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赌神娘子又又又要和离了》 第1章 好大一张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报应。 桑晚原是不信,现在信了。 她的报应都来自哥哥桑大庆。 爹亡母病,唯一的哥嗜赌如命; 黑心嫂嫂五十两将她卖给花员外做妾。 那花员外岁数大花样多,越不行越要证明自己很行; 这些年折腾死的妾室丫鬟,加起来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她是穷,但不想死。 问她怎会知道? 因为天生堂药铺是花家指定的擦屁股专业户。 而她则是跟在专业户程大夫屁股后一起擦屁股的打杂小厮。 七岁至今,整整八年,药铺打杂赚的所有工钱都给了家里,却换来这个结局。 真是令人宫寒。 天不应我,当自寻生路。 迎亲路上,桑晚寻了个由头下花轿,跳入清水河。 花家的小厮也不是吃素的,见她落水也跟着跳入河,紧咬不放。 她拼了命朝着河中央的画舫游了过去。 上轿前,程娘子特意叮嘱: 跳下河、上画舫,能活。 想是有人接应。 会是史洛川吗! * 画舫内,好大一张床。 轻纱幔帐微晃,隐约可见两副身躯交缠,时而还有女子的低喘。 “不……不要……唔……” 这是不花钱就能看的吗? 桑晚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瞬间红脸。 多待一秒,怕是耳朵怀孕、眼睛流产; 她比活春宫主角还臊得慌,转头想走。 里面的男人挑开纱帐,抢先一步掐住了桑晚的咽喉,“何人?” 透过眼角的余光,桑晚看见床上的女人已经气绝,唇角淌血; 地上还有一条断成两截的蛇,蛇头嘶嘶朝她吐着信子。 我的老天奶啊! 她还未来得及高喊,一阵冷风来袭。 男人的大手掐着她的脸向右一偏,利箭擦过桑晚的面颊,钉在了她耳下一寸的壁板上。 面颊一股热流。 桑晚心一窒、腿发软。 大手掐着她细脖上提,脚底一空。 心随之一空,大脑停摆。 不是史洛川。 “是人是鬼?” 男人的声音低哑,比春夜江水更冷。 他是镇国公世子裴谨之,画舫的主人。 帐幔内的女尸是他的婢女兰露,勾结杀手给他下药、放蛇; 若非他警觉,此刻死的就是他。 女子黑发覆面、一袭红衣,全身淌水。 索命冤鬼? 不对…… 脖颈在跳动,是人。 裴谨之加大了手劲。 他癫名在外,素来对敌人不手软。 心软,只会让自己比敌人死得更快。 *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刺杀了。 先帝猝然驾崩,皇位却绕过亲子传给了自己的弟弟——夏昭帝萧珩。 兄终弟及不符礼制,霎时,烛光斧影的流言四起。 朝野内外私传先帝生前留有传位诏书; 不知怎的,又传这诏书在镇国公世子裴谨之的手中。 传言有鼻子有眼,他一个隐居在江南小镇养病的世子,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内有同父异母的二弟裴炎亭为夺世子之位频出阴招; 外有觊觎这所谓“传位诏书”的各路高手纷至沓来。 他应接不暇,杀得兴起。 今夜收到匿名信,故人邀他画舫一见; 果不其然,是陷阱。 只有妖孽,何来故人。 *** 桑晚用尽力气,始终挣脱不得。 她无力地蹬着双腿,几乎快嗝过去。 信了程娘子的邪,她就不该上这画舫。 透过发丝间隙,她勉强看清这个男人。 二十岁上下,长发束冠,眉眼冷峻,眸如墨池幽深,冰冷得不似活人。 一袭华贵的白袍在灯下泛着莹莹流光。 帅,有钱,杀心重,是什么人? 他的脸潮红,唇却苍白如纸。 桑晚闻着味道不对。 青楼的“醉今宵”? 又是春药又是蛇,还把姑娘玩死,啧。 这公子披着人皮不干人事,是变态啊。 * 裴谨之左手挑开她的乱发,刹那失神。 她……像极了一个人。 眉如细柳,眼如清池; 只是黑眸因窒息布满血丝,水雾渐起,长睫微颤着淌下了一滴泪。 这滴泪如强酸滴落在石头心上,融出小缺口。 故人…… 确有几分故人之姿。 怔忡间,大手微松。 桑晚大口喘息,趁机求饶: “人,我是人!公子,放手!” 这个男人一看就不好惹。 她还年轻,不想死在这。 裴谨之眉心紧蹙。 蛇毒开始发作,春药加剧神智模糊。 眼前人脸开始重影,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思念翻涌而起。 他强忍住心悸,没喊出那个字。 乱人心者,皆该死! 他的大手下狠劲:“何人指使你?” 桑晚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快被捏断了。 “放……放手。” 细眼微垂,长睫根根如羽。 她瞥见裴谨之腕上有两个血洞。 老天奶,绝处逢生。 “你被蛇咬了?” 桑晚的眼角瞥向那条断成两截的蛇。 方才还吐着信子,此刻已经死透了。 醉今宵活血,会让蛇毒发作得更快。 桑晚顿时不慌了,眼底闪过一丝兴奋。 眼前的男人与死人无异。 裴谨之强撑一丝神智,声音喑哑: “你笑什么?” 桑晚水雾般的眸子眨了眨。 一、二、三… 静待他毒发。 * 画舫外人声鼎沸。 桑晚听见有人撞开一个个包间找人。 是花家! 花家的人也登上了画舫。 她的小脸唰地一白。 裴谨之迅速捕捉到她的神色变幻。 俊脸凑近,几乎与她面贴着面,唇角邪邪一浮:“是找你的?” 桑晚心虚地抬眼,与他四目相视。 烛火将彼此的身影烙进了眼眸,万物刹那无光,耳畔只余呼吸声。 几乎没有犹豫,葱白而冰凉的手搭在了裴谨之的手腕上,她露出人畜无害的笑: “公子,做个交易,如何?” 裴谨之不说话。 “这是赤练蛇,剧毒。没有解药一炷香内必死。我救你,你护我周全。” 她在药铺做了八年杂工,不是白干的。 上山采药常遇毒蛇,她知道如何处理。 裴谨之黑眸自上而下,锋利直白。 湿漉的喜袍紧贴胴体,勾勒曼妙身形; 莹肌如雪,水珠顺着发丝自脸颊滑至脖颈,又顺着锁骨滴入鸳鸯刺绣裹胸里,随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说不出地诱人,又说不出地诡异。 “凭什么信你?” “公子不妨赌一把。 你是要命,还是信我?” ——- 无重生、无穿越哈! 男女双强,相爱相杀。 女主前期因身份故意伏低做小、扮猪吃老虎。 男主腹黑,前期因对女主身份存疑,会有许多故意折磨人的情节,不喜轻喷。 感谢阅读、催更、评论! 爱你们 第2章 无辜的路人甲 裴谨之神智开始游离。 醉今宵的威力不容小觑。 兰露掺在他的茶水中,他只闻了闻,却全身躁动。 骨节分明的手顺着雪白的脖颈向上游走; 拇指滑过那一抹猩红,停在了唇中间。 指尖微凉,桑晚想起蛇。 “信你?呵……” 桑晚没来由地一颤。 忽地眼前一暗,男人咬住了她的唇。 她恶狠狠地回咬,满口腥甜。 鲜红的血在彼此唇齿间绽放。 桑晚气得怒骂: “登徒子!爱信不信!等死吧!” 裴谨之舔唇,血渍卷入口中,邪笑。 桑晚忍不住轻抖肩膀。 这个疯子! “解吧。”裴谨之将手递给了她。 手腕处血洞附近经脉发黑,毒素蔓延。 识时务。桑晚松了一口气。 和聪明人做交易,干脆。 她扯起喜袍,撕出一个长条,紧紧地扎住伤口的上端。 布条勒得很紧,男人很明显身子发僵。 “放松,毒素在扩散,不紧不行。” 黝黑的毒血随着挤压汩汩地冒出; 但伤口深处依旧残留黑色毒素。 她没有多想,立刻俯下头。 唇还没触碰到他的手,裴谨之嗖地撤回,敛着气:“作甚?” 桑晚没好气地将手拉回来: “清毒,别乱动。” 冰冷的唇贴在他的伤口上吸吮,裴谨之瞳孔一缩,黑眸涌起了墨云。 他的眼角瞥见画舫一侧闪出半个身影。 只一个眼神,那道黑影又隐入暗中。 “好了。”毒血处理得干干净净。 她甚至用帕子为他细心包扎了伤口。 “回去记得敷点药。” 她慈祥地拍着手背,口气像极了大夫。 白色帕子渗出几滴血,晕染开来,好似雪地红梅。 裴谨之看了看伤口上的帕子,唇轻扬。 一把长剑,无声无息抵在桑晚的脖颈。 “别动。” 桑晚愣住了。 什么时候,这个屋子里多了个男人? 一袭黑衣虬须虬髯,凶神恶煞瞪着她。 他是裴谨之的随身侍从,离九。 “你是谁,为何来此?不说实话,我的剑可不长眼睛。” 莽汉的剑又抵深了一分。 桑晚的脖颈先是一凉,又是一热。 有热流淌落。 出血了,老天奶! 他来真的! “公子言而无信!我刚救了你!” 裴谨端起茶盏坐在了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刮着茶沫:“那又如何。” 桑晚气得胸口发闷,脱口而出: “救命之恩,你不以身相许,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出尔反尔、不守信用!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早知道就让蛇毒死你。 裴谨之眉头一挑,轻扯嘴角。 离九叉着腰,嗡声大笑: “小娘子做什么美梦呢!我家公子何许人也,你竟想他以身相许?!” 桑晚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我不是那意思。” “管你什么意思!快说!” 剑在颈上,她不敢造次; 只得垂头将身份和逃婚原由娓娓道来。 “公子,我发誓,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试图将脖子上的剑往外推;可面前这个夜修罗大眼一瞪,像要吃人。 她立刻缩了缩脖子,老实地坐板正。 裴谨之敛了敛眼皮,皮笑肉不笑: “那么大一个死人,你说没看见?” 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划破夜空,正映在女尸怒目圆睁的脸上。 桑晚吓得跌坐在地上。 她想装看不见也不成了。 话本子里的爱恨情仇她看得不少; 现实中遇到还是头一遭。 他杀她,她杀他,他们相爱相杀; 可她只是无辜的路人甲啊! “公子,你当我是个屁,放了我吧!” 裴谨之不疾不徐地啜着茶: “既不愿做妾,又见了不该见的,给你个痛快吧。” 离九的剑,咵歘又抽了出来。 “别杀我!” 她惊恐大叫,“我有大用!” 离九的剑恰好又悬在了她的脖颈之上;丝丝缕缕的黑发被剑气斩断,飘然而落。 桑晚惊魂未定。 命如断发,不堪一折。 “大用?”裴谨之讥笑,“去蛇毒?” 纵然今夜无她,毒蛇也要不了他的命。 桑晚屏气。 豁出去了,赌一把。 “公子蛇毒的确已祛,但我见公子眉心发黑而双耳通红,乃是长期服用丹丸以致经脉紊乱。公子身上应还有未解之毒,且此毒乃经年累月所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桑晚学着天生堂程大夫的口吻,讲三分留七分,故作深沉。 她是杂工,哪会给人看病; 只不过耳濡目染久了,也能掰扯两句。 天生堂曾接待过一个类似面容的病患,程大夫望闻问切后说过这段绕口令似的话,她过耳不忘,全都记在了心里。 那人的情况,瞧着与裴谨之挺像的。 她心虚地垂下眼,复而又抬起头,将脖子高高仰起。 人靠衣装马靠鞍,骗子全靠装; 她扯虎皮拉大旗,气势不能输。 裴谨之眸底风起云涌。 他体内有淤毒,几乎无人知晓。 此毒特殊,资深大夫都未必能断定。 她如何能知? 狭长的眼低垂,长睫在眼底落下大片的阴影,桑晚看不透他的心思。 裴谨之敛眸,无悲无喜:“继续。” 赌对了?! 桑晚激动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她的眼神变得热切,言辞极尽诚恳: “公子若信我,待我下船回到药铺,定竭尽全力为公子研制解毒秘方,以效犬马之力。” 裴谨之一嗤,效犬马之劳? “就凭你?也配?” 桑晚极力压抑内心的慌乱,正色道: “不试试,你怎知我不配?” 裴谨之眸色一闪,起了别样心思。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倒是听出你话里有几分真心,但谈犬马之劳为时过早,你能不能为本公子所用,且看天意吧。离九,笔墨伺候。” 离九拿出纸笔。 裴谨之写了两个字,又将纸条叠好,扣在两个茶盏之下。 “一盏为生字,一盏为死字;你的生死,由你自己选。” “我自然选生啊。” 桑晚睁大了眸子,这还用说吗。 裴谨之扯起嘴角,定定地看着她。 桑晚看着他的笑就发抖。 那不是笑,那是毒蛇在吐信子。 总觉得下一秒,他就会窜起来咬死她。 果然,裴谨之将两盅茶盏来回搅动,打乱了次序: “如此,我也不知哪个茶盏下是生,哪个茶盏下是死。你只有一次机会,得生,便可活;若是死字,便是你的命数到头。离九的剑很快,不会痛苦的。” 桑晚气得咬碎了银牙,噌地一拍桌子:“你耍我?” 裴谨之摊了摊手,慵懒地靠向椅背: “姑娘不妨赌一把; 你是要命,还是信我?” 桑晚攥紧了拳头,怒视着他。 王八蛋,在这等着她呢! “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而我,也没有很多的耐性。” 离九不知从何处端来一个香炉,插上了一支细香。 啪,香断了。 只剩下一小截。 离九坏笑,“我是个粗人,手笨。” “你莫瞪我,快选!” 第3章 卖身为奴 桑晚的目光淬毒。 她这是上了贼船了。 香静静燃烧,越来越短。 桑晚盯着茶盏,沉默片刻,抬眸: “公子说话可算数,若是我选中了活,你就放了我?” 星眸流转,清澈中带着一抹狡黠。 好美的一双眼睛。 裴谨之收了收眼底的光,避开她的视线,清咳:“自然。” 桑晚深吸了口气:“行,我选。” “公子,两盅茶盏之下不是生、便是死,可对?” 裴谨之闷哼了声,不置可否。 桑晚左手撩起喜袍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凝脂藕臂;右手指尖如葱,在两个茶盏间来回轻点,眉心紧蹙。 离九不耐烦,拔剑催促: “又不是选郎婿,小娘子莫要磨蹭。” 桑晚抬眼浅笑,看向离九: “这位哥哥认为哪只生,哪只死?” 离九不耐,粗声粗气呵斥: “爱选哪个是哪个,我怎知道。” “那哥哥挑一个,剩下归我,可好?” 桑晚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嗓音甜得让离九没了脾气。 裴谨之轻抬眼,蹙起眉头。 离九见主子不悦,大手一划拉,将一个茶盏拨到自己的面前: “这下总行了吧?剩下那个归你了。” 桑晚点头,双手扣住了自己的茶盏,“哥哥,你抬开茶盏,看看是什么字。” 裴谨之的眉头不可察觉地抽动了下。 离九大咧咧地掀开茶盏取出了纸,灯下一展,是“死”字。 他的笑容凝滞。“爷……” 蠢货。裴谨之挑着眉,似笑非笑: “姑娘不妨抬开自己的茶盏,也看一看。” 桑晚梨涡深陷:“公子,既然这位哥哥的茶盏是死字,我的茶盏定然是生。又何须看呢?” 死玩意儿。 以为我不知道你写了两个死? 想坑我,没门。 桑晚心里啐了口唾沫。 “哎,姑娘还是展开看一看为好。” 裴谨之淡笑坚持。 桑晚深深一笑,掀开茶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纸条塞进了嘴里。 离九抓不及,愣是扑过去将她压在了几案之上,试图抠出她口里的字条: “吐出来。” 桑晚一个吞咽落了肚,松了口气。 她眼角上扬,挑衅地看向裴谨之: “活,在我的肚子里了。” 裴谨之笑意不达眼底,拍手鼓掌: “行,君子之言,岂可儿戏。送桑姑娘回岸上。” 桑晚愣住了:“我没说要回岸上啊!” 花家的迎亲队伍可都还在岸上守株待兔呢!她回岸上,不就是自投罗网。 “桑姑娘,可是不愿下我的船?” 裴谨之故作不明白。 “公子,你说过放了我的。” “我是放了你,送你回岸上,童叟无欺。” “你明知我不能回岸上,花家的人还守着呢。” “花家与我有何干?”裴谨之耸眉。 “可花家与我有干啊!他们会我抓回去,逼我做妾的。” “你做妾与我又何干?” “你……”桑晚气得吐血。 洛川哥哥成日念着“君子以德报怨,小人以怨报德”,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呸!小人!狗东西! 人模狗样、满肚子坏水。 搜肠刮肚能想到的所有骂人的词,桑晚都在脑里过了一遍。 画舫无声无息地靠了岸。 岸边人声鼎沸,热闹地很。 依稀传来喜婆子和花家管事的声音,桑晚的冷汗扑簌簌滑落。 她直直地跪了下来。 水雾般的眸子全然没了灵动鲜活。 惊慌失措、楚楚可怜。 ……我见犹怜。 裴谨之看着她,又像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公子,救我!” “你我已两清了,我若救你,你又拿什么来偿还我的救命之恩?”裴谨之敛着眼。 “公子高贵,我断然是不配以身相许的,我愿为公子做牛做马,为公子差遣。他日公子若需要我桑晚之处,定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真情实感、声泪俱下。 他是个人,定有所触动的,嗯! ……可惜,他不是人。 “以身相许,你自是不配。” 桑晚颓丧着低下头。白费唇舌。 “但做牛做马,我看你还有机会。” “啊?”桑晚猛地抬头,有活路? “这是卖身契,签了它。入府为奴,花家自然不敢为难你。” 桑晚心抖了一激灵,为奴? 那岂不是比做妾更下贱。 杀人诛心呐! “公子,我虽家贫,但不为妾,更不为奴。公子如此辱我,不如一刀杀了我。” 一入贱籍,是死是活全凭主子心意,没有回头路。 士可杀不可辱,桑晚闭上了眼。 耍了她一晚上了,她又不是狗。 离九的剑又出了鞘,金属剐蹭阵阵,让人毛骨悚然。 裴谨之望着她,目光幽深。 宁折不弯,倒有几分傲骨。 “死,很容易;活,却很难。你说你堪大用,那便以命来搏吧。若七日内能为我解了体内淤毒,卖身契还你;若不能……” 桑晚缓缓睁开眼,恰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眸如黑洞吞噬着一切,渗人得很。 裴谨之朝着她粲笑,白牙森森: “裴家不养无用之人,看到了吗?这便是下场。” 桑晚顺着裴谨之视线,目光再一次落到女尸身上。 女子穿着是白袖蓝褂的婢女服饰。 她是裴谨之的婢女! 杀她,只因无用?! 桑晚不寒而栗。 他不是人,是魔鬼。 “本公子的船,不是你想上就能上,想下就能下的。” 裴谨之眸光戏谑,幽幽地盯着她。 烛光在他的脸上游曳,形若魑魅。 桑晚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怨她自己,非要说什么为他解毒效犬马之劳;好,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七日内解余毒,他在开什么玩笑。 离九的剑故意在剑鞘里来回抽拉着,金属摩擦的声音刺激着桑晚的神经。 她的眉心情不自禁地随之抖动。 “小娘子,签不签,给句痛快话。” 花家是绝不能去,做妾没有回头路; 家也不能回,哥嫂卖她一次就有二次; 天生堂更不行,是程娘子诓她上画舫。 程娘子害我。又是为何? 桑晚心凉彻骨、寒意遍体。 裴谨之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咬破手指,在卖身契上按下手印: “签。” 第4章 那可是出了名的疯子 蝼蚁尚且偷生,她当然想活。 能活七天总比去花家做妾要强。 七日,她总能想法子重获自由身。 桑晚捏着卖身契,心里忐忑: “公子的话,可作数?” 裴谨之慢悠悠地啜了口茶:“自然。” 离九是个大老粗,梗着脖子嚷道: “我们公子何等人物,岂会稀得诓你?拿来吧你!” 他一用力,轻松扯过卖身契,双手呈递给了裴谨之。 裴谨之眼角粗瞄了眼,示意离九收好。 他负手而立,巨大身影笼在桑晚面前。 好高,比离九还高出半个头。 裴谨之向前,阴影掠过,浮光再现。 桑晚的心亦如这光影交错,起起落落。 他从桑晚身旁经过,袖袍刮起一阵风,身影清冷而疏离,“跟上。” 离九跟在身后,为他披上白色狐皮大氅:“爷,外头凉。” 莽夫如此细心,看得出主仆情谊很深。 桑晚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不得不跟在他的身后。 刚踏出画舫雅间的门,地上有些湿滑,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黑衣人,均已毙命。 娘呀…她吓得腿直打颤。 两主仆若无其事地踏过尸首。 离九转头,朝着她咧嘴阴笑: “小娘子,小心脚下。若是踩到个没死透的,扑上来咬你……嘿嘿。” 桑晚一哆嗦,飞也似地跟了上去。 * 雨不知何时停了,夜风寒凉。 桑晚刚冒出半个头,就被喜婆子发现。 “在船上,在船上!” 裴谨之一袭白裘立在船头,颀长挺拔的身姿带着傲视一切的贵气。 他冷冷扫了几眼,那冲上来的几个小厮立刻止步,不敢再上前。 花家的管事花全是个见过世面的,只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位可不就是今年县衙贺岁宴三请四请才请来露了个脸的镇国公世子裴谨之吗! 花全整了整衣角,恭敬地跪了下来: “见过裴世子!府上姨娘惊扰了世子爷的船驾,请世子恕罪!” 花家小厮、婆子呼啦啦跪了一地。 柿子?他是哪门子的柿子? 沣水镇这么个小地方,哪里来的世子? 桑晚瞧着面前的背影,糊涂了。 裴谨之望着乌泱泱的人头,不怒自威。 离九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歘地拔出剑,厉声大喝: “放肆!世子爷的船,何来你家什么姨娘?是什么人竟敢大放厥词,坏我家世子清誉。” 花管事是人精,满脸堆笑,拱手作揖: “小的是这沣水镇花府的管事花全,今日是府上迎娶十六姨娘的大喜日子。姨娘岁数轻,一时有些激动落了水,幸蒙世子船驾伸出援手。桑姨娘,快些下船来吧,莫要误了吉时才是。” 离九叉着腰,笑得阴阳怪气: “哟,都是十六姨娘了。听闻贵府老爷年逾古稀,娶妾倒比少年郎还猴急。” 花全赔笑,“离九爷说笑了。” “瞪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这里头哪个是你家桑姨娘?” 画舫里其余雅间众歌舞妓子早听到声,汇集在船头。 红灯笼下,人影绰绰,各个千娇百媚、花枝乱颤。 但桑晚的一身大红喜袍和清丽的面庞,依然出挑扎眼。 喜婆子是个急性子,此事本就因她一时心软让桑晚下轿而起,今天若抓不回来,她也没好果子吃。 恼羞成怒之下,她尖着声儿指着桑晚: “桑姨娘快下来吧,莫让小的为难。” 满脸的浮粉裹着汗液和着假笑挤压出了许多褶子,像极了要吃人的母老虎。 呸,想的美,谁要下谁下。 桑晚默默往裴谨之身后躲了躲。 裴谨之垂了垂眼,身形一正。 高挑的身姿裹着白狐裘如苍天玉树,阴影如伞,将娇小的人罩在他的身后。 离九大手向下一甩,亮出卖身契: “放屁!这是我家世子的婢女,看清楚了,身契都在呢!” 管事和喜婆子齐刷刷地黑了脸。 花全素日虽嚣张,但也识时务,贵人面前哪敢造次。 他虽不清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身契、手印明明白白。 这个桑晚,今日他是带不走了。 小地方的富户,谁敢和国公府抢人? 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小的老眼昏花,认错了人,惊扰世子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喜婆子匍匐在地上,不敢再抬头。 “阿嚏…” 春末寒凉,风大。 桑晚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让她再度成了众人的焦点。 她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裴谨之满脸嫌弃,脱下狐皮大氅,扔给她:“穿上。” 桑晚吸了吸鼻子,听话地套了起来。 如此一来,大红喜袍被白狐大氅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都不扎眼了。 离九沉下脸,粗声大喝: “既知该死,还不速速让开!” 花家小厮让出了一条路。 裴府的四辕马车在岸上早候着多时了。 裴谨之带着她下了船,大摇大摆地从迎亲队伍前走过,离九留在了画舫,没跟上来。 下人挑开马车轿帘,扶着裴谨之上车。 桑晚识趣地候在马车旁。 轿帘放下。 半晌,裴谨之的声音飘出来: “磨蹭什么,难道还要本世子亲自来扶你上车不成?” 下人们惊呆地看向桑晚,立刻又掀开了轿帘,请她上车。 桑晚不可置信。 这是让她同乘? 狗东西,会有这么好心? 她还在犹豫,轿子传来了两声咳嗽。 桑晚识相,立刻提起衣裙踏上马车。 外头冷,她不会为难自己的。 夜风裹着寒意刮过她鬓间的发丝,她听到了花全在骂她: “做妾的福气不想要,反倒是去做了奴,真是个下贱胚子。” “可不是,果真是妓子生的贱种。” 一干花家小厮稀稀落落地笑出了声。 他们恨死了桑晚,恨不得将她碾进尘土,再跺上几脚。 今晚一通白忙活,没得赏钱不说,回去还得挨老爷惩罚,都是这个贱蹄子害的。 桑晚本想当自己聋了,可他们骂得实在太难听。 她转头望着花全,挑眉一笑: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你去个势,想怎么伺候你们老爷都行。” “哦,也未必要割掉那二两东西,保不齐你们员外好这口呢!” 花全气得跳脚:“你…!” 桑晚朝他做了个鬼脸,速速钻进马车。 花家小厮拉住了想揍人的管事。 “全爷全爷,别上了这丫头当!” “她这是仗着有人撑腰呢!” “咱得罪不起!等改明儿人玩厌了,咱们再好好收拾她!” “就是!那可是出了名的疯子。” “指不定明日就被扔河里喂鱼!” “走,回去向老爷复命。” 第5章 我要你的这颗忠心 疯子? 说的是裴谨之吗? “疯子”正端坐,如老僧入定。 桑晚选了一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用半侧屁股颠坐着,不敢乱动。 马车很宽敞,正中的几案边放着炭炉,菊花炭星火燎燃,噼啪作响。 她的魂魄和身体像是从极寒的冰窖里苏醒,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声,脸红到耳根。 一日水米未进,她真的饿了。 裴谨之似乎睡着了。 桑晚刚庆幸自己没丢人,又打起喷嚏。 鼻头酸痒,喷嚏一个接一个,止不住。 “对不起,阿嚏…… 对不起,公子,我还是下去吧。” 桑晚不敢看他,生怕又惹恼他。 花家这群人嘴里没一句好听的。 但裴谨之这个人也绝非善类。 杀人不眨眼,魔鬼,她亲眼所见。 “嘴皮子挺利索。” 呵,桑晚扯动嘴角,谄媚道: “我现在是您的奴才,打狗也要看主人!他们骂我就是骂您!” 一声冷哼,桑晚鸡皮疙瘩又起。 玉骨扇推来一盏茶,“喝了它。” 桑晚不敢接,“这是什么东西?” “毒药。”裴谨之半敛眼皮。 桑晚一闻,是姜茶。 嘁,又想试探她。 她一口饮了个干净。 热流入喉,五脏六腑暖了。 人还在船上,下人就煮好了姜茶候着,这世子爷到底是矜贵,命真好。 刚放下杯子,抬眼又对上裴谨之玩味的双眸:“好喝吗?” 桑晚心一窒。 不可能,她懂药草的。 身体除了暖,并没有绞痛之类的症状。 她坚定的迎上裴谨之的眼,淡然: “姜味很冲,不好喝,但能驱寒。” “好东西,就是直白而热烈,对吗?” 桑晚不明白他何意:“大抵…如此?” “所以,你,是好东西吗?” 裴谨之眼神如刀,似有要割破她面具挖开她的心扯出她的五脏六腑之势。 这话问的,必须是啊。 桑晚甜甜一笑,啪啪拍胸口: “世子爷,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裴谨之目光炯炯,似笑非笑。 啪,一柄匕首插在几案上。 桑晚一抖,差点跌坐在地。 刹那间裴谨之已紧贴到她的眼跟前,唇角浮笑如鬼影森森: “那便掏出这心,让我瞧瞧。” 桑晚下意识地攥紧领口。 身后已是马车壁沿,退无可退。 “你,你想作甚?” 裴谨之薄唇轻勾,手指划过她的脸庞,如蛇游走,落在她的脖颈: “我,要你的这颗忠心。” * 裴府,松雪斋。 “你说什么?裴谨之活着回来了?” 二公子裴炎亭敞着衣裳斜卧在榻上,搂着婢女的手一僵。 婢女酥胸半露,衣冠不整,似乎灌了不少酒,面色酡红。 小厮:“他还带回一个女人。” “女人?”裴炎亭拧眉: “兰露这个废物,竟没成事。” “我们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裴炎亭一挥,案上瓜果碗碟全部打翻。 “该死的病秧子!” 丫鬟、小厮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去!告诉齐波,务必料理干净,断不可让他查到我。” “是。”小厮匆忙离去。 烛光下,裴炎亭的神色狰狞恐怖。 “你去打听下,她带回来什么女人。” 丫鬟低头应声:“是。” * 桑晚跟着裴谨之进了府。 七拐八弯,终于到了他住的昭云院。 他交代了下人几句,将桑晚丢在一旁。 桑晚望着他的背影,福了福礼: “多谢世子。” 裴谨之闻声,一回眸。 桑晚立于廊下。 月光为她披上一层柔和的外衣,肤若凝脂,白得发光。 狐裘下摆的红,如凌霜傲雪的红梅,落在心间,点出一粒朱砂痣。 也不知是风动,还是幡动,游廊两侧的灯笼轻摇;她望着他,梨涡浅笑。 裴谨之敛了敛深邃的眸光。 扭头离开。 桑晚看着背影,忍不住腹诽。 热脸贴了冷屁股。 这个人是冰山,不似人。 “桑晚姑娘,跟我来吧。” 一位大丫鬟打扮的姑娘,规规矩矩地等裴谨之的身影消失之后,才笑意盈盈地拉起桑晚的手。 “我叫秋月,是世子爷院里的管事大丫鬟,姑娘今日想必是累了,先洗漱歇息吧。” 秋月的眼睛尖,从桑晚进来的第一眼,便看到裴谨之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大红喜袍隐隐约约露出一角下摆。 她吃不准桑晚的身份。 世子爷没明说,她不敢怠慢。 桑晚的确是累了,“多谢秋月姑娘。” 秋月提着灯笼,领着她往前走:“今夜仓促,先委屈姑娘在西跨院住下,可好?” 世子爷没说让她住哪,秋月不敢多问。 西跨院紧挨着世子爷的内院,比丫鬟们住的厢房要好一些,若她真是世子的什么人,回头问起来,也挑不出错。 破天荒,世子带女人回来! 还是个穿大红喜袍的新娘子!! 秋月的心里跟猫挠了似的。 她不敢造次,只能迂回: “世子爷对姑娘真好,这身白裘可是上等白狐狸皮所制,听说花了整整四十八张皮子呢。” 白狐难得一见,裴谨之可够奢侈的。 见桑晚不置可否,她又继续探问: “姑娘落水了?是世子爷救了您?” “您衣裳都湿了,如不嫌弃,我先拿两身干净的旧衣裳给您,可好?” 桑晚闷头走,不卑不亢:“多谢。” 马车上有炭盆烤着火,但衣裳还是半干不干地黏在身上,难受得很。 “姑娘是哪家千金,可需要奴婢派人去贵府上通传一声?” “不必。”哥嫂知晓,那还得了。 “姑娘,认识世子多久了?” “…不算久。”刚认识。 “世子爷可是头一回带女子回府呢!” …哟,这晦气可真是独一份。 “冒昧地问一句,姑娘是世子爷的……?”秋月拖长了尾音,带着期盼。 桑晚的心咯噔了一下。 她算裴谨之的什么人? 婢女?不算吧…… 若她寻到解毒法子,就能拿回身契了。 谁稀罕做他的婢女。 “额……世子没有跟你说吗?” 她顿了顿,灵机一动反问道。 秋月讪笑,眼角时不时往狐裘里钻: “世子爷瞧着气色不佳,奴婢不敢多问。姑娘这一身喜袍,龙凤呈祥、花开并蒂,精致的很。姑娘这是……逃婚?” 桑晚尴尬地想抠个地洞钻进去。 她不知该怎么回,只能讪讪地笑了笑。 左右都是裴谨之的宅院,她是谁、从何来、做何事,让他自己说。 秋月以为她默认,心头翻起惊涛骇浪。 世子爷竟然上别人家抢新娘? 他不是不行吗? 怎么,又行了?! 第6章 我自当要回礼的 秋月问不出什么,悻悻离去。 桑晚望着她的背影,舒了口气。 大户人家的丫鬟不得了,都成精了。 要不是她在药铺迎来送往、识人无数,很难招架得住。 厢房宽敞整洁,摆设无一不精雕细琢,透着贵气。 从前只听说裴府里住着一位寡居的老夫人,深居简出,很低调。 没想到竟是镇国公的府邸。 勋贵不住京城,住这么个犄角旮瘩的江南小镇作甚? 桑晚倒头往床榻上一躺,摊成大字。 这一天过的,惊心动魄,太难熬了。 马车上她本以为裴谨之要杀她,不曾想,他只用匕首割断了红绳,拿走了她脖子上挂着的金锁。 这是临上花轿拜别娘亲时,桑母偷偷塞进她手中的。 当年桑家夫妇在花柳巷口的苦楝树下捡到她,除襁褓外就是这个金锁。 这是唯一能寻她来处的物件儿。 桑父死后,哥哥桑大庆染上了赌瘾,败光家产;桑母特地将长命锁藏了起来,生怕又被他抢去当了。 堂堂一个世子,竟抢她的小金锁。 这找谁说理去?! 咚咚咚,丫鬟敲门送来热水。 “桑姑娘,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吧。”桑晚摆手。 她可是来历劫的,哪敢劳烦别人。 丫鬟也不坚持,低头退出了房间。 桑晚皱了皱鼻子,闻到了一丝酒味。 * 昭云院,正院,裴谨之的寝房。 沐浴更衣后,他给手腕伤口洒金疮药。 伤口经桑晚处理过后,几无大碍。 她是有点东西的。 只是…… 裴谨之摊开手心,望着金锁发呆。 “世子爷。”门口响起离九的声音。 “进来。”他将金锁收进袖中。 离九一进门,就跪地请罪: “属下失职,让爷受伤,请爷责罚!” 裴谨之试了试五指,伸张再回缩,还算灵活:“无妨。都处理好了?” “属下已查清,今夜的刺客是二公子裴炎亭通过四海赌坊的齐波雇来的。” 裴谨之一嗤,真是他。 “可惊动官府?” 国公府手足相残,若是传出去惊动县衙,就太丢人了。 离九见状,立刻抱拳回禀: “爷放心,画舫刺客的尸体都挖坑埋了。绝不会惊动县衙。” “做得好。”裴谨之眉头松了松。 “兰露是家生子,其父是外院管事东魁,其母是府里的厨娘。尸体我已经扔进二公子的院里,想必明儿一早,二公子见到这份大礼,一定会开心得飞起的。” 他迫不及待想看裴炎亭那张垮驴脸了。 兰露就是今日死在画舫的婢女,是五年前国公夫人康氏硬塞进昭云院的。 名义上是照顾裴谨之饮食起居,私底下却帮着二公子裴炎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今日借着在画舫赏月听曲的当口,兰露作为内应,不仅给裴谨之下春药,还放毒蛇咬他,被他反杀。 “二弟送我大礼,我自当要回礼的。” 裴谨之抬起右手,止血消毒的药粉正缓缓渗透进伤口,疼得有些蜇人。 他想到了那一抹冰冷的唇。 凉凉的,贴在他伤口上吸吮毒素时,如丝丝涓流穿过,很酥、很麻。 嗯……是很麻烦。 离九见他摸着自己的唇发呆,问道: “爷,您嘴巴怎么磕破了?” 裴谨之收了收眸光:“无碍。” “爷,那姑娘该如何处理?” 这桑晚来路不明,还看到了兰露和刺客的尸体,留不留,得听主子的。 裴谨之啜了口热姜茶,入口是有些辣喉:“身份可曾查验过?” “身份属实。她是桑家十五年前在花柳巷口捡来的,在天生堂药铺做杂工,被花员外相中了,花了五十两买她做妾。” 裴谨之将染了血的帕子扔进了炭火盆,凝眸深思: “区区药铺杂工,能看出我体内积毒,本事不小。” 离九眼睛一瞪,粗眉向上飞: “爷,她该不会是二公子买通的细作,故意派来接近您的吧?” 要不说这么巧,这姑娘落水就直奔画舫,正好就跑进了裴谨之的包间。 离九起身,提起剑就要往外走: “我去宰了她。” 裴谨之皱眉:“回来!” 离九又想到桑晚在画舫上戏耍他茶盏的事,气不打一处来: “爷,您莫要被她那张脸给骗了,这小丫头年纪不大,一肚子坏水,不能留。” “那是你蠢。”裴谨之没好气。 几声哥哥就让离九上了套,没出息。 “明明就是她耍诈。”离九颇不服气。 这个死丫头,他一时不察才会中计的。 “既是故意接近,必然带有目的。盯着她,看她究竟意欲何为。” 裴谨之当然不信任桑晚,留着她,还有别的用处。 “这倒是。但这个丫头……” 离九欲言又止。 她长得太像某个人了。 裴谨之懂他,眸色清冷:“我有数。” 他平生最恨别人在他的伤口撒盐。 曾有人利用过这个伤口试探过他一次,如今坟头草怕已有二尺高了。 他不会放过裴炎亭。 更不会轻饶这个桑晚。 “抓到她与裴炎亭私会,就地格杀。” 离九放下了心:“是!” “可有神医白石的消息?” 裴谨之揉了揉额角。 今夜一番折腾,头又开始痛了。 体内淤毒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处理。 离九苦着脸,心更是难受得紧: “放出去的信鸽尚未有消息。怕是神医又去了哪处深山了。” 裴谨之苦笑:“罢了。” “爷,您受苦了。”离九有些哽咽。 十年前在京郊,裴谨之遇到山匪劫杀公主车驾,搏斗中身中一剑。 养伤时被康氏在日用汤食中下毒,伤病难愈。 此毒特殊,是西域舶来之物。 它不似一般毒物凶狠猛烈,发作迅速; 而是一点一滴渗透、腐蚀心脉,直至毒发暴毙。 用此物下毒犹如种树,从细小萌芽随着岁月长成难以撼动的苍天大树,故名为“万年青”。 此毒润物细无声,一直到五年前他祭拜亡母归府途中才毒发,幸得神医白石偶然路过,出手相助。 只是,这毒经年累月积累太多的毒素,不能完全祛除。 白神医给了清宣丸护他心脉,但余毒影响了神经,他有了头疾。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裴谨之神色黯然。 桑晚说能解毒,他当然不信。 可没时间了。 他想试。 第7章 七日之约 一觉睡到自然醒。 温暖的日光正透过菱格花窗,流泻满地金黄,晃得她睁不开眼。 厢房静得可怕。 怪了,没人喊她起床? 世子府的待遇相当可以啊。 她在天生堂做杂工可没这么舒服,鸡叫就得起,不然程娘子就要揪耳朵了。 她打着哈欠张开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藕臂,雪白莹润,软糯细腻。 这是少女的肌肤,瓷白剔透,纤弱无骨,软而不魅。 因为这一身的白,童年还被小伙伴糊过泥巴,嘲笑她是妓子扔掉的野种。 也是,街坊四邻的孩子谁都没有她这么好的皮囊,再加上她是桑家从花柳巷口捡的,很难不让人这么想。 花柳巷可是沣水镇出了名的风月场所。 可究竟是何人丢弃她,桑晚至今不知。 少时受了委屈,她哭哭啼啼地回家告状,桑母总是慈爱地给她抹去眼泪,让她别瞎想。 “我们阿晚是老天爷送给桑家的宝贝,他们就是嫉妒你长得好看。下次谁再乱嚼舌根,娘去撕烂他们的嘴。” 桑父则乐呵呵地将她扛在肩头,恨不得走街串巷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家的瓷娃娃。 父母和乐,哥哥桑大庆那会儿也不烂赌,刻薄嫂子柳玉梅也尚未进门。 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如今回想,仿若大梦一场。 爹死了,娘瘫了,哥哥输光了家底,嫂子骂她是扫把星。 桑晚手托着腮,叹了口气: 哥嫂收了花家的五十两,该怎么还。 花员外势大,但凡看上的女子一定要弄到手。此番她逃了,家里不知怎样了。 “醒了?” 桑晚一个激灵,裴谨之?! 她翻身下床,慌乱间勾到了东西,扑通摔倒在地上,像狗啃泥。 离九嘎嘎笑出声。 “公子……”桑晚红了脸,就地跪好,“我睡得太死,不知道您何时来的?” 离九清咳了两声,呵斥道: “这里是镇国公府,你要称呼公子为世子爷。别我我我的,卖身契都签了,如今就是裴府的婢女了,要自称奴婢。懂吗?” 桑晚垂头没吭声,她又不是自愿的。 “抬起头来。”裴谨之声音依旧清冷。 桑晚缓缓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待看清后,恨不得原地去世。 裴谨之的身后站着不止离九,还有八个婢女,昨夜的秋月和送热水的婢女都在。 厢房满满当当都是人,这下脸丢大了。 这群人是有病还是咋滴? 进来连个声都没有? * 裴谨之也没料到,这姑娘睡得那么死。 他都进来坐着喝半盏茶了,故意的? “桑姑娘倒是睡得自在,莫忘了七日之约。今日,是第一日。” 桑晚嗫嗫地点头: “公……世子爷,不敢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裴谨之看着她,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 “这七日你吃住在这里,需要什么可唤秋月。莫要让我失望。” 最后一句,裴谨之加重了语气。 桑晚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啧,又威胁她。 不就是解毒嘛。 她也想解,但真不会; 程不虞只教她用毒,没教她解毒。 她虽懂药草、药方,却没学过医理。 大夫会做什么?她得装一装蒙混过关。 “世子爷,那开始吧。” 裴谨之眸色一深,“你们下去吧。” “是。”离九带着婢女鱼贯而出。 裴谨之细细盯着桑晚。 她半垂头,不施脂粉,黑丝如瀑披落; 白衣衬得她不食人间烟火,清丽出尘。 五官精致、小巧;白日下细看,眼眉又不全然似那个人。 那人温柔似水,而这桑晚灵动鲜活。 他收回目光,有些落寞。 一旁的桑晚捏紧了手心。 大夫都要做什么? 哦,对,望闻问切;她会。 没吃过猪肉,谁还没见过猪跑。 她学着程不虞诊病,依样画葫芦。 “世子爷,得罪了。” 双手按在裴谨之两侧颞骨,仔细端详。 望——长得挺帅,可惜是变态。 两人挨得很近,他身上香味若有若无。 闻——这香不错,应是苏合香? “世子爷,可会头疼?” 他的眉心有青筋凸起。 问,——疼与不疼,她都有应对之词。 疼就说是毒性加重;不疼就说毒性浅。 裴谨之微微颔首,算是回答了。 蒙对了,他真会头疼。 这下,轮到桑晚头疼了。 如此看来,裴谨之余毒很深,那解毒的困难程度又加大了。 “世子爷,请伸手。” 她冰凉的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 听——听不懂脉,砰砰,反正是活的。 望闻问切,虚耗了一些时间。 裴谨之一一配合后,抬眸:“如何?” 桑晚真想告诉他,没治了,等死吧。 可她不敢,裴谨之死也会拉她垫背。 “世子爷,您的余毒侵入体内时间太长,恐怕并不……” 她还没说完,裴谨之立刻垮下了脸。 桑晚马上改口:“不难,我有法子。” 她有个屁。 裴谨之拉长了声,眸里藏光: “哦?什么法子?” 桑晚轻咬唇,试探:“世子爷,我需要去一趟天生堂,买些药材。” “府里什么药材都有,你列单子,让秋月去取。” 桑晚心提得高高的,紧张地咽口水: “喔。对,祛毒需要用到银针。” “府医处自有银针,让秋月去取。” “……” 桑晚还欲再寻借口,离九敲门而入。 “爷,二公子院里出事请您过去。” 桑晚眼角瞥见他似乎在强忍着笑。 出事了不是该紧张吗,为何发笑? 裴谨之敛了敛眼皮,丢下一句话: “你哪都不许去,写好药方给秋月。” 桑晚刚一抬眸,离九咵歘抽了抽剑,朝着她瞪大了眼,吓得她立刻又低下了头。 裴谨之若是毒蛇,这离九就是恶犬。 这对主仆,太吓人了。 两人走后,桑晚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没露馅吧? 她不由得用手抚了抚胸口。 秋月带着个丫鬟进来。 是昨夜送热水的姑娘,唤做春香。 她端着笔墨纸砚递给桑晚: “姑娘怎么坐地上了?这是世子爷吩咐给您的。” 秋月面上笑意盈盈,只是眼底敛了敛,藏了几分不屑,“写好了喊我便是。” 昨夜还以为这桑晚是世子爷的心尖宠,没想到也是个卖身入府为奴的丫头,这不和她都一样吗? 若论品级,她还是一等女使。 这低贱的丫头,怎比得上呢。 桑晚无暇顾她,支着下巴,哭丧着脸:“辛苦了,放着吧。” 秋月眸子暗了暗,闷哼了一声,砰的打开门走了。 桑晚一头雾水:“秋月怎么不高兴?” 春香满脸惊恐,说话磕巴: “兰…兰露上吊自尽了!” 第8章 不知错的畜生 裴府正厅,人头济济。 裴老夫人和国公夫人康氏端坐正中; 裴谨之坐左侧,左下是三小姐裴青芜。 二公子裴炎亭一身玄青色暗纹圆领襕袍,立在正中央。 康氏是继室,乃已故国公夫人郑氏的远房表妹。 因家道中落投奔郑氏;后得裴佑青睐,收了她为续弦。 康氏诞下一子一女,即二公子裴炎亭和三小姐裴青芫; 府上还有一位庶子裴无晏,年十四,是裴佑的妾室赵姨娘所出。 康氏是个惯会做场面功夫的,这些年表面对裴谨之照顾有加,实则为了扶自己的亲儿子做世子,坏事做尽。 兰露是裴炎亭的人,死得不冤。 “好端端的,那丫鬟为何吊死在你的院里?”裴老夫人拍了桌子。 “祖母,那丫头是大哥院里的,我怎知道?这是故意给我找晦气呢!哪里不好死,非死我院里头!一定是故意构陷我!” 裴焱亭死死盯着裴谨之,眼里几乎要渗出血了。 万万没想到的,他们竟把兰露的尸体挂到他的院子。 这个哑巴亏,他吃得要呕出来了。 裴谨之轻抬眼,一嗤:“构陷?” 下人双手呈递一样纸状物: “老夫人、夫人,这是兰露身上发现的血书。” 裴老夫人接过一看,气得佛珠都捏不住,手直哆嗦。 康氏连忙拿起纸,脸色一白。 她一手将纸呼在裴炎亭脸上: “孽障,你瞧瞧,这是什么!” 裴炎亭展开一看,傻眼了。 满纸荒唐言! 兰露怎会写劳什子血书? 上头将她与裴炎亭苟且之事说得清清楚楚,痛斥他始乱终弃,逼她上绝路。 “诬陷!纯纯诬陷!” “她是家生子,你既看上了,纳来做个通房便是。日后生了孩子再抬个姨娘,你何苦将人逼死?” 康氏先声夺人,指着儿子大骂。 裴焱亭捏着血书,有苦说不出: “母亲,她这这……” 他们二人相好是你情我愿,何曾强占? 他看着康氏,二人交换了个眼神。 “祖母明鉴!是那死丫头陷害我啊!” “我还没老糊涂。”老夫人冷笑: “丫鬟爬床,无非是求个名分,图个富贵。你见过有人以死诬陷,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如不是你欺辱了她,她会以死明志?可见你不是东西。” “再者,她明明是谨之院里的丫头,如何又爬上了你的床?” 裴炎亭支支吾吾:“我,我……” “不该你肖想的,无论是人还是什么,绝不能动半点心思。” 裴炎亭一咬牙,不服气地站了起来: “祖母,母亲,并非是我惦记大哥的人,实是那丫头自己勾引我。兰露的死是她自己的事,和我真的无关。不过是个丫鬟,死便死了。” “大哥也是的,自己院子里的丫鬟,也不看紧了!偏要吊死在我的院子,这是成心让我晦气!” “呵。”裴谨之默默地啜饮着茶水,“这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了?” 裴老夫人一怒,拍了桌子: “不知错的畜生,跪下!” 裴炎亭不情不愿地又跪在地上。 康氏见状,立刻赔着笑脸: “谨之,你二弟年轻气盛犯了糊涂,你莫要同他计较。那兰露丫头怕不是有什么疯病,好端端寻了死,我看打发点银子埋了便是。回头母亲再给你添几个更好的。” “母亲不必如此麻烦了,有好的先给二弟吧,也省得二弟的眼睛总往昭云院里钻不是?”裴谨之咧着一口白牙,讥笑。 康氏被堵住了话头,满肚子虚伪的话又咽了回去。 老夫人的眉头明显地蹙了蹙。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谨之是世子,未来的国公。出了这样的事,让镇国公府的脸面何在?传出去让人笑话。而今,你父亲还困在京中,入宫伴驾、生死未卜,你逼死丫鬟之事若被有心人上达天听,是想害死你爹吗?!” 康氏唯唯诺诺,裴焱亭低头: “孙儿不敢。” 老夫人没好气:“去祠堂祖宗牌位前跪着去,没我允许不得起来!” “孙儿这就去。” 裴炎亭灰溜溜地退下。 之后如何安抚兰露的父母,那就是当家主母的事了,裴谨之无甚兴趣知道,也欲退下。 “慢着。”康氏满脸堆笑,“儿啊,亭儿不懂事,你原谅他这一回。兰露没了,母亲再给你挑个机灵的,去你院里伺候。” 老夫人捻着佛珠,闭上眼略带不满: “是该给谨之挑个好的,别不三不四的东西塞进他屋头,平白惹了晦气。” 裴谨之淡淡地躬身:“谢谢祖母和母亲的关爱,丫鬟够用了。” 康氏依旧笑容盈盈,眼里藏着打量: “听说昨夜你带回来一个姑娘?” 老夫人停住了手,睁开眼。 裴谨之:“是有这么回事。” “哦?此人身家清白否?是否可靠?身契何在?”康氏连珠炮似的问。 裴谨之没有吭声。 康氏讪讪一笑:“谨儿莫要嫌母亲啰嗦,我也是关心你。” “母亲多虑了。这个丫鬟签的是活契,身契就不劳母亲费心。” 老夫人沉凝了片刻,悠悠地道: “谨之素来稳重,想必是查过的。既然如此,便由你自己做主就是。” 她看向康氏,语带敲打:“多事之秋,你做主母的,要多留心。” “是,是。” 康氏捏着帕子站起来,垂下了头。 “都下去吧。” 老太太也不看她,回小佛堂念经去了。 裴谨之做了个揖后,也退出了正厅。 离九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到没人的花园,才露出一脸笑: “爷,瞧见二公子和康氏的脸了没,黑地跟灶台锅底似的。” 今日狠狠将了这两母子一军,真痛快! 裴谨之轻摇着扇,眉眼很淡: “这只是个开始,趁着回京前,将康氏的棋子都拔了。” 这一次反客为主,既拔掉了兰露这个棋子,又抖出裴炎亭德行有亏,让老太太对这对母子有了不满;也算一箭三雕。 “哪来的三雕,爷?” 离九数了数,不是只有两雕吗? “兰露是家生子,她死了,他的父母难道不会对康氏和裴炎亭心生嫌隙?” 裴谨之玉骨扇轻敲离九的脑袋,笨。 离九挠了挠头,“竟忘了这件事。这我可得去添把油。” 他想好了,今儿就去买几坛酒,叫上一帮下人一起喝点,把兰露爹东魁喊上。 正想着,前头走来春香。 “见过世子爷,九哥。”春香福礼。 “上哪去?” 裴谨之看着她手里拿着纸。 “这是桑姑娘要的东西,秋月姑娘身子不适,让我替她去药库取一趟。” 裴谨之皱了皱眉,她还真写出来了? “拿来,我看看。” 春香将宣纸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裴谨之展开,啼笑皆非。 离九凑过来瞄了一眼,笑出了猪叫声。 “王八?哈哈哈哈哈……” 第9章 最后通牒 桑晚跪在地上,万分委屈: “这不是王八,是龟甲!龟甲!” 离九憋得满脸通红,实在憋不住,扑哧又笑出了声。 裴谨之清咳,离九收笑,抬头望天。 “你不识字?” 裴谨之盯着她,眉眼像钩子。 桑晚声音像蚊子微弱: “识得一些,但不会写。” 认字,都是史洛川教的。 他是在天生堂门口摆摊卖字画的书生。 一开始桑晚看不懂药方,除了问程大夫,便是问他。 他知无不言,很耐心;没几年,她便识得许多字。 可是,但凡药铺空闲一点,程娘子就让她擦桌子洗地,可劲儿地使唤她,忙得脚不沾地。 桑父死后,母亲就得了痨病,没多久又瘫痪在床;哥哥烂赌,嫂嫂虽刻薄,但持家也不易,她能在药铺做工已是感激,惟有拼命干活,勤快再勤快些。 也就没时间学写字了。 桑晚脸涨得通红,低头不停绞着衣角。 离九放声嘲笑:“你大字不识几个,还敢说你懂医?!” 桑晚咬着唇,会不会写字是尊严问题;但懂不懂医是生死问题了,她必须一条道走到黑。 “六祖慧能都不识字呢,也不妨碍他成为得道高僧。我虽大字不识几个,哥哥凭什么就能断定我不懂医了?” “哎,你个小丫头片子,嘴皮子挺利索的。那你倒是说说看,要龟甲有何用?” 离九可不吃她这套,上一次就是被她几句“哥哥”绕晕了,现在对桑晚警惕得很。 “龟甲可是药材中的极品,滋阴潜阳,益肾强骨、养血补心。世子爷耳朵赤红,虚火旺,正好可以用龟甲粉熬成汤,佐以金银花、夏枯草、甘草、土茯苓、罗汉果等一并熬制。这也是祛除内毒的其中一味方子。” 桑晚说得头头是道。 背药材名和药方,她会。 她的记性好,基本上程大夫说一遍药材的功效,她都能记得住。 而这方子…… 哪是什么祛毒方子,是龟苓膏的方子。 这一下,离九还真给她唬住了。 裴谨斜斜倚在榻上,一记一记地敲着玉骨扇,看不出表情。 桑晚心又吊起来了。 他信吗?他不信? 这种等待裁决的滋味真难受,她恨不得离九给她一剑,来个痛快的。 “所以,这一整天你什么都没干,就在这捣捣龟甲粉?” 裴谨之斜睨着她。 死亡凝视,又来了。 桑晚抿着唇,颤颤巍巍地抬眼看他:“这……不是有七日吗。” 这才第一天,急什么急。 左右她都是不会祛毒的! 又不让她去搬救兵,除了磨粉熬龟苓膏,她还能做什么。 “你过来。” 裴谨之用扇子指了指桑晚。 桑晚听话地向着他膝行了两步。 “再靠前一些。”裴谨之唇角浮笑。 桑晚心里警铃大作。 完了,他要吐信子了。 她硬着头皮又靠近了一些,直到完全贴近裴谨之的脚边。 裴谨之用玉骨扇挑起她的下巴,将脸凑到了她的眼前。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 狗东西,别咬我。 裴谨之一愣,提唇冷笑。 “我的耐心很有限,你若诓我……” 他用玉骨扇轻轻敲了敲她的面颊,笑得阴恻恻的:“你会比兰露死得更难看。” 桑晚的脸失去血色,一双星钻黑眸浮起红圈,恐惧在眼底蔓延。 今日听得春香说兰露吊死在松雪斋,她心知这兰露明明是画舫那具女尸。 没想到她死后还要被人如此折辱。 这裴谨之简直不是人! “知道了,世子爷,我我会尽快的。” “明日我见不到方子,你也别活了。” 裴谨之不想多废话,也没兴趣再陪她绕七日,撂下话便带着离九走了。 桑晚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才发现自己前心后背都湿透了。 她擦了擦密密麻麻的细汗,一脸后怕。 说翻脸就翻脸,好吓人。 怎么办,怎么办,明天就是死期了。 桑晚彻底陷入了绝望。 * 离九跟在裴谨之的身后,急眼: “爷,莫不是您的毒又要发作了?” 否则裴谨之不会如此心急,说好了七日,怎的明日便要了。 裴谨之背负着双手,没好气: “她根本就不懂医。” “啊?”离九震惊,“她刚刚不是还背了方子了?” 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怎么,是假的? 裴谨之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 “蠢货,她背得是龟苓膏的方子。” 久病成医,裴谨之看过的医书若是堆起来比小山都高,哪是那么轻易能诓骗的。 离九拔剑气得转头:“我去杀了她。” “回来。”裴谨按了按太阳穴。 今日他也被桑晚气坏了,头更痛了! “不用急,我下了最后通牒,她为了求生,定会寻她的主子想办法。” 离九歘地将剑塞回鞘,咬牙切齿: “我盯死她。” * 子夜,万籁俱寂。 桑晚偷偷摸摸地打开房门,想跑路。 左右明日都要死,还不如趁着月黑风高,先逃出这裴府。 桑晚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摸往西边。 白日她观察过院子,西侧靠墙根儿有棵大香樟树,只要她爬上去,就可以跳出院墙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慢慢踱步到树旁。 耳畔微动,桑晚顿了顿。 她啐了口唾沫在手心,双手搓了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树。 树杈枝桠茂盛,有一根粗壮的枝干伸向院墙之上。 她顺着枝干爬上了院墙。 院落之外,一片漆黑。 桑晚眼睛一闭,跃下了墙头。 扑通,屁股着地,她摔了个四仰八叉。 噗…… “谁?”她摸着屁股低声喝问。 可抬头四下张望,并没有人。 桑晚边摇头边摸着屁股,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一时有些把不住方向。 当日她入府时,曾偷摸在心里记下昭云院至府门口的路线,眼下一心急,有些辨不出来了。 走几步穿过宝瓶门,她进了一个园子。 “你莫要诓我,我可是要恼了。” 好像是个女人。 桑晚一惊,裴府的人不睡觉的啊。 深更半夜在园子里作甚? “好姐姐,我怎会诓你,你摸摸,烫不烫?我的心跟猫挠了似的,你便给我吧。” 男人边说还边稀稀索索,时不时还发出吧唧的声音。 “讨厌,你弄疼人家了,莫要乱动,小心被人瞧见。”女子娇声欲滴,欲拒还迎。 “心肝儿,这园子哪会有人来。我若不动,你如何能舒坦?快解开,我快忍不住了。有多少日子没碰你了……” 园子里传来几声动物呜咽声。 “叫得渗人,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只有这才没人敢来。姐姐,莫怕。” 假山里的男女渐入佳境。 “你个没良心的,娘子来便忘了我。” 女子啜泣,隐隐还夹杂着几声喘息。 “哪敢,那个黄脸婆子我早就看腻了。” 声音在寂静的夜晚特别响。 “上次让你找的药,可寻到了?” 男子喘气如牛,“快了,那老道收了定银,十日后交货。好东西不怕晚,耐心等着。” “让他快些,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我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还要怎样,才算\/快?这样,可好?” “冤家,你……” 桑晚捂住了嘴,差点喊出声。 天当被、地当床,都来看呐! 有…奸…情! 第10章 爷就喜欢你这样的 桑晚觉得自己的耳朵脏了。 裴府真是藏污纳垢,不是弄死丫鬟就是躲园子里偷情。 她直摇头,这鬼地方。 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趁着园子里的野鸳鸯没发现,她扭头向外走,可天太黑,没防住脚底下的大石块,脚底下一勾,她又摔了个狗啃泥。 这回动静太大,惊动了假山里头的人。 “有人,快,抓住他。” 女子惊慌失措,声音都变了。 男人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骂骂咧咧:“王八羔子,搅了我的好事,抓到我要你好看!别跑!。” 桑晚顾不得膝盖剧痛,撒腿就跑。 身后的黑影紧追不放。 周遭漆黑,唯有远处亮着微光。 她一鼓作气朝有光的地方冲去。 * 桑晚跑进了裴府的祠堂。 这唯一一处光亮的地方,供奉着裴家的列祖列宗,灯油不尽,火光不熄。 此刻,裴焱亭还在祠堂里跪着; 困意上头,他垂着脑袋打着瞌睡。 老夫人没让他起来,他自然也不敢起。 这一次惹出人命,他生怕老夫人查出雇凶杀裴谨之的事,不敢多加辩驳。 桑晚不认识裴焱亭。 祠堂有人罚跪不稀奇。 她哥桑大庆游手好闲被爹罚跪、抽打藤条多少次,她都数不清了。 无暇顾及其他,为了活命,她撩开黄巾布,躲进了香案桌底下。 果然,后脚一个男子闯了进来。 “小兔崽子…滚出来!” 裴焱亭被吵醒了,很不高兴: “大晚上咋咋呼呼的,找死?” “二少爷,小的看到有个贼影子,一路追到这,惊扰了二少爷,小的该死。” 来人立刻萎了声。 这个奸夫,原来是裴府的下人啊。 那他嘴里的姐姐莫不是哪个婢女? “本少爷一直在这呢!哪里来的贼影子?快滚!” 裴焱亭窝着一团火正愁没人发泄。 这个倒霉蛋正好撞到枪口上了。 好一顿破口大骂。 “是,是。”男人唯唯诺诺地退下。 别看二公子裴焱亭年纪轻,但对下人手段毒辣,仗着自己的娘执掌中馈横行霸道惯了,府里的人都怕他。 骂跑了不长眼的东西。裴炎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揉起腿来。 死老太婆,这都跪了六七个时辰了,竟然还不让他起来。 腿都麻得跟木头似的。 他看了看静悄悄的祠堂,从怀里掏出小厮送来的夹肉胡饼,大口咬了起来。 香味飘进香案底下,桑晚闻着味儿,肚子开始打鼓。 因为裴谨之的最后通牒,她吓得连晚饭都没吃,哪受得了这香味啊! 折腾了半天,愣是还没跑出裴府。 越想越恼,越闻越饿。 * 蓦地,布帘被掀开。 桑晚和裴炎亭大眼瞪小眼。 她的眼睛不争气地看向他手里的肉饼。 “哪来的丫头……哦,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贼!” 裴炎亭大手一掀,香案桌子倒地。 桑晚连滚带爬要往外逃,却被裴炎亭抓住脚踝,生生拖了回来。 “我不是贼!放开!” 桑晚使劲踹他,用尽了十成十的力,将他踹翻在地上。 她转头抬眼,清丽的容貌激起了裴炎亭的色心:“哟,新来的?” 灯火绰绰,星眸如水、明艳动人。 这丫鬟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个漂亮的,他喜欢。 “你是哪个院的婢女,不认得我?” 裴炎亭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凑在桑晚到跟前,影子跃在天花板上,像是鬼魅。 桑晚半坐在地上,步步后退:“我管你是谁,也不想认识你。” “哎……本公子让你走了吗?”裴炎亭一把抓起她的头发,捏住了她的脸。 “欲擒故纵?呵呵,有意思。”他看着桑晚的水眸,越加着迷,“爷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美人,快,让爷疼疼你!” 顾不得这是祠堂,他上下其手开始扒桑晚的衣服。 桑晚怒向胆边生,什么玩意儿? 裴家真是净出坏种。 “去你的。” 她推不开裴炎亭,只能下嘴咬了。 “啊!臭娘们,你敢咬我!” 裴炎亭痛地抽回手,趁着这个空当,桑晚逃到了牌位前。 “小娘们,带劲!”裴炎亭扯着嘴,笑得阴邪而淫\/荡: “别急啊一会爷自会让你用\/嘴\/伺候!” 他一步一步朝桑晚靠近,哈喇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桑晚惊恐地后退,但背后是供奉牌位的墙,退无可退。 “你不要过来啊!再过来,我可要喊人了!到时候丢脸的可是你!” 裴炎亭淫笑向前:“你叫啊,这大晚上的,你叫破了喉咙都没有人。” 桑晚的手按在了牌位上,指尖捏得发青:“这里可是祠堂,你竟然敢……” “我有什么不敢!这裴家迟早是我的。你还是老老实实从了我,伺候得好,小爷我让你做个通房,再给小爷生个一男半女,抬你做姨娘,如何?” “通你个大头鬼!去死吧!” 桑晚抄起手中的牌位,狠狠地朝他的脑袋砸了过去。 裴炎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脑门汩汩地流出鲜血,他尚未来得及说话,桑晚便冲出了祠堂,一溜烟不见了。 他捂着脑袋,疯声大叫: “贱人!敢打我!” “来人!快来人啊!给我抓住这个贱婢!别让她跑了!!” 他的声音很大,很快,院落里开始稀稀拉拉地亮起了好几盏灯,有小厮提着灯笼过来了。 桑晚疯也似地往昭云院的方向逃。 今夜她是逃不出这裴府了。 比起落入这个裴二少爷的手里,她宁可死在裴谨之手上。 至少,裴谨之不会扒她的衣服。 不一会儿,她已站在了昭云院的门口。 本还在烦恼该怎么翻墙回去,却看到院门打开了一小角缝。 没锁?真是老天助我! 桑晚立刻进了院门,顺手落了锁。 呼…… 院子里黑灯瞎火,人都熄灯睡下了。 桑晚顺了顺气,幸好,没人发现。 真是晦气,怎么会沾上裴家这个屎坑。 桑晚一边心里暗骂,一边推开房门。 刚关好房门插上门栓,漆黑的房间内,嗖地亮起一束火苗。 桑晚像是被点了穴。谁点了灯? 烛光摇曳,裴谨之一袭白衣安然坐在太师椅上,黑发披肩,形如无常。 “鬼啊……” 桑晚尖叫着往门外逃。 裴谨之声如嗡钟低沉: “大半夜不睡觉,做贼去了?” 第11章 卿本佳人 “我我我……睡不着,出去透透气。” 看清是裴谨之,桑晚的心悬得更高了。 该死,不会发现她逃跑了吧? 裴谨之沉默着,目光在她的身上打量。 雪白的皮肤映衬之下,脖颈和脸上的伤痕像淡粉色蚯蚓;白色袖子扯破了条,膝盖处也磕破了,不仅粘了泥巴还带着血。 他的眉头微蹙。 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火光冲天,有人闯进了昭云院。 裴炎亭大吵大嚷,不找到人誓不罢休: “就是这!我亲眼看见她往这跑了!” 秋月拦住了他:“世子已就寝,二公子,您不能这么闯进来!” “滚开!”裴炎亭一把推倒秋月,捂着血淋淋的脑袋,眼神阴鸷:“给我搜!” 离九从屋顶跃下、拔剑大喝: “谁敢?!昭云院是尔等可随随便便搜的?这府里几时成二公子说了算?” 裴炎亭没好气地一擤鼻子: “离九,亏你还是个护卫。府中进贼,此事非同小可。那贼打破我的头,多么凶残呐!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哥好。万一她闯进昭云院,伤了我那弱不禁风的世子哥哥该如何?” 好个弱不禁风,小厮们暗自发笑。 桑晚趴在门缝往外看,忍不住嘀咕: “你这二弟完全不把你放眼里啊。” 裴谨之与她贴得很近,鼻息的热气直钻入耳,痒痒的,那低沉的声音又让这气氛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听起来,你似乎在挑拨离间。” “我可不敢。我又不认识他。” 桑晚心发虚,忍不住将身子挪开了些。 裴谨之大手抵门,将桑晚圈在身下,幽深的眸子里透着危险的气味: “哦?那不妨让他认一认。” 桑晚心跳加速:“你想做甚?!” 裴谨之薄唇一勾。 嘎吱,雕花木门大敞。 桑晚呀地一声,将头扎进了他的胸口。 裴谨之敛气,蓦地笑了。 他的大手顺势揽上了桑晚的肩膀,神态慵懒: “二弟不在祠堂跪着,跑我这做甚?” 秋月闻声,惊得结巴了: “世子爷,你你你们……” 众目睽睽之下,桑晚与裴谨之就像抱在一起,如胶似漆。 离九也是一愣,但没吱声。 裴炎亭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满脸诧异,从小厮手里拽过火把,人还往前又靠近了几分: “哟,大哥吃惯了素,今日开了荤?” 他嫌不够亮堂,又抬手让小厮举着灯笼,想看清女子的面容。 裴谨之随手一扬,将自己的披风盖住了桑晚,只露了一双眼睛。 桑晚悬着的心瞬间一松。 “看来,二弟这是祠堂没跪够,还惦记着我的昭云院呢。”裴谨之不咸不淡。 那双眸子如极地寒冰,淬了毒那种。 裴炎亭没来由地一颤,避开了他的眼。 想到兰露,他忍不住又打一哆嗦。 这病秧子,真他娘的又毒又变态。 “大哥,府里进了贼,我来也是关心你,搜一搜,都是为大家好。” 他探头探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让裴谨之这个从不近女色的人都动了色心。 裴谨之眉淡如月:“好,传令下去,全府掌灯,让二公子搜个遍。” 离九拱手:“是。” 裴炎亭急了:“哎哎,大哥,我不是这意思。这大半夜闹这么大动静,何必啊!” “怎么,光搜我昭云院?”离九眦牙。 “既是进了贼,就可能进各个院子,我看,主母院子、小姐的院子都得仔细搜。” “哦对,春晖堂也别漏了。”裴谨之浮唇一笑,“若是那贼伤了老祖宗可不成。” 离九一拱手:“是!全体都有!” 护卫哗啦站好几排,声势浩大。 裴炎亭一手攥着离九,讪笑: “离九,别,别惊动老祖宗。” “大哥,你看我的脑袋可不能白挨揍,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裴炎亭很不甘心。 明明瞧见那身影就是朝昭云院的方向来的,偏偏他进不得半步。 “护卫之事有离九在,贼人如何能逃得走?你是回去祠堂继续跪着,还是搜府?” 裴炎亭眉头一抽: “大哥教训得是。我回祠堂跪着去。” 刚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笑得贱兮兮: “大哥,更深露重,仔细身体。好不容易开了荤,别没个三五下就缴了械,白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啊!” 小厮都是裴炎亭的人,丝毫不顾及体面,哄堂大笑。 太嚣张了! 桑晚忍不住生闷气。 她捏着嗓子撒娇,声音大得正好能让裴炎亭等人都听见。 “爷,这些人好吵,咱们还来吗?今夜您折腾了三四回,奴家脚软,站不住了。” 裴炎亭愣在了原地,妒火直窜。 这女子声柔似水,只这娇滴滴的一句,就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撩拨着他的心,痒到骨子,浑身都酥了。 啐,真是便宜了这病秧子。 裴谨之舌顶着腮,眸色一黯。 他一把将桑晚打横抱起,两截雪臂顺势勾住了脖颈,晃得人心痒难耐。 只一抬脚,门,砰砰两下又关上了。 烛火辉映,房内人影交缠,无限旖旎好春光,惹人遐想。 秋月在角落里绞着帕子,眼睛淬毒。 这个小贱蹄子! 真的爬了世子爷的床! 离九嘎嘎大笑,“走吧,二少爷。属下护送您去祠堂跪着去,免得那贼人又来敲您的头。” “你……用不着!哼!” 裴炎亭气得头更疼了。 * 脚步声匆匆,转瞬又散。 桑晚光顾着侧耳听外头的动静,浑然忘却自己还缩在裴谨之的怀里。 “还想抱多久?”声音暗哑。 她嗖地一下,麻溜地滑下来。 “嘿,我这不是给您找面子么。” “胡闹。”裴谨之一甩袖子,转身走向太师椅,敛着眼皮极其严肃,“说少了。” 桑晚一呆,扑哧笑出了声。 啊,这该死的胜负欲。 “行行行,下回我就说,您一夜七次郎,可满意?” 裴谨之轻扯唇角,目光变得柔和: “你这都是哪学来的?” “青楼啊。”桑晚大咧咧找个椅子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盏茶,今夜这么一通跑,渴死她了。 “那些个男人,可不就喜欢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么。”她轻嗤了一声。 裴谨之面色一黯,声音又低了些:“我不喜欢。你去青楼做甚?” 桑晚自觉不妥,打了打嘴: “我常送药去,没干别的。” “龙蛇混杂之地,不许再去。” “是。”桑晚乖巧地应着。 裴府不也是虎狼窝么。 “还有,别乱跑,府里有狼。” 桑晚闷哼了声:“是,有狼。” 只不过是色狼。色胚窝子。 上上下下都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你哼什么?” “我没哼。” 裴谨之叹了口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桑晚一脸茫然:?骂我呢? 这是知道“贼”是她了? 胚谨之没再看她,丢下一句话,起身往外走:“记住,明日我要见到解毒方子。” “哎,裴谨……世子爷……” 才一抬头,人影都不见了。 嘁,今日她可是帮了大忙的。 总不能说杀就杀吧。 ** 昭云院正院,裴谨之的寝房。 “爷,我本要动手射杀她,又见她真动手打了二公子,下手那个重啊!啧啧!” 他都替裴炎亭喊痛。 这桑晚是命大,本以为她是逃去寻裴炎亭求救,没想到是一个乌龙。 再晚点揍裴炎亭的话,保不齐她就先下去见阎王了。 裴谨之想起桑晚满身污泥的狼狈样,忍不住唇角上扬。 忽而,他顿了顿,皱了皱眉: “我何时让你射杀她?” “不是您说的,发现她同裴炎亭私会,格杀勿论吗?!”离九懵了。 “我何时说过?”裴谨之敛眸。 离九无语,得,这锅又得他背了。 主仆二人瞬间交换了个眼神。 不是裴炎亭的细作,难道也是冲传位诏书来的? 离九一咬牙:“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回来。这只是猜测。”裴谨之抬眼。 “那我现在去绑了她,严刑拷打,不怕她不招!” 裴谨之手点桌案,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急,继续盯着她。” “是。”离九有些不放心。 爷素来果决,怎的在桑晚身上,总是犹犹豫豫的? “园子里那对野鸳鸯可看清了?” “男的是管外库的钱路,女的溜得太快,没看清。但我看见她往垂花阁去了。” 离九一时有些踌躇。 裴谨之了解他的性子:“说。” “瞧着背影像……像赵姨娘……” 裴谨之脸色发青。 大手一捏,茶盏碎裂。 第12章 这就毒死她了? 赵姨娘是三公子裴无宴的生母。 若真是她,这可是给国公爷戴绿帽啊! “你带疾风去垂花阁,循着味识人。” 离九:“事涉内院,是否要通知康氏一声?毕竟她执掌中馈…” 裴谨之黑眸阴郁,暗流汹涌: “不必,就说进了贼。” “爷,天色太暗,其实属下也看不清。也未必就是赵姨娘,兴许是别的丫鬟。” 离九为了跟上桑晚,只是粗略一暼。 “是不是待疾风认出后便知。先不要惊动人,即刻来报。”裴谨之面无表情。 “那钱路怎么处理?”离九问道,“我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药,定是害人的玩意儿。” “派人盯着他,看看究竟是何物,准备用在谁的身上。” “是!属下这就去办!” 裴谨之从袖中掏出个瓷瓶,丢给离九,“找个丫鬟,给桑晚送去。” 离九拿着瓷瓶,心下一喜。 世子改主意了! “爷,这就毒死她了?” 也对,若是赵姨娘,她给国公爷戴绿帽的事可是大丑闻;这桑晚必须灭口。 裴谨之拿起帕子擦拭桌面水渍,剜了他一眼:“这是金疮药。” “早晚都要杀了她,还给药作甚?”离九嘀咕了声,彻底弄不懂了。 “留她的命,我还有用。” “可她看见兰露,还有园子这档事儿,会不会说出去?” 裴谨之放下帕子,满眼戏谑: “离九爷如今连让一个女人闭嘴的本事都没有了?” 离九吃了瘪:好好好,我多嘴。 “世子爷放心,属下保证让她闭嘴。” 离九磨刀霍霍: 这个死丫头,正好吓吓她。 * 桑晚盯着金疮药发着呆。 秋月冷着脸将药瓶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她再蠢笨也看出来了。 得,她成了爬床的丫鬟,招人嫉恨了。 “姑娘娇嫩,莫留疤惹世子爷厌弃。” “呵,谢谢秋月姑娘。”桑晚讪笑。 秋月横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桑晚耸了耸眉。 至于么,吃醋了? 话说,她留不留疤关裴谨之屁事。 桑晚照着铜镜查看伤痕,的确挺明显。 明日拿不出方子她就得死了,这厢又送药来,几个意思? 这个世子爷,心思太难猜了。 骂归骂,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给自己的伤口上药,一点不含糊。 娘说了,女子的脸最宝贝,可以不精致,但不能不干净。若留疤就不好看了。 今夜膝盖也破了,手还也被那个色鬼抓伤了几道口子,通通都敷上药。 药粉倒在伤口上,疼得她倒吸冷气。 裴炎亭这个狗东西、下流胚子。 堂堂一个国公家的二少爷,在祖宗祠堂都敢干这样的事,真是无法无天。 难怪会对兰露始乱终弃。 一个伺候裴谨之的丫鬟,却上了二公子的床,啧啧。 难不成裴谨之杀兰露,是因爱生恨? 哇喔,三个人的爱有点挤。 桑晚脑补出一场大戏。 * 没多久,又传来微弱的敲门声。 春香:“桑姑娘,你睡了吗?” 桑晚放下衣裙,忍着痛去开门。 “春香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今儿值夜,瞧你这还亮着灯,就顺道来看看。”春香提着灯笼进了屋,“没打扰你吧?” “不打扰,快坐。”桑晚接过灯笼,挂在了门口的木架子上。 “今日世子爷见着你画的纸,气势汹汹的,我实在心里难安。瞧着你脸色不好,可是世子爷为难你了?” 桑晚苦笑,何止为难。 明儿拿不出方子,还要弄死她呢。 但对着春香,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世子爷只是嫌我画的太丑,没事。” “那就好。”春香抿唇一笑,“想来也是,世子爷疼你还来不及。是我多虑了。” 桑晚额头布满黑线,这误会太大了。 “姐姐,莫要误会。刚刚只因二公子太跋扈,我是看不过去,才故意如此说的。” 春香一愣,“那你同世子爷……” “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春香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了下来:“我就说妹妹不是那样的人。” 桑晚一愣,哟呵。 敢情都已经在背后议论上她了。 “世子可怜。母亲早亡,如今的夫人是续弦。二公子仗着自己也是嫡出,从不把世子爷放在眼里。” 难怪,大言不惭说什么裴府都是他的。 “咱们世子久病缠身,性子有些乖戾,桑姑娘日后伺候可要留点心,莫惹他不悦。” 桑晚扯笑,看出来了,他是个癫的。 “谢谢姐姐提点,你真是个好人。” “说什么提点,咱们都是苦命人,相互帮衬是应该的。府里头除了世子爷之外,还有二公子、三小姐和四少爷;分别住在松雪斋、菡萏阁和紫竹轩。做主子的,哪个是好相与的,咱们是奴才,少说多做便是。” 桑晚见他提及了二公子,顺嘴就多问了一句:“兰露的事如何了?” 提起兰露,春香又红了眼睛: “还能如何,人死如灯灭,她爹娘拿了银子也不吭气了。人下午便拉出去埋了。我早就同她说过,二公子非良人,是她自己看不透罢了。” “她是世子爷院里的丫鬟,为何会同二公子好?”桑晚纳闷。 裴谨之长得也不差,又是世子,兰露伺候他爬床不是更容易? 春香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谑笑:“咱们世子啊……” 她抬眼看了看桑晚,抿唇:“本不该说,但桑姑娘你日后也是要知道的。” 桑晚一头雾水。 磨磨唧唧,你倒是说啊。 春香凑近她的耳畔,低喃了几句。 桑晚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哈?断袖?!” 惊天大瓜!家人们! 裴谨之竟然有龙阳之癖。 “你瞧见世子爷身边的离九爷了吗,为何叫他离九爷?他虽是下人,但与世子爷一起长大,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就连日常洗澡沐浴,都是离九爷伺候的。连秋月这个一等女使都近不得身呢。” 桑晚喉头一滚,裴谨之和离九,天呐。 凶神恶煞的虬髯大汉和病娇世子爷? 这街头话本子也不敢这么编啊。 桑晚觉得,自己不仅耳朵脏了,眼睛脏了,心也跟着脏了。 她还是个孩子啊! 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 裴府简直是臭不可闻的烂泥沼。 春香见她不吭声,以为她有别的心思。 “姑娘莫要沮丧,世子爷对姑娘是不同的。兴许,姑娘能改变他呢。” 桑晚没来由地抖了抖。 什么,沮丧? 我哪里有一点沮丧? “我对世子完全没有非分之想,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日后也不会有!我如今是一刻都不想待在这裴府了。”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姐姐,你能否给我家人捎句话?” “后悔了?”春香有些不信,“寻常人家想将丫头卖进裴府都还要找门路呢。桑姑娘,你莫要心急,世子爷未必不能人道。” 人……道……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桑晚恨不得将心剖出来给她看: “不,我就是想我娘了。她瘫痪需要人伺候,我进了裴府,她一个人该怎么活?” 说到伤心处,桑晚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是真的想娘了。 她若死了,娘怎么办? 那对黑心哥嫂是全然靠不住的。 “妹妹莫哭。明日我会同外院的管事出去买针线,要不然,我给你带句话?” 春香掏着帕子给她抹眼泪。 桑晚睁着泪眼,“真的?” 见她点头,桑晚急不可耐道: “麻烦姐姐到街东边的天生堂药铺,门口摆摊卖字画的书生叫史洛川。你就同他说,让他带着程不虞来裴府赎我。” 她撒谎能解毒马上就要败露,想保命还得靠程不虞。 程娘子既然有心攀附裴谨之,那程不虞八成能解毒。 “行,明日我便去一趟,你放心。” 桑晚眼里又燃起了希望: “多谢姐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什么,咱们都是苦命人。太晚了,我得巡院去了。” 春香站了起来,提起灯笼往外走,“莫送,快睡吧。” 桑晚看着她纤细的身影,眸色渐深。 裴府,龙蛇混杂之地。 堪比青楼。 第13章 什么?又死人了! “话都带到了?” 阴暗的廊亭下,秋月斜倚在亭柱,搓着指尖的丹蔻。 春香提着灯笼,恭敬地回话: “遵姐姐的令,姐姐说的话,奴婢一字不落都转告桑姑娘了。” “她是何反应?”秋月面色阴冷。 “姐姐猜得不错,桑姑娘与世子并未发生关系。”春香低眉顺眼,如实回禀。 秋月一嗤,眼底既得意又不屑,“贱蹄子,上赶着爬世子爷床!她也配?!” “她一听世子爷的隐疾,立刻就后悔了,想让奴婢通知他的家人来赎她出府。” 秋月弹了弹指尖,满脸讥讽: “这种贱女人,我见多了。以为靠着一张脸就可以爬上枝头变凤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她识趣滚蛋,再好不过。” “姐姐说得是,您伺候世子爷这么多年,轮也轮不到她肖想。” 春香捏着灯笼柄,刻意逢迎。 秋月脸上凝了一团笑,旋即又散了开: “春香,你这是在骂我呢?” 春香惊恐地将头垂得更低: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说实话。姐姐容貌是一顶一的,世子爷就算是要人伺候,也定是先选姐姐这样能干貌美的女子。” “哼。”秋月向她走近一步,凑到她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我都在世子爷院当差,你可曾见过有哪个丫鬟上过爷的床榻?我让你告诉桑晚,是因为她那一张狐媚子脸,一看就不安分。咱们院里出一个兰露还不够丢人的吗?我这都是为了世子爷的名声。你若再胡扯,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春香哪敢惹她,立刻跪了下来: “是奴婢失言,求姐姐莫要怪罪。” “日后世子爷问起,知道该怎么说了?”秋月冷笑。 “知道。奴婢只说是桑姑娘自己想家了,绝不会提姐姐的。”春香举着手发誓。 “知道就好。滚下去。” 秋月总算是满意了。 这么多年她何尝没有对裴谨之起了心思,可多次试探总是失败。 世子爷沐浴、更衣,除了离九,无人可近身伺候。 贴身衣物更是不允许婢女触碰。 可那晚,他的白狐裘竟给那桑晚披着; 不仅如此,向来淡漠的裴谨之,竟还吩咐小厨房给桑晚煮面、还让她送药。 她花了七八年都得不到裴谨之另眼相待,这个桑晚凭什么可以一步登天? 今夜看到两人如此亲昵,哪怕是做戏,她都要气疯了。 他不是不行吗?不是断袖吗? 怎的又对女人起了兴趣了?! 论容貌,她有哪一点比不过桑晚? 想到几年前自己装醉爬裴谨之的床榻时,他直接让离九拎起她的脖子扔出寝房,她又羞又恨。 她得不到的,也绝对不会便宜其他人。 桑晚,你最好快点滚蛋。 * 新的一日开始了。 这一回桑晚早早就起床了。 死期将至,如何能安睡? 她在院子没见着春香,心下一喜。 老天爷,保佑! 一定要让她将话带到给史洛川啊。 裴谨之要她今日拿出真本事来,她叮叮当当一通折腾,还要了小药炉,在西跨院生起火熬起了龟苓膏来。 高低总要拿点东西出来糊弄一下的。 裴谨之不见人影。 离九这个狗腿子闻着味儿来了。 “做什么呢?烟这么大,想把世子爷的院子给点了?” 瓮声瓮气,一出口就没一句好听的。 桑晚翻了个白眼,低头扇着小药炉: “世子爷不是让我熬药么,喏,这不是?我在熬着呢,莫急。” 离九眯起眼,再也不上她当了: “真的假的,这里头是什么?” 桑晚端着脸又把龟苓膏的方子报了一遍,拍着胸脯道:“我保证,这一碗下去,药到病除。” 离九强咬牙切齿地笑,阴恻恻的:“很好,很好。但我闻着这个味,怎么那么熟悉呢?” 桑晚心虚避开他,“药都一个味儿。” 离九抽出剑,拿着帕子擦拭剑身: “那我就在这等着,老实点,别耍花样,我的剑可不长眼。” 剑在日头下闪着寒光,桑晚脖颈发凉。 “九哥,没必要吧?你看这个院子那么多人,我能跑得了吗?” 离九拿着剑装模作样挥舞两下,嗖一回转身,剑尖直指她,深笑:“很有必要。” 这丫头昨晚上打裴炎亭,劲儿可不小。 桑晚缩了缩脖子,不与他争: “行,你爱看就看吧。” 院子里丫鬟仆从来来回回,安静有序。 没人往桑晚这里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离九赖着不走,舞完剑后,又不知从哪抓出一把花生米,扒拉了张小木凳,一屁股坐在了桑晚旁边。 桑晚苦着一张脸,盯着药炉发呆。 春香怎么还不回来呢? 再熬下去,她真的只能端出一碗龟苓膏了。裴谨之就算再蠢,也是能尝出味道的吧? “九哥,江南有种仙草,汁液熬成蜜水佐以薄荷碎叶,清凉败火,你可曾吃过?”桑晚弱弱地试探。 仙草蜜是一种草熬制出来的,有点类似龟苓膏,也有败火清燥的功效。 离九斜斜地扯起嘴角,笑得玩味:“这清热败火的仙草没尝过,龟苓膏吃过。” 吧嗒,桑晚手里的蒲扇掉落在地上。 “哟,桑姑娘这是怎么了?连蒲扇都握不住了?”离九压着笑。 桑晚额头的冷汗直冒,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呵,不小心掉了,我捡,我捡。” “昨儿那个女贼挥着牌位把二公子的头都打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桑姑娘呢。”离九挤眉弄眼,话里有话。 桑晚低下头:“九哥,不是我。” “是吗?”离九拉长了语调,阴阳怪气,“画舫上抢纸,你可比年猪还难摁。” 桑晚眯着眼,扬起人畜无害的笑:“哥哥,我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啊。” “嗯,缚鸡你是不行,杀猪你拿手。”离九笑出鸭子声。 桑晚无语,白了他一眼。 说不过他,不搭理他总成吧。 可离九不但不走,反倒将木凳拉近,坐到了她的身旁来。 “府里除了女贼,还发生了一件事,桑姑娘,想不想听?” 桑晚舔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离九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跟前,“昨晚荷花池里,发现具女尸。” “什么?!”又死人? 裴府是什么晦气地方,怎么尽死人? 离九直勾勾地盯着她,很是渗人: “你猜她是怎么死的?” “我……我哪知道。” 桑晚忍不住与他隔开些距离。 “她的眼珠子被挖了,舌头被拔了,耳朵还被淤泥封了,啧啧,你猜为什么死?” 桑晚白着脸,哪里敢接话。 “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都!得!死!” 离九猛地朝着桑晚张牙舞爪,吓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九……九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离九嬉皮笑脸地凑近了几分,邪笑: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第14章 罗刹公子 离九没有撒谎。 昨夜荷花池的确发现了一具女尸。 只是死法并没有那么凶残,离九夸大九分,专为了吓唬桑晚的。 他的人往垂花阁去的半路上,疾风停在了荷池旁嚎叫。 护卫发现荷池飘着个白色物体,用棍子捞了起来,是个丫鬟。 疾风的反应让离九明白,这荷池里的丫鬟就是假山偷情的女子。 这么说,不是赵姨娘了。 蹊跷的是,这个丫鬟怎会死在荷池里? 事后他分析,或许是她被人撞破了奸情太过紧张,慌不择路掉进了荷池。 两日死了两个丫鬟,裴府人心惶惶。 “九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桑晚嗫嗫地看着他。 离九一嗤,“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桑晚舔唇,小眼有些胆战心惊: “你们裴府是不是风水有问题?” “你……”离九攥起拳头,气得爆炸,“放屁!我们风水好着呢!” 桑晚慌忙将蒲扇挡在自己脸前,避开他乱飞的口水:“谁家一日死一个丫鬟啊!” 这谁遭得住啊! 离九黑了脸,语塞。 的确,死太密了些,跟打卡似的。 见离九不说话,桑晚露出半张脸: “要不,你们还是放我走吧!” 裴府的丫鬟简直是高危职业。 离九嘿嘿一笑,故意吓唬她: “做梦!你以为这裴府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 “又不是我想进的……”桑晚声细如蚊。 “桑姑娘,既来之、则安之。好好给世子爷熬药解毒,今日若拿不出东西,惹恼了世子爷,有你受的。” “知道,知道。”桑晚撇嘴。 离九像是心情很好,促狭一笑道: “你想不想听听我们世子爷的手段?” 桑晚撅了撅嘴,“不想。” 闭嘴吧你。 “哎,你喊了我一声哥,我当你是妹妹,兄妹二人私下闲聊一二,有何不可。” 桑晚手指堵住耳洞:“不听,不听。” 但离九的话还是飘进来了: “世子人称‘白面鬼见愁’,你猜为何?” 白面鬼见愁? 桑晚放下了手指,不自觉地被带动:? “白面自然是指世子爷相貌周正,英俊不凡。鬼见愁……”离九挤了挤眼眉,“自然是指世子爷手段狠厉,鬼见了都发愁。” 桑晚捏紧了蒲扇的手柄,讪笑: “呵,看出来了,鬼见了是挺愁。” 离九开始他声情并茂的表演: “世子爷平生最恨人诓他。就说去年吧,有个丫鬟打翻了参汤,就掺进热水想糊弄过去,被世子爷剁了双手。” 桑晚的蒲扇再一次落地,手疼。 “还有一回,有个小厮给世子爷牵马,世子爷都还没坐稳呢,他就扇了马屁股,差点把世子爷给摔下来,你猜怎么着,世子爷砍了他的脑袋,如今他的坟头草怕是有二尺高了。” 桑晚仿佛看见自己的坟头长出郁郁葱葱的杂草,脖颈发凉。 “呐,再说一个丫鬟,把世子爷的喜好给透露出去。哎呀,你猜怎么着,世子爷活活地让人把她的嘴给缝上去了……啧啧啧。” 桑晚仿佛看见针朝着她的嘴飞来。 离九眼底尽是戏谑:“人长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说话。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说是不是,桑姑娘?” 桑晚葱白的手捂住嘴,浑身打颤: “裴谨之…… 他就是传说中的罗刹公子?!” 这回轮到离九愣住了:“什么公子?” “罗刹公子。” 桑晚好不容易咽下口水,后怕: “街头都传遍了,沣水镇来了个杀人如麻的罗刹公子。” 没想到竟然是裴谨之。 难怪花家管事说他是出了名的疯子。 离九对这个外号很不满。 他不过是瞎掰的,怎么就对上了?! 定是二公子的手笔,将世子诋毁成这般凶残不堪,可恶! 但看见桑晚脸色青白,他又很满意。 嗯…听起来,白面鬼见愁和罗刹公子,后者的称谓更贵气一些。 “没错!世子是罗刹公子!怕了吧?” 桑晚默默捡起蒲扇,捏得发紧。 病恹恹的裴谨之,残暴如斯! 嗯……也难怪,他都能和离九这样的搞断袖,口味是相当重。 二八大汉,竟也沦落到暖床的下场,莫不也是被强迫的? 桑晚扇着小药炉,莫名对离九很同情: “九哥,你跟着他,也挺不容易的。” 离九对上她同情的眼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世子爷对我很好,你哪看出我不容易。别胡扯。” 桑晚一副我懂的模样,“他待你,那自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了,我可是自小跟着世子爷一起长大的,情分自与其他人不同。” “九哥,这样的话,日后你就不能娶媳妇儿了。你甘心吗?” 桑晚忘记自己的处境,又好奇上了。 离九一愣,“我为何不能娶媳妇?” “世子爷难道还会让你成亲?不能吧。”桑晚嘀咕。 世子爷同离九睡觉,离九若娶了亲和自己媳妇儿睡觉,那算起来,岂不是世子爷和离九的媳妇儿睡觉? 啊,天呐,好乱。 若世子爷再娶亲,岂不是… 四个人一起睡觉? 哈哈,都能凑一桌打马吊了。 桑晚扑哧笑出了声。 离九死死盯着她的脸,难以置信: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桑晚掩唇,一双星眸扑闪如蝶: “九哥,你放心!我口风紧,绝对不会乱说的。” 离九总感觉她话不对,可又说上哪不对,只能顺着话头:“知道就好。” 他挠了挠头,总觉得自己又被这丫头摆了一道,不爽。 秋月引着一位嬷嬷走了过来。 是康氏身旁伺候的廖妈妈。 “离九爷,主母唤新来的桑姑娘去花厅问话。” 离九眯着眼:“世子爷领进府的人,怎的,主母还信不过?” 廖妈妈灿笑如菊:“九爷多心了不是?是这桑姑娘的家里人寻来了。” 桑晚惊喜地站了起来:“真的,我家人来了?!” 春香真是个可靠的! 这么快就把史洛川唤来了。 太好了!得救! “这位妈妈,快领我去。” 桑晚扔掉蒲扇,欢欣雀跃跟廖妈妈走。 离九沉下了眸子,低声问秋月,“什么情况?” 秋月摇头,谎称:“奴婢不清楚。” 按理说春香出府还没多久,她也不明白为何桑晚家里人来这么快。 管它什么情况,只要能将桑晚弄走就成;其他的,她不关心。 小贱蹄子,麻溜地滚吧! 第15章 受刑 桑晚跟着廖妈妈来到正厅。 正中端坐的便是国公夫人康氏,身着锦衣、满头珠翠,珠光宝气。 桑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还未来得及抬头,就听到角落传来噩梦般的声音:“晚儿,你让嫂嫂好找啊!” 桑晚瞪大了眼珠子。 面前哪有什么史洛川! 是她的哥哥桑大庆和嫂子柳玉梅。 柳玉梅牙根都快要咬碎了,硬挤出几分笑,显得很滑稽。 桑大庆对着康氏拱手:“夫人,这就是我家妹子,只是不知为何会在贵府上啊?” 康氏在桑晚踏进花厅那刻便仔细瞧了个遍,心头一惊。 生得肤白貌美,竟有七八分似那个人。 难怪素来不近女色裴谨之将身契捏在手里,不让她插手。 康氏心下了然,沉声:“抬起头来。你是如何入府的,自个儿说。” 桑晚看也没看哥嫂一眼,心都凉了。 该死,他们怎么知道她进了裴府? 柳玉梅见她不说话,急得叫出了声: “晚儿,你倒是说话啊!你好端端地跑什么?得罪了花员外,他让人把咱们家都给砸了个稀巴烂啊!快和我回去。” 柳玉梅的嗓门很大,语言粗鄙。 康氏忍不住蹙起眉头,下人暗自发笑。 桑大庆昨日被花家的人打得鼻青脸肿,心头正懊恼,忍不住将这火都桑晚身上: “是啊,晚儿,你也忒不懂事了!花家的人说了,今儿不把你送过去,就要拿一百两赔他们。我上哪里找一百两去?你快快跟我回去!” 他们收了五十两转眼还了旧债,剩下的钱也花没了,如今上哪里去找一百两? 只能想尽办法将桑晚找回来,再老老实实送去花家赔罪。 “我不去。我说了不嫁就是不嫁。收了银子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桑晚撇开头,望向康氏:“夫人,我是自愿签了卖身契入府的。我不走。” 柳玉梅一听就炸了: “什么?!你签了卖身契?!” 她冲了过来,捏住了桑晚的耳朵,“死丫头,谁准你卖身做奴婢的,你还要不要脸?走,跟我回去!” 桑晚拼命扯开她的手: “疼,你松手。” 桑大庆跟着连拉带拽,将桑晚往外拖: “跟我走,死丫头,翅膀硬了想飞了。桑家养你这么大,你倒是成了白眼狼!” 康氏看不下去,呵斥道:“住手!在我裴府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桑大庆点头哈腰:“夫人,这丫头不懂事,做不得数。她已经许了人了,怎好再入府做奴婢?小的将她带回去,花家还等着要人呢。” 康氏冷冷一笑:“我不管什么花家、柳家,我只知道这姑娘是我裴府大公子带进来的,身契如今还在大公子的手里,如何能让你带走?” 柳玉梅卑躬屈膝地道:“夫人,话不是这么说,这丫头签卖身契我们并不知情,谁知道有没有这东西呢!” 她看了眼桑大庆,又拽了拽他衣角。 桑大庆恍然大悟,梗着脖子喊道: “对,谁知道有没有卖身契这回事,谁看见了?证据呢?拿出来啊!” 柳玉梅索性往地上一坐,呼天抢地: “就是,你们这是仗势欺人,逼清白姑娘为奴,还有没有王法了!” 康氏哪曾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家。 她气得脸色都变了,头上的朱钗来回抖动:“腌臜泼才,胡言乱语!” 廖妈妈搭腔:“偌大的裴府,多少人想挤破头进来伺候,何须强迫?你们姑娘上赶子签了身契,她都是亲口认了的,你莫要胡乱栽赃。” 桑大庆混迹市井,就是个泼皮无赖,哪是三言两语就好打发的: “那就把身契拿出来啊。拿不出来,人我就要带走!我还要去官府告你们强抢民女!天理何在啊!” 康氏气得捏着帕子,胸口发闷:“廖妈妈,速速去请大公子来。” 廖妈妈向外走时,还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呸,什么东西!” 桑晚望着唾沫星子落在地上,恨不得自己也钻进土里去。 柳玉梅还在不管不顾地哭天抢地,咒骂桑晚,整个裴府花厅里外都是她的声音。 桑晚一言不发。 这么多年,她习惯了。 嫂子的刻薄,一不如意就撒泼打滚; 哥哥是个败光家产的烂赌鬼。 两人都不是善茬。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 没曾想,裴谨之还没来,头缠纱布的裴炎亭却先到了。 老太太派人解了他的罚跪,下人正扶着他一瘸一拐来花厅找康氏诉苦呢。 他一眼就看到桑晚,觉得背影眼熟。 走近一看,气不打一处来: “好啊,是你这个贱人!” 桑晚抬眼看清裴炎亭,吓得魂都掉了。 冤家路窄,怎么遇到这个色鬼了。 康氏正啜饮着新茶,没好气: “好端端的,怎么一来又骂人了?” “母亲!这个死丫头,就是昨晚在祠堂的贼!快,给我拿下她!” 裴炎亭一声令下,两三个小厮蜂拥而上,将桑晚摁在了地上。 “浑说,这是你大哥院里新买的丫鬟,你是不是看错了?”康氏满脸狐疑。 “这个贱人敲破了我的头,化成灰我都认得!死丫头,自己撞上门来了!” 裴炎亭朝着柳玉梅和桑大庆剜了一眼:“你们又是什么人?” 外院管事裴大出声:“二公子,他们是这丫鬟的家人,要领她回去呢。” “母亲,你看,这贱人就是来裴府偷东西的贼,里应外合呢!不能放她们走!” 桑晚被摁在地上无法动弹: “我没有偷东西!我不是贼!” 柳玉梅神色惊恐:“这位公子,您可不能血口喷人啊!我们也是今儿才知道妹子在你们府上,怎么里应外合呢。” 裴炎亭一脚踩在桑晚的手背上,狠狠碾压:“让你打我!贱人!现在被我逮到了吧?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啊!…疼…” 桑晚痛得大叫,手背立刻肿得高高的。 “叫啊,你看看谁能救你。” 裴炎亭一边踩着她,一边斜睨着柳玉梅和桑大庆。 这两人缩在一旁,压根不敢吱声。 他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正当他要再踩上一脚时,身后突然被一股大力一踹,人摔倒在地。 “他娘的,谁踢我?” 他猛一回头,对上一袭白袍的裴谨之。 裴谨之拉长着脸,看也没看他,问康氏:“我的人为何在此受刑?” 我的人? 桑晚抬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眼,一红。 第16章 跟我回去 裴谨之眼眸深深,望向离九。 离九上脚,踢开摁着桑晚的小厮,将她扶了起来。 “哎呀,谨之,你莫要误会。实则是这桑姑娘的家里人来寻她回去。他们死活嚷着要看身契;说是这姑娘早已许了人了。这事你可知道?”康氏眼里玩味。 把嫁人的姑娘往家里带,这不是抢,是什么?最好这桑家人闹大一点,把裴谨之名声搞臭。 “我问的是,我院中人为何在此受刑?”裴谨之又重复了一遍,眼神如刀。 康氏讪笑:“你这孩子怎么说的,这怎么叫受刑,她是……” 话音未落,裴炎亭硬着脖子大喊: “什么叫受刑?大哥,你院里的丫鬟昨夜敲破了我的头!大半夜不睡觉,跑祠堂来偷东西呢!你的下人品行不端,我不过是替你教一教罢了。” “笑话!祠堂有何东西可偷?祖宗牌位吗?”裴谨之不疾不徐,坐了下来。 离九扑哧笑出了声。 康氏狠狠剜了他一眼: “祖宗牌位,不得戏言。” “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亲眼所见如何能假?你自己说,昨夜是不是你?” 裴炎亭怨毒地看向桑晚。 桑晚看着裴谨之,摇头,“昨夜,我……” “你,你什么你。还不说实话。” 裴炎亭作势转了一圈,从一旁小厮手中抽走马鞭,欲拿鞭子抽她。 桑晚缩成一团,水雾泛起。 刚刚小厮动粗时,她的唇磕破了,赤红的血挂在唇间,显得小脸苍白如纸,越加楚楚可怜。 “我与这位公子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我为何打你?” 裴谨之敛了敛眸。 她倒是算准了裴炎亭没脸把自己在祠堂做的事抖出来。 果然,裴炎亭眼睛咕噜一转,一时语塞。 他自然是不敢提自己与桑晚的恩怨。 在祠堂这种肃正之地见色起意、欲行不轨,说出来还不得让老夫人打死。 “放屁!对了,钱路!钱路瞧见她了,还追到了祠堂!” 裴炎亭目光一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仆从。 钱路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康氏看了一眼裴谨之,他并没有反应。 “钱路,昨夜你瞧见的贼人,可是眼前的女子?” 钱路盯着桑晚的眼神裹着阴霾,眼底起了杀意。 桑晚心提到了嗓子眼。 “夫人,小的昨夜只见着背影,未曾见到面容。” 钱路此言一出,不止裴炎亭,连桑晚都愣住了。 “钱路……没用的废物!” 裴炎亭抬脚将他踹翻在地。 “小的该死,二公子饶命!” “滚!” 康氏一看自己的儿子脸色不对,就知道其中有猫腻,他不敢说,定不会是好事。 “好了,胡闹!刚被老太太罚跪,又发什么疯!闭嘴。” 知子莫若母,他这儿子撅起屁股,她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不提也罢! “谨之,这两个人是桑姑娘的兄嫂,今日来是要将人领回去嫁人的。他们对卖身入府的事一无所知。你看,这件事……”康氏意味深长地看着裴谨之。 “他们是你的兄嫂?”裴谨之问桑晚。 桑晚低垂着头:“回世子爷,是。” 下人端了杯清茶,裴谨之悠悠地端起茶盏,又问:“你可曾许了人家?” 桑晚轻摇头:“未曾。” 柳玉梅急道:“晚儿,莫要胡说。花老爷还等着你呢。怎么没许?许了!许了!” 裴谨之沉下脸,茶盏砰地一放: “什么人如此没有规矩,离九。” 离九抬手给了柳玉梅一个耳光,“世子爷没问你,插什么嘴。” 柳玉梅捂着脸被打懵了。 桑大庆索性缩起脖子装死。 “当日签下卖身契,可是自愿?” 裴谨之慢条斯理又啜了口茶。 桑晚咬了咬唇,当然不是自愿的。 可是,现在的形势之下,若她说非自愿,便要被哥嫂带去花家了。 裴家是屎坑,花家是火坑。 一时间她真不知该怎么选。 见她欲言又止,裴谨之敛了敛眼皮: “想好了再答。” 桑晚横下心:“我是自愿的。” 横竖都是死,她宁可死在离九剑下,也不想被花员外糟蹋。 裴谨之黑眸微动,抬了抬下巴,示意离九取出身契。 “这是桑晚按过手印的卖身契,瞧仔细了没?” 柳玉梅、桑大庆不可置信。 这丫头来真的?! 竟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真把自己卖进这府里做丫鬟了。 柳玉梅恨铁不成钢:“你真是猪油蒙了心,好端端的姨娘你不做,竟上赶着来这里做奴才!奴才一个月才几个工钱?我看你是脑子有问题,你怎么不去死?早知道你如此下贱,还不如卖去勾栏做妓子……” 裴谨之:“离九。” 离九的巴掌又拍得啪啪作响。 桑大庆护在柳玉梅身前,也挨了几个耳刮子:“你凭什么打人呐?” “桑晚如今是我们世子爷院里的丫鬟,骂她,就是骂我们裴府!你不想活,我成全你。” 离九拽着桑大庆的胸口,左右开弓。 桑大庆被打得眼冒金星,连连讨饶: “小的错了,小的错了,求世子爷高抬贵手!娘啊,疼疼!” 桑晚见着自己哥嫂被打,莫名解气。 可仔细一想,又纠结该不该求情,一时天人交战,衣角都快被攥烂了。 最终,求情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裴谨之眼角落在她的手背,眸子又深了几分:“既然都说清楚了,就滚吧。” 离九提着桑大庆就往花厅外拽,柳玉梅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 桑大庆朝着桑晚大叫: “晚啊,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害死桑家啊!没有钱还给花家,他会杀了我的……” “下贱蹄子!祸害,桑家怎么养出一头白眼狼啊!我的娘唷,这日子该怎么过啊!不活了!” 柳玉梅的哭嚎声响彻云霄。 下人面露鄙夷,都在看热闹。 裴谨之微微侧身看向康氏: “母亲,可满意?” 康氏一怔。 这话说的,像是她故意安排似的。 她立刻端起了主母的架子,语带不满: “谨之,我们裴府什么绝色丫鬟没有?就比如你身边的秋月,便是一等一的。纵是秋月你瞧不上,也有春月、夏月、冬月,只要你说,母亲定给你找。这桑晚毕竟是许给了那什么花家做妾,你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夺人所爱?” 裴谨之唇角微动,眼里浮起一抹讥讽之色:“母亲如今连一个小门富户都怕了?” 康氏被他这么一激,急赤白脸:“这怎能是怕,你父亲如今困在京中,我们自是要低调行事。” “若说要低调,母亲更该让二弟少出些门,也好少惹些祸事。” 裴谨之拂了拂袖袍,转头看向裴炎亭,淡笑:“二弟不妨说说,你掺和四海赌庄做局害死人的事儿?” 康氏变了脸,惊得抓住桌角: “什么?害死人?” 裴炎亭心一惊,他怎会知! “母亲,我没有,这是诬陷!大哥,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裴谨之懒得同他啰嗦,起身而立: “我是不是乱说,母亲很快就能知晓了。人家都报了官了,快的话,我看县衙下午便会来拿你问话。你做没做,去和他们说道去。” 康氏气得摔了茶盏,指着裴炎亭大骂:“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裴谨之走到桑晚身旁,伸出大手: “跟我回去。” 桑晚想也没想,将红肿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跟着他和离九走出了花厅。 身后,是裴炎亭被康氏抽打的惨叫声。 叫得真惨,好爽。 第17章 将衣裳脱了 卜一踏进昭云院,南风飞紫雪。 院门口种着一株巨大的苦楝树,随风摆动,紫花如雪飘落。 裴谨之颀长的身影立在紫树之下,白袍衣角飘动,犹如谪仙。 桑晚心一动,这样神仙似的人,竟然会是罗刹公子。 裴谨之背着身子,嗓音冰冷: “药,做好了吗?” 桑晚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地点头: “好了。我去端来。” “不急。”裴谨之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她,“我再问你一次,可会解毒?” 桑晚垂下头,死死咬着唇,盯着鞋面。 许久,她抬头,迎着裴谨之审视的目光:“世子爷,我说会,你信吗?” 裴谨之眸色降入冰点。 桑晚心一紧。 “世子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随我来。”裴谨之拂袖,满身清风。 玉树般的背影顾自踏着紫花,向着书房而去。 桑晚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默默地跟了上去。 待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离九不知从哪又钻了出来,把住书房外的门。 他把眼睛一瞪,角落里张望的丫鬟小厮立刻缩回了脑袋。 裴谨之端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脸色似乎比昨日更苍白了些。 “此处只有你我,说吧。” 桑晚跪了下来,长睫垂落,唇角还挂着几滴血渍。 “求世子爷开恩,借我一百两银子吧。” 裴谨之一怔,旋即气笑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桑晚,你在跟本世子借钱?” 他没听错吧? 桑晚盯着红眼圈看向裴谨之,嗫嗫道: “我哥嗜赌,花员外的钱被他霍霍完了。若是不还钱,花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死活我可以不管,可我娘还瘫在床上,我不能见她再被人……” 桑晚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花家派人砸了桑家,如今家里头也不知道怎样了? 娘瘫在床上,谁又能照顾她? 裴谨之冰冷的心,被这声“娘”触动。 曾几何时,这个字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再也没唤过。 对康氏,他的称呼是“母亲”二字,恭敬而疏离。 他的娘永远只有一个,早已成为了一束光,烙印在他漆黑如墨的心灵深处,支撑着他踽踽独行。 “前日你才说,他们将你五十两卖给了花家,今日为何又变成一百两?” 桑晚也不明白,“想是花家借机讹诈,也有可能是我哥狮子大开口。” 桑大庆这个人就是街头一混子,惯会察言观色,兴许见裴府阔绰,就想敲一笔。 “你签的是生契,借银子如何偿还?” 生契没有卖身钱,只有做工后的每月支领月钱。 桑晚见他松了口,眼神殷切: “我可以立下字据,欠你的,我在昭云院做牛做马,用工钱还。” 裴谨之提唇淡笑,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裴府不缺牛马。” “五十两,你知道以丫鬟的月银算要还多久吗?” 桑晚摇了摇头,她的确不知道。 “昭云院的一等女使月银一两,二等丫鬟半两,三等丫鬟一贯,末等丫鬟五百钱。堪堪以一等的月钱加年节的赏钱计算,你需在昭云院做上四年。” 桑晚愣了愣:要这么久? 那一百两岂不是要不吃不喝做上八年。 裴谨之抬眸,无情地浇了盆冷水: “你连字都不会写,一等女使都做不上。怎么还?” 桑晚颓丧地垂下头。 没错,比起府中这些伶俐又俊俏的丫鬟,她就是个大土包。 除了会采药、切药、配药、抓药,其余一概不会。 “你的金锁还算值点银子。” 裴谨之假装不经意地提及。 桑晚想也不想,一口拒绝: “不行。那是我日后寻亲生爹娘的唯一物件儿了。” “人海茫茫,既弃了你,还寻他们作甚?”裴谨之一嗤。 “他们丢弃了我,我也不想认。我只是想有朝一日能知道自己的来处。” “也想问问他们,到底是为何,生下我,又弃了我。” 桑晚紧抿唇,有些难过。 “桑家待你不好?” “桑家待我很好,只是我爹死了,娘生了病,哥哥不争气,实在是没法子。” 她忽而黑眸一亮涌起了希望: “给您解毒能值五十两吗?” 她不提还好,一提,裴谨之气得头痛,重重放下茶盏: “桑晚!你当我是傻子吗?你根本就不会解毒!还想骗我到几时?” 离九闻声,砰地一下推门进来,欻欻又拔出了剑。 桑晚吓得缩在了一旁,“你干嘛?” 裴谨之扶额,无力地扬了扬手: “出去。” 离九愣了愣,“哦。” 他一边关门,一边瞪着桑晚: “老实点。” 裴谨之骨节修长的手揉着太阳穴,狠狠呼了一口气: “你连把脉都不会,本该三指呈弓形至于寸关尺部,你只用了两指;背的是龟苓膏的方子,你那劳什子药,还想端上来诓我不成?!” 他一俯身,大手捏住了桑晚的下巴:“你是嫌命太长,想早点见阎王?” 手劲儿很大,捏得桑晚痛得掉泪: “是真的,我发誓。我不会解毒,可程大夫是会的。” “程不虞?” 裴谨之一怔,他倒是没想过这个人。 “他不过是一个小镇大夫,怎会懂秘毒?” 桑晚两手搭在了裴谨之的手,“当日我在画舫上说的症状,是程大夫为一个同你病症相似的病患看诊时所说的,我记性好,只听了一遍便记在了心里。我对天发誓,绝没有骗你。” 肌肤相触,她手掌冰冷,裴谨之却觉得烫得灼人。 他松开了桑晚的下巴,指尖不小心划过她的红唇。 桑晚不可抑制地颤了颤,水眸如雾。 像有东西落进了裴谨之的心湖,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软化了他的石头心。 他讪讪地收回手,“我不信你。” 桑晚也红着脸垂下了头。 二人不约而同地避开彼此的目光。 裴谨之清咳了声: “骗人的话,我不想再听。” 桑晚失望地看向地面。 她是骗过裴谨之,他不信也正常。 “我愿立下字据,若程不虞无法解毒,我这条命任由世子处置。只求世子爷借我银子解燃眉之急。” 裴谨之重新倚回太师椅,恢复了冷漠: “家贫如斯,为何不从了哥嫂。为妾既不用欠人银子,也不需要做奴才伺候人,何乐而不为?” 桑晚垂着眼,将唇咬得发白: “世上女子千千万,有高贵若白云的,也有卑贱如尘土的;有福泽深厚一出生便衣食无忧的,也有我这样寄人篱下为生存奔波的;做正妻也好,做妾侍也罢,哪怕是丫鬟小厮、街头乞丐,我都没得选。可我不甘心,我总想争上一争,哪怕只有一口气,我也不想就这样被命运摆弄。我有手有脚愿意吃苦,为什么要被囚困一生成为笼中雀,而不能做展翅高飞的鸟?” 瘦弱的肩膀,纤弱的细颈,每一处都表明她是个柔弱的;骨子里却有一份韧劲。 裴谨之双眸暖流涌动:“自由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去一争?” 桑晚坚定地点了点头,眼底泪光闪烁。 “我愿意,纵然头破血流,我也绝不后悔。我不想成为任人摆弄的工具,我想做人,做清清白白、靠自己一双手活着的人。求世子爷成全!” 桑晚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裴谨之目光深邃,忽而闪过一丝锐光: “好。将衣裳脱了。脱一件,十两。” 第18章 你到底有几个哥哥? 桑晚死死攥着衣领。 该死的裴谨之! 登徒子,落井下石! 本以为他与裴炎亭不同,没想到竟是一路货色。裴府的男人怎么都爱脱人衣裳? “世子爷,您不借就算了。” 裴谨之斜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 “不是说为了你娘什么都愿意做?脱个衣裳就有五十两,不好吗?” 桑晚气得泪在眼眶打转: “裴谨之,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迟疑一分,兴许花家的人就多砸烂一处。你听听,是不是你娘在哭……” 桑晚开始颤抖,泪情不自禁滑落。 她仿佛看见花家的小厮将桑母拖下床扔在地上,肆意践踏、打砸。 耳畔似乎真的听到了桑母的哭泣声。 她赤红了眼,恨恨地看向裴谨之: “别再说了……我……” 颤抖的手摸在衣襟的盘扣上。 迟疑许久,始终迈不过这道坎。 生平第一次,她对这烂如泥沼的人生开始厌倦。她恨哥嫂,恨花家,恨裴谨之,更恨自己。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非要逼死我才肯罢休?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桑晚发了狠,一头撞向斜对面的立柱。 意外的是,她没有头破血流,反而撞到一个柔软的怀里。 是裴谨之。他不知何时已抢先一步挡在立柱前,做了人肉垫子。 桑晚的头嗡嗡作响,头皮发痛。 裴谨之蹙着眉: “要死去外头,别死在我这,晦气。” “我……” 桑晚不知他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明明羞辱人的是他,怎么反倒又成了她的错。 “小小年纪,这么大气性。” 裴谨之眸色变得温润:“让离九去办,也省得这钱经你哥的手又挪作他用。” 桑晚惊喜地抬头,双眸亮如繁星: “你肯借我?多谢,多谢世子爷!” 这就成了?那刚刚又为何故意刁难? 裴谨之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钱,不是白借的。记住你说的话,你这条命,任我差遣。” 桑晚张了张嘴。 她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可瞧着裴谨之的脸色,她又闭上了嘴。 好不容易发了善心,不能惹恼他。 “等办完了事,该是多少银子,便写上多少银子。我不多算你一分,日后从你在昭云院的月钱里扣。” “是。”桑晚磕完头后,有些欲言又止:“那世子爷,我的月钱是多少?” 裴谨之二指托着腮,沉凝道: “先从三等洒扫丫鬟做起,月钱一贯。裴府规矩严苛,我会让秋月教你。” “是。”桑晚算了算,一贯,给的跟药铺差不多。 但还债似乎远远不够。 她想再争取争取。 若是他见着程不虞,解毒就有望了。 她刚张了张嘴,裴谨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闭嘴,再提解毒,我杀了你。” 桑晚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见好就收,她明白。 外头秋月似乎在和离九说话。 没一会儿,离九敲门进来,看向桑晚的眼神带着警惕。 “世子爷,外头有两位客人求见。” 裴谨之皱起眉,他正有些头痛: “又是什么人?” 离九死死盯着桑晚,桑晚莫名其妙地抬着眼看他,几个意思? “那人自称天生堂药铺掌柜程不虞,跟来的还有个叫史洛川的书生,说是这桑晚的哥哥。” 桑晚惊喜地叫出声:“洛川哥哥。” 程不虞还真来了。 桑晚心里有数了。 裴谨之心一沉,黑了脸: “你到底有几个哥哥?” 桑晚心里欢喜,但也不敢惹怒裴谨之,老老实实答: “桑大庆是亲哥哥,洛川哥哥是教我认字的哥哥。” 裴谨之冷哼了一声。 她怕是忘了,还喊过离九哥哥。 是个嘴抹了蜜、惯会占便宜的。 “请到偏厅,即刻就来。” 裴谨之揉了揉太阳穴,越发头疼。 离九拱手:“是。” 桑晚一双大眼惴惴的,陪着小心: “我可以一起去吗?” 裴谨之想到她说的话,对程不虞起了兴趣,点头同意了。 “走吧。”他想了想,又道,“身契之事,不得反悔。” 他留着桑晚还有用。 桑晚点了点头,伸出尾指: “君子守诺,债清人归,拉钩。” 裴谨之白了她一眼: “本世子何须同你拉钩。” 行行行,你清高,你了不起。 桑晚悻悻地放下手,心里死灰复燃: “世子爷,程大夫既然来了,您就让他看看呗?我虽识毒却不会解,他定然会。不成我还是您的奴才,若是成了,我也是大功一件啊。” 裴谨之一抽身,拉长了脸: “你没完了,桑晚?” 桑晚缩了缩脖子,苦着脸抓着他宽大的袖袍,哀求:“您就……试试呗。” 她在赌,程娘子既是为了前程做这个局,那程不虞九成九会解余毒。 裴谨用力一甩挣开她的手,眯眼邪笑。 他的眼睛幽深,似乎能洞察一切人心。 桑晚忍不住抖了三抖。 完了,毒蛇又要吐信了。 “行,赌一把如何?若程不虞能解余毒,你记大功,直接抵消五十两;若他无本事你诓我罪加一等,五十两银子翻成一百两。如何?” 他本想刁难一下,可桑晚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成交!” 裴谨之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声。 * 见到程不虞,裴谨之有些惊讶。 桑晚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出神入化,他还以为是七老八十的大夫。 没想到只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一身道袍蓄着稀稀拉拉的山羊须,倒是有几分修道的仙骨。 离九有些不屑,这平平无奇的模样,如何能与仙气出尘的白石相比。 他冷哼了一声。 就这?“如何能同白石相比。” 程不虞抚须,蹙起了眉头: “这位爷口中的白石可是行医的白石?” 离九朗声,一脸傲然:“正是神医白石。” 他的脸上毫不掩饰得意和耻笑。 吓着了吧? 就你们这些小虾米也想来诓世子爷? 离九对这两个男人抱着天生的敌意,怎么看觉得都像和桑晚一伙儿的骗子。 一想到这,他又狠狠剜了一眼旁边的女子。可桑晚却浑然不觉。 她听着白石这个名字,耳熟。 果然,程不虞抚了抚山羊须,笑得儒雅而得意: “白石正是老夫的同门师弟。” 第19章 地涌金莲 离九一翻白眼,耐不住: “老头,莫要乱认亲戚啊。” 裴谨之面色淡然:“不得无礼。” 他示意程不虞上坐:“程大夫请坐,白石神医医术超凡,竟是您的师弟?” 离九不信,他当然也不信。 程不虞倒不放在心上,呵呵一笑: “我与他一起师承医圣无绝子,他喜好四处游山玩水,是个游方郎中;而我不喜动,便在沣水镇开了个医馆。论医术,师弟在我之上,汗颜呐。” 他的坦然倒让裴谨之和离九有些尴尬。 离九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立刻拱手道歉:“刚刚多有得罪,请程大夫见谅。” 桑晚默默腹诽,难怪耳熟,这白石可不就是见面就捉弄她的怪叔叔么。 只是在天生堂八年,她也不过就见了白石两次。 年岁大又死活不肯成婚,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两次也只是路过沣水镇。 竟是他为裴谨之祛毒的。 史洛川悄没声地走到桑晚旁边: “阿晚,你可还好?” 阿晚?裴谨之的眉头一拧,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两人拉在一起的手。 他清咳了一声,史洛川是个面皮薄的书生,立刻松开了手。 程不虞拱了拱手,大方入座: “白石素来随性,竟不知何时认得世子爷这样的人物。” 裴谨之示意离九去厅外守着。 这个家里四处都是眼线,他素来谨慎,不希望今日的对话被人偷听了去。 “五年前我去京城郊外的广佛寺祭拜亡母,归途中毒发,幸而白神医路过,救了我一命。”裴谨之直接袒露内情。 至今想起此事,还心有余悸。 当日若不是他想在长明灯下多陪伴母亲的神位说会话,迟了些归家,那毒发作时,他人便是在国公府了。 康氏把持中馈,他若在府中毒发,定难逃一死。 是母亲护佑着他,冥冥之中,又让他得以遇到路过的神医白石,活了下来。 程不虞在他卜一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他的面容不同。 他的白是病态的白,眉宇青筋顿显,双耳却赤红,眼底还有淡淡的黑线。 “世子爷体内有余毒未清?我这个师弟怎如此粗心大意。” 裴谨之摆手:“不关白神医的事,实则是我的毒乃是经年累月所下,白神医已经为我祛除了大部分的内毒,只是剩余的这点,如今靠着清宣丸在吊着。” “丹丸是药三分毒,不可长期服用。世子爷,请伸手。” 程不虞面色如常地听诊,瞧不出情绪。 史洛川心急,却不敢吭声打扰,只能时不时地抬头看向桑晚。 桑晚见着他,心里高兴,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两人四目相对而笑极尽甜腻,尽落在裴谨之的眼里。 程不虞望闻问切了一番,摸了摸胡须: “清宣丸已然无甚大用,世子爷的余毒可是侵袭了脑部,已有风疾了?” 裴谨之的头风已经折磨了他许多日子:“先生真乃高人!” 程不虞是有本事在身上的。 裴谨之空悬多日的心顷刻落了地。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桑晚,正对上桑晚得意地向他抬了抬眉。 裴谨之唇角微微一浮。 “世子爷,这余毒并不只是影响了头部,如今你的手是不是时而会有麻痹之感?” 裴谨之点了点头,“近来的确会如此,有时写字也有些力而不逮。” “长痛不如短痛,若要除余毒,不下猛药是不行了。” “悉听先生指教。”裴谨之拱手。 程不虞示意桑晚取来笔墨后,在纸上开方子: “世子爷所中的这种毒药用量极细微不易察觉,但经年累月所下能腐蚀人的神经,轻微者会有羊角风之症,发病时口吐白沫;严重的则损伤脑部,变成彻彻底底的傻子,任人摆布。幸而你发病时遇到白石,他稳住了你的心脉,不至于疯魔。” 这个毒物与白石当年的判断是一致的。 裴谨之的疑虑又消了几分。 “程大夫,可有法子彻底除掉我的余毒?” “法子有,但药性猛烈,我怕世子如今的身子吃不消这个苦。” “我不怕苦,只要能解毒,我试。” 程不虞沉思片刻,又捋了捋胡须:“世子与我师兄弟二人有缘,医者不能半途而废,白石既然救了你,他不在,自当由我接过他的责任,做他未尽之事。” “先生大义!恩同再造!谨之在此谢过,若能清除余毒,定当重谢。” 程不虞轻轻扬手,哎了一声: “老夫是医者,这是分内的事。但我今日来,本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看了一眼桑晚,对着裴谨之再拱手:“不知桑姑娘怎会在裴府?” 桑晚则直勾勾盯着程不虞,他避开了。 她眉头一跳,心更冷了。 搁着装傻呢,老程。 裴谨之握着茶盏,淡笑: “桑姑娘自愿入府,非是我不放。” 史洛川不信,语气有些失控: “可是他强迫你?” “君子从不强人所难。” 裴谨之眸间闪过一丝愠怒。 这一对男女。 一个大言不惭地借银子; 一个给他扣帽子。 桑晚轻拉史洛川的衣角。 这个疯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弄死文弱书生如碾死蚂蚁那么简单。 “这里给的月钱多。” 史洛川半信半疑,他知道桑晚缺钱,但总觉得哪不对。 但她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能再平白无故冤枉了裴谨之。 “是我妄言了,请世子爷恕罪。” 裴谨之端着茶盏,闷哼了一声,算是不与他计较。 程不虞听她这么说,便顺势下了台阶: “如此也好。桑晚是个勤快又能干的姑娘,世子爷不会看错人的。” 裴谨之淡淡地颔首以示回应。 桑晚压低了声:“洛川哥哥,没事的,我在这里很好。” 程不虞在同裴谨之商讨清毒的法子: “要想完全清除体内的余毒,需每五日来药铺施一次针,再拿药回府桶浴。热气舒展可通血化瘀。另外还有一味秘药,需要熬制成丸子口服。” “敢问先生,是何秘药?” 裴谨之虚心请教。 程不虞递上了方子,纸上只有四个字: 地涌金莲。 裴谨之眉毛一舒,白石正是去寻此物。 “可是佛法所说的‘五树六花’之中的地涌金莲?” “正是。相传佛祖讲经,讲到精彩之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此乃佛教圣花是也。但在我们行医之人眼里,此花亦是一味药材,恰恰可解万年青之毒。” “可这花素来开在炎热的滇南,一生只开一次花,得之极其不易。” 若非如此,白石也不会一去几年,至今未有消息。 程不虞拂须,略有些掩饰不住的傲娇: “世子爷的确是有福之人。我手里正有一朵。” 桑晚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哟,备得够齐的。 第20章 规矩 问诊结束之后,程大夫回去张罗药材。 桑晚送到了西侧的角门外,红了眼睛: “洛川哥哥,麻烦你空时去看看我娘,可以吗?” 史洛川更是依依不舍: “阿晚,你放心,我会的。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有人欺负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的眼睛看着离九,意有所指。 离九嗡声:“这位公子说的是我吗?” 他是那种会欺负女人的男人吗?切。 史洛川不瞧他,只顾与桑晚说话: “这是前儿个你托我买的话本,这是你爱吃的蜜饯,你都拿着。回头……” 离九交叉着双手抱在胸前,嗤笑: “书生,你以为她来裴府是做千金大小姐呢?!” 程不虞对着他一拱手:“离九爷,桑晚是个好孩子,勤快聪慧,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好,望九爷多多提点。” 离九客气地拱手: “程大夫放心,桑晚如今是世子爷院里的婢女,无人能欺负她。” “多谢,多谢。” 程不虞看着桑晚,目光深沉:“明日陪世子爷来铺子,程娘子想你了。” 桑晚不动声色点头:“烦娘子惦记。” 史洛川:“阿晚,那我们……告辞了。” 桑晚微微点头,很是失落。 望着他们身影,她目光迟迟。 史洛川一步三回头,很是不放心。 桑晚摆了摆手,又红了眼睛。 “这个书生,是你的心上人?” 离九凑过脑袋,没心没肺地笑问。 桑晚吸了吸鼻子,“胡说,他是正人君子,日后是要考状元的。” 史洛川是清风明月,纤尘不染。 是她仰望的人。 “嘁,考状元又如何,瘦了吧唧,风一吹都能刮走七八里地。” 离九记仇,这史洛川总把人往坏处想,还老是絮絮叨叨悄悄说坏话,他瞧不上。 “瘦怎么了?他又不吃你家大米。” 桑晚一跺脚,往前快走了几步。 “哎,你个臭丫头,一会儿爷还让我去给你家还银子呢,你就这么对我?” 桑晚一听,停下了脚步: “真的?世子爷真让你去了?” 离九将剑扛在肩上,一吹胡子:“那还有假,世子爷可是一诺千金的人。” 桑晚忍不住双手合十,忐忑又激动:“多谢离九哥哥。” 离九扛着剑大摇大摆地离去: “要谢就谢世子爷,好生伺候。” “是,是,我一定,肝脑涂地……” 桑晚想,是该对裴谨之好一点,他如今可是自己的债主。 对,端碗龟苓膏给他喝。 * 桑晚回到正院。 气氛肃穆,裴谨之正襟危坐,一干丫鬟皆安静地垂头而立,堂下跪着春香。 见她进来,裴谨之眼神凌冽: “跪下。” 桑晚不明所以,但还是跪了下来。 “你说,是桑晚托你去天生堂寻人的?”裴谨之语气冰冷。 春香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低声啜泣: “世子爷饶命,是奴婢一时心软忘了规矩,奴婢错了。” 桑晚心一凉,糟了。 裴谨之这是秋后算账了。 “世子爷,是我苦苦哀求春香姐姐的,和她无关。要罚就罚我吧。” 秋月立在裴谨之身侧,厉声训斥: “昭云院的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可以越过主子擅自行事。如有违反,打死勿论。今日你想家,托人去外头唤家人来裴府;明儿个她想家,再唤家人来,裴府成了什么地方了?” “奴婢错了,求世子爷开恩。” 春香眼睛都哭肿了。 “世子爷,依奴婢看,心思不在昭云院的,留着也无用。还是发卖了干净。” 春香惊愕地抬眼看向秋月,尚未来得及斥责,便被布塞住了嘴巴。 “我素日奖惩分明,做得好,赏得;做错了,罚就得受着。春香坏了昭云院的规矩,打二十板子。她的身契在公中,是卖是留,送去由主母定夺。” 桑晚急了:“世子爷,二十板子要死人的。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愿意替春香挨板子,世子爷饶了她吧。” “昭云院规矩第二条是什么,秋月?” 裴谨之冷如冰山。 “不可忤逆主子,顶嘴,仗十。” 裴谨之端起茶,悠悠道: “带下去,教她规矩。” * 桑晚趴在床上,屁股火辣辣地疼。 裴谨之这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 她前脚刚引荐了程不虞,后脚他就翻脸,打了她十下板子。 春香更惨,受了二十板子,打到最后没了声音。 她很愧疚,她害了春香。 当夜她来套话,桑晚本想着顺水推舟将消息递出去,哪曾想,这裴谨之竟如此毒辣,一点活路都不留。 原本还想端碗龟苓膏给他败败火,如今,只想给他喂毒。 毒死这个冷血无情的畜生。 一灯如豆。 门吱呀被推开,刮进了一阵冷风。 领头的是秋月,后头还跟着几个丫鬟。 人未进门声先起,满嘴的阴阳怪气: “你可是真是个害人精啊,桑晚。春香素来老实,今日因为你被打得半死不活,你说说,你怎么还好意思呆在这?” “就是,扫把星,就因为你整个昭云院都被罚了这个月的月银!” “还以为是进来做主子呢,没成想,是卖身做丫鬟啊,脸皮可真是比城墙还厚。” 丫鬟们对着桑晚冷嘲热讽,恨不得往她身上吐唾沫。 桑晚痛得半死,哪里还有力气应付他们的口舌之战: “各位姐姐,何必费口舌,我承认我是害人精。诸位骂累了,就回去歇着吧。” 秋月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扔在了地上:“世子爷说了,从明儿起你就是这院里的三等丫鬟,没资格住在这西跨院。收拾收拾东西,滚去厢房的通铺。” 丫鬟们打开衣橱,将衣物扔在地上。 “哟,这就是那身喜袍啊,真是逃婚的!莫不是看上世子爷,以为自己能攀高枝了吧?” “听说她是妓子扔掉的野种,难怪呢,一股子勾栏味。” “难怪这屋子里,骚气冲天!嘻嘻!” “花家的妾不想做,非上赶着来咱们世子爷身边做丫鬟,你说说,你下不下贱?世子爷能看上你?也不瞧瞧你自己什么身份。” “要我说啊,今天就该打烂她的脸,让她以后都死了这条心。” “就是!也就春香心善,才会上了这个狐媚子的当。” 秋月不知从哪掏出一把银剪子,捏着喜袍来到桑晚床头: “死丫头,我警告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夹着尾巴做人,否则……” 她拿起剪刀欻欻几下,将大红喜袍剪了个稀碎,扬了一地。 “你做什么!”桑晚捏紧了拳头,可奈何屁股被打开了花,起不来身。 “今天只是个小小的教训!下回再害我们,你的下场就跟这身喜袍一样。” 秋月揪着她的头发扇她的脸,面目狰狞:“听懂了吗?” “我们走。”一群人鱼贯而出。 不知道哪个黑心肠的丫鬟,走之前还故意在她血肉模糊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桑晚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都是做奴婢的,为什么要为难彼此? 走便走吧,连门也不给她关。 夜风袭来。 屁凉,心更凉。 第21章 活着 桑晚试图将地上的被子抓起来。 试了几次,距离有点远,够不着。 她转而用手肘撑着,慢慢地从榻上滑出半个身子,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被子的一角。 眼前出现了一双绣花布鞋,花样素净,像是兰草。 “桑姑娘,我来帮你吧。” 是个年轻的女子,相貌平平,模样娇小。一身青色褙子素净淡雅,与鞋面上的兰草气质相宜。 “你是?”桑晚狐疑。 “我是府里的医女青禾,世子爷派我给姑娘敷药来了。” 青禾将地上的被子抱回床,打开了药箱:“姑娘别动,伤口还在流血呢。” 桑晚强忍着痛,额发凌乱:“多谢。” 裴谨之这个变态,打个巴掌又给颗甜枣,驯狗呢?! 她是绝不会谢的。 青禾的手与她的声音一样温柔,处理伤口非常小心,桑晚的痛感少了几分,好感也加了几分。 “咱们府里还有女医啊?” “自然有啊。高门大户里头那么多女眷,总有些妇人的毛病,男大夫不方便。”青禾淡笑,眉眼清简。 她靠近桑晚后,皱起了鼻子: “你的身上有药草味?” “我入府之前是在药铺做杂工的,不过我没有姐姐这么厉害,我不懂医理。” 桑晚将头趴在交叠的手背上,撇着脑袋,很是羡慕。 青禾的眼神温热了许多: “竟是半个同门,真是有缘了。” 桑晚不好意思:“哪当得起同门二字,姐姐折煞我了。” “妹妹既在药铺做过工,便是懂得药材的药性,这也是医理的一部分,已是难得了,莫要妄自菲薄。”青禾为她的伤口洒上药粉,“莫怕,有些痛,且忍着些。” 桑晚疼得龇牙,指尖攥得发紧,几乎都要插入了肉里。 “这个药虽敷上有些火辣辣的,但见效快,明日你便能下地了。” “谢谢姐姐。春香呢,她怎么样了?” 青禾摇了摇头,有些抱歉:“我只听世子爷吩咐给桑姑娘你上药,其余的不清楚。” 桑晚眼眶通红,泪在眼底打转: “是我连累了她。” 青禾收起药箱,递了一个小瓷瓶给她: “这是剩余的药,都给你吧。这几日记得伤口莫要碰水。” “好。”桑晚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恕我不能起身给姐姐道谢。” “躺着吧,别乱动。咱们在这府里头还有机会见面,来日方长。” “姐姐在国公府多少年了?” 她岁数应有二十多,发髻还是少女样式,看来没有嫁人。 “我是跟着师父来的,他是府中资历最老的府医,在这府里都有十多年了,我跟来的时候也就你这般大。” 青禾性子清冷,一心都放在钻研医书上,独来独往;今日见桑晚懂药材,有些惺惺相惜,多说了两句。 “姐姐好厉害,我从前也幻想过,我若是能做女大夫就好了。” 她七岁入天生堂药材铺,闻着药草味长大,但女子学医的太少了,程大夫觉得她聪慧,想教她一些皮毛,但程娘子不同意,非说是怕将她教坏了。 其实是怕桑晚学了医之后不服管教。 毕竟杂工小厮给的工钱不多,但学徒可不一样,学会了能给人看诊,岂不是要抢天生堂的生意? 桑晚倒是不强求,她能领月钱买药给娘已经知足了。 人不能太贪心的。 “桑姑娘若是有兴趣,空闲时可以来府上百草堂寻我。只是医学浩茫,我也是略懂皮毛罢了,你我二人可切磋一二。” 桑晚眼睛都亮了,“姐姐肯教我?” 青禾掩鼻浅笑,“谈不上教,与妹妹投缘,有个说话的伴儿解解闷。” “好啊,我一定来。”桑晚开心坏了。 “好好休息吧,这府里头规矩大,日后多小心。” 桑晚颓丧地趴在床上:“是我害了春香,我不知道这劳什子府规。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妹妹,世家清规戒律多,日后记得,多看少说。在这里,保住性命才是首要的。人心多变,人人披着一张皮,可这张皮底下,还有多少张皮,你又如何能知晓?” 桑晚一怔,竟没想到只第一面,青禾便对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番体己话。 “姐姐,你真是个好人。” 青禾只是一笑,背起药箱往外走: “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都是为了活着罢了。” 桑晚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有股浓浓的哀伤涌上心头。 人生不易,她从记事开始就知晓了; 那会儿爹刚死,娘又突然咳了好大一口血,哥哥总是混迹街头柳巷,家徒四壁。 她一个人到天生堂铺子外足足跪了好几个时辰,才换得程大夫点头让她做杂工。 她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没想到,命运又将她推入更深的泥沼。 哎……她需要打起一万分的警醒才是。 她不能死,娘还在等着她。 这一次挨打,也算是看清了昭云院里头这些人的嘴脸,惹不起,躲远些。 那个秋月第一日见她还和善得很,没想到也是一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 狗像主人,她和裴谨之是一路货色。 * 裴谨之的寝房。 离九服侍完他沐浴,为他披上里衣。 “爷,你真的信这个程不虞?” 裴谨之系上腰带:“放长线钓大鱼,鱼儿这不就咬钩了?” 离九恍然大悟:“我说呢。您素日谨慎,怎会如此轻易信他。” “他们费尽心机将桑晚推到我的面前,又怎会只为我解毒这么简单?目的是什么,静待分晓。” 裴谨之端起桌上的汤碗,饮了一口,皱起了眉:“龟苓膏?” 离九扑哧笑出了声:“桑姑娘炖的。” 裴谨之闷哼了一声,放下了汤碗: “是个傻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爷为何如此说?” “今日我看她盯着程不虞的神色不对,想来上画舫入裴府并非是她的本意。” “可她还是从中穿针引线,引来了程不虞。不可能全然不知情吧?” 裴谨之轻扣桌案,脑中浮现桑晚的脸。 此刻他真想举起灯烛,将黑暗中的她仔仔细细照个清楚。 她是否真的无辜? 第22章 各有心酸 “春香那侧如何?” 裴谨之又端起了碗,吃起龟苓膏来。 “主母让人丢在柴房。果然,二公子后脚就偷摸着进去了。” 呵,裴谨之一嗤,“他的人真不少。” “这两人早就勾搭在一块儿了!二公子随后就让人将她送到外头庄子去了。照我说,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就该打死了事。爷,您到底还是心软。” “小鱼小虾,打死又有何用。” 裴谨之微微摇了摇头。 离九挠了挠头,又问: “爷,属下还有一事不明,为何要查桑晚的爹,他不是都死了么。” 裴谨之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犹疑: “今日我见着桑大庆,与十年前天玄门的刺客匪首长得颇有几分相似。你可还有印象?” “绝不会忘。您这一说……”离九在脑子里使劲回忆,“还真有些像。难不成那匪首是桑大庆的爹?” 若不是那场刺杀,今时今日,裴谨之便是叱咤沙场的大将军了。 武将世家出身,十二岁便能与一剑克十敌于城郊;杀伐果决,名震京城。 先帝嘉许并御赐承影剑,意为“蛟风承影,雁落忘归”,对裴谨之极其喜爱。 只可惜,那一战他左腹中了一刀,落下了病根;养伤中又被康氏暗中投毒,成了终日苦药为伴的病秧子。 这一双手,便再没握过承影剑。 “是养父。”裴谨之纠正了他的用词,“他与桑晚并无血缘关系。” 离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主子今日是怎的了,怎么在这些细节枝末上较起劲儿了? 那桑晚是弃婴,谁知道她生父是谁。 但主子的话大过天,他还是照做。 “当年天玄门那帮匪寇除逃走的一男一女外,尽数伏诛;男的伤得很重,算起来来,与桑晚的爹……哦,不,桑晚养父的去世时间吻合。” 离九在桑晚入府之日曾查过她的身世,对桑家的情况很了解。 “天生堂冒出来绝非偶然。查。” 裴谨之垂下眼,又加上一句: “还有那叫史洛川的书生,一并查。” 书生?他难道也是天玄门的人? 离九的表情变得严肃:“是。” 如果桑晚的爹真的是当年天玄门的刺客,这件事非同小可。 天玄门背后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了朝堂,可不是一般的江湖门派。 这些年他们兴风作浪,掀起多少腥风血雨。甚至有人怀疑先帝的死,背后也有天玄门的影子。 “西跨院如何了?” 裴谨之皱了皱眉,龟苓膏微苦。 “秋月带了几个丫鬟,估摸着给那丫头下马威呢。管么,爷?” 秋月是个厉害的,桑晚初来乍到,肯定是要吃点亏。 “静观其变。” 裴谨之伸手,离九就递上了茶盏。 离九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不管。 “且让他们闹。等这一波拔干净,再换上我们自己的人。” “是!明儿要去天生堂施针了。爷,咱真让他治啊?”离九忍不住担忧。 此举实在太过冒险,万一这程不虞直接上杀招呢? “不入虎穴、蔫得虎子。”裴谨之淡然地漱了漱口,“事情办得如何?” “事情……什么……哦,哦!” 离九愣了愣,猛地反应过来,裴谨之问得是什么事。 “属下拎着桑大庆过去,那花员外一见我就怂了,收了五十两后,承诺不再寻桑家的麻烦。” 裴谨之慢条斯理地翻着书,似乎浑不在意:“那就好,明儿你让她把欠条写了。” 离九有些不解,“爷,那丫头家里太乱,哥嫂都不是好东西,咱为何要趟她家浑水?再说,她若是天玄门的人,留在昭云院不是给咱们自个儿埋雷吗?” “就因为如此,才更要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裴谨之捻了捻指尖,将书角搓开,又翻过了一页: “一个兰露在明;一个春香在暗;昭云院的沉疴烂疾也该治了。桑晚就是那条搅乱池子的锦鲤,若是一直死气沉沉毫无动静,这水底下的淤泥又如何能泛上来?” 裴谨之说得挺有道理,只不过…… 离九觉得,多少有些小瞧他了。 “爷,可我觉着,这都不是重点。” 裴谨之停下翻书的手,朝他挑了挑眉: “何意?” “我觉得,您看上她了。”离九笃定。 裴谨之一怔,啪地合起书本。 “胡扯。” 离九嘿嘿一笑: “今儿您到花厅,瞧见她被二公子欺负,立刻就上了脚;还有,您借她银子不说,还特地让我跑一趟。您从前可没这么热心啊。” 家里的三小姐惯会撒娇卖萌,素日里求着裴谨之,他都懒得搭理,却为了桑晚又出银子又出力的。 不正常,很不正常。 裴谨之将书本一丢: “没看见今儿我打了她十大板子?” “嘿,您那是是杀鸡给猴看。” “哟,离九爷的眼睛没瞎啊?” 离九嘿嘿一乐,顺着杆子爬: “爷,您瞧,您今儿心情特别好。” 裴谨之白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见他没吭声,离九越加觉得自己分析得有道理:“还有,您还让医女青禾去瞧她了。我看,您就是心疼她。” “胡说。”裴谨之懒得同他掰扯。 他怎么可能对桑晚动心思。 “你没看出来?她同那个叫史洛川的书生有情。” 他有洁癖,也没有夺人所好的毛病。 “那书生怎能同您相比啊。”离九不信,“爷,您真的对她全无半点心思?” 裴谨之提唇轻嗤,眸光深深: “你觉得她像那个人,怕我动心了?” 离九点头如小鸡啄米。 当年世子爷为了她,可是伤透了心。 “爷,您千万别被那张脸给迷惑了。这小丫头片子和天玄门不清不楚的,可比那…沈……谁、厉害。” 离九差一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庆幸自己反应快。 这个名字,世子爷听不得。 裴谨之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顾自卷起袖子,拿起笔墨写字。 “我看啊,我尚未动心,你倒是被她几声哥哥叫得昏头了。” 离九见他又提及自己的糗事,涨红脸: “爷,您也知道,我这是心结。四岁爹娘离世,我被卖入裴府就和妹妹失散了,最听不得别人喊我哥哥二字了。” 裴谨之故意打趣:“这桑晚也是捡来的,不会就是你那妹子吧?” 不料离九一本正经地否认: “那丫头是十五年前刚出生就被扔在花柳巷口的;而我妹子和我分开的时候已有两岁了,对不上。” 他想到这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拉了张凳子坐在裴谨之的书桌旁: “不过我瞧着这桑晚也是可怜人。不知道我妹子如何了,会不会同她一样,被人卖来卖去的。” 虬须大汉红了眼眶,这是他心头的刺。 “别丧气,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只要她活着,定能再相遇。” 裴谨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也这么想。谢谢爷。” 离九抬起衣袖,囫囵擦了把脸。 裴谨之一时有些默然。 生而为人,各有心酸。 离九如是,他亦如是。 她,也如是。 第23章 树欲静风不止 片刻后。 裴谨之将写好的书信递给离九。 “明日送封书信给白鹿书院的王夫子,就说下月初将三少爷送去书院寄读,请他安排妥当。” “爷,您这是怕三少爷受影响?” “树欲静、风不止。沣水镇很快也不安全了。无宴是个好的,不可误了他的课业。” 离九很是动容:“爷为这个家真是操碎了心。” “再如何操心,也比不得父亲在京中受煎熬。” 他最担忧的还是在京城的裴佑。 官家得位不正,明着是让这些开国老臣入宫伴驾,实则与软禁无甚区别。 可君临天下一年有余,不服气的早就被杀头了,按理说入宫伴驾的大臣也该放了。 谁能想到竟有歹毒之人什么传位诏书。 “爷,此事怕是有心人专门冲我们国公府来的。” 镇国公府今日不同以往,裴佑早已卸掉兵权,先帝在时,他们是一同打天下的君臣,纵使没有兵权也有功勋,绝不会有人敢动裴家; 可如今的官家就不同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怕这富贵被别人惦记上了。 “没有了兵权的将军,就像没牙的老虎,谁都能上来打几拳。”离九不忿。 裴谨之握着下巴,眉宇深锁:“还有一事,嘉宁县主来沣水镇了。” 离九大骇,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可真是阴魂不散啊!咱们好不容易离开京城到这,没清净几日又追来了!” 嘉宁县主是当今官家的宠妃容贵妃的亲妹妹,闺名叫容珠儿。 年少时出游被劫为裴谨之所救后便情根深种,非他不嫁; 自从裴府迁回沣水镇暂住后,她在京中便闹得家无宁日,吵着要来沣水镇。 今日康氏派人来告诉裴谨之时,他的头都大了。 “县主明日到沣水先下榻驿馆,县衙设宴后,会过府一叙;按老祖宗的行事风格,虽不喜也是会接回裴府小住的,毕竟驿馆的条件比不得裴府。府里上上下下,你让人都警醒些,不可出乱子。” 离九苦着一张脸。 这个嘉宁县主刁蛮跋扈,是个顶顶难伺候的主。 他忍不住嘀咕:“沣水镇这个小地方,哪能待的下她这尊大佛。” “我担心的不是她,而是这个节骨眼上,官家同意她来沣水镇,是不是有别的心思?” 裴谨之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离九一拍脑门:“赐婚!她想嫁您可想疯了。定是这样!” 整个京城谁人不知嘉宁县主对裴谨之的心思。 成日里嚷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此生非裴谨之不嫁。 偏裴谨之是个不识趣的,一病之后见谁都没个好脸色,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可官家和容妃既然默许她来,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裴谨之沉着脸,剜了他一眼。 离九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爷,我同情您。”离九失笑,“惹不起又躲不过,世子爷,您就从了吧。” 裴谨之咬牙切齿:“滚。” * 天刚露鱼肚白。 桑晚被秋月揪着耳朵从床上拖起来。 “睡什么睡!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啊?还不起来干活!” “疼。”她顶着惺忪睡眼,“你松手。我起来便是。” 昨夜青禾给她敷的药的确挺有效的,今日下床除了有些微微发痛,行走倒是没多大问题。 秋月扔了一把笤帚,赶她去打扫院子。 今日起,她就是昭云院里的三等丫鬟,月钱一贯。 “府上马上有贵客到,都给我打起精神,若有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秋月很有主事丫鬟的气魄,安排事情来井井有条。 丫鬟小厮们四散开来,一个一个顶着天光开始忙活。 秋月巡到桑晚这处,挑了好几处毛病。 “扫完院子后,再去把茅房洗了。” 桑晚:?洗茅房?我? 秋月冷笑:“怎么,有意见?不想干滚蛋!” 桑晚不欲与她争执,“行,洗就洗。” 她也不是没洗过。 天生堂里什么杂活她都干过,不挑活。 待秋月走后,另一个洒扫丫鬟凑过来: “你完了,你得罪了秋月,别想有好果子吃了。” 桑晚老老实实地扫着落叶: “我也不想的,能怎么办?” “她这是故意整你。洗茅房是四等丫鬟的活,我要是你啊,就跟世子爷告状。” 桑晚闷哼了一声,告状? 昨天屁股才被打开花,她是有多想不开,又去惹裴谨之讨打。 臭丫头,一肚子坏水,就想挑拨她去闹呢。她才不上当。 无论这个叫冬雪的丫头如何撩拨,桑晚都一言不发。 久了,冬雪自觉无趣,便找其他小厮闲聊去了。 桑晚扫完院子,已是朝霞如画。 她放下笤帚跟着其他人去后厨领早饭。 可轮到她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其他丫鬟坐在木桌上交头接耳,都在看她的笑话。 厨娘板着一张脸:“馒头没有了,只有水饭,要吃就吃,不吃拉倒。” 桑晚一瞧,那锅底的一小勺水饭,水多米少,跟米汤没区别。 “吃,怎么不吃。” 桑晚伸出碗,递给了厨娘。 这个又肥又坏的婆子,一个勺子装着稀薄的米汤,都能洒落半勺在碗外头。 桑晚看了她一眼,心疼,真浪费。 厨娘虎着一张脸,回瞪了她一眼: “怎么的,有意见?” 桑晚挤出一个笑脸:“没有,哪敢。” 四下笑声更大了些。 有丫鬟阴阳怪气地说道: “盈盈一握楚宫腰,狐媚子就得靠这一把细腰勾人才行,是要吃少些,若是胖了,怎么能讨得男人的欢心呢。” “依我看呐,就别吃了,喝西北风吧!” “风餐露宿、楚楚可怜,才能让男人心疼不是。” 有个小厮笑着道:“香桂,你是想男人了吧?要不然,我心疼心疼你!” 香桂白了他一眼,啐了口唾沫: “去去去,老娘才不是那种下贱东西,是个男人就上。” “谁下贱?你说的谁呢?” “还不是那个一来就爬床的骚蹄子!” 香桂故作惊讶: “怎么,还有谁不知道吗?” “啧啧啧,上了床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个三等丫鬟!” 众人哄堂大笑。 丫鬟小厮里头也有个好的,开口帮她。 “桑晚姑娘,她嘴臭,你甭理她。” 第24章 拔了她的舌头 说这话的叫三犇,负责外院牵马的。 说话间,他还将自己碗里的馒头拿了一个,放在桑晚的碗里。 “你吃,今儿早上我吃撑了,这个给你。” “哟哟哟,你们瞧瞧,这么快就勾搭上了。嘻嘻!” 香桂来劲儿了,声音尖得刺耳。 桑晚像是没听见似的,只对着三犇一笑,“谢谢。” 闲言碎语任她说破了天,她也不会少块肉;但少吃一个馒头不成,一会洗茅房没力气。 三犇应该在这昭云院也有些日子,直接跟香桂对着干: “嘴巴放干净些,别跟夜香桶似的,满嘴喷粪。” 香桂不依不饶了,叉着腰指着他骂: “有娘生没娘要的贱货,谁嘴巴不干净!你说你贱不贱,人家都不帮你腔,你倒是替她撑起腰来了。怎么的,你们睡过了,她伺候你舒坦了,让你这么劳心劳力替她抱屈了?” 三犇一怒敲了桌子,桑晚碗里的馒头都蹦得三丈高。好在她眼明手快,在馒头落地前接住了。 “放你娘的屁。今儿我不削你,我看你娘都听不下去了。” 两人隔空吵成了一团,拉架的、看热闹的,围得是水泄不通。 独独桑晚缩在桌边嚼着馒头。 巨大的动静招来离九。 魁梧的黑影刚踏进小厨房,挡住了门外的光,头都快要顶到门框了。 他吹胡子瞪眼,怒喝一声: “吵什么吵?都不想活了?!” 众人噤声,分退到两侧。 离九大踏步进来,身后竟是裴谨之。 世子爷怎么会来厨房?! 丫鬟小厮婆子吓得跪了一地。 桑晚还咬着半个馒头,看了看大家,缩着头也跟着跪了下来。 真是晦气,连顿饭也吃不安生。 裴谨之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头虽垂下去,嘴巴还在偷偷嚼着东西。 他巡视了遍众人,语气很淡:“如今的昭云院,连本世子都看不懂了。” 众人战战兢兢,“世子爷恕罪。” 三犇叩首,朗声直言:“世子爷明鉴,香桂欺负新来的丫鬟,奴才看不下去说了她两句,她便动手打奴才了。” 三犇的脸上好几道抓痕,鲜血淋漓的。 裴谨之敛了敛眼皮,看向秋月: “你素日里就是这么管事的?” 秋月吓得半死: “世子爷,是奴婢失职……” “是失职还是纵容?” 裴谨之沉下了脸。 秋月匍匐在地上,声音发颤: “世子爷,奴婢该死。” “既然爱嚼舌根,索性把舌头拔了吧。”裴谨之一扬手,“离九,带下去。” 香桂吓得尿裤子:“世子爷,奴婢错了,饶了奴婢吧!桑姑娘,我向你认错,求你,求你原谅我。” 裴谨之看向桑晚,唇角一提:“哦,本世子的昭云院,轮到你说了算了?” 桑晚奋力将口中的馒头咽落肚,差点噎到:“奴婢……不敢。” 关她什么事。 从头到尾她都只是在闷头用饭啊。 可裴谨之没放过她:“她既求了你,那你来说,该如何处置?” 桑晚抿唇,抬起头看向他: 死变态,又想整我? 这事儿轮得到她来说如何处置吗? 裴谨之这是将她架火上烤呢。 她才不上当。 “这是世子爷的昭云院,自当听凭爷处置。主子既说拔了她的舌头,哪里轮得到奴婢多嘴。”桑晚恭恭敬敬,极其诚恳。 左右拔的不是她的舌头。 这个香桂嘴太臭,不冤。 裴谨之大笑。 笑声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心里发毛。 “听听,你们这些个资深的奴才,还比不上一个新来的懂规矩。” 离九将吓晕过去的香桂拖了出去。 四下鸦雀无声,谁都怕下一个被拔舌头的就是自己。 “秋月管事不利,罚一个月月银。再让本世子见到今日这般没规矩,都滚出昭云院。” 滚出昭云院,可不是滚,而是杖毙、发卖;赶出府都算恩典了。 “是。”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惨叫。 是秋桂!!! 再刁钻的奴才,顷刻都老实了。 桑晚垂着头,牙齿打颤。 拔的是秋桂的舌头,她怎么觉得自己的舌头也麻了呢。 裴谨之真是够变态啊,啧啧。 她心里没来由的替自己捏把汗。 这么下去,真不知能不能活着熬到他解完余毒。 “跟我来。”裴谨之朝着她扔了一句话,拂袖而去。 桑晚抬头发愣,摸不着头脑:“我?” 三犇朝她暗暗地点了点头,就是你。 桑晚瘪了瘪嘴,苦着脸起身跟在了裴谨之的身后。 屁股还没好利索,一会坐一会跪的,她这会子又疼得不行。 裴谨之你这个杀千刀的。 救了你不谢我就也罢了,就会折腾人。 跟着他来到书房这一路,桑晚在肚子里已经将裴谨之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进了书房,裴谨之没好脸色: “昨儿看来打轻了,不但能走路,还能惹事。” 桑晚立刻丝滑一跪: “世子爷,真不关我的事。” “她骂你,你就由着她骂,不会还嘴?”裴谨之皱起了眉。 先前同他顶嘴的时候挺硬气的,怎么私底下像个软面馒头,这么轻易被人拿捏了。 桑晚低眉顺眼:“她们因为我被罚了月钱,骂我几句出气,再说,我也不会少一块肉。” 还不都是因为你干的好事。 裴谨之听出味儿来了,一嗤: “这是怨我了?” “世子爷是主子,主子哪有错。” 她可不想因为说错话被拔舌头。 “手如此红肿,如何做事?” 裴谨之见她的手背肿成小包,眉头皱得更深。 昨天的十个板子交代过,只是打破皮做些样子,但手背上的伤是裴炎亭踩的,看来用了很大的力气。 桑晚愣了愣,盯着手背看了看,不以为意:“不碍事的。” 昨晚上光顾着屁股上的伤痕,再加上光线昏暗,青禾姐姐怕是也没看见她的手背。 今早起来才发现肿得老高,还来不及敷药又被秋月拎着去扫地了。 “起来。”裴谨之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桑晚听话地站了起来,不知道他又憋着什么屁。 阴晴不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一声叹息是心疼她呢。 “把手伸过来。” 桑晚踌躇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裴谨之大手一捞,指尖顺着手心滑过薄茧,勾住了她的手指。另一只手挑出白色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她红肿的手背。 他的指尖很烫,手背上的药膏却是冰冰凉凉的,还带着淡淡的香味。 桑晚的耳根发热。他这是作甚? 这可比毒蛇吐信子还吓人。 “一会同我去天生堂,省得程不虞看见了,说我裴府欺负了你。” 原来是这样,嘁。 第25章 癫狗 “世子爷今日是去施针吗?” 桑晚问地小心翼翼。 她虽为了保命替程不虞牵线,但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而这份不安来自哪里,她说不上来。 “嗯。离九有别的事要办,你同我走一趟。旁的人问起,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可有数?” 裴谨之抬起眼,发现她的耳朵红了。 视线回落到手背,两人的手还牵着。 他立刻松开,表情嫌弃: “这个药膏拿着,自己敷。” 桑晚垂下头接过小瓷罐,闷声道了谢。 两人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府里今日有贵客到,约摸会住一段时日。你打了裴炎亭,他不会放过你的。没什么事就待在昭云院,少出去惹事。” 桑晚眼眉一挑,他怎么知道? 裴谨之点破了她的小心思: “你以为裴炎亭瞎,我傻?” 桑晚红着脸吐了吐舌,极力解释: “是他欲行不轨,我才揍他的。” “打得好。” 裴谨之未等她说下去,立刻定了性。 桑晚正有些庆幸,他又回头加了一句: “别以为我是为了你。昭云院哪怕是条狗被外人咬了,我也会让它咬回来。” 狗? 桑晚扯动嘴角。 呵,你礼貌么。 “不敢误会,我一定老老实实呆在院子里,哪都不去。绝不给您惹事。” 桑晚突然想起来园子里的事。 那一对野鸳鸯的事,要告诉他吗? 裴谨之敛了敛眼皮:“又想说什么?” 桑晚将话又咽回了肚子。 “哦,没什么,园子里真有狼。” 色狼,也是狼。 她还是听青禾姐姐的,少说为妙。 裴谨之冷哼了一声:“见到疾风了?” “疾风是谁?”桑晚纳闷。 裴谨之看了她许久,粲然一笑,神态颇为玩味:“原来你还没见过它。” 桑晚本想追问,但想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打听为好。 疾风,听名字也挺疯。 “世子爷,没别的事,我先去洗茅房了。” 裴谨之纳了闷:“三等丫鬟只需负责内院洒扫,谁让你去洗茅房的?” 桑晚心说,还能有谁,当然是秋月。 裴谨之见她耷拉着脑袋不吭声,有些碍眼,心里莫名窝着一团火: “性格软并没什么大错,但过于软弱,只会让人越加想把你踩在脚底下。你不是说想争一争,怎么遇到事又任人欺负了去?” 桑晚听不明白了。这话说的! 他不是讨厌下人之间吵闹么,怎么又说起她来了? 她不是不想还嘴,也不是不想还手,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从小到大这样的诋毁和羞辱她听得多、遇得多,若是都打上一场,那岂不是要累死? “左右都是干活,既拿了您的月钱,多做一些也是应当的。我并没有觉得委屈。” “如此心善,为何又不为香桂求情?”裴谨之眼里藏着锐光。 桑晚如实道:“主子惩治她是为了立规矩,我若求了情,岂不是打了您的脸?” 她在天生堂药铺做小伏低那么多年,这点眼力见是有的。 裴谨之哪是为了她出头,他是为了借机震慑下人。 “倒是乖觉,认得清自己的位置。” “知道为什么打你十大板子吗?” 桑晚屁股隐隐作痛。 你变态呗,凶残。 “知道。犯了府里的规矩。” 裴谨之冷笑了声,幽幽道: “记住这个教训,在这个府里,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桑晚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裴府…“就连您也不信吗?” 裴谨之一怔,嘴角上扯:“你信我?” 桑晚自知失言,又跪了下来: “奴婢说错话了。世子爷恕罪。” 她当然不信裴谨之,但他的话就是命令,容不得质疑。 裴谨之倒是没什么反应,似乎桑晚信不信任他都不值一提: “洗茅房不是你该干的。一个个都像你这般抢着做,裴府的规矩放着还有什么用。” 桑晚一脸茫然。 怎么的,多干活也不对? “给多少工钱做多少事,你休想多干活回头讹我银子。” 桑晚立刻解释:“爷,我没这么想。”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稀得讹你。 “那就听我的,做自己分内的事。” 裴谨之发了话。 “是。”桑晚应得生脆。 这可比在药铺舒坦啊。 同样是一贯月银,在程娘子的监督下,她可是忙得脚不沾地呢。 “我去更衣,桌上还有些吃食,我饱了,赏你。”裴谨之扔下她一个人,自顾自进了内室。 桑晚眼睛都亮了,还有这好事? 昨晚被打了顿板子,连晚饭也没吃成,今早又只嚼了个馒头,她真的很饿。 花厅的圆桌上摆满了吃食。有肉饼、水饭、椰丝卷和八珍糕;看得桑晚口水都下来了。 裴谨之这个狗东西!啧啧… 连早膳都吃得这样好。 “世子爷,您真的不吃了?都给我了?”桑晚不敢信。 虽然知道他是打一巴掌给颗甜枣,但这些吃食真的诱人。 她不想要骨气了,她要甜枣。 内室传来裴谨之的声音,有点柔: “给狗吃浪费,不如给你。” 桑晚:…… 你才是狗。 你全家都狗。 * 填饱了肚子,桑晚就跟着裴谨之出府。 三犇是前院负责牵马的,见着桑晚没事,开心地笑了笑。 裴谨之咳了一声,三犇立刻去牵马绳。 他冷着脸上了马车,没有招桑晚入内。 桑晚识相地与三犇一起坐在了车头。 她低声道了谢:“世子爷没罚你吧?” 裴谨之处置了香桂,不知道会不会拿三犇开刀? 三犇摇头,朝着马车努了努嘴: “世子爷赏罚分明,我没事。她们仗着自己年头久总欺生,下次不敢再骂你了。” 桑晚默默点了点头。 那肯定,谁想被拔舌头呢。 只不过裴谨之这么一出手,她和秋月这帮丫鬟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 “咳咳……”马车内又传来几声咳嗽。 桑晚回头,挑开了帘子: “世子爷,您怎么了?” “进来煮茶。”裴谨之嗓音有些哑。 桑晚回头,压低了声对着三犇一指:“我进去伺候了。” 三犇点了点头:“去吧。世子爷身子弱,要喝暖胃的万寿春。” “好,多谢提醒。” 桑晚做了个了解的手势。 “磨蹭什么?还不滚进来。” 裴谨之很不悦。 桑晚翻了个白眼,癫狗。 “来了来了。” 第26章 我心悦于你 马车不知何故绕了半个城。 桑晚看着街头巷尾,竟恍如隔世。 她不过是进了裴府才两三日,却像离开了沣水镇好几年似的。 “为什么不左拐,药铺就在转角。” 桑晚识得路,很奇怪为何要绕圈。 “我乐意。”裴谨之半阖着眼。 桑晚瘪了瘪嘴,不吱声了。 小人,妥妥的小人。 这太平小镇,至于这么小心吗? 弄得像是谁都想害他似的。 好不容易绕完圈,马车停在了天生堂。 史洛川站在字画摊旁朝她招手,高兴得像个孩子。 桑晚心喜,巴不得立刻跑去他身旁。 但裴谨之又清咳了一声,她只得收住脚,老老实实先陪着他进了药铺。 “待会找你。” 桑晚抿唇低笑,边走边回首。 史洛川看着她,眉宇温润如玉。 阳光披在他的身上,蒙上了一层金辉,直让人心神暖意,很想靠近。 裴谨之嗤了声。 桑晚赶紧收回头,撇了撇嘴。 程不虞已经准备好干净的诊室。 “世子爷,里面请。” 裴谨之微微颔首,看向桑晚: “你在外头守着。” 桑晚求之不得:“是。” 放下帷帐,她默默退了出去。 史洛川已经在门口张望了。 “洛川哥哥!” 桑晚一路小跑,像欢喜的雀鸟奔向他。 “阿晚,你的手怎么了?” 史洛川的视线落在她肿胀乌青的手背上,心疼和紧张溢于言表。 “没事没事,磕伤了,涂了药了。” 桑晚缩回了手,放到了身后。 她扬起一张明媚的笑脸: “洛川哥哥,今日卖出几张字画了?” 史洛川羞涩地低了低头: “今日尚未开张,自从你不在天生堂,来我字画摊的人都少了。” “那是!我可是你的招财喜鹊。” 桑晚娇俏一笑。 初夏的风吹着她鬓边发丝,连阳光落在她脸上都变得温柔而明媚。 她比这夏日的花还要绚烂。 史洛川看得痴了,声音低柔: “当然,阿晚可是最好的。” 桑晚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 “阿晚,我去看过伯母了。她听说你没事,放心了不少。” “娘一定想我了。”桑晚很难过。 她逃婚是迫不得已,肯定给家里惹来不少麻烦。 “我家中如何了?” “花家砸烂的地方,你哥唤人修了;你拿了银子替他还了债,这两日他老实了不少。只是这个钱,你要怎么还啊??” 桑晚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附耳讲了解毒之功换五十两的事: “我对程大夫有信心。而且就算不成,我现在也有月钱,攒着慢慢还也是可以的。” 史洛川从口袋里摸出了个布袋,递到桑晚手上: “这是我卖了几张字画挣的,都给你。里头有二十多两,一会儿裴世子出来,我便同他说,先放你归家。咱不欠他。剩下的银子,我卖字画替你还。” “那不成,洛川哥哥你马上要进京赶考了,需要银子的地方还多着呢。” 桑晚将布袋子又推了回去: “我已经欠了你很多恩情,都不知该如何报答呢。” 两人手搭在布袋上推来推去,史洛川急了。 “阿晚,你不能再呆在裴府。” 他压低了声,眼底十分焦虑: “裴谨之就是从京城来的罗刹公子!听说手里沾着好多条人命。” 桑晚叹了口气,感激地看着他: “就因为如此,才不能惹恼他。我会想办法离开的。” 史洛川愣了愣,“你知道了?” 桑晚点了点头,莞尔一笑: “洛川哥哥,你比我哥还关心我。” “那自然,你可是……”史洛川摸了摸耳根,有些害臊: “族中耆老说,等我高中便将祖屋装饰一番,为我娶亲做准备。那两三间瓦房是有些破落,但收拾收拾还是宽敞整洁的,还有个大天井,日后你要采药、晒药什么的,都方便。” 桑晚两颊绯红,像是饮醉了酒,声音也细得像蚊子似的: “我……我为何要上你家晒药。” 史洛川以为她没听明白,深吸了一口气,红着脸表露自己的心意: “阿晚,我心悦于你,想娶你。” 他把心思藏得深,想着高中之后再回来开口求娶她;可阴差阳错桑晚进了裴府,他辗转难安。 桑晚的脸红到了耳根,垂头搓着手指: “我连字都不会写,如何能配得上你?” “配得上。阿晚心善,又不嫌弃我家贫,若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 史洛川羞涩地从袖袍中掏出了一枚银簪,放在桑晚的手心: “这是我的心意,阿晚,你收下吧。” 银簪是个简单的通心草样式,却刻得很精致,看得出来史洛川是花了心思的。 桑晚捏手心发烫,脸也发烫,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想说,她是地上的泥,如何配得上他风光霁月;可史洛川的心意像蜜一样地甜,让她麻木的心生起了一丝妄念。 原来,她也是有人爱,有人惦记的。 * “桑晚……”程娘子在唤她。 两人立刻像弹簧一样弹开了距离。 慌乱间,桑晚将银簪塞进了袖子,“哎,程娘子,我来了。” “来来,让娘子看看,哟,天可怜见的,都瘦了一圈呢!” 程娘子拉着她,甚是亲热地走进药铺的亭子间。 进了房,桑晚悄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程娘子一怔,旋即又灿笑如花: “怎的进了裴府,倒同我生分了?” “程娘子,你为什么要害我?” 桑晚深吸了口气,下唇咬得发白。 她有满肚子的疑问,今日来就是想找她对质。 当日她被哥嫂禁足家中被逼做妾,程娘子借着看她的机会,告诉她如何逃跑。 可这条路并不是逃生的路。 她差一点死在裴谨之的手里。 “瞧瞧你这话说的,丧良心啊,桑晚。”程娘子痛心疾首。 “我是不是救了你?我和你说跳入河,上画舫,便能活,你如今不是活下来了?” 桑晚眸色深冷:“程娘子,到这一步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怎知那裴谨之在画舫之上?” “还有,当日我差一点便被他掐死了。你又是如何料定我能在他手里活下来?” “再有,你又是如何得知裴谨之身有余毒,以我为引,为程大夫牵线?” “程娘子,你不是救我,你是在用我的命去接近裴谨之。” 第27章 桑均 “桑晚,我倒是小瞧了你。” 在连珠炮式的质问下,程娘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收起。 她轻笑一声,略带做作地抚了抚鬓角的簪花,半挑起眼:“今儿你既挑明了,我便也不同你藏着掖着了。” 桑晚缄默,直盯着程娘子的脸,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可还记得,你爹桑钧是怎么死的?” 冷不丁这一问,勾起了桑晚的伤心回忆: “记得,他路遇山匪,被刺中腹腔。回到沣水时伤口已腐烂多日……回天乏术。” 桑钧是个走货的镖师,孔武有力,一手大刀耍虎虎生威;他能撑着一口气回到沣水,已然是拼尽全力了。 他出事的地界在京城郊外,至今为止,都不知山匪为何方人物,是否已被缉拿归案。 这也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你设局害我,与我爹之死何干?” 程娘子平静地看着她:“你爹并不是镖师,相反,他才是劫道的山匪。” 平地一声雷,桑晚犹如被当头棒喝。 耳畔嗡地一声炸开,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指尖几乎嵌入了手心,整个人开始颤抖:“胡说!你……” “杀他的人,便是裴谨之。” 程娘子无视她脸上的苍白,又扔下了第二个惊雷。 桑晚身形一僵,直愣愣地看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的破绽。 可程娘子此刻的眼神竟丝毫没有闪躲,一双琥珀色的眼像极了狐狸: “你想想,你爹活着的时候,家中是否三不五时有金银器物,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张口便能达成所愿?” “区区一个镖师,能负担得起吗?” 桑晚的脑海如幻灯片似的,一帧一帧地闪过儿时的画面。 桑钧在世时,家中日子过得非常宽裕。 爹娘恩爱,娘的头上总是插满了最时新的珠钗金饰,都是爹送的。 家中还有仆妇若干,她和桑大庆的身上穿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 儿时她不懂,后来尝遍生活疾苦,才知那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我爹死了十年,那时裴谨之才十二……”桑晚难以置信。 程娘子掩帕失笑: “十二如何?秦有甘罗,十二岁封相;这裴谨之出自武将世家,骑射剑术皆是一流,乃上京子弟中的翘楚,若不是因为与你父亲一战受了伤,今时今日他也是个威名赫赫的将军了。” 裴谨之、将军? 桑晚实难将他那副病恹恹、人憎鬼厌的样子与这两个字联想在一起。 “可我爹的身份,你又如何得知的?” 桑晚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又回过了神。 “因为我同你爹是同门。我们隶属江湖门派“天玄门”。你爹桑钧是本门在江南道的堂主。他过世后,才由不虞接任。” 桑晚面色发青,勉强抓住身旁的桌子才得以站稳:“天玄门?我从未听说过。” 程娘子叹了口气,又道:“确切来说,桑钧不该叫做山匪。那一次他不过是借着山匪的名义,为门派做事罢了。他遇上了裴谨之,不仅事未办成,还丢了性命。” “他办的到底是什么差事?” “当年我等奉了门主之命,本欲劫走先帝最宠爱的幺女景和公主。却不知何故,车上竟有两名差不多年岁的女娃。桑钧大哥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巧遇见了裴谨之的镇国公府卫队经过。双方激战之下,不仅未完成任务,全队只有我与桑钧大哥得以逃回沣水。” “劫持公主?你们也太胆大妄为了。” 桑晚的下巴都掉了。 “胆大妄为?呵,那是你不知天玄门的厉害。区区一个公主算什么。” 程娘子提到天玄门神情十分自豪,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桑晚,你爹因办事不力本该牵连你们全家,是我在门主面前为你们担保;也是我,将你收入天生堂的庇佑之下至今。” 庇佑?桑晚垂下眼。 想起爹死后,娘病倒了,哥哥染上赌瘾散尽家财、家徒四壁。 她在大雨之中跪在天生堂的门口足足一日一夜,为母亲求药。 还是程不虞看不下去,将她收留进药铺做杂工。鸡鸣就起,日夜做工。 如果说这恩情算是庇佑的话,她认。 程娘子见她没吭声,以为说到她的心坎上,起身将她搀到长椅同坐,深情切切: “你爹死前曾托付我夫妇二人,说你大哥资质愚钝,不配入本门;而你是女儿身,成年后便寻个好人家嫁了便是。我与不虞一直照顾桑家,也是受了你爹所托。” 她话锋一转,盯着桑晚的眸色变深: “可是,裴谨之出现在沣水镇了。桑钧大哥的仇,不能不报。桑晚,难道你想你爹在天之灵不得安息吗?” 桑晚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的父亲,是匪,是劫持公主的反贼。 桑钧身长八尺,死时正值壮年,这么一个魁梧大汉,竟死在十二岁少年的剑下。 裴谨之……该有多么可怕。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眼中依旧狐疑: “可照此说,你更应该杀了裴谨之,而不是让程大夫为他祛余毒。” 既是仇人,杀了便是,何苦做下这样的局,让桑晚接近他。 程娘子抚掌,微微一笑: “聪明孩子,果然堪用!你这可算是问到关键了。” “您不必给我戴高帽,直说便是。” “因为裴谨之身上,有先帝的立储诏书。”程娘子眸子精亮。 “门主要的便是这份东西。可我们的人几乎无法靠近昭云院。我要你接近裴谨之,取得他的信任,找到诏书再诛杀之。” “真是可笑。什么立储诏书,与我何干。”桑晚噌地站起,“恕我不能从命。” 她不过是一介民女,对这些朝堂之事并没有兴趣。 况且,如此重要的东西,为何会在一个病恹恹的世子手中? “回来!”程娘子沉下脸,拉住了她的衣袖。“想想桑家,想想你娘。” 桑晚黑了脸:“你威胁我?!” 程娘子撕开了伪装面具,冷笑: “桑钧乃天玄门堂主,父死子继,你不愿意,那就轮到你的哥哥桑大庆去。他若死了,那就轮到你的侄儿桑方。这是桑家的命!是责任!” “我侄儿才四岁!你疯了?” 桑晚愤怒地捏紧拳头。 “四岁又如何?生是天玄门的人,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要为天玄门卖命!” “桑晚,你没得选!” 第28章 你还有脸提我爹 桑晚从未有如此无力之感。 “原来程不虞教我用毒,你教我轻功,为的就是将我培养成天玄门的棋子。” 程娘子挑了挑鬓发,妩媚一笑: “瞧瞧,这话说的,多伤人心呐。” “当初是谁哭着喊着跪在天生堂的门口,求着我们夫妇俩收留的?如今你说这话,着实是白眼狼。桑钧大哥若在天有灵,定为你这般薄情寡义感到痛心。” “你还有脸提我爹。” 桑晚咬牙怒视着程娘子: “你做局害我,花家员外为何突然要娶我为妾?定也是你的手笔。” “你哥欠下赌坊一屁股债,你嫂子满镇打听何处卖价高。如不是我介绍了花员外,他们早就将你卖进青楼了。”程娘子目光鄙夷。 “再者说,是不是我让你逃过花家这一劫?如今你还能站在这同我说话,该感激我才是。” 桑晚一哼,眸色发冷: “得,我还得给您磕头。” 先前她只是怀疑,现在彻底确认了。 好手段!好心计! 程娘子见她态度和缓,面露霁色。 “都是自家人。阿晚,你知道的,我们一直都当你是亲生女儿。不虞教你用毒,我教你轻功,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自保。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感情,岂能作假?如今不过是需要你为天生堂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你何须如此疾言厉色。” “呵,力所能及?”桑晚彻底心凉了,“那夜我差点死在了画舫。” “可你不是活着站在这里了吗?” 程娘子笑着反问。 桑晚这才发现,原来她根本不了解眼前这个女人。 他们开着药铺,做着治病救人的营生,骨子里却视人命为草芥。 “你助门主拿到诏书,日后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娘也能跟着你过上好日子,这难道不好吗?”程娘子以利诱她。 桑晚沉凝许久。 她势单力薄,只能暂且虚与委蛇。 “新官家早都继位了,要这劳什子诏书还有何用?” 程娘子一笑,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必管。你只需找出诏书交给我。” 桑晚咬了咬唇,又道:“真的是他杀了我爹?” 程娘子举手对天发誓: “我若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要知道真相,全部的真相。” “你问,只要我能答,一定都告诉你。” 桑晚问了当年京郊劫杀之事,程娘子为博她的信任,几乎知无不言。 当年的马车内除了先帝的景和公主外,另一个女孩,就是如今官家宠妃的妹妹嘉宁县主。 程娘子又加了一嘴:“对,这位县主也到了沣水镇。” 桑晚讶异:“怎的,都来这沣水镇赶集呢?” “阿晚,如此甚好,待我们取得诏书,你便将这二人都杀了,为你爹报仇。” “裴谨之为何会中毒?是我们的人干的?” 桑晚特地在用词上用了“我们”,以显示自己的立场。 果然,这一点让程娘子很是欢喜。 “自然不是。他中毒的事,我们也是听白石提及才知晓。” 桑晚皱起了眉:“白石也是天玄门的人?” 程娘子摇头:“不。白石的确是无意中救了裴谨之,为了寻地涌金莲经过沣水镇。” “所以那地涌金莲,你们是专程备好等着他的?” 程娘子眼里带着几分赞许:“正是。天命如此,裴谨之来了沣水镇,而不虞也正巧找到了此物。因而我们才想到以解毒为由,让你接近他。” 桑晚有些不忿,“你们当时为何不直接宰了他,为我爹报仇?” “阿晚,裴谨之是镇国公世子,想弄死他的人多了,否则,他又怎会中毒呢。他的毒叫万年青,是经年累月的,下毒之人在内宅,想必我不用说,你也猜得到。既然如此,直接宰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 “他杀了我爹,我要他千刀万剐、生不如死!” 桑晚想起桑钧死前的模样,心痛难忍。可是…… “裴谨之中过毒,戒备心极强;这样的人,怎会轻易信我?我怕我做不到。” 她入裴府日子虽短,但裴谨之是什么人,她如何看不出来? 别说取得信任,只怕他日日都疑心她、想杀她。 程娘子挥了挥帕子,心有成算: “信任不会一蹴而就,需水滴石穿,方可走入他的心扉。不虞为他解毒,就是在为你铺路。” 桑晚提唇冷笑,铺路?骗小孩呢。 “你们还不如直接趁着今日解毒一把刀抵在他脖子上来得快。他不说,就宰了他。” 程娘子摇头失笑:“如果他是这么轻易就范之人,怎配叫裴谨之?” “程娘子百般手段,还能拿他没办法?”桑晚不信。 程不虞擅医;程娘子擅毒,只是她深藏不露罢了。 “诏书非同小可,若逼急了,他狗急跳墙一毁了事,得不偿失。” 桑晚抿唇,试探道:“他是疯子,动不动就拔人舌头,杖毙下人。我怕我等不到那日,便小命呜呼了。” 程娘子笑得意味深长:“他有雷霆手段,你有你的专长。” 桑晚不解:“我有何专长,煎药吗?” 程娘子深笑:“孩子,你这张脸,便是世间最厉害的武器。” 桑晚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面颊红痕尚在。 她的心一冷:“我的脸,为何是武器?” “你只需知道,你这一张脸放在裴谨之面前,饶他心硬如铁,也会化为绕指柔。” 桑晚回想当日,裴谨之本下了死手,却在看见她的脸后松了手。 难道她长得像裴谨之在意的人? 程娘子紧紧盯着桑晚脸上的表情: “这次任务不仅是为了门主,也是为了你爹。” “阿晚,若不是裴谨之,桑家又怎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如果你爹还在,你就是娇养在家的千金,何须吃这些苦啊?” “你娘也不会患上痨病无钱医治,只能躺在家中等死。” “你哥哥更不会误入歧途,也不会娶柳玉梅那泼妇啊!” “阿晚,想一想,是谁害了你?” 桑晚的手攥成了拳头,垂下眼: “是裴谨之。” 程娘子脸上喜不自胜,嘴角压都压不住: “正是!待你寻到诏书完成任务,让他千刀万剐还是肠穿肚烂,皆随你心意。到时,门主还会给你新的身份,你可带上你的家人远走高飞,过松快日子了。” “真的?”桑晚抬眸,眼眶通红:“真的可以?” “当然。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哥嫂和侄儿,你们都能过上好日子,桑钧大哥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桑晚点了点头,“诏书长什么样?” 程娘子一喜,“附耳过来。” 第29章 揽草同心结 约摸过了半盏茶后,桑晚才出来。 正好,裴谨之也扎好针了。 他满头细汗,脸色比进去时还苍白。 整个人如抽走了生气,虚弱得像是摇摇欲坠的蒲柳。 桑晚瞧着他一时有些失神,实在无法想象他握剑驰骋的模样。 也无法想象是他捅穿了桑钧的腹部。 她又恨又恼,又疑惑,五味杂陈。 程不虞将药递给桑晚: “这一堆是需要煎服的;这一堆是拿回去泡浴的。记清楚了吗?” “记清楚了。”桑晚记性好,煎药本是做惯了的事,不会错。 “金针入穴极痛,你好生照顾世子。” 他话中带着深意,桑晚当然听得懂。 “我自当好好照顾世子。”桑晚侧过脸,笑意不及眼底,“世子爷,我扶您。” 裴谨之只瞥了她一眼,递上了自己的手。大手冰凉,跟死人似的。 回程的路上,桑晚应裴谨之的要求,坐进了马车。 他卜一坐下,就皱起了眉头:“没有热茶?” 桑晚:?热茶? 你也没提前说啊。 方才来时煮的茶已经冷透了。 “我现在就煮。” 桑晚手忙脚乱在炭炉上放上茶壶。 裴谨之虚弱地摆了摆手: “罢了,回府再说。” “噢。”桑晚瞧着他湿发贴着额头,小心翼翼道,“爷,要不我给您擦擦汗?” 裴谨之半阖着眼,轻哼了一声。 桑晚从袖子里拽出丝帕。 叮当,银簪被带了出来,掉在脚边。 裴谨之睁开了眼,看着银簪,又看了看桑晚。 他低下头捡起簪子,挑眉: “这是你的?” 桑晚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她点了点头,想将簪子收回来。 但裴谨之拽着银簪没有松手,眼神玩味:“揽草结同心……情郎是谁?” 很明显,这是个定情信物。 桑晚恼羞成怒,将银簪拽了拽,避开他的眼神:“不懂您在说什么。” “呵。”裴谨之手一松,簪子脱了手落进桑晚的身上。 “史洛川不适合你。” 他怎知道这是史洛川送的? 桑晚捏着银簪,有些羞愤: “世子觉得我配不上?” 裴谨之恢复冰冷如山,没有搭理她。 桑晚的傲气被他的无视所伤。 他的沉默如同一场凌迟般的羞辱,让桑晚越加自卑。 她和史洛川的确不相配。 他那样好,而自己一无是处。 手心的银簪像是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心,也让她刚刚燃起的那点妄念被烧毁殆尽。 连裴谨之都看出来她配不上。 桑晚将银簪默默又塞回了袖口里,唇咬得发白。 裴谨之敛着眼皮靠在马车壁上,半晌后才开口:“这个世上,没有谁配不上谁。擦汗。” 桑晚不明白,他这话何意? 这个人说话总是这样; 说一半留一半,云里雾里。 她用棉帕擦拭他的汗渍,一想到是杀父仇人,忍不住下手又重了几分。 让你看不上我!哼。 桑晚像搓团子一样,恨不得将他揉成面团,再拍个稀巴烂。 裴谨之眉头皱成了一团。 见他难受,桑晚心里便痛快了一分。 她故意说道:“世子爷,您要是痛,就喊出来吧。喊出来就没那么痛了。” 裴谨之听了眉头皱得更深,“闭嘴。”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 桑晚得意地抿唇暗笑。 擦完汗之后,裴谨之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似乎睡着了。 他的相貌长得的确好看。 眉若远山,鼻梁高挺,五官如刀工斧刻,骨相俊美。 只是皮肤比寻常男子白上许多,有一种病态的美。 这样的美在女子身上,自然是惹人怜惜的;但放在男子身上,总觉得过于阴郁。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没有人味,像是一座高耸的冰山,让人畏惧。 如今她更明白,这股畏惧来自何处了。 十二岁便有那般本事,还杀了桑钧。 白面鬼见愁、罗刹公子,并非虚名。 桑晚捏紧了拳头,生生将肚子里的仇恨咽了回去。 信任,如何做,才能得到他的信任? 面前的炭炉冒着红色火星,茶壶汩汩地冒着白烟。 她默默地跪坐在地上,望着茶炉发呆。 水开了,这茶还要泡吗? 程娘子说靠脸;必要时,需装柔弱。 她手里捏着桑家人的命,桑晚只能权且应下。 可是,史洛川怎么办? 史洛川怎么就不适合她了? 程娘子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桑晚在面上虽没有表露出对她的怀疑,但心里有自己盘算。 她不是五岁的孩童,从程娘子诓她上画舫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生死只是一场赌局。 程娘子赌裴谨之不会杀她。 可画舫那枚暗箭差一点杀死了她。 程娘子,不可信。 桑晚深吸了口气。 她要靠自己查。 …… 马车突然剧烈一晃,巨大的惯性让桑晚狠狠撞向裴谨之。 裴谨之眼一睁,一手箍住桑晚的肩膀,一手护住了她的头。 桑晚想躲,惯性使然,还是撞在他的手心。 软软的,暖暖的。 裴谨之厉声喝问:“发生何事?” 三犇撩开了布帘,神情慌张: “世子爷恕罪,有人惊了马。” 桑晚稳住了身形,“我下去看看。” 刚想起身,砰砰,几支流箭射在马车上;三犇后背中箭,喷出了一嘴的血。 桑晚尖声大叫。 一支穿云箭穿透帘布,来势汹汹,直直射入裴谨之身后的马车壁上,几乎整个箭头都扎进去了。 “蹲下!”裴谨之按着桑晚的头蹲了下来,躲开了流箭。 “有人要杀你?” 桑晚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难道是天玄门的人? 为何程娘子没提! * 马车外响起了兵刃相接的声音。 街上一片喧哗,行人惊得四处逃散,喧嚣尘上。 没多久,桑晚听到离九的声音: “爷,刺客抓到了。自尽了。” 桑晚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冷汗,连手心都湿透了。 裴谨之的手还死死按在她的脑袋,用宽大的衣袍掩着她。 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像是一道屏障。 桑晚有些失神,他…救了她。 “没事了。”裴谨之松开了手。 他整了整衣袍,一脸肃色地走出马车。 桑晚随即跟在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刹那落泪。 三犇死在了马车前,后背中了三箭。 地上还躺着两具尸体,一身黑衣,黑纱蒙面。 地上大滩的血迹,尸体所着白底黑面长靿沾血,红得刺眼。 离九的剑尖还淌着血。 “世子爷受惊了。” 第30章 已是局中人 “通知县衙。” 裴谨之冷冷地扫射了一眼,薄唇紧抿。 青天白日的热闹街巷,竟有两名蒙面杀手,还用了流箭。 这不仅是暗杀,更像是示威。 县令大人带着衙差没多久赶到这,衣冠都快跑飞掉了,脸比死人还白: “下官来迟,世子爷恕罪啊!” “立刻封住沣水城门,加强对驿馆的保护,不得有失!” 县令大人这才想起来,驿馆里还住着嘉宁县主。 他扶着歪倒的乌纱帽惊恐失色: “该死,快快!” “快去驿馆加强戒备,保护好县主,万万不能出事啊!” 嘉宁县主乃是官家宠妃的亲妹妹,要是在沣水镇出点岔子,他的乌纱帽丢了不算,九族都要跟着遭殃。 离九凑近耳语: “没有身份标记,是死士。” 死士?裴谨之捻着指尖。 裴炎亭没有这个本事豢养死士。 难不成是京中一路跟来的? 他心底的那团墨云越来越浓,风云罩顶、电闪雷鸣。 离九收剑回鞘:“世子爷,此处不宜久留,属下护送您先行回府。” 裴谨之颔首,对着县令大人冷下了脸: “彭大人,今日之事定要给本世子一个交代,否则,我立刻修书一封上奏官家。大夏治下竟有此等恶劣之徒,晴天朗日当街袭击朝廷贵胄,你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 “是是是,下官一定加强戒防,世子息怒。快快,不送世子回府!” 裴谨之拂袖,上了马车。 换了离九驾车。 衙差们将三犇的尸首抬回县衙。 桑晚心痛得难以呼吸。 前一秒,他还活生生地在说话。 她抬眼看向裴谨之,眼眶通红。 生死,真的只在一瞬。 “多谢世子相救。”她喉间晦涩。 她恨不得杀了他,可他又救了她一次。 裴谨之面目阴沉,“没有人该死。” 桑晚呆呆地半跪在旁,大气都不敢喘。 离九驾车飞快驶离,顷刻就回到裴府。 外头的动静太大,早有下人提前赶回府来报。 裴老夫人和康氏都在正厅候着了。 “谨之,我的儿啊,可有受伤?” 康氏一见他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眼里闪过失望。 见裴谨之眼神锐利,她又惶恐地捏着帕子开始装流泪。 桑晚看得真切。 眼眶都没红,哪来的泪。 演技,负分。 裴谨之蹙眉,没有回应。 裴老夫人脸都吓白了。 “伤着了吗,快让我看看!” “老祖宗,我没事,您看,一块肉也没少。”裴谨之张开双臂,面带微笑。 他极少笑,桑晚心情复杂。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哎,可怜的三犇。 他的家人再也等不到他回家了。 * 事态紧急,裴府商议后,派人立刻迎县主入府。 康氏风风火火地点了几个人,着手去办。 裴谨之匆匆赶回昭云院。 离九后脚跟上,关上了书房的门。 桑晚想顺着跟过去,书房外立了两个生面孔的护卫,凶神恶煞,望而生畏。 她转头去小厨房给裴谨之熬药,这才是她要做的份内事。 程娘子前脚才叮嘱她取得裴谨之的信任,后脚他便被杀手当街行刺。 这批杀手应该不会是天玄门的人。 不是天玄门,又会是谁呢? 画舫那夜的刺客?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顷刻就到了厨房。 经过上午一事,厨娘见到她很是客气,要什么给什么。 纵使秋月经过,见她蹲在院子外熬药,也只是冷冷瞥了一眼便走过去了。 再也没有人敢招惹她,也没人敢同她说话。桑晚只在来回取东西时听到了他们窃窃私语。 “扫把星,谁摊上她,都没好事。” “三犇早上出门还是活生生的,啧啧,真是可怜啊!” “离她远点,晦气,害人的狐狸精。” 药炉汩汩地冒着烟,她摸了摸后脖颈。 明明是冲着裴谨之来的,黑锅怎么扣在她的头上? 桑晚拿着蒲扇,越扇越心烦。 * 书房内,裴谨之负手而立。 高大的身影透着戾气,像是随时都要爆发的惊雷,只差一个小小的引子。 离九拱手,摊开手心,递上了从马车上取下箭簇。 “爷,箭头没有任何标记,但这一次的箭簇同画舫那次不同,乃精铜所制。” 裴谨之沉着脸,捏着箭簇细看,通体光泽发亮。 “箭簇有毒。”他闻了闻,“去唤桑晚来。” 离九怒眼圆睁:“这个死丫头!” 他就说呢,前脚刚从药铺出来,后脚就刺客埋伏。 定是那桑晚里外勾结,泄露世子行踪。 他拳头爆起青筋,大踏步转头往外走。 裴谨之抬手刚想说些什么,又放了下去。 桑晚很快被提溜来了。 离九推推搡搡,让她很不满: “男女授受不亲,离九哥。” “别哥哥长哥哥短的,劳资受不住你这声哥。快走,世子爷问话呢。” “问就问,你这么凶作甚?” 桑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脚卜一踏进书房,嗖地一支飞箭射到了她的脚边。 娘啊! 桑晚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裴谨之提弓,望着她阴笑。 桑晚战战兢兢抬眼: “世……世子,你……” “桑晚,你的本事可不小。” 裴谨之满眼审视。 “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天生堂的刺客,是你引来的。” 桑晚急了眼,这个锅太大,背不下。 “冤枉啊!世子。我一直同您在一起,如何能引来刺客!” “我在施针时,你并不在身旁。” 裴谨之又慢悠悠地抽出一支箭。 “我……我同洛川哥哥说话,后来,程娘子喊我进内室闲聊了几句。真的不是我!我发誓!” 裴谨之扬手,皮笑肉不笑: “来,进来说话。” 桑晚腿打着颤,犹豫是该左脚进,还是右脚进。 她怕裴谨之一个不高兴,一箭射穿她。 离九大手一推,将她一个趔趄推进了书房。 砰……身后的门又关上了。 桑晚再次抬头,吓得魂都快飞了。 裴谨之拉满了弓,箭头只对着她。 “我问,你答。若有一句假话,箭不长眼。” 桑晚紧贴在门上,一动也不敢动。 细汗顺着额角滑落,她哪敢说不。 “你究竟是谁?” “我是桑……桑晚啊。” “你来裴府究竟有何目的?” 桑晚差点咬到舌头。 裴谨之这么快猜到了? 该死,她已是局中人,心发虚。 “世子,我根本不想进裴府。是您逼着我签下卖身契的。” 桑晚梗起了脖子,稳住心神。 裴谨之若是知道她的目的,早就一箭杀了她,怎会同她说这么多废话。 “这么说,是我给自己招来个麻烦?”裴谨之沉下了脸。 桑晚死咬下唇,呛声: “世子不信我,现在就放我回家。欠你的银子,我定当如数奉还。” “你同史洛川、程娘子都说些什么?尽数招来!” “不过是闲聊,难道也有罪?” 桑晚索性硬扛到底,反问: “我是不是连上茅房都要跟您禀告?” 裴谨之不悦:“放肆!” “如果说不在场,离九也不在。为何你疑我,不疑他?” 门外的离九气得大声咳嗽,以示不满。 裴谨之只静静地盯着她,目无表情。 “他与你,不同。” 桑晚轻轻一嗤,眼眶微红: “是。离九自是不同。可我们做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裴谨之蹙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黑眸水雾渐起,她的神情极度哀伤: “三犇死了。他也是人,他为何就该死?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却无端惹您疑心。我没死在街上,就活该要受这一箭穿心吗?” 裴谨之被她这一通话堵得语塞。 一想起三犇,他心底怅然,手中的弓微颤。 桑晚将他这微小的动作尽收眼底。 “世子疑我,任我如何辩解也无用。既如此,您一箭杀了我吧。” 裴谨之声音低哑:“你以为我不敢?” 桑晚心一横,闭上眼睛: “我只求人死债消,您不要再找桑家的麻烦。” 她认命般站得直直的,雪颈如天鹅,生死似已置之度外。 “既如此,成全你。” 裴谨之拉满弓。 第31章 见血封喉 嗖~利箭呼啸! 贴着桑晚的头顶,扎进木门。 她咬破了舌头,硬是没喊出一个字。 没有意料之中的锥骨之痛。 她又惊又后怕,屏着气缓缓睁眼。 “人没死,债也未消。你不是要效犬马之劳,如今机会来了。看看箭上是何毒?” 裴谨之若无其事地放下弓。 桑晚顺着门一屁股滑坐在地上。 “起来。”裴谨之皱眉。 “腿软,起不来了。” 声音带着一丝哭腔,颇为怨忿。 裴谨之提唇一笑,施施然走到她的身旁,对着她伸出手: “刚刚那股不怕死的骨气,哪去了?” 他的手生得好看,指节分明,线条流畅,每根手指仿佛都经过精心雕塑,白皙、优雅,却有股说不出的力量。 桑晚心在颤抖。 就是这双手,杀了她爹桑钧。 裴谨之提了提眉,见她呆呆的,主动俯身牵起她的手。 “三犇不会白死;你若忠心,也不会死。” 这日子,太…他娘的难了。 桑晚借着力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心里发虚,手更是不敢多接触一秒。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世子爷,我一定忠心。” 裴谨之拔下门上的箭,递给了她: “且看你的本事。” 桑晚小心翼翼地接过,嗅了嗅: “这是见血封喉。” 她见裴谨之没明白,又继续解释: “是一种长在深山的毒木提炼的,这种树木所长之处,常年有瘴气。” 她想了想:“对,此木只长在蜀地。” 裴谨之眼眸转深。 “你识毒如此厉害,为何不懂医术?” 桑晚抿了抿唇,神态有些失落: “程大夫说我资质平平,学不了医。” “医毒不分家,毒物之上你有如此天赋,怎会是资质平平。” 裴谨之眉宇间似乎有些不解。 桑晚一笑,敷衍了事: “世子爷,我怠懒,不想学。” 裴谨之没有再追问下去。 “下去吧。有事我会再唤你。” 桑晚垂首:“是。” 临出门口,离九又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桑晚飞也似地逃走。 * “嘁,溜得比兔子还快。” 离九嗤笑,转身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裴谨之背负双手,“你怎么看?” “刺客与她无关。”离九沉凝,神色郑重,“但她留不得。” “哦?”裴谨之捻了捻指尖。 “她既识毒,就懂下毒。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心腹大患。更何况……” 他附耳对着裴谨之低声说着今日偷听到桑晚与程娘子的对话。 “爷,杀不杀?”离九磨刀霍霍。 裴谨之唇角一弯,心中所想落了地:“果然,是天玄门。” 离九:“爷,您早就猜到了?那桑晚……”他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不,线还不够长。”他意味深长地看向离九,“程不虞不过是马前卒。” 离九秒懂:“爷是想将计就计,查出幕后之人?” 裴谨之点了点头:“天玄门在十年前能够在京郊劫持公主,势力早已渗入宫中。我们追查了这么多年,始终离他们只差那么一步,消息如此灵通,幕后之人定身居高位,不可小觑。” 离九一拍手,想到了个好主意。 “那不如我们将这个丫头提一提,让她伺候您汤药和饮食,让她以为您信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更方便监视。” 离九的提议很好,与裴谨之不谋而合。 “就这么办。” 离九有些不甘:“便宜这死丫头了。” 裴谨之将桌案上的箭簇递给他:“她的确堪用。” 离九嗅了嗅,闻不出所以然:“爷,你说,她会不会随口胡扯,又诓咱们?” “百草经有云,蜀地有木,长于瘴阴之处,割开树干有墨色汁液渗出,剧毒,可见血封喉。” 裴谨之若有所思,起身去书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书册,翻到了其中一页。 果然,上述记载与桑晚所说吻合。 “还真没诓咱。” 离九挠了挠头,又想起另一件事。 “爷,那刺客尸首已安置在义庄,身上没有任何标记,唯有那鞋面有些不同。我问过绸缎庄,是上等雪兰绸,此物也是蜀地才有,听说一年才织得百十匹,除了进贡之外,也就世家望族及少数富户能用得起。” “蜀地……端王。” 裴谨之眯起了眼,手指敲着桌案。 蜀地是端王萧叡的封地。 精铜箭簇,雪兰绸,应是王府的死士。 端王与如今的官家还有先帝都是异母同胞兄弟,年四十有二。 离九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 “端王也蠢蠢欲动了。” 裴谨之轻点手指:“研墨。” 他在宣纸之上唰唰写下几行字,又塞进了信封:“八百里加急,递回京中。” “是!” 离九双手接过,走到门边交给护卫。 另一护卫递给了离九一个茶盘。 离九恭敬地放在书案上。 “老夫人送来的参汤,给您压惊的。” 裴谨之微微颔首,端起茶盏,吹了吹: “今日出府是何处漏出的消息?” 离九冷声应道:“马房,那个养马的杨标正要逃,被拿下了。” 裴谨之扬手:“带上来。” 离九拍了拍掌,护卫推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厮进了书房。 “老实交代!否则,爷一刀跺下你的脑袋,尸体喂狼!” 这个叫杨标的小厮吓尿了:“世子爷,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刺客。前儿在街上有个人拦着我,说给我五两银子,若世子外出,告之一声即可。” “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他他他……带着草帽,奴才没看清。” “拉出去!”裴谨之砰地放下茶盏。 “我我我说!他有口音!”杨标绞尽脑汁回想:“像是蜀地,对就是蜀地口音!” 裴谨之与离九互视一眼。 杨标瑟缩着脖子求饶:“世子爷,我家中老母病重需要银子,一时鬼迷了心窍。” 离九大喝:“放屁!你老母前年就死了!府里还给了你十两银子安葬费!” 杨标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离九记性这么好。 “奴才知罪!世子爷,您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裴谨之冷着脸:“杖毙。” 离九一把抓过杨标的头发,将他拖出去。 整个昭云院都是惨叫声。 一炷香后,惨叫声消失。 离九满身满头大汗,又从外头进来。 “昨日已让你去查天生堂和史洛川,可有什么异常?” “程不虞的确有个师弟,唤白石,二人医术皆承自其父程婴瞿,就是医圣无绝子。这程婴瞿可不得了,是前朝的太医,退隐后就回到沣水镇开医馆行医,二十多年前已仙逝了。程家上上下下在这沣水镇已有四十来年,程不虞是在这出生、长大,街坊四邻都证实了。” 离九有自己一套暗中培植起来的信息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收集到这些重要信息。 “那史洛川呢?” 裴谨之手指抚着眉心,想起那枚银簪。 离九道:“史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后面家中中落;这史洛川父母早亡,就是一个穷书生,但去年通过了院试且是一等,如今是秀才之身。素日为了补贴家用常年在药铺门口摆摊卖字画为生,一穷二白,人际关系简单,更没什么可疑。” “史洛川年纪不小了,可有婚配?” 裴谨之蓦地一问。 离九纳了闷,“这我倒是没听说。不过我今儿躲在暗处,听见他求娶桑晚。” 裴谨之眸光微微一动:“求娶?” “我听见他说心悦桑晚。” 第32章 有钱不赚王八蛋 桑晚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书房。 那马房小厮被杖毙的惨叫声,整个昭云院都听到了。 那一声声的板子,就像是敲在她的身上,让人心惊胆战。 裴谨之和离九是不是开始疑心她了? 若事情败露,她会不会就是下一个? 她不敢想。 如今骑虎难下,程娘子捏着桑家人的性命,她没有退路。 裴谨之倚在软榻,漫不经心的翻阅着书册,离就则抱胸站在一旁,恶狠狠地盯着她。 “世子爷,药来了。”她弓着身子,双手递上银针,“请查验。” 离九警惕地接过银针,将前端浸入汤药中静置片刻后取出:“爷,趁热喝了吧。” 桑晚比往日更加恭顺:“程大夫说了,用药的前七日,毒性会被大大激发,世子爷您的风疾会比往日更严重些,那不是毒发的迹象,是毒物排出体内的必经过程。” 她必须得再强调一次副作用。 否则,裴谨之若有点什么不适,就以为是她下毒,她百口莫辩。 裴谨之微微颔首,他有心理准备。 程不虞是有真本事的。 今日只不过才施了一次针,他能感觉到凝滞许久的经脉血流奔放,有复通之兆。 看来解毒这件事上,他们没有做手脚。 喝完了药,放下碗,裴谨之再度看向桑晚,“一会你来伺候我沐浴。” 离九:?说了提一提,进度这么快?! 桑晚愕然:“啊?世子爷,我只是个三等丫鬟。” 莫说是三等无权近身伺候,就连秋月这一等女使也没资格啊。 伺候沐浴不是离九的专宠吗? 她默默看向离九。 怎么的,失宠了? 呀,桑晚在心里磨刀。 好机会,直接捅死他了事。 自从知道他是杀父仇人,一日她都想捅死裴谨之八百次。 裴谨之:“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三等丫鬟了。今日护主有功,擢升你为二等丫鬟,月银半两。我日用的饮食、汤药、沐浴起居均由你负责,明白了吗?” 护主有功? 裴谨之莫不是脑子坏了? 今天若不是他按着她的头,说不定她已经被流箭穿喉了。 谁护着谁啊?难不成…… 桑晚看了看离九,他的脸似乎比往日更黑,还带着一丝丝的恼怒。 哟,这小两口吵架了? 懂了,她成了他们闹情绪的一环了。 “奴婢明白,谢世子爷恩典。” 有钱不赚王八蛋。 升职加薪她怎么可能拒绝。 桑晚愉快地接受任命,去准备药浴。 * 这一下子,可把秋月的鼻子都气歪了。 整个昭云院,她是职位最高的一等女使,可那是熬了多少年才熬出来的。 桑晚才来了四天,就从三等丫鬟升到了二等丫鬟不说,还可以贴身伺候沐浴。 多少年来,这事除了离九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做。 更不要提女人了。 她看见丫鬟们一桶一桶的水往正房的暖阁里提过去,桑晚在浴桶边忙碌,秋月的眼睛都滴血了。 “妹妹真是好福气。多少年来世子爷沐浴,从未有女子伺候,今儿是头一回呢。” 怎么的,还想放个礼炮庆祝? 桑晚闷闷地哼了一声。 热气氤氲,额间都冒汗了:“是吗。” 她不想招惹秋月,也不想同她多说,省得又落入她的口舌圈套。 “哎,从来只闻新人笑,何人见过旧人哭。离九爷辛苦伺候了这么多年,今日定是伤心了。我刚进来的时候,瞧见他在院子外生闷气呢。” 秋月开始下钩子,她不信桑晚不好奇。 桑晚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的又回了一句:“是吗。” “你真不想知道,为何离九会生气?”秋月按耐不住。 不可能,桑晚这狐媚子既然铆足了劲向上爬,定然是会争风吃醋的。 只要她开口问,她便将离九和世子断袖的事一说,包管她堵心。 日后再将给她扣上乱嚼舌根的帽子,拔了她的舌头,赶出裴府。 桑晚将药材均匀地撒进药桶,不置可否:“主子的事,我一个做奴婢的有什么资格打听。” 秋月吃了瘪,索性拉下脸,也不装了: “桑晚,我知道你想爬世子爷的床,我告诉你,别做梦了。世子爷是不会看上你这种上赶着来的贱货的。” 桑晚被她吵得耳朵都嗡嗡作响: “世子爷自然是瞧不上我的,那姐姐生什么气呢?” “我生气?呵呵,我为什么生气?我怎么可能因为你生气,笑话。” 秋月笑得做作,花枝乱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这种贱蹄子,不配我生气。” “我自然是不配的,姐姐,请让一让,一会世子爷要来沐浴了。您别挡道。” “放肆,桑晚,我这是在监督你,怎么叫挡道?”秋月疾言厉色。 桑晚懒得同她废话,她用手探了探水温;药材已经将浴桶泡出了褐色的药液,暖阁弥漫着浓浓的药草香。 秋月眼睛冒火,开始挑刺了: “你放的是什么东西?通禀过世子了吗?别是什么污糟的玩意,污染了世子爷的浴桶。” “这水怎么变成这样的颜色,味道还如此难闻。快,都倒了,重新给世子爷换新的热水。爷向来最要干净,你到底懂不懂如何伺候?” “冬雪、采薇,都快过来,将水换了;你,站一边去,别在这挡道。” 秋月故意推了一把桑晚。 地上本有些水渍,桑晚一个趔趄,脚踩在水上,噗通一声滑倒了。 又是屁股着地,她可真够晦气的。 昨儿个刚上过药的屁股像是炸裂了似的,痛得死去活来。 动静有些大,惊动了内室的裴谨之。 他走进来,秋月先开口倒打一耙: “世子爷,桑晚这个丫鬟,笨手笨脚的,将浴桶的水都扬出来了。” 冬雪、采薇跪着,应声附和:“世子爷,奴婢们都看见了。” 裴谨之提了提眉:“笨手笨脚。” 桑晚从水渍中爬起来跪了下来: “请世子爷责罚。” “闹哄哄一点规矩都没有。起来吧。” “是。”秋月脸上叠着笑: “世子爷,这丫头手太笨了,还是让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裴谨之冷下了脸。 头风开始发作,他不耐与这些丫鬟周旋,对着桑晚伸出手: “笨就要用心学。你们下去吧。” 秋月嫉妒得眼睛都快要掉出来了。 桑晚握住了裴谨之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你们出去。”裴谨之冷得像冰。 秋月讪讪地带着其余丫鬟退了下去。 暖阁垂下长长的纱幔,雕花木架上星星盏盏的烛火微微摇曳,水汽氤氲,说不出的旖旎。 裴谨之沉沉问道: “可曾学过如何伺候?” 桑晚松开他的手,垂头:“未曾。” “先来替我除去衣裳。” 裴谨之坦然张开了手臂。 桑晚震惊:“啊?” 给他脱衣服? 他可是个男人啊!! “啊什么?难不成没人告诉你,做奴婢的要如何伺候主子?”裴谨之不悦。 多少人想要近身伺候他,但这么多年他都极其自律,除了离九之外没用过旁人。 桑晚的额头汗如雨下,这怎么可以,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更何况……更何况史洛川今日还说心悦于她,想娶她的。 裴谨之这个狗东西,竟想坏她名节! “世子爷,男女授受不亲啊!” 第33章 真心独有一颗 “你莫不是忘了,刚刚还谢我的恩典,此刻又同我说男女授受不亲?” 裴谨之蹙起眉,头痛又加重了几分:“难不成我一个世子,还要自己脱衣服?” 桑晚默默地向后退了退,硬着头皮: “您只说让我伺候沐浴,没说让我给您脱衣服啊。你…你不是有手么。” 世子爷不也是长了两只手的,为何不能自己脱衣服。 裴谨之气笑了。 敢情他给她加月银,还得自己动手? “罢了罢了,今日不同你扯这个口舌。我自己来。” 裴谨之咵咵两下,将自己的衣服除得一干二净;桑晚转过身,捂住了眼睛。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裴谨之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没见过男人洗澡?” “自是没有见过的。我还未出阁呢。”桑晚的脸涨得像深秋的柿子,一片火红。 “可我见你那日为我祛蛇毒,倒是做得很顺手。当时怎么不会不好意思?” 提及那日,裴谨之莫名喉头一紧,像是那冰凉的唇又贴在了他的手上。 “那是救人,危急时刻自然是顾不得男女有别。可如今不同,您手脚齐全着呢。再者说,您也同意了,等祛完余毒,您是要放我归家的。若是让人知道了我同你……同你……” 她说不下去了。 万一史洛川知晓,该如何看待她? “同我什么?同我洗澡?还是同我睡觉?”裴谨之漫不经心的掬起热水浇在自己身上。 热气将他周身的毛孔打开,让身体得到充分的舒展,浓郁的药味将他全身包裹着,药液渗透进肌肤,为他注入源源不断的能量。 他的头痛瞬间缓解了不少。 桑晚气急了。 这不是往她身上泼脏水么。 “世子爷,您怎能如此坏我名声呢。” “怕史洛川知道了会吃醋?” 裴谨之想到了那枚银簪,嗤之以鼻: “一根不值钱的簪子,就让你许了他终生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股憋闷来自哪里,想来是他不太喜欢史洛川这个人,连带着他做什么,都不顺他的眼。 一个书生不去努力考取功名匡扶江山社稷,满脑子想着儿女情长,没出息。 桑晚伸手捏了捏袖口的银簪,咬着唇不服气:“值不值,怎么能用银子来衡量。” 你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知道什么。 “不用银子用什么?莫不是你以为有情便能饮水饱了?”裴谨之提唇讥讽,幼稚。 “一颗真心才是最要紧的,这不是银子能买得到的。纵然这根簪子不值什么钱,可它是一份心意,对我来说,值。” 更何况,史洛川送的银簪挺精致的,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裴谨之的眼前水雾缭绕,眸色淡了几分:“这么说,你喜欢史洛川?” “世子爷,咱俩似乎也不是很熟吧。说这个合适么?”桑晚撅起嘴,不乐意了。 春末的暖阁还是烧了炭盆的,桑晚背着身站在纱幔外,满脸都是热汗。 两人隔着薄薄的纱帐,灯影交叠,水流缓缓,如泣如诉。 裴谨之低低一笑,很享受这样的对话: “左右泡浴的时间长,不找点话说,岂不是更无趣?不熟才要多说话,如此,才可加深你我之间主仆的情分,可对?你看我同离九便是如此,若没有长久的相伴,如何能彼此信任?” 信任? 桑晚见他提及离九,顿时反应过来。 对噢,裴谨之是断袖啊。 她竟忘了这一茬。 断袖,那便是姐妹了。 他定是同离九闹了别扭,所以才故意寻她聊天,了解男女之情? 一定是这样。 男男之间自然比不得女人细腻,他不懂,也是正常。 想通了之后,桑晚放下了紧绷的心。 程娘子让她务必要取得裴谨之的信任,便从这里开始吧。 “世子爷您说得对。其实吧,我特别理解您。这么多年,您和离九哥挺不容易的。” 不被世俗理解的情感,果然是特别压抑。她都替两人感到难过了。 裴谨之见她开了腔,又问了一遍: “所以,你喜欢史洛川?” 桑晚站着有些累,索性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屁股坐地上: “喜欢的吧?他那么好。” “他怎么个好法?” 裴谨之往浴桶里埋下了几分,让热水浸到了他的下巴处。 “洛川哥哥会教我认字,偶尔还会教我画画,可惜我画得不好。他还会同我说好多话本里的故事,让我懂了很多道理。而且,他还很关心我娘,我不在的这几天,他还去看了我娘,我很感动。” “听起来,他是个不错的人。” 裴谨之闭上了眼睛。 桑晚一听他的评价,喜悦溢出了眼睛: “是吧,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的确是喜欢他的。” “如此说来,你喜欢他,是因为他对你好?如若旁的人也这么对你,你也会喜欢旁人了?” 桑晚皱起了眉头:“这又是从何说起?旁的人又怎会像洛川哥哥这般待我?” “路漫漫其修远,你不过刚及笄,如何能知没有?再者说,他待你好,你呢,你了解史洛川吗?” “了解的,他父母早亡,可他一心向学,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考中状元的。” “呵呵,他的脾气、秉性如何?素日有何爱好?这些,你都了解过吗?” 桑晚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些倒是未曾留过心。” “这些你都不知道,就想着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这些要紧吗?”桑晚有些迷茫,她从未考虑过这么细致。 “这些难道不要紧吗?” 裴谨之反问道。 “他对我好,我对他好,不就够了。世子爷,我没有上过学堂,不识得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他此时捧着一颗真心对待我,我若不以真心对他,便是不义。我不能做不义之人,自然是要回他以真心的。” “你这想法好生有趣。那若是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捧着真心予你,你是不是要将自己分成三瓣,一人给一瓣真心?” “真心独有一颗,如何能分?”桑晚将下巴置于膝盖上,幽幽看着地面,“也不会有人像洛川哥哥这般待我的。” 这是她第二次这么说了。 裴谨之默默闭上了眼睛。 “洛川哥哥就像天上的月亮,学问又高,为人又好,连程大夫都夸他是个谦谦君子。而我呢……”桑晚抿了抿唇,失笑,“我只不过是一个花柳巷口的弃婴,连自己的来处都不知道。” 裴谨之睁开了眼睛:“喔,听说,他要娶你?” “洛川哥哥是极好的。他说心悦于我,想娶我。我听着……像是在做梦一样。” 桑晚吸了吸鼻子,笑得有几分酸楚。 今时不同往日,她被程娘子拉上贼船,身不由己,想见史洛川都难。 “呵。”裴谨之蓦地冷笑了一声。 “既知是梦,还深陷其中。” 桑晚肺都要气炸了。 这个毒嘴,不说话能死不成? 一口气上来,她忍不住同他较上劲儿: “这可是天赐良缘。还请世子爷成全,早日放我归家,我就嫁给洛川哥哥。到时候,我将娘一起接过去住,再也不用看哥哥嫂嫂的冷眼了。” 裴谨之敛了敛眼皮,收了笑意。 “祝你二人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桑晚搜肠刮肚,反唇相讥: “也祝世子爷和离九哥,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第34章 加钱 浴桶哗啦啦地发出极大的水波声。 裴谨之整个人立在浴桶上,像是吞了苍蝇似的:“桑晚,你胡说些什么?” 桑晚见纱幔内巨大的黑影,隐隐约约透着光,她磕巴道:“我,我说错什么了?”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没错啊? 人拜堂成亲都这么说,哪里不对了? 裴谨之的头从纱幔之间钻了出来,咬牙切齿: “我同离九都是男人,如何能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你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让人笑掉大牙。” “你们俩不是断袖吗?”桑晚弱弱地看着他,脱口而出。 “断袖?我同离九?谁告诉你我们是断袖?!”“桑晚!!本世子宰了你!” 裴谨之气急败坏地套上里衣,四下看了看,操起烛台就往外砸了过去。 幸好桑晚眼睛尖,立刻往一边躲过去。 砰的一声,烛台落地。 动静大得吓死人。 离九推门而入:“爷,发生何事?” 裴谨之脸黑得跟灶底似的,瞧见离九腰间的剑,嗖地拔了出来,朝桑晚砍去: “我宰了你这个死丫头!” 桑晚呀地一声尖叫,飞也似的往外逃。 造孽啊,她说错了什么? 离九一看不对,这可要出人命啊,立刻按住裴谨之的手: “怎么了,爷,这个丫头做错了什么,惹您发这么大的火?” 裴谨之气不打一处来,握剑的手都在颤抖:“死丫头,她说你我二人是断袖。” 离九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提起衣袍,怪叫了一声冲了出去: “桑晚,我宰了你!!!” * 深更半夜,昭云院的正厅,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人。 裴谨之披着外袍,跨步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眼神能吃人。 桌案上的木雕被砍成了两截,离九怒发冲冠,眼眉乱舞: “说,是谁乱嚼舌根、胡乱编排我与世子的瞎话?” 桑晚战战兢兢,头都要钻进地里。 离九的剑悬在她的脑袋上:“你说!” “是……是春香姐姐,她说让我别对世子爷有非分之想。说秋月姐姐贴身伺候许多年,费劲心思上世子爷的床都被提溜扔出了房,没近过世子爷的身;反倒是离九爷日夜随侍。” 秋月又羞又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胡扯些什么?春香那个贱人都被主母发卖了,你如今是想将脏水泼在她身上,用来诬陷我吗?” 桑晚哭得梨花带雨,很是无助: “世子爷,奴婢初来乍到,若不是听人说,如何能得知如此私密之事?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只有秋月心里知道。” 裴谨之黑沉的脸掠过一丝戾气。 秋月醉酒故意瘫在他的床榻上的事,只有离九、他、秋月三人知道。 事后秋月还跪在地上哭成泪人,说是自己是一时饮醉走错了房间; 他念在这么多年没有出什么差池的份上,便轻轻揭过。 “这件事,春香又是如何得知的?” 裴谨之哑着声,眼神如刀看向秋月。 秋月还未来得及张嘴辩解,桑晚又加了一句:“春香说,此事昭云院众人皆知。” 众人皆知? 离九手中的剑重重地劈在几凳上。 寒光一闪,凳子应声裂成了两半。 “你,你说,你知不知?” 被他拿剑指着的小厮快吓尿了: “知道,是秋月,秋月自个儿说的。” “你!你知不知?!” 离九的剑继续挪到下一个丫鬟脑袋上。 丫鬟吓得匍匐在地:“奴婢不敢欺瞒世子爷,是秋月喝醉酒时哭着说的,她说世子爷与离九爷是断袖,她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整个……整个昭云院都知道。” 秋月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爷,她们这是嫉妒,诬陷我。” 离九将剑抵在她的脖子上,气得唾沫横飞:“你好大的脸,整个昭云院都诬陷你?小爷我的声誉被你毁了事小,世子爷的名声活脱脱的被你这个贱人给抹黑了!你瞪大狗眼看看,爷这副身板,是搞断袖的吗!” 离九发出狮子吼,用力举剑一劈,秋月的发髻被削散开,翻了个白眼,吓晕了过去。 满地的断发,无一不在昭示着夜修罗的怒火。 “嘴长在身上,是用来吃饭和说话的,不是用来造谣的。往日我的确太过纵容了,纵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各个都能对主子的事说三道四。今日我便把这话放在这,想一步登天的、爬床上位的,先低头看看自己够不够格?本世子素来挑剔,不是隔壁院不挑嘴的那位,什么死鱼烂虾都瞧得上。都给我听好了。” 死鱼烂虾们战战兢兢,无人敢吱声。 裴谨之揉了揉额角,扫视了一圈众人,声音发寒: “秋月拖下去杖二十,唤人牙子发卖了。再有乱嚼舌根的,统统都拔了舌头。” 秋月披头散发尖声哀嚎: “世子爷,奴婢伺候您这些年,素来忠心耿耿,您不能这么对我啊!” 离九丝毫不客气,挥了挥手唤来两个护卫,毫不留情地将她拖下去。 秋月被拖走还不忘用怨毒的眼神看着桑晚:“是你,是你故意害我!别得意,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桑晚静静地跪在地上,垂下了眸。 自作孽,不可活。 裴谨之骨节修长的手一指: “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昭云院的一等女使。” 桑晚简直不敢相信,“我?” 她这是又升职了?! 裴谨之清冷如月的脸上布满了不耐烦,“都滚下去。” 离九挥着剑,拖着秋月出了正厅,丫鬟小厮们鱼贯而出。 桑晚落在最后,跟着向前了两步,又转回了身:“世子爷,对……对不起。” 裴谨之扶着额头,头风发作,细汗又密密麻麻的沁了出来。 他扬了扬手,刚站起来,又一个趔趄,幸而桑晚眼尖,扶住了他。 “爷,你怎么了?” 他的脸怎么跟死人白似的。 裴谨之修长的手死死掐住了桑晚的手肘,人在喘着粗气:“扶我回房。” 他头痛欲裂,这种痛,就像是有人在用粗大的木头撞击着钟,每撞击一次,嗡嗡如涟漪散开,声声如钝刀子割肉,让他的脑袋发沉下坠,恨不得将自己的头撞向柱子才能缓解一二。 桑晚眼睁睁看着他飞快冲向床榻,将自己的头哐哐地撞向枕席,砰砰作响。 “世子爷,您这是做什么啊。” 桑晚赶紧冲过去阻止他。 只这一瞬,他的额头有了一丝血印子。 “滚,滚出去!” 裴谨之一把将她推翻在地上,抱着头,星目眦裂,脸涨得通红。 若说平日头风发作只是七成痛,今日施了针之后,这痛瞬间扩大了十倍。 他见撞见枕席已经不能缓解痛楚,红着眼将目光转向了寝房的圆木立柱。 桑晚见他目光痴离,就知道不妥。 在他冲向柱子时,飞身过去挡在了裴谨之与立柱之间。 嘭,一声巨大的闷响,桑晚差点晕了。 该死的裴谨之。 是不是故意报复她的?! 撞到了她的锁骨附近,巨大的冲力让她咬破了舌头,喷出好大一口血。 裴谨之显然被这口血吓到了,眼神涣散,连连退了几步。 桑晚捂着痛处,弓下了身子。 这份差事不好干,要命。 加钱,必须得加钱! 第35章 众生皆苦 裴谨之捂头在地上打滚。 桑晚忍住想一刀砍死他的心,连滚带爬到他身边,试图将他扶起来: “世子爷,您忍一忍;淤毒被银针逼出体内,您很快就会没事的。” 裴谨之眼眶布满血丝,狰狞吓人:“你害我,为什么你们统统都想害我!” 大手一把掐住桑晚细嫩的脖颈。 你他么……想骂娘,开不了口。 他的手冰凉,像蛇一圈圈箍得越来越紧,桑晚无法呼吸。 那股熟悉的死亡气息再一次降临,恐惧弥漫,慢慢地,她的身子滑跪在裴谨之的面前。 大手禁锢让她无法动弹,视野逐渐变得模糊。桑晚像濒死的小兽,无力地将自己的手搭在裴谨之的手腕上。 手腕的温热让裴谨之缓过了神,他瞳孔一怔,大手松开了脖颈,转而捏住了她的肩头。 死里逃生的桑晚大口大口地呼吸,让空气迅速进入肺里,胸脯剧烈起伏。 裴谨之黑眸晕染成墨池,一低头,狠狠地咬住她的左肩。 嘶……他的牙齿穿透了轻薄的衣物,咬破了她的皮肤。 桑晚像是被吸了血似的,一动不动。 两人保持面对面跪着的奇怪姿势,裴谨之的牙在肩头死咬不放。 桑晚脖颈肿胀,痛都出不了声。 不知咬了多久,左肩向下一沉,桑晚勉强跪坐在地上,才能勉强撑住裴谨之。 “世子爷?” 没反应,死了? 她轻拉裴谨之的衣角,他还是不动。 桑晚提着心慢慢将双手搭在他双臂,将他推开一些距离。 狗东西,竟然睡着了。 裴谨之双目紧闭,唇角挂着血,满身大汗淋漓,呼吸已变得均匀而有规律。 桑晚肉痛加心痛。 天杀的,这可都是她的血啊。 肩上剧痛阵阵,裴谨之这只疯狗,牙尖嘴利,实在是痛煞她也!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起身,搀起裴谨之,一把推在床榻上。 “呼…死沉!裴谨之,我若是肋骨断了,定是要你赔钱!” 桑晚朝着他捏起拳头。 本想趁他昏睡揍他几拳解解气,可他躺在那,身形单薄得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桑晚又觉得,裴谨之挺可怜的。 高高在上的国公府世子,却被人经年累月投毒,时刻还要提防被暗杀。 他过得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甚至,不比她这样的普通人轻松。 难怪大通寺的和尚总说,俗世三千,众生皆苦。 她从前不理解,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挂着笑,他们何来苦哉? 如今看着裴谨之的模样,她倒是能明白一些。 有的人苦在面上;而有的人则苦在暗处、苦在心里,难以对外人道。 想到这,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实在难以将他与杀父仇人联想在一起。 众生皆苦,谁不是打落牙齿混血吞呢? 桑均死在他的手上,他更应该承受锥心刺骨之痛,才能泄桑晚心头之恨。 桑晚将手放在他的脖颈之上,可试了几次,还是下不去手。 恨一个人太容易了,可真正动手杀一个人,却很难。 桑晚连鸡都没杀过,如何能杀人? 纠结了许久,她最终放下手,端了盆热水,为裴谨之擦拭汗渍和唇角的血迹。 姓裴的,下次一定杀了你! * 烛火摇曳,满室笼着微微的光。 桑晚端着盆离开后,裴谨之才睁开眼。 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累了。 他咬着桑晚肩膀只为了发泄。 那一刻,他像是沉入大海中的人,只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共赴深渊。 他活在永夜,直到今日才看到一丝光。 可惜,这光,是别人的。 * 圆月如盘。 淡淡清晖洒落,院子寂凉如水。 桑晚刚走出来,就看见台阶下的黑影。 是离九。月色下,他坐在台阶上,黑黢黢的身板宽厚有力,像镇宅的石狮子。 “离九爷。”桑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离九抱着剑,没有回头: “世子爷睡着了?” “睡着了。九爷,今日是我的冒失,影响了世子爷和您的清誉,对不住。” 桑晚很抱歉,但一点都不后悔。 不这样做,如何能挤走秋月,坐上一等女使的位置。 不这样做,又如何能自由出入裴谨之的书房和寝房。 不这样做,又如何能早日结束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与史洛川再相聚。 秋月给了她一个绝佳机会,她握住了。 离九轻嗤了一口,自嘲道: “切,要不是你,世子和我都还蒙在鼓里呢。我就说素日里那些个丫头瞧我的眼神奇奇怪怪的。” 如今想来,他只想骂娘。 这帮狗东西,一个个是活腻歪了。 他像吗?他哪点像了?! 他堂堂八尺男儿,威猛得很! 哪一点像搞断袖的娘娘腔了?! 桑晚讪讪一笑。 这个话题她再也不想参与了。 今日差点没被离九一剑戳死。 她端着盆想溜,离九唤住了她: “世子爷头风发作厉不厉害?” 桑晚很奇怪:“日常不是都您随侍的吗,你没见过?” 离九摇了摇头,声音低了几度: “世子爷好强,头风发作就把自己锁在房内,从不让人在身旁,你是第一个。” 桑晚扯了扯嘴角,呵,难怪。 谁在谁倒霉。 不是被撞死,就是被咬死。 “程大夫施了针后,头疾的痛会比平日强上十倍,世子爷痛得撞柱,我拦住了。他无恙,九哥你放心吧。” “就凭你对世子爷的这份忠心,你这声哥哥,我认了。” 离九瓮声瓮气,拍了拍胸脯。 桑晚:啊?你认? 我随口一叫,你认个锤子? 她不敢惹怒这个夜罗刹,讪笑: “九哥,那以后不会拿剑砍我了吧?” 离九一拍大腿,肆意大笑: “那自然是不能。你都是我妹子了,做哥哥的哪能喊打喊杀?” 桑晚放下了心,手撑着下巴甜甜一笑:“哎,那我可就放心了。” “怎么,你哥会打你?”离九挑眉。 那桑大庆一看就是个蔫坏的街溜子,没想到连自己妹子都下得去手! “我爹在世的时候,他不敢;自从我爹死了,娘又得了病瘫在床上,哥嫂的日子也艰难,有时候不顺心会打我几下。但……也还好啦,我跑得快,他未必打得着。” 桑晚说着还扑哧笑出了声。 离九的笑容凝滞在脸上: “妹子,你过得真够不容易的。” 桑晚垂下了眼眸,月光映在她的脸上,莹润如白玉,微小的绒毛挂着晶莹的细汗,好似那夜间微微绽放的芙蓉,白里透着粉红。 她的五官小巧而精致,鼻梁如银勾,衬得整张脸非常立体,像个瓷娃娃似的。 离九想到自己妹妹,忍不住攥起拳头。 “都是讨生活,我哥也不是天天打我,只不过先前因为给花员外做妾一事我顶了嘴,他才扇了我耳光。其实小的时候,他还挺疼我的。” 桑晚回忆起童年,记忆有些遥远了。 “我也有个妹子,要是有人敢这样打她,我定不会轻饶了他。” 桑晚好奇:“离九哥,那你的妹妹如今在哪?也在这裴府里吗?” “我爹我娘死在战火中,四岁我便被卖到了裴家伺候世子爷,我妹妹不知被卖到何处。那会子她两岁,算起来,如今她也有十八了。也不知道嫁人了没,过得好不好?若是夫家待她不好,有没有人替她撑腰?我寻了她很多年,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离九的声音越来越低,桑晚听得心酸: “你的妹妹肯定也在惦记着你。至少你们还记得彼此,可我却连自己的父母是谁,有无兄妹,都一无所知。” 离九被这股伤感触动: “妹子,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哥,在这裴府,我罩着你。” 第36章 就这点水平? 一日连升两级,桑晚成了一等女使。 月银一两,还多了个罩着她的大哥。 她心下暗喜,收获了离九,那裴谨之的信任,岂不是指日可待? 望着雪肩上的牙印子,桑晚嘶了嘶。 值了,值了。 裴谨之这狗东西,是真咬。 牙口真好,怎么没崩掉他大牙。 她拿着青禾留下的药膏,抹在了牙印上,眼底布满了愁云。 裴府如此之大,诏书会藏在哪里? 找啊,找啊找… 在大大的昭云院,她像极了一只的田鼠,在各处翻找,连犄角疙瘩都不放过。 上任后头一件大事,便是阖府迎嘉宁县主来裴府小住。 因而国公夫人康氏根本没空理昭云院的人员变动之事。 桑晚本还提心吊胆,这下彻底放心了。 裴谨之知道她对府里规矩还不熟悉,临时从裴老夫人那拨来一个孙妈妈提点她。 “外头你无需掺和,只要将昭云院管好就行。”裴谨之啜着茶,不看她。 桑晚正巴不得呢,贵人多的地方麻烦多,她最不喜惹事:“是。” “伤口有什么不爽利的,去找青禾取药便是。”他喉间一滚,有些不自在。 咬了她的肩膀,不知伤势如何。 “谢世子爷惦记,都好。” 桑晚不卑不亢,绝口不提肩伤。 她不提,裴谨之也不便开口。 几日下来,桑晚跟着孙妈妈接管了院里的大小事务,认清了人头和各项职责。 她的记性好,老嬷嬷只提了一遍,她就都记住了。 “你这孩子的确机灵,唯一的缺憾就是不会写字,会认不会写,这可不成。日后保不齐还有什么书信往来、账册登录的事情,免不了都要记上几笔。我看,得跟世子爷说说,寻个人教教你写字。” 孙妈妈对她很满意,又提了个建议。 桑晚觉得她说得很对,药材的名字她都识得,认字数量比寻常丫鬟要多上许多;可是写字是她的死穴,除了简单的几横之外,日月山河她都写不利索。 “您说的是,我还年轻,是得学。” 日后嫁给史洛川,也能配得上他。 “你能这样想,便是难得。这女子虽说无才便是德,但咱们做下人不一样,若想管好一个院子,能读会写还要会算,日后昭云院迎来主母,多少也能让她高看一眼,做个称心的帮手。如此这般,你才能在世子爷院子里扎下根来不是?” 孙妈妈是人精,想顺手卖个人情。 府上都在传世子爷对新来的婢女桑晚极其看重,看来不假。 短短几日,不但为了他打了二公子,还赶走了伺候七八年的秋月,提了她做贴身女使。 今日一见,模样的确是一等一的水灵。 那秋月眼睛长在天上,贴身伺候了世子爷七八年,愣是连个通房都没捞上,也是个不中用的。 不像眼前这个,机灵,眼里有活。 “我这双眼睛啊阅人无数,桑姑娘是个聪慧的,世子爷的院里就缺个你这样贴心的人儿。你啊,福气在后头呢!” 孙妈妈眼角绽开了菊花,意有所指。 桑晚愣了愣,突然恍然大悟。 她从袖口里摸了摸,好不容易摸出了一点碎银子塞进了她的手心: “一点小意思,您莫要推辞。我初来乍到,所以……” 还没领上月钱,囊中羞涩也是难免的。 孙妈妈飞速将碎银揣进袖口,堆笑: “桑姑娘这话说的,这不是折煞老婆子了。日后在这府里,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呵,桑晚扯着嘴角笑: “是,是,还望您多多提点。” 见山开路、遇水搭桥;不管在哪,想要转得开,都得靠银子。 好不容易送走了孙妈妈,她又得亲自去给裴谨之熬药去。 托了他的福,成了一等女使,她有单间住,不需要跟其余丫鬟挤大通铺了。 升了职后,从前那些跟着秋月欺负她的丫鬟,见着她也老老实实的。 谁都知道世子爷护着桑晚,没人敢往枪口上撞,也没人愿与她来往。 她不在乎,独来独往,找东西更方便。 只是,裴谨之的寝房她都摸遍了,愣是没找到诏书的半点影子。 如今,只剩下书房没翻过了。 * 冬雪是个墙头草,见风使舵的本事高。 她见桑晚坐在院子外熬着药,谄媚地靠了过来:“桑姐姐辛苦了,我给您扇扇子,打打下手吧。” 桑晚也不想得罪人,由得她去。 “桑晚姐姐,府里头这几日可热闹呢,听说嘉宁县主貌若天仙,您怎么不去瞧一瞧去?” 桑晚盯着汩汩冒着烟的药炉,一刻都不敢松懈: “既是天仙,哪能让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轻易瞧了去。这个热闹我就不去了,免得惊了贵人。” “说得也是。听说县主这一趟是专程为了咱们世子爷来的呢。”冬雪话里有话。 桑晚没接话茬。 为谁来的,与她何干? “这位嘉宁县主,原在京城的时候就对我们世子爷一见倾心了。听说这一次是带着赐婚的旨意来的。”冬雪捂着嘴偷笑。 她的眼角不屑地瞥着桑晚,想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狐媚子,让你以为自己得意,看我不把你从云端扯下来。 “好事,世子爷年岁不小,早就该成亲了。” 桑晚掀开药炉的盖子,用木筷拨了拨里头的药材,免得堆在炉子底下烧干了。 白烟袅袅,药味浓郁,只有闻着药材味时,她的浑身上下才是踏实的。 她如此淡定,更让冬雪觉得她心虚。 费尽心思赶走秋月,不就是为了攀上世子爷这个高枝么? 这点子心思谁不知道,竟还有脸在这装清高。 “这位县主是万千宠爱长大的,听说性子刁蛮,也不知入府做了昭云院的主母,咱们这些下人该怎么办?我倒是还好,资色平庸,本就没什么想头。可姐姐你就不同了。你样貌好,又得世子爷的欢心,若是惹得主母不悦,可就麻烦了。” 桑晚垂着眸盯着药汁,淡笑:“哦?” 冬雪一副贴心姐妹的模样: “姐姐不若趁热打铁与世子爷欢好,求个通房或者妾室,主母就算再不悦,也不能刚入府就打发了您呐。若是来日生个一男半女的,姐姐的好日子可就稳妥了。” 桑晚转过脸,笑意加深了几分: “妹妹果真贴心,想得如此周全。” “只是,你怕是忘了世子爷的话?他挑嘴的很,咱们院里头的臭鱼烂虾,如何配得上世子爷的风光霁月?妹妹,我劝你还是多把心思放在做事上,少打听些贵人的事。话多,舌头容易不保。” 她是癫的,一句臭鱼烂虾,毫无顾忌地将自己也一并骂进去。 冬雪唰地白了脸,捂住嘴,讪讪离开。 桑晚闷哼了一声。 就这点水平? 她倒是有些瞧不起昭云院了。 不过,冬雪的话倒是解开了她的疑惑。 难怪裴谨之连夜都要赶走秋月、澄清断袖的流言蜚语,原来是要成亲了。 看来嘉宁县主在他的心里份量不小。 好嘛,他爹的死,倒是成全了这对狗男女。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好一对佳偶! 桑晚淬了口唾沫。 来的好,要杀杀一双! 第37章 写字如做人 裴谨之回来得很晚,还带着些许酒气。 桑晚为他解开外袍,只是微微蹙了眉。 认识他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见他饮酒。 程不虞应该同他说过的,施针、用药期间,不宜饮酒;他竟如此不知自律。 罢了,身子是他自己的,关她屁事。 她应该盼着他早点死才对。 “葫芦锯嘴了?今日这么安静?” 裴谨之一低头,便看到她的俏丽的鼻尖,绒毛在细汗下发着微光,皮肤娇嫩如初生的婴孩,让人直恨不得想咬上一口。 他看得发怔,冷不丁,眼前的人一抬头,又撞进了他的心。 “爷,你的脸怎么红了?” 裴谨之深吸了口气,避开了她探询的目光:“喝多了。” “我马上唤人去端醒酒汤。” 裴谨闷哼了声,走进暖阁,脱了里衣坐进了浴桶。 今日见了嘉宁县主,他又想起了诸多往事,只觉得身下的水越发地烫人,烫得让人焦躁不宁。 沐浴更衣后,桑晚已经端来了药。 药汤黑乎乎的,粘稠发苦,难以下咽。 依旧是银针验完毒无恙后,才双手呈递给裴谨之。 “世子爷,这是我用炼制的饴糖,喝完了药,您可以含一颗。” 裴谨之口中苦涩,神态却傲然: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养天地浩然正气,吃得万般苦,才可炼就一身铮铮铁骨。寻常苦药罢了,何须饴糖?” 桑晚忍不住唇角抖动。 呵,喝了酒的男人嘴真硬啊。 “爷说得是。我就不行了。我曾听得一言,觉得甚妙。它说,只要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所以,我特别怕苦,就爱吃甜的。”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裴谨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眉头拉成了长长的一条黑线。 桑晚不驳他的面子:“世子爷,这是我自己熬的饴糖,不如,您尝尝味道,若是哪里不好,我再改进。” “无事献殷勤。”裴谨之斜了她一眼,挑了块糖放入口中。 酸甜正好,瞬间化解了口中的苦涩。 他的眉头再一次舒展开来: “是柑橘所制?” 桑晚眼睛一亮:“爷,您慧眼如炬啊!库房还有许多年橘,管事的说,天热了,再放下去就要烂了。我就取了些来,加冰糖熬制的,如何?” “凑合。”裴谨之依旧淡淡的。 桑晚嘿嘿一笑: “您说凑合,我就当是表扬了。” “脸如城墙,说吧,何事求我?” 裴谨之唇角微弯,拎起茶盏漱了漱口。 桑晚正寻思该如何开口,没想到他看出来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孙妈妈说我不会写字,日后记录账册之类怕是难以应付,所以我想……” 裴谨之接过了话头,凝眸望她: “你想学写字?” 桑晚惴惴不安,点了点头。 学写字,进书房。 理由充分。他信吗? 裴谨之沉凝了许久,迟迟不开口。 “我保证,绝不会误了正事的。” 见裴谨之迟迟没有表态,她立刻发誓。 “我在想,让谁来教你合适。” 裴谨之目光从未有过地温润。 “只要能教我写字,谁都行。” 桑晚不挑。本就意不在此。 裴谨之似乎对这件事很重视: “你性子软,若是遇见个严厉的,回头怕是要吃板子。还是我亲自来教你吧。” 桑晚见过学堂里的孩子,字写得不好要打手心;书背得不流利也要打手心。 夫子这种生物,的确是严苛、可怕的。 但裴谨之亲自教她,这让她有些不安: “世子爷事务繁忙,我这点小事,就必不惊动您了吧?” 裴谨之斜睨了她一眼: “怎么的,怕我打你?” 桑晚哪里敢承认: “不不,是怕耽误了您的时间。我比较笨,怕写不好。” “练字是经年累月之功,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没有哪个人一开始就写得好。来,我教你。” 桑晚震惊,“现在?” “就现在。来,你去净手。” 裴谨之自顾自摆好笔墨纸砚。 “写字需要静心,虔诚,此刻万籁俱寂,正合适。” 见他这么说,桑晚也不好推辞。 洗干净手后,便乖乖地跟着他学写字。 菱花窗微掩,夜空繁星点点,窗外的石榴探了几枝新出的嫩芽,枝条上挂着橙红的花瓣,像一盏盏的小灯笼。 花前、月下;夜漫长,影成双。 “握笔要稳,提笔要轻,这样一划,尾部轻轻收墨,你看,是不是写好了?” 裴谨之握着她的手演示了一遍。 她身上有一股的药草味,是经年累月浸淫在药材之中才会有的,淡淡的,与她的体香合二为一,与寻常女子身上的脂粉味不同,很特别。 手指纤细,第一次握笔手抖得不停,裴谨之看不下去又将大手压在她的手背上:“握紧,不要抖。下笔要顺,收笔要干脆。写字如做人,不能拖泥带水。” 桑晚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右手,横撇竖捺,几轮下来,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没曾想,写字竟然比切药还要费力气。”她嘟囔了一句。 裴谨之在她的耳畔低笑,鼻息的热气让桑晚意识到两人竟挨得很近。 她的脸涨得通红,耳朵更是烫得要命。 该死的,她怎么就怂了。 “字写得好的书法大家,哪一个不是握笔如刀,靠得都是经年不绝的练习。你这才刚开始就喊累了?” 桑晚嘟起嘴半仰起脸,正好与身后的裴谨之面贴着面,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手指缝的距离。 四目相视,她的一双眸子映着火彩,璀璨生姿。 裴谨之挪不开眼。 千里外玉佛寺的钟声,似从心灵深处敲响,嗡声阵阵。 “我,我没想成为书法大家,只要会写就成。” 桑晚垂下了眼,默默与裴谨之分开一些距离。 太近了,她都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 一定是心虚了,心虚才会如此。 “嗯,白日我不在时,你便在我的书房多多练习。我相信不需要多久,你便能学会写字了。” 裴谨之清咳了一声,往格物架处翻找书册:“今夜就先到这里,你下去吧。” 桑晚收好笔墨纸砚:“是。” 裴谨之待她走后许久,才平复了情绪。 他大概是有点毛病。 清心寡欲过久了,看谁都眉清目秀。 离九敲门,走了进来。 “世子爷,府里的戒备已妥当,即日起增加了三倍人手。县主下榻的凌月阁,已安排三班轮值,十二时辰巡查不停。” 裴谨之坐回太师椅,恢复了冷峻: “做得好。县衙可有消息了?” “二公子参与四海赌庄一事应该被康氏摆平了,彭大人那弄了个替罪羊担着,让他逃过了一劫。刺客的尸首仵作验了尸,此事县衙不敢糊弄,已上书刑部。”离九一一回禀。 “老二不过是来了沣水镇一年光景,这四海赌庄就成了他的钱袋子。这件事不能拖太久,尾大不掉,牵累的是国公府。你多盯紧些。” “是!” 离九磨掌擦拳,早已按耐不住了: “四海赌庄的老大齐波属下早就钉死了,就等爷发话。” 第38章 刁难 裴谨之用过早膳后又出去了。 桑晚将日常琐事处理完去了他的书房。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细细翻查了一遍,连墙壁、地面都没放过,愣是没找到诏书的半个角。 这玩意儿到底有没有? 不会是消息不准确吧? 折腾了一上午,为避人耳目,她摊开笔墨纸砚,装模作样开始练字。 才写了几个字,便听得院外有喧闹声。 “那个狐媚子在哪?叫她出来,让本县主好好瞧瞧。” 清脆的女子声由远至近,桑晚还来不及收拾书桌,一群人便涌入书房。 鹅黄色纱衣锦缎襦裙配同色披帛,满头珠翠耀眼夺目,一张俏丽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傲气。 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着浅紫色锦衣的女子,服饰亦华贵,只稍逊于黄衣女子。 桑晚脑子里过了一遍府中的女眷。 这两人是嘉宁县主和三小姐裴青芜。 “见过县主,见过三小姐。” “抬起头来,让本县主好好瞧瞧。” 丫鬟抬来一张椅子,嘉宁县主坐了下来,手中团扇轻摇,待到看清桑晚的面容之后,心底冒起了一股妒火。 一看就是个惯会勾人的贱蹄子。 裴谨之竟然金屋藏娇! 这不是在打她的脸吗?! 她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沣水镇的,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果然长着一张狐媚子的脸。听说你入府不过四五日,就赶走了秋月?” 桑晚规规矩矩地跪着,垂着脑袋: “县主容禀,处置秋月的是世子爷。” “好一张巧嘴!”嘉宁县主提唇一嗤,红唇水润亮泽,娇中带着股刁蛮之气: “你当本县主是这么好糊弄的?那秋月在谨之哥哥房里多年,素来能干、乖巧,怎的你一入府,她就处处是错了?如若不是你挑拨,世子会发卖她?” 裴青芜满脸嫌恶,剜了一眼桑晚: “珠儿姐姐,这个死丫头还打了我二哥呢。我大哥定是被她的这张脸给迷惑了。若是让这种人得逞,外头的人会怎么看我们裴家,看镇国公世子。今日您定要出手好好整治这个小蹄子。” “三小姐,我与二公子素不相识,无缘无故的,为何会打他呢。” 桑晚心道,那是你二哥讨打。 你怎么不问问他做了什么下流事。 “好你个桑晚,我二哥亲眼所见就是你,你竟敢面不改色地撒谎。珠儿姐姐,您看看!日后这个昭云院有这个小妖精在,我大哥的眼里哪里还有您啊。” 嘉宁县主心里认定了裴谨之不嫁,早已将自己代入了昭云院主母的角色。 听裴青芜这么一说,更来气: “贱婢,一点规矩都没有,掌嘴。” 县主身旁的两个丫鬟将桑晚的手压在身后,一个老嬷嬷直接上来就左右开弓,巴掌声清脆、凌冽,下手极重。 裴青芜眼里有得色,她走到裴谨之的书桌前,看到了桑晚的字。 “好啊,你竟然还在大哥的书桌上乱涂乱画?你这个贱蹄子,想靠卖弄风雅勾引我大哥是不是?给我用力打。今日我不好好教训你,你是尊卑不分,半点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了。” 裴青芜将她好不容易写的字撕个稀碎。 “青鸢,拿夹板来,今日我要废了这个小贱人的爪子。写字是吧?让我看看你日后如何写字!” 名唤青鸢的丫鬟应了一声:“是。” “是世子爷准我白日在书房练字的,不信你可以问他!”桑晚气急。 这裴府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都没有。 一个个上来都是拿权势压人。 婆子压着她,几个丫鬟给她的十个手指套上了夹板,两侧一拉,桑晚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裴青芜…… 真是一窝烂藤生不出好瓜。 嘉宁县主掩着团扇鄙夷道: “哪来的乡野丫头,我我我,入府没有教过规矩?再掌嘴!今日打死了,也当时为谨之哥哥除去了祸害。我告诉你,他日后是要袭爵的,未来的镇国公,也是我日后的夫君。你看看你,出身低微、胸无点墨,配得上他的玉树临风、潇洒俊逸吗?” 桑晚痛得脸色煞白: “我配不配,同你何干?” 嘉宁县主气得暴跳如雷,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同她顶嘴。 “好你个小贱婢,给我掌嘴!没我的吩咐,不许停!” “县主,听说她是花柳巷的妓子生下来不要的野种,是贱人中的贱人,就靠着一张脸在世子爷跟前晃悠,我们都是敢怒不敢言呐。” 说话的是冬雪,墙头草倒得挺快。 “怪不得这一双眼珠子跟狐狸似的勾着人。原来是天生的贱种!我看,先挖了这双眼睛,省得害人!来人!” 这双眼睛噙着泪,看着楚楚可怜,难怪裴谨之将她放在心尖上。 嘉宁县主越看越窝火。 桑晚费力想要挣脱丫鬟的控制,却被压得死死的: “我是世子爷院里的女使,就算要打要罚,也是世子爷的事,轮不到你。我要见老夫人,我要见主母!” 嘉宁县主素来嚣张跋扈惯了,听见桑晚指责她多事,怒上心头,亲自动手扇了几个巴掌。 “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便是打死你,谨之哥哥也绝不会说半个字!” 桑晚领口的衣裳被婆子扯松了,露出了一小块香肩,牙印青紫。 “我让你勾引……”嘉宁愣住了。 牙印?裴谨之咬的? 她就像疯了一样用脚踹向桑晚。 “你竟真爬了裴谨之的床!我要杀了你!贱人!” 她将桑晚踹翻在地,一脚踩在她的脑袋上,鞋底反复碾压着: “你这个贱人。本县主打死的丫头没十个都有八个了,你权且看看,今日我杀了你,谁会为你出头。拿刀来!我亲自动手!” 桑晚十个手指头鲜血淋漓,唇色发青。 裴谨之这个死人,他去哪了? 裴青芜一听要出人命,又有些胆怯: “珠儿姐姐,若是弄死了她,大哥生气怪罪下来怎么办?” 嘉宁县主杀意兴起,哪里还听得进去。 “一个奴才,他才不会同我较真。” 冬雪幸灾乐祸地递上匕首: “县主,用这一柄,刀快!” 嘉宁县主一手抓起桑晚的头发,用匕首拍了拍她的脸: “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偏偏要钻进谨之哥哥的昭云院。本县主看中的男人,你也敢碰!下辈子投胎记得带点脑子,别招惹你配不上的人。” “我没有招惹他。” 刀背贴着桑晚的面颊,如蛇冰凉。 “呵,就算你当下没有,难保你日后不会有;谨之哥哥是我的,谁也不能从我的手上将他抢走。这么多年连秋月都没能近身伺候,可见他对我情深意重。你才来几日,竟敢伺候他沐浴!” 嫉妒让她面目全非,神情狰狞。 “谨之哥哥是玉树,你这样的肮脏、卑贱的女人,也敢碰他?” 桑晚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 她靠着最后一丝力气,轻嗤: “呵,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肮脏,配不上他啊!” 县主了不起? 她就算被打趴下,也不会求饶。 裴谨之这狗东西算什么,谁爱要谁要,她什么时候觊觎过了? 这县主不仅眼神不好,脑子也不好。 嘉宁县主何曾受过这种羞辱: “都给我看着,谁敢觊觎世子,就是这个下场!今日,我先挖了你这双眼,剁了你的脏手,再把这张巧嘴缝上,乱棍打死,扔河里喂鱼!” 她提刀捅向桑晚的眼睛! 第39章 你终于回来了 眼见着锋利的刀尖刺向自己,桑晚怒沉丹田,提起脚踢向嘉宁县主。 屋外飞来一块石子,将匕首弹飞。 嘉宁县主也被桑晚踢了出去。 “住手!”是裴谨之。 声音不复冷静,急中带怒。 桑晚一口气松了下来,泪不知不觉布满了整张脸。 差点瞎了,老天奶。 “世子爷。”她噙着泪眸,低声唤他。 瓷白的脸五指印清晰可见,肿得高高的,裴谨之眼底闪过一丝愠怒。 压着桑晚的丫鬟婆子被离九踹飞。 “没事了,妹子。”她的手血肉模糊,离九不忍直视,将她扶了起来。 啪,有人抬手一巴掌,打得是裴青芜。 是国公夫人康氏。 桑晚这时才看清,裴谨之的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裴老夫人、康氏都齐齐在列。 “混账东西,谁允许你惹是生非?!” 裴青芜不可置信地捂着脸: “母亲,为何打我?!” 康氏虽心疼女儿,但当着众人的面,也只能板着脸端起主母的架子:“闭嘴。” 裴老夫人斜睨了她一眼: “做妹妹的,上哥哥的院里打骂下人?你这是在打谁的脸?” 裴青芜捂着脸,还不知道错在何处: “祖母,我是主子,她是下人。我教训下人也不行?我打了谁的脸?” 她是个蠢的,只想讨好嘉宁县主罢了。 堂堂世子爷院子里的一等女使,代表的是裴谨之的脸面;裴谨之的脸面代表的是裴府,是镇国公。 嘉宁县主再如何尊贵,始终是外人。 迎合外人来打自家哥哥的脸,不就是打国公府的脸么。 可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明白。 裴青芜捂着脸啜泣,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挨打,她不服。 她是国公府的小姐,打个婢女怎么了? “嘉宁姐姐又不是外人!大哥马上都要……” 裴老夫人沉下脸:“闭嘴!” “孙妈妈。掌嘴!” “是。”老夫人身旁的孙妈妈抬手,又是两个巴掌,“三姑娘,得罪了。” 裴青芜不可置信:“又打我?!” “今日我倒想看看,到底要几巴掌才能打醒你这个猪脑袋。” 裴老夫人气极,狠狠地剜了康氏一眼。 康氏着实没脸,又羞又恼: “少说两句,快同大哥道歉。” “我凭什么和他道歉?是她的婢女冒犯了县主,我不过是替大哥教训她罢了。” 裴青芜气得冒烟,抬出了嘉宁县主。 嘉宁县主不能当作没事人,她傲然道: “没错,是这个贱婢出言不逊。” 她看着裴谨之,娇媚中带着些许讨好: “谨之哥哥,这样下贱的东西哪有资格做一等女使?将她放在身边才是丢了你的脸,丢了国公府的脸!” 裴老夫人清咳了一声,示意众人落座。 刹时,只有桑晚一人跪在地上。 “抬起头来。”老夫人嗓音和煦。 桑晚卜一抬头,裴老夫人怔住了。 她目光随即看向裴谨之,瞬间明白了什么,眼底也越发深沉。 “县主乃府中贵客,你初入府就冲撞了贵人,罚一个月月银,下去吧。” “是。”桑晚低着头,退到了一边。 康氏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 裴青芜终究年轻气盛,哪知这里头的道道,满脸的气急败坏: “祖母,你怎可如此轻饶她?” “县主金枝玉叶岂能与下人一般见识?你倒好,闹哄哄地折腾,不嫌丢人?” 裴老夫人捻着佛珠,抬了抬眼皮: “你母亲素日对你就是太过骄纵,养出了这样不知轻重的性子。我看,这几个月你也别出门了,到春晖堂抄抄经,好好磨一磨你的脾气。” 裴青芜还欲再争辩,康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制止了她:“母亲教训得是。芜儿,还不快下去!” 裴青芜一跺脚,哭哭啼啼地走了。 “好了。一点小事竟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倒是让县主看笑话了。” 裴老夫人端着丫鬟新泡的茶,笑容可掬,全然看不出处置人时的干脆利落。 “老夫人,您说哪里的话。”嘉宁县主吃了个哑巴亏,笑得不自在。 这老太婆,面上将她抬得高高的,实际上却是借着教训裴青芜,打她的脸。 “谨之的院子,来往都是外男,说话忒不方便。县主难得来一趟,不妨上老婆子那坐坐,尝尝沁香斋的江南点心。” 嘉宁县主屁股刚坐下,一听这话,又讪讪地站了起来:“也好。” 她虽然是官家宠妃的亲妹妹,可也不敢得罪了这位国公府的老夫人。 这老太太可是当今太后的闺中密友啊。 人虽然低调,可面子大着呢。 裴老夫人拄着龙头拐一边往外走,一边斥责离九: “你是如何管事的?昭云院闹哄哄的,依我看还得加派几个护卫,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放进来,吵着世子的清净。” 离九抿着唇暗笑: “老夫人教训得极是。属下这就办!” 裴谨之起身:“让祖母操心,是孙儿的不是。” 裴老夫人回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他眼神一冷。 裴谨之:“县主,且慢。” 嘉宁县主还以为他在挽留她,瞬间神情雀跃:“谨之哥哥,何事?” “县主既有兴趣看本世子如何管教昭云院,不妨留步。冬雪。” 冬雪扑簌簌地一跪:“世子爷……” 裴谨之连眼皮都没有抬:“杖毙。” “世子爷,不关我的事啊,世子爷你听我解释,饶命……” 离九毫不留情地拖着冬雪往外走。 裴老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裴谨之,叹了口气。 板子声此起彼伏,冬雪的嘴应该是被堵上了,只有隐约的呜咽声。 嘉宁县主黑着脸,这顿板子就像是在打她的脸。 康氏的脸更黑,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桑晚,眸生凶光。 一干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桑晚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依稀间,她看到裴谨之的脸。 “桑晚,醒醒……” 真怪,裴谨之眼里都是她的倒影。 她想不明白,但还是有一点感激的。 “你终于回来了。” 她没瞎,呼… 桑晚昏死了过去。 裴谨之像是被重物撞击心脏,一窒: “快,传府医!!” 第40章 我只能等你 屋内一灯如豆。 桑晚醒来已是深夜。 唇干得翻了皮,喉咙苦涩,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又干又痒。 一股清冽的甘泉灌入口中,如沙漠遇甘霖,顷刻就缓解了不适。 桑晚睁开了眼,端碗的手修长、整洁,是裴谨之。 她慌了,想下床行礼,被裴谨之按了回去:“不用。” “对不起,我又给您添麻烦了。” 她的声音全哑了,听起来像鸭子在叫。 “的确,你是个麻烦的。” 裴谨之放下了茶盏,语气依旧很淡。 “我没有招惹她们,是她们……” 桑晚眼眶一红,万分委屈。 那什么狗屁县主,新仇旧恨,迟早同她一并清算。 裴谨之扶着她半坐起来,甚至为她的背后垫了个腰枕。 桑晚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谨之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 “打裴炎亭的那个劲头哪儿去了?若我迟一步回来,该如何?” “……”桑晚手捏着被角: “可你还是回来了呀。” 她的声音极低极细,在喉咙口来回打转,但裴谨之还是听到了。 原本拧成线的眉宇刹那舒展,冰山逐渐消融,化成宽阔而幽蓝的海。 风从海上来,卷起千堆雪,又落下;埋在海底深处的礁石逐渐露出嶙峋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你在等我。” 桑晚迎着他的目光,沉凝许久,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我只能等你。” 裴谨之呼吸渐重:“你等到了。” 桑晚被吸进了他的眸子里,无法逃脱这股温热,暖流在心底横生,鼻尖却突然有些酸涩。 霎时,她清醒了过来。 不知何时,她竟对裴谨之生出了一份不该有的期盼。 桑晚,你是疯了吗? 他可是你的杀父仇人。 她一抽鼻子,故作轻松地笑: “多谢世子爷又救我狗命。大恩大德,只能再效犬马之劳了。今日救我,您看是要折算成多少银子,我加倍努力还您。” 猝不及防的疏离,让裴谨之眸光渐散。 他再度恢复了冷峻,像是较劲似的,话里多了一分刻薄: “救命之恩,就想用银子敷衍了事?记账上,日后,还我一条命。” “命怎么还?” 她可只有一条命。 “该让你还时,自会知道。” 桑晚撇嘴:“好。” 裴谨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色瓷罐,又用指尖挑了些药膏出来,“擦药。” “不,不必了,我自己来。”桑晚红了脸,“男女授受不亲……” 但她的脸本就肿得青紫,这股羞涩自然裴谨之也看不见。 “医者不分男女。这可是你说过的。” 裴谨之瞥了她一眼,自顾自上了手。 “你的手都肿成萝卜了,自己如何能擦药。青禾说这个药膏消肿很好,还不留疤。” 裴谨之的手指很好看,修长、细腻如丝绸,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 药膏在他的指尖摩挲之下,化成了润泽沁入了肌理,凉凉的,将脸颊火辣辣的痛感压低了许多。 他抹得很小心,生怕一用力会弄疼她。 桑晚长睫颤动,四目相撞又各自避开。 “世子爷……” “桑晚……”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裴谨之一挑眉:“你先说。” 桑晚嗫嗫道:“老夫人刚罚了我一个月月银。我的手兴许有几日不能干活,你,可不可以不扣我的工钱?” 裴谨之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是桑晚第一次见他真正的笑。 那唇间的一抹弯弧上扬,如春日的微风轻柔,全然不似从前那般冷厉。 “桑晚,想回家吗?” 桑晚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家?“你肯放了我?” 裴谨之目光深邃,看不出情绪: “本世子勉强开恩,让你回去一趟,见见家人。” 桑晚激动的心又落回了平地,原来如此。 “怎么,不乐意?”裴谨之眯起了眼,“那我收回……” “哎!别别别!世子爷,我乐意我乐意!我是太激动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感激您呢。”桑晚真怕他收回这个赏赐。 毕竟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实在太牵挂娘了,可裴府四处都是护卫,她插翅难飞。 “养好伤,过两日送你回去。” 裴谨之难得没有再戏弄她。 “那……我的小金锁,可以还我吗?” 桑晚黑眸扑闪,双手做了个拜托的手势,可怜得紧。 裴谨之铁石心肠,一口拒绝: “押着,什么时候还清了债再还你。” * 经过昨日,昭云院的下人又换了一批。 整个院落安静得连落叶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到,沙沙,沙沙,时间缓缓流逝。 裴谨之一早又出去了,人影都看不到。 桑晚趁机带着伤又翻了一遍书房。 依旧毫无所获。 裴谨之到底将诏书藏在了何处? 医女青禾来为她换药,见到伤口倒吸了口冷气。 “县主还要在府上小住;接下来的日子,妹妹该怎么办?” 桑晚垂眸看着手上的伤,淡笑: “凉拌。左右我也只是在这昭云院当差,避着她们就是。她应该很快离开吧?” 青禾一边为她抹药,一边摇头: “妹妹兴许不知,嘉宁县主这一趟本就是冲着世子爷来的。她好不容易求得官家开恩,追到了沣水镇,又怎么舍得回去呢。” 青禾在裴府日子久,多少知道些内情。 “听说,世子要娶她?” 冬雪说过,嘉宁县主带着官家赐婚的旨意,想必不会空穴来风。 “世子爷俊尔不凡,京中许多贵女都倾慕他,尤以嘉宁县主最为痴迷。毕竟,世子爷是她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怎么回事?” 桑晚被勾起了好奇心。 青禾抬头,想了想: “算了算该有十年了吧。县主那会还是个女娃娃呢,听说是去京郊出游遇到了山匪,是裴世子救下了她。从此便情根深种了。也难怪,哪个女子不爱英雄呢。” 青禾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跟着回忆回到了过去。 桑晚整个人如同点了穴。 十年,京郊,山匪,裴谨之。 是当年桑钧与裴谨之的那一战?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 青禾缓过神,却见桑晚神色古怪。 桑晚嘶了一声,抽动嘴角:“疼。” 青禾立刻吹了吹肿胀如萝卜的手指: “这个药是有些蜇人,但它消肿快,你且忍忍。” 桑晚嗫嗫道:“没事,我能忍的。” 青禾瞧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放心吧,她虽痴缠世子爷多年,但世子爷心有所属,不会娶她的。” “世子有心上人?是谁?” 裴谨之这个疯子还有心上人? 另一个疯子吗?哈哈! 青禾低眉一笑,敷衍而过: “都是传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桑晚噢了一声,左耳进右耳出。 嘁,爱谁谁,不关她的事。 第41章 遣归 可惜,桑晚没等来机会。 午后,裴谨之尚未回府,她就被孙妈妈叫至春晖堂。 光影洒落在堂前,室内有些暗。檀香幽幽,黄花梨家具泛着岁月沉淀的质感。 “抬起头来,让老身看看。” 桑晚跪在地上,惴惴不安地抬起了头。 两侧的丫鬟特地掌了灯,向着桑晚靠近了一步。 两道灯笼聚着光,汇在她的脸上,面容一览无余。 桑晚不明所以。 裴老夫人满头白发盘成发髻一丝不苟,发饰华贵得宜,只是这面容中带着一丝忧虑。 “母亲,您看看,是不是像。” 康氏低着声在一旁嘀咕。 裴老夫人怔怔地看了许久,长叹了一口气:“谨之糊涂啊。” 康氏搭着腔,眉宇间颇有得意之色: “儿媳就是担心他越陷越深,故而才请母亲示下。” 裴老夫人点了点头,语气和缓: “听闻你是逃婚卖身入府的?” 桑晚垂着头,如实回应: “是,老夫人。”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想必谨之也是同情你,才施以援手。” 裴老夫人神色和蔼,但每一句话似乎都别有深意。 “我听说,他还为你偿还了花家的五十两银子,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桑晚不敢隐瞒。 裴老夫人的眸光一亮:“你可是因这笔银子,才留在府上做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世子爷借我银子救急,我自当做牛做马偿还。” “恩,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裴老夫人面容有了一丝笑,“一日行善,福虽未至,祸自远矣。世子行善,乃是积德之举,岂能强留姑娘在府上为奴为婢。” 桑晚定定地望着她,不知她此言何意。 康氏接过了话茬:“老夫人真是活菩萨。这姑娘家中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需要人伺候,也是不容易啊。” 裴老夫人颔首,目光温润却坚定地看向桑晚:“桑姑娘,此事便由老身做主,放你归家。” “放了我?”桑晚一怔,“可世子爷说债清人归,这钱……” 康氏绣帕一挥,满脸假笑: “老夫人发了话,这钱自然就不用还了。桑姑娘,高兴吧?” 桑晚是彻底听明白了。 合着,她们是在赶她走呢。 “怎么,桑姑娘不同意?”裴老夫人见她迟迟没有动静,眉头一蹙。 桑晚缓过了神,匍匐在地上道谢: “我是太过高兴,一时竟有些呆了。老夫人恕罪。” 裴老夫人这才重新展开笑颜: “无妨,这孩子是个机灵的。来。” 孙妈妈拿着个布袋子,递给了桑晚。 是五两银子。 “你在府上也做了几日,这就当是你的工钱。回去后好好孝顺娘亲,这裴府的事就忘了,日后,自有你的福气。” 桑晚接过了银子。 敢情这是封口费的意思? “多谢老夫人、夫人。我的身契……” 康氏面上掠过一丝慌张,立刻用假笑掩饰:“谨之不在,这身契过两日再送回给你。去吧,你看日头下山了,别误了回家的时辰。” 正午的日头还高高挂在半空呢。 桑晚再一次道谢离开,心下忐忑。 裴谨之该不会以为是她自己逃跑吧? 走出正厅,孙妈妈直接将她带至了西北角门,客套了一句: “桑姑娘,就从这里走吧。” 桑晚心里惦记着诏书一事,空手而归,程娘子定会大发雷霆。 “孙妈妈,我想了想,还是该回去同世子爷道个别?” 孙妈妈全然没有了前几日的和蔼,直接黑了脸: “姑娘,世子爷不会在意一个丫鬟的去留。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去,免得又冲撞了贵人。” 桑晚抿了抿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得,不用去蜀地也见到变脸的绝活了。 * 裴府门口。 离九挑开车帘,扶裴谨之下车。 “爷,那个书呆子,又来了。” 他朝角落努了努嘴。 裴谨之垂着眼,看不出喜怒。 一旁的门房小厮插了句嘴:“日日来,也不知等谁,赶他也不走。” “你去看看。”裴谨之对离九道。 离九促狭一笑,朝着史洛川走去: “书生,在这作甚?” 史洛川拱手作揖:“离九爷。小生有事想见一见桑姑娘,不知可否代为通传?” “何事?说与我听,我替你转告。” 离九笑得玩味。 “额……桑姑娘的家事,实不好同外人道。故而,故而我还是当面找她为好……” 史洛川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离九最烦读书人这般墨迹,直接打断: “书生,桑晚可是裴府的丫鬟,岂可你说见就见。你既然不肯说,那便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回去吧,别堵在门口碍事。” “真有急事,恳请离九爷通融!”史洛川局促地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 他看起来,还真的挺急。 离九一嗤:“那你倒是说啊。究竟有甚急事?” 史洛川像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不说是吧?得,你在这慢慢等吧。” 离九扛着剑朝府门口走。 史洛川抬手哎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 一时间,离九生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朝着府门外路边人影随手一指: “书生,你要等的人在那,快追吧。” 史洛川一喜,抬眼望去,拔腿就走。 “阿晚,阿晚……” 离九和门房小厮笑成了团。 “真是个呆子。” “可不是。” 裴谨之拢了拢袖子,淡淡地看了一眼远处,又拧起了眉:“桑晚出了府?” 离九捂着肚子,笑道:“我那是诓他呢,爷。” 裴谨之再抬眼时,连史洛川的身影都已经不见了。 二人回到昭云院,孙妈妈已经垂首恭候许久了。 “世子爷,这是夏月,老夫人说从今日开始,由她来伺候您。”孙妈妈灿笑如菊。 夏月恭顺地行礼:“世子爷安。” 裴谨之轻轻抬了抬眼皮:“丫鬟够了,替我谢谢祖母,带回去吧。” 夏月立刻红了眼,身子微微颤动。 孙妈妈面露难色:“世子爷,夏月伺候老夫人四五年了,里里外外都操持地妥妥当当,您院里不能没有个领头的。还是留下吧。” 离九抱着剑,笑道: “孙妈妈,您是老糊涂了?世子爷的话听不懂还是咋地?还要我给您再说一次?爷这院里头刚提拔了桑晚做一等女使,这又来一个夏月作甚?” 孙妈妈假装恍然大悟:“噢,世子爷,您是还不知道呢?桑姑娘走了。” 裴谨之刚走出半步,猛一回头,眸光锐利:“走了?” “嘿!那桑姑娘到老夫人跟前哭哭啼啼的,说是想家想得紧。老夫人心一软,就放她归家了。这不,给您送来夏月,顺带让老奴来取桑姑娘的身契,明儿给她送回去呢。” 裴谨之一个眼刀丢给了离九。 离九一跃,转头就不见踪迹。 裴谨之沉声:“去春晖堂。” 第42章 我娘是郑氏云岚 裴谨之吃了个闭门羹。 春晖堂老祖宗寻了个由头,避而不见。 他一扭头,朝着主母康氏的院子而去,孙妈妈见拦不住,偷偷往屋内跑。 “老夫人,怕是要出事了。” 裴老夫人跪在小佛堂内,闭着眼捻着珠子:“不见,他难不成还要硬闯?” “世子朝主母院去了,那张脸要吃人,奴婢从未见过他如此!” 孙妈妈一想到他骇人的神情,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这还是那病恹恹的世子吗? 裴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 “你去看看,别出了人命。” 孙妈妈吓得脸发白: “世子难不成还要杀主母?” 裴老夫人挥了挥手,又顾自闭眼念经。 * 海棠院。 “世子,主母歇息了,您不能进!” “世子爷,您……” 裴谨之一挥手,阻拦的下人纷纷倒地。 杀气腾腾,全然没有掩饰。 下人拔腿就往里跑,速速通知了康氏。 康氏对着铜镜整了整金灿灿的发饰,不以为意:“知道了,慌什么。” 她早就料到了裴谨之会来找她算账。 没办法,那个人就是他心中的逆鳞,碰一次,他就鲜血淋漓。 她屡试不爽。 看他难受,康氏的心里头就舒坦。 只是这一次,她料错了。 裴谨之不止闯进正厅,甚至直冲内室,只一弹指,她的铜镜裂成了两半。 康氏吓得惊声尖叫:“你疯了!” “是谁给你的胆子,动我的人?!” 黑发怒冠,白衣冷然,那满脸的杀意溢出了眼眶,顷刻填满了整间内室。 康氏全然无法将他和过去的裴谨之联系在一起。 一时间,她慌了神: “这这是那姑娘自己要走的!” 赶走桑晚的理由早已经串通好了,她不信裴谨之敢因此动她。 “你当我三岁小儿?” “谨之,不过是个丫鬟,她不愿留在裴府,你何苦强人所难?更何况她冲撞了县主,难不成你想那日的事重来一次?” “我的人,去留由我。” 康氏稳了稳心神,满脸堆笑: “你先冷静。县主此次来,想必你也知道她的用意。谨之,她可对你用情至深,家世地位相当,你何苦为了个丫鬟惹她不高兴,这不是……” 裴谨之向前一步,眸子冰冷得吓人: “再说一次,我的人,少管。” “你想做什么?”康氏望着他要杀人的眼神,心开始狂跳,“我可是你的母亲!” 啪,裴谨之一掌拍裂梳妆台。 台面上的珠钗首饰洒落一地。 闻风而来的裴炎亭冲上前,护在康氏的面前:“裴谨之,你敢对我娘动手!” “呵,真是母慈子孝。” 裴谨之一拢袖子,如同一尊雕像立在二人面前。灯笼将他的影子映照在室内,像蝙蝠张开巨大翅膀,充斥着死亡的阴沉和窒息。 “谨……谨之,你……你放手啊!” 裴谨之已然掐住了裴炎亭的脖颈。 “我娘是郑氏云岚;是你害死她。” 裴炎亭因窒息双目充血。 康氏急得泣不成声:“我没有,我没有杀姐姐,谨之,你放了亭儿吧!丫鬟的事,是老太太拿的主意啊!” 裴谨之像是疯魔了一般,置若罔闻。 “是你们害了她。” 康氏推拉踢打都无法撼动裴谨之,急得跪了下来: “别杀我亭儿!谨之,岚姐姐是病死的,和我无关啊!” “病死?呵,那我身上的万年青呢?”裴谨之眸一暗,心底深处的恶魔瞬间从地狱释放,“康氏,今日,我也让你尝一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康氏惊慌失措,他知道? 他竟什么都知道?! “不要!!” “世子爷,您千万别冲动!”孙妈妈眼见着要出人命,立刻冲了出来。 “裴谨之,你疯了!竟然为了个丫鬟要杀我哥!你放手!” 裴青芜从门外赶来,冲着裴谨之好一通捶打。 孙妈妈赶紧将她拉开: “三小姐,您就别在火上浇油了!” 裴青芜挣开她的手,涨红着脸大嚷: “我偏要说!裴谨之,你算什么东西!我娘辛辛苦苦将你养大,你如今不感恩也就算了,竟还倒打一耙?你娘是病秧子,她是病死的!你也是病秧子!你们母子都该死!” 裴谨之左手一挥,掐住了裴青芜咽喉。 康氏彻底惊呆了!“芜儿!” 孙妈妈大叫:“快,快去请老夫人呐!要出人命了!快啊!” 下人们步履匆匆,乱成了一锅粥。 孙妈妈跪下来,对着裴谨之磕头: “世子爷,求您了,松手吧!再不松手,两位公子小姐真的就要没命了。” 康氏发丝凌乱,抱着裴谨之的大腿哀求:“谨儿,你饶了弟弟妹妹吧!他们错了!他们不懂事,冒犯了岚姐姐,我替他们赔罪!我错了!我错了!” “我没有下毒,我发誓!” 康氏如小鸡啄米将头磕得梆梆作响,额间一片血红。 终于,在裴炎亭和裴青芜还剩下一口气时,裴老夫人及时赶到了。 离九外面回来,也跟了进来:“爷!” 裴老夫人轻唤了声: “谨之,好孩子,天大的事都可以好好说,先松开手。” 裴谨之敛了敛眸,淡淡一笑,竟有无限荒凉跃在面上: “祖母,天大的事都可以说;为何动我的人,却要避开我?” “孩子,心病还需心药医;你明明知道,她不是那个人。眼见着你泥足深陷,我如何能坐视不理?”裴老夫人句句肺腑。 裴谨之红了眼:“我从未将她当成替代品。我,也没有心病。” “好好好!我们先松开,行不行?桑晚那个丫头,祖母再让孙妈妈将她请回来,如何?” “不必了!”裴谨之断然拒绝。 康氏以为他在置气,低三下四地哀求:“谨之,求求你放了他们吧!” 裴老夫人沉下脸:“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家人之间的龃龉,闹成这样,岂不让下人笑话?!快起来!” 裴谨之撒开手,几近窒息的两兄妹立刻瘫软在地上。 裴炎亭捂着脖颈大口地喘气,裴青芜则昏了过去。 康氏飞扑过去,摇晃着昏迷的裴青芜: “芜儿,你醒醒啊。芜儿!” 裴青芜悠悠地醒来,一睁眼见到裴谨之,吓得缩进康氏的怀里: “母亲,他,他是魔鬼!” 裴谨之凝眸盯着裴青芜,恨意汹涌: “想活命,就在我娘的牌位下跪三天三夜!” “我不要!凭什么!她……” 康氏恶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狠着心斥责:“给我去跪着!” 裴谨之目光如死水浸染剧毒,盯着母子三人: “再让我听到你们侮辱我娘半个字,都得死。” 第43章 回家 桑晚一路小跑回到家,傻眼了。 柴门上挂着几处破洞,像是被刀斧什么的砍过,吱吱呀呀地半吊在围墙上。 她心一紧:“娘!娘!我回来了!” 阳光落在屋舍的黑瓦之上,发黄的墙面挂着蛛网,还有几面菱花窗半挂着,快要掉下来了。 院子里的木柴、桌凳凌乱散落,像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连几扇房门都遭了殃,不是被推翻在地,便是被打穿了好大一个洞。 桑晚涌起强烈的不安。 “娘,你听到了吗,我回来了!” 昏暗潮湿的屋内,响起虚弱的呜咽声。 桑晚推开门,借着日头洒进来的微光,她看见自己的母亲倒在了地上,手还用力地向前伸。 满屋狼藉,散发着恶臭味。 显然,她早已听到了桑晚在外头唤她,挣扎着想爬出来,却没有力气。 “晚儿……”不过是十日未见,桑母却形容枯槁,唇干裂出血,气若游丝。 “娘!你这是怎么了,娘!” 桑晚将她从地上拖抱上床,她轻得像一片树叶,身下都是污物,臭味熏天。 “娘,都是晚儿不好,让您受罪了!”桑晚哭得停不下来。 桑母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桑晚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您等着,我去倒水。” 她冲去灶房,里头被砸得一塌糊涂,锅碗瓢盆碎了一地。 桑晚好不容易从地上捡了一个还算完整的碗,从水缸里舀了点水端给桑母。 桑母干枯发黑的手颤抖着扶着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个干净。 她憔悴的模样,一看就是有好几日水米未进了。 “大哥大嫂去哪里了,方儿呢?怎么都不见了?娘,怎么就您一个人?” 桑母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人瘦脱了相,只剩一层皮挂在脸上: “晚儿,你没事就好了。让娘看看,我的晚儿受罪了。” 桑母摸着她结痂的手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娘,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桑母情绪激动,喉音浑浊,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你哥欠了赌坊一大笔银子跑了,你嫂子一气之下,带着方儿回了娘家。那些讨债的见家里只有我一个老婆子,就把能砸得都砸了。” 她撑着全力说完,又是剧烈地咳嗽。 桑晚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哥又赌钱了?前几日才帮他还了花家的债,他实在太不像话了!娘,您肯定饿坏了,我先去给您弄些吃的。” “别忙,让娘好好看看你。晚儿,裴家怎么就肯放你回来了?” “娘,说来话长。” 桑晚擦了擦泪,转身就去灶房烧水。 家中一贫如洗,米缸一粒米都没有。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听到有人在拍门。 “有人在吗?我是菜市口的张哥啊。” “您这是……”桑晚打开了门,见他手里大包小包的,满脸疑惑。 “这是您家定的五斤猪肉、还有米啊面啊,一些时鲜的蔬菜,我就顺手都给您带来了。您点收。” 张哥后头还跟着两三个伙计,大包小包的东西往院子里一放,满满当当,就跟过年似的。 桑晚拼命摆了摆手,脸发烫: “张大哥,你弄错了,我没买这些。” 这么多东西,得多少银子啊! 张哥看出她的窘迫,朗声一笑: “桑姑娘你收好,有人给过银子了。” 桑晚很纳闷,“是谁啊?”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你点收一下,没问题我可要回铺子上了。” 桑晚只好收了下来。 到底是谁给她买的? 烧了水,她下了碗面给桑母吃。 待她吃完,又给她好好地洗了个澡。 夕阳缓缓落下,微风不燥,桑母整个人都鲜活了许多。 “晚儿,你歇会儿!” “没事,娘,我不累。我给您把床褥、被子都洗洗。” 桑晚忙出了一身的热汗。 “阿晚,阿晚,你回来了?” 门外响起史洛川的声音。 他提着衣角兴奋地跑进来: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做梦。” “洛川哥哥,你怎么来啦!” 桑晚擦了擦汗,抬了张木凳给他。 木凳断了只脚,根本没法儿坐。 “抱歉啊……”桑晚有些难为情。 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裴谨之那一句“家贫如斯”。 是啊,家贫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无妨,我站着便是。”史洛川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我一直在你后面追着呢,可你愣是没听见。”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半道又跟错了人,折腾半天才来。 洛川哥哥,先喝口水。” 史洛川接过豁口的陶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才擦了擦嘴道: “我今儿来满屋狼藉,那群人砸了屋子就跑了。我便去裴府门口想通知你。你也是听到消息赶回来的?” 桑晚一愣:“你在裴府门口等我?” 史洛川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一路跑来全身是汗,不知是害羞还是累了,满脸通红。 “大哥又赌钱。”桑晚叹了口气。 她这样的家庭,对谁都是拖累。 “洛川哥哥,你不但要摆字画摊还要用功读书考功名,本已够辛苦了,却还要为我家的事跑奔忙,我着实心中过意不去。” “阿晚,都是自己人,你不要这么说。”史洛川没有二话,埋头就找工具,开始修理院子里砸坏的桌椅板凳。 桑晚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唇角的笑,越来越深。 一旁的桑母来回看了看两人,突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她偷偷招了招手,将桑晚唤到身旁,低声问道:“洛川先生最近来得很勤,莫不是为了我的晚儿?” 桑晚红了脸,赶紧跑开了: “娘,你别瞎说。” 桑母反倒是故意大声嚷嚷: “洛川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史洛川擦着额间的汗,笑得憨实: “伯母,别客气。这都是我该做的。” 桑母抿唇笑:“你与我家非亲非故,何来应该之说?” 史洛川白皙的脸蹭地涨得通红。 “是,我,我当桑晚是是妹子呢。” 桑母见他如此羞涩,倒也不好意思再继续打趣下去了。 她看着史洛川,有些老怀安慰。 这若是自家女婿,该多好啊! 日后考上状元,晚儿就不用吃苦了! 第44章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暖风和煦,夕阳在远处坠落,留下最后一抹绚烂的尾痕。 院里院外的树随风沙沙作响,时不时有几缕石榴花瓣掉落在地上,橙红点点。 桑晚坐在院子里支起了小药炉,开始给桑母熬药。 史洛川也忙活了半天,提着一张木凳坐过来,两人开始闲聊。 “裴家怎会突然放你回家了?” “我笨手笨脚,连丫鬟都做不好,他们就让我回来了。” 桑晚扇了扇炉子,火又旺了一些。 “真好,太好了。” 史洛川开心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只是他的眉宇涌起一股淡淡的哀愁,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怎么了,洛川哥哥?” 桑晚善于察言观色,一下看出了不妥。 史洛川垂着头,略带焦躁:“没什么,只是些小事,我会处理好的。” 桑晚噢了一声:“可是去州府赶考之事?马上要准备秋闱了吧?” “嗯,八月,还来得及。我有信心,阿晚。”史洛川看着她,眼神发烫。 桑晚微微红了脸,避开眼: “洛川哥哥那么聪明,一定行的。” “族中耆老让我这一阵好好准备,有个乡绅愿意资助我备考和盘缠,前提是让我……住进他们家里去。我兴许过两日就要动身了。”史洛川吞吞吐吐。 “那是好事啊,你认真读书,定能高中解元的。”桑晚没有多想,“再下去便是状元,三元及第!” “嗯,只是住在他家中方便备考。你莫要多想。” 史洛川显然不善于撒谎,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让桑晚猜测这乡绅相助另有隐情。 自古拿人钱财便低人一等,史洛川这样傲气的书生,心里定是难过的。 桑晚不想让他难过,也不多问。 “我不会多想的,你安心读书。” 史洛川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 “那就好,那就好。” 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看桑晚,见她神色如常,又试探道:“前些日子我同你说的事,你如何想的?” 桑晚明知他问的是赠簪求娶的事,但婚姻大事不能儿戏,更何况现在她自身难保,也不方便回应。 “娘还病着,我也刚回来。” 桑晚踌躇了片刻,低下了头: “还是等哥哥考完试再说,如何?” 史洛川也正有此意: “好,我不急,不急。” 那乡绅虽愿意资助他赶考,但提了个无礼要求,希望他与家中小女定下婚约,此刻,他正不知该如何回绝。 如若一口回绝了,那资助必然打了水漂,赶考住店买笔墨纸砚书册都需要银子,他的收入微薄,实在捉襟见肘。 可若是不回绝,他心里已有桑晚,又如何能与其他女子定下婚约? 这几日他吃不好睡不着,心里全都是这件事。可次次去裴府,都未曾见到桑晚。 如今她回来了,的确没必要心急。 他定能想出两全之法的。 院子外的柴门响起了吱呀的声音。 桑晚抬头张望了下,又站起来往门口走:“谁呀?” 门口无人应答,只有一个浅灰色的绸布袋子挂在了柴门上,流苏微晃。 桑晚瞧着这个绸布有些眼熟。 这锦缎的质感,像是与裴谨之的衣服出自同一块料子。 布袋子里有十两银子,还有字条。 桑晚打开,上面写着:工钱。 是裴谨之的字。 她不是月银一两吗? 桑晚拿着钱袋子,手心发热。 追出巷子,最后一丝霞光隐入黑暗,眼前哪还有他的影子。 来都来了,怎不把身契和金锁还我? * “爷,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 离九纳闷,听墙角可不是主子的爱好。 裴谨之神思冷然、目光悠远: “进去做甚?工钱结了便是。” “可您今日发那么大火,不就是为了这丫头么?咱们不是来带她回府的?” 杀气腾腾,二十多年头一回见。 裴谨之收了收目光,面无表情: “本就想遣她归家,今日只是顺水推舟,教训康氏母子。” 离九嘀咕了句:“可您这顺水推舟的劲儿也忒吓人了。我差点以为您真的是要宰了那对兄妹呢。” 见他没回应,离九嘴里絮絮叨叨回禀: “我今儿追来的时候,那桑家简直是一塌糊涂。怪不得那书呆子在咱们府门口支支吾吾的,这家都被砸得稀巴烂了。我想着爷定是不放心,便使了些银子,让人买了点东西送去。” 裴谨之一怔,横了一眼: “我为何会不放心?” 离九暗笑:“是,是属下不放心。毕竟桑姑娘喊我一声哥,于情于理,我也该照拂一二。” “哦?那个成日喊打喊杀要宰了她的人,不是你吗?”裴谨之唇角微动。 “嘿,我也看出来了。这个丫头实在,她也是身不由己吧。” 离九开始绘声绘色讲起桑家的事: “桑姑娘的娘病得挺重,我听街坊四邻说,成日咳,都咳出老多血了。要不是她这些年在药铺做杂工弄药给他娘吊着,兴许她娘早就没了。” “还有她那个嫂子,为人刻薄得很,三不五时就摔锅打碗,骂得邻居家的狗都要绕道走。” “她家那个哥哥就甭提了,成日赌坊为家,听说又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 “我看,咱们还是将桑姑娘叫回来,毕竟那天玄门的人也在逼她,若是为天玄门所用,岂不是……” 裴谨之用玉骨扇挑开门帘:“停车。” 小厮停住了马车。 离九愣了愣:“怎么了,爷?” “你现在下车,去桑家做护卫,可好?”裴谨之扯笑。 离九嘟囔着:“我就是看她可怜……” “这世上可怜的人比比皆是,如何同情得过来?莫要介入他人因果。” 裴谨之收起扇子,布帘哗地再度落下。 离九闭上了嘴,心想,你介入的还少? 半晌,他幽幽地吐了一句:“爷,我还以为你对桑姑娘是不同的。” 离九的这一句话很轻,但还是落入了裴谨之的耳里。 他端坐在马车正中,缓缓地闭上眼。 不同吗?怎会。他又无心。 若真有,也只是利用罢了。 从画舫遇见至今日分离,短短几日,她借着桑晚为靶子,收拾了他想收拾的人。 潮去潮来、人聚人散。从今往后,各走各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他还是那个心如铁石的裴谨之。 “并无不同,她若为天玄门所用,我必杀之。” 第45章 重口 远处走来一个女子,穿着深绿色褙子,簪满钗饰,一朵艳红的芍药引人瞩目。 “阿晚,怎么在这发呆?” 桑晚微微一怔,立刻将银袋攥在手心里:“程娘子,你来了?” “老头子说你回来了,我正好得空,来瞧瞧你。”程娘子皮笑肉不笑。 桑晚心下冷笑,嘴上依旧恭敬:“是,我也正好想要去找您呢。” “哟,洛川先生也在呢?”程娘子扑哧一笑,“我可是来得不巧了?” 史洛川红了脸,立刻摆手告辞: “程娘子说笑了,我是帮阿晚修理木凳的,修好了,我也该走了。该走了。” 他埋着头往外走,临出门还差点摔一跤。狼狈的模样,让程娘子颇觉好笑。 “好啦,太阳都快落山了,扶你娘回屋,我同你闲聊几句。” 程娘子亲亲热热地扶起桑母: “大姐,这些日子可还好啊?” 桑母见了她眼眸低了低,没什么好脸色:“蒙您惦记,死不了。” “瞧您这话说的。我那老大哥在天上听见了,可会不高兴的。” 桑母冷哼了声,撇开头。 程娘子像是对她的态度不甚在意。 将桑母送回房后,程娘子先一步去了东厢房等待桑晚。 桑母攥住了她的衣角:“晚儿……” 桑晚拍了拍瘦骨如柴的手背: “娘,别担心。” * 东厢房内还来不及收拾,里头一团乱。 程娘子捏着丝帕,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可落座的位置,桑晚点了一盏油灯后脚跟了进来。 “阿晚,可找到诏书了?” 程娘子单刀直入。 桑晚直摇头:“找遍了整个昭云院,未曾见到您说的东西。” “诏书如此要紧,怎会不在裴谨之的院中?可是你有遗漏?” 程娘子满眼狐疑:“裴谨之为何突然放你归家,可是疑心你了?” “不敢欺瞒娘子,那嘉宁县主爱慕裴谨之,视我为眼中钉,差一点便要了我的命。裴府老夫人做主,遣我归家。”桑晚如实回禀。 程娘子放下了脸:“这些年也教过你一些功夫,总不至于连个娇弱的千金小姐都敌不过?到底是真的不够机灵,还是无心为门主办事?” 桑晚眼神恳切:“程娘子,那县主随从十余人,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可能打她。” “倒也有几分道理。”程娘子沉凝了片刻,又道,“难不成裴谨之贴身藏着?” 她饶有意味地盯着桑晚: “你可曾同他上过榻?” 桑晚差点咬到舌头。 灵光一闪,她道:“他是断袖。” 为了她的自由,这帽子裴谨之必须戴。 程娘子差点岔了气:“你说什么?” 桑晚极其郑重:“他的随从叫离九,两人日夜黏在一处,连沐浴都是他一人伺候,旁的丫鬟根本无法近身。” 她看着程娘子,有些羞涩: “您不是让我以美色诱之,这对他无效,我试过了。” 她撒了谎,她不会用自己的清白做武器,更不会傻乎乎成为程娘子的手中刀。 程娘子有些不信: “你真试过了?如何试的?” “他……他那日头风发作,我便想趁着这个机会接近他,但是,他咬了我。” 桑晚扯下肩膀的衣服,露出了牙印:“您看!他还骂我死鱼烂虾,让我滚。” 程娘子看着她这张娇媚的脸,眉头布满了黑线: “莫不是先前收集来的信息有误?他真有龙阳之癖?” “程娘子,不然,您寻个男的再送进裴谨之的身旁?” 她瞧着程娘子的脸色,继续说道: “您看看那个离九,八尺抠脚大汉,胡须虬髯,裴谨之的口味太重,您得寻些这样的极品,兴许他一高兴就带回裴府宠幸,兴许还能贴身查一查。” “阿晚,你说得颇有些道理。”程娘子陷入了沉思。 桑晚抿了抿唇,壮起了胆子:“会不会是消息有误,没有诏书?” “不可能。”程娘子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桑晚看了许久,像是在她的脸上寻找背叛的气息。 桑晚索性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二人对视了一番,程娘子叹了口气: “罢了。今夜我再传消息回门主。”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请娘子示下。”桑晚垂首问道。 “昭云院中,可有密室?” 桑晚认真回想,依旧摇头。 所有能翻找的地方都找过了,甚至连茅房她都查过。 这一回轮到程娘子变得沮丧: “如今你既归了家,便安心照顾你娘吧。寻诏书一事我再想办法。” 桑晚捏了捏手心,这算是过关了? “多谢程娘子。” 程娘子刚跨出门口,又回头: “桑大庆欠了四海赌坊五百两银子,此事你可知道?” 桑晚只觉一阵晕眩:“五……五百两?” 前债未清,又添新债,还是五百两! 桑大庆这个畜生! 桑晚肝胆俱裂:“我要杀了他!!!” 程娘子提唇轻嗤,眼底皆是厌弃: “他找不虞借银子,可我们区区小药铺,如何有五百两?这不是我不肯帮,实是无能为力。” “您可知道他去哪了?” 她摸了摸鬓边簪花,挥手跨出院子: “人在何处?怕如今也只有躲在义庄那种鬼地方了吧?莫说是我告诉你的。” 桑晚气得捏起拳头狠狠地砸在木桌上。 修好的木桌啪嗒一声,又断裂开来。 “晚儿……晚儿……” 巨大的动静,惊得隔壁屋的桑母发出了呼唤声。 桑晚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举着油灯一路小跑,“娘,我来了,我来了。” 桑母激动地攥着桑晚的手腕,“孩子,她和你动手了?她是不是打你了?” “没有,没有,娘,你误会了。程娘子不过是找我说了几句话,是屋子里的桌子又断腿了。许是……许是洛川先生今日修得不结实。” 抱歉了,史洛川,这个锅给你背着。 桑母有些不信,“晚儿,你莫要瞒着我。我知道的,她不是好人。” 桑晚眉心涌起疑云: “娘,你怎会如此说?难道……我爹怎么死的,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第46章 义庄 桑母枯槁的手如鸡爪,指尖几乎嵌进桑晚的肉里,声音饱含着恐惧: “你问这个做甚,程娘子告诉你的?” 桑晚见她灰白的发丝凌乱垂遮面,露出的半只眼眶布满了泪水,心一抽: “娘,事到如今,您别再瞒我了。我爹他是不是天玄门的人?是不是被镇国公府世子裴谨之所杀?” 桑母死死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 “阿钧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照顾好你们兄妹二人,切不可再掺和天玄门的事。没想到这个程娘子竟如此忘恩负义,她为何要将你拉下水啊!!” “娘,你同我说是不是真的?” “前些日子你大哥回来说你入了裴府,我便分外不安。难不成,你去的裴府,是裴谨之的镇国公府?” 桑晚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 “娘,都是阴差阳错。我如今好好地在这呢。您先别哭。” 她扶着桑母半坐起,拿着丝帕为她擦拭眼角的泪: “我爹真的是死在裴谨之的剑下?” 往事不堪回首,桑母叹了一口气: “阿钧回来仅剩一口气,只来得及嘱托我照顾好你们。其余的事,我也是从程娘子口中得知的。” 桑晚拧眉,疑虑更甚。 “江湖事我一概不知,你爹一走,天都塌了。我每日一想起就哭,庆儿又不争气,染上了赌瘾…” 桑晚默默垂泪,家中变故就在一夕间。 “你爹死前握着我的手,同我说,莫让一双儿女为他复仇。江湖事江湖了,他此生入天玄门已无回头路,不希望你和庆儿再卷入其中。” “可我竟不知道,程氏夫妇收你进铺子,竟让你也踏进这个旋涡里来。晚儿,镇国公府我们得罪不起的,我们速速收拾行囊回乡下吧,我不能让你出事。那裴谨之杀你爹时听说才十二岁,如此可怕之人,你不要再见他。” 桑晚拍了拍桑母手背,柔声安慰道: “娘,莫怕。裴谨之不知道我是桑钧的女儿。” “真的?”桑母有些难以置信,“可你又是如何去的裴府,这裴谨之又怎么会来的沣水?” 桑晚将当日程娘子所设的套,对着桑母一一道来。怕她担忧,省去了许多惊险求生的环节。 桑母一想,更觉得不对,用力将桑晚往外推:“走,晚儿。就算他现在不知道你的身份,日后也会知道的。你快逃!” 桑晚抱住她:“娘,你冷静些。他如今是个病秧子了,我一个指头都能推倒他。” “阿晚,莫要浑说。你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儿,如何能打赢他。那什么劳什子诏书与我们无关,莫要掺和进这些污糟事。想想你爹,他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大好的年纪。好端端的一个人啊,就这么没了。” 说着说着,桑母又垂下了眼泪。 她如今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惟盼着一双子女安好,便死而瞑目。 “娘,你看看我,多机灵啊,没几日便能从裴府全身而退了。你要信女儿,一切都会好的。” 桑晚心疼得很,抱着母亲撒着娇。 “苦了你了,孩子。” 桑母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我如今没别的,就盼着你哥能迷途知返,重新做人。明日你去寻一寻他,劝他将你嫂子和侄儿早些接回来。咱们一家子团团圆圆的,有多少债一起想法子还。娘虽说不能走路,但眼睛还好使,我可以接一些绣活在家做,也能挣点银子。” 桑晚心头一阵酸涩,好在桑母还不知道桑大庆欠了多少钱。 五百两,怕是她将眼睛绣瞎了,也还不完。 “好啊,娘,您快歇着,我去寻他。”桑晚应着。 不待明日了,既在义庄,自然是要趁着夜色去寻他。 * 桑母睡着后,桑晚回屋和衣躺了一会。 她知道的并不多,唯一有用的是一点: 桑钧并未说过杀他的人是裴谨之。 这都是程娘子说的。 以桑晚对她的了解,未必没有猫腻。 可不是裴谨之所杀,又会是谁呢? 想到此,桑晚蓦地坐起,浑身冷颤。 糟糕,她怎会为裴谨之辩驳了? 桑晚疯了似的挠了挠头发。 心头像是压着千斤巨石,她实在无法入睡,换上深色的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桑大庆,你这个狗玩意儿。 等着! * 义庄,是存放尸体的地方。 里头多是一些客死他乡无人认领或城内穷苦人家无钱敛葬的尸首;偶有县衙的敛尸房过盛,放不下的尸首也会暂时挪到义庄来。 桑大庆倒是聪明,知道躲在这。 此时还是夏初,天气尚未炎热,义庄内倒是还能藏人。 若是待烈日炎炎,还未靠近那地方,味道就能将人给熏死过去。 与别处不同,沣水镇的义庄不在城外,是在城内靠近玉峰山的山脚。 这庄子阴气森森,素日里都无什么人来,更不要提深夜了。 桑晚脸上蒙了黑色面巾,从义庄外的矮墙翻了进去。 她会轻功,且不赖。 只是那夜在裴府翻墙时察觉有人,才将这本事藏了起来。 轻功是程娘子教的;用毒是程不虞点拨的;唯独救人的医术,未传授给她。 回头看,他们在这八年中,看似无意,实则步步为营,将她培养成一把刀。 桑晚自嘲,自己是有多蠢; 直到刀出了鞘才明白真相。 裴谨之是毒蛇,程氏夫妇就是笑面虎。 而她桑晚,绝不会做任人宰割的鱼肉。 * 义庄幽暗阴森,卜一进去,比外头还冷了好几度,桑晚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零散的空棺木排在偌大的院落之中,借着月光蒙上了一层清冷的蓝辉,偶有几声乌鸦啼叫,更是渗人。 桑晚推开一间房,借着月光往里瞧,里头整整齐齐排着两列棺材; 正中的香案前挂满了蜘蛛网,破败萧瑟的寒意裹着尸体腐烂的臭味席卷而来,直让人想呕。 桑大庆这狗东西,躲哪里不好,非得躲到这死人窝里来。 桑晚忍不住捏起鼻子,小声叫唤: “哥,你在吗?” “桑大庆……” “是我啊,我是阿晚……” 她弓着身慢慢往屋内走,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惊动孤魂野鬼。 蓦地,角落里一个未彻底合盖的棺材里,跃出一道黑影。 桑晚撒丫子尖叫: 妈呀,诈尸啊! 第47章 盗尸 喵~ 一只黑猫踏着棺材盖,又跃入了黑暗。 桑晚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 “晚儿……晚儿……” 一阵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桑晚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谁?!” 她猛一回头,一具棺材盖微微挪动,桑大庆的脑袋从里头探了出来: “阿晚,是我啊。” 桑晚心跳出嗓子眼,又嗖地吞了回去: “桑大庆,你想吓死我啊。” 桑大庆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落灰:“你咋知道我在这呢?” “哥,你是疯了吗,你怎么能欠了五百两?!”桑晚恨不得掐死他。 “阿晚,我是让人设局了!”桑大庆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这帮王八蛋是故意坑我啊!” “放屁!你一个穷光蛋,人家怎么会坑你?”桑晚气不打一处来。 赌庄做局常有,但桑大庆是谁啊。 扔进油锅都榨不出半滴油的穷光蛋。 他嗜赌、烂赌在整个沣水镇是出了名的,桑钧留下的家业早就被他败光了。 四海赌坊又不傻,怎会让他输到五百两这么多!就算他把婆娘加上儿子统统都卖了,都不值五百两。 桑大庆的手从头顶滑落到两颊,露出两只眼睛忐忑地看着桑晚: “我若说了,你莫要生气!” 桑晚有股不好的预感:“有屁快放。” “我同人说,你如今在裴府做了世子爷的人,吃香喝辣的,兴许、兴许他们便惦记上了!” 桑晚的胸口有一万种脏话想喷涌而出。 “我打死你!”她跺着脚,四下找趁手的东西,“打死便了事了!你这个畜生!” “你卖了我一次不够,还想坑我?!” 桑晚随手在地上抄起一根木条,直朝桑大庆身上招呼。 “疼疼疼…阿晚……我也是受害人啊!” “谁告诉你我是裴谨之的人!我打不死你!狗东西!你害死我了!” 若是史洛川听到,该怎么想她。 啊,她不活了!拉桑大庆陪葬! “你是他的丫鬟,说是他的人也没错啊!”桑大庆抱头鼠窜,还在狡辩。 “没错!”桑晚咬着牙朝着他扔出木条,直中他的后背,“我打死你也没错了!” “你谋杀亲哥!娘不会饶你的!” “呸,我是大义灭亲!” 桑晚一个飞身,将他扑倒在地上。 她刚想攥起拳头打桑大庆,耳畔微动,立刻趴了下来,捂住了他的嘴:“有人。” 桑大庆吓得大气不敢吭一声。 两人趴在地上慢慢往棺材底爬,刚躲进去,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微光晃动,有人举着灯油进来。 桑晚将手指贴在唇间,示意噤声。 映入眼帘的是几双白底黑面长靿。 是兵?桑晚眉头皱成了一条线。 “大哥,两位兄弟尸首是在这了。” 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招呼其他人。 “好,带走。”这个大哥声音低沉,隐隐藏着怒气,“阿渡和阿松岂能作为孤魂野鬼被置于此。” 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大哥,若主上知道我们私自盗尸掩埋,是否会追究我等罪责?” “是啊,此事县衙已上报朝廷,怕是要惊动上头。” “可是,大晚上的,咱们上哪找两具尸体替代?” 大哥沉默了片刻,冷声道: “将这些棺材都掀开,把这些尸首的脸划烂,手脚砍碎,谁会看得出来少两具!” “大哥英明!” 屋内脚步来回,棺材盖纷纷被掀开。 桑晚甚至听到了刀砍肉泥的声音。 噗呲、噗呲。 腐臭味扑鼻。 真狠,死人也不放过。 很快,这群人又快步离开。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许久,桑晚和桑大庆才从棺材底下爬了出来。 桑大庆战战兢兢,连腿都站不直:“阿晚,太他娘的吓人了,这帮人是什么人?” “我哪知道。”桑晚捏紧了鼻子:“快走,这没法待人了。” 那靴子……她似曾相识。 那日街边刺杀,离九斩了两个刺客,脚蹬长筒云靴,便是这一款鞋。 这鞋没有标记,但桑晚对鞋面印象深刻。当日在阳光下,黑面隐隐泛出绸布的光泽,纹理精致。 寻常人的鞋面用的都是黑色棉布,甚少会奢侈到用绸布。 今夜这帮人和刺客是同一伙的。 他们对话甚是倨傲,想必背后的主子也绝非普通人。 裴谨之这是得罪了权贵啊。 啧啧,狗咬狗。 * 两兄妹趁着夜色回到了家中。 桑大庆是个没心没肺的,登时回了屋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 桑晚气得直摇头,但怕惊着桑母,索性也不去管他了。 她重新躺回硬木板床上,辗转反侧。 阿渡、阿松,这是真名还是化名? 他们口中的主上,又是何人? 行事凌厉、训练有素,难道也是冲着诏书而来? 可当日在街市上,他们向裴谨之的车驾射出飞箭,是要命。 桑晚轻轻吁了一口气,无论是要诏书还是要命,她都庆幸自己离开了裴府这个屎坑,不用再被他连累了。 否则就她那三脚猫的功夫,死上百次都不止了。 “明日得去药铺,弄点毒来防身。” 她的身手一般,只能靠用毒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她沉沉地睡着了。 * 昭云院。 裴谨之坐在书房,面前的书册停留在第六页已有一个时辰未翻。 他极少有这样心不在焉的时刻。 一页书看过,又似是未曾看过;来来回回地停留,而那些字从纸面跃了出来,一个个飘在空中,就是完全无法进入大脑。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枯坐了许久。 终于,他挫败地放下书,端起了已经凉透的药。 离九推门进来,一见立刻出声阻止:“爷,药都凉了,我端去热一热吧。” “不必了。”裴谨之闷头饮尽,咂了下舌,“糖呢?” 离九一愣:“爷,没有饴糖。” 裴谨之不悦地皱眉,嘴里发苦。 “桑姑娘走了,没人会做这种饴糖。”离九的声音有些低。 裴谨之怔了怔,又垂下了眼,对着离九伸手:“端茶来。” 离九恭敬地地上茶盏: “爷,不然明儿我找桑姑娘问问,这果味饴糖如何炼制?回头让丫鬟学一学。” 裴谨之漱完口,面冷如山:“不必。” 大丈夫,何须甘饴之物。 第48章 赌坊 次日清晨,鸡鸣声中,桑晚悠悠醒来。 刚醒转她立刻就去桑母的房中,见她也醒了,立刻扶上前: “娘,可要我抱您如厕?” 桑母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艰难地起身: “晚儿,你怎的不多睡会儿?” “在药铺起早习惯了,睡不着。” 桑晚将她放在了尿桶上。 “昨儿个我听着声,是不是你哥回来了?”桑母有些疑惑。 桑晚仔细帮她穿好衣服,没好气: “娘,您那么晚还没睡呢。是他没错。现在应该还在隔壁床上躺尸呢。一会儿我去叫他。” “回来就好。喊他来好好认个错,再去将你嫂子和方儿接回来。娘今日就想绣些东西,晚些时候你拿去外头卖,也好替他将那些债给还了。” 桑母絮絮叨叨,心头挂念的全都是桑大庆的污糟事。 一开始她知晓桑大庆赌博,还会气得破口大骂,可来回折腾了这么些年,该骂的词儿都骂了多少遍,桑大庆是旧债未了新债又来,没有尽头。 短短几年,把桑钧留下的家业败光了。 想起桑均,她忍不住又抹了把眼泪:“若是你爹还在,这臭小子哪敢如此!” “爹若是在,早将他打死了。娘,您就是太心软了。”桑晚倒了杯水,递给了桑母:“他若是有半点心疼您,就不会如此胡作非为。” 桑母:“没法子啊,谁让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呢。做爹娘的,只盼着他能早日悔过。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日日向菩萨祈求,早日让我儿睁大眼睛,重回正途。” “哎!”桑晚叹了口气,儿大不由娘。 桑大庆想要回头,怕是路途遥远。 指不定人从京城都到沣水来回走个遍,桑大庆还在错误的道路上一骑绝尘呢。 一想到那五百两,桑晚就堵心。 “娘,我去煮些吃的,您先歇会。” 她掩上了门,转头去了隔壁桑大庆的屋子,可床榻凌乱,空无一人。 “大哥!”“桑大庆?” 院内院外无人应答。 怪事,他改性子了,竟起得比鸡早?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摸了摸自己的袖口和腰间的囊袋。 昨日裴谨之给的钱袋不见了。 银子……飞了? “桑大庆!!!我要宰了你!” 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儿,竟然偷她钱! “晚儿,怎么了,这是?” 桑母听到她一喊,身子抖了个激灵。 桑晚气急败坏地跑进屋:“娘,你莫要生气。大哥跑了!” 她没敢提银子的事,生怕桑母气急攻心又昏死过去。 “哎呀天杀的,这才刚回来,怎的又跑出去了。晚儿,你快些去寻他,若让那帮赌坊的煞神看见,非将他抽筋剥皮了不可呀。”桑母急得就想下床。 可她是瘫的,半个身子向下,整个人立马栽倒在地。 桑晚吓得冲上前,赶紧扶住了她,“娘,你莫急。我先给您弄些吃的垫垫肚子,即刻去寻。” 桑母急白了脸: “不吃了不吃了,你快些去寻他。” “好,我即刻去。” 桑晚叹了口气,只能顺着她。 母亲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溺爱桑大庆,总当他是没长大的孩子。 * 桑晚怕人认出她是桑大庆的妹妹,戴上了惟帽。 以他对自己这个哥哥的了解,他不是在赌坊,定是在去赌坊的路上。 桑大庆前脚刚欠了四海赌坊五百两,自然是不会去自投罗网的。 沣水镇除了四海之外,还有一家叫富贵赌坊,在平康里西。 这家赌坊名气虽比不上四海,但规模也不小,只是主事的行事低调些罢了。 桑晚挑开厚厚的门帘,喧嚣扑面而来。 大厅里七八张赌桌,每一张都围满了人,呼喊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开大,开大!” “哎!赢了赢了!” “这一把,继续押!全押!” 桑晚穿过人群,不小心与一男子擦肩。 肩头被一股强力一撞,微微发痛。 出于礼貌,她微微颔首,“抱歉。” 门帘又被人挑开,一阵微风吹过,刮开了惟帽,露出了一角真容。 男子正巧回首,美色尽收眼底。 他的唇间浮起弯弧,甚是玩味。 只这一角,红唇若半熟樱桃,瓷肌胜雪,若是掀开惟帽,该有多惊艳! 百里奚起了兴趣:“哪来的姑娘?” 身旁的小厮微微摇头: “小人不知。百里公子,请。” 赌坊和青楼,鲜少有良家姑娘出入; 偶有妇人来此寻烂赌不归的夫君,但未曾见过带惟帽来的。 显然这个姑娘是头一次。 桑晚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猛一回头,果然是那个男子。 一身玄色云纹锦半袖长袍,勾勒出孔武有力的腰身,发冠高梳,鬓边发微扬,风流俊逸;只是那双桃花眼让人不悦。 桑晚又拉了拉惟帽,将自己罩得更严实些,顺带还狠狠地剜了百里奚一眼。 看什么看,色胚子。 像是感应到惟帽后那一缕怒意,百里奚笑意更深,这小娘子,好生有趣! “公子请,贵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小厮躬身相请。 百里奚大踏步走进包间,已有一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公子坐等着了。 “你来迟了。”裴谨之轻抬眼,手中的茶盏冒着热气,满室幽兰香气。 “不迟,正好。”百里奚一屁股坐在软垫之上,大马金刀地立起了一只脚,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他咂舌:“冷热正相宜,壑源包贡第一春,好茶。” 裴谨之轻敛眼皮,神色缓和: “倒是识货。” “跟你们这些文绉绉的人打交道多了,多少也懂得一些。”百里奚伸手示意离九,“茶盏太小,给我换个大的,渴死了。” 离九诡谲一笑,直接掏出了一个大瓷碗:“早就预到了。爷,你欠我十两。” 裴谨之耸了耸眉,扔给他一锭银子,顺势还白了百里奚一眼: “到底是山猪,吃不得细糠。” “你们主仆二人竟将我做赌局?如此好事见者有份,离九,快快分我五两。” 百里奚伸手讨要。 “百里公子,你抢钱啊。我这可是好不容易赢了世子爷呢。” 离九迅速将银锭揣入怀里,双眼向天: 要钱?没有。 “嘿,你这个小气鬼。存那么多银子做甚?瞅你也娶不上婆娘,倒不如拿出来请我吃几场花酒来得畅快。” “哎,那可不成。这可是为我妹子存的嫁妆呢。” 百里奚讥笑:“你的妹妹连影子都没瞧见,我怕……” 话音未落,楼下一阵嘈杂,似有人持桌凳摔打,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别打了,别打了!” 裴谨之的眉头一动,离九已低叫出了声:“桑姑娘?” 好事的百里奚早已用手推开了纱窗,往楼下张望:“是她?” 果然是那个戴惟帽的姑娘。 声如其人,清脆,好听。 百里奚与裴谨之相视: “你认识?” 第49章 万物皆可赌 桑大庆鼻青脸肿地被打倒在地上。 “我不服,我还要来!我要翻身!” 一个赌坊小厮踹了他一脚: “翻个榔头,输光了就快滚!” “你们出千,我明明看到开了大,为何是小,出千!!” 另外几个小厮一听就冒火: “我们富贵赌坊稀得出千骗你十两碎银?穷光蛋,给我滚!” 几人欲再拳打脚踢,被桑晚给推了开:“光天化日,你们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小娘子,这可是你夫君?速速带他走,莫要胡言乱语坏我们赌坊的名声!” 桑大庆像是被点醒了似的,攥着桑晚的手,赌红了眼: “这是我妹子,我拿她来赌!再来!我就不信了我还赢不了了!” 桑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疯了!你竟将我做赌注?” 她对桑大庆太失望了,奋力挣脱他的手往外走。 桑大庆赌红了眼,又怎会放她离开? “阿晚,你信我,我赌技出神入化,极有信心!你若不助我,我又怎能翻身呢?” “桑大庆,我信你个鬼!” 他若是赌神,她便是赌皇了。 二人拉拉扯扯之下,帷帽被掀了开来。 围观的众人哗地倒吸了口冷气。 琴抚流苏髻,笛横红颊香。 绝色美人。 百里奚瞳孔失神,喃喃道: “真他娘的好看。” 此刻只恨学问太少,平生只会卧槽。 裴谨之亦眸色深沉。 她今日不做婢女打扮,容颜更显娇俏。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 其素若何,春梅绽雪。 围观中已有好事且好色之人开始跃跃欲试:“如此美貌的小娘子,倒是值得放手一搏啊!” “没错,桑大庆,你妹妹作价几何?” 赌坊是开门做生意的,万物皆可赌。 金银玉石能赌、老幼妇孺亦可堵; 生死能赌,何况美人乎? 小厮们见赌客气氛高涨,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大买卖。 再者说,他们也想看看美人在赌桌,是如何下场。 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 男人乐此不疲。 哗啦一下,四五个人将桑晚围了起来。 人便是这样奇怪的动物,见到美好的人与物,总想看她跌落泥潭是如何模样。 百里奚朝着裴谨之挑眉,戏谑道: “美人,怕是要落难了。” 裴谨之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关切。 反倒是离九,低声拱手: “爷,要不我出面替桑姑娘解围吧。” 百里奚伸手拦住了离九: “哎,别,小爷我还要看戏呢。” 裴谨之握着茶盏,挑起了眼,眸色很冷:“让你来是看戏,还是说正事?” 百里奚见他的眼神要吃人,只能悻悻地离开窗边,又坐了回来。 但他的心思全都在楼下桑晚的身上,时不时又伸长了脖子,想要向下看。 两人还未开始谈事,只听得楼下桑晚大喝一声: “不要碰我!不怕告诉你们,我可是镇国公世子裴谨之的人!你们若是动了我一根手指,世子爷是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裴谨之手中茶盏微晃,洒落一滴茶汤。 百里奚怪叫:“你的人?!你何时纳的?你不是不行吗?” 两人自幼相识,裴谨之二十多年不近女色,身边只一个离九。 他猜过断袖,被狠狠打过一顿痛定思痛,认定裴谨之是伤及要害,不能人道。 自他认为发现真相后,对裴谨之同情多过于妒忌。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吃。 “又能行了?”百里奚促狭一笑。 裴谨之黑沉着脸,咬牙切齿: “我,行得很。” “她真是你的人?!” 这回轮到百里奚吃惊了。 这下,裴谨之就算浑身张满嘴,此刻也说不清了。 楼下的赌客和赌坊的小厮自然都是听过镇国公府的大名的。 裴府立在沣水镇多年,什么来头,平头百姓不知,赌坊的人自然一清二楚。 桑晚这么一叫,再加上她的绝色,显然很有说服力。 如此美人,难免是贵人的榻上娇宠。 哎,众人就算眼馋,心如猫挠,也知道是吃不着了。 若是硬上,得罪裴世子,哪有命活着。 围观的人一下子又散了开了。 桑大庆一头雾水:“哎,怎么不赌了啊?她是世子爷的人没错,这才更显矜贵啊!难道你们不想……” 噗……有暗器打中了桑大庆的嘴,他喷出了满口的血,半边脸肿得老高。 是二楼的离九,偷偷掷了碎石。 “爷,要不要我去割了他的舌头?” 百里奚心里头正有些不痛快。 难得在这江南小镇遇到个心动的女子,竟被裴谨之给占了先机。 他蓦地站起,按着窗弦朝裴谨之一笑,一跃而下。 裴谨之来不及阻止。 狗东西,知道他不能现身,故意的。 “他们都怕了,小爷我倒是不怕。” 百里奚拦住了要往外走的桑晚,嚷得很大声,生怕二楼的裴谨之听不到。 “不过是个世子罢了。”他嗤了一口,对着桑晚嬉皮笑脸,“我啊,最喜欢抢世子的东西了。” 桑晚往后一退,满目警惕: “你想做什么?” “小娘子,这里是赌坊,自然是赌一把啊!”百里奚对着桑大庆皮笑肉不笑,“作价几何?” 桑大庆战战兢兢地伸出一只手指,看了一眼桑晚后缩了缩脖子,又咽了口口水。 他梗起脖子,伸出了两只手指: “二百两。” 百里奚扑哧笑出了声。 “让我瞧瞧,你妹子莫不是镶金的?” 桑晚又后退了一步,给自己壮胆: “你赌不起就让开!” 百里奚扯着嘴角邪笑:“赌。” 桑晚愣住了,不按套路出牌啊! 百里奚伸手拍了拍掌,唤着小厮清理出一张赌桌。 他掏出一沓银票,趴地拍在桌子上: “看好了,小爷我纵横江湖,靠得是实力!赌注在此!” 桑晚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妖怪。 有钱什么女人找不到,为什么为难她。 像是看穿了桑晚的心思,百里奚邪魅一笑:“爷,就爱强人所难,带劲。” 围观看客听出荤味,哄堂大笑。 桑晚只想作呕,恶心。 桑大庆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买大买小?怎么赌?” 桑晚气得一把推倒他:“死开。” 二楼的离九笑出了声。 “难得看到桑姑娘发这么大脾气,性子还怪烈的。” 裴谨之此刻已站到了窗边,靠在门缝之后看着下面的动静。 正巧,百里奚的眼睛往上瞟,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做了个挑衅的姿势。 裴谨之闷声冷哼:“嫌银子烫手,那便成全他,权当济贫。” 离九吃吃暗笑:“是。” 第50章 开大小 “哟,小娘子这是要亲自上场?” 百里奚一出口,又是满堂哄笑。 桑晚定了定神,直言:“我命由我,自是我亲自来。怎么赌?” “说得好!”百里奚一脚踩在木凳上,想了想,“你一个女流之辈,莫说我欺负你。便选最简单的,赌大小,如何?” “何为大,何为小?”桑晚的确不懂。 桑大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极其热切地给桑晚普及赌博知识。 “三个骰子加起来点数小于等于10,则为小,大于11,即为大。” 百里奚点头,“小娘子,如何?” 桑晚赶鸭子上架,舔了舔唇,问道:“是三局定胜负吗?” 围观看客笑成了一团,百里奚也笑出了眼泪:“小娘子真是天真可爱。” “你以为是同你玩猜拳呢,自是一局定输赢。赢了,银票跟你走;输了,你,便要跟我走了。”百里奚提唇,笑得玩味,“怕了?” 桑晚还未表态,桑大庆立刻撸起袖子又凑了过来,“晚,莫怕,哥哥此番手气定能压住他。” “说了我自己来。”桑晚嫌恶地将他推开,坐在百里奚对面,“开始吧。” 赌大小,也是概率,胜负各一半机会。 赢了有二百两,至少能替桑大庆还掉一部分的债了。 输了就算跟他走,再寻机会逃跑便是。 百里奚见她丝毫不怯,娇媚中散出一丝英气,又多了几分心动。 这不是寻常的娇花,她带刺。 裴谨之这家伙……真令人嫉妒。 百里奚伸手盖上骰盅开始摇动,众人皆屏住了气。 听得骰子在盅内滚动之声,桑晚忍不住捏紧了手心。 百里奚将砰地骰盅放在桌上,笑: “小娘子,买大,还是买小?” 桑晚大脑空白,抬起水眸犹豫: “大……吧?” 眼波横流,百里奚情不自禁手一僵。 “开,快开啊!” 围观者早已迫不及待。 “大!大!”桑大庆攥着拳头。 有看好戏的,则对着干:“小,小!” 百里奚轻笑,胸有成竹。 这摇骰子看似随机,实则不然。 就譬如他,想摇出几点,便能摇几点。 就在他气定神闲地抬开盅盖之时,赌桌微微一晃,其中一个一点的骰子翻了个,成了六点。 盅盖打开。 “二五六,是十三点!” “大,是大啊!” “嚯呵……百里公子竟然输了。” 这就赢了? 桑晚大脑缺了氧似的,不敢相信。 桑大庆兴奋地跳了起来,直握住她的胳膊:“晚!赢了!二百两啊!发达了!!” 砰,他的双臂似被什么物体打中,痛得发麻:“谁,谁打我?” 百里奚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不可能,怎么会。 定是狗屎运。 他不服气: “小娘子好手气。再来一局如何?” 桑大庆立刻点头:“来来来!” 桑晚拒绝,将银票扒拉过来拽着桑大庆往外:“不要。哥,我们走。” 桑大庆满脸不舍,频频向后顾: “晚,咱们今日正在风头上呢,不乘胜追击岂不可惜了?” “小娘子留步,第二局,五百两如何?”百里奚沉声道。 桑晚停下了脚步,皱起了眉: “你有病?” 百里奚拢拳失笑:“姑娘此话何意?” “跟银子过不去,不是有病是什么?” “人生快意就在输赢二字。你赢了我一局,我自是散尽千金也要扳回来。否则我百里公子的名号,岂不是成了笑柄?” “可你赌的是钱,我赌的是人;这并不公平。”桑晚可不蠢。 刚刚开骰盅,她紧张得快晕过去了;侥幸赢了,她才不会再将自己置于险境。 “这样,你以手中二百两为注,我下五百两;赢了,你便能全拿走,如何?” 百里奚跟二楼的那位较上了劲。 定是裴谨之耍了手段。 “七百两啊,晚,答应!快答应他!” 桑大庆不止脸肿,连眼睛都瞪得犹如铜锣那么大,只看见银子在眼前飘。 桑晚不为所动,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如有,定是带毒的。 她转身往外走,百里奚情急之下,飞身跃起,直接挡在门口: “裴谨之看上的人,眼界会如此之浅,赢了二百两便要溜了?” 桑晚拧眉,怎么的,开始质疑她了? 随着百里奚这一句话,围观者中开始有人嘀嘀咕咕附和。 一时间,对桑晚所倚仗的国公府背景开始产生疑虑。 有好事的,更是扬声讥笑: “莫不是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 “堂堂国公府世子的女人,如何看得上二百两。” “就是。我听说只是个丫鬟。” “丫鬟爬床,也是有的。” “真的假的?”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离谱。 二楼的离九有些听不下去了。 “爷,属下去撕烂他们的嘴。” 裴谨之不动如山,悠闲吃茶。 楼下的桑晚冷哼了一声,看着混不吝的百里奚道: “百里公子非要给我送钱,我怎么能拒绝呢。来。” 输人不输阵,打人先打脸; 她是懂虚张声势的。 百里奚朗声大笑: “好。小娘子好生有趣。请。” “且慢,我有话说。”桑晚坐定,看着他的眼睛,“这一次,换我来摇骰盅。” 她总觉得百里奚如此笃定敢赌,定是有手段的。 她先前赢了一局,应该是运气。 如果骰盅不经过他的手,那赢面应会大一些。 出乎意料,百里奚没有二话,伸手:“请。” 桑晚纤细如葱的双手握住了骰盅,开始轻摇。 抬手间袖口下滑,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上下轻舞如白练穿行,嗖地钻进了百里奚的心里。 心底的某一处,开始觉得燥热,且痒。 骰盅落在了桌面上,两人对视。 “百里公子,买大,还是买小?” 百里奚听音辨骰,胸有成竹地笑: “这回,换我买大。” 他如此笃定,桑晚有些踌躇了。 她的手压在骰盅上,迟迟不肯掀开。 “小娘子,快打开!” “快开,等不及了!” 百里奚看着她额间的细汗,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 “开吧,晚了我怕骰子睡着了。” 桑晚羞红了脸。 她微微抬手,赌桌又起了一阵微晃。 百里奚脸色一变,大掌猛地一拍。 砰,骰盖又合了回去。 第51章 赌神再世 桑晚被他吓得心一抖:“你作甚?” 百里奚沉着脸,直勾勾地瞪着她: “开。” 桑晚慢慢掀开盖子。 与此同时,赌桌又是一阵微动。 但盖面已开。 “七点,是小啊!” “小娘子,你又赢了!” “真是如有神助啊!” 桑大庆疯了似地上蹿下跳: “赢了,又赢了!” 自家这个妹子,手气也太好了吧? “阿晚,你是福星!想什么来什么!” 七百两银票到手,桑大庆浑身颤抖。 从前失去的,不过是浮云罢了! 银子,又回来啦!!! “百里公子,承让了。” 桑晚松了一口气。 她今日运气爆棚,难以置信。 围观赌客纷纷艳羡,道桑晚运气好,又有些酸溜溜地嫉妒她未曾被拉下泥沼,他们站了这么久,没看成美人落难的好戏。 百里奚的牙快咬碎了。 好,真好! 丢了银子不说,还下了面子。 “小娘子今日手气这般好,不如再来一局吧?” 百里奚心里了然,瞥了一眼二楼。 死玩意儿,可真是恩爱啊。 哄女人就哄女人,竟诓他的钱。 好坏、好坏。 那就一起玩个大的。 桑晚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还来?” 这百里公子的手气不行,瘾很大。 “诸位围着看了两局,想必也手痒了。”百里奚开始招呼起来。 “这第三局啊,我与这小娘子各开各的,赌小。谁的点数加起来最小,谁便是赢家。我先下注。” 这又是一种玩法,但是难度更高。 他从怀里又掏出一沓银票,高喊: “一千两!!” 桑晚眉心猛跳,疯了。 一千两,能买一座三进大宅院和几个仆从;躺着什么都不干,能舒坦好几年。 他竟随随便便就掏出来做赌注了。 这个人,是什么来头? 桑大庆早已按耐不住,立刻将手中的七百两又推了出去:“七百两!” 桑晚快要气疯了: “桑大庆,你有毛病啊!” “阿晚,你今日风头正盛,万不可错过这大好机会!”桑大庆脑子里全都是钱。 百里奚一看鱼上了钩,薄唇轻笑: “诸位看好谁,便将赌注押在谁身后,一局定输赢,买定离手!” 桑晚如被一盆冷水浇下,通体冰凉。 好不容易赢来的七百两,又被桑大庆推了出去成了赌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阿晚,你这么看着我作甚?这把你赢了,咱们家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桑大庆眉飞色舞,笑得合不拢嘴,仿佛此刻千两银子已在囊中。 “若是输了呢,你可想过?” 桑晚声音冰冷,脸色也很难看。 可桑大庆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大手一挥: “呸呸呸,莫要浑说。咱们今日有赌神相助,连赢两局,更要一鼓作气!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桑晚放弃了对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围观的众人早已热火朝天加入赌局,纷纷掏出自己的银子,有押百里奚赢的,也有押桑晚赢的。 这一场赌局将所有赌坊内的人全都吸引过来;赌桌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连个蚊子都飞不进去。 桑晚深吸了一口气。 都疯了吧? 她是女子,理解不了这些人为何要疯狂跟赌,更理解不了买她赢的人的心思。 她是连赢了两次,可谁又能保证好运会接二连三地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诸位跟注我的朋友,是不是草率了些?”她好心提醒。 可跟注的人不这么想:“小娘子,你吃肉我们跟着喝些肉汤便是。” “是啊,我看好你!沾沾你的财运!” “输赢看天意,不会怨你的。” “没错,放心赌吧!” 桑大庆拱手,得意得仰起脖子:“我妹妹乃是赌神在世,诸位就擎好了吧!” 桑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放屁。 这一场赌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没一会儿,赌桌上堆满了赌资。 相较而言,还是赌百里奚赢的多一些。 百里奚正要开始,赌坊小厮大喊一声: “且慢。” “公子、姑娘,且慢。二楼贵客加注一千两,赌姑娘赢。” 哗……围观者哗然。 纷纷抬头向上看。 可包间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愣是看不见里头的人。 桑晚不由抬头高问:“是哪位贵人?” 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就重了,像是背负起江山万里似的。 这是什么贵客,莫不是脑子进水了。 百里奚咧牙笑,忍不住站起来朝着二楼拍掌:“好好好。” 这么玩是吧?谁怕谁啊。 “难得诸位有如此雅兴,鄙人加注一千两!一共两千两!!” 赌坊内掌声如雷! 最外头的人挤破了头都挤不进里层,纷纷扼腕叹息无法跟注,错失发财好机会。 小厮高唱:“二楼贵人再加一千两!” 百里奚眼睛淬毒:“我再加一千!” 小厮屁滚尿流地往二楼包间去。 没一会,出来高唱: “贵人再加三千两,共计五千两!” 百里奚忍不住破口大骂:“裴……呸呸呸,本公子也出五千。就这样!” 怕了你了,死玩意儿。 桑晚无语。 这不该是她这个年纪该背负的责任。 她忍不住站起来,朝着二楼包房的窗户望去,高声喊道: “这位贵人,请收回赌注吧。先前能赢全凭运气,莫要因此误了您。” 包房内没有声音,小厮躬身进去。 片刻后,小厮传话:“千金难买贵人高兴,姑娘只管做,输赢凭天意。” 桑晚放下了心。 那输了可就不能怪我了。 “百里公子,事不过三;这一局无论输赢,都是最后一次,你不能再拦着我了,能答应吗?” “行。”百里奚眯着眼,淬着牙催促:“开始吧,小娘子。” 两人同时开始摇晃手中的骰盅。 百里奚定神聆听骰子滚动的声音,辨清几点之后,心下大定。 一一一,好的不能再好了。 桑晚的骰盅里那几个骰子,听着声,只会大不会小。 “一起开。” 百里奚吊起了十二分的心。 他一手按在骰盅上,另一手则使了内力压住了赌桌。 哼,这回看裴谨之还如何做手脚。 两人的手同时掀开骰子。 百里奚很得意:“三个一。” 众人哗得一声,视线落在桑晚的骰子上,先是倒吸了口冷气,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叠骰啊!是叠骰!” “小娘子,真赌神也!” 百里奚定睛一看,傻眼了。 三个骰子叠在了一起,成了一点。 三点对一点,他输了?! 桑晚糊涂了。 耳畔山呼海啸,她不懂,怎么就赢了? 她像个木头望着骰子,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摇出来的。 二楼的裴谨之透过菱花窗看着她,眸光温柔,唇角不经意地浮起一丝笑。 “爷一出手,桑姑娘赚得盆满钵满。” 离九看着桑大庆脱下外袍装钱的德行,心里又开始担忧: “但是桑姑娘这个哥哥靠不住。爷,这么多银子,你说他总不会又去赌吧。” 裴谨之眸深如墨池,语气依旧淡淡的: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哎,桑姑娘真可怜。” 离九瞧着那道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赌坊门口,心不知道为何堵成了石头。 包房的门砰地一声,被大力推开。 百里奚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对着裴谨之怒目而视。 身后的小厮捧着银子战战兢兢地双手递给离九:“这是贵人赢的。” 百里奚端起海口瓷碗,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碗茶,气得要死: “杀鸡蔫用宰牛刀,竟惊动世子爷亲自动手,看来真是放心尖上的人啊。” 话里话外,好浓的醋味。 裴谨之轻抬眼皮,笑: “你也知道自己是鸡?” 第52章 一夜七次郎 离九笑出了猪叫声。 百里奚吃了瘪,气势蔫了不少。 他伸手抢银票:“银子还我。” 裴谨之用玉骨扇敲开他的爪子: “愿赌服输,这是我的银子了。” “裴谨之,你好狠的心呐!只喝了你两盏茶,就输了一万多两银子。” 五千七百两的本金输尽,最后一局还倒赔进去不少。百里奚捶足顿胸,瘫倒在地上撒起泼来。 “我不管,你不还我银子,我就不把消息告诉你了。” 离九拖着他起来,满脸无奈: “百里公子,您好歹御前副指挥使,这像话么?” “我不管,我就要。”百里奚打滚。 “裴谨之,你重色轻友。我的银子,我的白哗哗哗的银子啊。” 肉痛,一万多两是他的老婆本呐! “明明二百两能了结的事,你却像一头倔驴拉不住,这可怨不得我。” 裴谨之瞧着他耍赖的样子,好生想笑。 “怎不怨你,若无你暗中出手相助,那小娘子如何能赢我的银子。我是谁啊,三岁进赌坊,赢遍天下无敌手——除了你。”百里奚起身,眼睛一瞪,“还我一半。” 裴谨之被他这无赖样弄得没法子,扔了个东西给他:“拿去。” 是一个卷轴。 百里奚展开,落款的红章让他吃惊:“千山落梅图,这是松山先生的真迹?” “可抵万金?”裴谨之噙笑,又给他和自己添上了新茶。 离九在一旁暗自咂舌。 世子今日心情看来不错,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 百里奚喜笑颜开,生怕他反悔,立刻揣进了胸口:“你怎知道我在找此物?” “年初曾有人进献给官家一幅松山先生的踏雪图,听闻官家挂在御书房半月有余,想必是爱极了。而松山先生最出名的其实是这幅《千山落梅图》,你既想要投其所好,自然是要用最好的东西。” 百里奚心头一热:“我都未曾提及,你倒是替我放在了心上。” “禁军指挥使庞宣之妻乃先帝梁妃之妹,虽也有些从龙之功,但廉颇已老,且圣心多疑,换人是迟早的事。要提前恭喜你了,子仁。” 子仁,是百里奚的表字。 百里奚朝着裴谨之的胸口就是一记拳头:“好兄弟,都在心里了。” 离九担心得不行:“您谢就谢,怎么还往我们世子爷身上招呼呢。” “嘿,你替他着什么急啊。他如今可是长能耐了。” 百里奚端起海碗痛快饮了一大口,挤眉弄眼道: “猜猜,刚刚你心尖上的人说什么。” 裴谨之不动如山,懒得理他。 “谁?”离九搭了一腔,“桑姑娘?” “哦,原来是姓桑。他哥哥唤她做阿婉,莫不是叫桑婉?” 百里奚反复嚼着这名,越叫越好听:“人如其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美。” 搜肠刮肚,这是他除卧槽之外唯一会的溢美之词。 裴谨之煞风景: “是晚了、来不及的晚。” 百里奚噎了一口茶:“晚?噢,都好,都好。晚到总比没有好。可对?” “有屁快放,今日出门太久,再不说我可要走了。” 他叫桑晚的名像老淫棍,裴谨之讨厌。 “我问桑姑娘,世子体弱,你到底看上他哪点了。你猜人家怎么回我的?” 百里奚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她说,是弱了些,才一夜七次郎。” 裴谨之满口热茶喷在了百里奚的脸上,疯狂咳嗽。 “咳咳咳……她……” 裴谨之词穷。 离九早已忍不住笑趴下了。 百里奚拿着帕子擦脸,瞧着这主仆二人的神色,似乎松了口气:“是这丫头撒谎?我就说……” 离九提唇笑:“爷,桑姑娘可真是性情中人,什么都往外倒。” 他对百里奚煞有介事道:“不过这事瞒不住,毕竟往房里送热水的丫鬟都知道。” 嗯,他就是那热水,他佐证。 百里奚怪叫:“文若,你强得可怕。” 下一秒,他又巴巴地凑上脸来: “告诉我,吃得什么神药?” 裴谨之无语,拧眉讥笑: “你不行了?” 百里奚瞪大了眼睛,不满:“浑说,小爷我行得很。但是吧,七次……” 他露出艳羡的眼神:“文若,快说说,吃的什么药?” “天生神力,难自弃。”裴谨之故意捉弄他,“恕我帮不到你。” “切。”百里奚撇开脑袋,“我不信。” “爱信不信。” “下回我住你屋隔壁。” 百里奚笑地十分猥琐。 “好了,说正事。”裴谨之敲桌案。 百里奚一瞧时辰也不早了,立刻换了副正经的嘴脸: “官家听说当街行刺之事震怒,容妃哭哭啼啼,生怕她妹妹嘉宁县主遭逢不测,命我带队前来加护。文若,队伍还在路上,我想着你,便提前来了。” 裴谨之望着他笑了笑:“说实话。” “嘿!你这人,油盐不进,如何哄女子欢心?”百里奚白了他一眼,也知道瞒不过他,索性吐了个干净: “你要娶亲了。文若。赐婚的旨意在我的手上,官家命我私下交给嘉宁县主。婚事成不成,便是看她心意了。” 裴谨之面色如常,此事早已在他预料之中:“猜到了。” “这门婚事你竟允了?”百里奚拧眉,“那桑姑娘可是做妾?” 他不由得替桑晚捏把汗,这嘉宁县主可不是好相与的主。 “她不是妾。我也不会娶嘉宁。” 裴谨之低头吹了吹茶盏的热气。 百里奚对他的能力并不怀疑: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看过圣旨,官家对你还是体贴的,让嘉宁与你好生相处一个月再宣旨。如此一来,你二人日夜相对、日久生情,旨意便是锦上添花。他不想做这恶人。” “我对她毫无半点男女之情,一月也罢,一年也好,没有便是没有。” “那是自然,我看你如今心都在桑晚身上,如何还能有别的女子。可我看这姑娘身份……” 百里奚不傻,透过桑大庆的德行,也知道桑晚出身不好。 裴谨之毕竟是镇国公世子,婚嫁就算再随自己心意,也断没有平民女子入府为主母的可能。 如此美人,能在裴谨之身旁做个妾便是顶了天的福气了。但她实在太过貌美,日后又有哪个主母能容得下? “文若,啧啧,宠妾灭妻可是理法不容的啊。”他为裴谨之今后的内宅担忧。 裴谨之已然无语,这哪跟哪? “难不成你还想娶她为妻?” 百里奚讶然。 裴谨之有一秒发怔: “我不娶妻,她也不是妾。” 他从未想过娶妻。孑然一身挺好,来去无牵挂,自在又逍遥。 但如果是她……似乎…… 桑晚一袭红色喜袍的模样,突然就浮现在他的脑海。 裴谨之摇了摇脑袋,试图赶走这不合时宜的画面。 他定是被百里奚绕糊涂了。 他和桑晚什么事都没有。 “噢,我知道了,你想让她做外室!”百里奚恍然大悟,抚掌: “高招啊高招!家中正妻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如此一来,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又无需有内宅妇人相争之烦恼。文若实乃我大丈夫之表率!佩服!佩服!” 裴谨之愕然,他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说,这人就脑补出这么多? 先前怎么没看出来百里是个癫的。 养外室?呵。是怕那帮言官太闲了没事干,自己撞上去送死么? 离九听不下去,默默退到门外。 第53章 赌神小娘子 桑晚走在街市上,未缓过劲。 赢了,三局三胜。她这么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难以置信。 桑大庆左肩扛着外袍打包的银子,乐得合不拢嘴: “晚啊,你真是我的福星!你知道这三把挣了多少钱吗?七千三百五十二两!晚!发达了!发达了!”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激动的心情,仿佛这么多年他浸淫在赌坊,只为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早知道你手气如此强,大哥就该回回去赌坊带上你!日后,你指哪我买哪!将这些个赌坊杀得片甲不留!这么多年他们可坑了我不少钱呢!” 桑大庆叉着腰大笑,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有个赌神附体的妹妹。 但笑得过于用力,肿胀的脸更痛了。 桑晚受不了他这副丢人现眼的模样,重新给自己戴好惟帽: “低声些,光彩吗?!” 桑大庆没脸没皮,粗着脖子嚷道: “怎么不光彩,你轻轻松松就挣了七千多两,比咱爹都厉害!说你光宗耀祖都不为过。” “收声!我怕祖宗棺材板压不住了。” 桑晚没好气地快步向前,将桑大庆远远甩在后头。 出了平康里,快要拐到白石巷时,几个四海赌坊的小厮把桑大庆围住了。 “桑大庆,听说你今儿个赢麻了。咱们的账是不是该清一清了?” 领头的甩着小刀,皮笑肉不笑。 桑晚又倒头冲了回来,挡在了桑大庆面前:“你们要做什么?” “哟,是赌神小娘子,失敬了啊。我这是找你哥清账呢。” “清账就清账,你甩什么刀子?” 桑晚心头不悦。 这才走出几里地,她就多了个外号了。 怪……好听的。 桑大庆如今有巨款傍身,那是腰也挺了,背也直了,连嗓门都大了好几分: “清清清,你说个数!咱又不是没那条件。对吧,晚。” 晚,晚,晚你个头。 桑晚懒得应他。 四海赌坊的小厮报了个数。 短短几日,五百两的欠款算上利钱滚到了八百多两了。 桑大庆虽有些肉疼,但还是抽了几张银票给了他们。临走还扔了几粒碎银子: “给哥几个买酒喝。” 小厮立刻满脸堆笑,跟换皮似的: “谢谢庆爷!日后还要常来啊!” 他看了看桑晚,迟疑片刻,没敢相邀。 这个女的……不要来。 * 桑大庆重新将包袱又捆好,大摇大摆地带着桑晚走街串巷。 “你这是作甚,为何不直接回家?娘还在等着你呢!”桑晚拉着他就要转头。 桑大庆按住了她的手: “哎,急什么。咱先找个房牙子,买个新屋;再买几个仆妇伺候娘,然后我再去把你嫂子和侄儿都接回来。走走走,快,前儿李三还说有一个大宅院空出来了,哎呀,敢情那都是为我留的啊。” 突然有了那么多钱,改善下生活倒也是应当的。桑晚没有意见,只担心他又走歪路: “桑大庆,你摸着良心同我说,日后还赌不赌?” 桑大庆眼睛滴溜溜一转,大手一摆: “不赌,绝对不赌了!咱们现在有这么多钱了,我还去赌什么啊!从今往后,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桑晚烦躁地翻了个白眼:“那就好。” 只要桑大庆不作妖,比什么都强。 两人在街市上一通转悠,到底是有钱好,三五下便将宅子、仆从都买好了。 桑晚带着人回家去抬老娘,桑大庆塞给了她几张银票和碎银子,说了声去接柳玉梅,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桑晚捏着银票,突然想起一件事。 欠裴谨之的钱还没还呢。 她不喜欠人,更讨厌欠杀父仇人的钱。 “你们先去把老太太接到新的宅子里去,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是,姑娘。”仆从喏了声。 * 裴谨之在马车内,面色有些凝重。 离九难得没有骑马,而是同他一并坐在车里。 “爷,您怎的了?刚刚不是还挺高兴的。” 裴谨之捻着指尖,沉凝道:“子任并没有说出全部实情。” 离九震惊,微微颤着唇:“爷,百里公子可是您的至交好友啊。” “你误会了。”裴谨之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说,他尚有事不便告之,但并非想害我。” 离九这才放下了心: “可把我给吓坏了。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信得过,非百里公子莫属。” 裴谨之点了点头,认同:“自然是。我猜测,是与那东西有关。” “莫非百里公子是带秘密任务来的?” 离九摸着下巴,又抓了抓胡须: “我就说呢,保护一个县主,何须出动禁军的副指挥使。再如何宠爱容妃娘娘,官家也不会如此逾制。” “如今昭云院里换上了我们自己的人,我倒是不担心。唯一担心的是,关于这个东西,官家到底知道多少?” 裴谨之修长的手指在膝上一记一记地敲着,心绪悠远。 “爷,说起来还有件事尚未来得及同您回禀。” “何事?”裴谨之闭眼深思中。 “前儿两名当街刺杀您的刺客,县衙将尸首放置在义庄,被人盗走了。” 裴谨之猛一睁开眼,“盗尸?” “手段倒是高明。用了其他尸体换了衣服,将义庄内所有停置的尸身的脸划烂、尸身砍得七零八落,无法辨识。小顺去瞧过,整个义庄跟屠宰场似的。拼凑之后,丢了两具。” 小顺是离九手底下的人。 裴谨之眯起了丹凤眼: “这倒是有趣。既做死士,无名无姓无任何身份标记,随时赴死,怎还多此一举盗尸。他们不是死士。你有没有觉得,似乎是故意让我们将目光引到蜀地上。”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马车停在了裴府,离九先行跳下车。 “爷,桑姑娘?” 裴谨之眉头微动,玉骨扇拨开了马车的布帘,那一张明艳的脸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里,活色生香。 他的喉间一滚,语气低哑:“找我?” 不知何故,他满脑子都是七。 桑晚福了福礼: “门房说您出去了,我便在这等。” “何事?”裴谨之轻咳了一声。 目光相视又避开,两人都有些不自在。 桑晚客客气气地将手中的银票双手呈递给他:“家兄他……额,挣了点钱。所以欠您的银子如数归还。” 裴谨之垂下眼,六十两。 这是一点都不想欠他。 他伸出修长的手,捻起那张五十两银票,轻抬眼皮:“五十两我收了,十两是工钱。你我两清。” 桑晚抿唇,点头告别:“多谢。” 裴谨之头也不回下了马车,进了裴府。 桑晚往不同的方向走。 走了一小段路后,她才想起来,身契和金锁,裴谨之都还没还她呢。 罢了,他们还会再见的。 下一次见面,就是生死之战。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裴谨之,你我是仇人了。 第54章 这热闹是他们的 离九快步追上去,同桑晚说了会儿话。 他屁颠屁颠小跑回马车旁,裴谨之有些不悦:“你一个糙汉,同个姑娘家在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离九:“爷,我没拉拉扯扯啊,我就是问桑姑娘,那饴糖如何炼制。” 他转头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有些不舍:“多好的姑娘,要是我妹子就好了。” 裴谨之将银票折叠好揣进了袖袍中,淡淡一嗤:“无情无义之人,有何好?” 离九并不这么想:“她怎么无情无义了?爷,人家一日乍富都还记得来还您的银子呢。我看这桑姑娘就特别重情义,知恩图报,是个心善的。” 裴谨之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四周似有浓烈的怨气。 “你话太密,罚你噤声两个时辰。” 离九捂嘴,眼神瞪如铜铃: “太残忍了,爷。” “加罚一个时辰,三个时辰不许吭声。”裴谨之用玉骨扇敲了他一记脑栗子。 离九哭丧着脸,默默退了下去。 爷到底是怎么了,一会喜,一会怒的。 这翻脸的速度,跟六月天似的。 * 桑晚回到新宅,桑母已经来了。 她瞧见桑晚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晚儿,这些个仆妇,说这是咱家新宅子?” 他们将她抬来此处,她可是吓坏了胆。 “哪里来的银子置办宅子?还有这些个人,我的老天爷啊,这是……” 她满眼不是喜悦,而是惊恐:“该不是你哥干了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发的家吧?” 这些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桑晚还真不好说出口。 “娘,这回和哥没关系,就是咱家走了运道,就突然发财了。” 天降横财,她也拦不住啊。 正说着,桑大庆带着柳玉梅回来了。 人还未进院子,声音先起: “娘,我把玉梅和方儿都接回来了。” 柳玉梅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挎着包袱,两颊绯红,头顶的两朵大芍药甚是娇艳。 “哟哟哟,这可是三进的院子啊!这立柱,这檐头,哎呀,气派,果真气派。” 她是上下、里外,都满意得不得了。 “娘子,我说这宅子好吧,日后你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管享福便是。” 桑大庆将胸脯拍得梆梆作响: “日后这个家,便由我来撑着,你们都只管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就行。” 柳玉梅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 “我家夫君真是厉害。那全清观的道士真没骗我,他说你印堂广阔、额高饱满,必有天降福财、坐收厚礼。” 桑晚心里冷笑。 呵,好好好,好道士。 殊不知你夫君差点连底裤都输精光呢。 桑母此刻才算是真的放下心头大石: “好,回来就好。我们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好。” 柳玉梅亲热地挽起她的手: “娘,许久不见娘了,方儿都想您了。成日都说想要见祖母呢。” 方儿的小脑袋一挨着桑母,桑母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的好孙儿啊,快让祖母抱抱,可想死祖母啰。” 方儿的小手拥着桑母,奶声奶气: “祖母,方儿想您。” 桑大庆得意洋洋地坐在桑母身旁的太师椅上,端起茶盏,啜了口: “嗯,这茶不错。娘,你也尝尝。” 桑母抹了抹泪:“哎,我尝,我尝。” 母慈子孝、阖家美满。 好一出人间温暖大团圆。 桑晚倚在门边,发现自己是多余的。 怪了,她是从何时有这样的疏离感? 竟觉自己与这样的温情格格不入了。 一个仆妇来到她身旁,低声问:“姑娘,卜入新宅,各处房间该如何安置?” 桑晚正欲张口,柳玉梅闻到立刻道:“都候着,一会儿听我安排。” “嗯,听……大娘子的。” 桑晚想了想,改了口。 如今桑大庆已摇身一变成了庆老爷,那柳玉梅自然是当家主母了。 “嫂子,你若是没意见的话,我还是住西边那个房间可好?我想去睡一会儿。” 昨夜找桑大庆,今日又在赌坊大战三回合,这一松弛下来,人便疲得没有力气。 柳玉梅如今有了钱,对她也有了一分好脸色:“瞅着气色不好,快去躺着吧。” 桑晚刚转身,又听到她低声碎碎念: “去了裴府几日,倒养出了娇气的毛病。这日头还没下山便要躺着了。她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桑大庆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 “低声些。咱们现在有钱了,晚儿惫懒些又能怎么样。” 为着面子,他未曾告诉柳玉梅钱是如何来的,只说是自己挣的。 柳玉梅只要有钱就行,也不细问。 她可是三进院大宅子的当家主母了。 “我可算是熬出头了,桑大庆!” “是是是,我家娘子陪我吃了这些苦,终于可以松快松快了。明儿相公带你去镇上最好的金楼、绸缎庄、胭脂水粉铺,别人有的,我们娘子也必须要有。” “相公,你对我可太好了!” 方儿咿咿呀呀跟着叫唤:“阿爹,我也要,我要骑大马,买大宝剑!” “好好好,都买,都买!” 桑母灿笑,眼角皱成了花儿:“方儿还小,如何能骑大马啊?” “买了大马,方儿就长个了,长成阿爹这么高,便能骑马了。” 童言童语,一家子其乐融融。 桑晚默默走开,晚风吹过,有些凉。 这热闹是他们的,与她无关。 她抬起手,袖口滑落,才看见自己的手腕处淤青一片。 应是今日与桑大庆推推搡搡时他捏的。 手腕早已发肿,只是她麻木未觉罢了。 手麻,心不知为何,开始疼起来了。 “姑娘,姑娘。” 身后有个仆妇追了上来。 “怎么了?”桑晚摸着手腕,问道。 “门外有个小厮,说是有人托他来给您送药的。这是消肿止痛的,您收好。” 仆妇恭敬地双手递了个瓷瓶给她。 桑晚奇了怪:“可说是何人相托?” “问了,小厮说是一位姑娘。” “好。你去吧。”桑晚想了想,姑娘? 嗯。定是青禾。 她怎知自己受伤了? 转念一想,桑晚恍然大悟。 旧伤初愈,青禾定是怕她药不够,又偷摸地让人送来。 可真是贴心的姐姐,定要好好谢谢她。 瓷瓶温润,握在手心微凉,心却很暖。 还是有人关心她的。 第55章 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裴谨之刚喝完药,皱着眉。 良药苦口,这药苦上加苦。 他看向离九:“药送过去了吗?” 离九呜呜地点头。 “今夜不会太平,多加点人手。” 他有强烈的预感,自那日街市行刺,再加上百里奚提前到了沣水,危险已经越来越近了。 离九又呜呜两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裴谨之又好气又好笑: “好了,解了你的罚,去安排吧。” 离九呼了一口气: “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快憋死了我。” 下午回来至今,他可是实实在在地憋了两个时辰了。 “那药我让小顺送去了,爷,桑姑娘换了新宅子了,在兴和坊。” “这么快。”裴谨之扬了扬眉,“他那个哥哥倒是会享福的。” “爷,那药真是桑姑娘落下的?” 离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裴谨之面色有些微动: “嗯,青禾给的,她没带走。” “哦,真的?”离九拉长了音。 “真的。”裴谨之背过身,不去看他。 离九低头暗笑,躬身退下。 下人轻叩门,垂首来禀: “世子爷,嘉宁县主求见。” “请至花厅吧。” 冷了她几日,还是又来了。 裴谨之换上外袍,独自去往花厅。 嘉宁县主一见到他,立刻就迎了上去想握他的手臂,裴谨之微微一侧身,完美避了开。 嘉宁的甜笑一滞:“谨之哥哥。” “县主,请坐,看茶。” 嘉宁县主讪讪地落了座,又堆起了笑: “谨之哥哥,我听说你这几日身体不适,今日可好些了?” 听说狐媚子被打发出府,她心情大好。 “有劳县主挂念,尚好。” 裴谨之眉宇淡淡,语气也冷。 “谨之哥哥,你为何总称呼我县主,从前你都是唤我小名珠儿的。” 嘉宁县主嘟起了嘴,故作萌态: “莫不是你心里还生我的气?” “儿时不懂规矩,如今若还是如此,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裴谨之冷脸。 “谨之哥哥,你我……”嘉宁捏着丝帕羞涩一笑,“无需如此生分。” 见裴谨之没有言语,她索性挑得更明: “官家和娘娘都喜欢你,谨之哥哥,你也明白我的心意;日后你入仕,我会是你的助力。” “县主。”裴谨之轻抬眼,目光冷然,“你还是莫要将心思放在我的身上,别耽误自个儿的前程。” “谨之哥哥,你为何总要推开我?你明明心里有我的。”嘉宁县主不解。 裴谨之有些弄不明白: “你从哪里看出我心里有你?” 说出来,他改。 嘉宁抿唇一笑,认定他是故作高冷。 “你若非心里有我,怎么会那么快将那狐媚子打发走?你看,你还是在乎我。” 裴谨之失笑:“县主,你差点在昭云院弄出人命,我不送走,还留着给你杀?” “不可能。大夫人说你就是为了我。”嘉宁臊红了脸,不信。 裴谨之冷笑,康氏可真是不遗余力啊。 “她骗你,我根本不喜欢你。”裴谨之很决绝,“强扭的瓜不甜,县主自重。” “裴谨之,我不信!你我青梅竹马,你还救过我,如何会心里没有我?” “我还救过隔壁邻居家的狗呢。难不成我心里还有狗了?”裴谨之反唇相讥。 嘉宁县主吃瘪,差点没气死: “放肆!我如何能与狗相提并论?” “你自然是不配与那狗相提并论,那可是西域来的名犬。” 嘉宁县主快被气疯了: “裴谨之,你休想故意激怒我,你越是如此,就越表明你的心里在意我、爱慕我。你们男人不就是如此,越喜欢谁便越爱招惹谁生气。” 说着说着,她顿时悟了,立刻平静下来,笑容重聚:“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没错,你就是爱慕我。” 她像发现新大陆,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真是笨,原来你是爱我的。” 裴谨之握着茶盏,石化:“我真想剖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什么。” “谨之哥哥,你还是剖开我的心吧。我的心里装的全都是你。”嘉宁娇笑绯红。 屋顶上,瓦片微动。 裴谨之的耳朵听着动静,双眸更是清冷:“告诉你一个秘密。” 嘉宁以为他借势表白,立刻支起耳朵。 “附耳过来。” 裴谨之对她招手,笑得邪魅。 嘉宁忍不住心怦怦乱跳。 裴谨之在她的耳畔吹着气: “不怕告诉你,我,喜欢男人。” 嘉宁后退了一步,满脸不可置信:“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 门外,离九推开了门,端着一碗茶盏,捏着嗓子:“爷,今日累了吧,这是特地给您炖的参汤,快趁热喝。” 裴谨之端起茶盏:“没规矩,没看见我同县主在说话?” 离九手拿着木盘,扭捏作态得依偎在裴谨之的身旁:“县主又不是旁人,她自小同爷一起长大,自然是懂的,对吧?” 裴谨之顺手便拍了一把离九的屁股:“下去,莫要张扬。” 八尺胡虬大汉嘤嘤撒娇,跺了跺脚离去:“爷~~” 嘉宁县主脸色苍白,跌坐在花梨木椅上:“你,你们……谣言竟是真的……” 这些年她常听到风言风语,但总不信。 那离九是糙汉,岂能入谨之哥哥的眼。 定是秋月这些贱蹄子故意诓她的,她也未曾放在心上,没想到,竟亲眼看到… 她的眼睛…啊啊啊啊啊! 嘉宁县主心碎成了破布,千疮百孔。 裴谨之不疾不徐地饮着参汤,连眼皮都未抬: “你若非要嫁给我,也不是不可以。但今日之事,以后会日日出现在你眼前,你受得住就行。” “谨之哥哥,我是真心的,你难道不能为我改变吗?”嘉宁咬了咬牙。 一双眸子泛着泪,裴谨之想起了桑晚。 他顿时觉得心烦:“不能。” 嘉宁县主哀极生怒,咬着唇,目光渐渐怨毒,似有所决断。 裴谨之点破了她的心思: “离九和别人都不同,你若想动他,想想自己有几个脑袋。” 嘉宁县主当日亲眼见到离九杖毙了冬雪,此刻身子一颤,止了念头。 “谨之哥哥,我不会破坏你们的。” 她咽了咽口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定,深情望着裴谨之:“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一口参汤噎住,他硬是强忍着咽了下去,满眼无奈:“你走吧。” 他败了,词穷。 嘉宁县主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 “谨之哥哥,谢谢你告诉我你的秘密,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真心待我,我定不辜负你。” “谨之哥哥,我真的可以接受的。” 裴谨之拧眉,砰地放茶盏:“送客!” 嘉宁县主像受惊了兔子似的,飞也似地跑出了昭云院。 屋顶上一阵悉索声。 一道黑影飞落,在地上打起滚来。 百里奚笑得肚子发痛: “文若,真有你的。” 第56章 有人想你死 裴谨之见他一身夜行衣,冷哼一声: “堂堂指挥使不做,做听墙角的贼。” 百里奚捂着肚子狂笑不止: “我…我也是来加入你们的,文若。哈哈哈哈!” 裴谨之摇头,无言以对。 他是万万算不到这容珠儿的脑回路。 百里奚大马金刀地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具,海喝了一大碗: “按我说啊,你这招无用。她那个死缠烂打的劲,你唯有从了她便是。” 离九从门外推门进来,一见到百里奚,傻眼了:“百里公子,怎么是你?” 他看看百里奚,又抬头看屋顶:“那贼人是您啊。” 暗卫发现屋顶有可疑夜行人,他正想追击,却见他落进了花厅。 “去去,谁是贼。”百里奚翻白眼。 裴谨之负手,缓缓踱步至太师椅前坐下,收了收袖袍: “就该让弓箭手将你射成筛子。” 百里奚一脸混不吝地笑: “嘿,你可舍不得我。” 他学着离九捏起了嗓子:“谨之哥哥,让我加入,成为你身边的二号美男吧。” 裴谨之抚着眉心:“离九,灭口。” 离九扑上去大手捂住百里奚的嘴,疯狂大笑:“不成,爷的身边只能有我一个。” 两人又是嬉笑打闹,过了几招。 “好了,好了。”百里奚讨饶,浑身冒汗:“说正经事了。” 无需眼神,离九立刻领会去守在门外。 “官家交代了绝密任务,我得来做做样子。”百里奚指了指屋顶,“除我以外,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 裴谨之垂了垂眼,替他的空杯子又斟满茶水:“劳累了。” 百里奚端起茶盏,压低了声: “有人密告,说先帝暗中留有传位诏书,藏在你的手里。” 裴谨之一愣,黑眸深笑:“你也信?” 百里奚急了:“我信与不信,重要吗?文若,这是有人想你死。” 裴谨之敛了敛笑意,语气依旧如常:“消息最早从何处开始?” “你也知道,官家登基后,软禁了好几位文武重臣。半月前,年迈的文德公梦中呓语,说了一句关于传位诏书的话,传到官家的耳朵里。醒来后文德公矢口否认,即刻被下了诏狱。由此起,先帝生前一个月内接触过的,皆由皇城司一一过审,无一幸免。” 裴谨之不悦地挑了挑眉: “这又是如何能联想到我的身上?” “我也不知。你素来深居简出,皇城司翻过入宫记录,先帝在世前近一年多你都未曾入过宫。镇国公还是国之柱石,官家一时也不好缉拿你回京。就让我来一趟。” 裴谨之摇头失笑: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文若,你还笑得出来。到底有没有这东西?”百里奚单刀直入。 “当然没有。先帝驭龙宾天甚是突然,如何会有诏书?再者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会在我一个病恹恹的世子手中?” 裴谨之白了他一眼。 百里奚的脸变得惨白,如看死人一般看向他:“完了,文若,真的完了。” 手握先帝诏书,是死罪;而手中拿不出诏书,官家已有疑心,也是死。 百里奚为何会先行一步赶到沣水,自然也是心中焦急,想问个清楚。 “我爹在宫中怎样?” 裴谨之想知道裴佑的处境。 “自然是不知情,更不相信会有诏书在你的手中。但官家的态度很暧昧,国公被请去皇城司喝茶有半月了。”百里奚不忍。 说是喝茶,可皇城司的手段… “子任,今夜你能同我说这些,我满腹感激。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裴谨之郑重其事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为何会来沣水,除了为祖母侍疾之外,还是奉了官家的密旨,来江南道找先帝的传位诏书。” 百里奚啪地从椅子上跌落在地: “你说什么?你也是奉旨来找诏书的?!怎么会这样?” “是。官家继位后不久,突然传召我入宫。因此,你说诏书之事因文德公梦话而起,并不准确。官家应是在一年多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百里奚爬起来又坐回了椅子,震惊:“他是从何处得知此消息的?” 裴谨之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可消息竟清晰地指向江南道。官家为何派我,便是因为裴府在沣水镇。沣水虽小,却是整个江南道的核心之地。” “你可查出什么线索了?诏书在哪?” “一年多了,并没有寻到任何关于诏书的线索。江南道有一江湖门派唤作‘天玄门’,他们与宫中势力牵涉甚深,多年前曾在京郊意图绑架景和公主。我怀疑此事是他们捏造出来的。上月我已密信禀明官家。但今日你来,说明官家是不信我。” 一年多毫无所获,诏书又事关官家的帝位和江山,很难不让他对裴谨之起疑心。 “难怪,现在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诏书在你的手中。这一招借刀杀人可真毒啊。” “子任,你我都被圈进这个死局了。”裴谨之低叹。 诏书有没有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官家认为有。 裴谨之和百里奚二人若拿不回诏书,都只有死路一条。 百里奚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 他面如死灰,哪还有半点潇洒的模样: “来时路上我还在纠结,你我的情谊,我该如何办这件差事。没曾想,官家派我来,是想将咱哥俩一起拿下?!” “不行的话,咱哥俩伪造一份?” 百里奚转念一想,横下心。 他还想将《千山落梅图》面呈官家再往上升一级呢,这还没成就要人头落地了? 裴谨之白了他一眼: “伪造诏书,你想株连九族?” 百里奚趴在桌子上,像条没有力气的咸鱼:“不然呢,那怎么办?” 裴谨之扯起嘴角,冷冷一笑: “好,照你说的办。回头你我埋一起,离九上坟顺手还能给你也拔一拔坟头草。” 百里奚不耐,翻了个白眼: “裴谨之,闭上你的乌鸦嘴。爷都还未成亲呢,我可不想死。” 裴谨之点了点手指,为他指路: “不想死的,就机灵点。明日带上禁军的兄弟护好嘉宁县主。” “怎么,你的意思是,嘉宁果真有危险?”百里奚弄不明白了。 “天玄门十年前绑架景和公主之时,嘉宁也在。”裴谨之握着茶盏,陷入了深思。 “可诏书同十年前又有何关系?” 裴谨之沉默许久,光影让他的脸越加棱角分明,如雕刻的神像般俊美。 “如果先帝有立储诏书,会传给谁?” 百里奚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自是昀王萧熠,他是先帝中宫所出的嫡子,还能有谁比他更尊贵、更合适。” 裴谨之淡然的脸上浮起一丝怅然: “十年前,马车上除了景和公主、嘉宁县主之外,还有一个七八月大的婴儿,正是昀王萧熠。” 第57章 接不接橄榄枝 百里奚跌破了下巴: “十年前不是绑架,而是刺杀?!” “先帝子嗣单薄,昀王出生时难产,险些丧命。宫中钦天监观天象,说昀王萧熠乃紫阳真人转世,需回北郊紫阳道观内受香火祭拜一日,方可平安无事。 事关皇嗣又不可张扬,便以景和公主踏青郊游为由,由宫中内侍及护卫送去。此事极度隐秘,我亦是在与山匪决斗之时知道,原来除了公主县主之外,还有昀王。” 百里奚一拍桌子:“天玄门的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行刺皇嗣!” “他们何止胆大,对襁褓中的婴儿下死手,毫无人性。”裴谨之敛眸,眉宇凝重:“这一次费尽心思将你我都牵入局中的,应是他们。” 百里奚一拍大腿,似乎猜到了背后指使之人。“是如今这位?” “可不对啊,他已经坐上了王位,何必还在乎诏书?就算昀王有心争王位,谁又会支持黄毛小儿呢!” “子任同我想到一处,当年我也怀疑过京郊刺杀是先帝的亲弟弟——如今的官家所为。可你说得对,他已是君,天下尽在其手。可天玄门依旧在暗中作乱,背后应不是官家,而是另有其人。” “天呐!还有人想要这大夏江山?雍王?怀王?端王?诚王?” 百里奚已经开始点各路王爷名册了。 “十年前先帝赐剑,命我暗中调查行刺之人的底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调查到天玄门的存在。能够掌握皇嗣出行的绝密信息,非宫中内应不可达成,天玄门在宫里的人,地位不低。” “而这个内应一定还在当今圣上身边。他们推波助澜,官家才会想到将这件事交由你来办。而你无论办得好还是办得不好,都得死。”百里奚接过了话头。 真他娘的毒啊! 拿到诏书,官家不会留活口; 而拿不到诏书,官家疑心他有心私藏,暗中扶昀王上位,也得死。 裴谨之:“而今,又搭上了一个你。” 看来是有人眼红百里奚的位置,想取而代之,顺势将他也卷入其中一并除去。 百里奚一拍掌:“好极!好极!可见这布局之人对你我甚是熟稔。” 他抓起桌上糕点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嘟囔着:“你我兄弟同生共死、共进退!吃饱,干他!!” 裴谨之淡笑:“你倒是洒脱。” 百里奚将脚踩在凳子上,端起茶一饮而尽,舒了一口气: “这下我可放心了,不必与你为敌。这几日我心事重重,来时路上吃不好睡不着。现下捋清楚了,反倒是踏实了。” 糕点落了肚,茶水一润,通体舒畅;来时的担忧一扫而空。 “如今我担忧的是昀王的处境,这子虚乌有的诏书,怕是他的催命符了。” 裴谨之眼底一黯,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百里奚随之也情绪变得低落。 长叹息,哀先帝。 “文若,那嘉宁……” 百里奚眼睛一亮:“有救了!” 赐婚旨意,是官家抛出来的橄榄枝啊。 “你娶她!不就表明态度了!” 裴谨之心里有数,何须他点破: “官家的确是用旨意在试探我是否是忠心的。我若点头娶了嘉宁,自然不会有异心扶昀王上位。” “是啊!”百里奚激动的咽下口水,眼巴巴看着他:“你快娶了她!” 他恨不得立刻、马上就拉裴谨之与嘉宁县主拜堂成亲、送入洞房。 “刚刚是谁说得万般豪气,说要与我同生共死的?”裴谨之斜睨了他一眼。 “嘿,这不是有台阶么,你还不下?”百里奚嬉皮笑脸:“那桑晚就这么好,值得你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裴谨之不懂,怎么突然又提到桑晚身上去。 “你若不是为了她,娶谁不是娶啊?嘉宁背后可是有容妃和右相,与你是门当户对啊。” “那你娶吧,我死。” 裴谨之一口拒绝。 他对嘉宁县主的厌恶,深入骨髓。 “哎,她到底怎么你了,你这么讨厌她?”百里奚的好奇心更浓了。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裴谨之指了指屋顶,“再不走,天亮了。” 百里奚索性躺在雕花窗旁的软榻上,头枕手臂,交着腿:“今晚我偏就住这了!” “富贵赌坊的床太硬?”裴谨之哂笑。 “哎,别提。家中的产业悉数都是二哥在打理,我不过就是顺道去住两日罢了。老头子要是知晓我一把输了万两,回京怕是要将我的腿打断了。” 谁人不知京城永宁公百里邑的产业星盘罗布、富可敌国,沣水镇的富贵赌坊只不过是露出的冰山一角而已。 百里家世代勋贵,百里邑娶了官家和先帝的姐姐信阳长公主;二人育三子一女,皆是人中龙凤。 百里奚是家中最小的,也是最顽劣的。 “我不过是离开了一年多,你在京中到底得罪谁了?”裴谨之挑眉。 永宁公这个封号,一听就知道是极尽荣宠的;更何况长公主与官家自小亲近,恩宠不绝。这样的家世,竟还有人敢对百里奚下套。 百里奚翘着腿,想了想: “上个月我打了萧丙琪,会是他吗?” 裴谨之面上一滞: “端王府世子萧丙琪?你打他作甚?” “那臭小子当街强抢民女,我正好路过,就招呼了他几拳。区区在京为质的世子,不夹着尾巴好好做人,还三天两头尽闹事,看我不削他!” 端王,又是端王。 来自蜀地的雪兰绸,亦是指向端王。 裴谨之将行刺一事细说,百里奚很困惑:“他要诏书做什么?帮昀王夺皇位?” 裴谨之不疾不徐地续茶: “蜀地富庶,他已是王爷之中过得最好的一位。帮小孩抢夺天下于他有何好处?” 百里奚拍案怒骂端王: “老贼!他也想反?呸,就算有诏书,上头也不会是他的名字!” 裴谨之手点茶桌:“端王要反,自然要寻一个正当的理由。而诏书便是理由。他可以借这诏书说官家得位不正,他再打着拨乱反正之名起兵。” “嘁!”百里奚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这半老头子也想做皇帝?美得他!等我回京定要去御前告他一状。” “还有那个萧丙琪,小爷我打他是伸张正义,他竟然还敢暗地里害我。” 百里奚挽起袖子,恨不得立刻杀回京城再打他一顿。 裴谨之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 “谋反是砍头的事,他如未做好万全准备,岂敢露出獠牙?” 百里奚眼神一怔:“对啊,端王府府兵不过五千,他哪来的兵?” 裴谨之起身踱步,娓娓道来: “当年先帝一统天下,蜀地原节度使李宽投诚,就地归顺成了太守。他手里有两万的兵马。蜀地虽山高路远,却是个富庶之地。端王去了封地十余年,想必也积累了不少的实力。” 他转身看向百里奚,凝眉:“天玄门的背后会不会是端王?” 只是,他有这样的野心,为何十年前刺杀一事后又悄无声息地蛰伏至今? “十年前刺杀案后,先帝最疑心的便是昭王萧珩,也就是如今的官家。他将官家留在京中,便是要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结果,先帝猝然驾崩,反倒是成全了他占尽天时地利。” 先帝离世,他是唯一一个在京城的成年王爷。兄终弟及虽不合礼法,但他有先帝当年的口头托付为凭。 百里奚冷哼了一声,“人啊,运气来了挡不住。朝野内外对先帝的死疑心颇多,谁知道这里头是否有蹊跷。” 灯火重影,兄弟密谈,有内侍看见斧头的黑影一闪而过。 之后,大内便被重重封锁,官家病危、昭王监国,一切发展地非常快。 没几日,先帝身旁所有贴身服侍的内侍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昭王承先帝口谕登上了皇位。 天,变了。 裴谨之警惕地看向四周,出言阻止: “慎言,隔墙有耳。” 百里奚叹了口气,他是御前副指挥使,听到、看到的大内密辛太多了。 “我有满肚子的秘密。” “我不想听。” “不,你想。” 百里奚死抓着他的手不放: “弑君弑兄,强占寡嫂,圈禁子侄,你想先听哪样?” 裴谨之愣在原地:“强占……寡嫂?” “先帝的皇后数月前突然暴毙,你以为她真的死了?”百里奚提唇一嗤: “呵,那都是掩天下人耳目罢了。她现在是新帝后宫最受宠的妃子—贞妃。” 贞?裴谨之石化。 第58章 谨之哥哥好爱你 嘉宁县主回到凌月阁,把屋内瓶瓶罐罐砸了个稀烂。 下人战战兢兢地不敢靠前,生怕成了她的出气筒。 唯有跟着她最久的秦嬷嬷大胆吱声:“县主,谁又惹您生气了?” “秦嬷嬷,裴谨之他……他……” 嘉宁县主扑进她的怀里,泣不成声。 秦嬷嬷屏退下人,轻拍后背: “不哭不哭。世子院里头那个贱婢不是赶出去了吗?” “不是那贱人,是……呜呜……” “那又是谁,裴世子竟如此不识抬举!” “不许你说我的谨之哥哥!”嘉宁县主怒目圆睁。 “好好好,不说不说。奴婢是心疼我们姑娘。奴婢真怕您一颗真心错付啊。” 秦嬷嬷是嘉宁县主的乳母,自然非一般奴婢。 嘉宁县主见屋内无其他人,这才噙着泪眼坐下,“嬷嬷可知有何药能治龙阳之癖?” “啊?!”秦嬷嬷惊得站不稳脚,“县主,您该不会是说,这裴世子是个断袖?!” 哎哟我的天菩萨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 “可可可……这怎么可能呢?那小贱蹄子不是才上了世子爷的榻了?” 嘉宁县主抽抽搭搭:“谨之哥哥同那离九……早些年便有传闻,今日被我撞见,没曾想竟是真的。呜呜呜……” “你亲眼看见了?”秦嬷嬷本就狭小的眼睛极力瞪得如针孔大。 嘉宁点了点头,又哭得梨花带雨:“我看见谨之哥哥摸他的屁股!!” 秦嬷嬷差一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这该死的裴世子,这这这不是辜负了官家和娘娘的一番美意吗! “县主,兹事体大啊,若他真是个断袖的,您岂能下嫁与他?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秦嬷嬷是真心为她着想的。 “娘娘正值盛宠,您在京城随便再挑一个门第相当的世家公子,那都不是个事儿。就别在这裴世子的身上再耗费时日了。再者说,奴婢看他成日惨白着一张脸,那身子想必早就是废了。” “我不管,我就要嫁给他!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那裴谨之就这般好?奴婢觉得二公子相貌堂堂,体态康健,不输这病秧子啊。” 秦嬷嬷小声表达自己的意见。 这几日她在裴府一轮接触下来,眼明心亮;这裴家主母的心思,可都是在亲生的老二身上。 那裴谨之虽说占着一个世子之位,可那病恹恹的模样,秦嬷嬷真怕他哪日就嗝了,县主岂不是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了? “裴炎亭?他如何能同我谨之哥哥相比。他不过就是个纨绔罢了。” 嘉宁县主从未拿正眼瞧过他。 “哎,姑娘,您心心念念的是十年前持剑御敌救下你的英才少年。可如今裴世子终年与汤药相伴,如何还能握剑?他早就不是当年的裴谨之了。” 秦嬷嬷眼睛毒,早就看穿了嘉宁县主的心思。 她满心满脑里装的裴谨之,不过是日积月累添加的滤镜罢了。 “即便不能握剑,便是日日看着他那张脸,我的心里也是极高兴的。” 嘉宁攥着丝帕,手托着腮,满脸陶醉:“只要他看我,我便觉得骨头都酥了,腿也软了。” 秦嬷嬷又好气又好笑:“姑娘这是中了相思的毒了。” 她的眸色逐渐变暗,裴谨之是断袖? 万万不能让姑娘嫁给他,这会误了姑娘一生的。 她一定要想法子阻止这门婚事。 * 屋顶上趴着听墙角的桑晚,隔夜饭都快呕出来了。 呀,这裴谨之还摸离九屁股,两人果真有猫腻。 先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是断袖,只怕也是欲盖弥彰。 今夜来这一趟也不易,她可是差点丢了半条命。 虽说轻功不错,但裴府戒备森严,一路进来费了不少功夫。 裴府的园子里还有条狗,闻着味就追着她跑,吓得她半死。 可她必须得来,她要找嘉宁县主问清楚当年刺杀之事。 夜深了,凌月阁很快也熄灯了。 桑晚一直到听见卧房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才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跃下。 卜一进屋,她塞住自己的鼻子,燃起了迷香。 卧榻之外的婢女本就犯困,没费什么劲就陷入了昏睡。 恍恍惚惚之间,嘉宁县主被人推醒。 她的眼前人影晃动,这个人…… “你是谁,我在哪……”嘉宁县主合了合眼,反应迟缓:“谨之哥哥,是你吗?” 她这是中了迷药了,脑子里想的是谁,见的人便是谁。 “是我。”桑晚压低声线,学着裴谨之低沉的声线,“我是你的谨之哥哥。” “谨之哥哥,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 嘉宁娇娇一笑,手情不自禁地揽上桑晚的脖子,“你好香啊,谨之哥哥。” “嘉宁,十年前是不是我救了你?” “是,谨之哥哥,你好厉害……” “那些想绑架公主的人是谁?” “一群山匪,胆大妄为。谨之哥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嘉宁喃喃道,眼神涣散。 “细说,当年我是如何救你。” “谨之哥哥,我知道你厌恶我,可是,我真的太害怕了。我……”她的身子开始颤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桑晚心一颤,当年有什么隐情? “那日发生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说出来,我便不生气了。”桑晚沉声哄道。 “好多人,他们突然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围着马车就砍。到处都是血,景和被吓晕了,嬷嬷也被砍死了。阿熠他一直哭,吵得我耳朵都要炸了……” 阿熠是谁?听起来像是个孩子。 嘉宁县主抱着头,不停地抓头发,神情惊恐: “那领头的抓着我的头发,拖着我到景和旁边,看啊看啊……好像认出了她是公主,突然就举刀要砍我。” “谨之哥哥,当时我太害怕了,我才会随手抓起阿熠顶了出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讨厌我……呜呜……” 嘉宁县主捏住桑晚地肩膀,紧得发疼。 嚯,够黑心的啊! 为了求生竟将别人推出去死。 桑晚心里对她的厌恶又增加了几分。 “继续说,说出来你我之间的芥蒂才能消除,不是吗?” 桑晚在她的耳畔低语,充满了蛊惑。 嘉宁县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谨之哥哥,我是有功劳的。” “哦?”桑晚拧起了眉,“有何功劳?” “那贼人盯着阿熠发呆,我一刀捅穿他的肚子。是我救了阿熠,我是有功的,没有我,阿熠就死了。” 桑晚差点笑出来。 没有你,这倒霉阿熠也不会被推出去挡刀啊。 嘉宁像爬藤一样缠住桑晚,迷迷糊糊碎碎念:“阿熠又没有死,你不应该讨厌我。” “景和公主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你不讨厌她?难道,就因为她长得好看?” “谨之哥哥,你不能怪我。我都还没嫌弃你身子坏了,你怎能嫌弃我呢?” “谨之哥哥,我不嫌弃,我要你。” 嘉宁反反复复地在诉说着自己的委屈,桑晚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她清咳了几声,压着嗓子: “山匪都是谨之哥哥杀的?” “是,谨之哥哥,你真的好厉害!” “其中可有一个眉心带黑痣的男子?” “我记不得了,他们都蒙着面,我看不清。” 桑晚耐着性子,继续问:“当年,可还有活口?” “跑了,跑了两个。”嘉宁的头发布满了汗渍,“他们会不会去向官家告发我?谨之哥哥,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拿阿熠挡刀的。别杀我,别杀我……” 桑晚生怕她引来下人,低声安抚: “没人杀你,小声些,不然谨之哥哥不喜欢你了。” “呵呵呵,你说得对。如今的官家可是我容珠儿的姐夫。谨之哥哥,你今夜来与我欢好,可是想通了?” 桑晚满头挂黑线:“是,我想通了。” 看来,裴谨之真是杀父仇人无疑了。 冤有头债有主,这仇还得找姓裴的。 问得差不多了,桑晚一个手刀又将嘉宁县主劈晕了过去。 临走前,她附耳在嘉宁耳畔: “谨之哥哥好爱你,嘉宁。” 她用手指在她的唇瓣一点。 裴谨之,我偏就恶心死你。 哼。 第59章 登徒浪子 桑晚偷摸潜回到新宅。 屋内灯油刚一点亮,她差点魂都吓飞了。 程娘子赫然坐在屋内,看似笑意盈盈,实则阴森恐怖。 “人吓人,吓死人。”桑晚抚着胸口吁着气,“深更半夜您不睡觉,上我这来作甚?” “听闻你们发了大财,特地来恭喜你的。大晚上去裴府作甚?” “你监视我?”桑晚没好气地坐下,解开夜行衣。 “怎么叫监视,我是担心你出事。如今裴府戒备森严,你贸贸然闯进去,就不怕被裴谨之抓住,我这是为你好。”程娘子满口关爱,实则是想知道她到底进去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那纸诏书。若不是你非要这个东西,我早就宰了裴谨之。” 桑晚咬牙切齿,发自肺腑。 程娘子见她脸上的表情,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可找到了?” 桑晚摇了摇头,脸上挂满了失望和落寞:“没有。” 程娘子见状,开口安慰她: “你这个孩子,我都还不急,你急什么?明日他要来天生堂施针,我让不虞扎晕他,趁机摸一摸贴身衣物。你来药铺,也顺便盯着点动静。” 桑晚不太想见他,想推辞:“我如今再去药铺上工,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家里也不缺银子了,再去铺子抛头露面,嫂子柳玉梅定是要说嘴的。 “哟,这才刚一乍富,就转头不认人了?”程娘子阴阳怪气,讥笑: “就你哥这货色,金山银山也未必能守得住,你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您能盼着我点好么?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好不容易翻了身,生活有点希望,她只求着桑大庆别再赌了,听不得一句这样的话。 程娘子见她同意了,脸上的笑意更浓,连说话都好听了: “成,我祝你们桑家和和美美、日日富贵,明儿准点来。” 说完她便往屋外走,嗖地一下,没影了。 桑晚有些眼热,她若是有程娘子这武功,早宰了裴谨之了。 可惜,她只肯教轻功和一些三脚猫功夫,仅够逃命的。 * 次日,裴谨之还在睡梦中,门口就传来嘉宁县主的呼声。 “谨之哥哥,我要见谨之哥哥。” “县主,世子爷还没醒呢。” “别拦着我,我要见谨之……”嘉宁愣住,整个人如石化。 裴谨之的房门打开,可门里出来的人却不是他。 百里奚敞开着衣袍,睡眼惺忪:“吵死了,谁啊?!” “你……百里奚!你怎么会在这里?” 嘉宁望着他胸口露出的大片肌肉,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我啊,呵呵,官家命我带队来沣水保护县主您啊。”百里奚顶着凌乱的头发,笑得混不吝。 嘉宁县主沉了沉脸,她自然知道官家带了什么旨意:“你到了此处,为何无人向我通报?” 裴谨之此刻已穿好衣裳,走到了门口。 清晨的一缕阳光映在他的脸上,风光霁月,玉树凌风,看得嘉宁的心都颤了。 百里奚朝着裴谨之挤眉弄眼,故意说得非常暧昧: “队伍今日午时后才到,我是太想念文若提前来了。许久未曾同榻而眠,甚是怀念。你说是不是?” “什么,你们昨晚上睡在了一起?!”嘉宁县主变了脸色。 百里奚单手勾住裴谨之的脖子,扬眉挑衅:“我们又何止睡在一起。” 他凤眼微垂,泄出满眼风流,倒比那勾栏瓦舍的狐媚子还要勾人。 裴谨之不置可否,皱了皱眉:“县主起这么早,便是来问这件事?” 嘉宁县主攥着丝帕贴在胸口,嫉妒又愤怒: “谨之哥哥,昨夜你还同我相拥,说你爱我。你怎能……怎能再与这些男人做这样的事。” 百里奚一愣,看向裴谨之:“昨夜?死鬼,昨夜你明明拥着的是我。” 裴谨之一脸肃色看向嘉宁县主,眼神要吃人: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昨夜我何曾踏出过昭云院?” “不可能。你明明与我彻夜长谈,同我说起当年之事,说要解开彼此的芥蒂。” 裴谨之的眉头拧成了一条黑线,满脸厌恶: “县主,你尚未出阁,当需慎言。这些不知所谓的话,只会坏了你自己的名节。” 嘉宁县主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明明是他自己寻来,为何却不认账了? “谨之哥哥,为何一夜之间你就变脸了?昨夜你还亲了我!你休想赖账!” 裴谨之的脸沉如黑潭,一双黑眸杀气四溢: “离九,封住凌月阁,给我查,哪里来的登徒浪子!” 那个人绝不是他。 什么人如此胆大,竟闯过重重守卫摸入了凌月阁?! 离九拱手,面目威严肃穆:“是!” 他立刻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出发。 嘉宁县主不可置信地捂着嘴: “你……你说什么?” 昨夜不是他?那是谁?! 裴谨之连一眼都不想看她: “我裴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我干的,我便痛痛快快认了;不是我干的,想一盆脏水扣在我的头上,也绝无可能。谁轻薄了你,我掘地三尺也会将他翻出来!” 嘉宁县主愣在原地,蓦地,尖叫了一声,捂着脸跑了。 百里奚在身后啧啧摇头: “无情啊,文若。” “心疼?那便说是你亲了她,如何?” 百里奚挡手:“大可不必。” 裴谨之斜睨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胸口敞开之处,嫌恶道:“放浪。” “嘿,我这不是为了帮你一把,恶心恶心小嘉宁嘛!” 百里奚边说边扣上袍子,继续道,“你这裴府不行啊,竟还藏着登徒浪子。小心她回京告御状。” 裴谨之眸色加深:“素日如何且不管,但我谅这些人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去招惹嘉宁。” “莫不是昨夜还有其他人潜入裴府?”百里奚挑眉。 他能潜入,未必不会有其他人。 “只是,这人竟然是为了轻薄嘉宁?这似乎有些不合理。” 百里奚还在自言自语,但裴谨之的脑子里已经过了无数遍的可能。 嘉宁县主方才说,那人与她提及当年之事,说要解除芥蒂。 二人生出龃龉的便是十年前那场京郊山匪绑架案了。 怎的会有人突然问起这件事? 裴谨之的脑海里浮起了两个人: 桑大庆,桑晚。 莫非,是桑大庆? 一想到他那油腔滑调的模样和不安分的手,裴谨之眸里窜起火苗。 他看走眼了,还以为桑大庆只是个不成器的赌徒。 能绕过重重布防进了凌月阁,可真是深藏不露。 桑大庆,你是自寻死路。 第60章 一看就是不会疼人的 裴府风声鹤唳,外头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早醒来,便听到柳玉梅的大嗓门在骂骂咧咧: “昨夜同他的狐朋狗友吃酒,一夜未归。看我今儿不打断他的腿。安生日子才开始,他便又开始花天酒地了。” 桑母的声音有些微弱:“男儿出去应酬,也是有的,你莫要同她置气。” “娘、嫂嫂。” 桑晚进了花厅,打了招呼。 “晚儿起来了?昨夜睡得可好?”柳玉梅说话夹枪带棒,“你可是好命了,一进屋便熄灯睡得昏天黑地,苦了我啊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宿,你那不省心的哥哥竟顾着去吃花酒,至今未归。” “嫂嫂辛苦了,您是个能人,日后这家还全仰仗嫂嫂操持。” 桑晚说罢,又朝着桑母福了福:“母亲,程娘子唤我回药铺,晚儿出去了。” 提及程娘子,桑母很是不悦:“她竟还有脸来唤你再去?晚儿,如今我们不缺这点银子,你不必去。” 柳玉梅跟着搭腔: “就是,我们桑府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好再去抛头露面?听嫂嫂的,你就呆在家里绣绣花,过几日我请最好的媒婆为你说一门亲事,风风光光地嫁人。” 只不过一夜,她脑子里全都盘算好了。 这沣水镇有钱有势又未娶的公子哥拢共就不超过十个手指头,必须得快刀斩乱麻,嫁到哪一家都成。 再晚,若被那穷书生骗走可亏大了。 这一张脸,少说也能要一大笔聘礼。 桑晚不欲同她争执,也不想桑母不高兴:“娘,兴许程娘子只是唤我去说些事罢了,我去去就来。” 桑母对程娘子是恐惧多过于厌恶,也怕将她惹急,只道: “也好,你便去同她说清楚。” “知道了,娘。” 桑晚应了声,便出了门。 走到门口,桑晚问了仆人: “桑大庆昨夜去了何处?” “爷昨儿与七八个好友去了醉玉楼,宴后说是要去了长乐坊听曲儿,就打发我回去了。” 醉玉楼是沣水镇最好的酒楼;而长乐坊有最红的花魁娘子,都是一洒万金之地。 桑大庆倒是懂得享受。 * 桑晚来到药铺,小厮田七见到她,热情地从柜台后绕了出来,扬手道: “昨儿听娘子说你要回来了,我们都高兴得很。快来,陈皮和半夏他们一早给你买了好吃的。” “阿晚,快尝尝,这是杏干。” 陈皮从柜格里取出果脯。 半夏手里的饼还散着热气: “胡三家的烤饼,快趁热吃。” “还有我,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是我阿娘蒸的花馍。” 说话的是白芷,也是穷人家的姑娘,在铺子做零工。 “阿晚,我们可想死你了!” 素日里同她最要好的陈皮勾着她的脖向下压,喜悦的心情抑制不住。 “太好了,又可以一同采药去了。” “陈皮原能吃三碗饭的,自从你不在,他啊,顿顿吃四碗了。” “嚯呵,你这么吃下去,可要胖成球了。”桑晚大笑。 “去去,你不在,程娘子让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我可不得多吃一碗。” 陈皮伸着小肉手,数着: “采药、晒药、煎药,我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都晚。” 田七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道: “小声点,莫要被程娘子听到了。” “对了,一会我还得进去服侍贵人施针,就是上次同你来的那位公子。” “裴谨之?”桑晚皱了皱眉头,眼睛往里瞥,“他已经来了?” “一早就来了。”陈皮有些不屑,“冷着一张脸,像是咱们都欠他几百万两似的。” 都说贵人脾气怪,他还不想进去伺候,但程娘子非要他去。 正说着,程娘子挑开卷帘,朝着陈皮和田七招手:“你们俩,快进去伺候。” “阿晚来了?照这上面的方子抓十剂药。”程娘子递了张药方。 她瞧着田七和陈皮消失在诊房门口,放低了声问道: “你觉得陈皮够不够味儿?我觉着白嫩了些,田七粗犷,兴许更适合。” 桑晚起初还听得云里雾里,蓦地一抬头:“啊?啊!娘子高明,双管齐下。” 桑晚不由得担心,裴谨之真是断袖啊! 她岂不是弄巧成拙,坑了田七和陈皮? “是吧。我也这么想,总有一款是他中意的。”程娘子笑弯了眉。 桑晚拿着药方,惴惴不安地去抓药。 抓着抓着,她觉得方子有些不对。 这里头怎么有一味芨芨草? 她记得裴谨之泡浴的药包中有一味百钱子,与这芨芨草是相克的。这两物看似都是清热祛毒的,但混在一起能引发痹症。 她不懂医,但懂毒;程不虞设计得巧啊!这是明里解毒,暗里又继续下毒。 高,真高明! 桑晚忍不住要给他鼓掌了。 十剂药很快便抓好了。 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多买药的人,桑晚在忙活的当口,眼睛总不自觉地往门口看。 半夏低笑:“莫看了,洛川先生有好几日未出摊了。” 桑晚的脸红得如朝霞,拼命收回视线:“我又没看他。” “洛川先生昨日来铺子辞行,说是要回乡备考。怕是有阵子不能见到他了。阿晚,你且耐心等着,过不了多久啊,我们的状元郎就要骑着高头大马来娶你了。” “哎呀,半夏姐姐,你莫要笑话我。”桑晚脸发烫,羞得直躲。 “前些日子我瞧见他送了根银簪给你,可不就是想娶你吗?” 半夏挽着她的手附耳一笑:“我知你对他也甚是欢喜,你们很般配。” “真的?”桑晚垂下双眸,睫毛如黑羽垂落,衬得她肌肤如玉般细腻;可眉宇间蒙着一层淡淡的忧愁,让她平添了几分忧郁。 她还有父仇未报,史洛川还要赴考,二人谈婚论嫁还不是时候。 想到这,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可我总觉得与他相距甚远。我连字不会写。” 半夏是个直性子,向来拿桑晚当亲妹妹看,不以为意道: “你虽说不能写,可你认得许多字,同洛川先生谈得来,我都看在眼里。你若能嫁给他,日后便是正头娘子。 妹妹,你可不要糊涂啊,那裴公子虽看着显贵,可冷得像座冰山,一看就是不会疼人的。 你若跟了他,一辈子只能伏低做小,今后若是受了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这裴公子……” 桑晚哭笑不得,立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半夏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同他一起。” 半夏见她不像撒谎,对她更同情了: “你哥哥四处说你是裴谨之的人!整个沣水镇都传遍了!这事咱们听听不要紧,要让洛川先生误会了,那可就不好了。” 桑晚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嘛,桑大庆这个完犊子玩意儿。 她的名声一片狼藉,好想找块豆腐撞死。 半夏扁着嘴摇头,“你这个哥哥啊!” “昨夜在长乐坊,他一掷千金包了头牌花魁吴娘子,还请整个坊里的人喝四季春。那可是要十两银子一坛啊。不仅如此,他还让小厮来药铺买药,正好我在。” “送什么药?”桑晚涌起一股不妙。 “让男子力壮如牛勤耕不懈之物,你懂的。” 桑晚内伤:噗…… 第61章 下去跟阎王爷解释 桑大庆被一盆凉水浇醒,通体冰凉。 他悠悠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倒挂金钩吊在房梁之上。 “谁?谁整我?我可是桑大庆!” 他的脸涨成猪肝色,满嘴都是酒气。 昨夜豪掷千金,他本该在温柔乡里醒来,怎的会吊在这晦暗又潮湿的地方? “给我打。” 一个闷雷般的声音在耳畔炸开。 啪啪、啪啪,鞭子如游龙翻飞。 桑大庆痛得直叫唤: “你们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打我?” 他只看到几双白底黑靴,瞧不见人脸。 “昨夜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声音再起,鞭子无情抽动。 桑大庆叫得如丧考妣:“昨夜我在花楼喝酒,什么都没做啊!” “不说实话,狠狠打!” “吴娘子可以为我作证!我整夜都在她的房内,一步都没出去过。” 男声又起:“可有人瞧见你翻入一个高门大户的院内轻薄闺阁女子!狗胆包天!给爷狠狠打,打到他招为止。” 桑大庆被鼻涕眼泪横飞: “哪个天杀的胡说!昨夜我同吴娘子欢好都力有不逮,哪里还有那本事翻墙去调戏别的女子?!我冤枉啊!大爷!” “他们嫉妒我!是故意栽赃我啊!” “我是冤枉的!饶了我吧!” 男声一声冷哼,浑厚而低沉: “给我割掉他那东西!省得他害人!” 桑大庆惊恐地挣扎,可他整个人被绳子捆成了粽子,根本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见眼前白光一闪:“不要啊!!!” …… “九爷,他昏死过去了。” 离九嗤笑,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 桑大庆跟死猪一样,没有动静。 “泼水,泼醒了再抽他二十鞭。” “是!”随从又挽起了袖子。 * 天生堂,裴谨之淌着汗从诊房出来。 程不虞和田七、陈皮跟在他身后,神情都有些不自在。 裴谨之恶狠狠看向桑晚:“滚过来。” 桑晚一脸茫然,手指着自己: “我?可我如今不是你的婢女了。” “别让我再多说一次。” 裴谨之的脸如黑云压境,快要炸裂了。 程不虞苦着脸,拼命在他身后使眼色。 桑晚只好走过去,扶着他往外走。 走出门口临上马车,裴谨之咬牙切齿:“我好心救你,你竟四处造谣我好男色?!” 桑晚放开手,脸色煞白:“我没有。” 裴谨之眼眸幽深,像厉鬼索命: “少废话,跟我上车。”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道,一把将桑晚拽进马车,小厮驾马奔驰而去。 车轮滚滚向前,桑晚捂着头缩在角落:“你作甚?光天化日,你想杀我不成?” 裴谨之捏紧了拳头置于膝盖上,深吸了一口气:“是。我恨不得现在就宰了你。” 桑晚挑开马车帘,街市在飞速倒退。 没多久,马车就驶出了城外,朝着偏僻的山里奔去。 “裴谨之,你真的要杀我?” 她惊得瞳孔都放大了。 “放我下车!你这疯子!”桑晚气得破口大骂,“我要是死了,你也别想活。” 裴谨之闭着双眼靠在马车壁上,任由额间的细汗淌落: “今日程不虞竟偷偷扎向我的昏睡穴,我就觉得不对。那两个小厮开始对我上下其手。我一猜,便知道是你胡言乱语。” 桑晚咬舌,程不虞竟如此不小心。 好在裴谨之没有往诏书方向想。 “桑晚,我真是后悔!遣你归家前,竟未曾将你的舌头拔下来。” 桑晚又惊又想笑: “想来是世子爷您俊朗飘逸,竟惹得他们两人动了春心了呢。这,怨不得我啊。” 裴谨之咬着牙,脸黑得发青:“好,甚好。你下去同阎王爷说道吧。” 马车停了下来。 裴谨之将她从马车上半拖半拽下来。 桑晚挣脱不得,只能跟着他下车。 站定后才发现,面前竟是万丈悬崖。 远处群山峰峦叠嶂,极目远阔,一群鸟儿在天空盘旋;烈日映在桑晚的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感应到裴谨之朝她逼近,杀气腾腾。 娘呀,他来真的。 桑晚一步一步后退。 “世子爷,你,你听我解释。” “下去跟阎王爷解释吧。” 裴谨之面色冷峻,不近人情。 桑晚心虚,这程娘子,为何如此着急。 不是说好了徐徐图之吗,怎的立刻就让男人上下其手呢。 那田七粗糙得豪猪似的;那陈皮又肥嫩得跟八戒一样,如何能得裴谨之青睐。 真是的,挑谁不好,非挑两个歪瓜裂枣。这下好了,轮到她倒霉了。 “裴谨之,你众目睽睽之下带走我,我若这样死了,你也逃不了罪责的。衙门,衙门定不会放过你的。” 桑晚提着心又后退了一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强作镇定。 裴谨扯起笑又逼近一步,眼神却冰得如刀子:“你是跳崖死的,同我何干?” “你……你不要过来啊!” 桑晚顿时失了血色。 该死的,她不会武功,打不过他啊。 跳下去? 她忍不住转头向后看,万丈深渊,下面是密林重重,根本见不到底。 她可以凭着轻功安然落地,可是,如此一来,她就完全暴露在裴谨之的眼底了。 暴露?桑晚心里抖了个激灵。 他莫不是在试探我? 桑晚停下脚步,蓦地跪了下来: “世子爷,是我不好。我只是提了一句院中女使曾造谣说您是断袖,我狠狠地为您怒斥了她们。可我哪知道田七他们听岔了,误会,真的是误会。” “我向您赔罪。请饶了我吧!我家中上有重病的老母,下有不谙世事的侄儿,还有不懂事的哥哥,我不能死啊。” 桑晚认认真真对着裴谨之磕起头来。 坚硬的石头路面将她的额头磨破皮,眉心渗出了血迹,如一朵绚烂的红梅。 裴谨之眼底微动。 桑晚苦苦哀求,甚至靠向他膝行了几步,抓着他的衣袍,抬起水眸: “世子爷,我罪不至死啊。” 身后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来人一袭玄色窄袖衣袍,背负弓箭,骑在棕色大马之上甚是威风: “美人垂泪,真是我见犹怜呐。” “百里公子……” 桑晚一怔,他小子怎么会在这? “小娘子,此人可是你夫君?他如此心狠要逼死你。不若你弃了他,跟我走吧!” 百里奚跳下马,一脸看好戏。 裴谨之冷着脸,睥睨着地上的桑晚:“你认识他?” 桑晚的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办?该怎么办? 百里奚有箭,裴谨之刚施完针,正是虚弱之时;索性… 联手杀了裴谨之? 第62章 请收起你的贱吧 桑晚垂着头,下定了主意。 抬眸一刹,她的视线落在了百里奚的靴子上,猛地一震。 云锦?鞋面是上等云锦。 他不是江湖浪人,他是勋贵! 药铺是人来人往最多最杂之地,她日日在天生堂迎来送往,早已识得从衣着服饰上判断来客的身份、地位。 有钱的,就卖些贵价的药材;穿着普通的,就给些物美价廉的。 若是穿得满是补丁的,有时桑晚甚至会自己倒贴银子送药。 百里奚是勋贵,他俩认识?! 演双簧?呵,好好好! 她立刻改变了主意。 “百里公子,您误会了。我做错了事,世子爷罚我,是应当的。” 桑晚噙着水眸,咬唇做委屈状。 百里奚故作夸张地呀了一声: “啊,这便是你说的一夜七次郎?哟,看不出啊。这小身板,风一吹就要刮下悬崖似的。行不行啊?” 他朝着裴谨之挤眉弄眼,借机耻笑。 裴谨之清咳了一声,耳根微红。 他半抬起眸子,冷声道:“这位公子,我训斥自己婢女,你还不速速退下。” 百里奚啐了口唾沫,从身后拔出一只箭,引弓对准了裴谨之: “该退下的人是你!这位姑娘一看就是个可怜人,你却逼她跳崖。如此大奸大恶之徒,怎能留在世上?小爷我既见到了,便免不得要替天行道了。” 裴谨之厉声大喝: “你敢?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去,跳下去。否则,小爷我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桑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膝盖的疼痛,挡在了裴谨之身前: “百里公子,您不要冲动。他可是世子啊,您是万万惹不起的。你我只是一面之缘,怎能因为我而犯下人命官司。请收起你的贱(箭)吧!” “小娘子,你莫是昏了头了。他都要逼你去死了,你竟还护着他?” 桑晚看向百里奚,摆了摆手: “是误会,真的是误会。” 她又转头看向裴谨之,小心翼翼地试探:“爷,您放过我吧?” 裴谨之冷然不语。 百里奚扯起嘴角,笑得混不吝: “你看,他对你根本没有感情。小娘子,你同我走。” 他将自己的胸脯拍得邦邦响: “你莫不是以为我不如他?哼,他一夜七次,我可以一夜八次!” 裴谨之站在桑晚身后,差点憋出内伤。 不要脸的东西。 桑晚脸红得如猴子屁股: “你休要再提!我不是那意思!” 她大张手臂,挡在裴谨之身前,涨红了脸,义正言辞: “百里公子,我生是世子爷的人,死也是世子爷的鬼。我是不可能同你走的。你快离开吧。” 山风凛冽,拂在面上有些微凉,却吹暖了心底的冰湖。 裴谨之仿佛听见冰面裂开的声音。 清脆,悦耳,冰层之下,开始冒出氤氲的热气,浪如开水一般沸腾。 挡在身前的人,耳朵红得像发烫的烙铁;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如螳臂当车似的,挡在他的身前,又好笑又令人温暖。 一刹那,他有些恍惚。 百里奚咳了咳,再次引弓对准裴谨之: “爷看上你,是瞧得起你。你竟不识抬举。那我先杀了他,再带你走。日后你便晓得我的好了!” 他拉满弓,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 “不要!”桑晚做了个重要决定。 她死死将裴谨之抱住,挡在他的身前。 危机关头,裴谨之搂上她的腰,一个漂亮地转身,箭从桑晚耳畔飞过,如流星刺破天空。 一股熟悉的苏合香沁入心扉,她的汗大滴大滴地滑落。 老天奶,要不要玩这么大! 双手箍在裴谨之窄腰上,手心里攥着他的衣襟,桑晚整个人都在发抖。 山风在耳畔呼啸,天地在这一刻静止。 她听见两颗心逐渐开始同频跳动。 裴谨之僵着身子,像一棵树。 她的发丝随风划过面颊,酥酥麻麻的,带着一股特有味道。 是药香,浅浅淡淡的,若有似无,还糅合着少女的体香,是她独有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想起了记忆中缠绵病榻的母亲,想起了重伤难愈的自己。 他们都在药罐里滚过生命最难的时光,这味道早已伴随痛苦沁入了骨血,成为难以磨灭的恨意。 可这令人痛恨的味道,却幻化出如此鲜活、明媚的生命。 它从鼻间钻入,顺着气管落入心脾,勾起心底早已结成了蛛网的念。 原来他是想念这股味道的。 心本空无一物,在她扑身相拥那一刻,万物疯狂生长。 他慌了,心跳得杂乱无章。 “你不是怕死吗,护着我做甚?” 他哑着声,隐隐带着期盼。 桑晚的颤抖是真的。 她是人,自然怕死。 百里奚同裴谨之的关系都建立在她的猜测之上,她此刻只庆幸自己又赌对了。 可害怕是真真切切的,她的腿在打颤。 “我是怕死,可我也不想你死。” 她战战兢兢地回头,却看不到百里奚。 “咦,百里公子呢?” 她情不自禁松开衣袍,转身张望。 “他走了。”裴谨之淡淡地应着,一伸手勾住她的腰,又将她揽了回来。 “你……”桑晚还来不及问他作甚,便被他一整个从后面抱住。 猝不及防地,裴谨之的脑袋重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我累了,靠一会儿。” 他轻轻地嗅着桑晚发丝的香气,强抑着自己的情绪。 桑晚一动都不敢动。 听着他的气息的确很弱,应该是施针后的痛感发作了。 她静静地站着,小小的身躯承受着他的重量,只有风从他们身旁吹过。 “裴谨之,刚刚你真想杀我?” “是。”他的声音暗哑,一张一合间,鼻息的热气吹得耳朵有些痒,“一夜七次郎,少了。” 桑晚的脸立刻红到了耳朵根,方寸大乱:“不……不能吧。” 青楼的娘子说这数算顶了天的厉害了。 那日她刚刚跨出富贵赌坊,百里奚又追了上来。他这个没脸没皮的人,竟问她为何要同裴谨之这个病秧子在一起。 那时她是想仗着镇国公世子的招牌护着自己;更觉得像百里奚这样的人,必须要好好挫一挫锐气,就随口胡诌: “他比你强,一夜七次郎。” 没想到今日当面被裴谨之知晓了。 她好想找一块豆腐撞死。 肩膀上的人闷哼了一声,热气拂过脖颈,起了丝丝凉意。 桑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葱白的指尖滑过裴谨之的面颊落在他的唇上;她手似被火燎,嗖地放了下去,又转过了身与他隔开了些距离。 四目相视,他的杀意早已消失。 黑眸火彩曜曜,比从前滚烫。 这样的裴谨之,让桑晚既觉得陌生。 她有些心慌,下意识舔了舔唇: “你,还杀我吗?” “不会。你救了我。” 没有迟疑,只有笃定。 第63章 无心即强 桑晚深深地吁了口气。 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 “世子爷,你说话可要算话啊。我胆儿小,指不定下回就让您给吓死了。” “胆小还敢扑上来挡箭?以后别做蠢事。没有人值得你为他赴死。” 裴谨之敛眸,热度消散后星眸如冰。 “你天生这么冷血寡情的吗?” 桑晚倒是对他起了兴趣。 不动如山,喜怒极少形于色,他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热情只会让人觉得廉价不堪。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你弱,便只能成为强者的腹中餐。”裴谨之无视她的好奇。 桑晚嚼着他话里的味儿,怪怪的。 是说她太热情,廉价了? 还是真的在提醒她? “那如何能让自己变强?”她问。 “无心即强。心软只会让你死得快。” 他悠悠丢了一句话,自顾自上了马车。 那驾马小厮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 他一扬鞭子,马蹄嘶鸣,悠扬而清脆的车铃声,响彻山谷。桑晚还没回过味来,马车已向山下奔驰而去。 “哎!我还没上车呢! 哎!裴谨之!你等等我啊!” 桑晚慌忙提着衣袍,追着马车跑。 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个轮,马车扬起满地尘土,一溜烟便消失了。 桑晚吐了满嘴的土,气得直跺脚: “裴谨之,你个狗东西!” “这里回镇上几十里地呢!你把我扔在这,我怎么回去啊!” “无耻小人!恩将仇报!” “裴谨之,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巨大的回声惊起满林的山鸟腾空而起,扑簌簌地扇动翅膀翱翔在天际,时而又盘旋在桑晚头顶上,像是在结群来嘲笑她。 桑晚抓起地上的小石子,朝着半空聒噪的鸟儿扔了出去:“不许笑我。” 鸟儿振翅高飞,吧嗒,一坨鸟屎落在了她的头顶上。 “连你们也要欺负我!” 桑晚简直要气疯了。 “裴谨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啊!!!” * 山半道上,百里奚骑马与裴谨之会合。 山顶传来桑晚暴怒的声音,虽微弱却清晰,每个字都咬牙切齿,震彻云霄。 百里奚险些笑岔气: “文若,你还真舍得让她走回去?” “不给她点教训,怎知祸从口出。” 裴谨之敛了敛眼皮,没有表情。 “小娘子娇滴滴的,若是半道来了劫匪该如何?她可不会武功啊。” “太平盛世,何来山匪?”裴谨之朝他剜了一眼,“除了你这个淫贼。” 百里奚咬着一截草根,在马背上嗤笑:“切,还醋上了。” “为了试探她,你费这么大功夫作甚?还不如让离九蒙上面,冲过去一阵砍杀。她会不会功夫,一目了然。” “莽夫。”裴谨之不欲同他多说,顾自闭目养神。 今日的金针让他的痛感比从前更甚,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头磋磨的声音。 痛感自下而上蔓延至头部,密密麻麻如数万蚂蚁啃噬,他头痛欲裂。 自然,不想让桑晚看到他狼狈的一面。 百里奚看出他的不妥,心不由得悬了起来:“文若,他们对你下毒了??” “今日他试图扎晕我。”裴谨之撑着马车壁,微微摆手,“但不是下毒。” “我已命人重重包围天生堂了。” “辛苦了。”裴谨之点了点头。 “你以身犯险着实不妥。医毒不分家,防不胜防。”百里奚觉得他太冒险了。 裴谨之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笑得淡然:“算算日子,那地涌金莲的解药应该做好了。之前没有动他们,也是为了这个。” “那这个程不虞是桑晚引荐的,她会不会也是天玄门的人?” 百里奚的脑子转的很快。 裴谨之想也没想,一口否认: “她不是。别乱猜。” “幸好不是,不然真可惜了那张脸。” 先帝因京郊刺杀一事对天玄门下了格杀勿论的旨意,只要是同这个江湖门派有关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均可就地正法。 百里奚又变得雀跃和羡慕: “文若,能得如此一心一意的美人在身侧,人生了无憾事了。” 他配合裴谨之演这场戏,本是出于好玩,那箭偏了几公分,不会伤她性命。 寻常女子早就吓破胆,如何还会护主? 这个裴谨之,真是好福气。 “按我说啊,日后你给她抬个妾也是应当。她是个忠心的!”百里奚又酸溜溜地加了一句,“这样的妾,不宠还真做不到。” 一想到桑晚那张明媚的脸,他的心思便在羡慕和嫉妒之间来回切换。 早知道沣水镇有这样的女子,他应该来得再早一些,可惜了! 裴谨之耸了耸眉,反唇相讥: “满脑子都是妻妾,看来我该给伯父去一封信,将你的婚事提上日程。” “哎,今日我助你,你莫要恩将仇报啊。”百里奚讪笑,“我可还没玩够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间,马车进了城。 离九早就在城门口恭候了。“爷。” “上车。”裴谨之放下了车帘。 离九上了马车,拱手回禀: “今儿从长乐坊花魁娘子的床上拖走时,那桑大庆宿醉未醒,打了几顿。问了酒楼和乐坊的人,昨夜他的确是饮醉了,不是他。爷,该不会是桑晚那丫头吧?” “不是。”裴谨之垂眸,一口否认,“把桑大庆扔山里喂狼。” 就算不是他,也该教训教训他了。 “是!”离九早看他不顺眼,巴不得替桑晚再多揍他几顿出出气。 “今天裴府的下人一一排队让县主认过,她都说不是,咬死了是您。可我们问过凌月阁的下人,根本就没见到有人进去过。莫不是她做春梦了。” 离九边说边忍不住笑: “实在不行,爷,您就认了吧。” 裴谨之白了他一眼:“她应该是中了迷香了。你将青禾唤去凌月阁。” 离九呆了呆,一拍脑袋:“对,我怎么没往这方面想呢。我真是笨。” 离九飞身下了马车,一会没影了。 百里奚在城门口同县衙的人在说话,时不时往城外张望。 没一会儿,城外来了一队禁军,约百人,各个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领头的看到百里奚,立刻下马,一路小跑至跟前跪下禀告。又另有两人手托着盔甲和兜鍪,为他更衣。 县衙众人匍匐叩拜、躬身相迎。 百里奚攥着马缰绳,威严凛赫。 队伍清一色黑色铠甲,神容肃穆。 这是羽林军里最精锐的一支护卫队,可见官家和娘娘对嘉宁县主的爱护。 县衙的人战战兢兢地迎着,十分庆幸并未出什么乱子。 裴谨之在马车上,眉心闪过凝重。 天子御前护卫队竟抽调了百人来此,官家对诏书是势在必得。 百里奚朝着马车里的裴谨之眨了眨眼:“走,去裴府。” 赐婚旨意终究是来了。 倒计时一个月。 第64章 密旨 凌月阁。 百里奚宣完密旨,忙不迭离开。 他受不了嘉宁县主那满脸花痴般的傻笑,再待下去怕是要吐了。 嘉宁县主自然兴奋得无以言表。 她终于等到心心念念的赐婚旨意,掩饰不住喜悦,看了又看、亲了又亲。 她在官家和娘娘身边磨了许多日子,终于换得官家点头,如何能不欣喜。 裴谨之是她整个少女时期的梦,如今,这梦终于要成真了。 “秦嬷嬷,我终于能嫁给谨之哥哥了。”她眼眶濡湿,激动得难以名状。 嘉宁县主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圣旨上裴谨之的名字,将明黄的圣旨小心卷好,贴放在心口上。 她幻想着自己穿上嫁衣,与裴谨之步入洞房,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秦嬷嬷微微沉着脸,有些不高兴。 “县主,世子瞧着芝兰玉树,可性子暴戾;前几日差点因为一点小事掐死裴二公子和裴三小姐。您真的执意要嫁给他?” 这个裴谨之,着实太不像话。 今日裴府闹出那么大阵仗,更是完全没有把县主的名节放在眼里。 这样无心冷情的男人,如何配得上自家尊贵的县主。 好在官家的旨意让县主与裴谨之共处一个月再宣旨,来得及。 “嬷嬷,你又没亲眼看到,怎可随意相信。那青芜都说了,只是着了风寒,这几日喉咙不适,说不出话罢了。你想多了。至于那二公子,我倒是觉得,他素来不把谨之哥哥放在眼里,着实让人讨厌。” 秦嬷嬷见劝不动,勉强堆了几分笑: “是老奴多想了。县主心想事成,奴婢先恭喜了。不过,这官家和娘娘属实体贴,给了县主一个月的时间,如此,正好可以多多了解世子爷和裴家。” “裴家老夫人万事不管,日后也不会去京城,客气几分便罢了;那主母康氏原是个落难的远亲,也不是谨之哥哥的生母,来日我嫁进来,自然是要掌家的。这府中中馈万没有由她把控的道理。我可是官家和娘娘最宠爱的县主,谁还敢得罪我呀。” 嘉宁县主笑得花枝乱颤。 这个裴家可太得她心意了。 裴佑是镇国公,除了皇室以外,富贵显赫已是顶了天了; 裴谨之虽说这些年身子弱些,但瞧着他能与丫鬟、男子欢好,想必也无甚大碍。 他应该男女皆可,而非单纯龙阳之癖。 嘉宁一想到这,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她这样娇俏玲珑的女子,自然是配得上裴谨之的,等成婚后他就会食髓知味的。 否则,昨夜他怎会来同她和解呢。 “昨夜世子爷真的来您的卧榻了?奴婢怎么觉得不对呢。”秦嬷嬷有些狐疑。 那裴谨之素来冷若冰霜,也不是孟浪之人,嘉宁县主热脸倒贴多次也没让他有几分好脸色,又怎会深夜摸入县主的闺阁。 她很笃定,这里头定有误会。 此时,离九带着青禾来到了凌月阁。 嘉宁飞速将明晃晃的圣旨藏进袖笼里。 离九眼尖,但假装未曾看到,躬身道: “县主,这位是府上的医女青禾姑娘,世子爷特地命她来为您请平安脉的。” 嘉宁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谨之哥哥还是在意我的。” 她对着青禾也多了些温和:“来吧。” “县主身子娇贵,不如我们进内室诊断吧。”青禾恭顺地垂头。 “也好。”嘉宁县主颔首。 秦嬷嬷挑开珠帘,引路: “青禾姑娘,请。” 离九是外男,自然是不可进女子闺阁的,便守在了门外。 约摸过去了半盏茶,青禾才背着药箱从房内出来。而二公子裴炎亭和三小姐裴青芜正巧从外头进来。 “怎么还没抓到那登徒子呢?离九。” 许是要在嘉宁县主面前摆主子威严,裴炎亭故意板着脸。 “禀二公子,还在查。” 离九不想与他纠缠,躬身便离开了。 裴炎亭见他就这么走了,觉得丢了面子,在他身后嚷道:“大哥的人,也就这点本事。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裴青芜更是幸灾乐祸地搭着腔:“主子无能,奴才自然也没用了。嘉宁姐姐,我瞧着青禾来请脉,你可是惊着了?” “无碍,只是这一日凌月阁人来人往,瞧着我头都痛了。” 嘉宁伸手揉了揉额角,这一日来来回回让她认什么登徒子,烦都要烦死了。 明明就是裴谨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这个胆子来轻薄她呢。 莫不是百里奚在此,他不好意思认? 一想到昨夜那个吻,她又羞红了脸。 这娇羞的女儿做派让裴炎亭看呆了。 一时间,他对裴谨之的嫉妒和恨意又加深了几分。 凭什么他一个病秧子,可以娶家世样貌样样上乘的县主,而他却不行。 越是如此,他偏越是要争。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匣盒: “县主可要仔细些身子,这是千年人参,可安神补气。” “二公子有心了。” 嘉宁有些惊喜,这裴家老二还挺上道,出手大方。 秦嬷嬷接过匣盒,打开一看,这人参品质上乘,可值不老少钱。 礼重,自然是情重,比起那冰山裴谨之,这二公子显然讨喜多了。 “嘉宁姐姐,这可是我二哥今早寻了好多间药铺,特地寻来的。他说女子娇贵,受了惊便会睡不好,睡不好可就不漂亮了。你看,我二哥多贴心啊。” 裴青芜抓住机会,替自家亲哥卖好。 有人如此在意她,这让嘉宁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不由得又多看了裴炎亭几眼。 样貌虽说比不得裴谨之清秀,但也有四五分相似,肤色偏深,体格更健壮一些。 裴炎亭见她看着自己,也壮起胆子与她相视,眼神炽热。 她眼尾轻勾,媚眼如丝。 二人目光交汇又各自垂下,复而再抬头,再对视,便又多了几分热络。 情愫如丝,便是在这无声的对视中开始交汇,不言自明。 裴炎亭心下一喜。 嘉宁县主微微红了脸,撇开了眼: “听闻你们兄妹二人病了,我还正想着去看看你们呢。” “风寒,风寒。”裴炎亭闪烁其词。 “我还听说妹妹去祠堂为谨之哥哥的生母祈福,你真是太暖心了。”嘉宁县主牵起了裴青芜的手,热络地拉着她坐下。 裴青芜摸了摸脖子,笑得比哭还难看。 “哥哥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 嘉宁县主对两兄妹的印象又好上许多。 * 昭云院。 裴谨之一回来,便将自己泡在浴桶中。 先前的衣裳因为痛疼难忍出了不少汗,早已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得很。 不知怎的,他无端想起桑晚的脸。 在昭云院时,她伺候沐浴简直是无法无天,什么都让他自己来,比他还像主子。 哼……他情不自禁地嗤了一声。 这种女子如何能做丫鬟,完全不合格。 胡思乱想了许久,他沐浴更衣后换上了一袭月白色衣袍。 离九和青禾已经在花厅候着了。 青禾垂首:“世子爷,县主的房内有迷香残留的气息。” 裴谨之点了点头,如他所料。 “知道了,你去吧。” 待青禾离开后,离九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宣纸展开: 离九:“爷,房顶瓦片上有一双很浅的脚印,相信是登徒子留下的。” 裴谨之捻着手接过,脚印不大。 是她。 他的眉头猛烈地跳动。 “这件事就查到此处为止。若老夫人和康氏问起,只说还在查便是。” 裴谨之将宣纸置于灯油上,烧了殆尽。 离九有些讶异,但主子行事自有主张,他不会多问。 “对了,三公子在院外求见。” “无宴?”裴谨之眯起了眼,了然:“喔,是为了去书院的事。” “三公子瞧着是不想离开赵姨娘。” 他哭丧着脸站在院外等了许久,傻子也看得出来。 裴谨之敛眸,难得露出一丝温情: “让他回去。告诉他此事已成定局。大丈夫自当立于天地,岂可幽居于檐下作梁上燕?学不成业不立,来日怎堪做裴家的子孙。” “爷说的是,属下去劝劝三公子。” 第65章 三公子 三公子裴无宴垂头丧气地回到垂花阁。 “怎样,宴儿,你大哥可答应你留下了?”赵姨娘急得揪心。 裴无宴摇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大哥让我好好读书,不学成不配做裴家子孙。” 赵姨娘气得胸闷,攥着帕子不停捶自己的胸口: “好硬的心肠啊!他竟生生要将我们母子拆散!他一个没娘的病秧子,自然是妒忌你日日有娘相伴!好歹毒!我要给老爷写信!” 裴无宴赶紧拦住她:“母亲,大哥说得也没有错。我已十四了,也该独立了。” “你才十四啊,还是个孩子呢,书院路途遥远,听说夫子非常严苛,届时吃不好睡不好的,又怎能读好书呢?娘实在舍不得你!” 赵姨娘搂着裴无宴,又开始啜泣。 “都怪娘出身卑微,只能在裴府低头做人,也连累了你,被人随意打发。无宴我儿,你一定要好好争气,来日看那裴谨之还能得意多久。他不就仗着自己是嫡子可以袭爵么,他怎么不去读书,不去考取功名。就因为他是从嫡母肚子里出来的,便可以躺着享受荣华富贵了。可怜我儿,如此聪慧,确是庶出,生生矮了他一截儿。” “娘,你莫要这样说,大哥素日里对我们母子颇多照拂,比母亲还关心我一些。” 裴无宴还是懂好坏的,康氏虽说占着母亲的名分,但对他甚少关心。 裴佑对他这个庶子,也不太在意。 反而是大哥裴谨之时常会问他功课,提点他学业。 “那是他应当应分的,我是卑微,可你是裴府的三公子,谁敢轻视你。也就是老爷不在,若是老爷在,我定是能讨得老爷的欢心,为你我多筹谋一些。” 说起来赵姨娘也有一年多没见到裴佑了,他只知道老爷在京中,但为何他们不能在京中陪同,又为何要来这沣水镇,她是一概不知。 “母亲,以色侍人,终会色衰而爱弛;待宴儿去书院后,母亲没事多读读书,日后也能同父亲有些话题可聊。” 裴无宴说那么多,赵姨娘却完全听不懂:“什么爱什么弛?文绉绉的,娘听不懂。书有什么可看的,那些个字儿,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看着就头疼。还不如请戏班子来唱几出解解闷呢。偏就老太太喜静,莫说戏班子,就是连个弹琵琶唱曲儿的都不让进。可憋死我了。” 她本就是个唱戏的,因有几分姿色才被裴佑纳进府来。也是命好,生下了裴无宴,有了一世富贵傍身。 在京城享福惯了,烟花十里、繁华似锦,什么热闹没见过;哪里受得了这沣水镇的清冷啊。 裴无宴见劝不了她,也只能作罢。 “娘,宴儿明日要启程,您多保重。” “我儿啊,娘的心肝儿啊,你不在,娘可怎么活啊!” 说罢,赵姨娘又哭得昏天黑地。 * 这边厢,桑晚拄着木棍子,终于赶在了城门落锁前回到了镇上。 这一路上,她生怕裴谨之暗中埋伏了人盯着,不敢使用轻功;活生生地用两条腿从山顶走回了沣水镇。 此时,腿,已经不再是她的腿了。 两股战战,她只想伏地挺尸。 裴谨之,狗东西,你给我等着!! 好不容易回到家,又听见柳玉梅尖着嗓子在叫骂。 桑晚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 柳玉梅见她回来了,急得冲了上去:“阿晚,你可见到你哥了?” “我哥?这天都黑了,他还没回来?”桑晚纳闷。 “是啊!我让人去长乐坊,早就不见人影了。也不知道这死鬼又跑去哪里花天酒地。” 柳玉梅急得团团转,该不是发了点财,又被哪个狐媚子给勾了去吧? 桑晚哪还有力气安慰她,只想躺着: “那便再让小厮去找,长乐坊没有就去翠月楼,翠月楼再没有就去瑶琴轩,他不是在酒楼、赌坊就是在这些地方,挨家挨户找便是了。” 柳玉梅见她边说边往里走,哎了几声,又开始指桑骂槐: “自家哥哥不见了你倒是镇定,真是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便不亲啊。你哥素日待你那么好,有什么好吃的总想着你,你倒好,就轻巧说了一句便不管了?” 桑晚连头都没回,顾自往房内走。 经过桑母的房间,听见桑母在唤她:“晚儿……” 她叹了口气,转头去了桑母的住处。 “娘,我回来了。” “今日同程娘子说清楚没?” 桑母很在意,看起来焦灼得很。 “娘,今日铺子很忙,我去了郊外采药,还没来得及同她说。明日我便同她说清楚,您莫急。” 桑母叹了口气,看到她一身灰头土脸,甚是心疼:“娘就是怕她又害了你。你心里有数,娘就放心了。快去歇息吧。” “好。”桑晚转身欲走。 桑母又喊住了她: “晚儿,你哥怎么还没回来?” 桑晚叹气:“娘,腿长在哥的身上,他要回自然就回来了。嫂子已经让门房去寻了,您莫要管了。” “哎,我就是操心啊。你说他会不会又跑去烂赌?要不,晚儿,你去寻一寻?” 桑母端着小心,看着她。 桑晚本想一口拒绝,但见她如兔子般惶恐的眼神,又有些不忍心,只得耐心性子道:“好,娘,等我换一身衣裳,可好?” “好好好,我就说晚儿是最贴心的。娘有你这么个好闺女,万事足矣!” 桑母笑得老怀安慰。 桑晚满脸疲惫,但还是强撑着浮起一丝笑:“有娘在,晚儿也知足了。” 她生下来便被丢弃,若不是桑家夫妇将她捡回来,或许早就成孤魂野鬼了。 人要知足,要感恩。 桑家对她有恩,她得报。 * 烛火轻摇,夜幕笼罩。 她烧了些热水,脱下了外裳。 一阵疾风自头顶而来,桑晚本能地侧身躲开。 冷意自脚底升起,她顾不得自己只着一身白色里衣,向后退出几步,与这团黑影拉开距离。 一个黑衣人持剑,寒光如白练,一双眼睛杀气腾腾。 剑招凌厉而来,由不得桑晚开口喊人。 她轻踮脚尖向后一跃,剑劈在了她原先站立的位置,木凳已列成两段。 桑晚冷汗直冒,只差一点,她就是木凳的下场。 她使出轻功飞至桌案高处,随手操起一个花瓶向他掷去。 可这黑衣人是个高手,挥剑一挑,那花瓶便稳稳当当被接住,连个声响都没有。 桑晚眼珠一转,想飞身冲出窗外,却被黑衣人识破,先她一步移至窗前。 她转身又朝门外逃,黑衣人比她还快。 她逃,黑衣人追,紧咬不放。 他举剑朝着桑晚连出杀招,剑光四闪,只晃得桑晚眼花缭乱。 说也奇怪,那剑像是长了眼睛,每一次都能直指要害却点到为止,像是猫在逗着耗子,耍着她玩。 桑晚的轻功只够逃命,手脚功夫根本不是黑衣人的对手。 很快,她被剑指咽喉,一动也不敢动。 冷汗如雨滑落。 “你是谁,为何杀我?” 第66章 雨夜 “轻功不错,武功不行。” 这熟悉的声音,让桑晚如被雷劈中,愣在原地:“裴谨之?!” 糟糕,他识破她了。 桑晚的脑子快速转动,刚想张口解释,裴谨之手中的剑又抵紧了一分:“想撒谎就下去找阎王爷,别脏了我耳朵。” 桑晚抿唇,眸色战战: “你,你今日还说过不杀我的。” “我不杀你。我只问你,为何上裴府轻薄嘉宁?”裴谨之很生气。 “哪有。我是女子,如何轻薄女子。” 桑晚闷哼了一声,矢口否认。 她不过就是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罢了,不算是轻薄。至于县主如何想,那是她自己的事。 “这么说,你承认昨夜进凌月阁的人是你了?”裴谨之声音低哑。 桑晚见瞒不过,索性扯了个理由: “她欺负过我,我气不过。” 为了配合自己的满腹委屈,她的眼眶还浮起了薄薄的水雾。 这一招,貌似对裴谨之屡试不爽。 但今夜似乎无效。他的声线依旧低冷: “桑钧是你爹?你是天玄门的人。” 桑晚瞳孔一震,完了。 他都知道了。 心里憋着一股火,此刻所行彻底蔓延开来,她一伸手拽下了裴谨之脸上的黑巾。 “说话就说话,蒙什么脸。” 裴谨之一愣,持剑的手微动。 桑晚收起眼眶的水雾,怒视着他: “是你杀了我爹。” “天玄门的人告诉你的,还是桑钧自己说的?”裴谨之一挑眉,眸深如墨。 桑晚冷冷一笑,手不由自主往身侧的桌子上抓,指尖几乎发白。 “怎么,你还想否认?” 裴谨之:“回答我。” “我爹至死没有说是谁伤了他,但嘉宁县主亲口说过,当日山匪皆死在你剑下。” 程娘子是目击证人,桑晚不能供出她。 裴谨之应得痛快:“京郊行刺匪徒共十二人,死了十个,逃了两个,其中一个便是桑钧。还有一人,便是程娘子吧?” 桑晚的脸霎时发青。 “你竟什么都知道了……” “天玄门行刺皇嗣,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那十人皆死在我的剑下,我认。但桑钧的伤并非我所致,而是另有其人。” “不可能……程娘子她亲眼所见的。” “你不信我。”裴谨之喉间发紧。 “凭什么信你。” 桑晚涌起强烈的不安。 裴谨之是何时不动声色地查到程娘子身上,那天生堂的人怎么办? 裴谨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天生堂的人皆已下狱。你与其替他们担忧,不妨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 桑晚梗起脖颈,那一抹雪白甚是晃眼。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与我家人无关,请你放过他们。” “桑大庆也是天玄门中人?” 桑晚轻嗤一声,满眼不屑: “不是,天玄门可不养闲人。” 桑大庆那个废物点心,倒贴给程娘子,她都嫌弃。 确切说来,她也不算天玄门的人,只不过是被迫入了局,成了程娘子的棋子。 可这一切跟裴谨之说不着,说了他也不会信的。 正如她不信她,他也不信她。 “你……”裴谨之话还未完,就觉不妥。 怪了,他的手发麻,逐渐变得僵硬。 “你对我下毒了?” 他反应过来,立刻丢开剑,扑向桑晚。 桑晚受不住力,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你,你起开。”她用力推,可裴谨之像一座山压在她的身上,根本推不动。 他双手将她死死箍紧,身体逐渐发僵成了天然的牢笼,将桑晚圈在身下。 桑晚费了好些功夫,可任她如何蠕动,也脱不开身。 该死,作茧自缚了。 她只能悻悻地喘着粗气,怒视着他。 裴谨之发现自己除了四肢僵硬之外,眼和口都还能动。 “你给我用了什么毒?” 他咬牙,眸内窜出火苗。 大意了,一不小心就着了她的道。 桑晚见他生气,就觉得解气。 她好不容易从他身下脱出两只手,捧着他俊美的脸,拍了拍: “嘿,裴谨之,你也有今天。” “放肆,不许打我的脸。” “偏打你。” 桑晚哼了一声,又接连拍了他好几下。 裴谨之气极:“用毒是下九流手段。” “哟,你还高级上了。你杀我爹也没见你多上流啊。”桑晚反唇相讥。 “你爹刺杀皇嗣,罪当灭族。没有将你桑家满门抄斩,你应该谢恩才是。” “放屁。我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可定有他的道理。” 桑晚红了眼睛,桑钧对她往日的疼爱一一浮现在脑海,做不得假。 他当她比亲生女儿还要好。 这样的好人,为何要死。 “都是你,裴谨之,是你杀了他。” 裴谨之见她落泪,心不由发沉: “我说了,不是我。” 想起桑钧的好,对比如今桑大庆对她的种种恶行,桑晚越哭越大声。 裴谨之哑着声: “你再哭,我就把你的嘴堵上。” 桑晚嘟着嘴白了他一眼: “你试试,我偏哭,等人来你就死定了。到时将你捆成粽子,我拿鞭子抽……” 你字还没说完,嘴被裴谨之堵上了。 他的唇有些凉,贴在她的唇上,却滚烫如烙铁,瞬间一发不可收,烧至耳根。 鼻息间热气交织,她甚至能清晰得闻到苏合香的味道。 淡淡的,像他一样; 如水温润,又似毒药噬骨。 桑晚死死抿住唇,眼睛比铜铃还大。 她又羞又臊,不知该作何反应。 裴谨之,他他他他……竟然轻薄她! 这个吻猝不及防,裴谨之都没有料到自己竟真的做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孟浪,可她的唇好软、好香,他像是着了魔似的,又咬紧了几分,缠了上去,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逐渐安心、肆意。 他的舌尖滑过濡湿的唇,朝着齿贝袭去,可她死死抵住牙关,不留一寸空隙。 她在抗拒,是因为史洛川吗? 裴谨之低喃,边吻边与她双眸交缠。 那眼里有少女的羞涩和惊恐,还夹杂着几丝怒意。他醋意越发地浓烈。 先头只是轻轻一吻,此刻醋意上了头,他像暴风肆虐,舌尖霸道地挑开她的齿贝,与她的香舌缠在一起。 桑晚节节败退,逐渐在他的啃噬和痴缠之间失去了抵抗。唇与唇紧紧相贴,彼此都在向对方索取温暖。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灯油噼啪一声燃尽,屋内陷入黑暗。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裴谨之的汗顺着额间淌落,滴在了桑晚的面颊上。 呼吸声此起彼伏,犹如经历一场鏖战。 “你……你混蛋!”桑晚红肿着唇,带着一丝哭腔,像泣诉,似娇嗔。 丝丝缕缕绕在了裴谨之的心上,里三层、外三层,结成了一张大网。 “不许喊,安静听我说。” 裴谨之喑哑着声,薄唇还在她的唇上来回划动,酥麻入了骨。 窗外,下起了雨。 滴答,滴答。 第67章 杀你何须我来 裴谨之很沉。 痹毒让他全身僵硬如巨石。 桑晚觉得透不过气,腰腹部有东西在硌应着,很不舒服。她忍不住扭动身躯,调整姿势: “你说就说。你,你不许再轻薄我。” 黑暗中裴谨之涨红了脸: “你莫要再动来动去。”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令他难以忍受。 桑晚反骨劲儿上来,扭动如蛆。 裴谨之忍不住咬住她的唇,比上一次吻得还要凶猛。桑晚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再也不敢动了。 “老实了没?” 裴谨之松开她的唇,恋恋不舍。 桑晚闷哼了一下,算是应答。 “夜很长,有的是时间。你先同我说,你是如何知晓你爹的死,又是如何进的天玄门,接近我有何意图。” 裴谨之问得有条有理,只不过比起审犯人,多了一丝柔情。 许是两人贴得很紧,又或是他的声音不再是冷冰冰的,桑晚犹豫了会,将程娘子如何下套设计她上画舫,又如何同她说桑钧之死,一一道来。 但她还是隐去了诏书之事。 裴谨之不提,她自然不会主动提。 裴谨之安静地听她说完,柔声道: “她让你接近我,是为了杀我?” “嗯。”桑晚有些遗憾,“可惜我不会武功。” 离九与裴谨之几乎形影不离,她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也幸好她没有冲动动手,今夜的裴谨之根本不似病秧子,武功不弱。 “哼,你还委屈上了。” 裴谨之没好气。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桑晚趁他不备,狠狠咬了一口。 黑暗中瞧不真切,咬到裴谨之下巴。 裴谨之嘶了一声,喉间一滚,声音都变了:“你属狗的?” “你才是狗,你咬了我肩,牙印都没消。”桑晚记仇。 裴谨之低低一嗤: “那扯平了。先前怎么不下毒?” 桑晚咬了咬唇,没好气: “后悔了,就该毒死你。” “为何要还去找嘉宁问当年之事?” 不知为何,他始终怀着期待,想听到她的真心话。 “程娘子的话我也并非全信。” 桑晚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毕竟,你和离九对我还不错。” 还不错……这个答案,裴谨之有些满意,如果去掉离九的话。 “倒是不蠢,还有救。” 桑晚忍不住翻白眼。 “现在,该换你说了。”桑晚也想知道,桑钧到底是不是他杀的。 “那日,我去观里为亡母进香祈福,恰巧路过。我赶到时,天玄门的人已经大开杀戒,公主卫队的侍从死的死,伤的伤。景和公主昏厥,一个黑衣人正举剑要砍一个小婴孩……” 这与嘉宁县主所述的一致,那小婴孩是嘉宁县主推出去顶死的倒霉蛋。 “是你爹阻止了同党。他挥刀拦下了那人的剑,那小婴孩才得以活下来。” 桑钧护住了昀王萧熠,这是裴谨之没想到的。 更没料到,命运又将桑晚推到他身边。 桑晚也很震惊:“我爹?我爹不是去刺杀的吗?” “是,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裴谨之继续道: “桑钧与同伙起了争执,在这个当口,有人趁机捅了他一刀。那一刀穿透了他的腹部。” 桑晚倒吸了冷气,脱口而出: “是嘉宁!是她!!” 那嘉宁的确说过,她捅了一个人,她也是有功劳的。 没想到,她捅的人会是桑钧。 “不是她,别瞎猜。”裴谨之否认。 桑晚死死咬着唇,没有与他争辩。 定是她,定是嘉宁县主。 裴谨之见她沉默,又继续道: “桑晚,你可知后面发生了何事?” “你别卖关子了,快说。” 桑晚双手捏着他的脸,恨不得把所有事一股脑都挤出来。 裴谨之哭笑不得,只能撅着一张嘴继续,甚是好笑: “桑钧不知为何,调转了枪头,与他的同伙厮杀成一片。” “这又是为何?” 桑晚不明白,桑钧临阵叛变了? “那程娘子本也是要死的,但你爹剑抵在她脖子时,她跪下求饶。桑钧放过了她。而我因为他护住了昀王萧熠,放过了他们两人。当日我放过他们的条件之一,便是永远不许作恶,不许再出现在京城。” 那婴孩是昀王?这么大的来头。 难怪嘉宁县主事后吓得半死。 “桑钧的伤口太重,我料想他也……” 裴谨之没说下去。 桑钧知晓自己的伤没有救,硬是忍着痛一路南下回到了沣水镇,直到见过家人后才断气。 “我爹,我爹他……”桑晚泣不成声。 “你要感谢你爹悬崖勒马,为你们桑家留了一条生路。” 裴谨之看着她,暗夜里看不清她的脸,可那双眸子还亮着光。 “桑晚,我不想杀你。你也别干蠢事。离开沣水镇,走得越远越好。” 桑晚一怔:“今夜你不是来杀我的?” “杀你何须我来。”裴谨之低喃。 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告别。 “可你明知道我与程娘子是一道的。” “她是她,你是你。” 桑晚忍不住捏着他衣襟,局促不安: “裴谨之,药铺的小厮们都是无辜的,你不要杀他们。” “是否无辜,我自会查清楚。” “可是……”她心里难受得紧。 “别可是了。我身上的毒如何解?” “不是毒,只是让人麻痹的药,两个时辰就失效了。” 裴谨之蹙眉:“两个时辰这么久?没有解药?” 桑晚摇头,真没有。 “我只会下毒,不会解毒。” 这个是她自己鼓捣出来逃命用的。 “呵。”裴谨之满眼无奈。 一声低笑比往日温柔,无端生出宠溺。 只是这笑倏忽即逝,让桑晚难以捕捉。 “你对我和桑家有恩,我也报答你。你的药有问题。” 程不虞的做法很隐秘,他将相克之物分别放在不同的方子里,一个浸泡一个内服,分开看都是解毒的良药;但同时使用,药物相克,反而会激发内毒,引致神经麻痹。 桑晚学过用毒,知道这其中的蹊跷。 裴谨之沉默片刻:“我知道。” 桑晚脸一红,撇开眼:“算我多嘴。” 裴谨之深深地望着她:“你信我吗?” 桑晚垂着眸,咬着唇不说话。 又是漫长的沉默。 裴谨之紧紧与她双唇相贴: “离开沣水镇。别逼我杀你。” 第68章 江湖再见 桑晚有些难受。 他们之间,终究隔着桑均的死。 可她不想在裴谨之的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硬是扯起唇角,深深一笑: “走,我走还不行么,世子爷?下一次也甭让我再遇见你。否则……” 她故作咬牙切齿:“我就毒死你。” “呵。程不虞倒是厉害,教出了个蛇蝎美人。”裴谨之没好气。 “你骂谁呢,裴谨之?”桑晚气闷。 “你真的甘心做他们的手中刀?”裴谨之拧眉,有些焦躁。 桑晚沉默不语。 她想起八年前跪在天生堂门口时几近昏厥,程不虞伸手救她于水火。 她是感激的,甚至隐隐发誓,将程氏夫妇当做再生父母。可没想到,这里面竟藏着如此深的心机。 她们收留了她,并不是出于同情,而是要将她训练成杀手,为他们所用。 “我不想。他们害我。花家要娶我做妾,也是他们暗中设的局。” 事后回想起来,那花员外色眯眯的眼睛盯着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裴谨之低低地叹了一声。 天玄门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这也是今夜裴谨之来的目的。 他不能看着桑晚沦陷更深。 两人面贴着面,裴谨之鼻息的热气在她的脸上晕散开来,有些暖。 丝丝暖意沁入心脾,她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裴谨之好似给她添了一层温暖的保护壳,她觉得窝在他身下也没那么难受。 “糟糕,那我哥怎么办?他彻夜未归,该不是落在天玄门的人手里了吧?” 桑晚又开始扭动: “不行,我得去找他。” “别动。”裴谨之快咬碎牙,“你再动,我定不饶你。” “可我不舒服,这里硌得我很疼。”桑晚伸手往下,“你的骨头真硬。” “放手。”裴谨之涨红了脸。 “怎么这么烫。”桑晚嘟囔了一句。 随后她像被蜜蜂蜇了,拼命缩回手。 她在药铺多年,人体穴位图见过。 桑晚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黑暗中两人都沉默了。 空气安静极了。 雨滴敲打窗台,汇成一条条小水流,水声潺潺,哗哗地奔流欢腾。 “桑大庆,他不是天玄门的人。” 桑晚没话找话。 “我知道。”裴谨之语气低沉,“他没事,会回来的。” 他只不过是给桑大庆一点小教训罢了。 他有些不放心,又加了一句: “留些银子傍身,莫要再让他卖了。” “好。”桑晚抿了抿唇,心怦怦跳。 赌坊赢来的银子早就被桑大庆拿走了。 她身上哪里还有银子。 “我身上有五十两银票,你拿去。” 裴谨之努了努嘴,示意她掏出来: “本就是你的。” 桑晚摇头,“那是我还给你的。”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打算去哪?”裴谨之率先开口。 桑晚垂下眼,很茫然:“我不知道。” 裴谨之想了想,把留她的话咽了回去。 二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怎么下的毒?我竟毫无察觉。” “不告诉你。” …… 两个时辰如几百年一般漫长。 桑晚从一开始的被迫相拥,逐渐习惯了他的重量。裴谨之的声音低哑又带着磁性,听着让人安心。 许是累了,桑晚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裴谨之听着均匀的呼吸声,突觉荒唐。 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说好的戒心呢? 他们彷如荒野中独行的旅人,偶然相遇,却如此坦诚。 这不是他,也不该是他; 他理应平等地不相信任何人。 可她偏偏做到了,成了那个例外。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他借着月光,低头看着她皎洁的面庞,突然生出一股不舍。 江湖再见,再也不要见了,桑晚。 * 桑晚是被一股凉意浇醒的。 柳玉梅提着木盆,气势汹汹指着她骂: “死丫头,让你去寻你哥,你竟在地上睡着了?你是疯了不成?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活该你受穷,如今有床榻你不睡,非要睡在地上,成什么样子?!” 桑晚从头到脚全都湿透了,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嫂嫂,你喊我便是,你泼水作甚?” 说话间,她的眼角四下瞟,裴谨之呢? 他躲起来了? “我不泼你,你还叫不醒了。你瞅瞅如今什么时辰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快起来,赶紧去将你哥寻回来。” “他有手有脚的,自然会回家的。你何必着急呢!” “哎,你瞧瞧,你瞧瞧,这就是桑家剖心剖肝养出来的女儿啊,你的良心在哪,桑晚?你的良心莫不是让狗吃了?你哥两天没回来了,他若是被贼人抓了,该怎么办啊?”柳玉梅五官都扭曲了。 桑晚忍不住冷笑,拿着棉布擦拭自己脸上的水渍: “嫂嫂,他是贼人还差不多。这沣水镇,谁不知道桑大庆啊。” 一个泼皮无赖,谁挨上他都得被刮掉一层皮,哪有什么贼人能抓他。 “你瞅瞅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哥如今发了家,谁知道是不是哪个狐媚子缠住了。桑晚,嫂子可对你不薄,你可不许瞒我。” “嫂嫂,你莫要胡思乱想,我换件衣裳便去,成吗?” 桑晚心里还吊着裴谨之,急着想将柳玉梅打发走。 “快点儿啊,再晚了太阳又下山了。” “行行行。”柳玉梅前脚刚跨出去,桑晚立刻就拴上了门,一点不带含糊的。 “哎,你个死丫头!” 柳玉梅在门口又骂了片刻才走。 桑晚见她的声音消失,才敢吱声: “裴谨之,你还在吗?” “世子爷……” “裴……”她的视线落在她的床头,枕头下压着一张纸。 桑晚走近一看,是那张五十两的银票。 他还真的把钱又给她了。 这么说,人走了? 桑晚床下、柜子里都找了个遍,果真没有他的影子。 天生堂,对,昨夜他派人抄了天生堂。 桑晚立刻换上了衣服,出去看看情况。 * 大街行人寂寥,今日特别冷清。 偶然遇到街市卖菜的刘哥,他迅速将她拉到一旁:“桑姑娘,你怎么还跑出来呢!赶紧回家去吧。” “刘哥,怎么了这是?街上怎么突然这么冷清了?” 刘哥满脸惶恐不安,搓着手道: “你不知道,昨夜天生堂被官兵包围了。说是谋害镇国公府世子。我的天呐!那呼啦啦的几百号兵,各个披甲带刀,吓死人了。” “那程大夫、程娘子他们呢,还有陈皮、田七他们,人呢?” “程大夫程娘子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你们药铺的小厮杂工,全都被抓进牢里去了。天可怜见的,你可赶紧回去吧。莫要让人知道你在天生堂做过。” 程不虞和程娘子跑了? 果真是老狐狸啊。 “桑姑娘,赶紧回去吧。这街上都戒严了。听说官家都派了御前禁军来咱们沣水,阵仗可大了。” 这时候另一个胭脂铺的掌柜也关上了门,压低声道:“都低声些,官兵还在巡检呢,莫要让人抓了去。” 桑晚想起昨夜裴谨之的警告,心一横,立刻转头往家跑。 必须得走,越快越好! 第69章 避风头 桑晚一路小跑至家中,小脸煞白。 她跑到桑母房中,立刻开始收拾衣物。 “娘,我们收拾包袱回乡下。” 桑母见她行色匆匆,心里一急:“怎么了,晚儿?是不是你哥又出什么事了?” “娘,天生堂被官府抄了。程大夫和程娘子跑了,其他的人都被抓了。” 桑晚将房屋内为数不多的衣服和细软打成了一个包袱,扛在肩上: “我雇了车,娘,我们现在就走。” “那你哥怎么办?他还没回来啊。” “没事的,他回头自个儿会回来的。我给门房留了口讯,让他一回来就去乡下与咱们汇合。” 桑晚搀着她要往外走,柳玉梅气势汹汹进来了:“你要去哪?” “嫂子,天生堂出事了,我们都回乡下避避风头。” 柳玉梅怒目相视,手指点着桑晚的头: “我就说那铺子里没一个好东西,你这个死丫头,你是要连累我们全家啊!谋害国公世子是天大的罪名,要杀头的。” 她转向桑母,气不打一起出来: “娘,这是她惹下的祸事,同我们不相干啊。要走你走,我们可不走。” 桑母无奈,她知晓天玄门的事,但不能告诉柳玉梅。只得耐着性子好声好气: “晚儿没害人,怎会与她有关。说来说去都是那程娘子坏,将晚儿拖下水。” “娘,大庆两日未归呢,莫不是被官府抓走了?”柳玉梅想到这,吓得脸色发青。 “没有的事,哥自个会回来的。嫂子,赶紧收拾东西吧。” “哎哟,天杀的啊,桑晚,一定是你连累了你哥。不行,你得现在同我上县衙去,将你哥换出来。” 柳玉梅将桑母一把推开,揪过她的衣领,将她往外拽。 桑母失去搀扶,摔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桑晚被拖走,急得捶地: “玉梅啊,千万不能去县衙啊!” 桑晚气得要死:“嫂嫂,我说了大哥没有事,他没被县衙抓去,你为何不信我?” “你这张嘴,就是骗人的鬼。当日我让你嫁给花家做妾,你如今就是花家的姨娘了,要什么又什么,我们也不用跟着担惊受怕。 可你倒好,你自个给自个卖与裴府做丫鬟,偏就伺候那世子爷去了。可不就是同程娘子一伙儿的?” 一想起在裴府吃的耳光,柳玉梅就恨得牙根痒痒,下手重了几分。 “桑晚,我告儿你,今儿你不去也得去。我可刚刚才享上一丁点的福,万万不能毁在你的手里。” 她走到门口,想想不放心,又喊了仆妇来:“拿绳子来,把姑娘捆起来送官。” 仆妇怯懦道:“夫人,这又是何必。这可是您自家亲妹子啊。” 柳玉梅啪地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啊呸!给你胆儿了?这是桑家,我是主母!轮得到你说嘴!还不快去!” 仆妇被打出眼泪,只能去拿绳子。 桑晚看不过眼:“你打她作甚。我同你去,成吗?我丑话说前头,我姓桑,县衙的可不管是不是只有我桑晚一个人参与,若是回头将桑家全抓进去,你莫怨我。” 柳玉梅一听又愣住了,这未必不可能。 桑晚虽是捡来的,但姓桑是事实,他们可撇不开关系啊。 “哎哟啊,这可怎么好啊!我要被你害死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撒起泼来。 桑晚头都大了,这个嫂嫂自从嫁进家来,除了摔锅打碗、打鸡骂狗就是撒泼打滚,与桑大庆真是天生一对。 “大白天的,你嚎什么嚎。” 桑大庆灰头土脸地从门口进来,一身锦袍破破烂烂的。 柳玉梅一瞧见他,立刻从地上起来,泪还挂在脸上:“天杀的,你回来了?!你没被官府抓去?” “呸呸呸,你能盼着我点儿好吗?我为何要被官府抓去?!” 桑大庆如今兜里有些钱,便看柳玉梅哪哪都粗俗,哪有乐坊娘子温柔、体贴。 “天生堂药铺出事了,你可知晓?那程氏夫妇都跑了,剩下的丫鬟小厮都被抓了个干净。我正怕县衙上门拿桑晚呢,想着你两日未归,是不是被抓进去了。真是菩萨保佑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桑大庆看了眼桑晚,皱起了眉头: “他们为啥子被抓?” 桑晚还没来及应,柳玉梅开始抢答: “自然是谋害世子爷啊。天呐,裴府那个病秧子你可还记得?” “是他啊!国公府可不是普通人家,上一回他身边那个凶神恶煞的胡须大汉,手劲儿可大了。”桑大庆忍不住摸了摸脸。 一想到离九那渗人的模样,他没来由地觉得下一秒巴掌就要呼在他的脸上。 “送官岂不是要连累了我们桑家?” 桑大庆朝柳玉梅翻了个白眼。 他对着桑晚有些谄媚,这个妹子赌神附体,日后还有大用呢。 “不若这样,晚儿你先去乡下避一避,等风头过来再回来?” 桑晚想了想,也是个法子: “好,我走了,娘就靠你们照顾了。” “那自然,有大哥在,自然把娘当老祖宗伺候。你就安心回乡下住几日,就当是散散心。” 桑晚见他大言不惭,冷笑一声: “老祖宗现在还躺在地上呢。” “咋回事?”桑大庆一看柳玉梅那心虚的样,马上明白了。 他故意拉下脸:“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娘扶回床上去。” 柳玉梅一跺脚,不情不愿地去了。 “嘿,晚儿,你嫂嫂就是脾气急了些,没有坏心眼。你在乡下待几日,回来再陪哥哥去赌坊玩几把?” 连日灯红酒绿肆意潇洒,口袋里的银子肉眼可见地减少了。 “你不是同我发过誓,坚决不赌了?”桑晚冷下了脸。 “我没有,我没有。我是说,等你回来,我陪你去玩。”桑大庆舔着脸笑。 桑晚不予同他争论,向他伸手: “给点银子。” “你要银子作甚?” 桑大庆捂住了口袋。 “我去乡下也要吃喝,没银子哪成?” “前些日子不是给了你几十两了?花哪去了?你该不会补贴那个穷书生吧?” 桑晚气得要死,羞得面目绯红: “胡扯。你就说给不给?” 桑大庆本想拒绝,但一想到这些银子都是桑晚挣来的,又不敢惹毛她。 他抠抠搜搜地从荷包里掏出了几两碎银子:“呐,省着些用,也足够了。” 桑晚攥着碎银子没二话,转身回房。 一想到那张五十两银票,又看看手心里这几粒碎银子,一时间,她都分不清谁才是自己的亲哥了。 * 城门口的醉风楼,二楼雅间,裴谨之轻摇着扇。离九来禀:“桑姑娘出城了。” 裴谨之挑开卷帘,视线往下,皱眉: “只她一人?” 百里奚使劲凑着脑袋过来:“我看看。哟!真就她一个,她家人呢?” 离九道:“桑大庆已经回家了,想来他们放不下这镇上的富贵,不肯与她同去。” 裴谨之看着那道风姿绰约的身影消失在城外,未置一词。 不知道那五十两,她可带在身上了? 前路漫漫,她会去哪? 第70章 负心多是读书人 直至桑晚走远,两人才坐回茶案边。 离九沏了两盏茶,自觉去门外守着了。 百里奚看了看他的脸,指着下巴问:“文若,你的下巴怎么红了?” “蚊子咬的。”裴谨之耳根一红,不动声色地推给百里奚一盏茶。 “嗯,这江南雨水多,蚊虫也多。”百里奚顺手挠了挠手背,“昨夜我也被蚊子咬了好几口。” 裴谨之笑得云淡风轻: “昨夜辛苦我们百里指挥使了。” 百里奚挥手一笑,浑不在意: “嘿,你若谢我,今夜倒是请我上最好的花楼喝酒去啊。莫在嘴上讨便宜。” “本就是敲山震虎,你又没花什么力气。”裴谨之才不上当。 程氏夫妇是个老江湖了,他们前脚一出动县衙的兵,天生堂立刻就跑空了。 留下来的杂工、小厮,各个一问三不知,应该都是掩饰门面的小鱼小虾。 “那些人放不放?”百里奚问道。 “先关着,虽一问三不知,可还有用处。两条大鱼跑了,得想法子再钓回来。” 百里奚点破他的心思:“那你为何放了桑晚?我听说她也在药铺做过杂工。” 裴谨之手握茶盏,面色波澜不惊:“她来裴府之后便同药铺没有关系了。” “哦,是这样。”百里奚提唇讥笑,“同你有了关系,便与药铺无关了。” “我同她没有任何关系。” 裴谨之敛眸,面上依旧淡淡的。 “如此甚好,那我不是可以追求她了?”百里奚惊喜地扬眉,跃跃欲试。 “京城美女如云,你为何非要执着于她一人?”裴谨之眉头微蹙,端起茶盏轻啜。 “你不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从未见过她这一挂的,你说她娇柔吧,她又像是一朵凌霜的傲梅,带着一股倔强不屈的风姿;你若说她倔强,她又是那样楚楚可怜,让人心疼。” 百里奚手握着茶盏,眼神痴缠:“天,她就是我命中注定要爱上的女子。” 裴谨之心燥,越发看他不顺眼:“满脑子情情爱爱,难怪你会被人下套。” “哎,文若,我对她动心,又不影响我的仕途。这不是有你嘛!”百里奚促狭道。 裴谨之白了他一眼,“我不过是个病恹恹的世子,帮不到你。” “怎么的,醋了?” 百里奚嬉皮笑脸地看着他。 “我无端端的,为何要醋?” 裴谨之眉宇间隐隐带着怒气。 “你看,素来淡然,今日怎么一提起桑晚,你就动怒了?还说你不是醋。” 百里奚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臂膀,有些狐疑:“她真与天玄门无关?” “自然。那方子相克,还是她告诉我的。”裴谨之煞有介事。 百里奚恍然大悟:“哦,难怪你要护她,这是在投桃报李,明白了。” 他饮了一盏茶后,又突然摇头晃脑: “文若,我就是佩服你,真心大。昨夜我抓完人回来,你竟睡那么死,我在你屋外喊了半天,你愣是没起来应我。” 想起昨夜,裴谨之脸上微微燥热: “昨日施过针,实在是乏了。” 身子僵了两个时辰,等恢复正常后,天都露出鱼肚白了。他匆忙赶回裴府,愣是洗了三遍冷水澡。 “这帮天玄门的人真是可恨,竟然以祛毒为由接近你,妄想再次毒杀你。待我抓到那黑心肠的两口子,定要喂他们千般毒物,让他们也尝尝这滋味。” 百里奚提起天玄门,满肚子气。 当年他同裴谨之都是京城出了名的少年郎,就因为天玄门的人刺伤了裴谨之,他才会在养伤时被人下毒。 裴谨之手拂袖袍,为他和自己又重新续上一盏茶: “我的伤不是天玄门的人刺的。” 百里奚一愣,“你说什么?” “是嘉宁。”裴谨之悠悠道来,“当日刺客恼羞成怒欲砍杀她,我挥剑护她时,她本要捅那贼人,只是剑偏了几分,不小心伤到了我。” “文若,此事你为何现在才说?” 百里奚捶了记桌子,茶盏洒出了汤汁。 “她并非有意的。再者,我中毒是因为没有防范,不关她的事。” 这件事在裴谨之的心里积了许久,他从未与外人道。今日也不知怎的,他潜意识里并不希望有人误会桑钧。 “你如此厌恶嘉宁,便是因为这件事?”百里奚似乎有些懂了。 “那倒不是。”裴谨之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只是天生讨厌罢了。” 百里奚笑岔了气,“你这也太损了。” “行了,既然老虎出了洞,这一个月沣水镇就别想太平了。你可是御前禁军的副指挥使,瞧你的了。” “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百里奚胸脯拍得邦邦响。 “对了,今夜花楼你真的不请我去?”百里奚眨眼,“你不请,二公子可请了。” 裴谨之笑:“他银子多,你同他去。” “哎,你可知他的四海赌坊这一年多替他捞了多少银子?”百里奚恨得牙痒痒的。 这沣水镇的富贵赌坊是百里家的产业,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富贵赌坊低调,遵循规矩,素来不与同行为敌。 但四海赌坊自从有了裴炎亭撑腰之后,就总是抢富贵赌坊的生意,以至于赌坊近一年多来,利润持续下跌。 这几日还是靠着“赌神小娘子”的噱头,客似云来,又翻红了一次。 百里奚对桑晚感兴趣,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这么个活招牌立在赌坊,那可是棵摇钱树啊。 “这些年康氏在京城同权贵来往,耗费了不少银子。他若不在这赌坊捞一些,如何维持。老二所图,可并非一个世子之位。他还想入仕。”裴谨之心里有数。 “入仕,就他?”百里奚笑得前俯后仰,“学问不行,骑射不行,他还想入仕。痴人说梦呢!” “就是一条臭咸鱼,也有翻身的梦想。你笑他做甚。”裴谨之一哼。 “臭咸鱼?哈哈哈哈。”百里奚笑得越发大声:“文若,你是懂阴阳的。” 门外,离九敲门有些急,没等裴谨之喊他便进来了。 “爷,你瞧楼下,来了个熟人。” 离九脸色有些不好看。 裴谨之奇怪,什么让他如此生气。 待他走到门外向下望,他的眉宇也跟着离九一样,拧成了一条线。 酒楼的大堂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史洛川。那女子掀开惟帽,是个娇媚的姑娘。 史洛川正给她递上帕子,甚至贴心地帮她将惟帽取了下来。 “如此熟稔,莫不是相好?”离九咬牙,“负心多是读书人!桑姑娘怎么办?” 他可是认了桑晚做妹子的。 裴谨之厌恶地挪开视线,又坐回屋内: “查一查,是谁家姑娘。” “是。” 第71章 天上掉媳妇 桑晚出了城,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沣水镇向北三四十里地有个村子叫石岩村。顾名思义,那村里四面都是山,有许多光秃秃的大岩石。 桑家的乡下老家就在这村子。 因为地处偏远,穷乡僻壤又没什么能挣钱的营生,青壮年劳力大多去镇上讨生活,留在村子里的人寥寥无几。 桑家只有一个远房堂姑住在那,桑晚只在桑钧的丧事席面上见过一次。 这冷不丁投奔人家,合适么?可不投奔她,又无处可去。 一路艳阳高照,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没走多远,人便汗流浃背。 约摸走了两三个时辰,半道遇到茶水摊子,桑晚口渴难耐,上前要了一碗茶。 经营茶水摊的是个老婆子,家就在摊子后的茅草屋。岁数大了没别的营生可做,就每日煮些茶水卖给赶路的人。 茶水一文钱一碗,管饱。 桑晚不禁感慨,真真是大善人。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若没有这个茶水摊,她都快渴死了。 为了赶路方便,她今日特地做了男装打扮,看着像个眉清目秀的书生。 “书生,你这是上哪?来,再喝一碗去去暑。”老婆婆颤颤巍巍地又端上一碗茶。 桑晚感激地接过:“去探个亲戚。” “好好好,我同你说啊,这往年总是有书生经过我这,喝了我的茶都高中了!” 老婆子很慈祥,笑起来眼角的菊花便开了,看着甚是亲切。 桑晚很高兴,又掏出了一枚铜钱: “承您老人家吉言。” 这一碗,便替洛川哥哥喝了吧。 老婆子甚是高兴地接过铜钱,又给她放了一个干饼:“咱家没什么好的,这个饼子给你路上吃。拿着,快拿着。” 桑晚只得接下来,“多谢婆婆。” “谢什么,你们读书人最是辛苦,寒窗苦读,一朝鲤跃龙门。我看书生你的相貌周正,定是个聪慧之人。日后你做了大官,莫要忘记我们家乡父老才是。” “我会的,婆婆。” 她一定会将这话带到给史洛川。 “老婆子,来五碗茶。” 一群穿着玄色衣袍的男子下了马,一屁股坐在木凳上。 “大哥,这天可真热啊。” 一个黑须黑髯的男子擦了擦额间的汗。 “咱们得赶紧结束,不然这天可就越来越热了。” “可不是,大哥,不能再拖了。” “放心吧,诸位兄弟。” 那位大哥年龄看着有三四十岁,人看着也沉稳。 只是他一开口,桑晚冷不丁打个寒颤。 这声音,是那晚义庄的那帮人! 桑晚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望了望他们脚上的鞋面。果然,那绸布在日头下泛着光泽,隐隐还带着水云暗纹。 桑晚不敢与他们正面相交,喝完茶立刻向老婆婆辞行,往云岩村方向而去。 这些人还滞留在沣水镇外,可是还想寻机会再刺杀裴谨之?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想起裴谨之,又想起昨夜的种种,她的心头莫名跳得厉害,脸也烧得更红。 他不是个病秧子握不了剑么? 可昨夜明明剑法高超,逼得她躲无可躲。这个骗子,就会装柔弱。 桑晚满脑子胡思乱想,几声马蹄嘶鸣,这群人从她身旁奔驰而过。 尘土扬到她的身上满嘴的灰,惊得她跌坐在了地上。 马背上的几名男子哈哈大笑。 还有一个人大喊了一句: “书生,小心骨折。” 桑晚立刻低头拱手,粗着声: “多谢,多谢。” 她的怯弱惹得马背上男人们哄堂大笑。 待他们走远,桑晚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们不像是一般的杀手或者刺客,看行事做派,素日里应该挺高调的。 到底什么人,会来行刺裴谨之一个小小世子?要不要……回沣水镇告诉他? 桑晚一想起昨日那压在自己身上的宽阔胸膛和有力的心跳,还有那肆无忌惮的吻,立刻摇了摇头。 不了不了,她自身难保,自求多福吧。 她甩了甩头,像是要将裴谨之从自己的脑袋里赶出去。 * 接连又翻过了几座山头,桑晚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太阳落山时到了云岩村。 村口打听了几个人,七拐八弯的来到一处黄泥屋,终于见到了堂姑。 堂姑显然对她的到来很意外,拉着她是左看右看: “你是阿晚?哎哟,都长这么大了。” “阿姑,娘说许多年未见了,她如今瘫在床上也来不了,便让我来看看您。” 桑晚比较聪明,来时路上买了些干果,递了上去。 “哎,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啊。” 堂姑顺手便接了过去,又招呼屋内的一个年轻男子来: “阿旺,这是你镇上的表妹阿晚,快来打个招呼。” 这个叫阿旺的男子羞涩地挠了挠头,冲桑晚点了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他内向,不爱说话,你莫要见怪。” 堂姑拉着她,找了张破破烂烂的木凳让她坐下。桑晚颠了颠屁股轻轻坐下,那木凳脚咯吱作响。桑晚担心它被坐烂了,又客气地站起来。 “没事,姑,我就站着吧。你看我来一趟也不能闲着,给您帮忙吧。” 说罢,她放下包袱挽起袖子。 堂姑见她如此勤快,越加欢喜: “这孩子,真是漂亮、勤快又能干。” “你姑丈死的早,家里就我们娘俩,你便好好住下,多住些日子便是。这村子里如今也没几户人家了,年轻人都往外走了。你表哥就是舍不下我这个老婆子,哎!你瞧瞧,至今都还没娶上媳妇儿呢。” 桑晚看了一眼裸着上身劈柴的阿旺,立刻避开了眼: “表哥人勤快,一定会有女子中意他的。姑你莫急,兴许这缘分啊很快便来了。” 堂姑瞧着桑晚这白里透着红的肌肤和花一般的容貌,甚是动心。 模样俊俏,人又勤快,胸大腰细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 再说又是自家亲戚,那桑家老婆子又是个瘫的,她还能找什么好人家。 “你说的是,我看这缘分是来了。” 这可不就是天上掉媳妇了嘛! 第72章 还能相信谁 堂姑宰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做了一大盆菜招待桑晚。 桑晚特别感动,乡下人太朴实了。 “姑,这鸡还能下蛋呢。”她难为情。 她来了,这鸡倒大霉了。 怪不好意思。 她是来避风头的,可人家却掏出十二分热情,比过年还重视,这让她有些愧疚。 堂姑丝毫不心疼,连连给她夹菜: “多吃些,女娃还得吃胖点才好看。” 桑晚见着自己碗里堆叠如山的菜,忙不迭地阻止她:“阿姑,够了够了。还是让阿旺哥哥多吃点,他还要干体力活呢。” “嘿,要不我说我一眼看见你就欢喜呢,会心疼人儿。” 堂姑笑眯了眼,对着桑晚不停地问: “阿晚在镇上素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可有许配了人家?” 桑晚轻咬着筷子,羞红了脸: “阿姑,我还小呢。” 堂姑眼睛唰地一亮:“那便是没有许人家了。好好好,吃菜,吃菜。” 桑晚反手给堂姑和阿旺也夹了菜: “大家都多吃点。” 阿旺低着头,一张脸红到了耳后根。 整顿饭他都未曾敢抬头看一眼桑晚。 他的内向和羞涩让堂姑都看不下去,忍不住捶了他一通: “你倒是同妹妹说说话啊。” “阿晚妹妹吃饭。” 阿旺声音如蚊子,将头埋得更低,几乎都要塞进了碗里。 桑晚讪笑:“恩,哥哥也吃。” 用完晚饭,堂姑拦着桑晚不让她帮忙,让阿旺陪她说说话。 两人就坐在院子外,大眼瞪小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夏天的夜晚,蛙声一片,时不时还蚊子来回叮人。 桑晚见气氛过于沉默,便主动开口:“阿旺哥哥素日里都做些什么?” “砍柴,喂猪。” 阿旺挠着头,没有多余的话。 “为何不去镇上讨生活?” “放不下阿母。” “哥哥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桑晚感同身受。 她的家中有个瘫痪的老母,不论走到哪,她都实在牵挂在心。 “阿晚妹妹今天累了,早,早些休息吧。”阿旺甚少同女子说话,一说就磕巴。 桑晚的确是累了。今日靠着两条腿走了许久的山路,现在腿还打颤。 堂姑收拾出一间厢房,桑晚也不讲究,倒头便睡着了。 * 月明星稀。 桑晚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低声些,莫要吵醒她。”是堂姑。 “娘,这样不行。”是阿旺哥哥。 “蠢货,这是老天爷给你送来的美媳妇儿,你不喜欢?” “喜欢是喜欢,可阿晚妹妹是自己人,怎可如此对她?” “你不将生米煮成熟饭,如何娶她?” “我可以、可以堂堂正正求娶她。” “呸,自家什么底子你不知道?你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还想要娶她?你看看她的样貌、身段,哪样不是上乘的?还轮得到你?” “可是……娘……” “别可是了。她一个姑娘家为何来到我们这穷山沟?定是在镇上惹了麻烦。今夜你生米煮成熟饭,咱们便捏住了她,量她也不敢不从。”堂姑隐隐有些兴奋。 “强扭的瓜不甜,娘,咱们还是别了。”阿旺扭头便要往外走。 堂姑一把又将她拽了回来:“笨蛋!这女人啊,身子给了谁就只能跟着谁了。她若是想跑,你就将她拴在屋里,打上几回,保管她老实了。” “可她是咱家亲戚啊!我下不了手。” “呸,什么亲戚不亲戚,她就是桑均路边捡回来的贱种。快别废话了,赶紧的。” 桑晚一激灵,人清醒了大半。 怪不得如此热情地问长问短,敢情是想给她儿子找免费媳妇儿!还想硬来! 好歹毒的婆子! 桑晚猛地睁开眼。 堂姑举着油灯与她大眼瞪小眼。 “你……你醒了?”堂姑咽了咽口水。 一不做二不休,她放下灯油压住了桑晚,冲着自己的儿子喊道: “快,阿旺,扒了她的裤子!” 桑晚满肚子的脏话此刻都恨不得都倒出来问候这堂姑八辈子祖宗。 “我喊你声姑,你竟然想做我便宜婆母?!”桑晚忍不住抬脚踹她。 堂姑没摁住,一下摔倒在地上。 “阿旺,快上啊!莫要让她跑了!” 堂姑急地伸手拖住了桑晚的脚踝。 “你愣着做什么?!” “娘,我我……”阿旺一跺脚往外跑,“我不能这么干!” “天杀的哟,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蠢出天的东西啊!” “你这是要让我们家绝后啊!” 桑晚着实听不下去,使劲一踹,将自己的脚扯了回来。 “你这老婆子心太毒了!” 桑晚拿起包袱就往外跑,那阿旺就站在屋檐的角落底下,垂着手绞着衣裳。 “对不起了,阿晚妹妹。” 桑晚看了他一眼,扔了颗碎银子: “鸡的钱。” 阿旺没有接,银子落在地上。 “不不不,不需要,请宽恕我娘。” 堂姑哭丧着脸从厢房追了出来,对着桑晚的背影叫骂: “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我杀了鸡招待你,你竟如此对我!” “唉哟,我的老母鸡还能生蛋呢!” “我可怜的鸡啊!早知道这死丫头要跑,我就不宰你了!” “都怨你!你这个蠢货!” “没出息!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你这个杀千刀的桑晚!” “阿娘,算了吧。” “算什么算……” * 叫骂声越来越远,桑晚拼了命向外跑。 好在她有轻功在身,没费什么功夫,跑出了很远很远。 堂姑的骂声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四周一下又变得寂静。 夜路漆黑,偶尔几声鸟儿咕咕叫唤,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桑晚终于能喘口气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恨得牙痒痒的。 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了,遇见这样猪狗不如的亲戚!她的脑子里闪过医女青禾说的那句话: “人心多变,人人披着一张皮,可这张皮底下,还有多少张皮,你又如何能知晓?” 是啊,看到的是人皮; 看不到的,是人心。 人心,从来都是最难分辨的。 桑晚吁了一口气,额间的汗扑簌簌地落下,衣裳都湿透了,紧紧贴着背,风一吹,一股子凉意自脚底蔓延全身。 天大地大,她能去哪里呢? 还能相信谁? 第73章 山神庙 桑晚决定去找史洛川。 如今能信任的,唯有史洛川一人了。 她隐约记得,史洛川的老家在龙坞村,离沣水镇仅十余里地,若是从云岩村往回走,估摸着天亮就能到了。 一想起史洛川,她就心生暖意。 山路不好走,夜路更不好走。 桑晚就算是有轻功,也很难在密林中辨别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实在走不动了,来到了一处破落的山神庙。 这个破庙也不知立在这里多久了,屋外都挂满了蜘蛛网。 大门的铜漆早就失了色,走进大殿,神佛的雕像早已蒙上厚厚的灰尘,一副萧瑟破败的样子。 她双手合十拜了拜:“各路神仙,小女偶然路过,如有打扰,莫怪莫怪。” 门窗破旧,四处漏风,大殿破破烂烂几乎无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桑晚绕到神像背后,找了个阴暗的角落闭目养神。 破庙荒废许久,有股难闻的腐朽气味。 桑晚鼻子抽了抽,隐约传来了血腥味。 随着这股味道,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右向内而来。 有人来了?这个时辰? 她飞身跃至庙顶,藏在了房梁之上。 火把照亮了来人的脸,又是那批刺客。 桑晚心叹,真是冤家路窄啊! 原来这个破庙竟是他们的据点。 “大哥,御前禁军怎的来到沣水,怎么回事?” “是啊。这裴谨之今夜是故意设套等着咱们呢。老四他……” 说话的黑衣人捂着肩膀,受了重伤。 “老四被流箭射中,救不回来了。” 大哥长叹,神情痛苦: “此番接连受挫,还折了三个兄弟,咱们回去该如何向主上交差?!” “裴谨之不死,我等回去也是死啊!” “是啊,大哥!依我看,便是日夜盯着他,来个鱼死网破,我不信凭咱们兄弟几个,还弄不死一个病秧子。” “没错!阿渡、阿松还有老四,都不能白死!” “对,让裴谨之偿命!” 大哥扬了扬手,示意大家冷静:“都先坐下吧,老三,胳膊的伤尽快处理,莫要严重了。” “谢谢大哥!”老三接过药粉,坐下给自己包扎了。 “今日一败,我等还需蛰伏,等待再次出手的良机。” “大哥,已折了三个,不能再等了。” “等。必须等。等着下次一击毙命。” 桑晚定睛一数,现在还剩下五个人。 他们口中的主上,到底是谁? 今夜在裴府,他们似乎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裴谨之还挺能耐的啊! “大哥,真不是我说。主上这是何意?又杀又保?” “是啊。明明派我们兄弟们来料理这裴世子,为何又派了御前禁军?难不成是信不过咱们兄弟?” “按我说,咱们不如同那百里统领直接挑明,联手干掉裴谨之得了。” 大哥瞥了他们一眼,沉声训斥: “胡说。莫要胡乱揣测圣人的心意。” “明明就是下了格杀勿论的旨意,这后脚又派百里奚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疗伤的老三,隐隐带着不忿和怒气。 “是啊,大哥,我觉得老三说得有道理。难不成是想把我们也一并干掉?” “大哥,京中谁人不知,那百里奚同裴谨之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咱们这是上了当了。” “官家只说让我们杀了裴谨之,我们照办就是。” 大哥阻止了兄弟们继续揣测下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皇城司上监百官下诛佞臣,是官家的眼睛和耳朵,岂可质疑官家?!你们这是要反吗?”大哥疾言厉色,冷若寒冰。 “属下不敢!”兄弟们跪成一地。 谁敢谋反,那可是要诛连九族的。 梁上的桑晚,惊得全身都是冷汗。 这帮刺客竟是皇城司的人! 是当今圣上派来诛杀裴谨之的!! 他们嘴上的百里奚,是那位百里公子吗?他一脸混不吝的浪荡样,竟是个禁军统领?! 糟了,裴谨之……要完。 桑晚心怦怦直跳,手心沁出了汗。 她如梁上壁虎,一动都不敢动。 皇城司那是号称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阎王爷进去都得脱一层皮,桑晚可不敢同他们作对。 可是,要不要告诉裴谨之呢? 天色即将大亮,若是被他们发现可就糟了。桑晚慢慢地在梁上攀爬,想要从屋顶的破洞钻出去。 可还未挪动几分,梁上的碎木头哗啦啦地往下掉,桑晚心脏骤停。 底下的刺客唰地将头朝上看,一只黑猫应声跳下,喵了一声,又遁出了庙门外。 “呼,他娘的,还以为藏了人呢。”老三嘟嘟囔囔。 大哥的声音响起:“好了,此处也不宜久留,收拾收拾,换个地方。” “是。”众人稀稀索索地开始整理东西,很快又举着火把往外走了。 桑晚魂都快吓没了。 这哪是猫,简直是救命的活菩萨。 刚刚那火把若再上举一分,她就死了。 吁,天菩萨保佑,真是命不该绝。 她从梁上跳了下来,地上有一缕微弱的金光一闪,晃了晃眼。 桑晚好奇地拨开灰尘,发现是个腰牌。 金光灿灿的。正面写着“皇城司”,背面是四个字“上一来竣”。 看起来又不像人名,是何意? 桑晚咬了一口,金牌咬出了印子,是纯金的。这回她真信了他们的身份。 捡到宝贝了……发财了! 她将腰牌收进包袱,快步离开。 可是,到底是先去找史洛川,还是先去给裴谨之通风报信呢? 这些皇城司的人,一看就惹不起;可不告诉裴谨之的话,她总觉得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他是不是杀桑均的凶手,如今各执一词,他和程娘子必有一人撒谎;可他多次救了自己,甚至还偷偷放了她一马,没有将她当成天玄门同党治罪。 她心里的天平,更倾向裴谨之。 没查清真凶之前,可不能让他这么轻易死了。对,就是这意思。 桑晚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决定要让裴谨之知晓此事。 可皇城司的人如今日夜盯死裴谨之,她若贸贸然上裴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算了,还是快一点找洛川哥哥汇合, 一同想法子吧。 他那么聪明,定是有主意的! 第74章 令牌 两个时辰后…… 这群黑衣人又回到了破庙。 “大哥,令牌没找到。” 那个老三慌了神:“大哥,我定是掉在此处,不会在旁的地方。” 大哥沉声命令:“再找,都一起找。掘地三尺都要给我翻出来!” “我说过多少次,行动时一切标记性物件必须全部取下。你为何就是记不住!” “大哥,我错了!” 五个黑衣人散开,没多久,有一人大喊:“大哥,梁上有脚印!” 大哥飞身而上,望着小巧的脚印和手印发呆:“莫不是女子?” “哪里来女子?”老三抬起眼狐疑,“难道我们在说话时,这破庙里还有其他人?” 大哥一拍掌,梁上厚重的灰尘扑簌簌落下:“该死。” “把令牌拿回来,格杀勿论。” “是!” * 桑晚到了龙坞已是午后了。 她饿得饥肠辘辘,想起包袱里还有一张干饼,找了个农户讨口水就着饼吃上了。 “婆婆,史家祠堂怎么走啊?” 上一回告别,史洛川说他暂居宗祠。 族人对他期望甚高,这一次为了他赴考也是倾尽全力。 “呐,小书生,你往前走,过三个路口再朝左就是了。”老婆婆顺手一指方向。 “谢谢您了!” 桑晚将大瓷碗递回给了她。 “路上热,再喝一碗吧?” “不了不了,多谢了!” 桑晚摆了摆手,朝史家祠堂方向而去。 村子里行人寥寥,她很快就到了祠堂。 飞檐高瓦,质朴高雅,祠堂年份悠久,古屋沉淀经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史家家族底蕴深厚,往上述几代曾有入阁拜相,对学识和仕途的追求可见一斑。 祠堂门口只有一个老者,拿着笤帚在打扫院落。见到桑晚书生装扮,很是客气:“这位公子,是寻何人?” “老丈安好,请问史洛川公子可在此处?”桑晚忙不迭屈身拱手。 “噢,你是找阿川啊。”老者和蔼一笑,“他如今不住在这宗祠了,在村头那个碧泉山庄呢。” 桑晚一脸茫然:“碧泉山庄在哪?” “喏,你进村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的,整个村子里最气派的宅子就是它了。里头住的是我们村的大善人蒲员外,如今川哥儿就在员外家读书呢。” “老丈,史公子为何会住到员外爷家里去啊?”桑晚不解。 “那员外郎素来最敬重读书人,这回啊看中我们川哥儿了!不但资助他赴考,听说还要招他为婿呢!” 桑晚笑容一滞: “未,未曾听史兄提及啊。” 老者呵呵一笑:“那是自然,就算是要成亲,也定是要等高中之后了。” 他看着桑晚上下打量:“我瞧着书生清秀,家中可议亲了?若是没有,小老儿有个亲戚,家中还有一独女……” 桑晚啼笑皆非,拼命摆手退避三舍: “不必,不必。多谢老丈,告辞。” 老者持着笤帚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哈哈大笑:“这读书人啊,就是脸皮薄。” 桑晚的腿如灌了铅,朝碧泉山庄而去。 史洛川要定亲了?他为何从来没说过。 可这老者说得有板有眼的,不似诓人。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柄银簪还在她身上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可前脚刚刚和自己表白过心意的。 桑晚沉了沉,扯起笑。 这个老者定是老糊涂,以讹传讹了。 史洛川不是那种人。 * 当她靠近碧泉山庄时,一辆马车从她身旁飞驰而过,停在山庄门口。 史洛川一袭青衣从马车上下来。 桑晚兴奋地举手,想喊他。 可还未出声,马车里又走下来一个身着浅蓝缠枝玉兰花锦缎褙子和莲青月华裙的女子,高高的发髻上还插着钿丝攒珠蝴蝶钗,很是贵气。 小小尖尖的锦绣鞋头,各缀着一颗指头大的珍珠,在日头下甚是亮眼。 晃得桑晚相形见绌,瞬间觉得落魄的自己像个见不得人的鹌鹑蛋。 那女子纤手如玉,放在了史洛川的大手之上,施施然地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 二人四目相视,笑意盈盈。 桑晚的手停在了半空。 “洛川哥哥,你看你,满头大汗的。” 这个女子不仅人生得娇俏水灵,声音也甚是柔美。她掐着手中丝帕,细心地为史洛川擦拭额间的汗渍。 史洛川脸红到了耳根。 “多谢梦莲妹妹。” 梦莲,桑晚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真好听,佳人如梦,静悠若莲。 两人站在一起,像是天生的一对。 这可不就是史洛川给他看过的话本子里的金童玉女吗? 她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桑晚抿了抿唇,神态黯然。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向村外走去。 “洛川哥哥,要不进去吃盏茶再走吧?桑姑娘是回乡下了,定然安全无虞。” 蒲梦莲热情相邀,但史洛川还是一口回绝了:“不成啊,这天生堂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没见着阿晚,心里不踏实。莲妹妹,这一次反倒是辛苦你跟着走了一遭,着实对不住了。” “哪里话。常听你提起,我也好想见一见桑姑娘。”蒲梦莲柔婉一笑。 史洛川目露感激:“我本以为……没想到莲妹妹心胸豁达,倒是在下多想了,实在是惭愧。”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纠结该如何对蒲梦莲说清自己的心思,他不能得陇望蜀,无端辜负清白姑娘。 待他鼓足勇气表明心迹后,蒲梦莲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对桑晚很好奇。 一听说天生堂出了事,她立刻唤了府里的马车,还陪着他一同去找桑晚,比他还关心,真真是个好姑娘。 “洛川哥哥言重了,你我既然已经说好以兄妹相处,我如何会多想。能让哥哥放在心上的人,自然是值得一见的姑娘。” 史洛川拱手道别,回首间匆匆一瞥,见不远处一书生背着包袱,背影很眼熟。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怕是他太过想念桑晚了,怎么看到一个身形相似的人,都以为是她。 他擦了擦眼,那人影又不见了。 是了,她如何会在此处呢。 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 “可是眼睛进东西了,洛川哥哥?” 兰芝微微仰着头,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没什么,方才好似见到她了。大抵是我看错了。” “这两日奔波,你太累了。洛川哥哥,还是进去歇一晚再走吧。你若身体不好,桑姑娘也是要当心的。”蒲梦莲热情相邀。 史洛川想了想,实在难以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了山庄,明艳的红漆大门在他们的身后打开,又再度关闭。 桑晚恰巧回头,眼眶微微发红。 那道门,似乎关在了她的心上。 原来,人与人之间是有壁垒的。 她以为史洛川向她伸出了手,而她只要轻轻一放,便能同他站在一处。 如今看,这想法是多么可笑。 六月天如同小孩脸,说变就变。 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便乌云盖顶,开始下起了雨。 雨滴滴答滴答地落在桑晚的脸上,豆大一颗,像是眼泪。桑晚不禁摊开手,任由这泪珠落在她的手心,晶莹透亮。 老天爷啊,你是见不得我落泪,便替我哭了吗?如此,甚好。 桑晚深吸了一口气,提起包袱加快了脚程。身旁的村民急速奔来奔去,嘴里嚷着:“下雨了,收衣服了!” 雨越下越大,转瞬就变成了大暴雨。 她如同落汤鸡一般,浑身都湿透了。 一个不小心,她的脚底滑到了泥,顺势一溜就摔倒在地上。 桑晚痛得要死,手心也蹭破了皮,狼狈不堪。她趴伏在地上,手攥成了拳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了一起。 又一会儿,头上的雨停了。 桑晚抬着湿漉漉的眼,发现一柄油纸伞为她挡住了大雨。 油纸伞下那张脸既陌生又熟悉。 她全身颤抖,恐惧遍布全身: “程……程娘子。” 第75章 南安王 沣水镇附近的一处石洞,灯火通明。 正中石头王座上,坐着一位锦袍公子。 “真的……真的不是我。” 桑晚抱着肚子,疼得死去活来。 程娘子不知给她喂了什么东西,似有无数虫子在腹部钻来钻去,她直痛地打滚。 “那日我亲眼见你同裴谨之上了马车,随即县衙围抄天生堂,还说不是你?!” 程娘子咬牙切齿,看向桑晚淬了毒。 桑晚举起手置耳边: “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透露半点天生堂的机密。裴谨之是我的杀父仇人,那日他恨我透露他的隐疾,带走我,还逼我跳崖。我只恨自己不会武功,杀不了他。” 程不虞与程娘子交换了个眼神:“许是方子上有青芨草,让他看出破绽了。” 桑晚在心里大叫,就是这样! 就是你这个蠢货! 锦袍公子手轻敲石座,对着程不虞和程娘子训斥:“太大意了。他久病成医,对药方比普通大夫都熟悉。” 程不虞和程娘子跪下请罪: “属下失职,望门主赐罪。” 桑晚惊得脱口而出:“你就是门主?” 程娘子飞来一记眼刀,桑晚缩了缩头:“别打我!” 门主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这个小丫头,倒是挺有趣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倒出一颗黑乎乎的药丸,塞进了桑晚的嘴里。 桑晚一咽,药丸顺着喉咙吞落肚,瞬间,腹部万虫啃食的痛感便消失了。 她立刻明白了,这是解药。 “多谢……多谢门主。” 她自然是跟着程不虞和程娘子一起叫。 门主对她的伶俐劲儿很满意: “好了,起来吧。都是误会。” 程娘子将她扶了起来,桑晚这才得空看清整个山洞的样子。 这里头竟然床榻、太师椅、虎皮垫子和茶台,应有尽有。 里里外外站了好几个身着黑红衣裳的江湖人士,像是随从。 门主端坐在太师椅上,程娘子沏了杯茶,双手递给了他。 门主淡淡地啜了口茶,又砰地放在一旁,“太烫。” 程娘子立刻跪下: “属下伺候不周,望门主恕罪。” “是有些日子没伺候了,都不知道我喝茶是要八分烫。”言辞间很不满意。 桑晚眉心跳了跳。 喝茶讲究到如斯地步,比裴谨之那个世子还难伺候啊。 这门主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摆谱? 程娘子可是素来眼高于顶的人啊。 程不虞拱手为程娘子求情:“久不伺候在您跟前,有些规矩疏忽了。望小王爷恕罪。” “行了,此处简陋,便罢了。” 桑晚脑子里劈过一道惊雷。 这门主竟是个王爷,什么王爷? 她满眼都是疑惑,门主看在了眼里。 他对这样的无知懵懂很是欢喜,太过聪明的人只会让他心生警惕,不得重用。 “你很好奇我是谁,对吗?” 桑晚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立了功,我自会告诉你的。”门主笑道。 “立功?如何立功?” 桑晚装作很感兴趣。 “法子由我们来想。你静待时机。” 桑晚只得点头:“是。” 门主使了个眼色。 程娘子立刻亲热地搂着桑晚往外走:“走吧,阿晚,我带你先下去休息。” 桑晚顺从地跟着她走。 山洞之外,竟还有其他洞穴,入口皆缠着厚厚的藤蔓,从外面压根看不出,这里头还住着人。 桑晚忍不住低声惊叹: “他一个王爷怎么住在这里?” 程娘子白了她一眼,嘘了一声:“低声些,小心小王爷听见,砍了你的脑袋。” “不过是临时据点罢了。都怪该死的裴谨之抄了天生堂,如今我们也只得暂时在此处落脚。” “小王爷他是哪位王爷?” 程娘子神神秘秘一笑:“附耳过来。” “你可曾听过南安王?” 桑晚摇了摇头。 “南安王才是我们真正的主子。当年他同先帝一起在马背上打江山,雄才伟略、英伟之姿不输先帝。只可惜,先帝狡诈,兵变后黄袍加身,王爷迟了一步,与这皇位失之交臂。今日来的是他的小儿子萧玑,我们都称他为小王爷。” “原来如此。”桑晚有些感慨:“可算一算年纪,南安王都应是垂暮之年,为何要执着于这皇位呢?” 程娘子哈哈大笑:“真是个孩子。至尊之位、无上权力,谁会不想做皇帝?” 她的眼神逐渐阴鸷,“总之,诏书一定要拿到。来日荣登大宝,你我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桑晚小心翼翼地问道: “会不会根本没有诏书?” “此事小王爷已确认过了。当年,先帝在御花园醉酒,一时兴起,挥毫写下传位诏书,此事千真万确。若没有诏书,官家怎会派御前禁军来此?” 这件事桑晚知道,当日她与裴谨之当街被刺杀,随后县衙上报了朝廷,禁军便来了。 “沣水镇当街有刺客行凶,听说那些人是来保护嘉宁县主的。” 程娘子满脸不屑:“呵,就凭她,也配一个百十人的禁军精卫来保护?你太高看这位嘉宁县主了。” 桑晚想起十年前京郊刺杀,程娘子是同嘉宁县主打过照面的。 “我听说她的姐姐是官家宠妃,她也深得官家喜爱,许是为了她逾制也有可能。” “天家无真情,一丝一毫的恩宠背后都带着目的。她不过是个妃子的妹妹,何德何能有这样大的阵仗?不妨告诉你,官家也在想办法要诏书呢。” 桑晚假装听不懂似的,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官家都是皇帝了,要诏书作甚?” 程娘子捂唇失笑,涂着丹蔻的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 “说你笨,你还是真笨。自然是要了诏书烧了啊。他是先帝的弟弟,你说先帝有立储诏书,是立他还是立自己的亲儿子?” “自然是自己的亲儿子。” “那不就结了?官家若不拿到这诏书,恐怕龙椅都坐不安稳了,呵呵。” “既是传给亲儿子,那王爷拿去有何用?”桑晚更不明白了。 “同是皇室血脉,这皇位官家坐得,王爷又为何坐不得?一旦拿到诏书,便可揭穿如今龙椅上这位假天子,助王爷夺回这大夏江山。” 桑晚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了,你们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看来史洛川教了你不少字。”程娘子见她聪慧,颇为满意: “桑晚,当日我们教你轻功和用毒,就是看好你这份机智。你爹是天玄门堂主,你是他女儿,接过他的衣钵是你的宿命。” “可……桑大庆才是我爹的亲儿子啊。”桑晚不禁脱口试探。 “切,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儿,收了他还脏了我们门楣呢。”程娘子果然满脸不屑。 桑晚叹了叹气,找了个是墩子坐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双膝低喃:“程娘子,我什么都不会,如何能助你。你们看错人了。” “谁说的,桑丫头,素日里那股倔强的劲儿怎么没了?打起精神!” 程娘子挨着她身旁,一同坐下: “可是因为史洛川伤了你的心?” 桑晚脸色苍白,眼眶突然发红: “你也看到了?” 程娘子不以为然,笑着搂住她的双肩: “你和他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日后,你便会明白了。” “他是什么道,我又是什么道?” 桑晚是真听不懂,也不明白。 “史家虽家道中落,但还有合族耆老相助,他饱读诗书自是为了求取功名入仕;而你呢,你爹是江湖人士,你哥是烂赌鬼,你娘还是个瘫子,你的人生早已在烂泥沼里,你却还妄想能同他同步青云?桑晚,他若高中状元,你配做状元娘子吗?” 程娘子的话太过犀利直白,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割破她的心脏,鲜血淋漓。 她死死咬着唇,将唇色咬得发白,鼻尖酸涩莫名,脑子里全都是那蒲家女子与史洛川携手的画面。 是啊,她怎配与史洛川站在一起。 明明,他有了更相配的人。 “哎,傻丫头,莫要哭了。”程娘子难得和善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来日,娘子为你挑个好的。” 她甚至为桑晚画起了大饼: “来日等王爷坐上了皇位,你就是大功臣,要什么男人没有!” “我不要,我不嫁人。”她抬着泪眸,可怜兮兮: “当年你们收留我在药铺,是不是就想好了,要将我培养成我爹的继承人?” 程娘子笑得意味深长: “桑钧的衣钵自是要有人继承的,不是你,就是桑大庆。你猜猜,为何会是你?” “……”桑晚呆若木鸡:为何? 第76章 为何是我 桑晚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抓着桑母,流着泪反复诘问:“娘,为何是我?” “不是庆儿,只能是你。”桑母冷漠。 桑钧死后没多久,桑母便得了痨病。 她成日咳,而桑大庆却染上了赌瘾,终日与狐朋狗友厮混,见不着人影。 年幼的桑晚开始学会生火做饭、买药煎药,跑前跑后地伺候桑母。 桑母又突然中了风,彻底瘫在了床上。 哥哥输光了家产,一家人从大宅子里搬出去,住进了潮湿阴暗的破瓦屋里。 直到花光家里最后一锭银子,实在是走投无路。桑母咳吐了血,红着眼对她说: “阿晚,你去求求天生堂的程娘子,让她收留你吧。” “阿晚,你去求求她,求她收留你。” “阿晚……” 原来,她知道程娘子是什么人。 也知道桑晚去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她在梦里哭得很伤心,醒来满脸泪痕。 程娘子不知何时又来到她的身旁了。 “洗把脸吧,丫头。” 她端了盆水来,难得没有讥讽她: “这都是命,桑大庆可是她亲生的。” 桑晚沉默地接过帕子,没有吭声。 道理她都懂,可心里还是极其难过的。 “娘子,咱们药铺的人怎么办?陈皮、田七他们都被抓了。” “他们对咱们天玄门的事知之甚少,就算严刑拷打也问不出什么的。”程娘子道。 “可他们是无辜的,我们要救他们。” 这些伙计与桑晚朝夕相处,亲如兄妹。 裴谨之曾许诺过她会查清楚的,可她还是担忧。人进了县衙,谁知道会不会屈打成招呢。 程娘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成大事不拘小节,我们怎么能为了这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 “无关紧要?他们可都是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人啊。”桑晚不理解。 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命,他们的背后还有家人,怎么能够坐视不理呢? “桑晚,收起你的菩萨心。这是江湖,心不硬则命短。你要学会的是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值得让人救。而不是做那蝼蚁,生死都无人在意。懂吗?” 这一句话似曾相识。 裴谨之在画舫上也说过,没有价值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留自己一命,是因她还有用吗? 一瞬间,她心底某一处的火苗熄灭了。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全都是利益。 她为自己曾经的天真感到可笑。 “我还有用?” 她颤颤巍巍地试探程娘子。 “自然。留你一命,你更要用心报答小王爷,懂了吗?” “懂了。娘子,接下来我要作甚?” “洗完脸,你便回去沣水镇。” 桑晚愣了:“你们肯放了我?” 程娘子虚伪地扬起笑脸: “怎么能说叫放?你是我们自己人。” 桑晚勉强自己笑了笑:“是,如今我除了天玄门,还能倚靠谁?” 她的识相让程娘子很是欣慰,态度也松弛了不少:“你能看清这点,便比旁人聪明许多了。” 桑晚当然想逃离这个虎狼窝,只是,她不敢露出心思,假装很犹豫:“裴谨之知晓我的身份,我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程娘子颇有信心:“他不敢。地涌金莲所制的解药还在我们手上。他若想解毒,必须得到此物。” 桑晚:“没有地涌金莲,他会死吗?” “会。银针活血,将沉淤多年的毒素都激发了,若无地涌金莲的解毒之药,七日内毒素加剧蔓延,他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那咱们拿着解药去同他交易。” 程娘子抚掌一笑,细手一指: “正是如此,你去。” 啊?桑晚:“我?” 程娘子笑得意味深长:“你了解他,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出面了。” 桑晚像是吃了死苍蝇一般,难受。 她不敢想象拿着解药与裴谨之再相见的画面。“他会杀了我的。” 程娘子斜了她一眼,很是不认同: “你错了。人在生死关头,谁会为了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东西,舍弃自己的性命?裴谨之若不是求生,又怎会让不虞为他施针?他不仅不会杀你,还会感激你。” 桑晚低着头看着脚尖,沉默不语。 程娘子见状,索性单刀直入: “想想你娘,想想桑家。你拿着解药换来诏书,不过是举手之劳,就可以换来泼天的富贵。一家老小都可以衣食无忧了。” 桑晚咬了咬牙:“行,我去。” * 桑晚的背影消失在山下。 临走小王爷大方给了她一百两银票。 程娘子低声嘟囔:“小王爷,她有银子傍身,您不怕她跑了?” 程不虞亦是有些不放心:“我们还是得派人盯着她为好。” 小王爷浮起一丝不屑,言辞甚是桀骜: “她一无父母依靠,二无兄弟相助,不过是头丧家之犬。我给她一点小小甜头,她只会感激涕零,死心塌地为我所驱使。” 他平日最喜养狗,深知如何能够让一条狗变得忠诚。 程不虞轻捋山羊须,恭维道: “小王爷好手段!那裴谨之戒心甚重,杀伐果决,唯独对这个桑晚却屡次手下留情。只有她,才能诓得出这个人来。” 小王爷收回了目光,有些恋恋不舍:“可惜了,这样的美人,却要死了。” “幸而娘子机敏,发觉不对立刻撤出天生堂。只是那地涌金莲刚炼成丹丸,却毁在丹炉之中。”程不虞多少有些不甘心。 程娘子神情怨毒:“那裴谨之本就不配吃你炼制的金丹。” 程不虞摸着胡须,有些不放心:“你的药会不会露出破绽?” “百步穿肠散裹着金色糖衣,气味与解药相似,裴谨之绝对分辨不出。” 萧玑眸光含笑,赞许地指了指程娘子: “还是你机灵。若他吃下这药,就会为我们所控,到时候还不是要什么给什么。” 程娘子、程不虞: “属下恭喜小王爷,今夜大事可成!” 小王爷很得意,整个山洞回荡他的笑声。 * 桑晚回到镇上时,已近傍晚。 她走得很慢,观察四周有无人跟来。 进了城后满天晚霞如诗画般绚烂,将天空烧得一片火红。可再美的风景都无法驱散她此刻心中的阴霾。 一个天玄门,一个皇城司…… 裴谨之,你可真能给我添麻烦的。 心里虽埋怨,可脑子却在想办法了。 街市两侧已经摆满了各式小贩的摊子,有几个孩童围着一个书画摊在写字。 桑晚灵机一动,凑了上去。 这是镇上另一个书生吴云浮,连考三次都名落孙山,日常靠教人写字卖画为生。 自古文人相轻,史洛川比他年轻、学问又比他高,连字都写得比他好,平常两人摆摊也是互相避开彼此,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 吴云浮瞧见桑晚,阴阳怪气道: “哟,什么风把桑姑娘吹来了。咱这里的字画,哪有史家公子的好看啊。” “吴公子,我来看你的字可有长进。” 桑晚气死人是有一套的。 “走走走,不给你瞧。” 吴云浮黑了脸,手摆得像赶苍蝇似的。 “小娃娃们都在练字呢?来,我也给你们写几个字!”桑晚自顾自卷起了袖子。 “嚯,你都能写字了?史洛川教的?” 吴云浮凑过来一看,老血差点喷出来。 “哈,你画的什么东西!笑死人了!” 第77章 鬼画符 桑晚抬手展开宣纸,满是傲娇: “吴公子,我这字如何?” 淡黄色宣纸上画着一个箭头、太阳,城墙,还有个看起来塔不像塔、庙不像庙的东西,哪有字? 吴云浮笑痛了肚子,指着墨迹未干的纸道:“你倒是说说,你写得何字?” “我这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桑晚对着几个小娃娃展示道:“你们说,姐姐写得好不好?” 几个小娃娃笑成了团:“桑姐姐,你这个字不像字。” “那像什么?” “像道观里道士画得驱鬼符。” 小娃娃丢下一句话,笑着跑了。 桑晚叉腰:“嘿,你这个小东西。” 还有一个娃娃撑着脑袋,崇拜地看向桑晚:“我觉得姐姐画得好看。” 桑晚得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拿起画笔,在落款处填上了一个小小的龟甲。 “姐姐觉得你最有眼光。你把这张字画拿去镇东头那个裴府,要一两银子,定有人能买下这张画。” “记住,没有一两银子可不卖哦。” 奶萌小娃眼睛一亮:“真的吗?” 吴云浮嘁了一声,甩袖子管自己忙活:“骗小孩的把戏!” “您别不信啊。”桑晚一乐,脸颊处酒窝深陷,明艳如花。 小娃娃兴高采烈地拿着纸就往外跑了。 “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吴云浮没好气,今日没开张,桑晚还来添乱:“一两银子有人买你这张符?我看他是吃饱了撑的,嫌银子烫手。” “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吴公子,来,今儿我也豪气一把,同你买一张字画。” 桑晚从腰间摸出一粒碎银子扔给他:“来个二两的。” 吴云浮接过银子,眉间绽开一朵花,“哟,桑姑娘,发达了啊。” “你想要字还是画?要什么样的?” “我瞧瞧。” 桑晚看着挂出来售卖的画轴。 山水画居多,都是吴云浮自己临摹的,质量属实算不得上乘。 相比而言,史洛川的山水画用笔甚草草,远观却景物粲然、幽情甚远,意境开阔。两相对比,没有一幅能入桑晚的眼。 她的视线落在了一幅人物画上,画像是挂了许久蒙了一层灰:“这幅画是?” 吴云浮:“这是花木兰从军。这花木兰是有名的女将军,因心疼自己年迈的父亲,替父从军,在战场上如男儿一般厮杀建立功勋,堪称世间女子典范。” 桑晚抖了抖,画卷上的薄灰扑簌簌扬起,吴云浮赶紧拿帕子擦了擦,讪笑:“风大,风大。” “这个好,我喜欢这幅画。” “好嘞,我帮你包起来。” 吴云浮乐开了花,这幅画挂了好几年了,无人问津,今儿总算有冤大头了! “桑姑娘,钱货两讫,概不退货啊。” 桑晚垂眼一笑: “放心,我绝不找你退钱。” 吴云浮被看穿了心思,赶紧将银子揣进了兜里:“那就好。” 桑晚拿起画轴马不停蹄往家中去。 * 裴谨之刚下马车,听到孩童的哭声。 他素来不喜孩子吵闹,忍不住捏了捏眉:“哪来的孩子?” 离九小跑过去,冲着门房小厮嚷道: “怎么做的事?没看见世子爷回来了,还不快把孩子撵走。在大门口哭哭啼啼算怎么回事?” 门房小厮忙不迭地告罪: “九爷,这孩子胡闹呢,拿着一张画非要来卖一两银子,赶都赶不走。” 离九面恶心善,瞧着孩子伸着手抹泪可怜巴巴的,蹲下来笑道: “你这娃娃倒是心大得很,什么画还要一两银子?给爷瞧瞧。” 萌娃泪眼汪汪地递给他:“不许弄坏了,姐姐说它值一两银子,定是值的。” “姐姐?”离九将目光放在宣纸上,一堆鬼画符杂乱无章,完全看不出是什么。 “胡闹呢不是,你姐姐诓你……” 他目光一滞。 离九拿着画纸,冲着裴谨之小跑过去:“爷,你看。” 他指着画上落款处的龟甲。 裴谨之认出了这个龟甲,是桑晚画的。 “买下来。”他不动声色转身入府。 离九从腰间摸出一两碎银,扔给了小孩:“世子爷可怜你,别哭了,这破画我们要了,赶紧回家啊!” 小萌娃接过银子,又哭又笑,撒开丫子就往家跑。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离九将画纸摊在了桌案上。 主仆二人盯着画纸半晌,眉头都拧成了一条黑线。 “你看懂了?”裴谨之沉声问道。 离九疯狂摇头:“除了龟甲,其他什么都看不懂。” 他舔了舔唇:“莫不是她把做龟苓膏的方子画下来了?” 裴谨之揉了揉眉心,摇头:“不会。” 她不会无缘无故通过如此曲折的方式送来这样的画。 “爷,莫不是桑姑娘恼了你抄了天生堂,寻个孩子故意来耍我们?” 裴谨之伸出手给他脑袋一记爆栗子。 “她不是这种人。” 离九促狭一笑:“爷,她不是这种人,那她是哪种人?” “闭嘴。好好看画。”裴谨之没好气。 “一个箭头,这是太阳,这个我看懂了是城墙,那这一坨是什么?塔吗?喏,您看,这还有个框,像是个门,龟甲这底下是什么,小…心?” 离九收住了笑:“爷,桑姑娘这是提醒咱们,小心天玄门。” 裴谨之盯着图案:“还有皇城司。” “爷,你这样也能看得懂?!” 我的老天爷,他是怎么从这一坨墨里看出端倪的。怎么会与皇城司有关? 离九心一慌,差点将桌案杯盏打翻。 他扶起杯盏放好: “皇城司?难道是官家要杀你!” 裴谨之脸上浮起更深的疑虑: “桑晚是怎么知道的?” 皇城司行事神秘,她如何得知? 她不是回乡下了,难道又回来沣水了? “离九,你派人去桑家看看,注意别惊动旁人。” 她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传递消息,可想而知她的处境定是不妙。 裴谨之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离九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是。” 裴谨之将纸放在灯油之下,焚烧殆尽。 直至灰烬在火盆上飘袅而落,他才回过神来。桑晚,她就像飘着的一团谜。 他越发看不懂她,却越来越想靠近她。 她就像墨云中那道微弱的光,吸引着他步步向前,去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他很想看清迷雾中的她。 第78章 你可是担心我? 离九踏出房没多久,又折返回来。 “门房说有人送了张条。是桑姑娘。” 裴谨之眉心紧蹙:“念。” “若要解药,带诏书来换。今夜子时,大善塔,只许你一个人来。桑晚。” 离九念完,一头雾水: “这是何意?前脚才偷偷摸摸让人送画来,后脚又挑明了要诏书?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裴谨之眉心凝滞,语气很沉: “天玄门的人还是没放过她。” “爷,不能去。一来那帮皇城司刺客尚未走远,二来这桑晚也不可信。她是天玄门的人,兴许是故弄玄虚送画来示好,想让您放松警惕呢!咱们不理她便是。” “你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裴谨之手指轻点着桌案,若有所思。 “再者,百里大人搜遍整个天生堂,那些个瓶瓶罐罐里都不是解药,属下猜测,这所谓的地涌金莲炼制的解药,本就子虚乌有。是那程不虞诓咱们的。爷,万万不能去。” 裴谨之思忖片刻,颔首:“说得对。我亲自去一趟,探探虚实。” 离九:……得,白说了。 裴谨之淡笑扬手:“附耳过来。” 一番耳语后,离九拱手离去。 * 子夜将近,一轮细细的月勾高悬于空,偶有几声鸟儿咕咕低叫。 大善塔矗立在西山的半山腰。 这本是个寺庙,前朝香火鼎盛,新旧朝交替时毁于战火,如今寺庙只剩下残垣断壁,唯有塔还算完整。 四周杂草丛生,人迹罕至。 桑晚捏着红色瓷瓶,透过石塔的门洞往下看,漆黑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的心情极其复杂,既不希望裴谨之来,又希望裴谨之来。 四周早就埋下了天玄门的人,只等着裴谨之来自投罗网。他若真的单枪匹马来,如何能斗得过这些人。 可他若不来,没解药他得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很煎熬。 正当桑晚以为他不会出现时,塔底却走来了一个颀长的黑影。 淡淡的月色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抬头望塔,似乎看到了塔洞边的桑晚,唇角上扬。 许是月色撩人,他比往日多了些柔和。 桑晚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傻子。 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来。 脚步声逐渐变大。 他踩着石阶逐级而上。 桑晚屏住了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你来了。” “是。我来了。” 他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在塔内回荡。 “东西带来了吗?”桑晚忍不住问。 裴谨之静静地望着她,又朝前踏近一步:“解药呢?” 桑晚从袖口取出红色瓷瓶,握在手上:“诏书呢?” 裴谨之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衣袍,反问:“什么诏书?” 桑晚看了看四周,眨了眨眼。 可裴谨之却似乎并未领会她的意思。 “自然是先帝的传位诏书。” “先帝诏书怎会在我手中?桑晚,你接近我,原来是为了这个子虚乌有的东西。” 裴谨之又靠近了一步,眸光清冷。 他像吐信子的蛇,桑晚冷汗湿透衣背。 没有诏书,她们今夜都将死在这里。 “裴谨之,人人都说你深得先帝青睐,传位诏书就在你的手中。如今你的淤毒被银针激发,若没有这解药,你只有七日的活头了。我劝你识相点,把诏书交出来!” “哦?”裴谨之轻抖衣袍上沾着的灰,笑得不羁:“七日?我倒是嫌有些长了。” 桑晚有些急了:“你这个人,怎么不识好歹?没有解药你就要死了。” 地涌金莲极其难得,若真的没有这解药,裴谨之只有死路一条。 “怎的,你怕我死?”月色下,裴谨之的眸色如水温凉,半面侧脸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一丝清柔。 他步步靠近,桑晚心慌地向后退: “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那诏书对你又无用,为什么不换?” “怎么,诏书对你有用?”裴谨之目光灼灼,“是谁逼你来的?” 桑晚一狠心,咬着牙道: “无人逼我。裴谨之,你快交出诏书,我给你解药。你我相安无事。” “如果我说不呢?” 裴谨之一摊手,再度逼近。 桑晚退无可退。 “你不交,那我……”桑晚的汗滑落,将手递出塔洞:“那我就将这解药扔了。” 裴谨之叹了口气,又朝她靠近了一步。 “好。既然桑姑娘与我做这场交易,我岂能空手而来呢。” 他从袖口掏出个明晃晃的纸,夹在两根手指之间:“你要的东西,在这。” 桑晚目光一亮,真有诏书? 只见裴谨之一声邪笑,直接将手中的纸扔出了塔洞:“想要,就自己抢!” 一道黑影扑向黄纸,无数的冷箭从塔上朝着两人飞来。 裴谨之一扬披风,将桑晚裹在怀中,立刻从另一处塔洞飞了出去。 霎时,黑暗树林中飞出许许多多的人影,兵刃相接,刀光剑影,厮杀一片。 “唔……你干什么?!”桑晚挣扎。 “想活命就闭嘴。” 落地后,裴谨之带她飞快地跃上马,朝着城内奔去。 桑晚好不容易从他的披风中露出半个脑袋:“那诏书……” “假的。” 裴谨之哈哈大笑,甚是惬意。 “老狐狸!”桑晚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那真的何在?” “我若说没有传位诏书,你信吗?” 裴谨之笑意盎然地低头看着她。 桑晚翻了个白眼:“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反正没有诏书,那些人就一直会找你麻烦。” “你可是担心我?” “才没有。” “那为何要偷偷送画来,让我小心?” “我这个人啊,心善,见不得他们以多欺少。”她从袖口掏出瓷瓶,递给了裴谨之,“呐,给你,解药。” 裴谨之大手接过,甩手扔进了树林。 “哎,你做甚?!” 桑晚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药瓶飞出去,连影子都看不见。 “解药是假的。” 桑晚一怔,旋即明白了。 天玄门的人,可真阴毒啊。 她奇了:“你既知道,为何还来?” 裴谨之轻轻叹了口气,大手将披风拉了拉,将她裹得更紧:“你以为是为何?” 他的声音低得如秋水深潭,一丝一丝泛着涟漪,在桑晚的心里慢慢荡漾开来。 她静静地躲在他的怀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后,像是为了再确认什么,她故作平静:“我不知道。” “我若不来,你怎么办?” 他不来,她就是废棋。 桑晚鼻尖一酸,手捏着他的前襟: “可没有解药,你又该怎么办?” 第79章 做个交易 “做个交易,桑晚。” 裴谨之眸光一聚,低声在她的耳旁嘀咕了几句,桑晚诧异地瞪大了眸子。 她还来不及反应,裴谨之一拽马缰绳,沉声:“小心!” 马儿厉声嘶鸣,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腿,将两人摔了下去。 几道黑影唰唰落下,各个皆黑布蒙面。 桑晚甚至来不及反应,他们的剑便落了下来,杀气腾腾,似有夺命之势。 裴谨之一甩手,将她护在身后。他从腰侧抽出一把剑,如龙游走,寒光四射。 “承影剑!” 有一黑衣人倒吸了口冷气。 “识货。”裴谨之一仰头,“能死在本世子的剑下,算是你们的福气。” 黑衣人冷声大笑: “病秧子,说什么大话。” 桑晚从声音中听出了他们的身份,低声在裴谨之身后提醒道:“是皇城司。” 裴谨之星眸一冷:“躲好了。” 他挥剑如行云流水,一招一式皆如魅影,没过几招,四五个黑衣人皆挂了彩。 可他的白袍却依旧干净如雪。 桑晚看直了眼,喝彩:“好身手。” 裴谨之回首,一个揽身将她勾入怀中。 一道锐利的剑气划过,她的鬓发被斩落,惊出了一身冷汗。 “发什么呆?” 裴谨之皱着眉,又将她掩在身后。 桑晚心有余悸,抬眼望着四周,又唰唰落下几道身影。 桑晚见那黑红相间的服饰,打了个冷战:“不好了,天玄门的人也追来了。” 裴谨之提剑,神色不变。 二人背靠着背,他低声对着桑晚问道:“我说的交易,如何?” 桑晚咬了咬唇,心一横:“成交。” 裴谨之朗声大笑,仰天呵斥: “都来了?正好,爷一并杀了。” 杀声震天,刀刃相接,电光火石。 天玄门的人围着裴谨之开始攻击。 黑衣人起初不知新来的这帮人是什么人,可一见他们的矛头都是对准裴谨之,目的相同,便放开手脚,联手出杀招。 敌多我寡,裴谨之渐渐落于下风。 嗖……有暗器从密林射向桑晚。 裴谨之眼一横,扑身护在桑晚身前,背后中了一箭。 “世子爷!!” 桑晚惊得一把抱住了他。 “是时候了!快!”裴谨之低声道。 “马上,马上。” 桑晚用肩膀顶着他,低头掏布袋。 敌手又是一剑,这一次是朝桑晚砍去。 裴谨之一个回身,手中的承影剑一提,挡住了凌厉的攻势;两剑相交,黑衣人的剑断成了两截。 “磨蹭什么!”裴谨之咬牙。 “别催!”桑晚心脏狂跳,手抖得厉害:“越催越慢,再催歇火。” 裴谨之哭笑不得,只得提剑左右迎战。 “行,你抬张凳子慢慢找,再找俩丫鬟一个泡茶,一个递果子。别急,你好好找。反正我死了你也活不了,黄泉路上同行,爷不孤单。” 舞剑一点不耽误他阴阳怪气。 桑晚又气又急: “放屁!姑奶奶我还没活够呢。” 她摸到了一个药包,颤抖着声: “有了!你闭气!” 她的手一扬,白色粉末如细尘飞扬,将这群刺客迷得睁不开眼。 桑晚用帕子掩住口鼻,拉上裴谨之就跑。她快步拉起缰绳,扶裴谨之上马:“快,快走。” 裴谨之大手一拉,将她拽上马置于身前,一甩鞭子,策马飞奔。 “离九在城门附近接应,你……”他的唇色渐渐发白。 桑晚环腰抱着他,手触摸到他后背细长的箭簇,用力拔了出来。 箭簇带血,那熟悉的味道涌入鼻尖。 桑晚皱起了眉:“糟了,见血封喉。” 该死,她早该想到的。 桑晚从腰间布袋迅速翻出一粒白色药丸,塞进裴谨之的嘴里:“吞下。” 裴谨之顺从地咽了下去。 “喂,你可千万别死啊!” 桑晚见他开始耷拉着脑袋,脸色也逐渐变白,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拍了拍裴谨之的脸: “别睡,我们马上到城门口了!” “喂,喂,你别闭眼啊!” “裴谨之!” “……死不了。” 裴谨之蓦地喷出好大一口血,垂头倒在桑晚的肩上。 夜风疾疾,血腥味弥漫,久久不散。 桑晚咬着牙,转头拉起马缰绳:“驾……驾!” 离九在城门,焦急地张望。 当他看清来人,立刻扬手唤人抬来马车:“快!” 桑晚惊魂未定,跟在他的身后,急得竹筒倒豆子一般: “他中了见血封喉,我给他吞了解毒的药。可是那药是我自己研制的,我不知道是否有效……” 离九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不知道有没有效,就给世子爷吃?!” “可是不吃,他立马就要死了!”桑晚红着眼眶,语气焦灼,“不吃是死,吃了也死。不对,吃了兴许就不死呢!” 死死死,离九的脑袋都嗡嗡作响,一把将她推上车:“闭嘴,快去照顾世子爷。” 他自己坐上车头,甩鞭子朝裴府飞驰。 桑晚与裴谨之并肩坐在马车上,魂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 马车在石板路上颠簸着,时不时夜空里还传出阵阵清脆的鞭声,离九的背影如巨石压阵,桑晚心头稍稍妥帖了些。 “世子,马上到了,你坚持住。” 裴谨之双目紧闭,脸色青白。 桑晚不放心,又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呼吸声。 见血封喉的毒药猛烈,发作非常之快,但吃下了药丸,裴谨之的呼吸平顺了些。 “离九,那药,管用。”桑晚一喜。 离九浑厚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接下来的事如何做,世子爷可嘱咐过了?” “嗯。”桑晚应声,捏紧了手心。 “想要活命,就别耍花样。” 离九一扬鞭子,像是威胁。 桑晚拍了拍胸脯,直言道:“我已应承世子,绝不会背弃诺言的。” 离九闷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她。 马车疾驰,很快就到了裴府。 门房通报之后,府内大小角落陆陆续续亮起了灯,脚步匆匆,人声鼎沸。 “谨之……出什么事了?!” 裴老夫人见到离九怀中血淋淋的人,差点晕厥过去。 离九扑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老夫人,世子不行了!” 第80章 哪有什么赐婚旨意? 凌月阁。 “不行。” 嘉宁县主沉下了脸。 离九匍匐叩首,再膝行: “县主,您对世子的心意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您这一次来沣水,不是说有官家的赐婚旨意吗?如今世子命垂一线,大夫都说了,只能靠冲喜才可换得一线生机。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与世子成婚吧!!” “放肆!离九!”秦嬷嬷呵斥道: “县主乃金枝玉叶,婚事自有官家和娘娘做主,岂容你信口开河!哪有什么赐婚旨意?谁看见了?百里大人是从京中来的,可曾见过什么赐婚圣旨?!” 百里奚一身戎甲,出列拱手:“本将军是前来保护县主安危的,其余一概不知。” 秦嬷嬷的脸色好了许多。 百里奚识时务,知道此事绝密,嫁不嫁全凭嘉宁县主的心意。 她与嘉宁县主交换了个眼神,假笑: “老夫人,国公夫人,我们县主还是个姑娘家呢,有些话她不方便说,老奴便厚着脸张这个口了。 裴世子是对我家县主有救命之恩,可两方都是高门显贵,婚事岂可如此儿戏? 堂堂县主千金之躯,岂可沦为冲喜丫鬟?这件事绝无可能。诸位请回吧!” 康氏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裴老夫人的脸色。 裴老夫人一心惦记着裴谨之的安危,全然不顾尊贵与体面,竟对着嘉宁县主跪了下来: “县主,不是老身倚老卖老,实则是如今生死关头,只能求您!你们家世地位相当,两人又青梅竹马,若能成就良缘,待谨之醒来,必将你放在心尖上,疼你敬你爱你一辈子啊!” 嘉宁县主犹豫着,没有吭声。 秦嬷嬷冷笑了一声: “那若是世子醒不过来呢?老夫人,我家县主岂不是刚成婚就要守寡了?您不是倚老卖老,而是强人所难啊!” 裴老夫人见她这般无礼,气得语塞。 秦嬷嬷白了一眼,又对着嘉宁县主道:“裴府不懂待客之道,县主,依老奴看,咱们还是搬去驿馆,早日启程回京吧!” 裴老夫人跪地啜泣: “县主,老身请您救救谨之啊!” 一旁的孙妈妈淌着泪搀扶她: “老夫人,如今咱们也算是见识过这些人的嘴脸了。何苦求她。” 秦嬷嬷不客气地回怼: “什么嘴脸?怎么说话呢你?婚姻大事又不是过家家,你们世子如今命垂一线,你有时间在这里求人,还不如找个低贱的丫鬟冲喜呢。你们迟一步,那世子爷离鬼门关可更近一步了。” 裴老夫人直接气昏过去了。 * 县主车驾连夜离开裴府,去了驿馆。 康氏带着子女忙着送别县主,人影都不见,哪还顾得上裴谨之的死活。 裴老夫人缓过气,坐在春晖堂的正厅,神色憔悴:“你们,可有愿意的?” 堂下跪着的丫鬟们皆垂头,默不作声。 孙妈妈急眼了,声音尖锐: “五百两金啊,你们竟然不愿意?” 她手指着一个丫鬟: “你,彩云,你在世子爷院里伺候了七八年,世子对你可有不好?如今他命在旦夕,你竟然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彩云抽抽搭搭地耸着肩: “世子对奴婢很好,可是……可是……” 孙妈妈不耐烦:“可是什么?!” “可是奴婢家中还有父母,奴婢不想死啊!求老夫人饶了奴婢吧!” 彩云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裴老夫人手撑额头,气得挥了挥帕子。 孙妈妈破口大骂:“晦气的东西!世子爷还没死呢,你嚎什么嚎!” “一个个的,都是狼心狗肺。给世子爷冲喜,是你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别的人上杆子都找不到这么好的机遇,偏是你们遇到了还不珍惜。五百两金,你们一个个的全家做个几辈子都挣不到几百两银子!这泼天富贵,掉到谁头上,不得乐得给菩萨磕几个响头啊!你们……” 一个丫鬟低喃了一句: “孙妈妈,这富贵给你吧!” 孙妈妈一晃脑袋,瞪大了眼睛:“谁,是谁在说话?!要死了啊你们这群贱蹄子,竟然敢编排我,我撕烂你的嘴!” 她揪着地上的一个小丫头就想要掌嘴,小丫头哭哭啼啼,整个厅堂闹哄哄的。 裴老夫人头更痛了:“都滚出去!” 孙妈妈噤声,黑脸将丫鬟们都赶下去。 离九本站在阴暗的角落默不作声,此时向前了一步,跪地道: “老夫人,我想到一个人!” 裴老夫人抬起眼,有气无力地问道:“是何人?” “从前世子院里的桑晚,桑姑娘。” 裴老夫人眼睛瞬间一亮: “对,我怎么忘了这个丫头!” “孙妈妈!”她扬着帕子招了招手,“那丫头住在何处,快,快去寻她。哎!” 离九:“老夫人,她就在府内。今日,还是她救了世子。” 裴老夫人十分诧异: “快,快叫进来。” 桑晚从厅堂阴影中站了出来。 一身青色衣裳,沾满了斑驳的血迹。 俏脸上又是泥痕又是血,早已分辨不出原本的容颜。 裴老夫人愣是看了半天才认出她来。 “桑姑娘,你可愿意为世子爷冲喜?” 桑晚垂首跪了下来:“奴婢……愿意。” 这是她和裴谨之谈好的交易。 “若世子爷醒不过来……”裴老夫人哽咽,用丝帕擦拭眼角,“你可知会如何?” 桑晚抬起眼,摇了摇头。 这点,裴谨之可没说。 他只说做笔交易,他护她周全,她为他赶走嘉宁县主,如此而已。 裴老夫人叹了叹,看着她的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她又回来了。 “世子若能醒来,是你的福气;若醒不来,你与他同葬。”她沉声道。 同葬?桑晚瞥过眼看向离九。 喂,哥们,活埋可不是这个价啊! 离九清咳了一声,抬眼望天,装死。 骑虎难下,桑晚一咬牙: “老夫人,世子对我有恩,我自当以命报之。无论世子是否醒来,我都愿意。” 陪葬?那是绝不可能的。 “好孩子!谨之果然没有看错人!” 裴老夫人老泪纵横,挥手招呼孙妈妈: “快,快准备起来,给世子爷冲喜!” “快快!把喜袍拿来给桑姑娘换上!” “乐班、戏班,都给我赶紧找我!唢呐吹起来!” “世子爷,大婚了!!” 第81章 包您满意 桑晚稀里糊涂换上大红喜袍。 “姑娘,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这妆面……”孙妈妈赔着笑脸,有些为难。 前儿个才翻了脸,没想到这丫头竟杀了个回马枪。 这若是世子爷醒不过来也就罢了;若醒了,那这丫头可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了。 人情世故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她自然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如今正是和好机会。 “要不,妈妈我再给姑娘仔细捯饬?” “无妨,孙妈妈,世子爷的大事要紧。”桑晚并无所谓。 本就是冲喜,自然是越简单越好。 她又不是真的嫁给裴谨之。 孙妈妈笑靥如花:“桑姑娘大气!你是有福的。兴许世子爷今夜便能醒了。” 桑晚柔声道谢:“承您吉言。” 她可不想陪葬啊。 说好了只是交易,谁知他中了毒箭,真的生死难料了。 一想到这个,桑晚心都要跳出来了。 外头响起唢呐丝竹吹打之声。 “桑姑娘,时辰到了,快去拜堂吧!” 她搀起桑晚,将手中的团扇递给了她。 “吉时到,新娘子来了!” 桑晚接过团扇,掩面一步步走出内室。 烛火摇曳,裙角蹁跹,红绸锦缎随着她一步一微光,辉映着脚下的路。 桑晚垂眼看向红绸,感慨万千。 这是她第二次穿上喜袍了。 上一次一身红在画舫遇见裴谨之,仿佛如昨。没想到今日又要穿上喜袍嫁给他,再一次与他命运交叠。 也不知是喜袍与他有缘份,还是她。 因是冲喜,繁琐的拜堂流程缩减九成。 由孙妈妈手捧雄鸡代替裴谨之,与桑晚同拜天地、父母,再对拜后,送入洞房。 这鸡进了洞房高声打鸣,比桑晚还入戏。离九率领护卫队在门外单膝下跪,拱手恭贺: “属下恭喜世子,贺喜世子。 愿世子早日醒来!” 呼啦啦山呼海啸,振聋发聩。 桑晚朝着离九狠狠地剜了一眼。 离九沉着脸,神情严肃: “世子爷就拜托桑姑娘了。” 桑晚有些心虚: “地涌金莲的解药可找到了?” 离九摇了摇头,低声道: “他们毁了丹炉。世子爷中毒箭更是计划之外,能否醒来,全看天意了。” 桑晚瞬间慌了,真的假的?! 那裴谨之若是死了,她岂不是…… 桑晚压低了声:“离九哥,咱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离九偷偷伸出五指:“五百金,马上送到。属下还有要事,桑姑娘请。” “哎……”她想说这不是钱的事,可还没来得及与离九掰扯,孙妈妈上前来了。 桑晚只得闭上嘴。 “您先歇着,膳食一会儿就送到。” 她同离九一人一边,将寝房的门关上。 桑晚一回头,视线落在了大红床帐上。 裴谨之一身红躺在床榻上,脸色比纸还要白。桑晚忍不住捏着团扇,向他靠近。 红烛噼啪燃烧,灯火盈满整个寝房。 红纱帐、红灯笼、红绸被; 红烛淌下滴滴明珠泪。 举目望去,一片火红,除了新郎的脸。 在红色海洋中,他像个死人。 桑晚坐在裴谨之身旁,放下团扇,轻声呼唤:“世子爷?” 裴谨之安静地躺着,没有回应。 桑晚又慌又恼,推了推他的手: “裴谨之,你莫装死,快醒醒。” 手指不经意触碰他的手,凉得吓人。 桑晚忍不住抽回了手,倒吸了口冷气:“不会吧,你真的要死了?!”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葱白的手指,放在了裴谨之的鼻下,感受到一股微弱却温热的气息轻拂着手指,旋即放下了心。 还好,还是活的。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手撑着下巴,无奈地看着他: “裴谨之,瞧你也怪可怜的?满府除了老太太,我看各个都盼你死了吃席呢。” “哎,你可别死啊,你若是嗝了,姑奶奶还得给你陪葬。” 桑晚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有些冷。 她忍不住又来回给他搓磨,像是要给他加点温似的。 絮絮叨叨东拉西扯了半晌,总算给裴谨之的双手都搓热了些。 想起诏书,她又对他上下其手搜身。 “让我瞧瞧,你把那东西藏哪了。” 诏书如此重要,裴谨之定会随身携带。 可左摸摸、右摸摸,始终一无所获。 倒是身材让她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弱鸡嘛。 桑晚手托着腮,绞尽脑汁:到底藏哪? 门外响起叩门的声音。 桑晚整了整衣冠,屏住气打开了门。 是孙妈妈和几个丫鬟。 丫鬟们手里端着菜,另外几个还抬来一个大红木箱子。 “桑姑娘,这是您的晚膳。” “还有这个,五百两金。” 丫鬟眼里丝毫没有羡慕。 倒是孙妈妈满眼冒着金光。 桑晚喜忧参半:“多谢,放着吧。” 这钱挣着了,不知有没有命花啊? “姑娘怎满头是汗呢?”孙妈妈奇怪。 虽说是六月天,但夜晚还是有凉风的,也不至于如此大汗淋漓。 桑晚一激灵,张口便道:“我见识世子身子发冷,刚刚在为他搓手,出了点汗。” 孙妈妈大受感动,眼眶都发红了: “您对世子爷真是情深义重。” 桑晚讪讪低头:“应该的,应该的。” 收钱办事,五百两金搓几下手算什么。 不整那么几下,这钱拿着都不踏实。 “孙妈妈,再打些热水来吧,我给世子擦擦脸。”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哎哎,好,我即刻就去。” 孙妈妈感动得老泪纵横。 桑晚打发了她后,提唇一嗤。 论演技,还是孙妈妈拿捏得到位。 那眼眶说红就红,眼泪水说来就来,比那康氏强。 今儿这么大的事,康氏别说一滴泪,那唇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压都压不住。 她兴奋地打开红木箱,满满都是金子,晃得她眼晕。 拿起一颗金锭放在嘴里一咬,软的。 “发财了!发财了!” 桑晚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兴奋地抱着木箱亲了好几口。 咚咚咚咚,有人轻声敲门。 桑晚立刻恢复端庄:“进来。” “桑姑娘,热水来了。” 丫鬟云雀端了盆温水进来,又恭敬地退出去。 桑晚卷起袖子,打湿帕子后,给裴谨之擦了把脸。 “醒醒,别装死。”她忍不住摇了摇他的身子,“死沉。” 细细地擦完一遍后,桑晚又盯着他的脸看:“长得倒是怪好看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你可真是命大啊,要不是我的药丸,你早就死透了。” 他到底藏着多少心事? 连昏迷后,眉心都是皱着的。 桑晚忍不住将指尖压在她的眉头,轻轻地为他揉了揉;神奇的是,在她的指尖下,这股哀愁似乎真的被她揉散了。 “你这人总板着脸,实则笑才好看。” 她的指尖顺着山根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落在了他的薄唇上;两个手指将他的唇角向上一推。 “哎,这样,就好看了。”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他与自己亲吻的画面,桑晚不由脸一红,弹开了手指。 该死,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哎,遇上你,我就倒霉透了顶。” 第82章 义字当先 她百无聊赖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床头幔帐的钩子上,挂着裴谨之的剑。 “听说你这把剑,是先帝御赐?” 桑晚饶有兴致地取下来承影剑。 剑鞘是玄铁雕刻着鱼鳞纹,挺拔坚硬。 桑晚轻轻一拔,利剑出鞘。 剑身极薄,晶亮如霜,闪着令人胆颤的寒光;轻轻一挥,剑尖如龙游走,仿佛能划破长空。 “果然是好剑。” “你若死了,这剑陪葬岂不可惜?” 桑晚话音刚落,又啪啪扇自己的嘴: “该死。咒你便是咒我自己。” 外头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门外丫鬟似乎阻止不了,大门砰地一声被推开。 是裴炎亭,像是喝多了,满脸通红。 “哟,让我看看,这是谁呢!”他一眼认出了桑晚,“原来是你这个下贱蹄子!” 桑晚紧握着剑,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你嘴巴放干净点!” 丫鬟云雀一个箭步挡在了桑晚面前,试图拦着他靠近:“二公子,您喝多了!请快些离开吧!” 裴炎亭将云雀一把推倒在地:“让开。我,我同我的嫂嫂说话呢!” 他舔着脸朝桑晚眨着眼,还打了个酒嗝,满屋子臭味。 桑晚捏起了鼻子,满脸嫌恶。 “如此美人,何苦为这病秧子陪葬?” 裴炎亭张开双臂,竟朝着桑晚冲过来。 “还是跟了我吧!” 他扑了个空,回身又想再来。 “滚开!”桑晚想也不想,抽出承影剑,剑尖寒光一闪,划破了裴炎亭肩膀。 外袍瞬间沁出一条红色血迹。 裴炎亭大惊失色,酒醒了大半: “你你你竟敢对我动手?” “我敢!我怎么不敢!这是裴谨之的昭云院!你擅闯内室调戏我,就算是告到老夫人那去,我也不怕你!” 裴炎亭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似乎在犹豫下一步的动作。 桑晚紧紧握住剑,指着裴炎亭的胸口:“快滚!再不滚,我的剑可不长眼睛!” 她对着丫鬟叫道:“云雀,去春晖堂把老夫人请来,我们分说分说。” 裴炎亭一把抓住丫鬟的头发,将她拽翻在地上:“不许去!” “贱人,走着瞧!明日病秧子醒不过来,你就得陪葬!” 桑晚提着剑,亦步亦趋将他赶出房门: “我与世子情比金坚,生同衾、死同穴!我看你死,他都不会死!滚!” 裴炎亭气得跺脚,跌跌撞撞地被下人搀扶出了昭云院。 桑晚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云雀,你可受伤?” 她放下剑,将丫鬟扶了起来。 “桑姑娘,我没事。” 云雀捏着她的手,欲言又止。 桑晚见她眉头微蹙,忍不住追问: “你怎么了?” 云雀咬唇思忖半晌,横下心直言: “你快逃吧。刚刚我在外头瞧见他们从角门抬棺材进府了!” 棺材……难道…… 她再一次看向床榻上的裴谨之,红烛微曳,他的脸却毫无一丝血色,似乎还从白转青,甚至连呼吸似乎也停滞了。 桑晚心一紧,有些乱。 “谢谢你,云雀。让我想想。” 云雀点了点头,缓步走到房门外: “桑姑娘,咱们做奴婢的,命虽比不得贵人,可总还是想活的。我同你一样,家中有卧病的老母,所以,我不会害你的。你若下定了决心,我给你打掩护。” 一番话说得桑晚眼一红。 她死死抿着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云雀见她没有吭声,叹了口气,默默地关上了门。 桑晚坐在房内的圆桌旁,陷入了沉思。 是去,还是留? 今夜她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可裴谨之又救了她。若此时她弃之不顾,实在是过不了自己心中的那道坎。 桑晚叹了口气,拎起承影剑一步一步走向裴谨之。红绡帐、绮罗床,鸳鸯被下却躺着一个孤零零的他。 桑晚坐在床头,幽幽地道: “你说我爹是匪,是贼寇,可他从小教我,人生在世义字当先,宁学桃园、不学瓦岗。今夜你本可以不来的,可你来了。这是你的义。你如此对我,我更不能弃你而去。否则,我爹在天上也会骂我的。” 她抽出承影剑,解开裴谨之的衣裳:“世子爷,得罪了!” 屋顶似有瓦片掉落,砰地一声,在夜里特别响。桑晚被这一声巨响吓了一跳,手中的剑鞘掉落在地上。 她低头一暼,被地上一角明黄吸引了。 正当她埋头捡刀鞘时,离九推门而入。 “桑姑娘。” 桑晚将承影剑插了回去,递给离九: “你来的正好,离九哥,这个剑太长,我需要一柄匕首。” 离九满眼狐疑:“你要匕首作甚?” “我想了,只有一个法子能救世子!” “什么法子?”离九压抑不住激动。 “刺络放血。” 桑晚的眼睛闪烁着星芒:“《黄帝内经》记载过,苑陈则除之者,出恶血也。用银针刺浅表经络及几处穴位,可以泄热去邪、化淤通络、解毒急救。” “我还听洛川哥哥同我说过,史记中曾记载神医扁鹊救治虢国太子。那太子得了尸厥症,昏睡不醒。扁鹊令其弟子子阳“厉针砥石”,穴位扎出血后,太子就醒了。” 离九拱手:“好,需要准备什么,桑姑娘尽管开口。” “你信我?”桑晚有些诧异。 她本以为说服离九需要耗费许多时间。 毕竟,二人主仆情深,现下要对裴谨之动刀子,这不是小事。 “世子爷事前曾交代过,事急从权,一切交由桑姑娘定夺。” “啊?!”桑晚满眼不可置信,“我?” “是!时间紧迫,桑姑娘,快说,需要准备些什么。”离九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此时已近子夜,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桑晚深吸一口气,握紧手心: “好,准备烧酒、银针、匕首、金疮药,叫上青禾。” 离九有些犹豫:“你确定?” “我怕穴位找不准,有青禾在,事半功倍。”桑晚解释道。 离九点了点头,拱手离开。 桑晚又拉住了他:“切记,不要让第四人知晓。” 裴谨之是镇国公世子,身份非同一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是血;若被府中人知晓,定会多有阻挠。 离九是个聪明人:“晓得。” 第83章 刺络放血 青禾依旧是一身素色衣裳。 踏入寝房时,她满脸错愕: “世子爷的冲喜娘子竟是你。” 桑晚立刻拉住她的手:“青禾姐姐,我们立即开始吧。” “可刺络放血之法我只在医书上读过……”青禾很为难。 “我会,我曾亲眼见过有人施过放血之法,你只需来施针。” 她真见过,那人就是程不虞的师弟白石,昏迷的人在放过血后,立刻就醒了。 当时年少,颇觉震撼,并牢记在心里。 桑晚无心寒暄,一身红袍来回张罗,准备施针放血的东西。 青禾也跟着挽起了袖子。 离九将房内的灯全部都聚拢在床榻前,让光线更明亮一些。 “开始吧。” 桑晚上手直接脱下了裴谨之的喜袍。 青禾面色一红,手心微颤:“好。” “风池穴、风府穴……” “天柱穴。” 青禾根据桑晚说的穴位,依次扎入细长的银针,细细绵绵的血汩汩流出。 离九不忍直视,抬开了眼睛。 寝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 很快,青禾满头布满了细汗。 桑晚立刻取了棉帕,为她擦拭汗渍。 “多谢。”青禾抬眼,才发现桑晚早已浑身被汗浸透,额发紧贴头皮,颗颗汗珠淌落,很是狼狈。 可她浑然不觉,手还在忙不迭为裴谨之擦拭渗出的血迹,手心手背都染得通红。 “姐姐,可是累了?” 桑晚见青禾停住了,这才抬眼望她。 一颗汗珠恰巧从她的额头落在挺翘的鼻尖,落在裴谨之身上,与血融在了一起。 青禾眼底一黯,唇角微动:“不,不累。桑姑娘,你歇一会吧。” “不忙歇。三更后天亮,伺候的丫鬟就要来了,咱们得抓紧。” “好。继续。” 青禾微微摇了摇头,咬着牙继续扎。 一个时辰过去了。 裴谨之的整个背部插满了银针,一片血红。饶是桑晚擦得再快,也赶不上血流出的速度。 大红的喜被上点出了一朵朵暗红的花,花瓣随着棉线的脉络绽放,又汇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一时间早已分不清那是喜被的颜色,还是裴谨之的血。 *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云雀匆忙推开了房间,低声叫道: “不好了!老夫人、夫人带着府医来了!还有二公子、三小姐他们都来了!” “这么多人?!” 桑晚咬了咬唇,麻烦大了。 离九拔腿往外走:“我去拦住他们。” 青禾的手开始颤抖,脸色煞白: “师父……我师父来了。” 桑晚这才想起,裴府的府医是青禾的师父,也是她的亲叔父。 “青禾你去后面躲一躲。我来应付。” 青禾很懊恼,可手已经抖得不听使唤了:“还有最后一针,怎么办?” “我来!”桑晚一咬牙。 她将青禾推到内室屏风后,自己拿起了银针。 砰…… 大门被人用力地推开。 裴老夫人一干人冲进来,场面混乱。 桑晚的眼角一瞥,发现离九早已被几个护卫按在了院子外。 显然,寡不敌众又不能真的挥刀相向,他拦不住。 “桑晚!你竟敢谋害世子!拿下!” 裴老夫人看到裴谨之背上扎得如刺猬一般,还浑身淌血,气得唇都在发抖。 “祖母,我就说这个小贱人鬼鬼祟祟,定是不怀好意。她怕是记恨裴府,专程回来害大哥的!”裴炎亭倒打一耙。 桑晚被丫鬟仆妇结结实实地按在地上。 “老夫人,刺络放血乃是医书所载的急救之法,我是在救世子!” 国公夫人康氏一扬手,府医躬身小跑来到裴谨之跟前,探了探鼻息,大骇: “老夫人、夫人,世子他没有气了!” 裴老夫人一听,晕厥了过去。 “祖母!祖母!” “母亲!” 府医又跑到裴老夫人跟前为她掐人中。 场面乱做一团,裴炎亭趁机咬牙大呼: “给我将这个贱人绑起来!世子殁了!快,快报丧!” 离九在外头大喝: “胡说!世子爷活着呢!” 一群小厮将他五花大绑,又将他的嘴塞上棉布,堵得严严实实。 裴老夫人醒转,大喘了一口气,颤颤巍巍道:“速,速给国公爷递……递信!” 国公夫人康氏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 “贱蹄子,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绑起来,回头给世子爷陪葬!” 桑晚挨了一个耳光,脸霎时高肿: “不松开我,裴谨之真的会死。” “死?你没听到府医说,世子爷都没有气了!都是你害死了他!” 裴炎亭新仇旧恨一并算,打定主意要给桑晚扣上这个凶手的罪名。 他扬手招来几个小厮: “将她绑起来扔进柴房,等候发落!” 桑晚用力挣开身后的仆妇,拔下头上的发簪,抵在了康氏的脖子上:“住手!” 康氏吓得腿直打哆嗦: “你你你想作甚?谋害世子和国公夫人,你是要满门抄斩的!” 桑晚挟持着康氏,步步后退至裴谨之的床榻前: “放血之法是救命的。他之所以没气息,是还差最后一针。你们如此阻扰,是何居心?!” 三小姐裴青芜满眼鄙夷: “你一个妓子生的野种,也配谈救命?祖母,莫听她胡言乱语,如今她敢挟持母亲,还有什么恶毒的事做不出来?大哥就是她害死的!” “就是!桑晚,放开我娘,否则,我让你桑家满门陪葬!”裴炎亭叫嚣道。 桑晚将发簪抵深一分,康氏疼得大叫。 “好啊!你敢上前就试试!” 裴老夫人态度软了下来: “你先松开,有什么话好好说。” “老夫人,满府只有你是真心爱护裴谨之。你定是不想见到他死,对不对?” 桑晚定定地望向她,言辞恳切: “我只求你信我一次,让我扎完最后一针。如果裴谨之醒不过来,我甘愿为他陪葬。可如果他能醒来,这不正是您所求的结果吗?” “祖母,她满口谎言!府医都说大哥没气了,如何能醒?难道我的好大哥还会诈尸不成?!” 裴炎亭说完,自己哈哈大笑。 可周围众人皆神情凝重,他察觉不妥,又讪讪地收住了笑声。 裴老夫人到底见惯大场面,稳了心神: “桑晚,我姑且信你一次。你可以施针,但谨之若醒不过来,不止是你陪葬,你们桑家全部都得陪葬!” “你敢不敢?” 第84章 枯木逢春 此话一出,康氏、裴炎亭、裴青芜的脸上都浮起得意的笑容。 康氏扯动嘴角,冷笑: “桑晚,我劝你莫要逞强,害了无辜的家人。你放了我,我可以不追究他们。” 桑晚不去理她,只看向老夫人: “好。我同意。但我施针不可有人干扰,老夫人请放开离九,让他守在一旁。他是世子爷最信赖的下属,相信您也是信得过他的。” 离九在院外发出呜呜声音,拼命点头。 裴老夫人思忖片刻,便命人解开了离九身上的束缚。 离九一个箭步冲到了裴谨之的床榻前。 “离九!”桑晚闷声一喝:“剑!” 离九眼疾手快取下了承影剑,护在床前:“在!” 桑晚将康氏推了出去,康氏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她也顾不得什么主母威严,即刻破口大骂:“你这个贱人!给我等着!” “好了。让她施针。” 裴老夫人素日就看不上她,如今更听不得她的污言秽语。 桑晚从桌上取来最后一枚银针,提了提气,对准裴谨之的百会穴扎了下去。 银针插入头皮,渗出一丝丝的血迹。 裴谨之,你一定要争口气啊。 桑晚的手指微捻,银针探入越加地深。 可是,裴谨之依旧没有任何苏醒迹象。 桑晚手心都在颤抖。 难道,是她记错了? 不可能,百会一入,万脉汇通。 她亲眼见过,不可能记错的。 她沉下气,细细捻动银针,默默看着裴谨之面部的动静。 裴炎亭幸灾乐祸:“祖母!她就是骗子!大哥根本没有醒来!” 康氏眼神淬了毒,恨不得立刻宰了桑晚:“给我拿下!” 府内小厮欲往前冲,离九利剑出鞘:“我看谁敢!” “离九,你可是要反?!” 裴炎亭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枉我大哥素日待你如亲兄弟,你竟与这个贱女人勾结,谋害我大哥!将这两人一并拿下,若有阻挠,杀无赦!” 一群带刀护卫将二人团团围住。 桑晚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将银针从百会穴拔出。 血点飞溅,迷了她的眼睛。 她依稀见到裴谨之面容一松。 呼…… 他的鼻息呼出了一口气。 桑晚热泪盈眶,声音都哽咽了: “世子,醒了!” 本是刀光剑影的场面瞬间静止,所有的人都将视线转到了桑晚身上。 她淌着泪默默退到一旁。 床榻之上,裴谨之缓缓睁开了眼睛。 “世子爷,你醒了!”离九喜得大叫。 “谨之,我的孙儿啊!”裴老夫人踉跄地冲了过去,握住裴谨之抬在半空的手。 他本是要抓着什么,却被老太太握住,无法再去捕捉那道一晃而过的身影。 “祖母,孙儿无事,让您担心了。” 裴谨之的声音嘶哑,短短几个字都耗尽了半身力气。 裴老夫人边擦拭眼泪边拍着他的手,庆幸道:“菩萨保佑!你可算是醒了!快,快给世子爷把脉!” 府医擦了擦额间的汗,满脸愧色。 刚刚明明全无气息,怎会突然醒转? 他行医几十年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老脸挂不住。 他给裴谨之号完脉后,躬身:“老夫人,世子脉象平稳,应无大碍!” “你可确定?老费,你来府中十余年,竟然出现这样的错误,实在让老身担忧啊。还是再把把清楚吧!” 裴老夫人冷下了脸,丝毫不给他面子。 “是,是。” 费府医擦了擦额间汗,再次号脉。 “老夫人、夫人,世子脉象不仅平稳,竟比往日还要跃动充盈。老朽实在是羞愧,不知这位姑娘用的是何法子?” 他满眼狐疑地看向桑晚。 桑晚只得据说相告: “是刺络放血之法。” 费府医有些不敢置信,但看到裴谨之身上斑驳的伤口和血,不得不信。 “此法如此凶险,姑娘真是胆大。” 裴谨之已醒,他再也不敢置喙了。 桑晚福了福礼: “老夫人,世子初醒,还需要取下银针,将伤口处理干净。可否……” 裴老夫人连连点头: “没错没错。都走都走,老费,你也下去吧。我看照顾谨之,还得是年轻人更合适。桑晚,你这丫头,真是个福星。” 她拨下自己手腕上满绿的翡翠镯子:“照顾好世子。裴府定不会亏待你的。” 桑晚一看这镯子的成色就知价值不菲,有心推却,但老夫人执意为她戴上。 “这个镯子有一对,一只当年给了谨之的娘,这一只给你。” 康氏在一旁眼睛都快窜出火了。 裴青芜为自己的母亲愤愤不平: “祖母,前一只既给了大哥的娘,这一只就应该给我娘。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女子,凭什么……” 裴老夫人横了个眼神:“掌嘴。” 周妈妈挥手给了裴青芜一个耳刮子:“得罪了,三姑娘。” 裴青芜捂着脸尖叫: “你打我!为什么每次都打我!” “谨之的娘,你该尊称一声母亲。没有规矩!去祠堂跪着,没我允许不得起身。” 裴老夫人甚至连一眼都不想看她。 康氏陪着笑脸告罪: “母亲息怒,是儿媳管教不严。” “既知管教不严,便要多加约束,胡言乱语顶撞长辈,传出去让人以为我们国公府管教不严。家中出了如此大的事,你做当家主母不想着救世子,反倒是听风就是雨。今日若是耽误桑晚施这最后一针,误了谨之的性命,你我该如何同国公爷交代!还有你!” 裴老夫人望向裴炎亭:“兄友弟恭我看你是一点没有听进去。不仅不心疼你大哥,还上赶着来添乱。都滚!” 裴老夫人将桌子拍得梆梆响。 康氏带着子女讪讪告退。 裴老夫人叮嘱几句,也带人离开了。 屋内顿时空了。 “裴谨之!”桑晚擦了擦泪,一屁股坐在床头:“你没事吧?” 苍白的手终于摸上了她的俏脸。 手心来回摩挲,眼泪温热:“别哭。” 听到他开了口,桑晚才算彻底放下心。 直至这刻,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后怕。 决定施针放血之时,她根本没有没考虑那么多,一心只想救裴谨之。刚刚若不是挟持了康氏,今夜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裴谨之第一次见她哭得如此伤心。 上一次她被嘉宁县主欺负时,都没见她这般哭过。 那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了一地,汇成了一条条小溪,穿梭在他荒芜的心田,浇灌着枯萎的灵魂,枯木逢春,日月复明。 这些眼泪,是为他流的。 第85章 不想再要点别的? “别哭,我不是醒了吗?”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桑晚按住了。 “躺着别动,还要擦药呢。” 她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肿得厉害,哭过的小脸如雨后的海棠,泛着微微的红。 桑晚洗净手,接过离九递来的金疮药,一点一点地为他涂抹银针扎出的伤口。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细嫩的指尖抚过,裴谨之忍不住皮肤一紧。 桑晚以为他疼,不下意识为他吹了吹伤口:“呼了就不会疼了。小时候我娘给我抹药,都是这样做的。” 裴谨之哑然,星眸轻抬,面容从未有过地温和:“的确,你呼了,便不疼了。” “真的?”她抽了抽鼻子,似将泪水又憋回眼眶,“那我再多呼几下。” 她鼓起腮帮子,像个孩子似的,吹着轻轻柔柔的风。 这风抚摸着伤口,让裴谨之想起了儿时母亲那一双软软、暖暖的手。 他的眼眶霎时也变得通红。 桑晚抹好药后,很自然地为他穿好衣服,又为垫上软枕,扶他半坐起。 “世子爷,可要喝水?”桑晚问道。 “我来,我来。”离九忙不迭地倒了杯温水,“桑姑娘,你也累了,我来吧。” 裴谨之用力地咳了两声。 离九紧张地不行: “爷,可是哪不舒服?” “无妨。离九,你去外头看看。” 离九往门口望了望: “外头有小顺他们,我还是看着您……” 那个吧字还没出口,他就看出裴谨之的脸色不对。 “嘿!”离九一拍脑门,讪笑: “您瞅我,一担心就把正事儿给忘了。桑姑娘,麻烦你好生照顾世子爷,我还有要事要办。” 桑晚接过茶盏,纳了闷:“离九哥,这马上就天亮了,你有何要事?” “大事,大事。” 离九一溜烟跑了出去。 裴谨之垂了垂眸,唇角微扬。 “我要喝水。”他哑着声,看向桑晚。 “哦,好。” 桑晚没多想,将茶盏递到他的嘴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满满一整碗。 “还要吗?”桑晚见他唇角干得翻皮,想再去添上一盏。 裴谨之伸手将她拉了回来:“别走。” 水雾般的黑眸望着他,不明所以。 “为何不逃?”他的声音有些哑。 “为何要逃?”桑晚不明白。 他噙着笑:“你不怕死?” 桑晚抿唇,老实答道:“怕的。” 事后想想,后脊背发凉。 她若救不醒裴谨之,不止她遭殃,连带着桑家都要完蛋。 “怕,还救我作甚?” 他将脸凑得很近,几乎快贴上她的脸。 鼻息的热气让桑晚莫名心跳加速,方寸大乱。“我,我……”她垂下眼。 裴谨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炽热的眼追着她的眸光,不让她躲闪。 大手明明微凉,此刻却又似烧红的烙铁,燎起了满面绯霞; 桑晚被迫与他对视,一时竟陷落在他深幽的墨池里,爬不上岸。 红唇轻颤,彼此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也开始微微起伏。 裴谨之等不到答案,有些焦躁地埋下头,想咬住那抹红。 “世子爷、桑姑娘……” 青禾!是青禾!!! 桑晚以光的速度和裴谨之隔开了距离。 “青禾姐姐,抱歉,我竟忘记了你。” 青禾施施然福了福礼,拘谨道: “恭喜世子,平安醒来。” 桑晚欣喜地看向裴谨之:“若不是青禾施针,今夜我还真的没把握。” 裴谨之颔首淡笑:“多谢,有重赏。” 青禾眼眶通红,声音发颤: “世子平安,便是青禾所愿,非是要什么赏赐。您刚醒,还需多多休养为宜。” 裴谨之只是浅浅地回了个好。 青禾本还欲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张了张口,咽了回去。 她福了福礼,告辞离去。 桑晚拉着她的手送到了门边: “今夜多谢姐姐了。” “是我应该做的,桑姑娘。”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天光之中,桑晚满心欢喜地关上了门。 谁说这裴府没一个好东西的,青禾就是顶顶好的。 她关上门,一回头便看见裴谨之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桑晚小鸟雀跃,三步并作两步,坐回了床榻。 “青禾姐姐真是个好人!今夜她一来,我心里踏实了不少。世子爷,回头您定是要重重赏赐青禾,若没有她,这刺络放血之法未必能成。” 裴谨之大手挑开她鬓边落发,声线柔和:“是你救了我。怎不为自己讨赏?” 桑晚憨笑,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五百两金,够了,够了。” 她的唇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裴谨之看得痴了。 “只是这便够了?不想再要点别的?” “别的?”桑晚想了想,摇头: “你护我脱身,我做你的挡箭牌,替你赶走嘉宁县主;我救你,是因你为我挡了毒箭,如此,两相扯平。如今交易已成,我只想尽快回家。” 五百两金带回去,应该足够桑母下半生过上好日子了。 裴谨之眸光渐淡:“你想回去?” “自然。程娘子他们可死了?” 大善塔那一夜,厮杀阵阵,想必裴谨之安排了不少人手。 裴谨之轻轻摇了摇头,朝外面努了努嘴:“等我的人回来,自有分晓。” 桑晚轻轻哦了一声。 蓦地,那对漆黑的眸子重新焕发了光亮:“世子,我有想要的东西。” 裴谨之心一动:“你想要什么?” 天上的月亮,地上的珠宝美玉、绫罗绸缎,还有一颗真心。 只要她开口,他都愿意的。 桑晚歪着头,俏皮地向他摊手: “我的身契、金锁,您该还我了。” “身契早已烧了,你是自由身。” 桑晚一喜,又道:“那金锁……” 裴谨之半垂着眼:“丢了。” 啊?桑晚又惊又恼:“裴谨之,那是我的东西,你怎么能弄丢呢?” “我再打一个赔给你。一个不够,十个、百个,都成。” 裴谨之按着她的双肩,郑重其事地许诺,眼底闪过莫名的心虚。 这股心虚落在桑晚眼中,更坐实了丢失的事实,裴谨之没必要诓她。 桑晚心一下沉到了谷底:“真丢了?” 第86章 我要和离 裴谨之以为她会大发雷霆。 可她没有。她只是垂头失落了片刻,又恢复如常:“丢了就丢了吧。只能说,我同他们并无缘分。” “不想寻自己的来处了?” 裴谨之目光深邃,问得刻意。 她曾说过这是唯一一个能寻到自己来处的物件儿。 “父母子女一场,皆是天定的缘分;他们生了我却丢了我,那缘分也就断了。 真若有心找我,我就在沣水镇,为何这么多年却从未有人上门找过我? 可见,他们是真的不要我。这金锁,不要也罢。” 桑晚笑了笑,很是得意:“现在我有五百两金,想打几个锁都成。” 裴谨之刹那沦陷在她的笑里,如春风抚月,从容而淡定。 “小小年纪,心态怎这般苍老?句句提什么缘分,听起来像是和尚念经。” 桑晚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回答: “那是世子爷您日子过得好,哪懂我们小老百姓的心酸。我在药铺做工,自小就看多了生老病死,许是因为如此吧。” 裴谨之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肉肉的,很有弹性。 黑眸饱含温情,连语气都柔得发沉:“日后便无需如此辛苦,你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了。” “什么?!” 桑晚噌地从床头站了起来。 “你你你说什么,再再说一次?!” 裴谨之黑眸闪过一丝精光,反问: “你不知道冲喜娘子是何意?” 桑晚磕磕巴巴,差点咬到舌头: “可你说过这是一场交易。是为了赶走嘉宁县主;如今她走了,你的目的达到了。我,我怎么就成了你的娘子?” “我们的交易正是如此。我护你周全,你为我赶走县主。如今,谁敢对世子夫人下手?你的安全无虞了。” 裴谨之不疾不徐,顺势还靠向了床榻,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不成!不成!” 桑晚急得跳脚:“我不成!裴谨之。” “哦?是因为你的心里有史洛川?”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 “是……也不是。”桑晚急得来回踱步,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情。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这不是假的?不成,我要和离!” 桑晚急得快哭了。 她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就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嫁了?还是裴府这样的人家。 裴谨之眸色一黯:“好,待事态平息,我会给你和离书。” 桑晚转惊为喜:“世子,说话算数?” 裴谨之心一梗,提唇嗤笑: “怎么,我一个世子,还需要强迫?” 桑晚面色一松,笑得有几分谄媚: “那是,您器宇轩昂、英俊不凡,爱慕您的人怕是从沣水镇排到了京城。” “知道就好。”裴谨之索性闭上了眼。 “那……世子,何时才算是事态平息?”桑晚弱弱地问道。 她很想回家,担心天玄门的人寻桑家报复,放心不下。 “且耐心等着。说说,如何知晓刺客是皇城司?”裴谨之趁着机会问要紧事。 桑晚平复了心绪后,说着三次遇见刺客的事。 “第一次是在义庄,我去寻哥哥桑大庆,看见他们潜入义庄带走了同伙的尸首; 第二次是在茶水摊,我去乡下堂姑家的路上,偶然碰到; 第三次是去龙坞寻史洛川,经过一处破庙。对了,我还在破庙捡到一块令牌,是纯金的。上面写着皇城司,背面是上一来竣,不知何意。” 上一?裴谨之眉心拧成了川字纹。 这一队人马来自皇城司的上一指挥。 皇城司机构庞大,分别设有上中下指挥营;上路有一至八个分队;中路和下路有八个分队,合计二十四个分队。每个分队近五十人;而上一是心腹中的心腹。 分队加名字,便是皇城司令牌的含义。 此人名叫来竣,听起来颇有些耳熟。 裴谨之眼眉一抖:“令牌何在?” 桑晚说实话:“我藏在家中。” 那可是一块纯金的牌子啊! 裴谨之:“还好你没到处显摆。” “皇城司令牌与人二者不可分,令牌丢了,这位皇城司的人也活不了。他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一定会掘地三尺找出偷他令牌的人。” 桑晚咬唇,有些不高兴: “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掉的。” 裴谨之道:“藏好,改日空了去取来,交由我保管。” “好吧。”桑晚不情愿也没法子。 “你不是回乡下了,为何又会去龙坞寻史洛川?”裴谨之神色变得不自然。 “乡下……乡下不太方便收留我,我便想着去寻史洛川暂住几日。” 裴谨之见她语焉不详,便知这内里定有事发生:“说真话,桑晚。你不说,我也查得出来。” 桑晚有些恼怒地剜了他一眼,又羞又愤:“我那乡下的堂姑,竟趁夜里不备,想让她儿子强要了我。好在我那堂哥还有一丝良心,我便逃出来了。” 裴谨之的手握成了拳头,面上冷得快挂出冰凌了。 “可真是门好亲戚。”他强压着怒火。 桑晚见他面色阴郁,反倒开解起他来: “起初我也特别生气,可一想,谁没个烂亲戚呢。算了。” 不说她,就裴谨之自己周遭的那些个人,也没几个好东西。 裴谨之抬眸,面色不虞: “那你可见到了史洛川?” 桑晚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自然是见到了。 “没有。他不在。” 桑晚选择了隐瞒。 脑海中闪过那对金童玉女的画面,她有些心烦意乱。 裴谨之想起酒楼那日与史洛川在一起的女子,也不由得又生出一股闷气。 “暂且先在府中住下。等时候到了,我再放你回去。” 桑晚点了点头,纠结了许久,又抬头看向他:“世子爷,我有一事相求。我为您冲喜一事,可否……可否不要外传?” 女子名节事关重大,若是被史洛川知晓,日后他会如何看她? 裴谨之倚在榻上,紧紧盯着她阴晴变幻的脸,试图看出些端倪来。 桑晚心虚地垂下了头。 二人沉默了半晌,裴谨之轻笑了声,像是自嘲。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往日冰冷的模样:“放心,污不了桑姑娘的名节。” 一瞬间,一堵无形的墙立在二人之间,桑晚怔然。 是了,这才是她认识的裴谨之。 阴晴切换只在须臾,她看不穿、猜不透,走不近,哪怕就是这样面对面,都会望而生畏。 她和他是萍水相逢,注定不是一路人。 “多谢世子。”桑晚恭敬地福礼。 “不必。下去吧。” 裴谨之疲惫地闭上了眼。 第87章 龙团胜雪 桑晚前脚刚走,后脚离九就进来了。 “爷,桑姑娘怎么不高兴了?” 裴谨之似乎没听到,再度睁开了眼问:“大善塔那处理得如何了?” “天玄门埋伏的人尽数落网,但那程娘子轻功了得,被她跑了。小顺带人追到了郊外的犀角山,但扑了个空,山洞已经没有人了。” “可有何发现?” “您看看这个。” 离九从袖口掏出块绢布,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了裴谨之。 绢布上是一坨茶叶渣。 裴谨之低头细嗅,眉心微动: “龙团胜雪。” 龙团胜雪是北苑贡茶中的一款,受气候、水份、湿度等因素影响,产量极其之少;因此建州朝贡的多数为龙凤茶团,鲜少有这一款茶。 别说山洞之人,就是满大夏朝,能喝得上“龙团胜雪”的,屈指可数。 “还有个破碎的茶盏,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离九掏出另一块绢布,是几片碎瓷。 裴谨之取了一块碎片,对着烛火细观,眉心皱得更深了: “是乌金釉银兔盏。烧制繁琐成型不易,一盏可值万金。” 此人对茶叶不仅讲究,还异常奢靡。 裴谨之面色微动,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抬眼看向离九,赞许道: “小顺差事办得不错。” “爷,别看这孩子素日里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但心细,随我。” 裴谨之失笑,后背一阵疼痛。 “又不是你的儿子,还随你。” 离九嘿嘿一笑,挠头: “徒弟可不就是半个儿子。” “重赏。”裴谨之颔首,“我未死的消息一传出去,天玄门、皇城司的人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几日府里还需加强戒备。” “是。”离九一拱手,继续道: “对了,百里大人传信,那赐婚密旨已经被县主一把火烧了。” 裴谨之眉宇顿舒:“少不得他在其中添油加醋加一把火。” 离九捂着偷乐:“百里大人好计谋。” 裴谨之一扬眉,朝他低声叮嘱了几句。 离九诧异地张大了嘴: “爷,你认真的?” 裴谨之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从今日起,她就是裴府的大奶奶,国公府世子夫人。” 离九想到今夜的凶险,竖起了大拇指: “爷,桑姑娘,不,大奶奶真乃女中豪杰。今夜临危不惧,着实令属下佩服。” 刺络放血法施针过程中最忌讳中断,那时裴谨之已经闭了气。 若不是桑晚挟持康氏及时刺入百会穴,裴谨之这口气上不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裴谨之的局本就是要趁着今夜假死,以此逼退嘉宁县主;可中途为了保护桑晚,中了见血封喉,成了真死,离九面上镇定,实际是魂都快吓没了。 生怕出个好歹,无法收场。 幸而有桑晚! “您真说对了,大奶奶堪大用!” “让百里奚查一查皇城司上一来竣。” “是。”离九见他额间又渗出细汗,扶着他慢慢躺下: “爷,您快歇息吧。咱们还有难关要过,您可要仔细身体。” “白石可有消息了?” 裴谨之重重地呼了口气。 “白神医正在赶来沣水镇,爷,您千万要撑住啊。” 裴谨之微微点了点头,放心了不少。 “有她在,我定会安然无恙。” 离九没有听出话里的她指的是谁,顺口就接过话茬: “白神医自然是好的。只是那程不虞是他的师兄,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裴谨之望着天花板,眸光悠远: “前朝太医程婴瞿,是个奇人。他本是一个乞儿,被一游方郎中所救,传授毕生所学之医术。后机缘巧合救了前朝皇帝柴旻,便被请至宫中做了太医。垂暮之年便回归田园,丝毫不眷恋宫城富贵。只是不知其子程不虞为何会助纣为虐,替天玄门办事。这其中定然有隐情。” 离九苦恼地抓了抓后脑勺: “这一会蜀地端王,一会儿又是前朝太医,这件事可越来越复杂了。” “柴旻战败,死在先帝剑下,十子尽数被屠。嫔妃打入掖幽庭为奴,女儿皆没入教坊司。先帝甚至还在宴会间隙,当着群臣的面宠幸了柴旻的皇后周氏。柴氏王族九族皆灭,难道,还有存活于世上的后人?”裴谨之喃喃道。 离九差点下巴都掉下来了。 先帝……玩得这么花? “若真有后人在世,那对咱们大夏必然是怀着深仇大恨,难怪十年前会京郊行刺,想要杀昀王萧熠。” 离九倒是有点明白为何了。 “此事也只是我的猜测,我问过桑晚,可知天玄门幕后主使,她没有说真话。” 离九绷不住了: “爷,难道大奶奶还有别的心思?” 裴谨之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症结还是在桑家。” 天玄门的人掐着桑晚的七寸。 离九叹了口气:“难怪,您非要坚持让她做冲喜娘子,您是想用世子夫人这层身份护她周全。可是……” 离九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 桑晚的心,可都是在那书呆子身上呐。 “没有可是,她就是世子夫人。” 裴谨之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离九知道,他主意已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也就不劝了。 “爷,您放心,天一亮我就去县衙,将您和大奶奶的身份文牒做登记。只是祠堂入宗妇之名的事,我怕老夫人和夫人不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去吧。” 裴谨之不再言语,离九默默退下。 英雄难过美人关;更难过的是白月光。 这桑晚长得太像世子爷心仪的女子了。 哎,就知道世子爷看上她了。 想当初还嘴硬呢。 呵,男人。 * 沣水镇驿馆。 “什么?谨之哥哥醒了?!” 嘉宁县主顾不得妆发,提起衣裙就要往外走。可刚走出两步,又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秦嬷嬷,密旨……赐婚密旨烧没了!” 早知道裴谨之会醒,她就不该烧了那道好不容易求到的旨意。 秦嬷嬷昨日在裴府闹了这一出,本就不想促成这段姻缘,此刻,并不觉可惜。 “县主,您想想,裴世子就算是醒了,这个身子怕也是废了。您何苦要在他这棵病树上吊死呢?放眼大夏,什么样好儿郎没有,你看那平西将军次子沈天方,礼部尚书长子颜蕴,还有裴家二郎,都是顶顶好的啊。” 正说着,门口的丫鬟来通传: “县主,裴家二公子裴炎亭求见。说是一早给您买了沁香斋的早点。” 秦嬷嬷扬着帕子,笑成了一朵花: “您瞧瞧,您瞧瞧,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这二公子着实用心了。我听说这个沁香斋的早点卯时就要去排队呢。” 丫鬟递上精致的食盒,摸着还有些温热:“二公子说,请县主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嘉宁县主看着点心,眉间浮上傲笑。 秦嬷嬷趁机道:“县主高贵,什么样的好儿郎不都要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何须盯着那病秧子呀。您瞧瞧,这么多年来,何曾见过裴世子如此贴心?” 嘉宁县主听着颇有道理。 没错,她本该这样被捧在手心呵护。 “嗯,这个裴家二郎,有些意思。” 第88章 你该怎么办 桑晚醒来时,已是正午了。 夏日的阳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丫鬟云雀见状,立刻拉低了卷帘,将光线挡住:“大奶奶,您醒了?” 桑晚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 “云雀,你喊谁呢?府里哪里来的大奶奶?” 云雀浅笑,一手拢起四柱大床的纱帐,对着桑晚躬身行礼:“您就是大奶奶啊。” 桑晚吓得魂都飞了,瞬间清醒:“别,可千万别瞎喊。” “世子爷说,您就是昭云院的主母,奴婢是专门伺候大奶奶的。” 云雀端来一盆清水,恭恭敬敬地递上棉帕:“大奶奶,请净面。” 桑晚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连脸都不洗,直接冲出去找裴谨之。 她气势汹汹地踏入裴谨之的寝房,却见他披着外袍,已经坐在了书案上写着什么。 脸色因失了血更加苍白,人瘦得就剩下个骨架子。 桑晚有些心疼,瞬间将质问的话咽进肚子:“你怎么起来了?” 裴谨之一抬眼就看到她。 一袭雪白里衣,黑发披散如缎,小脸因一路小跑而来,白里透着红。 “怎么连鞋也不穿?”裴谨之皱起了眉。 云雀福了福身子,立刻退了出去: “大奶奶稍候,奴婢去取鞋。” 裴谨之朝桑晚伸出手:“过来。” 桑晚悻悻地咬唇,不情不愿地走近了些。 “怎的,谁惹你不高兴了?” 桑晚蹙起眉,很是不悦:“裴谨之,你说话不算数。” 裴谨之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的面前: “他们喊你大奶奶,是敬你救我的大义。程娘子没死,如今你还不能回家。可在这府里住,面上不得有个身份吗?难不成还要让你做回奴婢?” 他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倒让桑晚没了脾气。 “程娘子没死?”她的后背起了冷汗。 “是。她轻功了得,我的人追出了十余里地都抓不住她。”裴谨之据实以告。 桑晚恼怒地抓了抓头发:“我早就该知道的。” 她的眼眶瞬间又红了,两只手不由得握住了裴谨之的手腕: “世子,我可以躲在这里,可我的家人怎么办?她一定会回来报复我的。” 裴谨之见她全身颤抖,心一紧,顺势就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小手冰凉,可见她对程娘子的恐惧并非虚的。 “别怕,有我在,她伤不到你们分毫。” 桑晚鼻尖一酸,竟有些哽咽。 她不是怕,她只是受够了被胁迫的痛苦。 从她入了局上画舫的那一刻,她就成了别人的手中刀,而这把刀最终会捅向谁,根本不受她控制。 “不成,我,我要回去一趟。” “这个时候,你不能出现。放心,我已经派人守在暗处保护桑家了。” “真的?”桑晚一时有些怔忡,“那就好。” 裴谨之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只需信我,可好?” 他的黑眸隐隐藏着期盼,只是桑晚却不敢靠近; 生怕被他这股不知从何而生的温情套住,再也无法脱身。 她避开了裴谨之的眼神:“我信,多谢世子。” 裴谨之强压着心头的失落,柔声道: “回去歇着吧,我会让离九每日同你汇报桑家动向的。” “好。”桑晚松开手,默默朝门口而去。 云雀已经拿着鞋和外袍在门外候着了。 桑晚扶着门框,想到了地涌金莲。 她忍不住又回头看向裴谨之:“可你呢,你该怎么办?” 裴谨之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黑眸映着阳光,灿烂而炽热。 “有你在,我会没事的。” 桑晚苦笑,上次刺络放血只是凑巧罢了,地涌金莲的解药,她真的是没法子啊。 可她不想让裴谨之失望:“嗯。” 桑晚穿上鞋后,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裴谨之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唇角苦涩。 她信他,但不多。 * 桑晚回房洗漱更衣后,让云雀唤来了离九。 “大奶奶,您有事找我?” 桑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离九哥,你怎么也跟着乱喊了?” “世子爷亲口定的,属下如何能不遵守?您就是大奶奶。”离九咧嘴一笑,又道:“您这声哥,属下可不敢当了。” 桑晚失笑:“浑说。是谁当初说要认我做妹子罩着我的?你可是反悔了?” “属下不敢,有您这样的女中豪杰做妹妹,是属下的荣幸!”他拍了拍胸脯,“这可是我离九掏心窝子的真话。” “我信。”桑晚笑意盎然。 “请离九哥来,是想让你带着我偷偷去一趟天生堂,可好?” 离九不明所以:“天生堂已被县衙查抄,为何还要去?您是不是担心那些小厮?世子爷查清后,早都让衙门放了。” 桑晚又是一阵心动,五味杂陈:“他竟真的做了。” “大奶奶,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您莫要放在心里去,从前我说的那些,就是逗您玩的。什么罗刹公子、白面鬼见愁,都是二公子传出去,故意毁谤世子爷的名声。等日子久了,您就知道,我们世子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重信践诺,只要是他答应的事,赴汤蹈火都会做到的。” 桑晚摆了摆手,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是想让你带我去找一找地涌金莲的解药。” 离九:“可那解药不是被程不虞毁了吗?” “裴谨之身上的万年青淤毒,经过程不虞施针血脉复通,有毒发之兆。若没有地涌金莲所制的解药,他7日内必死,除去昨日,只剩下6日了。离九,这不是我编造来诓你的,而是程娘子亲口说的。” 桑晚神色郑重,离九自然不敢不信。 “更麻烦的是,他中过见血封喉,我有些担心,二毒相冲,怕会激发万年青的毒性。如果是这样,恐怕连六日都不会有了。也许是五日、四日……” “别说了!”离九大手紧握着剑:“大奶奶,今夜我就带你去。” “好。此事万万不可告之世子,以免他徒增烦恼。” “是。”离九点头,心乱如麻:“可若是找不到解药,该如何?” 桑晚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她的心里也没有底。 “当日围抄天生堂,程不虞匆忙逃走,就算是毁了丹炉,也未必会丹药尽毁。换言之,就算丹药毁了,那残渣呢?” 离九的脸上有了一丝活气: “您的意思是,那残渣也一样有效?” 第89章 徐徐图之 深夜。 离九伺候完汤药,心不在焉。 “怎么了?”裴谨之抬眉一蹙。 “没什么,大奶奶说今晚没有饴糖,她还没来得及熬制。” 裴谨之低笑:“她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连药都不肯亲自送了?” 离九讪讪地摸了摸头,有些不自在:“今日上下皆喊大奶奶,她不高兴了。” 裴谨之唇角微浮,不为所动: “听多了,自然就会习惯了。” 离九见他漱完口后,才从袖口取出一卷小纸,恭恭敬敬地呈上:“京中密信。” 裴谨之伸手接过,展开: “太后出手,佑安,琪下狱。” 心头巨石落下,他松了一口气:“父亲平安,端王世子萧丙琪下狱了。” 离九既惊又喜:“太好了,老爷无恙。端王世子下狱,端王岂不要反?” “圣旨已下,召端王即刻进京。就看他敢不敢来了。” 裴谨之一记一记地敲着扇子,沣水镇当街刺杀的刺客是皇城司,并非端王。 “京中捏着萧屏琪的性命;借着刺客脚上的雪兰绸让我将矛头对准端王;再借我之口将端王以谋逆罪名拿下,敲山震虎,让其他对皇位有肖想的王爷都绝了心思。官家好手段。”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拿下端王,将富庶的蜀地收回官家之手,才是真正的目的。 若不是桑晚无意中撞破,裴谨之也不会想到这是个借刀杀人的局。 “爷,说到底那都是王室之争。官家既然如此行事,那想必是根本不在意诏书的。我们不妨直接进京面圣吧。诏书子虚乌有,如何找得出。” 离九想得简单,既然官家达成目的了,那裴谨之自然就无事了。 裴谨之垂眸,静静地盯着桌面。 茶盏滴落的水正顺着木桌的纹路缓缓渗入,像是一条逐浪的小溪。 烛光打在他的身上,又笼出一大片黑影;错落有致的光影,让他的五官冷峻中带着一丝孤绝。 “他心里认定了有,没有也便有了。” 裴谨之轻轻抬起眼,望着雕花窗外的石榴树,花朵早已悄悄结起了果实,垂挂在纸条上,像极了一盏盏小灯笼。 只这一角窗落,就有这样美好的风景。 他开始对这尘世起了一丝留恋和贪念。 “官家要的并不是诏书,是我的命。” 离九实在想不通:“爷,您只是空有世子之名,连个实职都没有,官家为何如此苦苦相逼?” “只有我死,这借刀杀人才算完整。” 他一死,更坐实了端王谋逆的事实。 “他们找不到诏书,也成不了事啊。” “诏书会有的,官家素来滴水不漏。” 届时刺客的雪兰绸、裴谨之的命、伪造的诏书,就会一层一层扣在端王的头上,成为他欲借诏书行谋逆的罪证。 “可诏书公告天下,岂不是坐实了官家篡位的传闻?”离九大脑转不动了。 “傻子。”裴谨之瞥了他一眼,“那诏书自是传位予他的。” “哦!懂了。端王是砧板上的肉,您是刀。让您来这找诏书就是个幌子。” 离九是懂总结的。 裴谨之看着他,淡笑:“有长进。” “这看起来,是个死局,爷。” 想明白后,他变得沮丧。 裴谨之的死是这个局中最关键的一环,他不死,这一出借刀杀人无法完成。 “急甚?徐徐图之,徐徐破之。” 裴谨之轻咳了声,起身向西跨院而去。 离九伸了伸手,又放下了。 * “睡了?” 裴谨之站在门口,皱起了眉。 云雀躬身道:“大奶奶说有些乏累,所以早早就睡下了。我这就去叫醒她。” 裴谨之收回脚:“让她睡。” 桑晚躲在被窝一动都不敢动。 待云雀说裴谨之走远后,她才松了口气,让云雀躺上床榻。 “你躺好了,我去去就来。” 云雀很紧张:“大奶奶,世子该不会再来吧?” 桑晚挥手一笑:“怎么会,旁的人不知,你还不知。我与他又不是真夫妻。” 她换了一身黑色衣裳,闪了出去。 离九已经在墙角边等着了。 两人一前一后纵身跃出围墙。 “好身手!”离九赞叹道,“为何那日逃跑,你不用轻功?” 桑晚狡黠一笑:“你说呢?” 离九恍然大悟:“你知道我跟踪你。” “我并不知道是你,但我的耳朵灵,听到有人在附近。” “妹子,你这么好轻功,不会武功太可惜。要不,哥哥教你几招?” 习武之人看见好苗子,眼睛都冒着光。 “那敢情好。我正想学几招防身呢!” 比起写字,学几招保命功夫似乎更为要紧,她不能再做砧板上的肉了。 “那就说定了,明日我就来教你。” 离九一拍胸脯,高兴得很。 两人靠着轻功飞檐走壁,没一会儿就落进天生堂的院子里。 桑晚对天生堂再熟悉不过了,摸着黑来到了丹药房。 离九打开火折子,满屋狼藉,瓶瓶罐罐碎了一地,药味很刺鼻。 中间的大丹炉显然是被外力击碎,碎片和着地上草泥灰,根本看不出什么丹丸。 “这可怎么找啊?”离九蹲下来扒拉了几下,根本扒不明白。 对他而言,这就是一地灰烬罢了。 “离九哥,你帮忙掌灯,我来。” 桑晚顾不得什么,跪在地上,小心地用手拨开灰,又埋下头细细闻着气味。 碎裂的丹炉下火山堆一样的灰,就这样一层层如剥洋葱似的,被扒到一旁。 离九举着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地上只剩下一层浅浅的银白灰烬了。他的心一下沉到谷底。 “离九,凑近些。” 桑晚的声音有些发颤。 火折子下,银白色灰烬染上了一层温黄的光,隐约可见里面还有金色发光之物。 “是了,就是这个!” “地涌金莲解药!” 桑晚激动地摸了摸脸颊,顺势擦了把手:“帕子,匕首。” 离九兴奋地递给了她: “大奶奶,可小心些。” “别说话。”桑晚哑声: “小心将这些宝贝吹走。” 离九立刻噤声,连呼吸都不敢,努力屏住气,生怕将这些宝贝粉末吹没了。 桑晚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将地上的粉末刮到了棉帕上,一点都不敢浪费。 离开之前,她又顺手抄走了一些药瓶。 “这些药又是作甚?”离九好奇。 “金疮药、祛疤膏,都是好东西,别浪费。”桑晚直接扯了块桌布,打了整整一个包袱。 “啧啧,您可真是贼不落空。” 桑晚斜了他一个白眼: “我这是废物利用。” 离九透过火光,捧腹大笑。 第90章 这便是我的忠心 两人顺着原路,回到昭云院。 离九刚落地,桑晚紧接着跳下来。 “走啊,跪着作甚?” 桑晚擦了擦鼻子,踢了离九一脚。 “属下知罪,请世子爷责罚。” 离九匍匐叩首,头磕得砰砰响;桑晚脚一软,跟着跪了下来。 “昭云院何时成了贼窝了?” 桑晚尴尬地抬起头,看到裴谨之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啜着茶;云雀则战战兢兢在一旁立着。 看这架势,是专程在这守株待兔的。 “世子爷,您怎么说话那么难听呢。我同离九可不是去做贼的。” 裴谨之盯着她的脸,冷哼了声: “不是做贼,那这一回又是打了谁?” “哎,瞧您说的。我可是斯文人。”桑晚笑得梨涡深陷:“您这回可得夸我。” 离九跟着抬头,忙不迭地附和道:“没错,爷,大奶奶找到解药了。” “解药?”裴谨之眉头一动,“你们去天生堂了?” 桑晚抿着唇点头,笑意溢出了眼眶,连带着裴谨之都觉得天光又亮了些。 她从袖口取出白色棉帕,献宝似的: “您瞧,咱们有救了。只是都碎成了粉,还需要重新回炉炼制。” 一句“咱们”落进耳畔,裴谨之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起来吧。”他对着离九训斥道,“自己去领罚,十棍。” 离九憨憨一笑:“属下知罪。” 桑晚急了:“世子爷,离九也是为了您啊,这有功劳还得挨打?” “规矩就是规矩。”裴谨之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拉了起来:“私自带主母夙夜外出,传出去像什么话。” 她的手心很凉,裴谨之忍不住搓了搓。 桑晚瘪着嘴嘟囔: “可我们也是为你啊。” 裴谨之没好气地掏出绢帕给她擦脸: “瞧瞧,这是哪里来的小花猫?” 桑晚忙不迭又用手给自己擦了擦脸,结果反倒是给脸上又添了几道黑灰。 云雀在一旁扑哧笑出了声: “大奶奶,奴婢去打水。” 此时,灰白的天空出现了第一缕朝霞,红日跃出天际,昭云院染上一层金光。 二人裹在光中,执手而立,四目交织。 “为何要为我做这些事?” “你救我,我自当回报你。” 桑晚强忍着心悸,脸比朝霞还要红。 是的,只是这样;她是在还债而已。 “桑晚。”裴谨之凝眸望着她,唤着她的名,“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你要我的忠心。”桑晚坦诚迎眸以对,“这,便是我的忠心。” 裴谨之眼眶微怔,她竟真的记在心里。 “世子爷,你屡次救我,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爹说过,行走江湖义字当头。你既护我周全,我自当竭尽所能报答。那句话叫什么,滴水之恩,当挖泉相报。” 裴谨之星眸拂过万千浮光,笑意从眼底尽数泛了出来: “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挖泉,嗯……听着似乎更有诚意。” “嘿……我就是这个意思。” 桑晚羞红了脸,又吃了没文化的亏。 裴谨之牵着她的手往里走:“不妨事。还记得我教你写字吗?从今日起,我每日同你练习。很快,你就什么都会了。” 桑晚下意识跟着他并行,想到了离九说的学武功。相比之下,她更想学武防身。 “可离九哥答应教我武功,我恐怕没那么多时间,还是先学武吧。” 裴谨之一扬眉,思忖片刻后道:“学武?也好,文武都学,双管齐下。” 桑晚直接石化:“什么?!” 大哥,说好的享福呢? 这是比做牛马还惨啊?! * 裴府的主母院落,丫鬟四下忙碌。 康氏对着铜镜梳妆,听着下人在耳边汇报昭云院的动向。 “一大早就在为世子爷熬药?哼……”康氏嗤笑,“真是鹣鲽情深,夫妻恩爱啊!” 康氏身旁的廖妈妈一脸嫌恶地附和: “下人从院子外走过,那味道浓得快熏死人了。您说这个世子爷,成日在药罐里头打滚,但这命倒是好,本就只剩一口气,愣是又活过来了。” “将死之人,就算张牙舞爪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康氏手中的篦子扯着头发,眼神也变得阴毒。 “夫人,看老夫人这个架势,对这个贱丫头很是看重。眼瞧着世子爷又活蹦乱跳了,咱们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廖妈妈凑近了康氏的耳畔,窃窃私语。 康氏手中的篦子又开始梳动发丝,唇轻轻向上一勾:“就这么办。先收拾那死丫头!手脚干净些。” 廖妈妈眼角笑成了一朵菊花: “您就放心吧。钱路是我娘家侄儿,做事麻利得很。” “仔细些,万万不能落下蛛丝马迹。”康氏捏紧了篦子,恨得牙痒痒。 要不是半道杀出个桑晚,裴谨之早就一命呜呼了。 “夫人您就放心吧。” “好在有你和康嬷嬷从中牵线,那嘉宁县主与亭儿打得火热,这才没有拿出官家的赐婚旨意。我得给老爷写信,让我们早些回京,也好将这桩婚事趁热打铁,落定为好。” “二公子若有了容家这门亲事傍身,日后不说袭爵,封侯拜相都指日可待啊。” 廖妈妈眉开眼笑,心里美滋滋的。 若裴容两家成就好事,她是第一功臣。 “哎,他若是识相这一回自己死了也便罢了,偏就又活了过来。瞧着和我那死鬼姐姐一个样,将死未死,生生拖得人心烦意乱。” 康氏在廖妈妈的服侍下用茶水漱口。 “夫人当年不也是静待花开、否极泰来了;今时今日想拿捏一个他病秧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康氏靠着床榻半坐着,想起过去的一些事,心里头感慨: “当年伏低做小,伺候姐姐汤药,成日闻那些药味,如今想起来都作呕。也就是你,陪着我熬过来了。” 廖妈妈展颜欢喜:“您是主子,您过得好才有我们做奴才的好日子不是!” “你的忠心我看在眼里。”康氏拍了拍她的手背,“过几日,去将你养在乡下的丫头带来,我瞧瞧。若是个机灵堪用的,等亭儿同县主的婚事定了后,让她先做个通房,日后再抬个妾。” 廖妈妈激动地跪下来:“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去吧。让钱路把事儿办得漂亮些。”康氏摆了摆手。 廖妈妈喜不自胜:“是。是!” 第91章 那是个不能提的人 斜阳落日辉,昭云院白烟缥缈。 桑晚紧紧盯着小药炉,一刻不敢离开。 这地涌金莲的解药得来太不容易了。 不远处的苦楝树下,风卷着树枝,落下满地的紫花。裴谨之斜倚在竹椅上,一手手支着腮,一手拿着书。 只是他的视线早已穿过书本,温柔而缱绻地看着白烟中的仙子。 晚霞笼着绚烂的光,她只是坐在那,便是光的中心,一颦一笑都在牵动着他。 他想记住这一刻的美好,将她长长久久地留在心里。 “桑晚,这大夏江山万里,你喜欢住在何处?” 桑晚正埋头拨动药炉,随口说道: “话本上说,江湖儿女漂泊无定所,心安之处即是家。我从前倒是盼着四海漂泊,去各处流浪,见各地四时美景。但我生在沣水长在沣水,到现在都没出过这钱塘县呢,还是老老实实守着我娘吧。” “若无需想着娘,想着旁的人,只依着自己的心呢?” 桑晚半抬头,手支着腮:“的确有一处是我想去的。桃花岛。” 她笑得极其灿烂,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梨涡如两朵小花在她的脸颊绽放,诱着人同她一样弯起了嘴角。 “桃花岛是何处?” 裴谨之一时竟想不出大夏何处有此岛。 “洛川哥哥曾为我读过五柳先生的一篇诗,说一武陵人捕鱼为生,偶然间入一个桃花林,夹岸数百步皆是桃花盛开,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生活在那处的人,非常怡然自乐。我初听闻时,便心生向往。若余生能在那处世外桃源生活,该有多美啊。” 裴谨之望着她;适时,她回眸一笑。 眼波横流,妩媚凭风而起。 他看得痴了:“是,很美。” “世子爷,你想住在何处?”桑晚垂头,继续摇着蒲扇。 “我?”裴谨之垂眸,望着书上的字发呆,“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住在这昭云院。” 此时此刻,每时每刻,永远。 “您不想去看大夏的山山水水吗?我以为你们男人都爱青山逐马、仗剑天涯呢。” 裴谨之的眉头再度微蹙:“男人?你认识很多男人?” “当然,我在药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还有过路的客商同我说,外面的天地繁华,想带我去呢。” 桑晚垂头低笑,掉下一丝鬓发,长睫若隐若现:“可我知道,他们在骗我。” “我不过是个渺小如尘的人,不敢贪慕什么繁华,只想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可洛川哥哥是男人,他想得便不同了。他有宏伟的壮志,要做这个大夏顶顶有用的人。” 裴谨之的心随着她的蒲扇,上下起伏。 她总是如此,会不经意地提起史洛川。 史洛川这个名字刻进了她的生命,丝丝缕缕,无时无刻不在牵绊着她的心。 他的心底某一处海水逐渐褪去,又露出了荒芜的淤泥。 那如日月一样的人,照得他既阴暗又卑劣。 裴谨之眼神一黯,握着书离开: “药太臭,你接着熬。” “哎?”桑晚提着眉,凑进药炉闻了闻:“臭吗?不会吧?” 正巧云雀端着茶盏走了出来。 桑晚招了招手:“云雀,这药臭吗?” “不臭啊。”云雀摇了摇头,递上茶盏:“大奶奶,您先喝口水吧。” “裴谨之这个狗鼻子,嘁。” 桑晚闷哼了声。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为他熬药还要被他嫌弃。 “大奶奶,您去歇会儿,我替一替您。” “不成,我哪都不去。就看着它。”桑晚搓着双手,紧紧盯着药炉:“宝贝,快到碗里来!” 云雀瞧着她小脸绯红,为她摇起扇子。 “您对世子爷真好,大奶奶。” 桑晚挑着鬓发,浅浅一笑: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说到底都是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世子爷救过我的命,我回报他是应该的。只是如此。” “可奴婢觉得,世子对您是不同的。他看你的时候,眼睛在发光。” 桑晚扑哧笑出了声:“发光?云雀你莫不是眼花了?确定不是这日光?” 她摇了摇头,直呼不可能。 “青禾姐姐说过世子有心上人。也许他看着心上人时眼里有光。但绝不会是我。” 云雀低着头,咬了咬唇,低声道:“大奶奶,那是个不能提的人。” “哦?”桑晚提起了兴趣:“你知道?” 云雀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后,才道: “听说是先帝最宠爱的景和公主萧玥。可不知为何,公主最后嫁给了当朝首辅的儿子沈暮迟。世子爷伤心了好一阵,病了小半年。” 景和公主?不就是当年京郊刺杀,天玄门要绑架的人吗。 难怪嘉宁县主中了迷药还妒忌景和呢,原来她就是裴谨之的心上人。 云雀仔细看了看桑晚的脸,又道:“大奶奶,那小沈夫人同你眉眼颇有几分相似。” 桑晚心一滞:“同我相似?” “是啊。尤其是眼睛。不过细看之下,您比更活泼。当年国公府设宴小沈夫人也来了。娇娇弱弱,风一吹似能刮走,倒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 桑晚心下倒是明白了几分,原来如此。 难怪裴谨之总是对她手下留情。 原来她长得像他的白月光啊。 “那景和公主定是个极好的女子。” 能让裴谨之这样冷心冷情的人记在心里,实属难得了。日后有机会见到她,定要狠狠感谢她一番。 若不是同这位公主长相几分相似,恐怕她早就死在裴谨之手里了。 云雀支着腮,不以为然:“可奴婢觉得,大奶奶更好。” 桑晚失笑:“小嘴甜的,可不是我发工钱啊。” “奴婢说的是实话,才不是为工钱呢。”云雀急得拼命摆手。 “知道啦。我觉得云雀最好!那日你不怕责罚,劝我逃命,我感激在心。待日后我走了,定要让裴谨之提拔重用你!” 桑晚是真心的,那一刻能愿意伸手帮她的人不多。 “大奶奶,你为何要走?”云雀不解。 “人来人往,聚散有时,我本就是冲喜,如今世子醒了,我也功德圆满啦。” 只要裴谨之服下解药,她欠他的就都还清了。她与他,就像两只小鸟,是要各自飞向不同的目的地的。 “大奶奶,您是介意世子过去的心上人吗?可她已经嫁人了。世子爷对您很好,为什么您还要走?” 桑晚看着袅袅白烟,缓缓一笑: “傻瓜。我怎会介意。世子有世子的心上人,我也有我的心上人啊。我要嫁的人,一定要是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 只是那个人,如今又在哪呢? 第92章 别让我逃了 “世子爷,史洛川又来了。” “不见。”裴谨之眼皮都未抬,继续翻着书。 “他不肯走,说是一定要见到你。他说,桑姑娘不见了,他担心会出事,想托您寻人。” 小顺说完又把嘴给闭上了。 桑姑娘,可不就在府上么? “小顺,素日离九同我说,你是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锯嘴葫芦,怎的今日葫芦开了窍,都会替人传话了?” 裴谨之抬起眼,眸光冷然。 “属下不敢,属下知罪。”小顺跪了下来。 “去告诉他,桑姑娘有桑姑娘的路,他有他的路。秋闱在即,劝他好好用功考取功名,莫要再将时光浪费在无谓的事上。” 小顺:“是。” 小顺踏出书房,与桑晚擦肩而过。 桑晚端着炼制的解药,觉得书房气氛有些凝滞。 裴谨之眉头深锁,似有无数烦恼。 “世子爷,您怎么了?” 他闻声见是桑晚,眉眼戾气全消,哑声道:“无妨。药好了?” 桑晚小心翼翼地掀开碗盖: “没有丹炉,只能熬成这小碗汤药了。虽没有十成效果,七八成定是有的。” 裴谨之抬手就要端过来饮用。 桑晚按住了他的手,诧异道:“您不用验一验?” “对了,离九呢?他去哪了?” 裴谨之垂着眼,将她的手拿开,握在了自己的手上:“不用验。你若下毒,我拉着你一起死便是了。” 桑晚啼笑皆非:“行,那您可攥紧了,别让我逃了。” “逃不了。” 裴谨之莞尔,提起碗一饮而尽。 “饴糖。”他放下碗,很自然地朝桑晚摊开了手心。 桑晚笑着从袖口取出一方丝帕包裹的柑橘饴糖。 “喂我。”裴谨之朝着她张开了嘴。 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 桑晚无奈,伸手取了颗喂进了他的嘴。 濡湿的唇沾着她的指尖,彼此都觉得火烧火燎的。 桑晚刚想撒开他的手,却见裴谨之眉头深深一皱,吐出了好大一口黑血。 血花四溅,桑晚的脸瞬间被血点子绽开,如腊梅星星点点。 “我没下毒啊!” 她顾不得血渍,搀住了裴谨之。 裴谨之死死抓住她的手:“别怕。” 桑晚瞬间洒下热泪:“你等着,我去喊人!” 此时,离九正带着一个白衣男子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进来。 一见满地的血,他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爷,你怎么了?” 桑晚哽咽道:“我把解药给世子服下,他不知为何吐了一大口血,可是,那明明是解药,不会错的啊!我,我……” 她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 离九身后的男子蹲在地上,手指沾起地上的血迹,置于鼻尖闻了闻,又同桑晚一起扶着裴谨之坐在椅子上,为他号起脉。 桑晚泪眼朦胧,这才看清此人是白石。 白石听着脉动,神情一松,笑道: “这口血,吐得好。世子爷体内的淤毒全都跟着这口血吐出来了。” 离九大喜:“太好了!” 桑晚擦了擦泪,不敢置信:“真的?” “小丫头,有长进啊。”白石抬眼看着她,目光温和,“可还记得我?” “记得。您就是那个怪叔叔。” “哈哈!” 白石仰天大笑,随手空中一抓。 桑晚后背感觉有东西蠕动。 转头一看,肩膀上正爬着一条蜈蚣。 “啊!!!”她疯狂地甩头,气得跳脚:“臭白石,你又作弄我!” “这丫头煞是可爱,每次见到,我总爱逗弄她。” 裴谨之摇头失笑,伸出手帮她将蜈蚣弹开。桑晚噘着嘴,委屈巴巴:“我最怕蜈蚣,他每回都戏弄我。” 裴谨之四目相对,眼里的光正映着她:“知道了,你也有怕的东西。”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桑晚气得想抽开,他却握得更紧。 白石显然也看到了,颔首笑道: “看来我这一趟是白来了,世子身边已经有高人了。” “白石叔,您这不是折煞我么。我就是误打误撞,刚刚差一点吓得魂都没了。” 白石摇头,眸光温和: “当年我就同不虞提过,你天赋很高,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可不知为何他却不肯教你医术。如今想来,甚是可惜。” 桑晚面上浮起一丝尬意。 程不虞如今这番景象,不知白石心里该如何想。 想来路上离九已同他提过了,白石倒是坦然:“不虞师兄执念太甚,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既做了那番选择,就要承受今日的结果。你们不必觉得为难。只是……” 他看向裴谨之,恳切道:“世子可否念在鄙人的一点情分,留他一条性命?” “我一定尽力,白神医。” “多谢世子。” 白石起身,同他行了大礼。 裴谨之这才松开桑晚,伸手扶起白石。 “当年若不是白神医,世上哪还有裴谨之这个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白石感慨万千:“世间因果如此,你我概莫能外。” 桑晚见他们应有很多话说,识趣告退。 * 她刚回到西跨院的房间,云雀就迎了上来。 “大奶奶,老夫人请您去一趟。”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丫鬟,提着灯笼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天色已暗,桑晚满身满脸都是血点子,着实有些渗人。 “我洗把脸换身衣裳,很快,你等我会儿。” 丫鬟闷头等着,倒没有二话。 桑晚换好衣裳,便随她往外走。 云雀想跟上,桑晚挥手没让: “世子来了贵客,你去伺候茶水吧。想来是老夫人问话,我去去就来。” 那丫鬟应了一声:“大奶奶无需担心,老夫人晓得院里少不得大奶奶,说是一盏茶功夫就好。” 这么一说,云雀也就放心了。 桑晚跟着丫鬟穿过好几套夹道,夜里路黑,灯笼一晃一晃,走得极慢。 桑晚看着各处院落星星点点的灯,很快就认不清方向。 她左右看,一回头,丫鬟竟然不见了。 “哎,人呢?” 糟糕,有诈! 夜风呼呼,她想折返,身后扑来一道黑影,箍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还用丝帕掩住她的嘴,将她一把推进荷池。 是迷药,曼陀罗。 桑晚屏住气,死抓着他的衣领不放。 她刚抬腿一脚,一道白光将黑影扑倒在地,桑晚也被顺势带倒在荷池边沿。 半空响起凄厉的惨叫声。 桑晚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白狗。 此刻正恶狠狠的咬在那黑影的腿上,发着闷沉的怒吼。 这黑影是个男子,还蒙着面。 桑晚大叫: “来人呐!杀人了!!” 第93章 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她的叫声引来了巡夜的护卫,惊动了昭云院。 裴谨之几乎是冲过来的,身上的衣服还挂着血。 离九:“世子爷!疾风咬住人了!” 桑晚庆幸自己刚刚她闭了气,没有吸入迷药。她惊魂未定,紧抓着裴谨之的衣角,指着那道黑影:“他想推我下荷池。” 几道火把映照下,离九扯掉了那人脸上的黑布,是个外院小厮。 “从实招来,为何要谋害大奶奶?!” 离九提着他的胸口,恶狠狠地问道。 “小的,小的只是路过啊,一时天黑认不清方向,撞到了大奶奶,怎么能说是谋害呢?” 离九啪啪甩了两个耳光: “放屁!你当爷的眼睛是瞎的?天黑你蒙面作甚?不是做坏事,何必怕见人?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裴谨之捂住了桑晚的眼: “别看。我带你回去。” “等等,是那狗救了我。”桑晚握住他的手,“赏它肉。” 裴谨之提唇:“它叫疾风,是狼。” 桑晚甚是吃惊:“园子里真有狼?” “自然。”裴谨之扬手一招,疾风便松开了嘴,颠颠地跑到他的身边,蹭了蹭他的手心,很是亲热。 “是你养的?”桑晚一并蹲了下来,颤颤巍巍地伸手想摸,又不敢。 天,是狼啊。 从前在山里,她只有被狼追着跑的份。 “来,摸摸看。” 裴谨之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疾风的脑袋。疾风乖乖地趴下来,任由她抚摸。 它认主,也认桑晚。 “它为何会认我?”桑晚很好奇。 “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裴谨之在她耳畔低语。 热气吹红了她的耳根,这话很怪,听着莫名暧昧。 但桑晚想起了那口血,恍然大悟。 “是了,血腥味一时半刻是无法褪散的,定是如此。” 裴谨之也不较真,同她一并蹲了下来。 两人一狼围在一旁闲聊,身侧是离九啪啪的巴掌声在审犯人。 场面倒别有一番趣味。 * 春晖堂灯火通明。 云雀跟着裴谨之、桑晚一道来指认那个丫鬟。 她很快便从一群丫鬟里找出那个提灯笼的姑娘,那姑娘吓得腿脚发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夫人饶命!奴婢也是听命行事。” 裴老夫人一拍桌子: “听命?听谁的命?你是我春晖堂的人,打着我的旗号行害人之事,还敢让我饶命?纵使佛祖来了,也无法宽恕你的罪行。说,是谁指使你!” “是……是钱路。”丫鬟直接就招了。 离九提溜着那个推桑晚入荷池的小厮进来,小厮立刻跪地: “老夫人,是钱路,钱路指使我的。” 裴谨之扬了扬手,小顺将五花大绑的钱路带了上来。 “老夫人、世子爷,属下去时他正收拾细软要跑路。” “钱路,你为何要谋害桑姑娘?” 桑晚这才认出来,这个钱路是那夜园子里偷情的小厮。 原来如此,难怪他想杀她。 不对,小厮与丫鬟纵然偷情被抓,也不过是逐出府,至于要灭口么? 钱路见事败,便梗着脖子道: “这个桑晚不过是妓子生的野种,凭什么做这裴府的世子夫人?奴才只是觉得她脏了世子爷的院,看不惯罢了。世子爷,您日后袭爵就是镇国公了,她如何配做这镇国公夫人?她……” 裴谨之黑下脸,捂住桑晚的耳朵:“离九,掌嘴。” “你就算杀了我,我也要说!她一个贱种,她不配!她……呜呜……” 钱路被堵上嘴,偌大的春晖堂除了巴掌声,安静极了。 所有人视线似乎都挪到了桑晚的身上。 她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谨之一把打横将她抱起,连招呼都没打,大步踏出花厅。 裴老夫人在他的身后扬起了手,又叹了口气,放了下来。 孙妈妈凑在她的耳朵旁低声说了些什么,老夫人的脸变得越加阴沉了。 龙头拐杖一跺,手中的佛珠捻得越加快:“胡闹,怎可入宗祠为宗妇。你去喊康氏来见我。” * 青石板路很长,月光洒落清辉,两侧夹道的竹林随风沙沙作响。 裴谨之抱着她步步向前,丝毫没有疲惫。 桑晚心道,这哪里像病秧子了,比她还强。 身后几名丫鬟隔开些距离,提着灯笼一路跟着。 “世子爷,可以放我下来了。”桑晚埋着头,有些脸热。 “不成,不抱着,我怕你逃了。”裴谨之煞有介事。 桑晚垂头自嘲:“他说的并没有错。” 从小到大这么骂她的人可不少,她早就习惯了。 只不过今日突然被钱路这么一提醒,她倒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裴谨之。 “抱歉,让你跟着我丢人了。我看我们还是尽快和离为好。” 裴谨之身形一僵,将她放了下来。 “桑晚,我何时说过你让我丢人?” 黑眸蕴着怒气,桑晚看着有些发怵: “您没说过,是我自个儿这么想的。” “强者让人仰望,弱者才会在意别人怎么想。以后不许你妄自菲薄。” “好。”桑晚藏起心事,朝着他扬起笑脸,“那就请世子爷教我如何变强。” “有我在,你无需听这些闲言碎语。日后,谁再这么没规矩,我就拔了他们的舌头,堵上他们的嘴。” 她的笑,让裴谨之怒意稍稍减淡。 “天下之大,悠悠众口,如何能堵?世子爷岂不是日夜都得忙着拔舌头?” 桑晚垂下眼,长睫如扑闪如蝶;在眼底拉起一片阴影,更显脸庞皎洁如莹月。 她的调侃倒像是在撒娇,让裴谨之心都软化成一汪清池。 “那你倒说说看,该如何办?” “我看呐,就凉拌。该吃吃、该喝喝,凡事不往心里搁。” 桑晚说着说着踮起脚来,像极了叽叽喳喳的小鸟,把自己先逗乐了。 裴谨之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彻底放下了心头大石。 他忍不住伸手刮了刮桑晚的鼻子,声音带着宠溺:“说得极是。饿了吧?” “你怎知道我饿了?”桑晚睁大了眼睛。 “昨夜做贼,今日熬药,我瞧着你都没怎么吃东西,自然是饿了。说吧,想吃什么?天上的月亮,还是地上的泥巴?只要你想,爷都给你寻来。” “您真是的,谁会想吃泥巴。”桑晚甜甜一笑,报起了菜单: “水晶果子、蜜浮酥柰花、驴肉火烧、红烧划水、清蒸鸡。天热,再来点冰酥酪就更完美了,记得洒些杏仁碎……” 第94章 帽子不分深绿、浅绿 裴谨之说话算话,很快让人弄了一桌好菜。 两人坐下用膳,桑晚不习惯吃饭时旁边站着人,裴谨之就遣走了下人。 见四下无旁人,桑晚才对他说出那夜园子撞见钱路偷情之事。 “他想杀我,绝不是这个理由。” 裴谨之眼眸幽深,举起筷子为她的碗里夹了块肉:“你可看清那夜女子的容貌?” 桑晚嘴里嚼着东西,摇头:“唔…太黑了,没看见。” “那个丫鬟,当夜就失足落水死在荷花池了。” 桑晚一愣,又觉得哪里不对:“既然偷情的对象都死了,为何还要杀我灭口?” 她抬眸看着裴谨之的神情,恍然顿悟: “那丫鬟是替死鬼?那真正的……” “多吃饭,少说话。”裴谨喂了她一口冰酥酪,堵住了她的嘴。 冰冰凉凉的酥酪在口中顷刻化开,冰得牙齿都要冻掉了。 她用手指划过自己的嘴:“放心,世子爷,我嘴严得很。” 真正的偷情对象,一定是府中要紧的人。可女眷就那么几位,会是谁呢? 三小姐?她眼高于顶,会看上钱路那矬蛋? 赵姨娘?没见过。 主母?不会吧? 老夫人?! 呸呸呸!想什么呢,她都那么老了。 桑晚脑子过了一遍,怀疑的视线落在了赵姨娘和主母康氏身上。 她又抬眼看了看裴谨之,二人目光交织,一切都在不言中。 左右都是国公爷的大绿帽,不分深绿、浅绿。 桑晚叹了口气,拍了拍裴谨之的肩膀:“节哀,兄弟。” 裴谨之气得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他咬着牙道:“闭嘴、吃饭。” “对了,白石呢?”桑晚没见着人。 “他在书房等我,还需再为我诊治一番。不妨事,等你吃饱我再去。” “我饱了,你快去。” 桑晚直接放下了筷子。 重新炼制的解药虽说是解了毒,但她的心里着实不放心。 * 裴谨之的书房彻夜亮灯,白石通过针砭之法,再度为他疗伤,直到确定毒素彻底清除,众人才安下心来。 桑晚一直撑到了最后,着实困得不行,回到房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云雀唤她时,她还在梦里同跋山涉水、四处采药呢。 “大奶奶,世子爷在院外等您了。” 桑晚打了个哈欠:“世子不是在静养呢,为何等我?” “您去了就知道了。” 云雀又递上好几套新衣裳。 “这是世子爷专程让人买来的成衣,您快试试。这两日府上绣娘会来给您量尺寸,再缝制新衣。” 衣裳都是上好彩锦,色泽鲜艳、眼花缭乱。 桑晚觉得太过华丽,她从中选了一套最素净的紫色衣裳换上,云雀的眼睛都看直了。 “大奶奶,您真好看,奴婢都心动了。” 桑晚面一红,指尖轻点她的额头: “云雀,你越来越贫嘴。” * 紫衣飘飘而至,裴谨之正与离九说话,回眸间视线落在桑晚身上,挪不开眼。 她站的那处,正巧有层层蓝雪花攀援至廊亭的立柱和石壁,将她衬得如花一样娇俏。 巧眉顾盼、摇曳生姿,清丽脱俗。 她在笑,裴谨之也跟着笑:“过来。” 他扬了扬手,阳光落在手心,让人只想靠近、再靠近。 桑晚像只快乐的小鸟,三步并两步来到他面前:“爷,您怎么起来了?” “你不是说想学武?正好今日离九也在,选个趁手的兵器。” 离九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双手一挥,展示他身后的兵器架: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矛耙,十八般兵刃,任您挑选。” 桑晚看直了眼:“这么多。” 离九一脸小得意,顺势抄起兵器,耍得风生水起。 裴谨之眼眸含笑:“喜欢哪个?” 桑晚跟着离九一一试过,可她的确手无缚鸡之力,那些个兵器对她而言,实在太沉。 她使出吃奶的劲,想握起千金铛,却怎么也提不动。 离九捧腹大笑,裴谨之连连摇头。 桑晚气得叉腰:“再没有轻便些的了?” “君子六艺、女子八雅;依我看,不如学射箭。学成可百步穿杨,也无需如男子这般用蛮力,如何?” 裴谨之施施然走到一旁,挑了一张弓。 只见他轻轻一拉,弓满弦长,一箭射中了靶心。 桑晚忍不住惊叹,鼓起掌来:“好厉害!” “那当然,世子爷的骑射在京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回忆往昔,离九很是骄傲。 想当年世子随先帝狩猎,一骑绝尘、箭无虚发,风光一时无两。 若不是因为中了万年青的毒…… 一想起这个,离九的眼又红了。 桑晚听着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说到底若没有与桑均在京郊那一战,裴谨之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试试。”裴谨之将弓递给了她。 竹制弓柄弯曲如流线,桑晚单手可握,极轻。 裴谨之站在他的身后,扶住她的双肩,教她拉弓: “站直,两脚平行,重心要稳;目视前方,放!” 桑晚用尽了吃奶的劲,箭卜一飞出,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离九嘎嘎大笑,裴劲之横了他一眼:“不要心急,重来。” 桑晚不甘心又试了几次,还是没什么进步。 眼见着她变得焦躁,裴谨之直接上了手,环拥着她,手把手地教她:“射箭最忌心燥,你要屏除一切杂念,心中只有你的目标。” 他的大手牵引着她的手拉满了弓,在耳畔低声指挥:“放!” 箭矢似乎与前几次不同,带足了力量冲向前,直中靶心! “哇!成了!”桑晚激动地快跳起来了:“我成功了!” 她的笑肆意又明媚,如这夏日的阳光一样绚烂;无拘无束,仿佛这天地本就是该这样洒脱。 裴谨之眼眸深深,想到她曾说过的自由,这或许就是她自由的模样吧。 “世子爷,大奶奶。” 蓦地一声行礼,打断了两人。 桑晚抬头一看,是青禾,她正陪着费府医前来请脉。 裴谨之微微颔首,离九引着府医去了书房;桑晚等他们走后,才雀跃地拉起青禾:“姐姐,你可来了!” 青禾表情有些不自然:“大奶奶。” “青禾姐姐,你也看不起我?”桑晚怔怔地放开了手。 青禾一阵心慌:“大奶奶,您这是说哪里话。只是如今身份有别,你我姐妹相称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旁的人不知,姐姐你还不知?我同世子这场冲喜姻缘,本就不作数的。” 桑晚拉着她的手,又低声道:“那日你可是大功臣呢,世子都记在心里。” 青禾面上一红,回握着桑晚的手: “嘘!小声些,莫要让我叔父听到,这几日他正在气头上呢。” 费府医从宫里隐退之后就被请进裴府,十多年来兢兢业业,裴府的人也对他敬重有加,没曾想这一次摔了这么大的跟头,如今更是心灰意懒。 “叔父说,等世子爷休养好,他便告老还乡了。” 桑晚眼底闪过一丝关切:“那你呢,你怎么办?” 第95章 廖妈妈毕竟是老奴婢了 青禾淡淡一笑,有些无奈:“我,自然是随叔父同去。” 桑晚心生怜惜,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禾父母早亡,一直跟着叔父,别无选择。 “姐姐为何不去求世子让你留下?府中女眷也是需要女医的。你不好开口,那我去同世子爷说。”桑晚刚一回身,又被青禾给拉住了。 “大奶奶……”青禾改了口:“妹妹,别。” 她垂下眼,微微摇了摇头:“叔父待我如亲生父亲,我不能弃他不顾。他如今年老了,是该歇歇了。” “可你还是如花年月,岂可在乡野蹉跎?” 桑晚为她今后的日子感到揪心,这样的无形枷锁她感同身受。 “妹妹,我本就喜静,不爱热闹,不妨事的。” 青禾牵起她的手,关切道:“倒是你,怎的,为何不愿意留在世子身旁?” 桑晚嘴角轻轻一扬,自嘲道:“昨夜的事,姐姐可听说了?那钱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配呢。其实,他说的是大家心里都想说的。事实亦是如此,我同世子不过是萍水相逢,终究不是同路人。” “可我见世子待你很是用心,桑妹妹,你舍得吗?” 桑晚狡黠一笑,压低声: “姐姐,那全都是做戏给旁的人看的。他是为了赶走嘉宁县主。” 青禾轻咬下唇,喃喃低语:“原来如此。” “世子爷说,待事情平息后,就给我和离书。”桑晚有些兴奋地抬了抬眉,“过几日兴许我就能离开了。” 青禾握着她的手,眼神诚恳:“桑妹妹,那你今后有何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留在沣水镇照顾我娘吧。” 桑晚有些低落,青禾的枷锁,何尝不是她身上的枷锁。 她不能舍弃叔父,她也不会丢下娘。 无论她是否真的重男轻女推她入天生堂这个旋涡,至少她养了桑晚十多年,养恩大过天。 “哎!”两人紧握着手,各自叹息。 “姐姐,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来,同我一起练箭啊。” 桑晚拉着她,饶有兴致地拿起弓递给了她。 青禾摆了摆手,满脸涩意:“不,我不成,还是妹妹你自己来吧。” “哎,我也是今日初学。离九说教我防身,可那么多的兵器都太沉了,唯有这弓还算是轻巧的。你试试,放心,我可不是离九那家伙,我不会笑话你的。” 青禾再三推辞还是拗不过桑晚,只好举起弓,射了几箭。 果然,箭箭尚未触到靶心,便跌落在地上。 “妹妹还是你来吧,我这双手也只能扎扎针,哪有力气。”青禾笑着又将弓递了回来。 桑晚将箭矢捡回来又递给她:“别急啊,世子说射箭最忌心燥了,再试试。” 青禾勉为其难地又拉上了弓。 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杂夹着裴谨之的声音。 “世子来了。”桑晚回头,找声音的来处。 青禾眸色一黯,手中的箭矢射了出去。 她放下弓,又乖巧地立在廊下,等着费府医。 “世子,大奶奶,告辞了。” 费府医见到桑晚没什么好脸色,客套地点了点头便带着青禾离开了。 裴谨之看着桑晚,小脸微红,额间都是细汗,忍不住问道:“练得如何?” 桑晚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同青禾姐姐说话呢。这练箭对我来说太难了。还有没有更轻便的利器?” 裴谨之拿她毫无办法:“你啊你,的确是怠懒。” “您就说有没有呀?对了,那晚黑衣人射你的袖箭,我觉得甚好,箭头还可以淬毒。”桑晚缠着他,想要袖箭。 她思来想去,还是这个暗器最好用,可藏在身上,随时应敌。 裴谨之皱了皱眉,有些不乐意: “君子岂可用如此下作之物?更何况淬毒,那都是下三滥的江湖手段,实为正派人士所不齿,你不该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为何不从基础的梅花桩练起,学些拳脚功夫岂不是更好……” 桑晚捂着耳朵,直接跑了:“不听,不听。” 裴谨之在后头扬手:“哎,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桑晚回首朝他做了个鬼脸,“夫子,迂腐。” 裴谨之气得拂袖而去。 桑晚低着头捡起地上的箭,越想越觉有趣。 没想到,如今她不仅不怕裴谨之,还能将他鼻子气歪。 他生气的样子,像极了地里厌烦了耕田的老黄牛,赫哧赫哧,恨不得揍她一顿。 地上掉落了一支箭,被劈成了两半。 桑晚捡了起来,喃喃自语:“这箭,怎么突然就裂开了?” 她立在靶前,望着靶心上的飞箭发呆。 * “大奶奶,夫人唤您过去。” 云雀一路小跑,脸色有些不好看。 她的身后跟着的是康氏身旁的廖妈妈,板着一张脸: “大奶奶,请吧。” 云雀想通知世子,廖妈妈冷哼了声: “大奶奶如今是世子的枕边人,可不再是奴婢了,若是事事都去烦扰世子,世子又该如何安心休养身子呢?” 桑晚淡淡一笑,对云雀道: “廖妈妈毕竟是老奴婢了,可比你懂事。走吧。” 云雀掩帕子暗笑。 廖妈妈气得脸都绿了。 经过昨夜一事,桑晚能确定,暂不会有人在明面上动她。 再者说,她确实不能事事都仰仗裴谨之。 二人跟着廖妈妈又来到了海棠院。 康氏端着主母的做派,神态疏离:“来了?我就唤你晚儿吧。” 桑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夫人您想唤什么都成。” “今日唤你来是闲话家常,不必如此拘谨,坐吧。” 桑晚坐了下来,堂上康氏展了展笑脸,故作和蔼: “谨之身子可好些了?” “回夫人,世子正日渐康复。” 康氏冷笑了声,眸光阴冷,可碍于主母的身份,又不好发作。 只得借着啜茶,掩饰她的厌恶。 “你救世子有功,这是赏你的。” 廖妈妈捧着一个漆木盒递给了桑晚。 云雀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只金钗。 “这太贵重,桑晚不敢。” 康氏眼底浮起一丝鄙夷,脸上却依旧挂着笑: “你们小门小户的孩子,就是没见过世面。区区一支金钗,咱们裴府要多少有多少。你只要安心伺候好世子,这些好东西有的是,收着吧。” 呵,桑晚噙着笑,果断收下。 谁会同金子过不去,不收白不收。 “谢夫人。” 康氏见她收下后,眼底的鄙夷更甚。 “我听说,世子让府中上下都喊你一声大奶奶?哎,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你不过是个冲喜的丫头,世子抬举你,但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昨儿钱路的事,我也听说了。说到底,是你不得人心。你该好好反思才是。” 反思?这可真是倒打一耙啊。 桑晚垂首:“是,您说得对。” “你如今做了世子身边人,非但不能为世子解忧,还让世子为了你背上苛待下人的恶名?依我看,那钱路虽说做事鲁莽,但话糙理不糙,句句属实。今日喊你来,就是要提醒你,收一收你的狐媚子做派,日后若有行差踏错,我堂堂国公府可容不得你。” 桑晚闷声听着康氏的敲打,一语不发。 廖妈妈适时又添上一句: “主母日常管着偌大的裴府,劳心劳力的,还要为这点子事操心。 桑姑娘,你若有心为主母分忧,为世子立起好名声,更是要心胸豁达,有容人之量。 那钱路来裴府多年,行事有度,也就是一时气愤,我看,姑娘不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大家的面子上都好看。 你说是不是?” 第96章 那就留下,可好? 桑晚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她没死,不光得反思自己,还得为凶手求情。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喵了个咪的。 一只金钗就想收买她,想得可真美啊。 “夫人您说得是,我一定会好好反思。”反思裴谨之让拔舌头的时她应该撸起袖子亲自上。 康氏和廖妈妈偷偷交换了个眼神,对她的态度很满意: “你能如此懂事,我也算是放心了。记得,你不过是给世子冲喜的,不是妻、不是妾,真要论起来,勉强算个通房。在这府里,你我日后相处的机会还长得很。男人皆是喜新厌旧,身后若无大树遮荫,色衰爱弛,富贵就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桑晚:“是是是。谢夫人提点。” 妻妾通房?都拉倒吧!毁灭。 “去吧。此事办好了,记你一功。来日我会劝世子抬你做妾,保你富贵无虞。” 抬你奶奶的腿儿。 桑晚垂首行了个礼,默默地退下了。 什么妻妻妾妾的,谁爱当谁当,她不稀罕。 可钱路想活,呸,做梦呢。 * 回去的路上,云雀愤愤不平: “世子都说喊您大奶奶,她凭什么作贱您。那钱路是廖妈妈娘家侄儿,我看,就是她们唆使的。” 桑晚想起那夜园子钱路提到了什么药。 难道那个与之偷情的人,是康氏? 康氏为了保他,甚至不惜直接向桑晚威逼利诱,这钱路对她定是极其重要。 “钱路如今被关在何处?” 云雀止住了脚步,四顾无人后才低声道:“老夫人昨夜将他关押在府里的地牢,要等世子爷息怒了再处置呢。这件事,咱们真的要插手啊?” 桑晚垂下了眼眸,思忖片刻:“带我去,别惊动旁人。” 大户人家都有地牢,用来看管犯了事的下人,裴府也不例外。 地牢就在裴府的祠堂附近,向下石阶布满了青苔,阴暗又潮湿。桑晚走到地牢口,铁栅栏的门紧锁。 “无人看管吗?”她觉得有古怪。 云雀皱了皱眉:“不应该啊。大奶奶,这里阴森森的,我们还是上去吧。” “你守着,我看看去。”桑晚拔下发簪埋头拨弄锁头,没几下就打开了锁。 这手艺可是桑大庆亲传,每回桑母气得将他赶出早早锁了门,他都有本事撬开锁回来。偷鸡摸狗行当里,他算是鼻祖。 铁栅门推开了一线,她侧身钻入,面前是一条漆黑的长过道。 桑晚借着外头的一点光,往里走,没几步就看到墙角边蹲着个人,五花大绑,脚还捆着铁链。是钱路。 他的身前还站着两个人,一个便是看管的小厮;另一个戴着黑色披风罩住了头,看不清人脸。 “我不走,去外头没银子也是个死,我不如就死在这里算了。”钱路啐了口唾沫。 “你说什么浑话。我冒着如此大风险来救你,你竟闹起脾气了。”这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年纪,桑晚听着陌生。 “你去同她说,没有五百两银子,我哪里都不去。世子若要杀我,我就拉上大家一起死。” 女人很是愤怒:“你竟敢出言威胁。” “我有何不敢?烂命一条,死了还能拉几个垫背的。” “五百两没有,娘子说了,这一百两是她全部的积蓄。你若还记得她的好,就带着这银子远走高飞,莫再回来了。” 钱路邪邪地嗤了一口:“成。放心,我收了银子,不会供出她的。给劳资解绑。” 那看门的小厮低下头给他松绑,女人声音又道:“出地牢从祠堂后那个小狗洞钻出去,外头有人接应你。” “知道了。”钱路瓮声道,“那个老道的东西,值不值一百两?” “祖宗,你就知足吧!这一百两都是东拼西凑给你的。哪里还能再掏得出一百两来?你便是杀了老身都没有。” 钱路闷笑,笑声渗人:“行,那甭想要了。” “钱路,我劝你见好就收,逼急了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女人沉下声,气得不轻。 钱路似乎考虑了会,又道:“等我脱了身,在镇东头的城隍庙等你,五十两,一分不能少。事成之后,我再来同你拿另外的五十两。” “行行行,你快走吧!”女人似乎厌烦了他,“再不走,世子来了,咱们都得死。” 桑晚迅速往回撤,回到铁栅门前,将锁快速锁上,拉着云雀躲到一旁的假山后。 两人一起透过假山的缝隙往外看。 钱路大摇大摆地从地牢出来,其次是那个女人。 只见她拿起了一块石头,比划了几下,敲了敲看门小厮的脑袋,小厮顺着墙根慢慢坐在地上。 “行了,流血了,你们快走吧。” 钱路临走前还摸了把女人的屁股。 那女人转过了身,掀开帽子,云雀低喃了一句:“是她。” “她是谁?”桑晚好奇。 “她是赵姨娘身边伺候的王妈妈。” 桑晚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钱路主仆通吃?我去… “钱路跑了,咱们得快点通知世子才是。” 云雀又惊又怕,她们出现在这,该不会被牵连吧。 “别去。”桑晚又拉回了云雀,抿着唇:“快走,当我们没来过。” 钱路逃跑,裴谨之不可能没有后手。 云雀顿悟,点头如小鸡啄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回到昭云院,裴谨之正抬腿往外走。 见她回来,立马收住了脚,神情关切:“康氏唤你去,所为何事?” 看得出来,他连提起康氏两个字,都极厌恶。眉头皱得想要怄火。 桑晚如实以告:“她送了我根金钗,想让我同你开口求情,放过钱路。” “哦??”裴谨之蹙起了眉,“你肯?” “收钱不办事,向来是我做人的原则。世子爷,必须狠狠惩治他。” 她才不跟钱过不去。 裴谨之粲然一笑,摸了摸她的头:“你不怕她回头报复?” “左右都是得罪了,不差这一回。”她喜滋滋将金钗炫了出来。 上一次她以发簪抵在康氏的脖颈上,她不信康氏会忘记。这回送发钗想冰释前嫌,狗都不信。 桑晚打开木盒,炫给裴谨之看,“闪不闪?” 至于妻妾之说,她懒得提。 裴谨之提眉一笑,看着她这副贪财的样子眸光温润,嘴上却故作嫌弃:“俗物。” 嘁。桑晚白了他一眼。 年少不知金子好,老来没钱就知道苦了。她可不是裴谨之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公子,她要努力存好多好多钱。 裴谨之的视线无意中落在桑晚的裙摆,眼尾一挑:“你去了地牢?” 桑晚顺着他的目光提着衣裙一看,果然边角沾了青苔。 她垂着头,故作懵懂:“什么地牢?我刚刚经过荷花池,兴许沾上了脏东西。” 裴谨之薄唇一勾:“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桑晚捂住了嘴,眨了眨眼:“我眼盲耳聋,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裴谨之笑得玩味,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她朝院内四处张望了下,像是在找人:“对了,白石呢?怎么又不见人影了?” “他走了。”裴谨之低头望着她,顺势将她头发上的落花摘掉,好似不经意地问道:“他让我问你,想不想同他去学医?” 桑晚直摇头,一想到那蜈蚣在他身上爬,就毛骨悚然:“不想,他总戏弄我。” 裴谨之轻笑,正中下怀。白石想带收她为徒、四方游历,他自然是不肯的。 “不想,那便不学。明儿放你回一趟家,如何?”他一高兴,开始投其所好了。 “真的啊?!”桑晚兴奋地跳起来。 随后,她故意后退了一步,看向他: “喂,裴谨之,你该不会诓我出去,想杀我灭口吧?” 裴谨之抬手,轻轻地敲了她一记脑栗子:“没错,怕了?” “怕。”桑晚眯着眼,甜甜一笑。 她笑起来很特别,眉眼如月,黑眸清澈如池水,泛着粼粼波光。唇角上扬宛如小舟,而两侧的梨涡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如明月含章。 她只是笑,什么都没做,却有一股风从她的身上轻轻柔柔地飘来,载着花香,令人沉醉。 裴谨之心叹,揽清风入怀、掬明月于心,如是这般美妙。 这股风撩开了那层纱,让他的心思无处藏。 “那就留下,可好?”他哑着声道。 低而柔的嗓音带着磁性,如溪流潺潺,缓缓撩拨着落花,桑晚有些醉了。 只是康氏的妻妾通房的说辞忽而涌入脑海,她瞬间恢复理智。 她哂笑,眸色如水波无澜,将那一丝悸动压在了湖底:“不好,我有五百两金,我要去仗剑天涯的。” 裴谨之眸底变得幽深,落寞涌起,又用笑容将之沉沉压了下去。他假装毫不在意地打趣:“不知女侠想去何处?” 桑晚手扶着下巴,葱白的指尖下意识地点了点绛唇:“嗯……不是裴府就行。” 裴谨之笑容一滞,气出内伤。 第97章 小刀拉屁股 次日,百里奚入府,桑晚与他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人跟唱戏文似的,对“你”了半天。 她这才知道玩世不恭的百里公子,竟然是官家的御前副指挥使。 百里奚见到桑晚更是惊讶,没想到裴谨之选的冲喜娘子会是她。 二人面面相觑时,离九一把拉开了他: “世子爷在等您呢,百里大人。” 百里奚只能悻悻地转身去书房。 “大奶奶,咱们走吧。” 离九捧着木盒,里头装得是五百两金子。桑晚满心欢喜要将这些钱带回家。有了这些钱,娘再也不用熬夜做绣活了。 马车将她送回去后,离九放下木盒就告辞了。裴谨之许她回家住两三日,桑晚猜测,他是要腾出手来收拾国公的绿帽子,不想她知晓。 她时刻谨记保命法则“少说、少看、少听”,巴不得回家。 仆妇在院中低头洒扫,桑母见到络腮大汉离九,吓得说不出话。直到他走后,才颤颤巍巍道:“阿晚,这是何人?” “一个朋友。”桑晚刻意挡住门。 她看了看屋内,似乎格外冷清: “娘,大哥大嫂呢?” 刚一问起,桑母便落下了泪:“你大哥好几日未回来了,你嫂子带着方儿一早就出门寻他了。这天杀的,又不知去了哪里。” 仆妇接过了话头:“大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史公子可是上门找了您好几次呢。” “史洛川?”桑晚怔忡,他不是有了新人,怎还会…… “阿晚,你去寻寻你大哥吧,你嫂嫂找了几日,正在火头上呢。若是你见着他们,还能劝一劝。” 桑母伸出枯槁的手,像是抓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桑晚。每一次她这么握住桑晚,都像是要吐血似的,让她无从拒绝。 “大姑娘,先喝口水吧。我说夫人您啊就是太过操心了。咱们庆老爷一个男人能出什么事。大姑娘这风尘仆仆的从乡下回来,一口水还没喝呢。”仆妇似乎都看不过眼。 桑母讪讪一笑:“对对,阿晚,先喝水,喝水。乡下堂姑可还好?” 桑晚看出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索性就站起来往外走:“堂姑很好。娘,您别急,我去寻大哥。” 桑母立时展开了笑颜,“好,好。阿晚,速去速回,阿芬啊,你做些好吃的,等她们回来。” 这个叫阿芬的仆妇叹了口气,放下笤帚去了厨房张罗。 走到门口,正巧遇到四海赌庄的小厮。 他们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围住了她: “哟,这不是赌神小娘子吗?” “你们要作甚?”桑晚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们。 “没什么,我们老大想请你去吃盏茶。”小厮嬉皮笑脸,眼神露骨。 桑晚扭头就要关门:“我同你们老大又不熟。” 小厮一个箭步拦在她面前,按住了门:“别介,小娘子,我们齐老大的名号在这沣水镇可是响当当的,你莫要不识趣。” “有意思,我不愿同他吃茶,就是不识趣了?那想同我吃茶的人多了去,我岂不是要忙死?快滚!”桑晚沉下了脸。 “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厮亮出了小刀,目光狰狞。 “你敬酒我就要吃?那我拉屎你要不要尝?”桑晚可毫不示弱。 她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娘子,三言两语能吓到她;药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旁人客气她客气,旁人粗俗她更粗俗。 果然,这番话将小厮给堵得没话了。 桑晚见状,一把推开他们想将门关上: “闪开!再挡着门,我可报官了!” “报官?报官好啊。你在天生堂做过小厮,天生堂都是反贼,你也逃不脱干系。报官正好将你送进大牢!哈哈!” 小厮们肆意地笑,完全不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 “请吧,小娘子。你若不去,你哥哥桑大庆的手指头可就不保了。” 桑晚脑子嗡地一声如惊雷炸开:“他又怎么了?” “不怕告诉你,桑大庆欠了我们赌坊一万三千两。” “一万三千两?!”桑晚脑中无数匹马儿飞驰。 “现下还是一万三千两,小娘子再多耽搁会儿功夫,兴许就翻成三万六也说不好。” “你们这是抢钱啊!”桑晚气极。 “别啰嗦,不想替他收尸的话,拿着钱,跟我们走!” 手心手背都是屎。 桑大庆的雷,每一次都踩中了点。 前脚离九抱来的五百两金,又要扔出去了。有这样的哥,桑晚别无选择,只能跟他们走。 * 四海赌坊富丽堂皇,桑晚跟着小厮穿梭好几处游廊,来到一间包房。 螺钿屏风前一个穿着褐色衣服的男子大马金刀跨坐着,黑发高高束起,一缕额发斜垂,遮住了眼角的疤痕。 桑大庆正被两个小厮按在桌案上,双手被摊开,指缝间插着一把刀。 他瞧见桑晚走进来,立刻大声呼救:“晚啊,你可算来了!” 桑晚恨铁不成钢,开口就骂:“桑大庆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才多久,你又赌上了?!” “阿晚,我就是手痒,试试手气;没曾想就那么几把……” “我打死你!打死你个猪狗不如的玩意!” 桑晚抡着手里的包袱,就往桑大庆身上砸。力度之大,气势之强,连一旁的小厮都看得心惊。 桑大庆本就被摁在桌上,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嗷嗷叫讨饶。 “好泼辣的小娘子。”褐色衣服男子鼓起掌,满眼淌油。 容貌比青楼花魁还要美上三分,行事像个小辣椒,这样的小娘子若是摁在床上,那滋味…… 齐波的脑海里出现一幅幅旖旎香艳的画面。身上顿时就热了。 “这位公子,钱我带来了。桑大庆能放了吧。”桑晚将鬓角落发挑至脑后,心有不甘。为裴谨之冲喜挣来的五百金,只为换桑大庆这坨屎。 “阿晚,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晚啊,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桑晚恶狠狠地剜他一眼,恨不得扑上去咬死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齐波看了一眼木盒,金光耀眼。 他唇角邪笑:“小娘子来迟了一步,如今,不是五百两金也不够数了。桑大庆现在可是欠了我三万六千两。” “你说什么?!你们……你们抢钱啊!”桑晚不敢置信。又翻倍了? “晚,晚,你再帮帮我。我就是输急了,想翻本。没想到今日手气不好,现在你来了,正好,你我兄妹再战他几回合,定能赢回本的!” “我信你个鬼!”桑晚的拳头如雨点落下,“桑大庆,我对你太失望了!” “除了这五百两金,我也没有钱再赎他。今日这个人你们看着办,要杀要剐随便你。” 桑大庆抱着她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晚,你怎能如此狠心啊!” “那好,有小娘子这句话,动手,先将他的十个手指头一个个剁下来,喂狗!”齐波一声令下,小厮上前将桑大庆拖住,摁在了地上。 大手强制被摊开,锋利的匕首插在他的指缝间。 桑大庆吓得快尿裤子了:“不要!饶了我,求求你,齐老板,饶了我!” “要怪只怪你妹子不肯帮你啊。”齐波拖长了语调,话里有话。 桑晚紧咬着唇,那小刀已经割破了桑大庆的尾指,血汩汩地流出来。 红色的血刺激着她的眼球,她无奈地闭上眼认输:“住手。” “你到底想怎样?”桑晚不忿,恶狠狠地盯着齐波。 她的黑眸如秋波,就算是生气,也带着别样的风情。 配着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两鬓黑丝如云瀑,更显得她瓷肌如雪;雪白里还透着浅浅的粉,怒中带羞,羞中又含着愁,只让人望着心都跟着纠在了一起。 如此美人,实在让人怜惜。 齐波忍着心颤,似猫抓挠了一般,心痒难耐。 “扣除五百两金,桑大庆还欠我们赌坊一万五千两,这个账,小娘子准备怎么还?” 桑晚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刚刚来时还说是一万三千两,怎的又变成了三万六千两?数字你们张口就来,就算是杀年猪,也该找个肥的,你看看他像是有一万五千两的人吗?!” “哎,姑娘你不是摊手就有五百两金吗?怎么,区区一万五千两,还会没有?” “真没有。你宰了他也无用。你已经收了五百两金,知足吧。” 齐波摆手,示意桑晚听他解释:“这可怨不得我。是你这个哥哥不服气,硬是要再来赌一局。愿赌服输、欠债还钱,告到官府也无用。” 他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他非要,拦不住。 “行,我亲自动手,宰了他给你助兴。人死债消!”桑晚此刻内心如火山喷发,抄起桌上的小刀,就朝桑大庆身上捅:“我宰了你!” 桑大庆屁滚尿流地逃,“阿晚,你别生气啊!你可是赌神小娘子!” “我捅死你!狗屁赌神!今儿有你没我!”桑晚追在他屁股后紧咬不放,桑大庆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 桑晚刹不住脚,噗呲,小刀戳进了桑大庆的屁股。 “啊!娘啊,我的屁股炸了!!” 桑大庆发出痛苦的哀嚎。 齐波和小厮们身子一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腚。 嘶,小刀拉屁股。 这该有多疼啊。 第98章 同我赌一把 桑晚回过神,一松手,满手都是血。 再定睛一看,那小刀还斜插在桑大庆的臀瓣上呢。 桑大庆鼻涕眼泪流成串,颤抖着手指头控诉:“桑晚,你这是谋杀兄长啊!” 桑晚将手掌的血抹了抹衣服,硬着脖子道:“这可都是你自找的。” “好了,你们兄妹要杀要打我管不着,这钱,今日必须得还。”齐波冷下了脸。 桑晚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交叉抱胸:“没钱。” 齐波露出了真面目:“没钱?那就将你卖到青楼来抵账!” 桑晚冷笑一声,“桑大庆欠的银子,凭什么卖我?要卖也应该卖他!你将他卖到白马楼去小倌啊。” 齐波淬了一口唾沫,指着桑大庆嗤笑:“就他?卖屁股都没人要。” 桑大庆气得捶地:“齐波,你杀人诛心呐!好歹我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小厮扬手给了他几个耳光:“哥你个头,老大说话不许插嘴。” 桑大庆被打懵在地上,不敢再吭声。 “少废话。桑晚,你不想被卖到青楼也成,同我赌一把。”齐波磨掌擦拳。 他听闻桑晚在富贵赌坊连赢三局,早就想会一会这赌神小娘子了。 桑晚一愣,不可思议地看向齐波:“你脑袋有什么问题?一万五千两,我同你赌一把就成了?” 齐波耍帅一般挑了挑额间刘海,那一道伤疤露了出来,从眉头斜至眼底,甚是可怕。 他浑不在意,提着大拇指,扬了扬,像是在展示最值得骄傲的勋章。 “自然,你赢了,这笔账就一笔勾销;你若输了……”他嘿嘿一笑。 桑晚强作镇定,追问:“输了如何?” “输了,这银子就当是聘礼,你做我的如夫人。” 桑晚:“我呸。” 桑大庆:“好好好!” 桑晚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闭嘴!信不信我再扎你一刀。” “别!”桑大庆捂着屁股,缩到墙角。 “齐波,一万五千两,你都可以娶多少个如夫人了,何必在我这浪费时间。” 桑晚想同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容我三日,我回去将值钱的物件都卖了,筹钱还你。但你这账水份太大,掐头去尾再挤一挤,打个折,这五百两金全给你,你看如何?” 齐波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再加上这个桑晚是难得的绝色美人,他怎么可能轻易让步呢。 “桑姑娘,这可不成。赌坊有赌坊的规矩,他桑大庆欠了多少,便要还多少。你们桑家什么家底我一清二楚,别说五百两金,怕是将你那瘫子老娘卖了,你们也凑不齐。” 桑大庆朝着桑晚爬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脚踝:“晚啊,你便同他赌一局吧。你是赌神下凡,一定能连本带利将哥哥输得都赢回来的!” 桑晚嫌恶地抻腿:“你走开。桑大庆你还有脸说,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啊!” “桑晚,我们桑家捡了你,一把屎一把尿将你养这么大,你莫不是要翻脸不认人了?!”桑大庆耍起了无赖,拖住她的腿痛哭流涕:“你不帮我,我也不让你走!要死一起死!” 齐波啧啧个不停,阴阳怪气: “真是兄妹情深啊,死都要绑在一起。桑姑娘,这种人家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还不如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我齐波在这沣水镇也算是数得出名的,虽说不能让你做正室,至少也不会委屈了你。旁的女子有的,我一样给你置办,让你风风光光的嫁进来。” 桑晚无语,说得比唱得好听。 “真谢谢您看得起我,但我天生爱吃苦,这富贵我享不了,告辞。” 她拖着腿欲向前走,桑大庆抱着她不肯让。 “撒开!”“不撒!” “撒开!”“不撒!” 两人僵持不下。 齐波觉得丢了面子,自己这样一个帅气又英俊的男子,竟被人当成空气忽略了。 他恼羞成怒,对着小厮说道:“这桑姑娘要走,咱也留不得。那就去把桑大庆的婆娘和儿子都抓来,婆娘卖到青楼接客,儿子就依桑姑娘说的卖到白马楼做小倌。” 桑晚杏眼圆睁,“齐波,我何时说过卖我侄儿?!” “桑大庆想卖屁股,白马楼也不收啊。倒不如你侄儿来得好,从小开始训练,等大一些,就可以竞价开苞了!” “你,你们真是无法无天,还有没有王法了?”桑晚欲哭无泪。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就是王法!桑大庆欠了我们赌坊银子,就!得!还!” 齐波龇牙咧嘴,恨不得将桑晚吞进肚子了。本是好好地劝她,奈何她油盐不进,只能用手段了。 桑大庆拖着她的腿,鼻涕眼泪都滴在她的裤腿根儿上: “晚啊,我求求你,你同齐老板赌一局吧。你嫂嫂和侄儿不能卖啊!” 桑晚手背掩着唇鼻,强忍住心头的悲凉,眼眶通红:“桑大庆,你的妻儿不能卖,我便能卖了?你可真是我亲哥!!” “就当哥哥对不起你,你救救哥哥,最后一次!真的!” 桑晚吸了吸鼻子,收回了眼眶里打滚的泪珠,神情无比凝重: “桑大庆,这是最后一次,全当是看在爹的份上。日后你是死是活,都同我无关。” “好好好!我改,我一定改!我绝不会再赌了。” 桑晚早已对他失望,自然不会再信他半个字。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着齐波道:“齐老板,怎么赌?” “爽快!”齐波抚掌,掩饰不住唇间笑意:“桑姑娘,请。” 一干人围到了木桌前,齐波与桑晚面对面而坐。 桑大庆捂着屁股跟在桑晚身后,又想看又不敢吱声。 “听说你在富贵赌坊摇出了叠骰,一战成名。今日,齐某也想领教下赌神小娘子的风采,那便还是赌大小,如何?” 桑晚舔了舔唇,很紧张:“是各摇各吗?” “各摇各,开出来之后比大小,一局定胜负。这赌注嘛,便是桑大庆欠的一万五千两。赢了,他跟你走;输了,你跟我走。”齐波眼眸闪过一丝狡黠。 他根本不信什么赌神小娘子,是富贵赌坊那帮人无用,让这丫头撞到狗屎运。 四海赌坊可从没有什么运气一说,若有,也是他肯让人赢罢了。 桑晚双手交叉在胸前,垂眸默默把佛祖、菩萨、三清真人等她能记得住的神明都祈祷了一遍。 桑大庆顾不得屁股上的小刀,咧嘴打气:“晚,我看好你,你一定能赢!” “你行你上?”桑晚气不打一处来,“不行就闭嘴。” 她长这么大,统共就来过两次赌坊,上一次在富贵赌坊赢得莫名其妙,这一次,她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小厮取来两个骰盅,齐波都一一掀开,示意:“三个骰子,查验无误。来吧!” 两人各持一盏骰盅,摇了一会后又放回到桌面。 齐波摊手:“小娘子,请。” 桑晚手心全都是汗:“一起开。” 齐波邪邪一笑:“行,开!” 两人一起打开,桑晚悬着的心跌到了谷底。 她是五、五、六点合计十六点;而齐波却是六、五、六合计十七点。 齐波得意地大笑:“今儿注定你是小爷的人了!” 他身旁的小厮得意忘形地一拍桌子:“什么赌神小娘子,还不是一样要输。” 这一掌下去,齐波骰盅里那颗六神奇地翻了个身,变成了四! 桑大庆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指着骰盅大叫:“十五点!你是十五点!” “齐波你输了!” 第99章 好吃不如饺子 齐波手扶着桌案,望着骰盅气得天灵盖都冒烟了。 他大手一挥,掐住小厮的咽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厮翻了个白眼,吓晕过去了。 “阿晚,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桑大庆顾不得屁股的伤痕,一蹦三尺高。 桑晚的心从谷底又升至云端,胜利来得太过离奇,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的确确她是十六点,而齐波是十五点。 “我赢了,我赢了。”她喃喃自语。 她恨不得立刻跪下来给诸天神佛都磕一遍头。这可真的是老天开眼啊! 齐波懊恼地抱着脑袋,疯狂跺脚:“该死!该死!” 桑晚立刻拿起包袱,拉着桑大庆往门外退:“齐波,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是我赢了。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你必须放我们走!” 齐波的眼里升腾起一股狠厉,可这一声“大丈夫”让他听出桑晚对自己的评价还有那么几分顺耳,他不想此刻失了面子。 他咬牙切齿:“我当然是大丈夫,你们走吧。” 桑晚将信将疑,拖着桑大庆的袖子往外走。可刚刚踏出房门没几步,她便开始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不对……这是? 她慢慢地将头往回转,只看到齐波咧着嘴,笑得十分得意。 中招了。 她想起来了。 刚刚摸过的骰盅盖子上有一层细小粉末,是迷药! 桑大庆见桑晚晕倒在地上,推了推:“晚儿!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任由他如何推搡,桑晚都没有动静。 齐波拿着刀一步步走来,桑大庆吓得跌坐在地上。 那小刀拉过的屁股生疼,随着他步步后退,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你,你想做什么?” 齐波抓着一块棉帕来回擦拭大刀,皮笑肉不笑:“识相的,把你妹子留下,滚!” 桑大庆看了看昏迷的桑晚,惊恐地舔了舔唇,捡起地上的包袱立刻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 “晚,哥去,去唤人来,来救你。” “废物!”齐波嗤了一声,对着小厮扬了扬手:“抬走。” 两个小厮一人抓着两只手,另一人抓着两只脚,将桑晚晃晃悠悠地抬了进去。 齐波跟在后头,时不时提醒: “慢点,笨手笨脚的,别磕着我的赌神小娘子!” 齐波又道:“唤两个丫鬟来,给如夫人洗洗,爷要洞房!”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小厮们齐齐道贺。 “赏!通通有赏!”一想到美人在怀,齐波乐开了怀。 他有些急不可耐,想抬脚跟进去,廊外一个小厮急匆匆来禀: “爷,裴二公子来了,正在前头儿天字包房等您呢。” 齐波蹙眉:“他怎会这个时辰来?真不是时候!我这就来。” 他转头往内室看了看,收起口水恋恋不舍地往外走。嘴里还嘟囔抱怨。 * 卜一进包房,齐波就瞧见裴炎亭脸色不好。 “怎么了二公子,谁惹您生气了?” 裴炎亭气势汹汹地向他扔出一团纸:“你自己看,你干的好事!” 齐波展开皱巴巴的纸,满纸通红,像是血书,待看清内容,他毫不在乎地笑了。 “出息了,穷赌鬼竟然敢上县衙告我的状。” 裴炎亭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陈老三输了三百两,你卖他媳妇儿去青楼就罢了,怎么还派人上门去糟蹋他妹子?糟蹋也就罢了,竟还留了活口让她去县衙击鼓告状,你手底下的人是吃屎的?!” 齐波最恨别人指责自己的手下,但对方是裴炎亭,他敢怒不敢言。 “二爷消消气,那陈老三不识趣,上门打了我们几个兄弟。那兄弟们憋着一股气自然是要找法子泄泄火的。本是将他那妹子软禁在地窖,待玩够了再扔河里喂鱼的,哪曾想被那臭婆娘逃出去了。二爷,人在何处?我亲自去宰了她。” “我的人在县衙前拦下她,若等你动手,黄花菜都凉了。人已经埋了,日后办事都警醒着点!” “是是是!”齐波忙不迭点头,又谄媚地给裴炎亭沏茶。 “前儿王家那瘸子跳河自尽的事才刚平息不久,县衙虽上下打点几番,但也费了不少力气。最近你给我提着脑袋看紧一点。” “辛苦二公子了,喝杯茶,消消气。” 裴炎亭没好气地接过茶盏,手指敲打着桌案:“如今御前禁军和县主都在这沣水镇,你行事更需谨慎。那领头的百里奚与裴谨之最是要好,我那好大哥如今可正盯着我呢。” 齐波做了个咔嚓的手势,低声道:“二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裴谨之做了。” “上一次你雇来的那帮废物,有兰露在画舫策应都没能弄死他。如今有了禁军在侧,如何还能再动?猪脑子!”裴炎亭气得胸闷。 上一次里应外合多好的机会,奈何这裴谨之就是命硬。 齐波心想,你说得轻巧,我还折了几个兄弟呢。 他也郁闷,为裴炎亭办事捞钱就算了,还得替他杀大哥。可这个裴谨之看着病恹恹的,却怎么杀都死不了。 “您那大哥真的身子骨废了?我瞧着怎么那么能活呢,跟千年乌龟似的。” 裴炎亭提唇一嗤,面上尽是不屑:“他还以为自己是十年前那个单挑山匪的英雄呢,哼。我迟早是要将他拉到泥沼,再跺上几脚。所有挡我路的,都得死。” “那是!日后二爷袭爵,可莫要忘记小的啊!”齐波谄媚一笑。 裴炎亭最吃这套,眉角一挑,甚是得意:“你好好干,日后跟爷回京城,再开个最大最豪气的赌坊。” 齐波惊喜地跪下磕头道谢:“谢二爷!小的定为二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裴炎亭很是受用:“好啦!好啦!都是自家兄弟,快起来。这几次晦气的很。” 齐波一愣,他忘了这件事。“怎么的,爷,又是谁惹你生气了?” “别提了,上一回我让你打听那个叫桑晚的死丫头,没想到,她竟成了我大哥的冲喜娘子,还把那病秧子生生给冲活过来了。真是晦气!” 齐波手一拍大腿:“是她呀!” 怎么这么邪门呢,人刚落自己手里,裴炎亭就来了? 得,今儿得孝顺这位爷,自己看着、吃不着了。 “那臭娘们被裴谨之赶出府了,这镇上才多大,寻个人怎的如此费劲。”裴炎亭咬牙切齿,恨不得手撕了她。 “二爷,要不说巧呢!这小娘子如今正在赌坊!”齐波一脸谄媚地将来龙去脉对裴炎亭吐了个干净。 他隐去自己的私心,添油加醋给自己脸上贴了一番金,又将他对裴炎亭的忠心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这小娘子颇有几分姿色,是我专为二爷准备的,刚还想派人给您传信儿呢,您自己就来了。” 裴炎亭眼眉一动,想到桑晚的那张脸,心似软毛撩过,又酥又痒。 如今,她的身份又多加了一重,是裴谨之的女人。 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 呵,光想想这个,就更带劲了! “真的?快带我去!”他急不可耐。 “是,您跟我来。”齐波一瞅,心里扼腕痛惜。哎,这头一口算是吃不着,只能等着喝点汤了。 齐波领路,裴炎亭跟着后头,两人穿过游廊往里走。 “二爷,我让人弄了点合欢散,待会给这死丫头用上,给您添些闺房之趣。” 他点头哈腰,像个经年的老鸨促狭一笑:“有了这东西,便是那贞洁烈妇都会变成荡\/妇,任您摆弄。” 裴炎亭对他的安排很是满意,敲了敲扇子,满心雀跃: “办得好!赏!” 第100章 我这不是没卖你么 桑大庆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逃出四海赌坊,直奔回家。 柳玉梅带着孩子后脚跟了回来,看到他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死人玩意儿,你还知道回来啊!” 桑大庆推开她,慌乱地打开壁橱,胡乱塞了些金银细软和衣物到包袱里,着急忙慌地道:“快,快收拾收拾东西,回乡下避避风头。” “死丫头哪里来的那么多金锭?再好好找找,还有没有。” “避风头?什么金锭?”柳玉梅一把攥住他:“你又做了什么?你倒是说啊!” 桑大庆甩开她的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问问。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柳玉梅气得将他手中的包袱一把挥落在地上:“桑大庆,你今儿不说清楚,我同你没完!” 桑大庆一跺脚,弯腰捡起碎落的银子和衣裳:“我欠了四海赌坊一万多两,现在晚儿被他们抓去了。那齐老板还威胁我将你和方儿都卖了,再不走就迟了!” “什么?!”柳玉梅的声音尖锐得要刺破屋顶:“你又去赌了?还欠了一万多两?” “是三万六千两,晚儿那死丫头不知从哪弄来的五百两金,抵完还欠一万多两呢。再不走咱们可都得玩完。”桑大庆没好气,左翻右翻,愣是没找到金子。 柳玉梅吓得腿都软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天菩萨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嫁给你这么个烂赌鬼!你这是要害死我啊!老天爷啊!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她还没有享受几日好日子呢,这下又要打回原形了。 “你有完没完?我这不是没卖你么。”桑大庆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 柳玉梅从地上噌地站起来,扑向桑大庆,疯也似的挠他的脸: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了?!桑大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我嫁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我哪样对不起你,对不起桑家了?你竟然还想着卖我!我打死你!打死你!” 桑大庆正是火烧眉毛呢,反手就是两巴掌,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后,提起包袱就往外逃:“臭婆娘,给脸不要脸。你愿意待这,就待着吧!” 他疯也似的逃出桑宅,迎面便被离九拦了下来。 他是来接桑晚回府的。 “桑大庆,去哪?!” “你你你你,你想作甚。我回回回乡下。” 桑大庆认得他,这是裴府的人。 “你妹子桑晚何在?”离九怒喝。 桑大庆结结巴巴,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从宅子里追出来的柳玉梅高声喊到:“桑大庆,你别跑!你卖了桑晚,还想卖我,我同你拼了!” 离九攥着桑大庆的领口,利剑出鞘:“你将桑晚卖去哪里了?” 桑大庆面如死灰,吓得腿都软了,他手颤抖着一指:“四四四……海赌坊。” 离九如扔小鸡仔一般将他扔在地上,又狠狠地踢上一脚。 “狗改不了吃屎!” 他飞速跑向路口的马车,低声道: “爷,出事了,大奶奶被卖进四海赌坊。” 马车内的裴谨之捻断了菩提珠子,大手青筋迸裂。 难怪今日他总觉得心跳得厉害,坐立不安。 “去告诉县衙和百里奚,就说前一回当街刺杀的刺客躲在四海赌坊。是时候端掉它了。” 离九唤了两个小厮,快马朝县衙和裴府方向,他则拉上另一匹马:“爷,我去就成,您莫要露面。” 裴谨之拿起马车壁上悬挂的宝剑,下车上马一气呵成:“少废话,走。” * 暖香帐,美娇娘。 此时天色已晚,夜幕落下,莱茵阁里外点上了灯笼。 室内的铜雀香炉点燃鹅梨帐中香,氤氲缭绕,满是馨香。 “都下去吧。”裴炎亭沐浴更衣完,挥了挥手。 丫鬟们鱼贯而出,关上了门。 莱茵阁是四海赌坊的内院,闲杂人等根本进不来。 裴炎亭透过纱帐看向床榻上的桑晚,唇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来。 死丫头,终究还是落在我的手里了。 那一夜在裴府祠堂初见,他惊为天人。 这江南小镇竟然还有这样绝色的女子,雪肌纤腰,眸如春水,一点红唇恰似二月桃,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那一刹,他甚至以为是祖宗垂怜,让九天仙女下凡与他共度春宵呢。 可她偏是裴谨之院里的丫鬟,如今又成了他的冲喜娘子。 真是不甘心,凭什么好事都让这病秧子占了? 裴炎亭吞了吞口水,挑开纱帐。 可尚未看清床榻上半睡半醒的女子,房门便被砰地一脚踢开。 “二公子,快走吧。外头都是兵!”小厮惊恐地拿起外袍递给了他。 裴炎亭被搅了好事,怒气冲冲:“放屁,哪里来的兵?” “是县令大人带着御前禁军包围了赌坊,说是刺客躲在这里。齐老板已经被拿下了,再晚一步,您就脱不开身了。” “齐波被拿住了?” 难道是上回刺杀裴谨之东窗事发了? 裴炎亭慌忙穿上外袍,耳畔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快快,军爷往这里来了。”小厮拉着他往外跑,又推了他进房:“不成了,您得从窗子里跳下去。” 裴炎亭被推到菱花窗旁,向下一望,吓得腿抖:“这么高,你想弄死本公子?!” “哎哟,二公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怕高。”小厮苦着脸。 裴炎亭有些不甘地看向卧榻上的桑晚,对着小厮道: “你去将小娘子拖进壁橱后的密室,待我明日再来。” 小厮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真是火烧屁股了还想着裤裆子里那点儿事。 他用锦被一盖,卷起桑晚塞进了密室。 “走吧。爷,我给您搭把手。” 小厮扶着他爬上了窗台。 裴炎亭看着下面,有些恐高: “你先跳下去,一会在下面接着我。” 小厮点了点头,一跃而下。 “爷,您快跳,我接着。” 裴炎亭腿发软,再三看了下地面高度,把心一横,闭上眼往下跳。 “哎哟!!”好死不死,他跌在了一块石头上,左腿咔咔一声响,折了。 屋外喊杀声震天,火把映得整个赌坊火光冲天。 小厮连拉带拽拖着他往外跑:“二公子,您忍着些,等出了这门我背您跑。” 他多少有点故意,拖着裴炎亭跟拖死狗似的。 裴炎亭的屁股一路被地上的小石子碾过,生生拉出了血痕,痛得吱吱乱叫。 “轻点,你轻点啊。哎哟,我的屁股……” * 赌坊灯火通明。 百里奚同县衙的人在清点人数,齐波正被两个禁军双手后压跪在地上。 裴谨之只淡然对卑躬屈膝的县令大人道:“人证、物证离九会送到县衙,你签收便是。” 县令大人战战兢兢地擦汗:“是,是。” 他在心里头嘀咕,上个月才收了裴家二公子一千两银子为赌坊掩盖罪行,该不会牵连他吧。 早知道赌坊与刺客勾结,那些钱他是万万不敢拿的啊。 这该死的齐波。 百里奚一身玄色盔甲,听完下属汇报,转头对裴谨之道:“都说没见着桑姑娘。” 裴谨之一个眼神,离九意会。 他揪来一个小厮,粗声粗气审问道:“可曾见到一个姑娘?” 他描述桑晚的相貌,虽不算精准,但也相差无二。 小厮战战兢兢地摆手,脸扭成曲线:“小的真的不知啊。” 离九将他往地上一扔,歘地拔出剑:“不知道?那便没用了!” 小厮吓尿了裤子,噗通跪下挥手一指: “莱茵阁!我瞧见他们抬了个女子进了莱茵阁!” 裴谨之黑眸郁沉,提着剑满身煞气对百里奚道: “你先把人带回去;找人我亲自来。” 百里奚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 “有人见到裴炎亭了,从后院跑了。” 裴谨之眉头一紧,三步并做了两步冲向后院。 百里奚:“哎,怎么突然急眼了。” 第101章 记住,是我。 离九踢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每一间都空空如也。 裴谨之的脸黑云密布,越发难看。 “爷,桑姑娘会不会自己跑了?”离九猜测。 “这么大的阵仗,她若跑出去,定会有人瞧见的。” 裴谨之心里不安,百里奚的人守在各处,都不是吃素的。 他们没见到人,说明桑晚还在赌坊内。 莱茵阁所有的房门大敞,裴谨之不死心,一间又一间,从头又走到尾。 依旧是毫无所获。 在主房的卧榻旁,他用剑挑开纱幔,眉头逐渐凝集。 这里有桑晚的味道,隐隐约约,很浅。 那日他拥着她两个多时辰,这股淡淡地药草味沁入心扉,他忘不了。 “离九,前后左右都仔细找。一定在这。” “爷,我再多喊几个人来吧。” 离九想,人多力量大,找人会更快。 出乎意料,裴谨之立刻出声阻止:“不可。” 他沉凝片刻,改变了主意: “你带人去外头守着,谁都不许踏进半步。” 离九有些糊涂,但还是躬身领命:“是。” 偌大的寝房,火烛摇曳。 裴谨之先是低头探向床榻之下,又站起来打开了所有能打开的橱柜。 最后,他又从门边开始,轻轻叩击着墙壁,听着声音。 但每一处似乎都是实墙,并没有空洞的杂音。 不知不觉,他额间淌落了细汗。 他再一次打量了四周,又逼着自己闭上了眼。 有一阵微弱得不能再弱的声音从某一处传来,有点像是指甲扣弄木屑,又像是老鼠在啃噬木头。 裴谨之循着声,将视线再度落回到壁橱。 他一个箭步冲向壁橱,手指轻叩,果然,有暗房。 可四下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开关。 “桑晚,你是不是在里面?”裴谨之砰砰地拍打橱壁,声音焦急。 那稀稀索索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也在回应他。 裴谨之沉声:“你若在,便趴下。” 他攥起拳头,用尽了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击穿了壁橱。 巨大的冲击力砸开了一个大洞,里面是一个漆黑的密室。 裴谨之用手将木头扒开,将洞敞得更大了些。 只一低头,他看到了地上的锦被中露出一截藕臂,还在叩着墙壁。 是她!裴谨之眼眶一红,用力将洞口扒开,挤了进去。 他撩开锦被,桑晚双眼紧闭,湿漉漉的发紧贴着头皮,身上只着一层薄薄的纱衣。 裴谨之眸色一沉,杀意涌起。 他小心翼翼包好锦被,将桑晚抱了出来。 “别怕,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让桑晚放下了戒备。 她微微睁开眼,看到有人抱着她穿过了黑暗,回到光明。 昏黄的烛火来回摇晃,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光圈在她的眼前晕染。 光圈之中隐隐约约有一个黑影,在一声一声唤着她的名字。 她很努力地睁大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声音好低,好柔,听得她的心都要化开了。 他在唤她,从桑晚、阿晚,最后成了晚晚。 “晚晚,你醒醒。” “晚晚……” 桑晚悠悠地叹了口气。 晚晚,从来有人这样唤过她。 她想起小时候骑在爹的脖子上走街串巷的快乐时光。 爹爹,是你吗? 这声音比他爹的声音更浑厚,更好听。 他是谁…… 齐波给她下了猛药,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这么大的药量,又昏死了过去。 裴谨之脱下披风,将她整个人包好,又用绸被裹得严严实实,才打开门唤来离九。 “喊一顶软轿来,今夜去画舫。” “再去唤人买几身女子的衣裳,送到画舫来。” 离九一喜,找到了。 “是!” * 桑晚再度睁开眼,整个人好似在火焰山。 四周都是火,极热,她的汗都被蒸发殆尽,脚底像是踩在了滚烫的沙漠上。 “水……给我水。”她舔唇,唇角干裂得翻了皮。 有人搂着她,给她喂水,她来不及看是谁,埋头咕噜咕噜地将整碗水饮尽。 “还要,还要水。”好热,好渴。 她觉得自己是一条沙漠里挣扎蹦跳的鱼。 他继续喂,她埋头喝;连续几次,她觉得自己的肚子都胀成了气球。 桑晚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肚子,柔软的缎面织物,摸起来很滑,很舒服,凉凉的。 “还要不要,晚晚?”那浑厚的嗓音又在她的耳边低语。 他的鼻息吹出来的热气好撩人,直让人越发觉得燥热。 桑晚忍不住推开他,眼神依旧迷离,看不清眼前。 所有的画面都是重叠又重叠的幻影,像五颜六色的气泡,一层又一层,看不清到底身在何处,身旁又是何人。 “你好烫,你是谁。”她的双手抵在裴谨之的胸膛,满身满脸都是汗。 一双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有人与她的额头抵在一起,嗓音很低,像浓得化不开的墨:“你瞧清楚,我是谁?” 裴谨之牵着她的手,压在了自己的两颊上,用脸轻轻刮蹭。 两侧胡青微微划过,桑晚的手心像被电流穿过,痒痒的,麻麻的。 “你的毛好短,你不是隔壁的大黄。”桑晚撅起了嘴。 “大黄是谁?”“是隔壁王婆家的狗。” 裴谨之哭笑不得,摩挲着她的手,低声轻哄: “我不是大黄,你仔细瞧,我是谁?” 桑晚觉得手背好烫,像是两团火在烧着她。 她用力抽回手,燥热让她坐立不安,无心去想。 “不猜、不猜,好热,我好难受。” 她觉得自己快热得喘不过气,抓着衣领就想要脱衣服。 那双大手再一次压住了她的手,语气也越发地沉:“晚晚,别脱。” 桑晚下意识地将面前的男人当成了史洛川。 “洛川哥哥,我很热,很难受。我……” 那双手捏得她的手发疼。 随即恼怒地松开她的手,又捏住了她的下颌。 裴谨之将她的脸拉到自己面前,醋海翻波。 他咬着牙,黑眸燃起星火:“桑晚,我是谁?” 桑晚被这股力道弄疼了,秋眸浮起水雾,面容绯红如艳梅,水润的红唇一张一合:“疼,好疼。” 泪从眼角滑落,低低的呜咽声如落雨敲在裴谨之的心上。 整晚的担忧和恐惧随着她的眼泪崩塌,顷刻化成一汪深池; 这池中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随水声潺潺流动,包裹着他。 他的耳畔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裴谨之忍不住俯身咬住她的唇,采撷这颗诱人的红梅。 “晚晚,记住,是我。” 第102章 我是赌神小娘子 唇瓣的疼痛让桑晚得到了片刻清醒。 她嘶地一声倒抽了口冷气,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裴谨之。 “世子爷?这是哪里?”她噙着泪,辨不清。 这一声“世子爷”让裴谨之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他的眸色转淡: “画舫,你被人下药了。” 桑晚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去四海赌坊与那齐波赌了一局,说好赢了放她走,没曾想他竟偷摸在骰盅外抹了迷药。 大意失荆州!人心太坏了!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用疼痛维持自己的清醒,才发现自己竟双手环着他的脖颈。 桑晚飞快地松开了手。 “那个齐波简直是个畜生!赌输了,还翻脸不认账。” 裴谨之没好气,这才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没多久,就出这么大的事。不知是该骂她心大,还是怨自己太过大意。 “你同他赌?还赢了?”他有些不信。 上一次在富贵赌坊他暗中出手,让桑晚连赢了三局;但这一趟在四海赌坊无人相助,她又是如何赢的? “我真的赢了。”桑晚郑重其事。 药性发作让她的皮肤滚烫,双颊绯红;她的神智一半清醒一半迷离,有一种醉后芙蓉的美。 像是回味那一刻胜利的喜悦,她唇角高高上扬,一双梨涡深陷,神情娇嗔: “我是赌神小娘子。” 裴谨之哭笑不得,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满眼怜惜:“你是。” 桑晚定定地看着他,因着药性,眼神有些迟钝,却比往日更直白热烈:“裴谨之。” “嗯?”裴谨之哑着声,又朝她靠近了些,“想说什么?” “你又救了我?” 她仰着脸,满眼崇拜。 秋眸剪水,他满肚子的怒气顷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奈的宠溺。大手忍不住捏着她粉嫩的脸颊:“是。” “你真好。幸好,你没有死。”桑晚垂着眼,来回低喃着。 裴谨之大手在她的脑后摩挲着:“你在担心我,晚晚?” “欠你的,我要还你。”桑晚认真地点了点头。 裴谨之心一抽:“只是这样?” “嗯,我不想你死。” 哪怕神智迷糊,这也是真心的。 “好。我答应你,我不会死。” 裴谨之眼眸敛笑,嗓子哑了几分。 桑晚身子一颤,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你不要死;爹,你不要死。他们都不要我了,爹。他们都不要我了。” “胡说,谁会不要你,晚晚这么好。”他抬手为她拭泪。 “他们都不要我了,洛川哥哥,他也不要我了。” “我见到洛川哥哥,他有别的心仪的女子了。” 这件事压在她的心头,不曾想,意乱情迷之时,反倒是彻底发泄了出来。 桑晚哭得伤心欲绝,眼睛又红又肿。 裴谨之心发紧,才知道她将这件事憋在了心里许久。 “史洛川配不上你,晚晚。” 他静静地抱着她,由着她在自己的怀里痛哭。若有剑,他恨不得宰了那负心汉。 “裴谨之,我好热。” 不知哭了多久,桑晚开始坐立难安。 合欢散的药力开始发作,她全身燥热,像是有万千枷锁在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她想大叫,想突破这无形的桎梏。 桑晚抬腿跨坐在裴谨之的身上,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虔诚地捧着他的脸,凝视他的眼睛: “裴谨之,你长得真好看。” 她的声音因为哭过有些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魅惑。 裴谨之身子一僵,轻柔地用手背抚摸着她莹白的脸庞。 柔软的手随后覆在他的手背,将头凑得更近了些。 鼻尖轻轻相触,喘息声愈加沉重。 她的唇微颤,长睫微垂,星眸波光流转,似有期盼,又像是在祈求。 裴谨之陷入了天人交战。 “晚晚,你会后悔的。” 桑晚躁动不安地扭动身躯:“为何要后悔?” 她的手顺着裴谨之的面颊下滑,指尖划过喉结,裴谨之呼吸骤停。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晚晚?” 她垂下长睫,咬着红唇蹙着眉,轻轻摇着头。 此刻的她,像是懵懂无知的小兔,清纯如朝露;又像一朵绽放的芍药,美得不可方物。 那汗珠挂在浓黑卷翘的睫毛上,颗颗晶莹剔透,惹人垂涎。 裴谨之喉间滚了又滚,眉眼狂跳。 葱白柔软的手似乎不满足于在他的喉间探索,顺着锁骨下滑,又不安分地探入他的胸口,笨拙地想解开他的衣裳。 裴谨之倒吸了口冷气,一把抱起她站了起来。桑晚只觉得身下一空,惊呼了一声,搂紧他的脖子。 一阵天旋地转后,下一秒她好似掉入了冰冷的水池。 “好冷。”她又朝着裴谨之的脖颈缩了几分,“我掉进水里了?” “别怕,我陪你。”裴谨之拥着她,声音沉得令人心安。 “合欢散……只能放血,或靠冷水祛热,你懂毒,应该明白。” 他不会在这样的时刻碰她,更不舍得放她的血,唯有不断以冷水浸泡,硬扛着等待药性散去。 桑晚冷得发抖,上下齿开始打架。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满满一大桶冷水就成了温水。而桑晚体内的热气消减了些,人也恢复了两分清醒。 裴谨之沉着声,唤人:“换水。” 两名婢子低着头,提着两桶冷水又浇进了浴桶里。 水又顿时变凉了,桑晚冷得直打哆嗦。 裴谨之大手一捞,将她拥在怀里:“别怕,抱着我。” 桑晚像是凌霄花攀援着大树,又将手缠在他的脖颈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觉得安全。 如此反复,约莫是换了四五回的水后,桑晚体内的燥热慢慢释放。 她觉得舒服多了,人也清醒了不少。 待她看清眼前的景象,羞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两人同坐在浴桶里,浑身湿透了。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清他胸膛的轮廓,而他,自然也能。 桑晚她松开了裴谨之,双手抱着胸,将自己的身子全部埋进了水里,只露出了一个头。 “多……谢,多谢世子爷。” 裴谨之脖颈一空,心也随之一空。 “无妨。”他恢复了淡漠,敛了敛眸。 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无数的情愫都被压在这一张冰山的脸庞之下。 “是我大意了,给世子爷添麻烦了。”桑晚将头垂得很低。 太丢人了,她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你在哪见到史洛川同旁的女子一起?”他冷不丁一问。 桑晚有些诧异,他怎么知道? 定是自己说漏嘴了。 她撇开脸,声音发闷:“在龙坞村,我瞧见他们一同下马车了。”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这个结局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史洛川那日赠她银簪时,她就觉得一切像梦,很不真实。 如今这美丽的泡沫被现实戳破,她反倒觉得世事本该如此了。 她何曾有过好运气?从未。 “那女子如此优雅华贵,是洛川哥哥的良配。” 裴谨之见她如此平静,与先前的悲痛截然不同,就知她是在故作坚强。 他冷冷一哼,将离九调查到的信息不露声色地告之桑晚: “她是碧泉山庄蒲员外的独养女,家财万贯,配史洛川这个穷书生绰绰有余。” 桑晚的红唇像是被冷水浇透,失去了血色,眼神一怔:“是吗,甚好。” 她的失魂落魄落在裴谨之的眼里,分外刺眼。 “甚好。”他忍不住变得尖酸刻薄,黑眸沉如墨云: “待他来日金榜题名,你可嫁与他为妾。想必他也不会亏待你。” 桑晚几乎要咬破下唇,索性闭上眼。 她听得出来,裴谨之是在羞辱她。 可他刚刚救了她的命,她不想同他争吵。 裴谨之见她沉默不语,越发觉得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 偏她就是一言不发,让他的话如拳头砸在棉花上,无力又挠心。 他学着桑晚闭上眼,开始打坐: “噢,我倒是忘了,你会用毒。来日毒死原配再上位,你便是状元娘子了。” 第103章 可我当真了 “裴谨之!” 桑晚噌地站了起来,气得发抖。 一身衣裳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如淅沥沥地雨,吵得人心烦意乱。 “不打坐了?这么生气,莫不是踩到你尾巴了?”裴谨之靠在浴桶壁,提唇讥讽。 桑晚忍不住挥手想揍他,却被他大手一捏,整个人被带到他的怀里。 裴谨之一个回身,顺势将她压在了浴桶壁上。 “你就真那么喜欢他?” 他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肯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他想知道桑晚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又害怕听到她的答案。 桑晚哪里知晓他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只羞愤地想挣开他: “我毒死你,也不会去毒死别人。我是那种看不惯就毒死别人的人吗?” “怎么,你看不惯那蒲家独女?”裴谨之追问。 “我与她素不相识,哪里来的看不惯。” “她抢走了史洛川,你不难受?” “史洛川又不是我的,我为何要难受?” “可你先前明明搂着我哭,同我说,他不要你了。你很难过。”他句句诛心。 “我那是中毒了,不是真心话。” “你说不想我死,也不是真心话?” 桑晚忍不住舔唇,真诚地点头:“这是真心的。” “你说我好看,可是真心的?”裴谨之又问。 桑晚羞得撇过眼:“不要说了,那都是……”迷药让她口无遮拦。 “你说想同我一夜七次,可是真心的?” 桑晚惊得睁大双眼。 “不,那不是真……” “可我……当真了。” 裴谨之黑眸一沉,俯身抵着她的额头,吻上了她的唇。 吮着她唇间的甘甜,所有的烦躁和怒火,在吻住她后神奇地消失殆尽。 去他的史洛川,去他的银簪,去他的克制。 桑晚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他当真了,什么意思? 上一回他被用了痹药时,他拥着她那吻带着怒气,像是故意轻薄。 可今日的吻有些许不同,初落下时他似乎带着浓浓的怨气,待落在唇畔时,他又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肆意又热烈;探出齿贝与她的舌尖交缠后,又变得小心翼翼,像是鹿儿在渴慕溪水一般吮着,轻柔而缠绵。 桑晚无法呼吸,大脑完全空白。 她被动地缠绕、推抵,将他的唇、他的舌推开;可裴谨之立刻又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 他不满足于双唇的摩挲,再度捧着她的脸,探出了舌头深入她的齿间,去追寻她的甘甜,像是撩拨,又像是在祈求,让她的心一软、再软,渐渐松开了牙关,任由他予取予求。 他肆意地痴缠,骨节分明的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深深的抵在自己的身前,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和血液里。 桑晚被动地追随着他,逐渐体内的那股燥热又被点燃,忍不住揽上了他的脖颈。 她的手滚烫又柔软,搭在他冰凉的颈上,如一圈暖阳。 裴进之低喃了一声,黑眸逐渐变得炽热,吻得越加猛烈、霸道。 桑晚从被动承受,逐渐开始被这股热情所侵染,开始慢慢有所回应。 她的反应给裴谨之又注入了新的动力,他的热烈如浪席卷而来,疯狂而肆意地攫取着一切,像一个濒死的狂徒,努力而贪婪地挽留生命里最后的一束光。 漫长的吻,最终在桑晚几近窒息的低喘声中恋恋不舍地结束。 裴谨之松开了她的唇瓣,却依旧抵在她的额间,低低地唤着她的名:“晚晚。” 水面之上,两人呼吸急促而炽热;水面之下,两人的身体几乎紧紧地贴在一起,桑晚能感觉到他的某一处如火山蓄势待发。 她有些惊慌,甚至又开始浑身燥热。 裴谨之莫不是也中了合欢散了? 他可是世子,未来的国公,他们除了有云泥之别,还有身份上的对立。 她猛地推开裴谨之,将脸深深埋进了浴桶壁:“世子,你中毒了。” 又一声“世子”,如一盆冷水浇熄了裴谨之的热情。 他眸间的热火退散,理智再度回位。 她的心里果真没有半点他的位置。 汹涌的心湖瞬间又冻成了冰,裴谨之缓缓松开她。 “是,我中毒了。但我看,现下你倒是清醒得很。” 他将身子后退靠在另一侧的浴桶壁,与她拉开了距离。 桑晚红肿着唇,结结巴巴:“多谢世子,我,我没事了。” 裴谨之深吸了一口气,一双凤眼沁染着春意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不信,她怎会没有半点动真情。 “同我回府。”他红着眼眶,嗡声道。 桑晚一想到刚刚的画面,本能地拒绝: “不行,我不能同你回去。” “为何?”裴谨之心一沉,哑着声,捏紧了拳头:“你怕我?” 桑晚不知该如何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毫无准备。 她明明只是与裴谨之做了个交易;交易达成就该各奔东西的,为何会变成今日这样? 妻不是妻、妾不是妾,通房都算不上。 她根本理不清自己与裴谨之到底算什么关系。 该死的裴谨之,他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是,我怕你。” 桑晚咬着牙,懊恼地望着他。 裴谨之面色微动,冰山碎开了裂纹。 他有些后悔,今夜的举动实在过于莽撞:“是我一时冲动。” 桑晚将他的歉意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呵,原来他真的只是冲动上头的举动。 该死的裴谨之。 “世子,交易结束,你我也到此为止。” 桑晚深吸了口气,缓缓看着裴谨之的眼睛:“我要和离,我要去寻史洛川。” “好!好得很!和离就和离!” 裴谨之捏着拳头,噌地从浴桶里站了起来。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像一头猛兽死死地盯着桑晚,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将她撕碎。 桑晚一害怕,将自己又缩进水里。 大手捏得咯咯作响,裴谨之心抽得发紧,阴沉着脸跨出浴桶,大步离开。 走过之处滴滴答答如下大雨,大滩水渍沁入木质地面,斑斑点点,地上很快一片狼藉。 桑晚的心也如同被这大雨浇得七零八落,沉得喘不过气。 他的离开并未让桑晚觉得轻松,反倒越加地难受。 第104章 您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夜无眠。 桑晚坐在冰冷的浴桶,看着窗外天光破晓。 房内空荡荡的,灯烛早已燃尽,凝固成蜡油堆,斑驳的蜡点像极了现在错乱的心。 合欢散的药性已经完全消散,她没事了。 一个婢女从房外跨进来,很是恭敬:“大奶奶,婢子来伺候您更衣吧。” 桑晚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谢。” “世子爷说,您醒了便送您回岸上。” 丫鬟为她擦干了头发,又递上新的衣裳,桑晚穿上,尺寸刚刚好。 想起裴谨之,桑晚心绪复杂,低声问道:“世子人呢?” “世子一早就回府了。”婢子低头答道。 想来是自己将他气走了。 桑晚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画舫靠了岸,她回眸看着雕梁画柱的船,想起第一次与裴谨之相遇,恍若隔世。 “本公子的船,不是你想上就能上,想下就能下的。” 哎,他这艘船,注定不是她的岸。 * “阿嚏!”“阿嚏!” 裴谨之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离九端了一碗姜汤:“爷,快多喝一碗驱驱寒。” 裴谨之抽了抽鼻子,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她回去了?” “嗯。小顺亲眼见到她进了家门才走的。”离九答道。 裴谨之黯然:“好。钱路的事办得如何?” “我们的人一路跟着钱路去了城隍庙,果然,那王妈妈带着银子来取药,趁着钱路不备,还想杀他灭口。被我们人赃并获。爷,您看。” 离九递上一个瓷瓶。 裴谨之打开一看,气味有些刺鼻。 “青禾查验过,这是斑蝥炼制的毒,王妈妈说是赵姨娘买来毒耗子的。呵,这玩意一滴都能毒死一匹马,这么一瓶恐怕整个沣水镇的耗子都要死绝了。” “继续说。”裴谨之的脸色比往日阴沉。 “小顺不过是捏着他的嘴,要喂他斑蝥,那钱路就吓尿了,什么都招了。他与赵姨娘有苟且,赵姨娘为了杀你,特地让他搜罗毒药。” 离九从袖口就掏出一叠纸:“爷,这是供词。” 裴谨之展开一看,有些纳了闷:“赵姨娘要毒死我?” “赵姨娘因三公子求学之事,对您怀恨在心。” 裴谨之心头狐疑,那赵姨娘虽说是个戏子出身,但也不至于蠢出天际。 裴无宴去的白鹿书院还是大夏最好的书院,她何至于因为这要杀他? “你将这些证据交到春晖堂,内宅妇人之事,交由老夫人处置。钱路和王妈妈事涉人命,送去官府纠办。” 话音刚落,他又狠狠打了好几个喷嚏。 离九有些担忧,他的身子刚吐过血,还没仔细将养,又得了风寒。 “我说您也是的,昨夜为何与大奶奶一同泡冷水?您这一着凉,又要病好些日子了。” 离九守在门外,耳朵还是灵的。 昨夜叫了七次水,不过,都是冷水。 “你懂什么,万一她身上有合欢散余毒,传染我该怎么办。我一同泡着是为了解毒。” 裴谨之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剜了他一眼。 离九死死压着唇,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是,您说什么都是对的。” “老二那有什么动静?”裴谨之问道。 “腿摔断了,正躺在床上嗷嗷叫呢。先头您让我救下了陈老三和他妹子,如今也都做了人证。前儿画舫遇刺的那些个杀手,也是齐波手底下的。没怎么用刑,他都招了一干二净。” “可提了裴炎亭?”裴谨之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提了,怎么没提。当场哇哇地哭,说都是二公子指使的。” 离九去听了审,想起那画面就想笑。 裴谨之面色总算好转了些:“是该让他将那些沾了血的银子吐出来。” “康氏一早就去老太太那哭诉呢,闹得老太太不得安宁。” “让她哭,老太太即便是知道,也不会出手干预县衙断案的。”裴谨之对这位老祖宗的性子心里有数。 “老祖宗嚷着行家法,要将二公子的另一条腿也打断。” 裴谨之冷笑,打断腿,也太便宜他了。 “百里奚呢?今日怎么没见到他来闹我?” 平日总是大清早就来吵他,今日反倒是特别安静。 “百里大人在县衙呢,前些日子当街行刺的刺客尸首被调包;如今又出了四海赌坊这事,县令大人包庇赌坊作恶是抹不掉了。百里大人一早已经写了折子快马回京呈递官家了。” “这小子素日混是混,大事面前一点不含糊。”裴谨之目露赞许。 离九也对他颇为佩服:“百里大人一表人才、年少有为啊。” 见裴谨之的神色好了些,他壮起了胆子问道: “对了,爷,您怎么不将大奶奶接回府?这桑家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她回去不是又羊入虎口。” 昨夜明明好好的,世子爷突然就气冲冲走了。 “裴府如今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了?”裴谨之变了脸。 离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顿骂弄懵了:“爷,我不是那意思。” 大奶奶几时又成了阿猫阿狗了? 这是怎么个事啊。 “以后莫在本世子面前提她!” 裴谨之拂袖,径直回了内室,独留离九一人在风中凌乱。 离九:我在哪,我做错什么了? * 桑晚回到家,又是满屋狼藉。 桑大庆卷了细软跑路,柳玉梅索性拉着方儿气回娘家,桑母一个人在垂泪。 见到桑晚回来,她又哭得昏天黑地,叫苦不迭。 “晚啊,我怎么养出这么个畜生啊!现下该如何是好啊?听说他欠了一万多两?我的老天爷啊,我怎么那么命苦啊。” “今儿我回来,听说赌坊被查抄了。娘,哪些赌坊小厮不会再来骚扰我们了。桑大庆这个畜生,他……”桑晚咬了咬牙,还是没有将他做的破事说出口。 说了也无用,桑母除了哭,也没有别的法子。 桑晚强忍着怒火,跟着仆妇好一通收拾。 回到房中,她发现自己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衣物散落一地。 桑晚瞬间后背一凉。 她从橱柜的衣服堆里扒了半天,愣是找不到那个令牌。 要命,那枚皇城司的令牌不见了。 桑晚心头极度不安:“这个房间谁来过?” 仆妇应道:“庆老爷来翻过,后面我看到大娘子偷偷摸摸又来翻过一次,就再无旁人了。” 莫不是桑大庆拿走了?难道会是柳玉梅? “你赶紧去一趟大娘子的娘家,若看到大娘子,便请她回来。” 裴谨之说过,令牌在谁的手上,谁就有性命之危。 必须在他们将令牌当掉之前找回来。 仆妇应了声,快步离去。 第105章 你们两清了 直到太阳落山,仆妇才从外头回来。 只是,她默不作声地拿起笤帚,洒扫院子。 桑晚觉得怪:“阿芬姐,嫂子人呢?” 仆妇阿芬转过了头,微微一笑。 桑晚像见了鬼似的,吓得跌坐在地上:“是……是你!” “许久不见,阿晚。”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程娘子。 她身上还穿着仆妇的粗布衣裳,脸稍作了易容。 但是那双眼睛凌厉阴毒,化成灰桑晚都认得出。 “阿芬姐呢,你将她如何了?”桑晚心又提了起来。 “啧啧,她一个乡野妇人,我能将她如何?不过是勒死了,洒了些化骨粉,变成了一滩血水,来年兴许那地方,还能开出色彩艳丽的红杜鹃呢。阿晚,你想不想看?” 桑晚忍不住扶着柱子干呕:“你好狠毒!她是无辜的。” “你又何尝不狠毒?桑晚,我天玄门子弟因为你死得还不够多吗?大善塔那夜,裴谨之为何将你带走?你又为何能全身而退?是你出卖了我们!” 程娘子眼睛淬了毒,手一用力,笤帚柄断成了两截。 “我没有!明明是你用假解药诓我,裴谨之拿出诏书时,你们连我也想杀。我是被迫被他抓走的。”桑晚手握住木柱,脑子在思虑该用何种毒药脱身。 可程娘子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劝你最好别动歪心思,你用毒都是我教的,怎么斗得过我?” 桑晚默默收回了手。她说的没错。 她在程娘子面前用毒,等同于班门弄斧。 “我承认那解药是假的,可你也没死。裴谨之的万年青淤毒,还是你帮他解的。我真是太小看你了,桑晚。怎么,假戏真做,爱上你的杀父仇人了?” 程娘子语气阴阳,一张假脸皱纹横飞,说不出的诡异。 “他挟持我,逼我为他解毒。若不是我自己寻到了法子,如今同你说话的,便是尸体了。程娘子,你不能随口污蔑我。所有的事我都是遵照你们的吩咐行事,说吧,你还想我怎样?” 桑晚梗着脖子强撑着,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心虚。 她怎么可能爱上裴谨之,绝对不可能。 “诏书。小王爷已先行一步,若再无诏书,你我都要死。你懂吗?” 程娘子咬着牙,低声诱导着她: “裴谨之为何不杀你,你以为他是真心对你的?他不过是要用你来放长线钓大鱼,将我和不虞引出来。一旦我们落了网,你以为你会有活路吗?” 桑晚放下了心,程娘子对她与裴谨之之间发生的事了解不多。 “您说得是。我为他解了毒,他放了我。我起初还觉得奇怪,现下您这一分析,原来是为了利用我引出你们。可你即知如此,出现在我家,岂不是自投罗网?程娘子,您还是快快走吧,我怕他的人就埋伏在附近。” 程娘子听她这么一说,眉眼绽开了花: “小看我了不是。娘子的本事大着呢。这张脸,谁能分得清我和阿芬。桑晚,我知道你小丫头片子心眼多,你别忘了,你娘还躺在里头。你若出卖我,桑家、你嫂子的娘家,都得一起陪葬。” “程娘子,我的忠心青天可鉴。”桑晚立刻双手置于耳畔,表示自己的忠诚:“而且,诏书我已经有眉目了。” “真的?”程娘子一喜:“说说。” “那日裴谨之身中毒箭生死一线,裴府让我冲喜,我便将计就计答应了。如今我是他的房中人,可以随意出入昭云院,要找诏书更加便利了。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到的。” 桑晚所言都是在事实之上,真真假假,的确难以区分。 程娘子听到她可以随意出入昭云院,不由得喜上眉梢: “好,好。这一下,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等来了这天。阿晚,你好好干,成了王爷自然不会亏待你。” “昨夜我在四海赌坊中了计,差点被那齐波欺负了去。裴谨之恼怒在心,恐怕这一时半会,我还回不了裴府。”桑晚随口胡扯。 一想到昨日惹恼了他,此刻有那么点后悔。 早知道程娘子杀上门,她就该昨夜答应裴谨之同他回去。 “此事我也有耳闻,不妨事。男人刻在骨子的爱好就是救风尘,你只消那么勾勾手,他闻着味就来了。附耳过来。”程娘子邪魅一笑,胸有成竹。 桑母在屋内听到了动静,扯着嗓子喊道:“阿芬回来了?大娘子呢?我的孙儿呢?” 程娘子学着仆妇的声音,冲着里屋喊道: “大娘子说了让庆老爷亲自跪下向她赔罪,她才肯回。” 桑母一听,气得声音高了好几度: “她倒是托大拿乔了,凭什么让我儿子向她下跪?爱回不回!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且看她娘家能收留她几日。” 桑晚耷拉着眉,朝着屋内安抚: “娘,少说两句。大哥如今越发不像话,嫂嫂生气也是在所难免!” 桑大庆不回来也好。 回来了,一家子命都被程娘子拿捏了。 桑晚没好气,低声朝程娘子呵斥: “你别说这些浑话气我娘,她身子不好。” “哟,真是母慈子孝呢。她故意将你推去天生堂,你不怨恨她?” “怨恨什么?怨她捡了我养了我?”桑晚淡淡一笑,目光平和:“我是怨过,也恨过,还在梦里哭过。也很想问问她,为何是我?为何将我推进天生堂这个旋涡。” “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桑大庆是她的亲生儿子。手心手背,本就不同。她有她的选择,我有我的报答方式。她选了儿子推开了我,并不能抹去她养大我的事实。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我不能因为自己有手有脚有翅膀能飞了,就一脚踢开她。” “啧啧,桑均倒是真养出了个好女儿。” 程娘子收了笑,懒得掺和: “你家的破事我不想知道。你安心静待时机,泼天富贵等着咱们呢。” 桑晚倦意上头,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进了屋服侍桑母去了。 *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日。 程娘子依旧低调地扮着仆妇的模样,桑晚也弄不懂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期间县衙的人上门来过一次,传桑大庆去问话,问的是关于四海赌坊设局坑人的事。 但桑大庆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压根找不到人。 家中没了银子,柳玉梅和桑大庆又迟迟不归,桑晚只能和桑母一起做些绣活换点银子。 她拎着绣好的丝帕、扇面去街市叫卖,没曾想竟遇到了百里奚。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戎甲,甚是威风。 “桑晚,是你?!”百里奚翻身下马,眼睛冒光,“你怎么在这?” “百里大人。”桑晚行了个礼。 如今不宜称公子了,喊声大人才是。 “昨儿我还问文若,怎么没见着你。他说事情办完了,你们两清了。原来是真的。” 桑晚一怔,他是这么说的? 她展开笑颜,云淡风轻得如同没有发生过似的: “是两清了,各走各道、互不相扰。百里大人,没想到您同世子竟是熟识。” 桑晚此话一出,百里奚红了脸。 那日在悬崖他同裴谨之唱双簧一事,如今穿帮了,甚觉好笑。 “嘿,桑姑娘莫要介意,上一次可不是我的主意啊。是文若,他非要试探你。他那个铁石心肠,我都看不下去了。” 百里奚大手一摆,露出满口白牙: “你喊我百里奚吧,别叫我什么大人,听着太见外了。或者,喊我子任也行。” 桑晚羞涩地摆手,没来由地对这样的热气颇为抗拒:“百里大人说笑了。” “桑姑娘,这些都是你绣的?”百里奚随手拿起一方丝帕,“怎么卖?” “帕子一方二十文,针脚粗笨,上不得台面,让大人见笑了。” 百里奚从口袋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她:“这些我全要了。” 桑晚不敢接,“百里大人,您全要了作甚?” “我见姑娘绣得精致,想买些回去送人。”百里奚寻了个由头。 “送人?可这些是女儿家用的,百里大人……” 桑晚想说,他应该尚未婚配,买这么多送谁。 “哎,这你就别管了。来人,都包上。” 百里奚大手一扬,跟在身后的兵向桑晚颔了颔首,便将竹篮里的所有绣品都收走了。 银锭子压在桑晚的手心,沉得很。 桑晚心想,这百里奚可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一出手就是二十两,真够阔绰的。 第106章 你何时有了心上人?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裴谨之穿过游廊,见百里奚手里拿着个东西,嘴里吐着诗,一脸陶醉的模样。 “收一收你的哈喇子,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竟学会念诗经了。” 百里奚朝他翻了个白眼,又展开丝帕闻了闻:“你懂什么,这是我的心上人特意为我绣的。” “你何时有了心上人?”裴谨之扬眉,奇了怪了,“我瞧瞧,绣得什么?” 丝帕只是寻常的月白锦,右下方绣着一株兰草,还有一只蝴蝶在叶间穿梭,栩栩如生。 比这精美的绣品见多了,裴谨之又丢回给他:“瞧着也无甚特别。” “嘿,你管不着。”百里奚将丝帕好生收进怀里。 有披甲士兵一路小跑,禀告:“大人,那姑娘今日又出街售卖了。” “恩,知道了。我随后就来。”百里奚道。 裴谨之一挥玉骨扇,讥笑道:“这么快又瞧上哪家小娘子了?” 离九在一旁搭腔:“这回不是花楼的?是街边卖绣活的姑娘?百里大人的口味变得真快。” “去去去,边儿去。你们懂什么。自从我见了她,眼里哪还有别的姑娘。”百里奚一扬手,顾自离去。 裴谨之有些好奇,也担心他在沣水镇惹出什么桃花债来。 “去,找个人跟着,瞧瞧是谁家姑娘。” 若是普通良家女子便罢了,怕的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接近百里奚。 离九自是懂得裴谨之的用意,唤了个靠谱的小厮叮嘱了一番。 “爷,驿馆来报,县主和三姑娘今日也出街了,已经派了人跟着了。” “恩,好生护着,莫要出乱子。裴炎亭那如何了?” “四海赌坊设局诓去的银子大部分落进他的口袋,如今康氏正四处筹银子帮他还回去呢。我看够呛,他的腿接了骨,如今还躺在床榻上养着。不过,近些日子倒是发现嘉宁县主身旁的秦嬷嬷时常去松雪斋探望二公子。” 裴谨之眉头微动,像是在想些什么,“继续说。” “那个秦嬷嬷还同康氏身边的廖妈妈走得很近。时常有人瞧见她们二人在说悄悄话。康氏还送了不少贵价东西给那个秦嬷嬷。爷,瞧着像是要挖您的墙角。”离九一脸坏笑。 裴谨之倒是乐见其成:“也好,省得我费心思。” “不知何故,县主车驾迟迟不回京,难道还不死心?” “且再看看。”裴谨之背着手,沉凝道。 廊亭不远处又走来几个丫鬟,嬉笑声有些大。 离九呵斥:“世子爷在,没看见啊。” 丫鬟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不敢言语,一个小丫头手里的东西掉了出来。 离九捡起来一看,也是一方锦帕,绣着一株白芷。 “哪来的?”裴谨之眼尖。 这与百里奚手中的绣帕像是出自同一人。 丫鬟不敢隐瞒,垂头回禀: “是百里大人给的,几个院里的女使都有。” 另两个丫鬟也纷纷掏出自己身上的绣帕,力证所言非虚: “世子爷,我等都有。有些人是扇面,有些是帕子。听说是百里大人在街上买的。” 裴谨之失笑,街边采买来的,到百里奚的嘴里,倒成了心上人单为他绣的。 真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裴谨之挥了挥手,离九瞪大了眼:“都下去吧。” 丫鬟们松了口气:“是。” 裴谨之起了兴趣,对着离九一挥扇子: “走,一同去瞧瞧,究竟是何方姑娘。” * 桑晚有些后悔,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怨自己,上一次在长兜里被百里奚遇上,这一回她特地将摆摊位置换到了热闹繁华的同庆坊,却不料又遇到来逛金楼的嘉宁县主和裴青芜。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两人本就对她又龃龉,如何能放过她。 二话不说,直接让人掀了她的摊子。 “我说这是谁呢,原来是狐狸精啊。” 裴青芜捏着一方丝帕,讥笑: “怎么,我大哥缺你吃缺你喝了?真不知羞,都到街上丢人现眼了。就这么个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她嫌恶地丢在地上,镶满珍珠的绣鞋踏上去狠狠碾压了几脚。 “二十文。”桑晚面色平静。 裴谨芜一抬头,珠翠甩动,像是没听清:“什么?” 桑晚沉着声道:“你踩坏了我的帕子,一方丝帕二十文。” 裴青芜和嘉宁县主四目相视,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笑岔了气。 “天呐,她竟还敢同我们要钱。” “区区二十文,拿来。” 嘉宁县主摊手,丫鬟递上了一个钱袋子。 她抓出一把钱币,扔在了桑晚的脸上: “拿着!小贱蹄子。谨之哥哥这么快厌弃了你?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连裴府的丫鬟都不如,怎么还有脸出来抛头露面?我若是你,早就找根绳子吊死了。” “那你倒是快去,绳子要不要?没有我借你。” 钱币如雨点洒落,桑晚顺势捏了几枚在手里。 嘉宁县主气歪了嘴,裴青芜抬手想扇她: “我我我,没教过你规矩吗?在我们县主面前,你竟然敢自称我?” 桑晚捏住了她的手,不费什么力气将她往后一推: “我如今不是裴府的丫鬟,轮不到你教训我。” 裴青芜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丢了面子恼羞成怒: “竟敢推我?!来人,将这死丫头拿下!今天我倒要看看,谁还会护你。” 街市两侧人来人往,很快,人流都被此处的闹剧吸引而来。 桑晚抬着清冷的眸子望了望四周,冷笑道: “裴三小姐是想仗势欺人吗?裴府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你!”裴青芜气急败坏,哪里还顾得上体面:“都聋了?让你们拿下她!” 几个丫鬟冲过来,将桑晚的手缚在身后,裴青芜抬手挥了个巴掌,手隔空被人捏住了。 “住手!”是百里奚。 他神色不虞:“裴三小姐,这是作甚?” “百里奚,你来的正好。这个臭丫头偷了我的东西,给本县主拿下送县衙治罪!” 嘉宁县主满脸得意,朝着裴青芜挤了挤眼。 裴青芜会意:“对,她偷了县主的玉佩,那可是官家御赐的,搜身!” 第107章 何止讨厌 女子大庭广众之下被搜身,不吝是最大的羞辱。 就算她没偷,以后也没脸再呆在沣水镇了。 百里奚挥手甩开裴青芜,提唇笑: “这光天化日的,县主身边没十个也有八个丫鬟,这女子如何能近你身,还偷你的玉佩?” 围观百姓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怎么能仗势欺人呢。” “桑姑娘我们认得,她这个人心善,怎么可能会偷你的玉佩!” 小镇民风淳朴,街坊四邻认识桑晚的不在少数。 嘉宁县主怒视百里奚:“百里统领,你莫不是为这贱丫头,诋毁本县主?不是她偷的,难道是我冤枉了她不成!” 百里奚丝毫不给她留面子:“那也不是不可能。” 嘉宁县主气得吐血:“百里奚,你当众让我出丑,我定要回京向官家告你。” “去去去,快去告。爷若怕你,百里倒过来写。” 百里奚眼珠子一骨碌,朝着桑晚嘿嘿一笑:“哎,成里百(李白)了,前朝大诗仙。” 桑晚见他说话没头没脑,甚是跳跃,莫名觉得他有些可爱,便朝他笑了笑。 这一抹淡笑落在百里奚的眼里,如春雨吹落花,既清澈又带着一丝娇媚,他的心都醉了。 嘉宁县主吃了瘪,提起衣裙就往马车走:“晦气!” 桑晚的指头微动,一枚钱币飞了出去,打在嘉宁县主的小腿上,她脚一软人整个扑倒在地。 “哈哈哈哈,县主啃泥巴了。”有好事者大笑。 “县主,玉佩是不是藏在泥里,要不要给您递个锄头挖出来?” “今儿不挖,明儿可就被人挖走了。” 在众人的奚落声中,嘉宁县主狼狈地爬上了马车。 裴青芜见势不妙,也想要溜走。 “你站住!”桑晚喝住了她。 “你想作甚?”裴青芜慌了,捏紧帕子不由自主向后退。 桑晚这个贱人命倒是好,怎的会认识百里奚? “你的人掀翻了我的摊子,赔钱。”桑晚对着她摊开手心。 裴青芜咬着牙想耍赖:“二十文,刚刚不是给过了。” “一方丝帕二十文,三小姐莫不是不识数。你看看地上这些丝帕和团扇,都是我和我娘花了好几日绣出来的,我也不讹你,统共三十两,你赔给我。” 裴青芜失声大叫:“三十两,你想钱想疯了吧?你怎么不去抢!” “前些日子百里大人从我这买了四十方帕子,耗资二十两,可对?” 桑晚笑眯眯地看向百里奚。 百里奚陷落在她的笑容之中无法自拔,只会点头。 “那今日共有六十方丝帕和二十柄团扇,我算你三十两,都已经是吃亏了。你若不服气,我只好告官了。”桑晚有理有据,寸步不让。 围观的街坊最恨这些有钱公子小姐欺负人,他们自然是为桑晚说话,纷纷指责裴青芜。 百里奚清咳了一声,看着裴青芜:“我便是官,裴三小姐若不服,那便同我一道去县衙分说分说吧。” 裴青芜脸色一白:“我不去县衙!我不去!” 他可是镇国公府的千金,去县衙算怎么个事儿。 日后若是议亲,岂不是平白落人口舌。 “我赔给你就是!”裴青芜唤来丫鬟,取了三十两银票扔到桑晚身上。 桑晚不疾不徐地收起银票,望着她的背影又道:“站住!” 裴青芜愤恨地跺脚:“桑晚!你还想怎样!” “你扇了我一巴掌,怎么算?”桑晚黑眸清冷。 裴青芜从未见过她如今日这般强硬,一时竟慌了神:“你,你想怎样。” 桑晚向她逼近了一步,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清脆的耳光声响彻街市。 “好了,我们两清。” 裴青芜在排山倒海的讥笑声中,慌不择路地爬上马车。 上车时踩空又差点摔了下来,场面极其难堪。 百里奚双手插胸,挑眉大笑,眼底满是钦佩:“桑姑娘,好气魄!” 桑晚只淡淡地应了声,低头捡丝帕:“过奖。” “一个是官家宠妃的妹妹,一个是裴谨之的妹妹,你就丝毫不怵?” 桑晚停住手,抬头直视他的双眼,神色淡然: “我管她是谁的妹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不是今日围观者众,她都想毒死嘉宁县主。 百里奚蹲下来,帮她一起捡东西,有些心疼:“下次出来卖东西,我让人护着你。” “不必了,百里大人。感谢您出手相助,你我萍水相逢已是冒昧,不便再多做打扰,告辞。”桑晚收好满地的绣帕和污糟破烂的团扇,向百里奚行了个礼,毫无眷恋地离开。 百里奚箭步上前,倒退着走,歪着脑袋朝她笑: “桑姑娘为何拒我于千里之外?可是因为文若?” “为何提他?”桑晚蹙了蹙眉。 “哈,看出来了,你讨厌他。” 百里奚没来由地感到雀跃,这对他很重要。 毕竟兄弟妻不可欺,锄头挥得再好,也不能挖自家兄弟的墙角。 如今他们一个说两清,一个不想提,想必关系已然破裂了。 那……他就不客气了。 桑晚顿了顿,淡笑:“何止讨厌。” 恨不得毒死他呢。 “桑姑娘,觉得我如何?” 百里奚握拳,置于鼻下清咳了一声。 桑晚绕开他,离他又远了些:“百里大人年少有为,国之栋梁。” 百里奚眉宇一喜:“那桑姑娘可否考虑同我试一试?” 桑晚挽着竹筐,拧眉,不解地看着他:“试什么?” 百里奚摸了摸鼻子,讪笑:“我虽不能娶你为正室,但除了主母的位置之外,其他女子有的,一样不少。你若不想入府同一大家子人相处,我可另外在京城为你买一处宅子单独安置,你也能将你的母亲接过去一道同住。” 他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说得很是诚恳,目光灼灼,像是思虑了许久。 桑晚见他满脸认真,属实是有几分真心的,倒不能胡乱敷衍。 一阵风来,她轻挑耳边落发,眼眸如水温润: “百里大人,你说的这一番话,挺让我心动的。” 百里奚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你可是答应了?!” 不远处的马车上,静静看着这一幕的裴谨之摔下了卷帘,沉声道:“走。” 桑晚和百里奚则浑然不觉。 桑晚看着他,麦色皮肤映着阳光,与裴谨之全然不同。 裴阴沉,他洒脱;裴郁郁如树,他却活脱得像使不完力气的虎豹。 “百里大人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身份卑微,如何配做您的外室?您有大好前程,京城贵女云集,自有与你相衬之人。多谢抬爱。” 百里奚急了眼,伸手拦住了她的路: “你既说我好,那便是对我有意。我说你配得,你就是配得。他人如何看,同我何干。” “你错了。我说你好,是对你无意。”桑晚不再迂回,直接了当。 发好人卡的标准用语,听不懂还是咋滴? 百里奚舔了舔唇,心有不甘: “你是不是心里念着文若?他是世子,日后也会娶门当户对之女为正妻。你若跟了他,也只能做妾。可论起富有,天下何人能与百里家相提并论。桑姑娘,我绝不会亏待你的。除了名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桑晚一听到裴谨之的名字就心烦意躁,她埋头加快脚步:“百里大人莫要再误会了。裴世子和你都是天上的云,我不敢心生妄念。我家中还有老母需要服侍,不便久留,告辞。” 这一次她说完拔腿就跑,很快就没影了。 百里奚伸手抓了个空,满脸失意: “瞧着小小的人,怎么跑这么快?” 第108章 是妹妹 桑晚一气呵成跑回了家,又把大门紧紧关上。 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破事,走了个裴谨之,又来了个百里奚。 莫不是她长着一张妾室或外室的脸吗? 一个个的,烦死了。 没来由的,她心头堵得发慌。 “大姑娘回来了,您瞧,是谁来了?”程娘子扮的仆妇笑意盈盈。 桑晚抬头,是个年轻的姑娘。 是那日同史洛川在一起的女子,碧泉山庄蒲员外的独养女,蒲梦莲。 “您是……”她明知故问。 “桑姑娘。我叫蒲梦莲,是专程来找你的。” 她衣着华丽、气质娴雅,蓦然出现在此,让桑晚措手不及。 “洛川哥哥知晓天生堂出事后很担心你。他回来寻过你好多次,可每一次都没有看到你。如今秋闱在即,我便劝他安心读书。今天见到姑娘,我也好回去跟洛川哥哥回话了。” 她的笑容很甜,语气也真诚,桑晚竟然一点都讨厌不起来。 “多谢蒲小姐,也烦劳洛川……先生的挂念,我一切都好。” 桑晚话刚出口,有些不自然地改了称呼。 “洛川哥哥说,你比我大几个月,那我今后唤你阿晚姐姐可好?” 桑晚浅笑,藏起了心底的落寞: “荣幸之至,只是同我姐妹相称,委屈了蒲小姐。” “阿晚姐姐,你莫要这样说。洛川哥哥时常同我提起你,说你是个极好的姑娘。我爹很赏识他,特地邀他到山庄静心读书,只是我瞧着他最近时常走神,所以,才斗胆来这一遭。请姐姐不要介意。” 蒲梦莲说起自己来的原因,竟让桑晚有些鼻酸。 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心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她像是被挖走了很重要的一块东西,霎时心田荒芜,找不到归处。 “真是抱歉,让洛川先生同蒲小姐二位担心了,我先前去了乡下。” “阿晚……可是洛川先生来了?”桑晚在屋内听到声音,又开始唤她了。 “娘,不是洛川先生,是他的……” 蒲梦莲笑着接过话:“妹妹。” 桑晚想了想,顺着话喊道:“是妹妹。” 曾几何时,她也是洛川先生的妹妹。 “好好好,请她吃盏茶。阿芬呐,给客人倒茶啊。” 蒲小姐微微福了福礼,施施然一笑:“时辰不早了,姐姐别忙,我这就回去了。” 桑晚回礼,无心留她:“家中母亲卧床,我就不留浦小姐了。” “姐姐留步,待洛川哥哥闲时,他会来看望姐姐的。” 蒲梦莲步态盈盈,谈吐举止得宜,不愧是大家闺秀。 桑晚送走她后,呆呆地望着路口的马路,看了许久。 程娘子在她的身后,扫着落叶:“我早就说过了,你同那史洛川并非一路人。” “是,娘子慧眼如炬。”桑晚喉间晦涩:“洛川哥哥的眼光,真好。” 程娘子见她失魂落魄,翻了个白眼,极其不屑: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只脚的男人多的是。好好为门主办事,日后你富贵加身,那史洛川算什么!” 桑晚没有吭声,默默进了屋。 桑母正在绣花,看到她进来,忙不迭问:“客人走了?洛川先生家还有妹妹啊?过去倒是未曾听说啊。” “是堂妹,我也是初次得见。”桑晚敷衍了下。 桑母也没放心上:“今日绣品卖得可好?” 桑晚堆起笑:“娘,卖得可好了,今日挣了三十两呢。” 桑母激动地手都颤抖了:“真的?那我可得多绣一些。” “娘,不忙。仔细您的眼睛,莫要累坏了。我去做些吃的,您歇歇。” 桑晚帮她整了整腰后的靠枕,又递了杯水给她。 桑母连连点头,“好,好好。对了,你哥可有消息了?” 桑晚:“今儿在集市上遇到他一个狐朋狗友,说是前儿在万花楼瞧见他了。我还想着晚些时候去看看。” 桑母恨铁不成钢,气得摔了摔绣箍:“又去青楼!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莫生气,气大伤身。”桑晚轻轻搂着桑母的肩膀:“您还有我呢。” 桑母怜爱地摸着她的脑袋,一声叹息:“你若是个男子便好了。” “娘,女子也可以养家的,您放心。”桑晚声音发闷。 “女子抛头露面总归没有男子便利,娘还是要尽快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看到你嫁人,我就算是死了也能合上眼了。” 枯槁而苍老的手,拍了拍桑晚的手背:“那洛川先生人不错。不若娘改日寻个媒婆,去说合一番?” 桑晚垂下眼,变了脸色:“母亲,洛川先生对我们颇为照拂,但也只是出于同情。他有大好前程,我们怎可拖累他。日后他高中状元,自然有名门贵女与他结秦晋之好。我与他不过是相识一场,并无情谊。” 桑母对她的反应有些诧异,嗫嗫道:“可我见他待你很好,应是对你有意。” “娘,你想多了。洛川先生心善,待谁都是这样好的。” 桑晚不愿多谈,起身就去了厨房。 她从袖中取出日夜不离身的银簪,寻了个隐蔽的格子,藏了起来。 来日再见,当原封不动归还。 桑晚又将从吴云浮手里买来的木兰从军图挂在了自己的房内,望着画里马背上英姿勃发的女子,心生神往。 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偏要争这口气。 * 夜色朦胧,月似弓。 万花楼临湖而建,合计两座楼,前楼高三层经由长长的游廊连接着副楼。 副楼低调、隐秘,姑娘的姿色也比前楼更胜一筹,因而能进副楼皆非富即贵。 桑晚一脚踏进万花楼,便引得酒客交头接耳。 有眼热的,立刻唤来老鸨,指着她的身影问:“可是新来的姑娘?” 老鸨一甩帕子,嘁了一声:“这是那烂赌鬼桑大庆的妹子。” 她磕着瓜子,对着桑晚没好气一指: “廊下走进去右边第三间房便是,快些带他回去,别碍着我们做生意。” 桑大庆这几日吃住都在万花楼,身上的银子都被刮干殆尽,眼见着没油水可捞,老鸨自然是要赶客了。 桑晚道了谢,提起裙摆往副楼走。 游廊挂着纱灯盏盏,姑娘们各个盛装打扮迎来送往,竹丝管乐绕梁不绝。 桑晚心叹,难怪常听人说,温柔乡里不思归;她若是男子,也难以抵挡这样的灯红酒绿。 一晃神,她点了点数,走进了左边的第三间。 屋内烛火盏盏,酒香弥漫,却无一点丝竹之音。 桑晚隔着轻纱屏风,看见一个男子倚卧的身影。 “桑大庆?” 她低声喊了喊,那人没有反应。 想来是喝醉了。 桑晚怒火窜上心头,一个箭步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裴谨之……” 第109章 我要宰了你 “怎么是你?” 头束玉冠、黑丝披落,一袭月白长袍泛着锦缎独有的光泽;裴谨之眯着眼,支着下颌斜倚在玉石小几上,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孤独。 他定定地看着桑晚,许是因为饮醉了酒,眉宇少了分冷峻,多了些疏狂。 刹时,桑晚想起许久前在话本里念过的: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美男,原是这般模样。 她笑了笑。 幽深的黑眸有光在闪烁,裴谨之迎着她的笑,也跟着笑:“我确是醉了,竟瞧见了你。” 见桑晚没动,他招了招手,喑哑着声:“过来。” 声线醇厚,带着浓醉,桑晚叹了口气,一步步向他走近。 “世子怎会在此?” “怎的,还嫌我不够烦,又入梦来气我?” 他的嗓子发沉,滴答、滴答,让桑晚想起那一夜雨水落下窗台的声音。 她心里的某一处像是被撩拨,痒痒的,有些醉,又有些燥;明明是他动不动便轻薄,怎么又是她的错。 桑晚垂下眼,闷哼了声:“我何曾气过你。” “九坛春,好酒。醉了,还能同你吵嘴了。” 裴谨之呵了一声,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高大,步履踉跄着站起来似要跌倒,应是喝了不少。 “让我瞧瞧,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竟敢……” 他的大手一下捏住了桑晚的脸颊,那肌肤相触的实感让他愣在了原地。 “真是你。” 他憋了许久,从嗓子里挤出了这一句话。 桑晚抬手将他的手拨开:“疼。” 她转身就要走。 裴谨之大手一拉,将她拽进怀中,双手顺势圈住她纤细的腰肢:“不许走。” 酒意浓烈,鼻息的热气吹得桑晚脖颈酥酥麻麻,痒得很。 桑晚挣脱不得,抬起头,星眸带着稀碎的薄雾:“裴谨之,你作甚?” 裴谨之低下头,与她面颊相贴,低沉的嗓音里混着燥气:“我,很不高兴。” 一张一合,散着浓浓的酒气,夹着他低低的喘息声,越加撩人。 隐约间,桑晚都觉得自己跟着醉了几分,耳根也红了。 “你不高兴,同我何干?” “不是要去找你的心上人史洛川?为何还留在镇上。” 他的声音沉得发紧,将她的身子扳正,转向自己。 一双眸子映着璀璨的灯火盯着她不放,比往日直白而炽热,盯得桑晚浑身不自在。 “我想去哪,与你何干。” “是觉得史洛川还不够好,所以又看上了百里奚?”他唇带讥讽。 不可理喻。桑晚挣开他:“我何时看上百里奚了?” 她脑中一转,想起了悬崖上的事,顿时火冒三丈: “你们本就认识,上一次在悬崖上合起伙耍我,有意思吗?没见过你们这么下作的!” 她一把推开裴谨之,大踏步离开。 可还未走到门口,又被裴谨之大手拽住。 她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两人重重跌倒在地上。 裴谨之顺势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喉间发颤:“百里奚不适合你。” 熟悉的苏合香混着浓郁的酒味,他的胸膛比往日更烫。 只是,本来暧昧旖旎的氛围,因为他的话失去了热度。 桑晚气得眼眶通红,忍不住冷笑: “裴谨之,你这个人好生有趣。你从前说史洛川不适合我,今日又说百里奚不适合我,呵,莫不是你觉得,只有你这个高贵的世子爷适合我?” 裴谨之眸色更深,只看着她不说话。 桑晚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开玩笑的。”桑晚羞得发臊,想推开他。 可他喝了酒,身子愈发地重,像一块巨石,推都推不动。 他既不动,也不吭声,只直勾勾地看着她,让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仿佛所有问题的答案都由着她自己去揣摩,真是够了。 桑晚闭上了眼,又恼羞成怒地张开,冷下了脸:“起开。” “史洛川性子软,百里奚又过于刚烈,我是为你好。百里家的确富贵,你若是图银子,那权当我没说。”裴谨之松开了她,缓缓起身。 像是吞噬了许多的情绪,他又恢复了冷峻如山,淡漠、疏离得不似活人。 周遭的旖旎和热烈瞬间消散在寒夜,失望本在意料之中。 图银子,她在裴谨之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桑晚整了整发丝和衣领,语气越发地淡: “你我早已两清。我中意谁、图什么,不劳世子爷您费心。” 裴谨之抑着声,喉头动了动:“你真的答应了百里奚?” 桑晚站起来拍了拍衣袍,抬眼看着他。 “在你们勋贵人家的眼中,我这样卑微的女子,是勾一勾手指头便会欢欣雀跃地跟人走的,对吗?他一句心悦于我,让我做妾、做外室,赐我锦衣玉食,我就应该感激涕零,对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驳斥他,又像是跟自己较劲: “可我不是。我不做妾,不做外室,也不想仰人鼻息、靠人施舍而活着。” “野心不小,想做百里奚的正头娘子?”裴谨之憋着气。 “女子除了嫁人,就没有别的路了?”桑晚拳头捏得发青。 千般委屈此刻一浪接着一浪盖过她的理智,她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裴谨之的身上,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我真是错看了你!裴谨之,你同他们一样,没有分别。” 裴谨之下肢着力稳住身形后,伸手一捞,又将她带回到自己的怀中。 “你往日是如何看我?”他想知道。 桑晚咬着牙挣扎:“往日觉得你是狗;今日觉得,你猪狗不如。” 她一抬脚,膝盖撞击他的关键部位,一溜烟跑了。 裴谨之痛得快晕厥过去:“桑晚,我要宰了你!” 桑晚一路小跑,心中畅快,忍不住笑出声。 活该,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那碎嘴的世子。 她连续推开两个房间,都没见到桑大庆,生怕裴谨之追来,扭头就往外跑。 出了万花楼不久,她明显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她。 该来的终于来了。她一咬唇,拐进了右侧的小巷。 这沣水镇犄角旮瘩就没有她不熟悉的。 深夜的巷子空无一人,伸手不见五指,她轻松一跃,翻过了墙头。 只是,脚刚落地,脖颈处就横了好几把冰凉的剑。 一群黑衣人围住了她。 借着月光,桑晚瞧见黑衣人身后,有一顶轿子。 轿子旁是个熟悉的老婆子——嘉宁县主身边的秦嬷嬷。 她满脸横肉一抖,笑中带着狠辣:“带走。” 桑晚低垂着眼,唇角藏笑。 很好,等的就是你。 第110章 他爱极了我 桑晚被带至一个废弃的货仓,缚在一根木柱上,不得动弹。 一顶软轿随后落下,孙妈妈挑开轿帘子,嘉宁县主从轿子里施施然走了出来,满眼得意。 “牙尖嘴利的,这会子怎么不叫了?” 桑晚冷哼了一声:“深夜掳我至此,眼里可还有王法?” 嘉宁县主丝帕掩唇,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你一个卑贱如泥的人,也配同我谈王法?天家就是王法。我是官家最宠爱的容妃的亲妹妹,我就是王法!” 她走近桑晚,捏住了她的下巴,双目淬着怨毒: “在裴府那日,我就想挖了你这双眼珠子!你算什么东西,竟成了谨之哥哥的枕边人。” 桑晚瞧着她,笑得不阴不阳:“你拢不住裴谨之的心,朝我撒什么气。” 嘉宁县主恼羞成怒,扬手一个巴掌,桑晚避了开,但发髻被打散了。 黑丝如瀑布散落,别有一番破碎的美,越加惹人嫉妒。 “我让你得意,今日本想一刀捅死你,现在我改主意了,贱人,我定是要让你尝尽苦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什么本事,使出来,让姑奶奶看看。”桑晚嘴硬得很。 嘉宁县主受不得刺激,攥着她的衣领:“贱蹄子!就是你坏了我和谨之哥哥的婚事。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与他早就奉旨成婚了!” 桑晚笑得更大声了:“奉旨成婚?当初裴老夫人跪着求你的时候,你倒是答应啊。” “你,你怎么知道?!”嘉宁县主涨红了脸。 “你不仅不答应,还谎称没有赐婚旨意。”桑晚啐了口唾沫笑道:“让我猜猜,你为何如此生气,那旨意去了哪?啊,想必是撕了?烧了?还是狗吃了?!哈哈哈哈!” 否则依她的脾气,早就拿着赐婚圣旨来闹一番了。 “那是本县主不稀罕!那病秧子迟早要死的!天下好男儿多了去了,如今是我不要他!只不过,本县主不要的男人,你也没资格染指!”嘉宁县主被说戳中痛处,气得吐血:“拿鞭子来!看我不抽死她!” 侍从递上了软鞭子,嘉宁县主洋洋得意地甩了甩,试图在桑晚的脸上找到恐惧和臣服。 “病秧子?哈,你怕是不知道裴谨之有多厉害呢!靠过来,我告诉你。” 桑晚笑得邪魅,这笑中还带着得意,这让嘉宁县主想起那一日她左肩的牙印,妒火上身,果然靠了过去。 二人几乎面贴着面,桑晚一双眸子映着火把的倒影,流光闪动: “世子爷身子骨强得很,夜夜都要,每晚少时两三次,多则一夜七次。他爱极了我,恨不得死在我的身上。哈哈哈哈!” 桑晚疯了似的大笑,眼里满是挑衅。 “贱人!你这个贱人!”嘉宁县主气疯了,揪起她的头发就往柱子上撞。 可桑晚的头还没撞到柱子,嘉宁县主的手却顿在半空,如同被人点了穴。 “我……我的手……额……” 她四肢僵硬,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整个人像一根木头似的,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县主,你怎么了?”秦嬷嬷惊得尖叫。 “呃……呃……”嘉宁县主双眼赤红,口吐白沫。 “你对县主做了什么?”秦嬷嬷抓着桑晚疯狂质问。 桑晚嗤笑:“她动手打我,我双手都被捆着,能做什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县主刚刚还好好的,一定是你这个小蹄子干的!快说,你是不是对县主下毒了?”孙妈妈上下其手,好一通搜身,却一无所获。 嘉宁县主已经开始抽搐,稀稀索索的声音,一滴一滴,她失禁了。 整个货仓弥漫着难闻的尿骚味。 秦嬷嬷吓坏了,声音都带着哭腔: “快,快将县主抬回去驿馆,找大夫啊!快啊!” 有侍从战战兢兢地答:“秦嬷嬷,县主快不行了,回驿馆再救治如何来得及啊!” “那怎么办?怎么办啊!你们倒是说啊!”秦嬷嬷快疯了。 “县主,您忍一忍,我即刻差人去通禀百里大人和世子!” 嘉宁伸出手,死死攥住秦嬷嬷的衣角:“不…” 不可让他们瞧见她如今这副狼狈的模样。 她的鼻孔开始流出两道黑色的血。 丫鬟侍从吓坏了,腿打颤:“秦嬷嬷,这下可完了。县主若是死了,我们都要跟着遭殃啊!” “怎么办?!我们……我们逃吧!”有一个人边说边往货仓外逃。 剩余的丫鬟和侍从素日都领教过容家对待下人的手段,一看嘉宁县主将死的模样,立刻跟着四散逃窜。 逃总比留下来陪葬好,至少还有一条生路。 “你们……你们不要命了!你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回来!” 可求生的意志显然大过对主子的忠心,何况这个主子素日里对下人苛责,谁还会管她的死活呢。 整个货仓的人全跑空了,就剩下秦嬷嬷、嘉宁县主和桑晚了。 桑晚冷冷地盯着她,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秦嬷嬷生怕她朝自己也放毒,连连后退:“你,你想干什么!” “秦嬷嬷可想好了,跑不跑?”桑晚阴恻恻地笑着。 “贱蹄子!定是你下毒!把解药拿出来!” 秦嬷嬷不敢触碰她,只能用怨毒的眼神盯着她。 “我何德何能,被束缚双手还能下毒?你是老糊涂了。”桑晚皱了皱眉:“好臭,什么味?” 秦嬷嬷视线落在嘉宁县主身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滩浑浊之物。 她瞬间瘫坐在地上,哭出了声:“县主,您千万别死啊!” 她若死了,所有奴才包括秦嬷嬷自己都要陪葬。 “姑娘,求求你,放过县主吧!” “我给你磕头!” “求求你!” 桑晚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闭上了眼睛。 人呐,只有痛在自己的身上,才会感受到痛有多痛。 爹,杀你的人很快就会下地狱了。 “啊!”秦嬷嬷突然尖叫了一声,桑晚心觉不妙,立刻睁开了眼。 货仓进来了一高一胖两道身影,是裴谨之,身后跟着大马金刀混不吝的离九。 离九显然是一个手刀将秦嬷嬷打晕过去了。 地上的嘉宁县主还在抽搐,已然神志不清,离九捏着鼻子凑近看了看:“爷,怕是要不行了。” “就一会没看住你,又惹祸了?”裴谨之深深地看了桑晚一眼。 桑晚冷哼了一声,撇开脸:“你可瞧仔细了,是她抓了我。” 裴谨之努了努嘴,离九将桑晚身上的绳子解开,低声劝道:“桑姑娘,她若死在沣水镇,会有许多无辜的人要跟着遭殃的。” “她发病暴毙,同我何干。”桑晚披散着发,目光死死盯着裴谨之。 心里甚是不服气,但语气还是软了些。 她只是想为桑均报仇,但没想过要无辜的人陪葬。 裴谨之摸了摸她的发心,黑发盖住脸颊,所幸没伤到;藕臂上还有好几条血痕,都是绳索勒出来的。 他挑开鬓发,轻揉她的脸庞:“听话。” 桑晚心一紧,硬咬着下唇,不吭声。 半晌后,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腰间掏出了一粒白色药丸。 裴谨之示意离九给嘉宁县主服下。 “叫几个人,将她们悄悄送回驿馆。”裴谨之淡淡道。 从头到尾,他的眼睛都未曾正眼看过嘉宁县主。 离九领命,在门口打了声口哨。 墙角唰唰落下四个人,黑布一裹,将人抬了出去。 第111章 彩翡玉荷簪 桑晚不甘心。 混蛋,坏了她的好事。 裴谨之凝视她,眸光温热:“恨我了?” 桑晚不瞧他,只是背过身从货仓的一个水缸里舀了些水清洗了发根。 她深吸了口气,鼻音很重:“她害死我爹,你护着她,就是我的敌人。” 裴谨之牵过她的手,将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紧扣,由不得桑晚挣脱。这让她莫名又升腾一股无名火。 “我不是你的敌人。”他拉着桑晚往外走:“你爹不是她杀的。” 桑晚一愣,急切地拉住他停住了脚步:“不是她又是谁?” 裴谨之不说,桑晚不肯走。 “她的确捅出去了一刀,只不过,捅的是我。” 他的语气很淡,却很真诚:“情急之下人会犯错,我不怪她。但她推了阿熠挡刀,生怕被先帝知晓怪罪,便虚构了刀刺匪寇的情节来邀功。甚至自我催眠,久而久之,她就认定了是如此。” 这催眠得够深的。下了迷药都还振振有词呢。 “那捅我爹一刀的又是谁?”桑晚逼问。 “我不能说。”裴谨之直视她的眼睛:“时机成熟,我一定告诉你,行吗?” 桑晚垂着头闷了半晌,心有不甘:“就算不是她杀了我爹,可她打我、辱我,我要让她加倍还来。” 桑晚不忿地瘪了瘪嘴,仰头看向裴谨之:“你心疼她,那抓我去见官好了。” “我心疼的是你。”他抓着桑晚的手,朝着自己心口敲。 双手相触,腕间发烫。 桑晚心一软,甩开他的手:“无趣!我走了!” 裴谨之眼疾手快地攥过她的衣袖,将她扣进怀中,大手圈住她的腰:“气还没消?” “是我不好,打我。”他低头看着桑晚,极尽温柔、诚意十足。 “与你何干?”桑晚撇开头,不去看他。 裴谨之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我不好。” “现在告诉我谁是凶手。”桑晚仰着头,故意激他。 裴谨之依旧温柔,丝毫没有被她激到:“相信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你总是骗人。”桑要咬唇,眼眶又红了。 说不清为什么,他越是温柔,她越是难受。 她抬眼看着裴谨之,想责骂他事事隐瞒,可想想自己也并非一览如镜,责怪的话又咽了回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不例外。 桑晚想了想,不是嘉宁、不是裴谨之,那就是在场的其他人。 除了死掉的,活着的人都有可能,她就算只有一口气也会为了桑均查到底。 “我发誓,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裴谨之像是将她所有的心绪都捕获在眼中,眼眸深了又深,一番踟躇后,只是替她将鬓发挑到脑后,隐隐叹了口气。 他近来越来越喜欢摸她的头发,像是摸一只可怜的迷路小狗。 僵持无用,桑晚只好放弃逼问。 顺着他的手一摸脑袋,披头散发,“糟了,发簪掉了。” 她想扭头回去找,裴谨之拉住了她:“丢就丢了,我同你去挑根新的。” 他难得露出一丝笑。 桑晚抬头看了看天色,撇了撇嘴:“这都什么时辰了,哪有铺子开门。” “无妨。你同我走。”裴谨之再度扣紧她的手。 桑晚不肯走:“乏了。” 裴谨之低笑了声,蹲了下来:“我背你,好不好?” “……让人瞧见,不好。”桑晚垂下眼,脚尖无绪地划着地,一条条波痕像是画在裴谨之的心上。 “夜里,无人瞧见。”裴谨之拽了拽,桑晚趴在了他的背上,软得像一团棉。 背很宽,隔着衣服都觉得暖,她忍不住伸手搂住了脖颈。 裴谨之背着她,一步步走在子夜的青石板巷。 脚步声伴着蝉鸣幽幽,河边垂柳随风轻摆,条条黑影拂过,别有景致。 原来这黑,有那么多层次。 夜空在明月的光晕下,是灰黑,还有淡淡的云在月色下缥缈;而沣水镇的母亲河则是浓黑如墨,看不清那河底的微波,却能瞧见河上的莲花灯随水波逐流,上下微摇;那树、那花,那黑瓦,全都融入了夜色。 万家灯火、星星盏盏是黑夜的点缀,是小桥流水下的人间烟火,是微渺的希望。 黑夜藏尽了心思,桑晚红着脸贴在裴谨之的脖颈后,享受从未有过的亲密。 四周静谧,连风都不敢打扰,天地唯有他们二人。 她有些羞涩,圈着脖颈的手指微微回缩,刚想要松开,他却腾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紧。 “圈着我,暖和。” 桑晚的心又开始无绪地乱跳,只好没话找话:“你不是饮醉酒了?如何知晓我被掳至货仓。” “是醉了,又被你一脚踢醒了。” 裴谨之答道,顺势将她往自己的背上抻了抻。 桑晚吃了瘪,没敢吭声;那一脚的力度,是够重的。 “你活该。”又走了好一段路,桑晚扒拉着他的脖颈,凑近耳根,吹着气。 “呵呵,谋杀亲夫,你好歹毒。” 裴谨之心跳得厉害,面上却不显,大手倒是将她的腿箍得更紧了些。 桑晚俯在他的脖间低笑:“我就是毒妇,怕了?” “不怕。”裴谨之道,“你舍不得我死。我爱极了你,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话音未落,桑晚惊慌地双手掩住了他的唇: “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不许说了,小心,我毒哑……” 柔软的手压在唇间,裴谨之呼吸加重,张嘴咬住了细指。 那个“你”还没有说完,桑晚的脸绯红一片。 夜色,撩人。 指尖变得濡湿,唇恋恋不舍地离开,裴谨之小心地将她放了下来,气氛浓得如开了坛的新酒,又烈又灼人。 裴谨之低头俯视,嗓子发沉:“我可以的。” 桑晚糊涂了,抬眸间,水雾朦胧,眼神愈加醉人:“?” 裴谨之直勾勾地望着她:“一夜七次,我可以。” 晴天霹雳,桑晚羞得只想刨个洞钻进去。 “你别说了。” 她死死捂住裴谨之的嘴。 该死,真该毒哑他。 * 裴谨之带她去了镇上最好的金楼,宝月楼。 掌柜带着两名小厮挑着灯笼早就候着了,见他来了立刻拱手相迎:“世子爷,请。” 桑晚见有外人,又忍不住想收回手,裴谨之就是不放,直到踏进铺子的雅间,才松开了她。 桌子上摆了十多个木盘,上面摆满了各式珠钗和发簪,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姑娘,这些是铺子里新到了样式,您看看,若是不喜欢,小的再命人换一批来。” 桑晚她看了一眼裴谨之,无奈:“我只是想要根木簪。” 她丢掉的是一个极普通的木头簪子,她只想要一根差不多的。 掌柜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裴谨之,拱手道: “姑娘,本店是金楼,金银翡翠宝石发簪应有尽有,就是唯独没有木簪。” 裴谨之从一水的发簪里挑了个镶了彩色宝石的金簪,递给桑晚:“这只如何?” “不好,太晃眼了。”桑晚摆手,亮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裴谨之摊手,示意她自己选,桑晚看了一圈,还是摇了摇头。 这些发簪和钗环太过贵气,根本不适合她佩戴。 “掌柜的,我要店里最简单、最便宜的簪子。” 裴谨之失笑,黑眸微动:“改性子了?不想来根最值钱的?” 她问裴青芜要三十两时,可一点不手软。 桑晚撇嘴,低声嘟囔:“我是那种人吗。” 裴谨之示意掌柜:“去拿来吧。” 掌柜的很快端了个红绸盖着的木盘。 桑晚打开一看,是一根彩色翡翠簪子,翡翠通体莹润。 她松了一口气,颜色这么杂,看着应是不贵,只是不知为何要用红绸盖如此郑重。 簪子尖端有些许蓝色飘花,头部翠绿的部分雕成了荷叶和莲蓬,中间还有一个浅紫花苞,最妙的是,那几处黄翡被雕成了小鸟,雕工精湛。 桑晚一眼便喜欢上了,黑眸发亮:“这个好看。” 裴谨之眼底闪过一抹悸动:“就这根,试试。” “嗯。”桑晚低下头将黑丝一绾,插上了簪子,干脆利落。 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藕臂,参差还有几道红痕未消,随着黑丝轻摇,黑白交错,势要将这丝丝缕缕的发都绾进裴谨之的心里。 她抬眸莞尔,如惊鸿仙子:“可以了。” 裴谨之忍不住下颌绷紧,屏住了呼吸。 秋眸映华彩,纤身素裹如临水照花,清丽出尘,她竟然连一句“好不好看”都不问。 也是,何必问,美都已尽收眼中。 裴谨之很满意,再度握住她的手:“走吧。” “我还没付钱呢。多少银子?” “不必,这是裴家的产业。算我赔给你的。” 桑晚轻哦了一声,便被他的大手带着往外走。 她觉得此举不合礼数,试图挣脱,但裴谨之依旧故我,握得很紧。 桑晚只好低垂着头,眼角余光瞟了瞟掌柜和小厮,好在他们也都低着头,并未看见。 “你这样,别人会误会的。”桑晚低声提醒道。 裴谨之看起来心情不错,施施然道:“误会什么?” “整个沣水镇都知道,你是我裴谨之的人。” 裴谨之俯身凑到她的眼跟前,笑得一脸玩味,“是你亲口说的。” 噗……桑晚吐血。 第112章 文若 两人携手沿着河道一路西行,四周静籁无声。 这不是回家的方向,显然,裴谨之带她回裴府。桑晚有些踌躇:“可我还未告知我娘……” “离九已经派人去告知我的岳母大人了。” 桑晚涨红了脸:“裴谨之,你胡乱叫些什么。你答应我不作数的。咱俩是要和离的,你可千万别吓到我娘。她胆子小。” 更何况桑母还认定裴谨之是杀桑均的凶手,怎么肯认这门亲事。 “到了时候,自会和离。” 裴谨之不理她,借着月色,问得很认真:“毒物可是在头发上?” 桑晚抿唇,说了实话:“猜对了。” 她之所以百般激怒嘉宁县主,就是让她触碰头发,粉末进入鼻腔,很快就发作了。 裴谨之了然:“上一次你用毒麻痹了我,我曾仔细揣摩过,应是将毒淬入你的发丝。你的确有天赋。可这样做会伤害到你自个儿吗?” “我还以为你要翻旧账呢。”桑晚有点意外,他关心的点很特别,“及时清洗头发,不会伤到自己的。” “那就好。”裴谨之放下了心,“毒医不分家,为何不学医?” 她懂药草会用毒,若是正经学个医术,假以时日必定是个可造之材。 “想的,只是……”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天资愚钝,算了吧。” 受制于人,如何学医。 裴谨之见她情绪低落,多少猜到了几分原因。 他又换了个说辞:“你的帕子绣得不错,要不开一家绣坊?” 桑晚梨涡浅笑,在夜色中颇有几分凄凉,声音也有些打颤:“家徒四壁,如何能开绣坊?世子爷说笑了。” “银子的事有我。你只说你想,还是不想。”裴谨之心发紧。 今夜他似乎过分热忱,竭尽全力想为桑晚谋一条出路,这让她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 是想打发她走?难道真担心她会缠住他不放? 桑晚一瞬间想了很多可能,这些想法让她多少有些不悦。 她又不是阿猫阿狗,动不动让人安排来安排去的。 “世子爷,您不必为我操心。这沣水镇富庶,我做点小买卖也能养家糊口。你看街东头卖炊饼的六婆,她都快七十了还能挑担子卖饼子呢。我们平头百姓怎么都能活,不像你们富贵人家做什么都要挑挑拣拣的。” 话有些刺耳,裴谨之想反驳,又咽回了肚子里,只闷头道了声“:好。” 桑晚又有些愧疚,毕竟他的初心是为她好,并无恶意。 她抬头看他揉额角,忍不住伸手帮他揉了揉:“还头疼?” 裴谨之揪着的心,瞬间又活泛了,连眼神都变得温润许多:“偶尔还会疼。” 桑晚听着心疼,拉着他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拉近些,双手帮他揉着额边穴位,嘴里还絮叨着: “你要小心,想杀你的人那么多,下次这么晚别出门了。” 桑晚看了看四周,他连一个护卫都没有带,更担忧了。 “你至少带上个离九,再不济小顺跟着也行。怎能一个人呢?皇城司、天玄门,一个个都不是吃素的,若是碰上了该怎么办?要不,我给你弄些毒药?他们若是靠近你,你就这么一洒……” 裴谨之凝眸,眼里有星火:“你在担心我?” “当然。”桑晚吐了口气,不自觉带着嗔怪:“你的命可是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你可别死。” 他死了,坏人如意了,那不行。 “晚晚。”他又喊她的名,诱惑、低沉:“我不会死的。” 桑晚面色酡红,扭扭捏捏地提醒他:“你别这样喊我。” 听着怪痒的,像小猫爪在轻轻挠着手心,酥酥软软。 裴谨之低笑了声,又凑在她耳朵根喊了几句晚晚,更要命的是,还非要绊着她的小脸不让躲。 “你可喊我文若,是我的表字。” 冰冷的眉眼逐渐融化,他牵起桑晚的手,在她的手心写下这两个字。 一笔一划随着指尖划动,像是在拨动着六弦琴,又是一场滴滴答答淋漓不尽的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心里。 这两个字像是火烧般,烙在了她的手心。 “当年启蒙时夫子为我取的,意为:文以载道,武以安邦;若王佐之才。” “你的夫子对你寄予了厚望。”桑晚叹道。 王佐之才,若裴谨之当年没有受伤、没有被投毒,如今他也丝毫不逊色于百里奚。 如他这般俊逸不凡之人,文自是能高居庙堂,武亦可领兵护国。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桑晚眼眶有些酸酸胀胀的,为他难过。 这样的人,为何官家要杀他?让他在朝堂为国效力不好吗? 她不懂政事,又怕裴谨之发现引他伤心,便故意抬头指着天:“啊,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圆。” 裴谨之没有抬头望月,反而俯身望她。 四目交汇,黑眸映着彼此的影子:“晚晚可是在为我惋惜?” “你本该是王佐之才。”桑晚深深遗憾。 她该替桑钧、替天玄门,向裴谨之说一句对不起的。 可话到嘴边,她还又咽了回去。 道歉若有用,世上何来那么多恩怨情仇; 世人都想要后悔药,可求神问佛都无用,还不是过着想死的日子,只为了活着。 死去的人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而活着的人要背负愧疚忏悔一世。 桑晚甚至在想,若是桑钧活着,见到裴谨之,会后悔吗?会觉得抱歉吗? 一定会吧,他是那么义薄云天的人,他一定会像她一样喜欢裴谨之的。 他虽然总是冷冷的,可那层皮下,她见到他藏起来的那颗火热的心。 她心疼,恨不得自己能够替桑均偿还欠他的一切。 裴谨之深深地望着她,像是极力将她的影子收在眸子里,他的目光深邃,眼眸发亮: “王佐之才是人生,做个闲人也是。人终其一生是与自己相处,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孤独的。” 是孤独吗?桑晚莫名看着他发怔。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寂寥和悲凉,这股悲凉如穹顶罩住了桑晚,哀伤不由自主从每一处毛孔泛起;她听见水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她看见天地间站着的那一道孤影。 他明明什么都有,却像是什么都没有。 他是孤独的。现在,也是。 桑晚忍不住抬起手,想为他揉开那眉间的浓云。 指尖刚刚触碰他的眉心,裴谨之抽了口气,一低头,将脸贴在了她的手心。 他们靠得很近,近得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可明明那么近,明明那么眷恋,桑晚却发觉他迅速收起眸中的暖雾,又披上清冷的外皮,一下竖起了无形的墙,将彼此隔开得很远、很远。 裴谨之松开了桑晚的手,沉下了心: “明日我让离九送你和你娘去扬州,那有一处两进宅院,庭前可种药草。你不喜欢白石,那我让扬州最好的大夫教你医术,可好?” 桑晚呆若木鸡,手停在了半空,完全不知他话里何意:“我为何要去扬州?” “不为何,沣水镇不安全。”他没有多说。 “可我哥哥嫂嫂还有侄儿都在此,我不能走。” 她走不了,天玄门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那我便让人将桑大庆寻回来,届时,你带他们同去。”裴谨之很坚决。 桑晚轻咬舌尖:“你是怕嘉宁县主报复我?” 裴谨之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避开了她的眼睛。 “我不怕,她若敢报复我,下一次我定要毒死她。” 裴谨之见她油盐不进,声音有些冷:“动不动毒死这个、毒死那个,你以为自己有几个脑袋?” 桑晚一听就来气,今夜若不是他突然出现,嘉宁县主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她还怕什么报复。 真不知道这裴谨之是护她还是护嘉宁县主。 一想到这,她的心发酸,语气硬得像石头:“要你管!我不走。你我两清,我不连累你。” 一跺脚,人头也不回地朝西跨院跑了。 裴谨之伸手捞了个空:“哎你……” 黑暗中传来一声低笑,离九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 “爷,对女孩子,您得哄。” 裴谨之没好气,拂袖而去:“谁爱哄谁哄。” 难怪书中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哪有像她这般,翻脸如翻书。 他何时说过怕她连累,他是为她好,难道听不出来吗? 裴谨之满肚子的气,没处撒。 “您那簪子都送出去了,还同大奶奶闹别扭呢。”离九失笑,“这不是给百里大人挖墙脚的机会吗!” 稀有的彩翡料子只雕了根簪子,啧啧,大手笔。 光是设计发簪的样式,世子爷都画烂了好多纸,费了好些日子才确定的,别提自个儿还关起屋子打磨,着实花了许多心思。这么多年,离九还是头一次见到裴谨之如此上心。 可见桑晚在他心里是不同的。 裴谨之可算是找到了发泄的靶子:“话那么多,去把百里奚身上那帕子拿回来。” 离九跟在身后,打了打自己的嘴: “怪我多嘴!爷,他的功夫不比我弱,如今又没日没夜抱着那丝帕啃,我如何能取得?” “自己想办法!”裴谨之越听越胸闷:“拿不回来唯你是问。” 离九:…… 又是我一个人扛下所有?! 第113章 我要你们死 次日,沣水镇驿馆。 地上一堆碎裂的瓷瓶、茶盏,满室狼藉。 昨夜跑走的丫鬟、小厮一个不落,连同秦嬷嬷都跪在堂下。 嘉宁县主气得发抖。 明明昨夜桑晚那个小贱人下毒害她,可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昨夜她没有出过驿馆。 甚至连秦嬷嬷都低声劝道:“县主,兴许是梦一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嘉宁县主歇斯底里,那毒物发作的痛苦和失禁的屈辱,她历历在目。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下贱东西,昨儿个扔下我都跑了,以为诓我,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秦嬷嬷苦着一张脸,昨夜如何回到驿馆,她也一无所知。 只知道她被人打晕了,睁开眼后人就在驿馆,而所有逃跑的丫鬟侍从全部都回来了。 昨夜发生何事,他们均矢口否认。 “县主,我等昨夜都在驿馆,哪里都没去。” 秦嬷嬷赶紧起身,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再说下去,倒霉的是嘉宁县主自己。 她附耳低声道:“昨夜醒来,奴婢身上有个条子,您看看。” 嘉宁县主展开纸条一看,“屎尿失禁,滋味如何?” 啊!!!她气得晕厥过去! 孙妈妈掐着她的人中,失声大叫:“传大夫啊!快!” 嘉宁县主猛地睁开眼:“桑晚,裴谨之,我要你们死!!!” * 驿馆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昭云院。 离九来报信时,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下去:“大奶奶睚眦必报,县主都发疯了。” 裴谨之淡淡一笑,手上的笔未曾停下:“也罢,她高兴就好。沉疾烂疴总要爆发,尽快刺破这个脓疮未必不是好事。” 嘉宁县主如今手上没有旨意,依旧滞留沣水,背后定然还有其他目的。 他将写好的信仔细吹干墨迹,又妥善地装进信封交给离九:“快马送至蜀地给端王。” 离九眉头一动,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是。” 他前脚刚踏出一步,裴谨之冷声又问:“昨夜交代的事,办妥了吗?” 离九瘪着嘴,从袖口摸出一条丝帕递给了裴谨之:“百里大人要是拿剑砍我,到时您可要护我啊。” 裴谨之接过丝帕,展开看了看,收进了屉格。 他眸光戏谑:“其他的呢?” 离九一脸茫然:“其他?什么其他?” “百里奚花了二十两买下的可不止是一条丝帕。” 离九怪叫:“爷,那么多,都要收回来?!” “你猜对了!快去办!”裴谨之敛眸,故作肃色。 离九哭丧着脸:“属下领命。” 他走后,裴谨之才露出一丝笑。 他又抽出暗格,拿出一个方盒细看,眼神温热。 离九走后没多久,百里奚气势汹汹的推门进来,丫鬟拦都拦不住。 “裴谨之!” “作甚?” 裴谨之只抬头望了一眼,又啜着茶翻书。 “你个好家伙!昨夜去了万花楼竟然不喊我?!有你这么做兄弟的吗?” 百里奚将桌子拍得邦邦响。 “你有心上人了,我怎可拉你入风尘?”裴谨之戏笑。 百里奚懊恼地坐在他的对面,手托着腮,一下子萎靡了。 “哎!别提了。桑姑娘拒了我。”他暗觑觑地看了看裴谨之的脸色。 裴谨之敛了敛眸,明知故问:“哦,是她啊。” 唇角似笑非笑,比往日少了些冷意。 裴谨之见他心情不错,正愁没人听他心事,急急道: “文若,我知道你们是冲喜,有名无实。但你不喜欢她,她总归还是要再找一个依靠的。我百里家富贵天下无人不知,我可是家中最受宠的,做我的外室绝不会委屈她一星半点,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见裴谨之不吭声,他又自顾自说下去:“哎,我也是贱,越是得不到的,心越像是猫挠了似的,总也想着她。” 他看着裴谨之脸上的表情,试探道:“我若是娶她为妻,你觉得如何?” 裴谨之盯着书页,视线未动,只轻声道:“不说桑姑娘,便说你爹娘是否会同意你娶她为妻吧。” 百里奚扯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呵,我看我还没说完,腿就被我娘打断了。” 裴谨之淡笑,不疾不徐地又翻过了一页书。 “文若,如今我真希望自己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儿,想来,桑姑娘定是不会拒绝的吧。哎!” 裴谨之心头微微一动,寻常人家的男儿有,史洛川就是。 那一枚通心草样式的银簪,此刻变成了锋利的尖刺,扎进了裴谨之的心里。 他忍不住一声叹息。 百里奚也跟着叹气。 半晌后,他问道:“对了,昨夜发生何事?嘉宁今日发了疯似的,刚又晕过去了。” 裴谨之啜饮着茶,似乎无动于衷:“昨夜我饮醉了,不知发生何事。” “好吧。话说她这么疯,我怕她会做蠢事。” 百里奚连拍了好几下桌子:“你到底想好应对的法子了没?” 裴谨之放下手中的书册,蹙起了眉:“你像个苍蝇,嗡嗡嗡。” “哎,你这个家伙,我这是担心你啊。”百里奚不满。 “我看你是盼着我娶她,就可以打道回京了。” 裴谨之剜了他一眼,丝毫不客气。 百里奚讪笑:“嘿,被你看穿了。文若,为了咱俩的小命,你就委屈些,牺牲下色相……” 他话还没说完,裴谨之的书便呼了过来。 百里奚飞也似地逃出了昭云院。 * 桑晚气鼓鼓地来到书房。 “唤我来何事?”她连世子都不叫了。 “过来。”裴谨之柔声招她。 见她没动,又亲自起身,将她拉到书案边,递给了她一个黑色的木盒。 木盒方正还有两条缎带,手心可握,很轻薄。 “这是?”桑晚瞧了瞧,四周边沿还有一粒红色钮珠,像是珊瑚。 这是……袖箭? “小心。”裴谨之见她触碰了红点,身子向后一侧。 袖箭射出的箭簇擦着他的身体射向格物架的花瓶,顷刻碎裂。 “我的羊脂玉瓶!”裴谨之心在滴血。 这个玉瓶他视若珍宝,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古董商人手里收来的,听说世上只有一对,另一只还下落不明呢。 桑晚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死了,死了。 她只当这是一个精致的玉瓶,并不晓得它有多贵重。 可错就是错了,她垂眉耷眼轻轻扯了扯裴谨之的衣袖,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跟蚊子似的:“爷,我错了!” “真错了?”裴谨之心早就软了,但还是故意板着脸训斥,“毛毛躁躁,如何能行?” 桑晚连连点头称是:“世子教训得是,这瓶子多少银子?我一定赔给您。您大病初愈,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就不值当了。” 裴谨之哭笑不得,这伶俐的口齿,除了会顶嘴,还特别会哄人。 见他没有再生气,桑晚又厚着脸皮朝他笑:“您不是说用袖箭是下三滥的江湖手段么,怎么又愿意给我了?” 裴谨之揉了揉眉心,一脸无奈: “还不是因为你身手太差,无法自保!姑且一用吧。总比你被人宰了强。” “我是故意让秦嬷嬷抓我的,可不是身手差。”桑晚吐了吐舌。 裴谨之欲夺回袖箭,桑晚立刻认怂:“我错了,我身手差,多谢世子爷。” 裴谨之刮了刮她的鼻子,为她绑好袖箭,“去院子里试试。” 桑晚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指着哪,她打哪。 几处花盆砰砰碎裂,几乎百发百中。 桑晚爱得不行:“太好用了!” 袖箭加轻功,性命无虞。 再加毒…… 无敌。 第114章 一甜化百苦 桑晚跪在海棠院听训,足足快一个时辰。 日头很晒,她的脸通红,汗流浃背,都有些脱水了。 康氏知晓她回府,特意找了个裴谨之不在的时候唤她过去。 主母召唤,自然不得不去;果不其然没好事。 先是提到钱路一事,责怪桑晚没有上心;后又提及裴青芜和县主同她在大街上争执,训斥她丢了裴府的颜面。 裴青芜一脸得意地在旁看好戏:“让你得罪我,有本事就别回来。” 她想起那日,就愤恨难平:“母亲,那日她还打了我一个耳光,今日,我要狠狠打回来。” 康氏气定神闲地啜饮着茶,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摆明了是要纵容。 裴青芜撩起袖子,直接上手。 手掌还没接触到桑晚,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量刮倒了。 她倒地惨叫:“我的手……” 桑晚一回头,就看到了裴谨之。 她笑,声音有些虚脱:“来了?” 裴谨之眼眉发寒,一把拉起她,旁若无人地查看她的膝盖:“可还能动?” “还行。”桑晚双腿跪得发麻,站起来就像有千万根银针扎着他,疼得很。 裴谨之一看,眉头锁得更深,大手搀着她,低头道:“靠着我。” 他对着康氏冷笑:“海棠院这么喜欢让人跪,你不如自己跪个够。也好想想,当年是如何害死我娘才坐上主母这个位置。” 康氏气得手都在发抖:“裴谨之,我是你的嫡母,你竟敢为一个丫鬟顶撞我?” “丫鬟?”裴谨之扯了扯唇角,将桑晚搂得更紧:“这是我裴谨之的娘子,入了牒的裴氏宗妇,不是什么丫鬟。” “放肆!”康氏珠钗颤动,整个人都在晃动: “她出身卑贱,谁允许你将她记入宗谱的!简直是胡闹!老爷绝不会答应!你祖母也不会同意的。” 不让入宗谱可是老太太的意思。 她今日敢大张旗鼓地教训桑晚,自然也是摸清了老太太的心思;老人家不好出声,她自然要拿出主母的威严。 裴谨之朗声大笑,眼底一片冷意: “卑贱?你怕是忘了,当年你衣衫褴褛、一无所有来裴府投奔我娘之时,比她还要卑贱吧?你爹因贪污被下狱,你娘卷走家中所有细软,跟家中管事连夜私奔。而你呢,你怕被抓进教坊司,连夜逃到京城寻我娘庇佑。若不是我娘求情,你哪有今日?你这样的人都能做镇国公的填房,她如何做不得世子夫人?” 裴青芜震惊地说不出话:“娘,她说的可是真的?你是罪臣之女?” 康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过往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再一次涌上心头,面对女儿的疑问,她无地自容。 她对着裴青芜道:“莫听他胡说。你外爷是被人诬陷的。” 裴谨之嗤笑,对着呆若木鸡的裴青芜道: “是非黑白,都有卷宗。是诬陷还是事实,你自己去查。” 说罢,他打横抱起桑晚往外走:“府里这些个阿猫阿狗,日后你都不需理会。” 桑晚揽着他的脖子,靠在他宽厚的胸膛,莫名觉得好笑:“好。” 她想笑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只得死死压着唇角,往裴谨之的怀里钻了钻。 怀里的人乖顺得像一只猫,让裴谨之又心疼又温暖。 康氏气得跳脚:“裴谨之,你竟然敢骂我!” “骂就骂了,难不成还得挑日子?” 裴谨之边说边走,完全无视背后气得发疯的女人。 他抱着桑晚一路出了海棠院,两侧下人纷纷垂下头,桑晚脸比刚刚被日头晒过还要红:“我能走。” 裴谨之低头望着她,眸光微微一动:“记住,你是我的人,别轻易跪。” 桑晚咬了咬唇,忽而抬眸:“入牒的宗妇,是什么意思?” 裴谨之一怔,神情不自然:“随口一说的。” 桑晚哦了一声,也对,他们本就说好了要和离的,又怎么会入牒那么麻烦。 “是她杀了你娘?”桑晚攥紧他的衣襟,眼里都是心疼。 难以想象,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裴谨之眼底一黯:“她想做镇国公夫人。” “那时你多大?” “四岁。” 桑晚心一紧,忍不住骂了句康氏,畜生不如。 四岁小儿,什么都懂,却什么都没法做,裴谨之当时该有多难过啊。 她的手又捏紧了一分,想了想,直接伸手抱紧了他的脖子:“都过去了。” 裴谨之身形一僵,感受到脖间的温热,将她放了下来。 他热烈又深沉地看着桑晚的眼睛,蓦地揽手将她抱在怀里,大手摩挲着她的发丝,仿佛在抚摸着自己千疮百孔的伤疤。胸前传来她鼻息的热气,氤氲着,像是在一寸一寸烫平他褶了皱的陈年伤痕。 他边吻着发心边笑:“是,都过去了。” 桑晚抬起头,凝眸浅笑:“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裴谨之扬了扬眉,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只见她从袖口中取出一方丝帕包裹的饴糖,小心翼翼地摊开: “这回的饴糖,我用的是新鲜采摘的蜜桃。尝尝。” “你当我三岁小儿哄。”裴谨之失笑,眼里的柔情却掩饰不住,开了闸,泄了一地。 “你试试嘛。”她捻了一颗,执意要送进了他的嘴里。 裴谨之无奈从命,舌尖裹住糖,顺势还濡湿了葱白的指尖,他未放,她亦然。 丝丝缕缕的甜,在四目交织下,裹着水蜜桃的清香,在唇齿绽放。 他的苦,真的消退了。 “很甜。”他亲了亲她的指尖,将柔软的手握在手心。 “一甜化百苦,很有效的。” 桑晚又将帕子小心叠好,将这包饴糖放在裴谨之的手心,“都给你。” “甜的不是糖。”裴谨之噙着笑,是你。 他将丝帕重新打开,取了一颗喂进桑晚的嘴里:“你受苦了。” 桑晚抿着糖,小脸绯红,眼眸都是星芒扑闪。 明明只想安慰他的,怎料又被他撩红了脸。 “你怎会来?”她记得,他才出门不久。 “心里不踏实。”赶回来在昭云院没瞧见她,心都跳出嗓子眼了。 裴谨之将饴糖收好,揣进了自己的袖袍: “你怎如此老实?她们若再欺负你,直接一箭射穿了事。” 桑晚明知道他是在说气话,扑哧一笑:“那我岂不成了杀人如麻的罗刹娘子了?” 裴谨之一笑,如清风朗日:“听说外头都传我是罗刹公子?一个公子一个娘子,倒是般配。” “你被如此编排,不生气啊?” 桑晚心想,你是没看见话本子里写得有多邪恶。 “又如何?”他一拢袖袍,背负着手,傲然,“我就是要让他们怕我。” “可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桑晚挽上他的手。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垂下头望着她,眼神切切。 桑晚被这火辣的目光烫到,一时语塞。两片红云飞上面颊,她咬唇,撒腿就跑:“我哪知道。” 纤腰倩影,转瞬消失在视线之内。 裴谨之只能提着衣袍追了上去。 * 刚入昭云院,桑晚差点与云雀撞了个满怀。 云雀一喜:“大奶奶,角门外有人求见。” 桑晚回头,正巧裴谨之也跟上来了:“是谁?” “是大奶奶家中的仆妇,说是庆老爷回来了。还……” 云雀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桑晚一听便觉不妙:“桑大庆也来了?” 云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主子的反应。 “我去一趟?”桑晚回眸望着裴谨之。 想起桑大庆那贼眉鼠目的样,裴谨之不放心:“我同你去。” 桑晚按住了他:“不好。他若瞧见你,少不得又要狮子大开口敲笔银子。我去。” 她不敢让裴谨之去,他眼毒。 仆妇就是程娘子,万一被识破就麻烦了。 见她这么说,裴谨之也不勉强,只摸了摸她的头:“去吧,有事唤离九。” 离九在旁抱着剑,豪气云天: “大奶奶,有我在,他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 角门外,杨柳低垂。 仆妇阿芬似笑非笑,对桑晚行礼:“大姑娘。” 桑大庆激动地拉住她的手腕:“晚,你怎么又回裴府了?” 见她不吱声,桑大庆来气了: “这裴府到底有什么好,你非要在裴府做丫鬟?” 第115章 匀些给哥哥花花? “松开!别拉拉扯扯,这是我们世子夫人!” 离九提剑敲在桑大庆的手背,粗声粗气道。 “世子夫人?”桑大庆又惊又喜,“晚,你发达了啊!” 他喜得转圈圈,又半弓着身子扶着桑晚的双臂:“咱娘知道吗?何时办得喜事?我如今是国公府的舅老爷了?这真是富贵撞上门、半点不由人啊!晚,聘礼呢?咋没往家里抬啊?” 桑晚冷哼了声:“我为世子冲喜得的五百两金,都替你还赌债了。” 桑大庆一呆,聘礼没了? 离九横眉一飞,忍不住拔剑,欲砍死桑大庆。 桑晚见识不对,按住了他:“离九哥,我同他们说会话吧。” 离九瓮声瓮气:“大奶奶,有事叫我。” 他朝着桑大庆挥了挥拳头,桑大庆被他打怕了,缩起脖子躲到了桑晚身后。 “桑大庆,是你拿着了我的金牌?”桑晚眼神如刀。 “胡说八道!什么金牌?我见都没见过!” 桑大庆袖子一挥,舔着脸又凑上来:“裴世子对你这般好,又给金锭又给金牌?那金牌长什么样?你再同世子要一块来,也给哥哥开开眼?” 桑晚见他的表情不似撒谎,心里一沉。 看来拿走皇城司令牌的,是柳玉梅。 “四海赌坊被查抄了,剩下的银子你也不必还了。桑大庆,我对你仁至义尽了,你收收心,尽快将嫂子和方儿接回来吧。”桑晚冷着声。 “你嫂子她倔得跟头驴似的,没有银子哪叫得回来。”桑大庆搓了搓手,眼冒精光,“你如今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如此富贵显赫,想必几百上千两银子唾手可得吧?你也不想哥哥嫂嫂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匀些给哥花花?” “呵,桑大庆,你想到倒是挺美!所有的钱都填进去给你了,如今我哪里还有银子?你别听离九瞎喊,我只是个冲喜的。” “冲喜娘子也是娘子啊。你瞧那个黑面罗刹(指离九)对你如此恭敬,可想而知裴世子爱你爱得紧。晚啊,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去撒撒娇,掉几滴泪,我不信那裴世子几百两都不肯掏。” “去去去,一边去。”桑晚懒得同他废话,扬手招呼仆妇到一旁,“我娘可好?” 仆妇眼睛一暼离九站的位置,垂下了头:“夫人甚是牵挂,让老妇带几句话,大姑娘。” 桑晚点了点头,两人又往外走了些,仆妇低语了几声。 桑晚清咳了声,故意大声道:“知道了。你同娘说,世子待我很好。她不放心,你便每日来此,传传话吧。” “是。”仆妇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 桑大庆又舔着脸凑了上来:“阿晚,没有百两,十两八两也可啊。” 桑晚无奈,摸了摸腰间,掏出了十两银子:“这是世子爷给的买药钱,最后一次了,桑大庆!” 桑大庆将银锭放在口中一咬,乐得眯起了眼。 “好,那我今儿先回去了。明儿我再来啊。” 桑晚淬牙,跺了跺脚,撂下一句狠话: “呸,明儿你敢来,我打断你的腿。” * 回到昭云院,桑晚心绪不宁。 裴谨之只当她是恼了桑大庆,拉她坐到怀里:“我让离九去剁了他,喂狗了事。” 桑晚一听,更觉得不是滋味。 “我爹活着时,他还算老实;我爹一死,他身上的臭毛病就都发作了。输光家产不说,连我都三番四次被他押上赌桌。我真恨不得剁了他。可我娘只有他一个儿子,心心念念盼着他改邪归正,哎!” “要我说,你娘也是个糊涂的。慈母多败儿。”裴谨之星眸微动,“你只是养女,没想过离开他们吗?” 桑晚几乎没有犹豫:“我知晓我在娘心中的份量比不上桑大庆。可她捡了我、养了我,如果没有她和我爹,兴许我早就死了。我若离开,我娘又能指望谁呢?” “所以你就心甘情愿让桑大庆一次次卖了你?”裴谨之心疼,情不自禁拍着她的后背,将下巴压在她的发心:“你受苦了,我若早些来就好了。” 桑晚眼微红,想起程娘子的警告,起身离开裴谨之的怀抱。 “过些日子……你我和离后,我就回去同我娘一道做绣活,也能养活家。桑大庆是死是活,我是管不了。” 裴谨之怀里一空,听见和离两个字,心又冷了冷:“不是人人都是百里奚,会二十两买你的绣帕。” 裴谨之垂眼整了整衣袍,一眼都不看她,起身离开。 “六月天的脸。”桑晚望着他背影:“翻脸比翻书还快。” 云雀在一旁扑哧笑出了声。“您这么扎心,世子不生气才怪。” 桑晚皱了皱眉,笑得勉强:“他小心眼,我不与他计较。” 云雀捂着嘴偷笑:“舅老爷想要银子,世子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您开口不就成了。” “那可不成!桑大庆是个无底洞,谁也填不满的。” 桑晚坐了下来,手支着下巴,叹气: “更何况,我同裴谨之……都是交易。回头和离了,还要还他的银子的。云雀,你可知,昨日我才打烂了他的玉瓶,这算算,前前后后我可欠了他好多钱。日后这些钱要绣多少帕子才能还得上?” 云雀实在拿她没辙了:“哎哟我的大奶奶啊,您可别再提和离了。您没瞧见,世子爷听见这两个字就黑脸了吗?!” 桑晚一想起这事,头疼得厉害。 诏书、和离,像两道紧箍咒,压得她喘不过气。 程娘子今日来,就是威胁她入了裴府莫要忘记大事。 她在想该如何完成任务,又能成功保住性命脱身。 “算了,不去想了,练字。” 她扬了扬手,招呼云雀弄来笔墨纸砚。 云雀是个乖巧的,很快就备齐了: “大奶奶,您总算是想通了。世子爷素日最喜书画,您练字就对了。” 投其所好,才能琴瑟和鸣。 云雀开始展望昭云院美好的未来了。 桑晚咬着笔,回忆裴谨之教她的书写笔法,一横一撇一竖,很是用心。 不知不觉,她埋头练了整整一下午。 裴谨之听说她练字,气消了一大半。 离九促狭一笑:“大奶奶这是在努力同您并肩呢,可见她的心意。” 裴谨之压不住唇角,嘴上嫌弃:“我去指点一二,没得又乱涂乱画什么龟甲。” 话音未落,腿早已迈出了门。 第116章 我怎会梦见她 康氏自连续两次被裴谨之下了面子,便称病将管家之事推了出去。 裴府人员繁杂,老夫人年纪又大,不欲再掌家;再与裴谨之商议之后,将管事一职暂时交给了桑晚。 桑晚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自裴谨之在海棠院发过威,裴府上下对桑晚面上敬重,所到之处,“大奶奶”的呼声不绝。 一开始她还出言制止,后面耳朵听出了茧,也就随他们去了。 裴府下人多是康氏从京城带过来的,他们畏惧裴谨之,但背地里还是偷摸着取笑桑晚,喊她“五百两夫人”。 云雀气得要死,撸起袖子想找这些碎嘴的人算账,桑晚拦住了她。 “下回你听见,告诉他们,得加个金字,是五百两金夫人。” 五百两和五百两金,那可是有好大的差距的! “大奶奶,您气糊涂了?”云雀为主子抱不平。 “有这闲工夫生气,不如多练几个字。”桑晚落笔更勤快了。 如今接掌府内大小事务,她总算体会到了孙妈妈曾说过的,会写字有多重要了。 时不时算个账、记个事,都得添几笔,这些日子下来,她倒是会写很多的字了。 她本就聪慧,加上过目不忘,偶尔裴谨之闲了总爱来指点,书法功力突飞猛进。裴谨之忍不住惊叹她的天赋,是个学什么都学得飞快的好苗子。 桑晚得到了表扬,练字更勤奋了;有时为了练好字,甚至露夜挑灯练习。 这个精神头,看得裴谨之都讶然。可前儿桑晚喊苦喊累时,他才说过“铁杵磨成针、有志者事竟成”的故事,如今见她这般勤快,反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大奶奶这是要当书法家了?”离九嘀咕着。 裴谨之站在西跨院的门外,透过菱花窗静静地望着房内沉迷写字的人儿。 夏夜蝉鸣声不绝,屋内虽放着冰消暑,可她还是练得满头大汗。 “走吧,别打扰她。”裴谨之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又说不出是哪不对。 离九只好跟着摇了摇头。 这写字的劲头,不像是为了取悦世子,倒像是要做当代卫夫人。 这大奶奶的心思,真猜不透。 * 裴谨之回到书房,屋顶又落下不速之客。 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大门不进,你非要飞檐走壁。” 百里奚笑得混不吝,挑了个果盘里的桃子,一咬一口蜜汁:“这不是夜深了,怕打扰你们府里休息。” “呵,既知道夜深,还跑来作甚?” 裴谨之嘴上嫌弃,手倒是没闲着,给他倒了盏茶。 “同你说一声,疯子县主八百里加急传信告御状了。” “哦?你拆了信?”裴谨之挑眉。 百里奚斜倚在茶几上,眼一翻:“那不必须的吗!不拆怎知她告什么。” “我猜猜。”裴谨之敛了敛眼皮,淡笑: “定是说我同反贼天玄门勾结,手握诏书,意图谋反。” 百里奚惊得掉下了桃子,“你怎知道?” “她迟迟不回京,自然身负另外旨意。官家多疑,既然派你来监督诏书之事,又知你我关系匪浅,自然会备有后手。” 百里奚佩服地五体投地:“文若,论脑子,你是这个!” “别贫了。这两日她定会借口启程回京,路上你多加小心。” 裴谨之眉宇间聚起一团浓云:“该来的,总要来的。是时候了。” “你放心,我有数。”百里奚胸口拍得邦邦响,促狭一笑,“只是咱们恐怕得做场戏了。” 离九从书房外踏入,看见百里奚吓了一跳。 “你又绕过了我的防卫网?!” 百里奚嗤笑:“想拦住小爷,你那点儿人还不够格。” 离九气得一跺脚:“回头我就将这帮废物好好打一顿!小顺!小顺!” 门外小顺应声而来:“九爷!” “去,东西各角加派人手,有鬼鬼祟祟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他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百里奚。 百里奚笑得更大声了。 裴谨之拧了拧眉,朝离九扬手:“可是蜀地的消息回来了?” 离九递上一卷字条:“端王世子下狱,端王已奉召进京请罪了。” “带了多少人?”裴谨之最关心这个问题。 “只带七八个随从。”离九带笑,“想必是听了爷信中的劝告了。” 裴谨之总算放下了心中大石:“很好,至少他还知道惜命。” 官家做局本就是为了逼他反,如今他负荆请罪,至少明面上不能拿他怎样了。 “爷,官家想借刀杀人,我们这么做,属实有点冒险。” 百里奚想起端王世子萧琪,气得牙痒:“你帮他作甚。” “端王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与聪明人过招,无需多言。此番官家这个局,我能看破,他如何看不破。蜀地养兵未必是反,也可能是自保。帮他活,就是帮我们活。” “这死局,该如何破?”百里奚也捏了把汗。 “置之死地,而后生。”裴谨之心有成算。 他定定地看着百里奚,又道:“你可还记得南安王?” “南安王?萧玑的爹?他不是死了嘛?你们两家还因此反目成仇。” 百里奚一听这个名字,难受得要命。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裴谨之深深吸了口气,思绪刹那飘忽悠远: “十五年前,南安王携王妃奉旨来江南道巡盐,裴府于画舫设宴。宴过半酣,一群前朝余孽闻风伏击,南安王爷和我祖父当场中箭身亡。身中数刀的王妃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产下一女,便是萧玥,先帝怜其一出生就失去双亲,便收养至膝下,赐景和公主封号。而南安小王爷萧玑则因此事与裴家决裂。” 百里奚收起往日的玩世不恭,眼里泛起浓浓的哀伤: “哎!你、我、萧玑三人年岁相仿,又是一同长大,本像亲兄弟。就因此事,他恨裴府护佑不力,迁怒于你,从此你二人形同陌路。而我夹在其中,实在难受。” 他看了一眼裴谨之,那素日苍白的脸,似乎更没有血色了。 “好端端的,今日为何提起南安王爷?”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裴谨之喉间一涩:“天要凉了,我近来总梦见萧玑。” 百里奚垂下了脑袋,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忽而,他抬头,邪邪一笑: “文若,你撒谎。你是梦见萧玥了。” 他举起茶盏,转动着杯子: “我若是你,也定是意难平。你母亲同南安王妃是闺中密友,本约好了指腹为婚,结果那一年,南安王妃生了萧玑,裴夫人生了你,只好拜把子做兄弟了。可南安王妃愣是不服气,约好了下一胎若是女儿,两家再结娃娃亲。可没多久,你母亲就染病仙逝了。南安王妃又是在那种情况下生下了萧玥,两府交恶,这门亲事也无人再提了。她都已经嫁人了,你还念着她作甚?” “胡说,我怎会梦见她?”裴谨之剜了他一眼。 百里奚提唇一嗤,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你找桑晚做冲喜娘子,不就是因为她长得有几分似萧玥吗?” 第117章 她为何不高兴? 书房外,桑晚停住了脚步。 云雀端着药,不解:“大奶奶,怎么不进去了?” 桑晚回眸,微微一笑:“我刚想起来还有些事未做,你送进去给世子吧。别说我来过。” 云雀不明所以:“是。” 书房内裴谨之和百里奚看见云雀,便止住了话题。 没来由地,裴谨之心一紧,视线掠过云雀找桑晚的影子。 见外头没人跟进来,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你大奶奶呢?” 云雀垂首回禀:“大奶奶有事,吩咐奴婢伺候您汤药。” “你家大奶奶忙什么呢?”百里奚很好奇。 最近次次来都没碰到桑晚,他倒是有几分想念了。 裴谨之眉一皱,对着云雀挥手,“你下去吧。” 百里奚舌顶着腮,满脸促狭:“满府上下都喊大奶奶。文若,你该不会对她认真了吧?可我听阿晚说,你答应给她和离书,放她走的。” “你喊她什么?”裴谨之沉下了脸。 “阿晚啊,若不是想着你们还未和离,我还想喊她晚儿呢。” 百里奚话里的醋味极浓,裴谨之实在无法装若无其事。 他饮尽汤药,扯起嘴角讥讽道:“你醋什么,她有心上人,是个书生。就算她要走,也不是跟你。” “竟有此事?哪里来的书生?细细说来。”百里奚更难受了。 裴谨之似乎情绪比他更低落:“快滚,我乏了。” * 几声惊雷起,夜里下起暴雨。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窗户和台阶,像川流不息的溪水,绵延不绝。 这一夜半梦半醒,桑晚在梦里被裴谨之死死箍住,他放肆又热烈地啃她,嘴里还喊着萧玥的名字。 她很是恼怒,在梦中奋力推开他,醒来半身冷汗,衣裳都湿透了。 “大奶奶,您做噩梦了?”云雀暖心地递上一杯水。 桑晚抬了抬眉,云雀笑道:“您说梦话了,梦里嚷着让谁走开,很生气。” 桑晚哭笑不得,淡淡地自嘲:“是啊,梦到不该梦到的人。” “定是舅老爷这几日天天上门,让您烦心了。”云雀接过空杯子,又给她续了杯水:“他这么不依不饶、撒泼打滚地闹,若是被主母瞧见了,定是又要说些难听的话了。” “分币不给,且让他闹。” 桑晚着实没好气,发狠似的一口饮尽了水。 桑大庆自从知道她给裴谨之做了冲喜娘子,就像是看见了摇钱树,成天成日跟着仆妇上角门等着桑晚要钱。 那仆妇是程娘子假扮的,桑晚不敢大声呵斥桑大庆,怕引起离九他们的注意。 程娘子的耐心越来越浅,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大奶奶,世子爷喊您去正厅。”外头有人在敲门。 桑晚看了眼云雀,她去开门。 门外的丫鬟垂首道:“费府医昨夜过世了,世子爷喊您去一趟。” 桑晚心一顿,有些不敢相信:“府医过几日就要启程回乡下,怎的突然就没了?那青禾姐姐呢?” “说是突发心疾,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 桑晚穿上外袍,即刻前往前厅。 青禾一身素色衣裳,正跪在地上啜泣。 裴老夫人和裴谨之上首端坐,康氏一干人等也都坐在侧首。 见她来了,裴老夫人示意她坐下:“晚儿你如今代掌中馈,费府医在咱们府上十多年了,就如我们自己的亲人一般,他的身后事,自然要由我们操办的。” 青禾垂泪叩首:“谢谢老夫人,谢谢世子爷。” “好孩子,快起来吧。”裴老夫人满眼怜惜。 桑晚扶起青禾,一同坐了下来,见她红肿着眼,心疼地紧,掏出丝帕又为她抹泪:“青禾姐姐,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谢谢……大奶奶。”青禾又是泣不成声。 裴老夫人望向裴谨之,商议道: “老费膝下就这么个侄女,如今他去了,青禾这个丫头孤身一人怎可回去乡下?我看,就留在裴府,女眷们有个头疼脑热,也不需要去外头找医生。谨之,你觉得呢?” 裴谨之点了点头:“一切都听祖母的。” 康氏顶着一张菜色的脸,插了句嘴: “青禾素日细心,医术也好。这些日子我病着,旁的人伺候,都没有青禾贴心。” “好,那就这么定了。” 裴老夫人发了话,青禾又叩首道谢。 众人走后,桑晚拉起青禾的手,才发觉她的手极冰。 “前些日子我见费府医还好好的,怎的就……” 青禾红肿着眼:“叔父年岁大了,本就有些旧疾。再加上前些日子世子昏迷一事,他受了不小刺激。昨夜睡下就……就没有醒来……” “哎!”桑晚叹了口气,费府医本是宫中出来的太医,心高气傲在所难免。 “姐姐莫哭,费老的身后事,我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风风光光的。” “多谢!多谢大奶奶!” 青禾抱着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 好一通安抚之后,桑晚又去忙碌费府医的丧事,回到昭云院已是深夜。 裴谨之竟站在廊下等着她,面色被风吹得发白,想来是站了很久。 长长的抄手游廊如龙游走,隐入一片漆黑的夜;廊亭两端挂着两盏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昏黄的灯笼忽明忽暗,映在他的脸上,五官越加棱角分明,俊逸神朗。 桑晚望着他,既熟悉,又陌生;想靠近,中间又隔着一个无形的人。 “世子,怎么还未休息?”她福了福礼。 裴谨之微怔,对她如此规矩和客套深感不适:“近日你忙,我们似乎许久没有说话了。” 桑晚挑了挑耳边鬓发,淡淡地笑着:“您也忙,府中大小事务有孙妈妈帮忙,我也不敢来烦扰您。” 她不靠前,裴谨之索性背负着手走下了台阶,一步步向她靠近。 高大的身影裹着秋夜的风扑了过来:“今日你说话,很怪。” 桑晚本能地向后一退:“哪怪,我只是有些累了。” 裴谨之低头,桑晚却避开他的眼神,垂下了头;他只能看着她头顶黑发,瞧不清她的脸。 他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头,桑晚却应激似的,又往后退了一步。 裴谨之大手顿在半空,一时竟有些呆了。 “你生我气了?”为何?他什么也没做啊。 啊,定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她恼了。 “我最近有些忙,外头几处庄子巡视了一圈,还有……”裴谨之忙不迭解释。 “我没有生气。”桑晚再抬眼,神色恢复正常:“只是累了。” 千万句话堵在胸口,裴谨之想起费府医的丧事,抚了抚她的头:“快去休息吧。” 这一回桑晚没有躲开,而是恭恭敬敬地福礼、告退:“是。” 蝉鸣声噪,裴谨之躁上加燥。 心里似有一团火,无声无息地被浇熄;微弱的火苗将熄未熄,又像是被泼了油,一下蹿得更高。 “阿九,她为何不高兴?” 离九靠在暗处的角落,耸了耸眉毛: “爷,大奶奶应该就是累了。您看,偌大的内宅那么多事,她初次掌家,定然精疲力尽。” 这一番话,让裴谨之的心里又好受了些。 “明日你吩咐厨房,多做些她爱吃的。” “是。”离九刚要走,裴谨之又喊住他: “哦,对了,宝月楼新到的首饰还有新衣裳,明日统统送去。” 第118章 我没有听墙角的爱好 一大清早,绮罗美衣和朱钗首饰像流水一样被抬进西跨院,云雀看花了眼。 “大奶奶,世子爷的眼光可真好,这些颜色、款式都是最时新的。您看看今日穿哪一身?” “收起来吧。”桑晚似乎不为所动,埋头吃着粥,门外又来了个丫鬟。 “大奶奶,角门外有人求见。” 桑晚没来由心一烦:“今日为何来得这样早?” 这个桑大庆,天天要钱,简直是要逼死她。 还有程娘子,每日来都说些威胁人的话,来回就是诏书、诏书,她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丫鬟有些摸不着她的心思:“那婢子去让他等着?” “算了。”桑晚摆了摆手,换上了外袍:“我这就去。” 当她走出角门,抬眸的一刹那,心都滞住了。 紫薇树下站着一袭青衣,干净儒雅,是许久未见的史洛川。 “阿晚。”他一出声,就红了眼睛。 桑晚喉间动了动,晦涩难明:“洛川……哥哥。” “阿晚,真的是你。你……你……” 他看了看裴府的丫鬟,有些说不下去。 桑晚示意丫鬟退下,人又往外走出去一些。 史洛川顾不得什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阿晚,我前几日去你家才知,蒲家小姐竟去找过你。是误会,阿晚。我与她并无什么。蒲员外的确有心想我入赘为婿,此事我已经同他们都说开了。我心里只有你,绝不会娶旁的人为妻的。我已经搬回了家中,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怕你多想,未曾同你说清缘由,都是我的不是。” 桑晚一怔,心里顿觉好受了许多。 她一抽鼻子,眼圈跟着红了红:“洛川哥哥,那蒲家小姐与你很是般配的。” 史洛川手并指放在耳畔,发誓:“我若有异心,就让我名落孙山,这辈子都考不中。” 桑晚抓起他的手就往下拉:“晴天白日的,你胡乱说些什么。别咒自己。” “阿晚,你不生我气了?”史洛川见她如此,心放下了大半。 “我本就没有生气。洛川哥哥,你有更好的选择,我自当为你高兴的。” 桑晚说的是实话,论家世、样貌,谈吐,那蒲家小姐是一等一的。 史洛川却以为她还在说气话: “阿晚,不许你这样说。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没有更好的选择,只有你。” 桑晚望着他恳切而真挚的眼神,忽而又想起裴谨之将她当做萧玥替身的事,心里百感交集。 “洛川哥哥,只有你,真正当我是我。” 史洛川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你当然是你,没有人能替代你。” “谢谢你,洛川哥哥。” 一瞬间,她好像又找到了心灵的依托。 “阿晚,裴谨之又强迫你回裴府做丫鬟了?你同他说,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肯放了你?我现下就去凑钱。”史洛川对裴府很是讨厌,每一次他们都拦住他,想要见桑晚实在太难了。 “洛川哥哥,此事说来话长。” 桑晚深吸了一口气,向他娓娓道来。 她隐去了许多细节,只说裴谨之是因为救她中了毒箭昏迷不醒,她为他冲喜。 “我现在还不能走,世子答应我,过些时日待事态平息,会给我和离书放我走。只是,如此以来,我便是二嫁妇了,洛川哥哥,恐怕,我不能……”桑晚说不下去了。 事态一发不可收,她完全无法控制。 她和史洛川之间,平白又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史洛川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松了一大口气: “我就知道,阿晚你是有苦衷的。此事和二不二嫁有何关系。他救了你,你为他救回他而冲喜,一报还一报是大义。我怎会因此而对你有看法?如果我是这样的人,怎配做你的洛川哥哥?” 桑晚鼻尖一酸,声音都哽咽了:“洛川哥哥,我……” 史洛川心都快碎了:“阿晚,别哭。我知道你过得不易,且再等等,等你拿到和离书,同我一道去州府应考,日后再一同去京城,如何?” 桑晚闷声点了点头,眼眶濡湿:“我想的,我一直是想的。” 史洛川笑得跟孩子似的:“那就说好了。阿晚,我今日就回家苦读,等你的消息。” “好。”桑晚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 两人执手,又哭又笑;话别时,史洛川又是一步三回头。 不远处的屋檐上,蹲着百里奚和裴谨之。 百里奚咬着不知从哪拽来的草杆子,气急败坏地啐了口唾沫,酸溜溜道:“就是这书生啊。” 他斜睨了一眼裴谨之,很是不甘:“小丫头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裴谨之手中的拳头青筋迸裂,口中依旧淡淡的:“我没有听墙角的爱好,恕不奉陪。” 他一跃而下,顾自离开。 百里奚忙不迭跟在他身后: “哎,你等等我啊。走那么快作甚?” * 桑晚目送史洛川离开后,收起了泪往里走。 离别总是如此艰难,但好在他们坦诚相待,有了新的期盼。 她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没走几步,有人拦住了她的路。 “大奶奶,求您,救救我家姨娘一命吧!求求您了!” 桑晚拧了拧眉,云雀凑过来低声道:“这是赵姨娘身边的丫鬟流霞。” 赵姨娘?桑晚脑中灵光一闪,不是和钱路偷情的那位吗! “你家姨娘怎么了?为何在此哭哭啼啼?” 流霞膝行了两步,在桑晚跟前拼命磕头: “我家姨娘是冤枉的,老夫人将她禁足在垂花阁,可这几日变了天,姨娘着凉发了高烧。我求了几日,都没有大夫来看她。大奶奶,您好人有好报,再这样烧下去,她会死的。求求您,求您救救她!” 桑晚有些不明白,她看向云雀:“此事为何无人来报?” 云雀也摇了摇头。 “去,叫上青禾,一同瞧瞧去。” 人命关天,桑晚也没时间计较为何这件事被隐瞒不报,立刻调转方向去了垂花阁。 赵姨娘无力地躺在床榻上瘦得脱了相,病态枯黄,全然看不出往日的娇艳。 桑晚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厉害,嘴里还在叨叨地说着胡话。 流霞是个忠心的,立刻端了碗水过去,喂她喝下。 整个垂花阁只剩一个流霞,再无别人。 桑晚一阵唏嘘,瞧着是自作孽,可看见了终究是不落忍。 青禾提着药箱,见到赵姨娘的模样,也是一怔:“怎病成这样?” “青禾姐姐,你快给瞧瞧,都烧糊涂了。” 第119章 有人要害我 用了药后,赵姨娘神智清醒了些。 她看清眼前的人时,面露迷茫和狐疑。 流霞立刻介绍道:“姨娘,您忘了?这是大奶奶。” 赵姨娘反应迟缓,声音嘶哑:“府里哪来的大奶奶?” 流霞惶恐地看了眼桑晚,低声凑近赵姨娘的耳畔:“世子爷的冲喜娘子。” 赵姨娘缓缓地点了点头,突然眼睛一亮,猛地坐起抓住桑晚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大奶奶,我是被冤枉的!求求你,救救我!” “我没有通奸!我没有杀人!” “求求你!” 桑晚挣脱不得,手腕被她的指尖扎得生疼:“你先松开,别……” 话还没说完,赵姨娘疯狂咳嗽,竟咳出了血点子,溅到桑晚的脸上,触目惊心。 桑晚惊得一动不动,云雀则吓得大叫:“大奶奶,您没事吧?!” 青禾拿出帕子为她擦拭,流霞则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大奶奶勿怪。” 青禾手上的帕子沾满了血,桑晚闻了闻,眉头一锁。 她太熟悉这个气味了。 这是落回,能让人神智失常的毒药。 有人给赵姨娘下毒。 她将帕子递给了青禾,青禾眼神一黯。 两人交换了眼神,桑晚不动声色为赵姨娘拍背、顺气:“赵姨娘,莫急,慢慢说。” “流霞,云雀,你二人去外面守着。” “是,大奶奶。” 赵姨娘抬眼看着青禾,桑晚又道:“青禾若不来,你命都没了。她是可信之人。” 赵姨娘情绪激动,连连点头: “大奶奶,我不知道为何王妈妈会去城隍庙,我没有让她买毒药,也没有让她杀人。” 见桑晚不吱声,她以为不信她,又对天发起毒誓: “我是恨大公子,偏让宴儿去那么远的地方求学,让我们母子分离。可我从未想过毒杀大公子啊!我若有半句假话,就让老天爷劈死我,让我曝尸荒野;让我儿前途尽毁,没有出人头地之日。” 这个誓言的确狠毒,毕竟满府人皆知,裴无宴是赵姨娘的一切。 “王妈妈跟了你快二十年,若非你授意,她怎会私自放了钱路?去城隍庙取药、杀人灭口,白纸黑字都供出来了。而且,那些银子都是你当了金银首饰凑的。这你又作何解释?” 这件事在她接管内宅后,裴谨之有粗略同她提及过。 “因为钱路捏住了我的把柄!”赵姨娘捂着脸,失声痛哭。 “我入府前是在畅春园唱戏的,曾与戏班小生有过一段情,还曾为他落过胎。钱路不知从何处得知这段往事,便来敲诈我。我担心老爷知晓,只得掏钱了事。这一回他让人带话,说是不放他走,他就将此事公之于众,让我和宴儿这辈子抬不起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那一百两还是掏空了我的积蓄,又卖了首饰才凑齐的。” 桑晚沉溺了片刻,又盯着她的脸,问道:“你与钱路,可有私情?” “绝无私情!我发誓!他要挟我委身于他,可我深知,若是踏出这一步,宴儿日后将无法抬头做人了。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他玷污我的。” 赵姨娘信誓旦旦,瞧着不像是说假话。 桑晚心里打起鼓来:“那王妈妈为何指认受你指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赵姨娘抹泪,“这些年我虽脾气有些不好,可我待她是好的啊。在戏班时她就伺候我了,一直跟着我到了裴府,可以说我有一分富贵,她也跟着沾一分福气。我竟不知我养出了一头白眼狼啊!” “那夜荷池里淹死的丫鬟,可是你的人?”桑晚又问。 “是流珠。”赵姨娘抹泪:“那夜她见王妈妈迟迟没有回来,说是出去看看,没想到就掉下去淹死了。” “哦?王妈妈那一夜出去了?”桑晚拧起了眉头。 园子里同钱路苟且的不是赵姨娘,是她? “她说垂花阁耗子多,我就让她去府库取些药来。可我从来没让她买什么毒药啊!” 赵姨娘又惊又惧,整个人抖成筛糠,缩在了床头,“有人要害我!是有人害我!” “此事我会禀告世子爷,真假只要一查便知。” 桑晚走到门边,招呼来云雀,附耳:“你去唤离九爷,拨两个护卫在暗处守着垂花阁。” 她又对流霞问道:“赵姨娘的份例账册上并无减少,为何人却如此枯瘦?” 流霞苦着脸:“姨娘被禁足,吃喝跟往日不能比,那些个眼皮子浅的,趁着这个时候克扣了许多。有时送来的吃食都发苦了。您看看。” 桑晚示意青禾用银针在日用汤食中探了探,唯有从那茶壶中抽出时,银针发黑。 青禾有些担忧,悄悄拉了拉桑晚的衣袖,低声道:“会不会是康氏?” 桑晚明白了她的话中意,内宅阴私手段多,不稀奇。 “此处拜托姐姐了,我有分寸,放心。” 桑晚匆匆忙忙回到昭云院,下人说裴谨之出去了。 细问之下,原来今日是嘉宁县主启程回京的日子,世子去送行。 此等大事在前,桑晚也只能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华灯初上。 裴谨之依旧没有回来。 桑晚等不住了。 “离九哥,世子去了何处?” 离九的神情有些古怪:“今日送完县主车驾后,县令大人和乡绅们设宴烟雨楼,世子也去了。” 世子从来不喜这种场合,今日不仅去,连离九都不让跟。 见桑晚坐立不安,他道:“大奶奶,不然咱们备上车,一道去接世子?” “行。”桑晚想都不想,立刻往外走。 云雀:“大奶奶,您不用膳?” “不吃了。”人命关天呢。 马车候在烟雨楼外,枯等了近一个多时辰。 一直到两侧路旁人影萧萧,裴谨之才踉踉跄跄地被搀扶出来。 离九一路小跑过去,将人接了过来,扶上了马车。 酒味刺鼻,桑晚忍不住蹙起了眉。 “爷,今日你怎么喝那么多酒?” 裴谨之抬了抬眼,酒意迷离:“是你,你来作甚?” 桑晚搀着他坐下,见他满头是汗、面红耳赤,立刻掏出丝帕为他擦汗。 可尚未触碰到他的额角,就被裴谨之挡开了:“不必。” 桑晚只当他喝醉了,收起帕子,对他说起垂花阁的事。 “世子爷,赵姨娘的事定有蹊跷。您看……” 裴谨之敞着腿,手扶着膝盖,垂头停了半晌,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桑晚,你当自己是什么人?” 第120章 你就是药 “你当自己是谁?” “你管得也太宽了,桑晚。” 桑晚被这一抹讥笑刺痛了心脏。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见赵姨娘她病了,所以我才,我才……” 她又急又恼又委屈,双眸浮起水光,羞愤难当。 裴谨之避开她的眼,硬着声:“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身份,无关人事别插手。” 桑晚被他这一通羞辱,涨红了脸:“你说得对,是我多事了。” 裴谨之望着地面,不说话。 桑晚咬着唇,撇过了头:“如今你已康健,是我不识时务。就请世子写好和离书,我即刻就走。” 马车约莫是磕到了石头,车身一震,桑晚稳不住,人歪了出去;裴谨之想也没想,大手一捞,在她即将磕到车壁前搂住了她。 桑晚想挣开,怎料裴谨之直接埋头,压上了她的唇。 霸道、炽热,不由得她反抗和拒绝,他在这一刻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清冷、不再孤独,而是彻底敞开了伤口,由着自己向怀中的人索取关爱和怜悯。 他不在乎她的心里藏着谁,不在乎她的疏离和冷淡,只在乎此刻怀中温暖的喘息,如此真切,如此热烈。 “告诉我,你当自己是谁?”他呢喃着,几近痴狂。 “说。”他捏着桑晚的下巴,却又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又强吻了下去。 答案他不想听,此刻,她是他的,是他的。 喘息声伴随着马车一路走向无边的深夜。 回到昭云院,桑晚肿着唇气鼓鼓地往西跨院去,裴谨之则抬脚去了书房;离九和云雀二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只能各跟各主。 桑晚砰地一声将门关上,简单收拾了包袱。 畜生、变态,无耻! 是谁、是谁?是你爹! 桑晚只是呆在西跨院都觉得脸臊得慌,一秒都待不下去。 这裴府里的人就算死绝了,同她也没有半分关系。 想罢,她一咬牙,要什么和离书。 桑晚一个飞身上了房顶,踏月而去。 她要去找史洛川。 * “爷,大奶奶真走了,您不追?” “腿长在她的身上,她爱去哪去哪。” 裴谨之立在格物架前,埋头翻书。 书桌上的宣纸铺开,只写了和离书三个字,茶都凉透了。 离九小心地看他的脸色:“可我瞧着她去的方向,像是史洛川的家。” 裴谨之一拳打在了书架上,架子应声倒地;书籍、摆件散落,花瓶瓷器都碎了。 离九连忙招呼下人赶紧进来收拾,自己则忙不迭地拿着药给裴谨之包扎。 裴谨之阴沉着脸,大踏步离开书房。 * 史洛川抬脚正要出门,见到桑晚极度讶异。 “阿晚,你怎么来了?” 桑晚紧咬着唇,闷声道:“今日你说让我随你一同去州府,可作数?” “当然算数。”史洛川求之不得,“你的嘴怎么受伤了?” “磕破了。”桑晚一刻都不想待在沣水镇了,“那现在就走,即刻、马上。” 去他的诏书,去他的裴谨之,什么天玄门、地玄门,她都不想掺和了。 她只想逃离沣水镇,越远越好。 史洛川闪过一丝犹豫,立刻又下定决心: “好,阿晚,你先去雁南码头等着我。卯时有去州府的船,咱们即日启程。只是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蒲小姐今日来了沣水镇,住在东来客栈。刚刚她的丫鬟来说,她发了高烧、还起了很多疹子,我现下正要去替她找大夫。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 桑晚见他说得坦荡,一口答应:“行,那我去码头等你。”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我一定来。”史洛川叮嘱道,“你一定等我。” “行。”桑晚将他往外推:“快去吧,人家生病也没法子,我等你。” 史洛川撒开腿就往外跑。 桑晚望着他的背后,收了收笑容。 她抻了抻肩上包袱往码头走。 夜路漆黑,青石板路和鞋面相触,嗒嗒作响。 她的心如同这夜色一样,浓得化不开,黑得看不见光。 码头的风很大,桑晚寻了一处位置坐了下来。 漆黑的湖面上停着好几艘船,船尾挂着灯,随着夜风摇摆。 船家应该也睡了,偶尔还传来一阵阵的呼噜声。 桑晚扯着脚边的野草,默默骂着裴谨之。 这个狗东西,不识好歹,混蛋。 一个时辰过去了,史洛川没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史洛川还是没来。 天露出了鱼肚白,船家开始叮叮当当地忙活着,码头从沉寂中苏醒,万物又有了光。 卯时一到,去州府的人陆陆续续地上了船,史洛川还是没到。 一直到望着船尾消失在水面,桑晚才颓丧地坐在了地上。 她将头埋在自己的双膝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掉在草地,和清晨的露珠融成了一体。 一双白色绸布靴映入眼帘,桑晚噙着泪眸抬起了头,又瞥过脸去。 “我错了,昨夜我饮醉酒,说了混话。” 裴谨之黑眸泛着血丝,似也一夜未眠。 桑晚闷哼了一声,肩膀耸得更厉害了,“你没错。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是狗。我错了。”裴谨之索性,同她挨坐下来:“同我回家,好吗?” “那不是我家。”桑晚抽了抽鼻子,鼻音浓重。 “是你的家,人与事皆与你有关,还有人在等着你救命。女侠,你忍心就这样一走了之吗?”裴谨之大手一揽,将她拥进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低喃道:“我错了,原谅我可好?” 一触碰到他温暖的怀抱,桑晚再也憋不住,失声痛哭。 裴谨之将她一把抱起,盖上了披风:“码头风大,回车上哭。” 离九拉着马车候在不远处,默默挑开车帘。 车轱辘碾着青石板,一路颠簸。 裴谨之依旧维持抱她的姿势,她流泪,他沉默。 为何会在码头,他不问,她不说。 * 昭云院备好了热水和吃食。 桑晚洗漱用膳后,人精神了许多。 黑发微湿,就这么披落下来,人似乎一夜之间憔悴了。 “喝碗姜汤,驱寒。” 裴谨之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了下来。 桑晚不自在,想挣脱他的手,他不放,反而顺势十指相扣,握得紧紧的。 “白鹿书院昨夜飞鸽传信,无宴差一点中毒死了。” 桑晚抬起头,大吃一惊:“真有人要害他们母子?!” “先前故意押着王妈妈和钱路,一是县衙大牢有人看管;二来是为将这幕后之人吊出来。你做得很好,没有打草惊蛇。” “你都知道?”桑晚顿时觉得她多余了。 所有的事,似乎都尽在裴谨之的掌握中。 “我的人瞒住无宴得救的消息,幕后之人得知他死讯,下一个要杀的就是赵姨娘了。” 桑晚似乎猜到了幕后之人:“是康氏?” “不。”裴谨之轻敛眼皮:“今夜你就会知晓的。” “我唯一没料到的是,赵姨娘身边还有个忠仆流霞,会为了主子不顾一切去寻你救命。” 裴谨之望着她,眼眸如幽深的大海:“你是她们心中能护人性命的人。” 桑晚垂下头,瞥见了他高肿淤青的手背。 手怎么了?她虽然还生气,可心早已软了:“昨夜你骂我。” 裴谨之认错:“昨夜的我该死。” 桑晚无心计较他的醉话:“翻篇了。” “你的手何时受伤的?我去拿药。” 她刚起身,裴谨之跟着站起来,两只大手环腰一揽,从背后抱住了她,头埋在她的肩上,低低地呢喃:“别走。” 他的嗓子又沉又疲惫,似饱经无数的沧桑,又重见了光。 “我……只是去拿金疮药。”桑晚心一紧。 裴谨之喑哑着声:“你就是药。” 第121章 我杀了我的孙儿 子夜,垂花阁灯火已熄。 卧房外隐约能听见丫鬟规律的呼吸声,睡得很沉;借着月色,依稀可见床榻上侧躺一个瘦弱的身影,盖着轻薄的锦被。 一道黑影悄悄靠近,往室内吹了吹,白色烟雾萦绕。靠在床脚的丫鬟蓦地倒在了地上。 黑影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朝着卧榻而去。 只见她从袖口掏出一个瓷瓶,捏着卧榻的赵姨娘,就想要灌进去。 床榻上的赵姨娘噗地一声,死死握住黑影的手腕。 啪,灯油亮起,瞬间满室灯火通明。 “是你,孙妈妈。”床榻上“赵姨娘”笑着起身。 孙妈妈吓得魂都飞了:“大……大奶奶。” 桑晚深深一笑,促狭道:“再看看,你身后站着的是谁。” 孙妈妈战战兢兢地转过头,腿一软:“世子……” 裴谨之同离九,一黑一白站在身后如同黑白罗刹;灯火辉映之下,满室天花板笼罩着一片巨大的阴影。 桑晚夺过她手中的瓷瓶,闻了闻,对着裴谨之道:“是斑蝥。” 孙妈妈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没猜错的话,这一瓶斑蝥,你是从全清观的老道手中得来的吧?” 桑晚不疾不徐地穿上鞋下了榻,将瓷瓶递给了裴谨之。 裴谨之垂眼,从袖袍中拿出白色丝帕郑重包好,又从丫鬟手里取了打湿的棉帕,替桑晚擦手:“有毒之物,多加小心。” 他旁若无人地为她一个个指头擦拭了一遍,桑晚瞬间红脸:“无妨,我有分寸。” “我知你识毒,可如今人心难测,多加点小心,总是好的。”裴谨之柔声道。 桑晚点头称是,那么多人呢,真是的。 “好了,请上孙妈妈,一同去春晖堂见老祖宗吧。” 孙妈妈惨叫:“世子,都是老奴一个人干的,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啊!” “你是该死,不用急。”裴谨之丝毫不客气。 孙妈妈尖叫了声,昏死过去。 * 春晖堂掌上了灯。 裴谨之让护卫守住院里院外,只离九提着孙妈妈跟着进去。 桑晚本立在院外的,可裴谨之刚走出两步,又倒了回来,牵起她的手一起往里走。 桑晚想挣开他:“爷,这种场合,我在不合适吧?” 知道越多,可死得越快啊。 她不想知道。 可裴谨之偏不放开她:“你是裴府执掌中馈的大奶奶,当然要在。” 桑晚拗不过他,只得硬着头皮跟进去。 春晖堂正厅无人,有一丫鬟垂首相迎:“世子爷,老夫人在小佛堂等您了。” 裴谨之微微颔首,抬脚就拉着桑晚欲进去;丫鬟抬手想要拦,却见他满面寒意,立刻又将手缩了回去。 裴老夫人跪在佛堂正中,闭着眼捻着念珠,念念有词。 裴谨之夜不催,只掀起衣袍,同桑晚在一侧落座。 “阿九,你守在外面。” 离九拱手:“是。 离九将孙妈妈推了进去,关上了佛堂的门。 * 约摸过了半柱香,裴老夫人念完经,缓缓睁开眼。 她慢斯条理放下佛珠,孙妈妈立刻躬身将她扶了起来。 “来就来,这么大阵仗作甚?” 视线落在桑晚身上,她又蹙起了眉头。 裴谨之淡然一笑:“祖母清净惯了,孙儿猜您也想热闹一番。” “呵。”裴老夫人端坐上首,下巴抬了抬:“让她下去吧,你我祖孙二人说说话。” 桑晚起身便想要退下,裴谨之拦住她。 “她是孙儿的娘子,自是听得。” 裴老夫人垂下眼,冷冷一笑,全然没有过去的慈爱,反倒像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老妇。 “谨之,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孙儿清楚得很。”裴谨之提了提唇角,坦然无惧,“正如祖母,心如明镜。” “很好。今夜真是个好日子,我的孙儿如今都能同祖母这般说话了。我这心里,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祖母,你应该感到欢喜,没有铸成大错。”裴谨之眸光深沉。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裴老夫人微微抬首,半阖着眼。 “夜很长,想必祖母也睡不着了,索性听我说个故事吧。” 裴谨之理了理衣袍,似弹了弹灰,垂眸轻声道: “多年前,扬州的畅春园戏班有一女子,偶得国公爷青睐一夜春宵,被纳入府。没多久,便诞下了一子。她就是赵姨娘。这段情事不知为何被钱路所知。 钱路本就是无耻小人,便以此为由,敲诈、胁迫她。为了顾全儿子的脸面,她唯有一次次以钱财封住钱路的口。 内宅妇人与外院管事来往不便,多是通过仆妇相传,一来二去,她身边的王妈妈就同那钱路勾搭成奸。 而有人又买通了王妈妈,许她重利,让她打着赵姨娘的名义去购置斑蝥毒素,趁机杀死赵姨娘母子。” 裴老夫人半阖着眼,纹丝不动。 “这幕后之手,便是您。是您让人偷偷将赵姨娘的前尘往事透露给钱路。本想他胁迫赵姨娘,您再抓奸,只是没想到赵姨娘并未从了她,反倒是王妈妈与他勾搭成奸。于是您索性收买王妈妈,布了这个杀局。我没猜错的话,您买通的杀手,此刻正在县衙大狱要灭口吧?” 桑晚在一旁听出了一身冷汗。 这老夫人看似慈祥,下手竟如此阴狠。 裴老夫人抬眼,神情冷漠:“那贱人红杏出墙,与情郎生下孽种,还堂而皇之养在裴府,我怎能容她。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父亲!裴氏血脉不容玷污。” “祖母,您糊涂。”裴谨之摇了摇头,从袖袍里掏出一张纸。 廖妈妈接过纸,递给了裴老夫人。 “这是扬州官府的身故切结书。您若细查,便可知当年父亲将赵姨娘带入府前,那情郎就因与人酒后斗殴身亡了。无宴是父亲的血脉,毋庸置疑。” 裴老夫人布满青筋的手颤抖得厉害:“无宴……无宴他是裴氏血脉?” 她痴痴地望着廖妈妈,又将手中的纸攥在怀中,捶足顿胸、追悔莫及: “是我……我杀了我的孙儿!” 第122章 一夜萧条 约摸半盏茶,裴谨之才徐徐开口:“无宴没有死。” 裴老夫人一愣,眼泪还挂在眼角,将滴未滴:“你早就知道了?” “是。”裴谨之垂眸,冷然:“那一夜钱路在园子里偷情被撞破,王妈妈慌忙逃回垂花阁。回去路上撞见出来寻她的丫鬟流珠,便推流珠下荷池做了替死鬼。” “她的身形与赵姨娘相似,我便留了心。若不是祖母先入为主,此事并不难查。” 裴老夫人垂泪叹了口气,眼神夹杂着几分恳求:“此事皆怨我一时糊涂,谨之你看……” 裴谨之挥了挥衣袖,转头对着桑晚柔声道:“晚晚,你且先去门外等我。” 晚晚?怎么突然又这么唤她。 桑晚纳了闷,但还是顺从地退了出去。 临出门时,她隐约听到裴谨之说了一句:“现在,聊一聊我的母亲吧。” 厚重的木门一关,里面什么话都听不见了。 桑晚与离九一同站在门口,等待着时间缓缓流逝。 约摸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只听得里面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又听得孙妈妈大叫:“老夫人,老夫人,你醒醒啊!” 桑晚和离九一惊,刚想推门,便看到裴谨之大手推开了门,身形踉跄地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脸上布满了细汗,眼圈红得吓人。“传青禾。” 离九拱手,一晃没有了影子。 桑晚搀着裴谨之,回头看向佛堂里面,灯火中依稀可见老夫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孙妈妈泣不成声,掐人中试图唤醒他。 “老夫人死了?”桑晚有些吃不准。 “她只是晕了。走,我们回去。” 裴谨之握住她的手,像是抓住极其珍贵的宝贝。 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府内各处开始依稀亮起灯盏,远处开始传来了许多急促的脚步声。 灯火盏盏,忽明忽暗地掠过裴谨的脸,凝着浓重的哀痛和悲凉。 他看起来,很不好。 桑晚看着他,仿佛看到昨夜的自己。 天地之大,万家灯火,却没有属于她的那盏灯;孤独的灵魂飘荡在无边的暗夜,寻不到出口。 她捏紧了裴谨之的手。 裴谨之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她:“你能抱我一下吗?” 桑晚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我在。” 秋风飒飒,吹动着院内的竹子沙沙作响,而拥抱让彼此生了暖。 裴谨之搂住她的肩,温柔地抚摸她丝缎般的黑发,吻了吻: “起风了,日后你要记得,天凉加衣。” 桑晚闷闷地应了声,心重得透不过气。 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 秋风瑟瑟,裴府一夜萧条。 裴家老夫人大病一场后去了庙里清修;春晖堂人去楼空。 裴府上下皆三缄其口,康氏问不出所以然,气得在海棠院破口大骂。 “娘,那老太婆走了不是更好?裴府就是您说了算了。” 裴青芜本就对这个吃斋念佛的祖母无甚感情,在沣水镇这一年三不五时还要挨训斥,她巴不得裴老夫人永远别回来。 “你懂什么?那孙妈妈伺候老太婆四十多年,突然就被打发去了庄子,这里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我这个当家主母竟丝毫不知情。这个桑晚,是要一手遮天啊!” 康氏莫名又想到那日桑晚拿着发簪抵着她喉咙的窒息感,忍不住摸了摸脖颈。 那病恹恹的裴谨之自从有了她冲喜,反倒一天比一天康健了。 “娘,那死丫头有什么资格做世子夫人?嘉宁县主都被气回京城了。这些好了,满京城都会知道我们裴家娶了个妓子生的贱种做大奶奶。那些个世家千金要笑话咱们的。女儿马上就要议亲了,大哥丝毫都不为我考虑。” 康氏捏紧了丝帕,眼神阴狠:“不能再等了。好在咱们捏着钱路儿子的性命,那个废物没有供出咱们。这件事必须让你二哥上上心了。他人呢?” 廖妈妈垂首:“已经派人去请二公子了,应是在来的路上。” * 桑晚从垂花阁出来,不巧,在园子里遇见了裴炎亭。 他一瘸一拐,走路尚不利索,看见桑晚就跟见了仇人似的,满眼血红。 “呵,我瞧是谁呢,原来是大嫂啊!” 桑晚只当自己没听见,径直走了过去。 她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脏。 裴炎亭见她连个招呼都不打,觉得丢了面子: “耗子披件锦衣,就当自己是娘娘了。时运就快到头了,嫂嫂!叔嫂一场,我劝你吃饱一些,免得下了黄泉做饿鬼。” 桑晚停下了脚步,回眸一讥:“二弟,这句话应该劝你自己才是。别总是惦记着一口吃的,小心吃不着再摔断另一条腿。日后我们都是走着下黄泉,二弟你只能爬了。” “臭娘们!我给你脸了!”裴炎亭撸起袖子就想冲过来,被一旁的小厮拉住了。 “二爷,二爷,您别激动。回头让大公子的人瞧见了,咱们又没好果子吃了!” “放屁!劳资可是嫡子,凭什么要看那病秧子的脸色!” 他朝着桑晚背影高声喊道:“且等着吧!你们都得死!” 云雀跟着桑晚身后,情不自禁摸了摸手臂:“这个二爷是疯了吗?骂得真渗人。” “可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的。”桑晚若有所思。 “大奶奶,您别往心里去。二公子自从腿折了后,脾气越发乖戾了。成天不是喝得烂醉,就是打骂下人。昨儿我去百草堂拿药,还看见他趁机调戏青禾呢。” 云雀撇嘴,很是看不上裴炎亭。 桑晚眸间聚起一团火:“竟有此事?真是畜生!” “青禾姐姐如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再遇见这种事,她定是难受极了。不成,我去看看她。”桑晚调转方向,去了百草堂。 云雀在背后小步跟上:“大奶奶,那角门外的洛川先生等了你好些时候了,您不去见吗?” “不见。”桑晚捏紧帕子,很是决绝:“你同他说,日后不必再上门了。我不会见他的。” 云雀低头应道:“奴婢说了,可洛川先生就是不肯走。舅老爷又来了,咱们角门外如今越发热闹了。” 一提及桑大庆,桑晚的脑袋都大了。 “不见,统统不见!” 第123章 柳玉梅死了 桑晚卜进百草堂,就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她绕过院中天井晾晒的木架,发现青禾正跪在耳房,对着费神医的灵位在低声呢喃些什么。 桑晚隔得远,听不清,只是见她神情哀戚,令人心疼。 “青禾姐姐,你怎么了?” 青禾见是她,立刻擦了擦眼角,起身相应:“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二公子对你动手动脚,没事吧?” 桑晚见她眉头紧蹙,双目布满血丝,比往日更憔悴了。 青禾轻轻摇了摇头,提起唇角淡淡一笑: “没事,他还是占了几分口上便宜,若把我惹急了,我就拿银针扎他。” 桑晚见她能说笑,放心了不少:“没错,他若再敢招惹你,我就告诉世子去。” “不要。”青禾按住了她的手,脸色绯红:“莫要让世子为这些小事烦心。” “好。”桑晚无奈一笑,“姐姐你就是太忍让了。新来的刘府医同你相处还好吗?若有不适的,一定要告诉我才是。” “刘府医是叔父过去的同僚,人很好,劳大奶奶挂心了。对了,赵姨娘的毒也解了,只要正常饮食,身体就会恢复如常。” 青禾说话轻声细语,提起赵姨娘时甚是同情。 “如果不是大奶奶心善,她或许死在垂花阁也无人在意。” 桑晚叹了口气,抬眸看她,问出了思虑已久的问题: “青禾,你真的愿意呆在裴府?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我可以同世子说,为你开个医馆。” 她是注定要离开的。 青禾一人,该何去何从? 裴府从里到外都污糟透了,就连裴谨之都活在黑暗中,有时候桑晚甚至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好还是坏。 他对自己手下留情,无非也是因为她这张脸罢了。 “不,不,我在裴府习惯了。” 青禾笑得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她解释道: “说实话,我很羡慕妹妹。你性子热烈,到哪里都可以过得舒心;可我不一样,我习惯了在屋檐下躲着风雨。去了外头,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她既如此坚决,桑晚也不好再开口了。 “姐姐日后要多照顾好自己。” 青禾眸光微动:“你……要走了?” 桑晚眉宇轻舒:“是啊,要走了。” “可世子他不会允许的吧?”青禾嗫嗫道。 桑晚苦笑,眼底充斥着无奈: “这几日我哥哥来裴府,闹得人尽皆知。我实在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世子。” 青禾还想说些什么,外头有丫鬟来唤她,说是主母康氏又头晕了。 她提上药箱,桑晚也顺势告辞。 * 刚进昭云院,就看见丫鬟惊慌失措来报信。 “大奶奶,不好了!桑家仆妇来报信,说是您嫂子出事了!” 柳玉梅?桑晚身形一晃,“她怎么了?” 丫鬟脸色发白:“说是……说是在郊外的山神庙发现了她的尸首。” 桑晚只觉双膝一软,下一秒便被一双大手拖住了。 是裴谨之,他不知何时回到,眉宇紧蹙:“我正从县衙回来。” “爷,我嫂嫂为何会……” 山神庙,桑晚如被雷击,脑海中闪过那块令牌。 一定是那块皇城司的令牌惹出的祸事。 “我侄儿桑方呢?”柳玉梅到哪都带着儿子,孩子呢? 桑晚握住裴谨之的手腕,肝胆俱裂。 桑方才四岁,几乎与柳玉梅形影不离。 裴谨之摇了摇头,黑眸极沉: “破庙周围都找遍了,没有孩子的踪迹。我已命离九带人搜山。” “快,快带我去。”桑晚提起衣裙,疯了似地往外跑。 裴谨之快步追了上来,“去东边角门,骑马去更快。” 桑晚天旋地转,腿脚发软,只能被他带着走。 二人一马快跑了约十多里地,来到郊外的山神庙。 县衙的仵作、官差共七八个人都围在庙门口。 桑大庆正坐在地上捶足顿胸、痛哭流涕;一旁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皮肤黝黑,裤脚高高卷着,是柳玉梅的哥哥柳文田。 “晚啊,天塌了啊。玉梅竟想不开自尽了!” 桑大庆本瘫软在地上,看到桑晚突然回了魂儿似的,又坐起来哭嚎震天: “娘子啊!你为什么想不开啊,如今丢下我一个,该怎么办啊!方儿?我的方儿在哪?!” 一旁跪坐在地的柳文田突然发了疯似的朝他扑过来: “我打死你个龟孙!若不是你打她,她怎会气得回娘家!又怎会自尽!” 桑大庆也毫不示弱,挥拳相向:“还好意思说我?若不是你家母老虎容不下人,我娘子能气得吊死在这树上吗!就是你们逼死了她!” 柳文田脸色一变,怒不可遏: “放屁!不过是寻常拌了几句嘴,如何就逼死她了?一定是你,成日赌坊青楼厮混没个指望,她才活不下去的!” 两人扭打成一团,官差拉都拉不开。 官差对着裴谨之拱手:“裴世子,您这是?” 裴谨之沉着脸,搂着桑晚的肩:“认尸。” 官差识趣地让开了道。 透过人群,破庙的梁上吊着柳玉梅的尸体。 水红色锦缎褙子加墨绿长裙,色彩艳丽,是柳玉梅独爱的颜色。 “我嫂嫂素来刚强,怎么可能自缢?” 柳玉梅不会自杀。 论骂街,她从未输过;绝不可能为了几句难听的话就去自缢。 “裴世子,这是当铺掌柜。” 捕头带了一个中年男子靠前辨认尸首。 这掌柜抬眼一看柳玉梅,嚯地一指: “是她,就是她!带着个娃,拿着块金牌来当。那牌子上的字被刮花了,可我掂量着不是个寻常物件,没敢收。” 桑大庆噌地从地上站起来,抓住掌柜的胸口:“那孩子呢?我儿子呢?!” 掌柜的战战兢兢地摆手:“我真的不知道啊!我说不收,她就带着孩子走了啊。” “金牌?她哪来的金牌?”桑大庆突然一怔,看着桑晚面色阴沉:“是你!那劳什子金牌是你的!” “是你害死了玉梅!”桑大庆像是疯了一样攥着拳头朝桑晚冲来。 桑晚只是呆呆地站着,全然没有反应。 裴谨之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踢翻在地上:“别碰她!” 第124章 我什么都没有了 柳文田一头雾水,这桑大庆怎么打起妹妹来了。 “什么金牌?阿晚,他说的是何意?” 桑晚面无血色,唇颤抖着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皇城司,是皇城司那帮人杀了柳玉梅! 裴谨之心中了然,上一次桑晚归来说是令牌恐被柳玉梅拿走,她曾派人上柳家询问,但柳玉梅矢口否认。 “可查过死者身上有此物?”裴谨之问匆忙赶来的县令。 此刻衙差正将柳玉梅的尸首从梁上解下,捕头回禀:“启禀世子、大人,查遍全身皆无掌柜所说此物。” 县令擦了擦额间汗,“此庙荒废许久,许是过路山贼谋财害命。” 裴谨之直接道:“给我查,查不到,你头上的乌纱帽也别想要了。” “是,是是。”县令大人苦着脸退下。 “玉梅,方儿……” 桑晚听见庙门外传来桑母的叫声,心猛地一颤。 只见仆妇将桑母从马车上背了下来,将她带至破庙里。 她卜一见到地上躺着的柳玉梅的尸首,一口气上不来,吐了好大一滩血。 “娘,娘!”桑晚刚想奔过去,就被桑大庆一把推开。 “滚开!娘,都是她,这个扫把星害死了玉梅!” 桑大庆扶着桑母,指着桑晚的鼻子痛斥: “你攀龙附凤瞧不上自家人也就算了,还弄了个金牌回来,连累玉梅被贼人盯上,你就是个害人精!” “晚儿,你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桑母眼含热泪,直直地看着桑晚。 她的目光没有了往日的温存,瞬间刺痛了桑晚的心。 一时间,她百口莫辩:“娘,那金牌本是藏在衣柜中,谁知嫂嫂竟翻了去。出了这样的事,我真的没想到……” 不知为何,桑母突然疾言厉色了起来: “你嫂嫂拿走也是为了给家里换点钱。她现在死了,你还要说她是贼,让她死了也背上骂名吗?!我真没想到,你如今竟这般冷血!” 桑母看了一眼裴谨之,他搂着瑟瑟发抖的桑晚,眼神很冷。 桑母很快挪开了眼,语气也变得越发冷漠: “你走吧!享你的富贵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桑晚难以置信:“娘,您……赶我走?” “走!快走!”桑大庆像赶苍蝇。 “娘,大哥,你们……”桑晚心如刀割。 此时,一个衙差从门外小跑进来,高声大喊:“找到孩子了!” 众人猛地回头:“在哪?!” “孩子被野兽叼了,找到时就剩下几节残骸,您看这鞋子……” 衙差手捧着一只虎头鞋递了过来。 桑母枯木般的手颤抖着接过虎头鞋,一头栽倒在地上。 “娘!娘!”桑大庆、桑晚扑了过去。 仵作赶紧过来,探了探鼻息,战战兢兢道: “世子,夫人,老太太她……她死了。” 桑晚头摇得像拨浪鼓,眼泪横飞:“不可能,不可能的!你快救救她!救救她啊!” 她转向裴谨之:“爷,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 裴谨之将她拥紧在怀中,心如浪潮拍岸,失去至亲的痛他懂,他与她疼在一处。 “晚晚,人死不能复生。” “不!你是世子,你一定有法子可以救我娘的!你一定有!” 桑晚不信,死死拉着他的衣襟,痛哭哀求。 趁着二人不备,桑大庆疯了似的冲出了庙门:“都死了,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都死了!” “快去追!”裴谨之冷声喝道。 一个衙差追了出去。 桑晚再也无力支撑,一头栽在了裴谨之的怀里。 都死了,嫂子、方儿、娘……都死了! 闭眼前,她隐隐约约看见那仆妇朝着她弯起唇角。 * “阿晚,日上三竿还不起来挣钱!娘又没药了!” “晚儿快来,瞧瞧娘这个玉兰绣得如何?” “姑姑,姑姑,快来同方儿捉迷藏吧!” “姑姑救我!好疼啊!” “方儿!” 桑晚猛地扎起,一双大手顺势揽着她的背:“晚晚,我在。” 裴谨之拥着她,一双眼赤红,很是担心。 “是梦,是噩梦。”桑晚挣开他,挣扎着起身要往外走:“我娘、我嫂子还有方儿呢?” 裴谨之将她抱住,拖回了怀里:“晚晚,那不是梦,她们死了。” 桑晚疯了似的捶打着他:“放开我,你骗人,她们没有死!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找她们!” 裴谨之死死搂着她,一狠心,抬起手将她打晕,又打横抱了起来。 离九带着青禾进来,隔着屏风道:“爷,青禾姑娘来了。” 青禾提着药箱,进了卧榻,仔细把了脉后,回禀:“大奶奶是受了惊,我开些安神汤,喝上几日,定无大碍。” 裴谨之点了点头,抚着那苍白的小脸,眼神黯然。 青禾低低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裴谨之提着桑晚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摩挲着,吻了吻,又掖了掖被子,见她睡熟,才起身绕过屏风。 屏风外,离九安静地候着,见他出来,立刻沏上一盏茶。 裴谨之接过茶盏,润了润嗓子:“桑大庆可找着了?” “衙差说他受了刺激发了疯,嘴里嚷着找儿子,跑进山找不到人影了。” 离九叹了口气:“大奶奶这一夜间家破人亡,实在是太惨了。” “你可见过那绳索的打法,那不是军中的打法。”裴谨之眸光精锐。 “这么说,不是皇城司的人做的?”离九道:“天玄门?!” “八成是。”裴谨之放下茶盏,目光透过烟纱屏风,神情凝重,“让小顺带着人,再搜山。”天玄门一日不除,它就是一架悬在桑晚头顶的闸刀,随时都会落下。 “是。”离九环顾四下,又道:“嘉宁县主车驾停在瓜州不动,已有两日了。” “知道了。”裴谨之放低了声音:“我让你办的事,可办妥了?” “办妥了,爷。这是金陵城宅子的地契,这张是扬州的,两处宅子都让人修缮一新了。” 离九递上了两张契书,裴谨之收进袖袍中。 “好。继续派人找桑大庆,找到后直接送去扬州。” “是”离九应声,又踌躇道:“您真的要送大奶奶离开?” “聚散有时,强留不得。”裴谨之面上淡然,眸底却藏着浓浓缱绻。 离九紧抿着唇,垂头退了出去,和外头匆匆跑来的云雀撞了个满怀。 “慌什么,跟没头没脑的苍蝇似的。”离九瞪了瞪眼。 云雀来不及行礼,脸色煞白:“世子爷,大奶奶不见了!” 离九一呆:“刚刚不是还晕着呢?” “愣着做什么?!”裴谨之抬腿就往外走:“快找。” 第125章 长夜 裴府上下乱成了一团。 裴谨之坐镇昭云院,指挥所有下人疯了似地四处寻人,几乎将整个裴府都翻了个遍。 康氏的海棠院连床底下都被翻了,气得她推到了梳妆台破口大骂,将人撵了出去。 “告诉裴谨之,我没有藏他的心肝肉,兴许是人家姑娘嫌弃他,自己跑了呢!” 裴青芜的蘅芜苑也被翻了个底朝天,攥着帕子哭哭啼啼一路小跑来找康氏诉苦: “娘,大哥太过分了!我的衣裳、首饰都翻乱了。他怎么能这么作贱我?” “我要写信给国公爷,看他还能在府中嚣张到几时!” 康氏气歪了脸,跺了跺脚朝屋里走,不小心磕到地上的几子,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哎哟!天杀的!国公啊!这府里,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夜幕笼罩着大地,裴谨之坐在昭云院中,灯火通明。 散出去的人一个个回禀,均找不到桑晚的踪迹。 “爷,大奶奶家里都找过了,四邻也都问过,都说没见到人。小顺已经带人去了岩石村桑家的远房亲戚那找。” “还有史洛川那个书生家里也去过,也说……未曾见到。” 离九毫不客气地将史洛川那小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史洛川倒是不生气,反而比他还着急,拉着离九问长问短,非不让他走,还说要一起找桑晚。 “那书生不可信。”裴谨之支着额,喉咙暗哑:“龙坞可曾派人去?史洛川的老家在那,去找。” 兴许他贼喊抓贼,将人藏回了老家也说不定。一想到有这种可能,裴谨之攥得拳头暴起青筋。他想怒吼,想撕咬,想杀人。 离九太了解他了,裴谨之越生气面上越平静;说话越慢,杀心越重;今日明显已经在临界点,若找不到桑晚,保不齐自己这位主子真的会提剑杀人。 “属下亲自去!” “找不到人,提头来见。” 离九脖颈一冷:“是!” * 所有的仆从又散出去找人,昭云院顷刻又空了。 裴谨之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朝着西厢房去。 桑晚的轻功很好,如果脚程快,兴许都出了沣水几十里了,她会去哪里呢?她真的狠心扔下他,一走了之,毫无半点眷恋? 颓败和无力充斥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像是丢了魂似的,扶着门框跨进了桑晚的寝房。室内的安神香还在袅袅飘着青烟,红色锦被掀开了一角,只剩冰冷的触感。 她的身上有一种其他香料都难以掩盖的药草香,裴谨之鼻息灵敏,总觉得房内依旧留着她的气味,像是她从未离开过。 他的心突然动得厉害。 万籁顷刻失声,他支着耳朵,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一声啜泣,稍纵即逝,可他捕捉到了。 “晚晚……”他慌了神,“你在哪?” 床底、屏风后、壁橱柜,他疯了似的找,都没有桑晚;可这啜泣声是那样真实,他不信是自己的幻觉。 天降惊雷,雷声轰鸣,突然下起了大雨。 裴谨之绕到烟纱山水鸢尾屏风后,发现窗户开了条缝。他颤抖着手推开窗,雨水扑打在他的脸上,化成了泪扑落。 窗外的芭蕉被暴雨打蔫了叶子,叶片耷拉着,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黑发湿漉漉地贴着巴掌大的脸,眸色如夜幕幽深,却滚动着让人心酸的水痕。 “晚晚。”裴谨之按着窗沿,轻轻一跃,三步并两步将她湿透的桑晚抱在了怀里,喜极而泣,“我在,我在。” “我……”秋雨太寒凉,她抱膝坐在泥地上,唇失了血色,颤抖着:“我好疼。” “文若,我疼。” 一声惊雷劈断了不远处的老树根,星火迸溅,冒起了黑烟。 裴谨之沉溺在这声“文若”里,像是长途跋涉的老马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草棚,心颤动如急弦,唇已先一步覆上了她的唇,度她希望,给她温暖。 大雨中他们疯狂地撕咬,像是两头孤独的狼彼此依偎取暖,漆黑的夜为他们笼上了穹顶,关上所有苦难的窗。 他的手抚上她疼痛的心,像是恶狠狠地发着誓言,要让她的疼和她的痛都滚蛋。这恨和着雨点宣泄着,爱和欲在这夜雨中再也掩藏不住了。 他脱下外袍裹着她,从窗外跃进屋内,去掉碍事的湿衣。 身上的雨水还未来得及烤干,打湿了被褥,残留的炭盆炙烤着欲\\望,裴谨之望着她、吻着她,桑晚也热烈而决绝地回应着他,藕臂圈着他的脖颈,水眸带着同样的渴望。 他们倾尽交付,去赴这一场云\\雨。 “你好狠,杀了我吧,晚晚。” 裴谨之吻上她的眉心,纵着自己沉沦在此刻。 他什么都不想做了,他想要的,就在眼前,就在身下。 过去的自己太可笑了,为什么会害怕拥有,因为害怕而不敢接近,因为害怕而不敢更进一步,可明明他克己复礼不敢拥有,却在失去她踪影的一瞬,天都塌了。 “我做了个噩梦,我什么都没有了……” 面前的人什么都没做,只是睁着迷茫的水眸,却要了他的命。 “你有。要了我吧,求你了。” 他在她的鬓边轻咬着,吹动着热气,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将天地都隔绝在二人之外,穹顶之下,唯有彼此。 “嗯……”桑晚的手圈得更紧,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迎着狂烈的风,弓身咬上了他的喉结。 他挥汗如雨。 这夜,如此漫长。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烛火燃尽了灯芯后,屋内变得静谧,只余喘息声。 命运如丝如缕地将他们缠绕在一起,黑暗和无望中他们彼此热烈地索取,贪婪地企图在彼此身上找到皈依。 他们是困兽,只能通过啃噬、撕咬来证明彼此是热的、是活的,是真实存在的。 一次不够,两次;两次不够,三次;裴谨之卯足了劲用力证明着自己,天昏地暗,桑晚终于体力不支,失去了意识。 临睡前她喟叹,越是清冷疏离,越热得似七月火。 她陷在温暖的臂弯再也不冷了。 * 屋外,听着动静的婢女蹑手蹑脚地抬着热水进了耳房,又悄悄地出去,静静地立在廊下。 离九顶着深黑的眼圈,暴戾的心又变得平和了。 他朝着云雀招手:“去弄点吃的,再多烧些热水,主子醒了就要用。” 又一轮新月升起。 裴谨之望着臂弯里睡得正香的人,笑意浮动,眸色却又恢复了幽深。 这一场雨改变了他的轨迹,他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路,做些必要的修正。他不能让桑晚跟着她堕入无间地狱中饱受折磨。 裴谨之悄悄抽出手,怀里的人低喃了声,又翻身睡了过去。他披上外袍,跨出了房门。离九已经捧着热茶在等着了。 “跟我来。”他嗓子哑了,声线却比往日更醇厚、更温柔。 离九望着他的背影,为他开心,又为他难过。 袖子里的消息,可不是好兆头。 裴谨之看完纸条,凑在灯烛下点燃。 火舌一咬,顷刻烧得干干净净,灰烬落下,他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 “官家等不及了。京中已派一队人马前去瓜州与容珠儿汇合,准备拿我进京问罪。” 离九想不通:“官家怎能如此笃定,诏书就在您手里。” “有人给了官家确凿的消息。”裴谨之沉声,“是生是死,到时候了。” “那大奶奶怎么办?”离九问道。 “送她走。”裴谨之默然,“你去一趟史洛川家。” * 桑晚醒来,全身酸痛无力。 身上已沐浴更换新的里衣了,她还记得是裴谨之抱着她进了浴桶,给她洗的。 脖颈、手臂、腿根,到处都是痕迹,有些红、有些青了,一碰就疼。想起这一日一夜的疯狂,她羞红了脸,整个人埋在了被褥里,轻轻叹气。 一切都变了,谈好的交易变了味,该怎么收场? 云雀端来了热茶:“大奶奶,漱漱口吧。” “爷呢?”桑晚红着脸,闷声问道。 云雀支支吾吾,捧着一个药膏:“爷有急事带离九出门了,说这几日兴许都回不来。奴婢给您抹药吧。” 桑晚面上一滞,心口堵得厉害:“他走了?” 云雀瞧她面色不虞,“大奶奶您别伤心,世子爷定是十万火急的大事。您不知道当天您不见了,世子爷都疯了。他心里眼里只有您。” 桑晚垂下眸,半晌后,淡淡笑了笑:“药膏给我吧,我自己抹。” * 接连几日,细雨靡靡。 这一场场的雨像是下不尽似的,阴霾而湿冷。 桑晚是在第七日后的傍晚,站在石阶上望着水雾蒙蒙的院落,数着树枝上第七十二片黄叶掉落在地面时,看见裴谨之打着伞向她走来。 四目远远对视,彼此都藏起了心思,只剩下淡淡的客套,应付这场猝不及防的偶遇。 “您回来了。”她淡笑。 “天冷,怎么站在外面。”裴谨之脚底生根,挪不动步,若不是强撑着,他心头窒息得喘不上气。 “正要出去。”桑晚淡淡朝后侧了侧,云雀正举着伞走出来。 裴谨之唇动了动,半晌,微微点头:“早去,早回。” 他垂下头朝左侧的书房而去,留下一道背影,在这黯淡无光的雨中越加模糊。 一切又回到了起点,那些发生过的,就像身上的青紫,抹了几日膏药,早已消失无痕。 她从未眷恋过这里,也无所谓失去。只是曾经那一刻想要拼尽全力付出的真心,现下看,倒是成了烫手山芋,变得可笑。 他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走吧。” 第126章 替我多熬些饴糖 再一次踏进桑家,恍如隔世。 桑家的身后事全部由裴谨之派人出面料理,一夕间,宅子空荡荡。 记忆中的桑家经历过富庶又走入没落,因着赌坊的奇遇又一次回到了富庶,可命运永远在暗中标好了价码,不过短短月余,一切又如梦幻泡影,破碎无痕。 耳畔还响着欢笑声,眼中却只余下厚厚的灰和挂网的蛛丝,那勤耕的蜘蛛还在不停诉说着人间的苦。屋内屋外,再无可眷恋的人和物。 桑晚取下那幅木兰从军的画轴,又将史洛川赠送的银簪取了出来,放入袖中。 此后,这里也不是她的家了。 “阿晚。”身后有人唤她。 桑晚回首,那人站在海棠树下,星眸通红。 史洛川的身旁,站着蒲梦莲。 “桑姑娘,请留步。”蒲梦莲见桑晚抬脚就走,急地快哭了:“可否听我讲几句,几句就好。” 桑晚红着眼,扶着门框的手,指尖发白。 她虽停住脚步,但依旧没有回头:“不知蒲小姐有何话要说?” “桑姑娘,那日我同父亲拌了几句嘴跑了出来。淋了雨夜里突发高烧,洛川哥哥连夜为我寻了好几个大夫,直至天亮后才退烧。我先前不知你们要一起去州府,如果知道,我定不会让丫鬟去打扰;而洛川哥哥他也不是故意失约。这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让你们产生了嫌隙。” 史洛川向前一步,话里话外都是悔意: “阿晚,当日蒲小姐烧退后我立马就跑去码头了,他们说你被裴府的马车接走,我又赶去裴府,可门房不肯为我通传。阿晚,是我的错。是我失约,你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对你的心意天知地知,绝没有变。” 蒲梦莲言辞切切,愧疚之心溢于言表,她缓缓而郑重地福了福礼: “桑姑娘,洛川哥哥是个好人。马上秋闱在即,他却执意要等你同行,请你原谅他吧。” 桑晚抬起双眸,与她对视了片刻。 那一双眼清澈而明亮,丝毫没有遮遮掩掩、故作姿态,实在让人找不出一丝可责难的。 经了人事,桑晚一眼看得清晰明了,她喜欢史洛川。 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错呢? 真心从来是被辜负的,如果没有,是因为遇上世间难觅的良人。 史洛川是世上仅剩不多的好人,好男人配好女人,桑晚又怎么忍心拆散。 “桑姑娘,话我都说完了。父亲还在家中等我。洛川哥哥,我祝你金榜题名,告辞了。” 她礼貌地福了福身子,向二人告别。 桑晚望着她登上马车,心中百感交集。 她叹了口气,回身看向史洛川:“秋闱如此要紧,你怎还不动身?” 史洛川迟滞的眼神猛地一亮,声音激动地发颤:“阿晚,同功名相比,你才是最要紧的。你不走,我也不走。” “胡说。你的志向、前程呢?怎可都抛诸脑后。”桑晚红了眼眶。 “同我一起走,好吗?明日出发,来得及。”史洛川殷切地看着她。 桑晚温声:“好。我同裴世子道个别,将和离书拿来再同你走。” 这个沣水镇,再没有任何值得她眷恋的东西了。 史洛川也不是她的归宿。 离开是命运。 史洛川点头如小鸡啄米,眼角渗出了泪花,他抬手抹了抹袖子:“好。我等你,阿晚。” 他深情地看着她,眸光温润似水:“这一次就算有天大的事,我定不会离开码头半步了。” 一句话让桑晚憋着许久的眼泪,又飞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傻姑娘,你还有我,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路要一起走。” 史洛川牵起她的手,眼眶通红:“日后,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 桑晚垂着泪不语。 * 雨停了,天难得洁净如洗,染了道红霞。 桑晚再度回到了昭云院,意外的是,裴谨之站在院里的苦楝树下。 “等我?”她微微抬了抬眉。 他比从前又阴郁了许多,饶是此刻漫天晚霞,似乎也未能驱散他眉宇的黑云。 一时间,桑晚百感交集。 “我有话同你说,来。”他朝桑晚伸出了手。 桑晚不假思索地将手放在他的大手之上,离别更要大大方方。 “正好,我也有事同您说。” 裴谨之轻敛眼眸,朝着她扯出一丝笑:“去书房。” 两人并肩而行,短短几步的距离,却似乎走得特别慢。 一步花,一步树,昭云院的一步一景一帧帧映入眼帘,如诗如画烙刻在心,难以磨灭。 桑晚抬头看着身侧的白衣男人,惊觉他们竟已默默共处了数月。 进书房落了座,裴谨之并不像往日一般,让她先开口,反而主动从屉格里拿出两份契书递给了她: “这是和离书;这是地契。你不喜欢扬州,我就在金陵给你买了处宅子。是在最热闹的位置,前院可开铺子,后头能住人。你喜欢开绣坊或者药铺,都可;不喜欢就空着也罢。还有五百两金从四海赌坊拿回来了,我折成银票给你。” 桑晚捏紧了契书,心里空空荡荡,本来打好的腹稿,全无用场。 “是赔偿?”她问,喉间发苦。 “你觉得是,就算是。”裴谨之没看她。 “哦。”再抬眼,桑晚笑得洒脱,放下了地契,“一晌贪欢,你开心,我也舒服。爷何必折辱我。拿了这赔偿,我与青楼妓子何异?” “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的笑像刀子,裴谨之利刃穿心。 “若说要赔偿,该由我来。是我痛则思通,用了你。不然,世子爷您说个数吧。我赔你。” 桑晚用了最轻佻的语气说了出来,像是那一夜先离席的人是自己。 “气话不是?既然是你开心我舒服的事,提银子做什么。” 裴谨之顺势下了台阶。 他心虚。 “恩。那便就这样吧。”桑晚转头想走,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裴谨之拉住她,从袖口摸出个物件挂在桑晚脖颈上。 脖颈一凉,桑晚垂头看,是小金锁。 “不是说丢了吗?” “本是丢了,又找着了。” 裴谨之两手停在半空,不敢摸她的脸: “你我本就是交易,如今万事皆了,你也不必日日喊着和离了。我不多留你,就明日吧。明日一早让离九送你去码头。” 他笑得云淡风轻,桑晚也云淡风轻,“好啊。” 都是谈好的交易,意外的插曲不影响整体格局。 酒杯太浅夜太短,转眼宴席就要散,分离最忌拖泥带水,免得让人生厌。她素来洒脱,没什么大不了。 想通了再抬眸,裴谨之眼眸深深,直勾勾与她对视,冰山冷雾碎了,热烈又坦诚,桑晚桑晚本想避开,眼睛却不听使唤定定地迎着他的目光胶着,二人就这样沉溺在彼此的视线中,任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对望了多久,裴谨之低哑着声: “给你就是你的,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想不想去住,全凭你自己心意。” “不必。”桑晚深深一拜,转身潇洒,没有一丝留恋。 裴谨之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暮色西沉,最后一道光落在她的身上,和她一起离开,书房暗了下来,阴影吞噬了一切。 朱颜辞镜花辞树,终究,还是留不住。 * 西跨院,云雀收拾包袱,桑晚支着脑袋坐在窗边发怔。 “大奶奶,这些首饰、衣裳您都不要?” 离别来得太过突然,云雀哭得眼睛都肿了。 “不要了。我穿来时的这身衣裳走就行。” 桑晚微微一笑,起身搂住云雀的肩膀,递给了她一张银票:“这是二百两,你拿着。你母亲也常年生病,定是费银子的。” “大奶奶,这怎么行。这么多银子,我怎么敢拿?”云雀拼命摆手。 “我说拿着就拿着。走得仓促,没别的能留给你。快收着。” 桑晚不由分说将银票塞进她的手中,又问: “你想赎身吗?如果想,我同世子去说。” 云雀落泪:“大奶奶,您对我太好了!可出了裴府,我不知该做些什么营生,家里需要银子,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好,留下也好,世子定会善待你的。”桑晚替她抹了抹泪,浅笑:“饴糖的方子都记下了吗?多熬些饴糖,世子的药很苦,不能少了糖。” 她本该狠心的,但终究还是嘱咐了云雀,这似乎是她唯一能为裴谨之做的事了。 “我即刻就去。”云雀擦了擦泪,忙不迭去了厨房。 桑晚环顾四下,很是怅然。 突然,从屋顶落下了一道黑影,向她袭来。 桑晚猛地向后一退,伸手一触手腕的机关,袖箭嗖地飞出。 来人身手利落,只一偏身便躲了开去,紧接着又是一个回旋,抽剑抵住了桑晚的脖颈。 桑晚这才看清来人,满脸不可思议:“是你?” 百里奚讪笑,低头看向她的手腕,斜斜吹了吹刘海的发丝:“袖箭?哪来的。” “要你管!”桑晚没好气,“百里奚,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天玄门的人。”百里奚一口笃定。 “放屁!拿开,不然我喊人了。”桑晚有些心虚。 天玄门之事,他怎会知道? 百里奚抽剑插回了鞘,不咸不淡道:“裴谨之要死了。” 第127章 只能活一个 “胡说,他的毒已解,怎么会死。” 桑晚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乌鸦嘴。 百里奚双手抱胸,饶有意味地盯着她: “将天玄门余孽纳入房中隐瞒不报,算不算欺君之罪?” “你不是他的好友吗?你……”桑晚面一红,理亏词穷。 “听说你要同那书生私奔?他真的值得你不顾一切跟他走?” “什么叫私奔?你说得真难听。”桑晚忍不住辩驳。 她只是陪同史洛川去州府应考罢了,到了州府她还是要离开的。 史洛川有他的天地,她也有自己的人生,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百里奚不理会她的申辩:“是也不是?” “你怎会知道史洛川?”桑晚反问。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百里奚提唇一讥:“我问你,如果裴谨之会死,你肯为他留下吗?” 桑晚赤白了脸,避开他审视的眼: “我留不留,同他死不死有何干。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早晚而已。照你这么说,为了他好,我更应该早早离开才是。” 百里奚摇了摇头:“你留下,他未必能活;但你若走了,他必不能活。” “百里奚,你是不是太小瞧了你的兄弟?裴世子何许人,十二岁能以一克十敌的少年将军;我区区一个民女,如何能决定他的生死?” 桑晚按了按额角,颇觉好笑。 百里奚眸光微动:“做个交易吧,桑晚。” 桑晚有些烦躁:“又来?你们男人为什么总想做交易?” “嘉宁县主密信进京,告裴谨之与天玄门勾结,抓他的御林军正在来的路上,最迟后日就要抵达沣水镇了。”百里奚剑眉一挑,“他为了你,心甘情愿赴死的。我认为,你应该要知道。” 他虽然爱慕桑晚,但兄弟的生死事关重大,他必须说出来。 “你说什么?”桑晚后退了一步,背磕到了圆桌。 想到和离书、宅子、银票和那刻意的冷淡,桑晚死死抓住桌板,恍然大悟。 他并非故意派人跟踪她,只是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顺道在适当的时机送她离开。 “无论你信还是不信,如今箭在弦上。我特地露夜从瓜州赶来,为的就是通知他此事。可他却执迷不悟,非要送你走。交不出天玄门余孽,他只有死路一条。他已决意以身入局,与天玄门同归于尽了。” “同归于尽。”桑晚神色发白,“他真蠢,天玄门的人不值得他同归于尽。” “他是为了你,为你扫除桎梏,还你自由。”百里奚本是垂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神情颇为不自然,甚至为了掩饰这股不自然,还故意吹了口气。 不是说好了两清的么,怎么又成了痴情男儿一心赴死了,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啊。 他自问自己对桑晚的感情,做不到这般田地。 桑晚挑了挑眉,百里奚在她的眼神质疑之下,又懊恼地甩了甩鞭子,颓然道:“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想象中的更在乎你,桑晚。” “你们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实在是百爪挠心,不问不休。 “咸吃萝卜淡操心。”桑晚心虚地避开眼,“我们只是交易的。” “百里奚,你是想让我自首?” “总要有人面对,桑晚,不是你,就是你的同伙。你摸着良心说,文若待你如何?” 百里奚逼近了一步,目光焦灼:“我不想你死。告诉我,你的同伙何在?你我联手,将你的同伙钓出来,我定保你无虞,如何?” “百里奚,你这是强人所难。”桑晚有些恼了,“也许裴谨之有万全之策呢。” 他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说,那么厉害,就自己去死吧。 桑晚气得胸闷。 “文若是我最要好的兄弟。他既做了决定,我本不该来找你,可我忍不住。你若执意要走,我不拦你。你若想好了,随时去富贵赌坊,会有人替你联络我。” 百里奚也不管她怎么想,嗖地一下又飞上屋顶,消失得无影无踪。 桑晚一屁股坐在圆凳上,浑身发冷。 这段时日她躲在裴谨之的羽翼之下,刻意忽略了天玄门,却忘了危机仍然如闸刀悬在她的脖颈上,无法逃开。 家人的惨死让她意志消沉,完全忘记了这惨痛来自于哪里。 那一道弯起的唇角,再度在桑晚的脑海变得清晰。 仆妇、程娘子,阴魂不散。 半晌后,她冷静地唤丫鬟:“云雀。” 云雀疾步匆匆从外头赶来:“大奶奶,有何吩咐?” “我乏了,现下就睡了。谁来了都不见,等明日再说。” 桑晚一脸疲惫,还揉了揉额角的青筋。 云雀心疼她:“您快休息吧。奴婢吩咐守院的,都不许人打扰。” 桑晚淡淡地颔首,转身关闭了房门。 她将床榻的锦被拢成人形,换上一身夜行衣,飞出了房顶。 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她回到桑宅。 果不其然,身后的影子也落了下来,是程娘子。 “呵,我倒是在猜,得等几日才能见到裴府的大奶奶?” 程娘子单膝跨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院中没有灯,月色够亮,映着那张脸青得发蓝,越发渗人;她身后的影子张着獠牙,吐着信。 她早已恢复了原貌,不再做仆妇装扮了。 她想起那日弯曲的唇角。 桑晚喉间一滚,“是你,杀了柳玉梅。” 程娘子轻轻抬手,查看十指的丹蔻有没有掉色,那血红的指尖让她像极了索命厉鬼。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块金牌,笑了笑: “她该死。谁让她认出了我,还嚷嚷着要去报官。” 桑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是无辜的,我侄儿也是无辜的。” 程娘子掩唇嗤笑:“你路过街市,踩死一只蚂蚁,那蚂蚁也是无辜的。难不成,还要为蚂蚁来索命?” “她们是人!不是蚂蚁!”桑晚猩红了眼,恨不得杀了她。 “啧啧,天地不仁,你我皆是蝼蚁,有何区别?不过话说回来,你侄儿可不是我杀的。那柳玉梅跑得跟兔子一样快,我追上她时,那倒霉孩子也不知被她藏在何处了。深山老林野兽出没,他被咬死,只能怪时运不济了。” “程娘子,你还是不是人!” “人也罢,鬼也好,我若再不给你下点猛药,你怕是一日一日在裴府享福做你的大奶奶,都忘了自己的任务了吧?”程娘子斜睨着她,冷笑了几声:“还想同史洛川远走高飞?你真是做春秋大梦啊!桑晚。” “你想对他做什么?”桑晚全身警铃大作。 “今夜你若不来,明早就只能为史大才子收尸了。”程娘子抚掌大笑,“好在你来了。我也不必对书生下手了。” 桑晚浑身如被冷水浇透,手情不自禁摸上袖箭,又停住了。 “你真的是疯了。” “诏书呢?别再跟我兜圈子!”程娘子目光一凛:“交不出诏书,史洛川就得陪葬!” 桑晚扑通跪了下来,“程娘子,求你放了史洛川。诏书我已知道藏在何处,明晚一定将它取出来交给你!”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的话不可信了。” “这次是真的。明日,明日我一定能拿到诏书。我求求你!” 桑晚将头磕出了血。 程娘子盯着她许久,幽幽吐了口气:“你惹恼了小王爷。纵然明日诏书到手,史洛川和裴谨之,也只能活一个。看在你我的交情上,你选吧。” “选?”桑晚一怔,似乎不明白。 程娘子银铃般的笑声,在夜里像是靡靡鬼音: “是留下你的世子夫君,还是让你的情郎哥哥活?” 第128章 阿晚何时会写字了 桑晚身形微晃,坐到了地上。 月光被乌云遮蔽,院子一片漆黑。 半晌,黑暗中她低声道:“史洛川只是一介书生,放过他吧。” “怎么,对裴谨之一丝真情都没有?”程娘子笑得讽刺,字字句句如刀刻在她的心窝上,“可怜了,我瞧着他倒是对你挺上心的。” 桑晚平复了心绪:“我与他本就是交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何会生情?明日我会约裴谨之画舫赏月,届时你的人埋伏在河上,待拿到诏书,你我联手一并将其诛杀,如何?” “行啊,桑晚。到底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就再信你一回!明日小王爷会亲自来督战,若再失败,你我都要死,听明白了吗?”程娘子冷声道。 “听明白了。如今我的后半生富贵,皆指望小王爷了。”桑晚顺从地垂下头。 程娘子施施然一笑,走近前捏住桑晚的嘴巴,塞进了一颗药丸:“这是断肠丸,你见识过它的威力。七日内无解药则肠穿肚烂而亡。好好干,事成后,自会给你解药。” 她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这是我新研制的软骨散,给裴谨之服下,他就会全身如软脚虾,任杀任剐。小王爷可不想让他死得那么容易。到时候你想为桑均报仇,有的是法子折磨他。” “是。”桑晚毫不犹豫接过瓷瓶:“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很好!这才是我天玄门好儿女!”程娘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待这一切结束,南安王不仅会赐你金银珠宝,更会放你自由。你若想同史洛川双宿双栖,也不是没机会。” “多谢娘子成全。”桑晚垂下头。 这一切,是该结束了。 * 卯时的天,微微发亮。 码头从沉寂中醒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史洛川背着书袋站在码头痴痴遥望,船家已经开始收缆绳了:“书生,还走不走?要开船了!” “船家,再等等,马上就来。”史洛川肉眼可见地焦灼。 远处一个女子的身影朝这奔来,史洛川兴奋地挥手:“阿晚,这里!” 待来人气喘吁吁跑到身前,他才看清这是云雀。 “洛川……洛川先生,还好赶得上。” 史洛川一头雾水:“阿晚呢?” “大奶奶……哦,桑姑娘让我给您带个信,她已经走了。” 云雀喘了好大一口气,递上了信。 史洛川连忙拆开,有些惊讶这信上的字,既温婉又苍劲有力:“阿晚何时会写字了?” “是世子教的,大奶奶练得很勤奋。”云雀深深一躬身,还是决定以大奶奶相称。 “史先生,大奶奶说,此去山高路远,愿您多加珍重。她有要事在身,无法与您同行了。唯愿您金榜题名、前程似锦。他朝一举夺魁,她自会亲来相贺。” 史洛川握着信纸,有些心慌:“可是她昨日明明说好了同我走啊。” 船家在高声催促,云雀将他往船上推: “别可是了。洛川先生,你专心应考,就是对大奶奶最大的安慰。” “哎,你别推我,我要等阿晚。” “大奶奶早走了,您等到天黑都等不到,快去吧。” 云雀用力推了一把,史洛川踉踉跄跄地被推上了船,船家一撑杆,船离了岸,渐行渐远。 桑晚站在不远处坡上的亭子,遥望着船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身侧的百里奚斜睨了一眼,笑得玩世不恭:“伤心了?” 桑晚抽了抽鼻子,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滚开。” “这书生弱不禁风,有什么好?”他一折手臂,炫耀自己的肌肉:“阿晚,不如考虑跟我?” “盐吃多了闲的就喝水,把你的臭嘴堵上。若再堵不上,我帮你,毒哑它!” 桑晚一跺脚,管自己离开。 “哟,小辣椒,我可是你的救命稻草,你就这么对我?” “哎,等等我啊,别走那么快啊。” “你这是凌波微步啊!” “喂……” 百里奚提起脚,紧赶慢赶追上她。 * 桑晚回到昭云院,心虚地整了整凌乱的头发。 发丝还沾着清晨的露珠,有些湿润。 正巧,裴谨之打开了寝房房门,二人对望,他明显地愣住了。 “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桑晚摇了摇头,顾盼浅笑间星眸流转;一袭淡紫色衣裙让她宛若晨露中绽放的云英仙子,纤巧婀娜,让人挪不开眼。 “爷,听说今夜有天狗食月的奇观,我想同您一道去画舫赏月,只你我,可好?” 裴谨之只怔怔地看着她,眉紧紧一蹙:“倒是个让人难以拒绝的好提议。” “好嘞。您喜欢九坛春,我已经让云雀备好了。”桑晚笑得娇而不媚。 裴谨之眸光深邃,藏不尽的温柔流转在眸间,极力控制着脸色没有崩开:“难得见你如此积极。” “世子屡次救我于危难,我自当报答您的。我想着马上就要走了,金银俗物世子您瞧不上,不如陪您赏月共饮,也算全了这一场情义。” “是为情,还是义?”裴谨之向她靠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浓重的压迫感,桑晚忙不迭地避开他的眼神,在那道热烈的呼吸靠近前,她向后迈开腿溜了。 “江湖中人,情义最重,自然是都有。” 说不清,道不明,舍不下。 “若是为情,我却之不恭;如是为义……桑姑娘,大可不必耽搁自己的前程,为我留下。”裴谨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步步紧逼。 桑晚慌了,水雾般的星眸直勾勾地看着他,艰难地舔唇,嗫嗫道:“你我……何来的情?” “一夜之情你全忘了?” “忘了。”她迎着裴谨之的眸,刀口锋利:“你不是也忘了吗。” “我素来无心,你呢?”裴谨之眸色幽深,“你说真心独有一颗,不能分。此刻在我面前的,是有心人,还是无心人?” 他的大手力度握得很紧,手腕有些疼,桑晚意识到自己过去说过的话,在他心里成了烙印。当日她说过,史洛川捧着一颗真心对她,她自然要还他一颗真心。裴谨之就问过他,如果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也如此对你好,难道你也要将心分给另一个人。 “真心独有一颗,如何能分。我站在此处,你觉得我是有心,还是无心?” “你既无心,又何必执着我有没有心?”她目光挑衅。 裴谨之眼圈微微红了红,松开了她的手腕,放声大笑。 桑晚揉了揉红了的手腕,心慌地想跑。 “回来。”裴谨之喊住了她:“除了赏月,你还想做什么?” 桑晚一怔,她着实没想过:“寻常人赏月,还会做什么?” 裴谨之望着她:“焚香挂画、品茗插花,拜月点灯,只要你想做,我都陪你。” “带上承影剑吧。世子若是喝高兴了,来一段剑舞如何?” 桑晚眸光浮动,齿贝不经意地咬紧下唇,口脂唇色更艳了些。 “乐意之至。”裴谨之噙着笑,微微颔首。 “那就……”桑晚踟躇不前:“今夜见。” 裴谨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今夜见。” 桑晚有些不自然:“你摸我头的样子,像是在摸疾风。” “你不如它。”裴谨之哂笑,在发苦的一瞬间转身离去。 桑晚在风中凌乱:“喂?裴谨之,你骂我!” 疾风是狼,她不如疾风? 咋,人还不如狼啊?! 桑晚嘟囔了几句,回屋抓紧鼓捣东西去了。 云雀小心翼翼地闪进院子,低声道:“大奶奶,洛川先生已经上船了。额……” “怎么了?有话就说,云雀。”桑晚见不得支支吾吾。 “奴婢好像看到蒲小姐也在船上。” 第129章 我不怕你下毒 桑晚顿了顿,旋即释然。 “甚好。有她在,我也可放心了。” 云雀不明白她的心思,可见她心事重重、神色不佳,也不敢再多问。 日暮西山,裴谨之带着她登上了画舫。 “离九呢?”上船后,桑晚环顾四周。 “是你说的,今夜,只有你我。” 裴谨之拨拢宽大的袖口,为她斟上一盏清茶:“你不喜浓茶,试试这款新茶。” “好。”桑晚垂下眼,望着茶汤发着呆。 清亮的茶汤倒映着她的影子,茶水清香扑鼻,入口柔,心苦。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你看窗外。” 裴谨之努了努嘴,示意桑晚看向画舫外的晚霞。 暮色四合,晚霞如锦缎徐徐在天边铺开,五彩斑斓如诗画,既灿烂又温柔,看得让人想哭。 “好美。”桑晚望得出神,鼻子微微发酸,“没想到我的名字出自你口,竟如此美。” “你本就美。”裴谨之眸色温柔。 桑晚猝不及防跌进他流光溢彩的双眸,心微微一颤,很快恢复了理智。 此情此景,他说的美,也许指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裴谨之珍藏在心上的人,他早就将那颗真心给了别人。 她用了一下午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慌意乱,告诫自己今夜只需要做好局,既能保住裴谨之,又能让自己脱身自由。 情义二字,说得轻巧,做起来却很沉重,过了今晚,他们便是天涯陌路,再也不见了。 桑晚深深吸了一口气,收了收笑意:“再美的晚霞,终有落入黑暗的一刻。” 裴谨之不疾不徐,开始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长夜漫漫,天终会明,晚晚,你不该回头,要向前看。” “世子,长夜于我,没有尽头。”桑晚垂下长睫,“从我爹死了那刻开始,我的人生就从白日堕入永夜。” 而画舫之外,最后一丝晚霞坠落,独留灰蓝的苍穹,夜幕缓缓拉开。 河岸杨柳梢头,圆月高挂,比往日更大、更亮。 听说有天狗食月的奇观,两侧的岸上似乎开始聚拢起人群;只一刹那,星火盏盏,依次沿着河岸而亮。 画舫上依稀能听见热闹的喧嚣声。 今夜不止一艘船在这河上。 裴谨之接连喝了好几盏酒,醇厚的酒香飘散开来,连桑晚都觉得有些醉人。 他的嗓音裹着浓烈的酒,带着一股特有的低哑:“甚好,我也在永夜。” 酒是冷的,越喝越暖;茶是热的,越喝越冷。 心,都是苦的。 天玄门的人躲在暗处,很多话她无法言明。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裴谨之知道了什么,又什么都不说。 毒药藏在指甲缝里,手控制不住地轻颤。 画舫不知不觉行在了河中央。 岸边的喧嚣声减弱,只听得河水滔滔不息,将画舫轻轻颠来颠去。 桑晚拎起玉瓷酒瓶,为裴谨之斟满酒,趁着他不注意之时,将指甲内的药粉洒落在酒中。 “世子,为这永夜,我敬您一杯。” 裴谨之大手接过,指尖触碰时,他的黑眸变得越加地浓。 他没有动,只是温柔而缱绻地望着她笑。 桑晚面容一动,勉力扯起一丝笑:“怎么不喝?怕我下毒?” 裴谨之噙着笑,一饮而尽。 饮完还特意举着空杯对她示意:“过来。” 桑晚心一缩,将脑袋向他凑近了些。 裴谨之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拉到自己面前:“我不怕你下毒。” 下一秒,他的唇便覆住桑晚的唇,舌头强势撬开齿贝,将口中烈酒度了些给桑晚。 唇齿交缠,过往的一幕幕浮上心间,桑晚闭上了眼,吞咽下苦酒。 裴谨之的吻比那夜更温柔、更缠绵,她忍不住与他在唇舌间追逐,贪恋着这一刻的温存。浓浓的酒味在舌尖绽放,丝丝入喉,烧得面容霎时绯红如血。 喉间的热辣让她呼吸有些喘不上气,咳出了声。 裴谨之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唇,哑声低喃着:“傻瓜,走吧。” 桑晚心一怔,猛地一把推开他。 双眸刹那通红。 他什么都知道。 桑晚摇了摇头:“不走了。” 裴谨之向后一靠,嗓音却比往日更低沉:“我不需要你的情义,喝了这杯酒,你跟离九走。我会应付。” “同归于尽吗?”桑晚死死咬着下唇,眼圈通红:“蠢货。” 裴谨之笑了,眸光幽深,抬手为她整了整鬓角的碎发,又轻轻用手背刮了刮她的脸:“穿少了,凉。” 桑晚按住了他的手,抬眸,微不可察地摇头。 画舫外已有稀稀索索的动静,那些人来了。 “裴谨之,我不同你废话,交出先帝诏书,兴许我能为你向王爷求情,让他免你一死。” “哦?你口中王爷,是何许人?” “南安王。”桑晚傲然地仰起头,“想不到吧?” 裴谨之摇头低笑:“是想不到。南安王死了十五年,怎么,诈尸了?” 桑晚一怔,看向画舫外:“胡说。天玄门如今的门主,正是南安王儿子萧玑,你老老实实将诏书交给我,否则……” “否则如何?”裴谨之饶有趣味地盯着她。 “否则,你就要死在这画舫了。裴谨之。” 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很是做作。 桑晚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退到一旁,福了福礼:“小王爷。” 小王爷一袭淡蓝色金丝缠纹圆领锦袍,头束玉冠,油头粉面;腰系玉带,脚蹬金缕靴,无一不透着贵气。 他的身后,跟着程不虞和程娘子二人。 裴谨之提唇一嗤,又低下头给自己斟酒,全然没将眼前这些人放在眼里。 小王爷面子挂不住,手持玉扇仰头清咳,程不虞为他抬来了一张太师椅。 “没想到吧,你三番四次舍不得杀的女人,今日却背叛了你。” 裴谨之朝桑晚挑了挑眉,桑晚撇开头,不去看他。 “要不说这张脸有用呢。”程娘子掩唇讥笑: “你舍不得杀她,她倒是很舍得你死。我让她在史洛川与你之间选一个活,她可是毫不犹豫地选了史洛川呢。啧啧。” “你选了他?”裴谨之黑眸沉如黑洞,像是要将桑晚吞进去。 “是,我选他活。他教我认字、读书,同我讲人生道理,他有大好的前程,与什么江湖恩怨、朝野争斗毫无关系。他应该坐在秋闱的考场为他的志向努力,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坟堆里。” 桑晚仿佛看见他在考场奋笔疾书,如青松如朗月,是她心里能留下的最后一丝美好。 “就算是一百次,我都选他活。” 裴谨之眸色依旧,唇角挂笑:“好,好得很。” 小王爷摇头晃脑,有些不耐烦:“裴谨之,将诏书交出来。” “他又是谁?”裴谨之无视他,只看着桑晚。 “他就是南安王世子萧玑。”桑晚道。 裴谨之手压在茶几,笑不可抑:“就他?” 小王爷急赤白脸一拍椅子,脸颊的肉抖动:“笑什么笑?!” 桑晚一头雾水,看向程娘子,用唇语:“难道他不是?” 程娘子笑得意味深长:“小王爷是谁不重要。裴谨之,你中了我的软骨散,是死是活全凭小王爷心意。不想死就快快交出诏书!” 毒物发作,裴谨之像是抽走了精神气,全身绵软。 他斜斜靠在椅榻上,不仅丝毫不慌,反而满眼都是讥讽: “萧玑貌若潘安、气宇轩昂,为人更是承袭南安王之风骨,一身正气,岂是你能假冒的。柴旻若知道你认南安王为父,怕是要从坟墓里爬出来了,柴珏。”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柴珏变了脸色。 他是前朝皇帝柴旻的遗腹子,几无人知晓。 裴谨之是如何得知的?! “柴旻生前荒淫,除后宫佳丽三千,还时常宠幸宫女。他战败后,有一宫女趁乱逃到江南,躲在沣水镇没多久就生下了你,柴珏。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庇护你娘的人,应该就是程不虞的爹,前朝太医程婴瞿吧?” 程不虞抚须的手一顿:“你竟连这个都查出来了。” “程婴瞿一生沉湎于医术,对朝野之事无甚兴趣。他肯施以援手,无非是顾念柴皇对他的知遇之恩。可你就不同了,程不虞。你知晓柴珏身份,起了攀龙附凤之心,又借着天玄门之势,意图谋反,为柴珏夺位。” 柴珏手中玉扇猛地一捶,裂成了碎片: “夺位?我何须夺位!我本就是这江山的主人!” 第130章 鲁班千工长命锁 “新朝替旧朝,是天下大势所趋。柴皇主政民不聊生,人心向背。纵然江山不易主,你也不过是个宫女生的私生子。这江山,轮也轮不到你。” 裴谨之不屑,激怒了柴珏。 “可我的那些个哥哥都死绝了!这就是天意啊!” 柴珏仰天大笑,眼神疯狂:“我就是父皇在这世间唯一的子嗣!这天下是我的!萧氏背主夺位,他们才不配坐在这龙椅之上。本王才是正统!” 裴谨之懒得理他,再度看向桑晚: “柴旻战败后,他的拥趸逃至江南成立了天玄门,伺机反扑新朝,为旧主复仇。而你的养父桑均就是柴旻生前的随扈。” 桑晚脸发白,这一切和程娘子所说的大相径庭。 程娘子生怕裴谨之再说出什么惊天秘密,索性掏出匕首,横在了他脖颈上:“好了,别废话。交出诏书!” “没有诏书。”裴谨之扯动唇角讥笑,“晚晚摸遍了我身子的每一寸,可曾见到诏书的影子?” 桑晚蹭地红了脸,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柴珏面色阴郁,死死盯着桑晚:“你不是说找到诏书了?” 见桑晚不语,柴珏手一扬,暗处唰唰站出好些个黑红服装的带刀侍卫,包围了画舫,都是天玄门的人。 画舫之上穹顶破裂,唰唰又落下几名黑衣人。 黑衣人均黑纱蒙面,只露出了眼睛,凶狠的逡巡着画舫内的人。 桑晚指着程娘子大叫:“令牌在她身上!” 程娘子大骇,“皇城司?!” “先杀了这个婆娘,再杀裴谨之!” 几名皇城司刺客立刻提刀,与天玄门众人厮杀在一起。刀剑寒影,血花四溅。 桑晚护在裴谨之胸前,“你怎样了?” “死不了。”裴谨之道,“怎么招来的?” “别问。问就是脑子聪明。” 桑晚搀着他向外,几名天玄门的侍卫冲着他们而来,寒光迎面,裴谨之扬手,承影剑出鞘,利落干净。 皇城司的人四处找令牌,她不过是顺势而为,将矛头引向程娘子罢了。 “别让他们跑了!”程不虞瞧见架势不对,立即唤程娘子上手;程娘子想绕开皇城司的黑衣人冲桑晚去,可皇城司的人为了灭口,三五人围着她,根本不给她机会。 “臭丫头,你敢耍我!” 程娘子一怒之下,掏出怀中毒粉挥洒。 细屑如尘,黑衣人沾了粉,行动变得迟缓,眼睛渗出了红色血泪,逐渐四肢僵硬,倒地不起。 程娘子提刀,一个个划拉了脖子,血流成河。 堂堂皇城司高手顷刻毙命。 桑晚忙不迭用袖子遮住唇鼻,顺势从荷包袋里掏出解药,塞进裴谨之嘴里,自己也喂了一颗。 程娘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诏书在哪?” 桑晚提了口气,向着船头挪了挪步,“诏书,在我这。” 她从袖口拿出一卷明黄小纸,裴谨之眉宇浓墨压顶。 他的眼神变的凌厉:“别做蠢事,晚晚。” 程娘子大喜:“做得好!” 桑晚高举黄纸,三步并两步奔向船头:“别过来!” “桑晚!你想做什么?!”柴珏大喝。 “回答我问题!”桑晚高声大喝:“第一,我爹桑均到底是怎么死的?” 程娘子讪笑:“是裴谨之杀的,你不是知道吗?” “当年我饶了你,就是放你今日撒谎的?”裴谨之悠悠道。 “闭嘴!再说话我就割断你的脖子!” 程娘子恶狠狠将刀口抵深一寸,裴谨之的脖子渗出了血。 她笑道:“裴谨之不说,我来告诉你,那一刀是景和公主捅的!” 景和公主萧玥?原来,他要护的是她。 桑晚眼底一黯:“她说的可是真的?” 裴谨之凝视她脸色变化,点了点头。 就像漆黑的路面突然亮起了一盏灯,桑晚明白了为何他总是推脱“时机未到”,原来如此,他自始至终爱护的人,都是萧玥。 桑晚觉得今夜自己来此,变得有些可笑了。 情爱如执棋,男女博弈,先动心的人都是输家,她认。 “你赢了,裴谨之。” “你听我说,晚晚。”裴谨之看着船头的身影,心莫名一沉:“桑均的死与萧玥无关。我命人挖了桑均的坟,他的骸骨发黑。桑晚,你会用毒,你说,他是怎么死的?” “发黑……他是中毒死的?”桑晚唇瓣颤抖:“程娘子,是你。” “是我。十年前我等奉命去诛杀昀王萧熠,本要得手,谁知桑均临场叛变,竟还想杀我。他腹部中刀本就要死的,我不过是给他加点料,让他的痛苦加倍而已。” 程娘子面不改心不跳:“人都死了,纠结是谁杀的有何意义?桑均又不是你亲爹。你以为当年他养你是真心疼你吗?呵呵,他不过是奉了天玄门的命将你养在膝下罢了。你……” “别扯这么多。”程不虞沉下脸,打断了程娘子的话: “桑晚,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岸上早就布满了朝廷的禁军,他们也是来杀裴谨之的。你跟着他,也只有死路一条,快将诏书给我。日后,你就接替你爹成为天玄门的堂主,如何?” 柴珏伸着手向前一步,利诱道:“没错,你若不想参与江湖事,我可纳你为妃,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绝不会比裴府过得差。乖,将诏书给我。” 桑晚又向船舷后退了一步:“第二,我到底是谁?” “你就是花柳巷的弃婴啊。”程娘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哂笑:“众所周知。” 桑晚从腰间摸出一个火折子,一数火苗窜出,吓得程娘子声音都变了:“阿晚,不要做傻事!” 桑晚拨开自己的领口,露出了金锁:“我,到底是谁?” 程娘子等人皆沉下了脸。 “这不是普通金锁,是鲁班千工长命锁。” 裴谨之还给她后,她才有时间细细观看这把锁,机关奇巧,设计复杂,绝非一般工匠能打造得出来。 至此,她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桑晚自嘲:“花柳巷的妓子可请不动金匠打这种锁。” 程不虞忍不住低声呵斥程娘子:“都是你,说那么多作甚!” “你怨我做什么?当年我让桑均将这把锁融了,谁知他竟偷偷藏起来了!”程娘子恼羞成怒,对着柴珏道:“王爷,莫要同她再耗费时间了。” 她一把揪起裴谨之的衣领,对着桑晚道:“将诏书扔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他!” 桑晚提唇冷笑。 二人目光交汇,说时迟、那时快,裴谨之反手一拧,将刀从自己的脖颈挪到了程娘子的颌下,唰,一条血龙飞溅,在墙板和地面洒出大片的血迹。 程娘子张大嘴不可置信:“你……” 程不虞大惊失色:“娘子!” 程娘子的脖颈汩汩地流血,裴谨之收刀:“动手!” 桑晚手腕的袖箭朝着程不虞和柴珏分别射出两箭,程不虞膝盖中箭,倒在了地上;柴珏惊慌失措想要逃跑,屁股挨了一箭,大声哀嚎! “桑晚!你这个叛徒!!!” 桑晚冷哼:“你们逼我、杀我家人,竟还妄想我效忠天玄门!” 两人跌跌撞撞想要逃跑,却瞬间麻痹像个木头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在袖箭上抹了软骨散,两位好好尝尝滋味。” 程不虞气得快疯了:“早知道我就该杀了你!” “下地狱去后悔吧。”桑晚眸色冰冷。 裴谨之一拍掌,离九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将程不虞和柴珏捆了个严严实实。 他探了探程娘子的鼻息:“死了。” 程不虞怨毒地看向桑晚,眼眶猩红:“我明明见到你下了毒,他为何无事?” 桑晚浅浅一笑,似乎觉得他的问题问得很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早已学会解毒了。” 程不虞气急,又转向裴谨之:“原来,你们早就密谋好了!” 裴谨之淡淡地摇头:“并无密谋。” 他看向桑晚,语气发沉:“为何不同我说他们给你喂了毒?” 桑晚鼻尖一酸,面上却依旧挂着笑:“我会解,不劳你担忧。” “既选了史洛川,为何还要上这画舫?你是有心,还是无心,我看不懂。” 裴谨之黑眸微动,像是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 那日她明明答应了史洛川与他走的。 他以为…… “看不懂就对了。裴谨之,是你教我的。无心,即强。”桑晚强抑着酸涩,笑得淡然:“我这么强,自然是无心。” 裴谨之唇动了动,心绞碎成了渣。 桑晚垂下眼看向程不虞,眼里有恨: “我爹死后,你收留了我进天生堂;我视你们为再生父母;可你们却利用我、杀我家人,逼我成为不忠不孝不义之人。程大夫,你太令我失望了。” 程不虞气得快闭过气去,奈何身体发僵,他连捶地都做不了。 柴珏被捆得像一只肉猪,尖着声叫嚣: “桑晚,你帮他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他下得了这艘画舫?” 桑晚走到他的面前,踢了踢柴玉的肥脸: “告诉我,我真正身份是谁?桑均为何收养我?说!” 柴珏还未来得及说话,突然,四周像是有巨大的风声袭来。 “趴下!”裴谨之扑向桑晚,抱着她连滚了好几下,将她护在身下。 雨点般的箭从四面射向画舫,一时间,画舫的墙板千疮百孔,柴珏肥胖的身躯插满了箭,像一头没了气息的刺猬。 “天玄门余孽听着!尔等危害四方、罪大恶极!今本将军奉命来此,将尔等缉拿归案,如有拒捕,格杀勿论!”是百里奚的声音。 桑晚心一沉,抬眸正好对上裴谨之的眼睛。 他星眸似煮沸的黑池,氤氲着热气,烫得她心慌意乱。 “走。”嗓音藏着愠怒。 桑晚咬唇,声音发闷:“我来是我的事。” 话音未落,裴谨之捏住了她的下巴,恶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两人在披风之下唇齿黏连,剧烈喘息。 “无心人,听话,跟离九走。” 桑晚摇了摇头,眼眶濡湿:“我的身份瞒不住的。” 桑均是她的养父,天玄门余孽是榜上钉钉的事实;裴谨之用她做冲喜娘子,浑身是嘴也撇不清干系了。 “晚晚,听话,他们的船过来了!快走。” 离九猫着身子过来:“大奶奶,快跟我走。” “不。”桑晚心一横,捧着裴谨之的脸,啵地亲了一口:“你我两清了。” 第131章 她竟敢烧了诏书! “胡闹!回来!” 裴谨之伸手拽她,却只抓了一丝空气。桑晚已箭步冲了出去。 又是一阵冷箭冲向画舫,阻在他和桑晚之间。 再抬头时,桑晚已经举着诏书和火折子,站到了画舫的船头。 火光下,她像奔月的嫦娥,一脸决绝而坚定。 “都给我听好了!这是先帝传位诏书!!你们苦寻多年,想不到它会在我的手上吧?天玄门杀我家人,逼我对裴谨之下毒,今日,我就要烧了这诏书!想要诏书,下辈子吧!” 火折子点燃了诏书,明黄的纸张被火焰一卷,一角迅速变成灰烬渐落,仿佛王朝将倾,江山颠覆。 桑晚大笑:“想要诏书?拿去吧!”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岸上岸下、画舫内外,全部鸦雀无声。 离九愣得像一块木头:“爷,是诏书,她哪找到的诏书?” 裴谨之眼眶瞬间布满了血丝,他冲向船头,可桑晚向他的脚边发射几枚袖箭,制止了他继续靠近。 “别过来!”她粲笑。 火光之下,她的脸庞温柔如月。 诏书烧了大半,关键信息已成灰烬,桑晚将它扔在裴谨之的脚下,纵身跃入水中。 一支穿云箭朝她的背直飞而来。 噗……桑晚脑袋后仰了仰,喉头一热,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胸口传来剧痛,她艰难地回身望着箭飞来的方向。 那是岸边一棵高大的苦楝树,枝条如伞,枝桠间依稀站着一个手持弓箭的青衣女子。 桑晚蹙着眉有些迷茫。 怎么会是她? 画舫外的船只上,嘉宁县主咬牙切齿:“她竟敢烧了诏书!给我射死她!” “住手!”百里奚怒喝道:“刚刚没有我的命令,是谁射的箭?!” 弓箭手面面相觑,不知道啊。 “再射,都得死。” 嘉宁县主目光怨毒,她密信告御状,就是要他们死。 “文若还在画舫上,不能射!” “听本县主的,动手!” 月,被天狗吞噬。 天地漆黑。 …… “晚晚!” 裴谨之冲向船舷,一切都来不及了。 裴谨之的大手只抓住了金锁,可链子太细,直接扯断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桑晚直直落入漆黑的水中。 百里奚带的禁军早已登上了画舫,拉住了想要跳入河里的裴谨之。 “文若,你不能下去!” “滚!都给我下去救人!” 裴谨之的声音在漆黑的夜空如惊雷闪过,响彻云霄。 扑通扑通扑通…… 桑晚听见好多人落水的声音。 水黑得发沉,岸上的火把映得天都亮了。 热烈的火焰在水底下却只有浅浅的白影。 桑晚抬头,水面幽蓝,耳畔只有咕噜咕噜的水流声。 仿佛水上一切喧嚣,都被阻隔在另外的世界。 还有那张永远忽明忽暗、阴晴难测的脸。 本是红尘过客,何须挥手辞别。 她的脑中浮过一句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写的。 裴谨之,来生,再会。 真疼啊,死,原来是会疼的。 她感觉自己的血正和河水融为一体。 爹、娘、嫂嫂、方儿,你们都来接我了? 一个巨大的黑影,拖着她坠入了深渊。 ** 桑晚从一团火中醒来。 全身像是被烈焰灼烧过似的,痛且烫,头晕发沉。 “醒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 桑晚好不容易抬开眼,浑身无力。 她看了看四周,缓了许久,才看清面前的男人。 剑眉星目、额高阔面正气凛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语气温和有力,让人莫名觉得踏实。 男人明显一怔,甚至情不自禁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缓了缓才开口道: “我是百里奚的朋友,是他让我在水下接应你。可我不知道你会中箭,幸而只是射在了肩胛骨。姑娘受苦了。” 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喘不上气,连着又咳嗽了几声:“多谢……公子。” “姑娘可唤我长珝。蓝心,快扶姑娘坐起来。” 身后来了个婢女,立刻半扶起桑晚,贴心地为她顺了顺气。 桑晚这才发现自己换过了衣服,胸前还绕了白色棉布。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丫鬟道:“衣裳是婢子为您换的。” 长珝一看就是个君子,不仅离桑晚有些距离,语气也客气有礼:“ 为姑娘诊治肩伤的是您熟悉的大夫,白石。” “白石?”桑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医白石?” “嘿,没想到丫头你这么惦记我啊!” 白石端着药挑开门帘,朗声大笑:“喝药了。” 瓷碗里的汤药黢黑,碗的边沿似乎还有些黑色小须。 “……”桑晚本能地抗拒,略微作呕:“你该不是在药里放蜈蚣吧?” “嘿,你怎么知道?”白石煞有介事地介绍:“这就是用蜈蚣炼制的解毒药。你不知道吧,射中你的那枚箭上有剧毒。小丫头,要不是我啊,你可就成了水鬼啰。” 桑晚忍不住捂住伤口,低低地骂了句:“该死的裴谨之。” “怎的好端端的骂上他了?” 白石一愣,连带着他身后的长珝也皱起了眉。 “射我的是裴府的医女青禾。她素来听裴谨之差遣。” 桑晚气得胸闷,连带着伤口也更痛了;一想起青禾,她又从恼怒变得伤心。 她曾以为她们是好姐妹,没想到她竟然任由裴谨之指使,对她放冷箭。 桑晚继而想起裴府练箭那日,那一柄正中靶心的箭,浑身不寒而栗。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竟然藏得那么深。 人心方寸间,山海几千里;青禾这张人皮之下,还有几张皮? 桑晚觉得疲惫,人心,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猜的东西了。 你以为自己赤诚相待,没想到旁人对你只有利用和算计。 青禾如是,裴谨之呢? 那些炽热和真情流露像是过眼云烟,如云似雾,抓都抓不住。 他才是那个让人看不透的人。 这一箭让她痛得有些缓不过神。 “是她射的?”白石有些犹疑,“可我觉得,裴世子不是那样的人。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桑晚心灰意冷。 “姑娘放心,此处是我的私宅,不会有人闯入的。姑娘在此安心养伤,其余的别多想。如今,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事。” 长珝很善解人意,见她神色不虞,立刻出言安慰,顺便还把白石拉了出去。 “哎,你拉我作甚,我还想同丫头聊几句呢……” “别聊了,人姑娘正难受着呢,您要唠嗑,我陪您。” “我就同她掰扯下,那裴世子……” “走吧……” 第132章 你这个无情无义无耻之徒 裴府,昭云院。 “让开!让裴谨之滚出来!” 百里奚抬脚要踢书房的门,离九和小顺一人一边将他架了开去。 “百里大人,您消消气!世子不见客。” “放屁!”百里奚用力挣脱,直直踹开了门,“劳资不是客!” “裴谨之!你不是东西!” “百里大人!您…”离九束手无策。 裴谨之端坐在地上望着墙上的挂画,只留一个背影; 门开的刹那,他转身,浮光掠过,额间一撮头发竟然白了。 “阿九,你们下去吧。”他的声音空洞,和白缎锦袍一样无情。 离九和小顺躬身行礼,默默关上了门。 “是你安排的弓箭手?!”百里奚咬牙切齿,气得手抖,“你还是不是人?” 当日他拍着胸脯保证定会保桑晚能平安无事,可没想到,下黑手的会是裴谨之。 “她怎么样了?”语气淡淡,像是在问一个毫无意义的人。 百里奚一听就来了火,脱口大骂:“死了!她死了!你满意了?文若!” 裴谨之背影一僵:“知道了。” 百里奚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文若,你怎会变得如此无情!你……”他看不懂了。 裴谨之猛一转头,踉跄着起身,星目通红:“我无情?百里奚,你看你做的好事!” “我都是为了谁?”八尺男儿气得发抖:“你这个无情无义无耻之徒!枉我还当你是好兄弟,你竟连一个女人也不放过!” 裴谨之挥手就是一拳,打中了百里奚的面颊:“是你害死她的!她明明可以同史洛川走,你为什么要让她涉险?” “我……我那不都是为了你!” “放屁!你是为了你自己!” “你胡说!” …… 二人动了手,屋内桌椅横飞,巨大的打斗声响彻昭云院。 离九打开了门,屋内一片狼藉。 两道身影忽上忽下,掌风凌厉,裴谨之甚至抽出了承影剑。 “好啊!你竟然动兵器了!休怪我无情!” 百里奚抽出腰间软鞭,直接朝着裴谨之身上招呼,啪啪几下,竟将他那张神斧雕刻的脸甩出一道血痕。 啧……离九摸了摸自己的脸,莫名生疼。 巨大的打斗声引得昭云院外站满了人。 无人敢出声,也无人敢阻止这一切。 康氏和嘉宁县主一干人凑了个热闹,讥笑着离开。 角落里站着青禾,一如从前安静,只是眼眶濡湿。 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被离九赶走。 昭云院又恢复了平静。 裴谨之与百里奚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两人身上都挂了彩,狼狈不堪。 “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兄弟!”百里奚一甩衣袍,收起鞭子离开。 裴谨之垂头看向地面,声音嘶哑:“滚。” 离九试图拦住百里奚:“百里公子,误会,是误会啊。” “滚开!”百里奚推开他,大踏步离开。 离九急得跺脚:“爷,你解释啊。” “让他走!”裴谨之抽出承影剑,狠狠将书桌劈成了两段。 离九无奈地关上了门,一刹间,似乎见到裴谨之眼角渗出了泪。 昭云院恢复了死寂。 裴谨之扔掉承影剑,颓然坐在地上,窗外的光透过菱格,洒落斑驳的光影,将他的斜影拉得很长。 离九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爷,为何你不解释,那一箭根本不是你命青禾射的?” “事已至此,无需解释。”裴谨之哑着声。 离九:“……哎!” “没想到大奶奶她日夜练字,是为了今日。可她是何时找到的真诏书呢?” 桑晚在画舫烧掉的诏书是伪造的,剩余未化成灰烬的部分,几可乱真。看得出来,为了伪造这份诏书,她花了很多功夫,并非一朝一夕能成的。 “她本可以拿着这份东西交给天玄门,与那史洛川远走高飞。可她……却还是回来做下这个一箭三雕的局。”裴谨之喉咙嘶哑,苦涩在喉间弥漫,让他想起了画舫那一盏九坛春。 他们无数次地彼此试探、靠近、相依相偎,却依旧身不由己被命运推离。 “阿九,我受够了这命。” 裴谨之站了起来,光影随之映在了他的脸上,沧桑顿显,那一撮白发让他瞬间老了好几岁。 无人知晓这一夜他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只有他自己知道,原本手心触到的那束光,又消失在永夜。他这一生,又要在黑暗中踯躅独行。 他跪坐在书房软垫之上,拿着小刀开始刻着亡妻牌位。 刻完最后一个笔,他提起朱砂笔,将每个字都描红了一遍,血色沁入木头牌位,如杜鹃泣血。 “送进祠堂吧。”裴谨之低头吩咐道。 “是。”离九恭恭敬敬双手捧起牌位,默默退出书房。 * 春晖堂,黄花梨家具带着经年岁月的沉淀,缕缕檀香氤氲,满室宁静而禅意。 裴老夫人悄无声息地从家庙回来,依旧手捻着佛珠,只是头发比从前更白了。 青禾跪在堂下,裴谨之立着,冷冷地看着裴老夫人,面无波无澜。 “桑晚出生乡野,还是天玄门余孽,你竟然要将她的牌位放入裴氏宗祠?我不同意。”裴老夫人面容极冷。 自上一次祖孙二人在祠堂密室对话晕厥之后,她与裴谨之再也不热络了。 “我来是通知您,不是求您同意。她是我裴谨之的结发妻子,入了牒的裴氏宗妇,她的牌位自当放入宗祠享受香火祭拜。” 裴老夫人放下佛珠,大手一拍桌子,线断裂,珠子滚落。 “放肆!裴谨之,你眼里还有裴氏列祖列宗,还有我这个祖母吗?!一个冲喜丫鬟,如何配入祠堂!有我在,谁都别想!” “有你在,裴氏的祠堂的确不配放我亡妻牌位。”裴谨之针锋相对,丝毫不顾及体面。 裴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发颤:“你,你说什么?!” “祖母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青禾是你的人。” 裴谨之黑眸阴郁,似有万千怒火欲化作利箭射向裴老夫人。 “那一箭,是你让青禾射的。” 他冰冷的眼神让老太太不寒而栗。 青禾噙着泪,转身对裴谨之匍匐叩拜: “世子,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世子与老夫人莫要生出嫌隙。今日世子为了我,挨了百里大人的打,青禾愧对世子。” 青禾双手恭敬地捧着一把匕首:“您恨我,就一刀杀了我吧。我愿意为桑晚妹妹以命抵命。” 裴老夫人浑浊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裴谨之: “你被她的脸迷了昏头转向,逼得我只能动手杀了她,以绝后患。裴府不能再重蹈覆辙。你是未来的国公,肩负着裴氏合族的使命,如何能让一个乡野丫头登入正室之位?更何况,她还是前朝反贼的余孽。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重蹈覆辙?裴谨之沧然一笑,满是悲凉:“重蹈谁的覆辙?” “红颜祸水啊,谨之,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裴老夫人声泪俱下,像是将憋心中多年的怨恨和不甘都吐了出来。 “别提我母亲!你没资格!” 裴谨之猛地一挥衣袖,声色凄厉,胸口滔天的恨意再也掩饰不住了。 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的青禾吓得跌坐在地上。 “令人失望的不是我。” 裴谨之冷冷地起身往外走,斜睨了眼青禾:“该杀你的人,也不是我。” 青禾啜泣:“世子……” 她这一生只为了这一人心动,她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她怎能让一个乡野丫头占据他的心,霸占着世子夫人的头衔呢。 她日日咽下的苦楚和眼泪,只有裴老夫人明白。 她懂她,她也愿意做一把刀,为世子披荆斩棘。 世子爷,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只有我青禾对你是真心的。 夜幕悄然落下,裴谨之半个身子都隐入了黑暗。 在踏出门口的那刻,裴谨之停下了脚步,他望向无边无际的暗夜,黑眸如极地寒冰,似有万千重冰山冻住了他。 前路,只有永夜。 “这国公府,不要也罢。” 第133章 何去何从 秋露深,百里奚回到别院,凑巧遇到萧玑。 长珝是萧玑的字,他正是已故老南安王的儿子,人称小南安王。 “怎么搞成这副样子?”萧玑看了眼他脸上的伤。 百里奚啐了口唾沫:“他不是东西。” “你才知道?”萧玑一嗤,颇为嫌恶:“他就不是个东西!” “我就纳了闷,他为何让人假以我的名义,让你千里迢迢来沣水镇接应?”百里奚摇头,想不通:“难不成他未卜先知我会留下桑晚?” 萧玑幽幽地望着清冷的月:“他心眼多,谁知道呢。” 想起桑晚,又想起那一双眼睛,他心中似乎冒出一个答案,让他有些心惊。 裴谨之素来不做无用之功,他这么做定有用意。 萧玑低下头,伸手揉了揉眉心: “我马不停蹄从京城赶来,还跑死了两匹马;所幸及时赶到救下桑姑娘。她对我南安王府有大恩,真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 同一时刻,昭云院的书房。 离九恭敬地递上膏药:“爷,小南安王的别院有动静,兄弟们见到白石了。想来桑姑娘应该会平安度过此劫。” 裴谨之松了口气,面色和缓了些:“知道了。” “王爷素来与您不和,您为何还要将大奶奶托付给他?”离九不解,“您不怕他厌恶?” “柴珏冒南安王的名谋反,如今被生擒,天玄门一干人等落网,桑晚居首功。长珝是个君子,不但不会厌恶她,反而会感激她。有他罩着,日后也算多一层庇佑。” 离九面色动容:“您算无遗策。” “萧玑不会亏待她,给桑晚新的身份,对南安王府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已同白石说过,待她伤好后,将她带去蜀地。白石教她医术,这一生她定能衣食无忧。” 离九隐隐有股不甘心:“您做了这么多,却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大奶奶若是误会了,因此恨上你,该怎么办?” 裴谨之垂头看着地面,“恨着我吧。” 恨我,别忘了我。 * “去蜀地?”桑晚一呆,摸不着头脑,“为何要去蜀地?” 白石:“蜀地好啊,跟着我学医游历,多自在。” 老头子动作很快,说是宅子都看好了,三进全新,采光好,位置上佳。 长珝,也就是小南安王萧玑,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道: “桑姑娘,事到如今,我不该再瞒着你。我是已故南安王的儿子萧玑,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小南安王。那柴珏以我之名行谋反之事,幸而有姑娘出手,为我和我父王洗清了污名。姑娘是我南安王府的恩人,我自当报答这份恩情。” 桑晚诧异,原来这丰神俊朗的男子才是真正的小王爷。 她扑哧一笑:“我就说呢,那柴珏油腻猥琐,哪像个王爷呀。” 萧玑见她展颜一笑,眉眼如月,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可这思绪飘忽,他抓不住。 “宅子一应花费由我南安王府来,只等你养好伤,白神医就带你过去。新的身份文牒不日便可送来,姑娘放心。” “这老头儿……”桑晚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可不愿意!” 白石吹胡子瞪眼,被气得跳脚:“臭丫头,我怎么算老头?我这是鹤发童颜,英俊潇洒、年轻得很呐!” 白石游山历水亲身尝百草,以身试毒乐此不疲,虽对身体并无大的损伤,但年纪不过四十却须发全白。花白的头发是他的心中刺,最不乐意别人提。 “得了吧您,我怕我学医未成身先死。不学,不学!” 白石这老匹夫,成日就抓些稀奇古怪的虫子吓她,她可不想跟他学医。 “嘁,想要拜老夫为师的人多了去了,我全都看不上;你倒是好,竟然还将我推至门外?气煞我也!”白石的自尊心碎裂了一地,气得顿足。 “比起学医,我倒想去京城。”桑晚莞尔一笑,看向萧玑:“听说东京繁华千里,我想去见识一番。” 萧玑眉心微皱:“桑姑娘,如今天玄门之事尚未平息,贸然去京城,恐怕不妥。” 南安王已逝,他和如今的官家虽说是是叔侄关系,但终究差着辈分,也差点情分;万一桑晚暴露身份被有心人发现,他担心护不住她。 桑晚语气坚定,“我自己去,不会连累你们。” “为何执意要去京城?”萧玑想不明白。 “一来,我有一好友参加今年的秋闱,我曾同他说过,待他金榜题名,我定要亲自去道贺;二来,我从未出过沣水镇,很想见识大夏江山。若论繁华,京城首屈一指。三来……”桑晚狡黠一笑:“不知王爷可否听过灯下黑?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全都是借口,她想去京城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萧玑眉宇一舒:“姑娘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白石抱着袖袍仰天冷哼:“我看,是放心不下裴世子吧?” 一提到这个名字,桑晚立刻变了脸:“我欠他的,都已经还清了。日后不要提他。” 萧玑抚掌:“好!桑姑娘,就冲这一点,本王带你去京城。” 额?“你也同裴谨之有仇?”桑晚讶然。 萧玑冷下了脸:“我与他,是不共戴天之仇。” 南安王死在裴家的画舫,他与裴谨之因此而决裂,一晃过了十五年。 “当年我母妃拼着最后一口气生下了我的妹妹萧玥,若不是裴家护卫不利,南安王府何至于如此冷清。” “你是景和公主萧玥的哥哥?” 桑晚终于有点明白,为何裴谨之会爱而不得了。 萧玑点了点头,有些奇怪她怎会知道萧玥:“你怎会知道我妹妹?” “先前曾听裴府的人提过。”后半句她可不敢说。 毕竟萧玥如今已嫁做人妇,岂可坏人名声。 白石对这些恩怨情仇并无兴趣,他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臭丫头既不愿同我学医,我去也!” 他大袖一挥,径直往外走,在门口差点撞上了百里奚。 “哎,老妖怪,你走那么快作甚?” “阿晚,你又将他气跑了?” 桑晚撇唇一笑:“我不肯同他学医,伤了他的心。” “学医有什么好的。我刚听到你说要去京城,正好,我百里家在京城有二十四家赌坊,你不是赌神小娘子嘛,赌坊生意由你来管,如何?” 永宁公得知沣水镇一事,派人快马加鞭赶来送信,信中严厉呵斥了他一番,深怕他在朝局之中越陷越深,敦促他即刻回京;另一边又怕把儿子骂跑了,甩手扔出出赌坊的生意归小儿子名下,可谓是打个巴掌又给颗甜枣。 桑晚窘得没地儿钻:“百里公子,我根本不会赌,如何能管理赌坊?” “哎,这事简单。你只需顶着这个名头即可,旁人若想同你赌一把,咱们前头还排着几大金刚护法呢,绝对近不了你的身。京城繁华,可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银子,桑姑娘为我管赌坊,月银一千两,如何?” 萧玑眸光一动,直直朝百里奚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一千两?天呐,这……” 桑晚手指捂着嘴,差点叫出声来。 泼天富贵啊泼天富贵,只可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桑姑娘,别犹豫了。我家老爷子将赌坊生意扔给我,我正愁无人可用。你就权当帮我一把,如何?” 百里奚朝她拱了拱手,顺势又对着用眼神萧玑示意:帮我。 萧玑提唇一笑:“桑姑娘慈悲心肠,就帮帮他吧。如此一来,你在京城也能落下脚;而赌坊信息最为灵通,你若想打听个消息、找个人,日后都非常便利。” 这一点说中了桑晚的心事。 她对萧玑的好感度直线上升,他是如何猜到她去京城是想打探消息的? 这个小南安王真不是一般人。 他敏锐却善良,既不戳破她,也不穷追猛问,是个极有涵养的人。 “我……考虑考虑。”桑晚顾忌百里奚面子,未一口拒绝。 百里奚一看有门,又不敢逼她太急: “行行行,你何时想好,何时同我说。” 第134章 桑姑娘的心不在你这 入夜,萧玑与百里奚借月把盏言欢。 “他如何了?”萧玑握着茶盏,似不经意地问。 “谁?”百里奚一愣,恍然大悟:“哦,文若啊!自是不好。他这些年过得不易,如今因为诏书之事,想来是要受到官家问责的。” “今日你这一架打得好。”萧玑浅浅抿了口酒。 “嘿。我同他到底是兄弟。”他挠了挠头,打完架撒完气后,他又开始担心裴谨之了。 “官家已经到了钱塘县了。”萧玑眸色在月下如琥珀,“最迟,明日就会到沣水。” “此事我都不知道,你怎会……”百里奚愕然,唇不自觉地开始颤动:“官家疑我?” “他疑心重,更何况事涉传位诏书,自然更谨慎。礼部和掌印太监都跟来了,诏书真伪一验便知。且看官家会如何处理裴谨之吧。”萧玑垂下了眸,“画舫上还有皇城司的人,尸首如何解释?” “此事我与文若早有应对之辞。那些人都死绝了,还不是由得我们说。唯一的活口程不虞疯了,也不知真假。我本想……”百里奚做了个咔嚓的手势,“可文若阻止了我。” 萧玑颔首:“他心细。都死光了也不成,官家反倒起疑了。” “是啊。但官家来得如此之快……”百里奚焦灼地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不行,我得去通知他一声。” “回来!”萧玑蹙眉,扬了扬手:“坐下!” “这我哪里还能坐得下,明日官家一到,文若生死就在一线。” “裴府早已被暗卫重重包围,裴谨之好不容易将你从此事中摘了出去,你还想自投罗网不成?”萧玑忍不住摇头,“你到底是怎么坐上这副指挥使的?” “嘿!能干的爹、得宠的娘,还有厉害的哥哥呗。”百里奚挠头,颇不好意思。 “静观其变。”萧玑一嗤,像是有无数怨气压抑在心,又加上了一句:“他死了更好。免得日后我亲自动手杀他。” 百里奚跺脚:“长珝,这么多年了,你还恨他。你恨文若颇无道理啊!当年南安王遇刺,他在京城,又才7岁,他何罪之有?你……” “他是裴氏子孙,我南安王府与他势不两立。”萧玑一拍桌案,酒洒落一地。 “哎,死结。”百里奚无奈,闷头灌了自己一杯酒,“他这辈子脑袋上都刻着裴字,你们俩这仇啊,是彻底没辙。恨吧恨吧,改日我死了,你们两人见面为我抬棺不打架就成。” “说什么浑话!”萧玑给他一记脑瓜崩,“祸害遗千年,傻子更是有傻福,你长命百岁。” “嘿,这才是哥们,到底还是长珝哥哥心疼人。”百里奚笑得混不吝。 “对了,你说桑晚姑娘是裴谨之的冲喜娘子?” “是啊。哎,长珝,你有没有觉得她像一个人?”百里奚眨眼。 萧玑低垂着眼,微微点了点头:“像萧玥。尤其是那一对眼睛。” 他第一眼见到桑晚,就莫名觉得亲切。 百里奚一屁股又坐回凳子,大手一拍大腿:“没错!就是萧玥。你与他势不两立,他对你妹妹倒是念念不忘啊。” “桑姑娘可知道?”萧玑有些不是滋味,“这对她不公平。” “知道与否都不重要了,那一箭着实无情,想必桑晚这辈子都不会再同他在一起了。” 百里奚颇有些兴奋,拎起酒杯又浮了一大白。 “你喜欢桑姑娘?”萧玑端着酒杯温润一笑,眉眼如明月昭昭。 百里奚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你笑起来,和桑晚也很像。” “胡扯。”萧玑摇头失笑:“你醉了,子任。” “你才醉了。”百里奚斜了他一眼,“我是喜欢她。哎……” “只是你无法娶她为妻,可对?”萧玑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哎,我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日后做我正头娘子的,必定得是京中贵女,身家、样貌、家世缺一不可。我娘挑剔着呢。”百里奚闷头又连着干了几杯:“不说了。倒满。” “桑姑娘的心不在你这。子任,我劝你别一头栽进去,日后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萧玑拍了拍百里奚的肩膀,起身往里走。 “哎!有你这么做兄弟的吗?我都还没努力呢,你怎知我不行?” “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行的。”萧玑毫不留情捅他心窝。 桑晚站在抄手游廊下的阴影中,手指捏着立柱发青。 官家来了沣水?裴谨之会死吗? 萧玑不知何时穿过紫藤花架,站到了阴影中。 “他是狐狸,不会死的。” 桑晚抬起水眸,定定地看着他:“真的?” “桑姑娘,日后要记得,保护别人之前,先要学会保护自己。” 萧玑微微颔首,侧过身朝前而去。 桑晚忍不住望着他的背影,心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似乎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 * 沣水镇驿馆。 嘉宁县主眉宇有些焦灼:“秦嬷嬷,姐姐信上说的可是真的,官家真的微服来沣水了?” “这还能有假。您快准备接驾吧。”秦嬷嬷亦是忐忑不安。 “这可如何是好?当日我密信回京,说裴谨之与天玄门勾结,官家才派兵来沣水的。可如今他竟找到了传位诏书,官家不会治我欺君之罪吧?” “完了,完了。本来想办好这件事,让姐姐在官家面前重获恩宠。没想到变成这副样子,怎么办,怎么办?” 嘉宁县主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天恩如雨,是大是小,全看官家的心情。旁人还不知全貌,只有容家人知晓内情。 官家近日得了一位心尖宠,她的姐姐容妃在宫中未奉召侍寝已有月余了。宫中的人眼睛都淬了毒,一有点小动静,外头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家族兴衰。 她本想借此机会向裴谨之伸出橄榄枝,求来赐婚旨意,将容家和镇国公府牢牢捆绑在一起,哪晓得被桑晚那乡下丫头搅和了。婚事没成,裴谨之必须死。 她容珠儿要嫁的人,必须是镇国公府世子。裴谨之既然挡了路,就不能怪她无情了。 秦嬷嬷附耳:“您就咬死了桑晚是天玄门余孽,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当夜众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再者说,那死丫头烧了诏书,早就该满门抄斩了。” “如此一来,裴谨之要保住裴家,定会与她撇清关系。”嘉宁县主扼腕痛惜:“可我本想将他同那死丫头一并弄死了事,真是便宜他了。” “哪能呢。咱们就拿桑晚的身份做文章,裴谨之将反贼娶回家中,有不可推卸的失察之罪。官家一怒,咱们再拱一拱火,趁机将他拉下世子之位。如此一来,二公子做了世子,还不是对县主您俯首帖耳,咱们容家与国公府就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秦嬷嬷一番话,说到了嘉宁县主的心坎上。 “嬷嬷说得对,就这么办。” * 昭云院,灯火通明。 裴谨之踱步至书桌前,将桌上摊着的画像挂在那幅花木兰从军的旁边。 “爷,人到了。”小顺垂首道,“传您见驾。” 官家御驾比预计到得更早,谁都没有惊动,直接进了昭云院。 “知道了。”裴谨之默默回身,看了一眼画像。 女子身着白狐裘内衬一抹红,亭亭立于游廊;灯火葳蕤,所有的光似乎都聚拢在她的身上。画中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如从前那般,梨涡深陷。 那是初见她时的模样。 “将这几幅画都收起来。”裴谨之道,自己则拉开抽屉格,将桑晚那块绣帕仔细叠好,揣进了袖袍之中。 这帕子是从百里奚那偷来的,他甚至忘了让桑晚单独为他绣一块。 “离九,不要惊动人,把金锁物归原主。” 离九接过金锁:“是。” 第135章 此生无悔 昭云院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听得到。 满墙满院不知何时早已悄无声息地站满了披甲军。 正厅一袭明黄衣袍如日耀眼,裴谨之手持木盒,跪在了堂前。 官家正值当打之年,两道浓眉似剑,目光锐利如刃,不怒而自威; 内官轻拂拂尘,伸手接过了木盒,呈上御前。 “臣无能,请陛下治罪。”裴谨之没有多言。 明黄圣旨在官家手中徐徐展开,右下角自上烧成了一座小山,缺了个大口子。 【朕膺昊天之眷命,海内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德比先圣,功盼后人。今传位于yyyy,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诸臣工当悉心辅弼,同扶社稷。天宝九年九月十六日 申 】 这把火烧得巧,恰好将传位于xx这一块位置,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个日字旁。 官家眸光一闪,颤抖着手激动地垂泪: “当年朕同先帝一起打下这江山,兄弟齐心,有天地可鉴、日月可照。先帝赐我昭王的封号。皇兄,这是早早就将这皇位和江山托付与我啊!” 内官适时跪地叩拜:“痛哉先帝,陛下,节哀啊!” 官家掩面,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裴世子,起来说话。” “谢陛下。”裴谨之起身,依旧微微垂首。 “镇国公虎父无犬子,谨之有勇有谋,果然不负朕所托。只是,这诏书是如何落入天玄门这帮人的手中?” 官家问得颇有深意。 “陛下容禀。据天玄门余孽交代,此诏书乃先帝在御花园所书。写完后先帝就将此诏书藏进御书房暗格,被潜伏在宫中的天玄门内应盗走。那内应又交给了宫外接应之人,欲让他持诏书连夜送去江南交由柴珏,可不料半道上,此人遇上贼寇,死在了荒野。诏书不翼而飞。因而天玄门的人这十年来也在寻诏书的下落。臣追查至沣水镇,得知此地天生堂药铺乃天玄门的窝点,故而以治病为由,深入探查。” “我听说,烧诏书的女子是你的冲喜娘子?她与天玄门究竟是何关系?诏书为何会在她的手中?” 一问接一问,句句都直入要害。 “臣妻桑晚乃花柳巷弃婴,为桑家收养。其养父桑均乃天玄门江南道堂主,当年诏书出了京城,最后落在他的手里。桑均瞒下了此事,并偷偷交给了其女桑晚。臣妻桑晚心性善良、柔婉单纯,她本想将诏书交给臣,却遇柴珏等人阻扰。天玄门杀桑家人,还逼迫她毒杀微臣。万念俱灰之下,她一时糊涂,才会烧毁诏书。陛下,臣妻中箭落河,尸骨无存,求陛下宽宥!” “听起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可惜,她始终是天玄门余孽。听说你二人姻缘乃冲喜所成?如今她既已身死,朕就将这桩姻缘作废,朕会重新为你择一门当户对的亲事。” “陛下,臣当日遇刺,一脚已入鬼门关。是臣妻桑晚舍身取义救我于危难。她虽是天玄门养大,可对臣是真心实意。臣不愿负她,臣愿终身不娶,以此明志!”裴谨之跪地叩首。 “放肆!裴谨之,朕没有追究你娶反贼为妻的失察之罪,你倒是蹬鼻子上脸了?你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岂可将反贼作为正妻,还堂而皇之将牌位供奉在祖宗祠堂?”官家龙颜大怒。 “臣心意已决!只认她一人为妻,此生无悔!” “好,好。镇国公府竟还出了个痴情种。你父戎马半生,随先帝创下这盛世伟业。你却不思进取,怎担得起这世子的大任?怎堪做裴氏子孙?”官家气坏了。 内官惶恐跪地:“陛下息怒。” 裴谨之依然坚持:“臣的确不配做裴氏子孙。恳请宗谱除名,卸去世子之位,不再做裴氏后人。” “裴谨之!”正厅屏风后冲出了一个紫衣男子,须发微白,气得全身颤抖。 是镇国公裴佑。 “逆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父亲。”裴谨之面容依旧,似乎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吾妻牌位入不了宗祠,我也不做这裴氏子。” “你竟敢威胁为父?”裴佑对着官家跪了下来:“老臣教子无方,求陛下恕罪!” “三纲五常、人伦礼法,你是全然都忘了。裴谨之,朕今日成全你!革去你的世子之位,逐出裴氏!你要做这痴情种,就抱着你亡妻牌位去军中吃些苦头,也好好想想该如何为人臣、为人子。” 裴佑潸然泪下:“陛下,您就饶了谨之吧。他身子骨弱,如何能受得了军中之苦。他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老臣一定能劝得他回心转意的!” “不必了。父亲,儿子不孝,今后不能再承欢膝下,今日拜别父亲,望您珍重。” 裴谨之匍匐在地上,郑重地对着裴佑拜了三拜。 裴佑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陛下,臣尚有一求。”裴谨之又求。 官家眉宇黑沉,极度不悦:“还有什么?” “臣亡母郑云岚出自荥阳世家郑氏,乃平原侯郑之孝独女;我母亲亡故,郑氏无后,香火无人传承。臣恳请陛下念平原侯建国有功,赐我母姓,以郑氏后人为平原侯祭拜香火;臣乃裴氏不孝子孙,自绝于裴氏,无怨无悔,再请陛下允我将亡母郑氏云岚的牌位一并带回郑家供奉。” “说你不孝,你又心系亡母和外祖;说你孝顺,你又背弃裴氏,一意孤行。哎!”官家眸色微微松动,不复之前冷峻,“裴谨之,你与裴家为何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陛下,臣不同意。郑氏乃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如何能将牌位带走?”裴佑甚是激动,“谨之,我知道你记恨我在你母亲死后就纳了康氏为继室,可当时你年幼无人照拂,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啊。” “为我?”裴谨之扯起嘴角,讥讽道,“为了让我早日母子团聚,所以日夜投毒吗?” 官家拧动眉毛,裴佑大骇:“你说什么?” “康氏常年累月在我的日用汤药饮食中下毒,以至于我数次毒发,命悬一线。陛下若不信,可让人彻查。因这毒物,我的伤口久难以愈合,以至于射箭骑马均不复从前。这就是镇国公口口声声的为我好。” “她……她竟敢……”裴佑气得剧烈咳嗽。 “若无桑晚为我苦寻解毒之药,臣不但无法完成陛下所托,恐早已一命呜呼了。陛下,臣与镇国公父子情分已尽,望陛下成全。” 官家长叹了一口气,连他身旁伺候的公公也黯然垂下了双目。 “裴公啊,你一心为国却疏忽了内宅,以至于父子生了嫌隙,走到今日的地步。朕素来不欲掺和大臣家事,今日也不得不为谨之长叹。想当年,他十二岁在京郊一人克十敌,少年意气、英姿飒爽,连先帝都赞他是天生将才。如今却成了这番模样。朕,实在是痛心疾首啊!” 他对着一旁内侍道:“世子中毒一事交由刑部依法查办。” “谨之,念你寻回诏书有功,朕成全你所求,赐你郑姓。朕给你三年时间,去平原侯昔日所掌的旧部效力。西北苦寒,今胥国虎视眈眈,常犯我边境,若你能立下战功,朕赐你承袭平原侯爵位,世袭罔替。” “臣,叩谢皇恩!”裴谨之叩首。 额头重重一磕,再也未曾抬起,只是不经意间,他眼角的泪顺着鼻翼滑落,悄无声息地渗进了黝黑的地面。 第136章 走着瞧 官家起驾,披甲军悄无声息撤离。 昭云院瞬间又空荡荡。 裴佑颤声,老泪纵横:“谨之,你为何对爹如此狠心?” “收起您的眼泪吧,裴公。” 裴谨之缓缓起身,站在裴佑的面前,比他高出了半个头: “虎毒尚不食子,可你明知康氏对我下毒,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底是谁狠心?” “谨之,你怎可以如此诋毁为父?我是真不知情啊!” “康氏罪臣之女,来裴府之前早已家道中落,无甚见识。她如何能弄得来万年青这样的西域奇毒?而你与平原侯曾戍边西北多年,多次带兵征伐西域小国。将在外,常有伤病苦痛,会寻一些地方巫医为军营效力,想要弄点奇门秘药再简单不过了。” “我可是你爹啊,我怎么会害你!” 裴佑气得一甩袖袍,坐在太师椅上。 “从你将我娘送至先帝龙榻之时,你就不配做我爹了,裴佑!” 裴谨之赤红着眼,指着裴佑的鼻子痛斥: “你憎恨先帝,憎恨我娘,你憎恨我的存在!你认为我不是裴氏血脉!” 裴佑死死捏着扶手,脸色发青:“你……你……” “十年前京郊遇刺,我护驾有功,先帝召你我于御花园。只匆匆一瞥,我就知道那高高在上的皇后,是我的生母郑云岚。她没有病死,她还活着!哈哈哈哈!” 裴谨之仰头长笑,脸上挂满了泪。 “说不出话了?呵,你假意被官家困在京城;无意中得知官家竟派我寻传位诏书,你偷偷将诏书藏在我身上的事借着文德公梦魇宣之于众,让我成了众矢之的。你怕是忘了,先帝写下传位诏书时,只有你我父子二人在场。他将诏书藏在了我的承影剑鞘之中,赐给了我。” 裴佑的脸从青转黑又恢复了正常:“没想到,我儿竟识破了。” “天宝九年九月十六日申时,正是昀王萧熠遇刺回宫之日。先帝认为这是昀王受命于天的吉兆,一高兴,在御花园挥墨写下诏书,欲百年之后将皇位传于昀王,而非如今的官家,当时的昭王。” “黄口小儿,如何能君临天下?”裴佑敛了敛眉,毫无愧色。 “你明知诏书现世,就是昀王和我的死期。所以才露夜随驾一路奔回沣水,想要亲眼见证这个时刻。只可惜,让您失望了。” 裴谨之唇角浮笑,眼底沁着浓浓的哀伤。 “他和你都是孽种!不该活在这世上!” 裴佑失态,袖口一挥,桌面的茶盏碎裂满地。一双眼充斥着血丝,可怖狰狞,全然没有过去慈父的模样。 “是你为了自己的前程和裴氏的荣华富贵,将郑云岚拱手献给了先帝!你才不配活在这世上!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屈服,你甚至在她的汤药里下毒!你本以为将她送进后宫那吃人的地方,无需多久就一命呜呼,可她竟获得了先帝的宠爱,成了皇后,还诞下了昀王。你记恨她,却要在她的脚底下匍匐称臣。呵呵呵呵,真是可笑!” “是她不洁!早就与先帝有私情!否则先帝怎会对我苦苦相逼?!你就是郑云岚和先帝的孽种!”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得裴佑晕头转向。 是裴老夫人。 不知何时,她竟一个人踏进了昭云院。 “住嘴!家门不幸,还要嚷得天下人皆知吗!” 裴佑颓丧着脸,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太师椅上,沉默不发。 “你若要恨,就恨我吧。当年是我为了裴家全族三百口人命,决意将云岚献给先帝的。先帝年少时就钟情与她,可阴差阳错娶了旁的女子。登上帝位后,云岚就是他心里的朱砂痣。权力让人为所欲为,他肆无忌惮多番刁难、威胁你爹。你娘愿以死守节,可我们不能送一个死掉的郑云岚进宫。” “你们连死都不肯成全她,断送了她的一生。”裴谨之满腔怨恨,无处发泄:“她如今又成了新帝的宠妃,这就是你们造下的孽。” 裴老夫人垂下了头,长叹了一声: “皇权之下,谁不是如蝼蚁,仰人鼻息。这是萧氏的江山,老身能做的,就是保住全族人的性命。你恨我、恨裴家,难道你没想过,郑云岚之所以肯入宫,也是因为你。她要护住你的命。要恨,你更应该恨你自个儿。” “是,我恨!我恨自己身在裴家,成了桎梏她的牢笼之一!”裴谨之怆然涕下。 他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恨不得以死谢罪。 “我半身浸入冬河,本该死在十年前,可老天偏偏让人救下了我。从那日始,我就发誓,以此残躯杀尽所有害了郑云岚的人。你们所有的人都逃不过!” “杀了我们?老身半截入土了,随你杀。先帝早已驾崩,你还能杀了当今圣上?弑君、弑父,你倒是真敢想啊。如此看来,你离开裴家还是桩幸事,我反而要感谢祖宗庇佑。” 裴老太太神情冷漠,对着裴佑道:“他疯了,佑儿,我们走。” 裴佑扶着裴老夫人慢慢走出书房,心有不甘地回首: “你说我们下作,难道你就光彩吗?” “你口口声声吾妻桑晚,喊得情深意切,还不是照样利用她烧毁诏书为你开脱罪责,达到你退出裴氏宗籍改姓郑氏的目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 “裴公慧眼。”裴谨之惨笑。 “谨之,男人的眼睛要看的是家国大业,是宗族的兴旺,而不是男女情长。郑云岚若没有野心和手段,又如何能稳居后宫?今日你不明白,日后,你自会懂得我的苦心。裴氏千秋万代的荣耀系在我一人身上,我,绝不会让你轻易毁掉的。” “好啊。”裴谨之笑,露出森白的牙:“走着瞧。” “边境苦寒,你能活下来再说。”裴佑回身斜睨,眼底怨毒。 “不劳裴公惦记,贱命,天轻之;野草除不尽,春风吹又生。来日明堂之上,裴公可千万要站直了。裴氏的千秋荣耀可都系于你一人了。” “走着瞧!”裴佑拂袖而去。 第137章 又来一个妹妹 屋顶传来一阵动静。 离九飞身跃上,顷刻,又落了下来。 “爷,您看。”他的手上捧着一只碧绿的镯子,是前不久裴老夫人赏给桑晚的那只。 裴谨之闭上了眼:“阿九,我改主意了。你让小顺拿着金锁去找萧玑。” 他是困兽,撕开了外皮,才发现自己根本舍不下。 今夜她来过;她不要他了。 * 裴家一夜巨变,裴谨之成了郑谨之。 消息传至别院时,桑晚面无表情地喝着粥,像是听一个不相干的消息。 白石见她不吭声,讪讪地问了句:“你不恨他了?” “不恨了。”桑晚垂下眸,“谁又活得容易呢。” 他背负沉重的山,那仇恨早已长得郁郁葱葱,恨水如山川瀑布循环连绵不绝。 她不自量力地挥舞着锄头想要凿开这山,将他从山底挖出来重见这天日,却没想到,他是这山本身,是这滔天恨意的人间载体。 比起他所承受的苦,那一箭,算什么。 “前几日还叫着要报一箭之仇,今日就放下了?”白石摇头,“年轻人的爱恨,还真是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啊。”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老了。”桑晚瞥了他一眼,用笑掩饰自己的失落。 白石扬起手掌作势要揍她,见她缩了缩脖子,又得意地放下作罢。他感慨道: “世子……现在该改口叫郑公子了,他身子尚未好全乎,此去西北投军,生死难料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的,他自己选的。”桑晚神色淡然,“白叔,我同你走。” 她在放下手镯的那一刹那,原谅了裴谨之;至少她还活着,裴谨之却比死还痛苦。 他活在地狱,远比她所想的还要痛苦万倍。 她又怎么舍得不原谅呢。 白石愕然:“想通了?不去京城寻亲了?” 白石了解她,知道她去京城的目的是为了打听自己的身份,毕竟能做得出鲁班千工锁的金匠满大夏都没几人。 “不去了。身份于我而言,远没有活着重要。” 昨夜归来,她便同萧玑说了不去京城,百里奚难过得都快哭了。 桑晚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一个乡野丫头,去什么京城。我还是喜欢爬山采药,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您说得对,我适合学医。有一技傍身,日后也能凭着这双手养活自己。” “嘁,你若承袭我的医术,何止养活自个儿,金山银山都有的是。” 白石傲然。论医术,他可是比所谓的宫廷御医还要高明呢。 只是年华渐逝,佳徒难寻;好不容易遇到个有慧根的,他迫不及待想将自己的一身医术都传下去,所以在收桑晚为徒的事上始终不放弃。 “是是是,我不该妄自菲薄。来日我就是再世女华佗,可对?” “这还差不多。” 两人爽声一笑,桑晚的眸色又沉了几分: “拜师前,我只有一个请求。所有同他有关的人、物,包括宅子,都不要。日后,你也不可对他透露半点关于我的消息,也不要告诉我任何关于他的事。您能做到吗?” 白石像是被打中了七寸,登时支支吾吾道:“这,我也……” 他瞧着桑晚的脸色不对劲,立刻点头: “成。宅子不宅子的,咱们游方郎中,走哪住哪,要什么宅子啊。” “他的事、你的事,不关我的事。行了吧?” 桑晚满意地笑:“这还差不多。” 白石叹了口气,跟着笑。 世事如棋,谁能料到会走到死局呢。 * 别院的另一头,书房之内,萧玑和百里奚对坐饮茶。 “愁眉苦脸的作甚,就因为桑姑娘不去京城就如丧考妣,小心你爹瞧见,抽死你。” “你说得轻巧。”百里奚瞥了萧玑一眼,埋头灌了盏茶,不知滋味 :“你是石头心,没爱过姑娘,不知这情爱的苦。” 萧玑握着茶盏,只是淡笑不语。 “文若连夜去了西北,听说只带了一个离九。他身子骨弱,不知受不受得住。这马上入冬了,西北早已下雪,也不知道他带够衣裳没有。”百里奚不停地碎碎念。 萧玑眉宇紧锁,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低喃着:“没想到他当年的话,竟成真了。” “什么话?”百里奚好奇,“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当年我与他决裂之时,他说,若他不是裴家子,我是不是就不恨他了。” 他曾以为裴谨之在说梦话,宗族姓氏、百年荣耀,谁会为了一段友情自绝门楣。萧玑的心莫名抽疼,既为裴谨之,也为这么多年自己的冷心冷情。 “哎!”百里奚长叹了一声,“他啊,死脑筋。” “那康氏和裴炎亭都被禁军带走了,说是要押送到京城好好审,明日我也要护送嘉宁县主一道启程回京。你这头儿私自出京,官家没责怪吧?” 萧玑握着茶盏微微摇头:“托了那柴珏的福,他冒用南安王的名,陛下体恤我为父王的清誉着急上火,未曾怪罪。” 百里奚放下了心:“那就好。这帮天玄门余孽该死,十五年前南安王遇刺就是他们干的。只可惜唯一的活口程不虞竟疯了。不然还能从他嘴里再问些当年的情形。” 萧玑也很遗憾,他还特地带白石去牢里探过程不虞。 他正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着地牢的脏水,满口疯言疯语,白石确定他是真疯。 百里奚叹道:“他一心为柴珏复辟江山,眼睁睁看着柴珏死在他面前,半生图谋皆落了空,不疯才怪。” “当年因为出水痘,我被留在了京中。所有跟随父王母妃下江南的随侍都死了。事到如今我都想不明白,天玄门为何要对我父王下死手。” 这是埋在萧玑心头的大石,这么多年他也在暗中追查天玄门,却始终无人能说清楚当年的动机。 “这件事也是文若心里的刺,这些年你不理他,他就一个人埋头查这个天玄门。长珝,他是用了苦心想同你和好的。你也该原谅他了吧?”百里奚始终想劝和。 当年若不是南安王遇刺,他们会是多么好的兄弟啊。 萧玑苦笑:“他如今都不姓裴了,我还有什么可记恨的。” “那就是原谅了!”百里奚很高兴,“我速速写信给文若,若马快一些,说不定他到了西北就能收到信了。他若是知道你肯放下心结,定高兴坏了。” “这个家伙,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同我们说一声,咱们也好送一送。如今他投了军,没个三年五载的,想要再相见,可就不容易了。”放下心结的萧玑,心里更是压抑着浓烈的情绪。 “文若这个人,倔,他既然顶着他外爷的姓,定然不会污了平原侯的威名。我看不用三五载,他定会有一番作为的。”百里奚懂他,知道他憋着劲儿,绝不会甘心屈居人下。 “裴家经过这一遭,能上台面的,只剩下个庶子裴无宴了。镇国公府已是强弩之末。”萧玑扯了扯唇角,“这都是裴家咎由自取。” 别院管事匆匆进屋,禀道:“王爷,外头有个叫小顺的侍卫求见。” 萧玑抬了抬眉:“是何人?” “小顺?好像是文若身边的近卫。”百里奚问道,“他不跟着主子,来这作甚?” 管事摇了摇头:“王爷,那人只说有要事见王爷。” 萧玑道:“将人请进来。” 管事很快带人进来,小顺手里还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狼,狼低吼了声,管事吓得腿软。 萧玑拧眉,有些不悦,来就来,还带着只畜生作甚。 小顺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信:“王爷,这是我家主子给您的。” 萧玑捏了捏,信封鼓鼓的,似有东西。 他拆开先是抽出了信笺,的确是裴谨之亲笔。 长珝,见字如面。 我践当日之诺,欠你的,一一还你。 明珠蒙尘,君有慧眼,自当珍重之。 盼来日,你我重聚。 文若,敬上。 “明珠蒙尘?”萧玑低语了声:“这是何意?” 他扬起信封往手心倒了倒,一枚金灿灿的锁掉了出来。 百里奚眼明手快,立刻捡起来瞧:“哎,这锁……” “鲁班千工金锁?”萧玑一把夺过金锁,变了脸色,“这是我母亲之物。文若是从何得来的?” 小顺垂首,很是恭敬:“主子说,这是桑晚姑娘的,命我交给王爷,由您物归原主。” “桑晚?你说什么?这是桑晚的锁?她如何会有此物?她,她,她是从何得来此物?!” 素来稳重的萧玑方寸大乱,他甚至来不及捋直舌头,直接一个趔趄冲去桑晚暂住的东厢房。 百里奚深知此事事关重大,拔腿也跟了上去。 小顺见二人表情凝重,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出现在桑晚房中,吓了白石一跳。 “你们一个个的,跟见了鬼似的,怎么了?” 萧玑急不可耐地绕过屏风,连礼节也顾不上了:“你到底是谁?你怎会有这个锁?” 他的手心一摊,金锁挂着链子坠了下来,黄澄澄,很晃眼。 “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桑晚刚喝了药,又疲又乏,神色迟钝。 关于她的身世,知情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她伸手想拿回金锁,可萧玑一把攥紧在手心,脸色极其凝重。 他死死盯着桑晚的脸,看了又看,盯得人心里发毛。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她情不自禁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像,太像了。”萧玑语带哽咽,眼圈通红,一把拉过百里奚,指着桑晚对他说道:“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发觉她,她像极了我母亲。” “子任,你看她的眼睛,她和萧玥相像,是因为她们都像母亲!” “你是我妹妹,桑晚!你是我的亲妹妹!” “十五年,你十五岁,年纪也对,人也对!” 萧玑一把抱住了桑晚,喜极而泣! 百里奚愣住了,与白石对视了一眼: “又来一个妹妹?南安王妃当日产下的,是双生胎?!” 白石半仰起头,缓缓一摇:“世事如棋啊!” 这棋局尽在那臭小子手里。 第138章 金锁姻缘 乾坤一夜翻覆,桑晚从前朝反贼摇身一变成了南安王府的郡主。 她的容貌比起萧玥更像已故的南安王妃,再加上这把鲁班千工金锁以及萧玑的态度,无人质疑她的身份。 南安王府第一时间向京城快马报信,只待桑晚伤势恢复后启程返京。 桑晚比起往日反而更沉默了。 萧玑见她神色怏怏,以为她是在担忧身份不被认同。 “阿晚不要担心,当年母亲有孕时,肚子的确比寻常的孕妇要大一些。宫中御医多次为她诊过脉,也曾猜测过是否腹中为双生子,太医院都有脉案可查。谁能知道这天玄门如此歹毒,竟将你抱了去,让我们兄妹分离。有哥哥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哥,我不是担心这个。”桑晚垂下了眸。 丝丝缕缕的阳光掠过菱格花窗,在她的脸上落下斑驳的暗影。 “我是天玄门养大的,本来借着假死准备隐姓埋名生活。如此大张旗鼓认亲,若是官家知道了,岂不是牵连了南安王府?” 她之所以答应百里奚留下设局,一是为了救裴谨之,二也是为了彻底摆脱天玄门的控制。 官家不是好人,他能派出皇城司的人刺杀裴谨之,又怎会给她活路。 “傻妹妹。你哥哥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岂不是白活了?我就说是在沣水镇逗留期间无意中寻到的你。你同天玄门没有半点关系。官家虽疑心重,也不能阻止南安王血脉认祖归宗。父王和母妃在天之灵定会保佑我们的。” “可见过我的人,不在少数。” 裴府的人、嘉宁县主,都认得她。 “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见过又能怎样。哥哥说你是谁,就是谁。” 桑晚叹了口气,眉头微皱:“我去蜀地看来是不成了?” “那是自然。你是南安王府的郡主,如何能去做游医。”萧玑一脸喜色,“你我兄妹万万不能再分开了。” 桑晚低低地再叹:“我出生乡野,行为粗鄙,你不嫌弃?” 萧玑算是明白了她为何发愁,朗声一笑: “你就算是将京城翻过来,哥哥也为你兜着。哥哥要补偿你失去的一切,你想做什么,都由得你。就算是杀人放火,拿哥哥这条命去抵了便是。” “这话说的,我可是良民。”桑晚扑哧一笑。 见她终于笑了,萧玑这才安下了心。 他拿出那枚金锁,指着纹路对她说道: “这把锁,世间独一无二。你可知是何人打造的?” “是母亲吗?”桑晚手支着腮,两鬓落了几丝碎发,有气无力。 她喊了母亲,这让萧玑很欣慰,他笑了笑,眸色变得愈加温柔:“不,是文若的母亲,郑云岚。” 桑晚惊得放下了手,涣散的眼神重聚起了一团火:“所以,郑谨之认得这锁?” “自然认得。”萧玑朗声笑道:“他同这把锁,还有极深的缘分呢。 郑夫人同母亲是闺中密友,两人欲亲上加亲,便指腹为婚。 不曾想,两家先后生了两个都是男娃,就是我和文若。 郑伯母生下文若后没多久就染了病,沉疴难愈。她寻了鲁班后人,打造了这把锁和一柄金钥匙,将锁送予母亲,钥匙留给了文若。 两人说好了,若母亲再度有孕生下女孩,就许给文若为妻。” 萧玑说到这,蓦地抬眸看了一眼桑晚,心里头有些怪异:“文若从未同你提过此事?” 他有些生气:“这个人,既然见到了你,猜到了你的身份,为何迟迟不传信与我!” “原来如此。”桑晚低头呢喃了一句,红了眼睛。 当日郑谨之凭着这金锁,第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他保护她,并不是因为疼惜,而是因为对南安王府的情分; 而相处的几个月内,他绝口未提金钥匙,也是因为他心中的金锁姻缘对象,是萧玥,而不是她。 桑晚敛去眼中酸涩,苦笑,释然:“原来如此。” 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她。 她要自由,可郑谨之拍拍屁股去从军,又揭开她的身份,将她从一个囚牢困进另一个囚牢,彻底成了笼中鸟。 郑谨之,我感激你八辈子祖宗。 “哥,他喜欢的是萧玥。”桑晚深吸了口气,“这姻缘同我不相干。” 萧玑微微蹙眉:“你是不是听了些流言,阿玥同他……” 桑晚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哥,他救过我,我还了他,我与他本就是场交易,如今两清了,挺好。日后关于他的事,我一概不想听,请你也不要再同我提他,好吗?” 萧玑顿了顿,点头:“罢了。日后哥哥为你在京中寻个更好的男儿。绝不委屈了我妹妹。” 桑晚眉宇浅笑,淡淡的忧伤压在了凝脂皮囊之下,仿佛从前一样没心没肺: “我才刚寻回了你,你便迫不及待想将我嫁出去了?哥,你讨厌我啊?” “胡说。哥哥心疼你还来不及呢。”萧玑正色道, “阿玥自小千般宠爱长大,陛下更是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可怜我的小阿晚,一日都没有得到过。昨日我听百里奚说你的那个养兄,三番四次要卖了你,生生气煞我。哥哥定要千百倍地疼你,补偿你这么多年受的罪。” “哥,桑均抱走我或许一开始有别的心思,可他待我很好。我的日子也过得还行,你别难过。” 萧玑这两日早就打听了她这些年的日子,听到还好两个字眼眶通红,大手摸着桑晚的发心:“傻妹妹。” “我不想嫁人。先前我许诺白石,要同他学医的。”桑晚道。 “你想学医,是好事!我请白石神医至王府为你传授医术。白神医同意了。” 萧玑凡事都思虑周全,来见桑晚之前就已经同白石谈好了。 白石收徒心切,自然是一口答应的。 “我还想学射箭。” 桑晚抿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恨啊,她有什么不敢的,她就是要恨他,恨死他了! “还有呢?”萧玑问。 “我自由惯了,你不能束着我在府里。”她不是雀儿。 萧玑满眼都是宠溺,对着这个饱受坎坷的妹妹,他只有满腔的愧疚,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都答应你。子任说了,等你到了京城,他就带你到处玩,可好?” 桑晚这才有了点亮色:“真的?” “你同他玩儿可以,但是……”萧玑沉凝了片刻,“他想娶你。” 当日认亲,萧玑喜极而泣,百里奚也高兴地抹眼泪,一问之下,说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可以让家里人提亲了。 永宁公嫡子配南安王府郡主,可不就是天赐良缘了嘛! 真是瞌睡遇到枕头,天上掉媳妇儿。 他哭哭笑笑比自己认亲还激动,当时就让萧玑一顿捶;没想到启程回京时,他又拉着萧玑的手哭哭啼啼,非要将这婚事落实,又挨了萧玑一顿揍。 “嗐!”桑晚浑不在意:“玩儿可以;娶我,不行。” “他母亲是信阳长公主,咱们的亲姑母。日后你就晓得了,那是个顶顶难伺候的主儿。”萧玑凝眸笑,疼爱地摸了摸桑晚的头。 “我家阿晚长得跟母亲一样美,哥哥才舍不得将你嫁去受苦。” 桑晚心微动,提起茶壶为他斟了一盏茶,试探道: “哥,你对郑云岚了解多吗?” 第139章 他不会就这样算了 萧玑了解不深,只知是病故。 桑晚想了想,附耳,将那夜在裴府屋顶所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萧玑。 萧玑的脸色立刻煞白,大手握住了桑晚的双肩,又环顾四下,确定无人后才开口道:“此事你还同谁提过?” 桑晚摇头,此事干系甚大,她又不傻:“只有你。” “此事只在你我之间,连百里奚也不可说,明白吗?” 桑晚郑重地点了点头:“知道。” “我与百里奚常出入宫中,见过先皇后。可每次都只是远远一暼,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文若的母亲。当今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强占寡嫂、圈禁昀王,早已不是秘密,可无人敢点破这位凭空而降的新宠妃是前皇后。” 朝承恩、暮赐死,官家金口说她是谁,她就是谁,过往前尘谁敢提? 当年裴佑将她送入宫中,定也掩不了悠悠众口,只不过各个惧怕先帝雷霆手段,无人敢提。 辗转在龙榻之间,郑云岚这个天下第一大苦主,该是怎样的绝色? “郑氏出自武将世家,是平原侯郑之孝的嫡女。 郑侯膝下本来有三子,皆是镇边武将,虎父无犬子。可当年随先帝出征,都死光了。 三英早逝,只留下郑云岚,及笄后嫁给了前探花之子裴佑;裴家在开国后又主动释了兵权,封了国公。 郑侯一脉则随着郑之孝病逝,虽空有个平原侯之名,可爵位空悬已久,族中也无人继承。” “郑云岚虽说是将门之女,可个性温柔婉约,与人交好平和可亲,容貌不必说,是一等一的绝色。 美人如柳,柔弱,风必摧之。郑氏父子若在,岂能容他们如此欺负人!” 萧玑说罢,不经意地看向桑晚的脸,心沉了又沉。 当年京城双美,一是郑云岚二是母亲南安王妃,可两个人都是命运多舛。 桑晚像极了南安王妃,该怎么才能护住她?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裴佑明知孩子是郑云岚的命脉,却痛下杀手,真是坏到骨子里了。诏书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裴佑借刀杀人的阴谋。”萧玑黑眸一黯:“裴家该死。” 桑晚垂下了眸,鼻尖发酸,为那个人,为郑云岚。 在权力的牢笼里,人的命运如纸薄,又如浮萍漂泊无依。裴家为了留住荣华富贵,牺牲了郑云岚,而郑云岚又为了自己的儿子,咬着牙进了后宫。 人啊,一旦有了软肋,就会伤得千疮百孔。 只有无心,才能成为强者。 “文若投军,是破釜沉舟。来日京城定会有场腥风血雨,阿晚,你既已下定了决心与他割席,万万不要再同他有所来往,明白吗?” 萧玑意识到了危机,这不会是一场简单的脱籍去姓,他是在脱胎换骨、浴血重生。 这一场人伦颠覆的惨剧,将郑谨之困在深渊里不得喘息,他拼尽了一切,才换回了一丝活下去的希冀。 萧玑嗓子发哑:“他不会就这样算了。” “郑云岚也不会。” 女子虽弱,为母则刚。 桑晚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能感受到那深宫之人卧薪尝胆的决心。 * 京城,雎鸠宫,火光冲天。 “走水了,走水了!” “宸妃娘娘还在里头,快救人呐!” 琉璃瓦被冲天的火焰烧裂,扑簌簌地裹着火焰如星辰陨落;雕花窗、圆木柱烧成了灰黑色,横七竖八地斜倒在地,大厦颓然倾倒只在须臾之间。 宫人提着水桶来回奔忙,一桶桶水扬进去,压住了火,可顷刻火龙又吐出了舌,火势越演越烈,将边殿也开始燃了起来。 杯水车薪,难解这滔天大火,披甲军中有一将领挥刀大喝:“陛下在回宫途中,宸妃若死,我们都得陪葬!快,都随我进去救人!” “康统领呐!柱子都塌了!主子她……” 内侍官神色惊恐万分,脚却像生了根,只能望着那道甲胄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入大火之中。所有人的心都揪成了团,有胆小的宫人已经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上。 宸妃是官家的现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儿,今夜所有人,都完了。 这名内侍官年纪轻,满头满脸灰,前不久刚花了些银子走后门到这宠妃宫中履新,眼见着富贵如浮云散,连小命也难保,捶足顿胸哭骂:“天杀的,是哪个王八羔子放的火哟~害惨了!” “福公公,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死了?”身旁的宫女瑟瑟发抖。 “死……”福公公噌地从地上爬起来,“咱们就是死,也得死在里头!不能死在这里!” “公公,火势越来越大,咱们进去也是徒劳啊!” “放屁!与其明日官家回来被砍头,还不如与主子同去,还落得个好名声!” 福公公啐了口唾沫,拔了腿往里冲;他宫外还有老母和弟弟,死他一人总好过全家牵连获罪。 “主子娘娘,奴才来了!” 见福公公往里冲,其余一干宫女太监像是醍醐灌顶,登时都明白了过来,一个个的争先恐后往火光冲天的大殿方向跑去。 大殿的柱子接连倒了好几根,地动山摇,火星四处飞溅,四周呛起浓烟滚滚。 福公公尚未靠近大殿,只见火光中康统领正扛着一个东西向外冲:“娘娘在此,速速后退!” “娘娘!娘娘救出来了?!”福公公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 浓烟越来越厚,一干人又迅速向大殿外的空地汇集,此刻宫中救火队、御林军早已带着救火工具前赴后继来到了雎鸠宫,一场救火接力赛争分夺秒地进行着。 康统领将肩上的人放在了空旷的地上,福公公这才看清,宸妃娘娘身上还裹着湿漉漉的锦被,被角露出几丝头发,似乎都被烧焦了。 他的心提得高高的,膝盖一软,趴跪在地上匍匐靠近,带着浓重的哭腔:“娘娘,娘娘,您怎么样了?” “咳……咳……”锦被之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音微弱,嘶哑又干裂:“本宫……无恙。” 福公公等一干宫人喜极而泣,磕头:“娘娘否极泰来,福泽深厚!” 康统领用脚踢了踢福公公的屁股,低声道:“别嚎了,快伺候娘娘去。” “多谢康统领,大恩大德!大恩大德!”福公公说话都结巴了。 锦被之中钻出一个女人的脑袋,黑发披落湿哒哒地紧贴头皮,没有钗环金饰,五官精致、妩媚中又带着一股英气,是熟龄妇人独有的风情。 她神色丝毫不乱,稳中带着淡淡的威严:“扶本宫起来。” 候着的宫女太监立刻将她围了起来,没一会子,宸妃已然披上了裘服,发丝虽依旧披落在肩,但纹丝不乱。 福公公唤人来了一张圈椅,宸妃端坐,纤手接过了茶水,手腕处燎了一片红。 她润了润嗓子后,才再度开口:“今夜辛苦康统领了。” “守护娘娘安危是卑职的本分。臣不敢担辛苦二字。娘娘受惊了!” 康统领单膝跪地,神色恭敬,回话更是不敢抬头正视。 内侍省都知吴用屁滚尿流一路小跑,滑跪至宸妃娘娘面前:“奴才有罪。娘娘受惊了!” “今夜的火,起得蹊跷。明日圣驾回宫,妥善处置,莫要吓着陛下。” 吴用汗流浃背:“是,奴才今夜定当查个水落石出。” * 西北大雪,极目四野,一片白茫茫,无尽头。 薄薄的营帐被寒夜的风吹得鼓鼓作响,缝隙钻进来的冷风如刮骨刀,割得人生疼。因为资源有限,帐内连炭盆都没有了。 离九不知从何处又寻来了一床破烂的被子,压在了郑谨之的身上:“爷,这是三营的兄弟拿来的,你再盖一床,这天他娘的太冷了。” “没事,我熬得住。”裴谨之边说边将手中的白绢物塞进了怀中,“郑程辉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老侯爷一手栽培了他,将他当成亲儿子般教养,还赐他郑姓,他竟半点面子都不给!别说照顾,恨不得让您在这栽跟头丢人呢。真是人走茶凉,寒心!”离九不忿,气得胡须都翘了起来。 一阵风从帐外刮进来,离九缩了缩脖子,愤愤不平地朗声嚷道:“他娘的连根炭都不给,还让不让人活了。” 不知是谁,在外头高声回了一句:“活不了就滚回去。” 离九怒意上头,攥着拳头就想冲出帐外寻人算账,被裴谨之一把拉住了。 “无谓争一时长短。我郑氏儿郎,若连这点风霜雪都耐不住,又怎配留在这西北戍边。” 离九红了眼:“爷,侯爷在天之灵,定会保佑您的。” “小顺来消息了?” “嗯,下午刚收到。”离九从袖口取出一个小纸卷。 “萧玑是个有担当的,认她了。” 棋行险招,本来他还有些担心,萧玑会不会因为桑晚天玄门的身份有所忌惮,现下看来是多虑了。 远在万里之外,他的心依旧牵挂着桑晚。 不知她肩伤愈合了没?萧玑待她如何? “顺儿这小子……”离九凑过去瞥了一眼,忍不住淬了口唾沫:“什么叫最后一封信?臭小子,傻憨憨。” 离九连着一通臭骂,郑谨之拿着纸头,借着油灯看笑了。“是她的性子。” 小顺这封信里的内容是她的意思,从头到尾透着一股绝交的气味。 “您让这小子跟着大奶奶,那是您不放心。可他倒是听话,大奶奶说跟了她,认她做主子,就只能听她的,不能给您报信。他就老老实实给咱发了这么个‘最后一封信’。这不是捅我刀子么。叛徒。” 离九磨掌擦拳,“等来日咱们回京城,削他。” “忠仆不侍二主,小顺做得对。”郑谨之哑着声,突然敛眸,“外头不对劲。” 离九握紧了刀,“是不对,怎么连巡逻脚步声都没有了。” 突然,火光映着营帐,马匹发出凄厉的嘶鸣,号角声划破夜空。 兵刃相交,人影憧憧,厮杀声震天。 “敌军袭营!” “抄家伙!” 第140章 进京城 桑晚随萧玑进京,已是冬月。 南安王府素来低调,此番却张灯结彩,一众仆从候在正门,乌泱泱的人头,声势浩大。 站在最前面的是景和公主萧玥和当朝首辅之子、驸马凌暮迟。 京城白雪纷飞,红绸的亮色,温暖了桑晚的冰冻的心。 萧玑牵着她的手腕,温柔而欣喜:“阿晚,回家了。” 回家了。原来,这才是她的家。 南安王和王妃一直生活在这,一草一木都是开府时栽下的。至今府中还留着许多王妃当年为腹中胎儿做的小衣服、小袜子。 “母亲怀胎的时候,就盼着是女儿。所有的衣服鞋袜全都是女娃的款式。后来阿玥抱了回来,当时我才八岁,先帝和皇后心疼她,就抱去了宫中养着,这些衣服鞋袜也就没用上。” 萧玑打开了一个个橱柜,这些衣服鞋袜都保存得很好,王府的嬷嬷常年要拿出来晾晒驱虫,十多年了也未曾褪色。 萧玥在一旁掩着帕子笑:“去年我成亲想带走做压身嫁妆,哥哥都不让呢。” 她双手与桑晚紧紧相握,眼眶濡湿: “没想到咱们姐妹一个娘胎里出来,竟生生被分开这么多年。得知消息,我的心都跳出来了,恨不得立刻就去江南与你们团聚。” 她语气娇嗔、泪光四溢,让桑晚心中的芥蒂一扫而空。 她理解为何郑谨之要隐瞒当年她捅桑均一刀的事了。 如此娇生惯养的闺阁女子,当日定是吓坏了才会如此,郑谨之不愿意说,也是不想破坏她们的姐妹情谊。 桑晚心下叹了口气,想来桑均当年看到这张与她七八分相似的脸,定然是错愕的,才没有防备中了一刀。他死前没有提,估计也是怕桑晚心里头膈应。 “好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桑晚五味杂陈。 温柔似水、眉宇似蹙非蹙,眼眸如一汪秋水,哪个男人会不怜惜,郑谨之爱她是情理之中,两人若不是阴差阳错,许是一段佳话姻缘了。 “这是你姐夫,沈暮迟。”萧玥微微侧身,一个有些微胖的男子身着红袍黑裘,朝着桑晚灿笑:“妹妹,安好。” “妹妹给姐夫见礼了。姐夫好。” 桑晚避开他赤裸裸打量人的眼神,躬身行礼。 萧玑在一旁,眉宇闪过一丝不悦,很快就掩饰住,拢拳清咳了声: “妹夫如今在工部当差,百忙中还抽空来这一趟,有心了。” “大哥,这是哪的话。咱们这是自家人。可怜我阿晚妹妹流落在外多年,如今回到京城,想要什么告诉姐夫,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要你喜欢,姐夫定给你寻来。” 萧玥握着桑晚的手,亲亲热热地拍着: “你姐夫性子直爽,一听说今日你到了,直接问上峰告假,陪我来这一遭。你瞧瞧,外头这些个箱笼里的皮裘,都是他拿来的。京城不比江南,天冷,你需多添些衣裳。来时我照着自己的身形做了几身新衣,今日一瞧妹妹,真真是合体极了。你且先穿着,过两日姐姐再做些袄子来。” 细微之处见真情,萧玥想得周全,让萧玑颇为宽慰: “到底是嫁了人了,如今行事越发妥帖,比哥哥想得更周全了。” 他方才回府还没来得及吩咐裁缝,萧玥倒是将过冬的新衣都安置妥当,倒让他省了不少心。 桑晚因为肩伤未痊愈,不能久坐,萧玥两夫妻寒暄了几句后便先行告辞了。 婢女们早早就端来了炭盆,将房间烘得暖暖的,萧玑给她倒了杯清茶。 “阿玥过去性子骄纵,嫁了人后反倒开始像母亲,多了些温婉可人了。” 桑晚握着茶盏,淡淡一笑:“想来是姐夫疼她。” “你也瞧不上吧?”萧玑唇角弯起一道弧: “哥也瞧不上他。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成日在外头厮混,也没个功名,后来靠着他爹在工部混了个差事,也不知阿玥是怎么想的,非要嫁给他。” “这门婚事是姐姐自己答应的?”桑晚有些惊了。 这沈暮迟和郑谨之若是站在一处,萧玥如果不是眼瞎心盲、脑子正常,怎么也不会弃了郑谨之选沈暮迟啊。 “她养在先皇后膝下……”萧玑看了看周遭,只有兄妹二人,便继续说道: “就是郑云岚,她是一心想促成阿玥与文若,可太后为阿玥挑了首辅之子沈暮迟。我本是不同意的,但阿玥点了头。” 桑晚抬眉,脸色从容,似乎千帆过尽,看透一切: “哥哥心里,其实是希望玥姐姐嫁给那个人的吧。你从来没有恨过他。” “你啊,眼睛太毒。”萧玑垂眸笑,“这一点,阿玥不如你。” 裴家没有兵权空有爵位,怎么比得上沈家登阁拜相有实权;若论富贵又不如百里家,只可惜百里家与南安王府是亲戚。她素来眼界高,南安王府萧玑又疼妹妹,一辈子不缺钱,自然要选个手握实权的夫家。 这一点萧玑看得很清楚,自己妹妹心有计较,选了自己想要的路,他没理由阻止。 毕竟裴家始终是他的心头刺,文若再好,当初也姓着裴。 “他现在姓了郑了,你和他过去也有过,咱们两家未必不能……” 萧玑欲言又止,桑晚心知他是在试探自己对郑谨之的感情。 “哥,姐姐不要他自有姐姐的道理。我也一样。” 萧玑摇头:“你可听说,裴府的那个医女,千里迢迢奔赴西北,照顾文若去了。” “腿长在她身上,她就算是去东北,也由得她。他们与我并无干系。” 肩伤愈合得很慢,细雨靡靡时会有钻心的痛,她皱起了眉。 白石给了止疼丸,她硬是忍着没用。 萧玑疼她,问她为何逞强,她倒是实在,说是用这痛来时刻提醒自己,来日不要再重蹈覆辙。 “哥,你说的对。保护别人之前,要先保护自己。过去我就是太心软了,才会让青禾有机可趁。如今想来,真是一片好心喂了狗。” 而最大的那只狗,当属郑谨之;闷声不响又给她画地为牢,将她圈在南安王府里头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忘恩负义、厚颜无耻之人! 萧玑只是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记在心里就成,何苦用痛来折磨自己。我看,你还是未想通。 天生万物,法生万相,众生披上皮囊,就是一万八千相,你如何能看尽?只需记得,你是何相,取决于他人待你之相。 哥哥谨慎,为得就是能让你肆意,你何苦要圈着自己在过去,那些不痛快的人和事,统统忘了。” “好,对了。”桑晚突然想起个事,“疾风咱们养在哪合适?” 郑谨之带着离九连夜离开裴府,身边的近卫都遣散了;小顺牵着疾风无处可去,赖上了桑晚。 一人一狼跟着王府马车一路向北,接连跟了多日,桑晚实在看不下去,只得收下他俩。 小顺名正言顺留在桑晚身旁做了近卫,疾风倒是难办了。 萧玑头痛,那疾风谁也不认,只认桑晚,就连小顺也只能牵着它才使唤得动;旁的人一靠近它就龇牙咧嘴,像是要将人撕烂、啃噬殆尽,凶得很。 南安王府里头的下人何曾见过这等凶物。 “要不然,就养你院子里头?” 萧玑透过窗外,看到白石被脱了缰的疾风追着满院子跑,头皮发麻。 “成。”桑晚乐意,她能和疾风玩到一块儿去。 萧玑笑得艰难:“记得,栓绳。” 第141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帝诏书现世、南安王府流落在外的郡主回归。 临近岁末,三公、六部、九寺忙成团,桑晚日日跟着萧玑连轴转,不是进宫就是去宗正寺。 认祖归宗的流程繁杂,但好在有萧玥从旁帮衬着,她都一一应付过来了。 典礼结束后,南安王府设了茶歇,桑晚总算也能喘口气了。 萧玥帮她脱下了重重的珠冠,啧了一声:“这是太后赏赐的吧?都是上好的东珠,真美。” 桑晚长长地吐了口气,抓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嘴灌了进去,干哑的嗓子终于舒坦了些。 “渴死我了。这一个早上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 萧玥掩着帕子笑:“流程是繁琐了些。你收敛些,这副样子若是让外头那些个贵客瞧见可不得了。你是王府的郡主,需端着些,窈窕淑女才君子好逑啊。 今日典礼上,我瞧着好几个年轻的王公子弟眼睛都往你这瞧呢。现下你是京中贵女中最热的人物。王嬷嬷,今儿起你可得多盯着郡主些,礼仪举止,万万要多提点。” 王嬷嬷含笑,躬身行礼:“是,公主。” “你们都下去吧,我同妹妹说几句体己话。” 萧玥摆了摆手,王嬷嬷带着奴婢们鱼贯而出。 “玥姐姐,我的好姐姐,可饶了我吧。”桑晚汗珠子都下来了。 这萧玥仗着个姐姐的名义,忒爱说教了,回回见到她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实则她们是双生子,谁前谁后还不知道呢。 “你若不是我妹妹啊,我才懒得管你呢。”萧玥纤纤细指一点她的鼻子,唤人端进来好些新衣袍,举着其中一件金丝刺绣朝服说道: “这一身明日你进宫要穿,如今官家身边还没有立后,明日八成会让你去见宸妃。如今她摄六宫事,你机灵些,少说话,多行礼。” “官家这个岁数,如何没有立后?”桑晚低喃了声。 “官家做昭王时是有正妃的,只可惜昭王妃福薄,官家刚刚继位,她就猝然离世了。今上还未曾选秀,如今身边都是些潜邸时的老人儿,先前最受宠的就是容妃。” 萧玥自小在宫里长大,如今又作为相府少夫人,时常出入宫中,说起内宫之事,如数家珍。 桑晚长睫动了动,炭火烤得她脸色微红,一双水眸扑闪,甚是懵懂:“先前,这么说,容妃失宠了?” 提起宫中八卦杂事,萧玥就来劲了。 “可不是嘛。” “那容妃胆大包天,趁官家微服下江南时,派人火烧雎鸠宫。好在那宸妃命大,生生从火场里逃出来了。容妃被打入冷宫,容家带罪之身,再无往日风光了。” “好端端的,为何要放火?” 桑晚心一紧,看来郑云岚在宫中的处境不比郑谨之好到哪去。 “宸妃来路不明,一入宫就是今上的心尖宠,官家爱她如珠如目,旁的妃子连牌子都不翻了;不仅如此,还把养心殿旁的紫阳宫赐给了她,将紫阳二字改成了雎鸠,赐封号为‘宸’,你可知,这是何意?” 桑晚摇头,萧玥眼眉一挑,笑得意味深长: “宸,天地之交宇,一般人哪配?官家这是属意此女为皇后了。这可不就是戳了容妃的心窝子了么。她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昭王妃,眼见着没有对手了,凭空来了个宸妃摘了桃子,如何能忍?” 桑晚假装恍然大悟,“容家是冲着后位去的。” “容妃做事素来心狠,过去仗着得宠,发落过不少潜邸侍妾,无人敢置喙,就是当年的昭王妃她都受了她不少气。这些年容家仗着容妃势,哪个不是鼻孔朝天上去的? 她哥哥容义泽是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爹是光禄寺大夫,还有个妹妹容珠儿,更是娇纵跋扈,成日追着那裴家世子……噢,如今不是裴家世子了。” 萧玥蓦地收了声,神色黯了黯。 “裴世子是……?”桑晚抬眸,试图看清她眼中的恍惚,“你认识?” 萧玥脸色有些不自在:“不提他。如今他改换门楣跟了他外爷姓郑,无官无爵的,来日你未必能遇见他。” “我听哥哥说,你本与这裴世子有金锁姻缘。”桑晚大胆一问。 “胡说胡说。当日我被抱回王府,身上可未有金锁,如何有姻缘一说。那世子病恹恹的,先皇后体恤,让我常与他来往,我不过是承皇后娘娘的情同他走近了些罢了。 可他这个人,冷心冷面的,难以接近,成日不是看书就是喝药的,无趣得很。自然不是良配了。你瞧瞧,他性子孤僻,竟连血脉人伦都不顾,硬是与裴家闹翻了。 我同你说,你姐姐我这双眼睛亮着呢,一眼瞧过去就知道那人有没有出息。这裴世子,啊不对,这郑谨之,就是个没出息的。” 桑晚心如落石滚下了许多台阶,又重重地砸在了心窝,憋闷的很。 萧玥这番评价,若是郑谨之听见,该有多伤心。 “可听哥哥说,他似乎很中意你,听闻你大婚,还病了许多。” 萧玥敛眸收了收笑:“哥哥怎么同你说那么多?” “回京一路上着实无聊,我同哥哥一辆马车,就说了些往事。”桑晚打了马虎眼。 萧玥没有多想,只是低头道:“他并未同我提过他爱慕我。不过……” 她抬眼笑得傲娇:“你姐姐我当初未嫁时,在京城可是炙手可热的,多少王公子弟都想娶我呢。他爱慕我不奇怪。” 桑晚扯了扯嘴角,“呵,是。姐姐如今也是貌美得很。” 萧玥得意地扶了扶发簪:“你啊从小地方来,日后还要多跟我学着些,衣着打扮都要跟上,日后姐姐带你出席宴会,才能给咱们王府长长脸面。” 外头萧玑满身风雪挑开了布帘,走了进来: “长什么脸面?阿晚就是阿晚,她穿什么都好,都是咱们南安王府的脸面了。” 萧玥撇嘴:“哥哥,你就是偏心。阿晚妹妹一回来,你就教训我了。” 萧玑大笑,松开大氅抖落满地雪,挂在了木架上: “怎的躲在这里说悄悄话?连个伺候的丫头都不在?” “说了些宫里头的事,没让外人听见。”萧玥道,“今日典礼上,你可见到端王叔了?” 端王这个名字,桑晚似乎听裴谨之和离九提过。 “瞧见了,萧琪放出来了,端王叔气色又活泛了。兴许官家开恩,还能让他过完年再回蜀地。今儿还同我提,让官家给萧琪给差事,省得人闲着又生事。” 萧玑拧了拧眉,桑晚贴心地倒了盏茶递了过去:“哥,喝水。” 他接过,浅浅饮了口,又放下,对萧玥叮嘱道: “我本不该说,但既然提到了,哥哥还是要说上一句,让沈暮迟离萧琪远点。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净不干好事。” 萧玥果然沉下了脸,面色不虞: “相公脑子简单,还不都是那萧琪撺掇的。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婆母最疼儿子了,我若是多说一句,他就闹我。连带这婆母也不给我好脸色。我可管不了他。 往日皇后娘娘在时,他们沈家哪敢给我使脸子看?如今人走茶凉,她们开始摆起婆母的威风了。我……” 说着说着,她像是有无数的伤心事涌上心头,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 萧玑忍不住又心软了:“好好好,当哥哥多嘴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同我又没有抚育的情谊,那宸妃至今我连面儿都见不上,别说是投其所好了。 太后大娘娘又缠绵病榻,虽说年后你就执掌太常寺,但终归只是个无实权的闲职。咱们南安王府该何去何从?” 萧玥似在向着哥哥说体己话,可萧玑早就听出话里的味道不对,脸色越加难堪: “怎么今日轮到妹妹回娘家来敲打本王了?” “哥哥,你怎么能这么想?”萧玥惊得站了起来,又跪了下去:“哥哥这是将我当外人了。” 萧玑沉下脸:“这些话到底是谁让你同你我说的?” 第142章 该把晚妹妹嫁给谁呢 萧玥垂下头,支吾了半晌: “是妹妹自个儿琢磨的,没别的意思。 哥哥若是觉得妹妹僭越了,就当我没提过。 难道阿晚妹妹回来了,哥哥就同我生分了?” 萧玑直摇头:“这同阿晚有何干系。你越扯越远了。 你我皆是宗室,食君之禄,做忠君之臣,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 你瞧瞧哪个宗室能掌实权的?你再看看端王叔,去了封地多年了,还要遭到官家猜忌,此番进京负荆请罪都是悬着一颗脑袋来的。南安王府若掌实权,也离死不远了。” “哥哥,是阿玥说错话了。”萧玥垂下了头。 萧玑将她扶了起来,又瞧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桑晚,有些抱歉:“吓着你了,阿晚。” “无妨,玥姐姐和哥哥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 她的声音低柔,带着一丝怯意。 这让萧玥又释怀了些,她收起眼角的泪,又拉着萧玑的衣角摇了摇: “都是我的不是。吓着阿晚了。哥,你就当我是为了你好一时昏了头。别往心里去。” “你啊。”她一撒娇,萧玑就拿她没法子,“今年田庄铺子收成不错,我让黎叔给你装了两箱银子,一会你带回去。年节到了,该买的买,该花的花,不够再同哥哥说。” “哥哥,你真好!”萧玥扑上去抱住萧玑,笑得花枝乱颤。 “阿晚也有,哥哥也预了你一份。” 萧玑生怕桑晚失落,立刻加了一句。 桑晚甜甜一笑:“谢谢哥。” 都是哥,这萧玑和桑大庆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 回相府的马车上,奴婢取了鎏金雕花手炉递给了萧玥。 “大舅哥怎么说?” 沈暮迟搂住萧玥的肩膀,鼻子凑到她耳根后嗅来嗅去。 萧玥觉得心烦,推了他一把: “我都同你说了,我哥胆小,哪敢去握什么实权。 你想想我父王,当年去江南巡盐,生生丢了性命。 你同公公说,那什么劳什子六部督造,推别人吧。” “啧啧,你同我生什么气啊。大哥真是,六部总督可是个肥水差事,这职位可是爹特意给大舅哥量身打造的,上可直达天听,下可监督六部,可以说是既有权又有面,大舅哥怎么就不开窍呢。南安王府守着这么个头衔,还能当饭吃呢?你瞧那端王,儿子犯了点小错,他就得跟狗似的跑回来求情。” “呸!你能说点好听的吗?什么叫狗?我哥何曾是狗!”萧玥粉拳落下。 沈暮迟惨叫连连,又舔着脸道歉:“我说的是端王,又不是说大舅哥。” “我这话糙理不糙,瞧着说是个王爷,光鲜亮丽的,实则还比不上一个手握重权的京官有分量。阿玥,这个肥差可万万不能落入旁人手里。” “我劝不动。今儿哥哥都同我甩脸子了。”萧玥手支着额角按了按,白了他一眼,“别忘了,如今他可不是只有我一个妹妹了。” 说不嫉妒、不生气是假的,平白无故多了个妹妹,她可是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说服自己接受桑晚的。 皇后病逝,太后又久病缠身,若再同娘家南安王府交恶,谁还能顾得上自己? “那个乡下丫头,如何能同你比?”沈暮迟嘴上这么说,心有些发痒。 山珍海味尝遍了,见到野味总让人口齿生津。那姑娘有股独特的气质,哪怕就是远远站着,都像是长了钩子似的。 萧玥瞥了他一眼,道:“论起容貌,她比我还像母妃。 当年母妃在京中可是与郑云岚齐名的。郑似浓颜牡丹,我母妃则似清丽芙蓉,平分秋色。 看得出来,哥哥也更偏心她。 再有,她身上还有母亲的鲁班千工锁,那是世上独一份的东西。 当年我被抱回王府,因为身上没有这锁,还有人质疑过我的身份。” 还是萧玑从眉眼之间和血脉相连的直觉上笃定她是,才堵住了悠悠众口。 “听说这些年她在江南乡野孤苦伶仃,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我倒是好奇,她如何活下来的?” 他不关心,是家里老爷子非让他多多打听。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哥哥找到她时,听说穷得一文钱都没有,要去当金锁,这才找到了她。 这丫头命好,哥哥若不是因为那天玄门反贼冒用父王之名一气之下去了江南,这辈子也不会遇上她。” 萧玥有些酸溜溜的, 若是没遇上,她就是南安王府唯一的嫡女。 萧玑往年大把的银子送过去给她花,如今都要分成两份了。 “都说江南出美女,到底还是岳母的底子好,在那糟践地方长大,还是气质卓绝,不输京中娇养的贵女。” 沈暮迟一看萧玥脸色,又道,“哎,你莫急着生气。我的意思是,这么好的小姨子,得寻门好亲事。” 萧玥愣了愣,似乎没反应过来,沈暮迟哎了声,道: “大舅哥不愿意沾手,咱们不得找个好连襟,日后肥水油差都攥在自个儿手里,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哥哥素来也不管婚配之事,我当日择了你,他虽说有些不乐意,但还是顺了我的心意。我那妹子瞧着没见过什么世面,还不是一切听我的。” 萧玥笑了笑,心里有了盘算。 “这得快,不然这六部总督造就要落旁人手里了。”沈暮迟吹着耳边风,“咱们爹要官身和口碑,万万是不能沾手的。这件事若办好了,咱家还不是听你的。” 萧玥唇一浮,忍不住嗔怪道:“尽是拿我当猴子戏耍。” 沈暮迟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娘子,相公的心掏出来,那可是比真金还真呐。” “我瞧啊,你的真心怕是早就碎成了金箔,洒遍了那些个勾栏瓦舍,里头的哪个娘子没捡着的,也让人知会我一声,明儿我让人给她们都送去。” 萧玥嘴上嫌弃,心里头还是美的。 夫君虽说浪荡,但乱七八糟的事儿从敢往家里带,如今屋里屋外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也算是干净。 自从先皇后病逝,婆母已经三番四次敲打过她,若再无子嗣,就要往他们房里塞人了。 她一想到这,就心烦得不行。 沈家势利,若她再无一点手段,来日恐怕拢不住沈暮迟的心了。 该把晚妹妹嫁给谁呢? 第143章 进宫 红墙覆雪、宫殿巍峨,万丈金光洒落,白雪莹莹。 檐顶瑞兽雪衣消融,露出了半个身子,水珠子淌落在丹墀上,滴答作响。 桑晚穿着郡主朝服随萧玑入宫,先是去御书房拜见了官家。 官家近日容光焕发,心情愉悦,嘘寒问暖了一番,赐了不少好物。 萧玑留下与官家商讨元日祭祀的筹备事宜,太后身子不好,不宜见人,因此便由内官领着桑晚去雎鸠宫拜见摄六宫事的宸妃娘娘。 桑晚有些忐忑,郑云岚是怎样一个人? 都说儿子肖母,他和宸妃像吗?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桑晚轻抬眸,与郑云岚视线相交。 黑丝束成高髻,九头凤钗头面镶嵌着红宝石,尊贵无比。那淡淡的蛾眉之下,一双凤眼同郑谨之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郑云岚的眼里除了清冷还藏着许多的东西。 她看着桑晚,也是一怔。 活脱脱的南安王妃在世,故人之姿又让死水一般的心湖起了微澜。 不过,她控制得很好,冷眸升腾的水雾顷刻就散了下去。 “都说江南水土养人,我原是不信,今日见到郡主方知是真。好一个美人胚子。福公公,将本宫为郡主准备的贺礼拿来。” 福公公弓身含笑,打开手中的漆木盒,双手递给桑晚: “郡主,宸妃娘娘赐玉如意一对,贺郡主荣归皇室,事事遂意。” 桑晚垂头,甚是恭敬地接过:“谢娘娘赏赐。” “我听说你身上有南安王妃的金锁信物,可否让本宫一瞧?” 郑云岚从桑晚进来的第一眼,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脖颈上。 桑晚解下金锁,递给了福公公。 郑云岚接过,眼眶微不可察地有些湿亮: “果真是精细之物。听闻这背后还有一段金锁良缘?” 福公公欠身:“宫内宫外都在说呢,这是南安王妃同已故的镇国公夫人郑氏姊妹情深定下来姻缘。只不过,娘娘有所不知,镇国公府裴世子已自绝于宗族,改外爷姓了,如今叫郑谨之。” “那倒是可惜了。”郑云岚恢复了波澜不惊的面容:“郡主在江南长大,不知是否认识这郑谨之?” “我乃孤女之身,岂能识得贵门公子。不认识。” 桑晚摇了摇头,她谨记萧玑的话,绝不可以透露半点与郑谨之相熟的事情,以免落人口舌。 可不知为何,宸妃不依不饶地追问: “哦?可我听陛下说,那郑谨之在江南曾娶了个冲喜娘子。年岁与郡主相仿。” 桑晚听不出她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未曾听说。”她的声音极低,瞧着可怜。 福公公想卖南安王府个好,见她有些胆怯,便出来打了圆场: “娘娘,奴才听说,那冲喜娘子是前朝反贼余孽。官家念平原侯的面上,未曾追究郑谨之失察之罪。” “他已娶妻。”郑云岚眸光犀利,直勾勾盯着桑晚的脸:“南安王府这金锁良缘,岂不是要落空了?” 桑晚垂着头,顺着话头说道:“原是两家母亲的美意,良缘定下是没错,若两家想兑现,也该是郑家公子早已娶玥姐姐。可见儿女辈各有各的姻缘。小女本就是乡野长大,姻缘之事乃天定,强求不得,更不敢以金锁强求。” “那倒是。如今郑家公子无名无爵,郡主怎可屈身下嫁。是他不配了。” 郑云岚嗓子懒懒的,像是一下子失了兴致。 “他是不配。”桑晚冷声。 想起郑谨之,不知为何,心中憋着一股气。 福公公变了脸色,这郡主果真是粗俗,没教养,说话这么不客气。 郑云岚本是敛着的眼皮,微微一抬,唇已经半勾起,带着几分冷峭的笑有些渗人:“哦?” “小女日后要配的夫君,需是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男子。 郑家公子既已在江南娶了妻,心中想必也都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配做我的佳婿? 小女来自乡野,见多了农家夫妻举案齐眉、白首不离,哪怕粗茶淡饭也过得有滋有味。 纵有功名利禄、爵位在身又如何,他若三妻四妾,我还要成日同人争风吃醋,日子有何趣味。” “放肆!大……大胆!”福公公脸色煞白,“郡主岂可口无遮拦,对娘娘出言不逊!” 桑晚垂头咬着唇:“小女失言。” 郑云岚眉一挑,反倒是呵呵大笑,银铃般的笑声悦耳动听: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世上哪个女子未出阁时不是做这般想的。倒也童言无忌,福公公,别吓着孩子。” 福公公弓身退后了一步:“奴才有罪。” “这世上唯有真心最不易得,也最可贵。本宫祝福郡主早日寻得一心人。” 宸妃意兴阑珊,让桑晚走了。 出雎鸠宫的路上,福公公还颇为好心地提点了几句: “郡主年纪小,日后说话还需谨慎些。也就是宸妃娘娘不同你计较,若是让别的娘娘听见了,这话不是往人心上扎刀子么。” 后宫佳丽三千,伺候的都是同一个男人,更何况宸妃…… 桑晚也自觉失言,她抿了抿唇,从腰间掏了块玉佩递到福公公手中:“多谢公公提点。” “哟,哟。这怎么好意思。奴才这是顺嘴的事。”福公公眼角绽开了花。 “我在民间长大,哪知道宫中这些规矩。日后少不得进宫,还要多劳烦公公费心了。” 银子开路,再难走的路也会变坦途,桑晚出手爽快,绝不小气。 这样的气度倒是让福公公有些吃惊了。 他原以为乡野丫头怯生生的,没想到这郡主还挺上道的,心里一下子畅快多了。 送出去的人情有回应,才叫人情,怕的就是有些痴傻的,对她好也不知、坏也不知,像是根木头,敲打都无反应,那才叫人生生浪费了心思。 他费了那么多劲才来到宠妃的宫里头做领头太监,想要的都藏这双黑亮的眼睛里。 福公公粲笑:“郡主哪里的话。奴才在这宫里头年月短,日后也少不得王爷郡主多多关照。” 桑晚听出他想攀上南安王府的心思,“公公放心,哥哥疼我,定会念你的好。” “哎,哎!郡主,雪地路滑,郡主小心。”福公公欠身行礼,“前头就是养心殿,瞧这时辰,王爷应该议完事了。” “有劳公公。”桑晚颔首。远远听见有女子啜泣之声。 “陛下,臣妾求见陛下,臣妾死不足惜,可陛下能否听臣妾辩驳几句?” “陛下,臣妾是遭人陷害的,陛下。” 养心殿门口的青砖上跪着一道人影,桑晚好奇地问道:“那是何人?” 福公公眯着眼,仔细瞧了瞧,冷下了脸:“哟,她怎么出来了?” “这位可不是好惹的主儿。这是容妃娘娘。” 容妃?她不是被打入冷宫了。 怎么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