在仓库的深处,站着一些身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兵。 原来如此! 这些日本兵应该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埋伏在仓库里,只要有人敢抢仓库,就会被他们就地消灭。 他再看了看仓库顶上,那一袭黄色军装依然还在那里。刚才五哥回来讲过,那个楼顶上的狙击手已经被解决了,为了暂时不惊动其他人,他用的是迷魂烟,中毒之人在两个小时里将会昏睡不醒。 他又在广场上找了一下那个假扮成渔家的中年人,居然没找到,估计是看到情况出乎预料,想办法回去报信了。 他慢慢从民房里退了出来,沿着房后的小道一路走到了广场的入口处。、 黑色福特的车窗开着,从里面飘出一缕缕烟丝。 王二毛想了想,直接沿着大路走了过去,来到车边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陆象升见到是他,不禁一愣。 “侬来做啥?” 王二毛一笑,“麻烦侬的兄弟下去吃两根香烟,我走得吃力了,到侬车里歇一歇。” 陆象升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只能让司机先下去,然后问道:“侬自家事体办好,还不走?” “侬晓得我今朝要来?” 陆象升点了点头,不响。 “侬这批货是哪能一回事体?我问清爽就走。” “这跟侬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自己来判断,侬不会不肯讲给我听吧。” 陆象升想了想,摇头道:“真的没关系,我这趟是帮梅机关收尾巴,没针对任何人。” “梅机关?” 王二毛听不懂了,他难道不知道军统的人正盯着这批货? “前天,侬给我消息,有人要在货色里面做手脚,这桩事体,在日本人内部搞得非常大。梅机关的处长小滕弘一,这个人做事体相当保险,虽然搞事体的人当天夜里全部抓到,但是天晓得还会不会有人在这批货色里做手脚,所以,他第二天就从沪西纺织厂调过来一批棉纱锭,当作这趟的救援物资送到会场去。我这次来,是要把这批货帮沪西纺织厂送过去,一拆一还,账面做清爽。这事体,跟侬有啥关系?” 王二毛这才知道,人家只是为了平账面。 但是,还是要再问问清楚。 “没其他目的?只是为了换货色?” 陆象升一笑,看了看他,“侬这人,脑子是不是太复杂?其他的目的,跟侬又有啥关系?如果我现在跟侬讲,我是要顺便救了军统的这批人,侬会相信伐?” 王二毛不响,眼睛巴登巴登盯牢他看。 “算算算,算我买账侬!实话跟侬讲,军统的这批人,他们老早就已经卖给76号了,相应的价钿,阿拉也老早就付过了。只是这批人现在没啥价值,他们活着比死掉要好,至少对76号是这样。所以,海军司令部在这里守株待兔,阿拉76号就会从中打一记横炮,不让他们海军司令部坏了阿拉的布置。” 王二毛没听懂,追问,“侬讲的他们是啥人?” “这不能讲,侬自己去想好了。” 王二毛差不多懂了,最后一个问题,“我现在对你们76号有没有价值?” “侬?” 陆象升明显打了个隔楞,想了半天,“我现在只能这样跟侬讲,76号不是吃饱饭没事体做,侬背后没人,没交易价值,76号就不会盯上侬。李士群这人侬不了解,小事体他是不管的,就算是吴四宝,杀人杀到丧心病狂,对侬也不会有丝毫兴趣。倒是日本的海军司令部、宪兵队,他们的任务是维稳,侬如果三更人的身份暴露,他们极有可能会对侬出手。” “侬呢?” “我?” 陆象升一笑,“我现在都想不出要把侬卖给啥人?我的任务侬不是不晓得,要卖掉多少个侬才能让我更进一步?” 王二毛听出来了,这是实话,也是一笑,“那侬慢慢等吧,我先走了。” “再陪我吃根香烟啊,一个人等得真没劲。” “再会!” ...... 第151章 听音阁里等得心急 王二毛真的走了。 陆象升的事情本就跟他没关系,他无非是要确定自身的安全而已。 既然已经有了答案,还不走? 他回到松江大酒店,酒店门口,军统的那两部车已经开走。 小七的房间里,躺着四哥,看上去精神头还行,床头上挂着输液管。小七见他回来,忙去隔壁将五香豆找了过来。 四人急急退了房,相帮着四哥坐到车上。小七开着车回市区,路上王二毛简单做了一下后面的安排。 四哥暂时没有固定工作,住处也不固定,四嫂是跟人合租的,他们夫妻只有偶尔才能相聚。这倒是方便,王二毛当即决定,四哥接下来就住到自己那个小阁楼里,小菊豆和五香豆都可以方便照顾。等他伤好些,再帮他找一处大一点的房子,也方便他们夫妻团聚。 小七是有工作的,接下来就是要在海宁路附近寻一处房子,离自己近一些。还有小分队的那些人,都要找好房子分别落位,这些事可以让小菊豆出面做,反正她闲着没事。房子的具体位置王二毛自己早就在心里打了谱,回去要跟小菊豆讲清楚。 等所有房子找好,再让香香的那个朋友过来把电话线做一下,这样,第三只窟就差不多弄好了。 ...... 回到市区,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王二毛让小七先送自己到兰花坊,然后再把五香豆和四哥送回家。 五香豆忍不住问,“姐夫,我今晚睡哪里呀?” 王二毛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禁脸一红,“侬...... 要么问问小菊豆?看她哪能安排。” 小七凑热闹,也跟着问,“姐夫,我今晚睡哪里呀?” 王二毛被他问得一愣,“侬睡哪里关我屁事?侬自家不是有房子的吗?” 小七嘿嘿一笑,“阿姐交代过,她没回来之前,我要负责保护你们,就算睡觉,也不能回去睡。” 王二毛明知道他在吹牛皮,臧洪霞怎么可能做这种安排?但这小子明显就是在寻理由故意接近五香豆,倒也不便说破。 “那简单,既然是要保护阿拉,侬也不用睡觉了。万一睡着了出啥事体,到侬阿姐那里没办法交代。侬就在四哥床边守着,实在吃力了,就在旁边桌上趴一会儿。我等下回来,要来查侬的岗,可不许溜到别人房间里去!” ...... 进到香香的小院,院里静悄悄的,听音阁的周围有三道细微的呼吸声。 王二毛走了几步,这些呼吸声居然并没有什么变化,像是当他不存在。 他不禁有些踌躇起来。 这里他不是第一次来,但这次的感觉却是不同,香香应该还没回来,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当是自己家吗? 可问题是,也没人来招呼他!总不见得特地去找个人来,然后央着人家把自己带进去? 他在门前徘徊了很久,又故意将脚步放重一些,还是没有人理他,倒是左手的墙角处忽然响起了“噗哧”一声轻笑,然后马上又被忍住,王二毛脸一红,硬着头皮心一横,抬脚进了阁楼。 听音阁的设计也很奇葩,一楼两边是四间客房,中间的厅堂里除了两排花架,并没有摆放招待客人的座椅。 王二毛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在兰花坊门口等着了,或者是偷摸地潜进来,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总觉得背后有着无数双眼睛正在贼特嘻嘻地盯着自己。 一楼不能待,这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实在受不了,他腾腾腾腾上了二楼。 二楼的客厅里点着两盏油灯,火光微亮,仅仅能照见厅中的案几。 王二毛没敢开灯。天晓得这里点不点灯的,会不会算是个什么暗号,万一触发了什么机关,那就多事了。 他来到自己常坐的案前坐好,桌几上居然放着三小碟糕点,还有一套茶盏。伸手摸上去,杯中的茶水居然还是热的。他略微有些感动起来,看来这里的人虽然羞于直面,但还是拿他当了自己人。 喝着茶,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二点,他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今晚是香香第一次去陈家做客,除了弹曲子攀感情,会不会多出其他事来?这种背景的人家,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很正常。 他越想越是心烦。 不会席中还有日本人吧,这帮色胚不会借因头对她动了手脚吧,又或者,陈家本来就是个乱搞的窝?这事情自己计划的太顺利,推进得也太顺利了些。师父常说,太顺利的事情往往会有问题,怎么就没想到呢!早知道这样,不如缓两天,至少自己能化妆跟着,有什么事情也能照应到。 他正胡思乱想着,就听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这动静,人来的还不少。 出事了! 他心头一紧,忙闪身隐到窗后,就见小院门前灯影晃动,一小队伪军簇拥着五六个女子走进院中。 走在前面的,正是香香和谭秋萍。 ...... 第152章 都是千年的狐狸 王二毛看到香香,心定了。这肯定不会是什么坏事情,要真有事,哪能放她们两个走在前面? 就见香香走进院里停了下来,两手一拍,听音阁旁边的三个暗桩现出身形,迎了过去。香香跟她们低声说了几句,那三人分头出了院子,不一会儿的功夫,妈妈领着十几个姑娘花枝招展地摇了进来。 那小队伪军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军官,个子挺高,脸上白白净净,像是个文职。就见他脸上带着笑,客客气气对香香说了几句,又回头跟自己手下的士兵交代了几句,队伍中间顿时发出了哄堂大笑,有两个士兵不情不愿地留下,其他的一哄而散,各自找姑娘们寻欢作乐去了。 妈妈满脸陪笑,引着那个军官走出院子,香香带的那几个唱工也各自离去,院中顿时冷清下来。 就见香香抬头朝阁楼上看了看,跟谭秋萍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王二毛重新坐回原位,听楼梯上脚步声响,二人上了楼。 “侬哪能不开灯?暗搓搓的在做啥?” 香香见到他,自然欢喜,看脸上这副表情,似乎是事情办得蛮顺利。 王二毛跟谭秋萍打了招呼,一笑,等二人坐好,问道:“侬这样出去一趟,回来还有卫兵开路,派头十足嘛!这队人以后就是侬的警卫了?” 香香笑着点了点头,“讲是讲方便联系,实际上也是监视,褚明谊这人,精怪得很。” 王二毛一愣,“这是他派来的?侬今朝就跟他照面了?” 香香似乎有些得意,神神秘秘一笑,“这是我临时想出的办法,让谭姐姐顺路去了一趟他的家里,没想到他正好在家,就喊他过来作陪。侬讲巧不巧?” 王二毛转头看了看谭秋萍,心里好奇,这个朋友面子这么大吗? 谭秋萍看他眼神古怪,嘿嘿一笑,解释道:“我可没这么大面子,只是给他留了张字条,上面写:三更有请,陈府一晤。还是借着侬雨夜三更的名头,他倒是蛮拎得清,早早就赶了过去。” 王二毛懂了,这招开门见山倒是耍得爽爽气气,跟这种人精接触,索性大大方方,效果反而会好。 就听香香讲,“陈璧君也不是等闲之辈,我今朝过去,两首曲子刚刚弹好,她就拉着我去她的书房单独聊。原来,他的堂房阿哥是精武门里的三当家,想当初同盟会进广州,就是他们精武门做的全程警卫,对阿拉江湖上的这些事体,她心里砂清。所以,她上手就问我,是不是兰花门有啥个想法,如果两边合作,我这里可以做到啥程度。” 王二毛大吃一惊,这是碰到老鬼了。 香香继续讲:“我看她是个行家,也就用不着兜圈子。反正阿拉现在就是寻靠山,只要不欺民、不参与国民党自己的党内争斗,啥事体都可以做。江湖势力跟官府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这样的,她心里也清爽。所以,谈得非常顺利,最后定下三条大方向。第一,兰花只要收进法租界,勾栏之内就是法外之地。阿拉在上海的四个院子以及两所女校,她来帮阿拉照应到。第二,阿拉兰花出人出力,帮她收集南京政府在职官员的所有情报,同时也要相帮她清扫一些障碍。我想,能在伪政府任职的人,哪能讲都是汉奸,要杀也就杀了,不用客气。” 王二毛笑了笑,女人辣手起来,果然是雷厉风行。 “第三件,有点难触见,我先应了,回来要跟侬商量。” “侬讲。” “她要见侬一面。雨夜三更现在名气太响,真要有点啥事体,百杀令能动用半个江湖的势力,她也是有点怵头的。没摸到侬的底子之前,宁可不合作。” 对于这个要求,王二毛心里是有点数的,都是千年的狐狸,怎么可能连对方的底子都没摸过就开始合作的?只是一时之间,并没好的办法。 自家的年纪、资历摆在那里,连香香都比他可信,更何况是要获得陈璧君的认可。这难度,不是一点点。 “侬是啥个想法?” 他只能先问香香,毕竟她也已经想了一路,可能会有点办法。 香香盯牢他看了半天,扑哧一笑,“讲实话,要不是姑姑安排,我都未必服帖。江湖事,天下事,侬脑子虽然灵光,但是经验阅历实在是太少。要侬出去撑足场面,有点吃酸呃!再讲,也不能真的暴露侬的身份。侬不像我,本身就是江湖上的台面,好坏代表兰花,人家冲着兰花门三个字,就算不晓得阿拉在做啥,总要给三分面子。侬见不得人,也不能寻啥替身。” “那怎么办?” 王二毛这些都考虑过。 “没办法,侬的面子只能自己一刀一刀杀出来,人是不可能让她见的。” “那前面谈的两点合作呢?” 香香想了想,自己点点头,道:“礼照送,人照杀,见面的事体我想办法拖一段辰光。反正这种合作阿拉不急,急的人反而是她,就看啥人先开口了。” “哪能讲?” 香香一笑,卖起关子,“侬先让人家喝口茶好伐?回来讲了半天,衣服还没换呢。” 王二毛厥倒,也是个千年小狐狸! ...... 第153章 不存在这样的人 香香起身去换衣服,谭秋萍正好趁机告辞。 “我回去睡觉了,你们两个慢慢谈。” 王二毛脸一红,忽然想到还有事要问她,忙道:“谭姐姐,侬再坐一会儿。上次让侬安排人手去贴牢军统那批人,现在可能有点变化,想要再跟侬商量一下。” 谭秋萍奇怪了,“这种事体么,侬定下来就可以。我才不在这里给你们当电灯泡呢!你两个演得辛苦,我看得也是吃力,还是算了伐。有啥决定,侬跟香香讲好,我这里照办就是。” 王二毛看她说走就要走,倒也不能硬留,只能抓紧问,“谭姐姐,侬老早给宋先生做警卫的辰光,有没有了解到一些其他江湖势力跟重庆方面的关系?” 谭秋萍刚刚站起,听他问得古怪,这跟军统那批人又有什么关系,不禁一愣。 王二毛马上解释,“我是想晓得,阿拉盯上去的人有没有可能被他们反跟踪。今朝我去松江,虽然没发觉有啥问题,但是这么多人在外围盯着,我都能看出点门道来,对方居然没任何反应,像是根本没人察觉,这不正常。能被军统安排到上海的,总有点本事的,哪能会有这么好盯?” 谭秋萍想了想,先坐下来,“这同侬讲的江湖势力跟重庆方面的关系有啥关系?” “我在路上想了想。现在是乱世,江湖跟庙堂实际上很难分得清爽。就好比阿拉费尽心思要往陈璧君这边贴上去,一是因为逼不得已,二是另有所求。人同此心,别的帮派难讲也是一样。上海滩现在看上去是死水一滩,表面上冷冷清清,大家都关好房门做相公,实际上,是暗流涌动。我一直有种感觉,阿拉这趟的事体办得太顺利,这反而让人心里不踏实。讲到底,兰花加上索命,实力是有,但是要讲能够在上海滩横过来走,还搭不够。侬是负责行动的,跟别家的接触机会最多,如果有隐藏在暗处的高手,冷枪冷箭打过来,还是要千万当心。” 这时候,香香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重新坐下,穿得宽宽松松,倒是别有一种慵懒的风情。 听王二毛讲得认真,她不禁一笑,“重庆方面已经要另起炉灶了,侬还在担这种心思?放心吧,就算有高手,也不会浪费在他们身上。” 王二毛看着她摇了摇头,“不见得!你们都讲这批人已经被卖掉。但是他们自己呢?难不成自己也把自己放弃了?要是这样,今朝他们就没必要再行动。如果我是他们,就算是戴老板亲自来发条头,在现在这种形式下,根本不会买账。还要去听他的指挥?想都不要想!所以讲,今朝他们出现的那里,还有76号相帮照应,这就不简单。谭姐姐,侬不要怪我太过谨慎,这些人里面,特别是他们头头脑脑的那几个,侬最好亲自去看一圈。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背后,势必有人撑着,而这些人的真实目的,搞不好跟阿拉有冲突。” 谭秋萍倒是没什么,她本身就是负责安全的,这是分内之事,点头应了。 香香没听懂,追问到,“侬讲他们会跟阿拉有啥冲突?” “难讲得很!他们为啥要去松江?必定是有重庆的指令。侬让五香豆转告给我老刘的话,讲出啥事体都不要去管闲事。我听懂了,无非是有人要借海军司令部的手把这批人除掉。这帮子人的死活我是无所谓,但现在看来,他们极有可能已经跟周佛海、李士群达成了私下的交易。这记,窍坎就大了!他们的目标是船还是仓库?我想了半天。姑姑讲过,这批货到上海之后,本来就是要交给军统让他们负责送到重庆,所以栈板上的夹带他们肯定是晓得的,而且还晓得这趟货色的数量跟经办人。否则,跑去做啥?现在倒好,76号拦着不让他们动手,他们也就顺水推舟,马上撤退。这个举动在我看来,更加像是一个设计好的剧本。这是演给谁看?应该不会是我吧,我看了有啥用?” 香香听他分析得有道理,点头同意,“是演给重庆看的。就我晓得,重庆方面明份账上还没跟他们撕破脸,有啥行动,指令还是会下给他们。” 讲到这里,她忽然明白了王二毛所指的问题,“侬是不是讲,这趟有高手代表重庆去松江现场看戏?而侬并没发觉,他倒是极有可能反过来盯上侬了!” 王二毛点了点头。 谭秋萍吃惊不小,“以侬的身手,会让人盯上,自家都发觉不了?” 王二毛苦笑道,“所以我才会问侬,以侬的见识,有啥人会有这种本事?如果真的存在这个人,对阿拉的威胁太大。” 谭秋萍想了半天,斩钉截铁地讲,“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人!如果这人能盯死侬而不让侬察觉,那他要弄死我也是分分钟的事体。阿拉认输拉倒!” 王二毛一愣,能被谭秋萍这么看得起,倒是没想到。 ...... 第154章 啥人要侬当小白脸 香香听他们两个一问一答,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侬上次去米市渡,讲起过一个渡口管理处的书记。会不会这个人就是重庆方面在松江安排的眼线?” 王二毛想了想,摇头讲,“这个人应该是老刘这条线的,跟重庆没关系。” 谭秋萍提出质疑,“老刘把索命四哥安排在码头工人里,那么,这些码头工人里面肯定还有他的人。既然已经有了安排,那个书记就不一定非要是他的人不可啊。” 王二毛一笑,“侬不要忘记,他要搞定的是船务公司跟货轮靠岸上货的时机。如果码头管理处里不安排好人,光靠这批搬运工有啥用处?他们总不见得反过来指定船的进进出出吧。如果我是这只老狐狸,这个书记就是最佳人选。另外,重庆另外选眼线,必定不会是一个随时随地能被人看见的人,这个书记天天固定时间上下班,也不能随便离开,不合适。” 二女都不响了,王二毛分析得有道理。 可问题是,功夫这么好的人,放眼全中国也没几个。以他们三个的见识,实在是想不出有哪个高人会吃饱饭没事做跑来管这种闲事。 苦思良久,谭秋萍抬起头来讲,“这个人,侬没发觉、没见过,只存在在理论上,太难做判断。照道理讲,侬的身手不是一流,身法也是普通,比侬强的人交交关关。但是,青山门的感知能力属于顶级,这点我是清爽的。要讲小心谨慎,反跟踪的能力,青山的人远远比普通的武功高手来塞的多。光是凭借武功高强,很难在侬眼皮子底下做到的。他要么特别擅长其他方面,伪装,窃听,地形探查,路线规划等等,这才能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吊牢侬。只不过么,侬今朝过去不是他能事先晓得的,也就不存在他会用这种办法一路跟侬回来。这种技能,一般都是要提前准备。” 王二毛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夸他,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身法,在上海滩只能排到前二十,更别谈手上的功夫了,前二百都不一定排得上,这点他心里是有数的。 谭秋萍说的的确是事实,照她这样讲,自己这边问题不大。 香香想了想,跟谭秋萍讲,“谭姐姐,侬要么辛苦一下,这两天臧洪霞不在,侬给他做两天警卫。不管有没有人盯,安全总是要保证的。” 谭秋萍听不懂了,奇道:“侬不是在他身边吗?阿拉两个人的功夫差不多,侬自家不陪让我陪?臧洪霞不在不是正好?” 香香被她问得一时间倒是无法回答,红着脸讲,“他要回去的呀,我又离不开这里。” “回去做啥?” 谭秋萍难以理解,转过头来跟王二毛讲,“小王先生,这里天天有无数桩事体等侬来做决定。白天我就跟香香商量,最好请侬过来住上一段时间,这样阿拉办事体的效率会高很多。讲难听点,侬现在是老大,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样子,事体侬来吩咐,让手下头人去做就可以。哪里有老大天天混在外头办事体,手下一群没头苍蝇天天要掐着手指头去算到啥地方才能寻得到侬?香香的建议我是不赞成的,我出去办事体,肯定要比守在你们身边的用场更加大吧。” 王二毛低头听着,香香偷眼看他,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这话是有道理,但要住在这里,又要怎么安排?特别是臧洪霞前脚刚走,后脚就开始张罗着请他留宿? 谭秋萍讲了半天,看他们两个都不响,有点不耐烦了。 “我不晓得你们几个人之间到底是啥关系,这不重要!你们两个自家掰开手指头算算看,兰花现在需要收回来的公司,业务,人手有多少?十三省的编制有没有要改?要缩编?要整合?这里面有多少人员需要排查筛选?另外,百杀名单上的人还有多少?要不要重新布置一下人员配置?军统方面,需要整理的情报有多少?要不要再安排人在外围照应?今朝跟陈璧君那里搭上了线,要不要专门组织人手维护这条生命线?外围的行动人员怎么安排?小王先生,阿拉搭档已经快十天,我不怕讲句侬不想听的闲话:侬这人,大方向是可以,但是给我的感觉,不像自家人。这可能是我的问题,也可能是侬的问题,要侬彻彻底底有兰花的腔调,怕是有点勉强。但是接下来侬要统领兰花,现在这样,肯定是勿来塞呃。” 一番话,讲得王二毛有点出汗。 他对兰花并没啥感情,要有,也只是姑姑的托付还有香香这里的些许私情。这点,在座的三个人肚子里面都有数。现在谭秋萍直接把话说开,香香也没拦着,意思便是明摆着:兰花可以拿出全部的真心,他要哪能办? 他轻轻咳了一声,弱弱地问,“谭姐姐,哪能样子才算是兰花的样子?” 谭秋萍噗哧一笑,爽爽气气地讲,“兰花是娼门,能有啥个样子?进的兰花,侬要么是风流才子,要么是花中嫖客,兰花里面,也接受不了第三种人。香香费劲巴拉想让侬成为风流才子,我看还是省省吧,侬演不出,阿拉这么多人,假装看着也很吃力。不如痛痛快快,该嫖就嫖,该困就困。大家现在叫侬声姐夫,比什么都强。侬如果怕家里人不好交代,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回去哄老婆,其他事体先不要做。” 这话说的,有点难听了,也太过直白。 王二毛脸一红,偷偷瞄了一眼香香,没想到她居然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想了想,这种时候每一句话都要特别当心,谭秋萍的态度其实就是兰花大部分人的态度,要真正获得这批人的死心塌地,只能照办。 “这样吧,接下来一个礼拜,我晚上来,早上走。任何的指令,还是让香香来发,我不能在这里暴露真实的身份,兰花的组织一切照常。明面上,就是香香看中的一个小白脸......” 讲到小白脸,王二毛不禁有点泄气,这种身份倒是已经扮过一回,居然又来! 香香倒是笑了,轻轻啐道:“啥人要侬当小白脸?” ...... 第155章 夜半笛声 谭秋萍撮合成功,偷偷跟香香笑了笑,起身就走。 王二毛不敢再跟她搭话,刚刚就是拦了一拦,搞到自己回不去了。 香香含着笑,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盯牢他看,“侬要不要先去洗漱一下,换身睡衣再慢慢聊?” 王二毛心一横,这道关早过晚过总是要过,倒是不再脸红,腆着脸笑道:“那我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香香过来牵牢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低声讲,“只要侬想,这里就是侬的外宅。我上次已经跟侬讲过了,不想分侬的情,只要侬的人。这趟就算阿拉补个蜜月,等侬自家的房子布置停当,就住回去。侬不适合这里,不用听谭姐姐瞎讲八讲,啥叫不做嫖客就不是兰花的人了?搞笑!” 王二毛一愣,“侬刚刚哪能不讲?” 香香一笑,“她站在我的立场帮我留侬,我还能讲啥?侬涵养功夫真好,没当场跟她翻毛腔。” “这不是你们提前商量好的?我还以为是侬的意思。” “啥人会跟她商量这种事体!不过么,阿拉姊妹之间,相互总是懂的,侬不用多想。我晓得侬刚刚做决定留下来,是给我面子,心里感激。听音阁装修得早,没通自来水,这是侬的面盆毛巾,这三只热水瓶里装的是开水,这两只是冷水。这只柜子里放的全是侬的衣服,上面是出去穿的,下面这层,放的是家里穿的,内衣内裤在这个抽屉里。” 香香一边说着,一边将他衣服脱下,调好水温帮他擦身。 王二毛前段时间被小菊豆服侍惯了,现在换成香香那玉葱般修长柔软的手指,顿时有种尊贵无比的富足感。这双手可是能奏出天籁之音的,现在居然在自己身上轻轻揉搓着,他的心跳随之加速,强忍住冲动,空着双手僵直地站好。 香香似乎很少做这种事,比小菊豆的那种三下五除二要慢得多,当然,这种撩拨的体验也就更为强烈,王二毛闭上眼睛,这已经不是享受而是煎熬了。 上身擦完,香香换了盆水,加了几滴精油,换了毛巾,慢慢擦拭他的下半身。 她能明显地知道,王二毛已经快要忍不住了,不禁一笑,将脸轻轻贴了上去。 “侬放松点,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地方,这样很辛苦。” 王二毛有点厥倒,讲得便当,这要怎么放松?再要放松,就直接把你扑倒了! 香香动作加快。 王二毛感受到她脸上丝滑光洁的肌肤正贴在身上,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奇妙,像是整个下半身全部被一种柔软温热的液体包裹着,身上的汗毛在不知不觉中一根根竖立起来。 香香帮他擦完身,换了内衣内裤,东西收做好,又拿过一只洗脚盆来,调好水温,然后有点抱歉地讲,“脚侬自己汰吧,这桩事体我有心理阴影,一直有点排斥。” 王二毛知道,兰花的人,都是苦命人,小时候多多少少都被人糟蹋过,就算现在过得好了,心底深处总有不想再被提起的往事,也就不问,拿过一只凳子坐下,自己开始洗脚。 “之前谭姐姐讲侬的功夫跟她差不多,这是真的?” “这是她在帮我抬面子,我这两手三脚猫的功夫,跟她比还差得远呢。” 王二毛一笑,不相信,谭秋萍这人实在,不会故弄玄虚。 “那就是跟我比要高得多咯?我也不晓得走了什么运道,能被你们这么看得起。一个个要功夫有功夫,要脑子有脑子,要卖相有卖相,讲是民国的头牌花旦、刀马旦也毫不夸张。半个月之前,我还是上海滩街头的一个小混混,每天晃来晃去,出门都不晓得要做点啥事体,就算立在兰花坊门口,也顶多是跟门口的小阿弟相互发发香烟。十几天的工夫,现在居然搞得你们没我还不行,真是像做梦一样。” 香香笑吟吟地看着他,问,“侬晓不晓得刘邦、朱元璋?” 王二毛知道她想讲什么,不禁有点汗颜,“这都是几百年才能出来一个的神一样的人,不能把他们的事体来跟我相比呃。我担不起!” “没人要侬跟他们比。” 香香坐在他旁边,眼睛里泛着光,“我是想告诉侬,自古以来,就是成王败寇,能让侬晓得的,都是最后得到好结果的人。但是,从来的英雄,有多多少少侬是不晓得的?他们的出身,跟刘邦、朱元璋又有啥不一样?无非是时事没让他们得到好的结果罢了。” 王二毛一愣,这点他从没想过。 “人不能看出身,也没办法选择自家的出身,做大事的人,看的只有能力,至于能不能青史留名,这点根本不重要。侬不要小看自己,也不要小看阿拉,阿拉这点人,还有侬的师父、师娘,能把这副担子交给侬,就说明侬确实有这本事。所有的玉石翡翠,哪一颗不是事先躺在砂石堆里?被采掘,被雕琢,一朝而过,成了名器。这种变化全是突然的,也不会让侬慢慢适应。保持自己的本心,不要患得患失,就可以了。” “我有点啥本事自家心里是有数的,真的有用?” 香香一笑,“有啥不是真的?侬以为我仅仅是因为姑姑的一句话就把自己卖掉?仅仅是为了方便做事就让侬住进听音阁?侬从来没跟我讲过情话,也从来没刻意来讨过我欢喜,我还是照样想侬做我的男人。一方面,是因为侬身上确实有很多让人欢喜的优点,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能抗拒得了自家的男人成为一个大英雄。哪怕是霸王别姬,虞姬死的辰光,还是对项羽死心塌地,心甘情愿的。” 王二毛听得感动,两只脚踏在盆里恨不得马上抬起来擦干净。 就在这时,听音阁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短笛声。 香香脸上顿时变了神色,柳眉一蹙,立时便站了起来。 王二毛不知这笛声代表什么意思,忙问道,“啥情况?” 就见香香飞速地从他柜子里取了件外套披上,又从墙边的矮柜里取出一束腰带系在腰间,“有敌来犯!刚才的笛声是谭姐姐的求救信号!” 啊? 王二毛顿时有点手忙脚乱起来,这种时候,自己居然只穿了内衣内裤! ...... 第156章 青城山下穆青城 二人没时间多想,各自飞快地穿上衣服。 王二毛从原来的那件衣服里拿出随身装备藏到身上,再看香香,已经收拾利索。二人眼神一错,香香指路,从窗口直接一跃而下,王二毛紧跟着跳了下去。 就见香香转身进到门口,随手拿起一把伞来,手指在伞骨处轻轻一拨,居然发出了金属的声音。在听音阁周围守护的那几个四品拿命尝闻声而至,王二毛来过几次,这是第一次看清楚这几个四品七香阵的成员。 香香点了其中的两个人,“杏花娘、小桃花跟我走,其他人守家,如果对方是调虎离山要冲听音阁,你们千万不要硬拼,勿来塞就放弃掉,记牢来人的功夫路子就可以。” 众人纷纷点头,香香话不多说,一哈腰,伏身便往短笛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过去。 王二毛和那两个女子紧跟在后。 就见香香身法特殊,像是一缕忽隐忽现的青烟,时而窜高跃低,时而急闪避行,手上的伞骨时不时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像是在给谭秋萍传递着什么讯息。 就听前方不远处,短笛声再次传来,王二毛这次留了神,发现笛声平缓悠长,似乎谭秋萍那里并没有什么险情。 再跑了半里地,已经到了周公馆附近,远远看见谭秋萍正倚在一棵梧桐树后,看样子像是受了伤。 香香手一摆,停了下来,对王二毛他们说道:“你们各自隐好身,慢慢靠近,我先过去。” 王二毛不放心,一把拉住她,“我从墙上游过去!侬跟两位姐姐看牢我头顶斜角三十度的方向,注意有暗器。” 香香想了想,不同意,“我这把伞能防暗器,侬没遮没挡的,就算墙上走,还是太危险。” 王二毛一笑,从怀里拿出望远镜塞到她手里,“侬不要忘了,我上了墙,就是到了家里。再讲,等下要把她背回去,她这只模子侬哪能弄法?还不是我要过去?好了,不争了,你们按照我讲的,帮我扫描高处。如果有发现,侬就弹一下伞骨,我会当心。记牢,我头顶前方三十度。” 香香瘪了瘪嘴,不再争了,转手把望远镜交给站在一旁的小桃花。小桃花跟王二毛之前在小院里面交过手,就是身材高挑,躲在树后伏击的那个。 “小桃花,侬上树去看,一旦发现,马上打信号。” 王二毛又仔细看了看谭秋萍站的位置,是在思南路的背阴处,马路对面隔三排房子,就是青山会馆。 “这个位置有点蹊跷,你们注意对面。” 说完,紧了紧腰带,一纵身,上了墙。 沿着墙头爬了二百多米,信号声一直没响,身上的衣服倒是已经被墙上的碎玻璃渣子划了一道道口子出来。王二毛没空计较这些,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那排黑漆漆的房子。 没听到枪响,说明谭秋萍碰到的应该是江湖高手,能坚持到现在,说明对方也有所忌惮。这种僵持,是大家都不愿意暴露到明处,这排黑漆漆的房子后面,必定藏着人。 只是从第一声短笛响起到现在,已经过了有二十分钟,对面是不是已经偷偷撤退,就不知道了。 他小心翼翼地又向前爬了一百多米,离谭秋萍已经近了。 这时,对面有所小别墅的两楼突然亮起灯来。王二毛心头一紧,忙停下来,手探出来,向身后香香所在的方向打了个手势。然后,就看到小别墅里光影晃动,像是有人在灯下走动。 他趁这机会迅速移动到谭秋萍所在的那棵梧桐树下,隔着墙压低声音问,“谭姐姐,啥情况?侬还能不能走?” 就听谭秋萍讲,“中了两颗铁翎子,有毒,脚麻特不能走。” “毒气到哪里了?” “大腿。” “对面是啥人? ” “青城的人,功夫一般,暗器下作!” “几个人?” “三个。” “我现在套根绳子过来,侬博一枪能不能跳进墙头里面?” “应该可以吧。” 王二毛抓紧时间将身上的细绳两股并成一股,做了个套索甩了出去。 “侬自己腰上系紧,我这里吃好力就喊一二三。” “晓得了!” 王二毛感觉到绳子已经绷得笔直,再探出头去看了看对面的别墅,这时,灯已经熄了,他算了算两边之间的距离,就算是强弩硬弓,要打过来也至少需要五到十秒,问题不大。 他吸了口气,将索套的另一头盘在自己腰上,爬上墙头探出半个身来,手上又卷了几圈,拉得笔直。 “一、二、三,跳!” 就见谭秋萍双手借力,脚上用力一蹬,身体凌空飞起。 王二毛腰间使劲,手上用力一扯,将她从半空之中拉了进来,紧接着双手用力一抱,只是谭秋萍腾空之后身体难以控制,几股力道合在一起,王二毛倒也抵御不了,只能接住她之后顺势在人家院子里滚了几圈。 这个女人应该减减肥了! 王二毛手上有数,谭秋萍比臧洪霞重了至少二十斤。 二人刚刚倒下,就听墙头上叮当几声响,不用讲,是对面的暗器到了。 进到墙后就问题不大,王二毛抓紧把她背到身上,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位置,自然是不用再从墙上走了。他穿墙过院,没一会儿就回到了香香那里。 就见香香也已经上了树,正举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的那座小别墅。 王二毛没敢出墙,招手让香香进来。 香香打开伤口看了看,眉头紧锁,忙把那两个也叫了进来,“小桃花,侬马上去寻到巫医生,叫他带好药箱子,还有抗生素,最快速度到听音阁来。” 小桃花转身就走,谭秋萍这时已经有点撑不住了,抓紧讲,“让杏花娘带我回去,你们两个,不要让他们跑了。他们混在阿拉兰花坊已经有三四天,来者不善,我刚刚出去的辰光发觉他们就在听音阁旁边窥探,一路追打到这里。” 香香眼睛里寒光一闪,“啥个底子?” “青城山下穆青城,重庆的底子。二毛猜得没错,应该是顺牢阿拉派出去的人反过来寻到这里的。” 二毛?不叫小王先生了? 王二毛奇怪,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改了称呼? ...... 第157章 一个不小心 香香听到穆青城这三个字时,像是打了个隔楞。 “阿姐,侬讲的是青城派里的第一高手穆青城?侬哪能确定是他?” 谭秋萍脸色已经煞白,勉强点了点头,“我吃了两记回风翎,这是他的独门手法,不会认错。三个人里,他相对矮点。” 王二毛看她快要坚持不住,眼神已经有点散乱了,忙问一边的杏花娘,“侬一个人送她回去来塞伐?看这情况,路上是要尽量让她平躺的。” 谭秋萍咬了咬牙,催促道:“你们不要再磨叽磨叽,我自己的伤,心里有数,撑一个钟头没问题。快点追上去!青城派既然来上海,就不可能只有三个人,必须要晓得他们对阿拉的事体了解了多少。” 香香点了点头,拉过王二毛,“我明侬暗,抄上去!” 王二毛没见过香香的功夫,心里有些没底,但是事态紧急,也容不得犹豫,“那侬当心点!” 香香又叮嘱了杏花娘一番,二人闪身上了树。 “侬从对面绕过去,我走这边树顶。” 王二毛一愣,这样目标不是更大? 香香将手中雨伞一晃,“有这个,问题不大。穆青城的外号叫做“青城山下”,指的是他专攻下三路,不管是招数还是暗器,难触见得很。侬近身之后,先卸掉他们身上的零碎,那就赢了一半。” 王二毛懂了,看她这个样子,点子比谭秋萍还要硬,怪不得谭秋萍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两个会吃亏,非要捉到对面不可。 思南路上的两排梧桐树,是老上海的一景,枝桠茂密粗壮,隔街冠盖相连。 香香先动身,王二毛等了一会儿,就听到远处响起一阵密集的破风声,偶尔还有几声金属碰撞的声响,树上的枝叶被打得沙沙乱响。 差不多了! 王二毛看准枝叶间的空隙,轻轻一纵,悄无声息地窜到街对面,然后从路边的洋房里翻了过去。 ...... 他虽然是个江湖人,对江湖上的这些传统门派并不熟悉。小时候,师父有空的时候也会跟他偶然谈起,往往是没讲几句,就开始叹气。 功夫这种东西,在枪炮时代来临之后,就越来越没人好好练了,传统的门派也是如此。这是大势所趋,不难理解。人跟人之间动手的距离越来越远,你手上的功夫练得再好,也吃不消远处打过来的一颗小小子弹。所以传统的中国功夫,除了几个大门大派,能传到现在的并不多。 少林、武当、峨眉、青城这种以套路为主的功夫,已经慢慢被形意、洪拳、咏春这种以格斗搏杀为目的的功夫取代。 混江湖的人,大多数并不讲究一招一式,出手的时候,连自己都不晓得用的什么拳法,只要有用,能打到人,就算本事。至于出手是堂堂正正还是阴损歹毒,很多人是分不清的。像臧洪霞、谭秋萍这种,就是东拼西凑出来的。学得多,练得多,实战多,这种功夫不能算做是任何门派的传承,但是确实能派上用场。 只是这样一来,传统功夫就变了腔调,搞得人人都是拳击手。老祖宗讲:君子六艺,合起来才是一个“武”字。现在的人急功近利,“武”字直接变成了“打”字,也不晓得再过多少年,这个“打”字会不会直接变成了“杀”字。 青山门的功夫,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倒不是讲青山弟子有多尊重传统,而是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人家身上的东西,这套功夫不得不练。 当然,也可以用来杀人打仗。 青山讲究实惠,不会像别的门派那样立一套冠冕堂皇的规矩,该哪能就哪能,动手的目的自己想好就可以。 ...... 绕到那栋小别墅的近处,王二毛稍稍减速。 街上的破风声响还在继续,只是频次缓了些,应该是久攻无效,他们也要省着点用。 他先贴上墙,凝神细听,有两个人的呼吸声非常明显,一个位置在靠街的院墙后面,另一个是在别墅二楼的露台上。 出手的就是这两个人! 谭秋萍明明讲有三个,那就是还有人一直隐在某处,等时机到来再发出致命一击。 他再细细听了听,还是没听到这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高手啊! 王二毛偷偷探出半只脑袋,通过隔墙的砖缝仔细看了看院子里的格局。思南路的这排小洋房各有各的风格,每个院子里的布局都不太一样。 心里有数了。 小别墅里并没有第三个地方合适做这两个人的照应,不管是视线,还是扑救,要能反应到,至少需要十秒钟的时间。 那就够了! 他悄悄沿着隔墙翻过去,没发出一点声响,然后将身形隐在墙影里,戴上口罩头巾,衣服没必要换。 再等了半分钟,头顶一片云飘过,趁月色稍暗,他顺着院墙迅速绕到别墅的侧后方,一闪身,贴上侧墙,然后从墙上慢慢游到二楼窗台。 这个位置看得更清楚了。 露台上的那个人,身材高瘦,蜷着身子也有半人多高,手中正端着一架硬弩,全神贯注地看着街对面。 他耳朵贴上窗,又细细听了听房内,里面寂静无声,刚才开灯的主人不知道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现在可以动手了。 王二毛深深吸了口气,飞身一纵,来到那人身后。 那人的感知极为敏锐,忽听到身后有所动静,马上回头。 王二毛脚尖一点,顺着他脖子扭动的方向轻轻横跨一步,便即贴到他的身后,伸出右手在他眼前向上一引,左手化掌为刀,狠狠切在他的后脖颈上。 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那人一声没吭就晕了过去,王二毛也不管是不是发力过猛,脚尖勾住他的裆部,用力一甩,这人整个就从露台上翻了下去。 王二毛不等那人落地,随即纵身一跃,空中转过身来,双手搭上露台上的扶沿,借着沿角暗影将身形隐住。 前院那人听到动静,忙转身回看,就见同伴正一个倒栽葱掉在地上,“砰”地一声响,吓了一跳。飞步过来细看,就见他脸色煞白,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伤。 那人刚抬头,王二毛已经从沿角的暗影处溜下,趁他慌乱,一个伏身飞窜,直接扑到他的跟前。 突然之间面前多了一个人,那人来不及反应,刚想要高声呼喝,就觉得胸口天突穴上一阵剧痛,张开的嘴巴里一时间吸不进气来,胃酸直冲喉口,而后,两只手腕处一阵麻痒,随之剧痛。 那人冷汗冒了一身,就见对面这人手上不停,将自己浑身上下拍了个遍,然后抬起右掌,手指间夹着一把薄薄的刀片。 “我数一二三,不老实的话,这块刀片一个不小心就会划过你的眼睛。” ...... 第158章 下手是不是狠了些 那人一招都没使出来,已经全身被制。 王二毛并不迟疑,开始报数:“一!二!三......” “三”字刚刚出口,香香已经从对面抢了过来,见他正要动手,不禁一愣,忙喊道:“侬等等!” 王二毛借机停了下来,他倒并不是真想将那人的眼睛废了。 香香迅速打量了一圈,奇怪了,“还有一个人呢?” 王二毛一笑,“天晓得,这么多时间都不敢出头,我看青城的人,不过如此!” 这话明显是故意刺激对方,香香心里暗笑,一边环顾四周,这里似乎真的没人了。 就听那人“哼”了一声,刚才天突穴的那一下被他强忍了过来,喉管通了。 “狗碎的龟儿子!要杀就杀,废话少说!” 王二毛看他还来了劲,有点不买账了。这种人嘴巴是硬,但是对付他的办法有的是。 “我不用杀侬,侬也不用在这里寻死觅活的。手上输了就是输了,骂人算啥本事?我劝侬嘴巴里面放清爽点,有话好好讲。要不然...... 就把侬衣裳裤子剥掉,光溜溜的吊在外头的梧桐树上,侬能哪能?再在侬身上写几个字:老子青城派,特地来上海出洋相!” 就见那人眼里寒光一闪,怒目而视,嘴巴却是瘪了瘪,没再吭声。 香香听他讲得促狭,摒不牢“噗哧”一笑,那人更是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王二毛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既已做出,不能自毁人设,又是一记头挞打上去。 “不响也算本事?我跟侬讲,问侬一句就要答一句,否则一样把侬吊出去!” 那人咬紧牙关,心一横,把眼睛也闭上了。 “哦哟!看来是只模子嘛!” 这下王二毛倒是真没招儿了,随手挥起一拳,击在那人的太阳穴上,那人当即昏死过去。 他问香香,“跑掉一个,哪能办?” “上上下下搜过了?” 王二毛摇了摇头,“房间里没人,看这样子,青城有点硬骨头,如果还有人留在这里,不会摒得牢见死不救的。” 香香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人身上的装备,他身上的零零碎碎已经被王二毛一股脑儿都卸了下来,散落在地上。 香香用袖口遮住手,翻了翻,突然拿起一只长条形的金属片来。 “这个好像就是回风翎。” “啊?” 王二毛一愣,他没见过青城派的暗器,也无从确定,但是这个人身上有回风翎,不就是讲:他就是穆青城! 青城山下穆青城,这么大的名气,居然被自己一个突袭,一招没过,就挑断了手筋! 不会吧! 王二毛再仔细看了看躺在地上那个人,身材确实偏矮,一米六刚刚出头。 他不禁一呆,忙问香香,“这记不会闯穷祸吧?这只老鬼三会是穆青城?” 香香看他确实是有点慌张了,不禁一笑,“做都做了,怕啥?我倒是没想到侬功夫这么好,居然能把江湖上出了名的高手打翻。” 王二毛脸一红,这是暗算,不能作数。他自己并不怕啥,反正蒙着脸,青城派就算要报仇,也不晓得要寻啥人。香香都不怕,那就更加没问题了。 只是现在漏掉一个,兰花坊的麻烦事就没了结,想想就有点头大。只能再把另一个弄醒,试着从他嘴里问问看,能不能有点线索出来。 正想着,就听不远处传来夜行人的破风声响,似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离他们不到十秒的距离。王二毛一个激灵,来不及示警,一把将香香扑倒,然后就地十八滚,险险滚到墙角,再仰天看着那处的院墙,一个黑影正越墙而过,站到院中。 这人一身黑衣,黑巾遮面,中等身材,腰身滚圆,过了几秒钟,又有一个身材矮小的黑影跟着翻墙而入,一身蓝衫,平头方面。 这两个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二人,均是一愣。 王二毛贴在墙角,从身形上已经认出,第一个进来的人,正是刘建周! 这家伙叫做“九耳听风”,不会听不出自家在这里吧,王二毛不知道为啥,在这个老刘面前,总是有种光溜溜的感觉。只是他进来后并没朝他这个方向看,倒是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了。 后进来的那个明显慌了,纵身跃到穆青城的近前,哑着嗓子喊,“三哥!三哥!” 探出呼吸之后,又给他压人中,又是揉心口,一通忙活下来,人倒是弄醒了。 “三哥!你们这是怎么了!” 王二毛看得出,那人跟穆青城的感情很深,一边问着一边流下泪来。穆青城的伤势明眼人一望便知,人已经废了。 就听穆青城叹了口气,“老兄弟,不说了。刘先生,麻烦你帮我找一家大夫,再找个地方,让我们兄弟三个养两天伤。” “就在这里吧,反正房主已经被你们杀了,也没人会来管。” 老刘跟他们关系似乎一般,听上去话里冷冰冰的。 那个穆青城喊他老兄弟的人,性子像是有点急,再加上陡逢巨变,立马就急了,“刘老板!你这算什么话?都是一条线上的人,叫你照应一下怎么了!这里明显已经不安全,还让我们兄弟在这里养伤?你不想帮忙就算了,我兄弟三个自己回重庆,戴老板问起来,你自己去跟他解释。” “这里不安全?” “废话嘛!” “那侬讲哪里安全?” “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刘老板,你这种阴阳怪气的人我见得多了,不想办就趁早滚!” “哦?我想起来有个地方绝对安全,这就带你们去。” 这话一说出来,王二毛就知道不好。 那人自然也听出苗头不对,飞身向后一纵,手里三道寒光一闪而出。说打就打,倒是决绝! 老刘早有准备,身形一晃,居然围着那人转了半圈,后发还能先至,左掌抬起,从那人的后颈绕了过去,指间夹带的刀片寒光一闪,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一招不到,实打实的正面不偷袭。 王二毛看了场实战教学,心里顿时有些颓了。 原以为这老家伙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耳力过人,功夫一般般。没想到他的手眼身法居然那么好!这他妈还是上海滩前五十?去你的吧! 老刘一进一退,犹如鬼魅般回到穆青城面前,对着他一拱手,“穆先生,对不起了。” 穆青城倒是不怕死,只是没搞懂,“刘老板,能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侬不应该来上海,更加不应该来到这条思南路。侬放心,青城后续要来上海的弟子我会跟你们穆掌门讲清爽,不要再来送死。” ...... 第159章 明月照人来 穆青城到死都没明白,老刘为什么要杀他们,那一句“侬不应该来上海”,听得木知木觉,浑浑然做了个糊涂鬼。 王二毛抱着香香,眼睁睁地看着老刘清理战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闻到她秀发上散发出那一股子淡淡的清香,青丝撩拨到自己的脸上,痒痒的,只能拼命忍住。 老刘并不急着走,慢条斯理地将三人的尸体一个个扛到二楼,嘴里居然哼起小曲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一首《花好月圆》唱得拿腔拿调,居然还用了吴侬软语。 这明显就是在唱给他们听,只是这里活人死人搞在一起,有种莫名的诡异。 香香羞恼起来,偷偷在王二毛耳边低声讲,“这只老鬼三就是存心的,看阿拉笑话。” 王二毛苦笑道,“现在出去打照面也不合适,讲点啥呢?啥闲话都是被他讲去的。” 香香哼了一声,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臂,站起来,拍拍屁股转身就越墙而过。 这么直接? 王二毛一愣,想想倒也是,反正里外里总已经被拆穿,再躲着有个屁用?还不如爽爽气气别转屁股就走。 他一轱辘翻身站起,假装对正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老刘视而不见,仰头看了看天。 “月亮呢?花呢?这是啥个鬼地方?哪能梦游到这里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忍住笑,一只跟斗翻出墙外去追香香。 远远就听老刘骂了一句:神经病! ...... 回到听音阁,谭秋萍已经被送了回来,正躺在香香的床上。 看她脸上恢复了些许红润,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挂在额头,下身盖着一条薄毯,看似已经过了危险期。 床边站着杏花娘、小桃花,还有一个六十出头的小老头子,应该就是香香讲的那个巫医生。 床边一字排开,放了三只面盆,小桃花正在给其中的一只面盆里放冰块,手臂上搭着一条长长的白布扎带。 那个小老头子正在收拾药箱,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转回头,看到香香,香香的后面跟着王二毛。 王二毛初次见面,就发觉这个小老头子看上去有点刻薄像,一副三角眼,眼线倒蛮长,细眉薄唇,面孔刮得干干净净,主要是这只嘴巴,嘴角向下耷拉着,给人感觉总像是随时随地要骂侬山门。 香香倒是熟得很,急走两步凑上去,“巫老师,这么晚麻烦侬,真是不好意思。情况哪能了?” 小老头子一口宁波话,中气十足,好好的话讲得像是在寻相骂,“你们这些小娘,真的不让人放心!没事体做去寻人家青城派的麻烦!幸亏我来得及时,再要晚个十分钟,脚就废掉了!我跟侬讲,人家手里还是分了轻重的,没用最毒的银环蛇,只是煨了一点竹叶青,要不然,侬现在就要准备开追悼会了!” 香香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的咣咣山响,赔笑道:“是是是,阿拉也不想惹他们,这帮子人自家寻过来,侬讲奇怪伐?我到现在也搞不清爽他们跑来上海做啥。阿姐的毒消掉了?” “啥地方有介快?抽毒抽毒,有得抽一会儿了!等小桃花把她冰带绑好,我再弄!” 巫医生看她身边跟了个男人,不认识,忍不住把香香拉到一边,低声问:“现在听音阁里可以进男人了?” 虽然他已经压低声音,但是全房间的人却是全部听到,就听东一个、西一个,都摒不牢笑了起来,就连躺在床上的谭秋萍,也摒不牢“噗哧”一声,丹田里面存住那口气一泄,刚刚恢复了点血色的脸上顿时又变得煞白。 “侬只死老头子!关侬屁事啊?快来帮我抽毒,撑不牢了,要死特了!” 谭秋萍边笑边骂,顺带帮香香解了围。 巫医生倒是没跟她计较,又看了看王二毛,再看了看香香,这时,二人的脸上都已经飞起一阵红晕,俱都低头不响。 “这位小朋友,没事体就先请侬出去等,这里女人治大腿,不方便参观!” 王二毛头上冒汗,一句没敢搭嘴,赶紧退了出来。 就听这老头还在絮絮叨叨地压低声音问:“香香,侬是不是脑子坏特了?这个朋友除了寿数够长,身上没半点英雄气,侬居然能看上他?......” “寿数够长?” 香香似乎蛮开心。 “寿数长有只屁用!王八的寿数更加长,侬去跟王八蛋过?” “自己人讲话不能介促狭呃!侬好歹是个长辈。” “这有啥?男人不好光看卖相。刚刚他在旁边吧,居然让个女人冲在前面吃家什,像个男人样子伐!要我讲,这种小白脸侬白相过就好掼特了。听音阁是啥地方?随随便便领进来?” 香香被他讲得有点急了,“侬这人...... 哪能有点夹缠不清呢!谭姐姐动手的辰光,阿拉还没去咧!” “是啊!他还在这里跟侬混腔水,倒要一个女人出去办事体!” “侬!......” 这话越讲越不像样,王二毛倒没啥,谭秋萍却是听不下去了。 “死老头子,侬给我过来!再要多句屁话,看我好了之后哪能收作侬!” “来了来了!侬这只雌老虎!这是求人救命的态度伐?我跟侬讲,我是为了香香好......” “我警告侬啊!侬只嘴巴立刻帮我关特!我也是为侬好,懂我啥意思伐?” “不懂!......” “不懂?刚刚已经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了,我希望侬只死老头子还能过侬的六十大寿。” ...... 房间忽然静了下来,就听药箱“咔嗒”一声,然后瓶瓶罐罐的声音响起。 香香不用守着,溜出来,看王二毛正趴在窗口抽烟。 她轻轻走了过去,两只手从他腰间穿过,身后抱牢,笑嘻嘻地解释,“这个巫医生生来就是只大嘴巴,没坏心,侬不要往心里去。” 王二毛回过身,也把她轻轻抱住,微微一笑,“我是不管人家讲啥呃,小白脸就小白脸,侬白相好舍不舍得掼特?” “十三点!” “我刚刚在想,老刘为什么要杀人灭口,是为了阿拉?还是为了他自己?” “想出来了?” 王二毛点了点头,“肯定是为他自己!” ...... 第160章 毒血妙手巫行云 香香没再问下去,她知道,王二毛的脑子足够用,既然有了定论,必是已经全盘想通了。 她转了个话题,低声讲,“侬今朝既然碰着了巫医生,我想拜托侬一桩事体。” 王二毛一愣,“跟这个巫医生有关?” 香香点了点头。 她的头靠在王二毛的肩上,额前的软发细细碎碎地拂在王二毛脸上,让他不禁想起了那首《花好月圆》。 “巫医生是神调门的人,神调门侬是晓得的吧。” 王二毛自己身为外八门的弟子,自然知道。 自古以来,天下之人就有三教九流之分,人生于世,总有一业在身,所谓士农工商,便是行当。天下行业林立,大体可分为三百六十五小行,七十二大行。 但是,总有一些不入百行百业的门道,它们或是不被官府认可,或是有悖世俗礼教,一样存在,一样被传承了下来。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八个行当,被人称做为江湖外八行,这八个行当分别是:盗门,蛊门,机关门,千门,娼门,神调门,红手绢,索命门。 外八行,起源有所先后,各自都有着数千年的历史。繁荣的时候,八行百派,但发展到现在,科技进步,文化进步,老百姓的民主自由思想启蒙程度越来越高,外八门就逐渐势微了。大多数的同行门派相互合并求存,更加多的人直接改了行当。 以至于现在老江湖们讲到外八行,跟外八门基本不分。就好比青山门,其实只是盗门中的一支,但现在讲到盗门,直接就是青山代表了。娼门之中,除了兰花门,还有红灯会、兰桂坊、西凤东莱,月夜会等等,但是能让人提到外八门的,好像就是兰花了。 神调门是外八门中比较特殊的一个门派。 它的由来,是因为汉朝末年瘟疫盛行,巫医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地位相当高,但是军阀们是不可能允许有这种人存在的,像曹操杀左慈,孙策杀于吉,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东晋时期,各地的巫医同气连枝,成立了神调门,方便相互之间的照应。他们门下的人,实是各做各的,并不需要相互认识,江湖报名时,都可以拿神调门当块牌子。 后来,在李时珍写出《本草纲目》之后,中医得到飞速发展,很多有名的医师也自报自己是神调门的人,旁人也无从辨别真伪。 ...... 王二毛不知道香香要讲什么,她居然用了“拜托”这两个字,可见不是一般的事。 “这个巫医生,大名叫做巫行云,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毒血妙手”。他是医术世家,他的师父就是他家里的二叔叔,鼎鼎大名的巫仲卿,阿拉现在常用的补中益气丸、知柏地黄丸、六神丸,都是他研制出来的。” 王二毛对药不熟,只记牢了他叫“毒血妙手”,这个外号有点奇怪。 香香继续讲,“这个巫医生,六年前,是姑姑请到上海。本想让他研究一下相帮阿拉女人调理的药剂,没想到,没过多久日本人就打了进来。本来倒是没啥,商女不知亡国恨嘛,医生也是一样,杀人的事体跟救人的事体是分开看的。但是,日本人打到后来打不动,居然动用了细菌战!” 王二毛听到这里,心头一动。 他听说过这事,报纸上曾经有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全世界的舆论强烈谴责,但是日本人一口否认没这回事,最后不了了之。 香香这样讲来,难道是真的? “阿拉在租界里,看不到具体的战斗情况。巫医生这时候参加了国际红十字救援队,人一直顶在最前线。打到后来,日本人杀红了眼,根本不管侬啥个红十字不红十字的,他们救援队撑不下去,就撤退了,巫医生留了下来,一直等到八十八师接到撤退的命令之后,再偷摸着逃回了租界。” 王二毛对这个小老头子顿时有点肃然起敬了。 八十八师他知道,这是松沪抗战中第一支开到上海的部队,也是坚持到最后,最后一支撤离上海的部队。谢晋元今年四月惨遭暗杀,上海的法租界里,家家烧纸,户户上香,无数上海人奔到马路上,嚎啕大哭! “巫医生人逃了回来,阿拉一直都不晓得。直到两年前,他主动寻到姑姑,跟姑姑讲,他在战场上为了采集日本人投掷的细菌,中了毒,花了一年多的辰光,才让自家的身体里产生了抗体。但是,要研究出能对付日本人细菌弹的药剂,还需要交关辰光,或者还有一种简单的办法,就是以身做药,用自家的血清,来制成特效药。” 王二毛震惊了,这是搏命!一个人身上能抽多少血? “姑姑当时就把他拦住,关了起来。让他不能急,总要慢慢研究药剂,哪能可以放弃有用之身,以身做药?过了这几年,他当时的求死之心慢慢冷了下来,只是药剂迟迟没办法研究出来,脾气倒是越来越坏了。我想拜托侬的,就是将来无论发生啥个事体,侬千万要保全他的性命。这是阿拉中国人的宝贝,就算打败日本人的辰光用不上他,将来总有一天,他的成就能够有惠于民。” “有数了!” 香香没想到自己一番长篇大论之后,他居然只有轻飘飘的三个字。 “侬有数啥了?” “不就是讲这个人金贵吗?侬死特,我死特,他也不能死。这个简单,我从今朝开始,就把他当儿子看。” 香香“噗哧”一笑,嗔道:“侬这人!坏样一学就会。讲闲话越来越促狭!正正经经的事体,还是要严肃点呃。各么我来问侬,我有多少金贵?” 王二毛轻轻一笑,“侬么,肯定是要比我自家金贵得多。” “跟侬的那几个老婆比呢?” 这下头大了! 王二毛只能开始捣浆糊,“曾经有一天,臧洪霞问过我,小菊豆跟她两个人,在我心里哪能分的。” 香香被他一带,顿时来了兴趣,“侬哪能讲?” “我讲:小菊豆,像是梁红玉,而侬,像是花木兰。” “梁红玉,花木兰,...... 那我呢?” “侬?侬是我的诸葛亮。” “诸葛亮是男的!” “那我只能男女通吃了,去做龙阳君!” “十三点!” ...... 第161章 半夜三更要开会 二人在窗前卿卿我我地聊着,里屋的巫医生已经处理完伤口,正在大声吆喝着,让一旁搭手的小桃花绑紧绷带。 香香还是有点担心谭秋萍身上的伤,离了王二毛进去探看。 王二毛不方便跟进去,却也无处可去,不觉无聊起来,顺手点了一根烟,抬头望着远处的夜空。 在这同一片星空之下,有多少人像巫行云一样,有着这样传奇般的故事。 他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这样的人不该死,现在也万万不能死。他的生命,在这一刻的意义,远胜过自己认识的所有人。 短短半个多月,他已经完全将自己从一个冷眼看世界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守护者。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担子越来越重,他心里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痴念,又有谁能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动荡年代做到守护所有?只是各求心安罢了。 只不过么,这种守护往往是相互的,感觉还蛮好。 师父,小菊豆、臧红霞、姆妈、甚至于香香,现在已经讲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守护着谁?王二毛的生命中还从没有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温暖,让他居然开始享受起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脑海里突然之间又响起了这首《花好月圆》,他似乎读懂了这首歌是在唱啥,怪不得有这么多人喜欢呢。 ...... 王二毛正在出神,巫行云从里屋走了出来,看他盯着远处发呆,不禁有点好奇。 他刚刚已经听香香简单讲了王二毛的情况,倒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里有失偏颇,正好借机搭讪一下。 “小朋友,我出来得匆忙,可不可以发支香烟给我?” 王二毛一笑,摸出香烟打火机,发了一支,帮他点上。 “巫医生,香香讲侬医术精湛,我倒是有点好奇,为啥侬的外号会叫做‘毒血神医’呢?” 巫行云也是一笑,王二毛看得有点难受,这张面孔真的不合适笑,还是板着点更加自然。 “我之前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行云妙手’,前两年自家改的。现在我身上的血,确实就是剧毒啊。” “剧毒?” 巫行云点了点头,“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是药三分毒。前两年为了治好身上中的细菌,我试了几十种办法,最后只能是以毒攻毒,换了一身毒血才勉强让自家的身体里得到暂时的平衡。” 王二毛大致听懂了,隔行如隔山,这样的手段也就这种神医才能做得出来。 “侬讲暂时得到平衡,也就是不确定它对侬的身体到底会有多少影响,说不定过段时间还需要再治疗?” “嗯,这个难讲得很。病毒这种东西,是会变异的。也怪我当时有点托大,同时试了两种细菌,耽误了试毒的最佳时机,而它们变异的速度非常之快,等我寻到对症的药物时,已经是第三次变异了。所以没办法寻到最初的病毒进行对症下药。” “两种细菌?” “是啊,日本人下作就下作在这里。细菌战讲到底就是下毒,只是这种病毒能顺风扩散而已。单独一种病毒不难解决,心肝脾肺肾,坏了一样,治疗起来相对容易,人也相对很够挡得牢,不至于一下子就失去战斗力。难就难在两种病毒同时攻侬五脏中的两样,这种攻法,让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战斗力,治疗起来也相当复杂。就算有抗原,也不一定百分之一百能免疫。” “侬当时在部队,亲眼看到日本人用毒气?” “我当时是在八十八师,日本人最开始用毒气是在江阴。阿拉这辰光得到消息,讲江阴守军死得蹊跷,就特地派了一支小分队冲过去看。一看就晓得不对,人的面孔上全是青的,身上没伤,我切了两只肺出来,肺里全是黑赤赤的小颗粒。侬讲,这帮人全是海军,肺里怎么可能有问题,必是中了毒气。我就从新鲜尸体的肺腔里采集了几罐头气体,带回来试毒。” 王二毛明白了,感叹道:“巫医生,侬不容易!我听香香讲,现在还没办法研制出有效的抗原,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讲,阿拉可以一道想办法。” 巫行云听他这话讲得上路,倒是对这个年轻人另眼相看了,苦笑道:“我现在讲是黔驴技穷也不为过,除非拿到他们的毒气罐头。” 王二毛心里有了数。 这种罐头能到啥地方寻去?确实有点难了。不过么,来日方长,事体不用讲死,保不齐哪一天就会有机会,到了能偷能抢的时候,必须要帮他搞到。 ...... 二人抽了两支香烟,感情倒是亲近了不少。 这时,香香轻轻退了出来,“巫医生,开始吐了,要紧伐?” 巫行云一笑,“能吐就是好事,今朝夜里要吐个两三趟咧,你们去弄点软食,不要让她空腹吐。” “吐完就好了?” “这不是废话吗?我等下再去帮她抽一次毒,保证侬明天中午就能看到她活蹦乱跳了。只是,今朝晚上要折腾得够呛,你们要不然寻其他地方去困?留个小桃花相帮着照顾一下就可以了。” 香香脸一红,“啥个困不困的?侬当阿拉没事体做啊?阿拉就等在这里,开会!” 开会?王二毛瘪了瘪嘴巴,没接口。 这口气有啥好争的?现在倒好,话已落地,再尴尬也必要坚持演下去。 巫行云看了看香香,脸上一副古怪的表情,“侬结棍呃,半夜三更开大会!我不管你们这帮子神经病,等下弄完就回去了。” ...... 他神神叨叨进了里屋,留下王二毛跟香香杵在原地。 “那就开会吧。” 王二毛站得脚酸,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一块茶几上的糕点吃了一口,“肚皮倒是有点饿了,边吃边讲。” 香香一愣,讪讪地在他旁边坐下,“侬阿是怪我自作主张呀?要么阿拉等他走掉再......” “开会开会,认真点,不要天马行空瞎想八想。阿拉确实有老多事体要定下来呃,今朝正好,慢慢讲,有的是辰光。” 香香奇怪了,这人居然当真要开会? “侬讲真的?” 王二毛哈哈一笑,把她抱进怀里,压低声音讲,“当然是真的。只不过么,会议内容不方便让其他人听到,所以要在侬耳边讲。” ...... 第162章 我想去东北 香香被王二毛抱得紧,他的手上更是一刻不停,上上下下摸了一圈。 “这会要是再这样开下去,啥事体都不用讲了。侬要是摒不牢,阿拉换个地方?” 王二毛过了手瘾,轻轻把她放下来,笑道:“怪只怪侬身上弹性太足,哪一个男人能摒得牢?我倒是奇怪了,一般来讲,像阿拉练过功夫的人,身上的肉总是有点紧绷绷的,侬哪能可以练到又能酥噗噗,又能有这么好的弹性?我刚刚背谭秋萍回来,感觉到她身上的肉也是紧的,跟侬不一样。” 香香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看到一只怪胎,“侬抱了半天,心里居然在想这个?朋友,侬上辈子阿是在菜场里厢卖肉的?” 王二毛有点委屈兮兮,“要不是侬讲要开会,我会无聊到去想这些?好了好了,侬讲吧,先谈啥个议题?” 香香吃他不消,莞尔一笑,讲到,“总有机会给侬过足瘾头,今朝夜里只好委屈委屈,先办点正事。谭姐姐出事体之前,阿拉讲了陈碧君那里的情况,现在有辰光,先把自家的事情理一理......” 王二毛看她这副样子,突然之间想到了一个人,不禁打断道:“我晓得了!” 香香一愣,“侬晓得啥?事体还没讲呢!” “刚刚讲侬是诸葛亮,不妥当!侬应该是穆桂英,文武双全!我也不用去做龙阳君了,男人跟男人搞事体,实在吃不消。” 香香听他讲到这个,不禁掩口而笑,“侬是不是想想就有点得意啊?梁红玉,花木兰,穆桂英,全部变成了侬的女人。侬这个八字生得未免太好了吧!” 王二毛确实有点小得意,笑嘻嘻地正想接口,这时,巫行云刚好从房间出来,看他们已经坐在位子上,正有说有笑的,凑上来问,“你们这会倒是别开生面,蛮热闹,要不要弄点酒菜来,我陪你们一道喝两杯?里厢的这只雌老虎拔毒拔到一半,居然困着了,我一时间回不去。” 王二毛没听懂,“那她的毒拔清爽了伐?” 巫行云两手一摊,“就是讲呀!有没有弄清爽要靠她自家感应,阿拉做医生的,只能讲大致弄清爽了。中医不是西医,开好了药,死人不管,有啥事体等三天后再讲!阿拉是要随时随地观察调整的。中毒不是感冒,不能有一点耽误。” 香香问:“把她弄醒不就是了?” “侬不晓得她的脾气?惹她不开心的话,真的会上来拔我胡子!我这趟晓得是要过来医她,特地刮了胡子来的。” 王二毛不晓得他们两个之间到底是啥关系,像这种老鼠看到猫的怕法倒是少见。 香香一笑,“我去叫。” “算了,让她再困一会儿吧,养养体力也好。” 巫行云搞了半天还没彻底搞定,有点垂头丧气,坐下来,随手拿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 “侬这里的点心太甜,吃不惯!” 香香一瞪眼,深更半夜还要挑三拣四,也不可能现在去麻烦厨房重新准备呀。 “巫医生,将就将就算了。你们宁波人喜欢吃的米酒、黄酒不也是甜的?侬就吃得惯了?” “小香香,侬这叫做洋盘,正宗的黄酒是酸唧唧的,不甜。现在市场上卖的太雕花雕,全是为了讨好你们上海人的口味,变种了!” “那我这里就只有花雕,八年陈的,侬吃伐?” “吃吃吃!有总比没有好,快去拿来!小朋友,侬是啥地方人?要不要也来点?黄酒有人喝不惯,但是这味道,这后劲,足呃!” 王二毛一笑,“我是绍兴人,本来就是喜欢吃黄酒的。” 巫行云眉开眼笑,“那就好!阿拉今朝有缘,多吃几杯,以后…… 有机会的话,老哥哥我请侬吃正宗的黄酒!” 王二毛眼毒心细,善于察言观色,听他虽然讲得开心,话里却是有种横竖横的味道,不禁奇怪了,刚刚还蛮正常的呀! 香香拿了酒,又拆了两包零食,杯子盘子端上来,茶几上顿时满满堂堂,像是一副吃老酒的样子。开了瓶,再给大家满上,她自家也会喝,倒是手脚利落,女主人当得不错。 王二毛端起酒杯,“阿哥,我就不跟侬讲啥辈分了,侬是抗日英雄,我敬侬!” 巫行云嘿嘿一笑,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咂了咂嘴巴,把盘中的花生、五香豆剥了几粒,放进嘴里嚼出香味来,顿时心满意足。 “小阿弟!抗日英雄啥个,我不敢当!我只是个医生,医人尚不能包治百病,心中时常惭愧。像周树人周先生这样的人,才配称得上是真正的大英雄!” 周树人? 香香在一边解释到,“就是鲁迅先生,周树人是他的本名。” 讲到鲁迅,王二毛是晓得的,他也是绍兴人。 “阿哥,英雄哪里分什么大小?当今乱世,能为国为民的,全是英雄!像侬这样为了对付日本人以身试毒,当今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不要讲啥,能跟八十八军并肩作战的人,老百姓晓得的话,还不得家家户户帮侬立好长生牌?如果介绍侬给我过房娘认识,她肯定拉捞侬的手不肯放开。我王二毛叫做运道好,今朝能够认识侬,真的,侬要是有点啥事体,能吩咐我做的,一定不要客气!” 巫行云一笑,放低声音讲,“倒真是有桩事体,侬看能不能帮上忙?” 王二毛心头一动,果然有事! “我想寻个路子去东北,不晓得侬能安排伐?” “东北?” 王二毛跟香香均是一愣,王二毛忙问:“阿哥,去东北做啥?” 香香也问:“姑姑让侬老老实实待在上海,侬忘记了?” 巫行云苦笑道:“你们不了解我,我不是一个胆大之人,瞎弄弄的事体,我自家心里就会打退堂鼓的。但是现在,真叫是没办法了,时不我待。我这个人,顶多还有三年好活,再要寻不到毒气罐头,就算你们天天叫我啥个英雄英雄,我死掉之后,也是没面孔见祖宗的。” 香香跟王二毛相互看了看,一时之间,无话可讲。 …… 第163章 急事更要缓办 王二毛听香香讲过,巫行云刚回来时,曾经一心求死。 那么,经过了这些年里的深思熟虑、反复试毒,他现在的打算,肯定不会是一时冲动。 更何况,他的理由虽然让人唏嘘,但是确实都能理解,人都要死了,再不去搏一搏,讲不过去。 “阿哥,东北老大了,侬晓得这种毒气罐头被藏在哪里?而且,日本人在那里经营了十几年,还有伪满政府,他们是那里的土皇帝,能有空子给侬钻?” 巫行云点了点头,长叹道:“我哪能会不晓得,这一路寻过去,成功的机会万里无一,但是有啥办法呢?听人讲,日本的关东军在东北有几支秘密部队,专门研究这种化学武器,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毒气弹了,还有大量杀伤性更加强的神经弹,闪光弹之类的武器。要是他们再用在阿拉身上,啥人能挡得牢?” 王二毛听得一皱眉,“我听人讲过,日本人在武汉、长沙,也用过类似的毒气弹。我就搞不懂了,阿拉的部队为啥不能也研究这种武器出来?中国人从古到今,讲到用毒下药,又不输给别人呃!像侬这种人才,去帮国军研究研究阿拉自家的毒气弹也可以啊,既然不能救人,杀杀敌人也好的。” 巫行云听他讲得外行,摇头道:“小阿弟,侬不懂医理,我跟侬也难解释。中医,不是西方的化学专家,研究方向是不一样的。更何况,化学武器的研究需要大量的实验,用活人做实验,这种事体只有日本人做得出。他们可以不拿中国老百姓当人,一个村,一个镇,讲掼毒气弹就掼毒气弹,重庆政府哪有这种条件?日军把基地放在中国,就是图这里实验方便。” 香香听得有点吓势势了,这跟屠杀有啥区别?但是,从没听人讲过东北有这种事体呀。 “巫医生,侬这消息是哪里来的?要是真的,就算没搞到解药,阿拉要能把这些证据曝光出来的话,国际社会的影响跟舆论谴责也够日本人伤点脑筋了。” 巫行云有摇了摇头,“这种证据比毒气弹还要难搞!毒气弹么,我想过了,他们研究出来之后,总归是要配发给部队的。寻个机会从部队里偷,肯定比到他们的基地里厢混进混出要便当。这种基地,日本人还不守得滴水不漏?” 王二毛一边听着,一边心里盘算。 “阿哥,照侬这样讲法,只要日本人用了毒气弹,阿拉的部队就挡不牢。但是我听到的情况是,阿拉在武汉、长沙打得还不错呀,现在有了美国人的支援,前线部队的装备也上去了,不但能僵持住,偶尔还能反攻。吃亏大的,只是在空军方面,阿拉没制空权,陪都重庆几乎天天被轰炸。如果日本人要真的用化学武器来取得战果,现在为啥不大规模使用呢?” 这个问题香香就能回答。 “他们现在重点考虑的不是战线问题。战线拉的越长,进攻方越吃亏,因为打下来的地方是要派兵守的。他们日本能有多少兵?阿拉中国的纵深有多长?就算日本人拼了命打下重庆,阿拉退到云南、西藏照样还能坚持抗战!再讲,这些全是穷地方,又不安稳,打了也是白打。日本人希望的,是老蒋投降,或者是把老蒋弄死,国民党分崩离析。这才是他们能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的唯一办法。大规模使用毒气,他们既不敢,也不值。国际上的舆论导向,现在还把这场战争定义为局部战争,既没有任何国家对日宣战,也不会有人公开跟蒋政府结盟。但是,化学武器是反人类的,一旦公开用于战争,那就是所有国家打侬没商量。” 王二毛懂了,这种东西在战争中只能偷摸用用,顶多算是威慑。 威慑? 他突然之间有了一个想法,既然威慑就是吓来吓去,那又何必真的去研究啥个毒气弹? 巫医生这种人才,被一个毒气弹钓捞,拼了命也要冲到东北去,不如寻个办法,反过来去把日本人在东北的人才钓到上海来。高手过招,明暗相异才有转机啊。 “阿哥,我想问侬一个问题。” 巫行云看他突然之间像是成竹在胸,以为已经想到办法让自己成行了,不禁有点期盼。 “侬讲。” “现在,如果给侬另外一种选择:阿拉想办法去弄死关东军里研究毒气弹的化学专家,要弄死几个才能抵得上侬的一条命?” 巫行云一愣,重复了一遍,“弄死几个才能低命?” 王二毛一笑,点了点头,“俗话讲,一命换一命就不算吃亏。阿拉自家的命金贵点,侬认真考虑一下,要侬死得不留遗憾,需要他们用几条命来换?” “侬讲的是他们的毒气专家?” “嗯!” 巫行云真的认真考虑了起来。 香香在旁边大致猜到了王二毛的想法,不禁一笑,“侬又动啥个坏脑筋了?巫医生可是阿拉中国人的无价宝,这点日本畜生就算再有本事,死光了也赔不起!” 王二毛笑笑不响。 过了一会儿,巫行云有了答案,抬起头讲,“小阿弟,我懂侬是啥个意思,侬有心,想法也不错,但是我现在还没办法相信侬真有这个本事。” “阿哥,那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侬真有这个本事,半年里面,抓一个到上海来。如果他肯讲,我就要他脑子里的东西,不要他的命。如果他强横,那就三命换一命!我老老实实留在上海帮侬,侬慢慢去寻另外两个。我死的辰光,因为有了侬,不算辱没祖宗,不留遗憾!如果侬半年里厢捉不到人,就必须答应派人把我送到关东,我自家去寻。” “好!就这样定了!半年为期!” 王二毛爽爽气气,端起杯子来,“阿哥,请侬拭目以待!不管哪能,这半年要辛苦侬了,我先干为敬!” 巫行云有点听不懂了,辛苦啥?看王二毛喝了,他也跟着一饮而尽。 “阿哥,这半年里,除了我寻侬,其他的辰光,侬只要做好一桩事体。” “侬讲。” “写书!我不晓得侬有没有徒弟,以前写没写过?但是侬的本事,要有书籍流传下来。在这半年里,侬定定心心收集整理,包括侬这次试毒的全部过程,统统记下来。我至少能保证,侬走过路,花过的心思,一定能够传承下去!” “好兄弟!” …… 第164章 医者本心 三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一坛子花雕快要见底,盘中的零食早已空了。 香香擦了擦手,打算再去弄点,巫行云站起身来,笑着讲:“阿拉等下再继续。香香,侬趁我现在还没喝醉,先去把那只雌老虎弄醒,我再看一看,心里有个底。” 等香香进去,王二毛摒不牢问,“阿哥,侬为啥这么怕谭姐姐,我看她脾气还好吧。” 巫行云压低声音回答,“侬不晓得,这只女人心里有毛病呃!” “哪能讲?” “她有个雷区,啥人只要不小心踏进去,真的就会跟侬翻毛腔,辣手辣脚,半点情面也不讲。我有一趟,朋友介绍,帮两个受了伤的日本人治毛病,被她晓得了,冲过来跟我大吵大闹。我当时不晓得,回了几句嘴,结果被她堵在厕所里,把我的胡子一把一把薅下来。” 巫行云一边说着,一边比划。 “我当时胡子留到这么长,侬想象得出伐?一把把被薅下来是啥感觉?有多少痛?” 王二毛不禁失笑,“为啥呢?她恨日本人我能理解,侬难道就不恨?还帮他们治毛病?” 巫行云叹了口气,摇头道:“阿弟,侬不是医生,不了解阿拉做医生的人的真正想法。在医生的眼睛里,病人就是病人。侬身上不适宜,躺在那里,我才不会来管侬是啥人,肯定是能救则救,否则哪能可以做医生?如果每个医生看到病人,先要想想他有没有铜钿?再去想想看他做过好事坏事?这还弄个啥!有仇有恨、记仇记恨的人,是不合适做医生的,趁早改行!我刚刚讲鲁迅先生伟大,一是因为他分得清爽,要救阿拉中国人,不是看病治病这么简单,所以他索性改了行当,二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以笔作刀,一刀一刀全部砍在痛要处。良药苦口利于病,诤言逆耳醒世人,底子里,就是阿拉的医者之道。” “那侬岂不是很矛盾、很痛苦?明明恨死了日本人,拼了命想去弄死他们,还要做到能救则救?” “阿弟,这是没办法的!医生本来就是这样。明明晓得每个人都是要死的,还不是要救?明明晓得这人救也救不过来,也不是一样要救?矛盾跟痛苦,只能自家去排解。” …… 这时,香香出来,跟巫行云低声讲,“谭姐姐醒了,她讲她身上的毒气已经完全感应不到了,谢谢侬,让侬早点回去休息。” 巫行云点了点头,刚想讲点啥,就听里屋传来谭秋萍的声音。 “香香!叫侬传闲话,不要打八折!我是让这只死老头子好早点滚了!没事体做,待在外头败我名声!这两个日本间谍,我费了多少功夫好不容易挖出来打伤掉,眼看就能弄死,他鲜格格跑去帮人家治疗!二毛,侬讲,我薅他两把胡子是不是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王二毛可管不了这些,忙不迭地应道:“就是就是!谭姐姐手上有分寸呃!” 说着,赶紧给巫行云使了个眼色。 巫行云心领神会,忙跟香香一拱手,提起自家的药箱,逃也似的下楼走了。 …… 王二毛跟香香进了里屋,就见谭秋萍正气鼓鼓地斜倚在床上,背后靠着两只软蓬蓬的大枕头。 “彻底没问题了?” 谭秋萍看他进来,脸上的怒气消了些,反问道:“侬是不是也认为,我是只雌老虎,不讲道理?” 王二毛捣起浆糊来,“哪能可能呢?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不能用讲不讲道理来评判的。有些事体,更是没道理可讲。侬是为国锄奸,他是悲悯世人,讲到底,是这世道的错。” 香香在他身后站着,听他轻飘飘一句话,把这个锅直接一脚踢到世道上面,不禁一笑。 谭秋萍气顺了,也是一笑,“今朝不好意思啊,坏了你们的兴致。等下让小桃花送我回去,良辰美景,美人入怀,还能有三四个钟头温存。” 王二毛头皮一麻,尬笑了一下。 香香拒绝,“阿姐,侬一个人我是不放心呃!阿拉索性就陪了侬一道讲讲闲话,侬随便听听,困着就困着,等侬一觉困醒,也就彻底恢复了。” 王二毛同意,也讲,“谭姐姐,我正好想问侬,青城派的这三个人侬是哪能发觉的?阿拉刚刚处理得有点匆忙,他们是重庆的人,这条线现在断掉,反而倒是让阿拉两眼一抹黑,搞不清爽情况了。” 谭秋萍得意地一笑,“阿拉刚刚在这里商量好事体之后,我就多了个心。心想,如果有人顺牢阿拉的人贴上来,啥地方会是他们的突破口,然后就突然之间想到了春宵阁。要想打探兰花门的情况,假扮成嫖客直接住进春宵阁里是最方便的。前院这些屁糟精,只要铜钿给得足够,哪里会来管侬是啥人?夜里一只只困得像是死猪猡,人家做点啥事体又有啥人会得发觉?” 香香点点头,这倒是真的。 “所以我特地从那里绕了一圈。春宵阁每天夜里接客的房间门口是有系红绳的,我就去数留在门口的男人皮鞋,结果真的发现有三间房间门口的皮鞋没了。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回来想要跟你们讲,走过回廊的辰光,就远远看到三个黑影一晃,我立刻就追了下去。一路打,一路追,他们一开始不像露底子,后来实在不来塞了,就发了暗器。” 香香追问道:“我要不要去寻那三个姊妹问问?说不定她们会晓得点啥。” 谭秋萍摇了摇头,“问她们也是白问。我已经问过妈妈了,这三个人是大前天来的,出手相当阔绰,进来以后就没出去过,应该不是为了松江的货色而来,倒像是有其他任务。” 王二毛一皱眉,“听老刘讲,青城派要过来的人还有几批,这三个只是打前站的。如果不是为了后续的药品,那就只能是过来杀人的,而且,杀得还是大人物。” 香香瘪了瘪嘴巴,头大。 “这个真叫做搞不拎清!伪政府就算全是汉奸,全部该死,但就现在这种形式,哪怕是汪精卫,也不能去杀啊。老百姓苦点就苦点,总比暴露在日本人眼皮下头要强。” 谭秋萍摇了摇头,“我看不一定。老蒋不是戆大,重庆在没反攻的把握之前,把伪政府弄得风雨动荡有啥好处?而且,他们这趟出动的是武林高手,对付的极有可能是阿拉江湖人,或者是日本的武士道。这就跟阿拉有点关系了。不要忘记,二毛现在可是雨夜三更人,上海的绿林道,阿会有他们要保的人?” …… 第165章 顾明诚的危机 香香本来事不关己,并不想多动脑筋,听谭秋萍这样一讲,心里倒是有点搭搭动了。 她现在的心思,一半在兰花门,另一半却已经牢牢地放在王二毛的身上。当然,王二毛也算是兰花门的人,她自己并没觉察有啥两样,但从实际来讲,已经有很大差别了。 这帮子青城派如果是派来对付三更人的,那就必须彻底解决,没啥好商量!何况今朝的三个人,虽然不是王二毛所杀,毕竟尸体上留有他们青山门的痕迹。 这世界上没有永远发现不了的秘密,一旦后头有高手中的高手介入,那事体就讨厌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懊悔起来,刚刚实在不该让老刘独自留下来擦屁股,回来一路也没听到火警出动的声音,也就是讲,这三具尸体老刘是冷处理的。这一下,等于是莫名其妙送了把柄过去,天晓得这只老狐狸到底是哪一头的,以后会不会成为心腹大患? 她将这些想法讲了讲,谭秋萍没发表意见,王二毛倒是笑了。 “侬这脑子,过于复杂了。刘建洲哪怕真的要来坑我,也不会用尸体上的痕迹做坑。一是没可能,二是没必要。” “哪能讲?” 香香看他不当回事,急了,“侬不要小看这个人,姑姑在上海时,也是事事防着他。侬想想看,刘建洲还是她的亲表弟,关系处成这样,必有道理呃!” 王二毛轻轻把她的手一捏,意思现在没必要这么激动,旁边还有个火爆性子,搞得不好这只雌老虎腾的一记从床上爬起来,冲出去,那就完结。 “从尸体上的痕迹去判断出青山手法,这没啥好讲,都不用请啥个高手中的高手来。问题是,青山门又不是我一个人,老刘他自家难道就不是了?要用这点来做文章,首先坑的就是他自己。再讲了,啥事体都有个先入为主,重庆方面要追究,他是第一责任人,不要讲来坑我,他自己想要全身而退,就必要把这个伤口的线索销毁掉。” “那他为啥不放火呢?销毁尸体最好的办法,不就是一把火烧了清爽?” “杀人放火,侬当阿拉青山是强盗啊?” 王二毛顿觉自己的口气重了点,忙解释到,“侬是为我考虑,我心里晓得。阿拉青山有青山的规矩。俗话讲水火无情,放火是便当,爽爽气气,但是火势难控,闹市里放火,惊了四邻呢?害了乡里呢?这种事体阿拉一般性是不能做的,要处理伤口上的痕迹,青山有自家的办法。” 话讲到这里,不能再多,哪怕对方是自家老婆,这种秘方也不能外传。 香香稍稍定了心,再看了看谭秋萍,就听谭秋萍哼了一声,“了不起死了,算侬有秘方!” 王二毛摒牢,这种话不能接口。 香香想了想,问道:“那老刘这里阿拉暂做安全,侬讲,青城这趟大举东来,又是为了点啥?” 王二毛讲:“从他们过来就寻军统这个举动分析,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联合行动,要么就是为了除掉军统这批人。老刘刚刚讲的话我一直在反复思量,青城来人他是晓得的,今朝之前,青城也是把他当做自家人,哪怕是两边并不认识,但是出了事体第一辰光还是会去寻他。这说明,有联合行动的可能性比较大……” 香香突然之间想通了一桩事体,打断他,“就我了解,戴老板安排事体,几条线之间是绝对不会交错的!军统这批人,他已经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哪能可能还把人手往这条线上放?有老刘跟顾明诚在上海,为啥不用他们手里的线?刘建洲这里好解释,这只老狐狸不管行动,只做生意。但是顾明诚呢?青帮、红帮,通过他手上的资源,办事体绝对比军统这条线要稳妥得多。” 王二毛心头一动,“侬是想讲:这趟的事体根本就是瞒牢他,或者索性是对付他的?” 香香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估计,瞒牢是轻的,极有可能是来对付他的。” 王二毛听不懂了,“为了点啥呢?我了解过,他管的只是文化战线,跟军事行动并没关系,就算不信任,也不用派人过来武力解决呀。再讲,他现在正相帮重庆看牢军统这批人,也不存在所谓的不信任。” 香香摇了摇头,低声讲:“不一定。这趟你们去解救浦东抗日分子,重庆方面应该是对顾明诚这条线有所怀疑了。侬想想看,上海滩就这几支抗日力量,要能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不是侬就是我。老刘,他们不会怀疑,他去安排船运公司改船期,本就是明明堂堂的走私药品,讲到底也是为重庆去办讲好的事体。军统呢?他们跟镰刀斧头根本穿不到一条裤子。而延安方便,老早就通知下头的人从上海撤出来,连杜老板都已经途径宁波转道走了。要做这么大的事体,有心无力。” 王二毛这才明白,为啥师父假装去宁波,甚至要瞒住顾明诚。他之前一直没想通。 香香继续讲,“顾明诚这个人,重庆方面对他一直是有点忌惮。这人家世显赫,海外背景也有,在上海文化圈子里根基很深。他主动回来抗日,戴老板是不得不用,但也不敢全信。这趟的两桩事体,一是火车站刺杀,二是浦东日军屠杀中国平民的照片,全部让他在戴老板那里得了负分。再加上百杀令本就是江湖上的东西,跟江湖关系最深的不是他还能是谁?现在阿拉雨夜三更百杀报名,最方便办到的不还是他?要怀疑他,再正常不过。” 王二毛恍然,只有一个点不明白,“火车站刺杀为啥要得负分?” 香香一笑,揶揄道:“这种事体侬不去问侬的老婆,反而要来问我?” 王二毛尴尬起来,“她是镰刀斧头的,这种跟他们组织有关的事体,我不方便问,她也不能讲。” “那我讲了,岂不是讨人嫌?我不讲…… 除非……” “除非哪能?” “除非侬逼我讲……” 王二毛听得心里一荡,偷摸看了看床上的谭秋萍,这个朋友已经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了。 …… 第166章 暗阁难掩春色满屋 香香看王二毛偷偷瞄了一眼谭秋萍,摒不牢笑,在他手臂膀上轻轻扭了一记,嗔道:“侬在想啥啊?这位朋友就算困着,侬也不至于就在她的床边动手动脚啊!” 王二毛吃痛,嘿嘿一笑,揉身扑了上去,“侬自家来招惹我,还讲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有用伐?我才不管她困着没困着呢,现在就开始严刑逼供了!” 香香没想到他说上就上,冷不防被他一下扑倒,身体顿时就软了下来,被这个小男人上下其手,弄了个面红耳赤,脑子也开始浑捣捣起来。 王二毛心头的邪火摒了半天,这下总算爆发出来,对着她的樱桃小嘴猛地亲了下去,贪婪地吸吮起来。苦练许久的基本功这时派上了大用场,一只手片刻之间就穿过她的层层衣裳,贴牢皮肤摸了上去。 两个人本就是干柴烈火,今朝夜里燃了又熄、燃了又熄,反复两趟已经搞得各自有点难受了,这会儿灯昏人暗,偷摸厮混的氛围更是让人情挑十足。 王二毛抽空抱着她打了个滚,移到墙角暗影处,更加肆无忌惮,两只手统统伸进去,一上一下,一寸一寸地探索起来。 香香这时已经浑忘了身在何处,旁边还有啥人,被他在自家的敏感部位拨弄得欲仙欲死,人已经轻颤起来。她开始激烈地迎合起来,手上不管不顾,直通通把王二毛的长衫整个掀了起来,从他头上直接脱开。 这个动静就有点大了,就听床上谭秋萍像是被吵到,翻了个身。 两个人吓得一动不敢动,等了一会儿,床上传来低低的呼吸声,这才放心。 香香轻轻拉着王二毛蹑手蹑脚地从房间里出来,嘴巴又马上贴了上去,王二毛的面孔被她挡牢,看不清爽索性闭了眼,就觉得她带着他转了两步,随手又轻轻推开一扇门,挪了进去。 王二毛睁眼一看,是那间专门打电话的小房间,黑漆麻他,门被轻轻掩上之后,更是看不清了。 “这是阿拉的第一趟,本来为侬准备了一些花头,现在只能算了。” 香香有点抱歉,趁嘴巴有空的时候低声嘟囔了一句。 “有侬就可以了……唔……” …… “这里是隔音的,侬……” “侬早讲呀!” …… “刺啦”一记 …… “侬欢喜先上?……” “那倒不是…… 这会儿只能先上……” “嗯…… 阿拉不讲闲话…… 嗯……” …… “哗啦”一记 “这点电话侬明早记得检查一下,我好像弄翻掉两只……” “嗯…… 不讲闲话…… 嗯…… 嗯…… 不许用牙齿!……” …… …… 小房间里又闷又热,一个多钟头下来,两个人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香香心满意足,贴在王二毛身上,他的汗水上盖着自家汗水味道,闻起来别有一种原始、粗野的感觉。她贪婪地呼吸着,闻不够。 王二毛靠着墙,还有点喘。 照老规矩,该要点上一根香烟了,但是现在,他一动都不想动。 在女人方面,他也算是有一定经验的人了,但是香香给他带来的满足,跟小菊豆、臧红霞完全不一样。 他晓得,手里抱着一个女人,心里再去把她跟其他女人比较,有点下作。但是这种念头完全没办法克制。 小菊豆那种,叫做办事体。反正就是帮侬弄出来,可能在她心里,一直都把弄出来当做了男人的全部享受。所以每趟办好事体,总有一种空虚,抽根香烟,可能就是不自觉得想把这种空虚填满吧。 跟臧红霞之间,并没好好办过事体,只是她的身上有种野蛮、纯粹的劲道,让他能体会到强烈的爱意,这种基于肉体的原始吸引,有种独特的快感。 而香香,能让侬时时刻刻体会到愉悦,每一个动作下去,刺激的感觉瞬时就会反馈到侬身上的每一只细胞。他终于晓得,获得快感的地方并不仅仅是接触点,还有侬的大脑皮层,还有侬的浑身的毛孔,甚至还有侬的五感和五官。 他不晓得现在几点钟了,也完全顾不得脚酸不酸,只想歇歇力后再来一次。 “如果阿拉有福气活的到抗战胜利,那就好了。” 香香晓得,她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哪怕是现在就跟他私奔,也会毫不犹豫。 “肯定可以的!侬忘记掉了?巫行云看过我的面相,讲我能活得像甲鱼一样长。” “十三点!啥个不好比,去跟甲鱼比?侬要是甲鱼,我才不跟侬养小囡呢!” “这么快就想跟我养小囡了?” “侬晓得一个女人爱死一个男人之后,最想做的是啥?” “养小囡?” “是呀!姓侬的姓,念牢侬的名,帮侬养一大堆子子孙孙,让他们听侬的话。” …… “不好吗?” 王二毛从没听过这么直接,这么深长的情话,不觉痴了。 “侬放心,我一定会保证阿拉能过上这样一天!” “那就好!” …… “侬这么快就歇好了?…… 嗯…… 唔……” …… …… “侬背上哪能有两条长长的疤痕?” “小辰光被地主婆用鞭子抽的……” “还痛伐?” “老早就没感觉了,只是痕印子消不掉,人长大,它们也跟着变长。” “那就好。” “好?” “师父讲过,世界上的人,不能太完美。稍许有点缺陷的人,不会被老天爷妒忌。” “这叫稍许有点缺陷?” “是呀,侬这地方除了我,还要去给啥人看?我讲稍许就是稍许。” “……” 这时,小房间的门上突然一阵“波波索索”响,二人一惊,就听门上开了咪咪小一道缝,谭秋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走了,今朝叨扰你们了,不好意思。夜里我来开一桌,顺带便帮你们在红姑牌前定姻缘。” “诶!侬好了伐?” 香香跟她用不着客气,听她要走,不放心。 “好了九成!大床侬自家收做一下,现在五点十分,还能适适意意白相两三个钟头。抓紧辰光,我走了!” …… 第167章 代表黄瓜表个态 谭秋萍走掉,两个人总算可以从小房间里踏踏实实出来,相互一看,不禁好笑,都像是刚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一样。 抓紧时间洗漱,香香再一次仔仔细细帮他擦了身,王二毛坐在床边,定定心心欣赏着眼前的秀色。 香香披了件薄薄的丝衫,淡淡的绿色,半透明,腰中丝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里面的春色若隐若现,她的皮肤雪白,像是粉雕玉琢般,透着健康的光泽。颈上的皮肤更像是吹弹可破,隐隐看得出两根青筋从颌下穿过。脸上的铅华已经洗净,跟平常看上去略有点不同,比妆后黑了点,眉毛稍淡点,但是显得更加真实,活力四射。 他有点好奇这个女人到底几岁了,更加好奇像她这样的人品,平常都是怎么解决这种需求的,但这些统统只能摒牢,死都不能开口问。 香香擦擦弄弄还趁机白相相,花了将近二十分钟。她做这种事情本就手脚慢,等到上上下下搞定当,再换好一床新的枕头被套,已经快到六点了。 躺到床上,两个人终于感觉到累了,脑子里面都是嗡嗡的,除了你侬我侬,根本装不下其他事。 王二毛不敢睡死,竖起两只枕头来,靠在背后半坐半躺,让香香的头靠在自己的肚皮上。香香来不及洗头,只能用香水盖了盖头上的汗水味道,几种味道混在一道,倒是合成了一种略带催情效果的慵懒香味,王二毛随手捻起她的头发撩拨了几下,没过几分钟,又有了感觉。 香香自然能感应到他的变化,不禁一笑,“侬消停点吧,好日子也要慢慢过,一枪头弄伤掉,吃亏的可是我。” 王二毛嘿嘿笑了笑,不响。 两个人静静地躺了会儿,天已大亮。 “侬今朝哪能安排?” “还没仔细想过,有两桩事体是必须要做的,一是回去跟小菊豆打声招呼,昨天把四哥接回来养伤,总要再安排一下,周边的房子也要叫她去寻起来。另外,就是要去华懋饭店等臧红霞的电话,她们抢了船,寻好落脚点就要跟我联系,估计差不多要等到晚上,才会有消息。” “那侬就一直等在华懋饭店?” “本来么,是这样想的,现在倒是又多了一桩事体。我想小菊豆那里安排好之后,白天抽空去寻一趟顾明诚。这个老兄到底是我的师兄,现在我也要靠他借力,他如果有危险,对我没好处。再讲,有些事体跟他之间还是能聊的,总比阿拉在这里瞎猜八猜要好。” “要不要我陪侬去?侬这样一个人在外头晃来晃去,不大安全的吧。” 王二毛哈哈一笑,“安不安全的,也已经晃了十多年了,侬是想黏在我身边吧。舍不得我走?” 香香轻轻啐了一口,笑道:“不识好人心,我这里自家的事体都做不光,好心陪侬,居然讲我要黏牢侬?侬身上是蘸了胶水还是哪能?” 王二毛顿时想歪了,有点为难,“今朝够呛,哪能也要歇一天。” “十三点!” “不过嘛,侬倒是提醒我了。顾明诚这种人,白天总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不会像我一样晃来晃去,要跟他见面,总要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侬这样,先帮我问问看他,下半天啥辰光方便,再帮我想一想,用啥身份,哪能见面。” “侬不是讲过我是侬的穆桂英吗?这会儿哪能变成小秘书了?” “侬花头劲透,千变万化有啥难的?我现在讲侬是孙悟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侬只嘴巴,越来越会讲!怪不得连臧红霞这种女人都会吃死侬。我是讲不过的,看以后谭姐姐有没有办法来对付侬。” 王二毛想起她之前讲过谭秋萍的想法,不禁头皮一麻,他不是那种来者不拒的色胚,哪怕现在有了三个女人,讲到底,每个女人各有各的情谊在。人的感情是有限的,怎么可能再分给其他人? “这事体侬要好好帮我处理!弄得不好会出事。我跟她是不可能的,要想办法早点跟她讲清爽,不能弄得人家肚肠光痒死,到头再来浇上一盘冷水。我是贼骨头,不是骗子,感情这种事体,更不作兴骗来骗去。” 香香看着他,脸一红,低头道:“今朝之前,我已经跟她约好了,最坏的打算,是在我死掉之后,让她来替我照顾侬……” “啊?” 王二毛大吃一惊,甚至于都没怎么听懂,再细细琢磨,不禁毛骨悚然。 “侬瞎讲点啥!” 香香赶忙一把拉牢他的手,放在自家胸口上,低着头红着脸,悠悠地讲,“侬不晓得,我跟谭姐姐,命苦。” “苦啥?” 香香苦笑,褪去了一丝羞涩,“侬不是女人,不能体会到女人的苦,特别是阿拉这种看上去像模像样,冷傲孤艳,又感觉到难以亲近的女人。女人讲到底,身边离不开一个好男人,没男人哪能办?没合适的,不能将就,只好相互慰藉,所以,我跟谭姐姐的关系,实际上…… 就是……” 王二毛听得云里雾里,他做乱梦都没想过这种问题,看香香居然这样的羞于启齿,倒是猜到了一些。 就见香香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心一横,“阿拉两个的关系,就是一根黄瓜两个人用的关系。” 话讲完,轻轻松了口气,头低得更低了。 这…… 王二毛张口结舌,无话可讲。 他不晓得应该讲什么,更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资格代表一根黄瓜来发表意见。 香香等了半天,偷偷抬起头来,看他脸上的表情古古怪怪,“侬倒是讲话呀,我是已经把最最坍台的私密都告诉侬了。侬不会因为这种事体而看不起阿拉吧……” 王二毛回过神来,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侬辣手呃!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吃黄瓜了!” 香香听了“噗嗤”一笑,想了想,又摒不牢笑出声来,转而捧腹大笑,笑到最后,抱起一只枕头来,趴在床上浑身乱颤。 王二毛被她笑得差点心态崩掉。 “我不管她自家哪能解决,侬给我记牢,这间房间从此以后,黄瓜不能进门!” …… 第168章 四哥的锅 又无调了半天,外头的日色已经变暖,王二毛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壁钟,七点了。 香香依依不舍,仔仔细细帮他换上了一套精心挑选的蓝色西装,隔里居然是真丝的,穿在身上,服服帖帖。又将他背心的后扣重新松了松,配上一条黄色淡纹领带,显得整个人精神登样,头上发蜡一梳,活脱就是个英俊小生。 香香围着他兜了三圈,看了又看,相当满意。 “侬的头型不错,以后头发再留长点,不要自家寻摊头瞎剪八剪,弄得人家没办法帮侬做造型。” 王二毛完全不懂这一套,木讷讷地“嗯”了一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愣了神。 “难道天天要打扮成这样才能出去?我又不是出去拍洋片,混江湖的人,越低调越好啊!” 香香双手抱肩,自得其乐。 “我不管,侬只要在我面前,就要是最最好看的样子。出了这里,我来管侬是去扮乞丐还是扮流氓呢!” 王二毛摇了摇头,这就没道理可讲了,只好自己辛苦点,勤换衣裳。 他去小房间寻到昨天穿的那件,从里面翻出必要的随身装备藏到身上,余多的衣服拿在手上,出来问:“这件哪能办?要扔掉吗?” 香香过来白了他一眼,一把将衣服拿了过去,“侬当我是资本家的阔太太啊!帮侬选的这些衣裳都贵得很,洗洗弄弄总能穿上一两年,哪里说掼就掼?老实跟侬讲,侬在这里的开销全是从我私房铜钿里出的,要是大手大脚,我可养不起!” 王二毛被她说的逗笑了,揶揄道:“侬以为养个小白脸有这么便当吗?” 香香也是一笑,啐道:“快走吧!还好侬的老婆多,要是天天没事体做混在这里,我可要破产了。” 王二毛奇了,“侬不想做我的老婆?” 香香一愣,“这哪能可能?我是兰花的堂姑娘啊,跑去做侬的老婆,姊妹们哪能办?” 王二毛搞不懂她们兰花门的规矩,“姑姑不是嫁给师父做老婆的?到侬这里哪能就不可以了?” 香香嘴巴一瘪,垂下头来,“这是坏规矩的。当初她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能办到,我没她的本事,这种事体想也不敢想。” 王二毛懂了,不再问下去,心里突然之间佩服起师父来,这只老头子,真来赛! 反正他们兰花有自家的一套,谭秋萍讲过夜里帮他们拜红姑,估计就是一种特别的仪式吧,形式上的东西,王二毛并不太在乎,两个人只要能在一道就好。 …… 从兰花坊出来,走在马路上,脚有点飘,他叫了辆三轮。 现在是五月底,早上八点的太阳还算温和,今朝又是个大晴天,天上连一朵大一点的云也没有。 金黄灿灿的阳光将上海的大街小巷包裹起来,人们沐浴在这和丽的阳光下,仿佛所有的阴霾全都已经被一扫而空。 王二毛心情愉悦,直抒胸臆,不禁轻声哼起了曲儿。 回到自己家的弄堂,就看到干娘正在弄堂口跟两个邻居嘎讪胡。 “姆妈,早上好啊!” 张家阿婆看他小贼西装笔挺,神采奕奕,也是开心,眉开眼笑道:“侬这小鬼!学会夜不归宿了?” 王二毛嘿嘿一笑,没接口,反问,“我昨天让他们带四哥回来养伤,不会搅扰到侬吧。” 张家阿婆忙摇头道:“这算啥个事体?一点不惊扰!侬这两个朋友客气的紧,饭也不肯多吃两口,搞得我倒是不好意思。” “我先去看看他们,回头再来跟侬讲事体。” “快去快去,他们早上就去小菊豆那里寻过侬了。” …… 王二毛路过小菊豆的门洞,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先公后私,三两步冲到小阁楼上。 刚要开门,突然之间一个激灵,手刚刚伸出去马上又缩了回来,在门口喊了声,“小七,开门。” 门应声而开,就看戚广济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手上倒提着一把手枪。 王二毛有点厥倒,这个朋友头子是活络,手上功夫却是太差,只欢喜白相枪。 “枪收收好,哪里有大白天在弄堂里打枪的道理?” 小七哈哈一笑,收起来,神秘兮兮地讲:“姐夫,侬这就不对了,阿姐前脚刚走,侬后脚就放阿拉鸽子。讲好昨天夜里回来的呢?我跟四哥等侬等到三点钟,早上都差点爬不起来。” 王二毛脸一红,不睬他,绕过他进了房间,看到施平南正躺在他的床上,面色相当好,看上去恢复得不错。 施平南不方便上上下下,看到他,忙打招呼,“小王先生。” “四哥,阿拉自家人,不讲究。侬先改改口,叫我二毛、小阿弟都可以。” 施平南想了想,一笑,“那我就叫你二毛吧,你现在是领导,叫小阿弟不像话。” 王二毛听他口音奇奇怪怪的,又像是南方人,又有点京片子,现在正好问。 “我是福建人,九岁时候跟着父亲迁居北京,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卢沟桥之后,家里人觉得北方不安全,就又迁回了老家。现在家人们都在泉州,我自己各处跑。” 王二毛这才理解,口音这东西,在一个地方待得时间长了,就会弄混。 四哥这里,是有事要问的。 他想了想,先跟戚广济讲,“侬去跟小菊豆讲一声,我回来跟四哥有正事体商量,等下再去寻她。对了,侬今朝要上班伐?” “今朝不上班。” “侬这是啥个工作?上班这么自由的?” 戚广济嘿嘿一笑,“我是怕昨天的事体办不好,所以打了余量,连着调了两天班。” 王二毛买账了,“精怪鬼!侬有这点心思,哪能就搞不定一只五香豆呢?” 戚广济听他讲到这个,顿时有点愁眉苦脸,“这不还是要怪到四哥?” 施平南听不懂了,“怪我什么?” “怪侬没好好教我啊!我这两下三脚猫功夫,在人家面前根本登不上台面,她不拿正眼看我,我有啥个办法?” 施平南哭笑不得,这徒弟收得,吃了老酸,“功夫是要练的,又不是看会就算会了!你自己不下苦功,怪得了谁?再讲了,泡妞呀!又不是让你去当强奸犯,关功夫什么事?” “那…… 姐夫,讲到泡妞,侬是高手,能不能教我几招?” 王二毛听了头大,现在实在没空帮他搞这种事体,“我就再给侬一只机会,侬等下去永安百货公司帮我去买只公文包,铜钿问小菊豆拿。要腔调好点的,叫五香豆跟着一道去,让她帮着把把关。” “得咧!” 戚广济开开心心走了,留下王二毛跟施平南两个人相互看了看,各自摇头。 …… 第169章 索命门的选择 施平南知道王二毛想要问什么,没等他开口,直接讲。 “二毛,以你跟洪霞的关系,照理说不算外人。但索命门跟别家门派有很大不同,杀手在接到任务后,所有跟任务相关的信息,都不允许跟成员之外的人交流。也就是讲,就算是洪霞亲自来问我,我也一个字都不能说。这是索命千百年来的死规矩,任何泄露任务信息的人,都将被传令追杀,不死不休。这点,先要跟你说明清楚。” 王二毛只能点了点头,理解,但是有点没劲。 没想到施平南继续讲了下去。 “好在今天不是昨天,昨天不能讲的事,今天能讲了。昨天早上,传令师兄通传了天字堂的最新命令:所有被臧红霞点名要用的人,从即日起离开索命,臧红霞取消隐娘身份,索命门原先在上海所有的资产、仓库,划归臧红霞私人所有,从此以后与索命门不再往来。” “啊?” 王二毛吃了一惊,这事体臧红霞肯定是晓得的,却一句都没跟他提过。 施平南淡淡一笑,“对于这道命令,我是知道些缘由的,现在既然已经不再是索命的弟子,自然可以跟你讲。索命门是个杀手门,讲得是:杀一人以救万人。所以,身为索命的弟子,都是秉承这样的志向才会来做杀手。” 这个王二毛懂,真正的杀手并不冷血。 “但最近这些年来,这一套越来越行不通了。乱世之时,民众本就艰难,逢遭国难,更是活路难寻。杀手组织在这种乱世,唯一能做的,就是投靠一方势力,以指望早日能够天下归心,山河重塑,老百姓也可以尽早地结束痛苦,不再颠沛流离,各自安居乐业。” 这个四哥讲起话来居然文绉绉的,不像杀手,倒像是个读书人。 “但是当今的世道,跟以前实在太不一样。我们中国,从始皇帝大一统到清皇朝被推翻,在这两千多年的历史里,从没有过这么内外交患的时期。国外列强纷争,国内派系林立,江山半壁陷落,民间思潮翻涌,怎一个乱字了得!这就不是扶持一家一姓所能解决的了。所以,这些年来,索命也在各种摸索,想要寻求能救国救民的真理。只是,这条道路实在难寻,既漫长且迷茫,我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沦为了投机分子争权夺利的工具而不自知,一腔腔的热血挥洒出去,离我们理想的国度却是渐行渐远。” 四哥的这番话,王二毛深有同感,其中的一些问题他早就想过,可惜想不明白。这也就是他宁可冷眼看这世界的最主要的原因。悲悯不只是讲讲而已,爱世人是需要有能力的,当侬做不到的时候,只能让自己的心再硬点。 “当年,孙总理提出三民主义救中国,北伐,废除帝制,建党,立国!索命上下,群情激奋,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组织各种暗杀,帮同盟会、后来的国民党扫除障碍,满清遗老、北洋军阀、异端分子,杀了不计其数。好不容易等到统一,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军阀依旧林立,贪官依旧横行,资本家成了比地主老财更可怕的吸血鬼,老百姓依旧是民不聊生。天灾无人去管,人祸照样盛行,国力日渐衰败,内斗频发不断。民国短短二十几年,国民政府还是一个军政府,中国从姓爱新觉罗,变成现在姓了蒋宋孔陈,根本没任何区别!” “我们索命渐渐地对国民政府灰了心,天字堂连发十几道令,要将所有外派全部召回。但是人各有志,很多同门在外面接触久了,自己心里有了主张。各种理想、主义,天字堂也没法讲是谁对谁错,最后只能不管,你们谁要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那就去吧。所以在这五六年间,索命门的精英走了一大半,留下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现在还看不清方向的,另一种是奉命委派在某一个方向的。” 讲到这里,王二毛有点懂了。 臧红霞是镰刀斧头,估计就是她师父派过去的,至于那是不是她真正的信仰,就全看她自己了。 “我奉命委派在国民政府,隶属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就是俗称的中统。我的老板是徐恩曾,是他派在上海的特别外勤人员,不参加任何集体行动,单独接受他的指令,负责暗杀行动。” 王二毛对这种派系一知半解,现在倒是并不忙着搞清楚,他最想晓得的,是施平南去米市渡要做啥。 “四哥,侬这趟去码头,是为了啥事体?” “刺杀赵理君,就是军统上海站的第一副站长。” 王二毛轻轻“哦”了一声,有点失望,看来跟老刘并没任何关系。 施平南笑了笑,“这种事情用你们上海话讲,都是摆不上台面的龌龊事,估计你现在也没兴趣知道。” 王二毛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四哥,阿拉之间实实惠惠,我想勉强侬讲句真话。” “你讲!” “索命派到我这里的人,是不是真的不再回去了?” 施平南哈哈一笑,朝他竖起大拇指,赞到,“二毛,你有这样一问,我可以肯定没跟错人了。” 王二毛不解。 施平南解释道:“索命的这次尝试,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寻找一条护民之路。你别忘了,我们杀人也是为了救人。老黄历没用了,新办法只能一个一个去尝试,你就是我们选择的一条新路子。如果不可行,我们这批人的性命就是探索新路需要付出的代价,如果可行,我们又何必回去?你的情况,说实话我并不了解,只听洪霞简单讲过几句。现在看来,洪霞没选错人,护民先要护己,你心思缜密,看事情更是一针见血,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能力着实难得。你放心吧,我可以用我的人品保证,洪霞挑的这十个,绝对是能跟你走到最后的人!” 这话说的! 王二毛本来自我感觉脸皮还算蛮厚,现在脸上居然发烫了。 …… 第170章 五亩里的大地主 从小阁楼下来,王二毛觉得自己的步子似乎变得重了些。 这些天来,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刘铭达、巫行云、施平南等等,这些人在各自的战线上,可以称得上已经是阿拉民族的精英,一个个居然苦心孤诣地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这些人在几天之前甚至根本就不认识他。 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师父讲过的一句话:事体人人好做,也不怕做,但能走到最远的人,往往就是那个最纯粹的人。 手上有了这些人,王二毛的腰板顿时硬了起来,脚步也更加坚定。 从现在开始,他的纯粹,就是要拼尽全力,让这些人能一直走下去。 还没走到一楼,小菊豆已经听到声音迎了上来。 王二毛看她像似没睡好,眼泡皮有点肿,心里有了一丝歉意。 讲好昨天回来睡,不打招呼就夜不归宿,这只小娘皮心里面不晓得会有多少担心,多少醋意呢。 “对不起啊!临时改了计划,半夜三更的,没办法通知侬,下趟我会得注意呃。” 小菊豆本想先狠狠瞪他一眼再骂山门,看到他的面孔,这计划居然一下子没办法执行下去,不禁委屈,眼睛里变得泪汪汪的,瘪了瘪嘴巴,低了头,一时不晓得要讲点啥。 王二毛忙一把搂着她,边走边哄。 “侬不要多想,洪霞有任务走了,后面的事体全都要跟香香商量着办,兰花坊昨天夜里出了事,有刺客把谭姐姐打伤了,我要留下来相帮照应。” 小菊豆听得心惊肉跳,瞎想八想的事体顿时忘了。 “谭姐姐?谭秋萍?” “嗯!” “听人讲,她是兰花门里的第一高手,也会被人打伤?那侬哪能?没受伤吧?” 王二毛一笑,“放心吧,我没事体,还帮她报了仇。侬不要问了,阿拉先到姆妈这里讲点正事,回到侬的房间,我再老老实实跟侬汇报。” 小菊豆放了心,跟他下去,心里有点奇怪,有啥正事要跟姆妈商量?婚事吗? 老太太正坐在八仙桌上听无线电,王二毛过去先把大门掩上,拉着她们两个进了的房间。 “姆妈,有桩事体想要跟侬商量。” 老太太是懂经人,见过世面,稳稳当当在床上一坐,问道:“阿是要搬场?” 王二毛嘿嘿一笑,摇了摇头,“姆妈,搬场倒不至于,我是想阿拉这几套房子装修一下,方便以后跟外头的联系,也需要确保你们的安全。” 老太太想了想,笑道:“这个问题我早就帮侬想过了。侬要办大事体,又要结婚,现在的房子确实不合适。再讲,侬这趟一弄就是三房,接下来还有几房,啥人晓得?阿拉手上的房子是不少,但是除掉这两套,其他的都不是连在一道,不要弄得将来一个个像是外宅,被人家传闲话就不好听了。” 王二毛脸一红,“姆妈,三个顶多了!这方面的事体我不会再想。侬的意思我明白,想去帮我换套大一点的房子。我的想法是老房子有老房子的好处,周围邻里熟了,有点啥事体,相互通气照应交关方便。另外,我的事体不能显山露水,自家也不能装得像大老板一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老百姓,这样最好。” 老太太听他讲的有道理,点头道:“侬如果想清爽了,那就照侬意思办,不用来迁就我。” 王二毛听她同意,那就抓紧安排。 “上次侬交代过,在这五亩里,阿拉有五套房子,隔壁青云里,有三套,除了阿拉现在住的一套半,其他统统租出去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这个小鬼记性倒好。 “姆妈,我有几个朋友是一道做事体的,要把他们安排在附近。我想,把这五亩里弄堂口的那一套,跟百官街临街的那一套,还有隔壁随便哪一套,这三套房子先收回来。这三套再加上阿拉现在住的两套房子,一道装修一下,至少内线电话要打通。” 老太太低头想了想,问题不大,就是有几个长租客,好几年了,不好意思开口。 王二毛晓得临时误脚,老姆妈不好意思,笑道:“姆妈,我再给侬一笔钞票,侬在阿拉五亩里打听一下,哪家房子要出手的就买下来,越多越好。那些现在叫他们搬场的长租户就跟他们讲,等有了新房子再请他们搬回来住。” 小菊豆哈哈一笑,“侬这是要姆妈当地主婆?这会儿卖房子的有得是,侬只要钞票管够,我帮侬把半只弄堂买下来。” 王二毛财大气粗,反正不是用他的钱,豪横起来,“麻烦,有本事就帮我把整只五亩里买下来,我谢谢侬!”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侬去跟人家谈好价钿,我来付钞票。” 老太太看他要弄这么大阵仗,不由地有点担心起来。 “二毛,侬有出息是好事体,阿娘为侬高兴,但还是要提醒侬一句,这钞票可是要清清白白的。” 王二毛一笑,“姆妈,这点侬放心,再清爽也没了。” “哪里来的?侬讲句实话,让姆妈放心。” “我师父给的。” “师父?” 小菊豆在一边抢着讲,“姆妈,这我晓得的,他师父是上海滩的大老板,老板当了几十年,买房子这种事体对他来讲,就是毛毛雨。” “哦……” 老太太放下心来,哈哈一笑:“那还客气啥?隔壁青云里,阿拉也去买下来!那里的房子不挡光,比阿拉五亩里好多了!” 王二毛一只浪头豁出去,这下后悔了,师父留下的钞票可不是让他在上海滩做地主的。 “这个…… 姆妈,事体一点点来,等我自家赚铜钿了,阿拉再去买其他地方的吧。” 老太太本就是开玩笑,看他一脸尴尬,不禁一笑,“好好好,阿拉全来听侬安排,侬讲买哪里就去买哪里。” 王二毛放下心,跟小菊豆讲,“另外还要寻几处房子,姆妈腿脚不好,不能走远路,侬自家去跑。” 小菊豆兴致冲冲,这种派侬去专门负责用钞票的事体,哪一个女人听了不兴奋。 王二毛寻笔寻纸,画了一下大致的位置,交给她。 “这点地方侬下午就去寻,小七今朝没事做,侬坐他的车子去兜,尽量杀价钿,如果人家不卖,阿拉就租,先租半年。” “我跟人家哪能定?啥辰光付钞票?” “后天!” …… 第171章 盘丝洞里王大贤 房子的事情安排妥当,二人告辞出来,王二毛跟着小菊豆回到她的房间。 五香豆被小七拖去帮王二毛买公文包,估计这个小贼趁机还要献殷勤,不到中午是不会回来的。 王二毛看了看五斗橱上的台钟,刚过十点。 小菊豆把他摁到床边坐好,上上下下地打量,许久,看得王二毛汗毛凛凛。 “侬老实交代,香香是不是也让侬困了?” 这话问得,王二毛就算想跟她承认,也觉得自家不像好人。但又不能骗她,只好不响。 小菊豆看他这副样子,心里飒飒清了,不禁眉头一皱。 “我不是讲香香不好。当初,我跟洪霞商量过,阿拉两个人都不能做侬的正室,侬要是讨了香香做老婆,自然是求之不得。现在不一样,有了小阿嫂,侬再要把香香弄回来,会不会多了点。我跟香香拜过红姑,算是亲姊妹,不能讲啥,洪霞会哪能想?” “她不会做我老婆,也不会到这里来。” “外室?” 王二毛的头顿时大了一圈,“我跟她毕竟还是做事为主,这种事体顺其自然吧,侬晓得我这人,大事小事还是分得清的。最近的事体相当繁琐,桩桩件件都要跟她商量,她又是姑姑托付给我照顾的,对我也是真情实意。” 小菊豆瞪了他一眼,“不晓得讲侬啥个好!以前么,看啥人都是事不关己,冷得像块冰,现在倒好,开了窍,女人一个接着一个。我可不是吃醋啊,只是提醒侬,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侬卖相好,本事又大,今后日子长了,好女人、坏女人都会一个一个贴上来,学不会踏牢刹车,总有一天要出大事体!” “晓得呃,到此为止!” “这句话我记下来,侬自家讲的,到此为止啊!” 王二毛使劲点了点头,陪笑道:“我早就想好了,你们三个对我最最重要,缺一不可。别人么,我心里装不下。” 没想到小菊豆听了之后,一脸古怪的表情,“侬阿是漏算了一个?小阿嫂才是侬正正经经的大老婆!侬要是不把她当回事,趁早讲清楚,不要耽误了人家。小阿嫂这人品卖相,又不是非要指着侬过下半辈子。姆妈肉麻她,把她托付给侬,是想让她开开心心过日子,不是让她幽幽怨怨做相公的!” 王二毛听得一愣。 对于小阿嫂的事体,他完全没想到过这一层。老太太这天发条头,大家都是横竖横,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事后也没空去想再多。他自家并不乐意,潜意识里是能逃则逃,实在逃不过的时候,那就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算了。 现在小菊豆把事体摊开来讲,想想倒也是,女人跟男人不一样,日子是指着男人过的,男人这头如果冷着,这等于是让女人守活寡、活受罪,那就有点丧阴节了。 “侬讲哪能办?姆妈那里刚刚定下来,现在再去翻毛腔?我做不出来,也不忍心去做。” “侬就不想去了解一下小阿嫂的想法?她要是也不愿意,阿拉就一道去姆妈那里想办法,软磨硬泡,总要让老娘回心转意。” “她如果愿意呢?” 小菊豆一笑,摇了摇头,“那就没办法了,只好慢慢培养感情。二毛,家和万事兴,办大事体的人,一定要有本事屋里厢摆得平。” 王二毛头上一滴汗,“我一向是敬她重她,哪能就能培养感情?侬讲得便当!” 小菊豆想了想,哈哈一笑,出了个主意,“困呀!阿拉不就是困出来的感情?要不是侬把我喂得饱,我才不会看上侬呢!” 王二毛厥倒。 “侬这样,在家里慢慢帮我想办法,我先谢谢侬!我现在要去盘丝洞,那里还在装修,洪霞不在,我要相帮看一看。小七回来之后,让他带着东西去华懋饭店寻我,等他从我这里回来,你们再一起出去看房子。这些都是要紧事,侬看房子的时候仔细点,让小七也一道,特别是路口的房子,视野一定要开阔,不要有东西遮挡,楼顶也要看仔细,上上下下的通路一定要有办法打开……” 小菊豆听得昏头六冲,王二毛讲得又快,实在记不过来,急了,“侬慢点啊!我一个女人,哪里懂得这些?” 王二毛一愣,鲁莽了。 “算了算了,我跟小七讲清爽就好,侬只负责打扮成阔太太去谈价钿。” “那还不错!” …… 走到弄堂口,王二毛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去华懋饭店?这无非就是个因头,他实在是招架不住小阿嫂这个话题。 现在去倒也好,顾明诚的事情小琴是最清楚的,从她那里了解一下,这位老兄过得到底怎么样,天天家里家外都在演戏,是为了点啥? 来到五楼,今天热闹了,三四个工人正在走道里搬箱子,房间里的几只柜子被搬了出来,贴墙竖在过道的两侧,几个人进进出出,闷声不响。 他穿过去,进到门里,吃了一惊。 就看套房的客厅被清开半边,地毯翻起来,墙底下的踢脚线拆开了几段,有两个工人正在排管子,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蹲在地上,身边散放着三四圈电线。 王二毛晓得这是在布线,但是看不懂,刚想转身出门去寻小琴,没想到小琴正好从门口进来。 看到王二毛,小琴开心了,眉开眼笑。跟这帮子工人混了一天,已经没劲透顶,又没啥人可以讲话,憋得难受。 “姐夫!侬总算来了!” “这要弄几天?” “三天!侬等等……” 小琴走过去,拍了拍蹲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的肩胛,那人抬起头,回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王二毛。 “姐夫,跟侬介绍一下,这是负责施工的王先生,工程上的事,我不懂,侬问他。王先生,这位是我的姐夫,也姓王。” 那人听她介绍,忙放下手里的家什,拍了拍屁股站起来。 王二毛等看清他的样子,心头一动,这个人像是哪里见过。 “王先生侬好!鄙人王大贤,家父王秉烛。” 啊? 王二毛大吃一惊,这人居然是王秉烛的儿子? “王福泉是侬的……” “阿拉兄弟四个,我是老幺,王福泉是我的大阿哥。” …… 第172章 神机秒算得真相 香香介绍过来的人,居然是机关门三当家王秉烛的小儿子! 王二毛似乎懂了点啥,赶紧让小琴带着他们两个回到501。关上门,请王大贤坐了,小琴给他们泡了两杯茶,房门倒带,自己退了出去。 “二毛先生,香香阿姐跟我讲过侬,家父临终,亏得先生照应,先请受我一拜。” 王大贤说着,离了座,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王二毛磕了三个头。 王二毛在火车站没救到人,本是惭愧,现在居然被人当了恩人,更是难当。只是王大贤动作实在太快,说跪就跪,中间又隔了茶几,等到他反应过来,绕过茶几去搀扶时,三个头早已磕完了。 “王先生,侬这…… 我不敢当呃!令尊大义,以身殉国,实在让人钦佩!我并没有帮到他什么,侬这样做,羞臊到我了。” 王二毛说着,也跪了下来,要把这三个头磕还回去。 王大贤忙一把搀牢他,两个人在地上暗自挣了挣力,王二毛力大,硬是一个头磕了下去。再要磕第二个时,王大贤滑溜,原地向后弹开,身体依旧保持跪姿,手在背后一摸,翻出一把轻巧的匕首来,贴上自己的咽喉。 “二毛先生,侬要是看不起我,大贤立刻自尽!鼓楼王家再也没人可以报答侬的恩情,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王二毛腰弯到一半,听他口风不善,抬头看,吓了一跳。 王秉烛讨去两个轧钗的画面犹在眼前,这家人家的节烈性子活脱似像,他不敢造次,万一王大贤真的说死就死,这叫啥个事体! “二毛先生,家父既然来了上海,就是一心求死,这事体换了任何人,都救不起,跟侬并没关系。我记侬的恩情,是因为侬在家父临终之时,了却了他的心愿。这对他来讲,就是天大的恩情,侬受得起。我本想将我的这条命为侬所用,侬如果不需要,那我现在就交代给侬。” “需要需要!侬的刀收起来,阿拉好好讲!” 王二毛对这种人,没任何办法,人家就是一根筋,道理简简单单,手段激烈粗暴。他现在甚至有点庆幸,还好对方不是个女人。 …… 重新坐好,王二毛细细打量这个王大贤。 跟王秉烛长得真是活脱似像,皮肤蜡蜡黄,身材瘦小,还有点佝偻背,光着个下巴,净面无须,两只眼睛咪咪一条缝,看上去年纪像是在二十五六岁。相比之下,王秉烛的卖相有派头得多。老头子六十多岁了,看来是老来得子,王大贤刚刚讲到过鼓楼王家,应该就是他们的老家吧,南京有个地方叫做鼓楼,可能老底子还是当地的名门望族。 “令尊的事体,我从没跟别人讲过,侬是哪能晓得的?香香跟侬讲了啥?” 王大贤恢复了常态,他本是飞扬洒脱的性子,刚刚只是事关家门家风,规矩如此。 “二毛先生,我以后为侬卖命,阿拉之间的称呼,就实实惠惠。我今年二十九岁,肯定比侬大,叫侬一声二毛,侬不会不开心吧。” 王二毛听他讲得有趣,不禁一笑,“这样最好!侬想我叫侬啥?阿哥?还是王哥、贤哥?” 王大贤哈哈一笑,摇头道:“二毛,侬不晓得,我在江湖上也有自家的名号,叫做‘神机秒算王大仙’。我不是夸口啊,这里厢的‘神机’跟‘秒算’,用来讲我,一点不过分。侬要么就叫我‘大仙’吧,阿哥阿弟叫起来太假,阿拉混江湖的人,看到啥人不叫阿哥阿弟?” “大仙?哈哈!好!” 王二毛跟他投了脾气,心情顿时大好,这只眯眯眼,跟他天天混在一道也不会觉得无聊。 “我现在就来回答侬刚刚问我的问题。香香只跟我讲过两桩事体,一桩,讣告是侬王二毛发的,另外一桩,是讲侬王二毛要带阿拉外八门的人在上海滩坚持抗战。其他的事体,她没讲过,全是我自家算出来的。” 算出来?这都能算得出?王二毛不相信。 “有些事体,我晓得,侬不晓得;有些事体,侬晓得,而我可以猜到。我先来讲讲侬不晓得的事体。首先,阿拉机关门的总堂口在南京,家兄之前,也没往上海派过任何人。我是被老头子扔到重庆去的,讲是讲要帮王家门留个种,但是我自家从重庆转回来,到上海。这事体,瞒牢家里人,除了香香跟杜老板,没人晓得。” 师父哪能啥人都认识?王二毛买账了。 “阿拉机关门有自家独特的联系办法,有事体要通气,相互之间不用见面,所以这趟阿哥接了任务要来上海,我是晓得的。本想在上海跟他好好聚一聚,没想到,他没几天就被叛徒出卖,在南京被捕了。之后他不晓得用了啥个办法,把这件事体通知到老头子,然后就在南京的监牢里死掉了。老头子一气之下,通知所有人,这事体他亲自来办,王家门出的事体王家自己擦屁股,不用其他人再上。” 王二毛晓得前头一半的故事,后面的一半有点听不懂。 “啥叫通知所有人?人家哪能会晓得有这种任务?” 王大贤笑了笑,“跟侬明讲也没关系。阿拉机关门通消息,用的是报纸,讣告、婚宴、开业庆典等等,各种通知自家人自然都看得懂,一件事体上去,人人都会晓得。否则我人在上海,哪能会晓得他们要来?” 王二毛这才了解,王秉烛最后让他发的讣告,字里行间肯定也有特别的意思。 “老头子发通知的辰光,防了有叛徒能识破阿拉的窍坎,特别提到,他这趟的行程已经被人跟踪,门里有变需要清理,机关门的报上联系到此为止,如果寻到了叛徒,再以王福泉的名义讣告通知,恢复通讯。” “就是我帮他代发的这一份?” 王大贤点了点头,“侬还记得那份讣告吧,‘家父王福泉因病医治无效,于前日在上海离世,丧事从简,特此告知亲友!沉痛悼缅!’,用的是新闻报。” 王二毛回想了一下,一点没错。 “新闻报,见字反义。家父王福泉,就是儿子的事体,医治无效,就是毛病已经根治,在上海离世,就是在上海可以继续开展工作,丧事从简,就是喜事连连。连起来通读,就是:儿子在上海的事体已经办好,不但办好,还有意外之喜,叛徒已经清除。只是最后的沉痛悼缅的‘缅’字,说明办事的人已经死掉了,如果活下来,在新闻报上应该用念想的‘念’。” 王二毛不知道自己代发的讣告居然涵盖了这么多信息,万幸啊,没有记错一个字! …… 第173章 有胸无脑谭秋萍 王大贤嘴巴利索,思路清爽,三句两句,便把事情讲得透彻。 后面的事情不用再讲,王二毛在他的基础上自己也能猜到。啥人发的讣告,啥人就是讣告里隐句所讲的意外之喜,至于是不是要门下都去跟随这个意外之喜,那就是各凭各愿了。 “我的师父也能看懂讣告的意思?” 既然他跟师父、香香都认识,王二毛也不用瞒着,管他之前晓不晓得,直接道破。 王大贤应该是知道的,并没任何奇怪,点头道:“杜老板跟阿拉老头子是故交,同盟会时期就已经认识了,还一道共过事。他能看懂阿拉的隐句正常不过。” “既然侬在上海……” 王二毛问到一半,忽然打了个搁楞,金表的事情好像现在问他并不合适。 王大贤看他脸上的神色,不禁一笑,顺着他的话讲下去,“既然杜老板晓得我在上海,为啥金表还要南京派人来修?” 王二毛哈哈一笑,赞道:“侬的外号,名不虚传!神机秒算,玲珑透顶。我确实是想问侬金表的事体。” “金表我是修不来的。阿拉机关门讲是一脉传承,但到每个人,那是各有所攻,一样东西钻下去,心血耗费几十年方有所成。特别是现在,八国联军打开了中国的大门,老百姓吃酸,但对阿拉机关门来讲,却是利大于弊。西方科技让阿拉开了眼界,机械、动力,通讯、生物、化学,这种系统性的理论在民用跟军用上,造成了现在全方位的差距。日本人现在狠三狠四,老脔兮兮,不就是他们学西方这套学得早吗?像我,专攻通讯方面,王福泉,他是专攻机械方面。他在精密工艺上面的造诣,老头子赤着脚也追不上,这趟替他来修表,估计是平常辰光偷偷摸摸从他那里学了一些。” 王二毛听他这样编排自己的老父,不禁好笑。 “大仙,那侬在通讯上头的造诣呢?我在香香那里看过她打电话,一只赤膊电话,三弄两弄就能直接打到香港去。” “这是小意思了。要是让我去趟美国,我回来就能让侬直接打到美国去,还不用交一分洋钿电话费。” 这朋友浪头豁得大,真本事肯定有,王二毛不禁羡慕起来。这种事,讲给任何人听,都是天方夜谭,居然真实存在。 “通讯不光是电话一种,阿拉中国人,不缺聪明才智,缺的只是技术手段。任何东西,侬都可以赋予它特别的意义,只要两个人对同一样东西能够做到同样的解读,那就是通讯。侬拎起电话,不管是讲上海话,官话,还是广东话,闽南话,哪怕是只讲一二三四,对方只要能听懂,那就是你们在通电话。否则的话,就算你们相互之间晓得对方在讲话,但是听不懂,那就是戆卵一只。”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他的意思。 “所以我这次来,不光是要让侬这里能跟所有的地方随时联系上,还要让侬讲的话外头人听不懂,这就需要点辰光了。” 王二毛不太理解,问道:“侬讲的,阿是切口?” 王大贤点了点头,补充道:“切口是阿拉江湖人惯用的,每门每派多多少少都有,现在阿拉再想用切口来讲事体,已经不安全了。动荡了几十年,老底子的东西早已经被人研究透了。香香讲侬要开辟新的战线,那就是所有跟以前相关的东西都要另起炉灶,而且要设计缜密,一旦有问题,能够迅速反应出来是哪里的环节出了问题,替代方法是啥,这样才能保证指挥系统的安全畅通。所以,侬再给我点辰光,我需要一个礼拜,能做出完整的方案来。” 王二毛的新知识又增加了。 这个王大仙确实有点神!怪不得香香要把他弄过来。 “那这里的装修呢?” “这里简单,明朝下午就能弄好。通讯的关键不在指挥部,而是在转接通道,我弄完侬这里还要去其他三四个地方,整体完成,也是需要一个礼拜左右。” 王二毛算了算时间,差不多,臧红霞的人回来之前,就能用了。 “另外,侬要在侬的住处附近给我寻个落脚点,我跟侬之间的联系顶顶重要!侬要确保我永远不会被人捉牢。哪怕是侬的手下全部死光,我也不能死。” 王二毛有点听傻了,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出这种要求。 王大仙神兜兜地一笑,“侬是不是不能理解?都是侬的手下,为啥我的小命就要比别人金贵?” 王二毛摒牢笑,不响,默认。 “因为对于一个人来讲,手脚断掉无所谓,心肝脾肺肾也都是可以换的,最最金贵的是大脑!大脑不止是用来思考,还是用来感知的。阿拉的组织也是一样,我跟侬就是大脑,侬来思考,我负责感知,阿拉兄弟两个人,决定了阿拉的事业能做到啥个程度。现在侬讲,我能出事体伐?” 王二毛彻底懂了,这是实实惠惠的话。 “那…… 我现在就寻人来保护侬?” 王大贤一笑,“功夫再高,枪炮暗算之下也没啥大用场,谭秋萍这只女人,有胸无脑,我是用不着她来的。侬放心吧,我晓得哪能保护自家,要用人的辰光,我会开口。” 王二毛实在摒不牢了,哈哈大笑起来。有胸无脑,哪能被他想出来的? …… 二人谈完,王大贤跑去忙他的电线,王二毛招手,把小琴叫了进来。 小琴不等他问,摸出一张字条交到他手里,“姐夫,我已经等得急死了!早上有人来这里寻过侬,讲最晚等到侬两点钟。” 王二毛一愣,还有人会来这里寻他? 打开字条一看,明白了,上面写着:412房间,深谈一次。署名是刘铭达。 “这上面不是写了名字吗?刘铭达侬不认得?” 小琴奇怪了,她为啥要认识这人? “姐夫,我又不识字!” “侬从小跟着洪霞长大的,会得不识字?” 小琴被他讲到痛处,气得一噘嘴巴,“老太爷定的规矩,臧家所有的佣人、丫头,都不许学识字,我有啥办法!” “那侬跟洪霞办事体,岂不是许多不方便?” “没啥不方便,我有我的办法。” 王二毛好奇了,人人都有绝招的吗? “我会死记,啥个字我看一眼就能画出来,这样,来来去去就不会耽误事体。” “侬有这种记性,为啥不去学一学?识字么,就是记性越好学的越快呀。” “我发过誓的,不能学!” …… 第174章 我要一个老婆 凤阳的老太爷这叫什么规矩? 王二毛暂时没空理,刘铭达这样冒冒失失上来敲门,必有重要的事情。 他不敢怠慢,现在已经快要一点钟,饭肯定是没时间吃了,两只楼面就相差一层,他没必要坐电梯,顺着顶头的楼梯走到四楼。 数着房号寻过去,到412敲门,门一开,刘铭达西装笔挺,一脸急死不及的样子。 王二毛没看懂,这个汉奸朋友在中储银行只是个经济顾问,管的顶多是文件批复之类的差事,会有啥急事? 刘铭达把他让进房间,伸头朝两边的过道看了看,人缩回来,轻轻关上房门,摁下锁舌。 “啥事体啊?搞得贼头狗脑的样子?” 王二毛看他这套做派,不禁一笑,这又不是拍洋片,用得着这么夸张吗?顺手摸出一包香烟,自己点起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又发了一根给他,翻盖打火机拿在手上,金属的弹簧盖头“咔哒咔哒”翻了两记,等着帮他点烟。 刘铭达叼着香烟凑上来,深深吸了一口,人稍许平静了点。 “你这两天在忙啥?我找了你三次!今天要是再见不到面,以后咱们兴许就见不着了!” 王二毛一愣,看这样子真的像要出事。 “今天是星期二,我最晚这周四要回南京,央行总部开紧急会议,所有的高级顾问不得请假,不得缺席。” 王二毛没听懂,“开一次会,为啥今后就见不到了?” 刘铭达自觉失言,摇头苦笑道:“你看我,事情一急,话都讲不清楚了。顺序不对你就听不懂,让我整理一下。” 他又猛抽了两口烟,想了想,这才说道:“我们这些经济顾问,央行平时是用不着的,等于闲职。关键的时候,才会将大家召集起来,定政策,定方向,这点你懂?” 王二毛点了点头。 “我在这些人里,论资格排在第二,仅次于首席顾问廖顺昌廖博士。廖博士定居日本,明面上挂的是虚职,所以在周佛海这里,还是比较仰仗我的。而在重庆方面,一直将我放在汪伪政府的首要刺杀名单里。戴笠的内侧袋里,常年夹着三页纸,我就是第三页上的第一个。” 王二毛吃了一惊,这朋友能活到现在,不容易的。 “只不过么,宋部长、就是宋子文跟我有点私交,要求尽量活捉,带回重庆发落,所以不管是军统还,针对我的行动一直定位是绑架。从今年年初开始,他们不再搞绑架了,所有的行动全部升级为暗杀,我反而因此更加安全,几乎没人来管。” 王二毛无语,不晓得该不该替他高兴。 “上次跟你讲过,我在金融战线,跟军事无关,只负责民生这块。但是,经济跟军事终是相关的。这次南京临时召开紧急会议,我估计是要讨论苏德开战之后,大东亚经济区的战略布局。” 这个王二毛不懂,他说啥就是啥呗。德国人要是跟苏联人打起来,对今后的国际形势会有重大影响,不光是日本,美国、英国,甚至加拿大、澳大利亚都会有连锁反应。这些,他听小梅阿姐讲过。刘铭达这种老法师,从金融环境的变化中闻到战争的味道,一点不稀奇。 “在这次的会议通知里,特别说明:会议将在南京城郊的古井庄园里召开,所有经济顾问需携夫人参加,会议期间,不得擅自离开。这种通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细想之后,背后的信息量实在太大。” “第一,这个会,不到苏德开战是不会结束的。第二,现在离苏德开战,应该顶多只有个把月的时间。第三,这个会议,必定是要讨论日本人提供的议案,甚至有可能就是日本人开的。第四,这个会议的安全级别是最高的,重庆方面必定派有专人过来破坏。第五,这个会议开完之后,我们这批人的行动自由将会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我跟你之间很难再见面。” 王二毛忍不住看了看他的脑袋,都说脑子复杂的人会变秃头,他的头发却是又黑又密,奇怪了! 刘铭达看他表情古怪,不禁问道:“你没听懂?” 王二毛忙收回神思,“听得懂,侬继续!” “我说完了,这次找你,是要找你帮忙。” “侬讲!” “第一,我要有一种能联系到你的办法。我在里面出不来,动不了,但是脑子里的东西对你很重要,必须要及时传递到你这里。” 王二毛想了想,古井庄园警卫级别最高,有点难度,既然晓得人在哪里,总能一试。刘铭达讲的也确实是有道理,机密程度这么高的会议,拿到任何内容都是值的。 “我可以试一试,尽力而为!” “另外……” 刘铭达似乎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低声讲,“我要一个老婆。” 王二毛一愣,当是自家没有听清,“侬讲啥?” “我要一个老婆,最好是你派给我的。” 王二毛有点厥倒! 他又不是院子里的小王八,这种事体哪能会寻上来的?突然之间想到昨晚跟香香讲过一些甲鱼、王八蛋之类的疯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侬的老婆不是在美国吗?还要找?” “日本人在年初对央行做审计,我的美国关系对工作不利,就离了。” “真的假的?” “自然是假的,手续办了,感情不变!” “那侬还要寻啥个老婆?实在摒不牢,就去院子里白相相。” 刘铭达红了脸,羞恼道:“二毛,我把你当朋友,你可不能错看我!在你眼里,我是一个色鬼?没女人了,还要问自己的兄弟讨要?” 王二毛本没有看轻他的意思,更何况,在他的想法里,摒不牢就去花钱买,再正常不过了。他跟小菊豆,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没想到这个留洋博士把话讲得那么重,倒像是自己的不对了。 “侬讲讲清爽呀!为啥道理要我帮侬安排个老婆?我又不是侬肚皮里的蛔虫,含含糊糊一句话,让我哪能猜?” 刘铭达冷静下来,想想也是自己不对,话说得不清不楚,难怪对方这种态度。 “我是两个方面想法。一是开会的人都带老婆,我要是不带,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周佛海倒是无所谓,日本人要是因为这个对我严加防范,那其他的事情做起来难度就更大了。另一方面,我可能也要靠她来传递情报或者跟你联系,以后有这样一条线,办起事来就能方便许多。你放心,我保证不动她一根手指,你手下的人都是练过功夫的,我就算想要混蛋,也打不过她们。” 王二毛听懂了,不禁一笑,这就好说了,假夫妻嘛,抗战需要,兰花门里的幸娘有的是。 “没其他要求了?” “最好识字,懂点知识。” “哦?” 王二毛心头一动,不晓得她会不会肯? …… 第175章 该出手时就出手 刘铭达下午还要去市府大楼开会,重要的事情讲完,就打算要走。 王二毛看他又贼头狗脑地去开门,不禁奇怪,刚刚讨论的这些事情,并没有对他的安全造成威胁,为啥现在就要这样提防起来? 刘铭达头伸出去,朝两边的过道看了看,然后回头问,“你刚刚是怎么上来的?走楼梯还是乘电梯?” “楼梯呀。” “左边这个?” 王二毛点了点头。 “楼梯上没碰到人?” “没有。侬到底想讲啥?有人盯侬的梢?” 刘铭达轻轻把门掩上,压低声音讲,“我这两天总觉得屁股后面跟着影子,只是不知道是从南京来的,还是重庆来的。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人看到你来跟我见过面。” 王二毛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楼梯里确实没动静,再讲,412房间是在楼层中间位置,离楼梯口至少有三四十米距离,躲在那里并没办法施行监视。 “侬会不会过分紧张了?” 刘铭达摇了摇头,“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错过,这次尤为强烈。” 王二毛不晓得他这个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只是言必有因,倒是要帮他想想办法。 自己不方便到处晃,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501,电话那头传来小琴的声音。 王二毛先问,“小七来了伐?” “是姐夫啊?他已经等了半个多钟头了。要他过来听电话伐?” “侬等等!” 王二毛转过头来问刘铭达,“侬的车子是不是停在楼下?” “在车库里。” “还是6049这部车子?” “嗯!” 王二毛想了想,拿起电话对小琴讲,“侬让小七去一趟楼下车库,寻到车牌号6049的那部车子,检查一下,可能有人会在车上动手脚。让他顺路再观察一下大堂里有没有可疑的人。事体办好之后,寻只电话打到412房间,我给他二十分钟。” 电话挂掉,再看刘铭达,这位老兄脸色有点发白。 刘铭达没想明白,问道:“你怀疑,跟着我的人是要弄死我?” 王二毛笑了笑,重新坐下来,“侬自家讲有人跟着,那我就只能想办法帮侬避免最坏的结果。他们如果只是吃饱饭没事体做,跟着侬荡马路,那就无所谓,跟就跟嘛。但如果是要对侬动手,我现在承受不起。阿拉的事体还没开始做呢!” “要动手不会直接冲进来?” “侬刚刚不是讲过,宋子文出面要留侬一命,直接冲进来像什么样子?制造意外,神不知鬼不觉,这才是手段。” “真的?” 刘铭达将信将疑。 “等下就晓得了,我也但愿,他们只是陪侬荡马路,要真动了手脚,侬这两天倒是难触见了,必须有人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 二人坐了一会儿,气氛有点压抑,两根香烟抽完,电话铃响。 王二毛不客气,直接拎起来,就听戚广济在电话那头讲,“姐夫,油箱有点漏油,刹车片上的橡胶垫被人挖掉了,肯定是准备半路动手。进过大堂的辰光,里厢乌泱泱一片,全是人,根本看不过来。” “侬等等!” 王二毛怕啥来啥,阴沉着脸,先跟刘铭达商量。 “他们的目标是侬,现在还只是制造意外,必须防止他们狗急跳墙,最后当面刺杀。” “你讲怎么办?” “市府的这个会侬必须要去参加?” “那肯定啊,要不我现在打电话,让行里再派辆车子来?” “没用的,侬在明,他们在暗,防不胜防。中储银行的车子只要开进来,必定还是会落到他们的控制。这样,侬等下下去,出门寻辆三轮车,上车之后沿着外滩走。我同小七跟在后面,想办法先把这只尾巴摘掉。等处理好,侬直接乘小七的车子去开会。这里就不要回来了,太不安全,今朝夜里,侬到兰花坊去住,阿拉在那里碰头。” …… 做了决定,再跟戚广济讲好,王二毛先行下楼,让刘铭达等十分钟后再下来。 一楼大堂里,有商家正在做活动,确实如小七所讲,人山人海,根本看不过来。 王二毛走出华懋饭店大门,叫了辆三轮,让师傅将车子往后退了五六十米,停好之后坐在上面等着。 没过多久,就见刘铭达从大门里转了出来,扬手一招,一辆三轮车迎上去,他跳上车,三轮车踩上马路,往外滩方向走了。 王二毛没看他,眼睛继续死死地盯着华懋饭店的门口。耳边汽车声响,他晓得,是小七跟了上去。 就看门口,急吼吼奔出一个中年男人,黑色的西服礼帽,出门之后马上叫了一辆三轮车,但并没坐上去,似乎是在等人。过了约莫半分钟,一个饭店里的堂运小哥奔了出来,两个人凑近讲了几句之后,中年人上车去追,堂运小哥则是转身回了饭店。 王二毛记住了他的脸,然后让师傅去追前面的三轮。 …… 三辆三轮车前后差了三四百米,那个中年人怕被刘铭达察觉,没敢发力跟,远远地在后面吊着。王二毛倒是没有丝毫顾忌,指挥师傅飞也似的追了上去。 两部三轮车打了个齐头,王二毛这时就有没半点客气了,提前绕在手中的钩锁猛地挥出,然后使巧劲,轻轻一带,钩锁的锁头正好顺着这个男人的头颈绕了一圈。翻回来时,钩子搭上了他的皮肉。 那个男人冷不防,还没反应过来,头颈已被钩锁勒紧,钩子深深地扎进喉管,王二毛这时已经将手里的另一端往他车轮的钢丝圈里一甩。 三轮车正在飞快地行进,车轮转动之间,将那段钩锁拉得笔直,也就是两三秒钟,那男人挣脱不及,就听“砰“的一声,一百多斤的人一个倒栽葱,掉到地上。 那个骑车的师傅浑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听到有声音,觉得脚上蹬下去的力道已经不对,再要刹车回头看,已经晚了。 …… 王二毛没去等结果,既然出了手,就是有把握的。 他追上了刘铭达,两部车子靠边停下来,小七这时已经停在前边的不远处。 “饭店里还有一个,我回去想办法问到他的来头。侬自己当心点。” 刘铭达点了点头,心里的感激不用多讲,晚上多敬他两杯也就是了。 …… 第176章 侬阿是小看我了 回到华懋饭店,王二毛先在大堂里寻了只沙发坐下来,两只眼睛迅速地将周围环境扫了一遍。 大堂的中间,临时搭建了一个舞台,上面站了一群人,多数是金发碧眼的老外。周围围了一圈礼仪小姐,个个身材高挑,肤白貌美,穿旗袍,披丝带,丝带上绣着“新品上市,隆重发布!”几个金灿灿的汉字。再看台上顶头挂着的横幅,原来是卖电动剃须刀的飞利浦中国公司。 舞台的周围,人已经挤瘫掉了,各种打扮的都有,中国买办居多,一群年纪半步浪荡的小开正在起哄,像是正在催促台上的人少讲两句,快点下来,他们要看表演。 王二毛从舞台中心,由里到外,一层一层开始辨认,终于在靠外圈的位置,看到了刚刚的那个堂运小哥。这人明显不是工作人员,没事情做,挤在里面凑热闹。 王二毛一时无计,总不见得挤进去把他揪出来吧,想了想,灵机一动,跑去总台借电话。 电话打给小琴,“侬寻两只大点的箱子,拿下来,我在大堂的电梯口等侬。” 没多久,电梯门一开,小琴果然拎了两只大箱子,哼唧哼唧地挪出来。 王二毛不禁好笑,这小姑娘倒是实在,估计是选了最重的两只。 电梯间里本就有堂运小哥,看到之后马上推了行李车迎了上来,王二毛只好上去拦住。 “朋友,阿拉自家搬。” “先生,相帮客人搬运行李是我们应该做的,不收费。” “小费我也不想给。” “不给小费也没问题,我们给客人提供的是标准服务。您看这位小姐这么辛苦,我有车……” 王二毛有点厥倒,现在哪有时间跟他纠缠? “侬!面相不好!马上离开我的视线!否则我去投诉侬!” 小哥被他说蒙了,不敢再讲,只好委委屈屈地低头走开。 小琴并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看王二毛突然板了面孔,倒也有点吓势势的。 “姐夫,哪能了?” 王二毛回过神,帮她拎过一只箱子,两个人走到僻静处,王二毛把事情的缘由简单讲了一遍。 “侬去把那个人勾到401,我在房间里埋伏,侬自家也要当心点,这种人身上肯定有枪!” 小琴听明白了,也是有点厥倒。 “姐夫,侬阿是小看我了?勾一只小种鸡还要搬啥箱子啊?这种事体,我跟着小姐从小到大做惯了。” 王二毛顿时无语,只能关掉,心里暗下决心,以后再要叫她们做啥事,打死也不去操那份心了。 …… 事情办得顺顺利利,假扮成堂运小哥的那位朋友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一张椅子上。 都不用王二毛动手,小琴在进门之后就向他全方位的展示了身上的功夫。两记结结实实的手刀,三环扣、四环扣,索结打得又快又漂亮。三分钟不到,这位朋友昏了再醒,发觉自己已经像一只粽子一样。 刚刚还是楚楚可怜的柔弱小妹,突然之间变成了冷面带俏的女修罗,手里一把小巧的匕首寒光凛凛,血槽开得又宽又长,明显是个行家。 王二毛没怎么问,那人就全招了。 他们两个是日本海军俱乐部的外勤,奉命跟踪刘铭达,今天早上接到命令,要做成一起交通意外。 王二毛听不懂了,刘铭达不是汉奸吗?帮日本人做事,最后居然是日本人要杀他? 再问,就问不出啥了。 王二毛平素没怎么杀过人,今天情况特殊,这人跟自己和小琴都打了照面,留不得。 …… 将尸体先塞到衣柜里,王二毛开始安排后面的事。 “这个时间,侬晓得哪能寻得到顾明诚伐?” “我只晓得他办公室的电话,他如果不在办公室,那就难寻了。” “你们搬过来之后,侬有没有再见到过他?” 小琴一愣,马上面孔一红,低着头道:“姐夫,我跟他没任何关系呃,老底子只是为了要帮小姐办事。侬不要看轻我……” 王二毛不是这个意思,连忙讲,“侬不要多想,以前的事体,洪霞跟我讲过,我当侬是亲妹子!我只想问,侬现在打电话寻他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小琴看他心急慌忙地解释,放了心,不禁一笑,“这有啥好纠结的?侬有事体,我总要帮侬寻到他,打通电话讲啥呢?” 王二毛想了想,“跟他讲一句就可以:就当今朝是落雨天!” “然后呢?侬阿是现在就要走了?” “嗯,太多事体要办,我来不及等了。侬打好电话就在房间等红霞的电话,我晚上九点钟左右再打电话进来。这具尸体侬晚上处理一下,拿根绳子系牢,挂到窗外。” 小琴眼睛巴登巴登,没听懂,“这么复杂?” “76号常用的杀人悬尸的手法呀,阿拉要寻人背锅!” “晓得了!” “另外,侬问一下王大贤,他有没有办法把这间412的电话记录删除掉?如果可以,让他顺手做掉。” …… 从华懋饭店出来,已经快到三点。 交通银行是四点下班,现在过去刚好来得及,还能在它们对面的老鸿兴吃碗辣肉面。 四点零五分,乔月梅准时出现在银行门口,王二毛赶忙迎了上去。 “小梅阿姐!” “咦?今朝哪能这么好心?居然来接我下班。” 王二毛嘿嘿一笑,“有事体寻侬,阿拉寻个地方,家里不方便讲。” 乔月梅看他一副神兜兜的样子,不晓得出了啥事。 “侬现在是大老板了,要么,请我吃杯咖啡?” “可以啊!侬讲地方。” “前面不远,有家法国人开的乐享士,人少,环境好。侬到底有啥事体啊?阿是跟小菊豆吵相骂了?” “没没没,不是家里的事。到了我再跟侬讲。” “到了!” “啊?半分钟的路侬叫不远?明明是很近好伐!” …… 咖啡点好,乔月梅又顺手点了一份小蛋糕。 “抓紧讲吧,我晚上还约了朋友。” 王二毛想了想,这第一句话该如何讲起。 “阿姐,侬可不可以跟我明讲,侬是重庆的?还是延安的?” …… 第177章 得过且过乔月梅 乔月梅被王二毛问得莫名。 这个家伙,从来都是看破不说破,今天怎么了? 她没直接回答,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觉得有点苦,又加了一勺糖,慢慢搅匀。 “侬问一句,我也问一句,大家都讲真话,哪能?” 王二毛有点吃老酸,这个条件开得辣手,他的事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同她讲? 他想了想,先还价,“阿姐,侬看这样来塞伐?我先问侬两个问题,侬回答好之后呢,我再给侬一个建议。如果侬对我的建议感兴趣,那就不要问我了。如果侬没兴趣,我就再来回答侬的两个问题。” 乔月梅抿嘴一笑,“精怪鬼!怪不得可以讨三个老婆。这样,我先问侬一个问题,侬如果不好回答或者答案我不满意,后面的事体就免谈。” 王二毛也是一笑,“阿姐就是阿姐,半点不吃亏。将来不晓得哪一个男人落到侬手里,我先同情他一下。” 乔月梅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侬跟我老实讲,侬上头有没有具体的老板?杜老板不算。” 王二毛吃了一惊,乔月梅居然晓得师父! 他不禁问了句,“侬是镰刀斧头?” “侬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就是自家,要讲老板,全上海的老百姓都是我的老板,至于具体到哪一个人,没有。” 乔月梅盯着他看了半天,放下心。 “侬问吧。” 这是满意了? 王二毛抓紧时间,先问第一个问题,“四大行的人陆续开始撤退,侬为啥还要留在上海,是有具体的计划,还是在等人联系?” 乔月梅服帖了,一个问题三层意思,这个家伙确实是能独当一面了。 “我还没想好,不用等啥人。” 王二毛听得直皱眉,这个回答太过敷衍了吧。 “阿姐,侬不好套路我呃!多讲点。” 乔月梅奇了,“这意思还听不懂?没想好就是不用听啥人的安排,也没啥个计划。” “为啥呢?” “侬这算不算是第二个问题?” “不算,我的第一个问题,问的是侬为啥还要留在上海,侬还没讲清爽呀!” 乔月梅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侬要问清爽我的想法,是想参与我的将来?” 王二毛被她识破,只得点了点头。 “这样吧,侬直接点,讲讲侬对我的建议。如果值得讨论,阿拉可以深谈。” 王二毛想了想,这样也好。她既然认识师父,就不存在什么信任问题,一问一答来回拉扯,还不如和盘托出,然后就事论事。 “阿姐,我有个朋友,在中储银行做经济顾问。这个人无党无派,特地从美国跑回来做汉奸,只是为了帮日占区的老百姓争取点生存空间。我跟他将来会有一些合作。他现在孤身一人,没人保护,没人帮衬,危险重重。我给侬的建议,完全是我的私心…… 在侬的立场看,甚至是有点不负责任。我想侬跟他假扮夫妻,在我跟他之间搭一座桥。不瞒侬讲,这是一个真正的修罗场,不管侬哪能想法,我都能理解。” 乔月梅仔仔细细地听着,她做梦都没想到王二毛找她会是这种事。 王二毛讲完,看她表情没啥变化,只是有点出神,不晓得在想什么。 良久,乔月梅突然问,“侬有这个想法多少辰光了?” 王二毛一愣,想了想,老实讲,“两个钟头之前。他是两个钟头之前跟我讲了他的处境。” “所以侬是底子里相信他的?” 王二毛没想过这一层,现在乔月梅问起,想想倒也是。 “可能吧,在这之前,他跟我有过一次深谈。侬晓得我这个人,凡事会先往坏处想,但从他要做的事体上,我实在想不到啥个坏处。取我一命,跟救十万人相比,值得博一枪!” 乔月梅点了点头,问道:“侬讲的这个人,是叫刘敏达吧。” 王二毛奇了,这都能猜到? “中储银行有点本事的,也没几个人。顾问团里,从美国回来的只有他一个,其他都是皇亲国戚。” 聊到这里,王二毛可以笃定,乔月梅确实有了点兴趣。 乔月梅看他不响,不禁一笑,“跟他相比,侬其实是不太放心我吧?” 王二毛又被她识破,有点尴尬,“阿姐,我不是不放心,而是交关担心。这是龙潭虎穴,侬如果没有任何经验,只是凭着一腔热血投身进去,那我就是害了侬。” “这只嘴巴真会讲!” “真的呀!” “算了伐!侬要是寻得到合适的人,会来跟我开这个口?明显就是打定了主意。” 王二毛不响了,所有的借口都苍白无力,他来,确实就是要来搞定乔月梅的。 乔月梅没管他,自顾自讲,“那我就也让侬放放心。我,无党无派,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打打算盘。曾经想过加入镰刀斧头,但是杜老板没批准,讲我思想够进步,但是吃不得苦,成不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我不是顶买账。这世界上,除死无大事,我从武汉一个人跑到上海,跟地主家庭脱离一切关系,死都不怕,还怕吃苦?只是平时生活乏味,啥人会好好的日子不去过,非要特地寻苦去吃?自此以后,我只能得过且过,另外么,受他托付在侬身边照应。” 王二毛听不懂了,“师父托侬照应我啥?” 乔月梅一笑,“他讲,侬是他的宝贝,一个人混江湖,轧到坏道就废掉了。所以身边一定要好人多点,耳濡目染,人能正气。” 就这?王二毛头上一滴汗。 这只老狐狸,哪能可能讲得出宝贝这种话?明显就是乔月梅在夸大其词。 “所以呢?” “所以侬现在成才了呀!这都是阿拉的功劳!” 话题扯太远,王二毛只好强行拉回来。 “侬先讲侬有没有兴趣吧,这事体有点急。” “肯定有啊!有多急?” “急到火烧眉毛。” “侬在寻开心?要结婚诶!侬快讲,后头是哪能安排的?” “今晚见面,明天结婚,后天去南京!” “神经病啊!侬这是结婚还是绑架?” 王二毛哈哈一笑,两手一摊,事情就是这样,他也没办法。 “侬现在还有机会再好好想想清爽,半个钟头,同意就走!” “侬等等!这个刘铭达民族大义上没问题,个人小节侬了解过伐?这人卖相哪能?有没有不良嗜好,不会是个色胚伐?他如果要强奸我,假戏真做,我哪能办?” 王二毛厥倒。 …… 第178章 曾经想过地道战 乔月梅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发觉王二毛居然已经开始好整以暇地喝起了咖啡,顿时觉得这个家伙一副笃姗姗的样子,实在是有点戳气。 “侬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答应?” 王二毛一笑,回了她一句,“侬讲呢?现在看上去,侬比我要兴奋得多。” 乔月梅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这事体有点刺激而已,如果刘铭达的人品没问题,那的确可以试试看。阿拉丑话先讲在前头:第一,我没受过特工训练,万一有啥事体办豁边了,你们两个人不能埋怨;第二,私生活上,他不能对我有任何的要求,哪怕他真的做了我的老公,我也不想被人管头管脚呃!” 王二毛奇怪了,“这些话,侬不会晚上见面的时候自己同他讲?” “朋友!侬帮帮忙好伐?啥叫撬边懂伐?我跟他初次见面,哪能可能狠三狠四来跟他开条件?还不得去装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 王二毛无奈,只能点头,“我跟他是君子之交,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那就好!你们定在啥辰光?我现在就回去收做一下。” “具体辰光还没定,他刚刚去市府开会,哪能也要弄到八九点钟才能回来。侬这样,回去之后寻到五香豆,让她八点钟左右送侬到兰花坊,先在小菊豆的房间里坐一会儿。我跟刘铭达碰头之后,再请侬过来见面。趁现在还有点空,姆妈这里侬想办法寻个理由,至少先吹吹风,要是被她晓得我撺掇侬去冒风险,少不得又是一顿埋怨,她要是为侬担起心思来,我这里的日子没法过了。” 乔月梅抿着嘴巴想了想,问道:“这个假夫妻要扮多少辰光?” “至少大半年吧,我要确准他有本事能救老百姓。去年冬天,上海滩死了二十八万人,他跟我拍过胸脯,今年不能超过十万。” “这么多?我哪能一点也不觉得?” “侬人在租界,自然不会晓得日占区里有多少苦。我也是冲着这个,才跟他打交道的。” “这样看来,这人倒是个活菩萨了。” “嗯,只要他能讲到做到,我就当他亲兄弟处。阿姐,有些话不上台面,不多讲了,侬心里有数就好。” “懂呃!” 乔月梅聪明的紧,王二毛一只棋子放出去,总不见得押定就离手。 …… 送乔月梅到弄堂口,王二毛没再跟进去。小菊豆肯定已经回来了,如果被她拖牢,又要开始讲小阿嫂的事体,实在是头大,还不如早点去听音阁。 谭秋萍讲好今晚要帮他们拜红姑,现在看来,时间有点紧张了,刘铭达、顾明诚,事体一桩桩都是排在腰眼里,不晓得香香会不会不开心。 …… 远远望见小院,门口的卫兵换了两个新面孔,王二毛哭笑不得。 明明是自家地盘,却又变成要偷偷摸摸翻墙进去了。 刚想飞身上墙,就见墙后人影一晃,杏花娘从月洞门里迎了出来,朝他做了个手势。 王二毛心领神会,跟着她,顺着来路又走出了兰花坊。 走到思南路上,杏花娘脚步不停,带着他又绕了几条弄堂,最后在一户石库门房子前停了下来。 王二毛看她熟门熟路,拿钥匙开了门。 “小王先生,侬记一下门牌。这里原来是听音阁的逃生通道,现在是侬的专用通道了。” 王二毛懂了,以后到听音阁,就从这里进。 进门一看,小桃花正端端正正坐在客堂间里,脸上客客气气,但像似有点不太开心。 杏花娘跟他告辞,“小王先生,我要从外头回去,房间里厢的路,让小桃花带侬走。” 王二毛点头应了。 杏花娘退出门去,反手把门带上,接着“咔哒”一声,将门反锁。 王二毛回转身,就看小桃花已经站起,手上提好一盏油灯,又去旁边墙上“啪嗒啪嗒”摁了几下,王二毛仔细看,是一排弹簧开关。 “姐夫,地道里有点暗,侬注意点脚下。” 这么长的地道? 王二毛吃了一惊。 他虽然已经估计到这条通道必有地下段,但是刚刚从外面绕过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已经勾画出了一张大致的路线图。这里离听音阁至少有两里地,啥人能在上海挖出这么长的地道还能不被发觉?再讲,地道就算挖好也是需要维护的,地道越长,需要维护的地方就越多,单靠这帮子女人,能行? 小桃花带着他,进了一楼的壁间。 壁间在楼梯下,地方本就不大,大多数人家只是用来存放一些不常用的家什。这时,壁间的地上已经开了一条下去的口子,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太清。 小桃花手一伸,拉了一记挂壁的线闸,通道里亮起了灯,原来是一排向下的台阶,水门汀的材质,台阶较宽,不至于看了头昏。 两个人沿着台阶向下,越来越陡,王二毛估算了一下,走到底,跟地面相距至少又四五十米。行到平地,小桃花在旁边的石壁上又寻到两只开关,各摁了一下,台阶上的灯被关掉,地道里的灯开了。 王二毛沿着灯光向前看,就发现这条地道宽宽敞敞,内壁全都是用石条砌成,虽然有点潮湿,但是跟印象中的地道完全不一样。老法里讲究爬地道,钻地洞,这条地道,三四个人并排跑步都可以! “这是你们兰花门自家挖的?” 小桃花看他已经看得有点定洋洋了,不禁一笑,“姐夫,侬真会开玩笑!阿拉一帮子女人,哪里会有这种本事?这是法国人在划定租界之后,调用民工花了几年时间才建成的。阿拉只是做了一些改造。” “法国人?他们造这条地道做啥?” “他们做的可不是这一条地道。这样讲吧,法租界的地下,密密麻麻全是他们挖的地道。阿拉只是截取了其中的一小段,把它跟其他的地道打断掉,作为阿拉自家私用。” 王二毛的眼前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侬是讲,法租界的地下,全是地道!” 小桃花点了点头,“据说七八十年之前,法国人在划定租界以后就对这块地进行了规划,水道,地道,马路上的交通设计,都是按照图纸来的。这辰光好像还是太平天国时期,上海滩还有小刀会闹事,这帮子蓝眼睛肯定是怕死,挖了地道随时准备逃跑。” 王二毛看她讲得扎劲,不禁一笑,摇了摇头,“这能逃到啥地方去?他们不像阿拉,挖这么大规模的地道,应该是为了打地道战派用场的吧。” …… 第179章 红尘自有真性情 地道曲曲长长,沿途有几个分岔口,王二毛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 这种地方,任何一段看上去都差不多,若是错漏了一个,那就不晓得要跑到哪里去了。 约莫再走了一刻钟,小桃花在一个分岔口前停了下来。 “姐夫,往前头笔直走到底,就是听音阁。阿拉现在不用去。这里转弯是谭姐姐的住处,今朝她请客,香香姐姐让我直接带侬过去。” “哦?刚刚这些分岔口,也是通往你们各自的住处?” 小桃花笑着点了点头,打趣道,“姐夫,侬要是跑错也没关系,阿拉是不会让侬吃闭门羹的。” 王二毛拿她们没办法,在这种环境里混惯了的女人,能讲得这么隐晦,已经算是好的了。 他这下算真正看懂了兰花门的运作方式。 四品拿命尝不是院子里的姑娘,除了执行任务,其他时候就是通过这条地道进进出出。这种地道,既是最最私密的联络通道,也可以随时撤退、转移大量人员。只是一旦用过,就不太安全,毕竟晓得的人越多,保密程度就越差。 现在看,这条地道目前还仅限于小范围内最最核心的人员使用,问题不大。 “为啥我从来没听说过,法租界的地下有这么大规模的地道呢?法国人造好之后,自家也不用的?” “这我就不晓得了,可能是年代久远,他们忘记特了吧。” 两个人边走边讲,已经望见一条向上的台阶。 “姐夫,侬自家上去吧,敲门的辰光,三短两长连着五记,谭姐姐自会帮侬开门。” 王二毛奇怪了,“侬呢?到都到了,不上去一道吃饭?” 小桃花嘴巴一撅,确实是不开心,“我现在就是一个帮侬值班的,要回去守牢进口,哪能可以跟你们一道吃饭?” “侬平常不是一直守在听音阁吗?” 王二毛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把她从上到下摸了一圈,袋袋里的零零碎碎真是不少,不禁好笑。 “就是讲呀!谭姐姐今朝不晓得是哪能回事体,改了我的任务,变成固定哨了。讲侬以后可能要在这条地道里做文章,把阿拉四品七香阵的几个人统统调到地道里来了。我最远,去守大门。” 王二毛摒不牢好笑,谭秋萍是哪能吃准他晓得之后会用这条地道来做文章?这明显就是香香的主意。 “那听音阁呢?香香身边不用守了?” “她讲索性把听音阁的警卫交给卫兵去,让他们也有点事体做做。” 王二毛似乎懂了。 这样做,有排场,外头人一看就晓得,兰花门现在是市府的底子。同时也能向褚民谊表明,侬的衣裳我可以贴身穿,相互之间,信任度能再提升一点。 “侬跟我上去,今朝阿拉没任务,就是开开心心一道吃一顿,你们跟了香香这么久,不为她高兴吗?她的大日子,姊妹们一个个蹲在外头值班像啥样子?谭秋萍也是,搞啥个角筋!” 小桃花听他这样一讲,眉开眼笑起来,“姐夫!侬有腔调呃!我就是讲嘛,香香姐姐拜红姑,阿拉全要立在旁边帮她见证的!侬是不晓得,谭姐姐宣布的辰光,姊妹们都不开心,杏花娘还顶了她几句,差点吵起来。” 王二毛摇了摇头,这只雌老虎也是好心,就是有点不通人情。 “我上去跟她打声招呼,然后侬再去把这条地道里的人统统喊过来。对了,巫医生能喊也一道喊来。” “晓得了!” …… 王二毛对付谭秋萍,还是有点办法的,几句话一讲,谭秋萍只好同意。一支队伍里,红脸白脸都要有,恶人自己已经做了,王二毛想做好人,那就让他去做,没坏处。最多么,这些小娘皮个个要把心掏出来给他,只要他应付得了。 王二毛可不晓得她在想啥,吩咐小桃花去叫人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外加一桌子菜。 “香香呢?” “在下头灶壁间里忙小菜。” 王二毛奇了,“这一桌子已经摆满了,还要弄啥?” 谭秋萍看了看他,似笑非笑,“这不是给侬吃的,侬等下另外有一桌。” 王二毛看着她的表情,心里突然之间“咯噔”了一下。 “侬阿是讲,我等下只能吃香香给我准备的小菜?” 谭秋萍点了点头,摒不牢“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侬如果答应我一桩事体,我就让侬现在先在这桌菜里偷吃两口。” 王二毛挠了挠头,能把这事体拿出来谈条件,这是有多难吃? “侬确定?现在偷吃两口有好处?” “那肯定啊!” …… “啥个事体侬先讲讲看……” 王二毛突然想起了黄瓜的故事,马上刹车,但为时已晚,这只雌老虎如果开了这种口,那这世界上就会多了一种死法,尴尬死! 好在谭秋萍讲的是正事。 “侬昨天是不是答应了巫行云?半年为期!” 王二毛一愣,点了点头,这事体跟她有啥关系? “侬不是讲讲的吧?如果办不到,这只死老头子真的会冲到东北去。” “我现在只是有个初步想法,落实,需要辰光跟机会,不是随便讲讲的。” “那就好!我先跟侬打个商量,如果侬这里办不成,他去东北,我要跟着。” 王二毛没听懂,“侬跟着?跟着做啥?” 谭秋萍眉毛一挑,“保护他呀!还能做啥?侬总要派人跟过去,其他人我不放心,也不舍得。” 王二毛根本就不可能同意她,“那一路就是寻死啊!侬舍不得手下人,我就能舍得侬?想什么呢!侬有用之身,要死也给我死到东京去!” 谭秋萍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有点莫名其妙,“侬舍不得我?” 王二毛面孔一红,忙解释道:“不是那种舍不得,就是纯粹的舍不得…… 跟香香舍不得侬一样的。” 想了想,好像也不对,这两个女人的关系太微妙。 “也不是香香这种,就是阿拉斗争需要,人人都舍不得侬!” 谭秋萍大致听懂了,哈哈一笑,“我不管啥个斗争不斗争,我首先是我,然后再是兰花门的人。阿拉江湖人,只懂得快意恩仇,这只死老头子我虽然一直看他不顺眼,但是他昨天救我一命,我就要用这条命来护他周全!” …… 第180章 好大一桌菜 对谭秋萍的这个想法,王二毛理解,却绝对不可能答应。 无论如何,豁出一条命去,是需要再三考虑清楚是不是值得的?甚至还要考虑哪种的博法才能最划算。 同样是算账,抗战不同于做生意! 做生意,本钱赔了还能再去筹算,而抗战,一人一命都输不起。中国人是多,但真正的精英却是少之又少,像谭秋萍这样既能独当一面,又能发动致命一击的人,不要讲在上海,就算在全中国也是凤毛麟角,万中无一。 去东北,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拿到日本人的化学武器,这又如何? 现在的国际局势,苏联、美国就要相继下场,这种时候日本人在中国战场根本就没必要搞多余的动作。 就算给侬拿到了,然后呢?人家不会再去研究新的?等侬这里配出抗体,人家那里早已经更新换代了。除非侬去把人家的这支科研团队统统杀掉,这又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体。 王二毛对于抗战有自己的理解,两国交战,武器是重要,但是最最关键的还是人。是人发动的战争,是人在对战争的目的进行定义,同样,也只有人才能结束战争。 侬要让日本人吃痛,痛到他们吃不消,痛到他们跪下来求侬,恨不得让子子孙孙都来帮侬做狗的时候,这场战争才会真正结束。 所以,在达不到这种目的的时候,只能保存力量,保护自己,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 当然,还有一些更加肮三的办法,只是现在没必要跟谭秋萍多讲。 “侬不要多想了。我是答应过巫行云派人护送他到东北,但是我现在也可以答应侬:他不可能出得了上海,就算侬跟在旁边,也没任何办法。不相信的话,到时候侬可以试试看。” 谭秋萍被他讲得一愣,再看这个小男人眼睛里居然透出一股子寒意,她的心头不禁一颤。 王二毛见她被自己镇住,有点小得意,继续冷着脸讲,“我敬他是个英雄,不想他死的辰光留有遗憾,但也不可能让他去做戆大!等下他来,这桩事体侬先关特,不要拆穿。” 谭秋萍只能吃瘪,点头应了。 王二毛一笑,“侬不要认为这辈子侬就会一直欠他的情。我现在就能跟侬保证,到辰光一定让他对侬服服帖帖,倒过来谢谢侬!” “真的?” “我是个实惠人,做不到的事体不会去讲。” “侬…… 有点深啊!我现在有点觉着了,香香弄不过侬!” “朋友!侬这脑回路是不是要寻人修一修啊?” 谭秋萍哈哈一笑,“我就是想到啥讲啥,哪能?” “算我输给侬!现在能不能让我先吃两口?我被侬讲得,也有点吓势势呃。” “侬吃呀!不要吃太多…… 等下香香烧出来的菜,侬要统统吃光的,不要撑着!” 王二毛厥倒! “朋友侬帮帮忙好伐!早讲呢!” …… 人到齐,开席! 香香端了一盘子小菜蹬着楼梯上来,王二毛差点吓了一跳。 她今朝的样子变了,穿了一件蓝布花底的粗布衣裳,脸上没做任何修饰,反而被油烟熏得有点油光锃亮,红扑扑,发髻在头上盘起,用红头绳简简单单扎牢。 这是演的哪一出?扮马大嫂? 王二毛忍不住偷偷转眼看了看在座的诸位,就见巫行云也跟他一样,嘴巴长得老老大,看戆特了,其他人倒是没啥大的反应,只是眼睛统统盯牢那盘子小菜。 王二毛忙定睛看去,就见在那一只只盘子里,放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 怕影响大家的胃口,这里尽量讲得简单点。## 看上去,这套东西是有固定菜单的,四荤三素外加一汤一点心。 先讲四荤,是传统的鸡鸭鱼肉。 可能考虑到王二毛要全部吃光,香香也是肉麻,荤菜用的都是小盘子。 先看第一只盘子,里面应该是一只鸡腿,做法,应该是淋了点淀粉油炸的。只不过么,这只鸡腿有点阴阳面,一边黑赤赤,一边白塔塔。怕单独一只鸡腿有点孤零零,难看,还配了两朵西兰花,外加四五只小蘑菇。西兰花碧绿生青,小蘑菇黑不溜秋,放在一道,整盘菜显得有点弹眼落睛。 王二毛想了想,嗯!吃了不会死。 再看第二只盘子,应该是份西葫芦炒肉片,至少大致样子是能看出来的。西葫芦稍稍切得厚了点,问题不大,上面有些黑颜色的小点点,肉皮有点惨,片片都是焦的,像柴爿。 王二毛牙齿蛮好,问题不大。 第三盘,是条河鲫鱼。肯定是新鲜的!像是刚刚捞上来,连尾带鳞,完完整整。好在肚皮上已经被开过一刀,她居然能晓得内脏要拿出来,不容易呃!河鲫鱼是清蒸的,上面还放了点葱姜,王二毛顿时看到了一丝希望。 再看第四盘,王二毛一下子戆特。 估计是油锅实在弄不来,一盘子鸭膀居然也是清蒸出来的,白森森的膀子明明晃晃,晃得王二毛差点吐血。先不管熟了没熟,这下胃口一记头倒了。 另外三盘素菜,说实话,王二毛三分钟里可以弄出十份来,全是水里汆出来的。王二毛晓得,这些是等下救命用的,肯定能吃,只是有点掼头掼脑。 还有一小碗汤,看上去还可以,上面有层油水,飘着几片黑木耳,两小段山药耸出水面,像两根丫叉头。水面之下,不晓得放了什么。 最后一份点心,王二毛实在搞不清这是什么,上面绿茵茵,下面黄哈哈,应该是一种糕点吧,只是塌了方,湿哒哒的有点浆糊兮兮。 …… 众人看罢,各自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脸来,不忍再看。 王二毛可没有别的选择,回过神来,忙把自家面前的碗筷挪开,让香香将小盘子一只只摆好。 “辛苦啦,快坐下来一道吃!” 香香红着脸,一头汗,本来就已经被熏得头昏,听他讲要一道吃,更加头昏了。 “我再去收做一下灶台,马上就来!” 说完,也不敢再看王二毛的表情,飞也似的逃了下去。 …… 第181章 愿以此生托付君命 众人好不容易等到香香下去,立时便哄堂大笑了起来。 小桃花过来笑吟吟地帮王二毛满了一杯酒,“姐夫,侬就当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像酒一样,一口闷特,随便它们到了肚皮里哪能折腾。” 王二毛佯装镇定,端着杯子大声讲,“这有啥?我等下慢慢嚼,这东西看着不起眼,说不定回味无穷!来来来,我先打一圈!今朝花好月圆,但愿阿拉以后,年年岁岁人常在,岁岁年年人相同!你们全是香香的好姊妹,也就是我的好姊妹,来来来,杯中酒全都端起来,阿拉干了!” 众人一饮而尽,谭秋萍笑着招呼,“你们不要光吃老酒,多吃点菜!我跟你们讲,吃老酒讲究的是,一要身体好,二要打好底,这样才不容易醉。我不管你们今后哪能,今朝可不允许喝醉了发浪劲。” 王二毛第一次跟姑娘们一道吃饭,有些话实在接不上,只能转过来跟巫行云碰了一杯。 “老阿哥,台子上全是香香的娘家人,我弄她们不过。侬受累,算阿拉男方的,等下她们要是灌我老酒,相帮我挡一挡。我等下九点钟还要出去办点事体,不能吃醉特。” 巫行云也是开心,拍了拍王二毛的肩,“侬放心,这些小娘皮全是花架子,讲到吃老酒,跟院子里的姑娘们不好搭脉呃!二毛,不是我讲啥,侬今后要办大事体,酒量也要适当的练一练,今朝正好我在,侬放心,我保证侬醉不特!” 王二毛没听懂,哪能讲了一圈又兜回来了,还是让自家冲在前面。 就见巫行云突然眨了眨眼睛,手上像是被他塞进了一粒药。 懂了! 王二毛哈哈一笑,趁着众人不注意,手指一弹,药已入口,咽下去,喉咙口清清凉凉,相当适意。 这下无敌了。 他倒也不敢轻易招惹这帮女人,就算把她们一个个都灌醉,也没半点好处,现在唯一的难点,就是对付这点小菜。 端起筷子,挨个儿夹起吃了一口,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十几只眼睛统统巴登巴登盯牢他看,就想晓得这些东西吃到嘴巴里,会有啥反应。 这顿饭,王二毛事前已经被谭秋萍打过预防针,心里也曾打定主意,不能假吃。 但是现在,他只想反悔。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连着饿了三天时的感觉,如果当初自己面前有这样子一桌菜,会不会就没这么难吃?他又想起了小菊豆嘴巴里的大蒜味道,跟这个相比,大蒜好像也没那么难吃。 他尽量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有些事体,确实是超出人为意志的。 小桃花有点肉麻起来,“姐夫,侬千万要挺牢啊!男人只要一哭,腔调就没了。我教侬个办法,所有的东西,侬蘸着醋吃,哪怕是胃吃不消,让巫老师配点药给侬吃就是了。” 王二毛将信将疑,勉强抬头看了看她,就见她的脸上,一脸的真诚。 “真的?” 巫行云在旁边点头,“侬是绍兴人,哪能会不能吃醋?小桃花讲的,是个好办法!” 王二毛捉到救命稻草,忙拿过一碟子镇江香醋,挖了块鱼肉放进去蘸了蘸,再放进嘴里的时候,浓郁的鱼腥味居然没了!甚至是嘴里原有的各种怪味也消淡了不少。 他兴奋起来,拿起小碟子,一饮而尽。 这口属实有点多了,刚喝下去,就觉得脖颈后顿时冒出一阵汗,额上、发角,也同时开始出汗。 众人关切,忙问:“哪能?有效果伐?” 王二毛肚皮里有点翻江倒海,嘴巴里倒是恢复正常了,缓缓点了点头,又拿起筷子。 “姐夫!侬是只模子!一鼓作气,跟它拼了!” …… 在众人的鼓噪声中,王二毛左手拿着醋瓶,右手筷子一刻不停,犹如风卷残云一般,十分钟都没到,就将面前的九只碗盘一扫而空。 谭秋萍笑吟吟地站起来,相帮把碗盘收到旁边小桌上,然后冲着楼下喊了声,“上来吧!” 香香在楼下已是等得头颈也酸了,应声上来,就被谭秋萍一把搀牢。 “妹妹,恭喜侬啊!这个男人没选错。九难席,他一筷都没省,吃得精光!我祝你们长长久久,同心永结!” 大家纷纷站起,向香香道贺。 这时反而没王二毛啥事体了,他眼不愣登看着这些女人,没搞懂是啥个意思。 巫行云凑到耳边跟他解释,“这是老法里的故事。讲的是:做女人难,生有九难,难难追命,特别是娼门里的女人,更难得到男人的真心。所以弄出这种九难席,来考验男人是不是肯为她吃得苦中之苦,但凡缺了一筷,就不来跟侬换真心了。” 王二毛厥倒! 这种算啥个破规矩?万一这个男人有胃病呢?这一顿饭吃下去,不得当场弄死? 正在腹诽,就看香香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走到他座边,笑靥如花,轻轻跪了下来。 王二毛吃了一惊,刚想离座去扶,被谭秋萍在身后一把摁住,“侬不要动,这是规矩。” 又是规矩? 王二毛只好不响,如坐针毡。 就听香香低了头,开始讲。 “夫君王二毛在上,奴家胡香晴,缴天之幸,得蒙恩君垂怜,不计妾身残柳败花,予以恩施,实为妾之罪。今,奴家指天为愿,愿以此生托付君命!以情还之,以身报之,便有千般苦痛,斧钺加身,亦要相携白首,藤萝不弃!红姑有灵,佑我王家,从此香火不断,恩义永记!” 王二毛识字不多,听这种戏文更是难懂,但觉香香朱唇玉玑,深情款款,悠悠漫漫,一篇讲完,居然听傻了。 “夫君,侬搀我起来吧。” “哦!” 王二毛这是听得懂的,忙一把将她拉起。 这时,就听周围掌声一片,巫行云更是激动不已,拍着拍着,泪流满面。 小桃花偷偷问他,“巫老师,人家成亲,侬哭啥?” “侬只小娘皮,懂个屁!自古真情最可贵,只羡鸳鸯成双对!我盼牢他们有始有终啊!” “侬介大年纪了,还羡慕个啥?要是没碰到过真心人,侬的儿子哪里来的?” “…… 关侬屁事啊?我的儿子,自然是生出来的!” …… 第182章 侬不是我一个人的 王二毛跟着香香又跟大家敬了几杯酒,然后趁个空档,跟香香讲了一下刘铭达的事体,另外,还有可能要跟顾明诚在三更时分碰头。 香香有点输给他,这种日子居然还要安排得满满当当。 “侬是讲阿拉等下就要先去听音阁,再去青山会馆?” 王二毛点了点头,确实是有点过分了,“这两件事体都是火烧眉毛,实在没办法。” 香香一笑,“那就只能对不起在座的各位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杯,跟大家打招呼。 “姊妹们,阿拉两个人现在有点事体要出去办,估计晚些才能回来。阿拉这点人,难板有机会可以尽兴,谭姐姐号称从来没吃醉过,你们今朝就探探她的底!” 谭秋萍听了厥倒,这只屁糟精临走还要拉个替死鬼,真是难触见。 见他们讲好就要准备走,忙问道:“要不要派点人跟过去?今朝听音阁可是在唱空城计啊!要是碰到高手……” 王二毛一笑,拦住她的话头,“法租界就这点地方,哪里来的这许多高手?妹妹们平常难得放松,都是侬手下的人,好好招呼吧。” 谭秋萍没话再讲,转头眼睛盯牢巫行云,“哪能?阿拉两个对付他们十个?” …… 王二毛跟香香转进地道,现在过去,时间已经有点紧了。 “我忘记问侬了,今朝不是拜红姑吗?哪能不见你们请红姑的神牌?” 香香哈哈一笑,“红姑是身陷勾栏的姑娘们拜的,我今朝跟了侬,从此洁身自好,不再做勾栏里的那些勾当,就不用请红姑神牌了。” 王二毛不懂了,问道:“也就是讲,今朝之前,姑娘们做的事体,侬有辰光也是要做的?” “嗯…… 兰花门的规矩就是如此,只要不是良人…… 所有人全要遵从院子里的规矩。” 王二毛听了,心里有点搭搭动,闷声不响。 香香看他这样子,心里不禁忐忑,红着脸问,“侬…… 阿是觉得我自甘轻贱,明明可以离开这种地方,还非要待在里面?” 王二毛摇了摇头,突然之间停了下来,将她一把抱在怀里。 “我只是悲悯这人世之苦,为啥要有这种规矩,为啥要有这许多苦命的人。侬人好,有了本事还不忘记要照顾好姊妹,自家吃了这许多苦,面上还要装作云淡风轻,真不容易!” 香香被他拥在怀里,身体顿时软了,嗅着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飘飘然仿佛已在云端。 王二毛抱着她,心里却是有着十万分的愧疚,“对不起,我是真的抱歉。跟侬认识晚了,现在这种情况,我做不到只对侬一个人好,也不可能让侬享啥个福,反倒是要侬跟我搏命、担心思。只盼着早点把日本人赶回去,将来能有太太平平的日子,让我再好好补偿侬……” 香香心满意足,不让他再讲下去。 “勿要再讲了!我现在心里交关踏实,这就已经是享了侬的福了。阿拉这种人,能知足,哪怕是过上一天好日子,也能记一辈子。侬不是我一个人的,千万要分的清爽!还记得那天夜里趟思南路的辰光,我跟侬讲过啥伐?” 王二毛想了想,“侬是讲撑伞的事体?” 香香点了点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认认真真讲:“我就是侬的一把伞,跟阿拉之间的关系无关。侬现在,伞要越多越好,我真心为侬高兴,侬的本事,就是该撑哪一把的辰光就撑好哪一把,儿女情长的事体,留在抗战胜利以后再讲。到辰光,阿拉四个女人再各凭本事,我倒要看看啥人比我来塞!” 王二毛听戆特了,好好地说着情话,哪能一下子变得杀气腾腾? 香香看着他,一笑,“快走吧!等下侬跟刘铭达私会的辰光,我偷偷在旁边帮侬打打样,小梅阿姐是鲜花一朵,不要被侬插到牛粪上去了。” 私会? 这话听得实在难过。 …… 到听音阁的时候,九点刚过,楼上亮着灯,楼下站岗的两个士兵已经有点困思懵懂了。 王二毛先要进去暗间打个电话给小琴,香香则是跑出去寻妈妈,打听刘铭达到了没到。 电话里,小琴似乎有点兴奋,讲起她是哪能不容易,兜了几个圈子,终于在吃夜饭前头寻到了顾明诚,这家伙居然不上班,跑去黄浦江边上看风景。 王二毛听她啰啰嗦嗦讲完,最后终于搞清楚,要传的话传到了。 “那小姐呢?她的电话来过伐?” “没接到,也有可能没来过。姐夫,我回到房间已经快七点钟了,这里就我一个人,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 “好好好!侬辛苦。这样,我明早十点钟左右过来,如果小姐等下电话进来,就讲我跟顾明诚今朝夜里有事体要办,让她留下联系方式,我明早再寻她。另外,楼下412的事体,侬不要忘记去处理掉!” “晓得!等外滩熄了灯,就去办!” …… 放下电话,就听偏窗口“剥落剥落”声响,跑去一看,香香趴在外墙上,正朝他笑。 王二毛看得有趣,“学我啊?” “试试看,蛮有劲呃!这两个兵站在那里烦死了,搞得我都不能走正门!” 王二毛一想,倒也对,香香现在还是马大嫂的打扮,被两个士兵看到,不要吓死? “人到了伐?” “在春宵阁里,贵字四号房,跟小七两个人吃老酒,没叫姑娘。” “五香豆她们呢?” “到了半个钟头了,在小菊豆的房间。” “那我先去?” “侬先去,我换套衣裳。等下侬让五香豆到这里来,地道的事体我要跟她讲一讲,新的电话号码也要交给她。” …… 王二毛本想先跟刘铭达单独聊一聊,但是时间太紧,只能直接把他带到小菊豆的房间。 进门就看到乔月梅端端正正坐在小圆桌前,旁边陪着五香豆,乔月梅明显经过了一番打扮,头发梳得锃亮,脸上抹的雪白粉嫩,还加了一点淡淡的眼影。 大家见面客客气气打招呼,介绍完毕,王二毛让五香豆先去寻香香,然后三个人各自落座。 这两个人相互看了看,都没讲话,王二毛要赶时间,正好先讲自己的事。 “两个杀手,身份落实了,是日本海军司令部的外勤。朋友,侬跟他们不是自家人吗?哪能搞得自家人跑来杀侬?” 刘铭达也是一愣,低头想了想,懂了。 “就是讲,这次的会议,日本人认为我不应该有任何意见。” “哪能讲?” “就是他们要忽悠央行的人为他们的利益考虑,怕我从中作梗呗!” …… 第183章 工作是不看卖相的 听刘铭达这样讲法,王二毛忽然觉得,他的安全似乎并不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 日本人要是铁了心想杀他,怎么都可以杀,就算把他送到西伯利亚,难道就能安全了? 再讲,一旦潜逃,刘铭达的价值就没了,那为啥还要保护他呢? 他一下子没了方向,不禁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乔月梅。 乔月梅不晓得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没怎么听懂他们的谈话,正经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相当有教养的样子。 刘铭达沉思良久,下了决心。 “这件事,需要冒点风险。日本人之所以在上海暗地里对我下手,应该是顾忌到南京的面子。毕竟,我在周佛海那里算是第一智囊。如果明枪明炮,以后谁还会帮伪政府办事?这种风评一旦传开,汪精卫再想从老蒋那里挖人,那就几乎不可能了。” 王二毛想了想,理论上确实是,但日本人的脑子是不是符合逻辑,这一直是个大问题。就他们发动战争以来的所作所为,很难用正常人来看待他们。 “刘兄,万事没绝对。就我晓得,在你们伪政府里,关系复杂得糊达达,日本人在上海还分了几帮人,各自拆台脚,啥人晓得啥辰光就有人在侬的背后放冷枪?这次是海军司令部,下次就可能是梅机关之类的。” 刘铭达苦笑了一下,“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大国博弈,日本的高层,自己都没定下一个统一的思路,更何况底下的人,各有各的想法再正常不过。八十万关东军到底是北上还是南下?国内的兵源到底是投入陆军还是海军?对蒋要不要继续诱降?对汪要不要加大投入?这些,随着战事的不断升级,凭他们现在的资源,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做到合理分配。今后只会越来越乱。我委身于汪伪,就是要在这乱局中找到可以跟他们制衡的办法。要我现在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绝对不可能!” 王二毛晓得他的初心,也晓得这事根本劝不住,只是…… 刘铭达明白他的意思,站起身来,对乔月梅讲抱歉。 “乔小姐,我这里的情况有些变化,危险程度比之前要高得多,原来的想法可能不再合适,就此作罢。今天劳烦您跑这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 乔月梅算是听懂了,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坐着没动。 王二毛看她的意思,像是再要看看,只得拉着刘铭达重新坐下。 “侬准备哪能应对?我能再帮侬做点啥?” “什么都不用做,我就在这里住一天,后天直接坐火车去南京。” “不用跟周佛海讲一声?让76号派人来保护侬?” “我想过了,一动不如一静。把事情闹大,让周佛海现在就知道我的处境,对我没有半点好处。侬今天帮我解决了那两个特务,日本人自己也会去猜,到底是谁干的?我是汉奸,统一战线的人根本就没可能帮我出手,能有动机的,也就是周佛海了。让他们自己去猜,比把事情翻到台面上要好。另外,周佛海现在对我信任,很大原因是因为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身上没有长草,背后没有根。要是让他知道我居然能找人帮我出手,反而会把事情搞复杂。” 王二毛想了想,不禁一笑,他这思路倒是跟自己合上拍子了。 “照侬这样讲法,我今朝倒是做对了!明天日本人就会看到,他们的人被挂在412的窗台上。” 刘铭达抚掌大笑,“我讲侬是个天才呢!日本人就算看到,也不会去问,只好先把这笔账记下来。当初76号跟重庆斗法,这种手段……” 讲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乔月梅就是四大行的人,王二毛刚刚介绍过。 他忙把话头拉回来,“这是把76号给坐实了。上次因为松江仓库栽赃的事件,两边的关系已经搞得很紧张,谁要再去捅破这件事,那无疑是火上浇油。” “所以侬判断日本人会闷进?” “差不多吧,至少应该要收敛一下。为我这种小虾米,没必要大动干戈。” 王二毛略略放了心,反正刘铭达明天一天都在兰花坊,有事可以慢慢谈。 他又看了看乔月梅。 这个阿姐坐到现在,居然纹丝不动,既不讲要走,也不参与讨论,做起相公来了。 “小梅阿姐,要不然我先让小七送侬回去?” 乔月梅终于开口回了句,“回去?我跟这位刘先生的事体还没谈呢。” 这句话问出,两个男人都愣住了。 王二毛奇怪了,“刚刚刘先生不是跟侬讲过了吗?现在情况有变,对侬来讲太危险,这桩事体只能作罢。” “阿拉两个人的事体,是不是他决定就算决定了?” 王二毛被她一句话噎牢。 刘铭达忙道:“这肯定不是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商量。在下刚才鲁莽了,不知道乔小姐有啥想法?快请讲!” 乔月梅台型扎足,稍稍有点小得意,克制牢,慢慢讲,“我刚刚在这里听了个大概其,刘先生侬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侬要跟日本人斗一斗,不计生死,怕连累到我,让我留在上海,不要跟侬去南京冒险?” 刘铭达忙点了点头,就是这意思。 “问题是,我跟侬是一样的人。失去了这个跟日本人斗上一斗的机会,我在上海生不如死,只能醉生梦死,还没人能够跟我同生共死。侬讲,哪能办?” 王二毛听戆特了,讲点事体,哪能弄出来成语接龙了? 刘铭达可能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样子的女人,不禁一愣,重复了一句,“哪能办?” 乔月梅看他一副呆样,倒是有点可爱,摒不牢“噗嗤”一笑,“侬前头自家讲,一动不如一静,既然已经可以当发生过的事体没发生过,又哪里来的情况有变呢?阿拉做事体的人,哪一天不是情况有变?要是随随便便就能因为变化而改了初心,那还哪能办事体?侬担心我的安全,是好心。但是,当初定下来要我加入,是因为工作需要,跟安全搭界伐?” “不搭界!” “那就好。我今朝来的目的,是来观察侬的人品,只要侬这人不错,我就跟侬走。” “现在呢?” “侬的卖相普普通通,人格高尚,可以给侬打八十分。” 王二毛终于明白她是啥意思了,这都能看中? “阿姐,我提醒侬一句,工作是不看卖相呃!” …… 第184章 深更半夜劈劈情操 刘铭达没想到,王二毛介绍过来的这位乔小姐居然能有如此见识,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不是上下级关系,心头不禁一暖,又向乔月梅偷偷地多看了两眼。 乔月梅人样子本就出挑,又喜欢化妆,时髦大方,谈吐得当,思路清奇,要讲对男人的吸引力,真的不会输给什么人。刘铭达的思想,本就已经是西式的了,看人看事皆是如此,这下碰到了洋派的乔月梅,顿时牢牢地被吸引住。 王二毛晓得自己应该走了,这两个人,还是让他们自己谈吧。 啥个安全问题?啥个民族大义?这种辰光只能统统靠边站。 刘铭达是有老婆,但已经离了,就算感情不变,又能哪能?他做的这种事体,讲难听点,就是有一天算一天,脑袋夹在裤裆里,一不小心就掉了。现在有机会能寻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女人,可以陪他走这一程,那就是老天爷可怜他。 “我真的要走了,你们慢慢聊。小梅阿姐,我等下会让五香豆等在外头,侬有啥事体就喊她,要是想回去,让她寻小七送侬。” …… 从小菊豆的房间出来,没走几步路,就看香香从暗影里闪了出来。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听到了一些,脸上有点贼忒兮兮。 “侬倒是处处有桃花嘛!这个乔月梅外表内在均是上乘,侬是不是本想要留给自己的?现在有没有一点不舍得?” 王二毛苦笑了一下,“开啥玩笑?小梅阿姐我真的已经把她当成亲阿姐了,哪能可能有其他想法?她能相中一个值得托付真心的男人,我打心里为她高兴。问题是确实太危险了!他们两个人脑子是好用,可惜身上没功夫,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要是糊里糊涂被人家弄松特,这种牺牲是不是太冤枉了?” 香香奇怪了,问道:“侬是不是天生就是个欢喜乱担心思的人?” 王二毛哈哈一笑,不去再想。 “我这人比较奇怪,欢喜担心思,这点确实是,只是这种担心思跟别人还不太一样。” “哪能讲?” “我吧,只担一时,过后也就忘记了。不像人家,日日夜夜吃不落困不着,我不会呃。” 香香服帖了,笑道:“侬好福气啊!” 王二毛看她身后并没跟着五香豆,想到要去寻到才能走,问道:“五香豆呢?” 香香指了指小菊豆隔壁的那间屋子,“就在里面。对了,阿拉这里要不要派个人跟他们去南京?乔姐姐身边总要放个人,否则他们就算拿到了有用的情报,传递出来也要大费周章。” 王二毛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算了,这样做不稳妥。” “有啥不稳妥的?我这里排查过了,绝对可靠。” “我不是讲侬的人不稳妥,而是这样子的安排不合适。我想过了,侬这里的人,绝对不能跟刘铭达这条线有任何穿插才对。他是孤军,乔月梅也是孤军,不考虑伪政府跟日本人之间的利益争斗,这样的组合是最安全的。任何第三个人插进去,他们的风险就会成倍的增加,这对阿拉的工作才是最不利的。另外,要是有一天,他们真的暴露了,周佛海跟日本人也不傻,就算侬的人嘴巴咬紧,他们不会倒查来历吗?万一查到哪怕只有一点点跟兰花坊的关系,就算阿拉能撇得清,但是,侬叫陈碧君、褚民谊哪能想?” “这有啥?陈碧君亲口跟我讲过,政府里的一些人,最好阿拉能帮她盯牢。” “问题是事体的先后顺序不对!只能是她先开口,阿拉再动。侬要是动在她的前头,她马上就会怀疑到侬的真正用意。” 香香看了看他,有点崇拜了,“侬真的!天生能做贼骨头!这种思路,谨慎到过分啊!” 王二毛嘻嘻一笑,他晓得这句真的是夸赞。 “讲到联系的不方便,我觉得,有好处有坏处。好处是安全,坏处是时效性,这点我也已经想过了。刘铭达能拿到的信息,从时效性上讲,肯定不会是第一手,已经晚了。但是他在金融战线上的嗅觉,是别人不能比的。所以从这点来讲,又是远远早过其他人。阿拉现在还不晓得,拿到他得出的结论能去做啥,只好等他来教阿拉,而他自家的设想,肯定会顾全到我拿到情报之后有多少辰光可以操作。所以,这种不方便,原则上是不存在的。” 香香点了点头,同意! 不过么,既然有陈碧君想要把手伸下去,顺水推舟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王二毛自然不会反对这个想法,只是提醒她不好硬撞,不要搞到最后,人家根本不在意这个人,侬却非要贴上去,反而适得其反。 “侬当我戆大啊!” 香香瞪了他一眼,王二毛当场反应过来,自己又过分操心了! …… 到青山会馆的时候,王二毛已经迟到了,看到书房灯亮,晓得顾明诚已经等在那里。 香香不上去,在小花园里替他们做警卫,毕竟楼上的这位老兄已经被重庆盯牢,天晓得他的身后有没有跟着尾巴。 王二毛仍旧从窗台走,进门就看到顾明诚正在那排博古架前来回转,像是已经不耐烦了。 “不好意思啊,侬最近哪能了?” 王二毛招呼他坐下,顺手发香烟。 “没哪能呀!侬叫小琴这么急寻我,有啥事体?” 顾明诚接了烟,没点,先问,看他脸上,气色确实有点差。 王二毛一笑,帮他把烟点起来,“没事体呀,就想关心关心侬,最近哪能,还吃得落困得着伐?” 顾明诚一愣,皱了皱眉,“侬阿是听到啥了?” “啥也没听到,就是夜观天象,发觉侬可能需要我关心一下。” “真的?” 顾明诚不相信,一边问,一边用手指头指了指隔壁。 王二毛认真回答,“真的,啥也没听到。有种人事体全闷在肚皮里,像女人一样,非要人家去猜。” 顾明诚马上反应过来,不禁哈哈一笑,对他竖起大拇指,“形象生动,惟妙惟肖!” 两个人相互幽默,就听隔壁床架子“嘎吱”一响,应该是有人被气得翻身起来了。 “你们两个小贼!深更半夜劈劈情操也就算了,哪能可以骂人呢!” …… 第185章 人家只是来考察 王二毛跟顾明诚相视一笑,这只老狐狸终于是摒不牢了。 没过几分钟,就见书房的门一开,刘建洲一边披着衣裳,一边打着哈欠走了进来,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里,随手摸出袋袋里的眼镜,戴起来,看了看他们两个。 “死胖子,侬今朝气色不大好啊?” 顾明诚没好气,“我不像侬,背后头还长着眼睛,被人家暗戳戳弄了两记,气色能好伐?” 刘建洲一笑,没搭他的话,又看了看王二毛。 “侬哪能?良辰吉日,跑来这里管闲事?” 王二毛一愣,他跟香香拜红姑,连小菊豆都不晓得,这只老狐狸是哪能晓得的?细想下去,不禁冒了冷汗。 刘建洲看他一句话就被讲闷特,哈哈一笑,“侬不用瞎想八想,我只是诈侬一诈。” “诈我?” 王二毛奇了,随随便便就能诈得这么准? “这有啥?香香要不是跟侬拜了红姑,会跑来这里帮你们站岗?” 这样啊? 王二毛稍许心定了些,这只老狐狸的脑子确实是快! 顾明诚在一边问,“不要讲这些没用的,我的事体哪能讲?今朝二毛不来寻我,我也正好要来问侬,青城派的人这两天把我的三只点全部摸了一遍,到底想做啥?” “没事体,人家就是来看看侬,看好么,就跑了呀。” “跑了?” 顾明诚听不懂了,“跑回重庆?还是跑去阎罗殿了?” “有区别吗?” “当然有啊!” 顾明诚急了,“我又没做啥事体!他们来就来好了,回重庆,该哪能讲就哪能讲,要是死在上海,我还讲得清爽?” 老刘看了看他,手一摊,“先给支香烟。” “不给!讲清爽再给!” 刘建洲挠了挠头,转过来看王二毛,王二毛一笑,发了一支,帮他点上。 刘建洲抽了一口烟,慢慢讲,“侬这还叫没做啥事体?侬要是没做啥事体,他们吃饱饭没事体做跑来寻侬?” 顾明诚有点不买账了,“侬是讲火车站的事体?这事体只要问到侬这里就可以讲清爽,至于要特地派人来吗?” “问我?” 刘建洲叹了一口气,苦笑道:“重庆现在要是还愿意问我,何至于会在上海滩一败涂地?跟侬明讲吧,我现在在他们眼里,顶多就是一个通讯员。” 王二毛不懂他们的路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刚刚临时起意把这只老狐狸弄起来,就是想先搞清楚他们自己人相互之间的关系。 顾明诚估计是想了一天都没想明白,气道:“这种事体就算不问,我这里也没做错啥!委员长有过钧令:国府自他以下,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谈判、苟合!这趟日本外务省委派过来的专员啥人杀不是杀?哪能?还杀错了?就算重庆没有明令,又哪能!阿拉在上海的人员,可以便宜行事!” “侬这个考虑方向就已经错了……” “我晓得侬要讲啥,不就是怕我变颜色嘛!人家延安老早就把人撤回去了,重庆又不是聋子瞎子,我要变颜色?还要有人肯帮我变啊!” “侬先不要激动,我又不是重庆,也不能代表重庆,侬冲我叫有啥用?” “我是气不过!……” “好好好,定定神,侬看侬,下巴上头的两块肉都快要被侬抖下来了!” 王二毛听了个半步浪荡,看顾明诚的样子,果然是又气又可笑,忙又发了一根香烟,帮他点好。 “师兄,侬先歇一歇。爷叔今朝难板肯讲点真话,侬先听他讲光。” 刘建洲听得不对,“哪能叫我今朝肯讲真话?我平常讲的都是假话?” “侬平常么,也是真话,只不过全是半句半句的,麻烦侬今朝讲整句。这桩事体我现在也套在里面,侬不讲清爽的话,阿拉师兄弟两个人夜里都困不着,只好跟侬熬鹰了。” 刘建洲又好气又好笑,拿他们没办法。狐狸再狡猾,也是怕累的。 “这事体么……” 顾明诚没听懂,问王二毛,“这事体跟侬有啥关系?为啥侬也套进去了?” “还让不让我讲了!” “侬讲侬讲!凶啥啦?” 刘建洲猛抽了两口,香烟屁股揿掉,定了定神。 “我只能讲我晓得的。重庆这趟派人来,应该是另有任务,跟你们两个人搭界的,只是顺手办的小事体。我先讲顾明诚的事体,重庆没想把侬哪能,可能只是要了解一下侬身边有没有长草,了解到也就可以了。侬这条线,暂时没人会动侬,顶多是防牢侬点。侬要是连这点考察都要冤枉鬼叫,那就是侬的不应该了……” “这叫考察?” 顾明诚又跳了起来,“把我家里翻了一个遍,连佣人的房间都翻了个底朝天!爷叔,侬如果把这个叫做考察,我明早就打电话给戴老板,请他先去考察考察那些军政要员,他们屋里的油水多!” 刘建洲自然不会晓得青城的人去做过点啥,听他这么一讲,倒是一愣。 王二毛在一旁问,“拿了点啥?” “啥东西也没拿,就是翻得一天世界!” “这不像是要对付侬啊!打草惊蛇,有啥用场?” “我哪能晓得!只能理解成是一种警告,所以才气不过的嘛!我犯啥事体了?需要这样的警告?” 刘建洲摇了摇头,这事现在无从分析,只能先放一放。 “侬消停点,翻也翻了,也给侬看到了,就不会跟侬翻脸。侬的事体,可能另有原因,阿拉定定心心,从长计议。先讲二毛的事体。二毛的事体我是可以确准,就是巧了。他们本来是想去摸上海站的底,没想到旁边一圈全是兰花的人,所以顺手摸上来,结果就摸到鬼门关去了。讲到这个,我正好想问侬,侬让兰花贴上去做啥?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二毛跟侬本来就不应该交叉,你们快点把人撤掉,搞啥么事!” 顾明诚还没撒完气,结果倒是听了一通教训,脸一红。 “我没人啊!有人还会去求老三?” “侬没人,戴老板会不晓得?侬是不是戆大?他叫侬帮忙,也有可能只是来试探侬!侬戆吼吼居然会答应?侬不相信,明朝就去汇报了试试看!” “我…… 军统这批人哪能办?” “哪能办?这批老早就是死人了,关侬屁事啊!麻烦侬拎拎清爽好伐?” …… 第186章 知行合一王阳明 讲了半天,顾明诚终于弄懂了刘建洲的意思。 “侬是讲,重庆的命令我是可以回头呃?” 没想到刘建洲听了居然一笑,“朋友,不是我讲侬,要论心思,侬远远不及老三。” 这又是一句啥话? 顾明诚跟王二毛全听不懂了,怎么讲着讲着,话题引到了王二毛的身上。 “侬看看他现在,多稳扎!这才是阿拉青山的真传,像侬这样毛躁法子,要不是仗着背景深厚,老早被人家暗戳戳弄掉了!” 顾明诚不买账,“我只是在这里发发牢骚,出去还不是该哪能就哪能?朋友,侬又来了!闲话半句半句讲,听得人心烦!再不爽爽气气,我走了!” 刘建洲看他真急眼了,只能讲。 “在敌后这么多年,重庆的路子侬还摸不清爽吗?他们一个个全是老板,老板做的辰光长了,就当阿拉一个个全是奴才!哪一个奴才敢回头老板,那是脑子被枪打过了,该死!” 这话半点毛病没有,顾明诚继续听下去。 “问题是,阿拉的这些老板,有点像他们兰花坊里的妈妈,啥人给得钞票多,姑娘们就要去服侍啥人。哪怕是前头刚刚安排好,进了房间裤子还没脱,只要后头有人铜钿掼出来,立马就能又把人拉出来。” 王二毛听不下去了,“爷叔!侬讲事体就讲事体,勿要骂人好伐!” 刘建洲嘿嘿一笑,“我只是打个比方。朝令夕改,见利忘义,这就是阿拉现在的生存环境。我讲的这些,不新鲜,人人都晓得,顾明诚侬会得不晓得?为啥要再讲一遍,就是想提醒侬,想在这种环境里活下去,要谨防四个字:过刚易折!想在这种环境里办成事体,要谨记四个字:急事缓办!老三不清爽,侬是领教过的,一天之内三道令,哪能啦?照单全收咯!一件也办不成咯!又哪能啦?日子还不是照样要过?第二天不是照样还会有新的指令?” “侬叫我阳奉阴违?” “我没这样讲!我只是告诉侬,既然做了奴才,就要时时刻刻有奴才相,不要觉得自家读了几本圣贤书,有理想有觉悟了,就只能是忠臣铮骨,就只能是清正君子!是做杨慎还是做王阳明,侬自家必须拎得清!” 杨慎?王阳明? 杨慎王二毛是晓得的,写“滚滚长江”的朋友。师父曾经不止一次跟他讲过这首词,鼎鼎大名的大文豪。王阳明能跟他相提并论,应该也不简单。 就看顾明诚像是被刘建洲讲得有点闷特,也不激动了,自己点起一支香烟来,埋着头抽。 “爷叔,王阳明是啥人?” “心学创始人,大明朝最有名的思想家,军事家,文学家,教育家。这人相当了不起,阿拉中国有史以来,能把四大家集于一身的,只有他一个…… 当然,现在可能又会有一个。侬有空的辰光,最好了解一下。” 王二毛点了点头,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下。 这时,顾明诚已经想清爽了,这种选择题,根本不用选,只是知易行难,要做到,属实不容易。 “我懂了!知行合一王阳明,唯一的选择!” 刘建洲哈哈一笑,又把手一摊,“现在好发根香烟给我了伐?” 顾明诚爽爽气气,袋袋里拿出一包掼过去,“侬今朝讲的话,一包香烟吃亏了,明朝叫人送侬一箱。” “只值一箱?” 刘建洲嘴巴长得老老大,“侬是不是只坑子啊!” “哪能啦?侬只是点了一句而已,道理全是我自家想通呃。” 刘建洲转头跟王二毛叫屈,“侬看他,这只嘴巴比死鸭子还硬!” 王二毛听不太懂,但能看得出,顾明诚突然之间像是换了一个人,眼里的自信跟光彩回来了。 “爷叔,侬有辰光详细跟我讲讲?” “侬不用!” 王二毛奇了,啥意思?怎么轮到自己,就不用去懂这些道理? 刘建洲一笑,指了指顾明诚,“这个朋友只会得死读书,读死书,道理明明白白已经讲给他听了,还要等到四十岁了才能明白。侬不一样,侬是天才,天生的不用读书就能明白。” 王二毛吃不准这是好话还是敷衍,脸一红,不禁看了看顾明诚,不晓得他作何感想。 就看顾明诚哈哈一笑,居然帮刘建洲解释起来,“老三,这只老狐狸讲得没错,有种人天生不用读书。刘邦、朱元璋,朱元璋好点,做皇帝之前好坏还识点字,刘邦就是个流氓。” …… 问题解决,开始办正事。 刘建洲回去继续睡觉,王二毛要跟顾明诚落实钞票的事体。 “师兄,侬来帮我想一想,要在最短的辰光里筹措到最大的资金,这间书房应该哪能用?” 顾明诚不晓得他要派啥用场,“要筹多少?” “我也不晓得要筹多少,只能讲给侬听我的目的,侬来评判。短期里,是要能做出一个中等规模的黑市来。” 顾明诚吃了一惊,“侬是要拿师父的这些优质资产变成游资?” 王二毛听不懂,顾明诚只能跟他解释,“师父的这点藏品,在乱世里价钿卖不动,几乎接近于底部,但是作为资产,一旦天下太平,它的价值就会辣辣叫飞上天,所以属于优质资产。而侬现在要把它们变现,等于是把将来的巨额财富变成了现在一张张可以通行的钞票,这叫游资。游资有风险,就算全部帮侬换成最最保值的黄金,侬也很难做到等价收益,再讲了,现在黄金多难弄?其他的货币又不保险!开黑市,侬手里有索命跟兰花,确实有条件,但是要从中取利,光拉差价,收保护费,能赚多少?” “这侬不要管,我不靠黑市赚钞票,只要能开动起来就好。” 顾明诚看了看他,奇怪了,这小贼还有其他赚钞票的路子? “黑市有大有小,最最少,以目前的市值来讲,两千万法币,等价…… 八十斤金条。” “我要金条,侬告诉我哪能筹法?” “侬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要是被师父晓得了,阿拉两个人的日子还过伐?不要被他天天吃生活啊?” “侬放心!这桩事体我自家担后果。只是侬要保证一点,这点藏品最终到了哪里,我要晓得。” “侬卖掉之后还要去偷回来?” 顾明诚有点厥倒。 这哪里是筹措资金啊?侬直接讲要出去抢钞票多好! …… 第187章 抢钱有抢钱的规矩 顾明诚吃不准王二毛的路数,但是摒不牢要提醒他。 “老三,阿拉两个人以前没在生意场上搭档过,侬可能甚至也没做过生意,我不免要跟侬讲讲规矩。任何事体,必须要有规矩,才能往下办,生意场上也是一样,抢钞票有抢钞票的做法,赚钞票有赚钞票的做法。事体不怕做,但要一板一眼才能做得下去。就像阿拉青山,本就是偏门中的偏门,因为有了规矩,方能传承到现在。侬如果是出去抢钞票,不管对错我总也会帮侬,只是千万不可以打着赚钞票的幌子去抢钞票,这样做,就算一时被侬得计,日子久了,天地也会不容!” 王二毛听了哈哈一笑,看着顾明诚,“师兄,这道理我懂。” “侬懂?” 顾明诚疑惑地看了看他,“人一旦踏进了社会,是会变的,更何况是现在这种乱世,懂道理跟能做到是两回事。南京,重庆,延安,包括日本人,能在上海混的,哪一个不是聪明人,哪一个不懂这些道理?但是在功利之前,太难做到秉承初心。我不能奢求侬做一个完人,只是师父的这点东西太过重要,我不得不警告侬,动作之前必须要慎之又慎!” 王二毛点了点头。 “师兄,侬这话我听进去了,是侬的真心话。那我今朝也就给侬交个底,赚钞票不是我的功利,抢钞票更不是,我的目标不在于此。至于到底是派啥用场,我现在不能讲,等到抗战胜利了,有哪一天阿拉可以离开上海,出去游山玩水的辰光,我再讲给侬听。” 顾明诚还是有点不放心,但看王二毛自信满满,又不像是装出来的,只好再多问一句:“这个计划是侬自己的想法,还是臧红霞那边的?” 王二毛一笑,揶揄道:“侬不是提醒过我吗?凤阳的老太爷,水有点深。放心吧,这个计划我啥人都没讲过,侬是第一个晓得。” 顾明诚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用手指了指隔壁,意思是:既然这么隐秘,为啥要让隔壁听到? 王二毛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讲,“自有道理。” 顾明诚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师弟,忽然有种错觉,同样是师父教了十年,是不是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 既然打消了顾虑,顾明诚的脑子转得飞快。 “这样吧,师父的这点东西不用卖掉,侬手头要是有公司,我可以帮侬做只三方担保。侬去申请贷款,师父的书画里我去捡一点出来作为质押物,再让《纽约时报》出具一份担保证明,这样,只要贷款期满侬能还上,那这点东西就还是侬的。只是这个操作不能在国内做,也不能跟国内其他公司有任何关联,所有手续直接走汇丰银行跟瑞士银行,质押物品要寄到美国去,辰光上会长一些,来回弄好估计要两个月左右,好处是绝对安全,而且估值会高一些。” 安全最重要,其他只能是其次了,王二毛想了想,点头同意。 顾明诚继续讲,“我明朝就去请教美国的朋友,具体哪能弄法,等我这里搞清爽了,再通知侬。侬这里最好派个懂经点的人来跟我配合,不要再让小琴跑来跑去了。” 王二毛一愣,“小琴哪能了?” “我不是讲她不好啊,她跟臧红霞在我这里混了小半年,认识她的人太多了。阿拉既然已经离婚,再有进进出出,我没理由啊!除了余情未了,还能哪能讲?这不是坏我人品吗?” “意思是侬人品蛮好的咯?” “那是自然!” “侬既然人品这么好,那阿拉的账是不是可以结了?军统这帮人不用再跟,我这里的人也不能白辛苦啊。麻烦侬明朝先把小金条准备好,我下半天派人来拿。” 顾明诚一愣,刚刚还是虚心求教的小师弟,三两句话一讲,哪能就变成翻脸无情的讨债鬼了? “侬真的这么缺钱?讲好两个礼拜,现在只做了三天的生活啊!” 王二毛也奇怪了,“朋友!侬不是刚刚讲过,抢钞票有抢钞票的规矩吗?我在侬这里,从来就没打算过要赚钞票啊!” …… 从青山会馆出来,香香身上已经被叮了好几只蚊子块。 “你们是真能聊!现在都快要到四更了。” “等急了吧,阿拉现在是回听音阁还是去看看谭姐姐她们?” “侬想去哪里?” “我讲了侬不许生气啊。” “侬讲呀!我总是跟牢侬,有啥好生气的?” “我有点想去看看谭秋萍吃醉特的样子。” 香香一愣,“这有啥好看的?再讲,她酒量确实好,醉不特呃!” “今朝不一样……” 王二毛神神秘秘一笑,把巫行云塞药的事体讲了讲。 “这个老阿哥身上有得是药,还怕喝不过谭秋萍?” “为啥非要看她喝醉呢?” “省得我一看到她,就想起来我打不过她,这种感觉不利于阿拉的革命工作。” 香香厥倒! 这个小男人的脑子是不是被枪打过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居然跑去做这种无聊事体!还能扯得上革命工作? …… 回到谭秋萍的房间,敲门没人应,王二毛顺手撬开,就看到屋里一片狼藉。 圆台面上伏着六七个女人,正自酣睡,桌上杯盘被划拉到两边,中间放着两个酒坛子。屋里乱糟糟一团,三人沙发上,小沙发上,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地上倒是清爽,像是刚刚被拖过。再看其他地方,墙角角里还倒着两个,估计是被拖把扫过去的,这个位置要自己钻进去倒也不容易。 两个人摒牢笑,走进去,再仔细寻。 就看到巫行云一个人趴在楼梯上,手里抱着一坛子酒,酒水滴滴答答,顺着坛口流出来,伴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酒水时急时缓。 谭秋萍呢? 两个人上上下下寻了一圈,人不见了! 香香顿时有点急了,王二毛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这两天乱哄哄的,不会又出啥个事体了吧! …… 第188章 今朝要分个上下 香香跟王二毛两个人相互看了看,面色都有点难看了起来。 “哪能办?要不要回听音阁看看?” 王二毛摇了摇头,先问:“这里出去是啥地方?” “嘉裕弄。” “周围的住户全熟悉伐?” “这附近三只弄堂全是兰花的地产,一大半是阿拉的人。” 王二毛耳朵贴上门,仔细听了听。外面寂静无声,偶尔有两只野猫在叫。 他放下心来,嘻嘻一笑,“那就是没出事体。对了,谭秋萍在这附近阿有啥个相好?” 香香看他一副神兜兜的样子,不禁嗔道:“侬能不能正经点?她人正派来兮呃!啥人像侬,会得酒后乱性!” 王二毛奇了,“我啥辰光酒后乱性了?” “昨天不是刚刚吃过老酒?” 王二毛想了想,“那能算?我跟巫医生只是碰了两杯,给你们斯文人讲起来,那叫浅酌!” “浅酌?还微醺呢!侬不是借着酒劲,平常就介来塞?三四趟都不肯停?” “阿拉要么现在就回听音阁吧。” “这里不管了?侬确准没事体?” “我是摒不牢想让侬晓得,平常就是介来塞呃!” “十三点!” …… 两个人相互调笑着,刚想走,就听地道门“啪嗒”一声响,谭秋萍晃晃悠悠,推门进来。 看到这二人正依偎在自家的房间里低声讲着悄悄话,忽然间,气不打一处来。 “都不许走!王二毛,阿拉今朝必要分个高低!” 王二毛被她一声喊得一愣,哪能意思?这只雌老虎深更半夜还要打架? 香香看她面孔通红,头上冒了点细汗,衣领也解开了两只扣,已经有了七分醉,忙过去扶牢。 “阿姐!侬刚刚去哪里啦?阿拉都担心死了!” 不料谭秋萍居然猛地把她一推,力道还蛮大,香香腾腾两步退到沙发旁边。 就见谭秋萍一把扣起桌上的酒坛子,随便寻了两只大碗,翻过坛口“哗哗”倒了两碗,酒水倒有一半洒在外头。 “二毛!阿拉啥也不讲了!今朝侬不把我喝瘫特,就勿要想有啥个洞房花烛!” 王二毛被她弄得有点莫名其妙,倒也有点不买账了。 “朋友!香香是侬的好姊妹!侬发啥个神经?” 谭秋萍根本没理会,自顾自把两只大碗端了起来,眼睛直不楞登地盯牢他,“侬到底吃不吃嘛!” 王二毛眼睛一弹,“吃了哪能?不吃又哪能?” “阿拉今朝分个上下!要是侬吃得过我,香香上头的位置我就让给侬!侬要是吃不过…… 哼!哼!” 香香被她讲得面孔通通红,这种话都讲得出来?再看王二毛,老酒还没吃,已经有点血灌瞳仁了,看上去有点吓人到怪。 …… 两个人自此没话再讲,“咕嘟嘟”一碗接了一碗,开始灌酒。 香香在旁边做相公。 这时已经劝不牢,也不用再劝,反倒是被两个人指挥着不停地到房间里去搬酒出来。 小桃花趴在桌上迷迷糊糊,被他们吵到,仰起头来看了看。 “哪能…… 又开始吃起来啦?…… 这是啥人……” 人还没清醒,被谭秋萍反手一记手刀打在头颈上,又昏了过去。 …… 王二毛刚开始还好,后来越吃越慢,头也开始浑捣捣了。 巫行云的药,确实是有用场,却也经不起酒水的大量稀释,老早就被冲到肠子里去了,王二毛这下总算晓得为啥他自己也会喝到不省人事。 拼到最后,就看啥人代谢快,出汗多! 这场酒,王二毛随便哪能都不能输,只好拼着老命硬起脖颈,全身绷紧,一方面是减缓酒气上头,另一方面,要想尽办法发汗。 再看谭秋萍,也是一样。 脸上的汗已经滴滴答答流出一道道印子,雪白的头颈上青筋暴起,衣领扣子又解开了一粒,已经看得到胸前,泛红了。 “侬只色胚!吃老酒就吃老酒,盯牢人家胸口看啥看!” “侬自家解开来的,怪我啥事体?吃点老酒也要运内功,到底是啥人没品?” “侬没用内功?好意思讲我!” “我刚刚只是条件反射,稍许摒了摒。啥人像侬,作弊作得赤露露!” “勿要面孔!一个大男人来跟女人计较?侬好意思伐?” “侬闲话管闲话讲,手上勿要停啊!” “哪能啦?阿拉女人天生喉咙细,这个侬也要管?我现在就要歇一歇,侬能哪能?” “我已经比侬多吃三碗了,我去上个厕所……” “不允许!” …… 王二毛不管她,自顾自跑出屋外,刚经过楼梯,就听身后恶风不善,忙侧身一闪,只是酒后步子不稳,慢了一拍。 谭秋萍扑上去,本是想伸手去抓,用力也应该是半放半收,等对方闪身之时再化抓为勾,这样子,所有的劲力都能控制在自己的腰腹之间,应变时也能动用身法。 没想到王二毛闪得半步浪荡,谭秋萍一下子抓了个实,但是没抓到后背,而是抓到了他的臂膀。 两个人同时出乎意料,王二毛像似是自己把臂膀送上来的一样。他顿时反应过来,手臂一夹,人顺势随身一转,谭秋萍酒喝多了,手上本就只有半分力,被他一带,人居然失了平衡,只能顺势一跃,另一只手化指为剑,朝着他的咽喉刺了过去。 王二毛仗着自己拿到了先手,身体向后一扬,避开这一指,抬起脚来,就往谭秋萍的下腹处踢了过去。 这就不再是酒后拉扯,而是正式动手了! 香香在后面看得闹心! 这两个人,是啥个冤孽? 谭秋萍晓得不好,右手已经被他夹住,而且身在半空,闪转的余地已经不多,忙用右手使力,借着他身体向后仰的力道,用力一拉,整个身体转了九十度,左手化掌为刀,向王二毛的脚上劈了过去。 王二毛只能再将身体一转,把两个人的重心统统带偏,一脚一掌顿时双双打空。 谭秋萍从空中翻下来,左手已经没时间撑地卸力,只能先单脚着地然后用力一蹬,王二毛被她弄得有点头头转,只能跟着一起飞起,然后双双掉在地上。 这几下虽然是在酒后,打得倒也是电光火石,等香香追出门来,再一看,就见两个人各自扣住脉门,四只脚已经紧紧地圈在了一起。 …… 第189章 蜘蛛精对上雌老虎 两个人相互锁住,一声不吭,躺在地上暗自角力。 香香冲上来,分不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你们先松开来,这像啥个样子!哪怕是真的要打呢,换地方,换辰光,我来安排好伐?今朝是我的喜酒,都给我点面子!二毛,侬先松手!” 王二毛被谭秋萍压在身下,全靠一口气吊牢,根本不敢动,松了手等于浑身上下没一处不被受制。再讲了,酒上没见输赢,手上再要输掉,那以后在谭秋萍面前哪能还能抬得起头来? 只好不响,死摒! “阿姐,要么侬先松手,我保证二毛不会趁机占侬便宜。” 谭秋萍好不了多少,手上老早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这时酒劲上来,顾不得回香香,“呜哇”一口,先吐了王二毛一面孔。 王二毛冷不防她还有这招,一面孔酸唧唧、黄哈哈的粘稠物喷上来,当场迷了眼。 刚想破口大骂,就觉得胃里一阵抽搐,一股胃酸直冲上来,再也摒不牢,一股急水像喷泉一样,飙射而出。他趁着谭秋萍正好脱力,用尽力气翻了个身,然后脑子便是空荡荡的一片,手脚顿时松开了。 香香离得近,避让不急,等反应过来向后一让,裤脚管上早已湿了一大片,再看这二人,倒是分开了,趴手趴脚一边一个,双双昏睡过去。 …… 一生一次的洞房花烛夜居然闹成这样,香香有点无语,看着一房间东倒西歪的人,她推开窗门,咬着嘴唇皮,生了五分钟的气。 这时,月亮已经偏西了,淡淡的月色洒下来,弄堂里寂静无声,几盏路灯本就昏暗,微弱的亮光似乎还在伴随着人们的呼噜声一跳一跳的,一片宁沁祥和。 花常好,月常圆,人常在。 她突然想起那首《花好月圆》,不禁轻声哼唱起来。 …… 等把这些人一个个服侍躺平,又将战场粗略地打扫了一下,地上的秽物拖清爽,这时天光已亮,香香累得再也不想动了。 看着圆台面上还是杯盘狼藉,她一闭眼,只能让它去了。 摸到谭秋萍的床上,寻到王二毛的身体,她眼皮一耷,沉沉睡去。 …… 等她醒来的时候,日已近午。 房间里空空荡荡,床上也是,谭秋萍跟王二毛都已不在。这帮人估计是特地让她多睡一会儿,走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自己居然没有一点觉察。 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香水味道,两扇窗门开了半边,一丝淡淡的酒味还残留在房间里,要完全散掉,估计还要一天。 香香翻身起来,发现外套已经换成一件谭秋萍的睡衣,不禁一愣,自己这是睡得有多死啊? 枕头边压着一张纸,她轻轻拿起,是王二毛写的:吾妻见字如晤!昨天不作数,今天我尽量早回来。另,陈者事暂缓,等我回来商量,刘乔二人,保护好! 字迹歪歪扭扭,看着倒是心头一暖,陈者事?啥意思? 想了半天,不禁一笑,这个家伙!褚民谊的“褚”字写不来,偷工减料只写半边。 这时房门一开,就看谭秋萍拿着一只盘子推门进来。 她看到香香已经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低了头走过来,面孔有点红。 “昨天不好意思啊,一碗红枣莲子汤,给侬做的。” 香香摒牢笑,白了她一眼,“东西可以放下来,闲话要讲讲清爽。啥叫我上头的位置侬来让给他?阿拉两个人,到底啥人在上头?” …… 王二毛到华懋饭店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 华懋饭店的大堂里,多了十几个巡捕房的人,正在前台挨个儿询问做笔录,王二毛偷笑,应该是412的事体。 急匆匆到501敲门,过路503门口时,看到王大贤正趴在地上整理线头,便没跟他招呼。 小琴在里面应了一声,但是过了老半天才来开门,王二毛一看,气色好像不大对。 “哪能了?” 小琴把他拉进来,关了门,“姐夫,侬最好有个思想准备,小姐要寻侬相骂。” 王二毛一愣,就为了他晚到些?至于吗? “她早上寻侬寻得急,侬又不在这里,估计是电话打到五亩里去过了,侬阿是两天都没回去困?” 王二毛心里暗道不好。 这事体虽然不怕讲,但是事前一声招呼都没打过,侬让臧红霞哪能想?要是小菊豆再在旁边反撬边…… 他忙问小琴:“小姐有没有留下来联系电话?” “有啊!侬…… 想好哪能讲了?” 王二毛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实话实讲咯,我不骗自家人呃。她寻侬还讲了点啥?” “没讲啥,就是让我不要鲜格格帮侬开门,让侬在门口立壁角十分钟。” “刚刚也就三四分钟呀?” 小琴嘿嘿一笑,“哪能讲侬总是我的姐夫,意思意思就好了……” 王二毛感激地看了看她,“侬把号码留下来,我单独跟她讲吧。对了,侬去跟王大贤讲一声,叫他手头的进度重新安排一下,下半天的辰光留出来,我要带他出去一趟。” 没想到小琴嘴巴一撅,摇了摇头,“侬自家去讲吧,这人讲话总是笑嘻嘻的,我受不了。” “笑嘻嘻还受不了?” “姐夫,侬去看看他的样子!不笑就够难看了,一笑,勿要讲啥,我隔夜饭都快要呕出来了。” 王二毛厥倒,这都叫什么事儿!只能摇头。 …… 臧红霞在电话里,声音冷冷淡淡,态度不悲不喜,王二毛倒是一下子没办法把话说开。 有一搭没一搭的讲完公事,王二毛从头到尾也没听出来有啥地方是要急了寻他。这只蜘蛛精明显就是想他了呗。只得鼓足勇气,老老实实把回上海后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一遍。 臧红霞不问,也不打断,嗯啊、哦啊了半天,也不晓得是个啥意思,最后听到谭秋萍吃跑老酒寻自己打架,居然怒了起来。 “这只雌老虎,脑子阿是被枪打过了!侬的洞房花烛,她来管啥闲事?” 王二毛听不懂了,“亲爱的,侬不怪我寻了香香?这桩事体是我不对,事先已经有了点因头,我应该早点跟侬来商量的,只是忙昏了头,不是真的想要瞒你们两个……” “侬的事体我管不了,侬也不用来跟我商量。我只管侬在外头受了啥个委屈,吃了啥个亏。麻烦侬去跟谭秋萍讲一声,等我回来,就寻她去切磋切磋!叫她趁这两天,把肚皮上的肉减一减。” 肚皮上的肉? 王二毛昨天被她压在身上的时候并没感觉到啥呀。 …… 第190章 一个电话一个钟头 臧红霞借个因头发发脾气,王二毛心知肚明。 只是有些事,不面对面,很难操作。 示爱是这样,道歉、讨饶、发誓、赌咒,皆是如此。 电话确实方便。 远在千里,一只电话就能讲得上话,但是它也有一种弊端,而且相当讨厌,那就是它时时刻刻会提醒侬,再亲密的两个人之间,也是有距离的。 王二毛跟臧红霞,可以交心,可以换命,但中间电话一隔,顿时都反应过来了,如果相思是一种慰藉,那么,电话里最好不要谈感情,那只能是一种损害。 唯一有用的,只有一句话,王二毛正打算讲。 “亲爱的,我会抓紧安排好后头的事体,让侬可以早点回来。我想侬了。” “侬……” “侬放心,香香的事体我跟小菊豆也讲过了,既是私事,更是公事,我自家心里飒飒清,只是侬千万要当心,你们现在,手里是一艘货轮,一定要防着点船长,他要做点啥手脚,侬不是内行,不一定看得出。另外,侬这里如果人手够用,能不能让杨经理先回来,我有个想法,电话里讲不清爽,要跟他仔细商量。” 臧红霞被他私事公事一带,情绪上居然有点跑偏了。 “杨经理?杨继昌?” “嗯,我一直在想,阿拉到底要做点啥事体才能在将来有用。正经行当不可能的,偏门之中,黄、赌、毒之类,青山弟子不能沾手,去骗、去偷、去抢,全成不了大事,所以只剩一条路。” 臧红霞顿时反应过来,杨继昌最熟悉的,就是黑市。王二毛叫他回去,必是要往那个方向发展。 “侬是想坐庄?” “不一定。庄家闲家无非是赚钞票,这个达不到阿拉的目的。我想的不是赚钞票,而是做盘子…… 算了,这事体在电话里一句两句讲不清爽,侬回来的辰光,我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个事体要等侬回来才能启动,兰花的人,只能做外围。” 臧红霞居然被他三句两句调动起情绪来,兴奋道:“侬是不是跟刘铭达准备合作了?我晓得他在这方面可是个专家!这样,我等下就去叫杨继昌回来,另外,查良庭虽然做不来生意,但他有学问,如果侬要动用杜老板的收藏,让他去把把关也是好的。” 王二毛真的有点感动了。 想到自己在上海跟香香你侬我侬腻了两天,讲实话,想到臧红霞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这只蜘蛛精反而在一心为他考虑,不禁羞愧起来。只是抱歉的话讲多了也显得假,女人要的,是触手可及的满足,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卖卖力气! “那侬手边就只剩下来五个人,来塞伐?” “笃定!侬放心吧!另外我刚刚听到消息,就在今朝,第三战区的李良荣长官已经打赢了大湖战役,日本人进攻福建全省的计划受阻。阿拉今朝夜里只要能到南田岛,那就鬼也寻不着了。” “那侬还是要小心点,日本人够不着侬,海盗现在也是猖獗的,出门在外,能让就让。阿拉的目的是送钞票,不是出去抢钞票的,侬千万不要真的当自家是山大王啊!” “哈哈,晓得了!侬这人,烦死特!我本来还想派人上去打听打听张家阿哥是不是寻到了部队,现在不用讲了,侬肯定叫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二毛厥倒!差点想骂她山门。 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出去办事,还有空去想这种闲事?这只女人,脑子里不晓得在想啥! 再又一想,不禁好笑,女人趟马路逛商店,不是一样的吗? 男人永远不能理解,为啥明明是出去买双袜子,回来的辰光居然可以大包小包拎到拿不下,为啥一场电影明明只有四十分钟,她们居然可以前前后后花上一天。 只是,做领导骂人是需要底气的,王二毛现在,底气不足。 道理都晓得,要公私分开。哪能分开?分得开吗? “侬消停点吧!你们今朝要连夜走?” “嗯!晚上海警少,走得远,我准备一口气冲到厦门,估计要三天辰光。” 王二毛想了想,“也好,侬到厦门就不要再动了,等我这里联系好再讲。万一搞不定呢,要退回来也是麻烦。” “嗯,晓得了!侬这两天么,香香这里再去多跑跑。” 王二毛一愣,哪能又讲回来了? “我去寻她,也多数是谈公事呀,侬勿要瞎想八想。” “我才不管你们啥个公事私事呢!反正么,抢男人的辰光大家各凭本事,我现在够不着,只能认输,等回来么,那就不一定啥人弄得过啥人了。” 王二毛没办法接口,只好摒牢不响。 就听电话里臧红霞讲,“又有三天联系不着了,侬不表示表示?” 王二毛拎得清,忙抱起话筒来,“波!波波波!波波波波!波波波波……” 这已经不是小鸡啄米了,而是大黄狗在啃骨头。 …… 一个电话打了一个多钟头,小琴在门外晃得脚都酸了。 好不容易等王二毛开了门,忙问:“姐夫,侬还好伐?” 王二毛哈哈一笑,“雨过天晴!走,阿拉去寻王大贤,我饿死了,请你们吃顿好的!” …… 在华懋饭店的西餐厅开了顿洋荤,王二毛带着他们两个回了五亩里。小阁楼上四哥住着,王二毛要讲事体就只能去小菊豆的房间。 小菊豆正在生气,看他又带了生面孔回来,倒是见怪不怪了。让小琴寻小菊豆白相去,自家的屁股牢牢坐着一动不动,反正嘛,客不压主,你们有啥事体要背着自己讲那就请到别个地方去。 王二毛摇头苦笑,听就听嘛,板着面孔一副打擂台的样子。 “大仙,有桩事体我要请教侬。” 大仙? 小菊豆眼睛巴登巴登眨了两记,这是要请人来测生辰八字吗? “法租界地下头有地道,这事体侬晓得伐?” 册那!自家想多了!小菊豆又气得摒不牢“哼”了一声。 王大贤看不懂了,这个阿嫂啥毛病? “哦,侬是讲香香她们用的地道啊?我自然是晓得的,里面的线路都是我帮她们接的。” 香香还有地道!这倒要好好听听,这个家伙以后出去私会,肯定派用场! 正跟着胡思乱想,就听王二毛讲,“朋友!侬听就好好听,面孔上这许多表情做啥?” …… 第191章 只能做个小学生 小菊豆被王二毛这样吓了一吓,倒是一记头吃了瘪,闷声不响坐端正,做起相公来。 王大贤搞不清状况,自然也不敢随便搭话。 王二毛想了想,又问道:“对于法租界地下头的这些地道,侬晓得多少?就譬如讲,阿拉现在的这幢房子下面,是不是也有地道?” “据我晓得,法租界地下的这些通道已经废弃了至少有三四十年,老多地方已经阻断,甚至有些地方早已经塌方了。法国人在造好地道之后不久,上海租界就成立了公董局,他们官方自然不肯承认有过这种军用的通路。阿拉江湖人,上蹿下跳的不在少数,有些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就私下利用,做点隐晦的事体。后来么,上海滩黑道大火拼,大鱼吃小鱼,这些秘密通道也就变成了各大帮派的秘密基地,相互隔断,不再相连。兰花的地道,是几十年前就已经到手的,让我晓得也只是因为我会布线,能让各个出口相连,比其他的地道实用性高点。” 王二毛点了点头,“那就是讲,就算我这里寻到办法挖下去,也不一定能跟兰花的地道接上,中间有可能捅到其他地方去?” “不是有可能,是必定会撞到别的帮派。” “哦?” “我当初布线的辰光查探过,就在她们的两边,分别是青帮和洪门的,她们的这条地道被夹在中间。” 至此,王二毛想利用地道做黑市的想法宣告失败,不禁有点胸闷。 王大贤不晓得他要做啥,“二毛,侬直接讲侬想做啥,要是非要用到地道不可,我再去想其他办法。”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看了看他,奇怪了,“侬的话还能打折扣的?” 王大贤辩解道,“不是打折扣,而是狗急了要跳墙,堂皇路子走不通的辰光,鬼畜毛边的事体总也是要做的呀。否则哪能办?侬的命令总是要完成的咯!” 王二毛输给他,摸了摸鼻子,“侬先讲讲有多鬼畜毛边?太丧阴节的事体阿拉就算了。” 王大贤认真想了想,“现在我只想到两种办法,一种是让别个帮派不敢再进地道,另外一种么,让他们再也进不去。不敢进地道相对简单,寻人假扮狐仙显灵,或者是谎报煤气管子泄露,这帮人侬不要看他们平常狠三狠四,其实胆子小得一哆哆,又迷信又怕死,管保他们马上搬场。只是这个地方并不安全,人家有入口,随时可以进。” “不能进呢?” 就看王大贤眼里似乎流露出一丝狠色,“不能进,就是把他们的入口烧掉,阿拉报消防局讲房屋坍塌,要重新浇灌水泥墩子打地基。” 王二毛一愣,香香这段地道,两里地不到,已经有好几只进口了,别他地道的进口岂不是多得多? 王大贤叹了口气,“至少四五十只进口,水火无情,不到万不得已,阿拉最好不要走这一步。” 王二毛没得选,这两条路只能统统放弃,他是要去护民,而不是去扰民、害民的。 “我本来的想法是,利用地道的隐蔽,做一个黑市出来。有各种特殊需要的人,可以在一定程度的监控下,进来交易。” 没想到王大贤听了之后,并没哪能惊讶,只是用两只眯眯眼有点好奇地看了看他。 王二毛被他看得汗毛凛凛,想到小琴讲的,笑起来更难看,不禁皱了皱眉头。 “侬有话讲话,面部表情就算了好伐?” “我是在想,侬是哪里来的胆子做这么大的事体?黑市哎!朋友侬做过伐?侬以为黑市就是寻一个乌漆嘛黑的地方来做交易市场?” 王二毛被他冲得有点挂不住脸,小菊豆还在旁边呢! “那侬讲呢!黑市哪能做?总要有个地方谈事体,交割物品吧!” 王大贤倒没真的生气,只是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起了小方步。 “哪能跟侬讲呢?” 王二毛看得头昏,看了看旁边的小菊豆,小菊豆冲他做了个怪脸,一声不响。 等王大贤想清爽,开始讲,王二毛只能乖乖做起了小学生。 “黑市,跟正常的市场本质上没啥不一样。交易双方,银契交割,庄家定押,货收契销。” 王二毛正在听着,就听王大贤问:“这个听得懂伐?” “懂懂懂,我不问,侬继续。” “那就好。” 王大贤点了点头,继续讲:“黑市的特殊,一是它交割的货品,不能见光,也就是不能见商贸,不能见公序良俗。不能见商贸,是因为它的定价,税责,货源,不符合商贸的规范。就譬如清朝的辰光,买卖人口是合法的,所以黑市里并没正常的人口买卖,但民国立法不允许买卖人口,那做这种生意的人就只能到黑市里去交易。第二,是交易的双方有私密性,正常买卖的双方不怕见面,反而要攀攀关系,黑市里,能露只面孔就算是胆子大的了,一般只露半只面孔,交易之后最好老死不相往来,就怕别人寻到。” 王大贤讲到一半,去桌上寻了口茶吃,王二毛听懂了,但是不明白,这些他本来就晓得。不敢再问,听他自己讲。 “侬刚刚讲的,利用地道框出一只市场来,那是土包子的老黄历,所有人暗戳戳拥在一作堆,手笼在袖子里相互掐指头,还要随时防着官府来充!现在啥个年代?办这点事体何必这么麻烦?人家现在正常运行的黑市都已经在光天化日之下操作了,侬还去钻地道?哪能想的?” “那不是更加安全吗?” 王二毛实在摒不牢,顶了一句。 “安全是靠脑子的!” 王大贤倒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现在教侬一种办法,彻彻底底,绝对安全!比他们这些专门搞黑市的老法师还要安全,不要讲现在,再过几十年,也不会落时,侬想不想听?” 王二毛再不买账,听到这句话,只能是眉开眼笑。 “大仙!不对不对。大神!侬快讲!” …… 第192章 开启一个黑金时代 王大贤看他一副急吼吼的样子,不禁又是一笑。 王二毛不敢再讲啥,老老实实坐端正。 “二毛,侬要做这个事体,首先要把自家的观念先变一变。啥叫黑?啥叫白?人人都能看得见的,不一定就是白,没人看得见的,不一定是黑。事体本来就没黑白之分,能分的,是人!就好比阿嫂房间里现在有只电话,侬拎起来拨3388,那就是华懋饭店总台。侬虽然人在这里,但能晓得这个接电话的是总台小妹妹,她现在人在南京路20号,进了大堂走五十米右转三十米就能寻到她。这就是白!侬现在再拎起电话来,再拨3388,如果听到的不是小妹妹的声音,而是香香在讲话,侬就会觉得奇怪了。为啥香香跑到华贸饭店的总台去了?其实呢,香香还是在听音阁,只是这个号码突然之间变成了她的座机号码。” 王二毛仔仔细细听着,隐隐理解了他的意思。 王大贤继续讲,“同样一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可以不一样,这就是黑白正反两面。只要打电话的人分的清爽,他足不出户,一样可以开定交割,这个市场又何必真实存在?” 小菊豆也在听着,不禁问道,“大仙兄弟,不碰头的话,货色、钞票哪能办?一只电话顶多是讲定事体,东西总要亲手送到人家手里的咯。难不成两个人空心汤团乱吃,最后还是要躲躲闪闪?” 王二毛这次倒没指责小菊豆不懂规矩,这也是他想要问的。 王大贤答道:“阿嫂,现在跟老早已经大不一样。阿拉中国讲是讲乱世,但是市场化的进程跟西方相比,并没塌班多少。这种体系讲穿了,跟国力没多大关系,就是一种思想理念。特别是在阿拉上海,在商言商,全盘西化,官商不谈,民间资本经营逐利讲究的是个信用,黑市更是如此。交易谈定,支付有信用凭证,交割有三方保证,这些,都已经是自成体系。就譬如讲,侬要买200把枪,寻到掮客,订金、保证金谈好,直接就能通知侬,明朝夜里七点钟,吴淞码头十四号仓库自家去提货,提货单分分钟传真过去。侬根本不用管这个货是啥人的,只要晓得侬寻到的这个掮客牢靠就可以。至于这个掮客跟黑市之间的关系,那就只有靠阿拉自家定规矩来管理了。” 王二毛在脑子里大致勾画了一下,逻辑上讲得通,就算是现在的黑市,后续的操作过程大致是一样的。黑市顶顶关键的就是掮客,这些人,只有通过非常规的手段才能管得牢,跟侬市场哪能运作并没直接关系。 “大仙,如果采用侬讲的阴阳电话,阿拉应该哪能做呢?应该不是讲讲这么简单吧。” 王大贤一笑,“确实是需要做个小工程,花点辰光跟铜钿,我可以回去匡算一下,铜钿可能要花不少,但我可以保证这套系统一旦开动起来,只要内部不出问题,就没人能查到。” “这个工程跟我503的改造能不能一道做?” “不可以!我讲过了,侬503是大脑,不能跟任何事体发生直接关系。” 王二毛点了点头,真想今朝就带他去跟刘铭达见个面。关于黑市以及后续资金的运作,他想好了等下要去寻刘铭达,让他这个老法师给出具体办法。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刘铭达现在太重要,尽量不要让任何人跟他接触。 王大贤看他欲言又止,晓得有点事体目前难以决断,不禁嘿嘿一笑。 “二毛,做事体心不要急,我看得出,侬这里的人还没到位。阿拉现在基础工作先做起来,专业上的事体等专业的人来做。从侬刚刚讲的这点,我大致能推断出侬想要做啥。我只能讲,侬的嗅觉跟志向,我有点服帖!但是,真正能成事的人,不能只凭这两点,人才,手段,本钿,这些,我不晓得侬准备得哪能。只有万事具备,侬才能应运而生,这个黑金时代,我自己是有点期盼的!” 黑金时代! 王二毛心头一动。 他的构想本是影影绰绰,突然被这四个字描述得清晰起来。 “大仙!侬是真的有点仙!” 王大贤哈哈一笑,“我先讲给侬听我这里的计划吧。我的开工前提,是把旧证券交易所,旧粮油期货市场,各买一层下来。工期二十天。侬就按照这个前提,跟人家谈后头的事体。” “好咧!” …… 王大贤正事谈好就告辞回华懋饭店。 小菊豆看了看王二毛,送客回来之后就坐在桌前一言不发,不晓得在想啥心事,又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只好守在旁边。眼看着他已经坐了快一个钟头,不禁担心起来,这个家伙不会把脑子烧坏掉吧? “侬阿好停一停?有桩急事体要问侬。” “啊?” 王二毛脑子已经有点糊达达,没听清她在讲啥。 “有事体要问侬!” 小菊豆有点来气,现在在他眼里,自家就是个透明人? “侬讲呀!喊得四邻八舍全晓得咧!” “两桩事体!第一桩,侬讲好的钞票呢?第二桩,小梅阿姐要回老家去,侬晓得伐?” 王二毛一愣,马上想起,正经事体居然忘记安排了,忙问她,“小琴呢?” 小菊豆也是一愣,“我问侬事体,侬去寻小琴做啥?” “废话!钞票要叫小琴去拿的呀!” 小菊豆有点戆特,“洪霞还没正式嫁给侬,侬就开始用她的钞票了?侬自家的钞票呢?” 王二毛吃不消她,只能自己到窗口喊,“小琴,快上来一下!” 没多久,小琴拉着五香豆上来,“姐夫,啥事体?” “侬今朝再去寻一趟死胖子,见面啥都不用讲,就问他:钞票呢?他给侬多少侬就拿多少,然后跟他讲:好像不够嘛!他如果讲一时凑不齐,侬就叫他写张欠条,如果他跳脚讲就是这点,那侬就不要再惹他,直接回来。” 小琴听得复杂,奇怪了,“姐夫,到底多少啦?钞票我自家会数的呀!够不够的,还用得着诈他?” 王二毛面孔一红,“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讲,自家都忘记了。” 小琴厥倒。 这个姐夫,有点讲究的! …… 第193章 家有贤妻 王二毛再提醒到,“侬收的辰光注意一下,只收小金条,啥个法币中储券通通都不要。” 啊? 小琴刚想要走,听到小金条只好停了下来。 “姐夫,大概有多少啊?要是多的话,我还要去准备只箱子,我一个人搬得动伐?要叫五香豆一道去伐?” 王二毛想了想,“四五十根吧,侬只能一个人去。五香豆跟死胖子不能照面,他不方便。” …… 房间里剩下三个人。 王二毛想了想,乔月梅的事体他自家都不太清楚,要是单独问了五香豆再跟小菊豆去解释,那就有点做得太难看相了。避开具体内容,倒是没啥不能讲,所以索性当着小菊豆的面,大大方方问五香豆,“小梅阿姐哪能了?” 五香豆看了看小菊豆,有点尴尬,这个姐夫,哪能总让自家插蜡烛? 就听小菊豆“哼”了一声,果然生气了。 王二毛忙在旁边打哈哈,“侬先勿要生气,这事体昨天还只是个意向,半夜三更才定下来的,不是有心要瞒牢侬。五香豆也是刚刚才碰到我,这种最高机密,她在没我同意之前不来跟侬讲,也是做事体的规矩。当然咯,我跟侬之间,没秘密,有啥可以讲啥,但是事关隐蔽战线的事体,具体内容侬最好不要晓得。” 没想到小菊豆气得翻了翻白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好好好,侬的事体我识相点,现在就帮你们腾个地方出来!我下去等着,侬不喊,我就老老实实等!” 王二毛看她真生气,只得一把拉牢,好声好气地讲,“我刚刚讲的,只是道理上是这个道理,但阿拉是夫妻,还需要讲啥个道理?侬刚刚坐在这里,不是已经听到我跟大仙的谈话了吗?这也是最高机密,我讲过侬点啥?侬想听就听,我还怕被侬卖掉不成?就算我被侬卖掉,也是活该,自家眼睛瞎特,怪不得侬。只是有些事体,侬不问,我就不会主动来讲,一是事体太多,讲不过来,二是跟侬没关系的事体,讲多了反而让侬为我担心,这又何必呢?侬忙自家的事体都忙不过来,我哪能好意思呢?” 一番话,两个女人听得晕晕乎乎。 小菊豆的脸色好了点,五香豆倒是转了一圈听明白了,这个姐夫深情款款讲了半天,但没任何实质性的内容,不禁崇拜起来,暗地里对着王二毛竖起大拇指。 小菊豆其实是没怎么听懂,心里落胃了不少,“那我现在到底该哪能呢?” “侬坐好就是,阿拉管阿拉讲,要麻烦到侬做啥个事体,我会跟侬讲的。” …… 五香豆把王二毛走后发生的事体讲了一遍,只是刘铭达是啥人她并不认识,说的时候就用“那个男人”代替。 王二毛走后,乔月梅又跟刘铭达聊了一个钟头,相互约好之后就回了五亩里。今朝早上一大早,让五香豆陪着去公董局,跟刘铭达办了结婚证,然后回来,约了夜里八点再去兰花坊碰头。 王二毛心里估算得也差不多,夜里过去应该就不再回来了,明天直接从兰花坊走。 小菊豆听得心里不上不下,摒不牢问,“这个男人可靠伐?小梅阿姐等于是阿拉的亲阿姐,侬要是推她进火坑,哪怕是为了抗战,姆妈晓得之后也要把侬骂死!” 王二毛苦笑道,“这种一辈子的事体啥人能够保证啊!我只能讲,小梅阿姐不是戆大,她现在既然相得中,也能去实现她的革命理想,阿拉总要支持呃!哪怕是为了抗日牺牲了呢,总比现在天天混腔势要值得。这事体哪能都要瞒牢姆妈,她刚刚跑掉一个儿子,再多事体就是阿拉不懂事了。” “呸呸呸,大吉大利,小梅阿姐有福相的!我跟侬讲啊,阿拉有一个算一个,包括五香豆跟小琴,全要看到日本人赤着脚逃回日本去。这事体侬如果做不到,侬这辈子勿要想我有好面孔给侬看!” “晓得晓得!侬讲的这叫啥话?她们不是我的姊妹?能护周全的我会惜力?” 五香豆笑嘻嘻在旁边撬边,“就是嘛!阿姐,姐夫是这世界上最会照顾人的了,阿拉自家心里都有数呃!” 小菊豆听得不对,朝她看了看,“对对对,你们的姐夫还能把你们照顾到被头洞里去,侬想不想试试?” 五香豆面薄,羞臊起来,红着脸逃下楼去,“阿姐,侬不作兴这样开玩笑呃!” 王二毛气得一瞪眼,“侬也真是的!注意点好伐?她还是个小朋友……” 小菊豆奇怪了,“她哪能就是小朋友了?十六岁哎!就比侬小三岁!侬哪能?只喜欢寻阿姐啊?” 王二毛气得无话可说,只好关掉。 …… “对了,我再跟侬讲桩正经事体。” 侬还有正经事体? 王二毛不响,听着。 “今朝听电力公司的小樊过来讲,他们电力公司早上又走了一批人,前前后后快二十个了。” 王二毛一愣。 小张阿哥他们第一批是去打前站的,要是没消息回来,第二批就不会动。 “侬问过他,有没有人给家里带信伐?” “应该没有,听他们讲过,不把日本人赶出福州,就不会联系家里。” 王二毛想到臧红霞刚刚跟他讲过,大湖战役国军大捷,看来第三战区这趟倒是动真格的了,有希望啊! “侬跟姆妈讲过了伐?” “讲过了,侬猜老太太听了之后哪能讲?” 王二毛猜不到。 “姆妈听了之后,只讲了一句:当兵的寻到部队算啥本事?” “然后呢?没了?” “没了。” 这有啥可讲的?王二毛看了看小菊豆,还以为有啥个正经事。 没想到小菊豆脸上倒是一副正经的表情。 “我跟侬讲这桩事体,就是想提醒侬,阿哥已经寻到了他的战场,侬呢?我刚刚听了半天,虽然没哪能听明白,但是有一点我是听懂了,侬到现在还在准备。二毛,我晓得侬的事体难上加难,但是,侬要努力啊!我的男人,不能输给别个男人,至少不能是我认得的男人!香香的事体已经办停当了,接下来就要收收心,正正式式做点成绩出来,阿拉会全力以赴支持侬呃。侬晓得伐?” 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事! 王二毛用力点了点头。 …… 第194章 金表要派用场 王二毛看了看表,已经快到下午四点。 明天刘铭达就要回南京,今天必须要把该讲定的事情细节处统统敲定,否则,两边的配合一旦失了默契,后果就是一事无成。 他抓紧时间跟小菊豆对了对她目前看中的房子,有几户真叫是便宜得吓人。 现在的法租界不比从前,一旦日本人跟美国人动了手,部队分分钟开进来,这个上海滩上最后的孤岛就将沦陷。现在还留在这里的人,不是没地方去,就是在抓紧一切时间赚快钱,租界里的经济呈现出一种变态的繁荣。固定资产一贬到底,硬通货,物资货源,贸易差价,是商人们疯狂追逐的目标。 王二毛在小菊豆选中的十几处房子里再选了选,挑出其中的六处来,“先就这点吧,尽量不要用小黄鱼交易,能用法币就用法币,不来塞再用中储券。不够的话,先交定拿到钥匙,我这两天想办法再去抢点钞票回来。” “抢钞票?” “没没没,是弄点钞票回来。” 王二毛一不小心讲了真话,弄得小菊豆一愣一愣的。 “我不管侬用啥个办法,事先要问侬清爽,这些房子写啥人的名字?” “侬的呀!我又没空。” 小菊豆窃喜,脸上却是一副为难的表情,“侬的其他老婆呢,不用去打声招呼?” “有啥招呼好打?这点房子拿在手里,是风险,又不是福气。要是姆妈来问,侬就讲,我已经跟侬商量过了,这些房子跟张家门没关系,用好之后就会卖掉。养老婆的钞票我每个月会定时交给她,让她自家去分。” 小菊豆这才明白,心里倒是有一点小激动,“有啥个风险?会不会被抓进去?” 王二毛奇怪了,这是蛮想要被抓进去? “拆封,没收,询问之类的吧。侬是房东,只要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出了问题,侬总要去巡捕房跑两趟的。” “就这?” “哪能?嫌不过念头啊?我跟侬讲,只要讲错一句话,小事体就会变大事体,搞不好还会弄一个杀头的罪名!” 小菊豆吐了吐舌头。杀头就算了,啥个正经事体都还没做呢,这样死太不值得。 王二毛想起一桩事体,问道:“金表呢?侬没让它停掉过吧。” 小菊豆听他问起,忙从怀里把金表掏了出来,“这只老鬼三现在就像我的性命一样,天天服侍,也不晓得有点啥个用场?侬快拿去,省的我每天困觉的辰光还要提心吊胆。” 王二毛接过来看了看,指针走得又快又稳,收在身上藏好,“师父这里估计一时半刻不会有消息过来,我先派它一点别的用场。” 小菊豆奇了,“这只金表侬晓得哪能用了?” 王二毛哈哈一笑,站起身来。 “这有啥?戏法么,戳穿之后人人会变,各自巧妙不同。我走了。” “哎!侬这样进进出出,不跟姆妈去打声招呼吗?今朝又不回来了?” “我…… 今朝是肯定回不来了。小梅阿姐的事体相当重要,我必须安排好。这样吧,明朝把他们送走,我就回来歇一天。侬去准备点小菜,阿拉一家门吃顿团圆饭。” “好嘞!” …… 重走地道,王二毛有点吃不准。 香香这会儿是已经回了听音阁,还是仍旧留在谭秋萍的屋里。 他有点后悔,刚才下地道时,应该问一下小桃花的,就算她也不清楚,电话总能寻到人。 想到昨天的事体,不禁有点头大,看到谭秋萍是尴尬,看到香香又是抱歉,总之,这些女人全都要哄。也不晓得自家是走了啥个运数,命里注定今朝是赔礼道歉日? 路过谭秋萍的出口,他犹豫再三,还是先去看一看,万一她们都在呢?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耳朵贴上地道口的板门,屋里静悄悄,只有台钟发出“嗒嗒”的声响。 估计她们两个都回了听音阁。 他刚想要走,突然之间听到屋子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短笛声响。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了,那天谭秋萍半夜示警,就是这种笛声。 谭秋萍在屋外,又出什么事了? 他马上拿出回形针,刚想撬开,就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传来,回头一看,香香正带着杏花娘她们几个,急急匆匆从地道里赶了过来。 王二毛不敢浪费时间,先打开门,就听到屋外的弄堂里,脚步声嘈杂,他一个健步冲出房间,隔着客堂间的窗户向外看,就见窗前人影绰绰,十来个男女正在弄堂里对峙。 这时,香香已经带人来到他的身后,顾不得问,直接一把拉住他。 “杏花娘,侬去把谭姐姐换回来!有啥事体,按江湖上的规矩应了就是。” 杏花娘应了一声,开门出去。 “侬不要出面,外头来的,是青城派的二当家九曲大剑谢道灵。刚刚老刘急吼吼打电话给我,讲这些人寻到了慕青城他们的尸体,过来寻阿拉兰花门讨个说法。” 王二毛眉头一皱,点了点头。 人家青城派肯定有自家的联系办法,这三人最后是在兰花坊里落的脚,出了事体,寻到兰花也很正常,只是为啥不去兰花坊,而是要到谭秋萍这里来呢? 他回过头去,就看香香脸上红扑扑,可能是走得急了有点喘,后面跟着三个四品,众人纷纷跟他打招呼。“姐夫!“”姐夫!” 王二毛有点吃不消,跑到这里,人人都是小姨子,这个关系,有点别扭。 他顾不上多想,先问:“老刘有没有讲,他们寻到啥个把柄伐?” “他们跟谭姐姐交过手,身上自然有伤,兰花门里,最能打的就是谭秋萍,江湖上人人都晓得。所以直接过来寻她,连山门都没去拜过!” 王二毛想了想,苦笑道:“刘建洲肯定已经把他们身上的伤口做成致命伤了。这下,讲不清爽了。” 香香原不知他们青山的秘法,听他这样一讲,恍然道:“所谓的秘法,就是嫁祸他人?” 王二毛只能点了点头。 “那喉管上的刀伤呢?” 王二毛拉过她来,在耳朵旁边轻轻讲道,“我只能猜啊,应该是钝刀断首,划印无痕。” 啊! 香香秀眉一蹙。 怪不得不能让别人听去呢,实在是有点残忍了。 …… 第195章 打断他的腿 二人正在小声讲着,门“哐当”一记被踢开,谭秋萍一脸怒气冲了进来。刚想跟香香讲两句,一看王二毛也在这里,不禁有点尴尬,一肚皮的火气顿时便消了一半,两条眉毛也稍稍弯下来些。 “侬叫我进来做啥?” 王二毛也是尴尬,见她质问香香,便稍稍侧身,把香香让了出来。 “这种人侬不用去应付。江湖事江湖管,向来是有规矩的,他们不拜山门,不递帖子,兰花就没必要睬他。青城派顶多是在川南小有名气,跑到上海滩来狠三狠四,还轮不到他们。要寻事体可以,出个人来寻侬单挑,我不拦着。要不是看在大家都是为国效命,连杏花娘都没必要出去!” 谭秋萍被她讲得一愣,没话反驳,转过头来问王二毛。 “侬哪能讲?” 王二毛奇了,这有啥可问的? 不要讲香香现在是他老婆,就算只是兰花里的一个堂姑娘,讲出去的话他也是要认的呀! “江湖上,私仇就是单挑,公愤就是开香堂请关老爷,大家照规矩来,没啥可吵的。” 谭秋萍想了想,这桩事体必须要讲清楚,否则没办法跟这两个人继续讨论下去。 只能压牢火头,小声讲,“他们不是来寻仇,而是来寻东西的。” 香香跟王二毛同时吃了一惊。 人死得这么惨,居然不先想着报仇?这个东西是有多重要? “半个钟头之前,我刚刚从听音阁回来,就看到他们等在门口。样子么,有点屌,还算讲礼貌。见过之后,就问我,是不是跟慕青城动过手。我想他们既然能寻上门来,自然有点因头,这桩事体就算认了也不代表人就死在我手里,所以就认了。没想到这个谢道灵手一摊,问我要东西。我啥晓得他有点啥东西?自家落特东西跑来问我要,侬讲奇怪伐?结果三句两句讲难听了,就吵了起来。隔壁的桂凤、朱嫂听到,以为我吃了亏,带牢人过来一道帮我寻相骂,这才吹笛子喊你们过来,至少解个围。香香侬脑子好,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嘴巴里套出点啥个闲话来。” 香香不晓得有这个隐情,听她这样一讲,又是另说了。 “她问侬要的是啥东西?” “一只耳坠。” 香香突然想起王二毛来,眼睛刚刚朝他这边一瞥,王二毛忙自我声明,“我是摸过慕青城,但是自家没拿,统统扔在地上了,侬检查过的呀。” 香香仔细想了想,当时地上全是暗器跟药瓶,要有耳坠这种东西混在里面,那是弹眼六睛,不可能看不到。 “说不定不在他身上。” 其他两个人,一个王二毛没摸过,一个是刘建洲动的手。 王二毛跟香香两个人相互看了看,都在想同一件事,十有八九,东西被这只老狐狸收掉了。 如果到了他手里,还想问得出结果来? 王二毛摇了摇头,“此路不通。” 他想到昨天在青山会馆里,刘建洲跟顾明诚也讨论过,这帮人来上海,似乎是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任务。慕青城身上的这只耳坠,必定是跟任务有关。 只是今晚手头的事体已经排满,再要去管这档子闲事,实在没这个空。 香香看他想得出神,摒不牢问:“侬想帮他们?” 王二毛苦笑了一下,别转屁股,“阿拉能顾好自家就不错了,这里交给杏花娘处理吧。阿拉先回听音阁,我有事体寻你们两个讲。” “侬等等!” 香香晓得他心里有点不落忍,忙喊牢他,先不急着走,然后转头跟谭秋萍讲,“侬等下出去,想办法把这个谢道灵的脚打断掉。然后派人跟牢。阿拉今朝没空,过两天腾出手来,帮他们寻寻这只耳环。” 打断别人的脚?这种任务谭秋萍想也不用想,开开心心应了。 王二毛听了有点哭笑不得。 香香是在为自家着想,这点他心里飒飒清。本来嘛,人家青城派辛辛苦苦跑到上海,也是为了抗战,误打误撞死在上海,虽然不是他下的手,但是总归是因他而起。还没为抗战做出一点点成绩,倒是首先弄死了几个自己人,换谁,谁的心里多少都会有点疙瘩。 现在有机会,能帮就帮一把,这才是王二毛的本心。 但是为了要帮人家,先要打断人家的腿,这办法哪能被她想得出来的?真的妖怪! …… 谭秋萍没这么多讲究,出去就喊要请他们吃吃生活,十分钟不到,统统打趴在地上。 谢道灵跟一个瘦高个儿,两个人两条腿,躺在地上动不了,还有一个胖墩墩的年轻人,坐在地上破口大骂。他们怎么都想不通,不带着宝剑来上海,会是这种结果! …… 回到听音阁,已经快八点了。 三个人随便吃了点,王二毛抓紧讲。 “三桩事体,要急着办了。一是之前提到的阿拉的人,该撤的全部撤回来,排查之后要分一分,有文化会写字的抽出来,有几处地方要安排人进去。没文化的,全部送到学堂里,读书去。第二桩……” “侬等等!” 谭秋萍有点听戆特,还要分有没有文化?不得不强行打断他,问道:“侬晓得阿拉兰花有多少人伐?啥叫有文化?会得多少字算是会写字?” 王二毛被她问得一愣,想了想,自己讲得确实过分简单了。 “那我换个讲法。我这里的有文化,是指会得记账抄账打算盘,讲得一口官话。如果这人还能听得懂日本话,那就是女博士,女博士单独再分一组。” 香香听得奇怪,“侬只要女的?阿拉兰花还有四五百个男人呢!” 谭秋萍趁机撬边,哈哈一笑,对香香讲,“我就跟侬讲吧,这个小贼当阿拉女儿国,他是来做唐僧呃!” 王二毛只因讲了个女博士,被她们捉到小辫子,不禁脸一红,“啥人讲我不要男人呃?男男女女我全要的!” 没想到两个女人哈哈哈哈,笑得抱成了一团。 …… 第196章 生就啰嗦体质 好一会儿,香香止住了笑,看了看王二毛,又看了看谭秋萍,然后对王二毛讲:“谭姐姐不算外人,有些话我就直截了当讲了,也不怕侬坍招势。领导讲话,只要讲清爽目标就可以,至于具体哪能做?要分几步?中间会有啥个难处?这些事体,手下的人会自己去想。如果领导过于细节,那大家就只剩下来吃力了,领导么辛苦死,下头的人么不用动脑筋,长此以往,相看两厌倦,那就完结。” 王二毛本来有点光火,好好地说着正事,被这两个女人搅得自己都忘了接下去要讲啥。 现在听香香这样一讲,倒是不能单怪她们。自家刚刚讲的,确实过于细节,而细节,就是要拿出来讨论的呀!在目标并不明确的时候,这种讨论变成无轨电车乱开,再正常不过了。 香香看他眼珠乱转,晓得他正在思考,不禁有点宽慰,这个家伙就是这点好,人家给他提的意见真的会听进去。 她想到这里,笑道:“要么我先来打个样,看看是不是侬想讲的?” 王二毛求之不得,忙嘿嘿一笑,点了点头。 这种能力没人天生就会,晓得道理跟真正会做,中间需要不断练习。像香香这样打个样子出来,以后就有参照了。 就听香香讲,“侬刚刚讲的这些,我理解下来,分两句话来概括:第一,阿拉兰花的人,要组织起来,学财务,学文化,学语言,成为具有一定知识基础的人;第二,把具备条件的人组织起来,侬要安排到各个岗位上去。” 王二毛认真听着,仔细想了想,跟自己的内容其实是差不多,但条理分明得多。 只是这段话的目的性并不清爽,那是因为自己讲的就是半山腰,先后顺序没排对。 想到这里,忙打招呼,“侬讲得没错,是我自家前前后后讲乱掉了,我来试试看,像侬一样先把目的拎出来。” 谭秋萍眼睛巴登巴登看看他们,这两个人啥个路数?这只屁糟精要让老公成为真正的领袖,关自家屁事?把自己叫来,就是给王二毛练手的? 就听王二毛讲,“我这两天想过了,阿拉这帮人坚持在法租界参加抗战,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帮上海老百姓活到抗战胜利,其他随便啥事体,都不是阿拉的本职工作,帮是道义,不帮是本分…… ” 讲到这里,突然又不自信起来,偷偷问香香,“这样阿会太复杂?要不要再简单点?” 香香吃不消他,差点又笑喷出来,刚想回答,谭秋萍受不了了,手伸出来,朝王二毛的眼前一勾,“哎!问我,问我。” 王二毛不明白她是啥意思,眼睛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心里奇怪,问谁不都一样? 就看谭秋萍脸上的表情相当丰富,有点急吼吼,又有点贼忒嬉嬉,好像还有点…… 不耐烦? 他吃不准这只雌老虎的路数,只得又同样的话问了一遍。 就听谭秋萍马上回答到,“不复杂,不复杂,侬继续!” 真的? 王二毛将信将疑,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香香,就看香香掩着嘴,拼命摒牢笑,点了点头,笑眼里已经是水汪汪的一片。 看来没怎么讲错,王二毛也管不得她们笑不笑了,时间要抓紧。 “帮老百姓活下去,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有囤粮囤布囤黄金,在老百姓穷到啥都买不起的辰光,开仓放粮,平抑市价。所以阿拉现在要趁日本人还没打进来,伪政府还在争民心的辰光,想尽一切办法抢钞票…… 哦,赚钞票!啥个最赚钞票就做啥。我不讲究啥个原则底线,只要能暴利,啥个都能卖!情报,军火,敲竹杠,买凶杀人,只要我自家良心上过得去,就会安排你们去做。我大致分了一分,放在兰花做的,先是情报跟仓库这一块。情报,我已经跟香香大致商量过了,兰花的幸娘本来就多,只是还没做到物尽其用。我已经让大仙重新规划阿拉的联络网,等他方案出来,所有的幸娘就先放进这只网里,不管啥个消息,统统报上来,阿拉来组织人分门别类,卖给有需要的人。这里就跟刚刚我讲不清爽的事体接上了,阿拉布出去的幸娘也好,姑娘也好,要有文化,特别是布到伪政府各部门要员身边的人,一定要来塞。勿要人家真的讲了秘密都听不懂,或者是木知木觉,那就死蟹一只了。” 两个女人静静地听着,越讲越有点啰嗦了,但不影响意思的表达,均自点了点头。 “所以阿拉情报战线要准备两批人,一批是布出去的,一批是在大本营收集、分析、定向输出的,这是兰花最重要的工作。最终要做到,不管是汪精卫还是日本人,要在上海做点啥事体,阿拉第一辰光就要晓得。但是千万不要跟他们的军事部门搭界,也不要碰任何的军事情报,阿拉不是军统,不是武装,只抓牢经济、民政就可以,哪怕是日本人明朝就要进攻重庆,跟阿拉都没关系。护民先要护己,不出事体是前提。” 香香一笑,“啰嗦了!帮侬总结五个字,要钱更要命。” 王二毛哈哈一笑,“就是这道理!” 谭秋萍问,“仓库呢?” 她听下来,估计仓库这块事体应该是由她来负责了。 王二毛继续讲下去,“仓库是阿拉囤积物资用的。星星散散要开始寻起来,两个原则,一不从民取,二不被发现。民生相关的物资,不管是去买,去偷,去抢,不能伤民,至于要囤到多少,我等下去让专家匡算一下。谭姐姐侬的任务,是去寻好地方,至于哪能守得牢,哪能伪装到不被人家发现,我过两天让大仙来一趟,他的脑子想这点事体不难。阿拉兰花现有的几只基金会跟商贸公司,可以做点明面上的掩护。这些具体事体侬去想吧。另外,东西哪能存放才能辰光长、不变质,也要考虑周全。物资清单我也去寻专家弄一份来……” 谭秋萍渐渐听不下去了,两根眉毛又翘了起来,王二毛晓得,又啰嗦了,马上刹车。 唉,这个习惯哪是说改就能改得掉的? …… 第197章 现在我讲侬记 谈完兰花的事体,王二毛要去寻刘铭达,具体的细节,让香香跟谭秋萍再仔仔细细商量之后一桩桩落实下去。 这时,已经过了十点。 王二毛避开卫兵的耳目,蹑手蹑脚来到小菊豆的房前。 看着房间里微微亮起的灯光,他有点恍惚。 就在十几天前,这里还是他的逍遥窝,小菊豆会在每一个下雨天时,点起油灯等他过来。现如今,时过境迁,小菊豆已经在五亩里扎了根,而这间房间,居然成了他跟朋友们的送别之地。 屋里安安静静,光线将一个男人的影子映在窗上,有点朦胧,有点不真实。 王二毛跟刘铭达相识的时间很短,算上今天,仅仅是第六面。他对自己是有所了解的,生性多疑,缺乏安全感,这既是性格问题,也是成长的经历影响到他。但是,刘铭达在他这里居然从头到底无从怀疑,可能就是因为那句:只要余一惠于百姓,做个汉奸又何妨! 克己如此!坦荡如斯! 王二毛只有十九岁,没见过这样的人,可能陆象升也是这样的人,但没机会跟他交心。 他伸出手,刚搭上房门,又轻轻放了下来。 突然之间有点怕见面了,因为搞不好,今天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接下去的事情,一旦开动就不可能停下来,抗战胜利之前,他跟刘铭达之间,打死也不能再碰头。 王二毛不是个犹豫的人,现在是真的犹豫了。 刘铭达如果不跟自己搭界,定定心心做好他的经济顾问,也能护民,也能实现他的理想,哪怕最后真的亡国了,他至少还能全身而退…… 这时,就听屋里的刘铭达低声讲了话,像是在问乔月梅。 “侬讲,二毛今晚会不会没空?我想了半天,有些事情不方便留书信给他,或者我先同侬讲好,侬在上海多留一段时间,到时候我再想办法通知侬过来?” “侬是怕耽误事体?还是体恤我,不让我跟侬冒这趟风险?” 王二毛第一次发现,乔月梅的声音居然能这么嗲。 就听刘铭达嘿嘿笑了笑,没回答,自顾自的讲,“我跟他之间的合作,工作重心是在上海。南京那里,除了风险,要啥没啥。我想过了,上头要是问起来,我就讲阿拉这次是奉子成婚,侬要留在娘家安胎,南京这里无亲无故,没人照顾。借这个理由,我还能多往上海跑两趟。” 乔月梅轻轻一笑,“侬真的是…… 把别人想得也太好了点。侬既然对他们这么重要,他们怎么可能让侬一颗心系到我一个大肚皮的身上?还让侬跑来上海?顶多在南京再帮侬安排一个娇滴滴的小妹妹,侬能讲啥?一边要谢谢他们,一边手脚统统被绑牢。那时,侬就算要做点事体,身边还要防牢这个那个,阿拉在上海,也只能干瞪眼睛看着,一点办法都没。” “…… 梅!侬这心思真是细密!侬要是个男人,我看比二毛都不差!你们上海人到底是吃啥长大的?都说一方水养一方人,黄浦江的水这么浑,为啥喝了之后,脑子都这么灵光呢?侬讲,阿拉现在哪能办?就这样干等下去?” 王二毛有点受不了了,堂堂一个留过洋的博士专家,拍起这种花式马屁来,比人家专职的小白脸都不逞多让。 就听乔月梅咯咯一笑,讲到,“我不是上海人,二毛也不是呃,侬这只黄浦江的马屁只好拍到黄浦江里去。二毛做事我放心,今朝晚作晚,他肯定会来。等下他来了,侬不要忘记我跟侬讲过的事体。” “晓得!” 话都讲到这个份上,王二毛再要背后偷听,那就是不上路了,只得抬起手来,轻轻敲了两记。 门一开,就看乔月梅穿戴端正,头发盘起,脸上施了浓妆,身上一袭绛红颜色的旗袍,金丝线勾边,胸前缀着一朵粉粉红的牡丹花,看上去娇艳欲滴,喜气洋洋。再看里面的刘铭达,也是一身喜服官衣,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 王二毛猛然醒悟,今朝是人家的洞房花烛夜。 进去坐好,王二毛只能先拱手打招呼,“不好意思啊,来搅扰两位的洞房,还空着手!我这做阿弟的,太没腔调了。” 刘铭达哈哈一笑,“心到就是礼到,我这个婚礼办得着实寒酸了点,亏待新娘子了。从头到底,就只有侬一个贵客。” 乔月梅帮他们泡了两杯新茶,顺带白了王二毛一眼,“侬这人啊!我现在也讲不了侬啥,办起事体来,真没香香周全!横竖她是侬得老婆,她尽心也等于算是侬尽心了,阿姐这里谢谢侬!” 王二毛一愣,香香? 刘铭达笑着讲,“阿拉现在的这套喜服,就是香香准备的,要不然,真的没个新婚的样子。这件事,就算月梅不跟我计较,我自己心里也要歉疚一辈子。” “好了好了!你们的私房话回南京慢慢讲,一辈子的辰光都讲不光,阿拉先讲正事体吧。小梅阿姐,侬也坐着一道听听。” 王二毛心里有点后悔,早知道就把香香也带来了,像是啥人没老婆的一样。 三人坐好,刘铭达看了看王二毛,“侬先讲?” 王二毛点了点头,刚刚学的,先讲目标。 “我先讲,不对的地方,侬随时纠正。” “我要做的,就是在短时期里囤积起大量的物资跟黄金,在上海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的辰光拿出来,让他们可以活下去。而短期里……” “等等!” 第一句话就被刘铭达打断,王二毛有点奇怪。哪能了?这话还能不对? “这话不对,不是在他们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才拿出来,而是要让他们的日子不会过不下去!”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翻了翻,不让老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这不是为政府该做的事情吗? “侬这样,侬的心思我明白,讲思路的事体我来。二毛,不是我看不起侬,侬因为没做过这方面的事体,所以具体的内容不够条理。现在,我讲,侬记!” “好嘞!” 王二毛没还价,在刘铭达面前,他还没有还价的资格。 …… 第198章 那我就不答应 刘铭达这时像是换了个人,收起了往日里常见的那副笑脸,表情严肃而坚定。 这估计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吧。 王二毛不敢大意,深吸了一口气,运起师门里的心法,灵台先要保持清明。 就见刘铭达拿过桌上的纸笔,放在自家右手边上,钢笔捏在手里,没拔笔套,而是在纸上虚点了几记,心里大致盘算好,然后开始讲了起来。 “二毛,大方向上,我跟侬没差别,所以这些目标上的东西我就不啰嗦了。” 目标不讲了? 王二毛两堂课上得不一样,也不敢打断问,只能先记下来。 “我跟侬首先要讲的,是一些道理。这些道理侬勿要硬记,能理解消化,那是最好。同样是护民,有几种人就有几种做法。统治者管理老百姓,叫做驭民。他们只要老百姓能听话,也能算是护民的一种。枪炮能让侬听话,就用枪炮,丰衣足食能让侬听话,那就给侬丰衣足食,各种手段五花八门,目的只为了一样,就是让侬老老实实,叫做啥就做啥。这些我不讲侬也应该晓得。为啥要讲呢?是因为从这些上头,可以得出一些结论,而这些结论,就是侬将来做判断做选择的基础。” 王二毛最服帖他的一点,就是从一桩平平无奇的事体上可以推演出无数结论的本事,忙竖起耳朵用心记。 “首先,统治者在他们还能维持统治的时候,是不会过分害民的。他们这时候考虑的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与民争利之事常有,真正自绝于民的,只有极少极少!所以,大部分的史书讲昏君,讲乱世,讲老百姓活不下去,大多数都是讲讲的,用来解释庙堂之争。其实呢,哪一种庙堂不是取食于民?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在这种时候,不存在救民护民。而与民争利,惩治官员,修订政策,就是最最普遍也是最最有效的调节器。侬要记牢,在这种时候,阿拉个人跟老百姓之间,不存在啥人救啥人的关系。” “只有当统治者感觉到,再也维持不了他的统治了,那他的这双手才会赤露露的伸向老百姓,而在这个时候,护民的首要任务,并不是侬要去救多少人,而是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老百姓变成暴民!” 暴民?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人类历史上,最悲惨的,不是灭国屠城,而是大规模的暴乱,那真是哀鸿遍野,赤地千里,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恢复不了元气。这个道理要怎么理解呢?我打个比方。” “如果现在,上海老百姓每人每天的口粮是两斤米半斤油,那日子还算过得去。管他是日本人还是汪精卫,吃饱饭没事体做搓搓麻将也蛮开心。如果改成一斤米二两油呢?那就有点拮据了,开始骂人,先骂日本人,再骂汪精卫,骂好洗洗睡。如果只有半斤米,油没了,那怎么办?大家一道到市府大楼去,啥人坐在里面骂啥人,连带蒋光榔头张学良一道骂!再如果,连得半斤米也没了,只有一两,那要怎么办?再骂啥人?” 这个王二毛是晓得的,哈哈一笑,回答,“骂隔壁有米的朋友。” 刘铭达也是一笑,点头道:“就是了!这时候骂政府已经没用,所有人眼睛血血红,盯的就是自己看得到的这点人。统治者跟老百姓之间的矛盾,变成的老百姓跟老百姓之间的矛盾!再发展下去,我不讲侬也清楚,先是吃大户用大户消灭大户,然后便是人吃人。啥个公序良俗?啥个善财难舍?到那时候,侬再要去开仓放粮,是自家作死,非但护不了民,反而会被老百姓啃得精光,一边骂还来一边骂侬山门,做啥早点不拿出来!想发国难财吗?” 王二毛想了想,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那又要怎么办呢?政府都没米救世,自己能怎样?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讲上海有朝一日会连一粒粮食都进不来。现在的国际社会,工业、农业只会越来越发达,无粮可救这种假设,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统治者让侬手里的钞票一钿不值。这在我们经济学上,叫做通胀滞胀,从而进入军事管制阶段,在这种阶段,大部分的军政府会对老百姓进行强行吸血,而且极容易吸得精光。一旦到了这一步,老百姓不想变成暴民,也不可能了。” “所以,我对侬的希望,确实是勉为其难,阿拉要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上海的经济走到这一步。” 王二毛瞪大眼睛一字一字记牢,接下来,肯定是要讲办法了。 就听刘铭达继续讲,“侬肯定要问,有啥办法能办到政府都办不到的事体呢?要有这种办法,为啥重庆、延安、南京不去办,而要让侬一个小小的王二毛来办?” 王二毛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刘铭达一笑,“这就是天数了。我以前不信命,现在不得不信,因为这套办法只有留在上海的人才能办,而且一旦运作起来,需要一个独裁者!侬王二毛,就是目前唯一的人选。” 独裁者? 王二毛头上一滴汗,他哪能也想不到,在刘铭达的眼里,居然会这样看自己。 “乱世就是这样,能挽狂澜于既倒的人,必定是一个独裁者,这不用避讳。在目前的上海滩上能寻到有这样潜质的人,是上海人的时运。至于最终结果怎样,我不能保证,但有一点,侬必须要答应我!” “侬讲!” “不管侬今后是青史留名,还是最终悄无声息,我这个人,连带这套办法,都不可以见着于世。如果侬有负于阿拉今朝的约定,侬的子子孙孙,将会永世为奴为娼,不得翻身!” 这句话一讲出口,不单是王二毛,就连旁边的乔月梅也是大吃一惊! 至于吗! 乔月梅现在都不晓得自家该不该听下去了。 就看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眨了良久,最后问到,“如果我不答应呢?” “没时间了!侬不答应也要答应!” 王二毛嘻嘻一笑,“那我不答应!侬继续讲下去。” …… 第199章 借了就没打算还 看王二毛居然从一脸严肃变成了嬉皮塌脸,刘铭达也是一愣。 就听王二毛笑嘻嘻地讲,“不就是身前身后的虚名吗?不要虚名,那是好汉子!有没有虚名根本无所谓,那才是真正纯粹做事体的人。这些我的老师都跟我讲过。侬也不用搞得这么悲壮,有句话讲得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人家荆轲这么大的英雄,也不一样是阿拉茶余饭后的谈资?我王二毛没别个打算,如果真能活到七老八十,那时阿拉的抗战老早胜利了,我吃饱老酒之后总要跟小辈们吹吹牛皮,讲到侬的事体,不能讲名字,这多难受?这个人、这个人,烦伐?小辈们要问:阿爷,这个人是啥人啦?阿是名字还没想好,牛皮要吹爆特来!” 一番话,讲得刘铭达忍俊不禁,乔月梅咯咯笑出声来。 气氛松了松,刘铭达继续讲下去。 “讲不讲名字随便侬,这套办法可不能讲出去,否则就真的天下大乱了。” 王二毛点头,这个可以答应。 “那现在正式开始。阿拉要做的事体,是跟国家资本抢钞票,不是抢重庆、南京的钞票,而是跟他国资本去抢,主要的目标,一是美国,二是日本。这里需要的基础知识太多,侬一时半刻不可能懂,我只要侬记牢几个关键的知识点。首先,现在的世界经济是全球化,不管打不打仗,各国的资本在金融市场上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开也割不断。战争只是各国之间相互掠夺资源的最后手段,首先开战的,是金融战场。其次,金融战的平台,在各国的证券交易所,期货交易所,以及各大跨国银行,因为他们是管理汇率牌价的。所以阿拉的战场也要放在那里。再来,现在全球的金融市场是有时差的,而相互之间的关联却是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有办法的人,会及时掌握这些稍纵即逝的机会,以此来获取暴利。” 王二毛听天书,一字不敢差,统统硬记。 “我是搞金融的,这些年来主要的工作就是教学生。现在不讲是桃李遍天下么,各国的顶级金融机构里,基本都是有人的。日本少点,他们是战争状态,要紧的部门不太会请外国人。所以我的工作因为时差的关系,基本都在夜里。央行还特地帮我配了一台专属的电台。” “讲老实话,我回来之后,空有这一身办法,没地方施展。后悔不及!讲要护民,要帮日统区的老百姓争取利益,但这个央行,就是日本人的一只钱袋袋,所有的钞票,动一分一厘都要去跟日本人窝求苦恼讨饭一样要得来。想要施展开,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体,我需要外围。” 看王二毛还在面无表情抢记,刘铭达不禁一笑,“外围侬懂伐?” 王二毛一愣,“外围?侬讲的是我?” “是侬,也不是侬。” 王二毛直接晕了,“朋友,麻烦侬勿要脑力赛好伐!我已经头昏了!” 刘铭达晓得这确实是难为他,把笔盖打开,在第一张纸上写了六个名字,后面跟着他们的联系电话。 “这些人,再加上侬,就是外围。侬要做的,就是控制牢他们。给他们指令,跟他们结算,而侬,必须要将盈利部分的百分之八十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账户上。” 王二毛看着这六个名字,怔怔的发呆。 刘铭达让他凑近点,开始一个一个讲。 “…… 这是纽交所的,他手头可以控制四十只账户进行操作,侬每天把侬主账户里的三分之一……” “…… 这人是瑞士银行的,每天的牌价是伦敦时间九点整发,侬必须按照当天的牌价将手里需要兑换的美金转到他指定的账户里,让他买成黄金,然后再在侬指定的交易日,以当天牌价转成侬需要的货币。……” “这人是摩根大通的,他可以让侬的货币转成票据,在全世界范围进行兑换,要兑换黄金也可以,最近的可以到香港,再寻人走私进来。当然,手续费……” …… 六个人,讲了整整三个钟头。 王二毛的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总算一字不差的硬背下来,刘铭达也有点木噱噱了,腰酸背痛,比做了三个钟头运动还要累。 乔月梅这会儿已经倚在床头睡着了。 二人相视一笑,轻轻溜到门外去,抽支香烟提提神。 “二毛,最后一个问题。我给侬的指令要走电报,侬明早就让香香派一个负责商台的人过来,十分钟就能讲好。只是密码翻译是个问题,原则上所有的密码都能破解,阿拉常用的摩尔斯码更是人人晓得,所以需要另外一种加密机制。” 王二毛哈哈一笑,这问题,撞到自家枪口上了。 他拿出怀里的金表,朝刘铭达一晃。 “这块表侬拿好,回南京之后,想办法把侬的联系电话通知到小琴,我会寻辰光来跟侬对表。” 刘铭达将金表拿在手里看了看,这表走得有点古怪。 “侬有另外一块一式一样的表?阿拉用这只表来讲话?” 脑子真快! 王二毛点了点头,跟他详细讲了讲哪能上弦,哪能对表。 “阿拉只能用秒针来讲,其他两根指针,晓得规律就能推算。这个秒针,每十分钟就会走得一样,所以侬在电报里,要把分钟是几讲清爽。” 刘铭达想了想,“那我等下就把每个数字代表的意思定下来,侬要背得一字不差!” 王二毛苦着脸应了,秒钟有整整六十格,今朝夜里是别想睡了。 刘铭达又想了想,有点弄不懂,“那我为啥还要回到南京去再来寻侬对表?现在对好不就行了?” “另外一块现在还不在我手里呀,这两天要想办法去…… 借过来用用。” “借?” 刘铭达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种东西还要借来借去?人家要侬还的辰光哪能办?” 王二毛本想讲得斯文点,没想到刘铭达当真了,只能老老实实讲,“一般来讲,阿拉这种人,借了东西从来就是不还的。” 刘铭达厥倒! …… 第200章 春宵苦短日高起 刘铭达做事相当认真,从编码到优化,花了整整两个钟头。 王二毛听他通读一遍,就已经有点吃不消了,再看刘铭达的脸上,倒是有点喜不自胜,得意洋洋。 “朋友,侬如果觉得我的脑子里可以装得下这些东西,那恐怕……要让侬失望了。” 王二毛又看了看窗外,这时,天色已经亮堂了起来。 “我不是推脱啊!这点东西真的要背,至少要给我一天的辰光!” 刘铭达微微一笑,把一堆纸按照顺序整理好,叠成一沓,交给王二毛。 “侬不用,我已经背出来了!侬记牢,这份东西千万不能被抄报员看到,一定要在最安全的时候翻译。另外,抄报这条线跟外盘的这条线,不能重合。阿拉现在的策略,是跟着人家资本大佬混本钱,人家吃肉阿拉喝汤,所以,出手次数不会太多,侬也正好趁这段时间练练手。短时期里,阿拉的目标是将本钱做到一家商行的规模。到了这个规模之后,阿拉再根据形势调整策略。我最近已经考察了浙江的两家商行,它们有机会成为阿拉的下一个目标,至于具体哪能入手去做,让我再详细推演一下。现在交代侬的这点事,侬心里有个数。如果…… 如果我这里出了问题,侬要寻个人替代我,继续后面的工作。” 王二毛听得心头有点怅然,却也没听懂,刘铭达这种层级,还能有人可以替代? 就看他哈哈一笑,讲到,“我这个办法,最难的是外围,至于之后要哪能借壳,哪能滚动储备金,哪能抑制通胀,哪能进行风险对冲来保护自有资金…… 这些事体,有得是人会。所以我这次回南京面对的最大的挑战,是要给自己争取到三四个月的时间,帮侬起飞,后续的事体,就看老天爷是不是帮忙了。” 王二毛这才略懂,最重要的是他的这只脑子,这就跟人生出来一样,起手需要父精母血,落地之后,就要靠自己长大了。 二人再把所有的细节处统统过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刘铭达提了他最后一个要求。 他先看了看倚在床上的乔月梅,轻轻叹了口气,“这桩事体是侬的小梅阿姐关照我,务必要跟侬讲的。” 王二毛奇怪了,有啥事情不能自己来讲? “我不晓得你们隐秘战线的规矩,也不晓得侬背后到底有啥个人。等等!侬不用跟我讲,我一个字都不想晓得。我现在要跟侬谈的,是乔月梅的安全问题。”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 “她来上海已有两年多,交通银行,朋友圈子,认识她的不在少数。这趟她跟我回去,周佛海他们肯定会对她进行背景调查。她曾经是四大行的职员,这点瞒都瞒不掉,包括她住在五亩里,也肯定会有人来问。这些我相信侬都能够搞定,也能顺利应付过去,只是她有些朋友,交往得有点深。一旦有啥人透露出她有过进步思想,甚至于对时政的看法,那周佛海就绝对不可能允许有这样的人在我身边,对她的安全会有莫大的威胁。” 王二毛懂了。 “要让他们在上海永远消失?” 刘铭达一愣,沉吟良久,最后鼓足勇气,讲了一句:“侬可能小看了76号。” 王二毛沉默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乔月梅交心的,是良人!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啥这个事体乔月梅自己不能讲。 “名字,地址。” 刘铭达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上面六个人…… 侬……” “侬勿要管了,踏踏实实去南京!” …… 回到听音阁,香香正在熟睡,王二毛摒不牢嘴巴贴上去亲了亲她那张吹弹可破的俏脸,没想到却把她弄醒了。 “侬事体办好啦?” 香香看了看钟,六点一刻。 王二毛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到床上,“一个通宵,脑子都快要炸特了。” 香香不晓得他谈了点啥,翻身起来,先揉了揉眼,“哪能了?有啥事体我好帮侬做的?” 王二毛看到她,倒是灵机一动,打起精神来,“侬现在困思懵懂,来塞伐?” 没想到香香居然脸一红,头低了下来,“侬现在就要?我还没刷牙齿嘞……” 想岔了! 王二毛哭笑不得,现在这种时候,他自己晓得,下半身已经歇角了。 “我是要借侬的脑子装点东西,省得我昏头六冲忘记特。” 香香恍然,哈哈一笑,又一翻身,坐了起来。 “来来来,我只脑子灵光,侬随便装!” “侬也不用这么兴奋,躺好,适适意意,我慢慢跟侬讲……” 王二毛趁着热乎劲,脑子里马力开足,不急不慢,把刚刚跟刘铭达那里听到的话,一字不差讲了一遍。 等他讲完,再看香香,不晓得啥时候又睡着了。 王二毛头上一滴汗。 这都不是人应该去记的东西,强如香香,也只能当催眠曲去听。不过么,经过这一番复述,自己的记忆又是深刻了几分。 不对! 这只屁糟精是记不下来还是不想去记? 她的脑子不可能记不下来的吧! 王二毛听着她悠长的呼吸声,睡着是真的,自己也慢慢困意上头,跟着沉沉睡去。 …… 九点不到的时候,谭秋萍跑来敲门,两个人同时醒了。 王二毛一屁股的事情要忙着安排,香香一个回笼觉也是睡得舒舒服服,两个人打起精神来,简单梳洗之后,便急冲冲开门出来,看到谭秋萍正气定神闲地坐在客厅里泡茶。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谭秋萍看着他们两个,忽然想起了这一句,摒不牢拿腔拿调的要打趣。 王二毛不懂啥意思,香香是晓得的,不禁一笑,“谭公公,有事上殿禀奏,无事退朝。” 两个女人老清老早吊起嗓子来,接着就是嘻嘻哈哈一顿乱笑,王二毛也不晓得她们是在做功课还是开玩笑了,忙道:“有事有事,一百样事体!我先讲!” 谭秋萍不知道他昨晚去见刘铭达,心里奇怪,困一觉就能困出一百样事体? …… 第201章 侬不帮他补一补 就见王二毛正襟危坐,眼睛巴登巴登眨了半天,不晓得在想什么。 两个女人倒也不敢打扰他的思路,安静下来,一边一个,偷偷叫喝茶吃点心。 王二毛整理好思路,也不管啥个领导套路了,直接开始讲。 “第一桩事体,我要一个信得过,能收发电报的人,十点前领到这里。不管她是啥人,手上工作统统移交掉,以后只负责收发电文这一桩事体。做事的地方我来安排,最好是个没亲眷没朋友的人,如果有,跟他讲清爽,统统拗断特。” 香香跟谭秋萍也不敢笑,忙商量了一下人选。 会收发电报的人多得是,听王二毛的意思,这人一旦开始工作,就等于在上海消失了。排来排去,符合条件的就小桃花一个。其他人要么太远,要么身上的事情一时半刻交接不掉。 “小桃花哪能?” “没问题!抓紧通知她,直接去小菊豆的房间,就讲是我叫过去的。事体办好之后到这里来,我等下要带走,行李之类的不用管,我会让五香豆帮她来搬。” 谭秋萍进了小房间,直接内线电话通知过去,讲定了,出来再坐好。 “第二桩事体,我要跟松江的鲍文慧联系一下。现在能寻到她伐?” 谭秋萍摇了摇头,“不一定,阿拉是先通知广富林,让她收到消息之后再打进来的。” 广富林?王二毛想起来,就是鲍文慧上次介绍臧红霞去的那家茶馆店。 “那侬快通知她,打到这里来。” “现在?” “嗯,现在就打!” 谭秋萍弄不懂了,桩桩事体都要这么急吗?有啥话不能统统讲好再一道去办? 香香在一边偷着乐,看谭秋萍又去跑了一趟。 王二毛没想这么多,继续:“第三桩事体,香香跟我等下要溜出去一趟,谭姐姐侬假装香香坐在这里,最好把杏花娘她们叫进来几个。” 谭秋萍听不懂了,这也叫事体? 刚想发问,就听王二毛继续讲,“我估计不差的话,今朝褚民谊会借个因头寻过来,侬要叫杏花娘她们顶回去,就讲香香受了伤,不方便见客,明朝后天,伤养好了再去上门拜访。要是问起受啥个伤,就跟他们讲,青城派人来上海搞暗杀,被阿拉撞见,当场动了手,青城不敌,动了暗器。” 谭秋萍越听越玄,摒不牢问:“然后呢?他们要问起青城的人呢?” “侬就讲,香香后来请了朋友,这点人就统统消失了。具体情况侬也不晓得。” “这故事…… 等香香自家去圆?” 王二毛笑着点了点头,“这故事我现在自己都没想好,要等今朝夜里才有分晓,侬先豁点因头出去,最好让他觉得青城派的目标可能是他们这批大汉奸,把青城吹得越厉害越好。” 懂了!谭秋萍点了点头,这个小男人挖坑倒是蛮来塞的! “第四桩事体,派人去打探一下杭三会,九龙帮跟侬刀会的情况,看看他们还好伐?” 谭秋萍眼睛望了望电话间,王二毛一笑,“这个不用急,侬等下记得布置下去就可以,阿拉走了之后,侬在房间里慢慢打。另外,昨天讲的仓库的事体,兰花下头这些公司的事体,侬能办的就要抓紧办起来。特别是这几个公司,负责人要安排一下时间跟地方,我至少要见一面。” 香香听了,实在摒不牢,咯咯一笑,谭秋萍马上反应过来。 “你们两个是不是被头洞里商量好了?事体都丢给我一个人去做?” 王二毛被香香一笑,露了痕迹,忙摆手解释,“没没没!哪能可能呢?香香回来之后,也会帮侬一道做的。” 谭秋萍瞪了他们一眼,将信将疑。 “你们两个出去趟马路,还会想着回来?不顺带便看看电影跳跳舞?” “我跟侬保证!阿拉就算要出去约会,也是夜里的事体,白天办的都是正事。再讲了,香香下午肯定回来,不回来侬寻我算账。” “我是管不到你们!你们两个人,一个是老板,一个是老板娘,我能管到啥?反正香香不回来的话,自有妈妈来管。” “哦对了,妈妈侬也要跟她去讲一声,香香受伤了,今朝不能上台,勿要讲豁边!” “好了,这记妈妈都管不了了!” …… 正讲着,鲍文慧的电话回了进来。 谭秋萍趁王二毛进去接电话,偷偷问香香,“这只小男人天天这样神兜兜的,精神头倒蛮好,就是有点黑眼圈了,哪能?你们昨天夜里弄到老老晚?” 香香忍不住笑,啐了她一口,“侬这只脑子,不想点好事体!他昨天夜里上夜大,根本就没回来困!早上才回来的。” 上夜大?谭秋萍听不懂了,“那就是蛮要的咯!侬不帮他补一补?我看他早饭都没吃,要不要叫下头送点东西进来?” “侬哪能啦?开始肉麻啦?侬要叫就去叫呀,我也要补一补。” “侬等着。” 谭秋萍讲好,真就拍拍屁股站起来,下楼去叫人送菜进来。 路过小房间,隐隐听王二毛在电话里讲,“…… 侬就扮作土匪,不要跟他讲一句话,除了金表,身上值钞票的东西统统抢光…… 对对对,最好寻两个胡子拉碴的外地人,不要女人……” 谭秋萍完全听不懂了,只能摇头苦笑。 这样弄下去,鲍文慧会不会被他带坏掉? …… 等三个人吃好饭,也分不清是早饭还是中饭,小桃花进来寻王二毛。 “全部搞清爽了?” “姐夫侬放心!一字不差,全部记牢!” 小桃花有点兴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全在这里面了。” 王二毛看了看她,暗自好笑。这性格!要她稳在五亩里,那是要了亲命了。 现在也不能多讲啥,只好再问:“他有没有讲,啥辰光走?” “十二点半走,现在在吃中饭。” 王二毛看了看钟,现在是十点五十,算了算,时间差不多。 撇开小桃花,跟香香讲。 “侬等下乔装跟在他们后头,仔细路上有没有跟梢,不要离得太近。我现在就走,先把小桃花安顿好,然后到火车站去蹲点。有啥情况我自会跟侬打招呼。侬千万不要进候车室,就在长安旅社的大堂里等我。我等这辆火车开了跑,就来寻侬。” “晓得!” …… 第202章 最好不要沾手 王二毛带着小桃花走了,香香留下来,相帮谭秋萍做点事。 台子上,饭菜统统撤掉,换上了一沓沓厚厚的账簿。这是兰花名下所有公司的分账,她们必须要在最短时间里把这些公司的资金流向重新规划,因为不管是接下来的收编还是整合,需要的实体不在于多,而在于精。包括这些公司的负责人,香香晓得,必须要百分之一百精干,还要贴心。这些事情,谭秋萍一个人是做不了的。 “侬讲,这只小男人是哪能样的一种人?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了。” 谭秋萍不晓得怎么了,话题绕来绕去,又讲起王二毛来。 香香一笑,“有啥看不懂?他就是一个少年郎呀!” “呦呦呦!还少年郎嘞,把侬得意死了!侬看看他做的这点事体,哪里像是少年郎能想得到的?我刚刚听他讲电话,让鲍文慧带着一批人去扮土匪,侬讲讲看,他这样弄法,这帮女人心一记头都野了,以后还想要她们规规矩矩做事体?这些事体要是让姑姑晓得,估计她也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有啥?阿拉以前是规矩,大家不也是觉得啥啥都不对,又要委委屈屈做事,又看不到啥个成绩?侬讲的这些,我老早就想过了,越是日子难过,越要抛开枷锁。讲到底,阿拉就是个江湖儿女,不去快意恩仇,难道还要学那些道学先生?再讲了,昨天他让侬去打断掉人家的腿,侬不是也开开心心就去办了?谢道灵这么大的年纪,这么高的身份,侬哪能不先讲讲规矩呢?更何况,他们还是统一战线的人,侬这辰光,就没想到过兄弟阋墙这个道理?” 谭秋萍嘿嘿一笑,“侬只嘴巴,我讲不过,歇火!我就想晓得,他对侬是真的伐?这样的人,我没见过,也无从判断,就怕外表上看上去一副真心实意,心里厢十八只弯弯绕绕。他这只脑子,要是背着侬动点歪路子,阿拉可挡不牢!就讲昨天夜里,他出去上夜大,侬做啥不跟了一道去?” 香香有点输给她,咯咯一笑,“我讲他去上夜大侬也相信?他是出去办事体了。侬也晓得,他手头不止是兰花的事体,能把大部分精力花在这里,我就相当满足了。他回来的辰光已经精疲力尽,侬不肉麻我还肉麻呢!” “那侬不问问他做啥去了?” “他是想讲,我假装困着,结果真的困着了。” 谭秋萍奇怪了,“为啥?” 香香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没道理好讲。他的事体,不应该有人全部晓得,至少…… 我不能全部晓得。” 谭秋萍更听不懂了,眼睛巴登巴登眨得停不下来。 香香其实自家都没想清爽,只能勉强解释,“我就是隐隐觉得,阿拉都是办事体的人,跟阿拉无关的事体,晓得了越多,越是麻烦。阿拉四个老婆里,如果非要寻一个能晓得他所有事体的人,可能只有小阿嫂一个,其他三个,都不合适。” 谭秋萍不响了,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 王二毛把小桃花交给小菊豆,匆匆交代了一下就急吼吼地回自家的小阁楼去寻四哥。 剩下小菊豆,小桃花跟五香豆三个女人面面相觑,眼睛巴登巴登各自翻了半天。 施平南像似已经大好,王二毛进门的时候,正在房间里慢慢沿着小床遛步,看到王二毛,忙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王二毛时间不够,只要长话短说。 “四哥,有桩龌龊事体,只有侬好帮忙。” 施平南点了点头,“侬讲!” “我手头有六个人,都是进步分子,要让她们永远不会被76号捉到,侬有啥办法伐?” “给我多少时间?” “只有一天。” “……” 王二毛自己没办法,眼睛盯牢施平南,指望从他这里听到好办法。 施平南想了又想,还是有点一筹莫展。这事情王二毛自己肯定也能做,特地来寻他,就是不想太龌龊。 “二毛,两天行不行?” “绝对没这个辰光!” “……” “等等!” 王二毛突然之间想到了陆向升,说不定可以通过他把缓冲的时间给挤出来。 “不要等等了,一天就一天!我负责绝对不会让76号寻到他们半根毛!” 王二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四哥,侬能送她们去哪里?” 施平南一笑,“侬不问清楚,始终不放心。我想过了,重庆鱼龙混杂,不能去,唯一可以的是延安。他们那里正在整风,76号的手不可能伸过去。” “侬有这个办法?” “侬还记得杨三吗?他的老婆是交通员,我下午就去寻她跟她敲定,夜里就不得不用点强硬了,把侬要的这点人绑到她那里去。” 王二毛喜出望外,“那就辛苦侬了!我…… 是不是不方便派人帮侬一道弄?” 施平南哈哈一笑,手一摊,“二毛兄弟,这种事体侬最好不要沾手,名单给我就行!” …… 王二毛拜托好四哥,又匆匆下楼,就看小菊豆候在客堂间里。 “哎!侬稍许停一停!” 王二毛不晓得啥事体,只好被她拦住,“哪能了?我要赶辰光。” “侬今朝讲好回来吃饭呃!” “回来的呀!” “那就好!还有…… 小琴拿来的东西哪能办?要去存银行伐?” 王二毛一愣,想起来了,“拿了多少回来?” 小菊豆凑近点,在他耳边偷偷讲,“十二根大黄鱼,没给小的。小琴问他要欠条,他光火了,不肯写,讲顶多再给侬八根,要后天去拿。” 王二毛倒是没想到能拿到这么多,哈哈一笑,“够了够了,剩下来的我正要跟他换桩事体做做,侬记得跟小琴讲,后天的事体就算了。” “算了?还有八根哎!” 小菊豆一听就有点急了,调门也高了起来,“侬阿是不晓得,这八根就能把整只弄堂买下来?” “急啥急啥?侬看看侬!我做事体会吃亏伐?我过两天要去买他的命,侬讲,他的命值不值八根?” 小菊豆被他讲闷特,心里奇怪,啥人的命好值八根大黄鱼? …… 第203章 老北站真闹猛(一) 两个人声音大了点,张家阿婆正在自家屋里小憩,听到动静跑了出来。 王二毛一看惊动了姆妈,瞪了小菊豆一眼,忙跟老太太打招呼。 “侬这小贼!整天神神鬼鬼地跑进跑出,现在哪能?回来也不来跟我打招呼了?” 王二毛嘿嘿一笑,“姆妈,哪能会呢?她们讲侬在休息,我想侬每天起得早,这辰光能歇一觉也是好呃,就没敢来吵侬。小菊豆不懂事体,把侬吵醒了吧。” 老太太看了看他,像似没睡好,精神头倒是挺足,蛮像办事体的样子,越看越欢喜,不禁一笑,“我这里倒是没介许多规矩,侬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勿要顾了这头顾不着那头!小菊豆讲侬今朝会回来吃饭?” 王二毛点了点头,转头看了小菊豆一眼,不晓得她还跟老太太讲了啥,是不是小梅阿姐的事体也要穿帮了? “我提醒侬,明朝是端午。看侬这样子,也不一定啥辰光能回来吃饭,阿拉今朝夜里就提前过节了。侬去把那个香香也叫来,她虽然不进阿拉张家的门,我总要拿她当媳妇看呃,帮她准备了一对镯头,侬去跟她讲,不要拘束。” 王二毛倒是没想到,老太太居然已经晓得了香香的事体,不由地又去看了小菊豆一眼。 “侬不用看她。这个香香,她跟洪霞两个人老早就跟我提过,怕我看不起勾栏院子里厢的女人,还在我这里做了交交关关思想工作。我又不是老糊涂,侬尽管把她叫来,阿拉一家门,总要整整齐齐。唉,可惜洪霞跟月梅不在,这个端午,哪能就不能早两天呢?” 王二毛听这意思,乔月梅的事体不提了?不禁松了口气。 “姆妈,我现在没空多讲,夜里阿拉陪侬好好过个节。对了,洪霞不在,我叫小菊豆喊小琴一道过来?” “来来来,人越闹猛越好!” …… 王二毛被耽搁了一下时间,路上,催着三轮车骑得飞快。 一路过去,就发现去火车站方向的人越来越多,到天目路转弯处,已经有点人山人海了。 王二毛心里奇怪,这是已经开始逃难了吗?再看看周围人的行色,不见得有多慌张,反而有很多人,兴奋异常。 啥地方又打了胜仗了?不至于直接在火车站这种地方搞游行吧。 等进到南广场,广场上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王二毛留意到,大部分人没拿行李,年轻女子居多,还有许许多多手持相机的记者,拥在人群的最前面。 站警这时已经搭起了人墙,好在这些人大都斯斯文文,并没啥个过激行为。 王二毛一路走一路挤,先到售票口前的人堆里去顺了一张票,然后从窄得一哆哆的检票口进了站。 进了站,方才能歇一歇,候车室里,没多少人,冲到两楼,照规矩占了一只能看到整个广场的窗口,两只眼睛像两盏探照灯,先把周围扫视一遍。 这一路挤,他已经从人群里听了个大概其,今朝是大明星周艺晴来上海演出,下面广场上的这些人都是来迎接的。 周艺晴是啥人,他有点耳闻,这个人成名的时候,他还小,常在路边混,电影院门口,是他练手的好地方。其实,这时候电影院门口的大海报上,《十字街头》,《赛金花》,《梦里乾坤》上面都有她的照片,只是他当时并不识字,也没看过电影,人跟名字对不起来。 扫了一圈,王二毛心定了。 在这种环境下,没人会冲动到当着众目睽睽痛下杀手,哪怕是日本宪兵队,也是不敢轻易就来挑衅的。 他又去扫视了一下西边的仓库方向,一切正常。 就在他笃笃悠悠回转目光的时候,就看到在火车站的客运出口处,同样的目光正在扫视着自己站着的候车大楼。 顾明诚! 两个人目光一对,同时一怔,他怎么在这里? 王二毛首先反应过来,顾明诚本就是搞文化的,来接英茵可能就是公事。 看顾明诚还是一副想不明白的表情,他不禁一笑,手上比划了几下暗语:我没事体,来送人。 顾明诚看到之后,放轻松了,也是一笑,手上暗语讲:我也没事,来接人。 既然没事,那就各做各事吧。 王二毛收回目光,又细细扫视起火车站的周围,站里肯定不会有事体,独怕站外有人截胡。 一看吓了一跳,就见天目路往西,两个路口都停有黑壳子的福特牌汽车,在他们旁边堂而皇之停着的,是两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几个米黄色的日本兵坐在车上。 不会吧!一个刘铭达,要76号跟宪兵司令部联合行动? 不是海军司令部要杀他吗? 王二毛有点吃不准了,这帮人是冲谁来的? 他们肯定不会在火车站里动手,这是要半路截杀!半路上,是香香负责保护! 他身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看了看表,现在再冲出去,时间上已经来不及,刘铭达讲十二点半走,那就是准备乘两点十分的火车,现在是一点半,算时间,十分钟之内就会到。 转念又一想,不对啊! 香香她们肯定也是从四川北路兜过来,这帮人守在西口,有啥用?他刚刚过来的时候,天目路的东口,没任何问题! 那他们的目标就不是刘铭达! 王二毛稍稍松了口气,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他不禁一笑,这个老北站是真闹猛,每次来每次还能有好戏看。 正在想着,就见从黑壳子的福特里下来了几个人,居然都是身穿着黑色军服,这几个人快步穿过马路,往车站方向走了过来。 他没带望远镜,看不清他们的面孔,看个头,陆象升不在里面。 穿成这样,不会是来搞暗杀的。 他不再理会,眼睛盯牢天目路的东头,没多久,就看到刘铭达跟乔月梅乘着一辆三轮车,出现在路口。再往他们后面看,两分钟之后,香香也坐了一辆三轮车从转弯口进来,没往广场的方向进,直接沿着天目路一直走,目标应该是长安旅社。 王二毛心定了,转身准备下楼去迎,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刚刚这几个黑军装正沿着楼梯走了上来。 …… 第204章 老北站真闹猛(二) 王二毛侧过身,跟那几个黑军装擦肩而过。 就听其中一个瘦高个子正巧在说,“这种辰光去拦车子,不是没事体寻事体吗?拦到了又能哪能?日本人鬼畜毛边躲在后头,让阿拉……” 王二毛心头一动,不由地停了下来。 拦车子?不会是从南京过来的那辆吧?那也太巧了点,周艺晴乘坐的那辆,就是南京过来的,而刘铭达要乘着走的,也是那辆。 他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转上楼梯,忙别转身,低着头跟了上去。 上面是三楼,整层都是办公室,调度、管理、机修处、储运处…… 五花八门的部门一间间办公室排成两排,来来往往的公务员也不少。 王二毛看着他们走到底,敲门进了站长室。 他没敢跟过去,那样太惹眼了,只能在楼梯口的那几间办公室门口来回晃悠,像似是在等人。 过了五六分钟,站长室里似乎有人敲了杯子,然后门一开,听到里面的人大声吵了起来。 这下子,整层楼面都惊动了。有几个人从办公室里出来,怕站长吃亏,冲了进去。大部分人要看热闹,又怕担到事体,围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帮腔,也不管里面是为了啥,纷纷开始对牢里头骂山门,汉奸、畜生、没屁眼…… 一时间,犹如炸开了锅。 王二毛没心情看热闹,看这样子,76号这批人想要拦车的意图肯定是被站长顶回去了。 他趁这机会忙冲下楼去,一眼看到了正在检票口排队等着的刘铭达跟乔月梅。 乔月梅看到王二毛,喜不自胜,“我就讲侬肯定会来的!帮我给张家姆妈带句话,等我安顿下来,就会跟她写信呃!” 王二毛点了点头,跟刘铭达讲,“今朝有点问题,安全起见,侬另外寻部火车走。” 刘铭达一愣,“票子都买好了,再下一趟要三点半,不是更加不安全?” 王二毛看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这人脑子蛮清爽,办事体哪能就不晓得变通呢? “三号口不是有一部一点五十分走的?” “没票子啊!” 王二毛不能再跟他多费口舌了,一把拉牢他的手,转身就跑。 三号口这时已经检票结束,两个检票员正打算关闸门,就看王二毛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后面刘铭达、乔月梅哼子哼子跟着。 “等等!还有人!等一等!” 两个人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检票都结束了,刚刚喊了半天,哪能就不晓得抓抓紧?这会儿车子都要开了!” “有事体有事体,朋友帮帮忙!” “票呢?” “没买到,朋友!帮帮忙好伐?放阿拉过去,上车就补!” 这时,后面两个人也奔到了。 就看这两个检票员一脸不耐烦,“没票子乘啥火车啦?去等后头一班。” 现在没时间再在这里耽搁,王二毛伸手从袋袋里摸出两块大洋,“朋友,两块大洋,两记耳光,侬准备选哪一样?” “侬这…… 哪能回事体!这许多人看着……” “闲话再多,两根手指头!” …… 总算是把他们送上火车,王二毛站在站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摸出袋袋里的香烟点起来,目送着火车慢慢开动,刘铭达跟乔月梅的两只脑袋还伸在窗口外,向他挥手道别。 这时,站内突然一阵骚动,月台上,候车室里,响起了无数声警笛。 有好戏要开场了! 王二毛事不关己,笃笃悠悠跟着人群慢慢混出去,就看到车站大厅里,已经进来了无数个便衣,倒是没拔枪,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牢四周乱看,没过多久,一个长得黑不溜秋身材却相当魁梧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帮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人群中立刻便又有了骚动,就听旁边有人小声讲。 “你们看,你们看,这人就是吴四宝!” “吴四宝?啥人是吴四宝啦?” “76号的杀人魔王,侬这都不晓得啊?” “杀人魔王?嗯!倒是一面孔的凶相……” “你们不晓得,这个人是76号的第一杀手,蒋光榔头从重庆派过来几百个人要杀他,都给他弄死了……” 众人七嘴八舌。 王二毛是认识吴四宝的,年纪小的时候还见过,这人当时是个开舞厅的小老板,就住在巨籁达路同福里,只是等王二毛出道以后,吴四宝已经搬走了,据说在76号混得风生水起。 他混在人群里看西洋镜,吴四宝这时已经上了楼,就看车站门口,又有一帮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走在前头的,居然是顾明诚。 王二毛一愣,就发现顾明诚百忙之中跟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他快跑。 跑? 有啥可跑的? 这种是非之地,王二毛本就不想多待,问题是,现在跟顾明诚有了关系,看这样子,上去必是要去打擂台,对面是杀人魔王啊! 王二毛没得选。 顾明诚讲远了是他的大师兄,讲近了,现在是他的第一个财神菩萨,能眼睁睁看着财神菩萨吃亏落难有危险?开啥个玩笑? 问题是,一时无计! 总不见得跟上去吧,没名没分的跟在后面,别人问起来讲啥?讲是上去打太平拳的? 正在犹豫,车站门口突然闪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香香! 她肯定是坐不牢了,千关照万关照,还是冲了过来。 王二毛看到香香,立时便有了主意,忙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看香香还在跳法跳法往里看,不禁一笑,溜到她的身后,一把拉住往外就跑。 香香没提防,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他,又惊又喜,“送走了?” 王二毛点了点头,脚不停,一直走到广场的外围才停了下来。 “侬现在,去对面寻个小朋友,打电话给陈碧君或者褚民谊,这两个啥人都可以,就讲:火车站,艺晴有难,三更领情。多一个字都勿要讲。” 香香没反应过来,“这种事体就要用到三更人出面?侬想清爽了伐?” 王二毛嘻嘻一笑,“每个人总要有个弱点,人家才不会太忌牢侬。三更的弱点是女人,这是再好也没有的理由了。” “那侬呢?还要进去?” “没办法啊!顾明诚在里头,我总要帮他搭把手。” “侬…… 自己小心点。” “打好电话不要再过来,我保证没问题。实在想我,看三楼左边第四扇窗。” “晓得了!” …… 第205章 老北站真闹猛(三) 再回到车站大厅,一楼稍许安静了些。 除了一帮子便衣在里面继续到处溜达着,行商旅客已经恢复了些许秩序,该排队的排队,该候车的候车,有些人暂时无事可做,围在楼梯口听响动。 王二毛费了点心思挨进去,他现在的这套行头,要不被人注意着实有点难。 从香香那里出来,每次都非要衣着亮眼挺括光鲜,这便很难混迹于人堆之中。再加上今天一路赶时间,没空换,到了车站就觉得不对,待要再去偷衣服穿,已是不及。 所以这时候要不被人留意到,就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紧贴人,站着走。 紧贴人,顾名思义,就是不要让人轻易看到侬的全身。而站着走,则是青山的独门心法,讲究的,是潜行如山,静似观岳。上半身完全不动,全部的功夫都在小腿和脚尖,你看到他就像是在看一张背景墙一样,只是在不经意中,这面背景墙的前面会出现不同的人,人群拥挤之时看到,更像是别人在动。 好不容易上了二楼,人更多了。楼上的争吵声也越来越响,所有人的耳朵都在竖起来听,根本没人留意身边的情况。 王二毛不耐烦起来,一哈腰,抬起手肘一路腰眼捅上去,就听周围响起一片:“挤啥啦!慢点呀!” 此起彼伏之间,他已经挤上了三楼。再往里一看,嚯哟,乖乖不得了,这个通道里,满满堂堂拥着一大群记者,一只只照相机高高的举在头顶,“咔嚓、咔嚓”响成一片。更有两个脑子活络的,人叠人,一个骑在一个的肩上,一边拍照一边传话,下面的这位老兄更有本事,头上骑着人还能拿出小抄本来做记录。 王二毛这时,已经不需要再有啥顾忌,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塞满楼道,也不缺他一个。奋力再往前挤,经过两个便衣时,顺便在他们的身上摸了摸,嗯,没敢带枪。他不禁好笑,没枪的便衣能顶啥用?他们身上的其他东西他没动,这种时候,不要节外生枝。 好不容易挤到门口,不能再进。 四五个彪形大汉一脸凶相地拦住记者,手挽着手排成一堵人墙,人群相互推搡,到了这里,都减了力,两边都晓得,这里就是双方的底线。 王二毛伸头朝门里看,就见两边的人马分了两边,中间围牢站长的办公台,吴四宝跟顾明诚两个人,正一人抱着一门电话,分别跟电话那头讲着什么。办公台的后面,站着两个西装笔挺的老头子,像是火车站的站长,两双眼睛正巴登巴登左看右看,这时候已经轮不着他们发条头,只好瞪着眼睛做相公。站在两边的这批人可没这么太平,七嘴八舌正在相互问候着对方的亲眷,王二毛看了一会儿,不禁好笑,不讲吴四宝的人,顾明诚这里不都应该是斯文人吗?哪能骂起山门来,一点都没读书人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顾明诚先放下电话来,王二毛注意到,他的眉头微微一皱,又马上舒展开,仍旧是一副笃定泰山的样子。就听他高声喊到,“大家静一静!菊老已经出面,正在跟汪主席的机要秘书打电话,大家再耐心等几分钟!” 这时,吴四宝也挂了电话,看顾明诚正在安抚众人,不禁哈哈一笑,“侬倒是有腔调!还啥个汪主席的机要秘书?汪主席现在在辣块?侬晓得伐?牛皮倒是张口就来!我现在明明白白讲给侬听,汪主席今朝飞日本,现在是在飞机上,侬还啥个菊老要寻他?要么,侬去天上寻寻看?” 就听他身后的特务们“哈哈哈哈”哄堂大笑起来,顾明诚的这帮人气势为之一沮,有个人抗声道:“哪能啦?汪主席上了飞机,南京政府就不办公了咯!侬这只这块辣块,只是李士群手下头的一条狗,他是江苏省省长,上海滩的事体还轮不着他来做主!” 吴四宝在上海混了十多年,根子里的江北口音却是改不掉,人多了自有胆大的,这时没道理好讲,就翻出来拿他取笑,惹得房间里嘘声一片。 吴四宝流氓做惯了,现在又是76号里的头面人物,哪里还受得了这种奚落,两只眼睛顿时闪出凶光来,扫到那个讲话的人身上。 顾明诚眼看他脚步一抬,晓得不好,忙一闪身,挡在他的前面。 “侬想哪能?这里不是侬的西斯菲尔路!上海火车站,行政级别上也是国府的司部级机构,代表的是国府的脸面!你们76号的人要想在这里耀武扬威,叫侬背后的主子来!明白跟侬讲,上海滩四大报社的人现在就在外头,侬在这里敢动啥人一根手指头,不用明朝,今朝就叫侬上国府的内刊!” “嚯哟!内刊了不起死嘞,我倒是被侬吓得来呱呱抖!顾胖子,别人不晓得侬的底细,我还会不晓得吗?侬阿是想讲,我今朝要是不走,明朝百杀报名,第一个就是我吴四宝啊?” 这句话一出口,顾明诚跟王二毛同时吃了一惊,这家伙是在使诈?还是真的言出有因? 顾明诚的接口令相当快,冷着脸嘿嘿一笑,“吴大队长,谢谢侬哦!侬倒是提醒我了,报社的事体,好办!五块大洋一则通告,侬是要我帮侬去宣传几天啊?我花点钞票倒是无所谓,就不晓得青帮洪帮的人看到了,会不会眉开眼笑地跑出来锄奸!” “侬!……” “我哪能?侬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李士群放只屁吗?来来来,侬现在就用眼睛来弹死我。大家听好了啊!我顾明诚今朝要是死于非命,麻烦各位同仁,每天五块大洋,发到这个憋样子一家门死得精光为止!别的我不晓得,只晓得这个憋样子出于青帮杀青帮,洪帮跟他更是血海深仇!” 众人听着解气,纷纷叫好!一时之间,气势大盛。 王二毛没想到,百杀报名在这帮人的心里,居然已经代替了天打雷劈,不禁又多看了吴四宝两眼。 这个憋样子真的这么好杀吗? …… 第206章 老北站真闹猛(四) 吴四宝铁青着脸,没再说话,一双眼睛如鹰视狼顾般,盯着面前的这伙人看了一圈。 顾明诚今天一反常态,胖嘟嘟的脸上冷若冰霜,人立得笔直,肚皮也已经弹起,这种时候,讲究的是寸步不让。 站长室里慢慢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神经全都已经绷紧,大家心里都有数,骂山门的阶段已经过去,接下去,随时都有可能动手。 王二毛混在人堆里,他有点弄不懂,顾明诚身上既然肩负着重要的任务,为啥要为了一个周艺晴跟76号去撕破脸?哪怕是形势所迫,据理力争,也不用弄得这么招摇吧! 就在这时,办公台上的电话响了,是吴四宝的那一门。 就看他走过去一把拎起电话,电话里讲点啥不知道,他自己也没讲话,只是从神情上看,似乎挺满意。再看顾明诚,明显有点不淡定了,两只拳头捏紧,又放下,再捏紧。 王二毛有点摒不牢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顾明诚是有进无退,一旦泄了气,后果实在是太凶险。他趁吴四宝还在听电话,隔着人墙就冲里面喊,“顾馆长,顾馆长,有新情况!朋友侬让一让好伐?我寻阿拉馆长有急事体……” 顾明诚自己肚子里清楚,今朝是抗不过了,正在苦想退路,突然之间听到王二毛的声音,不禁一愣,但现在容不得他多想,忙三步两步走到门口,分开两个大汉,把王二毛拉了进来。 王二毛趴着他的耳朵,用咪咪小的声音讲,“一个字,拖!我帮侬寻救兵。现在送我走。” 顾明诚反应好快,听了之后马上拍了拍他的肩,“侬去拦牢林堂主,阿拉这里是官面上的事体,不用江湖上的朋友来帮忙。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明天夜里我再去登门致谢!” 王二毛假作为难,问到,“要是拦不住呢?他们已经开始传堂贴了。” 顾明诚光火了,直接用吼的,“侬去跟他们讲!真的想送我去死就过来!快去!” 王二毛明晓得是演戏,也被他这样子的吼法吓了一跳,忙低头应了一声,别转屁股就走。 重新回到过道,他晓得,自己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后面的事情,只能听天由命。挤开人群,王二毛头也不回,直接一路奔出车站,到了南广场的边边角角,才停了下来,回头再看火车站,唉!这就是个是非窟啊! …… 天目路的边上,这时已经停了十几辆黑色福特,看来,76号这次是势在必得。王二毛一眼就看到,停在最外侧的一辆福特上,正飘出来阵阵烟雾。 陆象升也来了? 今朝是啥日子? 王二毛有点无语,蹭法蹭法走了过去,就看见陆象升正坐在后排座上抽香烟。 陆象升看到他,一笑,“上来吃支香烟?” 王二毛不响,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上去。 “侬胆子蛮大的嘛!这里都是76号的人,不怕被人家盯牢?” “有啥好盯的?我算是侬的外勤,过来寻侬,再正常不过。” 陆象升瞪眼看了看他,帮他把香烟点上,“可以啊!有胆有识。上面哪能了?” “弄僵特了。侬等下是不是也要上去?” “我不去!” “那侬来做啥?帮吴四宝打外围?” “他也配!” 陆象升香烟屁股烧到了手指,轻轻往窗外一弹,顺带便头探出窗外,重重地呸了一口痰。 王二毛搞不清他们76号的路数,只好不响,蒙头抽了两口烟。 “这只色胚,晓得今朝周艺晴要来,摇尾巴摇到特高课来了,争着抢着要来拿人。我就是来看看这只猢狲出把戏的。” “顾胖子在上头,难讲会出啥事体……” “没事体!日本人没出军令,胖子吃不了亏。” 王二毛看他笃定泰山,也就不再问下去,又抽了几口,香烟屁股一扔,打算要走。 “再坐一会儿呀,我一个人太无聊了。有只花边新闻,想不想听?” 花边新闻?心相倒是蛮好!王二毛有点吃他不消,暂且听听。 “我也只是听说啊,顾胖子回国,抗战只是因头,实际上是为了这个周艺晴。”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这倒真是个花边!真的假的? “侬听啥人讲的?” “啥人讲的不重要, 我帮他理过线索,十有八九,不假!” “朋友,侬在我的印象里,不应该是个会传闲话的人啊!” 王二毛想起来第一次跟他隔车夜谈,就因为自己多问了几句,结果被他弄出个“像个女人”的四字考评。现在哪能反过来了? “自家的大师兄,侬就不想多了解点?” “谢谢侬一家门!我可没空去研究啥个花边,正事体都忙不过来。走了。” “等等!等等…… 那阿拉不讲花边,再陪我一支香烟?” “侬到底有啥事体?爽爽气气讲呀!” “真的没事体!” “没事体我走了。” “好好好,就算有事体,有一桩事体拜托侬。” 王二毛坐好不响,听他讲。 “侬要好好练练枪法。” “为啥?” “因为,一旦有一天,侬要弄死吴四宝的话,枪法必须比他还要好。” 王二毛听不懂了,“我做啥要去弄死他?再讲了,阿拉青山动手,用枪坍招势伐?” 没想到陆象升突然之间认真起来,一翻身,压低声音讲,“先回答侬第一个问题,我有预感,我跟顾明诚两个人,总有一个要死在这个人的手里。然后再回答侬第二个问题,吴四宝的身手,上海滩里可以排进前五,近身搏杀侬不会有任何机会,他虽然以枪法出名,但他的枪法不算超一流,只是没人敢跟他博枪而已。” 王二毛一下子有点懵了,两个人总有一个要死在他手里? 凭啥! 看陆象升的样子,不像开玩笑,那就更弄不懂了。 “侬既然有这想法,不会先下手为强?” “侬以为我不想?日想夜想,没机会啊!” “那顾明诚呢?”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次周艺晴过来,为的就是除掉吴四宝。” “侬讲这是顾明诚特地做的套子?” “侬有兴趣就看下去,只是他不一定弄得过!” …… 第207章 老北站真闹猛(五) 王二毛到长安旅社时,香香的第二杯咖啡已经喝完了。 她选了靠里处的一只沙发坐着,日光正好洒到前一排座位,而她这里,若是透过落地窗从外往里看,就是一处暗影。这样既不用刻意遮挡,又能笃笃悠悠地看到外面的情况,真会选地方! 看她的表情,事体应该办得蛮顺利,王二毛挨着她坐下,服务员头子活络,忙凑过来问:先生阿要点点啥? “一样的咖啡来一杯。” 香香有点奇怪,不走吗? 趁服务员回吧台准备,王二毛低下头讲,“阿拉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对了,侬刚刚电话打给了啥人?” “陈碧君啊,侬料的没错,褚民谊跑去兰花坊了。” 王二毛继续低着头,“跟谭秋萍联系过了?” “嗯,谭姐姐讲他今朝的样子有点奇怪,像似是偷偷摸摸来的,身边一个随从都没带,连自己派来的警卫队也统统避开了。” “然后呢?” “然后么,见不到我就跑了呀。” 王二毛想了想,确实可疑,肯定是出了啥个事情,但现在没空多想,先管好这里的事。 “不晓得为啥,我总感觉顾明诚今朝像似要出事体。刚刚陆象升讲,这趟周艺晴来上海,多数是只套子,他们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吴四宝。还讲顾明诚跟她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现在已经在火车站里僵牢,要真是个套子,那接下来就非动手不可。” 香香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听王二毛讲得又是一团浆糊,不禁奇怪。 “这些,跟侬有啥关系?” 王二毛一愣,“哪能没关系?他是我的大师兄啊,现在又有合作。再讲了,要是没关系,阿拉为啥要寻陈碧君去帮他?这只电话还是侬帮我打的呀。” “我帮侬打这只电话,是觉得侬有一点讲得没错,阿拉需要卖个破绽给陈碧君她们,现在机会刚刚好。这跟顾明诚又有啥关系?” “侬的意思,这桩事体不用再管了?拍拍屁股就走?” 香香有点厥倒。 “我有点弄不懂侬了!侬现在,阿是把自己当成了活菩萨?啥啥事体都要管,管得过来?” “那…… 万一顾明诚真的出了事体……” “那就帮他报仇咯!” “……” “侬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句冷冰冰的话。真正的守护,从来就不是啥个铜墙铁壁,哪怕是老天爷,也没讲过侬求他他就一定会来保护侬。这其中的道理,我不讲侬也明白吧。” 王二毛低着头想了想,突然有点豁然开朗起来。 香香一语点醒,确实是这道理,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事事周全。 他这些天想的最多的,就是哪能才能让身边的人安稳妥帖。越想越复杂,越想越觉得漏洞百出,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而他自己,又能做到啥个程度? 没底的! 最好的守护,只能是威慑! 侬敢动我的朋友,我就杀侬的全家!侬敢侵犯我的领土,我就端掉侬的老家! 没这本事的时候,还谈啥个守护啊?只能记牢要报仇!闷头练好本事,比啥都重要。 “那阿拉现在就走吧。” 香香被他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听得进是好事体,但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来的也太快了点。 “咖啡还没来呢,勿要浪费呀!” “一杯咖啡浪费啥?我本来就吃不惯这个味道。既然想好了不去管,那这里就是是非之地,早走早好。” “侬这人…… 真没劲!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非要事体一桩接着一桩办啊?吃吃咖啡聊聊天哪能啦?现在特地去看场电影么,有点讲不过去,对面正好有场好戏,阿拉就当是在这里免费看场电影好了。” 这下,王二毛彻底凌乱了。 刚刚讲好不管闲事的是她,现在讲要留下来看戏的还是她,到底要哪能? 他低着个头,瘪了瘪嘴巴,问也是多余,随便吧。 “对了,我还没问侬嘞,为啥进来就一直低着个头?” 香香实在摒不牢问,这样讲话要累死。 “这里…… 可能…… 有人会认识我。” 王二毛这话一讲,香香想起来了,恍然。 “哈哈,原来是近乡心怯啊?老实交代,侬跟臧红霞阿是就在这里搭上的?” “啥个叫搭上?我跟她各自有任务。她那个时候住在这里,所以就多来了几次。这里的服务员基本都照过面,万一……” “万一人家认出侬来:嚯哟!侬这朋友路道蛮粗的嘛!身边的女人一天换一个?” 王二毛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我倒不是因为面皮问题。火车站是上海的进出要道,所有的眼睛统统都会盯牢这里。就好比他们索命,一个江湖帮派都会在这里埋好暗桩,更何况是别他人家。像这种长期蹲点的人,生活习惯跟他们伪装的角色没任何区别,不是紧要关头很难分辨出来的。” 香香听了,确有几分道理,但现在一走,就要回听音阁去,想想又没劲起来。 “我不管,臧红霞跟侬在这里就不怕人家发现,我怕啥?她跟侬在这里做的事体,我也要跟侬一式一样做一遍。走,阿拉开房间去!” 王二毛听戆特了,抬起头来眼睛巴登巴登翻了翻。 这只女人今朝哪能像是变了个人?前面么脑力赛,一桩事体反过来正过去都是她的话,现在索性发起嗲来,这哪能吃得消? “我跟她在这里没做过啥事体呀!” “我信侬个鬼!” “真的!…… 等等!先看外头!” 王二毛就在差点被她拉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天目路的东头浩浩荡荡,开来了一支车队,前面是两辆警车开道,后面跟着六七辆高级桥车。 香香见多识广,一看就讲,“市府来人了,看这腔势,不是周佛海,就是陈公博!” “侬先坐好。来来来,侬不是要同样的事体一式一样再做一遍吗?我跟侬讲,我跟她做的第一桩事体,就是面对面做相公,坐了两个钟头。” “神经病!这有啥好做的?” “哈哈,我不管,一碗水要端得平!侬嘛,比她当时要可爱点,就不用两个钟头了,电影散场阿拉就走。” …… 第208章 苦到最后是个甜 两个人搂在沙发里说说笑笑,就看开在车队最前面的那两辆警车一路鸣着警笛开进了南广场。其他车子并没跟进去,而是一字排开,停在天目路的两旁。 警车直接开到了候车大厅门口,车门一开,从里面下来三个中山装,看像是市府的机要干事,有噱头,没派头,每人手上夹着一只公文包,空着头没戴帽子。车上又陆续下来了几个警官,简单讲了几句,就分开来,各行其事。 那三个中山装进了车站大厅,而那几个警官则是走向了陆象升他们停车的方向。 王二毛懂了,这是两边撤火,要做老娘舅,也要先跟日本人打声招呼。 就听香香突然“咦”了一声。 “哪能了?” “侬看那排轿车里,是不是混了一辆克莱斯勒?” 那排车子停的远,而且是屁股对着他们,王二毛顺着香香手指的方向,凝目仔细看了看,墨绿色的跑车屁股,停在一色黑的车队里,有点显眼。 他高档车子见得多了,就在这只车队里,凯迪拉克、别克、宾利、雪铁龙,应有尽有,倒还没看到过这种样式的跑车。 “侬讲这部叫做克莱斯勒?样子倒是蛮跳呃,像是女人的车子。” “侬洋盘呀?陈碧君的座驾就是克莱斯勒。我虽然不认识车子,但听说过,她为了跟宋美龄别苗头,特地去订了一部克莱斯勒的纪念版,今年年初刚刚上市。” 王二毛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三更人的面子这么大吗?一个电话就能让陈碧君亲自跑来? 他有点懊悔,以后在随身装备里必须要加上望远镜这一项。 现在看不清,只看到车帘后面确实是坐着个人。 “他们胆子这么大吗?车子旁边一个警卫都不用的?” 香香一笑,“这种人都是从枪林弹雨里一路滚过来的,讲派头,确实是有!要不是当了汉奸,就他们以前做过的这点事体,当个民族英雄绰绰有余。再讲了,重庆就算要杀,也是先去杀汪精卫,杀他的老婆算啥本事?” 王二毛想了想,“这倒是!杀人讲究的是一刀下去,让人家没还价。” …… 过了约有一刻钟,就看车站里一阵大乱,无数人从门里涌了出来,在广场上散开,一群记者高举着照相机各自寻好位置,没几分钟,由三个中山装领头,刚才在站长室里僵持的两方人马陆续走了出来。 王二毛看了看时间,这会儿,已经是两点半敲过了。 再看两边人的气色,吴四宝这边,个个铁青着脸,而顾明诚这边,则是兴高采烈。就看这只顾胖子,不停地将身边的人叫过来,吩咐两句又换一个,忙得不亦乐乎,而吴四宝,像是还有点嘠搭搭,没事体了,又不甘愿走,在一边摸出香烟,猛抽起来! 三个中山装走出广场,顺着天目路一路过去,王二毛眼睛盯着看,果然是走向那辆跑车。 就见车窗摇下,车帘一拉,三个中山装里为首的那个弯下腰,跟车里的人小声讲了几句。然后车门一开,一个西装笔挺,大背头梳得锃亮的男人下了车。这人个子不算高,一米七出头,人极瘦,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颧骨宽大,脸上的轮廓相当分明,白净,斯文,两眼炯炯有神。 丁默邨! 王二毛跟香香同时吃了一惊,这是伪政府里的第四号人物啊!今朝居然亲自登场? 转念又一想,明白了。 倒不是陈碧君这里有多给面子,今天的事,本就是应该由他来管。丁不光是76号里的大老板,还兼着社会部部长呢! 文化、统宣、公益这类事体,属于社会部的责权范围。 王二毛“咕嘟”一口,咖啡喝完,打算走了。 “肯定没问题,吴四宝就算不买账,李士群也不会让他瞎来来。76号总不见得自家人抽自家人的耳光吧。” 香香哈哈一笑,“侬这话讲的,不是已经抽上去了吗?” “走!回去吃饭。侬今朝第一趟上门,阿拉最好顺路帮姆妈买点东西回去。” “侬讲啥?吃饭?今朝?” 香香一听就急了,她倒不是不想去,穿成这样,哪能去法? 看王二毛一副这有啥啦的样子,恨不得一脚踢上去。 “侬不早点讲!我这身长袖长裤的,难看死了!我不管,侬先陪我买衣裳去!走走走,现在就走!” …… 四川路上有的是成衣店,香香一边讲着随便捡两件,一边拉着王二毛一家家兜过去,不知不觉就是一个多钟头。王二毛有点想念起长安旅社的咖啡了。早知道这样,刚才不如一嘬一嘬慢慢品,有人讲过,苦到最后是个甜,一杯清咖,哪能也要把它嘬成一杯卡布奇诺来! 王二毛一路胡思乱想,香香却是跟打仗一样。 尺寸、料作、做工、样式、颜色,样样似乎都有个标准,但这个标准又是随时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已经过了五点,没时间了!这些标准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地消失,香香终于买到了让她满意的衣裳。 给姆妈买的东西,是最早就买停当的,王二毛拎了一路,手已经有点酸了。五芳斋的粽子,长白山的人参,菲律宾的燕窝,澳大利亚的红葡萄酒,还有一大罐英格兰的皇室曲奇。 上了三轮,总算可以放下东西歇一歇,到了弄堂里,小菊豆迎出来,这点老鬼三终于有人接过去,王二毛恢复了自由。 香香第一次上门,自然成为了众人的焦点,一屋子的女人打起招呼来,这个声浪男人是吃不消的,好在现在倒也没人管他,他偷偷溜了出来,想去寻四哥抽根香烟,又一想,四哥今朝夜里要去搞定乔月梅的小姊妹,小阁楼上没人。 抽烟都寻不到搭子,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弄堂里,突然看到小七在弄堂口瞄法瞄法。 “侬哪能过来了?” “姐夫,杨经理跟查老师回来了,让我来问问侬,哪能见面?” 王二毛想起来,跟臧红霞讲过要这两个人回来商量黑金的事体,只是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 他想了想,“明天中午十一点,华懋饭店503,我请他们吃饭。” 小七应了,贼忒嬉嬉一笑,没走。 王二毛想了想,明白了,哈哈一笑,“今朝不方便叫侬进去一道吃,要么…… 侬守在这里碰碰运道?” “姐夫…… ” “哪能啦?有话爽爽气气讲呀!” “侬能不能借我两钿?刚刚出来得急,皮夹子忘家里了……” …… 第209章 屋顶上面谈谈心(上) 陪小七抽完一支香烟,王二毛荡荡悠悠地走回去,客堂间里,圆台面已经摆好,女人们围了一圈,坐得满满堂堂。 香香跟小阿嫂两个人,一边一个,陪着老太太坐了里厢的位置,再从香香旁边数过来,是小菊豆,小桃花,五香豆,还有小琴。 王二毛看了一圈,老太太指了指小阿嫂旁边的空位子,发条头,“快坐好,快坐好!就等侬了!男人都是一副吞头势,非要碗盏筷子统统摆好,再笃笃悠悠上桌来。” 这通埋怨,似宠似娇,笑吟吟里带着几分得意的味道,听得在座的女人们纷纷掩嘴而笑。 小菊豆有点吃醋了,不买账,“姆妈,侬勿要太宠他,弄的规矩老老大,以后更加难服侍了!迟到就是迟到,先罚他三杯酒,吃好饭再去汰碗盏!” 老太太笑着看了看她,“这里我可讲了不算,你们自家的规矩自家去做,不过么…… 我估计他碗盏是汰不着呃。” 趁着她们说笑,王二毛坐到位子上,这座次一看就是特地安排好的,旁边就是小阿嫂,似乎是在提醒他,正房正室不要忘记。 他拿着酒杯又站了起来。 “这样!侬也不用钳牢我,我确实是要先吃三杯。阿拉张家门,满堂满屋坐满还差三个。我这三杯酒,就先遥祝他们,平平安安,心想事成!你们啥人跟我一样,牵记他们的,就跟我一道吃。” 这话说的,明晃晃的套子扔出来,所有人不得不一个个的站了起来。 “第一杯,祝洪霞的事体办得顺顺利利,早点回来。” 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第二杯,祝小梅阿姐比翼双飞,喜结连理!” 老太太听不懂了,“侬讲啥?” “姆妈,这事体不好张扬,我不想再瞒侬了。小梅阿姐寻到了意中人,要跟他一道参加工作去,有危险,怕侬担心,不敢跟侬讲。但是侬放心,这个男人我看过,值得托付终身,阿拉祝他们平安幸福吧。” “好好好!要呃!要呃!” 老太太开开心心笑了,大家一道又饮了一杯。 “第三杯酒,祝阿哥寻到部队,攻必克!战必胜!驱除鞑虏,光复山河,扬我国威!” “光复河山,扬我国威!” …… “光复河山,扬我国威!” 老太太跟着一群女人一道喊了起来,老泪纵横。 …… 一顿团圆饭,吃得开开心心。席间,香香还特地拣老太太喜欢听的绍兴戏唱了几段,她这嗓子,像是开过光,清亮高亢,没几分钟,整个弄堂里都听到了,邻舍们纷纷拥到门外,老张家的这一桌饭,吃得台型扎足。 饭后是传统的麻将节目,小菊豆看王二毛还在旁边蹭法蹭法,想起之前讲的,不禁一笑,“侬快去汰碗盏!阿拉这里有的是人。” 王二毛被她钳牢,倒是难以推脱,没想到旁边的小阿嫂轻轻一笑,“他们男人能汰得清爽才怪嘞!我去汰。” 五香豆精怪,忙喊了一声,“大娘,我来帮侬一道。” “不用不用。” 王二毛这时想起外头的小七,忙一把拉牢她,“侬有正事体。去打个电话问问谭秋萍,昨天她打伤掉的两个人,现在住在哪里?地址记牢,我过会儿来问侬要。” 五香豆奇怪了,“电话亭又没几步路,侬跟我一道去不就好了?” 王二毛怎么能讲外头还有一个小七呢,只好板起面孔来,“我要搓麻将。” 小桃花在一旁自告奋勇,“姐夫,我来代侬打两副,侬放心,麻将我老车,保证输不特!” 王二毛厥倒,再看了看,旁边还有一个小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穷无一计,索性耍起无赖,“我又不想搓麻将了,要上去困觉!” 这几个还在这里胡搅着,老太太那边已经催了起来,“你们来个人呀!三缺一还要等半天?二毛,侬来伐?” 王二毛刚刚耍好无赖,不能再自家反悔,只好讲,“小桃花讲她麻将没输过,你们要不要来试试看?” “来来来,居然敢讲这种话,阿婆今朝倒是不买账了。” …… 麻将声音“哗啦啦”响起来,五香豆出去打电话,王二毛飞了一圈苍蝇,手气不好,跟着输了几十个铜板。想起小阿嫂代他洗碗,正孤零零一个人在灶壁间里忙,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跑去一看,她的手脚相当快,已经用洗洁精洗了一遍,正在用清水淋净。 看到王二毛嘎讪讪地过来,又是一笑,“我马上就好了。” “要么,我帮侬摆碗盏?” “不用。侬今朝回来倒是正好,我有事体跟侬讲。” 王二毛一愣,这是撞到枪口上了? “侬去屋顶上等我吧,就是…… 就是铁军跟侬常去的地方。” “侬晓得那个地方?” “哪能会不晓得?侬不在时,我跟他也常常会去的。” …… 王二毛在小石条上坐下,习惯性地摸出一根香烟,这才发现,身上带的打火机刚刚已经被小七要过去了。再看了看地上,一个个被香烟屁股烫出来的痕迹还在,陪他一道扔烟头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今朝是初五,上弦月,极亮,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在他的左边居然照出一个影子来。 第100军正在跟日军拼老命,不晓得阿哥是不是已经上了战场。唉!再怎么讲,他从小到大也没真正练过枪法,杀过人,就这样冒冒然冲上去,真叫人担心啊!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这个月亮,蛮有劲,一个月就圆那么一天,另外二十九天,天天都是恨? 在恨什么呢? 小菊豆讲过,她有恨,要杀猪猡才能解恨,现在还差三只。 香香肯定也是有恨的,她背后的伤疤代表了一切。 五香豆不用讲了,亲娘的惨死让臧红霞听了都不忍。 臧红霞有没有恨他不晓得,只是,正常人哪能会没事体做跑去做杀手呢? 小阿嫂在恨啥? 恨张铁军吗?不可能!恨自家养不出小囡? 王二毛突然之间头皮发麻。 她如果只是恨自家没小囡,那岂不是…… 就在这时,身后脚步声响,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侬香烟叼在嘴巴上,为啥不点?” …… 第210章 屋顶上面谈谈心(中) 王二毛跟小阿嫂认识已有三年,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单独相处。 在他的印象里,她是那种有男人时显不出,没男人时却可以撑起一片天的常见的家庭妇女,这个时代的女性,大多都有这种品质。 在她的面前,王二毛习惯了多听少讲,这不仅仅是敬重,更多的,倒是有点怕。 具体怕什么,他自己都讲不清。 他也怕老太太,但那是讲得清爽的,怕她的教训,怕让她担心,更怕她的苦口婆心。但小阿嫂这里,并没这些。她讲话一向不多,对他更是很少提啥个要求,可他就是有点怕,怕得认识了这么久,都没定定心心地正眼对视过。 小阿嫂在他的身边轻轻坐下,这是王二毛第二次跟她并肩而坐,而第一次,就是在刚才吃饭的时候。 “以前,铁军夜里困不着,就会到这里来,抽支香烟看看月亮。我一开始,会觉得有点委屈,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也体谅了,有时,会上来陪他一道坐坐,陪他抽香烟,吃老酒。说来也怪,再有一肚皮的心事,上来这里坐一会儿,看一会儿天上的月亮,回去之后就啥都不会再想了,一觉困到天亮。” 她静静地说着,声音低沉,却是好听,像似在委婉地说着平常事,话里却是满满的悲伤。 王二毛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滴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滚了下来。 “侬可能还不晓得我姓啥?我姓秦,名字是我自家起的,原来叫做明月,后来晓得老张家子嗣艰难,所以改了银娣。”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这首诗王二毛听师父读过,也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一首。 “嗯!我的名字,就是从这首诗里来。今朝有空,跟侬讲讲我的来历?侬…… 香烟给一根呀。” 王二毛笑了笑,递给她一根烟,然后站起身来,“没带打火机上来,我下去拿一只。” “不用。” 秦银娣笑了笑,手一伸,从石缝缝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来,“以前阿拉也常常忘记,铁军嫌跑上跑下太麻烦,就在这里备了一只。” 又讲到张铁军,王二毛只好不响,接过打火机来,帮她点上。 “我两岁多点的辰光,被爸爸妈妈送到教会,一个嬷嬷收养了我,一直到我十六岁,然后就去沪西纺织厂做女工,过了两三年,认识了铁军,又过了两三年,就嫁到了你们老张家。” 王二毛等了一下,秦银娣似乎讲完了,没再继续。 “没了?” “没了。” 王二毛听她简简单单,二十多年的光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跟事,浓缩成了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忽然之间,有点佩服起来。 秦银娣老练的抽着烟,一缕缕烟丝不断的从嘴里慢慢吐出,继而在月光下扩散成一些变幻莫测的形态,浓淡之间,王二毛觉得有点恍惚,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小阿嫂吗? 没想到就在这时,秦银娣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王二毛的呆样被她瞧在眼里,不禁又是一笑。 “侬不用这样看着我。在我这里,日子是日子,感情是感情。阿拉平常过的日子,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过去的日子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也会过去的,人这一辈子,把该过的日子过完就好了。” “侬这心态,听着有点像老和尚啊…… ” 王二毛不自觉地,居然接了一句大实话。 “确实是这样。我自家都不止一次的想过,要不是认识了铁军,我很有可能就寻只庵子当姑子去了。心静是福啊!” 王二毛心头一动,“现在呢?” “现在?现在还有啥好讲的?人这辈子,要想有个心静,只能把恩情统统报掉。铁军、姆妈…… 现在还有侬,就是我的全部了……” “我?” 王二毛听不懂,“我对侬哪里来的恩情?倒是侬常常关照我,我在这里吃的饭,大部分都是侬烧的。” “侬不懂呃…… 女人想事体,跟你们男人不一样。侬上次当着所有人的面愿意接受我,就已经是…… 天大的恩情了。” 这句话,王二毛想不出要怎么回,实话能实说吗? “我晓得,侬当时答应,一是心善,二是无奈,但是君子一诺,终是拼上了自家的肺腑,就这一点,便是我一辈子都报不完的恩情。” “小阿嫂,侬言重了!自家的一辈子,不要轻言报答啊!再讲……” “再讲侬也不需要我来报答,是不是?” “我…… 不是这意思。” 秦银娣抽完了一支烟,从王二毛手里拿过烟盒来,又抽出一支点上,忽然换了个话题。 “刚刚讲的是日子,现在阿拉讲讲感情。” 王二毛被她弄得有点戆特,这两件事,真的能分开讲? “刚刚讲过,我在教会学堂里长大,碰到铁军之前,是纺织厂的女工。日本人四一年打上海,阿拉圣三一堂当时改成了临时救护所。因为教堂的特殊身份,可以免于被空炸,所以国军大部分将领在受伤之后都会送到阿拉这里。日本人当时在租界里布置了密密麻麻的特务,就是拿阿拉没办法,只能把头头脑脑记下来,在日本人打进上海后,再一个一个暗杀枪决。就是在那时候,我失去了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一个是收养我的嬷嬷,她叫爱丽丝怀特,是个英国人。还有一个是我的爱人,他叫杰西,是跟我一道长大的孤儿。” 讲到这个杰西的时候,王二毛注意到,秦银娣的眼眶湿了。 “那时,我已经回纺织厂了,收到消息赶过去,连他们完整的尸体都没寻到。那时,我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到海军司令部,手上连一块砖头都没拿,就想问他们要个讲法,人在哪里?救人有没有犯法!但是没有一个人睬我,两个日本卫兵嘻嘻哈哈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发癫疯。我自己也晓得,当时确实是有点神志不清了,在他们的铁门前歇斯底里地闹了两个多钟头,除掉吃了无数记耳光,就只能哭!” 畜生! 王二毛的手痒了。 …… 第211章 屋顶上面谈谈心(下) 秦银娣讲到这里,第二根烟也抽完了,把香烟屁股揿掉,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一天,让我认识了铁军。他寻到我的辰光,我已经没有人样子了。沪西工会寻了几个底子清爽、胆子大的人过来救我,他冲在最前头。我当时迷迷糊糊,看不清爽啥人是啥人,逢人就抓,简直就是个武疯子。后来听他自家讲,这天为了拉我走,两只手臂膊被我剌得血淋哒滴,上头十几条血印子,现在还能看得清清爽爽。” 王二毛看到过张铁军手臂上的血印子,一直以为是他跟人家打架时留下的,现在才明白。 “后来,他就天天来看我。我身上的伤,没几天就养好了,但是心里的伤,却是半点都碰不得。他看我凄苦,跟我讲,日子再难过,总也要一天天地过下去,人要有盼头,这辈子才能坚持下来。我讲,侬讲得轻巧,我能有啥个盼头?日本人的仇,我不用盼,总有一天,有人能帮我报了,但是我爱的人,死特了,哪能才能活过来?我要哪能盼?” “对啊,哪能盼?” 这个问题王二毛也没答案,莫名其妙的跟着问了一句。 “他当时跟我笑了笑讲:不就是侬爱的人死特了嘛,老天爷带走一个,就会再送侬一个。从今朝开始,我来爱侬!侬这趟一记头失去了两个,我加上我的姆妈,两个换两个!” 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能说得出口,王二毛顿时对张铁军有了改观。 “我当时以为他要趁机占便宜,不是好人,一笤帚把他赶了出去。没想到他真的就是天天来,天天照顾,只是再也不讲这些话了,就是相帮做事体,用力气,整整小半年。我摒不牢问他,我心里已经有了人,哪怕他已经走了,再也见不着了,这颗心也不会像对他一样的对侬,这又是何必呢?没想到他跟我讲,老天爷安排事体,从来由不得人来做主,现在他就是我的盼头,他能保证让我温暖,至于爱或着不爱,老天爷也早已经安排好了。他愿意为我做事体,就让他去做好了,这样,他的心会踏实。” 秦银娣讲到这里,脸上居然显出一丝笑意来,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 “上弦月,人别离,莫道世上无长情,悲欢离合天注定。有辰光我会想,人跟人之间的感情,到底是啥?现在他终于做到他想要做的事体了,生命从此有了光彩,哪怕是阿拉今后再也看不着了呢?又哪能!他现在的样子,绿军装,武装带,手里有枪,眼里有光,我可能一看到他就会爱上他了吧,但我看不到啊!又哪能!当初他爱我,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体,现在轮到我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爱过他啊!” …… 王二毛静静地听着,不禁痴了。 天上的月亮也在静静地听着,人世间的情话它听得多了,实在不忍的时候,便去扯过一片云来。 浓云渐渐地遮住了月光,王二毛做了决定。 “阿拉寻个辰光去跟姆妈讲一声,侬还是叫回“明月”这个名字吧,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银娣银娣,有啥好引的?我卖卖力气,啥个都有了!” 秦银娣被她讲得面孔一红,又同时感受到了他的体贴,“侬正正式式想清爽了?” “想清爽了!” 王二毛心里的纠结即已打消,脑子便活络起来。 “从今朝起,我是侬的盼头,侬也一样是我的盼头。在这个世界上,能互相取暖的,就是真情。阿拉不要等到分开的辰光,再去懊悔。” …… 两个人从屋顶下来,五香豆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姐夫!我已经等戆特了,还以为你们两个一觉要困到明朝早上呢!” 这算什么话?王二毛赶紧瞪了她一眼,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就见麻将桌上,几道犀利的目光同时射了过来。 “我跟……跟侬大娘只是上去谈点事体,哪能就困觉了?” “一个半钟头哎!” “哪能啦?事体复杂点呀!侬等我做啥?” “侬不是叫我打电话……” “哦,对了,她哪能讲?” 王二毛忙把她拉出门口,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在家里谈。 五香豆对这个奇奇怪怪的姐夫已经习惯了,倒是先嘿嘿一笑,责问到,“啥人叫侬乱点鸳鸯,我刚刚存心给侬警告警告。” 王二毛明白了,小丫头趁机报复。 “小七哪能啦?我看人蛮好,卖相又不错,侬到底哪里点看不上他?告诉我,我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哎!侬不晓得,欢喜他的是小琴,他又没得罪我,我做啥要看不上他呢?” “啊?你们也真够乱的!小琴呢?” “我让他送小琴回去了。这个家伙,木知木觉,就这点,确实看不太上他。” “好好好,我再也不管你们的闲事,侬也不要再帮我乱打横炮,阿拉相安无事阿好?讲正事体吧。” “嗯,谭姐姐讲这三个人住在国际饭店,七楼7018房间。她还叫我跟侬讲,今朝来上海的大明星周艺晴也住在国际饭店,这两批人之间是不是有关系,让侬自家去做判断。” 周艺晴?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翻了翻,能有啥关系?全是重庆的人,要有,也是同志关系。 “就这些?” “嗯,没了。” …… 王二毛一个人来到弄堂口,蹲下来,想一想。 青城派到上海,跟顾明诚肯定有关,再来一个周艺晴,这条线上是乱上加乱。看顾明诚今朝的样子,明显有点乱了方寸,要在这时露出点啥个破绽来,倒是防不胜防。 要不要今晚就去探一探青山派的底?他有点犹豫。 好不容易一家人团团圆圆,大家正开心着呢,现在进去拉了香香走?不合适。 但万一顾明诚这里真的出问题了呢?香香讲记牢报仇就可以,但问题是啥个事体都不晓得,这个仇向谁去报? 不要到辰光后悔啊! 这是刚刚在屋顶上的感悟,顾明诚就算不是老婆,他死掉了,自己也肯定会后悔的呀! …… 第212章 半夜三更国际饭店 麻将桌上,四个人激战正酣。 小阿嫂一下来,小桃花会做人,一把打好就立马把位子让了出来,留下三个输掉的朋友在台子上,比啥人输得更加多。眼看着翻本无望,没想到新上来个羊倌,这下倒是激发了她们三个人的杀性,一张张麻将牌搞得像是定时炸弹一样,反反复复,捻了又捻,一吃一碰,无不思量再三。 王二毛也会搓麻将,只是从来不高兴去算牌,为了赢点铜钿去费脑细胞,不值当。更何况,非要赢的辰光,靠算是没用的,直接偷牌多爽气? 他在香香后面站着看了一会儿,结果被老太太自摸两副,香香数好钞票付了,回头看了看灾星,一瞪眼,“侬离我远点!” 王二毛没得还价,只好凑到小菊豆身后去,没想到小菊豆看他过来,像是看到只瘟神,忙伸出手来挡牢,“谢谢侬,我已经输得血淋哒滴了,侬去霉姆妈去!” 老太太一瞪眼,“霉我?侬这叫啥话?我这牌刚刚有点起蓬头,现在还是输呃嘞!” 他只能转眼看了看小阿嫂,她身边的两只位子分别坐着小桃花跟五香豆,三个女人同时抬起头来看牢他,三脸的嫌弃。 唉!这帮子女人!平常一个个恨不得天天粘老自家,一旦上了麻将台,那就是侬可以死多远就多远。 “香香,侬今朝不回去了?” “回去做啥?我今朝陪姆妈!” “乖嘞!姆妈年纪大了,再搓个把钟头就要困觉去。你们勿要散啊,今朝搓通宵,不用怕吵到我,我欢喜听这个声音。” “好好好,通宵通宵,小桃花,侬勿要想赢了就跑,阿拉现在养养阳头,等下斩侬回来!” 小菊豆劲头十足,两只手相互搓了搓,像似是在磨刀霍霍。 通宵?王二毛差点厥倒。 再想一想,倒也是好事,与其在这里看一晚上麻将,还不如去国际饭店看看情况。讲实话,顾明诚这里,真的有点不放心。 他打定主意,偷偷跟香香打了个招呼,香香没想到他半夜三更还要出去,一时倒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我陪侬一道去?” “不用不用,侬走就缺人了,她们这点女人会放过我?” “就是讲嘛!阿姐,侬不用管他,天天半夜三更进进出出,我老早就习惯了。阿拉继续!继续!刚刚是啥人糊的?” 香香有点抱歉,但是经不起小菊豆一再的催促,只能含含糊糊地讲了句“侬当心点”,便又全神贯注地投入了战斗。 …… 王二毛去小阁楼里换上一套深色的长衫,身上的装备带齐全,以防万一,又从自家的小仓库里翻出来一套听诊器,贴身藏好,然后出了门。 天上的浓云已经散开,月光又亮了起来,现在已是五月底,路上的风变得暖烘烘的,吹在身上有点干,但衣衫的猎猎作响,倒是听得十分惬意。 国际饭店在南京西路上,就是跑马场的对面,离王二毛住的五亩里并不远,乘上三轮车,二十分钟就到了。 此时已是九点敲过,王二毛进了富丽堂皇的酒店大门,顺着大堂往里,到前台转弯,再笔直走,一直走进一楼的员工通道里。 他出门之前又叫五香豆去详详细细地问过谭秋萍,兰花在国际饭店是有幸娘的,是个老阿姐,做客房清洁,大家都叫她桂芬嫂,也算是老员工了,在国际饭店做了五年,饭店开张第二年就来了,上上下下的人头相当熟悉。 到员工休息室一打听,桂芬嫂正好在。 王二毛将她请到一边,说明了一下来意,没想到这个桂芬嫂相当拎得清,看来谭秋萍派来贴上去的人,也是从她这条线上走的。 “王先生,侬今朝要再不来,这事体倒是难触见了。走,我带侬去开房间。” 王二毛一愣,“开房间?” “是呀,杏花娘跟我讲过,侬这两天必要来住,让我跟前台的小妹妹打好招呼,719跟720这两间房间尽量不要订出去。侬讲巧伐?我前脚刚刚打好招呼,后脚一记头,哄哄拥拥来了交交关关的客人,阿拉饭店平常都住不满的,今朝倒好,一下子满满堂堂。” 王二毛一想,明白了,周艺晴的明星效应。 “那…… 房间还能留住?” “哪能可能呢?我马上去寻老谭,让她叫杏花娘快点来把房间开掉,啥人晓得她一时半刻寻不着,只好叫我自家先垫定金上去,回头再补。我身上能有几钿,寻几个要好点的凑了凑,只够定一间。侬要是再不来,十点钟一到,这间也保不牢了。” 王二毛看了看表,九点四十。想想真是天数,今天本没计划要来,没想到要是今天不来,明后天来了也就只能假扮成服务员在楼道里晃荡。 到前台开好房间,720在718的贴隔壁。 上去就不用桂芬嫂再陪着了,王二毛给了她两块大洋,让她先把凑来的定金还了,余下来的,随便请这些好朋友吃点零食当是感谢吧。 电梯乘上去,七楼静悄悄,过道里一个人都没有,灯倒是开的敞亮。 王二毛凝神听了听,从电梯井里传出来一阵阵微弱的喧闹声,像似还有音乐,他看了看旁边的楼层图,明白了,三楼跟十四楼各有一只舞厅,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径直走到自家的720门前,脚步故意放重一些,路过718的门前时,没做任何停顿。这帮青城派,脚断了,耳朵肯定好使,这时候,不需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进到房间,是一只小套房,一卧一客,面积不大,装潢得相当精致。从方向上判断,这间的客厅隔了墙就是718的卧室,倒是挺方便窃听的。 他轻轻关上门,从猫眼看出去,外面的视野还可以,对面719,721的房门口基本能看清。 关上猫眼,先做点响动。 打开浴室的门,放水,再把门口衣柜的门打开,一只只衣架子拿下来,踢里拖落的放在隔板上,再从隔板上一只只拿起,慢慢挂到架子上,然后两只皮鞋一脱,阔落阔落放到鞋柜里。 一套做完,十多分钟过去了。 …… 第213章 听者有意 王二毛在浴室里又玩了几分钟水,感觉差不多了。 这帮人如果还能怀疑到隔壁来,那就真是积年的狐狸成了精。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掩上门,将身上藏的听诊器拿了出来,又拿出一卷胶布,轻轻扯下两段,在听筒背后叠成一个十字,然后再蹑手蹑脚的回到客厅,手指贴在墙上,先试了试墙面的材质。 别说,国际饭店的装修可真不含糊,暗纹色的墙纸在墙面上糊得极其平整,服服帖帖,后面的气泡几乎一个都没有。 王二毛放了心,戴上听诊器,用听筒慢慢找准位置。 就是这里了! 他忙掏出一块海绵垫在墙上,然后将听筒贴了上去,最后,十字胶带轻轻粘上墙面,用手压紧,再听了听,两个呼噜声此起彼伏,声音有点轻,但勉强可以听得清。 这个国际饭店,隔断墙不会奢侈到用了双层砖吧! 王二毛正自心里暗骂着,走廊里忽然响起脚步声,过道里的地板是一色的大理石铺衬,这声音从听诊器中传来,那是有点过分响了。 王二毛的注意力被吸引,呼噜声便显得更轻了些,就听那脚步声到了隔壁门口停了下来,然后“咔哒”一声,锁匙声响,门被推开,一个人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然后,又听到一阵“”屑屑索索“”轻微的纸包声响,过了几分钟,那人走进卧室,轻声喊了句:“六叔祖,三师伯,醒一醒!” 那人又连着喊了几声,就听一个年老的声音回了句,“瓜娃子,夜半三更不消停!又有什么事啦?” “六叔祖,掌门师兄来电报了,您老先起来看一看。” “…… 扶我起来。” “您老小心一点,没绑石膏,动作不能太大……” “老夫心里有数,你去开灯,电报呢?” “在在在……” …… 过了很久,房里居然没了声音。 王二毛等得有些心急了,莫不是这帮人警觉到了什么?他眼睛不自觉地看向房门,但又一想,不可能啊!再仔细听,另一个三师伯的鼾声还在,应该是这谢道灵看了电报之后,有些什么事情需要想一想。 又过了几分钟,就听谢道灵讲,“你现在就去给他回电报,南造……” “六叔祖,您老等等,我去拿支笔。” “拿什么笔?用脑子记!说过多少次了,现在是在敌后,一切东西都不要落下凭证。” “是是是,六师祖,您老请讲,我用脑子记。” 王二毛听着好笑,这人倒是个软乎蛋,脾气还挺好。 就听谢道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先记吧:南造云子此人,出现在南京绝无可能!她已由土肥圆安排进特高课任职,近期在上海活动频繁,我第三、第四小组伤损严重,暂不能执行对其的枭首计划,请速安排南京的小组前来增援。盼复!” 那人似乎是在暗记老头儿的话,一直没吭声。 谢道灵似乎也是无奈,隔了两分多钟,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背出来了?” “回六师祖,背是背出来了,怕路上忘了,就多背了几遍。” “你这娃儿!…… 来陪我讲几句话吧,要是出门前还能记得,就再出去。” “六师祖,您老先讲。” …… 良久,老头居然无话可讲,王二毛听得心累,再将心比心一想,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我们青城派,这次可能都要栽在上海了,你这小娃子,心里怕不怕?” “六师祖,我不怕!” “哦?穆老三是你们之中功夫最好的,他都死的莫名其妙,你个瓜娃子居然不怕?” “六师祖,我功夫不好,脑子也不行,跟三师兄他们比,一百年都比不上。但要讲怕,我是真不怕。您老放心,我是个瓜娃子,更是个川娃子,自古川兵出川,就不带怕的!” …… 这话王二毛听得动容,他有点后悔,之前的事情确实做的鲁莽了。 “好!你这娃儿有这份心气,就能有出息!” “六师祖,我就是笨了点,样样事情都学得慢……” “笨点倒也没啥!堂堂中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难道还是笨人的错了?” 老头像是在喃喃自语,那人一时倒是无话可接。 “鲁……” “六师祖,我叫鲁墨林。” “对不起啊,我一直没有记好你的名字。” “没事没事!六师祖,您要记得都是大事……” “这不是小事。凭你刚才那句话,我从今天起,就要高看你一眼。墨林,如果你我还有命回到青城,你愿不愿跟着我学功夫?” “六师祖!” “唉!青城派风风雨雨数百年,命运多舛,好不容易有了几个好苗子,又是国难当头。好男儿为家为国前赴后继,这没啥可说的…… 可怜我们青城人才凋零,总要有人能够传下去。好了,这些话不讲了,现在还是想想我们怎么才能活着离开上海吧。” “六师祖,您的意思是任务不做了?” “任务是必须要完成的,问题是我们现在做不到,就算把南京玉良和翠凤的两组人都调过来,也未必就能找得到机会动手。墨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们寓居西南,眼界也浅了,可能真的是把上海的英雄都小看了。” “您老是说兰花门的谭秋萍?她那叫做偷袭,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了?我功夫再差,也能看出您老就没打算真打,她可倒好,实打实的阴毒招式。” “输了就是输了,找这许多借口做啥?” “我就是不服气嘛!臭婊子,不讲道理!” 王二毛听得一头汗,骂到谭秋萍,稍稍爽了些,可这句臭婊子,听着着实刺耳。 “你个瓜娃子!出去可不能这么骂人。外八门也是同道,相互礼敬,是一个人的涵养!你师父有没有教过呀,欲练功则先养气,外无棱角内乾坤。” 鲁墨林不响了,也可能是不敢再顶嘴了吧。 过了一会儿,谢道灵突然又自言自语讲了句,“我现在是在犹豫,兰花要是肯帮忙,这个任务似乎还有希望。只是这样做的话,牵扯到泄密,重庆方面便很难交代。” 王二毛听得心头一动。 不好! 这个老头子话里有话,有窍坎! …… 第214章 言者有心 谢道灵忽然之间讲出这番话,不止王二毛觉得奇怪,鲁墨林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六叔祖!您老这是怎么了!我们不就是被人暗算吃了一次亏吗?您难道…… 还想要同那些个…… 女人合作?” “你个瓜娃子懂个球!” 老头轻轻斥了一声,鲁墨林不敢再说,他自己也不说话了。 又过了几分钟,老头让鲁墨林再背了一遍回电的原文,一字不差后,把他打发了出去。 估计是要睡了。 王二毛刚想收回听筒,忽听另一个低哑的男声说了话。 “六叔,您老一直怀疑这个南造云子不止一个,现在贸然把南京的小组调来上海,会不会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啊?” 这人刚才一直是在装睡?王二毛有点服帖了。装得还真像,呼吸声调得滴水不漏,连自己都没听出来,看来身上的功夫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为啥要装。 谢道灵又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没办法时的办法,我让玉良和翠凤他们过来,一方面,是想集中力量在上海寻找突破口,另一方面…… 也是想尽量保全我们青城的实力。” “保存实力?” “守义,你虽然不是我的嫡传弟子,但老夫看你们都是一样的。你在青城二代弟子之中,是少有稳重可堪大任的人,老夫同你讲讲心里话。” “六叔,您言重了!” “守义,你可知道我们青城现在上上下下还有多少人?” “嗯…… 七八十个吧。” “连门带院,包括挑水的小厮,共九十二人。正式入门拜师的,连我在内,三十六个。” 王二毛听得没啥感觉,三十六个不少了,比青山多得多。 “现在又死了慕青城他们三个,剩三十三,我这一代,明登师兄风烛残年,九易师兄失踪多年,再去掉我…… 你们只剩下来三十个了。你可知道,我们青城派在百年之前,那时是个什么光景?” “百年之前?六叔,您老才六十多,那时的事情您能知道?” “老夫虽然只有六十多,可我的师父他知道呀。我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拜师的时候,他老人家也已经快七十了!我还记得,当时的青城派,刚刚惨败归山,跟随太平军起义的八百门众,回来的只有一十七人!青城山下,户户孤儿寡母,山后塔林,无数只衣冠冢,密密麻麻。辫子军来扫荡,将我们青城派两千多亩庙产一扫而空,义士的遗孤,未亡人,统统拉出去一刀一刀斩草除根!当时的这个恨,这个痛,这个怕,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 “你知道吗?在天国之前,我们青城派是何等的兴旺!孔夫子有弟子三千,便可以名誉天下,我们青城派与之相比,一点都不会逊色。蜀中四秀,青城之幽,三十六峰,峰峰在手,一十八打,神鬼莫测,天道忠义,领袖山河!那时为民请命,反抗清帝,登高一呼,川中男儿哪个不是慷慨激烈?西南重镇,要不是我们青城派的配合,翼王怎能攻取成都?可怜天不遂人愿,满清气数未尽,山水相阻,翼王终于屈节殒命。此难之后,我们青城派就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元气过来。一甲子的时光,门中的菁英培养出来一个便要死一个,是难是劫,是天数还是命数,没人能懂了。” 王二毛静静地听着,心中不免唏嘘,这次的慕青城又是这样,但他的功夫真不咋地呀,要说精英,未免太过勉强些了吧。 就听那个守义问道:“六叔,您现在说起这些,是不是对掌门人这次的决定有所异议呀?您的意思我完全能明白,可您在山上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说什么?这次的事情非做不可,也是为了我们青城派的百年基业,我怎么会不同意?桂山是个有见识的人,戴笠这次拿着《青城十八打》做为条件,那便是拼了老命也要接下来。” “青城十八打!” 那个守义明显不知道其中的隐情,脱口惊呼出来。 “是!青城十八打的图谱,青城派的不传之秘!被曾剃头抢去之后,在外流落近百年,不知道这个戴笠是从哪里寻来,我和桂山看过他影印过来的一部分附件,确定是真的。” “这么大的事…… 怎么从没听掌门人说过?” “不能说,也没必要说…… 老夫跟他秘议过,这次青城倾巢而出,一来是为了拿回这个宝贝,二来,也是为了考量门下的品行。传承大事,不能轻易托付啊!” “那我……” “你是老夫看重的,现在是时候同你讲了。” “可……” …… 二人忽然都不再说话,这下,轮到王二毛傻眼。 这段话,听了个真切,实情实意,不会有半分假。 可这明显就是说给自己听的呀! 他们两个,是知道隔墙有耳的! 对于这一点,王二毛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了。 两个四川人,跑来上海开房间说国语,不是另有目的,就是脑子有毛病! 可是为什么呢? 一大堆不能说的秘密,居然自己敞敞亮亮地说了出来,临了,还要假装是私下里谈心。 王二毛莫名其妙居然又钻进了别人的套,心中不免气急,索性也就不装了,“擦擦”两下,把贴在墙上的胶布撕了下来,听筒“阔落托”掉在护墙板的板沿上,又从上面弹起再掉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毯上。 等了一会儿,隔壁居然半点动静都没有! 那就是不想照面的意思。 王二毛差点气乐了,摸出一根香烟来,坐回沙发猛吸了两口。 一根烟抽完,想通了。 刘建洲! 又是这只老狐狸的手笔。 慕青城悄无声息地死在上海,青城派的人就算再有本事,能在第二天就找到他的尸体? 明知道以谢道灵的功夫去兰花坊不可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还非要来挨顿打,这不就是苦肉计吗? 自己聪明一时,居然冷不防地又中了这只老狐狸的算计,想想实在憋屈! 可问题是,事情既然都已经听到了,该怎么办呢? …… 第215章 如果可以下辈子爱你 慕青城的事情,王二毛确实是欠了青城派的一个情,如果可以帮他们完成来上海的使命,本没什么,可恨的是,人明明是这只老狐狸杀的,反而被他从中做了好人,这要上哪儿讲理去? 王二毛恨恨地又抽了一根烟,打算走了。 这不是一件小事情,必须要先找香香商量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的过道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大声嚷嚷着,是个女声。 王二毛忙从沙发里站起,轻轻一纵,随手关掉了房里的灯,转开猫眼,眼睛贴上去。 就见从电梯间的方向走来了一男一女,脚步踉跄着,女的看上去喝得挺多,一只臂膀架在男人的肩上,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只小包,上下挥舞着,似乎想要扶住过道里的墙面。 王二毛等他们走近了些,这才看清,那个男的居然是顾明诚! 不会这么巧吧!见了鬼了! 更巧的是,他们居然来到了719的门前,就见顾明诚一手扶住那个女人,一手摸出房卡,手指转动之间,门“咔哒”一声,开了。 桂芬嫂定的719居然是被这厮拿下的? 王二毛突然有了一种错觉,这偌大的上海滩,可能装不下他们师兄弟三人。 离下午见面才十二个钟头都不到,居然又遇上了!这只死胖子一天天的没正经事做,嫖个女人都能让自己撞见? 就见那女人抬起手来在门套上用力一撑,另一只手勾牢在顾明诚的胸前,用力将他勾了回来,似乎力气还蛮大,顾明诚一百六七十斤的人,居然差点被她带倒。 “我不想休息!我…… 还要去跳舞,那多……多开心,哈哈……哈哈哈,纸醉金迷的夜上海啊!哈哈…… 我来了……” “侬吃醉特了!明朝再跳!” 王二毛瞬间懂了,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大明星周艺晴,跑到上海的第一天,居然来跟顾明诚寻欢作乐?只是她现在背着脸,看不清面孔到底哪能,有多好看?一头短发烫成斜波浪,身材倒是极细挑,个子也蛮高,有一米七不到点。 “哪能就吃醉特啦!侬懂不懂…… 懂不懂啥个叫做酒到七分最懊恼?…… 侬不懂呃……” “对对对!我不懂,侬先进去休息一下,擦把脸,缓一缓好伐?要是侬真的还想跳,我再陪侬去。” 这只死胖子居然脾气这么好?王二毛相信了,陆象升的花边新闻确实是有点讲究! 没想到这个周艺晴居然死活不肯进去,“我勿要休息,也勿要侬来陪!侬勿要再来拉我呀!做啥啦?这…… 又不是我的房间!” 顾明诚好像也有点火气了,“侬的房间?侬房间门口全是一只只照相机,小炮筒,侬这样上去像啥个样子!明朝报纸哪能写?” “关侬屁事啊!随便他们哪能写!” “侬!能不能讲点道理啊?我劝侬歇一歇,还不是为了侬好?” “讲道理?啥人来跟侬讲道理?我…… 我警告侬,再来拉我试试看,我直接喊非礼啦!” “…… 好好好!不拉不拉!” 两个人在房门口分开来,分别倚着门套,周艺晴站不住,一转身,倚着墙面慢慢蹲下,两只手撑在脸上,忽然开始哭了起来。 顾明诚顿时急了,凑上去,两手摸了摸裤兜,拿出一条手绢,想了想,好像不合适,又把手绢塞进裤兜里,只能跟着蹲下来,踮起脚尖,也不敢大声,只能轻轻问,“侬又哪能了啦?” “勿要侬管!” “不管不管,我再陪侬去跳两支?” “勿要侬陪!” “好好好,那我就陪侬哭一会儿……” “侬!…… ” 王二毛看得眼花六花。 这出好戏,精彩是蛮精彩,只是为了点啥呢? 他突然想起隔壁就是青城派,他们必定是认识顾明诚的,要是真的想要对他不利,不会趁机动手吧? 他想到这里,身上不由地出了汗,再冷静一想,隔壁就是两个翘脚,就算偷袭,顾明诚应该能应付吧。 就在这时,顾明诚居然“扑腾”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王二毛还以为他中了暗器,定睛往下看,这才晓得,这只死胖子肚皮太大,不能久蹲。 就看周艺晴抬起头来看了看,不禁破涕为笑,“噗嗤”一声。 王二毛总算看清了她的样子。鹅蛋脸,白似雪,眉似青柳残叶,明眸亮若星辰,朱唇一点琼瑶挺翠,长睫毛,细眼帘,眼角微微上扬,天生一双风流媚眼。 这是女子中的极品了! 王二毛不敢多看,就听周艺晴嗔道:“侬不用做这种怪相来哄我开心,我心里苦…… 笑不动……” 顾明诚坐在地上,居然让她暂时止住了悲声,倒也得意,顺势劝道:“心里有苦,喝酒跳舞又能解决啥个问题?侬要振作起来啊!这趟来上海,阿拉一道想办法。” “能有啥个办法?无非是…… 无非是离他近点,又能哪能?我心里有数呃…… 孟姜女哭长城,哭到上天垂怜…… 我呢?老天爷不会同情我的……”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侬先勿要灰心啊!我……” “侬啥个都不要再做了…… 我还不起的!” “这是哪能讲?没人要侬还啊!” “幼稚!” 顾明诚眼睛巴登巴登翻了翻,王二毛也不明白,这些话讲得没错,哪能就幼稚了? “侬要救他,无非是一命换一命,当我不晓得啊?” 周艺晴突然清醒起来了,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顾明诚,王二毛估计他要挡不牢。 顾明诚明显心虚起来,嘴巴张了又张,一时却接不上嘴。 “哪能?被我猜中了吧!要是侬还有别个办法,我今朝夜里啥也不讲了,就陪侬困!” 顾明诚面孔一红,“瞎讲有啥讲头?侬明明晓得,我从来没这意思。” “从来没这意思?侬再讲一遍?” “真的呀!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真的?” 顾明诚气得不响了,拒绝回答。 周艺晴又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总算低下了头来,“明诚,我心乱如麻,对不起啊!” 顾明诚被她这一句“对不起”讲得有点胸闷,不晓得要再说点啥。 “明诚,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是老天爷注定的,逃不脱也挣不开。侬对我的好,我肯定不会忘记。这辈子,不管是奈何桥还是阎罗殿,我总是要陪着他一道走完。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可以,下辈子…… 侬记牢,我现在就答应侬,下辈子,我一定来好好爱侬!” “侬!…… 侬这只戆大!” …… 第216章 身后一串大闸蟹 王二毛完全听不下去了,他真想一脚把门踹开。 有什么事情非要弄到下辈子去?如果人人都指望着下一辈子,那这辈子还活个屁啊! 只是这种时候,跟顾明诚打照面并不合适。 孟姜女哭长城,戏折里是有这一出,凄凄惨惨戚戚的。周艺晴跑来上海,不就是为了救个人吗?至于把那几个破监牢比作万里长城吗?76号,日本人,他们配吗? 还有这个死胖子,王二毛今天才算真正看到了他真情实感的那一面,可实在是窝囊啊! 搞不定心爱的女人,还要一命换一命去救她的心上人,这叫什么事? 大丈夫生于乱世,不说要去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吧,怎么也得敢抢敢干敢爱敢恨啊!唯唯诺诺束手束脚,这种样子别说女人不会喜欢,男人看着都闹心! 他一肚子的腹诽还没发泄完,就听到外面的电梯间里又是一阵响动。 猫眼的可视范围有限,只能依靠脚步声来分辨。 感觉从那个方向,前前后后冲过来无数人,等到那些人进了视野,王二毛差点笑出声来。 就见一群头戴鸭舌帽,身着西裤吊带背心,手上举着相机的记者,犹如饿虎捕食般,扑向猎物。等凑近了一看,绯闻的男主居然是他们的领导兼朋友,不禁一个个都尴尬的迟疑了片刻,但又禁不住劲爆头条的巨大诱惑,纷纷给当事者鞠了一躬后,毫不客气的“擦擦擦擦”地拍了起来。 顾明诚反应极快,一把拉起周艺晴,手上用劲,猛力一带,就将她甩进了房间,然后横身挡在门口,顺带把门关了。 “顾老板!侬这就不上路了啊!阿拉兄弟们…… 只是交差,侬就行个方便哪能啦?” “就是呀!顾大馆长,就拍一张好伐?我刚刚鞋子被踩掉了……” “一张!一张!就一张呀!……” 这帮人一下就把顾明诚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争述着各种理由,把死胖子气得嘴都歪了。 “你们讨饭吃讨到我头上来了?侬吃饱饭我哪能办!……” 那帮人根本就不理会,自顾自还的在讲。 “朋友侬帮帮忙呀!阿拉保证只拍周小姐,跟侬不搭界……” “就是就是,周小姐有噱头!其他人无所谓呃,阿猫阿狗随便……” “朋友!侬哪能意思啦!要当护花使者啊?……” “小朋友,大家都不容易,侬今朝约出周小姐来,大家全记侬的情,下趟有事体随便招呼嘛……” “这只赤佬模子是不是想吃生活啊?后头还有好几串大闸蟹嘞,侬挡得牢伐?还不让开!让开…… 我来!啊呦!…… 侬敢动手打人?…… 啊呦!……” 王二毛这时已经看不清了,猫眼前面已经是一个个人头攒动,好几个人的身体已经贴在他的房门上,把门撞得“哐哐”山响。 他还想勉力再看,这时,一只巨大的脑袋顶到了猫眼上,顿时瞎了! 外面的顾明诚已经动了手,可能是不敢下死手,顶在前面的人还在吵吵,乱成了一团。 …… 王二毛哭笑不得,只得退回客厅里,这种场面以前远远地见过,真正身临其境还是第一次,确实有点恐怖。 帮他打个电话去总台吧,再这样搞下去,胖子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拿起电话拨总台,一直是忙音,再拨客房服务,还是忙音。 这大晚上的,太热闹了吧! 这时门外似乎又来了一批人,过道里的喧闹声顿时又响了无数个分贝。 王二毛侧耳细听,酒店的人来了,几个经理满口子好话,似乎已经把动手的人分开,但两边的人加起来,无疑是翻了个倍,一人一句,谁都听不清谁在讲什么,只知道自己的话别人听不见,也没人搭理,于是乎,更是用尽了力气各自表达,一时之间,过道里的顶棚都快要被掀开。 国际饭店是上海滩最顶级的饭店,俗话说店大欺客,一般的事件几个保安就能处理,然而此时却是不管用,对方都是知名报社的记者,还有一大群外刊的特约,这时候谁敢动粗?只能讲理,可偏偏这种事情,没道理可讲。 王二毛今晚算是来的值了,爱情片看完看喜剧,现在演变成了一场闹剧! 他点起一支香烟来,抽了几口,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房顶上的黄油哨兵。想要彻底解决外面的乱局,只能用它来报火警了,只是退路还要再想想清楚,毕竟是用自己的名字开的房,万一追查起来,没必要的麻烦。 就在他有点举棋不定之时,外面似乎慢慢安静了下来。 谁这么大本事?王二毛好奇,又走过去贴到门后,猫眼还是瞎的,就听外面的人切切搓搓小声相互提醒着。 “日本人来了,少讲两句!” “宪兵队!” “不是呃!是特高课!” …… 王二毛心头一动,看来白天的事情还没完,日本人一直跟着这个周艺晴! 过了没两分钟,外头彻底静了下来,再一会儿,猫眼前的那个脑袋也离开了位置,王二毛又能看清了,他忙不迭地关了灯。 719的门口,顾明诚衣衫不整地站着,西装不知去了哪儿,背心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衬衫领口早已被扯开,一直开到圆鼓鼓的肚皮,雪雪白的袖口上面留着一道道血印子,束在西裤里的衣摆荡了半边在外头,脸上铁青,肉嘟嘟的下巴上似乎也被剌了一道印子。 他的身边,笔笔挺站着两个日本兵,荷枪实弹,没上刺刀,米土黄的军装相当扎眼。 记者和酒店的经理、保安分成两边靠墙站着,每隔四五个人中间,就站着一个日本兵,其余大部分的人,都被赶到远处,估计是圈到电梯间去了。 又过了没两分钟,三个黄军装从过道处走过来,为首的,居然是一个英姿飒爽的日本女军官。 王二毛是第一次看到日本兵里居然有女人,而这个女人,长得也太漂亮了点! …… 第217章 来自特高课的好意 这个女军官的个子并不高,一米六出头的样子,但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番别样的英气。 王二毛在猫眼中看不真切,只觉得她的五官有点类似西方人,非常立体,面白如玉,是个典型的瓜子脸,睫毛很长,眼窝深陷,两颗瞳仁又大又黑。 她走到门前转过身去,对着顾明诚先行了一个军礼。 顾明诚明显就是一愣,忙拱了拱手,算是招呼。 他对日军在上海的机构非常熟悉,却从没见过这个女人,虽说日军驻在上海的要员偶有调整,但高级机构里的人事任命,他这个新闻口的人总该是知道的。 就听那人居然用一口流利的国语自我介绍到,“顾馆长,我是大日本帝国特高课所属特别行动队队长廖雅泉,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顾明诚暗自吃了一惊,这个女人不简单啊,特高课是日本内务省直属的最高情报机构,其行政级别还在陆军所属的宪兵司令部之上。要在特高课里任职队长,少佐只能算是起步,不知道要立过多少功,熬过多少资历才行。 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这个人? 王二毛更是奇怪,这女人的国语里明显含有上海本地口音,怎么可能是日本人?但她若不是日本人,又怎么可能会在特高课里任职?陆象升算是爬得够快的了吧,现在也就是宪兵司令部委派在76号里的一个特别行动主任。 “顾馆长,周小姐是南京政府邀请来的客人,也可以算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贵客,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阁下一定不要客气。” 顾明诚稍做镇定,台面上的话立刻便脱口而出,“多谢阁下,也多谢贵属的关心,请侬拜上贵属的土肥圆大将阁下,鄙人及周艺晴小姐多多承情。” 那女人哈哈一笑,用手指了指旁边的这些士兵,“这些,是我从宪兵司令部借调过来的帝国士兵。周小姐这次来到上海,听说一路上经历了不少困难,也是怪我们疏忽了。从今天起,大日本帝国皇军将会负责周小姐在上海的一切安全,请二位一定不要推辞。” 顾明诚又是一愣,这算是保护?软禁?还是看管? “请顾馆长一定不要怀疑我们的诚意。特高课不是军事机构,在上海也没有行使监管的权利,宪兵司令部里有不少还是周小姐的影迷。这次借调,单纯是为了周小姐的安全考虑,他们不会干涉你们的出行自由,也不会进入你们的私人房间,只是负责警卫而已。如果有人让周小姐感到不满意,我们可以随时撤换。” 话都讲到这个份上,再要拒绝就是不懂事了。 顾明诚假作为难,只能先用缓兵之计,拱手谢到,“周小姐今朝酒喝的有点多,贵属的这些好意我就先代她接受了,等明天她酒醒之后,我会再同她讲,要有其他事体麻烦到贵属的话,还请廖长官随时通融。” 没想到廖雅泉听他讲完之后,忽然笑了,“我不是什么长官,顾先生你客气了,今天的这身军服只是为了方便办事,平时我是没资格穿的。顾先生,我们特高课是内务省直属的情报部门,同时也是负责大东亚共荣的政治宣讲部门,这次来为周小姐办一些小事,倒是还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不知周小姐和顾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可以有机会详谈?” 王二毛听懂了,日本人套路深啊!两件事情一道办,还寻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顾明诚倒是有点尴尬了。 他不能代表周艺晴,再讲了,周艺晴现在这副腔调,还有啥个心向来跟侬日本人聊? 正自想办法再敷衍过去,没想到房间里的周艺晴居然喊了一声。 “好!” 这是想明白要谈价钱了?顾明诚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女人,把日本人想得太简单了。 问题是话已出口,只好爽爽气气答应下来。 “那就看廖小姐侬的方便吧。” 廖雅泉看似相当满意,点了点头,“明天晚上,就在这国际饭店三楼的樱花厅里见面。我已订好位子,请二位一定光临。” “一定!一定!”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这些人刚才对阁下不敬……” “没事没事!同行之间的误会,打过吵过也就好了,以后还要一道混事…… 廖小姐,我看就算了吧。” 这个廖雅泉相当给面子,“听你的!”然后转过来问,“还不走吗?” 两边站着的这些人没想到顾明诚能做得这么上路,眼看着就要被日本人吃生活,居然又从鬼门关绕了回来。几个头子活络的小年轻当时就跑了,还有几个老成持重点的,纷纷上来跟顾明诚拱手道谢。 “顾馆长,山高水长!” 顾明诚肚皮里其实还是一包气,只是不想为这种事情自绝于人,倒是顺势收买了点人心,也算是得大于失。这帮瘪样子现在看似老老实实,明朝的报纸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自己呢!花花公子肯定是逃不脱的,至于是写旧情复燃还是乘虚而入,要看他们的心情了。 这叫什么事! 廖雅泉等这些人跑光,便又行了一个军礼,“顾馆长,我也告辞了,你们…… 好好休息。” 顾明诚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随便侬哪能想,懒得解释了。 …… 王二毛看着一出好戏落幕,对门门一关,再也没戏唱了。 他回到沙发上抽了根烟想了想,发觉有点不对,又起来听了听隔壁,居然是两个呼噜声! 这个廖雅泉难道不是他们心心念念要寻的南造云子吗? 不会吧! 再又一想,只能苦笑。两个翘脚能做点啥?只是这个呼噜声装得也太假了点。 他收拾收拾,撤了。 总不见得让他们装一晚上的呼噜吧? 关上房门,特地弄出点响动来,惹得对面门口的日本人一瞪眼。 他倒是满不在乎。小开嘛!吹着口哨一路走到电梯间。这里还是一片狼藉,地上的各种鞋印还没来得及擦,两只垃圾桶也被撞翻在地上,香烟屁股、石沙子铺散了一地。 回到大堂,他不禁瞥了一眼前台的小妹妹。 对了!不是她,就是她! 回去就让香香通知谭秋萍去,搞啥个脚筋?这种地方居然还在用老刘的人! …… 第218章 碧落苍穹少年郎 王二毛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多,女人们的牌局还没散。 老太太早就进屋去睡了,位子让给了小桃花,这下倒是让他的三个老婆空前团结了起来。上家制牢,下家盯牢,对门碰牢,技术与手气双管并下,小桃花大杀四方的气势一下子就被牢牢地压制住,径自挣扎脱困求胡,搞得副副全是碰碰胡,四个人的牌面对得笔笔挺,王二毛围着她们兜了几圈,摒不牢好笑,那真是一个个手里的牌儿成双对,唯有一碰最难求! 香香看他回来笑嘻嘻,有一半的心思倒是从牌桌上转到了他身上,趁着一副打完,忙招手叫过五香豆来,“侬代我打两圈。” 五香豆不太会打,看了看牌桌中间的骰子,一只血血红的四点翻在上头,有点吓势势。 “阿姐,还有四横嘞,我这水平……” 香香哈哈一笑,“吓啥?侬的姐夫回来了,还怕没铜钿给侬输?” 没想到这句话一讲,台子上的女人统统不买账了。 小菊豆是大输家,她运道不好,坐在小桃花的上家,只能为大家做贡献,已经胸闷了一个晚上,听香香这样一讲,马上跳了起来。 “阿姐,阿拉既然上了台面,就不能再讲规矩,输输赢赢无所谓呃,打得要是自家的私房铜钿。小姨子输特要姐夫来埋单,那侬讲,阿拉应该哪能打?赢她等于赢自家,输了倒是自家私房铜钿摸出来,这还打个啥?” 小桃花被她制了好几个钟头,面上不响,心里已是冒火,虽然听她讲的实是为了大家,也忍不住酸溜溜地戳了一句,“就是讲呀,赢了等于赢自家!姐夫,侬这一台子的老婆,就我不是自家,哪能办啦?早点讲么,我就识相点嘞!要么…… 侬的五房还缺人,我先报个名,下趟再搓麻将,阿拉统统全算自家?” 王二毛本是站在旁边看戏,没想到一把野火冷不防烧到了自己身上,一时没话好接,不禁头皮一麻。 旁边几个女人听小桃花讲得有趣,不禁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小菊豆跟着笑了几声,突然反应过来,这只屁糟精不是好话,冷言冷语实是在戳自己。 对小桃花,她就没对香香这么客气了,眼睛一弹,“侬这只小狐狸精,心里打得好算盘啊!想要来做五房,也不是不可以,让我先来看看侬的屁股翘不翘,大不大,养不养得出儿子。然后再到大娘那里报名。” 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就要过去伸手摸屁股,吓得小桃花“哇呀”一声,从座椅上跳起来,逃得远远的。 这下,女人们的笑声一下子更响了。 王二毛有点吃老酸,这半夜三更痴头怪脑的,不要把周围邻居统统惊醒啊? 他忙抬起一步冲了过去,把小菊豆揿牢,然后对众人做了个“嘘”的手势,又再指了指姆妈的房间。这下倒是有用,寻开心是小事体,要是因此被老太太骂山门,得不偿失! 大家各自收敛,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王二毛想了想,现在只能破财消灾,这帮子女人没一个是好弄的。 “我要寻香香商量点正事体,五香豆就算是代我,输赢记在我的账上。你们三个自家商量一下,哪能趁这机会轮流回点本钿。我有言在先啊,各凭本事,不能伤了和气,要是让我再看到你们几个七桥八裂,那我可不会认账。” 这倒是个好办法,几个女人眼乌珠转了转,纷纷眉开眼笑起来。 小菊豆笑嘻嘻,拉五香豆过去坐好,“来来来,五香豆,我跟侬讲,麻将不会搓不要紧,阿拉可以帮侬一道看,侬的牌也不用对牢自家,躺平了就可以……” 王二毛一看这个架势,跟香香的话,要长话短说了。 他转过来跟小阿嫂关照,“明月,我跟香香去房顶上,有事体去那里寻我。” 小阿嫂一边理着牌,一边点头应了。 王二毛拉着香香上楼,隐隐听到小菊豆在问:“他叫侬啥?” “明月!我现在开始,就叫明月……” …… 又一次坐到小天台上,王二毛自己也有点想笑,这一天天的,过分忙了点。 香香是第一次笃笃悠悠坐在这样子的屋顶,感觉满是新奇。 星空,弯月,碧落苍穹,少年郎! 她轻轻靠在王二毛的肩上,跟他一道,看着淡淡的烟雾慢慢升空,飘散,被风一吹,化作风中的尘埃。这样的适意,这样的安详。她心满意足。 王二毛把刚刚在国际饭店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听得香香懊悔不已,早晓得这么精彩,就应该跟他一道去,还搓什么麻将啊! “所以侬判断,这个廖雅泉就是谢道灵口中的南造云子?” “他自家讲的呀,南造近由土肥圆安排进特高课任职,近期在上海活动频繁。又是特高课又是女人的,日本人向来重男轻女,他们的机关里几乎是不用女人的,这如果还不是,那就是他们的女人造反了,一夜之间翻身当了主人。” 香香一笑,没再质疑。 “侬讲的这个南造云子,自家了解过吗?” 王二毛一愣,“我今朝第一趟听到这个名字,啥地方了解去?” “我倒是晓得一点,侬亲我一记,我就讲。” “啵!啵!…… 两记,侬讲得详细点!” 香香嫣然一笑,看得王二毛心头一荡,良辰美景,居然要谈另一个女人,实在是煞风景。 “我晓得的南造云子,就像这天上一闪一闪若有若无的星星。” 王二毛跟着她的目光仰头看去。 “这颗是北极星,它是不会闪的,一直挂在那里,阿拉假作它是土肥圆。旁边的这些小星星,有些会闪,有些不会闪。不会闪的那些,阿拉可以看成是特高课里的人,像藤田、小野之类的,侬认识我认识人人都可以认识。” 王二毛懂了,接口道:“而这些一闪一闪的,就是南造云子?它们全是?” 香香抿着嘴想了一想,“我不敢肯定,猜想,应该是这样。” …… 第219章 所有事体串起来 王二毛看着天上的这些星星,时间长了,有点晕。 “如果这些南造云子,那就算给他们杀了其中的一个,又有啥用呢?” 香香笑了笑,指着天空对王二毛讲,“这些星星,现在能被侬看到,一是因为今朝的天气好,没风没云万里晴空,二是因为它们距离侬的位置近。在这些星星背后,有没有更大、更危险的星星在后面呢?如果单纯从星星来讲,肯定是有的,而它们之间的联系,是不是比侬看到的更加隐晦?” 王二毛仰头看着天,头颈酸了,吃不消,低下头来,用手使劲捏了两下。 香香继续讲,“南造云子,就是已经被阿拉中国人晓得了的日本间谍,至于到底有多少,侬之前也讲了,青城派有两个小组在南京发现了她的踪迹,如果我猜得没错,北平、重庆,香港,甚至在斯大林格勒、伦敦、华盛顿,肯定也是有的。重庆有得是高手,他们哪能可能会白痴到认为南造云子只是一个人?这里面,必有窍坎!我建议侬暂时看一看,这桩事体刘建洲勾上侬,不一定只是想侬简单地帮青城派杀掉一个明面上的女人,总有他自家的道理。” “道理?” 王二毛现在想到这只老狐狸就来气,差点跳了起来。 “我现在还跟他讲啥个道理!这只老鬼三,天天憋了一肚皮的倒钩,讲讲么侬王二毛要隐身于江湖,不要参与他们庙堂的事体,弄弄么全是重庆发过来的乱七八糟难触见的事体!侬倒是帮我评评道理看,阿拉自家一堆事体没空做,还要帮他去管闲事?弄到最后,好人还是他来做!” 香香看他这副样子,像是吃了枪药,一提到刘建洲,马上就炸了膛,摒不牢笑了起来。 王二毛看她笑得没心没肺,奇怪了,自家的老婆居然不帮着自家一道骂? “哪能了?我啥地方讲错了吗?” 香香看他这样子,真是她喜欢的,不禁凑上去,“啵”的亲了一口。 “侬会这样想,我肯定能理解,啥人被人家坑到,总归是要跳脚的。但是,侬冷静点再想一想,他到底坑了侬点啥?” 王二毛一愣,“他从蜡丸开始就一路坑我的呀!” “那阿拉先讲,蜡丸的事体,对他有啥好处?” 这句话,倒是把王二毛问倒了。 这件事情对他似乎并没啥直接的好处,非要说有,勉强也能硬凑,能继续获得师父的信任?能继续在镰刀斧头里混下去?王二毛的眼睛巴登巴登翻了半天,自家都说不过去。 香香看他不响,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那我再来问侬,蜡丸的事体,他动了手脚之后,对侬呢?好处多还是坏处多?坏处是啥?好处是啥?” 这个王二毛不用想,爽爽气气地承认了,“好处多。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讨到侬做老婆。” 香香嘻嘻一笑,这个小男人嘴巴是越来越甜了。 “侬不但寻到了我,还讨了四个老婆呢!从他的头上,小菊豆跟小阿嫂都算半个,洪霞跟我,不都是他坑了侬才能来的?另外,索命跟兰花,还有侬青山的传承,不都是他坑侬才会来的?侬现在不会讲侬不需要这些吧。” 王二毛没话讲了,这样算来,自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上路! “再讲讲药的事体,这点药,对阿拉的意义大还是对他的意义大?” 王二毛不能再这样算下去了,照这样算下去,亲爹都不会对自己那么好! “好了好了,侬打住!照侬这样讲,他挖坑我来跳,还要跳得适适意意,千恩万谢咯?这中间,我也费了无数的心思,但凡有点啥事体做豁边,不要讲讨你们做老婆了,这条小命有没有,还是问题嘞!” 香香哈哈一笑,“所以讲呀,侬有这个本事,他才会去挖坑,这就是你们合作的方式。二毛,侬一身好功夫,人又聪明,老话讲,响鼓不用重锤敲!他挖的这种坑,是看准了侬的路子来的,轻轻一引,就是良方。” “所以呢?” “我的想法,阿拉的事体跟他没关系,该做啥就做啥,一点不要影响。他放过来的钩子,看到有肉再去吃,没肉就当没钩子。有啥啦?判断钩子上有肉没肉,这点本事侬总是有的呀。” 王二毛自家其实也是这么想的,被香香把话说开,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又抱着亲了亲。 “我其实吧,回来时候想了一路。谢道灵配合刘建洲放钩子,总也不会是百分之一百的大实话。他还有啥事体没讲透的,估计就是为啥要因为南造云子的任务而去翻顾胖子的家里。谭秋萍讲他们要寻一只耳环,可能只是为了到兰花来寻的借口,也可能是真的。我在国际饭店偷听的时候,特别留意过这个廖雅泉,她耳朵上,没耳洞。” 香香听他讲来讲去,又兜回去讲到廖雅泉,不禁好笑。 看来,这个家伙一边冤枉鬼叫着刘建洲坑他,一边又是心心念念想要帮到青城,真是个小孩脾气。只是王二毛想要做的,她永远都不会去泼冷水,永远是要帮他完成的。 “所以讲,谢道灵的目标不仅仅是南造云子,而是这个南造云子背后的人。” 王二毛眼前一亮,“侬讲在南造跟土肥圆之间有人!而且,就是耳环的主人?” “大概率是!” “这个人跟顾明诚有关系!” “估计有!青城的功夫不怎么样,但听侬讲述谢道灵的话,这个人,谨慎得过分!” 王二毛把所有事体串起来再想了想,轮廓基本能搭出来了。 第一、顾明诚在家里习惯演戏,身边必有他自家都不信任的人。 第二、南造的这个任务,青城过来首先查的,就是他家。 另外,周艺晴这次来,明面上肯定是搭救她自己的心上人,但是这人在顾明诚看来,只能一命换一命。那就是讲,要是顾明诚安排的这次行程,纯粹救人,此行毫无意义!必有其他的目标。 陆象升讲多数是为了杀吴四宝。这个理由成立,但是不够!一个屠夫,能对战局的影响有限,杀了当然是好,但不一定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而周艺晴来的第一天,就闹出这么多事情,廖雅泉第一时间就跟他们见了面。 会不会? 这出闹剧的本身,就是个套子? …… 第220章 练练摒功 香香看王二毛又在呆呆地出神,晓得他已经被南造云子这桩事体勾起了兴致,倒是有点担心起来。 所有人,杜老板也好,姑姑也好,把他放在现在的这个位置上,确实是有点难为他了。 毕竟嘛,这个家伙满打满算只有十九出头,再怎么老成持重,本质上也仅仅只是一个少年郎!热血、好动、豪气、仁侠,便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而这个位置,却是要求能够统看全局,谋定而后动,不客气地讲,最好还要有点阴式呱哒。 这要怎么弄? 根本不可能的事! 再聪明、再优秀的人,总也是个凡人,又怎么可能违背自然规律?老话讲,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讲的就是人性。 作为他身边的女人,香香对自家的定位也相当无语。 四个老婆里,关键时候要能拉着他退一步的,就只有自己了! 小菊豆和小阿嫂不谈,这两个朋友,王二毛随便做什么都会拍手叫好。臧红霞呢?估计只要她人在,就会第一个冲出去,不让侬去帮她擦屁股就已经谢天谢地,指望她去想到退身步,不现实。 香香静静地看着王二毛俊俏的侧脸,这个少年就是自己梦里憧憬过不止百遍的如意郎君!他的眼神坚定,他的英勇果决,他的内心柔软而温存,在他的身上有着无穷的魅力。他现在安静得坐着,像是一块临渊而立的岩石,又仿似是一座随时便会澎湃喷发的火山。 这是她喜欢的样子,羡慕,甚至有点点嫉妒,因为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想要成为的样子。 只是,该要将他往回拉一下了。 “有桩事体必须要先商量一下,褚民谊这里哪能讲法?” “褚民谊?” 王二毛回过神来,不禁一皱眉,有点迟疑,“我原本的打算,是侬明朝先打电话听听他有啥计划,如果阿拉能够配合上,那就顺势跟他谈谈广州的条件。这趟是专程送礼,总也要尽量去捞到点其他的实惠,譬如在广州合作点生意,或者是去认识点港务、船务、陆运方面的要员。但是听谭秋萍讲他今朝的腔势,现在必定有了大麻烦,而且这个麻烦极有可能不是伪政府能够帮他解决的,甚至于本身就是跟这个伪政府对立的。那阿拉就要当心了。湿手沾面粉,不能保证能把手洗干净的事体,不做不如不听。” 香香抿着嘴想了想,王二毛这个思路比她自己想得深远。 “侬的意思,明朝再冷他一天?” “冷不冷的,太难操作。一天还是两天?冷到结了冰,就过头了。我的想法是侬明朝可以主动打个电话谢谢陈碧君,毕竟嘛,她今朝派自己的专车过来帮丁默邨撑场面,那就是相当明确的信号。她给三更人面子,侬去谢谢她,自然就把阿拉之间的关系坐实了。当然咯,这只电话主要去探探褚民谊的情况,如果这家伙的事体陈碧君晓得,那就无所谓了,直接联系开始谈条件。如果陈碧君根本不提,那就是他自己极私密的事体,冷到他再次上门,先听,再谈,更好谈。” “好!” 香香可以肯定,这个家伙肯定是狐狸变的,青山门为啥要叫青山门,该叫狐狸窟才对啊。 “那侬明朝要做啥?晚上还来吗?” “明朝白天要去华懋,约了人谈事体。侬回去之后先看鲍文慧的事体有没有搞定,如果搞定了,她应该会来把表交给侬,我晚上来拿。” 香香听他计划里似乎没有安排其他事,不禁一愣。 “没了?” 王二毛一笑,“没了!” “后天呢?” “后天么,我估计要生趟毛病,躺在侬的听音阁里等侬服侍。” “啊?” 香香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明白了,哈哈一笑,啐道:“侬只死鬼,要装毛病就在五亩里装!这里老婆多,服侍得适适意意!” 王二毛被她识破,也是哈哈一笑,腆着脸道:“就因为老婆太多,不能多呆,身体吃不消,勿要真的弄出毛病出来。” 香香听着他的疯话,心里倒是有点甜蜜蜜,“侬这个鱼钩放出去,打算放几天?小狐狸倒钓老狐狸,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啥人摒功好了。” 王二毛嘻嘻一笑,“不急,正好趁这段辰光弄好我的蜘蛛网,顺带便练练摒功。我有预感,这场戏演到现在,登场的全是小虾米,大鱼还没动嘞!阿拉就算要搭手,亮相的辰光也必定要是个角儿!否则,哪能对得起观众朋友们?” “侬就吹吧!牛皮当心吹爆掉。” …… 两个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等想起来下面还有一场麻将的时候,已经快到五点。 王二毛那种神奇的预感又来了,摸了摸袋袋里的十几块大洋,像是随时要跟它们告别。 回到麻将桌边一看,果不其然。 小菊豆、秦明月和小桃花面前的洋钿角子纹丝未动,而在五香豆的面前,多了三张记账单。 王二毛头上一滴汗,一张记不下,还三张! 拿起一看,万幸!加起来统共是十二块大洋,付掉之后,身边还能剩下两块。 “结束结束!你们这是搓麻将还是抢钞票啊?再这样搓下去,我裤子也要当掉嘞!” 小菊豆哈哈一笑,颠了颠手里的洋钿,爽爽气气数了两块出来。 “老公输到要赤屁股,我肉麻呃!来来来,裤子脱到我的床上去。” 众人嘻嘻哈哈,纷纷把自家赢的钞票数了出来,王二毛凑趣,过去一看,居然是秦明月赢得最多,有五块多。 “那就没啥好讲了,今朝阿拉统统输给大娘,老公是她的了。” 香香爽爽气气,这个彩头输得一点都不肉麻。 秦明月面孔一红,毕竟是良家妇女,心里再愿意,总没像她们一样豁得开,不禁啐道:“好好的老公被你们当做彩头,我等下要帮姆妈做早饭,不参与。” 有人退出,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小菊豆再寻第二名,居然小桃花! 众人皆是一愣,小桃花当着三房在场,倒也不敢再野豁豁,红着脸问,“这…… 哪能办?” 小菊豆看了香香一眼,这要是再愿赌服输,不像样子了。 香香本就要走,刚刚只是起哄。她晓得王二毛跟秦明月之间,总要打开隔膜才不尴尬,现在既然轮到了小桃花,那就没啥好讲的了。 “算横胡!做相公!” …… 第221章 这算哪门子的官 天上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帮都是年轻人,熬个通宵没啥感觉,等到七手八脚的点着煤炉烧好泡饭,弄堂口的大饼油条摊子早已摆了出来。王二毛晃晃悠悠地跑去买早点,正巧碰到四哥回来。 施平南重伤初愈,忙了一个晚上,脸色有点灰蒙蒙的,看到王二毛,勉力一笑,向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事体已经搞定。王二毛看他的脚步有点重,忙一把搀牢,手指头在他的腕上一搭,气血有点不平,应该是累到了,休息一觉也就没事。 他急急付了铜钿,一手拿着早点,一手搀着施平南回房间。 这时,老太太已经起来了,看他们一帮小鬼一夜没睡倒也精神,不禁好笑。 “你们抓紧,吃了早饭还能再去眯一会儿,打个瞌睡又能精神一天。二毛,我倒是有桩事体想要问侬。侬现在在家里,准备困哪里?自家的东西,又准备放在哪里?” 王二毛一愣。 照道理么,他的东西应该放在大房。但是现在秦明月跟张铁军的事体还没处理好,跟自己也还没有结婚,这么快就要搬过去? “姆妈,现在早了点吧?” 老太太一笑,“侬只小鬼,想啥个呢!我是讲,阿拉这里马上要开始装修了,侬整天忙进忙出的,太难抓!趁现在有空先定个大致的章程,剩下来的事体让银娣跟小菊豆她们去做。” 秦明月昨天跟王二毛讲通了心结,人也跟着活络了起来,尽自害羞,倒也开始变得能侃侃而谈了。 “姆妈,我昨天跟他商量了一下,从今朝起我要改个名字,叫做明月,侬看阿好?” 老太太没听懂,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王二毛帮着解释。 “姆妈,明月是她以前的名字,因为晓得老张家在子嗣上艰难,所以跟阿哥的时候改了银娣。现在不存在这种问题,所以叫回明月还能讨个口彩,但愿阿哥,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但得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老太太一听就懂了,不由地热泪盈眶,伸出手来拉过秦明月,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痴儿!阿娘心痛侬啊!好好好!从今朝起,阿拉就叫明月!侬能走出凄苦,几个人一道好好过日子,阿娘为侬开心!明月…… 阿娘真的交关开心!……” 婆媳两个,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王二毛只好做相公,没办法参与,也没办法劝。 很明显,这两个人现在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 等大家稍许平静了些,一桌子人围在八仙桌上吃泡饭。 王二毛灵机一动,做了个巧安排。 “明月懂英文,在接下来的一段辰光里,要跟我一道半夜三更做事体,小桃花也是一样,所以阿拉三个人用隔壁这套房子。小菊豆,今天下午我让大仙过来一趟,跟侬讲明白楼上楼下哪能设计,如果他要开地道,侬关照师傅们不要讲出去,工钿往多了给。” 小菊豆忙点头应了。 “侬跟五香豆陪姆妈住一道,要费心照顾好,上上下下的事体眼睛里厢多装一点,明月跟小桃花白天肯定要补点觉,只能辛苦侬了。” 小菊豆瘪了瘪嘴巴,有点没劲,却也不敢讲啥,只能又点了点头。 老太太看她分到的全是苦差事,不禁一笑,对王二毛讲,“这只小娘皮好动不好静,陪我一个老太婆实在是委屈她,侬就不多给她一点好处吗?” 王二毛想了半天,夫妻之间,侬的就是我的,能有啥个好处?真要多给,那其他的几个老婆这里,又要怎么摆平? 香香一笑,在旁边出主意。 “让小菊豆当个官吧,算是阿拉的总调度。二毛就算公事再忙,总有私人辰光,这点辰光要花在哪一个老婆的身上,今后就由小菊豆来安排,阿拉几个,不能讨价还价。这样阿好?” 小菊豆一愣,“这算哪门子的官?翻牌子,不是太监公公做的事体吗?” 众人听香香讲完,还在各自思量着这样的安排妥不妥当,没想到被小菊豆这一句话问出来,顿时都笑喷了。 斯文如秦明月这般,都已经一口泡饭喷得满桌皆是,更不用谈其他人,香香、小桃花、五香豆,连得老太太也是饭米碎喷了一台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二毛本还有些尴尬,现在顾不上了,背过身去闷着个肚皮笑不动。 香香一边笑一边问道,“哪能啦?这个官…… 哈哈哈,侬当不当的…… 给句话!” “当当当!有总比没要好!” 众人刚刚好些,被她再来上一句,逗得,笑不活了。 秦明月笑得弯了身,一手扶着腰,一手去推了推五香豆,“侬…… 出去重新买两套大饼油条进来……” …… 一顿早饭吃了两遍,大家开开心心散了。 香香要回听音阁。照王二毛计划的,她手里的事体不少,跟陈碧君和褚民谊的那两只电话更是关键。王二毛也要出门,在家里眯一觉还不如去华懋饭店定定心心地睡,至少不会漏接臧红霞的电话。 …… 到501,小琴已经起来了,正在自己打扫房间,王二毛看她脸上的表情古古怪怪,不禁好奇。 “有啥事体吗?” 小琴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爽爽气气讲,“姐夫,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王二毛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这只蜘蛛精又生气了? “昨天夜里,老太爷的电话打到这里来,问我洪霞阿姐跟侬的事体……” 老太爷? 王二毛有点厥倒,这事体比蜘蛛精生气还要难触见。 “我…… 不晓得要哪能讲,就只能实话实讲…… 不过姐夫,侬放心啊!不该讲的事体我一样都没讲。” 王二毛奇了,啥叫该讲,啥叫不该讲? “侬讲了点啥?” 小琴低头想了想,“我是这样讲的:小姐跟王先生是一见钟情,见过之后就天天牵记他,跟顾明诚这里,又是天天寻相骂,实在过不下去了。她从小到大就是个急脾气,阿拉要拦也拦不住,只能听她的。” 一见钟情?这是实话实讲吗? 王二毛心头的阴霾顿时散了些。 “然后呢?” “然后啊?他倒是没再问下去,只是……” “只是啥?” “只是‘哼’了一记……” 完结! 王二毛本来还想过来补一觉的,现在,一下子睡意全无! …… 第222章 侬阿会太武断了 凤阳的老太爷,臧红霞没有仔细讲过,王二毛也不能盯牢问。 但不管是师父还是顾明诚,都曾经提醒过他,这个老头子,水有点深! 问题是,水到底怎么个深法,这两个货却是一句都没提。 昨天的电话既然已经打到了501,那必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先不论水深不深吧,王二毛这边,首先便是缺了礼数。本来嘛,因为你的横插一杠,搅得人家夫妻两个说离就离。然后呢?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跑去解释,人又给你弄不见了。这种事情,搁谁谁不恼火? 更何况,人的脾气,往往是跟他的财富地位成正比的。 据说这个老头子还是江苏首富! 王二毛的心里面飒飒清。 在这种乱世里还能做得成首富的人,黑白通吃,手眼通天,那就是个起步,七窍玲珑,八面逢源是必然的,要再讲到阴谋阳谋,一步十算,自己这点水平,就算是三头六臂,拆房子卖地,也弄不过人家。 啥事体都还没做,居然直接站到了对立面,太冤枉了吧! 可问题是他现在能做点啥呢? 臧红霞算是半只断了线的风筝,人现在在哪里,天晓得!关于老太爷的性格,脾气,喜好,软肋,这只蜘蛛精是半个字都没有提过。就算想打电话过去赔礼道歉,又要用啥个态度呢? 王二毛郁闷了,心绪不定,觉得自家的头上挂满了一只只大大的惊叹号。 小琴看在眼里,也替他担心起来。 “姐夫,侬放轻松点,不用太紧张。老太爷样子长得蛮凶像,还算讲道理。四个孙女里,他最欢喜的就是小姐,侬既是小姐看中的人,我想,起码的面子总会给的。再讲,他平常对家里人还算蛮客气,只要不是坏了规矩,基本上不会怎么管教。” 王二毛听得心头一凛。 讲道理?在这桩事体里,自家这边理亏啊!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舒了口气,这只电话迟早会再打过来,现在千万不能被情绪影响,还是要积极准备一下。 “老太爷现在在哪里?” “在大宅,就是凤阳的祖宅。八十大寿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大宅。” “老太爷八十多了?侬快点跟我讲讲凤阳老家的情况。” 小琴奇怪了,这种事体他们困觉之前不先讲讲清爽的吗?看王二毛一副急吼吼的样子,只能尽量把自家知道的事情拣重要的讲。 “凤阳臧家,是从嘉庆皇帝时开始发家。老太爷的老太爷,做过十几年江宁布政使,致仕之后开始经商。臧家的前三代,全部都是红顶子商人,乾清宫十八家官商,凤阳臧家是大家。到了老太爷的爸爸这一代,大清朝出事体,八国联军打进圆明园,庚子赔款要赔不晓得多多少少银子出去,西太后拿不出,让十八家官商出一半……” 王二毛看她拉出一副讲评书的架势,头上又是一滴汗。 “朋友!侬就讲老太爷这代的事体好伐?之前的事体,以后有空再慢慢讲。” 小琴好心却被打断,气得皱了皱鼻头,只好跳过。 “老太爷的事体,我晓得的不多,只晓得在他当家之前,凤阳臧家已经是三起三落。听说他早年是混江湖的,从小就跟家里人不大往来,到三十多岁的辰光,突然有一天抱回来一个儿子,嗯,就是老爷。他的爸爸问他:老婆呢?他不讲,就讲这个儿子要好好养大,然后就又跑了。一直到他六十多岁,才又回到了家里。” 王二毛听得神奇,这个老头子的故事应该蛮精彩。 “然后呢?” “然后么,他就一心一意做生意,生意在他手里越做越大,臧家也就越来越富。又过了几年,他的爸爸没了,就正式接手了臧家,一直到现在。” “臧家门里还有点啥人?” 小琴一笑,“姐夫,侬阿是想过去认认亲眷啊?” 王二毛挠了挠头,苦笑道:“我现在可没这个心思,只是想晓得洪霞有没有啥个兄弟姊妹,侬刚刚讲,四个孙女里老太爷最欢喜的是洪霞,臧家阿有啥个男丁?” “那自然是有的呀!老太爷的爸爸,兄弟四个,他是大房。老太爷这一辈,亲兄弟三个,他排老二,堂房兄弟还有七个。老爷是独子,老太爷回来之后没再娶,大房这边有两个堂少爷,其他堂房兄弟的子嗣就更加多了。他们不住在大宅,我认不全。” “那洪霞自家的兄弟呢?” “小姐是独养女儿,老爷身体不好,听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活到二十二岁就走了,我都没看到过。” “那她的姆妈呢?” “姐夫,侬是在调查户口啊?” “没没没,我只是想晓得,马屁要哪能才能一路拍得上去……” 小琴厥倒,看了看王二毛,认真地摇了摇头,“姐夫,侬运道不好,夫人在四年前生毛病也没了。从小姐到老太爷,是直达电车,中间没有马屁好拍。” 王二毛更郁闷了,又想了想。 “对了,这个老太爷晓不晓得洪霞跟顾胖子是假结婚?” “这我怎么会晓得?我平常看到老太爷,吓也吓死了!” “侬估计呢?” 小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难讲!照道理么,他最欢喜小姐,应该不会同意小姐第一趟嫁人就去做人家的三姨太,这个面子上讲不通……” “对对对!” 王二毛寻到了救命稻草。 “但是么…… 上海顾家也是名门望族。顾明诚的太爷爷辈,出过探花郎,他的爷爷还做过一任江苏巡抚。侬晓得,小姐不是长房,真要去给顾家做姨太太么,也不能算是委屈…… ” “哪能不算委屈!我跟侬讲,这个委屈大了!” 这种不对胃口的话王二毛听不进,立马打断,倒是把小琴吓了一跳。 “老太爷肯定也是革命党,派洪霞跟死胖子假结婚,就是为了抗日的!” “老太爷哪能会是革命党?他天天在家里一坐,吃吃老酒做做生意,革啥人的命了?姐夫,侬这样肯定,阿会太武断了?” 武断? 王二毛心里是有苦讲不出。这哪里是武断呀?这是期盼! …… 第223章 一顿饭吃不踏实 王二毛问了半天,仍旧不得要领,只能把这件事情暂时先放一放。不放也不行,他现在既不敢主动联系这个老太爷,一时间也寻不到臧红霞,总不见得一直守在电话旁边吧,正事还做不做了? 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 他昨天让小七约了杨继昌和查良庭今天吃中饭,不能让人家等。混江湖讲究的是个信用,这两个又是他今后需要倚仗的主力军,更不能怠慢。 他匆匆带着小琴下楼,让小琴先去大堂门口接人,自己则是直奔二楼的西餐厅。这个餐厅环境相当好,适合谈事体,只要寻在几桌老外的旁边,就不怕有人偷听。再不济,跑去阳台上吃两根香烟,既没有死角又能看看风景。 刚寻好位子坐下,小琴已经带着小七他们上来了。王二毛一看,这三人西装笔挺,倒真是一副谈生意的腔势,不禁一笑,招呼大家先坐,转头跟小琴讲,“侬上去跟王大贤讲一声,让他下午去一趟五亩里,要准备装修了,实地看一看,有啥要装修队做的事体,跟小菊豆交代清爽。另外,小菊豆那里准备了几处要买下来的房子,侬让他也跑去看一看……” 讲到这里,看到了坐在一边的戚广济,不禁一笑,问他,“侬是打算跟阿拉一道吃饭呢?还是去五亩里为几位女士服务服务?” 没想到这个朋友居然面孔一红,有点扭捏起来,“姐夫,我总是听侬安排的呀。” 这算什么话? 王二毛一愣,突然之间想起五香豆跟他讲过,欢喜小七的实际上是小琴,不晓得他们三个之间后来发生过点啥事体,看这样子,窗户纸像是已经被捅破了? “爽爽气气,来塞就来塞,不愿意就讲不愿意,侬自家的事体,哪能还要我来做主呀?” 戚广济红着脸,偷偷瞄了小琴一眼,只能讲,“来塞来塞!为大家服务,有啥不来塞的?姐夫,这事体可是侬提的,以后要是有人问起来,侬阿能继续做主啊?” 王二毛听他讲得一语双关,眼睛巴登巴登眨了眨,顿时明白了,估计又是老太爷那边的规矩大,但自己话已出口,难不成再要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大包大揽。 “这点小事体还要问点啥?我决定了,侬放心去做!” “好嘞!” 杨继昌和查良庭坐在旁边听不懂,小琴可是懂的,脸上顿时飞起了桃花,又是感激,同时又为王二毛捏了一把汗。这个姐夫贴心,不能让他吃亏。想到这里,凑到王二毛身边,在他耳边用咪咪小的声音讲,“有桩事体,老太爷不许我跟侬讲,这里五楼的客房,他昨天已经让人全部包下来了,侬进进出出做点啥事体,他的人统统都会晓得。我估计么,在小姐没跟他讲清爽之前,他应该不会来害侬,可能只是想多了解点侬这个人吧。姐夫,侬好人有好报,自家当心点,心里有数!” 王二毛听得头皮一麻,这个老头子倒是辣手!没想到自家乱点鸳鸯谱,居然从小琴这里得知了其中的窍坎,至于要哪能应对,就只能靠自己了。 他想了想,跟小琴讲,“这样,阿拉的计划变一变。侬叫王大贤自家去五亩里,让他路上注意一下有没有人跟踪,侬等下跟小七出去,先随便到哪里去兜兜风,顺带帮我打个电话问问顾胖子,今朝要不要碰个面?问到之后,你们再去五亩里接小菊豆她们。总之,阿拉这里不要把老太爷的人带进五亩里去。” 小琴点头应了,跟小七两个喜滋滋地匆匆告辞。 王二毛重新坐下,叫过侍生来点了三份套餐,他跟杨继昌和查良庭两个都已认识,不用讲什么客套,边吃边聊。 从布局上讲,黑市需要独立运作,跟刘铭达、香香那两条线不需要产生任何关系,而它存在的主要目的,现在也仅仅只是为了将盘子里的货币转换成黄金而已。所以,操作起来相对简单,难点只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扩大规模。 王大贤讲得清爽,事体一步一步做,专业的人一个一个到位。 黑市方面,杨继昌是老法师,他的人脉圈子本就极广,再配合上阴阳电话,联系起来只会更加方便。所以这摊子的事情,给他定一个既定的目标就可以。在人手的招募和甄别上,查良庭可以帮他一起把把关,那样,就算出点什么小纰漏,大不了就是扰乱市场,非法牟利。经济案子有得是办法捞人,哪怕是寻人顶罪呢,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至于办公的地方,那就更容易了,随便在哪里租一套办公室都可以,用的反正都是阴阳电话,只要将电话公司接入的号码报给王大贤,他分分钟就能让这门电话变成黑市的总机。等业务做大了,再慢慢扩充就好。 查良庭有他自己的专长,这个出自清华的教授杀手在文物鉴定方面的造诣颇深,王二毛要同顾明诚合作,那他就是最最合适的对接人。 跟顾明诚说好了要将师父书房里的那批古玩字画拿去办抵押贷款,王二毛自家,一直是有点担心的。最怕就是这只死胖子欺负自己不懂行,在中间动点什么手脚。现在有了查良庭,王二毛的底气顿时就有了,只是关照他在跟顾明诚合作的时候尽量不要显出真本事来,有啥事体看破不要说破,做到心里有数就行。 查良庭有点为难,实话实讲,“二毛,有些事情要先跟你说明一下。在我这里,懂装不懂,要比不懂装懂更难。你可能不太理解,我们这些做考证的人,求实求知是刻在骨子里的,眼神,表情,往往都是第一反应。我可以承诺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被那个顾明诚一眼看破,但他若是一个细心观察的人,就不可能瞒他很久。” 王二毛想了想,查良庭的这话有道理,只得笑着作罢。 “那就算了!阿拉坦坦荡荡。在他那里,侬该是教授就是教授,大道正途,不演不诈。” 查良庭松了口气,不禁一笑,“二毛,谢谢啊!我这个人有点一根筋,望你多多体谅。” 就在这时,有个侍生跑过来问,“请问,哪一位是王二毛王先生?” 三人正聊得兴起,听他这么一问均是一愣,王二毛的身份特殊,怎么会有人找到这里? 杨继昌搭了一句,“有啥事体伐?” “有电话要寻王先生,三位里面要是有王先生在,我就把电话线接过来。” 王二毛心里“咯噔”了一下,该来的总会来,这个时间,也只有那位老太爷知道他在这里。 …… 第224章 请侬准备好彩礼 西餐厅的装修非常考究,连电话机也是那种法式复古听说分离的宫廷款,听筒和话筒分别挂在两侧,话机的基座上包金缀玉,小巧的银质拨号转盘擦拭得锃亮。 打电话的人,一般都是半只屁股坐在高脚椅上,一手拿起听筒放到耳边,手肘撑在台面,或是身体稍稍前倾,直接对着挂在基座侧边的话筒讲,或是用另一只手拿起话筒,身体稍稍转过九十度,脸朝外,斜倚着吧台,对着空气讲。总之,别扭是肯定的,但必须要腔调十足。 王二毛跟着侍生过去接电话,却实在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瞪眼看着放在台面上的听筒,深吸了一口气。 “侬好,我是王二毛,请问是哪一位?” 讲好这一句,额角上已经见了汗。 电话那头没啥反应,过了很久,才忽的冒出一句。 “我是洪霞的爷爷,她人呢?” 是一个极苍老的声音。 王二毛不禁一愣,这声音听上去像是中气不足,跟小琴口中说的那种狠三狠四的样子相差甚远。 “老太爷,侬好!洪霞有事体跑开几天,侬要寻她的话,等我联系到她之后,让她打给侬阿好?” 又等了一会儿,就听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她…… 去了福州还是广州?” 王二毛吓了一跳,这都能猜到? 臧红霞是去广州还是福州,连他自家都是临时捂脚决定的,这老头凭啥能猜的这么具体?只是现在这种时候再要含糊其辞的话,就明显不合适了。聪明人之间,三两句一过,就算是搭过脉,与其躲躲闪闪,不如直接了当点。 “她去了广州,到港之后会跟我联系,大概就是在今明两天吧。” “广州?……” 电话里的人明显打了个搁楞,过了一会儿,又问:“她这趟去广州,是侬的主意?” 王二毛心一横,“是的!” “是千面这小贼教侬的?” 当着徒弟骂师父?这就不能忍了。 王二毛本来还是一肚子的战战兢兢,现在倒是来了些脾气。 “老太爷,我敬侬是老前辈,我的师父,在侬面前可能也只是个晚辈,但他有名有姓,叫做杜青山。侬刚刚阿是问,这趟让洪霞去广州,是不是我的师父相帮阿拉出的主意?” 老头估计没料到还会有人当面顶他,电话里一时又没了声音,王二毛有点不耐烦,直接往下说。 “老太爷,师父不在上海,有些事体,我跟洪霞两个人只能商量着办。她跟我讲过,抽空一定要回凤阳老家来望望侬,只是最近……” 老头没让他继续往下讲,打断道,“小朋友,侬不用花七花八来侬师父这套。我就想请教一下,你们青山的人,是不是觉着阿拉臧家门的人就必要给你们青山做媳妇的?一个顾明诚用好还不够,现在换了个人,继续用?招呼都不用打一声的?侬去跟千面这小…… 这只赤佬模子讲,前账不结,后账…… 哼!想都不要想!” 这是直接开骂了,王二毛只好闷掉。 臧红霞跟顾明诚假扮夫妻来执行任务,估计是师父出面谈了条件的。这关自己屁事啊!天晓得他们当初谈了什么。再说了,欠账还钱确实是天经地义,但冤有头债有主,谁欠的找谁去啊,跟自己这边说得着吗? 只是这话,没法子怼回去。 对方要能找得到师父,还用打这个电话?更何况,青山门现在是自己当家,老头子既然知道他们抢船的事情,那么,这些情况应该也早就掌握。至于是谁透的风?不用问,肯定是刘建洲这只老狐狸呗! 王二毛恨恨地看了一眼对面正在调酒的侍生,把人家吓得手上一抖,杯子差点摔了出来。 理亏在前,他不得不压住火头,先放放软档。 “老太爷!侬先不要光火。这桩事体有点前因后果,我跟洪霞之间,也不是她跟顾明诚之类的关系。侬可不可以给我五分钟,让我把中间的事体详细跟侬讲讲?” “讲啥?讲侬两个人是真心相爱?” 这下,又把王二毛给噎住了。 可不是吗?说再多,解释再多,归根结底就是这句话,人家一下把你的底都给说透了,还说什么? 王二毛只能点头。 “老太爷,不管侬相不相信,我跟洪霞就是真心相爱,阿拉是准备一道过日子的。” “凭侬轻飘飘的一句话,我就要同意?” 谁要你同意了? 王二毛肚子里憋了一堆脏话,可惜不能讲,只好硬着头皮,腆着脸问:“爷爷,侬讲哪能弄法?我总会证明给侬看,我是真心。” 老头又轻轻咳了一声,语气倒是缓和了些,“小朋友,阿拉没见过面,只是从别的地方听过侬的一些事体。今朝打电话,听上去么,比侬师父要硬气些,这点…… 不错!” 王二毛稍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这是印象不错了? “只不过么…… 侬这声‘爷爷’现在先不要叫。讨洪霞做老婆,没点真本事是不来塞呃!我也不来为难侬,侬师父欠的账,侬帮他还,算是彩礼,侬哪能讲?” 这还有啥可说的?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在王二毛这里,师父跟亲爹并没两样,他爽爽气气。 “老太爷,师父走得匆忙,没交代过侬这里的事。他既然有过应承,我做徒弟的帮他完成也是应该,侬请讲!” 老头似乎又想了想,隔了一会儿,慢慢道:“千面子答应帮我寻到一样东西,是…… 先总理的一副肝脏。” 王二毛有点听糊涂了。 在他的设想里,这个老太爷富可敌国,他要的必是什么稀世珍宝,没想到居然会是人身上的一副脏器。 先总理,孙文先生?人都已经葬在中山陵了,十五六年过去,一副肝脏有啥用?难道要去中山陵盗墓,把他的肝脏再给取出来? 这事谁能做?谁敢做啊? 师父怎么可能答应这种条件?开国际玩笑了! “老太爷……” “侬先不要问,听我讲!先总理在民国十四年因病去世,故世之后,协和医院将他的肝脏切除出来…… 做病理研究。没想到在他落葬之时,这副肝脏已经不知去向。我也好,侬师父的师父也好,都是先生的追随者,寻到先生的残骸,让他的亡灵安息,是阿拉这批人这辈子的心愿…… 千面这小…… 也算是有点本事,本来想托他寻觅,现在他自家…… 我的日子不多了,只好把这桩事体压到侬的身上。侬不要怪我不讲道理…… 老夫这辈子,以大欺小就这一次,侬…… 最好能体谅。洪霞要来怪我,我也只有这句话,侬要明媒正娶登登样样,就拿着这个彩礼来敲门,否则……” “爷爷!我…… 应了!” 王二毛不知怎的心头一酸,他看不得一个老人死不瞑目! …… 第225章 打草才能惊到蛇 电话里的老太爷似乎也没有想到王二毛能答应得这么爽爽气气,不禁沉默了一会儿,中间又轻轻咳了几声,然后继续讲下去。 “小朋友,这桩事体的来龙去脉要先跟侬讲一讲…… 先总理临终之时,留下遗言,把自家得了癌病的肝脏捐献出来,提供给北京的协和医院做病理研究。考虑到影响,当时没公开,知情的,除了治丧会里的十二个人,就只有宋夫人、廖仲恺跟阿拉几个贴身的警卫。办理交付手续的,是廖夫人跟我两个人,还有就是协和医院的钟自明钟博士。” 廖夫人? 王二毛想起前几天跑去接姨娘的特使,那就是廖夫人派来的,她们现在人都在香港。 “当时,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影响,钟博士在先总理的遗体里摆进了另外一副肝脏,而真实的脏器,泡在福尔马林里面,收藏在协和医院的地下实验室。但是在国葬后没多久,钟博士被日本人暗杀,他的助手在临死之前跟廖夫人打电话讲,先总理的灵脏已经失盗。” 失盗? 王二毛头上一滴汗。天晓得是啥人动的手!国民党里从来就是派系林立,再加上日本人,要从动机上去追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不响,继续听。 “因为这桩事体本来就是做得极隐秘,失盗之后也不能公开调查,廖夫人没办法,只能把追查的事体交给阿拉老几位。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们青山门!” 这一句,王二毛听得有点炸毛,不得不说话了。 “爷爷!阿拉青山……” “侬先勿要激动!我不是讲你们青山出的手……” 那还好!王二毛闭上了嘴。 “我是在想,要能在协和医院这种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灵脏,只有你们盗门中的人有这种本事,想要追查,也只能以盗治盗。但这辰光侬的太师父已经去世,只有寻千面这小贼帮忙…… 嗯,我这样喊他喊惯了,侬勿要计较!当时他答应得蛮爽气,也费心思查了几年,神三、六指、海金、捞头,一个一个查过去,兜了一圈,没任何线索。” 老头讲的那几个盗门王二毛都听师父提到过,南北盗门一十七,这几个的名气相对响点。 “后来,千面这小贼也有点灰心了,跟我讲,最有可能性的,还是日本人那里动的手,在他们的黑龙会里也有偷盗高手,只是底子太难翻,要不然,只能从上往下查。我想了想,确实也没别个办法,只是从上往下,个个都是同盟会的元老,啥人会去做这种狗比倒灶的事体呢?又过了几年抗战爆发,这下又有了点眉目,各人本性大暴露,终于被阿拉看出了一些门道来。” 老头子由浅入深,娓娓道来,像是在讲故事,这让王二毛不由地想念起师父来。小时候他最喜欢听故事,这个老头子跟师父相比,条理更加清爽,不像他那样无轨电车乱开。 “蒋派、汪派,归根结底全是三民主义,国民革命,终究还是要秉承先总理的遗志,在这点上,重庆跟南京都不会轻言放弃。所以,啥人才是国民党的正统,这个需要争一争。不瞒侬讲,我手下的人,在朝在野的多了,自然看得懂一些风吹草动。最近的一段辰光里,关于先总理尸骨不全的小道消息慢慢漏了出来,始作俑者的目的,自然不会是要去把这种事体作为攻击对方的手段。中国人现在是一盘散沙,侬来讲讲看,他们要去发酵这桩事体,为的是啥?” 王二毛有点听懂了,仔细想了想,讲,“我听师父讲过四个字,就做:功罪春秋。爷爷,侬是不是判断这些翻开老账的人,打算在一定的辰光之后,去寻到先总理遗失的肝脏并以此为功?” “聪明!” 老头完全没有料到王二毛的反应这么快,又咳了几声。 “侬能想到这一层,看来洪霞的眼光倒是不错…… 侬再猜猜看,到底是啥人想要做成这桩事体?” “汪精卫!” “为啥?” “现在是全民抗战,老蒋不需要通过这种事体来争民心。” “…… 还有其他理由吗?” 王二毛一笑,“还有么,如果是老蒋想要以此为功,爷爷,侬就没必要跟我讲这桩事体了。” “哈哈哈哈,好小子!滑头滑脑,果然是青山的真传!” 这也能算是好话?王二毛不禁瘪了瘪嘴,权当是好话听了吧。 “这桩事体我没来得及跟侬的师父通气,接下来,只能跟侬配合。” “爷爷,侬讲,要我哪能做?” “讲到现在,侬可能还不晓得我到底是啥人。那我就先跟侬摊个底。我叫臧克侠,现在,是凤阳臧家的当家太老爷。当年在同盟会里,我有着另外一个身份。先总理的身边,曾经有过四大护卫,两个在国内,一明一暗,我就是暗的那个。同盟会的元老都晓得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但很少有人看到过我。明卫是盾,暗卫是刺!我做过的事体,不能晓之于众,不能落人口舌,不能公器利己,但要天下为公,必要血流成河!所以,暗卫不轻出,出则见血归!这句话,很多人都有所耳闻。” 王二毛心头一凛,这老头居然把这么机密的事情讲了出来,看来,这条船不上也得上了。 “我每次办事,现场都会留下个‘厶’字,就是天下为公的‘公’字少掉头上的一撇一捺。懂经的人会晓得,这人是因为起了私心,所以不能再做人。我听说就在前天,汪精卫的贴身侍卫长王步云在他自己的家里死掉了,现场居然也留了一个‘厶’字,侬讲巧不巧?” 王二毛听得‘扑哧’一笑,这个老头有点皮啊! “爷爷,侬确定我先晓得这些,对将来的事体有好处?” “好处么…… 多多少少总会有点,这个‘厶’字,将来也不会再有了。只是…… 这条蛇惊了之后哪能处理,要看天数。我,祝侬好运!” 也是一只千年的老狐狸! 王二毛在肚子里暗骂。 搂草打兔子,侬一手一脚做掉不好吗?非要弄成一个打草惊蛇! 蛇可比人毒太多了啊! …… 第226章 这船药人人都晓得 打草惊蛇,惊出来的第一条蛇就是褚民谊,怎么就那么巧? 这位老兄昨天急吼吼地跑去寻香香,不用问,必定是为了这件事情。 以暗卫的手法去杀掉汪精卫身边的侍卫长,正主被吓得逃去了日本,留下自家贴己人来寻求江湖同道的帮忙,这个反应很正常。 问题在于,自己这边又该是一个什么态度呢? 是默然吃进,然后开谈,还是装作浑身不搭界,大不了就是相帮问一问,拖一拖? 老头子计划这件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抛开他王二毛,事情难道就不办了吗?天晓得他还留有啥个后手。 所以,随便怎样,事情既然都已经被摆上了台面,后续的动作只能跟着他的计划走。 想到这里,王二毛心里突然有点搭搭动了。 人人都讲这老头子的水太深,现在,故事已经讲完,后面开始,要小心了。 果然,老头轻轻咳了两声,缓了缓,继续讲。 “这桩事体侬既然已经应了,那我就把原来的计划跟侬讲一讲。做事体,讲究软硬功夫。我这里,暗卫是硬,雷霆手段,一个一个杀过去,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啥人来唱这个红脸。我本来打算叫顾明诚把他们的菊老搬出来,他资格老,威望高,跟老同盟会的这点人交情还不错,就算是汪精卫本人,也是要卖几分面子的。但是,顾明诚的这根线,牵连到的方方面面关系太多,一旦搞不好,就又变成了一个会被一些别有居心的人利用到的政治题材。这不是我做这桩事体的目的,我自家也不想再搅进这摊烂泥里去。” 这个理由成立,王二毛继续听。 “所以在顾明诚那里,我犹豫再三,只能拗断。现在,侬既然要去搭上陈碧君这条线,那唱红脸的,就没人比侬更合适……” 王二毛听到这里,不得不打断一下。 “爷爷,侬是哪能晓得阿拉的计划?这点如果不讲清楚,我的心里会有点抖豁。” 老头轻轻一笑,“这还不好猜吗?大家又不是戆大!千面这小贼倒是蛮舍得的,统共就三个徒弟,还把侬拖了进来,还要侬来接手洪霞。他既然能做这种决定,总已经帮侬想好了靠山。现在的上海滩,重庆的人,美国的人,已经杀疯掉了,侬再加进去,没意义。” 王二毛不相信,这种事情仅凭猜测,怎么就能肯定? “爷爷,我…… 哪能讲呢?我不是不信任侬。侬猜我能做到啥,跟我真正做到点啥,这是两回事……” 老头哈哈一笑,没让他继续讲下去。 “侬这个小贼!那我索性来跟侬讲讲透!你们现在抢的这船药,我是有股份的。刘建洲这个憋样子搞不定,老早就来跟我商量过。我叫他直接烧掉,这憋样子舍不得,黏子嘎达一点不像个男人!后来他跟我讲,想让侬接手,我自然不会反对,只是侬拿去派点啥个用场,阿拉只能靠猜想。侬刚刚讲,洪霞的目的地是广州。广州是啥地方?是汪政府的后花园!不管是褚民谊还是陈耀祖,侬的路子总是一目了然了。” 一番话讲完,王二毛放了心,同时又有点好奇。 “爷爷,刘叔啥事体搞不定,侬能讲讲吗?” “小朋友!我身体不好,还要叫我讲故事?” “爷爷,侬可以讲简单点,这桩事体弄不明白,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老头轻轻叹了一声,想了想,“我真输给你们这些老狐狸、小狐狸,一个个精怪得来……” 王二毛不买账了,在肚子里暗骂,到底啥人是狐狸啊! “这批药品…… 从装船出港开始,就已经不是秘密,不但重庆晓得,延安晓得,美国人晓得,就连日本人,也是晓得的。” 王二毛大吃一惊。 这!不等于就是一只定时炸弹,臧红霞还在船上呢! “爷爷!……” “侬先勿要激动,我的身体不好,慢慢讲,洪霞这趟…… 没事体。” 没事体? 听他这话,确实是笃笃定定不假,王二毛将信将疑,只得稳了稳心神,继续听下去。 “这批药,是德国人援赠给意大利的,没想到意大利当时的海军司令这人太贪,伙同自家手下的十几个高级将领偷偷地把这批药流进了黑市。本来嘛,责令意大利人去追回来也就是了,又没想到,负责追回的这批人更贪,偷偷弄了一批假药冒充,把真的药照原价又卖了一遍。” 王二毛摒不牢笑,听得直摇头,这叫什么事! “这下倒好,变成一桩大大的丑闻。德国人跟意大利人再要去掀开盖头就不合适了,又怕美国人和日本人在海上稽查出来,只能暗地里各自打好招呼。美国人无所谓,日本人不干。这批药品,明的就是要流进中国战场,不能稽查,更不能放啊。所以他们最后商量的结果就是:这批药只能在海上漂着,等到过了保质期再讲。” 王二毛听不懂了,问:“他们为啥不直接把货轮炸掉呢?一劳永逸,多方便?” 老头一愣,“侬这小贼,懂不懂国际事务啊?国际牌照的货轮,是侬想炸就能炸的?哪怕是误伤,也要立项调查,一旦有了第三方调查,事体不就刮三了?日本人跟法国英国美国都还没有宣战,能进上海的货轮,那都是英法美的牌照啊。” 王二毛确实不懂这些,天晓得这艘船是什么牌照,抢了再说。 “侬的意思,阿拉抢了这条船,日本人管不着,只有英法美的人会来查?” “他们也不会,船务公司那边老早就帮侬揿牢了,根本没报案,查个屁啊!” 王二毛恍然,自己这边扑腾了半天,还是掉在了人家挖好的沟坎里。 两只老狐狸! “爷爷,那这船要是被弄进了广州,日本人会怎么办?” “侬只要记得,这种船在日本人的海防记录里是不会让它自己装卸的。其他的环节,有空子就钻!” 讲到这里,王二毛懂了,臧红霞不会有任何危险,他终于放了心。 最后一个问题。 “爷爷,重庆跟延安既然一直晓得有这种窍坎,为啥不派人来抢呢?这种事体,对他们来讲应该不算难事吧。” “侬错了!” 哦?王二毛没明白。 “这桩事体对侬不难,但对他们,可是千难万难!不是我瞎讲,这两个地方只要派出任何一个人来,我都能立马晓得,更何况是日本人!” “为啥啊?相互渗透总有办法能预防的吧。” “小朋友,侬还有点嫩嘞!今后历练多了,自然会懂。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做事体,就不会有百分之一百的隐秘。能做成事体的人,只是大家都希望他能做成罢了。侬以为侬现在做的事体,日本人会不晓得?” 这…… 王二毛真的被吓到了,背脊上,一道寒气,从头到脚,走了一遍。 …… 第227章 轰轰烈烈不负少年 老头等了半天,发现王二毛居然没了动静,不禁好笑。 “小朋友,吓到了?” 王二毛脸一红,他确实正在仔细地排查着自己身上的破绽,但嘴上可不能认怂。 “开弓就没回头箭,怕也没用!爷爷,讲到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有机会侬可要教教我。”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又引得咳了两声,缓了缓,笑骂道:“小赤佬!骂人没这种骂法的!看着洪霞的面子,我不来跟侬计较,只当是好话听了。侬的师父师娘已经不在,讲关系么,阿拉算是最近。侬既然已经叫了这么多声爷爷,不让侬白叫,先送侬两句话,好好记牢,今后有没有用,自家去体会。” 这是默认自己跟臧洪霞之间的关系了? 王二毛的心头顿时一松。 “第一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第二句:为民请命者,孰敢不听!” 这两句太拗口,王二毛只能硬记。 “这两句的意思,等红霞回来,侬两个自己去研究…… 真正能做到的人,自会有百灵护身…… 另外,侬叫洪霞从广州回来的辰光,先到老家兜一圈,给她留了点东西…… 这两天,我已经把所有的暗卫统统派到了你们华懋饭店,有事体,他们是侬的金刚,有私心,他们就是侬的无常! 二毛…… 盼侬体谅!” 王二毛听得心惊肉跳,浑身不自在起来,想了半天,却又无话可说。 说什么呢? 人家明摆着拿出所有家当来帮你了,有个制约又怎样?人之常情。 你不要? 不可以! 说得出口吗? 但还是浑身难受!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五指山下的那只孙猴子。想去西天可以,戴上紧箍咒先!不想去西天?由不得你不想啊! 又想了半天,还是无话可说! 电话里,老头也没再说话。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吗?还是说,在等着他最后的态度? 随口应付一声倒也容易,天高皇帝远的,这老头就算把华懋饭店里所有人都变成暗卫,又能怎样?也不是不能对付。 可王二毛不想随口应付。 他不想,不会,更不屑。 就在这时,电话里响起了长长的提示音,对方已经挂了。 …… 王二毛有点后悔。 应该应下来的。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应该让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留有遗憾,连追查灵脏的事体都已经应了,再多应一桩又能如何? 唉…… 刚刚不知是怎么想的,就是开不了这个口,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还隐隐觉得这他妈的可能又是个坑! 王二毛晃了晃头,脑子清醒了一下,抬起头,发现墙上的壁钟已经走到了十二点半。 一只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 他忙再看座位那边的杨继昌跟查良庭,他们早已吃完,正在百无聊赖的翻着报纸。 回去重新开始边吃边聊,没想到他们两个已经把后续的计划大致商量好了。杨继昌主外,查良庭主内,地方,人选,业务方式,账户分配,暗语,秘箱,甚至于阴阳电话的层层转接,王二毛能想到的、没想到的,杨继昌已经规划得妥妥当当。 王二毛听完之后只好买账,专业的事情果然是需要专业的人来做。 “继昌阿哥,这桩事体就全权交给侬来办了。等黑市启动之后,阿拉只能通过电话联系。过两天我这里装修好,侬就搬过来,安全方面的事体,我寻个专门的人来跟侬对接。实在是不好意思,侬坐这个位子,除了查老师,不方便跟其他人有任何接触,洪霞回来之后的喜酒也不能请侬来吃了。” 黑市的这条线和刘铭达的那条线绝对不能交叉,这一点,王二毛想得很清楚。 杨继昌自然是拎得清,哈哈一笑,举起手里的酒杯来,“二毛,侬这是看得起我,有啥不好意思?是我不好意思才对。侬新婚大喜,我连红包都没准备。这杯酒,我不来祝侬百年好合,那个没意思。赶走了日本人,侬跟洪霞自然就能幸福美满,赶不走日本人,我祝侬:轰轰烈烈,不负少年!侬放心,交给我的事体,我保证它稳如泰山!” 轰轰烈烈,不负少年! 王二毛从没听过这句话,心里暗自记下来,这句话,讲得好! 两个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杨继昌眨了眨眼,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讲,“二毛,做阿哥的还有一句话,侬能记就再记一下。” 王二毛一愣,看着他脸上古怪的表情似曾相识,忽然想起了那天在长安旅社里看到他时,他也是同样的一副表情。 “阿哥,侬讲!” 杨继昌话到嘴边,不吐不快,转过头来先跟查良庭打招呼,“大教授,侬不要多心啊,我不是讲侬。” 查良庭也被他弄了个莫名其妙,眼里尽是问号。啥话都还没说呢!跟自己有个毛的关系? “那我就讲了啊!从古到今,能成事者,都是流氓,不要去相信啥个书生意气,书生只能误国!” 王二毛听得一头雾水,这是有所指啊! 书生误国?他不由地先去瞥了一眼坐在一边的查良庭。 没想到查良庭稳稳当当地坐着,一点没反应,看王二毛偷偷看自己,不禁一笑。 “这句话,应景!应心!二毛,你最好记牢!” 记牢不是问题,问题是,啥意思?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盯着他们看了半天,这两个人居然默契地点到为止了。 “朋友们,帮帮忙好伐!能不能再讲得明白点?” 杨继昌摇了摇头,“已经是最明白了。” 查良庭点了点头,“多一个字都不合适。” 王二毛快要厥倒,指着查良庭问杨继昌,“他不就是书生?” 杨继昌摇了摇头,“他不是。” 查良庭点了点头,“我想做流氓,学不像,只能做杀手。” 王二毛想了想,有点道理,又指着杨继昌问查良庭,“他是流氓?” 查良庭摇了摇头,“流氓不够大。” 杨继昌点了点头,“没屁用!” 王二毛感觉自己像是撞到了两块钢板,来回一弹,完全忘了自己想要问什么。 “你们的意思…… 是想叫我去做流氓?” 没想到这句话一问,对面的两个人同时摇了摇头。 “侬已经是个流氓了。” “而且是个大流氓!” “为啥?” 查良庭摒不住叹了口气,劝道:“二毛,侬不用自卑,这是好事体。” “我自卑?” 杨继昌一笑,“不用听他瞎讲,有啥好自卑的?能够摆得平四个老婆的人,不是流氓又是啥?二毛,这句话的重点不是侬要去做啥,而是……” “需要防牢点啥?” “聪明!” …… 第228章 世上再无王二毛 三人说说笑笑,关系倒是亲近了不少。 杨继昌和查良庭早已吃完,现在正事也已谈完,左右无事,陪着王二毛再坐一会儿。 王二毛一边吃着,一边继续盯牢杨继昌问,杨继昌却是死活都不愿再多说一个字,逼到最后,只能谈到了玄学。 “二毛,我没凭没证,没办法跟侬讲得再更具体。这句话里的意思,也仅仅是我自家心里的感觉而已。侬再要问,我只能讲,历史上的朝代兴替,大都是始于书生,也大都是终于书生。这其中,没有道理可讲。非要讲的话,只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乱世纷争,比拳头,讲手段,斗心机,心存一念为公,便是圣人,心存一念为私,也能成为一方枭雄。实实惠惠的人,自然有人跟从,空谈理想、主义、民族、气节的人,可以放在太平年代吃饱饭没事体做的时候再接触。”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仔仔细细地听着,嘴巴里跟心里同时反复回味,一块七分熟的牛排倒是硬给他嚼出了牛肉干的味道来。 这话讲得似是而非,有所指,却又像是在泛泛而指。 他是在担心着什么?还是在规劝着什么?又或是在表达着什么? 索命不同于兰花。 这帮人不是苦命,他们个个都有故事,人人都有阅历,对这世道的理解和看法更是已经走向了某种极端,极端到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去打碎它,重塑它! 但这种极端个人英雄的想法,又怎会是一个积弱的国家可以重新崛起的希望呢? 王二毛不能理解,现在却只能理解。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查良庭,这个大教授难道也是这么想的吗? 查良庭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要是能看到希望,那现在就不会赖在索命了。” 王二毛反问,“在索命门里又能怎样?” “以杀止杀,以血还血!暗夜将至,至少不能瓦全。” “然后呢?” “没然后了。” “没然后了?” 王二毛不懂,“阿拉坚持抗战,不就是让大家在将来有希望能过上好日子吗?哪能叫做没有然后?” 查良庭看了看他,想了想,慢慢讲,“你讲的这些,我自然是想过的,只是…… ” 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看他似乎是有点顾虑,欲言又止,最后像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讲,“二毛,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窍坎来了! 王二毛坦坦荡荡,端端正正地坐好,“侬问。” “如果有一天,我是讲如果啊!你在上海滩一呼百应,重庆,延安,南京,统统买账,各自派人来跟你商讨战后的重建,你会怎么做?” 这种问题王二毛从没想过,也无暇去想,见查良庭问得认真,倒是奇怪了。 “这种问题现在就要去想?” “必须是现在!” 王二毛听不懂,“现在日本人都还没打跑,去想这些远开八只脚的事体有啥意义?战后重建这种事体,我懂只屁啊!问我不是多问掉?” 查良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会是多余问。你手里的钱粮人马,总要有个归处。” 这下,王二毛彻底听懂了。 这两个人兜兜转转绕了半天,是想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离开他。 他低着头想了想,不禁一笑,“两位阿哥,我王二毛的出身,你们应该都已晓得。对于我这种贼骨头来讲,家国天下?充其量,能有个家就已经阿弥陀佛,其他的事体,我不懂,也没必要去懂。跟你们讲句实话,现在跑来参加抗战,不是我的本心,只是因为机缘巧合的被大家停在了杠头上,没办法。你们现在非要叫我对战后的时局做个设想的话,我只能讲,后面的事情一概不会参与,世上也不应该再有王二毛这个人。” 杨继昌和查良庭听得均是一愣,查良庭忙解释,“二毛,我不是逼你……” 王二毛哈哈一笑,没让他继续讲下去。 “大教授,很多人跟我讲过,我王二毛这个人没读过书,道理却是懂得蛮多,这是天赋。也有人跟我讲过,人是会变的,此一时彼一时,船到桥头不得不直。但是,我是啥人?这个只有我自家晓得。我能做点啥事体,有点啥个本事?也只有我自家晓得。庙堂在我而言,就是两个世界。现在要抗战,不得不有点关联,抗战结束之后,我总要过上自家逍遥自在的日子。侬刚刚问我,钱粮人马哪能办?我现在就能回答侬:钱粮散于民,人马放南山。老法里讲: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叫我讲,这就是将军们拎不清!” 杨继昌听明白了,“侬是要去做范蠡西施?” 查良庭摇了摇头,“你这个比方用的不好,越国最后还是被灭了。” 王二毛有点输给他们,打个比方需要这么严谨吗? “我就是我,又何必要去做别人?” 杨继昌和查良庭居然都同时不响了。 他们并不在意王二毛想不想去做别人,他们在意的事,王二毛刚才都已讲完。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一道做了相公。 王二毛不晓得他们要做什么,眼睛巴登巴登左看右看,看了半天,自家面前的东西早已吃完,酒瓶也已经空了。 “要么…… 再开一瓶?” 杨继昌忙阻止道:“不用不用,阿拉自家弟兄不要讲究这些。” 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看了看身边的查良庭,“大教授,我没问题了,侬呢?” 查良庭其实是还没想清爽,但他的为人却是相当仗义,既然做了兄弟,那就只有共进退!听杨继昌催了,便不再犹豫,抬起头来对王二毛讲,“二毛,我们相交不深,所以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不瞒你说,我兄弟两个,对这时局,对这世道,早已经是失望透顶,不管是对庙堂还是江湖,都不会再抱有什么幻想。这次过来帮你这边做事,本来也仅仅只是做事而已。” 人之常情,王二毛理解。 “但我和杨兄天生不是应付事情的性子,而你这里,却又忽然变成了敌后战场的关键,所以我俩思来想去,还是要全情投入才是。” 王二毛似乎懂了,“所以要问我刚才这些问题?” 杨继昌点了点头,“必须要问清楚。” “然后呢?现在有了决定?” 杨继昌突然有点尴尬,又有点神秘兮兮,嘿嘿一笑,问道:“侬晓不晓得,索命门中有一个隐娘?” 王二毛一愣。 隐娘是他老婆啊!怎么可能不晓得? 这家伙问这干嘛? “我跟老查需要决定的,就是要不要将侬当做是阿拉的隐娘。” 啊? 王二毛头皮一麻,浑身汗毛管统统竖了起来。 神经病吧! …… 第229章 松江出了点事 隐娘,是索命门中的最高身份。 臧红霞曾经是。至于现在是不是?那就不晓得了。 但王二毛可以很明确地晓得他自家一定不是,因为他既不是个女的,也不是索命门的人。 “继昌阿哥,侬开啥玩笑?” 可杨继昌却是一脸认真的样子,绝不像是在开玩笑。 查良庭见王二毛的脸上表情丰富,惊愕之间透出几分尴尬,羞恼之中又带有一丝好奇,不禁笑道:“二毛,你可知道这隐娘为啥要叫做隐娘?” 我怎么会知道? 王二毛奇了怪了。 “隐娘,是我们索命门中的一个身份,也可以是我们每个人心里的一个人。” 查良庭本就斯文健谈,此时,倒有了几分大教授的风采。 “隐娘,顾名思义,是指暗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娘亲。她可以是你生命之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也可以是一种理想,一种主张,一件你发自内心,甘愿舍弃生命去维护的事。你可能会问,这概念无比巨大,却为啥要被称之为隐娘?要照这么说的话,我们也可以把我们的祖国称之为隐娘,理想、自由、平等、爱情,这些也统统可以。” 是啊!王二毛没打断他,继续听着。 “只是,人是有局限性的,人是一种群居物种。大部分的人,为人做事,习惯的是跟随,只有极少数的个别人,可以做到跟从内心,坚定不移。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先驱或者是领袖。其次,人跟人之间,就算再怎么步调一致,总会有各自想法和观念上的偏差,我们把它叫做求同存异,这是相对民主,尊崇自由的方式,但这对一个团队来讲,有利有弊。如果把这种求同存异具体到我们索命门来,那就是弊大于利了,再要具体到当今的乱世、现在的抗战工作中来,那就几乎是有弊无利。” 王二毛一边听着,一边细细地琢磨。 就听查良庭继续讲到,“所以,索命门能传承至今,唯一的方式就是定下一个隐娘。隐娘无所谓男女,不论有多大本事,进得门来,你就得认!而每一个索命门的人,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主张,但隐娘所指,就是你的方向,隐娘的安危,是你必须要用生命去维护的。” 王二毛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隐娘的由来。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说,他们是想让他加入索命门?去做隐娘? 这怎么可能!另外,臧红霞做隐娘的时候,也不见得人人都听她指挥呀!她自己,不还得听从天字堂的号令?那这个隐娘当得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这种问题太过隐私,他总归是个外人,不方便刨根问底。 查良庭教过的学生何止千百,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王二毛的反应。见他若有所思,知道他已经听懂,便不再过多解释,直接往后讲。 “这次,我们这些被洪霞点名的人,算是一揽子跟索命门划清了界限,今后再无瓜葛。但心中的隐娘,却也因此突然之间就落空了。我进索命门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这种空虚感却是跟杨兄一样的,所以我俩想着,若是你的想法大致不差,我们就当你是新的隐娘,而我们之间这样的关系,也需要让你知道。因为一旦定了,我们在做事之时,就会完全不用理会思想上的分歧,严格执行你的任何决定。而这一点,恰恰又是我俩最担心的,毕竟…… 我们之间还不太了解。” 王二毛恍然,绕了这么大一圈,居然为的是这个! 人跟人之间,都是在慢慢了解之后才能获得相互的信任,这两个朋友倒好,一枪头干到底,先要信任,再去了解,甚至于了不了解都已经没关系了?这种极端的方式,估计也只有索命门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他又去想了想最近新交的几个朋友。 王大贤能信任他,是因为王秉烛的缘故。巫行云能信任他,一半是冲着香香,另一半是因为跟他之间还有个交易。施平南谈不上信不信任,因为共过事,松江的事体他也有所参与,相互之间正在慢慢了解。至于刘铭达么…… 刘铭达跟自己是用钱来说话的,真金白银永远比感情来得牢靠。 他思来想去好半天,居然不晓得该怎么接这个话了。 “两位阿哥,隐娘我是做不来的。阿拉也可以不用这么极端,接下来有的是辰光,慢慢接触就好。你们看我这个年纪,能懂多少事体?还不是要一边做一边学?怎么可能手一挥就叫你们做这做那的,这岂不是在开国际玩笑了?” 杨继昌听他讲得实惠,哈哈一笑,宽慰道:“二毛,侬不用紧张,隐娘只是阿拉的一种比方,意思讲到位,侬懂就行了。做事归做事,需要寻阿拉商量的时候,阿拉自会有啥讲啥,就像今朝一样,不是蛮好?” 几句话一讲,大家都轻松了。 王二毛顺便问了问查良庭的情况。 这个大教授现在孤身一人在上海,没有固定的居所和工作,倒也方便。想到随时要跟顾明诚联系,索性让他今天就收拾行李搬到五亩里去,大不了先跟四哥一起挤挤,等装修好了再给他们安排得舒服些。 …… 事情说完,三人各自散了。 王二毛走出华懋饭店,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两点。 这个点,王大贤应该已经到了五亩里,小菊豆正陪着他跟装修师傅谈图纸吧。电报和电话都还没接,小桃花和秦明月无所事事,估计是凑在一边看热闹。小七和小琴两个,在外面厮混完一圈之后总也该是在去五亩里的路上了。等到晚上,查良庭也会搬去找四哥住下,再加上姆妈,一共九个。乖乖,又要摆出圆台面来才能吃饭了。 他心里忽然觉得暖洋洋的,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 五亩里的热闹是凑不上了,现在必须要赶到听音阁去,香香那边对付褚民谊的事情要做一些改变。 先总理的灵脏被盗,老太爷的打草惊蛇,总要在这次接触的过程中想办法去摸摸底。 …… 刚到地道入口的那处弄堂,就见杏花娘居然等在弄堂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二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咯噔”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 两个人急匆匆地进到房间,关上房门,王二毛这才开口问:“香香哪能了?啥情况?” 杏花娘听他问得关切,倒是有点欣慰,“小王先生,香香没事。她叫我在这里等侬,是要我直接带侬去谭秋萍那里。松江出了点事体,鲍文慧受了伤,现在大家都在那里。” 鲍文慧? 王二毛心头一沉。 鲍文慧是他派出去抢金表的,她要是出事,意味着金表的事情要糟糕啊!没了金表,刘铭达那里怎么办? 他顿时急出了一身汗,忙问:“鲍姐姐伤在哪里?严不严重?啥人下的手?” 这时,杏花娘已经开了地道口,拿起一盏油灯。 “小王先生,阿拉边走边讲。鲍文慧是昨天在回松江的路上受的伤,被两粒子弹打到手臂上,贯穿伤,不算太严重,巫医生已经在重新帮她治疗了。” 回松江的路上? 王二毛倒是稍稍放了点心。 “晓得是啥人动的手吗?” “是76号的人。具体是因为点啥,我没听。只晓得打到最后,阿拉这边伤了三个,死了两个,76号那边,全部弄死,没留尾巴。”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王二毛有点厥倒。 76号的人手伸得这么远?浦南的事体,日本人都没空来管,有他们什么事? 他心里发急,脚下走得更快了。 …… 第230章 善后的事体我来想 谭秋萍的房子里,人有点挤了。 客堂间、过道、楼梯口,立着男男女女二十多个。这些应该都是谭秋萍的手下,四品拿命尝。 王二毛大多都没见过。 众人倒是听说过他,见他跟着杏花娘从地道中出来,便知道这位就是现如今兰花门的当家人,各自客客气气地让开一条通路。有些人眼中流露出些许诧异,有些则是一脸的期待,更多的,是有些莫名。兰花传承数千年,第一次由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当家,他能做什么?会做什么? 王二毛没话可说,低着头,红着脸,跟着杏花娘穿过人群。 他倒不是因为羞臊,只是过于尴尬。 门派也好,庙堂也好,做老大的,只有恩威并施方能服众,做不到这些的时候,至少要保留点神秘感吧。这下倒好,啥都还没做呢,直接就接受了一次注目礼。在这些个炯炯有神的目光里,包含着什么呢? 猜测?质疑?不解? 总之,不是敬畏。 那就难触见了。 他不能坦坦荡荡地直面这些,更不能理所当然地要求别人。威望这种东西,是靠一件件事情做出来的,能站在这里的人,不是傻子。 他匆匆上了二楼,谭秋萍的卧室里,还有七八个人。 香香和谭秋萍,一左一右,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床上,躺着鲍文慧。 巫行云和吴月娟站在床边,床头柜上放着巫行云的小药箱和几只零散摆开的搪瓷盘子。盘子里,纱布、酒精棉花、小镊子、钳子、手术刀、缝合线,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地上还有两个面盆,一盆清水,一盆血水。看样子是刚刚重新缝合了伤口。 另一头的小沙发上,居然坐着五香豆。 她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三门电话和一只交换机,两只长长的拖线板从墙上的电源上拖了过来,交换机上,三只红灯轮流闪着,像是在等绿灯。 五香豆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均有四十多岁。 男的不高,穿着一身青帮的行头,胡子拉碴,女的身材相当劲爆,穿着一身水秀色的旗袍,月牙脸,稍显长,但她那双风流媚眼却是闪闪放光,顾盼之间,像是会说话。 香香看到王二毛,忙站起来,招呼他过来坐下,她自己则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扶手上,看得谭秋萍一脸嫌弃,屁股忍不住向外侧挪了挪。 香香不以为然,先跟王二毛介绍。 这两个新面孔,男的是四品兰花的总教头梁兴初,跟谭秋萍也算是半师半友,在兰花里负责对外行动。女的,是松江广富林的老板娘徐子玉,是兰花门里的幸娘。 大家打了招呼,香香拿出金表来交给王二毛,又继续讲了讲现在的情况。 这次去浦南抢表,一开始相当顺利。梁兴初带着三个男的扮土匪,鲍文慧带着五个女的守外围,没费事,就把人家一家三口给绑了,金表银元到手,然后分头撤离。 只是没想到,鲍文慧这批人在回程的途中碰到了几个76号派去浦南办事的人,其中有两个色胚看上了吴月娟,跑上来调戏,还要动手动脚。 这下,等于是一脚踢在了钢板上。 吴月娟从小练武,怎会有什么好脾气?更何况己方又是人多势众。那两个货啥便宜都没占到就被狠狠地吃了顿生活。 原以为这就是一场小小的闹剧,鲍文慧她们打完了人之后也没在意,不料这批人的后面居然跟着他们的大部队。没过多久,她们就在途中遭到了埋伏,两个姊妹被当场打死,鲍文慧反应机敏,避开了要害,但身上还是中了两枪,吴月娟跟另外两个姊妹拼死护着鲍文慧突围,边打边走,没一会儿功夫,三人身上都带了伤。 幸好,这一通枪声大作引来了梁兴初他们,四个男人加入,把她们救了下来,再来一个反击,解决了76号的人。只是这样一来动静太大,浦南的驻军闻讯赶来,他们只能急急撤离,那两个姊妹的尸体来不及收回。 原来是这样,王二毛心里有数了。 他看了看在座的众人,又看了看茶几上的一排电话机,有点不解,转头问香香。 “现在在做啥?” 香香眨了眨眼睛,“这桩事体应该哪能善后,总要晓得对面是啥人,为啥要去浦南,阿拉的人,遗体总也要弄回来好生安葬。” 王二毛看她的神色,又想了想楼下的人,懂了,不禁一笑,转过头来问谭秋萍。 “阿拉兰花,之前有吃过这种亏伐?” 谭秋萍一愣,“这种亏吃的还少了?” “都是哪能处理的?” “还能哪能处理?民不与官斗,想办法收敛尸体开香堂拜一拜。” 王二毛奇了,“侬的意思,楼下这点人是跑来烧香的?” 谭秋萍也奇了,“侬讲呢?” 王二毛吃了老酸,现在倒是不方便过多评价,再转过来问五香豆。 “侬来做啥?” 五香豆的脸一红,低了头不敢回。照规矩,一仆不侍二主,她的行动都要请示过王二毛才可以,自己现在出现在这里,讲不过去。 香香马上接了过来,“我打电话寻侬寻不到,要借她脑子里的电话簿用一用,没办法。” 王二毛倒是没这个意思,被香香一讲,露了痕迹,只好用话岔开。 “啥辰光可以有消息?” 五香豆反应极快,听王二毛问到正事,忙回答道:“再有半个钟头左右吧,人都通知了,打听需要辰光。” 王二毛不晓得她们需要通过什么方式来打听,看这架势,应该靠谱,想了想,先跟谭秋萍讲,“侬去跟侬手下头的人讲,从今以后,阿拉这里不再开啥个香堂,念姊妹讲情分的,自家屋里去设灵堂。” “啊?” 谭秋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阿拉这里,今后碰到这种情况,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商量哪能报仇。等下消息来了之后,先弄清爽是76号里哪一个憋样子派的这批人。我今朝就给侬一个尺寸,76号现在是十四个行动队,大大小小的队长、副队长,加起来一共六十六个。除了陆象升,其他人的住处,老家,三亲六故,统统去打听清爽。他有本事一直躲在?极司菲尔路的乌龟壳里,那阿拉就杀他全家!” 香香听着不对,忙问:“这不是把事体越搞越大?哪能善后?” 王二毛一笑,站起身,顺手把她也从沙发扶手上拉了起来。 “善后这种事体,是我跟侬要想的,阿拉兰花的人,有气不能出,不来塞!” …… 第231章 侬确定是这个字 谭秋萍瞪眼看着他俩,一个有点神兜兜,一个暗自皱眉头,她一时有点搞不清该听谁的。 从道理上讲,王二毛是老板,他既然已经开了口,那就是定论,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总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可问题是,真的会有这么便当吗? 要真是这么简单,身在江湖且与姊妹们情分更重的香香和自己,又怎会习惯于选择忍气吞声? 倒是有这么句话,叫做:以杀止杀,以血还血。可从没见过这句话在哪件事情里可以真正用到。功夫里也有相似的概念,叫做:打得一拳开,莫避百拳来。可那也要有个前提,就是在自己的实力和体力有着足够保证的情况下才能使。没点底子就用这个,那叫作死。 兰花有这样的底子吗? 别人不清楚,她自己心里有数的。 去跟76号以杀止杀,那是错选了对手。 香香也在盯着王二毛看。 她跟谭秋萍想的并不一样。 之所以皱着眉头,是因为她到现在还猜不透王二毛做这个决定的背后是什么逻辑在支撑。 这个家伙,轻易不会开口,开口言必有物,看上去像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俊俏的脸上甚至还略带些稚嫩,但那是假的! 别人不清楚,她自己心里有数的。 青山门!有善男信女吗? 说是盗门?骗死个人! 一帮子老狐狸、小狐狸的,什么冠冕堂皇的青山会馆,那就是封神演义里的轩辕坟。 再看他!嘴角微微上扬,眼中略带笑意,要不拦着,狐狸尾巴就快要露出来了! 只是这家伙到底有啥后手去善后呢? 想不出啊! …… 屋里忽的静了下来。 王二毛不想说,谭秋萍不愿问,香香宁可猜,剩下那几个都是听吆喝的,根本没有说话的份,这画面静止了。 巫行云是识相的,忙去床头拎起自己的小药箱,想要告辞,不料被王二毛拦了下来。 “老阿哥,侬先勿要走。阿拉这里的事体不至于瞒牢侬,反而还要侬再帮点忙。” 这下,巫行云倒是不能讲啥了,偷眼看了看谭秋萍,谭秋萍倒是立刻反应了过来,用眼睛问了问香香,香香一笑,缓缓地点了点头。 谭秋萍叫过梁兴初,简单交代几句,让他通知楼下的人就地待命,今晚统一行动。然后又叫过杏花娘和徐子玉,让她们立刻返回松江,那里的事情暂时由杏花娘负责,等鲍文慧康复之后再换回来。 王二毛看了看五香豆,问香香,“打到这里的电话,能不能转到听音阁去接?” 香香奇怪了,“可以的呀,侬要做啥?” “阿拉等下去听音阁里商量好事体还要通知出去,另外么……” 王二毛突然想到后面的话不方便让其他人听到,因此停顿了一下,凑到香香的耳朵旁边用咪咪小的声音讲,“五香豆是我身边的人,最好勿要让其他的人印象深刻。今朝,这里拥了一大堆的人,我这样进进出出的,不合适了。” 这话说得不重,但香香听在耳里,却似是晴天中打了个霹雳。她立刻意识到自家的安排确实是出了问题,脸上顿时红了。王二毛如此私密地提醒,自然是顾全了她的面子,但自己确实在无意之中疏忽大意了,现在又无法补救,不禁懊恼起来。 “侬不早讲!” 这一声,嗓门就有点高了,把屋里的人统统吓了一跳。坐着的,站着的,甚至连那个在床上躺着的,都纷纷转过头来看向他们。 王二毛头上一滴汗,没办法,自家的老婆只能自家护着,忙含糊打岔,“没事体没事体,早讲晚讲都是一样,等下去听音阁,我跟侬再慢慢讲。” 香香莫名其妙对王二毛吼了一嗓子,自家也有点被吓到。 今天这是怎么了!见他倒是没事人似的帮自己圆场,心头不由得一暖,又自后悔不已,脸涨得通红,低头不响。 …… 回到听音阁,王二毛、香香、巫行云和谭秋萍四个围成一圈坐好,五香豆没位子,只能拿过一只坐垫,习惯性地在香香身后一坐。没想到这个阿姐今朝脾气有点古怪,看她坐好之后居然转过脸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小姑娘忙低下头。 王二毛心里好笑,招呼五香豆让她坐到自家身后,这才算是扶持太平。 进入正题,王二毛没说话,先用手指沾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个“私”字,然后问:“这个记号你们有谁见过吗?” 他问得似乎随意,眼睛却是直直的盯着谭秋萍,因为在座的三个人里,能有机会听说过暗卫的,就只有她了。 果然,香香和巫行云看得一头雾水,谭秋萍却是眉头一皱,想了想,质疑道:“朋友!侬确定这个字是这样写的?” 王二毛本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被她这么一问,当场破了功。 他识字本就有限,写字更没练过,写错读错那是家常便饭了。更何况,老太爷只在电话里讲了一个音,天晓得这个字应该怎么写?好在他记性太好,马上回忆,想起老太爷讲过这个字就是天下为公的“公”字少掉头上的一撇一捺。 于是依葫芦画瓢,重新在茶几上先写了个“公”字,然后把上面的撇捺擦掉,至于这个“公”字写得对是不对,那就要看运气了。 谭秋萍看到这个“厶”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又实在是难以置信,追问了一句,“侬能讲出这个字的意思伐?” 王二毛见她已经识得,那这事情就好办了,不禁有点得意,“这个字读私,意思是:天下为公的人要是起了私心,就不能再做人。谭姐姐,侬见过这个字?” 没想到谭秋萍居然规规矩矩坐端正,先对着茶几上的字拜了拜,然后讲,“暗卫不轻出,出则除巨奸!二毛,他老人家这是要重新出山了?” 暗卫? 香香听不懂了。 谭秋萍跟自己算得上是亲密无间,却从没听她提起过暗卫这个人。见她忽然相似同王二毛说起了暗语,而王二毛明显也听得懂她在讲什么,自己现在,反倒像是个局外人,这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对了。 就见王二毛神兜兜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人出不出山我是不晓得,但是这只记号,阿拉现在就能用。如果预料不错的话,76号的人现在可能正在为这只记号想破脑袋了!” …… 第232章 一块石头要打三只鸟 话聊到这份上,在座的那几个就算不认得记号,也能听出王二毛想要做啥了。 这哪是什么以杀止杀啊? 这是纯纯的狐假虎威! 以谭秋萍的资历都要向这个记号恭恭敬敬地行礼,可见这记号背后的来头是有多大。 香香依着王二毛的样子用手指蘸了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个“厶”字,问谭秋萍,“阿姐,这个暗卫是啥人?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过这号人呀。” 谭秋萍依旧是毕恭毕敬,先向这个记号拜了拜,然后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巫行云。 巫行云被她看得心惊肉跳,但他是王二毛叫来的,王二毛没让他走,他就只能不响,屁股不自然地向后扭了扭,如坐针毡。 王二毛一笑,“谭姐姐,侬来讲一讲这个记号的来历吧。阿哥不是兰花的人,但他现在也算是阿拉统一战线的人,将来一道办事体,有些事是必须要晓得呃。” 谭秋萍尚不知王二毛画出这个记号是要怎么用,听他说得郑重,便不再理会巫行云,用手指蘸了茶水,自家又在茶几上画了一个。这个记号与王二毛的那个稍有不同,“厶”字的上半部是笔直的一竖,至偏下的位置才是一个“厶”字。 “这个记号,是同盟会时期暗卫的标记。我也只是听说,暗卫此人,出身于江湖,但不是江湖人。早年间,为了推翻清政府,专门刺杀满清的重臣,两江总督?端方、宗社党的良弼、安徽巡抚恩铭、镇国公载洵等等,这些人的刺杀,据说都有他在幕后策划。后来,先总理回国领导国民革命,为了他的安全,专门成立了明卫跟暗卫组织。就好比我,也算是明卫中的一员,只是我专门负责孙夫人的安全,不算是他们的核心成员。而暗卫,据我晓得,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人。这时,清政府已经被推翻,但各地的军阀、党内的败类却是越来越多,需要整肃,暗卫,就是专门负责处理一些摆不上台面的事体,这个记号,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有的。” 讲到这里,所有人,包括王二毛,才算是真正懂了这个记号背后的含义。 就听谭秋萍继续讲,“先总理过世以后,这个记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概有个十五六年了吧。现在的人,除了国民党里的元老,认识这个记号的并不多。二毛刚刚讲,76号的人会得为了这个记号想破脑袋,这句话我不理解。他们都不认识这个记号,阿拉就算在动手的辰光留下记号来,对他们又有啥个威慑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 王二毛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坐在一旁的香香,问,“昨天褚民谊来寻侬,晓得是为啥伐?” 香香正听得入神,被王二毛突然一问,没反应过来,“我怎么会晓得?今朝他电话还没来过,侬也讲过,阿拉不用主动联系……” 她顺口说着,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马上停住,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反应过来了。 “等等!褚民谊也算是国民党里的老资格,他是认识这个记号的…… 侬的意思是?他来寻我,跟这个记号有关系?” 王二毛笑嘻嘻地看着她,有妻聪慧至此,岂不得意!他一拍大腿,赞道:“侬这只脑子,来赛呃!” 说着,转过脸来对着众人道:“这个朋友不但看到了记号,他们汪精卫贴身的侍卫长王步云前天还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家里。” 这句话,巫行云听着没什么,但谭秋萍和香香听来俱是一惊。 谭秋萍忙问,“这趟出手,是要解决汪伪?” 香香更是不解,王二毛昨晚跟她一起熬了个通宵,还啥都不知道呢,怎么?去华贸饭店兜了一圈,消息就来了?再说了,暗卫现在对汪精卫出手又不是什么好事,这不是乱来嘛! 王二毛晓得她们想岔了,忙笑着解释,“他这次出手自有他的道理,跟阿拉的抗战无关。我只是想,现在阿拉连上褚民谊这条线,不妨顺带便把阿拉自家的腔势做做足。不管是褚民谊,还是陈碧君、丁默邨,要他们能正眼高看阿拉一眼,这才是今后好谈条件的筹码。” 他说到这里,香香马上就懂了。 “所以,阿拉这次报复76号,侬是要扛着暗卫的台头,再让褚民谊暗地里把暗卫出山的消息去透给丁默邨?” 王二毛点了点头。 香香又再想了想,还是不解。 “然后呢?就算76号晓得了阿拉背后头有大佬撑腰,这次闷进,但对阿拉又有啥好处呢?更何况,何必让76号的人去晓得这趟松江的事体对上的是阿拉兰花?” 话题谈到这个程度,谭秋萍已经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了,只能老老实实听。 王二毛在回听音阁的路上已经通盘想好,这时,笃笃悠悠,有条不紊。 “三个方面考虑。第一,不管76号现在晓不晓得,他们迟早总会查到,把兰花放到明面,是必然。阿拉死掉的人,尸体总要去收,英灵总要祭奠,阿拉活着的人,这口气总是要出,侬叫他们忍辱负重,忍一时,没问题,但时间长了,大家心气不再,以后办事就是难上加难。所以,必须要有个办法,既能把松江的这桩事体收好尾巴,又要让大家振奋士气。另外,阿拉兰花以后上了台面,跟76号的关系到底维持在哪一个程度,需要定下个规矩,这也能最大限度的控制风险,减少没必要的伤损。” 这仅仅只是一个方面的考虑? 谭秋萍有点吃老酸,看着王二毛,越看越有点吓势势。这个朋友要是存心挖个坑让自己跳,那是逃都逃不掉的。 她摒不牢问,“那第二方面呢?” 王二毛一笑,“第二方面,是为了三更人的身份考虑……” 他一提到这个,香香马上就懂了,抢着讲,“我晓得了!侬这个三更是硬伤。我这两天也在想,要陈碧君、褚民谊去相信一个从没听过,也没看到过的人,这事体太难,现在有了暗卫,阿拉就想办法让他们自家去猜。能想象成三更人跟暗卫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最好,甚至于这两个人就是一个人,总之,这种级别的人,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这层疑虑打消之后,合作的事体才能有的谈。” 王二毛被她一语道破,倒是失了继续卖弄的机会,想要补充,却发现香香说得比自己想的还要周全,有点意犹未尽,却也只能瘪了瘪嘴,点头称是。 香香得意,倒是把之前的不开心统统都忘了,斜着脑袋问他,“第三方面呢?” 王二毛嘿嘿一笑,用手指了指枯坐了半天的巫行云,反问了一句,“侬这么聪明,继续猜呀!” …… 第233章 趁着浑水下吊钩 香香就算再聪明,也猜不到王二毛所指的巫行云与这次复仇计划之间会有啥个关联。 他只是个医生呀! 难不成怕兰花派过去的人吃了亏,需要他来及时救治? 看着王二毛似笑非笑,一副神兜兜的样子,她突然觉得牙根发痒,有点想要咬人。 王二毛倒是见好就收,这种讨人撒气的表情一闪而过,转瞬便换成了一脸的严肃。 “我想过了。阿拉这趟行动,一是要让76号晓得,兰花不是他们想象当中的好脾气。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敲山震虎,就是要去做出点规矩来。另外一个,阿拉这趟杀人不宜过多,免得以后结怨太深,难触见。但是,给他们的教训,必须要深刻。所以我会让谭姐姐关照手下头的人,落手要注意分寸,除掉那些个手上血淋哒滴、伤天害理的,其他的人,致伤不致命。这就要麻烦老阿哥想办法去配点毒药出来,让他们这批人死么死不特,受点活罪。” 讲到这里,在座的四个人彻底明白了,确实,事体不怕做,最重要的就是在做的时候要想好分寸。 只是,这跟王二毛之前讲的第三方面的考虑有啥关系呢?他巴巴儿地讲了半天,还是第一方面里的细节而已。 香香有点不买账了。 “侬这属于偷换概念啊!阿是寻不到第三方面,临时拉巫老师进来凑个数?” 王二毛一番话讲完,不响了,眼睛巴登巴登地看着香香,脸上又透出了刚才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香香看得撒气,刚想要翻毛腔,突然想到一个极重要的问题。 如果仅仅是武器上需要配毒,以王二毛这种谨慎到过分的性子,又何必拉巫行云进来?难道…… 这个毒,有讲究? 等等! 巫行云身上还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香香想起来了。 王二毛曾经讲过,与其千难万险地送巫行云去东北,不如想办法把关东军里做毒气的那几个人勾到上海来。 这是要趁着浑水下吊钩了? 只是,这种事情并无成算,不论是对巫行云还是对谭秋萍和五香豆来讲,不宜过早透露,现在就拿出来讨论,不合适。 她只得瘪了瘪嘴,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瞪眼看了看王二毛,居然又被这个家伙装到了。 王二毛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已经猜出了个大概其,不禁一笑,转过脸来,问巫行云。 “老阿哥,我想要侬帮着配种毒药,最好么,传染性强一些,变异过程越短越好,不讲究毒性,不要致命。” 巫行云脾气虽然古怪,但人却是极聪明的,听王二毛问得蹊跷,转念一想,便懂了,一时间,喜不自胜,忙点头答道:“这个不费事!都不用特地去配。我身上的血,就是现成的病毒,稀释二十倍,够他们手忙脚乱了!” “能涂在子弹上吗?” 这个巫行云倒是有点吃不准了,想了想,实在为难,又偷眼看了看一边的谭秋萍。 “子弹打人,着弹处会有瞬间的高温,我的这种病毒能耐多少度的高温,没试过是不晓得的,除非……” 谭秋萍一听就光火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巫行云的鼻子就骂。 “死老头子!侬想也不要想!” “我没讲啥啊!” “侬当我是戆大啊?侬要是没啥想法,为啥要看我一眼再讲话?” 巫行云话都还没讲,就被她当场戳穿,老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不由地抗辩道:“我看侬一眼哪能啦?侬只面孔上面绣过花啊?人家看一眼就要收钞票?怪伐!” “老棺材!嘴巴还硬?阿是想吃生活啊?” 谭秋萍双眉倒竖,袖子一撸,像似就要动手,吓得巫行云忙站起,后退几步,一个腿软,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二毛笑不动,抢步过来将他扶稳,护在自己身后。 先对谭秋萍讲,“谭姐姐,有话好好讲,侬先坐好。” 然后转过身来,对巫行云讲,“老阿哥,侬也不要慌,这里有事论事,总是要以理服人,拳脚是本事,不是道理。” 巫行云有人撑腰,勉强镇定了些,感激地看着王二毛,差点流下泪来。 “就是嘛!二毛,侬是不晓得,侬不在的时候,这里我来都不敢来。这点女人,只只都是雌老虎,啥人来跟侬讲道理?今朝,总算是有人来帮我主持公道了……” 这话说的,连香香都听不下去了,眼眉也渐渐竖了起来。 王二毛见势不好,忙掐住他的话头,话锋一转,接了上去。 “不过么,老阿哥,今朝这个事体,我公平点讲,是侬不对!” 巫行云一愣。 “侬讲啥?” “侬阿晓得?阿拉兰花,上上下下,讲究的是姊妹同心,休戚与共。姊妹中枪,就好比自家中了枪,姊妹受辱,就好比自家受了侮辱。确实,鲍文慧现在受了伤,中一枪是伤,多中一枪也是伤,一样有侬帮她医治,几天之后,一样也能康复。但是,阿拉自家的枪哪能可以打到自家人的身上去呢?哪怕是为了天大的任务,阿拉这里没人开得了口,也没人能动得了手。” 巫行云瞪眼听着,越听越是骇然。 王二毛讲的道理他是不以为然的,但他居然瞬间就能识破自己所有的心思,还能知道自己打的是鲍文慧的主意,这太可怕了吧! 就听王二毛继续讲到,“侬的想法,是办事体的思路,本没有错,只是这种事体,阿拉还可以有其他的法子来商量。” “谭姐姐,阿拉可以适当缩小点范围。侬先估算一下,如果纯粹用冷兵器、暗器来完成这次行动,侬这里能保证零伤亡的行动人员,大概有多少?” 谭秋萍本来一肚子火气,被王二毛这么一拦一问,注意力顿时被拉了回来,低着头仔细盘算了一下。 “阿拉兰花,功夫好的大多散在各处,能在今明两天里调到总堂来的,加我,有十六个。侬要讲到零伤亡,这点我不能保证,刀枪无眼,人外有人,一两天里,情报做不到精细,万一有地方疏漏,也是正常的。再讲了,阿拉现在的目标到底是啥人,消息还没来啊!” 王二毛听她讲得有理,点头道:“那就先准备这十六个,其他的人,先通知散了吧。” …… 第234章 无人生还 事情算是商量好。 谭秋萍自去小房间里打电话通知手下。 巫行云的脸上还留着几分尴尬,被王二毛扶了回来,重新坐好,又偷摸瞅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香香,见她低垂着头,像是正在琢磨着别的什么事情,对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并没显露出过多的计较,这便放了心,拿起杯子,喝了口茶,算是给自家压压惊。 王二毛顾好巫行云,回过头来看香香。 “侬在想啥?” 香香听到他的招呼,抬起头来,瘪了瘪嘴,眉头微皱,轻轻摇了摇头。 “讲不太清爽…… 我在想,侬这个一石三鸟的连环计,设想倒是不错,但总觉得…… 这些事体太过复杂,牵连到的方方面面也过分多了点。如果…… 我是讲如果啊,其中某些环节人家并不是依照侬的想法来理解这些事体的话,那阿拉接下来又要哪能办呢?” 王二毛听得一愣,问道:“譬如讲呢?” “譬如讲,侬想76号的人在褚民谊打过招呼之后会得闷进。但这帮人万一不听招呼呢?他们跟日本人混的时间长了,飘了,管侬啥个明卫暗卫,一百样不来买账,那阿拉就等于是捅到了马蜂窝。这种人,既然能出来做汉奸,可想而知,脑子都是有点戆哒哒的,侬要让他们思路清爽,懂得轻重利弊,不容易呃……” 王二毛仔仔细细地听着,脑子里跟着飞速运转起来,见香香只是浅浅的讲了几句便停了,不禁追问到,“还有呢?” 香香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 再讲,自家的这种担心仅仅也只是猜测而已,并不一定客观,更何况旁边还坐着五香豆和巫行云,作为老婆,她是绝对不可以在旁人面前质疑起自家老公来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歉然一笑,忙把话头拉了回来。 “侬就当我是瞎想八想,杞人忧天。有些事体,不去做它一做,永远不会晓得结果。侬的计划已经是非常周全,等会儿消息来了之后,阿拉再一道仔细盘一盘,就算做不到万无一失,也要准备好足够的退身步。” 话讲到这里,王二毛已经懂了,香香考虑的这些,并不是多余。 今天,自己在这么多人的面前露了脸,聚集在谭秋萍家里的那些四品,只要不是傻瓜,就都会晓得接下来的行动实际上就是他在指挥。 这也算是自家在兰花门里打响的第一炮。 这炮要是打不响,打不出点彩来,那就是威信扫地。 这帮子四品拿命尝,人虽不多,但实是兰花门里绝对的主力。他们才不会来管侬是香香的老公还是姑姑的师侄呢,没点本事能让人服帖的话,今后的事体就是桩桩件件难上加难。 香香把这件事体看得甚重,重到在自己最洋洋得意的时候都摒不牢要泼点冷水出来,是为他好! 王二毛有点小感动,收了笑脸,冲着香香缓缓地点了点头。 香香一看,懂了!响鼓不用重锤敲,心头暗自窃喜。 就在这时,小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五香豆在一旁已经是枯坐了半晌,她既看不懂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也听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机勾画,她唯一的任务,就是等电话。 现在电话响了,她忙爬起身来,一个箭步就要冲过去接,没想到却被香香一把拉住。 王二毛这时才算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香香的身法。 我去!比自家要快得多! 上次半夜三更跟青城派动手,香香的身法他已经见过,只是那次是香香突进在前,而他则是在后面紧追慢赶,距离隔得远,只觉得她的身法相当诡异,脚下飘忽难测。这次,算是真正看清了。五香豆启动在前,离小房间才三步的距离,香香从坐姿转换,后发先至,两步之内便能追上,这腰腿之间,需要多大的劲力才能办到? 腰腿之间的劲力? 王二毛直勾勾地看着香香,眼光不由自主的移了下去。 上次…… 没感觉有太大的不同啊…… 这一出神,瞬间就想跑偏了。 香香拉住五香豆,“侬去坐好,这只电话我来接。” 她并没注意到王二毛那古怪的眼神,交代完就去了小房间。 隔着门听到她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似乎是话蛮多,香香偶尔应上两句,听不出是在讲的什么。 五香豆唯一的工作被抢,顿时觉得老大没劲,垂头丧气,回到位子上,见王二毛还在盯着小房间的方向呆呆出神,忍不住低声问,“姐夫,侬有没有觉得阿姐今朝有点奇怪?” 王二毛正自出神,被五香豆问的一愣,“呃?哪能讲?” “侬今朝阿是跟阿姐有点不开心呀?我在听音阁服侍阿姐这么久,她从来没因为任何事体给我颜色看过。刚刚又是瞪眼,又是不让我去接电话的,估计是跟侬不开心了,把我当了出气筒。” 王二毛听得摒不牢笑。 “侬叫出屁豆,又不叫出气筒,哪里来的这许多讲究?” “那侬讲,她为啥不让我去接电话?” 王二毛哈哈一笑,帮香香解释,“我刚刚跟她商量过,侬现在跟在我身边,那在兰花的明面上,侬就不能像以往一样常常露面。这对阿拉的安全是种保护。我估计她是听进去了,所以在听音阁对外的事体上,宁可自家来做。” 五香豆将信将疑,“侬确定她没跟侬不开心?” “侬只小鬼,啥地方看出来她有不开心?阿拉好得很!” …… 香香接好电话出来,面色有点难看。 王二毛看她沉着步子回到座位坐好,忙问:“又有啥事体了?” “刚刚的电话是老刘打过来的,讲了两个消息。” 王二毛顿时瞪大了眼,“刘建州?” “嗯!” 这种时候,最怕接的就是这只老狐狸的电话!王二毛不由地心头一荡,肯定没好事。 “他讲了两个消息。一是,76号这趟派去松江执行任务的是陆象升的人,叫阿拉不要再把事体搞大,没意思。” 王二毛心里腾地就有点光火了。 啥叫没意思!有没有意思是他讲了算的? 他强忍住怒火,“第二个消息呢?” “第二,76号这趟去松江,是要去清剿镰刀斧头埋在浦南的地下交通站。第一批人跟阿拉阴差阳错打了横炮,被阿拉团灭,第二批人今朝一早再过去……” 王二毛有点急了,那个姓王的教书先生明显就是地下交通站的人。 “结果哪能?” “一场激战,交通站被彻底摧毁,里面一十二个人,无人生还。” 陆象升! 王二毛气得牙齿都要咬出血来。 …… 第235章 要找个背锅的 陆象升现在是拼了命的想要往上爬,这一点,王二毛早就知道。 镰刀斧头早已在上海停止了行动,进入静默,这一点,王二毛相信陆象升也早就知道。 师父说过,抗战为先,青山弟子在必要时,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可现在是师父所说的必要时吗? 王二毛无从判断。 他只知道,陆象升这事做得实在是龌龊至极!人家那边都已经停了手,这边却还要处心积虑地跑过去赶尽杀绝,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吧,总之是阴节统统丧尽,死后不得超生的。 香香看他眼中几乎快要瞪出血来,一道道殷红的血丝清晰可辨,实在是有点担心,但老刘的话还没有转述完,只得伸出手来握住他的右手,继续讲下去。 “刘建州电话里的意思,这些事体他事先完全不知情,一记头也被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叫我来问侬一声,要不要大家坐下来谈谈?毕竟,这桩事体有太多的后遗症,如果阿拉相互之间不通个气,意气用事,那接下来就是横炮乱打,自家人的节奏统统被打乱掉,便宜的还是日本人。如果侬同意,他就去通知今朝落雨,青山会馆老辰光碰头。” 王二毛这时人已经稍稍冷静了些。 人命关天,确实是大事,但现在死都死了,难不成真的还像刚才所计划的那样,去把陆象升杀掉,报仇雪恨? 可问题是坐下来要谈什么? 这些事情跟刘建州本没有关系,他这时候自告奋勇地跑出来做老娘舅,招呼大家聚一聚,图什么?真有这么好心? 骗鬼呢! 王二毛掉进这个老狐狸挖的坑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长脑子,总该长点记性吧。 他一时难以决断,看谭秋萍还在小房间里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起来没完,只得轻轻捏了捏香香的手,示意她自家没事,然后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习惯性地摸出一包香烟,突然发觉不对,想要起身去窗前再抽,没料到旁边的巫行云这时却扔过一只打火机来。 王二毛伸手接牢,刚一抬头,就听巫行云讲,“二毛,侬的脑子灵光,抽支香烟慢慢想,灵台清明方能思虑周全。侬自家讲过,有些时候,急事可以缓办。我的事体并不急,这许多年等下来了,侬能有心,我已经是十万分的感激。” 后面的话不用再讲,王二毛心里有数。 老阿哥是怕他事事上心,顾头顾不了尾,轻轻一句话,把勾关东军军医的那档子事先给撤了下来,让他有足够的空间来应对现在的乱局。 只是这件事情跟现在的局势关系并不大,撤不撤的,权当只是添头了。 王二毛苦笑着摇了摇头。 香香看他一有事体跟刘建州搭上界,就开始有点患得患失,整个人也变得沉闷了许多,不禁好笑。这两个人不晓得是哪辈子结下的冤孽,这辈子一道做事,相互之间居然成为对方心中的刺。一个怕对面横炮乱打,一个怕对面深坑乱挖。 其实,刚才刘建州在电话里讲的远不止她转述的这些,只是有些话不方便现在就传给王二毛知道,这会影响他的判断。 从刚才的那通电话里,香香听得出,刘建州的心里,现在也是乱的。他在电话里反复拜托,今朝务必要让王二毛去一趟青山会馆,而陆象升那边,他已经通知了。 作为兰花门里实际的管事,松江的事情其实很容易解决,闷进就好。啥个后遗症?啥个一石三鸟?所有的手段暂时留着,以后总有合适的机会慢慢推进。这跟姊妹之间的感情深不深厚没关系,而是一个宗门要生存下来的必须选择。 花开花落枝无悔,静待来年怒争春。 意气这样东西,无非是人自家心头的壁障,这层壁障因人而异,因势而异,有些时候,无视不等于懦弱。 只是,每个人活着,所追求的无非是个心安理得,活着的意义,又岂是旁人可以辨判对错的? 香香不想因为自己的想法来改变王二毛的活法。 她要自己的老公自由且快乐,理由很简单,她爱上的,是那个原来的少年。 …… 一根香烟抽完,谭秋萍已经打完电话回来重新坐下,王二毛也同时做好了决定。 陆象升是不能动的。 他现在做的这些,总要拿到它该有的价值才行。 兰花的这口气是不能松的。 不论谭秋萍跟手下人是怎么通知,说了些什么,最最关键的一点,现在的这只兰花必须要摆上台面,需要做出点动静来让所有人都高看一眼。否则,后面的太多事情都无法推进,而先期的种种准备,也会失去意义。别的不讲,臧红霞在广州的任务就会卡牢,而这一步,是姑姑手头的这批药品能不能安全顺利地送进战区的关键。 所以,刘建州这只老狐狸安排的通气会,去不去又有啥关系? 他今天主动打电话进来,无论是善意也好,挖坑也好,背后的逻辑,无非是害怕。而自家这里做的,都是必须要做的事,就算是横炮乱打,这老狐狸怕的又是什么? 怕帮自己擦屁股? 笑话! 现在计划中的哪件事情需要他来擦屁股?再说了,他有这个能力擦得清爽吗? 帮别人擦屁股? 那又关自己屁事! 只是说到擦屁股,刚才的计划需要调整一下,这屁股自家也擦不清爽,要找个背锅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点得意起来,说到背锅,谁还能比重庆那帮人更合适呢? 通盘再想一遍,没问题,王二毛开始安排。 他先跟五香豆讲,“侬现在回五亩里,寻到小琴,让她今朝无论如何要把顾明城约出来,叫他到兰花坊,我夜里啥地方都不会去,就在这里等他。” 五香豆听得一愣,刚刚这些事情她听了个一知半解,这姐夫想了半天,怎么忽然又跟顾明城扯上了关系?八竿子都打不着啊! “他要是不肯来呢?或者…… 小琴寻不到他呢?” “我早上已经安排小琴去寻他了,如果在他常去的地方没寻到,侬就让小琴去国际饭店719房间等他。这个家伙,白天我猜不到他,夜里必定会去那里。寻到之后,他不肯来也要来!侬叫小琴跟他讲,我这里得到消息,吴四宝明后天里就会对他跟周艺晴动手,要是不想逃离上海,那就过来跟我商量,我有办法。” …… 第236章 那就随便他去猜 王二毛自顾自的信口开河,香香听着没啥,五香豆却是当了真。 “姐夫,侬讲的周艺晴,阿是扮演赛金花的周艺晴周小姐?” 这小丫头居然能晓得《赛金花》,像她这种常年服侍在香香身边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没事体做跑出去看场电影? 看着五香豆一脸认真的样子,王二毛更是觉得奇怪,难道她跟周艺晴之间,还有什么别的关系? “姐夫,我可不可以等下跟小琴一道去寻顾馆长?” “侬要做啥?” “我…… 我想……” 五香豆突然之间脸孔憋得通通红,似乎是要下什么决心,却又难以决断,一时被王二毛问住,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香香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好笑,替五香豆讲。 “她是要自告奋勇跑去周艺晴身边做保镖,又舍不得离开侬这个俊俏的姐夫,两边计较半天,这记,僵特!” 王二毛听得头皮一麻,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再看五香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倒像是给香香一语戳破了心思。 这是真的? 王二毛难以置信。 要说这小姑娘在自己身边混了这么些天,心里有了不舍,哪怕现在就是已经看上了吧,以王二毛现在的脸皮,再加上他对兰花门里这些个女人的了解,倒是没什么可奇怪的。但要讲到五香豆跟这个周艺晴会有啥个渊源,而这个周艺晴在她心目之中的份量居然还能与香香加上自己做到等价,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香香哈哈一笑,起身离了座,一手拉过五香豆来。 “侬只小戆大!侬的姐夫只是随口吹了只牛皮,寻只借口,好让顾明城老老实实地过来谈事。周小姐现在安全得很,根本不需要侬去保护。” 五香豆这才松了一口气,没等脸上的红晕褪去,便急着朝王二毛翻了个白眼。 王二毛假装没看见。 时间已经不早,这小姑娘跟周艺晴的事情既然香香都已晓得,那就等有空时再问,现在,还是得催促她快点出去办事。 等五香豆走后,王二毛赶紧安排第二件事。 他转过身来,看向巫行云。 “老阿哥,青城派的事体侬是晓得的,现在他们之中有人受了伤,脚被打断,住在国际饭店718房间。我等下让谭姐姐派人陪侬一道去一趟,一是去相帮看一看这些伤有没有大碍,侬准备一些对康复治疗有帮助的药带过去。第二,侬代表兰花门,呃…… 就是代表兰花门的香香,跟他们打声招呼,就讲:过去的事体两边各有责任,以后不要再提了,阿拉化敌为友。这趟兰花想请青城帮个忙,借用一些青城派的暗器,如果青城以后有啥事体需要兰花帮忙的,都好商量。” 巫行云只是个医生,这种事体从未做过,见王二毛托付的详详细细,倒是不敢怠慢,一字一句记牢,有几处不太明白,听他讲完,便问:“脚是断在哪个位置?是髌骨还是股骨腓骨?是骨裂还是骨折?位置、伤势不一样,用药的份量也就有所不同。我过去,要是能拆开验看那就还好,侬要是只让我看上一眼,打好招呼就走,那带过去的药就要提前计较一下了。” 王二毛哪知谢道灵他们伤在何处,只好看了谭秋萍一眼。巫行云考虑得相当周全,以他这种性子,确实不能在这种是非窟里久待。 谭秋萍脸一红,替王二毛回答,“一个伤在髌骨,有点严重,可能是粉碎性骨折。另一个轻点,伤在小腿,估计只是骨裂吧。” 巫行云做事体一旦认真起来,自然顾不上去看谭秋萍的脸色,追问道:“是小腿的哪里一面?” 谭秋萍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有点不耐烦了。 “哪里一面有啥关系啦?反正就是断掉了。人家只是叫侬拿两副药去意思意思,侬去计较这许多做啥!” 巫行云见她光火,倒是不敢再问,自家心下打定主意,弄个前后都能照应的方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宁波人生来的犟脾气实在是管不住,随口嘟囔了一句:“落手不晓得轻重也就算了,一招一式总要看好位置的咯,这都记不得,不是瞎打嘛!” 谭秋萍本没什么,刚才发发小脾气也只是不耐烦了而已,这下倒好,一句话触到心经,这只死老头子居然敢质疑起自家的功夫来,这还得了! 她的眼眉顿时立了起来,腾地站起,像似又要叫巫行云吃吃生活,把个小老头子吓得,忙闪身躲去王二毛的身后。 王二毛哈哈一笑,对谭秋萍讲,“侬快去安排一个人过来吧,阿拉今朝太多事体要办,没辰光给你们打打闹闹。” 打打闹闹? 好白相啊! 谭秋萍横了王二毛一眼,不过么,正事倒是不敢耽搁。 她本打算去自家楼下的那些人里挑一个功夫好的跟巫行云过去,但现在看着这只死老头子实在触气,巴不得他早点走,所以习惯性地走到窗前,刚要想喊常驻在楼下的四品七香阵,突然想起,这帮人早已经被安排到地下通道去了,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褚民谊安排过来的几个卫兵,正歪歪扭扭地倚着门洞站岗。 她一时便僵在窗前,待要再回去小房间里打电话喊人,又觉得这个来回实在是有点傻,那可真叫是好白相了! 正自犹豫,忽听王二毛赞道:“谭姐姐,侬的脑子真快,叫那两个士兵跟过去,比安排阿拉自家人还要好!” 真的假的? 谭秋萍实是不知道好在哪里。 不过么,顺坡下驴这种事体总是好的,她的翎子接得相当丝滑,冲着窗外招呼了一声,便转过身来,叫巫行云跟着下去。至于交代好之后巫行云是要先回去弄药,还是直接过去,那就随便他去了。 香香看得好笑,等他两个下了楼,便问王二毛,“侬叫这两个卫兵跟过去,是纯粹想帮谭姐姐解围,还是确实有好处啊?” 没想到王二毛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 “当然是真有好处啊!巫医生这趟去,就是要让褚民谊晓得,阿拉跟重庆之间也有联系,又不是非要寻他们合作不可。侬不要忘了,他能做到现在的位置,人情关系是一方面,人也是个聪明人。仗打到现在,大家肚皮里都晓得日本人基本上是推不动了,全中国的老百姓统统动员起来,反攻光复就是时间问题。哪怕是为了到辰光给自家留个退身步呢,他也要想办法拍牢阿拉。至于阿拉跟重庆之间到底是因为暗卫的关系,还是纯粹跟青城之间的江湖同道关系,那就随便他猜了。这些话,侬去跟他讲,还不如让他自家的卫兵回去跟他报告。” “侬这只脑子!” 香香服帖了。 这只小狐狸要是有坏学坏,那可就太吓人了。 …… 第237章 大道至简 趁着谭秋萍带巫行云下楼交代事体的空档,王二毛终于摒不牢问香香,五香豆跟这个周艺晴到底是啥个关系。 香香一笑,揶揄道:“侬不是聪明得紧吗?这又有啥难猜的?” 王二毛奇怪了,有没有关系那是客观事实,凭啥聪明就能猜到? “侬阿是没看过赛金花啊?” 王二毛点头,窍坎在这部电影里? 香香把他拉到身边坐好,一只头斜倚在他的肩上,慢慢讲。 “赛金花,并不只是一部电影。电影里讲的,是一个叫做赛金花的风尘女子传奇的一生。而实际上,史上是真有其人。她的故事,不光是被改编成了电影,话本、评书、戏曲、话剧,无数种版本,无数个响当当的文坛领袖,都曾传颂过她的事迹,这在阿拉统一战线,从上到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这样讲,她的精神,影响了阿拉整整一代人,尤其是兰花这种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娼妓门,几乎是把她当做了现时代的红姑来敬仰。像五香豆这种小姑娘,爱屋及乌,想要舍去性命去保护扮演过赛金花的周艺晴,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王二毛没读过书,平常也不会去看啥个话剧、电影,所以,赛金花对他而言仅仅只是一部有点名气的电影罢了。而电影么,在他的认知里,绝大部分爱看的人无非是为了追求时髦,喜欢看那些奶油小生跟性感漂亮的女人发生点乱七八糟的故事而已。 现在听香香这么一讲,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趣。 一个风尘女子传奇的一生,还能影响整整一代人? 这必须要寻辰光去观摩一下,至少要了解她的故事吧,否则的话,今后跟兰花的这帮女人便有了认知上的隔膜,就好比刚刚被五香豆翻了个白眼,他自己还在木知木觉,有点莫名其妙,天晓得这个小丫头在肚子里是怎么编排自己的呢! 香香看他想得出神,不禁好笑,“山高水长,阿拉以后有的是辰光,我慢慢跟侬讲这个赛金花的故事。侬现在只要晓得她讲过的两句话就可以了。” “哦?哪两句?” 香香想了想,自家莞尔一笑,“其实么,合起来就是一句话: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 王二毛还以为是一句啥个惊世骇俗的话,刚要好好去记,没想到,却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大白话,不禁有点失望。 “侬不要小看这句平平常常的话。能够触到人的心经的,往往是最最简单,却又极容易被人忽视的道理。这个道理,通过一个出身于风尘,最后又沦落于风尘的女人嘴巴里讲出来,对很多人来讲,那就是振聋发聩的呐喊声。” 王二毛玲珑透顶,香香点到为止,但他已经懂了。 话是讲给人听的,不管侬讲的多么天花乱坠,最重要的,是听的人能听进去。 道理也是一样。 师父曾经讲过一句话,这句话让王二毛的印象相当深刻,但他之前并不太懂。 这句话也是相当简单,简单到只有四个字,叫做:大道至简。 现在,他似乎突然有些明白了,但要讲到真正懂得,又似乎还是有点懵懂。 大道理,就是最最简单的道理? …… 谭秋萍回到二楼,王二毛外派的事体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事,需要跟她俩商量之后才能决定。 第一点,动手的目标需要改变。 陆象升那里,现在无法去碰,也永远都不能碰。他的功能,不管是在美日开战之前还是开战之后,都是对抗战局势能够产生直接影响的。 做人,要拎得清。 日本人现在西进受阻,一是他们本身的军力不济,二是中国部队的生命线还没彻底断掉。这个生命线,现在就掌控在美国手里。 所以,现在需要在76号的其他人中,选出一个无辜又该杀的,作冤大头。 王二毛想到了吴四宝。 只不过么,这只鳖样子听陆象升讲起来有点难弄,功夫好,人精怪,如果贸然动手,弄不好没吃到肉还惹得一身骚。 谭秋萍是无所谓的,听到王二毛讲出吴四宝来,反而有点兴奋,但香香却是皱了皱眉头。 “照道理么,阿拉现在算是躲在暗处放冷箭,没品是没品了,但成功率相对会的高得多。我考虑的,倒不是这个吴四宝阿拉弄不弄得过,而是他的身上,是不是还有重庆方面需要的价值。侬想想看,江湖上,庙堂里,如果真的有人铁了心的想要弄死他,那他就算再厉害,活到现在也不可能。” 香香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王二毛,他不禁有点头大了起来。 确实,重庆跟南京之间,天晓得是一种啥个关系!讲起来么总是死对头,但双方之间暗搓搓的交易又是千丝万缕,人员、派系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一记横炮打过去,坏了人家的好事,那就喇叭腔了。 “这人…… 阿拉暂时不动吧,那侬讲,还有其他啥人?” 香香一笑,“除掉吴四宝,我估计侬对其他人的兴趣不大,小虾米么,杀了没意思,大块头么,牵连太多。” 王二毛也笑了,点了点头。 香香继续讲,“我这里倒是真的有个人选。这个朋友叫做李三祥,严格上讲,不算是76号的人,但他是吴四宝的换帖阿哥,老底子在洪帮里混事,也算是吴四宝的引荐人之一。后来吴四宝叛离洪帮,他也跟了出来,现在在闸北开了十几家赌场,算是吴四宝在76号之外的一支私兵。阿拉现在动不得吴,但顺带便剪除他的羽翼,以后真的动起手来,倒是更加容易,这种事体还是值得做一做的。再讲,这也符合阿拉江湖帮派的身份,就算是江湖上的恩怨,褚民谊这里也讲不了啥,反而容易相信。” 这是王二毛听到现在最好的建议了,一举两得,有缓有急。 他当即一拍大腿,“好!这个李三祥,只当是他人霉,时运不济,好日子到头,被阿拉香香看中了!” 三人哈哈大笑,谭秋萍马上通知下去。 …… 第238章 眉毛开始跳舞 谭秋萍一通电话打好,手下的人纷纷行动起来,摸底的摸底,跟踪的跟踪,李三祥就此算是进入了兰花的视野。 江湖上做事自有江湖上的规矩,特别是在上海滩,侬要寻人家的吼势,青洪两帮是必须要先去打个招呼的。李三祥这家伙名声本就不好,欺男霸女,人又贪,手又黑,得罪过的人不在少数,要在兰花门里寻个因头,那是半点都不费事。 谭秋萍粗粗一问,就有几个幸娘反映回来,她们身边有不少人被他做局骗赌敲诈过,因此而家破人亡的,就有两家。这两家老底子都是名门世家,现如今只剩了几个孤儿寡母,远远地躲到浦东去了。 处理这种事情,谭秋萍老到得很。 先派人去浦东寻到苦主,血书、命贴事先准备好,见面就让他们把手印先给按上,然后连人带上证物一道请回总堂来。当然,人家如若不肯,那就绑回来,只是在落手之时要注意好分寸。 然后就是开总堂,请拜帖。 按照老法,拜帖是一式三份,需要分别派人投送给上三门。现在特殊时期,讲是上三门,其实已经弄不清楚是哪三个门派了。所以一式两份,洪门跟青帮各派人送过去,请到回帖,那就可以正式动手了。 正式动手,第一件事就是砸场子。 江湖寻仇,讲究的是现开销,不像法院开庭,啥个寄一张传票等人家老老实实过来的,统统省略掉。有势力的人总有产业,去他的地盘砸他的产业,直到这人出头应事,那就可以三头六面大家排排坐好,再开始讲道理。 所以,砸场子不是目的。 但是这趟,兰花可不是想去跟他讲道理的。 所以,砸场子变成了主要工作。 谭秋萍一边摇着头,一边憋着笑,按照这个李三祥名下的十六家赌场,分别安排了十六批人。 至于李三祥么,这个鳖样子啥人有空去跟他三头六面? 她精挑细选,逐个斟酌,连自己在内,在四品拿命尝里选了八个功夫最好的。这批人,是要在李三祥的必经之路上进行伏击的,哪能可能让他有命跑回去讲道理? 只是这些准备工作都需要时间,光是浦东来回就要一天,在十六家赌场布控好人手,也需要一天,其他换帖、回帖等乱七八糟的事体,放在明天之内解决完,动手的时间,只能初步定在后天中午。 看着她一板一眼地安排好这一切,王二毛有点服帖了。 说真的,这种事如果让他自家来做,要厥倒! …… 冤大头的事体安排完,谭秋萍重新坐好,刚喝了口茶,王二毛开始商量第二桩事体。 褚民谊今天没再主动寻来,只能说明,在他昨天的奔走之间,至少有另外一条线给了他一个解决问题的可能性。 道理很简单。 他能来寻香香,代表汪精卫、陈碧君他们对于暗卫的出现那是相当重视,却又一时之间无计可施,手头没有合适的中间人,甚至对对方的目的还一无所知。否则,又怎会让褚民谊贸贸然跑来,寻一个初识不久,又不知底细的江湖门派来帮忙。 当然,在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情势下,褚民谊要找的,也绝对不会就只有兰花一家。 这个范围很广,因为天下很大。 天晓得有哪些人会认识这个暗卫,而要寻到一个能跟他讲的上话的,无异于大海捞针。 褚民谊有可能已经捞到了! 王二毛现在想要凑上去,就必须要晓得他寻到的是啥人,而这个人、这条线,在凑上去的时候,必须要想办法掐断掉! 这种事情不能打听,只能靠猜。因为侬一旦开始打听,不管最终有没有打听到,这个动作一定会被对面晓得,而这个动作在对面看来,不会是抱有善意。 猜到之后再派人贴上去印证,那就避免了这些麻烦。 只是,太难猜了! 谭秋萍抱着脑袋,老同盟会的这些个人里一个一个想过去,不光要有资格,还要是人在上海。香香抱着脑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势力一个一个想过去,既要有立身,还要牌面足的,好在这种事体跟国际形势无关,不需要去考虑各国的大使,领事。 王二毛抱着脑袋,没人可想。 他在这种事情上就是个新兵蛋子,啥人都不认识,倒也因此省了心。左看看右看看,两个女人各有各的姿色,现在俱都是静若处子,垂目沉思,好似两张活色生香的仕女图,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赏。 看来看去,还是香香更加耐看些。 谭秋萍的面孔长得也算不错,鹅蛋脸,白白净净,丹凤眼,眼线颇长,问题出在她的两道眉毛上。 这两道眉毛是纹上去的。 她自家的眉毛估计是太过稀淡,而这两道眉毛又是纹得太过整齐,所以,在她面无表情的时候还好,一旦面部有了动作,这两道眉毛便显得突兀起来,哪怕只是一颦一笑,都会分外抢眼。更何况,她还特别喜欢挑眉毛! 王二毛摒不牢叹了口气,他想到了臧红霞。 那只蜘蛛精也是没事体喜欢挑一挑眉毛,搞得人家总有点吓势势的。 就在他盯着谭秋萍胡思乱想臧红霞的时候,就见这只雌老虎的眉毛冷不防的又是一挑,王二毛心里“咯噔”了一下,瞬时便清醒了,忙低眉顺目,避开她的眼神。 “侬在看啥!” “没…… 没看啥呀!” “没看啥?” 谭秋萍冷着脸哼了一声,“侬当我不晓得啊?盯牢我看了半天,然后叹口气,再继续看。哪能意思啦?” 这话讲的,王二毛顿时便有些尴尬了,脸一红,怕香香误会,偷眼一看,香香早被他两个的讲话吸引到,正笑吟吟地盯着他。 “我自顾自想到自家的事体,跟侬又没啥关系,管得着吗?” 没想到对面的眉毛已经开始跳舞了,面孔也同时涨得通红,“侬只小贼!…… 香香!这只男人要不要我来帮侬管管?他居然当着侬的面,对我耍流氓!” “神经病啊!侬只面孔哪能啦?不能让人看的?看侬一眼就是耍流氓?碰的着呃!” 王二毛把心一横,立刻便做好了战斗准备。 这种时候,就算手上输了,嘴上,也不能透出半点的心虚。 …… 第239章 嘴仗输得很惨 听音阁,向来是兰花门里的重地,虽然座落于尘香俗客的兰花坊内,但有一道薄薄的院墙相隔之后,便与这皮肉场中的粉黛嚣闹断绝。有一丝肃穆,有一点神秘,以静换境,如真如幻,仿似内心深处那座偶尔清明的灵台。 听音阁里能传出的,向来只有肃杀之令,天籁之音,没想到今朝居然画风一变,从里面传出来的,是一声接一声的越来越响的市井粗语。 香香笑嘻嘻的在旁看戏,不禁有点奇怪。 这两个冤家以前向来都是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今天这是怎么了?吵了半天,闲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但手上偏偏就能克制,居然还都能保持坐着不动,连相互掼杯子的意愿都没有。谭秋萍骂得累了,顺手抄起茶几上的杯子,“咕咚”一口,然后杯子一放,继续骂。 这就让人看得有点戆特。 啥个意思?骂人能过瘾吗? 再又过了一会儿,王二毛不得不败下阵来。 他本就不擅长这个,翻了半天花头,肚皮里已经词穷,再也没有了新鲜玩意儿。吵相骂就是这样,当侬翻来翻去没话再讲,只能反反复复地输出几个简单的脏字时,那就已经跟泼皮无赖没啥区别了。而王二毛,输了嘴仗的同时,不想再输掉自己的人品。 他有点后悔,早知这样,刚才还不如选择动手呢!至少输的没这么快,对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赢的满面风光! 唉!肯定是被她这两道会跳舞的眉毛影响到了! 王二毛眼睛一闭,脑海里,两道眉毛化作两条蚕宝宝,还在拼命地勾刻着各种图案。 …… 胜负已分,谭秋萍满面红光,神采奕奕。 香香摒不牢,笑不动,“今朝哪能改了性子?我是没想到,侬只嘴巴这么来塞!” 谭秋萍笑着摇了摇头,“还有正事体没办咧!不能动手。” 这句话一讲,王二毛也要厥倒。 他抬起头来横了谭秋萍一眼,“侬也晓得还有正事体?” 没想到这两条眉毛又跳了起来,王二毛只好点下头去,眼不见为净。 香香看自家老公吃瘪,又好气又好笑,谈不上肉麻吧,总要设法帮他解围。 “我被你们一搅,已经完全没了思路。暗卫这个名字我以前听都没听到过,江湖上就算有人认得,也要像姑姑那样的级别了。这种人,以阿拉的见识,都不一定晓得人家的名字,现在还能留在上海的,那就更少。再讲了,就算打电话到香港去问姑姑,她能猜到,讲出名字来,阿拉又要哪能才能应证呢?” 谭秋萍被她一番话将思路拉回了正事体上,听罢,深有同感。 “就是讲呀!老同盟会里的这点人,我想了一圈,死都死的差不多了,剩下来的,不是在重庆就是在国外,啥人还会留在上海?留在重庆的,汪精卫求不着,飘在海外的,人家也早已经没了胃口来管你们国内的这点破事。就算褚民谊他们现在拿着重金重礼托上去,又能有啥个用场?不要讲人家睬都不会来睬,就算是虚应付事,答应帮着来调解一下,侬认为汪精卫他们会得相信伐?要去指望他们,还不如烧两支香去求求菩萨。” 王二毛刚刚打嘴仗吃了瘪,现在指望她们去想的两条路又同时断掉,火气又有点上头了。 “那就是讲,阿拉的行动索性取消掉咯?” 香香看他气色不对,忙宽慰道:“其实么,也不一定真的像侬想象的一样。褚民谊他们不一定能寻得到另外一条线呀!” 没想到王二毛这次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可以肯定,他已经寻到了。” “为啥?” 两个女人同时问了句。 她们不能理解,又没去确准过,王二毛凭啥可以肯定? “因为直觉!” “直觉?” 香香当场听戆特了,谭秋萍眉毛一挑,“侬又不是个女人,有啥直觉?讲笑话吗?” 王二毛不想再睬她,假装没听见,脑子里,飞速运转起来。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不算本事,也没办法锻炼,但他就是知道,这种直觉是与生俱来的,而且,相当准! 暗卫能惹出事体,就一定不会让这件事体失控,哪怕这个世上并无王二毛。汪精卫能坐稳南京,必然有摆平任何事体的能力,哪怕这个世上并无王二毛。 所以在客观上,能摆平这件事体的人必然存在,而从自家的立场出发,无非是觉得由自家这边出面,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而已! 等等! 更好的选择? 王二毛突然想了起来,老太爷曾经跟他讲过,这桩事体本想交给顾明城去办,只是考虑到这家伙身边乱七八糟的关系太复杂,所以才在反复思量之后放弃。 而顾明城能办,是因为他可以请出一个叫菊老的人来。 “菊老!” 他冷不防地喊出了声,把两个女人吓了一跳。她们正在各自琢磨着眼前的这只神经兮兮的小男人,怎么看,都觉得他今朝的精神状况出了点问题。 香香没听明白,谭秋萍倒是反应了过来。 “侬讲的…… 是商务印书馆的老馆长张元济张老先生?” 王二毛不认得啥人叫做张元济,也搞不懂一个姓名里面根本就没有菊字的人,跟菊老这个称呼又有啥个关系,但商务印书馆这五个字却像是一道晴天霹雳,在他耳边炸响的同时,点亮了眼前的光明。 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谭姐姐,侬认识这个人?” 谭秋萍看他眼里有了亮光,像是浑忘了刚刚发生的种种不愉快,不禁也奇了。 “认得又哪能?侬的意思…… 这个人,就是褚民谊要寻出来帮他跟暗卫打招呼的人?” 王二毛使劲点头,这下,连香香都好奇了。 “侬连张元济的名字都没听过,为啥能够确定褚民谊会去寻他?再讲了,以他现在跟汪精卫的关系,褚民谊估计连门都进不去吧。” 连门都进不去? 王二毛一脸的懵逼。 …… 第240章 书生自有意气 香香看着王二毛一脸的茫然,不禁好笑。 这个夫君脑子是灵光,只是里面预装进去的东西太少,现在,只能慢慢点塞。好在这些天接触下来,她发现王二毛特别欢喜听故事,而且记性相当好,只是需要注意控制好辰光,不能无轨电车开出去就野豁豁,适当的时候,就要踩一脚刹车。 “张元济,字筱斋,号菊生,是个浙江人。大家尊称他菊老,就是从他的号而来。清朝光绪帝,菊老中进士,任职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而这个时期,是阿拉中国人思想启蒙的重要时期,工业救国,教育救国,洋务运动,各种思潮翻涌,他也不可避免地参加了维新运动,但是戊戌政变最终失败,他受到牵连,被清政府革职。此后,虽然慈禧太后有过特旨起复,但他已经对积弱无能的清皇朝失望透顶,就称病婉拒了。” 戊戌变法! 王二毛是听说过的,康有为、谭嗣同,六君子的这些人,都是他师父千面子嘴巴里的大英雄。这个菊老能跟他们并肩作战,可想而知,是要有多少大的立身! 俗话讲得好,与虎同眠,没有善兽。 在他的印象里,这桩事体离现在怕不是已经过去了五六十年?这个张元济,难道已经是个八九十岁的垂垂老者?英雄迟暮,他的脑子、胆气,还能够用? 他自顾自的想着,听香香继续讲。 “从朝廷出来之后,菊老到了上海,开始了他教育救国的实务工作。办译书院,办公学,他总理的南洋公学,就是现在的上海交通大学,是阿拉中国人自家办的第一所大学。” 徐家汇的交大? 王二毛当然是晓得的,这是上海滩上鼎鼎有名的最高学府。 “然后,他接手商务印书馆,做过出版、刊印,参加过保路运动、新文化运动,这些许许多多的事体,侬可能一记头没啥概念,我现在只讲一句话,侬就能晓得他对阿拉中国人做出过多少大的贡献了。” 一句话就能概括? 王二毛不相信。 香香讲到这里,不禁有些骄傲,眼里闪着光,声音也清亮了起来。 “在中国,想读书识字有文化,就要用到教科书,而现在学堂里的教科书,十本里面至少有七八本,是他带人一道编写的!” 王二毛听得清爽,这句话讲得也相当明白,他眼睛巴登巴登翻了翻。 “商务印书馆,做的就是这种生意,又哪能呢?” 香香看他一下子不能理解,只好再耐心点解释。 “印书,卖书,的确是门生意。但侬不要忘记特,我刚刚讲的,还有一个最最至关重要的信息,这些教科书,大部分是他带人一道编写的。这就是一桩了不得的事体!” “了不起在哪里?” 王二毛不懂了。 从古至今,只要是书,总是由人写的,能写书的人,自然比普通老百姓要来赛点,讲到了不起,除非他写的是流传千古的名着,或者是能颂传不朽的诗句。秦辞汉赋,唐诗宋词,这里面有多多少少来赛的人,但也不是人人都了不起。更何况,还从没听到过一个写教科书的能名留青史呢。 谭秋萍看他在这方面像似没有丝毫灵气,这话题又离今朝要谈的事体远开八只脚,不耐烦了。 “跟侬讲了不起,那就是了不起!侬…… 孔子晓得伐?” 孔子? 那肯定是晓得的呀! 王二毛别过头来看了看她,“孔夫子是古今的圣人,侬想讲啥?” 谭秋萍的眉毛又是一挑,王二毛有点吓势势。 “孔夫子之所以成为圣人,是因为他是天下读书人的老师,不为别呃,就为大家懂得的道理全部都是从他的书上读来。换而言之,菊老做的,跟孔老夫子没啥两样,他的受众面更广,讲到的道理更加多。不管侬家里有没有钞票,一本书从书店买来,三五毛铜钿就能开始识字懂道理。侬讲,他是不是了不起?” 王二毛嘴巴瘪了瘪,这话是有点道理,但要硬扳也不是不行,只是对过的眉毛又开始跳发跳发,想想还是闷进算了。 “好了好了,这人既然像侬讲得这么了不起,那全中国的人应该都听他的话才是。阿拉只当他只要出面,就没有他摆不平的事体。香香,侬来讲一讲为啥褚民谊连他的门都进不去吧,如果是真心请不动,那阿拉就可以先排除这条线了。” 香香一笑,“这个要请谭姐姐来讲,老同盟会的事体,她比我清爽得多。” 王二毛无奈,只好看向谭秋萍,见她眉毛已经摆平,只是有点得意洋洋,脸上笑嘻嘻。 “菊老是上海滩的老资格,同盟会里的这点人,有一半以上跟他都是以学生自居。但他并没有加入过同盟会,只是受邀在政府任过几年虚职。像宋教仁、胡汉民、廖仲恺、汪精卫这批人,跟他的关系也是相当好。只是后几年里,国民党内争斗不断,再后来,蒋光榔头发动中山舰事变,然后又开始清党,在这之后,菊老便淡出政界,专心搞他的出版业了。日本人侵占上海之后,几次三番请他出山,马屁拍足势形,他不为所动,连商务印书馆都没向伪政府注册,更不用讲汪精卫这边派人来送礼谈事了。听说有一次,汪精卫托人送了本书,想请他在上面提字,没想到被老头子直接扔了出来,同时扔出来的,还有一件日本女人穿的和服……” 谭秋萍讲到这里,王二毛已经浑忘了看她的两道眉毛,摒不牢哈哈大笑起来。 谭秋萍自家也是讲得痛快,“送礼来的人弄得灰头土脸,翻开书,里面夹着一幅字,上面写着:书生自有意气,亡国永不为奴!” 听到这里,王二毛不禁一拍大腿。 “讲得好!” 香香跟着讲,“所以啊,以他的这种脾气,褚民谊想要搬他出山,侬讲,搬得动伐?” 确实是! 王二毛听了个故事,但是断了条线索,心里倒是十分畅快,只是回过头来,接下去,又该怎么办呢?褚民谊还会寻到啥人? 他看了看谭秋萍,又看了看香香,再去看了看墙上的挂壁钟,已经快七点了。 等等! 他突然想起昨天在火车站里顾明城讲过的一句话,这事体,有蹊跷! …… 第241章 机关算尽想做啥 王二毛想起顾明城昨天在老北站的站长室里跟吴四宝起冲突时,上手曾经吹过一个牛皮,讲啥个菊老已经出面,正在跟汪精卫的机要秘书打电话。 如果真像谭秋萍所讲的,菊老跟伪政府誓不两立,那顾明城吹这个牛皮,就不怕熟知底细的人当场反唇相讥?还用得着等吴四宝摸清汪精卫的行踪之后,再来戳穿? 这相当不合理。 顾明城是啥人? 重庆能单独放出一根线来让他负责,那就是相信他有做事滴水不漏的本事。一只牛皮吹出来,自然是考虑周全,特别是关系到老前辈的清白名声,哪能可能像昨天那样野豁豁地乱讲? 更奇怪的是,吴四宝一开始居然相信了,像是对方打这只电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王二毛眉头紧锁,把心下的困惑跟两个女人讲了一遍。 谭秋萍当场有点闷特,香香事先有听王二毛提过一句,只是没像他这样把两桩事体联系到一道,现在听他讲到,顿时反应过来。 “侬是怀疑…… 菊老跟汪精卫的关系,并不像大家晓得的那样,暗地下头,甚至是有所关联?” 谭秋萍忙摇头,“不可能!一个人的人品,不可能是说变就变的,以菊老的威望,有啥必要去跟汪精卫混在一道?再讲了,他一大把年纪,大不了就是一死,阿拉不是触他霉头,今朝死明朝死又有啥个区别呢?晚节不保,这才是大忌!” 王二毛看她头晃得像只拨浪鼓一样,不禁好笑。 “我又没讲他的人品有问题,乱世求存,事危从权,这跟人品搭什么界?” 谭秋萍面孔一红,“反正就是不可能!侬当人人像侬一样啊,滑头滑脑,滑不留手!菊老人家是个纯粹的人!救国就是一心救国,抗日就是一心抗日。” 这话王二毛就听不懂了。 “朋友,侬讲讲清爽好伐!我哪能就滑头滑脑了?抗日救国,又有啥人是三心两意的?” 香香听着也是莫名,谭秋萍这话,似乎是话里有话,不像她一贯的风格。 就听谭秋萍回了句,“有种话没必要讲得太清爽,大家心知肚明!反正,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不可以!” 好好的商量事体,居然弄出了君子小人,王二毛本不想再起争执,但无名之火腾地又起来了,脸涨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好好好,人家都是君子,就我是个小人!我现在没空来跟侬打辩论赛,不管哪能,这桩事体有蹊跷,这条线就不能轻易放过。侬…… 现在就派人到菊老的门口去蹲点,两天之内,如果看到有伪政府的人在他家里进进出出,侬哪能讲?” “随便侬哪能讲!” 谭秋萍不可能买账,当即应了,反问,“如果没呢?” “没就没了呀!侬不是已经讲过我是小人?那我就当侬讲得对,做一趟小人又哪能?” 谭秋萍没想到他这么滑溜,一只套头放出去,居然轻飘飘的一句话,滋溜一记又滑掉,不禁又恼怒了起来,转过头来跟香香讲,“侬看看,侬的这个男人像啥样子?一点不硬当!” 香香“噗嗤”一笑,“硬是肯定硬的。但是,他有用之身又何必来做无谓之争呢?” 谭秋萍被他们夫妻两个联合起来软硬话一捏,倒是没话再讲,气鼓鼓地坐下来,憋了半天。 “我手下头的人已经全部派出去了,要去蹲点,麻烦侬自家去!” 这本是句气话,没想到王二毛居然真的点了点头,“好!我等这里事体安排好就去。” 香香奇了,忙问他,“侬去做啥?谭姐姐就是讲讲气话……” 王二毛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冲着香香一笑,“我讲的可不是气话呀!我刚刚想过了,这个菊老既然在上海滩上这么重要,那他的家里,包括周围,就没有这么简单。万一是龙潭虎穴,阿拉要是随随便便派个人去,底子摸不到不算,还容易出危险,不如我去方便。” 这倒是! 香香转着眼睛想了想,也有点担心了,“我等下跟侬一道去,至少有个照应。” “侬不可以去的,我等下带着谭姐姐一道去。” “为啥?” 谭秋萍也奇怪了,自家又没说过想跟他去。 “你们不要忘记特啊!听音阁今朝夜里有得闹猛了。外头这么多信息要归总进来,总要有人坐镇。更何况,还有几只至关重要的电话,需要侬亲自接的!” 王二毛这样一讲,香香立马就懂了。 “一只是老刘的,一只…… 是褚民谊的?” 王二毛一笑,“也有可能是陈碧君。除了这两只,可能还有两只。” 还有两只? 香香眼睛巴登巴登翻了半天,“侬跟洪霞阿姐讲过这里的电话?” “聪明!” 王二毛太佩服香香的机智了,这都能想到。 “她如果打电话进来,就说明船可以随时进广州了。侬要跟她讲两桩事体。一桩,是叫她让船在海上漂个几天,反正这艘船只要不进港,就没人会来管,阿拉这里需要至少三到五天才能定下来跟她对接的官员,让她心不要急。另外一桩,让她带人进广州,寻个固定地方住下来,先摸清爽当地黑白两道的势力分布,然后,让她跟阿拉兰花广州分舵的负责人接上头。我在这两天里,会有后续的事体要交给这帮人去做。” 香香一一记下,只是有点弄不懂,啥个事体不能让上海直接发指令到广州,非要臧红霞在中间打个配合? “还有一只电话呢?” “还有一只电话…… 怕是我的多想,但阿拉必须要提前想好哪能应付。” 谭秋萍被他讲得肚肠光吊起来,“快讲呀!” 王二毛又再想了想。 “我有预感,今朝夜里,姨娘的电话也会打进来……” “姑姑?” 香香一愣,“侬是想讲…… 褚民谊昨天寻我不到,然后一只电话打到香港去搬出姑姑来?但是姑姑跟兰花坊的关系,没几个人晓得的呀!” 王二毛摇了摇头,“他肯定不会是直接去寻姨娘,姨娘也不会来跟阿拉讲啥个暗卫的事体。我是觉得他会去问廖夫人,而廖夫人、孙夫人跟姨娘之间,相互可能会通气。” 谭秋萍完全听懵了,“那又哪能了?” 王二毛没胃口跟她多做解释,只对香香讲,“不管姨娘讲的是啥,只要她的这只电话打进来,就代表了香港那边对汪精卫的态度。侬记牢,临到最后跟她讲,上海没事体,请汪主席放心回来就好。” 香香听懂了,但是想不明白,这桩事体本就是无中生有生出来的,又何必去让香港那边卖人情? 这只小狐狸机关算尽,到底想做啥? …… 第242章 这条战线要公平 香香在脑子里飞快地想了一圈,实在想不出王二毛这样做的理由。 他现在不讲,说明自有他的道理。要么是时机还没到,要么就是后续可能有变化,总而言之,这只关子先顺手埋进去,明面上,对自家并没有任何损失。 只是,刘建州跟褚民谊的那两个电话,要怎么回呢? 这必须要事先讲好。 青山会馆肯定是不去的,王二毛想了想,“还是按照阿拉商量好的那样,就讲我昨天夜里受了风寒,现在正躺在家里困觉。” 香香“噗嗤”一笑,这个家伙!牛皮用不用吹得这么假? “巫医生现在跑去国际饭店见青城派的人,刘建州一听就晓得是侬安排的,还讲啥个躺在家里生毛病?阿拉兰花今朝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肯定也能闻得到点风声,侬不想去,就去寻一个抽不开身的理由好了,又何必让人家去吃只苍蝇?” 王二毛哈哈一笑,摇了摇头,跟香香解释。 “这事体是没办法的,回头人家就要回头得彻彻底底。侬讲侬忙,那就是留了余地。他要是跟侬讲晚作晚等侬,侬要哪能回答呢?” 这一问,香香倒是答不上来了。 王二毛继续讲,“我思量过了,阿拉兰花想要跟他切断清爽,实在太难。就好比国际饭店的桂芬嫂,这种地方的暗线他都能想用就用,更何况是其他地方的外围人员。侬要全部换一遍,短时期里是不可能的,那就只能先将就。某些事体可以让他晓得,但是态度一定要明确,就是:我也有事体是不想让他晓得,甚至是谈都不想跟他谈的。这不是给他吃苍蝇,而是堂堂正正讲给他听,对于这桩事体,阿拉这里有后手,侬不要横炮乱打!只有让他吃不透阿拉的全盘计划,才能让这桩事体按照阿拉的想法进行下去。否则好嘞,侬去应付得他天衣无缝,他倒是当了真,挥起小铲子,坑一只一只挖出来,阿拉就头昏了。” 谭秋萍刚开始听他讲到桂芬嫂,脸上顿时一红,这种事体本是要掀到她的头皮的,王二毛居然一番话直接讲了下去,轻轻带过。之后又是啥个吃苍蝇、打横炮,最后讲到挥起小铲子,她实在摒不牢,笑出声来。 “侬这人!你们青山门的师父,教的都是点啥呀?” 香香早就听懂了,再听谭秋萍这样一讲,也笑了。 “阿姐,侬等下跟他出去要当心点,不要被他卖掉。” …… 刘建州的事体讲完,褚民谊那里怎么回话,三人倒是不再有分歧。 反正就是一个字:拖! 拖到香港的电话进来再讲。 至于李三祥么,那至少是明天的事,在确定动手之前,豁只电话过去就行。 王二毛见事体大致都已规划妥当,便跟谭秋萍商量,要去张元济的府上一探究竟。没想到谭秋萍对这个菊老的了解,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她居然连他们家的门牌号码,家里有几口人,分别从事的工作,甚至于大致的收入情况,一本账翻出来,清清爽爽! 王二毛奇了怪了,看她这副样子,也不像是个读书人呀,再看香香脸上的表情,也是奇奇怪怪,似乎,谭秋萍莫名其妙展示出来的这些知识点,也同样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 “侬为啥晓得这许多事体?” 谭秋萍脸一红,嘴巴瘪了瘪,先跟香香打招呼。 “这是姑姑给我的一道密令,当时她讲得清爽,只要侬不问,这桩事体就不要让侬晓得。” 香香懂了,一笑,“那现在就请侬讲清爽咯。” 这件事在谭秋萍看来,本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只是因为姑姑关照过,所以要留到现在等有人问起才能摆上台面。 “你们晓得,我虽然是兰花的人,但在以前,来听音阁的次数极少。这是因为宋夫人在上海时,我一直是她的私人护卫。四品拿命尝的这摊子事,向来都是梁兴初梁教头负责的。” 香香点了点头,对于兰花的过往,没人比她更了解了。 “而在宋夫人蛰居上海的这段时间里,她除了组织一些慈善募捐活动之外,实际上,还有一项极其重要隐蔽的工作在做,那就是文化战线的保全工作。” 文化战线? 王二毛不太懂这个,但香香是懂的。 文化战线,那是一个没有硝烟,但争斗厮杀却是最为惨烈的战场。原因很简单,因为斗争的结果,会直接影响到全中国老百姓社会明智的开启,以及对于现实世界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文化将会指引方向。对历史,对现实,对未来,对多多少少的中国人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而这条战线的存在,怪只怪阿拉中国,聪明又来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甲午海战,八国联军,庚子赔款,辛丑条约,近代中国的一份份屈辱让大多数爱国的进步人士看清了阿拉跟世界的差距。走出去,请进来,学习进步的思想,先进的技术,在传统的文化中?去芜存精,成就了那一代精英无与伦比的才华和人格魅力。而这些人,从方方面面来讲,都已成为民众愿意追随并能导领中国走向何方的,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问题是,方向太多了。 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一个民族的伟大复兴没有模版,啥人也说不得绝对,但是阿拉的国家就只有一个。 侬讲侬爱国,啥人不爱国呢? 侬讲侬要学习西方,全盘西化,那苏联模式又有啥个不好?人家不也是全世界最顶尖的强国? 侬讲要寻找民主自由,崇尚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那其他的社会阶层哪能办?要不要联合工农?要不要打破阶级,让所有的人分享侬所谓的自由平等? 大家一路石头摸过去,河还没过,摸到的石头却成了相互攻击的武器。被石头磕着脚的,砸到头的,前赴后继。 总而言之,所有人都是憋着一口气。 只要有人真正到达了彼岸,那大家就还能做朋友,否则,这条河,就是所有人的修罗场。 意志不坚定的,坚持不下去的,水性不来塞的,运道太差的,统统落在水里,这条河就是侬的黄泉。只不过么,这条黄泉路上也是相当闹猛,吵吵闹闹一路同行,并不寂寞。 所以,文化战线上的人,是一群受人尊敬,让人仰慕,苦心孤诣,为国为民不计生死的人。 而这批人,不能论对错,这批人的争斗,只能让他们自家凭本事论输赢,这批人的性命,不能受权力的影响。 所以,这条战线,要公平! …… 第243章 临时联络站 谭秋萍所讲的,文化战线的保全工作,指的应该就是这个。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现在有风雪吗? 太有了! 所有的战线,都不可能孤立的存在,而文化战线的存在,首当其冲,便是会影响到当前现行的制度,以前是国内的军阀政体,现在是日本人! 当权者,便是既得利益者,侬要动到他的既得利益,他就会要侬的命! 这不是流氓思维,而是人之常情。 对于这一点,所有投身于文化战线上的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是飒飒清的,当侬踏上这条征途的同时,侬的身家、性命,便是侬需要付出的代价! 只是,阿拉的国家、民族还在存亡之际艰难前行,而这些人,实在实在是太精贵了。 侬在争斗中失败,吃瘪,输掉,没人好怨,但要是因为对手鬼畜毛边的手段而被悄无声息地弄死,那,所有人都不会答应! …… 王二毛对这种事体不像香香了解得那么清爽,他跟文化之间的关系,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识字的层面。他只晓得,不管侬是哪一条战线,只要跟日本人对着干的,现在就应该保护好! 所以谭秋萍讲到这里,他并没啥奇怪,反而有点好奇起来。 “现在的上海滩朝不保夕,你们为啥不将这些人转移到香港重庆去?留在这里多危险呀!” 谭秋萍听他这样一问,就晓得这个半文盲把事体整个理解错了,心里不禁好笑,但又没办法一下子跟他讲的清爽,只能含糊跳过。他既然已经把目标定到了日本人,那就直接从日本人的话题切入,讲深讲透。 “这个工作,我参与了十几年,现阶段的任务,自然是要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尽量保全好这些人。好在最近几年,战事趋于平稳。战场上虽然还是打得激烈,其他的地方都是在慢慢恢复。日本人对中国的理解,也已经从战争初期的灭种灭根,转而想要扶持藩属,进行文化渗透、精神奴役。所以,他们对留在上海的这批文化界的精英,从态度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主要以怀柔政策为主。希望侬在默认他们统治中国的合法性的基础上,可以配合他们进行一些社会舆论的宣导,哪怕是不配合,也不要硬撞,那大家面子上就还能客客气气。当然咯,这种鬼蜮伎俩其实是骗不到啥个人,日本人无非是想用时间来培养阿拉中国人的奴性。阿拉的这些老法师,也不是吃素的,明里暗里相互打起配合,归总起来就是一句话:侵略就是侵略,侬日本人也不用跑来装腔作势!” 这段话,王二毛听懂了。 “照侬这样讲,其实也没啥事体要做呀,都是千年的狐狸,还要侬来照顾?” 谭秋萍一愣,嘴巴张了张,居然讲不下去了。 这种照顾哪是现在做的事体?问题是,抛开过去谈现在,而现在确实是没啥事! 香香听他们鸡同鸭讲,一问一答,最后谭秋萍被问瘪掉,摒不牢咯咯一笑。 “朋友们,辰光不早了,你们准备谈一晚上?还走不走了?” 王二毛看了看挂壁钟,感觉上没讲几句话,已经是八点敲过。这个点,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已经开始烧水泡脚,准备睡觉了。 他不敢再耽搁,腾地站起,问香香,“侬这里有没有我能穿的夜行衣?” 香香一愣,忙也起身,在五斗橱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件自家最为宽大的夜行衣来,抖开一比,不禁失笑。 “差太多了,勉强穿得上去,就是像只吊八精!” 王二毛只能摇头苦笑,用手指了指谭秋萍,“给她穿吧,我去寻一件深色的衣裳。” 谭秋萍眉毛一挑,马上拒绝。 “我现在的衣裳就可以,不就是跑去看一看吗,用得着这么麻烦?” “看一看?” 王二毛眼睛一弹,香香晓得,后面估计是没好话了,马上抢着劝道:“侬就听他的,天晓得你们今朝要守到啥个辰光才能回来,有备无患!” …… 二人衣服换好,刚要准备出发,小房间里电话铃声响起。 香香进去接起,讲了没两句,探出头来,叫王二毛。 “五香豆的电话,侬直接跟她讲。” 王二毛晓得,肯定是顾明诚这里有了回音,过来一听,有点戆特。 五香豆在电话里讲,她跟小琴两个人电话打了一圈,没寻到顾明诚,看看辰光已晚,就直接跑去国际饭店等,但是等了一个多钟头,这个顾明诚连只影子都没有,再问前台,讲他的房间在中午就已经退掉了。她跟小琴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小琴现在去他的大太太、二太太家里找,她自己则是到商务印书馆来寻。没想到,一到商务印书馆就发现不对,前门后门统统被政府军守住,街面上已经戒严,再要打电话进去,电话线也已经断掉了。她不敢再动,只能先打电话回来,问接下来的事体要哪能办。 王二毛听得头上一滴汗,看来,之前的判断有点想当然了。 把商务印书馆团团围住的是政府军,那就是讲,这事体跟76号,跟吴四宝并没关系。冲的,也不是顾明诚,而是印书馆背后的大佬。目的么,显而易见,是要拿商务印书馆作为谈判要挟的筹码。至于顾明诚个人现在有没有危险,反倒是要往后放一放了。 王二毛只能关照五香豆继续在那里守着,有情况发生,随时跟香香汇报。电话刚刚放掉,还没来得及跟香香商量,没想到,这只电话又响了起来。 王二毛老实不客气,接起来一听,是小琴。 看来,这两个小姑娘已经把这里当做临时联络站了。 “姐夫!” 电话里,小琴的声音有点激动。 “顾明诚…… 被76号的人抓起来了!跟他一道进去的,还有周艺晴周小姐。” 这下,王二毛有点头昏了。 “啥辰光的事体?” “四五点钟,在他大太太的家里被带走的,大太太现在哭死,寻人一个也寻不到,电话统统打不通!” 连环套? 王二毛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 第244章 旁敲侧击 香香听不见电话里讲了啥,但从王二毛接听时的只字片语里,大致猜到发生了点啥事体。 商务印书馆跟顾明诚家里同时出了事,那就不能认为仅仅是种巧合。 一边是大张旗鼓的封锁戒严,独怕人家不晓得,一边又是悄无声息,连家属都无法及时跟外界取得联系,再去联想到整件事情背后的目的,很明显了! 施压,加上断援,所有的力道集中在一个点上,这个点,就在菊老的一念之间! 香香能想到这些,王二毛自然也可以。 他的眉毛拧成疙瘩,不光是在担心顾明诚,而是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能因此而变得无比凶险。现在,只有他跟谭秋萍两个人,人手明显不够了。 菊老那里,已经不是跑过去看一看他跟伪政府之间的关系这么简单,而是要想办法让他了解到这桩事体实际上跟他浑身不搭界,也不是他应了就能管的。 这就要求王二毛跟谭秋萍两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要深入到菊老的住处,跟他搭上话。至于政府军在这个宅邸周围的布置有多严密,是不是已经有人贴身盯牢菊老的一举一动,这些,都是要等他们到了之后再想办法调动开去,中间一旦出了任何变故,就必须要靠事先留在外围的后援来接应或者补救。否则的话,开弓没了回头箭,只剩硬撞一条路了。 另外,顾明诚那里,似乎也不单单只是为了断掉菊老的后援这么简单。 不要忘了,他是落在了吴四宝的手里! 不是陆象升,不是李士群,偏偏是跟他有仇的吴四宝,而同时被抓的,还有周艺晴。 王二毛听陆象升讲过,吴四宝对这个周艺晴,那是色欲熏心!这个女人背后有没有人撑着暂时不论,抓进去了这么久,有没有吃了亏,也只能是听天由命,只讲顾明诚因为她的关系,跟吴四宝之间,不仅是政敌,同时也成了情敌。 这就难触见了! …… 小琴还在电话里等,三分多钟过去,王二毛这里没了声音,她有点急了,“姐夫!侬还在吗?我现在应该哪能办?” “侬…… 一刻钟之后再打进来,我要好好想一想。” 挂掉电话,王二毛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香香看他面色凝重,不敢再响,怕打搅了他的思路,谭秋萍听小房间里动静不对,跑过来看,就看香香冲她做了个手势,便晓得已经横生了变故。 良久,王二毛想明白,做决定。 第一桩事体,先跟谭秋萍讲。 “侬马上通知梁兴初,李三祥的事体提前到今朝夜里十点,所有的场子一道动手,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让他亲自处理李三祥这只鳖样子,捉到之后不要弄死,拉到兰花坊,剥光了吊起来用鞭子抽。香香准备开香堂,多弄点人证过来,跟她们讲好,哭、闹、寻死觅活,弄个一晚上。门口让褚民谊派来的卫队守牢,任何人不见!等到明早天亮,送到法租借巡捕房,先随便寻个人递个状纸,等浦东的苦主回来,再换掉。” 一番话,香香听得似懂非懂,谭秋萍眼睛巴登巴登。 这就直接硬撞了? 两个人相互看了看,居然都没有异议,照办! 等谭秋萍电话打好,王二毛讲第二桩事体,这次,是关照香香。 “侬等到九点钟,打电话给刘建州,就讲,今朝夜里碰头可以,但辰光地方都要改。辰光定在四更,地方改在顾明诚重华新村的家里。” 香香立刻便反应过来,“侬是想让他去救顾明诚?” 王二毛点了点头。 “这只老狐狸估计还不晓得顾明诚出了事。阿拉的手现在伸不过去,只能让他去试试看。” 香香奇怪了,“他有啥个本事去救?” 王二毛一笑,“他有一个本事,就是通知陆象升。我估计,吴四宝今朝抓人是跟市府那帮人单独配合的,说不定连76号都不一定晓得。只要陆象升闻到味道,他就有办法钳制牢吴四宝不要瞎来来。救不救得出,不好讲,但夜里碰头时,总有确实的消息可以晓得。” 两桩事体连在一起想,香香通了,点头答应。 陆象升是旁敲,李三祥是侧击,目的就是搅乱吴四宝的方寸,只要他心一乱,机会就来了。 这时,台子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王二毛接起来,是小琴。 “侬现在用最快的速度回五亩里,寻到小七和四哥,让他们十点钟前,赶到……” 他突然想起,这个菊老的地址谭秋萍还没讲过。 谭秋萍看他神兜兜地讲了一半停下来,眼睛看牢自家,不禁一笑。 “霞飞路1188弄上方花园。” “啥个路跟啥个路之间?” “襄阳路宝庆路。” 王二毛在脑子里构想了一下大致的位置,有数了,跟小琴讲,“侬让他们到霞飞路襄阳路,我会在路口留下记号。侬记仔细了,三横线加一只箭头,实心箭头照直走,空心箭头反方向走。车子不要一路跟进来,在襄阳路上寻个地方停好。” 小琴记好,又问:“姐夫,要他们带好啥个家什伐?” 这小姑娘跟小七混在一道,学坏了!王二毛头上一滴汗,忙关照到,“侬跟他们讲,会响的一律不准带!” “噢!” 答应得倒是爽气。 王二毛继续讲,“侬通知到他们之后,再去一趟重华新村。到那里打打样,仔细观察一下,有没有特务在蹲点。侬自家要小心点,不要跟任何人起冲突,看好之后打电话进来,跟侬香香阿姐讲一声。” “侬要去重华新村?” 小琴的反应相当快,当即猜到了王二毛的意图。 “嗯。” “重华新村有人住的呀!” 王二毛一愣,没听懂。 “有人住?” 顾明诚跟臧红霞都已不在,这房子还有谁会住?难道是顾明诚缺钞票,转手就租出去了? “梅姑姑在住呀!小姐跟了侬之后,顾…… 顾明诚就搬回大太太那里住了,剩下来梅姑姑,大太太看她不顺眼,不让她跟过去,就一直还住在重华新村。” 王二毛想起来了,顾胖子家里,的确还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佣人。 这朋友派头倒蛮大的嘛! 一个佣人么,辞掉就好了,还请人家住别墅? 怎么想的! …… 第245章 无聊的时候聊哲学 重华新村有人住,这大大出乎了王二毛的预料。 俗话讲,法不传六耳。 今晚的碰头绝对隐秘,要谈的事体,也是关系到明暗两条线接下来的合作,哪怕是香香,王二毛也不希望她到场参与,更何况是一个佣人。再讲,这个佣人…… 王二毛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他想起来,臧红霞跟顾明诚住在重华新村时,就天天在家里演戏。当时他还奇怪,这戏要演给谁看呢?现在倒像是寻到了一点因头。 这个梅姑姑,不简单! 另外,顾明诚今天明明是跟周艺晴一道去跟日本女人吃中饭,吃好之后为啥会去她大太太的家里?他记得,这只日本女人夸过海口,讲周艺晴在上海的安全由他们日本宪兵队来负责,哪能一眨眼睛的功夫,就能被吴四宝抓去? 这其中的窍坎,王二毛现在猜不出,也没这个时间猜,他只晓得,目前来讲,没有比重华新村更好的地方了。 “小琴,刚刚的计划要改一下。” “姐夫,侬讲。” “侬等下去五亩里,让四哥自家到襄阳路去寻我。侬喊上小桃花一道,跟小七的车子先去一趟重华新村,如果那里没有特务蹲点,就进去把那个梅姑姑绑了,蒙牢眼睛随便寻个隐蔽点的地方,叫小桃花留下来看牢,等到明朝天亮再放。办好之后,打电话进来跟香香讲一声,然后,侬跟小七回重华新村弄堂口守着,等我到了你们再回去。” 小琴一一记下,有点担心,问:“姐夫,侬本来要两个人去襄阳路,现在只四哥一个,够用伐?” 王二毛盘算了一下,实在也是没人了,“侬快去办吧。” …… 电话挂掉,香香马上问,“刘建州这里原计划不变?” 王二毛点了点头,转过来问谭秋萍,“你们这个保全行动还有人可用吗?” 谭秋萍做乱梦都没想到这个家伙打了半天电话,脑筋居然动到了自家身上,不禁一愣,转而有点尴尬起来。 “人当然是有呃,只是…… 这批人都是单飞的,宋夫人关照过…… 任何一个都不允许跟其他人发生横向关系。” 王二毛看她这腔调,晓得问不下去,再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很紧了。 “简单点!菊老那里,有没有单飞的朋友?” “有!” “那就好!” 一切安排妥当,王二毛把松江抢来的那块金表交到香香的手上。 “五香豆现在守在商务印书馆,等下电话还会进来。侬让她回来,不用守了,回来把这块金表带回五亩里交给小菊豆。今朝夜里比较乱,侬叫她来来回回的辰光当心点,不要被人家吊牢尾巴。” 香香接过表来,翻来翻去看了看,倒是有点小吃醋。 “不就是上上弦、对对表嘛!侬跟我讲一声就好,何必要让五香豆来来回回这么复杂?” 王二毛听这口气不对,肚皮里好笑,反应倒是极快,把她拉过来亲了亲,笑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有本事,又是开香堂,又是抢货轮,小菊豆嘴上不讲,心里总会有点失落的。管好一只表,不是啥个难事,但终是她在帮我出力,心里会得好过点。这个醋,侬也要吃?” 香香被他嬉皮塌脸哄得开心,咯咯一笑,“好好好!算侬一碗水端得平,本事大得唻!” 谭秋萍看他们百忙之中还不忘要调笑几句,直摇头。 “朋友,好走了伐?” …… 从兰花坊到上方花园,直线距离三公里半,八点三刻,正是夜上海最最繁华热闹的时候。 王二毛跟谭秋萍两个,没从正门走,而是先下了一段地道,然后再从王二毛专用的进口房间出去。二人脚程皆快,上了马路,九点刚过。 王二毛抬头瞄了一眼天色,天上愁云密布,月亮躲在浓浓的云层后面,只能看到一滩淡淡的影。 谭秋萍也是夜行的老手,出门看天,途中观景,这些法门早已成了习惯动作,看王二毛抬头看了一眼之后便默不作声,摒不牢讲,“今朝云色偏红,云下必有血光,不晓得会应在啥人身上。侬…… 自家当心点!” 王二毛听到过这种说法,但从来没当过真,现在听谭秋萍居然也相信这一套,不禁奇了。 “你们搞革命的人,也会相信这种迷信?” 谭秋萍一笑,“迷信迷信,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我只当是给自家提个醒,谨慎点没坏处。” 王二毛也是一笑,“我以前听师父讲过,这种看天象,测风云的,都只是一种心理暗示。人跟自然的关系,讲到底,是以人为本体的极其主观的认知。” “为啥这样讲?” “因为在人看来,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客观的呀!人会赋予所有的东西以意义,而意义,就是只有人才能认知到的。” 谭秋萍听得有点晕,这个家伙没读过书,为啥讲出来的话倒像是大学里的教授一样,听不懂! “侬能不能讲人话?” 王二毛哈哈大笑,“侬跟我当时听师父讲的辰光的反应是一式一样,后来师父给我举了个例子,一听就懂了。就好比阿拉现在面前有座山,山不高,碧绿生翠,阿拉看到了,记牢了,之后有人问起来,侬看到了啥,侬会哪能讲?” “我就讲我看到了一座碧绿生翠的青山呀。” “侬再想一想,侬看到的是啥?” 谭秋萍被他问得一愣,王二毛笑道:“侬看到的,一定不是山,可能仅仅只是山上的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中能被侬记牢的,也顶多只是其中的一点点细节而已。但是,侬会给这个侬看到的东西追加上去一些可以被侬值得记牢的意义,譬如一座山啊,碧绿生翠啊,这些,才是侬的认知,再通过口口相传,变成了大家的共知。至于侬当时真正看到了啥,反而连侬自家都搞不清爽了。” 一个例子举好,谭秋萍似乎是听懂了,想了想,又不懂了。 “侬想要表达啥?” 王二毛头上一滴汗,“没想要表达啥呀,就是走夜路的时候瞎讲讲,解解无聊啊!” “真的?没别他的意思?” “真的没有别他意思!” 谭秋萍歪过头来盯牢他看了看,不相信。 …… 第246章 请侬做个纯粹的人 王二毛自从认识谭秋萍,这是第一次跟她单独行动,一路走一路聊,发觉她的状态跟平常在听音阁里的大不相同。 可能是因为香香的关系,谭秋萍在听音阁里不管是有事还是没事,话并不多,偶尔讲上两句,也只是踩在话题的节骨点上,讲清爽,问清爽了,那就结束。现在,倒是可以跟着王二毛的无轨电车一道乱开,聊到兴头处,居然还能滔滔不绝。 “侬刚刚特地讲个道理给我听,阿是要提醒我,像菊老这种人,给大家看到的只是他的冰山一角。而阿拉正是因为对他有着固有印象,自行加以描绘修饰,便对这种表象深信不疑?” 王二毛刚刚真的只是随口讲讲,听谭秋萍这都已经不晓得理解到啥个地方去了,不禁头大。 “朋友!我算侬理解能力一百分好伐?” “啥个意思啦?” “就是字面的意思呀!我刚刚举个例子,就仅仅只是这个例子本身的意思。侬理解了,可以把它套到别他地方去用,那算侬的本事。人家讲,举一反三,就是聪明人。可问题是,侬要自家去消化这种道理,我没话讲,但侬非要讲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我就冤枉了。” “那侬为啥别他故事不讲,偏偏要讲这个呢?哪里有这么巧?像侬这种人,会得闲来无事讲个毫无意义的事体?” “侬太看得起我了。” 王二毛有点厥倒。 谭秋萍倒是不依不饶,“侬老实讲,阿是之前我一直维护菊老的声誉,侬心里不以为然,又没办法证明我讲的不对,就用玄之又玄的道理来套头我?” “我吃饱饭没事体做?要来跟侬争这些……” 王二毛想想不对,这样子弄下去,那将会是无休无止,索性换个话题。 “我倒是有点奇怪,侬刚刚在听音阁里狠三狠四地讲我参加抗战不是一心一意,还讲啥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到底是啥意思?哪能就心知肚明啦?我就不晓得。” 谭秋萍被他话题一带,居然问起来这个,不禁一愣。 “这种事体侬来问我?” 王二毛被她的反应弄得有点戆特,“不问侬问啥人?” “问侬的老婆去呀!” 问香香? 王二毛迷糊了。 香香能晓得啥? 谭秋萍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也奇怪了,“你们待在一道,都在聊点啥?” 王二毛仔细回想了一遍跟香香独处时聊过的事体,哪里来的一心一意?实在是有点好奇,盯牢问,“那侬能讲伐啦?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体,应该不是啥个秘密吧。” 谭秋萍倒是被他追问得有点尴尬,“侬…… 还是问她比较好。” “侬不方便讲,那就稍许指点一下咯,反正现在没啥事体,说不定她跟我讲到过,我一时之间没想起来。” 谭秋萍想了想,“那我先问侬一个问题,侬参加抗战是为了啥?” 王二毛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为了把日本人赶回去呀!” “然后呢?” “然后?然后么,该做啥做啥。” 谭秋萍一笑,“侬这就叫作滑头!讲具体点,等日本人赶走了,侬要做点啥事体?侬的四个老婆,跟牢侬做点啥事体?” 这个王二毛还真没想过,他不由地打了个搁楞。 谭秋萍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猜侬就是没想过,就算要想,现在也没啥方向。问题是,香香是想过的。她不跟侬讲这些,我不晓得是出于啥个考虑,只不过么……” 后面的话,实在难以讲出口,王二毛倒是听懂了。 “有啥只不过的?以后的事体,总归是有商有量,我难道还会跟她两条心,各走各的?” “侬能肯定?” “我肯定啊!” 王二毛有点不买账了,自家的老婆管不牢,那还像话吗? 就看谭秋萍摇了摇头,轻声嘟囔了一句。 “不见得……” 王二毛被她弄得有点急了,“啥意思嘛!侬能不能讲讲清爽?” “唉,讲不清爽的!再讲,这也不是我该讲的。” “那侬讲啥个一心一意?就算以后的事体我还没打算过,跟现在的抗战又有啥个关系?” 王二毛讲到这个,谭秋萍倒也有点不吐不快了,看看还有时间,突然停了脚步,转回身。王二毛跟在她后面走着,冷不防被她一个急停,差点撞了上去,急忙刹车,面孔已经快要贴上她的额头。 “我问侬,日本人侵略中国,也不是今朝才开始的,早几年,侬在做啥?现在兴致冲冲讲要抗战,是为了侬师父师娘交代的任务,还是为了其他啥个事体?一心一意?要不是姑姑有令让侬统领兰花,侬会来跟阿拉一道抗战?如果哪一天,杜老板托人来跟侬讲,他在延安有难,叫侬马上去救他,侬会不会放下这里的一切别转屁股就跑?如果…… 侬当真是为了阿拉中国老百姓,一心一意要把日本人赶出去,姑姑又何必要把香香跟侬绑牢?还不是怕侬滑脚滑掉?” 噼里啪啦的一通质问,顿时把王二毛给问傻了。这许多问题,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讲的明白,更何况,有些问题谭秋萍问得也没错,他现在确实答不上来。 “所以呢?侬想讲啥?” “所以,侬现在还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就好比一艘船,同心协力能开,离心离德也能开,为了船不翻,阿拉现在就是在相互将就。但侬要讲啥个长长久久,那就是在吹牛皮,船上面的人,嘴巴不讲,肚皮里总是清爽的。” 王二毛把这番话仔仔细细反复咀嚼,倒是对谭秋萍有点另眼相看了。 姨娘把她放在香香身边,是有道理的! “那侬讲哪能办?我现在,确实是不够纯粹,也不晓得侬讲的这种纯粹我能不能做到。” 谭秋萍没想到他居然能坦坦荡荡地承认这些,倒是自觉刚才的话讲得有点重了,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可能…… 这个要求对侬来讲有点过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跟侬都是一样的,真正能做到纯粹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只是,请侬理解…… 阿拉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终希望有个真正的领袖出现,能值得依靠,能指点方向。阿拉这些人,可以简简单单把这颗心交给他,不用担惊受怕,不用犹豫彷徨,有目标,有希望,心里踏踏实实就好。” 王二毛脸皮再厚,听了这些话,也不禁羞臊起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侬…… 不用压力太大,就算做不到,也没人会来怪侬。退而求其次,侬的卖相还是不错的。” 这算什么话! 王二毛刚刚感动得想哭,现在有点想骂人了。 …… 第247章 杀人放火才是英雄本色 聊到这里,两个人都已经没话再讲。 谭秋萍的心里飒飒清,全中国最有本事的两个人,一个在重庆,一个在延安,想要指望王二毛能跟他们一样,那是痴心妄想。但现实就是现实,现在的上海滩,去指望延安重庆,还不如指望王二毛。 这种期盼,她跟香香私下讨论过无数次,确实是有点扭曲,不但香香极不赞成要去给王二毛这么大的压力,连她自家也说服不了自家。 但她心里隐隐觉得,这桩事体侬不谈我不谈,万一错失了机会,将来会不会懊悔?王二毛这人,看上去像是穿上龙袍不像个太子,但他的底子是相当好的,要精力有精力,要脑子有脑子,三观相当正,还能有情义。这样的人,不好好培养一下,实在是太可惜了。 说不定真的能成呢! 都说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大不了就是大家拼了命帮他抬抬轿子,只要他自家想明白了,那上海滩这副乱局,就能有了一个真正的主心骨。 …… 王二毛没办法接口,因为他晓得自家永远不可能做到。 这个话题,香香那次在思南路上拉着他荡马路的辰光早已经豁过翎子,事后,他也认认真真地想过。 他做不到! 谭秋萍讲得没错,是人就有私,有私就有欲。他的私心,甚至比大多数人来得更重! 师父、姆妈、小菊豆、臧红霞、香香…… 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出了事,扪心自问,他都会放下手头的所有事体,不顾一切地赶过去!不为别的,只为他们在他心中的份量,远远超过了那些大道理。 人的内心,是作不得假的。 当侬在一无所有的辰光,侬收到的任何一份善意、真心,都会在侬心里变成弥足珍贵的东西,不可能舍弃,不可能无动于衷,不可能可有可无! 而他现在投入到抗战的队伍之中,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些人。 他可以肯定,这是守护,不是悲悯。 …… 继续走,天上的云更浓了,风大了起来,却怎么都吹不散这浓浓的乌云,像是要变天了。 再转过三个路口,已经到了复兴路襄阳路,王二毛的脚步放缓下来。 不知从何时起,谭秋萍从头前领路,变成了跟在王二毛的身后走,看他脚步放慢,便极默契地靠了上去,手一伸,挽住他的臂膊,像是一对半夜三更私会的小情侣,笃笃悠悠地荡马路看夜景。 襄阳路上,两边的小店很多,大都还没打烊,他们便开始走走停停,这里看一眼,那里进去兜一圈,各种各样的小商品拿起来再放下去,另一人便偷眼打量周围的情况,半刻不停。 这半站路荡了快有二十分钟,两个人心里都有数了。 整条襄阳路上,只有一处军卡,还是暗卡,在襄阳路霞飞路的路口,是一辆伪政府的公车。车上连驾驶员共有四个,穿的都是中山装,貌似文职,实际上,一个个眼露凶光,四处打量,一点斯文样子都没。 王二毛转回复兴路,选了一家烟纸店,在它门口留下记号,这里就是最后撤退的接应点,再带着谭秋萍翻转回来,一路兜兜转转,一路记号标过去,到霞飞路路口,摸出两枚准备好的三棱钉,交到谭秋萍手里。 “我的暗器不来赛,侬想办法打到轮胎下头。” 谭秋萍仰起头来,看牢王二毛,眼睛巴登巴登眨了半天,没响。 王二毛有点吃不消。 扮情侣没问题,可抛媚眼不是这种抛法啊!两个人已经是勾得很紧了,头跟头之间,顶多就只有十五六公分的距离,两只眼睛眨得像两盏探照灯,这啥人吃得消? “朋友!侬…… 眼睛抽筋了?” 没想到谭秋萍入戏颇深,脸上居然飞起了桃花,含羞嗔道:“侬只十三点,我的师父也没教过打暗器呀。侬不来赛,难道我就来赛了?” 厥倒! 哪能碰得到了? 王二毛无语,瘪了瘪嘴,“朋友!麻烦侬正常点。这副吞头水,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谭秋萍哈哈一笑,倒是立马恢复了常态,“哪能?比侬的香香嗲伐?” 王二毛服帖了,一只只都是妖怪! “好好交,这部车子总要想办法废掉。” “哼,这有啥难的?侬看好!” 谭秋萍恢复正常,王二毛自然不少,就看她手上提着一只小包包,一步三摇,晃几晃几扭到车子旁边,打开小包摸出一包香烟,然后拿出打火机来,噼里啪啦一通点,弄得火星四溅就是点不上火。 王二毛看得笑不动,没一会儿,车窗摇下,探出一只头来。 “小姐,我来帮侬点。” 谭秋萍这时已经把兰花坊里学来的风骚劲头统统使了出来,嗲叽叽的欲拒还迎,嘴巴里叼着香烟,大波浪的头发捋到一边,一手扶着窗,一手夹着烟,头低下来,去够打火机。 没想到里面的朋友促狭,一只打火机弄得像是钓鱼的鱼钩沟,一点一点缩进车子里,谭秋萍脸上带着笑,嘴巴里不晓得在讲着啥,头跟着慢慢伸进车窗里,另一只手偷偷从怀里摸了一摸,然后像是怕里面的人动手动脚,也一道伸进了车子里。车里顿时传来一阵猥琐的笑骂声。 王二毛离得远,就看到车子里面火光晃了两晃,然后居然亮起了一团红晕,紧接着,里面的笑骂声突然变成了一阵惊呼,谭秋萍迅速缩回头来,脸上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当场定洋洋地呆立在原地。没等她反应过来,两边的车门同时被人粗暴地推开,车上的几个中山装连滚带爬地下了车,相互之间看了看,都是同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就看谭秋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上的香烟也激动地甩在了地上。 “着火了!着火了!车子要炸了!” 然后,双手捂着耳朵,踩着高跟鞋子,边哭边喊,一路小碎步地跑了回来,留下那几个中山装呆在车边面面相觑。 王二毛看了一出好戏,实在是笑不动,等她跑回来,一把搀牢。再看那部车子,车厢里已经是火光冲天,黑烟慢慢聚拢到车顶,再烧一会儿,估计真的会炸。 “侬用的是啥法宝呀?火头烧得这么快!” 谭秋萍咯咯一笑,抬手将脸上的眼泪水擦了擦,“医用棉里撒了点火药,这小小的一部车子,不经烧的!” 辣手! 王二毛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本就是干这个的。 杀人放火,才是英雄本色! …… 第248章 最后一个带刀侍卫 一场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亏得车子是停在路口,法租界里的消防局离他们不到两百米远,路口又有现成的消防栓,接到火警到消防员赶过来接上水管子喷水灭火,前后只用了六七分钟,只是车厢里已经是烧得黑漆抹沓,好在没烧到油路,车子没炸。 路口围了老大一群人,那四个中山装被火警叫到一边,询问做笔录,这时,王二毛已经带着谭秋萍混在人群里转到了霞飞路上,再往前走半站路,就是上方花园的正门口。 还是荡荡悠悠,但王二毛跟谭秋萍的注意力,大部分都转移到街面两边的房子上。 蹲点、埋伏、监视,沿路布置活络桩头只是基本操作,这种做法常用于临时发起的行动,而长期的监控行动,往往会在目标的周围,寻到固定隐蔽的建筑作为依托,一是方便人员的调配作息,二是更加隐蔽,避免因为没必要的对眼而提前暴露。 科技进步了,有了可以满足远距离监控的视像设备,有了可以同步收到声讯的监听设备,这种暗桩,只要他不采取任何过激的行动,就很难被发现。 像菊老这种人物,伪政府就算没办法搞定,安排好适当的人手把他长期监控起来,属于常规操作。 在这方面,王二毛的经验不够,谭秋萍却是老手。 上方花园她之前来过,沿途有几个暗桩,心里大致是有数的。只是今朝,不但要留意原有的,还要注意观察一下有没有新设的监控点,尤其是现在上海的有钱人逃的逃,躲的躲,空关的房子越来越多,保不齐就被人家用作临时的据点。同时,她跟王二毛也需要寻一处房子暂做落脚,毕竟现在身上的这套只是用来荡马路的,需要调换的夜行衣都在王二毛的手提箱里,住店开房间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万一真的打起来,后果难料,经不起查。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看,路上的活络桩头一个都没看见,倒是发现了一处新的暗桩。 暗桩虽然隐秘,但总也是有迹可循。 最常见的特征,就是屋里不开灯,窗门关死,但窗帘却有偶然的扯动。这种情况,窗后不是趴着一个偷窥狂,就是有人在用望远镜监视着街面。 第二种,窗门关死,窗帘拉死,屋里一盏小灯。这种情况在大冬天可能看不出问题,但现在是五月,没有一个正常的读书人会在挑灯夜读的时候同时拒绝自然风。当时的普通老百姓,也不流行在夫妻生活时非要点着一盏灯。 再有么,就要留意房子门前的痕迹了。 脚印子多的,铁门虚掩的,香烟屁股多的…… 林林总总,总是经验判断,这家人家是否正常。 谭秋萍发现的这家,便是第二种,拉着王二毛贴到墙边仔细听,过滤掉路上车水马龙的喧嚣,楼上似乎传来“沙沙”声响。 应该是磁带机转动的声音。 她冲着王二毛点了点头,两个人继续往前兜,顺着霞飞路一直兜到了宝庆路,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跟房子。 王二毛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一刻了。 “刚刚路过上方花园门口,看上去,风平浪静,应该还没出啥事体。侬的单飞的朋友,是在上方花园里,还是在外围?” “在里面啊。” “还是不能让我碰面?” 谭秋萍嘻嘻一笑,“侬都要进去了,还能不碰面?” “那阿拉先混进去寻到他,再换衣裳。” “不来赛呃!他就住在菊老的家里,侬寻到他,等于就是跟菊老见面了,还换啥个衣裳?” 路道这么粗吗? 王二毛有点服帖了。 安排护卫居然能贴身安排到人家家里,这个保全行动的组织听起来实在是有点恐怖了。 “那侬有啥办法先通知他出来,阿拉在外头了解清爽情况也好啊。” 没想到谭秋萍两手一摊,“侬当我戆啊!要有办法,我早就喊他出来了。他是个哑巴,没办法跟任何人联系。” 哑巴? 王二毛气得差点骂娘。 这有啥用? 好不容易安排一个人进去,却不能跟外头联系,这负责安排的人,脑子是不是被枪打过了! 他不禁斜着眼睛看了看谭秋萍,怕不就是这只雌老虎安排的吧。 谭秋萍看他眼神古怪,看了看自己,又不说话,不由地眉毛一挑,“哪能意思?” “没啥没啥!” 王二毛这会儿不想没事找事,“我就是在想,安排一个不能示警的人进去,有啥用?” 谭秋萍听他问起这个,哈哈一笑,“因为有他在,就无警可示呀!” 无警可示? 王二毛似乎懂了,“这个朋友是上海滩的第一高手?” “是不是第一高手,我不晓得,我只能跟侬这样介绍他,这个老爷叔,是乾清宫中最后一名带刀侍卫。当年义和团进京作乱,慈禧太后西逃,唯独留下他做了李鸿章李中堂的贴身侍卫。后来李中堂三进三出北京城,斡旋于八国联军跟暴民之间,毫发无损,便是他的本事。” 王二毛听得扎劲,好奇问,“为啥讲是最后一个带刀侍卫呢?” “因为清帝被推翻了呀。所有的侍卫统统被带到满洲国去了,他留下来,跟过李鸿章,跟过段祺瑞,最后跟了先总理。总理体惜夫人,就让他跟在夫人身边。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打到上海,夫人不愿意跟光榔头退守西南,打算流亡海外,就把这个老爷叔介绍到菊老府上。一是让他相帮照应菊老的安全,二是老人家了,故土难离,没必要去吃这种颠沛流离之苦,至于讲啥个最后一个带刀侍卫么,就是阿拉拿来吹牛皮扎台型的,人家根本不来计较这种名号。” 王二毛听得倒是蛮过瘾。 这已经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了! 抗战抗战,居然还能顺便结识到传说中的大佬,倒也不错! “那侬的意思,阿拉还是要先去寻一所空房子?” “嗯,这里我之前来过,晓得有两处房子空置着,一所在上方花园里,一所在隔壁的音苑小区,就是音专背后头的教工宿舍,跟上方花园隔了一道围墙,翻过去的话,离菊老住的24号倒是蛮近。” 王二毛想也没想,“那就音苑小区咯。” “为啥?” “侬不是讲过,墙上的功夫,我王二毛在上海滩可以排在第一名!” 这记,轮到谭秋萍厥倒。 …… 第249章 恰到三更时分 音苑小区,原是国立音乐专科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后来慢慢扩建,将旁边的几只老弄堂合并到一起,住在小区的居民,也不仅局限于音专自家的教职员工和学生,大量的社会人员,尤其是旅居上海的文化界人士,在最近的几年逐渐归拢住到一道,形成了上海滩独树一帜的文化中心。 搞演奏的、编曲作曲的、演话剧的、写剧本的…… 各式各样的文艺形式,几近于西方的表演特色,将上海滩的海派文化提升了不少档次,也让老百姓开了洋荤。在亡国灭种时时刻刻就要降临的一片萧瑟中,反倒展现出一派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 有意思的、没意思的、看得懂的、看不懂的…… 对老百姓来讲,追求精神麻痹跟追求灵魂的自由并没啥本质性的区别,猎奇、刺激、陶醉、催眠,无非是将侬心中的惶恐暂时忘却,而艺术的本身,便是带领侬去到一个虚无美好的新世界里。 所以,刨除政治敏感题材,那就是侬想哪能发展就哪能发展,从而成为了纸醉金迷的上海滩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但事实上,这是一片各方势力激烈争斗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因为,只要是跟老百姓搭界的地方,就是战场。 因为,战争的本质就是争夺资源,而人,是最最根本的资源。 …… 这些,王二毛统统不懂,也永远不会搞懂。 他爽爽气气地接受这一切,可以为此尽心尽力,因为他懂一个道理,老天爷造人,从来都是万宝全书必要缺掉几只角。有些事体根本不需要侬去理解,样样事体都要讲道理,吃力伐? 所以,他做事体也是相当直接,做就是了! …… 谭秋萍勾牢他,两个人从汾阳路兜过去,亲亲热热地晃进小区,像是熟门熟路,一直走到底,有一排三层的筒子楼。 谭秋萍停下来,指了指三楼右手第五间房间。 “就是这间,上去伐?” 王二毛仰着头,仔仔细细看了半天,有点戆特。 “朋友,侬阿会搞错?旁边几间都有人住,周围邻舍还有一多半亮着灯,现在上去?寻死啊!” “侬急啥?听我讲呀!这种单间的小房间现在最好租,随时随地进来两只新面孔,大家早都已经见怪不怪。半夜三更,啥人会吃饱饭没事体做,来盘问侬的来历?再讲了,这间房间我之前是打过样的,还有两桩好处!” “啥好处?” “第一,从它的窗门看出去,就是上方花园的18号到28号,六栋小楼给侬看得清清爽爽。层高也合适,正好斜对过三十度,避开了围墙后面的两棵树,没死角。” “第二呢?” “第二,这是大通铺的居民楼,暗桩很难埋在里厢,进进出出的人一多,楼上楼下就已经吵翻掉了。所以阿拉上去,后路自然有人帮侬看牢,有点啥个动静,三楼还能有辰光反应。” 王二毛有点吃不消。 这种事体侬讲得再花好稻好,一想到总要跟人打对眼,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是习惯于把自己做成一张透明纸的,现在要变成一张随时可见的画报,真是吃了老酸。 天色已晚,没时间了。 他无话可说,长叹一声,“那就上去吧。” 说着,又抬头看了楼上一眼。 咦?这间房间这时居然亮起了灯! 谭秋萍这时,头上也是一滴汗。 “碰到赤佬了!真的这么好租吗?” 两个人相互看了看,王二毛已经没胃口再嘲她了,“现在哪能办?” 谭秋萍脸上有点挂不住,眉毛一挑,“有啥啦?照进!” “我谢谢侬一家门!” 王二毛的头瞬间大了两圈,这朋友真当自家是只母夜叉呀!横冲直撞,无法无天? 他仰起头来再仔细看了看,三楼左手数过去有两间像似没人住,“走吧,先去碰碰运道。我关照侬啊,碰到人家问起来,不要动不动的就给人家看山水,能客客气气就客客气气,这两家要是也有人,阿拉就退回去,哪怕是到楼顶去呢,总不能去扰民!” …… 运气还不错,最后这家确实没人。 王二毛手上回形针一勾,开门进屋,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面而来。 谭秋萍顺手拉了拉墙边的点灯线,没反应。估计是房东已经把电闸拔掉,这间房间暂时只能黑漆抹沓。她走到窗前,把窗打开,新鲜的空气随风吹进来,南北一下通透了,房间里的气味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王二毛等空气恢复正常些,轻轻锁上门,跑到窗前跟她一道看。 “这幢,就是菊老住的24号。阿拉现在的角度不对,看不到二楼客厅,只有书房间跟一楼的灶壁间可以看到。现在…… 看院子里的腔势,应该是有客人在。” 王二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24号楼是一幢独栋的小洋房,也是西班牙式,但比思南路上的那种要小上一半还多。小洋房跟小洋房之间的间距,最近处连三公尺都不到,明显有点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感觉。 怪不得谭秋萍心心念念讲啥个角度不对呢,差上几间房间的距离,便有很多死角没办法观察到。 洋房门前的小花园也是同比例的缩小,目测可能只有二三十平,园中的花花草草倒是不少,上海人对于空间的使用率在此处展露无遗。 围墙两边,分别种着一棵两人多高的广玉兰,树枝在墙头枝丫开来,正好将墙头盖住。老话里讲,红杏出墙,难掩春色,现在广玉兰出墙,配上墙面上一人多高的爬山虎,一片碧绿生翠之间,隐现出红砖青瓦,再有十几朵零散的白色广玉兰缀在其中,更显生动。 院子里,贴墙放着两三排四层高的花架,上面错落有序地摆放着各种大大小小的花盆和盆栽,五月的天,大多的花都在盛开,各型各色的朵儿、苞儿,就算是在沉闷夜色中,也像是在争奇斗艳。 院子中间,放着一只小小的石桌,不像是为了吃茶聊天的休憩,上面散乱放着两只小工具箱,两个小凳子上,分别堆着一只小面盆,里面黑漆抹沓,看不出是土是料。 院子深处,靠房间的这边,有木条搭起的鸡笼鸭舍,恐怕落雨,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油布。 院子里面静悄悄的,没人声,没狗吠,王二毛看罢多时,隐隐听到二楼的房间里有自鸣钟响起。 他低头看表,已经是十一点钟,正是三更时分! …… 第250章 进退两难 风越刮越大。 天上开始落下一些雨点子,滴里搭啦,落在叶上,落在草丛里,落在地上,随风飘在窗上,王二毛瞥了一眼玻璃,雨滴不大,倒是越来越密,看样子,今朝这场雨,下起来就不会停。 24号的小洋房里,灯火通明。 院子里,一楼的客厅,二楼的书房、卧室,三楼的卧室、阁楼间,能有亮光的地方统统敞亮。 毫无疑问,必有客来。 在这个年代,电费是很贵的,没人会吃饱饭没事做,半夜三更把自家屋里弄得敞敞亮。 只是,客在哪里?人在哪里呢? 王二毛眯着眼睛觅了很久,还是一个人都看不到! 见鬼了,这是鬼屋吗? 王二毛刚想回转头问谭秋萍有啥发现,就听谭秋萍指着另外一栋小洋楼“咦”了一声。 “侬看这栋!” 王二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栋,就是我刚刚讲的两处空关房子的另外一处。侬看它门口……” 王二毛已经看到了,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 这座小洋楼,离菊老住的24号隔了两栋楼,也是谭秋萍讲过的一排六栋里面最最右手的那栋,应该是18号。离得远,只能看到房子里上上下下的三层也都亮着灯,而在它的小花园的门前,停着一辆日本人的军用小吉普!车上还有一个驾驶员坐着,穿的,是米黄色军服。 神经病啊! 这事体居然已经牵涉到日本人? 王二毛突然之间有点迷糊了。 不是暗卫威胁汪精卫吗?不是老同盟会的这些人之间自家私下的事体吗? 寻菊老去跟暗卫打招呼,只是理论上存在的可能性,就算是褚民谊狗急跳墙向日本求援,也不至于现在就由日军出面把菊老捉起来呀! 捉了有啥用?人家菊老又不一定认识暗卫。 盘到这里,逻辑已经不通了。 王二毛吞了口口水,有点懊悔,也有点急。 懊悔自家出门没习惯带好望远镜,急是急在人家这么大一盘棋已经展开,而自己这边却是半分头绪都没!之前的种种盘算,根本就没想到,这里除了暗卫的事体居然还有其他的窍坎。 这下,有点进退两难了! 明显的,在人家布的局里,菊老已经入瓮,而且天晓得有没有性命之忧。要想退,不管从道理上还是从道义上,都退不了! 道理上,外围的暗手都已经布置出去,再无调整的空间。 刘建州不是戆大,他用耳朵扫一扫,就会晓得商务印书馆这条线上发生了点啥事体,只要跟顾明诚碰上头,这两个人自然就能猜到自家今朝夜里大致计划。自家这里既没求救,也没通气,直接关照香香把他们直接约到重华新村去,那就是担保了菊老今朝夜里不会有事。要是做不到,这脸丢的!以后真的不用再做人了。 道义上,菊老是阿拉的国宝,哪怕没别他任何理由,只要是给侬碰到,必须要舍命相救! 可是,要哪能进呢? 王二毛可以轻看伪政府的这些人,但现在是日本人,听说日本人做事体的认真程度,是全世界都有名的。他们既然出现在这里,就不会有啥个空子能给侬钻了。 谭秋萍没想这么多,她发觉王二毛一记头有点闷特,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 “现在哪能办?要不要换了衣裳先下去看一看?” “等一等,让我再想想……” “想啥啦?阿拉至少要弄清爽菊老现在人在哪里呀!我估计他极有可能被带去了那幢小洋楼,这里反而是没人的。” “再等等……” “侬这人!” 谭秋萍最烦的就是男人粘滞疙瘩,一点不爽气。她不想再讲,转身回去寻个暗影下头自顾自地打开手提箱,开始换夜行衣。 王二毛没空理她,目光从日本人的小洋房处收回来,转而死死地盯着24号。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日本人如果要抓菊老,直接抓回去就是了,又何必要在旁边弄只房子?如果也像褚民谊一样,只是想要叫菊老帮他们办事,直接登门讲也就是了,这只房子又是派来啥个用场? 这只房子…… 还大明大方地在门口停着小吉普,生怕人家不晓得他们是在这里蹲点? 真要有啥个行动计划,不应该是这种布置吧…… 这时,谭秋萍衣裳已经换好了。 “我不管侬了,等在这里瞎猜猜,有个屁用!我要下去看一看。” 王二毛听她讲话就有点头大,眼看是拦不住了,只能先放只软档。 “我问侬,侬原来打好样的那间房间,能看到客厅跟书房里面吗?” “看得到啊!” “那侬现在先去搞定这间,当心点,尽量不要伤人。” 谭秋萍听他的意思,居然是同意了自家之前提过的方案,不禁有点得意。 “侬不是要谢谢我的一家门吗?现在哪能了?我老早就跟侬讲过,这间房间才是最最关键……” “好了好了,侬弄快点!菊老的事体,拖不得辰光。” 谭秋萍早就手脚发痒了,不再啰嗦,一闪身,出了门。 王二毛转回身,还没来得及继续盯牢24的窗门,就听过道里传来谭秋萍的轻喝声。 不好! 王二毛激灵一个回身纵步,三步一抢,到了门口,谭秋萍出去时,房门是虚掩的,王二毛不用侧耳细听,已知道谭秋萍正在那边跟人动手,拳风急促,像是互有攻守。 他这时已经顾不得自家露不露脸了,开门冲了出去。 这种时候还不速战速决? …… 就在王二毛跟谭秋萍与人动手的同时,听音阁里,来了个客人。 香香该打的电话已经分别打好,要等的电话还一只都没有来,只能无聊到趴在窗前看天。 雨已经落了一阵,看样子还要越下越大,月亮早已被厚厚的云层挡住,连那依稀的光晕都已不见。 这时,一楼地道口的暗门上,突然响起了“剥落剥落”的敲击声,两长三短。 香香吃了一惊,瞬间有点恍惚,这种时候,哪里还有人会来? 等了一会儿,又是两长三短。 自家人! 香香急急下去,门一开,里面站着王大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