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葡萄架》 第1章 我姨姥姥我姥姥和我 我和我姥姥坐在我姨姥姥家的大炕上,我姥姥择着菜,我姨姥姥平躺在炕稍,她身上扎满了银针,秋日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射进来,铺满整面大炕,屋里暖暖的,我姨姥姥扭头看着我们,讲述着两个月前她经历的事儿: “姐姐,我怎么会看错呢?也是这么个下午,也是这么个响晴响晴的天,白晃晃的日头挂在天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水仙她爷爷就站在院墙那儿,看,就是院墙的豁口那儿向我招手…” 我赶紧爬向窗台,向外看去: 我姨姥姥家的前院儿很是宽敞,院子的正中,有一条长长的葡萄架,从屋门一直通向院门,不经意间把前院一分为二:葡萄架的这面,雅致整洁,靠近窗前的墙边有棵粗壮的海棠树,树上,孤零零的几颗果子通红似火,树下,一张木桌几把木椅,桌椅过去,是个用树枝做栅栏围成的小花园,此时,花园里很有些颓废,不像春夏时节满园花开妖娆好看。跨过小花园,有口辘轳水井,井的四周青石铺地,清爽干净,再过去,满地的菊花鸡冠花开得正艳,金黄淡紫一直开到院墙根儿,就是那儿——南边院墙的中间塌了半米多高,碎砖乱瓦堆了一地,院墙由此露出一个很大的豁口儿,透过豁口儿,能看到院外走过的行人。 “那天水仙她们都不在家,我正在炕上缝衣服,一抬眼,就见水仙她爷爷站在那儿笑呵呵的朝我招手,他的模样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那么俊朗,我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下了炕,走出屋,穿过小花园儿…” 我姨姥姥家的小花园儿不大不小,秋日的午后,看上去懈怠而慵懒。 “我走到他跟前儿,他拉住我的手,”我姨姥姥说到这儿,忽然红了脸,顿了一下又说:“他说他是想我了,来接我去一个好地方,我刚跨出豁口儿,就碰上了东屋的马婆子,马婆子非得拽着我,不让我走…” 马婆子是住在我姨姥姥家东边儿的邻居,和我姨姥姥家共用一扇院墙,我每次来我姨姥姥家,多半都能碰见她,她和我姨姥姥年纪相仿,五十几岁的样子。 “马婆子拽着我,死活不让我走,水仙他爷爷也不撒手,他们两个就这么拉锯似的扯来拽去,我就倒在河边了,姐姐,我怎么就倒了呢?我这半边身子就进了河里…” 我站上窗台往外看,以往,我姨姥姥家的院子画一般美丽,而现在,外面的桌椅上胡乱的放着盆盆罐罐,栅栏上挑着衣服挂着鞋子,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镐头铁锹,更有三五只鸡鸭咕咕咕的叫着飞来跑去,拉了满地的屎,还有一只居然在椅子背上跳着舞,也不知它们是何时跑到了这边——葡萄架的西边,才是它们的属地。 我站在窗台上踮起了脚,还是看不到院外的那条河,但我知道,在我姨姥姥家院子外,离她家院墙四五米远的地方,有一条曾经很宽的河,河里每隔几十米就放着几块大石头,方便河两岸的人往来——雨季来临时,河水会变的丰盈起来,有时候水还会涨到我姨姥姥家院门口儿,那时候如果我来我姨姥姥家,都会湿了鞋子和裤腿。而现在,河水像减了肥一样细细溜溜,连我,也只屑一使劲就能迈过去。我姨姥姥住的这个地方叫岳家沟,长长弯弯的一条大沟从东边儿的山脚下一直蜿蜒至此,我姨姥姥就住在沟的尾部,尾部还有一座桥,叫岳家沟大桥,离我姨姥姥家百十米的样子,院外这条河也因此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晓月河,晓月河的两岸密集的住满了人家,我姨姥姥就住在这条河的北岸,我实在想象不出我姨姥姥躺在河里的模样。 “姨姥姥,后来呢?”我问,虽然这件事儿我都听了三遍了,但我姨姥姥每次说起来,我都听不够。 “后来,后来你姨姥爷就不见了,东院儿的马婆子把我扶回了家。” “我姨姥爷去哪儿了?” “知不道啊。”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这半边儿身子就又麻又沉的,下不了炕,也干不了活儿,这不,请大夫爷爷来给我扎针灸了。” 扎针灸的大夫是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爷爷,他坐在椅子上微笑着认真的听我姨姥姥讲述着,我笃定,他听了也不下三遍了。 第2章 还是我们 “那我姨姥爷后来又来找你了么?”我秉承着我一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风格追问着。 “没有,再没来过。” “我姨姥爷还会再来吗?” “我也知不道啊…..”我姨姥姥忽然有些伤感的说。 “老妹子,今天扎完就不用再扎了,以后你要注意,不要着急上火,不要受风着凉,岁数大了,可得多加小心。”大夫爷爷起身把那些银针从我姨姥姥身上轻轻的拔下来,装进一个铝制的饭盒里,然后让我姨姥姥下地,前后左右的走了几圈儿,又蹲下站起来伸胳膊抬腿的做了好几次,又嘱咐了几句,才笑呵呵的告辞走了。 “中了,我也该回去了,晚上的菜我都择好洗好放到灶台了,米也淘好放锅里了,等水仙她们回来,你们一做就中了。”大夫爷爷走后,我姥姥说。 “姐姐,在这儿吃完晚上饭再走吧。” “不了,家走了,家里还有一大家子等着呢,六月,下地。” “哦,”我答应着,正要下地穿鞋,透过窗户,我看见我姨高秀叶进了院门,沿着葡萄架走了进来。 “秀叶,快做晚饭了,你咋还来了?”我姨姥姥问。 “二姨,你好了么?是不是说今天扎最后一回了?” “是,刚扎完,都好利索了,你看看。”我姨姥姥说着,又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儿,伸伸脚,弯弯腰,满意的笑着。 “那就好,还得好好养养,别累着。”我姨说,我姨住在岳家沟的南岸,离我姨姥姥家不是很远。 “嗯,秀叶,你来有事啊?” “二姨,妈,你们说怪不怪,晌午我涮完碗,出院子倒水时,突然咣当一声,我家房顶的烟囱掉了下来,吓了我这一跳,你说,这大天白日的连个风丝儿都没有,好么样儿的烟囱咋还掉了呢?”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烟囱掉了不是常有的事儿吗?”我姨姥姥说。 “是啊,必是年头久了不牢靠了。”我姥姥也说。 “可是,正赶上打南边走过来个老道,他正好也看见烟囱掉下来,就在我们家门前来来回回转了好半天,连说了几个‘不好’,还嘱咐我要格外注意,说我那院子不出半年会有一次灾星儿。”我姨有点儿紧张的说。 “哟,是吗?那怎么着啊,你没问问?”我的两个姥姥也明显紧张起来。 “没有,我光顾着问是啥灾星儿了,他也没说,只是让我们多加小心,看他说的那么当真,我光顾着担心了,等我回过神儿来,那个老道已经走了。”我姨说。我小的时候,我们那里时常有道士的身影,我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又去往何处,只觉得他们充满神秘。 “你看看,你看看,咋不想着细问问?你那院子住着十来口子人呢,她爷爷奶奶,她大爷大娘,孩子们,还有你们——你没和她奶奶她大娘说说?” “说了,她奶奶没说啥,她大娘说得找人给看看。” “可不是!她大娘说得对,得找人给看看,这可不是小事儿,赶明儿个快到黄仗子村请黄大仙儿来给破绽破绽。” “用吗?” “用,这事儿可马虎不得。” “中,等忙活完这几天我就去。” “我和你去。”我姨姥姥说。 “不用不用,二姨,你才好利索,我和她大娘去就中。” “那也中,那你可记着。” “嗯。” “黄仗子的黄大仙现在看的还准不?”我姥姥问我姨姥姥。 “准,咋不准!可准了!我们这的好几个人去年招上了邪么事儿,都是找黄大仙给破绽的,都好的差不离儿了。” “那中,赶明儿个就去!”我姥姥又叮嘱着我姨:“这事儿可不能耽搁。” “中。” “那我们家走了。”我姥姥说。 “吃了饭再走不中吗?”每次我们走,我姨姥姥总是依依不舍。 “不了。”我姥姥拽着我,和我姨一起出了我姨姥姥家的大门,往西走到岳家沟大桥,我们和我姨分开,她回她家往桥南走,我和我姥姥回我们铁营子村往北走。九月末,天气已经凉了,在我们北方,尤其是我小的时候,这个时节,冷暖交换,季节更替,彩色远行,灰色渐浓,一切都是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山和灰蒙蒙的人群,我和我姥姥沿着灰蒙蒙的岳家沟大桥走不多远便进入矿区,再沿着矿区里的火车道一直往北,大约走一个多小时便到了铁营子村。我的老家川州是辽西一个很着名的煤矿城市,地势东南高且群山连绵,西北低且较为平缓,矿区主要在东南面,这里铁轨纵横,火车呼啸,南来北往日夜繁忙,我们脚下的这条火车道穿城而过,顺着这条轨道,能从我姨家一直走到我姨姥姥家,再到我姥姥家,再到我不知道的远方… 第3章 我姥姥和我 “姥姥,我姨姥爷不是死了么?他咋又回来了?”我问。 “是啊,你姨姥爷走了三十一年了。” “那我姨姥姥今年几岁?” “五十三了。” “姥姥,你不是说我姨姥爷和我姥爷是一起走的么?” “是啊,他俩一起走的。” “你不是说他们一起打鬼子去了吗?” “是啊,一起打鬼子去了。” “去哪里打鬼子?” “说是去锦州。” “那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回来。” “姥姥,你想他们么?” “想啊,咋不想…” “姥姥,我姥爷回来过吗?” 我姥姥没有说话。火车道那么长那么长,车道的东边是矿区,西边沿途有道班,有煤厂,有仓库,还有民房,这条火车道,是我对家乡最最熟悉的记忆,火车道旁这条黢黑的小路,伴着我出生,伴着我成长,伴着我童年的梦想,更伴着我和我姥姥每一次甜蜜的足迹,我们沿着火车道一直往北走,渐渐的地广人稀。 “姥姥,我姨家的烟囱为啥倒了呢?” “必是用的年头多了,旧了,老了。” “那我姨会去黄仗子村找黄大仙儿么?” “这孩子,听见的还挺多…” “姥姥,黄大仙长啥样啊?” “就长黄大仙那样呗。” “哈哈哈,那是啥样啊?” “我也知不道。” “姥姥,我累了。” “来,我背你。”我姥姥蹲下身子,我蹦到她的背上,她的背好温暖好结实。红彤彤的夕阳站在西山顶上,把我俩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我们的影子投到铁轨上,变成了奇怪的模样,我姥姥高了很多,我小了许多,我俩合起来像个罗锅儿一样,一蹦一跳的走过一个个枕木。路旁,成片的狗尾草已枯黄,喇叭花和千日紫却顽强的开着,煞是耀眼,晚风,很有些凉。 “嘀——”一声长长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一会儿,一列火车疾驰而过。 “姥姥,火车是从哪里来的?” “远方。” “远方是哪儿呢?” “是你爸爸呆的地方,你们将来要去找你爸爸,就要坐这个火车。” “我不要找我爸爸,我要和姥姥在一起。”我挽着我姥姥的头发说。我姥姥多好啊,脾气好,又能干,还好看,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牙齿白白的,黑黑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的挽成一个发髻,发髻上还插上一根簪子,别提多美了,对了,听说我姥姥年轻时可好看了,是我们那儿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呢,就是现在这个年龄里,我姥姥也是最好看的老太太。我姥姥哪哪都好,就是和我姨姥姥一样,长了一双小脚,特别特别小,还没我的脚大,我就爱看她们的脚,她们的脚只能看见一个大脚指,剩下的四个脚趾头都像见不得光似得跪在脚底,蔫头耷拉脑的,怎么掰都掰不出来,那样子真滑稽,就像一个长歪了的葫芦。我姥姥从来不让别人看她的脚,只有我不听她的话,每次睡觉前,我都爬到我姥姥身边,看着她脱袜子,她先是一层一层的剥下一条长长的绑在脚腕上的布带,那布带比她的裤腰带还要长,半天才能剥完,然后才露出袜子,这时我姥姥会把脚藏进被子里,悄悄的脱下袜子,为的是不让别人看见,我才不管她呢,我偏要掀开被子看个究竟;早上起炕时也一样,她先要在被窝里穿好袜子后才把脚伸出来,然后又要用布带把脚裹上,这回从脚尖儿开始,一层又一层紧紧的一直裹到脚腕上,裹的密不透风,看着真是难受。有时候我问我姥姥: “姥姥,你的脚老这样裹着疼不疼呀?” “疼呀。”我姥姥说疼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 “疼就别裹了呀!” “不裹就更疼呀。” “哈哈哈...”我想起我姥姥的脚,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啥呀?” “姥姥,人家说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是不是就说你呢?” “可不,就说我呢。” 那长长的长长的火车道,就这样在我和我姥姥的说笑中不知不觉的缩短了,天傍黑时我们到了家。 “大妗子,大妗子,我今晚要在你家睡。”在我姥姥家吃过晚饭后,我对我舅妈说,在我们老家,我们管舅妈叫妗子。 “中,六月说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我喜欢在我姥姥家睡,我姥姥家的炕特别大,大炕上能睡下我们所有的人,我姥姥、我大舅、我大妗子、我的四个妮子姐姐和一个弟弟,还能睡下我妈,我妹妹二月三月,有时候我姨带着她的双棒儿来了都能睡下。 我们铁营子村的夜是静的,村子东边的轨道上,每晚九点最后一班火车通过,清晨五点第一列又准时驶来,从不爽约,寂静的夜里,偶尔会传来几声狗叫,间或有夜行的鸟儿飞过外,便静的没有一丝杂质,我们躺在大炕上,或和姐弟们讲着自己的故事,或听着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东家长西家短。 “大舅,讲个故事吧。”我说,我的大舅高秀山,总有讲也讲不完的故事。 “讲啥呢?” “就讲老钱家吧,那天老钱家打井,井底下那两个说话的人上来了没有?”我始终放不下那件事儿。 “没有,井都填上了。” “你为啥不把她们挖上来呢?”我对井底下的人一直耿耿于怀。 “挖上来还了得?那俩人指不定是人还是鬼呢?” “是鬼怎么会说话呢?” “鬼成精了也会说话啊。” “大舅,那你就再讲一遍吧。”我说,我小的时候,夜那么静,那么长,我们的精力又那么充沛,不听几个故事总是难以入睡,我们便总是磨着大人们一遍遍讲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别讲了,怪害怕的。”躺在我身边儿的我的四表姐四妮儿说,其实她只比我大几天而已。 “讲!讲!”我和我的表弟锁柱齐声喊道。 “中,那就再讲一遍。”我大舅说。我们急忙支棱起耳朵,寂静夜里能听见风儿结伴来到我们的窗前,好像她们也好奇我大舅前年遇到的那件事儿… 第4章 我大舅的故事 “前年初秋,咱们后村的老钱家想要打口井,老钱家是个外来户,来咱村有三四年了吧,他家要打井,就请了我和后院你二舅,后街高长山我们仨一起去。我还是第一次去老钱家,他家的院子,咋说呢,方不方圆不圆的,透着那么股儿子别扭,要说哪别扭又说不出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家那房子,再往北不多远儿,原先是一大片乱坟岗子,那里埋着那些进不了祖坟的人,什么投河的,跳井的,未婚先孕羞人的…..近点的邻村的也有埋在那的,是吧?妈。” “是。”我姥姥在炕梢答。 “说是那时候后村荒着呢,没有几户人家。后来,是哪年啊,我都七八岁了,矿上要在那儿建个石灰窑,才把乱坟岗子给平了,后村的人口也才渐渐多起来,这些,我也是给老钱家打井后才知道的,要不是遇到那么个邪性事儿,我估摸着大伙儿也都忘了。”我大舅接着说: “听说老钱家之前找了老鞑子给他家打井——老鞑子不是专门给人打井吗?又会看点儿阴阳,老鞑子打井是把好手,在咱这儿方圆,那是一等一的厉害,不服不行,据说他去老钱家看了好几次,但不知因为啥老鞑子后来没给打,所以我和你二舅还有长山我们仨才去的。你们知道,你二舅也是把打井的好刷子,人又老实又勤快,胆大还心细,除了不会看阴阳,不次于老鞑子。打之前我们也去老钱家看了几次,一开始,你二舅也不想给打,说是站在他家院子里心慌慌的,是我和长山,硬撺掇你二舅打的——老钱家给的工钱高啊!诱惑人啊!就这样,我们打上了。一般来说,咱村子这地界儿,打井挖下去三米就出水了,撑死四米,井这玩意儿,那才怪呢,跟人似的,一口一个脾气秉性,就像咱家后头和村子中间的那口井,水那才甜呢,水量也大,你们看,老是满满的,清滢滢的,透着灵气,可村头那口井就差着,水不甜不说,还少,还竟些红线虫。老钱家的井,又一样,挖着就各路,你们是不知道,他家那地儿,特别不好挖,石头瓦块贼多不说,越往下越跑偏——这句是你二舅说的,我俩没看出来,你二舅说,明明笔直的挖下去,上来一看,咋看咋就是斜的呢?他嘀咕了好几回,我们也没在意,反正我就知道那井挖了五米还没见湿,太少见!说起来还是你二舅先起疑的,你二舅那眼睛多毒啊,脑子又灵,也帮人打了多少回井了,有点异常就能觉出来,几次他都说不想挖了,不想挖怎么着啊,也不能半道给停了啊。现在想想,那会儿真要是停了,兴许就没后来这些事了,或者说再去问问老鞑子,可是我们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啊,要说这不就是该着吗!肯定是她引着我们往下挖!等到了第七天,还没挖出水来,你二舅说,今天再不出水就不挖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后晌天特别暖和,我们都说暖和的有点儿反常,三点来钟长山从井下上来说,他有事要先走一步,我才下去的。我下去后,你二舅说卷颗烟吧,我俩就坐在井下抽了一袋烟,看了一会天,那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我就没见过那么蓝的天,那么好看,比画都好看,仰的我脖子都酸了还没看够,看着看着,我俩就迷迷瞪瞪打起了盹,忽然,我就觉着好像有谁领着我们走进了一个又长又黑的地道,地道很窄,也不高,两侧的墙壁上隔不多远就有个洞,洞里影影绰绰像有人似的,我俩弓着身子往前走,走啊走啊总也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我害怕了,就对你二舅说: ‘二哥,咱回吧。’ ‘回。’你二舅说。我俩调过身来就往回跑,好家伙顿时就起了风,那风呼呼地刮的才有劲呢,好像结了一张网罩住了地道,单等在那儿拦截我俩似的,刮的我们迈不开脚,那洞里的人也张牙舞爪起来,吓得我和你二舅拼了命的往外跑,好不容易快到洞口了,突然就有一只胳膊伸出来,抓住了你二舅的腿….” 夜,极静,风,极轻,它们悄悄的趴在窗纸上,屏住呼吸,好像也被我大舅的故事所吸引: “‘哎呀。’就听你二舅大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吓得我腾地一下,醒了,这才知道是做了个梦,我那满脑门子的汗啊直往下流,我边抹汗边瞅了眼你二舅,就见他靠着墙,张着嘴,流着哈喇子,两手抱着腿肚子,气喘吁吁,我刚要问他咋回事,就在这时….” 我紧张的握住三妮的手,四妮紧紧的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屏住呼吸,瞪大双眼: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个女人在井底下说: ‘大兄弟,可把你们等来了,我等这一天好久了…’你说登时我那头发就立起来了,我腾的就跳了起来,你二舅坐着没动,静了几秒,又听见那个女的说: ‘大兄弟,你们快再挖两锹,再挖两锹,把我拉上去…..’你说把我吓得,心咚咚的就要跳出脖腔子,我那两条腿啊抖的停不下来,要不是扶着墙,恐怕得瘫到地上了。喘气的功夫,冷嗖嗖的一股阴风打着旋儿从脚底下刮了上来,在井里久久盘旋着,天忽然暗了许多,模模糊糊的啥都看不清,恍惚间从脚下又传来了流水声,伴着那个女人继续说: ‘快点快点,再挖两锹我就能出去了,再晚就来不及了….’紧接着,又一个小孩脆生生的说....” “妈呀!”睡在我姥姥身旁的我大姐大妮突然在黑暗中跳起来大叫了一声。 第5章 井下的人 “啊--啊--啊!”正听的入神的我们瞬间被吓得鬼哭狼嚎,四妮甚至窜到了窗台上,锁柱嗷的一声跳下了炕,我们顿时哭叫成了一团。 “哎哟哟,哎呦呦,你这是干啥呀!”我姥姥起身点上蜡烛,训斥着我大姐:“看你把她们吓得。” 闪烁的烛光使屋里看上去更加阴森鬼魅,充满恐怖,每个人都显得狰狞可怕。 “都听了一百遍了,你们还怕什么?!你们这叫什么胆儿啊。” 看到我们一个个被吓丢了魂儿,我大姐伏在墙上笑岔了气儿。 “呜呜呜…”我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个死妮子!要是把她们吓出个好歹来可咋整!” “就这点破事儿,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你们咋还老讲啊?快换一个吧,讲个聊斋,准保吓死你们,爸,要不讲个画皮吧。” “呜呜...就听这个...” “听的我都会演了,你们还不嫌烦啊。” “不烦。” “真没劲。” “大舅,你接着讲,姥姥,你别吹灯。” “不行,点着灯多贵呀,蜡烛一分钱一根儿呢,奶奶,赶紧吹了吹了。”我大姐说。 “噗。”我姥姥吹灭了蜡烛,屋里瞬间又黑的不见五指,我们紧紧的挨在一起,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听….”我大舅忽然压低了声音。 我们支起了耳朵,没听到一点声息,夜,好似已沉沉睡去,风,仿佛也进入了梦境,夜行的精灵也了无气息,黢黑的屋里死一般寂静,我们把头缩进被窝儿,只露出两只眼睛一眨不眨。 “‘妈妈,我也要上去。’一个小孩脆生生的说,那声音真楚儿的,就在我们脚底下。”我大舅继续讲道:“你二舅顿时脸色煞青,打起了摆子,我也吓得尿了裤子,抖的筛糠一样,只怕地下再冒出一只手来把我抓走。这时,你们说邪吧,一股脏水从井底冒了出来,带着股子腥气,井下顿时冰冷刺骨,冻的我俩一激灵,我们这才缓过神儿来,嗷呜喊叫的让上面的人把我俩拉上去了...” “你俩保证没听错?”许久,我大姐问。 “咋会听错呢?我和你二大爷两个人,我俩能一起听错?再说了,你二大爷上来就病倒了,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呢,你知不道?” “知道。” “那天是我先上来的——我先抓住的筐,你二大爷不是坐着吗,我也顾不了许多了,慌忙坐进了筐,人们把我拉上来时,我一看,日头还没偏西呢,井底下知不道咋那么黑。” “妖风迷眼了。” “兴许是。赶等着我们往上拽你二大爷时,费老劲了,平日俩人就中,那天我们四个人都没把他拽上来,我们就觉着筐里坐的不是他一个人,好像三四个人那么重,我们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绳子都快绷断了,就是上不来,你说邪不邪。后来,约么着快到井口时,筐忽的一下就轻了,我们几个人一个个的四仰八叉的都栽到了地上,你二大爷不是那么着又掉下去了吗?得亏绳子都挽在我们胳膊上,才没摔着他——那也得把他吓够呛。我们紧忙爬起来,把老钱顺了下去,这才把你二大爷给拉上来。”我大舅说。后院我二舅叫高秀启,我姐姐她们管他叫二大爷。 “是呢,咋那怪呢?那女人在地底下埋了多久了还能说话?” “谁知道呢?我们也寻思不出来。” “等哪天我非得把那井掘开,跳下去看个究竟。”我大姐不服气的说,别看我大姐才十五,可她胆子特别大,晚上敢一个人去我们村子东边山坡上的坟茔地,我们村的小伙子都叫她高大胆儿。 “你二大爷吓得可不轻,你没见他打那以后再没说过一句话?见了谁都畏畏缩缩的像是变了个人,我总琢磨着我先上来以后,他一个人在底下时准保又听见啥或者看见啥了,要不,以你二大爷以往的做派,不会像现在这样,你看他从前的气概一点都没了。” “是呢,现如今二哥可是糠了一样,以前他真跟个牛犊子似的。”我大妗子说。 “谁说不是啊。” “那后来呢?”我又问,这样的事儿我听也听不够,尤其在这样的夜里,听我大舅高一声低一句的讲出来,新鲜又神秘。 “后来,我就给老钱家讲了井底的事儿,他们开头都不信,咋说都不信,问你二舅,你二舅一句话都不说,傻了一样就会点头,问一句点下头,问一句点下头,也不怪,这要不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我也不信,大天白日的咋会有那样的事儿呢?” “后来老钱家信了吗?” “还是半信半疑。” “那去年他家为啥搬走了?” “咳,不是打那以后,他家干啥都不顺嘛,养的鸡呀鸭呀猪啊,养啥死啥,啥啥养不活,他家的孩子也是,一个一个的老生病,看好大的又病了小的,那体格弱的呀!恨不得见风就倒下。那井,最终还是没打完,大家伙儿看你二舅那样,再看看老钱家那状况,也就没人敢打了。又有一天,老钱媳妇不知咋的自个下了井,你说那么深的井,她是咋下去的呢?说是也没用梯子没用绳子的,老钱这才慌了神儿,填了井搬走了。” “他们搬哪儿去了?” “谁知道呢?有说搬到二工村的,有说搬到五工村的,谁知道,但听说,现在他们都挺好了。” 我还记得老钱的模样,瘦高大个,能说爱笑,我也记得他家的孩子,白皙干净,聪明伶俐,我和三妮四妮在我家后边抓青蛙逮蚂蚱掏鸟蛋时,他们也会跑过来一起玩儿——后村和我家,只隔了一条乡间小路和一条浅浅的沟。他家的院子,后来长满了荒草,远远看去寂寥无比,有两次,我和三妮四妮从那经过,隐隐听见院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们虽好奇,但最终没敢进去。那个夜里,不知咋的,我还有点儿想念他们…. 第6章 我二舅 我小的时候,对时间没有概念,只知道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暑往寒来,雨雪交映,季节就这样悄然流转,没有一丝空闲,人们也追随着时间的脚步一路向前,走过深秋,迈进寒冬,不知不觉到了一九七七年的腊月天。我的家乡铁营子村,冬季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风刮在脸上像沙粒儿打过一样疼,这样的天气,村里鲜有人外出,大家都躲在屋里猫冬,室内于是热腾腾一片,编蒲团,绞窗花,贴挂签儿,打扫房屋,杀鸡和面蒸豆包,突然就来了干不完的活儿,家家户户迎新年,空气中开始飘散起香喷喷的味道来,孩子们更是乐在其中。 “刚才我看到后院你二哥了,我可有日子没见着他了。” 这天午后,我姥姥来给我送腊八蒜,一进门就和我妈说。 “是吗,他又有个把月没出来了吧?” “可不!今儿不知咋的,他站在他家门口,我过去想和他说句话,他也没理我,自顾自的嘀咕什么他要去北京了,我看他神色不大对,就进去问了问你三娘,你三娘说,他这样有几天了。 ” “什么什么,他又咋的啦?”我听了,赶忙凑过去,小时候最爱八卦的我,怎么能放弃这种新鲜事儿。我姥姥说的后院你二哥,就是和我大舅一起给老钱家打井的后院我二舅,是我妈和我大舅的叔伯堂哥高秀启。 “是吗?又咋的啦?”我妈也问。 “刚才我过来时,看见你二哥穿着齐整整的衣裳,带个新崭崭的帽子,站在他家院门口,看样子他像要出门子,我就问了问他,他直眉瞪眼的瞅了我好一会,好像不认识了一样,只说着什么他要去北京了。” “他说话了?”我激动的叫起来。要知道秀启我二舅自打前年给老钱家打井吓着后,就再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他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任凭谁问就是不开口。 “嗯,”我姥姥点点头。“说了,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说是要上北京去,我觉着奇怪,就进屋又问问你三姥姥,你三姥姥说秀启你二舅上个礼拜和你二妗子上山去上了趟坟,下来时在别人坟旁尿了泼尿,回来后就魔怔了。”我三姥姥是秀启我二舅的妈妈,我妈的三娘。 “天啊,真的?”我惊叫道。 “可不!你说,你二哥自从上次打完井后就有点发苶,这下子看着更厉害了。”我姥姥把头扭向我妈说。 “呦,是吗?”我妈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儿,也吃惊起来。 我顾不得听完,赶紧就冲了出去,这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炸得我,不不,不光是我,我相信就是对我们全村人来说,都得炸得平地起了风沙,我二舅上坟回来变成了疯子,这怎不叫人惊诧。我脚下生风一般跑出院子,我得去看看秀启我二舅是不是真的魔怔了,去晚了,他别已经走了。我边跑边祈祷: “二舅二舅你等等我,等我看你一眼你再去北京,等我把你发疯这事儿告诉完三妮四妮,告诉完小丫巴你再走,等我在小伙伴面前显摆完我的无所不知后你爱去哪去哪儿....”我家的院子外,是村里一条东西向的主路,往东,我跑五六分钟,到达村东的小场院,小场院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它以前是汪清水潭,潭里有鱼有虾还有一种红色的小蛤蜊,我们常常在里面玩耍,可是不知何时起清水潭变成了泥水潭,渐渐的泥水潭又变成了死猫烂狗猪屎马尿的聚集地,不仅日渐浑浊肮脏,还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我们从前打那走过时,经常得捂住鼻子眯着眼,现在可好了,村里人不光把它填平了,还给它做了美容——地面被锤的平平整整光光溜溜,连一粒草籽都没有,好像天然的溜冰场一样,在阳光下反着耀眼的光,比村子西面的大场院还豁亮,村里人有事没事都爱在这儿聚集。小场院往南是我二舅家,过了我二舅家便是我大舅家。此时秀启我二舅正和一群人打南边走来,他已然成了人群中的主角,三妮四妮小丫巴还有好几个人围着他和他媳妇说着什么。果真,秀启我二舅穿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我从来没见他穿过这么好的衣裳,看见我,他笑了: “六月,我要去北京天安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正等着接见我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收住脚步,秀启我二舅真的说话了,快两年了,我还是头一次听他开口,而且他还笑了,一笑,露出洁白洁白的牙齿。等等,等等,可是,他的眼珠怎么好像不会转动了?就那么直眉瞪眼的看着我,一眨也不眨,看的我直发毛,我急忙转了转自己的眼睛: “二舅。”我怯生生的叫他。 “我要去北京天安门了,去见毛主席。”秀启我二舅继续说着。秀启我二舅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五官紧凑,眼神空洞,现在,他这么直勾勾的看人,还真是有点瘆的慌,我赶紧躲到一边。 “我要去北京天安门了。”他自顾自的往前走,自顾自的说,好像根本不需要我们的回答,我们众星捧月般跟在他身后,不一会,人越聚越多,过年看戏一样热闹。 “秀启啊,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仙去了,你忘记了?”不知谁说道。是啊,我想起来了,我们村里的大喇叭去年广播的,毛主席已经逝世了,广播了好长时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天我们村里的人哭得死去活来,彼此见了面,话都说不出,就是相互扶着哭,大连长二连长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哭晕了好几回,小白花洒了满满一地,在村中飘了好久,怎么?他不记得了? 第7章 我二舅疯了 秀启我二舅听了,停住了脚步,仰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痴痴的笑一会儿,接着又说: “我要去北京天安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接见我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走了,你真不记得了?”又有人问。 “这是咋啦?这可咋整啊?”秀启我二妗子在旁边不停的抹着眼泪,并向村里人解释着:“上个礼拜我去上坟,到了山上才发现他也跟上来了——我都不知道他啥时跟上的,你们都知道,自打他前年打井落下了毛病,半傻不苶的一直也没好,这回上完坟下来,又….你说,谁承想他会在人家坟旁解泼手啊,回来以后就这样了。” “必是冲着啥了…..” “兴许是碰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怕是啥附体了…..” “不会是前年井下的人来找他了吧…..” 村里人纷纷议论着,谁也说不清是咋回事,谁也不知道该咋办,反正秀启我二舅就这样魔怔了,他整天穿戴齐整的开始在村里游荡,你不知道他几时出来,也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他像幽灵一样出没着。有时你走着走着,会突然发现他蹲在哪个旮旯朝你笑,那笑,和正常人不一样——没有感情,没有内容,直愣愣硬邦邦,使人背后发凉。又有时你刚打开院门,就见他站在门口直瞪瞪的看着你,吓得你手抖腿软,你吼他骂他,他也不恼不怒,你给他几拳,他也没反应,他可能是真疯了。但他不打人,也从不骂人,就是有调皮的孩子朝他扔石头泼脏水,他也只是躲开,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跟在他身后看热闹,问他话,时间久了,发现他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连我也对他失去了兴趣。 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 铁营子村的早晨,五点钟,第一列火车准时从村子东面的轨道上驶过,叫醒了家家户户,唤出了炊烟袅袅,鸡出栏,猪出圈,一切都鲜活起来。刚刚吃过早饭,我就跑到我姥姥家,今天,我大舅要带着我们去火车站接我爸,我爸在很远的地方上班,只有过年他才能回来。 “唉,造孽啊,这才生下来几天啊。”我刚一进屋,就看见秀启我二舅的妈妈,我叫做三姥姥的,我姥姥的妯娌,正站在外屋地和我姥姥我大妗子说话。 “可不是,造孽啊,多亏了秀启啊,要不,这天寒地冻的早就没命了。” “可不是!” “那后街的长山家没说啥?” “我也知不道啊,秀启是后半夜把孩子抱回来的,在他怀里捂了半宿,这不,一大早就给送回去了。”后院我三姥姥说。 “看样子秀启心里是明白的。” “嗯,你说他明白,他天天在外头游荡,家里啥啥指不上他,你说他糊涂,好像也不,他也知道往回敛吧东西,也分得清远近,你看,他还知道是谁家扔的孩子,知道给捡回来,唉,谁知道咋回事呢!”我三姥姥不停的擦着眼睛。 “过了年,找大夫看看去吧。”我姥姥说。 “嗯。” 我急忙进了里屋,问三妮四妮咋回事。 “不是说后街长山家的生了个小女孩是个豁唇儿吗,昨天半夜他们把孩子给扔到小南山了,也知不道二大爷咋看见了,就给抱回了家,今天一早他又给长山家送回去了。” “什么什么,把小豁唇儿给扔了?”我吃惊的差点跳起来。这几天大人们凑在一起竟说这个了,说长山家的头两天生了个小女孩,是个三瓣嘴,大家都叫她小豁唇儿,大人们说,这可是怪了事了,好么样的长山家又没做坏事,咋还生了个这样的孩子,莫不是老钱家井下的那个女人开始报复长山了....大人们说这事的时候神秘又惶恐,因为这,我姥姥和我大妗子这几天日日夜夜在菩萨面前磕头,求菩萨保佑我大舅一家平安无事,我姥姥磕的脑门都肿了。我姥姥有一尊特别精致的菩萨,是很多年前一个讨饭的婆子送给她的,同时还送给我姥姥七根秸秆和两根银针,外加两句口诀。我姥姥常用这些东西给人治病,比如附近的人谁长了疖子生了疮,不想去医院又怕到诊所破费,找我姥姥就行,我姥姥拿着那七根和成人手指一样长的普普通通的秸秆——它可以是玉米的,也可以是高粱的,实在急用,木片也行。讨饭的婆子说: “秸秆坏了可以换新的,庄稼地里有的是,主要是口诀别忘了。”果然,我姥姥从此多了一项技能,给人刮刮疖子扎扎蛇盘疮异常灵验,可以说最多三次手到病除,且从未反复,所以时不时的就有人来找我姥姥“给刮刮给扎扎”,然后高高兴兴的回了家。 “我们也给菩萨磕个头吧。”我二姐二妮说。 “好。”我们几个齐刷刷的跪倒在地下,朝着菩萨邦邦的磕了几个响头,求她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可是,会不会真的是井底下那个小孩儿投胎来报复长山呀。”磕完头,我二姐又说。 “知不道。”我们摇着头,又紧张起来,如果是那样——呸呸呸!!!我们都不敢往下想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长山也不能把孩子给扔了呀,小豁唇儿毕竟还活着,是吧?”三妮说。 “是,他真狠心。”我们点点头。我大舅家对面的小南山上,常有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扔在那里,我们小时候闲来无事时,常去那里找寻,打开那层层包着的包裹,会看到或惨白或铁青的僵硬的婴儿,瞪着大而无光的眼睛“看着”我们,着实吓人,吓得我们哇哇大叫的跑开,那感觉又害怕又新鲜,引得我们去了一次还想去一次,可是那些婴儿据说都是生下来就已经夭折的,而不是像小豁唇那样还活着的。 第8章 这是报复吗 “我们不理长山了。” “好。”小时候的我们,爱憎分明纯又真。 “三嫂子,你别着急了,等过了年,让秀山带他二哥看看去。” 我姥姥在外屋地说。 “中中,那感情好,唉!”我三姥姥叹着气。我三姥姥子嗣不旺,只生了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很多年前就没了,剩下的秀启我二舅,到如今也只有一个女儿,才满五岁。 “别着急,看急坏了自己….会好的。”我姥姥安慰着我三姥姥,安慰的话听起来总是那么苍白无力。我三姥姥又在外屋地说了一会儿走了,我们也随之出了屋,外面,空气清爽,天空蔚蓝,使人不由得就生出想振臂高呼的感觉。我姥姥家的院子真叫大,大的能跑马,大院的中间用泥巴垒了半面矮墙,把半个足球场一样大的院子隔成了一南一北两个小院,南院种满了各种果树,北院稍小,五间正房,两间厢房,一个小仓库,两个小菜园,还养着鸡鸭猪兔,生机勃勃。 出了我姥姥家的院门,往南走五六十米,是一道高大的堤坝,堤坝的下面,有一条河叫南河套,南河套水面宽阔一路向西,别看南河套平日里清清亮亮,河水婀娜流过,可到了雨季,时常有汹涌的大水从东边的山上冲下来,挤过上面的桥洞子,一泻十里,甚是壮观,水最大时几乎都要淹过堤坝,漫上村子,看着着实吓人。有时候,河水里还会冲下许多盆罐板子木头,我们村里的男人们就站在堤坝上,用长长粗粗的铁钩子把它们勾回家。我大舅为此还被巨大的河水冲走过,我们哭喊着找出去二里地都没找到他,正当我们在家哭的撕心裂肺时,他披着傍晚的霞光一瘸一拐的回来了。我大舅后来讲起这段惊吓时,直说他命大,他说他被水冲出去三里地,在下游的拐弯处有一道坡,坡边有几棵大树,他是拼了命拽住树枝才得以上岸的,我大舅说,这回他可知道了重生的滋味。 我们爬上堤坝,冬日的南河套静的像一幅水墨画,河面墨染一般,层层叠叠被冻住的黑乎乎的水波铺向远方,那是上游矿务局洗煤的水隔三差五放下来,形成的漆黑的水面。我们顺着堤坝边常年积土形成的坑洼坡道下到河面,过了河,便是小南山了,站在小南山顶端,可以鸟瞰我们铁营子村。小南山虽然低矮,却也起伏连绵,山上长有许多花草灌木,还有小动物时常光顾,夜里,站在我姥姥家的房顶上,或是院外的堤坝上望向小南山,时常会看到有幽绿幽绿的光在闪烁,那是小动物们的眼睛,我大舅甚至还在小南山上猎杀过一只小狼。小南山上还常有被丢掉的刚出生便仙去的婴儿,包裹的严严实实,我们经常壮着胆儿打开层层包裹,看看那些刚刚来到世上,还没来得及打量这个世界便又不得已离开的可怜的婴孩儿们,又或有一些白骨赤裸裸的晒在阳光下。不过,到了花开时节,小南山则一片绚丽,芳香四溢,连我们村都被染透了。爬过小南山的三道坡,就上了东边的火车道,顺着它一直往南走就到城里了。 “大舅,我二舅是不是真的疯了?”我问我大舅。 “八成疯了。” “疯了,咋还知道把小豁唇儿送回家。” “疯了,也有明白的时候,你二舅是个善良的疯子。” “噢。”我们点点头。沿着火车道,很快就进了矿区,矿区里厂房林立,烟囱高耸,铁轨遍布,长长短短的火车一列一列呼啸而过,有的拉煤,有的拉木材,有的拉石头,还有的拉着人,轨道与轨道之间,有些宽敞的空地上,整齐的堆码着一排排粗壮的木材,还有成堆成堆的煤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我们经常趁着矿区工人们午休或晚饭时拿着麻袋来这里,悄悄的剥点树皮,悄悄的装点煤,再悄悄的背回家,那样,我们一冬天的取暖就省去了很多钱。今天是我们北方的小年,矿区的工人们依旧带着安全帽,浑身冒着热气,充满着力量和热情,快乐的工作着,看见我们,他们还不忘记打趣: “这几个小丫头咋长得像画上的一样好看啊。” 我们听了,满足的咧着嘴,阳光是那样温和,矿区是那样雄伟,我们是那样快乐,不远处,一列客车鸣笛驶来,车上,那些陌生的乘客,挂着笑容,带着兴奋,驶向前方,又驶向远方…. 第四章 我不愿意去我奶奶家过年,虽然在我奶奶家能吃到更多的好吃的,能收到更多的压岁钱,还能有我八叔做的很多的小玩意儿,可我还是不愿意去。我在乡野里跑惯了,受不得我奶奶家的诸多约束,我奶奶家的院子小房子多,让我觉得憋闷,我奶奶家的规矩多自在少,让我觉得压抑。在我奶奶家,长辈坐着时晚辈必须站着,站着不能倚门坐着不能靠墙,吃饭时不许说话睡觉时不能唠嗑,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插嘴等等等等,规矩多的不得了,而我总是记不住。我真希望走在前面的我爸佟仁忽然停住脚步说: “要不,咱们不去了吧。”可是,都过了双河套,我爸也不吱声。双河套在我们村子的西南角,南河套和西河套的水在这里交汇,形成了这条更大更宽广的河流,跨过这条河流便不再是我们铁营子村了。现在我们都已经绕过了小南山的尾部,进入了矿区的煤烟池子,他还是没说。我爸左手抱着二月,右手拎着包,我妈右手抱着三月,左手拎着包,他们好像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前一后的走在我前面,我看着他俩又滑稽又郁闷,我每一脚都很不情愿的踩在地上,“噗噗”溅的地上的煤灰飞的老高。 第9章 我奶奶家 煤烟池子这条道是我们村通往城里的另外一条路,我们走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有了人家,我的左边,多是矿务局职工的住宅,一排排的房子又矮又黑,看上去灰头土脸,可比我姥姥家的宽敞大院差远了,我的右边,那些又大又长的煤池子依次排开,里面终年是黑乎乎的水,满的几乎要溢出来,我不知道那池子到底有多深,我只觉得它黑的恐惧。这些煤烟池子是用来晒煤的,矿区特意把洗过煤的水通过管道流进这些池子里,待到水分蒸发掉,会留下厚厚的煤泥,那些煤泥喧软细分儿,好像我家蒸窝头的棒子面一样,工人们到时候把这些煤泥挖出来,做成煤坯子煤球,或分或卖,抢手的不得了。我家可从来没买过,我们铁营子村的人可聪明了,我们都是自己在南河套煞煤,就像后来电视里演的在河里煞金子那样:每当南河套流黑水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各种家伙式,在河里搭上浅坝,用筛子簸箩竹筐,铁铲铁锹什么的,自己动手连截带筛,煤块煤渣,就从河水里被“打捞”上来,勤快的时候,一夏天煞出的煤够烧一年的,谁还用花钱买啊?那简直就是傻啊。 “这些煤烟池子会不会掉下去小猫小狗呢?会不会掉下去小孩呢?万一掉下去了可怎么往上捞呢?黑乎乎的一片啥也看不见!”我每次经过这儿,都会这么想。走过煤烟池子,就快到城里了,人多了,车多了,小摊小铺也多了,热热闹闹,熙熙攘攘,我的眼睛都不够使了。 我奶奶家住在我们县城西边的西大桥附近,紧邻着奔腾不息的大凌河,冬天的大凌河简直就是天然的滑冰场,恨不得全城的年轻人都到那条河上去滑冰,可我妈不让我去,虽然那条河离我奶奶家只有百十米。我奶奶家祖上曾经一度富有,家里经营着几个当铺,我奶奶更是女中豪杰,在她手里将家业更上了一层楼。不过,解放前夕,我精明的奶奶把所有的家当都捐给了国家,只留下西大桥边这座老宅子,老宅子前后俩院,前院不大,四四方方,门口有棵大榆树,后院幽暗狭长,几棵繁茂的木槿,一盘沧桑的石磨,三五根滚圆的木头横在墙边,还有地上散落的从大凌河边捡回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大的像南瓜,小的如豆粒,圆的扁的黑的红的甚是有趣,我和我表姐小芸最喜欢在里面玩儿。老宅里大大小小有七套房子,里面住着我爷爷奶奶,我五大爷一家和我八叔,其余的都空着。 我有五个大爷和两个叔叔,还有一个小姑姑,我爸和我大大爷远在胜利油田,我二大爷和我三大爷在少年时结伴离家至今未归,生死未卜,我四大爷很早就去了北大荒,我的小姑姑在外地上学,只有我五大爷和我七叔八叔住在本地。这时候我奶奶已经卧炕三年了,三年前她喂鸡的时候,绊倒在门槛儿上再也没有起来,长期的卧炕使她神智混乱,时而清醒,又时而糊涂,还时常自言自语,说些吓人的话,这也是我不愿意来我奶奶家的主要原因。 “奶奶,过年好。”进了屋,我紧挨着门口给我奶奶作了个揖,我不敢再往里走,我怕我奶奶,我奶奶躺在炕梢,满头的白发非常醒目,像是戴了个棉花帽子。我奶奶的屋里明亮温暖,干净整齐,镜子炕席玻璃都擦得一尘不染,这都要归功于我爷爷,我爷爷虽然话极少,却极能干。我奶奶听了我的话,缓慢的转过头来,她目光散乱,面无表情,指着窗户,用苍老且嘶哑的声音对我们说: “你们看,来了来了,那个人又来了,他就趴在玻璃上。” 我打了个冷战,顺着我奶奶的手看向窗户,窗外阳光灿烂,白云朵朵,亮堂堂的玻璃上什么都没有。 “小四儿啊,快把他打走,他在向我招手,他是要抓我走啊。” “哪有!你看花眼了。”我爸大声说。 “就在那,你看,你看啊,他就要进来了。”我奶奶说着,竟然抬起了上半身,把胳膊伸向半空,眼睛紧紧的盯着窗户,身体雕塑一般动也不动。 “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老净瞎说。” “小四儿啊,他夜里后晌也来了,隔着窗户跟我说了半天的话….” “没有的事!”我爸喊道:“妈,你看看,我是谁?”说着坐到我奶奶身边,看着她。 我奶奶收回了目光,看着我爸,渐渐平静下来,许久竟流下了几滴眼泪,她抓住我爸的手: “哦,小六回来了,是小六啊。” “是啊,我回来了。” “秀枝来了吗?” “来了。”我妈答。 “六月来了吗,来,奶奶给你钱买糖吃。”我奶奶说着,费力的在枕头下摸索起来,好半天摸出两毛钱来,递向我:“来,不怕,外面那人不抓你,他抓我。”我奶奶看着我,她大大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睛红肿无神,看起来竟比疯了的秀启我二舅还可怕。我哆哆嗦嗦的接过钱: “谢谢奶奶。” “去吧,去找”哭吧精”玩去吧,她早就盼着你来呢。”我奶奶似笑非笑的咧了下嘴对我说。 “哭吧精”指的是我五大爷的女儿,我的堂姐小芸,小芸比我大一岁,从小到大是真能哭,稍有不顺就哭个没完没了,谁都劝不住。就像去年我来这过年,她非要穿我的新衣服,我不给,她便坐在我身边,哭的惊天动地,我看着她一滴眼泪也没流的干嚎了一个上午,吃过午饭,她又坐到我身旁,瞪着眼睛继续哭,哭的我俩都累了——她哭得累,我看的累,索性我们躺到炕上拉着手睡了一觉,醒来后她接着哭,没办法,我只好把衣服借给她才止住了她的哭声,这样的事儿屡见不鲜,所以我奶奶一直叫她哭吧精。小芸其实已经站在屋里了,只是我奶奶没看见,她就是这样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我和小芸赶紧跑了出来: 第10章 我奶奶 “奶奶真可怕。” “不怕,她那是躺的,时间长了脑子有点毛病了。”小芸说。 “我害怕。” “那是你不常在这儿,看惯了就好了,要说奶奶晚上才可怕呢。” “她晚上啥样?” “奶奶现在晚上也不咋睡觉,老是说有人要抓她走,老是让爷爷挂窗帘,都挂了五个窗户帘了,她还嫌少。” “真的呀,真吓人。” “嗯,可不是!奶奶还净和窗户外的人说话,一句一句有来有往的,有时听着也瘆得慌。”小芸一本正经的说。别看她只比我大一岁,可是说话行事儿跟个小大人似的,我八叔常说,小芸让心眼儿给拽住了,光长心眼不长个,可不,她比我还矮半头呢。 “咱们去八叔屋里玩儿。” “好呀。”我和小芸来到我八叔屋里,我八叔还没有结婚,他说他不想结婚,他说结婚很麻烦,我八叔对我们特别好,啥啥都依着我们。我八叔还特有学问,用现在的话说那真是口吐莲花满腹经纶,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和他在一起,我们整宿整宿不睡觉也不觉得困。我八叔屋里书特别多,新书旧书,大书小书,横着写的竖着看的,啥样的都有,都散发着好闻的墨香,但我和小芸不爱看书,就喜欢我八叔做的那些小玩意儿,我八叔的手非常灵巧,比女人的手还巧,他会做衣服会纳鞋,会画画,更会做木工,他是我们县城有名的“佟鲁班”,他做的那些木头摆件儿出神入化栩栩如生,让我们爱不释手,更有远近的人慕名而来,买到便如获珍宝一样。因为喜欢做木工,我八叔工作之余就爱给人家打个衣橱五角柜什么的,再就是鼓捣这些木头玩意儿,用他的话说和木头打交道,快乐,且有灵魂。 “八叔,我喜欢这个。”我拿起一个土黄色的小狐狸,那个小狐狸是用柳木做的,手掌大小,肥嘟嘟憨乎乎,乌溜溜的大眼睛向上看着,就好像要和人说话一样。 “拿走。” “六月,你知道吗,我老看见有小猫飞进咱家后院儿。”小芸忽然趴在我耳边悄悄的说。 “啥?小猫会飞?” “嗯,”小芸肯定的点点头,见我不信,她又说:“我看见好几次了,真的,不信,咱们去后院看看。” “中。” 我俩出了屋,天还没黑,太阳刚刚没过西边的山头,晚霞浓烈,映红了天空,我和小芸轻手蹑脚的走过那几套空房子来到后院。后院,那两扇上了年纪的木门半开着,随风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像是哼着一首岁月的老歌,傍晚,有城市的喧闹,有炊烟袅袅的寂寥。我俩轻轻推开门,刚要迈进去,突然间就见两只灰黄色的像猫又像鼠一样的毛蓬蓬的东西“嗖嗖”窜过,紧接着又有几只闪电般仓皇四窜,动作极其敏捷,眨眼间便了无踪迹,还有两只小的,更像是受了惊吓,浑身的毛都乍立起来,慌不择路的拼命往墙上窜去,一窜老高,嘴里发出惊恐的叫声,同时,还不停的回头看着我俩,小小的眼里除了惊吓还有恐慌,我和小芸同样被它们吓的不轻,哇哇的叫着逃了出来。 “妈呀妈呀,闹鬼了。”我俩冲进灶房大喊,灶房里,我五娘,我妈,我七婶正忙着准备晚饭。 “这俩孩子净瞎说,哪有鬼啊?” “真的真的,五娘,后院里不知道是啥窜得贼快,眼睛贼亮,还会尖叫,吓死人了。” “猫!” “不是不是,好多呢。” “耗子!” “不是不是,耗子是黑的,那些是黄的。” “松鼠。” “也不是,这些我们都认识。” “不会是黄鼠狼吧?”我七婶说。 “黄鼠狼?”我和小芸大大的吃了一惊,难道那些是黄鼠狼?那么小的东西竟然是黄鼠狼?不可思议!虽然我没有见过黄鼠狼,但它们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我可以说是听着黄鼠狼的故事长大的,我思想里一直以为黄鼠狼一定是像狼一样大,要么它咋叫狼呢?谁知它们竟然比猫还小,而且还会出现在我奶奶家的院子里,黄鼠狼不应该生活在荒郊野外吗? “哦,兴许还真是黄鼠狼。”我五娘说。 “肯定是,咱这院子离河道这么近,天又冷,它们指定在这儿做窝了。”我七婶推了推眼镜说:“去年,我还在后院见过,当时也没理会儿。” “呀,真的呀,是不是黄鼠狼变成了人,天天趴在我奶奶的窗户上叫她走啊?”我脱口而出,黄鼠狼成仙的故事我听的太多太多了,一想到刚才的那些真是黄鼠狼,我还一阵莫名的激动。 “呸呸呸,别在这儿瞎说。”我妈立刻朝我喝道:“大过年的,别瞎说话。” “你们还别说,她六婶子七婶子。”我五娘忽然看了看外面,压低了声音说:“头年八月节的时候,咱这院子,黄鼠狼还真就现了仙儿了。” “啥?” “黄鼠狼现仙儿了。”我五娘声音压的更低了:“头年八月十六,我记得真真楚楚,那晚,我睡到半夜激灵下醒了,醒来后我这心里惶惶的,总觉着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来,那晚,夜静的瘆人,月亮照的外头亮堂堂的,我就觉着院子里好像有啥动静,细听,可又没有,我就撩开窗帘子悄悄往外看,哎呀妈呀,你们猜,我看到啥了?” 第11章 我奶奶家的黄鼠狼 “啥?”我们屏住呼吸,盯着我五娘。 “就见咱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好几十只像是黄鼠狼一样的东西排着齐整的队伍——那队伍排的才齐整呢,就跟那当兵的受过训练似的!你说那些个东西一个个踮着脚尖走到咱家大门口,咱家大门的门槛子不是裂了道缝儿吗?它们就从那儿钻了出去,我看的真楚儿的。更蹊跷是,它们在钻出大门之前,每一个还都站住,前爪抱拳仰头朝月亮作个揖,可虔诚了,那月亮圆的啊,跟个大镜子面似的,明晃晃的挂在天上。” “呦,是吗?!”空气里顿时充满了紧张。 “可不!看得我大气不敢喘一下,看那样子它们是从咱家后院出来的,我怕看花了眼,还使劲揉揉眼睛。” “你当真没看错?” “没有,我当时就怕自己看错了,还把你五哥叫醒了,我俩趴着窗户上看半天呢,那大月亮地儿,那个亮啊,看的那个真楚儿啊,那些小东西还不是四爪着地,是站着走,跟人一样一样的,要不是长着个尾巴,那就是些个小人儿了。”我五娘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些个东西,跟懂人事儿一样,静悄悄的没点声息,像是怕惊着咱们,哦,对了,它们队伍旁还有一个大点的在指挥呢!你说把我吓得,心差点就蹦出来。” 灶膛里的火,噼里啪啦烧的正旺,灶房里,雾气缭绕,香气弥漫,屋外,起了风,我五娘走到门口,推门往外看了看,仿佛是怕黄鼠狼偷听一样: “更怪的是,第二天晚上,还是那个点,我和你五哥睡不着,起来趴着窗户等着,寻思看看还有吗?月亮还是那么亮,照的咱这院子跟白天似的,我特意听着钟,正是!墙上的挂钟打十二点时,整整十二点时——你说,那些个小东西真还从前门又回来了,还是那样悄无声息,还是那样齐整,这回,它们各个怀里还抱着个啥,我实在看不清抱的是个啥…..”我五娘又看了眼门外,我们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屋外,除了灯笼摇曳着,只有风轻轻走过。 “然后呢?” “它们还像昨晚一样,排着齐整的队伍,鸟悄儿的走回后头了,前后没两分钟,那个指挥的,临了还朝咱窗户抱抱拳,好像知道我和你五哥趴着看一样,哎呦!你说吓得我呀!你五哥——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吧,看了以后,有两三天没说一句话。” …… “啪啪。”街上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寂寞的响着。 “它们是进后院了还是进后头的屋子里了?”小芸问。 “去!这孩子!再瞎说我打你!”我五娘瞪起眼睛,看着小芸。“它们进屋干啥!它们有它们的地方。” “可我看见它们进屋了。” “竟瞎说,快闭上嘴。” “真的....”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吓得我这脊梁骨嗖嗖发冷,五嫂子,你说那些黄鼠狼要干啥?”我妈急忙拉过小芸说。 “谁知道呢?不过,看那样子,像是往家里搬东西的意思。” “能搬啥呢?” “猜不准。” “五娘五娘,第三天它们又来了吗?” “还能老来?来这两次你五娘都快神经了,要是再来一次,你五娘非得吓死不可!”我五娘表情严肃的对我和小芸说:“告诉你俩,可别出去乱说去,要不然黄鼠狼找你们算账!” 我俩慌忙的点着头。 “五嫂子,这么大的事儿,你说你咋不早告诉我们呢?” 我七婶说道。 “你五哥不让,你五哥说了,谁都不能告诉,连老八我们都没说,老八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房子都拆了?这不,这也过了小半年了,也没再看见啥了,我才敢说,再说了,不是怕吓着你们吗!哎呀,你说那两天把我吓的,一个来月都不敢进后院。” “五嫂子,咱那后院,平时也不咋进去,又挨着房后那么一家,想想就别扭,那个老张,好点了吗?” “没好呢,哪那么容易好啊?” “五娘,那到底是不是黄鼠狼啊?”我又问。 “谁知道呢?看着像黄鼠狼,毛毛蓬蓬的,又跟个小猫那么大。” “我就说看见小猫飞进咱家了,你们都不信。”小芸又说。 我们又瞅向小芸,小芸的眼睛此刻黑亮黑亮的,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有一天,我还在后屋里看见了呢。”她又说。 “又瞎说!它去后屋干啥!” “真的。” “真的啥,你那是看走眼了,那是隔壁的猫进屋逮耗子了。” “是呢是呢,隔壁的猫总来,我都看见好几回了。”我七婶也忙对小芸说:“你们俩快出去玩去吧,别在这儿碍事儿了,快出去,找燕子玩去,可是五嫂子,咱家空房子忒多,晚上出去是有点害怕。” “谁说不是呢!咱家这房子多人口少,住着空旷,唉,咱这院子以前人气多旺啊,自从你们一个个都搬出去了,可不就显得旷荡。” “是呢,房子不怕住就怕空,人少压不住….” “还有后院,阴的乎的,三伏天都觉着凉…” “说的是呢,我琢磨了,赶等着开春,让你五哥把后院整整…” .... 小芸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哆哆嗦嗦的跟她出了灶房,跑进我八叔屋里,我们央求我八叔带着我俩再到后院去看看,可惜的是,我们仨拿着手电筒挑着灯笼,把后院翻了个遍,却啥也没看到… 第12章 暗夜 第五章 清明前后一场雨,强如秀才中了举。我儿时的雨,总是下的豪放不羁畅酣淋漓,雨后的铁营子村,阳光明媚,碧空如洗,我和三妮四妮爬上河边的柳树,撅下几根嫩嫩的柳条,把柳条截成拇指大小,轻巧的左拧右转,分分钟树皮便完好的剥了下来,再用小刀把筒形的树皮边缘轻轻削薄,一个简易的哨就诞生了,用嘴一吹,响亮的声音便回荡在春天里,我们农村的孩子就是这么天赋凛异。这不,晌午过后,我们仨还有后街的小丫巴和倔拉拉,相约拿着攒了许久的罐头瓶来到西河套拧哨摘花捉鱼逮虾。西河套在我们村子西边,景色异常优美,远山,近水,庄稼地,花鲜草翠蝶飞蜂舞,嗡嗡嘤嘤虫儿忙,好一派悠然的田园风光,这里就是我们儿时的世外桃源。 “六月,又抓鱼啊。” 不远处的河滩上,我家邻居杨二朝我们喊道,他正在给队里的马儿洗澡,那六七匹马体格健硕,神态安然,阳光下,马的鬃毛闪闪发亮。 “是的,二哥。” “可小心鱼咬着你们的脚指头。” “嘁!膈应人!” 西河套的水,清澈见底,安静温柔,它哼着曲舞着袖袅袅婷婷一路向南,河底不时就会有股手指粗细的水柱冲上来,在河面形成伞状的水泡,像是一顶顶可爱的小蘑菇,我们叫它“地下泉”,我们常捧起一口喝下去,清冽甘甜,满口留香。河水里,小鱼小虾小蝌蚪游来钻去,清晰可见,还有一种指甲大小的蛤蜊一张一合的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西河套真是个好地方,春秋捞鱼逮虾,夏天洗澡抓蛤蟆,冬天滑雪打冰尜,要是三天不来,我们就难受得直想挠墙跟儿...慢着慢着,那是什么?四妮捏起了鼻子,小丫巴撅起了嘴,倔拉拉躲得远远的——几泡马粪顺水飘了下来,这还了得!我们看看上游正在吃草喝水的马儿,它们竟敢如此目中无人,公然藐视我们的存在,士可杀不可辱,何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几个一对眼神儿,立马跳起来,分头捡了许多鹅卵石,走到马的附近,准备狠狠的教训教训它们! “嗖。”我率先朝那匹枣红马打了过去,石头打在了马的肚皮上,马抖了抖肚子。 “活该!”我喊。 “就是。” “嗖。”小丫巴也打中了枣红马,马又抖了抖身子。 “嗖,嗖。”我们五个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的朝马打了起来,马儿们不时的抬抬蹄子,晃晃脑袋,不时的调个方向。 “你们别打了,一会把马惹惊了。”杨二给马洗完了澡,坐在河岸上向我们喊道。正在劲头上的我们哪里听得进去,“嗖嗖”,石头雨点般打在马身上,打的马前后左右直转圈,我们越打越准,越准越有劲,由起初的报复变成了娱乐。白云忽走忽停,天空忽明忽暗,微风送暖满地花香,西河套回荡着我们爽爽的笑声。 “我打的最多。”我得意的说。 “我最多。”倔拉拉不服气,她指着那匹枣红马说:“你看,我快把它打死了。” “哈哈哈。”我们开心的笑着,果然,不一会儿那匹枣红马烦躁起来,它不停的转着身子,蹄子“踏踏”的踢着地面,鼻子里还呼呼的喷着粗气。 “你看,它还不服,咱们打死它。”我说着,扬手又扔出一块石头,正中马脑袋,我得意的蹦起来,大喊一声“啊”,可是我的喊声还没落地,那匹枣红马却突然间昂起头扬起前蹄一声嘶叫,猛的向我们冲来,紧接着另一匹黑马也奔了过来,我们顿时懵在那里。 “快跑。”好像是杨二喊了一声,我们才回过神来,妈呀一声撒丫子开撩。那时候的我,可是被我们县杂剧团相中过的,眼尖腿快,反应灵敏,瞬间冲在了第一位——我往村里跑去。那几个也不甘示弱紧随我后,我们边叫边跑。西河套通往我们村里的这条路很窄,路面坑洼不平,尤其是昨夜的一场雨,更使的路泥泞不堪,举步为艰。这条路的南侧是大面积的斜坡,坡上的庄稼刚刚没过脚腕,路北虽说人家稠密,但不知咋的,今天竟也齐齐的关门闭户,一个人都没有,这下我们更慌了,想不到往哪里躲藏,只有疯狂的朝前跑,跑的我嗓子都冒烟了,也没有一个救星出现。耳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又累又怕的我慌不择路跑上了坡,后面三妮四妮好像也跟了上来,谁知,上坡没几步,我们就跑不动了,几乎是半走半爬,要命的是坡还没爬多高,马就追了上来,我都感觉到了马的气息,我吓得都快哭了。 “啊!”偏偏这时好像是四妮崴倒了,哭喊着滚了下去,一匹马像是停住了,另一匹却又上来了,我们也顾不得倒下的那个了,管她是谁,自己逃命要紧,我拼了浑身的力气往上爬,天啊,咋回事,爬两步,出溜下去三步,天啊天啊,有匹马的嘴都快顶到我身上了,怎么办啊,我急的手脚都不会动了。就在这时,就像电影里一样,一个身影冲了过来,朝我们大喊: “下去,往院子跑,快往院子里跑。”我们听了,顿觉有了力气,赶忙爬起来,转身脚踏风火轮一样冲下了坡,冲进了一家院子,倒在了地上,外面,一匹马长嘶而过。 “哎呀,六月,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二连长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我们吃惊的问,原来我们冲进了二连长家。 “呜呜呜….”我们顾不得回答,一起哭起来。 “你们这是咋的啦?” “呜呜…二舅,马惊了,追我们。”我看了看,四妮和倔拉拉不见了。 “四妮刚才摔下去了。”三妮说。 “她不会被马踩死吧?”我们哭的更厉害了。 “我去看看。”二连长说着连忙出了院子,没一会儿,他和杨二,倔拉拉,还有秀启我二舅背着四妮一起进来了。一问,原来倔拉拉最聪明,听到杨二喊,她早早就躲到别人家的院子里了,一点儿都没害怕,四妮最倒霉,她泥巴人一样,脸也擦伤了,手也磕破了,鞋也跑丢了,还被马踩了一脚,是秀启我二舅把她从马身子底下拽出来的,不过杨二说了,马有灵性,不会伤到小孩的。我们急忙扒开四妮的衣服,果真,除了几块淤青,倒也没什么,杨二还说了,秀启我二舅真神了,闪电般冲过来,三下两下就制服了马,使得我们得以脱身,杨二说,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谁那么迅速灵巧的制服过惊马,他爸养了一辈子马也没那么厉害过。杨二又说,别看秀启我二舅又矮又胖,平时痴眉瞪眼的,关键时刻咋那么机灵呢?好像孙猴子附了体,把他佩服的五体投地。秀启我二舅放下四妮,话也没说一句,直勾勾的走了,我们也蔫头耷拉脑的跟在他身后往家走去。 我们铁营子是一个大村,从西河套走到村子偏东边的我家,得走半个小时,拐两个弯儿,我们几个刚刚拐过一个弯儿,就见我们村中最高最大的那棵槐树下,站着六七个人,仰头说着什么,我们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秀启我二舅正端坐在树上。奇了怪了,我们和他明明前后脚出的门,他是啥时候上去的呢?而且,那么高的树,他是怎么爬上去的?我仰头看着他,他稳稳的坐在最高的枝杈上,眺望着远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一刻,我竟然觉得他就像一只倦鸟归了林,觉得他和树才应该是融为一体的。秀启我二舅和别的疯子真不大一样,他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穿戴的利利索索,头发梳得溜光,比正常人还讲究,即便是上树爬墙,也没见他把衣服蹭破弄脏,更不像其他疯了的人那样蓬头垢面。 “他疯了怎么还知道救人呢?”多年来我一直不解。 我们又百无聊赖的坐在树下研究了半天秀启我二舅,才无精打采的站起来,一驾马车正好路过,我们赶紧趴上去,搭个顺风车。趴马车可是个技术活,上半身得紧紧地扒在车板上,腰以下悬空,还得屈着腿抬着脚,要不然脚擦到地面上非得给崴折了不可。太阳快要落山了,村里飘散出饭菜的香味,我们忽然觉得没了力气,饿得心发慌,这不,还没坚持到我家,四妮就掉下来了,我和三妮也只好跳下车,恰巧就看见我大舅高秀山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哎呀,我们刚刚平复了的小心脏又狂跳起来,我们从未看到过我大舅那么紧张的样子。 “我大舅咋了?” “不知道啊。”三妮四妮摇着头。 “大舅,大舅。”我喊。我大舅没有搭理我们,径直跑进了我家,我们也一股脑儿冲了进去。 “大东没了。”我们一进屋,就听见我大舅哆哆嗦嗦的说道。 “谁?谁?”我姥姥的嘴张的老大,惊慌的问。我家炕上坐着我姥姥,我家房东周奶奶,我妈,二月和三月。 “大东,秀叶她女婿,没了。”太阳一下子落山了,天暗了下来,屋里漆黑一片。 “你净瞎扯。”半晌,我姥姥颤抖着说。 “我敢瞎扯吗!阳阳她奶奶叫人来通知的,叫咱们快去呢,送信儿的人还在咱家呢,说是昨个后晌儿井下瓦斯爆炸,十几个人都没上来。”我大舅哭出了声。 我妈哭了,房东周奶奶也流了泪。 我姥姥哆哆嗦嗦的下了炕,和我大舅一起趔趔趄趄的跑了,我妈抱起三月,我们仨拽着二月惊慌失措得往我姥姥家追去…. ..... 铁营子村的夜格外的黑,黑的让人恐怖,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不见了踪影,时而,猫头鹰一声凄厉的叫着划过夜空,不远处,偶尔有几声狗叫传来。我们不时的透过窗户向外看去,我姥姥家的院子特别特别的大,黑漆漆的看不到边,我姥姥和我大舅去我姨家了,估计今晚回不来了。 “呦,今天是几了?谷雨过了吧。”黑暗里我大妗子问。 “过了。”我妈说。 “头年她老姑说她家烟囱倒了,那个老道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记得,说让秀叶注意点,说她家不出半年有灾星….”我妈又哭了。“唉!咱咋就没当回事呢?” “是啊,谁承想那个老道说的还挺准啊。” “秀叶今后可咋办啊?” “是啊,咋办啊!” 我知道,我姨秀叶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她的两个花棒儿阳阳和明明还不到四岁,刚刚故去的我的姨夫大东,是一名井下工人。 “岳家沟二姨不是说让她老姑去黄仗子找黄大仙给破绽破绽吗?她去了吗?” “没有吧,没听她说啊。” “咋就忘了嘱咐嘱咐她啊!” “是啊,咋就忘了呢….” 起风了,窗户纸呼啦呼啦的响着,窗外,那几棵枣树随风飘舞着,粗枝细杈不时的印在窗户上,像是无数只臂膀摇来晃去,使人心神不宁。我姥姥家和当时大多数农村人家一样,窗户只有下边两格是玻璃的,其余,都是用塑料或窗纸糊着,我们趴在窗台上,期待着我姥姥我大舅早点回来,期待着他们能带回来不一样的消息。 夜,越发变得黑而静谧,连小虫也不闹了,连蝙蝠也不叫了,一切如同静止一般。窗前,那两个用秸秆扎起的小菜园儿,好像也离我们远了,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但我知道,近一点的这个种着韭菜,葱,生菜,远一点的那个种满了西红柿,豆角和黄瓜,走过两个小菜园儿是一口水井,井边,春去秋来鲜花朵朵,水井再过去,是大园子,大园子里面有枣树,杏树,还有桃树,一年两季,那些果实我们吃也吃不完,树下,有姑姑鸟,有黑悠悠,有碾子有磨,还有我们四季的嬉闹….如果这世上只有幸福和欢笑,那该多好啊。 天快麻麻亮时,我大舅回来了。 “咋样啊?”我妈焦急的问。 “唉,”我大舅一下子瘫倒在炕上,悲痛的说:“人都装好了,后天埋。” “呜呜呜……” “她老姑咋样啊?” “哭死好几回了….那咋办啊?唉,多好的一个人啊,咋一下子就没了呢?” “可怜两个孩子,以后没爹了。” …… “唉,找个下井的就是这样,成天提心吊胆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数日子啊,这回说是可惨了,一下子没了十七八个。” “呜呜呜…..” “唉,矿上说了,这些人的家属都给安排工作,到矿务局当工人去,再给分套房子,孩子,矿上给养到十八岁。” “可是,人没了,有啥用!” …… “咱祖上的坟茔地是不是没选好啊,命,咋都这么不济呢?”我大舅说着长叹一声,坐起身来,摸过他的烟笸箩,卷了只烟,吧嗒吧嗒的抽着。“你们说说,妈二十七时,咱爸走了,二姨二十二时,二姨夫走了,都说他俩一起去参加锦州战役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啊!二姨四十八时,她唯一的孩子——咱那表弟,才二十八,也没了,咱大牛…..十岁时…掉井里….没了…..唉,打那时候起,我这心啊就整天提溜儿着,生怕再出点儿啥闪失,这不,秀叶还不满三十,大东又没了,你们说,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啊!是不是咱家的坟茔地没选好啊?” “呜呜呜...”提到大牛,我大妗子也哭了起来,大牛是我大舅我大妗子的第一个儿子,五年前在放学的路上,在村西的那口井边,和小伙伴们飞井玩儿——我们农村的孩子,要说谁没在井口上飞过来飞过去,都会让人笑掉大牙,飞井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更何况是那些男孩子。可怜的是,谁也没在意那日的井边冻了一层薄冰,我大牛哥就这样脚底下一滑,一头栽进了井里,可恨的是,吓傻了的小伙伴们没有及时呼喊救人而是吓得四散逃跑,我的大表哥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要不?咱迁迁祖坟?” “迁祖坟?” “迁祖坟!!” 鸡叫了,一声,两声,启明星淡了,更淡了,一列火车准点轰隆隆驶过,天,亮了,不管世间有几许悲伤,还是几多欢笑,不管人们是欣然接受,还是情非所愿,新的一天,就这么来了…… 第13章 后院 第六章 后院 这一年的七月,我爸回来了,我爸还是第一次在夏天回老家,他放暑假了,他现在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爸原本是下乡知青,在我们铁营子村呆了五年,后来,有油田来此招工,他有幸成为一名石油工人,恢复高考后,我爸又幸运的成了工农兵大学生中的一员,大学毕业后,他留校当了老师。我爸回来,我们就得到我奶奶家去住,唉,尽管我万分不愿意去也没办法。我奶奶比以前更糊涂了,只要有人一进她屋,她就会指着窗户说: “你看,你看,那个人已经进来了,他就坐在窗台上,他这是要抓我走啊。”她说这话时,眼睛死死盯着窗户,眼里充满了恐惧,更有甚时,声嘶力竭,彻夜不休,我是一秒钟也不敢独自待在她屋里。这时候我八叔几乎是不着家了,我爷爷说,我八叔现在班也不好好上了,整天就想着给人去做家具,请他的人排着队,他现在是走哪儿吃哪儿,到哪儿睡哪儿,西街的家好像成了他的旅馆。 我最高兴的当然还是和小芸玩儿,我五大爷五娘有三个孩子,我立春哥十一,立秋弟弟七岁,他俩也是一天到晚不着家,有时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也是,小时候的我们,不像现在的孩子,除了学习不会干别的,儿时的我们正相反,除了玩儿,啥也不会。不过大人们还是不让我们去大凌河玩,说是怕涨水了把我们冲走,又说怕有拍花的把我们拍走,因此,我和小芸的大半时间都是在我奶奶家后院度过的,我们活泥巴,种花,欻嘎拉哈,拿我八叔那些散碎的木头搭房子什么的。后院安静凉快,大人们几天也不进来一回,有两次,我和小芸趴在石磨上睡了一下午,也没人找我俩,真是落个逍遥自在。不过,自从去年我们在后院看见了黄鼠狼,又听我五娘讲了黄鼠狼搬家的事儿以后,我们就对后院和黄鼠狼充满了期待,我俩几乎天天祈祷着再遇上一回黄鼠狼,我更想看一次黄鼠狼搬家,因此我常常半夜都不睡觉,撩开窗帘的一角儿等待着,可惜,困的我的脑袋在窗台上磕出了几个大包,也没有看到一回,还气的我妈老是骂我。 我奶奶家后院不大,狭长阴暗,三棵木槿枝繁花茂,几簇杂草孤芳自傲,一盘石磨谱写着岁月的老歌,还有一个歪歪斜斜的鸡窝诉说着寂寞,自从我奶奶倒下后,家里再没人养鸡了。 后院的墙那边,是一户张姓人家,他家的地势要比我奶奶家低了有一人多高,那是一个整天静的吓人的院子,院子挺大,院里挺空,满地的蒿草蓬勃向上,他家正房两边各有一个很矮的厢房,厢房的窗台上摆满了布娃娃,有个厢房看上去像有几百岁了,病恹恹的好像随时要倒塌掉。我爷爷说他家只有一个人,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这些年不大和邻居们来往,也不大出来,早些年那男人有老婆孩子还有工作,后来不知咋的,那男的班也不上了,老婆孩子也走了。 小芸告诉我:听邻居们说那个男人几年前得了精神病,喜欢在家里做布娃娃,据说他做的娃娃红男绿女妖娆俊朗,小芸还说,那个男人喜欢晚上出来,喜欢在月亮地里跳舞,她看见好几回呢。于是我和小芸把地上的几块石头摞的更高些,有事没事就踩在上面,趴着墙头往那家看。果真,一天都不见那个男人出来,只有一次,大约晚饭前后,那个男人出来了一下,他目光极其犀利的射向我俩,冷嗖嗖的像极了黑夜里的野猫,然后他抬手把什么东西扔了过来,噗的一下掉进了草丛里,吓得我和小芸屁滚尿流的逃回前院,有整整一上午都不敢再去后院。 有天傍晚,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天低的像要塌下来,看着就让人担心。我五大爷让我和小芸去关各屋的窗户,我俩关好窗户,正要往回走,忽听后院传来了轻微的歌声,我和小芸急忙跑进去——歌声来自墙的那边,我俩相互瞅了一眼,迅速踩上石头看过去:那个姓张的男的,居然就在我家墙下,此刻他正仰着头看向我们,我看得特别清楚,他穿了件红绿相间的长衣服,长长的浓密的胡子垂在胸前,他肤色苍白,眼睛不大,凌厉阴冷,他好像知道我和小芸要来看他一样,朝着我俩诡异的笑着,吓得我们赶紧跳了下来。 “他要干啥?” “知不道啊。” “咱回屋吧,怪吓人的。” “中。” 小的时候,我们就是那么奇怪,明明说着害怕,却还是想看,明明想要回屋,却又迈不动脚步,正犹豫着,歌声又一次飘来,我俩再一次趴上墙,他,向我们伸出了手,那手瘦骨嶙峋青筋暴起,几乎就要碰到我们的下巴了,这可了不得,就像我奶奶说的,他这是要抓我俩走啊。 “小芸,我给你一个好东西,” 那个男的忽然温和的说:“你等着。”然后他挪过一个板凳,踩了上来,瞬间他便高大起来。 “你要干啥?”我和小芸慌的不行,往后一退,崴了下来。 “来呀来呀,我给你们一个好东西。”墙那边继续说。 我俩靠着墙,心,砰砰乱跳。 “啪”。一个东西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落到了石磨上,原来是个布娃娃。我们眼前一亮:那真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翩翩少年,一尺多高,红袍红裤绿战靴,手持长剑,身材挺拔五官英俊,眉黑眼亮嘴角上扬,浑身上下透着生机,尤其是那双眉眼儿,含情带笑春光四溢,仿佛正和你倾诉着他是如何来到你的面前,看得人一下子就爱到了骨子里,恍惚中那就是一个真实的穿越了时空的少年。 “真好看啊!”小芸的眼睛都直了。 “真好看啊!”我的眼睛也直了,虽然后来我走南闯北见过了很多布娃娃,但唯独那个,让我一眼倾心,两眼刻骨铭心,至今仍难以忘怀。 “来呀来呀。”墙那边又说。 几滴雨落了下来。 “咱快回屋吧,我有点儿害怕。”我说。 “中。”小芸说着,走近石磨拿起了布娃娃,想了想她又走到墙角,蹲下:“我先尿泼尿啊。” “中,我也尿。”我蹲到了另一边的墙角。天暗了下来,我们眼前的石磨上站着许多我俩以前捏的泥巴小人小花和小动物,那些个小东西,黑豆做的眼睛,红豆做的嘴,平日里看着活泼可爱憨态可掬,怎么现在看上去五官狰狞惊恐不安呢? 乌云压了下来,小芸手里的那个翩翩少年发出了淡淡的荧光,轰隆隆一阵雷声响起,我看见小芸抖了一下。 “你别碰我。”她看着我说。 “我没碰你。” “你别碰我。”她又说,她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表情严肃,语气坚定。 “我真没碰你,你看,我离你多远啊。” “就是你!”小芸突然指着我,厉声喊道。 我惊慌起来,小芸怎么突然不像小芸了呢?我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她瞪着我,慢慢的站起来,那动作像极了我奶奶,对了,那声音,那表情,简直也和我奶奶如出一辙。 “你要抓我。”她说。 “我没有。”我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我害怕极了,我后退着,墙的那边,歌声缥缈,呜呜咽咽。风忽然大了,带着一股股凉意扑下来,木槿树疯狂的摇摆,紫色的花朵纷纷飘落,突然间,“咔嚓”一声巨响,一个雷炸了下来,砸在我和小芸中间,我嗷呜一声蹦的老高,暴雨瞬间倾盆而泄,我看见那个翩翩少年张着嘴跳到了地上,我撒腿窜回了屋。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我惊魂未定的对我妈说。 “你俩又去后院了?” “嗯。” “你们整天在后院干啥呢?” “玩呗,妈,小芸变成我奶奶了。” “啥?” “小芸变成我奶奶一样了,刚才在后院说胡话呢。” 我妈斜了我一眼,看样子她一点都没信,是呢,小孩子的话,大人多半都是不信的,可是,刚刚在后院,小芸是不是有点奇怪呢?我疑惑着。夏日的雨,来的急去的快,不一会儿就停了,云开了,风散了,凉意阵阵,煞是清爽,我跑到我五娘屋里找小芸。 “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我五娘说。 我又到我奶奶屋里,我奶奶屋里静悄悄的,我爷爷歪在炕头打着盹儿,我奶奶见了我,嘶哑着嗓子喊: “哭吧精丢了,哭吧精丢了。”莫名其妙,我赶忙退出来,我可不想听我奶奶瞎说。我又跑到后院,天啊天啊,我惊呆了,就见小芸仍站在原地,打着哆嗦,脸色蜡黄,两眼无神,浑身上下精湿精湿,真的就好像落汤鸡一样。 “你咋啦?”我问她。 她毫无反应,只是哆嗦。 “那个娃娃呢?”我走近小芸,小芸依然没有反应,我发现,地上的布娃娃不见了。“你咋啦么?”我上去拉她,她不走,推她,她不动,她就那样哆嗦个不停,没办法,我赶紧把我五娘叫到后院。也不知道是怎么啦,从那天起,小芸开始高烧不退,不吃也不喝,不说也不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吓的我五大爷五娘带着小芸辗转着我们县城和周边地区的各个医院,却一直也没看出是啥毛病。半个多月过去了,小芸虽然渐渐退了烧,但精神依旧时好时坏,一个月过去了,小芸不认识我了,不光是我,她谁都不认识了,四十天过去了,小芸还是不好不坏,医生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让她慢慢养着,急的我五大爷五娘成天转磨磨儿,没了办法的我五大爷听从了大夫的话,把小芸从医院接回了家。小芸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懂的小大人了,她现在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只是吃饭睡觉,睡觉吃饭,仅此而已。我五娘班也不上了,整日以泪洗面,我们也都一筹莫展。 两个多月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束手无措的我五大爷在众人不断的劝说,决定去趟黄仗子村,去请那位在我们当地很有名的黄大仙来给小芸“看看”。我又紧张又兴奋,暗地里竟然感谢小芸,是她让我有机会见见我期念已久的黄大仙,我等待这一天仿佛很久了。 第14章 黄大仙 黄大仙 我小的时候,在我的老家,天高地阔云淡水清,山葱林翠人情古朴,我们无忧无虑,无欲无求,只有快乐时时伴随在左右。但,总是有那么些不解伴着我成长,总是有那么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让我难忘,要不是我亲身经历过,打死我,我都不会相信,有的事,到现在我依然无法解释,更没有解开。 小芸就那样变得行尸走肉一样了。我奶奶家更压抑了,我放学回来,这屋瞅瞅夜夜不休的我奶奶,那屋看看日日不语的小芸,又寂寞又恐慌,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了。好在,我五大爷很快就去了黄仗子村,我记得那天夜里,我五大爷去请黄大仙回来后,神色不像往日那样淡定: “真她妈邪了,我长这么大,今晚还真是遇着邪性事了。” 我们都聚在我奶奶屋里,我奶奶好像知道我们要说正事儿了,安静的躺着。我爷爷抽着他的老烟袋,我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整日里埋头干活,很少掺和家里的事儿,就是听了我五大爷这样的话,他也只是微笑着。那时,我爸已经开学走了,我妈留下来以便帮着照顾我爷爷奶奶。 “天傍黑时,我走到黄仗子大庙那儿,脚底下一软,差点跌倒,我低头一看,原来是踩到只绣花鞋,还挺新,我没理会儿,踢到了一边,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一股风刮了过来,一个手绢吹到了我脸上,我心里就有点奇怪,我扔了手绢,顺手看了下表,怕耽误了人家歇息,就那一瞬间,天忽然就黑了,吓了我一跳,我寻思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赶紧揉了揉——天确实黑了,紧接着,前面十来米开外,忽的一下出现了一道浅白色的大幕,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惊,寻思坏了,这荒郊野地的,两边不是苞米地就是高粱地,方圆连个人家都没有,咋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往四下望了望,四周一团漆黑,鸦雀无声,说实话,那一刻我还真有点害怕,我的心突突的跳着,好像一张嘴就要跳出嗓子眼似的,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挺直了胸膛,不错眼珠的盯着那大幕,不一会儿,大幕的周边闪烁起蓝哇哇的星火,接着大幕上出现几个人影儿,飘过来晃过去,跟放电影似的。”我五大爷说。 我好紧张,紧紧抓住了我爷爷的手。 “那后面是一片坟地。”我奶奶忽然说。 “嗯,我知道那里是一片坟地,所以我就站住没动,瞪眼瞅着大幕上那些人影儿,她们一会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好像说着什么,一会儿又分开,有的往上,有的下来,轻飘飘的跟阵烟儿似的飞来飞去——可始终没见着人,却一直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细听,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得有个两三分钟,人影才儿散了,幕也慢慢的消失了,可是说话的声音却时隐时现,但我肯定周围没有人…. 等那一切都消停了,我才壮着胆子往前走,黑乎乎的夜里没有一点光亮,连个星星也没有...真他妈怪了,我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总觉得老是回到原地——原地不时的有说话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我又踩到了那只绣花鞋,可我就是走不出去,急的我啊,出了一身身的汗…...后来我索性不走了,站住,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冷静,再冷静,我站在原地喘了几口长气,想着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我不小心触犯了什么东西?我想了一会儿,忽然觉着可能是那只绣花鞋在作怪,于是我稳了稳神儿,定了定睛,使劲的跺了两脚,又大吼了几声,然后我找到那只绣花鞋,塞进块石头把它撇到老远的苞米地里了。好家伙,真邪门,就在那一刻,忽然就听见远处的大路上砰砰两声响,哎呀,我顿时就觉着这天也亮了,眼睛也清晰了,脑子也不浆糊了,我一看表,都过去半个多小时了,我赶紧走了。” “呦,莫不是遇着鬼打墙了?”我五娘说。 “兴许是。”我五大爷点点头。 “黄仗子大庙那儿可瘆的慌,大白天的我一个人都不敢走。” “可不是!那儿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的,还竟是些坟茔地,就那么一条小道,道儿两边的庄稼地密不透风,我一个人也不敢走,我们要从那过,多会得结伴儿。”我妈说。 “那可不,有两回我路过那儿,四周静的鸦雀无声,可老吓人,我记得那还有一口老井,是方的。” “是呢,一般的井都是圆的,怎么那口是方的呢?”我妈说。那口井,我和三妮四妮也去过几回,就像大人们所说,那口井,是个很大的长方形的井,在大庙侧面一间低矮的房子里,那井水终年满满当当幽绿幽绿的,仿佛随时都要溢出来,那屋里一年四季冒着凉气,即便是盛夏,我们满头大汗的跑进去,不用几分钟就冷的发抖。那个大庙,前前后后有好几个大院,院里有好些房子,红墙灰瓦虽已斑驳破旧,却依然气势恢宏。我妈说从她妈记事起,大庙就一直荒芜寂寞着,像是一百年都没有过人烟了。遥想那里也曾是当年笏满床,夜夜歌舞场,现如今,一样是陋室空堂,衰草枯杨,蛛丝儿结满了雕梁… “五大爷,后来呢?又有人出现了吗?”我问。 “没有,我急忙就跑了,不过,一路上总有隐隐的脚步声和蓝盈盈的光不紧不慢的跟着我,快到马路上才没了。” “是鬼火吗?” “嗯,八成是鬼火,那里坟圈子多,鬼火也多。多亏了我火气壮,这要是换了别人非得吓死了,等我返回来时,我还特意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倒是没在出现什么了,哦,黄大仙给了我一个火把和一道符拿回来。”我五大爷说着,从脖子上摘下那道符,我拿起来一看,是一根红绳系着个乒乓球大小的黄铜片小人,简单的造型和简单的线条,仔细看,密匝匝的胡须和鼓溜溜的眼睛很是逼真,原来是个钟馗。 “黄大仙说啥时来了吗?” 我五娘又问。 “说了,她说明天一早就来。” “你没跟大仙儿说说鬼打墙的事儿?” “说了,大仙儿说她顺路去收拾收拾她们。”我五大爷答。 那天夜里,我做了好多梦,梦里净是各路神仙,一会儿是个貌美妖娆的姑娘,温柔又凶狠,一会儿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智多且狡诈,我被他们追的云里雾里惊恐不安... “婶子来了?”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我五娘的声音就唤醒了我。我噌地跳下炕,跑了出去——院子里站着位陌生的老太太,个子不高,胖胖乎乎,眉慈眼善,笑意盈盈,黑黝黝的头发盘着个发髻,髻边还插了朵小花,她穿着灰色布褂蓝裤子,一双黑布鞋,挎个帆布包,满身的露水和着晨曦,看上去像是哪个远房的亲戚来串门。 “我还以为黄大仙来了呢?”我失望的嘀咕着。 “这不来了嘛!”我妈说。 “哪哪?”我左顾右盼的找着,院子里站着我爷爷,我五大爷我五娘和我妈,还有我,怎么,难道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老太太?这个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老太太竟是黄大仙?真让我大跌眼镜!眼前的这个老太太和我姥姥,和我姨姥姥,和走在街上的任何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姥姥没有丁点区别,连个头连长相,连穿着连笑容,甚至连她们的发型都一模一样,要非得找出点啥不同,那就是她有一双大脚,除此而外,我真的看不出任何差别,这难道就是传说中赫赫有名的黄仗子村的黄大仙??? “她就是黄大仙?我咋没看出她有一点儿仙气?” 我大失所望,以至于有点气急败坏。 “你闭嘴!!!” 黄大仙站在我奶奶家的院子里,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四周,然后进屋看了看小芸,又去我奶奶屋里转了一圈,出来后她拿起门后的一个板凳,熟门熟路的径直向后院走去,没用我们任何人指引,熟悉的仿佛她来过无数次一样,我们也跟着她进了后院。已经是中秋天气,后院尽显枯黄,黄大仙又把后院的每个角落看了一遍,连鸡窝也没放过,随后她把板凳放到鸡窝旁,又踩上石头把张姓的院子看了半天,然后从帆布包里拿出三段红绳儿分别系在墙头的杂草上,微笑着说: “去给我端两碗水拿两双筷子来。” 我五娘和我妈忙不迭的把两碗水和两双筷子端到后院,黄大仙把水碗放到板凳上,示意我们都站到旁边去。我赶紧爬上了院门,紧张的看着她,就见她在鸡窝前站定,从包里拿出两个肚大口小的玻璃瓶,拧开瓶盖放到一边,然后她拿起筷子双手合十,神色肃然,对着水碗上下左右前后拜了又拜,这时,我看到黄大仙变了模样,她,不再是刚才那个笑意盈盈的老太太,她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五官凌厉,目光如电,眼神扫过之处,仿佛要把一切穿透,吓得我赶紧缩成一团。黄大仙虔诚耐心的拜完后,把筷子平均插进两个水碗里,意想不到的事儿出现了——那四只筷子竟然直挺挺的立在水里,就像立在土里一样,纹丝不动,接着她嘴里念念有词,我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儿,不知她要做什么。 “呀。”我五娘突然喊了一声,我顺着我五娘的目光看过去,鸡窝里竟然爬出了一大一小两条青花蛇,就在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没来得及发出“啊”时,黄大仙的动作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快到我都没有看清楚,她便伸手把蛇装进了她手中的瓶子,拧上盖儿,又嗖的“飞”到另一个墙角,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住了一条同样的蛇,塞进了另外的瓶子,同时,“唰”的一下,碗里的筷子跌落到地上,惊得我们目瞪口呆。 这时候黄大仙笑了,她气定神闲从容自若,像啥也没有发生一样,又从她的帆布袋里拿出两块红布来,把玻璃瓶包裹严实,递给我五大爷: “好了好了,这下好了,正午时你去买几斤白酒回来,子时把这两个瓶子灌满,九天后开始让丫头早晚喝一小盅,记住吗?” “记住了记住了。” “酒喝完了就续上,直到丫头喝好了为止。” “中中。” “还有,我看你们这个石磨放的不是地方,挪到灶房边上去吧。” “中中。” “那就中了,丫头有俩月准保好,放心吧。”黄大仙自信的说:“还有,师祖爷我还得请回去。” “啥?” “师祖爷。”黄大仙就像邻家普通的老太太那样,笑着指了指我五大爷的脖子,温和地说。 “哦哦。”我五大爷赶忙摘下那道钟馗的符,恭恭敬敬的递给黄大仙。“谢谢谢谢,您老受累了。” 大人们千恩万谢的送走了黄大仙。自此以后,我一个人不大敢再去后院了,后院应该比往日更加幽暗肃静了吧,我想。日后的很多年里,我曾无数次想起黄大仙,想起那次她捉蛇的样子,我都不得不由衷的佩服她,别的不说,单就她那敏捷的身形,麻利的手脚,稳准狠的动作,就像个会轻功的武侠人一样高深,使的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是和我姥姥一样大的年纪,更使我觉得那好像是经历了梦一场;我也曾无数次的试着把筷子插进盛满水的碗里,杯里,甚至细高的竹筒里,想让它在水中站立,就像黄大仙做的那样,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我五大爷五娘和我妈也试验过好几次,别说筷子稳稳的站在水里,就是能立住一秒钟也是没有的,不知道是我们缘浅,还是黄大仙道行太深,反正,我无法解释那一现象。筷子站在水里不倒和黄大仙抓蛇一样让我至今都费解和难忘。 我的堂姐小芸也并没有像黄大仙所说的那样过两个月就会好起来,没有,而是经历了两年的时间才慢慢恢复正常,不过还好,她没有留下一丝后遗症。那两瓶用酒泡着的三条小蛇,一直摆在我五大爷的酒柜里,日渐干瘪,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小芸的酒量惊人的大,白酒对她来说简直是水一样,反正,我一次也没有见她喝醉过。 第15章 我姨姥姥 我九岁那年春节,我爸回来了,但他这次不是回来过年的,而是要和我妈离婚。尽管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离婚,但我看见我爸很嚣张,我妈则充满了惶恐,我姥姥和我大舅都锁紧眉头,我便知道事情很严重。果真,那几天他俩总是阴着脸,白天晚上不说话,除了偶尔要吵几句。有天深夜,我爸还打了我妈,我妈嘤嘤的哭了半宿,次日一早,我妈叫来了我姥姥,我大舅,房东周奶奶,我们村的大连长,二连长,还有一个我叫做六姥爷的我妈的表叔,他们满满的坐了我家一屋子。 “佟仁,你可不能离婚,这刚要过上好日子,你咋能变心呢...” “是啊,不为别的,你得想想三个孩子...” “对呀,她们在家不容易...” “这才出去几年啊,你咋还要做陈世美呢...” 我的亲人们语气温和的劝说着我爸,虽然他们的话语里有一丝丝埋怨和责怪,但却充满了真诚和怜爱,就像他们平时说着做错事的我一样。我爸坐在他们中间,抬着头看着房顶,一副很不屑的模样,连我也看出了他心里的愤恨,我姥姥和我大舅也用乞求的目光瞅着我爸。我们屋里静了一阵儿又说一阵儿,说了一阵儿又静一阵儿,都到晌午了,也没有人站到我爸那一边,我爸的头也始终没有低下,我妈的腰板倒是慢慢的直了不少。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同意你们离婚,坚决不同意。”最后我六姥爷斩钉截铁的说。我六姥爷是我们县城法院的院长,是我们村子里走出去的最大的官,他的话,谁都得听,连我爸都不得不掂量掂量。战败了的我爸拎着包气呼呼的走了,我们都以为他去了我奶奶家,可是,快过年了他也没有回来,于是腊月二十九那天,我妈带着我们姐仨去了西大桥我奶奶家找他。我爷爷说,我爸回来住了一宿就走了,他们还以为他回了铁营子村我们家;我五娘说我爷爷拿着笤帚疙瘩狠狠的打了我爸,连我奶奶也骂了我爸一宿。我五大爷对我妈说: “她六婶啊,你带着孩子们找他去吧。” 我妈则默默的流了许多泪水。 对于这事儿,我可不怎么关心,反正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我爸几面,有他没他,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我对我爸的认知,还不如对秀启我二舅多些,我对我爸的亲切感,也远远比不上我大舅,我甚至暗想,没有我爸的日子更轻松更自在,所以,我自顾和小芸玩儿。小芸比以前好多了,又爱说了又能喝了,一天不喝两盅小酒就难受,她的脸蛋白里透着红,眼睛越发黑亮,只是声音变的有些嘶哑,个子也不见长。我俩还是愿意去后院玩儿,后院换了门安了锁,锤了地面,石磨不见了,鸡窝也没了,和张姓共用的院墙上拉了几道铁丝网,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寂寞,墙上那三根红绳儿倒是还在,褪了色的它们和着风,有一搭无一搭的飘拂着,好像又给这里平添了许多萧瑟。干干净净的后院没了往日的生动,只有那三棵木槿,时而摆动着枝条,时而发出沙沙的倾诉,像是描述着从前,又像诉说着现在。我和小芸搬了桌椅放在墙根,冬日的阳光有些暖,也有些刺眼,我俩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篇,从前的日子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过了年我妈决定去找我爸,她开始为出发做着各种准备。我妈变得沉默了,并有意躲着村里人,好像做错事儿的是她一样。我也变的沉默了,因为我不想去找我爸,不想离开我喜欢的铁营子村和我喜欢的这些人。时间一晃这一年的暑假又过半了,我姥姥又带着我去我姨高秀叶家,自从我姨夫过世后,我便隔三差五的跟着我姥姥到我姨家住上几天。我姨分了自己的房子,在岳家沟社区的最南岸,在山的脚下,虽说和岳家沟只一路之隔,却有个好听且雅致的名字叫南山舍宅。 我故乡的城市,地势南高北低,东面群山绵延,西边相对平缓,我姨家就在我们小城的最高端,不过,真正的南山舍宅指的却是不远处日本人依山而建的那十几栋砖木质结构的别墅,居高寡合闹中取静,红花绿草枝藤盘绕,整齐又洋气,远远看去仙境一般。我们的城市,曾经住有不少日本人,他们在这里开矿挖煤,卖油赠灯。而我姨她们的矿区民房,只是沾了南山舍宅的名声而已,大部分房子歪歪扭扭毫无规则,像地头的杂草一样随意生长,几里拐弯的小胡同串起这些住宅,胡同曲折逼仄,宽的能并排走三个人,窄的一个成人都勉强通过。我姨家的胡同更是迷宫一般,曲径通深处,平房破旧阴,我姨家的院子只有巴掌大小,房子也只有一间半,一进屋门是个铅笔盒一样狭长窄细的外屋地(就是厨房),没有窗户,黢黑一片,不点灯啥也看不清,三个人站在里面都倍觉拥挤,里屋也很小,一面炕,两个柜子,再加上一个缝纫机便满满当当。我姥姥我姨,我,还有阳阳和明明正好呆下,再多来一个人都觉得要窒息,里屋比外屋地亮堂一些,但阳光也是非常吝啬,常常晚来早走,不肯多停留一会儿。让我唯一喜欢的是,这里居然也安电灯了,那个电灯特别神奇,只要一拽灯绳,房顶上那个叫灯泡的小圆球就亮了,比蜡烛比煤油灯,比嘎石灯亮多了,亮堂堂的照满了屋子,跟白天一样,啥都能看清,虽说老是断断续续的停电,但丝毫也不影响我们的兴奋。 我姨也已经有工作了,在矿务局库房上班,她每天早出晚归,上下班的路上还要捡些木头煤块塑料管之类的东西带回来,堆在院子里,院子因此就变得更小了,我们常拿这些东西换豆腐换牙膏换糖,有时还能换一捧白面回来,我姨很节俭。我姨的话很少,一天也说不了几句,我也很少看见她的笑容,我们来了,阳阳和明明是最高兴的,我和他们在院子里玩时,他俩会不时的抬头看看房顶。 “你们看啥呢?”我好奇,我也抬头看看房顶,房顶上什么都没有,只是烟囱上系着根儿红布条。 “不知道。”他俩摇着头,光是乐,他们特别喜欢家里来人,喜欢热闹。 “姐姐姐姐,开门啊。”这不一大早,岳家沟我姨姥姥就来了,自从我姨单过后,我姨姥姥经常来我姨家,帮她干干这做做那,尤其是当我姥姥来我姨家时,我姨姥姥几乎天天都要上来,我赶忙开了门,我姨家的大门时时刻刻都是反锁的。 “你咋这早啊?”我姥姥边收拾外屋地边问。 “拾到利索就来了。” “她们呢?” “上班的上班,玩去的玩去,都走了。”我姨姥姥还拎了只鸡,放到地上。 “哪来的鸡呀,买的?” “不是,姐姐,你说厌恶不厌恶,昨个夜里,黄鼠狼子又来了,这不,咬死三个,我留下两个,给你们拿来一个。” “哇,姨姥姥,你见到黄鼠狼了吗?”我听了,兴奋地问道,我现在一听到黄鼠狼,眼睛就会发光。 “我没见到。”我姨姥姥说,我姨姥姥和我姥姥长得一模一样,五官精致,身材纤细,清秀好看。 “那你咋知道是黄鼠狼咬死的?” “要不是谁?是你们?”我姨姥姥笑呵呵的看着我们,我姨姥姥也特别爱笑,她的笑容也和我姥姥一样灿烂慈祥,让人看着就觉得心宽眼亮。“是黄鼠狼子咬死的,昨个半夜我还出去打它们了。” “啊?你打到了吗?”不知咋的,我还挺替黄鼠狼担心的。 “没有,黄鼠狼子贼着呢!早跑了。” “那它们怎么没把鸡吃了啊?” “留着给六月吃呗。”我姨姥姥笑眯眯的瞅着我,我姨姥姥的性格也是那么好,从小到大,我没见她皱过一次眉,苦过一次脸。 “姨姥姥,黄鼠狼为啥没吃鸡嘛!”我真替黄鼠狼着急。 “呵呵,它们喝血就中了。” “什么什么?喝血?!”我头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说法。 “是啊,黄鼠狼子把鸡血都喝了。” “它不吃肉?” “这个我知不道,我就知道黄鼠狼子专门喝鸡血,鸡血喝没了,鸡就死了,它就饱了,我还知道黄鼠狼子最能吃耗子。” “啊?真的吗?”我惊讶道。我头一次听说黄鼠狼不吃鸡肉光喝鸡血,我一直以为,黄鼠狼会把鸡吃的只剩下几根鸡毛,要不是鸡毛又硬又没味道,它肯定连鸡毛都不会剩下。“那,黄鼠狼给鸡拜年,就为喝血?那样它就能喝饱?” 我不解的问。 “呵呵,兴许能,具体的我也知不道。”我姨姥姥把那只鸡又拎到炕上,招呼着我们说:“你们看,鸡脑袋这儿有个腮,就是这个小圈圈,我只知道黄鼠狼子把鸡咬死后,就从这儿把血喝干了。” 我们仨趴着仔细的看,果真,鸡脑袋上有个血糊糊的小烂洞,发着淡淡的腥味。 “它咋不吃肉呢?”我失望的说。 “我也知不道呢,要不,等你下次见了它,问问?”我姨姥姥学着我的口吻打趣道。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真想问问它呢。” “姐姐,你说我是不是被鬼魇着了?”我姨姥姥把鸡拿到院子里,和我姥姥一起收拾起来。 “咋呢?” “姐姐,我这几天都在寻思这事儿,你听听:上个礼拜五晚上,我上来看秀叶,家去的时候,才进二道沟那个胡同不多远——我平日里不是都走那儿吗?那儿近。你说那晚我走进那个胡同,我这心啊就怦怦跳个不停,慌得难受,我咋就觉着要发生啥呢,正寻思呢,忽的一阵风就刮了过来,吹得我啊睁不开眼睛,紧接着迎面像是跑过来好些人,呼拥呼拥的,把我挤得东倒西歪的,我拼命用手扒拉着才没倒下。” “大晚上的,哪那么些人啊?” “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没人?那你是发癔症了?”我的两个姥姥收拾完鸡,一前一后进屋坐到炕上。 “我没发癔症,是没人——不是,有人,是咱们看不见的人,整个胡同就我一个活人,那些个都是些隐形的人,八成是那个世界的人,你明白了吧,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还有他们隐隐的说话声,说什么今晚它们都要到哪儿聚堆儿去,十殿阎王爷在那里等着呢,去的晚了投生不到好人家,又有的说快点跑吧,半路上遇上几个恶煞追来了,让它咬着就完了....什么什么的,你知道了吧。” 我姥姥没有吱声。 “你说我想躲开都不中,那些人好像是被什么追着跑,火急火燎的,撞的我呀都快散架了,就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忽然觉着有人把我推到了墙边,说: ‘快转过身去,转过身去。’听声音咋那像水仙她爷爷呢?我赶紧的贴住墙,闭上眼,水仙她爷爷护着我,我就听见背后的人更多了,呼呼跑的更快了,闹闹吵吵的,一阵一阵的涌过来,我感觉胡同里头冰凉冰凉的。” 我和明明阳阳钻进了我姥姥的怀里。 “你呀,是不是这阵子体格弱,一天到晚竟瞎寻思的?”顿了好半晌,我姥姥说。 “我没瞎寻思啊,姐姐,你说我莫不是招上啥了?咋最近老是恍恍惚惚的。” “那就是累的。” “以前比这还要累,也没有这样过啊。” “你现在不是上了年岁了吗,身体弱了,就爱这样。” “可是姐姐,你咋一次都没遇上过?” “我没遇上过。” “是呢,你说我就贴墙站着,听着身后头呼呼的跑了好一阵子才没了动静,忽然儿我这身子一热,感觉水仙她爷爷也走了,我这才敢转过身来,胡同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我想我刚才莫不是五迷了?正要掐自己的大腿呢,好么,好几条大狗突然就窜进了胡同,冲着我这一通乱叫啊,吓得我呀,要不是后来路过的人给打跑了,那狗好像要吃了我似的,姐姐,我又累又怕,坐在地上想歇会儿,就看到了这个….”我姨姥姥说着,掏出一个戒指来递给我姥姥。 “呦,这不是当年水仙她爷爷给你的吗?你说你丢了好些年了?” “可不是!我瞪眼睛一看,就看到了这个,姐姐,你说这是咋回事儿啊?” 我姥姥沉默不语。我小心翼翼的拿起那个戒指,金黄色,挺大,挺沉,半新不旧,上面刻着花鸟和云彩,很有点古老的味道。 “从前我听说这些事儿时,都是将信将疑,你说,这两年我遇上好几回了,我莫不是让‘它们’给盯上了?” “你净瞎说,不能,就是这两年你身子虚,加上累,给闹的,赶明天抓两副药吃吃就好了。” “能吗?” “能,你看你这两年瘦的,屋里外头都是你一个人撑着,没人帮你一把,够你呛!” “可也是,姐姐,我真是挺累的,家里外头操不完的心,有时候想想活着真没意思,姐姐,你说自从水仙她妈进门子这十来年,不说瞎话,她那十指没沾过阳春水啊,啥啥都不干,连裤衩子都是我给她洗好预备好,这么多年了,她们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子倒了没扶过一回,更从来不知道心疼我一下。” “嗯。” “水仙她妈最近又跟我吵吵着要找个人家儿呢。” “嗯。” “找就找吧,我不拦着,都不容易。” “这回又相中个啥样的?”我姥姥问。 “这回这个和她岁数差不多,没了老婆,说是有两个姑娘,水仙她妈领家来好几回了,我虽然没看上,可也好吃好喝的招待了,姐姐,可是他们说结了婚要住在我家里,说是男方没房子,你说,我能让他住我家里吗?” 我姨姥姥依然微笑着,但我看到,她的笑容里泛起了泪光。 ….. “我和水仙她妈说:你找一个我不反对,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出去单过,三个孩子不能带走,我看着,你们啥时候想回来看都中,可是她不听,非要领家来,为这还老和我吵,姐姐,你说她老要往家招个男的,我是啥感受?我能答应吗?姐姐啊,我这命咋这么不济呢?” “…..” “姐姐,知道水仙她爷爷一直回不来,你也不张罗给我再找一个,咱爹走得早,咱妈带着咱们提心吊胆的长大成人,刚给寻了个可心的男人,过上了两年知疼知热的日子,就又都走了….姐姐,你还有儿子有姑娘有人疼,可我,唉,这辈子,真累啊!”我姨姥姥依然呵呵的笑着。微弱的阳光射进来,照在她白皙俊美的脸上,也照在我姥姥心疼却无奈的面容上,我抬起头,看见墙上我姨夫在相片里,露出了淡淡的苦楚,小屋里,不知不觉蒙了层缕缕的忧伤。 ….. “秀叶,你做主,一定要给她找一个,可别像咱们一样,那么长的夜,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日子,艰难啊!” “哪那么好找啊,带着两个孩子。” “唉,秀叶的心,得多疼啊,你看她,每天都要对着房顶的烟囱瞅半天,她那是想啊…..” 我忽然明白了阳阳和明明为什么老是不经意的抬头看着房顶,原来房顶的烟囱上寄托着我姨无尽的思念。 “要不,让黄大仙给我姨找一个吧。”我脱口而出。 “说啥?” 我的两个姥姥貌似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让黄仗子的黄大仙给我姨找一个,她不是神仙吗?”我一字一句的说。 “给你姨找个啥,对象?” “对呀,你们不是有啥难事都找她吗?” “哈!这可是个好主意,恐怕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我姨姥姥哈哈笑起来。“赶明儿个我就去问问她,让她给你姨寻么一个,可是,你咋知道她是个神仙啊?” “她不是黄鼠狼变的吗?黄鼠狼变成神仙后才叫黄大仙,才啥都知道。”我自信满满,这样的故事我听的可太多了,怎么能瞒得了我?! “哈哈哈...”我的两个姥姥乐的前仰后合。“你听谁说黄大仙是黄鼠狼变得啊?” “那她是什么变的?” “她不是什么变的,她和你一样,她就是她自己啊。” “不可能!她要不是黄鼠狼变的,怎么会叫黄大仙呢?” “哈哈...”我姨姥姥乐的眼泪都出来了。“那是因为她婆家姓黄,她本人会算点儿阴阳八卦,又会看点儿风水,而且多数时候说的还挺准,所以人们才这么叫她。” “啊?那个我见过的,去过我奶奶家的老太太,她不是黄鼠狼变得?”我又吃惊又失望。一直以来,我以为大人们嘴里那个能掐会算无所不及的黄大仙,都是古老故事中那些汲取了日月之精华,沐浴了天地之雨露,在深山老林里修道多年的黄鼠狼的化身,因为偶然的事变才来到了凡间,谁知道她竟然就是个人!我简直有种被愚弄的羞辱感。“那她为什么会看风水会算八卦呢?你们咋不会?”年少的我,带着几丝不服几丝侥幸,不依不饶的问。 “这个,说来可话长了,”我姨姥姥说:“听说她年轻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了之后才出马的(看仙儿),话说这也得有二十年了。” “哦,是吗?姨姥姥,那你快讲讲。”我又好奇起来,我就知道,故事里往往总会还有故事。 “这个,咱们东院儿的马婆子最知道,马婆子从前和她是邻居,等哪天让她给你讲啊,我知道的不多。”我姨姥姥说。 “那咱们今天晚上就去马婆子家。”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中,今晚就去,咱们好好问问她。”我姨姥姥无限宠溺的看着我们,我就喜欢跟我的两个姥姥这么坐着聊着,就喜欢听她们东家西家的说着。日头不知不觉高了,幸福不知不觉满了,外屋地,封箱呼哒呼哒的响起来,不一会儿屋里一片氤氲,有鸡肉的浓香,有蔬菜的清香,有我两个姥姥的爱的醇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美好….. 第16章 东山坡 “大舅,讲个故事吧。”我说。我知道,我大舅的故事有很多很多,讲也讲不完,下个月,我就要去找我爸了,我可真不想去。我大舅家多好啊,有我喜欢的所有人,我们躺在大炕上,炕梢儿躺着我姥姥,挨着是我大姐二姐,我,三妮四妮,弟弟锁柱,我大妗子,我大舅睡在炕头,月凉如水,炕暖如春。 “讲一个?” “讲一个讲一个。”我们齐声说,我小的时候,我生活的农村里还没有电,没有话匣子,也鲜有小人书和杂志,只有大人们一个又一个惊悚而神秘的故事伴着我们度过每一个黑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就还讲讲我和后院你二舅从前的事儿吧。”我大舅说。我大舅比后院秀启我二舅小一岁,他俩人自小形影不离。 “好啊好啊。” “我记得那一年锁柱刚刚满一岁,家里穷的啊,上顿野菜下顿榆钱儿,连地瓜秧子都接不上了,吃的你们一个个脸都绿了,我一看,这样也不中啊,就和后院你二舅一商量,时不常的我俩就上趟大东山,寻思打点啥。”我大舅徐徐讲道。我们村子东头,过了火车道,再走十来分钟,就是连绵起伏的大东山,山有多少,我不知道,反正翻过一座又一座,没有尽头。有一次,我和三妮四妮小丫巴爬了一整天才爬上两座山,我们站在山顶往四外看,除了山还是山。“那年头咋那么穷呢,山上干净的快赶上咱家的米缸了——啥啥都没有,让人们扒拉的精光,就些个‘大眼贼儿’东窜出一个,西蹦出一个,站在地上看老爷儿(太阳),可那玩意儿也不能吃啊。” 我家乡的山上,有许许多多的大眼贼儿,长得像猫,身量细长,机警敏捷,住在地洞里,平时不怎么看的见,可是天气晴朗的时候,它们喜欢出来看太阳,我就见过好多次,它们或独自一个,或三两个一起站在石头上,望着天空,久久凝视,仿佛在想着无尽的心事,长大后我才知道这种动物叫黄鼠,善直立了望,并非只是单纯的看太阳。 “那天,我和你二舅翻出去三四座山才打了几只野兔子,可把我俩高兴坏了,心想着这下子终于能解解馋了。下山回来时大概五六点钟的样子,天,还亮着呢。我和你二舅跑了一天又累又饿,腿肚子直转筋,等下了东山坡那片坟圈子,眼瞅着离火车道不远了,都能看到村头高大爷爷家的大枣树了,我们俩就加快了脚步,寻思能赶上给你们做晚饭,就在这时候,就听见后头有人喊我们: ‘高家兄弟,高家兄弟,等等我。’我寻思是谁啊,这一路上也没见着个人啊,哪来的声儿啊,我和你二舅回头一看——哎呀妈呀,我差点就坐到地上,就见三四百米开外,追过来一个人,是的,好像是一个人,但他咋长那么高啊,比我和你二舅加起来还要高,就见那人穿着一身煞白煞白的衣裳,披个头散个发,也看不清他脑袋也看不清他脸,就见他一蹦一跳的朝我们奔过来,你说吓得我俩嗷呜喊叫撒腿就撩,那家伙,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那么害怕,不是有句话说吓得人七窍生烟吗,我哪是生烟啊,我吓得直接就烧没了六窍!你二舅跑我前头,我晃一眼他,他那头发一根根跟针似的立着,风都没吹倒。”我大舅说:“后头那人也不善乎,我们跑得快,他就追的紧,边追边喊: ‘高家兄弟等等我,我认识你俩,求你们带我回家看看吧。’我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又回头看,后头那人一会儿通身煞白,一会儿上下金黄,我寻思这是个人啊还是个鬼啊咋还会变色呢?现在回过头来琢磨琢磨,可能是他那煞白的衣裳让夕阳给抹的色。” “大舅,那人是谁啊,你认识他吗?”我紧张的问。 “没顾上看啊,他披头散发的也看不清啊。” “那他咋知道你们呢?” “谁知道呢,我也奇怪呢,哎呀,那时候也想不了那么许多了,就是个跑啊,得亏那时候我们年轻啊,跑得快,要搁现在非得让他给撂倒不可。那天我和你二舅真是玩了命的跑啊,那个人拼命的追,眼瞅着他就要追上我们了,我们也到火车道了。” “火车过来了?”四妮小心的问。 “没有,得亏火车还没来,我和你二大爷一个箭步飞过了火车道,“呱唧”一下,我们俩都摔倒在一边,浑身上下跟散了架子似的,想爬的力气都没了,我寻思这下可完了,说啥也得见阎王爷去了,趴着等着吧。要说啥事都有个巧劲儿呢,叫做无巧不成书,一点都不假,这时,六点半那趟火车驶了过来——你看看,我就觉着天还没黑的样子嘛!我和你二大爷光顾逃命了,一点儿没看见火车开过来,也没听见鸣笛,你说说我们的命有多大!” “那个人过来了吗?” “没有,我们也寻思他追过来了,所以,我和你二大爷还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赶等着火车过去了,我们这才爬起来,看看四周,鸟悄儿的啥也没有,那个人也知不道哪去了,我和你二大爷这才鼻青脸肿的一瘸一拐的回到了家。” “兔子也没见着,鞋也丢了,腿也崴了,还吓个半死儿,你大舅在炕上躺了好几天才缓过来,我现在还记得他那狼狈样。”我大妗子呵呵笑着。 “那能不怕嘛,也就是我和二哥,要是换俩人,准保得吓死,你信不?那次,我们可捡了个命。” “信,信。” “大舅,那个人哪去了呢?” “知不道啊,八成又回去了。后来听村里的老人们说,那些人自己过不了火车道,说是火车道就像一堵墙,都是些大钢大铁的家伙,而且常年走火车,阳气旺,就把他们那些人拦在了那边,是吧,妈。” “都那么说,谁知道呢,都说它们自个跑不过火车道。”我姥姥说。 “妈,我听说咱村以前也有人遇上过这样的事?”我大舅问我姥姥。 “在早以前,是有两个人遇上过,跟你这个也差不离儿,但听说他们都是在火车道那边就被附体了,一个是老郭家,她本来体格就弱,三天两头的闹毛病,那次她上山摘枣回来,说是在山坡那里遇上了,具体咋回事儿我也知不道,就听说回来后她精神出了点问题,隔三差五的在家里闹腾一回——一回说她是黄仙,一回说她是狐仙的,一回又说她是蛇仙的,披着个大被单子满屋子窜,抓都抓不住,把人折腾的,得有三四年她才好,不过你看,她现在怪好的啊;另一个是倔拉拉她太爷爷,那年他都七十好几了,上山拾柴火,回来时天黑了,他在火车道那边跌倒了,说是就给带过来了,他倒是没闹过,就是打那以后,他白天晚上的不咋睡觉了,到处瞎溜达,大半夜的碰上,把人吓一跳。” “姥姥,那些人要过来干啥啊?” “必是想家了吧,回来看看亲人。” “那亲人能看见他们吗?” “能吧....” “爸,怎么你们老是碰上这样的事儿,我咋就一次也遇不到呢?”黑暗里我大姐说。 “你寻思这是啥好事啊,你还想遇上?可别介!”我大舅说:“你看你二大爷遇上这两回,哪回不是把他折腾的够呛!好长时间都缓不过来。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这样的事儿少多了,在我们小的时候,那家伙经常就听到这些,什么东家中邪了西家闹鬼了,晃常儿村子里就来几个做法的人,给他们驱驱邪叫叫魂儿啥的,现在是见不着了。” “现在为啥见不着了?” “现在到处都是人,灯也亮,车也多,阳气越来越重,阳气重的地方阴气就会弱,我们小的时候,人少,地荒,坟圈子多,恨不得人占一半,它们占一半,所以就老有作妖的,谁知道呢?” “现在快没有属于他们的地盘了,连地下都是咱们占着,所以那些精灵可能搬走了。”我二姐说。 “是啊,我听说东山坡上那片坟圈子底下都给掏空了,连咱村子都要成塌陷区了,咱们地底下的煤矿四通八达,都要通到内蒙古去了。”我大姐说。这个我也听说了,说我们脚底深处这一片土地已经是四通八达的地道了,搞不好哪天就得塌了。也难怪,从我姥姥记事起,我们矿区里那一列列装满煤的小火车就从地底下钻出来,又一列列空车钻下去,繁忙不已,煤,像小山一样堆了一座又一座,运走一堆又一堆,成年往复,没有休止。远处的山脚下,高高的矸石山直上云霄,倒矸石的小火车夜以继日,那些小火车,和普通的货车比起来没有区别,只是一个是标准版,一个是迷你版,吱吱扭扭蚯蚓一样穿行于地上地下。我们经常趁着工人们吃饭时跳到小火车的车厢里,玩过家家儿藏猫猫儿,玩着玩着就忘了出来,有几次差点就把我们拉进了井下。 “明个晚上我去东山坡的坟圈子走一趟,你们谁去?”我大姐又说。 “我,我。”我们齐声回答。 “看把你们能的!不把你们吓得尿裤子才怪——行了,不早了,睡吧,睡得饱饱的你们再去,好跑得快。” “睡。” 我童年的夜,静谧,清凉,月圆如盆,繁星满天,透过窗户能看到流动的银河,熠熠生辉;我童年的家乡,古朴,自然,处处充满神秘和生动,躺在我姥姥家的大炕上,我们踏实又幸福。恍惚间,我和三妮四妮小丫巴,我们几个又来到了村东边的山坡上,这里树木葳蕤杂草茂盛,花开遍野昆虫忙碌,不远处的那一片坟地,经年日久的被雨水冲刷后,一些棺材露出了本来面目,有的,完好无缺,有的,腐烂破裂。我们来到一个露洞的棺材前,毫不犹豫的跳进去——我们期待着,能在棺材里捡到像那些在故事里频频出现的古墓里应有的宝贝——什么项链戒指手镯或者其他,可是,我们的眼睛都瞪红了,也没找到半个。棺材里除了几根白骨,便是一点破布烂鞋,间或有几只仓皇逃窜的耗子和偶尔光顾的野猫,吓得我们激灵一下,醒来,又睡去,似梦而非梦….. 第17章 葡萄架下 我十岁的时候,离开了我的老家川州,到了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和我爸一起生活。尽管外面的天更宽,地更阔,世界更广大,可我对家乡的想念却日益增加,我像是每个城市的访客,虽然带着新奇和惊喜,心却总不能踏实,安静。我频繁的给三妮四妮给小芸给阳阳写信,写我无处不在的想念,收到她们的回信是我最大的快乐,我常常在夜的深处,沿着书信的这头走到那头,我的故乡便尽在眼前: “我爸带着大姐二姐在城里大柳树商场那儿开了一间小吃店,炸油条做豆腐脑,还卖油炸糕,买卖可红火了,吃饭的人都排着队呢,他们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才能歇会儿,我和三妮锁柱一有空儿就去帮忙,我现在也学会和面和生豆子了,等你回来,我做给你吃。”四妮写道。 我点点头:你炸的油条一定又大又脆,你点的豆腐脑肯定又香又稠,我指定一口气能吃五根。 “咱们村里所有的井都‘现代化’了,现在挑水可省事了,再不用像从前那样吊水桶了,都变成了压水井,压水井你肯定知道吧——你们大城市保准有。这些都是后院我二大爷改造的,二大爷好像好些了,不再东游西逛了,他成了咱们村里的维修员,路不平修路,墙塌了垒墙,看哪里不顺眼就整哪里,谁都拦不住。但是,他又变的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开始迷恋上捡破烂了,什么什么都捡回家,他家偌大的院子堆的像垃圾场一样,把我三奶奶和我三娘愁的唉声叹气,二大爷还是不说一句话,有一天,我在村口遇见他: ‘二大爷。’我叫。 他站下,看了我半天,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走了。他背着大大的一捆塑料管麻布头和铁丝,也不知道从哪捡来的,他的背影孤独又倔强。”三妮写道。 三妮,我呆的城市没有井,都是自来水,一拧水龙头,水就哗哗的流出来,冬天夏天不间断,别提多痛快了;我们这里做饭也不用拉风匣烧柴火了,用煤气罐,又干净又方便,要是咱们村子也变成这样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姥姥我大妗子再不用一生火就呛得直咳嗽了,烟也不会窜的满屋子都是了,咱们也不会黑漆寥光的了。是吗,秀启我二舅又变成那样了,等你下次再见到他时,就说我问他好,等我回去,咱们一起去看他。 “你五大爷把火车站前的国营旅馆给包了下来,南来北往的客人可多了,都是来咱这拉煤的运木材的,我们现在都住在旅馆里,那都忙不过来呢,等我攒够钱了就去找你,我也要出去见见世面,你说外头那么先进,我都想象不出来。”小芸写道:“我现在已经彻底好了,你就放心吧,但就是喜欢喝点小酒,一天不喝心里就空得慌,你五大爷你五娘再加上大哥,他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喝不过我,你可别笑话我啊,到时候你还得给我准备酒。”小芸在信上画了几个可爱的笑脸:“八叔搬回西街了,帮着爷爷照顾奶奶,奶奶还那样,今年都躺了快八年了,没好也没坏,你说,多亏了爷爷,咱爷爷多了不起啊。” 是啊,我爷爷真了不起啊,我想。他能够承担住平凡日子里所有的琐碎和杂乱,毫不抱怨,一如既往的对待生活对待我奶奶,单凭这一点,就值得我们敬佩。 “六月姐,七巧节快到了,你回来看看吧,现在不是放暑假吗?姨姥姥又叫咱们去她家呢。你还记得每年的七巧节吗?咱们聚在一起多高兴啊,你快回来吧。”阳阳这样写道。 记得,我回答。我怎么会忘记,往年的七夕这一天,我姨姥姥总是邀请我们这些孩子去她家,她一定会给我们做一大桌香喷喷的饭菜,吃饱喝足后,我们就端几盆水放到葡萄架下,这时的葡萄架底下,我姨姥姥已经摆好了花生瓜子糖果点心,让我们边吃边等——在我的老家,据说只有七月初七这天晚上,只有在葡萄架下透过盆里的水,才可以看到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那一晚我们总是无比激动,两眼盯住水盆一眨不眨,生怕一不小心错过了那千载难逢的一幕。我们等啊盼啊,盼啊等啊,从月上柳梢头直到月下西桥后,遗憾的是,我们一次也没有看到过,虽说没有看到牛郎织女,可是我们的笑声却传到了银河里。我记得我家乡的夜空星光璀璨银河涌动,我姨姥姥家的院子里花果飘香葡萄剔透,虫鸣蛙叫月朗风清,我姥姥和我姨姥姥坐在那棵海棠树下,燃起三炷香,笑呵呵的看着我们,那条枝繁叶茂的葡萄架下,有欢笑有幸福还有向往....也许只有待到夜静人散时,待到大地沉沉睡去后,牛郎和织女才会出现吧,我想。 明年,等我初中毕业了,我一定回去看你们,我写道。我撩开窗帘,深邃的夜空中,银盆一样的月亮俯瞰着大地,那么亮,那么净,她仿佛也等待着那一刻。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这句诗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是的,红尘若无忧,岁月才静好。我的童年就这样留在了记忆里,不曾回来,也未曾远走…. 谢谢大家 谢谢大家 请看第二部 静静的花在开 第1章 静静的花在开 她们和他 “你们要时时叫着他,别让他睡着了,避免麻药过劲儿时发生意外。”大夫说。 “好。”我们答。 我看着他,他肥胖的身躯填满了病床,诸多的管线穿绕在他的身上,这时的他皮肤暗黄,嘴唇乌黑,紧闭的双目旁有几行泪痕犹在闪着光,此时的他全无了往日的嚣张,若不是此刻他躺在病床上,这许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果真这句话说的极有道理,我心里竟然暗生欢喜:如果麻药过了劲儿,如果我们不叫他… “爸,爸。”这时候我的大妹妹二月却俯身喊道。 窗外是清冷的天,大团大团的乌云慢吞吞地走过,仿佛是想要窥探我们。二零零七年的冬天一点儿都不冷,病房里更是暖意十足,连衬衣也穿不住,隔壁床的病人甚至穿了短衫,我也一阵燥热。“爸”这个称呼,除了迫不得已时,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喊过了,我真希望病床上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再听到,可是,希望毕竟是希望,那个人听到二月的喊声,居然“嗯嗯”的应了。 我斜了一眼二月,忿忿的想:“就你听话”。余光却扫到二床和三床投来的探寻的疑惑的目光,那种目光从我们一住进病房就无处不在,是啊,想想,如果换作是我们,对着这样奇怪的一家人,只怕会更好奇吧。躺在病床上的那个肥胖的人叫佟仁,是我爸,他是个极其爱说且能说的人,无论走到哪儿他都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更无论对方愿听与否,他三五分钟便把自己的祖宗三代家庭过往介绍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若想少听一个字儿都是不可能的。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和我们在一起时,却惜字如金——他,极少和我们说话,而且极少拿正眼儿瞅我们一下。同样,我们对他也冷淡如水,和他在一起时,我们,时时把小心放在眼里,把憎恨埋在心里,我们对他保持着一贯的木讷的神情和言语,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论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我们和他,除了几句必须要说的话以外,只是默默的,规矩的坐着,连我都觉得那种窒息要把我们身旁的空气都凝固了。不熟悉的人一定会误以为,我们不是父女,而更像警官与犯人,他是警察,我们是作奸犯科的。然而若逃离了他的视线,我们和别人,和那两床的人,和医生护士,甚至和护工都会满面春风,说笑自如。所以这六七天里,这病房的人应该是满肚子装着我们老佟家的“家史”,而满脑子却对我们充满困惑吧。 “你爸身体壮,很快就会醒的。”二床的人说。 “是。”我和我妈高秀枝同时应着,同时微笑着,又同时坐到凳子上,仿佛是事先排练好的一样整齐。 “手术做了六个小时呢,”三床说:“可真不短。” “是。”我又答。这次高秀枝没有吱声,她面无表情,神态平静,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忧,但我知道,她是焦虑的。六十三岁的她哪怕是挑动一根眉毛,我也是明白的。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般没事儿。”二床又说。 “是啊,听说一个肾的人也能活好几十年呢!”三床的人回道。 二床和三床聊着天儿,我们娘仨则像往常那样无言的坐着。床上那个腹部缠满绷带的昏睡的人,他现在身体里只有一个肾,他在二月时不时的呼叫中,胡乱的哼着,这让我心里又一阵烦躁。 一会儿病房的门开了,我小妹三月和她老公小古买了咖啡进来,顿时那浓郁的香气便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们静静的喝着咖啡,仍然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更没有像书中电视上描述的那样有着担忧的目光和关切的寻问,没有。我们不像是病人的家属,更像是坐在咖啡厅里消磨着时光的路人。 “大姐二姐,你们回去接孩子吧,今晚我和三月在这儿。”喝完咖啡小古说。 “行,辛苦你们了。”我丝毫都没有犹豫,站起来穿好衣服准备走,高秀枝却坐着不动。 “你不走?”我问。 “要不你们都回去,今晚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能起啥作用啊,快跟我姐她们回去吧。”小古说。 “你们也累了好几天了,今晚都回去睡个好觉,明天你们来。”高秀枝说。 “让你老太太在这儿熬夜,再累出个好歹来,不是更麻烦么?” “是啊,你在这儿能干啥,快走吧!” “走吧,走吧。”我们几个齐声说。高秀枝又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把佟仁换下的衣服装进了塑料袋里。 “大姐,我们还继续叫爸不?”小古忽然朝我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睛,调皮的说道:“还是,让他一直睡着?” “哈哈哈...”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竟然笑出了声儿,并且感到无比轻松。 “你随意。”我也朝小古眨了眨眼睛。 “你们也真不怕别人笑话。”出了病房,高秀枝恶狠狠的怒视着我们。 “咋啦?”二月问。 “明知故问。”高秀枝拽了句词儿,气呼呼的往前走去,二月看看我,吐了吐舌头。 帝都的路永远是堵的,车总是蜗牛一样负重缓行,我们坐在车里,谁也没有说话。其实,我们不光和佟仁很少说话,和高秀枝也是无话可说,我们不像其他的母女那样,轻松自然亲密友爱,我们之间,怎么说呢,谈不上疏远,也说不上亲近,时常彼此嫌弃,又经常相互惦念,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感。高秀枝此刻坐在后座上,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她正有些忧伤的望着窗外。说实话,在这个年纪里,她算是漂亮的,五官精致,身材匀称,穿着得体,又兼带点文雅的气质,乍一看,说她是教师、医生或是学者,恐怕没有人会不信。可她一旦和人聊起天来,不出三五句话,便能透出她没见过世面的浅薄和家庭妇女的无知来。 “想啥呢?”我打破沉默,问她。 “没想啥。”好半天,她说。 “你不用担心,大夫都说了没事儿,再住个六七天就可以出院了。” “嗯,到家门口找个洗衣店,把他的秋衣秋裤洗了。” “好。” “其实我也可以洗,也就这两件儿…” “不用你洗,现在外面那么方便,费那事干啥。”我说。其实我知道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给佟仁洗过衣服了,当然,我们姐仨也是,别说是衣服,就是双手套,我们也不曾碰过佟仁的。“你担心他?”我又问。 “就算是个邻居,也不愿意他有事儿啊。”又半晌,高秀枝答。 “可他还不如个邻居。”我忽然来了气,恨恨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凡听到高秀枝向着佟仁说一句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别老他,他的,”高秀枝也恨恨地说:“他再不好,也是你们的爹,把你们养这么大。” “你不也他,他的吗?”我挑衅道。“再说了,他怎么养我们了?”他,是我们和高秀枝人前背后对佟仁的称呼,很多年都不叫爸了,那个字我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那你们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你说呢?”我反问。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跟他分毫不差。”高秀枝一句不让,高秀枝就是这样,别看她和佟仁常年不说话,和我们却不甘落了下风。 “姐,好好开车吧,别说了。”二月劝道。 我呼呼的喘着粗气,说实话我憎恨佟仁,也讨厌高秀枝,我就不明白了,佟仁给她受的气加起来能绕着中国飘二十圈,她咋就还帮他说话呢? 车终于爬到了我家附近,我把车停在一家洗衣店的门口儿,高秀枝很不情愿的下了车。 夜晚,下起了雪,雪不大,却极其的隆重和珍贵,帝都的雪,不是普通的雪,它大张旗鼓的叫嚣着,惊的环卫部门,新闻团体,交警民警齐齐上阵,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帝都的雪会抢头条,会上报纸,上广播,还会上电视,喧嚷的尽人皆知,仿佛它的到来是冬天里的头等大事。然而,帝都的雪又是矜持的,总是在人们殷殷的期盼中,婀娜的柔软的轻飘飘的始出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它的身价来。我站在窗前,看着那雪慢吞吞的飘散着,还没落到地上就又返回了天空,我苦笑着,也只有它敢于和大地开着这种玩笑。我真盼着帝都能大大的下一场雪,铺天盖地,漫卷飞舞,就如诗中描绘的那样: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以此来浇灭大地的久旱和浮躁,还有我积压了许多年的烦恼。今夜的雪,会如我所愿吗?我拉开窗帘,钻进被窝,看着雪在夜空中轻舞,渐渐的进入了梦乡…. 第2章 雪夜 雪突然劈头盖脸的下了起来,瞬间地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这样大的雪,高秀枝应该不会再出去了吧?我躺在黑暗的小屋里,竖起耳朵听着外面,一会儿,那屋还是传来了窸窣的声音,我的心缩成一团,我赶紧下床出来,果然,高秀枝已经穿戴整齐的站在门口儿。 “妈,今晚你不要出去了。” 高秀枝阴着脸,没有理我,伸手推开了门。 “妈,下这么大雪,你不要去了,他不值得你找!”我拽住她。 高秀枝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一阵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扑进屋来,我顿时打了个寒颤。 “妈,妈。”我扒着门喊道,漫天的大雪里,只看见高秀枝一个模糊的影子。 “姐,咋了?”十岁的二月睡眼朦胧的走出来问。 “妈又去找爸了。” “姐,我怕。” “不怕,你去睡吧,我找妈去。” “姐,你别去,我真害怕。” “睡着了就不怕了,快去睡觉,我很快就把妈找回来。”我把二月拉上床。“听话,你先睡觉。” “那你就找到下坡那儿,就回来,行么?”二月含着眼泪说。 “行,”我边说边穿衣服。“快睡吧,别把三月吵醒了。”八岁的三月睡的正香。这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北方的狂风卷着暴雪,肆意的扫荡着这个小城。小城早已战战兢兢,路上没有人,只有两旁的树木剧烈的摇晃着身躯,雪地上没有痕迹,只有忽明忽暗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空旷的街上,是刺骨的冷,我的脸冻的生疼,我努力地睁大眼睛,四处寻求,生怕错过高秀枝的身影,我暗自祈祷,希望她没有走太远,希望她就在下坡那儿等待。 远远地,有两个身影向这边挪动着,我的心一阵狂跳。 “六月,这么晚了,干啥去?”近了,我才看清原来是佟仁的同事,我们同一个小区的李叔和赵叔,他们裹着厚厚的棉大衣缩着脑袋对我喊着。 “噢,没事。”我极力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道,其实我自己都能听出我声音中的颤抖。 “又去找你爸啊,这么大的雪,多危险,快回去吧。”李叔说。 “嗯。”我答应着。 “这老佟,忒不像话,让孩子们跟着受多大的罪啊,走,快回家。”赵叔也说。 “嗯嗯。”我点着头。“叔,你们先走吧,我马上就回。” “唉,这孩子!那你别往远走,这天儿危险啊!” “嗯嗯,我知道。” “这老佟,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咋想的呢…这都多少年了,还这么作。” “是啊,一天到晚的瞎折腾,谁劝还跟谁急…”他们的声音渐飘渐远。 我顶着雪,走到离我家五百米开外的这个路口,站住,这个路口叫下坡,是我们这个滨海小城的制高点,这个路口往西,是一条长长的下坡道,顺着这个坡道下去,能走到小城的中心,那里有学校、有商场、有医院,还有密集的住宅区,此刻应该还有佟仁。晴朗的日子,我从这儿走到佟仁留恋的那扇门要七十分钟,我无数次的记过时间。但这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我却没有勇气走下去,尽管我知道,此时的这条路上一定还有着高秀枝孤独悲伤的身影。大团大团的雪花砸下来,像一块帘布一样遮拦着下坡的路,我哆嗦着,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 “姐,姐。”二月的声音忽然随风飘来,我转过头,一个弱小的身影正踉踉跄跄的跑过来。 “二月。”我急忙奔过去。“你咋来了?” “姐,我怕,咱们回家吧,我好冷。” “好…”我哽咽着,拉着二月回了家。铺天盖地的雪打到窗户上,发出“嚓嚓”的声响,衬得夜无限的静,我和二月紧挨着,在冰冷和恐惧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吱扭”,一阵轻微的开门声惊醒了我,我肯定现在是凌晨四点左右,这是佟仁回家的时间,好几年了,他几乎都是在这个点回来。果真佟仁和高秀枝一前一后进了屋,我的心再次紧缩在一起,因为,更大的暴风雪要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那个屋里传来了佟仁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妈的,让你找我,让你找我!”接着“啪啪”两声,震的黑夜都在抖动。 “哎呀!”伴着高秀枝的叫声,我知道她倒在了地上,好多个夜晚,他们就是这样度过的。 “你冲啥打我啊?”像是过了十分钟,又像过了半小时,传来高秀枝微弱的声音。 “**你妈的,打你咋了,就打你,我打不死你。”佟仁的声音虽低,却无比的狠毒。 “中,你打死我,打死我,我就给你倒地方。”黑暗中我知道高秀枝站了起来,她一定是眼睛血红,双手叉腰,挺着胸膛,凛然又胆怯的站在佟仁面前。 “啪啪。”寂静的屋里,又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啊!”高秀枝又一次倒在地上。我再也躺不住了,腾的跳下床,跑过去: “别打了,爸你别打了。” “滚。”佟仁恶狠狠的推了我一把。 “六月,你别管,他今天要打死我。” “妈,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凭啥不让我说,我咋的了,他今天要打死我,明天要打死我的,今个儿让他打死我。” 咣咣,高秀枝又挨了两脚。 “我就要打死你!打死你!”佟仁的眼睛,在黑夜里冒着寒光,像极了雪夜里的狼要撕开猎物的模样。 “爸我求求你,别打了,”我跪在佟仁的面前,水泥地面像冰块儿一样坚硬刺骨,这样的跪,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求求你,求求你…” “六月,你不用求他,求他也没用,让他打死我,我死了,你们就都自由了。”高秀枝哆嗦着说。 “妈,你就别说了,我也求求你…”我又求着高秀枝,我痛恨他们,我一边痛恨着佟仁的狠毒,一边痛恨着高秀枝的不识时务,每每这个时候,她决不肯少说一句。 “冲啥不让我说啊,这么多年我做错什么了,只行他动不动就打人,干啥不让我吱声啊…呜呜呜。” “爸,求求你,求求你别打了。”不知啥时,满是泪水的二月也跪在了地上乞求着。 “看我整不死你们,你们白天晚上的跟踪我!想干啥?!告诉你们,老子就这样了,有啥办法你们想去,有种你们告去...老子奉陪到底!”说着,“咣”又一脚,踢到了高秀枝的肚子上… “哎呦…” 我惊恐的哭着,我仰望着黑暗中的佟仁,他狰狞的面庞,凶狠的目光,恶毒的言语,永远的烙印在我的心上... “呜呜呜…” “呜呜呜…” “醒醒,醒醒,六月,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家先生大卫推醒了我。 是吗?我又做噩梦了?…我睁开眼睛,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坐起来,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云霞初见,我回想着刚刚梦里的一切,那么真实,那么可怕,多年来它一直萦绕在我梦里,然而,它是梦又非梦,是的,那不是梦,是现实,是我青春生活的一部分。 “哼哼,哼…”那屋里,我妈高秀枝也被噩梦缠绕着,我想,她的梦应该和我是一样的。我走过去叫她:“妈,醒醒,天亮了。” 第3章 过去的年 天亮了,雪过无痕,大卫送孩子上学,我和高秀枝到了医院,二月也早早的就来了,大夫刚刚查完房,微笑着对我们说: “挺好挺好,五六天后拆线,然后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好,谢谢。”我们也微笑着。 “老佟,等出院了你在哪儿过年啊?”二床问。 “肯定是在我大姑娘家呀,我这身子,他们也不能让我走啊!”佟仁自信满满的说。到底是身体好,这么大的手术,只过了一晚,六十一岁的他就精神了不少。 “也是啊,长途你可受不了。” “那是那是。” “有三个姑娘多好啊,这要是三个儿子可难说。”三床道。 “这话说得没毛病,”尽管还是很虚弱,但佟仁不会放过任何说话的机会。“我这三个姑娘没得说,更难得的是我那三个姑爷,天下难寻…” “就是啊,姑娘好也得姑爷好才行啊。”病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吃过早饭,佟仁睡了。 “姐,今年过年怎么安排呀?”二月问。 “不知道,再说吧!”其实我也没想好,还有十天又要过年了,时间真快啊。这年,总是在大家殷殷盼望中如期而至,又在人们恋恋不舍中悄然而去,它给人带来了多少欢声笑语,又带走了多少酸甜苦辣,谁也说不清。过年,本是和家人团聚的幸福美好的时刻,但我们却惧怕过年,尤其是怕和佟仁一起过年,一到年关,我们的心就哆嗦。 我看了看佟仁,睡梦中的他依然是以往猖狂的模样,我的心一阵发抖,他连在病床上都不失本色,我怎么愿意留他在帝都过年。尽管我知道,他很想在帝都过年,他的两个女儿如今都生活在帝都,且在他和他周围人的眼里都过上了有钱人的日子,有房有车有丰厚的收入,比大多数人都提前进入了小康,这是他得以炫耀的资本。也许对他来说,过去的日子是自卑的,压抑的,是让人瞧不起的——翻开他的过往: 职业:货车司机; 配偶:农民; 家庭:贫困; 生活:混乱; 无论哪一样,都不能让他满意……尽管这些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而且,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这么多年,我相信生活也曾压得他不能喘息,但,那又怪谁呢?好在那些都过去了,现如今,他终于可以摆脱过去,挺直腰杆接受别人的赞叹了,所以,他想在帝都过年,想成为亲朋同事们羡慕的对象,成为他茶前饭后吹嘘的资本。住院期间,他有意无意的暗示我好几次,我都没有答应,我实在不想和他一起过年,过去的年,让我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姐,要不,今年在我家过年吧,正好我婆婆要回老家去。”二月说。 “在这儿过年,我觉得其实更不方便。”我想了想说:“你想啊,大夫说他出院以后,每隔一天就要打一针,一打就是半年,首先咱们离医院都比较远,其次这里人多,天天折腾,万一再感冒了怎么办,大夫不是说他今后的一年里特别怕感冒吗?还有,他的医保也不在这儿,办起来多麻烦。”我找着各种不赞同佟仁在帝都过年的理由,想以此说服二月。按说,父母在儿女家里过个年是多么正常的事儿,尤其是他刚刚做完大手术,需要好好的休息,长途跋涉确实对病人不利,可我咋就那么不愿意呢。“你想,你姐夫开车送他们回去,算上路上堵车的时间最多也就四个小时吧,虽说车上累点,可总比隔天就楼上楼下的跑强吧,你说你家五楼我家六楼也没个电梯,他刚做完手术,上下楼多费劲啊,再说,咱两家离最近的社区医院也得走上一刻钟吧,咱们总不能天天请假接送他吧,你说呢?” “也是,这里确实不如家里方便,家里有小妹,小妹的工作也不忙,而且咱们滨海那边,医院里的人确实是少。” “是吧!”看到二月赞同了我,我悬着的心落了地,可我似乎也没有那么高兴。 “姐,你还记得咱们那年在帝都过年的情形不?” “记得啊,咱们就在帝都过过一次年,咋能忘呢?那是哪年?二零零零年?” “对呀,”二月说:“那时我和三月都还没有对象,我也还没有来帝都呢…” 是啊,二零零零年,为了迎接千禧年的到来,我们决定在帝都过个年。本来我是不准备叫佟仁的,他连自己的家都很少回,怎么可能来我家呢?可是我先生大卫执意要我叫上他,我只好打电话想假意的客气一下,谁知他竟然说: “算你有良心,我早就想去了,你到帝都九年了,你叫过我一次吗?没有。你别忘了,要是没有我,你能有今天的生活吗?你要记着,你的机会是谁给的?我!!!…”隔着电话,我都能看到他牛一样大的眼里充满了怒火,我又气又怕又暗自祈祷:这个年一定要过得开心,我们太想过个快乐的年了。 帝都的年,多彩而繁华:这里是灯的世界,车的海洋,楼宇的殿堂,百货的天堂,热闹的庙会开心的面庞,尝不尽的美食,挡不住的笑容,处处洋溢着盛世的景象,人们都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我们也不例外,大年二十八这天,我们姐仨决定再去天意市场逛逛。 “你去吗?”出门前,我随口问佟仁,其实,我不愿意带着他出去,我怕他在外面和别人打架,可我更怕他留在家里,怕他会和高秀枝打架,他就像匹深山里的野狼,随时随地都会暴躁发狂。 “那里都有啥?” “主要是小商品批发,文具鞋袜,贴纸彩画,珍珠玛瑙,灯具拉花,乱七八糟的啥都有。”我说。 “去。” 听到他说去,我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浑身没劲儿,说实话我们之所以要出去逛逛,主要就是为了躲避他,和他在一起,我们身心时时备受折磨。“他这个人啊,几天不打不斗就难受。”高秀枝经常这样评价佟仁,是的,他这人啊,三天不骂人嘴上就长泡,五天不打架,手脚就发痒,且他的这种行为,主要针对的就是最亲近的人,比如同事,比如朋友,比如亲戚,当然,更少不了我们。 “好,今天咱们坐公交车去,因为那里实在不好停车,都是些置办年货的人。”我小心的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实在不想带他去,可又没有理由驳回,只好想了这个法,因为我知道生活里的佟仁啥啥都不行,摆谱却是第一名,没有车,他肯定不去了。 “你随便。”佟仁浓黑的眉毛往上一挑,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大声的不满的说。 我的心咚咚的跳着,一点都不夸张,哪怕佟仁说话声音大一点,我们就吓得心慌,可尽管是这样,我仍旧决定不开车,因为天意是帝都最热闹最拥挤的批发市场,在整个华北甚至整个东北地区都小有名气,车位紧张不说,还都在地下,黢黑窄小七扭八拐的好几层,就我这两把刷子,还真不敢往那开。我也不想让佟仁开,虽说他开了一辈子车,技术那是杠杠的,但怎么说呢,他这个人,是典型的“车霸路霸”,只要一摸到方向盘,就像一只打了鸡血的斗牛,一路上不光横冲直闯寸步不让,还得指手画脚贬骂他人,又得口若悬河的给我们讲着交规说着路况,要是再看见个不顺眼的司机,他能把喇叭按得震天响,恨不得一下子把人别到桥下去他才解恨,那架势就像美国总统的司机都不如他,我们实在和他操不起那个心。所以管他高兴还是不高兴,省心就行,反正我已经成家了,两个妹妹也上班了,我们的翅膀逐渐硬了,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一切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了,哈哈,俗话说钱壮怂人胆嘛。 谢天谢地,公交车上人不算多。 “往里走吧,一会儿里面兴许有座位。”我看佟仁一上车就气呼呼的站在门口便对他说。其实我潜意识里怕他又和人打起架来,就像高秀枝说的那样,出门就打架几乎是他的习性,他的身体里好像储藏着易燃易爆品,别说见到火星儿,就是飘过一股青烟,也能让他迅速燃烧起来。佟仁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阴沉着脸,半面墙似得堵在车门口,我的心一沉,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这样子简直就是为“开战”准备的,他肯定是因为我没有开车而不满。不出所料,过了两站地,人渐渐多起来,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佟仁的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道远的同志请往里面走走,以免妨碍他人上下车。”乘务员一遍遍提示着乘客,一遍遍维持着车里的秩序,并不时的看看佟仁,想必她也是看出佟仁是不会很快下车的,又说:“那位同志,谢谢您往里走走。”佟仁像是没听见一样丝毫没有反应。 过了一站又一站,上下车的人越来越多,佟仁堵在门口纹丝不动,任凭乘客从他旁边挤过来拧过去,任凭人们的白眼不断看向他。乘务员又一次对他说: “那位穿蓝夹克的同志,请问您哪站下车?” “怎么,你是问我吗?”佟仁终于忍不住了,虎着脸应道,他见车里的人都在看他,不但不配合,反而提高了声音。“请问什么时候规定的,到哪站下车还要向你一个卖票的汇报?” “您要是道远请您往里面走走,省的碰着您,也以免妨碍别人。”乘务员解释道。 “妨碍别人?我妨碍谁了?请你告诉我,我怎么妨碍别人了?他们是上不来了还是下不去了?” “我没别的意思,里面人少,也安全。” “里面人少?你说哪里面人少?这个车里?我咋没看见人少?你指给我看看?”佟仁越发粗门大嗓的问道。 定是鲜有遇见这样的人,乘务员不再吱声。 “哪条规定写着我不准站在这儿,你给我找出来,找出来我就不站在这儿!” 见乘务员不再理他,佟仁依旧不依不饶。“今天你不找出来,我待会就去投诉你,告你误导乘客,看谁能把我咋的!”满车厢的人都斜眼看着他,我恨不得找个车缝儿钻进去。 车又到了一站,我看见佟仁特意的双手抱胸,目不斜视,巍然屹立在门口, 上来下去的人像遇见瘟神一样对他避之若浼,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想找茬。 “这人有病吧。”下了车的人说道。我的心一沉,赶紧看向佟仁,果然: “***妈的说谁呢?你说谁呢?我看你才有病!”佟仁听了立刻伸起脖子挥起胳膊隔着门窗大喊大叫,要不是车上人多,他指定会一蹦三尺的扑过去和人连撕带杀的拼一番,我真庆幸车门关的及时,阻止了他的丑态百出。“妈的,管天管地管老子站在哪儿,吃饱了撑的放狗屁,老子愿意站在门口,就站在门口!敢来教训老子?你有本事开私家车啊…”我们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这正是我们熟悉的佟仁,他就那么骂骂咧咧横眉怒目的门神一样稳稳的堵在门口直到终点,车上的人都下去了,连司乘人员也下了车,骂够了的佟仁才趾高气扬的走下来,瞪起他牛一样大的眼睛对我们大声说:“今天这事我做的没毛病吧?” 天上飞过一群鸟儿,我们顺势扬起头,以躲避他人投来的鄙视的目光。 “看见没,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要老实他就横,坐个车还受她限制?说白了她跟我一样就是个车豁子,还人五人六的想管我!啊呸!我能让她吓唬住?扯犊子!想给我讲道理?玩去!” “嗯嗯。”我们赶紧点着头,这个时候,可坚决不能再刺激他,他可不管是家里还是外头,人多还是人少,他也不再记得他平日里满口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他的随心所欲最重要。我们也不想反驳他,否则,刚才没有燃烧充分的他,必定会来个更猛烈的二次爆炸,不发泄完毕他是不会罢休的,和他在一起,我们得时刻紧绷着神经,察言观色谨言慎行,才能换来我们想要的安宁。菩萨保佑,还好接下来佟仁没在多说什么,我们心里的石头才渐渐落了地。 就这样,我们在喜悦中夹杂着忧虑,快乐中掺杂着担心,总算顺利的到了大年初二,这天早上,刚吃过饭,佟仁就说: “来来来,咱们打几圈麻将,赢点儿你姐夫的钱,你姐夫有的是钱。” 我们相互看看,没人响应。 “来呀!打几圈,”见我们没动,佟仁提高了嗓门儿。“快点,打几圈,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姐夫又没输给别人,快点来。” 我们还是没有响应。 “你们咋回事?”佟仁牛一样大的眼睛瞪了起来。 “来,和爸打几圈。”大卫过来捧场,找出麻将放好桌子,拉着高秀枝和三月坐下。“咱们今天哪也不去,在家陪爸打几圈。” “就是,大过年的干啥去?哪哪都人多,还不如在家打麻将呢,你看,还是你姐夫体谅人。”佟仁立刻眉开眼笑的对大卫伸出了大拇指。大卫是所有亲朋中唯一一个能让他在意的人,在他眼里,大卫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能挣钱会办事,不光给他的三个女儿都安排了好工作,还助她们的生活风生水起,大卫还孝顺,大方,包容,最重要的是,对他有求必应,这着实让他满意,更让他在同事们面前赚足了脸面,因此,有大卫在,佟仁是收敛的。“不过,咱丑话可说在前头,一把十块钱,把把清,不准赖账。”佟仁说。是人都知道他视钱如命,只进不出,所以他身边的人没有几个愿意和他一起玩儿。 “一把十块,那么多,我可没有。”三月退到了一边。 “你没有?谁信啊,你上班有两三年了吧,你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住在家里,你给我交过一分钱吗?你没有?!” “来,小妹,我给你出。”大卫又拉着三月坐下,把事先准备好的零钱放在每个人的面前。 “哈哈,有本钱了,看看,还是你姐夫想的周到,要不,我咋老说你姐夫好呢,你们也学着点。”佟仁赶紧笑逐颜开的拿起钱亲了亲,装进衣兜里。“来,快开始,我要把你们的钱都赢光。” 不知道我是因为讨厌佟仁进而才讨厌他的所有言行,还是佟仁本身的言行就是让人讨厌,总之,看到他那个样子,我立刻就想到马戏团里的跳梁小丑,不,就是跳梁小丑也比他强上百倍。 打了几圈后,大卫有事出去了,我们开始紧张起来,大卫不在,佟仁肆无忌惮的本色更会暴露无疑。果真,伴着叭叭的麻将声,佟仁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要狠狠赢着钱。”他那毫不掩饰的贪婪的模样真让人讨厌。 “要二条、要二条…” “来五万啊来五万,哈哈,胡了。”佟仁兴奋的手舞足蹈。“快、快掏钱,每人十块,一共三十,拿来—” “一条龙啊一条龙,清一色啊清一色…” 我实在看不上他那眉飞色舞张牙舞爪的样子,抱着孩子到另一个房间讲故事去了。 “哈哈,快掏钱。”佟仁又赢了。 “哈哈哈,老天有眼啊,我又胡了,都拿钱来。”这就是佟仁要打麻将的原因,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们不太会玩儿。 “掏钱吧,哈哈哈连坐五桩,阿弥陀佛,我这儿真是块风水宝地。”佟仁乐的前仰后合。 “这把欠一次,我输没了。”三月说。 “那不行,一把都不能欠。” “刚才你还欠我姐夫两把没给呢!” “少废话,掏钱。” “我真没钱了,就欠一把。” “不行,说好了一把都不带欠的。”佟仁的吼声传到了窗户外。 “多少钱,我掏。”我赶紧过去,生怕晚一步,他就要窜到房顶上。 “十块。” 我刚把钱拿出来,佟仁嗖地一下就抢了过去,动作快的吓了我一跳。“这把清了,再说一遍,一把都不能欠。” “你刚还欠了呢。” “少废话。” “不玩了。”三月撅起了嘴。 “不玩不行,我正在兴头上,不能破坏财运,这是规矩。” “不玩儿!没钱了。”三月说,我们姐妹三人,只有三月敢和他顶几句嘴。 “我给你掏,你玩儿吧!”我直给三月使眼色,我真怕这个年又和往年一样,因为三五块钱,因为一点儿鸡毛小事又引发连绵的战火硝烟。 “不玩儿。”三月全然不顾我恳求的目光,红着眼退到一边。 “你玩儿。”佟仁指着我说。 我还没来得及搭话,高秀枝忽然狠狠地按倒一颗麻将说: “都别玩儿了。” 佟仁的眉毛立刻炸了起来,眼里燃起了火星。 “好,我玩,我玩。”我见状,赶紧拉住高秀枝的衣袖坐了下来。 “不玩了。”高秀枝却站了起来。 “我再问一遍,到底玩还是不玩?”佟仁的脸变了颜色。 高秀枝犹豫了一下,退到了一边。 “#他妈的,都敢跟老子叫板啊,不识抬举的东西,不玩拉倒。”佟仁忽的站起身,抬手把桌子掀翻在地。“*他个妈的,和我整这套,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们。”麻将噼里啪啦洒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一个个都给我等着。”说完穿上衣服,扬长而去。 “那次,我和我姐夫到火车站找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他,”二月说:“我姐夫嘴皮子都磨破了,他才回来。” “哼!这就是你爹。”我模仿着高秀枝的口气恨恨的低声说,一想起这些,我的胸口就堵的难受。 “行了,都过去了,别生气了。” “那你说,老这样,还咋在一起过年啊。” “那也得过啊,你就这么想:没准今年他不吵架了呢。” “那可能吗?除非月亮也打西边出来,这都多少年了,咱们消停的过过一次年吗?他要么不在家里过年,要么在家就打架,烦死了。”我转向高秀枝。“妈,你说你怎么那么能忍,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呢?” 高秀枝瞪了我一眼,起身出去了。 “滴滴滴...”佟仁枕边的手机低声响了起来,我和二月相互看了看,奇了怪,他今天怎么忘记把手机藏起来了?说实话,自从他有了手机后,那可是长在他身上的宝,分分秒秒都不能离身,我们别说碰一下,就是连他的手机长啥样儿我们都没看清楚过,就连他进手术室,我们都不知道他把手机放到了哪里。 “滴滴滴...”手机还在响,我看了一眼佟仁,他鼾声正浓,我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儿拿过他的手机: “佟哥,你还好吗?我真想去看你,好想你啊,你的妹儿。” 我把手机递给二月: “真不要脸!你看看,都就这样了,还不忘勾搭人,我怎么愿意留他一起过年?这样能过好吗!他现在怎么不立刻就…!” “哎呀,姐。”二月打断了我的话,她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不恨吗?我恨不得他立刻就…我真就不明白了,妈为啥不离婚?” “爱离不离,咱别管她们!” “可咱们不是跟着受罪吗?” “那也没办法啊,谁让咱们遇上了。” “他俩前世肯定是仇敌,相约这辈子一斗到底,唉,要斗他俩斗,非扯上咱们干啥,真倒霉!” “叫上咱们当裁判呗,要不然光他俩斗多寂寞啊,”二月说:“姐,你还记得他们俩是什么时候不好的?” “我就没记得他俩好过。” “我也是。” “说起来,我九岁时,他俩就闹过。”我想了一下说:“再后来,应该是咱们搬到滨海后的两年吧,他俩正式拉开了战争的序幕,一直到现在。”我说。 “你九岁时他俩就闹过?” “嗯,我九岁时。”我肯定的点点头。 第4章 我九岁以前 我九岁以前,对佟仁没什么印象,有的都是我儿时的快乐。那时我还生活在辽西一个叫川州的县城的农村里,我们那个县城虽小,却埋藏着无尽的宝藏:它有着世界化石之乡的美誉,是世界上第一朵花盛开的地方,是世上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它还盛产优质的煤,有着当时亚洲最高的千米竖井,它产黄金、产木材,产稀有宝石战国红…那时,我的家乡虽不出名,却是我最幸福的地方。那天的我,又像往日一样,在田间挖到好几块大小不等,纹理清晰的石片,上面印着两条游动的小鱼,比我之前找到的那些石片都好看,我兴冲冲地往家跑,明天,我们几个小伙伴三妮四妮,小丫巴倔拉拉又该凑在一起比试了,看看谁石头上的花更美、叶更茂、鱼儿更灵动。 “六月回来了,快进屋看看,你爸爸回来了。”我刚进院门,房东周奶奶就说。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心里扑通一下。“我爸回来了?”可不是,又要过年了,我爸只有在过年时才回来,可不知咋的,我有点害怕,虽然我一两年或更长时间才见他一面,但我怕他。我怕他一有空就让我们和高秀枝不停的背: “淄博辛店在哪里,趵突泉天下第一,潍坊的风筝举世闻名”...我们早上眼睛还没睁开又要背: “黄灯在中间,红绿各两边,行人要遵守红灯停绿灯行...”我们不知道啥是趵突泉,也记不住啥叫红灯停绿灯行,我们不想背,但是不行,只要他一回来,我们就得不停地各种背,我们不背,他就凶我们,我们背不下来,他就吼我们, 我们连烧火的时候也要背,连刷锅的时候也得背,有时连两岁的三月也得背。我更怕他和高秀枝打架,他很凶,老是欺负高秀枝,老是说我们这也不对那也不行,在他眼里,我们哪哪都不好,而且有一天深夜,我还看见他把高秀枝打倒在地上,月光照进来,映在他的脸上,凶狠,我听见高秀枝小声的哭…我不敢睁大眼睛,不敢喘气,也不敢起来,我害怕,我吓得都尿了炕也不敢吱声,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我不喜欢他回来,他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上班,他好像是采石油的,我听村里的人这么说,他们说采石油可赚钱了,可我家没钱,高秀枝老是盼着他能寄钱回来,盼啊盼啊,有时候能收到20块钱,房东周奶奶就拿走一半儿,有时候半年也没寄回来一分,高秀枝总是为钱发愁,她不好意思老去借钱,她经常说:你爸有几个月没寄钱了。 “这孩子,快进去,去看你爸爸啊。”周奶奶催着我。 我返身出了院门,我不想见他,我要去找我姥姥,我姥姥住在我们村子的东南面,我跑一会儿就到了。 “姥姥姥姥,我爸回来了,我爸回来了。”我跑进我姥姥屋,气喘吁吁的告诉她。 “这孩子,你爸回来了,你往这跑啥,快家去。”我姥姥听了,高兴地说。 “我不回,我爸回来了我就在你这儿住着。” “那还中?你爸是想你们了才回来的,他肯定在家等你呢,你不回去他该找你了。” “那我也不回去,我又不想他,他坏……”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爸对你们多好啊,你忘了他给你买的铅笔盒了?忘了他给你买的糖了?快家去,看看他是不是又给你带好吃的了,说不准又给你买自行车了呢。” “真的吗?”听到这儿,我高兴起来。 “真的,你家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姥姥笑眯眯的看着我,我姥姥总是笑眯眯的,她笑的样子特别好看。 “中。”这回我高兴了,急忙往家跑,一想到我的小自行车,我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虽然我对我爸没啥印象,但我记得他给我买的自行车: 我五岁时的那年冬季,佟仁从千里之外的淄博换乘n次火车,给我扛回了人生中第一件礼物--一辆粉色的儿童自行车,这在那个年代可真算得上奢侈品了,要说这个礼物当时轰动我们全村一点儿都不为过,那时别说是儿童自行车,就是成人自行车在我们村都是极其罕见的,所以我的车一亮相,就成了全村人瞩目的对象。我真的是太喜爱这辆自行车了,连晚上睡觉都要把它搬上炕,连吃饭都要坐在车上,那几天,我唯一的事情就是学骑车。那时候,佟仁应该还是温和的,虽说我已记不起那时他的模样、脾气乃至他的一切,但他教我学骑车的场景,我却至今不曾忘记:每天早上一放下饭碗,我就立刻推着我的小车,拉上他走出院门儿,村里的小伙伴们儿早已经在寒风中等待了,见我出来,他们齐刷刷的投来羡慕的眼光,我女皇一般骄傲的挺着胸膛,在佟仁的指挥下,在小伙伴的叫声中,在村里坑洼不平的路上,上车,下车,摔倒…那时他一点儿不发脾气,连我把车把摔歪了,他也不着急,连高秀枝年前把我的自行车换了钱,他也不急,连我哇哇哭了好几天他也没恼。是的,是佟仁教会了我骑自行车。 隔年,佟仁又送给了我第二件礼物,一双红色的小皮鞋,天呀,我简直觉得自己就是公主了,幸福无比,我咔踏咔踏的走到哪儿,都会招来声声羡慕和夸赞,我的嘴半年都没合上。 我七岁时,佟仁还给我寄过一条咖色长裙,百褶裙上翻飞着美丽的蝴蝶,我喜爱至极,就连冬天也把它穿在棉裤外面,我可是我们村里第一个有裙子的女孩儿。(那条裙子我一直穿到初中,尽管磨破了好几个洞,我都没舍得扔,到现在它仍然放在我的衣柜里。)一想到这些,我飞快的就跑进了家,今年,我又会收到什么样的礼物呢? 屋里那个人,个子不高,身材结实,乌黑卷发、浓眉大眼,鼻挺嘴薄,看上去干净俊朗,可是,他的眼里怎么冷冰冰的呢?我妈也闷头不语,见我进来,他俩谁也没有理我,我没看见自行车,也没有好吃的,只觉得屋里闷闷的,压的我都喘不上气来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好,总是断断续续的听见他俩说话: “你到底离不离?” “不离。” “不离也得离,我和她都有孩子了。” …… “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告诉你啊,别找不自在。” “不离。” …… 次日清晨,我被满屋子的说话声吵醒了,我家来了好些人:我姥姥,我大舅,我们村的大连长,二连长,房东周奶奶,还有一个我叫做六姥爷的人,他是我妈的表叔,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正襟危坐,把我爸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陈世美啊,不能离婚啊什么的,我妈红肿着眼睛站在一旁,他们一直说了一上午。总之最后,我听见我六姥爷严肃的对我爸说: “我不同意你们离婚,永远不同意。”我知道,我六姥爷是个很有威望的人,他是我们小城法院的院长,是我们村子里走出去的最大的官,谁都得听他的。果真,我爸没有再吱声,但当天下午他就走了,我妈说他肯定去了十里地以外的我奶奶家,可是到过年了他也没有回来。大年二十九的那天下午,我妈领着我和二月,抱着三月去了我奶奶家,我们没有见到我爸。我爷爷闪烁其词的说,我爸到邻县看他二大爷去了,但直到过完年我爸也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我妈便总是愁眉不展的。次年,在我五大爷和六姥爷的鼓励下,我妈带着我们姐妹三人离开她生活了三十六年的故乡,来到了佟仁工作的地方。 第5章 从前的从前 “愈合的不错。”上午换药时,大夫满意地对佟仁说:“再过三四天就可以拆线了。”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太好了,我得给你们写封表扬信啊!”佟仁高兴地说,他比昨日又精神了不少。 “哈哈,不用不用。” “那必须用啊,医护人员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大恩人啊,我咋也得表示一下啊,那什么,”佟仁忽然神秘的对着他的主治大夫说:“大夫你说,是给你们送锦旗呢还是送红包啊?” “啊…哈哈,不用…都不用,你就放心养着吧。” “别呀,得送,这个我懂,现在都兴送这个,送锦旗吧,好看,但不实用,送红包吧,实惠,能装进自己的挎兜儿里——还是送红包吧,六月,你先替我包个红包,要大点,送给大夫。” 我瞅了大夫一眼,尴尬的笑着,高秀枝说的没错,佟仁这个人就是大蠢真愚,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竟然说着这么敏感的话语,电视上天天讲日日播杜绝给医生送礼送红包,杜绝歪风邪气,他这不是明显给人上眼药儿嘛,这让大夫们情何以堪,果然,主治大夫严肃的说: “我们这儿不兴这个,只要你们能健康出院,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奖励。” “啊,那是那是,不过,”看到大夫变了脸,佟仁连忙改口:“我是觉得你们太辛苦,想慰问一下,我们不告诉别人不就完了吗…六月你也不用瞪我。” 我把头扭向一边,唉,情商低真是没有办法,话说他能想到的,我们早就做的天衣无缝了,只要天知地知大夫知就行了,何必大庭广众的说出来。二床的人闭上了眼睛,三床的在窗户边儿收拾东西,下午他们就要出院了,病房里一下子静了很多。 “不要拉倒。”医护人员出去后,佟仁不服的说:“他们哪个少收红包了?哪个一年不得明着暗着的收个几十万?电视报纸上早都说了,这个还能瞒得了我?哼!他们不过是在这里装装样子假正经罢了。” 三月也把头扭向了一边。 “送红包都是公开的了,谁不知道?不信你问问他们,他们肯定都送了,是吧?。”佟仁把目光看向二床和三床,二床三床没有回应,病房里很静,很热。 “她怎么没来?”半晌,见没人理他,佟仁又问,她,指高秀枝。 “都来干啥?有我们在,又有护工。”我没好气的说。 “哼!” 高秀枝原本想来的,是我没让她来,她来确实起不了啥作用不说,相反的,看着就让人别扭。假如他俩能像二床三床的夫妻那样,相互鼓励,相互安慰,相敬相爱,那样,也能使人愉乐。可是,他和高秀枝已经二十多年没说过话了,即使是在医院这几天,俩人一天也说不了几句,一天也相互瞅不了几眼,不是他的眼神看向房顶,就是她的眼光瞅向地面,若是偶尔两个人的目光遇到一起,很快就彼此嫌弃的闪开了,要么,他撇她一嘴,她怼他一句,剩下的只有尴尬,这样的相处,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倘若不是这次佟仁生病,他俩人至死不开口也是有可能的。三十八年的夫妻,二十多年没说过话,也没有离婚,过的像仇人一样,却依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给我把床摇起来点儿。”佟仁说。 “咋了?” “没咋,躺着累。” 三月摇起了床,佟仁看向窗外,他大大的眼里此刻竟有些落寞。有时,我觉得他也很可怜,他其实是孤寂的,他没有贴心的朋友,也没有要好的同事,和他自己的兄弟子侄们处的也不是很好,更从未真正的走进过我们的心里。尤其是近些年,我们再没有关心过他,体谅过他,甚至再没有好好看过他一眼,我们从前所付出的种种真诚和努力被他一次次重击之后,都变成了怨恨,日积月累冰山一样坚硬,我们对他除了惧怕便是躲避。可是,这又怪谁呢?我瞟了一眼佟仁,在这个年龄层里,他依然属于帅气的,个子虽然不高,还有些胖,但五官标准,英气十足,还有些气场,只是英俊中带着些许戾气,给他的颜值打了很多折扣。平心而论,他和高秀枝站在一起,很是般配,很有那种最美不过夕阳红的画面,可惜,那只是表象,表象掩盖了真实。 说起来,这许多年来,我越来越不想再接近他了,我对他除了讨厌和憎恨,已没有一点儿其他的感觉,我和他,还不如我和邻居们亲近。我又瞟了他一眼,他的肤色红润了许多,他胸口包扎着的纱布非常醒目,而我的心,竟然没有一丝的疼痛。他的枕边,放着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一张书签探出了头,这本书他看了无数遍,我不知道他从中学到了什么,但这一点我不得不暗暗佩服,他是爱学习好读书的,哪怕是来住院,他也要带上两本,抽空便读几页,我滨海的家里书籍很多,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今日时政要闻,从帝王将相到街边杂耍,每一本书,他都精心阅读认真分析,不管你随手翻开哪一页,书里那些生僻的字,古怪的词,罕见的典故,他都会用红笔画出来,并在旁边标上拼音写上注解,读书,他是用心的;那些书更是转化为知识,从他嘴里说出来,变成流畅的上下五千年的灿烂历史,变成九百六十万公里的锦绣河山,变成抑扬顿挫的三侠五义和中国领导人的丰功伟绩,知识,他是渊博的;佟仁还极讲卫生,他总是把自己的衣服鞋子洗刷的干干净净,放置的整整齐齐,虽说衣服大都有十多年之久,但总还是带着阳光的味道,偶尔我们瞥见他的抽屉里,或是打开他的衣柜,他所有的物品都摆挂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连我们女人也自愧不如,就连他开的车,也是他们车队保养的最好的,擦洗的最亮的,里里外外没有一点污渍,爱惜的如同是他自己的私家车一样,这点,他的同事们都忍不住要夸赞他几句,洁净,他又是首屈一指的;说到他对工作,那也可以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来形容,我从未见到过他迟到早退或缺勤,这样看来,佟仁简直是完美的。不,不,绝不,他又是巧言令色的,是见利忘义的,是自私狭隘的,哪怕是学龄前的儿童对他说错了一句话,他也得大吼大叫着给怼回去,哪怕是同事朋友们无意中做错了一件事,他也要不依不饶没完没了的纠缠着,更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随着岁月茂密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要抖搂出来,添枝加叶的叫嚣一翻,骂的直让人惊慌,他还是得饶人处不饶人的,就连他的亲弟弟和他借五十块钱,利息也是要有的,在佟仁心里,不管多久,“仇”,一定要加倍报的。总之,他任何的一个缺点都能掩盖住他所有的发光点。这也令我时常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他的优点与缺点是那么的鲜明且极端,他的言和行又是那么的背道而驰,我也想不通,他那些书是怎么读的,书中,他画的那些美好的诗句难道就那么弱不禁风?画完就散的无影无踪,没给他留下一点儿痕迹?有时候,我也真想写本书,写写他,写写高秀枝,写写他们分裂的人格和一起走过的崎岖泥泞的生活之路。托尔斯泰不是说过吗: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俩的这种不幸从哪儿说起呢,从他们相识呢还是从佟仁上了大学呢? 我又看了一眼佟仁,他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在想些什么,抑或在回忆过往?但我知道,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往,留给他的应该也是苦涩: “我十九岁时,下乡到了离你奶奶家十里地之外的铁营子村,也就是你妈她们村子,我被分配到一队一组,组长是你大舅高秀山。”曾经有那么两年,佟仁也曾微笑着和我们讲述着他年轻时的事。“我们那时候穷啊,穷的吃了上顿儿没有下顿儿,人们天天为吃的发愁,我从小就饿怕了,家里人多,上头有你爷爷奶奶和你五个大爷,下面又有你两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咋抢也轮不到我,我总觉得饿,后来你四大爷又娶妻生子---那时候他还在川州,还住在西街咱们老宅里,我就更饿了,我就寻思离开家我或许能吃顿饱饭,所以就不顾你奶奶你五大爷他们的劝说,执意下了乡,寻思这下能填饱肚子了。结果真像你奶奶说的,农村也好不到哪去,净吃些野菜树根儿地瓜秧子,难得的喝口高粱米粥时,那粥里也光是米汤不见米粒,就那也不能吃饱,那时怎么那么饿啊,饿的我经常眼冒金花双腿浮肿——我这点小个儿,就是那时候饿的,那时我老想,要是有人能让我吃饱饭,叫我天天给他家掏粪坑我都愿意。”曾几何时,我们吃着晚饭,佟仁回忆着过去,也曾其乐融融:“渐渐的,我就注意到了你大舅高秀山,你别说,你大舅那时特能干,不怕苦不怕累,什么脏的臭的他都不在乎,而且从没听他说过饿,他每天都面庞红润,精神饱满,我就寻思这个人必是有什么法宝?怎么一天到晚不知道愁呢?呵呵,所以我暗暗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决定有意的接近你大舅,于是,我抢着和他干最脏最重的活儿,给他说城里的新闻趣事,还讲你奶奶家从前的殷实富贵,逐渐的,我和你大舅成了朋友,你大舅开始隔三差五的给我带个野菜窝头、杂面饽饽,土豆地瓜什么的,那时候吃起来咋那么香啊。 你大舅那个人真不错,话不多还能干,不争不抢也从不显示自己,我没见他和谁红过脸吵过架,也没听他埋怨过谁,和你大舅相处起来舒服自在,不像你五大爷你八叔他们,处处争强好胜,没理也得狡三分,说实话我更愿意和你大舅待着。”落日的余晖照在窗户上,金灿灿亮晃晃的,也映得佟仁的脸庞格外的满足,那时我们刚刚来到滨海,生活也稍有起色,可以说那是我家少有的幸福温暖的时刻。“后来,你大舅就邀请我去了他家,你姥姥家那个宽敞那个豁亮,那院子大的能跑马。” 每每佟仁讲到这儿时,高秀枝的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当年她的家比开着当铺的佟仁家更殷实更富有一样: “我们家那时生活好着呢,我和你姨顶两个男人用,挣得工分儿比男的都多——你爸根本不是个儿,你姥姥更是个铁女人,我们家年下还有结余。” “是,”佟仁接茬说道:“你姥姥家那时不挨饿,还有存款,所以我最佩服你姥姥一家,她们家又和睦又宽裕,尤其是你姥姥,善良,要强,能干,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一个人还把家撑的那么好,你说仅凭她那一双三寸小脚怎么把你妈你大舅和你姨他们仨抚养成人的?又怎么把日子过得那样红火?据说你姥爷在你大舅六岁时就离开了他们,是吧?”佟仁说着看向高秀枝: “是,那时我还不到四岁。有人说你姥爷参了军,有人说他是去了国民党,总之,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你姥爷再也没有回来。”高秀枝说这话时,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不少。 “不过,在你姥姥家,我可是真没挨过饿。” “那时你可没少往我家跑。” “也没少给你家干活。” “那倒是,脏活累活抢着干,没少干。” “那时,我愿意闻你姥姥家的柴火味,愿意看你姥姥的笑脸,愿意呆在你姥姥家宽敞豁亮的大院子里,你姥姥家安静温和,不像你奶奶家——我们家的人都能说,恐怕话掉到了地上---这个毛病不好,我也得改改。”佟仁说着端起了酒杯,脸上布满了幸福。“那时,你姥姥对我可好了,拿我当儿子看,你妈和你姨又漂亮,我就更爱去了。” “那是。”每次听到这儿,高秀枝的脸上就会泛起羞涩的笑容,那笑容,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她最美的笑: “过了一年的八月十五,你爸和你大舅在我家院子里烧香拜月磕头,结拜成了把兄弟,发誓今生今世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佟仁嗞儿吧喝了口酒,感觉那酒分外香甜: “次年的八月十五,我和你妈又在院子里烧香拜月磕头,发誓不离不弃恩爱白首。” 他们讲着这些时,窗外是和煦的风,阵阵花香弥漫开来,给人以沉醉和平静,幸福大概就是这种模样。许多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幸福的开始了新生活。然而有时,幸福往往只是开始,是表象,而后才是故事,是生活,比如他俩,他俩幸福过吗?可能吧,幸福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早早的就成了皓首,恩爱呢,大概三十年前便已分道扬镳了吧。 “呼噜。”佟仁的鼾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又看了他一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我身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他是我最不想见和最憎恨的人。我总是反省自己对他是不是过于冰冷,我也总想寻找些和他在一起时的美丽和甜蜜,然而没有,一件都没有。确切地说从我记事起,我对他就没什么感觉,九岁以前我对佟仁所有的记忆就是他给我买过一辆自行车一双鞋和一条裙子,仅此而已,余下的一切,我都是从大人们聊天说话中断断续续的知道的。我听说,我七岁那年,他上了工农兵大学,我姥姥常对我们说: “你奶奶他们家的人都是有文化的,都聪明又好学,你爸爸又上了大学,以后你们要向他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可是,上了大学有了出息的佟仁没多久就恋上了同班的女同学,毕业后俩人又分到同一所学校一起成了教书育人的光荣教师。讽刺的是,为人师表的佟老师因此在我九岁那年,回老家和高秀枝闹起了离婚,婚自然是没离成,但两位老师也没有消停,尽管后来高秀枝带着我们姐仨儿到了佟仁任教的地方一起生活,也没能阻止那两个人的苟且。虽然最终,闹腾了一年的佟仁为此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教师的岗位,带着我们到了一个艰苦的八线小城,在勘探队开启了他职业司机的生涯,算是彻底和过去告了别。佟仁和高秀枝这面破镜也就粘吧粘吧又凑合着重圆了,又过了一年,我们来到北方这个着名的小城滨海落了户,才有了我们家那段短暂的幸福的时光。我常想,也许就是从他俩闹离婚起,他们彼此心里就种下了不幸的种子,同时种下的还有佟仁对高秀枝娘家人的仇恨,所以在这许多年里,只要哪天他喝了酒,或者他心里生了火,就会指着高秀枝和我们的鼻子,恶狠狠的骂道: “你娘家人不是有能耐吗?你六叔不是法院的吗?你们不是想要压着我一辈子吗!我这辈子要是翻不了身,你家人谁也甭想好好过。哼!现在想要登我的门?做梦!我告诉你们,你们铁营子的人要是谁胆敢迈进我家一步,我就打断他们的腿!谁要是敢踏进滨海半步,我就削折他们的腰!”说这话时,他眼里喷着熊熊火焰,我敢笃定,若是此时旁边有根火柴,它就能自燃起整个房间。也正因如此,我姥姥家的人迄今为止一次也没来过我家,我姥姥直到九十岁离世,都不知道我家的门朝哪开。 有时候,我大舅、我表姐或姐夫到滨海出差办事或者路过,他们会在离我家不远的某个地方,请人悄悄捎来口信儿,于是,我们便会跑出去和他们见上一面,像做贼一样。 我们也曾多次试探佟仁: “这几天我大舅可能要来滨海办事。”他听了,脸阴的像要下暴雨,砰的一敲桌子: “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来了我可不客气。”吓得我们再不敢吱声,他已全然想不起他和他大舅哥家的情谊,想不起他们曾经月下的誓言。我们都惹不起佟仁,我们打不过他,也不敢骂他,才刚刚想要据理力争,就被他劈天盖地的一顿臭骂砸的蒙头转向,我们只有忍耐和躲避。有时候,我看到别的父亲牵着自己孩子的手快乐的走,看着别的孩子和他们的父亲撒娇的笑,给我恍若隔世的感觉,我甚至怀疑那父亲应该不是个男的,男人怎么会那么慈爱和温柔呢?男人不应该都像佟仁一样吗?看看我们的父亲,别说和他牵手,就连他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我们也从不碰一下,只怕那衣服突然咬住我们的手;离他还有三丈远时,我们的笑容已经凝固…除了必须一定需要用钱时,我们又怎么敢靠近他。 “妈,又催交学费了,怎么办啊?”小时候,我们总是这样无奈的对高秀枝说。每次交学费,我们心里都恐慌,交学费恐慌,买书本恐慌,和同学春游恐慌,从小到大只要是涉及到钱,我们没有一次不恐慌。 “那咋办啊,这个月实在没钱了。”高秀枝为难的说,其实不用她说,我们也能感觉出来,看着每天的饭菜就知道。高秀枝没有工作,她是农村户口,那个年代,户口比文化更重要,况且,她也没有文化,尽管这许多年来,她不停的打工,摆摊儿,想尽办法赚钱,但挣的实在有限,别说余钱,就连每个月的日常花销也常常是捉襟见肘,她尽力了。而佟仁则是高兴了往家里交个三十五十,不高兴半年见不到一分钱也是常有的。我们不敢要,对于佟仁来说,和他要钱无异于要他的命一样,他可以给别人大方的花钱,但要是给我们花,那便是难于上青天了。 “要不,你们和他要要看?听说今天他们好像发奖金了。” “好吧。”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呢? 傍晚,佟仁回来了,看到他急匆匆的进屋锁门,我们便知道他肯定是发钱了。曾经有几次,我们无意中撞见他自己在家里数钱,看到我们回来,他吓了一跳,随即马上转过身去,面向墙角,背对着我们,并且或左或右的移动着他的身体来遮挡我们的视线,一开始我们很是好奇,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以为他学了什么新运动,还走过去想看看——他的身体转的就更夸张了,嘴里还直撵我们。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怕我们看见他手里的钱才这样,再后来,他发了钱就会立刻进屋并锁上门来防备我们,他的抽屉永远是两把锁锁着。 “爸,我们要交学费了。”我们硬着头皮说。 见他不应,我们便更惶恐: “学费,书本费,班费什么的我们仨一共八十元。” “跟她要去,我没有。”他头都不抬的说。不知几时起,佟仁和我们提到高秀枝时,不在说“你妈”了,而改用“她”。 “我妈也没钱了。”三月说。 “她没有我也没有。” “老师说了明天是最后一天,不交就不让上学了。” “你们老师放个屁也是香的,你去问问,他敢不让你们上学吗?” “反正明天都得交上。” “没有,先借去,等有钱了再还。” “你不是刚发奖金了吗?还让我们去借,还和谁借啊?老借钱老借钱,都没人借给我们了,这次你要是不给,等我们长大了,也不给你钱。”三月说,我们姐仨只有三月敢和他顶几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和二月连兔子也不如。 “我*你个妈的,反了天了,敢威胁老子,老子养你们这么大,供你们吃供你们喝,供出仇人来了,告诉你,我不欠你们的…”佟仁顿时暴跳如雷,朝着我们跺脚吼着,他那俊朗的面庞狰狞起来比歹徒更加可怕,骂够了,他或许扔下五十,或许没扔,甩手就又出了家门,次数多了,我们都不记得了… 第6章 我们的家 年,近在咫尺,帝都的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人潮涌动,飘扬的国旗,闪耀的灯笼,精美的中国结,共同编织着繁华盛世的红火景象,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眼花缭乱,古老的民俗风情使人应接不暇,人人谦和友爱,个个笑容甜蜜,大家期待着新年,期盼着奥运,我也置身于其中,享受着欢乐中国年带来的喜悦气氛。逛了一天的街,我心情大好,看着满屋堆着的年货,它们仿佛也染上了快乐的颜色。 “今天他咋样?”晚上,高秀枝和三月回来,我应付差事似的问道。 “挺好的。” “他没说点儿啥?”我又问,我敢肯定,我和大卫不在跟前儿,佟仁一定会提些要求的。 “就问问在哪儿过年。” “没说别的?” “没有。” “那我出门时,他和你嘀咕什么了,刚才问你,你也不说。”高秀枝问三月。 “没说什么。” “说吧,我还不了解他?”高秀枝说。 “他和我要一千块钱,我没带那么多,给了他五百。” “他干嘛跟你要钱?!”没等高秀枝开口,我先起了急,只要一听到佟仁和我们要钱,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说过年时要给孩子们点压岁钱。” “你为什么要给他?”果然,高秀枝也炸了锅,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她双手叉腰,怒目圆睁,满脸通红,高秀枝只要一生气,就会是这个样子。 “咋能不给,他都张口要了,再说,病房里还有别人看着呢,我就给了五百。” “五十也不给他,那个王八犊子。”高秀枝的脸涨得越发的红。“给他钱?!都多少年了,他给过我钱吗?给他!!你们怎么这么向着他啊!你们说说,这一年年的他一分钱不往家里交不说,吃的喝的还光让我掏,啊,越来越的一天到晚的净算计起你们来,你们一分钱也不行给他!宁可给王八犊子也不给他...钱,他借给外人中,对自己的老婆孩子一毛不拔!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也不怪高秀枝生气,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些年来,我们想从佟仁手里要出一分钱,那简直无异于海底捞针,别说他从不往家里交生活费,就是偶尔我们周转不开时想和他借个三百二百那也是天方夜谭。等我们逐渐的长大了宽裕了,他却绞尽脑汁算计着尽可能的把我们挣的钱装进他的口袋,这怎么能不让人生气? “就是,你干嘛给他?”我也埋怨着三月。 “不是我心狠,你们听听——我本不愿意和你们念叨,怕你们听了又生气,可这些话不说,你们不会知道,而且压得我也实在难受,你们听听,他像话吗?这次来住院之前,佟小江又去咱家了。” “又和他借钱去了?”没等高秀枝说完,三月就问。 “是,又和他借钱去了,这次说什么要合资办砖厂,说到时候给他高利贷的利息,啊!把钱借给别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回头就从你们手里抠,这是什么人啊?这个王八犊子!他什么时候给过我一分钱啊?” 唉,我深深的叹了口气,是啊,高秀枝说的没错,从我记事起,我不曾记得佟仁主动给过高秀枝一分钱,或者是送给她哪怕价值一分钱的东西,没有,一次都没有。他宁可给他五哥二婚的媳妇买衬衫,给他外甥媳妇送围巾——他外甥当着个不大不小的官,给刚认识的所谓的朋友买烟酒,就是不给他自己的老婆孩子花一次。 “他这个人啊,不说脑子进了泥石流,也是让驴给踢了,分不清里外。佟小江他们,除了和他借钱,给过他什么?连瓶汽水都没给他买过,大老远的来家里,次次空着手,连一斤槽子糕也没拿过,还能给他利息?——笑话!到时候能还他本金就烧高香了。” “是呢。” “他咋就不想想,除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谁能管他!他那些侄男外甥女,包括外头那个…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一次次的跟他借钱行,反过来谁能借给他一分?遇上什么事儿,谁能帮他?他住院了,谁想着来看看他?谁又来伺候他?还不都得是你们!啊?他咋就不明白呢?钱,不给你们不说,净往外攘了,借的借给的给,到头来他自己手里没存下一个子儿,他咋想的呢?王八犊子!他咋不死了呢!”高秀枝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这个人呐,对咱们狠着呢!” “他借给小江钱了吗?”我问,小江是我四大爷的儿子。 “借了吧?那还能不借?谁奉承他两句好话,他就找不着北了。你说说,小西大前年跟他借钱时也说给他高利贷的利息,这不,到现在不但利息没见到一分,连本金都要不回来了,那叫三四万啊,三四万!不吃不喝得存上多少年啊,这又往外借,挣钱那么容易吗?他这个人啊!可说他什么好呢!”小西是我小姑的小儿子,我的小姑有三个儿子,那两个儿子都在我老家的银行里担任要职,小西早先也在银行工作,可他却早早辞了铁饭碗四处游荡,正业不务,听说隔三差五的还得惹些是非,气得我小姑和我小姑父也因此早早过了世。“啊?自己的两个哥哥那么有权有钱都不帮他,那么多有钱的叔叔舅舅们也不愿意借钱给小西,为什么啊!佟仁也不想想!”高秀枝越说越来气。“你五大爷,你八叔哪个不是百万富翁?他们为什么也不借?谁不比他聪明?都知道那小江小西不着调,挣一个花五个,哪是那过日子的人啊?还开砖厂?哼!我看还没等那砖投胎呢,钱早就让他们败霍光了,到时候怕是连裤子都得赔掉了!还能给他利息?!”高秀枝说。“唉——竟天天舔着脸说这些年就靠他放高利贷来养活咱们,养活这个家,他简直就是放屁啊!” “这次他又借给小江多少啊?” “我哪儿知道,他们在那屋里说话,我就听了那么几耳朵,他的事,啥时候跟咱们说过。” “是啊,他的事啥时候和我们说过,妈的,他怎么不死过去!”我心里恨恨的重复着高秀枝的话,我太恨佟仁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才好。俗话说贪小便宜吃大亏,佟仁就是典型的丢了西瓜捡芝麻——他借出去的钱,给回来的利息不够买仨瓜俩枣,本金却是遥遥不知归途,几年都要不回来,害的他一次次往老家跑,他咋就不长记性呢?唉!我们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不能排解我们心中长久的怨恨。高秀枝说的没错,佟仁动不动就说这个家一直是他放高利贷养活着,可我就没见他往家里买过粮买过油,也没见他给我们买过衣服买过鞋,更别说看到他的一分钱现金,我们只知道他借给他侄子外甥的钱经常要不回来,气得他在家里时不时的破口大骂,不知道他骂给谁听,反正借钱的人是听不到的。 “啊,这次来住院,一寻思也得花个万八的,我问他带了多少钱,他说他就有三千,你们听听,那是人话吗?三千?够个屁!啊?他说他没钱了,我真想问问他这些年他那些钱都哪去了?唉,可一看见他生病了那可怜的样儿,我也没问出口,还给了他两千,要不然他就拿着三千块来了,剩下的还不是想让你们花?告诉你们,你们先垫上可以,等他报了销让他还你们,一个子儿也别替他出。” “嗯。”我点点头,真是越听越让人生气。 “你说他这次住院得花多少钱啊?” 高秀枝问。 “今天下午我到护士那问了问,已经花了三万多了。”三月说。 “啊?是吗!”高秀枝听了,楞了一下,不一会儿放缓了口气。“这么大的病…”她沉默起来,刚刚满面的愤怒变成了担忧,我知道,说到底她还是在意佟仁的,女人,终究狠不下心来,不管嘴上有多厉害,心还是软的。“唉,爱多钱多钱吧,能治好就中,钱算什么呀,放在那就是一张纸,是吧?”她又说。 “是。”我又点点头。 “你们也别生他的气了,这钱,他要是不还你们,我替他给。” 我无声的笑了。 自古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受到佟仁的影响,我上中学后就暗暗发誓,佟仁怎样对我们,我将来就怎样对他。我工作以后又在家里住了近一年左右,那段时间里佟仁逮个空儿就暗示我,让我和他共同分担我家的水电费煤气费(这几项费用是从他工资里直接扣除的),说白了,就是让我每个月给他点钱,我就不给,看着他每每被气得两眼冒火直喘粗气的样子,我别提有多开心了,我就是要以牙还牙,反正我也上班了,有宿舍了,可以不回家了,山高皇帝远,他也不能把我怎么着了。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得不到钱的佟仁会想方设法方法来报复高秀枝,所以,我也不敢太过分。那年,我记得我刚刚上班没多久,佟仁他们单位组织了一次疗养,可以带家属,而且除了吃饭,家属也全部免费,这项福利使得人们欢呼雀跃,高秀枝也十分心动,我知道她也想去,却怕佟仁不给她报名,佟仁他们单位,家属共有十来位,这难得的机会很快使得家属们结成联盟,都要去,一个都不能少,统统集体报名。那几天,高秀枝格外小心,尽量不去招惹佟仁,就怕佟仁把她的名字删除。虽说佟仁一如往日的虎着脸,正眼不瞧她一下,但依旧掩盖不住高秀枝的笑容,很多年我没有见她那样开心了。 那几天,佟仁在我们面前,不止一次的旧话重提:如果没有他,高秀枝肯定还在农村种地,如果没有他,我们姐仨也不会农转非,如果没有他,高秀枝更是不可能有这样疗养的机会,疗养说是不用个人掏钱,其实是占了他的奖金基数的,等等等等…哼,我早就听明白了,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让我掏些钱给他,我偏不!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过去的啥也别说了,但是现在,我就是想让他知道,长大后我就变成了他,我有多吝啬,他就有多厌恶。 但事实上在他们出发前,我给高秀枝拿了充足的钱,我怕她舍不得吃,怕她被人耻笑,更怕佟仁给她难堪,我对高秀枝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负担她和佟仁两人的饭费,以此来堵住他的嘴,我告诉她在外面不要和佟仁争执,免得老被同事们笑话,我太了解高秀枝了,以她的固执愚钝,她是不会让佟仁占到一点便宜的,我也太了解佟仁了,占不到便宜的他,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我本以为在我的叮嘱下,那次旅行是相安的,虽然两人在家里不说话,但至少在外人面前可能会装一装,况且有那么多同事在,佟仁也应该会多少顾忌点脸面。谁知,疗养回来没多久,和高秀枝要好的阿姨就告诉我: “六月啊,你爸实在是太过分了,别的不说我们也都知道,可是这次,唉,可没见过你爸这样的人,心可真是狠:在扬州那天晚上,你妈出来吃饭忘带房卡了,你爸愣是一宿没让她进屋,你妈和我敲了半个多小时的门,你说你爸能没听见?半夜十一点多我们又去敲门了,你爸还是不开,连服务员去开门,他都在里面反锁着,最后你妈在我的房间将就了一晚。你说你妈一晚上没回去,你爸会不知道?他不是成心是什么?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们,知道你们管不了他,听了又堵心,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可是想想,你们都大了,也都挣钱了,看你爸心情好时还得多劝劝他,老这样哪行啊。” 我气得血液倒流… “妈,你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他不是说要净身出户吗?你还犹豫什么?”我无数次问过高秀枝,我盼望他们离婚简直比盼望中个大奖还要真切。“我姥姥一个人,在那样的年代还能把你们三个养大成人,现在的你,怕什么!”我真是又气又恨。每每听到我们仨这样说,高秀枝要么抿嘴不语,要么脸红脖子粗的把我们骂一顿,倒好像是因为我们才使她过的不如意。“我真的希望你们两个离婚,余生,各自去寻找自己喜欢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得要把彼此折磨得遍体鳞伤才行啊!” 都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的父母于我们就是这样,我不理解高秀枝为啥死活都不肯离婚,难道她真是为了我们,为了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可是,她看不出来我们不快乐吗?莫非她内心舍不得她那个名义上的丈夫?根本不愿意离开?又或她就是想拼个鱼死网破?我不明白。我也不理解佟仁,既然已为人夫为人父,不要说带给家人幸福和安全,就是不闻不问也是好的,而他,却总是琢磨着怎样变本加厉的对待我们,他的心里就没有一丝丝愧疚吗?他对付我们的手段,说出来都没人会信: 佟仁会每个月都到邮局去,把家里电话费的账单打印出来,一笔一笔把他自己支出的部分用红笔画出来并算清楚,其余的费用由高秀枝来担负,他会把每个月他在家里吃的东西记下来,细致到一根黄瓜,其余的费用也由高秀枝来担负,他会把水电煤气费平均分配,他只付他自己的那份,他做到了名副其实的aa制,我们五个人的aa 制...那时候,我也只是刚刚上班。可以说佟仁对家里的算计,只有我们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他为了少给这个家花钱,真是绞尽了脑汁,费劲了心思,一旦达不到他的要求和目的,他就会折腾高秀枝,折腾我们。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假使让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我万万做不到,假使对他以毒攻毒,我又不敢太过分,我要顾忌高秀枝的感受,高秀枝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夹缝中生活的我要疯了,我厌倦憎恶痛恨这一切!每每站在我滨海的家里,我心凉如冰。 “姐,你说咱们真是他亲生的吗?”二月上初中时还曾经问过我。 “咋不是,你看咱们和他长的多像,尤其是你。” “可是,他为什么对咱们那么不好啊?”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那样讨厌我们。按说,我们姐妹仨人听话懂事有礼貌,好学习爱劳动,从没被请过家长惹过事儿,是大人们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可就是怎么做都不称他的心,别说能赢得他一次笑脸,就是连句话他也没好好和我们说过。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出于什么心里,前一秒还在外面和别人微笑,而一进家门他的脸立刻就下了霜,我不知道。是,我承认,从小到大我的父亲只打过我们几次,谁家的孩子小时候又没挨过打呢?可是直到现在,我们见了他都不寒而栗,不用他动手,他只要一瞪眼睛,我们的腿就已经瑟瑟发抖,他只要一开口,我们便觉得窒息,和他在一起,我们时时刻刻如坐针毡,那种胆颤和惊恐已深深的烙在了心里… “姐,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他打妈了。”十岁的三月抬起头忧伤的说。我记得那天是八月十六,是二月十二岁的生日,高秀枝出去摆摊儿还没有回来,我们仨在客厅里写作业,外面,天有些阴。“姐,他对咱妈不好,对咱们不好,还老让咱们去借钱,有时候我可恨他了,姐,我长大挣钱了也不给他花。” “咱院里的人还老是问我:‘二月,你爸又没回家吧?他早都下班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我听了,就骂他们,姐,我也讨厌咱院儿的人。” “是啊,他又有四天没回来了,”我说:“其实他不在家更好。” “但是,今天我二姐过生日,他们肯定都忘了。” “忘了我生日没关系,我只希望他俩能不再打架,咱家能幸福。” “我也是。” 邻居家飘来了炒鸡蛋的味道,真香啊,我们使劲吸了吸鼻子,我家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顿炒鸡蛋了,就是今天,二月过生日,我们也吃不上。 “大姐,二姐,要不咱们离家出走吧?” “去哪儿?咱们没有钱,哪也去不了。” “我有一块五。”三月高兴的说。 “我有两块二。”二月说。 “可咱仨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买两张火车票的,能去哪儿?”我说。“再说了,咱们都走了,他们打起来,妈连个帮手都没有。”其实,我有过无数次离家出走的想法,可就是没有勇气迈出去。 “那,等咱们长大了一块走。” “好。” 轰隆隆,一阵雷声过后,楼前传来几声熟悉的咳嗽声,我们的心立刻就拧成了一团,我看了下表,八点钟。 “呀,他回来了,今天咋这么早?”我们仨慌忙站起身,三月迅速跑进了小屋,我和二月赶紧站到门口 ,门开了,佟仁一脸阴沉的进来了。 “爸,你回来了,吃饭了吗?”看到他,我连声音也止不住的发颤。 “吃饭了吗?你们别他妈的一天到晚没话闲磕打牙,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傻啊。”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佟仁一边换着拖鞋,一边瞪着他牛一样大的眼睛吼道:“这么晚了还问我吃没吃饭,你们是想饿死我吗?” 看着他一脸的凶气,我和二月不敢再多说一句。 “去去去,边旯儿呆在去,别在我跟前儿晃。”他极不耐烦的朝我俩抖抖手,仿佛要掸走身边的臭虫,我们刚要转身走开,“你不知道给我倒杯水吗?”他又大吼一句,吓得二月赶忙哆嗦着倒好水递到他手中。 “滚开滚开。”他接过水继续吼道。我们唯唯诺诺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更不知道是该滚开还是该继续站着,我们茫然不知所措。“看看你们那德行!”他又吼。他已然忘了他二女儿的生日,别说是祝福一声,就是好好的说句话也是不能的,他换好鞋,喝完水,洗洗手,气乎乎的进了他屋,很快响起了呼噜声,我和二月这才如释重负的舒口气。 说实话,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火,我们一天天如履薄冰,若不是因为高秀枝,我们真希望他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他在家里,我们连睡觉都提心吊胆,他可能不知道,在他不出去的夜晚,在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咒骂高秀枝的声音虽然小,却字字清晰句句如锥,是那么恶心恶毒,骂的高秀枝整夜无法上床,只要高秀枝刚躺到床上,他那“粪坑”里的沼气就汩汩涌出,熏得满屋臭气哄哄,他那绿豆苍蝇似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怎么挥都挥不去…多少个夜晚,我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多少个夜晚,高秀枝是挤在三月窄小的床边度过的,又有多少个夜晚,我们在黑暗中看见她流泪的眼睛… 也有要好的朋友问我:“你爸为什么会那样?”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答道,并仔细的回想着,生怕漏掉我们哪天或许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才使他总是雷霆大发,可是没有。“如果是你爸,你爸会这么做吗?”我问好友: “爸,你回来了?” 又一天半夜,楼前的咳嗽声惊出我一身冷汗,我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递上笑脸:“累了吧。” “少废话,端饭端饭。”他一脸的厌恶。 “好好,你还没吃饭吗?” 我接过他的衣服挂上。 “你是不是傻啊,你是想要饿死我吗?这么晚了我上哪吃饭去?你给我开的饭店吗?”他忽然气急败坏的一声吼,炸得我屁滚尿流的跑进厨房。 “都十点了,我以为你吃过了。”我端上饭来,战战兢兢的解释着。 “十点了?你还知道十点了!十点了还问老子吃没吃饭?十点了老子还在外面给你们挣钱,供你们吃供你们喝, 你们难道是喝西北风长这么大的吗?还有脸问!” 我低头不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样说,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使他称心如意。 “我他妈是鬼吗,见我回来一个个都躲在屋里不出来,我能吃人吗!” “她俩睡着了…我妈卖项链去还没回来。” “去去去。”他又厌恶的掸掸手,我又臭虫一样滚回我们的小屋。我只有在我们的小屋里才能松口气,我站在小屋门口,偷偷的听着他在客厅墩着酒杯,摔着筷子,呼呼地喘着粗气,时不时的还骂上几句,我习以为常了,我不再想刚才我错在哪里,也不愿再去回忆哪个细节没做好,我厌倦了,我只祈祷他喝完酒能很快睡去,否则高秀枝回来后又将是一场恶战。 “如果是你爸,他会这样吗?”我问好友:“我自愧不如二月,我是真恨他,二月嘴里说恨他,却一如既往的抢着给他洗袜子,刷鞋子,一如既往的在得知他要跑长途时,给他买他爱喝的可乐桔汁,他爱吃的饼干蛋糕带在车上,丝毫没有舍不得花钱,要知道,那钱是二月上学之余起早贪黑摆地摊儿卖东西攒了好几个月的,那是她买铅笔橡皮乃至学费的一部分,二月自己可是连一颗糖也不舍得吃。你说,除了这,我们还能怎么做?” “你爸没反应吗?”好友问。 “反应?没有,他不但没有反应,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吗?” “不知道。”朋友摇摇头。 “说出来你都不信,我爸一个人在家时,常常偷偷的给自己买好多好吃的,有几次他吃的正香时,被三月回来后撞见,三月站在他身后,静静的等待他分给自己一块时,他却狼吞虎咽的吃下最后一口,擦干净嘴巴,反身狠狠瞪三月一眼,然后转身离去,你爸会这样吗;当他站在小卖部门口,自己痛快的喝着可乐吃着酸奶时,看着二月就在不远处瞅着他,他却无动于衷,你爸会这样吗;当他快进家门时,三口两口吃掉手里的橘子,全然不顾我们窗前渴望的目光,你爸会这样吗?” “不会。” “真的,我不求别的,不求他对我们有多好,不求他主动给我们一块钱——别人家是双职工,我家是单职工,我妈没工作挣得少,我们家又三个孩子,我能理解,可是我只想问问他,他有过一次耐心的和我们说话吗,有过一次对我们笑吗?没有钱没关系,温和一些不行吗?很多家庭也没有钱,但却有爱,有爱!我们需要的是爱!!”我哭了,我其实不爱哭,我的眼泪在夜里已经流完了,可我说着说着竟然又哭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在他面前,我们大气不敢喘,更别说想对他说这些,我不敢说,他也不会听的。” 朋友不解的看着我,眼里有同情有疑惑,是的,她们不会理解的,任何人没有经历过都不会理解。 “还有,如果是你爸,他会这样做吗?”我继续问着好友。在我要结婚时,佟仁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要结婚了。”二十四岁的我对佟仁说,我盼着这一天好久了,我终于可以离开他,离开这个家了,我简直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他听了,没有像其他父亲那样的喜悦,半点都没有,他没有问我结婚的日期地点和怎样安排,更没有问我婆家在哪里,家里都有谁?没有,或是象征性的问问我有什么需求,一句都没有。他的脸像平时一样阴着,他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他瞪起牛一样大的眼睛看着我说: “婚,是你自己要结的,和我没关系,我养你这么大,你没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也没有一分钱给你。” “我没有想要你的一分钱,”我一字一句的说:“放心,我不会和你要钱的,但你既然这样说,那我也想问问你,这个家里的冰箱电视洗衣机是谁买的,电话谁安的(那时,安装一部家庭电话要3000元),你柜子里从未间断的烟酒茶糖又是谁给的?”我第一次有勇气说了这么多话。 “滚你妈的,我没跟你们要钱就不错了,你还想和我算账,你能算得清吗?你们难道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吗?”他吼着。 是啊,算不清,我心里也常常这样想。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们会不会生活的更好?抑或还不如现在?我只知道,我们仨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他没有给过一分钱,这个我一点不生气,甚至还暗自感谢他,因为他没有阻拦我们,没有和我们的婆家要一分钱的彩礼,也没有难为我们的丈夫,当然,我们仨谁也没有举办婚礼,一家人连坐在一起吃顿饭都没有,我们仨简单到领了证就离开了家。但令我无比气愤的是“那个女人的大儿子”和我前后脚结婚生子,他可是给了不少的钱,滨海是个小城,这些瞒不了我们。 我成家后,大卫常常劝我: “他再不好,也是你爸,你不要再怨他了。”可我,没法选择原谅。每每想起这些,想起他对我们的凶恶吝啬,想起他对我姥姥家里人的冷漠鄙视,想起他对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家里的种种的讨好和大方,我如鲠在喉,满腔的愤怒喷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所以别说是五百,就是五块我也不愿意给他,不愿意!可是,就像三月说的:我们既然狠不下心来不管他,那就只能屈服。 第7章 还是我们的家 “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嗯。”我答。一早,我来到医院,带了只佟仁喜欢吃的烧鸡。 “还用我买点啥不?” “你买?你咋买?” “我给你钱,你看着买。” “嘁!”我轻蔑的哼了下,难道太阳今天走错了方向? “咋?你不信?”定是看懂了我的不屑,佟仁说:“我啥时候说过谎啊?” “哈哈哈!”我轻蔑的笑出了声,他说这话,我当然不信,别说我不信,就连我五岁的外甥恐怕都不信。“你哪来的钱?” “这你别管。” “和三月要的?” “她给我的。” “她平白给你钱干嘛?” “怎么?我病了她给我点钱难道不应该么?我做了这么大的手术,你们谁问候我一声儿了?谁给我一分钱了?我养你们这么大…”佟仁的声音提高了三度。 我转身出了病房,这些话,我从小到大听了一万遍,听到要吐。“你养我们长这么大…”可是我真想问问他:谁让你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谁又愿意和你成为一家人?不愿养我们,你又为什么不离婚?全天下又有几个父母没有把子女养大?成天这么说,不觉得心中有愧吗?难道你看不到其他父亲是什么样子吗?难道你的父亲也是这样对待你们吗?我一分钟都不愿意和他呆在一起。 医生护士来查房换药。 “来来来。”佟仁忽然有点儿神秘的向站在门口的我招招手。 “您有什么事?”医生问。 “叫我闺女过来,来来。” “怎么了?”我不情愿的往前挪了几步。 “来来,快过来,你看看,看看我的伤口,这么大。”佟仁指着他的肚子对我说。 “噢。”我瞅了医生护士们一眼,挤出了一丝微笑,我瞟了一眼他的伤口,红肿刺目,蜈蚣一样又长又大,占据了半个腹部,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的伤口,我竟然没有一丝心疼,我和他真是越来越像,越来越冷漠。 “愈合的很好。”医生和护士瞅了我们一眼,包好伤口,微笑着走向三床。三床是前天住进的一位和佟仁年纪相仿的父亲,那父亲慈眉善目,和颜悦色,他的身上,仿佛有一股磁场,散发着浓浓的爱意,他的眼里好像有一条小溪,流淌着甜甜的蜜汁,他和他的儿女,轻言浅语,笑意融融,啥时候看过去都像一副岁月静好的画卷,他们,总是吸引着人不由自主的往那边看,看着看着不由自主的咧着嘴笑,笑着笑着不由得心就静下来,仿佛置身于世外桃园般安静怡然。 “这破饭,真难吃!”午饭佟仁吃了一半儿,把剩下的推到旁边儿。这话我信,医院营养餐里的胡萝卜,小油菜,土豆,看似色香貌美,实则寡淡无味,吃了十多天,也是够了。 “那就吃鸡。”我把热好的烧鸡递给他。 “不想吃。” “吃吧。”我说,我知道他没有吃饱,他的胃口极好,什么事都不会影响到他对吃的热爱,且他从不挑食,从不浪费食物,他对食品有着超乎常人的珍惜,我没见过他剩下一粒米一棵菜叶甚至一口汤,就像小品里说的,他从来都把盘碗吃的溜光,甚至比洗的还要干净,为此,我们还总在背后取笑他。 “不吃,没胃口。” “吃吧吃吧,趁热吃,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了。”我脱口而出, 说完这话,我们俩都愣了一下,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来,吃吃吃,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佟仁一边说一边拽下个鸡腿儿塞进嘴里。一九八九年的端午节这一天,晚饭时候佟仁就回来了,他还破例买了一兜好吃的。“这年头儿东西真他妈的贵!光一只烧鸡就十五块!十五块啊,来,吃,趁热吃,别说我老不往家里买东西。” 我们忙不迭的伸出筷子,只怕动作慢一点儿,他牛一样大的眼里就要喷出火来… “来,二月,你不是能吃么?今天管够,可劲儿吃。”佟仁吃完鸡腿,又抓起半个猪蹄儿大口大口的嚼着:“这猪蹄儿,全滨海最好的一家卤肉店买的,仨猪蹄儿就三十!可别说我没给你们买东西啊,这顿饭就花了我近一百块,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上次我刚买完螃蟹,这次又买了这么多,这海带丝,这花生米,这酒…” 上次?我看着佟仁边吃边说的丑陋模样想,上次?恐怕是两年前了吧。不管啥时候,佟仁只要买点东西回家,哪怕是三斤蛤蜊两条小鱼,他也会这样儿说个没完,那几句车轱辘话我倒着都能背下来,吃这样的饭,我三天都不消化。难道他忘了他经常敲着饭桌教训我们的:“食不言寝不语吗?”是啊,他肯定忘了,他一周也未必在家吃顿饭,怎么会记住这些?他可以忘,但我们不能忘。 “吃吃吃,你咋不吃?瞅着我干啥?”佟仁又拽下了另外一个鸡腿儿放进他自己碗里,瞪着我说:“我可告诉你啊,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了,你们要是不吃,那可不怪我…对喽,看看,三月吃的多开心,你吃!” “吃呢。”我点着头。 “哎,这就对了,吃,可劲吃,吃完了咱再买去,不就是一百块钱吗!我啥时候亏过你们的嘴?咱这做父母的,不能让别人挑出半点毛病来,说出去,得让人竖大拇哥,对吧!你们说,现在像我这样好的父亲上哪找去——打着灯笼都寻不着,你们就偷着乐去吧。” “哈哈哈。”我的心里真的是乐开了花,不过,那却是鄙夷的乐,嘲讽的乐。 “好吃,真他妈好吃,这三十块钱的酒就是好喝,老子养你们这么大,今天也喝喝好酒…将来你们挣钱了,别忘了孝敬我,记住,你们是有妈生有爹教的,不像她,有妈生没爹养的玩意儿,什么东西!我*她个妈!”她,指高秀枝。“我这辈子,算是毁在她手里了,我跟她没完!我就实话跟你们说吧,我掐着半拉眼珠儿都看不上她,一个没人味的东西。”佟仁借着酒劲儿,边吃边发着飙。“想管住我,没门,也不看看她自己那**揍性!” 我们仨神经绷得紧紧的,既怕高秀枝走过来和他理论,又怕他突然冲到小屋破口大骂,这种情形时有发生,轻的时候是高秀枝闭口不言,任他祖宗八辈的骂个痛快,但凡高秀枝回嘴,不是她皮青脸肿就是碗筷满地,每一次我们都吓得彻夜难眠,我们不敢劝他,酒后的他恶魔一样可怕。还好,也许因为今天过节,也许因为他心情不错,骂了几句后,佟仁居然闭上了嘴巴,这顿饭难得的在平安中结束了。一瓶酒喝没了,大多的食物也进了他的肚子,酒足饭饱的他,打着饱嗝,摸着滚圆的肚皮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继续吃,使劲吃,啊,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了。”说完踉踉跄跄进了他的屋。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听着佟仁在那屋里打起了呼噜,我才拍着心脏说:“噎死我了,真讨厌,每次在家吃顿饭都不消停,就他有教养,有人味,说那话也不嫌磕碜,烦死人。” “是啊,真烦人,就他那样还老说咱们。”伴着佟仁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们仨才敢放开说话。“姐,别生气,咱就当没听见。” “可我都听到了,一个字都没落下,气的我直打嗝”。 “是生气,可生气有什么用啊?” “唉,没用,就是又恨又堵的慌。” “别堵了,想点高兴的,要么再吃点儿吧,这还有一块好肉,”二月说着挑了一块鸡胸夹给我。“姐,我看你也没咋吃,快吃吧,可香了。” 我朝二月笑了一下,我知道,她吃的更少,她总是坚持把好的一切留给我和三月,我俩不吃,她绝不动筷,她舍不得,别看她比我小五岁,可她的心更敏感更细腻。 “好,”我点点头,大口的吃着。“喂,三月,你咋不说话,你没听见?”见三月一直不吱声,我推推她。 “我用了个好办法,”三月说着从耳朵里掏出两团儿毛线球儿。“我听的少。” “哈哈哈,你可真聪明,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机灵鬼呢。” 我们仨说得正欢,高秀枝阴着脸过来了,我家就是这么特别,不知从几时起,我的父母不在一个桌上吃饭了,佟仁在家时,他俩要么等对方吃完再上桌,要么独自或在厨房或端到那屋自己吃,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起初,我们还劝劝这个求求那个,无奈收效甚微,时间久了,习惯便成自然了。 “你们又说他啥呢?” “还不是老一套,往家买点儿东西就老生常谈,在家吃顿饭就说个没完没了,噎得我们饭没吃饱倒是气饱了。”我说。 “来来来,快坐下,吃,可劲吃,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了。”二月模仿着佟仁的样子要拉高秀枝坐下。 “哈哈哈,就这样。”我们仨低声笑着,佟仁不在眼前,真是愉快又自在。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给你们买回来吃的也堵不住你们的嘴。”高秀枝甩开二月的手,急赤白脸的说。 “咋啦?难道我们说错了吗?你不是也生气吗?”看到高秀枝那副模样,我呼的一下来了气, 真是够了,刚刚看完佟仁凶神恶煞的脸,又来了她横眉冷目的面孔,咋不叫人烦? “滚着。”高秀枝也恶狠狠的瞪我们一眼。 “我说的不对吗?我宁可不吃他买的东西也不愿意听他说那些,和他一起吃顿饭我胃疼好几天,你不也一样么?”不知为什么,我就见不得高秀枝替佟仁说话,我就不明白了,佟仁给了她那么多伤害和耻辱,她为什么还要维护他。 “那你们都别吃,一个个没良心的。” “那你也别吃。”我看看其实已经所剩无几的饭菜,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说道。那时年少的我不敢跟佟仁顶嘴,却勇于和高秀枝针锋相对。我可怜高秀枝,也心疼高秀枝,但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可以在我们面前随意的指责抱怨佟仁的种种不是,却丝毫不允许我们埋怨佟仁半句,就算我们只是他俩的垃圾桶,也有装满时候,也有往外倾倒的时候,难不成真当我们是陷空山的无底洞,永远不会溢出来? “什么?”高秀枝显然被我气到了,她双手叉腰,目露凶光。“你们这帮崽子…”她那样子,简直就是佟仁附了体。 “姐,妈,你俩就别吵了,还不够烦啊,快吃饭吧。”二月说。 “吃,吃个屁!”高秀枝狠狠踢了一脚桌子,转身走了,她又不吃饭了。唉,这就是我家,我家就是这样,爹是明目张胆的爹,妈是暗自较劲的妈,虽说拒食是她惯用的杀手锏,我们早已习惯,但我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些愧疚,不该在吃饭时间和她顶嘴。说起来,佟仁有佟仁的可恨之处,高秀枝有高秀枝的气人之法,高秀枝有两大法宝来威胁我们:禁言和禁食。佟仁跟她生气,她用上,我们惹她不高兴,她也用上,尽管她的方法对我们来说早已失效,而她却永远不会刷新重造,且屡战屡用,丝毫不看疗效,我也不得不佩服她。在我记忆里,这两种方法她至少用了十年了,头些年她和佟仁关系较为正常时,他俩人若发生点磕磕碰碰吵吵闹闹,高秀枝就会三天五天的不吃饭不说话,那时,赶上吃饭时佟仁还会一遍两遍三遍的叫她,耐心的等她,等她上了饭桌我们才能一起动筷,有时佟仁叫不动她,便会命令我们仨轮番上阵,直到让高秀枝端起饭碗为止。那时的高秀枝是那么倔强,不求她半小时,她是不会吃饭的,又饿又急得我们,都哭出了声儿,她也无动于衷。那时的高秀枝又是那么冷酷,上了饭桌的她,死死的板着一张脸,任凭我们怎么和她说话,她就是不吱声,她那嘴巴一闭,一根撬棍都奈何不了,半个月不开口也是常有的事儿,要说她带给我们的沉重一点也不比佟仁差。那时我常常想,假如高秀枝生活在战争年代,我们国家的史册上恐怕会又增添一位守口如瓶的女斗士。那时我也总是提心吊胆,我真怕热脸贴个冷屁股的佟仁会忍不住一拳头轮到她身上,还好,那时没有,那时候的佟仁愿意忍耐,他顶多摔摔筷子骂两声,再不就一脚踹开门愤然而去。后来,佟仁的心渐渐的走了,再也不等高秀枝一起吃饭了,再也不先开口和她讲话了,再后来,我家的饭桌变成了餐馆的流水席,谁回来谁做,谁做了谁吃,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吃顿饭了。 高秀枝气鼓鼓的拎包出去了,她去夜市卖东西了。我们滨海是个旅游城市,每年从四月份开始,旅游的人便多起来,当地人就会趁着这个时间在路边,在海边,在景区门口或拎着会推车或摆地摊儿卖一些土特产,比如各种海产品,各种贝壳蛤蜊皮做成的小摆件,各种真真假假的项链手串戒指这样的小东西赚些钱,高秀枝就是卖货大军中的忠实一员,我们仨也会在假期加入其中。 唉!我们仨面面相觑,接下来的几周高秀枝肯定又要故伎重演——不吃饭不说话不理我们,她不仅对佟仁这样,对我仨也一样,真烦啊。我们曾经多次劝她,她这样做其实只是在折磨她自己,折磨我们,也不利于健康,对佟仁丝毫不起作用时,她眼睛一瞪,不耐烦的大声对我们说: “滚着。” 那样子和佟仁简直一摸一样,我们是丝毫办法也没有。 “要不,我给妈送点吃的去?”二月说。 “行,你去吧。”我收拾着碗筷说,我知道,二月惦记着家里的每个人。 “妈爱吃面包和火腿肠,我给她买点儿。”二月从她的存钱罐里扣出钱,无精打采的出去了。二月瘦瘦小小的,典型的营养缺失,她小的时候是我家最穷的时期,那时,我家天天吃苞米面粥就咸菜,半年也吃不上一个馒头,更别说见到荤腥了。我记得有一回高秀枝炒了一盘白菜,二月高兴的手舞足蹈,对着盘子大喊: “肉肉,肉肉,今天吃肉肉。”等夹到嘴里尝出来是白菜帮子后,她失望的哭了半天。唉!好不容易等到日子好过一点了,佟仁和高秀枝又开始了持久战,每当我们一起吃饭时,就成了我们仨最担心的时刻,饭桌上,佟仁每每虎着脸,黄世仁一样,我们仨则察言观色,谨小慎微,不敢说不敢吃,每一口都嚼的小心翼翼,每一筷子都把心提溜在嗓子眼儿,生怕一不留神惹怒了他,招来一顿雷暴。就那样,有时二月想要盛第二碗饭时,佟仁就“啪”的一拍桌子,瞪起他那牛一样大的眼睛吼道: “吃,吃,就知道吃!光吃草料不长膘!白瞎粮食。”吓得我们赶紧离开饭桌,成长的路上没吃饱过,也没吃好过,不知道和那有没有关系,二月和三月的个子始终没长起来。 “呼噜噜…”佟仁在那屋打着呼噜,他每呼噜一下,我的心都跟着颤抖一下,我真想早点儿高考完,早点逃离这个牢笼一样的家,卸掉一切束缚,远走高飞… 第8章 我们和他 八九年,我高考完毕。 “我肯定考不上大学啊。”我为自己找着各种理由,就我家这种环境,我哪有心思学习啊,能考上才是怪事,我只能期待着老天保佑吧。眼下,我还是趁着假期的到来多挣点钱是最当紧的。天渐渐热起来,滨海一年之中最热闹的季节到了,四面八方来此旅游疗养的人络绎不绝,滨海人会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把一年的钱都赚回家。这也是高秀枝最忙的时候,她每天早上四点左右就要赶到海边,摆好地摊儿,那里聚集了看日出的人,六点准时跑回来,为上学的我们做好早饭,八点到下午五点是她在宾馆打工的时间,下了班她又急急忙忙回家做晚饭,往往是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便又到夜市去出摊儿,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家,这样的奔跑只为多卖点东西,多挣点钱,每年滨海的旺季,高秀枝就是这样度过的。现在,高考完的我,也加入了她的行列。 不知咋的,最近俩星期佟仁减少了外出,到点就回家,这让我们奇怪之余极其不适,唯有更加小心翼翼,一切看着他的脸色行事。这天,晚饭过后,他坐在厅里看电视,我则收拾碗筷。 “二月,到阳台给我拿下毛巾,我忙着呢。”佟仁喊道,其实,他只是一边忙着看电视,一边拿着镊子拔胡子,阳台离他不到五步远。 “好嘞。”正在学习的二月麻溜跑的过来,拉开客厅的窗帘,一手推门,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迈出去,身后就一声大吼: “拉上拉上快拉上,屋里亮着灯,不要拉开窗帘。”唰——吓得二月不知所措,赶紧拉上了窗帘。 “你们仨都过来——你们知道不知道屋里亮外面黑,家里所有的情况都会被外面的人看到,这是一楼一楼,所以开着灯时不能拉开窗帘,知道吗?你们要记住,不-拉-窗-帘-直接开门,懂吗?”佟仁疾言厉色的对我们喊道。 “懂了,懂了。”我们直点头。 “重复一遍!!” “不拉窗帘,直接开门,咱家是一楼,省得被外面看见。”我们仨哆哆嗦嗦的重复着。 “滚吧。” “先拉开窗帘怎么了,又能看到什么!整天疑神疑鬼的,真是有毛病,再说了,谁稀罕往你家看啊!你家可有啥!”我滚到厨房一边刷碗一边想着,可惜我只敢想不敢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事儿多!跟你在一起,早晚得吓出心脏病来!你要是能天天都跑长途该多好,你要是半年不回来那就更好,要是能一年不回来,哼!我就是考不上大学也乐意。”我越想越气。 “六月六月。”阳台外有人喊我。“你妈让你给她送几串蛤蜊皮项链去,她今晚卖的可多了。” “噢。”我忙不迭的奔向阳台,小心的隔着窗帘刚把门打开,忽的,佟仁窜到我身边大吼一声: “拉开拉开快拉开,把窗帘拉开再开门,不知道吗?”他一边喊一边用手指点着我,吓得我头皮发麻,急忙拉开了窗帘。 “你们仨都过来——你们知不知道隔着窗帘开门,时间长了会把窗帘磨破,磨破窗帘是要花钱的,要花钱的!你们懂不懂啊?懂-不-懂?”佟仁气急败坏的喊着。 “懂了,懂了。”我们仨的腿直抖。 “重复一遍!!!” “拉开窗帘再开门,要不然会把窗帘磨破了,磨破了窗帘要花钱的。”我们仨又哆哆嗦嗦的重复了一遍。 “滚。” 我们又屁滚尿流的进了小屋。 “他脑子是不是有病啊?”我们仨悄悄的骂着佟仁,我们仨常常这样悄悄的骂着他。 “肯定是,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正常人有这样的吗?” “是呢,看见他回来了,咱们先开门不对,他说进苍蝇进蚊子,后开门也不对,他说咱们眼里没有他;开灯前拉窗帘不行,他说黑,开灯后拉窗帘还不行,他说外面能看见,咱们怎么做都是错,就他对。” “就是啊,他现在越发不正常了,那天不是还告诉咱们,不论谁来找他,都要说他不在家吗?他咋了?是不是在外面欠了巨款了?” “他倒是想欠巨款,可他也得有啊,就他挣那点钱,还不够给那个女人花呢。”我鄙夷道。 “呀,他该不会是更年期提前了吧?要不然咋越来越邪乎——要不,会不会是他跟那个女人断了?他都五天没出去了?” “谁知道呢,兴许又和人打架了,要么就是帮别人‘对缝儿’没对好被人发现了,怕人找上门来?”我们仨正在小屋里悄声说着,当当当的传来了敲门声。 “谁呀,来了。”我和二月答应着刚要去开门,佟仁嗖的一下从客厅里窜了出来,拦住我们,极小声的说: “就说我不在家。”说完又嗖的窜回客厅,闪身躲到了门后,速度之快惊得我们目瞪口呆。 我和二月惊慌的瞅了一下,定了定神,打开了门: “呀,是赵叔,您有什么事?”原来是我家楼上,佟仁的同事,住在三楼的赵叔。 “你爸呢?我找他有点儿事。”赵叔边说边进了门,我们在一个单元住了好几年了,非常的熟,常常推门就进屋。 “他不在家。”我和二月挡在门厅,脸红了。 “又出去了?”赵叔有些不解的看着我俩,又往客厅看了看,客厅离门厅不到两米,往次他来,我们都会热情的邀他进屋。“我在外头呆了一晚上了,没见你爸出去啊。” “出去了。”我们假笑着。 “他啥时候走的?” “嗯,好一会儿了。”我们敷衍着。 “奇怪了,我一直在门口坐着了,咋没看见他?” “不知道。”我们应付着,原来撒谎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行,等你爸回来告诉他,说我找他有事。” “好。” 赵叔疑惑的走了,佟仁这才从门后跳出来,他指着赵叔的背影,一脸鄙夷的骂道:“#他妈的,真他妈有病,大晚上找我能有啥事?有事不会白天说?大傻叉子。”接着又指向我们:“对,以后再有找我的,就这样说。” “嗯。”我们赶紧点着头,真不知道谁有病!不管是不是找他的,只要一听到敲门声,佟仁不论是在吃饭还是在穿袜子,不管是在厨房还是在阳台,他立刻就放下手中的一切忙不迭的躲到门后去,仿佛做了贼一样,这样的爹天底下怕是没几个。 我也得赶紧出去卖东西了,我可不想和他多呆哪怕是一分钟。夜幕虽已降落,但空气格外新鲜,海风淡淡,灯火点点,花草芳香,杨柳摇曳,离开佟仁的视线,哪哪都那么美,哪哪都看不够。 “大姐,大姐。”我刚走出几步远,三月就追了出来。 “咋啦?”我那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即刻又悬了起来。 “没咋,我也要和你一起去,我的作业写完了。”三月接过我手里的包袱说。 “哦,好。”我和三月赶紧来到路边,找了个游人多的地方,蹲在地上,打开包袱铺好布单,整齐的摆上仿水晶仿珍珠的项链,芙蓉石的吊坠木鱼石的戒指,还有贝壳蛤蜊皮粘成的各种亭台花篮小动物的摆件儿,开始练摊儿。 “大姐,以后挣了钱,你想干什么?” “我想到个遥远的地方,最好还是海边,买个房子,面朝大海,背靠山坡,四季花开,庭院错落,咱们在那里生活,好不?”我看着来来往往的游人说。我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又要去往何方,但他们各个笑容惬意,悠闲自得,好像走在自家的花园里一样气定神闲,让我羡慕不已。“你呢?” “我,就想离开家,跟着你,到哪都行。” “好,我们一起,”我使劲的点点头。“一起努力!” “嗯。”三月高兴的笑了。“项链戒指便宜了,十块钱两个。”她大声的喊着。 “项链戒指便宜了,十块钱两个,十块钱两个,走过路过别错过,快来买吧!”我也大声的喊道。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喜欢在夜晚的大幕下,在陌生的人群中,放肆的喊开心的叫,能赚钱能忘记烦恼,能躲开佟仁,能踏实快乐,还能做自由自在的我… 第9章 黑夜 我又惧怕夜晚的来临。 黑夜,既能伪装一切掩盖事实,又能卸下虚伪暴露真实,黑夜,坦荡又真切。黑夜世界里的我们,一直是焦虑惶恐的,屋里流动着高秀枝的怨恨,充斥着佟仁的无情,一切,都像龇牙咧嘴的怪兽,一丝丝吞噬着我们脆弱的神经。每当天黑以后,高秀枝总是隔一会便扒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窥探,夜越深她窥探的越久,我知道她在等待佟仁回家,佟仁不回来,她的心无法安静,都说时间能让人放下一切,但对高秀枝不然,她扒着窗户等待了几年,恐怕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尽管她也知道,佟仁是不可能在凌晨两点以前回来的,但她依然隔几分钟就看一次,上瘾一样,这不,刚挨到九点,她就迫不及待的出去了。雨,哗哗下的正急,我透过窗户看到高秀枝很快消失在雨夜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憎恨,我不知道是在憎恨佟仁,还是在憎恨高秀枝,亦或是在憎恨越来越深的黑夜。 “姐,雨下大了。” “嗯。”我点点头,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天,屋里潮湿阴冷。 “姐,你准备复读吗?” “不,我要去找工作。”我果断的说。我没有考上大学,但我没有心思再去复读。 “到哪儿找工作?” “不知道。” “你会离开滨海吗?” “不知道。”我犹豫着,我想离开滨海,但又不知道去哪里。 “我以后是一定要离开滨海的。”二月说。 “我也是,我不想呆在家里…” “大姐二姐,我也要跟着你们。”三月听了,忙不迭的说。 “好。”我们仨缩在小屋里,我们只有缩在小屋里才能踏实,我们的小屋很小,两张窄窄的小床,一个小小的写字台,还有一个简易的衣柜,小屋很黑,屋里的一切都很模糊,小屋的窗外,是一面高高的墙,青砖灰瓦泛着冰凉,高墙遮挡了白日和阳光,使得小屋终日没有光亮,即使是在白天也得开着灯,小屋和高墙之间还有一条排水沟,水终日哗啦啦的响着,小屋也很冷,飘摇的窗户渗透进风声雨声和雷声,即便是这样,小屋依然是我们仨的避风港。忽的,一个雷炸在小屋的窗下,床,抖了几抖。 “天啊好怕。”三月赶忙蒙住了脑袋,扎进墙角。 “妈呀。” 我也赶忙蒙住了头,我最怕打雷打闪了。“你不怕吗?”我问二月,只有二月不怕,她还在淡定的看着书。 “不怕,这比起以前咱们住帐篷时好多了,那时候咱们家住在河间,爸老出差,妈给人家帮工,你上学,只有我和小妹在家,一到刮风下雨时,帐篷就会被掀起一个角来,我俩就能看到整个闪电,炫丽又刺眼,那时候我怕,那时候我和小妹经常吓得钻到桌子底下。” “是呀,那时候真害怕,咱家住的帐篷有两个角怎么弄都弄不好——压多大的石头,砸多深的钉子,绑多粗的绳子就是不管用,不管冬夏,狂风动不动就把帐篷的一角掀到半空,有时候还会把两个角一起掀起来,咱们可没少出去拽帐篷,尤其是下大雨的时候,帐篷又湿又沉,绳子又硬,绑起来费死劲了。” “是呀是呀,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漏的哪哪都是,到处摆着盆和桶,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有时候连床上都摆着两三个,咱们仨挤在角落里,抬头看着雨滴,低头看着水流,那个担心呐,唉,别提多害怕了。” “是呀,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咱们住了两年多的帐篷呢,现在想想真不可思议。”我们听着忽大忽小的雨声说着过去。每天的这个时间是属于我们仨的,没人来打搅,这个点佟仁在那个女人家,高秀枝要么在夜市上摆摊儿,要么走在寻找佟仁的路上,无论风霜雨雪他俩都从不间断,从不畏惧,而我们仨又高兴又忧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是尽头。 “六月,六月,”门外忽然有人大声喊我。“快去看看吧,你爸又和人打起来了。” “在哪?”我的心咚的一下,我连忙跑出去,隔壁单元的李哥站在我家窗外面说。 “就在下坡儿小学那,我还劝了半天呢,刚才我还看到你妈过去了,你快去看看吧,人家人多。” “哦。”我们仨慌忙向下坡儿跑去,雨停了,月亮出来了,风一吹瑟瑟发抖,滨海对季节是敏感的,刚一立秋,天气便有了凉意,树上,几片干瘦的叶子旋转着飘落下来,路上,稀疏的行人匆匆走过,墙角,两只觅食的野猫扑进草丛,发出一阵奇怪的嗞嗞声,夜,有他的无助和孤寂,更有他的凶狠和冷漠。我们加快了脚步,恨不能一步就冲到下坡小学,真奇怪,我是那么痛恨佟仁,恨他在家里嚣张跋扈,恨他在外面狂妄自大,我巴不得别人狠狠的揍他几顿,最好打的他体无完肤,来泄泄我们这些年心中的怨恨,可此刻,我的腿却不知为什么跑的飞快,下坡儿小学就在眼前了,校门前果然有几个人在吵嚷,高秀枝则站在一旁。 “怎么啦,妈?”我们飞奔到高秀枝身边问。 “不知道啊,我刚走到这儿,就看见他们在打架,我也是刚给拉开。” “打着他了吗?” 我看向佟仁,此时他正被三个男人围在墙角,还有一个男的站在不远的地方。 高秀枝点点头。 “活该,真痛快!”我暗想,可同时心里却又生出隐隐的担心。 “那不是那谁吗?”二月忽然吃惊的说。 “谁?”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可不是,不远处站着的那个男的,竟然是‘那个女人的小儿子’,叫小生,他和二月同级不同班。“他咋来了?”我也吃了一惊。 “不知道。”二月说。 “听说姓佟的欠了小生他表舅的钱,他表舅要了好长时间了,姓佟的就是不给,这一阵子姓佟的又没去那家照面,那些人才半路上来截他,我也是刚问了那个崽子知道的。”高秀枝斜了一眼小生,低声的说:“这准是姓佟的又鼓捣人家跟他做买卖做黄了,拿着人家的回扣不给啊,生姜改不了辣味,活该,咋不打死他个王八犊子,解解恨!”高秀枝咬牙切齿的说。 “妈,你知道他叫小生?”我有些吃惊。 “知道,”高秀枝顿了一下,说:“你们快去劝着点儿,他们别又打起来了。” “嗯。”我和二月走上前去。 “你们都别管,这事儿和你们没关系。”围着佟仁的那三个人见了我和二月说道。他们仨看上去都在三十岁开外,虎头虎脑,黝黑粗壮,其中一个稍矮的人对我说:“我们找他就是要钱,放心,他还了钱,啥事儿没有。” “少放屁,做买卖是你们自愿的,又不是我逼的,凭啥跟我要钱。”见我们来了,佟仁直了直腰,理直气壮的吼道,可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却透出几分怯弱。 “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我他妈接着揍你信不信,要不是当初你死气白咧的骗我们说,跟着你能挣大钱能发大财,我们能上当吗?”一个人说着,照着佟仁的肩膀狠狠的打了一拳。“说吧,啥时候给钱?” “笑话,给你们钱?我请人吃请人喝,搭进去多少,你们知道吗?还想让我白忙活?!上次那钱你们白挣了?” “挣个屁,还不够吃顿饭的,行了,别再跟他废话了。”那三人说着把佟仁的头按在墙上,拧着他的耳朵说:“告诉你,今晚再说最后一遍,明天你再不还钱,我们他妈的可不像今天这样客气了!” “你们敢。” “再说!”一个人又举起了拳头。 “我给我给,不是说了吗,多少钱,我给你们。”高秀枝见状急忙过来说。 “他这种人狗屁不懂,就知道欺软怕硬,不教训教训他不长记性!” “是是,你们教训教训就行了,快放开他吧。”高秀枝死死地拽着那扬起的拳头央求着。 “你真给?” “给。” “要给你给,老子可没有!”佟仁对高秀枝嚷着,幽暗的灯光晃在他的脸上,晃在他嘴角的血丝上,他的衣服被扯破了几道口子,鞋也掉了一只,完全没了往日的威风,狼狈不堪。 “咣。”佟仁的胸口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我是替别人打你…我他妈的早就看不惯你了,熊样。” “哎呀别打了,你们咋还没完没了了,不是说明天还你们钱了吗?”高秀枝急的声音都变调了。 “你说话真算数?” “算数。” “你们快走吧。”二月对小生说。 “是啊是啊,你快叫他们走吧。”我也看着小生。 “舅,咱走吧。”小生看了我们一眼,上前拽着一个男人的衣服说。 “快走吧,钱,我肯定还,你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气也出了,放开他吧,行吧?”高秀枝又说。“我知道你们信不过他,那就信我吧,我不会骗你们,你们肯定也知道我家在哪儿,要不,明天你们去我家拿,中吧?” 那几个人又相互瞅瞅,放开了佟仁: “滚,今天看在你老婆孩子的面儿先饶了你,下次再敢骗我们,打死你,钱,明天不给,我们还来。”说完扬长而去。 “我呸, **你们妈的,别以为老子怕你们,我这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等着瞧吧!看我不整死你们!”看着那几个人走老远了,佟仁捡起块石头撇了过去,骂着,他回头又瞪着我们,吼道:“滚!扫帚星。”说完,也扬长而去。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几个人是小生的亲戚,佟仁一直撺掇着他们和他一起合伙做买卖,吃了几次亏后,小生亲戚发觉佟仁实在不靠谱,所以才上演了那晚的半夜追凶。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一点也不吃惊,这样的事对佟仁来说就是家常便饭,要么他忽悠别人,要么他被别人忽悠,总之,他一天到晚就幻想着怎么不用出钱出力,天上就会掉下一个馅饼来,却正好又落他手里,不,说手里都是抬举他,应该最好直接落在他嘴里。可惜的是,佟仁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差,自从我认识他以来,我就从来没见他和谁做成过一笔买卖,问心无愧的挣过一个外块,牛皮却是吹得尽人皆知。 “姐,我们这周的作文又是写人物,老师说这次写得好的,就拿去参加全市的作文竞赛,你说,我写写他的那些阴暗面怎么样,会不会获大奖啊?”夜更深了,我和二月不愿回家,我俩坐在下坡儿的路边闲聊着。下坡儿的两边,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下坡儿的路,去年重新规划了,不但拓宽了,还种了花草,建了小学,开了小铺儿,住了人家,形成了小小的村落,村落的下边,依旧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和我们刚到滨海时一样,春种玉米秋收豆,清风徐来蝉鸣,蛙声夏夜不停,像极了我的老家铁营子村,我喜欢下坡儿这条路。 “好啊,肯定能获奖,问题是你敢写吗?” “敢啊,大不了获奖后回家挨顿打。” “哈哈哈,那你就写吧,他那个人啊,三天三夜也写不完,可是写哪方面好呢?写他的自私自利?心胸狭隘?还是背叛家庭…天啊,这也忒多了吧,对了,二月,那个女人,你见过吗?” “你是说小生他妈吗?见过两次。” “我也是,有一回在市场,我看见他和一个女的有说有笑,看他高兴那样,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儿,我从来没见过他笑成那样,把我气的!那个女的,照着咱妈差了十万八千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眼瞎了,图她什么?” “那个女的,在市场卖菜,家里好像挺穷的,反正比咱家穷,但听说她性格特别好,特别善解人意……有两次开家长会,我看见小生和她一起走。” “小生那个人,咋样?” “好像还行,我和他在学校里没有说过话。” “哦,他可真行,他宁愿给别人当爸,也不愿管咱们…你说,如果他是个正常的爸,咱们会幸福吗?” “你说咱爸?我不知道,我也想象不出来,”顿了一下,二月说:“他要是个和蔼可亲的爸,我可能会不习惯,会浑身发痒直起鸡皮疙瘩。” “我也是。” “哈哈哈…”寂静的夜里,回荡着我们俩开心的笑。 “姐,要不你写吧,你不是一直想写小说吗?你就写他,肯定有人爱看。” “嗯,我是想写,但我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写,我先攒着,等我啥时候有灵感了,觉得能写好了我就写,我要把咱家写成一本书。” “啊?那得多闹心啊!” 是啊,那得多闹心啊,我想一下都觉得头疼,更别说要写成小说了。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父母佟仁和高秀枝更是一本读不懂的金刚经,他们曾经在最美的年纪结伴同行,然而还没走出去多远,他们就翻了脸,放着阳光大道不好好走,偏偏独木桥上又掉进了沟,他踩的满脚屎,她抓了两手泥,他们在相互抱怨指责中积恨成仇,彼此把对方看做了前世的敌人,今生的对头,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奋战了大半生… 第10章 这样一个家 “妈,你们还是回滨海过年吧,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滨海方便。”这一天回来我对高秀枝说。 “是啊,我觉得也是。” “那等他出院了,就让大卫直接把你们送回去,行不?” “行啊,那你们都一起回去呗。” “我们也回去?” “都回去吧,你们,二月她们都一起回去,今年,情况不是特殊吗?” “呵!”我笑了下,犹豫着。家,本来是遮风避雨的屋檐,是愉快轻松的乐园,是甜蜜幸福的宫殿,尤其是过年,不管距离多么遥远,路途多么艰难,人们也总穿过风霜雨雪,跨过人山人海,只为回到那温暖的港湾,别人为回不了家发愁,可我们,一想到要回滨海的家就发愁,我们实在不想和佟仁呆在一起,不论是过年还是平时。 “兴许,他病这一场,不在像以前那样了。”高秀枝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再想想吧,妈,你说咱们要不要给他找个心理医生看看?趁着他没出院。”我说。这些年我们也曾怀疑佟仁是不是患上了抑郁症,但一直不敢提议他去看医生。 “能吗?啥时看?现在这种情况,他不会看吧?” “也是,那你觉得,他比起以前来,对家里…对你,好点了吗?” “好啥,还那样。” “你不是说他和后来那个女人也断了吗?” “谁知道啊,我感觉是,他又没说,我是看着他这两年出去的次数少了,猜是断了吧。” “后来那个女的,是真的吗?你见过吗?”据我们所知,佟仁往小生家断断续续跑了十多年后,小生他妈再婚了,佟仁又认识了别的女人。 “好像见过,又说这些干啥!” “他咋那么不要脸,”我说:“他要啥没啥,真不知道别人图他啥?” “图啥,图他挣一分儿也给人家花五厘儿呗,别看不给咱们,给别人,舍得呢!” “真不要脸!就这样你还跟他过。”一说到这些,我就气得两眼冒火。 “唉,都这么多年了,习惯了,各过各的呗,再说,我已经不当回事儿了。”高秀枝说,她看上去面容平静,表情不惊,但只有我知道,她心里的煎熬片刻未停。 “希望他得了这场大病后,能变好点儿。”其实我很想说,希望以后佟仁能对高秀枝好点儿,既然俩人离不了婚,余生还要一起走过,我真希望大病愈合的佟仁能有所醒悟,可我说不出口,以我们对佟仁的了解,只怕说出来,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会好的,呵呵,他那个人!再说了,好不好又能咋样,钱都给人家花完了,老了想回来了,谁愿意要他?唉!”高秀枝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好看的脸庞上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愁云。 “咱们也不要他。” “呵呵,就当是个邻居吧,都这么多年了。” 是啊,都这么多年了,又能怎么样,我本想再说点啥,看看高秀枝尴尬的样子,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平日里我们姐仨和高秀枝话也不多,我们不像别的母女那么亲密贴心,怎么说呢,我们也像是住在一个屋里的邻居,看着熟悉,实则生疏,我们彼此都刻意的保持着内心的距离,并小心的维护着这种微妙的关系,谁也不愿打破,我们从来没有一起敞开心扉的聊过天说过事儿,讲过佟仁的那些女人,一次也没有。我无从开口,更不愿意听高秀枝说起那些,我厌倦了她的抱怨,腻烦了她的愁苦,也从来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试图理解她体谅她,没有,我想不出办法来帮助她,所以更烦躁,我要么让她做出忍让,要么鼓动她离婚,想以此来换取我们的安宁。我想高秀枝也一样,她既不想离婚,又拉不动佟仁回头,所以她只能时不时声嘶力竭的骂我们一顿,来发泄她心中的恶气,要么就十天半个月的不瞅我们一眼,来缓解她内心的无奈,所以我们彼此躲避着。可是一旦要面对佟仁时,我们娘四个又像四根儿麻绳,迅速的紧紧的拧在一起,而且越拧越紧,越紧越拧,恨不能狠狠勒死对方,然而,佟仁一走,那股麻绳瞬间便松散在地,每一根儿都独立且生硬。我不知道我的家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我只记得我们的生活里开始出现了那个女人: 初三时,我已经在滨海生活两年了。滨海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但比景色更美的是我们再也不用住活动板房或者帐篷了,而是住进了楼房,有三个屋子的楼房!我们再也不用恐惧大风掀起帐篷时会看到整个天空,再也不用担心那些长着翅膀的蚂蚁飞上床铺,也再不用害怕硕大的耗子在屋里肆无忌惮,更没了房屋周围烈火练沥青那刺鼻的味道。我们现在看到了绿树成荫鲜花娇俏,看到了大海蔚蓝百鸟欢叫,更看到了高秀枝和佟仁久违的笑,一切都充满幸福的味道,我们是那么开心,开心到除了笑什么都不知道。本以为生活就该一直这样美好,直到我们慢慢发现,高秀枝经常唉声叹气了,佟仁经常不回家了,院儿里的人经常对我们窃窃私语了…我们才知道佟仁留恋于另一扇门很久了。听人说,那扇门里住着一个单身妇女,带着两个男孩,佟仁的心和他的钱,从此就与我们无缘了。 “六月,求你了,你爸快要下班了,你待会儿悄悄跟着他,看他会去哪儿…” “二月,妈求你了,你爸马上要下班了,你就跟着他,看他去哪儿,你小,不容易被发现…” “六月!二月!你们去不去…”我们每天放学一进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高秀枝这样说。 “你们到底去不去!”她一次次歇斯底里的喊着,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 我们不愿意去,百般和高秀枝抗争,但拗不过她的哀求,也见不得她日渐烦躁,便走上了跟踪佟仁的路,这一跟踪,持续了两年之久,我想二月和三月长大后选择当警察,可能就是那时立下的志愿练就的本领。可我们的行为很快就被佟仁发现了,这回他不但一反常态的没有对我们吼骂,反而耐心的和我们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在大客车的后面,在路边的拐角,在小卖店的门口,佟仁总是能悄无声息的突然站到我们面前,双手叉腰瞪大眼睛逼迫我们回家。更有甚时,海边的小树林里,他会噌地跳出来,捡起块石头,扔向正在四处探寻他影踪的我们……哈哈哈,每每想到这些,我都大笑不止,我真怀疑,那段日子,是否真的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生活,还是梦中的一场游戏?我们仨始终没有发现佟仁去了哪里,每每都是被他先发现我们,然后在他的威胁下失败而归。也难怪,那时二月三月都在上小学,能跟出去两公里都算奇迹,而我,有时候看着他的背影,厌恶至极,便选择和他背道而去,还有就是,佟仁开大车,他啥时候下班,啥时候出差,又啥时候回来,时间并不固定,我们对此更是一无所知。 “六月啊,又去找你爸了?”院里的苟姨难道会看相?总是在我被佟仁赶回来时问我,我看得出她别有用心的笑,我讨厌她。 “你们知道上哪儿找你爸吗?”史娘也半仙儿一样了解我们的行踪,貌似关心,其实我清楚她更想看笑话,我也讨厌她。 “她们哪能找到佟仁啊,连高秀枝也未必知道啊。”一看到我们,院里那些讨厌的八婆就议论纷纷,故意往我们伤口上撒盐,那鄙夷的眼光和嘲笑的口吻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这使我更加憎恨佟仁,更加讨厌高秀枝,更加执着的窥探着佟仁下班后的去向,有时候,我会连最后一节课也不上,就跑到佟仁单位旁边躲起来,然后悄悄的跟着一步三回头的他走好久…… 就像佟仁所言,我们仨白天跟踪他,高秀枝黑夜找寻他。高秀枝实在是太执着了,无论冬夏,不管雨雪,一到晚上九点左右,她就决绝的走出家门…即便是二月发烧了,又或三月咳嗽了,都拦不住她出门的脚步,那样的时刻,我总会想,她和佟仁真像啊,自私且冷酷。一个人若是执着于一件事,那就一定会有收获,后来高秀枝说她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门,但我相信,她肯定从未进去过。我不能想象,那么多个夜晚,高秀枝是怎样徘徊在那个女人家的附近,是怎样坐在冰冷的路上望眼欲穿的等待… 这样的日子好漫长,漫长到看不见边际,漫长的生活里全是苟且,没有远方也没有梦想。 佟仁不光平日不怎么回家了,就连节假日就连除夕夜,也经常见不到他的身影,就连大卫到我家过年,他也依旧无所顾忌。那年,我结婚后和大卫头一次回到我滨海的家过年,年三十的晚上,佟仁只对大卫说了句: “我出去了。”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 “这两天你到哪儿去了?”初二的早上,佟仁一脸疲倦的回来了,二话不说,进他屋里倒头就睡,我实在是难以承受这种蔑视,气愤的问他。 “一边去!” “你还要不要脸?!”我喊着,一想到高秀枝这些年屈辱的面容,邻居们鄙夷的脸庞,我就恨不得上去抓他个满脸花。 “别给你脸了啊,滚出去!” “要滚也是你滚!” 他忽的跳下床,轮起了手臂,要不是大卫过来拉我,那一巴掌定会扇出去我半米远。我们家的年,就是这样寝食不安的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我们真的厌倦了,那些打骂和争吵,只会把我们的尊严吞噬的精光,有多少美好和耐心,能抵得住这样长久的啃噬,又有多少岁月,能抵得住这样的侮辱,渐渐的,我们变得视而不见了。 “你说,他现在是不是精神错乱了?”忽然有一天,高秀枝对我说,不知从哪天起,高秀枝和我们姐仨提到佟仁时,不再说“你爸”,而是改成了“他”,也不知从哪天起,我们姐仨和高秀枝说话时,也不再说“我爸”,也改成了“他”。 “怎么?”我不解。 “你注意看看,他好像是中了什么邪,不能和我照面儿了一样。”高秀枝有点儿紧张。 还真是,佟仁在家时,只要高秀枝从他身边走过,不管是厨房还是客厅,又或卧室,他就会立刻转身,将脸贴向墙壁,闭上眼睛,身体像壁虎一样紧紧地扒住墙一动不动,等高秀枝过去了,他才恢复正常,就好像刚刚经过他身边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西游记里的紫金红葫芦,他哪怕看一眼就会被吸进去化成血水一样可怕。起初看到他这样时,我也吓了一跳,赶紧快步走开,生怕他突然转身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吞掉。后来,我经过他的身边,他也开始上演这一幕,害得我腿软了半个月之久,再后来,二月从他身边过时,也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窘迫的生活,总是能使人快速成长,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人们不能相互改变,却可以互相学习,是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佟仁给了我一个桃核儿,那我也还他一个杏仁儿。很快,我便学会了以牙还牙,在他即将走过我身边时,我也依葫芦画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转身,面壁,贴墙,闭眼这几个动作,然后屏住呼吸,准备接受暴风雨的洗礼。果然,他像打了鸡血一样对我破口大骂,还有时候,在他转身面壁后,我静静的站在他身后,和他一样一动不动,五秒,十秒,十五秒… “我*你个妈的。”他终于忍不住了,猛地回头大骂,要不是我早有准备,他一定会一把薅光我的头发。不过我一点儿都不生气,我甚至微笑着直勾勾的看着他,看着他被气得脸色酱紫,嘴唇发抖,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我本以为,随着我们的长大,随着我家里条件的好转,随着我们孩子的出生,这一切会慢慢变好,然而,那只是我们太天真… 我女儿满月时,正是帝都的八月,帝都的夏季,酷热难耐,除了炙热还是炙热,来帝都帮我看孩子的高秀枝和二月每天都汗流不止,我也起了痱子,正好大卫又要去外地集训,我们思来想去决定回滨海避暑,回去前,我打了数次电话都没找到佟仁,没办法,我们只好提溜着心坐上了火车,要知道,回滨海的家不打招呼那可是犯了他的大忌: “*他个妈的,这是旅馆吗?谁想来就来,想什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还懂不懂点规矩,就算是个旅馆也得提前招呼一声啊,没教养的东西!”不管是我,还是在佟仁眼里没有出息的侄男外甥女们,不事先通知他就来我滨海的家,他便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他从不检讨自己,也不反省自己,他十有八九不在家不在单位,不在正常的区域,我们怎么通知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的心凉到了极点,他的家真的不是我的家吗? 我们硬着头皮回到了滨海,我清楚地记得我们那天到家时是正午,正是小区静谧时。我们的小区虽不大,却画一般美丽:院落静,小庭空,断续蝉鸣断续风,梧桐半酣柳半眠,藤萝花树梦正盈,天空湛蓝,阳光正暖,若是这一刻佟仁不在家,那简直就是人间最美八月天。 可是,门是佟仁开的,开门的一刹那,他看到是我们,他那牛一样大的眼里即刻冒出凶光来,紧接着便做起了那套熟悉的面壁动作… “爸,我们回来了,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找到你---你快看看我的宝宝,好看不?”我看到他这样,心砰砰的跳成一团,赶紧抱着孩子给他看,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更没有看我的宝宝一眼,等我们都进了屋,他气呼呼的摔门走了出去,这一走,又一个礼拜没有回来。 “他那样是对我,不是冲你们,你就当他不存在,他不在家更好。”高秀枝肯定也没有想到佟仁会这样做,不时的安慰着我。 “就是,姐,他那样又不是三年五年了,别理他,他不在家,咱们多自在啊。”二月也故作轻松的说:“咱们以后一声爸也不叫他。” “嗯。”我点着头,那一刻,我忽然就不恨他了,忽然觉得那个叫佟仁的人和我,和我们这个家没了关系,我心里,他不在是我爸,我回来就当是借住在邻居家。我厚着脸皮在家里住了两个月,那两个月,我的心时时紧缩着,他不在家时,我提心吊胆的怕他回来,他在家时,我胆战心惊的怕孩子哭闹,佟仁是决不允许我们有一丝一毫的打搅他,尤其是他午睡时,就是孩子吭叽几声也不行,燥热的空气,压抑的情绪,使得婴儿也倍加敏感,说也奇怪,只要佟仁在家,我的宝宝就爱耍闹,只要宝宝刚哭叫两声,佟仁就忽地跳出来,如同一头狂躁的牛横冲直撞: “出去哭,出去哭,这他妈家还让不让人呆了?” “哭什么哭,上医院去哭。” 吓得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我的神经也因此每天都崩的紧紧的,我比得了产后抑郁症还要焦虑,白天还好,我们抱着孩子坐在大树下,看着蝴蝶飞舞,听着知了鸣叫,夜晚,多半是在外面哄睡了孩子才敢进屋,身上,不知被虫子咬了多少个包...还好,那时候佟仁也不常在家。 … 我曾经写过几篇以佟仁为素材的小文章,准备发表在杂志上,谁知高秀枝看了,竟然质问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诋毁他?” “什么?”我吃了一惊。“我诋毁他?” “我不准你这样诋毁他,你要是敢发表,我和你没完。”由于愤怒,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颤抖着。“他是你爹,你咋能这么丑化他。”她反复的说。 “我写的不是事实吗?” “告诉你,你要是敢发,别说我对你不客气。” “你不是支持我写作吗?不是希望我实现梦想吗?我写的这个,连编辑都说前所未有,而且我没有夸张,你说哪一件事不真实?” “总之,请你不要这样破坏他的名声。” 我破坏他的名声?我愕然了,我原以为高秀枝会为我高兴,却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可我没有瞎写,我写的句句都是事实,别的就不老生重谈了,说多了都是怨恨,可当我要带着不到三个月大的孩子要回帝都时,佟仁明明白白跟我说: “我告诉你啊,我忍了你很久了,要知道做人不能这么没有良心,我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养你们这么大,不欠你们的,现在,你和你闺女又在我这儿呆了这么长时间,便宜,不能老让你们占!” 简直像晴天一道霹雳,炸得我蒙头转向,我摸着脑袋拼命的告诫自己:别激动,别激动,就当他真是个邻居,是个路人,不值得我和他发生冲突,我平复了很久,微笑的看着他: “什么意思啊?” “你说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好,那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你们在我这住了两个多月了吧,水电煤气多花我多少钱,你知道吗?吃的喝的打电话又是多少?你算过吗?”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没算过,多少?” “你们娘俩一个月少说也得三四百吧?!” 我扶着墙,拿过钱包,数了一千块放到他面前: “谢谢。”我盯着他,虽然他没往家里买过肉买过菜,买过水果买过冰棍。 “少整这些没用的,这是你该交的,我一分也不会多要你的。”他拿起钱数了又数。“别看我和高秀枝感情不好,那我也不愿意她去给你看孩子,知道不?” “你的意思是…?” “有白用人的吗?” 我又拿出三百,他装进了兜里: “告诉你,就这我还不愿意呢。”说完离开了家。 这一切,高秀枝在那屋听的清清楚楚,气的七窍生烟,佟仁出去后,高秀枝把他骂个狗血喷头。 “妈,你要做证,我可是已经给你交了生活费,也给了你辛苦费,现在,我又给他交了煤气水电和暂住费,这次我不欠他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生气,就当他不是人。”高秀枝不断地重复着。“你给我的钱,我不要,都给孩子留着,给你们留着,你别生气啊!” “嗯嗯。”我点着头,虽然我已经气的直发抖,但有什么办法,我的爸就这样,不过想想,这样也挺好,我们互不相欠,钱买两心安。 我没有说谎,没有诋毁他,但我最终拒绝了那家杂志,细想,没什么意思。 第11章 过去那些事 “明天你七叔八叔他们想来看看我。”早上我一进病房,佟仁就对我说。 “哦,他俩来?” “可能还有你大哥二哥芬姐小芸他们。” “来这么多?” “开两辆车,能坐下,就一块来了吧。” “他们准备在这住几天?还是当晚就回去?” “既然来了,我想着咋着也得住几天吧。” “住几天?这几天怎么安排啊,住宿吃饭的钱谁花啊?咱们管吗?”我问。哈哈,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我当家啊,没想到在佟仁的面前我也有掌控主权的时候,别的不说,怎样对待亲属我可是和他学的信手拈来,我怎么也得学以致用一下啊。 “…他们,自己,花呗。”可能没想到我会问这些,佟仁有点犹豫。 “他们自己花?好啊,那我可不管了,我和二月最多各请他们吃一顿饭。”我盯着他。 “…” “你可想好了,如果你花钱的话,他们来这一趟,连吃带住,等走时再给买点儿东西带着,少说也得两三千啊!这里可是帝都,帝都的东西都贵。”我说。以我对佟仁的了解,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花这钱的,他舍不得,但他又想充大方,要脸面,他肯定是想让我们花,而且想让我们热情且豪爽的花,以此来满足他的虚荣心,自尊心,对不起,一想到他平时对我们的态度,对我姥姥家人的态度,我怎么可能错过这种以牙还牙的机会? “我是长辈,他们来看我,还用我花钱吗?” “是,你可以不用花,那我们呢?也装傻?也做个没有人情味的人?”我忍不住怼他,我真想补充一句:“就像你对我姥姥家的人那样?”可我,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们大老远的来看你,你一分钱不花合适吗?你要是觉得合适我没问题。” “那,你们就请一顿饭,如果还花了别的钱…你先垫上,回去我给你。” “好,”我讥笑的看着他,我就是想看看他每花一分钱,就像剜他自己的肉一样难受的样子。“还有,你不是常教育我们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吗,我七叔八叔来了,大过年的,我表示一下不?这点儿人情味我还是可以有的,至于别的,我可是真不管啊。”我继续阴阳怪气的说道。 “嗯....那你对他们态度好一点…” “你怕我和你一样?” 他眼里闪过一丝愧疚,低下头没有吱声。我的心瞬间软了一下。 “没出息。”我暗暗掐着自己,恨自己的柔软,我的心随即又硬了起来。我昂起头,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了,这么多年来,尾巴我夹够了,我要翘起尾巴做人,不,像他一样,把尾巴翘到天上做人,我一定要让他尝尝,他过去对待我们的滋味,我只能在心里对我表哥表姐说抱歉,对不起我要先报复你们的六叔。“你这次住院,所有的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快五万了,这钱可都是我们掏的。”我又说。 “…回去报销了我给你们。” “好,”我毫不犹豫的应道,终于从奴隶熬成管家了,那滋味真叫一个爽!“反正,他们来的一切开销我不管。”我又重复一句。 “放心,不让你出…”佟仁白了我一眼。“那他们想来看我,我能说不行吗?” “怎么不能,你后天就出院了,他们明天来不是添乱吗?他们早干嘛去了?”我嘴上虽然硬着,但看到佟仁的气焰刚要点燃又灭了下去,我竟然有些不适应,我又掐了下自己,我讨厌心软的我。“你可以这样,让他们正月里去滨海吧,老家到滨海的距离比到这儿近一半的路程,各种费用又低,不是更好吗?” “那能一样吗?我现在不是住院吗?” “怎么不一样,他们的目的是想看看你,那么,在哪儿看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在医院里看到的你就香?” “你二哥和芬姐都还没来过帝都呢,她们可能也想顺便转转帝都。” “我姨我大舅也没来过帝都呢。”忽的一下我刚刚柔软的心又愤怒起来,佟仁的话一下子就刺激到我,他还在惦记着他的亲戚。“没来过帝都的人多了,你接待过来吗?你现在有那能力吗?”我板起了脸。 “行行行,那我待会儿打电话告诉他们别来了。” 佟仁瞪了我一眼。 “嗯。” “我这腿,还是疼。” “昨天不是拍过片子了吗?结果出来看看再说吧。”我没好气的说。 “嗯。” 窗外,灰蒙蒙的,帝都的天,总是那么阴郁,要么雾要么霾,要么沙尘,想爽快的吸口纯净的空气都成了奢望,远处的高楼,近处的人流,奔腾不息的车辆,构成了帝都日夜繁忙的景象,透过窗户,很难再看到西边的山,北边的林,南边的田野,满眼里除了钢筋水泥便是铜墙铁壁。谁曾想到,社会发展了,时代进步了,我们的城市却失去了原有的美丽,放眼望去,不再是山青水蓝太阳高,红瓦绿树彩云飘,强行映入眼帘的,是那些穿入云霄的冰冷的高楼大厦,晃的人头晕目眩,生活,竟全无了从前的清净和悠闲。 其实,我也有些年没见到我的叔叔和哥哥姐姐了,我们彼此都忙于生活疏于往来,但是,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来帝都看佟仁呢?是因为我不愿意为他们花钱吗?还是因为嫌麻烦?都不是。“恨屋及乌”,我想了想,是的,我是在报复佟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的心,已经冷酷。 “铃铃铃”我的手机响了,我起身到外面接电话: “喂,大舅。” “六月啊,我听说你爸住院了?咋回事?” “是,大舅,你咋知道的?” “昨天晚上在街里碰到你五大爷了,听他说的,你爸咋样啊?” “大夫说没事了,后天就出院了。” “噢,那就好那就好,你们要好好照顾他,别光和他生气。” “好,知道了。” “别光嘴上说,要做到,他数岁大了,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好,知道了。” “告诉他好好养着,过了年我就去看他,告诉你妈别老使性子,你妈挺好吧?” “挺好挺好。” “把地址给我,我给你爸邮点钱去。” “不用了大舅……” 我的大舅高秀山,是个老实厚道的农民,他是佟仁曾经三叩九拜的把兄弟,他二十几年没有进过我家的门了——他的把兄弟佟仁不允许。我大舅的家人一如他一样,把对我们的祝愿都放在心里,一次也没来过我家,只怕给我们添麻烦。即便是这样,在每年清明或过年佟仁回老家给我爷爷奶奶上坟时,我大舅知道后,总是三番五次的到西街我五大爷家去看他,请他,希望他能回铁营子的家看看聊聊吃顿饭。但据我所知,佟仁总是找着各种借口拒而不见,就连我姥姥去请他,他也不曾露面。他回老家无数次,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我的姥姥,即便是在路上遇见了,他也假装扭过头视而不见,这些,我们之所以知道,大多是他喝多了酒,在我们面前贬斥我大舅时吐露的,也有我们回老家时听我大爷叔叔们偶尔说起的,倒是我姥姥和我大舅很少说。 只有一次,我十九岁那年的春节,我们回去看望我姥姥,饭后我们一大家子坐在大炕上聊天,聊着聊着自然就说到了佟仁,佟仁好几年没来我姥姥家了,我大舅去我五大爷家叫了他好几遍他也不来,气的我妈吼完我大舅又骂佟仁,我也暗自诅咒他。那天,我大舅不知和谁在外面喝了酒回来,笑眯眯的说: “要说佟仁这个人,哪样都还好,就是太看重钱了。” “咋了,他是不是和你们借钱了?”我妈对这方面十分的敏感。 “没有。”不善喝酒的我大舅满脸通红,仰在炕上。 “没有,你不会这样说。” “呵呵,真没有。” “我还不了解他?他那个人,整天钻在钱眼儿里生活!说吧,咋回事?” “其实也没啥,就是那两块雨布…” “哎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他干啥,喝点酒就话多。”我姥姥试图阻拦我大舅。 “妈,你别打岔,让我哥说,哪两块雨布?” “嘿嘿,就是佟仁那年给我拿回来的那两块油田上用的大雨布和一套工作服。” “哦,我想起来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六月五六岁的时候吧,咋了?” “大前年,佟仁托人捎话过来,说是要把那两块雨布拿回去,让我找找,说是当时是暂存在我这儿的,不是给我的,你说,十好几年了,我上哪儿找去?” “什-么?然后呢?” “我说找不到了…” “你可别说了,喝点酒,嘴上就没个把门的。”我姥姥再次阻拦到。 “妈,你不要老打岔,佟仁的事,我难道不应该知道吗?”我妈说。 “知道又能怎么样,早都过去了。” “那我也要知道,哥,你快说。” “呵呵,佟仁那年回来让我赔了他二百块钱。”我大舅说。 “什—么?!”我妈忽的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怒目圆睁:“这个王八犊子,他还是人吗?!他想钱想疯了吗?” “哎呀,你看你,这是干啥呢,多大点事啊,至于气成这样嘛。”我姨高秀叶说。 “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点儿事,值当说吗?哥是今天喝多了,再说了,你不也才回来吗?快坐下吧。”我姨拉我妈坐下。 “你们想瞒我一辈子吗?!”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 “现在不是说了吗?” “就是,现在不是说了吗,瞒你干啥,没想瞒你。”我大妗子接过话茬。“钱又没给旁人,她大姑,你知道了,也别生气,看气坏了自己没人替你。”我大妗子边绣着花边对我妈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是个人,谁还能没点毛病?她大姑,这么说去年那件事,你准也知不道,今儿既然说了,我也念叨念叨:去年他大姑父还让王阔个人掏了四百块呢。她大姑,你也知道,她大姑父就好跟人做个买卖谈个生意,去年王阔他们厂子不是扩建要买啥消防器材吗,他大姑夫也知不道从哪听说了这件事,非要给王阔他们厂联系,说他认识人,能买到出厂价,又便宜质量又好,三番五次的给王阔打电话把活揽下了,可是后来,王阔他们厂子都建好半年多了,她大姑夫也没把东西买回来,问他,他说啥来着?”我大妗子把头转向我大舅: “佟仁说:这都多长时间了你们才告诉我,我寻思你们不要了——我早给退了。人家那货也不能光给你们留着啊,那是紧俏商品,你们又没交定金,啊,没你们这样办事的,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要么你们就再等等,我托人再给你们买去。” “后来呢?”我问。 “后来,你爸回来和你大姐夫说,虽然他没买成器材,但他前期又请客吃饭又买烟送酒,花了不少钱,非让你大姐夫他们厂给报销,有啥办法,厂长不吐口,你爸不依不饶,最后是你大姐夫个人掏了腰包答谢了你爸才算完事。”我大姐夫王阔是我大舅的大姑爷。 “为这,你大姐夫还狠狠挨了顿克,还差点挨处分。”我姨微笑着说:“那买卖是那么好做的吗,有几个能成为你五大爷你八叔那样的人?是吧?” 泪水,顺着我妈的脸颊流下来,我知道,那是屈辱和憎恨的泪。 “他这个人啊,谁都算计,连他哥哥弟弟也不放过,眼里除了钱,没别的。”我妈缓了一会说:“去年,佟仁非要陪着老八去安国进药材——佟仁不是有个同学在安国吗,他说他去能便宜,到了安国吃的住的啥的都是人老八掏的钱,便宜没便宜咱不知道,你说,回来以后,他愣是和老八要了二百块钱,说是得给他误工费,气得老八饭都没吃就走了。” 我的八叔佟礼是我们川州小城第一个开药店的人,生意做的那是相当了得。 “你咋知道的?”我大舅问。 “唉,那天我正好去市场进货,路上碰见老八在打车,我就站那儿和他聊了几句,要不,我哪能知道啊,你们说说,他就是这么个见钱眼开的人,谁都不放过,真是没办法!” “就是,知道他这样咱不生气。”我姥姥说。 “他简直不是人!”我也恨得牙根痒痒。 “嗨,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你爸爸也不容易,一天到晚的跑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们吗,他把你们养这么大,得受多少累啊,你们要多体谅他,你妈又没工作,你们不得为你妈分担吗。”我慈爱的姥姥总是这么对我们说,她从来没有说过佟仁一句不好。 “你别老说我没工作没工作的,我没工作也没闲着,我拼死拼活挣的钱也不比佟仁少一分。”我妈高秀枝在一旁气愤的说。我妈这一辈子,最怕的是别人和他提起佟仁,第二大软肋就是怕人说她没工作不挣钱,还有,农村户口也是她的一块儿心病。 “呵呵,那么当着孩子们的面,我该怎么说?”我姥姥依旧笑着,我姥姥是那么爱笑,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阳光,她好像从来没有和谁生过气。 “就是,不许那样说你爸,那不让人家笑话嘛 。” 我大舅也说。 “我以后再不去他的亲戚家!”我赌气道。 “那更不中!那么没礼貌还中!你们要多想想你爸爸的好处,还有他的难处。再说,你大爷叔叔对你们多好啊!他们又没惹到你,你为啥不去呢?”我姥姥说。 “就是,你们那么做不对,谁还能没个缺点?你们得对你爸爸好,对他好,他才能回心转意,也得对你大爷叔叔们好才行,那样,你爸也高兴。明天,到你五大爷家不许和他使脾气,你们要尊重他。” 我姥姥家的人就是这么善良,这么包容,这么善良包容的人却赢得不了佟仁起码的尊重,我的心里更加难受。 “姥姥,你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就是我…我…爸。”我从牙缝里极不情愿的挤出这个字来。 “不生气,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你们要给他时间,你爸爸那人,年轻时怪好的,又勤快又能干嘴也甜,怪招人喜欢的...他这些年怕是让生活压的,你们一家五口,就指着他一个人挣钱...等你们大一大,他兴许就好了。”我姥姥说:“要细说起来,这也不能全怪你爸爸,你妈那拧脾气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知道她,她但凡能让着你爸一点,或哄哄你爸,他们两个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唉,都不容易。”我姥姥深深叹了口气。“生活的艰难,你们没经历过,你们不懂,你们可得要好好珍惜,想不开时,想想你姨,想想阳阳和明明,那不是更难吗?” 我们沉默了,是啊,想想我姥姥,想想我姨,她们都是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里就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其中的艰难谁又能体会的到?谁又能替她们分担?我的姨夫,也是年纪轻轻便殉职于井下的瓦斯爆炸,留下一对三岁的双胞胎,我姨此后再没有嫁人,我看看我姥姥,又看看我姨,她们好看的脸庞上写满善良,更写满坚强。 “人各有命,”我姨微笑着:“但,都要好好过,努力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嗯。”我点点头,我知道,只有亲人们过得好,家人才会安心,才会踏实。 本来我想明天见到我五大爷时,我要和我五大爷他们狠狠的状告佟仁,现在,听我姥姥我姨这么一说,我改变了主意,我的大爷叔叔们知道的多了,除了徒增烦恼,又能怎样?这个世上,说实话,谁也改变不了谁。 第12章 还是过去那些事 我的爷爷奶奶一共有九个孩子,八个儿子一个女儿,有赖于我爷爷奶奶的远见卓识,我的大爷叔叔们都读到高中毕业,算是很有些文化了,其中,佟仁我七叔和我小姑还上了大学,这在那个年代也是不多见的。我的爷爷奶奶年轻时经营着祖上留下的,我们小城唯一的一家当铺“宝源恒”,生活曾一度富裕。解放前夕,我爷爷将所有的家当都无偿的献给了国家,只留下西街那片老宅,这也成了佟仁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值得炫耀的资本,更是他经常炫耀的话题。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我的大爷叔叔们个个遗传了祖上精明的头脑,睿智的目光,有的辞职下海,有的公私兼营,有的且官且商,把钱赚的盆满钵满,把日子过的繁荣富强,他们都是我们那个小城首批富裕起来的人,都是土豪。而读了大学的佟仁恰恰是他们兄弟中唯一一个“贫民”,这使得他极为气愤与不服,我知道他时时刻刻都想早日跻身于他兄弟们的行列,奈何,他一没头脑,二没手段,三不听劝,又好高骛远,只想一味的投机取巧,坐享其成,所以这些年来他干啥啥不行,啥啥没干成,除了怨天尤人外,连一次也没有成功过,连我们也直替他感叹。 自从佟仁和高秀枝的关系冰封后,他再也没有进过我姥姥家的门,原于此,我们回老家看望我姥姥时,也很少去他的哥哥弟弟家走动,但我的大爷叔叔们却从未因此薄待过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轮流热情的邀请我们相聚,一次不落。我五大爷和我七叔还怕高秀枝心存芥蒂不肯去,每每都会派我的堂哥堂弟们来铁营子接我们,同时还要给我姥姥带上礼物,这也让我心里暖暖的。这不,一大早,我五大爷就派他两个儿子拎着点心来到我姥姥家,昨晚,我还因为佟仁的事憎恨他和他的亲戚,可看到了我的哥哥弟弟,我的那些不快瞬间就抛到了村子外,乐乐呵呵的和他们来到了我五大爷家。 我五大爷那时已是我们县城的首富了,此时他依旧住在西街的老宅里,老宅是我爷爷奶奶留下来的,老宅院子不大,房子却不少,我小的时候,也常常住在这里,所以我对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亲切。老宅的西面是奔腾不息的大梁河,河的两岸树木葳蕤,花草繁茂,一年四季美轮美奂,每次来老宅,都能勾起我儿时的许多记忆,我的童年,是在铁营子和老宅轮流度过的。晚饭时我五大爷照例叫来我七叔八叔我小姑他们几大家子,热闹无比。听说,我五大爷今年又赚了大钱,除了给我们小辈的压岁钱外,还给他的兄弟妹妹们每人二千块,二千块啊!这个数目对于十九岁的我来说,可是巨款啊!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了颜。 “今天都不许走了,都住这儿,平时咱们都各忙各的没有时间,今年,四哥一家回来了,老六一家也回来了,咱们多少年都没这么聚了,待会吃完饭,咱打打麻将唠唠嗑热闹热闹。”我五大爷说,我五大爷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打麻将,但有时有晌。我有五个大爷和两个叔叔,我大大爷四大爷和佟仁在外地,我二大爷和三大爷年少时结伴出行至今未归,生死未卜,老家的我五大爷便是我们老佟家的“大掌柜”了,我爷爷奶奶去世后,里里外外都是他做主。 吃饭前,佟仁把我叫到一边,神神秘秘的说: “待会打麻将时,我玩儿个半小时四十分钟,你就叫我走,找个理由假装有事。” “为啥?”我不解。 “不为啥,你只管叫我就行。” “那我咋说呀?”天了噜,我能有什么理由叫动他? “随便编一个不会啊!” 饭后,男人们打着麻将,女人们收拾着碗筷聊着闲篇: “他六婶,去年立秋在你家呆了一个月,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可谢谢你啊。”我五娘对我妈说。立秋,是我五娘的小儿子,去年暑假想跟佟仁学开车,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候,驾校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遍地开花,而且立秋年纪也还小。“今年假期,立秋还想去学学,你看中不?” “中啊,五嫂子,我没意见。” “孩子去了,会增加你的负担,我知道,一到夏天你忙。” “没事,五嫂子。” “去年我给立秋拿了五百块钱的生活费,也不知道够没?今年你五哥赚大钱了,我再给你们多拿五百,你忙时不用给他们做饭,让孩子们买点现成儿的吃就中。”我五娘说。 “给钱?”我妈一脸茫然。 “怎么?你不知道?那钱老六他没给你吗?” “我不知道,五嫂子。” “看看,看看,我和你五哥千叮咛万嘱咐的要老六把钱交给你,孩子们能吃,让你多买点儿——他怕是忘了。” “哦,我不知道有这事,不过五嫂子,钱给谁都一样。” “那能一样吗?他六叔又不买菜不做饭不管家务的,拿钱干什么,给你你就拿着…唉,他六婶,他六叔只要把钱都交到你手里就行了,别的,咱也别生气,咱也管不了,他爱干啥干啥,他们哥们都那德行,钱,你可要死死的把着…” “五嫂子,佟仁说他把钱都交给我了?” “是啊,哪回回来都这么说,说他的工资奖金大部分都给你了,怎么,没有?” “我可从没见着过他的钱,他咋能红口白牙的说谎呢?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这五六年来,他几乎没有往家里交过一分钱,也没往家买过任何东西,我们也指不上他,不信你问六月吧。” “真的吗?”我五娘有点怀疑。“可老六每回家来都信誓旦旦的说,他挣得钱全都交给家里了,他就留个零花的,怎么?这个人…” “他简直是胡说八道,不是人。”我气愤的说。 “哦,是这样?”我五娘看了我一眼。“我们每回都嘱咐他,一遍又一遍,他咋就是不听呢,行,他六婶,这回钱直接给你拿上——上次是立秋带过去的,八成他六叔接站时,秋儿把钱就给他了。” “五嫂子,你还是给佟仁吧,钱,可是他的命根子。” “唉,这老六,油盐不进,忒不像话,我们私下劝他多少回了,他就是不听,你说说,他随了谁了。”我五娘说。我知道,他们一直都不愿意相信佟仁有了外心,也一直都怀疑我们娘几个说的是否属实,但又都看得出佟仁对高秀枝的无视和冷漠。 “六月,六月,”佟仁在那屋喊我:“你不是说去你舅姥爷家吗?” 我不情愿的奔过去,麻将桌上气氛正欢。 “咋,要去他舅姥爷家啊?”我五大爷问。 “嗯,这就去。”佟仁说。 “这几天没听你说过呀,咋还突然想起去?” “前几天路上遇到他表舅说的,我也是刚看了眼日历才想起来。” “这都几点了,明天去呗?”我五大爷看了下表说。 “那不行,她舅姥爷马上要过六十六了,邀我们大家今晚过去提前筹划一下,她表舅不是工作忙吗,就今晚有时间。”我表舅在我们小城川州矿务局当着个小小的官。 “要去你不早点,这黑灯瞎火的——要不你给他表舅打个电话,告诉他明天一再早去,中吧?难得今晚咱们都聚在一起,热闹一宿。” “我都答应她表舅了,说今晚一定到,咋能失信呢?不信,你问六月。”佟仁示意着我。 “是,五大爷,我们本来说好今晚去的。”我只好应和道。 “哦,既是那样的话,该去,这是正事,不能耽误,打完这圈你们就去。”我五大爷说:“老六,你也要到她姥姥家看看,她姥姥对你多好呀,想当年人家多支持你啊,你说你…再说了,她姥姥也那么大岁数了,你听见没有?”我五大爷说。 “知道知道。”佟仁不耐烦的应道。 “怎么劝你就是不听,唉...我这有点心有水果,你去时多拎点。” “…” 一圈麻将刚打完,佟仁便站起来示意我们,我们赶忙穿好衣服戴上帽子出了门,我五娘拉着我们的手一直送到路口: “她六婶,过几天我再打发孩子们叫你去,你可不许不来啊,六月,你听见没?拽着你妈来啊。” “好,知道了,谢谢五大爷五娘。” 我们走出了西街,空旷寂静的路上,行人寥寥,寒风呼啸,天,阴沉着,密密匝匝的雪粒落下来,打在脸上,轻微的疼。我们把手揣进袖口,缩紧身子,看着两旁屋子里的灯明火亮,看着家家户户都守着火炉守着热闹,看着远远走在前面的佟仁,更觉寒意逼人。忽然,佟仁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换上了平日我们熟悉的面孔和口吻: “你们爱哪去哪去,少管我。”说完,眼睛一瞪,头也不回的走了,他的那张刚刚还在我五大爷五娘面前灿若菊花般的笑脸,顿时已遥远如天际。 “啥意思啊?”我们娘儿几个站在寒风中面面相觑。 “哼,你们还不了解他吗?你五大爷下午的时候不是给他们每人二千块钱吗!” 我妈说。 “是啊,那又怎么样?”我不解。 “他怕你五大爷再赢回去。” “赢回去?”我疑惑道。 “五哥能真给咱们钱吗?一给还给那么多,他傻啊?他还不是想让咱们陪着他打麻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才使得这手段!他肯定是早设计好了,先把钱给咱们,然后赢回去才是目的。打麻将咱谁能赢过他啊?我还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他这叫一箭三雕,既跟咱们卖了好他又把钱拿了回去同时还玩个了痛快,冠冕堂皇,嘿,五哥就厉害在这儿,不服不行。”我妈说:“这是他的原话。” “你咋知道的?” “那会儿他和你七叔在外屋地抽烟时说的,我正好去拿饹馇圈儿就听见了,他这个人呐,自己心思不正,还总把别人往歪了想。” “天啊,天啊,真是朵奇葩!可如果他要是赢了钱该怎么说?” “那谁知道了。”我们又气又好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别说了,雪下大了,咱们快回家吧。”三月跺着脚说。 “去哪儿?”我看着高秀枝。 “去你姨家吧,近。” “中。” 雪粒渐渐的变成了大团大团的雪花扑面而来,如蝶飞舞,不一会儿就越来越密,没走几步,地上便厚厚的一层,东北的雪一向来势凶猛。 第13章 和往事干杯 “佟仁,片子出来了,腿上有两块血栓。” 大夫走进病房说。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佟仁还没有出院。 “那怎么办?” “没事,先用药治治吧。” “多久能好啊?” “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不确定,先治着看。” “那明天也不能出院了?”我问。 “是的,不能。”大夫说。 我看见佟仁的眼里暗了一下,我的心居然又莫名的疼了下。 第十三章 和往事干杯 2020年,春节又要到了,时间一年一年若白驹过隙,快的让人措手不及。 “六月啊,干啥呢?”可巧,我正在写佟仁的故事,他打来了电话。 “哦,没事儿,呆着呢?你呢?干嘛呢?”我接起电话,脑袋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对于“爸”,我还是迟迟不愿叫出口,又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和佟仁的关系稍有好转。他变了很多,不再无端的发火,也减少了恶毒的骂人,他还大方了不少,虽然还是很看中钱,但学会了和我们礼尚往来,他也很少再表露自己的想法了,一切皆随我们。我们可能也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憎恨他了,但想起过往却也不能完全原谅他,我们和他,也许注定像两条轨道,不远,不近,保持着正好的距离。 “我也呆着呢,你们都挺好吧。” “哦,挺好的,你,有事?” “没事没事,我刚从银行回来,就问问你们干嘛呢?今年过年你们回来吗?” “不知道呢,网上说武汉正在流行传染病,好像挺厉害的,建议大家都不要跑,所以,我们还没定呢。”我看着日历,今天是一月十八号,离过年还有五天。 “那没事!哪年还没个流感啥的?还能影响咱们老百姓过年是咋的?” “也是啊,谁知道呢?看看再说吧。” “行,你们要是回来过年我举双手欢迎,我买了二百块钱的排骨,二百块钱的鱼,还买了一百块钱的粘豆包和元宵,菜呀面啊都是我买的,花老钱了,不过,够你们吃到正月十五的。” “好,买了那么多啊。”我落下了心病,一听到他提钱,还是觉得周身不舒服,虽说近两年逢年过节他也往家里买东西了,也给孩子们压岁钱了,但他必定要夸大其词的说出来,必定要得到我们的认可,而最好,我们能适当的再还到他手里,所以我照旧不愿意听他念叨这些。 “我妈呢?” “你妈好像买面和韭菜去了,她说一会包饺子,三月她们晚上回来吃。”不知从几时起,他对高秀枝不再称呼“她”,而是改成了“你妈。” “哦,那挺好,你们多吃点。”听到高秀枝买面和韭菜去了,我心里还是忍不住轻轻的嘲笑了佟仁一下。 “好好,我也没事,你们甭惦记,你们定好了告诉我,欢迎你们回来过年,哦,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我都存了十五万了,这钱都给你们仨留着,我老了,也不花啥钱了。” “不用,你自己留着花吧,喜欢啥买啥,我们不要——话说你存了可真不少。” “哈哈哈,是吧,我也觉得存了不少了,我一个人挣工资一家子人花,这就不错了,你说是吧?” “嘁,又来了。”我心想,也不知道他嘴里的一家人是指谁?高秀枝?我们?不管是高秀枝还是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怎么敢花他的钱。“是,那,小西他们借你那十二万还了吗?”我又问他。 “没有,”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不过,我有欠条,黄不了,他们早晚都会还的,还了都是你们的。” “哦。” “那行,我没别的事,我再说一遍,欢迎你们回来过年。” “好,我和二月商量商量,然后给你打电话。” “好好好,那我等你们电话了…” “好。” 我放下电话,望向窗外,又见西风满天雪,人如潮水车如流,熙熙攘攘,生机蓬勃;墙角,数枝红梅含苞待笑,它们仿佛在等待着和新年凑个热闹,又仿佛只想做个无声的访客,它们默默的默默的倚在墙角,张望,忽然间一朵,两朵,三朵…静静的绽放,我恰巧看见了它们的身影,捉住了它们的笑颜,时光如流水般轻轻淌过,捎来花的芳香。窗外,飘过一首歌:和往事干杯… 谢谢大家 第1章 西街往事 第一章 小芸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小芸会来帝都打工,而且是做家政工作,更而且是在这个年纪,要知道她今年已经整整五十岁了。小芸是我的堂姐,是我五大爷的女儿,要是我五大爷还活着,我想他肯定是不会同意小芸出来打工的,小芸也是我五大爷手心里的宝,更何况我五大爷即便是在去世前的一秒钟,也是我们老家富豪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人。 小芸来帝都一直没有告诉我,我也是看了她在朋友圈偶尔发的消息猜测的,我打电话给她,她承认她二零一七年就来帝都了,说起来也快两年了,她说她因为不想打搅我才没有告诉我。 “见个面吧。”我说。她同意了,我们约在周末见。 小芸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俩虽然不是经常在一起,但年来节往寒假暑假我必定要去她家,去看我爷爷奶奶,我爷爷奶奶一直和我五大爷住在同一个院里。小时候,小芸非常喜欢和我玩儿,每一次我去她家,她总是拽住我的衣袖百般挽留,我其实不愿意住在她家,我嫌不自由,我奶奶卧炕,我爷爷话少,我五大爷严肃,我五娘唠叨,我立冬哥和立秋弟弟要么不在家,要么在家就作翻了天,在她家里,我紧张又郁闷,所以,我不大喜欢她家。其实我们俩家离得倒也不远,七公里,但七十年代的七公里,没有公交,没有自行车,也没有摩的,路,对于七八岁的我们来说,就显得坑洼且漫长。 小芸为了留住我,几乎次次在我们将要回家时把我的鞋藏起来,直到我妈她们走了老远老远她才拿出来,急的我在她家炕上直跺脚——我小的时候,在我们北方,不管是聊天说事还是吃饭喝茶,不管是自家人还是来了亲朋好友,大多都是进屋—脱鞋—上炕,一切都在炕上进行,不像现在,厅是厅灶是灶的。还有,我小的时候,鞋,稀缺,就那么一双,不光是我,小芸也是,我立冬哥和立秋也是,我们的一双鞋从春穿到夏,从夏穿到秋,那时候都穷。小芸藏起了我的鞋,我便找不到多余的鞋回家,因此,我不得不经常在我五大爷家住上个三天两宿,实在待不住了,我立冬哥才送我回去,也因此留下了我和小芸儿时一个又一个的记忆。 在我十岁离开故乡之后,我和小芸见面就很少了,那个年代,交通和通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那时我们回一趟老家,三百多公里的路途要坐整整一天的火车,中途还要倒两次,而且,那个时候我妈和我爸的关系降至到零下一百零八度,冻的比北极的冰山还要牢固,又而且,我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我便没有理由也没有心情再去和我爸那边的亲戚们走动,再后来,我们彼此都成家生子工作创业,又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了联系,就是有时候我回去看望我姥姥,我也不愿意再去找小芸,我们都大了,小时候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另外,可能也是恨屋及乌吧,我因为憎恨我爸,所以也连带着讨厌他的亲戚,我不确定。反正,我和小芸家十里地的路途,渐渐的变成了二十里地,三十里地,甚至五十里地,大大拉远了我和我爸家的亲友们的距离,所以,我们疏于往来很多年。 这期间,我十七岁时回过老家一次,去看望我姥姥,顺便去看看我五大爷五娘,再不去,实在是说不过去了。这时候小芸已经住进了我奶奶的屋子,在这之前,小芸有自己的屋子,不光是小芸,就是我立冬哥和立秋,甚至我,都在我奶奶家有自己单独的屋子,我奶奶家屋子很多,打着滚的随便住,来个二三十口都不在话下,但属我奶奶的房子位置最好,房间最为精致,采光又好,窗前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 我第一次走进小芸现在的屋子——也就是从前我奶奶的房间,我着实吓了一跳,屋还是那个屋,格局还是那样的格局,但整洁漂亮的让我吃惊: 雪白的墙壁,柔软的炕毯,淡粉色的窗帘缀着花边,时髦的衣柜橱柜沙发,若大的穿衣镜子立在中间,电视机录像机醒目的摆在柜子上,那个年代刚刚兴起的地板革(我是进了小芸的屋才知道什么叫地板革)一直从里屋铺到灶膛,屋里一切都锃光瓦亮,温馨又富贵,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我,咋说也是来自沿海的开放城市,咋说也在几个大城市见识了几年,但站在小芸的屋里,我却犹如井底之蛙,被彻底的惊住了,她的屋子,和我想象中的公主的卧室不相上下... 而那时的我,虽说已住进了楼房,可我家,水泥地,白灰墙,木板床,简单发黄的旧家具还是十八年前我爸妈结婚时我八叔给做的,我家,没有录像机也没有电冰箱,就连电视机也是刚刚才买的。我和我妹妹二月的小屋,漆黑窄小,两张小床,一个写字台,便满满当当,窗上一块旧布做的窗帘,遮挡着窗外青灰色的高墙,我家小屋的窗外,没有蓝天,没有绿树,也没有阳光,有的是房与墙之间不足两米的狭长的过道儿,我家屋里因此终日不见阳光,大白天的不开灯,分不清南北西东,和小芸的房间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小芸的屋,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收拾的这么雅致漂亮,尤其是在我故乡的小城,一个以煤出名却又因经济落后的县城,这个地方整年整天空气中漫天漂浮着煤灰的身影,挥都挥不去,即便是不开门窗,也是落了一层又一层,小芸的房间却一尘不染,用我五娘的话说:干净的直打出溜滑。 “你的屋子可真整洁,真漂亮啊。”我由衷的说。 “真的吗?”小芸高兴的笑着。 “真的。” 我又一次见到小芸时,是在她的婚礼上,其实她没有给我发请帖,我们离得太远了——不论是距离还是心灵。我还是回去看望我姥姥时无意中知道的,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说起来也不算是婚礼,准确的说应该是回门儿。见到我,小芸有点吃惊又有点尴尬,她拉着我的手简单的说了几句,便让我挨着我五大爷五娘坐下,她又盘桓在宾客中了。 说实话小芸的回门宴办的很简单,但她打扮的珠光宝气,蝴蝶一样满屋子飞舞,看得出她发自内心的高兴。我五大爷五娘不知为啥则一直阴着脸,我五大爷只请了不多的亲戚,用他的话说,有那个意思就行了。事后我才知道,小芸的新婚丈夫大山不光结过一次婚,还有个三岁的男孩,又恰恰男方在和她结婚前丢了工作,这对于极要面子又在我们当地很有些声望的我五大爷来说简直是丢尽了颜面,要知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我们那个小城,小芸找的对象无论如何是上不了台面的。唉,也是,我五大爷咋说也是我们老家的一个名人,跺一跺脚我们小城的地面都得跟着颤一颤,可小芸找的这个对象,实在是不尽人意。 我仔细打量着小芸的丈夫大山,他长得倒是不错,眉阔目明,鼻高嘴方,瘦高的大个,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帅气又粗犷,和小芸站在一起很是般配。可是,就像我五大爷说的,大山除了长得像个人秧子,除了嘴甜,除了有个儿子外,炕没有一铺,房则无一间,小芸图他啥呢?我五大爷还说,小芸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家境有家境,要工作有工作,干啥非找一个二婚没工作还带着个男孩的男人,这不是硬往火坑里跳吗?这不让人戳脊梁骨吗?这是哪辈子造了孽啊。但小芸不听,她非要往火坑里跳,我五大爷五娘是怎么拉都拉不住她。 我后来断断续续的听我爸说,其实我五大爷一直不同意她们结婚,从她们开始交往就不同意。也是啊,小芸那么好的条件,尽可以的可着我们县城使劲儿的挑,可她为啥要找一个这样的呢?连我也理解不了她,何况是我五大爷呢。所以我五大爷是想尽了办法阻止她和大山的来往,可小芸铁定了心,半句话都听不进去,逼急了便反击我五大爷: “你不是也找了个二婚头吗?我妈不也带了个拖油瓶吗?” 我五大爷听了小芸的话,更加暴跳如雷,他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他个妈的,我还治不了个你!王八羔子!”但事实是,我五大爷还真就没治了小芸。虽说小芸为她的婚事没少挨骂,也挨过打——我听说有一次小芸被我五大爷打的好几天出不了屋,但小芸没有屈服,却越战越勇。我五大爷大概忘了那句话: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小芸不仅没有和大山分开,反而堂而皇之的把大山带进了家,带进了我奶奶曾经住过的房间,提前和大山过上了夫妻生活,气得我五大爷五娘险些吐血而亡。通过这件事,我倒是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婚姻这件事,作为父母千万不要和孩子硬碰硬的对着干,那样只会两败俱伤,而且大多数时候,父母往往是一败涂地。在爱情的道路上,孩子更勇猛,父母则更无奈,但如果双方,尤其是父母若能稍缓一步,也许就不一样了。可能我五大爷当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可能他强硬惯了,他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失败过,所以在这件事上他高估了自己,以至于从一开始他就失了主动权,以至于小芸以死相逼,所以整个回门儿礼我五大爷从头到尾阴着个脸,没说一句话。但不得不佩服我五大爷的眼光是毒辣的,果然,没几年,小芸离婚了。可是,离了婚的大山依然住在小芸家里,因为这几年里大山除了在家做做饭,除了偶尔帮朋友开个车跑个腿,啥啥都没干过,连套房子也没打算买过,当然,他也买不起,他们住的还是我五大爷当初给小芸买的婚房,这使得我五大爷更是气上加气。 小芸却是能干的,她继承了我五大爷五娘所有的优点,皮肤白里透亮,眉眼含春带笑,个头虽然不高,却玲珑有致,能说会道又善于察言观色,跟在我五大爷身边历练的这些年,对人情世故市场行情了如指掌。我的老家,盛产化石,煤,黄金,木材,铁,锌....遍地都是赚钱的机会,小芸目光敏锐,胆大心细,能屈又能伸,出手又阔绰,所以她办起事来轻巧又顺利,一度成为我们那个小城里的风云人物。 俗话说漂亮是块敲门砖,风情是张进门卡,这两点小芸都具有,而且被她运用的恰到好处,因此,不管是她上班时,还是买断后,小芸一直都做着买卖,钱,赚了不少。老话说,外头有个搂钱的耙子,家里有个装钱的匣子,小芸和我五大爷一样,都是个能搂钱的筢子,但大山却不像我五娘,他不是装钱的匣子,他这个钱匣子,漏,小芸挣得多,钱匣子漏的就多,小芸挣得少,钱匣子漏的却不会少,所以不管小芸怎么挣,一年到头积蓄没几个,还要时常捉襟见肘,一家四口过惯了花钱如流水的日子,借,也要阔气的生活,恨的我五大爷时不常的就骂她们一顿: “啊,养着那么两个不着调玩意!(指大山和他前妻的儿子)造孽啊!要不是我逼着她又买了一套房子,她连一个子儿都存不下。”骂归骂,我五大爷照样帮着小芸 。可是很快,致富的春风吹进了我们的小城,呼啦,吹醒了小城里的各路神仙,各路神仙尽显其能,势如破竹般占据了市场的主导地位,小芸几经沉浮最终被淘汰下来,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我五大爷却始终站立在潮头,历经着大风大浪,一直富到最后。 第2章 我五大爷 我五大爷年轻时长得那叫一个帅,毫不夸张的说远远甩当今明星几条街,他是我们川州县城的第一美男子,我说过,我的大爷叔叔们都很帅,尤其是我五大爷和我七叔,我七叔的帅是外在的,胜在五官和身材,而我五大爷的帅不光是五官和身材,更是以气质和气场碾压全城,无论他走到哪儿,无论他站在谁的面前,都有一种君临天下的霸气。他和我其他的大爷叔叔们还有一点略有不同,或者说和我们普通的人略有一点不同,比方说我们普通的人,如果见了比我们身份地位年纪高的人,自觉不自觉的都会有点谦逊或卑微,自觉不自觉的就会给对方端个茶倒个水。而我五大爷正相反,他往那一站,大多数人——不管是有权的还是有钱的,在他面前都会自主不自主的就矮半截,说话时又会自主不自主的看着他,他的气场能罩住他人的光芒,不服都不行。尤其是对异性,杀伤力极强,所以,一直围在我五大爷身边的大姑娘小媳妇像蝴蝶一样多,轰都轰不走,喜得我奶奶日日合不拢嘴。 我奶奶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听说,她就想要个女儿,所以怀最后一个时,我奶奶跪到我们小城的黄仗子大庙里祈祷了半年才有了我小姑姑,也所以我奶奶天天盼着我五大爷早点把姑娘娶回家。据说我奶奶非常喜欢姑娘,可我不信,要是我奶奶连着生了八个姑娘的话,她一准非常喜欢儿子,人都是这样的,这山望着那山好。但我奶奶盼着姑娘进门是肯定的,姑娘们能干活啊,不像我的大爷叔叔们,在家那就一个字:打。小子多了不打架干什么?我奶奶说过,我的大爷叔叔们经常打的让她火冒三丈,头晕眼花,她真想清清静静的自己呆几天,清清静静的看着姑娘们洒扫庭除做饭绣花,这话我信。我知道,我大大爷二十五岁时离开了我的老家,休了他的原配和两个男娃,我大娘回了娘家,留下我两个哥哥又在我奶奶家呆了整整十年,我二大爷和我三大爷一个十七,一个十六时俩人一同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我四大爷二十二岁时被冬日冻倒在我奶奶家大门口的外乡女人迷得七昏八倒,不顾家里的阻拦,坚决和我四娘远走了他乡,娶媳妇这个重担自然就落到了我五大爷身上,我奶奶天天盼日日催,终于在我五大爷二十三岁的这一天,我奶奶迎来了激动的时刻: “娘,我要结婚了。”我五大爷轰走了时常落在我家的蛾子和蝴蝶后,对我奶奶说。 “是春花啊还是夏荷啊,要么是秋菊或者是冬梅?”我奶奶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儿。 “都不是。” “那是金凤?还是银雀?” “也不是。” “那是?”我奶奶看着我五大爷渐渐严肃的脸继续问道。 “是小丫她妈。” “谁?”我奶奶晃了晃身子。 “小丫她妈。” “那,小丫她爸呢?”我奶奶扶着墙,我奶奶是多么精明的人啊,她喯都没打的问道。 “她爸蹲大狱呢。” “为啥呢?”我奶奶靠在了墙上。 “贪污生产队里的布票和粮票,被判了七年。” “这样你还要娶她?” “是,非她不娶。” 我奶奶看着我五大爷坚定的眼神,滑倒在地上,她知道,拦是拦不住了。“明天,你把她带进家来我看看?” 我五娘就这样带着三岁的小丫进了我们老佟家的门,我奶奶虽然给小丫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小苗,可一直到我奶奶去世,她都“带犊子带犊子”的叫着我小苗姐,带犊子就带犊子吧,难听是难听了点,可是生活上我奶奶没有缺小苗一丝一毫,教育上没有亏她一分一厘,小芸吃啥,小苗吃啥,小芸有的,小苗也有,就连婚房,我五大爷也是给姐俩一人买一套,不偏不向,就连后来分九州旅社,也是她俩人一人一半,不多也不少,就连三十九年后又进了我五大爷家门的小媳妇付美兰,三年内都不知道小苗是个带犊子,更不信她和我五大爷没有任何血缘。 世人常说貌美人傻,可我五大爷不一样,我五大爷好读书有思想有远见,他和我其他的大爷叔叔们很不同。是,我的其他的大爷叔叔们也好读书,我们老佟家的人都好读书,但我们都是读死书,死读书,读过以后不思考也不筹划,不吸收也没消化,就好像我们看惯了花开果硕,花谢果落一样自然,从没有想过把花把果再发挥再利用,我们充其量是把读过的书化成了嘴里的古今中外海阔天空,人前背后吹嘘一番,以显示自己的博才和虚荣。只有我五大爷是真读书,用心读书,他读出了书中的广阔和理想,读懂了“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的精髓。 我五大爷还偏爱法律书籍,有事没事便读几页,几十年都没有放弃,渐渐的他成了我们小城有名的“律师”,常有人上门找他帮忙打官司,单凭这一点,他也能赚个吃喝不愁。我五大爷这个“律师”比起那些科班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就连我们小城最有名的大法官都自称是我五大爷的学生,更有司法部门常年聘请他做法律顾问,一直顾问到他去世。难得的是我五大爷还能与时俱进,各种新生事物他都好学且快速接受,比我们年轻人都更快更准的跟着时间的步伐一路向前,所以,他一直都走在我们小城时代的前方。 可能因为读书多,也可能因为关爱政治,我五大爷对时局有着不同一般人的超级的敏锐,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转,便能看出未来几年国家要向哪个方面发展。也所以,在国家还没有出台停薪留职这一政策时,他就已经预测到了会有那么一天,因此,我五大爷提前主动且毫不犹豫的和单位签了合同,辞了公职,他要做个自由的弄潮儿,他在七十岁和我说起这些往事时,还充满了得意和自豪。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脱离了组织的我五大爷策马扬鞭自奋蹄,一路悄悄卖过秤,淘过金,运过煤,倒腾过木材,渐渐有了不菲的积蓄。一九八二年,我五大爷借了一部分钱,开了我们小城的第一家金店,八四年他又借了一部分钱,买下了我们县城火车站旁废弃的厂房,改建成我们老家第一家私人旅馆,还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九州旅社。八六年底,手握足金的我五大爷南下广州拉回来二十台老虎机,十台录像机,我们川州小城的第一家游戏厅录像厅就这样在我五大爷手里诞生了....看看,我五大爷当年创下了我们那里多少个第一,他就是这样具有前瞻性,我们都佩服的五体投地。 要说我五大爷做买卖就那么顺风顺水童叟无欺?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这里面的学问深了去,假使你不在其中,就是仨月半年你也不会看出其中的门道。比方说我五大爷的游戏厅,我就亲眼看见,我立冬哥时不时的在老虎机后面的盒子里调动着机关,他想让哪台机器赢哪台就能赢,想让你赢多少你就能赢多少,全凭人为控制,一天里谁输谁赢还需要察言观色,既不能让对方失了兴趣,又不能让咱家瞎耽误功夫,偶尔还得放一两条大鱼,使迷恋在其中的人不相信这是偶然,而是他们聪明的必然,这样,钱,才能哗哗流进我五大爷的口袋。世人都以为自己聪明,错!在这冰冷的机器面前,人脑终究抵不过电脑,在这冰冷的电脑后面,还需要聪明的人脑来操控。要说这违法吗,我不知道,反正没有一个人因为赌输了钱而状告我五大爷,也没有一个人因为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而迁怒于他,可他们的钱最终都变成了我五大爷的,可见不管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约束好自己的行为远比责怪他人要重要的多。我们老佟家的孩子自小就知道这里面的奥秘,自小见了各种赌博机就会绕道而行,从来不在这上面有所花费,就连去澳门,就连去拉斯维加斯,我们也只是在赌场里转转看看学学,这里面的机关,我们懂。 又比方说,有一次我到我五大爷的金店去,我想买一个戒指,那时候我五大爷已经有了两家金店。我的老家盛产黄金,曾经和那里的煤炭一样闻名全国,淘金的人络绎如云,收金的店却寥寥无几,我五大爷就是看着这些才萌生了开店的想法。他的金店都不大,装修的也一般,但那叫一个火啊,简直可以用熙来攘往来形容,是啊,老百姓的日子终于好过了,吃穿终于不愁了,那些年清一色的蓝灰黑终于换样了,手里有点闲钱也终于可以打扮打扮自己了,而且我们北方人讲究穿戴,也讲究面子,不是有那么一句话来评价东北人吗:苞米面的肚子,的确良的裤子。有肉得放在褶上,有钱没钱看身上,我们乐于把财富显示出来,金子就是最显着的财富,所以我五大爷的金店由此日进斗金。 我小苗姐从众多的戒指中拿出来一枚最不起眼的,眨着眼睛悄声对我说: “要这个,这个纯。”我马上就知会了其中的含义,你看,有的事只能意会不能言谈。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八十年代中末期,要是放在现在,我想就不会那么畅通无阻了。因此我常调侃我五大爷: “你这是和法律打着擦边球致富的啊。” 我五大爷微笑着回答我: “这话说的没毛病,同时证明市场需要也没毛病。” 我爸就常常贬低我五大爷: “就他?我不否认他有一些能耐,但他也不是那么清白,偷税漏税放高利贷,掺假卖次他啥没干过?哼!他就是运气好罢了。”我爸满肚子不服。也是,我的这些个大爷叔叔们,各个脑子里都装着挣钱的道儿,各个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主,虽说做成功的只有我五大爷和我八叔——我五大爷在我们小城出了名,我八叔则在临县上了榜,我的其他的大爷叔叔们也都是花样百出,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只有我爸不行,我爸是他们兄弟中的穷人,不管他怎么折腾,这辈子始终没激起一点浪花,也是邪了门。从我认识我爸起直到今天,七十多岁的他还在挖空心思琢磨着赚钱的法儿,琢磨的都快走火入魔了,不管哪有点风吹草动他都跟着跃跃欲试,只可惜他像走了狗屎运一样,这辈子连三千块的外快都没有挣过,所以我爸一提起我五大爷和我八叔来,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又是愤恨。还是我妈说得对,我妈常对我说: “佟仁也不看看他五哥,他五哥是干一行钻一行,行行称状元,哪像他,总觉着自己是匹千里马,屁,眼高手低,他连匹瘸马都算不上,整天个狗揽八泡屎,泡泡是粪汤,还好意思说人家。”我同意我妈的说法,我爸佟仁就想着投机取巧,就想着不劳而获,就想着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恰巧还掉在他的嘴里,可惜,真的没有那种机缘巧合。 我五大爷不光会挣钱,还疼老婆爱孩子,尤其是对小芸和立秋,那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说实话,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像我五大爷那么宠爱子女的父亲,说出来真是让人又嫉妒又羡慕。高中毕业后我到我五大爷家小住了几天,每天下午小芸要去上班时——那时小芸已经上班一年了,但她还是不想去上班,她只想赖在家里跟小伙伴们东扯西逛,遥哪的“浪”,或者跟着我五大爷遥哪的转,但我五大爷不让。为了能哄小芸上班,我五大爷答应每天给她十块钱作为奖励——那时我五大爷挣的钱,有一部分还得给那个卖水果的家里送去。因此小芸每天上班前那个画面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记得每天下午小芸要去上班时,不管是我五大爷正在午休还是在谈着买卖,又或和别人聊着事儿,她都会理直气壮的喊: “老佟,我要上班了。” 我五大爷老佟立即对着我五娘说: “老严,给她十块钱。” 我五娘严玉兰便拿出十块钱来,小芸接过十块钱对我眨眨眼睛: “晚上咱俩下馆子去。”然后高高兴兴地上班去了,看得我两眼发直心里发颤,要知道一九八八年那时候别说一天十块钱,就是一年十块钱我爸也没有给过我们啊。小芸在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对我说:我五大爷每天都会给她上班的钱,且逐年递涨,一直到她停薪留职,且多数时候一个月我五大爷给她的钱比她挣的工资要高的多,她回忆起这些时,还一脸的幸福。所以,我五大爷和他的兄弟们不一样,他的脑袋里装着全部的事业和家庭,而他的兄弟们脑袋里大多是吃喝玩乐。 又比方说,逢年过节我们老佟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当然都是聚在我五大爷家——我大大爷,我四大爷,我爸,我七叔八叔,他们划拳喝酒大谈瞎论,往往喝着说着几言不和就开始了争吵,争着吵着就火光四射,并不时的发出了砰砰的言语的爆炸声,震的人的耳朵都要裂开了。我五大爷却从来不参与,他很快吃完了饭,或者退在一旁听嗑儿,或者陪我奶奶说话,又或者用他那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咕噜咕噜的看看这个瞅瞅那个。 “五大爷,你怎么不喝酒啊?”我问他。 “我不爱喝,喝完竟说些个没用的。”我五大爷斜一眼他的兄弟们,很有些无奈的说。我五大爷话不多,或者说他废话很少,我很赞同我五大爷。我看着齐吵乱喊的我的其他大爷叔叔们,一个个在炕上鸡飞狗跳张牙舞爪随时随地都要奋起群殴的丑陋模样,我心里又鄙视又害怕,还是我五大爷说得对:“他们正经的话没一句,吹牛#还打的不可开交,现眼!”而每每炕上到了拳脚乱舞时,我五大爷便冷眼瞟一下他的弟兄们,到别的屋看书去了。 “瞧瞧,五哥又走了,五哥这是瞧不上咱们啊。”我爸见了,总是大声的说,唯恐他五哥听不见似的。“以五哥的酒量,咱们几个加起来都不是他的个儿,可他不和咱喝啊,说白了,咱们入不了他的眼,谁让他有钱!”我爸酸味十足的翻着白眼大声喊着。是啊,其实我五大爷极有酒量,号称是我们小城的酒仙,喝多少都没见他醉过,但他很少喝酒,也很少在酒桌上用酒文化和人家做买卖谈生意,他,凭的是脑力和实力,我们不服都不行。所以在家里我五大爷更是滴酒不沾,这点,我们整个老佟家的人没有一个像他,就连他的孩子们也不随他,尤其是我立冬哥。 第3章 西街往事——我立冬哥 我大哥立冬是我五大爷五娘的第一个儿子,他比我大三岁,我和他接触的很少,小时候我虽然经常去他家,可他很少着家,因此除了他的长相外,对于他,我是模糊的。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很忙碌的样子:在家吃饭,半拉屁股挨在炕沿儿,匆忙地扒拉几碗就出去了,端起茶缸喝水,忙不迭地吹着茶沫,大灌几口又跑了,到我奶奶那屋去问候,也是即进即出,不多呆一分钟,即便他啥也不干,也感觉他总是心神不宁,一刻也坐不住的模样。长大后我回故乡看望我五大爷,偶尔在家遇见他,他也只是站住脚步,匆匆和我客气几句,又匆匆离开,仿佛整天都有天大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其实我知道,他最是闲人一个。算起来我俩有近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要是现在迎面走在路上,我想我们肯定都认不出对方了,时间不只是拉开了长度的距离,更是拉开了记忆的距离。 说起来我立冬哥是我们老佟家这些个孩子中读书最多的,别看他经常不着屋,也别看他总是淘气惹事,但他会学习,他十八岁就大专毕业了,他是我们所有兄妹中第一个取得文凭的人,这很让我五大爷骄傲了一段时间。我立冬哥毕业后,很快就分配了理想的工作,也很快,姑娘们就围在了他的身边,喜的我五娘像我奶奶当年看我五大爷那样乐的合不拢嘴。假使没有那件事的发生,我想我五娘很快就当婆婆抱孙子了,可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谁也没有想到: 一九八六年,我立冬哥十九岁,秋季的一个晚上,他下班往家走,路过我们小城的八门市场,八门市场是他回家的必经之地,市场很拥挤也很热闹,吵吵嚷嚷的人潮中,他听见了立秋的声音: “大叔,你这秤不够。”我五大爷的小儿子立秋正在一个摊前买苹果。 “咋不够,高高的,五斤还多呢。”卖水果的是位看上去像四十又像五十的中年男人,黝黑干瘦,旁边他的儿子,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切香瓜。 “真没够,我敢打赌。”立秋说,可能是男孩子普遍发育的晚,十五岁的立秋还像个嫩黄瓜,瘦,弱,小。我相信立秋的话,要知道我们老佟家早先是干什么的,我们老佟家曾经可是我们小城唯一一家当铺的拥有者,干的就是辨别真伪少两不缺斤的买卖,聪明的智商是会遗传的,我们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更何况我八叔还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木匠,他最早就是做秤起家的,我五大爷和我七叔做起秤来也是信手拈来。我奶奶家里有各种各样的秤,圆盘儿的,长盘儿的,木杆的,台案的…我们从小就是拿着秤玩到大的,几乎是看一眼就能知道其中的门道,所以立秋说着这话时伸手又拿了两个苹果,准备装进网兜里。 “你干哈?”卖水果的见状夺了回去。 “你没给够秤。” “没那事。” “就是不够。” 我立冬哥就是听到这儿走过去的,“咋啦?”他问。 “哥,他这秤不准。” “咋不准,谁说不准,不准我赔你五斤。” 卖水果的大声地说。 “再添两个。”我立冬哥说。 “不添,指定够了。” “添不添?” “不添。”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秋夜有些凉,卖水果的时不时的咳嗽着。 我立冬哥和立秋就这样和卖水果的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起来,一方年少气盛,一方固执己见,双方杠到了一起,互不相让,声音越吵越大。看热闹的人,很快拥了上来,起哄的,扇风的,点火的,把他们围了个密密匝匝。小城的闲人,多,且好奇心极重,巴不得把他们看见的任何一次街边争吵都变成激烈的影视武打,以供释放他们体内多余的无处宣泄的荷尔蒙。他们唯恐眼下不乱,因此喝彩不断,立秋就是在众人大声的哄叫中,伸手给了卖水果的一拳,卖水果的毫不示弱,回手还了一巴掌,眼看着口角之争将要变成拳脚之战。 “哦.....” “好....”看热闹的不但没有拉劝,反而喊叫着,嬉笑着,伸长了脖子调侃着。立秋又羞又怒,从小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挨过除了我五大爷以外的任何人的巴掌,就连我五娘也不曾碰过他一下。他急了,混合着人们的呼闹,他再次抡起了胳膊——好巧不巧,卖水果的儿子,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不知怎么就钻到了他的面前,立秋那一胳膊,结结实实的打倒了那个男孩,同时打掉的还有男孩手中的水果刀。 “哄...”人们又叫了起来,叫起来的还有男孩的爸爸。后来我曾想,若不是小城的人推波助澜,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立秋后来也说,他清楚的记得,没有人去理会倒在地上的男孩,却有人大声的喊: “要杀人了...”并且捡起了地上的水果刀递给了他。立秋说,他确实接过了刀,但他只是下意识的接过了刀,他什么都没想。我还是相信他,毕竟他那时他才十五岁,毕竟那也只是一次普通的争吵,他和卖水果的此前毫无关联。 可是,一九八六年秋季的那一天,对我立冬哥和立秋来说没有也许,意外就那么发生了。那时,天已经暗了,仅有的一盏路灯模糊的亮着,天空中漂浮的煤灰和尘土也被人群吸引着过来,齐齐的聚集在路灯下,像是把灯蒙上了一坨纱,愈加模糊的灯光照在立秋手里的水果刀上,寒凉锃亮。立秋拿着刀,看了看那个男孩,男孩站起来咧开嘴,哇哇的哭了,他的爸爸卖水果的扑了上来... 我立冬哥说,他也看到了立秋手里的刀,也看到了卖水果的扑到了立秋的面前,他也想都没想,几乎同时,他也窜了过来——到底是年轻敏捷,刀,随即握在了他的手里。我立冬哥说,当时就有血滴了下来,好像是他的,又好像是立秋的,他也不知道,反正鲜红的颜色很有些刺眼。 “嘘嘘....”看到血,围观的人静了下来,眼睛眨也不眨,他们仿佛在查找,是谁挂了花——原来是立秋,他举起了手,刚才我立冬哥那一抢,水果刀给他的手心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立秋看着手心,呼叫着朝卖水果的猛地推去,卖水果的后退了几步,可是他身后的人却没有后退,相反的却拥着他向前又迈了两步,立秋和卖水果的打在了一起,见此情景,我立冬哥大吼了一声,也准备上前,他也许要拉架,也许要帮忙,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吼声刚刚落地,突然间身后有人奋力一推,推动着我立冬哥身不由己的扑到了俩人的身上,就是那么巧,没一分钟,卖水果的倒了,他的身上,插着他的刀。 呼啦一下,人们这才呼叫着向后退去,地当中留下了目瞪口呆的我立冬哥和立秋,还有哭着的男孩和躺在地上的卖水果的,我立冬哥和立秋显然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就有殷红的颜色从卖水果的身上流了出来。众人又把齐齐的目光瞅向他俩——我立冬哥和立秋看看彼此,又看看他们自己的手上,懵了两分钟,一起惊慌失措的跑了。他俩没有理会倒在地上的人,也没有回家,我们不知道那一夜他俩躲在了我们小城的哪一个角落,但我们肯定的是,他俩没有想到以后发生的事情,肯定没想到——那时年少的他们,常因顽劣霸道惹是生非,也常有人因此告到我五大爷家,但不过三两日也就各自相安了,所以他们疏忽了,没有第一时间送卖水果的去医院,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思想也还简单,看看那个年代的大街上,哪天没个几起拦路抢劫骂人打架的?哪周没几个斗殴出血躺地不起的?那个年岁的小城,这些司空见惯。我并不是为他们遮掩,我们老佟家的家教历来都非常严格,我更相信他们是蒙了,不然不会跑掉,又或许我五大爷过于严厉,他们更怕回家挨打。多年后,聊到那些往事时我调侃我五大爷: “子不教父之过。”这回我五大爷没有赞同我,而是把他的大眼睛一瞪,大声说: “柏某某他爹让他杀人了吗?”顿时噎得我咽了好几口吐沫。 那一晚天黑透了,八门市场看热闹的人心满意足的走了。我想他们也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否则也会有人把卖水果的送到医院。我五大爷则是在第二天早上派出所找上门来后才得知事情的原委的,他马上带钱去了医院,我五大爷在医院里呆了整整一天,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未雨绸缪,要不然他怎么会成为我们小城的首富,而我们不能,他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从医院出来后,我五大爷接连几天走访了事发的八门市场,尽可能的对那晚在现场的人一个个加以仔细的询问后,他把我立冬哥和立秋叫到跟前,顺手抄起了门边的一根木棍。 “那把水果刀是哪来的?”我五大爷问。 “是卖水果的。” “咋就到了你手里?” “知不道谁递过来的。”立秋诺诺的说。 “为啥递给你?” “知不道。” “那怎么就捅了人家?” “知不道....好像是后面有人推的。” “谁?” “没看清....”立秋说的是实话。 “你们俩谁捅的?” 我立冬哥和立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他们不知道我五大爷为何这样问。 “说啊。” “好像是我哥….” “好像是你哥?刀不是递给你了吗?” “嗯。” “刀一直在你手里,怎么好像是你哥?” “一开始在我手里,后来…” “后来有人推了你,这个我知道,要不是后面的人推你,刀也不会捅进去,这些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五大爷抢过立秋的话大声说:“但现在,没人说的清到底是谁推了你,究竟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谁也不肯说,也不会有人承认。啊,你说你小小的年纪不好好上学,整天遥哪瞎逛,这下惹出事了吧,我看你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我没有捅他….” “我信,但我信没用,得警察信,得有证据。你们知道,这几天我一直在问,一直在找,没办法,看见的人都说是你捅的,老儿子,你咋那么不让人省心呢?…幸好你还未成年,咱多花点钱,只要人家好了,一切都好办,可是,那个人有病,肺气肿,病歪歪的十来年了,看这次的情况,恐怕不好整...那天晚上,要是有人能早点把他送医院就好了。” 立秋茫然的摇着头:“可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老儿子,你也别害怕,咱们一定要找出那个推你的人,我会一直找——你们也多打听着,咱不能这样不清不白的。”我五大爷又痛心又无奈的说:“这几天我和你妈还会去八门找——如果卖水果的能好起来,什么都好办,但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我五大爷沉思着,“你们俩有一个要么跟着去死,要么都得去蹲大狱,老儿子,你哥十九了,十九是成人了,你也知道你哥虽然从小就调皮捣蛋,但他懂得轻重,从没跟人动过手,倒是你,一天到晚招猫逗狗的不学好....你愿意你哥去死吗?”我五大爷目光如炬的看着他的老儿子,我五娘泣不成声的坐在一旁。 “不愿意。”立秋哭了,我立冬哥低下头,也哭了。 “憋回去,哭起不了啥作用,现如今咱们得想办法,得让人家好起来,花多少钱都得让人家好起来,他好了咱啥事都好说。”我五大爷说。 “可,不…是…我。”立秋又说了一句,他弱小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着。 “你说,那是谁?你自己去八门问问,你现在就去问!看见的人都说是你手里握着刀!”我五大爷忽然怒了,他凶神恶煞的对着立秋喊道:“你看看你手上的口子,到现在还洇着血…” …. 出事后的第六天,卖水果的死在了医院里,我五大爷轮起了手里的棍子,狠狠的举向了立秋,但棍子最终却砸在了玻璃上,我五娘则哭倒在炕上…. 第4章 西街往事——我五娘 我五娘比我五大爷大四岁,她个子不高,长相甜美,身条婀娜,两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到腰间,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样好看,尤其是她的皮肤,白净透亮的没有一丝瑕疵,用我妈的话说,就跟刚煮熟的鸡蛋青似的光滑细腻。我五娘有文化,有工作,当时挣的工资比我五大爷还多,她是我们小城幼儿园的老师,她只有一个姐姐,也已结婚生子,娘家,没有累赘。那我也不能理解,就凭这,我五大爷就能娶她进门?我五大爷可是我们小城出了名的美男子,他的照片每一年都会挂在我们小城照相馆的橱窗里——照相馆的师傅年年都会为我五大爷免费照一张,所以,等着他挑选的姑娘就像蝴蝶一样多,用后来小芸的话说: “我妈再咋好也是个二婚头,何况这个二婚头还带着个拖油瓶。”是啊,要知道,那时候的社会风气可不像现在这么开放包容。我听说我五大爷当年娶了离过婚的我五娘,不亚于把一颗浸了油的棒子瓤扔进了灶膛里,炸的我奶奶家火光四起,就连我奶奶世代居住的西街上,几年后人们一说到此事还眼冒金光,更把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调料议论了好几个冬夏,害得我们老佟家的人,走在西街的路上好久都抬不起头来,你说,我五大爷图啥呢? “你以为你五大爷能找个啥样的?那时候咱家那么穷,穷的只剩下两间破房子——那些房子是后来才还给咱们的,他能娶到个媳妇就不错了。”我爸这样说。 倒也是,从前我奶奶家是尊贵富裕,但解放前夕,我英明的奶奶把全部的家产包括“宝源恒”那个我爸一生都引以为傲的当铺都无偿地献给了国家,换来的是不久以后我们老佟家“贫农”这一光荣的成分,要不然,我爸他们在文革期间指不定怎么挨批挨斗呢,还能顺利地上了大学?不可能。每每说到这,我爸又说: “看看,看看,你奶奶爷爷是多么的英明,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出身,见识就是不一般。”这样算起来,从我五大爷三四岁起,到他要结婚的年纪,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都生活在贫农的日子里,饭都吃不饱,还想找个好媳妇?是有点难。当然,我说的好媳妇不是指人品,而是说家境,我五娘正相反,她没有家境,却绝对是一等一的好人品好媳妇,是啊,鱼和熊掌哪能兼得,可以选择就不错了。 也许我爸说得对,细细想来,但凡家境好一点的人家,怎么舍得让闺女来跳我奶奶家这样的火坑?我爷爷奶奶养活着自己和自己的九个孩子,再加上后来我大大爷没带走的两个儿子,天啊,这么多,我掰着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一天光是三顿饭,也得把人愁死,更何况还得扯布做衣裳,纳鞋缝被窝儿,柴米油盐酱醋茶和买煤拉劈柴这些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这得要多少钱。哎呀,就这家境,还想娶个好媳妇,真是有点难。我爸说得对,谁愿意来跳我奶奶家这个火坑 ?可是,不还有围在我奶奶家里的若干蝴蝶吗,哪只蝴蝶会在乎我五大爷身在火坑呢?飞蛾扑火意在亮光啊,何况我五大爷不但有才还那么帅,帅到比肩潘安卫玠兰陵王,帅到像星星一样发亮,像月亮一样闪光,仅凭这一点,呼啦啦的蛾子蝴蝶也让人挑花了眼,何必非要吃人家的剩菜呢?我也曾经问过我五大爷这个问题: “你若伸手蝴蝶自来。”我的言外之意是,谁不喜欢那些漂亮的蝴蝶呢?你看,那些姑娘们年轻又妖娆,水灵又透亮,娇滴滴红润润活色生香,就是唐僧看了都挪不动脚步,你难道比唐僧还有定力?更重要的是,她们没结过婚啊,我五娘再怎么好,她还有个男人在蹲大狱,有朝一日出来后怎么办?我五大爷却说: “那些蝴蝶?中看不中用,都是假把式,你五娘聪明能干有胸怀,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虽然我还是不理解,但,事实上,我五大爷和我奶奶一样英明。随着年纪的渐长,我的大爷们相继离开了西街老宅,没成家的我七叔八叔我小姑和我爷爷奶奶我五大爷五娘一家还住在老院里。我十岁以前也常去我奶奶家,我还记得我奶奶卧炕以前,每日里穿着我五娘给她做的新衣裳:黑绸缎的缅裆裤,白绸缎的长褂,穿着我五娘给纳的青灰色布鞋,我奶奶把头发梳的油光锃亮挽在脑后,抽着长烟袋,干净笔直的站在院子里,就像一棵不老松,我奶奶的家境倒了,但气势不能倒——这是她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我奶奶站在院子里,冷眼看着我五娘放下笤帚拿起了铁锹,片刻不停的转着,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陀螺一样。就这样,我奶奶还经常撇着嘴,她恨不得我五娘再生出两双手来,把家里家外的活儿都包揽下来。 我五娘白天上班,晚上回来洗衣服做饭收拾屋,撵鸡赶猪,缝缝补补粘袼褙做棉裤,这一大家子的活儿,没完。 不光是这些,还有年来节往,答对亲朋,从我记事起,我大大爷家我四大爷家我家还有我七叔八叔家,家家成群结队的去看我爷爷奶奶,外地的一住就是五天七天,本城的也得呆个两天一宿,车轱辘一样无休无止的来往着,我五娘除了上班,就一头扎在灶台里,从黎明一直干到夜深人静,天啊,我五娘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就这,稍有慢待,我奶奶便敲着她的水烟袋喊: “小五,我看你要造反了。”慌得我五娘忙不迭地的加快了手脚,还有的时候,我五大爷看我奶奶和我小姑的脸阴的要滴出水来,便把我五娘拽到屋里,插上门噼里啪啦的教训一顿。我妈就常常为我五娘鸣不平: “啊,上至老的下到小的,屋里外头,连鸡带猪,哪个不是你五娘干?吃,吃不上热的,睡,睡不到天亮,还不落好!像你五娘这么撂亮这么能干的人上哪找去,包括我在内的这几个媳妇加起来都不如你五娘一个人,啊,就这,还挨打?这上哪说理去!你五大爷哪是娶了个媳妇啊,他简直就是找了个长工啊!还是个带工资的长工。” 是啊,这么好的长工媳妇哪找去!后来,我奶奶卧炕了,在我奶奶卧炕的八年里,白天,我爷爷和我小苗姐给她擦洗倒涮,晚上我五娘随喊随到。我奶奶的房子和我五娘的房子离的非常近,成l型,小时候,我在我奶奶家无聊时,常常站在我奶奶屋的门槛前,用左脚尖抵着右脚跟一步步走到我五娘的门口,再用右脚尖抵着左脚跟回到我奶奶的屋门口,来回往复,我记得那段距离我要走四十步,长大后,我都不能想象,我五娘是怎样一趟趟一天天穿梭在两屋之间,尤其是寒冷的冬夜,一直到我奶奶去世。说起这些往事时,我五娘常常感叹: “你爷爷是个好人啊,不愿意麻烦人又能体谅人,要不是有你爷爷,我早都累死了。” 我五大爷则会微笑着补上一句: “也得亏了我大姑娘啊,你奶奶可是得了我大姑娘的济了,这十来年,我大姑娘受累了!”他大姑娘我的小苗姐每每听了这话,总是憨憨地笑着。 我五娘不光能干,还聪明,我奶奶卧炕半年时,我五娘就在炕上挖了一个洞,是的,一个圆圆的炕洞,炕洞里刚好能放下一个桶,这样我奶奶大小便时就不用好几个人抬着了。后来我五娘又让我五大爷做了一张床,我在十岁离开家乡之前,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炕,还有一个叫做“床”的东西能放在家里,能睡觉,直到我五大爷做了一张床,那个新奇简单的东西才印在我心里。我五大爷也会木工,我们老佟家的男人木工活儿都做的好着呢,我五大爷做的那张床,中间也挖了一个洞,我奶奶的屁股刚巧压在洞上,床腿安了四个轱辘,可以推着走,床的四边,还有布帘子围着,尿桶放在床下面,谁也看不见,我奶奶躺在床上,又省了很多人力,你说,我五大爷五娘聪明吧。我奶奶夏天卧床冬天卧炕,八年里,她身上没被虫子咬过一个包,屋里没有一丝怪味。 我五娘还孝顺,我奶奶爱听戏看戏,从前她能走动的时候,每每我家大门口有扭秧歌唱戏的走过,我奶奶便跑出去,一直跟着看出三里地去,我奶奶卧炕后,大门外再有扭秧歌唱戏的路过,我五娘便撂下手里的活计,背起我奶奶就冲出门去,同样也看出去三里地去,次次不落。我真佩服我五娘,我不知道她那纤细的身材是怎么发挥着巨大的能量,能承受住我奶奶比她大两倍的体重?我五娘无怨无悔的伺候着我奶奶和我奶奶的“孝子贤孙”们,直到八年后我奶奶过世,又到四年后我爷爷去世,我五娘才喘了口气。 我时常和我五大爷聊天,在电话里或见面时,我愿意和我五大爷聊天,愿意听取他的意见和建议,我和我五大爷的关系,远远胜过了我爸。拜托,这可不是古书上说的: “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啊。”我五大爷有钱不假,我爸没钱也是真,但这是两码子事,我可不是那样贪慕虚荣的人,主要是我五大爷气场太强大,他就像一大块磁铁,把周围的钉子珠子铁沫子紧紧地吸引到一起,而我们就是那些小铁具,可我爸丁点气场没有不说,还散发着一种气味,一种粪肥的怪味,远远地闻见就使人望而却步,你说,这谁还愿意和他聊天。 我愿意和我五大爷聊天,尤其是回老家时,我们天南地北海阔天高的聊着,有争执有共识,有分歧有统一,包罗万象又轻松自若。若是小芸在,她也会参与过来,我们坐在我五大爷家的窗下,大大的阳光照进来,温暖又明亮,我们喝着茶吃着点心看着我五娘忙碌的身影,感觉日子就应该是这样温馨踏实。 “我五娘可真好啊,几十年如一日的好。”我感叹着。 “这话不假。”我五大爷抽着烟,欣慰的笑着。 “可是,你觉得我五娘哪点最好?” “你五娘在我眼里,除了嘴碎点,没毛病。” “嘁,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就给这评价?”小芸也抽着烟,貌似不满的咧着嘴说,可她的脸上却挂着幸福的笑容。 “那你说咋评价?非得说成温良恭俭让才行?” “那是必须的啊——你这叫啥评价,就好像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一样自然,这不叫优点。” “你这话说的没毛病,在我看来,人人能够各司其职就是最大的优点,你也得学着点。”我五大爷说。 “嘁,学着像我妈一样付出一辈子?”小芸仰头吐了个烟圈,小芸烟圈吐得很漂亮,一个烟圈慢慢的会生出两个,三个,四个,渐次的飞向半空,很久才淡淡的散去。 “那咋?谁这辈子不付出?我不付出?你爷爷不付出?还是你六婶不付出?只不过各自付出的方式不一样,你说你咋一点不像你妈?” “非得像我妈就好啊,我妈就像个旧社会的童养媳,卖给老佟家了。”小芸翻了个白眼,小芸翻白眼的样子也好看,小芸是真好看,爱打扮又会打扮,有钱也敢穿,时尚的她走到哪都能聚起一道光,和我五大爷一样耀眼。 “你这话说的没毛病。”我五大爷又说。 “嘁,我这辈子怎么都成不了我妈那样。”小芸又点上一支烟,小芸烟抽的很勤,酒喝的也厉害,说起话来高声大嗓,和人争辩起来牙尖嘴利,乍一接触,难免使人会对她产生成见,但接触久了就会发现,其实她热情不拘小节,豪爽又仗义,完全不像表面那样争强好胜和得理不饶人,虽然说她有时候的确有些粗俗和有些许风尘。 第5章 西街往事——小芸 我第二次去小芸家,她已经住进了新楼房,那是我们小城盖的第一批楼房,位置好又安静,能买得起的人非官即商。小芸的新房子不是很大,但同样干净的让人窒息,就是今天看来,我都觉得有点过分。我说过,我的老家是个煤矿城市,恨不得没风每天也有两三吨煤灰在空中游荡,家家户户无论怎样防范,屋里都难免有煤尘的踪影。可小芸家真是不一样,我站在她家门口,不知道该怎样迈脚,她家地面铺了瓷砖,淡黄的瓷砖光滑亮堂,白色的家具和墙融为一体,沙发,椅子,桌子所见之处一尘不染,就连鞋都像刚买回来的一样干净,看得我直恍惚。 “你先等会儿,”小芸笑着,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递给我:“把你的鞋脱到外面吧。” “好。”我换了拖鞋进屋,小芸又给了我一双白色的薄薄的手套,示意我戴上。我看到,她家门口的右手边,在一个宽大的鞋柜上,一大摞白手套整整齐齐的码在一个盒子里。 “我就这毛病,你别多想啊。”小芸见我拿着手套不知所措,解释道:“戴上吧,干净,省得你嫌脏——你快进来,进来啊,你随便坐。” 她这样说着,眼睛却瞅向沙发的一角对我笑。 我不敢迈步,戴上白手套的我更加无所适从,我也不敢坐,我怕我一屁股坐下去,那深蓝色的皮沙发会因此而沾满灰尘惊起褶皱。 “妹子,别拘束,坐吧,来咱家的人除了你五大爷,都得戴手套,连你五娘也不例外,你姐好干净,你别奇怪。”小芸的丈夫大山热情又揶揄的说道。他看上去比以前胖了,却更精神了,更有东北爷们儿的味道了,只是他脖子上黄澄澄的大金链子和手指上几个硕大金黄的戒指看着着实刺眼,我进来时,他正在穿衣服,好像要出去应酬。 “你们家也太干净了吧,我都不敢大口喘气了。”我环顾着四周,整洁的程度让我感到压抑。 “看你,哪干净了?咱这地方脏,咋收拾都不中,比不了你们大城市,你家,准保比我们干净。”小芸说。 “哪有,我家可真不如你家,”我暗自惭愧着,我说的是实话,我家到现在才刚铺上地板革,而小芸家又铺上了价格不菲的瓷砖。“真的,可是你家,我像进了真空一样不自在。” “哈哈哈....”小芸笑起来,她白净紧致的皮肤也像鸡蛋青一样泛着光,“看你说的,快坐下吧,像在你自己家一样啊,你可别外道。” “嗯。”我小心的坐在沙发上。 “我也不敢喘气。”大山也笑着:“你姐天天擦,时时擦,没事就擦,就差把家擦秃噜皮了,你姐忒能干又干净,那啥,妹子你呆着,我先不陪你啊,正好我今天有事,必须得去,等明天姐夫好好请请你。”他说着要往外走。 “哎哎哎,说了多少遍了,深色的裤子只能穿深色的袜子,你咋就是不听呢,快换下来。”小芸说。 我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大山穿了条蓝色的裤子,银灰色的袜子,我没觉得有啥不妥。 “哎呀,要晚了,就这么着吧。” “不中不中,赶紧换了,有磨叽的功夫早换完了。”小芸挡在大山的面前。 “看看你姐,多霸道,穿双袜子也得管。”大山朝我挤挤眼,很不情愿的进了里屋:“换哪双啊?” “蓝裤子要配蓝袜子,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你知道不,你穿的不得体,别人不笑话你,而是笑话我没品位没眼光!” “咱这地方,谁敢笑话你啊,你不笑话他们就不错了。”大山换了蓝袜子出来:“我说的是吧,妹子,你姐多厉害啊,她就是咱们城的王熙凤,我们都不敢惹她,妹子你多呆会儿,说好了明天我请你啊。” “好。” “那我先走了。”大山推开了门。 “那啥,告诉你晚上早点回来啊,不许遥哪瞎逛。”小芸对着大山的背影说道,她的声音里忽然带出了恼怒。大山头也不回的走了,我隐隐感觉小芸的恼怒和大山出去有关。“嗨,其实也没啥,你姐夫去参加他前小姨子的婚礼,没敢告诉我,哼!咱这小地方,有啥能瞒得了我?”小芸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 我不知该说什么,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打量着小芸的屋子,东西很多,整齐又精美,时髦又昂贵,她,总是那么洒脱时尚。阳光扑进来,照在高大的酒柜上,酒柜里装着满满的烟酒,挤得都快要溢出来了,酒柜的一角,两瓶酒里泡着三条小蛇,小蛇已干瘪,麻绳一样蜷缩着。 “我现在吃喝赌抽样样是强项,你可别笑话我。”小芸见我盯着酒柜说。 “怎么会,我知道你能喝。” “我现在更能喝。” “是吗?能喝多少?” “反正我熟悉的人里,少有对手。” “天啊,这么厉害。”我多少有点意外。我知道小芸能喝,她是从小练出来的,小芸小的时候中过一次邪,我五大爷带着她跑遍了我们那个地区所有的大的小的正规的私人的医院,怎么看都看不好,最后我五大爷十分不情愿的请了我们当地农村一个很有名的神婆子黄大仙给她“破绽破绽”,黄大仙在我五大爷家后院捉住了三条小蛇装进了瓶子里,黄大仙让我五大爷把蛇用酒泡上,让小芸一天两顿的喝两盅,小芸一直喝了好些年,蛇酒起没起作用我们不知道,反正她的酒量却是逐年上涨。 “叽叽喳喳...”卧室里忽然传出了叽喳的叫声,听上去像是鸡鸭在叫,小芸看出了我的好奇: “我儿子非要养,拗不过他。”她儿子我外甥小峰今年三岁了。 “在卧室里?” “嗯呐呗。” “养小鸡?” “是呗。” “我能看看吗?”我越加好奇,小芸的洁癖是出了名的,她干净的就差住在水里了,怎么还能在卧室养这些?就是养,也应该放在阳台上或者厕所里,在咋,也得放客厅啊。我闺女养小鸡,我一般都放在门口,我可没有小芸这么干净。 “中啊,你看吧。”小芸走到卧室门口,把门轻轻的推开一道拳头大小的缝儿,示意我看——这个习惯,据说她已经养成五六年了,她不能接受外人进她的卧室,最大限度的就是像现在一样,把房门开个缝隙,让人把眼睛伸进去看,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我把脑袋贴在墙上,悄悄的又推开点门:正对着我的是一张床,摆在窗下,床上铺了几层报纸,四只小鸡和一只小鸭正在报纸上欢脱的跳跃着,是的,小鸡和小鸭正在床上跳跃,报纸上几坨鸡屎正冒着热气,看来是刚刚生产出来的,地上还散落着一泡,卧室里充斥着淡淡的骚味。 “哎呀妈呀,这才喘气的功夫又拉下了。”小芸见状,急忙奔进去,同时还不忘带上房门,我又捅开个缝,尽量想往里看,却只能看到那张床——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大房门。 “你咋在床上养这些啊?”我有些惊讶。 “要不也没地方养呀!” “你不嫌脏啊?” “不脏,这不是有报纸吗。” “有报纸也是在床上啊?晚上睡觉多味啊。” “没事,小岭现在不天天在这儿住。”小岭,是大山和他前妻的儿子。 “那也不卫生啊,你为啥不放在地上或者阳台上?” “放在地上它们可处乱跑,抓都抓不住,要是钻到床底下拉了尿了更难打扫,家里没人看不住,也擦不过来,再说了,万一没看见踩一脚咋整,去年小峰就踩死一只,哎妈老吓人了,放在床上,它们好歹下不来。”小芸麻利的收拾着。 “咋不装进盒子里?” “晚上装——白天放盒子里它们老往外跳,你别看它们小,可能蹦了,一会就蹦出来,还得老撵着抓,收拾起来更费事,要是盖上盖儿,一会就给刨斥开,要不然就老叫,可烦人了,唉,孩子喜欢,有啥办法?” 我头一次见到在床上养鸡养鸭的,这要是说给别人听,怕是没人相信。 “你可真行。” “这小东西,没事。”小芸听出了我的画外音。 “你这大干净人啊,说你啥好啊!” “这不是铺着报纸呢吗!”小芸三下两下换了报纸擦了地,拿起窗台上的一瓶白酒,喝了一口,噗噗的喷在床上和地上,连喷几口。“消消毒。”她笑着,我只知道小芸有严重的洁癖,却不知道她是这样的洁癖。 “哎呀,我可长见识了。” “是吧,走,我请你出去吃饭,咱这新开了一家馆子,味道贼拉好。”收拾完毕,小芸换好衣服说。 “好,”临出门时我拿出二百元钱递给小芸:“给小峰买点吃的。” “不要不要。”她后退着,边急切的摆着手边说。 “咋啦,你看你,这钱又没毒。”莫名其妙。 “不是...真的不要,你快装起来装起来。”她的声音提高了三度。 “干嘛,你嫌少?这是给孩子的,我也没买东西。”我说着要往桌子上放。 “别放别放。”小芸大叫着,像受了惊吓一般瞪圆了眼,好像那钱是张着嘴的怪兽随时要咬她一口似的。“千万别放。” “咋啦?”我看着脸都急红了的小芸,吓得赶紧收住了手。“你干啥,这一惊一乍的,整的我直发毛,咋的,你又中邪了?” “没有没有,不是,看你说的。”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你可千万别往桌上放,我收下就是。”她走近我,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锃亮的镊子伸过来,小心翼翼的熟练的夹住钱:“我收下就是。”她夹着钱走到窗前,放到一个木盒里,又从另外一个木盒里拿出一张纸币大小的事先裁好的报纸平铺到窗台上,再用镊子把钱捏到报纸上,包上,放进兜里。“我收下了。”她说。 “你这是...” “钱脏。” “天啊,”我惊得差点掉了下巴。“你,不能碰钱?” “钱脏啊。” “你啥时候变成这样了?可是报纸不脏吗?” “报纸不脏。” “哈哈哈,没听说过,报纸上还有铅啊,铅不脏吗?哎,铅还有毒呢。” 她笑而不语。 “哎哎,你钱没装好,露在外面半拉呢。”我又好气又好笑的提醒她,钱,有一多半露在她的兜外。 “装好了。”她看也不看。 “没装好,露着一半呢,快点,丢了咋办?” “没事,这样就中,嗨,我老丢钱。” “你,不愿意把钱全都装进兜里?又嫌脏?” “钱上有细菌。” “包着报纸装进兜里,也不行?” 她笑了。 “你不怕被别人偷了?” “我这一年年的,丢老钱了。” “那是你有钱呗,外带着你还有毛病。”我忍不住嘲笑她。“要是我生活在这儿,我天天跟在你后头。” “为啥?”她不解。 “跟着你捡钱呗。” “哈哈哈…” 久未回来,故乡还是有很多变化的,比起以前干净了许多,旧房子少了,新房子高了,街道宽了,路面广了,花花草草茂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们也文明了不少。红星照相馆,川州电影院,人民供销社,一个个建筑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路上,不停的有人和小芸打着招呼,她爽朗的回应着,并自豪的告诉每一个人: “这是我妹,从大城市来的。”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日子。 “看,大柳树商厦,你还记得不?”小芸停住了脚步对我说。 “记得呀。”我也停住脚步,向马路对面看去,大柳树的四周虽说多了不少楼房,但记忆里的商厦依然威武高大,敦实气派,它一直是我们小城的商业中心,三层楼,商品应有尽有,小时候我和小芸老是偷偷来这买吃的,从前能在这里买东西,简直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呀,它好像变高了?”我说。 “嗯呐呗,可不高了——前年又加盖了两层,走,这后面有个卖烤烧饼的,贼拉好吃,我买个给你尝尝。”小芸拽着我向商场旁走去,商场旁的拐角处有一条小道,小道黢黑油腻,道的旁边有十来家普普通通的小门面儿房,每家门面房前都稀松的摆着几张小桌凳,黢黑油腻的桌凳上稀松的坐着几个食客,只有最里面的一家门前乱哄哄的围着许多人,那家门口的牌匾上大大的写着“川州第一香”。 “看见没,就他家人多,走。”小芸拉着我挤了进去:川州第一香的门前放着一张简单的大案板,案板上放着几坨面和油盐酱醋调料罐,案板后一个黑黢黢的小老板正忙的满头是汗,小老板人黑手黑指甲黑,接钱,擀面,递烧饼分秒不误,还时不时的顺手把满脑门子汗抹在乌黑油亮的围裙上。案板边一个黢黑油腻的硕大的油桶上满满的烤烧饼滋滋的冒着香味,地上散落着卫生纸,塑料袋,快餐盒,踩上去咯咯作响,小芸拿出她的“报纸”,用镊子夹出钱递给老板,换来两个同样用报纸包着的烧饼。 “你尝尝,贼好吃,我就爱吃他家这一口。” 我摇了摇头,尽管那香气让我垂涎欲滴。 “你吃一个,不脏。”小芸看出了我的心思,劝我:“真的不脏,老板可干净了,老擦老洗,我老买。”她边说边咬了一口,一副满足的样子。“嗯,香,酥,脆,贼好吃。”她说着把另一个递给我。 “不要,我不吃。”我看着周围的环境,实在是没有胃口。 “吃一个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真不吃。”我再次拒绝道,并抬手挥打着空中飞舞的兴奋的蝇虫。我不喜欢这条小道,连同小道上灰黜黜油腻腻的一切,这条小道上不仅有小饭馆,卫生间,还有垃圾转运站,更有三两只蓬头垢面的野狗在徘徊,小道,就像过去的三不管地带,脏,乱,差,和一旁的大柳树商厦,和外面整洁的马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连尝一口都不中?不是我说你,你们大城市的人就爱瞎讲究,这是高温烤出来的,不脏。” “我还瞎讲究?我?”我被小芸气笑了,和她比起来,我倒成了讲究的人了!“行了行了,你快吃吧,我不爱吃烧饼,我嫌噎得慌,哎,我说,你那么讲究的人,也吃这种这街边小摊儿啊,这和你也不搭啊。”我看着小芸时髦的穿着,精致的妆容,贵妇一样的仪态,忍不住调侃她。人,有时候真是不可理解,要细说起小芸的干净,我身边的人,恐怕没一个能比的了,她真是到家就得擦鞋底擦鞋邦,进屋就要洗澡换衣裳,在外面洗完手洗完澡从来不关水龙头,说是怕再粘上脏东西,更有甚者,听我五娘说,她去公共浴池洗澡必定要带个大盆子,接满滚烫的几盆热水把她周围的墙壁和地面都泼个遍才行,美其名曰:“高温消毒。”气得我五娘没少骂她。 “你快吃吧,我不要。”我又一抬手,不小心打落了小芸再次递过来的烧饼,烧饼掉到了地上。 “你看你,”她见状赶忙弯腰捡起烧饼来吹干净,剥去外层,放进嘴里。“你们大城市的人就是各色,穷干净,不吃我吃。” “哎呀,你...”我被她的行为震惊了。“掉到地上了。”我重重的说,我对她简直不知道该说啥好。 “没事,书上说了,掉地上五秒沾不上脏东西,再说,我不是把外皮都扒了吗?” “哎呦,你可真行。”我无言以对,只能深深的叹了几口气。这时,一个看似熟悉的身影拎着几瓶酒从商场出来,溜着墙边往西走去。 “哎,你看,那个人好像是大哥啊?”我说。 “是。”小芸瞟了一眼。 是我大哥立冬。 第6章 西街往事——我立冬哥(二) 那年,卖水果的死了,我五大爷五娘当即拿出一万块钱来送到卖水果的家里谢罪,并对她们许诺今后挣钱一定会继续送来。我五大爷说,他不光要养他的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条件允许的话还要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我五大爷不敢奢求卖水果的家里能原谅,只想告慰天上有灵人。但,卖水果的家里人铁了心,明确表示要么即刻给她们五万块钱,要么送我五大爷的两个儿子一起进监狱。五万,那在当时可是个天文数字,怕是我们辽西地区的首富也没那么多钱,况且我五大爷当时还不是我们小城的首富,他只是走在了通往首富的路上,他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家里的买卖,有五分之一的钱是借的,且还没有还上。而且立秋已经进了看守所,不久还会进少管所,他被判了四年。尽管医生也说过,即便不是因为这次意外,卖水果的也不会寿终正寝,他的肺气肿很难好,可是卖水果的家里不管这些,她们收起一万元后的俩星期,便举家老小披麻戴孝的来到西街我五大爷的院门前,立上死者的牌位,摆上酒水点心,扬纸撒花叫天喊地的齐刷刷跪倒一片,哭声从日出一直到日落,她们扬言要把我五大爷的家当做她男人的灵堂和墓地,直到达到她们的目的为止,她们坚定的指认立冬才是真正的凶手——他们相信他小儿子看到的一切。她们不光在西街我五大爷家哭闹,还四处去告,她们不管是谁在背后推了我立冬哥,也不管立秋已经服了法,她们定要立冬也受到惩罚,或者立刻马上拿到五万。每每这时,我五娘都做了好饭好菜伺候着,好话说着几箩筐,小苗,立冬和小芸则齐齐的跪在地上,一直从清晨陪到天黑。 此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逢年过节以及卖水果的生日忌日,我五大爷家门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最盛时,连人都难以进出,曾几何时,这一情景成了我们县城里最为轰动的一道景观,并持续了几年之久,人们像看西洋景一样惊奇刺激,火爆程度更是赛过了我们小城的戏园子,我五大爷为此搬了几次家,然,次次一如昨日。 我想我立冬哥在那几年一定是背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比以前更慌张了,站不稳坐不住的,随时随地都做好起身奔跑的架势,他办了停薪留职,不去单位了,他话少了,人瘦了,眼睛呆滞了,恰巧来年春天,有部队征兵来到了我的家乡,我立冬哥报了名。听我爸说体检时,他的眼睛鼻子嘴,脑袋胳膊腿都没有问题,可是脱掉衣服的一刹那,他后背赫然刺着五个铁青的大字: 永报父母恩。 我也曾偶然间晃过一眼,那五个字生猛又冰冷,仿佛一条青黑色的长虫盘踞在他的整个后背,使人看了不觉心悸,我们不知道那字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却一眼就看懂了其中的含义。我立冬哥因为后背的刺字永远失去了当兵的机会,他的精神也随之垮了下来,他更少出门了,也更不愿见人了,他下楼调控游戏机录像机时,带上了眼镜和口罩,除此而外他大多数时间就待在他的房间里。他也不愿见阳光了,大白天的也把屋里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他还怕见刀,剪子,锥子这种利器,他的房间不能有。 我有次回去看我姥姥,出于关心,当然更多的是出于好奇,我去看了我立冬哥,我不相信他像我五大爷五娘说的那样惶恐和异常。我不记得我使了怎样的法子迫使他和我一起出的门,但我清楚的记得,大热天里,我立冬哥武装的和特种兵一样,帽子眼镜口罩长衣长裤,能捂住的地方全部捂上。出门前,他先是站在门口探出头,左右左右来回的瞅,确定没人时,他闪身出了门,快速的走到墙边,贴着墙,半天才往前迈上一步。他的眼睛咕噜咕噜的转着,间或有人经过,他会迅速拉低帽檐,转身低头面向墙壁站住,谍中谍一样,看的我心怦怦怦直跳,我离他远远地,我后悔叫他一起出来,我怕他突然发起了癔症。无意中我一回头,望见我五大爷远远站着的身影,我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啊,这几年,他们都成了我们小城的名人,想躲掉都不行。 我立冬哥就是这时候开始喝酒的——他以前不喝酒,他不喜欢烟味酒味,更讨厌那种粗鲁的样子,上班后他变成个儒雅的青年,但从那年开始,我立冬哥喝了酒并且上了瘾,一天三顿,天天如此。几年后他去滨海我们家串门,一下火车就被警察拦住了,因为他的腰两侧各别了一瓶啤酒,警察说: “看着他就不像好人。”害得我爸请假去火车站才把他“保了回来”。 那一年,我爸一说起我们老家的事,就必定先以我立冬哥为话题,我爸说,我立冬哥和他的对象吹了,他也不想再谈了,说他的精神时好时坏,还说他从来都不去少管所看立秋等等等等,我们一家人都怕他从此一蹶不振。 一晃一年又快过去了,我五大爷怕我立冬哥真落下什么毛病,便给在帝都的我大大爷打了电话。 我立冬哥比我早两年到的帝都——我大大爷在帝都给他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在东安市场附近的一家公司做门卫。那时候的帝都,干啥都要看户口,不是帝都户口的人很难找到好的工作,我立冬哥的大专文凭在帝都也失去了作用,不过没关系,他不在乎,他不以挣钱为目的。我听说,到了帝都的我立冬哥渐渐的好了起来,帝都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的从前和过往,在那里,他是一个崭新的纯真的人。 可是没多久,一场轰动全国的动乱爆发了,动乱过后,各单位开始清理外地户口的人,清理就清理吧,我立冬哥干了一年也着实觉得没什么意思,钱不多,约束不少,还得时时陪着笑脸,他烦了,帝都实在不是小城人能久呆的地方,想想他在老家的日子,少爷一般!在这里别提了。他想家了,更想自由了,再说,他也渐渐忘却了这两年的不愉快,加上立秋这几天就要释放了,而我五大爷又扩大了生意,家里需要人手,他没有理由还待在外面。我五大爷看他心情日渐好转,便试探着叫他回去,我立冬哥便借坡下驴,买了火车票准备打道回府。 茨威格说过: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说的可能就是我立冬哥这样的人。就在我立冬哥要离开帝都的前两天,他和几个哥们相约吃顿散伙饭,席间不多不少的喝了点儿小酒,小酒不浓不淡的刺激着年轻的心,酒后的他们走到建国门桥边,无端被几个帝都青年嘲笑讥讽,帝都青年居高临下言语粗俗,神情蔑视又话里带刀——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也少有电视和影院,没有更多的吸引力,然而爆棚的荷尔蒙和躁动的青春却多的无处释放,骂人打架成了那时必要的疏通渠道,这个我知道,我也曾是那个时代的青年。所以我立冬哥他们和对方说着论着就动了手,虽然我立冬哥这次真的真的没有参与打架,也许他骂了,这个我不能确定,但他肯定牢牢地记住了上次的教训,他没有动手,没有动手,但没有意义,这一架把双方三个人干进了医院。派出所不分青红皂白一并把参与打架的人送进了四平监狱——特别期间如此嚣张,这还了得!我立冬哥就这样被判了四年,消息传到我的老家,气得我五大爷又抡起了手中的木棍,再一次砸向了玻璃… 我立冬哥和立秋是在同一天不同的地方,一出一进迈过监狱的大门,巧不,你说,这会不会是冥冥之中就已经安排好了的?我不敢想。立秋提前一年半释放了,这当然是我五大爷努力的结果,立冬却进去了,我不知道我五大爷对这种结果是满意还是恼怒。但我知道,和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在监狱里应该是度日如年悔恨难眠,要不然你看看书本和电视上,凡是从里面出来的人,哪个不是面黄肌瘦满脸愁苦,而我立冬哥在两年后出来却大不一样。九二年的夏天,我立冬哥拒绝了家里人去接他,独自一人扒着拉货的火车度过了两天一宿回到了川州。这时的他胖了,精神了,也爱笑了,阳光又重新挂到了他的脸上,重要的是,回到家乡的他,不再低头了,不再戴帽子了,眼镜和口罩也不见了,他也不再慌张了,走起路来稳当又自信,昂头又挺胸,他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温和的甚至更加儒雅的青年。劳改释放的我立冬哥仿佛卸下了积压在心头多年的重担,他,跨越了从前。这真让我们不解,我们背地里都说,他好像是早就盼着在监狱里住上几年一样。 我立冬哥同样也是在监狱里呆了两年半,和立秋一样,俩人都是提前一年多释放,这不得不又归功于我五大爷,我五大爷懂事,懂法,更懂人。我五大爷后来说:这平白飞来的五年的监狱接力赛,可创下了我们老佟家前所未有的历史,让他,又在我们小城扬了一把名。这五年里,我立冬哥和立秋只见了一面,还是立秋去看的他哥,曾经亲密无间的哥俩好像生疏了,又好像没有,反正,我立冬哥变得越来越爱说了,立秋却越来越沉默。 第7章 西街往事—— 我小的时候,和小芸最熟悉,我们俩差一岁,经常在一起玩儿,我俩在我奶奶家度过了很多难忘的时光,直到我十岁离开故乡时,小芸都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儿。长大后,我和立秋接触的反倒是最多,立秋长得帅,浓眉大眼,身形挺拔,性格直爽办事又痛快,很受我们老佟家上上下下的喜爱。立秋从小到大一直很听话,我五大爷五娘让他干啥他就干啥——除了不爱上学和调皮捣蛋以外,哪点都让人满意。立秋从四年级开始逃学,我五大爷五娘天天哄日日劝,连接带送他才凑凑合合的念完了小学。到了初中,我五大爷这招不好使了,他前脚看着立秋进了校门,他后脚跐溜一下就窜了出去,气的我五大爷几次抡起了手里的木棍...后来,我五大爷索性每天蹲守在校门口,你还别说,这个办法真起了五天的作用,到了第六天,立秋跳了学校的后墙又跑了,恨得我五大爷牙根直疼,我五大爷是丁点办法也没有了,求也求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都不管用,只能眼睁睁的任由立秋只上到初二就辍了学。 立秋却是聪明的。话说我们老佟家的人都是聪明的,立冬聪明,他十八岁就大专毕业了,小芸聪明,她十七岁中专毕业,他们比起至今还没拿到文凭而耿耿于怀的我来说,不知要聪明多少倍。只是,他们把聪明用在了和我心目中不一样的地方。有时我想,什么是聪明呢?是上学时的成绩优异?是工作时的能力出色?是专业上的出类拔萃?还是在某一领域独占鳌头?如果是这样,那农民呢?木匠呢?赌徒呢?他们也是术业有专攻,而且秀出班行,他们算不算聪明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来界定聪明的界限,但我想我们普通人眼中的聪明,应该是选择个体面的单位,体面的工作,然后沿着前人留下的足迹继续前行,以达到自己的理想和目的,或许还得要让朋友和同学们羡慕嫉妒一下吧。但立秋显然不是这样的,立秋辍学的第二年就进了监狱,出来后自然更不去上学了,他开始和我五大爷学着做买卖,这一学我五大爷才发现,立秋简直天生就是做买卖的料,他没用两年就把我五大爷手里的两家金店变成了三家,然后又变成了四家,乐的我五大爷合不拢嘴,于是,我五大爷便把金店交给了他打理。 立秋从监狱出来后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不再惹是生非,也不再遥哪瞎晃,他安安稳稳的经营着金店,认认真真的学着做事,并一切按照我五大爷的安排结婚生子挣钱养家,一切在正轨上前行,一切看起来也都很美好,直到二零零年他来滨海租房子,我们才知道,他迷恋打麻将好些年了,每年输在这上面的钱不下六七十万,气得我五大爷五娘时时想打死他。 “姐,你不知道,今年我尤其点儿背,怎么都不赢。”立秋说。立秋很有礼貌,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 “那你有赢的时候吗?”我问。我心想每年都输六七十万,还说点背?什么逻辑!不过,闲来没事时我喜欢和立秋聊天,喜欢和我们老佟家的每一个人聊天,我们老佟家的人都很会聊天,都知识多见识广妙语连珠,往往聊上一会儿就会跟听评书似的着了迷。立秋虽言语不多,但犀利幽默又博闻广见,很是能吸引人。立秋还勤快有眼力见儿,比如我家灯泡坏了,水龙头漏了,车链条掉了,不用我们说,他都能及时发现并且修好。 “有啊?以前还总赢,赢多少我也没记着,不过这两年不知咋了,总输。” “那就别玩了,输那么多钱,多心疼啊。”我说。其实我说这话时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口是心非,其实我心里并不觉得疼,果真那句话说得对:针,只有扎在自己的肉上才觉出疼,立秋输的钱虽多,又不是我的,我有点酸倒是真的。那时,我一年才挣六万,他却要输六七十万,同样是老佟家的子孙,差距咋这么大呢?不过这样看来,钱这东西,多有多花的地方,少有少花的理由。 “那不中,我不玩了,别人咋办?” “你还有心管别人?” “姐,你不知道,我这人干啥都特仗义,打麻将也一样,你不能说我输了,就给别人撂挑子。” “别人?谁啊?你们还有团伙?” “那当然,姐,你以为打麻将全凭手气和技巧吗?不的,全都在于配合,我们有个圈,就那么几个人,这么多年来配合的可默契了?所以说不能因为咱这半年老输,就不玩了,那以后还咋在一起混?”于是立秋向我讲起了麻将桌上的门道:“姐,我左手食指敲三下需要什么牌,右手食指敲三下需要什么牌,左手捏捏耳朵要什么,右手捏捏耳朵又要什么,这些都是我们事先定好的。” “天啊,还能这样作弊?”我惊讶的问。 “你以为呢,没有同伙,不作弊,那不擎等着惨输么?” “是吗?那让人发现了咋办啊?” “一般发现不了,固定的就那几个人。” “你就这么相信他们?你想过没有,你可以这样做,别人同样也可以啊?要不然你为啥老输钱?” “是啊,我也这么怀疑呢,我们这里面肯定出了个内鬼,不然我不能输那么多。” “是吧,那就别玩了,有那些钱干啥不好?”我又说,这个我说的是心里话,不管是谁的钱,挣起来都不容易,花出去却是分分钟的事,总这样输真不值得。 “是呢,干啥不好!可是,不玩干啥?”那一年,我恰巧在滨海学习,立秋恰巧来滨海躲债并戒赌,他在离我爸妈家不远处的一个小区租了一年的房子,我们得以时常见面。听我妈说,立秋和他媳妇小红每天早早的就到我家来,有时候我爸妈还没有起床他们就敲门了,赶上早饭,让让,他们就跟着一起吃,不让,他们也决不动筷子,时间长了,我妈好奇的问: “秋啊,天天起的这么早,咋不睡懒觉?” “六婶,我们那屋子冷,冻的睡不着。” “暖气烧的不好吗?你问问房东啊。” “没有暖气。” “没有暖气?” “我没要暖气,六婶,一冬天供暖两千多块钱呢,贵。” “你看看,你看看,这真是人越有钱手越紧啊,寒冬腊月的在这上面省钱,咋想的呢?唉,挣那么多钱不知道图啥,输出去倒不心疼。”我妈对我说。我妈说,立秋通常会在我家待到要做午饭时,如果我爸叫着他们一起吃,他们就会留下来,否则,立秋和他媳妇就在午饭前回去了。我妈是不敢有所表示的,我妈没有工作,她在家没有话语权,不论是对我爸家的亲戚还是对她自己家的亲戚,我妈都做不了主,我们也是。比如周末我在家时,赶上饭点儿,我也不敢叫立秋留下来吃饭,我们在我爸面前同样没有地位。立秋可能不知道,成家以后的我们姐仨,在娘家吃饭也是要表示表示的,说起来,那些年我爸对他的侄子外甥们更好些,对立秋小芸的好,远远胜于我们,我们在我爸面前,用他的话说: “跟你妈一个德行,就是一堆狗屎。”说完,还狠狠地瞪我们一眼,眼里尽是鄙夷和厌恶,那时的我爸稍有不顺,不管是因为啥,他统统都要算在我们的头上,他时常凶神恶煞的指着我们仨的额头骂着,有时恨不得上来咬我们一口,就是当着立秋和他媳妇的面也毫不顾忌。 “我六叔咋会这样呢?”时间久了,立秋看出了倪端,诧异的对我说:“他在我们面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印象中,我六叔爱说爱笑好读书有文化,识大体会办事,我们一直把他当做榜样,我六叔每次回老家都说,他对老婆孩子那是没比的,就一个字:好,他说他不会让你们受半点委屈,可是....”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我微笑着,也并不解释,许多事说了也没用,一切随其自然吧。可是如果我们私自做主留了立秋吃饭,饭桌上一定是乌云密布的,且几天不会开晴,果然立秋发觉了并渐渐地来的少了。 “立秋,下午我用用你的车。”若是立秋在我家吃了饭,我妈为此又添了一两道菜后,我爸常会这样理直气壮的说。 “六叔,你去哪?我陪你。”立秋听了赶忙站起来,立秋三年前就买了奥迪二百,他是我们小城第一个拥有豪车的人,而那时的我,别说奥迪二百,就是奥拓二百我想都不敢想。 “我自己去就行,你歇着吧。”我爸粗声大嗓的嚷着,仿佛立秋刚刚吃的那顿饭就像奥迪二百的价值一样贵重,不索取的什么,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我爸前两年买断了,整天闲在家里无所事事,让他出门的动力只有两个,一个是东边学么个买卖,西边搭个家生意,第二就是找几个气味相投的假哥们在酒上桌吹嘘一顿,把他那虚无缥缈的黄粱美梦做一做。 “我没事六叔,我陪你。”立秋拿好钥匙,做着即刻要出门的准备 “不用你陪,我自己去。”我爸又说。其实我知道我爸的心思,我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事一定要出门,他只是想在我们或者外人面前炫耀炫耀他的侄子是多么有钱,炫耀炫耀他的亲戚比我妈的亲戚多么有能耐,还有就是,立秋在我家的这顿饭真的不能白吃。 立秋不让我爸自己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放心他的豪车,还是不放心我爸的车技,反正不管是哪样,我都理解并支持立秋,要我,我也不让我爸自己去,我爸品格不优,脾气暴躁又路德欠佳,他没有一次开车是心平气和的,没有一次是文明驾驶的。 “没良心的小*崽子,在我这儿吃,在我这儿住,用下车都不行,什么玩意。”过后,没开到立秋车的我爸总是破口大骂:“整天就想着吃白食儿,哪有这样的香油儿(便宜)占,靠。”一连多日不给立秋好脸色,立秋便来的更少了。 “唉,哪有这样的人啊,你们不在家时,他把立秋使唤的团团转,今天买块香皂明天打个酱油后天去趟市里的,他自己闲的都要生蛆了,身强体壮的一步都不想走,使唤起别人来,没完!”我妈叹着气,很是无奈地说:“立秋可没少拉着他东跑西颠的,这说翻脸就翻脸,唉!没这样的。况且,听说你五大爷还给了他三千块钱,就怕立秋赶上了饭点在咱家吃口,你说说我咋就碰上了他这么个没人情味的呢!”我妈叹息着:“立秋这孩子,也是真不错。”我妈口中的他,指我爸,我们家有些与众不同,我爸和我妈常年不说话,常年不相互瞅一眼,就连背地里说起彼此,都是“他,她”的称呼,陌生的不能在陌生。 “是呢,真讨厌。”我们除了跟着抱怨几句我爸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冬至过后,天长了起来,立秋回了趟老家,很快又回来了。有几次我回来得晚,快到家时,总能看见他和他媳妇在路边的小店里一人举着一个煎饼果子吃。 “立秋。”我喊他。 “姐,才回来啊。”立秋和他媳妇见了我,急忙站起来。“下班这么晚啊,你吃了吗?” “没呢。”我说:“你们咋还又吃这啊?” “这不挺好吗,省的做了。” “天天吃这,能吃好吗?”我有点怀疑,立秋从小到大可从没亏过嘴。 “能,挺好吃的,还省钱。”立秋的脸上挂着晴朗的舒坦的笑。 “哎呦,这话说的,好像你差钱似的。” “不的,姐,你知道我对吃的没啥要求,能吃饱就中。” “那也要个菜啊。”我说,立秋的桌上除了煎饼果子,只有两杯白水和一袋榨菜,其实我知道立秋喜欢吃,会吃,也能吃,从小到大我五大爷家的饭桌上一直都是一般人家比不了的丰盛,立秋的嘴和胃早就吃刁了,只是他在自己下馆子的时候好像不是那么舍得花钱。“不愿做的话,你咋不回我家吃啊?” “嗯嗯,”立秋真诚的笑着,“不能老去,老去给我六婶添麻烦。” “嗨,那有啥,就是添两双筷子的事儿。”我说,说完,我自己都笑了,要是真的在我家吃上几顿,还不够尴尬的。“你们两个也是,孩子又不在身边,一天到晚啥活不干,咋还连顿饭也不做?”也不怪我爸一天到晚骂他们懒。 “这就饱了,姐,省事又省钱多好,再说了,现在又不缺营养,是吧?姐,你吃不,我给你也买一个?” “行,来一个吧,正好我也懒得回家做呢。”我说,其实我也不愿做饭,更不能到我爸那吃去,那样还不够看他的脸色的。“你们回老家干嘛去了?”我又问。 “没事,就回去看看,看看孩子和我爸我妈,顺便拿几个鱼竿来。”立秋指着立在墙边的鱼竿说:“我看这边钓鱼的人不少,等天再暖和点我也去钓去。” “听我爸说,你的鱼竿都很贵?”我拿起一个鱼竿,手指粗细,乌黑柔润,能伸可缩,轻巧精致,收起来只有雨伞那么长。以前听我爸说过——我爸只有在显摆他家亲戚时才跟我们有话说: “立秋那小兔崽子,那才能造呢,买个鱼竿就四五千,一买买六七个,啊,有买鱼竿的钱,买鱼够吃一辈子了!这不,又嚷嚷着买游艇呢,我想让他到滨海来买,咱这多便宜啊,他偏不听,非在咱老家买,豁上贵!一个游艇四万多啊,四万多,钱多烧的。”我爸跺着脚又惋惜又愤恨的说:“唉,我想挣点牵线的钱,又黄了,你说我想挣点钱有错吗,咋就这么不容易呢,老天对我不开眼啊。”我爸抱怨着立秋,又抱怨着运气。我的老家,不光有无尽的煤炭,连绵的群山,还有丰富的水源,小溪,河流,湖泊纵横交错,滋润着美丽的辽西大地,更有白石水库烟波浩渺,扁舟摇曳,鱼鸟相欢。 “还中吧,姐,不贵,一个也就几千块。” “这还不贵?”我惊讶着,真是无语,人和人的想法还真是不一样,别看立秋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要暖气,更连次饭店也舍不得下,但他买起汽车游艇和鱼竿来,那真是眼睛连眨都不带眨一下的。 “这不算贵的,我这就是平常的,贵的多着呢,等以后我要在这常住的话,我就再买几根好的,姐,今天天好,我还钓了两条呢,给我六婶送去了。” “是吗?那明天家去吃鱼。”吃完煎饼果子,我们往回走。滨海的冬天是寂静的,清冷的,路上行人寥寥车马稀少,只有北风呼呼吹过,吹得人瑟瑟发抖。我裹了裹羽绒服,立秋和他媳妇则紧缩在貂皮大衣里,那貂皮一看就是上好的,长长密密的貂毛油棕发亮,在晚间也闪着温暖的光,貂帽也厚实细密,毛毛蓬蓬的仿佛能盖住整个冬天。 我和立秋就是从这时接触的多起来,这一年起,他戒赌躲债经常往来于川州和滨海,也往来于川州和帝都,因为我五大爷后来又娶了小媳妇付美兰。 第8章 西街往事——付美兰 我五大爷六十一岁时,迎娶了他第二个媳妇付美兰,我们都习惯叫她小媳妇,因为她比我五大爷小了整整二十二岁。我五大爷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他嫌小媳妇年纪小,我五大爷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他要找,也想找个年纪相仿的。但耐不住小媳妇三天两头一个电话,五天七天一顿饺子,小芸又极为支持——我五大爷一天不找个对象,她就得想着经常给我五大爷送饭,想着经常去给我五大爷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她也忙,立冬和立秋更“忙”,他们忙得连一次饭也没给我五大爷送过,忙得一个月都不去看看我五大爷,而我五大爷一辈子没做过家务,他连水都没烧过,小芸便把我五大爷的名字挂到了婚介所。我五大爷看着我五娘走后的家里,日渐猪圈一般,便也动了心思,虽说我五娘身体不好时家里有个保姆,但我五娘去世后,我五大爷就把保姆辞了,单独和保姆在一起,他觉得不合适。 我五大爷和小媳妇初次见面约在了茶馆里,待了不到二十分钟我五大爷就走了,这二十分钟还都是我爸和我八叔在问话,是的,是我爸和我八叔陪着我五大爷见的小媳妇第一面。我爸回来直夸小媳妇好,夸她长得好,说话好,有文化,脾气好,总之除了穷哪哪都好。可我五大爷和我八叔都没相上,我八叔评价小媳妇: “心机深,降不住。” 我五大爷的原话则是: “岁数太小,个子太高,不般配。”急的我爸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天天围着我五大爷唠叨,恐怕对方跑了似的,好像要找对象的不是我五大爷而是他一样。我五大爷被我爸和小芸他们叨叨烦了,扔下一句话: “别急,不出半个月,她准找咱。”我就佩服我五大爷,坐得稳沉得住,不放钩不挂饵,愿者咬线。果不其然,两周后,付美兰打来了电话,她相上了我五大爷。我五大爷和付美兰处了半年多就领了证,付美兰那年三十九,离婚五年了,她儿子十八,判给了前夫,前夫无业,东边和一天泥,西边搬一天砖,一个月下来挣不出一家三口的口粮钱,脾气却是暴躁的,时不时就和付美兰厮打在一起,鼻青脸肿是常有的,这样的日子也是没法过下去,所以付美兰坚持到孩子上了中学,果断的净身出户。听说付美兰见了我五大爷后,很是满意,诚恳热烈主动的追求了我五大爷。 我第一次见到付美兰是在二零零四年,那年我五大爷带着她和小芸立秋一起来帝都旅游,说是小媳妇从没出过川州,带她出来逛逛。我当时还挺吃惊,要知道我五大爷虽然有钱,但他不爱到处逛荡,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个资深宅男,非业务不出门,他除了去广东谈生意进货四次外,没走出过我老家一步,更没带着我五娘旅游旅游,他的生活非常单一,我五娘活着时总是半开玩笑半抱怨我五大爷: “跟你这辈子,可不值。” 我五大爷则说: “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带着你走遍全国。”但是一直到我五娘去世,她也没离开过川州一步,就连离我老家最近的我的父母家滨海,我五娘也没有去过,更别说其他的地方了。所以,我五大爷老了老了,还能带着小媳妇出来逛逛,我多少还是有点意外的。 第一眼看到付美兰时,说实话我不大喜欢她,她高高的个子,健美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微凹的眼眼,五官精致,一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腰间。她的头微微上仰着,冷艳中带着股傲气,她看我们时好像用眼角的余光,又好像用鼻孔,她不像是离过婚的,也不像是曾经挨过家暴的,倒好像是重新翻了身的正宫娘娘一样带着霸气,在她面前,我们,反而是提不起气来,有种说不出的矮小。不过事实上,我们在个头上的确矮小,比她矮了半截,她,比我五大爷还要高。我说过,我们老佟家的人,男的帅女的靓,容貌没得挑,可就差在个子上,我们的个儿都不高,男的刚过一米七,女的将巴儿一米六,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一个个都是小矬子。”只有立冬和立秋高点儿,一米七六。小媳妇比我们都高,她至少有一米七三,这身高和气场,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前夫才应该是被家暴的。我和我八叔的感觉一样,她,是暗藏心机的。 晚上,我做东,饭桌上我悄悄问小芸: “这个小媳妇怎么样?” “还中吧,苦日子出身,没享过啥福,主要是能干,能给你五大爷做饭收拾屋。”小芸晃着脑袋,多少带点轻蔑的说。 “哦。”我点着头,我和小芸,又有好几年没见了,有些生疏,忽然聚在一起,有些话竟不知如何开口。 “我可想开了,人活着时就得该吃吃该喝喝,该享受享受,可别像我妈,挣了一辈子,省了一辈子,有啥用,临了,还不是都留给了别人。”小芸说着,瞟了一眼小媳妇。 “是。”我点头赞同着,这话说的没毛病,我五娘这辈子,省吃俭用,任劳任怨,宽容又能干,从嫁给我五大爷那天起,没清闲过一天,除了喜欢穿几件好看的衣服外,真没享受到啥。再看看小媳妇,腰板挺直,穿着合体,项链金黄戒指翠绿,说话慢条斯理,吃饭慢嚼细咽,比起整日里风风火火屋里一把外头一锹的小老太太似的我五娘,真是天壤之别。在看看这辉煌的餐厅,精美的餐具,丰盛的美食和贴心的服务,我五娘更是见都没见过,别说是享受了。别看我五大爷有钱,但生活随意,反对铺张浪费,尤其不喜欢在外面吃饭,我五大爷很挑食,他从前只吃我五娘做的,我五娘操持着里里外外那么一大家子,再单独给我五大爷开着小灶,哪有时间和闲心到外面优雅一回呢,况且,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富丽堂皇的饭店,唉,人和人,不能比,还是小媳妇有福啊,坐享其成。 小媳妇很会照顾我五大爷,这一点倒是很像我五娘,一会夹菜,一会盛汤,一会递上面巾纸,她只有和我五大爷说话时,才会把仰着的头放下,显然,我五大爷很是受用,我笃定,小媳妇比我五娘会殷勤。 “他们真是婚介所认识的?”我问小芸,我咋看咋不相信,他们好像相处了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默契自然又般配,虽说我五大爷六十一了,但他底子好,气场强,完完全全看不出实际年龄,和差二十二岁的小媳妇坐在一起,丝毫也不违和。 “嗯呐,是,还是我撮合的,这个没错。” “为啥找个这么年轻的?”我不解,小媳妇才比我大五岁。 “年轻好啊,谁不喜欢年轻的?”小芸眼睛一挑,风情立刻涌上了眉梢,或许她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又忙说:“嗨,她这个岁数的体格好又能干,经历过失败懂得轻重,要是找个上岁数的,将来指不定谁伺候谁呢。” “话是这么说,但,年轻的有主意啊,能听我五大爷的吗?” “咋不能?她能找你五大爷就是烧高香了,她还敢扎刺?有主意咋啦,咱还能怕她?再说了,进了咱家的门,就由不得她。” “这倒是。”我又点点头赞同着,小芸,我立冬哥和立秋,那可都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厉害人精明人,谁,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看上的,不会错。“不过,她可不像家穷又受气的,更不显老。”我又说。按说,小媳妇以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怎么都应该有点胆怯和卑微,但她没有,她不光没有自卑,看起来还很自信,除了有点沧桑外,而那一点沧桑,却恰恰又给她增添了几丝韵味。 “嗯呐,是不像,还不像是主动追求你五大爷的。”小芸说:“放心,我们都调查好了,她以前不容易,离了婚她男人还老找她要钱呢,你说多不要脸。” “是呢。”听了这话,我又有点同情小媳妇,女人的心,就是软。菜过三巡酒过五味,小芸端起了酒杯,对着小媳妇说: “来,小婶,我敬你一杯,我爸就多谢你了。”说着一口干了。 小媳妇稳稳的坐着,抬起眼皮端起酒杯矜持的喝了一口,微微动了动嘴: “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爸的。” “那,我也敬小婶一杯。”我也站了起来。 小媳妇还是稳稳的坐着,又矜持的喝了一口: “好,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了。” “没有。” 酒桌真是个好地方,吃着喝着抽着,我们渐渐的找回了从前,说了许多过去的人和事。不知不觉中我爸和我大哥二哥(我大大爷的两个儿子)小芸喝的都有点高,招五不招六的东南西北的扯着,我和立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我五大爷则像从前那样冷眼看着,也像从前那样不在我们面前端酒杯,小媳妇的酒量也不差,谁敬都来者不拒,一瓶酒下去,她丝毫不失态。她,很懂分寸,不多说也不问,不卑又不亢,只有我五大爷要抽烟时,她才忙拿过烟灰缸,我五大爷要喝水,她又忙递过茶杯,这时的她,是生动的,愉悦的,脸上还会悄无声息的挂上一朵盛开的小小的菊花,看不出是有心还是无意。 我五大爷带着小媳妇在帝都逛了一周,买了很多贵重的物品,那时候我也算有些积蓄了,可那些物品对我来说至今也还算是奢侈。我五大爷他们那几天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宾馆里——他坚持住宾馆,他说方便,他说他的好些坏习惯改不了,也不想改,他怕我们受不了。我每天晚上都去看他们,我看着小媳妇对于一天的丰厚收获,既不惊喜也不惊异,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她一直都过着这么富贵的日子,她,把什么都不表现在脸上。 “这个女人可捞着了,多贵的东西都敢要。”我爸又嫉妒又羡慕又不满的私下对我说。 “是她主动要的?” “那倒不是,是你五大爷主动买的。” “那人家凭什么不敢要?” “嘁,她一个穷的没出过川州的下岗女工,也配有那么贵的东西。” “怎么,就你配?”我斜了一眼我爸,我爸这个人是典型的欺穷凌弱嫌贫爱富的主儿,多数时候我都懒得搭理他。 “我想要也得买的起啊。”我爸也斜了我一眼。“哼,也没人给我买——付美兰这下子可是攀了高枝了,你五大爷对她可是真舍得啊真舍得,我陪了他这么多天,他都没说给我买一件,明天我得和他要一件。”我爸咬牙切齿的说。 “嘁!”我又斜了我爸一眼。“那是他媳妇,你是谁啊?能比吗?再说了钱不给自己的媳妇花给谁花?都像你?!”我那意思也想让他学着点,我爸对他自己的媳妇可是一只铁公鸡,几十年了一毛不拔。“再说了,我看小媳妇对我五大爷照顾的挺周到的。” “这话说的没毛病。”我爸又瞪了我一眼。“要说你五大爷的那些坏习惯,除了你五娘,没人能受得了。” 是啊,怎么说呢,我五大爷在我们小城也算是有地位有声望的,却极不讲究,你说他素质低,好像不太准确,你说他不拘小节,似乎也不正确,你要说他是故意的,貌似又不像,反正,我们小城人该有的坏毛病,我五大爷一个都不少,我们小城人没有的坏习惯,他却又添了一份,比方说不论是走在宽敞的大街上,还是明亮的商场里,他随手就把垃圾扔到地上,且毫无愧意。 “五哥,你注意点卫生,这是在外面,省得人家说咱没素质 。”我爸每每见了都会对我五大爷这样说。这点我爸做的比我五大爷强点,他至少能在外面装一装,我五大爷连装都不装,他没听见一样该扔继续扔,我们也都假装没看见,绕开他扔的垃圾往前走,只有他的小媳妇低头弯腰把垃圾捡起来扔进桶里。又比方说,我五大爷把烟灰弹落在宾馆的床单和沙发上,立秋见了,批评我五大爷: “你看,床单都让你烧个窟窿,你快注意点儿,这不是在咱家,待会人家叫你赔钱。”我五大爷斜一眼立秋,照弹不误,这时小媳妇就会拿起毛巾把它们掸干净,还比方说,我五大爷啪啪的往屋地上吐两口痰,我和小芸忙躲得远远的,并齐齐训他: “快别往地上吐了,多恶心,说你多少回了也不改,真烦人。” 我五大爷瞅我俩一眼,说一声: “毛病。” 小媳妇又会拿着卫生纸,笑呵呵的蹲在地上: “呵呵,就是这么不讲究,老说也不听。”她边说边一一擦干净,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很慢,也很好听,就这样她一晚上得擦个八九回,且看不出来她有丝毫的嫌弃,是啊,谁能做到这一点呢,恐怕连我五娘也不能吧。 “嗯嗯..”小芸趁着小媳妇去洗手间扔纸的空当,用表情示意我,那意思是:“我说的没错吧,小媳妇很会伺候你五大爷。” 是啊,我点点头,那时候高高在上的我们,心里真的认为,这个小媳妇真挺好啊,脾气好长的好不嫌脏还能干,我们可是赚大发了。我们谁也没有想过未来会怎么样?没有想过她会不会一直这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尤其是小芸,恐怕更不会想吧。 第9章 西街往事——小芸(三) 周五,小芸给我发了微信: “六月,我下午临时接了个住家的活儿,一周,不好推掉,咱下周再聚吧,抱歉啊。” “好,你先忙。”我回她,放下手机,我略微有点失望,又有五年没见过小芸了,五年,说起来是那么长,想起来又是那么短,时间不知怎么就在不经意间流走了。这五年里,我没有回过家乡,我离家乡的距离不过五百多公里,在交通高速发达的当今,这点距离就是一顿聚餐的时间而已。但自从我姥姥去世后,我只回过老家两次,一次没找小芸,另一次,小芸热情的接待了我们——在她开的饭店里,小芸前两年开了我们那里最大的饭店,生意一直很兴隆。 “今年明显不中了,公款吃喝查的越来越严,都开始赔钱了,明年我准备给兑出去了。”在小芸饭店二楼一个安静的包房里,坐满了我们一大家子,我五大爷和小媳妇,我爸我妈,我七叔七婶,我八叔,我,二月,三月和我的兄弟姐妹,还有孩子们,席开三桌,热闹的像要过年。小芸说,这一大家子,是头一次这么聚在一起,二十多年没这么齐了,小芸请客,看得出,她刻意的打扮了一下,女人必备的首饰一件不落,件件奢华。春末时节老家的天气还有些凉,小芸却穿上了修身的大红色皮短裙,黑色高筒靴,高挽着发髻,烈焰红唇,妖艳又干练。她胖了,时尚的穿着也难掩渐行渐远的青春,不合年龄的打扮又使她的貌美如花折去了颜色,但她却是自信的,健谈的,活跃的。我记得有句话貌似这样形容女人: “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大抵用来讥讽女人能说能吵能闹,如果真是这样,小芸就等同于二千只鸭子,有她在,酒桌上永远不会冷场。窗外,群山泛绿,碧空如洗,燕子双飞,杨柳吐絮,春的气息快马扬鞭,窗内欢声笑语洋洋喜气,小芸蝴蝶一样穿梭于每张桌子,大山时不时跟在她身后,端着酒极尽地主之谊,这情景使我想起了当年她们结婚的那一刻,只是时间流逝,我们已到中年。 小芸和大山看上去妇唱夫随很是恩爱,我怎么都不能相信,她俩离婚已经多年了,或许又复婚了吧,我想,要不然俩个人怎么还能和平的住在一个家里,关系看上去还那么和谐。我从没问过小芸关于她的家庭和婚姻,我虽好奇,但她不说,我不想问,情爱这东西说不清楚。但我知道大山在离婚的这些年里,曾离家出走过两次,最近的一次走了近一年,我也是偶然从我爸嘴里听说的,我爸一抱怨起我五大爷时,必定先这么开口: “啊?就他能耐,他有什么牛叉的,不就是趁些钱吗!那又怎么样,看看他把孩子们教育的,哪个出息成大豆了,看看小芸,他男人又跟人偷偷跑了,都多半年了还没回来,不要脸。” “什么什么?大山跟人跑了?”乍一听这个,我着实吃了一惊,我爸下意识的躲闪了一下,又说: “是,又跑了,就你们不知道,都跑两回了,丢老人了,唉,反正也不是啥秘密了。” “啊?和谁啊,为什么?”从前我只听过谁家谁家的女人跟人跑了,还从没听说过这家的男人也跟人跑了。 “具体为啥不知道,反正是跟个女的。” “小芸知道吗?” “咋不知道!” “那她不生气吗?” “谁知道了,能不生气吗?” “那她没找找?” “中国那么大,上哪找去,再说了,他想跑,还能让你找着。” “也是,哦,对了,你不是说小芸和大山早就离婚了吗?” “早离了,他们,离婚不离家,平时还在一块过着,谁知道算咋回事啊。”我爸说。这么说来,人家大山也不算偷偷跟人跑了,说是光明正大的和人跑也不为过,他没必要告诉小芸,他和小芸,已不再受法律保护,现在他们充其量是房主与房客的关系,或许是更为密切的朋友关系,如果是这样,大可不必告诉小芸,难不成房客朋友要出差,一定要通知房主吗?未必。我想不出小芸是否会生气,也想不明白她为啥要过这样的生活,她不像我妈,我妈没房没钱没工作,又没文化,还不接受新思想,一切都是老旧妇女的做派。小芸正相反啊,她啥都有,而且是富有,大山是要仰仗她的,她完全可以把大山一脚踢出去,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别说小芸那掐尖要强事事争赢的个性,就是当下普通性格的女人,也不能容下这事啊,这世上男人多得是,何必死守着一个,况且这个男人既不优秀也不专情,小芸何必呢?我真是想不通。 “我五大爷说什么了?” “说什么?他能说什么,他说什么都没用,还不是拿起棍子把人家玻璃给砸了,那又怎样,他能管得了谁。” 是啊,谁能管得了谁,谁也管不了。后来我听说,大山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小芸又若无其事的接收了他,他们,又若无其事的照常生活着。 “还不是知道小芸有钱了才回来的?没想到小芸那孩子那么缺心眼,八成是小时候中邪留下了后遗症。”我爸又愤愤地说。我五大爷再婚前,进行过一次财产分配,给小芸和小苗每人一个药店,俩人共同拥有九州旅社的所有权,零八年,我们小城改扩建,九州旅社被政府征用,补偿了壹佰伍拾万,小芸和小苗各得了七十五万,没多久大山就回来了。“你看看,你看看,啥人啊!”我爸气的直跺脚。“更可恨的是,这姐俩每人拿着五十万,谁都没告诉,带着她们的爷们四个人二话没说,到帝都各自提了一辆车,开到新疆西藏整整玩了一个多月,把钱造光了才回来,啊?把你五大爷气的!你说说,是小苗会开啊,还是小芸会开啊,俩人都不会开车,那不明摆着是给那俩个货买的?缺心眼!”那俩个货,一个是指小苗的男人,一个是指小芸的男人。 “哈哈,是吗,那不挺好吗。”我忍不住赞叹起来,有多少人羡慕小芸这样的生活,又有多少人一直向往却不能轻易实现,我们不是没钱就是没时间,要么就是没了激情,小芸过着她想要的日子,多好啊。虽然她们在帝都玩了五六天也没找我,可我一点不生气。“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那么过着呗,后来小芸又把药店给卖了,她也没和谁商量,连你五大爷都没告诉,那几个药店,是你五大爷二十多年前办下来的,要说还是你五大爷有远见啊,二十年前就开了好几个药店,不服不行啊。现在要想开个药店,难于登天!前年我想和别人合伙在滨海整一个,托了多少人都没办成啊,她说卖就给卖了,你说她是不是傻啊。” “是啊,小芸又不缺钱,卖药店干嘛?” “干嘛?给大山开饭店啊,再加上后来大山不是又看上了一块儿地吗,想拿下来盖个娱乐城,手续办了一多半了,拆的也差不多了,钱,都投到这里了吧。” “大山要盖娱乐城?他懂吗?” “他不懂,他姐夫懂啊,他姐夫李大虎不是咱们川州房地产第一人嘛——那家伙得趁上亿的资产,这次同意带大山一把。” “哦,小芸投了多少钱?不得个几千万啊,她有那么多钱吗?” “她哪有那么多钱,她投的少,不到三百万,剩下的都是大山他姐夫投的,听说,这个项目竞争的可激烈了,副市长的儿子想要都没拿到手呢。” “是吗,大山他姐夫还挺厉害。” “那是,李大虎可是咱们市现在的首富啊,告诉你,这下我也要发大财了。”我爸忽然得意的笑起来。 “怎么?” “我也投了六万呢!” “嘁。”我斜了他一眼,这就是我爸,想挣钱都想疯了,遥哪儿瞎掺和,但凡哪儿有点风吹草动他都不放过,他只想着他自己,从来不关心我们,他明知道二月和三月买房子都贷了款,他一次也没问过我们用不用钱,他宁可把钱投给小芸,投过他外甥小西,挣点利息,也绝不借给我们,哪怕我们也给他利息都不行,只可惜他一次都没有能成功过,一次也不长教训——他借出去的钱有一半都要不回来了,我实在懒得理他。“我五大爷同意小芸盖娱乐城吗?” “用他同意吗?各家门另家户,人家用不着跟他商量,再说了你五大爷顶顶看不上李大虎,说人家坑蒙拐骗——坑蒙拐骗也得有那本事,他气的只有骂娘的份了。”想到这儿,我又看看小芸,此刻她正勾在小媳妇的脖子上,亲密的说着什么。小芸的娱乐城到现在还没有动工,据说有几户人家反悔了,死活不搬走,而且手续到现在也没完全办下来,娱乐城盖不了,钱也要不回来,急的小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也不管用,我爸也是天天嘴上长大泡,天天坐在家里骂。 一会儿,小芸过来坐到我身边,给我倒了杯酒。 “六月,多吃点,我知道你们大城市啥都有,那也得多尝尝咱这小地方的菜。” “知道,我吃不少了,这味道真不错。”我说。 “是吧,你们吃好了我才高兴。” “是。”我连连夸赞着饭菜的味道,讲真,家乡的菜就是好吃,黄瓜有黄瓜味,茄子有茄子味,老远就能分辨出不同的清香,不像在外面,肉没肉味菜没菜味的,走遍南北西东,还是家乡的饭菜最合口。“这些都是大山做的?”我问小芸,我知道小芸从来不做饭,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嗯呐,我老头儿特意给你们做的,咋样,我老头儿厉害吧!”小芸得意的说,小芸称大山为她老头儿。 “厉害。” “是吧,要我咋开了个饭店呢?你姐夫天生就是做厨子的料!”小芸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连小媳妇都夸他呢。” “是吗?”想了下,我问小芸:“你和她处的挺好?”我把目光看向小媳妇。 “好?哼!表面上挺好,毕竟和我爸过着呢。”小芸晃着脑袋说,小芸一不喜欢谁,就摇头晃脑的。 “平时你们也去我五大爷家里吃吃饭聚一聚吗?” “不去,从来没有,她不叫我们,我们从来也不去,毕竟那也不是我们的家了。” “怎么不是你家,有我五大爷在呢,再说了那房子还是我五娘买的呢。” “那能一样吗,现在住的是别人了——年节的我们去看看,不过吃饭的时候少,到底是隔着一层肚皮呢,嗨,只要把你五大爷伺候好就行了。” “听说我五大爷把这套房子也改成小媳妇的名字了?”我说。 “嗯呐,好几年前就改了。” “那她就有两套房了?” “可不,八门市场那套门面房刚结婚一年你五大爷就写了她的名字。” “哎呀,那她可赚了,这两套大房子!”我感叹着。我五大爷现在住的房子是我五娘买的,是我们那里盖的第一批高档住宅,我五娘在里面住了不到五年就走了。 “嗯呐呗,她可赚了,要凭她,别说两套房,就是半间房她也买不起啊,嗨,不过,过户的时候我爸倒是和我们说了,过就过吧,反正她伺候着我爸呢。” “那大哥他们愿意吗?”我又问。这可不是一笔小的财产啊,轻易的就给了别人,虽说小媳妇和我五大爷是领了证的,毕竟她于我的哥哥姐姐是外人,电视上天天演着后老伴为争房争地和前窝的子女大打出手的狗血剧目,然而我五大爷家,好像并没有这样,这才几年的时间,小媳妇就不动声色的从我五大爷手里拿走了两套房,想当初她刚认识我五大爷时,还借住在她姐姐家里,这样一想,这个小媳妇很是有些手段啊。 “嗨,不愿意能咋样,主动权在你五大爷手里。” “也是啊。”不愿意能咋样,谁又能做得了谁的主。“大哥怎么没来啊?我都二十年没见到他了,只怕现在走在大街上我都不认识他了。”提起我大哥立冬,我都有点陌生了,我回来几次都没有见到他。 “大哥啊,别说你们见不到他,就连我们,也只有逢年过节时都到我爸那里,才能见他一面,大哥现在足不出户。” “啊,为啥?他咋啦?” “没咋,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呢?” “咋说呢?”小芸点上一支烟,说起了我大哥。 第10章 西街往事——立冬(三) “大哥两年前不是又找了一个吗?这个也是个二婚,有个女孩,留给前窝儿了,你看看,多好笑,我们这一家子,干啥都随根儿,连结婚都竟是找的二婚的,你们可别笑话。前大嫂虽说也是个二婚,但结婚不到半年就离了,也没孩子。大哥结婚就晚,当时那种情况你们都知道,他坐了两年多大狱,哪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愿跟大哥啊,前大嫂还中,嫁过来后一心一意的和大哥过日子,可比现在这个勤快又能干,还知道挣钱,虽说最后钱都捞到她娘家去了,那也没毛病,哪个媳妇不往娘家捞钱啊,大哥愿意旁人能说啥。” “那大哥为什么离婚了?” “嗨,具体因为啥我们也说不清,就知道后来这次前大嫂把钱全借给娘家了,你说你借就借吧,你倒是跟大哥说一声啊,大哥又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不的,她捂得严严实实的,两年了大哥都知不道,赶等着大哥急着用钱时才发现家里的钱没了,那还能不急?那可不是少数啊,四五十万啊。” “是吗,她借给娘家那么多钱干啥呀?” “干啥?买房子置地呗,说是她弟弟想换所大房子——瘦驴拉硬屎,想换大房子你自己挣去啊,哪有借钱换房的道理?这事儿要搁咱们家可干不出来,你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力,你说是吧,借钱换房子,没听说过!你看看,和电视上演的差不多吧,就是这些理不清的破乱事儿,家家都一样。她妈倒是写了欠条,说是借的慢慢还,是那么回事吗?谁信啊?她家哪来的钱啊?再说了,两三年了也没见她妈还啊,这事儿不怪大哥生气,搁谁也受不了啊,大哥可能就因为前大嫂没和他提前商量,一赌气离了。” “是吗,要我是大哥,我也生气,那么一大笔钱,咋能不商量呢?” “谁说不是啊。” “那前大嫂愿意离吗?” “她当然不愿意啊,头先老来咱家,老和大哥说好话,把钱也还了一多半,可大哥铁了心非得离,要说也有点可惜,他俩感情还挺好,前大嫂又给咱家生了两孩子,唉,你说,那怎么着啊。”我大哥立冬和我前大嫂有两个女孩,我没见过,但听说两姐妹长得好看又上进,都在我们市里重点一中读书,成绩非常的好。“这点,我就佩服我爸,我爸那眼光,不服不行,娶小媳妇之前,不光给我们姐四个分了一半的家产,还给每个孩子一人一份——不管是孙子还是外孙女,一人一套房,甭管大小都够住,解了我们多少后顾之忧啊。” “是啊,我五大爷可真好,想的可真周到。” “嗯呐呗。” “那大哥离婚,前大嫂又分走家产了吗?” “还分?大哥家里还有啥,他的那些家产早在他们离婚前就让前大嫂一点点整走了——这个我们都知道,现钱也让她倒腾完了,就剩大哥了,你说,看着大哥精精明明的一个人,好读书又有文化,干事咋就那么没谱呢?你说早先,大哥跟着我爸打理买卖时,也没见他那么废物啊,那几年他日子过的多踏实多滋润啊,你看看现在!”小芸喝了口酒,接着说。 “是啊,早先大哥是挺厉害的,谁不夸他啊。” “嗯呐,尤其是给我爸打工那几年,简直是他人生的巅峰,我爸也没亏着他们,话说回来,不论我们谁给我爸打工,我爸也没亏了我们,我爸说了,矿务局一个处级干部一个月开多少钱,我爸就给我们开多少钱,只要我们能把家里的买卖经营好就中,我爸从没食过言。后来大哥有了孩子,不就分出去自己单干了吗,嘿,从那时起,大哥就变了。” “怎么变了?” “那家伙谁都不服呗,啥也听不进去了,就觉着全川州他最行,有句话不是那样说的吗: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鹰初飞恨天低,说的就是大哥,他那雄心壮志,没比的了!今天这么干,明天那么干,干了这行换那行,哪行也没干长,可把他忙的,我爸干了几十年都没像他那么能折腾,大哥还不听劝,气的我爸没法的。要说人得早早独立呢,这一单干,我们才发觉大哥真不是做买卖的料,他咋干啥啥不行,败家第一名呢,啥买卖一经他手,都干黄了,也不知道他是犯了哪门子忌了,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了,唉,这不,成天老受打击了,闭门不出了。” “是啊。” “可不!你说,我爸娶小媳妇那年给我们分的家产,我和小苗一样的,大哥和立秋一样多,你看看现在,立秋的矿和金店,哪年不是进个百八十万的,那小日子过的,咱们老佟家所有的这二十几个兄妹中,谁能比得了啊,可大哥呢,这才几年的功夫,金店黄了,铁矿卖了,钱呢?没了,说他,还不服,他说他私自存了三四十万呢。那不扯吗,三四十万,没买房子没置地,又没胡吃海塞,连锦州他都没去过,钱花哪去了——不知道!有时想想,也不能光怪前大嫂,前大嫂也没少和他操心,大哥不听啊,一天到晚不管不顾的,除了瞎折腾就是个喝啊,唉,要我是前大嫂,我早不和他过了。” “他整天跟谁喝啊?” “自个!你说要是出去和朋友喝喝,万一能喝出个机会来也中,不的,这不是越干越退后嘛,没脸了呗,连屋也不出,就整天自个在家里喝,喝的跟麻杆似的,瘦的站着都打晃儿,前大嫂还骂他管他,现在这个嫂子,压根儿不管。” “是吗?现在这个嫂子咋样?” “这个,咋说呢,反正就是个听话,大哥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大哥要喝粥,她绝不焖干的,整天就围着大哥转,把大哥哄高兴了就要钱。” “要钱?” “嗯,这回大哥学尖啦,钱都是他自己把着,啥也不让这个嫂子管,她只管伺候好大哥,有吃有喝有小费就行了。” “有小费?” “嗯呐,新嫂子给大哥洗双袜子要五块,做口面条要八块,大哥让她跑个腿儿,给十块,你说这不是要小费是啥,这两口子,没见过这样的!” “啊?真的啊,他们怎么这么逗啊。” “谁说不是呢,要说家家八出戏呢,一家一个过法,谁也别笑话谁。他们就这么过,一天天的跟过家家似的,你说雇个保姆也得按月给结工钱啊,这个不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货不给钱。” “哈哈哈,这么有意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事,那大哥咋还相上她了?” “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呗,这个我们都没看上,不知道大哥抽哪根筋了。不过这个脾气是真好,不扎刺,不挑事,不管着大哥,可也不扛事儿不会挣钱啊,三锥子扎不出个屁来,就是会笑。” “是吗?” “嗯呐,那个听话啊,你都没见过那么听话的,外头就是下雹子,大哥说要吃花生米,她二话不说就去买,哪怕是凌晨三点半,大哥想要喝啤酒,她穿上衣服就出去,还从来不抱怨。” “真的?这么好?然后就要小费?” “嗯呐,下雨下雹子得多加钱啊,挣双份的,有意思吧。”小芸又滋吧的喝了口酒,有滋有味的说着。 “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这个大嫂,脑子....?” “哎妈可好使了,往兜里装钱时比咱们谁都快,放心,脑子身子都没毛病,我作证。” “让你这么一说,我好想见见大哥大嫂啊,看看大哥现在啥样了。”我们好奇的说。 “啥样?你们是没见着,见着准得吓一跳,大哥现在连个打短工的都不如,邋遢的很,整天吃的喝的咱们都看不下去,你说他又不是没钱,也不知道咋把日子过成那样!这不,原先的财产败霍光了,又找我爸要了个旅社,那个旅社地界儿不算忒好,可那也值不少钱啊,况且咱家就剩那一个旅社了,叫大哥给整去了,整去就整去吧,我爸那么大岁数了,留着给谁啊。可是整到手你也把它装修装修啊,不的,啥啥也不弄,不装修不宣传任其自然,一切还都是八十年代末的模样——那也要不上价啊,一晚上二三十块钱,住的竟是些打工的,白瞎了那十几间屋子,我算了下,他一个月下来多说能挣个千八的。” “妈呀,一晚上二三十,那也忒便宜了?” “嗯呐呗,从我爸手里要来啥样还啥样,哪哪都没动,啥啥也不换,连窗户都关不严了,上哪挣钱去?” “这些新嫂子也一点儿都不管?” “也不能说一点都不管,他们不是招了一个服务员吗,她也得跟着扫扫卫生换换床单啥的,反正她管的少,她就知道守着大哥,恐怕大哥跑了似的,你说你上上心做做广告拉点客源,多挣点钱才是正事,不的,就跟买卖不是她家的似的,嗨,照着前嫂子比,她差远了。” “啊,说的我越发好奇,你现在打个电话叫大哥大嫂过来,他们能来吗?”我问小芸,多年不见,我大哥竟然变成了这样的大哥,激起了我们无比的好奇,我真想立刻马上就能见到他。 “绝不可能。” “他离这不是不远吗?” “那也不能来。” “为啥呢?” “不为啥,大哥现在是闭门谢客,轻易的不出屋,不管谁来了不带见个面的,前年大大爷一家回来,大哥也只打了个照面,连饭都没请吃一顿就走了。” “是吗?” “嗯哪。” “那他一天天在屋里待着,也不出来溜达溜达?那也不健康啊。” “大哥好半夜出来——他可不是梦游啊,他就是不爱见人,谁知道他啥时添了这么个毛病,你说他半夜出来吧,还竟捡那黢黑的墙边走,哪黑走哪儿,哪人少去哪,因为这让劫道的抢好几回了。” “抢劫?” “嗯呐呗,一劫劫好几百去,手机戒指都让人抢走好几个了,也不长记性,你说咋整!” “是吗?那他来你这儿吗?” “不来,你看我开着这么大这么好的饭店,大哥一次也不来,连开业都没来。” “哎呦,大哥可真是个怪人,要我是大哥,我连饭都不做,交点伙食费在你这儿入伙多省事啊,离得又不远。” “哎妈呀那可不行,那样就像把大哥身上的肉剜了一样,得疼死他,大哥嫌贵,现在大哥老抠了,花一分钱都得算计半天,像个娘们似的。”小芸又点上了一支烟,小芸的烟酒可真是勤。“不过大哥家的饭倒是真省事,在我这入伙还真是亏了。你们不知道,大哥这些年只好吃两个菜,一个是黄瓜拌干豆腐丝,一个是炸花生米,再有就是煮碗面条,这三样永吃不厌。” “这也太简单了吧。” “嗯呐呗,成天这样吃,这点他可随我爸了,吃饭简单又不爱在外头吃,不过我爸得顿顿有肉,大哥不好吃肉。” “是吗?大哥的脑子是不是喝酒喝坏了?”我又疑惑的问,问完,我赶紧拍着自己的嘴巴子呸呸呸的呸起来,我突然怀疑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也让刚才的几杯酒烧坏了,竟把人往歪处想,我新嫂子和我大哥相处的方式另类,我怀疑她的脑子坏了,我大哥和我们的生活方式不一样,我又觉得他的脑子也坏了,那么,什么样的脑子没坏呢?非得人人都和我们一样,千篇一律的生活才正常吗?想到这儿我赶紧又拍拍脑袋喝口酒压了压惊。 “那可没有,大哥的脑子好使着呢,那账,算的准着呢,记性,好着呢,三年前谁在他旅馆住过,房间号,名字,住几宿,多少钱,不用查账本记得分毫不差,我们家,我爸那,啥东西,放在哪,他一清二楚,那脑子,电脑都比不了。” “这么厉害?” “是呗,可别小看大哥,他过目不忘,会算计着呢,咱家的财产,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还让前大嫂给算计了?” “嗨,这不说吗,常年打雁,让雁啄了眼呗,两口子的事哪能说的清啊。” “那,春暖,花开也常回来吗?”我又问小芸,春暖和花开是我立冬哥的两个女儿,我立冬哥给他的女儿取名时可是煞费了苦心,听他说,他因为生在立冬那天,所以叫了立冬,但他老感觉到冷,感觉到不踏实,他非常盼着春天,他说春天来了,天就暖和了,天暖和了,花就开了,一切就美好了。我们都说这名字起的好,有意境又诗意,很符合他的理想,可是我们不知道,我大哥现在的生活离春暖花开究竟是近了还是远了。 “不咋回来,学习忙,再说了,回来谁管啊,有时候缺生活费了,看看我爸去。” “这些年都是我五大爷给着生活费?” “基本上是,我爸对孙子孙女,那是没说的。” “所以说我五大爷对你们都做到了,然后他给小媳妇两套房你们也都没意见了?” “不的,我们也有意见,可是没用。”小芸瞟了一眼小媳妇,撇撇嘴,又吐出个大大的烟圈来。“可是,人家现在是两口子,我们说了能算吗?” 第11章 西街往事——立秋(二) 那次回老家,我没有见到我立冬哥,也没有见到立秋,临回来时立秋给我打了电话,还托人给我们姐仨每人送了一块树化石,并再三强调说树化石是他自己挖到的,不违法,市场上也允许买卖,叫我们放心。小芸告诉我,立秋一直在山里,他的矿很忙,生意很兴隆。 没想到那以后没多久立秋就又来滨海了,我妈说,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周六周日,我有时候回滨海,我妈常对我说起立秋。立秋前几年在滨海买了房子,离我家很近,但他不常在滨海住。滨海和我老家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开车只需一顿饭的功夫,滨海和帝都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近到开车一天能跑两个来回,这让我常常感叹时代和科技的脚步是如此之快。遥想我小的时候,从滨海往来于我的老家,或往来于帝都,不管是路途还是时间都那么遥远而漫长,而今,中国速度让这一切不复存在。 “前两天立秋来了,在咱家住的,他,”我妈说,他,指我爸。“他也不知道抽哪根筋了,忽然告诉我说:让我晚上睡觉时把我的屋门锁上,他不叫我,不让我开门,还说要是听到外屋有啥动静,也千万千万别出来,好像说立秋最近不正常了,你说说,这是咋的了?” “是吗?”我差点惊掉了下巴,我先惊讶于我爸我妈二十几年没说过话了,作为最熟悉的陌生人最仇恨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井水不犯河水的各自流淌着,忽然间两个人有了交流,我能不惊讶吗。我更惊讶于立秋,说起来我对我父母的生活早已麻木厌倦,甚至憎恨,而对于立秋,我却是无比好奇,因为我们平常的电话里我没有听出他有任何的异常,怎么忽然他就不正常了呢。“那你觉得他有啥地方不对?” “具体的我倒是没看出来,他,”我妈朝我爸那屋努努嘴:“他好像挺提防的,立秋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和立秋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横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他那么小心翼翼的,你说立秋出啥事了呢?” “不知道啊。”我实在猜不出来。 “立秋说过几天还来呢,到时候你看看?” “好。” 过了几天,立秋果然又来了,和他媳妇小红一起来的,我们多了心眼,仔细的观察着他,可是,我没有看出立秋和往日有什么区别,说话,吃饭,遛弯,一切正常。非要说有,他好像是更依赖小红了,没错,他更依赖小红了,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状态。小红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瘦了,话少了,没精打采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和她说话,她要么不答,要么嗯嗯啊啊的应付着,实在问她,她会先看看立秋的脸色,然后选择静默,我们都很奇怪。 起初,我们都认定是小红出了毛病,渐渐地才发现,是立秋。立秋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人多的时候不易察觉,人少时他变的非常机警,门外有人说话或走过,他会立即站起来,停止手里的一切,眼睛瞪得圆圆的,竖起耳朵,紧张的听一会儿,待脚步声走远了,他才慢慢松弛下来,又或有人敲门,不管是敲我家的还是隔壁的门,他赶紧示意我们别动别出声,然后他踮着脚尖,快速走到门口,趴着猫眼儿往外看,许久,才恢复正常。我们也不能小声说话,假使我们的声音忽然变低,立秋会即刻抬起头,目光如炬的扫视着每一个人,吓得我们赶紧闭上嘴巴。 “他这是咋的了?”我们充满了疑问,五一时我和二月三月齐聚滨海,背地里议论着立秋。 “不知道啊,也问不了小红,立秋把小红看的那么紧,即便他去卫生间,也得让小红在门口等着,明显是不给小红和咱们说话的机会。” “是呢。” “要不,你们问问他?”我妈指的是我爸。 “不问。”我们宁可不知道立秋反常的原因,也不愿和我爸多说一句话。 “问问你五大爷?” “也不问,人家不说,咱们咋问啊。” “也是啊,要不等立秋一会来了,咱再套套话?” “这个行。”我们一致通过。 “秋,这一年生意还好吧?”立秋又来我家时,我们努力的寻找着话题,希望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得到我们想要的信息。立秋和小红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到我家逛一圈,也像以前一样在我家呆到午饭前,我爸不挽留他们吃饭,他们便很识趣的回去了。 “姐,还中,你兄弟的买卖一直都挺好。” “那就好,听我五大爷说,做买卖这方面你比他一点不差,听说你前年又买了一座山,专门采石头?” “嗯呐,姐,你看这些年铁路发展的多快啊,有好几条客货都要从咱们家附近经过,我一看,这就是商机啊,发展铁路,必定得用石头啊,咱家山上的石头,那可都是宝贝,我就又买了山开了矿,专门采石头,破成小石块儿卖给铁路,供不应求,老赚钱了。” “我弟弟就是有眼光。”我由衷地赞美他。的确,动车高铁相继会在我的家乡经过,铁轨下面那些起着重要作用的碎石块儿就变成了立秋手里的聚宝盆。我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可没少跟在大人们身旁,在我家乡的山里切割打磨那些小石头,合格的石块儿成车成车的送到铁道旁,铺在路基上,承载着一列列火车飞驰而过。 “姐,不是我自个夸自个,你兄弟这脑子,一般人比不了,说实话,我就是闭上眼睛,眼前有九个睁着眼睛的人也算计不过我。” “哇,你这么厉害。” “嗯呐。”立秋自信的点点头,一说起他的买卖,他眼里就放着光。“起先大家伙都没看到这块儿的商机,是我第一个预测到的,我立马就买了两座山。”我的老家,属低山丘陵地带,山丘相连绵延起伏,没有尽头,山里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藏,金银玉铁,还有镍,更有取之不尽的白云岩珍珠岩花岗岩,自古至今开山取宝从未停歇。 “天啊,我弟弟真有钱,一下能买两座山。” “不的,姐,不是这么说,你不知道,咱那边山便宜,前些年能买能租,不需要啥特别的手续,什么开矿证采矿证勘探证啥的统统都不要,有几个内部关系户就中了,政府也巴不得把山卖出去换俩钱呢,不像现在干的人多了,管的也严了,我至多就算捡了个便宜。” “哦,那恰恰说明你有眼光啊。” “那倒是。”立秋得意的笑着,他笑起来满脸的阳光。 “你又买山又开矿的,还有时间打麻将吗?” “那不能耽误。” “那你最近输了还是赢了?” “还是输,去年我又输了七八十万,姐,我咋老是点背。”立秋低下头,脸上的阳光一点点淡去。 “戒不了吗?” “有点困难...不过我又找算卦的给我看了,他们说我往后指定运气好。” “找算卦的给你看了?你还信这?” “信!姐,你不知道,咱那边的人都信,我这回找的这个算的可灵了,他是个刚刚出马的(算卦),别人找他算还得排队呢。” “哈哈,那么夸张,这么说算个卦你还加塞了?”我被立秋说笑了,我以前还真不知道他相信这个。“你找他算,还不如管住自己。” “唉,我不是管不住嘛,再说了不玩干啥啊。” “干啥?去旅游,去探险,去享受生活,总比打麻将强吧。” “可我觉着打麻将就是享受生活呢?姐,你看,我又不抽烟又不喝酒,我也不去夜店k歌跳舞,除了挣钱我就好打个麻将,也不过分吧。” “也是啊,”我说:“按说是不过分,打麻将又简单又锻炼大脑,可是,玩的久了也伤身体啊,输钱不说,整宿整宿的熬夜费神的多会儿才能缓过来,你看看你那脸色,比去年可差多了。” “是啊,姐,这我也知道,可是有时候我可烦了,可也不知道烦啥,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没着没落的,还一宿宿的失眠,就是打上麻将了我心里才能静点,我也不知道咋的了。” “唉,咋的啦,有钱吧,上瘾了呗,你看,你这种生活方式和我五大爷一模一样啊。”我学着他的口吻说。其实我心想,就是钱多烧的呗,没钱敢这么玩吗,一年年七八十万的输。“我五大爷也还老打麻将吗?”我又问。 “嗯,他也老打,不过他打的小,没啥意思。” “那你和他一起打吗?” “从来不的,他那,我也不常去。” “为什么?” “毕竟有个外人,去多了也不方便。” “你们和那个小婶,处的怎么样?”我听立秋的口气,他们好像处的不怎么样。 “就那么回事吧,偶尔见了客气客气,毕竟她伺候着我爸呢,把我爸伺候好了,其他的都好说,你说是不,姐。” “是。”我点着头,我们老佟家的人,都是明事理的人。 立秋就这样又在滨海住了下来,开始时他几乎天天来我家,来了便拉着小红安静的坐着,不问不说,不让不吃,但哪有声响他都机警的去查巡,直到他认为安全为止。渐渐的他三天来一次,后来五天来一回,再后来一周也不见人影,我们给他打电话,多半都打不通,小红的手机更是无法应答,我们都以为他回老家了。很快到了初秋,有一次我回滨海,无意中在一家银行的门口遇见了小红。 “小红,你们啥时候回来的呀?咋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姐,我们一直都在啊。” “啊?啥意思,你们没回老家?这多半年你们一直在滨海住着呢?” “嗯呐。” “那怎么?”我想说,那怎么一直没来我家啊,也没和我们联系,但见小红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我便止住了问。小红又瘦了,头不梳脸不洗垂头丧气的,衣着和仪态也不似以前那么时尚和讲究。 “姐,你不知道,立秋一直在这儿打麻将,不让我告诉你们。” “是吗?” “嗯,我觉着他八成又让人给盯上了,一直在输钱 ,这半年又输了三十多万了,唉,你说这可咋整。”小红于是拉着我讲起了立秋:“姐,立秋是能挣,但禁不住赌的厉害,尤其是这几年,挣的钱一多半都输了,他也下决心戒了好几次赌,最长的一次戒了半年,但架不住在老家总有人来勾引他,所以他才老来滨海躲着,立秋为这个出来很少带手机,就这样还是有人能找到他。” “是吗?又招人算计了?”听我爸说,立秋因为有钱,因为爱赌,在我们家乡出了名,“惦记”他的人不少,偏偏在这方面,立秋没有一点抵抗力,所以他身旁的朋友,总是日日夜夜拉着他打麻将。 “我觉着是,姐,连在滨海他都逃不过,就是不带手机,也有人能找上门来,你说烦不烦,以前还好,他还能有点自控力,可自从那次他和我爸打完架,他就挺反常的,哪有点动静都能吓他一跳,白天还好点,有人陪着不那么明显,但是到了晚上,他一宿一宿的不睡觉,睁着眼睛熬到天亮,外面稍有点声音,他就起来四处趴着瞅,总说有人要来抓他,总说有人要害他,吓得他总往墙角里躲,他还总随身带着把小刀,让我保护他,唉,这一天天的快把我折磨死了。” “是吗?你们没带他去看看吗?”听小红这么说,我觉得立秋像是有了心理问题。 “看了,去沈阳看了好几回呢,说是中度抑郁症,开了一些镇静的药回来,吃了一年多,吃了药,立秋就能睡个安稳觉,不吃就闹腾。但是时间久了,他说啥也不吃了,他说药吃多了脑子不如以前好使了,咋劝都不吃。姐,不吃药他就折磨人,别的不说,他光盯着我,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半步,不让我单独出去,不让我和别人说话,和你们说也不行,我要是和别人多说几句回家他就和我干架,我可干不过他,姐,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胳膊让他给挠的。”小红说着,挽起袖子,露出几道深深浅浅的印迹。“唉,不犯病的时候好着呢,一犯病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狂躁不说,几句不和就要动手,我惹不起他也躲不出去,愁死我了。这不,要不是这会他和人打麻将输的没钱了,有两个人强拽着他,说什么他也不能让我一个人出来啊,我取点钱就得回去,他给我卡着点呢,唉,姐,你说可咋整!”小红满面愁容的说。 “是吗,这样啊!”我听了很不是滋味,可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红,有时候即便是真心安慰的话说出来,也总感觉轻飘飘的。“那我五大爷他们知道他这样吗?” “知道啊,就是上次和我爸打完架以后才做下这病的,以前我老婆婆刚没那会,立秋伤心难过,有过两次,但是很轻,我们也没当回事。” “是吗?他和我五大爷打架了?什么时候?” “前两年。” “为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姐,就那次,大哥后来不是和我爸又要了一个旅社吗?我二姐(小芸)听了,就蹿腾着立秋也回去要,小媳妇好像没给好脸色,还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们就打起来了。” “她凭什么不给好脸色?又没跟她要。”我听了气愤不已,小媳妇真可恶,钱又不是她挣的,还由不得她做主。 “她不愿意让我爸给呗,姐,她可不像先前那么通情达理了,她早都变了,虽然表面上看着还和先前那么和和气气的,其实她可会算计了,因为这,我们也都不咋回去了。我爸要是叫我们呢,我们就去一趟,不叫呢,年节的我们过去看看就走了,也不吃饭,不愿惹那麻烦。你说我们平时多敬着她啊,可她早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吗?怎么会这样?” “可不!小媳妇可会拿捏人了,把我爸哄得团团转,要搁以前,我们要什么,我爸不带犹豫的,可是现在我爸不一样了,必是上了点岁数就没主意了?啥啥都要听听小媳妇的意见,也对,人家也是明媒正娶的,领了结婚证的。要说那次也是赶巧了,大哥和二姐都喝的有点高,你也知道,二姐平常就是不让人的主,喝了酒更加没谱了,双方说着说着就火了,都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最后动了手,桌椅板凳都砸了,这么一刺激,立秋的病就显出来了。” “是吗?” “嗯。” “那你们和我五大爷要到东西了吗?” “要到了,那次我爸给了我二姐和立秋一人十五万。” “哦,给的还真不少,难怪小媳妇不高兴。” “嗯。” “你说他们动手了?” “是。” “打起来了?” “嗯,当时我没在跟前儿,反正立秋和我二姐把小媳妇给打住院了。” “是吗?那么严重?” “嗯,打到脸上了,把鼻梁骨打裂了,缝了几针,腿也肿了好久...” “哦。”我想起上次回老家时,难怪小芸在饭桌上对我数落小媳妇的不是: “#他妈的,和我爸要点钱她还不愿意,那还中!这个家还轮不到她指手画脚的——到底是隔着一层肚皮呢,这要是自个的妈,要多少都痛痛快快的给了。” “那我五大爷不生气吗?”我又问小红,以我对我五大爷的了解,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得把全家的玻璃都砸光了才解气。 “咋不生气,打了立秋俩嘴巴,半年没理我们,后来看立秋做下毛病了,这才又往来的...哎呀姐,我不能再说了,我出来好一会了,回去晚了,立秋又该犯病了,姐,和你说说我心里痛快多了,要不然都快憋死我了,行了,姐,以后再说吧。”小红说完慌慌忙忙的走了。 起风了,滨海的秋天是美的,天变的高了,云变的柔了,阳光也不再那么热烈,海风带着丝丝凉意走过来,调皮的摘下几片叶子又快速走开,仿佛怕被别人指责一般。路上,游人少了,街道宽了,房屋静了,花花草草却不像以前那样挺拔茂密了,而是慵懒中带着萎靡,像困了,又像倦了,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给了昨日的灿烂一般。秋天,告别了夏日的浓艳,总显得落寞又伤感。 第12章 西街往事——我五大爷(二) 我五大爷到了七十岁,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要说他大的毛病也没啥,可小毛病不断,今天咳嗽明天气短的,我们都说是他烟抽的太厉害,一天三包,抽了几十年。 “我就这点爱好,戒了烟还有什么意思。”我们老佟家的人死犟,没人能劝得了,我五大爷更是。“我宁可抽烟活到七十三,也不愿意戒烟活到八十四。”你瞅瞅,就这样神仙也没办法啊。于是到了七十岁,我五大爷常常来帝都看病抓药。那一年,他索性在帝都西山脚下某医院的康养中心住了下来,康养中心花园一般,亭台水榭花树曲径一应尽有,白日蝉鸣夜晚蛙叫,又远离城市的喧嚣,真是个休养的好地方,若不是偶尔有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走过,真恍若到了桃源世外。 “五大爷,你身体又没什么毛病,为什么要住这里?”我问我五大爷。我心想这里虽然好,到底是医院,到底不如真正的疗养院让人心情舒畅,无所顾忌,而且这里的费用还贵的离奇。 “这里方便啊,有医生有护士随时给调理,心里不那么憋闷。” “那你不如少抽点烟呢。” “那不中。” “一边抽烟一边吃药,那有什么用?” “还是管点用。” “住了这么久,你不想家吗?”我问。我知道,我五大爷这一辈子最不愿意的就是离开他的家,离开他熟悉的环境和他的买卖。 “不想了,这儿多好啊,没有家里那些乱事,清净。” “那你能放下家里的买卖吗?”买卖可是我五大爷这辈子如影随形的最重要伙伴。 “放下了,我现在也没啥大的买卖了,就一个金店了,省心,别的我也不愿干了。” “真的吗?你下决心了?不再做金钱的奴隶了?我咋还有点不相信呢?”我调侃着我五大爷。我喜欢和我五大爷聊天,他也喜欢和我聊天,周末,我们通常坐在康养中心紫藤架下的长椅上,聊聊过去,说说现在,温和的阳光照下来,很是惬意。小媳妇渐渐和我熟了,便也一起坐下来,她还是那么笔直端正,头还是微微上昂着,笑起来也还是像以前那样矜持。 “小婶,你咋比以前更漂亮了呢?”我又说,我说的是实话,小媳妇一点也不像快五十岁的人,她看起来和十年前嫁给我五大爷时好像没什么区别。 “你五大爷的饭养人。”她瞅瞅我五大爷,温柔的笑着。她的话还是不多,也很少插嘴,多半时候就在一旁静静的坐着,脸上挂着淡淡的自信的微笑。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 “你看,你五大爷就是不听劝,没法!老佟,你快把烟戒了吧,省得一宿一宿的咳嗽。”说完便递过水来,那温柔的模样,怎么也不能使我把小红说的那些话和她联系起来。还有,付美兰真的很有分寸,若是赶上有和她不是很熟悉的亲朋来看我五大爷,或者我五大爷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只稍给她一个眼神,她便很客气很识趣的走开了,听说过后她既不打听也不问,所以怎么看小媳妇都给人知书达理的印象。 “小婶她一直不爱说话?”背地里我也问过我五大爷。 “嗯,她话少。” “这点你肯定最满意。”我逗五大爷,我五大爷不喜欢话多的人,尤其是话多的女人,无奈我们老佟家不管男人女人话都多,有时候一个人就能演活一部话剧。 “这点她做的没毛病。” “五大爷,她对你照顾的真挺好。”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小媳妇是好还是不好,我只是有点好奇,又有点想套套我五大爷的感受,人都是有两面性的,她应该也不会例外,我不知道小媳妇在我五大爷眼里和在小芸在立秋眼里又有什么不同,说实话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点都没有,可我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我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和小芸在一起时,我会坚决的维护小芸,我会气愤小媳妇从我五大爷手里拿走了太多——她,虽然和我五大爷是合法夫妻,但在我们眼里,终究是个外人。可和我五大爷在一起时,我又觉得小媳妇也没什么不好,她温和,柔软,有眼力见儿,实在不讨人嫌,我怎么就成了墙头草呢? “老话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除了你五娘,她对我最好。” “是吗?”我的心一下子就化了,我相信我五大爷的话,因为老话又说冷暖自知,是骗不了人的。“那就好,五大爷,听说这几年你带她走了不少地方?” “是啊,你小婶以前哪儿也没去过,她想出去见识见识,我又有时间了,就领着她逛了些地方。” “你们都去过哪里了?” “港澳,新马泰,日韩,都去过了。” “去的地方还真不少。” “嗯,现在方便。” “你觉得哪里最好?” “我最喜欢海南。” “所以你又在海南买了房子?” “嗯。” “写了我小婶的名字?” “嗯。” “你对她真好,都给她三套房子了。”我发自内心的感慨,结婚十年,小媳妇不仅把我五大爷每月的退休金占为己有,还额外的跟我五大爷要着生活费,还拥有了属于她自己名下的三套房子,而且是不声不响不争不抢就得来的,完全没有书里电视上那些狗血的剧情,所以我又不得不赞同小红的话,这个女人会算计,不一般。 “她对我好,我没有理由对人家不好,她喜欢房子,我又能买得起,为啥不能俩好并一好,让两个人都高兴呢?” “这话说的没毛病,”我学着我五大爷的口吻说,“可是,那我立冬哥,小芸他们愿意吗?” “你是说给她房子吗?我自己挣的钱,自己能做了主,我这一辈子,除了欠一点儿你五娘的,其他的这些儿女,包括我的兄弟姐妹们,我谁也不欠,我心里踏实。” “是。”我点着头,这个我知道。我妈常说: “你四娘和他那几个孩子,逢年过节就往你五大爷家门口一站,吃的喝的全是你五娘给做,临走你五娘还得给拿着钱,要不,谁管啊?”远走外乡的我四大爷不到四十就过了世,留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和我四娘又回到了川州,在此后很长的年月里,我四娘四处打工,她的孩子们便时常寄托在我五大爷家,少说三日五日,多则七天八天,在那个缺衣少粮的年代,是我五大爷和我五娘用宽广的胸怀温暖了他们。还有,自从我大大爷休了我前大娘后,他的两个年少的儿子便也寄养在我奶奶家,这一寄养便是十年,谁都知道,寄养在我奶奶家就等于寄养在我五大爷家,可想而知我五大爷五娘又付出了多少心血。 “五大爷,那个卖水果的没了以后,是你把他父母养老送终的吗?”秋日的午后,我和我五大爷坐在帝都西山康养中心的紫藤廊下,聊着现在,说着从前。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头一次问起我五大爷那段往事。 “那没有。”我五大爷摇摇头:“咱实话实说,法院判了以后,咱们该付出的一样都没差,只多不少,谁让你大哥失手捅了人家呢,虽说那人原本病的就不轻。但咱将心比心多做点没毛病,一直到他的儿女长大成人,我和你五娘年节的都会给他们送点东西送点钱,能帮的忙也尽量帮,后来,他的家境也不错,他的父母我就没养,我觉着这件事上我做的也没毛病。” “哦,是,没毛病,五大爷,那个推我大哥的人,一直没找到?” “上哪找去?那时候晚上那么黑那么乱,又没个监控没个录像五的。” “那,你真赔了他们五万?” “那没有!最后连利息赔了他们不到四万——咱们不还蹲大狱了吗!可是那年头的四万,拼了我半条命啊。” “你给完他们钱,他们又来家里闹过吗?”我想着当年我五大爷和我五娘因为我立冬哥的事,一年中生出了许多白发,我不知道我五大爷和我五娘是怎样一年年一趟趟拿着钱拎着点心去卖水果的家里赔罪的,反正我工作前又回了趟老家,那一次正赶上八月十五,我去看我五大爷五娘,那时候他们都还住在九州旅社里,九州旅社的大门是由六扇大玻璃组成的,透过玻璃门能看到一个不大的厅,长方型,老远我就看见厅里摆着一个硕大的花圈,惨白的纸花映亮了门厅,也映亮了三个披麻戴孝的人,那三个人坐在蒲团上,一张小桌放在他们面前,他们正慢条斯理的吃着,全然不顾来来往往惊异的目光。我不敢进去,小芸死活拽着我进了门,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小桌上有鱼有肉有饺子,看见了一老一中一少,看见了他们眼里已没有了泪水也没有悲伤,假使脱去身上的孝服,他们平静的好像在自家的炕台上晒着太阳,又好像在享用着难得的幽静时光。旅社里出来进去的旅客和我一样,惊诧不安的看着他们,看着那个硕大的花圈。 “看看,看看,又来了,钱早都给完了,又想起来要利息,真不要脸。” “那怎么办?”我心里恐慌得不行。 “唉,没办法,好好伺候着呗。” “他们还要多少利息啊?” “三千,真是狮子大开口啊,这些年一分钱没少给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没少拎东西去,还好意思要利息。”小芸一脸无奈的说。 “哦,那他们吃完饭就走吗?” “不的,且待呢,有时候待一晌午,有时候耗一天,也有时候住一宿,说不准。” “他们不闹了?” “这几次倒是不闹了,以前哪次来了不是哭得昏天暗地的,哭的旅社好几天没人敢住——咱是欠他的,可钱也给完了,牢也做完了,利息也给了一半了,还闹?连看热闹的都不爱来看了。”小芸越说越气愤。 “唉。”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无比压抑。虽然我是第一次在我五大爷家里遇上他们,可是他们次次在我五大爷门外哭喊的场景都听的我都如临其境。更有一次我和小芸走在街上,迎面过来一个年老的女人,突然就恶狠狠的朝着小芸身上吐了一口吐沫,吓得我差点跌倒在地。 “是那家,”小芸擦了吐沫,颤声说:“就这样,回回碰见就这样,上辈子一准欠他家的。”我惊慌失措的看着那个年老的女人理直气壮的走开,看着小芸握紧的拳头和涨红的双眼,心砰砰跳了好一阵。每每想起这些,我都庆幸那时的小芸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洁癖,要不然她非得跳了白石水库不可。 “来过好几回,但没有再闹。”我五大爷平和的说。我不知道这件事上我是该佩服我五大爷,还是该指责他,作为父亲他是使了私心,偷了梁换了柱,欺骗了法律,但我立冬哥和立秋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换位思考,如果别的父母遇到这样的事就一定会比我五大爷更诚实更无私吗?我不确定。我确定的是, 余下的那些年我五大爷没有一丝推脱,没有一句抱怨,也没有用他精通的法律去辩驳,而是当那家人有求于他时,他总是尽心尽力的去帮助。我想一个人伪装一年两年三年容易,但伪装十几年肯定就是真心,我相信我五大爷是真心的。 “他们每次来我五娘都是好吃好喝的给做着吗?” “嗯,你五娘是个好人,她这一辈子不容易。” 太阳静静的静静的往西走着,微风一丝丝一丝丝的吹来,带着花香捎着草香,拂过,紫藤花一串串一簇簇垂下来,煞是好看,岁月流金,时光正好,日子应该就是这般温暖柔软。 “我这辈子很幸运,遇上了两个好女人。”我五大爷看着不远处又说。 我扭过头去,不远处的小媳妇付美兰正在晾衣服,天很蓝,云很淡,起伏的山峦层林尽染,我忽然发觉走过的从前现在想来都是那么美好。 第13章 西街往事——付美兰(二) 是的,走过的从前现在想来也都是美好的。我五大爷那一年在帝都的西山脚下住了很久,我得以和付美兰有了更多的接触,也有了我俩唯一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我请她吃饭。我五大爷实在不喜欢在外面吃,他说: “你俩去吧,吃好的,我请客。” 于是我和付美兰坐在西山脚下的餐厅里,吃着饭闲聊着。 “你怎么会看上我五大爷呢?他比你大二十多岁。”我说。 “我那会就想找个岁数大的,会疼人的,能和我好好过日子。” “那我五大爷的岁数也太大了点吧。”我心想,以我五大爷的年纪做她的父亲都可以了。 “是,要是你五大爷再年轻点就好了,我也常常这样想,可是,你五大爷要是再年轻点,可能还不会看上我呢。” “你也太不自信了吧,”我被她说笑了。“你那么年轻,又漂亮,还愁找不到好的?” “我自己啥条件我知道,比我年轻漂亮的有的是,又有几个能找到中意的?再说了我有啥,除了比你五大爷年轻点,我啥都没有。” “那倒也是。”我心里想。“可是年轻就是资本啊,”我嘴上说。“那,你以前不认识我五大爷?” “不认识,但听说过,毕竟你五大爷在咱那儿挺有名的。” “你和我五大爷真是在婚介所认识的?” “是,我们是通过婚介所认识的,我离了婚一直在我两个姐姐家轮流住着,我娘家就这两个姐姐,说实话住了几年我也住够了,在人谁家住着也不仗义,又当保姆又看眼色的,所以我就去了婚介所,就想找个人赶紧嫁了。那么巧就看到了你五大爷的信息,当时我还不相信,我以为是重名呢,就特意打听了一下,我没想到那么有钱的人也会来婚介所征婚,于是我就给你五大爷打了电话,可能当时也是好奇吧。” “那你们见了面彼此就相中了?” “是我相中你五大爷了,我没想到你五大爷长得那么帅,也不像那么大岁数的。”付美兰倒是没有遮掩,实话实说。 “是,我五大爷长的是帅。”我点着头,不服不行,我五大爷就是帅,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相貌堂堂风姿阳刚,气场更犹如百兽之王一样势不可挡,我们都羡慕的不行。“重要的是我五大爷人还特好。”我又说。 “嗯,你五大爷人好,善良,我最中意的就是这一点。” “是吧,你不知道,要是细说起来,过去那些年和那些事,你会更佩服我五大爷,你知道吗?我小苗姐不是我五大爷亲生的,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五大爷对她和对小芸对立秋是一样好,不分彼此。”我为了证明我五大爷真的好,说出了这个我们老佟家不是秘密的秘密。 “是呢,这个开始我都不信,我寻思你五大爷和我逗着玩儿呢,他们父女感情那么好,怎么会不是亲生的呢?”付美兰钦佩的说:“都过了三四年我才相信是真的,光凭这一点,你五大爷就值得尊敬。” “就是,我五大爷一直就是我们老佟家的大家长,我们谁有困难都找他,他从不推脱,尤其是对我们这一辈儿的,更是搭桥铺路,尽心尽力,我们也都特信任他。” “可是,他这几个孩子除了长相和脾气跟他一样,其他的方面一点都不像他。” “有点啊,”我笑着。“可能是因为我五大爷的光芒太耀眼。”我承认,我立冬哥,小芸和立秋各方面确实都不如我五大爷,我五大爷除了脾气不好,除了有些掌控欲以外,还真没什么大的缺点。“可能因为他们从小都没有吃过苦,也没有过我五大爷那么丰富的人生经历吧。”我说:“我五大爷很惯着孩子的,他不愿意他的孩子也像他小时候一样辛苦,可能每个父母都这样吧。” “那倒也是。” “你儿子呢?你们也惯着吗?” “不,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说头。” “他也常来你这儿吗?” “年节的来,平时不来。” “他和我五大爷处的好吗?” “还中吧。” “比如,你儿子订婚结婚啥的,我五大爷也表示表示吗?” “嗯,这个会表示,你五大爷是个讲究人,这点我也挺满意。” “你为什么离的婚?”我一直都好奇。 “呵呵,我前夫大老粗一个,也不怕你笑话,钱挣不上来不说,脾气还不好,还老怀疑我,他老在外面扯用不着的,就觉得别人也和他一样——哦,我前夫长的好,不次于你五大爷,大高个,威武英俊,相貌堂堂,我就喜欢长得帅的——呵呵,可是过上日子才知道光帅没有用,不光没脑子还竟招桃花,我跟他操不起那心,那还不说,他一不高兴就回来拿我撒气,我又打不过他,所以忍到我儿子上了初中我就净身出户了。” “净身出户,你啥都没要?” “他啥也没有啊,就那两间小平房,还是我老婆婆的,他挣的钱刚够我们吃饭的,我也早早下岗了,这一点你肯定知道,那些年我光在家伺候孩子了,也没再找活儿干,日子过的很紧巴,别说我前夫啥都没有,就是有我也不要,我只要能离婚就行了。” “就因为这,你离的婚?” “我们老吵架,还动不动就动手,一动手就收不住,我也打不过他,又不愿意受气,就离了。” “也是。”我忽然从心底佩服起付美兰的果断来,有多少女人,宁可在家挨打受气一辈子,也没有走出家庭暴力的决心和勇气,而她,即使一无所有,也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就凭这一点,也值得点赞。“你儿子跟着她奶奶了?” “嗯,跟着我,我也养不起啊,但是他和我的感情远远好过他爸,我老婆婆也是,这些年我们也没断了联系。” “是吗,那挺好。” “嗯。你看,我前夫倒是和我一样大的年纪,我们还不是老干仗,所以说我就想找个岁数大点的,能过日子的。” “你跟我五大爷打架吗?” “也吵吵,哪有不吵架的,你知道你五大爷那火爆脾气,粘火就着,还不都是我让着他,唉,让着就让着吧,好歹你五大爷不打人 。” “是,我五大爷这点做得是好,他从不打女人,也从不在外面扯用不着的。”我撒了个小谎,其实我五大爷年轻时是打过几次我五娘的,不过那可都是我奶奶和我姑姑挑唆的,我五大爷也打过小芸,因为小芸舍命也要嫁给二婚的大山,气得我五大爷发了昏才动手的,不过这些我可不能对付美兰说。 “嗯,这两点我信,尤其信他不在外面乱来——开头我还不信,你五大爷长得精神又有钱,外头没个相好的谁信啊,这年头有几个男人没有花花肠子呢,有几个不在外面招蜂引蝶呢,尤其是有钱人,可是这十来年过下来,我敢在任何人面前拍着胸脯子说:我家老佟就是个正人君子,走到哪我都放一百个心。” “是的,我五大爷是个真君子。”我也由衷的说:“你知道吗,我五大爷年轻时就可招人了,围在他身边的大姑娘小媳妇可多了,听我叔叔们说,他从来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一个都没有,我们也从没听过他有什么绯闻,这一点我五娘特放心。”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欢在付美兰面前夸我五大爷,好像我五大爷的优秀就是我们的优秀一样。 “是吗?”付美兰似乎又有点失望,仿佛除了她,别人都不应该完全占据我五大爷的心底一样。“这一点我也特放心,你五大爷是个真爷们,他也从来不跟别的女人开玩笑,多看一眼都不,就是来我家找我的女人多了,他都要躲出去,更别说有其他了,连我姐姐都说这样的男人少见,让我好好伺候他。” “是吧,我说的没错吧。可是你条件这么好,你前夫咋还会欺负你?”我老是不相信付美兰会受气,讲真,她外在的条件真不错,要个儿有个儿,要条儿有条儿,要模样有模样,虽说总是带着一种凌人之上的架势,但接触久了人还是和气的,也通情达理,又没做错啥事,咋还能挨打受气呢? “嗨,啥人没有啊,你以为都像你五大爷那样?混蛋的人多着呢,尤其是没文化又挣不上来钱的,你是没遇上。再有,我那时也是年轻气盛,不懂得相让,要搁现在,兴许也打不起来了。” “有道理啊。”我想了想,确实,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五大爷一样德智兼备,也不是每个人从一开始就带能着智慧生活,我们也都是经过了生活多年的洗刷,才把自己棱角分明的性格逐渐打磨成多边形椭圆形甚至圆形,才使自己看上去有了几分智慧。 “那你之前也不认识我的哥哥姐姐?”我还是好奇,按说她们住的都不远,我五大爷一家又是那么闪亮,如果说他们从来都不认识,忽然就成了一家人,我总感觉有点不真实。 “不认识。” “缘分这东西,真是很奇妙啊。”我不得不服。 “是呢。” “我哥哥姐姐也常回来看你们吗?” “要钱了才回来。” “要钱了才回来?” “嗯。” “我五大爷给吗?” “给,不给怎么办?” “我五大爷给他们钱,你生气吗?” “不生气,爹妈给孩子钱不是正常的吗,我才不管呢,连你五大爷都管不了,我算什么。”付美兰嘴里说着不生气,可声音里还是带出了一丝不满。 “是吗?你可真好,真想得开。” “想不开怎么办?谁家都一样,你说,要是我儿子管我要钱,我不也得给吗,这么一想,也就想开了。” “也是啊。”我由衷的佩服着付美兰的大度,难怪我五大爷舍得给她那么多。“你平时在家里都忙啥啊?”我又问,饭桌真是个畅所欲言的好地方,吃着喝着便放下了诸多戒备,收起了许多矜持。 “嗨,洗衣服做饭收拾屋,接待你五大爷的朋友,啥啥都干,你也知道,你五大爷在家就是个甩手将军,啥都不干不说,还老祸祸,好打个麻将还不讲卫生,天天招来一帮人,我不得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收拾啊。” “是,我五大爷还天天招那么多人来?” “可不!你五大爷就爱打个麻将,而且玩起来没完没了。” “那可真够烦的。” “嗯呐,一天到晚齐吵乱喊乌烟瘴气的,把家里造的跟个烧烤店似的。” “啊?那让他们出去玩儿啊,现在外面多的是棋牌室娱乐室的,不像以前这种地方少,在家玩儿多墨迹。” “你五大爷不听啊,他就好在家玩,咋说都没用。” “是挺烦人的,没日没夜的玩儿,赶上吃饭怎么办?你还给他们做?”我想起从前我五大爷也是这样,一日三餐都是我五娘给他们做,我五大爷吃饭很挑剔,又不愿意出去吃,连请客也不去饭店,而且,饭店的菜点回来,我五大爷也不吃,我五娘为此可没少操劳。 “我才不做呢,我不惯着他们那些毛病——头两年我也做过,可现在我家里外面的两头忙,再给他们做饭,我不得累死啊,所以他们都是从饭店点了送到家里吃。” “你在外面忙什么啊?” “挣钱啊。” “挣钱?” “是啊,我不得挣钱吗!” “你挣钱?”我吃了一惊,“你还挣钱?” “那当然了,你不知道吗,你五大爷现在的钱,多一半都是我挣的。” “啊?你挣的?”我张大了嘴巴,吃惊的看着她。 “是啊,你五大爷的钱都是我挣的。”付美兰一字一句慢慢的说道:“其实我和你五大爷结婚时,他也没有多少钱了,他原先的家产不是都分给立冬立秋他们了吗,他现在的这些钱几乎都是我挣的。” “啊?真的?”我听了瞬间心里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快,她说这话我是绝不相信的,别说我不信,就是我们老佟家所有的人应该都不会信,恐怕连川州路上扫大街的人也不信。首先说我五大爷并没有把钱全都分给孩子们,而是分了一部分,虽然我不是当事人,但我五大爷和小芸和立秋都几次三番亲口说过:我五大爷再婚前分了一部分财产给儿女,不是全部;其次,她不是早早就下岗了吗?上哪挣钱去?还挣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我看了看付美兰,这两年,她比以前更加昂头挺胸,志满气傲了,还时不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使人看上去很是不爽,不知咋的,我忽然对她生出一丝抵触来。 “你挣的?你干嘛挣的?”我又问,我实在想不出来,她是怎么挣钱的,何况我五大爷也不需要她出去挣钱啊,我五大爷是什么人啊,那可是我们小城富豪排行榜上的名人,他从年轻到现在一天都没有停歇过奋斗的脚步,这我们老佟家无人不知,川州城里无人不晓,就连我每次来看他,我五大爷的电话里说的都是生意往来的事儿,怎么能说钱都是她挣的呢?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你五大爷岁数一天天大啦,好些事他不愿意去办了,他都交给我去跑,所以大多都是我给跑下来的。” “哦,是吗?”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半疑不信,就凭她?我眼前的这个下岗十几年的纺织女工,一个整天在家里照顾我五大爷的家庭妇女,从前连一点做买卖的经验都没有,怎么忽然就生出了这样的能力?难道她能比的上小芸?不会吧,那更不可能比立秋强,连她们都逐渐的被商海淘汰了,她,怎么可能!况且我以前从没听任何人说起过她有这等本领。“你还挺厉害,还能替我五大爷做买卖了?”不信归不信,我依然说道。 “那有什么难的?干久了就明白了。” “哦,也是啊。”我顿了顿,又说:“现在办事比以前简便多了吧,现在公开又透明,不像那些年,办个事又繁琐效率又低,没智慧没人脉没关系真是寸步难行。” “现在也一样,没人情没脑子到哪都不好使。”她强调着。 “那是,这么说你还挺厉害——可你怎么认识那么多人的?你不是说你早就不上班了吗?” “嗨,和你五大爷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不认识一些人?那岂不是白跟他过了?况且这几年你五大爷的生意一直都有我打理着,我早已是熟门熟路了。”她昂起头,笑了。 “哦,是这样。”我点了点头,也笑了,虽然我还是不信,但我不想再反驳她,我也没了饭前想和她深刻交谈的那种欲望。“你说的有道理。” “是呗,这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得有思想有能力才行,我一直都在学习,用你五大爷的话说,我可有长进了。”她却神采飞扬。是的,这点我信,她确实在进步,她不光比十年前滋润了不少,眼目流盼,皮肤亮堂,性格还比以前更自信了,我每见她一回,她的自信就多一丝,而现在的她,更是由内而外的底气十足的自信着,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俗话说钱是人的胆,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那是,你的能力肯定不一般——有我五大爷的言传身教,差不了。” “呵呵。”她越发得意着。 “那你办事时遇到过麻烦吗?”我还是有点不服,又问。 “遇到过啊,有时候一件事儿跑个七八个趟也未必能办下来。” “那怎么办?” “接着跑呗,实在不行,你五大爷就会想办法。” “呵呵,这么说来,还是我五大爷好使啊。”我也像她一样生出点得意来。 “那是,毕竟他经验丰富。”付美兰停了一下,又说:“不瞒你说,我和你五大爷刚结婚那两年,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五大爷口诉,我写,然后他告诉我到哪,找谁,如何说,怎么办,不过这几年,我什么都不用他了,我自己全行了,连在网上申报,我也不憷,哎呀,这一天天可把我累坏了,家里外头不得闲,才挣下了眼下的这份家业。”付美兰仰头喝光了她杯里的啤酒,掏出手绢来轻轻擦了擦嘴,那种稳操胜券的神态使我忽然生了几丝厌烦。 “哦,是吗?我五大爷可真有福气,有你这样的好帮手。”厌烦归厌烦,我仍言不由衷的应和道:“不过话说你这么累,就别往外跑了,再累坏了怎么办?再说了挣那些钱干啥,我五大爷就是十年不再挣钱,也够你们花啊。” “呵呵,你和你五大爷说的一样——可是我愿意干,谁还怕钱多了咬手啊。” “那倒也是。” 饭店里座无虚席,嘈杂鼎沸,南来的人北往的客聚在一起神情亢奋,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语,屋里混合着各种味道,充斥的人头脑有些晕胀。我和付美兰一人又要了杯啤酒,继续闲聊着。 “这些事你和我的哥哥姐姐们说过吗?” “没有,告诉他们干啥?” “省得他们老来要钱啊,他们要是知道那些钱都是你挣的,兴许就不来要了呢。” “那不可能,他们该要还得来要,而且如果我说了,你五大爷就会不高兴,弄不好还得惹一肚子气,不值当,过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和才能万事兴,再说了,你五大爷不喜欢事多的人。” “哦,可是要我,我就告诉他们,先小人后君子嘛,省得大家日后闹的不愉快,他们都那么的大人了,都懂。”莫名的,我很想挑起付美兰的怒气来,很想看看她到底是否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大度,不知咋的,这半年来我对她日益建立起的一些好感,忽然就土崩瓦解了。 “呵呵,没用。” “咋没用呢?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像我五大爷这样有钱的人家,你不知道,我五大爷以前很惯着孩子的,他对孩子们简直就是个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主儿,给你说件可笑的事儿,立秋小时候可淘气了,踢足球专门往人家玻璃上踢,我五大爷一有空就拿着钱跟在他身后,看着立秋踢碎一家玻璃赔一家,从不说一句,一直到立秋上了初中才罢休,你说过分吧。” “真的?” “嗯,我们可没少批评我五大爷,我五娘为此也没少和他吵,可他不听,他说他的孩子们就要随心所欲的生活,所以说我的哥哥姐姐们对钱没概念,而且特别能造钱,都是挣一个花三个的主儿,没了就和我五大爷要。” “哼!” “有了钱撑腰,就会为所欲为,小芸和立秋就是这样被惯出来的,你看,她们想咋样就咋样,是吧。” “哼!” “所以说他们自小就有主意,有个性,还厉害,特能打架。”我继续说着。 “子不教父之过。” “呵呵,你们——你和我的哥哥姐姐吵过架吗?”我又看了一眼付美兰,她鼻梁骨上那道黄豆粒大小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印迹,小红说过,那是立秋给她留下的。 “我犯不着和他们吵。” “也是,你的身份在那摆着呢。”我看着付美兰一丝丝变了脸色,内心反而高兴起来。“哦,对了,我听说前两年,就是我大哥回去要旅社那次,我五大爷不是只有一个旅社了吗,最后给了我大哥,就那次,立秋他们和我五大爷吵架了?听说还动了手?”我又说,说完我故意的看向她的鼻梁,不知咋的,我就是想打击一下她的焰气,这一顿饭吃下来,我很有点反感她的自卖自夸,也许她说的有真实的部分——其实以前我们见面时,背着我五大爷,她也常常有意无意的在我面前炫耀几句,无非就是她能干,包容,能帮我五大爷出主意,是我五大爷的贤内助等等,不过,那时的她说起这些话来是低调的,谦和的,是边看着我的眼睛边说的,好像假使我一不高兴,她就赶紧改口一样,完全不像现在,她毫无顾忌。 付美兰下意识的摸了下她的鼻梁,顿了下: “嗯,是挺厉害的,家具都砸的差不多了。” “是吗?谁砸的?够狠的。” “...立秋。” “立秋又犯病了?” “呵呵....” “那不得把我五大爷气死?” “嗯,他们得有半年多都没来往。” “你看,他们多厉害。” “哼,光厉害有什么用?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兔子急了还跳墙呢,谁怕谁啊。”付美兰忽然提高了嗓音说。 “要是早知道他们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嫁给我五大爷了?” “那可不一定,我冲的是你五大爷,又不是他们。”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一天天的老回来要钱,没完没了,给谁看啊!欠他们的?我还是那句话: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也别把谁惹急了,我是你五大爷明媒正娶的,我不跟他们计较就是了——真要是打起架,使起心眼来,他们仨加起来都未必是我的个。”她的五官拧在了一起。 “呵呵。”我扭过头去,想着立秋说过的话:“姐,就是我闭着眼睛,眼前站着九个睁着眼睛的人,他们合起伙儿来也蒙不了我。”这话,和付美兰有一比,他们,究竟谁更聪明呢?我不知道,又或小红说得对,这个女人不一般。“你这么忍让,不觉得委屈吗?”我说。 “委屈就受着呗,冲你五大爷的面,我也得忍让,不过,假使有一天我们真的打起来,我是不会怕他们的!”她坚定的说。 “要是他们欺负你,你就和我五大爷离婚,反正你现在啥都有了,你这么年轻还怕啥啊。”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想:你舍得离婚吗?离开我五大爷,你将一无所有;又想:假使哪一天她的鼻梁骨上再添一道蚕豆大的伤疤,我一点都不惊奇。 “唉,凑合着过吧。”付美兰好像并没有看出我的心思,也许我并不值得她注意吧。“我都这个岁数了,老离婚让人家笑话,你寻思出一家门再进一家门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再说了,你五大爷都七十多了,身体也不好,除了我,谁可怜他啊。” “说的也是啊。”我喝了口酒,看向窗外,窗外,高高的电线上飞来两只麻雀,肩并肩亲密的站在一起,时而嘴对嘴呢喃着什么,时而啄啄身上的羽毛看向对方,又时而欢快的扇扇翅膀跳着舞蹈,不一会却各自飞向了不同的方向。“真快啊,这一晃你和我五大爷都结婚十一年了。”我转移了话题。 “是啊,十一年了。” “我大哥怎么一直没来啊?”我问,我忽然很想我大哥,想小芸,想立秋,我不知道他们要是听了付美兰的话会怎样想,会不会和我一样,越发不喜欢她。 “他忙,没时间吧。” “他还忙?他忙啥,不都说属他一天到晚最闲吗?”我说,还真是奇怪,自从我五大爷住到了康养中心,我们老佟家时常有人过来看望他,唯独我大哥一次也没来过。 “他现在可忙了。”付美兰看看我,有点诧异的说:“你不知道吗?你大哥他出马了。” “什么什么?出马了?” “是啊,”付美兰以为我没听明白,解释道,“就是会看仙了,会算卦了,他在家里给人看香呢。”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大吃一惊,“真的假的呀?” “真的呀,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啥时候的事啊?” “有一年了吧。” “天啊,是吗?” “是的。” 第14章 西街往事——我立冬哥(三) 我大哥立冬出马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新闻,虽然我在付美兰那里听说了大概,但立秋来帝都看我五大爷时,我还是忍不住问起了我大哥的情况。 “咋会这样啊?”我说。 “谁知道啊。”立秋瞅瞅我五大爷答。 “大哥给人算的准吗?” “还行吧,咋说的都有。” “五大爷,你怎么没告诉我呀?这么大的事。”我责怪着我五大爷,我几乎每周都来看他一次,来了也有十几次,他却从来没和我提起过。 “这也不是啥光荣事,说了没意义。”我五大爷答。 “哎呀,那我也想知道,平白无故的,多令人意外啊....可是,我大哥怎么就会出马了呢?” “具体咋回事我们也不知道,要不是我到他家里取东西,兴许到现在咱们还蒙在鼓里呢。”立秋说:“大哥这些年不好和人往来,深居简出,性格孤僻,啥热闹也不好奇,谁家的事也不参与,连我搬了新家他也一次没来过。姐,你不知道,大哥这几年就神神道道的,他是真神道,他不像我,我是出了毛病,我不是得了抑郁症吗,时好时坏的,其实我主要是怕受刺激,要是没人惹我,我啥事没有。大哥是真神道了,他白天轻易不出屋,晚上有时候出来遥哪儿溜达溜达。你说我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哪,请了那么多神仙回来。我们平时走动的也不多,我多半住在山里,我的矿上忙,大哥又不好和人往来,所以我们也是仨月半年的都见不着一回,可巧那天我去他家取东西,大嫂才告诉我。 大哥把他旅社二楼把角的一个房间整成了佛堂,里头供奉着好几十尊各路的神仙,大哥也不怕他们打架——让神仙们都住在一个屋里,倒是热闹,反正我就认识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其他的我都叫不上名来,那屋我一进去就觉着头皮发麻,俩眼发花。 大哥戒酒了,你知道吗,他是忽然戒的,他可是喝了二十几年,一天三顿,顿顿半斤,我觉着他血管里流淌的都不是血,是酒,可是咔嚓一下,大哥说戒就戒了,多能耐。不过,大哥又抽上烟了,用的还是奶奶从前的烟袋锅,就是那个乌紫滑润的金丝木的那个,也不知道他从哪给翻出来的,据我观察大哥只有在看香时才抽一袋,一天抽个四五袋。 大哥看香可讲究了,得是单日子,上午,不管来多少人,他只看五个,剩下的咋求他都没用。大哥看香,还要整点,七点,八点,九点这样,整点过了一分钟他都不看。我去过两回,好奇嘛,正赶上他给人看,大哥看香前会洗净手,换好干净衣服,点上他的大烟袋锅,正襟危坐,神色虔诚,简单询问一些算卦人的姓名,生辰八字,乞求事件,家庭住址等等等等。问完这些,他的烟也抽完了,大哥就会躺到旁边的床上先眯一觉,约么一炷香的功夫,大哥就醒了,不用人叫,他自己醒来,可准了,这时候再看大哥,哎妈,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通红,睁得溜圆,哈气连天,青筋暴涨,浑身的关节嘎巴嘎巴的作响——你都不用细瞅,就能看到大哥全身的关节都在活动,那就是仙家附体了,你不信都不中,我们亲眼见到的,是吧,爸。” 我五大爷点点头。 “大哥这时会起身在某尊神仙面前额外的再点上三柱香——他那屋,每天早上每尊神仙面前都要点上香,但是给人看香时,大哥好像又会根据算卦人的所求,在其主管的神仙面前再点燃三柱,具体求哪位神仙帮忙,咱不知道,大哥知道——这是我自己观察出来的,大哥没说。大哥给所求的某位神仙敬完香后,再点上一炷香,放到他自己眼前,大哥会不错眼珠的盯着这柱香,和这柱香说话,这时候真正的看香才开始了,这时候奇怪的事也就发生了: 这柱香会跟着大哥的问话忽明忽暗,真的,姐,你眼瞅着那柱香时而旺的啪啪的闪着香花,像要爆裂一样,时而弱的就像随时随刻就要灭了,看的你大气不敢喘一下,那个香就跟个人一样,喜怒哀乐的全都表现在香花上,老神了。姐,你仔细瞅着,这时算卦的人问一句,大哥盯着香答一句,香花闪的厉害,大哥就答得激昂,香花弱的没力气,大哥就说的微弱,大哥就像个传话官,一问一答之中好像把算卦人的迷惑就解决了。最神奇的是大哥能变换身份,想问谁,大哥就用谁的形体和声音说话,好比说,算卦的人想问问她老头在那边过的怎么样,大哥就用她老头的声音回答,还用她老头的表情——这些也都是算卦的人自己说出来的,他们说,大哥真跟那些人附体了一样,连神情连体态都像极了,有时他们都分不出真假来。假使算卦的人想问问他自己的未来怎么样,大哥就用那个人自己的声音来回复,哎妈,大哥还好像会口技一样切换自如,男女可辨,又好像不是大哥在说话,而是某个人借了大哥的身体和嘴巴在说话,老离奇了,来看仙的人都说神,我没夸张吧,爸。” 我五大爷又点了点头。 “大哥看香应该还挺准,因为天天都有人在排队,大哥说了每天只看五个,可那些人不走,这都快一年了,人只多不少,我去看过几回,有的人特别满意,感恩戴德的,临走时还哭的跟泪人一样...大哥看香时不吃不喝不活动,真跟换了一个人似的,除了长得像他自己外,其他的哪哪都不像,不过,一过了中午十二点,大哥就正常了,就又是大哥了,但你问他上午给谁看了,说了啥呀,他好像都不记得了——也许是大哥不想说吧,反正挺邪门的。” “是吗?”我惊讶的听着,我想象不出来我大哥给人看香时的样子,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儒雅帅气的未婚时代,听立秋这么一说,我真恨不得立刻就跑回老家去看看他。我小的时候在我的家乡,这样的事时有发生,我也听过很多很多,在绵长的夜里,在飘雨的白日,我姥姥我姨姥姥和我大舅经常给我们讲起这些,给了我们童年无限的乐趣和遐想。但自从我离开家乡后,就很少再听到这些了,即便是偶尔听了,我也往往一笑而过,我,已经大了,已经不再相信这些了。但现在这件事发生在我大哥的身上,又激起了我无比的好奇,而且,在我的印象里,只有上了岁数的那些人才能出马,才有道行,可才四十出岁出头的我大哥怎么也成了仙家呢?我着实想不清,我激动的问我五大爷: “五大爷,你怎么看?” “我说不清楚。”我五大爷答。 “你去看过吗?” “看过几回,”我五大爷说:“立秋刚告诉我时,我挺生气的,我这辈子,什么佛神仙道啊,什么妖魔鬼怪啊,我统统不信,别说不信,我就是听着都来气——什么东西都是人捏造出来的,没有什么比人更厉害,还信那些?纯属闲的!我一听说你大哥给人看仙了,把我气的,咱们老佟家的人怎么能整出这种幺蛾子,啥时代了,还整这套封建迷信?” “你五大爷是提着棍子到大哥家的。”立秋朝我努努嘴,笑着说:“他又要去砸人家玻璃。” “那不假,虽说玻璃没砸成,可到现在我也不信,从前我倒是遇到过一回,那时我还年轻,你们也还小——小芸不是在咱家老院里中过一次邪吗,我带着她遥哪去看,连省城的医院都去过了,也没看好,把我急的。后来你爷爷你五娘非逼着我去请一个叫黄大仙的老太太,我记得那个老太太是咱那边黄仗子村的,就那次,在去她家的路上,荒郊野地里,遇着鬼打墙了,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老是围在原地转圈圈,从天傍黑一直走到太阳落山了,平时半小时的路程,那次我走了一个半小时...” “我知道,五大爷,太阳落山后,你还看见就在原地升起了一张大幕,这个你和我们说过好几次了。”我抢过我五大爷的话接着说:“那次是在黄仗子大庙旁,大庙后头还有一片坟茔地,五大爷,这事我记得,你说你走着走着忽然间你的面前就升起了一道大幕,那道大幕上还隐隐约约的老有人影晃来晃去,还有说话声,可你就是走不过去。” “是啊,那回急的我啊出了好几身汗,不是怕,是着急,我当时就寻思我八成是遇上鬼打墙了,鬼打墙我信,可能是人疲惫了,迷糊了,又加上在坟圈子旁,反应有点慌张和迟钝,那属正常,除了那次,我再没信过一回其他的。” “这事儿你是说过好几回了,可我咋一点儿不记得了。”立秋摇着头说。 “你还小,那年我才八岁。”我说:“五大爷,我还记得那个黄大仙,她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长的也没啥特点,咋看都不像个仙儿,是吧?她咋就成仙了呢”一想起小芸小时候中邪的经历,我就激动不已,那段记忆已经深刻的映在我的脑子里,因为我从小到大,也只经历过一次那样特殊的事件,而且我恰巧就和小芸在一起,事情的前因后果甚至每一个细节,我都看了个一清二楚,每每想起来都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是啊,那个黄大仙看着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可你别说那老太太还真有点本事,我还真就服过她一个人。甭管小芸最后是不是她看好的吧,但有两点我到现在都不能理解:一是我确实亲眼看着黄大仙把两双筷子插到两碗水里,那筷子就跟长了根似的定在碗里纹丝不动,那碗就是咱家吃饭的碗,水是你妈和你五娘从水缸里舀的,你说咋解释;二是我也亲眼看到黄大仙从咱家后院里唤出三条蛇来,青花色,尺把长,那蛇见到老太太就萎靡了,动也不动,你们说怪不怪。” “是的是的,五大爷,是这样,我还记得那个老太太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叨咕着什么,那蛇就慢慢的爬了出来了。” “嗯,我当时也很是疑惑,再加上那老太太看着咋也得六十多了,可她抓蛇的动作那叫一个稳准狠,一个练家子也不过如此,这一点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是啊,五大爷,你说的真没错,我记忆里那个老太太真利索,眨眼睛间就把蛇装进了瓶子里,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和你一样,我也感到奇怪,那两双筷子怎么就直挺挺的站立在水碗里呢?后来我和我妈我爸我们也像黄大仙那样试过几次——也想让筷子纹丝不动的立在装满水的碗里,杯子里,甚至竹筒里,可一次也没有成功过,不知道黄大仙是怎么做到的。” “不瞒你说,我和你五娘也实验过几回,也没有成功过。” “哈哈哈,真的啊,五大爷,你咋这么可爱。”我看着我五大爷,原来我五大爷并非只是个严肃枯燥的人,他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可是五大爷,这么一对比,我怎么都觉得我大哥的“阵仗”比黄大仙更像个像仙儿啊,你看,我大哥有‘道场’,有‘法力’,有“技能”,黄大仙啥都没有,那你为什么相信黄大仙而不信我大哥呢?” “因为我了解你大哥啊,他没长那邪性骨啊,也没遇上过邪性事。我后来听说黄大仙是因为年轻时大病过一场,病好了她才会看仙的。你大哥不一样,他没经历过任何邪事,他咋会带仙儿了呢?” “你这话说的,我不赞同。”立秋反驳着我五大爷:“照你这么说,那些会算卦的,会看仙儿的,都得经历过邪性事才中啊,平常的人就不兴有那个缘分了?那我大哥还竟爱看那些邪门书呢,你看看他家那些书堆了多少啊。” “谁家没几本书啊,咱家的书少吗?况且那算什么邪门的书,那些是哲学,是宗教。” “反正我一页都看不懂。” “那是你没文化,咱家有谁比你更没文化?”我五大爷说。 “那倒也是。”立秋朝我吐了吐舌头,笑了。 “大哥家都有什么书啊?”我好奇。 “大哥家书可多了,《周易》,《鬼谷子》,《王阳明》,《奇门遁甲》,《算命术》...多了去了,我都记不住。” “是吗?大哥这是早有准备啊。”我脱口而出。“五大爷,我大哥看了这么多书你也不信他吗?” “不信,老话说,好马出在腿上,好人出在嘴上。我去过你大哥家几回,我觉着他说那话,谁都会说,只是你大哥说出来的和别人不一样,你大哥看书多,嘴皮子溜,语言也丰富,同样的话,他表达起来就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加上他会营造气氛,所以比旁人更能唬住人,我觉着他充其量就是善于察言观色,顺水推舟而已,别忘了你大哥还学过几年心理学,所以我不信他。” “那也说不过去啊,学心理学的多着呢,有几个能给人算卦的?”立秋说。 “这话倒不假,但你没发现吗,你大哥比常人更细腻更敏锐,更在意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再加上他平日里好看那些书,多少还是有点影响——现在有几个人像你大哥那么爱看书的?你别看他整天喝的二么天堂的,但是不耽误他看书,俗话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那说话和下笔是不是一样的道理,都得肚子里有东西才行,所以说我不信你大哥会看仙儿,只不过他是摸透了人的心理,又会造势罢了。” “那你咋没制止他?” “他也没坑蒙拐骗,也没收人家多少钱,更没教人家做坏事儿,就是给人解解心宽,我管啥,再说了,他能听我的吗?” “那倒是,可是我大哥有时候看的还真挺准,就那次,爸,咱俩去那次,正赶上一个老头带着他老伴,说是他老伴这半年来老是看到她家院子里有东西在跑,吓的她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老头让我大哥给看看,我大哥看完后,给了那个老太太一个桃木符,让她戴上,并让他们回家后到院外街后的道上转转挖挖就能好,过几天那老头还真带来一个小瓦罐,里头有几块碎骨头,你忘了吗,说是自打那以后,那个老太太就好了。” “没忘,但我觉着那个事儿纯属巧合,我当时也听了那么几耳朵,我直觉那个老太太是因为和她儿子儿媳妇闹矛盾闹的,心里憋屈的,再加上岁数大了,有点糊涂了。你记得不,那对老公母俩说他们住在二工村,二工村紧挨着万人坑啊,那是可恶的日本人留下的伤天害理的罪证,万人坑才平了多少年啊,不要说让他们特意去挖,就是随便在街道上往深了挖挖,都能挖出鞋呀袜子呀骨头来,何况你大哥当时说的就是“让他们在院外街后的挖。”注意,是院外街后,而不是在院子里,你想想...我当时就笑了,要是我算卦,我也这么说,管它挖出来什么,解了心疑儿才是主要的,这点你大哥做的没毛病。”我五大爷说的二工村,在我们县城的东边,解放前小日本不但掠夺了我们县城数以万计的优质的煤炭和木材,还在那里杀害了无数的同胞,形成了惨无人寰的万人坑。 “挨千刀的小日本。”我和立秋恨恨的骂道。 “听你这么说,是有一些道理。那,还有那次,一个中年女人来给她丈夫算卦,我哥不是算出那家男的在外头有人了吗?”立秋又说。 “那个嘛,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出个大概,你仔细瞅那女的了吗,她保养得宜,穿着合身,举止得体,一看就不是个为钱发愁的主,一个中年女人不为经济发愁,不为儿女操劳,还能为什么?而且说到她男人时,欲言又止,脸上还明显写着不服与屈辱,是个成年人一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还用你大哥说吗?” “那倒是,说实话当时我也这么想了一下。” “你看看,所以我说,你大哥算卦这事,纯属闲扯淡,他就是想揣摩揣摩人的心理。其实不管是谁算卦,十句话总有三两句能说到点子上,因为普通人的生活里就那点事儿,嫖赌抽,生老,搞破鞋...还能有什么新花样?你说,啥事没有的人,谁去算卦啊——别的算卦的咱不说,我也不了解,单说你大哥,我去看过几回,就明白了个大概。你比方说还有一次,我和小芸在那,进来个六十多岁的妇女,让你大哥给算算,我一看,这个女的我好像在哪见过啊,我仔细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三十多年前,咱那出过那么一档子事,当时轰动了整个街里,那时候大家洗澡不都是去公共澡堂子吗,有一天,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媳妇,刚洗完还没穿衣服呢,脖子上的金项链就让人给抢跑了,那时的一条金项链可算是稀缺品,可值钱了,不像现在人人都能买得起。你说这个小媳妇可能是急蒙了,光着身子就追出来了,一丝不挂的追出去半里地,项链没抢回来不说,还让人看了个够,那家伙当时那叫轰动啊...那天,刚巧我和你大哥也去洗澡,你大哥那时七八岁吧,我们完完全全看到了这一幕,唉,那叫一个难堪啊。后来听说那个小媳妇因为这事儿没少挨她男人的打,又听说过了不到两年她们就离婚了,还说后来那个小媳妇寻死觅活的折腾过几回,再后来说是这个小媳妇在咱县待不下去了,走了。谁知道那天她找你大哥算卦去了,我端详着你大哥也认出了她,所以说你大哥轻易的就给她算出了从前的波折,那还能不准?我总共就去了你大哥那里三回,三回我就明白个大概了。” “哦,是吗?还有这档子事。”立秋说:“爸,你说的那些我都信,可是,我大哥每次看香时和正常人是不是不一样啊?你看他每回都哈气连天,青筋爆裂,关节咔吧咔吧直作响,还直动,而且他还会变换着各种声音和人对话,这个你咋解释?” “这个,我还真解释不了。”我五大爷摇摇头。 “是吧,要我说我大哥还是真有点道行的,你看有的咱们解释了,有的咱们解释不了。” “这话说的没毛病。” 我们最终也没弄清我大哥是如何出马的,他的卦可信度到底有多少,但我爸说,我大哥在我五大爷七十三那一年的五月端午,上山采了大大的一捧蓍草放在了我五大爷的门口,当时谁也没在意。按理说,端午节在我的老家,几乎家家门上都会插艾草,可我大哥采的为什么不是艾草而是蓍草呢?我们不得而知。而且我爸又说,那些蓍草不多不少一共七十三棵,我五大爷不知道为啥一棵棵拿进了屋里,数了好多遍,这在以往也是从来没有过的。那次以后,过了不到半年,我五大爷就走了。 第15章 西街往事——后来 我五大爷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宁可抽烟活到七十三,也不愿意戒烟活到八十四,七十三岁那年,他静静的走了。我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因为就在我准备动身回老家时,我爸打来了电话: “你先别回来,这边出了点状况,你等我电话吧,我叫你来你再来,不叫你,你就先等着,电话里一两句也说不清。” “好。”我说,我放下电话,这一等,直到我五大爷过了头七,我爸也没再来电话。 这期间,应该是我五大爷去世的第三天,我表弟明明给我发来了微信: “姐,你五大爷是不是去世了?” “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他们说的——今天早上我路过病房,看见前天住进来位患者叫付美兰,五十一岁,个挺高,我记得好像是你五大爷的后老伴,我以前见过她两回。”明明说,明明是名大夫,在我们老家中心医院里工作。 “是的,应该是,她怎么也住院了?” “说是被人打的。” “啊?被人打的?打啥样啊?”我吃惊道。 “好像是鼻梁骨折了,右胳膊骨折,左手腕处撕裂....我没看病历,听说的。” “是吗,你知道谁打的吗?为啥啊?” “好像说是立秋...我不确定啊,我这两天休息,今天刚上班,就听见同事们在议论这个事。” “哦,是吗?”我疑惑不已,再问表弟,他也只知道这么多。 “是立秋打的,不假,我看她该打。”过了半年,我们回滨海时问起我爸,我爸这样说。我爸就像一只候鸟,一年几次的回着老家,他回去要账,回去给我爷爷奶奶上坟,现在又加上了我五大爷,他还顺带着传递着我们老佟家彼此的各种信息。“她为什么挨打?你五大爷病了好久了,她也不带着去看,也不通知我们任何人,直到你五大爷话都不能说了她才给送到医院,住进医院好几天了也不告诉小芸她们,你说,她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啊,这个人心眼得多坏啊。” “是吗,那小芸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大山的朋友在医院里看见你五大爷了,这才知道的——那时候你五大爷已经瘦得皮包骨了,除了眼睛直瞪瞪的瞅着,哪也不会动了,话更是一句说不出来,你五大爷在医院里总共住了一个礼拜就没了。” “太过分了。” “谁说不是啊,等我和你七叔八叔赶到医院时,你五大爷的眼睛闪了一下光就走了。” “他啥也没说?” “他早都说不出来了。” “那平时小芸她们就不去看看我五大爷吗?” “去,一个月咋还不去个一回两回的?听小芸说,哪次去看你五大爷都挺好的,没看出他有多大毛病。” “是吗?那有点奇怪啊,那么突然。” “是吧,我们也觉得奇怪,按说,你五大爷除了肺一直不好以外,没听说有其他毛病啊,就这么突然。” “唉,抽烟抽的吧,你不是说我五大爷的肺早都不行了,不是说他抽烟抽了五十多年,一天三包都算是少的吗,别人怎么劝都不行,医生都说没办法了吗?是吧?” “那倒是。” “那我五大爷的那些家产怎么分了?” “怎么分了,哼,说到这个更可恨,小芸他们啥也没得到。” “啥也没得到,怎么讲?” “她付美兰为啥挨打啊,不光是你五大爷有病她不及时给送到医院,连家产也全叫她整走了,看来她是早有准备啊,赶等着小芸她们到了付美兰的新家一看,啥都没留下。” “到了付美兰的新家?” “对啊,你不知道吗?你五大爷这两年不是腿脚不好吗,上原来的三楼费劲,前年又在他们楼下买了个一楼,二百多平,带个大院子,你五大爷这两年一直住在一楼。” “是吗?我不知道,不过,我五大爷不是不爱住大房子吗?这回咋了,咋还买个那么大的?这也不像他的做派啊。”我问我爸。我五大爷不爱住大房子,这在我们老佟家尽人皆知,所以这么些年他不管在哪里买房,面积都不大,他说住大房子空当,不聚人气,还缺乏生活的烟火。他不像大部分有钱人喜欢买大别墅,大平层,越大越好,越豪华越高兴,我五大爷不,他买房,看中的是位置和采光,还有就是环境,他还说大厦千顷,夜眠八尺,房子够住就行了,多了都是浪费,所以他的几处房子都没超过一百平,装修的也不奢华。 “肯定是付美兰要求买的呗,房本上写着付美兰的名字。” “天啊,这么说付美兰有四套房子了?” “是,四套,这是咱们知道的,兴许还有咱不知道的呢?#他妈的,这下她可搂够了,全让她搂走了,连房子带钱带东西够她吃几辈子的,你五大爷一生精明,临了临了看走眼了。” 是呢,她可赚大发了,我也暗暗的想,这些财产,付美兰就是拼了命的挣几辈子都挣不上来,可是和我五大爷结婚不到十三年,她不费丝毫力气便唾手得到,看来我们确实是一直低估了这个女人。我记得付美兰曾经不止一次的和我说过: “假使要耍起心眼来,立冬小芸和立秋他们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如此说来,倒是我们一直粉饰着太平。 “小芸她们跟着付美兰回了家,进屋一看,除了必要的简单的几件家具和锅碗瓢盆外,只剩下你五大爷的两件衣服和两双鞋,其他的金银珠宝但凡值点钱的东西啥都没有了,显然早都给弄走了,小芸她们当时就急眼啦。” “是吗?” “嗯,小芸他们把家里翻腾个底朝天,啥也没翻出来,只在抽屉里找到二百块钱现金和一个金手镯,那个手镯是你五娘带过的,还有四张借条,就这些,付美兰说这是你五大爷留下的全部家产。” “四张借条?” “嗯。” “什么借条?” “你五大爷写的借条,有壹佰五十万一张的,有一百三十万一张的,还有一百万的,反正共计肆佰多万,有的标的是入股的形式,有的注明是放的高利贷,还有的纯是借款,白纸黑字,红手印,写的明明白白,你说,你五大爷做了一辈子买卖,精明了一辈子,他咋会借钱给别人呢,还借出去那么多,不可能!” “啊?真的假的呀?” “真的呀,我们都看了,我们都不信,但你五大爷没了,找谁对证啊?她付美兰一口咬定,你五大爷就留了这些,说是给立冬小芸他们哥四个一人一张借条,谁要回来钱就是谁的,别的啥也没有,再问,啥都不说了,你说她做的多绝。”我爸恨恨的说。 “是吗,这也太过分了吧。” “谁说不是!我觉着咱们都让付美兰给耍了。” “那,小芸她们要钱去了吗。” “要钱?找谁要去?欠条上的人,打了多少次电话,要么没人接,要么刚开口对方就给挂了,我反正觉得那些借条有问题——以我对你五大爷的了解,他不可能留下这种隐患,你七叔八叔也这么认为,还有,除了借条就没有留下一分钱现金吗?不可能!更可恨的是,就连你五大爷最后一个金店,也不知道啥时候改成了付美兰的名字,你说说,这个女人多有诡计!” “是呢。” “是吧,我们问她啥,她只说都是你五大爷事先安排好的,有律师有遗嘱还有公证,天衣无缝,最后逼得立秋动了手。立秋的病,本来都快好了,两年没去医院了,这下受了刺激,又发了,暴打了她一顿,打人是不对,但要我说她该打,这是人干的事吗?”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不就这样了吗?” “付美兰挨了打,她没报警啥的?” “她敢吗?!她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她还敢报警?” “她现在干啥呢?” “不知道,一直没联系,不怕你们笑话,付美兰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连你五大爷最后一面也没让她见着。” “那小芸她们能咽下这口气吗?” “咽不下去怎么办?这都多长时间了,欠条上的钱一个子儿都没要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小芸她们找了律师问了法院,除了白白花了费用,啥结果也没整出来,啥进展都没有。还是你八叔眼睛毒啊,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你五大爷找这个人,到了还真应了他的话:付美兰这个女人绝不简单,咱们加在一起都斗不过她。” “小芸现在干啥呢,她的饭店还开着吗?” “饭店早都黄了,她现在给人家打工呢。” “打工?小芸给人打工?在哪啊?”我颇为意外,小芸可是从小到大没缺过钱,更没给别人干过活儿,这眼瞅着奔五十了,咋还想起打工了? “好像是在她姨表姐的健身馆里呢。” “是吗,她咋还想起来打工了?” “赔了一屁股钱,不打工咋办?” “她咋没再自己干?比如再开个店?” “她还哪来的钱?她现在除了剩下三套住房外,还有啥?大山又一分钱不挣。” “小芸,她会没钱?”我不相信的问,要说起我们老佟家的孩子,别人没钱,我信,要说我五大爷家的几个孩子没钱,我绝不相信,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都生财有道,鲜衣美食,咋会没钱呢? “她还有啥钱?她以前挣得是不少,架不住她们两口子朋友多,蹭吃蹭喝的也多,小芸又特舍得,那孩子,花钱如流水,恨不得挣一个花三个,她存不下钱,况且那年小芸投进去的三百万,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她都急死了...”我爸解释着,我爸真是我们老佟家的最佳的代言人,不管什么信息,他都能第一时间掌握,并努力的传播着。 “那么说她的娱乐城还没盖起来?你不是说她前年就准备动工了吗?”我又问,不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还是因为心态的逐渐平和,过去的许多我不屑一顾的人和事,现在也渐渐的关心起来,我不再像以前那么高傲,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倔强,不知不觉中我从前的年少轩昂逐渐的被时光所打磨,心高气冲也渐行渐远,反倒是曾经最不在意的亲情和友情又逐渐回到了我的身边。 “唉,”我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停了,还不知道啥时候盖呢,我投进去的钱也要不出来了。” “停了?为什么?我以为早都盖好了呢?怎么还停了?” “哼,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这话一点都不错,你说我想挣点钱,怎么就那么难,这不,那几家钉子户又反悔了,死活都不搬,一直在上访,而且...” “怎么?” “*他妈的,李大虎给抓起来了。”我爸又恨恨的骂道。 “是吗,为什么?” “为什么?具体因为啥咱也不知道,但是干房地产的人有几个是干净的,不都是拿着国家的钱暗地里运作进自己的口袋吗,你看看现在,全国住房的库存量有多少——哪个城市不是严重的供求失衡,闲置的房子多了去!还盖,卖给谁去?!李大虎就是个典型,楼房盖了十几栋,欠了银行一个亿,房子又卖不出去,钱还不了,那还能有好?再加上有点其他的猫腻,不抓他才怪。” “是吗?那怎么办?” “只能等着呗,弄不好钱就打水漂了,找谁要去?” “哦,李大虎会判刑吗?” “目前还没判,但我看是早晚的事。” “唉,真是的。”我也叹了口气。 “我的六七万啊六七万啊!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存才下来的啊,唉,#他妈的,没想到跌到这上面了,我可咋样才能把钱整回来啊——还是你五大爷看人准啊,你五大爷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我们和李大虎掺和....” “那小芸不得急死啊,三百多万啊。”我白了我爸一眼,对于我爸扔进去的钱,我一点也不惊奇也不着急,更不心疼,他的钱,这么多年来可以借给侄子借给外甥借给朋友,可以自己随心所欲的支配,但就是不能给我妈和我们仨花,一个子儿都不行。 “急死也没办法啊,谁让她想一口吃个胖子。” “大山也没想想辄,李大虎不是他亲姐夫吗?” “嘁,就他?他有啥辄?李大虎都不行,他行?他狗屁!要不是他,小芸还赔不了这三百万,就眼下这种情况,别说是他,就是天王老子现身也没有用啊,他还有辙!” 我又白了我爸一眼,我最看不惯他这点,整天坐在家里不是责怪这个就是辱骂那个,也不拿起镜子来照照他自己又比别人强多少,哼,乌鸦站在猪身上,只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大山还呆着呢,他咋没打个工?” “哼,他会干啥,他这辈子干过啥!你别说,他这辈子就干对了一件事,就是娶了小芸,除此之外他还干过啥!还打工?哼!他不花钱就是挣了。” “他俩还在一块过着呢?” “过着。” “他们复婚了吗?” “没有吧,好像没听说。” “那必是大山有他的优点,小芸也不傻,不然图他啥?” “谁知道了,不过要说起来大山那孩子倒是挺仗义的,也豪爽,朋友又多,现在对小芸也算不错,除了不挣钱,其他的也算说得过去。” “这就行了”我说。 小芸从来没和我说过大山和她的婚姻,我也从来没问过,我想不管是谁,结婚也好离婚也罢,其中的理由总是有无数条,哪一条又是真实的呢,不知道,但人只要快乐,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呗,反正谁也没影响谁。 第16章 西街往事——西街往事 时间转眼到了一九年的夏末,小芸又给我发了微信,她说她有点事要先回一趟老家,回来后一定和我见面,同时还晒出了她的火车票,好像是怕我不信似的。我说好,盼望着咱们早点相见。约了几个月都没有见上面,我因此多多少少充满了期待。 收到小芸这条微信时,我正和我的姨表弟明明一起吃饭,明明来帝都进修快一年了,我们得以时常见面。明明和小芸也认识,但没有交往,明明和我爸家的亲戚,或者说所有的我妈家的亲戚和我爸家的亲戚都相互认识,他们都居住在我们老家那个不大的城市的东西南北中,却一直都鲜有往来,究其原因,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从前,对于我家和我妈家的亲人来说,我爸家的人尤其是我五大爷家我八叔家和我姑姑家,他们的生活是我们遥不可及的,他们代表着尊贵和富有,高高在上,衣食无忧,光鲜又亮丽;而我们是穷人,是刚刚吃饱了饭,才有勇气买几件好衣服逛逛好商场的人,是将要踏上小康之路的追梦人,我们和他们,不在同一段高度上,这种差距使我们彼此难以交汇,好在五年前这种情况有了转变,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追上了小芸的生活,悄悄的,又过了两年,生活的天秤才偏向了我们...有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佩服古人的智慧,他们寥寥数语便能道出世间万物的奇妙变迁,比如: 此一时,彼一时。比如: 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某家。又比如: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是字字珠玑,句句入木,就像现在,明明已是我们那个小城中心医院的主任医师了,进修回去,他将成为那个医院的副院长,他的姐姐阳阳也早已是我们那个城市唯一一所学院的掌门人,我妈家的亲戚们,可以说日子正如那开花的芝麻节节高...反观我爸家的人,他们却依然在原地踏步,有的还大不如从前,比如小芸,比如我立冬哥,他们的生活就像路边那些即将入秋的花树,风一更雨一程,渐渐退去了繁花似锦。 “小芸姐和立冬哥他们借条上的钱要回来了吗?”明明问我,平日见面,我也会断断续续的给他讲一些我五大爷我七叔家里的事。 “没有。” “没找个律师吗?” “找了,该找的人都找了,该想的法儿也都想了,没用。” “也是啊,现在欠钱的人是大爷!那就慢慢要吧,立冬哥和立秋都挺好吧,他们干啥呢?” “都挺好。”我说:“听我爸说,我立冬哥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日不出户,也少与人往来,他好像也没再干别的,只守着那个旧旅社,听说也挣不了几个钱。” “哦,他不给人看仙了?” “早都不看了。” “是吗?为啥?” “不知道,上次听立秋说好像是因为他身上不干净,最终修不成正果——他以前不是失手杀过人吗。” “是吗?还有这一说?” “嗯,立秋是那么说的。” “可是说不通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不是有很多吗?怎么,这还分人?” “谁知道啊,必是没那缘分吧。” “哦,也许是,那立秋哥的抑郁症好了吗?” “好了吧,没再听他们念叨过,我也有好几年没见到立秋了,只知道他依旧在打麻将,依旧在输钱,我看他是戒不了了,谁知道了。” “是吗?可惜了,立秋哥是那么的聪明。” “谁说不是呢。” “前几天我回老家时,在街上看见你四大爷家的谷雨大哥了,谷雨哥见了我可热情了,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听说谷雨哥他们兄弟三人现在干的很不错。”明明说。 “是,我四大爷家的这几个孩子肯吃苦,能干又踏实,你看,不声不响的他们倒成了咱们那边小有名气的人了。” “是呢,谷雨哥在咱们那里还真挺有名气的,听说买卖做得也不小。” “嗯,是,他们的买卖越做越大了。”我说,谁能想到,曾经被我爸百般看不上的,一到年节就去我五大爷家蹭吃蹭喝的,我四大爷家的两个哥哥,如今正稳步走在通往我们小城新一代富豪的路上,就像当年我五大爷一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看来一点没错,可能正因为他们从小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白眼,才更知道努力吧。” “是啊,这么看来,你们老佟家的人都挺厉害啊。” “呵呵,还真有点啊,老佟家每代都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我笑道。 “嗯,我大姨和我大姨夫挺好吧?”明明又问,他大姨夫是我爸。 “挺好,心宽体胖。” “真不错。” 是的,真不错。我也佩服着我爸,我爸还是一年几次的回着老家,七十好几的年纪,坐了公交倒长途,倒了长途换公交,不知疲惫的执着的往来于滨海和川州,他回老家去上坟,去看他弟弟,外加要账——他的投资和他的侄子外甥们借他的钱,统统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还,气的他常常破口大骂又束手无策。当然,他依然传递着我们老佟家的种种信息,比如我立冬哥又开始酗酒了,而且更胜从前了;立秋的旅社出租了,金店也卖了,只剩下一个石矿要死不活的支撑着;比如我小苗姐去年到沈阳看了一次她亲生的父亲,这是迄今为止小苗对她父亲唯一的一次看望,尽管她父亲很多年以前就来找过她,但她没有相认。我也才知道她父亲原来是个老牌的大学生,因为特别爱着他当时的媳妇我的五娘和他的女儿我小苗姐,为了能让她们娘俩过得更好,他才头脑发昏铤而走险误入了歧途,最终被判了七年,他父亲出来后没有再婚,退休前一直是沈阳某重工企业的高级工程师;又比如我谷雨哥承包了几个高速路段的服务区,又承包了我家乡高铁站的部分修建工程;我们还通过我爸知道了小芸的儿子小峰当兵了又退伍了等等等等。还有两次说起了付美兰,一次是我八叔打来了电话,我正好在旁边: “六哥,付美兰刚刚来我家了,还是问我五哥埋在哪了,她想去看看,你说我告诉她吗?” “不告诉,”我爸毫不犹豫的说:“小芸她们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说,咱们能告诉她吗?不能。” “那倒是,可是她都来家里两回了,我看着她真心实意的,她说她就想看看五哥,想和五哥说几句心里话。” “那也不能告诉,不然没法和小芸她们交待。”我爸又说:“再说了,后期她办的也不是人事!别怪咱们心狠,那娘们,坏着呢。” “我五大爷没有埋在老坟吗?”打完电话,我问我爸。我五大爷很多年前就买了很大的一片墓地,依山临水,风光独占,我爷爷奶奶我五娘我四大爷都埋在那里,我五大爷说只要是老佟家的人愿意,谁都可以埋进去,付美兰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你五大爷不想火葬,暂时埋在别处了,坟,要等五年后才能迁回来。” “哦,难怪。付美兰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不过我猜她肯定过得很好,得了四套房子,大把的现金,金银珠宝,还有一个金店,县太爷也不过如此吧,她是几辈子吃喝都用不愁了。” “你又见过她吗?” “没有,不过听你八叔说她这一年她变化挺大的,人憔悴了不少,也老了很多——说起来她还算有良心,还想见见你五大爷,她不是没有看到你五大爷最后一眼吗?她不是被打的住院了吗?她出院后你五大爷早都安葬好了,也没人告诉她。”我们说这话时是我五大爷去世不到一年的时候。最近一次又提到付美兰,则是今年的清明过后。 “听说付美兰和她前夫复婚了。”我爸又一次从老家回来后对我说。 “啊?真的呀,你听谁说的?” “你八叔说的。” “我八叔怎么知道?” “你八叔听朋友说的,你八叔的朋友和付美兰她前夫住得不远。” “都是道听途说,可信吗?” “可信吧,这年头有什么事不可能呢?你五大爷走了三年了,人家年纪轻轻的能守一辈子吗?又不是原配。再说了,付美兰和他前夫之间有儿子,现在又有了孙子,而且那个男的又一直没结婚,听你八叔说应该就是上个月的事。” “是吗?真的假的?怎么感觉那么别扭啊。” “应该是真的,去年你五大爷三周年的时候付美兰还给你八叔打过电话,问你五大爷把坟迁回来了吗?她还是想看一眼,我们还是没告诉她,打那以后到现在,她再没给你八叔打过电话了,前些天你八叔听人说她和她前夫复婚了。” “哦,真是啥事都有。”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哼!这回可够她狂的了。”我爸恨恨的说。 “你没再问问小芸她们?” “没有,问那干啥?再说了,我现在和小芸不怎么联系了。” “哦,是吗?”我本想再多问问,可是看着我爸说起付美兰和小芸那十足藐视的神情,我放弃了我的想法,这世上的事千奇百怪,世上的人百怪千奇,想想,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第17章 西街往事——现在 我坐在一家小酒馆里,点了一杯小酒,等待着小芸的到来,我们俩终于约在今晚见面了,我们又有六年没见了,不知见了面会不会有一丝陌生。小酒馆坐落在地铁旁,不大,人也不多,整洁而静谧,酒馆里摆满了各种绿植,舒缓的音乐飘荡着,好像使人身处的不是喧嚣的城市,更像微风拂过的田野。透过玻璃窗,十月的世界更显得高,朗,爽,夕阳照到楼宇上,红彤彤亮堂堂,路上行人恬淡车流稀缓安然有序,平日里匆匆忙忙的世界,这会儿倒显的闲适了许多。 我摆弄着手上的金戒指,这是我五大爷送给我的,今天我特意戴上了。我五大爷当年在康养中心休养时,但凡来帝都看望过他的我们老佟家的后辈,他回家以后,给每个人都量指定做了一个,说是对我们的感谢,我们都意外而惊喜,看看,我五大爷就是这么阔绰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五大爷说,这其中数我的戒指最大,我的戒指上有两朵小花,米粒大小,沉甸甸黄灿灿分外好看。我五大爷说我去看望他的次数最多,给他买的好吃的最多,所以他给我的戒指最大,他知道我喜欢花,特意给我打造了两朵,我很是喜欢。以前常听人说:睹物思人,那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看着戒指,真的不经意的就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人和事,想起了我的故乡,故乡的马路和西街的老宅,想起了从前的小芸,那么精致时尚爱打扮,要面好胜又豪爽,想着曾经的她走到哪都像一颗闪亮的星,而现在我却要把她和保姆,不,和家政工人联系在一起,我怎么也不能对号入座。 我正想着,透过偌大的玻璃窗看见小芸远远的走来,要不是我特别的留意,我肯定不相信那是小芸,她好像矮了,胖了,也老了,高挽的发髻有些蓬乱,步履也不似以前那样轻盈,她左手拎着一袋苹果,右手摇着蒲扇,背上一个半新不旧的双肩背,看上去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她上身穿着米色的宽松的t恤,t恤上醒目的印着某某单位的名称,下身黑色的粗布裤,脚上一双普通的塑胶凉鞋,她,完全没了从前的风采和靓丽,也不再神色飞扬,走在人群里是那么平凡,平凡的就像一粒沙子刮进了沙滩上。我不禁感叹着,远去的青春带走了她曾经拥有的秀色可餐和蓬勃朝气,那个我心中一直闪亮的小芸,现在看上去正和我身旁走过的保洁阿姨一样,朴素疲惫和颓废。只是,随着她脚步的临近,我看到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干净白皙,神情还略微透露着些许自信和傲娇。我赶紧站起来朝她招招手,她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 “天还这么热。”她快步进来,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 “热吗,你咋出了这么多汗?”我说,已是十月的天气,燥热已过,微风正好,她却浑身冒着热气。 “怕你等的着急了。” “嗨,急什么,我也没什么事。” “那也不能让你等久了,”她擦了把汗,有些矜持,又有些腼腆。“一干完活儿我就往这跑,可能是要见着你,激动的。” “哈哈,我也是。”我拉起她的手,我们,还有点不适应。“快坐下,凉快凉快,喝点什么?” “我随便。” “直接上酒?”我知道她爱喝酒,每晚至少一杯,多年从未改变。 “中啊。” “怎么,你昨天刚回来,今天就忙了一天?”我问。 “嗯呐,最近活儿多,连这周的晚上都给我安排了——以前我只干中午和下午的,晚上的忒远,又不管饭,还得赶时间,我就很少接,但是这个季节忙——孩子们不都开学了吗,放学回家必须得吃上,城里的孩子娇贵。”小芸说:“本来今天晚上我也有活儿,但我要求换人了,得亏我和老师熟,才找人替了我一晚上,要不根本没时间出来。” “老师?” “呵呵,给我们排班的人,我们都叫老师。” “哦,话说你真行,来帝都快两年了也不找我。” “前年给你打过一次电话,你说你忙,我就没再打扰你。” “你可真行,那你不会再打一次啊?”我埋怨着她,同时脑海里努力的搜索着她给我打电话的信息,可是搜索了半天,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也许我当时没听见,也许过后忘记回你了,真是的。”我说的是真的,那时候我也忙,孩子上学大人上班,一时没当回事也是有可能的。 “我寻思你们上班的人时间紧,工作忙,不像我们打工的这么随意,老找你,怕你烦。”小芸理解的说道,同时她把打工两个字咬的很重。 “嗨嗨,你看你,说啥呢,这可不像你,不行,今天你请客,得罚你啊。”我看出了小芸还有些拘谨,还有些局促,便调侃她。是啊,换做是我,我可能也会拘谨,也会自愧,毕竟从前的小芸,在我们老佟家,在我们那个小城,那可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她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有过心虚和自卑,也不曾向谁示过弱,我们都曾无比仰慕过她的生活。而今,我不能说我正被她所羡慕,但在帝都闯荡了多年,虽然没什么成就,却也有了属于我自己的一方天地,而她,却在我生活的城市做起了家政工人,这多少还是有些令人尴尬的。 “中,我请客,我现在一个月也挣不少钱呢。”她听了高兴起来,整个人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好,就这么定了,”我说,其实我哪能真让她请客,我只是想缓解一下她还在紧张的情绪。“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 “忙的时候七千多,差的时候也得五千。” “是吗,这么多?”这可真是大大的出乎了我的意料。 “嗯呐呗,帝都的钱好挣,只要肯干。”她笑着。 “天啊,真不少,可是累吗?” “不累,我一天只接两家活,中午给人做饭,下午给一家培训机构搞搞卫生,隔三差五的再干个几家小时工,还行。” “你真行,你说你从小长这么大,啥时候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半辈子都没做过饭打扫过卫生的人,这老了老了还干上这活了。” “嗯呐呗,谁说不是啊,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两年我可是把我这辈子没干过的活儿都干了。” “是呢,你咋还想起干这个了?” “嗨,这两年也不知道咋的,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在家呆着也没意思,老心烦,就寻思出来散散心,我不是有个发小在亦庄吗,我就找她玩来了,就是上次给你打电话那次,我在她那呆了俩月,我看她们都在家政公司干活,也不累,挣得还不少,我寻思我也试试,反正呆着也是呆着,没想到就这么干上了。” “一干就干了两年?” “嗯呐。” “大山同意你出来干吗?” “不愿意,但他也管不着,你说我们不能都在家呆着啊。” “那倒是,那你住哪?” “亦庄那边。” “自己租的房吗?” “不是,住在公司里。” “公司还管住?” “嗯呐。” “几个人一个宿舍?” “十来个。” “十来个?上下铺?” “...不的,都睡地上。” “睡地上?” “嗯呐,”小芸顿了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地上也不凉,有褥子。” “木地板吗?” “不是,洋灰地,不过我们每人都买了个瑜伽垫,垫子上再铺个褥子,还中,另外,我还有个厚床垫,放心吧,凉不着。”小芸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着:“上个月有个住户家里的床垫子不要了,一米三的,七成新,要扔,我看着挺好的,扔了白瞎了,我就雇了个板车拉到宿舍了,大小正合适。” “哦。”我点点头,心里暗自感叹着,从前的小芸哪能看得上个破床垫,更没受过这样的累,真是人到什么时候就说什么话啊。“干活真的不累吗?”我又说。 “真不累,就做做饭扫扫卫生,现在我一天就干四个小时,一点儿不累,不过等过一段时间,我想晚上就近再找一家,能多挣点。” “干嘛啊,说不累,毕竟岁数在那摆着呢,你又不缺钱,干那么多行吗?” “行,没问题,你是没干过,干习惯了就好了,真的,再说了,谁还怕钱多了咬手啊。” “呵,别人这么说还行,你说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别扭,你和那些纯打工的不一样,你家里有房子有车有地,你图啥,少干点吧。”我说。 “话虽这么说,可我这一天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多挣点,况且我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了,小岭前年结婚,我给了他五万,咋说他也跟我叫了这么多年的妈,管它多少是那个意思,小峰眼瞅着也要说媳妇了,也得用钱,所以挣点是点,谁还嫌钱多啊?” “那你也不差这儿点钱啊,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现在不中了,可不如从前了。” “我不信。”我说,说实话,我确实不信,我印象中,小芸就是一辈子不干活也是不会缺钱的主,她怎么可能在乎这仨瓜俩枣的钱。“那,大山没找一份工作吗?”要说缺钱,也得俩人一起挣才行。 “没有。” “这么多年了,他就一直没再上过班?” “没有。” “你真行。”我说,我看着小芸,她白皙的脸上已布着细密的皱纹,银色的头发也悄悄肆意着,仿佛在嘲笑着它上面那些黑发是虚假的是科技的,还有她那略微臃肿的身材,都在证明着我们已经不再年轻,我忽然有些心疼。“你怎么不让我姐夫也打份工?”我又说,我不知道大山为何不再工作,更理解不了小芸怎么会如此包容他,这样的事放在谁家里,似乎也不能合理的存在,而小芸,居然这样过了二十多年,我也不能理解大山,年纪轻轻身强体壮怎么能一呆就是这么多年。大山和小芸领证以前是有工作的,据说还是单位的领头人,至于他为什么忽然被辞掉,我爸一会说他挪用了公款,一会又说他做了假账,反正模棱两可的不肯说清楚。 “都这个岁数了还干啥,再过两年他也该领退休金了。” “是啊,你这么一说真快啊,一晃,咱们也到了要退休的年龄,可是,我五大爷不是给每个孙子都买了房子吗?你还要挣那么多干啥?” “房子是有,但那还是我妈活着时买的,那时的房子面积都不大,而且也没有装修,我想换个大的,小峰又想去沈阳发展,如果他真去了沈阳,我还得考虑在沈阳买房。” “小峰有对象了吗?” “有了。”沉默了一下,小芸说。 “怎么,你不太满意?” “嗯,对方比我儿子大三岁。” “大就大吧,现在都不在乎这个,只要俩人感情好就行了。”我说,其实我心里也不喜欢男孩子找个比自己大的对象,可是,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那不行....我不能同意。” “就因为年龄大?” 小芸低下了头,又半晌说道:“唉!实话告诉你吧,那个女的,是个二婚,还带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 “是吗?” “是,我这次就是因为这事才回去的。” “哦,你见过那个女的了吗?” “没有,我不同意,所以一直没见,我这次回去就是想好好再劝劝我儿子,可他不听,非要娶她。” “是啊,现在的孩子有几个能听家长的?”我也感同身受。 “唉,气死我了,你说我们家怎么都这样啊——难道这个还带遗传的?你说说,我儿子清清爽爽的一个大小伙子,退伍军人,长的好,个子高,又应聘到了好工作,哪哪也不比别人差,干啥非得找个二婚的,还带着个孩子的?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嘛?” “是啊,可小峰听你们的吗?” “不听,咋劝都不听,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大山同意吗?” “不同意呗,也差点气死了,锤了小峰一顿——长这么大大山还是头一次打他,打也没用,你说可怎么办啊。” “是啊,怎么办啊。”我也不知道。我忽然想起了从前小芸和我五大爷之间的较量,想起了我五大爷无论怎样软硬兼施,她也要和大山结婚的情景,现在,同样的故事又要在她的身上重演,我不知道结果会咋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从古到今,从豪门到普通百姓,在婚姻爱情这件事上有几家父母又能拗得过孩子?我看着小芸,她变了很多,性格不再旺火一般,言语也不再激烈,眼睛里更少了锋利,她,我,我们都变了,岁月的洗涤使我们褪去了从前的浓烈,在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平和了,宽厚了,柔软了。“嗨,孩子们都大了,不听劝了,没办法——小峰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他想明年结,我死都不同意。” “你别说的这么绝对,也别意气用事,还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省得适得其反。”我劝她:“想想从前的你,为了和大山结婚,都和我五大爷闹成啥样了?你听我五大爷的吗?” 小芸怔了一下,不好意思的笑了。 “不到一定的年龄都不能理解大人的心,咱们也是经历过了才明白,你也别着急,反正他们明年才结婚,说不定到时候他们又分手了呢。” “要是那样敢情好,可是,我看我儿子是铁了心了...唉,都是孽债,他要是敢结婚我就打死他,真的。” “哈哈,你真行,你说这句话时可真像我五大爷,看到你这样,我就会想起从前的你和我五大爷,你说我五大爷要是还活着,他还会反对你和大山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处理这样的事儿吗?” “不知道。”小芸摇着头。 “但是,要是我五大爷还活着的话,他肯定不会让你出来打工的,是吧。” “嗯,那是肯定不会。” “那个,付美兰,你们还有联系吗?” “不联系了。” “听我爸说,她和她前夫好像复婚了?” “好像是。” “你也听说了?” “嗯。” “真想不通,她咋还复婚了呢?离了那么多年,还能过到一起吗?” “谁知道啊。” “你说她找个啥样的不行,年岁也不大,又有钱了,还找她前夫,她们以前不是老打架吗?真不理解啊。”我又说。 “有啥不能理解的?她也五十五六了,还能找啥样的?你寻思她好找啊,岁数大的她不可能再看上了——我爸那样的有几个?年轻的不可能要她,有钱的更不会娶她,所以说和她老头复婚,挺好,讲话了她现在也是个富婆了,这回她在家得当祖宗了。” “也是啊。” .... 夜深了,窗外黑透了,车少了人稀了,酒馆里响起了悠扬的萨克斯,一首回家吹的人心神摇曳,我和小芸站起身来,她拿起那袋苹果,递给我: “这袋你拿着,新鲜的,一个都没坏,我看过了,不是我买的,是中午的客户给我的,我给她家做饭,做了一年多了,她对我挺好的,我这一天天的水果啊零食啊都是她给的,她家是当官的,送礼的老多了,她吃不了的都给我了,还有这...”小芸说着打开了双肩背,拿出了一盒茶叶几条毛巾还有两个床单让我看:“你看看,这些都是她家给我的,都是八成新的,都没咋用过,还有全新的,我这一年收不少东西呢,你要不?” “不要,你留着吧。” “茶叶你拿着,还没有开封,毛巾是新的,也给你,你别嫌弃。” “我真不要,你留着吧,我家有,话说你要这些东西干嘛啊。” “存着呗,都能用得上。”聊了整整一晚上,小芸放下了诸多的介意,变回了本真的自己,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开心的笑着。“我这一年,存老多东西了,单这床单毛巾啥的我就存了十来条了,等我回家时都背回去,这多新啊,省得咱买了,住户给我啥我都要,恭敬不如从命,你说是吧——咱要是推脱了,人家下回不给咱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嘛,你看看我这衣服裤子都是客户给的,还有男士的,也都是新的,有时候我攒多了就邮回去,这两年我可省了不少钱了。” “哈哈,你啥时候学的这么会过了?” “就这二年呗。” “你真行,我都对你她刮目相看了。” “呵呵,是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别揽那么多活儿了,你从来没受过那累,不值当,再说了你也不以挣钱为目的。” “中...” 我和小芸挽着胳膊走到地铁口,凉风微习月色如水,恍惚间我们好像又走在了故乡的街上,走在了童年的路上,那么远,又那么近.... “常联系啊。”我说。 “常联系。”她说。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儿时的西街,西街的尽头是我家的老宅,老宅的门口有两个小石狮子,狮子昂头挺胸,威风凛凛,老宅的大门依然厚实气派,门口那棵大榆树,枝繁叶茂花香扑鼻,还有串串榆钱儿随风飘散着,榆树下是一大片阴凉,我爷爷奶奶和我五大爷五娘摆上桌椅放上瓜果点心,招呼着我们过去吃,忽然,轰隆一下,几辆推土车轰鸣着驶来,吓得我们赶紧闪到一旁,推土车驶过后,我急忙抬头一看,我家的那座老宅连同那棵大榆树一起,顷刻间淹没在滚滚的尘埃里.... 谢谢大家 第1章 童趣——回故乡 秋至满山多秀色,春来无处不花香。袁小花,朗哥,祖小朵姐仨生于九五后零零后,她们沐浴着新时代的阳光茁壮成长,思维敏捷,思想跳跃,行为超前,欣然接受着新的事物,我们也常被她们带动着快速向前,一路上彼此学习,共同进步,有烦恼有惊喜,有分歧有共识,累并快乐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是那么有趣,让我常常感叹,正是人间好风景,花开时节遇到你,真好: 一 回故乡 袁小花自幼生长在帝都,对于城市以外的了解,全部来源于电视和书本,来源于动植物园和博物馆,来源于姥姥的故事和妈妈的讲诉,来源于大人们精心的喂养。袁小花好学习,善观察,尤其对小动物,格外的偏爱,虽然才三岁,却也认得十几种,且讲起来小大人一样条条是道,我常沾沾自喜。 九八年暑假,我决定带袁小花回趟我的老家川州,一来看望我姥姥,二来让她见识见识古朴的乡村,三呢,是接近一下广袤的自然,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田野。出发前几周,我不停的给她讲我家乡的历史和文化,特产和风华,她也倒背如流。 故乡的清晨,层层雾霭,处处烟尘,低矮的民房,黢黑的街道,任性的私搭乱建,杂乱无章的随意堆放,使得城市更加狭小和拥挤。更有高声大嗓的妇人,随意吐痰的男女,长发披肩叼着烟卷的青年招摇过市,和着处处叫卖的高音大喇叭,帝都来的我们难免生出几丝不适和烦躁。 “妈妈,你的家乡好丑啊。” “嗯,是有点儿啊。”我尴尬着。小花还小,没到过小城,更没见过煤矿城市,她的眼里都是大都市的干净和整齐,宽敞和时尚。“但我的家乡曾经为祖国的建设立下过汗马功劳。”我又自豪又有点怯弱的解释道。自豪,是因为翻开历史的长卷,总能找到我家乡曾经的灿烂和贡献,而怯弱,却是故乡的面貌这么多年竟没有一丝丝改变,一切还停留在我离开的八十年代初期的模样。 “你说过的,我知道。”袁小花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走过嘈杂无序的城里,渐渐进入矿区,铁轨多起来,火车多起来,一堆堆木材和煤也进入眼帘,这对于从未接触过这一切的袁小花来说,充满着好奇。 “妈妈,这是什么?”她指着大墙边堆的像山一样乌黑发亮的煤块问我。 “你猜。” “土堆。” “不对。” “石头。” “不对。” “黑石头。” “也不对,你再想想,妈妈和你讲过,这是过去供人们做饭取暖用的,就是现在,我们冬天的暖气也是用它烧的。” 袁小花又看了看旁边堆成山的木材,若有所悟: “这是火柴的爸爸和妈妈?” 哈哈哈,我大笑着摇了摇头: “你再仔细想想。” 袁小花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半天,又看看黑黢黢的煤,高兴地说: “我知道了,这是牛粪粑粑。” … 出了矿区,天高野阔,风清云淡,远山近水庄稼地,蝴蝶蜜蜂燕飞过,故乡的景色渐渐变的优美,我们的心情也顿感舒畅,感觉连空气都瞬间透亮起来。我们搭上了一辆拖拉机,颠簸在乡间的小路上,袁小花甚是高兴。 “妈妈,这个小车真好,一直在蹦高。” “是吧。”我笑着。小路两旁,玉米点头高粱弯腰,野花微笑小草舞蹈,田野的风吹来阵阵花清香,我们就像鸟儿一样融合在自然里。袁小花的眼睛都看不够了,左转右瞅快乐的喊着,突然,她激动地站起来,指着前面对我大叫: “妈妈快看,妈妈快看…”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一只硕大的黑母猪拧拧哒哒走了过来: “那是什么?”我问。小花可是第一次看见真实的猪,以往,这些家畜她都是从电视上图书上看到的,就是动物园里也没有这么大的,我可得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给她讲一下。可是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袁小花就兴奋的脸蛋绯红,手舞足蹈: “妈妈妈妈,快看,大--水--牛!” 哇,好吧。 第2章 童趣——小蜜蜂 夏日午后,公园的池塘边,我和袁小花正在看小青蛙,一群蜜蜂嗡嗡嗡的飞来飞去,好不热闹,忽然,其中的一只不慎落入水中,小小的身躯努力的游动着。 “妈妈妈妈不好了,小蜜蜂掉进水里了。”袁小花见了,急的大叫:“我们快把它救上来吧。” “好。” 袁小花急忙找来两根树枝,一根给我,一根伸向水中,试图把蜜蜂挑上岸来,奈何,树枝一拨动,蜜蜂便随着水纹儿飘向一边,眼见袁小花力所不能及,我也伸出援手,努力的营救,眼瞅着有两回蜜蜂已经爬上了树枝,无奈它一抖翅膀,又掉进了水里。 “怎么办啊,妈妈?”袁小花急的红了脸。 “别着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尽量把胳膊伸的更远些,尽量轻轻的挑动,让蜜蜂慢慢靠近树枝。然事与愿违,哪怕是再小的波动都会让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使得蜜蜂逐波而去,渐行渐远。 “它会死吗?” “不会的。” “它会游泳吗?” “嗯…会…。” “妈妈,它不会游泳。” “是啊,它不会游泳。” 蜜蜂像没了力气,越扑腾越慢,越扑腾越滑向池塘的深处。 “它快不动了。” “嗯。”我答。 “它可能想歇一会儿。” “是的,它累了。” “它已经没劲了。” “是啊。” “它可能在学游泳,妈妈——她肯定是在学游泳,但是它现在累了。”袁小花抬起头,空中的蜜蜂不知何时飞走了。“妈妈,它是想歇一会儿再游,就像我,学游泳时也想歇一会儿。” “是的。”我连忙说,我被她满满的爱心打动。 “咱们走吧,它肯定是不想有人打搅它…”袁小花说。一片乌云飘了过来,把影子投到池塘里,池塘暗了,蜜蜂模糊了,四岁的袁小花看着远处越发虚弱的蜜蜂,脸色通红,眼里含泪,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拉着我的手走了。 我悄悄的回头望去,蜜蜂已经停止了挣扎。 三 富养 袁小花生长在帝都,帝都自古都是天子的脚下,天子脚下的臣民,自然与生俱来有种优越感,生活也较其他的城市讲究且精致。帝都的臣民,禀承着闺女要富养的原则,衣,一定要光鲜亮丽大牌时尚;食,高档饭店要常来常往;住,五星级酒店应进出从容;行,标配的是豪华游轮头等机舱。文化熏陶更是不能少,隔三差五要去欣赏歌剧舞剧音乐剧,学习骑马游泳跳芭蕾,从小就得培养出富贵气质,家长们对此乐此不疲,仿佛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会飞进紫禁城里做凤凰。我也一样,别看闺女小,但绝能不输在起跑线上,袁小花不负所望,样样优秀,喜得我终日合不上嘴。 初秋的一天,远在老家的我的表弟带着我姨姥姥途经帝都,暂住我家几日,我高兴的忙里忙外。表弟来自煤都小城,尽管是小城中的佼佼者,但言谈举止穿着做派却深深的烙着小城的印记,尤其是那一双肉色尼龙丝袜子,总是不合时宜的松垮着,更衬托的他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乡土,看得出他努力的时尚着,却仍旧给人以东施效颦的感觉。我姨姥姥还好,七十几岁的年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蓝裤蓝褂白套袖,家做的黑布鞋,头戴的确良的白帽子,咋一看回民一般,脸上虽然有沟有壑,胜在有岁月的沉着。可奇怪的是,即便是有大把的岁月做底气,却挡不住她眼里的探寻谨慎和迟疑,完全没了她在自家时那种杀伐决断果敢自信,更缺乏帝都老人的从容和傲骄,连我也暗自感叹,大城与小城之间的差距是如此强烈。我们热烈的聊着,要知道,我小的时候可没少在我姨姥姥家度过。 “这孩子,越来越招人稀罕,比头年见着更可人儿。”我姨姥姥欢喜的夸着小花,并向她伸出双手,我也期待着小花像平日一样礼貌又文雅的走近我姨姥姥,可出乎我的意料,四岁的袁小花头一次拒绝别人,她摇摇头,转身跑进了她的小屋,久久不出来。 “你在干嘛?”我好奇的进到她的房间,看见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你怎么了?” 她不语。 “你不高兴了吗?” 她还是不语。 “为什么啊?” 她看着房顶,眼睛眨也不眨。 “那个太姥姥特别好,咱们去年还去过她家,还在她家摘过葡萄呢,你忘了吗?” “没忘。” “那你为什么不和太姥姥打招呼,那样多没礼貌啊。”我以为是因为我对姨姥姥过于亲切而忽视了她,才惹得她不开心。 “不。”她撅起了小嘴,气鼓鼓的样子。 “那为什么?”我诧异的看着她。 “那个舅舅和太姥姥,脏。” “啊?” 我愕然,第一次,我质疑自己对孩子的富养教育。 第4章 童趣——画笔 袁小花上幼儿园中班了,她每天开心上学,快乐回家,时时刻刻灿烂如花。 每月末,照例是家长开放日,每到这一天,幼儿园里欢声鼎沸,笑语连天,孩子开心,大人兴奋。 上午第三节课,中二班教室里,袁小花的班主任周老师说: “今天我们来个画画比赛,看谁画的又好又快,得第一的小朋友老师会奖励一朵大红花,好不好?”周老师说着,拿起身边的一朵大红花,那花硕大逼真,娇艳欲滴,仿佛是刚刚从前面的花园里摘下来一样美丽。 “好。”孩子们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画笔在老师的讲桌上,一会儿我说开始,小朋友们就上来拿画笔,都不要急,不要抢,每个人都有,好不好?”老师指着讲桌,讲桌上各种颜色各种图案的画笔摆的整整齐齐。 “好。”孩子们跃跃欲试。 “那好,现在开始吧,你们来拿画笔,每人两只,不要跑哦。” 呼啦,老师的话音儿还未落,孩子们便蜂拥至讲桌前,抢着自己喜欢的画笔,全把老师的话忘到了后脑勺。 “我要这个红的。”甜甜说。 “我也要红的。”伊伊拽住不撒手。 “是我先拿到的…”甜甜不服气。 “是我…” “粉的我喜欢。”豪豪喊。 “给我…”鹏鹏叫。 小朋友们有的争抢着自己喜欢的图案,毫不相让,有的拿到自己中意的颜色,心满意足,也有的没遂心意,站在一旁噘嘴生气,更有甚者竟大声哭闹起来。 我看着袁小花高兴的跑到讲桌前,在小朋友们你争我吵中迅速拿回来一只黑色和咖色的画笔,我的心一沉,这不是她喜欢的颜色。 “你又喜欢这两种颜色了?”我问。 “不太喜欢。”袁小花答。 “那你为什么拿这两种颜色呢?” “妈妈,你先不要和我说话,我要认真画画。” “好,知道了。”我赶紧闭上嘴巴。 袁小花认真的画起来,孩子们也大多安静下来,只有几个小朋友仍在因为画笔而争吵,周老师微笑的看着孩子们。 “早知道自己从家里带来啊,又不是没有。”豪豪妈抱怨着。 “就是就是,何必让孩子们争抢呢,伤了和气。”伊伊妈回应道。 “幼儿园也有啊,为什么不拿出来,再说了咱们不都已经带过了吗?”家长们开始不满,发起了牢骚。 “家长们不要着急,画笔有很多,之所以就拿出来几盒,是有原因的,我们就是想考验一下孩子们的团结和谦让的精神,还有就是想请家长们看看自己孩子的性格和弱点,以便更好的了解孩子,放心吧,保证每个人都有两到三根笔。”周老师对家长们解释道。 “哦,是这样,我说嘛。”家长们这才松了口气,赶紧盯着自己的孩子。 袁小花不多会儿就画好了,开心的交给老师。 “小朋友们先停一下,袁小花最先画完啦,大家看看她画的好不好?”周老师举起袁小花的画问。还别说,袁小花画了只黑色的狗狗和一只黑咖色相间的耕牛,乍看起来,很有韵味。 “好。” “真好。” “要不要给袁小花一朵大红花?” “要。”孩子们拍着小手齐声喊道。 袁小花高兴的从老师手里接过大红花,眼睛笑成了弯月亮。 晚上,睡觉前,我和袁小花躺在床上聊天: “幼儿园好吗?”我问。 “好呀。” “有小朋友欺负人吗?” “没有。” “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敢做吗?” “敢呀。”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进入正题。 “红的绿的和粉的。” “那今天上午画画你为什么没有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而是拿了黑色和咖色的画笔?” “妈妈,你不知道。”袁小花一本正经的回答:“小朋友们都喜欢用彩色的画笔,我平时也喜欢用,所以彩色的画笔都快没水了——那些笔我们都用了好几天了,我知道的。但是黑色的和咖色的笔都没有人爱用,水多,画的快,所以我今天选了那两个笔,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第一个画完,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大红花啦。” “哦,是这样,真好….你真聪明。”我感叹道,原来,孩子的观察是这样细致,思想是这样奇妙,使我不得不另眼相看。 第5章 童趣——禁止入内 幼儿园中班的袁小花,认识了不少字,她谦虚好学,乐于上进,敢于问询,又善于发挥,所以常常赢得大家的赞扬。袁小花平日里最喜爱朗读路边的广告牌和指示牌,若再得到他人的夸奖,更是喜气眉梢,兴致倍增。袁小花性格好,长相讨喜,加上爱笑,每每人们看了都禁不住要驻足夸上她几句。 清明天气,帝都南锣鼓巷,春色盎然,游人如鲫,街巷两边吃喝杂耍,热闹非凡,袁小花穿梭在春风里,喜鹊一样,东家门口读一读,西边牌匾念一念,凡路标店牌胡同名都能吸引住她,遇有生字,她会虚心请教路人并礼貌谢过,为此,行人纷纷夸赞。袁小花笑靥如花,声若风铃,很快,拥有一路粉丝儿,她越加兴奋,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架势。这时,路边一家店铺,音乐空灵,香雾轻漫,各种佛家物品如挂珠,手串,佛像,莲,荷,琳琅满目,栩栩如生,吸引了袁小花的脚步,她好奇的驻足观看。 “小妹妹,买一个佛珠回家吧?” 老板人如弥勒,笑容可掬。 袁小花展开她招牌的笑颜,看了半天,摇了摇头。 “买一个吧,我只收你一块钱。” “不。”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看得出她对那朵莲花的喜爱,刚想劝她,她果断的摇头拒绝道:“不,我爸爸妈妈都是共产党员,我们家不相信这个。”说完,傲娇的跑开了。 银锭桥边一巷口,一个硕大醒目的提示牌拦在中间,牌上写着: “禁止入内”。 袁小花看了,站住,歪头似乎研究了半天,后,大声对我说: “妈妈,我认识这四个字。” “哦,是吗?太好了,这么复杂的字你都认识?”我也大声回应,并暗自得意,为五岁的女儿有如此丰富的识字量而嘴角上扬,更期许她再招来阵阵喝彩。 袁小花亦看着周围的人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得意的大声的念道: “禁止入肉。” 顿招来一片哄然大笑。 六 骂人 五一放假,我和妹妹二月带着孩子们回滨海的娘家,小城滨海气候宜人,景色如画,天蓝海阔,车少人稀,使人心旷神怡,孩子们暂时逃离了学校的约束,野马一样尽情在外撒欢儿,袁小花和二月的儿子朗哥,更是不饿晕倒不回家。这一天上午,小姐俩却玩了不到半小时就噘嘴回来了。 “你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二月问。 “妈妈,我也想骂人。”三岁的朗哥一脸委屈。 “为什么?” “他和东东吵架了,东东骂他了。”袁小花抢着说。 “吵架了也不能骂人啊,骂人不是好孩子。” “可是东东骂人了。”朗哥不服气。 “东东不是好孩子,我们不跟他学。”袁小花说。 “对啊,姐姐说得对,我们不跟东东学。” “可我,不想当好孩子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骂人。” “可是骂人是不对的,我们先不和东东玩了,好吗?”我们耐心的劝着朗哥。 “不,我就想骂人。” 朗哥涨红了脸,眼里含着泪。 我看看二月,二月看看我。 “要不,你到外面找个窟窿,对着窟窿骂?”二月想了想说。 “外面哪有窟窿呢?”两个孩子听了,眼里亮晶晶的。 “比如墙上的排水管,树上的洞什么的。” “好啊。”朗哥听了,高兴的要往外跑。 “可是,墙和树听了,会伤心的,因为他俩也没做错事,却要挨骂,那不公平。”袁小花一脸真诚的说。 “也对啊,那怎么办呢?”我惊奇于孩子们的善良和想象。 “那就找个垃圾桶吧,反正垃圾桶是装脏东西的。”袁小花想了一会儿说。 “呀,还是姐姐聪明,对呀,那你们就找个垃圾桶骂吧。”二月夸到。 “好吧。”小姐俩高兴了,拉着手跑出了门,我站在窗前,看着她俩走向垃圾桶,两个小小的脑袋贴近垃圾桶的窗口,叨咕了半天,然后相互笑了,又拉着手,满脸阳光蹦蹦跳跳的跑了。 第7章 童趣——小乌龟 千禧年六月游五台,山峦叠嶂,花香草长,烟云缭绕,宛若九重天界,佛光寺内仙乐缥缈大殿空灵,各路神仙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已启话未闻,善男信女三叩九拜,一心向佛满面虔诚,仿佛每一位游客都身居红尘心系佛国,一时使人似置身于九霄之上。 寺前有一小池塘,池浅水绿生灵多,更有些许乌龟浮上潜下慌慌忙忙,看似心神不宁,又似历经了几个轮回一样疲乏紧张,全无了仙界中的淡定和灵光,我正好奇它们来自哪里,便有游人陆续端着小小塑料盆走过来,把一只只乌龟倒进了池塘里,哦,原来如此。袁小花见状,极好奇,她附近转了又转,跑回来,指着不远处一个角落悄悄对我说: “妈妈,他们就是从那边买来的小乌龟,然后放进这个池塘的。” “哦,是吗?” “是的,”袁小花认真的点着头:“可是,他们为什么买了小乌龟不带回家,而是放进池塘里?” “嗯...”我犹豫着,想着怎样给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清楚:“他们应该是在放生。” “放生?” “对,放生,放生是一种善行,由来已久,简单的说,放生一是对小动物的保护,让它们重归自然,免受伤害;二是人类自己做了好事,心情会愉悦,相信未来会有好运;三呢,身处佛家圣地,大家都会有好生之德,救助生灵的想法吧。” “哦,我知道了妈妈,那我也要买一个放生。”袁小花说,我刚要反对她,迎面一个看上去普通农民打扮的人左顾右盼的走了过来,他左手拎着一个桶,右手拿着一个简易的网来到池塘边,这人见此时周围游人不多,便迅速的开始在池子里打捞,不一会就捕上来七八只乌龟装进桶里,然后又神秘的快速地走回了角落。 “妈妈,就是他在卖小乌龟。” “哦,是吗?”我略感诧异:“他在这里捞完,又跑到那边去卖,我觉得这样做不好,你说呢?” “我觉得也不好。” “那你还买吗?” “不买了,”袁小花坚决地摇着头:“他那样是骗人的。” “就是。” 傍晚,红霞满天,倦鸟归林,我们也准备打道回府,忽然间,草丛里有一只乌龟探头探脑缓缓而出,一步三停的向着公路慢慢的且小心的爬行而去。 “妈妈妈妈,它多危险啊。”袁小花见状,大叫着,不顾往来的车辆飞奔过去,捡起了小乌龟,并坚持要带回家。 “我们还是放生吧,咱们家离这里太远了,乌龟会水土不服的。” “不,放生了还会有人把它们买走,它们会一直被放生的。” “小乌龟习惯了这里,而且它适应生活在池塘里,我们家的水不适合它。” “可是它受伤了。”袁小花心疼的说,我仔细看,还真是,乌龟小小的爪子皆已溃破。 “可我们又不会给它疗伤,况且,没有伙伴,它会孤独的。”我找着各种理由拒绝,可拗不过袁小花的坚持,无奈,只能把它带回帝都。 袁小花和她爸爸买了鱼缸饲料细沙,放在阳光下耐心养起,看着孩子高兴,大人也开心。 忽一晚幼儿园回来,袁小花惊叫着: “妈妈,妈妈,小乌龟活不成了。” “怎么啦?”我正在做饭,丝毫不为所动,小乌龟已在我家生活半年多了,能吃能喝能睡,虽然它的小爪子一直没有治好,可也没有再严重,而且也没影响小乌龟的爬行和长大。 “真的,你快来看看吧,它的印堂发黑了。” “胡说,乌龟哪有印堂?” “有,妈妈,是真的,你快来看看,它的印堂真的发黑了,怎么办啊?”袁小花急得哭了起来。 我不情愿地走了过来,瞟了一眼乌龟,它静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看上去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没事,它好着呢。” “不,你没有仔细看,你不相信我。” “我看了。”我听了又低下头,看着小乌龟,我没有看出它和平日有任何不同。 “你在敷衍我,妈妈,我的小乌龟印堂发黑了,明天它就活不成了。”袁小花哭的更伤心了。 “这孩子,净瞎说。”我只好再次低下身来,仔细的看着小乌龟,我不知道哪儿是小乌龟的印堂,更没有看到它哪里发黑,我只想着赶紧做好饭。“真没事的,好着呢。”我确实有点敷衍。 “不,你们都不懂,都不关心它,我的小乌龟,你们都不相信我,呜呜呜….它活不成了...”袁小花整整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起,小乌龟归了西。 第8章 童趣——爱故宫 雄伟壮观的紫禁城,每天都迎接着八方来客,络绎不绝的人们,站在历史的怀抱里,似沧海一粟。喜欢故宫的我,每年都要带着袁小花到宫里逛逛,看看红墙金瓦,听听琴声悠扬,遥想当年君臣的宏图壮志,感受长风万里的恢弘气势,总能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和敬佩。 暑假过半,天清气爽,我和袁小花又来到宫里,和几位南方游客临时拼了个小团,请了导游边逛边讲,故宫的历史,就是听上一万遍,于我也只是牖中窥日。我们一行人边听边来到太和殿,导游认真的讲诉着仙人走兽,建极绥猷,正精彩处,团中一位四十岁开外的男子忽然堂而皇之的把他擦过鼻涕的卫生纸扔在了地上,我惊讶的看着他,万想不到在这举世闻名的殿堂前,他竟如此从容的藐视古物,践踏文明,且毫不在意。 显然,袁小花也看到了这一幕,她涨红了脸,看看我,又看看男子,激动地说: “叔叔,您的东西掉了。” 男子赶忙低下头看着地面,地面干净整洁,深灰色的方砖已近六百岁的年纪,每一块都刻满时光的印迹,他刚刚扔下的那坨卫生纸,正羞愧的趴在砖上。 “没有啊。”他抬起头,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不解的看着袁小花。 “就是您的东西掉了,我看见了。” 导游停止了讲解,众人看向地面,几个妇女也把眼睛左转右瞟,望向四周。 “没得没得。”他们看完众口一词,如释而笑,全然不见卫生纸团在那里无地自容。 “就是掉了,您没仔细看。” 袁小花的脸更红了。 “什么东西掉了嘛?哪有东西嘛!你这小孩儿看错了,没得掉。”在确定自己并没有失落物品后,他们再次把好奇和怀疑的目光看向我俩,只有我知道袁小花在指什么,我向她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没掉没掉,快讲吧导游。” “确实是你掉的。”我微笑着对男子说。 男子又一次低下头,更仔细的看了地面后,肯定道: “没有掉。” 导游似乎也明白了,对我和袁小花报以微笑。 “叔叔,您的卫生纸掉到了地上,您应该捡起来。” 唰,众人的目光看向卫生纸,又看向男子,然后不屑的笑了,仿佛这一点小事儿实在不值得一提,男子也毫无愧色。 “一张纸嘛,不要了嘛。”貌似是他的妻子,不耐烦的说道。 “就是就是,不要了嘛。”他的团员随声附和着。 “那也不能扔到地上,尤其是扔在这里。”见他们知错不改,我非常生气。“你扔我扔大家扔,谁来爱护故宫?谁来保护环境?人人都知道不能随地乱扔垃圾,为什么不从我做起?请你捡起来。” “就是就是,不要乱扔垃圾。”导游也说。 “叔叔,老师说过:环境靠大家,爱护文物你我他,您快捡起来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男子红了脸,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了卫生纸,扔进几步开外的垃圾桶里。 六岁的袁小花开心的笑了,我也笑了。 “万里晴云任舒卷,凭高但见碧天长。”导游继续讲起来。我牵起袁小花的手,仰头看向蔚蓝的天空,鸟鸣鸽叫,云卷云舒,大爱我的故宫。 第9章 童趣——学游泳 袁小花二年级了,知识多了,见识广了,思想也开阔了,连心眼儿都比以前丰富了,这不,月末学校开家长会,袁小花的老师说: “最后,我再强调一点,个别同学在自习课上不写作业,问其原因,答曰:妈妈强迫她晚上去学游泳,她不愿意学,但没办法拒绝,因此只能把作业带回家写,这样就可以抵抗游泳。我想说,家长要多尊重孩子的意愿,不要太勉强她们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我听了,涨红了脸,这分明就是在说我啊,我确实是在袁小花不同意的情况下,连哄带骗强行给她报了游泳班,又连哄带吓强行每天晚上带她去学游泳,我只想让她多学一项是一项,学会芭蕾学游泳,学会游泳学画画,会了画画再弹琴,一项又一项,越多越好,反正技不压身。虽然袁小花几次和我抗议游泳的次数过于频繁,但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顺从她,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稍微负重是可以的,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对付我,现在的孩子可了不得,小小年纪就会和家长耍心眼儿了,我真是服了。 自然,晚上我家的聊天半小时时间,我不得不说到这个问题: “宝贝,你为什么不在自习课上写作业?”我问。 “因为我不想老去学游泳。”袁小花倒也没有遮掩。 “学游泳有什么不好?既学了技能,又锻炼了身体,一举两得。” “可我就是不喜欢。” “你看,你们现在有这个条件多学些东西多好啊,你得珍惜,不像我们小的时候,想学啥都没有地方学,没有钱,又没那环境。” “可是你小时候没学过游泳,你现在不是也会游了吗?” “那倒是…” “你总是说,小时候学,小时候学,啥都小时候学,那长大以后干什么?” “长大以后就享受青春,享受生活了,就不用学了。” “不会的,妈妈,长大以后你还会让我学别的,你老是说活到老学到老,学学学,天天学,我都没有时间玩儿了!” “…也是。”我暗想,孩子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的孩子,早早就被学校和家长套上了各种枷锁,沉重的书包,疲乏的脸庞,奔忙的脚步,没有一刻停歇,更没有属于她们自己的娱乐时间,我也常常感叹这种盲从,却又不能避免的随波逐流,我也很矛盾。“好,我保证这次学完游泳不再给你报其他课外班了,行吗?”我看着袁小花忧伤的表情说。 “我不信。” “真的,我保证。” ….. “那你以后能在自习课上把作业写完了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不去游泳的话,写完老师留的作业以后,你还会再给我布置你自己留的额外的课外题,我也不想做。” “可是,可是,你们这个年龄就是学习的年龄啊。”我被她说的竟有些结巴,孩子说得对,写完老师留的作业后,我往往还要再让她做些黄冈的,人大的这些学校出的卷子,以巩固她的记忆,她也是不厌其烦,可是大家不都这样做吗?“等你长大了,各种社会活动多了,你想学都学不进去了。” “嘁,谁想学习啊?”她把嘴一撇。 “不学习你将来能干什么?” “你和爸爸小时候不是也没好好学习吗?现在不是也挺好吗?而且年年不都是先进吗?” “年代不一样了,能比吗?”我更加结巴了,年代确实不一样了,九五后的孩子们反应比大人都灵敏,稍不小心就会让她们抓住把柄。“不管怎么说,以后你就知道大人这样安排是对的。” “那是你自己觉得对。” “什么意思?”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对和不对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当然也知道啊,我就是从你这个年龄长大的,要学什么,该怎么学,哪种方法学起来最简单,我都经历过了,你按照我的安排做,肯定没有错。”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唉,我顿时哑口无言。是啊,孩子有孩子的意愿,虽然她小,但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着她自己的喜好和思想,我为什么非要强迫她按照我的路线行走呢?这真的是正确的吗?可是,不这样做,我又不甘心,怕她落后: “你看你喜欢的那些人,比如你最爱的六小龄童,你崇拜的李连杰,他们小时候玩的时间也很少,要学的东西也很多,他们也没抱怨,这不是他们自己在电视上说的吗?”我还是试着想说服她。“他们哪一个不是天天学时时练,只有这样才能取得好成绩,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俗话说….”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都会背了。”袁小花抢过话茬,越发不耐烦:“那又怎样?” “不怎样,就是为你的将来打基础,别忘了九尺高台始于垒土。” “我不想想将来,我就想想现在。” “好吧,那随便你吧。”话不投机,我只能耐住性子。 “妈妈,你不是常说,人往往会错过身边的风景吗?”袁小花换了口气,轻声的说。 “是啊,我说过,怎么了?” “可是我天天学习,都没有时间欣赏身边的美景啊,而且妈妈,你还老是告诉我:乐趣就在自己的身旁,只要用心就会发现,可是你不给我时间去发现啊,那你说话不是矛盾吗?” “嗯,啊…是啊,可你们这个年龄就是要学习的年龄,每个人都这样…”我语无伦次的辩解着。 “可我只想干我自己喜欢的事儿…” “是啊,我能理解…可是你想想,你们班你得的小红花最多,老师和同学们最喜欢你,不都是因为你学习好懂的多的缘故吗?”我越发词穷,挣扎着,不知道是想说服她,还是想说服我自己。 “得那么多小红花有什么用?还不是贴在墙上!” … “妈妈,你总是给我讲你们小时候的故事,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小的时候吗?” “羡慕我小的时候?”我吃惊道。 “是啊,”袁小花又委屈又激动地说:“妈妈,你知道吗,你们小时候虽然贫穷,但无忧无虑很快乐!!!” ...... 第10章 童趣——做个鼓掌的人 三年级的袁小花天天小鸟一样早出晚归,勤劳学习快乐成长,老母亲我甚感欣慰。这天下午我去接她放学,老师对我说: “今天七色光栏目组来咱学校了,想找三位同学去电视台表演节目,挑选到袁小花,被她拒绝了,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只是笑,家长回去后要多注意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多鼓励孩子参加集体活动,多了解孩子的心里变化。” “好的好的。”我答应着,同时既心存疑惑又倍感惋惜。袁小花特别喜欢看七色光,是它忠实的小粉丝儿,每每有精彩的节目必定邀我一同欣赏,怎么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她会不去呢? 晚上聊天时,我问袁小花: “听说今天你们学校有同学去电视台演节目了?” “是的妈妈。” “哪个电视台啊?” “是我喜欢的七色光啊。” “哇,真好,是中央电视台啊,你怎么不去?” “我?我不太想去。” “为什么?没有挑选到你吗?” “不是的,他们找我了,可我没答应。” “那为什么?”我想不通,袁小花平日爱说爱笑爱表演,且从来也不怯场,这么好的机会她实在没理由拒绝啊。 “嗯,我想去,但又不想去,所以仔细想了想,还是选择没有去。” “这话怎么讲?”我听的有点发晕。“你,想把机会让给别人?” “不是的妈妈,七色光只要他们挑选上的人,不是谁想去都可以的。” “哦,那你拒绝了,就只去了两个?” “是啊,后来只去了两个。” “可你为什么不去呢?”我想不明白。“你不是最喜欢七色光吗?” “是啊。” “那又为什么?快说说看…”我着急道。 袁小花顿了顿: “妈妈,我现在不喜欢被别人关注,我只想做个鼓掌的人。” “什么?”我没听懂。 “妈妈,有的人喜欢站在台上表演,有的人喜欢坐在台下观看,有人喜欢在赛道上奔跑,有人就喜欢给他们喊加油,我,现在只想做个为他们鼓掌的人。” “什么??”我惊讶的看着袁小花,好像没听懂她说什么,我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居然能说出这么深奥的道理,真是大大的跳出了我的认知。“这是谁说的?”我竟有些崇拜她。 “书上,书上就这么写的,我觉得很对,妈妈你觉得呢?” “嗯,也对。”我只好说:“所以你就拒绝了七色光?” “是的,妈妈。” “所以你只想在电视机前面为她们拍巴掌?” “是的,妈妈,不好吗?” “好,好,你喜欢就好。”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这样回答。 十一 逛商场 周末,我和二月带着孩子们逛商场,没多久,她们小姐俩便开始厌烦,一遍遍催着我们快点离开。 “好好好,马上马上。”我和二月边应付着孩子,边继续闲逛。 “老说快点也不走,净骗人。”狼来了的故事听多了,孩子们已然不信。 “真的真的,马上,妈妈再买一条裤子就走。”二月对四岁的朗哥说。 “你有那么多裤子还买啊?”朗哥红着脸,愈加不耐烦,也是,商场里人声嘈杂,闷热不已,连我,也觉得烦躁,何况是对于孩子们。 “我哪有那么多裤子?” “衣柜里都是你的衣服裤子啊,怎么不多?” “那些都旧了,都过时了,我这次买条好的,买一条就走,也给你买一条。”二月和朗哥商量着。 “我不要裤子,我就想快点回家,可是妈妈,什么是好裤子啊?”朗哥不依不饶。 “好裤子就是又时尚又好看布料还得好啊。” “可是妈妈,再好的裤子不也是两条腿儿吗?有什么区别?” … … “妈妈,你又想买什么?”袁小花也急躁的催促着我。 “我想买双鞋,你知道,我的鞋已经很旧了。”来到卖鞋区,我看着她和朗哥一直撅着的嘴,小心翼翼地说:“你看,这双鞋好看吗?我就试一下?” “还行吧。” “那我先试试?要不,你帮我看看这些鞋的价钱?”为了分散她们的不满情绪,我故意给她们找点儿事干。 “行吧。”袁小花和朗哥开始数着标签上的价钱,我和二月快乐的试着鞋。 “妈妈,这鞋为什么这么贵啊?”果然,袁小花好奇的一遍遍数着价签上的数字,暂时把不快忘到了脑后。“这个鞋,要三千多块钱啊!” “是吗,三千多块?”我也故意配合着她的惊奇,顺嘴说:“那么贵?”其实,对于二零零四年的物价来说,是贵。 “是呀,妈妈,它是什么做的这么贵?” “是牛皮。” “可是妈妈,一双鞋这么贵,那一头牛得多少钱呢?” 我语塞。 第12章 童趣——顶嘴 二零零三年,袁小花四年级了,不光功课日渐繁重,连家长会也日渐增多,这不,又逢月末,家长们齐齐聚到班里,恭听老师的汇总,现在的学校,不光教育孩子,连家长也不放过。老师总结完各科成绩后,说: “今天,我要表扬一下袁小花,袁小花同学聪明好学爱劳动,热情开朗心态好,最为可贵的是她从来不在老师面前告同学的状,从来不打小报告,也从不和老师顶嘴,这一点非常难得,希望同学们都像她学习。” 我听了不知是忧还是喜,家长就是这么个奇怪的动物,老师的夸奖和批评都能让人心焦,老师表扬她不告状,我就认为孩子挨了欺负不敢说,老师夸她不顶嘴,我又觉得孩子胆小怕事没主张,唉,我这妈妈当的,也真是够累的。 晚上睡前,照例是我家聊天的时刻: “宝贝,你们学校,有同学欺负人吗?”我试探着问。 “有啊。” “怎么欺负?”我紧张起来。 “就是吵架呗,有时候骂人,有时候孤立一个人。” “是吗?那多不好,挨欺负的同学该有多伤心啊,那,有动手打人的吗?” “也有啊。” “天啊,那可怎么办?”我更加紧张了。 “那就找老师呗,老师就批评教育啊,要是老师也管不好就请家长了。” “是吗,你,和同学吵过架吗?” “吵过。” “也动过手?” “那倒没有。” “那,吵完架之后你也去告老师?” “我从来不告老师。” “为什么?你不敢?” “不是的妈妈,因为我觉得吵架是我们同学之间的事,和老师没有关系。” “哦,你是这样想的?” “对的。” “那要是你们解决不了呢?告诉老师,老师可以帮你们解决啊。” “妈妈,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怎么不对?” “就好比我们今天中午在学校喝了紫菜汤,我说有点咸,琪琪说有点淡,伊伊就说正好,妈妈,那你觉得谁说的对?” “...不知道。”我想了想,这还真是个难题。 “是吧,因为你没喝,所以你不知道,如果你要是喝了,也会有自己的味觉,对吧。” “对…吧。” “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你的不能代表我的,我的也不能强加给你,老师也一样。如果我告诉老师了,老师又会有她自己的说法,我们不听吧,老师就生气,我们听吧,老师说的也不一定都对,这就像人们常说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妈妈,你说呢?” “天啊,你简直就是个哲学家啊,这些你都是和谁学的?”我不得不佩服袁小花的思维。 “书上啊。” “天啊,所以你从不告状,也从不和老师顶嘴?” “是啊妈妈,你不知道,其实告诉老师最傻了。” “怎么讲?” “告诉老师,老师就会给你讲一大堆道理,你就必须得听她的,我们要是不听,她就生气,我们要是想和她解释,她就会说我们顶嘴。” “是吗?” “是啊妈妈,其实我们没有和老师顶嘴,我们就是想把事情讲清楚,但老师不让你讲清楚,所以就特别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 “是的妈妈,我发现了一个规律:老师说你的时候,你就说,好好好行行行,老师说几句就没词了,也没意思了;可是,如果你要是和老师解释,她就认为那就是顶嘴,你越和老师解释,她越批评你,你说一句,她就会说十句,老师根本不想听你解释,只想按着她的想法强迫我们,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挨说了,所以吧,告状特别浪费时间,还浪费感情,我早都发现了,所以,我才不做那样的傻事呢。” “天啊,你不光是个哲学家,还是个心理学家啊,你也太厉害了吧。” 袁小花得意的笑了。 “所以,老师说她的,你依旧做你的,就是不改?” “对啊,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改?” 我看着孩子,想着家长会后,老师走到我面前,特意对我说; “小花妈妈,小花哪哪都好,不告状不顶嘴,我说她什么,她都点头说好,可就是听完老师的话,她该咋样还咋样,从来不改,我也是奇了怪了。” 哎呀,看着袁小花得意的样子,我也是奇了怪了,这么小的孩子,思想怎么会这么丰富? 第13章 童趣——流浪狗 暑假,小姐仨又聚到滨海姥姥家,午后,大雨如注,难得留住孩子们外出的脚步,我歪在沙发上打着瞌睡,朦胧中听到孩子们说起上午遇到的事: 朗哥:姐姐,胖胖姐姐在路边捡回来一只流浪狗狗,特别小,特别可爱,我也想要。 小花:大姨肯定不让咱们在屋里养狗狗。 小朵:为什么,狗狗那么可爱,我也想要一只。小朵是我小妹三月的女儿,今年四岁了。 朗哥:就是,大姨为什么不让咱们养狗狗,大姨没有爱心。 小朵:大姨就是个恶毒的女人,咱们不听她的。 朗哥:对,大姨真狠心。 小朵:流浪狗狗真可怜。 “哈哈。”我差点笑出声来,仔细聆听孩子们的心声,有时候比听相声小品还要有趣。 小花:大姨说狗狗天生就是长在外面的,就像猪牛羊也是长在外面的一样,我们现在住的是楼房,狗狗不应该进屋。 朗哥:那别人家的狗狗为什么能进屋? 小朵:就是,狗狗不住在屋里,住在哪里? 小花:大姨说,她小的时候,狗狗不是流浪的,是看家护院的,原本就生活在外面,就像猫咪是捉老鼠的一样,可是现在,连猫咪都不会捉老鼠了,只会吃猫粮,它们都退化了。 小朵:错,猫咪不是捉老鼠的,老鼠多脏啊。 朗哥:喵咪是捉老鼠的,可是,现在的老鼠都吃药了,怎么还能让猫咪去捉老鼠呢?真恶心。 小朵:姐姐,后面张姨妈家的狗狗好可爱,穿着红色的小皮鞋,扎着粉色的蝴蝶结,好萌啊,我好喜欢啊。 朗哥:可是我不喜欢张姨妈,张姨妈只对狗狗好,对她自己的妈妈都不好。 听到这,我忍不住悄悄的睁开眼睛,小朵拿着一个狗狗的毛绒玩具,朗哥叠着纸飞机,小花正在翻着一本书,窗外,雨哗哗的下着,屋里,虽有些暗,但温馨又生动。 小花:张姨妈对她妈妈怎么不好啦? 朗哥:她妈妈走路很慢很慢,张姨妈就凶她妈妈:‘快点快点,就你慢。’可厉害了;可是,她抱着狗狗,对狗狗就特别温柔:‘乖,宝宝,宝宝,妈妈好爱你哦。’我都看见好几次了,我就觉得张姨妈不好了。 小朵:哥哥,我们家那边的叔叔也这样爱狗狗,瞪她妈妈,还吼他妈妈,好凶啊。 朗哥:我也不喜欢那个叔叔了。 小朵:就是不喜欢。 小花:大姨还说,要是狗狗咬了人,还要打疫苗,不然的话,会得狂犬病,很麻烦的。 小朵:对,我妈妈也说,应该也给狗狗打疫苗,那样狗狗咬了人也就不害怕了。 朗哥:可是我妈妈说,他们不舍得花钱给狗狗打疫苗,只舍得给狗狗买好吃的,可贵了。 我每每都惊奇于孩子们的观察力想象力和纯真的心灵,她们的世界,那么善良,那么富有,那么鲜活。 小朵:可是,流浪狗狗真的好可怜,咱们也捡一只吧。 朗哥:它们为什么可怜? 小朵:因为它们都没有家了,没有人爱护它。 朗哥:可是,它们为什么要叫流浪狗,它们是在流浪吗?它们要去哪里? 小朵:不知道,可能它们不想老呆在屋里吧,我也不想呆在屋里。 朗哥:谁愿意呆在屋里,还要被人管,多烦啊。 小花:就是,我也不想呆在屋里,我们也去流浪吧,我们就叫流浪者。 “好啊好啊,我们也去流浪吧。” 是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给猫猫狗狗冠以 “流浪”这么悲凉且文艺的前缀,我不知道。权且不说人类有时候过于夸张的“富养”它们,单就一厢情愿的扼杀动物的天性,我也是不大认同的,我不想否定爱狗人士,也不会去迎合他们,所有的争执都没有意义,但我觉得,它们既然生来就是户外动物,我们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单方面的改变了动物们的习性,尽管有些被叫做“宠物”。 小花:狗狗的人妈妈有时候真讨厌,狗狗在路上拉屎也不管,她们还笑,她们不讲卫生。 小朵:就是,姐姐,我就踩了好几次狗屎,特别臭。 哈哈哈哈…孩子们欢快的笑声飞扬在房间里。 朗哥:地上狗屎特别多。 小朵:草丛里面也特别多。 小花:大姨说,她并不讨厌狗狗,但她不喜欢狗狗的人妈妈,因为,狗狗是畜生,不懂讲卫生,可是,狗狗的人妈妈也不讲卫生,这就让人很讨厌。 朗哥:大姨说的对。 小朵:大姨真是个善良的女人。 朗哥:可我,还是想养一只流浪狗,怎么办? 小朵:我也是…. 小花:等我妈妈睡醒了,我们求求她吧。 “好啊好啊。”孩子们齐刷刷地向我投来期待的目光,我赶紧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该怎样再次拒绝她们,我把养猫养狗的坏处对她们讲了无数遍,我明确表示不可以在家里养宠物,我也不知道我这样阻止孩子们的善良行为和扼杀她们对小动物的兴趣爱好是对还是错... 第14章 童趣——买房子 我一直想在父母居住的城市滨海买个大房子,过上那种理想中的面朝大海春暖花的生活,所以一有空闲我就回去看房子,滨海的每个小区都让我逛得轻车熟路心中有数,就是碰不到合适的,要么是我看不上,要么是我买不起,一次又一次,筋疲力尽又乐此不疲,一年又一年,房价如同我的年龄一样只增不减,几年下来我依然还停留在美梦里。唉,只怪自己囊中羞涩目光短浅啊,若是前些年下手及时...不过这样也挺好,有期待有远方还有黄粱美梦想一想,自欺欺己的快乐着。时间久了,连我五岁的外甥女祖小朵都对我了如指掌,这不,这一次我又跑回滨海,刚刚进家门,她就问我: “大姨,你又回来看房子啊!”她摆出一副见多不惊的淡定,搞得我很有点惭愧。 “是啊,”我笑着:“我又相中了一套,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看?” “好啊,大姨,可是这回你有那么多钱了吗?”她又认真地问我。 “嗯,这回有了。”看着祖小朵眼里期待的星火,我狠狠心说了谎。 “真的吗?”她歪着头,似信非信,现年头,孩子们聪明的很,什么细枝末节都瞒不过她们的眼睛,可不像我们小时候只知道傻吃苶睡猪一样好哄。 “真的。”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继续说着谎。 “哦,太好了,大姨真的要买大房子了。”祖小朵笑开了花,我竟然没有一点儿羞愧感。次日,我带着全家老小浩浩汤汤来到我喜欢的小区,看我相中的房子,结果得到大家一致好评。 “买吗?”二月问。 “买。” “决定了?我咋不敢相信呢?”三月又问。 “决定了,这个我喜欢。”我连连点头,看房子的次数太多了,一旦下决心要买,连我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呢。 “这个我也喜欢。”祖小朵也不忘说上一句。 “买那么多房子干什么?晚上也只能睡一间屋,你说你海边那套一年闲着三百二十天,这又非得买啊。”我妈一直不赞同我再买套大的,总是百般阻拦。“不过这套看着倒是挺好,这样吧,你先别急着交定金,我听说小孩和狗狗的眼睛是最亮的,啥啥都能看到,房子好不好,让它们来辨辨就知道,明天,咱们把三月家的狗狗带着再来看看?” “你这是听谁说的?”我问我妈。 “都那么说。” 我妈说。 “我好像也听说过。”二月说。 “真的吗?” “管它真的假的呢,明天咱把狗狗带着来看看,反正也不费事。” 见我犹豫,我妈的眼里充满了喜悦。 “姥姥姥姥,我难道不是小孩吗?”祖小朵忽然不服气的问道。 “是,是,咋不是。” “那我的眼睛不亮吗?还用别的小孩和狗狗?” “亮,亮,你的眼睛亮着呢,嗯..不过人家说的是五岁以下的小孩,他们的眼睛最亮。”我妈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那她们能看到什么?我为什么看不到?”祖小朵扑闪着她巨峰葡萄一样的大黑眼睛又好奇地问道。 “那,我也不知道了。”我妈打着磕巴说。 “你觉得这个房子怎么样?”我问祖小朵。 “特别好。”她毫不犹豫的点着头。 “就是。”我高兴的笑起来。“小朵都说好了,还用狗狗?!” “那也来看看。”我妈强调着。 次日下午,我们一家又浩浩汤汤再次来到我喜欢的房子,起初,三月家的狗狗在一楼跑来跑去,嗅嗅这,闻闻那,摇摇尾巴,转转小院,着实欢实,我心甚安,忽然,新房停电,屋里光线变淡,房间顿时少了许多光鲜。 “再到楼上看看?”我妈说。 “好。”为了验证狗狗的侦辨能力,我们相继往楼上走去。说也奇怪,狗狗却怎么都不肯上二楼,狗狗越不肯,我们越坚持,我们越坚持,狗狗越耍赖,我们连哄带骗连拽带喊各种招数突然间都不好使了,急的我们直流汗,老娘顿时来了精神,亲自上阵,强行抱狗狗上了二楼,狗狗借势撒起了泼,赖在老娘身上就是不肯下地,老娘只好一路抱到三楼四楼。 夕阳西斜,房间渐暗,狗狗安静的趴在老娘身上,怎么逗都不吱声,弄得我们也失去了兴趣。 “我看这房子一般。”下了楼,老娘气喘吁吁的说。 “为嘛,你昨天不是一直都说好吗?” “我是说好,可是你看,狗狗一直都不肯下地,躲在我怀里鸦雀无声,你说这房能好吗?” “狗狗不下地就证明这房子不好?” “那可不!这房子要是好,狗狗得撒欢儿蹦高的,可是你看,它多反常啊,蔫头耷拉脑的不说,哪有连地都不下的。” “嘁。”我嘴上不服,心里却也有点打鼓, 我预感,这次的买房计划又要泡汤。“嘁,屋里黑咕隆咚的,连人看着都费劲,何况是狗狗,这能说明什么?” “谁知道呢?”我妈嘴上说不知道,神情却是得意的,她,坚决反对我再买一套房。“反正,狗狗的鼻子眼睛尖着呢。” “迷信!” “迷信啥啊,老话就这么说的...对了,这房子是新的吗?” “新..的..啊!”听老娘这么一问,我们又赶紧仔细的环顾四面,实在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妥。“物业说,这房子还没住过人呢,你看,这装修都还新着呢?” “那,这地方以前是干啥的?” “那我哪知道啊?”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考虑啥?”我有点着急,又有点心虚,真烦人,每次看完房,不是她没相中,就是我有意见,总是在错过,好不容易这次集体通过,又加入了狗狗的意见,唉,这次要是还买不成,不知道哪年才能遇上合适的了。 “大姨,你买房是你住还是给狗狗住啊?”祖小朵忽然问我。 “当然是你大姨住了,这孩子。” “你住,为什么要狗狗高兴你才买,难道不是你高兴才行吗?” 天啊,说的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惊奇的看着祖小朵,我真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的: “而且,又不是狗狗花钱?为什么非得它说了算才行?” 是啊,我们顿时面面相觑,竟无言以对。 第15章 童趣——马桶 帝都奥运会的前一年,我买了大房子,来帝都快二十年了,做梦都没想到,单枪匹马的我们也能在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拥有自己的“豪宅”,想想,我都乐出声来,喜悦之情自不必细表,接下来,自然是尽心尽力的装扮它。果然,在装修方面,我和袁先生也未能逃脱其他家庭该有的分歧,他想装的高端大气上档次,什么都要贵的,好的,环保的,而我,只想温馨舒适就行。说到环保,那是必须的,管它是真环保还是假环保,钱花到位了,买个心里踏实而已。至于贵,我俩争执不下,我坚信,好的并非就是贵的,袁先生则认为,贵的一定就是好的,唉,男人犟起来,就像西班牙的斗牛,凶猛执着,勇往无前,我,犟不过他。不过,也可以理解,我们都来自农村,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家境贫寒,好不容易翻身农奴得了解放,他想证明自己现在肉多,多捏几个褶儿显示显示,也无可厚非。所以我放弃了量入为出的原则,大多依了他,还有,我也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在我看来,什么样的装修不是住啊?何必费力又不讨好呢?所以,他只需三五天向我们汇报汇报:地面瓷砖铺好了,家具油漆选好了,都是名牌等等等等,我只点头说好。经过半年的奋战,已见成效,只有少数的类似窗帘手盆马桶还没有最后定下来,这不,恰逢周日,袁小花作业少,袁先生便带着我们来到新房,展示他的劳动成果,顺便打算把争执了一月之久的手盆马桶买下来。 进了新家,袁先生满心期待的想得到我们的夸奖,谁知,屋里转了一圈的袁小花淡淡的说了句: “明永乐年间的风格啊,老套!” 哈哈,和我的想法一样,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走进卫生间,量好尺寸,我们决定去买手盆马桶,我还是坚持我的初衷,买个差不多的得了,现在的东西真叫贵,一个好的马桶动辄五六千,再则上万,我就不明白它好在哪里,不就是个牌子吗?眼见着兜里的银子日益减少,我的心这个疼啊,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儿啊。 “不行,要买就买好的,买那么便宜的,让人笑话。” “你家的装修是给别人看的吗?让人笑话?谁笑话你啊?”我一听袁先生说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别管,手盆马桶的钱不用你出,我出。” “不用我出也是家里的钱,你是不是傻啊。” “你不懂,大钱都花了,还差这一点儿小钱吗?”袁先生最近因为装修长了脾气,动不动就和我吼。 “我说不行就不行,一个马桶,有必要那么贵吗?” “必须贵。” “不行。” “好了,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了,都吵了一个月了,有完没完?”袁小花不耐烦的喊起来。 “你妈不懂,一个家里装修的好坏,全看卫生间呢,当然得用好的,贵的。”袁先生竟然撇嘴斜眼的藐视我。 “就你懂,你啥啥都懂还老问我们干什么!”现在的男的,比女的还矫情,不承认都不行。 “好了好了别吵了,”袁小花大声说:“爸爸,你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主外,妈妈主内,你让妈妈定就行了。” “不行,你妈不懂!”袁先生得寸进尺,丝毫不让,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我真恨不得上去抽他一巴掌,可是,正在气头上,我又怕打不过他,也不想在孩子面前露出丑态,我只好狠狠的咽下这口气。 “你看看,你看看,就他那态度。”我眼冒金花的对袁小花说,现在,只有把她争取到我这边来,形成二比一的阵势对我才有利。“你说,不就一个手盆和马桶吗,花那么多钱,有必要呢?” “你懂什么….”袁先生的五官又拧在了一起。 “爸爸,你住嘴,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你再说,你要是不听,我马上就走。” “哼!”在他宠爱的女儿面前,脸红脖子粗的袁先生不得已先低下了头。 “妈妈,你想买一般的,你说说理由。” “那么多的东西都是你爸做主买的,我就想买个马桶他还和我争,你说….” “说理由,说理由。”袁小花毫不留情的打断我。 “理由就是太贵。”我白了她一眼,小破孩子,一点也不向着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爷俩,气得我一天到晚直想撞墙。 “爸爸,你说。” “你妈不懂,家里都用的好的,就剩下手盆和马桶了,不能买个破的吧,那也不搭配啊….” “打住,只说你想买好马桶的理由!” “好的马桶,瓷好,光亮,牌硬,坐着舒服,耐用。” “废话,咱家旧马桶坐着不舒服吗?不也用了十几年吗?坏过吗?” “妈妈你不要插话——爸爸,我问你,手盆和马桶是干什么用的?” “你说呢?还用问?”想必是袁小花这话侮辱了袁先生的智商,他又吼起来。 “我就问你,手盆和马桶是干什么用的?”袁小花严肃的看着她爸爸。 “不知道。”袁先生的犟驴脾气又上来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说,马桶是干什么用的?” 袁先生看看他女儿涨红的脸,瞪圆的眼,粗鲁的喊道:“尿尿,拉屎。” “对呀爸爸,再贵的马桶也就是装一泡屎尿,你们何必为一泡屎尿老吵架呢?” ..... 第16章 童趣——镇宅之宝 我家的新房子装修好了,放味也放了半年之久,下个月就要过年了,我们准备趁着这最喜庆的日子搬进新家,为了庆祝乔迁之喜,袁先生这些天脑洞大开,一直念叨着要买一座镇宅之宝放进新家。 “买什么好呢?”晚饭后袁先生又和我念叨,我懒得理他,自从这几年他认识了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越发讲究这些有的没的。“你说,咱们是买个小狮子呢还是买个貔貅呢?要不然就买个超级大鱼缸?” “行了行了,别一天到晚魔怔了,有点空儿就琢磨那些没用的。”我不耐烦的说。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倒退三年他在部队时,从来不相信这些,现在可好,动不动就给我讲什么风水啊,阴阳啊,我不想听,次次对他嗤之以鼻。 “你不懂...” “闭嘴,就你懂,你啥都懂,我不懂,我不懂你和我说啥。”眼看着他又要和我长篇大论,我果断的打断他的话,我可不想买什么镇宅之宝,也不想和他争执,为这,我俩都吵吵了快俩月了,烦死了。 “你不知道,现在都兴有个镇宅之宝,这个有讲究的,王总家买了个铜狮子,李老板在五台山请来了运财童子.....”袁先生脾气虽然好但非常固执,不抒发完他的想法是不会罢休的。 “好了好了,他们没买镇宅之宝以前就当总了,就升官发财了,可见跟有没有镇宅之宝没有关系。”我尽量压着怒火说。 “咋没关系,你听听...” “哎呀不听不听,你烦不烦啊,都都说了多少遍了,不买,买回来放哪啊?再说了,你女儿不是说了吗:本来家里装修的就跟明永乐年间一样,再整个麒麟貔貅的摆上,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五百年前,不要不要。”我这人不大喜欢家里摆放过多的东西,简洁敞亮多好啊,干嘛非得添的满满的。 “你别管,我来买,买个你喜欢的。” “不要,你听不懂人话啊!”我大喊起来,唉,没办法,袁先生就是这么烦人,他要是悄悄搬回来个镇宅之宝,我也没脾气,我总不能给他扔了吧,可他就是想先得到我们的认可然后再买,你说气人不气人。 “那我明天自己做主了?” “滚!” “可你说买什么好呢?”袁先生貌似得了强迫症,跟在我身边喋喋不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吼道: “你有毛病啊!” “你们又在吵什么?”必是我俩声音太大,袁小花推门出来了,袁小花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学习异常忙碌,我可不想占用她过多的时间。 “没什么。”我忍着气,咽了口唾沫说。 “我都听见了,爸爸又要买镇宅之宝。” “是,你爸爸最近着魔了,天天就想着买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闺女,你不知道,胡大大刚刚搬了新房子,他家买了个大麒麟,特威武,特气派,咱家也买一个?”袁先生又准备要给袁小花洗脑了。 “买什么?买麒麟?!人家住的是别墅!别墅!你呢?”我蔑视道:“等你买了别墅我就让你买麒麟。” “咱家不住别墅也可以买啊。” “省省吧,和人家比比有用的,先挣套别墅再说吧。” “咋啦,没有别墅就不能买镇宅之宝了,我就是要买。” “不行。”我的声音提高了十八度。 “不用你花钱。” “你敢!!!” “别吵了别吵了,你们俩天天烦不烦啊。”袁小花见状大喊:“爸爸,你就听妈妈的别买了,别作妖了。” “这怎么会是作妖呢?我就想买个镇宅之宝而已啊。” “爸爸,你还用买吗?咱家已经有镇宅之宝了,你不知道吗?”袁小花忽然转动着眼睛对袁先生说。 “有了?哪呢?”袁先生好奇的问,我也诧异的睁大眼睛。 “就是你啊。”袁小花对着袁先生大声说道。 谢谢大家,再续。 第1章 妁妁其华——我姥姥 我和我大舅坐在公路上,望着公路下面不远的地方,那里颓垣断堑半零不落,野花寥寥草木疯狂,几棵老树孤存独长,还有一条消瘦的小河悄悄的流淌。通红的夕阳照的大地一片金黄,金黄中却尽显寂寞荒凉,夏末的晚风没有一丝燥热,轻轻的捎带着花草的芬芳,拂过。我大舅高秀山点上一支烟,望着不远处的那一片残破,叹了口气: “唉,这哪里是我的家啊,哪里是我的家!我咋找不到我的家了,我的家在哪里啊...”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他手腕上那个米黄色的手串好像也失去了以往的光泽,毫无生机的蜷缩着。 是的,我也找不到我大舅的家了,更找不到我儿时的家,眼前这片荒凉就是我记忆中的整个故乡,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曾忘记的我的老家:辽西川州,县城不大,东南高西北低,县城东边有铁轨,有矿厂,有大山;县城北边坡高谷底,沟壑有序,种满了庄稼长满了树木,青翠葱茏一望无际,我现在就坐在那个曾经青翠蓊郁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一个刚硬的名字叫铁营子,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铁营子村很大,也很美,村子西边较为平坦,河流,菜地,田野,远山,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山水画,河水很宽,清澈见底,终日哗哗流过,那条河有个豪迈的名字叫西河套;村子南头也有一条河叫南河套,南河套也很宽,过了南河套便是矿区,是城里了,我们老家曾经是全国着名的煤矿城市。南河套平日里河水时多时少,时清时浊,南河套的南岸有一座小山叫小南山,山虽不高,但也横看成岭侧看成峰,起起落落各有不同。小南山是由煤渣和泥土经年累月堆积而成,山上长满了灌木开满了花,春夏时节满山绚丽十里芳华。南河套的北岸是长长的堤坝,堤坝不但长也很宽,儿时的我们常在堤坝上面奔跑跳跃,嬉笑耍闹。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我们还在堤坝上搭过帐篷安过家,听过夏季的雨水哗啦哗啦,看过深夜的猫头鹰在夜空中飞滑... 我大舅家就在南河套的北岸,他家的南院墙紧邻着堤坝,他家的那五间正房离堤坝不过七八十米,夏天南河套发大水时,我们坐在屋里,能听见轰隆隆的似万马奔腾的声音。现在,我和我年近八十岁的大舅坐在昔日我们村子东边的轨道上,现在,轨道早已了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屁股底下这条高高的平整的公路,轨道下面的大桥洞子倒还在,却也失去了它往昔的威严,变的矮小和苗条了。我们坐在公路上,望着我们曾经的家,可是,那一切都不在了,那些房子,那些村路,那几口老井,还有那个小庙,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的心一阵惆怅——我只能在记忆里回到过去,回到铁营子村,回到我大舅家,看到儿时的我,我的姥姥,我的姨姥姥,我二姥姥和许许多多的其他: 第一章 我姥姥 我的记忆应该是从一九七七年开始变的深刻起来,那一年我七岁,我每天晚上都盼望着我姥姥的到来,我姥姥的到来,不但能让我在黑夜里有了力量,还能使我饥肠咕噜的肚子再次饱胀起来。那时,尽管我七岁了,却还常常吃不饱饭,也还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爸在遥远的胜利油田,三两年或更长时间才回来一次,我妈带着我和我的两个妹妹前年住在孙姥姥家,去年搬到小丫巴家,今年又来到了周奶奶家。周奶奶住在我们村子中间,她家人口少,房租低,又可以常住,这对于无房户的我家来说最合适不过。周奶奶家东西两间屋,中间一个灶房,灶房的两边都有灶坑,有封箱,我们北方的房子大都是这样的格局。周奶奶家的院子不大也不小,院门朝南开,出了她家的院门再往南是一条窄窄的长长的胡同,胡同的左边是老卜家,右边是我们村的红学站(幼儿园),我就是在红学站里认识了我的名字。胡同的尽头是村里的一条主路,东西向,往东走六七分钟到我大舅家,往西走六七分钟到我二姥姥家,周奶奶家这条胡同正对着的是我们村的大队部,我姥姥那一段时间就在大队部的食堂里帮忙。 我姥姥来我家时大都是在很黑的夜里,她干完食堂所有的活儿,带着她省下的晚饭,有时是一块玉米饼,有时是一个地瓜,还有时是很小很小的一块肉——那于我来说简直比过年还幸福。我那时就像一只饥饿的小鸟,老也吃不饱。我姥姥的脚步临近时,我妈就会点上煤油灯,接着门帘一挑,我姥姥慈爱俊俏的脸庞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往往我姥姥还来不及上炕就从怀里掏出吃的递给我,食物的香味使我困倦的双眼顿时闪闪放光,犹如黑夜里觅食的野猫一样铮亮。今晚,我姥姥给我带来了一块肉,足有兵乒球那么大,顿时,香气四溢,直扑口鼻,我有多半年没吃过肉了,我几乎来不及剥开那层包肉的黄草纸,便一口把肉塞进了嘴里,幸福来的太突然,以至于我的牙咬到了腮帮子我也不觉得疼,我边吃肉边看着我姥姥脱鞋上炕,歪在炕头,我妈递给我姥姥一条手巾,我姥姥边擦着汗边说: “食堂的活儿到明儿个就结束了,正好后天是你二姨的生日,我要去岳家沟一趟,然后到秀叶那看看,有一阵子没去秀叶那了。” “中,你要在那住一宿吗?”我妈问。 “到时候再说。” “给我二姨带点啥不?” “不带,她啥都不缺。” “给秀叶呢?” “煮上几个棒子(玉米)拿着吧。”我姥姥说。 “中。” “姥姥姥姥我也要去。”听到这儿,我急忙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肉,嗦着手指上残存的油香说道。 “你别去了,在家帮你妈看孩子吧。” “不,我要去。”我看看睡在炕梢的我的两个妹妹二月和三月,一个两岁多,一个刚会坐着,她们就是两个屎疙瘩,我可懒得理她们,再说了,一年中只有这一天——我姨姥姥过生日的这一天,我姥姥才舍得给自己放上一天假,约上我二姥姥和我三姥姥一起到岳家沟我姨姥姥家里聚一天,年年如此,从未间断,也只有这一天,我才能有机会跟着她们到处逛逛,我岂能错过,我必须要去。 “后儿个再说。”我姥姥抻过一个枕头,躺下,她闭上眼睛,看上去很是疲乏,我妈则从墙角拿过袼褙,就着昏暗的灯光粘着鞋帮儿,我家的屋很小,夜很黑,豆大的烛光照着巴掌大的地方,浅浅的灯晕忽明忽暗的闪动着,我趴在我姥姥身边,闻着她身上一股油渍渍的烟火味,充满了想象和向往。“秀叶不知道干啥呢。”我姥姥又说。 “是呢,干啥呢?”我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这个点了,也该收拾完了。” “唉,从前大东在,住在婆家还仗义,这下大东走了,往后可没靠头了。” “是啊,没靠头了。”我妈长长的叹了口气。大东是我的姨夫,去年不幸于一场井下矿难,我姨年初时接了我姨夫的班,在矿里的库房工作,早出晚归,很是忙碌。我姨仍和她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小婶子十几口人住在一起,她们家的院子不大,房子也不多,因此,我们每次去看我姨都很少在她家久待。“矿上不是说给秀叶分房吗?” “说是分,谁知道啥时候啊....再说分了房也不容易,出去单过倒是宽敞清净,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还上着班,更连个搭把手的都没了,难啊。” “是啊,难啊。”我妈又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姨家的双胞胎阳阳和明明才刚三岁,我姥姥和我妈时常为她们忧虑着。 “孩子们可啥时候长起来啊....” “唉,要是能有人帮帮秀叶该多好啊...”我姥姥和我妈一句一句的说着,说得满屋子都是忧伤,说的夜色更加迷茫,说的连我也觉得心里堵得慌....墙上的挂钟当当的敲了九下,我姥姥坐起身来摸过她的小鞋穿上——我姥姥的脚很小很小,就像我叠的纸船一样尖小。我姥姥要回自己的家了,我拽着她的袖子不让她走,她走了,我们娘四个的夜更加漆黑漫长。我姥姥说: “该走了,该家去了,明天早上还得起早做饭呢。” “我大妗子也会做饭啊?”我问我姥姥,在我们北方,我们管舅母叫妗子。 “你大妗子一个人忙不过来,那么多活计呢,得走了,明天我再来。”我姥姥不顾我的挽留,下了地,抿了抿头发,抻了抻衣襟,推门出去了。我趴着窗户,看着我姥姥穿过院子,走进胡同,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我妈吹灭了灯,屋里瞬间黑的不见五指,大地真静啊,静的无声无息,静的连风都收起了脚步,连窗纸都屏住了呼吸,连窗下的夜来香也抿住了嘴巴,静的就像一切都消失了,很久很久,才传来几声蝈蝈的低吟,仿佛是在墙角,又仿佛在院外,那声音婉转细微,趁的夜晚缥缈又遥远... “妈,我姨姥姥过生日,你们为什么不去?” “我们不去,那一天,只属于你姥姥她们四个人。” “为啥呢?” “她们想说说心里话。” “啥是心里话?” 我妈没有吱声,她翻个身,响起了轻微的呼噜。 第1章 妁妁其华——铁营子的雷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一年我十二,你妈十岁,你姨七岁,咱家那个住房的——一个妈妈带着她的儿子和闺女,那俩孩子和我们一样大的年纪,她们在咱家住了有三年了。那家住房的手脚不忒干净,晃常儿就趁着咱家没人时过来蒯勺面,抓把米,气的我们没法没法的。那年头都穷,你姥姥一个小脚女人一天天陀螺似的不得闲,干完队里的又干家里的,累的晚上睡觉都直哼哼,你姥爷走得早,我们小也帮不上忙,你说,她家还老悄么鸟儿的过来拿东西,能不让人生气嘛。那家那女的可厉害了,三句话不合就跟人打起来,我们也都不敢惹她,让她们搬走,她们也不搬,房钱一年得欠着咱们三个月的。 那天我们放学回来,从同学那借了一本小人书,我和你妈,还有住房的那家的女孩叫秋芬,我们仨坐在炕上,靠在窗台上看书,那时的窗子是活动的,可以摘下来,我们就摘下了半扇,就着天亮看,我记得我们看的是《劈山救母》。那天有些阴,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书看到一半时,你姨和那家的男孩也跑了过来,那个男孩叫春雷,他俩在窗户外,我们仨在窗户里,我们五个人头对着头,看着看着起风了,俗话说风是雨的头,果然,没一会就下上雨了,雨倒是不大,毛毛丝丝的,我们也没当回事,继续看。我记得就在墙上的挂钟打了四下时,突然间咔嚓一声巨响,一个雷劈了下来,正劈到窗框上,把我们震的整个身子都麻了,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你姨和那个春雷就倒了下去,就在他们倒地的同时,也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一个大火球,足足有一个篮球那么大,忽的一下就窜进了咱们屋,在屋里转了一个圈后,忽的又窜了出去,拐了个弯就上了咱房顶,接着就听哐啷一声,房顶的烟囱让火球削下一半来,紧跟着那火球又像离弦的箭一样,奔着院子南头就冲了过去,那火球叫一个快啊,眨么眼的功夫就把一棵枣树给烧焦了,然后它也灭了,你说把我们吓得啊。过了好半天,我们仨才醒过神来,才看清火球所穿过的窗户框,房檩子,墙,都给燎的焦黑,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子糊爆味。我们定兴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你姨和那个春雷来,我们赶紧跳到窗户外,就见他俩头对头躺在地上,我们对着他俩连喊带嚷,连拉带拽,得有一袋烟的功夫,你姨醒了——那个雷,把你姨击晕了。春雷那小子,却咋叫都不醒,我们害怕了,哭着喊着出去找人,那时,大人们下地干活还没有收工,赶等着一队人马赶回来时,春雷已经断了气。唉!可怜好好的一个孩子!就那么没了...怪到人们总是说: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那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一想起来我这心里就打哆嗦,还好你姨没落下什么后遗症。 真的吗?大舅。对于雷击人这样的事,我听过好多次,电视上广播里也经常提及,但离我这么近的讲述,还是头一回。 那还有假?这样的事我能撒谎吗? 是吗,那后来呢? 后来县里来了人——那件事不光轰动了咱们全村,也惊动了县里,那可是咱们县从建立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县里相当重视,他们派人在咱们家前前后后看了好几天,来来回回测了好多次,左邻右舍的也问了个遍,也没得出个子丑寅卯来——再后来,春雷他家搬走了,听说县里给他家在别处安排了房子,还听说给他妈找了个工作,打那以后我们再没看见过那家人。我大舅说。 是吗? 嗯。 妈,我大舅说的是真的吗?我老是不相信,我不信那个人会在我大舅我妈他们面前被雷劈中,所以问过我妈好几次。 是真的,你大舅说的一个字都不差。我妈说。 第2章 妁妁其华——我姨姥姥家 七月初一,是我姨姥姥的生日,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每年的这一天,我姥姥我二姥姥和我三姥姥都会去岳家沟我姨姥姥家呆一天,几十年不变,而我赶上的话也一定要跟着。 通常这一天早饭后,我的姥姥们便带着我出了家门,往村子东边走去。我们村东高西低,站在村子东头,一切尽收眼底:村舍,河流,田野,阡陌,袅袅的炊烟,起伏的远山,还有蔚蓝的天际,一切美的就像一幅画。我们村子东头有两组火车道,火车道的那一边是连绵不断的大东山,大东山峰峦叠起,巍峨神秘,火车道的这头是我们的村庄,沿着火车道还有一条小路,通向无尽的远方....小路时宽时窄,宽到能过一辆牛车,窄时并排走两个人都费劲,尤其是到了村子前面的桥上,一面是轨道,一面是深渊,不到三米宽的小路总使人瑟瑟发抖。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南,过了桥,穿过矿区,就到了城里,到了我姨姥姥家。我姥姥和我二姥姥三姥姥走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我则跳跃在火车道上,我们铁营子村的孩子,都喜欢跳跃在火车道上,间或趴在铁轨上,听听火车的歌声和距离,或者蹦到铁轨上,展开双臂,任意的奔走,就像杂技演员走钢丝那样从容自如,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木材场,洗煤楼,天桥,一个个被我们甩在身后,再过电影院,集贸市场,就到了岳家沟大桥,桥下往东不到两百米,就是我姨姥姥家了。我姨姥姥家和我姥姥家一样,有着非常大的院子,在我们北方,大多数的院子都很大,只不过我们的房子都建在院子的最北边,而我姨姥姥家的房子却在院子的正中。还没走到我姨姥姥家,就让人眼前一亮:她的家总是有点与众不同,她家院墙上不像别人家或光秃秃的,或插满碎玻璃或拉着铁丝网,我姨姥姥家的墙头上总是五颜六色的开满着密密麻麻的太阳花,热烈芬芳,好像一条彩带在飘扬,她家朱红色的院门虽已破旧,却给人以宽大和厚重,门两侧的小石狮子仰头挺胸,神气饱满,院子里还有一条长长的葡萄架从屋门口一直爬到院门外,形成了一条小小的绿色长廊,长廊下枝蔓青翠,葡萄稠密,一嘟嘟一串串晶莹剔透,伸手可触,葡萄架的东边姹紫嫣红的开着各色花朵,西边绿瘦红肥的长着各类瓜果,蝶飞蜂舞,热闹不已。我姨姥姥早已等在院门口,看见我们,笑靥如花,忙不迭的拉着我们进了屋。 我姨姥姥家的屋子和我姥姥家的也一样,有东屋西屋和小西屋,东西俩屋住人,小西屋放些杂物。我姨姥姥的家里,和我们的家又不一样,她家东西很多,精美且漂亮,我每次来都看不够。她家东屋的地上一排五个宽大厚实的柜子,柜子油润光滑,紫红瓦亮,比我家的又高又大又气派,柜子上依次摆着深红的梳妆匣,细高的烛台,肚大颈长的掸瓶,掸瓶上画着美人,掸瓶里插着绢布做的腊梅,热烈的绽放着,柜子上有唐三彩的骆驼和马,有雪白光滑的毛主席像,还有松鹤共舞的盆景,我姨姥姥说,这些盆景的材料叫战国红,接着是半导体,马蹄表....东西多的我数都数不过来。柜子上方的墙上有一个挂钟,我姨姥姥家的挂钟也和我们的不一样,她家的挂钟里有五个洋娃娃,洋娃娃坐在旋转椅上,终日转个不停,我总想打开钟罩看一看,小娃娃为什么转的那么悠然自得,难道她们不头晕吗?屋里的东墙上还挂着一幅画,一只威风凛凛的黄黑色花纹的老虎正要上山去,好像是听见了我们的到来,猛回头虎视眈眈,威风凛凛,这张猛虎上山图是用丝线绣成的,凹凸可见。画的下面是缝纫机,八仙桌八仙椅,桌子上茶壶富丽茶碗堂皇,炕上,席子光滑炕毯柔软,玻璃锃亮,窗台放光,谁来了都会啧啧称叹。 “六月,来,吃糖。”一进屋,我姨姥姥就掀开柜子,从里面抓出瓜子花生还有糖,装进我的衣兜里。这就是我愿意来我姨姥姥家的原因,新奇开眼界还能满足我的味蕾,花生和糖在我们那个年代在我家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到,而在我姨姥姥这儿,我每次来都能吃到。 “她们呢?”我二姥姥问。她们是指我姨姥姥的儿媳妇我叫做兰妗子的大兰子,还有我姨姥姥的两个孙女水仙水莲和她的孙子水生,她们仨都比我大。 “大兰子上班了,孩子们去她姥姥家了,大后天回来,姐姐,上炕。”我姨姥姥说。 “不上了,给你整的怪脏的,还得收拾,上你屋吧。” “那也中。”我和我的姥姥们又来到西屋,西屋是我姨姥姥的屋,稍小,却更雅致,屋里的摆设和东屋差不多,只不过墙上的挂钟换了样,钟罩里有一棵小树,树上有两只小鸟,每当挂钟打响时,小鸟就会蹦出来跟着喳喳的叫,别提多有趣了。挨着挂钟,也有一幅画,是猛虎下山图,同样威风不可一世。西屋连着小西屋,一把锁锁着一扇小木门,小木门上挂着绣满繁花的门帘,门帘是我姨姥姥绣的,非常好看。 我脱鞋上了炕,炕头已经放好了炕桌,炕桌上放着铜火锅,旁边摆着果酒和汽水,这下,我又可以大快朵颐了。我的四个姥姥进进出出的忙着拿木炭,点火,端菜,我看着她们,她们的个子都不高,挽着同样的发髻,穿着同样的深蓝色的粗布斜襟褂子,一样颜色的裤子,裤腿打着绑带,她们都是小脚,使我总觉得她们走起路来不那么稳当,摇摇晃晃的。我有两个姥姥,我姥姥和我姨姥姥,她俩是亲姐妹,我还有个二姥姥,三姥姥,她们俩和我姥姥是妯娌,同住在铁营子村,关系亲如姐妹。我的故事里,就是我的这些姥姥们和我们的一些杂七杂八的日常琐事,杂七杂八的生活记忆,充满着我的童年。 “上炕。”饭菜都准备好了,我姨姥姥说。我的姥姥们都上了炕,我和我二姥姥三姥姥坐在炕里,我姥姥和我姨姥姥坐在炕边,我姨姥姥戴着金耳环,左手无名指一个金戒指,右手无名指戴一个绿戒指,还有一个黄橙橙的金手镯在她手腕上摇晃。我姨姥姥打开火锅盖,一股热烈的香味扑出来,火锅里的肉,丸子,粉条,豆腐,红是红,白是白,青是青,馋得我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六月,你自己吃,多吃。”我姨姥姥说。 “嗯。”我点着头,大口的吃着。我的姥姥们则倒满了果酒,许下了祝福,从前过往的说着,我知道,一会她们就要说一些心里话了,有些话,连我,她们也要避着... 第2章 妁妁其华——孙姥姥家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孙姥姥家住在咱家下边,她那地势低,又紧邻着南河套,而且以前南河套的堤坝也没有这么高,就是那次大水过后,南河套的堤坝才修的像现在一样坚实。那时孙姥姥家住的还是老房子,她家的南院墙就是河套的堤坝,还不到一人高。那一天晌午,天奇热,孙姥姥的儿子媳妇和孩子都到外头躲阴凉去了,只有孙姥姥一个人在家,那年,孙姥姥六十来岁,眼睛不忒好使了,她收拾完外屋地,上炕想打个盹儿,朦朦胧胧中听见屋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睁开眼睛一看,模糊的看到炕头有个带子在游动,孙姥姥一惊,心说这下完了,莫不是我刚解下的裤腰带成了精,咋还会动了呢?我可不能让它跑了,它跑了,我没钱再买去。想到这儿,孙姥姥二话不说奔着那裤腰带就扑了过去,你别说还挺准,孙姥姥一下子就抓住了裤腰带,可是裤腰带今天咋这么滑呢?冰凉的不说,还有点黏糊的。孙姥姥边寻思边仔细一瞅,妈呀,哪里是裤腰带,感情是条黄黑色的大长虫(蛇),孙姥姥抓住的是长虫的尾巴,长虫受了惊,拼命的想往炕洞里钻——不知道啥时候,长虫在她家炕洞里续了窝。 我们小的时候,常有长虫在家里做窝的事儿,不稀奇,我大舅说。那天,也该着,孙姥姥不知哪来的那么大一股子劲,死死的拽着长虫尾巴不撒手,长虫使劲的往炕洞里钻,她就死命地往外拽,两下里一使劲,没一会儿就听长虫的骨节咔咔响了几下,长虫被拽的脱了节,瘫软在炕上不能动弹。孙姥姥抱起长虫——那大一坨子,你说她也不害怕,也有把子力气,她抱着就给扔到了南河套,她说她当时也没当回事。到了下半晌,长虫苏醒过来了,爬回到孙姥姥家,在她家院子里看了很久,游走了。当天晚上,咱铁营子的上空忽然变了天,就见云起西南,风刮东北,黑压压混沌沌的压了过来,就像罩了个开了锅的盖子一样,憋的人别提多难受了。入夜时候,街上又传来阵阵吆喝声,后来听咱村的人说,是个瘦高的瘸腿老道在吆喝,也不知道那老道打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反正他在咱村大街小巷转了好几圈才走。 老道吆喝的那两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真楚儿的,我大舅说。 “日落西山黑了天,黄风老仙下了山。” 你别说,那天的情景和那两句话还真挺应景,村里看见的人都说,老道前脚走,后脚天就下起了雨,那雨下的才大呢,跟用盆泼的一样,哗哗的整整下了一宿一天,下的大地都浮囊了,第三天早起,雨停了,我们正坐在家里吃早饭,就听见大东山上轰隆隆似万马奔腾的声音,我和你妈你姨知道山洪要来了,我们撂下饭碗就出去了——去看热闹,连带着从水里打捞点东西,山洪会冲下来盆子耙犁木材柜子什么的。我们跑到堤坝上,好家伙,就见那山洪铺天盖地的泄了下来,那次的山洪咋那么大啊,我们十六七了还是头一次遇着,往日的山洪穿过桥洞子顺着南河套直接就奔西跑了。那天不,那天的山洪都要漫上了火车道,打着旋的往下扑,那水头跟动物的舌头一样,舔着咱们村子的边就奔了过来,你说那水头多有劲吧,把我和你妈你姨都扫倒了,然后朝着孙姥姥家就去了。这时候村里人也来了不少,我们也顾不上捞东西了,眼见着大水冲到了孙姥姥家——她家地势不是低吗,眼瞅着那水就灌进了院子,锅碗瓢盆水缸瞬间都飘了起来,我们一看,不好,要出人命啊,她家的四口人都还没出来呢,我和后院你二舅还有几个小伙子,赶紧招呼着从别人家院子翻进了孙姥姥家后院——幸亏她家后院比前院高出半人多来,屋子后墙还有个窗户,我们趴窗户一看,孙姥姥一家正跪在窗台上,邦邦的磕头呢,水都漫上炕了,我们连忙从后窗户跳进去,把她们一个个拽了出来,我们刚出来,她家的房子呼的一下就塌了,家里的一切也都没了,好险啊! 是吗?好好的房子就倒了? 可不!呼的一下就陷在水里了,溅起了好大一片水花。 真的呀,怎么无端端的就塌了呢?你们不奇怪吗? 咋不奇怪,我们也琢磨了好久。我大舅说:后来村里的老人们都说,保不准是那条长虫来报复她们了,也有可能是房子年头久了。 啊?莫非是长虫成精啦?我更好奇这一点。 谁知道呢?都那么说。 后来我问我姨:姨,你当时也在场? 我姨点点头:在,不光我在,你妈和你二舅也在,我们刚把孙姥姥她们拽出来,房子就塌了。 第3章 妁妁其华——我二姥姥 我二姥姥是我姥姥的妯娌我妈的二娘,她嫁过来时,我二姥爷的前妻死了一年了,给我二姥爷留下两个男孩,大的四岁,叫秀文,小的两岁,叫秀武,论排行我叫秀文大舅,叫秀武三舅,我二姥姥嫁过来后,还没等生个一儿半女,我二姥爷也死了,我二姥姥便流着泪守着这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我大舅和我三舅过起了生活,生活的艰辛自不必多说,可是很不幸,秀文我大舅十岁的时候,到水坑里去摸鱼也死了,我二姥姥哭的死去活来,哭的差点就失了明。我还有一个二舅是后院的高秀启,他们和我大舅我妈我姨是亲叔伯兄弟,是一个爷爷的孙子,住在同一个村里。我亲大舅高秀山常常感叹着: “唉!我们老高家的坟茔地是不是没选好啊,怎么上一辈儿的男人都短命,嫁进来的女人都苦命呢,连带着我二姨,怎么就没一个是全乎命啊?”经我大舅这么一说,还真是,我姥爷和岳家沟的我姨姥爷一起跟着从我们城里路过的部队走了,说是去打锦州,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我姥姥二十八,我姨姥姥二十二;我姨姥姥四十八时,她唯一的儿子我的表舅岳福在山上排哑炮,哑炮炸了,我表舅也走了;我二姥姥的男人走时她二十五,我三姥姥的男人没时,我三姥姥刚二十出头。你说说,这老高家的男人早早的都没了,女人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搁谁听了不得是声声感叹阵阵唏嘘呢。可能我大舅说得对,八成真是老高家的坟茔地没选好,指定都选在了背阴里。唉!这可苦了那个年代的女人们,那个年代又不像现在,社会开放包容,男女平等,可以一嫁再嫁。那个年代的女人不行,她们大多数只能从一而终,对着贞节牌坊过日子——大户人家的小姐我不了解,反正像我的几个姥姥这样的没有文化没有家境的农村小脚女人都没有再嫁,而是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们艰难度日。长大后想起这些,我除了心酸以外,时常的感叹着,那个年代的女人,不是用一个伟大就能形容的了的。 “不伟大。”我二姥姥说:“谁这一辈子是那么顺风顺水的?谁都兴许遇上点波折,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摊上了,再抱怨也没有用,日子还得过,你说是吧。”我二姥姥说这话时,把整个上身移过来,头趴在我肩膀上,她的嘴对着我的耳朵,声音细细的,吹的我的耳朵直发痒。 “是。”我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躲,我从小就不喜欢我二姥姥的这种说话方式,不光我不喜欢,我想我们村里人也都不喜欢吧。我二姥姥说话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论她说什么,也不论和谁说,更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着,她都要靠进你的身边——这一点,她和别人不一样,在我们村子,我们都练就了大嗓门,天高地阔,独门大院,我们说话,都是喊: “六月,干啥去?” “大嫂子,你吃了吗?”我们的声音洪亮的能传出去二里地。只有我二姥姥,她一定要凑在你的耳边,她的嘴对着你的耳朵,再用她的手遮住她的嘴巴,用极低的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说: “你到哪去了?” 或 “你吃饭了吗?” 或 “你爸爸来信了吗?”就是这样的家长里短,没有一句新鲜的,她却总能说出一种神秘和惊悚的味道来。 “嘁,又不是电影里的特务,干嘛整的神秘兮兮的。”小时候的我极其讨厌我二姥姥这样说话,尽量躲着她,实在躲不过去时,我就会有意无意的白楞她几眼,或想把她狠狠的推到一边去,可是看着她小小的脚,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满是泥土的裤子,我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我于心不忍。即便现在过去了许多年,我还是不能接受我二姥姥这样和我说话,我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她又往我身边蹭了蹭,抓住我的手说: “难为你们还想着我,每次回来都到家来看看我。”她的声息扑到我的脸上,酥酥的,麻麻的,像小虫子在爬行,我赶忙下了炕。 “呵呵,应该的。”我说。 “看看,这一晃儿她出去都快三十年了,更没嫌弃咱们。”我二姥姥满是慈爱的望着我说,我姥姥在旁则不住的点着头。我妈坐在炕头上,我的女儿在炕上欢快的跳跃着,秀武我三舅则蹲在墙角卷着旱烟,他的鹦鹉趴在他的肩膀上闭目养神,我三妗子去了城里看孙子,一年有半年多不在家。那一年我二姥姥七十七,我回老家看我姥姥时,也顺便去看看她,她的身体还很硬朗,一切农活照干不误。 “三舅,你咋不把这屋子收拾一下?”我打量着我二姥姥的屋子说。我二姥姥的屋子,几十年都没有改变,地面还是以前的泥土地,房顶也是从前的房顶,既没有糊纸,也没有蒙上塑料布,裸露着房梁和檩子,几张蜘蛛网悠然的挂在房角,一根电灯拉绳从房顶垂下来,随风摇晃着。阳光照进屋子里,斑驳的墙面,破旧的窗棂,地上泛黄脱色的柜子和柜上那些似乎从来都未曾挪动过的杂物,看得人恍惚一下子了翻越了时光。墙角处,一张变了色的草纸还贴在墙上,一时间,我竟以为那张草纸在墙上生了根——我小的时候它就粘在那个位置上,至今丝毫没变。 我走过去,揭开那张草纸——我相信它应该换过无数张,我掀开最上面的草纸,果然下面还是一张红纸,红纸上依旧写的是从前的那五个大字: “胡大仙之位。”再掀开这张红纸,底下是一张黄纸,黄纸上也还是画着我熟悉的那只狐女,美目流盼,婀娜娇媚,仙姿飘飘,仿佛一眨眼她就要跳下墙来,和你轻声细语...只是她一条柔软的长尾巴露在了裙摆外,不免扫了人的兴趣,我知道,这狐女是我三舅画的,如今我三舅的画技越发传神,连我也看的心驰荡漾。胡大仙之位的下方,早先的破茶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半新不旧的碗,碗里盛着草木灰,灰上插着几柱香,碗边放着一个苹果两块蛋糕,一下子,我真的回到了从前: 从前茶缸里的香有时候燃着,有时候灭着,茶缸的旁边,春天有两朵野花,夏天摆一些野果,秋天放几个山楂,冬天会供着土豆萝卜,还随时会有地瓜窝头的出现,那多半是我二姥姥舍不得吃拿回来的——我二姥姥不管在外面拿什么“好东西”回家,第一时间一定会供在胡大仙的牌位下,然后双手合十拜了又拜,几个时辰后,等大仙享用完毕,“好东西”才能进入一家人的嘴里。 “不收拾了,你哥哥姐姐他们都出去过了,就剩我们仨了,凑合吧。”我三舅说。 “我哥哥姐姐他们住的远吗?”我问。我三舅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都早已成家另过。 “不远,都在附近。”说也奇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我三舅和我二姥姥长的还挺像,都个子不高,身材微胖,脸膛黑红。 “他们也常回来吗?我有十几年没见到他们了。” “不常回来,都忙。” “哦。”我点点头,听我大舅说,我三舅的几个孩子不是很孝顺,除了回来要钱拿粮食外,几乎很难看到他们的身影。“我二姥姥还供着胡大仙呢?”我又说。 “供着。” “天哪,供了也有三十几年了吧?” “多了。” “这些东西我二姥姥还是先敬完神仙,然后在给你们吃吗?”我看着我拿回来的蛋糕和巧克力不知什么时候已摆在了胡大仙的牌位下,想着过去——过去我二姥姥从来舍不得吃一口,全部留给儿媳妇和孙子孙女们。 “嘿嘿,是。”我三舅笑了,我三舅沉默寡言任劳任怨又心灵手巧。 “我不爱吃,我打年轻时就不爱吃,现在更不爱吃了。”我二姥姥听见了,双手拢在嘴边,呈喇叭状,伸长了脖子对我说。 “二娘,你辛苦了一辈子,忍让了一辈子,啥也没吃上,啥也没落下,现在条件好了,该吃就吃,你能吃多少啊?”我妈高秀枝说。 “年轻时吃不上,现在上了岁数啥也不想吃了。”我二姥姥说。 “可对!现在啥也不想吃了,吃啥也不香,啥东西吃到嘴里都是一个味。”我姥姥说。 “可不是!啥好东西摆在面前都想不起来吃,老了....” “老了...”我三舅的鹦鹉抬起脑袋,也跟着发出尖细的声音。 一阵风吹了进来,吹的胡大仙的纸张唰啦唰啦的响,胡大仙泛起了荧光,我二姥姥赶忙下了炕,站到胡大仙的面前,点燃三支香,虔诚的拜了拜。轰隆隆,远处传来一阵阵打雷声,乌云很快密布了天空,不多时雨点噼里啪啦掉了下来,砸到地上飘起一股烟尘,我以为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谁知眨眼儿的功夫,烟消了,天晴了,火辣辣的大太阳又露出了笑容。 “哎呀,现在连场雨也不好好下,都要旱死了。”我说。我看向窗外,天是干的,地是燥的,院子里,我二姥姥种的黄瓜无精打采,豆角有气无力,墙角的几棵向日葵也垂头丧气,院外斜坡上的庄稼更是蔫头耷拉脑,一看就是饥渴了很久。北方的夏季,原本就少雨,而近几年,更是连一场像样的雨也没有,现如今,下一场有模有样的雨远比过一个有话题的节日还要难。 “是啊,雨水越来越少了。” “二姥姥,你们小时候雨水也不多吗?也像现在一样干旱吗?我记得我小时候还常常下雨呢。” “我们那时候不旱,那时候的雨啊,一下就连了天,河套里的水啊,动不动就冲了田,我们可没少俢堤筑坝,日干夜赶,不像现在,旱的不像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年景也是有轮回的,涝几年旱几年的,常事。” “我们年轻时就旱。”我妈说:“跟现在差不多,是吧二娘,那时候你可没少带着我们求雨。” “可不是!你们那时候干旱,可没少求雨。” “啊,求雨?你们还求过雨?怎么求?我怎么不知道?”我说。 “呵呵,你怎么会知道,那时候你妈也不过十来岁——她们年少时,有些年天旱的厉害,走起路来都灰土狼烟的,河里也没水了,井里也见底了,庄稼也不长了,怎么办,不能擎等着闹饥荒啊,可不就得求雨嘛!” “是吗?怎么求?快给我讲讲?”我顿时来了兴趣。 “我没求过。”我姥姥说。 “我求过,那时候求雨,多半是我带头,你三姥姥也求过几回,但数我求的多,做了好事还能赚口吃的,我爱求——到人谁家求雨去,都能给疙瘩地瓜窝头啥的,我带着你妈她们,年年都得求两回,隆重着呢,呵呵,这么说起来,好像就在眼巴前儿一样。” “是呢。”我妈说。 “啊,是吗?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呢?” “都是老黄历了,多少年不求了——破四旧的时候都给破了,打那以后就再没人求过了,是吧?。”我二姥姥对着我姥姥说。 我姥姥点了点头。 第3章 妁妁其华——求雨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求雨可是件大事,在咱这地方,求雨分两种,一种是队里组织的,规模大又隆重,参与的都是男的,另一种是私下组织的,各家各户的走,规模小,人又少,也没啥热闹看,参与的都是女的,我们都不稀罕那种求雨,管那样的求雨叫小求雨。我们只看重大型的求雨,那才是真正的求雨,跟过节一样隆重,一般真正的求雨是在初一或者十五的早上,小求雨则错后一天,而且是在晚上。 真正求雨的这天早上,天不亮人们就起来了,大连长二连长,吹喇叭的,敲锣打鼓扭秧歌的,看热闹的,一股脑都涌到村子东头高大爷爷家门口,为什么要到他家呢?因为他在咱村年岁最大,资格最老。高大爷爷头天晚上就用胰子洗了澡——不光是高大爷爷,还有抬门板的四个小伙子也洗的香喷喷光亮亮的。 当第一缕阳光出来时,高大爷爷走出了家门,高大爷爷这天穿的干干净净的,胡子也刮了,皱纹也展了,背也不驼了,他坐到门板上——那门板就是普通的大门,现从队部的门上卸下来的,但是今天它又和往常稍有不同,今天它裹上了红布扎上了花,看着就喜庆。高大爷爷在门板上坐好后,人们又端上四盘子菜和一壶酒来,还有一个酒盅,都放到高大爷爷身边,所有的这些都是提前预备好的,费用也是公家出,等到菜和酒放好后,大连长就点上一挂小鞭炮,噼里啪啦的放起来,放完鞭炮后,喇叭一吹,鼓一敲,求雨就开始了。四个小伙子抬起了门板子,沿着前街往西走,高大爷爷在门板上正襟危坐,目视远方,扭秧歌的跟在后头,我们围在两旁,呼啦啦的扬起一片尘土来。没走几步高大爷爷便开始念念叨叨的说起来,具体的说些什么,我们也听不大清楚,好像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玉皇大帝快显灵, 下场大雨救百姓, 我今奉命来磕头, 雷公电母要执行...什么的。 人们吹吹打打扭扭唱唱一路来到西河套边的龙王庙——我们小的时候,西河套边有一座龙王庙,不大,里面供着河龙王,我们在龙王庙前停下来,把酒菜摆到龙王面前,呼啦啦跪倒一片,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诚心的恳请老天爷雷公电母河龙王赏场雨,高大爷爷的头都磕破了。赶等着祭拜完毕,高大爷爷再次坐到门板上,酒和菜也重新端上门板,求雨的队伍又顺着后街往回走,这样围着村里绕三圈才算完毕。 高大爷爷重新坐上门板子后,就开始吱吧一口酒吱吧一口菜的吃起来——敬完了天地神,那四盘子菜需要高大爷爷帮他们吃掉,高大爷爷边吃边喝边念叨,继续求雨。我们继续跟着,也继续眼巴巴的瞅着他吃,那菜可都是些硬菜啊,猪头肉,烤鸡,炸带鱼,腌鸭子,我们平时哪见过啊,光听菜名就流了一嘴哈喇子。再看高大爷爷,不大一会儿就红光满面,满嘴流油——他连吃带喝可捞着了,谁平时吃过这么多好吃的,我们就是年五更后晌也见不着这些菜啊,就连咱们村里最趁钱的地主家,我觉着也舍不得这么吃啊!何况是我们!我笃定高大爷爷也就是在求雨时才吃上一次。于是高大爷爷祈祷的声音越来越小,吃喝的声音越来越响,没多会儿,那菜就见了底,馋的我们,哈喇子掉了一路。 哈哈哈,每每听到这儿,我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想想那场面就觉得滑稽,我问我大舅: 那岂不是谁都想坐到门板子上求雨啊? 那是自然,有吃有喝还受人尊敬,当然想。 那求来雨了吗? 没有吧。 一次都没有? 我记得没有。 那下次还求吗? 当然求啊。 求不来还求什么? 不求不会下,求了万一下一场呢? 哈哈,那都是迷信,我说。不过高大爷爷可合适了,他是不是老鼓捣你们求雨啊,这样他就能老吃好的了。 那倒也不是,求雨他说了不算,那得阴阳先生给定日子,或初一或十五的,而且一夏天多说求上两三回,年景好的时候一年也不求一回。 哦,还这么正规? 那是,隆重着呢。 哈哈,大舅,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坐到门板子上求一回。 那不中,你们女的,肯定不中,况且你寻思在那门板子上坐着那么舒服呢?不是,巴掌大的地儿还得摆上四菜一壶酒,还得跟上扭秧歌的节奏走,晃晃悠悠左颠右颤的,那时候路又坑洼不平,整不好就兴许掉下来,高大爷爷就掉下来两回,差点没摔死,半拉月没下来炕。 哈哈哈,我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好么样的,他怎么会掉下来呢? 不是说了吗,门板子小,坐着他,摆着菜,放着酒,四周也没个围挡,抬板子的又没个轻重,他年岁又大了,有两回喝多了,他自己个从门板子上张了下来,半天都没醒过来,可把我们吓坏了,我们又是按胸脯子,又是掐人中的,折腾了一下午,高大爷爷才缓过劲来。 哈哈哈...我大舅每讲一次,我都乐的前仰后合,每次都好像我也身在其中一样,听的多了,我的眼前时常出现求雨那一天的画面,我仿佛看见,我也咧着嘴,迈着腿,跟在吵嚷的人群中,朝着西河套跑去... 第4章 妁妁其华——老卜家 我儿时的故乡,非常美,就像一幅水墨画,一大早,红彤彤的太阳就挂在半天空,照的青山绿花木红,村庄亮万物灵,鸟飞雀闹牛儿叫,孩童嬉笑黄狗跳,真好像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一个样。吃过早饭,我迫不及待的要到我姥姥家去,我姥姥家院子大,姐妹多,我童年所有的欢笑和快乐都来自我姥姥家。出了我家的院门,再穿过长长的胡同,便是村里一条东西向的主路,路面比较宽,也比较平整,路两边有房舍,大队部,小卖部,红学站(学前班),粮食加工厂,犬牙交错的立在两旁。我往东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我大舅高秀山和我三舅高秀武朝我家这边走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铲子刷子还有两片薄木板。 “大舅,三舅,你们干啥去?”我问。 “给你卜大姥姥家干活去。”秀武我三舅答。秀武我三舅常年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衣裤,上衣塞进裤子里,腰间系着根麻绳儿,绳上挂着个葫芦,葫芦手掌大小,光滑水润,这个葫芦是用来装酒的,我三舅可以不吃饭,也可以不喝水,但他每天都要喝酒,他的酒多数是我二姥姥酿的,少数是买的,也有时是和别人强行讨来的,对于后一点,我们村的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他,贬低他,但他丝毫不在乎。我三舅的肩膀上还站着只鹦鹉,比鸽子略大,全身通黑,额黄嘴红,这只鹦鹉跟了我三舅十多年了,鹦鹉不光是我三舅的酒友,更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假若谁平白无故的对我三舅翻一个白眼,鹦鹉便会气愤的大叫着人家的名字以示警告,若是有人骂我三舅几句,鹦鹉立刻朝对方吐着唾液,更有不服气的人,假装推搡我三舅几下,那可了不得,鹦鹉发了飚一样对着那人又抓头发又嗛手腕的,有时候连我三舅都拉不开,所以,我们村里人轻易的不招惹我三舅。当然,老实厚道的我三舅除了喝多了酒以外,是个极好的人,怎么会有人招惹他?葫芦和鹦鹉是我三舅的宝贝,他们仨如影随形,走到哪都没有分开过。 “哦。”我听了,也赶紧调转方向,跟着我大舅我三舅来到老卜家。其实老卜家就住在我家的前面,我趴在我家的窗台上,有时都能听见她家传来的说话声,但我没怎么进去过,我有点怕她家。她家的房子非常的矮,好像我姥姥家的鸡窝一样趴在地上,她家的东院墙和别人家共用,院墙上用红粉刷了七个大字: “毛主席万寿无疆。” 卜大姥姥家的西院墙是我每天回家的必经之处,她家的西院墙也非常的矮,刚没过我的头顶,低矮的墙头上,南一簇杂草北一撮野花,倒也长的青翠灿烂,我时常踮起脚扒着她家的院墙往里看,她家的一切便尽收眼底:卜大姥姥家院子不小,也算整齐,东边茄子黄瓜和柿子,西边豆角辣椒和萝卜,院中间的晾衣绳上常年搭着几件破旧的衣衫,晾衣绳拴在两棵桃树上,桃树终日百无聊赖的站在墙边,待到开花时节,倒也芳香绚烂。卜大姥姥家的屋门总是半关着,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对联已失去了原有的底色,但两行大字还苍劲醒目: 上联是:一脚踢出穷鬼去 下联是:双手迎接幸福来 每次我回家,走过卜大姥姥家的西矮墙,我都会站在墙边看半天,我总觉得她家和别人家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出来,可能是她家太静了,静的好像只有风吹过,雨来过,生灵们光顾过,静的就是有袅袅炊烟升起的时候,也感觉不出来生活的气息来,仿佛那里只是在一日三餐时忽然的莫名的冒出了一股烟而已。 卜大姥姥平日不大出屋,还没有她家院子里的耗子出来的次数多,她家院子里大白天的也能看见耗子,只不过那耗子也是静的,缩在墙角,只眨动着两只眼睛,倏地出来,又倏地钻进洞里。她家院子里还经常会游出蛇来,或挂在柿子秧上,或趴在墙角,也是半晌都不动一下,看着和假的一样,反正,我每每走过这里,就觉得她家好像多年没人居住的感觉。 卜大姥姥家只有母女两人,卜大姥姥和她闺女香香,听我姥姥说,卜大姥爷也是跟着部队打鬼子走的,也是一走就杳无音信,卜家大姥姥为此哭的眼睛几乎失了明,走起路来双手在前面摸索着。卜大姥姥的闺女香香我叫做大姨,她看上去比我妈小不了几岁,平日里大多时候少言寡语,但一有人从她家门前经过,恰巧又被她看见,她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从我记事起,卜大姥姥家好像就没有男人出现过。 我跟着我大舅进了屋,卜大姥姥家屋里很暗,也很简陋,黄泥巴地,黄泥巴墙,黢黑的灶台,破旧的水缸和碗橱,碗橱上摆着两双筷子两个碗,还有几个盘子,里屋也不大,窗户上糊着纸,昏黄黄的一片,炕席只有半面,被子也只有两个,松垮垮的堆在墙角,卜大姥姥坐在炕头,她正编着柳条筐,听见我们进来,她说: “是秀山和秀武吗?” “是,大姨,我们俩来给你抹抹房顶。” “来,先炕上坐——是六月也来了吗?”卜大姥姥摸索着下了炕,别看她眼睛不大好使,耳朵可是非常的灵敏。 “是,大姥姥,我也来了。”我说。在我们这个村里,年纪和我姥姥相仿的,我都叫姥姥,年纪和我妈相仿的,我都叫姨,年纪和我大舅差不多的,我又都叫舅舅,用我大舅的话说,我就像生活在母系社会里。 “不坐了,我们来看看哪漏了。”我大舅和我三舅抬起头看着房顶,鹦鹉也抬起头看着屋顶: “露天了,露天了。”鹦鹉说。我三舅的鹦鹉什么话都能听的懂,什么话也都会说。我也看向房顶,卜大姥姥家的房顶上漏了好几个洞,有大有小,有圆有长,有的洞应该破了很久,都有茅草长进了屋里,阳光一会儿从这个洞里射进来,一会儿又从那个洞钻出去,亮闪闪的好像我们玩的万花筒一样,使人感觉整个房屋里,只有这几个洞是亮的。 “香香我大姨呢?”我问卜家大姥姥。 “八成地里薅草去了。”卜家大姥姥揉着她红肿的眼睛说。 “哦。”听到香香我大姨不在家,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可不希望香香在家,那样我一分钟也不能待下去,香香是个精神有点不大正常的女人,大人们都说她半疯半傻,也有人不同意,说她既没疯也不傻,只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不信你看,香香知道每天按时按晌下地干活,干活时不偷懒也不耍滑,据说农活干的也不错,除草时绝不错铲一棵庄稼,上粪时也不会淹死一根麦苗,秋收时分得清谷子和黍子,工分少了,也知道和队长去争去要,怎么能说她傻呢?可是,一但有人经过她家门前,这个人的衣服上如果有衣兜,或者他背了一个包,恰巧又被香香看见,她便变的异于常人了——香香会快速的跑出院子拉住这个人,不管这个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香香都不由分说的翻遍他全身的口袋,一个都不能落下,即便这个人从她家门前已经走过了八次也不能逃脱。假使这个人又有衣兜又背了包,那香香可就更忙了,她会先把包抢过去,往地上倒个底朝天,边翻边问: 你干啥去了? 为啥装了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哪来的? ..... 查完了背包掏衣兜,还是边掏边问,还是问的那些话,香香一边问,一边听着回答,她问的仔细,听的认真,你可千万别想对付她欺骗她,那样只会瞎耽误工夫,真的,你若敷衍一句,她立即就会指出来,比如她问: “你去高秀启家干啥啊?” “不干啥。” “不干啥去他家干啥呀?” “就是不干啥?” “不干啥去干啥了?!说!”香香会立即站直身子,双眸犀利的盯着你,她咄咄的目光逼得人不自觉的倒退好几步。 “就是去借把镰刀。” “镰刀呢?” “我妈拿家去了。” “刚刚你为什么不说?” “忘了。” “撒谎,你就是想欺负我。”香香开始不依不饶,她暂停了翻包,抓住你的手腕,询问你为何要骗她,难不成拿她当傻子疯子吗?这时她的目光一改凌厉,而是充满了委屈和心酸,祥林嫂一样叨叨起她的不易和好心,让你又后悔又自责,你想逃走——不行,香香的手像钳子一样牢牢地夹住你,使你无法挣脱,无路可逃。反正我们如果有事时,绝不和香香撒谎,我们耽误不起那功夫。 香香翻完包,倒也不要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吃的,用的,玩的,花手绢,红头绳,粮票,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看了又看,查了又查,如此反复,直到她满意为止,最后她再一样一样把翻出来的东西吹干净放进包里,客气的和人说走好才算了事,没有一个人能躲的过去,除非你没有拿包,衣服上也没有兜。又或村里来了个陌生人,被香香看见了,那他可要倒霉了,而我们,就有大戏看了——香香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拉住陌生人又查又问,一问问出去三里地,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八代都要查个清楚,我们则跟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加上几句我们感兴趣的话语,直把个陌生人折磨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感觉。 闲来没事的我们村里的淘孩子,当然也包括我,隔三差五便相约把衣兜装的鼓鼓囊囊,故意走到香香家门口,晃来晃去以吸引她的注意,引她出来后,我们又故意躲躲闪闪或快或慢的走开,逗的香香发了急,一路追着我们小跑,边跑边喊,边喊边求,看着她累的气喘吁吁,蓬头炸毛的样子,我们开怀大笑。更有甚时,我们几个孩子分头跑开,急的香香东窜几步,西追几米,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胡乱的扑腾,直到她扑腾不动为止,乐的我们都岔了气,更有甚时,逮不住我们的香香,夜晚会来家里翻包,直翻的月上当空为止....儿时的我们,常常以此为乐。香香的记性非常的好,再逮住我们时,她仍会拽着我们的胳膊,严厉的问: 你前天为什么跑,是在逗我玩吗? 你们兜里鼓鼓囊囊的,装的是什么? 赶明个我还要告诉你家大人去,你们这是欺负我。 .... 我们一点也不怕,只觉得她好笑,因为香香大姨从来没骂过我们,更不要说打,就是我们勾引着把她的鞋都跑丢了,下次她抓住我们时,也只是手腕上更用点儿力,或者更仔细的翻着包而已。我们常常看着香香埋怨和责怪的眼神兴奋不已,也常常因为把她捉弄的狼狈不堪而发出朗朗的笑声,那笑声传的很远很远,惊得鸡鸭都四处逃散.... 第4章 妁妁其华——香香大姨奇遇记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香香是怎么失常的呢?那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有一天,我们六七个人被分到了大西边的地里锄草,那块地离咱村还挺远,站在那块地头,能看见坡下的黄仗子大庙,还有大庙后头的那片坟茔地,那片坟茔地也跟一个个小山头似的连成了片,你说怪不怪,虽然它也被杂草和野花覆盖着,但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儿凄荒。那时候没有汽车,没有高楼,也没有那些加工厂,到处是一片古朴和原野,你别说,虽然凄荒,可比现在看着舒坦。我记得那天下半晌,太阳红的像要滴血,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红的太阳,也没想到几分钟后会遇到那样的事,我大舅说。 那天傍晚快收工的时候,香香和你姨你三妗子她们仨到地头的沟里去解手,我记得那沟不算长,也就百十来米,也不算深,能有个四五米高,沟里头长着山枣树,黄刺玫,蒿蒿草,黑黝黝,还有各种各样的野花,东一簇西一丛的蓊蓊郁郁,香气四溢。我们平时解手也都在那沟里——那时候也没有便厕啊,就是现在,你看哪块地里有便所,所以田间地头石头后,走到哪就在哪解决。 她们女的到沟里去解手,我们男的就坐在田垄上抽烟,看夕阳,可以说烟刚刚抽完,还没来得及掐灭,忽然间就看见打东边的山上一前一后快马流星的来了两股龙卷风,那龙卷风才怪呢,仿佛是长了眼睛一样,冲着我们就飞奔过来,瞬间就到了地头——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见龙卷风,晃常就来那么一股,大的跟电线杆子一样粗,小的跟锄头把儿那么细,打着旋儿盘旋着,带起地上的沙土,纸片,草沫子胡乱的刮着,刮着刮着也就散了,前后不过两分钟,我们还常追着它跑;还有一种龙卷风,和前头那两种不一样,它没有什么具体形状,既不高粗,也不笔直,而是打着螺旋,又轻又灵的擦着地面往上旋转,转着转着也就不见了,我们管它叫鬼阴风,你若仔细看看这鬼阴风,真好像是个鬼在那扭着身子跳了几步舞,又好像要凑到你眼前说几句悄悄话似的带着魔性,见了这样的鬼阴风,我们都躲着走,因为老辈们说它不吉利,是在招魂儿呢,不过那些龙卷风都小,也没什么伤害性。可那天的不一样,那天的龙卷风又粗又高,威武又狂野,卷的地上的石头瓦砾树枝子四散飞扬,刮的周围都黄了天,我们都吓了一跳,觉着那不是风,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两个孔武有力的巨人一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风的前头,还有两只是狗啊还是狼啊拼命地在逃,因为太快也远,我们都没看清楚,但肯定,那风是在撵那两个东西。眨眼的功夫,它们就到了沟旁,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噗通噗通几声响,它们一起跳进了沟里,就在同时,下去解手的你姨和你三妗子上来了——香香不知道为啥没上来,随即,风在沟里发了威,打着旋儿的旋转着,扬的沟上飞沙走石一片混沌。 我们赶紧腾腾腾的跑过去,往沟里一看——昏昏糟糟的啥也看不清,我们正迟疑着要不要下去找香香,一股风就扑了过来,把我们扇出去老远,慌得我们赶忙抱住了脑袋趴在地上,接着就觉着天暗了许多,地昏了许多,沟里传来劈哩扑隆的响声,恍惚还伴着香香的一两声呼叫,我们也没敢动弹。 约么又过了两三分钟,风止了,天亮了,声音也没了,我们这才站起来,又跑过去,沟里一片狼藉,树木花草东倒西歪,叶子花瓣到处都是,我们赶紧下去,边走边看,凭直觉,我们肯定沟里出了事。果不其然,背阴的坡上死了一只大胖狐狸——我们起初还以为龙卷风追的是狼。我们在底下喊着香香的名字,找了几圈,喊了几圈都没有,我们以为香香让风给刮走了,天都快黑了,我们才听见有细微的声响,于是我们顺着草沫子树叶子的走向再次寻了过去:这回才看见,一簇黄刺玫的底下,香香你大姨正趴在那瑟瑟发抖。我们急赤忙慌的把她扶起来,正要问问她是咋回事,一只狐狸突然从她身边站了起来,吓了我们这一跳,好家伙,就见那狐狸灰头土脸,惊恐万状,它身上流着血,头上还顶着一张肮脏的例假纸,哆哆嗦嗦慌里慌张的四下张望着,看见我们,它也吓了一跳,我们彼此都定性了半天,狐狸才顶着那纸飞快的跑没影了。 我们这才连喊带叫,连背带抬的把香香弄回了家,打那以后,香香你大姨就有点魔怔了。后来听村里的老人们说,是香香救了那狐狸一命——那个例假纸是香香刚刚扔的,那几天,正赶上她来例假,你三妗子说香香就把那例假纸四仰八叉的扔在了地上,正好被狐狸捡起来用上了。老人们都说例假纸是最污秽最阴私的东西,它能冲阳气又能护阴气,没有一定道行的仙家还真没办法对付这个,那只狐狸就是顶着例假纸才躲过一劫的。狐狸是躲过了一劫,香香你大姨却受到了惩罚——人们都这么说,后来咱村里人带着香香断断续续的看了好几个医院也没好,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姥姥说: 所以你们在野地里憋不住要解手时,可得要先大声的咳嗽几下,算是对周围生灵的一种招呼吧,以免冲撞了它们,也以免它们惊吓到你们,尤其是晚上;还有你们女孩子,赶上来例假时,一定要把用过的例假纸卷起来,扔到隐蔽的地方,或者整点土坷垃杂草沫的给盖上,可千万别随处乱扔,那样对自己不好,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你们都记住了? 记住了。我们点点头。 姥姥,香香我大姨真是那么魔怔的吗?我几次问我姥姥。 我姥姥点点头:以前她是正常的,确实是在那以后她有点魔怔了,村里的老人们也都这么说。 第5章 妁妁其华——我二姥姥(上) 一说起我的老家铁营子村,我总是会想起萧红在她的小说《呼兰河》里描写的她的童年,她的家乡,她家乡的风土民俗,庭院街市,人情往来和东二道街上那个大水坑。我们村子和她那里很是相像,也有一些一模一样的市井,一些一模一样的人群,还有一个和东二道街上孪生兄弟一般的大水坑,这就使我常常想,大抵那个时代的农村和那个时代的农村人都相差无几。我们村里的那个大水坑,就在后院我二舅高秀启家墙后,水坑很大,水也很深,我小的时候,它很清澈,里面有鱼有虫有水草,夏秋季节我们经常在里面洗手洗脚甚至洗澡,冬季它便是天然的滑冰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水坑慢慢变小了,浑浊了,却也放肆了,还动不动就耍起脾气来,要么把东家的鸡吃了,要么把西家猫吞了,要么有猪被淹死了....可能是它渐渐失去了美丽的容颜的缘故吧,我常想。 是的,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屎马尿死耗子也悄悄的出现在水坑里,难闻的气味日渐一日的弥漫起来,尤其一到下雨的时候,水坑里的水还会携卷着里面的存货翻上来,乌糟糟臭烘烘流淌的到处都是,着实难看,也着实肮脏,它不光挡住了我们去往四方的脚步,也挡住了人们原本的好心情。于是,有聪明的村民便在水坑四周放些石头,以供雨天或泥泞时行走方便,渐渐的,石头越垒越多,水坑旁越来越乱,害的人们时不常的就绊个趔趄或摔个跟头,谩骂便也随之而来。我也曾像萧红那样常常想:为什么大人们恨水坑骂水坑,却不想把它重新整理干净?又或者干脆把它填平呢?难不成留着它还有用? “有用。”我姥姥说:“早先,水坑是个蓄水池,我们年轻时浇地浇田抗旱保庄稼,它可起了大作用,怎么能填了呢,万一哪一年再干旱,那可就失去了救命的水啊。” 哈哈,我听了只是不屑,我们小的时候,雨雪是常客,常常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且一下就是几天,咋会缺水呢?再说了,我们村子南边有南河套,西边有西河套,河水终日哗哗流个不停,北边还有好几条小溪潺潺经过,村里的水井一年四季也都满满盈盈,怎么用都用不完,还非得需要留一个蓄水池?我不信。再说了,如果真的干旱了,哪哪都缺水,水坑里还会有水吗?骗谁呢!就是大人们懒,不想干,我常这样想。 不过一说起下雨我就激动,我们小的时候,雨水勤,养分足,雨后的草丛里树根处到处积满了水,没几天,水洼里就生出许多小鱼小虾来,活蹦乱跳,体力充沛,喜得我们赶紧拿盆找罐逮鱼摸虾,忙的不亦乐乎。可是后来,我家乡的河水日益干涸,河床裸露,杂草丛生,半年也不见有水流过,那个水坑也逐渐的萎缩消亡了。还有那些伴着我们整个童年的,给了我们无限快乐的亲密无间的小伙伴——小溪小河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去不返,到现在都不曾寻到它们的踪迹,我想或许有一天,连它们美丽的名字一同都会被世人遗忘,也会被世界遗忘吧。 我二姥姥有两次寻短见就是跳了我们村的大水坑。 “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被救上来的我二姥姥嘴里吐着乌水,喃喃的说:“活个啥劲啊。”我们都在旁边惊恐的看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寻短见,也不知道她为啥要跳水坑,我们村的人寻死都是跳井,只有我二姥姥两次都往水坑里跳。大人们说: “八成是因为她死去的大儿子秀文在水坑里招呼她呢,所以二婶子才要跳水坑。”可是,淹死秀文我大舅的那个水坑,离我们村很远呢,而且,秀文我大舅死了很多年了,人们差不多已把他忘记了,若不是我二姥姥跳水坑,谁又会想的起他曾经的存在呢?大人们又说: “八成水坑都是相通的,地底下怕是有暗河连着,所以秀文又游到了这里来找他妈,不奇怪,就像狡兔有三窟一样,水下是四通八达的。”说的我们直打冷战。我们村的这个水坑也很深,没过了我二姥姥的头顶,她被救上来时,浑身湿淋淋的打着冷颤,她躺在地上,圆润的身体更加粗胖。 “有啥想不开的,又要跳水坑?” “是呢,二婶子,你这又是咋的了?”人们劝阻着,询问着。 “咋的了,是不是又和秀武他媳妇打架了?”有人回答。 “唉,准是,立英可不是好惹的。”立英是我二姥姥的儿媳妇,我的三妗子。 “可不!看着立英手不能拿肩不能挑的,平时也总是乐呵呵的,一打起架来,虎着呢。” “谁说不是呢,唉,秀武也有毛病...” “是啊,秀武也有毛病,那么好的一个人,遇上酒,咋就变了样呢?” ...... 我二姥姥其实是个爱说爱笑爱热闹的人,她和谁都很亲切,和谁都有拉不完的家常,平日里不论遇到谁,她都要走上前去,拉着人家说上一会儿,就连和我,也是说起来没完没了: “六月,你过来。”看见我,我二姥姥通常是招招手,嘴巴蠕动着,好像不发出一点响声,其实我知道她只是声音太小而已。我假装没看见,我最不愿看见我二姥姥,我不喜欢她趴在我的耳朵边,蚊子一样嗡一声嗡一声的,可我老是和她不期而遇。 “六月,你过来。”我二姥姥又向我招招手,我只好走到她跟前,她低下头把热乎乎的嘴趴在我的耳边,说: “你妈在家吗?” “不在。”我后退一步摇摇头,她又近前一步,伏在我耳边: “她干啥去了?” “捡煤去了。”我扒拉开她的手,又退后一步摇摇头。 “周奶奶在家吗?”她再次迈着小脚,上前折磨着我的耳朵,我的耳朵直发痒,好像里面有几只小虫子在来回的爬行。 “不在。”我白了她一眼,不耐烦的把头扭向一边,周奶奶是我家的房东,年岁和我二姥姥差不多。 “这孩子,就不爱搭理我....” 我又白了她一眼,转身跑了。我说不上为啥不喜欢我二姥姥,按说她对我真不错,每次见了我,都高兴的招呼我,每每看见我和同伴们吵架,她都会毫不犹豫的向着我,假若她手里有一捧刚摘下的山枣,也会第一个先给我,时不常的她还会给我编个花环拧个柳哨,做个巴掌大的草篮子,蛐蛐笼更是少不了,可,怎么说呢,我就是不喜欢她。我二姥姥无论从相貌到身材,都不抵我姥姥和我姨姥姥,也抵不过我三姥姥。我姥姥和我姨姥姥轻盈婀娜,白皙明亮,我二姥姥则丰腴壮实,圆盘大脸,脸上还有着北方人少见的红二团,她也盘着发髻,但她的发髻上常年挂着灰尘和草芥,还有那么几缕头发终日飘浮着,要造反一样,不像我姥姥和我姨姥姥,总把乌黑的头发梳的整齐光亮,根根有序。我二姥姥也整天笑呵呵的,但她的笑容里缺少了色彩,暗然无光。 “我二姥姥真膈应人。”我有时对我姥姥抱怨。 “她怎么膈应你了。”我姥姥问。 “她老是趴在我耳朵上说话,喷的我一脸吐沫星子。” “这孩子,还会挑毛病了,她那是耳朵有点背了,听不大清。” “才不是呢,她在我姨姥姥家咋不这样?”我反驳我姥姥。我说的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二姥姥只有在我姨姥姥家时,或者只有在离开铁营子时,她说话才正常,才不趴耳朵,而且也只有那一天我二姥姥才会换身干净的衣裳,头发上也不会有尘土和草叶了,我都注意好几回了。 “呦,这孩子可不得了,小小年纪就长了心眼儿,糊弄不了了。”我姥姥半是埋怨半是宠爱的看着我。我姥姥长的可比我二姥姥好看多了,细腻的皮肤,黝黑的头发,弯弯的眼睛,洁白的牙齿,一笑起来,周身上下充满了阳光。“她哪有啊,她那是耳朵一时好一时坏,听的不全了。” “那她和咱们去我姨姥姥家的时候,走一路也没趴耳朵,而且,她还从我姨姥姥家抓了一把糖回家,我都看见了。” “呦呦,这孩子成精了,看的这么仔细,那是你姨姥姥让她拿的,让她带回来给大成他们吃。”我姥姥说,大成是我二姥姥的孙子。 “哼,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我不服气的歪着头。 “我二娘也是,不怨孩子们看不上她,就连我,有时候也生气。”我妈说:“前儿个我蒸了锅两掺的馒头——棒子面里兑了少许的白面,我寻思给孩子改善改善,孩子们半个多月没吃口细粮了,都馋坏了。没成想这馒头刚下锅,我二娘就来了,她八成是闻着味来的,就在我这左一句右一句的说啊说啊,我早就看出她的心思来了,她就是想要个馒头,唉,我自己还舍不得吃呢。有什么办法,等馒头出锅了,我给了她一个,她这才走。你说说,这馒头要是她吃也行,她那么大岁数了,一辈子没吃上口热乎的,更别说吃口好的了。她吃,我倒是高兴,给她三个我也不心疼,可我二娘那叫啥事啊,一路颠回家先供起来,供完了就分给我三嫂子和孩子们吃了,连我三哥都不给一口,她自己就更别提了,连个渣儿也捞不着,想想我就生气。” 第5章 妁妁其华——我二姥姥(下) 我姥姥微笑着: “心尖儿都是往下长的,每个人都一样,你也跑不了,你不用生气,你想啊,孩子们要是吃不上,你二娘能咽进去吗?” “孩子们吃就算了,我三嫂子还跟着抢,有她那样的吗?我三哥还没吃着呢。” “你三嫂子身子弱,吃一口就吃一口吧,她能吃多少啊,况且你三哥也缺不着嘴儿。”我姥姥说。 “哼,她那是吃一口吗?我看回回数我三嫂子吃得多,你看她那俩眼一眯楞,管过谁啊!这么些年了,她让过我二娘一口吗?没有!她惦记过我二娘一回吗,也没有!白瞎我二娘那么心疼她,她还老和我二娘干架,啊,来不来的还动上手了,也不怕折了寿,要不是她,我二娘能去跳水坑嘛?” “呦,你可别跟着瞎说,你三嫂子那能是竟意儿的吗?他们两口子打架,你二娘上去拉去,慌乱中划拉着两下也是保不准的,再说了也不能都怨你三嫂子,你三哥喝点酒就不是他了。” 我姥姥说得对,这件事上也不能全怨我三妗子,要是我,我也得和秀武我三舅打架,我三舅嗜酒如命,是我们这里有名的酒蒙子,但凡闻到点酒味他就挪不动脚步,就在前几天,我大舅还说: “我三哥那才丢人呢,昨个我跟他到海锋大队干活去,干完活队里安排了一顿饭,这不,我三哥喝的当时就尿了裤子,把我给臊的,头都抬不起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说,那么大的人了,那么大的一泡尿,把别人都熏走了,他还在那喝,我咋劝都不中,他就是拿着酒瓶子不撒手,气的我啊真想给他两拳!你们不知道,队部的人都用啥眼光看我们,我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啊,就连他那只鹦鹉,也喝的趴在他的肩膀上直返沫儿,这人丢的!!!”因为这,我三妗子常常和我三舅吵架,吵着吵着就动了手,动了手就失了轻重,失了轻重我二姥姥自然就会去拉架,拉扯中难免会挨上几下,于是就有了她跳水坑的那一幕。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三嫂子也不是那省油的灯,她没茬还故意找呢,谁知道她是不是竟意儿的?”我妈说。 “去,净瞎说!”我姥姥听了,瞪着眼唬着我妈:“别把人都想歪了,只有自己歪才会琢磨着别人也歪。” “那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三嫂子那个人,还用我说吗?又懒又馋是出了名的,啥啥都不带干的,整天个就知道描眉画眼的,也不知道画给谁看,我二娘还那么惯着她,没见过那样的。” 哈哈哈,听到这儿,我忍不住笑起来,一想起我三妗子描眉画眼,我就想乐,我看过我三妗子画脸,那简直是相当的麻烦,我三妗子的皮肤不算白皙,也不细腻,却很干净,没有雀子也没有斑点,五官虽细小,神采却活跃。她化妆前总是先站在镜子前端照良久,然后从灶火坑里找出两根扁平的烧的焦黑的木炭来,对着镜子,用木炭仔细的画着她的眉毛,她是那么有耐心,左一下右一下,前头重后面轻,这补补那擦擦,半天把原本淡淡的杂乱的眉毛画得又细又弯,就好像春天刚发芽的两片柳叶落到了她的眉骨上,画完眉,我三妗子从抽匣里拿出一张事先裁好的圆形的红纸,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的轻轻的蹭着,不一会儿,脸颊便有了淡淡的红霞,然后,我三妗子再用嘴唇抿住红纸,随着嘴唇的蠕动,鲜红的颜色便跳到她的唇上,最后,我三妗子再用手指把唇色抹匀,好神奇,她整个人因此就鲜活起来。 “三妗子,你画完真好看。”我说。 “是吗?”我三妗子听了,满脸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笑弯了,她又对着镜子照了很久,才满心欢喜的干活去。 “去,越说越不中听,一个人一个性格,爱美咋啦?你不爱美?世人谁都爱美,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装扮自己,我看这点她就比你们强!还有,说她懒,说她馋,你三嫂子是馋点——能不馋吗?养活一帮孩子,一个个正是能吃的年纪,她再馋,能吃上几口啊,吃不饱哪有力气干活啊,再说了,她哪是不干活儿啊,她就是慢。” “你们就护着她吧,谁不知道我三嫂子耍那点心眼儿,瞒得了谁!馋点就算了,那懒得,没比的,早上和我二娘一块儿起来,我二娘灶火生好了,热水烧开了,她第二只裤腿还没穿上;我二娘粥都熬好了,地瓜也蒸熟了,她才开始提溜裤子,这要是再赶上个来串门子的,她能提溜着裤腰带和人聊到中午去,你说说,有这样的吗?” “你三哥都不管,你挑啥。” “我哪挑了,我就说这个意思,说她慢,其实就是懒——我三哥也是,粗粗壮壮的一个人,眼睛也不小,咋就看不见自己的媳妇啥样呢?看不见把自己的老娘累的跟个啥是的,唉,不带多说媳妇一句的。” “你三哥管的了吗!你三嫂子歪歪了半辈子了,上来那股劲,谁都对不住她,她又强,五头牛都拉不动,说浅了没用,她磨叨起来没个完,八年前的事都得找补出来不说,还得满村子散布着你二娘和你三哥合起伙来欺负她一个外姓人,你二娘那嘴又笨,解释的清嘛!”我姥姥说,我们老家,形容一个人不讲理不听劝为“歪歪”,我三妗子是我们村儿有名的歪歪。“说深了又不敢,你三嫂子指不定啥时候撂下家就跑了,遥哪儿找去不说,要是再跑回加格达奇她老家去,三月半年的都不准能回来——以前不是没跑过,家里六七口子说扔下就扔下,咋整!她那心硬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唉,可操不起那个心。”我姥姥说:“过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和才能旺,再说了,你二娘寡妇失业的到现在容易吗?只要她们娘们儿高兴就中。” “她们是高兴了,可委屈了我二娘,这多半辈子了,处处为儿子媳妇孙子们着想,自己除了落下一身的毛病,还落着啥了——到底不是亲生的,没人疼一下!我二娘也是,有点东西就讨好儿媳妇,有点钱就去庙里给他们烧香磕头的,这不是愚蠢吗,这是倒行孝!”我妈说。 “嗨,现在哪一家不是倒行孝啊,倒行孝家里要是能消消停停的就知足了,老人要是能不受气就得念阿弥陀佛了。” “哼,你付出十个好也换不来她们一个好,我二娘整天跟头把式的跟头牛似的干啊干啊,一年到头都歇不了一天,她吃的是草,吐的是血,就这样儿媳妇也没给过她一个好眼色,还动不动就翻楞一眼,时不时就嗓哒几句,来不来的还上了手,哪儿说理去。” “去,你看见了?别跟着瞎传了,你二娘就够闹心的了,再说了,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儿子为了家嘛,你看看现在,谁家不都这样嘛。” 这一点,我又觉得我妈说的对,我二姥姥真是这样的,不论是我姥姥还是我妈,又或者别人,塞给她一口吃的,哪怕是一块烤地瓜,或者半个窝头,她都不舍得吃一口,而是立刻揣进怀里,三步并做两步的奔回家里,先把吃的放到胡大仙的牌位下,磕头作揖的拜上几拜,等到吃饭时间再拿下来分给家人们吃。 “老了,不经事了,招人厌了。”我姥姥又说。 有时候,我来了兴趣,也会问问我二姥姥: “二姥姥,你咋啥也不吃?” “我不爱吃。”我二姥姥趴在我的耳边说;“人一上岁数了,就没胃口了,禁饿。”她苦菜菜的脸上带着笑容。我不相信我二姥姥不饿,我亲眼看见她涮碗时,用一根手指头把每一个碗都刮一遍后,放进嘴里吮吸,我也亲眼看见她把家里人吃过的玉米棒子再一次啃得津津有味,我还听见她和我姥姥嘀咕:“有时候饿的我啊直打晃儿。”说完,还抹一把眼睛。 “那胡大仙都不用干活,她饿吗?你老是给她吃。”我又问我二姥姥。 “嘁,嘁,这孩子,不许瞎说,你还小,你不懂,你不懂...你看,我又买了几张黄纸,准备去庙里给你三妗子祈祈福,她有福了,全家就都有福了,全家都有福了,我也就有福了。”我二姥姥说着笑了,我看见她脸上的皱纹跟着她的笑容张开合上,合上张开,一紧一驰的好像也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第5章 妁妁其华——水鬼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天下半晌,你三舅高秀武从黄仗子村回来,走到黄仗子大庙那儿,他坐下来歇歇脚。黄仗子大庙历史可久远了,据说是萧太后时期留下的,咋说也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听说那大庙以前才宏伟呢,人往那一站,顿时觉得渺小了不少,可惜咱们都没见过它最辉煌的时候,还有庙旁的那口老井,也是那么与众不同,咱们这边的井都是圆的,那口井却是长方形的,据说那口方井以前更宽更大,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渐渐变的小了,还不到原先的一半儿大,人们也说不出个缘由来,那口井里的水终年油绿油绿的,真好像飘着一层油一样,而且,一年四季井水满的随时都要溢出来似的,三伏天的那水也凉的冰骨头,也不管是干旱时,也不管是浇田用,哪怕是附近的井都浅的见了底,它的水也没多大变化,你说奇怪吧。那口井从前是在露天地,听说好几个人在那跳井死了后,才盖了那么个房子,盖上房子后,那井水更加幽深莫测了,有时候一个人进去都觉得瘆得慌。 大庙的后头,从我记事起就有了大片的坟茔地,猫啊狗啊黄鼠狼的大白天的也在那儿乱窜,胆小的还真不敢一个人从那走。那天你三舅走到大庙那,天还没擦黑,你三舅就坐到庙前歇了一会——我们要走那条道,都爱在那歇歇脚,倒不是说有多累得慌,主要是坐在那看一看那大庙,心就特别静。那庙气派的,没比的,红墙灰瓦,高门深院,树木琅琳,鸟鸦成群,远近又没个人烟,看着就有种说不出敬畏和苍凉,好像自己也回到了那个遥远的铁马金戈的年代。 那天,你三舅坐够了,日头也落山了,他起身时突然觉着怎么那么费劲,背上像压了块铁坨一样又沉又凉,他险一险没站起来,你三舅说走起路来更是吃力,好几次都快把他压倒了。他往背上划拉了划拉,什么也没有,可是就那么沉。你三舅走着走着,竟然有水从他背上滴下来,他走一道,那水就滴了一道,你说把他吓得,不敢停不敢歇的,他巴望着能遇上个人,好帮他一把,可是一路上静悄悄的,别说个人,就是连条狗都没碰上,他也后悔没带着他的鹦鹉,要有鹦鹉在,好歹是个伴儿,可巧那天鹦鹉生病了,趴在炕上不能起来——这真是极少极少的事,说来也怪,他的鹦鹉统共生了三回病,他就出了三回事。 你三舅说,那晚没走多远,他心里就明白了,他八成是遇上水鬼了,以前我们常常遇到这些——那时候地广人稀,没灯少电的,保不准有些生灵趁着天黑趁着人少出来作妖,咱们村子就发生过好几起这样解释不清的事。你三舅中途几次想把背上的东西甩下去,可那个东西好像知道你三舅的心思似的,紧紧的粘在他身上,压得他喘气都费劲,没办法,你三舅只能踉踉跄跄哆哆嗦嗦的往回走,一直走到西河套那儿,实在是走不动了,你三舅累的跪到了地上——你们知道吗,人死了本来就沉,再加上如果是落水死的,那就更沉了。 你三舅跪在西河套那边,忐忑不安,他既盼着能过来个人,好帮他一把,过了西河套就进咱村了,他不能带着这么个玩意儿进村儿,那得造多大孽啊,又怕遇着个人,怕连累别人,他正琢磨呢,就听见耳朵后有个声音对他说: “背我过河就中。” 那声音真楚儿的,唬的你三舅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他也不敢搭话,也不想过河,急的他邦邦直敲脑袋。 “快点过去。”耳朵后又说。 你三舅左看看右瞅瞅,四周除了寂静的田野就是哗哗流淌的河水,连只野猫也没有,这可怎么办啊?你三舅恨不得扑通一下跳进河里,和它一块再死一回。可是西河套水浅,跳进去没用啊,他寻思这下完了,过了河他就成了村里的罪人了,他无论如何不能背着它过去,你三舅想到这,支撑不住了,扑倒在地上。就在这时,他那只鹦鹉飞了过来,围着你三舅大叫不止,同时河对岸有几道手电照了过来,有人喊: “是秀武吗?”手电筒正照在你三舅身上,你三舅腾的就有了力气,大叫: “是我,是我。” “秀武啊,你咋这么晚了才回来啊?” “是啊,快给我照着,让我过来。”你三舅说。你们都知道,那些阴间的东西最怕见光,也怕人多。 齐刷刷的手电筒照了过来,你三舅就觉着背上忽的一下,松快了,又觉着啪嗒一声,那个东西落了地,冒起一股烟,没了。你三舅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连扑带爬的过了河,那一晚你三舅回家后就病倒了,烧的像个炭火人儿一样,在炕上躺了五六天,天天说胡话,黑天白天的说,你二姥姥和你三妗子天天烧香磕头的祈祷,闹腾了十多天,你三舅这才慢慢地好了。 大舅,你们那时候稀奇事可真多。 谁说不是呢。 可我们一次也没遇上过。 你们可别遇上,那也不是什么好事。 也是啊。我说。 这件事我也问过我二姥姥:二姥姥,我三舅的鹦鹉是咋知道的? 我也说不清。我二姥姥摇着头:那怕是一只成了精的鹦鹉,那天后晌,它本来病着,可是趴着趴着,它忽然间打了几个摆子,接着就摇摇晃晃的飞了出去,我一看,挺纳闷,也跟了出去,就见那鹦鹉左邻右舍的飞着,呼叫着人们去救你三舅,开头还没人信,急的鹦鹉只撞墙,撞的毛都掉了,人们这才打着手电跟它去的西河套,才把你三舅找回来的。” 真奇怪啊,二姥姥,鹦鹉真的成了精? 谁说不是呢?我二姥姥凑在我的耳朵边:这怕是只神鸟下凡了。 我点点头,心中充满了敬畏,我又问我二姥姥:可是,淹死的人也怕水吗?难道他们自己过不了河? 我二姥姥左瞅瞅右瞧瞧,越发神秘的小声说:听说,淹死的人更怕水.... 第6章 妁妁其华—— 我姨姥姥十九岁时嫁到了离我们村六公里外的岳家沟,二十岁时生下了她唯一的儿子岳福,我姨姥姥二十二时我姨姥爷和我姥爷一起跟着城里路过的八路军去了锦州,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姨姥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姨姥姥的公公叫岳环山,一直到故去都是我们那个县城商会的会长,既有钱又有声望还忠义,连我奶奶家都对他尊重有加,别看那时我奶奶家开着几家当铺,也算得上有钱人,但比起岳环山来,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据我爸说,我爷爷奶奶若是见了岳环山,那定是毕恭毕敬,远接近迎的,岳环山要是坐着,我爷爷奶奶则在旁边站着,岳环山要喝茶,我爷爷则赶忙续水,岳环山要说话,我爷爷必定洗耳恭听,就连我五大爷我八叔,一辈子谁也没服过的主,提到岳环山时,都不由的挑起大拇指夸到: “真是个含而不露的能人,有范儿有派有气势。”可见岳环山当时在我们县城的地位。岳环山一直做着布匹石矿等生意,虽然富甲一方,但富人有富人的烦恼,岳家纵有万贯家私,无奈人口单薄,又代代单传,每每想起这些,岳环山就愁上心来,尤其是他儿子跟着部队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一个两周岁的孙子岳福,也就是我的姨表舅,岳环山更是揪心不已。 先不说岳环山怎样揪心,单说我姨姥姥的生活从此就添了许多的孤单和无奈,若大的院子里,西屋住着她公公,她公公正是壮年,我姨姥姥嫁进来的前一年,岳环山没了媳妇,岳环山本想再娶,可还没腾出空来,家里的事便一件接着一件,他便没了心气,渐渐的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心一意的带着我姨姥姥和我表舅岳福生活。我姨姥姥和她儿子岳福住在东屋,岳环山在西屋,白天有个帮忙的婆子,婆子干活是把好手,但眼睛和耳朵却是闲不住,好像随时都要找出点儿倪端来,看的我姨姥姥直别扭。 我姨姥姥长得漂亮,用我大舅的话说,那叫一个风流,在我们老家,风流是褒义词,是赞美,是形容这个人聪明灵巧有才华,还有风韵,我姨姥姥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唇红齿白,美目流盼,身段窈窕,慧心巧思,就连性格也讨巧,既爽朗又痛快还不失温和,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笑起来还带着一丝羞涩,谁见了都愿和她多呆一会儿,所以她嫁过来没多久,家里的人气就远胜从前。我姨姥姥还做得一手好女红,远近的街坊都爱找她描个花样儿,借个鞋样儿,绣个门帘,裁个衣裳,我姨姥姥总是不急不躁,笑靥如花,有她的地方就有满满的阳光。白天屋里屋外有人做着伴儿,不觉得什么,可是到了晚上,婆子回去了,邻居也散了,屋里霎时就空落起来,安静的好比久无人住的寺院,这屋能听见那屋的呼吸声。我姨姥姥的寂寞更如同天上的月光,铺的哪哪都是,尤其是有雨有雪的夜里,我姨姥姥躺在偌大的炕上,那种惆怅和忧伤,用多少语言也难以形容,那些冷冷清清,凄凄切切,万千的情绪都化为一个字:愁。是啊,才二十岁出头的她该如何载动这一辈子的生活,我姨姥姥总是趴在窗台上挨着月光盼着天亮,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她想着白日里来串门的姐妹们说的那些话: “你和孩子睡这屋?” “嗯,睡这屋。” “夜里怕不?” “不怕,怕啥。” “一晃岳福都五岁了,他爸爸还没信儿?” “没有。” “全国都解放了,早晚都得回来。” “嗯,我也那么想。” “你老公公睡那屋?” “嗯,睡那屋。” “到底有个男人作伴,心里还踏实。” “嗯,踏实。” “婆子真的打发了,以后不再来了?”隔壁马嫂子又问。 “嗯,不来了,福儿大了,家里也没什么活计,我个人干就够了,请个人白给着工钱。”我姨姥姥说。我姨姥姥说的是真心话,家里统共三口人,里里外外那点活计,她分分秒秒就干完了。 “呵呵,人多了还是热闹,也暖和。”对面张姐说。 “嗯,我们这屋子,敞亮,厚实,不冷。”我姨姥姥又说。阳光透过那三扇宽阔的大玻璃窗射进来,把屋里铺的满满的,暖暖的。 “这夏天还好说,冬天怎么办?这么大的屋子烧热乎了吗?真不冷?”姐妹们说着看向西屋,眼睛里好像好像多了些内容。 “不冷,冷了就多盖点儿。”起初我姨姥姥并没有往别处想。 “那得烧多少煤啊,我们知道你家不缺钱,可是挤在一起才暖和。”说着,她们的面容变的奇怪起来。渐渐的,我姨姥姥也就明白了她们的用意,她的脸立刻就红了。也不怪,在我们老家,在四五十年代,冬天,奇冷,冻的连黄鼠狼也恨不得乍着胆子进屋絮窝。为了取暖,也为了省煤,我们那里通常一家几口都会睡在一个屋里,什么公公婆婆,儿子媳妇,姑爷丈母娘,条件差点的,连大伯子小婶子都挤在一面大炕上睡,不稀奇。可是,我姨姥姥家...再看看姐妹们边说眼睛里边流露出的暧昧,我姨姥姥懂了,她笑呵呵的岔开了话题。 我想岔开话题的次数越多,我姨姥姥越是寂寞,细想,谁遇上这样的生活不寂寞呢?我姨姥爷两年没有回来,四年没有回来,五年还没有回来,到她家来的女人便更加肆无忌惮的猜测着好奇着,一进屋眼睛就闪闪放光,看了东屋看西屋,看完被子看鞋子,好像随时随地都要在炕上,地上,甚至外屋地发现点什么倪端,又好像早就被她们发现了,只是秘而不宣一样....不光是女人,就是那些男人,也渐渐的不安分起来,不过那些男人不敢进院儿,而是趴在我姨姥姥家的墙头上,一双双眼睛带着电光,贼亮,他们都想碰到个好机会,想占点香油儿(便宜),无奈碍着岳环山的面,便不敢明目张胆。 岳环山倒还像以前一样,该外出外出,该应酬应酬,有时还到外地一去就好多天,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他从来没对我姨姥姥说过什么,也没对别人摆过脸色,可他的威严却笼罩在屋里院外,甚至蔓延到了街上,唬的人们不敢造次。也偶尔,有那么两个大胆的男人,扔进来几朵新鲜的野花,或在夜里对着院子吹上几曲放浪的口哨,搅动的我姨姥姥心神不宁。哨声密集时,岳环山便披衣服出去,站在院子里,对着院墙外大声的咳嗽,哨声便戛然而止。更有时,无聊的男女夜里趴着大门缝儿仔细的往里看,竖起耳朵认真的听,他们想知道岳环山出来时,是东屋的灯亮了,还是西屋的光灭了,虽然看的不清,也听的不真,却也能满足人们无限的想象....也是啊,不管哪个年代,也不管什么地方,有男人女人的屋檐下,就有故事,尤其像我姨姥姥和岳环山这样的处境:公公和儿媳妇,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个年轻貌美,一个年富力强,好像不发生点什么,都对不住漫长的日子。因此,谣言起过,又停了,停过,又起了,起起停停,假假真真,没人能说得清楚。我姥姥总是感叹着: “人哪,就怕闲,闲了就要嚼是非,那是非横是有滋味?人哪,还爱造谣,这谣言呢,还长着鼻子长着眼儿,走哪儿带到哪儿.....”我觉得我姥姥说得对,这人哪,就对谣言感兴趣,是的,谣言不光有鼻子有眼儿还有滋味,连我也爱听,何况是寡妇门前的谣言,更何况像我姨姥姥这样的情况,日出月落,朝朝年年,俩人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房里睡觉,怎么能解释的清楚,日子就这样过吧。 好在我姨姥姥是快乐的,用她自己的话说: “日子称心不称心都得过,老天爷不会因为你愁眉苦脸就可怜你,也不会因为你满面笑容就责罚你,所以,快乐是一种姿态,是一道景色,能点亮别人,更能照耀自己。”你们听听,别看我姨姥姥读书不多,思想却是豁达的。 我姨姥姥快乐着,至少那个年代除了孤独和寂寞,物质上她什么都不用愁,她有一个能干会挣的老公公,老公公对她不说百依百顺吧,也是按月足足的给着银子,我姨姥姥想咋花就咋花,想买啥就买啥,她知足。看看她的姐姐们,同样是没了男人,同样都有儿子——我姥姥一个儿子两个姑娘,我二姥姥两个儿子,还不是亲生的,我三姥姥也两个儿子,她们倒是儿女双全,可又比她好在哪里?我姥姥和我二姥姥三姥姥整年整月的地里家里拼死拼活的干,累的都要吐血了,还是穿的补丁摞补丁,吃了上顿愁下顿,除了娘家爹妈帮一把,还能指望上谁,还有那种担惊受怕遭人白眼的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不懂。所以说和姐姐们一比,我姨姥姥满足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她懂。 我姨姥姥就这样和岳环山一起带大了我的表舅岳福,我表舅二十岁时,成亲了,很快有了一个女儿水仙,很快又有了一个女儿水莲,乐的我姨姥姥和岳环山合不拢嘴,我表舅二十六时,又有儿子了,叫水生,岳环山看着重孙子水生会笑了,会站了,会走了,心满意足的喘了口气——老岳家又有传宗接代的了,可是隔年我表舅却又去世了。唉,这世上最苦难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岳环山没有经受住这次打击——儿子年轻轻的走了,孙子又年轻轻的没了,这是活活剜他的心啊,年老的他一病不起,在炕上躺了两年,也走了。临走,他给我姨姥姥留下了许多财产,那些财产不仅供我姨姥姥宽宽松松的花到去世,还供水仙水莲和水生她们的孩子们上了大学,你说得有多少吧。 我表舅岳福是在山上和工人们排哑炮时发生的不幸,哑炮有两个,他顺利地排了一个,在排第二个时哑炮炸了。我妈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晚的情景: “你正在住院,”我妈说:“你小的时候体格弱的,二级风就能把你吹感冒了,我是隔三差五的带着你往医院跑。那晚,你正在吸氧——那时候吸氧气不像现在这么方便,那时的氧气装在一个枕头大小的袋子里,得用人两手捧着氧气袋轻轻的挤压,每挤压一次,都得配合好你呼吸的节奏,快了不行,慢了也不中,弄不好就得呛着,我正按着呢,忽然外头走廊里齐吵叫喊的推进个人来,说是岳家沟的,挺年轻的,快不行了,还说他家里有钱着呢,可惜代代单传,这回可完了,我听到这儿,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把你呛死。我当时就跑出去看了,果真是你表舅,一点外伤都没有,就跟睡着了似的,那么温润俊俏的脸庞,那么年轻笔直的身材,咋会死了呢?”我妈深深的叹了口气:“我长那么大,就看到你姨姥姥哭过两回,一回是她老公公死时,另一回就是她儿子没时,哭的你姨姥姥都吐血了...” 第6章 妁妁其华——小庙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小庙原先在咱们村子东南边,坐北朝南,叫庙,其实它并不是庙,也不像真正的庙宇那样高大威严,准确的说它是一个超大的供台,有房檐有墙壁有门框有窗框,但却没有门和窗户。小庙有三间,中间的一座较大,一人多高,里面供着地藏菩萨,东西两间稍矮一点,供奉的应该是五道阎君和土地神——这个年代久了,我也记不太清了。平日里隔三差五的也有村民前来上香,顺带着拿几个桃子李子杏的供上,我们小的时候,还经常去偷吃供品,大多数时间,小庙只是静静的站立在那里。要说小庙从前的香火也算旺盛,后来随着破四旧立四新不允许兴那些了,它才逐渐的衰退,消失,以至于湮灭在岁月的长河里。要我说,有些个迷信应该删除,比如跳大神的,配阴婚的,那些确实是迷惑人的思想,不对;但有些个民风民俗也应该有所保留,我觉着咱村的祭祀小庙活动就应该流传下来,还应该申请一个世界非遗——八成现在没有哪个地方像咱村的祭小庙一样有风格有特色了。 在咱这儿,你们也知道,谁家有人要走时,是不能在炕上咽气的,那不吉利,得赶紧把人抬到地下。比如张三快不行了,他的家人把他放到地上后,赶紧抱起他的替身——他的替身当然是事先就预备好的。替身通常是用一根木棍做的,粗细如同扫地的笤帚,半米多长,用几张厚厚的黄草纸把木棍从上往下包住,不一定要包全,但上头必需包好,还要包出一个头形的模样,下面的黄草纸成伞状,然后在木棍的四分之一处用一根长长的红绳儿捆住,这样就出现了一个简单的木头人的形状,有脑袋有身体,还像是穿了件衣裳,我们把它叫做替身。张三眼瞅着不行了,家里人赶紧抱着这个替身奔到小庙,来到小庙的正中,先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三个头,然后掏出一张纸来,这张纸是张三生平的介绍信,当然,介绍信也是预先写好的——每个人都得有一封这样的介绍信,信上工工整整的写着: 姓名:张三 性别:男 年龄:七十七岁 职业:农民 接下来写着: 尊敬的神圣的地藏菩萨: 我处张三将于某年某月某时带着何种物品,在某地前往您处报到,请您在那边接收并多多关照之类的话语。这样的介绍信一共写有两封,另一封已经放在张三的身上了。张三的家人拿出这封介绍信念完,烧掉,烧的同时还讲诉着张三生前种种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同时还替他恳请神仙菩萨: 到了那个世界希望张三能生活的好,吃得饱,穿得暖,平安无事,中元节寒衣节其家里人会来磕头上香送银两,过年诞辰更不忘,等等等等。做完了这些,家人起身拽着张三的替身围着小庙绕上三圈,还是边绕边祈祷,还是说着各种的好话,三圈绕完了,家人再次跪倒在小庙的中间,磕头,谢恩,然后拖着替身回到家,到了家里把替身和张三放在一起,这时张三才算的上真的死去了,接下来才能发丧,出殡,入坟...如果没有先祭小庙的形式,张三就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他会成为终日飘荡的孤魂野鬼,居无定所,无依无靠,所以说小庙是人们通往那个世界的大门。在咱这儿,不管是谁,老的少的,穷的富的,临死之前都要在小庙那里履行完这个程序,报完这个到才行。 真的呀,这么神奇?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听了啧啧称叹。 你哪里知道,我不是说了吗,破四旧以后,咱们这儿就不兴这个了。我大舅说。 是吗,那真有点可惜,这么有特点的祭奠,真应该保留下来。 是啊,谁说不是呢。 我又问我妈:妈,你还记得这些祭祀吗? 那咋能忘,我们小的时候,小庙可热闹了,我们可没少跟着看热闹。我妈说。 第7章 妁妁其华——我三舅 我三舅 我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天气预报,也不知道什么是气象台,我们村里没有书刊报纸,没有半导体收音机,更没听说过电视,能传递消息的,只有村里的大喇叭。我们村里的大喇叭一般也不说天气预报,不说今天阴明天晴的,这些都是小事,不值得开一次喇叭。我记得我们村里的喇叭好像只有在唐山大地震那几天,才说过几次天气。我们村里的喇叭只说正事,比如明天要开村民大会了,后天要斗地主了,比如周总理毛主席哪天去世了,四人帮哪一天被粉碎了等等等等。我们要了解天气的变化,不需要通过喇叭,也不像现在时时都关注着天气预报,我们,不用别人告诉,都是自己看,看风看云看动物,随看随明了,老祖宗给我们留下来那么多珍贵的经验,低头抬眼就知道: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云往东刮大风,云往南水冲船; 燕子低飞蛇过道,蚂蚁搬家大雨到...等等等等,准的不得了,比起我后来从广播里从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不知要准多少倍。但,这些都比不了秀武我三舅,秀武我三舅报起天气来很有一套,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我们那里天气状况的实报者——有人说他是自从捡了那只鹦鹉后,有人说他是背了水鬼后,也有人说他是自打变成酒鬼后,反正不管怎么说吧,他报的天气,极准,我们从此识天气再也不用看风看云看蚂蚁了,只看我三舅就行,他能读懂老天的心情,他成了老天的知己。 老天高兴时,我们都懂,不用任何人通报,一抬眼就知道,若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你就放心吧,该洗衣服洗衣服,该晒被子晒被子,该托土坯托土坯,想干啥干啥,无需琢磨。若是老天不开心时,我们就略显迷茫,因为老天的心思我们难以揣测,你不知道他只是想耍耍小性儿,还是要雷霆暴怒?也猜不出他的脸要阴多久,可是我三舅这时比我们都知道,他会向我们传递老天的心情,他成了天气变化的最佳代言人。但,他不是用嘴,而是用行为告诉我们,天要变化了,他在屋子里是待不住的,无论雨雪,他一定要在外面,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和老天离得更近,彼此看的更清。我们真的不知道秀武我三舅是啥时候多了这项本领,只是突然有一天发现了他的异样: 只阴天不下雨时,秀武我三舅就在他家附近走走看看,停停转转,盯一会蚂蚁,瞧一阵燕子,还时不时的叨咕几句,至于叨咕啥,我们从来没听清过,问他,他就笑笑。他的鹦鹉有样学样,我三舅干啥,它就干啥,我三舅说啥,它就说啥,这时走过的村民看见了,会沿路传达一句话: “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今天不会下雨。”果真,天即便是阴的要塌下来,也不见一滴雨。天要下小雨时,我三舅会在村子里转,前村后村,东头西头,瞅瞅这家的水漾沟(排水用的),看看那家的大门口,然后他总会走到村子中间——我们村子中间有棵很大很茂盛的榆树,我三舅走到大榆树下,站住,唱起那谁也听不懂的歌谣,歌谣高一声低一句的飘着,说不上好听,也谈不上难听,他的歌声深远绵长,让人听的凄荒,他唱着唱着雨就下来了。许多次,我们站在大榆树下,看着我三舅全神贯注的唱着,我们的心好像也跟到了远方...我们也迷惑着,平日里那么少言寡语的一个人,此刻热烈的我们都有点不认识了。 “三舅。”我叫他,我真怕他也魔怔了,就像后院秀启我二舅一样,一时清醒一时糊涂,那样该有多可怕。 “嗯?”我三舅把目光看向我,那熟悉的面容和熟悉的眼神,使我的心放进了肚子里。 “你唱的啥歌啊?” “下雨歌。” “我咋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我三舅说。 “我能听懂。”我三舅的鹦鹉扇扇翅膀,歪着脖子瞅我一眼,那模样很是藐视我,害得我赶紧闭上了嘴巴。 大雨要来临时,我三舅发出的声音最大,他简直是在吼,他用力的吼着,好像要吼出五脏六腑一般,这时的他,一定要去大东山,一定要去高处,仿佛只有站在高的地方,他才能喘息,才能平静。他迈着大步,腿抬得老高,走几米吼两声,吼两声走几米,模样怪异又神圣,如同若干年后我看到的去圣地朝拜的人们那样虔诚,只不过那些人是五体投地,我三舅是高抬腿迈大步——要是不熟悉我三舅的人这时候看了,准得吓一跳。那只鹦鹉和我三舅如出一辙,鹦鹉站在他身旁,往前跳几步叫几下,叫几下再跳几步,它也目光凌厉,声音高亢,和我三舅配合的天衣无缝,他们俩个又滑稽又诡秘,像跳大神儿的又像下了仙儿的一样,沉浸在无人之处。 长大后,我每每想起这一幕,想起他们勇往直前的往大东山走去的脚步,想起大雨中秀武我三舅站在山上的身形,我都会惊出一身的冷汗:他俩咋那么幸运,在雨中一站就是半个时辰,淋得水人一样,可是,连雷连闪电也没有奈何他们,连山洪连滑坡也躲着他俩,连狼连野狗也没有遇上过,难道我三舅有特异功能吗?好像没听说,那他有神灵庇佑,好像也不可能,那...?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我三舅这个天气的信使,我们眼中“没有成色的”另类的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年四季尽职尽责,没有一次耽误,也没有一次失误,直到他八十岁去世,依旧克忠职守,我们村里人也依旧看他识天气,期间,我们都想着各种方法找出他的不足,但都失败了。 第7章 妁妁其华——黄鼠狼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一天,我和后院秀启你二舅在黄仗子大庙里躲雨,我们那天是去公社办事回来,走到大庙那儿下起的雨。那雨下的别提多大了,没一会儿地上就汪起了一片,我和你二舅进了大庙,刚站稳脚步,就听见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一会儿响一会儿,犹犹豫豫的。开始,我和你二舅还以为又来了两个躲雨的人呢,几分钟过后,悄默声儿的进来的是两只黄鼠狼。你们不知道,黄鼠狼那东西鬼着呢,轻易不到人跟前儿,平日里白天见到人,它们也是呲溜一下就跑了,就是晚间它们到家里偷鸡摸鸭,也是加着十二分的小心,稍有点动静,就窜的无影无踪。不知道这大天白日的,那东西咋还进了屋——横是雨下得忒大了,它们也要避避。 那两只黄鼠狼比一般的都大,个头大,胆子也大,不然知道屋里头有人,咋还能进来呢?那两只黄鼠狼进来后,先是瞅了我们一眼,眼睛咕噜咕噜的贼亮,然后溜着墙根儿走到另一边去了,是的,是走,像人一样站立的走着。我和你二舅相互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要说怕,也是有点,这荒郊野外大雨泡天的,遇上这么个邪性事儿,那不得哆嗦一下嘛,你说,哪有黄鼠狼不怕人的道理?要说不怕,也不准确,反正胆儿虚的,黄鼠狼我们见的多了,那时候山上地里河套旁都有它们的踪影,晨起黄昏晃常就能见到,淘气时,我们还会把它们撵的可处乱逃,只是这么堂而皇之的彼此接近,我们还头一次遇上。 庙里静极了,除了我们咚咚的心跳声,只有哗哗的雨声和那两只黄鼠狼发出的吱吱的叫声,它们好像在说着什么,我和你二舅不时的探过头去——我们也得提防着点。那两只黄鼠狼站在旮旯,面对着面,一只扶着另一只,不停的鼓捣什么,天阴的厉害,光线实在是暗,我们也看不大清楚。过了一会儿,一只黄鼠狼竟然朝我们走了过来,我和你二舅吓得倒退了两步,我们手里没有家伙式儿,不知道它要干啥。 那只黄鼠狼走到我们面前,两只前爪搭在一起,拱了拱爪,然后小心的拽着我们的裤腿,指着里面的那一只,嘴里吱吱吱的叫着,我们就明白了,我和你二舅跟它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用来套兔子套野鸡的铁夹子,夹到了另一只黄鼠狼的前爪上——准是刚才风大雨又急,它们慌忙中踩到的,黄鼠狼多机灵啊,要搁平时,它们断不能犯这样的错误。夹子扣得太紧了,把黄鼠狼的爪子都夹出了血,夹子上面有个卡扣,夹住东西以后就变成了死扣,它们到底不如人类聪明,解不开了。我和你二舅也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夹子取下来,不知道谁做的,真叫一个结实。取下夹子后,我又拿出我的小手巾,把黄鼠狼的爪子给绑上,它们朝着我俩连连作揖,没多会儿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我和你二舅走了。 过了两周,你姥姥早起出来一看,咱家门口放着两只野鸡,还有我那条小手巾。晌午你二舅来家说,他家也收到了两只野鸡。 是吗,它们来报恩了? 是吧。 黄仗子大庙离咱家挺远呢,它们都能找到? 要说黄鼠狼能成精呢。 真神奇。后来我问秀启我二舅:二舅,当时你害怕了吗? 秀启我二舅说:不怕,那时候不知道啥叫害怕。 第8章 妁妁其华——我 我五岁以前,长了三只眼睛,真的,你们别不信,我真的长了三只眼睛,就是俗话说的天眼。听老辈们说,人一生下来,大都长着第三只眼睛,只不过有的人开了天眼,有的人没开,有的人天眼开了也和没开一样,起不了什么作用,而有的人天眼一开,可了不得,不光能看清有形的世界,还能看到无形的世界,我就是属于后者。那时候一到入夜,我就惶恐不安,坐立不宁,常常盯着窗户和门啼哭不止,挂上窗帘也哭,关紧房门也哭,点上灯还哭,怎么哄都哄不好, 我的哭声里充满了忐忑,且惊恐万状,把我妈哭的头皮发麻,手脚发软。 “我就怕你哭,”我妈说:“天没黑我的心就开始哆嗦,我忙忙的挂上窗帘,比别人家足足早半个多小时,晚一会你就哭起来没完。”我妈说的是,我要么趴在我妈的肩膀上,死活不下地,要么死死的抱着被窝垛,不敢抬头,更不敢一个人独自待在屋里,我死命的哭,边哭边用我的小手指着窗户说: “在那,就在那,妈妈,它的一条腿迈进来了...”我说这话时满脸涕泪,我妈则眼睛红肿脑门发亮,她抄起地上的火钩子朝着窗户一通乱打,边打边吼: “滚出去滚出去,你们给我滚出去。”我妈通常吓得声音都变了,她有时候比我神色还慌张,手足还无措,她汗流如水,那模样在我眼里和窗外的异类一样可怕。“别怕,有我在。”我妈又颤抖着说道。 我更害怕了,我看出了我妈的胆怯,也清楚的看到,“那些人”也看出了我妈的胆怯,它们根本不怕我妈,它们露出了邪恶的笑。房东周奶奶每每听到这儿,也拿着火铲子冲过来,对着门口和窗户不停的拍打,也是边拍打边喊: “我看你们敢进来,我看你们竟欺负小孩,看我不打死你们....” 我还是哭,我的手使劲的比划着,我看见那个异样的人正在靠近我: “妈妈,他进来了...”我撕心裂肺的喊着,我妈的脸涨的比刚才大一倍,像个发面的大馒头,她打的披头散发,吼的神情亢奋,乍一看好像我们村里请来的跳大神儿的神婆子一样,她不停的站在窗前抡着火钩子,直到我安静下来。一年里加起来有三个月的夜晚我就是这样度过的。鲜有我不哭的时候,周奶奶怜爱的看着我说: “哎呀,这孩子,一天天的可吓死个人,让她吓得我啊,这头皮一到晚上就发麻——这都怪她长的太好了。”是啊,可能周奶奶说得对,小时候的我,长的太好看了,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洋娃娃,眼睛又圆又大又亮,就像两口甜水井一样清澈透明,可能是我的眼睛过于清亮,我才能看到正常人看不见的世界。白天我不开天眼,或者说白天那个世界很安静,只有到了晚上,它才清晰的展现在我的面前,隐形世界的你来他往我看的一清二楚。 说实话,那个世界也和我们一样,有人有动物,有善恶有美丑,有谦谦君子也有地痞流氓,它们在夜晚悄然无声又行色匆匆,走到哪都像如履平地,即便是从窗台跳上房顶,也丝毫不费力气,也不会弄出一点儿响声来。它们高矮不齐,相貌怪异,它们中的大多数不以正面示人,不打扰人类,也很少进屋,它们尽可能的躲着人类走,实在躲不开时,它们就会扭身蹲下,或扒在墙上,树上,等人类走远了,它们再走。在我看来,它们更像天上飘过的一缕缕青云,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迹和味道。 只有少数的人想踏进我们的屋里,它们贼眉鼠眼,流里流气,胆大妄为,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就是看见这样的人才啼哭不止。它们有时候吓唬我,有时候对着我大喊大叫,也有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就是面目狰狞的瞪着我,我就更害怕了,我无处可躲,我只能哭,我越哭,他们越要进来。基于这种情况,夜晚来临时,我妈特别喜欢人多,喜欢热闹,那样我就很少看到窗外的人了,是的,那些人好像也知道人多势众,欺软怕硬的道理。我七叔八叔不信邪,又都是狠角色,我住到我奶奶家时,那些人追过来——或许那个世界的它们本来就很多,和我们一样无处不在,而且它们和我们真的很相似:有的在急匆匆赶路,有的在不紧不慢踱步,有的俩仨边飘边聊,还有的停在墙角歇息,反正不管它们干什么,我都能看的一清二楚,那些“人”发现我也在直勾勾的看着它们时,有的说: “嘿,这个小孩真漂亮。” 有的朝我招招手: “呀,太好看了,快跟我走吧。” “来呀来呀。”还有的也直勾勾的看着我,并龇牙咧嘴的做着各种鬼脸,吓得我魂飞魄散,梨花带露。我的哭声一起,我七叔早已轻车熟路的拿起烧火棍,一个箭步跳上炕,对着窗户一顿乱耍,耍得我眼花缭乱,往往忘了害怕和哭泣,反而担心他把窗户砸的稀巴烂。那些人见我七叔如此生猛,一个个吓得抱头飘去,我奶奶则跟在一旁大声吆喝着,那时候我奶奶还没有卧炕,她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两年后我奶奶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才在炕上躺了整整八年,八年里,我奶奶也经常和窗外的人说话,也经常被窗外的人恐吓,和我一样。可我,先于我奶奶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那些人,那些事。 果然,可能因为我七叔过于勇猛,也可能因为我奶奶家里男人多,阳气旺,那些人老实了许多,路过时都低头疾驰而过,几天不再来打扰我,我会因此消停好几个晚上,那几个晚上,我妈眉开眼笑,心情大好。可是过不了几日,夜晚的我哭声再起,我八叔在家时也会照葫芦画瓢蹿出房门,拿着大铁锹一通猛砸,一阵大骂,砸的窗台地面邦邦响,骂的夜晚的乌鸦扑棱棱飞起一片,震的我的耳鼓嗡嗡叫,我同样会消停几天,然后再循环往复.... 我就是这样在亲人们轮番的战斗中度过了我的孩童时期。我姥姥我大舅我妈给我想过无数办法,土的洋的,中的西的,上到科学的,什么安神的补脑的睡觉的各种各样的丸药汤药,我可没少吃,下到民间土方,什么招招魂儿叫叫神儿压压小人儿等等等等,光大神儿就来我家跳了好几回,可是对我来说统统不管用,我还是夜夜哭,夜夜怕,夜夜看见异样的它们贴在我家的窗上凶神恶煞,看见它们钻进了我的屋,对我比比划划.....于是我成了我们那一带的名人,因为好看,因为长了三只眼睛,因为是个夜哭娘,走到哪儿,用今天的话说: “我都自带粉丝,圈粉无数。”不管是我能看的见的,还是能看见我的,他们总是围着我议论个不停,时不时的还要摸摸我抱抱我,都快把我烦死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五岁以前,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那时候我体格太弱了,动不动就要生病,一生病就得住院,一住院就得六七天,你说烦不烦。同样的孩子,同样是生病,别人吃点药就好了,我不行,我必需得打针;别人打针就能好,我不行,我必需得打点滴;别人打点滴就好了,我还是不行,我得吸氧,我得有大夫盯着,医院因此成了我的第二个家,假使我超过半个月没去医院,医生护士们就会诧异的问: “那个洋娃娃这两个礼拜怎么没来呢?” 我五岁以前,还下过三次病危通知书,进过四次抢救室,每隔半年还得挖门子盗洞到处求人去买特效药,把我妈我大舅折腾的精疲力尽。我姥姥和我姨姥姥更是马不停蹄的找着民间的仙家给我看,每一位仙家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然,无能为力。最后,仙家们齐齐认定我生的娇贵,长的太好,容易招东西,还认定我的第三只眼堪比二郎神杨戬的天眼,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能看清不同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我才被“那些人”欺负,才会体格弱,仙儿们神儿们道行浅,不能够使我完全脱离了“它们”,实在没办法了,医生和仙家都束手无策了,我妈也要放弃了,但,有诗云: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又一天,我从医院出来,遇到一位道长——我小的时候,我们那里经常有老道来往,我的家乡也有几座有名的庙宇,庙宇里常有僧道做法,老道们高盘着发髻,青衣黑鞋,目光烁烁,一看就不同凡响,那天,一位道长见了我,拦住我妈,询问了我的情况后,对我妈说: “这个孩子折腾的差不多了,改个名吧,以后才能好养活。” 我妈醍醐灌顶的谢过道长后,开启了我的改名模式。我原来的名字叫佟艳红,艳而红,通俗易懂,按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既不尊贵也不繁华,既不张扬也不富丽,可是不行,别人叫艳红都没事,我不行,可能因为我长的实在好看,还有一只洞察万物的第三只眼,叫艳红太招摇,就改成艳丽吧,叫了一段艳丽,也不行,我还是跑医院,还是夜晚哭,还是累的我妈我大舅身心俱疲。那就接着改吧,我又叫过小红,小玉...名字改了五六个,效果很一般,这样又过了半年多,突然有一天,我姥姥灵光乍现,对着我说: “干脆就叫你小傻子吧。” 小傻子? 对,就是小傻子,和我的可爱,我的美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我的相貌和我的智商就扯平了,也就没人老来纠缠我了,说不定我就慢慢地好了。开始我妈不同意,一想到她千娇百宠人见人爱的女儿叫个傻子,那不是叫别人笑话吗?可是不叫傻子的我一如从前...我想我妈后来实在是熬不过了,想着我漫漫长夜的哭闹,想着我隔三差五的打针吃药,想着她年复一年的惊恐,想着道长的话,肯定还想着我此后的平安无事,一狠心,极不情愿的默认了我的新名字: “小傻子。” 哎呀妈呀,我可真是不好意思,我打生下来就人见人爱,花见想开,娇滴滴水嫩嫩的一个漂亮女孩,居然就叫了小傻子,真使人大煞风景。好在那时我刚刚五岁,还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美与丑,也不懂它的含义,叫就叫吧。别人叫我小傻子时,揶揄的笑了,我答应时,纯真的笑了,你别说还真灵验,这个名字不光带给了别人欢乐,而且确实,也给我带来了好运——不知是随着年龄的长大,还是因为名字的变化,又或抵抗力的增加,我夜里看见异形人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异形世界的一切于我也越发的模糊了,也很少有人再对我张牙舞爪了,大抵谁都不愿意欺负一个傻子吧。我哭的次数渐渐的少了,也不那么凶了,没人哄没人抱自己也会停下来,偶尔还像以前那样大哭不止紧张不安时,我大舅拿着秸秆,对着我家窗户胡乱的呼撸两下,然后问我: “小傻子,你还怕不?” 我抬起眼,抹着眼泪摇摇头: “不怕。”然后我居然笑了。就是那么神奇,我就那么渐渐的好了,我的第三只眼也慢慢的闭上了,五岁半以后再也没睁开过,我的体格也好了,从此也很少再去医院了,但,我的相貌和漂亮却背道而驰了,你说奇怪不奇怪。而我的小名小傻子,则一直伴随着我到现在,就是大前年,五十岁的我回到了故乡,走进铁营子村,老一辈的人见了我,纷纷停下脚步,吃惊又迟疑的叫一声: “这可是小傻子吗?你咋也这么老了。” “是我,我是小傻子。”我真有点张不开嘴,迈不开腿,我姥姥过世后,我是第一次回来,才十来年,我又变得让人们不认识了,我感觉我的脸涨的又红又胖。 “你咋变的这么丑了——越来越丑了,哎呦,你小时候多俊啊!”老一辈人诧异的惋惜的瞅着我。 “是啊,她小时候多俊啊。” “呵呵,可我咋长的这么丑了,我也不知道。” “是呢,小傻子长丑了,裂光了(难看)...”我在老人们亲切的话语里尴尬的笑着,我的脸烧了一阵又一阵,紫的发烫,我能不难为情吗,我一个五十岁的中年妇女,言谈举止也算儒雅,穿着打扮也算合体,却被人一声声的叫做小傻子,一句句的说着老和丑,怎么能抬起头来,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是小傻子,而是一个老傻子了.... 第8章 妁妁其华——长虫和黄鼠狼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有些事我是不信的,比如神啊鬼啊的,都那么传说,可谁又没见过;可有些事我还是相信的,比如狐狸会说话了,黄鼠狼懂人事了,这个我亲身经历过,我信。要说这些其实也不稀奇,细想家里头就是养条狗养只鸟,天长日久都能听懂人话,有的还能学上一两句,何况它们是那么聪明的动物,原本它们的生活范围离人群也不远,比如黄鼠狼,就愿挨着人类生活——它找吃的方便啊,曾经房前屋后庄稼地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和人类接触的频繁了,它自然就听得懂人话,那也是正常的,所以我相信它们和咱们是相通的。那么大多数人为什么还要大惊小怪呢,说起来还是他们见得少,不像我们,农村生农村长的,天天呆在野地里大山上河道旁,见的多了,了解了,就不怕了。 那一年夏天,我们都在村子后头的地里干活,那一年庄稼长的才好呢,高粱低头谷穗弯腰,棒子丰盈豆子饱满,连山枣都映红了山坡,乐的我们啊!那一天中午,别人都回家吃饭去了,我没回,至于为啥没回去,我也忘了,我只记得我坐在高粱地里——天热啊,高粱地里阴凉。我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刷拉声把我吵醒了,我迷迷糊糊睁眼一看,隔着几垄高粱,有两个人在打架。我是半倚半躺着,他们可能没看见我,再者说,咱们这一带,地形东高西低,我刚好倚在高处,就看到了那一幕: 就见几米开外,有两个少年,看身形也就十来岁,一个穿着白衣裳,身量瘦长,一个穿着一身黄,矮胖一些,两个人上蹿下跳你踹我踢打的好不热闹。我当时就寻思,这架打的有水平啊,不像我们,打起架来乒乒乓乓你吼我叫的,秤砣一样,不是压倒了高粱就是踹倒了玉米,打的狠时,恨不得把地都砸出个坑。这两个人可好,别看岁数小,武艺却高,而且身轻如燕,穿梭自如,没弄折一根庄稼不说,还声若蚊虫,除了碰的高粱窸窸窣窣的响以外,只偶尔听到细碎的叫声,我都看呆了。 那两个少年一会白衣服的占了上风,一会黄衣服的赢了阵脚,我屏住呼吸,一边看一边寻思,这两个人我咋不认识呢?肯定不是咱村的,难道是附近哪个营子的?可也不像。他们穿的和我们不一样,咱这方圆左右的人,没有穿的这么漂亮这么华丽的,他们不像穷人家的孩子。那是外地的?打哪来的呢?咋还在高粱地里打起来了?这么一想,我的心就砰的一下,你别说,看了这么半天,我居然一直没看清两个人的长相,多奇怪,这么想着,我就仔细的瞅起来,嘿,这一瞅不要紧,我是怎么瞅也瞅不清那俩人的脸,我的汗就出来了,吓得我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我怕他们发现我。那俩人打了得有十分钟,黄衣服的渐渐的败了下来,眼瞅着黄衣服的没有还手之力了,我一想,这可不中,万一他死在我面前,我到哪儿都说不清了,到时候万一再赖上我可怎么办?于是,我也顾不了许多了,大声的咳嗽了两声,你猜怎么着,倏地,那俩人就停了手,惊慌失措的往我这边瞅——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是没有看清那两个少年到底长啥样,就见一条白色的长虫刷的一下游进了高粱地的深处,再一看,地上躺着一只黄鼠狼,那黄鼠狼看着疲惫不堪,但它也没犹豫,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的也跑了.... 啊?真的呀?大舅,你的意思是那两个打架的少年是长虫和黄鼠狼变的? 准是。 它们变成了人形? 可不! 不可能吧?它们怎么会变成人形呢? 怎么不可能?聊斋里不都是这些吗?镜花缘里也写过啊,这些书你不都看过吗? 可是,可是,那些都是书啊。 书里的事儿来源于生活,你不是常常这样说吗? 那,你不会看错了吧。 那还有错?我看了十来分钟呢。 它们莫非真的成仙了?我迟疑的看着我大舅。 我大舅拍着胸脯子,不容置疑的说:就是的,你咋不相信呢,我啥时候对你扒过瞎呀? 第9章 妁妁其华——我姨姥姥 “六月,你吃饱了吗?”每每我姨姥姥这样问我时,我就知道她们想让我出去玩一会儿,她们想说说属于她们自己的悄悄话,我看着我三个姥姥慈爱的征询的眼神,点点头,穿鞋,下炕。 “就在院子里玩儿,别出去啊,外头有拍花的,净拍小孩子,要么在东屋玩儿,柜子里有糖有瓜子,你自己拿着吃。”我姨姥姥又说。 我点着头出了屋子,我不会到院子外头去,院子外头乱哄哄的,我姨姥姥家院子外头有一条河,说是河,其实就是从东边的大山上经年累月的冲下来的山洪从而形成的河沟,夏季雨水大时,它是一条河,雨水小时,河水只有一米宽,到了冬季,河面连一股水也不见了,只剩下了河沟,河沟变成了道路,这条道路很是热闹,多数时候,人们踩着泥泞过过往往,拉车的,骑马的,赶牛的闹闹腾腾,还有那臊臭的猪牛马的屎尿——尽管那些屎尿刚刚落地,立刻就被人们当做宝贝一样拾起来,可是地上还是留下了一滩它们的足迹,引得蚊蝇久久的盘旋着...我也怕外面真有拍花的,我姥姥们说了,拍花的就喜欢拍漂亮的小姑娘,因为小姑娘像花一样好看,他们把拍走了的小姑娘卖到遥远的地方当使唤丫头去,一辈子都别想回来了,一辈子也见不到爹娘了,我可不做那样的傻事,所以我还是待在我姨姥姥家院子最为安全。我姨姥姥家有前后两个院儿,两个院儿都很大,也很美。特别是前院,院中间还有一条长长的葡萄架,把院子一分为二,西边养着鸡鸭种着菜,东边有两棵粗壮的海棠树,树下有桌有椅,还有个栅栏围成的小花园,花园里姹紫嫣红开满了各色花朵,蝶飞蜂舞,香气扑面,我时常在小花园里采些花,然后悄悄的坐在我姨姥姥的窗户下,一边编着花环一边听着她们在里面说着话: 我姨姥姥: “姐姐,大兰子要找个人家,福儿这才走了几年啊,她就守不住了,说是看上了一个,是她们厂的,没了老婆,有个姑娘,她非得要走道儿(改嫁),姐姐,我可怎么办啊?”大兰子是我姨姥姥的儿媳妇,我叫她兰妗子。 .... “我好话说了几箩筐,也没旁的意思,就是想让她帮我把孩子们拉扯大点儿再走,到那时我一准儿支持她,可是她就是听不进去...”我姨姥姥又说。那一年我水仙姐十岁,水莲姐八岁,我和水生七岁。 ... 我姨姥姥: “姐姐,你说我这命咋这么苦呢...” 我姥姥: “唉,说不听就让她走吧,年纪轻轻的不容易。” 我二姥姥: “是啊,刚三十岁出头,守不住啊。”我想我二姥姥肯定是喝了一口果酒,我听见她把杯子轻轻的放到桌子上。我二姥姥在我姨姥姥家说话时不像在我们村里那样,她不用趴到我们的耳朵上,也不用四处瞅瞅有没有人注意她,她在这里大大方方的和正常人一样自然放松,使得我对她几乎陌生了,我不知道我二姥姥为什么会这样,难不成我们村子对她施了魔咒吗?我没有问过她,因为这样的情形对她来说一年也就一次,最多两次。 我姨姥姥: “唉,那个爷们只让她带水仙一个过去,带到那边好干活,你说,留下两个小的怎么办,小小年纪不跟着妈怎么中!再说了,留给我,我家里外头竟是活儿,万一一眼没照看到,有个啥闪失,我可怎么活啊,我可怎么对的住我那死去的福儿啊!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哆嗦。” 我二姥姥: “可也是,孩子们不能没有妈,没妈的孩子可怜啊,就这样大兰子也要走?” 我姨姥姥: “嗯,说啥要走,和我闹了多半年了,我寻思,一狠心就让她走吧,我理解她,也体谅她的难处,我也希望她趁着年轻找个男人,过着有人疼有人爱的正常的日子,我懂....可又一想,她走了,这房前屋后若大的院子,就我一个老婆子,领着俩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 我姨姥姥: “姐姐,你们都知道,自从大兰子进了我的家门,我从来没让她干过一点活儿,没让她伸过一个手指头,福儿活着时,我就没让她干过——她连自己的孩子都没带过,说句不中听的,她除了喂口奶,怕是连孩子的屁股长啥模样都知不道啊!三个孩子都是给我生的,哪个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精精心心伺候出来的?福儿没了后我就想,更不能让她干了,省得她觉得凄惶,再者说,我寻思我把她伺候好了,她好能跟我做个伴,有个伴,夜里头也不至于那么黑那么长....后来她接了福儿的班,她挣的钱我是一个子儿都不要,家里外头没让她掏过一分儿钱,心更没让她操过一点儿,姐姐,你说我还能怎么做?我不图息她的钱,不图息她干活,也不图息她对我有多好,我就图息孩子们有个妈在跟前,图息我身边有个说话的,为这,不怕你们笑话,这些年她的裤衩子都是我给洗好了,晾干了,叠齐整了,唉,我就差把她供起来了,就这样也留不住她....” 我二姥姥: “儿媳妇都那样,对她多好也是白搭,你看看我家立英也是,我伺候完大的伺候小的,干完地里的又做家里的,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一天到晚累得我这腿脚啊没处搁没处撂的,就那也换不来句好听的。” 我姨姥姥: “可是姐姐,你们都有儿子有闺女有人心疼,可我,有谁啊,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媳妇,我想多留她几年,有错吗?姐姐,我莫不是太自私了?” 我坐在窗下听着,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点怨恨我兰妗子,至于为什么怨恨她,其实我也说不清,或许她总是让我姨姥姥伤心的缘故吧。抛开这一点,我还是挺喜欢我兰妗子的,我兰妗子长的非常的漂亮,像画报上的美人,她爱说也爱笑,爱穿也爱俏,乌黑的头发上还总是别着两只漂亮的蝴蝶发卡,我好几次看见那两个发卡在夜里发着淡淡的光,我姨姥姥说,那发卡是宝石做的,是她送给我兰妗子的结婚礼物。我兰妗子的脾气看上也很好,我们每次来,或者家里每次来了客人,她都笑呵呵的陪着说长道短,从不厌烦,间或我姨姥姥说她几句,她也只是呵呵一笑,脸上的灿烂丝毫不少,这一点,她像极了我姨姥姥。在我的映象里,我兰妗子除了馋和懒,好像也没什么其他的毛病。可是,有两次晚上,我住在我姨姥姥家,半夜被她们的争吵惊醒了,才发现我兰妗子是个嘴狠话毒,咄咄逼人的主儿,平日里口齿伶俐的我姨姥姥竟被她逼的哑口无言,吓得我不敢睁开眼睛..... 我二姥姥: “唉,不是你自私,是她们自私,现在的人啊,和咱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她们光想着自己,啥时候替旁人想过。” 我姨姥姥: “姐姐,看样子大兰子是铁了心了,今年非走不可,说实话,她要是嫁过去,我还怕她吃亏,她这个人啊,性子直心眼少,在家里又奸懒惯了,又不会过日子,到人家中吗?!我不是也惦记嘛。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拿她当闺女对待,你们知道,我那闺女....大兰子再也找不出比我对她更好的人了,我比她亲妈对她都好——她哪回回娘家不是高高兴兴地家去,哭哭唧唧的回来啊,哪回回来不是累的腰酸腿痛,不歇上个十天半拉月都缓不过劲来啊,她回趟娘家,就像去劳改了一样,就那样她嫂子还容不下她,唉,她只有在我跟前儿,日子才过的轻轻松松的。”我姨姥姥每每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那笑容里却多了些无奈和忧伤,看得人直堵得慌。 “都是前辈子欠她们的,咱们欠她们的,别拦着了,让她找吧,能找到一个可心的不容易,这一辈子长着呢...”我姥姥说。 我坐在窗户底下,八月的阳光炽热耀眼,八月的天空湛蓝湛蓝,我左边的山峦高耸入云,右手的岳家沟大桥坚实威猛,院外的人和车马欢快自由,院里的天地安静寂寥,南边的院墙下,几只麻雀在地上使劲的扑腾着,没一会儿就扑棱出几个浅浅的小坑儿,麻雀缩在小坑里打起了盹,鸡鸭在栏舍里眯上了眼,一切,看上去那么恬淡,那么美好,只有我姥姥们的叹息那么重,那么长: “姐姐,我这辈子,难啊,二十二上,男人走了,四十八岁,儿子没了,五十一,公公死了,这刚过了几年,儿媳妇又要走道了,你说,叫我这半大老婆子怎么支撑啊...我真想回到过去,回到咱们没出门子(结婚)的时候,那时候有妈妈管着,有爸爸爱着,多好啊...” ... 我姨姥姥: “姐姐,得亏福儿她爷爷给我留下来那么多的家产,够我花几辈子的,年底,我给大兰子预备嫁妆....” 天空中飞过一群鸟,叽叽喳喳的一会往东,一会往西,盘旋着,犹豫着,一会儿又聚在一起,仿佛商量着什么,又一会儿,却齐齐的飞到很远的地方,连一片影子也没有留下.... 第10章 妁妁其华——宝贝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一年晌午,我和你姥姥你妈正在炕上吃饭,吃着吃着,响晴响晴的天忽然就阴了上来,那云压的,好像就在脑瓜顶上,那天黑的,就跟夜里一样,低头都看不见桌上的饭菜。没一会儿,狂风骤起,电闪雷鸣,你姥姥刚要起身去关窗户,忽然间一个闪电打了下来,就听啪嗒一声,一道白光窜了下来,就落在我们的饭桌上,吓了我们一哆嗦,借着闪电的亮一看,是两条长虫,那家伙,雪白雪白的,尺把长,也不知从哪给摔下来的,你姥姥嗷的一声就歪到一边去了,我和你妈也是,吓得大叫一声,筷子都扔到了地上。那两条长虫八成是给震蒙了,趴在盘子上好半天都没动换。要说我们小的时候,长虫多得是,山上田间草丛里,院子中,就连房檐上也有,我们从来没害怕过。可是这两条长虫,咋看咋和平常的不一样,一是白长虫少见,二是这两条长虫好像是长了脚,那时候光顾了害怕,也没细看,可它们确实像是长了脚,是吧,秀枝。 我妈高秀枝在旁点了点头:我看着也是长了脚。 那两条长虫在桌上苏醒了个把分钟,才慢慢的动起来,它们先是拧着脖子把屋里看了一圈,然后盯着窗户,相互吐了吐芯子,忽的,两条一起,脚挽着脚冲着窗户就飞了出去——对了,我肯定,它们是长了脚,我还肯定,它们是飞出窗外的,不是爬,也不是游,是飞,嗖嗖白光一闪,眨眼就不见了,紧接着就有一只大鸟从咱们窗底下飞了起来... 那鸟那才好看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鸟,长长的羽毛,火红的冠子,五彩的颜色,晶亮的眼睛,就跟那年画上的一样,又像现在电视里演的红腹锦鸡,又像是孔雀,可又比它们都漂亮,我觉着那就是传说中的凤凰。我妈接着说。 虽然说这世上没有凤凰,可就像你妈说的那样,那只鸟就像凤凰一样漂亮,像孔雀一样大小,那大鸟在咱们窗前溜溜飞了两圈,然后飞到院子南边的那棵大枣树上,它刚往那树上一落,好家伙霎时就云消雾散,光芒四射,连空气里都带起了香甜,我一点儿不带说谎的,那甜滋滋的香味一下子就扑了过来,好久都没有散开... 接着东边南边和西边的天空上同时出现了三道大彩虹,映着晴朗朗的天,那才梦幻呢,那情景就跟传说中的仙景一样一样,看的我们都呆住了,又过了好一会儿,那大鸟才仰天一叫,冲着彩虹飞了过去。我妈又说。 是吗?姥姥,你也看见那只五彩的大鸟了吗? 看见了。我姥姥说。 真的呀?那只鸟真那么好看? 嗯,真那么好看,先头我寻思我眼花了,后来我瞪大眼睛不错眼珠的瞅着,那只大鸟才漂亮呢,五彩斑斓闪着金光,真跟年画上画的凤凰一模一样,反正我从前没见过那样的鸟。 是吗?后来呢,后来那只鸟又飞回来了吗? 没有,它一直飞进了彩虹里,再没出来。 后来,我们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鸟。我大舅和我妈也异口同声的摇着头,遗憾的说。 姥姥,那么说你也看见了三道彩虹?我不相信,又问我姥姥。我长到这么大,只看到过天上同时出现过两道彩虹,而且,我也只看到过两次。 可不!我这一辈子,就看到过那一次天上同时有三道彩虹出现。 哦,真神奇啊,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在那棵枣树下挖了好几天。我妈说。 为什么? 不是说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吗,我们寻思树下指定埋着什么宝贝,要不然那只五彩的大鸟为什么单单落在了那里? 你们挖到宝贝了吗? 没有。 那你们没再挖挖? 隔了一年又挖了一次,还是没有宝贝。我妈也笑了。 哈哈哈,是吗?后来又挖过吗? 没有,还老挖? 要不赶明儿个再挖挖?我实在有点好奇,把目光看向我大舅。 中,赶明儿个再挖挖,兴许真有宝贝。我大舅说。 三十五年后,铁营子拆迁,我大舅的房子得到了几百万的补偿款,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当初那只大鸟带来的宝贝。 第10章 妁妁其华——我兰妗子 二零一四年我们回了趟老家,顺便去看了我兰妗子,那一年她七十岁。早先的岳家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新楼房,我兰妗子搬进了新家,新家刚巧就在她家原来的旧址上。我兰妗子很是苍老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腰也弯了,背也坨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曾经那么漂亮那么窈窕的她,如今看起来比同龄的老人更的显粗壮和老迈。兰妗子的楼房是三居室,她和水生还有水生的两个孩子一起住,水生又离婚了,水生结了三次婚,离了三回,这点倒是和我兰妗子有相像之处。我没有看见水生,兰妗子说他去外地打工了,三五个月才回来一次。兰妗子的房子很宽敞,也很亮堂,可惜一片狼藉,邋遢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兰妗子不停的解释说:几个孙子孙女一天到晚都长在她这儿,她实在没有时间收拾,让我们笑话了,说着,抱起沙发上的一堆衣服扔到柜子上,拉着我们坐下,我看见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我兰妗子年轻时又嫁过两次人,第一次是水生七岁那年的春节,她带着水仙嫁给了她们工厂里的刘师傅。那一年兰妗子嫁出去后,我姨姥姥家空荡的好像只剩下了房子,连院里的猪也不爱叫了,连鸡也不爱闹了,水生连话也不爱说了,我去他家时,他没精打采的,他没有带我去院子外面的小河沟滑冰,也没带我去隔壁的马婆子家串门——以往我每次来,水生都异常高兴,领着我到处跑,可这次没有,他哪也没带我去,我俩只是在他家后院儿的柴草垛里待了一会儿。 我姨姥姥家的后院也很大,后院的院墙连着一座很高的山丘,山丘上面长满了树木和荆棘,山丘下有一道窄小的门,也被隐蔽在树丛里,那个门比正常的屋门小了一半,我姨姥姥说,那里面是水生她太爷爷挖的地道,水生说那里面藏着我姨姥姥的许多宝贝,我从没有进过那个地道,里面黑黢黢的看着就让人害怕。我姨姥姥家的后院夏天种满了庄稼,冬天堆满了煤,秸秆和柴草,我姨姥姥真是灵巧,她会用秸秆和柴草搭一个高高的厚厚的“屋子”,屋子中间有个门,门上还挂着一个厚重的门帘,“屋子”不大,却也能挤下三四个孩子,我们没事时经常跑进去,冬日的太阳把里面照的暖暖的。往常我们来了,水生总要拿着瓜子和花生拽着我们在柴草屋里待一下午,可是这次,我们只在里面坐了一会便出来了,那年的冬天好像格外的冷。 快过年了,街上的鞭炮此起彼伏的响着,我姨姥姥家的气氛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寂寞,虽然我姨姥姥也炖了肉煎了鱼蒸了粘豆包炸了饹馇圈,也贴了对联粘了挂签,灶膛里的氤氲更胜以往,可是,那年的味道,怎么都觉得淡淡的。我姨姥姥和水生不时的看向院门,好像期待着什么,我看着我姨姥姥的一双小脚在屋里院里不停的转来转去,拿起锅铲又放下了铁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更觉的冷清。我姨姥姥依旧是笑呵呵的,我姨姥姥一生都是笑呵呵的,我从来没有见她因为什么皱过眉苦过脸掉过眼泪,在我印象中,不论遇到什么事,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可是,自从我兰妗子改嫁以后,我姨姥姥的笑容里少了些许阳光,多了几分寂寥。那一晚我们都睡在我姨姥姥家东屋的大炕上,东家长西家短的扯了几句就睡了,黑夜的寂静使人压抑,呼呼的北风刮的人心慌,没有兰妗子和水仙的屋里倍显空落寂寥,更使人莫名的惆怅,我很久都没有睡着,一扭脸,黑暗中我看见我姨姥姥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又一年的夏天到了,我和我的两个姥姥又到岳家沟给我姨姥姥过生日,天还是那样蓝,山还是那样青,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香甜,我挎着我姥姥给我编的柳条小筐,小筐里装着我姥姥做的鞋,我二姥姥绣的鞋垫——这是她俩送给我姨姥姥的礼物。我姨姥姥早已等在院门口,她今天没再穿蓝布褂子,而是换了件白底蓝花的新衣服,显得人年轻了不少。水仙也回来了,水莲和水生也没出去,我姨姥姥家顿时热闹起来,我又闻到了以前那种熟悉的味道。 “你今天咋这么高兴啊?有啥喜事?”我姥姥问。 “你们猜猜。”我姨姥姥满面笑容。 “猜不着——莫不是补助涨钱了?” “不是。” “那是早起出门子捡着钱了?” “也不是。” “那是什么,猜不着。”我姥姥和我二姥姥说。 “哈哈,大兰子早起回来了,给我送了点菜,还给我买了这件花褂子,你们看看,好看不?”我姨姥姥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她一面转着身子,一面抻着衣服,满意的笑着,我看见灿烂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呦,好看,可好看!可合身!我说你哪来这么一件花衣裳,大兰子可真会买。” “是啊,我也觉着好看,我挺稀罕。” “哎呦,这得花多少钱啊?大兰子这是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她走道儿快两年了吧,这一绷子在那家过得怎么样啊?”我二姥姥一边摸着我姨姥姥的花衣裳一边说。 “还中吧,反正今年知道回来看看了——去年她来过两回,说是路过,没进屋,站在院子外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今年过年时进来待了一会,上个月倒是来了两趟,还吃了一顿饭,这不,今天早上又给我送了这件褂子。”我姨姥姥高兴的嘴一直都没合上。 “那挺好,知道给你买东西了,有心了。” “嗯,挺好。” “人家走道了,按说和咱也没啥关系了,要不是有三个孩子牵扯着,这辈子兴许都不往来了。” “可不!知道回来看看孩子,和我说几句话,我就知足知足的。” “水仙和她妈今天早起一块来的?” “没有,水仙回来半拉月了,一直没回去。” “呦,咋的呢?” “不咋的,”我姨姥姥说:“水仙不是隔三差五的就偷着往回跑吗,她从一开头就不爱去。她这次回来说,她不想回去了,要家来和我们作伴。” “呦,呦,那感情好,可是,那家男的乐意吗?水仙可是个好劳力。” “管他乐意不乐意,我孙女乐意就中——听水仙回来说,这半年来大兰子和那男的过的不咋好,晃常就干一架,也知不道因为啥,她们干架,水仙就跟着受气,那我能让?!这次回来我不让她走了。” “呦,是吗?必是时间长了,两个人的脾气秉性就暴露出来了,半路上的夫妻,且得磨合呢。”我二姥姥说。 “唉,是呗,且得磨呢。” .... 这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兰妗子回来了,听我姥姥说,她离婚了。 我兰妗子第二次改嫁时,我离开家乡已经七年了,我是回去看望我姥姥时知道的,那时水仙水莲都已经工作了,水生也一天到晚不着家,我姨姥姥家更静了。我的姥姥们都老了,岁月的沧桑爬上了她们的脸颊,她们刷锅舀水的动作也比以前慢了很多。我走进我姨姥姥的西屋,西屋也变小了,破旧了,连窗户,连家具,连柜子上的摆设都一起黯淡了。墙上的照片——岳环山,我姨姥爷,我表舅都还露着年轻的笑容,照片又增加了一副——原来它一直放在我姨姥姥那个屋里衣柜的最底下,我拿瓜子找糖时看到过,它被一块红绸子包着,夹在一本书里,现在,它也挂在了墙上,照片上有三个人: 我姨姥姥岳环山和我表舅,我表舅大概七八岁的模样,坐在他俩中间,开心的笑着,他们三个看上去安静自然美好。我仔细的看着这张照片,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不像三代人,而是一家三口,我姨姥姥和岳环山也不像是公公和儿媳妇,倒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带着孩子,享受着韶华正好,那一刻我真希望我的想法能变成现实,飞越到许多年前的那一段时光。如今岁月又静静的走过了许多年,从前的那一切或许留在了我姨姥姥的记忆深处,又或许淹没在她琐碎的生活里吧,我想。 “这回这个我也不同意,我看着那个男的就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可我说不听啊。”我姨姥姥在外屋地说。我姨姥姥的生日,还像往年一样,这一天的下午,只属于她们姐仨个——我三姥姥也来,但她不是年年都来,就像我的表姐三妮也来,但也不是年年都来,我的印象里,只有我姥姥和我二姥姥一次都没有落下过,而我,尽量的撒泼耍赖的也要跟来,所以除了我和三妮,还真没有谁在这一天来打扰过她们。 “孩子们不反对吗?” “咋不反对,可是没用啊,这回孩子们都和她翻脸了,孩子们说了,她这次要是走了,就别回来了,从此不认她这个妈。” “唉,心野了,拦不住了。” “是啊,拦不住了——我现在也不想拦她了,孩子们都大了,她也四十好几了,我也愿意她稳稳当当的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别像上回一样老挨打,也别像前几年似的,老要给我往家领,那样我坚决不能同意。这次,我寻思好好打听打听,多打听错不了,毕竟她岁数在那摆着呢,再折腾不起了,唉,不听劝啊,叫魂似的,急次火燎的又走了,我这次没给她好脸色,也没给她办嫁妆,一块银元都没给她... ” 可是过了三年,我兰妗子又回来了,从此她没有再嫁。我不知道我兰妗子这两次为什么离婚,只知道每次她回来时,我姨姥姥都二话不说的接纳了她,并且还像从前那样对待她,一点都没有改变。时间真快,这一晃我姨姥姥去世都十多年了。 “大姐,我可想我妈了,我老是梦到她。”我兰妗子拉着我妈的手说,她妈,指的是我姨姥姥。“我妈对我可真好,我亲妈都比不了。” “是啊,我二姨是个好人。”我妈说。 “嗯,我妈给我带大了儿女,又给我带大了孙子孙女,还给我带了几年重孙子,这刚要过上好日子,我妈走了,唉,我那时年轻不懂事,没少惹我妈生气,现在想起来我可后悔了,我妈没享着福,没住上带茅厕的楼房,都怪我...我妈走了以后,家里外头这里里外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干了,我把前几十年没干的活都干了,贴着钱还不落好,这一天天的,把我折腾的都要散架了,我没有一天是歇着的,也没有一天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这才体谅了我妈这辈子的辛苦....以前,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姐,有我妈在,真好。” ..... “如果还有来生,我愿意做她的亲闺女,我愿意伺候她...”我兰妗子说着,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 我看着我兰妗子,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都聚在她家,我姥姥和姨姥姥忙着烧火做饭,我兰妗子,我,三妮我们仨坐在屋门口择菜,敞开的院门外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其中有一对中年男女手拉着手有说有笑,我兰妗子盯着门外看了好半天,轻声说: “其实我啥也不图,就是想着将来我老了,屋里能有个说话的,感冒了,能有个端水的,彼此是个伴...”说完羡慕的久久的看着院外,虽然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明白那些话里的含义,但我看见我兰妗子向往的神情时,心很是一震。 第10章 妁妁其华——三只狐狸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年秋天,几场雨过后,我和后院秀启你二舅,我们俩想上大黑山采点蘑菇摘点野果,打个兔子套个野鸡什么的,好给你们打打牙祭,你们都馋坏了。我们俩开着队里的手扶拖拉机一早就出发了,那时候道儿不好走,来回得两个多时辰。我记得那天天挺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山里头又香又甜又凉爽,我和秀启你二舅整整忙活了一天,连柴火带野菜,连蘑菇带果子捡了不老少,装了满满一拖拉机,还打了两只野兔两个斑鸠,临走还捡了一只小狐狸。那小狐狸才漂亮呢,看起来也就四五个月大,通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别看小,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好像要说话一样,那才招人稀罕呢,我们本来没想套狐狸,那玩意儿也不能吃,又挺骚的,谁养它啊。可那小狐狸也不知咋的了,老在洞口转磨磨,一会进去一会出来的,挺好玩,还不怕人,你二舅就把它绑到拖拉机上,说是回来养养看,养大了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我们往回来走时,天快黑了,那时候环境保护的好,山里到处都是树,风一吹呼呼的响,归林的鸟儿一群一片,呱呱的叫着,黑压压的布满了天空,好像电影里的一样。我俩寻思快点走,晚了可别耽误了路,山上连个亮儿也没有,我们紧开慢开快到山口时,影影绰绰看见前头大摇大摆走来两个人,个头都不高,穿着大红的衣裳,我们寻思这是哪家办喜事的路过这儿?可也不能啊,这里渺无人烟的也不是个正道,赶脚的人不可能搁这走,我们正说着,拖拉机咔的一下就停住了,差点把我俩墩下来。我和你二舅这个奇怪,好端端的拖拉机咋说停就停了呢,没个坑没个坡的,一点预兆都没有,你二舅接连打了几次火都没打着,我们刚想下车,寻思看看啥情况,好嘛,腿还没迈下去,那俩个人就飘到了拖拉机跟前,我们仔细一看,唉呀妈呀,我就觉着我的头皮立刻酥的一下,从脑瓜顶一直麻到了脚后跟,感情那俩不是人,是两只火红的狐狸,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瞅着我们。哎呦,感情是狐狸成精了,吓得我呀!虽然我以前遇到过一回,那一次,在黄仗子大庙,我和你二舅躲雨时看到过黄鼠狼走路,但那次离村子近,又是大白天,可这一回不同,远离村庄不说,日头又快落山了,就我和你二舅俩人,你说我们能不害怕吗? 那两只狐狸倒是镇定自若的站在我们面前,瞅了一会儿我俩,然后指了指拖拉机,我俩当时也没明白啥意思,也没敢说话——其实吓的也说不出来了。我们瞪着狐狸,狐狸瞪着我们,足足有两分钟,必是看我们没反应,那壮一点的狐狸弯腰捡起路旁的一个树棍,一头搭在它肩膀上,两只前爪端起另一头瞄向了我们,就像咱们平时端着猎枪瞄准猎物一样,同时,狐狸的嘴巴里还发出砰砰的声音,你说我和你二舅那个不争气啊,光顾了腿突突的抖了,竟忘了我们拖拉机上也有猎枪,而且就在我们手边,可以说伸手就能拿到,可是,那会吓得也想不起来拿了,更可气的是,随着狐狸嘴里发出的砰砰声,我和你二舅的脑袋不由自主的跟着它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往后仰,仰的我脖子都酸了,狐狸才停了下来,看样子狐狸急了,它竟然说了人话: 放下我们的孩子。那声音真楚儿的,和人说话一模一样。忽的一下,我这满身的汗又出来了,头发乍得老高,别看平时我们没少听狐狸成仙的故事,恨不得就想遇着一回,做一次除妖镇魔的侠客,扬扬声名,耍耍威风,好嘛,这下遇着了,感情远远不是那么回事,没吓的我们尿裤子就不错了,早把侠客忘到了后脑勺了。 放下我们的孩子。狐狸又说。这时候拖拉机上传来了小狐狸吱吱的叫声,我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它们是冲着我们刚才捡的那只小狐狸来的。我和你二舅赶紧不住的点着头,就见那两只狐狸相互使了一下眼色,一只仍旧端着“枪”,瞄着我们,另一只蹭的窜上拖拉机,没一会儿抱着小狐狸跳了下来,两只狐狸又看了我们一眼,打了声口哨,背着那只小的一起窜到林子里不见了。 我们再一次发动拖拉机,着了。 第11章 妁妁其华——还是我三舅 我们村子东头是连绵起伏的大东山,山连着山没有尽头,挨着村子的山坡上有三三两两的坟头,坟头像一个个小东山,长满绿草开着野花,远远看去也很美丽。山坡下面是两组长长的轨道,南北走向,往南,穿过矿区进入城里,往北,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我不知道的远方....我大舅家就在村子的东南方,离铁轨直线距离不过四五百米,站在我大舅家的院子里,高天,山峦,火车,桥洞子,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彩笔画。桥洞子在我大舅家的左前方,离他家也不过六七百米,这座桥没有名,这也奇了怪,我们小城其他的桥都有名,比如从南山下来的桥叫冠山大桥,我姨姥姥家门口的桥叫岳家沟大桥,我奶奶家那里的叫北大桥,还有什么双桥,单桥....只有我们村东边的这座桥是无名氏,它虽然没有名,但很高,很阔,坚实无比,桥上长年累月的有火车经过,桥下,雨季来临时,山洪如万马奔腾一涌而下,桥,却是气定神闲泰然自若。 这座桥的桥洞子呈一个倒着的u型,桥底铺着坚实厚重的石板,桥的东侧,由于经年累月的雨水和矿务局流出的洗煤水不断的冲刷,形成了一条很深很宽的沟,直通到大东山脚下,我们闲时,常到沟往里去玩耍,沟的两侧长满了各种树木,高的矮的红的绿的遮天蔽日,即便是夏季走在沟里也觉得凉飕飕冷森森。沟里终日流水不息,到了雨季,水量剧增,咆哮着从山里冲出来,挤过桥洞子冲向南河套,南河套水面豁然宽阔,南河套高大的堤坝几乎就是我大舅家的南院墙,每当月圆的时候,秀武我三舅便邀我大舅我二舅一起拿着烟笸箩,坐在堤坝上,卷着烟卷望着月亮,我三舅的鹦鹉坐在他的旁边,嘴里叼着几片烟丝,也望着月亮,他们面前还放着一个酒葫芦。我们则在堤坝上看水,玩耍,或者跑到桥洞子底下感受火车经过时带来的无比的震颤.... “自从我掉下去以后,这里再也没有摔死过人。”我三舅抽了口烟说道。我三舅每每这样开头,我们随着他的话音儿看向大桥,那座桥在月色中越发巍峨神秘,弥蒙中好像披上了一层铠甲。白天的时候,桥上每隔两小时便有火车驶过,晚上九点最后一辆列车归途后,桥便归于寂静。然而,繁忙的桥上却没有栏杆,也没有任何遮掩,任凭桥两侧那两条窄窄的小路,触目惊心的矗立在深沟高涧上。桥上的小路很窄,窄到并排只能走两个人,可是,这么多少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想到要给桥安上任何的防护措施,因此,常有猫啊狗啊野兔子,甚至还有人掉到桥下,尸身摔得稀巴烂,看得人心惊肉跳...这座桥是我们去城里的必经之路,但,人们过桥时,多半会走在轨道上,那两侧的小路,着实给人以恐惧,只有遇到火车时,我们才迫不得已的站到小路上,一面火车呼啸着疾驰驶过,一面桥下十几米的深渊尽显眼底,吓得人心都要跳出来。 “你命大。”秀启我二舅也吧嗒吸一口烟说:“要是搁别人,准保得见阎王爷去了。”他也总是这样回答。 “嗯。”我三舅嗯了一声,拿起他的酒葫芦喝了一口,咂咂嘴,他的鹦鹉也忙伸过脖子去,把嘴探进葫芦里也嘬一下,然后也像我三舅一样咂咂嘴,仿佛是无比香甜的样子。我们都知道,我三舅说的是五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他从桥洞子上摔了下来,大难不死,那以后他就喜欢在月圆的时候来到堤坝上坐坐。我们都不大喜欢我三舅,他是我们那少有的“没成色的人”,尽管他多才多艺,朴实能干,却嗜酒成瘾,于是一丑遮百美,害的我们总是记得他醉酒的样子,而忘了他所有的好,也害的他的媳妇我的三妗子立英常常把他骂的狗血喷头。 “是我没跟着。”每每说到这儿,我三舅的鹦鹉也要尖声尖气的插一句。 “嗯,是你没跟着。” “要是我在就好了。”鹦鹉又说。 “嗯,要是你在就好了。”我三舅也说。 “三舅,你应该戒酒。”我说,我想起了我姥姥和三姥姥说的话,她们说,如果我三舅戒了酒,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呵呵,赶明个我就戒。” “戒不了。”鹦鹉歪过头,它那双小眼睛在夜色中看着我,好像和我赌气一样。 “戒不了,他肚子里有虫子...”我二姥姥也常常这样说:“算卦的说了,你三舅肚子里有一条大馋虫,是条酒馋虫,就是它折腾的你三舅日日难受,这怨不得你三舅。”每次我三舅醉酒,我二姥姥都这么说。可我们不信,什么样的虫子能在人的肚子里呆那么久,吃点打虫药不就行了吗?大人们晃常就给我们吃颗塔糖,第二天我们肚子里的蛔虫就拉了出来。可是,我二姥姥说: “你三舅吃多少塔糖都不管用,白白浪费了不说,还便宜了那条酒馋虫,那馋虫精着呢,它不好糊弄。” 我们听了我二姥姥的话,又都暗自撇撇嘴,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我二姥姥说得对。其实我三舅也曾认真的戒过几次酒,他曾叫人把他绑在他家门前的大槐树上,第一天下来,他难受的龇牙咧嘴抓耳挠腮,第二天下来,他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第三天我三舅刚被解下来,突然就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吓得我们不知所措。还是我二姥姥有章程,她连忙去小卖部赊了一壶酒,众人七手八脚的给我三舅灌了下去,说也奇怪,喝完了酒的我三舅没多会儿就精神抖擞活蹦乱跳了,看得我们张大了嘴巴。唉,为这,愁的我二姥姥没法没法的,常年喝酒的我三舅,身材越发粗壮,脸庞越发红胀,神情越发呆苶,我二姥姥还愁,家里老少七口,吃饱饭都是难题,哪有多余的粮食给我三舅酿酒呢,实在是难....不过人们常说:有失必有得,一点不错,其实我三舅除了嗜酒外,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能人,他心灵手巧,会写善画,乐于助人,又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因此村里乡里时常有人请他打个家具,写写标语,画画版画,甚至连县里人也来找他,我三舅纯朴厚道又不拘小节,给谁帮忙也不提报酬,最多是吃顿饭,最好是给葫芦酒,因此他一直戒不了酒。说起来我三舅除了贪杯外,倒也没什么别的缺点,可是,就是这贪杯招人烦,往那一坐一杯一杯又一杯,常常从晚间喝到了半夜,主人撵都撵不走,这谁受得了,村里人都悄悄的说我三舅没出息,眼皮子浅屁股沉忒没有成色,又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来,开始我还不相信,直到那次我亲眼看见: “三哥,快九点了,回吧。”住在小场院北边的长山说,这两天趁着农闲,我三舅帮长山家打了几个橱子。 “不急。”我三舅和长山坐在外屋地,地当间儿的饭桌上已是盘空碗净,只还有小半碗大酱和两棵小葱暗淡着,我和三妮四妮小丫巴藏猫猫正好趴在长山家的厢房上,他家屋里的一切我们看的清清楚楚。 “回吧,忙了一天了,早点回去歇息。” “嗯。”我三舅答应着,却没有动地方,他拿起酒壶又倒了倒,酒壶里早已空无一滴。“还有吗?” “没了。”长山说。 “再打一壶去。” “都关门了。” “老二现在没睡呢。”我三舅说,老二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的掌柜的。 “明天吧三哥,都累了,回吧,你看你的呱呱也睡着了。”长山说。可不是,我三舅那只黑色的鹦鹉呱呱果然已趴在了他的膝盖上。可我三舅没听见一样依然坐着,他手里端着酒杯,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酒壶,无比的留恋。长山坐了一会进了东屋,东屋的灯熄了,又一会儿西屋的灯灭了,再一会儿我们也回家了,我三舅还在外屋地呆呆地坐着....我把这事儿说给我妈听,我妈听了,气的直捶炕: “没成色,真是没成色,怨不得别人说,怎么那么没成色啊?!”在我们老家,统统把不自尊不自爱的行为称作没成色。是啊,我们村里人都“怕”我三舅,他的鼻子异常灵敏,坐在家里就能闻出谁家晚饭添了菜,谁家桌上摆了酒,他闻到了,总得找个理由不请自去。 “三舅,你干啥去?”又一天我看见我三舅手里拿着个绿莹莹的柳条帽往后街走去,我三舅手巧,他编的帽子柔软又好看。 “喝酒去。”还没等我三舅说话,他肩膀上站着的鹦鹉便抢先回答,答完还把头昂向天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鹦鹉带了个小小的柳叶帽,乒乓球大小,上面还插着一朵野花,看起来要多怪有多怪。 “上谁家啊?”我又问。 “东头。”鹦鹉又答。我白了鹦鹉一眼,转身跑回家告诉了我大舅。 “唉,一准是听说老高大哥的孙女和孙女女婿回来了,他又去凑热闹了,怎么就是改不了呢,你说人家一家子团圆,也没叫他,他去干啥呢!”我大舅气的直跺脚。 “三哥准是又馋酒了。”我大妗子说。 “我知道,他就是就贪图那一盅酒去的,没成色!” 我们村的人虽然都嘲讽我三舅是个酒蒙子,可也不想看着他一直这样醉下去,都积极的想着各种方法帮他戒酒,甚至都用了聊斋里治疗酒虫那样的办法,大家也把秀武我三舅绑在长条板凳上,让他的脸朝着地面,脸的下面也放了一个盆,盆里装着酒,和聊斋里写的一模一样,据说这样我三舅肚子里的酒虫子闻到了酒味而喝不到,就会忍不住爬出来。我们把我三舅家围得密不透风,像看西洋景那样,期待着从他的嘴里早点看见那条红色的肉虫子,可是我们从早上等到了晌午,从晌午又等到了傍黑,盆里的酒添了几次,干了几回,人走了一群又来了一拨,被捆了一天的我三舅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看着他又要翻白眼了,也没吐出半条虫子来。天快黑了,众人无奈的给他松了绑,我三舅摔下板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的把头扎进盆子里,深深的深深的闻了个够,甚至还伸出舌头把盆底舔了,看得人直咋嘛嘴儿,人们都泄气了,从此再没人劝他戒酒了。 要不是我三舅这样喝,他可能也不会从桥洞子边上摔下来。那天,他去城里帮公家写字,准是酒足饭饱喝了不少,回来走到桥上,晚风一吹,后劲上来了,刺激的他头晕眼花,我三舅说他看见桥下有个酒缸,酒缸里面满满的酒在荡漾,那香味吸引着他一脚就迈了下来,要知道桥洞子两侧的斜坡,到地面几乎是七十度的陡峭,别说是人,就是只猫滑下来恐怕也厄运难逃。可是我三舅命真是大,他接连抓住了斜坡上的几簇蒿草,又被两棵矮小的树挡了一下,暂缓了他落地的速度,所以除了多处擦伤,胳膊和小腿骨折外,倒也没啥大碍,我三舅在炕上躺了两个月就好了,我们都替他感到万幸,同时都以为他从此再不喝酒了,然,他照喝不误。我三舅说: “那次捡了条命。” “你心善,有善报。”我大舅说。是的,我们村的人都说我三舅命大,那以前,那座桥因为两边窄,因为陡,因为没遮没拦,摔死过好几个人,以至于人们一走到桥上就害怕,我们也是。我们要去城里,宁可从我姥姥家院前那高大的堤坝颤颤巍巍的下去,蹚过南河套,再爬上小南山的几道陡坡,累出几身汗,也不愿从桥上走。不管怎么说,自从我三舅从桥上掉下来以后,那座桥就再没有掉下过人来,连猪连狗都没有再掉下来过。因为就在那以后,我三舅闲时便到山里去找木头,又不知从哪拉回来一些铁丝网,去年,在他的带动下,我们村里人在桥的这侧打了四个木桩,拉了密密的铁丝网,把深沟高涧拦在了铁丝网外,把安全留给了人们,我们再走到桥上时,一点恐惧都没有了,大家纷纷夸我三舅做了好事,纷纷往他的酒葫芦里灌酒,喜得我三舅那黑红的脸膛一直笑了好久。 “嗯。”我三舅磕了磕烟袋锅,满意的站起来,跳下堤坝,背着手说:“回了。”他的鹦鹉跳到他的肩膀上,重复着: “回了。” 夜晚的月亮清澈的像一面镜子,夜晚的铁营子静的像天上的月亮,我三舅和他的鹦鹉慢慢的走进了夜晚的深处。我三舅是八十三岁去世的,他死在了自家屋里的地上,地上堆满了柴草,柴草就是他的窝儿,那时他上不去炕已经一年多了, 等到他的儿女们回家发现时,我三舅和他的鹦鹉都没了好几天了,我三舅一生什么都没留下,只有那个酒葫芦一直挂在他的腰间..... 第11章 妁妁其华——刺猬仙儿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一年我十五,那一年的秋天来的特别早,草还没黄就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天冷的跟冬天似的。那天早起你姥姥到院子里抱柴火,捡进只刺猬来,足有一只猫那么大,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刺猬——拳头大小的倒是常见,晃常院子里草丛里就有。我们小的时候生态好,长虫啊,狐狸啊,甚至狼啊随处可见,更别说刺猬了,但那么大的刺猬我还真是头一回见着,那刺猬怕是被突如其来的冷天气给冻僵了,翻着白儿一动不动,好像要死了,我们就找了个笸箩垫了些杂草,把刺猬搁进去,放到炕头的阳光下晒着,寻思它能缓过来更好。我们还给它找了虫子,放了粮食,水,它不吃不喝也不动,就那么缩了五六天,天气又渐渐的缓和一点,刺猬才微微动了动。又一天早起,我们发现刺猬没了,不知道它是啥时候爬走的。你说,这世间的事儿,有时不信都不行,都说刺猬是医仙儿,能治病救人,驱邪扬善,虽说我们一次也没遇到过刺猬仙儿——听传说它是五仙之一,但真没见它显过仙儿。狐狸和黄鼠狼耍的那些小把戏我们都见过,尤其是黄鼠狼,它生活的范围离人们很近,我说过,家里养条狗养头猪,哪怕是只鸡,天长日久都能听懂人话,何况是狐狸黄鼠狼那么聪明的东西呢。刺猬就不同了,可能是它的存在感太低,又或其貌不扬吧——它实在是太不起眼儿了,所以很少引人注意。可是,来年春天冰消雪融的时候,咱家来了个要饭的老婆子,说是要饭的,可我记得那老婆子高高的个子,花白整齐的头发,干净利落的身段,目光坚毅又慈爱,她端着个搪瓷缸子,直溜溜的站在门口,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一点也不像个要饭的。你姥姥把她让进屋来,给她做了口吃的,临走还给她拿了两个野菜团子,那老婆子走了不大功夫又回来了,给了你姥姥一个偏方,装在一个很小的饭盒里... 我姥姥的那个小饭盒我极为熟悉,它一直放在我姥姥的柜子里,饭盒很普通,铝制的,里面装着七根秸秆和一长一短两根银针。 其实,当初小饭盒里还有一张巴掌大的红纸,我记得你姥姥当时还拿起那张纸来,纸上写着两行字,你姥姥把红纸举在阳光下看了又看——你姥姥识字不多,我也没看懂那些字是个啥。后来,老婆子趴在你姥姥的耳朵边不知说了几句啥,你姥姥就把那张红纸放进嘴里,嚼嚼,咽进肚子里了。 啊?真的呀? 可不! 难道那上面写的就是我姥姥一直念的口诀吗? 知不道,八成是吧,那红纸上的字写的几里拐弯的,没一个我能认识的。 你没问问我姥姥?我问我大舅。 问过,但你姥姥一直不肯说,你姥姥说了,只有等到她百年以后,那个口诀才能告诉旁人。 那,我姥姥的偏方一直就那么灵? 一直就那么灵,不服都不中。我大舅说。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姥姥有一项“绝活”,她会给人治疗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疖子和毒疮,而且手到病除,从不反复,远近十里八村的,时常就有人找上门来,让我姥姥给“给治治”。 你姥姥就用那几根秸秆和银针,解了多少人的痛苦,去了多少人的病根儿啊,我们都记不清了。现在医学发达了,生个疖子长个疮到医院看看很方便,或贴个药膏,或拉一刀,很快就好了。我们小的时候,哪有那个条件,特别是咱农村,生了毛病大都自消自灭,要么用些民间的土方,好就好了,不好就忍着,唉,痛苦着呢。你可别大意那些疖子和毒疮,疼起来没法没法的,弄不好就肿的跟鹌鹑蛋那么大,不敢摸不敢碰的,带累的全身都难受。要是得了蛇盘疮更是要命,说是那玩意要缠满了腰间的话,是会死人的,得了这几种毛病,医院得跑多少回啊,吃药打针好的慢不说,还得花不少钱,咱们平头老百姓,哪花得起啊,可是找你姥姥,最多给人治疗三次,妙手回春,永不再犯。 我姥姥总是在太阳西下的时候,在她的小西屋给长疖子长疮的人治疗,我小的时候经常看见。我姥姥通常把饭盒摆在她面前,饭盒里装的是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秸秆,秸秆兴许是高粱的,也许是玉米的,一搾长,用的久了,连颜色都变成了枯黄,连秸秆瓤都变成了絮状。有时候我姥姥也会用些木片——我姥姥极少在外面给人看,她出门不带她的小饭盒,若是实在赶上了,病人又疼的厉害,她就临时找几个木片,比如有一次在岳家沟我姨姥姥家,我姥姥用的就是木片,给隔壁的马婆子她孙女刮刮,所以在我看来,只要工具的形状和材质差不多就行。 你姥姥用来给人治疗的秸秆不值钱,就像你们看到的,高粱秆玉米秆都行,收秋以后,你姥姥会挑几棵光滑直溜没有病虫害的秸秆拿回来,切成一搾长的四段,中间劈开,取其中的七个晒干摩平就行了,秸秆啥时候用坏了啥时候再换,庄稼地里有的是——你姥姥通常每年都会换一次新的。要是手边实在用完了,院子里或道路边砍一节应应急也中,就这么简单,银针也是,婆子说了,用坏了都可以换新的,医院诊所都能买到。 我姥姥手里拿着秸秆,在患者疖子周围轻轻的刮着,边刮边念念有词,边念念有词边倒换着秸秆,每次不过七八分钟,那红肿便慢慢的散开,疼痛也好了大半,次日再来,欢喜便挂在他们的脸上,不过三五次,肿也消了,疼也止了,疖子也没了,喜得来人直呼我姥姥是神仙... 你姥姥治疗蛇盘疮更是一绝,远近多少人都慕名而来,就连县医院的大夫也来找你姥姥给看.....我大舅说。 我姥姥总是在正午十二点准时给人治疗蛇盘疮,前后不能错过十秒钟,她叫来人面向太阳跨坐在门槛上,拿起小饭盒里那两根银针对着患者身上起水泡的地方一下一下的扎下去,一大一小两根针来回交替,动作轻盈娴熟,不多不少整好三分钟,我姥姥还是边扎边念口诀,轻者三次,重者五回,拔毒去根儿,永绝后患..... 可见偏方治大病,一点都不假,看着你姥姥给人治起来又简单又轻松,可是极为灵验,而且从来没有人犯过第二次,也没有人来过第二回,你姥姥也是从来没拒绝过任何一个人,不管她多忙多累;也从来没收过一分钱,在我们最困难时也没收过... 我姥姥真好。 是啊,你姥姥就凭那七根秸秆和两个银针,治好了多少人啊,咱这一带,没有不夸她的。 所以说,大舅,我姥姥治病的偏方是秸秆银针和口诀,这三样缺一不可吗? 是,缺一不可。但我琢磨着口诀最重要,你想啊,那些秸秆银针都能替换,可口诀没听你姥姥改过。 你知道那口诀吗? 不知道。我大舅说。 你不好奇吗? 好奇啊,但那要饭的婆子让你姥姥保密,所以这么些年来你姥姥从没透漏过半个字。 我姥姥可真是遵守承诺啊。 那是。 大舅,你一直说那个婆子是刺猬变的?现在你还这样认为吗? 是啊,我从始至终都觉得那个婆子是刺猬的化身,虽说过去快四十年了,可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我们送那婆子到门外,门外站着五六个咱村里人,他们和你姥姥和我都打了招呼,可是他们竟然都说没看见我们身边有个婆子,可那婆子分明就和我们站在一块儿啊,而且婆子走时还朝我们摆了摆手,你说不奇怪吗——其实当时村里人说没看见婆子时,我的心就慌了一下,我看着你姥姥也抖了一下,是吧,妈? 我姥姥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一年我姥姥七十五了,依然还有人来找她给治疗。 我也曾不止一次的问过我姥姥:姥姥姥姥,你治疗这些疖子和毒疮的关键是口诀吗? 每每我问到这个问题时,我姥姥总是笑而不语。 姥姥姥姥,你会把这“绝招”传给谁呢?要不传给我吧。 我姥姥还是笑而不语,问的次数多了,我就明白了,我可能是没有那缘分吧。 姥姥,那以后你又见过那个刺猬婆子吗? 我姥姥沉思了很久说:年节烧香时,在香花儿里见过几回。 啊?香花儿里? 嗯。 就是点燃的每柱香的香花儿里?我追问着。 是啊。 那,她真的是神仙啊,要不然怎么能出现在香花儿里?姥姥,你没有看错吗?我吃惊着。 我姥姥微笑着:没有看错,她每回都对我笑呵呵的——别打听了,说点别的吧。我姥姥一副讳深莫测的样子。 好吧。虽然我仍心有不甘,可我还是闭了嘴,反正不管怎么说,直到我姥姥八十八岁去世时,还不时的有人来找她给“刮刮,扎扎。”我姥姥的“绝活”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验。在我姥姥生命的最后一年,我妈说我姥姥把口诀告诉了她,可惜,“绝活”在我妈那里失去了作用,从来没有人找过她,也极少有人相信她,尽管她总是上赶着追着撵着的要给别人“刮刮,扎扎”,可遗憾的是,我妈没治好过一个人,可能她也和我一样没那缘分吧。如今,我姥姥留下的那七根秸秆和两根银针还一直静静的放在我妈的柜子里,再也没有用过.... 第12章 妁妁其华——还是我姨姥姥 我姨姥姥二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家里忽然传出了婴儿的啼哭,这一哭声没多久就传遍了左邻右里,惊得人们差点掉了下巴,人们在好奇婴儿啼哭的同时,也在怀疑那个孩子的来历,很快她们就悟出了我姨姥姥这段时间里的异常——我姨姥姥不像从前那样开朗热情勤快了,也不再喜欢别人去她家串门了,搁在以往,谁去她家,她都会笑的像花一样,可这半年来,我姨姥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愿意见人了,也不愿意出门了,路上偶然遇见她们,好像也要躲闪的样子,而且,天还没凉时,我姨姥姥衣服就穿得厚厚的,人也恹恹的,尤其是过年这些天,好像也没见到我姨姥姥进进出出,置办年货,打扫庭除,这在往常是绝对没有过的,莫非...想到这儿,人们激动的心比平时跳快了几倍,慌忙的相约来到我姨姥姥家打探消息。果然,一个粉嫩嫩白净净的女婴躺在我姨姥姥家的炕上,看上去还没有满月。我姨姥姥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头上带了个白色的帽子,回民似的,她好像瘦了,又好像丰腴了,好像挺高兴,又好像有点忧愁,总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姨姥姥家又请了个帮忙的婆子,屋里灶上的忙活着。岳环山倒还是那样古板严肃,面无表情,不说不笑,一如往日一副拒人以十里之外的模样,来串门的人也如从前那样对他敬而远之,没人敢靠近他,于是有人悄悄的拉住岳福,悄悄的问: “你家炕上的孩子是哪来的?” “别人送的。”八岁的岳福有点儿犹豫的说。 “谁送的?” “知不道。” “你没看见吗?” “没有。” “为啥送你家一个小孩?” “我知不道。”岳福摇着头。 “你爷爷喜欢那个小孩吗?” “喜欢。” “你爷爷晚上在哪个屋里睡觉?” “他屋。” “真的?没和你们睡一个屋?” “...没有。” “你看见过你妈的大肚子吗?” “....” 见岳福犹豫,人们越发的起了疑心:那女婴会不会就是我姨姥姥生的?和谁呢?岳环山?岳群山?因为除了他俩好像也没见再有哪个男人平日里进进出出我姨姥姥的家,更没看见我姨姥姥出过远门,我姨姥姥丈夫没的这些年,她恪守妇道,杜绝是非,没做出一丁点儿出格的事儿,也没听到过她的任何风言风语,方圆远近谁人不夸,怎么一夜之间就多了个孩子呢? “呦,谁家呀,可真会送,你看,这孩子越看越像她爷爷。”前来打探消息的张婶说。 “是呢,是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可能就是俗话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吧?”李嫂答,答的同时还把眼睛瞟向了西屋,西屋里的岳环山很是让她们好奇,从前我姨姥姥没嫁过来时,她们很少来串门,就是路上遇见岳环山,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他总是使人望而生畏,他那故去的媳妇也是如此。自从我姨姥姥嫁过来后,这个家才有了烟火,有了人气,她们也才和岳环山有了平等的感觉,才敢多瞅他几眼,她们觉着这个孩子就是岳环山的。她们使用了排除法:别人送的?不大可能,怎么早不送晚不送,偏偏确定了我姨姥姥的丈夫死去后,就送来了这个孩子,会那么巧吗?那么是岳环山和别人生的?也不可能,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生,现在才生?况且,如果是他在外面生的,大可不必抱回来,他有那个条件再养活一个家,再说了,他早已没了老婆,生一个理所当然,但,没道理自己的孩子不让当妈的养反而带回来交给嫂子的,也不大可能;那么就是我姨姥姥生的,可是,和谁呢?除了岳群山我姨姥姥几乎不怎么和别的男人来往,岳群山是她的叔公公,是岳环山的堂弟,他们关系倒是好,可他也不像是孩子的爹,岳环山是多么精明的人,咋会让他们做出这样的事儿来?这样一想和旁人生的可能性就不大,肯定是和岳环山!推测到这儿人们兴奋无比,且努力的仔细的回忆着某些细节,她们越寻思越觉得合理,天啊,太刺激啦,莫非真是老公公和儿媳妇?!果真?是扒灰?!以往人们只是在戏文上和话匣子里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人们也只是猜测过他俩人的关系,明摆着,一个屋里,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个力壮一个貌美,不发生点儿什么才怪呢,现如今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她们有理由沸腾了——不管他早已没了老婆,也不管她已经失去了丈夫,更不管有没有证据,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粘了伦理的八卦就能使人热血澎湃,所以那个春天,已经出了正月,我姨姥姥家却比过年还要热闹,人们不断的套着我姨姥姥的话: “妈呀,你咋看咋像个奶孩子的,这奶子胀的!”刘姐说,说完还还伸手摸了我姨姥姥一把。 “哈哈哈,像,是像奶孩子的...” “哎,说真的,这孩子是不是那谁的?”和我姨姥姥极为熟悉的马婆子,也把眼睛看向了西屋。 “去你们的,没个正行儿。”我姨姥姥红了脸。 “那你说,过年那半个多月你咋没在家啊?干啥去了?”大姑娘小媳妇七嘴八舌的问着,问的我姨姥姥低下了头。 “按说吧,就算是那谁的,我们也能理解——你说,你家那口子走了六七年了,前年部队捎回来一句话,说是没了,你老公公也去找了好几回了,虽说最终也没见着个尸首,怕也是真没了,唉,搁谁,谁心里也难受啊,可是你的步子也得往前迈啊,你也不能老守着,是吧,我们心里也都明白。” “是呢,你往后的日子可咋办啊?就想这么守一辈子?” .... “你们别瞎猜了,这孩子是我们一个远房亲戚的,我看这孩子可怜——她妈刚生下她就没了,她爹嫌她晦气,要送人,可巧我想要个闺女——你们都知道,我们家人口单薄,世代单传,我又喜欢热闹,所以我就抱来了,说好了,我们先养两天,养不好,兴许就送回去....”旁人追问的紧了,我姨姥姥就解释着,可是她的声音很低,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听不太清。 “哎,你啥时候想要个闺女啊,我咋知不道啊?” “是呢,平时也没听你说过啊?嗨嗨,你咋还结巴起来了?” “我啥时候结巴了,我平时没说不等于没想,想了也不一定都要告诉你们,这回不是赶上了嘛,就抱回来了...”我姨姥姥说着说着,果然结巴起来。 “真的吗?” “爱信不信...” ..... 人们自然是不信,那时间我姨姥姥几乎成了岳家沟的名人,害的她连大门也不敢出了,就连岳环山,走在路上也老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像人们真的看见了他们之间不堪的景象....我后来无数次的想过,在五几年,在那样一个保守的年代,我姨姥姥该是多么的无助和焦虑啊,她的夜晚该是多么的难熬啊,自己的男人走了六七年了,屋子里忽然又多了一个孩子,怎么不让人猜疑?然而就在人们议论的起劲时,我姨姥姥家的婴儿忽然又不见了,问她,她只说养不好送回去了。那个孩子像风一样悄无声息的来,又像风一样悄无声息的走了,只留下了一个月的痕迹。而我姨姥姥自那以后迅速的消瘦了,好一阵子像丢了魂一样... 我姨姥姥七十八岁那一年,我特意回了趟老家,为的是给她过生日,我喜欢和我的姥姥们在一起,虽然她们没什么文化,也不富裕,可是她们品格善良心地宽容阅历丰富,又藏着许多生活的智慧,让我一有时间就想走近她们的身边,走进她们那平凡的日子里。 我和我姥姥我三姥姥像往年一样来到我姨姥姥家,我姨姥姥的生日不再像从前那样温馨和热烈,我们也不再特意给她准备礼物了,我,也只是象征性的给她买了两双袜子而已。 我们还是在我姨姥姥的西屋里,西屋一切如故,只是增添了许多岁月的烙印,那张熟悉的炕桌上,不再摆着铜火锅,也没有了果酒和饮料,取而代之的是一盘拌茄子,一盘熬豆角,一盘炒鸡蛋,一碟子咸菜,四碗面条,要不是桌上放着一块很小的蛋糕,根本看不出一丝生日的味道,我们四个人,还像以前那样坐着,我和我三姥姥坐在炕里,我姥姥和我姨姥姥坐在炕边,不同的是她们早已不再让我出去,她们也不再有什么悄悄话了,只是间或说几句孙子的工作不如意,重孙女是多么的机灵可爱,偶尔也提一嘴又和儿媳妇生气了,孩子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向着她们的妈...门帘时不时的被吹起,带进一股股微热的风,院子里安静寂寥,鸡打着盹,花低下头,我吃完了饭歪在炕梢,眯了眼睛,听着我的三个姥姥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忽然,我姨姥姥压低了声音: “姐姐,我那闺女,今年整整五十了,五十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想的我啊,都快发疯了,想的我啊,上来一阵儿直咬自己的胳膊,姐姐,也不知道她还活着吗?” “肯定活着呢...”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那死老头子,当初也没告诉我一声就送人了...” “不送人怎么办?” “姐姐,那可是我的亲闺女啊,连名都还没取呢就送人了,一想起来我的心就跟刀铰一样,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的好不好...” “准好着呢...” “姐姐,你也知道,老头子死的时候,告诉我地址了,我跑去找了,可是邻居们说她家早就搬走了。” “知道。” “这些年我一直暗中寻访着,可是没有一点眉目,怎么就没有一点眉目呢?难道说我们的缘分就那么浅....那老头子,真狠心啊,那可是自己的亲闺女啊....” “别怪他,不然能怎么办?” “可是姐姐,我想得慌啊...”我姨姥姥的声音哽咽了。 “想怎么办,再忍忍,咱们接着打听,没准她也在找你呢,唉,也真是,这些年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姐姐,我的命好苦啊!” ... “姐姐,我死之前,要是能见她一面就好了。” “准能,别想了,只要活着,就有机会见。” “一想起这些,我这心疼的,日里夜里睡不着啊...” 知了知啦知啦的叫着,叫的满院子烦躁,我悄悄的睁开眼睛,看见我姨姥姥的眼里满是伤痛.... 第12章 妁妁其华——我大舅的手串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西河套原先比这宽,也比这深,水都没了我们的腿肚子,除了发山洪,一年四季河水清清亮亮的,就是冬天结了冰,河底的鹅卵石也清晰可见。从前,西河套里有许多鱼和虾,偶尔也会见到几只螃蟹。虾都是透明的,不大,非常的机敏,鱼的种类倒是多,大的有一尺来长,小的也就指头粗细,晃常儿还能见到拖着长长尾巴的五彩鱼,我们管它叫热带鱼,蟹是最少的。哦,对了,河里还有一种很小的蛤蜊,指甲盖大小,淡红色,平时爱静静的躺在河底,动起来一张一合的那才好看呢,不过,那种红蛤蜊早在你们小时候就少见了,后来不知不觉的咋就没了呢?西河套还有许多小地下泉,比现在的多,也粗,一股一股的往外冒着水,像一朵朵小蘑菇似的,我们路过那儿,总爱捧上几口喝,清冽甘甜,沁人肺腑。 那一年,我十七,已经到生产队干活了,有一次馋了,我到西河套去摸鱼,摸着摸着,靠近水边的地方有一条鱼吸引了我,那条鱼不大,一搾来长,通身上下跟虾一样透亮,乌黑的眼睛,通红的嘴唇,细长的红须子,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鱼,要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我就悄默声儿的走了过去,那鱼不惊也不怕,我就在旁边看着,看着看着一眨眼,那鱼不见了,我正找的功夫,它又出现在那了,几次三番,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正琢磨呢,它再次不见了,你说我就来了兴趣,非想弄清楚是咋回事不可。于是我瞪大眼睛仔细的盯着,又不大一会儿,它忽然从一个地下泉眼儿里钻了出来,我更奇怪了,它是啥时候进去的呢,而且那条鱼比泉眼粗几倍,它又是怎么出来的呢?我看了一会,确实,那条鱼就是在钻泉眼儿,在一个泉眼儿里进去出来,出来进去,如此反复,我都看呆了。有几次那条鱼出来后还游到河边的一块石头旁,我看过去——石头旁卡着一个罐头瓶子,鱼钻进罐头瓶里,嘴一张一合的好像把什么东西吐了出去,然后它接着游回去继续往泉眼儿里钻。我瞅着那罐头瓶子,里面有沙子有石子儿,还裹着两片草叶子,其余也没啥特殊的,不过那条鱼就是这样循环往复,勾起了我更多的好奇,我寻思它到底在吐啥呢?于是我把罐头瓶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仔细一翻,除了沙子和石子儿外,还有一些珠子,暗黄色,混在沙子石子里不注意很难看清,那些珠子绿豆大小,滚圆光洁,细腻凉滑,我找了找竟然有十五颗,拿在阳光下,半透半明,珠子的中间还有针鼻儿粗细的孔,我也知不道是干啥用的,但我看了很是喜欢,都装进了兜里。我鱼也不摸了,虾也不逮了,站在那看着。那鱼很执着,一直进去出来的忙活着,而且我也看清了,鱼进泉眼儿时头朝下,出来时又是头朝上钻出来,跟根面条似的柔若无骨,你说,是不是泉眼儿下头挺宽阔?要不然指头粗细的泉眼里,它怎么能调转了身子呢?我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看着,一下午的功夫,我又拿到了六颗珠子。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又去了西河套,罐头瓶里又有三颗了,把我乐的!傍晚时,我又去了一次,再过一天我又去了,就这样连续三天我都去了西河套,看着那鱼从泉眼里往外运珠子,反正我一共拿了六十二颗,让水冲没冲走的我就知不道了。第四天下了一场大雨,大雨过后我再去,鱼不见了,罐头瓶也冲走了,我失望了好一阵,我沿着西河套两岸找了又找,找了好些遍也没见到那条鱼,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条鱼了——我说了,那条鱼和普通的鱼不一样,是透明的,只有黑眼睛,红嘴唇和细长的红须子有辨识度,我能认识,可是鱼再没出现过,珠子自然也没有了。 后来我就把这些珠子穿成了手串,一直戴了这么些年,你看这珠子越戴越油润,也越来越细腻,虽然颜色比以前浅了些,但更柔和了,你说是吧,我还怪喜欢现在的这种颜色。这些年珠子连裂带丢的有八颗,把我心疼的没法没法的。有人说这珠子是象牙的,有人说是玛瑙的,还有人说是珊瑚的,前几年,有两个人要买我这个珠串,给的价还挺高,我没卖,我舍不得。那一年中央台鉴宝节目来咱这儿,大伙都蹿腾着我去鉴鉴,看看到底是啥的,我也没去。嗨,管它是啥的,在我心里,它就是个宝,是个无价之宝,反正我戴着挺好,夏天凉滋滋,冬天温润润的,自从我戴上它,五十年了,我没闹过一次毛病,没吃过一片药,连咳嗽发烧都没有过,他们都说莫非和这珠子有关系,我也那么觉着,所以我更舍不得卖了。有人说这珠子是山上发大水时冲下来的,恰巧落进了泉眼儿里,也有人说肯定是黄仗子大庙里的物件,八成是耗子盗洞时给顺下来了,还有人说是大庙旁边那口方井里的,说方井的底下通着水晶宫,这是水晶宫里的宝贝,说啥的都有,嗨,我管它是谁的,哪来的,反正早已是我的了。我大舅说着抬起了胳膊,爱惜的看着他手腕上那串米黄色的珠串说。的确,这条手串跟随我大舅快五十年了,除了下河游泳,他从来没有摘下来过。 我几次问我姥姥和我姨:我大舅的手串真是那么来的? 我姥姥和我姨都会点点头。 我姨说:是那么来的,那会儿,我还跟着你大舅去过两回西河套呢,我还从罐头瓶里找出来六个珠子呢。 第13章 妁妁其华——从前那些事 我和我大舅坐在公路上,夕阳渐渐地走向了西面的山岗,天色昏黄下来,傍晚,带走了白天的炙热,捎来了晚风的清凉。我们的眼前,曾是我儿时的村庄,现在,这里杂草丛生,花朵旺盛,傍晚的风穿过残垣,轻拂着那些我熟悉的地方,夜行的精灵,不时的露出眼睛,瞅瞅,敏捷的出来,进去,好像在和谁躲藏。 “你姥姥她们姐们儿,一个个那才刚强呢,一个壮年男人都比不上,要论种庄稼,论修梯田,论养家,哪样都不比旁人差,刚强的直让人竖大拇哥。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刚强也不行啊,家里多少年没个男的,不干指望着谁啊。尤其是你姨姥姥,一个妇道人家,要强要面,事事争先,唯恐落下被旁人笑话。唉,从她公公岳环山走了后,她独自一人养活着一家五口,那种艰辛,没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我大舅说:“你姨姥姥的公公走的时候,水仙十岁,水莲八岁,水生刚满六岁,七十年代,正是全国最困难的时候,咱那儿更是。你姨姥姥家里外头所有的事,哪样不是她自己扛啊,旁人谁管啊——岳环山还是我帮着给下葬的呢。那几年把你姨姥姥累的,就剩把骨头了,尤其是后来他公公躺在炕上那两年,你姨姥姥没日没夜的干啊干啊,就跟那磨盘上的毛驴似的,没一刻停闲,就那,水仙她妈都不带伸把手的,唉,那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我大舅点了支烟,忽明忽暗的烟花映着他写满着故事的脸颊,他的眼睛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明亮,声音里也少了许多激昂。“虽说早些年她公公活着时,能帮她挣钱,帮她看家护院儿,可她公公是个极挑剔的人,脾气又倔强,稍有不顺就几天几天的不说句话,你姨姥姥从来都是陪着小心,谨小慎微的伺候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渐天早起晚睡,才换来了那么多年的和睦。现在想想,你姨姥姥的一生,可真是不容易!”我大舅说。 “是啊。”我点着头,心里由衷的佩服着我姨姥姥。“那,我姨姥姥怎么没再找一个?” “再找一个?没想过吧....开始那几年,我们都没寻思你姥爷和你姨姥爷回不来了,我们想啊盼啊等啊,这一等一盼就是四年多,后来部队陆续地给我们捎来信儿说,他们俩牺牲在战场上了,我们又都不相信,可是,不信有什么用,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后来岳环山又到部队上找过两次,也没有个更新的说法——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部队流动的也快,死的人也多,活人都顾不上了,何况是死去的,唉,反正最终我们连个尸首都没见着,那滋味,现在想起来都难受。” “是呢。”我也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仿佛也看到了那个战火硝烟的年代,看到了那些年轻的生命保家卫国奋勇厮杀却又一个一个倒下去的身影,我的心里阵阵堵塞,我想我们的今天,得有多少像我姥姥和我姨姥姥那样单薄的身躯在背后支撑着。“那一年,我姥爷他们多大?” “牺牲的时候,你姥爷三十,你姨姥爷二十六。” “真年轻啊。” “那可不!多年轻啊。” “那你们后来没再找找吗?比如我姥爷他们确实是牺牲了?又或者是弄错了呢?你们不是一直都不相信他们死了吗?而且你们也说过,部队一直在流动,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谁也无法给出最终的结论,重要的是你们到现在都没有见到尸首——我看电视上常有统计错的时候。” “没有,没再找,知不道上哪找去,也知不道找谁,以前我们小,不懂,后来长大了,我就琢磨着他们一准是没了,要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俩总该有个音讯吧。”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我真希望他们还活着,哪怕是活在很远的地方....” “是啊,我也那么想。” “大舅,我听说现在有许多像我姥爷我姨姥爷这样的情况,假使他们真的牺牲了,国家会给些补助和荣誉,有的地方还给子孙安排了工作,你不准备再去问问吗?”我又说。我大舅一家八口,从前一直靠着农村的那几亩薄地生活,日子也曾非常的艰苦,好在前几年,他们的房子拆迁了,自留地征用了,政府给了相当一部分的补偿,他们的生活才有了很大的改善。 “...不想去问了,熬都熬出来了,苦日子也都过去了,我们现在也都挺好的,知足了,就算是找了,也顶多再给些钱,我也不想给国家添麻烦了,那个年代牺牲的人太多了。” “是啊,无名的英雄太多了。”我点着头。 “嗯。”我大舅又吸了口烟,望向远处,他的眼里,又流露出一些期盼。天,又暗了些,有几颗星星探出了头,晚归的鸟儿咕咕的叫着,三三两两落到不远的树上,树叶的深处,有几个鸟巢矗立着,那鸟巢看上去大而坚实,好像任多大的风雨都不能侵蚀它们的温暖一样,不多会儿,鸟巢连同着夜色,逐渐变的模糊了,合着那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田野,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颜色。 “我姨姥爷他们牺牲的那一年,我姨姥姥也就二十六七吧,她们真应该再找一个。”我又说。我一想起我的姥姥们在那么年轻的岁月里,就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们走在风雨里,我的心就一阵阵发紧。 “可不!也就二十六七,唉,找啥,一个女人,拖家带口的,哪那么容易,再说了,她们哪顾得上有那个心思啊,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得筹划着这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缝补穿戴,孩子上学,大人下地,没钱少物的,哪有时间寻思那些,况且,你姥姥她们姐妹都传统又要强,容不得别人说出半点不好来,所以,一直也没找。” “那个年代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那个年代的女人是真不容易。” “大舅,那时候我姥姥她们是不是什么都得靠自己,种地,起粪,挑水,拖煤坯,盘炕...我妈说你们小的时候,我姥姥没有一刻得闲儿,没有一天歇息,累的跟什么似的,想想,我都喘不上气来。”我说。 “那可不!家里没个男的都那样,从早起忙到黑,哪有没工夫歇着呀,你说不靠自己靠谁去。” “是啊,你看现在,我们条件这么好,有车,有暖气,不用烧火,不用织毛衣,也不用蒸馒头,一切都是现成的,可即便是这样,一想到要做那点儿家务,我还百般的不情愿呢。” “谁说不是呢,现在的人多享福,你们赶上了好时候。” “嗯,我们赶上了好时候。”我说:“那,岳环山也没想让我姨姥姥再嫁?” “没有吧,这个我知不道。”我大舅说:“但我琢磨着,他八成是不愿意吧,家里有一个女人总比他一个人要强,再说了他也不能让你姨姥姥把他孙子带走啊,他们家几代单传。” “那倒也是,那实际上我姨姥姥和她老公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要远比和她丈夫长了许多年。” “可不是咋的!你姨姥姥和你姨姥爷统共生活了不到三年,可和她公公一个院子里却一起过了三十多年。” “真不容易,大舅,其实仔细想想,他们多少都有点不方便。”我想了想说,我说的是真心话,试想,如果时间退回到一九四几年,一个年轻的儿媳妇,一个正处壮年的老公公,常年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于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白天倒还好说,可是到了晚上,出来进去或者想解个手都会觉得别扭——我的老家在那个年代,茅房都在院子里,夜壶放在屋里,寂静的夜里,哪怕是很小的响动也会被放大,也会使人感到拘谨。 “那是,不方便呗,若大的院子里,黑下白天只有他们爷三个,你想啊,你表舅两岁时你姨姥爷就走了,这一走就一直没再回来。” “那时我姨姥姥才刚二十二?” “嗯,二十二。” “岳环山对我姨姥姥好吗?” “好,儿子没了,闺女嫁出去了,只有一个儿媳妇,能对着不好吗?况且你姨姥姥贤惠能干又漂亮。” “是吗,那还不错,怎么,岳环山还有一个闺女?” “有,她比你姨姥爷大好几岁,你姨姥姥嫁过去时,她已经嫁人了,平常也不大回来。” “那还行,没有大姑子小姑子的麻烦,老公公对着她又不错,我姨姥姥还是享了几年福的。” “是,头几年,你姨姥姥倒是没受着太多苦,也没受多大气,有岳环山给她挣着撑着,日子过的还算舒心,就是自打你姨姥爷走了后,她大姑姐才变了样。” “哦,是吗,变了什么样?” “什么样?怎么说呢,也知不道因为啥,她大姑姐老回来找你姨姥姥的麻烦。” “那又为什么?” “谁知道呢,为钱?嫌弃你姨姥姥吃白饭?他哥哥不在了,看着嫂子碍眼?无非就是这几样,说不好,反正她变的心术越来越不正了,老要撵你姨姥姥走。” “啊?真的呀?” “可不真的!” “那岳环山向着谁啊?” “都向着,又都不向着。” “这话怎么说?” “他闺女闹的凶了,岳环山就向着你姨姥姥,赶等着你姨姥姥占了上风,他又向着他闺女,就是这样。” “哈哈,那后来呢?她们一直这样闹吗?” “闹了两三年呢,闹的闲话都出来了,才消停的。” “闲话?啥闲话?” “他姑娘老家去闹去,你姨姥爷又没了,能不让人瞎想吗?后来岳环山就把他闺女撵走了,不让她登门了,那闲话就更多了——本来孤男寡女的就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再经他姑娘隔三差五的这么一闹腾,你想,平白无故的就把闲话坐实了似的。” “人们都说些啥啊?” “那能有啥好听的?无非是些个流言蜚语,唉,人言可畏啊。” “是吗?真讨厌。”我说。话虽然这样说,但仔细想想,也难怪,一个院子里,我姨姥姥和她老公公两个人,一个鳏夫,一个寡女,在一起风风雨雨三十多年,假若不生出点闲话来,好像都对不起寂寞的岁月。“也是,大舅,一个青春正好,一个年富力强,一个不娶,一个没嫁,久而久之,怎么会没点谣言呢?” “嗯。” “可是,我倒希望那些个谣言是真的,也不枉别人瞎说一场...”我想了想,又说:“要我说,他们两个人如果日久生情也是难免的,要真是那样的话,其实也挺好,漫长的岁月里俩人好歹是个伴儿,又不是出轨,也不是插足,相互有个照应,人生多些温暖,咋也比一个人强。” “呦呦呦,那还了得!那不乱了伦理。”我大舅吃惊的看着我:“那样的关系,放在现如今这个开放的年代都容不下,何况是四几五几年,现实中谁能接受的了,你可真敢想。” “哈哈,想想而已,再说了也用不着别人接受,又没跟他们过。” “那也不行,如果是那样的话,吐沫星子非得把他们淹死不可,让你表舅怎么办?” “那就白让别人说了?” “说就说呗,谁人人前不挨说,谁人背后又不说人呢,别人的嘴堵不住,自己的日子还得过,有什么办法,要说你姨姥姥刚强呢,要搁一般人都忍不过来,那叫三十多年啊!其实,好多时候人们往往只看到了他人的笑话,却看不到他人经受过的苦楚。”我大舅说:“时间长了,真真假假的也解释不清了,你姨姥姥也麻木了。” “我姨姥姥可真够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 “那,后来她大姑姐再也没来过?” “好像是,那会我们年轻,忙的也没时间老去你姨姥姥那儿,只知道岳环山把他姑娘撵出去后,她来的次数就少了,等岳环山死了,她大姑姐才又作开了,三天两头的就回来和你姨姥姥干架,那架干的,没数!那大姑姐蛮横的,没比的!把你姨姥姥气的没法没法的!” “啊,这又是为什么呀?” “为了家产吧,她大姑姐死活不相信岳环山把全部的家产都留给了你姨姥姥。” “是吗,岳环山真挺好。” “嗯,是挺好,岳环山想的周全,把家产留给你姨姥姥,就等于留给了他自己的重孙子孙女们——他姑娘有男人有孩子也有婆家,日子过的也不差,他不用担心。你姨姥姥有谁啊,再说了,你姨姥姥做的确实没的挑,别的不说,就说岳环山躺在炕上那两年,都是你姨姥姥一个人伺候的,没黑下没白天的,不嫌脏不嫌累的,她大姑姐可是连一个手指头的忙都没帮过。” “我姨姥姥真好。” “是呗,你姨姥姥她们姐妹善良着呢。” “那我姨姥姥打的过她大姑姐吗?”我又问。 “打的过,你姨姥姥可厉害了,别说一个她大姑姐,就是她大姑姐的婆家人都来了,也没占到一点儿香油儿(便宜),都让你姨姥姥给打跑了。” “啊,她大姑姐还带着婆家人组团来打?” “嗯,带着还不止一个两个呢,她个人不是你姨姥姥的对手,就带着婆家的人过来,那大姑姐才恶叨呢,我都没见过那样的。” “那我姨姥姥也不怕?” “不怕,就是怕也不能表现出来,为了生活,命都豁出去了,还怕啥——拼命谁不怕啊。” “是吗,有人帮帮我姨姥姥吗?” “没有,谁帮啊。” “水仙她妈也不帮?” “不帮,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水仙她们呢?” “她们才多大啊,水仙也才十岁,吓得躲在一旁直哭。” “真可怜。” “嗯。” “那样她大姑姐还来打?” “来打,要说她大姑姐恶叨呢,她们这架打了得有四五年,她大姑姐就是不服,不服也不行啊,岳环山写了遗嘱,按了手印,找了证人,走到哪儿你姨姥姥都占理。” “唉,我姨姥姥得多闹心啊。”一想起我姨姥姥那么瘦弱的身躯,那么小小的脚,那么慈爱的脸庞,不但要经受生活的困苦,还要经受这样那样的威胁,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我不能想象我姨姥姥一个人是怎样对付她大姑姐家的好几个人的。”我说。 “你可别小看你姨姥姥,她厉害着呢。”我大舅说:“你想想,她寡妇失业的那么多年,一个人扛起一个家,没点章程能行吗?有两回我和你妈去岳家沟,正赶上她们和你姨姥姥打架,满院子看热闹的人啊,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赶紧冲进去,就见你姨姥姥脸涨得通红,眼睛冒着火,手里拿个大铁锹,往那院子里一站,一米五几的身高,硬生生站出了鲁智深一样的气概,那架势把旁人都镇住了,对方四五个人,五大三粗的,包括她大姑姐在内,愣是没一个人敢动,嘿,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都不相信你姨姥姥那么豁了命。” “是吗?” “嗯,你姨姥姥就这样和她大姑姐断断续续的打了三四年,一直到水仙她们都长起来了,她大姑姐才渐渐地罢了休,她大姑姐一直也没占到什么香油儿,就和你姨姥姥断了联系,此后再也没有来往。唉,说起来你姨姥姥的不容易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家要伺候地要种,队里的活计还得干,后来,连抚恤金也遭到了克扣,一年总得欠着三四个月的不给,你姨姥姥到处找去,磕头作揖的,那气也没少受,哼,不就是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没依靠吗,这要是家里有个男人,谁敢啊。” “是,有时候,人真的很坏。” “可不!你说,岳环山死后,她们一家子五口吃喝拉撒用,上哪猫钱去,水仙她妈挣的那点儿能干啥,况且她还得藏一半,光靠着岳环山留下来的,那不擎等着坐吃山空吗?这些不都得全靠着你姨姥姥出去张罗吗,她哪样不得操心啊,一个小脚女人,受那个气啊,别提了。” “可是,我姨姥姥哪来的抚恤金啊?”我问我大舅。 “你表舅岳福的,他不是给队里排哑炮时出的意外吗?他们那个公社给的,当初说好了,每个孩子每个月给十块钱,一直给到十八岁,可是,岳环山刚没了,公社就变卦了。” “为什么?” “欺负人呗,岳环山死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不挨欺负嘛!主任又不是个好东西,谁管啊,就是会计偷偷的给发点儿,被主任发现了,好悬还给他撸了。” “是吗?会计还挺好。” “嗯,会计挺好,他和你姨姥姥还粘着点亲。” “哦?沾着什么亲?” “他是岳环山的堂弟,叫岳群山。” 第13章 妁妁其华——小求雨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的手串说: 咱这地方,若是夏天旱的久了,除了队里组织的求雨外,阴历十六的晚上,妇女们也会领着没出阁的姑娘来几次小规模的求雨,小规模的求雨一般在各自家里,由一个年长的女人领着——这个女人必须是个寡妇,所以,多数情况下都是你二姥姥或你三姥姥带头,其中又数你二姥姥居多。十六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她带着六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姑娘们抹上红脸蛋,打上红嘴唇,扎上红头绳,额头上再印个红圈圈,穿的干干净净的,拿着家伙式——笤帚啊,火铲子啊,水瓢啊,还有一桶水,哦,你二姥姥还拿着个木头锤子和一个盆,锤子上系根红绳,等到月亮出来时,她们先在院子里点上三炷香,三叩九拜的行完礼后,七个人就顺着水漾沟开始求雨了。 在我们北方,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一条水漾沟,等同于现在的排水沟,不宽,长短各异,下雨时能及时将院子里的水排到院外。水漾沟有的从屋门口挖起,有的从院中间开始,也有的紧挨着院墙,这取决于各家各院的大小和地势。 就拿咱家来说吧,咱家的水漾沟从西边的院门口一直通到南边的院墙外,咋说也得有三四十米长吧,你二姥姥她们拜完月亮后,起身来到水漾沟的起点,分两边跪下,开始求雨,两个姑娘拿着笤帚把水漾沟里里外外清扫干净,两个姑娘拿着铲子把里面铲匀抹平,另一个拿着水瓢一瓢一瓢的把桶里的水舀到沟里,还有一个姑娘在后头撒些米粒花瓣什么的,你二姥姥跪在最前头,嘴里念叨着: “天灵灵地灵灵,龙王爷快显灵,求雷公求电母,行云布雨渡众生...” 刷刷刷,笤帚刷着水漾沟... 擦擦擦,铲子铲着水漾沟... 当...你二姥姥一锤子敲在盆子上,继续念叨: “天灵灵地灵灵,龙王爷快显灵,风也来雾也起,行云布雨渡众生...”当...每每念完一套,她们就跪着往前挪几步接着祈祷... 哈哈哈哈...每每听到这儿,我都会乐的前仰后合,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样的场景:在明亮的夜色中,我微壮的二姥姥跪在水漾沟旁,她的身后同样跪着六个描画的滑稽的姑娘,姑娘们光洁的脸上布满虔诚和肃穆,黝黑粗亮的辫子垂在地上,她们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一会儿齐刷刷的洗涮着水漾沟,又一会儿一齐往前挪动着,月光照在静谧的院落里,照在她们严肃又朴拙的行为上,神秘且凝重,一想到这儿,我就实在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我二姥姥还是那样小声?还是趴在别人的耳朵上?我问我大舅。 那时候不。 原来她也会正常说话啊。 会,求雨是件多么严肃的事情啊,可不能亵渎。 那她们得求多长时间啊? 一家求个十来分钟,就到另一家去了。 啊?还要赶场子? 求一回,咋也得走个三四家吧,那样才心诚。 哈哈哈,那求到雨了吗? 求到了吧,谁知道了,一夏天咋还不得下两场啊。 是吗?难道水漾沟里也有龙王爷?那么小的沟龙王?我咋还有点不信呢。 那咋能不信呢,哪都有领头的,就像队里有队长,班里有班长,一个小组还要有小组长呢,所以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龙王爷,只要有土的地方,就会有土地爷一样,我们就是这么想的,海里有海龙王,江里有江龙王,河里有河龙王,水沟里也会有小龙王,他们和咱们一样各就其位,各司其职,真的。那回,在你孙姥姥家,她们正在求雨,水漾沟里忽然跃出一条二尺来长的金色鲤鱼,在半空中跳转了好几下,然后钻进水漾沟里不见了,那一回,可把你二姥姥吓的不轻,好几天迷迷瞪瞪的分不清南北西东,见了人直说胡话。 哈哈哈,真的假的?我越发大笑起来。 真的,我糊弄你干啥。 可我咋觉得有点不可能呢。 咋不可能? 平白的水沟里就跳出来一条鱼来?还跳到了半空中?我疑惑着。我老家的水漾沟,最多一尺宽,最深没过脚踝,没雨时水漾沟是“唇干口燥”,被尘土和杂草覆盖,怎么可能有鱼呢? 是啊,跳到了半空中。 哈哈,不可能,你准是听故事听的多了,记混了。我对我大舅说。 这咋是故事呢?这事儿咱全村的人都知道,都说是龙王爷显灵,他派出了鱼做使者。 哈哈,我还是不信。 不信,你问你二姥姥去,她亲眼见到的,问你姨也行。 可是,大舅,你们小时候咋竟出这些幺蛾子? 我也知不道,可能和我们小时候地广人稀有关系吧,那时候人和各种生灵们在一起生活。 可是,那也不能平白无故的跳出来一条鱼啊?我越想越觉得玄乎,又一次问道。 你这孩子,我骗你干啥,一会儿你就问你姨去,你姨的话你信吧,她跟着求雨的次数最多。 你跟着她们后头看吗? 不看,她们求雨,避讳男的在场,不过有时候我们也远远的晃两眼。 哈哈哈....我更觉得可笑了,我仿佛看见明亮的夜里,我大舅和那些男孩子们远远的站在黑暗里偷窥求雨时那滑稽模样。 姨,我大舅说的鲤鱼跃空的事儿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姨说。 那你快给我讲讲,我咋就爱听这些呢。 那年我十五,我记得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大,空气特别香甜,我傍晚在坡上采了满满一筐篮子大秫秸花——好久没下雨了,我们都特别着急,所以都特别心诚。那晚,我们祈祷的时间都比往日都长,走到最后一家时,我记得是你孙姥姥家,当我把篮子里的花差不多撒完时,就听见有哗啦哗啦的水声,起初我们也没在意,因为你孙姥姥家就在南河套边上,我们以为是南河套的水响,可是忽的,水漾沟里就跳出来一条鲤鱼来,蹿的老高,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是吗,你们不会是出现错觉了吧? 没有,加上你二姥姥我们一共七个人,都看见了。 那,水漾沟里当时有水吗? 没水,好久不下雨了,水漾沟里怎么会有水呢?干的都裂缝了,要说怪就怪在这儿,你说没有水哪来的鱼呢?我姨说着,把目光穿过窗户,落在了院子里的水漾沟旁:我记得那条鱼又大又红还闪着光,跳的老高,就跟年画上画的一样——我们当时都跪着,仰头看着那条鱼在月光下翻转着,真楚儿的,而且那条鱼统共跳出来两回,我们都惊呆了。 是吗?水漾沟里没水,它从哪儿出来的呢? 就说是呢。 那,它又去了哪儿呢? 知不道,它跳了两圈就不见了。 你们当时害怕了吗? 咋不怕,唬的我好几宿都没睡好觉。 哈哈哈,你们真逗,一条鱼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那时候小,没见过啥,再说了,那工夫我们正跪着认真的祈祷呢,冲愣子眼前窜出一条鱼来,蹦的老高,能不吓一跳吗? 哈哈哈,说的也是啊,那后来呢? 说也奇怪,那天晚上没多久,就连雷带闪的哗哗地下了一夜的雨,那雨下的才大呢,我跟着求了那么多次的雨,还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兴许是龙王爷显灵了。我大舅说,那条鱼怕是他的化身。 八成是。我姨说,我们都那么认为。 第14章 妁妁其华——我姨姥姥和岳群山 说起岳家沟公社的会计,确实和我姨姥姥沾亲带故,他叫岳群山,和岳环山是一个爷爷的孙子,他管岳环山叫堂哥,要论起来,他还是我姨姥姥的叔公公。不过,这个叔公公在我姨姥姥面前,可没有一点做长辈的模样,既不端着也不拿着,既不威严也没架子,反而嬉笑自如,他和我姨姥姥像兄妹,更像是朋友。也难怪,岳群山以前常帮岳环山打理铺面,因此也时常出入我姨姥姥家,和我姨姥姥很熟,他们的熟,不仅仅是因为粘亲还带故,他们俩个还是岳家沟文艺大队的台柱子。那个年代,但凡年节或者有个文艺汇演,他们就会在一起编舞,一起排练,一起演戏....我姨姥姥扮演白蛇,岳群山就演许仙,我姨姥姥扮演七仙女,岳群山就演董永,我姨姥姥要是扮祝英台,那岳群山一定是梁山伯,台上台下,俩人珠联璧合,眼目含波,把那一对对璧人演的惟妙惟肖,尤其是我姨姥姥,那叫一个风流,眼睛会说话,腰身会舞蹈,抬头是喜悦,低头生娇俏,她仿佛是从画上飘下来的一样妩媚多娇,仙气飘飘,看的直叫人陶醉,再看看岳群山,台前幕后戏里戏外,总把那情深深火辣辣的眼光,片刻不停的扑到我姨姥姥身上,那热烈如同八月里的太阳,烤的人无处躲藏,烤的旁人都跟着眼跳心慌...人们看节目,更看我姨姥姥和岳群山... 除了演戏,俩人还一起扭秧歌,踩高跷,说也奇怪,他俩好像天生就比别人多长着文艺细胞,看啥会啥,演啥像啥,不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都被他们演绎的入木三分,尤其是踩高跷,简直可以说是我姨姥姥和岳群山最拿手的一项绝活。要说起踩高跷来,那个年代会的人可真不少,但没有人的技艺比他们俩要高要强,用我姥姥的话说: “他俩那高跷踩得才好呢,走起路来像流水,扭起腰来像蝴蝶,跳起腿来像蚂蚱,要是翻起跟头来就跟个小蜻蜓似的,又轻盈又灵巧,看的人不错眼珠儿。”我姥姥每每说起这些时,眼睛里总是流露出满满的宠爱。 “可不是!她踩得高跷咋那么好呢,你说是扑跌,是劈叉,是跳高桌,还是叠罗汉和翻滚倒立,但凡咱们能说上来的,没有难倒他们俩的,哎呦,你想不到的动作他俩都能耍出花样来,叫人宾服的不行不行的。”我三姥姥也时常这样说。 “你姨姥姥踩在高跷上,就像一只蝴蝶立在了花瓣上,呼扇呼扇的,把人的心都呼扇酥了,甭管那高跷是高是矮,是粗还是细,都难不住她,她舞的那个好啊,我记得有两回歇着时,遇上了那不长眼的男子冲过来,抱起你姨姥姥来就跑,唬的人群嗷嗷大叫...”我二姥姥说。 “可不是!吓了咱们一大跳,吓得她那脸儿焦黄焦黄的。” “回回都是岳群山反应的快,都是他先追出去....” “要说呢,岳群山对她是真好,她在哪儿,他的眼光和身影就在哪儿,片刻不离,恐怕她有点儿闪失。”我三姥姥说。 “说的是啊!岳群山是真心稀罕她,他们两个那也是真般配。唉!可惜了...” “要不是碍着有岳环山这一层关系,说不准他们两个真能走到一起。”我二姥姥说。 “嗯,是命,这都是命。” “人人都夸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可是啊,事不如人愿。” “啊?是吗?我姨姥姥和岳环山的堂弟还曾经有过一段感情?”我听了激动不已。那一回,我和我姥姥我三姥姥到我二姥姥家去串门,西河套旁的路上响起了锣鼓声,我二姥姥说待会有秧歌队的要路过,于是她们老姐仨说起了秧歌,说起了从前,说起了我姨姥姥和岳群山,我才对我姨姥姥和她们的过去有了更多的认识。以前年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站在她们的角度上想过她们的生活,她们的想法和她们的人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们,越来越想了解她们,也越来越想知道她们那些曾经的岁月和岁月里那些曾经的故事,尤其是对我姨姥姥,无论什么时候想到她,我都希望我姨姥姥年轻时能有一个伴侣,能过着有人疼有人帮的日子,不管那个男人是谁,也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只要他对我姨姥姥真心好,就中。 “没有,他俩可没有。”我姥姥赶忙对我解释道:“他们之间丁点事儿也没有,你可别瞎猜。” “可不!他们丁点事儿也没有,你可别瞎说。”我二姥姥也说。 “哈哈,可是听你们说起他们俩来,就像他们之间有故事一样。” “没有,啥事都没有,那都是我们瞎想的,我们就是说说闲话,琢磨着他们两个要是能在一起过,肯定挺称心的。” “哦,可是,听你们说了这么些,我倒是盼着她们之间能发生点什么。”我看着我的姥姥们着急的样子逗她们,她们认真的模样真是有些可爱。 “照你那么说,我也盼着。”我二姥姥眯着眼睛笑了,我二姥姥的屋里,只有她们姐仨和我,我二姥姥说话因此不用趴耳朵了,但她的声音很小。“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岳环山也不能让啊,岳环山是什么人啊?精着呢。” “嗯,不能让。”我姥姥点点头。 “岳群山长啥样啊?”我好奇着。 “长的怪好怪好的,他比你姨姥姥大十岁,中等个头,眉清眼秀,文质彬彬又透着精干,还不乏爷们的硬气,那才招人稀罕呢。” “哦?是个帅哥?那,他没有成家吗?” “对,还真是个帅哥。”我姥姥说:“他成过家,唉,怎么说呢,他们老岳家说起来也是叫人叹息,可能也是祖上坟茔地没有选好,他们家几代人丁实在是不旺——岳群山也是早早结了婚,可是婚后多年一直没个一儿半女的,他媳妇因为这郁闷了好些年,后来过了世,他也没有再娶。” “为什么?” “谁知道了,有人说他还想着他媳妇,也有人说,他看上了你姨姥姥,在等岳环山的同意,知不道。” “那我姨姥姥对岳群山...?” “也怪好的,有个啥事啊,有个啥想法啊,不愿意和岳环山说的,就找岳群山商量商量,再怎么着,他也比旁人近便些。” “哦,照你们这样说,真是可惜了。”我听了,唏嘘不止。若干年后,我妈还直说: “他们俩人真是般配啊,真是般配。” “你见过岳群山?” “咋没见过,他比你姨姥姥大不了多少。” “哦,那他们咋没在一起?当时就没人想着给他俩说和说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逮着个机会就想给我姨姥姥安排一个男性。 “嘁,哪有侄子媳妇嫁给叔公公的道理,那成啥了。”我妈撇撇嘴。 “也是啊,怪怪的。”我想了想,又说:“那,岳群山后来又结婚了吗?” “好像没有。” “为啥呢? “不知道,谁问那个。” “真可惜。” “嗯,要是他和你姨姥姥真能在一起的话,指定幸福。”我妈也很是遗憾的说道。 “你看看,你们都这么想,当初就应该撮合撮合他们,把话挑明了,成不成再论。” “谁敢啊,在那样的年代,又都连着亲戚,要是搁现在——搁现在也不中,他们中间到底还隔着岳环山这一层关系,你想啊,忽然间儿媳妇变成了兄弟媳妇,这不乱了套嘛,这不可能。” “也是,乱了套了。” “那叫岳环山的脸往哪搁?还不得让人笑话死。” “但是,我姨姥姥和岳群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岳群山和岳环山也是堂兄弟,细想,其实也行。” “话是这么说,但真要是跟了自己的叔公公——还是不行,怎么着都别扭,不可能。” “那时候的人就是束缚太多,又不是她的亲叔伯公公,结了婚又能怎么样——都说他们两个人那么般配,为什么不能到一起?话又说回来,我姨姥姥不跟着岳群山,跟岳环山结婚也行啊,何必一个人孤独到死。”我一想起我姨姥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嘴里一直喊着她的姐姐,我就意难平,我想,但凡我姨姥姥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爱恋的人,也不可能声声叫着我的姥姥而离去。 “去,那叫什么话。”我妈瞪了我一眼:“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点伦理道德,思想咋那么腌臜。” “那有什么,孤男寡女,没偷没盗的...” “闭嘴,别瞎说了。” “那,我姨姥姥后来生的那个女儿,你知道是谁的吗?” 我妈低下了头,很久都没有出声。 “岳环山长啥样啊?”我又问我妈。 “你没见过他吗?” “当然没有。”我说:“我怎么会见过他啊。” “你小的时候老去你姨姥姥家,怎么可能没见过,他没的时候,水仙都十来岁了吧。” “那我才多大啊,我和水生一样大,我顶多六七岁,不记得了。” “哦,也是,要说岳环山长的,可不如岳群山,他俩要是站一块堆儿,简直不像是一个爷爷的孙子。” “是吗?” “嗯,岳环山高,瘦,相貌一般,还有点驼背,一副大伯子脸,不苟言笑,对谁都是一脸严肃,我们去你姨姥姥家,都不敢拿正眼儿看他,更别说大声说笑了,你姨姥姥好像也有点儿惧他,可他对你姨姥姥真是好啊,临了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姨姥姥,连他自个的姑娘都没给一分。” “是吗?那真挺好。” “嗯。” “听我大舅说我姨姥姥因此也没少受气——和她大姑姐?” “唉,可不咋的,你姨姥姥受的那个气啊,多了,一方面是和她大姑姐——也不知道为啥,自从你姨姥爷没了后,她大姑姐就开始不待见你姨姥姥,一回到娘家就和你姨姥姥找茬儿,得亏岳环山公平,你姨姥姥还算过得去,后来岳环山死了,她没了约束,见天带着婆家人回去和你姨姥姥干架,那架干的,就别提了。” “为争家产?” “好像是,她就是不相信岳环山把全部的家产都留给了你姨姥姥,可是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又都公证过,可她就是不服,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是吧。” “那个大姑姐啊,你们是没见着,那刁蛮的,没比的,横竖不讲理;另一方面你姨姥姥还得对付外边那些男人——你姨姥姥和水仙她妈长的都漂亮,又都没了男人,年岁又都不大,你姨姥姥五十出头,水仙她妈三十出头,又有钱,地多房大的,使坏的人多着呢,跳墙头的,趴窗户的,偷东西的,啥样的都有,你说她大姑姐不说向着点你姨姥姥吧,还竟胳膊肘往外拐,唉,一天天的你姨姥姥连惊带吓,可没少受罪!再加上水仙她妈也不懂事,竟跟你姨姥姥对着干,要是念叨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真闹心。” “可不!你姨姥姥就那么忍气吞声担惊受怕的又熬了半辈子,可算熬到水仙她们都长大了,可是,她们一点都不向着你姨姥姥——也是,谁不向着自个的妈啊,奶奶算什么!多好都不行,早把一把屎一把尿的养育之情忘到二门子后去了,唉,你姨姥姥这辈子,没享着一点福,也就是手里头有点钱,心里还宽慰些,要不然....” “那,岳环山死了后,我姨姥姥也没和岳群山在一起?要是那样的话,好歹也有个人能向着她。” “没有,那时候你姨姥姥都五十出头了,年轻时都没嫁,老了,更不可能了,况且,水仙她妈又想找,她要是再嫁,成啥了。” “倒也是啊,那,岳群山也是一个人过到老?” “好像是。” “唉,真可惜,听说,他还老偷偷的给我姨姥姥发抚恤金?他对我姨姥姥是真好。” “嗯,那倒不假,因为这,岳群山有几次差点被抓了——那个年代那么乱,他又说了不算,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就不错了,岳环山没了以后,都是他一直都暗暗的照顾着你姨姥姥,后来,岳群山在临死前,也把所有的钱财都留给了你姨姥姥。” “是吗?那么好,我听了怎么有点感动呢?” “谁说不是啊!” 第14章 妁妁其华——鬼打墙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一年夏天,你三舅家的大成九岁,你大姐八岁,我和你三舅赶着驴车带着他俩去公社的学校报名,他们该上学了。回来的时候路过鞑子营村,我们本来不走鞑子营,那条道绕点远,可是我们前头也有一挂小驴车,那头小毛驴昂昂的叫着,好像是呼唤着我们,所以我们的毛驴就跟着它拐了过去,也上了鞑子营那条道,拐就拐吧,反正那天我们也没啥事儿。我清楚的记得前面那挂驴车上也坐着四个人,看年岁也都已经不小了,我们两挂车一前一后的走着,可是走了没多远,你三舅的那只鹦鹉就有点反常,心神不宁的飞来飞去,我们当时也没在意。 去往鞑子营的那条道挺长,路也不大好走,但是两旁的景儿挺美,河流,庄稼地,远山,再合着毛驴的铃铛声和吱吱扭扭的车轮声,倒也惬意。要说轻易别走陌生的路呢,不管它远近——那天我们从学校出来,已是下午四点来钟,按理说也不算太晚,但那功夫天黑的早,又绕点远儿就擦黑了,期间,你三舅的鹦鹉倒是又提醒了两句,好像是让我们别再往前走了,可是那天也知不道咋啦,我们就是没当回事,气的鹦鹉都炸了毛了,我们还一直跟着走,直到大成和你大姐都嚷嚷饿了,我们也没见到个村子也没见到个人,这时才觉着有点不对劲儿了。 走错了吧?三哥。我问你三舅。 不能吧。 那咋还不到啊。 是呢。 就是错了,就是错了。你三舅的鹦鹉嚷嚷着。 是吗。你三舅拉住了车,我们朝四下看去,四下都是庄稼地,静的没个人烟,还好前头那挂小驴车还在不紧不慢的走着,再前头,细看,影影绰绰的出现了村子的模样,说话间,那挂小驴车就到了村口,车上的人都下来了。 你看,前头就是村子了,没错,过了村子就走多一半了。你三舅说。 嗯。我答。 别走了,别走了。你三舅的鹦鹉又急了,绕着我俩又飞又喊,要搁往日,我们肯定听听它的意思,也该着,那一天的我们,脑袋就跟进了浆糊一样,啥也听不进去,就想往前走,我们的小毛驴也是,拉都拉不住,撒着欢儿的往前奔,转眼我们也到了村口,刚才车上的那四个人此刻已经站在了一堵影背墙旁,他们往村子里指了指,我们的车就进了村子。 村子里也静悄悄的,好像很久没住过人了,家家关着门闭着户,按说,天刚擦黑,村子里咋也得有个炊烟有个人,有个鸡跳狗叫,有孩子连跑带闹的,可是,都没有,就是一个静,静的像是到了另一个空间,我们当时真是犯了疑,还停顿了一下,却很快又鬼使神差的赶着车继续往里走,其实,回咱村子,只是经过鞑子营,不进村里,那一刻,我们却迷迷糊糊的进了村。 我以前来过两次鞑子营,鞑子营虽然小,人口也不多——咱们这儿不是这离内蒙近吗,这个村蒙古人多,所以叫鞑子营,可是人口再少,也不能没有人影儿啊,更不能家家都黑着灯,而且我们一进了村,心里就慌慌的,总觉着不那么踏实。于是我就多了个心眼儿,寻思可得睁大眼睛看仔细了,万一有点啥事,也好有个准备。你三舅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们俩提起了精神,赶着车想找个出口,尽快穿出去,奈何小毛驴忽然不听使唤了,我们怎么都拽不住它,它着了魔似的非得要跟着前头那挂驴车走——刚才车上那四个人不是在村口都下去了吗,好像进了村又坐上来一个,我们的车就跟着它左拐左拐又左拐,绕了好几个圈,经过了好几次村子口——那四个人一直站在影背墙那儿,不说也不动,看的我们心里莫名的紧张,头也胀了起来,我们这才发现,我们的小驴车好像根本走不出村子,总是在村里绕,想到这儿,我们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你说我们的毛驴车就这样绕啊绕啊,绕了半个多小时就是出不了村子,绕的我和你三舅衣服都湿透了,天也黑透了我们还在那转,急的我们!后来小毛驴又一次绕到了村子里,忽然,两条狗狂叫着窜出来,吓得毛驴蹿起多高,也吓得我们一声大叫,这下,我和你三舅的脑袋也被吓清亮了,我们果断的下了车,狠命的拽着毛驴往另一条道走去,拽扯了有十来分钟,总算把毛驴拽出了村子,可没成想村外那条道更不好走,挺窄的不说,还挺高,就好像咱火车道上的铁轨一样高高的凸在了地面上,那还不说,道的两边还各有两条水沟,沟里的水反着冰凉的光,沟的一侧是大片的庄稼地,密实的看不到头,沟的这侧好像是村里的房子,但模模糊糊的也只看个影子。我们就上了那条道,大地更静了,静的我们都有些发毛,静的除了驴车的吱嘎声和风吹过的庄稼声以外,就是我们的心跳声,放眼望去,四下里乌漆墨黑,混沌一片,你三舅的那只鹦鹉也不叫了,站在你三舅的肩膀上炸着毛,一动不动,你说我们能不紧张吗,要是只有我和你三舅我们俩还差点——我们啥没经过!可是,还有你大成哥和你大姐,他们俩还小,我们是怕吓着他俩,好在走了没一会儿,一轮大月亮出来了,星星也亮了,我们这才稍微踏实点。 小毛驴好像也顺和了许多,低着头一直往前走,可是越往前走道越窄,到后来窄的只能容下两个车轱辘了,我们都提溜着心,生怕一不小心车掉进沟里去,那可就完了,想退回去吧,看看,更困难,正犯愁呢,你大姐说: 看,那挂小驴车又在咱们前头呢。 倏地,我这头皮一麻,可不是咋的,那挂驴车不知道啥时候又走到了我们前头,这下,我们可算整明白了,准是它净意儿的两次三番的在前头引着我们,让我们跟着它走,要不然这一下午,我们咋老也走不出去呢? 这是往哪儿走呢?你大姐又说。 可不是,这是往哪儿走呢?我看了看四下,我也说不清了,我问你三舅:咋办? 不走了。你三舅说。 我们勒住了车,定兴了一下,就在这功夫前头那挂小驴车也停了下来,它好像在等着我们一样。果然,没一会儿,前面那头小毛驴就叫了起来,这一叫可不得了了,我们这头毛驴挣命似的要往前跑,咋勒都勒不住,你三舅赶紧让大成和你大姐跳下车,让他俩从后面拉住车,我和你三舅在前面死命的拽着毛驴,鹦鹉也狠歹歹的一口一口的啄着毛驴的脑袋,你说我们连打带吆喝,连吼带踹的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把毛驴子给制服了,哎呦,我们连累带怕,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得亏那时候年轻啊,力气大胆子也大,要搁现在,非得吓堆萎了不行,也非得让毛驴子给甩进沟里去。我们擦了擦满身的汗,我点了棵烟,你三舅扬起了鞭子,啪啪的甩了起来,那鞭子甩的才响呢,比那二踢脚声音还大,那回声震的满田野都是,甩着甩着,前头那挂小驴车不见了,又甩了几鞭子,我们右边有了亮光,细一瞅,好像是一间房子,紧接着房子里出来几个人,蹲在大门口抽烟,烟火若隐若现的,可把我们高兴坏了,我嘱咐你三舅他们千万别动,我自个跨过水沟就奔那家去了——原来水沟上有一块木板子搭着两端,我们刚才都没看到。我来到那家门口,这才看清他家门前摆着好几个大花圈,一问,才知道是他家的老人头天下半晌没了,家里正在办丧事呢,我向他打听道,他说这不是鞑子营,村口没有影背墙,村子四下也没有水沟,肯定是我们走错了,他还说,这两天他们这里接连没了四个人,就在今天晌午,又走了一个,挺晦气的,叫我们别往前走了,他说前头是新添的坟地,不吉利,他让我们退回去往东,有个三五百米就能上大路了,我听完连说谢谢,递给他支烟,他也没要。我赶忙的跑到车旁,跟你三舅说了情况,我们俩又各点了一支烟,边抽边再往四下一看,果真,刚刚那窄窄的凸出地面的道儿没了,水沟也不见了,我们脚底下是一条平坦的庄稼地,我和你三舅赶紧的赶着车退了回去,没费多大功夫,我们就上了大马路,这时候,圆盘大的月亮走过了半空中...... 第15章 妁妁其华——还是我姥姥 我姨高秀叶不到三十岁时我的姨夫便过了世,此后我姨没有再嫁,而是独自带着刚满三岁的一对花棒儿明明和阳阳坚强度日。我大舅有时感叹着: “唉,我们老高家的坟茔地是不是没有选好啊,怎么高家的女人命都这么苦呢?” 经我大舅这么一说还真是:我姥姥,我姨姥姥,我二姥姥,我三姥姥还有我姨,甚至连同我兰妗子,她们都是不到三十岁就守了寡,除了我兰妗子,谁也没有再嫁,而我兰妗子,虽说又嫁了两次,最终在四十六那年又恢复了单身,这样看来,老高家的坟茔地真是有问题,和老高家沾上边的上个年代的女人,命真是不济。 做为老高家的女儿,我姨也顺服了命运的安排,我不知道我姨的内心有没有犹豫过,也不知道她是否像我兰妗子一样,私下里又曾对哪位男士动过心,反正,从我有记忆起,我没有听到过我姨再说起婚姻两个字,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姥姥经常会到我姨家住上个三天五宿,和她们做个伴,给她们壮壮胆,直到我姥姥八十八岁过世,她都是这样往返于自己家和我姨家。 我记忆里从我姥姥家到我姨家的那段路很长很长,几乎是从早饭走到午饭间的距离,每次从我姥姥家出门后,我们先是往南走五六十米,登上南河套高大的堤坝,再顺着堤坝里面常年淤堵而形成的陡立的窄坡下到堤坝底部,踩着南河套水里或大或鼓的石头,过到河的那一边,然后再爬上小南山,就上了火车道。小南山虽然不高,但也崎岖险峻,坡高谷低,爬得我们气喘吁吁。上了火车道再往南走,就进了繁忙的矿区,走过长长的矿区和街市,再爬上魁伟的岳家沟大桥,在桥的另一端左拐进入胡同,我姨家就在胡同的深处。小时候那些胡同对于我来说就像一棵大树一样,枝杈繁多又细长狭小,满是伤痕却又生机勃勃,穿过这样拥挤逼仄的胡同,路的尽头就到了我姨家,小时候,比起那段漫长的路来说,更漫长的则是旁人话语: “看看看看,高老太太又到她闺女家去了,又给她闺女干活去了...” “哼,那才向着她闺女呢,有啥好东西都偷着倒腾到闺女家,没那样的....” “那个老太太在儿子家吃饭,到闺女家干活....” “等着吧,老往闺女家跑,看看将来外孙子养不养她老...” 我想我姥姥肯定深深的痛心着这些话,我和她一起走在去往我姨家的路上,她的脸上写着忧伤和无助,那是我姥姥少有的不笑的时刻,六七里的路途上,留下了她许多的叹息。 “姥姥,你生气了吗?”我问。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乐呢?” “乐。”我姥姥说着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可是,她的眼里并没有一丝笑容。 “她们那样说你,我不乐意听。” “不乐意听你就想点旁的。” “你乐意听吗?” “我没听仔细...” 我姥姥总是这样对我说,然后她牵起我的手,领着我在这条长长的路上走过春夏走过秋冬,走过青丝又到白首。年少的时候,我并不懂的我姥姥的心情,我以为我姥姥是因为那些不中听的话,那些不善意的人和歪曲她的事实而伤心,我姥姥是那么能干的一个人,是我们那里有名的铁姑娘,无论在谁家在哪里她都一刻也不得闲,她的一双小脚都是最后一个上炕,又是最早一个下地,别人怎么能冤曲她呢,怎么能说她在儿子家享福,到闺女家受累呢?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我自己也有了儿女,特别是到了四十几岁以后的年纪,我才渐渐的理解了我的姥姥,理解了那些瞎话固然使她伤心,但让她更伤心的应该是一位母亲对自己女儿的心疼和无奈,年轻的女儿的苦楚,她懂,可是像她这样一位农村的老人,没有钱,也没有物,能给予自己女儿的,除了惦念和时常的陪伴还能有什么?! 我的姥姥是刚强的,她一直是我最钦佩的人,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埋怨过谁,也不愿意麻烦谁,更不想拖累别人。 那一年我姥姥七十二,秋日的一个早上,我姨上班了,明明和阳阳在学校,我姥姥上房晒黄瓜,我们老家的房子,房顶是平的,一年四季家家户户在房上晒着各种东西,苞米,白菜,衣物,甚至煤球...我姥姥把黄瓜铺好后,下来的时候,一脚踩空,直愣愣的掉了下来,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我姥姥说她当时被摔蒙了,迷瞪了好一阵子,一阵钻心的疼痛刺醒了她,她才挣扎着坐起来,寻找着身上的痛点——她不知道哪里疼,但哪哪都疼,她抬头转脖子伸胳膊拧腰,都没事,但就是疼,又好一阵,我姥姥确定了,疼,是从脚下发出来的,她伸手摸去: 慢着慢着,我姥姥定睛一看,顿时又冒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右脚不见了,她能看到的只到脚踝,这还了得,难道是脚摔没了?!我姥姥忍着剧痛,转着圈的找着自己的脚,地上没有,挂到梯子上了?抬头看,梯子上光溜溜的也没有,落到房顶了?不能啊,刚才下梯子时脚还在呢,那么哪去了呢?我姥姥连急带疼汗一阵阵的流下来,湿透了她整个的衣衫,没了脚可怎么办,她可不想给人添麻烦,这时她的右脚又一阵剧痛,我姥姥赶紧摸过去,这一摸她放心了,原来她的右脚跑到腿腕子后边去了——也就是说她摔的脚后跟朝前,脚尖朝了后,她的整个右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挪移。找到了脚的我姥姥高兴起来,也冷静下来,她坐在地上,仔细的摸了一会她的左脚,然后她解下了她右脚的绑脚布缠在嘴上,咬紧牙关,双手握住自己的右脚,猛的一用力,就听咔嚓一声,奇迹出现了——我姥姥把她的右脚生生的掰回了正常的位置,而且严丝合缝一点儿都没有错位,这样,她又能看到自己的右脚了,右脚脚尖也朝前了,我姥姥顾不上高兴,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换一下全身湿透的衣裳,她艰难的爬到了院门口,艰难的站起身来拔下门栓,又爬出了院子,锁上门,爬到了路上,招呼路人把她送到了医院里。 “姥姥,你也太厉害了。”事后,我们谈起这件事时,我无比佩服的对我姥姥说。 “呵呵,这就厉害了?”我姥姥坐在我姨家的炕上择着菜,呵呵的笑着,她只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回家了,她,舍不得花钱。 “这还不厉害?这得多大的定力啊,要搁我,我非得吓得尿裤子不可。” “呵呵,没那么邪乎。”我姥姥说:“要搁你们,你们准会比我强。” “我们赶不上你,”我大舅也佩服的说:“不论哪方面,我们都照你差远了。” “是啊,我们照你差远了,我们三个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向不爱说话的我姨也说:“打小我就寻思,我妈怎么那么能耐啊,啥都会干,啥都不求人,啥事都没让我们操过心。” “那可不!要说起小时候,多难啊,家家户户困难的,吃不上喝不上穿不上的,穷的上头不遮天,下头露着地儿,有的人家连条炕席都没有,那日子过的别提了!可咱们家比别人却强多了。”我大舅歪在炕头,卷着旱烟卷儿,颇有些自豪的说:“你姥姥从年轻的时候就能干,别看是个小脚女人,那家伙干起活儿来赛过几个壮劳力,一般男人都赶不上她。” “嗯,赶不上,妈就是能干,不偷懒不耍奸,又勤快又节俭还会安排,挣的工分在队里数一数二的多,所以打小咱们不光没饿着冻着,没咋吃过苦,比起旁人来说,咱还算是过得好的,每年年底时咱们家还略有结余,人家谁不夸赞?” “那是,旁人都羡慕咱,年底的时候,妈还能给咱扯块布做件新衣裳,穿出去那个美呀。” “是呢,那时候过年能穿件新衣服老满足了。” “那可不!要说起来咱们小时候也没受多大的苦。”我大舅看着我姥姥,眼里嘴里满是崇拜的说:“妈,那时候你觉着苦吗?” “我也没觉着苦。”我姥姥说:“那时候家家都那样,没有富裕的比着,可也显不出来多苦。” “唉,说没觉着,现在回想起来咋不苦。”我大舅叹了口气,又说:“我六岁的时候,你姥爷就跟着部队走了,打那时候起,我这心里就老觉着不踏实,那时候家里没个男的,时时觉得恓惶,” “可不!哥,你还记得不?咱们小时候散了学,早早的回来——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外头跑到天黑,咱们不,咱们早早的回家边写作业边等着妈,等妈收了工回来给咱们做饭,吃完晚饭咱们的作业也写的差不多了,咱们洗洗涮涮过后,就早早的关紧院门,插上外屋门,外屋门上还得再别上两道门栓,你还另外又顶上根大木头,然后再插上里屋门,都上炕,躺下,或讲嗑儿,或看着妈干活儿。”我妈把目光也看向我姥姥:“妈,你说那时的活儿咋那么多呢,打袼褙,缝衣裳,绑炊帚,编蒲团...没个完,那时候也没个灯,连个蜡烛咱们也点不起,白天你到地里干活去,一出去就是一天,晚上借着月亮光还得干到半夜,没个歇着的时候,也不知道累。” “嗯,就是赶上个下雨天,人们还得到队部里干去,那时候的人实在,知不道累。”我姨说。 “是呢,那时候的人们有点儿功夫也得先去给公家干完了,没人招呼没人叫的,就那么自觉,反倒是自己家里的活儿都只能留在晚上干,那时的人没有丁点儿私心。”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老房子里——现在这所是我二十多岁时才盖的,要说原先的老房子早就该翻建了,你姥爷一直念叨着,可还没等盖呢,他就....”我大舅说:“别看我比你妈你姨大,可自从你姥爷走后,我的胆儿变的可小了,一到晚上我就害怕,就觉着那夜怎么那么黑那么长啊,我躺在炕上,连身儿都不敢翻一下,狗叫一声也心跳,耗子出来也吓我一哆嗦,那时候耗子多的,一到晚上它们就上炕,上房梁,窸窸窣窣的爬动着,吵的我半夜都睡不着.....晴天还好说,要是赶上个打雷下雨的日子更完了,那时的雨水怎么那么多啊,晃常儿就下的连了天儿,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下着下着地上就汪起了水——连漏带倒灌,有时候雨水都能把鞋飘起来。”我大舅说:“你姥姥就起来淘水去,我们有时趴在炕上看着,有时忙着接雨...” “是啊,我记得妈淘水时站在屋门口,开着半扇门,她一瓢一瓢的往外舀着,一舀舀半宿,借着闪电的亮儿看妈,那小小的个子瘦瘦的身子,经常被雨水淋得精湿呱哒,那时候咱们小,也不知道和妈一起淘...唉,现在想想,后悔的。”我妈说。 “是呢,那些年妈净往外淘水了,每回淘水都湿的跟洗了个澡一样,咱们也知不道帮帮她。”我姨说。 而我每每听到这些时,也仿佛走进了她们那个年代,走进了我姥姥那个破旧的房子和漆黑的夜里:风,肆意的刮着,雨,哗哗的下着,房顶上,窗子缝儿,细密的雨水流下来,我大舅拿起了盆搁到炕上,又拎着桶放到了地上,转身还把瓢接到柜子上,我妈和我姨擦着窗台和炕席,我姥姥则站在外屋门口,奋力的淘着水,风大雨急刮的她站立不稳,她摇摇晃晃的弯腰起来,起来再弯下腰,把一瓢瓢水泼向门外,冰冷的雨水毫无情意的打在她的身上,我听见了我姥姥的牙齿在不住的打颤... “那,你们怎么不找人来修修房子?”我问。 “找啊,房子年年修,可是那时的房子都是泥巴合着茅草盖的,不严实,房顶也是用秫秸秆搭的,只有大梁是木头的——那时候实在是穷,你想,三几年盖的房子,能好到哪去。而且,那时候的人们思想也单纯,没人说到矿区去拿几根木头回来做檩子,从来没有想过,所以,房梁上好后,人们都用秫秸秆搭在房梁上,搭的再密实它也会有缝隙,然后再用黄土搅拌着杂草树叶的一层层抹在秫秸秆上,不管抹多厚,时间长了都会漏,修好了这儿又坏了那儿,补好了房顶又漏了东墙,你说老找人谁啊,家家都有自己的日子,没人老帮你,我的叔叔大爷们走的又都早,剩下的竟是女人和孩子。” “那,村里不是还有别人吗?” “别人也有别人的事儿,家家都一样,都不着闲儿,再说老找别人也不是个事儿,三回两回中,日子长了,帮的多了,这事那事的就出来了,闹不好闲话也就来了,你姥姥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容不了这个。” “所以,都是你姥姥自己修,我们跟着在旁边递泥抹灰的,想重盖吧,我们又小——盖房子可是件大事,家里没个成年男的,还真不中。”我大舅说。 “嗯,直到你大舅长大了,我们才盖了新房子,唉,小时候一到晚上我们就盼着有人能来做个伴儿,尤其是打雷打闪的晚上,吓得我们呀,没法没法的。”我妈说。 “有人来作伴吗?” “没有,谁来啊!不过有时候风大雨疾时,你二舅会在外头喊一两声,我们就壮了不少胆。” “那他咋不和你们一起住啊?” “有时候也住,可他家里还有你三姥姥呢,你三老爷没的也早,他出来住,也不放心家里。” “不光打雷下雨的时候害怕,小日本打枪时更害怕。”我妈接着说:“我们小时候小日本还没完全从咱这里撤走,晚上时不时的就有打枪声——咱家离矿区又近,小日本常年在咱这挖煤运煤抢东西,那才坏呢!我们晃常就听着那子弹嗖一声嗖一声的飞过来飞过去,吓得我们连炕都不敢上,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有一次一颗子弹穿透了村头长水家,把他家墙上的镜子打的稀巴烂,幸亏没伤着人,所以,一听到枪响,我们都赶紧贴着炕沿儿蹲下,特别是到了晚上,枪声密集的时候就好像贴着咱家的房墙在飞,你姥姥便带着我们把被子褥子能用的东西都堵到窗户上,生怕子弹打进来——我们都睡在地上,平日里我们捡了板子预备着,就怕这时候用,那时候连冷带怕,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眼睛也不敢闭,整宿整宿的睁眼到天亮,现在想起来还瑟瑟发抖,你还记得不?哥。” “那还能忘了?那时候一听到枪声,我的腿肚子就发软。” “那时候咱们可没少捡弹壳,后院的二哥还用它穿了好几条项链呢。” “是呗。” ...... “难为你们了。”我姥姥听到这儿,总是满怀歉意的看着我大舅我妈和我姨:“跟着我,可没少叫你们担惊受怕,吃苦受累的,还好有菩萨保佑,你们都平安的长大了。”阳光照进来,照在我姨家的小炕上,我姨家很小,小到炕上只能坐下我姥姥,我大舅,我姨我妈和我,就已经满满当当,可是,尽管满当,尽管拥挤,尽管那时的日子不那么富裕,我们却觉得温暖又踏实..... 第15章 妁妁其华——上坟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一年我十五,你姨十岁,清明的时候,我们俩上山给你姥爷上坟去,自打我六岁你姥爷和你姨姥爷跟着部队走了以后就一直没再回来。我十岁的时候,部队捎来过一次信儿,说你姥爷没了,我们都不信,可是我都十三了,你姥爷还是没有回来,后来我们就在东山坡上给他埋了一座坟,里面装了两件他以前的衣裳和你姥姥新做的两双鞋,就算是个寄托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种感觉才难受呢。 那一年我和你姨剪了纸钱儿,叠了金元宝,拿了几个果子往东山坡走去,东山坡上埋着咱村大多数的坟地。还没到你姥爷的坟头,我就有点惊住了,远远的,坟头上不知道啥时候长出了两棵一人多高的茼麻草,按说,那个节气茼麻刚刚发芽,大多数的花啊草啊的也刚冒芽,时令还早,它怎么能长那么高呢。我们小的时候,天气比现在凉很多,节气也得比现在晚半个月,可那两棵大茼麻好像是人为栽上去的一样,它们站在坟头上,就像两个人站在那里等待,真的,它们像是有了灵魂一样,眺望着远方。见到我们,茼麻竟然高兴起来,它的叶子一舞一动的朝着我们招起手来,那情景就跟见了熟人似的,把我和你姨都看呆了。我们俩犹犹豫豫的走近坟头,那茼麻立刻就把身体贴到了过来,我的心不知道咋的就软了一下,我仔细的看着那两棵茼麻,它们和其他的茼麻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挺直,一样高矮,就是有点纤细,营养不良似的。咱们这儿到了夏天,漫山遍野的都是这草,不稀奇,就是路边墙边和院子里也多的是,只是没有这个时节长大的,也没这么亲切撩人,对,怎么说呢,看着它们就产生一种亲近,一种喜爱,还有种想把它们带回家的冲动,那感觉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我看了一眼你姨,她的眼里竟含着泪,想必她和我也有一样的感觉吧。我大舅说。 那天,我和你姨在坟前比平日呆的久了些,快晌午时,我们才起身要回,我和你姨刚站起来,忽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的人站立不稳,我和你姨就趴在了坟头旁,想躲躲,刚趴下,坟边就裂了一道大缝儿,一条台阶通向了下面,下面很黑,知不道有多深,台阶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侧身而下,顺着台阶看下去,好一会儿底下有了微弱的光,我和你姨想都没想,一前一后就走了下去,约么走了十来步,就见挨着台阶的左边有三间屋子,台阶的正对面有一排屋子,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黑乎乎的不知道通向了哪里...各屋的门都关着,鸦雀无声,我们正犹豫还要不要往下走的时候,左边中间的屋门开了,出来一个男人,高大英武,面慈眼善,就是没一点儿血色,他笑呵呵的看着我俩,我一看,这个人咋这么面熟呢,好像在哪见过似的,身上好像还穿着你姥爷的衣服,脚上穿的也是你姥姥前年给你姥爷做的新鞋,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 秀山,秀叶。那人忽然开口叫我俩。 你是谁啊?我吓了一跳,问他。 我是你爸啊。他说。 我爸?我爸不是早就没了吗?怎么?我心里这么想着,但嘴上没有说出来,我寻思我莫不是在做梦?可能他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又说: 你不是在做梦,我真是你们的爸爸,不信,我说给你们听,你妈高刘氏,个子不高,长的很漂亮,善良又能干,你们有个二姨在岳家沟,你有两个妹妹,没来的那个叫秀枝,她长的像你妈,咱家的院门朝西开,院子南面是南河套,对吧... 我一听,全对啊,我高兴坏了,你不知道,我们时时都在想着你姥爷,想了那么多年,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他了,我激动的都要哭了,我赶紧拽着你姨的衣裳,又下了两个台阶,他说: 就站在那吧,别往下走了,这不是你们呆的地方,看一眼你们就回去吧。他说着往前上了一步,这回我看真楚了,他还真是我爸爸,他和咱家墙上贴着的照片一模一样,还是那样年轻,还是那样英俊,好像比我也大不了几岁似的。 你咋还住在这儿啊,你在这儿住多久了,你咋不回家啊?我一连串的问他。 这就是我的家啊,是前几年你们给我安的家,让我不再飘荡,我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他说。 那你别在这儿住了,快和我们回家吧,我妈在家等你好多年了。 我回不去了,我哪也去不了了,我就得在这儿住着了,我挺满意的,这儿离咱家近,有时候我都能看到你们,但你们看不见我。他说着笑了,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然后他又说:等你们想我的时候,就来看我,我能感觉到,你妈好吧?你姥爷的笑是那么慈爱,那么温暖,说起话来又那么温和,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让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陌生。 好。我说:我妈挺好的,就是她一个人带着我们仨,又苦又累又想你啊。 那你们多帮帮你妈,别惹她生气。你姥爷听了,低下了头,充满了悲伤,这时,楼梯对面的一个屋门开了,出来个同样年轻俊朗的男人,同样没有血色,他见了我们赶紧走过来。 这是岳家沟的你二姨夫。你姥爷说。 哦,这回我认出来了,可不是,他和你姨姥姥家墙上贴的照片也是一样一样的,可是,他怎么也在这儿呢。 你二姨好吧。你姨姥爷问我。 好好,都好。我急忙说:我二姨好,我那表弟岳福好,岳福的爷爷也好。 听到岳福,你姨姥爷的眼睛暗了一下,然后他又说: 你们上街里的时候,顺便也家去看看她们,她们也不容易...还有,以后拜托你们多照看着你二姨。 知道知道,我们会的,可是,你们还是跟我们回家吧,都别在这儿住了,咱们团团圆圆的在一起多好。 不行啊,我们回不去了,你们回吧,回吧,不用惦记我们,你看我们在这里挺好的...告诉你妈你姨,想我们的时候,就来看看,我们都知道,快回吧。说着你姥爷好像推了我一把,我还不想走呢,我想拽着他们一起走,我伸出手想去拉他们,可就在这功夫,忽的一声巨响,晴天就打了个霹雳,不光吓了我们一哆嗦,我看见他俩也哆嗦了一下。 快走吧,好好对你妈....你姥爷和你姨姥爷又朝我们推了一把,随后,他们安安静静的脸庞就不见了,我的心一紧,好像明白了什么,我赶紧四下里寻找,可是地道里顿时黑乎乎的一片啥也看不见了,只有头顶的一丝光亮儿照着台阶。 快走吧,快家去吧,时间不早了。黑暗中又传来了他俩的声音,那声音又远又缥缈,我知道我们没办法再看见他们了,只好和你姨哭着往外走,忽的天光大亮,我睁开眼一看,我们居然还趴在坟头上,我知不道我刚才是做了一个梦,还是真的到了坟里头,我掐着自己的胳膊,还挺疼,没一会儿你姨站了起来,我看见她满脸的泪水,把衣裳都哭湿了,你姨真是很少哭,从小她就不爱哭... 你刚才也看见...爸爸了?我疑惑的问她。 你姨用力的点点头,告诉我她刚刚经历的一切,她说的和我经历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带差的,你说怪不怪? 怪,真的怪。这次我听了,居然没有一点儿怀疑和害怕。 唉,现在想起来,我那个后悔啊,你说当时我怎么就没叫一声爸爸呢?我应该叫一声爸爸啊,我平时在心里喊了那么多次,那天见着了,我怎么就没叫一句呢,你说他该有多伤心啊,每每想起这个来,我这心啊,就硌得慌...我大舅说。 也许你叫了,只是忘了。 能吗? 肯定是。 那样最好。 后来我问我姨: 姨,那次你和我大舅一起在东山坡的坟里面,见到了我姥爷和我姨姥爷,你害怕了吗?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后来你又见到过他们吗? 没有,我长这么大,只见过他们那一次。 你们该不会是在坟上做了一个梦吧? 我,绝不相信那是个梦。 哦。 而且,我们走的时候,坟头上那两棵大茼麻忽然就不见了。我姨说。 对,后来茼麻忽然就不见了,我大舅补充道。 第16章 妁妁其华——我姨家 我姨的话很少,她几乎是我见过的说话最少的女人,没有之一,一直到我二十好几了,我都还有点憷她,不为别的,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和她交流,虽然我经常去她家,但和她在一起,我还是有点压抑。我姨家很小,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和两套小房,北边的住人,南面的放些杂物,我姨家的院子里,常年堆着长短各异的木头,大大小小的煤块,塑料管铅丝棉纱等等,这些都是她在上下班的路上捡来的。我们的小城是个煤矿城市,运煤的和拉木材的火车成天的飞驰在城市的东南面,火车上常有木材煤块滚落下来,走在火车道旁的我们几乎每天都有收获,我们出来进去总是随身带着的兜子里,回家时必定是满当当沉甸甸的,假使说谁家从来没在道边捡到过这些杂物,那他家一定是不缺钱,或者他不是我们小城的人。 “姨,你堆的这些东西咋还不卖啊?”小时候每每我来到我姨家,总是要这么问她。 “不急。”我姨笑一下说。其实我知道,她在等着寻个好价钱,在等待那些“不太算计的”寻街串巷的买卖人,他们的挑担里有我们需要的针线包,牙膏,铅笔和橡皮,也等着那些卖米卖豆腐的,等着那些人心情好时,我们或许能多换一颗糖,又或者多得到一把瓜子,我姨每次都会让我们有意外的惊喜,所以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塑料管铅丝之类的东西,可是我们小时候手里的宝,用它们,换来了我们儿时无限的满足和向往。 “姨,你咋又捡了这么多啊,院子里都快装不下了。”长大后我依然这样问我姨,我姨家的木材多了,砖头也多了,几乎堆了半个院子,小院儿变的更小了,仿佛我们一转身,就要碰到墙壁一样。 “留着给明明打家具用。”我姨还是笑一下。 “你想的可真远啊。”我说,我的表弟明明那时候不过十五六岁。 “快。” “哦。”我点着头,看着墙角那些粗粗细细摆放整齐的木头说,我不知道我姨是怎样把它们拉回来的,每每我问她,她总是说: “给他们五分或八分钱,租用下他们的架子车,我自己拉回来的。”我姨嘴里的他们,是指卖菜的,卖煤的,或许还有卖甜杆的。小时候我并不觉得那是件难事,在我眼里,我姨无所不能,扛木头,背煤坯,锤房顶,盘炕,万事不求人,虽然她家里没有男人,我姨却把日子过的一点都不比别人差,甚至还好于旁人,长大后我却常想,我姨得使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把那些沉重的东西弄回家。我姨家住在我们小城的最高点,我们的小城是个山区,长长陡陡的坡道我们走起来都费劲,可我姨却拉着架子车不知上来下去的要多少回,我想象不出来我姨是怎样的吃力的爬着高坡又溜下低谷,我也不知道汗水是不是每次都湿透了她的衣衫,我更不知道,假使她上坡拉不动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在车后帮她推上一把,那样她的心里该有多温暖... 我姨长的挺高,有一米七,说不上有多漂亮,但很奈看,她非常的能干,她是我见过的最任劳任怨且从不抱怨的女人,和我姥姥我姨姥姥一模一样——我常听上一辈的人这样评价我姥姥和我姨姥姥,在我心里,她们仨从品德到性格都是那么优秀。 说也奇怪,我姨家特别爱招小偷,小时候,隔三差五我们就会听见我姨念叨: “刚开的支,又丢了。” “才买的话匣子,也找不见了。” “唉!”我姥姥和我大舅听了后,总是深深的叹一口气,无比心疼又无可奈何的看着我姨说:“丢就丢吧,去财免灾。” “嗯。”我姨点点头。 “你这回把钱藏哪了?” “碗橱后头。” “这都能让人翻去,准是熟人。” “嗯。” “肯定是熟人,要不然咋知道我姨啥时候开支,又把钱藏到哪里了呢?”我和我大舅家的几个姐姐们也常疑惑着。多奇怪,不管我姨把钱藏到缝纫机里,镜框里,还是被窝垛底下的缝隙里,甚至是炕桌下面的夹层里,都躲不过被偷的厄运,我姨家还经常会少块布料,缺盒点心什么的,就连院子里的木头,煤,也常常丢上一些,以至于我在我姨家过夜时常充满了恐惧。 “姨,昨天晚上你听见房上有动静了吗?”放暑假的时候,我和我姥姥总会在我姨家住上几天,那天早上一起来,我就迫不及待的问我姨。昨夜,我真真楚楚的听见房上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沉重的挪蹭声,好一阵才消失,我听见我姥姥低声说: “别吱声,快睡吧,是猫。”但我肯定那不是猫,我蒙着头闭着眼听了很久很久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没有。”我姨说。 “阳阳,你听见了吗?”我又问阳阳,阳阳看了我姨一眼,没吱声。 “明明,你呢?” “听见了,我晃常就能听见。” “姨,我们都听见了,你咋没听见?” “我睡得沉。”我姨又对我们笑一下说。 “我也没听见,就你的耳朵尖。”我姥姥说。 “不可能,你还说让我们别出声呢?”我反驳我姥姥。 “是吗?我咋不记得了,我说过吗,我怕是说梦话吧。” “啊?”我半信半疑,看看阳阳,又看看明明,她俩异口同声的说: “我妈也老不让我们出声。” “为啥呢?” “那是小偷。” “小偷?” “嗯,来我家偷东西的。”七岁的阳阳说。 “去,别瞎说,哪来的小偷啊,小孩子净瞎想。”我姥姥忙制止阳阳。 “就是小偷。”阳阳后来和我说。 “偷什么?”我紧张的问,我知道我姨家经常丢东西,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晚上家里有人时,小偷居然也会那么大胆。从我记事起,我便常常来我姨家住上几宿,晚上有时也能听到房顶的动静,我一直以为那是猫,是耗子,也以为是上房取东西的邻居们,因为我姨家住的是一片老旧宅区,房挨着房,密密匝匝的连成一片,家家房顶也接连在一起,好似一条平坦的马路,房上放着各家这样那样的东西,我们有时候也爬上房去,这家看看,那家瞅瞅,咚咚咚的脚步声时常惹得房主出来,站在院里大声的训斥。我姨家的房子在这片宅区的最西头,院外是一条极窄的胡同,大白天也很少有人走过,从她家的房顶开始,我们可以毫无遮拦的连续跑过十来家,家家的院子里都一览无遗,张家的劈柴堆在哪儿,李家的桌子摆在哪儿,甚至刘家的尿桶放在哪儿,我们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而且我姨家那一片房子,每两家共用一面院墙,房子不高,院墙也不高,我踩到椅子上踮起脚都能看到隔壁的屋子,屋子里的说话声刷锅声也时常会传到左邻右舍里,小时候淘气无比的我们,也常上蹿下跳,上房跳墙,弄出好大的响动来,所以,我从来没把那些响动和小偷联系在一起。 “啥都偷。” “真的吗?” “真的。” “那,昨天晚上你也听见了?” “听见了,但我不敢说。” “为什么?” “我害怕,姐,你不知道,每次有偷东西的,我妈都不让我们出声,我们钻进被子里,连眼睛都不敢闭,有两次下雨的时候,我被闪电惊醒了,闪电把小偷的影子印在窗户上,特别大,吓得我差点喊出来,我妈立刻捂住了我的嘴。”阳阳说,阳阳的眼里,有着同龄孩子没有的坚毅,阳阳的性格也比她的年龄成熟很多。“我看见我妈也很害怕,我紧紧地抓住我妈的手,我们连气都不敢喘,我知道他们在搬东西,他们在我家院子里咚咚咚的捣鼓了好半天,才上房走了,第二天一早,我们数了数院子里的木头少了三根。” “是吗?”我的心剧烈的跳着。 “嗯,打那以后,我们夜里老醒,醒了就不敢睡,后来我妈换了厚窗帘,可是院子里的动静也还听的真真楚楚。” “他们老来偷东西?” “嗯,隔一段就来,来了我妈就让我们把脑袋都钻进被窝里,可是那样我们也怕,也还能听见,姐,你和姥姥就一直在我家住吧,人多的时候他们就会来的少一些。” “姥姥在你家的时候,小偷也敢来?” “敢来。” “那怎么办?” “姥姥也不敢出声...” ... 许多年后说起这些时,我的心还是震了一下又一下,很久都不能平静。 “可不,我老姑家净进小偷。”谈起那些往事时,我大舅的女儿我的大妮姐说:“那回我帮我老姑晒白菜,晒干了好积酸菜,她家的院子不是小嘛,又阴凉,我们就把白菜晒到了房顶上,寻思等着干了,就赶紧拿下来,可是还没到半夜呢,我们就听见房上有脚步声,有窸窸窣窣声,那准是小偷,我当时就要出去,可我老姑死活不让,我就大声的咳嗽了几下,才没动静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房上的白菜还是少了一些,那准是等我们睡着了小偷又来的,那些王八羔子,准特别了解我老姑家的情况,要不然他们怎么敢老来偷东西呢?我真恨我不是个男人,不然我非打的他们屁滚尿流不可,你说,那些人怎么那么坏呢,怎么就忍心欺负孤儿寡女呢!也不怕遭报应!唉,那些年我老姑被他们吓得都神经衰弱了。” “那些人真坏。” “可不!缺德带冒烟。” “那,小偷一直都来偷东西?” “嗯,我印象中是那样的,我也赶上过几回,回回吓得我头皮都麻好几天。”我妈接着说:“直到明明十五六了,你姨家才安生了。” 第17章 妁妁其华——七颗泥丸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我亲眼见着你姨姥姥每天早上从她的小西屋里取出一丸药来,一连六天,天天不落,不信你问问你姥姥。 是吗? 是,可也怪,自从你姨姥姥吃了那七颗丸药以后就好了,此后她真的没再生过病。 我们老家的房子,外屋地(厨房)是正门,进了外屋地,往东西两边都有屋,通常东边是一间正房,最大,西边有两间,一间小点的西屋,穿过西屋还有一间更小的小西屋,小西屋里也有灶坑也有炕,人多的时候也可以住,平常放些杂物。我姨姥姥家的小西屋,我也进去过几回,屋子很小,光线很暗,厨橱柜柜,坛坛罐罐,水缸脸盆,铁锹搞头摆的满满当当,小西屋北面的墙上,还供着一位黄大仙的画像,我的姥姥们在那个年代很爱供着这些大仙大神的牌位,大抵是她们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对生活对未来的一种寄托吧。黄大仙画像的下面,有一张古朴的供桌,供桌上有香炉有花瓶,香炉里初一十五会有袅袅的香烟,花瓶里一年三季换着花朵,供桌上还有一个小巧的褐色的碗,碗里偶尔会有几个海棠果,几粒葡萄,或者几颗红枣什么的,小西屋的窗前和墙角结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合着透进来的窄细的斑驳的阳光,总给人那么一股子诡秘和阴冷的味道。 那一年,你姨姥姥应该有五十二三了吧,她老公公走了没多久,她就生了病,八成是累的,也许加上想念,毕竟她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你姨姥姥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没下地,她这辈子刚强着呢,要不是病的难受,她一天都躺不住。那一段时间,我和你姥姥轮换着去照看她——水仙她妈本就什么都不干,更不会伺候人,你姨姥姥一倒下,她就麻爪了,你姨姥姥也舍不得去医院,心疼钱啊!所以就那么躺着。有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扫地,有一个老道从她家门前过,我们小的时候,咱们这里常有云游的道士,也知不道他们打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反正晃常就能看到,那时候咱们这儿道观也很多,很精美,不像现在扒的扒拆的拆荡然无存,即便还有一两个,也净剩下了断壁残垣。那个老道看见我,向我讨了一杯水,喝完后,他说: “我想进屋去看看炕上躺着的那个老太太。” 我一听,吃了一惊,他咋知道你姨姥姥躺在炕上呢?我急忙把他让进西屋,请他上炕坐下,老道给你姨姥姥号了号脉,简单的问了几句,然后就微闭着双目,盘腿打起坐来,过了一会儿,就见老道把他的右手放在了左胳膊上,上上下下的搓了起来,我们知不道他要干什么,就瞪眼瞅着,一会儿一颗绿豆大小的泥巴粒被他搓了出来,慢慢的绿豆搓成了芸豆那么大,芸豆又搓成了蚕豆那么大,我一点不带撒谎的,就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就像济公活佛一样。可那些我们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你姨姥姥这个,我们是亲眼所见的,也就两三分钟的功夫,老道把那泥丸捏在了手上,那泥丸油光发亮,还微微的冒着热气,老道让你姨姥姥把泥丸喝下去,开始你姨姥姥不愿意,我们也有点迟疑,但经不住老道智慧又坚毅的神情和鼓励,你姨姥姥吃下了泥丸,不过半个小时,你姨姥姥便活泛了一些,又过了半个小时,你姨姥姥又精神了些,我们都很惊讶。眼看着你姨姥姥好了不少,老道又在胳膊上搓了一颗,然后告诉你姨姥姥把这颗泥丸放到小西屋供桌上那个小碗里,往后每天它都会生出一颗新的来,让你姨姥姥早起拿出来吃掉,一连六天不间断,六天过后保管你病去灾消,但是切记,这六天里,小西屋只能你姨姥姥一个人进出,旁人不能打搅,而且也只能是在早上进去。 真的? 真的! 老道就在自己的胳膊上搓的泥丸?不是他事先准备好的? 现搓的,老道就坐在你姨姥姥的炕上,我们亲眼看着他撸起了袖子,没遮没掩的,我们恐怕是变戏法的来骗我们,所以都不错眼珠的盯着,可是没掺一点儿假。 是吗,这么神奇? 可不! 从那天起,小西屋里每天都会有一颗泥丸?我还真有点不相信。 是的,一连六天,我因为好奇——那时候年轻嘛,也像你一样不信,于是就在你姨姥姥家多住了几天,我就是想证实一下是不是天天都有泥丸,泥丸又是怎么出现在小碗里的。果然,那六天里我每天都看着你姨姥姥早起进小西屋,出来时手心上托着一颗泥丸,泥丸还冒着热气,我也亲眼看着你姨姥姥把它吃进了肚里。 真的呀?那你最后知道泥丸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了吗?你不是多住了几天吗?我问我大舅。 知不道,到了我也没弄清楚,老道说了,那几天不让旁人进去。 那,小西屋里平时有动静吗? 没有,我和你姨姥姥住在西屋,晚上我紧贴着炕梢睡,白天我有空就趴在小西屋的门上,我就是想听听小西屋里到底会发生什么,结果我什么都没发现。 大舅,你不会是看电视或看变戏法的看多了,记混了吧? 没有记混,那几天我不干旁的,里头外头的盯着小西屋看,就是什么都没看见,才觉着奇怪。 那是有些奇怪啊。 是啊,有时候我睡不着觉时,总是想起从前,想起我们那个年代,在咱们大农村发生的那些稀罕事儿,要说那时候也算司空见惯。我不排除有人们夸张的成分,但它实实在在的出现过,我们也经历过,就是解释不清为啥,你说,这又不是小时候我给你们讲嗑儿哄你们睡觉,我骗你干什么。 也是,我点点头。这么说,还真是高手在民间啊,比如那个老道。 你这话说的对,民间的确埋藏着许多高手,他们都怀着特别的技艺,用特别的方式助人,只是我们很少有缘遇见,现在像这样的人恐怕是更少见着了。 那我姨姥姥吃了泥丸真就好了?也没有去医院?我依旧是半信半疑。 没去医院,其实不光你怀疑,旁人也怀疑过,我一和旁人说起这些事儿,他们也都半信半疑,都以为我在编故事,以为我聊斋看多了,没有,我说的是真的。有时候我想,聊斋也是人写的,书里的事儿也来源于生活,如果生活里没有发生过这些,人们怎么能写出来?全是凭空想象吗?我觉着不大可能。可是,你不能说蒲松龄第一个把它写出来,其他的人就没有遇见过,其他的地方就没有发生过,世界这么大,真的无奇不有。 有道理。 我听说,蒲松龄也是听取了许多人的故事才最终编写出来《聊斋》的,是吧。 好像是。 你看,名着也是集思广益得来的,真要细论起来,我们小的时候,比这邪乎的事儿有很多,要不然全国各地都供有这神儿那仙儿的,有着这样那样的传说,可见,它肯定是存在的,只是我们没有像蒲松龄那样把它收集起来,再加以升华,然后广泛的传播。 也对,我点着头。大舅,你们挺幸运,还亲身经历过,而我们,只有听听的份了。 时代不同了嘛,现在都讲科学,这或许也和我们小时候地广人稀,灯少车稀有一定的关系吧。我们那个遥远的年代,应该更适于各种各样的生物一起生活吧。你看现在,高楼大厦,灯火通明,昼夜喧闹,即使有,它们想出来,都没地方了,我大舅说。 是的。 所以,有些事情解释不清,连专家也没有办法,所以现在才流行那么一句话:迷信的开始是缺乏科学,科学的尽头却是迷信。 行啊大舅,你连这话都知道。 那是。我大舅得意的笑了。 可我还是心存疑虑,我又问过我姨姥姥几次:姨姥姥,你真的每天都从小西屋里拿出一颗泥丸吗? 是啊。我姨姥姥呵呵的笑着。 没有人放进去,碗里自己就有了? 可也奇怪,我进去的时候,碗是空的,就在我跪下磕头的时候,会听见细微的当的一声响,我约么着是药丸子放到了小碗里的声音,我暗暗的四下寻么过,可是啥也没发现。 然后你站起来就看见碗里有泥丸了? 嗯,有了。 你不害怕吗? 开头有点怕,后来几天就不怕了。 难道世界上真有这样的怪事? 是啊,我也说不好,可我真的遇到了。 姨姥姥,是不是那个老道放的?我又问。 知不道,但我寻思八成是他,不然能有谁啊,可我就是知不道他是怎么放进碗里的,他又没出现在我的小西屋里。 姨姥姥,你还记得那老道长啥样吗? 记得,和咱们一样一样的,一个鼻子俩眼睛,一张嘴。我姨姥姥满脸的慈爱。 哈哈,还真一样。姨姥姥,那老道那天给你看完就走了,也没再说啥? 没说啥,那时候我想谢谢他,可老道说他只需要每天一炷香,连烧七天,足以。 哦,是吗? 嗯,加上第一天,我一连烧了七天香。 哦。可我还是不全信,我又问过我姨几次:姨,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你也知道? 嗯,开始听你大舅说的,后来你姥姥也说,我就特意跑到你姨姥姥家住了两宿,果真,每天早上你姨姥姥走进小西屋,不大功夫就拿着一颗药丸出来了。 是吗?!我姨姥姥和我姨也都这么说,我不得不信了:那,小西屋那几天有啥变化吗——和以往? 知不道,那六天你姨姥姥不让我们进去,她把小西屋的门锁上,第七天我们进去看了看,小西屋和以前一样,没一点变化。 那,打那以后,我姨姥姥就真的再没生过病? 一直到她去世,好像真没再生过病。我姨说。 第18章 妁妁其华——又是我姨姥姥 我姨姥姥七十八岁那年的生日,我姥姥,三妮和我,我们四个人坐在我姨姥姥西屋的炕上,炕桌上有四碗面条,四个煮鸡蛋,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凉拌西红柿,一个生菜蘸酱和一个小小的蛋糕,我们四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边吃边聊着。我二姥姥和我三姥姥都已年过八十,腿脚也不灵便了,连上炕都费劲了,所以她们有两年没来了。我姨姥姥说,她知足了,有姐姐们陪着她这样过了四十八个生日了,她可知足了。 “六月,妮儿,好吃吗?”我姨姥姥歪着头问我和三妮,这么多年了,她总是这样对我们说。 “好吃。”我们忙点着头。 “好吃啥?我老了,啥也不会做了,也不爱做了,准不好吃。”我姨姥姥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清澈灵动,但那慈爱和关怀依旧满满的,像是随时都能溢出来。 “真的好吃,好吃。”我们说。 “你们走南闯北的啥好的没吃过啊,又都住在大城市,姨姥姥的饭不准对你们的胃口了,我是越来越倒退了,老了,不中用了。”我姨姥姥说着眼里闪现出一丝内疚来。 “真的好吃,几年不吃一回,我还想得慌呢。”我说的是真话,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心态的平淡,我越来越愿意和她们在一起度过时光,尤其是每一年的这一天,这一天,但凡有时间,我都要跑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我姨姥姥立刻满足起来。 饭后,我和三妮习惯性的走到院子里,把私密的空间留给她们,其实,她们早已不再说什么悄悄话了,也不在意我们是否在旁边,她们,早已没了心事吧,我想。 我和三妮站在我姨姥姥家的院子里,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却年迈了,颓废了,没有了从前的那许多色彩,也失去了以往的热闹,从前的葡萄架不见了,空旷的总好像缺少些什么。我姨姥姥的房子也不像从前那样漂亮了,从前,房子宽厚结实,门窗丹楹刻桷,一切彰显着气派,房屋的外墙上还刻满花草雕满鸟兽,淡黄浅绿的泛着亮光,如今这些都已模糊残破,墙面上甚至还长出几棵杂草来,那曾经墨绿的窗框朱红的屋门也失掉了大半的颜色,看着就觉得凄荒。高大的房屋懦弱了,小巧的花园倦怠了,鸡鸭猪也不见了,南边的院墙上又多了两个豁口,不时的有人晃过。我姨姥姥的院子里,肆意,杂乱且寂寥,东一堆木头西一堆煤,猪圈旁立着铁锹,鸡窝前横着搞头,墙角放着破缸旧桶,花草却从缸和桶里伸展出来,并热烈的绽放着,那绽放着的一片片鲜艳染得连院墙也亮了起来,染得院子更加寂静了。我和三妮又走近窗户,我们喜欢坐在窗下,也习惯坐在这里,这里离我的姥姥们最近: 我姨姥姥:“一晃一辈子就要过去了,真快啊,如今六月的孩子都上学了。” 我姥姥:“嗯,快。” 我姨姥姥:“我这一辈子,可活够了,活着,有啥意思啊。” 我姥姥:“又来了,又来了,年年说。” 我姨姥姥:“呵呵,姐姐,我也就是跟你说说,跟旁人不说,说了也没人愿意听。” 我姥姥:“嗯。” 我姨姥姥:“老了,干不动了,更招人烦了,活着,除了受累就是受罪,可活够了。” “死不了,就得活着。” “那是,要说起来,咱们活的也差不多了,都能看到来时的路了,寻思寻思,啥意思啊。” “那也得走到头啊。” “知道,努力的走到头,可是,走的真没劲啊。” “气是清风肉是泥,人是阳间混水的鱼,都那样,混吧,混上一天是一天,别琢磨了。” “嗯,知道,想想,孩子们越来越不需要咱们了,过去也找不见了,细一寻思,唉,啥奔头啊。” “是啊,连寻思都不爱寻思了。”我姥姥说。 “姐姐,知不道他们的爷爷要是一直活在世上的话,咱们的日子会有啥不一样?” “知不道。” “有时候看看墙上的相片,他们就好像生人一样,闭上眼睛一想,我都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了。” “我也记不起了,你要是不说我都不记得他们曾经来过了。” “都忘了。” “忘了。”我姥姥说。 “呵呵,这么一说起来,好像觉着那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遥远的没有止境。” “嗯。” “从前我还梦见过他们,这些年,他们一次也没到我的梦里来过。”我姨姥姥说。 “可不是!他们再没来过。” “姐姐,福儿他爸爸可是个好人,有文化,有胆识,又勤快,要不是那场战争....唉,可我,多少年都没想过他了。” “那就别想了。” “嗯,福儿他爷爷也是个好人,除了各色点,严厉点,其他的都挺好。” “可不是!福儿他爷爷是个好人,那么些年得亏了他帮着你,你才把日子过的有点滋味,要不然那一天天的可咋熬啊。” “是啊,我十九岁嫁进来的,我五十一那年他走的,我们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那么些年,他又像我爹,又像我男人的。” “嗯,转眼三十年又要过去了,再混上个三年五载,赶等着到了那边,你也要好好对他。” “知道,我这辈子,除了自个的爹妈,除了姐姐你,他对我是最好的。” ...... 我的姥姥们,一辈子没出过川州,没享过多少福,更没有多少文化,她们的日子里除了孩子们就是庄稼地,她们的生活里除了柴米油盐就是孙子孙女,她们没有说过深奥的道理,没有做过了不起的事情,更没有过非凡的举动,她们平凡的如同天上飞过的一只鸟雀,地上爬过的一只蚂蚁,是那样不为人注意,可是,正是她们撑起了这些平淡的几乎是琐碎的生活,让我不论身在哪里,只要想到她们,就觉得快乐踏实又满足,不论什么时候,一想到我的姥姥们,就有一股暖阳在我心中流蹚... “这辈子,你对得起他们老岳家了,这老的小的都让伺候的好好的,吃的穿的都比旁人家精细,除了对你自己个儿吝啬外,对媳妇对孙子孙女重孙子们哪个你都舍得,精打细算没白瞎了一点儿家业,做到这样不容易,水仙她们将来都会感谢你的。” “会吗?” “会,别看现在她们不当回事,那是还年轻,赶等着她们再上上岁数,就会理解奶奶的心了。” “那我就知足了。” “嗯,知足吧。” 我姨姥姥八十二岁那一年,生日刚过去没多久,她便觉得身上没了力气,啥都不想干,啥也不想吃,去了医院也没检查出任何毛病,她回家躺倒在炕上,一直躺了十天,这是她这辈子第四次这么在炕上躺着,她不吃不喝不说话,连眼睛也不睁,连茅厕也不上。我姥姥是第六天来看我姨姥姥的,我姨姥姥拉着我姥姥的手,又躺了四天,到了第十天,早起,我姨姥姥睁开了眼睛,她的眼里湿润着,她还是拉着我姥姥的手,深情的接连的叫了几声姐姐,便永远的合上了眼睛。我姥姥说,我姨姥姥没有流泪,没有痛苦,也没有牵挂,她平静的像是又要睡上一觉,我姥姥还说我姨姥姥从此享福去了。我姥姥也没有流泪,那一刻她走出了屋,我姥姥抬起了头,看见天空蔚蓝,白云荡漾,鸟儿叽叽喳喳的飞翔,清早的岳家沟炊烟袅袅,香气飘飘,东边的山上绿树成荫,花开浓烈,天地间忽然一片绚烂,把她的眼睛都晃花了... 第18章 妁妁其华——七坛银子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说也奇怪,我明明帮你姨姥姥把那些宝贝都埋在她小西屋的地下了,怎么就没了一坛子呢?你姨姥姥的房子拆迁的时候,水生还又来问过我,说是还有一坛子袁大头没找到,让我再好好想想,到底埋到了哪里。可是,自从你姨姥姥走后,我十来年也没再去过他家了,我也知不道啊,莫非它们自己长腿走了? 大舅,你当初帮我姨姥姥埋的都是什么啊? 埋了三坛子银元宝,两坛子袁大头,一坛子碎银子,还有一坛子珠宝和七八根金条。 这么多? 是啊,满满的七坛子。 这些都是岳环山留给我姨姥姥的? 是。 为什么要埋了呀? 为的是不让水仙她妈和孩子们知道,她们要是知道了,用不了几年就得造完了,她们不会算计,早早的花完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水仙她妈一个月的工资,不够她们一家五口花十天的,水仙她爸爸的抚恤金自从岳环山没了以后,也是一个月给一个月不给的,你姨姥姥不得计划着花嘛,还有,那些财宝埋起来不怕丢。 哦,那是在岳环山走了后,你们才埋的? 是,岳环山走了后才埋的。 那当时我兰妗子她们知道有这些财产吗? 知不道,你姨姥姥的嘴紧着呢。 可是她们不怀疑吗?都知道岳环山有钱啊。 不怀疑吧,岳环山到了晚年,就陆陆续续的把他的买卖都卖了,悄么鸟儿的换成了金银,让你姨姥姥都藏好,水仙她妈未必知道。 哦,岳环山想的怪仔细的。 是啊,想的怪仔细的,你想,悄悄的存下钱,比给你姨姥姥留下些店铺买卖要强得多,省心还不招摇。 还真是,那,我姨姥姥可是怪相信你的,让你埋。 嗯,我的嘴也紧,再说了,除了我,她也没有可相信的人啦。 是啊,可是大舅,时间长了,水仙她们还能一无所知? 那我就不清楚了,她们肯定知道你姨姥姥有钱,但知不道放在什么地方,能有多少,就连我帮你姨姥姥埋那些财宝的时候,我都大吃一惊。 为什么? 哪想到你姨姥姥那么有钱啊? 是呢,我姨姥姥真有钱,大舅,你是哪一年帮我姨姥姥埋的啊? 好像是七四年或者七五年?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时候我手里头连三块钱都没有呢,你姨姥姥就趁好几坛子,把我羡慕的,我大舅笑着说。 那时候水仙有十岁吗? 好像有吧。 都十岁了她还不知道?她们怎么也能发现点蛛丝马迹吧?是不是后来让她们悄悄的给花了?忘了?我说。 那我就更知不道了,我给你姨姥姥埋银子的时候,她们都去她姥姥家了,再说了,就算是水仙十岁吧,但那时候的孩子不像现在的,一个个倍精倍灵的不说,还天天的在屋里猫着,那时候不这样,那时候的孩子们白天晚上的遥哪儿跑去,哪有着家的时候啊。 也是,我们小时候除了吃饭睡觉就没在屋里待过。 可不!而且,你们小时候家家都是院大屋多的,埋点东西轻易发现不了。还有啊,那时候家家都穷的吃不上穿不上的,谁能想着你姨姥姥那么有钱啊,也没人想着她会往地里埋啊,至于后来嘛,我就说不好了。 那我兰妗子也一直没发现? 没有吧,她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得晚,你姨姥姥又哪儿也不去,她恐怕也不会发现。 也是,那,她们是什么时候知道有这些财宝的? 你姨姥姥在临死时才告诉她们的。 我姨姥姥可真能沉得住气。 嗯,沉得住。 大舅,岳环山那么能干啊,存下了那么多财产,话说他对我姨姥姥也是真好,把我姨姥姥后来的三十年都给安排好了。 那可不!岳环山是什么人啊,想当年他可是咱这里响当当的人物,谁提起他来都得竖大拇哥,就连你奶奶家的人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你想想,那能是一般人嘛!我大舅说。 哦,这个我知道,我的爷爷奶奶也曾是我们那个小城小有名气的人物,他们曾经经营着我们小城里唯一的一家当铺,最盛时据说当铺开有三四家分店,日子也曾风光富贵,但在岳环山面前,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我爸我五大爷和我八叔也都这样说过,要知道我五大爷和我八叔后来一直占据着我们小城富豪排行榜上的前五名,他们一生佩服过的人少之又少,但就像我大舅说的,只要一提起岳环山来,他们不管什么时候都齐齐的伸出大拇哥。 还有呢,不光是这些,岳环山还给你姨姥姥留下不少古董和数不清的粮票肉票布匹,不知道你还记得不,你们小时候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找你姨姥姥扯块布换点粮票,你大姐大妮结婚时,我还和你姨姥姥要了块布料呢,那些都是岳环山给她留下的,你说得有多少吧。 是呢,真多,我说。我还记得我姨姥姥家后院有个地道,就在山丘的下面,非常的隐秘,水生领我进去过,里面放着好些个箱子,箱子里装满了各色的布匹。 就是,光这些布也够你姨姥姥花上个六七年了,要不然那么大一家子怎么能衣食无愁且生活的有滋有味了许多年啊。 是呢,难怪我姨姥姥家的生活一直是我们所向往的,每回我去她家都有鱼有肉有铜锅,我总是想她家为什么那么有钱呢,原来是这样啊。大舅,不瞒你说,小时候我就爱去我姨姥姥家,一是有好吃的,二是可以长长见识。 我也是,从前,我馋了就跑你姨姥姥家去吃一顿,吃完那个美啊!说实话我现在的伙食都赶不上你姨姥姥家当年的。我大舅咂咂嘴,仿佛我姨姥姥家当年的香甜又回到了他的嘴边。 哈哈,我也是,我也抹了一下嘴,说:可能我姨姥姥这辈子,最没亏着的就是嘴。 应该是。 大舅,我姨姥姥临死时还剩多少银子啊? 那我就更知不道了,我就知道你姨姥姥没了后,水仙她们也一直过的都不错,虽然没置办房产地产,可吃的穿的都比旁人强,水仙她们才挣几个钱啊。 岳环山真有钱啊,我感叹道。 是啊! 大舅,我姨姥姥没给你一点吗——你不是帮她埋财宝了吗?而且,平时你也没少帮她们忙,我又问。 呵呵,你姨姥姥在没之前还真给了我和你姨每人三块袁大头。 每人就三块?那么少? 那还给多少啊?不少了,我大舅说。我觉着你姨姥姥没时也剩不下许多了,你想啊,岳环山病时,你姨姥姥不到五十,赶等着你姨姥姥死时八十多了,这三十多年,有多少钱够花啊,一家子平时的吃喝拉撒人情往来,水仙她们上学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后来又有了重孙子重孙女,这不都得用钱吗? 那倒也是,照你这么一说,有多少钱都不够,我说。可是大舅,怎么过了那么多年,水生又想起来说少了一坛子呢?我一直没弄明白。 谁知道了?先开始你姨姥姥刚没时他就说过一回,我让他回去再翻翻,也知不道他翻了没有,后来他们房子拆迁时,他又来问我,还是说少了一坛子,可我上哪儿知道去,都过了那么多年了。 兴许他们记差了? 兴许是。 或者我姨姥姥记差了?那时候她都八十二了。 也有可能,谁知道呢,要不就是长腿跑了。 哈,长腿跑了?你是说那坛银子吗? 可不! 真的假的? 真的啊,水生老说少了一坛子,找又找不到,他们又说没花,可不就是长腿跑了嘛? 哈哈,大舅,你不会是给我编故事吧。 怎么会编故事呢?这又不是你们小的时候,哄你们讲嗑儿玩。 可银子怎么会长腿跑啊?我也是实在是想弄明白。 我们小的时候,民间就有这样的传说,都说那些埋在地下的财宝时间长了是会跑的。 啊?真的?往哪跑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传说。 知不道,大概钻进地里头去了,也可能是被黄鼠狼盗走了?又或者让耗子搬去了? 哈哈,不可能,要你那么说,古代陵墓里的陪葬品还能保留到现在?我反驳着。夜色越来越浓了,风不时的从山上吹来,夹杂着花香草香还有果香,那么熟悉,那么美好,我沉醉在夜色里,恍惚间我好像真的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我们小时候,坐在我大舅家院子前那宽大的堤坝上,遥望着星空,听他给我们讲嗑儿的夜晚... 人家那墓里有防盗设备,又摆放了专门看守的人,墓又砌的和城墙一样厚,轻易不会丢,咱们这些只是埋到了土里,能一样嘛。 哈哈,怎么不一样,你说这个我不信。 那你说它们到哪去了? 呀,是不是让那个老道拿走了,就是给我姨姥姥搓药丸的那个老道。我突然灵光乍现起来。 不瞒你说,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我后来思想了好久,觉得不可能,我感觉那个老道不像是贪图金钱的人,你姨姥姥当初就给过他钱,他没要。 是吗?那是咱们狭隘了? 是咱们狭隘了。我大舅说。 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姨姥姥的那坛银子,到最后也没找到,听说,水生他们姐仨在岳家沟拆迁时,还专门又雇了几个人,一连挖了好几天,也没有挖到。 第19章 妁妁其华——又是我二姥姥 我和我姥姥我妈还有我的女儿走在铁营子村里,我们一起去看我二姥姥,我们又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我离开家乡已经快三十年了,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好像我们都很忙,其实也没忙出什么成绩来,无非是孩子上学,大人上班,稍有闲暇还要逛山逛水到处看看,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虽然我也想着家乡,想着我家乡的亲人们,但和外面的诱惑比起来,家乡的一切便渺小起来,我回来的次数也逐年减少,我总是觉得,不管何年何月她们都会呆在那里,不离不去,我早一天回去或晚一天都没有关系,她们都会在那里等我,可现在想起来,当年的我是那么幼稚。 铁营子也越来越老,越来越破旧了,人连同树,房子连同路,家家门前的杂草连同花簇,沧桑又寂寞着。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偶尔遇见两个,也都是比我妈还大的年纪,她们用疑惑的神色打量着我们,经我姥姥介绍,半天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然后热情的拉在一起,聊起这些年的日子和日子里一去不复返的光阴。 我姥姥家住在村子东头,我二姥姥家在村子西头,小时候我从我姥姥家到我二姥姥家,需要走二十多分钟,现在我姥姥走起来这段路来也需要二十多分钟。我们走过小丫巴家,卜大姥姥,周奶奶家,大队部,拐个弯儿到了村子中心,村子中心的那棵大榆树还在,只有它还容颜未改,只是树下也没了从前的热闹,寂寥的让人惆怅。走过大榆树,再拐个弯,还有五六百米便到我二姥姥家了,我看着一路上我曾熟悉的一房一树,一景一幕,和逝去的旧时光,想起了圣经上说的一句话: “当上帝为你关上这扇门,一定会再为你打开一扇窗。”我觉得这话用在我的姥姥们身上再合适不过,我的姥姥们辛苦了一生,饥饱了半辈子,到现在都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享过清福,但她们都无病无灾且长寿。我姥姥八十七了,还能做家务,还能种菜,我姨姥姥一直干到八十二,身体无恙却绝食而去,我二姥姥今年也八十三了,听我姥姥说她体格还不错,就是腿脚大不如以前了。 “去年走路就费劲了。”我姥姥对我妈说:“我头年到她家看看,她精神还好,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瞅着怪可怜的。” “怎么?我二娘的日子还那么困难吗?” “比从前好不到哪去。” “怎么会呢?到现在还吃不上?”我妈疑惑着。我也不相信,时间已经走入了二千年的领域,还有人为吃不饱饭而发愁? “吃倒是吃上了,那也困难。” “怎么,她手里有两个钱,还上庙里给我三嫂子烧香祈福去?” “早都不去了,庙也没了,她也走不动了。”我姥姥说。 “那她还能存上两个钱,自己买点儿吃。”我妈说。 “上哪猫钱去?就那几亩薄地,收成也不济,又没别的来钱处,好容易存上几个,还没捂热乎呢,就接济孙子们了。” “孙子们没干点啥?” “干啥呀,啥都不好干,到处打着零工,没个文化,又没个正经营生。” “唉,都不容易。”我妈说:“我三嫂子还在城里看孙子吗?” “早都回来了,孙子们都大了,她和媳妇们又合不到一处,待不住。” “我三嫂子还是那样的脾气秉性?” “还那样,没多大变化。”我姥姥说。我想着我三妗子,个子不高,个条也不直溜,长瓜脸,细米眼儿,皮肤黝黑,嘴角上扬,整天似笑非笑的样子,火上房都不急不慌的性格,哪怕是她家的猪掉进了河里,她也会双手揣在袖筒里,迈着严重的外八字,拧着身体慢条斯理的走到河边,东张张西望望,也不说快点喊人,也不说快点捞猪,就好像那不是她家的事儿一样,只有和我二姥姥发生争执时,她才是麻利的。“你三嫂子也上了岁数,不爱干了,饭也不按时做,水也不按时烧,从前都是你二娘干,这二年你二娘渐渐的干不动了,她能对付一口是一口,你二娘可不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她才多大呀,就干不动了,给儿子能干,给孙子们能干,给我二娘就干不动了?” “她不是体格不好嘛。” “你们天天说她体格不好,从年轻就说,我看她体格比谁都强。”我妈说。 “这二年也不中了,渐天腰疼腿疼的,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哼,我看到底不是亲生的,这要是亲生的,能这样吗?我二娘白养了她们这些年。” “可别那样说...” 我们正走着,一股清香飘了过来,去往我二姥姥家的路上,有一排高大的榆树,此时正是榆钱儿飘落时,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鹅黄嫩绿煞是好看,我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儿时的情景,我仿佛又看见从前的我二姥姥拿个笸箩跪在地上,认真的耐心的收起榆钱儿的样子: “二姥姥,你又要收回去蒸窝头吗?” “是啊,收回去蒸窝头。”我二姥姥边把榆钱儿捧在手里,边用嘴吹着,以除去粘在榆钱儿上的尘土和杂质。每到一年榆树花开时,我们村的人常用它蒸窝头煮稀饭,可是我们都是上树去撸榆钱儿,掉到地上的很少有人要,收拾起来着实麻烦,我二姥姥却常常连地上的也不放过。“让风吹跑了,白瞎了。”她一边敛着榆钱儿一边喃喃自语。我想着从前的她是那么能干,和我姥姥一样,是附近几个村出了名的铁姑娘,干起活儿来堪比两个大男人,平日里队队抢着要,人人都夸赞,可是随着岁月的脚步,她们终是褪去了青春,走进了暮年,她们都老了,老的连走路都成了一种奢侈了。 远远的,我二姥姥的家出现了,房子还是以前的旧房子,院墙还是我熟悉的老院墙,院门口站着三个人,背对着我们,灰黜黜的打扮,灰黜黜的姿态。 “那不是我三嫂子吗?”我妈指着其中的一人说。 “是吗?” “是,旁边那两个是谁呢?” 我姥姥站住,手搭凉棚看了又看:“好像是辣椒?”辣椒是我三妗子的大姑娘。 “是辣椒啊,我可有年头没见着她了,她也得四十多了吧。” “有了。” “旁边那个呢?” “那是茄子。”我姥姥又手搭凉棚看了半天说,茄子是我三妗子的二姑娘。 “哦,怎么没看见我二娘呢?”我妈又说。 “八成在屋里躺着呢,她腿脚不好,不爱出来了。”我姥姥说。 “我三哥挺好吧。”我妈又问。她的三哥,我的三舅秀武,我又有六七年没见到他了。 “挺好,他渐天不着家,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山里。” “哦,还那么干呢。” “嗯,不干怎么着啊。” “妈妈妈妈,你快看呀,地上有个怪物。”我们正说着,我的女儿小花忽然放慢了脚步,拉住我的衣角紧张的说。 “怪物?在哪儿?”我们停住了脚步,顺着小花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在离我三妗子四五十米远的地方,在坑洼不平的路边,有一个“怪物”在蠕动,那怪物趴在地上,粗,黑,长,看不清楚头,也看不清楚尾,就见他半天抬起四肢,匍匐一下,又半天,又匍匐一下,行动相当的迟缓,缓是缓,却也娴熟,远远的看着不像是猪,也不是狗,说不出来像什么,就那么一下一下的往前挪蹭着。 “妈呀,是个啥?”我也紧张起来,仔细的瞅着。 “是个羊羔子?”我姥姥说。 “不像。” “牛犊子?” “也不是。” “那是什么?” “不知道啊。” 那个怪物挪挪停停,停停蹭蹭,慢慢的爬进了路边的洼地,不见了。 “呦,这不是秀枝吗,你多咱回来的?”近了,我三妗子和我们打着招呼,她呵呵的笑着,我三妗子的模样倒是没怎么变,头发黝黑,脸庞红润,身材苗条,只是额上增加了几道皱纹,她的两个女儿辣椒和茄子,也向我们展开了憨厚朴实的笑容。 “三嫂子。” “三妗子。”我们相互寒暄着。 “我二娘呢?”我妈问。 “刚还在这呢,这会儿知不道哪去了?”我三妗子说着,低头四下里寻去。忽然,地上的怪物不知啥时爬了过来,它抱住了我妈的腿,吓得我妈一声惊叫。我们赶忙低头看去,原来那个怪物不是羊羔子,也不是牛犊子,而是我二姥姥,我们都大吃了一惊。 “二娘?”我妈和我姥姥赶紧蹲下身去,想把她扶起来。 “不用扶了,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三妗子说。 “站不起来了?” “嗯呐,快一年了,腿脚不行了。” “一年里就这么爬着?”我姥姥又惊讶又心疼的说:“头年我看她还怪好的呢。” “可不!老婶子,头年还能走几步,过了年就不行了,就这么爬着。”我三妗子说。 “没上医院看看去?” “看了,大夫说也没啥好办法,岁数大了,退化了。” “我不用看,不用看,我这样也挺好的。”我二姥姥听了,努力的抬起头,沙哑着嗓子说道,她的声音倒是比以前大了许多。“你们回来了,可好!可好!” “唉,你咋还这样了。” “我没事,没事,这不挺好吗,我能吃能睡的——这可是六月?呦,我都快不认得了。”我二姥姥把手放到我的脚上,又努力的抬起头,她满脸的笑容。 “是我,二姥姥。”我也赶紧蹲了下来,几年不见,我二姥姥竟然变成了这样。 “快进屋,进屋——呦,这孩子怎么长的这么好看啊,跟六月小时候一个样儿。”我二姥姥又费力的转过头,对着我的女儿小花说,我女儿吓得赶忙躲到我的身后。 “看看,看看,让孩子害怕了,唉,我都不是个人了。”我二姥姥又高兴又难过的说。她揉了揉她红肿的眼睛,又抿了抿杂乱的头发,她的头发不再像从前那样挽着纂儿,而是剪了短发,短发上依旧沾了些许杂草,短发不时的遮挡住她的脸颊,却遮挡不住她脸颊上的笑容。她的手更粗糙了,又黑又厚又大,布满了老茧,我看到她的鞋子也磨得破了洞,脚趾头也钻了出来。我二姥姥又努力的爬到墙根儿,她试图想扶着墙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进屋,快进屋。”她又说,说完,推着我妈的腿,老猫一样缓慢的向屋里爬去,我们也都跟着进了屋。 我二姥姥爬进西屋,西屋还是那样,只是陈旧的像过了百年,西屋的墙角铺着一堆厚厚的干草,我以为那是猫或狗的窝儿,没想到我二姥姥径直爬了上去,翻身坐好: “老了,让你们笑话了,只能坐这了,你们快上炕,上炕。”我二姥姥一边用手抬着下巴,一边揉着眼睛。“老了,成累赘了,头也抬着费劲,眼睛也瞎模糊的,看啥都不真楚儿,一天到晚就是刺痒,老得揉。” “唉,都那样,都那样,老了。”我姥姥说。 “你们比我强,比我有福。”我二姥姥的身子往前一探一探的说。 “二娘,怎么,你住在地上?”我妈问。墙角的那堆干草,明显的形成了一条凹状,一看就是有人长久的躺在上面而留下的印迹。 “白天我在这儿歇歇,上炕实在费劲,赶等着晚上他们把我抬上去。”我二姥姥说:“其实我更愿意睡在这儿,方便还得劲儿,天也不冷,地也不潮,这草还干松软和,不信你来摸摸。” “呦,是不潮。”我姥姥弯下身子摸了摸,我看见我姥姥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痛。 “人老了,不中用了,凑合活着吧,也死不了,唉,这一天天的净给人家添麻烦了。”我二姥姥抬着头,笑着。我的姥姥们真的很爱笑,不论生活曾经多么艰苦,现在行动又如何不便,可笑容始终挂在她们的脸上,她们的眼里仍旧透着坚毅和慈爱,也仍透着纯真。我几乎没见过我的姥姥们掉过眼泪,说过艰辛,也没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看见亲近的人,遇到烦心的事儿,就叹气,流泪,抱怨,没有,她们的心好像从来没有被岁月打磨过,没有被光阴苛刻过,她们是我一直深爱的敬重的人。“来,吃个柿子,这柿子是咱园子里自己长的,好吃。”我二姥姥说着,从草堆里摸出个西红柿递给我,我赶忙接过来,那一刻,我又看到了墙角胡大仙的牌位,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是不离不弃的守在那里。我走过去,伸手掀开了上面的草纸,草纸下面依旧是张红纸,红纸上写着: 胡大仙之位。 红纸上的字,越发的苍劲有力,笔走龙蛇,红纸的下面还是一张黄纸,黄纸上也还是那位狐女,狐女依然婀娜多姿,美目流盼,只是狐女的尾巴不见了,飘飘的裙带下,一双绣花鞋轻盈美艳,使人遐想连连...我不禁羡慕起她来,只有她经住了岁月的洗涮吧,我想。 灿烂的阳光照进来,光束下的窗台上,炕席上,被窝垛上,都腾起了丝丝的烟尘,烟尘像萤火虫一样闪着光,游移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落到柜子上,脸盆里,一会儿又悄无声息的落到我们的身上,我真愿时光在那一刻停留,就那样让温情环绕...次年的夏末,我二姥姥去了天堂,享年八十四岁。 第20章 妁妁其华——又是我姥姥 我姥姥二十八岁时,我姥爷跟随着路过我们城里的解放军去了锦州,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我大舅高秀山六岁,我妈高秀枝四岁,我姨高秀叶一周岁。我姥姥三十二岁时,部队捎来一封信,信上说我姥爷已经牺牲在战场上了。我妈说,我姥姥看完信后,哭的死去活来,我妈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我姥姥哭。 我姥姥四十三岁时,我大妗子进了我们家的门,后来我妈和我姨也相继结婚生子,此后的十五年间,我姥姥共有了十一个孙子孙女和外孙子外孙女,期间我的大表哥八岁时在井边玩耍,不慎落井身亡,我姥姥哭的嗓子都哑了,我妈说那是我姥姥第二次哭。 我姥姥第三次哭是在她五十六岁那一年,我的姨夫因为井下瓦斯爆炸离开了人世,他给我姨留下了一对三岁的双棒儿,那一年我姨二十九岁,我姨此后没有再嫁,那一年,我看到了我的姥姥泪流如河。隔年,我和我姥姥去了趟朝阳,我姥姥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在九十岁驾鹤西去了,我姥姥又哭了一次,此后,我妈说在她的记忆里,我姥姥再不曾流过眼泪。 我姥姥个子不高,脚很小,就像两只我叠的尖尖的纸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就是这样一双小脚,风里雨里永不停歇的奔忙于生产队,自留地,自己家,我家和我姨家,奔走于我故乡的高坡低壑,把她今生仅有的两样财富——力气和爱都一丝不留的全部的给予了儿女和孙子辈们。我们姐仨在离开家乡以前,十岁的我,五岁的二月和三岁的三月,也是被我姥姥的爱层层包围着。我刚满两岁时,我的父亲佟仁便到千里之外的地方上班去了,他两三年或更久才回来一次,我妈带着我们姐仨又种地又捡煤又租房子的在铁营子呆了十年才离开,这十年里,我们的艰苦是可想而知,但因为有了我姥姥的爱,那段时光是我最幸福最快乐的记忆,因为我和我喜爱的人们在一起。若干年后,我和我的姐妹们说起这一切时,她们也都感同身受,那就是从小到大的每一天里,都有我姥姥的忙碌和身影,有世间最寻常却又最珍贵的陪伴,我们的姥姥(奶奶)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时间差不多又过了十年,我姥姥六十六了,我们本以为她该不用再操任何心了,可就在这一年,我妈高秀枝和我爸佟仁拉开了她们的离婚大战。其实我九岁的时候,她们俩就闹过离婚,但没有离成,我十五岁时他们又开始了,但这次和上回不同,佟仁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他决绝的撇下了我们,虽然他没有拿到离婚证,但不妨碍他给别人当爹去了。我妈和我爸的这场战争持续了二十几年,直到佟仁过了七十岁才逐渐消停下来,这二十几年里,佟仁不曾去过我姥姥家一次,不曾看过我姥姥一回,他完全忘记了我姥姥当初对他是多么好,他也不在乎我姥姥对他的惦念和期盼。那些年里,每每我们回老家看望我姥姥时,我姥姥看着身边没有佟仁的我们,眼里的疼都要溢出来了。尽管在佟仁回老家的时候,我姥姥无数次打发我大舅我姐姐去我五大爷家我八叔家请佟仁,请他回铁营子坐坐,可佟仁都没有再露过面,他把狠毒和绝情做到了极致,他是我此生最最痛恨的人,没有之一。 谁知,没过了几年,我大舅高秀山也步入了佟仁的后尘,和佟仁前后上演了一模一样的狗血剧情,这一对儿既是妹夫和大舅哥又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俩,做起事来风格竟然极其的一致——是的,我大舅和我爸在他们二十岁出头时,在我姥姥家的院子里,对着月亮结拜为异姓兄弟,发誓今生今世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可笑的是佟仁没过几年就忘了此前的誓言,又没过今年就恩将仇报了。先不说佟仁是怎样丧失了良心,单说我大舅,那个曾经老实温和,善良厚道的以至于人见人夸的正人君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生活的好转,也越来越不着调了,使我有七八年都不能相信,怎么手里有了两个闲钱的他,也变的那么陌生丑陋和顽固。我大舅变坏的几年后,我大妗子因他不知悔改也离开了铁营子的家,那以后,我姥姥家那大的能跑马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都怪我啊,都怪我。” 八十岁的我姥姥一次又一次自责的对我们说。 “怎么能怪你呢?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看着我姥姥那无助的忧虑的眼神,我又气又恨,我越来越不喜欢我妈和我大舅了,贫苦的日子里,我姥姥给了他们全部的守候和关爱,可宽裕的生活里,他们带给我姥姥的除了烦恼就是担忧,除了自私就是无情,同样,他们也带给了我们这些孩子极大的伤害。 “怪我,都怪我。”我姥姥又说:“你妈和你爸,这都十几年了还在闹,劝了也不听;现在你大舅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家也不像个家,爹妈也不像个爹妈,怎么说都没用;你姨更是孤独了一辈子,唉,都怪我,是我没有教育好他们,我一想起来,心就疼的厉害。” 我和我大舅我妈我姨坐在我姥姥家的大炕上,我姥姥家的房子翻新了,高大,气派,亮堂,像楼房一样,有四间卧室,两个厨房,有厅有储物间,还有大院子,前院种花后院种菜,院墙边长着枣树和桃树,院子外有山丘有河流,院子里夏天美丽,冬日静谧,可偌大的地方只有我姥姥。我的姐姐们都嫁出去了,忙于自己的生活;我妈在三百公里以外的滨海,那时的交通很慢很曲折,她每年回来一次,一次也就待上一个礼拜;我姨退休后又开了间小吃店,边带孙子边挣些钱,也是为了生活辛苦忙碌着,她来看我姥姥的次数也比以前少了;我更是六七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也就待个三天两宿;我大舅也是三天两头的不着家,我们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姥姥“闲”了下来。有时候我在想,那些个日出月落,我姥姥的那一双小脚,是怎样在院子里寂寞的走着,多少个清晨黄昏,她那一双年迈的眼里,又有多少期盼在流淌。 “你净说些没用的。”我大舅说。 “竟说些没用的。”我妈也跟着说。 “你去把妮儿她妈请回来,去。”我姥姥提高了嗓门,对我大舅嚷着,我姥姥只有对我大舅嚷的时候,声音才这么大。 “叫了,她不回来。” “你要诚心诚意的请,你要认错。” “我诚心诚意了的请了,我也认错了,可她就是不回来,我有什么办法。”我大舅说。 “再去,直到妮儿她妈原谅你,快去。”妮儿她妈是我大妗子。 “明天去。” “现在就去,你们都别那么犟了,这一辈不容易,你们要好好过日子,可别再作了。” “你别管。”我大舅烦了,起身出去了。 “你快去。”我姥姥追出去,她气的满脸通红:“你们这是什么爹妈啊,你们咋也不为孩子们想想...也不怕人笑话!”那些年,每次我们回去看我姥姥,我姥姥总是这样训斥着乞求着我大舅还有我妈。可是,五十多岁的他们,怎么肯听我姥姥的话,不听,一句都不听,是啊,连比他们年轻的我们都不爱听家长的话了,更何况他们。所以任凭我姥姥举起的笤帚狠狠地落到我大舅的身上,他们还是无动于衷,而我姥姥那痛心的无助的眼神,也一直印在了我心里。 “老了,不中用了,说话谁谁也不听了。”我姥姥说着望向了窗外,窗外的枣树,叶子被风吹起,发出刷刷的响声,一树的红枣也随风啪啪的落在了地上.. 二零零七年的一个清晨,我大舅给我打来了电话: “六月,你姥姥没了。” “什么?” “你姥姥今天早上走了?” “怎么会?昨晚我还和她通了电话。”我说,是的,昨晚我还和我姥姥通了电话,她说她晚饭喝了半碗粥,就了半疙瘩咸菜,挺香,怎么今天就? “我早上五点起来,到你姥姥那屋看看,见你姥姥靠墙坐着,我喊了她两声,她没应,我上前看看,她已经走了。” “是吗?” “嗯,你姥姥走的很安静,很平和,她的脸上挂着微笑。”我大舅说。 那一年,我姥姥八十九岁,寿终正寝。 第21章 妁妁其华——我和我大舅 “想什么呢?”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问我。 “想我姥姥。” “你姥姥要是活着,今年一百岁了。”我大舅说。天更黑了,夜幕遮盖了铁营子的整个上空,夜幕下的铁营子模糊的辨不出了模样,我和我大舅还坐在马路上,望着前方那曾经熟悉的地方,有留恋,有想念。 “嗯,一百岁了,时间又过去了十一年,真快啊,大舅,你想我姥姥吗?”我问我大舅。 “想啊,咋不想,有时候想的厉害。”我大舅低下头,想了一下,又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你姥姥,一个是你大妗子。” “真的?”我怀疑的看着我大舅,我大舅今年七十八了,和我爸佟仁一样,这些年里,他也把家人折磨的疲惫不堪,把孩子们折腾的身心交瘁,我们有时恨他,有时又可怜他,有时发誓再不理他,可转天我们又原谅了他,我们和他也是相爱相杀着。我大舅坐在黑暗里坚定的点了点头: “真的,你姥姥和你大妗子,给了我生命的全部,可我,我对不起她们,想想,我后悔的啊...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对她们好,我要让她们高兴。” “如果有来生....”我在心里默默的念着:“如果有来生...”可惜的是,我们不知道有没有来生,也不知道来生还能不能再相识。 “那时候我也知不道是咋了,你们越不让我干的事儿,我就越想干,谁越说我,我就越要反抗,有时候啥也不为,我就是想和你们挣,就是不想让你们管着我,看着你们生气的样子,我心里得劲,爽快,解气,我那时候咋就成了个油盐不进的人呢,现在想想,我那是干啥啊。” “是呢,那时的你那么讨厌。” “嗯。”我大舅内疚的低下了头:“我也怪对不住你妈和你姨的,她们俩从小就让着我,有啥好东西都可着我先来,有一口好吃的也要留给我,也从来没和我顶过一句嘴,可我,除了给她们添堵,啥也没为她俩做过。尤其是对你姨,你姨那么不容易,我也没帮帮她,一直都是她帮着我,现在想起来,唉,悔的我呀!” “嗯。” “可惜,说啥都晚了,你们也不会原谅我,一个个的也不爱来看我,你说,将来我动弹不了了,她们会不管我吗?”我大舅说。 “不会。”我坚定地摇摇头,我知道我大舅指的是他的儿女们。 “那感情好,我就怕她们记恨我...她们记恨我也是应该的,我对不起她们,是我伤害了她们,我不是个好爸爸...” “是,你确实过分了。”我说。想着那些年我大舅对我的姐姐们横眉立目尖酸刻薄的样子,我就想批评他,可是,看着黑夜里他花白的头发,后悔的神色,我又忍住了,我学着他的口吻说:“都过去了,别再想了,就当你那时是更年期吧,就当你的更年期比别人来的更猛烈一些吧,以后你做个好爸爸就行了。” “嗯,我也是那么寻思的——其实我老是想改,可她们平时连一个电话也不给我打,也很少来看看我,见了面她们就对我急赤白脸的,没一句好话,没一个好脸色,除了指责就是埋怨,哪怕有一声问问我的冷暖,念一句我的好也行,可一次都没有,我就又没搂住的发了火。” “哈哈,你还挺诚实,大舅,其实将心比心,我特别能理解我的姐弟们,我们小时候生活那么困难,刚有一点好转你就开始闹腾,一直闹腾了那么多年,害的我大妗子离了家,害的她到离世也没享上几天福,作为儿女能不对你心生埋怨吗!况且这么多年了,你连句软话都不说,她们生气也是正常的,有时候话赶话的说几句狠的,作为父亲你要理解,别老揪着不放了,以后你不要老和她们呛呛了,你什么也别说,也不用解释,就让时间来冲淡过往的一切。” “中。”我大舅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神色。“可也知不道往后她们还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对我好?” “难道她们现在对你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就是一年到头到我这儿也超不过三回。” “你愿意她们来吗?” “当然愿意,我巴不得呢。” “哈哈,可你现在不需要她们照顾,你什么都能干,她们自然来的就少,往后你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我相信她们一定会来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是。”我大舅喯都没打的说。 “你看,其实你心里也明白,你放心吧大舅,她们一定会的。” “嗯,会的,我等着...” “好,你也要努力,要改一改自己的毛病,做一个你心目中的好爸爸。” “中。”我大舅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和我大舅坐在马路上,夜黑透了,星星很亮,风很温柔,周围很安静,我大舅又卷了棵烟,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抽着他自己种的卷烟。我大舅拿出一张很小的长方形纸,往上面撒上些许烟叶,那细碎的烟叶焦黄干枯,散发着浓烈的味道,我大舅熟练的卷好烟,掐掉烟尾巴,点上火儿,吧嗒吧嗒的抽起来。烟花忽明忽暗,映的我们眼前忽黑忽亮,浓浓的夜色中,一切那么熟悉,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时光好像来过,又好像没走,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待在我大舅的身旁,简单快乐,踏实无忧...一支烟抽完后,我大舅站起身来,说: “咱回吧,夜深了。” “好,回吧。”我也站起来和我大舅刚想往回走,我们脚下的桥洞子忽然刮来一股奇怪的风,那风所到之处,剥开了黑夜出现了光亮,光亮下,离我们不远的我姥姥家,偌大的院子里,蓊蓊郁郁,花开满夏,我姥姥拉着封箱,我大妗子抱着柴火,我大姐浇着花,我二姐晾着衣服,三妮四妮扫着院子,我的表弟锁柱赶着鸡和鸭,院子外,村里人三三两两的走动着,村路上大鹅在觅食猪在拱地狗在跳,顺着她们的脚步一直往西走,我看到了周姥姥家门前那曾经熟悉的路,和那曾经熟悉的一幕: 第19章 妁妁其华——太太沟 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件事发生在我十八岁时,那天晚上我去太太沟我的姥姥你的太姥姥家,我本来没想去,可是经过太太沟时,天已经很晚了,我赶着一辆牛车,道又不好走,我也太累太困了,那时,我们都在桃花吐修梯田,没黑下没白天的干啊干啊,累的我啊!我都一个礼拜没回家了,我也挺着急的。 刚开始我确实没想进去,因为天都黑透了,我怕你太姥姥睡下了,可是,忽然我又很想她,于是就赶着车进了你太姥姥家,我寻思进去歇一会再走。我记得当时你太姥姥家的院门没关,我就把牛车赶进了院子里,我站在窗户下喊了几声,没一会儿屋门开了,你太姥姥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那一年,你太姥姥好像是六十五,她见着我没有笑,也没有让我进屋,这有点反常。你要知道,往常我们来了,你太姥姥高兴的什么似的,拉着我们的手都不撒开,可是那一晚,她很严肃,严肃中还挂着一丝慌乱,虽然是就着月亮地儿,可我看的真楚儿的,我当时也愣了一下,我以为你太姥姥是嫌我去的太晚了,打扰她了而生气呢。 你咋这么晚来了?你太姥姥挡在屋门口问我,明显,她没有想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想找口水喝。看到你太姥姥的态度,我撒了谎,虽然我撒了谎,可我真心地希望你太姥姥挽留我一晚。 哦。你太姥姥听了,转身给我舀了一瓢水出来,我喝完了,站着没动。 快回去吧,待会儿更晚了,道又不好走。你太姥姥说。 可是我挺累的。那晚我也知不道怎么啦,就是想进屋。 哦,累了,更该早点家去睡觉,你太姥姥说,她还是不想让我进屋。 什么?我心里真的有点生气了,哪有这样的,从太太沟到咱铁营子,我赶着牛车快走也得一个来时辰,这大晚上的,她也不问问我吃了吗,有事吗,也不让我进屋,这是什么姥姥啊?想到这儿我来了脾气,抬腿走进了屋里,谁知你太姥姥三步两步又把我拦在了外屋地:回去吧,她说,说完还使劲的拽了我一下。 我有点饿了,我没理她,一方面我是真的饿了,另一方面,我确实也是生气了。 哦,那中,你太姥姥肯定是见我不高兴了,犹豫了一下,让我进了里屋,随后,他给我拿上几块地瓜,一碟子咸菜来,我吃完后,你太姥姥忽然问我: 跟你一块来的那个人是谁啊? 什么?我以为我没听清楚。 就是和你一块来的那个人,刚才我拿地瓜的时候,他又走了。 哪个人?我心里一抖,我知不道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太姥姥发了癔症。 就是刚刚和你一起进屋的那个人,我刚才点上蜡烛想细看看他,可他转身又出去了。 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我的心咚咚咚的跳着,我的腿突突突的抖着,我盯着你太姥姥,你太姥姥不像是发癔症,也不像是说瞎话,我又看了看整个屋里,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蜡烛的火苗跳动着,闪烁出一丝诡异,我害怕了,我想想她刚才的表现,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你不认识他?你太姥姥又问我。 我是自己来的,我的嘴都有点发颤了。 哦,那是我看花眼了。你太姥姥随即镇定下来,可是她的眼神却没有镇定,她平时不这样,从我记事起,她从来都是一脸的微笑和淡定,你的姥姥们都爱笑又都淡定,这一点,就是随了你太姥姥。没事,没事,她又说,我近来老爱眼花。 我姥爷呢?我问。 去你太姥姥家了。 哦,他今晚回来不? 不回了,你呢,你是在这住一宿,还是回去?你太姥姥又犹豫了一下,问。六月,我再说一遍,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前不管我们多咱来,你太姥姥总是千方百计的要留我们待两天,千方百计的给我们做点好吃的,从没像今晚这样急着打发我走。 不了,我也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刚进院儿的时候也想在这儿住一晚了,可知不道为啥我又不想住了了,也许是你太姥姥刚刚说的那些话吧,使我脊梁骨一阵阵发冷,我回吧,我说。 中,早点家去更好,省得你妈惦记你。你太姥姥说着站起了身,我也下了炕往外走,到了屋门口,我说: 姥姥,你别出来了,怪冷的,我拦住了你太姥姥,并关上了屋门。你说,这世上就是有那么多解释不清的事儿,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就是到今天一想起这件事来,我还是没有想明白——我明明是把你太姥姥关在了屋里,我坐上牛车时还特意往院子里看了又看,什么都没有,静的连只耗子都没有。可是我刚往后倒了一下车,又倒了一下车,就听见“哎呦”一声,你说我的心啊,腾的就悬了起来,我赶紧跳下牛车往后一看,你太姥姥就躺在了车轮子下,哎呀,吓得我啊! “快把我拉出来。”好半天你太姥姥说。我赶忙抬起车——你说我也知不道我哪来那么大的劲儿,我生生的把车周到了一边去。 姥姥,姥姥,你咋的啦? 我浑身疼。 你咋钻到车子底下去了? 知不道啊。 我慌得都不行了,我一个劲儿的叫着你太姥姥,我只怕她出点什么事儿,你太姥姥看上去很痛苦,她一边安慰我别怕,一边叫我去找邻居,我站起身来的时候,正好对着你太姥姥的屋门,我看见屋门关的好好的。 是吗?我问。 是。 那后来呢? 我和邻居把你太姥姥送到了医院,她的两根肋骨轧断了,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把我悔的啊,我好几年都没敢再去见她。 又后来呢? 后来我几次问你太姥姥:姥姥,你说那晚你是咋跑到车轮子下头去的,我明明把你关在了屋里,而且我也没听到你出来的任何声响啊。 是和你一块来的那个人把我带出去的,你太姥姥说。 啊?可我,明明是自己来的。 那天晚上,我一开门,就看见一个人站在你身后,开始我寻思他是和你一起的,可那个人躲躲闪闪像见不了人似的,老往你后边藏,我还挺奇怪的,无意间我一低头,地上,只有你个人的影子,我就起了疑心。 所以你就不想让我进屋了? 嗯,后来那个人还是和你一起迈进了屋,我还是看不清他的模样,我就更疑心了,只是当时怕吓着你,我就没说。 哦,然后呢?我又问你太姥姥。 然后我点着蜡烛想细看看他,他倏的一下就出去了。 哦,我说你那晚咋有点反常呢,那你是啥时候出来的,我看屋门也没开啊。我又问。 你关上屋门后,那个人不知怎么又进了屋,我也不知怎么就跟着他一起轻飘飘的出了屋,没有开门就出去了,然后我就在车轱辘下头了。 六月,你说怪不怪。我大舅问我。 怪,我答。这件事儿我一点都没有怀疑,因为这件事儿是真的,我姥姥,我姨姥姥,我妈和我姨都知道,她们还时常说起来,时常带着疑惑。 唉,现在想起来,我的心还是一剜一剜的疼,我对不住你太姥姥,让她平白受了那么大的罪,我大舅说。 这不怪你。 咋不怪,要是那天晚上我不去就好了,要是去了我不进屋也没事了,都怪我。 可是谁又能预测到呢?如果你事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你肯定不去看我太姥姥的。 那倒也是,可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我大舅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这一次,我没有猜测,也没有分析,因为我真的说不清。 第22章 妁妁其华——小时候 “冰棍,甜冰棍,不甜不要钱。”我循声望去,不远处的阴凉下,一位卖冰棍的大娘正推着小车吆喝着。 “姐姐,我要吃冰棍。”我的大妹妹四岁的二月听见了,停住了脚步。 “不能吃,姥姥说了吃冰棍拉稀。”九岁的我说了谎,其实我也想吃,可是,我们手里没有钱。 “我就是想吃冰棍,我热。”二月撅起了嘴。是啊,大早起天就像下了火,热的人喘不上气来,谁不想吃冰棍呢,那冰棍晶莹如雪,甜爽如蜜,吃一口满嘴留香,那可是我们小时候的奢侈品,连想一下我都要流口水,更别提吃进肚里了。 “可是不能吃,妈也说了,吃冰棍凉掉牙。”我继续说着谎。 “要吃就要吃。”二月站在路边,犯起了犟脾气。 “那,等咱们到了姥姥家,和姥姥要了钱再来买?” “我不信。”二月果断的摇着头,被哄骗的次数多了,她长了心眼,她知道,我姥姥也没有钱,那个时候我们都太穷了,穷的连一日三餐都难以维持,哪有钱来买冰棍呢?我们天天地瓜窝头高粱米,顿顿野菜树叶萝卜缨,吃的我们全都大便干燥,好几天都拉不出屎来,要说能吃根冰棍凉快凉快败败火,那简直是夏日里最向往的生活。 “可是我们没有钱。”看着二月掉了眼泪,我说了实话,夏日的早晨,我领着二月和三月要去我姥姥家,一出院门就碰到了这样的事儿。 “冰棍,甜冰棍,不甜不要钱。”卖冰棍的大娘看着二月乞求和渴望的眼神,不失时机的又喊了起来。 “走,要不咱找妈要钱去。”我实在不想让二月失望,抱起三月拉住她的手,想哄骗着她赶紧走开,我妈下地干活去了,在很远的山脚下。 二月不动,她肯定知道我在骗她,一会儿,她的眼泪一串串落了下来。 “买两根吧,大热天的,我收你三分钱,少要一分。”卖冰棍的大娘对我说。 我看着大娘,摇了摇头。 “不买我可走了?” 我又点了点头。 “我要吃。”二月看我点头,挣开我的手,朝着卖冰棍的跑了过去,不巧,路中间的一块石子绊倒了她,她顺势躺在了地上,半天不起来。 “你干啥呢,快起来。”我过去拉她。 “我想吃冰棍。” “你起来,咱们找妈要钱去。” “我现在就要吃,一会她走了。” “不会的。” “会,我这就走,你们买不,不买我真走了?”卖冰棍的大娘听了,站起身来一副要走的模样。 “不买。”我没好气的瞪着她。 “不买拉倒,你那么横干啥。”大娘说着推车往前走了几米,二月见了哭出了声。 “快起来,别哭了,姥姥说过,不让咱们在大街上哭闹,那样会被人家笑话。”我拽二月,其实二月很懂事,从来没有为吃的喝的闹过脾气,这是头一次。 “我就要吃冰棍。”看着卖冰棍的将要远去的身影,二月哭的更伤心了。 “起来,咱们找妈要钱去,一会儿回来肯定买。” “她真的走了。”二月抽抽搭搭的,话音儿都带着哭泣,她索性躺直了身体,闭上了眼睛,任凭我怎么劝她都没用。一会一帮孩子跑了过来,蹲在旁边看热闹。讲真,我们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丑,以往我们看见别的孩子吃冰棍,吃甘蔗,甚至是吃油炸饼,我们都紧记着我姥姥和我妈说过的话: “不要眼盯着人家吃东西,那样儿让人笑话。”所以,遇到吃东西的人,我们从来都是扭着头走过去,从来不敢多看一眼,这一点,在这个村子里,谁不夸高秀枝的丫头懂事啊。可是今天,二月躺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 “这孩子干啥呢,咋还躺在地当间呀?”扛着扁担的春嫂子走过来问。 “没干啥。”我说。 “哦。” “秀枝家的老二为啥耍熊呢?”挑着水桶的三妗子路过又问。耍熊,在我们老家,就是调皮不听话的意思。“这大热天的,可别中暑了,快把她整回家吧。” “嗯。”我答。 “唉,二分钱,让孩子哭成这样。”坐在房墙下躲阴凉的王姥姥看了这一切叹息着。 听了这话,二月更委屈了,无论谁去拉她,她就是不起来,气得我没办法了,也走到一边躲阴凉去了。太阳又高了些,晃得街道反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酷暑覆盖着大地,卷起层层热气,热气下的村子,有种模糊的感觉,我擦着汗水,二月还在哭泣,我正要再次去拽她,东面来了一辆手推车,我灵机一动,对二月说: “快起来,你看来车了。” 二月抹了把眼泪,偷眼看了看,躺在地上没理会儿。手推车摇摇晃晃的从二月身边经过。 “看,前面真的来车了。”又一会儿,一辆老牛车嘎吱嘎吱的朝我们赶过来,太阳老高了,我们还在原地,我急了。“快起来吧,牛车来了,要踩着你怎么办,牛可不认识你。” 二月侧着脑袋又看了看,然后她悄悄的往旁边挪了挪,继续躺着,她已经不哭了。 “这孩子,咋回事,咋还躺在路当间?”赶牛车的人埋怨着,尽量的驾着车靠边走过,我看见了二月紧张的小神情。 “起来吧。”牛车走了,我又过去拉她,二月的脸也花了,手也脏了,浑身连土带汗,滚成了泥人一样。“你再不起来,我真的走了,你看,那些人都回家了。”可不,太阳更烫了,烫的连看热闹的小伙伴都跑没了。 二月动了动,又闭上了眼睛不理我,没办法,气的我又跑去躲阴凉了。又一会儿,远远的,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的疾驰而来,震的地上烟土四起,震的鸡鸭四面飞去,吓得我大喊一声: “二月,快,来车了....”我的话音儿还未落,就见二月腾的一下,小小的身体一跃而起,迅速的跑到墙边去了.... “哈哈哈...”想到这儿,我大笑起来。 “你笑啥呢?”我大舅不解的问。 “没什么,想起了小时候招笑的事儿。”说完,我又笑了。我再次的看向铁营子,那里越加黑暗,空旷,模糊,越加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也越发的怀念着她,怀念小时候,怀念从前,怀念那些在铁营子里的快乐的美好的一切,那样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我站在桥洞子上,曾经的我的村子在我的不远处,那个我儿时充满欢笑的地方,永远的不见了,她消失的无影无踪,她那百十年的身影,淹没在历史的夜空... 尾声 我和我大舅沿着公路往回走,这一条公路笔直平坦,宽阔整齐,公路的尽头是城里,是山端,我的老家,地形东南高西北低,三面环山,城里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好像誓与山川比高低,远处的半空中灯光摇曳,亮如晨昼,远远看去如在云中,在天际,分不清哪里是灯火,哪里是星光,甚至灯火比星空更加璀璨耀眼,照耀着城市的夜晚。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的老家已经和全国其他的城市一样,高楼大厦栉次鳞比,灯火辉煌街道有序,车如牛毛人如流,走在家乡的公路上,恍若走在了天津,上海,或北京,一样的拥挤一样的繁华,一样的相貌一样使人窒息,还有那些孪生兄弟般的广场和店铺,亲姊妹一样的花园和绿地,就连晚上的嘈杂也丝毫不差,让我无法接受:没了我喜爱的铁轨,木房和长满野花杂草小路,没了我熟悉的矿区,吊桥和煤烟池子,也没了那些记忆里的旧景象,这样的城市,不像是我的故乡。还好,明亮的路灯下,那一束束亭亭玉立的秫秸花,扫帚梅花依旧在风中摇曳,它们,让我找回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它们,姹紫嫣红,娇嫩鲜艳,一排排一行行伸向了远方.... 谢谢大家 第1章 三角地带——2023年春节(上) “六月,你爸可能不行了。”接到高秀枝电话的时候,佟六月正在公园里散步。 “怎么啦?” “他住院好几天了,大夫说不太好。”高秀枝的声音里隐隐透着焦急。 “哦,我知道了。”六月说。六月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往前走,天还是很热,没有一丝的风,今年的气候越发的反常,已经十一月末了,太阳还是那么热情,大地依旧有绿有黄,北方的四季越来越模糊了,要不是看路边的花花草草,很难相信已经到了冬季。空气一如既往的干燥,湖泊从头到脚的消瘦——北方一直极度缺水,没有雪,也鲜少下雨,小时候那种“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景象几乎再难相见了。公园里静悄悄的,东一堆野果西一片柿子,积落在地上,散发出腐烂的味道,鸟儿们飞过来,挑剔的啄上几口,又瞬间飞走了。不远的一片水里,几只鸭子在自由的划荡,湖边的芦苇,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树叶也有一搭无一搭的飘落,好像告诉人们,冬天真的要来了。六月感叹着天气,她一点也没为她爸佟仁焦急,并且也没有问问佟仁为何住院,怎么不行了?她的心里反倒是暗暗的升起了一丝欢喜。 “你啥时候回来啊?”听到六月没有反应,高秀枝又问。 “明天吧。” “哦。”高秀枝顿了一下,她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六月继续在公园里散步,她没有一丝担心,也没有一点儿伤悲,甚至,她忽然觉得天地间一片敞亮,连空气都透着香甜,她的脚步欢快起来,前面的木槿树下,几片晚落的花朵缩在地上,像一颗颗紫色的宝石嵌在地面。六月走过去,蹲下身来捡了几颗,她喜欢木槿花,它们碗口大小,端庄艳丽,不招摇,不卖弄,静静的开,悄悄的落,带来了美丽,留下了绚烂,六月把它们装进衣兜里,想连同它们的香气一起留住。 “他住院了。”六月哼了一下,顿时感觉心里畅通无比,她还是没有一丝担心和着急。算起来从今年年初到现在六月和她爸佟仁有整整十个月没有见过面和通过电话了,这十个月里,六月回过滨海九次,加起来在滨海待了也有五十天,但六月没有去看过佟仁,虽然她的家离佟仁的家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百米。六月的父母住在离帝都三百公里外的滨海,六月在那里也有自己的房子,她妈高秀枝从今年正月初三就一直住在六月的家里,她们被佟仁骂了出来。说起来六月也没想到会和佟仁闹成这样,多年来她们一直劝告着自己: “忍着吧,忍着吧,都忍了四十年了,再忍几年又何妨,等把他们都忍走了,今生的缘分也就尽了,来生千万千万再不要相识。”可是,大年初二那一天,六月还是没忍住。 “六月,过几天咱们回老家,你打算怎么安排?”吃晚饭时,佟仁问六月。 “哦,我这次回去就想看看我大舅,我姨,还有我八叔,别人家我不想去了。”六月说。又有几年没回老家了,过几天六月打算回去看看他们,六月的大舅八十一周岁,她姨七十六,她八叔也七十四了,老家的长辈,只有这三个人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快的让人心慌。过去的几年,疫情封住了全国人民的脚步,封住了南来北往的亲情,好不容易放开了,想念就格外的涌动起来。六月想回去看看,她从小和她大舅她姨在一起生活,比起佟仁,六月更喜欢他们。佟仁也想跟着,他想回去看看他的八弟,他八弟的身体不太好了,他还想回去要账,他外甥小西借他的钱十多年了还是不还,这让他很是气愤。 “你姨该去看看,我也得去看看她,毕竟过去那些年她对咱们挺好的。”佟仁说着看了六月一眼,六月夹了一口菜,没有吱声,但她在心里哼了一下。六月不爱听佟仁说话,不爱和他叫爸,也不爱和他待在一间屋里,六月她们姐仨都是,在佟仁面前,四十年来,她们不说,不问,不听,她们把“三不”做到了极致。过去的那些年里,她们也很少和佟仁坐在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扯扯闲篇儿,没有过,不到迫不得已时她们绝不和他开口,佟仁于她们来说,是个极为熟悉的陌生人,在她们心里,他不做她们的爸已经三十多年了。 “哼,要不是我的姨表妹阳阳是我们那座小城唯一一所大学的校长,要不是我的姨表弟明明是我们市医院的副院长,你可能去看我姨吗?不可能!”六月在心里说。自从三十多年前佟仁背叛了她们的家以后,佟仁和她们娘四个很少说话,尤其是和高秀枝,几乎三十年没有说过一句话,是的,近三十年没说过一句话,一点也不夸张。自然,他也断了和高秀枝娘家人的一切往来,往来是断了,话语里却从未间断,稍有不顺,不管因为啥,他就会对着高秀枝破口大骂,骂她,更骂高秀枝所有的娘家人,那嚣张的气焰和肮脏的话语气的六月恨不得时时推他一个大跟头...佟仁不去高秀枝的娘家,高秀枝自然也不去她的婆家,他们俩就像两条平行的轨道,除了打架时几乎没有交叉,直到佟仁过了七十岁,他们之间才有了两分正常家庭的模样......现在佟仁突然说要去看看六月的姨,他的小姨子高秀叶,六月又怀疑又鄙夷。 “我是要去看看你姨,再给她留五百块钱。”看到六月怀疑的神情,佟仁重复道。佟仁觉得六月应该高兴,应该感谢他,这次他主动提出要去看高秀叶,主动要给高秀叶留五百块钱,他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六月应该看到他的诚意,应该说几句贴心的话,或者投给他一个善意的微笑。可是,六月竟然无动于衷,眼里没有感激不说,相反的,还有一种蔑视在里面,他的心恼了一下。 六月确实在心里蔑视了一下,眼前的这个老男人,是她爸,没错,四十几年来(六月十岁才跟她爸在一起生活)她们同在这个屋里进进出出,洗洗涮涮,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壶里喝水,却形同陌路,这种情形这几年才有所转变,年过七十的佟仁和高秀枝才断断续续的开了金口,但,他们几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连着多说几句还是要吵的鸡犬不宁,没在六月这样家庭里生活过的人,很难相信,也很难理解,肯定更难接受那种变态的相处。六月每次和朋友们说起来父母的这种状态时,听的人都露出大大的疑惑和惊讶来,可是,她们忍了过来,不忍又有什么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高秀枝不愿意离婚,她们姐仨就得跟着受煎熬,六月觉得这样的生活就是煎熬,一家人的心四分五裂,劲儿不往一处拧,话不往一处说,又彼此仇视,相互厌倦,不是煎熬是什么。 “我觉得谷雨和小东家你也应该去看看。”佟仁又说。谷雨是佟仁四哥的儿子,小东是佟仁小妹的儿子,他们一个是佟仁的侄子,一个是他的外甥,重要的是他们俩现在在佟仁的老家都有头有脸,一个有钱,一个有权,把日子过的相当飞扬。佟仁的侄子外甥们加起来有十几个,最出息的就属这两个,其他的人虽然过的也不错,但这些年要么原地踏步,要么每况愈下,佟仁便陆陆续续的对他们不相闻问,连他五哥的闺女小芸和儿子立秋,那两个曾经和佟仁走的最近,又是他最喜欢的人,在佟仁的五哥去世后,佟仁和她们也断了往来,只有谷雨和小东,在他的心里还有一席之地。 第1章 三角地带——2023年春节(中) “你去看他们,带东西吗?”那晚也不知是怎么了,六月忽然接了一句。要是按照六月她们往日的风格,她们和佟仁的想法发生分歧的时候,她们多会选择沉默,又或笑笑又或走开,不是她们不想理他,而是她们不敢理他,也不敢惹他,他就像一只冬日里的恶狼,随时随地都可能发起攻击,果真就是六月多说的这句话,让她们有了那晚的战争。 “能不带吗,大过年的,空手去不合适。” “哦,要去你去吧,这次待得时间短,我不想去了。”六月说。其实,谷雨和小东离六月她姨家也不是很远,开车也不过十分钟,大过年的去看看他们也没什么,六月可以多待几天,她也不在乎花那点儿礼物钱,现在的人条件都比以前好多了,谁家也不差乎那三瓜俩枣,六月也愿意和她的哥哥姐姐们在一起坐坐聊聊,随着年龄的增加,六月越来越珍惜那份亲情,越来越愿意融进故乡的大家庭里。可是一想到佟仁平日里的态度,一想到他对高秀枝的态度,特别是对高秀枝娘家人的态度,六月心里就很生气。 “我觉得你不去不对。” “怎么不对?” “他们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不去看看合适吗?”佟仁的语调高了一度。 “哦,你不告诉他们,他们就不知道我回去。”六月说。 “那不可能不告诉,你都回去了,咋也得去看看,况且他们到滨海的时候也来看过我。”佟仁说着瞪起了他牛一样大的眼睛看着六月。 其实六月心里也明白,她去看看谷雨和小东他们也是对的,确实,大过年的,回都回去了,不去是有点不合适,但,此话由佟仁嘴里说出来,她就很反感,很抵触,原本想去也变的不愿意去了。而且,她也知道,佟仁非常希望她们和他一起去串亲戚,那样的话他可以不花钱,还有底气有面子。是的,他需要底气和面子,他自己一辈子都生活在他兄弟们的阴影下——他的兄弟们从前几乎个个腰缠万贯,富甲一方,毫不夸张的说他们跺一跺脚他们所居住的那个小城都得抖一抖,只有他,佟仁,挣着固定的工资,过着算计的日子,连请一次客他都要后悔心疼好几天,还时不时的要看着兄弟们的眼色说话,这就让他感到无比的嫉妒和气愤。好在到了六月她们这一辈儿,情形来了个逆风翻盘——尤其是近十年,佟仁的侄子侄女们纷纷走起了下坡路,六月二月和三月却迎着春风扶摇直上,这才让他挺起了腰杆,喘出了粗气;六月更知道,佟仁去哪都不想花钱,回老家看他的亲戚们也不例外,他的钱,除了给他自己,谁都甭想花,所以和六月回老家,佟仁可以分文不带,一切都由六月买单。也所以,佟仁每次回老家,都尽量放下姿态邀请六月她们同去,和六月她们在一起,不管去谁家,得到的都是笑脸相迎,热情款待,也不管到哪里,他都能高高在上,理直气壮,他省了钱长了脸面又被奉为上宾,那简直就是一个字:爽!佟仁懂得利弊。如果六月当时闭嘴或者走开,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可是六月却说: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谷雨哥还给你带了一袋全中国最好的小米和两袋美国闻名的大杏核。”六月说这话时确实有点调侃的成分,但这也不能全怪六月,这话是佟仁自己说的,而且他说过无数次,现在六月只是借用了一下而已。 “对,他带来的是全中国最好的小米和美国产的大杏仁,你没吃吗?”佟仁的声音又高了一度。他看着六月,六月也看着他,也不知怎么的,六月她们就是从心里讨厌佟仁,讨厌他的面孔,讨厌他的话语,讨厌他的一切,他一张嘴,她们就听着硌耳朵。比如:佟仁的侄子谷雨给佟仁带来的小米,在佟仁嘴里就会变成全中国最好的小米,是直接运往省委甚至中央的“特供”,是只有领导人才能吃的上的“御品”,是不在市场流通的,平凡的六月是有钱也买不来的,谷雨则是通过某个“非常”的朋友才搞到的,六月她们不行。但假使同是这袋小米,由佟仁的另一个亲侄子佟仁五哥的大儿子立冬带来的,那么这袋小米立刻就会贬值,会变得分文不值不说,还会遭到佟仁的冷嘲热讽: “什么?全中国最好的小米?嘁!蒙谁呢?他有那个本事弄到吗?他也不看看他自己的半斤八两,还想糊弄我?!”只因为立冬在他的眼里分文不值,这就让六月很厌烦也很抵抗,六月厌烦的还有,只要一做饭,佟仁便忽的一下窜到厨房: “熬小米粥,熬小米粥,谷雨带来的小米,是全中国最好的小米...”说完还满是傲娇的居高临下的看着六月她们。六月知道,他在等待她们的赞同,若是此时六月她们夸上他或者小米几句,那家里定会平安喜庆,假使她们不去迎合,佟仁那凶狠的面庞上便写满了气愤。可是反过来,六月的舅表弟锁柱在他打工的厂里花了六百块钱的出厂价给佟仁买的皮夹克,他就会经常无比嫌弃的边抖搂边说: “什么破玩意儿,不值二百块钱,还说皮的?什么皮?我看连猪皮都不是,顶多是个人造皮!”穿是没少穿,可每次穿,都要把这话连讥带讽的说上几次,再配上他脸上的丑陋和鄙夷,气的六月直想怼他个眼冒金星,可六月实在不愿意和他计较,计较起来没完没了不说,还什么也不能改变。可若是这件皮夹克是佟仁的外甥小东买的,不用想那立刻就涨价到六千,因为小东当领导,锁柱是农民,就这么简单。还比如说,每年佟仁过生日,六月都会转给她小妹三月一千块钱,让三月带给佟仁,六月在帝都,他们在滨海,她们姐仨都没有加佟仁的微信,收到钱的佟仁会高兴的打来一个电话,大大的感谢六月一番,然而不知道哪一天,不知谁又为什么惹了佟仁一下,他便会突然阴阳怪气的来一句: “我过生日你都没给我钱,你五大爷生病你倒是掏了五百啊。” “怎么没给?”六月听了眉头一皱,她知道,佟仁又要故意犯病了。 “给了?啥时候给的——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是给了五百。”看着六月变了表情,佟仁皮笑肉不笑的瞅瞅她们。 “怎么是五百,明明是一千。” “不可能!你啥时候给过我一千啊?” “怎么不可能,不信,来查查三月的手机记录。” 六月沉下脸来说。 “哦,是是是,好像是一千,我想起来了,是一千,哈哈哈,你看我老了,记性不好了,可能记错了。”他立刻哈哈的笑起来。六月知道他没有记错,他是故意的,这样的情形,一年总要有那么几回,但六月摸不清他为什么老是这么做。 第1章 三角地带——2023年春节(下) 又比如,某一次说起六月八叔的女儿,佟仁就会略带委屈的说:“小茉是你们这辈儿最小的一个,她结婚的时候,我也没敢告诉你们,怕你们忙。” “虽然我们没去参加婚礼,但我随了份子。”六月说。 “你啥时候随了份子,我咋不知道呢?”佟仁又故作惊讶的睁大他牛一样大的眼睛看着六月。 “怎么?你又忘了?”六月也看着他,六月真想贬他几句,她不明白佟仁这样做到底图什么:难道他真忘了?绝不可能,六月已经给他纠正过多少次了,而且六月早都发现了,但凡是佟仁他自己花费出去的钱和物,或借给立秋五块钱,或送给谷雨一双手套,又或是他给六月的大舅高秀山买过一根冰棍,他都能牢牢地记上一辈子,念叨几十年,还时不常的翻出来晒一晒,可是,对于六月她们的付出,他总是视而不见不说,且过不了多久就会忘的一干二净,还有,六月给她姥姥家这边亲戚点东西,不管多少,他都能记忆犹新并添砖加瓦,他的记忆力非常的好,他不可能忘,那只能说佟仁在故意找茬,可是为什么?想和她们吵架?想变相再和她们多要点钱?还是?六月实在搞不清楚。 “你这是什么意思?”佟仁说着皱起了眉头,那模样好像是六月冤枉了他。 “什么意思?小茉结婚时我给钱了,她的哥哥结婚我也给钱了,你又不记得了?” “绝不可能,他们结婚你没给过钱,我记得清清楚楚。” “哼,我给没给过钱难道我不比你清楚?” “你啥时候给的?给谁了?你又没回去参加婚礼,你咋给的?”佟仁立刻辩驳道,那些年,他背叛了他自己的家庭,背叛了他自己的妻女,他对的他侄子外甥们的好,远远胜于六月她们姐仨,佟仁不允许她们姐仨对他的亲戚们有丁点儿的小看和成见。 “哼哼,”六月冷笑着:“给你了,两次都是你回老家参加的婚礼,两次都赶巧我和大卫在滨海,是我们送你到的火车站,掏钱给你买的车票,并且让你带回去的钱,你又忘了?”六月一字一句的说,大卫是六月的老公。 “绝不可能。”佟仁露出一脸的质疑和不屑。 “是吗?那我问问。”六月拿起手机,装作要给他们打电话确认的样子。“我是问问大卫呢还是问我八叔呢,哦,对了,问我八叔吧,他那里肯定都有记账,我看他到底收到过我的钱没有?” “不用不用,那倒不用,为这还打个电话?不用!就算你给了吧——或许真是我记错了。”佟仁见状急忙说道。 “怎么是就算我给了呢?我确实是给了。”六月举着手机纠正道。 “好好好,你给了,是我忘了。”佟仁见六月又沉了脸,赶紧说,他的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 唉!次次都这样,你说让六月她们怎么理他。 还比如说,二月带着佟仁和高秀枝去逛超市,还没出家门时佟仁便说——佟仁经常都要上演这样的戏码,六月觉得他这辈子没做演员,简直是中国影视界的一大损失: “使劲买,使劲买,缺啥买啥,我掏钱。”说完期待的看着二月她们,仿佛等待着她们的感谢,说实话他那殷殷期盼的眼神还真叫人有点儿感动,但二月她们心里都知道,那不过是表象,佟仁更希望听到的则是: “不用不用,干嘛让你花钱。” 但她们不说,因为她们心里都明白,佟仁只是在演戏,那是他的日常表象,真情实况则是:假使真的让他掏了钱,那就完了,往后的日子里,她们的耳朵就别想消停了,一次的掏钱会演变成两次三次无数次,当时掏的一百块钱会变成二百三百无数百,六月她们不敢让他掏钱,主要是经不起他漫长的无休无止的磨叨和添油加醋的到处宣扬,是的,他宣扬的外人都以为佟仁变好了,见了六月她们都纷纷的夸道: “六月,你爸可比以前进步了,又买电费又买肉的,一点都不用你们掏钱,你妈总算熬出头了,唉,不容易啊,你妈那些年的苦没白受。”实则不然。果然,结账时佟仁慢慢的走在后面,等她们结完了账,确认花的钱不是很多时,他好像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走过来连声说: “不贵啊,真不贵,这么多东西才花了二百块钱。”说着死乞白赖的把二百块钱塞到二月的手里:“都说我结账了,不能次次都让你们花钱,我不能说话不算数。”推来搡去,二月接过了钱: “行,钱我收下了,就算你掏了,不过,这钱我不要,给你一百,给我妈一百,你们留着零花吧。”边说边把钱分别递到了俩个人的手里。 “那不行,这是我的钱。”可以说眨眼的瞬间,佟仁便抢过高秀枝手里的钱,装进了他自己的腰包,然后扬扬而去,气的她们又恨又鄙夷。 这样的事简直数不胜数,也许这就是佟仁“变好后的”这十多年来,六月她们还一直厌烦他的原因之一吧。所以,佟仁不提谷雨带的东西还好,一提这个六月更加生气,前年夏天,谷雨带着他们一家六口来滨海,三月破费了好几千招待他们,吃饭,逛街,各个景点,直玩到谷雨他们满意而归。临走,谷雨给佟仁留了一袋十斤装的小米和两袋美国大杏核,这下可不得了,六月和二月只要一回滨海,佟仁就会借机念叨,一直念叨到现在。 “对,那可是全世界最有名的美国大杏核。”佟仁又说。 六月不知道是她自己的性格有问题,还是佟仁在她们心中实在没有位置,他每每拿出这种态度,六月就想立刻怼回去,不管他的话对与错,有时候,佟仁明明说的没错,六月也不爱听更不想听。 “照你这么说,我给他们的更多。”六月说。 “你给他们的更多?你给他们什么了?”果然,佟仁虎起了脸问道。六月忽的一下也来了火,这就是佟仁,是最真实的佟仁,是外人永远无法了解的佟仁,是自私自利的,是过河拆桥的,在他面前,她们只有当时对他有利时他才记得,过后他不是死不承认就是黑白颠倒,要么就倒打一耙,恨的六月连指甲都痒痒。 “给他们什么了?三月没请他们吃饭吗?吃饭花了一千多,你不也在场吗?没给他们买门票吗?景点的门票有多贵你不清楚吗?去年谷雨去帝都我又请的饭,这都不算吗?哪一次不比小米和杏核要贵重的多,我念叨过吗?我们每次回老家,既没有空过手,也没有失过礼,次次大包小裹的拎着,这些难道不是我给他们的吗?”六月说:“小东他们更别提了,远的不说,前几年他带着我小姑父去帝都游玩看病,哪一次不是住在我单位的酒店里,哪一次我收过他们的费用?我和你算计过吗?还有,我五大爷在帝都看病断断续续的也有半年吧,光我单位的酒店他就住了两个多月,我让他掏过钱吗?我少请他们吃饭了吗?这些你也都忘了吗?你次次在场陪着。”六月说。那晚也是奇了怪,六月一股脑的说出了这么多,也许是憋闷的太久了,也许是佟仁欺人太甚了,也许是处在更年期有恃无恐,六月连个喯都没打,一口气的说下去。“我和谷雨小东是平辈,我没有必要次次老拎着东西去看他们,当然,咱们回老家时,他们也请过咱们,我没忘,但,”六月越说越激动。“我给他们的,远远要胜过他们给咱们的,你不会不承认吧,我平时不愿意说这些,是因为我不在乎,更是因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可你,不能老是质疑我们,否定我们。”六月的语调高涨着,说实话,这几乎是六月三十多年来对佟仁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说的最狠的一次。“还有,这些年但凡请客送礼,只要我在跟前儿,我让你买过一次东西吗?花过你一分钱吗?你老昧着良知说这些,合适吗?” 第1章 三角地带——2023年春节(尾) “什么?”佟仁听了“嗷”的一声吼了起来,愤怒顷刻间爬上了他的脸庞,他做梦也没想到六月会说出这些话来,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六月的沉默,习惯了她的忍耐,更习惯了她的包容和付出,他万没想到六月会记得这些,且毫不畏惧的说了出来,这使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羞辱。 “难道不对吗?”六月瞅着佟仁。其实六月从来没想过这些,但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她就思如泉涌,往事如洪,压在她内心多年的愤懑如同开了闸门的水一样,瞬间就倾泻而出。痛快!六月说完这些,痛快的喘了一口气,她也瞅着佟仁,她瞅见佟仁的眼睛在燃烧,凭她对佟仁的了解,一场大骂在所难免。但,她顾不了许多了,太欺负人了,一辈子只许他佟仁放火,一次也不让六月她们点灯,强压之下必有反抗,以前六月不敢也不想和他争辩,但今晚,六月再不想忍受他无休止的发混耍横和无理取闹,还有他一贯的胳膊肘向外拐,佟仁永远只记得他和他亲戚们的好,在他眼里,他的亲戚们哪怕是给他一粒米,年年都会被佟仁说成是一片稻田;可是反过来,六月就是给了佟仁一辆车,俩月不到他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再提起来时,他就像现在一样矢口否认,这难道不让人生气吗?六月在意的不是钱,不是物,更不是哪边的亲戚,而是佟仁的态度,确切的说,是这么多年来他对这个家,对她们的态度,从来没有一次惭愧和悔改不说,还越加的倚老卖老,为老不尊,这就让六月时时想要揭竿而起。六月后来想,她有这个念头肯定很久了,只是她没意识到,或者说她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发泄出来罢了。 其实六月也一直都在想,假使佟仁和高秀枝感情和睦,家庭温暖,他还这样的蛮横无理和贪心不足的话,六月她们能接受吗?能,六月只想了半分钟就肯定了。但,从六月十五岁起,佟仁就一分钱也不给她们了,他抛弃了她们抛弃了这个家,他和他的一切都去了别人家,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佟仁的影子虽然有时在家,他的恶毒也时常弥漫在家里,但他的心却一天也没有回来过,光凭这一点,六月就有理由不原谅他。后来,六月不知道佟仁为什么改了邪,既然改了邪就应该归正,就应该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然而没有,绝没有,佟仁一如往常的在家里嚣张跋扈,为所欲为,使得她们恨上加恨。 “我咋不记得了?”佟仁果然嗷的一声挑破了房梁,他忽的一下从沙发上蹿起来,把粗重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他牛一样大的眼里喷出火来,他短粗的身体随时准备蹦起来,他今年七十七了,暴躁的脾气和狠毒的心肠就像二十七的虎狼一样坚硬。“我算是发现了,佟六月,你他妈的最不是个玩意儿,自私自利,六亲不认,斤斤计较,狠毒无比,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你不是石头缝儿蹦的,你是有妈生有爹养的,你甭给我耍那个流氓无赖!” “哈,我耍流氓无赖?”看到佟仁气急败坏的模样,六月放缓了口气,现在六月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怕他了,可每每看到他还如惊弓之鸟,心悸不止。六月在心里还有更多看不起他和无视他,因为在六月的心里,佟仁早已不是她的爹了,或者说只是个空挂其名的爹,六月犯不上和这样的爹争辩。六月每次看着身影重新回归家庭后的佟仁,依然大言不惭又贪得无厌时,就倍生厌恶,但她忍耐忍耐又忍耐,除了忍耐,她们没有办法,为了高秀枝她们一直在忍耐,而佟仁却把她们的忍耐看做是无能和胆怯,他错了,今天六月不想忍了,这么多年,她忍够了。“你不是不记得了吗?我给你数数...” “用不着,我#他个妈的,佟六月,你别以为你有两个钱儿就了不起了,你别以为你长了本事就想在老子面前称王称霸,你妄想!我还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还没等六月说完,佟仁就炮弹一样发射起来:“你给我数数?用不着!老子还轮不到你来数落!” “嘁,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谁是小人,你说谁是小人?你给我说清楚!你他妈的,你以为你是个谁啊?想在我面前摆谱充大,想跟我邀功,没门...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别想办到,我死了你都别想得逞。”佟仁蹭的一步蹿到六月的面前,虎视眈眈的指着六月。 六月的心咚咚咚的跳着,她看着佟仁凶狠的目光,直戳着的手指,恨的牙痒痒,果真,这么多年了,他一点儿都没有想变。 “你看什么看,老子活了这辈子,就没见到过像你们一样没有人情味的东西,无情无义,损人利己,恩将仇报,你们眼睛里还有我吗?有亲情吗?我是你爹,你亲爹,是我把你们养大的,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啊,我说的话在你面前不如个屁...” 六月没再吱声,但她也没有畏缩,她迎着佟仁的目光,看着他的丑恶,心想:这就是她爹。 “我#你个妈的,这是老子的家,老子的家,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看老子整死你们!看!看!我叫你看。”说着一指头戳到了六月的肩膀上。 六月转身进了小屋,高秀枝正在床上摆扑克牌,她抬起头淡定的问六月: “怎么啦?” “没什么。”六月边说边穿衣服要往外走。“我回去了” “忙回去干啥,再待会吧。”高秀枝说。 “不待了,不爱听他骂。” “他骂他的,你待你的。”高秀枝依旧淡定的说,她甚至连往客厅看都没看一眼。“你回去那么早干嘛?再待会儿。”高秀枝也仿佛没听见佟仁的大骂一样,六月看不出高秀枝有一丝的恼怒,更没见她有任何的不快,她平静的让六月产生了错觉: “你不生气?”六月小声问。 “生什么气?” “他骂人啊。” “哦,不生气,不嫌累他就骂去呗。”高秀枝的话音儿刚落,啪的一声,貌似一个碗被佟仁摔在了那屋的地上,吓的她俩一哆嗦。 “走吧,去我家吧。”六月颤声说道。 “不去。”高秀枝颤音答道。 “就这样你还能在家待着?” “那怕啥?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哦,那我真走了?” “行,你走吧。”高秀枝点了点头。 六月出了家门,她不确定高秀枝是不是真的不生气或者不害怕,但六月管不了许多了,她一分钟也不想在家里待了,她不想看到那样的父亲,虽然她很为她母亲担忧,她知道用不了五分钟,佟仁就会把所有的余威都发泄到高秀枝的身上,而且会比刚才更猛烈——以往都是这样的,这次肯定也跑不了,唉,愿发就发吧,没办法,她不能老在屋里盯着,今天是大年初二,是个吉祥喜庆的日子,也许佟仁会有所顾忌,暂且忍了他的丑恶吧,六月祈祷着。 夜很模糊,六月裹紧了衣服,低头快步的走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四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了,由他们去吧。”六月又想。佟仁所在的小区里,家家灯火温暖,户户饭菜飘香,温情的笑语不时的传递出来,六月很是羡慕,她一直都羡慕,她羡慕世间的父慈母爱,羡慕别人家的同心和睦,过去,现在,肯定还有未来,她会一直羡慕下去,人,总是羡慕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六月也不例外。 滨海的冬季是清冷的,路上没有人,夜风呼叫着,穿过大街小巷,越过空地广场,弹拨的电线呜呜叫,摆弄着树木弯下了腰,又撩逗着路边的积雪发出嗡嗡的响声,它们在夜晚制造出肆意的欢闹。天空中皓月冷冽,繁星清凉,照耀着大地,照耀着六月的脚步,又照耀出她的无奈与愤怒,严寒中六月的心里发出一声声怒吼... 第2章 去年春节(上) 初三上午,六月硬着头皮又回了家,虽然昨晚佟仁的骂声还在她的脑海里萦绕,可没办法,她回来看她妈,不回去不合适,她只能忍着。六月她们姐仨九口人都不爱回父母家,更不爱回来过年,回来一次闹心一次,后悔一次,没有一个年是高兴的,平静的。六月的大妹妹二月和六月一样留在了帝都,她们一家也好些年都没有回来过年了,三月离佟仁家不到五里地,吃了年夜饭也没再过来。六月的先生大卫回了他父母那里,女儿小花和朋友们在一起,只有六月一个人回的滨海,如果不是因为高秀枝在,六月也不会回来,就像二月说的,有佟仁在的城市,她们喘口气都觉得压抑。还好六月她们在滨海有自己的房子,省去了她们和父母同住的许多尴尬。说起来自从六月结婚那天起,她就再没有在娘家住过,哪怕是住一个晚上都没有,六月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没住过,二月结婚后也没住过,没买房的时候,她们回来都住宾馆,她们的娘家,还不如亲戚朋友家待着温暖自在。 六月走在去往父母家的路上,每走一步她的心情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说实在的,六月不知道其他家庭的子女愿不愿意回自己的父母家,但她们姐仨绝不愿意,她们连想一下回家的路都充满了压抑,她们着实步履艰难。六月的房子离父母家不过五百米的距离,但这五百米,艰难的像五千米,想想就让人头疼,进了父母那个家,她们就好像进了敌占区,谨慎紧张惶恐,时时连手脚都无处安放,连说话都东张西望,每次要去父母家都是这样。 六月开门进了屋,屋里很静,很冷,大冬天的,六月父母家的窗户也都四敞八开着,佟仁不允许关窗户,他怕热,怕出汗,怕不通风,他不光不关他卧室的窗户,连客厅的,厨房的,厕所的统统都半开着,冷风一吹,屋里比外面还要冰凉,哪怕是下着雪,哪怕是晚上睡觉,哪怕是狂风怒吼,佟仁都不允许关,关一扇都不行,屋子里成天和冰窖一样,冻的六月她们缩成一团。佟仁和高秀枝也是穿着毛衣毛裤棉乌拉,套着护膝,拿着热水袋,甚至有时候还裹着毛毯,就那样也不能关窗户,谁关和谁急,仿佛他和温暖有仇似的。有时候六月她们悄悄的刚关上一扇,佟仁便立刻气呼呼的走过来打开,眼睛一立,要吃人一样: “你们不觉得闷吗?不觉得有味吗?窗户要常开,要通风,这是基本常识,你们不懂吗?”气的六月她们敢怒不敢言。佟仁家的窗户不是常开,而是常年开,六月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怕冷还是怕热,或许他已经冷热不分了。 六月径直进了小屋,小屋还是那样黑,小屋的窗外有堵高大的墙,遮住了蓝天和阳光,使小屋常年处在昏暗中,小屋从前是属于六月她们姐仨的,现在它属于高秀枝。六月家很特别,除了定时看电视,屋里静的像没有人一样,当然,平日里也只有佟仁和高秀枝俩人。佟仁自从四十八岁买断后就再没有找过工作,他成天就在他的房间里摆扑克牌,看报纸,或趴着窗户看外面,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现在。记得佟仁刚刚买断时,六月看他整天在家五脊六兽的无所事事,大屋里骂完人小屋里发脾气,要么就出去怼天怼地怼空气,不光高秀枝生气,也惹得周围的人都躲他远远的,六月便和他商量: “要不,给你开个小卖部吧,我们负责进货,你和我妈只管卖,怎么样?”六月想给佟仁找点事儿干,这样他也可以安分安分。 “开小卖部?亏你想的出来,东西卖给哪个爹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儿一年闲着六个月,不赔死才怪!”佟仁撇撇嘴,一副不屑的样子。 嘁。六月也暗自撇撇嘴,心想没看到哪个小卖部赔死?只看见前几天家旁边又开了一个,远了不算,就说附近的两个小卖部吧,老板干了五六年,车也买了,楼房也买了,那日子过的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这话可是佟仁亲口说的,他说这话时还充满了羡慕嫉妒和恨,而且一直说了好长时间,怎么轮到他开,就要赔死?不过六月懒得和他掰呲,又说: “要不,你开个出租车?据说出租车还挺挣钱的,手续和车我们来办。”六月又说。六月之所以有这个打算,是因为三月的老公小古在滨海的交通局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办起来方便,况且佟仁所在的滨海是个旅游城市,南来北往的游客络绎不绝,城市交通却是滞后的,每每游客挤不上公交打不到车时,抱怨满天飞。好在这两年出租车在这里兴起并前景广阔,佟仁好像有几次也透露过他想开出租车的想法,六月因此记下了并一直筹划着。六月想佟仁听了这个安排一定会答应,他喜欢往外跑,又喜欢张扬显摆,有了自己的一辆车后,他肯定会高兴。 “开出租车?我开了一辈子车了,老了老了还想让我开出租?为挣那三瓜俩枣的钱,你们想累死我啊。”没想到佟仁听了眼睛一翻,鄙夷不屑的反驳道。 六月看着他,刚满五十岁的佟仁健壮如牛,声势如虹,买断后的这两年,他越发吃得多睡得香底气杠杠的足,比年轻人还精力旺盛体力充沛,怎么就会累死呢?但六月忍着性子没再说什么。说实话,佟仁找不找工作和她没一点关系,反正他挣了钱也不会给她们一分儿。六月恼火的是闲着没事儿的佟仁老是无端的在家里骂人,想起来骂一顿就骂一顿,想起来骂谁就骂谁,没有任何缘由,也不分任何时间,要不他就出去惹是生非,害的社区里的人一见到六月她们姐仨,就阴阳怪气的说: “六月,你爸可能是更年期了吧,还挺严重的啊,你们有时间应该带他去看看,我们都觉得他心里可能有点问题,可是,我们不敢当他面说...”告状的次数多了,谁能受得了。虽说六月离得远,看见的少,可六月相信。又每每高秀枝举着电话,六月听着电话的那头,佟仁肮脏的话语喷薄而出的时候,六月连气带恨,但她们无能为力。所以六月想,只要佟仁能迈出家门,有点儿事干,能分散一下他的精力,他爱咋地咋地吧,眼不见心不烦,不折磨高秀枝和她们就行,因此那两年,六月还是积极地帮助佟仁找工作。 第2章 三角地带——去年春节 (二) “在不了我们给你找个单位,你去看大门吧,活儿不累还自由,拿的也不少。” “看大门?你们想让我去看大门?你们不怕我给你们丢脸啊?你们要是不怕丢脸,我自己还丢不起那个人哪?!”佟仁听后又蔑视的一笑:“你们真要是为我好,我说了多少次了,就大卫一句话的事儿,只要他肯帮我,我随便就能挣个几十万,还用去看大门?” “总说让大卫帮你,你说你能干什么?”六月压着火气,尽量的平和的说。六月生气不是没有原因的,六月结婚后,佟仁得知了大卫在交通部工作,并协管着当时全国大部分的公路水路工程,立刻对她们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每次见了大卫的面,不是低眉顺目就是嘘寒问暖,要么就是通过电话问长问短祝福不断,搞的六月都疑惑起来。渐渐的,六月才明白了佟仁的真正目的:他也想干工程,想请大卫给他找点“活儿”干,不用大,一年挣个三五十万就行,也不用挑,什么累的苦的都可以,更有甚时,佟仁竟几次三番的带着他的“好友们”直接找到了大卫的单位,且大言不惭的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式:“你不帮忙我就不走了,我买断了,过不下去了,无论如何你得给我找个活儿。”语气之冲,行为之硬,使得大卫左右为难,更让六月气上加恨。 “大卫手里有那么多工程,不用多,给我两三个不行吗,我保证年底就能赚的盆满钵涨,这辈子咱们吃喝都不愁了,还用干别的?再说了,我挣的钱不都是给你们留的吗?我才能花几个?” “你一没有资质二没有队伍三没有经验....” “怎么没有?我告诉你们多少回了,我的朋友老高,他的弟弟专门修路架桥,干了多少年了,哪年不赚它个六七十万;你的大表哥大暑也是包工队的,啥都能干,光人就有几十号,就是找不上活儿,你让大卫把工程给我,我都不用干,转手给他们,这一来一回咱们就赚他个金银满屋,只要你们肯帮我,我保证不亏待你,这个我懂!而且,咱们日后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全都由我掏钱,再不用你们掏了。”不等六月说完,佟仁又连珠炮似的轰炸起来。 “我们没有那本事...” “嘁,你们要是没那本事,谁有!谁不知道大卫手里的工程堆积如山?他只要抬抬手就能给咱漏几个,我也不多要,有两三个就行。噢,他能给别人介绍,就不能给我留几个?别人发财的发财,买房的买房,富得都流油,不都是沾了他的光吗?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别忘了,我可是你亲爹。” 六月不在说什么,和佟仁讲理几乎是不可能的,六月不知跟他解释过多少遍了,她的先生大卫的确在交通部的业务部门工作,可他只是个小小的科级,说了不算,那些工程都是单位统一安排的,只是经过大卫的手来办理,是他的分内工作,仅此而已。就像佟仁虽然开着公车,但去哪里要干啥他同样说了不算是一个道理,可怎么讲他就是不信,为此,他耿耿于怀很多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有工程,六月也不会让大卫介绍给佟仁的,他这辈子,除了开车就是吃喝享乐,还有就是心毒手黑,除了这,他什么都不会,六月太了解他,给他找工程,只会找出更多更大的麻烦来。所以尽管佟仁磨叨了二十几年,六月在这方面始终都没有松口,也难怪佟仁每每说起这些来都牢骚满腹。 高秀枝在她的房间里摆着扑克牌,和佟仁一样,她也是一个人玩牌一个人听广播,一个人买菜做饭,一个人度过一天又一天,屋里的两人,只是个频繁出现的陌生人,他们少有交集,也不交流,她们家没有生活的烟火,没有人间的友情,更别说亲情。除了吃饭——吃饭都是一个先吃,一个后吃,或者一个人把饭端进自己的房间,另一个则在餐桌上吃,除非六月她们都回来了,否则三十多年了,佟仁和高秀枝几乎很少同时出现在餐桌上。 “他干嘛呢?”六月朝着佟仁那屋努努嘴,低声问高秀枝。六月不知道佟仁在干什么,她家两个卧室的门上永远都挂着门帘,门帘几乎一垂到底,完全遮掩了里外的视线,六月她们也很少进佟仁的屋。 “不知道,睡觉呢吧。”高秀枝说。也是,问不问六月都知道,佟仁除了睡觉就是看报纸和摆扑克牌,要么就是扒着窗户向外张望,他在家里只有这几件事可做。佟仁屋子的窗前有一张写字台,大多时间他都会坐在写字台前,或看报纸或一遍遍的玩着纸牌,纸牌不知被他玩坏了多少副。他近几年很少出屋,他没有朋友,他和谁都说不到一起去。 “妈,走,咱俩中午出去吃吧,别做了。”六月还是低声说,在这个家里,六月不想也不敢大声说话,这个家,不属于她们。 “出去吃干嘛,家里啥都有。”高秀枝却不低声说,这一点,六月也颇有微词。六月和高秀枝说过多少遍了,但凡佟仁在屋里时,她希望高秀枝说话能小一点儿声音,最好不要让佟仁听见,她不想徒增那些没必要的麻烦。不知道高秀枝是记性不好,还是她无所畏惧,她总是做不到,声音从来没小过,高秀枝的倔强也让六月大为恼火。 “走吧走吧。”六月压低了声音,又说。 “不去了。”高秀枝看了六月一眼,继续坐在床上摆着扑克牌,什么捡八门,算十二个月,拆七层宝塔等等等等,扑克牌被她们翻来覆去的玩着,每天都能玩三四个小时,一玩儿便玩儿了二十几年,以至于连六月她们的孩子小花和朗哥从小就在这方面耳濡目染,无师自通,玩起来也是轻车熟路。 第2章 三角地带----去年春节 (三) 六月站在衣柜旁,小屋好像比从前更小了,去年,七十六岁的佟仁执意要重新装修,并且不允许六月她们提任何建议,他花了十来万把原本还不错的屋子装的更加拥挤狭窄又暗淡,又把好端端的电视洗衣机冰箱统统都送了人,然后全部换成了硕大的,美其名曰:他也要好好享受享受。装修后的小屋大不如从前了,一张大床,一个大衣柜,一把椅子,再放个买菜的手拉车,拥挤的若是两个人站在地上都转不开身来。 “快走吧,出去换个口味。” “过年了还出去吃?家里有那么多东西。”高秀枝依然坐着,她说的也没错,过年准备了很多东西,塞得冰箱满满的,半个月不买菜也够了。 “走吧,省得做了,怪麻烦的。”六月又说。 “不去。”高秀枝也重复道,其实她明白六月的意思,吃饭是借口,躲避佟仁才是目的,她知道她的孩子们在这个家里待不住,也是,连她自己都觉得憋闷,何况是她们。她又摆了一会牌,见六月坚定地等着,她才穿好衣服和六月出了家门。 六月没有和佟仁打招呼,也没有喊他一起去吃午饭,六月这么做还是头一次,虽说佟仁常年不吃午饭,但每次她们还是叫着他,他有时也是不去的。今天六月没有叫他,她还不想理他,昨晚他太过分了,过了这个年,六月也五十三了,这些年佟仁说耍就耍要骂就骂,不分场合和地点,一点都不在乎她们的感受,六月早就如箭在弦了。另外,可能也是到了更年期的缘故,这一年六月也很急躁,她的忍耐性大不如从前,所以她决定晾晾佟仁。 六月和高秀枝在外面吃过午饭,又给佟仁打包了一份晚饭,然后她们走进麦当劳里坐着。以往六月她们回来看高秀枝时,大都是这样的安排:她们除了在父母家吃一顿午饭外,很少在那里待着,她们没法在那个屋里说话。六月她们在家里想要好好聊个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们除了声声细微,句句小心,还得时刻留意着佟仁,恐怕哪句话说的不合适,便会招来他的不满和谩骂,无端的惹一肚子气不说,也甭想再安心的说上几句。比如高秀枝说: “前楼的李某新冠了,在屋里躺了五六天还没好。”还不等六月她们接话,佟仁便走了过来——佟仁家的房子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两个卧室紧挨着,佟仁的耳朵又极其好使,不管她们是在小屋还是在客厅,他都能准确的捕捉到她们说话的内容,并第一时间走过来,站在门口,探出头,露出一脸的厌恶和幸灾乐祸,且他的食指不停的在空中点动着: “李某死了才好呢,那个娘们最缺德,开口闭口喊我佟胖子,她比我还胖呢,还有脸说我,我看她就是头猪,又蠢又坏。”说完,等着六月她们的应和。六月她们没人接话,也没人看他,她们讨厌他做人不厚道,嫌他说话不中听,他站一会儿便悻悻的走开。又比如,高秀枝说: “我昨天给隔壁的小王送了一盘饺子,她把脚崴了。” “什么什么,你给她送了一盘饺子,我咋不知道呢,告诉你啊下次不许给她送,小王那个小#崽子才损呢,看见我,眼睛都长到天上了,叔也不叫一声,招呼也不打一句,把她给狂的,还给她送?!给狗吃了也不给她送——那个王八犊子,纯粹是个捧高踩低的主儿!”佟仁听了又即刻过来,大声对高秀枝说。六月她们还是闭口不语,沉静了一会儿,佟仁恨恨的瞪她们一眼,出去了。还比如,她们娘几个唠着家常,高秀枝说: “后楼的小强今天看见我,也没说话,急匆匆地走了,不知道他要干啥去。” “不要理他,告诉你多少回了,不要理他,那是个没良心的野种王八蛋,心,阴着呢,以前上班时他可没少搭我的车(佟仁在单位时开过公务车),什么?我们一起打牌他嫌我事儿多?嫌我脏?还嫌我老往地上吐痰?#....”佟仁又马上窜过来骂道:“你们还理他?记住,他上赶着和你们说话也不要搭理他,他就是个混蛋。”就是这样,不管六月她们说什么,又谈到了谁,在他眼里,没有一个人是好的,没有一件事儿是对的,在他的心里,没有一点儿阳光,没有一点儿宽容,你说,六月她们还怎么在家里待着,怎么和他交流。这也是六月希望高秀枝在家小声说话的原因,因此,六月她们宁可在麦当劳肯德基里坐着也不愿意回家,在麦当劳肯德基里,她们至少言语随意行为自由。 “靠,养了你们这帮#崽子,我说的话你们就从没信过,人家都相信自己的爹,我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生了你们这些东西。”若是六月她们依旧不理他,佟仁就会站在门口,恶狠狠地数落上几句才算了事。六月她们的心就这样终日提着,她们不去反驳他,也不和他辩解,如果那样的话佟仁骂起来就会无休无止。六月她们更不能在家里提起高秀枝娘家的任何亲戚,那样也会招来更狠更恶毒的诅咒,所以她们惹不起他,只能躲出去。她们或在麦当劳里待着,或在马路上溜腿,又或坐在小区树下的长椅上看蚂蚁,总之,她们不愿意回家,更不想和佟仁待在一个屋檐下,说真的,要不是有高秀枝在,六月一辈子都不愿意看见佟仁。 四点钟,六月和高秀枝回了家,六月把饭菜给佟仁热好,端上桌子,拿好碗筷,她们都没有和佟仁说话。佟仁虎着脸拿出酒,吱吧一口,吱吧一口的喝着,佟仁一天两顿饭,两顿能吃四顿的量。六月小心翼翼的,只怕哪一个动作惹怒了他,昨天没有发泄透彻的佟仁是绝不会罢休的,六月知道,再加上今天中午没有喊他一起出去吃午饭,他一定会记恨在心,他会找个茬儿爆发出来,就是不知道是早还是晚,她们都太了解他了。六月进了小屋,听着佟仁把酒杯墩的砰砰响,把筷子摔的啪啪的,她的心提溜在嗓子眼儿,这样的情景她们太熟悉了,从她十五岁开始到现在,她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 第2章 三角地带——还是去年春节 (四) “我回去了。”待了一会儿,六月实在听不下去了,对高秀枝说。她本想等佟仁吃完饭,收拾利索了再走,可是,那屋的佟仁像一头进了斗牛场的牛,让六月时时感到紧张。 “在待一会吧,这么早回去干啥。” “不干啥,待着心慌,要不你去我家吧。” “不去,楼太高,上着费劲。”高秀枝说。六月家在六楼,没有电梯,七十八岁的高秀枝上起来确实有点费劲。“关上门,咱们也不惹他,你在待会儿。”大概高秀枝也感觉到了佟仁激动的情绪,她关紧了门。 六月只好硬着头皮坐到床上,和高秀枝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可她的心思却都在那屋,她想着佟仁哪时能发火,发多大的火,她应该怎么应对,他喝了酒,她得万分小心。“山雨欲来风满楼。”六月已经感觉到强劲的风吹了过来,一会儿佟仁肯定就要爆发了,他是绝不可能让他自己憋屈的,如果她们都出去了,或许能躲过今天的一劫,毕竟很少有人在大年初三闹个鸡犬不宁。 “走吧,去我家吧。”六月又说。 “不去。”高秀枝淡定的上了床,她拿起扑克牌,又摆了起来。 “那我回去了。”六月再一次站起身来,她实在是待不住了,佟仁已经吃完了饭,在屋里呼呼的走来走去,脚步里带来的强劲的野风,刮的六月心神不宁。或许佟仁听到了六月说的这句话,奔了过来,踹开门,撩起门帘,指着六月,他五官狰狞,口吻凶狠: “佟六月,我再跟你说一遍,说第二遍我都不是人,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的生活?是我找人把你的户口迁到滨海,你才变成了城市户口,你才能顺利的当上兵,才能过上好日子,你一辈子都得感谢我!你还跟我卖好?我告诉你,佟六月,这辈子你欠我的都还不了。” 六月看向佟仁,佟仁粗壮的身体塞满了屋门,喝了酒的他,连头发丝都冒着戾气,六月没有吱声,她不想惹他,说实话也是不敢,从小到现在,她们已经被他吓破了胆,若不是到了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她们都会选择沉默。他粗壮的像头牛,凶恶的像只藏獒,她们娘四个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不忍又能怎么办? “#你个妈的,跟我卖好?卖不着,这辈子我一忍再忍,忍到现在你们都敢骑到我头上拉屎来了,我还忍?我再忍,你们就得整死我,我#你们个八辈祖宗!” 六月的心腾的一下跳到了嗓子眼,该来的终究来了,七十七岁的佟仁,丑陋更胜从前,六月轻声对高秀枝说: “咱们走吧,去我家。” “为啥要走?”高秀枝眼睛一挑,不屑的说,她同时摆出了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瞅都没瞅佟仁一眼。六月很讨厌高秀枝的这种倔强,同时她也听得出高秀枝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的轻视。 “走?走出这个门,你们就别想再回来,我#你们个妈的,合着伙的欺负我,整我,还敢跟我卖好,我叫你卖,我叫你卖。”佟仁说着走上前来,手不停的指向六月,恨不能一下子要把她戳倒似的。“啊,谷雨吃你的饭了,你给小东买东西了,你五大爷在你单位住了,我咋不记得了?你想蒙我?想跟我卖好?想和我算账?你算的着吗?#你个妈的。” “谁想蒙你了?谁又想和你算账了?”听着佟仁一口一句脏话的骂着,六月忍不住反驳起来。 “#他个妈的,你和我算不着,我不欠你的,这辈子,只有你欠我的,记住了,没有我,就没有你们的今天。” “老说我们欠你的,我们欠你啥了?” “你们没吃我的吗?没喝我的吗?没穿我的吗?你们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吗?这些还不够吗?我#你个妈的,还跟我卖好?你算个什么东西,别看你在帝都,别看你有俩钱,我不花你的,我也不怕你!” “你干嘛老骂人啊?”六月忍着害怕和愤怒,尽量的平静着。 “骂你怎么啦,我就骂你,#你妈,#你妈,我#你个妈....”佟仁指着六月的额头,跳着脚,蹦着高,越发骂的厉害,六月看见他的吐沫星子在灯光下飞来飞去。 “大过年的,别骂了,也不怕左邻右舍笑话。”高秀枝也看着佟仁,像劝告又像乞求的说道。 “高秀枝,我#你个妈,你给我滚一边去,你他妈的更损更阴,你早已经阴损出天边去了,你咋不死了啊!#他个妈的,今天我豁出去了,咱谁也别想痛快,我就骂,就骂,我骂死你们,不愿意听,你们死去啊。”佟仁边骂边蹿了起来,他的两眼露着凶狠,他的声音穿破了房顶。 “你能耐,我们惹不起你,大过年的,求你别骂了。”高秀枝又说。 “滚犊子,你们还知道过年啊,过年你们还这样对待我,晚了!你们欺负了我一辈子,现在想起来求我了,玩去!少和我在这儿装孙子,和我演戏,演你妈个蛋!啊,这些年你们一直压着我,压的我至今都抬不起头来,我的脸早就让你们丢光了,今天我要是再忍了,我就不是爹妈养的!我#你们个妈的。”佟仁越骂越难听,越骂声越大,骂着骂着他转身去了厨房,倏然间拿着菜刀回来又堵到了门口上。“让你们欺负我,让你们整我,我要是再不反抗,我就得死在你们的手里了。”骂着他举起了菜刀。 第2章 三角地带——去年春节(五) 六月退了一步,高秀枝也赶忙下了床,她俩慌乱的看着佟仁,她们没想到佟仁会做出来这样的举动来,更不知道那把菜刀会不会真的飞过来。 “我#你个妈的,#你八辈祖宗,高秀枝,高秀山,高秀叶...我#死你们...”佟仁吼着高秀枝的名字,同时还吼着高秀枝的哥哥和妹妹的名字,那滚滚的脏话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瞬间就填满了小屋,小屋里弥漫着恶臭,熏得六月和高秀枝头昏脑涨。六月没想到,七十七岁的佟仁心还是像从前那样狠毒,嘴也像以前那样污秽,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的那些浊言恶语,他是那么轻易的顺畅的滚落出来。六月想,他真是猖狂到了极点,稍有一点不顺着他,他就如此狠毒,可见在他的眼里,从来没有过她们,眼前的这个人,一定不是个正常人,也不是她的父亲,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她的父亲早死了,在她们心里,三十多年前他就死了,这个人不过名字叫佟仁罢了,他肯定是妖孽的化身,是厉鬼的附体,是个挥舞着菜刀的恶魔。 高秀枝哆嗦着站到了六月的前面,她害怕菜刀猛地飞奔过来,她宁愿意砍到她也不想六月受到伤害。六月和高秀枝的想法一样,她怕高秀枝受伤,她推开了高秀枝,她也不确定那把刀啥时候抡过来,她得堤防着,她想她年轻,灵巧些,说不定她能躲过去,高秀枝却不能,高秀枝老了,行动迟缓了,现在又哆嗦成一团,所以六月又站到了高秀枝的前面。 “啊,佟六月,你跟我卖好,你不配!要不是我,你们一个个还在农村呆着呢,你们生来就是种地的命,就是贱命,就是贱种!你们是沾了我的光才出来的,才有今天的好日子!还敢跟我卖好?我#你个妈的,你恩将仇报,卸磨杀驴,我告诉你,你的战友十年前来到我家里,是我买的菜我买的肉,是在我家里吃的饭,你的孩子从小没少在我家里待着,你还想和我卖好?#你个妈的!”那个叫佟仁的恶魔蹦着高跳着脚的骂着,那样子要多可怕有多可怕,要多丑陋有多丑陋。 “可我每次都给你钱了,我没白吃你一回。”六月挺起了胸,她想大不了就和他拼了,他死了,她也是为这个家里除了害,这个害无情的折磨了她们这么多年。六月看着佟仁手里的菜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抖的是多么厉害,她又恨又怕,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自己的战友十年前是来家里吃过一顿饭,六月都忘了,他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孩子在上中学以前,每年的寒暑假是来这里呆过十几天二十天,他二十多年来居然还叨咕不停,不高兴时就翻出来骂一通,可六月交到家里的伙食费劳务费带他们出去吃请他们外面喝,又买衣物又全国各地的领着他们到处去逛,他却从来不提一个字。 “给我钱?我没见到你的钱,你给哪个孙子了吧,你没给到我手里。”佟仁一把拽掉了门帘喊道。 “我给你的钱还少吗?过年的,过节的,过生日的,我每回来一次给你带的好烟好酒,住几天我们都交着几天的费用,哪怕你看一天孩子我都会付给你辛苦钱,这还不够吗?哪一次我给你的钱和物不都远远超过你一顿饭钱!”六月也火了,她毫不犹豫的哆嗦着说道。真是没良心的父亲,为了维护这个家,为了让高秀枝少受气,六月她们姐仨变着样儿的讨好着佟仁,想着法儿的哄他高兴,为的就是换来家里的宁静,全小区,乃至于全社区,谁不夸六月她们孝顺懂事,谁不以她们仨为榜样,到头来佟仁居然这样颠倒黑白。也许是到了更年期,六月的火呼呼往上涌着,她一刻也不愿意再忍耐了,她忍的够够的了,今天她豁出去了,同时,她也想看看佟仁到底能做出什么,这些年,佟仁的坏有一部分她们是从高秀枝嘴里知道的,六月也想亲眼看看佟仁到底是怎样的龌龊。 “啊,我#你个妈的,你还有理了?我让你有理,让你们再欺负我,今天我要和你们拼了。”佟仁说着,把刀挥舞了几圈,然后把他的右手放到了门框上,左手举起了刀,他牛一样大的眼睛里烈火在燃烧。六月紧紧的盯着佟仁,她一方面害怕菜刀突然飞了过来,她想她该怎样躲开,另一方面,看佟仁的架势,他又像下定了决心要剁掉他自己的手指头一样,六月更害怕佟仁失去了理智,杀他个同归于尽。六月紧张的连气都不敢喘了,她眼见着佟仁举起了刀,狠狠的朝着他自己的右手砍了下去: “割袍断义,割袍断义,我要和你割袍断义,高秀枝,高秀山,佟六月,我#你们个妈的...”骂着,手起刀落,佟仁砍向了他自己的衣袖。六月稍微松了口气,毕竟他没有把刀挥向她们,也没有砍掉他自己的手指头,但她不知道那把刀会不会挥过来,她盯着佟仁,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佟仁边骂边死命的砍着袖口,每砍一下就骂一句,骂一句就砍一下,门框痛苦的呻吟着,高秀枝吓得瘫倒在床上... 六月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她怕佟仁万一砍完了衣袖,顺势再砍过来,那就完了,此刻的佟仁像一条染了狂犬病的疯狗一样咆哮着,他的衣袖在他的努力下一片片落在了地上... “快报警吧,报警吧。”高秀枝颤抖着对六月说,她瘫软在床上,红头胀脸,泪流满面。“报警吧,这日子没法过了...” “报去,你不报警你不是人养的,老子活到现在,够本了,就是立刻死了,我也不能让你们好过。” “报警吧,快报警...”高秀枝哆嗦着:“报警是多少号码,六月,快点,报警啊,他真疯了。” “妈,你别吱声了。”六月又往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佟仁,高秀枝说得对,佟仁已经疯了,他拿着刀往前迈了两步,又退回去一步,又迈了两步,又退回去一步,他就这样来回的走着...六月瞥见高秀枝用颤抖的双手,拨通了三月的电话.... 第3章 三角地带——去年 (一) 现在,每每想起这些,六月还一边心有余悸,一边更加憎恨佟仁,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十个月了,可在六月心里,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一想起来就让她窒息。那一晚,接到高秀枝电话的三月和她老公小古很快就来了,佟仁还在屋里骂不绝口,虽然当着小古的面他的气势弱了些,骂声却依旧铿锵有力,六月从心底里竟然佩服起佟仁来,七十七岁的人了,溜溜骂了一个多小时,上蹿下跳,没喘口气,没喝口水,也没歇一会儿,依然斗志昂扬,满嘴污秽,连四十年前高秀枝的三表哥高秀武借了他一个顶针没有还,他也骂出来;连三十年前高秀山在小吃摊上没和他打招呼他也诅咒着,他歇斯底里的诅咒着高秀山是故意的,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可六月相信假使有这样的事儿,她大舅高秀山一定是没有看见佟仁);连二十年来高秀叶的儿媳妇没请他吃过一顿饭,他也恨的咬牙切齿,总之,骂起高秀枝和她的娘家人来,佟仁简直是暴戾恣睢,要多丑恶有多丑恶,怎么肮脏怎么表现,那些话他已经骂了三十多年。三月也被气哭了,和佟仁争辩了几句,佟仁便把满满的一盆水摔在了三月的脚底,水溅了三月和小古满身,小古陪着笑脸劝解着,佟仁蹦着高叫嚣着,缓和了一些的高秀枝哆哆嗦嗦的收拾着衣服,她嘴里坚决的要和佟仁离婚,佟仁恶狠狠的回应着,并发誓: “谁不离谁就是犊子!出门就让车撞死。”六月知道,犊子和车在他俩眼里不过就是个笑话,撞死也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样的狠话他说了无数次,但凡有一次成真,她们也就解放了轻松了,可惜她们没有那好运气,还得继续做犊子的女儿。收拾好东西的高秀枝跟着六月去了她家,这一晃出来十个月了,佟仁一个电话也没打过,一句问候也没有过,哪怕是通过三月问她们一次也是没有的,反倒是高秀枝每每做点好吃的,比如炖了肉,包了饺子还巴巴的给佟仁送过几次,换来的却是: “他连声儿都没吭一下,头没抬眼没睁的。”高秀枝这样对六月说,高秀枝还说:“路上见过他几回,老远的,他就把脑袋一拧,气呼呼的看向别处,走近了,他还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 “他吐你呢?” “...不是吧,他就那样儿,嗨,管他吐谁呢,反正我不生气。”高秀枝犹豫了一下说道。六月气的直埋怨高秀枝是个“贱皮子”,愿意给他送吃的,愿意涨他的威风。 “你图他啥呢?你怎么就不能长点志气呢,你有退休金,又有不少存款,还有我们仨,我们在滨海的房子你随便住,你为啥还要受他这样的气,这一辈子了,他给过你一分钱吗?给过你一次好脸色吗?他对我们好过吗?为啥你还要这样低三下四?如果你不再理他,或者是离开他,那你得少生多少气啊,我们也能高兴高兴。”六月实在想不通,问高秀枝。 “我没有受气,我只是过的憋气,其实我在家里说的也挺算的。”七十九岁的高秀转枝转脸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六月,六月知道这是高秀枝常用的技能,她一旦自觉理亏,就摆出这种可怜巴巴的神态来,不管是对谁,但六月也知道,在高秀枝心里,她从来没有觉得她理亏过。“虽然这些年他确实是一分钱也没给过我,但这两年家里的取暖费,水电费,煤气费他也不让我平摊了——从前,连家里的电话费我都得和他各掏一半,现在,他比以前好多了,有时候他还能往回买点菜买点肉,去年装修房子他也没用我花一分钱,房子我白住着,也不用给他洗衣服刷鞋的,我就做个饭,收拾收拾屋子,也不累,这不是挺好吗?” “啊?这么说你还挺满意?”六月吃惊道。在这以前,六月从来不知道高秀枝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以为高秀枝是没有办法才和佟仁一起生活的——以前高秀枝没有工作,六月她们又小,她家的房本上也没写着高秀枝的名字,她不是这个院里的职工,房子是以佟仁的名义分配的,六月觉得高秀枝可能是担心离了婚她无处安身。尽管六月和她解释过好多遍了,房子是他们夫妻的共同财产,离了婚肯定有她的一半,而且法律也会保护弱者,她怎么都会受益,况且,佟仁也不止一次的保证过:只要离婚,他就会净身出户,但,高秀枝不信。而现今,六月和二月也早早的在滨海买了房子,她俩的房子一年闲着十一个月,高秀枝想怎么住都行,但她就是不动摇,就是不愿意离开家,即使是晚上在外面住一宿,一天三顿饭还是按时按点儿的回来给佟仁做,六月不理解。现在,六月终于明白了,房子其实只是高秀枝的借口,她心底是不愿意离婚的,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佟仁和这样的生活。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在自己家里住着多方便。”高秀枝又说。六月也理解。可是,理解归理解,六月还是气,还是恨铁不成钢,在六月看来,高秀枝早就独立了,她六十五岁那年有了退休金。说起退休金来,六月又气不打一处来,八六年,国家出台了一项政策:“凡是下乡知青的子女,农村户口的均可以转为城市户口。”这对六月她们姐仨来说真是个天大的转机,那个年代,农村户口上学难,考学难,找工作难,找对象也难,总之一句话,什么都难,除了难还要到处受歧视,六月经历过,她懂。八六年以前的六月她们,虽然在城里生活,但,她们却是农村户口,到哪儿住她们都属于借住,在哪上学她们也是借读,处处还要低别人一等,因为她们不属于城市。就是这样的一个政策,六月她们姐仨变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从此挺起了腰杆昂起了头。这也就成了佟仁嘴里一辈子的把柄,他动不动就会说: “要不是我,你们能有今天吗?你们得感谢我。”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的磨叨着,提醒着,唯恐六月她们忘了,忘了都是因为他的功德,她们才改变了命运。然而,那次高秀枝却没变成城里人。 高秀枝是那么渴望农转非,农村户口几乎成了她一辈子的痛,然而,佟仁残忍的扼杀了她的希望。六月清楚的记得,要办户口时高秀枝不停的向佟仁示好,一遍遍的央求着他,央求他一起写上她的名字——佟仁他们单位,真是个有人情味的好单位,为了解决职工的困难,借此机会特意申请了六个指标,来解决家属的户口随迁和就业问题。佟仁来到这个单位比别人要早,论资排辈他有这个资格,高秀枝有这个机会,而且领导也签了字。可,佟仁口头勉强答应了,但最后,最后,他居然真的没有写上高秀枝的名字,事后,不论谁问起他,他都假意后悔不迭的跺着脚发着誓:“填的资料那么多,跑的部门那么杂,我一激动真给忘了。”六月一辈子都忘不了高秀枝失望的痛心的眼神,她们相信佟仁绝不是忘了,他一定是故意的,他是个狠人,他做得出。有几次他喝醉了,还恨恨的骂着: 第3章 三角地带——去年(二) “啊,我回去是给你闺女你妹子办户口的,我出着功出着力,你们连二百块钱也不肯出,连车票也只给我买一张回来的,我凭什么给她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想玩儿我啊?!”六月知道,佟仁说的是六月的姥姥和大舅。六月恨死佟仁了,那个年代,别说二百块钱,就是二十块钱,六月的姥姥也是拿不出来的。且不说六月的姥姥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就靠那几亩自留地来“刨田找食儿”,单说她姥姥在二十九岁时,她的姥爷就牺牲在锦州的战场上了,那一年六月的大舅六岁,她妈四岁,她姨一岁,此后六月的姥姥没有再嫁,而是一个人将他们养大成人,帮他们成家立业,试想,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她姥姥怎么可能有钱?况且,她姥姥她大舅她们还有自己的一家八口,她们也只靠着农村的那几亩薄地生活,日子过的也不富裕,佟仁怎么有脸说得出口!那一次,就因为高秀枝的娘家没有拿出二百元钱,她就这样与唾手可得的城市户口失之交臂了。直到又过了十九年,佟仁他们单位再一次为职工排忧解难,又申请了七个名额,在三月的坚持和努力下(佟仁依旧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高秀枝才圆了她一生的梦想,才买了社保有了退休金,才挺直了腰杆昂起了头。有了底气和保障的高秀枝在家的地位却依旧没有改变,时不时,佟仁骂完她,又会添上一句:“#你个妈的,你还不是靠我?没有我,你这辈子都别想变成城市户口,你个乡巴佬。”可高秀枝愿意忍,愿意事事让着他,时时惦记着他,六月能怎么样,她只能又气又恨又没办法。 “你这还不叫受气,那什么样才算受气啊?他给不给你钱咱们先不说,这么多年了,他话也不和你说一句,正眼也不看你一下,发烧感冒连杯水都不帮你端,你家来了亲戚他连门都不让进,他买的好吃的也从来不和你分享,这辈子连冰棍都没给你买过一根儿,上来脾气说吼就吼,想骂就骂,就这,你还觉得不受气?”六月简直哭笑不得了,她忽然发现,她其实并不了解高秀枝。“你和他过了五十四年了,你付出的辛苦和心血只会比他多,一点也不比他少,你有什么气短的?是,你一辈子没有正式的工作,可你也没闲着,打工,卖东西,干零活,挣得也不比他少,你怎么会觉得矮他三分呢?再说了,他的房子肯定有你的一半啊,这是法律规定的,走到哪都是不能改变的,你怎么说是白住呢?真想不通你。”六月说。六月说着,突然就想到了某位名人说过的话:“一个人做奴隶虽然不幸,也不可怕,因为他知道挣扎,还有挣脱的希望;可若是他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和陶醉,那就是真正的奴隶了。”六月不得不佩服这位伟人,伟人就是伟人,说的针针见血。 “那,不如我的还多着呢,我至少没受气。”高秀枝想了一下,又可怜巴巴的说道。 “呵呵,可也是。”六月竟然无言以对了。她们俩说这话时离佟仁正月初三对她们动刀才过了三个月,高秀枝就又要原谅他了。六月苦笑着:“这么说你已经不生他的气了?”他,指佟仁,六月她们娘几个,说起佟仁来,几十年来都是以“他”相称,她们不叫他爸爸很多年了。 “气,生过去就得了,日子还得过,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啊,不生气了,生气只能气自己,我要好好的保重好身体,多活几年比啥都强。” “呵呵,也对。”六月说。六月想高秀枝说的倒也不错,她倒是很会宽慰自己。也是,如果不这样的话,这五十年来,佟仁给她受得气加起来能绕中国跑二十圈,搁一般人早就气死了,但高秀枝却无病无灾身体健康,这不是心态好又是什么?六月又有点佩服起高秀枝来,她看着高秀枝,转年就八十岁的人了,头发虽已灰白,脸庞却很红润紧致,精神充满了昂扬,声音比六月的还高亢响亮。她这辈子好强倔强,传统又顽固,她谁的话也不听,不愿意听,也不想听,一句都听不进去,她也谁都不信,别想有人轻易的说服她改变她——除非那个人让她敬佩的五体投地,否则,她只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去做,我行我素,不计后果,撞破了南墙也不回头,她也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只要她自己满意了舒坦了就行。有时候倔强的高秀枝气的六月她们姐仨半个月都不想理她,不过没关系,她同样也不理她们,这几点,她和佟仁竟然极其的一致,一动一静,一个明目张胆,一个暗度陈仓,她的父母,天下绝配。 高秀枝又一次的原谅了佟仁,但六月却不想,她心里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不原谅他,所以十个月来,六月回过滨海九次,她没有去看佟仁,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连他过生日也没打,往年佟仁过生日,六月都会给他两千块钱——这两年六月看他们年岁大了,给的钱也水涨船高了,今年没给。同样,佟仁也没有给六月打过一个电话,佟仁对她们,比她们对佟仁要远远的无情和狠毒,也是,他这样做已经几十年了,不足为怪,佟仁可以做到和任何人恩断义绝,尤其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所以听到佟仁住院的消息,六月一点儿也没有悲伤,相反的,她心里还暗暗的升起了一丝高兴,这么多年的愤恨和忍耐,终于要盼到结果了。说实话,六月从十七岁起就盼着佟仁死去,一直盼了这么多年,从最初的强烈,到渐渐的弱化,又到现在的更加强烈,她矛盾着,迟疑着,希望着,现在,佟仁终于躺在了医院里,虽然迟,但终究还是盼来了。 不怪六月狠心,潜移默化间,佟仁的恶劣也深刻的影响着她们,她们的心也跟着变的越来越硬,对佟仁,乃至于对高秀枝,她们都憎恨,厌烦;长久的煎熬,再多的善良也融化了,漫长的折磨,再柔软的人性也疲惫了,麻木了。 六月拿出了日记本,她想写点什么,六月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中学开始,六月就会把她的生活记录下来,那些点点滴滴枝枝杈杈就是她生活的写照,不歪曲不夸大,实事求是。六月喜欢写日记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可以在日记中开辟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个崭新的世界里,六月天马驰骋,无拘无束,不受亲情的困扰,不受现实的牵绊,她可以任意的纵横,按照自己的理想生活着。 第4章 三角地带——小时候 插花 我妈高秀枝把菜板子,菜刀,擀面杖都拿到炕上来,炕上还两个盆,一个盆里放了个箅子,另一个盆里有些许水,几张巴掌大的红纸浸在水中,水变成了血红的颜色,看着很是瘆人。炕上还放着几根高粱秆,几根一米来长的枣树枝,枣树枝上那坚挺的干硬的刺儿,我们叫做圪针。 我,二月,三月和我妈都坐到了炕上,窗外,大团大团的雪花飘落着,天地间已经白茫茫一片,窗台上,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连院子前面卜大姥姥家的房顶上也是满满的白色,那些雪看上去像天边的云,又像地里的棉桃,柔软干净又丰腴。卜大姥姥家房顶上的烟囱里,冒着淡淡的轻烟,那些轻烟刚刚从屋里出来伸了个懒腰,便被雪花和雾霭抱在了一起,也被窗户融为了一体,窗子湿润了,模糊着我的双眼。我家的屋很小,也很暖,炕边的炉子里,火苗正旺,炉盖上一捧黄豆均匀的铺撒开来,它们不时的被炉火烤的蹦跳着,有几颗还调皮的蹦到了地上,害的四岁的二月不断的爬上爬下,仔细的找寻,浓烈的豆香弥漫在屋中,引得三月目不转睛的看向火炉.... 我妈拿起一根高粱秆,放到菜板子上,用刀切成均匀的几段,然后再轻轻的剥去高粱秆的外皮——这时高粱秆的外皮稀薄且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指。脱去了外皮的高粱秆露出了里面干松紧密的高粱瓤,我拿起擀面杖,来回的用力的把高粱瓤擀平,不一会儿,晒了一个秋天的高粱瓤在我的手下便如同天上的雪花,地里的棉絮那样单薄轻飘和蓬松了。我妈把我擀好的扁平的高粱瓤拿起来,这捏捏那拽拽,修一修剪一剪,或抻平,或捏成团,又或卷个圆筒的样子,一粒粒,一片片,一团团的放进红水里浸泡。不多久高粱瓤也变成了血红色,我把它们捞出来放进空盆里的箅子上沥干水分,然后,我妈告诉着我们依照着我们自己的想象,把它们轻轻的插到枣树枝的圪针上,再捏捏,拽拽,攥攥,剪剪,忽地,便满屋的火红: 二月插了个一串红,一个个蚕豆大的小圆球紧密的挨在一起,看着像一串串的糖葫芦,使人恨不得上去咬一口;我精心制作的是五星花,尖角长瓣儿,瓣瓣均匀,插在枣枝上,花团锦簇,娇艳欲滴,使我爱不释手;我妈的手里则是朵朵盛开的腊梅,或五瓣,或重叠,高处疏松低处紧密,绽放满树的红,让人眼花缭乱...一下午的功夫,那一枝枝一杈杈的“鲜花”就跃然枝头,惟妙惟肖,竞相争艳,开满了房间,点亮了冬日,我们的屋子顿时繁华热闹起来。 炉盖上的黄豆也渐渐的膨胀开来,我妈把黄豆收到盘子里,放到炕上,黄豆经炉火一烤,香,酥,脆,“秸秆瓤”经过我们的装扮,美,艳,俏,我们仨边吃边继续插着花,小小的屋,温暖的炕,炕边的炉火和满屋的香气,还有那红的耀眼的花束,都是我儿时腊月里最美的记忆。 当然了,盆里剩下的红水也绝不能浪费,我又找了几块布条放进去,待到布条完全变成了大红色,它们便成了我们姐仨头上飘舞的蝴蝶结,在快乐的日子里飞翔.... 第5章 三角地带——八二年以前 (一) 火车上人很多,很吵,又很热,我很饿,离开东营一整天了,我们还没有到,我们又一次搬了家,这次是从东营搬往河间,从山东到河北,这是我从老家出来后第二次大搬家,我又有种背井离乡的感觉,看着中途不停上来下去的旅客,看着那些难分难舍的人群和目光,我越发的想念我的老家铁营子村,那里有我最爱的姥姥,我的大舅大妗子和我姨,还有我喜欢的兄弟姐妹们,我想和她们在一起。我不想去找我爸,我对我爸没有什么印象,过去的两年里,我们和我爸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待了两个月,他就又到新的地方去了,我对我爸的印象,还是停留在以前大人们的聊天中。我知道我爸是个下乡知青,在我们铁营子村待了五年,一九七二年我两岁的时候,油田招工他去了千里之外的地方,此后三两年或更长的时间他才回铁营子一次,所以他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模糊的,远不如我和我大舅我姨那么亲切和熟悉。我还知道我爸和我大舅先是三叩九拜的把兄弟,两个人曾经好的胜于亲兄弟,然后他才认识的我妈;我更知道我爸在前年要和我妈离婚,他认识了别的女人,所以我妈才带着我们姐仨在八零年离开了我的家乡去找他,那一年,我十岁。 六月翻看着从前的日记,她的记忆也随着那些文字一起飞向了从前: 再次看到我爸时,我还是那么拘束,其实他长的挺好看的,个子虽然不高,还挺胖,但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脸上还挂着微笑,见到我们也很亲切,亲切里却含着几丝严厉。我们跟着他坐上了一辆汽车,那是我第三次坐汽车,我爸说那是解放车,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也很有见识的样子,一路上他不停的给我们讲这讲那,举手投足间还尽显着威武,尽管我听不太懂他讲啥,也没记住啥,但我一直点着头,因为我记着我姥姥告诉过我们的话:那就是不要惹我爸生气。 我们的汽车又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都要快睡着时,我们到了一个地广人少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河间,我爸说,他们在那里建了一座新城,叫油建三公司。果然,汽车甩开了田野,开进了一座四面都由红砖围成的“城里”,我站在车厢上往四下看,我的左边是一大片车队工厂和仓房,右边是一排排整齐的红砖房,房前还有一个个栅栏围成的小院子,细致精巧,走过十几排平房,是幼儿园和小学,然后是五六排楼房,楼房也是红砖盖的,看上去非常漂亮,我高兴起来,不知道哪个房子是我的家,我想我们要是能住进楼房就好了。我们在老家的时候,没有自己的房子,我妈带着我们姐仨常年租房子,住了东家搬西家,到了北边搬南边,在东营也是如此,我已经厌烦了搬家,我盼望着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解放车过了中学,过了电影院,过了大广场,还是往前走,前面渐渐的空旷起来,我急的汗都要流下来的时候,汽车才停在一堆堆碎石头和一排排水泥板的旁边,我爸指着前面一座座圆形的深绿色的鼓包对我们说: “看,那就是咱们的家了。”我们都下了车,过了一条不宽的小河沟,来到第二排一个鼓包前,我爸说这些鼓包叫帐篷,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推开帐篷薄薄的木板门进去,屋里很小,很低,非常的闷热,我十步就把我们的新家走完了,新家的这一边是一整张绿帆布做的“墙”,靠“墙”摆着简单的旧桌椅板凳,那一边一张木板从底到顶把有限的空间隔成了两个“屋”,两个更小的“屋里”各放着一张大床,就像是在我们老家的大炕中央竖起了一块木板一样,整个屋里狭窄逼仄,杂乱破旧,只有进出的一扇门和三个小的像巴掌一样的窗户,窗户镶嵌在“两个”屋里,看得人直憋屈,我都快流泪了,我不喜欢我们的新家,它,远远不及我过去的家。 “咱们先在这儿住着,以后会有好房子的。”我爸说,我爸的声音儿还没落,我们的身边就响起了响亮的说笑声,吓了我们一大跳。 “是那屋。”我爸朝着绿墙那边努了努嘴:“咱们是和人家合住,这房子没有墙,不隔音,只隔着一层帆布,所以你们说话时要小点声,不然没礼貌。”我爸说这话时,也无比的大声,好像故意也要让“墙”的那一边听到一样。 我们便在帐篷里安了家。我不喜欢住帐篷,且不说帆布的那边住着的一家五口——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一对青年夫妻,还有一个十六七的儿子,他们家快乐无比,一天到晚都热闹非凡,总把那所有的声音都丝毫不留的传递过来,吵的我们一刻也不得安静,连半夜都不能停息;也不说帐篷冬冷夏热,两季难耐,更不提漏雨渗雪,接的满地瓢盆。单说大风起时,十次有九次都会刮的帐篷四角飞扬,我们的家就部分或全部的裸露在天地间,这是我们最害怕的。我们看着桌上的纸张都飞上了天空,看到手绢和纱巾刮的满地乱跑,看着我妈搂起了衣服又按住了茶缸,我生怕被褥也被吹跑了,毫不犹豫的趴在了床上。我的两个妹妹则紧紧地抱在一起,躲在桌子底下祈祷,我们都祈祷着风雨能早点停息...更多的时候,我妈忙着拿着锤子去钉帐篷的一角——每一座帐篷的边角上都拴着一根长长的钉子,平日里长钉子被深深的嵌在地下,固定着帐篷,可是,它也怕风,大风一来,半尺长的铁钉经常被风拔地而起,并吹的无影无踪。我和我妈尽管发着抖,尽管站立不稳,却还是一起在狂风暴雨里寻找着石头压着帐篷砸着钉子(帐篷的四周和边角我们平时都用大块的石头挡住,以防风防水),或使出全身的力气按住帐篷的一角,使它不再飞向天空,使屋里不再湿凉。那时的风好大啊,又或许那时的我还小,还不到十二岁,我充满了恐惧,我经常在风雨中祷告着风雨的离去,也在风雨中瑟瑟无助....我恨风雨,也恨帐篷,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会想起我爸佟仁,如果他在家就好了,就会有人帮助我们了——我爸常年不在家,他开大车跑长途,一个月有二十五天在外面度过,可回来的五六天里,他也和风雨一样令我们害怕,发抖,我不喜欢他在家,他在家只会训斥我们,会和我妈吵架,好有几次还动了手,我只有在这样的暴风雨天,才会想起他.... 六月看到这儿,在记忆里简单的搜索了一下,那是她的记忆中佟仁和高秀枝打架的开始,尽管以前他们俩也打过,可能没有人围观,也可能打两下就住手了,还可能那时六月还小,她只是怕,还没有恨,可那次,佟仁下了狠手,也是他前期打得最狠的一次,六月连怕带恨——她不可能不怕,也不可能不恨,那时她还不满十二岁,佟仁的凶狠便给她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那次,连怕带恨的六月,第一次有了想帮高秀枝打佟仁的想法,但她不敢,她只是想把高秀枝拽起来,不用看日记,六月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那天中午发生的一切: 第5章 三角地带——还是八二年以前 (二) 六月放了学,她和同学霍花往北边走,班上只有她俩住帐篷,所以她俩成了朋友,一年来六月渐渐的知道了,住那些漂亮的楼房和平房的同学们,父母都是双职工,都有工作,而她和霍花家里是单职工,她们的妈妈都是农村人,是家属,没工作,是没有资格住到那些漂亮的房子里的,她们只有等待,排着队的等待,或许哪一天有了空房子,她们才有机会论资排号的住进去,六月为此每天都充满了期待。 那天中午,六月和霍花刚走到小河沟的边上,就看见她家的帐篷前围满了人,大老远的她就听见了佟仁狠毒的叫骂声,不用问,六月就知道佟仁和高秀枝又打起来了,她甩开霍花蹬蹬蹬的跑到了家门口,扒开人群,果然,高秀枝头发散乱一脸泪水的躺在地上,她身上青一块肿一块,鞋也东一只西一只,佟仁站在旁边双手叉腰呼呼的喘着粗气,嘴里还喷着污言秽语,七岁的二月和五岁的三月吓得不知所措,六月赶忙去扶高秀枝,高秀枝努力了半天都没有起来,六月乞求的看着邻居们: “#他个妈的,告诉你们,谁也不许管,谁管老子和谁没完。”佟仁双手叉着腰,眼睛瞪得像牛一样,眼里的阴狠之光使人不寒而栗,鉴于佟仁平日的暴躁和蛮横,邻居们没人敢上前,六月看着一脸凶恶的佟仁,头一次有了想杀了他的想法。那一天中午,高秀枝在地上躺了很久才爬起来,六月下午没有去上学,她收拾了满地的锅碗瓢盆又做了饭,打发二月和三月吃了,佟仁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六月后来问高秀枝她们为什么打架,起初高秀枝支吾着不肯说,问了几次她才说: “因为前天晚上我让你去闫美丽家叫他回来吃饭。”十二岁的六月还似懂非懂,但她记得那晚她确实去了闫美丽家,而且以前她也去过好几回,有时候是叫佟仁回来吃饭,有时候是叫他回来睡觉。前晚高秀枝做好了晚饭,左等右等佟仁不回家,高秀枝便对六月说: “你去后面的闫美丽家看看你爸在吗,叫他回来吃饭。”六月便向闫美丽家走去。闫美丽住的是活动板房,就像火车的车厢一个样,比帐篷安全稳固亮堂,六月也想住活动板房,她住帐篷实在是够够的了,现在不光是刮风下雨让她们担惊受怕,半年前在离她家直线距离不过一百米的地方,又增添了六口巨大的方形的大锅,大锅离地面一米多高,锅里日夜不停的熬着沥青,据说那沥青是用来铺她们城里那些泥土路的,沥青锅下熊熊燃烧的大火和滚滚的浓烟还有锅里咕嘟咕嘟成天翻滚着的沥青都散发出一股股刺鼻的味道,熏得她们直流眼泪,也使得她们时时刻刻胆战心惊。特别是那锅底的火,打雷打闪刮大风时,那火便张牙舞爪,肆意的乱窜,有几次,一个闪电下来,六月清楚的看见,锅底的火“哄”的一下四散炸开,火舌匍匐着奔向四边,瞬间就把地面燎的漆黑,有两次火都扑到了六月家的窗下,吓得她们嗷嗷大叫着钻到桌子底下。打雷也一样,最厉害的一次,雷击碎了一口锅,铺天盖地的烈火引来了三辆救火车,救火车鸣着笛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才把火熄灭,幸好那口锅离六月家稍远一些,不然她又得有几个晚上彻夜难眠。六月从那时起便也怕了火,六月怕风怕雨怕雷电,现在还怕熬沥青,不光六月怕,六月的邻居们也怕,熬沥青使这一片的人家都苦不堪言。白天还好说,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能暂时忘了惊恐,可是到了有风的晚上,噩梦便一遍遍重来,她们只能跑出去,聚在一起看着火担忧着议论着谩骂着,躲着风躲着火,也恨着风恨着火,恨它们也合起伙来欺负她们这些住在贫民区里的穷人。常常火借着风势,风趁着火威,肆无忌惮的蹂躏着她们,一年中总有那么十来次,前排帐篷里的人们拿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在夜里躲得远远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他们担忧着那漫天的火光会随时吞噬他们的家,以至于凌晨两三点了她们还在路边游荡,她们不觉得困,也没有感觉到累,只有害怕和恐慌...六月早已经不奢望住楼房了,也不梦想住平房了,现在的她如果能住上活动板房,或者离熬沥青的大锅远一点就知足了,她们晚上能睡个囫囵觉,她也谢天谢地了。可是,一直到六月家搬走,那烈烈的火焰和浓浓的黑烟还在那里翻腾着.... 六月很快到了闫美丽家,闫美丽家的门开着,窗也开着,透过窗户,六月看见佟仁的脸每次都笑得像朵花一样,他可从来没对高秀枝和六月她们姐仨笑的那样灿烂过,六月的心里有点失落。佟仁每次回来,总爱往闫美丽家跑,一会说是他丈夫给她捎了东西,一会又说她家里有点重活儿要帮忙,反正找个借口逮个机会就要去一趟。闫美丽的丈夫和佟仁一样也是个大车司机,也经常不在家,她的丈夫也给六月家捎过东西。六月进过闫美丽家两次,她家干净整洁又明亮,尤其是她家的门帘和窗帘,浅黄色的纱布上,静静的开着一朵朵粉色的蓝色的小花,这就让六月想起她的老家铁营子,想起铁营子周围的山川和田野,那里遍地开着这样的小花,特别是窗帘随风飘摆的时候,上面的小花也跟着起了褶皱,六月真感觉她就站在了故乡微风吹过的旷野上...闫美丽站在房间的另一边,也微笑着,六月看得出,闫美丽的笑容里带着牵强。闫美丽年轻好看,人也随和,六月觉得,她的名字和她的人一样贴切,闫美丽每次见到六月她们也是笑眯眯的,六月还挺喜欢她的,也挺喜欢她的丈夫,六月觉得她们夫妻俩善良又真诚。 “爸,吃饭了。”六月站在窗外,喊了一声。 佟仁听到六月的喊声,笑容僵了一僵,然后他看了一眼门外,说: “你们先吃吧。” 六月不走,她站在门外等着佟仁,六月知道,如果她自己先回去了,高秀枝还会打发她再来,六月还不如在这里等待。闫美丽见状,忙撩开门帘,说: “佟哥,快回去吧,别让孩子们等久了,谢谢你了。” “不急不急。”佟仁又展开了笑容,坐着不动。 闫美丽转身拿了几颗糖出来递给六月,六月不要,她又喊: “爸,吃饭了。”六月的声音小了些,奇怪,她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却怎么感觉像做了错事一样。 “走吧,佟哥,孩子们都饿了。”闫美丽又说,说着还把糖塞进了六月的衣兜里。再一会儿,佟仁才抬起了屁股,很不情愿的出了闫美丽的家门,并不停的回头和她说着再见,再转过脸来时,呱哒一下,他的表情就沉了下来,眼里还泛出一丝凶狠,六月的心便咯噔一下。六月怕他,怕他骂她,更怕他回去和高秀枝打架,不出意料的话,他进屋没多久就会找茬儿骂一顿,六月不明白,他为啥老是无缘无故的冲她们发狠,她们听话的不能再听话了。六月也发现,佟仁对外人会有笑容,有耐心,有礼貌,而对家里,对她们却没有,丁点儿都没有,六月失落的同时又觉得佟仁很会伪装。 第6章 三角地带——一九八二年 (一) 住帐篷的那两年给六月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以至于她日后对帐篷没有一点好感,以至于后来她去海边去草原去沙漠旅行,她也尽可能的不选择帐篷住宿,至于原因,她也说不出来。其实,六月没有那么矫情,也没有那么娇气,更没留下什么童年的阴影,但不知怎么的,她从心里就是抵触帐篷。其实六月也知道,住帐篷除了带给她伤感自卑和胆怯以外,也给她带来了不少新奇乐趣和见识,那些也同样让她终身难忘,那些大都归于帆布墙的那一边,帐篷里的那一家。 六月到现在都还记得,和她们合住一顶帐篷的帆布墙的那一边姓范,他们家的屋门朝南开,六月家的帐篷门朝西开,那家的男女主人六月分别叫他们范大爷和范大娘。老范家是四川人,他们热情爱说高门大嗓又粗枝大叶,总把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碎通过那层帆布墙源源不断的传递过来,六月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每时每刻在干什么,没办法,一层帆布做的墙,就是掩耳盗铃的墙。老范家给六月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 “他们家极好吃,无所不吃,无所不能吃。”此前,在老家的时候,六月不知道除了地里的菜,除了鸡鸭鱼肉,猪牛羊,还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吃,可以做出那么奇怪的味道来。六月居住的这一大片帐篷区里的人们,大都是四川人,大都爱吃,一到开饭时间,帐篷里外便擦拳裸袖,热火朝天,千滋百味穿透帐篷冒出来,空气里便流窜着麻辣腥香的味道,呛得六月直打喷嚏,也直恶心。这里面,又以老范家着称,他们家可以称得上是这一片饮食界的冠军,饭桌上的楚翘,六月渐渐的注意到,他们家吃的很特别。 起初六月并不知道,晚饭过后,帆布墙那边的范大娘和范大爷便背起一个小背篓朝着城外走去,六月不知道他们干嘛去。六月只是很羡慕范大娘一家,她们一家五口人,一天到晚总是乐乐呵呵欢欢喜喜的,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也不知道什么叫吼叫,六月和她们合住了一年多了,也从没听过她们吵嘴打架摔东西,这让六月有时很向往她们的家。 春天的末尾,每天晚上刷碗时(那时候六月住的这一片帐篷区,水龙头在外面,大家公用),六月看着范大娘和范大爷,或者其他的四川邻居们背着背篓悠闲的朝城外走去,六月不知道他们干嘛去,开始她以为他们去城外散步,城外真是个散步的好地方,那里有大片的水塘田野庄稼地,还有大片的树林和弯曲的小路,一到春夏绿意盎然,蝉鸣蛙叫,像极了六月的老家,六月闲时也会跑到城外去玩儿。夕阳下,六月看着范大娘和范大爷手拉着手边说边走,慢悠悠的步伐里走出了岁月的美好,六月还很感动。可回来时范大娘她们的背篓里却装了满满的青蛙,她们把装满青蛙的背篓放在门前的河沟里,河沟离范大娘家不过十来米,六月不明白,她们抓那些青蛙干什么,她们门前的小河沟里也有,一到晚上就呱呱的叫个不停,她们为啥还要舍近求远的到城外去抓。六月看见篓子里的青蛙密密麻麻的叠压在一起,想翻个身都困难,青蛙们鼓着眼睛张着嘴巴扯着嗓子呱呱的抗议着,黏糊糊的乳液脱离了身体顺水飘荡着,看的六月直起鸡皮疙瘩。不过,六月还是能枕着蛙声入睡,就好像在老家时,有蛙声的夜晚是清凉的,恬静的,幸福的,是六月熟悉并喜爱的。 直到后来有一天,六月她们学校下午提前了一节课放学,六月往回走,快到家时,她看见范大娘和范大爷站在小河沟的石台儿旁,那石台儿是他们自己搭的——沿着小河沟有四个这样的石台儿,齐腰高,四块砖那么宽,台下还立着一块小木板,六月不知道她的邻居们,那些四川人搭这些石台儿干什么,只是有时候看见苍蝇蚊子围着石台儿嗡嗡的飞,有时候野猫野狗也在那左转右寻的。六月走过去,她要和范大娘和范大爷打声招呼,六月还没走到她们的跟前儿时,忽然就听见了一阵青蛙的惨叫声,那叫声和往日实在不一样,听的让人头皮发麻。六月过去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晕掉:就见装着青蛙的小背篓此刻正放在范大娘的脚下,范大娘笑眯眯的从背篓里掏出一只青蛙来,按在石台儿上,然后抻平它的两条后腿,范大爷笑眯眯的举起菜刀,眨眼间手起刀下,青蛙的两条后腿就被剁了下来,青蛙一声惨叫,在石台儿上拼命地挣扎着,范大娘却气定神闲的按住青蛙,同时又抻平青蛙的两条前腿,前腿随即也被剁了下来,青蛙又一声惨叫,失去了四条腿的青蛙鼓着嘴,冒着眼睛,像个血疙瘩一样被范大爷扔进了河沟里,河沟里已经浮上沉下的黑压压一片血疙瘩,殷红一片,腥臭一片,哀声一片,吓得六月眼前漆黑一片。六月又见范大爷神态自若的把青蛙腿上的皮扯下去,然后把惨白细嫩的四条蛙腿放进他家的饭盆里,范大娘则猫腰又拿出一只青蛙来放到石台儿上,俩人继续有说有笑的剁下去... 六月一声惊叫的跳出去老远,她差点跌倒在地上,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她不知道范大娘和范大爷为什么要残杀青蛙。在六月的老家,人们和青蛙是朋友,她们村里人从来没有杀死过一只青蛙,连孩子也没有这样恶意的伤害过它们,她们从小就知道青蛙是益虫,帮她们保护田园,除害灭蚊,可是四川人...她转头看到另一个石台儿上,另一个邻居也笑呵呵的做着和范大娘范大爷一样的事情,六月惊恐的都抬不起腿来了,范大娘看出了六月的恐慌,笑了,抬起她血红的手抹了下头发,说: “莫慌,待会儿给你送一碗好菜,鲜美的很。” 六月似乎明白了,她连忙摇着头,喘了好一会儿,才脚踩棉花一样逃回了家。现在她终于知道那麻辣腥香的缘由了,知道那些石台儿的作用了,也知道了河沟里为什么隔三差五就臭气熏天了,六月庆幸河水是流动的,不然,她都不敢想下去了... 晚饭时间,范大娘家果然又飘起了那熟悉的味道,没多久范大娘果真送了一碗“菜”过来,六月她们接过碗一看,红油油的菜碗里除了豆腐豆芽都是青蛙腿,伸直的,蜷缩的,粗的,细的,白嫩嫩的让人恶心,六月当即就吐了起来。她们没有吃那碗菜,一口都没动,过后悄悄的倒掉了,打那以后,六月好几年不能听着蛙声入睡了,一听到青蛙叫,她就一阵阵的头晕眼花出虚汗... 第6章 三角地带——还是一九八二年 (二) 范大娘家还喜欢吃蛇,吃泥鳅,吃知了,她们家好像什么都吃,真是颠覆了六月的认知。还是像往常一样,晚饭过后,范大娘范大爷或俩人或约着邻居,背着背篓又到城外去了,夕阳下,六月再看他们的身影时,没了当初的那种悠然和幸福,而是多了一丝诡异的感觉。六月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抓住蛇的,泥鳅好捉,城外的池塘里,满池塘的泥鳅整天神出鬼没,尤其是一到阴天下雨时,泥鳅们便翻出了水面,乌压压黑漆漆一片,比赛一样上跳下钻,这时候如果一网抄下去,捞上来七八条不在话下。六月也去抄过泥鳅,可她们是抄着玩的,玩够了就放了,她们从来没有吃过,范大娘家则不同,她们抄回来的是“美味”。 第二天下午,范大爷又坐在石台儿旁,把台下立着的木板倾斜成四十五度角靠在石柱上,他一只脚抵住木板,使木板固定不动,然后他把捉回来的蛇或者泥鳅,用钉子钉在木板的上方,通常是钉住它们的头,钉好后,范大爷左手拽着泥鳅尾巴,右手拿着尖细的刀,顺着它们的嘴部往下轻轻一划,它们便被开了膛破了肚,范大爷把它们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取出来扔进河沟里,然后再把它们的头剪下扔掉,把身子放进碗里,这样,晚饭时,他家又飘起了麻辣腥香的味道。六月还见过范大爷杀蛇,和杀那些泥鳅的程序差不多,只是最后还要把蛇皮整个撕下来,露出青花蛇那粉白粉白的肉棍来,有时候那肉棍还在不停的拧动,看的六月噩梦不断。六月怀疑范大爷一家前世肯定是屠夫,要不然他们的心肠咋那么狠那么硬,手法那么流畅,技术又是那么娴熟,范大爷范大娘在做这一切时,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就好像他们做的不是杀戮,而是在共同完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那样快乐和满足。 六月合上日志本,每每看到这里,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悸动。“罪过啊罪过。”六月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为那些生灵祈祷。因为有过这样的一段经历,六月到现在都没有吃过那些所谓的着名的特色菜,比如麻辣牛蛙,比如蒜蓉鳝糊,又比如香酥金蝉什么的。六月也从没想到,四十年前范大娘她们家餐桌上最最普通的菜肴如今在国内是如此盛行,不管是大街小巷,也不管是大排档或五星级饭店,更不管是哪座城市,从南到北,从西往东,都有范大娘家早先餐桌上的食材,珍且贵,也不管健康专家打着什么样的旗帜,什么野生的天然的营养的大补的,六月统统都不吃,六月也不信那些菜有“特异功能”。就在十年前,六月去河间故地重游,无意间偶遇了范大娘,七十岁出头的范大娘看起来比同龄人至少苍老十岁,她的头发花白,皱纹横生,皮肤黑黄,行为缓慢,六月问起范大爷,范大娘说他已于六年前过世。由此可见,她们家常吃的那些蛙,蛇和泥鳅并非是人们吹嘘的金贵的好食材,六月想。 六月倒是吃过两次烤知了,暑假的夜晚,六月跟着范大爷和他的儿子范德茂,还有四川的邻居们一起到城外的树林里粘知了。六月纯粹是好奇,她在老家什么都玩过,山上跑的地里爬的水里游的甚至耗子窟窿都掏过,就是没有粘过知了。范德茂给六月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的铁丝钩上钩着一块面团,面团很黏,好像抹了糨糊似的。黑夜中,高大茂密的树林里,知了叫成一片,六月按照范德茂的指导,打着手电仰着脖子,举着竹竿朝着树木的高处看去: 树干上,枝杈间,叶片下,一只只一个个的知了或高歌或小憩或漫步的享受着生活的美好,然而在它们还没有来得及唱完一首曲子时,六月就稳准狠的朝它们捅了上去——还真灵,陶醉在夜色里的知了顷刻间就粘在了面团上,然后它们被装进了范大爷的背篓里。半夜回来,范大娘把这些知了穿在一根根木签子上,抹上点油,再撒上点辣椒面和五香粉,在河沟边她们特意为此挖的小火坑里烤一烤,你别说,还真是有那么一股特别的香味扑面而来,三五个邻居边吃边聊,倒也很是温馨热闹。 六月吃过两只知了,这是她第一次吃知了,说实话,除了酥和脆,几乎没什么味道,远不如闻起来那么浓香,尤其是吃到知了肚子时,还粘粘的软软的,吃的六月又想吐了。 除了那些味道的记忆,六月在帐篷里还认识了一种长着翅膀的会飞的蚂蚁,那些蚂蚁的个头跟小苍蝇一般大小,它们在六月家扎下了根。六月家的屋门朝西开,一进门是个极窄极小的厨房,蚂蚁们就在厨房里深挖洞广积粮,不管六月愿意不愿意,反正它们占了山为了王。蚂蚁洞有纳鞋底的锥子那般粗细,蚂蚁们每天进进出出井然有序,如在无人之境。六月发现,从那个洞里出入的蚂蚁有两种,一种是普通的,天南地北都长一样的那种,它们找食物倒垃圾,出去回来,上床,上桌子,爬帆布墙,畅通无阻的东游西逛,虽然没有大的破坏力,但嗑嗑咬咬还是避免不了的,床单,袜子,甚至毛巾被都成了它们嘴里的“嚼头”;还有一种是长了翅膀的,它们的翅膀细长而透明,在阳光下如烟如纱,如同一只小小的飞蝇,六月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蚂蚁,它们飞的不高,会咬人,喜好光亮,它们的嘴巴和蚊子一样厉害,被它们夹一下,痛痒难耐。六月想了无数办法去消灭它们——喷药,封洞口,倒辣椒面都不起作用,甚至六月把它们的翅膀薅下来,看着它们在原地团团打转,看着其他的蚂蚁慌忙的把没了翅膀的同类救回家,可是,它们依然勇敢的再次出现。 有一天,六月突发奇想,烧了整整一壶热水,顺着洞眼儿灌了进去,眼见着一壶热水见了底,也没见一只蚂蚁的尸首浮上来,更没见水从洞里溢上来,六月就又烧了一壶,第二壶还是没有反应,第三壶灌下去,还如石沉大海。六月害怕了,她想,底下怕是个无底洞吧,咋没有一点儿反应呢,六月不敢再灌水了,她怕灌多了帐篷别再塌下去,于是六月又赶紧活了泥巴把洞口堵死,隔一天,蚂蚁们照样顺着原路欢欢喜喜的爬进爬出,丝毫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也没有报复六月。六月踏实了,她看着蚂蚁们继续运送着食材,继续飞向门外,感叹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她不得不佩服的败下阵来。有时候六月坐在门口,抬头望着那些长着透明翅膀的蚂蚁们在阳光下飞来飞去,一度恍惚的觉着那是一朵朵盛开的小花飘向了天空...直到后来六月家搬离了帐篷,那些蚂蚁仍在那里飞舞.... 第7章 三角地带——一零年-一三年 (一)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第二天下午,高秀枝又给六月打了电话。 “明天吧。”六月犹豫了一下说。一天过去了,她还是不想回滨海,还是不想见到佟仁,尽管他现在正在医院里。 “哦...”高秀枝也犹豫了一下。“晚了,我怕你们后悔。”她说。 “知道了。”挂了电话,六月想:回去晚了她会后悔吗? “不会。”连一秒钟都不曾犹豫,六月就坚定地摇了摇头,同时,六月心里又升起了那股莫名的快乐,那快乐好像是终于搬走了挡在她家门前多年的一块大石头一样,心豁然就宽阔敞亮起来,又像是被疫情封在家里三年,突然间就放开了一样,喜出望外又畅酣淋漓,还有一种夹杂着报复在里面的快乐,那快乐就是让佟仁和高秀枝产生痛心的快乐。一想到佟仁和高秀枝希望六月能尽快回去,而她却迟迟未动,他俩就心生怨恨的样子,六月就快乐。当然,六月不确定他俩会不会心生怨恨,以前肯定会——现在不好说,现在佟仁躺在了病床上,他应该是没了力气吧,六月想。六月又想,佟仁那颗早已冷漠的像北极的坚冰一样又凉又硬的心,还会想到她吗?不知道,多半不会,但如果想到的话,恐怕他也只有恨,是的,佟仁会仇恨每一个不顺从他心意的人,尤其是家里人和亲近的人,他这一生,把所有的恨都给了他至亲的人,而把他的钱财和笑脸,都奉献给和他无关的人。六月不确定佟仁的脑子是不是有病,不正常是肯定的,不然他这辈子为什么总是亲疏不分,里外不知,远近不晓呢?六月又翻开了一页日记,她想静下心来,仔细的审视一下自己,或许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在过去的岁月里,过于极端和偏激了呢?六月也想再次重新的认识一下佟仁,都说人之将走其言也善,六月想看看,在佟仁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是不是“善”过呢?她也不想冤枉他。 “那个炸油条的老孙,人才好呢,又老实又厚道,我每次去买油条,他总是给我挑最大最好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他是咱们老乡,他家离咱老家川州才七十公里,他家每年春季都来滨海炸油条,冬天就回去了,那个人,能吃苦能起早又能干,真好。”又是六月回滨海的一天,佟仁买油条回来对六月说。 “哦,听你念叨他好几年了,在你嘴里,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哪个人像老孙这样好呢,难道你买他的油条,他不收你的钱吗?”六月问。六月不认识卖油条的老孙,但老孙已经在六月的耳朵里安了家。六月也知道,老孙的油条铺子就在六月家来父母家的必经之路上,那一段二百米的路上,有一个充满鲜活的早市,有一段热火朝天的小城。 “你这话说的,他咋能不收钱呢?好归好,一分儿都不少收,人家指着这个生活呢。” “哦,那是我理解错了?”六月说。 “钱是肯定要收的,不过,有一次我忘带了,过后给他,他说啥也没要。” “多少钱?” “三块钱。”佟仁说:“别看三块钱咱们不当回事儿,对他们来说就得是起早贪黑的付出。” “是。那,一根油条多少钱啊?” “今年涨价了,八毛,我买,他还是一块钱两根,不过,我都是按现在的价钱给他,咱也不差乎那三毛五毛的。” “你做的对。”六月又说。 “是,我从来不占人家那点儿小便宜,我可不像有些人,得便宜就占,占起来就没够,就像前楼的老李,那家伙买颗葱都得多顺上几根香菜,买两个香瓜就得先尝多半个,那才没成色(掉价的意思)呢,没有人不烦他的,连卖菜的都躲着他,咱院的人也都瞧不起他,那人丢的!我也是掐半拉眼珠子都看不上他,一天到晚抠抠搜搜,磨磨丢丢,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让人在背后没少说三道四的,什么玩意儿....” “是,你别跟他学。”六月赶忙抢过了佟仁的话,再任他说下去,用不了十分钟,这个院里的人又得让他损个遍体鳞伤。 “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可没跟他学,跟他学我多掉价。” “嗯,你做的不错。”六月转过头去,言不由衷的恭维着佟仁。佟仁喜欢别人恭维他,可是别说恭维,就是正常的话六月也不愿意和他多说,更不愿意听他说,不管他的话是对与错。 “那是,这点你算说对了,现在,像我这样自觉自律的好人不多了,连老孙都这样说,所以,他儿子半年前结婚时,请了我去做证婚人。”佟仁听了脸上不禁洋溢出得意来。 “谁?”六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孙啊。” “哪个老孙?” “卖油条的老孙啊,你听啥呢,这不正说他呢吗?” “啊?你是说早市上卖油条的老孙,他儿子半年前结婚,请了你去做证婚人?” “是啊,咋地,不行啊?”看到六月一脸的吃惊,佟仁反问着。 “当然行,我没有说不行啊,可是,他咋想起来请你去做证婚人啊?你们,有那么亲密的关系吗?没听你说起过啊?”六月不禁好奇起来。印象里,六月没有听过佟仁和老孙好到彼此要参加婚礼的份上。 “要说有多好,确实也谈不上,不过,他不是咱们老乡吗?他在这边没什么朋友,今年年初他过来收拾房子的时候,我正好碰见他,我们就随便聊了会儿天,聊着聊着他就说起他儿子要结婚的事儿,他说他全都准备好了,就缺个证婚人了,说着说着他就请了我,你说,虽然我们的关系也没多好,但人家请我了,我能不去吗?” “哦,老孙在这儿干了有几年了吧,过去,你们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打过麻将玩过牌吗?”六月又问,六月觉得佟仁去参加老孙的婚礼多少有点突兀,他们实在算不上很熟。 “那倒没有过,他一个卖油条的,我和他喝的哪份酒啊?再说了,我们要一起吃饭,谁掏钱啊。” “也没一起打过牌?”六月又问。佟仁他们住的这一片小区不大,人也不是很多,退了休的男人们天天三五成堆的聚在一起打牌唠嗑下象棋,这也是佟仁一天的日常生活。 “也没有。” “这么说,你们俩也就是单纯的买卖油条的关系,连玩一次牌的友谊都没有?” “是这样的,反正他在这儿卖了五六年油条了,我从来不买别人的,这点他是知道的——有钱,干嘛不让老乡赚啊,是吧,所以,他每次见了我都非常的客气和尊重,老远的就和我打招呼。” “那,他儿子结婚,你随礼了吗?”六月问。 “那必须随啊,那是礼貌问题,我能空手去吗?” “哦,做了证婚人还随礼,你随了多少?”六月原想佟仁是肯定不会随礼的,他连一个院里住着的年轻的同事们结婚都不随礼,连他近在临县的最好的朋友的孩子结婚,他也假装有事去不了——人不到,礼金自然也是没有的,钱,对于佟仁来说,能不出就不出,可对于一个仅止于买卖油条关系的老乡,佟仁居然会随礼! “二百啊,这年头少了拿不出手。”佟仁说:“不过,又赶上老孙他妈也来了,我就又给了他妈二百,加起来四百。” “真不少啊。”六月在心里哼了一下,她想,佟仁一辈子都没给过他自己的丈母娘二百块钱,给别人的妈倒是舍得。 “人家老孙那么看重我,让我给他撑场面去,我也不能不给他长脸吧,你说是吧。” 第7章 三角地带——一零年 (二) “是。”六月对佟仁伸出了大拇指,语气和行为里不禁又增添了一丝蔑视的成分,不怪六月蔑视,不说他这辈子对他的丈母娘六月的姥姥是怎样的吝啬和无情,就是对六月的女儿小花和二月的儿子朗哥,从小到现在,哪怕是过年,佟仁也都从来没给过她们四百块钱,连三月的女儿小朵每年过生日他也只给一百元,高秀枝和他结婚四十一年了,更没见过他的一分钱,给卖油条的却出手这么大方,咋想的呢?六月又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这样的爹能招人喜欢吗?“听说,上个礼拜,你还请二路公交车司机吃了顿饭?”六月又问。 “是啊,你咋知道的?” “我听三月说的。” “哦,对,我请他吃了两三顿了。” “你和公交车司机很熟吗?” “也认识七八年了,他是海景庄的人,这些年他一直跑东山这条线儿,我经常坐他的车就认识了。”佟仁说。海景庄离批发市场很近,在小城滨海的中心。 “也就是说一般熟了,那你为什么请他吃饭呢?”六月忍不住好奇又问。据六月所知,佟仁和二路公交车的司机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 “那个人才好呢,任劳任怨,少言寡语,从不掺和任何人的事儿,嘴还紧,挺对我的脾气,我做过他的好些次车,车开的稳不说,还很有耐心,看到老年人还能等一会儿,不像有的司机,那才王八犊子呢,缺德带冒烟,不是我又挑毛病,明明看见有人招手了,他们一加速,跑了。” “哈哈,那说的不就是你自己吗?”六月又在心里蔑视了一下。六月想起佟仁当年在单位开旅游车的情况,但凡有疗养员迟到一分钟,佟仁都不肯容忍。佟仁他们单位是服务行业,主要任务是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同一行业的人员来滨海疗养,佟仁所在的车队,便每天开车拉着这些疗养员到各个景点去游玩儿,每个景点有固定的返回时间,可总有些疗养员没有时间观念,不是他迟了,就是她晚了,别的司机没有问题,可以等,等上十分八分甚至半小时都是常有的,但如果他们遇上佟仁开的车,那就完了,那绝对是疗养员在这次疗养过程中最悲愤交加的时刻,也是佟仁最大义凛然的时刻——佟仁明明看见有迟到的疗养员跑了过来,有的都已跑到了他的车门口了,他却故意一关车门,一踩油门,走了,急的带队的,导游和车上的人大声提醒。不提醒还好,越是提醒,佟仁开的越快,更有甚者,疗养员都追着他的车连喊带叫的跑了十几米,他就是不停车。还有的时候,在偌大的停车场内,佟仁有意把车开的时慢时停,给人以等候的错觉,迫使追车的人跑跑站站,吁吁喘喘,但其实佟仁并不是在等候,而是在惩罚,这时候他会理直气壮的高声大嗓的对车上的人来个现场教学: “看见没,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上车时我说了多少遍了,到点就开车,你们都听见了,他们就没听见吗?我不能让全车三十几人就等他们几个,我得做个负责任的司机,为全车人的时间负责,我不惯他们这种臭毛病。”不管追车的人是老的少的男的,也不管车上的人怎么求情,佟仁一概不发慈悲,口口相传,害的疗养员们都不敢乘坐他的车。佟仁他们车队每天同时发出去六七辆大车,只有他一个司机这样无情,他的无情还远不止如此,佟仁还自称是“爱车标兵”,乘坐他开的车,还都得遵守他自己制定的规章制度: “你们任何人不得在车上大声喧哗,不准和我说话,不要影响我开车,更不能往车上扔垃圾,有垃圾都要扔到车窗外去,记住,我说话算数,如果谁违反了规定可别怪我不客气。”每每疗养员们都在车上坐好后,领队说完了,导游讲完了,佟仁还要额外的再补充这几句,可别小看这几句,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佟仁是个狠人,他说到做到,绝不心软,一旦发现有人往车厢里扔了纸屑,吐了口水,他看见了,二话不说,即刻路边停车,一顿教训猛如虎,教训完毕便命令违反者打扫干净,如果有人胆敢反对,对不起——不开车,全车人陪着等待,不管等到几点,直到违反者乖乖就范为止。因为这些,佟仁一夏天也得被投诉好几回,可是,正如老话儿说的,狗改不了吃屎,佟仁改不了自负和顽固,几年下来,讨伐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加之他又自以为是,屡劝不听,没办法,院领导只好时不时的停停他的本职工作,改派他去看几天大门以示警告,然而,丝毫不起作用。 “哈哈,就这,你还好意思笑话别人。”六月想。想到这儿,六月看了眼佟仁,本想和他说句笑话,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缺乏善良的脸,六月顿觉索然无味了。“就为这,你请他吃饭?”于是六月淡淡的问。 “也不是,他有好几次都没收我的车票钱。” “一张车票多少钱?” “两毛钱。” “嘁,一张车票两毛钱,你坐十次车才两块钱,你一年坐不了二十块钱的公交车,可你请他吃一顿饭少说一百块,三次就得三百,你得坐多少次公交车啊?”六月的语气里不禁带出了一丝嘲讽。 “账,也不能都像你那样算,都按你说的,人还不能交朋友了?钱,挣了就是花的,够吃够喝得了,再说了,我又没花你们的钱。”佟仁不服气道。 “也是,你能这样交些朋友,也挺好。”六月撇了撇嘴。唉!越说越不招人待见,这辈子连电话费都一直和老婆平摊的人,连冰棍都很少给孩子们买一根儿的人,对外人可是着实的大方。 “怎么,你有意见?”佟仁定是看出了六月的嘲讽,问道。 “没有,我能有什么意见。” “那你撇什么嘴?” “我撇嘴了吗?”六月说着还真的撇了下嘴,她忽然想起了去年春节她带他们出去玩的事儿:“哦,我可能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儿,对了,就是去年咱们去张家界,你和我妈先坐火车回来的那个早上。”六月说道。 “那个早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了。” “肯定有事,想起来就说说呗。”佟仁说。 “真没什么。”六月说。其实六月刚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挺好的天气,挺好的心情,自己干嘛要找不痛快呢? “她肯定又冤枉我了吧,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她只要抓住一点小事儿就会诬陷我,这些年她可没少诬陷我。”佟仁故作明白的说。她,指高秀枝。 “哼,她敢诬陷你吗?” “她诬陷我的还少吗?” 六月又看了眼佟仁,真不是六月不想理他,他这个人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让人无法和他相处。 “她这个人啊,世间少有,她的心,坏着呢,她就是个有妈生没爹养的,你们是不了解她...”佟仁又说。 “我想到了那次咱们没买到同一趟车的票,我把你们先送到车站,你们在车站吃饺子的事儿。”六月打断了佟仁的话,她知道佟仁接下来会说些什么,那些话他说了几十年,听的六月就是睡着了也能倒背如流。 “我知道你们不爱听我说话,可这些年我受的委屈你们又了解多少...” “你还记得吗?”六月再次打断了佟仁的话,她迎着佟仁的目光,也看着他,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爸,她爸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变的面目可憎,即便是他脸上挂着笑容,也难掩眼里的凶恶。 第7章 三角地带——二零一零年 (三) “什么事儿,你说吧。”佟仁见六月两次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的板起了脸。 “那天早上,我不是给你们俩一人一百块钱吗,让你们在车站吃点儿早饭,结果你花了三十元钱买了一盘饺子,你自己吃了十六个,剩了四个我妈吃了,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个。” 六月说。其实六月本可以不说,她完全可以找个不咸不淡的话题应付过去,可她看到佟仁那凶恶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六月就想怼他刺激他,就想告诉他,他请了公交车司机,请了卖油条的,请了张三又请李四,可从来没请高秀枝吃过一次,这些六月都记着。 “是有这么回事儿,那又怎么啦?”佟仁的眼里燃起了挑衅。 “没怎么,我就是想到了。” “对,她是吃了四个饺子,她愿意,她也没饿死,你有啥不服气的吗?” “哼,没有,不敢。”六月嘲讽着,她不知道是在嘲讽着自己,还是在嘲讽着佟仁。 “那你哼啥?” “我没哼。” “我又不瞎不聋,你哼没哼我没看见吗?哼!瞧你那德行,跟她一个样儿。”佟仁瞪起眼睛说道。 六月斜了一眼佟仁,看向窗外,窗外几簇金银花开的正茂,满枝的花朵挺着身躯露着娇笑,仿佛在夸阳光正好,蔚蓝的天空,安静的小院,还有院里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儿们,一会你来一会我往好不热闹,忽的,有几只站到了六月家的阳台上,歪着脑袋竖起耳朵,好像在倾听屋里的声息,六月站起身来,走向阳台,那鸟儿却倏地又飞走了。 “我就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我做啥你们都能挑出毛病来,佟六月,你还有啥不敢的?我早都发现了,这个家啥事儿都坏在你的头上,你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啥意思,你不就是觉得剩下的那七十块钱我没给你吗?难道我中午不吃饭吗?”佟仁嚷道。 “我可从来没那么想。”六月说,六月想的还真不是这个。 “我告诉你,佟六月,你爱咋想咋想,你少给我玩儿那个里个楞,七十块钱你还和我算计,这么多年了,她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说啥了?我没跟你们算账就不错了——要算,你算的完吗?你们都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吗?是我不给她买吗?是她自己不愿吃的,还怪上我了?再说了,你不也给她留钱了吗?#他个妈的,啥事儿都怪在我头上,来不来的还整上我了?”佟仁眼里的凶恶忽的就跃了出来。 还能说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就是这样,无论他们以什么话题开始,多半都会以佟仁的吼叫而结束,他们从来没有一次能够好好的在一起聊会天儿说会儿话,往往是说不了几句骂声就来了,往往伴着骂声,屋里最后便只剩了佟仁自己。有什么办法,她们不能还嘴,他又不讲道理,就像现在,躲出去才是最好的办法,六月看着马上又要发飙的佟仁,快速的收拾了碗筷,转身出了家门。六月很难说自己是不是要故意刺激佟仁的,即便是,六月也觉得是佟仁有错在先,而每每看到气急败坏的佟仁,六月都觉得痛快无比。 要说起来这些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六月也经常这么想,如果这些事情放在其他的家庭可能不算什么,可放在佟仁的身上,六月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过不去。六月也经常劝自己:人,不是千篇一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只要不触犯法律和道德的底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谁都不是完人,何况佟仁在她们眼里本就不是个正常的人。可六月能理解别人,却唯独不能理解和原谅佟仁,且每每一想起这些来,她就会更加痛恨佟仁,有时候也连带着讨厌高秀枝,比如去年去张家界那次: 在张家界她们玩的还算开心,佟仁也算乖巧,过了六十岁,尤其是佟仁在六十岁的时做过一次大手术后,他收敛了很多,出去的次数渐渐的也少了,六月也就下定决心要努力的忘记他的过去。可是,可是,不知道六月是解不开自己的心结,还是佟仁实在是让她失望。那次,她们一行五人,高秀枝,佟仁,小花和七岁的小朵一同去张家界和长沙,回来时她们没有买到同一趟火车的回程票,六月便把佟仁和高秀枝先送到了火车站,到了车站,六月掏出了二百元钱分别递到了他俩的手里,本来六月想把钱都给高秀枝拿着——那时的高秀枝还没有自己的退休金,佟仁在生活里又几乎不出一分钱,她们虽然讨厌着佟仁,可有什么办法,他俩不离婚,她们就得顾全点大局:如果把钱都给了高秀枝,高秀枝一定不舍得花,她这辈子省吃俭用惯了,宁可饿着肚子也不会吃早饭,六月了解她,何况车站的早饭还那么贵。六月相信高秀枝不但自己不吃早饭,也不会给佟仁买早饭,假使佟仁想要吃饭,对不起,高秀枝会让佟仁花他自己的钱,钱既然给到了高秀枝的手里就是她的了,她就有权做主。那还了得,那样的话他俩非得在火车站打起来不可,佟仁最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到手的钱怎么能让它跑了呢?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把六月给他的那份钱据为己有,佟仁可不分家里外面。六月怕他们打架,主要是怕高秀枝吃亏,所以想了又想她还是分别给了他们一人一百。六月对佟仁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先花钱买两份早餐,中午在火车上再吃顿午餐,把给他的钱花完了再花高秀枝的,这样,佟仁也占不到便宜,高秀枝还不会饿肚子,两全其美(高秀枝最恨佟仁要她们姐仨的钱)。佟仁高兴着满口答应了,可就是这样,佟仁还是只买了他自己的一份早餐和午餐——早餐二十个饺子,他吃了十六个,高秀枝吃了四个。事后,高秀枝对六月说起这事儿时,还不忘补一句: “那天把我饿的,下火车时差点就坐到了地上。” “你自己为什么不买一份?”六月气的也差点坐到了地上。 “谁让你老给他钱的,还老给他买这买那的,他有那么多钱,不但自己不掏一分钱,还老要你们的,我咋说你们都不听。”高秀枝顿了一下,又说:“不过,那天早上我倒是真没觉得饿。” “你不饿,为什么要吃他的四个饺子?”六月不相信高秀枝不饿,那时的他们还算年轻,饭量也相当的好。 “他吃不了剩了,扔了怪可惜的。” “哼!你愿意!中午你也没饿吗?” “没有。”高秀枝犹豫了一下说:“我包里有个剩下的鸡蛋吃了,就没饿。” “嘁,中午在火车上,他买午饭时,也没问问你?”六月又问。 “没有。”高秀枝可怜巴巴的说,她看到六月的脸色变的难看起来,又说:“他好像是问了我一句,当时我不饿,他就没买,那天我真的不饿。” “不饿下火车时你差点坐到了地上,不饿你晚上吃了三碗饭,你活该。”六月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钱也给了,话也说了,都不听,能怎么办?那天晚上大卫到车站接了佟仁和高秀枝,饭后打电话给六月说: “爸和妈就像两天没吃饭一样,狼吞虎咽,尤其是妈,吃了三碗米饭,你咋不知道事先买点吃的给他们带在火车上呢?”大卫对六月说。 第7章 三角地带 (四) 六月合上了日记本,她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都是佟仁。六月不知道别的儿女遇到了这样的事儿会不会生气,反正六月对佟仁的恨是加了一层又一层。六月每看一次日记,就坚信自己一回,每次她都原本想为佟仁开脱,可是,次次不但没有开脱成功,反而新仇旧恨都又一起涌上心来,让六月久久不能释怀,所以,六月不愿意看日记。其实六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也时常在想:佟仁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他自己的生活圈子,他的好与坏和她们无关,她,没必要去考虑佟仁,也无需在意他,就当他是高秀枝身旁的一片烂泥地,一段臭水沟,等待着他的消亡....可是,说来说去,佟仁在没有消亡之前,唉,还得生活在六月的范围里,挥之不去。所以即便是过去了二十个月,她们彼此没有通过一个电话,没有见过一面,佟仁却依旧时不时的在家里大骂高秀枝和六月,比如他喝了酒,比如他不痛快时,还比如去年十一。去年十一,六月的大舅高秀山一家来了滨海,确切的说,他们只是路过滨海,刚好六月也在滨海,六月便请她大舅一家吃了顿午饭,六月强烈的邀请她大舅在滨海住几天,可是,八十一岁的高秀山执意不待,吃过饭就走了。就是这短短的一顿饭,两个小时的时间,佟仁通过别人知道后,跳着脚的对着三月把高秀枝和六月又骂了个祖宗十八代。 “我回去给他送点饺子,谁知道他从哪里得知我大舅他们来了,还和咱们吃了顿饭,把他气的!溜溜骂了半个多小时——他堵着门不让我走,把我气的!他骂的可难听了,骂够了,才放我出来。妈,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们这些,怕你们听了生气,但我看他像要疯了,你们这两天最好别出屋了,省得在马路上遇见他,我看他是要失去理智,你们一定要提防点儿。”三月从佟仁家出来后,特意跑来告诉高秀枝,那时候高秀枝还在六月家住着,从去年正月初三到十一,整整八个月过去了,佟仁连一个电话都没给高秀枝打过,当然也没给六月打过。 “谁嘴那么欠啊,和他说这个干啥?”高秀枝听后恨恨的说道 ,她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脸上挂着委屈和恼怒,她是为自己没有做错事而被冤枉了的委屈,还有对佟仁和“告密人”口若毒蜂的恼怒。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依旧这么恶毒,这么嚣张,且丝毫没有悔改。”六月对高秀枝说。不用问六月都知道佟仁藏獒一样在家里发狂的模样,那是一只七十七岁的让人生畏的又束手无策的藏獒,六月真恨不得他发狂时突然脑梗倒下去...就因为佟仁和高秀枝关系的交恶,六月的大舅高秀山一家可算是倒了霉了,佟仁从四十岁起就彻底和他们断了往来不说,从那以后,他还不断的三令五申的给六月她们下达着最高最狠的指示: “你姥姥家的人要是敢踏进滨海半步,我就打断她们的腿。”佟仁说这话时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六月到现在都忘不了。所以,三十几年了,高秀枝的娘家人几乎没有登过她家的门,连高秀枝的母亲,这辈子也只到过她家一次——那一年,高秀枝六十七岁的母亲和她妹妹高秀叶,连火车带汽车一共倒了五次,坐了整整一天才到了高秀枝滨海的家,六月记得,那次她姥姥在她家待了一周,就那七天,佟仁还撵了她们两回,她姥姥还亲眼目睹了佟仁和高秀枝高秀叶打在了一起的情景… “那次我可没吃亏,我狠狠的照着他的肩膀打了两拳,你姨也踢了他几脚,真解恨。”多年后,高秀枝说起这段往事时,已是一脸的平静,可六月对佟仁的恨却又深了一层。不仅是这样,佟仁年年回他们老家两次,他回去给他的父母上坟,和他的侄女外甥要账,但他却从不去高秀枝的娘家,也不去看看已经逐渐走向耄耋之年的他的岳母,三十几年都没有去过。更有甚者,连在老家的路上遇见了高秀山家的任何人,佟仁都会趾高气昂的昂起他那颗令人生厌的头颅并趾高气昂的假装和她们错过...可是,断了往来,断了错过,可断不了这些年里,高秀枝她妈和她哥还一直生活在佟仁肮脏的嘴巴里,六月都恨死佟仁了。 其实不用三月说,六月她们出去也要看好时间,六月每次回滨海,出门前都会仔细的算计着佟仁出来的时间——他们住在同一片辖区,拥有同一个早市,同一个活动中心和两个微型超市,而且六月的房子离佟仁家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没办法不遇上。六月怕遇上佟仁,她怕他在路上发疯当街大骂,怕他打上门来拳脚相加,更怕他失去理智不顾一切….所以六月每次出门时都仔细的算着时间。好在佟仁有着相对固定的放风时间和地点,他一天只出来两次,六月能尽量的错过,可即便是这样,每每路过佟仁常待的地方,六月的心还是慌成一片,听到和佟仁类似的说话声咳嗽声,六月也还要哆嗦几下,她们,从小就被佟仁吓破了胆。 说实话,六月她们姐仨憎恨佟仁,对谁她们都勇于承认这一点,她们心里他不配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友,不配!但高秀枝却对他不离不弃,屡屡原谅,这让她们在无奈的同时,也捎带着不太喜欢高秀枝。怎么说呢,作为母亲,高秀枝是称职的,她一心一意的为她们做吃做喝,少有怨言的帮她们带孩子做家务,不挑吃穿也鲜有索取,当然啦,六月她们姐仨也不需要高秀枝开口,不需要她操一点儿的心,便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贴贴,一年四季钱是钱物是物,源源不断的运送到滨海她的家里,只为给她增长些底气和胆气。高秀枝和佟仁常年的只要买点日常的青菜,应季的瓜果即可;而且,只要六月她们回滨海,就带着他俩饭店换着个的吃,奶茶调着样儿的喝,生日年节的红包更是一回不落,一年一次的旅游也持续了十几个春秋,在整个滨海,在高秀枝同年龄段的人群里,他们俩吃过的,见过的,走过的山川看过的河流都遥遥领先于他人,所以,他们俩平时看似还是知足的。 可是,他们俩对她们仨不亲近,她们仨和他们俩也不亲近,六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就受到了家庭战乱的影响——佟仁的凶暴,高秀枝的冷漠,使她们仨对这个家没有感情,对父母没有情感,对高秀枝虽说比对佟仁好很多,但也不亲切,不惦念,她们彼此都没有母女间的那份亲密和爱。年轻的时候,六月同情着高秀枝,觉得她是弱者,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又随时随地的受着气,六月理解并体谅着她的一切,坚决的站在了高秀枝这一边。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视野的开阔,也随着工作的轻松——以前,六月忙工作,忙孩子,忙家庭,无暇近距离的关注过高秀枝,或者说也曾关注过,却都一闪而过。现在,在将近退休的年龄里,六月的生活逐渐松弛下来,她和高秀枝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对话多了,处事多了,真正的了解也才多了起来,她这才渐渐的对高秀枝有了一个重新的全新的认识,这一认识,让六月多少有些吃惊,比如: 第7章 三角地带——一三年 (五) “过几天回川州不?”二零一三年清明节的前夕,饭桌上佟仁对高秀枝说。虽然他们俩有二十多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是的,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们俩一句话都不说,他们俩就像两个前世结仇的哑巴今生被迫的捆绑在了同一个屋里,屋里没有一丝温情,却总有缕缕的怨气挥之不去。但近两来年,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他们俩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来。 高秀枝没有回答,她不急不慢的吃着饭,六月看了高秀枝一眼,她肯定她听到了,佟仁说话一向高门大嗓,如果在开着电视的夜晚,他在一楼说话,三楼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回不?要回的话,下礼拜一走。”见高秀枝不答,佟仁又问。川州是他们的老家,那里生活着他的弟弟,他的侄男外甥女,她的哥哥妹妹和她的侄男外甥女,佟仁每年清明和春节都要回一趟老家,他给他的父母兄妹去上坟,还有回去要账,佟仁借给他侄女外甥的钱很多年了,总也要不回来。高秀枝还是没有回答,佟仁看了看六月和大卫,又说: “你不回的话,我自己回去了。”说完又站了一会儿,见高秀枝还是没有要理他的意思,便悻悻的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妈,你刚才没听到他问你话吗?”一会儿,客厅里只有六月和高秀枝俩人了,六月小声的问高秀枝。缘于父母关系恶劣的缘故,六月从小就养成了说话小声并小心翼翼的行为。六月嘴里的他,指佟仁,六月她们家有些特别,她们平时很少和佟仁叫爸,她们背后说起佟仁的时候,都是用“他”来称呼。 “听到了。”半晌,高秀枝说。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 “我没什么可说的。” “哦,可是下次他要是再和你说话,你最好答一句,尤其是当着我们的面儿,不然,我们也会尴尬的,而且,你这样的情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六月说。说实话,高秀枝的优点不少,比如吃苦耐劳,省吃俭用,可她的缺点和她的优点一样多,比如说话不分场合不给人台阶下等等,也常常当着大卫和那军他们的面,对佟仁不屑一顾,有时候看的六月很是别扭。常言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话很对,高秀枝确实也有她的毛病,因此六月也常常劝说高秀枝。六月觉得,既然她们俩都不想离婚,彼此的态度又较以前有了很大的缓和,就应该放下过去努力往前,不说把现在和未来的日子过的有多好吧,至少能弥补下那些曾经失去的也再无法挽回的岁月。 “他问了,我就得说啊。”高秀枝说。 “他都问你三遍了,你还不说?”六月疑惑起来。“你平时老是说他一句话也不和你说,你看,现在他和你说了,你又不接茬,那他下次还怎么说啊?” “爱说不说,我又没求着他。”高秀枝眉毛一挑,满不在乎。 “呵呵,那你还老挑他,你看,他说话你不答,你说话他又不答,这多别扭,主要大卫还在跟前儿,他看着也会不舒服的,我觉得既然你们想好好过,就都拿出个好的态度来。” “啥是好态度?我这态度咋啦,我这就够好的了——你有本事你去劝他呀,干嘛老说我啊。”高秀枝听到这儿,夹了大大的一筷子菜放进碗里,她的脸上露出了不悦。 “你能小点声吗?他在那屋呢。”见高秀枝不悦,六月赶紧压低了声音,讲真,她怕佟仁听见,佟仁听见了,又得过来和她们争吵理论。“别的我不在乎,我不就是怕待会我们出去了,他又得和你吵架嘛。”六月说。六月说的是事实,现在佟仁虽然在六月她们仨面前有所缓和,可背地里对高秀枝却照旧嚣张,高秀枝气不过时也常常对六月抱怨起这些。 “都吵了一辈子了,我怕啥,我又没做错事儿,我冲啥要小声啊?”高秀枝不但没有压低声音,反而提高了嗓门,吓得六月赶忙关上了客厅的门,她的妈和她的爹一样,都是一点不听劝的人。 “你又和他吵架了吗?”见怒气爬上了高秀枝的脸,六月连忙问。六月觉得她刚才并没有说错什么,高秀枝怎么突然就恼了呢? “能吵什么架,我们一年连话都不说一句,哼!来不来的,在你们眼里我倒成了恶人了。”高秀枝说。 “哦,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怕你们一会儿又要吵起来。”六月松了口气,原来高秀枝只是在单纯的责怪她,责怪六月不该对她提出“要求”的。可六月实在是担心,刚才已经在她们面前“失了面子的”的佟仁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这个一向不能在老婆孩子这里吃亏的人,一定会找机会报复的,即便是世界末日即刻到来,佟仁也要把她们骂个大汗淋漓才会死而无憾的。六月是真的害怕待会她们都出去了,佟仁会和高秀枝打架,六月怕他们俩打架,怕的已经留下了阴影,从她记事儿起,她的父母就没有一天是和颜悦色的,没有一次是心平气和的。 “啊,我这一天天的伺候你们吃,伺候你们喝,我得到啥了?到头来我还错了。”高秀枝红了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六月说,六月对高秀枝解释着,她理解高秀枝,理解她受了一辈子的气,不和她说,又能对谁倾诉呢? “哼,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们咋不说他啊,就知道说我。” “知道了,下次我不说你了。”六月说:“是,都是他不对,我们应该说他,可他不听,我们也没办法。”六月看着高秀枝红着的眼,谨慎着:“我不是看着他刚才和你说话了吗?我们又都在屋里,你答一句省了咱们多少麻烦啊。” “他多会装啊,又能装,我不会,我从小就不会装,不像你们都会装。”高秀枝狠狠地咽了一口饭说。 六月像是也被饭噎了一下,她揉了揉嗓子:“行吧,就当我啥也没说。”六月知道,这话不能再往下说了,再说下去俩人都会不高兴的。 “我不想和他说,也不想和他回去。”高秀枝又说。 “行,我知道了。” “再说了,我跟他也说不着啊,他也不给我买车票,弄不好他还得让我给他买车票,过后他也不会还我钱的。” “好,知道了。”六月点点头,起身想收拾碗筷,也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不料高秀枝却继续说: “你们可真向着他啊,我说他一句都不行,我算是白白疼你们了。” “呵呵。”六月笑了一下,她还能说什么? “我就是这么疼你们,也换不来你们的一句好话,看看,我连说他一句你们也不想听,起身就想走啊。” “没有。”六月听了只好又坐了下来,说:“我没有不想听,也没有向着他,我只是想先把碗收拾了。” “哼哼,我还不了解你们?”高秀枝撇了撇嘴。 “是,我刚才是有点不理解,觉得你回答一句更好,我也只是就事论事儿,唉,越说越乱,算了,我知道了,你不爱说就算了,咱们别说了。” “哼哼,你想不说就不说啊,我还没说完呢。”高秀枝又冷笑了一下:“我算是看透了,你们都一个德行,想指着儿女们,根本不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的,应该的事儿多了,谁能都做到吗?你做到了吗?” “好,我知道了。”六月说。 “哼,你知道什么了?你应付我倒是有一套。”高秀枝不依不饶。 第7章 三角地带——还是一三年 (六) “那你说,我应该说什么?”六月的火气也要上来了,这就是她们不愿意回滨海娘家的缘故,因为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不是高秀枝喋喋不休,就是佟仁揪住不放。“妈,你别再说了,他睡着觉耳朵也会伸过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省得一会儿他起来又要骂一顿,烦不烦啊。”六月皱起了眉头。讲真,高秀枝有高秀枝的毛病,虽然她不翻旧账不骂人,可是几天不开晴的脸和爱搭不理的态度也让六月她们够够的。有着灿烂的阳光不享受,谁爱总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待着呢,和自己的父母相处,就是这种感觉,因此每每六月和他俩说话时,都得察言观色,谨小慎微,每回来一次都身心俱疲。 好在佟仁在那屋此起彼伏的打起了呼噜,让六月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下。佟仁就是这样好,他能快速的进入睡眠,连打雷也不能阻挡住他的睡梦,可是也奇怪,不管佟仁睡的有多酣,她们娘几个说的话都能只字不差的落入他的耳朵里,过后他稍有不顺就会只字不差的翻出来和她们对峙,六月也是服了。六月还佩服佟仁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玩扑克牌,第三件事儿就是在他高兴时会把他们所有的朋友都贬低一顿,不高兴时就把他看不上的亲戚们诅咒一番,反正他所有的情绪都必须对着高秀枝发泄的畅酣淋漓,一丝不剩,否则,他就又得在家里外面寻找一场拳脚相加的战争,搞的他所到之处无一不乌烟瘴气,六月真是够够的了。 “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啊,你才回来几次啊,你懂啥,嘁!再说了,他连骂带吵的又不是一年两年了,骂就骂去呗,你们不爱听,就少回来两次啊。” “哦...”六月彻底无语了,她真后悔刚才多了嘴,本来自己是好心,唉,偏偏又没办成好事,怪谁呢?明知道自己的父母与众不同,她还总是想要帮助他们,修正他们,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成功一次,自己怎么就不长教训呢?六月摇了摇头。很多时候,六月其实很为难,不回滨海看他们吧,想想高秀枝那日渐老去的容颜和满是期盼的神色时,六月又不忍心,回来看他们吧,少说几句,他们就会觉得六月的眼里没有他们,不爱搭理他们,多说吧,不知道哪句又犯了错误,使他们燃起爆点,闷气是一波接着一波,六月尽可能的掌握着分寸,尽可能的不犯错误。可是,总有百密一疏,比如她在高秀枝面前无意的夸了佟仁的亲戚几句,相同的,在佟仁骂高秀枝的娘家时,她本能的拿起了灭火器;比如在佟仁买菜时,六月遇见并掏了钱,恰巧让高秀枝看了个正着,此后,六月的背叛便写在了高秀枝的脸上,同样,二月拿回来的肥皂洗发膏,高秀枝私自的给了好朋友几个,佟仁发现了也会对着六月牢骚咒骂等等等等...就是这些琐碎的不能再琐碎的破事儿,都能使他们燃起战火,就像现在这样,唉!千言万语一句话,和她的父母相处,很累。“好吧,我知道了。”六月说:“我下次肯定不说了,不过,我再说一遍,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和和睦睦的,你们能和睦,我们也高兴。”六月说的是心里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么羡慕那些和睦的家庭,和睦的父母,和睦的氛围,她们的父母,哪怕是和睦的过上一个礼拜,她也知足了。 “我们咋啦?咋不和睦了?”六月的话音儿还没落,高秀枝就故作惊讶的大声问道,那口气,那表情,简直和佟仁如出一辙。“我们挺好呀,你别一回来就整天的挑这挑那了,我觉着我们挺和睦的,就你事儿多。” 六月于是闭上了嘴。“自己挑了吗?不确定,也许是挑了,要不然咋会引起高秀枝这么强烈的反应呢?”六月在心里思量着。也是,自己可能太过于敏感了,也太希望他们俩能和平相处了,就像正常的父母那样,唉,可是,算了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之间都积怨了几十年,想化解,不是一个“难”字能说清楚的,六月叹了口气。其实对于父母的态度,六月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没办法,自己又管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六月也常想,她们仨不经常在家,可能真不了解他们俩,这或许就是他们俩最正常的相处方式吧,今天自己不知是怎么了,非得要说那么一句。 “谁管我高兴不高兴啊,我这一辈子,净为别人活着了,从今往后,我也要为我自己活活。”高秀枝自顾自的说着。 六月不得不起身收拾碗筷,看样子她不走,高秀枝会一直说个没完。高秀枝很有着一套她自己较劲儿的方法,和佟仁不同,佟仁是明目张胆的,肆无忌惮的,高秀枝则是弯弯绕绕的,暗暗戳戳的,她就像手里拿着根儿刺,不时的往你身上扎一下,又扎一下,虽然不是很疼,却也着实恼人。 “我冲啥跟他一起回啊,他又不给我钱,又不给我买车票,连瓶水都不给我买,你们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他平时对我啥样子你们也都看见了,你还怪我态度不好?我这就够好的了,哼!”高秀枝越说越激动:“你们怕他,我不怕,反正我已经这样过了多半辈子了,大不了就来个鱼死网破。” 六月的头都大了,真是没有一次回娘家是高兴的,往往就为了一两句话,不是佟仁吵,就是高秀枝唠叨,接下来的几天下也都会在别别扭扭中度过,使得六月她们宁可在马路上溜腿,也不愿意在屋里待着。 “我知道你们也讨厌我,就像讨厌他一样,可我真不知道我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我妈生我就这样,我活了快七十年了就这样。”高秀枝眼里含了泪。“你们动不动的就让我别说了,凭啥不让我说啊,我就要说,你们一年才回来几次啊,就别老教训我了。” “你随便说吧。”六月心里想,她快速的收拾完碗筷,摆好桌椅准备出去,高秀枝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进了她的小屋,关紧了屋门,六月不知道她会不会在里面哭泣,她没有进去看——往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六月都会进去看看,这次没有。六月只是在小屋的门口站了会,她听见高秀枝摆起了扑克牌,她才出了家门,可是,还没等六月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佟仁随后就跟了出来。 “看看,看看,她平时就是这个德行,这下连你也看不下去了吧,可我,都忍了一辈子了。”不出所料,佟仁边提鞋边跟着六月告起状来。“我平时在家一句话都不说,我是不敢张嘴啊,一张嘴,她能给我怼到海边去,我只能忍着,谁让我当初瞎了眼娶了她呢,我这是活该!这下,你们也知道我受的委屈了吧。” “呵呵。”六月在鼻子里笑了一声,她低着头,快步的走着,她实在是不愿意多看她的父亲一眼,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她的父亲,最能颠倒黑白,最能无事生非,尽管高秀枝平时做的也不完美,但和佟仁比起来,那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可我这辈子受的委屈多了去了,谁能理解我啊?这么些年我又找谁诉苦去?我只能憋着。”见六月不搭理他,佟仁又说。 “呵呵。”六月又在鼻子里笑了一下,她瞥了一眼佟仁,他的脸上带着谄媚,每每要说高秀枝坏话的时候,佟仁就是带着这样的谄媚。忽的,厌恶由心而生,六月把头扭向了一边,她实在太讨厌佟仁了,哪怕多看他一眼,六月都觉得呼吸不畅,因此她加快了脚步。 第7章 三角地带——二零一三年 (七) “她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村妇,我之所以变成这样,就是被她整的...”佟仁继续跟着继续说。 六月不想接话,也不能接话,她能说什么,和佟仁一起说高秀枝的不是?那是撒谎,向着高秀枝反驳佟仁?那是找骂,怎样都不落好,她只能沉默。退一步说,假若此时六月接上一句,佟仁便能从家门口一直说到十五公里开外的火车站去,且嘴里还会不干不净,夹枪带棒,千年谷子万年糠也会随之汹涌而出,不仅会把高秀枝和她的祖宗三代骂个灰头土脸,还得捎带上六月她们姐仨,所以六月不能开口,她只能忍着,忍,是她们在这个家里学到的最大的技能,于是她也摆出了一副高秀枝日常的态度,不说不理不吱声。 “你和她一个德行!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些#崽子。”说出去百十米后,见六月还是一声不吱,佟仁撂下脸来骂了句:“#,养了你们这帮王八犊子,算我倒了八辈子霉,我就不信了,这辈子我整不了你们,佟六月,你们等着!”说完,又骂了几句,才气呼呼的转身回去了。 六月看着佟仁矮胖的粗壮的身躯拧进了自家的楼里,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不出意外的话,一场家庭大战即刻又要上演了,佟仁定会把刚才没有骂透的话再次泼向高秀枝——他,不把邪火发到她们身上是不能平息的。六月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向着海边走去。 六月无暇欣赏路边的美景,但滨海真是美,六月走过不少的地方,能比滨海美的城市不多,包括国外。滨海是一座坐落在花园里的小城,十步一树,三步一花,处处绿意盎然,满眼芳华尽染。从六月家通往海边的这条小路,四五米宽,二里多长,路两边绿柳成荫,花蕾绽放,形态各异的别墅若隐若现,白墙,红瓦,木格窗,再配上蓝天,白云,海鸥和远帆,要多美有多美,重要的是人还少,清静又干净,六月非常喜欢这里。可是,每一次回来,六月又都很烦,就像刚才一样,她烦她的家庭,她的父母,甚至她自己,他们怎么就不能营造一个温馨和快乐的家呢?就像这外面的景色一样让人愉悦。美好的环境,按说能治愈人的心灵,可他们,白白的生活在这份美好中,是的,她的父母,尤其是她的父亲和这个美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总是牢骚满腹,抱怨满天,每天都生活在自我编织的怨恨和黑暗里,他看谁都不顺眼,他认为谁都对不起他,尤其是他最亲近的人,他也从来不懂得珍惜生活里美好的一切。六月从内心里不愿意回娘家,她的娘家,一点都不值得她们留恋和想念,她们更不愿见到佟仁,五年不见他一面也不会记挂,十年见不到更轻松愉悦,永远不见才是她最理想的生活。 次日一早,六月来到父母家,果然,一进屋,她就嗅出了家里的火药味,常年的家庭战争,使她变的异常敏感,稍有点儿风吹草动,六月就能察觉到,六月虽然不知道又为了什么,但肯定跟昨天她和高秀枝对佟仁的态度有关,吃了亏的佟仁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佟仁在他屋里打着呼噜,六月一听那呼噜就明白,那是强者的呼噜,是胜利者的呼噜,呼噜里打出了高亢响亮和振奋。高秀枝在她的小屋床上摆着扑克牌,她看上去很平静,可六月能感觉到她心里的波澜。 “又为什么啊?”六月皱起了眉头问高秀枝。 高秀枝没有吱声,六月知道她还在为昨天的事儿生气。 “你们又为什么打架啊?”六月又问。 高秀枝还是没有吱声。 “行了,我明天就回去了,你们老这样,我真不愿意回来。”六月说。讲真,这样的家谁又愿意回来呢? “我听不懂。”半晌,高秀枝答。 “唉,说吧,为什么又打架?” “谁打架了?” “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了,瞒得了谁啊,我闻都能闻出来了。” “没打。” “不可能。”六月说着走进了客厅,客厅里一切正常,六月又进了厨房,厨房的地上,灶台上,洗碗池里,也正常,六月抬头往上看——果然,高处的墙角粘着一小坨儿米饭,看上去很新鲜。六月抬脚把米饭抠了下来,她断定,这坨米饭不超过一天,很有可能就是昨天粘上去的,六月每天收拾房屋时很认真,很细心,她很善于从细微之处发现家里异常的蛛丝马迹,没办法,父母经常吵架,她养成了这种习惯,她能依靠细微的变化,判断出他们吵架的深度和力度。 米饭是怎么上墙的呢?不用说肯定是佟仁甩的,他一定又摔了碗,他们应该没有动手,六月快速的想着,如果动了手,高秀枝不会像现在一样风轻云淡。六月站在厨房里,她回忆着他俩最后一次动手的时间,应该是五年以前了,也就是零八年左右,那年暑假里的一天,二月的儿子朗哥惊恐万状的告诉六月: “大姨大姨,姥爷又在家里骂姥姥了,骂的可难听了,骂了好半天呐,还踢了姥姥好几脚,然后摔门走了,姥姥都气哭了。”从那以后到现在,六月没再听到三个孩子说起佟仁和高秀枝再动手的事儿,也没有从高秀枝的言行中流露出来过,于是六月断定他们俩自那以后没有再动过手了,不是佟仁变好了,也不是他们年纪变大了,而是高秀枝更能忍了,她的忍耐超出了六月的想象。当然了,单方面的骂架是常有的,就像昨晚,六月不用想,她都能还原出昨晚的情景来: 也许是因为昨天回不回川州的事儿,也许是因为前天高秀枝炖了牛肉,恰好三月来了拿走了一盘: “牛肉是二月带回来的,是给我们吃的,我还没舍得吃,她就做了人情,啊,给三月拿走了那么多。”佟仁常这样对六月说。也许什么都不为,就是到了佟仁该发泄的日子——他隔段时间就得大骂一回,不骂他就无法活下去。不过,佟仁现在变得聪明了,他尽量不在六月她们回来的时候和高秀枝发生冲突,他学会了避开她们,讨好她们。昨天,肯定是等六月她们都走了,佟仁才上蹿下跳的对着高秀枝又骂了个酣畅淋漓,骂的高秀枝忍无可忍,躲无可躲时,高秀枝会说: “中了,中了,可别骂了。” 佟仁继续跳脚骂着,高秀枝继续求着: “中了,骂了一辈子了,也够本了。”六月肯定他们当时在厨房,高秀枝或在洗洗擦擦,或在准备次日的食材,佟仁则站在一旁指手画脚,不依不饶。“可别骂了,积点德吧,那样对你自己不好,你这些年骂人的话加起来也有好几十车皮了,小心嘴里生泡。”肯定是高秀枝说了类似这样的话,惹得佟仁端起灶台上的半碗剩米饭朝着高秀枝的方向甩了过去... 六月拿起笤帚,仔细的扫着厨房的地,果然又扫出了几粒细碎的陶瓷渣儿,六月恨的咬牙切齿。她又进了小屋,装作不经意的看着高秀枝,她想看看昨夜的那只碗,有没有伤到她,还好,高秀枝的头上身上没有痕迹。 “妈,你真行,就这样你还能和他过下去。”每每六月气的头昏脑涨时,总是这样对高秀枝说。 “嗨,啥叫过不过的,就当是个邻居处着吧。” “有这样的邻居你真倒霉。” “倒霉能咋地,倒霉也过了这么多年了,我没觉得不好。”高秀枝把一张牌狠狠的按了下去。 “真不知道你图个啥?”六月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高秀枝到底是为了啥,非得要和佟仁凑合下去。 “图个啥?能图啥,稀里糊涂的混呗,这辈子快到头了,还能混几年啊。”说着,她把所有的扑克牌都敛起来握在手上,然后高高的举向空中,再猛地往床上一摔:“哈哈,你看我终于捡开了一把牌。”高秀枝大笑着,她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但六月看到,在那满意的神色背后,还有一丝邪恶在里面。 第8章 三角地带——小的时候 剪挂钱儿 我小的时候,在我的老家,一进腊月便热闹起来,家家杀鸡宰猪,发面泡豆,拆洗被褥,打扫庭除,大人们忙的不可开交,仿佛要把一年里这最后的辛苦和劳累,都在这个月里释放完毕一样。孩子们自然也不例外,在这一年中最冷的这个月里,除了溜冰滑雪,便也减少了户外活动,而是猫在屋里为新年做“彩装”。 我姥姥家的大炕上,铺着我大舅买来的一沓厚厚的五颜六色的纸张,每张纸都有炕桌那么大,光滑艳丽,柔韧轻薄,摸一下,立刻手指也染上了它的颜色。我和我大舅家的姐妹们洗净了手,都上炕,我姥姥早已给我们准备好了剪子,刻刀,改锥,垫板,浆糊....我和四妮先把这些纸每一张都两端对齐,然后竖折,再对齐横折,再竖折,横折,一直折到一本书大小,三妮拿着剪刀,按着我们折出来的纸印儿把它们一一剪开,我大姐大妮和我二姐二妮则在一旁胸有成竹的指挥着,今天我们要一同剪挂钱儿。 挂钱儿是我小时候新年里必不可少的装饰,我们小的时候,每到新年,家家剪窗花,贴年画,写对联,粘福字,挂挂钱儿。我尤其喜欢挂钱儿,那一排排一张张书本一样大小的绚烂多彩的挂钱儿在房梁上,窗框上轻轻的摇曳,那多彩的图案,细密的镂空,灵动的花鸟,还有挂钱儿底部丝丝缕缕长短均匀的“刘海儿”,都使人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我大妗子放下柴火,笑吟吟的拿着一支铅笔过来。我大妗子真是个巧人,画鸟,画花,画人,绣花,裁衣裳,不用看样子,也不用打草稿,一切都印在她的脑袋里,她只要闭眼想一下,那些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或线条或圆圈又或三角的图案便跃然在纸上了——我大姐和我二姐拿起剪子刻刀顺着我大妗子画好的模子认真的剪去多余的部分,剃掉犄角旮旯,不时的还举在阳光下看看,吹吹,再放到垫板上刻刻,戳戳,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打开,这时神奇的一幕就出现了:原本一张普通的纸上,忽然间鸟儿已展翅,花朵也飘香,小星星连成了行,福字端坐在纸的中央,看的我们眼花缭乱。我和三妮又赶紧接过挂钱儿,更加小心翼翼的给纸张的最下端剪出纸穗儿来,纸穗儿胖瘦均等,高矮整齐,随风飘摇。一天的时间,百十个挂钱儿便诞生了,四妮把它们都夹在书本里,放在被窝垛底下压平,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带着我们的心愿和祈盼飘到房梁上,窗框上,盛开出属于春节独有的绚烂。 若论起剪挂钱儿的手艺,还得是我姥姥和我大妗子,多半时候她们连线条也不描,连圆圈也不画,拿起纸来左折右叠,上剪下刻,一会儿拐个弯,一会儿绕个圈,一会儿又剪出几根曲线来,她们的手如行云流水,她们的脸又灿若朝霞,看得我们目不转睛。分分钟,挂钱儿剪好了,打开:或两个“好”字相连,或三个“美”字并肩,又或“福到了”手牵着手,亲密无间,浑然天成,使冬日我们的屋里熠熠生辉。 剪挂钱儿剩下的纸屑,我们也绝不浪费,叠星星,折纸鹤,剪花片,穿成串,挂在窗前,灯下,那是风的使者,是新年里的色彩,是春天里的呼唤.... 忽的,我的表弟锁柱大叫一声冲出了屋,慌得我们赶紧趴向窗户往外看: 我姥姥家的院子里,我大舅支了个笸箩,笸箩底下撒着些米和豆,几只麻雀钻了进去,锁柱猛地拽动了手里的线,线的另一端系着一根棍儿,棍儿支着笸箩,棍儿倒了,笸箩也倒了,麻雀被扣在了笸箩里,麻雀急了,锁柱叫了,他奔向了笸箩,惹得我们也都笑了... 第9章 三角地带——八九年的事儿 (一) 六月她们姐仨不愿意在父母家待着,一进那个屋她们就喘不过气来,每次她们回来看高秀枝,除了吃饭,都尽可量的待在外面,饭,也是象征性的吃几顿而已,吃多了,佟仁就会念叨,她们不愿意听佟仁念叨,她们不知道是自己结下了心病,还是佟仁话里有话,反正,饭还没吃两顿,佟仁便会拿着买回来的菜,举到她们的面前(佟仁六十七岁以前从没买过菜),说: “这几天菜价涨得厉害,一斤豆角要七块多呢,黄瓜也五块了。” 或 “早上,我光买肉就花了八十多块钱,现在的钱可真不禁花。” 又或 “今年水费是不是涨了,这个月我咋交了这么多啊?放暑假了,孩子们是多用了点水,但也不至于多了那么多钱,你看,我这点儿工资够干啥的,家里家外都指着我这点儿钱,难啊,不过,给你们花了,我舍得,花的心甘情愿。”等等等等。 六月听着刺耳,看着也刺眼。其实六月和二月每一次回来,不管待几天,都是按照天数给高秀枝交着生活费和辛苦费,只多不少,多少年都没变,就是想以此来堵住佟仁的嘴——她们是回来住了几天,但都是带着所有的费用回来的,没有花佟仁的一分钱,占他的一丝便宜,而且,她们是回来看望他俩的,顺便在家里聚两天,她们不是回来蹭吃蹭喝啃老的。可是佟仁不明白,他不懂反思,不懂她们的孝心,更不懂得换位思考,他把她们所做的一切都看做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而独独忘了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能白白的提供地方,他的地方是要收费的。 “停车场还要按时交钱呢,何况你们的孩子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他时常暗示着她们。“这是我的家,我的家。”他说(房产证上写的是佟仁的名字)。每每听到这些,六月很是心寒,她又恨又无奈,她不知道别人的爹是不是也这样?是不是也只认金钱不认人。但六月不想给佟仁钱,他越想要,六月就越想反其道,六月她们给佟仁的是物,是烟酒茶糖,是糕点礼盒,哪一次的物,都远远超过他买的几顿菜钱。但佟仁不满足,他还想要钱,他想要二者兼得,于是佟仁便每天说,见机就说。所以这么些年下来,六月敢肯定不是自己敏感,也不是佟仁只想单纯的和她们聊聊日常,他就是动机不良,目的不纯。有事实为证: 佟仁如果念叨的次数多了,显出要找茬儿的架势来了,六月或二月就会给他三二百块,果然,接下来的日子里,佟仁就不再拿着豆浆油条给她们看,也暂时忘了和她们念叨煤气费超标的事儿,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六月便有理由相信佟仁就是在变相的和她们要钱——用他的话说:她们回来了,他好心好意的特意的早起买了一天的食材,还“陪着”她们说话唠嗑,“陪着”她们出去吃饭看景,他的工资里还多扣了家里的水电暖气费,他又额外付出了这么多的精力,她们应该感恩领情,应该有所酬谢,谁的付出又是免费的呢?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所以尽管佟仁知道六月她们把所有的花销和费用都给了高秀枝,但,他和高秀枝是两条轨道上互不相干的人,钱,怎么能没有他的一份呢? 二三百块钱于六月她们来说也确实不算什么,可六月给的心不甘情不愿,给的直憋屈。可又有什么办法,只要能堵住佟仁的嘴,只要他不和高秀枝打架,不给外孙子孙女们脸色看,家里能平静,花钱能买个心安,也值了!谁让她们遇上了这样的父亲? 此刻,六月她们娘几个又坐在了麦当劳里,滨海的麦当劳紧邻着大海,透过大大的玻璃窗,一望无尽的海面伸向远方,波涛拍岸卷起千堆浪,海水蔚蓝天高鸟飞翔,远处红瓦青墙,近处绿树花黄,沙滩上欢声飘扬,道路旁垂柳成行,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六月喜欢坐在这里,这里人少,安静,轻快,她们可以无拘无束的畅所欲言,墙角的电视里正讲述着南京的故事,高秀枝看了几眼电视抿了抿嘴。 “怎么啦?”六月问。 “没怎么。”高秀枝说。 “想到了什么就说吧。”六月发现自己太敏感,不论高秀枝和佟仁做什么,哪怕是他们的嘴角和眼角有一丝的挑动,都逃不过六月的眼睛,她都能准确的察觉到。 “那一年去南京,他还带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高秀枝抿了抿嘴说。 “谁?”六月有些懵。 “张秋兰。” “张秋兰是谁?” “大市场卖菜的那个女的。” “哪个卖菜的女的?”时间来到了二零一八年,六月二月和高秀枝坐在麦当劳里闲聊,她很久没有去想过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他常去的那个女人家。”高秀枝说。 “你是说小生他妈?”六月恍然大悟,张秋兰她不知道,但她的儿子小生六月却认识,小生是二月的同学,和二月同年级不同班,六月和她们也曾在同一个学校里读书。“小生他妈叫张秋兰?” “嗯。” “你是说那次去南京旅游,就是咱们院里组织的那次,去了咱院一多半儿的人,他还带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小生?”二月问。 “嗯。” “真的?”六月大吃一惊:“那么说咱院的人都看见她们了?” “应该是吧。” 六月的血忽的一下涌上了头,二月也气的涨红了脸。 “就是那次,你敲了半宿的门他都没让你进屋,后来你和张姨睡的,是那次吗?”六月怕理解错了,又重复了一遍。 “是,还有哪次啊。”高秀枝淡淡的说:“就是八九年那次。” “你活该。”六月突然恶狠狠的脱口而出:“你愿意,就这样你还和他过着,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高秀枝的脸红了一下,她拿起一根薯条放进了嘴里,她的眼睛慢慢的瞅向了窗外。 “我记得那次你们一共去了六天,那六天她们母子一直跟着你们?”六月又问。 “她俩晚来了一天,又早走了一天。” “哦?那就是说她俩和你们一共待了四天?” “嗯。” “这四天里你们一直在一起——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去景点儿玩?”六月还是怕弄错了,又仔细的问道。 “是。” “真不要脸。”六月的眼睛血红。 “可能...是巧遇,他说的。”高秀枝又诺诺的说。 “是吗?你信吗?” “那信不信的该咋地,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可你为什么现在和我们说这些,就像你说的快三十年过去了。”六月气的语无伦次。二零一八年的九月,六月和二月回滨海,在麦当劳里高秀枝对她们俩说起了这件事儿。 “看着电视忽然就想起来了。”高秀枝小声的答。 第9章 三角地带——八九年 (二) “哼!巧遇?骗鬼吧!”六月自言自语着。六月绝不相信那母子俩和佟仁是巧遇,在九零年,在旅游热还没有兴起时,小生家又那么贫穷, 他连学费都交不起,她们母子怎么可能去旅游?又那么巧和佟仁到了同一个地方?谁信?肯定是佟仁叫去的,钱,不用想自然也是佟仁出的。佟仁也太猖狂了,他的人和钱都给了张秋兰也就算了,还公然把她们母子带到了同事们面前,公然羞辱自己的老婆,公然不要脸,他不要脸,六月她们还要。六月清楚的记得,九零年佟仁他们单位组织院里的职工去南京疗养,可以带家属,且家属也全部都免费,高秀枝顺理成章的可以去,但直到临行前佟仁还百般的阻挠高秀枝同行,幸好有六月和其他的家属坚持,高秀枝才得以如愿以偿。没想到那次却是一次令她们羞耻的难忘的旅行,在南京,有两晚佟仁把高秀枝拒之了门外,她们回来没几天,院里的张姨就跟六月说了: “六月,你爸也太过分了,我们都知道他是咋回事,可是没想到当着同事们的面他也不收敛,我知道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们管不了他,院里的领导也管不了他,可是,有机会你还要劝着你爸一点儿,做人还是要善良。”张姨对六月说:“那两晚,我们住在南京的郊外,那一天,我和你妈吃完晚饭回宾馆,你妈的房门钥匙说啥也找不到了,后来我们都觉得是你爸给拿走了。晚上你妈进不去屋,敲门你爸就是不给开,你知道吗,我和你妈陆陆续续的敲了一个多小时的门,你爸都没开——其实他就在屋里,我们都听见了,里面有电视声,也有你爸和人说话的声音,你说,他能没听见我们敲门吗?我们连叫带敲的声音那么大,他不是故意不给开又是什么?也怪了,那晚连宾馆的服务员也老躲着我们,所以半夜十一点多我和你妈又去敲了门,你爸还是没给开,你说你爸多过分,没办法,你妈在我的屋里将就了两个晚上,两个晚上。” 六月听完气的血液倒流,幸亏张姨当时没有提及佟仁是带那个女人一起去的,不然,六月想她一定会吐血而亡。 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九岁了,她的父母已经闹了四五年了,可以说住在小城东边的这一片尽人皆知,小城本不大,佟仁又那么猖狂。那一年佟仁的名声也已经在他们院里臭到了极点,他们院儿不大,有五排楼房,百十户人家,大家都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佟仁有外遇早已不是秘密,他毫不在乎,他不在乎高秀枝的处境,不在乎孩子们的感受,不在乎同事们的议论,更不在乎他自己的廉耻,他每天下了班都堂而皇之的去“那个女人的家”,“那个女人家”离他家三公里,他早已是熟门熟路。没人管得了他,领导的谈话无济于事,同事的劝诫徒劳无益,六月她们姐仨的哀求更是声如草芥,佟仁决绝的抛弃了家里的一切,只想着他自己的快乐,他经常不回家,从来不给家里钱,连六月她们的学费也不管,更不去给她们开家长会,甚至他连六月她们姐仨上了几年级都不知道,就是在路上遇见她们仨,佟仁也仿佛不认识一样,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话更是不说一句,从那时起佟仁把狠毒做到了极致。 那时候六月真是恨死佟仁了,她白天晚上的诅咒着佟仁早点下地狱,那些年,佟仁带给她们的羞耻长久的刺伤着她的心灵,多年后,来自院里人那些坦坦荡荡的嘲笑和轻视都还历历在目,六月没有忘记,也无法忘记: “你爸上哪去啊?”不知道后楼的苟姨是不是故意的,她看着下班后走向另一个方向的佟仁,笑眯眯的转身问六月。 “不知道。”六月瞬间红了脸,佟仁出轨三年多了,或许时间更久,只是她们是最后知道的而已——院里人对佟仁的风言风语一直就有,六月也本能的躲避着每个人。 “你爸天天下班都不回家,你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苟姨眯着眼儿继续问道。 “...他,也回来。”六月语无伦次,被人嘲笑的久了,她的头经常羞愧的低着。 “呵呵,是吗?”苟姨笑着,那笑容里却分明充满着怀疑和轻视。 ... “六月,你们知道你爸又干啥去了吗?”那些年只要一碰面,院里的那些八婆就会看似关切实则调侃的询问着她们姐仨,那言语里那表情中的藐视和幸灾乐祸,虽然六月还不大,但也一读就懂。六月的脸红了一次又一次,心恨了一回又一回,她能说什么,有因必有果,所有的一切都是佟仁造成的,怨不得外人轻视和嘲笑。六月知道自己的爹堪比一只发怒的刺猬,随时随地炸着毛,逮谁扎谁,连院里六岁的孩子说错了话他也追过去不依不饶,连行人问完了路没有及时对他说声感谢他也要大吼大叫,除了仅有的几个领导外,他对谁都毫不客气,对家里人更是情断义绝,六月她们姐仨都讨厌死他了,何况是别人。六月常想,但凡佟仁有一点儿善良,有一点儿宽容,又或有一点儿谦和,别人也不至于老是恨屋及乌,老是落井下石,也不会害的她们娘几个常年抬不起头来。况且,对于佟仁和那个女人的事儿,六月那时真的是知之甚少,她远不如她们院里的那些八婆灵敏和津津乐道,她只能露出尴尬的笑容。 “她们仨怎么能知道呢?高秀枝才知道多久啊?不过,不知道高秀枝找没找到那家——我晚上常看到她出去找。”隔壁单元的史娘见六月出来了,又大声说道:“那女的好像住在汽车站附近,我听佟仁他们楼上老李说的。”史娘她们的声调和模样如同一记记耳光,常常的劈在六月的脸上,劈的她生疼。虽然几年过去了,佟仁的不要脸早已家喻户晓,但院里人对她们的议论却有增无减,使得六月时时如芒在背。 “是啊,佟仁还真有能耐啊,找了一个又一个...” “可不!屁点的本事都没有,那方面可挺有一套...” “哈哈,瞧他那样,还真有人能看得上他...”院里人哈哈的笑着,她们全然不顾六月涨紫的脸,尴尬的神情和慌乱的脚步。 “我说的对吧,六月。”史娘有几次竟然走过来拦住了六月。“我们可没有故意要抹黑你爸啊,我们说的都是事实。” 六月听了,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可地上没有缝儿,她只得抬起头来,也笑着,她对她们说: “对。”说的同时,六月在心里咒骂着佟仁,也咒骂着眼前的人,她看着她们,她们笑的是那么开心,那么放肆,六月真想把她们一一推个大跟头。 第9章 三角地带——八七年的事儿 (三) “那还用说,别看你妈老到处给你们借学费,但你爸肯定没少给人家花钱,不花钱谁跟他啊,谁也没瞎了眼...” “就是,佟仁那样的倒贴钱给我,我都不要,整天跟一条发了疯的野狗似的,一句话说不到他的心坎上,就咬住你不放,丁点儿小事儿不称他心意,半年都还打击报复...” “就是就是,什么人啊,逮谁咬谁,见谁怼谁,全滨海就显他能耐,咱这里都快搁不下他了,哼,整天干啥啥不行,吹牛逼骂人第一名,别的本事没有,欺软怕硬,捧高踩低他最行,不说别的,看他把老婆孩子欺负的!连我都看不过去了。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六月,你爸不在家,对你们来说也真是件好事儿,至少你们娘几个落个轻松自在,说句不好听的,他要是天天回来,你们连喝口水都得呛嗓子,连睡觉都不敢闭上眼睛,你说是吧,唉,想想,你们也真是怪可怜的。”院里人这样说。这样的藐视和关心一直到六月她们姐仨都成了家,日子都富裕了,才渐渐的平息下去,而佟仁却没有停歇...因此六月不光恨佟仁,也恨院里的八婆,还恨高秀枝,是她们,让六月的青春充满了耻辱和憎恨,六月觉得她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哪哪都有几双嘲笑的眼睛打量着她。滨海是个小城,地旷人稀,骑车从东到西四十分钟,步行从南到北最多两个小时,这么小的地方,这么少的人,谁不认识谁!况且不论是哪个年代,不论有没有手机和网络,但凡有搞破鞋耍流氓这样的丑事儿,风一刮尽人皆知。那时候,六月觉着她都没脸呆在这里了,她时时想离开滨海,远走高飞,可是,那时的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微笑着接受这一切,所以青春懵懂的岁月里,除了上学和卖项链,六月的生活里满是无奈和烦躁。 一想起这些,六月就恨的心跳加速,哪怕是过了三十几年的现在,哪怕是佟仁老了骂的少了——但其实他的骨子里并没有悔改,他也没有变好多少,而是她们更包容了。每每想到这些,六月的恨就一如从前,或只增无减,那些往事,像花开,像叶落,自然轮回,即便是不去打开记忆的闸门,它们也随时随地的到处流淌: “六月,那是你爸吗?”六月又想着她都上高二了,放学的路上,还时常有同学指着远处走来的佟仁对她说。 “是。”六月点点头,几年过去了,她已经没了羞愧,只有憎恨。她爸佟仁下了班正往那个女人家走去,六月的学校是他的途经之一,是最近的一条路,六月走到马路对面,站在路边等着佟仁,同学们则在另一边看着她。 虽然六月鼓足了勇气,但她看着渐走渐近的佟仁,还是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她怕他,怕到一听到佟仁的名字嘴就不利落,怕到一看见他的身影浑身就发抖,怕到好比老鼠见了猫,家鸡见了黄鼠狼一样。 “你们和她一个死德行,我掐半拉眼珠儿都看不上你们,你们最好都给我滚远点儿,越远越好。”五天前佟仁下班回家拿东西时还这样吼六月。“不叫你们,我能混成现在这样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和你们进了一个家门,我又鬼迷了心窍把你们从农村整出来!我不能自认倒霉!”他脸红脖子粗的拍着桌子,桌子上的报纸因此战栗着。他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他买给自己的炸花生米和烧鸡,一瓶酒只剩了少许。“人家的老婆孩子都把男人供上了天,你们倒好,见了我就像见了贼,#他个妈的,你们除了拖我的后腿,还能干什么?你们怎么不嘎巴一下就死了呢!你们这些贱人,贱命。”咚的一下,佟仁又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好似一个炸雷劈在了六月的耳旁。 六月不敢吱声,也不敢走回小屋里,她故作镇静的坐在门边,她的腰上系着围裙,她的两个妹妹听到佟仁回来的咳嗽声——佟仁每每一进小区的大门,便“咔咔咔”的猛一通咳嗽,那咳声嚣张跋扈,响彻院里,震撼楼宇,惊得鸟儿都飞走了,吓得蝈蝈都不叫了,佟仁的咳嗽声也因此成了六月她们防备他的信号,二月和三月听到这样的预警,第一时间跳窗户跑了出去,六月没来得及躲出去,她正在做饭。 “我是鬼吗?我一回来你们就他妈的躲着我,我供你们吃,供你们喝,还供出毛病来了...”假使六月这时候也出去,喝了酒的佟仁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所以六月只能战战兢兢的听着,听他骂够了骂累了才会罢休——他骂,她们必须站在他跟前儿毕恭毕敬才行。好在高秀枝也不在家,她去卖项链了,不然,六月都不知道该把心放在哪里。 “哼!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绝不让你们舒服,看我怎么慢慢的收拾你们!”啪的一下,佟仁把酒杯重重的墩在桌子上,吓得六月又差点蹦起来。 “我呸。”远处走来的佟仁把一口痰吐在了六月的脚下,六月又是一激灵,她从五天前的回忆中醒来,她看着她气势凶猛的爸,挺胸昂头的从她身边走过,还不忘朝她投来凶狠的一瞥,那凶狠使六月的头发都在打颤。这就是她的父亲,她父亲在校门口给她的招呼,即使六月此刻没有惹他,即使还有六月的同学在对面看着,她的父亲也绝不会装装样子,绝不会假装和善一下,这让六月怎么能不恨他。 “有种你们就整死我,假如你们不整死我,你们就别想有好日子过,明说了吧,我什么都不怕,我有工作,有房子,有保障,还身强体壮,我担心什么?咱们走着瞧,看最后谁能玩儿死谁!就是最后让你们把我玩儿死了,我也够本了,不亏。”那晚佟仁吃光了烧鸡,喝光了酒,踹门走了,这是五天以来六月头一次见到他的人影。 六月看着佟仁粗壮的又咄咄逼人的背影,憋的脸像面饼一样大,无数次,为了高秀枝她乞求过佟仁无数次,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回归家庭,或者他在出去乱搞的同时,回家能稍微的伪装一下,对高秀枝和她们仨好一点儿,只好一点儿就行。可是,六月软的硬的,婉转的直白的,所有的乞求和哀告换来的是佟仁指着六月的鼻子,一次次无情的骂道: “滚,滚你妈的,和你妈一个#德行,看见你们我就烦,再说,你再说别怪我对你也不客气!” 六月就这样忍着恨,忍着屈辱,在低三下四中看着佟仁终日的铁石心肠和满身的狰狞生活着。甚至有一次在海边——六月要去当兵了,她想她再求佟仁一次,最后一次,如果这次佟仁还是不好转,六月这辈子就不会原谅他。意料之外,佟仁这次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恶语连天,但他明确的告诉六月: “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就是大海干了,我也不会改变,你回去告诉高秀枝,老子就这样了,有办法你们想去,有种你们告去,我陪着,但这辈子指望着我回头,对她好,对你们好,不可能的!”六月看着月色下她的父亲佟仁斩钉截铁的脸,急火攻心的倒在了沙滩上,然而,她的父亲佟仁,丝毫没有丁点儿的迟疑和犹豫,转身朝那个方向走去,等六月缓过神来,寂静空廖的沙滩上,只有一大轮明月看着她.. 第10章 三角地带——回到一九八七年 (一) 六月没有勇气跟上佟仁,她实在是怕他,即便是在路上,即便现在有同学在身边,可佟仁照样会狠毒无情——他已经为了他自己的快乐不顾一切了,六月也怕同学们笑话。六月一方面恨着佟仁的寡恩少义,另一方面对高秀枝也是恨铁不成钢,她恨高秀枝对佟仁的宽容和忍耐,恨高秀枝的自轻自贱,委曲求全,也恨高秀枝没把她们仨放在眼里心里。六月觉得,高秀枝表面上说是为了她们仨有个家,她才忍辱负重的,可是,她并不在意她们仨是否开心快乐,也不在乎她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背负的忧虑和压力,她们的卑微,胆怯,忍让和惊恐,所有的一切,高秀枝都不闻不问,她只想着怎样才能使佟仁回心转意,或者怎样和佟仁斗争斡旋。六月她们仨在家里既不敢顶撞佟仁,也不敢招惹高秀枝,不论哪一方,她们都谨慎的迎合着,躲避着,她们谁都惹不起,六月到现在都不理解高秀枝为什么不离婚,六月不止一次的听到佟仁对高秀枝说: “只要你肯离婚,我就净身出户,我什么都不要。” ... “房子也给你,她们仨的费用我全出。” ... “要是你同意,我豁出去每个月再多给你们一点儿生活费。” 六月多么希望高秀枝能点头,没了佟仁的家,一定是个自由的快乐的家。可是,高秀枝眼里含着泪,倔强的昂起了头,佟仁啪的一下把杯子摔的粉碎,然后踹门而去,这一走又是个一礼拜没有回来。夜晚卖完东西的高秀枝回到家——高秀枝虽然没有工作,但她一直没闲着,自打从老家出来后,她就不断的打着零工,做着短工,卖过馒头搬过砖头,挣着微薄的薪金,现在,她又兼职做起了小买卖,她会定时到滨海的批发市场去批些贝壳穿成的项链,玻璃做成的手镯,塑料合成的耳环戒指,还有海螺,牛角号和蛤蜊皮粘成的各种小玩意儿,走街串巷的卖给那些来滨海旅游的人,滨海的习俗统称像高秀枝这样摆地摊儿窜海边的人为“卖项链的”。滨海是个旅游城市,每到春夏,来这里游玩儿的人络绎不绝,卖项链的大军会趁着这个时节早出晚归,把近一年的生活费挣回来,高秀枝也一样,不甘落后的她更是起五更爬半夜,为的是能多挣一分是一分。每晚九点左右,高秀枝收摊回了家,她急匆匆的吃口饭,急匆匆的洗涮完毕,然后整理好次日要卖的项链,时间就快到了十点,白天的热闹归巢了,夜晚的安静来临了,但高秀枝的心却不能安静,她开始心神不宁起来,因为她的丈夫还没有回来。她不知道他今晚回不回家,凭直觉大概率不会,佟仁迷恋那个女人的家已经好几年了,她几乎是最后知道的,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她的丈夫正安然自若的坐在那家的炕上——那家的女人也陪在身边,那个女人不年轻不貌美也不富裕,而且和高秀枝一样也是个农村人,据说她的男人五年前过了世,她带着两个儿子,日子过的紧紧巴巴。高秀枝见过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见过她,多少次的夜里高秀枝徘徊在那个女人的家门前,看着她的丈夫佟仁大明大摆的进进出出她的家,就像进进出出自己的家一样泰然,高秀枝就恨不得上去扇他们几个嘴巴,以解解这几年的羞辱和痛恨,但她不敢,她知道一旦动了手,佟仁便更少回家了不说,而且,动起手来,佟仁是绝对不会向着她的,说不定还会往死里打她,这样的事儿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想到这些,高秀枝恨的牙都咬碎了一颗。 去的次数多了——经过近两年的努力,高秀枝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家,并且知道了那个女人叫张秋兰,张秋兰和她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胖瘦,一样的年龄,甚至和她还有几分相像,只是不及她秀美。但,张秋兰脾气像是温和的,脸上总是挂着甜美的笑,不像高秀枝,常年眉头不展——这也怪不了高秀枝,谁遇上佟仁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生活,谁也会眉头不展。有几次,张秋兰出来解手,她看见了高秀枝,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却坦然的解了手,坦然的关门进院了。高秀枝的眼泪流了一地,她不知道张秋兰会不会告诉佟仁她的出现,应该不会吧,因为佟仁一次也没有出来过,而且回家也没有骂她打她警告她。 现在,屋子也收拾完了,洗漱也完毕了,孩子们在小屋里看书写作业,高秀枝看了看表,十点整,她走进北边的卧室,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这扇窗户,正对着她们小区的大门,不足三十米的距离,使得即使是在夜里,院里进进出出的一切也能一目了然。此时外面黑昏昏一片,静的只有蛐蛐在叫,静的连遥远的狗吠都那么清晰,高秀枝屏住了呼吸,好像怕别人发现她一样,一九八七年的半夜里,窗外没有人,可是,她还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佟仁的身影,或许不一会儿他就会出现在小区的门口吧,她想...可是,马上她的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其实高秀枝自己也知道,佟仁是不会在午夜前回家的,可她还是坚持看,坚持等,坚持每隔五六分钟就撩开窗帘张望,仿佛只有看了,等了,他才能早点回来,她也才能安心,没有人知道,这几年里她这样趴着窗户看了多少回了。 高秀枝趴在窗户上,她只露出一个脑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的脸上布满了哀愁,她半张着嘴,缘于紧贴着玻璃的缘故,她的面目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假使这时候有个人从她窗前走过,必定会吓得一声惨叫,想到这儿,高秀枝竟然笑了一下。她又看了一会儿,拉好窗帘,躺到床上,她很累,身体的疲惫——每天早上四点钟,她要赶到海边“卖日出”,这是她们卖项链人的行话,早起的海边,聚集了许多看日出的人,这些人也是买项链的生力军,她们买卖双方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互动机会,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涌到海边,各自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后,等待....等太阳跳出了海平线,等万丈霞光映红了天边和海面后,满足了的人们便开始买的买卖的卖,把自己的快乐交换。六点过后,看日出的人渐次退去,高秀枝也赶紧回到了家,做饭,吃饭,打发孩子们去上学,收拾利索后,她又急忙跑到宾馆去干活儿:换床单,擦桌子,刷拖鞋,扫厕所,打开水,干也干不完,然后回家做午饭,然后再回宾馆准备着第二天的工作...接下来是晚饭,一般晚饭她来不及吃就又去夜市卖项链了,一直卖到游人走完了为止。就这样她一天天陀螺一样转个不停,身体的累,歇一晚她还能缓过来,精神上的累,她无处诉说。她的孩子们还小,还不能替她分担太多,她仅有的两个朋友,尽管知道她太多的苦衷,可也是除了陪着她一声声的叹息以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她的母亲兄妹远在老家,没人能帮的了她,况且,她也不愿意让老家的人知道她的这些“心酸和丑事”。 第10章 三角地带——一九八七年 (二) 高秀枝就这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想着,恨着,她恨佟仁欺负的她们无处可逃,更恨他的无情无义。她迷迷糊糊的睡着,叹着,也许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忽的她又惊醒了,她抹去一头的汗水,赶忙下了床,揉着眼睛再次趴向窗户,更加昏暗的夜里一切如故,连蛐蛐的叫声都远了,连门口的路灯也倦了。她快速的穿好外衣,她要去“找”佟仁,两年多了,她虽然一次也没把他找回来过,可她还是要去。 “妈,你别去了。”六月听到动静,从小屋里走出来对她说。六月不知道高秀枝白天去不去找佟仁,但她厌倦了高秀枝晚上去找,厌恨她带给她们和佟仁一样的压抑。 高秀枝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年了,她还能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无数次,现在,她只想躲避,躲避孩子们,躲避她自己,躲避一切,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哪怕什么事儿都没有,她也想躲出去。她没有理六月,径自出了屋,她知道六月会很快跟出来,于是她甩开臂膀,迈着大步,专门走在黑暗里,哪黑走哪儿,她厌烦路灯,讨厌见人,她只想一个人,一个人,不论去哪儿,只要是走出家门即可。可是能去哪儿呢?好像哪也不能使她如意,她走着,想着,她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的朝着下坡儿那里走去。 下坡儿是个路名,离她家不到二百米,是滨海这个小城的最高点,下坡儿被重重叠叠的树木包围着,如同小城被青翠包围着一样。站在下坡这儿,往东往南通向海边,往北通向市里,往西是个长长的坡道,走到坡底人烟便稠密起来,顺着坡底再往西渐次变的繁华,最繁华处就到了小城的中心,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高秀枝站在下坡儿这儿,她回头看了看,果然六月躲在远处的黑暗里,她更烦了,她烦躁的踱着步子,烦躁的叹着气,往东,往北,哪个方向都使她迷茫,她走走站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几年的黑夜出行,使她练就了极为敏捷的身躯和敏锐的耳目,哪里有点儿动静她都能及时的准确的感知到,她会第一时间找地方躲起来,像战时的特工一样,或蹲或坐,有时候甚至还要团紧身子,有时候她觉得她自己就是特工,为了保卫家庭保卫孩子,她成了特工,她为此还有点得意,她觉得没人能发现她,包括六月。所以趁六月转了头的瞬间,高秀枝迅速闪到一块雕塑后面蹲下来,她看着六月走了过来,看着她站在路口东张西望,望了好一会儿才回家去了。 高秀枝站起身来,又犹豫了一下,才向着坡下走去,她尽可能的走在花草树丛的后面,她不想遇到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发现她,任何的遇见都会使她难堪,院里的,院外的,一同卖项链的,隔壁小区的,见了她,总是嘘寒问暖,关切热情的样子,可在她们的眼里,高秀枝看见了同情和怜悯,她讨厌这样的眼光,她不需要同情,同情使她尴尬,怜悯也会让她羞愧,何况她们多数时候是想窥探她更多的隐私,可她,知道的也并不比她们多。所以,高秀枝不想看见任何人,连路人都不想看见,虽然夜深了,路上行人寥寥,但她还是小心谨慎,她也因此总是走在花丛里。佟仁出轨好几年了,起初她并不知道,起初佟仁只是偶尔的不回家,她没有多想,也没有在意,因为那时佟仁对她还是不错的,对她的解释也是不错的: “我最近比较忙,出车回来总是太晚了,怕影响你和孩子们休息,我就住在单位了。” 高秀枝信了,那时,佟仁开着院里唯一的一辆大解放,东南西北的跑着,日里夜里的颠倒着,他也曾经辛苦着。后来,佟仁住单位的次数越来越多,院里人看她的眼光也越来越奇怪,她才起了疑心,果然,她是最后一个知道佟仁出轨的人。她劝过,求过,软过,硬过,都不好使,还越来越适得其反,她只能选择死磕。也是从那以后,她便每到夜晚就出来找佟仁,她找了近两年,终于找到了佟仁的去向,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家,但她没有找回自己的丈夫和尊严。可她不想离婚,她咽不下去这口气,也不愿意被人嘲笑,她已经够自卑的了:她们娘四个都还是农村户口,她没啥文化,也没有工作,更没有固定的收入,三个孩子在成长,一切都需要钱和物,她一个人怕是不能养活好她们,在这个院里,大多数的家庭都是双职工,生活都很宽裕,可她家不是,因此她的家自然比别人家都困难,而且佟仁又比别人自私自利,睚眦必报,人前背后没有攒下一点儿好人缘,导致她们也跟着他受牵连,她觉得哪一样她都矮人一头,连院里人平时看她们的眼光也是高高在上的,这使她处处卑微。现在她的丈夫又跟了别人,明目张胆的置她们于不顾,她的心像扎了一根儿软刺,拔不出挑不净。她何曾不想离婚,但想一想就放弃了,她没有勇气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生活,也不想让佟仁如愿以偿,更不想给别的女人腾地方,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日子才刚刚有所好转,她凭什么要便宜了别人?高秀枝走着,想着。一个独身的女人容易吗?别人不知道,但她最清楚,她四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就跟着部队走了,说是去锦州打小日本,说打了胜仗就回来,可他再也没有回来,她们日日盼夜夜想,盼的全国都解放了,盼的西藏都归家了,她们才盼来了她父亲的消息,却是牺牲的消息。她记得她们接到那一消息时,她母亲哭的死去活来,说实话,那时的她还太小,八岁,还不完全懂事,但她母亲说的那句话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清晰的记得她母亲边哭边绝望的喊着: “天塌了,我们家的天塌了,往后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她母亲哭着喊着无助着。从那时起她便知道了,男人是一个家里的天,天,不能塌,而她母亲自此也就成了寡妇。她母亲从二十九岁起——也就是她的父亲跟着部队走的那一刻,便独自一人带着她们兄妹仨生活,那种艰辛,那种飘摇,那种担惊受怕,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懂,没有丈夫和父亲的家,用多么深刻的语言来描述都是苍白的无力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因为了解才不想再次失去。是的,从小到大到她刚刚走过的过去,她经历了那么多的困苦,那么多的心酸和那么多的煎熬,好日子才要开始,她凭什么要成全别人?她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面对佟仁,她骂也不会骂,打又不打过,放下身段求过他,找他单位的领导诉过苦,和他仅有的朋友商量过,都没有用,统统没用,佟仁不但没有悔改,还越加的变本加厉,逼得她走投无路,欲哭无泪,她只能耗着,能耗一天算一天,耗到几时是几时。 “走着瞧。”高秀枝常常暗自的想着。 第10章 三角地带——一九八七年的事儿 (三) 高秀枝的日子就这样混混沌沌的过去了三年,三年里,她不仅没有看到一丝的曙光,相反,她的生活越来越昏暗,昏暗又像拖着她走进了无底洞,使她迷茫,恐慌,她找不到出口和方向,她在洞里不停的摸索着,只为碰到佟仁那一点儿光亮,期望那光亮指引着他们回家。以前佟仁还回家,回家后他的眼里还有点躲闪,嘴里还有点隐藏,现在可好,进了家门,他脸一摞眼一瞪,身上的凶恶和寒冷流窜的满屋都是,吓得孩子们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也吓得她头皮发麻。今年更过分了,他居然把家当成了客栈,把她和孩子们当成了仇人——前两年,虽说佟仁也是下了班就直奔那个女人的家,可毕竟每晚他还都回来,即便是在凌晨三点左右,那也能说明他心里至少还有所顾忌,还有这个家,高秀枝常常这样安慰着自己,而如今,他的一切都走了,他选择了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家。 “凭什么,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一切,我啥都没做错,凭什么他这样对我?凭什么要我忍受?他还想和我离婚?没门!”高秀枝恨恨的想。一想起这些,她就恨的眼冒金星,她们结婚十八年了,满打满算待在一起的日子也就八年,这八年里佟仁还是个甩手将军——他除了每个月象征性的给家里交点儿可怜的生活费,他做了什么?!菜没买过一棵,碗没洗过一回,油瓶倒了都绕着走,他的付出远远不如她,可他还把她们管的跟三孙子似的,连开灯闭灯都规定好时间,连敲门关门都制定好节奏,连卫生纸用多了都骂骂咧咧,还稍有不顺就大吼大叫,眼珠子瞪得都要跑出来了,他那么凶狠无情,那么心狠手辣,还到处沾花惹草,到头来他还有理了?还想和她离婚?她不能犯傻。 是的,高秀枝坚定的想着,她绝不能离婚,虽然佟仁给他许下了诺言——婚姻和钱,佟仁只给她一样。但高秀枝心里很清楚,佟仁只是在耍手段,她了解佟仁,他善于说谎,惯于伪装,离了婚,他是不会兑现诺言的,他是个狠人,比一般的男人都狠,手狠,心更狠。高秀枝想到这儿,更烦躁了,婚姻里,她无疑是个失败者,尽管她一直想挽救,也一直在抵御,可是次次都不尽她意,每一次她都败的一塌糊涂,她也没有智慧,也不懂以柔克刚,以退为进,更不会拿出小女人的扭捏来,她们的裂痕就越来越大。“唉!”高秀枝长长的叹了口气。 “妈,他的火已经窜到了嗓子眼儿,你还跟他理论,你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这个时候,你就应该闭嘴,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然他又得打你了,他脾气那么暴,心又那么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尽管六月常常这样劝高秀枝,可她做不到,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忍下所有,就算她骂不过他也要和他讲理,打不过他也不能示弱,她就要争这口气,她不能光让佟仁占了上风。可是,她还是次次败退,她连一次小小的胜利都没有过,几年下来,不得已,她选择了忍耐,她忍着退着,咬牙挺着,但她绝不能离婚,这是她的底线。离了婚她大概率就得带着孩子回老家去,这个城市没有她们的户口,那个年头,没有本地户口,人们几乎事事难办。高秀枝不能也不想回老家,不要说农村她那一亩三分地养活不了她们娘四个,就是别人的唾沫星子还有质疑的目光,她也不能接受...一九八七年,在高秀枝的周围,离婚是件丑事儿,会被人耻笑,她不想一次次成为别人的笑柄!何况她在老家连房子也没有,连五百块钱也没有,她不忍,能怎么办?只有忍耐,才会有希望,还会有向往,她纷乱如麻.... 高秀枝纷乱如麻的走在黑夜里,脚下的每一块砖头她都熟悉,路上的每一处凹凸她都清楚,闭着眼睛她都能勇往直前。两年多了,几乎每天夜里她都会出来,一个人在路上静静的走上两三个小时,是喘息,是躲避,是等待,还是休息,她也说不清,反正她得出来,在家里她觉得憋得慌。 现在,高秀枝明知道佟仁在那里干什么并且今晚不会回来,她到了那个地方就能够瓮中捉鳖,可她不想去,她倦了,心也凉了,而且去了,也只是自取其辱,她也够了。她叹着气,警告着自己:“长点志气,今晚不要去。”可是她的双脚还是情不自禁的往那里走去。 高秀枝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走过长长的下坡,走过绿油油的麦田,走过依稀的房舍,走过学校,走到了汽车站,她走的满身是汗。她找了一个站牌靠住,她累了,她走的太快了,四十分钟就到了,到了这里,她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好像她找回了佟仁似的。高秀枝靠着站牌瞅了瞅四面,夜幕下的小城昏暗朦胧,夜幕下的汽车站空旷安静,街上人很少,连旅游的也可能进入了梦乡,偶尔的有几只猫猫狗狗出入外,也只剩下夜风有一搭无一搭的吹过,小城的夜比其他地方来的都早。 高秀枝站了一会儿,然后她穿过马路往南走了十来米,在一棵树下站住,树很粗,足以挡住她的身影,再往前拐两个弯儿,不到四百米就是那个女人的家了,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她害怕那扇熟悉的门,害怕张秋兰的笑脸....夜又深了一层,星星亮晶晶的,一弯月亮也往西移去,远处几辆自行车飞驰而过,那是飞扬的少年在黑暗中翱翔,他们高亢的歌声和铃声震响着夜空,他们年轻的身影畅快轻灵没有羁绊,高秀枝真羡慕他们,自由自在无忧无愁。忽然,一辆板车由远及近,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的走来,高秀枝睁大了眼睛,她看见一个男的在拉车,一个女的在推车,那板车看起来很有些分量,压的男子低弯着身子,好像每走一步都显得费力,弯曲使他变的更矮了,女人却轻松很多,他们不时的说笑几句。高秀枝恨的要死,她看清了,拉车的是佟仁,推车的是张秋兰,看样子张秋兰也并没有很心疼佟仁,并没在意他倾斜的身体。 “活该。”高秀枝在心里骂道,可随即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疼起来,佟仁在家里连个碗都没有洗过,连棵菜都没有择过,却心甘情愿的给别人做劳力,还是个出钱出力又出着笑脸的劳力;她又恨着张秋兰,抢了别人的男人还不知道珍惜,骡子马还有歇脚的时候,这么晚了,她还使唤着佟仁;高秀枝还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无智,恨,使她冒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她又心疼着佟仁上了一天的班,开着大车满处的跑,吃不好睡不实的,大半夜的还要干这么强的体力活,他能吃得消吗?她真想冲上前去踹开那个女人,换下佟仁,让她来拉,可是,她不敢那样做,那样只会自讨没趣。 高秀枝估计着板车里装的是水泥和砖头,看分量也是,前些天她好像听张秋兰的邻居们说过,张秋兰要铺她家院子里的地,佟仁自然是责无旁贷的劳动者了。哼!看到这些,高秀枝恨的不知怎么办才好,自己家的窗户坏了好几个月了,佟仁佯装看不见,任凭夜晚的风呼呼的刮进刮出,自己的老婆累的要死要活他全然不顾,倒是把外头的女人捧在手里看在眼里,让她怎能不气愤。高秀枝的心咚咚的跳得厉害,头也一阵阵刺痛,一会儿她瘫软到地上,她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就那样看着他们从不远处走过,看着佟仁的汗珠在路灯下闪亮。好半天,高秀枝才爬起来,脚踩棉花一样远远的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进了那个女人的院子,接着是卸车声,说话声,喝水声,声声热闹,句句刺耳,很久,院里的门关了,屋里的灯灭了,高秀枝咽了口唾沫,抹了下眼睛,她无法忘记刚刚他们关院门的一刹那,张秋兰回头露出的满意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给高秀枝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11章 三角地带——一九八七年的回忆 (一) 六月实在搞不明白高秀枝是怎么想的,两年了,每到半夜,高秀枝就会出去找佟仁,无论冬夏,不管雨雪,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她的脚步。六月恨佟仁,也恨高秀枝,每天一回家,不管佟仁在不在家,高秀枝都要皱起眉来,她皱着眉做饭,皱着眉吃饭,皱着眉对着她们,皱着眉干着一切,然后皱着眉撩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去,一看就是半个晚上。在六月的记忆里,那些年高秀枝的眉头从来没有展开过,六月每天看着高秀枝皱紧的眉头,心里都窄窄的,她感觉哪哪儿都是堵塞的,家里外面,甚至连学校里,都堵的她透不过气来。她的心老是揪着,她的浑身老是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包裹着,她想撑破它们,撕裂它们,她想痛痛快快的呼吸,大口大口的喘气。六月也曾无数次的劝过高秀枝,可高秀枝也不听,她要么皱着眉一脸的不耐烦,要么满脸哀愁的对六月说: “要不,你再去找找他?” “我上哪儿找去?”六月听了高秀枝的话也皱起了眉,她的心更窄了,因为除了这句话,高秀枝好像不会再和她说点别的什么了,可她们找过佟仁很多回了,她们也找不到他。 “唉!”高秀枝又皱着眉哀愁的看六月一眼,再深深的叹一口气,然后走进北屋,继续趴着窗户往外看。六月压抑的无法呼吸,她讨厌这样的高秀枝,她知道高秀枝过的不如意,知道她在等佟仁,可是佟仁不回头也不回家,她们也没有办法,她们和她一样着急愤恨,并且她们是为了高秀枝而着急愤恨,可高秀枝不懂,她不会去体谅她们的心情,只会像佟仁一样不断的给她们加压。六月觉得高秀枝和佟仁某些方面真的很像,都自私自利,都冷漠寡情,都以自己为中心。唉,遇到这样的父母,让六月怎么能轻松。 “妈,你老看老看不累吗?你的生活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六月见高秀枝又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忍不住的劝她,这一晚上,高秀枝又不知看了多少回了。 高秀枝像没听见一样,动也不动,屋里很黑,很静,六月看不见高秀枝的脸,但她知道,高秀枝一定又皱着眉,六月的心便更窄了。六月很少进北边的这个屋,这是佟仁的屋,屋里充斥着佟仁的戾气,六月很怕佟仁这时候突然开门回来。 “妈,你管他干啥,管又管不了,你还生气,有那功夫你不如歇一会儿去。”六月又说。 高秀枝依旧趴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很不情愿的放下窗帘,转过身来,瞪了六月一眼: “去,你该干啥干啥去,别老管我。”果然,她皱着眉沉着脸。 “我没有管你,我就是不愿意看到你老不高兴。”六月耐心地解释着。其实,没有佟仁的家,对她们姐仨来说是个快乐的家,自由的家,她们姐仨都不希望佟仁在家,佟仁在的家,是紧张的,恐慌的,高压的。 “你懂啥。”高秀枝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我可能是不懂,但他不在家,我们还能轻快点高兴点,可又看到你这副模样,真使人憋闷。” “我啥模样?憋闷你别看啊。” “妈,你不能好好的说话吗?你整天愁眉苦脸的,弄的我们的心情也不好,其实,他不在家挺好的,咱们多省心啊。”六月说。 “去,看你的书去吧。” “妈,你高兴一点吧,别担心,将来我们养你老。” “要不,你再去找找你爸,看他出车回来了吗?”高秀枝听了六月这话,眼睛一亮对她说。 “上哪找去?不去。”六月的眉头也还皱着,她好像只有远离了家门,或者远远的离开她的父母才能展开似的。她最怕听见高秀枝说这话了,这话高秀枝一天能说八遍,中午晚上的只要见到她们的面就说。 “去他单位看看。” “这么晚了,他咋会在单位呢?”六月看了看小闹表,已经快九点了。 “你去看看,他兴许在单位呢。” “不可能。” “咋不可能,我觉着就可能。”高秀枝说着展开了眉头,露出了笑意,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柔和,她讨好六月时才会有这样的柔和。 “不去,老去老去又让人家说,我们还没走到他单位门口呢,人家老远就会说:六月,你爸不在单位。” “谁爱说啥谁说啥呗,嘴长在他们身上——你去看看吧。”高秀枝央求道。 “不去。” “去吧。” “不去,烦死了,天天都这。”六月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去不去?”高秀枝见状顿时变了脸,她瞪起了眼,眼里冒着和佟仁一样凶狠的光。 “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 “滚,滚,你们这帮崽子...”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不觉中高秀枝也染上了和佟仁一样的颜色,她又气又狠的对六月喊道。 “你看,你又不高兴了,又皱起了眉板起了脸,还咬牙切齿的,和他一样...” “我皱眉咋啦,我愿意皱,我板脸咋啦,我乐意板,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我妈生我就这样,我四十四年了就这样,你们不爱看别看。”高秀枝抢过六月的话,气鼓鼓的说完,气哼哼的摔门出去了。 六月无奈的进了小屋,她也不自觉的拧起五官,受高秀枝的影响,她复制了高秀枝的一切,表情,口气,性格和脾气,十七岁的她,好像有了四十七岁的心境,她总有无边无际的忧虑,无穷无尽的思绪,她那张白净好看的脸上也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看的连同学们都好奇: “幽灵,你一天天的想什么呢?”幽灵是六月的外号,同学们有时会这样叫她。 “没想什么。” “不可能,你都走神儿好半天了。” “没有。”六月说。 “幽灵的心思深的很啊,我们都看不懂。”不光同学们,连老师也不止一次的对她说:“怎么啦,又不开心了,别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老师真诚的对她说。六月便展开眉头笑一下,她感谢老师,感谢同学们,她们都能看出她的愉快与否,比她的父母都强,她的父母只专注于他们自身的忧乐,没有时间在意她们仨。感谢老师和同学的同时,六月又羡慕着她们,她们一个个那么阳光,那么灿烂,那么大方开朗,又洒脱自信,让六月又嫉妒又羡慕。是的,六月嫉妒她们没有忧愁和悲伤,羡慕她们没有担心和彷徨,她们尽情的享受着青春的美丽,家庭的宠溺,这种嫉妒和羡慕不仅仅在精神上,还有物质上——那个年代,物质上的差别也很大,比如张家顿顿有水果,而她们姐仨一天才能吃一个桔子,一个桔子还要平均分成三份儿;李家天天吃鸡蛋,而她们家三四天才能炒一盘,高秀枝还舍不得夹上一筷子;好友燕子有五件好看的裙子,六月只有一件,闺蜜兰兰又买了两双旅游鞋,她却始终穿着条绒布鞋和白球鞋,这些都让六月偷偷的在心里羡慕着,憧憬着,没办法,那时她才十七岁,不算小,可也不大,她也是个俗人,没法不比较,尽管她尽量的不表现出来,或者表现出的是不屑一顾,可内心的挣扎和羡慕还是有的,只有在中午带饭的时候,六月才不能完全的隐藏和遮掩住她的难堪和失落: 第11章 三角地带——八七年的回忆 (二) “幽灵,你们家是不是种土豆了,你咋天天吃这个。”一连五天,六月的饭盒里都是土豆,土豆片,土豆丝,土豆块儿,土豆泥儿,吃的六月直反胃。 “我爸去内蒙出车,那里的土豆好吃,他就多买了些。”六月微笑着解释,其实只有她和她家里人清楚,土豆便宜又好存放。 “哈哈,幽灵的妈妈不卖项链了,这两个月肯定改成卖萝卜了。”又一个礼拜,六月连着带萝卜,萝卜也便宜好放。 “嗨,我猜下个月你准得吃十天的白菜豆腐。”同学们调侃着。 “是啊,我最爱吃白菜豆腐了。”六月看着同学们饭盒里不断变化的蒜薹,炸鱼和小炒肉,咽了口唾沫说道。那时候滨海的交通还不发达,只有一路公交车行驶在通往市里的主路上,住得远的同学都骑车带饭上学,六月也是,因此午饭时间便成了每个同学展示家庭实力的时刻。六月比不过同学们,她们调侃,她微笑,她笑的和同学们一样开心,不开心又能怎么办,她渐渐的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开不开心一天都得这样过,与其不高兴是一天,高兴也是一天,那干嘛不选择后者呢?所以六月也渐渐的学会了放下,学会了接受。而且同学们说的也没错,她家的条件就是差,她妈没有工作,她爸又不管她们,她们哪有钱带“奢侈”的午饭呢?奢侈的午饭和奢侈的家庭,都得有温暖的父母做后盾,六月没有。 六月和二月就那样土豆白菜豆腐的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陪伴她们的还有那一段像土豆白菜一样廉价的甚至是有些灰暗的生活,好在她们学习好,懂礼貌,长的也不错,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因此在六月的生活里又多多少少的充满着另一种喜悦,她们更爱待在学校里,爱听同学们一声声的称呼她“幽灵”——六月以前自卑敏感又孤僻,独来独往,无声无息,又经常在晚上出去找佟仁和高秀枝,同学们因此送了她“幽灵”这个外号。六月没有生气,相反,她还挺喜欢这个外号的,她觉得挺形象的,也挺接近她的思想,这个外号一直伴随了她很多年,甚至后来她们中学毕业三十年的聚会上,还有人这样称呼她,那一刻,六月是感动的幸福的。 每每想起过去,六月总还是长叹一声,或许是佟仁并没有从本质上变好,又或许高秀枝上了点年纪,他们俩虽然不再大吵大闹了,可无端的挑剔和指责也常使六月充满了怨气:现在,以前,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无法忘记的痛恨,啥时候想起来都是不愉快的,是的,和她的父母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们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外面飘起了雨,六月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其实她不愿意想起从前,可是,从前却与她形影不离:下雨,落雪,路人的和蔼,男士温暖的笑意,都能勾起她对父母的回忆。就像这个飘雨的夜晚,六月情不自禁的就又想起了青春年少时的她,透过雨幕,六月看到自己又无奈的穿上了雨衣,拿上雨伞,她要给高秀枝送伞去,下雨了,高秀枝也许不会走的太远。十二岁的二月和十岁的三月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六月的回忆里总是逃不掉家人的身影: “姐,你快点回来啊,我们害怕。” “嗯。”六月点点头,她看着两个妹妹也不自觉的皱着眉头,眼里还不自觉的流露着忧伤,她的心一震,是的,她们和高秀枝一样,都会不自觉的皱着眉头,不自觉的挂着忧愁,她们小小的年纪就已懂得了家庭的变故,但她们不敢哭也不敢说,只有用眼睛表露着心情。“我一会儿就回来。”六月说。说完,她也像高秀枝一样决绝的推开屋门进了雨夜,她怕稍一耽搁,两个妹妹胆怯的目光便会留住她的脚步,她也怕高秀枝淋雨,虽然下起了雨,但六月知道,高秀枝是绝不会提前回来的。 高秀枝在夜里出去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六月越来越不用担心了,就像佟仁总不回家一样,她们都习惯了——前两年六月还担心,她还时常出去找,她找高秀枝,高秀枝找佟仁,虽然她们谁也找不到谁,但还是要出去,还是要找到半夜,然后六月先回家,然后是高秀枝,最后是佟仁。以前佟仁通常在凌晨两三点回来,他回来后还要骂高秀枝,威胁高秀枝如果再去找他,他就要打断高秀枝的腿,高秀枝并不退缩;同样,高秀枝也学着佟仁的样子吼六月,威胁六月如果再去找她,她就不回来了,同样六月也不退缩。六月在心里恨着他们,觉得他们不配做父母,他们太自私了,他们俩只想着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她们仨,没把她们仨的忧愁恐惧放在心里,打雷打闪时,狂风暴雨时,漆黑的夜里窗下闹猫时,她们仨团在一起瑟瑟发抖,而她们的父母,一个在路上,一个则在别人家...想到这些,六月就加快了脚步,气愤使人激昂,她迈着激昂的大步走向下坡儿,路上几乎没有人,但她还是很警觉,这几年的跟踪,她学会了警觉,连树上跳过一只松鼠她也能察觉到,连草丛里爬过一只刺猬她也能感知到,她相信高秀枝和她一样,她们都练就了一副夜行的好本领。 六月走在通往下坡儿的路上,从她家到那个女人的家来回两个多小时,六月算过多次,六月也能通过高秀枝出去的时间长短,来判断出她走的远近。高秀枝通常也是两个小时左右回来,六月知道她肯定走到了那个女人家的附近,顶多在靠在树上歇一下就回来了,六月想。如果高秀枝三个小时回来,那么她一定在那家的门口待了一会儿,转了几圈儿,假使她四个小时到家,六月不知道高秀枝会待在哪里,但她多半会和佟仁一前一后的回来,不过,这种情况很少。 夏季的高秀枝通常是在晚上九点以后出门,十一点左右回家,回来后,她还是心神不宁,还是不时的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她好像很少睡觉。高秀枝的这些行为也使六月睡不踏实,本来佟仁经常不在家,六月就不踏实——佟仁不在家的夜晚,高秀枝也像幽灵一样走到这屋,飘进那屋,六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听见她窸窣的脚步声时隐时现,沉重的叹气声忽高忽低,六月便不踏实;更有甚时,六月一睁眼,高秀枝正悄无声息的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她们,她惨白的脸,沉重的五官都吓得六月一身的冷汗,六月告诉过高秀枝,她们害怕她的这种行为,但高秀枝好像听不懂,又好像记不住,夜里还是那样,害的六月夜夜不能踏实。 想起这些,六月苦笑了一下,那时十七岁的她,委实没有办法,她们在滨海没有亲戚,她的姥姥,大舅,姨和她喜欢的兄弟姐妹们都在三百公里以外的川州,没有人能分担她的担心和忧愁,悲伤和恐惧。是的,六月几乎每天都担心和恐惧,那时候的夜漆黑寂静的让人害怕,那个年代鲜有汽车,少有路灯,人也不是昼伏夜出,没有家长的夜里,她们当然恐惧,但是,什么原因都不能拦住她们的父母离家的脚步。六月不担心佟仁,她担心高秀枝,她们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再失去母亲,所以有雨有雪有雾的夜晚,六月还是要悄悄的跟着高秀枝走上一段。下坡这一段路上行人很少,她怕高秀枝碰到蛇,碰到野狗,怕她半路上万一遇到佟仁——佟仁有时候夜里也是早回来的,碰到他,比碰到蛇和野狗还要可怕,六月怕佟仁和高秀枝在路上撕打起来,那样的话高秀枝一定会吃亏,佟仁是狠毒的。 第11章 三角地带——八七年的过往 (三) 六月跟在高秀枝的后面,远远的看着她,她看着高秀枝走的很慢,很茫然,丝丝的雨中,她的身影比平日更显得孤单无助。高秀枝很久没有去佟仁的单位了,以前,她出了家门还会先拐到佟仁的单位看看,佟仁的单位在下坡的东面,掩映在一片树林中。滨海真是个好地方,到处树木蓊郁,花丛茂盛,人烟又稀少,浓密的背后很容易掩藏,高秀枝以往去了佟仁的单位,她并不进去,也不找人问询,只是躲在密荫处看着,间或有同事出来,她还会闪身猫腰藏好。六月知道,高秀枝有她自己的方法去辨别,她不用问任何人,也不需要进去看,就能确定佟仁在不在单位,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第六感觉吧。如果佟仁在单位的话,高秀枝会很快的回家,脸上还挂着欢喜的颜色,如果佟仁不在单位,她会返回到下坡儿那里,先在下坡儿站上一会儿,好像在思考,好像在犹豫,又好像在等待,等待着那个不回家的人也许一会儿能由远及近... 这个雨夜,高秀枝没有犹豫,她顺着下坡儿缓慢的走了下去,她通常不走马路中间,路中间有灯光,还会有行人,高秀枝不愿意碰到任何人,滨海就这么大,大家几乎都脸熟,碰到熟人,就等于碰到了她的尴尬和羞耻,她想着六月说的话: “他(佟仁)带给咱们的耻辱无处不在。”高秀枝承认这一点。 高秀枝穿行在花丛里,她不会欣赏雨夜,也闻不到花的香气,更看不见别致的亭台楼阁,她知道滨海是美的,蓝天白云,青墙红瓦,树木琅琳,花草娇艳,路路曲径通幽,处处房屋深掩,整个小城仙境一般。可是,仙境又能怎么样,她的心情却在地狱,高秀枝没有雅兴去欣赏这一切,懂得欣赏美的人通常是清闲的,富有的,幸福的,而她不是,她的生活是杂乱的,乱的就像是抛在路边的一张旧渔网,东一个破洞,西一个窟窿,她补补这儿,又缝缝那儿,唉,劲儿没少费,力没少出,可就是修不好,她的心情也跟网上系的那些死结儿一样,一个又一个,解不开也择不掉,烦死了。高秀枝无奈的踱着步子,不紧不慢的走着,想着,但她始终想不通... 六月也放慢了脚步,雨不大,像雾,像汽,湿漉漉的落在身上,很爽,雨中的滨海婀娜生姿,如梦似幻,六月喜欢滨海,从八三年搬到滨海的第一天,她就深深的喜欢上了这个小城,在这里,她终于住上了梦寐以求的楼房,她不用再担心帐篷被大风吹起,不用再惊恐烈火半夜来袭,也不再自卑她住的是贫民区里,她更加努力学习,快乐生活。可是,这样的好日子才过了没多久,她的父亲就故伎重演,而且,这一次比哪次都厉害,三年多了,佟仁没有一点儿要平息的意思,相反的,他却越加的肆无忌惮,逼的她们躲无可躲。六月好烦好无助,她真想回到小时候,回到在老家铁营子的日子,那里有她喜欢的所有人,有无忧无虑和欢声笑语,不像现在除了孤独就是烦恼... 六月跟在高秀枝的后面,她也走在路旁的花丛里,同样,她也没有心情欣赏雨中的美景。可是,滨海真是美,连路都充满了诗意,尤其是下坡儿这条马路,不算宽,却寂静悠长,路的两边是粗壮的槐树柳树,树木接天蔽日,像一把把巨伞遮盖了马路。树木的外侧种着四季常青的绿植,绿植的里面是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的窄细的人行道,人行道的另一端还有茂密的花丛,花丛或挺直,或低垂,或弯曲,或重叠,花丛里还有行人踩出的更细弯曲的土路,此刻高秀枝和六月就走在土路上。花丛又像一张密网,遮住了外边的视线,也挡住了里面的行人,花丛也似一片荆棘,一不小心扎在身上,生疼。高秀枝和六月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坡道,花丛鸣金收兵,眼前豁然开阔:马路顿时四面顺畅,灯火忽的疏朗明亮,洋房也纷至沓来——滨海是个有文化有故事又有历史的城市,不但有精美的中式楼阁,还有许多清末建造的各种欧式的别墅,或美或媚,或张扬或低调,又或古朴和庄重,为这个小城增添了许多的神秘和别样的风情... 走在前面的高秀枝忽然停了下脚步,犹豫了几秒,六月知道那是民政局的门口,以前六月不知道民政局是干什么的,直到有一次,她无意中看见佟仁拽着高秀枝来到了这里,两个人在门口说着什么,许久,高秀枝才挪动了脚步,跟着佟仁走近了那扇门,可是瞬间,高秀枝就调转了身子飞奔而去。那以后六月才知道这个美丽的院落,这几栋古典又精致的小楼,竟有着比月下老人还大的权利,它不但能使相爱的两个人一生牵手,还可以让曾经相亲的家庭中途分手,世间所谓缘分的那条红线,就在这里不断的被系上和剪断,保存和丢弃。 也是从那以后,六月就经常盼着高秀枝能走进民政局的大门,她希望自己的父母能离婚,和别人的孩子不一样,六月听说别人家的孩子为了不让自己的父母离婚而伤心难过并百般阻挠,六月不,六月和她们正好相反。六月常想,既然一个人变了,分开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不论是对大人还是对孩子,甚至是对亲朋好友都有利。世人常说:一条臭鱼坏了一锅汤,很对,聪明的人能及时发现臭鱼,及时扔出去,剩下的还算完美,不扔,后果可想而知。但,高秀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她不聪明,她宁可吃拉稀了,吃住院了,她也舍不得那条臭鱼,就算她们一家都中毒了,她也要留着继续“享用”。 六月跟着高秀枝走到了汽车站,她看见高秀枝停在一棵树后,前后左右的望了一会儿,然后径直向那个女人家走去,那个女人家在胡同的深处,离车站四五百米的样子,六月也认识,她是在跟踪那家的孩子小生时知道的。现在,六月也站在了那棵树后,她想着高秀枝一定会走到那个女人家的门前,气愤的站上几分钟,又徘徊几分钟,然后再无奈的走出来...果然,没一会儿高秀枝出来了,她垂头丧气,步伐无力,像一只被欺负了的母鸡,但她没有往回走,而是找了一个黑暗里的长椅坐下,她看上去很累。 雨已经停了,星星出来了,空气里透着香甜,六月看见高秀枝又抹了抹长椅上的水,抬脚躺到了椅子上,并拿出了一块手绢盖在了脸上。六月搂着肩膀看着,她也很累,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一会儿还要走回去,她很发愁,夜风一吹,她打了个哆嗦,天很凉,她也找了个暗处坐下,她就这样看着她的母亲,心里又气又恨...不过,她已经不心疼高秀枝了,她谁也不心疼,他们愿意这样生活,愿意这样受虐,愿意夜夜跑出来,他们为了自己,什么都豁得出去。 又一阵凉风吹来,高秀枝起了身,六月知道她现在要回家了,她没有地方可以再去了,于是她先于高秀枝往回跑了起来.... 第12章 三角地带——写在一九八六年 (一) 六月跟踪过高秀枝,也跟踪过佟仁,她跟踪高秀枝是自愿的,是因为担心;跟踪佟仁却是被迫的,不情愿的,那时候高秀枝六应该还没有找到那个女人的家。六月她们一放学,尤其是晚上放学回来,一进家门高秀枝就会用乞求的目光和口吻对她们说: “你们去看看你爸下班了吗?” 或 “现在正是你爸下班的时间,你们去叫他回家。” 又或 “你们悄悄的跟着他,看他到底去了哪儿啊?” 六月她们不愿意去,呆在家里不动或反驳高秀枝几句,高秀枝便也和佟仁一样,老虎屁股摸不得了,她皱起眉板起脸整晚整晚的不说句话,要么就不耐烦的吼她们几声,然后几天都没有好脸色,几天都不吃饭,六月又烦又憋闷。渐渐的,仨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也过去了,佟仁回家越来越晚,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对家里人也越来越狠,高秀枝也变的越发的急躁,本来就不爱笑的她,脸每天阴的像要渗出水来,无奈之下,六月才开始跟踪起佟仁来。 六月开始不知道该怎样跟踪佟仁,那一年她还不到十六岁,六月十六岁的时候,滨海大多数人家还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汽车也是少的,那时候滨海人的生活是渔网田野庄稼地,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切都是缓慢的,纯粹的,六月没有可借鉴的,她还不懂跟踪的技巧。六月记得第一次跟踪佟仁,是在他下班的路上,六月光明正大的等在下坡儿那个路口,那个路口是坡上这一片通往其他方向最近的最便捷的道路。六月住的这一片居民区,相对坡下是寂寞的,冷清的,这上面没有商场,没有学校,没有诊所,也没有任何的政府机关,有的是一片茫茫的大海,一个比较有名的国家公园和几家疗养机构,滨海一切的公众场所都在坡下,坡下是这个小城的中心,是热闹的所在地。从下坡儿这里去往小城的中心有三条路,另两条是走海边,虽然景色优美,风光如画,可是远,比起走下坡儿这条路来,至少要远上半个小时。那时候滨海也只有一路公交车,早中晚共三次发往市里,途中还不经停下坡儿这里,而且离下坡儿最近的一站也要步行二十几分钟,那时候的人出行都靠走,靠自行车,佟仁也不例外。 第一次跟踪,六月就站在下坡儿那,她看着下了班的佟仁远远的快步的走了过来,她的心快速的跳着,她害怕她爸,怕到在梦里听到佟仁的脚步声,她的心都要抖一下,怕到一看见他的影子,她的腿也要软下去,怕到连想一下他的名字,六月的脑袋里就一片空白。佟仁看见六月,也愣了一下,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略微的停了下脚步,便继续朝着坡下走去,六月的家在下坡儿的南面,很显然佟仁没有想要回家的意思。六月便跟着佟仁下了坡,走了六七十米后,佟仁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问六月: “你干啥去?”他的口气很冲,很硬。 “你干啥去?”六月的口气假装也很冲,很硬。 “我有事。” “你咋天天有事儿?” “对,我天天有事儿,怎么着吧。”佟仁立起了眼,他的眼里,没有丁点儿对女儿的慈祥和友爱,相反的,满是凶狠和厌恶,看的六月不由的低下了头。 “你给我回去。” 六月没有吱声,也没有动。 “你回去。”佟仁又大声吼道。 六月不想回去,回去,高秀枝会埋怨她,跟着佟仁,佟仁会吼她,反正两边都不落好,那就得罪一个人吧,佟仁就在她身边,而且在外面,外面空阔,安全,下班的,放学的,收海的,总有人走过,六月就多了一份踏实——佟仁对她该不会像在家里那么凶恶吧。 “回去!”佟仁往前上了两步,嘴里喷着唾沫,他牛一样大的眼里冒着火星,他粗壮的身躯石塔一样堵在六月的面前。六月往后退了一步,慌乱中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努力的平静着,她不想让佟仁看出她的惊慌。眼前的这个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粗壮,头发茂密,宽盘大脸,浓黑的眉毛,圆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长的很是标致,他的相片因为英俊也曾摆在照相馆的橱窗里,可是一旦在面对他的家人时,他是那么冷酷,那么凶恶,如同一只冬日里黑夜出来觅食的狼,让她们胆战心惊。 “你赶紧回去,别他妈的在这儿给我整景儿。”佟仁对着六月又厉声吼道。六月又往后退了两步,站住,她不回去,眼下正是下班的时间,路上不时的有人走过,这一片住宅,人不是很多,但大多数都彼此熟识,熟识的人给了六月勇气和胆量——当着那么多人,佟仁应该不会太过分,六月知道。六月稳了稳神儿,摇着头: “你不回去,我就不回。” “你他妈的胆肥了,还敢跟我讲条件了,赶紧给我滚回去!” “不!” “呵,还犟上嘴了?杂种崽子!”佟仁撸了撸胳膊,瞪着六月,他的眼珠子仿佛再一使劲儿就要冒出来似的。 六月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怕,又恨。 “佟师傅,干啥呢?”还好不远处有人和佟仁打起了招呼。 “没事,没事。”佟仁连忙收起了凶狠,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来,他的微笑,六月看着也凶狠。 “下班了,还不回家啊?” “回,这就回。” “哦。”一个熟人走了,另一个熟人又来了: “这爷俩咋还在马路上聊开了?” “啊,说几句话。”佟仁不时的敷衍着,打招呼的人多了,他连勉强的微笑都不愿意再挤出来了。 “回家聊吧,天都黑了。”熟人说。 “是,你先回吧,你着急。”佟仁高声应着,可还没等熟人走远,他就又低声骂道:“#你妈的,你是我什么人啊,想管我?我日你八辈祖宗。”骂完,又狠狠的瞪着六月。三三两两的人过去了,天色暗了下来,起风了,六月感觉有点凉,滨海的风总是凉的,可能是它携带了大海的泪水的缘故吧。 第12章 三角地带——八六年 (二) 六月站在原地,两手笔直的放在裤线处——这是佟仁平日里教训她们时规定的站姿,假使她们仨没有这样的站姿,佟仁上来就是一脚,因此六月养成了时时挺拔的习惯。此时六月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佟仁,她希望佟仁能跟她回家,但同时她又害怕他回家,她知道,如果此时佟仁回了家,家里一定会掀起一场恶战,可是如果他不回家,高秀枝的心情和态度也比此刻的佟仁好不到哪儿去,六月两面担心着。 “赶紧滚回去,你他妈的别惹急我。”见路上的人都走远了,佟仁又竖起了眉毛,吼道,他眼里的光更狠了,带着刺带着刀,剜的六月全身都难受。六月不知道佟仁为什么老是对她们恶狠狠的,他在家里恶狠狠的,在外面恶狠狠的,说话恶狠狠的,连打个嗝儿都是恶狠狠的,连同他周围的空气都透着狠毒,六月只要一闭眼,就是佟仁凶狠的模样,那模样使六月多少次在梦中惊醒。可六月不知道她们做错了什么,她们姐仨儿听话,懂事,学习好,从不惹是生非,一有空闲不是去卖项链就是去打零工,去挣学杂费,她们也不敢挑食,不敢顶嘴,更不敢犯任何青春期的综合症,她们仨,是大人们眼里“别人家的好孩子”,但就是这样,佟仁还不满意,六月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使他称心让他气顺。 “你不回,我就不回。”六月又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好,好,你有种,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佟仁咬牙切齿的说完上来就是一脚,六月慌忙的躲开了,佟仁抬起来第二脚时,一辆自行车骑了下来。 “佟叔。”有人喊他。 “哦,小张,你下班了?”像变戏法一样,佟仁把脚踹在了旁边,他顺势掸了掸鞋,并快速的移走了脸上的凶狠。 “是,下班了,佟叔,你干啥呢?” “没干啥,和我姑娘说点儿事,刚好说完了,你回家?再搭我一段?” “行啊,上来吧。” “好嘞。”佟仁毫不犹豫的跳上小张的自行车走了,临走还不忘恶狠狠地又瞪了六月一眼。 六月第一次跟踪佟仁就这样失败了,那以后她渐渐的学聪明了,她不再直接出现在佟仁的面前了,她学会了悄悄的尾随,从佟仁的单位,从半路上,从学校门口,可是,六月还是没有一次成功,她要上学,要写作业,还要出去卖会儿项链,而且佟仁开大车,他下班的时间很不固定,去那女人家的路线也不固定,六月和高秀枝都没法掌握。后来六月又学会了在车站盯梢——这是高秀枝告诉她的,高秀枝说她有几次去批发市场,路过汽车站时看见了佟仁,可她没有盯住。六月也没有盯住,车站从来都是杂乱繁忙的,人群,摊位,门脸儿,街巷,乱七八糟,重要的是,她们不能天天时时守在那里,他们彼此都有各自的事情,他们都得“碰”,而且,那时六月也才十六岁,她掌握得太少。 还有,六月发觉佟仁也变的聪明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走下坡儿那条路了,他应该换成了走海边,六月想去海边那两条路上堵截她的父亲,那就更难了,一是她不确定佟仁到底走南面还是走北面,二是她得提前从学校出来,提前埋伏好,不然时间怎么都对不上——那两条路要远很多不说,六月还得请假,况且,她上学骑的自行车又三天两头的被佟仁骑走,六月也不敢往回要。 正如六月所想的那样,佟仁确实也学聪明了,他配了把车钥匙,等到六月放学回家后,他悄悄的骑走了自行车,这样,除非她们娘四个长了翅膀,否则别想追上他。那时候,他家只有一辆自行车,六月上学要骑,高秀枝去批发市场进货要骑,没了自行车的她们,走到学校最快也得四十分钟,到批发市场则更久,没了时间,她们就没法跟踪他。哼!想和我玩儿!你们还嫩!佟仁想。一想到她们娘们走路累的跟三孙子似的,他的心里就乐开了花。 “活该,咋不累死你们!省得你们老想跟踪我。”佟仁为自己的主意得意着。在他心里,他的老婆孩子早就成了他的累赘和敌人,只要使她们不快乐,他就快乐。果然,此后佟仁隔三差五的轻轻松松的骑着车去痛快,有时路上远远的看着他妻儿疲惫不堪的赶着时间,他就更痛快!他时常痛快的哼着小调。 六月愤恨着。那个年代,她家只有一辆二八大车,还是六月千方百计的恳求了半年才买的,六月本想买辆女式的二六坤车,女同学们都骑女式坤车,轻巧好看又好骑,很让六月羡慕。但佟仁不同意,他说二八车可以载东西,还可以载着二月一起去上学,二月马上也要上初中了,和六月在同一个学校,六月拗不过佟仁,去年才刚刚买了一辆二八大车,二八就二八吧,有车骑就不错了,以前她和同学们还是走路上学呢。可是现在,她的车却常常被佟仁骑走,有几次,还被那个女人家的男孩骑到了学校。那个男孩叫小生,和二月同年级不同班,六月在校园里看见了小生骑车时快乐的身形,六月敢肯定自行车一定是她爸佟仁借给小生的,其实小生家离她们学校很近,走路也不过十五六分钟,当然了,这些都是六月后来才知道的,六月恨的不知说什么好。没车骑的时候,六月和二月一起上下学,一起恨佟仁,恨那个女人,恨小生,还恨风中雨中那泥泞的遥远的回家路... 二月也跟踪过佟仁,在六月不想跟踪时,在高秀枝整天阴着脸时,尤其是在六月当兵到了部队以后,二月便把跟踪这个任务接了过来,那时候二月十四岁了。二月也没跟踪到那个女人的家,她也不算大,她总是跟出去没多远就把佟仁跟丢了,转弯处,路口处,甚至马路对面的大树后,眨巴眼儿的功夫佟仁就不见了,最远不过五六百米,二月准被佟仁给甩了。 第12章 三角地带——一九八六年 (三) 只有一次,二月跟出去半个小时,二月清楚的记得那是暑假的晚上,二月和三月没去平日卖项链的小夜市,而是转到了海边,海边人多,购买力旺盛,她们俩坐在沙滩上,面前铺了一块白布,白布上放着项 链耳环戒指手镯这些滨海特有的旅游品,她们要趁着假期多挣些学杂费和零花钱。游人不时的围在二月和三月的身边,她们俩瘦小的身躯很容易被遮挡的严严实实。天将黑时,二月一抬头,无意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去,虽然那身影离二月有个十来米远,但二月一下子就在人群的缝隙里捕捉到了,那是她们的父亲佟仁,他一定是去往那个女人家。佟仁夏天不太走下坡那条路了,那条路上熟人太多,遛弯的,乘凉的,锻炼的,虽然他的行踪早已不是秘密,他也早就不要那张脸了,可,汽车站那边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他,用越来越多的白眼儿议论他,滨海就这么大,他只能尽量的走远路,走黑路,海边都是游人,是陌生人,又有大片大片的树林花丛雕塑作掩护,他可以更好的藏身,更自以为是的掩耳盗铃。所以佟仁隔三差五的就走趟海边,他没想到二月和三月会看见他。 二月很快跟了上去,借着游人的掩饰,她跟着佟仁走了很远很远,走的天都要擦黑了,佟仁却突然不见了,二月犹犹豫豫的边往前走边东张西望,忽地,佟仁从旁边的树林里蹿了出来,吓了二月一大跳。 “你干嘛呢?”佟仁气吼吼的喊道,几年了,他不但没有丝毫的悔过,反而越来越嚣张。 “跟着你。”二月一点儿也没胆怯。 “跟着我干嘛?” “你说呢。” “滚回去。” “不滚。” “你滚不滚?”凶恶爬上了佟仁的脸。 “我不滚。”坚定占据了二月的眼。 “杂种崽子,你翅膀硬了是吧。” “是。” “什么?你还敢跟我犟嘴了?你他妈的,反了你了。”佟仁吼道,他站在离二月十来米远的树下,双手叉腰,一身的恶气。 “跟你学的。”二月毫不畏惧。 “你他妈的,找打是不是?”佟仁说着扬起了手。 “你敢。”二月直视着佟仁的眼睛。 “什么?我不敢?好啊,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不然你们不知道钢是铁打的!”大概是没想到二月会这样,佟仁三步并做两步的跳了过来,他狠狠的扬起手朝二月劈了下去,二月躲开了,佟仁差点扑个跟头。“#你妈的!”他骂着。 “哼,没听见!”二月瞅着佟仁一字一句的说道。二月的眼里闪着坚毅的愤怒的光,那光既是佟仁熟悉的,又是他厌恶的,还是和高秀枝看他的神色如出一辙的,那眼光刺的他周身难受,上下发烫,他的全身像着了火一样,他吼着: “杂种崽子,一个个都洋棒了(翅膀硬了),看我不打死你们。” “你打不死我们,只要你打不死我们,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刚上初一的二月满脸的坚毅,她的坚毅和她的年龄形成了明显的对比,看的佟仁又一阵发胀。 “好,好,你们都要造反啊,看来今天我不收拾收拾你们是不行了。”说着他又一掌劈下去,二月又躲开了,佟仁又一个趔趄,他破口大骂:“#你个妈的,我这是养了一群白眼狼啊,看我不捏死你,你个杂种下的!”随着骂声他又猛的窜了上去,二月跑开了,佟仁嚎叫着追了过去,海边由此上演了精彩的一幕: 瘦小的二月在前面奔跑,短粗的佟仁在后头紧追,前面跑的边跑边回头瞧,后头追的边喘边大声嚎,一方年少灵巧,一方笨拙粗胖,追追停停,停停吵吵,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瞧...跑出去三四百米后,佟仁停住了脚步,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嘴里依旧不依不饶。二月也停住了脚步,她转身看着佟仁,佟仁红头胀脸,双手叉腰,喘息了一阵后,他脱下了背心搭在肩膀上,然后他弯腰捡了几块石头,用力的朝二月砸了过去,二月躲闪着,佟仁发了疯,他边骂边捡了更多的石头,石头雨点一样飞着,二月左躲右闪,还是不小心挨了几下,有一块还砸中了二月的头,生疼。 “#你妈的,杂种崽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们。”打够了的佟仁又追了过来,他五官扭动着,脚步倒腾着,整个人像只饥饿的熊一样歪斜着往前冲,他肥胖的肚子影响了他的迅速,闷热的空气牵绊了他的步伐,使他不能快速的追上二月。他为此更恨着,他恨不得一脚把二月踹进海里,一把拧下她的胳膊,一个个的竟公然与他为敌,天下哪有这样的子女,她们不但不感谢他的养育之恩,还净想着耽误他的好事,阻拦他的快乐,他恨她们,就像恨高秀枝一样,他恨不能一个个的抓住她们,噼里啪啦的一顿暴打,就是打断她们的腿也不足为惜,他宁可后半辈子养着她们——他早就想打断她们的腿,他一直忍着,可他的善良换来了什么?!佟仁越想越恨,他发誓今晚无论如何他也要出出眼前的这口恶气,他恨着,跑着,骂着.. 又跑了百十米后,佟仁停了下来,他完全没了力气,天热,他又胖,他粗壮的身躯比不过二月,他放弃了,于是他歇了一会儿反身往那个女人家继续走去。没一会儿他一回头,二月竟然又跟了上来,佟仁再次气的平地一声吼,再次玩命的向二月追去,他下定决心,今晚绝饶不了她,饶不了!那一晚的海边,就这样演绎了熊与羊的不断角逐... 佟仁到底没有追上二月,他咆哮着回了家,咆哮着灌了几杯凉水,又咆哮着摔了几个碗,然后他拿了个板凳坐在院门口,他发狠不管多晚,只要二月回来,他就要先打折她的腿,再撕破她的嘴,然后再打折她们的腿。“绝不心软。”他再次的发着誓,拖到今天,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今晚他要让她们知道,惹怒了他是没有好果子的,他要让她们记清楚,在这个家里,究竟谁是户主!满脸杀气的佟仁坐在院门口,一支一支的抽着烟,一口一口的吐着痰,他的身边黑气缭绕着,路过的人都露出了惊异的目光,躲他远远的... “姐,那晚我悄悄的回了几次家,看见他一直在外面坐着,我没敢进去,就在马路上溜达,后来小妹出来找到了我,给我送了个馒头,让我到同学家躲躲。过了两天我回去,他还在特意等我,我刚进屋,他就使劲的踹了我两脚,我倒在了地上,头都被磕出了血,要不是小妹拉着,我指不定还要挨几脚呢——不用问你也会知道,那一晚咱家又是一场大战,我们都挨了打,他打完我们就走了,又是一个礼拜没回家。”二月这样写信给六月:“姐,我们都恨死他了。” 看完信的六月气的浑身发抖。 第13章 三角地带——扎灯笼 我小的时候,社会远没有像现在这样发展:商品琳琅满目,物资应有尽有,只要有钱,一切尽可收入囊中,我们那时候不。我小的时候,只有钱还不够,还得有“票”,粮票,布票,肉票,糖票...公家柜台里那些闪着光的五彩晶莹的物品大多都得要钱又要票,二者往往缺一不可,多数时候甚至一“票”难求,钱和票阻断了我们很多的梦想。所以,我小的时候,时常对吃的,穿的,玩的,充满了渴望和理想,充满了期盼和神往。在十岁以前,在我故乡的村庄,在我眼中五彩斑斓的“世界里”,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可是,我们没有钱又没有票,我们买不起。不过没关系,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的,没钱没票的我们,却有着丰厚的想象力,极强的动手力和变废为宝的创造力——面对幻想和诱惑,智慧便油然而生。智慧可是个好东西,一旦拥有便如影随形,终身受用,且随时随地的信手拈来,毫不陌生。 快过年了,我又买来一些彩纸,一些直的弯的木条,仿照我儿时的模样,坐在满是阳光的玻璃窗下,回到我记忆中的童年: 我大舅把长长短短的高粱杆放到炕上,同时放在炕上的还有质地光洁的各种彩纸,这些彩纸我们也用它来写对联,刻福字,剪挂钱儿...炕上还有砂纸,麻线,浆糊,钳子和细铁丝。我们都坐在大炕上,我大舅家的大炕敞亮暖和,阳光射进来,晃得我们都眯起了眼睛,晃得那些晒了一个秋冬的高粱杆,更加泛起了金黄的晶亮的光。你可别小看这些高粱杆,别看它们细细的,干干的,可它浑身都是宝。我小的时候,在我们北方,种满了一望无际的高粱,高粱米能饱腹,高粱穗能做笤帚,扫帚,高粱叶可以编蒲团,拧小蓝儿,高粱杆可以串盖帘,做锅盖,编炕席,当柴烧,还有各种各样的用途...比如,今天我们就要用它来扎灯笼。 我们按照我大舅的指导,把高粱杆剪成或长或短的均等的大小,再用砂纸把两端打磨平整,然后整齐的摆放在一边。我大舅拿起一根细铁丝,穿过一根高粱杆的顶端,然后把铁丝拧个结儿,再穿过一根高粱杆的顶端,再把铁丝拧个结儿,这样第三根,第四根,穿完后拧紧,夹断,再拿起一根铁丝把高粱杆的另一端依次穿好,这样,灯笼的框架就成形了:长方形,正方形,多边形,还有圆形。在我看来,圆形是最难做的,圆形的灯笼,做起来相当的麻烦,我大舅会用很多个秸秆皮——我们把秸秆破成均匀的长片,打磨光滑,这些秸秆皮便在我大舅的手里上下左右的翻飞着,不多时,圆筒型的,腰鼓型的灯笼就“诞生”了,这样的灯笼真好看,精致玲珑又剔透,不用给它“穿衣服”,它也是最靓的仔,我们抢了一个又一个,我大舅做了一个又一个,圆形的灯笼实在费时费力又费材料,因此,我们手里圆形的灯笼也就相对少了。做好了这些,我大舅再把灯笼架的下面,在对角订上两片高粱杆,两片高粱杆的交叉点上穿上铁丝,铁丝上插上半截蜡烛,这样,夜晚的灯笼就可以照亮我们脚下的路了。我大舅扎的灯笼最后一道工序,则是在灯笼架的上一端,在四根高粱杆上各系上四根麻线,把四根麻线挽在一起,系出一个扣,灯笼基本上就做好了。 我们赶紧拿过自己喜欢的灯笼架,拿过自己喜欢的彩纸,按照灯笼架的尺寸,或一整张,或两面对称,或四面四色的把纸张糊满灯笼架,不多会儿,一个个漂亮的灯笼就出现了。这时候,我姥姥及时的把灯笼把送到了我们的面前——还是一根长长的高粱杆,高粱秆的一头垂下一节细铁丝,铁丝钩在麻线扣上就可以了,哈哈,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那么恰到好处。 新年的晚上,我们迫不及待的吃完晚饭,换上新衣服,点上小灯笼,走出家门,我们村里已是欢乐的海洋,街道上,丫头放鞭,小子点炮,二踢脚在空中乐弯了腰,还有那闪烁的灯笼在夜里晃来晃去,宛如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忽的,不知哪个坏小子,突然甩过两个小鞭儿来,在我们脚下炸的稀里哗啦,吓得我们嗷呜一声蹦的老高,我们叫了,灯笼掉了,小子笑了,还有那趁火打劫的坏孩子,飞快的捡起灯笼,一溜烟儿的跑了... 第14章 三角地带——一九八九年 (一) 高中毕业,六月没有考上大学,人人都以为六月会考上大学,六月学习那么好,在当地仅有的两个学校里都名列前茅,结果她却落榜了,六月哭了一场,她有心复读一年,想想学费还得想办法,想想还要看佟仁的脸色,想想乱七八糟的家里,六月便没有信心能读好,所以她放弃了,她找了个商场打起了短工。 一九八九年,夏末,下午,六月走在滨海的路上,迎面走来两个瘦高的男人: “姑娘,到东山码头怎么走啊?”那两个男人操着外地口音问六月。 “往前走到路口,右拐,走到头再右拐就到了。”六月微笑着说。虽然过去的几年里六月的家庭充满了压抑和仇恨,她的父母有三年多没有说过话了,是的,在过去的三年里,她的父亲佟仁和母亲高秀枝除了打架,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这让她们更加的苦不堪言。但渐渐长大了的六月却变了,她不再皱眉头了,不再沉着脸了,也不再满是忧郁了,而是常常挂着微笑,她变的阳光自信了,变的成熟淡定了,也变的美丽活泼了。她不笑不说话,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温和甜美,没有人能透过她的表面看到她内心的伤痛,是的,她的内心堆满了伤痛,那些伤痛翻来覆去的折磨着她,可是六月回过几次老家后——她的老家离滨海更近了,她的姥姥告诉她: “日子不会因为你愁眉苦脸就眷顾你,也不会因为你满面春风就难为你,笑容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六月听了如沐春风,她觉得她姥姥说得对极了,她的姥姥们受了一辈子用语言都无法形容的苦,但她们从来没有皱过眉苦过脸,没有抱怨过,相反总是把灿烂带在脸上身上,六月想成为她姥姥那样的人,一个宽容的快乐的人。六月的姥姥还常对她们说:“没有人爱看你苦着一张脸,也没有人能真正分担你的忧愁,所以笑容是给自己和别人最好的礼物。”六月记住了,她相信她的姥姥,她的姥姥虽说没什么文化,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她们豁达的思想和淡然的生活态度却深深的影响着她,六月时常以她姥姥为榜样。 “谢谢啦。”那两个人也带着笑容走了。要说这世上就有那么凑巧的事儿,接下来的几天六月都在海边遇见了那两个人: “这么巧。”那两个人说。 “还真是。”六月高兴着:“你们来这里旅游吗?” “不是,来办事,你咋天天来海边?” “我没事儿,溜达溜达。”六月说。六月没有说实话,她其实要去替换高秀枝回家吃午饭,高秀枝就在不远的前面卖项链,但不知怎么的,六月没有说出口。 “我们也是,溜达溜达,这里可真美啊。” “是的,很美。”六月自豪的说。滨海真的很美,天高地静,海阔帆扬,三步一花,一步一草,亭台楼阁,绿荫环绕,就像世外桃源一样。 “姑娘,你怎么没上学?”那俩人问六月。 “我没考上大学。”六月很是惭愧。 “哦,那你怎么没上班?” “我还没找到工作。”虽然很是惭愧,但六月还是实话实说。她毕业一年多了,还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在商场打过工,可商场倒闭了,她在宾馆做过服务员,可夏天就要过去了,宾馆也不再需要临时工了,作为旅游城市的滨海,每年一过暑期就萧条了,商店,饭店,疗养院也都要到来年四月份再重新营业,六月因此又要失业了。那时候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待业”,六月那时候就是一名待业青年,尽管她不停的找着各种工作,但一直还没有找到固定的,合适的,她因此很是着急。 “那,你愿不愿意去当兵?”一个人问她。 “当兵?”六月怔住了,六月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当兵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是那么神秘,又那么神圣,离她又那么遥远,遥远的她连做梦都从来没有梦到过。“想,但不知道怎么当。”六月疑惑着,因为遥远,因为陌生,六月竟一点也没有心跳加速。 “行,只要你想当兵,明天下午,你到某某路来找我俩。” “找你俩?” “对啊,找我俩。”那俩人露出了真挚的微笑。 六月就这样来到了部队,后来她才知道,那俩人是到滨海来征兵的,那一年滨海一共征了三名女兵,六月就是其中的一个,六月别提有多开心了。她从来没有想到,天上真的会掉馅饼,而且馅饼真的掉到了她的碗里,她的祖辈,她的亲朋,甚至她的周围,从来没有一个人当过兵,更别说是女兵了。六月的姥爷倒是跟着部队打过锦州,可惜的是家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她姥爷穿军装的模样,他就牺牲在战场上了。 六月简直像在做梦一样,很久她都不相信自己真的成为了一名军人,以至于到了部队半年了,她还是提心吊胆的,她生怕哪一天部队突然让她回家,就好像突然让她来到一样。 六月所在的部队威风凛凛,声势如虹,纪律严明,克己奉公,在当时的电视上有影,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形,每一名军人都吃最大的苦,献最大的力,团结友爱,不畏风险。六月非常热爱自己的部队,也因此感到非常骄傲,她格外珍惜这难得的机遇,严格的要求自己,坚持读书,努力向上,温和有礼,又大度豁达,加上她自身特有的一丝忧郁的文雅的气息,她很快赢得了战友们的喜爱。 第14章 三角地带——还是八九年 (二) 到部队十个月后,六月凭着一口标准的甜美的普通话调到了话务班,她成了一名让人羡慕的话务员。又过了俩月,同样是因为标准甜美的普通话,还有热情严谨的工作态度,六月又被调去了总部,总部在帝都,六月高兴的都蒙了。 在部队的三年,是年少时期的六月最快乐的三年,虽然累,虽然苦,可真的让人终身受益,尤其是当兵的第一年。新兵连结束后,六月被分配到了爆破班,那个爆破班是一九九零年全国唯一的一个女子爆破班,十四名女兵,平均年龄十七岁,来自五湖四海,个个巾帼不让须眉。 爆破班,顾名思义,是搞爆破,炸山填海,十四名女兵是主角,在不跑操的清晨,六月她们不到五点就出发,登上大解放,站在车厢里,顶着呼呼的东北的寒风,经过半小时的颠簸,到一个六月现在都不知名的山上去拉炸药。炸药放在一个隐秘而高深的山洞里,到达大山前,她们又经过层层关卡,填写张张信息后,才得以把车开到洞口处。随着一扇高大的厚重的铁门打开后,那一箱箱一袋袋大的小的单质的混合的炸药,被她们这些年轻的女兵们肩扛手拎搬运到大解放车上,有时装满一辆,有时装满三辆,还有时是四辆车,装好车后,她们又坐在炸药箱上回到部队,这个时候城市才刚刚醒来。六月知道,她们拉的是危险品,要在大多数人们走出家门以前来完成,那样居民和城市才更安全。 那时候六月她们最不爱上山去拉炸药,最不爱上山去放炮——那时候她们部队其中的一项任务是要把东北某城市的某座山炸平,然后填海,扩展出一片新的疆土,建立起一个号称“北方的小香港”的新区,六月她们团就是新疆土的开拓者。拉炸药累,放炮更累,满山遍野的炮洞,大小岩石上的炮眼儿,都等着她们来填满炸掉(炮洞和炮眼儿都是男兵们提前打好的)。来不及换下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女兵们匆忙的吃完早饭,又匆忙的再次登上解放车开进另一座山里,然后卸车,填炸药,连雷管,检查,放警戒,点炮,排哑炮,拉走碎石渣土,打扫好阵地,等到明天再继续...通常是几个排的士兵们七八十人一起上阵,毫无停歇的直干到下午或日落才完成一天的任务,收工时累的男兵女兵们连车都爬不上去了... 那时候真叫累,放炮累,训练累,每天十公里拉练累,检查整理内务也累,因为严格,因为一丝不苟,但六月一想起那时候来,自豪就油然而生。部队是个大校园,他们是这个校园里最优秀的学生,无论是哪方面。这些学生们还在校园里学会了和测绘和设计和爆破有关的一切,学会了很多很多书上的书下的知识,还学会了点炮,六月记得她第一次点炮,慌得都迈不开步了,那一次放的是小炮,所谓小炮,就是只炸岩石不炸山,大大小小的被放大炮时蹦的四散的岩石散落在工地上,一眼看去好像一个个小型的岛屿伫立着。岩石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的打好了炮眼儿,六月和战友们拿过雷管——放小炮用的是导爆管毫秒雷管炸药,她们或一管儿,或两管儿,或半管儿的按照技术员的指导填进炮眼儿里,然后留出炮捻儿,封上土,等待点炮,待到所有的岩石都填好炸药后,一个个白色的尺把长的炮捻儿树枝一样竖立在岩石上,像刚刚长出的春天的第一批嫩苗一样闪亮着,六月她们就要把这些嫩苗点燃。 六月第一次点的那块岩石上有十四根儿嫩苗,六月要在两分钟内全部点燃,然后迅速跑到安全区域躲避起来。六月蹲在岩石上,心跳的都要蹦出来,手抖得连火都拿不稳了,她一手按住心脏,一面安慰自己,同时竖起耳朵仔细的听着——一声哨响后,六月把火对准了一个炮捻儿,忽的,她好像眼花了,脑袋也缺氧了,左瞄右对就是点不上,她的手抖得越发厉害,嘴唇也嘚嘚嘚的不停的颤,眼见着其他岩石上的药捻儿滋滋的冒起了火花,六月还在发抖,还好,不远处的排长见状大吼一声奔了过来,帮助她一起完成了那次任务...事后,六月为此还挨了批评,好在六月进步迅速,很快她就能独立的点燃二十个炮捻儿了。 六月她们还隔三差五的放回大炮,放大炮主要是炸山,战士们把几卡车的炸药一一填到相离不远的各个炮洞里,然后封土,连线,然后十来个战士同时点炮——那时候,她们都是手工点炮,那时候六月所在的部队还没发展到自动化。爆炸的一刹那,山体倒塌,碎石飞舞,漫天尘土,轰隆隆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大地上穿行,待到烟消云散后,那曾经坚硬的高耸的山峦便夷为平地,使人震惊。一次放大炮的威力相当于七八级的地震,这是当地地震局的同志们来测量后给出的结论——有时候放大炮震的附近的民房都塌了半边,老乡们纷纷扛着镐头铁锹前来和战士们算账,年轻的战士们自然也会反击,也会闹的狼狈不堪... 第14章 三角地带——回到八九年 (三) 六月她们还经常喝山水,出发时每人带的一壶水不够战士们喝上几口,大本营离的又远,她们没时间回去吃午饭。食堂会把饭给她们送到工地上,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大桶汤,但汤不解渴,附近也没有干净的水源,于是放炮休息的空当,战士们就把安全帽摘下来,一个个摆在山脚下,接住山缝儿里流下来的水,沉淀半小时左右再喝——不要以为山水都是甘甜的纯净的,水里会夹杂着些许杂质,泥,沙,石子儿,还有小虫儿,浑浊的一塌糊涂,六月也是忍了一个礼拜才硬着头皮喝了第一口。她们还睡石板,吃草根儿野菜山果,淋雨淋雪,那些年轻的身体什么累都能抵挡,什么苦都能消化,什么样的风沙也不能遮住她们靓丽的青春...在部队的三年很快过去了,六月复员了,其实她不想离开部队,她热爱部队,她还没呆够,她也想去上学,好几个女兵都上军校了,六月羡慕的不行不行的,但没办法,这次她没有那么幸运了,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她必须走。其实,她也有过一次考学的机会,可是二月的一封来信使她不得不错过了。 六月在部队上唯一的一次探家也是因为二月的那封来信,二月在信上说佟仁一定要和高秀枝离婚,他现在只要一回家就和高秀枝打架,白天打晚上也打,闹的四邻不安,满处皆知,二月和三月很害怕,她俩希望六月能回去一趟。六月本不想回,过些天就要考试了,她早就报了名,而且复习了好长时间,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很有把握,而且六月也知道,她回去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是不回去,她书也看不进去了,人也老走思,一睡觉就梦到无家可归,她还在梦中哭醒过好几回,于是六月下了决心,请假回了滨海,就这样六月错过了部队上考学的时间。六月后来想:这大概就是命运,后来她回想起那次探家,觉得又后悔又滑稽。 离开滨海一年多了,六月回到了家,二月和三月很是高兴,高秀枝也很高兴,只是一连几天都不见佟仁的踪影,六月很着急,她的假期快结束了,她回来的目的还未见分晓,她只能焦急的等待。终于第五天的下午佟仁露了面,他进了屋二话不说——连一句问询都没有,就命令六月穿上军装跟他出去一趟,六月不知道要干嘛去,她看看佟仁冷漠的没有半点温情和半点关心的眼神也没多问。六月跟着佟仁来到了他的单位,他的单位离她们住的家属院走路不过七八分钟的距离,六月经常来,她不知道佟仁又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待会见着每个人你都要敬礼问好。”进了他单位的大院,佟仁冷冰冰的对六月说。 “为什么?”六月问。 “让你敬礼就敬礼,让你问好就问好,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为什么和他们敬礼,这又不是在部队上,他们也不是我的首长。” “我让你干啥就干啥。”佟仁瞪起了眼睛,他没有因为一年多了才见六月一面而有丝毫的改变,相反的,他好像比以前更加粗暴了。 “不,那样做太别扭了。”在部队锻炼一年多了,六月的胆子大了很多。 “别扭也得敬。”佟仁不容争辩的说道。正是上班时间,院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六月看到是她们楼上的老李,佟仁赶忙带着六月走了过去。 “六月回来了?”老李看见六月,热情的问道。 “回来了。”不等六月回答,佟仁抢过了话茬儿。 “这是休假了?” “嗯,休假了。”佟仁又赶紧拉着长调说道:“表现好,给假了,让回来看看,快,快给你李叔敬个礼。” “不用不用,这又不是在部队,敬什么礼啊。”老李说。 “敬,那得敬一个,一年多没见着她李叔了,咋也得敬个礼,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快敬礼!”佟仁催促着。 六月只得举起了手,朝李叔敬了个军礼,李叔笑了,夸了六月和佟仁几句走开了。 “这是你张姨,给你张姨敬礼。”迎面又走来了张姨,佟仁又对六月说。 “张姨。”六月微笑着。 “敬礼,敬礼,让你敬礼没听见吗?”见六月一直没有抬手,佟仁吼了一嗓子。 六月又无奈的敬了个礼,张姨就住在她家隔壁的单元,一天恨不得见三遍,敬的哪门子礼呢?六月想。 “佟哥,不用那么正规,搞的我和六月好像刚认识似的,六月,你放假了?” “是,张姨,我放假了。” “多好,回来多待几天,好好陪陪你妈她们——佟哥,话说你可真厉害,哪来那么大的关系啊,能让六月去当兵,这年头,当个女兵可了不得。” “那是,女兵不好当,可巧,我认识一位部队的大首长,他给办的,没费劲儿。”佟仁说着昂起了头,露出了一脸的得意和自负。 “哎呦,不知道佟哥还有这样大的本事,你隐藏的可够深的,不过说实话,在这个院里,没几个人比你有能耐,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说,佟哥,赶明个我儿子要是想去当兵,你也帮帮我们呗。” “行,没问题,你准备好钱就行。”佟仁听了乐开了花,他貌似开着玩笑,又貌似认真的说着。 第14章 三角地带——又回八七年 (四) “必须啊,那是必须的。”又寒暄了几句,张姨走了,张姨前脚一走,佟仁立刻就变脸骂道: “呸,还他妈的有脸来求我,你瞧不起我的时候忘了?三次见着我,两次都爱答不理的,我还帮你?玩去!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帮你。”骂完,转头又对六月发狠道:“叫你见着人敬个礼,你没听懂吗?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翅膀硬了?敢和我叫板了?” 六月没有吱声,她不想吱声,也不敢吱声,她还在想佟仁为什么要带她到他单位来,为什么见了每个人还要强迫她敬礼,这个院里的人,六月熟悉的不得了,他们搬到这里七年了,还有谁不认识?别说是这个院里的人,就是整个东山这一片,六月也几乎都认识。六月也不知道她给院里人敬礼有什么意义?她又没提干,也没有考上军校,更不是衣锦还乡,她只是当了个兵,普通的兵,有什么理由来这里敬礼?她十分不解也不情愿的跟着佟仁满院子溜达,寻找着下一个敬礼的“目标”。佟仁他们单位很大,办公楼,疗养楼,车队,食堂,医务室,甚至连洗衣房都转了一圈,连太阳都要西沉了,他们还在各处溜达,在等待着可能遇见的每一个人,每遇见一个人,不管远近,无论大小,佟仁都必定急忙的走过去并夸张的嚷着: “快,快给小刘敬个礼。”六月便木偶一样给十八岁的小刘敬个礼,小刘比六月还小,接受了军礼的小刘害羞的尴尬的笑着,六月也露出尴尬的笑意。 “那是你史娘,敬礼。”佟仁又带着六月追着远处的史娘喊道。 于是六月跑过去对着六十几岁的史娘敬个礼。 “快,你付大爷,你付大爷可是个好人啊,快给你付大爷敬礼。”六月又立正,收腹,挺胸,昂头,两眼注视着对方,然后敬礼,然后等待着收获赞美和感叹。 ... “六月出息了,当兵了。”人们清一色的说着。 “嗯,当兵了,我办的。”佟仁清一色的回复着。 “老佟厉害啊,女兵可不好当啊。” “那是那是,不好当,你闺女要想当兵,包在我身上。”佟仁拍着胸脯,打着包票,这一下午他都趾高气昂,神气活现,一下午都重复着同样的话,好像这个下午是他迄今为止最为光彩最为成功的一个下午。 “好好。” ... 六月看着人们虽然真心地夸赞着他们,但夸赞的眼里或多或少的还是流露出些许的轻视,六月的脸红一阵胀一阵,汗干了又出,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她尴尬又难过。这几年,佟仁的无情无义和自私自利早已被全院人熟知和鄙夷,院里人明里暗里看他们的眼神六月都懂,那眼神是佟仁有再大的能力(何况他还没有能力)和六月敬再多的军礼都挽救不了的,那是他们从心底发出的不屑,使六月如鲠在喉。六月忽然又有点可怜佟仁,她看着佟仁时而谄媚时而自大,时而低微又时时傲慢的样子,她更如芒在背。四十几岁的佟仁,混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还是没有一点反思和反省,反而依旧哗众取宠,六月真替他害臊。六月也不知道佟仁明不明白“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道理,他难道一点也看不出同事们赞美之下的另一种蔑视吗?六月肯定他能看出来,想到这儿,六月又出了一身的汗,她羞愧,为她,也为他。 六月已经明白了,佟仁是特意带她来院里显摆的,显摆她,更显摆他,没有人知道六月当兵是偶然的,人们都以为是佟仁找了关系,是佟仁有了大本事,攀上了大领导,不是。六月忽然感觉她和佟仁这一下午就像是耍猴的,她是只猴,佟仁是耍猴的人,他的同事们则是看客,他们既看猴,又看耍猴的人,看他们出乖露丑,洋相尽出,想到这儿六月臊的低下了头。 “也许,他太想得到别人的认可了。”六月又想。六月瞄了一眼佟仁,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得意,他高昂着头,脸上写满了自信,眼睛寻向四方,他站在院中间,像伟人一样傲立着,连抽烟都带着一股豪气,这的确是他近几年少有的高光时刻。说起来,这些年佟仁没做过一件挺直腰杆的事儿,他工作认真,但脾气暴躁,他有文化,但心胸狭窄,他想树立形象,却自私狭隘,想挣钱,又投机取巧,总想空手套白狼,他也没有朋友,他和谁的友情都超不过两个月,他还非常自以为是,处处以利己为目的,他又不会反思,不会换位思考,更不会悔过改过...六月的军装,恰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仅有的自豪...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佟仁带着六月又在院里转了一圈,实在没遇上什么人了,他才慢吞吞的往回走。六月跟在他的后面,俩人谁都没说一句话,一下午,她俩也没说上十句话,他们俩好像两个不相识的路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走到下坡那里,佟仁停住了脚步,左张右望的又站了十分钟,十分钟里佟仁又遇见了几个熟人,六月又敬了几个军礼,他们又收获了几个羡慕和赞叹,然后佟仁才心满意足的顺着下坡走了,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和六月打招呼,那一刻,六月看着佟仁的背影,又多了一层恨意....六月探家的七天里,她只见了佟仁那一个下午。 第15章 三角地带——二零零五年 (一) 六月合上了日记本,她重重的喘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接到高秀枝的电话,她从来不看这些日记,她把这些日记装在了一个大盒子里,放在柜子的最里面,这些年来,她一次也没有翻过它们,她甚至往那里瞅一眼也是不情愿的,更别说去触碰。想到它们,六月就想到了她最憎恨的过去,最厌恶的回忆,有两次大扫除,六月把它们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旁,可是过了两小时,六月下楼一看,那个大盒子还静静的待在原地,六月只好又把它们捡了回来,捡回来的那一刻,六月就像捡了块大石头,足有百斤重。六月看着她的日记本,整整齐齐的三十本,不用翻开六月都知道,里面记录的几乎都是那些不愉快的事儿,那些字,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刚硬,有的软弱,好像描绘着她当时的心情一样。六月不是每天都写日记,但难过时她一定会写,有时高兴时也写,写的都是她和她爸妈的事儿——六月还有其它的日记本,六月把日记本分为两种,凡是记录她和她父母的日记,封皮上都贴着狗和猴,那是六月和高秀枝的属相,她没有贴佟仁的属相,她讨厌佟仁,连同讨厌着他的属相。六月记得她有些年没有摸过那些贴着属相的旧日记本了,那里的每一页都能触动六月的神经,都绕不开她对佟仁的憎恨:每一次给他们打电话,每一次回去看他们,每一次带他们去旅游,六月都有记录,也都有不愉快。比如那次,佟仁六十岁那年,六月带着佟仁高秀枝和她的女儿小花去桂林,在滨海火车站,是的,还没有走出滨海,佟仁就和人打了起来: 暑假的滨海火车站繁忙异常,还没有动车和高铁的年代,车站里人满为患,国人习惯早早的聚到候车室里等待,作为国内着名的旅游城市小城滨海,候车室里同样嘈杂纷乱闹嚷嚷一片,佟仁也提前站到了检票口处。 “还有半个多小时才检票呢,你先到椅子上坐一会儿,咱们不着急。”六月对佟仁说。 “没事儿,我先排队。”佟仁挎个包,站的笔直,他自以为非常负责任的答。 “你不用先排队,咱们都有座儿,也没带啥东西,时间也富裕,再说了,另一趟车马上要检票了,你站在这儿碍事儿。”六月看了看四周又说。 “不碍事儿。” “有点碍事儿,这是检票口,你看,另一趟车的人都过来排队了,人那么多,你挡在这儿影响别人进站,你先到旁边待一会儿,不耽误咱们上车。”六月又耐心的说。滨海的候车室不大,人潮涌动,声音鼎沸,提篮的,挎包的,拎海鲜的站的满满的,又加上天气炎热,空间狭小,很容易让人产生烦躁。六月其实是担心佟仁会跟人打架,打架可是佟仁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的牛黄解毒丸,他得时常吃,吃了才能保持他的上通下畅。 “我说不碍事儿就不碍事儿。”佟仁仰起脸,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六月说得对,你先到旁边站一会儿,这趟车要检票了,人多,省得挤着你。”见六月劝不动,高秀枝也过来说。高秀枝也怕佟仁和别人打起来,佟仁把打架当做是日常的调味品,三天不骂他就浑身刺挠,五天不打他就里外难受,她们都严重怀疑佟仁的身体里比别人多长了一种好战因子,沾点儿火就能着,没有缘由,不分好坏,就是那么随时随地。以前佟仁家里外头单位稍有不称心,他就地能蹦三尺高,他也从不嘴软,从不吃亏,不论老少,不管男女,直骂到他痛快为止,且仗着他身体粗实,力大手狠,骂着骂着就扑上去,鲜有失手...现在他年纪虽然见长,可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车站里这么多人,她们不能不担心,万一哪个没眼色的人触动了佟仁那就完了,她们丢不起那个人,也担不起那个惊,更不想在外面徒增麻烦。 佟仁又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房顶,六月知道他听不进去,他从来也不听她们的话,没办法她带着孩子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待着。高秀枝并没有跟过来,她让开了检票口站在一旁,六月知道,她担心佟仁。六月远远的看着他们,她的父母,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没有说过一句话,是的,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却仍然在一个屋檐下进进出出,这也是个奇迹。有时候六月都难以置信,这样的日子,两个人居然从风华正茂凑合了到了白发苍颜,在那些珍贵的青春的岁月里,他们反目为仇,各自为营,各执其政,连带着和孩子们也处的水火不容。逝去的光阴不再复返,流走的年华不能倒回,六月不知道他们可曾有过后悔?只是近一年来,佟仁才慢慢的开了尊口,三两月的冒出来一句话来,高秀枝也如法炮制,俩三月的应上一声。 检票口的人更多了,声音也更嘈杂了,虽然佟仁被淹没在了人群中,可六月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儿,凭直觉,或者说凭她对佟仁的了解,一场骂仗已经近在眼前...六月又过去劝了几句佟仁,奈何他还是不听,六月看到,佟仁的眼里已经燃起了战火,六月忐忑不安,为了缓解这种紧张的情绪,她拉着女儿小花进了旁边的一间小书屋。可是,她们连一本书还没有看完时,六月就听到外头齐吵乱喊的嚷成一片,吓得她一哆嗦,她赶紧拽着小花跑了出来,果然,离她们不远的墙边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 “唉,肯定又打起来了。”六月的心慌成一团,她走过去一看,果不其然,佟仁正被几个楞头青年按在了墙上,高秀枝在一旁不断的说着好话。没有人拉架,只有好奇的人们不停的闻声而来。 第15章 三角地带——零五年 (二) “这人是自找的。” “嗯,他该打。” “可不,我刚才就看他不顺眼了,挺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积点儿口德。”围观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着,六月不用想也猜出了个大概。 “听听,听听,群众的眼光是闪亮的,我们打你不冤。”按着佟仁脑袋的一个小青年说着抬手又给了佟仁一拳。“我们要不是着急赶火车,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你听好了,以后别那么猖狂,老大不小了,积点儿德吧。”小青年说完一声口哨,几个人飞奔着进了检票口,走了。 六月没有问,不用问她也能猜的着,这样的事儿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看向佟仁,他脸色煞白,神色恐慌,嘴巴紧闭着,十五分钟前的那种自负和傲慢早已了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狼狈猥琐的模样,六月心里竟然暗暗的高兴了一下。 后来高秀枝说,开始检票了,排队的人们顺序而进,佟仁却依旧站在检票口处纹丝不动,他的行为大大的阻碍了人们进站的次序和时间,检票员耐心的喊了他几次,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后来一位工作人员过来可能是想把他拉开,人家肯定以为他是个聋子——正常人没有像他那样的,高秀枝说。谁知道佟仁抬手就给了人家一下,瞪起眼睛就骂上了,人家什么都没说,可他嘴里却一直不干不净的,气的人们都用斜眼儿看着他。 检票快要结束时,急急忙忙跑过来一个小青年,小青年个子不高,瘦瘦小小,衣不鲜亮貌不出众,没想到却是个厉害角色。小青年的背包碰到了佟仁,佟仁立刻推了小青年一把,我看的真楚儿的,高秀枝又说。小青年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小青年瞪了佟仁一眼,可能是说了句不中听的,这下佟仁不干了,撸起了胳膊破口大骂,小青年收住了要进站的脚步,回头警告佟仁,佟仁却目空一切的朝小青年打出了一拳。谁也没想到小青年是个练家子,打了一辈子架的佟仁,原以为他能三下五除二的就占了上风,可惜,这回他看走眼了,人家两下三下就让他吃了苦头,就那,他还骂不绝口。小青年又一声口哨,旋即就过来三四个人,围起佟仁不由分说一顿胖揍。 “他哪是人家的对手啊,那么大岁数了,也不醒醒。”高秀枝说:“哼,自不量力,这下可好,人家连打带拽的几下就把他推到了墙边。” “活该。”六月说,六月只有气,没有心疼。 “可不活该咋地,怪谁啊!哪有他那样的,挡着道还有理了,再说了,人那么多,难免磕一下碰一下的,这就撒野放泼的骂上了,真活该,这下他可吃亏了,我这个解恨啊,哼,早就该让他也尝尝挨打的滋味。”高秀枝说。 “是,他挨打挨的太少了,挨多点就长记性了。”六月也很解恨。 “哼,他也不想想他自己的年纪,快六十了,还以为是年轻那会呢,他谁都能打的过。” “嗯,真痛快啊。”六月又说。那次去桂林,是佟仁人生中唯一一次老老实实的时候,他既没有挑吃挑喝,也没有和当地的人发生口角,更没吐槽市容物价和国民素质,这在以往可是绝对没有过的。但,不要以为他从此会吃一堑长一智,不会的,于佟仁来说,欺软怕硬是他的本性。 可能缘于佟仁一辈子在家里称王称霸,又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力大手狠的缘故,他在外面也经常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为此,高秀枝她们可没少操心。说不操心那是假的,毕竟她们是夫妻,毕竟她们血脉相连,而且佟仁不论在哪里吃了亏,她们必定会成为他的撒气桶,而他若赢了阵脚,她们又得当他的替罪羊,因此,搞的高秀枝她们娘几个一听到嘈杂里有佟仁的声音就心慌,一看到人群中有佟仁的身影就腿软。六月她们姐仨也常在佟仁心情好时劝上几句,然而,一切都如对牛弹琴。佟仁走到哪儿吵到哪儿,到哪儿都得称他的心如他的意才行,稍有不顺他便即刻爆发。应该是佟仁很会见风使舵,也很善于柿子专挑软的捏,他在外面打仗,多数都能赢,那一次,他又得胜回来,兴高采烈的和六月她们显摆起他的战果来: “哼,叫大叔也不行,叫大叔我也得整他们几句。”因为得意,因为兴奋,佟仁满面红光。对于这种情况,六月她们一般都不闻不问,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她们关心不过来。假使发生争吵时六月恰巧和佟仁在一起,她也会选择默默的走开,或静静的观看,不是她们不帮他,而是他实在是无理取闹——她们也曾拉过他,劝他不要吵,他不但不听,反而骂的更厉害,甚至连她们一起打骂,甚至回到家还要骂她们。“凭什么查我?地铁里那么多人都不查,就单想整我一个,他们还嫩!”即便六月每次都不问不答,佟仁也还讲的滔滔不绝。 六月笑了一下,你听听佟仁的用词:“整他。”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语,也成了高秀枝的口头语。哼!整他?他也不想想他有没有那个价值,动不动的就觉得谁都想整他,整他干什么?!六月真想把耳朵关上。 “你不用笑,我知道你们又在怨我,可我给你们讲讲,你听这次怪我吗?”无需六月回答,佟仁自顾自的讲起来:“我刚刚过了安检,那个小#崽子就拦住我说: ‘大叔,您的水需要配合检查一下。’” 那一次,在六月家待了一周的佟仁突发奇想,那天他只身一人坐着地铁不知去向,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佟仁粗胖又懒惰,不管是在滨海还是在帝都,只要六月她们姐仨在跟前儿,他是能坐车绝不走半步,有好车绝不坐次的,使唤起人来更是理直气壮,且稍有被怠慢便邪气迸发,指桑骂槐,以往他出去,不是让二月接就是要六月送,一次不接不送他就蛮横耍赖。 第15章 三角地带——依旧是零五年 (三) 只有那一次,他既没有给六月打电话要接他,也没有命令二月去送他,而是自己坐了地铁,这实属罕见。地铁里,安检员礼貌的对佟仁说了两遍,佟仁都当没有听见,举着矿泉水竟自往里走。 “你说,检查检查刀啊枪啊,易燃易爆品什么的,咱都能理解,水有什么可检查的?他们就是在装#,就是想整人,我说的对吧?”佟仁说。 六月还是笑了一下,没有吱声。 “大叔,您的水需要安检一下。”安检员再次对佟仁说道。 “什么?水要安检?笑话,这是谁规定的?”佟仁拨拉开安检员继续往里走。 “这是我们的规定,您可能不常坐地铁,不太清楚,不过请您配合一下。”安检员又上前一步拦住了佟仁的脚步。 “不配合能咋的?” “不能让您进去。” “吆喝?你们这是要整事儿?”看着两名安检员站在了他的面前,佟仁登时立起了眼睛,他站住,大声说道:“咋的,你们还想阻拦我?我可告诉你们,这属于非法行为。” “大叔,你想多了,我们就是请您配合安检。” “配合安检?你们怎么不查别人,单查我?” “都查,你看,我们一个也不落下。” “我没看见,我也管不着,你们爱查谁查谁去,别跟我这儿废话,赶紧给我走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佟仁大呼小叫着,他牛一样大的眼睛喷着火焰,他推开安检员强行往里闯。 “您必须安检,这是我们的工作——要么您喝一口,要么我帮您放到仪器上检测,都行。”安检员也负责任的再次挡在了佟仁的前面。 “呵呵!好狗不挡道,我奉劝你们离我远点,别惹我,惹急我,我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而且,要是发生点什么不愉快,我这可是自卫,不负任何法律责任。”佟仁叉着腰撇着腿,半堵墙一样坚实。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请您喝口水。” “我要是不喝呢?” “那我帮您放到仪器上测一下。” “凭什么?我的水凭什么要你检测?你不相信我,我干啥要相信你呢?” “不管怎么说,请您配合,不然你不能进去。”几名年轻的安检员流着汗坚定的守卫着自己的职责。 “那家伙,共产党给了他们多少钱啊,一个个汗流浃背的还跟我牛逼呢,死心眼儿!我能听他们的,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玩死他们!”佟仁眉飞色舞的接着对六月学着:“我今天就不让你检查,怎么着吧。”那年六十七岁的佟仁,在地铁里高高的举着矿泉水,强词夺理的呼喊着,来来往往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这是我们的规定。” “规定?什么狗屁规定,吓唬谁呢?你把规定的人给老子叫出来....” 人,围了一圈,走了,又围了一圈,又走了,佟仁还是不配合安检,安检员还是坚守在岗位上。一刻钟过去了,又一名年轻的安检员过来和佟仁解释: “大叔,您再不配合,我们可真的报警了。”也不知为什么,年轻的安检员说话的同时抬了下手。 “吆喝?你还要打人吗?”话落手起,佟仁即刻精神抖擞,一拳就打在了安检员的身上。 “你猜怎么着?他挨一拳白挨,哈哈,我还治不了他们,小#崽子们。”佟仁嘴里飞着唾沫,洋洋得意着。六月她们还是没有吱声,六月心里很是惭愧,这就是她爹,她今生遇上的爹。“他妈的,他们想整我,没门,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自己的德行,哼!一个臭安检的,万一我一不高兴,倒在地上不起来,我让他们从此吃不了兜着走——不过,我没有那样做。”看到六月的脸沉了下来,佟仁转变了口气:“咱不能那样做,那样多不道德啊,咋说我也是个有素质的人,吓唬吓唬他们得了,是吧?不过,你猜最后怎么着啦?” 六月还是没有回答,高秀枝也扭过头去。 “你们猜猜,我保证你们猜不出来。”占了便宜的佟仁心情大好,他嬉皮笑脸的继续说道:“快猜猜。” “让你走了,没安检。”六月没好气的说。 “呦?行啊,你咋知道的?是让我走了。”佟仁露出了吃惊的神态:“哈哈哈,你说对了,最后他们恭恭敬敬的让我走了,可你是咋猜到的?” “遇到像你这样不讲理的人,多跟你说一句都是浪费,还不如赶紧让你走,省得影响市容又造成堵塞——看你那样,也不是个敢做出危害社会,危害公众的人,你只会恃强凌弱。”六月斜了佟仁一眼,抢白道。 “哈哈哈,你猜对了,他们让我整的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叫来了他们的值班主任,值班主任算个啥,我还不是三八两句话就把他们噎的没词了,他们主任乖乖的请我走了,临了还客客气气的直说对不起我。”兴头上的佟仁貌似没有听出六月的蔑视,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他们想制服我,姥姥!老子走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过,我能栽到他们手里?哼,也不看看理在哪边?最后那伙人都被我整得服服帖帖的,跟我点头哈腰的直叫大叔,临了还送了我两瓶饮料,哈哈,看了吗,这年头,人就得厉害,不厉害就得受气,这叫什么?我告诉你们,这就叫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都得学着点。” “嘁。”六月撇撇嘴,起身出去了。这就是她爸,她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六月懒得和他再多说一句话。说出去可能没人相信,蛮横无理,仗势欺了一辈子人的佟仁,却时时用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来教导家人约束别人,而他从来都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教训他人,真是乌鸦站在猪身上,永远看不到他自己的丑陋。 “这算什么?我给你讲讲我带他们出去旅游的事儿吧,那才叫笑话呢。”有一天二月听了六月的转述,笑着对六月说。 第16章 三角地带——零九年的事 (一) 那一年去吐鲁番,我们一家三口,加上爸和妈五个人,去的时候还可以,一路上我们尽可能的尊重他俩的习惯,嗨,说白了就是尊重他的(佟仁)习惯。我寻思都带出去了,就高高兴兴的吧,还能带他们玩几回啊?虽然我每年都带他们出去玩一次,每次也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愉快,每次回来后我又都下决心再也不带他们出去了,可是每年夏天他们俩一问我,我又心软了。我家人又能将就,所以就继续带着他们去旅游——那次到了吐鲁番,吐鲁番的夏天异常酷热,那里的热和咱们这边不一样,我们都有点中暑了,所以接连两天吃饭时我就做主没有要肉菜,其实就是没有要大肉,炒菜里还是有不少肉的。出去半个月了,天天吃肉,吃的我们直上火,那边蔬菜少,还贵,我寻思吃点清淡的,换换口味,也败败火,我是好心,没成想刚两天他就生气了。姐,其实哪一顿饭我都是让他先点菜,年年都这样——他每次都点两个他爱吃的,然后我儿子点一个,孩子他爸那军点一个,妈再要一个,五个菜就够了,他从来没想过我和那军换着开车,挺辛苦的,也点一个我爱吃的菜,或者主动让我点一次,没有过,呵呵,你看他一分钱不花还这么霸气,可笑吧,二月说。那次吃了两天的素菜他就不高兴了,唬着个脸和谁也不说话,连我儿子朗哥都不敢接近他了,开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还以为他又和妈吵架了呢,第三天我们刚一进饭店的门,他就大喊一声: “老板,上肉上肉。”声音之冲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上什么肉?”老板问。 “上肉你不知道吗?上——肉。”他阴着脸,拉着长声,全然不顾饭店里的人投来的异样的眼光。“你们这不是饭店吗?你说我要什么肉?” “牛肉羊肉还是鸡肉啊?炖的烤的还是红烧的?”老板看了看我们,又问。 “都上都上,有啥肉都上,我这都十来天没见到荤腥了,再不吃肉要死人了。”他瞪着眼睛,凶神恶煞:“再来瓶当地的好酒,要贵的。”那口气就好像他跟多大的爷似的,我这才醒悟过来,他是因为吃了三顿素菜而生气的。 “姐,你说说,他多能夸张,又多气人,只有两天三顿没吃大肉,他就那样说话,气得我们!” “真讨厌。”六月说。 “可不,讨厌死了,可能咋办,你听接下来更气人。”二月继续说: “您点两个吧,肉太多了怕你们吃不了,我们这儿量大。”老板脾气挺好,和颜悦色的把菜单递过来。你猜怎么着,姐,他二话不说,蹦到柜台前,掏出二百块钱就摔到了柜台上: “怎么,你以为我们吃不起吗?老子不差钱,炖的烤的红烧的一样来一份,快点儿。”姐,我一点都没有夸张,那次他要了三盘子肉,一个人都给造光了,让都没让我们一口,撑得他两天都没吃饭。 “怎么没噎着他?”六月说。 “没有,吃的虎着呢,你是没看见,他那眼睛都不会转了,嘴巴也都掉到盘子里了,他就是故意那么做的,他还边吃边用手捂着盘子大声的重复着:“哎呀妈呀,一周没吃肉了,快不行了,以为老子没钱呢...姐,你说可笑吧?” “怎么不噎死他!”六月气的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是他结的账吗?” “怎么可能?你想啥呢?他能掏钱吗?要是花了他的钱,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我们可惹不起他,再说了,真要让他掏了钱,我们的耳朵从此也别想消停了,罪名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那倒是,后来呢?” “后来吓得我顿顿要大肉,他不吃也不说一声,他不是撑着了吗,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没吃肉,都剩了,你说,把我心疼的,姐,就这他也不吱声,一进饭店就往肉上看,唉!”二月说。 “真坏啊!”六月恨的直咬牙。 还有更过分的,你听着:后来几天到了景区他车也不下了,饭店也不进了,还添了个新毛病,我们一上车他就把矿泉水瓶捏的啪啪的响,他为此攒着好几个矿泉水瓶放在车上,专门在我们开车时捏着玩儿——他坐在我的后面,对着我的耳朵捏,捏完一个再捏一个,听的我们的耳朵直嗡嗡,我告诉他别捏了,他不听,我儿子也说了两句,他还是不听,照捏不误。姐,你说说有这样的吗,你不知道,看他那样儿咱们本来就烦,他再没完没了的捏着瓶子,还阴阳怪气的,气的我们啊,最后连那军也忍不住了,说: “爸,你别捏了,这几天听的我脑袋疼。” 你猜又怎么着,没两分钟,真的,不到两分钟,姐,他要求我们立刻停车,立刻,马上,他说他要去卫生间,憋不住了,不停车就要尿在车上了。可是暂时没看见服务区,我们让他等等,说见到了就给他停下,他不听,不但不听不等,还二话不说就要开门下去,吓得我们赶紧靠边停了车,你说他烦人不。姐,这要是你开车,他准不敢,姐夫有本事,你们又有实力,他会忍,三月和小古他也不敢轻易的惹,我们就不一样了,他就会欺负我——他下了车,根本没拉也没尿,就在公路上溜达,得亏不是高速,气得我啊,我真想把他扔下不管了。唉,我们是连求带认错的跟着他开出去好几百米,他才上了车,就这样。 “真不要脸。”六月气得鼓鼓的。 “可不是,烦死人了,下次我可再不带着他俩出去了。” “你能做到吗,这话你都说了几年了——我现在为什么不带他们出去了,就是他们俩的毛病忒多,忒能气人了。”六月说:“那,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劝了几句他也不听。” “也是,他怎么可能听妈的,嗨,他们俩个,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谁也别说谁。” “是,都这样过了一辈子了,能怎么办,忍着吧。” 六月本来下定决心一辈子都不原谅佟仁,可佟仁五十九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那以后他渐渐的回归了家庭,高秀枝原谅了他,没办法,为了高秀枝能安稳的生活,六月她们便选择了忍气吞声。 第16章 三角地带——二零零九年的事儿 (二) 话说回归了家庭后的佟仁倒是有了些许的改变,他收敛了不少,也柔和了一些,钱虽然还是只进不出,一分都不出,但至少,他开始和高秀枝说话了,虽然三俩礼拜也说不了几句,但终归他们有所缓和。当然了,这些的前提是高秀枝得让着他,她们姐仨也得顺着他,不管怎么说吧,六月看在高秀枝的份上,埋藏了怨恨。“时间能带走一切。”这话经典,在看似和谐的生活里,六月和二月还每年带他们俩出去旅游一次,可次次都有不愉快,不愉快的次数多了,六月就放弃了。 “我这次肯定能做到,他太让人生气了,你说哪次出去玩儿我们不依着他啊,连我儿子从小到大都让着他,就这他还不满足,要是他对咱们好也行。可是,他给人家当了那么多年的爹,老了,病了,没人要了,回来了,还接着耍,他忘了他自己从前是怎样对咱们的吗?重要的是他一点悔过都没有,还是那样霸道,以为咱们还怕他呢,要不是因为妈,谁理他啊。”二月说:“姐,我还没说完呢,他白天在车上折腾还不够,晚上在酒店也折腾——我们中午吃饭时他不吃,晚上他可劲的要菜,吃的我们都消化不了了,你说要少了吧,他不高兴,耍,要多了都剩了,可惜了,打包又没地方热去。我就劝了他几次:出来玩,不像在家里,饭能够按时按点的吃,在外头赶上了多少吃一口,他就不,中午就不吃,一到下午三点就说饿,你说上哪找饭店去?你当在市里呢那么方便?戈壁滩上跑个俩仨小时都见不着人家,他又不是没看见,他就是故意的,就是不听,让他吃点零食垫吧垫吧,他把那牙咬的和捏矿泉水瓶一样响,气的我们啊,没法没法的。再说回吐鲁番那次吧,他吃了三盘子肉以后,打那,晚上他说啥也不进饭店了,非要在宾馆的房间里吃,害的我和那军每次都不敢先吃,先得给他打包两个菜,再买一瓶酒送去,稍晚一会儿,他那脸拉的都要掉到地上了,那话冲的,都要穿破房顶了。就那,回回给他送去时,他就坐在酒店的床上,裹着被子缩成一团,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过,眼里冒着的凶光却无法掩饰,真的,姐,你是没看见,看见了你得气死。 “哼,我还用看?我还不知道他?”六月已经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可他裹着被子又闹哪出啊?” “是啊,我也这么问他,你猜怎么着?他说冷,说饿....那么热的天,姐,可能冷吗?车上少开一分钟空调他都不让,大八月的,在吐鲁番,我们都汗流浃背,他说冷,你信吗?唉,真没办法。”二月说。 “下次可别带他们出去了,劝你多少回了你也不听,咱们看着他都生气,何况是那军,一个姑爷儿做的就够好的了,你说他要是再发起混来,和那军再吵一架,以后你们怎么处啊?他那个人可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六月说,那军是二月的老公,脾气那是相当的好。 “是,那军也次次气的不得了,他和我一样,回回都说不带他们了,可到了真要出去玩的时候,我们又心软了。”二月说。 “唉,啥也不说了,都是妈惯得,咱们惯得,要是谁都晾着他就好了。”六月说。 “不可能,没人惯着他,他也改不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就是他这种人,他改不了的。”二月说。 “也是,改不了。”她们无奈着。 前两年,一部叫做《都挺好》的电视剧火遍了大江南北,苏大强顷刻间成了坏爸爸的代名词,一时间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声讨着苏大强,仿佛他是这个世上最令人不齿的爸爸。六月开头没有看那部电视剧,说实话现在的电视剧没法看,打开电视一片假大空,一片装模作样,所有的影视,全都飘在半空中,就像栋栋高层接不到地气一样。再说了,六月有佟仁这样的爸,她对别人爸爸的坏都不感兴趣,谁还能坏过佟仁呢?可是听人们议论的多了,六月便特意的看了一遍《都挺好》,看完后她嗤之以鼻,果然,苏大强比不过佟仁。六月又怕冤枉了苏大强的“好名声”,找来原着又仔细的看了,依如六月所料,苏大强和佟仁相比,那简直一个是家猫,一个是东北虎,世人太没见过世面了,有些缺点的苏大强竟然被那样讨伐,要是他们认识了佟仁该会怎样呢?六月想象不出来。在六月她们姐仨的眼里,除了大罪大恶的,除了作奸犯科的,普通的爸爸里,该不会有人比佟仁更丑陋更不负责任的吧。可笑的是,有一次高秀枝竟然对六月说: “你看看,那个苏大强多烦人啊。” “谁?”六月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高秀枝,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话能从高秀枝的嘴里说出来,她一直以为,在高秀枝的心里,佟仁也是最恶毒的人,没有之一。 “就是《都挺好》里的苏大强啊,你没看过吗?他可真是烦人,真是坏,世间少有啊。”高秀枝以为六月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啊?”六月笑了,她笑高秀枝,也笑自己,原来自己并不了解高秀枝,原来在自己心里可恶的不能原谅的佟仁,在高秀枝眼里却比苏大强还要好。“不会吧,苏大强可比他好太多了,至少苏大强还把钱交给家里,可他不会。”六月怕是自己误会了高秀枝的意思,一字一句的说。当然了,他,是指佟仁。 “嘁,你什么眼神儿啊?苏大强多可恶啊,能比他好?你是怎么看的?”高秀枝撇了撇嘴,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哈!”真是当头一棒啊,击的六月都快蒙了。六月看着高秀枝认,像不认识了一样,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是啊,原来每个人的思想竟这样不同,她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再没说什么。 第17章 三角地带——做龙尾儿 又是一年二月二,风和日丽,花木待发,帝都的街上已过了新年的喜庆,一切归于平淡,平添了一岁的人们又开始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朝夕忙碌,街上人车如潮,嬉嬉闹闹,繁忙有序的向前奔跑。我则坐在阳光下,看着几张刚买回来的漂亮的彩纸,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我儿时的故乡: 我姥姥家的大炕上,放着红纸,丝线,剪子,细高粱秆,彩色的布头,还有草珠子,我们都坐在炕上,明天是二月二,我们要做龙尾儿。在我的老家,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 二月二龙抬头 穿好龙尾儿争彩头。 据说二月二这一天,将穿好的龙尾儿系在小孩的衣服或者帽子的后面,会带来一年的好运气。 顾名思义,龙尾儿,就是龙的尾巴,这一天我们要用炕上这些材料做龙尾巴,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做的则是一条龙。做龙尾儿其实很简单,别看我们年纪都不大,但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点儿小活儿当然难不倒我们,做龙尾儿,我们轻车熟路。 我大姐大妮把彩色的布头剪成铜钱大小的圆形,那些布头是我们新年做新衣服时剩下的边角料,我们可不舍得扔掉,等衣服穿破了,缝缝补补少不了,这不,拿它做龙尾儿省钱又好看;我二姐二妮也把红纸剪成铜钱大小,不过,她剪的不圆形而是方形,然后,她俩再用各自的材料剪些略大的三角形。我和三妮把高粱秆剪成一寸长短,这次的高粱秆,可不是我们做灯笼用的,也不是订盖帘用的,而是高粱穗上最顶端的那一段,这段高粱秆轻,细,且空心,中间可以穿过线穿过绳儿。四妮在一旁把一颗颗的草珠子的芯儿揪出来,草珠子中间那条缝儿就能畅通无阻了,它也可以穿绳穿线了。 草珠子真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它就长在我姥姥家的房前屋后,长在村子里,河道旁和野地上,我们小的时候随处可见。草珠子不太高,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有风的时候,它总是笑弯了腰,我最喜欢看它们在风中嬉闹...秋天的时候,我们把成熟了的草珠子摘下来,晒在墙根下,房顶上,渐渐的,它们就变成了黑色,青色,灰色,还有黄褐色,酸枣大小,滚圆光滑,待到冬闲时,这些草珠子可起了大作用:穿门帘,串手串,做项链,又轻巧又好看,戴着它,夏天清凉冬天温润,多少年都不会坏。 我大姐拿起一片她剪好的三角形,在上面缝上三颗草珠子,两颗做眼睛,一颗当嘴巴,嘴巴旁边再粘上两条长条纸当胡子;我二姐也如法炮制,分分钟,三角形的布龙头和纸龙头就诞生了,它们看上去着实神秘且威武。 我和三妮四妮坐在炕头上,炕热热的,阳光暖暖的,屋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氤氲,像雾似霭,朦胧又缥缈。我们各自拿起自己喜欢的材质,穿着自己喜欢的颜色,做着自己理想的龙尾儿。 我拿起一根红线,先穿上一片红布,再穿上一颗草珠子,然后穿一节高粱秆,再一颗草珠子,一片红布,一节高粱杆...如此五次,一个简单的尺把长的龙尾儿就做好了,它轻盈灵动又俊秀,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它缝在衣服或帽子的后面了。可今天,我们要做一条龙,于是,我们在龙尾儿上面又穿上三角形的龙头,在下面缝上一缕或红或绿或蓝的丝线做尾巴——那些丝线也是我们平日里剁花绣叶存下的,虽然颜色不一,新旧不一,可丝毫不影响龙的威武。龙头和线穗儿都缝好后,一条鲜艳活泼形神兼备的龙就做好了,你看它虽然娇小却健壮,可爱又不乏勇猛,仿佛随时随地都会腾空而去...不多会儿,我姥姥家的大炕上就盘踞了好些红的,粉的,布的,纸的机敏的小龙们,明天,我们会把它们系在帽子上,缝在衣服后,或三条,或五个,跑到村子中,场院里和小伙伴们比赛,我们背着龙,龙拽着我们,飞奔在广阔的大地上,那一天我们的祝福和希望,我们的欢乐和理想,在春天,在二月二,一起翱翔到远方... 第18章 三角地带——回到九四年 (一) 一九九四年,六月要结婚了,六月本来都不想结婚的,她目睹了佟仁和高秀枝的生活,对婚姻充满了厌恶,可是,她又想尽快的离开那个令她生厌的家和憎恨的人,她就不得不选择婚姻。结婚前,六月回了趟滨海——那时她已经留在了帝都,六月回到了家,她觉得她还是应该先告诉一下高秀枝和佟仁。 九四年,佟仁的抛家舍子早已经不是偷偷摸摸了,而是大明大摆的,理直气壮的,没有人敢劝说他,也没有人愿意劝说他了,这就使得佟仁更加的肆无忌惮,且经常洋洋得意的大言不惭的把那句话挂在嘴边: “这年头,能在外头找一个小的是男人的本事。”他全然不顾他人纷纷投来的鄙视的目光,也不管家人在外面受到的耻辱——滨海就那么大,佟仁就那么猖狂。六月恨死他了,但没办法,家,她还得回来,她妈和她妹妹还在那里,她们比她受到的耻辱更多,那些耻辱一方面来自于佟仁,一方面来自于熟人——熟人那些直截了当的话语,不屑的眼神和见而远之的态度,都深深的刺伤着她们。 “我要结婚了。”六月对佟仁说。六月回到滨海的第三天见到了佟仁,在他回来拿换洗衣服的空当儿,六月鼓足了勇气。虽说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里,她们长大了,独立了,坚强了,她们也早就习惯了佟仁的安忍无亲和铁石心肠,习惯了他的久不归家,可她们还是怕他,从心里怕,听到他的脚步声,咳嗽声,说话声,甚至不管是谁提到佟仁的名字,她们都会吓的一哆嗦。六月心里哆嗦着看着佟仁,没办法,她就是怕他,同时,六月还担心佟仁反对她的婚姻,担心他和她的对象大卫要彩礼,大卫来自农村,家境也很是不好。别看佟仁抛弃了她们,但他绝没有抛弃他在这个家里做主的点点滴滴,这个家里他得事事掌控,时时主宰,她们绝不可以目中无他,假使一旦有什么事儿没有事先通知佟仁,过后他知道了必定要闹的天翻地覆,六月她们惹不起他,更不敢违背他。 “婚,是你自己要结的,和我没关系。”佟仁听后,顿了一下,他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然后石墩一样戳进沙发里,坐直,狰狞的脸上没有任何温情:“咱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把你们养这么大,我不欠你们的。” 六月的心咚咚的跳的厉害,她看着佟仁,佟仁也看着她,他们几乎十年没有这样注视过对方了,他们彼此都感觉到了陌生,一种带着仇视的陌生。 “我不光不欠你们的,你们还欠我的,记住,无论到啥时候你们都欠我的,别忘了,是我把你们带出了农村,是我把你们养大,这些年我养你们的钱,已经够老子周游世界了,你们这辈子都还不上我的。当然了,要是你们以后发达了,有良心的话,还给我也是应该的,不还,我也不指望了,不过现在我告诉你,我没有一分钱给你。” “不需要。”六月听完佟仁的话,低低的回了一句,她不敢再说什么,她怕佟仁万一提出什么条件来,她无法应答。还好,佟仁没再说什么,只是大口大口的喝着水,喝完两杯后,他站起身来,走了。 六月的心落了地,虽然一刹那她有些失落,但很快她就平复了。她走到窗前,看着逐渐远去的佟仁的背影,她想,这就是她的父亲,过去的那些年里,给了她们精神上最大的无情和物质上最大的无义的父亲,她还有什么可失落的呢?难不成刚刚她还对他抱有幻想?幻想着他的关心,他的祝福?或是潜意识里希望他能给她一点儿象征性的嫁妆?或是几百块钱?可是,她想多了,没有。想到这儿,六月笑了,如释重负又忧喜参半,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太高估了佟仁对她们的感情。六月又失落了一会儿,怎么说呢,做父亲的,连一句都没有问问女儿的未婚夫是哪里人,干什么工作的,又多大年纪,啥时候会来家里看看,没问,一句都没问。可是问了又怎么样,六月又想,就像佟仁说的,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也许他说得对,细一想,的确也是,日子又不和他一起过。六月又庆幸,佟仁居然没有难为她,没有难为她的婆家,而且没有提任何的彩礼,一瓶酒都没要,莫名的,六月又在心里感谢了他。九四年,六月拿着高秀枝给她的两千块钱离开了家,她就这样结婚了,没有亲朋,没有婚礼,没有任何的仪式,甚至连双方的父母都是在她们结婚后的第六年才见了第一面。可是六月结婚没多久,高秀枝就告诉她: “那个女人的大儿子”比六月先结婚,佟仁可是给了那家男孩一千元,六月听了很是气愤。 五年后,二月拿着高秀枝给的四千块钱离开了家,她也结婚了,和六月一样,二月也没有办婚礼,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当然了,更没有来自佟仁的丁点表示和祝福,同样,二月的婆家人和娘家人也是在二月婚后的第六年彼此见了第一面——六月和二月的婆家都在外地,都是农村人。也同样,“那个女人的小儿子小生”结婚时,佟仁给了他两千元,滨海就这么大,高秀枝又经常出没在那个女人家附近,六月相信高秀枝的话。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流淌着,好在,六月和二月的运气很好,她们的先生都品德贵重,包容大度,她们渐渐的模糊了原生家庭所带着的阴霾。后来,她们的孩子出生了,六月在日记里这样写着: 八月的帝都酷热难耐,孩子都起了痱子,我妈也待不住了,她又催促着回滨海,虽然我百般不愿意回去,但是看着她每日里焦急的神情和坐卧不安的身形,我不得不同意了。回滨海之前,我给他(佟仁)打了十来个电话,单位家里都找不到他,我的心很是惶恐,一想到要回到滨海的家中,我就像要进了索马里海盗的管辖地,浑身上下就无时无刻的紧张着,焦虑着,还有,找不到他,也使我恐慌,我们如果谁回家不事先告诉他,那可是犯了他的大忌: 第18章 三角地带——继续九四年 (二) “这是旅馆吗?是饭店吗?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你们还有没有点道德教养,有没有最起码的礼貌?这是我家,我家,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佟仁会这样大吼着。不管是谁,是结了婚的我们,是我大舅我表弟,还是他的侄子外甥女都一样。当然了,有钱的我五大爷一家和我八叔一家算是个例外,其余的人不打招呼就去滨海他的家,当面被他阴阳怪气是轻的,他冷嘲热讽的吼一顿也是正常的,过后不停的把这事儿翻出来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我们恶狠狠的咒骂那才是常态,甚至骂上二三十年都不为过,我们的耳朵也因此在他骂声中日渐枯萎着。 六月接着看道: 我带着不到两个月大的我的女儿小花和忐忑的心情回到了滨海,那一天是八月半,下了火车我的心哆嗦的更加厉害了,一想到或许待会儿就会见到他,一想到打电话一直没找到他,我的腿就发软,我的嘴就打颤——他不会因为他自己不在家不在单位而没有接到电话感到理亏,也不会因为他当了姥爷升了辈分而有任何的改变,相反的,他只会怪我们,会因为我没有通知到他而更加的扭是为非。想到这些,我连迈步都觉得沉重,我只能不断的在心里祈祷着,祈祷他看在我的孩子的份上,不要难为我们,更不要难为我妈。我妈到帝都帮我看孩子两个月了,他在家更加为所欲为了,我们回来,只会成为他的眼中钉——偶尔三月打来电话,都会强调让我妈在帝都多待些日子: “她就在那儿看孩子吧,看到上学都行,在那儿待一辈子也没问题,我没一点儿意见,我豁上给她拿钱都乐意。”这是他的原话,三月对六月说,其实他一分钱都不会拿,她们姐仨都知道。她们也知道佟仁早就想把高秀枝撵出去了,可他想了无数办法都撵不出去,现在有了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怎么能放弃呢?待会儿佟仁要是知道她们都回来了,不恨的咬牙切齿就地蹦三尺高才怪。 “妈就在你那儿呆着吧,妈不在家,他高兴的像中了彩票一样,看见我和我二姐也不咋骂了。”三月又说。“姐,其实妈在你家里待着真挺好的,至少他们不打架,我们也不用那么担心了。”两个妹妹给六月打电话时总是这样说。六月也知道,高秀枝出来了,家里就消停多了,二月和三月也能轻松些。可是,高秀枝不能老不回家,六月也担心像高秀枝说的那样,她在帝都待久了,家里会多了别的女人,是的,会有这样的事儿,二月就曾对六月说过: “姐,那次妈回老家,我中午放学回去,有一个女人在咱家,他(佟仁)对我说: ‘这个阿姨给你当妈怎么样?’ 我恨恨的骂了那个女人一句,他抬手就扇了我一巴掌,还踹了我一脚,然后和那个女人走了。” 三月也说过同样的事儿,所以六月相信,这样的事儿佟仁能做出来,一旦他做的习以为常,做的理所当然了,那高秀枝就真无容身之地了,所以,六月理解高秀枝时时刻刻想回家的心情。 打开家门的一瞬间,我还是失望了。六月读道:那天中午,他恰巧在家,看见我们进来,他投来了凶狠的一瞥,旋即他转过身去,把脸紧紧地贴在墙上,把整个身体也紧紧地扒在墙上,就像壁虎一样动也不动——这几年家里外头他和高秀枝碰面时就这样,有时对我们也这样。此刻,见他又贴在了墙上,我慌得不行,我的心跳的像敲鼓,我叫了声: “爸。”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转身,但我知道他听见了,所以我就更紧张了,我又叫了声: “爸。” 他还是没有答应,也没有转身,只是把一股戾气传播在空气中。无奈,我们进了小屋放下东西,随后我抱着孩子出来给他看,谁知,他哼了一声,昂着头,瞅都没瞅我们一眼,穿上鞋就走了,这一走,又一个礼拜没有回来。那一刻,我又心痛又难过的在门厅里站了好一会儿,对了,我心里还有恨,我没想到他对我们一贯用的伎俩,此时也用在了我女儿的身上。六月看到这儿,心又烦躁起来。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许在六月十五岁时,也许她十六时,佟仁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见到她们娘四个,尤其是见到高秀枝和六月时,他即刻转身,闭眼,头和身体紧紧地贴住墙壁,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仿佛粘在了墙上一样,直待到高秀枝和六月从他身后走过以后,他才恢复正常。开始时,高秀枝和六月都吓了一大跳,她们以为佟仁中邪了,着魔了,要不就是神经错乱了,她们都不敢从他身边走过,更不敢看他。后来时间长了,她们才渐渐的发现,佟仁是故意这样做的,是他轻视嫌恶她们的表现,是“掐半拉眼珠贱不上她们”的表达。这样的情形一直断断续续的持续到佟仁六十岁生病后才结束。六月真想哪一天她也要对佟仁上演这样的一幕,可是,她一直没有勇气。 一周后,他醉醺醺的回来了,我的心又像敲鼓一样咚咚的跳着,我赶紧按住了我的心脏,我只怕它承受不住惊吓会随时跳出我的心房。六月接着看下去: “爸,你回来了。”我哆嗦着,要知道酒后的他常常暴跳如雷,我怕他无端的又一次掀起风暴,我赶紧抱着孩子给他看。“爸,你看看我的孩子像我吗?”我讨好着他,我感觉我的脸涨的发紫,我的眼泪也快流出来了,他斜了我们一眼,还是什么也没说,进他屋睡觉去了。 在滨海家里的两个月,我的心时时提溜着,矛盾着,我一方面盼着他不在家,他不在家,我们轻松自由,身心愉悦,像窗前的花儿一样灿烂,可我妈会不开心;一方面我又希望他在家,他在家我妈高兴,我妈高兴才最重要,尽管那种高兴是我们用提心吊胆和谨小慎微换来的。是的,只要他在家,我们怎么做都不对,饭硬了,菜咸了,瓜子皮儿掉在地上了,先拉窗帘后开门了,九点以后不许开灯了等等等等,我们仨惊恐着——什么样的行为和语言都能让他随时随地的刮起狂风暴雨。我们时刻陪着笑意陪着小心,陪得脸酸脖子硬,陪得心抖身又慌,但无济于事,他还是照样凶狠, 照样狂妄,这样的日子我真的真的烦死了。 第18章 三角地带——续九四年 (三) 六月看着日记,想着她带着四十天大的女儿在娘家待的那两个月,真是度日如年。那两个月,只要佟仁一回家,六月就紧张的手抖腿软,她话不敢多说一句,步不敢多走一下,孩子也不敢往他跟前儿抱,她就跟欠了佟仁十万八万似的,头低的不能再低。就这,佟仁还是容不下她们,他还坚决的不允许小花哭闹,一个多月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哭不闹呢?可是,只要小花刚哭两声,毫不夸张,只两声,佟仁不管正在干什么(其实,他在家只有吃饭和睡觉这两件事可做),他都要立刻蹿出来——说也奇怪,平日里晴天霹雳都震不醒的他,小花刚刚吭叽两声,他就如同身体遭了电击一样,暴跳着蹿出屋,指着六月怒吼道: “出去哭,出去哭。”看着他鼓起的双眼,走形的五官,六月汗如雨下,小花更吓得哭声不止。 “嚎,嚎,就知道嚎,出去嚎,我#他个妈的!还让不让人消停了。”佟仁愈加的跳到六月面前,愈加的疾声厉色:“这是老子的家,老子的家,老子没请你们来。”六月她们赶紧抱着孩子仓皇的逃出了家门,一直等到他出去了她们才敢再进屋。就这样六月伴着惊恐伴着悲伤在滨海待了两个月,好在佟仁有一多半的时间不在家,不然六月真的疯了。六月继续往下看着: “我后天回帝都了。”那一天趁着他回来,在饭桌上我对他说。饭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妈在小屋,他在家的时候,我妈很少过来和我们吃饭,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我家的饭桌上鲜有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的时刻。 “她跟着吗?”他问,她,是他眼里的我妈。 “....跟着。” “好,很好,你们在家待了两个月了吧。”他说。 “嗯。” “这两个月里你们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说的没错吧。” “啊?”我一怔,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看到他一脸的狰狞,我的心一抖,我预感到他要说的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啊什么啊?你就说你是不是在我家里待了两个月了?” “是的。”我赶紧说。 “那就行,现在你已经成家了,挣得比我还多,我说的没错吧。” “嗯。”我又赶紧点点头。 “那咱们就敞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不能一直养着你们。” “哦。”听到这儿我忽然明白了,他这是要和我算账了,我越加的紧张起来,我害怕他和我们算账,过去的那些年他经常和我们算帐——吃的,喝的,用的,学费,书本费,甚至他吃了两个冰棍也要记在我们的头上,并美其名曰:“为了这个家把他热的。”算账,我们可不是他的对手。可我还是快速的想了下:住他的,倒是没错,吃和喝,都是我们自己买的,电话费我交的,煤气罐我换的,其他的,好像也没什么了。想到这儿我有了点勇气,我看了他一眼,坐正,想说: “我们没有吃你的喝你的,一切都是我花了钱的,这两个月你也没有往回买过一条鱼,一个馒头,怎么说你一直养着我们了呢?”但是,我只敢在心里说。 “怎么?你们没用水电煤气吗?没有用冰箱洗衣机吗?你们回来时家里的米还有半缸呢,面也有多半袋子,冰箱下面也是满的,现在不都吃没了吗?那些酱油醋你们也没用吗?”见我质疑,他提高了嗓音。 轰的一下,我的头又胀起来,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更没想到他会算计的这么仔细,我的愤恨顿时在心里翻搅着,我哆嗦着说: “你什么意思啊?”其实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十岁从老家出来和他在一起,到我当兵离开家,我和他生活了整整九年,九年里有六年他在和我们斗争,和我们算账,九年里又有近三年他长在了别人家,我恨他又了解他,但我不想说,我想让他说,我想看看他,我的亲爹会怎样对我说出口。 “你少在这儿装犊子,这两个月,我工资单上可是多扣了不少钱,我才用了几个?”他的眉头扭曲着,看上去像两只斗架的蝎子。我的心剧烈的跳着,这就是我爹,他工资单上多扣掉的水电钱当然得由我们出,家里的液化气罐不容置疑也得由我们换,因为我们用了,米面也得算,他怎么可能为老婆孩子花一分钱,又怎么可能在我们面前吃亏呢。 “什么意思,你少跟我玩这个里格楞儿,我把你们养这么大容易吗?我养你们的钱都能周游世界去了,我够意思了,难道我养了你还要养着你的孩子?你好意思问出口?”他继续说着。 “谁想让你养了。”我在心里说:“早知道和你在一起是这样的痛苦,你还不如早点儿把我们掐死。”我恨恨的看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吗?这是我的家,我的家,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装什么孙子。”啪的一下,他把酒杯重重的墩在桌子上,把满嘴的酒气喷的到处都是。“别以为你给我买了几条烟几瓶酒就行了,我不稀罕,别以为给我买了几件破衣服我就感谢你,我告诉你,你就是给我搬座金山也还不了我对你们的恩情和付出。” 我的头胀的愈加厉害,我也愈加憎恨眼前这个人,我真想他一出门就摔一个大跟头,而且倒在地上永远永远不要起来。我强装镇定,问他: “你说,多少钱?” “一个月你们娘俩儿咋说要花三百块吧,这俩月就是六百——她(我妈),就算我养着。我这还是往少了说呢,我还没算我平时往家买的土豆油条豆腐脑呢,这要都加起来,一千块钱都不够。”他丝毫也没有含糊。 我忽然笑出了声,看看,看看,大家都应该来看看,这就是我爹,我真实的爹,冷酷的爹,面对这样的我的亲爹,我还能说什么,我只想看看他的丑恶到底有多少,我又故意问道: “还有其他的吗?” “滚你妈的,少跟我这儿玩文字游戏,你看看你那个德行,找了个好工作不知道北了,跟你那个#妈一个#样。”他忽的站起来,指着他的女儿我说。那一刻,我确信他已经不是我的爹。我拿出了钱包,取出六百块钱放到他面前,他数了数装起来,又说: “我和她还没有离婚呢?” “什么意思?”这下,我真的糊涂了。 “有扔下自己的男人和家去给别人看孩子的吗?我在家还吃不上饭呢,又不挣钱还要搭着时间和体力,你说,这世上有这样的老婆吗?” “呵呵。”我又笑了,给别人看孩子,看看,在他心里我们根本不存在。好吧,既然他已经不拿我当闺女,我又何必把他当爹呢?我于是又拿出四百元钱放到他面前,这是老婆外出务工的钱,是给他上交的“损失费”。他毫不犹豫的又收起来,理直气壮的对着我: “告诉你,就这样我还不愿意呢,我这亏吃大了。”说完,斜了我一眼,气呼呼的出门走了。 “他就认钱,就认钱,除了钱他六亲不认,你别生气。”我妈从小屋出来,对着他的背影恨恨的说道。我倒是一下子平静了,一千块钱两个月,我买了个心安,买了不亏欠。据院里人说,那时候,一九九五年的佟仁一个月工资五百多。 第19章 三角地带——二零零三年 (一) 暑假,小花非得要回滨海,六月心里其实也是愿意的,滨海天高地阔,车稀人少,风景如画还冬温夏凉,又能游泳又可以轮滑,最主要的又省了六月天天带着她去上班,六月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六月心里又直打鼓,回去,高秀枝是没意见的,可佟仁...那时候,六月在滨海还没买自己的房子,每次她或二月她们回去都得住宾馆,娘家早已没有了她们的一席之地——佟仁一间屋,高秀枝一间屋,客厅里有一组沙发,六月她们想住就睡在沙发上,不想在家里住,佟仁和高秀枝也从不挽留一下,他们俩也不像别的父母那样,见孩子们回来了,忙里忙外的高高兴兴的给她们收拾出一间屋或一张床来,没有,一次都没有过,仿佛她们不在家里住,或者她们去住宾馆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六月和二月也早已不习惯住在家里了,从她们结婚的那天起(除了六月生完孩子在娘家住了两个月以外),她们就再没有在家里住过一个晚上。虽然不在家里住,每次回来大包小裹的好东西可是不能少带,即便是那样,在家待的每一分钟六月她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处处谨慎时时小心,唯恐哪句话哪个动作惹怒了佟仁,那样家里又得几天不得安生。六月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也受到那份压抑和约束——佟仁可是不管不顾的,什么子女啊孙子辈儿的,在他心里统统没位置,无论当着六月她们的面,还是小花朗哥在旁边,他还是想耍就耍,该骂就骂,丝毫也不避讳。以前寒暑假孩子们也回来,但那时孩子们小,不大懂事儿,佟仁又经常不在家,现在不一样了,孩子们长大了,会看眉眼高低了,佟仁好像出去的次数也减少了,但脾气嘛,用高秀枝的话说:生姜改不了辣味。 “妈妈,没事的,我会听姥姥的话的,白天姥爷睡觉时,我们就出去玩儿,晚上姥爷在家时,我们就小小的声音,不打扰他,也不看电视,要是他还不高兴了,我们就躲进小屋里不出来,我不会惹他生气的,放心吧,妈妈。”八岁的小花这样说。 “好吧。”六月答应着,都说孩子小,没心眼儿,不虑事儿,你看,其实她们聪明着呢,渐渐长大的她们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心里。 “爸,小花和朗哥一直在学跆拳道,我不想让她们因为假期而中断了,我想在滨海给她们报个班,继续学着,你有时间的话能帮忙接送一下她们俩吗?顶多半个月。”那一年的假期,六月带着孩子们回了滨海,有一天她看佟仁心情不错,这样问他。那一年佟仁五十八岁,他退休十年了,这十年里,他一直无所事事,鲜有在家的时候,也是除了睡觉吃饭就是看电视。 “可以啊,可以,这点事儿我还能不帮忙吗?两个孩子就暑假回来待一待,我有什么不能干的。”佟仁痛快的说道。这两年,随着六月和二月的生活大迈步的前进,佟仁逐渐的改变了他往日的风格,在她们面前他学会了假笑,学会了伪装。 “真的?”六月起初还有点不相信,这以前,她们有事儿从来没有求过他一次,求他,还不如求朋友或邻居,她们和他,有着一道至今仍然无法逾越的心灵上的沟壑。“那太好了,我妈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再接送孩子,可能时间不太富裕,那就麻烦你了,腾出空儿来帮我们一下。” “当然没问题,别说接送半个月,就是半年也不在话下。” “呀!那,我先谢谢你了。”六月见状,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了。“那我可给她们报名了,一个孩子学费三百,两个人六百块,钱可不少啊,你确定能坚持下来,是吧?”六月又问。 “是,能,只要孩子们能坚持,我就能坚持,不就是接一趟送一趟吗?那还不简单?放心吧,咱绝不能让孩子们耽误学习。”佟仁再次拍着胸脯子保证着。 “哎呀,那太好啦。”六月松了一口气,同时很是感动了一下,她没想到佟仁那么快就答应了,而且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她们就学一个月,我休假先接送她俩五天,我妈有时间也会接送的,你最多辛苦半个月。”六月再次感谢道。其实六月已经给孩子们报了名,她和二月都计划好了,自己先接送五天,二月再回来接送五天,高秀枝再辛苦几天,佟仁要是真能帮上十天八天的,那就最完美了。 “没问题,没问题,全都包在我身上,挺老远的,你们不用来回跑了,你妈也不用,她只管做饭就行了。” 六月真是千恩万谢的乐开了花,但她没有对佟仁说二月也要休假的事儿,她潜意识里好像想测试佟仁一下,看他是不是真的变好了,还是故意又在她们面前耍花招。 “你为什么要让他接送啊,他是绝不可能做到的。”高秀枝知道后,趁着佟仁不在家时对六月说:“你们咋还能相信他啊?他是肯为咱们付出的人吗,哪次不是你们前脚一走,他那脸立刻就‘呱哒’一下撂下来,阴的都要滴出水来了,你们怎么不长记性啊,还敢用他。” “我不是想给你减轻点儿负担吗?今年两个孩子一起回来了,你一个人看着多累啊,连做家务又要接送,肯定忙不过来,他要是真能帮点忙,你就轻松多了,所以我就和他说了,而且,你不是说他也比以前好了一些吗?”六月说。 “好什么好,他要是能变好,狗都不吃屎了,我就是那么一说,你们还真信了,唉,我不是怕你们不放心把孩子留在家里才那样说的嘛。” “嗨,我以为你说的是真的呢,可你干嘛要撒谎啊?”六月说:“唉,算了,反正都和他说了,就先试试吧,也许他真能做到呢?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多辛苦点儿,也别做饭了,你们仨就在外面吃吧,我给你钱。” 第19章 三角地带——零三年 (二) “那倒不用,做点饭也累不着,我和他不也得吃嘛!咱就说他这个人,你看着吧,他肯定连四天都送不了就得撂挑子,他那个人我最了解了,除了耍嘴他什么都不干——要不,你把学费退了吧,别让孩子们学了,少学一个月怕什么。”高秀枝说。 “可我还是想让孩子们学,不去学习她们就得老在屋里看电视,看坏了眼睛不说,还要看他的脸色,那样你就更累,她俩出去上上课,活动活动,你们轻松我也放心。”六月又说。 “反正我跟你说了,到时候他不接送了,我又忙不开,你们白搭了钱不说,还得惹一肚子气生,你可想好了。” “这次不会吧,我看他答应的好好的。”其实六月也犹豫着。 “哼,不信我的话,你就等着瞧吧,哪次他不答应的好好的?” “那他,是不是变好了一点点呢?至少比以前强了一点点吧?”听了高秀枝的话,六月越发纠结,她爹,确实是个反复无常的阴晴不定的,又不值得她们信任的爹,可为了孩子们能多学点东西,也为了约束小花和朗哥不调皮捣乱,六月只能抱着美好的希望试一试。“他兴许能做到呢,先看看吧。”六月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高秀枝。 “哼,那你们就等着瞧吧,到时候你们别生气就行。”高秀枝斩钉截铁的说。 次日,六月再次问佟仁: “爸,你确定能接送孩子们吗?要是能的话,我可真的报名了。” “能啊,报吧报吧,有啥困难咱不能克服啊,一切不都为了孩子嘛,咱这当老人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保证让你满意。”佟仁拍着胸脯子对六月说:“怎么,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他又问。 “没有。”六月又高兴起来,她赶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二百元钱递给佟仁:“这是你们仨的车费,我都问好了,一张公交车的月票五元,朗哥小,免票,你和小花一共十元,剩下的天气不好时,你们就打车。”六月说。六月她们住的这一片终于通了公交车,去学跆拳道来回不到六公里的路途,不用倒车,很是方便。 “好好好。”佟仁接过了钱。 “这二百给你们零花,你们上完课了,饿了渴了的先买点吃的垫吧垫吧。” “行,那行,这钱我收了,我一分儿都不花,都给孩子们花。”佟仁又接过了钱。 “那倒也不用,你们一起花吧,这二百给你,大热天的你辛苦了。”六月说着又递给佟仁二百块钱。 “辛苦倒是免不了的,天热也是事实,你知道我最怕热,但这是应该的,谁让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呢。”佟仁说着,伸出了手但没有接钱,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六月。“你给的不少了,不要了吧。”话虽这样说,可他眼里的贪婪之色一览无遗。 “拿着吧。”六月看到这儿尽管心里生出了些许的不快,还有几丝轻视——是的,六月不能不轻视佟仁,每次回来她们都给他钱给他物,每次他都理所当然的拿着,从来没有客气一下,也从没有推脱过一回,仿佛她们给他任何都是天经地义的,责无旁贷的。更有甚者假使六月两天没拿给他,他就各种引导暗示催促,令六月非常反感。常言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佟仁的道大多不是用智慧,也不是付出辛苦和努力,而是用在她们,用在他的亲戚们身上,是索取和算计,是迫使他最亲的人和最亲近的人自己付出而他得到的,这就让六月厌烦中夹杂着憎恨。说起来佟仁真像只貔貅,就像他常年挂在腰带上的那只貔貅——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那玩意儿,说绿不绿,说黄不黄,做工也不精致,设计也不小巧,样貌也不俊雅,他也不嫌沉,就那样年年的挂在腰间,六月觉得,佟仁早已经和他的貔貅融为一体了,只进不出,尤其是对她们娘四个。不说假话,佟仁自己常年一个子儿都不往家里交不说,水电煤气电话费还要和高秀枝平摊,有时候还都让高秀枝一个人出——不出不行,她们惹不起他,也不敢惹他。即便这样六月她们也从来没有亏着他,结婚后,六月和二月每次回来,都是钱是钱物是物的一次不落的买给佟仁,他柜子里的烟酒糖茶他一年都喝不完,她们买进冰箱的鸡鸭鱼肉更是四季新鲜。就连佟仁自己,也逢人就夸六月孝顺,懂事,家里沾了她不少的光,她不但给二月和三月找了好的工作,还给他减轻了负担增长了脸面等等等等,可就这,他还是算计,还是索要,还是不满足,六月因此不能不鄙视他。 “行,那我就拿着了,下次你可不能再给了,你给的真不少了。”佟仁由衷的说了句,也由衷的伸手拿了钱,然后高兴的点完后装进了他的衣兜里,他又拍了几次胸脯连声的保证着。六月不知道别人的父亲会不会也这样做,但她的父亲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假使他今天客气着没有收钱,明天,最迟后天,他一定会拐弯抹角开口提示的,不把钱要到手他是不会罢休的。六月笑了下,有这样的父亲,她的生活也算是极度的丰富了。 六月又想起那年过年时,佟仁非要自己去买件衣服,六月开始还很高兴,她以为他终于想通了,终于不再用她们花钱了。年三十的晚上,佟仁几次三番的拿着衣服给她们展示——以往,佟仁自己买了衣服,鞋,很多的肉菜,或者他请客吃饭,甚至给小花小朵和朗哥的压岁钱,六月几乎都给他报销,不为别的,就为了日后少听他指责,少看他发飙,报了销的佟仁能高兴,他高兴了,她们就少了麻烦,高秀枝就少了受气,花钱能买家里的平安,六月觉得值!那次,六月没有及时给佟仁报销他买衣服的钱,也许她忘记了,也许她误以为佟仁不会要了,不记得为什么,反正她没给。就那么几天,连一个礼拜都不出,佟仁便虎起了脸,说话夹枪带棒,行动挑三拣四,无名的邪火一波儿一波儿又一波儿,搞的她们蒙头转向又战战兢兢,这还是有姑爷在家里呢。六月过后想,如果大卫和那军没有回来的话,佟仁指不定会闹成怎样呢?终于,在六月回京的前一天晚上,趁着屋里没人,佟仁对她说: 第19章 三角地带——继续零三年 (三) “佟六月,我万没想到啊万没想到,我原以为你第一个月挣得工资会给我,万没想到你会自己装起来了!你真是古今过河拆桥的第一人啊,这件事儿这么多年来一直堵在我这心里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难受啊。” 六月听后顿时蒙了,那时离她当兵挣的第一个月工资已经过去十四年了,六月不知道佟仁为何突然间说出了这样的话,她没有吱声,她也一时没搞懂他说这话的缘由,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六月低下了头,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佟仁又气呼呼的重复了两遍,又说: “是我,是我把你们的户口从农村整了出来,要不然你能当兵吗?”是的,她们姐仨的户口的确是沾了佟仁知青子女可返城的光,由农村迁到了城市,她们应该感谢他,可他忘了他是她们的父亲。六月不知道别人的父亲会不会也这样想,这样说,也像佟仁一样把这个当成了无休无止的话柄,当成了他们永远的“居功伟业”,而后佟仁又这样重复了五六年,十五六遍,直到有一天六月实在忍不住了,她问佟仁: “你第一个月挣的工资给我爷爷奶奶了吗?” 佟仁听了一怔,马上,他一脸的凶恶: “滚,滚你妈的。”自此,他才没有再和六月说过这句话了。其实他抱怨的多了,六月想给他两千块钱堵住他的嘴,佟仁就是想找个理由和她要钱,六月看的明明白白。可佟仁越是这样做,六月就越不想给他,就越讨厌他,能让他生气,六月心里是快乐的,而且六月给他的实在是太多了。还说回那次过年买衣服,六月回帝都前还是给佟仁留了钱,尽管她不情愿,可她怕她们都走了,他会找高秀枝更大的麻烦——这是他近几年贯用的伎俩,不好找她们姐仨撒气,高秀枝却是躲不掉的,但钱可以封住佟仁的嘴,封住他一段时间的脾气,这也是她们不得已而为之的最有效的办法。可后来六月无意中在他屋里发现了那件衣服的小票,气的六月又瞧不起佟仁了:他居然和六月多要了二百块,六月顿时明白了佟仁一定要自己买衣服的原因,想起这些,六月又说: “孩子们的伙食费我都留给我妈了,她平时买菜买水果的,我留的足足的。”不说不行,要是占了家里的便宜,指不定佟仁啥时候就会犯病就会翻脸不认人,就会骂起她们来丝毫不讲情面,不光她们倒霉,连孩子也要跟着遭殃。 “其实,我买的比她要多。”瞬间,佟仁的脸上又挂上了谄媚,她,指高秀枝。“她带孩子没多少时间买菜,大都是我买,而且,我带孩子的时间也不比她少,只是我没告诉你。” “哦,知道了。”六月淡淡的说,她明白佟仁啥意思,但她没有再给他钱,六月笑了一笑:“那,谢谢你了,你可得每天按时接送啊,不然咱交的钱白瞎了。”六月再次嘱咐道。 “放心吧,这点事儿还用你来来回回说那么多遍。”佟仁露出了一丝尴尬。五天后六月高高兴兴的回了帝都,临走前她再而三的拜托佟仁,还又给他买了两瓶好酒,佟仁也满口答应着,谁知,到了第五天,六月往家里打电话,电话是佟仁接的。 “我妈呢?”六月问,每天这个点儿,高秀枝都做好了饭,孩子们也快要进屋了。 “你妈还没回来呢。” “哦?她干嘛去了?” “接孩子去了。” “哦,今天你怎么没去?”六月问。 “今天你妈想出去逛逛,她就去了。” “哦。” 次日,六月又往家里打了电话,电话又是佟仁接的。 “怎么,我妈又去接孩子了?”六月说。 “嗯,孩子们喜欢她姥姥,非要她姥姥去接。” “哦。”六月没在说什么,撂下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六月同一时间再往家里打电话,要么没人接,要么就是高秀枝匆忙的声音: “别先说了,我们刚进屋,孩子们都饿坏了,我正忙着做饭呢。”六月心里就明白了。后来高秀枝说: “他就送了四天,第五天开始就是我接送的,偶尔我忙不开时让他接一回,他都是打车去打车回,回来还和我要打车的钱,唉,就那几站地,就那几步路,也不堵车,人又不多,一上一下的事儿,那也不愿去。” “真够可以的,那他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你说呢?他还不是有所图,不然为啥?你以为他有那好心啊,你还不了解他?再说了,他说话哪有个准儿啊,你听一下就得了。你看, 他才接送了四天,就一会说热一会说累的,一天天的躺着歪着都没事儿,但凡要想让他干点活儿,没门!想让他多走一步路,他那眼睛瞪得都跟铃铛似的,我也不敢多说。” “真气人。”六月又气的不知道说啥好了。 “他把钱糊弄到手是真的,你们还真相信他!一开始我就和你们说了,千万别用他,你们不听,非得把钱给他,非得让他去接送,哼!这下可明白了吧。” “唉,我不是怕你忙不开吗,再说了,我也以为他改好了呢,他答应的那么痛快。” “哼哼,他要是能改好了,狗真的都不吃屎了,猫也都不吃腥了,他上哪改去?” “那,他就是因为天热才不去接送吗?”六月问,隐约中六月又觉得,佟仁可能还是没断了他不要脸的臭毛病。 “不知道,可能是吧,反正不是埋怨公交车晚点,就是说天热怕出汗,大夏天哪有不出汗的?”高秀枝叹了口气:“唉,你看看别人家的姥爷,再看看他!哼!我这辈子真是瞎了眼了。” “他,还经常出去吗?”六月犹豫了一下,又问,出去,自然是去找别的女人。 “不知道。”高秀枝停顿了一下,又说:“他还能改的了?” “真不要脸。” “他哪还有脸啊,这么多年了,他的脸早就没了。” “那,他把我给他的交通费和零花钱给你了吗?后来不都是你接送了吗?他就接送了四天,肯定没花完啊。” “给我?哼哼,你想啥呢,可能吗?做梦都不可能,他好不容易糊弄到手的钱,他能给我?没跟我再多要就不错了?” “他还想跟你要?”六月气愤着。 “咋不能,打个车,买个水,你以为他能掏自己的钱啊?” “嘁,抠死他得了,你别给他啊。” “不给?不给他就不去接孩子,也不给孩子们好脸色,他可做得出来。你说眼瞅着孩子们放学了,他还不动换,我不着急吗?算了,给他两个钱儿,省得让孩子们在那儿等着。我在家做饭,孩子们一进屋就能吃上,要不然回来饿的直叫唤,不心疼吗!两个大闲人接不了两个孩子,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啊?” 第19章 三角地带——零三年继续 (四) “什么人啊!”六月恨的直咬牙。“以后再不用他了。” “你又不是才知道,就这,还天天的念叨呢: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一到寒暑假就高,他都快交不起了,花的他连买根冰棍的钱都没了,天天念叨,天天念叨,烦的我啊!” “不要脸,没良心的,我们给了他那么多钱还不知足,你和孩子的各种花销我也给的够够的,即使有时可能花了他的钱,过后我都加倍的偿还他了,这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啊?”六月忍不住爆了粗口:“哼!从来只会算计家里人,有能耐他出去挣啊!买断十年了,他都干了什么?!除了吃饭睡觉不正经他什么都不干,给他找了几次工作,他干吗!不是嫌累就是嫌丢人,要么就嫌挣得少,挑肥拣瘦,拈轻怕重的,就想着天上能掉馅饼,还一下子掉到他的手里,唉,可惜他没那命。” “你算说对了,咱院和他一起买断的那些人,人家一直都在干活儿,哪年不挣个三万两万的?哪个也没像他这样,整天东游西逛游手好闲,养大爷也没有他自在,唉,眼高手低了一辈子。” “妈,你说我们哪次回来,不管待几天,各种费用一分不差的往家里交着,烟酒糖茶一年年的供着他,大小饭店带他吃个遍,还带他到处去旅游,全院儿的人谁不羡慕他?还要我们怎么做?还挑,还算计,什么人啊。”六月着实是憎恨。 “是,可不,没有他那样的,咱别理他。”见六月越发生了气,高秀枝缓了缓口气。“他从年轻时就这样,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不是针对你们,是对我,早先我说了你们都不信。唉,算了,不说那些了,谁让你们不听我的话,非要给他钱啊,可是,六百块钱到手了,他就送了四天,这钱他挣得可真容易啊。唉,你们还不如都给我,给了我,我还能存住——当然了,你们给我的也不少了,可是你看,给了他钱还不落好,还啥也指不上他,我也是生气。”高秀枝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这一辈子,就会算计家里人。” “哼,去年暑假小花在东山学游泳时他就这样,抢着夺着的送了四天,要了我二百块钱的辛苦费,游泳馆离咱家直线不过七百米的距离,他居然还好意思跟我说: ‘有两天下雨都是我送的,我都浇湿了,我没让她去,她就在屋里歇着了。哼,那两天下雨咱们都说不让孩子去学了,可他非不听,非要送,他浇湿了不算,孩子还感冒了,他可真行!”六月也长长的喘了口气:“摊上这样的爹真倒霉。” “他那是有缘由的...唉,算了,不说了他,往后,你们别再给他一分儿了。” “你以为我们愿意给他啊,他要是个正常的爹,给多少都行,我们也不差那点钱,可是,我不是怕他给孩子们脸色看,怕你们俩打架嘛,不然,我凭啥钱是钱物是物的老给他啊,他值吗?” “不值,的确是不值,给他多少都填不满,他不但不领情,还老想要更多,他就是个无底洞。” “哼,还不是为了你,要是你和他离婚了,我们能这样低三下四的吗?”六月说,提到离婚,高秀枝便缄口不言了。 “这就是咱爹,六百块钱到手了,就送了四天,和去年一样。”六月有一天对二月说。 “知足吧,姐,这不是还送了四天嘛,不送,他和咱们要钱,咱们也没办法,也得给,谁让妈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呢。” “是啊,妈不愿意离婚,咱们就得受着,为了妈咱们只能忍着。可是,妈也是奇了怪,就这还愿意和他一起过下去。” “谁说不是呢。” “假使他们离了婚,咱们得多痛快啊!”六月说。六月只要这样说一下都觉得畅快。 “快别想那么多了,也实现不了,姐,咱不管他们,咱也管不了,一个个的都乐意。” “是,都乐意。”六月说:“咱们也乐意,明知道他那样,咱还不是一次次的相信他,妥协他,事后又一次次的后悔。二月,我常想:你说假使咱们仨都没有工作的话,或者日子过的很一般,他能对咱们好吗?我觉得不能。” “那还用说吗?肯定不能啊,你看,咱们现在过的都不错,东西成堆成堆的往回拿,他还那样对咱们呢,如果咱们过得真不好,我觉得他肯定连一顿饭都不会叫咱们回来吃的。” “肯定不会叫。”高秀枝听了也说道。 “是呢,我也这么想,我真羡慕别人的爹,对自己的孩子是真心实意的,掏心掏肺的好,哪像他,他的眼里只有钱,只有他自己,只有算计。” “因为他不在意咱们,不在意妈,更不在意这个家。”二月说。 “也对,他只在意他自己,往后咱们得改改,不能老用钱来买他的笑脸,咱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说,他咋就一点儿都不替咱们着想呢,这么多年了,难道他就真的没反思过?真的没惭愧过?就那么心安理得?” “要咱们的钱,他有什么不心安的,他恨不得都捞到他的口袋里才踏实呢。姐,这次都怪我,说好的休假也没休成,又让你损失了那么多。” “怎么能怪你呢,谁能想到会这样啊?再说了,孩子们还学了半个月呢。” “下次,咱们可千万千万不再用他了。”二月说。也是奇怪,无论六月她们姐妹以什么样儿话题开始,期间都绕不开佟仁,绕不开家人。 “是,再也不用他了,唉,啥也别说了,要怪就怪咱们自己吧,咱们上辈子投胎时肯定没睁眼睛,要不然怎么一头栽进了他的家。” “哈哈,就是。” “下辈子,咱们得带着放大镜,拿着手电筒,眼睛瞪圆了,仔仔细细的看准了,一旦发现他的身影就躲远远的。”六月说。 “我肯定掉头就跑,不要命的跑。” “哈哈,那我开着车跑。” “从今往后我天天祈祷,祈祷下辈子可千万别再看见他。”二月说。 “是,千万别再看见他。”六月说着双手合十,放在了胸前。 “唉,咋回事,咋说起他来又止不住了,快别说了,姐,说着闹心。” “也是,换话题,好像不说他咱们就不能好好聊天似的,闹心。” ..... 同年寒假,佟仁主动对六月说: “哪天给孩子报名学跆拳道啊,我看学这个挺好,这半年她们个子长高了不少啊。” “这个假期不学了。”六月说。 “为什么?学着多有好处啊。” “不想学了,我妈接送她们时间太紧,还要洗衣服做饭也太累了。” “不是还有我吗?我一直都在接送啊。”佟仁露出了夸张的诧异的神情,随后他提高了嗓门:“我哪次耽误你们了?一天都没误过。”顿了顿,又说:“学吧,还是我来接送,这点事儿算什么,我保证能做到。” 六月听了,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第20章 三角地带——近几年 (一) 往事不愿回忆。讲道理六月什么都懂,过去的一切六月就把它压在了心里,不是触动到她的底线,她一般不去计较,计较起来没完不说,等她们都走了,佟仁就会把所有的气全部都撒到高秀枝的身上,高秀枝转过来又会和她们诉苦告状,循环往复,越积越深,六月实在是够够的了。六月也能理解高秀枝,一个女人,农村户口,没有工作,没什么文化,全心全意的为家庭为丈夫付出了一辈子,到了,不但得不到认可,还落了一身的不是,她不解,不服,肯定也还不忿。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她不向她们倾诉又找谁呢?可是,从六月十四岁起,佟仁和高秀枝就开始了漫长的争战,从最初的吵架,打骂,到佟仁的背叛,再到彼此的冷战,然后是相互的仇恨,然后是多半辈子的面对两无言,就这样无休无止的折腾到现在。几十年下来,六月她们姐仨早已是身心俱疲,毫不夸张的说,只要一想到父母,不论身在哪里,心在何处,她们就烦躁郁闷加气愤。特别是六月,可能她排行老大,知道的也最多,因此她最憎恨佟仁,也最厌倦她的娘家,每一次回娘家,可以说她都是硬着头皮回去的,二月和三月也一样。 七十岁过后的佟仁,虽说渐渐的收敛了些,但她们也还是不敢招惹他,即便是不去招惹他,他也还是定期的要发脾气,定期的要嘴巴肮脏,她们回一次滨海受一次污染,没有一次能逃脱。六月也着实不理解,难道佟仁的精神世界里除了贬低亲友和咒骂同事以外,就没有其他的兴趣了吗?细想还真没有。若实在要找找,倒也能找出一二——那就是他还不停的标榜夸赞他自己。每每他骂完他人以后,便开始一遍遍诉说着他这一辈子是如何如何的不容易,如何如何的付出,如何如何的忍让,又是如何没有得到回报,祥林嫂一样。可祥林嫂只是诉说,佟仁却五官飞舞着强迫六月她们附和他认同他,假使六月稍一反驳,立刻,佟仁的眼睛就像一把刀,嘴巴就像一把利斧,声声砍的她们抱头鼠窜,窜到哪里也没用,回来还得继续经受未完的砍伐——每一次佟仁不对着她们发泄完心中的不满是绝不会罢休的。六月也曾鼓足勇气,在佟仁心情不是太坏时对他这样说: “你老让我们给你挑毛病,其他的我就不说了,你也改不了,但有两条,我实在是不愿意听,你要是能做到以后不再说了,那简直就谢天谢地了。”又一次,佟仁对着六月破口牢骚后,六月说。讲真,佟仁的毛病可真不少,随便一说都有二十条,但她们都忍了,不忍,真的没有办法。现在,他又一次斥责完,又一次加上这几句话——别以为这是他的结束语,其实只是他另一段责骂的开始: “啊,天底下还有像我一样尽心尽责,对儿女掏心掏肺的父亲吗?没有!像我这样好的父亲哪儿找去?说不好听的,打着灯笼都难找,不信,你找出来一个我看看?没有,肯定没有,所以你们也找不出来,是吧?要说我没一两个缺点,那也不现实,但我自认为我没啥大的毛病,你说有吗?有吗?你不妨说说看,说出来一条我就给你五百块钱。”佟仁就是这么自不量力和恬不知愧,为了应付他,六月她们要么不吱声,要么转过头。有两次,六月实在为他汗颜,实在忍不住说出了她最为讨厌的那两点。 “我说过两次了,你没有做到。”六月不想再重复,她知道佟仁只是在装腔作势而已。 “是吗?你说过了?啥时候说的?我咋不记得了,你再说一遍,我肯定能记住。” “好吧,那我就再说一遍。”六月说。那天佟仁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他坐在家里骂完了张三又诅咒了李四,手撕了王五又脚踢了赵六,这些人都是他多年的同事,十几年的邻居。六月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像往日那样起身就走,而是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三月则躺在一旁假寐。六月不时的抬头看一眼佟仁的脸,他一会儿凶恶,一会儿鄙夷,一会儿狰狞,一会儿又骄横的变化着,六月的心也跟着澎湃着,不是六月闲得慌,也不是她想接受佟仁泼洒的垃圾,而是屋外下着瓢泼大雨,六月无处可去。就在这样黑暗闷热的房间里,佟仁足足骂了四十分钟,直骂的他嘴角都泛起了白沫,直骂的他多烧了两壶热水补充唾液,终于,天放晴时,心满意足的佟仁骂够了,他站起身来,又烧了一壶开水,惬意的对六月说: “哎,这样才叫父女呢,咱们爷们儿多少年都没有这样唠嗑了,这样唠唠真好,我知道你们不爱和我唠,你们都和她好,可你说我有啥毛病,你提出来,提出来我改。”六月看着空调底下手舞足蹈汗流浃背的佟仁,满是厌恶,这就是他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丑陋又无法丢弃的人。六月说: “好,那你这次记住了,第一,我不愿意听你总是污蔑我妈娘家的任何人任何事,你和她们近四十年不相往来了,早就井水不犯河水了,可你依旧时时污蔑她们,以后你真的别再糟蹋她们了,她们和你没关系,而且,你说的也完全不对; 第二,我不愿听到你诅咒讽刺你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比如我妈,比如那军,比如小暑,还比如你的同事邻居和院里人,你不要再说了,除了这两点,其他的你随意。”六月还想说:“其实在我心里,没有一个人比你更令人厌恶和卑劣。”但六月不敢。现在,六月之所以鼓起勇气说了这两点,是因为佟仁更加的愈发的胡说八道和勇往直前。 时间真快啊,快到六月也到了要退休的年龄,她的工作不再像以前那么严格,她的女儿也已长大,她有了更闲暇的时间回滨海看高秀枝,跑的次数多了,佟仁的各个方面也就全部的暴露在六月的面前。以前,他多使用武力和冷暴力,现在,抱怨和诅咒代替了武力,稍有不顺,佟仁便见缝插针恶语相加:吃饭时的数落,看电视时的批判,院里人路过窗前的身影,都能使他癫狂,他不张嘴则以,但凡说话便开口就是不满,闭口就是非难。他不停重复的其实也只有两件事儿: 在他心里嘴里,除了他,没有一个是好人,包括他的妻子儿女;除了他,没有一个人做的事儿是正确的,包括他的兄弟子侄,换而言之就两句话:谁都对不起他,谁都不如他。伴随着他长久的不满和怀恨,他的面庞越发的狰狞,都说“相由心生”,六月看到佟仁,相信了这句话。 第20章 三角地带——还是近几年 (二) “告诉你们,千万不要搭理张某李某和刘某,他们最不是个东西。”吃饭时佟仁又一次对她们说,张某李某和刘某是他的同事邻居也兼朋友,六月听了不吱声。“尤其是李某,最是个说大话使小钱儿的主儿,你妈肺炎出院了,和你妈一起跳广场舞的院里人都来看你妈了,只有她没来。没来,她还有脸在路上见了我老问: ‘嫂子怎么样啊,好利索了吗?’问了好几次了,把我烦的,呸!我当时就想怼她两句: ‘老问什么问,你不会来家里看看吗?前楼后楼的住着,你是找不着啊,还是舍不得那一百块钱啊,和我玩儿那虚情假意!她还嫩了点儿。’但我忍了,我没说。哼,这要是当官的生病了,她不跑断腿儿才怪呢,李某就是个媚上骗下的主儿,我掐半拉眼珠儿都看不上她,告诉你们,千万不要搭理他!”佟仁狠嘚嘚的用筷子敲着碗沿儿说道。 六月在心里哼了一声,她心想,正常的人也会掐半拉眼珠儿看不上你的,只是你不自知罢了。她着实不懂她的父亲,七十好几的人了,从年轻时就这样心里阴暗,心胸狭窄,常年躲在家里批判着每一个人,这得是枯燥无聊到了什么程度啊。一个大男人,也走过南闯过北,见过些世面,可就是不能正常的待人待己,不能生活在阳光下,连带的他身边的人也都是阴凉的气场。只因为李某没来家里看过肺炎出院的高秀枝,佟仁想起来骂一顿就骂一顿,不管在哪儿看到人家的身影转身就一口唾沫,回家就一顿臭贬,仿佛李某对他做了多么不可原谅的事儿一样。 “还有呢,多着呢,你听我接着跟你们告诉,看我说的对不对。”见六月她们没有反应,佟仁又说: “那个娘们儿,最是事儿多,一会儿指挥指挥垃圾分类,一会儿大马路上站会儿岗,又一会儿,迈着她那罗圈腿撇拉到居委会汇报工作去了——她以为她是谁啊?她还不是跟我一样,不过就是个破职工,都退休七八年了,还真拿自己当领导了,哼,一个破志愿者,还想翻出浪花来?现在,就连院里进来个生人,她都要逮着人家询问半天,好像这个院儿是她家的一样!你说,她是不是就想显着她有能耐啊!一天天的装什么大尾巴狼啊,哪哪儿都有她,我看就数她脸大屁股大。” “哼。”六月又在心里哼了一声,她鄙视她爹,五个农村媳妇都没有她爹嘴碎,八个家庭妇女也赶不上佟仁事多儿。六月对他也说过好几次了:“李某这样做值得人赞美,社会需要热心肠儿,院里也需要有人监督维护,现在的人大多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得李某有爱心,有担当,不求索取只讲奉献,你看,咱家的灯泡坏了,暖气漏水了,李某可没少找人帮忙,我们应该感谢她...” “什么?还谢她?我这辈子最最贱不上的就是她,事事想掐尖儿要先儿显大眼儿,灯泡坏了我不会找人啊,怎么,才坏了二十天就受不了了?过去没灯没电的也照样过——李某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咱家的灯泡坏了,立刻就屁颠屁颠的找人来帮忙....”话不投机半句多,六月还能说什么?六月倒是想说: “这辈子,你能贱上谁?我还最贱不上你呢。”但六月没有说,可她心里对佟仁的厌烦又加了一层。(在六月的老家,贱不上,就是十分讨厌反感的意思。) “你们真跟她(高秀枝)一个德行,胳膊肘永远向外拐,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些杂种崽子。”见六月没有赞同他的观点,佟仁又说。 唉,这样的爹只能让六月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不然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谁都比他强,他还有脸说别人,人家刚出屋门他张嘴就骂,骂的那才难听呢,唉,针鼻儿大的事他都记一辈子。”高秀枝事后对六月说:“院里的人来看我,拿着东西拿着钱的,他皮笑肉不笑的竟说些没用的,气的我啊,我也是没法没法的,跟他这个两面三刀的人过了一辈子,可憋死我了。” 六月也不吱声,六月不光和佟仁没有话说,和高秀枝在一起时话也很少。 “我知道你们不爱听,可是...我不是住了几天院吗?也没啥大毛病,就是输液好得快,我懒得来回跑了,又想出去躲躲——有时候我实在是不愿意看见他,就办了住院,也没告诉你们。你说,他那个人怎么那样呢,我平时对他那么好,他是一点儿都不领情啊。”二零二零年说起佟仁来,高秀枝依然用“他”来代替。 “怎么啦?” “嗨,其实也没什么,不说了吧。”高秀枝欲言又止。 “说吧,又怎么啦?”六月说。 “说了怕你们又生气。” “知道我们要生气,你还提。” “唉,不说又觉得憋得慌。” “那就说吧。”其实六月不想听,她不想听她爸说,也不想听她妈说,从小到大她听的够够的了,从她定居在帝都到现在,每一次回来,她的父母都对她轮番轰炸。 “我不是住了几天院吗,我寻思他还不得饿着啊?他这辈子没做过一次饭——我不是挺惦记着他,而是我们岁数都大了,吃饱喝足了都别生病,省得给你们添麻烦,所以我都是尽心尽力的做着饭。那几天我住院,我寻思这回可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好,没人给他做饭看他吃啥...你猜怎么着,我想多了,我出院回来一看,他一个人吃的还更好。” “哦,都吃什么了?” “冰箱里剩了红烧肉,螃蟹熬瓜,还有酱焖鱼,看来是一天一样儿的换着吃啊。” “是吗,哪来的?别人送的?”六月也好奇起来。 “送的?谁给他啊?你想啥呢?” “也是。那,他天天下饭店?” “是呢,我开始也寻思他天天下饭店呢,他为了自己,舍得!我寻思真舍得花钱啊,那得多贵啊,后来我找了个机会一问,才知道食材是咱冰箱的,都是二月拿回来的,他每天花上二十块钱的手工费让饭店给做的,一天两道菜,他倒一点儿也没亏着嘴。” “嘁,他还真会想啊。”六月冷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咋的,但凡听到关于佟仁的任何,六月就忍不住的生出厌烦来。 “饭店做的倒是比家里做的好吃,省事还不用收拾了,花二十块钱手工也不多。”高秀枝看着六月的脸色说。 “是,那你还有啥不高兴的?” “没有,我就是想说他还挺会想办法的,看来他一个人也饿不着。” “那还用你说,谁离了谁不能活啊——说吧,说重点。”六月太了解高秀枝了,高秀枝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 第20章 三角地带——继续近几年 (三) “嗯,过了几天,我也想吃鱼了,那个酱焖鱼饭店炖的真不错,我又刚出院,还不太愿意做饭,我就从冰箱里拿出鱼来对他说,想让他再去饭店给炖一次。”果然,高秀枝看了六月一眼,犹豫了一下,说:“他听了,立马嘴一撇,眼睛一斜: ‘想吃,你自己炖去!跟我说得着吗!’” “他就这样说的?” “是。”高秀枝可怜巴巴的点了点头。 “你愿意,你活该。”六月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气高秀枝,更气佟仁。 “啊,你说我对他那么好,天天调着样儿的给他做,一年年的做,从没歇过一天,你说,就这,也换不来他一次的好心,他还说他又不欠我的,冲啥给我做去!唉!你看,他这个人多狠啊,连二十块钱也不舍得给我花...”高秀枝又说。 “行了行了,别说了,你愿意这样过。”六月打断了高秀枝的话,她不愿意听,听了这些,除了生气和憎恨她能有什么办法?这样的佟仁也不是十年八年了,她厌烦的不行不行的,这样的父亲,这样的丈夫,也是千里挑不出一个来。可高秀枝愿意跟他过,愿意受这份气,谁还能说什么?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尚且这样无情无义,对别人又好到哪去儿呢?他又怎么有脸挑剔李某,挑剔张某呢?又怎么好意思说他自己没一点儿毛病呢?六月就是再给他提一百次意见,他也不会接受,更不想改正。 果然,听了六月的话,佟仁愣了一下,随即,他一脸无辜的说:“我说过她们吗?不可能!你肯定记错了,我可不是那种说三道四的人,认识我的人谁不夸我嘴严啊。不过,说到这儿,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还得再嘱咐你们一遍,你们记住了:一定要防备着立冬,小暑还有小西,他们三个最坏,最不是人。”立冬小暑和小西是佟仁的亲侄子亲外甥。“只要记住我的话,你们这辈子都不吃亏。”佟仁说。 “哼。”六月撇了下嘴,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我是你们的亲爹,亲爹,我能害你们吗,你们咋就不听呢,我再重复一遍: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阴,损,狠,辣,坏。”见六月和三月还是一点也没有应和他,佟仁咬着后槽牙重复着:“啊,别人的孩子都和她爹一条心,怎么你们就和我离心离德呢,你们啥时候听过我的话?我就纳闷了,我怎么就整不了你们——你们摸着胸脯子说说,他们做过的那些事儿能怪我吗?说到天边都不怪我。”佟仁咬着后槽牙继续发狠道:“啊,二十年前,小暑要承包骆驼营儿的山林,就他?他有那个本事吗?你四大爷走得早,他靠谁去?吹牛逼!他们连长大都是靠着你五大爷,老佟家谁不知道?他要承包山林,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托人送礼的都没办成,最后,他求到了我——小暑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主管那一片山林的那个主任是我的同学,小暑求到了我,连一瓶酒都没给我买,更别说请我吃顿饭了。相反的,我可怜他,可怜他爹你四大爷死的早,我得帮他,是我,请了我的主任同学吃了饭送了礼,是我花了钱舍了脸,我的主任同学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把那座山林包给了小暑,才有了他今天的好日子。啊,他可挣多了,可翻身了,一下子过的比小芸都强,可他感谢过我吗?年节的来看过我吗?没有!这么多年了,他啥时候来看过我?回老家时他又请我吃过几顿饭啊?没良心的玩意儿,只进不出!你们说这样的人,也怪我?”佟仁越说越疾言厉色。 六月又在心里哼了一声,她除了哼一声以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且不说小暑是他的亲侄子,老实又厚道,也不说佟仁的四哥早早过了世,在小暑他们成长的路上,佟仁丝毫没有帮衬过一把,单就小暑承包山林这件事儿来说,六月也是听说了的,那其实是佟仁的五哥帮了更多的忙。佟仁的五哥六月的五大爷佟义在他们老家很有些名气,而且也很帮助照顾她们这些晚辈们,很愿意为晚辈们出谋划策,出手相助,小暑说过,小西说过,佟仁也说过。而佟仁做的只是把他的主任同学介绍给了他五哥和小暑,然后又陪吃陪喝陪唠嗑,仅此而已。可事后,所有的功劳全被佟仁据为己有,他成了小暑的恩人,成了小暑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恩情。二十年来佟仁每每念叨起此事来,定先会将小暑大骂一顿,然后警告六月她们远离小暑,小芸和小西。六月也曾耐心的对佟仁说过: “你又没帮别人,小暑不是你亲侄子吗?是你四哥的亲儿子,我四大爷没的早,你帮他一下很正常。” “正常?我也以为正常,可他是怎么对我的?他怎么知道给别人送礼啊?他给我什么了?”佟仁立即反驳道。 “别人不是外人嘛,你不是他的家里人嘛,于他来讲,你的亲近程度仅次于他的父亲,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不用跟你客气了。”六月解释着,六月只能这样解释。 “你五大爷是外人吗?小暑怎么知道给你五大爷买烟买酒啊?” “可能因为你在外地离得远,我五大爷他们都在老家离得近,方便。况且,你不是也常说吗:我五大爷从前帮了小暑他们很多的忙,他们应该是感激从前吧。” “你是谁的女儿,你到底向着谁?我他妈的这辈子倒了血霉,养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王八蛋,滚,滚你妈的。”佟仁全身扭动着:“我不如和条狗讲话,狗都能听懂,都能摆摆尾巴,你们都不如条狗——怎么别人都听他爹的话,怎么我说话就像放屁?”果然话音刚落,佟仁就砰砰的放了几串响屁。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佟仁无休无止的挑剔怨恨咒骂着,使得六月她家的楼道都充满了浊气,往往她们还没走进她家的单元,就被那浓重的气味熏得头晕脑胀。六月时常觉得,佟仁肯定是有病,精神病外加神经病,且已病入膏肓,但她们不敢对他说,更不敢带他去看。 有时候六月静下心来,择去自己主观的思想,努力的想着佟仁的优点,想就此来改变自己对佟仁的看法——或许是自己偏激了也未尝不可,可是六月绞尽了脑汁竟然想不出佟仁除了不挑食以外的任何一个优点来。六月有时候又想,佟仁虽然可恶,少德又无行,可他没有犯过罪,没有对社会造成过危害,也算不上恶人,六月怎么就不能原谅他呢?六月原谅过朋友,宽恕过他人,更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对外人她尚且能放下,可独独对佟仁,对自己的父亲,为什么那种厌烦和憎恨却始终耿耿于怀... 第21章 三角地带——还是小时候 拧哨 十岁以前,我长在故乡的大地上,那时我的故乡虽说破旧贫瘠,那时我们的环境虽说艰辛简单,那时的我见识又那么浅显和匮乏,可是,那时的我们快乐无边。那时的大人们不怎么管孩子,他们忙,我们也忙,大人们忙种地忙收割忙着为生活四处奔波,我们忙奔跑忙跳跃忙着像阳光一样铺向四方,我们忙的夏天河里捉鱼摸虾,秋天地里摘豆挖瓜,冬天滑冰踏雪打冰嘎,到了春天,那就更忙了: 忽的一早醒来,窗外便染了颜色,山上,地里,河边,甚至天空中,哪哪都晶莹鲜亮,哪哪都鹅黄淡绿,尤其是那报春的使者——杨树和柳树,绿莹莹的发丝,轻盈盈的腰肢,在微风中欢愉的摇曳,引得我们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呼啦一下扎进了她的怀抱里。 初春的我们,要做一件季节性最强的事儿: 拧柳哨,也可以是杨哨,是的,初春的杨树和柳树,它的最新最嫩的枝条便是我们的目标。我们三下两下爬上树,满树的清香顿时醉了额头,满眼的娇绿也迷了心房,像一把巨大的梦幻的伞,我沉醉在她的美丽中...很久我才睁开眼睛,看着那些数不清的纤细,爱不够的窈窕,我真不忍心伤害她们。可是,可是,我的表姐三妮已经拧好了哨,我的表妹四妮也在修哨皮儿,邻居小丫巴手里拿了三根柳枝,我们的好朋友倔拉拉也掰下了树杈,我赶紧寻找着我心仪的枝条: 太粗的不中,太细的不行,有节的不要,有疤的不好,有凸点的也把它推掉,只有那光滑细致顺溜的最好。我折下一段柳枝,筷子长短,铅笔粗细,拿在手中先瞅瞅再闻闻,然后跳下树,用刻刀把它均分成三段以待备用。我拿起其中的一段,两端看了看,然后捏稳,从上至下左拧拧,右捻捻,轻轻的搓慢慢的揉,它的“皮肤”是那么嫩那么薄,细腻的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的脸颊,弹指欲破,我好怕伤了它。可是,可是,越紧张的事儿我就越做不好,刚拧了几下,树皮儿就被我拧破了,露出了它白嫩的“树杆儿”,第一个哨儿就这样夭折了,可能缘于一年没有遇到它,我的手生疏了的缘故吧。我又拿起一段,端详了一下,然后顺着它的纹路先全方位的给它做个“按摩”,上,下,左,右,捏捏皮,敲敲骨,果然,按摩后的柳枝松散了一些,再拧,分分钟树皮就完整的脱离了“树杆儿”,我赶紧抽出“树杆儿”扔掉,嫩葱叶一样的树皮儿便在我手中忽闪,它轻薄柔韧,青翠芳香,惹人喜爱,我赶忙把树皮儿的两边剪齐,再把一端轻轻刮薄,放在唇边试一试,再刮薄,再试,如此两三次,它和我的唇便“情投意合”了,我一吹,立刻,响亮的声音便穿破了耳鼓,柳哨儿就这么神奇的诞生了,它不亚于卖货郎车上的泥哨,也不次于体育老师脖子上的金属哨,更不逊于供销社柜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瓷哨,它是我们自己做的,是我们的智慧和劳动,是我们“自己动手自给自足”后的快乐和满足。 说起来拧哨儿其实并不需要什么技巧,熟练就好,我们农村生长的孩子们,不用大人教,也不需刻意学,好像和吃饭走路一样与生俱来,编筐,编蒲团,编蝈蝈笼,拧哨儿,我们只要会跑了就能做到。不信你听,不多时,村子里,小河边,甚至田地里都会飞扬着柳哨儿的声音,一阵阵一簇簇或清脆,或浑厚,或低沉,或响亮,那声音让天空变的更蓝,让河水变的更清,让大地更迷人了,也让我们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多少年过去了,每逢春天,每逢鹅黄嫩绿又光顾了人间,我便会想起柳哨儿,想念柳哨儿,它的声音,它的容貌,它带给我们的奔跑和欢笑,至今不忘。柳哨儿,是我儿时的色彩,童年的记忆,是那个年代的自由自在和无忧无虑... 第22章 三角地带——二零二零年以后 (一) “我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既能让小西把钱还给我,你们还能落点儿。”二零二零年的十一,六月回滨海时,佟仁对她说。 “什么办法?”六月心不在焉的答。她实在懒得听佟仁说话,她真想把耳朵堵上,每次回来,没有一次她们的耳朵是清静的,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不是他自己的,就是他亲朋的,今天不听,明天后天佟仁总有一天给补上,休想躲掉,这几乎成了她们每次回滨海娘家的必修课。 “就是让大卫给小西找个工程,不用大,能挣个四五十万就行,这样小西就能还上我的钱了,我保证,小西还完了我的二十五万,剩下的你们两家对半分,我不再多要一分儿了。”饭桌上,佟仁郑重其事的对六月说。 “什么?”那一刻,六月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不禁认真的看了佟仁一眼,她也怀疑佟仁的精神出了毛病。 “就是让大卫想办法给小西找个工程,照我说的这样做,不但你们挣了钱,欠我的钱也回来了,小西还还了饥荒,一箭三雕,多好。”佟仁以为六月没有听懂,又一字一句的把他的想法重复了一遍。 “哈,有这样的好事,我干嘛不自己干?我自己要是能挣四五十万,何必要转手给小西呢?我傻啊?让他拿大头儿,我拿小头儿,那么做我图啥呢?”六月简直哭笑不得。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为了让小西能还上欠我的钱吗——他现在没有钱,没钱怎么还我?你给他找个工程他就能挣到钱,挣到钱就能还给我,他还了我的钱剩下的都是你们的,这样说你明白了吗?而且我的钱以后不也都是你们的嘛,我才能花多点儿?这下你听懂了吧?照我说的这样做没错,咱们都不吃亏。” “哼,可我没有那本事。”六月冷笑了一下,其实佟仁一张嘴她就明白了,但她又糊涂了,佟仁是怎么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又怎么能和六月说得出口。 “你咋没那本事?你们要是没有,谁有?啊,这一辈子了,我求过你几回啊?哪回你帮过我?你给别人帮过那么多忙,找过那么多工程,给我找过一个吗?算了,这些咱都不说了,但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佟仁半商量半命令道。 “大卫真的没有那本事,我们帮不了你。”六月说。六月确实帮不上忙,但即使她能帮上,六月也不想帮他,六月觉得这个主意多少有些可笑和滑稽。最主要的,佟仁也不值得她帮助和信任。 “你也先别忙着拒绝我,你再好好想想,只要大卫想办法,我相信他肯定能办到。” 十三年前,佟仁的外甥小西要开砖厂,小西找到佟仁借钱,并许下了高额利息,佟仁借给了小西十五万,双方承诺每年分两次先还利息五千,满五年利息共三万,第五年底还本金十五万,若到期不还,利息则逐年递长。 “这个利息可真不低,比银行要高好多呢,你也借给小西一些钱吧,他的砖厂要扩建,现在正在到处筹钱呢。”拿了两年利息的佟仁有一天忽然神秘的对六月说,六月她们这才知道佟仁借钱给小西的事儿,这么多年里,佟仁把他和她们分的清清楚楚,他的事儿和他的钱,从来不让六月她们知道。“你五大爷当初还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我借钱给小西,说小西既不是个干活的人,又不是个还钱的主儿,还说小西在外面欠的饥荒老鼻子了,多少年了都没还上。哼,我就看不惯你五大爷,哪有那样说自己的外甥的,那可是我们的亲外甥,我们是他的亲娘舅啊,他能骗我?再说了,我也不相信小西在外面欠了饥荒,小西那日子过得丝毫不比你五大爷差,天天小酒喝着,小烟抽着,麻将搓着,洗浴中心泡着,欠了饥荒的人能这样?而且小西的两个哥哥都在银行当行长,能让他欠饥荒?你看看,这下,你五大爷可打脸了吧。”佟仁得意洋洋的对六月她们说。 六月什么都没说,当然她也没有想借钱给小西,可是六月从心底越发的看不上佟仁了,听他的话音儿,他明知道二月和三月当年买房买车时贷了很大一笔款,也知道她们俩几乎是和小西同时需要钱,佟仁不说把钱借给自己的女儿,反倒是毫不犹豫的借给了外甥。甭管是不是为了“高额利息”,六月都觉得佟仁的心里根本就不曾有过她们仨,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利息也更不会属于她们,六月凭什么要帮他?六月也看得出,佟仁也从来没有因为当时没借钱给二月和三月而愧疚过。 说嘴打嘴的是,从第三年开始,别说利息,小西连电话都不接了,没有按时收到利息的佟仁打了无数次电话后回了老家,不看不要紧,一看才知道,小西的砖厂黄了,砖堆了满院子,要账的人追的小西到处躲藏,听人说,小西投进去的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佟仁的十五万自然也拿不回来了。佟仁又仔细一打听,原来他五哥说得对,小西欠的饥荒这些年加起来已有六七十万。从那时起,为了要回这十五万,佟仁可算绞尽了脑汁——谩骂,威胁,托人说和,都无一见效。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他没再见到小西给的一分钱,也没有说过一句安慰小西的话,更没看出来他对小西的同情,相反的每每提起小西来,他都凶神恶煞,六月不知道佟仁在小西面前态度如何,反正在她们跟前儿次次把小西骂的狗血喷头。十几年过去了,他的钱还是没有要回来,而小西就一句话: “现在没钱,等我有钱了第一个还给六舅你。” 开始那几年,六月和高秀枝也曾劝过佟仁: “小西又不是别人,是你的亲外甥,利息你就别要了,能把本金拿回来就行了。” “那不行,到现在,我借给他钱六年了,按合同利息要逐年递长,又已经一万了,一分不能少,我这就够帮他的了——当初,还没有人愿意借给他钱呢。” 第22章 三角地带——二零年以后 (二) “他不是你亲外甥吗?算的那么细干嘛,他现在不是没钱嘛,你不要利息就当帮他渡过难关了,以后他有了,说不定还会给你点儿。”六月说。六月还想说:“你当初还不是为了高额利息才借钱给小西吗?你还不是想贪便宜吗,其实你的出发点也并不高尚,而且,我五大爷他们对你劝了又劝,你不听,怪谁?你要不回来钱是自找的。”可她没有说。 “凭什么?我凭什么不要利息?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佟仁登时立起眼睛呼叫着,叫完又是一通歹毒的咒骂。六月不知道小西在遥远的老家有没有打喷嚏,也不知道佟仁回老家时会不会也这样恶劣,反正,他把所有的丑陋都全部的给了高秀枝她们娘四个。 于是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在第六年,佟仁不顾家人的执意反对,不听小西的解释和许诺,一纸诉状把小西告到了法院,从此,舅甥俩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又六年过去了,佟仁前前后后请律师花了三万多,来回跑老家开庭调解上法院,吃住行送礼花了也有一万块。钱,他可以这样花,也仍旧日后不长记性的再继续借给张三借给李四,但就是不能给高秀枝,不能给六月她们用。 “活该。”高秀枝有时恨恨的对六月说:“哼,要不回来才好呢,现在欠钱的人是大爷,他不说说几句软话,也不说态度好点,整天吹胡子瞪眼杵倔横丧的,谁吃他那一套啊,人人都是顺毛驴,我要是小西,冲他的态度我有钱也不给他。” “是啊,他要是姿态低点儿,脸上笑点儿,嘴巴善良点儿,也不会闹成今天这样。他可好,以为哪都是咱家呢,以为谁都是咱们呢,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就他那点儿智商,谁怕他啊!人家哥四个,个个生龙活虎,在老家只手遮天,能怕他?舅舅怎么啦,舅舅也不能张口就骂,怒时就吼啊,舅舅也该有个舅舅的模样,该忍时就得忍。”六月说:“再说了,他也是心地不纯,是为了高额利息才借给小西钱的,还说人家!哼,哪次没有利益他能干嘛!还没和侄女和解——我数了数,他已经和七个侄子侄女都不往来了,这又和外甥闹的这么僵,真不怕别人笑话,为了一万块钱的利息已经和小芸一家好几年不说话了,现在又闹这一出,这样的长辈,谁能看得上啊。” “可不,你说的咋那对呢,他从没真心实意的想帮过任何人不说,行动就要好处,说话就想得利,稍不顺他的心意就翻脸不认人,为了几个钱儿和侄女外甥都闹掰了。唉,和小芸也是,从前他俩处的那么好,每次回老家他都吃住在人家的饭店里,现在也臭的互不理睬了。”高秀枝说。 “是呗,怪谁呢?他也不想想,一个人对他不好,三个人对他不好,身边的人都对他不好,为啥呢?他从来不在自己的身上找毛病,净挑别人。”六月她们说的是实情。佟仁在借钱给小西之前,借给过他五哥的女儿小芸三万块钱,小芸要盖娱乐城,早先的小芸富有过风光过,也曾是她们老家的风云人物,在盖娱乐城时佟仁积极投钱入股,可惜的是小芸的娱乐城不知为啥一直没有盖起来,而她也从那以后逐渐的暗淡下来。同小西一样,小芸所有的投入也都打了水漂,自然,佟仁借给小芸的三万块钱也没有及时归还,六月记得佟仁好像是要了五六年才把钱要回来。 “#他妈的,说好了三年还我,说好了连本带息给我四万二,结果他就给了我三万,一个子儿的利息都没有,五年多啊,五年多!我问他,他让我找小芸去,我当时就在电话里跟他急眼了,刚说了两句他就把电话撂了,天下哪有这么不讲理的玩意,#他妈的,我明天就回去找他们说理去。”和小西闹僵了不久后,有一天佟仁对六月她们说出了大山还他钱时的情景,六月也才知道佟仁还借钱给了小芸,大山是小芸的丈夫。六月没有问佟仁对大山说了什么,因为六月敢肯定,佟仁绝不会口软,也绝不会善良,他无理还要搅三分呢,何况得理时。六月本来对佟仁的一切丝毫都不感兴趣,可她看着佟仁变形的五官,粗鲁的举动,六月忽然分不清他是在和她们演戏,还是他确实生活在现实中。 “是吗?你还借钱给小芸了?”那以前六月丝毫不知道佟仁还有这事儿。 “是啊,怎么啦,小芸给的利息高,借钱给她的人多着呢——我不挣点利息,拿什么养活家?拿什么养活她(高秀枝)?”佟仁理直气壮着。 “嘁。”六月斜了佟仁一眼,本想好好和他说几句话,可是不出三句,他又要开始歪理邪说了。 “怎么,我说错了吗?这么多年就我一个人拼死拼活的挣,我若不放点高利贷,你们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六月听了站起身来,假意伸了个懒腰,她不想再听了,她知道佟仁接下来会说什么,为了逃避他的胡言乱语,出去是唯一办法。 “你不想听这也是事实。”佟仁说,他瞅了一眼六月,他肯定也了解些她们,也知道她们烦他,不过他还得说,他眼睛一转,话锋一转:“咱就说借高利贷这事儿吧,你别不相信,咱老家这种事儿多得很,何况民间借贷也是受法律保护的,我放高利贷能挣着钱,为啥不呢?” “哦,我没有不信,有钱你就借呗,那你生什么气啊?”六月也瞅了一眼佟仁,敷衍着。她重新又坐下,按住胸口,忍住对佟仁的厌烦,同时,她也有些不怀好意,她想看看他的心到底有多龌龊。 “我能不生气吗?说好的利息一万二,她一分儿都没给我,我白借给她了?” “她不是你亲侄女吗?” “亲侄女怎么啦,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亲侄女就不给利息了吗?就应该反悔吗——我说你到底是谁家的,怎么老是胳膊肘向外拐啊?”没说几句,佟仁的话题又回到了利息,回到了钱。 “那你往后就少往外借呗。”六月说,六月知道说这些佟仁不会听,也不爱听,但她也得说,她们都想说服彼此。六月也断断续续的听高秀枝说过几回: 第22章 三角地带——还是二零年以后 (三) “他(佟仁)那些钱,都让人家给糊弄去了,他那个人,里外不分,好赖不懂,人家捧着他说上几句好话,他就找不到北了,今天借给小芸,明天借给小西,后天又借给同学,啊,到现在都要不回来,活该!唉,我伺候了他一辈子,他别说给我一分儿,就连买菜去,我带的钱不够,路上遇见他和他拿十块钱,回来他都跟我要回去。唉!我这辈子怎么遇上了这样的一个人呢。” “你怎么知道他往外借钱了?”六月问高秀枝。六月的家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是亲密的,和睦的,融入的,是真正的一家人。六月家不是,几十年来,她们娘四个好像是借住在佟仁家里的债务人,她们对他一无所知,且她们的一切行为都要看着债权人的眼色行事。 “我怎么知道的?你寻思他和我说的?他能告诉我嘛?不可能!他是要不回来钱在家里骂大街时我听见的,活该,都不还给他才好呢,让他借!”高秀枝恨恨的说:“反正我也花不到他的一分钱。” 奇怪,六月和高秀枝有着同样的想法,这大抵就是一个弱势的群体面对着强大的对手毫无办法时发出的诅咒吧。想到这儿,六月又幸灾乐祸的看了一眼佟仁。 “我再说一遍,不借怎么办,平时吃什么,喝什么,这么多年了,我靠啥养活家,靠啥养活她啊,我不就是靠着我时常的放点高利贷吗?光指着我那点工资,你们早喝西北风去了。”佟仁提高了嗓门。 六月又在心里哼了一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没有人比佟仁更强。六月从十九岁当兵离开了家,二月和三月都是十八岁就参加了工作,此后她们再没有花过佟仁的一分钱,包括结婚,包括生孩子,包括她们日后买车买房所有的一切,也包括她们的孩子,还包括高秀枝,她们从没动过也没幻想过他的一分钱。可反过来,佟仁却常常的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常常的压榨她们的精神和物质。 “如果当初小芸不给你利息,你会借给她钱吗?”六月问。 “那不会,不给利息我凭啥借给她啊?我图啥啊?”佟仁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哦。”六月明白了,佟仁平时嘴里“帮这个帮那个的,原来都是要好处的。”可也是,不然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好心呢?利益应该永远在他心里占第一位。“我五大爷知道小芸和你借钱这件事儿吗?”六月又问。六月突然很好奇佟仁的内心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知道啊,他知道怎么啦,他知道我也得要钱啊,我这是合理合法的。” “那是。”六月笑了笑,那时她的五大爷佟义还没有过世。“我五大爷说啥了?” “他能说什么,他也是掐半拉眼珠都看不上小芸那两口子,那两口子坏着呢,尤其是大山,阴损无比。” 六月又看了佟仁一眼,心想:“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都觉得别人阴损无比,都像你一样不是看不上这个,就是看不上那个。”六月不相信佟仁说的话,因为没有几个父亲会像他一样,她五大爷更不会如此。六月又问:“你就因为这个跟小芸闹掰了?”六月只知道佟仁和小芸早已断了联系,至于原因,她一直没问过。 “这还不够吗?她们那么损,我还能搭理她们?我这辈子都不再搭理她,小#崽子,我也是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她。” 六月又哼了声,真不知道佟仁这辈子能看的上谁? “你们要是我闺女,就不要理小芸,我说过多少次了,她们两口子最不是人,在所有的亲戚中,她俩人缘最差,口碑最次,这回我才是真正的领教了,以前我瞎了眼。”佟仁继续说,那时,他和他的外甥小西还没有彻底闹翻。 “哼!”六月直盯着佟仁,她一点儿不相信他的话,也一点儿不生小芸的气,相反看着佟仁被气的鼓鼓的,她竟然暗暗的高兴着。“你真的不打算和小芸和解了——现在,你又和小西有了矛盾?”六月试探着,六月想,他总不能和所有的侄子外甥都闹僵了吧。 “那是两回事——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凭什么和他们和解?永不!除非她把利息一分不差的给我补上,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 .... “小西以前想给你抵债的那套房子,现在还有吗?”六月又问。 “早没了吧,不知道,有我也不要了。”佟仁说。 六月记得佟仁把小西告到法院后的第二年,小西曾打过电话给佟仁: “六舅,现在别人抵给我一套旧房子,我给你,就算还欠你的钱了,你看行不?” “你们看行吗?”佟仁当时倒是和六月她们念叨过几句,可那套房子老旧小,虽然在老家值十万左右,但没有房产证,六月不记得她们是怎么回答佟仁的,好像是觉得不合适?所以那套房子佟仁那时没有要。 “哦。”现在想起来,六月颇有些后悔,那房子她们应该先拿到手才是。可是,人都是事后诸葛亮,她们那时也没想到她爸和她的表哥小西会闹成日后这个样子。其后又一年,小西又打来了电话: “六舅,你也别再告我了,我听说这几年你请律师打官司都花了不少钱了,白瞎了,现在别人又还了我五万,我都给你,加上之前我给你的利息一万多加起来将近七万,就这样吧,你损失点儿,中不,我也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想玩我?他还嫩!”佟仁不止一次的红头胀脸的跳着脚的跟高秀枝和六月喊着,好像欠他钱的人不是小西而是她们娘俩一样。六月真不知道佟仁回老家要钱时,在小西他们面前是不是也这么上蹿下跳,六月想他大概率不会,他应该也不敢。可他,却把所有的丑陋和恶毒都定时的全部的宣泄到老婆和孩子们的头上,这样的男人,六月不知道世上能有几个。“什么?那二十多万我就白给他了?他想得美!我坚决不能上他的当。”他边跳边骂着。 “怎么是二十多万?你不是说你一共借给他十五万吗?如果他还你五万,那么还剩十万,假使再加上之前他给你的利息一万多,那还差八万才对啊?咋还越来越多啊?”六月听的有点糊涂,这些年,每每提起小西借的钱,佟仁总是一年比一年说的多,六月有两年没听这些,怎么忽的就涨成了二十万。“你到底借给小西多少钱啊?” “本金十五万,听懂了吗?利息是我该得的,不算在内。按照我们之间的合同,他没有及时还我钱,利息就得逐年递长,我零七年借给他的钱,到现在十几年了,这十几年的利息加本金不得二十多万吗?”佟仁瞪着眼睛:“他想还我五万就过去了,哪有那样的便宜!哼!算计到他亲娘舅的头上来了,我能吃他那一套?我告诉你,我这还是往少了说呢,还是看在他是我外甥的份上,我没算那么仔细。” 第22章 三角地带——依旧是二零年以后 (四) “哦。”六月这才明白了,感情佟仁还在利滚利的幻想着利息。 “即使我没算那么仔细,这些年也有二十多万了,少一个子儿都不行——否则,我就是死也要把他送到监狱去。” “好。”六月点着头,话不投机半句多,六月也懒得和他理论,他爱说多钱就多钱吧,反正梦随便做,反正他一时也要不回来,她只觉得佟仁有些弱智和滑稽。“本金你都拿不回来,还算那么多利息干什么?你先把那五万拿过来才是正事儿,能减少点损失比什么都强。”六月劝着佟仁。 “那不行,不但本金十五万得还我,这些年的利息最少也得给十万,律师费什么的我就不和他计较了。”佟仁斩钉截铁的说。 “这也不妨碍你先答应小西,能要回来五万是五万,万一他还了别人,你岂不是亏的更多?你不是也说小西现在确实也没钱吗?以后如果他有钱了,说不定他还会再给你点儿呢。”六月那时是真心的劝佟仁,不管怎样,钱终归是拿在佟仁的手里,于他和她们都更踏实。“你说这些年你光请律师就花了三万多了,一趟趟往老家跑,各种费用又搭进去不少,起什么作用了吗?没有,钱还是一分儿没要回来,现在,小西主动给你五万,你赶紧拿着,及时止损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另一方面,六月也很想缓解佟仁和小西的矛盾,人,都怕敬着,说点儿软话,吃点儿委屈,算不了什么,等小西有钱了,说不定就还了呢。再者,小西有错不假,可他目前也是真没钱,这些年他频繁的做生意,有赚有亏,他欠别人的,别人也欠他的,大山他姐夫就欠着小西的三十万没还,大山的姐夫是六月老家房地产界的第一人,同样是债务累累,佟仁也是知道的,六月的老家,这样的三角债有很多。再者,六月觉得佟仁也是有些过分,他没给小西一点儿喘息的机会,年年告月月骂,直逼的小西一不做二不休,两人的错误可以说是一分为二。但话又说回来,即使小西这么做,即使他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高秀枝和六月她们一点儿也不恨小西,抛开这次借钱不还以外,小西还算是个不错的人,对佟仁,对高秀枝,对亲戚们一直都很好,他,不令人讨厌。可反过来佟仁却不同,相比十五万,二十万,她们更加讨厌憎恨的是佟仁。 “那不行,我绝不能少要一分儿,绝不能饶恕他!我早就看透了,小西这个人坏得很,我非得好好整整他不可。” “我大哥二哥怎么说?”六月又问。大哥二哥是指小西的亲哥哥小东和小南,他们都是六月姑姑的儿子,他们俩分别在六月的老家和临县的银行里任行长,他们和六月一家的关系一直都不错。 “那能怎么说,他们也管不了,小西也欠了他俩一屁股债,他俩给小西搭的钱也海了去了,他们都骂小西不是东西,都掐半拉眼珠看不上小西,都说我做的对。” “哦。”六月笑了笑。“看来小西是有点不正常,也不是做买卖的料儿。” “哎,这话你算说对了,正经人有像他那样的吗?别的不说,单就放着银行的铁饭碗不要,非要辞职干什么个体,哼!怎么样?放着旱涝保收的工作不好好干,非得自己折腾,个体也是他能干的?就他那脑子?不让人玩死就不错了,得亏他有两个好哥哥在背后给他顶着,不然他早就完蛋了。就他?这些年他赚的没有赔得多,又整天大手大脚,大吃二喝,有多少家底儿能禁得住他造啊,活该!” “那,他之前想给你抵债的那个房子,你当时没要,现在还有吗?如果还有的话,你把那房子要过来吧,损失就又少了点。”六月一直为没要那套房子而后悔自责。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现在还说?八成早让他押出去了,再说了,有我也不要,老家那破房子,值不了几个钱儿,又没房产证,我要它干啥。” “那是谁的房子?” “具体不知道,反正也是给小西抵债来的。” “要不你再问问他,看那房子还在不在?” “不问,现在说那些都没用,房产证肯定也没办下来,我听说咱老家竟是这样的房子,为这打官司的多了去了。再说,你们当时不是也说过嘛:没有房产证终究是个麻烦。”佟仁不耐烦的说:“别的都白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给小西找个工程,等他赚了钱肯定会还我,你们就是不帮忙...” 唉,六月真是帮不上这个忙,况且佟仁的主意着实有点没道理。 “姐,给小西找工程这件事儿他不光对你说,对我也说过好几次了。”有一次又说起这件事儿时,二月私下对六月说。 “是吗?你是怎么回答的?”六月有点儿意外,二月是一名人民警察,她怎么能找到工程呢? “我当然说办不到了,我上哪儿给他找工程去?再说了,我就是办得到,我也不会给他找。” “是的。”六月点点头。“那,你想回去和小西要钱吗?”六月又问。六月也想过回老家和小西聊聊,看看能不能把钱要回来一些,可佟仁不让,高秀枝也不让。高秀枝的原话是: “你们是要不回来的,一是小西现在没有钱,二是他们老佟家都是狠人,你们整不过他们。” “那,就这么算了?除了他已经还了的利息还有十二万啊。”背地里,六月其实也是心有不甘的,十二万,对于她们这样普通的人家,毕竟也不是少数。 “那能怎么办,只当是他上辈子欠了小西的,这辈子还债吧。”高秀枝说。 “你会和小西去要钱吗?”六月问高秀枝。 “不会,又不是我的钱,而且我也要不回来。”高秀枝说:“他们家的人,你们也了解,最是翻脸无情的,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我不去要,我劝你们也别去要。”高秀枝说。说了几次,六月也就打消这个念头。 “我也不会去要。”二月也说。 “那,假使有一天他不在了,你会去找小西吗?”六月又问。 “那就更不会,他活着小西都不还,他死了还能给吗?就像妈说的,只当是他上辈子欠小西的吧。” “好吧。”虽说六月不甘心,但她们也的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而且她肯定她们和小西也要不回来钱,又而且,六月只要一想起以前,一想起佟仁蹦着高儿的和她们说过的那些话,顿时就对他失去了仅有的同情: “我的钱就是留给王八犊子,就是火化成灰,也不会给你们!” 六月不知道佟仁是不是真想那么做,还是故意在气她们,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句话,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六月都是恨佟仁的。 第23章 三角地带——以前 (一) “姥爷,咱们还是坐公交车吧,现在人也不多。”九月的清晨天高日烈,四年级的朗哥对佟仁说,他俩出了家门,往小区外走着。 “不坐公交,我大孙子学习辛苦了,该享受享受,咱们打车,姥爷花钱。” “不用打车,我坐公交就行了,五站地就到了,你不来的时候,我也是坐公交车。”朗哥说。 “我不来不管,我来了就不能让我大孙子受累,咱们打车。” “我不累,而且打车很贵的。” “不贵,花不了几个钱。” “老是打车,真浪费。” “姥爷有钱,给我大孙子花钱,姥爷不觉得浪费。” “可是姥爷,你看,公交车上人真的不多,不会挤着你的。”朗哥又说,不远处公交车徐徐驶来,车上,人真的不多。 “那也不坐,今天就打车,天太热。”佟仁说着,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我不坐。”朗哥继续往公交车站走去。 “坐上来坐上来,快,我都已经打上了,明天咱们不打了。”佟仁不由分说一把把朗哥拽上了车。 “送我也打车,你自己回去也打车,天天花那么多钱,就是浪费。”朗哥坐在车后座上嘀咕着。 “我回去从不打车,你怎么知道我回去打车呢?”佟仁扭过头问朗哥:“我就打了一回,天津这破地儿太热了,姥爷又太胖了,坐公交来回挤得我满身臭汗,回家还得洗澡,那样也要浪费水——是不是你姥姥跟你说的?你姥姥净瞎说,我就打了一回车就让她看见了。” “我姥姥才没说呢,是我自己看见的,我都看见好几回了。”朗哥低着头小声说。 “胡说,就是那天太热了,姥爷才打了一回车,这孩子,还挺会节省。”佟仁说:“姥爷告诉你,挣钱就是花的,怎么花都是花,偶尔打几回车没事。再说了如果咱们都不打车,那出租车司机是不是得喝西北风啊,他们也要挣钱养家啊,咱们打车,也是对他们工作的支持啊,你说是吧师傅?”佟仁又把头转向出租车司机说。 “是,您老说得对。”出租车司机爽快的回答。 “看看,连司机师傅都说姥爷说的对吧。” 朗哥看着镜子里面的佟仁,浓黑的眉毛,凌厉的眼神,傲慢的表情,居高临下的态度,低头嘀咕着:“可你还不是把这些都记在你的小本本上,回头再跟我妈妈要钱,你才不会花你自己的钱呢。”朗哥的声音很低,低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晚上,朗哥给在帝都的二月打电话说: “妈妈,姥爷今天又打车送我上学了,我都说我坐公交了,他就是不听,没办法。而且妈妈,放学时,姥爷又在路上买了两块蛋糕,我说我不吃,他还非要买,上次买了两块我都没吃,都让姥爷吃了,姥爷三下两下就吃完了,他一边吃还一边不停的说: ‘真好吃啊真好吃,他一口气能吃五块。’可是今天我的这块没有给他,我拿回来给姥姥吃了,妈妈,你知道吗,两块蛋糕花了十二块钱呢。” “好孩子,你做得对。”电话的那一端,二月说。 “可是妈妈,我看见姥爷又在他那个小本上记账了,今天打车花了十块,买蛋糕花了十二块,一根冰棍三块,一共花了二十五块钱呢,我也没有吃冰棍,妈妈,我知道,等你回来时,姥爷就会给你看他的小本子,就会跟你算账,还会和你说他的钱不够花,他肯定又说‘都是朗哥要吃的。’可我,真的没想吃。” “我知道了宝贝,妈妈相信你。” ...... 又一天清晨,天阴沉沉的,朗哥和佟仁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出了小区的大门佟仁说: “看样子要下雨了,今天咱们得打车了。” “不用打,我看了天气预报,今天没有雨。” “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我看要下雨了。” “那姥爷你别送我了,我自己可以去上学,以前你没来的时候,我有时候也是自己去的。”朗哥说完大步的走起来。 “那不行,我都答应你妈妈了,要每天亲自送你去上学,做人得言而有信,我不能食言,姥爷到啥时候都是个最讲信用的人,这一点你得向我学习。” “知道了,可是姥爷你快点走吧,车要来了。”朗哥催促着。 “不急不急,车走了也没关系,要下雨了,咱们可以打车,车上人太多。”六十三岁的佟仁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 “要不姥爷你回去吧,快到车站了,我自己坐车就行了。”听了佟仁的话,朗哥朝车站跑去。车进站了,朗哥上了公交车,车上,人是有点多,城市的早晨总是喧闹的拥挤的急躁的。公交司机看着车后不疾不徐走来的佟仁,等了一下,见他实在没有要赶上来的意思,踩下油门走了。佟仁则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快,快跟着前面那辆公交车,去某某小学,我孙子跑的太快了,我没追上,我这个惦记啊。”嘴里说着惦记的佟仁,却不忙不慌的和出租车师傅聊了起来:“你这车是自己的还是租公司的?” “自己的。” “行啊小伙子,挺有钱啊。” “有什么钱啊,混口饭吃而已。” “怎么叫混口饭吃呢?你不诚实,我又不和你抢生意。”佟仁说。 “呵呵。” “干你们这行一个月咋也能挣两万多吧。”佟仁又说。 “您说笑话呢,咋能挣那么多,您当我们是开飞机呢?” “你这话就抬杠了,我还不知道开飞机能挣多少钱?我走南闯北大半辈子了,还不知道这?说句不好听的,我吃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多。你放心,我也不会和你借钱的,再咋说,我借钱也借不到你一个开出租的头上啊。” 第23章 三角地带——还是以前 (二) “呵呵,也就五六千吧。” “五六千不止吧,你没有说实话。” “你看满大街跑的都是出租车,钱哪那么好挣啊?”司机师傅说。 “这倒像句人话,话说五六千也不少了,我退休金才两千多,我可是给共产党卖了一辈子命,吃了一辈子苦啊,我们这代人最倒霉了,什么破事儿都赶上了,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福也没享到,哪像你们生在了幸福的年代,你就知足吧,你说,这年头上哪儿说理去...” ..... “妈妈,姥爷明明看见我坐公交车走了,他还是打了车跟着我到了学校,又打车回去的,我亲眼看见的,你说他是不是太浪费了,他根本不心疼你的钱,而且他一点也不听别人的话。”晚上,二月来电话时,朗哥关上门对二月说。 二零一零年,二月和那军到了帝都,那时她们在帝都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给朗哥联系到合适的学校,朗哥只好先留在了天津,由高秀枝帮忙接送。这年九月中旬,佟仁忽然不请自来,吓了二月一跳,要知道,佟仁平日里对她们很是生冷,像接送孩子,看门守户这种于他没有好处的事儿,他总是躲得远远的。高秀枝来天津时,二月也曾盛情的邀请了他,但佟仁拒绝了,可仅仅不到半个月,他怎么又忽然来了呢?二月问他,他只说又想为二月和那军做点贡献,二月她们也没有多想。佟仁就这样在二月家住了下来,并自告奋勇的接送起朗哥来。 说实话别看二月盛情的邀请过佟仁,但她内心其实不愿意佟仁来,不为别的,二月从此又得多着一份担心:她担心她和那军不在家,佟仁会和高秀枝打架,虽说他们已经打了三十几年了,她们也都习惯了,以往不管在哪儿,在谁家,不出一个礼拜,佟仁若不找点茬儿出来她们都会怀疑是不是他本尊。可现在不同,孩子们都长大了,朗哥也九岁了,会看眉眼高低,会调皮捣蛋,俗话说,八岁九岁狗都嫌,朝夕相处中,假使朗哥一不小心惹怒了佟仁,佟仁是不会哄着让着朗哥的,他,必须是被哄着和被让着的一方。别看佟仁年纪渐长,可他的爱心和耐心并没有长,他的横行霸道也没有消,所以他在哪儿,她们的担心就在哪儿。尽管二月对朗哥千叮咛万嘱咐,可二月还是整天不踏实。 “没关系的宝贝,姥爷岁数大了,别管他了。”二月对朗哥说。 “姥爷多大了?” “六十三了。” “可是妈妈,姥姥比姥爷还大一岁呢,为什么姥姥一次都不打车,而且,那么多比姥爷年纪大的老爷爷老奶奶也都坐公交车,姥爷为什么不能坐?”朗哥不服气。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活法,我们尊重姥爷吧。” “可是,姥爷不花他自己的钱,每次都和你要,你都给他留钱了,他为什么还要,他不知道咱们家还要买房子吗?” “他可能不知道。” “他知道,妈妈,你别骗我了,上个礼拜咱们在一起时还说了这个事儿呢。” “是吗?我儿子记性真好,妈妈都忘了,不过没关系,姥爷是妈妈的爸爸,他花我的钱很正常,你好好上学就行了。”二月耐心的说。 “好吧,妈妈,可是我还是想不通....” .... “姥爷,我们今天不要打车了,你看天气多好,我的作业也写完了,不着急回家。”又一天放学出来,朗哥对佟仁说。朗哥真怕佟仁又要打车,佟仁来天津快二十天了,打了六七回车了,朗哥心疼钱,他和姥姥几年都没有打过一次车,连下雨也都坐公交。 “行,今天不打车,可你这孩子,为什么怕打车呢?姥爷问问你,是你爸不让咱们打车吗?” “不是,我爸爸才不管这些事儿呢。” “那是你妈不让?” “我妈更不管。” “那我就奇怪了,别的孩子都喜欢打车,都喜欢享受,你不喜欢吗?” “姥爷,我们家买房子贷了好多钱,我们得还贷款,而且,我们家还要在帝都买房,也要贷款,所以我不想乱花钱。” “哦,是这样,那你放心,你爸妈有的是钱。” “你说的不对,我爸妈没有那么多钱,我爸妈说了,他们俩就是凭工资生活,如果不节约,我们买不起房子,帝都的房子很贵的。”朗哥说。 “他们骗你呢,他们有钱,他们挣得很多,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而已。”佟仁说。 “才不是呢,我们家一直省吃俭用,我爸妈都买打折的衣服和便宜的菜,我都看见了,而且,我们家连车也要卖了,就是为了还贷款,所以咱们上学也不应该老打车,打车太贵了,你说是吗,姥爷。” “我说不是,你不懂,小鸡尿尿各有各的道儿,你爸妈既然想在帝都买房子,那就证明他们很有钱,还有很多来钱的路子,只不过他们不想让咱俩知道,所以咱们也不用替他省那仨瓜俩枣的。” “你说的不对,我们天津的房子还贷了二十五万没还呢,你是知道的,而且你又不会借给我们钱,我知道你的钱都借给你哥哥和你妹妹家的孩子了。”朗哥见佟仁这样说,嘟囔着。 “谁说的,你听谁说的?这是谁在背后嚼我舌头啊?是,我是把钱借给他们了,可我那是为了挣更多的钱,给你买更多的东西,懂了吗?”佟仁快步追上朗哥,大声说:“你别老听她们的,她们就会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姥爷干的所有的事儿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再说了姥爷也没有乱花钱啊,我打车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嘛,我是怕你受累,怕你迟到...你放心,姥爷花的都是自己的钱,不让你妈出,还有啊,打车去上学,你在同学面前不是也有面子嘛。” 第23章 三角地带——又是以前 (三) “我不要那样的面子。”朗哥继续嘟囔着:“而且我知道你会和我妈妈算账的,然后跟我妈妈要钱——你才不会花自己的钱呢。” “这孩子,净瞎说,我花的都是我的钱——来两根冰棍,要贵的,哎呦,走的我这个热啊。”朗哥和佟仁走到了车站,车站上站满了人,佟仁立起了眼睛,脱去了外衣,摆出一副他人末近的架势,他一边用手做扇子扇着凉,一边对旁边卖冰棍的说道:“两根儿两根儿,快点。” “姥爷,我不吃冰棍。” “吃吧吃吧,天这么热,吃一根儿凉快凉快。” “可我不热。” “怎么不热,你看你走的满身是汗,来,吃一根,姥爷请客。” “我真的不吃,你就买你自己的吧。” “吃吧,我都买了,这是最贵的冰棍,咱们该享受也得享受。”佟仁不由分说递给了朗哥一根,朗哥小口抿着,佟仁大口咬着。 “妈妈,姥爷就是这样,天天晚上他都想吃最贵的冰棍蛋糕和羊肉串什么的,回来就跟你说是我想吃的,他给你打电话时我都听见了。妈妈,我又看见姥爷把这些都记在他的小本子上了,然后你回来他就跟你要钱,姥爷为什么一点都不心疼咱们呢。”晚上朗哥和二月通电话时说。 “哦,没事的,姥爷爱记就记吧,他练字呢。” “妈妈,我不喜欢你老是骗我,我长大了,我什么都懂,我知道你每周都给姥爷留下零花钱,还给他辛苦费,还买了烟和酒,可他咋还老和你要钱呢?连姥姥买菜的钱他也要记上,然后说是他买的,然后你回来就和你算账,这些我都知道。” “好孩子,你不用管,我再说一遍,姥爷是我的爸爸,就算他和我要钱也是应该的。”二月说。 “可是姥爷的工资一分钱都不给姥姥,也不给你们,他都给别人花了,我啥都知道,你们说话时我也听见了。” “别瞎说,姥爷的钱都存起来了。” “不是的,妈妈,姥爷和姥姥打架时我都听见了,真的,在滨海他们老打架,我早就知道,在咱家有时候也吵架,姥爷特别厉害,他老欺负姥姥,他还在公交车和上别人吵架,走在路上也和人吵,他就爱吵架,我不喜欢姥爷在咱家。” “是吗,姥爷老了,脾气是有点儿古怪,那你就让着他,看他高兴时你再好好和他说。” “他不听,妈妈。而且,姥爷还老悄悄的骂我爸爸,姥爷说,我爸爸给他的皮夹克是旧的,是没地方放了才给他的,是装好人,可我知道,那是爸爸他们单位去年新发的,是爸爸特意给姥爷要的,对吧妈妈。” “对。” “姥爷还说,爸爸给他的烟也是便宜烟,是爸爸不稀罕抽了,扔了觉得可惜,所以才给他的,然后爸爸买了更贵的烟自己偷偷抽。” “姐,你听听,你听听,他一天到晚和孩子说的都是些什么啊,他这样瞎说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难怪孩子们和咱们一样不喜欢他。” “真讨厌。”六月听了也很生气:“从前对咱们这样,现在对孙子孙女们也这样,一天天的光挑别人,从不看看他自己的德行,这就是咱爸,没有一点当长辈的模样儿,怪谁?” “是呗,他还老和朗哥说我给他买的酒也不好,柜台里有二百块钱的我不买,专门给他买一百六的,就是看不起他,姐,我连做梦都没这么想过。” “呵呵...”六月无奈着:“是啊,听三月说,他也常对小朵这么说。”小朵是三月的女儿,那时也不过七岁。 “是,成天对孩子说些没用的,没有他满意的时候,我们怎么做都不对,他和妈抱怨完了再和朗哥磨叨,没完没了的磨叨,你说他不和孩子说这些,孩子心里都明镜似的,何况他老说,整的孩子身心也快不健康了。”二月对六月说:“我本不需要他来看孩子,他除了挑剔能干啥,可是没办法,谁让妈和他一起过呢,妈也愿意他来,来就来吧。你说,他来了我更担心不说,还比平时多花着三倍的钱——咱们不是定好的吗,妈到谁家看孩子,咱们按月给妈辛苦费交通费和零花钱,他来了也一样,不管他待几天,我都一分儿不少的按月给他,好吃好喝的供着,只怕他制造麻烦,就这他连买根冰棍也要和我算账,连两块钱他都记上,朗哥一点没夸张,你说老这样孩子们怎么能不烦他?” “是呢,自己一点都不尊重自己,让别人怎么尊重他?还有,到哪都得建立一个记账本,恨不得买根儿针都记上,而且还要记双倍的价钱,孩子们回滨海过个周末他都得记十条,回头就暗示咱们给他钱,他这辈子除了钱六亲不认,真没见过他这样的。”六月说。 “可不是!就拿我每次回天津来说,以前他在我家住过几回也都这样,我下班进了屋说不了五句话,他就把记账本拿出来,强行给我们看,我和那军都说不用看,他就强行念给我们听,说什么他买的这些东西都是给妈和朗哥的,都是留给我们的,他自己一点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喝,最后实在是看要放坏了,他不得已才吃掉的,然后就像你说的,示意我给他钱,气得我啊。我有心不给他吧,他就拉下脸来,那气喘的比五头牛都粗,我又怕他当着那军的面儿发作,又怕我们不在家时他找妈的麻烦——那是肯定的;给他吧,他还越来越得寸进尺了,真没办法。”二月说。 “可不是!” “姐,你说,咱们都给他那么多了,他还好意思要,咋想的呢?他也从来不想想我贷了那么多款,压力那么大,要搁别人的父母早就心疼孩子了,早就拿出点钱来贴补贴补。他可好,宁可把钱借给小芸小西,借给他同学,甚至借给家门口卖油条的,他也不会借给咱们,你说,他哪怕是假装关心一下咱们,咱们也热乎热乎,感动感动。”二月又说。 第23章 三角地带——忘不了的以前 (四) “谁说不是呢?说着说着又把我这火儿勾起来了。”六月说:“他老说咱们里外不分,亲疏不明,胳膊肘向外拐,说咱们从来不想着他,咱们还咋想着他?!就差给他立个牌位供起来了。可他呢,他又有哪一件事儿想着咱们,想着咱们的孩子,他除了整天一门心思的算计咱们,他又做了啥。” “是的,为他做多少他也不带说咱句好话的。” “就是,咱不求他的好话,只希望他不给咱们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六月愤愤着。 “姐,你不知道,他在你家还好点儿,他总说姐夫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你们过的又比我们好,他多少有些收敛,可在我家,真的,他各种为所欲为,烦死了。” “让他回滨海,别在你家住了。”六月说。 “可他不回啊,你以为我们愿意他住在我家呢?其实他住着,我们倒是没意见,咋说和妈也做个伴儿,可他整天欺负老的挑唆小的,一边还和我们告状,真受不了,我嘱咐过他多少回了: ‘爸,你别老当着朗哥的面说些没用的,孩子长大了,什么都懂。’ ‘我说啥了?我啥都没说啊,我这嘴多严啊,一句对你们不利的话我都不说。’他立刻就瞪起眼睛大声的嚷吵:‘是不是她又在那瞎嘚咕了,她(高秀枝)就会传瞎话,就会冤枉我。不会是孩子说的吧?孩子也学会了撒谎?我可没教他。’你听听,你听听,开口就诬赖别人,闭口就洗白自己,他那栽赃嫁祸的样子真让人烦。‘啊,我天天的帮你接孩子送孩子,你不说感谢我的好,来不来的还挑上我毛病了,我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这上哪说理去!’ 姐,你说说,怎么和他交流,他说着说着就要骂人耍横,我不想惹那麻烦,更不想让孩子和那军看见他那模样,只能闭嘴。” “真烦人啊真烦人啊!”六月说。 “妈也是,他刚叨叨完,妈又开始了,逮个空儿就偷偷的和我说着他的各种不好,说的我都要崩溃了,我从七八岁就听她们说这些,现在我儿子都快十岁了,还是这些,你说能怎么办,唉,只有忍着。” “赶快让他回家,别因为他,你和那军再吵起来。” “谁不想让他走啊,可他不走,而且,妈好像也不愿意他走。” “一对奇葩,一对奇葩,这俩人可真没白过这辈子,真是纯纯的黄金搭档。”六月说。 “姐,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走吗?”二月忽然又神秘的说。 “为什么?” “我说了,你得气死;这不,十一了,放七天假,妈说她要回滨海待几天,我寻思他也得跟着走了,我们也放假了,他呆在这儿也没事儿,和妈一起回去也挺好的,给妈买票时我问了他几遍,他都说他不走,我们都很不理解。妈说她过了十一再来,到时候他要是愿意还可以再跟来。妈也看他实在是毛病多,朗哥又要学习,那军又有点懒,我们天津的屋子又小,天又热,他又是个最不省油的,都在家里难免有个说到做不到的,万一因为哪句话呛呛起来,日后不好相处,妈也极力劝着他一起回去,那他也说不走。最后妈没办法了,妈就说十一过后她也不来了,他一个人在这儿住着干什么。妈肯定是怕他找我们麻烦,一心一意的想劝他回去,就那爸也不走,反正无论我们什么态度,他就是不走。” “这是中了哪门子邪啊?”六月生气着,她不用想都知道佟仁那滚刀肉的模样。 “别着急,你听啊,后来他问那军: ‘你什么意思?’那军看我们都极力劝他回去,那军就说: ‘既然我妈想和你一起走,你就陪我妈先回去,路上也好有个伴儿,然后你们再一起过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他听完二话不说,躺到床上就哎呦哎呦的叫开了,非说我们容不下他,合起伙来撵他走。行,就算我们有让他走的意思,可我们明明再三重复让他过了十一再回来,这句他不听,那叫一个翻来覆去的在床上打滚儿啊。我和他解释的口干舌燥,没用,那军道了歉,也没用,妈又劝了他两句,好家伙,他蒙上被子就开始更大声的叫唤了,午饭也不吃,晚饭也不吃,就在床上躺着,一会儿说头疼脚疼,一会儿又说他被姑娘姑爷给扫地出门了,这回丢人可丢大发了...姐,你是没看见啊,你看见了都觉得好笑,一个粗壮的大男人,二百斤的大胚子,就躺在床上放赖,嗯嗯啊啊的装神弄鬼,整整闹了两天,气的我们呀!没办法我们都回滨海了,他一个人在我家待着。” “没皮没脸,没皮没脸。”六月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姐,你猜怎么着,他为什么死乞白赖的在天津不走,说出来气死你,十一过后,邻居们和我说: ‘二月,你们一家子上哪玩去了,你表姑和你侄子来天津了,你们也不陪陪她们,这几天你爸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可把他累坏了。’” “谁?咱表姑?咱们有表姑吗?”印象里,六月从来没听说她们还有个表姑。 “什么表姑啊,他找的借口,哼,是那个女人。咱倒是有个表姑,可死了多少年了,他那么说也不怕晚上做噩梦!” “哪个女人?”六月问。 “滨海那个。” “滨海哪个?小生他妈?” “是呗。” “住你家了?” “可不!”二月说:“我听邻居们描绘‘咱表姑’的长相就是她,小生他妈我也是见过的,错不了,怪不得他忽然来给我接送孩子了,怪不得他十一死活不回去,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是想领着那个女人逛逛。”二月气愤着:“你说他多可恨,放着旅馆不住,领到我家里来,这是不是太欺负人了,姐,气得我啊简直要爆炸了。” “不要脸,真不要脸。”六月更气的心肝肺疼:“你会不会弄错了?” “我也生怕弄错了,后来又通过我滨海的同学打听了一下,还真是那个女人带着她的孙子十一来天津了。”二月说:“恨得我真想跑回去骂他一顿,难怪没等到我们回来他就走了,那是他的任务完成了,姐,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是真不要脸。”六月恨的咬牙切齿,可是,她们除了咬牙切齿以外,还能怎么办呢? 第24章 三角地带——又回八六年 (一) 就是这样诸多的琐碎的往事和小事构成了六月生活的一部分,让她逃不脱也忘不掉,让她烦闷时,无处发泄时只好写在纸上,写在厚厚的日记本上。人们常说原生家庭带给一个孩子的影响终身难忘,六月赞成这话,她们姐仨就深陷其中。受这样家庭的影响,她们的性情敏感多疑又胆怯,性格古怪执拗又倔强,自卑且自负。就这样她们一路懵懵懂懂磕磕碰碰的走过中年,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个性上的缺陷,才逐渐的学着改变。六月继续看着日记,时间再次回到了一九八六年,那年六月一家已经搬到滨海三年多了,滨海离六月的老家川州更近了,不到四百公里,不像以前她们在淄博,在河间,回趟老家要三天两宿的距离,现在可方便多了,只要换两趟火车,倒两次汽车就能到了,一天足以。所以这一年的暑假高秀叶带着她的妈妈和儿子,还有侄子,也就是六月的姥姥和姨,还有六月的姨表弟明明,舅表弟锁柱来到了滨海。 滨海真是个好地方,那时候,全国还没有兴起拆,大拆,全拆,建,重建,新建,无限的建,所以那时的祖国大地上到处都是原始和古朴,或许还有点儿陈旧和凌乱,但正是这样的原汁原味的沧桑和繁杂,却有着厚重的生活气息。滨海也一样,大片的幽深的田地,自然的素净的马路,亲切的低矮的房舍,简易的院落和举目皆是的高大入云的树木,还有随处肆意的野草和五彩绚烂的花朵,更使得小城赏心悦目又宁静悠远。小城像一块儿小家碧玉,温婉俏丽又卓尔不群,六月非常喜欢滨海,也非常高兴她姥姥和她姨高秀叶的到来。六月从老家出来六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有老家的亲戚来她家串门儿,而且是她最喜欢的亲人,六月别提有多高兴了,所以趁着暑假六月带着她们在滨海尽情的游玩儿:东山,西山,九十九棵柳,大狮子公园,天下第一楼...她们都很久没那么畅快了。那一天从观音寺回来——六月的姥姥很喜欢观音寺,观音寺是一座古刹,差不多有七十年的历史了,林深谷幽,花木葳蕤,曲径通幽又梵音环绕,六月和她姥姥在观音寺整整待了一下午,晚上的时候,六月的姥姥对她说: “过几天我们家走的时候,我还想去趟观音寺,中不?” “干嘛去?”六月问,待了那么久,六月不知道她姥姥为啥还要去。 “去还愿。” “好吧。”六月虽然不知道她姥姥许下了什么愿望,但她爽快的答应了,她计划周日再带她们去,因为周日佟仁不上班,虽然那时候佟仁还没有变的特别坏——后来想想他其实已经在变坏的路上了,只是当时她们都没有察觉到而已。可不论佟仁坏与不坏,只要和他在一起,莫名的就使人紧张压抑,就想逃离。六月也看出来了,只要佟仁在家的时候,她姥姥她们就不自然,就明显的谨慎小心,她姥姥她姨还老是不停的嘱咐着明明和锁柱,嘱咐他们听话安静别调皮捣乱,这在老家是绝对没有过的。在老家,他们即使是把房顶戳个窟窿,她姥姥她姨都是笑眯眯的,可有佟仁在的地方,她们就好像行走在冬日的井沿儿上,时时夹着小心,时时露着紧张。 也难怪,佟仁不光嘴不好,人也不好,从前这样,现在也这样。一个大男人,心小的像芝麻粒儿,无时不刻的盯着别人的瑕疵,随时随地揪着他人的缺点,他的眼里从来看不到任何人的闪光处,几十年过后的他,更加的有增无减。相同的,六月她们也从没有发现佟仁有一丁点儿的动人之处。六月有时候也在想,在别人眼里,她们会不会也像佟仁一样铁石心肠,想了想,六月点了点头,会的,但她心里明白,她们这种心肠只是在针对佟仁和他在意的亲朋时才铁石。可六月不想改,她憎恨佟仁,就以佟仁之道还治佟仁之身吧,所以这么多年来六月对佟仁丝毫没有心疼过牵挂过想念过,甚至大多数时候她都选择遗忘他的存在,哪怕是他被人议论被人责难,哪怕是他摔倒了生病了,她也一点不为所动,甚至她心里还会因此生出些许的窃喜——她,不想原谅他。又有的时候,六月强迫自己想想佟仁的好处,虽然他几乎没什么可取之处,他少廉寡耻,自私自利又无情无义,尤其是对老婆孩子。可不管怎么说,六月想,他毕竟养育了她十年,套句俗话:佟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看在她们流着他的血水的面上,她也不该老是厌烦他憎恨他。六月不是没有劝过自己,可是,每一次劝告都那么乏力,每一次放下又都那么憋屈。而且,翻开过往的一幕幕,那些大的小的,重要的普通的琐碎走过后,佟仁留给她们的只有压迫,只剩耻辱——他倒是从来不剩饭也不挑食,这算是优点吗?六月不知道,除此,再无其他。六月继续读着日记: 周六的早上,六月她们正在厅里吃饭,她们准备吃过早饭先去观音寺还愿,再去大市场转转,后天,六月的姥姥就要回老家了,一周太短了,短的一眨眼就过去了。六月真舍不得她们走,有她们在,六月觉得日子不仅踏实快乐还有倚靠,还有安全....六月常想:彼此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分开,如果能够永远在一起该有多好啊。要是一抬眼就能瞅见喜欢的她们,哪怕是吃咸菜喝凉水睡冷炕也是心花怒放的。可是,希望总是缥缈的,遥远的。她们静静的吃着早饭,因为佟仁在家,她们不约而同的缄默着,她们的交流完全用眼神代替了嘴巴。忽然,卫生间里一声大吼,吓得六月一激灵。 第24章 三角地带——难忘八六年 (二) “杯子把儿要往一个方向摆,一个方向!都朝着门!我说了多少次了,你听不懂啊。”佟仁对九岁的三月吼道:“再摆不对,你他妈的饭也别想吃!” 也许三月还是没有摆对,也许佟仁就是想发火,他一声高似一声: “你眼睛瞎了吗?这样摆不会吗?”砰砰几下,杯子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 “杂种下的,光吃饭不干活,你还有理了?哭,哭你妈个蛋!”门也被佟仁折磨得吱扭乱叫。 ... “憋回去,把尿泪子给我憋回去,大清早的你哭丧啊。” 高秀叶听到这儿,放下饭碗走了过去,六月也哆嗦着跟了出去。 “姐夫,大早晨的发这么大火儿干啥。” “干啥?你没看我在教育我的孩子吗?” “就这么点事儿,至于发那么大脾气吗?” “什么?这么点儿事?你管这叫小事儿?!你懂不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懂你就别瞎嘚啵。” “懂,不就是把所有的杯子把儿朝一个方向摆吗?她摆好就中了,说两句得了,看吓着孩子。”高秀叶微笑着。 “去去去,你该干啥干啥去,我管我的孩子,跟你无关。”佟仁牛眼一瞪,冲着高秀叶叫道。 “我看她摆的挺好的,她一起床你就让她在这摆了,差不多了,让她先吃饭吧,中吧?”高秀叶说着拉过了三月。 “不行,继续给我摆。”嗖的一下,佟仁又拽回了三月。 “那就再摆一遍,快,认真摆,别让你爸生气,摆完咱们吃饭。”高秀叶对三月说。 “吃饭?你说吃饭就吃饭?摆不好杯子,一天都别想吃饭。”佟仁的眼珠儿一瞪,仿佛顷刻间就要窜出来砸向三月,六月的心又咯噔一下,她看见三月的眼里蓄满了泪珠——佟仁从来都是不允许她们哭的。 “跟小孩子生气,不值当,看气着自己。”高秀叶劝着佟仁。 “一边去一边去,我管我的孩子,你少插嘴。”佟仁一面满脸厌烦的对高秀叶摆着手,一面搡着三月:“给我摆,好好摆。”三月踮起了脚,小心的摆着洗手池上方木架子上她们的牙缸,牙缸有三个,已摆的整整齐齐,和平日里佟仁对她们要求的简直不差丝毫。 “再摆。”佟仁凶暴的打乱了三月再次摆好的牙缸,又把牙膏洗发膏胡乱的推成一团,命令着三月重新摆,三月又踮起脚摆着它们。高秀叶转身进了客厅,六月也跟了进去,她们刚刚坐下端起碗筷,一声更大的吼叫再次传来: “#你妈的,摆正,告诉你多少遍了要摆正,每个杯子都要严丝合缝的挨在一起,严丝合缝不懂吗?去,给我拿张纸来。” 三月低着头没有动。 “拿纸,拿纸,怎么,我还指使不动你了?” 三月还是没有动,六月想她应该是被佟仁吼懵了,六月自己也常常被佟仁吼懵。 “去。”佟仁的吼叫又窜到了房顶,震的屋里嗡嗡响,唬得窗棂索索颤,吓的她们酥酥抖。六月赶忙撕了一张作业纸送到了佟仁的面前,佟仁一把夺过纸——沙的一下,纸划破了六月的手指,血瞬间流了下来,慌得六月连忙捏住手指瞅向佟仁,佟仁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把纸扔在地上,又恶狠狠的踩了两脚。“给我捡。”他指向了三月,三月捡起了纸。 “量。” 三月不知所措,茫然的看着佟仁。 “看你妈个蛋,我叫你量。” “不-知-道-量-啥?”三月哽咽着,六月咽了口唾沫,她也不知道要量啥。 “量杯子,量缝儿,我拿纸干什么,就是要告诉你什么叫严丝合缝。” 三月再次踮起脚,把纸伸向杯子,上下左右的比划着。 啪的一下,佟仁一巴掌打在三月的手上。“缝儿,知道啥叫缝儿不?你他妈的就知道吃,就知道哭,量个杯子都不会,看着。”他抢过三月手里的纸插在两个杯子中间,作业纸滑落下来。“不能有缝儿,知道不?再摆。” 九岁的三月很是瘦小,因为家贫,因为家暴,她和二月都远不如同龄的孩子个高壮实,也胆小似鼠。此刻,她努力的踮着脚,仰着头,努力的摆着木架上被佟仁一次次打乱的所有。 “记住,你是有妈生有爹教的,和那些没爹养的人不一样。”一早起,六月家的空气就这样凝固着,屋里很静,很闷,除了佟仁的吼叫,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三月一遍遍的摆着,六月一阵阵的慌着。 “再摆十遍。”佟仁叉着腰,藏獒一样虎视眈眈。一条毛巾被三月碰到了地上,六月走上去刚想弯腰捡起,佟仁又是嗷的一声:“滚一边去。”吓得六月直接跌到了墙角,她眼睛都没敢眨一下就快速的爬了起来。 “你,记住了吗?”佟仁再次吼向三月。 三月摇了摇头,这一早晨她着实被整懵了。 “你哑巴了,摇什么头啊?” 三月又点了点头。 “点你妈个蛋,点,你的嘴缝上了?”佟仁举起了手。 “记住了。”三月低声说。 “大点声。” “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 “会说话。” “还会什么?” “会点头。” “放屁,还会什么。” “不知道。” “想,使劲想。”佟仁就是这样对待她们,常常的,无端的,不分早晚的,忽然就一声霹雳,吓得她们头脑短路,不知所措,吓得她们回过神儿来,立刻就惊恐地望着他,其实毫无缘由。就这样常年的惊吓使得她们的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心总是悬空的,人也是软软的,连走在路上,连在学校里,连在海里游着泳,听见闲杂的一声高嚷,她们即刻就慌成一团,且头重脚轻半天不能自已。她们怕死佟仁了,她们不喜欢他在家,更期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三月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憋回去,给老子说,还有什么?” “摆好杯子?”三月想了一下,望着佟仁犹豫着,诺诺着。 “怎么摆?” “杯子把儿朝着门。” “还有。” 三月又摇了摇头。 “再摇,再摇我把脑袋给你拧下来。”佟仁的凶暴吓得三月哭出了声。高秀叶再一次出来: 第24章 三角地带——过去了,八六年 (三) “中了,姐夫,她记住就中了。” “去去去。” “姐夫,你消消气吧,我们明天家走了。” “早该走。” “那我待会带孩子们出去逛逛。” “快去逛。” “让三月也去,中吧。” “我说高秀叶,你是诚心要和我做对吗?你不掺和我的事儿能死吗?” “不是...” “不是什么,这是我家,我家,还轮不到你说话。” “中。” “边旯去边旯去。”佟仁转向高秀叶,满脸的狰狞。 六月在一旁又臊又恨,她臊佟仁的出言不逊,胡搅蛮缠,臊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恨佟仁刻薄凶恶,少情寡义,恨自己有个这样的父亲,她无地自容。六月的姥姥和姨是头一次来她家做客,且不说她们的温和敦厚善解人意,也不讲以前她们对佟仁是多么的关怀备至,单就她们是他的亲戚和长辈,他也应该有所自抑有所收敛,然而,他不但没有,还更胜从前。六月真担心高秀叶会再说一句,假使那样,她相信佟仁会一下子扑上去,还好,高秀叶没再开口。 “你个小#崽子,谁叫你停手的?继续给我摆!”佟仁也继续发着狠。“不要以为你们有靠山了,我就治不了你了?摆!” 就这样,那一天早上,佟仁一直吼着三月,吼的三月上气不接下气,吼的六月心里憋满了气,吼的屋里敛声屏气。六月咬着嘴唇,她不敢吱声,她本就怕佟仁,更怕火上浇油,她只能把恨压在心底。六月的姥姥也上去劝了两句,同样被佟仁无情的怼了回去,六月看到她姥姥的小脚满是沉重,眼里充满了酸楚,六月就更恨了。直到高秀枝卖项链回来,佟仁还在吼叫。 高秀枝进屋的一刹那,六月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知道一场恶战即将开始,她连连的向高秀枝使着眼色,想阻止高秀枝小题大做。然而高秀枝不但视而不见,还即刻瞪起了眼睛,她和佟仁一样,从来都是自负的倔强的一意孤行的,六月的印象里,高秀枝从没有过温言软语,没有过柔情如水,假使佟仁是针尖,那她一定是加强版的麦芒。果然,没出三句话,他俩便吵了起来,且越吵越凶,越吵越难听,六月劝,没用,高秀叶劝,不行,六月的姥姥又劝,适得其反...红彤彤的太阳已走上了树梢,百灵鸟也在窗前放声歌唱,外面的空气飘荡着芳香,小区里的居民你来我往,阳光下的一切都那么恬静美好,只有六月的家里像开了锅的紫米粥,呼突突沸成一锅——佟仁和高秀枝吵,她姥姥和她姨拉住这个又劝着那个,二月三月还有明明和锁住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昏暗的屋里一片混沌...不知哪一时,也不知谁先动了手,就在六月一眨眼的工夫,她妈她姨和佟仁撕扯在了一起,她姥姥被挤出了局。六月看到她姥姥扶墙站了好一会,又上前拼命的拽拽这个挡挡那个,她柔弱的身躯跟着她们一起东摆西挪前拥后倒,犹如秋风中的老树悲凉着... 那是唯一的一次,六月的姥姥和她姨来她家做客,哪怕后来她们都长大了成家了,都相对的挺起了腰杆,哪怕再后来交通也极度的发展了,从滨海到川州开车不过五个小时,她们也都再没有来过——当然了,这也与佟仁和高秀枝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他俩年过七十还没有休止有关,高秀枝没赢过,她的娘家人就没来过。六月的姥姥因此也没有去观音寺还愿,她们当天下午就走了,这深深地刺痛了六月的内心,并成了她一生难以弥补的愧疚。六月的姥姥八十八岁寿终正寝,虽然后来六月几次替她姥姥去观音寺还了愿,虽然日后每每走到全国各地,只要看见观音寺,六月必定会进去跪上一会儿,祈祷几句,已补偿她姥姥未曾了却的遗憾,可这些都不足以抚平她深埋在心底的伤痕,乃至于到现在,只要六月一想起这件事儿来,还久久不能释怀,还憎恨佟仁。前两年,六月和高秀枝偶然说起那次打架,六月咬牙切齿的数落完佟仁,然后她问高秀枝: “你说,我姥姥当时得多伤心啊。”而高秀枝却淡淡的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小姨子和姐夫打架的事儿时有发生,不稀奇。”然后她又说:“那次他可没有占到便宜——我狠狠的在他肩膀上捶了几拳,你姨也踹了他好几脚,你姥姥都看见了,那次可真解恨啊。” “你不恨他?”六月疑惑的看着高秀枝,高秀枝的脸上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她正在说着别人的事儿。六月不理解,假设这件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一定会义愤填膺,而不是像高秀枝一样波澜不惊。 “恨他能怎么着,日子还得过。”高秀枝还是淡淡的,她没有一丝的伤感,也看不出任何的恼怒,就是她对佟仁的这种以德报怨的态度,很多时候让六月对高秀枝也充满了反感和不满,她不明白,对于那样的佟仁,她为什么还一味的去关心去包容去原谅,乃至于用她一生的优良行为去伺候他,却也用一生的粗劣情绪去对抗她,六月还气愤高秀枝宁可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她们姐仨的心,也不想失去佟仁,六月因此也常常在心里怨恨高秀枝。 “自轻自贱,活该这样。”六月又在心里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高秀枝,年近八十的她,虽然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婚姻的磨难,却反而越发的淡雅端庄,身体也结实健康,这也许是生活给予她的另一种馈赠吧,六月想。其实,六月觉得有时候自己可能也有问题,她是那么期盼父母离婚,那么期盼大家抛弃佟仁,期盼佟仁得到报复,按说这不是善良的她应有的性格和思想,可她就是这样强烈的期盼着...“也许世间就是有高秀枝和佟仁这样的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的日子,才构成了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精彩和不一样的烟火吧。”六月又想。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为她不能实现的期盼,为高秀枝一辈子的忍气吞声和无怨无悔。 往事就是这样的琐碎,六月的娘家就是这样的满地鸡毛...时光流转,岁月走过,转眼二零二四年的末尾到了,在六月和佟仁断了往来的二十一个月后,在高秀枝一生的原谅和包容中,佟仁也即将走完他扭曲的人生。六月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一点儿的伤心和难过,她平静的没泛起一丝波澜,哪怕是高兴的涟漪。两天后她买了票,踏上了回家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