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倾天下【医女变毒后】》 第1章 寻生机 中原已战火纷飞,血雨腥风。 夜半深巷,女子衣衫不整,赤脚狂奔,身后数十名夷人士兵步步逼近,淫笑不止。 前方已是巷子的尽头,女子面如死灰,踉跄倒地,她回身望着眼前这群人,双手撑地,缓缓向后移去。 殊不知,她极其哀怜的目光,和那半露的香肩,如弱柳扶风,娇花照水,更让俯瞰她的牲畜们欲罢不能,兽性毕现。 惨叫声惊,终是湮灭。 光影叠合,巷子里的女人已毫无生息,只剩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迹见证国土被侵的惨绝人寰。 大晏熹和二十五年六月,晏国边陲小城,定州城破,全城遭屠! 两月后,代州保州相继城破,全城遭屠! 夷人掘地三尺烧杀抢掠,一时间,女子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染中原长空。 中原天堑并州, 仍在苦苦坚守! 此时的并州城墙上,弓弩手一茬接一茬,箭如雨发,云梯上的夷人士兵,迎着滚滚而下的石头,不要命的向上攀爬,冲车一次次撞击在城门上,似要地动山摇。 经历完一场两天两夜的殊死搏斗,守城主将姚纲率众终是又一次击退了完颜铭硕带领的夷国西路军猛攻。 双方暂时休了战,完颜铭硕并非困兽,而姚纲却明白,他和他的将士们,却已是强弩之末了! 城墙上血流成河,城墙下尸身堆成山。姚纲矗立在城墙上,眺望星辉熠熠的夜空,神色复杂,不多时,他的眼眸里已多出一丝决然。 马蹄声穿过夜半的街巷。 并州衙门内,两人对案而坐。此二人正是刚从城门骑马飞奔而回的姚纲及其副将沈泓。 半晌沉默后,姚纲随手一抹面上血污,虽嗓音干哑,却终是开了口: “靖德兄,带你的左翼军护送少轶军走吧!是时候离开了!” 沈泓脸上已只能瞧见双目,靖德是他的字,他亦惊亦怒的盯向姚纲,斩钉截铁道: “姚将军莫不是要在下当逃兵?” “请将军收回成命,末将唯愿与并州共存亡!” 姚纲也不瞅他,顿了片刻,只顾自摆了摆手: “靖德兄,没时间了,此事不容商议!” “探子来报,夷国西路军左副史金刺欲率部绕并州,直取洛城,如此,待他与完颜烈在汴京城下汇合,并州将形孤城之势。” “如今朝野大乱,汴京自顾不暇,且并州城内粮草将绝,既无粮草,又无援军,这城,必为夷国所破啊!” 沈泓躬身,眼神坚毅: “即是必破,我又岂能弃你而去?贤霖你不怕死,我亦不怕!” 姚纲走到沈泓面前,沉凝道: “死有何惧?我交代你的事,比死更艰难!” “代州,保州皆已遭屠,并州或许也不能幸免!如今战乱四起,夷人夺我秦岭,淮水以北,局势尚且不明,你率少轶军进蒙山之内先行避开战祸,而后再做谋算方为上上之策!” “出城地道你知晓,蒙山腹地的路途你也去过,若并州城被屠,少轶军便是并州最后的血脉了!” “战事不知何时休,你领着少轶军务必小心,切记严加操练,伺机而动。若大晏气数未尽,得遇明君,那时,你再带他们下山来为国尽忠吧!” “若是…若是大晏结局与狄一般,那……那就让他们在蒙山腹地繁衍生息吧!蒙山山脉绵延广阔,内里险象环生,夷人万不敢轻易派兵搜山!如此,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沈泓神情颓靡,嘴唇微颤: “只得如此了吗?” 姚纲轻拍沈泓肩头: “留得青山,不惧无柴!” “天子昏聩,朝廷腐朽,我为并州守城主将,当与城内军民战至最后一刻!战死,乃我宿命! “然少轶军虽为孩童之躯,却具军人之态,他们心怀赤子之血,城破之时,必如你我一般,甘愿为国捐躯。莫非让我们坐视一群儿郎与城共亡?白白陪葬?” 沈泓沉默,姚纲已立于案前: “此乃本将予你最后一道军令,勿再多言!” “少轶军交予你,吾有私心!吾欲将吾儿寒舟亦托付于你!替我好生教养他!” “此事,唯信你!” 言罢,身着暗红色盔甲的男人,手抚额头,怆然无语。 沈泓咬牙,终是俯首跪下: “末将领命!” 是夜,汴京城,林府。 太医令林时在书房内伏案疾书,右侧软榻上,6岁的沈婉端端正正的盘着双腿,就着矮几,翻阅着眼前的书籍。 一道轻微的声响,书房门从外侧推开,林如月端一碗参汤放于案前: “父亲,喝些汤吧!” 林时微微抬头,笑意盈盈:“无妨,今日在宫外碰见了一名患者,其病症实为罕见,待为父先行抄录在册!” 林如月不便打扰父亲,又瞧软榻上的小人儿也正安静看书,便移步到软榻的另一头坐下,静待祖孙二人忙罢。 林时幼年间历经磨难,颠沛流离,幸而大晏药王欧阳安救助,自此拜入欧阳安门下,后入太医院,迁至太医令。 然欧阳安有年进山采药,不知所踪。 林如月出生之时,其母便难产而亡,林时痛悼亡妻,不复续弦,亦不纳妾,惟悉心教养如月,授以医理。 林如月顶着太医令独女的身份长大,不习琴棋书画,不擅女红,独独学了一门好医术,且为方便上山采药,不曾裹足不说,还在汴京最为繁华的大梁巷开了一间医馆,每日在堂间坐诊。这配置,自然入不得汴京城内高门子弟的眼。及笄后,得天子指婚,高攀了将军府里的沈二公子,沈泓。 虽是赐婚,然沈泓成亲前偷偷去医馆相过林如月,对她印象极好,故而婚后对林如月宠爱有加,日子过得琴瑟和鸣。夫妇俩育有一子沈昀,一女沈婉。 代州保州全城被屠,震惊朝野,而今并州情况不明,林如月心里早已发慌,只因她的夫君和儿子皆在并州。 林如月低头沉思,却听得院里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即是管家颤抖的声音: “老爷!宫里来人,说是陛下晕倒了!让您即刻进宫呐!” 第2章 少轶军 林时不敢耽搁,连忙唤仆人进里屋侍候,穿衣束带。 林如月则领着沈婉送林时至府门外的马车旁,林时撩袍踏进马车,待马车开动时,又掀开帘子吩咐: “如儿,别等为父了,带婉儿歇息吧!” 林如月向父亲点头,微微躬身行礼,沈婉学着母亲的样子,也向林时恭敬的行了礼。 “母亲,外祖父今夜还会回来么?婉儿刚刚读的书还没来得及向外祖请教呢!”沈婉仰着小脸问道。 林如月温柔的牵起沈婉的手,冁然一笑: “婉儿,母亲也是汴京赫赫有名的医士呢,若有不懂之处,母亲亦可为你解惑!” 沈婉早慧,读书识图过目不忘,她俏皮灵动,却也能将沉稳内敛佯装得像模像样。 将军府中跟她一般大小的孩童尚为些许琐事争执不休之际,沈婉已能静心读书识字,且进度极快。 林时和林如月察觉沈婉异于普通孩子,为免她日后困于内宅暴殄天资,对她的教养亦有别于寻常闺阁女子,父女俩未曾教她学习主母之务,只一心想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于她。 两年前,夷人欲南侵,为防中原天堑并州有失,沈泓奉旨随姚纲赴并州备战御敌,并携十岁长子沈昀赴并州军中受训,林如月则征得婆母同意,带沈婉回林府长住。 只是这乱世,终不能让人心安! 林如月面色凝重地领着沈婉返回内院。却听墙角处传来微弱的呼喊声: “夫人!” 沈婉大惊,急忙抢在母亲前面跑向墙角:“母亲,是流风哥哥!” 正是沈泓的护卫流风,他左胸膛受了重伤,后背中了弩箭,奄奄一息。 林如月警惕地查看墙头,流风强撑着开口道: “夫人放心,夷人尚未进城,我是在城门处被夷人砍伤,逃跑时才中了箭!” “为防城内有夷人,我躲藏至天已大黑,才敢从后院翻墙进来,不曾从正门经过。”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林如月,便昏了过去。 林如月唤来小厮将流风抬进医室,放至榻上,沈婉已提来药箱,林如月拿起剪子剪开流风的夜行衣,沈婉也已端来水盆,拿来包扎用的白布。 然后静静地立于一旁,协助母亲处理伤口,屏气凝神的瞧着母亲拔出弩箭,止血,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待处理完毕,小厮进入内间为流风净身换衣,林如月在外间一边净手,一边念药方,沈婉则坐在小案前,记录母亲所念的方子。随后,她如往常一样去药柜找药,林如月负责称量。 母女二人配合默契,没过多久,便让下人去煎药了。 林如月这才打开那封信,信上仅有一行字: “吾和昀儿均安!照顾好婉儿!” 确是沈泓亲笔,林如月抱过沈婉的小脑袋,喜极而泣。 内室传来呻吟声,林如月疾步走到流风榻前,制止了流风强撑行礼的举动: “流风不必多礼,身体可有大碍?夫君信中所言不详,我未知全貌,还请你详细道来。” 流风嘴角微抽,点了点头:“夫人,主子奉姚大将军之令撤离得颇为匆忙,又怕夫人忧心,这才命属下星夜兼程赶回汴京告知夫人详情!” “撤离?”林如月眉头紧蹙。 流风又颔首: “夷人犯我大晏之初,姚将军便未雨绸缪,派亲信之人在并州府衙后院挖了一条直通漯河的地道。日前,姚将军命主子带领左翼军护送少轶军穿过地道,渡漯水,进了蒙山!” “这封信是进蒙山之前,主子写给夫人您的!” “少轶军?可都安全?”念及夫君和儿子,林如月心绪翻腾,眼含热泪,“左翼军撤离了多少人?” 林如月知晓少轶军,不过是些将士们的子嗣和城内想要上阵杀敌的孩子们,姚纲将他们收编,安排专人训练,取名少轶军。 沈昀便是少轶军之一。 他们中小的不过八岁,大的也才十一二岁,姚纲收编他们,哪里是为了上阵杀敌?不过是在这乱世中让他们强身健体,跑得快些罢了! 流风道:“主子在左翼军中挑选了三十名死士护送少轶军,他们此刻正往蒙山腹地而去。” 林如月一脸凝重: “蒙山之内虽无夷人追兵,可山内野兽猛禽焉能小觑?去往腹地岂不自寻死路?” “夫人有所不知,狄国灭亡之时,姚大将军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命主子在蒙山内修建多处营寨,储备物资!山内情形主子了如指掌,不会有事!” 林如月舒了口气:“姚将军和姚家嫂嫂呢呢?” 流风黯然垂首: “大将军誓与并州共存亡,不愿弃城而去。为防知晓地道之人过多至事情败露,大将军并不曾将府内女眷送至地道出城!” 言罢,林如月与流风皆是一沉。 “寒舟哥哥呢?他现在何处?是否还在城内?”沈婉的声音很低,且战战兢兢。 两人只顾着说话,这时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林如月闻声,也向流风投去询问的目光。 流风赶忙道:“姚公子拼死不愿出城,被主子打晕带走了!” 沈婉叹了口气:“如此便好!” 林如月示意沈婉上前,将她抱入怀中:“婉儿,你可会埋怨你父亲是贪生怕死之徒?” “姚伯伯刚去并州便已做好部署,说明姚伯伯也不想让那么多人白白陪葬!婉儿也不愿看到那么多人白白枉死!” “若是都死光了,就会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 流风羞愧地低下头,只听沈婉又道: “流风哥哥,我们便是那仅存的希望,少轶军需要你,我和母亲也需要你!你打起些精神可好?” 流风原本灰白的眼眸,瞬间绽放出奇异的光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姑娘所言极是,属下定会想办法让夫人姑娘与主子和小公子团聚,而后再从长计议!” 三人在药室愁眉不展,院子里响起了下人的声音: “姑娘,不好了!老爷自宫中归来,昏倒于府门之前了!” 闻罢,林如月不及思索,便匆匆踱步离去。 第3章 汴京女人 服过药的林时缓缓转醒。 他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如儿,昨日并州城破,陛下急火攻心,以致昏迷!” “听闻姚将军和夫人都已自刎殉国,并州满城被屠啊!” “我尚不得靖德和昀儿的下落,这可如何是好?” 林如月震惊,姚家嫂嫂竟然也自刎身亡,可怜寒舟那孩子一夕间成了无父无母之人! 不待林如月回话,林时急得吐出一口鲜血,林如月赶忙躬身向前,为父亲擦拭嘴角,然后扶林时半坐: “父亲莫急,流风回来了,受了重伤,现正在医室,不便前来见您,靖德和昀儿暂且安好!” 恐林时不信,林如月说罢,双手将沈泓写给她的信递上前去。 林时瞧罢那行字,这才宽了心,神色稍缓。 照料林时睡着,天已微亮,林如月嘱咐下人按时给林时和流风熬药,然后带着沈婉回院子歇息了。 这一觉睡到未时,丫鬟秋菊进内室告知林如月,说汴京城墙上守兵已换成了夷人,城内也有三五成群的夷人士兵游荡。 难道汴京也保不住了吗?林如月心情沉重到了极点,她侧身轻轻抚摸着沈婉的小脸蛋,心神不宁。随即翻身下床,略作收拾,便带了两个小厮出府。 沿着小道行至大梁巷,见巷子里商铺大开,小贩叫卖,往来路人神情自若,除了偶有出现的夷人身影,其余与往日并无不同,林如月放下心来,出了小道往医馆走去。 医馆里的伙计正在门口打发病患,远远瞧见林如月,面露喜色道:“诸位请里面坐,我家夫人来了!” 言罢便赶忙上前迎林如月:“夫人,你可算来了!” 许是这声夫人太引人注目。方才路过的几个夷人不约而同都回了头,为首者正是夷人西路军左副史金刺。 金刺瞧众人拥着一名妇人进了医馆,虽只瞥见了妇人侧脸,却已觉那妇人定是个容貌极美的女子!他鬼使神差般便领着众人进了医馆对面的茶肆。 医馆里的妇人对患者逐个问诊,察脉象,开药方,姿态端庄沉稳,言辞不紧不慢。 “中原女子果真不同凡响!” “不知何时才能得一汴京女子?我定要将其绑回上京,娶为夫人!” “如此水灵!啧啧啧……” 金刺的随从眼睛都已粘在街上行走的女人们身上,想移也移不开。 金刺轻抿一口茶,沉声道:“若是憋得难受,就去妓馆吧!” 几个男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立刻起身就要离去。见金刺仍然端坐如山,一人问道:“副史不去吗?” 金刺依旧凝视着对面的医馆,缓缓说道:“我的兴趣不在妓馆!” “元帅有令,不得下城墙。你们既然下了城墙,就莫要惹出什么麻烦事,否则军纪处置,我也保不了你们!” 几人明白其中利害,笑着转身离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林如月见没了病人,走出医馆,又瞧街上仍无异常,便携着小厮,快步朝城门方向行去。 金刺起身,跟了上去。 林如月远远望见城墙上的夷人士兵,心中骇然。 金刺则在看她,瞧见前方的女子身材高挑、体态轻盈、亭亭玉立。那女子身穿寻常月白色襦裙,外披一件同色毛领大氅,简单的发髻中插着一只普通的白玉簪子,不施粉黛,却肌肤胜雪,双目好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间,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让人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她的举止不同于草原女子的豪放不羁,也有别于中原女子的婉约小气,自持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大抵,人间最美的女子,也不过如此而已?金刺已然愣住,以致林如月返府之际,他也尾随其后。 林如月早已察觉身后的金刺,遂行大道回将军巷,她只望了一眼将军府门,并未做停顿,便迈向了对面的林府。 进府前,她侧身皱眉凝视金刺,眼眸中的疏离不卑不亢,竟让金刺对女人有了新的定义。 他从前的女人,或许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而这个女人,是真的属于这人间吗? 林如月回府去了医室,瞧见流风正在内室缓慢踱步。 “流风,为何起身了?” 流风回首,沉声道:“听闻并州已失,现下夷人又围在汴京城外。活动活动筋骨好得快,我们得尽快想法子前去蒙山寻主子!” “来不及了,汴京城墙上守兵已换成夷人,怕是出不去了!再者,大晏北边城池都已沦陷,即便我们出了城,又该如何才能进得蒙山?” “你且先养好伤,我们只得静观其变,别无他法!” 而府外的金刺呢,他站了许久方才如梦初醒,他惊觉自己为何至此?脑海里,女子的身影重重叠叠挥之不去,让他躁意难耐。 红绡帐暖,软玉生香,美人罗衫半解,朱唇轻启,发出轻柔的娇吟声。金刺的眼前,白日里那个气质高贵的女子正在他的身侧,千娇百媚。 他喉头干哑,血脉贲张,欲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无法抑制内心疯狂的冲动,翻身将美人抵于身下。 直至深夜,金刺才走出妓馆回到城外的营寨。 城墙上的守兵对身侧的同伴低声说: “咦,副史的兴趣不是不在妓馆吗?为什么我看他从妓馆的方向回来?” 另一个守兵:“嘘!看破不说破!” 于是守兵们都噤了声,徒留北风呜呜作响。 金刺瞥见主帐内亮着烛火,掀开帐门入内,完颜烈和完颜铭硕及几个副史都在。 金刺诧异:“是不是有要紧事?” 完颜铭硕剜了金刺一眼:“就你有闲心瞎逛,也不想想怎样多带些钱财和女人回上京去!” “难不成你想一直待在汴京?” 金刺愣了一下,行礼道:“但凭元帅吩咐!” 完颜铭硕又盯他一眼:“你既然喜欢汴京城,那就派你去和晏国官员一起收银子吧!” 金刺蹙眉:“还去百姓家搜?” “明日起,你去监督晏国皇帝老儿身旁那帮废物,挨家挨户的去搜,有金银不上交者,杀了便是,老子没有耐心待在这破地方跟他们慢慢耗下去了!” “喏!”金刺单手抱于胸前,又恭敬行礼后,准备回自己的营帐休息,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刚转身,又听得完颜铭硕的声音:“汴京的女子滋味怎么样?” 金刺眼前出现了那抹魅丽的身影,笑着回应完颜铭硕: “倾国倾城,甚好!” 说完,他神清气爽踏步离去。 “难道比我们上京最美丽的女子还美?” “他尝了汴京女人的滋味儿?” …… 主帐内,众人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第4章 白玉簪子 关于收银子——乃是大晏帝王首肯过的变相掠夺而已。 夷国军队兵强马壮,但其国土总人口稀少,灭狄侵大晏,进展之顺利,连夷人自己也始料未及。 如今只几万夷人士兵深入中原腹地,完颜烈和完颜铭硕恐啃不下中原这根大骨头,此刻只想多抢些金银财宝和女人便折返北方老家。 遂夷国皇帝以破汴京为制,要挟大晏帝王献黄金千万两,白银亿万两,作为退兵条件。面对如此天价议和之筹码,帝王竟然应允了。 然国库之金银数量远远不足,天子竟遣官府连夜搜刮百姓钱财。汴京城内表面之宁静终土崩瓦解,局势急转而下,百姓苦不堪言。 林如月收拾好金银首饰装在几个木箱子里,埋在了院里的槐树下。 “母亲,我们还有机会把它们挖出来吗?” 沈婉小小的身子倚在门框上,脸庞泛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愁绪。 林如月拍净掌中尘土,蹲下身子抚过沈婉的脸: “婉儿,记住这棵槐树,若有朝一日外祖和母亲不能护你,日后你安身立命便只能靠它们了!” “倘若外祖和母亲遭遇不测,你只身带着它们会很危险,待你找到父兄,再一起回来挖出它们!可供你与父兄此生无忧,记住了吗?” 城内局势晦暗不明,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林如月只得出此下策,将林府这些年攒来的大部分银子葬在院中槐树之下,以防日后诸事生变。 沈婉扑进林如月的怀里:“母亲,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许你说这样的丧气话!” 林如月抱着沈婉进屋,浅笑:“婉儿,母亲不是说丧气话,我当然会护着你和外祖到最后一刻,只是世道越来越乱了,母亲担心有些话来不及对你说!” “婉儿也要答应母亲,永远都不要说丧气话,好吗?” 沈婉郑重的点了点头,搂过林如月的脖子抱紧。 宁静时光不过须臾,下人匆匆来报,言有官兵欲搜府。 林如月紧握沈婉之手,快步走向外院,见兵部尚书刘祁领着数名侍卫立于花厅之中,林时正与之周旋。那日尾随自己的夷人竟然也在其中。 正是奉元帅之命来收银子的金刺。 林如月将林时和沈婉护在身后,沉声道:“刘大人,此举何意?府上银票和金锭,上次不是已悉数献于大人了吗?” 刘祁抚须道:“吾尚未交差,故而再次前来,望夫人再献些值钱物件解陛下及全城之危,如有得罪之处,还望沈夫人海涵!” 林如月皱眉讽刺:“如月尊您一声伯父,然你乃堂堂兵部尚书,竟不领兵抗敌,反倒助纣为虐,帮着夷人搜刮民财!” 刘祁侧身瞧了瞧金刺,不再多言,直接下令侍卫搜查,搜完这家,还得赶往下一家,任务繁重啊! 金刺踱步至堂上正位坐下,目光不经意的辗转于林如月与沈婉之间。 侍卫搜查出来的值钱东西着实少得可怜,刘祁见金刺一脸淡然,仍不言语,便面露愠色,声音凌厉道: “沈夫人不如把头上的簪子取下来充数吧!” 林时急火攻心,嘴角渗出血迹,踉踉跄跄行至离他稍近的椅子坐下,指向刘祁颤声道: “你...” “你...你明知这是月儿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林如月慌忙奔至林时跟前:“父亲...” 沈婉望向金刺,顿了顿,跪倒在地: “大人,母亲头上的簪子乃吾外祖母去世时留与母亲,我母亲为孩童时,便已日日戴在头上,望大人开恩,莫要夺了去。况且这不过是只普通白玉簪子,并不值多少钱,不如我把我的新衣献给刘大人抵簪子,可好?” 金刺神色微怔,她孩童时,便日日戴着这只簪子?孩童时的她,会是个什么模样呢?也如她的女儿一般粉雕玉琢,惹人怜爱吗? 不等刘祁咧嘴说话,金刺已沉声道:“走吧,下一家!” 刚出林府大门,刘祁便慌忙追上金刺谄媚:“副史大人,这林大人不过是个太医,可能家中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物什!” “哦?太医?” “是啊,林大人纵使医术高明,也不过是个太医局的医令而已,并不是什么显赫的官宦人家,且沈夫人嫁入将军府后,却为生计开堂坐诊,这在汴京人尽皆知,还望副史大人莫要因此迁怒林府啊!” 金刺蹙眉微微点头:“沈夫人?” 刘祁惊觉于金刺的关注点,微愣,而后答道:“沈夫人便是林大人独女,名唤林如月,夫婿乃将军府里的沈二公子,喏,就斜对面的将军府!!” “她开堂坐诊?为何不入太医院?医术不好?” “副史大人此言差矣,沈夫人医术了得,在女子之中,实乃闻所未闻。城里的官宦人家都爱请沈夫人进府治病的。只是大晏朝女子,多习宅中庶务,不抛头露面。” “我朝女子也从无进太医院先例,即便沈夫人开堂坐诊,也是林大人向陛下求来的恩情呀!为此,沈夫人及将军府已是受了颇多非议!” “别看沈夫人刚才对下官说话不客气,但其实沈夫人是个好人!遇穷苦人家就诊,大多只象征性收取少量诊金,或是不收诊金,她还曾救过下官的命!” “哦?即是如此,她的夫君竟能容她?将军府能容她?” “…” “………” 凡金刺所问,刘祁皆据实情回答,只是其言语间,不免稍带个人情感偏向。刘祁诧异,莫非这夷人对林家有非分之想?然此世风日下,连皇帝亦无力管辖,他一个尚书又能如何?只得由他吧! 又一轮搜刮后,距那天文数字仍相距甚遥。 完颜烈盛怒,遂下令士兵进城抢夺粮食布匹,登记造册,以抵金银。 年关将至,汴京城内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家家户户紧闭大门。 事态逐渐失控,夷人最初掠夺钱财,慢慢开始掠夺女子以抵扣金银,大晏的天子竟也再次默认了这样的行为。 顷刻间,汴京沦为人间炼狱。 腊月二十九。 林时招来府里为数不多的下人一起用早膳,众人瞧着桌上的几盘馒头,相顾无言。 林府内已被搜刮得空空如也,不知道明天吃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 饭毕,林如月牵着沈婉跟上流风:“流风,你的伤已然大好,且想法子离开吧!” “局势愈发混乱,我们皆成累赘,你武艺高强,或可独自离去,我实不宜再拖累于你!” 流风剑眉星目,正色道:“夫人,我怎可能丢下你和姑娘独自潜逃?……” 话还没说完,外院响起了夷人的淫笑声和秋菊的惊叫声: “府里就我一个女人,内院没人了!” “姑娘,快藏起来,夷人来了……” 藏?藏到哪儿去呢? 第5章 生死有命 林如月匆忙将沈婉塞进床底,示意她噤声。为免沈婉被发现,她随即便返回了院子,正见四名夷人士兵,推搡开秋菊闯入内院。 夷兵见一妇人立于廊下,端庄娴静,仪态万千,不禁怔住。秋菊见此情形,赶忙俯身跪地,战战兢兢地爬向夷兵,哭着说道: “大人,抓我走吧,我家姑娘已为人妇,不便侍奉各位大人!” 林时领着其余下人也跑了过来,夷兵见状,抽出弯刀,满脸煞气。流风跨步上前,眼神中透露出丝丝杀意,林如月一把拉住流风,轻声道: “时机未到,外面必定还有夷人,切不可贪一时之快,铸成大错。即便我遭遇不测,你也务必要保重自己,替我照顾好父亲和婉儿,领他们寻得靖德当是上策!” 外面确实还有夷人,也有金刺。 自元帅下令抢掠以来,金刺便请命督察“战果”,实则每日在将军巷闲游,一不留神,见几名士兵闯入了林府,他顾不得示意身后随从,便朝林府飞奔而去。 后院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尚未见到人,金刺便已急急大喊: “住手!…” 内院里,四个夷人士兵正缓缓向林如月步步逼近,府内一干人等抄起家伙就要和这些个夷蛮子拼个鱼死网破。 林如月挥手示意众人不要冲动,沉声道: “今日我随夷人离去,不知归期,惟愿阿父和众人替我照顾好婉儿,切莫做无谓牺牲!” 金刺喊第二声“住手”时,终是瞧见了内院情形,见哭泣的女子并非自己牵挂之人,而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仍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听得“住手”,众人皆回首望向金刺,夷兵们恭敬行礼:“左副史大人!” 金刺眉头微皱: “哪路军士在此胡乱抓人?没看见这是位已婚妇人吗?元帅向大晏要的是未嫁女子,你们抓她去军寨有何用?不是白白抵了100锭银子吗?” 一夷兵趋身向前,又恭敬行礼道: “副史大人,我们是东路军兵士。这女子虽为已婚女子装扮,但这样貌实在是万里挑一的好呀!” “这柔弱劲儿…皮肤又嫩又白…元帅肯定会喜欢………” 如此猥琐之言,只让金刺心中暗潮涌动,思及完颜烈残暴好色,当然会喜欢如此人间尤物。 但他郑重其事说道:“这汴京城已是我夷人做主,一个妇人而已,跑不远!可你们的脑袋能够元帅砍几次呢?我奉劝各位先回军寨禀明元帅,看元帅要不要已婚妇人再做决断才好,元帅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透的?” 几个夷兵心里发毛,稍一琢磨,便抛下林如月,准备押着秋菊开溜。 “得了得了,这个也放下吧,胆子这么小,元帅也不会喜欢!你们这些当属下的,就不能机灵点,学会察看元帅的喜好?” 几个夷兵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其中一人说道:“先去别家抓吧!等我回去跟元帅禀报完毕,再来这家抓人,元帅亲眼看见我所言不假,肯定大喜,指不定还能给我们升个官!” 小兵们谈笑着,转身向府外散去,后背留给了这位金副史大人。 “那得看你们能不能见到你家元帅了!”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四人皆被金刺抹了脖子,速度快得惊人咂舌。 林府众人都吓了一跳,一个个都愣住了,不明白这个夷人的什么左副史在搞什么名堂。 金刺瞧了瞧林如月,解释道:“如果放他们回去,你和你的丫鬟明天就会躺在完颜烈的床榻之上了!” “关上府门,快些挖坑把他们埋了!” 金刺出府时,随从正左顾右盼寻找他,见金刺一脸沉色从林府出来,随从们略有疑惑,仍快步赶上前来,接应金刺继续“督察”去了。 林府众人无暇深思,管他目的为何,暂且躲过一劫便好,于是匆匆将四具强壮的夷兵尸首抬到最偏远的药室后面挖坑掩埋。 小厮提水冲洗掉地上的血迹,林府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是夜,林如月翻箱倒柜找出一匹红绸,坐于案前裁剪布条。 沈婉放下书,走到林如月面前: “母亲,是不是会死很多人?” 林如月微微一怔,放下剪刀,轻抚沈婉的小脑袋,叹息道: “会吧,如今乱世,谁能说得清呢?也许有一天,母亲也会突然离你而去,婉儿害怕吗?” 沈婉跪地,将头枕在林如月腿上,哽咽道:“婉儿不怕死,但是婉儿怕母亲先死了,只留婉儿在世上!” “母亲,婉儿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和外祖都好好活着。我们一起去寻找阿父,兄长,还有寒舟哥哥!” 林如月浅笑:“好!” 又抚沈婉的头发,接着说道: “生死有命,婉儿何必忧虑甚早?只要我们努力活着,便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了一遭!” “明日便是除夕,今年无法准备红灯笼了,来,你帮母亲把这些红绸条系于院里的槐树上,也算是添了喜气,可否?” 沈婉抬起俏脸,眨巴着眼睛,欣然点头。 母女俩搬来梯子,爬上光秃的树头,把能够着的地方都系上了红绸条,院里立刻便有了喜庆之意。 够不着的地儿依旧光秃,却是更为萧瑟了,瞧着光秃的枝丫,母女二人闷声不语。 沈婉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响起。 林如月半蹲身子,刮了刮沈婉鼻子:“看你以后还挑不挑吃食?” “精米细粮过得,吃糠咽菜也过得,婉儿记住了吗?” 沈婉抚着小肚皮,拼命点头,现在给她一盆粗糠,她定然也吃得下。 “走吧,母亲带你去柴房煮些吃食!” 为防夷人搜查,不多的米面藏在柴房后面的小地窖里,林如月抓出一把米: “婉儿,米不多了,你生火,母亲为你熬粥!” 话音刚落,两只麻袋从天而降,落在柴房院里。林如月疾步走至院中抬头望去,恰巧与房顶上的金刺四目相会。 金刺从房顶一跃而下,男人太过危险,林如月不禁后退几步。 想着这段时间自己被这个女人搞得魂牵梦萦,金刺有些恼怒,他鬼使神差的便欺身向前,粗粝的手指几乎本能的捉起林如月的下巴,想要仔细端量这张脸究竟是有何魔力。 林如月蹙眉恼怒道:“你干什么?” 与此同时,袖口里飞出了几枚银针。 金刺猝不及防,慌忙跳开两步躲开,难怪白日里东路军士兵抓她之时,她不躲不闪,原来是在寻找时机飞针制服他们? “不可以欺辱我母亲!”稚嫩的童声响起。 金刺和林如月同时看向柴房门口,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站在柴房门口,手持一把菜刀,满脸怒意的瞧着金刺。 金刺微愣:“我?欺辱你母亲?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过是给你们送来两袋米!” 沈婉皱眉,警觉:“为何送米?” 金刺斜睨林如月一眼,又看了看沈婉:“你说呢?” 言罢,便纵身跃上屋顶,准备离去。稍作思索,又回头对着院里的菜刀影子言道: “我并未欺辱你的母亲!” 流风赶到之时,只见得从屋顶飞起的一阙衣袂,他正欲飞身追赶,却听林如月道: “莫追,外面局势不明,不知府外是否还有夷兵。也不知此人目的何在!”说罢,她指向那两袋米,“那人送来的!不知其何意?” 流风一脸狐疑,不过须臾,又想起自己出门干的正事,便说道: “夫人,属下查探得知,将军府里今日只被抓走了几个婢女,姑娘们应该都被藏了起来!” 林如月颔首,流风退下。 待熬了粥沈婉喝完,母女回到院内,却见那棵大槐树上,所有枝丫上都系上了红绸条。 第6章 诛杀国贼 正月,除了林时进宫迟迟未归,林府内一切如旧。 独独金刺进出林府更为频繁,大多时候皆来去匆匆,偶尔也会在屋顶待上片刻,心事重重的遥望汴京城上空的月亮。 林如月和沈婉在院子里嬉戏,或是在书房教沈婉断文识字,也有时,她会在药室内教沈婉识药辨味! 屋顶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母女俩便知乃金刺前来。 屋顶的男人和院子里的母女俩通常相顾无言,流风听得动静,数次赶往前来,见金刺对林如月的眼神愈加情意绵绵,终是忍不住面露愤恨,对林如月低声言语: “夫人,这个夷蛮子对夫人定是别有居心,允我将他擒来,宰了他以后,再做定夺......” 林如月叹息摇头: “流风,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到头,林府内尚有数十口人需要我们安抚,暂时便如此得过且过吧!我自有分寸!” —————— 前路充满未知,即便是天子也不例外。 皇宫大殿内,大晏皇帝头戴龙帽,身着圆领淡黄袍,腰束玉装红带。他脸色惨白,强撑手臂持着狼毫,俯身于案前准备写下降书。 “众爱卿啊,朕今日写了这降书,夷人会应约撤军,归还我大晏太子,还我汴京百姓安稳吗?” 众臣戚然,皆垂首不语。 沉默良久,皇城司司尊宇文彦往前迈一步,躬身行了礼,恳请道: “陛下,如今夷军进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即便陛下写此降书,也已无济于事!” “不如背水一战,臣愿带六千皇城司军拼死护送陛下突围出城!” “如今尚有皇子康王一脉远离汴京,臣已暗中联络阳城监察御史寻康王前去阳城,待我等护送陛下突围成功,可前往阳城与康王汇合,然后南下,继而再图大业!”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然宰相蔡昆即刻便厉声道: “宇文彦,你竟敢蛊惑陛下弃太子与诸位皇子和满城百姓,独自潜逃!” “现今秦岭淮水以北尽为夷人所占,即便突围成功,又该如何越过并州,抵达阳城?” “完颜主帅有令,若明日辰时仍不见降书,便下令夷军屠城!陛下今日务必写下降书,待老臣交于完颜主帅!” 皇帝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突地喷出一口鲜血,溅落于桌案之上,众臣赶忙上前劝慰,心腹太监匆忙传召太医林时。 大殿内一片混乱。 宇文彦俯身跪地,继续恳求: “陛下,你听信蔡昆之言,将太子及诸皇子送至夷人军寨以表议和诚意,以至今日局面如此被动!微臣恳请陛下万不可再听信蔡昆之言!” 此时,镇国大将军尉迟帧闯入大殿,凝视蔡昆,目光冷冽,沉声道: “我镇国公府誓死不降,吾领禁卫军已包围大殿,尔等今日若再口出投降之言,我必杀之而后快!” “如若陛下执意写此降书,如何对得起太祖太宗皇帝打下的盛世基业,又有何颜面在九泉之下见陛下的列祖列宗们!” “臣三千禁卫军,愿与宇文大人六千皇城司军合力誓死护送陛下突围!请陛下即刻下旨,臣好与宇文大人速速安排突围!” 蔡昆手指尉迟帧,朝他疾走几步: “尉迟帧,你好大的胆子,竟对陛下出言不逊!” 不等蔡昆靠近,禁卫军便已冲进大殿,拔刀相向,严阵以待。 蔡昆止步,咬牙道: “尉迟帧,国难当头,你竟领禁卫军造反,你这乱臣贼子!” 尉迟帧冷笑道:“谁是乱臣贼子,自有后人评判!” “若不是有你们这帮奸佞小人在陛下身边搬弄是非,我大晏何来今日之祸?” 正在这时,林时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先是给皇帝把了脉,又用手指蘸了些许案桌上的血迹放在鼻间嗅了片刻: “陛下乃中毒之兆,臣不知陛下中何毒,容微臣细细察看,方可替陛下解毒!” 尉迟帧抽出佩剑,剑尖直抵林时咽喉,眼神冷冽地直视着林时: “陛下久居深宫,怎会中毒?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林时额头冷汗涔涔,不敢轻易开口,此时宇文彦忽然喝斥道: “尉迟大人所言甚是,莫非是林太医医术不精,误诊了不成?” “来人,将林时押入皇城司重责三十大板!” 不容林时分辩,旋即便有皇城司军士将他押了下去。 蔡昆惊愕失色,手指颤抖着指向尉迟帧,颤声道: “尉迟帧,你竟敢向陛下投毒!” 尉迟帧连正眼也没瞧蔡昆一眼,只是轻蔑地说道: “尔等酒囊饭袋,只知道向陛下进献谗言!我只恨没有早日将你们杀光!” 说罢,他挥手示意: “禁卫军听令,今奉陛下口谕,以蔡昆为首的大晏六贼,祸国殃民,就地诛杀!” 大殿内刀光剑影闪烁,以蔡昆为首的投降派悉数毙命。 皇帝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尉迟帧这才看向皇帝,沉声道: “我镇国公世代忠良,从太祖皇帝开始便以护大晏王朝安危为己任。大晏帝王宁死不降,若你仍一心投降,臣只能看着你呕血而亡!” “若陛下听从我和宇文大人的安排,愿拼死一搏,待突围成功,臣即刻将解药奉上!” 皇帝踏过满地尸首,咧开血迹斑驳的嘴角,癫狂一笑,随后颤颤巍巍走了两步,指着尉迟帧道: “尉迟帧,朕自问待你不薄,你可还记得,熹和五年之时,因谋逆之罪,你在朝中被众臣弹劾,朕可曾降罪于你?而今为何逼朕至此?” 宇文彦心中一片悲凉,见皇帝依旧如此执迷不悟,便知大晏已经彻底无药可救了,他长叹一气,起身靠边而立。 只见尉迟帧面沉似水,直视着这位曾经高不可攀的皇帝,沉声道: “陛下终日沉溺花鸟绘画,美人在怀,熹和五年,海西攻狄之际,臣数次恳请,望陛下与狄结盟共抗夷国,保天下三分之势,互为犄角,方可争取时间,让我大晏整军经武,以防今日之祸!” “因与蔡昆意见不合,他遂暗中做局,污我谋逆。陛下心中自是明察,故而不曾降罪于我!” “佞臣如此,陛下仍偏信蔡昆等人谗言,不与狄结盟,反是助夷人攻狄,一心只想坐收渔利,岂知唇亡齿寒之理?” “陛下不重视武将,不强化军队,夷灭狄国耗时近十年,本足以让陛下看清局势,强国之根本,然我大晏这十年里,依无人可担领军重任!” 皇帝面色惨白,无力地瘫坐在地,满心悔恨!然而,悔恨又有何用? 昔日蔡昆与夷人议和,称只要赔付金银,夷人便会撤军。如今,汴京的金银耗尽,民女被抢无数,皇室宗亲及女眷亦被送至夷人军营,连皇后嫔妃也未能幸免,可夷人依旧没有撤军的迹象! 宇文彦从宫中大殿回来之时,皇城司的地牢里,林时已被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气息奄奄。 宇文彦走近林时,沉声道: “待大人伤好之时,夷人定已退军,届时,大人可携家眷逃亡阳城,而后南渡,或可护家人周全!” 说罢,便令人抬林时回了府。 医室内,林如月瞧着榻上半昏半醒的林时,泪如雨下。 沈婉拉过林时的手,哭着说:“外祖,等你伤好,我们离开汴京好不好?” 林时气若游丝: “婉儿以后要听你阿娘的话,外祖才能了无牵挂。” 又费力侧头看向林如月:“如儿,阿父怕是时日无多,要先离你们而去了!” 第7章 以身殉国 林如月止住眼泪,惊愕交加: “阿父何出此言?阿父背部杖伤,看似严重,实则并未伤及筋骨,加以调养,不日便可痊愈!” 林时口中呕出汩汩鲜血: “并非杖责之故,近日圣上龙体欠安,我一直伴驾诊脉,然圣上今夜呕血,乃中毒之象。而太医院近日全部当值人员所食,皆为圣上亲赐!” “呵,为父一生精研医道,不屑钻习毒物,以致失察,害了圣上…咳…咳咳…” 断断续续咳了几声,林时力竭,昏了过去。 沈婉赶忙捧来一只小盒子打开放于林如月身侧,林如月匆匆从盒内取出两根银针刺入林时左右手虎口穴,不多时,果然银针变黑了! 林如月心急如焚,忙吩咐秋菊取甘草一两,瓜蒂三枚煎成汤药,扶林时半坐,喂服。 然林时非但吃不进汤药,嘴里仍汩汩流血,沈婉爬上榻,捏起林时鼻子,方才喂了些许进嘴,片刻后,秋菊端来盥洗盆,林时吐了些许秽物出口,却依旧昏迷。 镇定多日的林如月,此刻也已慌乱,哭泣道: “阿父您醒醒,您可知是何人投毒?女儿即刻去寻解药,方能救您啊!” 正在此时,流风匆匆赶回,似有要事回禀: “夫人…” 却见沈婉蹲于榻角低声啜泣,林时躺在床上,生死不明,林如月红着眼睛,正擦拭林时嘴角乌血,流风转而急切问道: “夫人,大人这是怎么了?夫人不是说林大人的伤过几日便会好了么?” 林如月回头看了看流风,声音发颤: “流风,我父亲在宫里中了毒,我需立刻进宫找投毒之人寻得解药!” 流风赶忙劝阻: “夫人不可,我适才探得消息,镇国大将军在宫中大殿令禁卫军已诛杀蔡昆等人,而后便护圣上往东门突围而去了!” “宫中大乱,众人作鸟兽散,投毒之人,定然早已逃出宫去!” 林如月大惊失色,来回慌乱踱步道: “局势竟已混乱至此?可我阿父等不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沈婉忽地站起身来,拭去泪水: “阿母,此毒虽无色无味,难以察觉,然外祖医术高超,能瞒过外祖下毒,这投毒之人必定对我外祖医道了如指掌!” 林如月听了沈婉的话,微微一愣,随即镇定: “婉儿所言在理,不管是奉何人之命投毒,这下毒之人十之八九是父亲太医院的同僚!” 流风躬身施礼,语气沉稳: “属下这就潜入各太医府内查探!” 林如月又吩咐秋菊取乌蕨二两煎汤,以备不时之需,沈婉则匆匆翻出那本《草本毒物》仔细查看起来。 东门外,尉迟帧带领仅剩的几个禁卫军奋力突围出了城,但很快便又被夷军追了上来。 密林中,马蹄声仓促且慌乱,最前面的马背上有两个人,前面是皇帝,身后是护他的禁卫军,几丈开外的完颜铭硕大声喊道: “尉迟帧,我只要皇帝,你把他交出来,我便饶你一命!” 尉迟帧回头怒喝: “休要妄想!我大晏只有以身殉国的皇帝,绝无被掳走的帝王!” 几支箭射了过来,与皇帝同乘的禁卫军中箭倒地,皇帝也从马背上跌落了下来,他嘴角溢血,脸色惨白。 尉迟帧翻身下马,他双眼布满血丝,面色凝重地蹲下身子扶着皇帝,戚然叹道: “陛下,臣无能啊!” 皇帝嘴唇微张,气息奄奄: “尉迟帧,给朕解药…” 尉迟帧放皇帝平躺于大树旁,跪立一侧行了大礼道: “陛下,突围既已失败,恕臣不能将解药给你,陛下以身殉国,气节可嘉!可如若被掳,苟延残喘,陛下你将遭受千古骂名啊!” “陛下放心去吧,臣今日便与陛下共赴黄泉,到了地府,臣任由陛下处置!” 完颜铭硕勒马停下:“尉迟帧,你竟毒害皇帝!” 尉迟帧抬头望向完颜铭硕: “完颜铭硕,你烧杀抢掠我大晏百姓,逼迫我大晏皇帝自杀殉国,天下臣民必视你为恶寇,倘若我是你,就会立刻撤军离去,否则民怨沸腾,勤王之师众志成城,你难道真以为你区区几万大军就能够在中原肆意妄为吗?” 言罢,尉迟抽出佩剑,不曾犹豫半分,便自刎而死。 所剩无几的禁卫军们悲痛高呼:“尉迟将军!” 便都抽了佩剑自刎。 皇帝已无法言语,只剩乌唇微弱张翕,他抬手指向完颜铭硕,后又无力垂下来,随即没了生气。 完颜铭硕震惊之余,暗道幸好大晏国的勇士不过寥寥,若人人如尉迟帧一般英勇,自己怕是早已命丧汴京。 完颜铭硕亦为尉迟帧动容,他命金刺带人将尉迟帧及几位禁卫军就地安葬,同时吩咐其他人将皇帝的尸首带回军营。 已至寅时,流风仍未归府。 林如月喂林时服下乌蕨后,嘱咐秋菊照看好府内,便准备外出,她实在是心急如焚,难以等待。 秋菊劝阻不成,眼看沈婉在外间软榻上熟睡,也需有人照料,于是只能在药室守着林时,眼睁睁看着林如月离去。 恰巧此时,流风归来了。林如月喜出望外:“流风,情况怎样了?” 流风面色凝重: “属下惭愧,探得数名太医中毒身亡,活着的太医却对此一无所知,唯有方之奂府内空无一人,其人和家眷皆不知所踪!” “属下认为此事定与方之奂有关,转而追查他的下落,故回来迟了。然属下办事不力,并未查到其下落!” “我担心夫人见我久未归来,会擅自行动,这才折返,向夫人禀报缘由!” “接下来,该如何查起?流风愚钝,但凭夫人吩咐!” 方之奂?林如月识得此人,此人与林时同为太医院医令,二人医道素来不合,若说下毒之人是他,定是十之八九。 沉凝片刻,林如月拂袖道: “流风,不如你我二人出府分头行动,看能否寻得解药?” 流风慌忙道: “夫人万不能出府,要事吩咐小人即可。城中已大乱不止,听闻尉迟将军护陛下东门突围失利,禁卫军全军覆没,陛下也已自杀身亡!” “皇城司军在西门被夷军重兵围困,宇文彦无奈之下,已率全军投了夷人!” 啊!! 林如月骇然,数个时辰内,竟发生如此惊天动地之事? 正不知所措间,忽闻秋菊高呼: “姑娘,老爷醒了!” 第8章 从此只能梦中相见 沈婉被惊醒,忙翻身下榻,随林如月和流风疾步进入室内。 只见林时气息奄奄,双目微睁,林如月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颤声喊道:“阿父…” 林时这才艰难开口: “圣上…圣上竟已薨了吗?为父之过啊!” 林如月抚林时胸口: “时局如此,阿父,你潜心医学,从不问政事,尚且牵连至此,阿父你何错之有啊?” 说罢,林如月泪双行。 林时反手握紧林如月,费力说道: “如儿不必难过,人各有命,生死无常,只是阿父尚有心愿未了。” 林如月颔首垂泪: “如儿明白,阿父的《病原论》尚未完成……如儿定会竭尽全力完成阿父心愿…” 林时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沈婉跪立榻前,心神皆是悲怆,不久前,她便隐隐知晓会有很多人死亡,彼时她尚能镇定,可自己的外祖这么快也要死了吗? 她不想啊!她不想这样啊! 国破之祸,迅速殃及这个国家的每一个百姓,这个夜晚,竟如此漫长! 天亮了,外祖是不是就会好了? 沈婉泪如泉涌,俯身榻前,扯住林时衣角: “外祖,你等我,我这就为您配制解药,等我喂你服下药,您就会好了!” 林时勉力一笑:“好,我撑着…等婉儿的解药!…” 金刺跃上屋顶,见几个小厮聚在后墙不远处的院中,这是平日里未曾有过的事,这个意外,险些让他暴露于众小厮眼前。 他连忙躬下身子,小心地趴在屋顶上,却听闻室内林时似在交代后事,又闻解药二字,蓦地便想起密林中皇帝中毒之事。 皇帝?太医?都中了毒? 他心下了然,未及多想,匆匆抛下米面,便纵身离去,流风冲出房外之时,却连个身影也未见着。 沈婉忍着抽泣声,根据林时中毒症状,飞速查阅《草本毒物》,依相生相克之理,认真翻找药材,配置解药。 林如月呆呆的看着沈婉,她明白这不过是枉然。不明毒因,怎可能在短时间内配出解药呢? 但是沈婉不这样想,她拼命的捣药,想要拽住她外祖的命啊! 然,林时撑不住了,他低声唤道: “婉儿,你的药好了吗?外祖等你呢!” 沈婉的眼泪鼻涕一股脑儿滴进碗里,她捧起药碗跑至榻前: “好了好了…外祖,我给您配好药了!” “我喂外祖吃药!吃完就好了!” 说罢便用勺子剜起黑乎乎的药渣喂至林时嘴旁。 金刺策马奔驰至密林中,飞快刨挖刚刚才掩埋掉的尉迟帧,由于埋得匆忙,他已忘了哪个土堆下是他要找的人了。过了好一阵子,他的两名心腹才挖出了尉迟帧,又仔细搜尸了一遍,终于在尉迟帧的外袍内侧找到一个暗包,撕开一瞧,一个小巧的瓶子里,装着几颗药丸。 这想必就是刚刚皇帝向尉迟帧要的解药了!金刺吩咐随从重新好生安葬挖出几人,便把药瓶揣进怀里,迎着黎明的曙光,策马向汴京城飞奔而去。 林府内。 林时用尽全身力气张嘴,却已吞不下肚去,只说道: “婉儿,你的解药管用,外祖不那么疼了……” “婉儿,下次不要把眼泪鼻涕哭进药碗里了,外祖不喜欢鼻涕虫…” “婉儿,要听你娘的话…” 声音减小,终是没了动静。 “外祖…” “阿父…” “大人…” “老爷…” …… 骏马疾驰至林府后墙,金刺从马背纵身跃上墙头,继而跳入院内,直冲进屋内喊道: “解药来了!” …… 却见众人神情悲恸欲绝,他牵挂之人双目含泪,朱唇微颤,金刺心疼不已,看向她,顿了顿道: “我给你拿解药来了!” 却见那人矗立不动,倒是沈婉疾奔而来,夺过药瓶: “外祖,外祖,快醒醒,吃了这药,咱们就好了…” 听得沈婉稚嫩的声音,林如月的泪终又是决了堤,夺眶而出,金刺这才注意到榻上的林时已然没了气息。 颓然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未及他说完,流风便冲上前挥出一掌,怒喝: “蛮夷竟敢向皇帝投毒,还牵连我家大人?” 金刺匆忙侧身躲开,惊愕: “我们下毒?你长没长脑子?…” 话未说完,又有一掌袭来:“不是你们下毒,你哪来的解药?” 这…… 似乎难以解释清楚,更糟糕的是,他似乎不是这个中原人的对手。金刺纵身跃上屋顶,逃为上策! 流风正欲飞身追击,林如月挥袖沉声道: “流风,不必追了!” 流风疑惑,只听林如月向他解释道: “暂且不知是否蛮夷指使下毒,但投毒之人并非他,若是他,他又何必多此一举送药来此?” 确是如此,流风挠了挠后脑勺,以此掩饰尴尬。 林如月吩咐秋菊将库房中所有白料子取出,流风则在府门挂起白布,并在林府正堂简单布置了灵堂。 府内人等皆是一夜未眠,林如月便遣散府内众人歇息,只留流风与自己换着守灵。 沈婉不肯离开,坚持要与林如月一同留在灵堂,无奈之下,林如月只得让流风搬来软榻,好言安抚沈婉入睡。 “婉儿乖,快睡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都要养好精神!” “可是,我舍不得外祖!”沈婉低声啜泣。 林如月轻轻抚摸着那张小脸蛋: “等你睡着了,也许就会在梦中与外祖相见了!” “况且,外祖走得突然,有许多事情需要母亲重新筹划安排!” 沈婉这才乖乖闭上眼睛。 “流风,我本欲静观其变,待局势稳定之后再出汴京,而今阿父突然亡故,恐是要提前出城!” 流风抱拳施礼,沉声道: “夫人吩咐,属下定当拼死相护!” 林如月沉凝片刻,蹙眉道: “送阿父上冀尾山安葬为由,或可一试!” “容我仔细考虑考虑再做定夺,你更需养好精神,先下去歇息吧!” 流风躬身退下,徒留林如月跪于蒲团上沉思,她在思索,夜里,那个夷人还会不会前来? 金刺么?当然会来! 毕竟,除了杀人的时候比较忙以外,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很闲。更何况,那个女人还死了父亲,他定然是要来瞧一瞧的。 自白日里知道流风身手不凡以后,金刺夜里潜进林府时格外小心。 院里那棵槐树上的红绸带已经换成了白布条,林如月一身缟素,立于槐树之下,似在等他,金刺颇感意外。 没有任何铺垫,林如月开口便问道: “请问左副史官居几品?在你们夷人军帐中说话能做得了数吗?” 第9章 逃出汴京 金刺有些惊讶,这个中原女子第一次和自己说话,就问这个?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答道: “你是想问我当的什么官?能不能帮到你?” 林如月点了点头,也不辩解。 金刺笑了: “在我们夷国,没有你们大晏那么多规矩,不分几品不几品,在我们的营帐里,除了元帅能管我,其他人都得听我的!” 林如月松了一口气: “如此,我明日出城,能否请副史大人行个方便?” “你要出城?” “我欲将我阿父送至冀尾山与我母亲合葬!” “安葬完你的父亲以后,你还有何打算?还会回汴京来吗?现在兵荒马乱,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安全!” “可否愿意,与我同回上京?我们海西男儿没有你们中原人那么多礼数,我心系于你,日后定好生厚待于你,也必厚待你的孩子!” 闻罢,林如月眉头紧蹙,施施然道: “若明日大人能网开一面,他日若大人有所求,只要我能做到,我定当还恩于大人!” “至于其他,就无需大人费心了!” 金刺凝视林如月片刻: “还恩?难道不是随我去北境吗?” 林如月仰头对视金刺,面色沉静如水: “恕难从命,若大人执意如此,我便不叨扰大人了!” “如今战事连连,民不聊生,皆因你们夷国所致,我断不会与你同去夷国!” 言罢,林如月越过金刺,朝屋内走去。 “为何不愿与我同行?我可护你和孩子周全!”金刺言语急切。 林如月充耳不闻,进至室内便欲关门,金刺却转身疾步上前叩住门框,面露愠色: “你来找我行方便之事,不就是因为知晓我对你另眼相看吗?既有求于我,又说要报答于我,为何不愿随我走?” 林如月看向金刺: “大人,我乃有夫之妇,而今夫君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大人岂能对我妄言? “况且我乃医者,我只为人诊病切脉,而大人所需要的,是医者吗?” 听闻,金刺面露缓色: “你想何时出城?” 林如月询问道:“明日巳时,行么?” 金刺颔首应允,沉声道:“出城安葬完你父亲以后,便去寻你夫君了么?” 林如月不言语,以示默认,金刺瞧着林如月的脸,神色复杂,他思索片刻后又道: “出城之时,不要让人觉着你长得好看!” “我叫金刺,如若明日我有事耽搁不在城门,你可向城门守卫报上我的姓名!” 林如月微愣,随即颔首道: “多谢!” “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林如月!” 见林如月没有丝毫扭捏,竟也没有骗他,金刺很是满意,转身离去。 林如月随即拴好门,走进内室,却见沈婉端坐于榻上。 “婉儿,为何又醒了,你今日在大堂只睡了片刻,不养好精神,明日如何出城?” “母亲,为何要去求那个夷人?” “婉儿都听见了?” 沈婉低头:“嗯…我并非故意偷听,只是听得声响便醒了,又听到母亲在谈正事,所以才没有出去打扰母亲!” 林如月搂过沈婉: “婉儿何须自责?母亲没有怪你。母亲担心明日出城会有危险,我不能置你们的安危于不顾,所以才出此下策,以求方便行事!” “婉儿大可放心,母亲自有分寸,晓得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沈婉点点头,抱紧林如月: “我都听母亲的!” 知晓母亲定还要为明日之事筹谋,沈婉说罢便乖乖躺下闭眼假寐了。 林如月让流风把府内众人召集到灵堂,做了简要部署,叮嘱众人见机行事。 次日。 沈婉手捧灵牌行至最前方,后面四个小厮抬着一口用木箱改造的棺木,林如月和流风分别走在小厮们的两侧,众人都身着缟素,穿着一致,林如月戴着素白麻布面罩。 由于府内还有余粮,除了流风,其余人已经多日未曾出过府,而今出得府门,恍如隔世。 街上除了夷人士兵和大晏官兵,几乎没有行人,许多府门外都挂有白布,诉说着生离死别。 至城门处,沈婉抬头望去,惊惧出声:“啊……” 只见城门两侧挂有两名衣不蔽体的妙龄女子,均被利剑从两肩胛处穿透钉在高墙上,血痕自上而下,惨不忍睹。而那两名女子生死不明。 林如月赶紧上前扶住沈婉,轻声道:“婉儿别怕,母亲在。” 流风也慌忙上前护住沈婉。 沈婉不愿母亲和流风担心,便强压心中恐惧,稳稳捧着牌位向前走去。 城门口立着几名夷人士兵,面色冷峻,拦住去路,厉声呵斥不予通行。 林如月不见金刺,便走上前去,语气诚恳: “大人,我阿父亡故,须得送上冀尾山安葬,还望各位大人行个方便!” 夷人士兵挑眉,因看出这是个女人,戏谑之情溢于言表,林如月低头,正欲提及金刺。 却听得一个惊愕之音传来: “这…这箱子里是林太医?” 林如月转身,见是刘祁领着几个大晏军士向这边走来,便微微颔首,面露悲切: “正是!小民欲将阿父送至冀尾山与阿母合葬,可眼下…不知如何能出得了城!” 刘祁皱眉捶胸: “可惜啊,林太医…” “可怜啊,林大人,竟没有一樽像样的棺木…” 转而又向夷人守卫点头哈腰,作揖道: “几位大人赏刘某一个薄面可好?这去世之人乃我同僚兼…兼…好友!请各位大人容其家眷送至城外安葬,可否?” 说罢,从衣袖掏出一锭金子塞进为首者手中,谄笑道: “小小意思,孝敬各位大人!” 夷人小头目一瞧刘祁出手竟如此阔绰,顿时没了继续阻拦的勇气。 林如月也不可思议的瞧向刘祁,只听刘祁小声道: “不便花费过多时间与之周旋,陛下刚薨,夷人管控甚严,你且送你父亲快些出城安葬吧!” “刘大人大恩,小民没齿难忘!” 林如月施礼的同时,沈婉也跪于地上,俯首向刘祁行了个大礼。 刘祁赶紧扶起沈婉,领着众人从侧门出了城。 “慢着!何人出城?”一声浑厚的厉喝声传来,众人皆是心中一惊。 只见一匹高大的红棕色马立于几丈开外,马背上一名夷人胖子,手持长矛,相貌凶狠,满脸煞气! “不好,竟是孛儿术在此!”刘祁轻声说道,“此人乃完颜烈的副使,出了名的凶残暴虐、荒淫好色!” 林如月心中暗叫不好,此人竟又是一个副史?她想起那日在林府,金刺挥手杀四名夷人之前,曾询问他们是何路军士,夷人内部显然并非铁板一块,见此人做派与金刺全然不同,若提及金刺,恐令对方更加不快。 林如月不知说何措辞得当,正踌躇间,捧着牌位的沈婉已稳稳跪地俯首。 第10章 熹和之变 林如月与流风也随之跪地颔首。 只闻得沈婉稚嫩之声: “大人,我外祖暴毙,临终前向家人交代,为免瘟疫之乱,言明已死之人应及早入土为安,故我等欲将外祖送至冀尾山安葬,还望大人成全!” “箱中除了外祖,还有外祖生前所习医书,及一些上好药材,恳请大人开箱查验!” 孛儿术乃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从未有耐心与小姑娘周旋,若非周遭人多,他早已一刀刺去了事。 然而自己的形象确实需要有所改变,否则那些小人在背后不知会说出些什么狗屁妄言。 连自己的族人,也曾因学了几句中原话便自命不凡,指着自己的鼻子嘲笑过“蛮夷,蛮夷…蛮夷”! 又见这小姑娘言辞恭顺,态度恳切,念及此,孛儿术略收长矛,只冷冷哼道: “哦?” 刘祁疾行数步上前: “棺中之人乃大晏太医令林时,他所说疫乱之言,定是有些道理的!” “来人,开箱检查!” 数名士兵自孛儿术身后冲上前来开箱,而适才受贿的夷人头目浑身战栗,唯恐查出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搜查之人检查完箱子内外,似乎意犹未尽,几人认真审视起跪地之人,突地猛然将林如月拽起。 孛儿术这才注意到这一行人中,竟然有个女子,他颇感兴趣,便翻身下马,迈步上前。 林如月不敢抬头,却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随后是金刺的声音。 “孛儿术,走,城外赛马!” “不去,老子瞧着这有个女人!” “我都没瞧上的女人,你能瞧得上吗?” “哦?貌丑?”孛儿术停步看向金刺。 金刺:“你还是别去看了,跟我一起赛马多好!” “老子不信邪!” 孛儿术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扯过林如月的面罩,只见这女人满脸红疹,数处已然化脓,不禁一阵恶心,就要作呕。 金刺看向那张脸,不禁哈哈大笑,孛儿术只当是金刺在嘲笑他,盛怒之下便欲拔刀砍向林如月,亏得金刺手中长鞭挥来,拖开了刀柄。 言道:“谁不道孛儿术的胸襟如草原一般宽阔?竟容不下一个貌丑的妇人?” 孛儿术斜眼瞥了瞥金刺,嘴角忍不住骂骂咧咧,抛下金刺便上马飞奔而去。 “你们还不快走?还想在此污了大人的眼?”受贿头目见金刺前来,如临大赦,急急吩咐道。 闻此,众人连忙起身道:“谢过诸位大人!” 林如月领众人迅速远离城门,朝冀尾山方向前去。 金刺策马至受贿头目跟前: “拿出来!” “拿什么出来?” “你说呢?” “我不懂副史大人所说何事!” “1,2,3…” 罕离无奈掏出那锭金子,撇嘴道: “给吧!大人,我是真的看他们不像什么危险人物,才放行的,收金子只是意外之事!” 金刺并未搭话,接过金子,策马离开城门,缓缓跟在林如月一行人身后。 冀尾山上,沈婉跪于林时墓前,回想往日,泪流满面。 昔日,她在书房内坐于林时膝上,林时握着她的手,教她读书习字;药室里,林时会抱她于怀里,穿梭于药柜前教她识药辨味;林时亦曾带她来冀尾山采药。 外祖时常静立于外祖母的孤坟前,喃喃自语: “你去世时那么年轻,不曾陪我们如儿长大,不曾看到我们如儿嫁人生子!待我赴黄泉与你相见之时,再慢慢讲于你听!” “在那之前,且让我再苟活数年,着完《病原论》,完成咱们爹的夙愿可好?” “为夫还想为药王,培养一个可造之材…咱们的外孙女,天资聪颖,或大有可为矣!” …… 而今,外祖已逝,她与母亲亦将辞别汴京。此去并州,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方能重归汴京。 沈婉思绪缥缈,不知自己身处现实之中,亦或是一场恐怖的噩梦之中。 林如月轻声唤道: “婉儿,我们该走了,唯有早日寻得你阿父和兄长,方可令你外祖安息于九泉之下!” 沈婉迅速止住泪水,又一阵无能为力的悲哀溢满心头。林时的离世,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何为乱世飘零。 此生尽,便是永生尽,没人再能完整的复述他的一生,此生,她将再不能与她的外祖父相遇了! 可即便如此,她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助母亲完成外祖生前的心愿。沈婉最后回头望望身后两座坟头,跟着林如月下山了,只是刚出山,便听得一声呼喊: “林如月!” 林如月侧身,金刺已行至跟前,将那锭金子递了来。 出城前,因恐在城门招来杀身之祸,故而未敢携带任何值钱物件,林如月犹豫片刻,伸手接过: “多谢!” 金刺展眉: “你倒也不与我客气!” 林如月蹙眉: “你们夷人抢夺之时,可曾客气过?” “既大人还在此地,不如大人帮我一个顺水人情,把这几名小厮送回城中可否?” 她不愿他们回城途中横遭变故。 金刺黯然:“你真的不回城了?” 不等林如月回话,金刺又迅速扯下了林如月的面罩,这一近看,顿时惊愕: “你…你…你的脸!还会好吗?你竟对自己如此狠心,如何下得去手的?” 流风瞧金刺那死样,恨得牙痒痒,如若不是感念其有送粮和城门解围之恩,他定是要替自家将军挥这夷人两拳。 捏紧的拳还是松了开,只提了提背上的箱子,那里面有几件下人穿过的粗布麻裳,几本医书和一些常用药材。 林如月拿回面罩遮好,言语波澜不惊: “告辞!” 金刺嘴角微扯,终是沉默不语,只眼睁睁看着三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夷军大帐内。 皇帝遗体静卧于棺椁中,默默听着完颜铭硕与完颜烈争论如何处置他的子孙们。 完颜铭硕:“明日把皇帝送至皇陵安葬,而后即刻撤军北返!以免夜长梦多!” 完颜烈:“既要撤兵,何必多此一举,还安葬这亡国之君?送他一樽上好棺木,我大夷国主已是仁至义尽!” 完颜铭硕:“这皇帝之死本不是我们所为,为堵悠悠众口,既已送了棺木,何不送他入土?” “依我之见,待安葬完皇帝,把军寨之中被俘的大晏人全部押往北边吧!” 完颜烈:“全部押走?那得走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到上京?依我之见,不如把男的全部杀光,只带女人走!” 完颜铭硕:“不可,如今尚有康王逃窜在外,掳皇室男子同行,可以挟制大晏的勤王之师,也可挟制康王,我们安全北撤便多个筹码。” ……… ……… 历经两日两夜的争论,两个完颜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安葬皇帝,设立傀儡政权管辖占领的大晏秦岭淮河以北地区,而后尽快押送战俘返回更北方的上京老巢。 于是,汴京被围困数月之后,夷人仅留下少量兵马驻守,大军北撤。留下一座满目疮痍的城市。 后人将此称为:熹和之变。 第11章 有心无力 天色已晚,经此长途跋涉,沈婉渐感体力不支,幸而路口有一客栈尚在营生。 流风至客栈订下两间房,林如月抱着沈婉进入房间,安顿休息,脱鞋时见沈婉的小脚已起血泡,便为她洗净擦干上药。 而后,林如月又心疼地问道:“婉儿是否后悔离开汴京?” 沈婉捧着林如月的脸说道:“不悔,汴京亦不安全,且阿父领少轶军断不能再回汴京。唯有我们去寻阿父阿兄,方可一家团聚!” 林如月将沈婉拥入怀中,欣慰地说:“婉儿是母亲的好孩子“!” “待一家团聚,日后便好了!” 林如月已逾两年未与夫君和儿子谋面,思及不久后即可重逢,心中涌起一股力量,满是希冀。沈婉见母亲目光灼灼,不禁抱紧林如月的颈项,而后低声问道: “母亲,你的脸还能好吗?往后可否少搽些药粉于脸上?若遇险境,婉儿会努力不让恶人注意于你!” “我不想糟蹋了母亲这张好看的脸!” 林如月忽然忆起城门处,沈婉跪地向孛儿术求情,这才明白女儿忙不迭出头,只是想保护自己不被夷人注意,心中五味杂陈,将沈婉抱得更紧,故作轻松道: “婉儿,莫非是担心母亲貌丑,你的阿父和阿兄会厌弃我?” 沈婉挣脱林如月的怀抱,认真道: “并非如此!母亲,今日那彪汉见你容貌丑陋,也欲杀你!足见,他们杀人全凭心情!” “母亲,你费心毁容,何不于你的银针上淬毒?淬上剧毒,飞针夺命,定然比毁容更能自保!” 林如月惊讶道: “婉儿,我虽好研毒物,然你外祖始终视制毒为旁门左道,母亲不忍有辱你外祖清名,故而银针上仅淬致人麻痹之药!” 沈婉低头: “母亲,外祖不屑研毒,却中毒而亡。医毒本为一家,若我们早些习毒,或许就能救下外祖了!况且,如今世道纷乱,女儿认为应当先求自保,再着力完成外祖的《病原论》为好!” 林如月抚摸沈婉的小脑袋: “婉儿所言并非无理,母亲先教你银针淬毒之法,只是你需应允母亲,随母亲潜心学医方为首要之事,你外祖生前对你寄予厚望,莫要让外祖泉下不得安生!” “母亲,我必定会加倍努力,终有一日会成为医术超群之人!母亲你信我!” 林如月深感欣慰,拿来银针,教沈婉用针施毒: “婉儿,现在的银针虽不能即刻致人毙命,但能让人迅速麻痹,无法动弹,可为我们逃脱争取时间。” “婉儿你年幼力弱,一定要量力而行,与歹人距离较远时切不可贸然出针,以免打草惊蛇,惹怒歹人,反而使他们对你痛下杀手!” 沈婉习得一门求生技能,心中欣喜万分,赶忙应承母亲: “婉儿定当铭记在心!” 夜凉如水,沈婉依偎着林如月安然入眠,梦中,她抬手挥袖,“咻”的飞出无数银针,对面的夷人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已倒地身亡…… 如此一夜美梦,竟让沈婉的飞针之术突飞猛进。 次日清晨,林如月牵着沈婉下楼时,流风已在一楼大堂等候。一夜休养,三人皆精神饱满。用过早餐后,流风率先出了客栈,牵来一辆马车候于门前。 如此乱世,流风竟能弄到一辆马车,沈婉不禁感叹:“流风哥哥果真厉害!” 流风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就是花费的银子多了些!” 林如月道:“无妨,早日抵达蒙山最为要紧,银子嘛,我可为人看诊赚来!” 待母女二人坐好,流风吆喝着驾车前行,沈婉便从包袱中取出医书,翻阅起来。 林如月道:“婉儿,路途颠簸,学医之事不必急于一时,待寻到你阿父,为娘自会悉心教你!” 沈婉言道:“母亲,我也想早日学有所成,替人诊病把脉!” 言罢,又抬头对林如月欣然一笑:“亦可早些帮母亲赚钱!” 林如月愕然,须臾后又笑了。 良久,马车渐缓,沈婉闻得外头有嘈杂之声,遂掀帘窥望。 只见道旁有群难民,皆背负简单行囊,他们扶老携幼,面容憔悴,眼神中尽露疲惫与恐惧。稚子啼哭声交杂,老者哀叹声此起彼伏。 “大人,行行好给些吃的吧!” “姑娘,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他快要饿死了!” …… 想来,他们定是见流风驾车而过,料定是某户富贵人家,遂蜂拥而至,乞食求怜。 不远处,一棵参天大树下,有妇人凄厉的嚎哭声: “九儿啊,我的儿啊……” “谁能救救我的九儿啊……” 林如月试探地问道:“婉儿,眼下该当如何?” 沈婉看向林如月,沉声道:“母亲,如今难民众多,我们有心无力,唯有弃之不顾。但树下那妇人抱着的孩子似乎病得很重,母亲是否去瞧上一瞧?” 林如月颔首赞同沈婉所言,遂掀帘走出车厢,诚恳说道:“各位乡亲,不瞒大家,我等刚从汴京逃出。汴京之况,诸位想必也有所耳闻。” “我们九死一生逃难至此,早已身无分文,难以相助各位,还望诸位谅解!” 林如月言罢,下了马车:“烦请诸位让条路,我去看看树下那位妇人!” 众人见这女子言辞文雅,却荆钗布裙,以面纱遮脸,跟出来的小姑娘虽肌肤娇嫩,但也只穿着粗布短褂和麻布直筒长裤,想必也是家中遭了难,才会如此落魄。 众人一阵叹息,或同情,或失望。随后散开,林如月示意流风看好马车,以防被人抢走,便领着沈婉向那妇人走去。 走近一瞧,妇人抱着一个约摸三四岁左右的男童,男童脸色苍白如纸,唇无半分血色,嘴角有干涸的血迹,他此刻双眼空洞无神,气息微弱,似已游离于人世之外。 沈婉见母子身前地上有些许红彤彤的果实,言道:“母亲,蛇残!他们定然是食用过多,中了毒!” 妇人抬眼,厉色道:“不可能,我也吃了许多!” 林如月诊完脉,微微颔首: “蛇残毒性甚微,成人食之无恙,然小儿体弱,又多日未进饮食,暴食蛇残,故而如此!” 沈婉从怀中取出一块薄饼,对着妇人轻“嘘”一声,示意她莫要出声: “我们也仅剩三块饼子,无法分给众人,你莫要声张,恐引人群哄抢,踩踏致伤。我分你一块,待他吃下,便会好转了!” 林如月欣慰地抚沈婉的小脑袋。 男童望见从天而降的圆饼,眼神倏地焕发一丝光彩,沈婉看懂了,那是垂死之人,对生的极度渴望! 待男童食完薄饼,林如月招呼人群聚拢,教他们分辨常见的毒草和毒果子后,在众人感恩戴德之中,便又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第12章 压寨夫人 夜幕又笼罩了这片战火硝烟的土地,借着日暮余晖,流风瞧大道下有一木屋,上前叩门欲借宿,然并无应答。 无奈推门而入,室内空无一人,亦空无一物,回首对林如月道: “夫人,想来屋主已逃往他处,我们权且在此留宿一晚!” 林如月点头应允,引着沈婉下了马车,环望四周,只见此屋依山傍水,前方有一溪流潺潺而动,若在太平盛世,此地必是宜居宜业的佳所,然而如今却是一派残破景象,令人不禁唏嘘。 林如月思绪漂浮,回神之时见流风已用树枝从溪中叉得数条肥美大鱼,沈婉兴奋尖叫,奔至溪边帮忙。 有武艺在身,确实是件极好的事。 林如月拾来干柴,让沈婉凑近些,教她生火之法。沈婉却是满心想着流风的拳脚功夫: “流风哥哥,待我们到了蒙山,你可否教我学武?如此,即便身处更糟糕的地方,我和母亲也不至于饿死了!” 流风手中烤鱼,侧脸瞧向沈婉笑答: “姑娘吩咐,属下岂敢不从?” “按此行程,我们只需十日左右便可抵达蒙山下,姑娘既想习武,在蒙山上可与你阿兄和姚公子一同受教!” 沈婉心生期待,眼眸生辉,十日… 三人匆匆果腹,进屋靠墙而坐,这一夜沈婉腰酸背痛,难以安眠。 天尚未大亮,流风警觉地竖耳聆听,即刻抱起沈婉向马车飞奔而去: “夫人,快上马车,有人朝这边来了!” 林如月迅速起身跟上,跳上马车接过半昏半醒的沈婉进入车厢,流风随即策马疾驰。 沈婉只觉马车狂奔如飞,颠簸异常,而后方的马蹄声却是越来越近,依稀夹杂着人声: “定是哪家高门大户之人,说不得能抢不少银子!” “抢不到银子,给大当家抢个压寨夫人回去也成!”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 沈婉的背心不禁渗出冷汗。 眼看身后之人愈发逼近,流风在马背之上调了个身,眼神冷峻专注,抽箭搭弦,动作沉稳有力,三支利箭如疾电破空而去,携致命之力直取目标。 “他奶奶的,是个厉害角色!” “幸好老子躲得快!” ……… 须臾之间,数十名山匪模样的人已然将三人紧紧围住,流风拔刀欲战。 “流风,莫急,敌众我寡,你不是对手!”林如月轻声阻拦流风,随后掀帘而出,向众人施一礼道: “我等自汴京逃难至此,如今身无分文,仅有此辆马车尚值些银钱,今日愿将马车赠予诸位,只求各位好汉行个方便,可否?” “大当家,是个女子!正好抓她回去给您做压寨夫人?” “言之有理!……” “上……” 众人哄堂大笑,欲一拥而上。 林如月扯下面罩,沉声道:“民妇貌丑,实在难当压寨夫人之重任!” 此时天已大亮,山匪们看清林如月容貌,皆是一愣,倒吸一口凉气。 “啧……” 匪首目光扫视一圈: “谁说给老子当压寨夫人的?出来,老子砍了他脑袋!” 那人战战兢兢道:“无法当压寨夫人,那便抢上山去给兄弟们做煮饭婆……” 匪首一听:“所言甚是有理!” 流风气急,拔出佩刀,一个纵身便向为首者砍去,匪首忙不迭躲开,大怒,令山匪们开干。 沈婉强做镇定逼回冷汗,掀帘出来对众人大喊: “且慢!当今乱世,夷人四处烧杀抢掠,你们不去砍杀夷人,反倒强抢民女,残害同胞。如今更是以多欺少,堂堂八尺莽汉,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匪首微怔,随即一声大喝: “你怎知老子不砍杀夷人? “老子不仅斩杀夷人,更要砍杀昏聩无能、只知逃命的官人!莫要以为你们如此装扮,我便猜不透你们的身份!” “我们羞耻?夷军来犯,各地城池将领不战而降,皇帝以女子抵作金银,此等行径难道不是羞耻,尔等惊慌逃窜难道不是羞耻?” 沈婉见对方痛恨降敌之人,遂涨红了脸,竭力辩驳,企图将自己放进山匪同一战线: “休要胡言!并州将领姚纲誓死不降,城破之日与夫人双双自刎殉国,我父亲追随姚将军御敌,城破之后至今杳无音信,我们现下便是要赶往并州,寻找我父亲的下落!” “你们是并州战将家眷?”山匪们俱是一怔。 沈婉一脸肃穆:“正是!” 匪首跃身下马,躬身行礼道: “适才众兄弟多有冒犯,还请夫人和姑娘海涵,我等恭送三位贵人离开,一路保重!” 林如月诧异,只是现下赶路要紧,便不再深究,便与沈婉重回马车,拱手作揖道: “如此,多谢诸位了,日后若是相见,再还诸位好汉大恩!” 随后流风亦飞身上马,挥鞭疾驰而去。 避过了山匪,却未能躲开夷兵。重新上路未久,竟又与一队夷兵狭路相逢。夷兵与山匪不同,毫无道义可言,见有马车,二话不说,拔刀威胁,上前便抢。 流风心中一万匹马在奔腾,但见对方凶神恶煞,人多势众,也只得听从夫人之言,暂且示弱,三人匆忙下车,将马车拱手让与夷兵。 “你,将手中包袱拿来!”夷人不满只得一辆马车,便吆喝流风将包裹递上前去。 流风静立原地,两名夷兵见状,便上前抢夺包袱,而后肆意扔于一地。见包袱中并无贵重之物,为首者继续发令: “搜身!” 沈婉低声问流风:“流风哥哥,他们有11个人,你能应付几人?” 流风:“不知,但若夷兵行径过分,我必以死护夫人与姑娘周全!” 两夷兵仔细搜查流风一番,并无搜出任何值钱之物,又至林如月和沈婉跟前,流风咬紧牙关,拳头紧握,忍耐将至极限! 林如月的面罩被扯开,一夷兵淫笑道:“丑是丑了点,好歹是个女人!” 说罢便要动手撕其衣服,沈婉愤怒皱眉,手心摊开之时,两根银针已经“哧”的射向夷兵,二人即刻便倒了地。 流风见此,拔出佩刀挡在胸前,高呼:“夫人带姑娘快跑!我先拖住他们!” 沈婉拉着林如月回身奔逃,边跑边高喊: “山匪,救命!” “山匪,救命!” …… 第13章 同道中人 林如月回跑之前,奋力高呼: “流风,闪开!” 流风疾步飞奔,闪身远避。林如月已无暇顾及能否命中歹人,胡乱挥袖,数根银针从她衣袖中疾射而出,又有两三夷兵应声倒地。 那群山贼尚未走远,听闻打斗声和呼救声,有山贼面露愤恨: “他大爷的,夷兵!” 匪首本着自愿原则,询问道: “弟兄们,上不上?” 有人接话: “大当家,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钱没抢到,杀他几个夷人也不枉白白下山一趟!” “那还愣着干什?” …… 几人策马驰来,见地上已躺下五六个,流风正和剩下几人打得不可开交,流风虽身形轻盈,身手不凡,但对方人高马大,人数众多,加之流风又要顾及沈婉和林如月被人追赶,很快便落了下风。 众山贼不由分说便加入了战局,形势瞬间逆转。流风压力骤减,剑招也越发凌厉起来。 片刻后,最后一名夷兵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婉心有余悸,蓦然觉知生死只在须臾之间,莫大的无力感再度汹涌而至。 她指着地上中针之人,颤声道: “流风哥哥,这几个还没死!” 林如月忙把沈婉搂进自己怀里,温声安慰道: “婉儿不怕,都过去了!” “果然未死,眼珠子还敢乱转!”一匪骂完草泥马,手起刀落,直直刺进了对方心窝子。 其余中了麻针的夷兵皆惊恐闭眼,然而终究难以逃脱被刺成马蜂窝的命运。 众人将夷兵尸首拖拽至道旁林中杂草处,又以树叶覆盖掩护,方觉妥当,然则,远处大树之后,一个因为出恭而漏网的夷兵,目睹全程,正吓得瑟瑟发抖。 “在下流风,多谢诸位出手相助!”流风向众人抱拳致谢。 “我乃西风寨寨主胡西,流风小子,你武艺不错,我等闻声而来,不过片刻功夫,你竟已撂倒数人,莫非你是行伍之人?”为首山贼赞赏道。 流风肃声答道: “不瞒诸位,我自幼跟随家主在军中操练,只日前并州局势生变,家主才吩咐我返回汴京接应我家夫人和姑娘!” 胡西忙抱拳作揖道: “原是同道中人,难怪你的打法如军中杀敌之法!” “我等本是镇北军中军士,蛮夷南下之际,朝廷派蔡昆率镇北军至黄河渡口牵制完颜烈的东路军。岂料蔡昆那小儿竟不战而降,妄图连夜逃回汴京。我等不愿叛国投敌,一路追杀蔡昆至此。然而,还未诛杀此獠,夷人的大军就已经横扫中原,我等只好躲进了这山里。” 流风沉声道:“蔡昆等人已被镇国将军尉迟帧诛灭!” 胡西赶忙问道:“镇国将军现在何处?我等落草为寇实属无奈之举,倘若镇国将军收留,我等或可投靠于他!” 流风面色凝重,答道:“尉迟将军护送圣上突围汴京未果,遭夷人杀害!” 闻罢,众人皆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沈婉移步至胡西跟前,施礼道: “小女沈婉,今日承蒙诸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倘若他日诸位有需,可至蒙山脚下寻我们!” 胡西稍作迟疑,似乎有所领悟,只听流风道:“诸位,就此别过!日后再会!” 胡西回过神来,朗声道:“此去蒙山路途遥远,三位多加保重!” 又望向林如月,心愧言道:“还请夫人见谅,胡西至山中做匪多日,说话这才多了些匪里匪气!” 林如月颔首浅笑,并不介怀: “后会有期!” 或许是深知无论速度多快,危险总会在不经意间降临,又或许是经历过一场激战,已精疲力尽,流风赶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沈婉掀帘望去,风和日丽,清风徐来,群山环绕。“哇——哇——”,两声粗劣嘶哑的鸦叫声划破天际,令人生畏。 目光追随鸦影直至苍穹,沈婉喃喃自语:“母亲,哪怕变成一只鸦,也好呀!” 林如月握紧沈婉的手: “婉儿害怕了吗?” 沈婉望向林如月,摇头: “不是害怕,女儿只是心中茫然,不知归处何在?寻得父兄以后,我们又该如何?” “难道也只能像胡西他们一样,东躲西藏,再无安身立命之所了吗?” 林如月低头不语,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劝慰,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沈婉掀开帘子望去,空中的那只鸦已被一只红尾鹰叼在了口中。林如月叹息道: “众生皆苦!” “婉儿,若想更好地安身立命,你就须得让自己成为强者!” 沈婉点头,原本的颓败之态立刻变得坚毅。 上天向来不给弱者留出顾影自怜的时间,流风竖耳聆听,地面有震动之声,赶忙高呼: “夫人,前方马蹄声整齐划一,必定是一队骑兵正朝这边而来!” 林如月大惊失色: “快快舍弃马车,躲进山林之中,如此大张旗鼓的骑兵,定然是夷人。” 沈婉的精神瞬间又紧张起来,迅速随林如月跳下马车,流风一把抓起沈婉搂进怀中,疾步如飞,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丛林之中。 夷兵行至近前,见仅有空车一辆,杳无人迹。那因出恭而侥幸逃脱一劫的夷兵,向为首者言道: “他们必定是听到声响才奔入山林,肯定还没跑远!” 为首者面色阴鸷,挥手发令,数十夷兵翻身下马,追入山林。 密林之中,阒然无声,夷兵们面容冷峻狰厉,手中刺刀寒光闪烁,如鬼魅般警惕的扫视周遭,不时用刺刀扎所经之地的可疑之处,妄图扎出个人来。 三人匿于悬崖处一片荆棘丛下,沈婉面上有荆棘所刺血痕,但她全然顾不上了,三人小心翼翼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地气氛。 夷兵渐近,流风凝视林如月,轻声道: “夫人,我去引开他们,待夷兵走远,您与姑娘在此附近寻个可以藏身的地方,等我回来找你们!” 沈婉紧扯流风衣角,眼中满是忧虑,频频摇头。 流风紧握她的手:“若不引开他们,一旦暴露,我们三人都难逃一劫。姑娘放心,夷人不擅林中作战,我定能引开他们,再寻找机会逐个杀之!” 林如月从袖中取出若干银针递给流风:“一切小心!” 流风摇头:“不必,这些银针留给夫人和姑娘防身!” 沈婉摊开小手,示意流风放心,她的防身之物还有许多,随后在流风耳边轻声道: “流风哥哥,我害怕,你一定要尽快回来!” 第14章 妖言惑众 只听得流风蹦出了一句“难道就绕不过这片山了吗”,只是那声音迅速便消散在了沈婉耳畔的空气中。 远处一群惊鸟便已蓦然飞起,夷兵见状,举刀便朝那个方向追了去。须臾,沈婉周围复归宁静。 日暮将至,林如月小心翼翼牵着沈婉,在附近觅得一狭小石洞,暂作栖身之所。 沈婉仿若痴傻,呆望着洞外,暮色愈发深沉,直至视线所及之处,浮现一轮弯月。 “母亲,流风哥哥会死吗?” 林如月低头不语,沈婉靠近母亲,神思恍惚地拉她的手,却听到林如月发出痛呼声。 沈婉低头,只见母亲双手血肉模糊,原是她发呆时,林如月在洞外徒手寻得许多带刺的荆条,放置在洞口以作遮挡。 沈婉凝视着母亲的手,心中悲怆,泪水如决堤之洪。 林如月嘱咐沈婉从包袱中取出药膏,为自己处理伤口,无奈地说道: “婉儿,我们不敢生火,今夜只能用荆条堵住洞口,以防林中猛兽。母亲已在刺上淬毒,不知是否有用!” “明日出去之时,千万莫要被刺扎进了皮里!” 沈婉随其母出洞采摘了五次野果后,夜里的弯月已变成圆月。 至第六日,光亮再从树叶间隙洒下,沈婉抬眼望树上摘野果的母亲,低声言: “流风哥哥要是能回来,应该早就回来了吧!” “母亲,我们是不是该出去了?” “跟随流民一起,前往蒙山可行?” 林如月身躯一震,转眸望去,见沈婉泪水莹润,顺颊滴落,浸入脏乱的褂子里,再不见踪迹。她黯然点头,摘下几个果子抛向沈婉道: “来接着,多采些果子路上吃。” “婉儿所言有理,与流民同行,不至于太过显眼,马车上路反倒遭贼人惦记,而今流风不在,我们更是无法自保。” “然徒步而行,需花费两月时间才能到达并州,总不能空腹赶路吧!” 沈婉接过果子,放入包袱,林如月已自树上跃下,拍去手心尘土,抚上她的小脑袋: “婉儿,坚强些。有些路,唯有靠我们自己才能走下去!” 沈婉似有所悟,流泪确实是当下最无用地举动,她抬手抹去眼角泪水,眼神渐显坚定。林如月凝视着满脸脏污的女儿,心绪复杂难明。 流民人数众多,母女二人混入其中,沈婉心中竟莫名多出些宁来。两日来,除了不定期的饥饿感和脚底火辣的疼痛外,也算相安无事。 这天夜里,众人横七竖八地躺在破庙里歇息,沈婉和林如月相互依偎坐在墙角。夜半时分,竟又有夷兵进庙搜查。 一夷人进庙门后,一眼便瞧见了林如月母女,指着她们大喊: “督察大人,此二女是山匪同党!” “我亲眼看见她们与山匪一起,杀害我军 11 人!” “将她们抓回去严刑拷打,定能问出匪窝所在!” 说话之人又是那因出恭而漏网的夷兵! 沈婉心中一沉,难怪那日没过多久便有夷人骑兵追来,原来是所杀夷兵中有漏网之鱼。如此说来,在山林中追杀流风之人,这个夷兵定然也在其中。而如今他毫发无损的站在这里,那流风哥哥又在何处呢? 流风哥哥?不会已经被他们杀了吧! 思及流风,沈婉大脑一片空白,脑袋里涌出深深的仇恨来,眼神即刻变得阴沉。 夷兵粗暴的提起二人往寺庙外拖行,母女二人皆知对这些个蛮夷多说无益,便任凭几个夷兵将她们一路押至一营帐中。 沈婉来不及看清帐中高位坐的何人,便被蛮横的按在地上跪下了。 “元帅,此二人乃山匪同党,定然知道匪窝所在之处!” 完颜铭硕凝视堂下二人,见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实在难以想象与山匪有所关联,不禁心生疑惑: “嗯?你二人可是西风寨之人?” “可愿引我上山找到匪窝,待我将他们一举剿灭,还附近百姓安宁?” 沈婉心中暗自冷笑,还百姓安宁? 暂且顾及这位元帅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便抬头直视完颜铭硕,又侧眼看了看那位漏网之鱼,神色从容地答道: “元帅切莫轻信他一面之词,倘若我们真是山匪,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完颜铭硕脸色阴沉地看向那漏网之鱼,那人顿时惶恐不安地跪了下来,颤颤惊惊答道: “元帅明察,属下所说句句属实,我亲眼目睹她们残杀我 11 名同袍,将尸体藏匿于路边草丛之中,随后她们躲进山林,督察大人派遣 50 名军士随我进山搜寻,结果 ……又仅有属下一人侥幸生还啊!” 沈婉和林如月闻此,暗自为流风松了一口气。 沈婉俯头沉声道: “元帅明鉴,他定是因未能捕得山匪向元帅复命,便胡乱抓了我和母亲充数,小民虽是幼童,听得他之所言,却也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两次缠斗,其余人皆命丧黄泉,而他却能毫发无损,平安返回?” 沈婉言罢转头看向那条跪着的鱼:“元帅或许应当问他!匪窝何在?” “莫不是山匪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背叛了自己的同袍?” 沈婉想及此人害惨了流风,心下一横,有些话不禁就脱口而出了。 那人目光阴沉,似想把沈婉生吞活剥一般,然又对完颜铭硕磕头求饶道: “求元帅不要听信她的胡言乱语,中原人向来奸诈,小人对元帅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小人只是在逃命时跑得快了些,竟然被她诬陷为叛贼!” 沈婉道:“从始至终,我可从未说过你是叛贼!莫不是你自己过于慌乱?口不择言了?” 那鱼气急败坏,全然顾不及还在上位的完颜铭硕,抽出佩刀便向沈婉砍去: “我现在就杀了你这妖言惑众的小东西!” 沈婉紧闭双眼,死了就死了吧!死了就再也不用这样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林如月本能地扑在沈婉身上: “婉儿别怕,母亲陪你一起死!” 刀并未落下来,反被一把匕首弹开,只闻得一个声音道: “元帅,末将逾矩了!” “只因末将认得这母女二人,她们并非山匪,这位夫人是位医女,昔日在汴京时,末将偶感风寒,曾找她诊治过!” “多日前她父亲过世,末将还曾送她出城安葬父亲,她们想必是历经诸多磨难,才流落到此!” 林如月和沈婉睁眼望去,说话之人,是金刺! 完颜铭硕斜一眼金刺,似笑非笑: “那依你看,应当如何处置?将她们押入囚车,带回上京为奴?还是交与督察,留在此处牢狱之中再行审问?” 金刺听言,从位上站起,走到林如月身边,右手抱于胸前,单膝跪地: “既然如此,此女既为医女,能否请元帅大人将这二女赐予属下带回上京?或许可救多泽一命!” 第15章 勾魂之术 完颜铭硕不假思索挥手道: “带她们去你的帐中吧!凭你处置!” 随即又命督察将那漏网之鱼押送去了天牢,金刺谢恩后带林如月和沈婉进了自己的营帐。 “多谢副史大人又救了我们母女一次!” “可你…可你…怎会在此处?”刚进帐,林如月疑惑的问。 金刺凝视林如月片刻,才道: “汴京之时,我希望你随我回北境,你不愿,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上上之策,原来是带着女儿混成这样……?” “今日若非我在此,你们母女现在怕是已经下地底见阎王了!” “对了,你们身边的那个护卫呢?” 林如月和沈婉均是黯然低头。 金刺瞧这母女二人满脸污垢,狼狈不堪,神似野人,想必已是历尽千辛万苦,不由得想起她在汴京城墙下身着白色大氅的模样,又心生爱怜,不忍多言讥讽。 金刺吩咐罕离提了几桶温水进营帐: “先洗洗干净再说!这副模样,岂不是要熏死我?” 说罢转身要走,忽又回头问:“有干净衣服吗?” 林如月和沈婉惊愕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金刺在帐外徘徊,完颜铭硕和督察一同出来,正见他的踌躇之态。 完颜铭硕上前拍金刺肩头: “我如此帮你,你该如何谢我?” “想必你在汴京之时,偷的粮都送给这母女俩了吧!” “都说中原女子娇柔多姿,媚若无骨,确实如此,可囚车里有那么多年轻的中原少女,你为何会看上一个貌不惊人的妇人?” 貌不惊人? 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已被人知晓。 金刺赶忙行礼道: “属下谢元帅恩典!属下不过是想为多泽求得治病之人!” 完颜铭硕本以为金刺至少会讲一下他看上的妇人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谁知这厮竟丝毫不提只言片语。便意味深长道: “希望她能帮上多泽,也不枉你对她用心至此!” 吃瓜不成,完颜铭硕若有所思地看了金刺一眼,复又拍了拍金刺肩头,悻悻然离去。 金刺又踱步须臾,料想母女二人已沐浴完毕,这才重回帐内,罕离亦识趣地提着洗澡水出帐。 金刺见林如月正立于沈婉身侧为她擦拭头发,她虽身着粗布麻衣,却依然面若粉桃,肌肤胜雪,身姿婀娜。 金刺暗自思忖这女子是否对自己施了勾魂之术,完颜铭硕不是说她相貌平平吗?可为何自己总是因她乱了心神? “你要做什么?”林如月惊慌失色,原来金刺步步紧逼,不知不觉间已将林如月逼至床沿。 身后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不要为难我母亲,可好?” 金刺回头,挑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沈婉凝视着金刺,目光中透着诚恳: “若你不是好人,我和母亲绝不会跟你入这帐中。” “你是想要一个娘子吗?可我母亲已是我父亲的娘子!若你想要娘子……” “你……你等我……等我长大,我嫁给你,做你的娘子……好不好?” 不管了,先说说而已!等自己长大,说不定这个鬼男人已经死了! 金刺第一次听到如此荒诞不经的话,而且还是出自一个小姑娘之口,他怔了片刻,朗声大笑: “你才几岁?” 沈婉仰着头,强做镇定:“6岁了,很快就长大了!” 林如月慌的趋步行至沈婉跟前:“婉儿,休得胡言!” 金刺:“6岁?也太小了!倒是跟我的多泽差不多大,既然你连我都愿意嫁,那不如等你长大嫁给我的多泽怎么样?” 沈婉蹙眉:“多泽是谁?” 金刺:“我的小儿子!” “多泽身患痫症,从小体弱!你可愿嫁?” 沈婉凝视金刺:“有何不可?只要你不为难我母亲,保我母亲平安无事,待我及笄,我就嫁给你的多泽!” 还有好些年,有足够的时间逃到天涯海角了,而且,那病弱之人,说不定也会早逝吧! 金刺望向林如月,沉声道: “这可是你女儿自己所言!左右你们在此也难以自保,放你们出去,迟早也会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明日便与我一同回上京吧!” 金刺的语气不容商量。 林如月嘴唇嗫嚅,欲言又止,猛然间又忆起山林中,流风失踪之际,沈婉那痴呆模样。 她带着婉儿随他返了上京,日后该如何向沈泓交代?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吧!可她若是此刻守节,一死了之,那父亲的心愿如何能了? 婉儿又该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林如月的心头便疼得难受,泪水如决堤之水,难以抑制地奔涌而下。 金刺见此情形,眉头紧蹙,道: “待世道安宁些,再作打算吧!” 他本欲言:待世道安宁些,若你们还想中原,我便会放你们回来!然话至唇边,他却难以说出如此违心之言! 稍作停顿,金刺又对母女二人言道: “你们不是问我为何在此处吗?西路军依原路线北撤,我们是由这条路去的汴京,自当由这条路返回!”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林如月摇头,沈婉亦摇头。 金刺刚刚离开,忽地营帐门帘又被掀开,沈婉吓了一跳,只见金刺伸了个头进帐,对林如月说道: “明日起,你还是继续把你的脸弄花吧!只是不用弄得上次那么严重!” 呵,原路返回!夷人就是顺着这条路,一路烧杀抢掠,让她们国破家亡,而今,她们却在夷人的营帐之中苟且偷生。 沈婉的小脑袋有片刻分不清世间对错,难道去死吗?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吗?可若是死了,她和母亲都将成为枯骨,再也寻不到父兄,也无法完成外祖的《病原论》了! 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她都想去做! 林如月见沈婉发呆,揽她入怀: “婉儿,母亲知晓你心中所想,母亲的心中,满满当当全是你的父亲,如若有一天,母亲不能再保全自己,定会以死明志!到时候你再思及生存之法可好?在那之前,你不要多想了,现下便好好休息吧!” 金刺在帐外听闻此言,面色沉凝,眉头紧蹙,他知晓,中原的女子是做得出“以死明志”这种事的。轻吐一口浊气,他遣罕离巡营,自己则去睡在了罕离的床上。 沈婉抬头,眨着明亮的眼睛看向林如月: “原路返回?岂不是要经过并州?” “母亲,跟着夷军行至并州,咱们能否想个法子脱身?” 林如月摇头: “婉儿所想,母亲岂能不知?只是夷兵对俘虏和抢夺来的珠宝皆重兵看守!想要逃出生天,谈何容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16章 岂能认贼作父 次日,直至日上三竿,沈婉方才醒来。自汴京出逃至今,这是她睡得最香甜的一晚,却是在夷人的帐中,沈婉有些懊恼。 帐外看守士兵众多,每日三餐均有人送来,除了如厕,母女二人不能随意走动。如此这般,便已过去数日。 金刺终是出现了,他回帐那日已是傍晚。 沈婉借着油灯看书,林如月不知从何处寻得针线,正在榻前缝补前几日在山中挂烂的衣裳。 金刺瞧着这母女俩微愣,继而面带笑意: “你俩倒是过得随意!不吵不闹!” 沈婉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回答: “母亲说,我们安分些,便会少给你添些麻烦!” 稚嫩之声言成人之语,又瞧得沈婉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金刺笑意更浓: “沈婉啊,我有时在想,如果你是我的女儿,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沈婉忙抬头看向金刺,摆手,挑眉正色道: “那可不行,我岂能认(贼)…你作父?不过你救了我和母亲,我定然也会知恩图报!比如,嫁给你的多泽!” 沈婉硬生生将“贼”说成了“你”,小脸局促犯红,在金刺看来,那不过是孩童一时用错了词,略微紧张罢了。 这孩子,却越发看起来可爱了,金刺大笑: “沈婉,我是真的喜欢听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沈婉双眸透出无辜之色:“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你把我们督察大人的心腹,活活说成一个投靠山匪,残害同胞的败类,这不算胡说八道?” “今日督察大人抓得一山贼,本欲为心腹洗清嫌疑,特地在元帅面前问山贼跟那心腹是不是同伙,谁料那山贼竟一口承认,说西风寨就是靠这内应之人才能存活至今!” 林如月手中的针线微微停了停,金刺瞧了瞧林如月。 沈婉更无辜了:“可我没有说他是败类啊!” 金刺点了点头:“喔,元帅说的,在战场上扔下同袍跑掉的都是败类!” 沈婉不置可否,又若无其事问道: “所以这几日,你们是去剿匪了?结果如何呢?” “结果自然是把山匪窝给端了,他们已经被我打得七零八落,难成气候了!” “可在山中看见流风?” “没有!” “那个败类呢?” “元帅盛怒之下,将他砍了!只是后来,元帅又惊觉有异,他为何听信了那山匪之言呢?所以你最好近日不要在元帅面前出现了,引得他痛处,一不小心把你也给宰了!” 沈婉挑眉点头应承,又不禁暗自思量,流风哥哥呢?他去了哪儿?既能灭了50夷兵,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才对呀?为何没来找我们呢? 次日清晨,夷兵拔营起寨,继续朝北撤退。 翻身上马前,金刺吩咐罕离道: “带林如月和沈婉去最尾那辆囚车,其他人赶下来分至其他车里,再安排些人护在那辆马车左右!” 沈婉经过一辆辆囚车,终于明白金刺为何说自己和母亲过得随意,不哭不闹了。 囚车里的男男女女皆是哭闹不停,骂骂咧咧,愤恨的诅咒之声此起彼伏。与他们相比,自己和母亲的表情确实不太像奴隶。 沈婉紧跟在罕离身后,面色凝重地看向囚车内被困之人,心生悲戚,囚车内的人亦看向她,眼神中或有惊讶,或有疑惑。 忽地,有声音高呼: “林如月你这个贱人,害得沈家满门如此凄惨,你倒是快活,这么快就爬上了夷人的床!” 沈婉怒不可遏,欲飞针封住那人之口,忽地又想起这几日,她和母亲确实睡在夷人的床榻之上,便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林如月眉头紧蹙,凝视着那说话之人,是自家嫂嫂乔氏,惊愕之余急忙走近,沉声呼道: “嫂嫂,你怎会在此?” 乔氏嚷嚷道: “我为何在此?还不是因为沈泓那厮拒不投降,害沈府无辜被夷人迁怒?他死不足惜,我们又有何罪过?竟被全部掳至此处!” 林如月正欲追问端详,忽见有夷兵走近,抽刀厉喝道: “何人在此吵闹?再敢嚷嚷,我便砍了你的脑袋!” 乔氏立刻被吓得闭上了嘴。 林如月扯下面罩,乔氏大惊失色:“你的脸怎么了?如若沈婉不在你身旁,这搁外面,谁能认得出你?” 林如月看乔氏身旁只有两个小姑娘,沉声道: “嫂嫂莫嚷,待我日后再向嫂嫂详谈这脸的事,沈府里其他的哥儿姐儿呢?为何只有你们三人在此?” 乔氏低声饮泣道:“其他的人我并不知晓,我也是竭尽全力才将妩儿和媛媛带在身旁!” “那些夷人凶神恶煞的,岂敢多问啊?”乔氏凑近林如月耳旁,愤然道。 林如月随囚车前行,与乔氏说了些家常,罕离提醒林如月该走了,林如月才停下了脚步,示意乔氏莫要大声吵闹,容她想想办法。 沈婉和母亲坐进了囚车里,沈婉低声道: “母亲,这囚车如同牢笼,我们想逃,怕是不容易啊!” 林如月将沈婉搂进怀中,在她耳旁轻语: “婉儿,先莫想逃跑的事情,先想想你伯母和堂姊们,该如何是好?” 沈婉眉头微皱,忽地转身双手撑着囚车的竖木,沉声道:“罕离!” 罕离走近问道:“何事?” 沈婉乖巧地说道: “罕离,此去路途遥远,难免烦闷,这个车这么空,能不能将我伯母和堂姊们带来与我同车?也好过如此寂寥啊!” 罕离面无表情地拒绝道:“我只听我家大人吩咐!” “那你可否将我这个小小请求转达给你家大人?”沈婉露出小小的一副指甲盖给罕离看,表示她的请求真的是如此微不足道啊! 罕离不耐烦地皱眉,但瞥见沈婉那一页小小的指甲盖时,终是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不多时,金刺策马而来:“你嫌这车太过宽敞?” “金大人,那是我伯母和堂姊,求求你行行好嘛!” 金刺下马凑近:“可她们也是沈府的人,你若是跟她们扯上关系,你猜元帅会不会让你们过安生日子?” 沈婉眉头紧蹙道:“可我姓沈,我和母亲本就是沈府的人,我父亲都被你们打得不知去向了,你们夷人为何反倒先恨上我们了呢?” “沈婉,你不会是想出了什么幺蛾子吧?” “金大人,这囚车如此牢实,我就算想出了幺蛾子,那也必定实施不了的啊!我真的只想跟伯母和堂姊说说话而已!” 金刺皱眉说道:“的确如此,要是你不怕死,尽管多想些幺蛾子!” 随即挥了挥手,罕离会意,不多时便把乔氏三人带进了沈婉和林如月的囚车。 沈婉赶忙道谢。 沈妩冷眼看沈婉,面沉似水,压低声音道:“沈婉,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你如今这副德行到底有多令人作呕!” 沈婉回头,怒目而视! 第17章 意兴阑珊 沈婉转身,眼神凌厉: “你倒是说说,我是何德行?” 沈妩眉头紧蹙: “二叔都被夷人打死了,你竟然还对他们阿谀奉承!” “沈妩,适才你娘分明还在责怪我爹,说我爹英勇赴死牵连了你们,他理应不战而降,直接屈服于夷人!” “缘何让我爹投降便是可以,我不过对着夷人说了几句好话而已,倒成了罪过了!” “你不也被抓了?为何屈辱至此而不自尽呢?” 沈妩说不过沈婉,嘤嘤啜泣。林如月面色一沉,喝止沈婉:“婉儿,休得对你阿姊胡言乱语!” 只听沈妩低声道: “那是我娘失言,与我何干?在我心里,二叔是威风赫赫的大将军……他岂会容你对敌人如此谄媚屈膝?” 乔氏面露窘色,垂首道: “适才是我言语不当,如月你莫要记挂于心,我只是想到沈家遇此大难,心中愤懑难平。但见你原本姣好的面容竟伤成这般模样,我心中亦是难受!” 林如月轻拍乔氏的手:“嫂嫂无需多言,如月自是知晓!” 沈婉握住沈妩的手:“阿姊,是我失言了,还望阿姊莫怪,我只是觉得,既已不能轻生,那便想个办法好好生活,你说是与不是?” 沈妩垂首,片刻后点头表示认同。 沈婉揽过沈妩和沈媛,动容喊到:“堂姊!” 金刺见沈家人三两言语间便和好如初,不禁意兴阑珊。这漫长的北归之路,若没了争吵,该是何等无趣! 夷人北归,自是欣喜若狂,而囚车里的中原人,却茫然无措,不知终点何在?只觉路途漫长枯寂,空气中弥漫着对未来命运无法掌控的悲哀。 月余后,北撤的队伍终于临近并州。 沈婉遥望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拉过林如月的手:“母亲,那便是蒙山吗?” 林如月微微颔首,又缓缓抬头,与沈婉一同凝视着那片广袤无垠的山脉。 靖德是否安好?昀儿是否无恙? 阿父是否康健?阿兄是否平安? “嗖”,一只鹰从囚车上方急速掠过,向着蒙山疾驰而去。 鹰眸放大,一群人正在山中空地耍枪弄棒。 山崖边一棵巨大的樱树下,端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的背影孤独渺小,却是与世独立的姿态。 少年面容清秀精致,眉毛浓密修长,如墨染一般,双眼深邃如湖,一眼望去,似能瞧见湖底隐藏的秘密,却又深不见底。 “寒舟哥哥,又想爹娘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挨着姚寒舟坐下,侧身问道。 姚寒舟黯然垂首,曼伊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寒舟,以后你不开心的时候,就找我多说说话好吗,我陪着你!” “寒舟与我亲近,心情不佳时自然会来寻我,又何须找你?”另一道声音传来。 曼伊回头看了看沈昀,撅着嘴说道:“我是要帮寒舟哥哥报仇的,你呢?” 沈昀鼓着腮帮子正欲答话,却见姚寒舟转身逆光而立,微皱眉头,半眯双眼,沉声道: “沈昀,你不好好习武,却来此处偷懒,待沈叔叔归来,定会重重责罚于你!” 沈昀撇嘴挑眉,俯视对方,缓声道:“父亲带人垦地去了,只要你们不告知于他,我便不会受罚!” “你还是尽快将武艺练好,我们就可早些下山去,流风至今杳无音信,也不知你娘和你阿妹现今如何了!” 沈昀闻此,面露怅然之色:“爹要让我打赢你才能下山,你就不能让让我?” 曼伊眨眼:“寒舟哥哥可以让我们,可山下的夷人不会让我们啊!” 说罢曼伊示意两个少年坐下,她在沈昀和姚寒舟的脸上端详许久: “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当讲?” 瞧曼伊似有什么好想法,二人精神为之一振,齐声应道: “当讲!” 曼伊一脸凝重:“我认为我们不该这样待在山上,就算武艺学得再好,最多也只能自保,这如何才能帮寒舟哥哥报得了仇啊?” 沈昀:“那应该做什么?” 曼伊挑眉:“我们上山多时,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至少得先想个法子联络外界才是啊!” 沈昀斜眼看着曼伊: “说的容易,你以为我爹没想过吗?但是现在 30 个大人要管 300 多个我们这样的,哪能忙得过来?你没看到还在为吃的发愁吗?” 曼伊沉凝道:“或许我们这个年纪,下山行事更便捷些。” 姚寒舟侧身凝视曼伊,饶有兴致地问:“你说说看,怎样行事方便?” ……… 三人在这一树樱花下,密谋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深夜,山寨众人已然歇下,沈泓按例巡查寨门与院墙是否安全,忽闻叩门声:“主子!” 沈泓速奔上前开启寨门,见流风手捂胸口,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其旁一个陌生的大胡子男人扶着他。 沈泓踮脚张望流风身后,未见自己心念之人,不禁面露焦灼之色。 流风见此,更是心中难安:“属下有罪,弄丢了夫人和姑娘!” 言罢,便欲跪地请罪,沈泓赶忙扶起流风:“待进屋内细说!” 话毕,沈泓又警觉地看了看大胡子。 流风看出沈泓的疑虑,赶忙道:“主子放心,他叫胡西,是可靠之人,我和夫人姑娘逃难时,他与我们多有渊源,属下与夫人失散之际,也是他和他的兄弟们救了我!” 胡西抱拳施礼:“沈将军,久闻大名!” 沈泓挥手示意不必多礼,而后扶着流风进了陋室。 流风将数月来发生之事详细禀报给沈泓。 …… “属下将夷兵引入密林深处,缠斗许久,只觉像是进了地府,终于不支,失去了知觉…” 胡西抱拳道:“沈将军,那日山寨兄弟听闻林间有打斗声,赶到现场时,数十夷兵均已气绝身亡,流风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我等未见尊夫人和令爱,在附近搜寻无果,便只好先将流风带回山寨救治。” “流风昏迷了整整七日才醒来,告知我尊夫人与他约定的藏身之处,而后我背着他和众兄弟赶到那里时,四处寻找,却未见尊夫人和令爱的踪迹!想必那时,尊夫人已经出了密林!” 流风愧疚低头: “属下弄丢了夫人与姑娘,请将军降罪!” 第18章 能奈我何 沈泓眉头紧蹙:“若是她们已出密林,理应会朝并州而来,她们比你们先行一步,怎的至今还未到蒙山?” 胡西沉凝声道:“我通知山下的兄弟们继续打探消息如何?” 闻此,沈泓面露诧异,疑惑地看向流风,流风连忙道: “主子,事出紧急,还未来得及向您禀报,胡西本是镇北军中的将士,蔡昆投降以后,他不愿向夷人低头,便带了一部分弟兄逃进那密林中建了西风寨!” “日前,西风寨被夷兵攻破,胡西便带寨中逃出的兄弟信我之言,扮作流民,分批赶往蒙山来投靠主子您!” “主子,我并未擅自带他们上山,他们现都还在山下,一切还请主子定夺!” 胡西向沈泓抱拳作揖,沉声道: “胡西愿领众兄弟追随沈将军共谋大业!” 沈泓摆了摆手,凝重地说道:“胡兄言重了,如今我亦被困蒙山,且要顾及数百儿郎,共谋大计谈何容易?” 胡西一脸肃穆,说道:“鄙人听闻沈将军大名已久,知沈将军有领军之才,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沈泓凝视胡西,见胡西言辞恳切,不禁也心潮澎湃,眼露坚毅之色,说道: “既然胡兄如此信任于我,那我们就想办法联络大晏的有志之士,望能将夷人赶出中原!还我中原太平!” 驱逐夷人出中原,定然也是贤霖心之所愿!思及姚纲的嘱托,沈泓又低下头说道: “此事不易,须得徐徐图之!” 胡西浓眉大眼,一脸肃穆: “全听将军吩咐!” “明日我便下山,吩咐众兄弟乔妆混入夷军北撤队伍中查探,看是否有夫人和姑娘行踪!” 沈泓眉头微皱,长吁了一口气:“夷军北撤?看来是我过于闭塞了!对山外之事一概不知!” 胡西:“我已探得完颜铭硕领夷人西路军正由并州北撤,夷人不仅劫走了中原的金银财宝,还掳走众多中原人以做奴隶,供他们驱使……” 一个身影闯入屋内,向沈泓抱拳行礼:“沈叔,可否允我明日一同下山?” “寒舟,如今局势如此不安稳,你过些时日再寻机下山可行?” 姚寒舟眼神坚定:“沈叔放心,我定会护自身周全,待寻得爹娘安葬之地,拜祭一番后,我便即刻返回山中!” 沈泓深知姚寒舟心中所想,无奈之下只得应允。 次日,沈泓安排两名死士随其一同下山,又暗中派遣五名死士尾随,以保姚寒舟安全无虞,如此方稍感心安。 并州城外,罕离无视沈婉反抗,将同车的乔氏母女三人拉出车外,与此同时,完颜铭硕下令将姚家宗亲和沈家满门从其他囚车押至城门口,怒声高呼: “当初姚纲沈泓之流拼死相抗,拒不投降,致我军士伤亡惨重,如今,我便俘你全族,令你族男人世代为奴,女人世代为娼,我倒要看看,现在你等能奈我何?” “三军听令,将两族女人不分老小,全数拉入帐中,充为军妓,以慰我战亡将士军魂!” 得令,前排夷兵如饿狼般蜂拥上前。 林如月在囚车之中毫无办法,她握紧沈婉的手:“婉儿,怕死吗?” 沈婉摇摇头:“母亲,眼睁睁看着叔伯堂姊们沦落至此,我生不如死!” “那便好,勿怪母亲将你置于危险境地便好!” 言罢,林如月泪意黯然,忽又决然转头向完颜铭硕高呼:“完颜铭硕,我乃沈泓之妻!请听我一言!” 闻此高呼,完颜铭硕和金刺皆是神情一滞,完颜铭硕见说话的女人,正是金刺日前带走的妇人,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金刺一眼,便命人将林如月和沈婉押至身前跪地。 完颜铭硕面沉似水,轻笑道:“哦?你是沈泓之妻?为何不曾听金副史说起?” 林如月闻言,面色不变,俯首稳稳答道: “元帅明鉴,小民与金大人相识之时,并未居于沈家,故而金大人不知!” “元帅声威,中原人尽皆知,当初元帅攻并州之时,沈府族老劝诫先夫开城投降,然先夫违背家训,执意不降,因而沈府与先夫断绝关系,将其名逐出沈家,小民带着幼女只得回了娘家!” 完颜铭硕挑眉: “沈府族老劝诫沈泓投降?” 林如月附着身子并未抬头: “元帅明察,小民所言句句属实,如若元帅想要沈泓亲近之人替战亡军士祭魂,小民携女沈婉在此,愿以死谢罪!” “然沈府之人与沈泓已恩断义绝,且心向元帅,如若元帅如此处置沈府满门,定会寒了众人的投诚之心!小民虽死不足惜,可连累众人,泉下亦不得安宁!” 完颜铭硕眉头紧蹙,似乎在寻找她话中的破绽,忽而问道: “既不怕死,为何不早些告知金大人你乃沈泓之妻?” 林如月眉头紧皱,正思索如何回答,却听到一旁沈婉的声音:“回元帅,是……因为……我怕死!所以哭求母亲不能告知金大人实情!” 完颜铭硕令沈婉抬头,厉声道: “本帅知晓你怕死!” “可为何如今又不怕死了?” 沈婉道:“适才母亲在囚车中教导我,不可因自己怕死,便牵连他人受苦,且沈府之人虽已将我父亲逐出家门,却并未因我父亲所累,而向元帅告发我的身份,乃重情重义之门,倘若我苟活,余生也必定寝食难安!” “望元帅成全,放过沈府众人,我愿和母亲一同赴死谢罪!” 言罢,沈婉恭恭敬敬的磕下了头。 身后沈府众人皆垂首,眼眶泛红。 完颜铭硕凝视着地上俯首而跪的母女二人,沉默地踱步片刻,而后看向金刺沉声道:“你如何看?” 金刺行礼:“我识得她母女二人之时,她们在汴京城内开堂坐诊,后听刘祁谈及她为太医令林时之女,医术高超。元帅知我心思,我一心想要将其带回上京医治多泽,其他情况,我确实一无所知!” 完颜铭硕抬眉,缓声问道:“太医令?林时?” “可是前年夏日曾替我看诊过的那位林太医?” 金刺一怔,确有此事,他倒是从未将两事关联一起。金刺思绪稍定,心境豁然开朗,随即颔首答道: “元帅好记性,末将倒是忘了,这位妇人确实是那位林太医之女!” 第19章 心生妄想 完颜铭硕负手而立,沉思良久后道: “既然如此,那就将沈府中六岁至三十岁的女子带回上京交由皇上处置,其余人等搁置于此,自谋出路!” 林如月和沈婉皆是眉头紧皱,却也不敢再轻易半句,唯恐一个不慎惹怒完颜铭硕,连这点恩赐也化为泡影。 金刺向前两步,至完颜铭硕身侧,低声问道:“元帅,那这母女二人该当如何处置?” 完颜铭硕摆了摆手,道:“我本就没有杀人之心,且她母女二人为林太医之后,品性尚且高洁,那就如之前一般,仍由你处置吧!” 给下属一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金刺单手抱拳行礼:“谢元帅赏赐!” 眼看着沈府女眷又被押上囚车,沈老夫人和一众人皆痛哭流涕,稚子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母亲,阿姊……” 林如月眼中噙满泪水,回头望向沈家叔伯,示意他们安抚众人,莫要此时激怒夷人。 囚车内,林如月看向乔氏,面露愧色: “对不住嫂嫂……没能救出你们母女三人……” 乔氏揽过林如月肩头,低声饮泣道:“如月何须此言,你欲以命救得沈家满门,嫂嫂看在眼里!” 沈婉无奈,生平头一次心生妄想,一个人如若有飞天遁地之能该有多好? 自己,又该如何才能掌控命运? 当夜,夷军于一开阔平原处安营扎寨,金刺如往常般,令罕离带林如月及沈婉入帐内歇息,乔氏母女三人,依旧只能栖身于囚车之中。 林如月无奈,只得恳请罕离:“烦请大人护我阿嫂侄女周全,莫要遭其他军士欺凌。” 罕离念及并州城外之时,林如月未曾拖累金刺半分,其语气较往日,稍显缓和:“放心,我家大人已有安排。” 林如月和沈婉进帐之时,金刺正坐在小沓子上,他望向进帐的母女二人,心有余悸:“你们俩还真是不怕死?” 林如月垂首:“今日差点连累大人,还请大人责罚。” 金刺挑眉望向林如月:“元帅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今日只言男为奴,女为娼而已,你二人为何甘愿冒死,也要将沈府之人摘掇干净?” 男为奴女为娼而已?而已? 林如月和沈婉皆沉声不语。这话问得有水平吗?如若可以,死她二人,定是比沈府满门皆遭如此大祸好过千倍万倍吧! 见二人皆不言语,金刺沉声道: “元帅对中原文化颇感兴趣,对中原能人也颇多好感,如若你医术真是高超,元帅定然会对你以礼相待!” “前年灭狄之时,狄国太子逃进大晏国土,元帅受我大夷皇帝之令出使大晏,欲请大晏天子协助捉拿狄国太子,我与元帅同行至汴京不久,元帅便骤疾缠身!” “随行夷人军医无法可施,幸而大晏天子派你父亲为元帅看诊,半日后元帅便已痊愈,那以后,元帅便更是喜欢研究中原文化!” 喔,原来如此! 沈婉抬眼望去:“金大人可知元帅是何病因?” 金刺挑眉:“你外祖说我们长居苦寒之地,贸然至中原,恰遇盛暑,以致中了暑气!” 原来如此!外祖该是用了针刺完颜铭硕十宣穴进行放血,外加大椎穴点刺放血,而后替其刮痧,完颜铭硕才会在半日后迅速痊愈的吧! 思及去年暑期与外祖父上前采药,自己忽觉头晕无力,外祖父言是中了暑气,替她刮痧后好转,并教导她若是症状甚重,当先行用针灸刺十宣穴与大椎穴放血治疗… 沈婉心中怅然若失,再次陷入沉默。 见二人又沉默不语了,金刺继续道: “只是两国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很多事情,皆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你们也应该清楚,起初我并无掳你们去上京之意,如今既然已经同行,只要你二人不做对我大夷国不利之事,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们!否则,我也保不住你们的,明白吗?” 林如月抬眼望去,沉声道:“遇到大人,乃是万幸!我们自然明白。” 沈婉已有白日里赴死的决心,虽是没死成,但那勇气一旦涌上心头,便也少了努力求活的精神气,自是垂头丧气,不像往日般俏生生地接金刺话茬。 金刺挑眉:“沈府余下众人欲回汴京,我已着人安排!” 沈婉想要道谢,却又心中悲凉。明明夷人害得自己家破人亡,此刻却要对其感激涕零。 可如今身份如此,除了摆正自己的位置,竟然别无他法! 懊恼间,忽闻帐外传来两声突兀而欢快的鸟啼: “喔…喔…” 沈婉立即惊愕抬头,金刺见她小脸上终于有了变化的神色,不禁哂笑道: “你们中原果真有趣,人如此,连这鸟鸣声也颇具特色!” 这哪儿是什么鸟鸣声?沈婉的耳中,分明听到的是:“沈…婉…” 沈婉随祖父上山采药之时,常闻山涧中各种鸟鸣,三四岁的她,采来树叶学鸟叫,以致后来在林府之中,也常闻各种鸟鸣声。 那日,她又拿着树叶学鸟叫,却听得身后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 “婉儿妹妹只能学鸟叫,但是我却能用树叶吹出婉儿妹妹的名字!” 沈婉回头,望进那个认真的眸子里,惊讶道: “寒舟哥哥,你真能吹出我的名字?” “那你快些教教我!” 说罢随手在一旁的小苗上扯下一片树叶递到姚寒舟的手心里。 姚寒舟接过树叶,认真的擦拭干净,而后小心翼翼放至唇边,无比谨慎的吹出了: “喔…喔…”之声。 沈婉惊愕片刻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荷花池边大笑不止,前俯后仰。 “寒舟哥哥,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让人发笑的时候……” “我是看婉儿妹妹独自玩耍,不甚无聊,所以陪你玩呢!” “如此,我倒是应该谢谢寒舟哥哥了!” “婉儿妹妹你信我吗?等多练些时日,定能吹出你的名字!” “信…我信寒舟哥哥!” …… 然而,直至他与阿兄前往并州,与她告别之时,姚寒舟的树叶里,沈婉的名字依旧是: “喔…喔…” 沈婉的眸光忽然一亮,向金刺道: “金大人,可否允我出帐?” 金刺面露狐疑,又两声“喔…喔…”传来,沈婉捂住肚子,面露痛苦: “母亲,我腹痛!” 林如月转而望向金刺:“不如让她出去方便?” 金刺瞧沈婉的神情,猜想她定是有什么鬼主意,想出去捉鸟?于是对林如月沉声道: “让罕离带她去,你留帐中等候,若你们同去,万一趁天黑逃跑!岂不徒生是非?” 第20章 等我救你 帐外,沈婉朝鸟鸣方向望去。远处一个小土坡上,几棵高矮不一的树稀稀拉拉地矗立着。 沈婉一边朝土坡走去,一边回头对罕离说道:“我去前方树下方便,罕离大人放心,母亲还在帐中,我不会乱跑的!” 罕离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一是他要对金大人喜欢的孩子给予男女有别的尊重,二是他确实不认为沈婉能跑得了多远。 小山坡下,一大簇齐腿矮树枝生长得苍郁茂密。 沈婉半蹲,张望四周轻声唤道: “寒舟哥哥,是你吗?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沈婉低头,脚边有个脑袋,正侧头看她,沈婉望进那双眸子里,眼里掠出惊喜的火花: “寒舟哥哥,你是来救我的吗?” “可你不要命了吗?怎会一个人跟来了这里?” “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 沈婉又看向身后,果然还有两个脑袋。三人全身上下缠满树枝叶,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在夜色里,更是让人难以辨清。 姚寒舟望向西北面的大片丛林,轻声道: “婉儿,我们快趁黑跑吧,不到一刻钟便能跑进那边的山林里,夷人便寻不到我们了!” “待明日天亮,我们也已经跑远了!” 沈婉蹙眉,低声回应: “寒舟哥哥,我借机出来只是想见一见你的!你可知道?此地有三万夷兵呢!我们跑不掉的,况且我母亲还在夷人帐中,等着我回去……” “沈家女眷,姚族宗亲,也都被夷兵关在了那边的囚车里!” 姚寒舟微怔: “他们竟抓了如此多人?” “不仅如此,还有好多我们中原的女子也被抓了!” “寒舟哥哥,你们快走,莫要救人不成,反倒被夷兵发现了踪迹。帮我转告父兄,我和母亲都安好,待夷兵松懈时,我和母亲便会想办法逃回来与你们重聚的!” 姚寒舟皱眉:“可今日在城外我都看见了,你们差点都死了,如何自保?” “寒舟哥哥,你相信我,遇事总会逢凶化吉的……” “喂…喂…你好了没有?再不回来我可走了,让野狼来吃了你!”罕离的声音传来。 沈婉连忙对着罕离的方向着急大喊:“马上就好了,罕离大人莫要抛下我,我只是有些腹泻!” 回应完罕离,沈婉低头: “寒舟哥哥,此处太过危险,等罕离和我走远了,你们便快些离开!” “你要好好活着,以后才有机会替姚伯伯和伯母报仇!” 姚寒舟心绞难忍,伸手拉过沈婉的小肉手,眼神坚毅:“婉儿妹妹,你一定保重,我回去好好想办法,然后再去救你的!” “等我!” 沈婉反手紧握姚寒舟: “我等你,寒舟哥哥…” 言罢又从姚寒舟背上扯下一片树叶: “寒舟哥哥,我没有东西可以送你,便送你这片树叶好吗?难过之时你就吹我的名字……那样,你一定就会笑了!” “帮我转告父兄,我和母亲定会想办法逃回来……” “喂…沈婉…你还好吗?”罕离有些担心了,朝沈婉的方向而来。 沈婉紧咬牙关,松开姚寒舟,脚步踉跄地奔向罕离,面色苍白: “现下好多了!让罕离大人等久了,实在是对不起了!” 罕离看她苍白的小脸,担忧的问:“可要我去找随军医士?” 沈婉看了看罕离:“罕离大人难道忘了吗?我母亲也是医术高超的医士呢。只是我刚才腹痛来得急了些,还没来得及让母亲为我诊治……” 罕离恍然大悟,认同地点了点头。 沈婉侧身回头凝视小山坡,心中暗想,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重逢的…… 此时的沈婉并不知道,下一次的重逢,已是在多年之后…… 深夜,蒙山。 沈泓在寨门处来回踱步,神色凝重,焦虑不安。 忽然,寨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姚寒舟的声音带着疲惫传来:“沈叔,我回来了!” 沈泓心中一喜,急忙打开寨门,一把将姚寒舟搂进怀中:“舟儿,你去祭拜你爹娘了吗?他们安葬在何处?” “以后你不能再下山了,你可知这几日我一直为你担忧。”沈泓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姚寒舟扶沈泓至室内,神色黯然: “我爹娘葬在城外五里坡的乱葬岗旁边,听说是附近村民将我爹娘从乱葬岗中寻出后重新安葬的!” “沈叔,侄儿正欲谈及下山之事,我们久居山中,不便探听山下消息,如此,实非上策!” “目前,我们奈何不得夷人,何不以伪装之法,先在各城建立联络据点,以探得夷人军情,为日后行动提供便利,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沈叔以为如何?” 沈泓颔首:“舟儿所言极是,我亦有此想法。只是我们人手不足,待与胡西旧部相处久些,摸清他们的品性,看他们是否真能为我所用,再行下一步计划可否?” 姚寒舟微微颔首,突然转头看向沈泓,犹豫片刻后说道:“沈叔,我见到婉儿妹妹了……” “她和林姨被夷人掳走了!现正在夷人北撤的队伍之中!” 沈泓闻罢,浑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 姚寒舟赶忙靠近沈泓道:“沈叔放心,林姨和婉儿妹妹都是极其聪慧之人,定能转危为安。” “婉儿说,完颜铭硕的北撤队伍有三万夷兵,她们现在无法脱身,只能等以后再想办法逃回来和我们团聚!” 沈泓低头不语,心中一阵悲凉,以后,又是何时呢? 姚寒舟见沈泓神色悲伤,蹲在沈泓面前:“沈叔,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想办法尽快谋划大事,沈府女眷和我姚族宗亲也被夷人掳走了,他们都在等我们去营救呢!” “我请求前往山下伺机而动!” 沈泓空洞的眼眸立即又变得灰暗,他怔怔的看向姚寒舟:“舟儿,你万不能再下山去,你且待在山上,其他的事情,我来安排!” “你爹将你托付与我,我必护你平安长大,见你娶妻生子,如若不然,我万死难辞其咎!九泉之下也无脸见你爹娘!” 姚寒舟望向沈泓,眼神坚毅:“沈叔不必太过忧虑,我们定会想到万全之策!” …… 第21章 斗兽场 月余后,夷人的北撤队伍终于越过定州,进入燕京境内,照此速度前行,继续北上月余,便可抵达夷国都城上京。 定州,本乃大晏与夷国交界之处的边陲小城,出定州,便意味着中原人彻底告别了自己的中原故土。 囚车中的男女老少皆是满脸悲怆。一路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多数人的心智已被摧毁。他们从最初的愤恨抗争,到逐渐麻木不仁,踏入燕京后,更是仿佛已沦为任人摆布的驯兽。 按计划,完颜铭硕的西路军与完颜烈的东路军自汴京城掠夺完毕各奔东西以来,如今再次汇合于燕京城内。 金刺吩咐罕离护好林如月和沈婉后,便匆匆跟着赶来的禀报军务的夷兵而去——完颜烈要议事! 而后,大批夷兵蛮横的打开各个囚车,抓牲口般把车内的人往外拖。 林如月抱紧沈婉,怒声询问: “这是为何?” 夷兵吭哧一声,不屑道:“奉完颜主帅之命,这三名幼女须得去别院!” 别院? 原来,幼女及姿色上等的少女要送往上京供夷国国主玩乐,故而抵达燕京后便要分批安置进重兵把守的别院,单独关押。 沈婉抱紧林如月,沈妩和沈媛则紧紧抓着乔氏,战战兢兢的不停啜泣。 罕离听得骚动,踏步赶来: “她们是西路军元帅赏赐给副史大人的女子,理应不必去别院安置!” “西路军元帅?我等奉命于完颜烈元帅帐下,只听令于完颜烈元帅号令!” 罕离忍气躬身行礼道: “此女子确已为完颜铭硕元帅赐予副史大人,且副史大人命我看顾她们,各位可否念及此情,放了她们,容我自行安排?” “海西族众人皆知,我夷国兵马大都督唯有完颜烈元帅一人,你们的西路军乃是为攻打晏国而临时组建。现今战事已了,你说,我们当听从谁的指令?” 为首者显然认得罕离,趋近罕离耳边低语道:“罕离,我劝你看清局势!” 向来沉默寡言的沈媛开口说道: “婉儿妹妹,咱们所附之人,在夷人中的地位是否不太高?” 地位?权势?沈婉暗自叹息,一山更比一山高,赖上金刺,已属万幸,她们哪有选择的权利? 夷兵小头目挥手示意众人将沈婉三人带往别院。乔氏死死拉住两个女儿的手,夷兵欲强行掰开她们,乔氏眼见两个女儿即将被拖开,心急如焚,猛地一口咬在夷兵身上,疼得那人倒吸凉气,抬手便是一记耳光,险些将乔氏打进地府。 林如月惊呼:“嫂嫂…” 乔氏被打得眼冒金星,耳门子嗡嗡作响,一时只见得出气,不见进气,沈妩和沈媛大哭着喊“娘”,随后如乔氏一般,咬向夷兵。 手无寸铁之人,还能怎样反抗? “你们西路军管教的奴隶,竟如此放肆!既然不愿去别院,那便用铁链锁住她们,押她们去斗兽场,待元帅议事结束,正好乐呵乐呵!” 斗兽场?罕离脸色骤变,慌的转身朝议事厅而去。 为方便部署攻打狄国,完颜烈早已长居燕京,故而燕京有着规模庞大的行宫和军队训练场。训练场旁,栅栏圈着大片空地,三只滚圆的猛虎在一个大笼子里,或躺,或是踱着步。 虎目漫不经心的掠过从远处押送而来的几个人。 “母亲,早知道是被老虎咬死吃掉,还不如在并州的时候让夷兵抹了脖子!这种死法,肯定很疼!” 沈婉抬头望林如月,说着话便哭了起来,惹得沈妩和沈媛又哇哇大哭一场。 罕离焦急的等在议事厅外,众主将刚出大厅,罕离便迎了上去,凑在金刺耳畔低语道: “副史大人,不好了!您让我看顾的人,被完颜烈的手下押去斗兽场了!” 金刺骇然: “什么?” “斗兽场?” 金刺是有幸参观过完颜烈的斗兽场的! 只听得如此,他便急着要向斗兽场而去,完颜烈轻快的声音恰合时宜的响起: “战事多年,诸位辛苦了,今日不若随我去斗兽场放松放松?” “好!” “好!……” …………… 众人齐齐喝彩,纷纷向斗兽场走去。 下人早已安排好桌椅板凳供,蔬菜瓜果,供他们享用。 斗兽场内的几人和笼子里的三只虎互相对视打探着。 “不过几名妇人孩童,有何看头?” “不若改日换几个壮汉进去,我们再来观摩!” 完颜铭硕一眼便识出斗兽场里有金刺帐中的母女俩。 “想要壮汉?何须改日?”完颜烈笑意盈盈回答,挥手示意后,果真夷兵们又拖了几名中原男人关进斗兽场! 完颜铭硕侧身,面带笑容: “实不相瞒,斗兽场里的女子,是我西路军俘虏,得我首肯后,已领赏赐给了我的副史金刺,不知她们如何得罪了你?” 完颜烈摆摆手: “哪里的话,得罪谈不上,只是你们西路军的奴隶不肯教化,我替你管教管教她们罢了!” 完颜铭硕一句“奶奶的,管你求事”差点就脱口而出,想了想犯不着为了几个中原人跟完颜烈闹得不愉快,于是生生憋回了那句话,只道是: “那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管教!” 金刺忽而一怔,暗道不好,这完颜铭硕是靠不住了,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如月母女去死? “元帅明察,那斗兽场内有一妇人,乃晏国太医之女,她医术高明,是我带回上京,准备为多泽治病之人!并非奴隶之身!”金刺行至完颜烈跟前,大礼道。 “喔?并非奴隶?谁说晏国医女不是我夷国奴隶?”完颜烈眼神瞟过金刺,不太高兴了。 金刺又行一大礼,说道: “属下不敢欺瞒元帅,自并州铭硕元帅赏赐该医女给属下以来,其一直在我帐中随行伺候,还望大人开恩,允我带其回帐严加管教!定不再惹大人分毫!” 完颜烈抚了抚胡须,戏谑道: “既是金副史帐中妇人,那不若待猛虎出笼,我且瞧瞧金副史有没有本事将她们带离斗兽场?如果金副史能虎口夺人,我便成人之美,放她们与你团聚如何?” 言罢,完颜烈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引得众人亦起哄狂笑。 金刺眉头微皱: “多谢大人开恩!” 起身便朝林如月走去。 罕离急火攻心:“副史,万万不可呀!” 完颜铭硕也起身皱眉道: “金刺,你这是做什?不过一个中原女子而已!休得胡来!” 金刺只回头望了一眼完颜铭硕,便又踏步前去。 完颜铭硕怒视金刺背影: “竟为了个中原女子做如此行径,你别忘了,西珠还在上京等你回家!” 金刺又回了头,恳切道: “元帅,并非我贪念女色,而是我信她医术高超,远非海西医士所比,我定要带其回上京将多泽治好!” 完颜铭硕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罕离对二位完颜行礼道:“我能否前去助副史大人?” 完颜烈大手一挥:“去吧去吧,好戏不怕人多!” 第22章 虎口夺人 斗兽场内,虎目凶光,审视着离虎笼约摸百米远的众人,大抵正盘算着待会先吃谁比较好?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经意间便吸引了老虎的注意力,来人正是金刺和罕离。 沈婉见二人急速前来,如救星降世,大喊: “金副史,你会救我们的,对吗?” 突如其来的高喊,引得众虎怒啸,说时迟那时快,笼子已然打开,三虎朝人群狂奔而来。 金刺与罕离双双越过栅栏,飞身冲入斗兽场。罕离耳畔,只闻金刺高呼: “你先去抓住沈婉,瞄准斗兽场西侧的草垛,将她扔进草垛之中,再回来协助我救她母亲!” 猛虎狂奔而至,人群惊慌四散。沈婉脑海中一片空白,听命般紧闭双眼,奋力狂奔。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如燕,跑得比平日快了数倍,仿佛在空中飞翔。随后,耳边传来一阵呼呼风声,须臾之后,又似重回地面。四周恢复宁静,远处似有哭叫声,只是那声响,真的离她很远…很远…… 罕离将沈婉稳稳地扔进草垛后,匆匆回身寻觅金刺,正巧遇见如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沈妩,她的眸中满是惶恐,恰似受惊的小鹿: “救我!救我…” 罕离看了看几十米开外的金刺,无暇细思,抓起沈妩便又转身朝西面疾驰而去。 沈妩的哀嚎声彻底惊醒了脑震荡的沈婉,她揉了揉眼睛,世界变得清晰,只见沈妩侧卧在身旁,似是受了伤,而斗兽场内,一只老虎正撕咬着一位妇人,那妇人身上的衣服不正是母亲所穿的吗?金刺正在离母亲数米之处与另一只虎蛮斗,亦没忘奋力高呼: “林如月…林如月…” “罕离…罕离…救她…” 沈婉听得金刺的呼叫声,更确信被虎噬咬之人是自己母亲,声嘶力竭大喊: “母亲…母亲…” 凄惨的呼唤声似有洪荒之力,音毕,两只猛虎应声倒地,金刺片刻不留便飞奔至林如月身旁,搂过她血肉模糊的身子: “如月…” 林如月身子下,一个小小的人影已然痴傻,半晌才嚎啕大哭起来: “婶婶!” 原来,乔氏母女三人因缠足之故,本就行动受制,更别说脚上还有铁链,眼看猛虎要追上沈媛,林如月朝较近的两只虎飞出数枚银针之后,不及细想,便飞身扑向了沈媛,将沈媛紧紧的护在了身下。 只是,虎不同于人,中针后,并未立即倒下……金刺与其中一只周旋,无法分身,只得眼睁睁看另一只虎撕咬林如月。 罕离见两只虎倒了地,还有一只正撕咬着另一名中原男子,他满心怒火无处发泄,持刀嘶吼着朝第三只虎奔去,斗兽场内几名中原男子索性也不再逃命,齐齐跟着罕离向第三只虎奔去。 “如月…”金刺又唤。 林如月已不能睁眼,金刺凑近,听她在轻呼:“婉儿…” 金刺抚过林如月脸上血污,心疼难耐:“你放心,婉儿安全!” 林如月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两行泪顺颊而下,而后不省人事,再无声响。 “军医何在?” “军医何在?” 林如月的后背衣衫尽毁,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金刺不敢妄动,一边脱衣盖着林如月身子,一边仍是焦急大喊: “军医何在?” ……… 斗兽场里的几个男人和罕离一起制服了第三只虎,而后众人都围了过来,军医亦奉命赶了来。 行宫内,军医为金刺包扎好伤口,提着药箱退下。 罕离不顾腿伤,扑腾跪倒在金刺前方: “属下有失,请副史大人责罚!” “属下以为…救了那孩童再回身救你和沈夫人…也来得及…” 金刺手臂受了伤,脸上也有虎爪印,纵使如此,他也忍着脸疼,侧头剜了罕离一眼。 不为别的,“沈夫人”三个字在此刻确实有些刺耳。 罕离识趣的噤了声。 金刺起身: “事已至此,我还能宰了你不成?起来说话,不要动不动就下跪!” “当时事态太过紧急,为何要责罚你?” “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罕离艰难起身答道: “属下已按副史吩咐,借口探查虎伤,将昏迷那两只虎砍了要害,拔出了它们身上的银针!” “完颜烈定是认为是我们在搏斗时将虎所杀,断不会怀疑是银针将它们先行麻痹!” “幸亏有沈…夫人的银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你以后做事能不能想想后果…” 眼瞅金刺又朝自己剜眼过来,罕离硬生生把声音憋低了好几个调。 沈婉额头受了伤,鼓了个大包,此刻正绑着绷带,眼泪汪汪的守在林如月床前。 乔氏带着两个女儿在外院煎药,忽见金刺和罕离进得院门内,母女三人也不顾及身上或多或少的伤,皆是齐齐跪下道: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金刺并未搭话,只大步走进内室。林如月后背重伤,只能面朝下趴于床榻之上,额上冷汗淋淋,却依旧不省人事。 “婉儿别哭,军医说你娘暂无性命之忧,你去床榻内侧挨着你娘睡一觉,说不准等你醒来之时,你娘也就醒了!” 金刺尽量压低声音,温柔的对沈婉说话。 沈婉眼泪簌簌而下,却倔强的不去看金刺一眼。 母亲为夷人所伤,却也为夷人所救, 她恨夷人,却也将永世难忘金刺在斗兽场里为救母亲拼死杀虎的场景, 她虽小,却也懵懂明白金刺对母亲的情意。 她想念晏国,想念外祖,想念父亲,想念兄长,亦想念寒舟哥哥…… 何时才能重回故土?何时才能和他们相聚? “婉儿,该休息了!” “放心好了,我在这照看你娘!” …… 金刺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婉的泪流得更多,她不接话,只心思复杂的越过林如月,乖乖的躺在她娘身侧,闭眼假寐,不知不觉,竟真的迷迷糊糊的睡了。 “睡觉也不老实,别把你娘碰着了…” “别把你娘碰着了…” 梦里总有人挪她的手,动她的脚,以至于她睡得并不安稳! 第23章 痴心妄想 完颜烈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擒获的大虎们向来极其受宠,凡战事结束,他定会邀众将们观虎擒人,一度传为海西佳话,连远在上京的夷国国主也开始盘算着在都城弄个斗兽场之类的设施。如今三虎无一存活,这令他心中甚是不快。 更让他心生不悦的是,经此一事,竟让金刺在夷军中声名鹊起。不过短短两日,军营中便已将其传得神乎其神,称其能降伏三只猛虎而自身毫发未损。海西向来崇尚武力,日后,难保国主不会对完颜铭硕一党另眼相看? “元帅,属下觉得此事必有蹊跷!我实在想不明白,金刺与虎搏斗之时,明明已落下风,为何突然之间,离他近的那两只虎便同时倒地毙命?”孛儿术满脸疑惑地说道。 完颜烈轻捋胡须,沉声道: “蹊跷又有何用?你不也未能查出任何破绽吗?” 孛儿术忙替自己辩解: “实在是看台离他们打斗之地太远,难以看清其中细节之处…” 这还用你说?要是离得近些,我能看不出事情缘由?完颜烈已颇为不耐,挥手道: “好戏未能得见,反倒失了虎威,罢了罢了,传我军令,全军明日启程,火速赶回上京向王上复命!” 正值盛暑,酷热难耐,空气潮湿闷热,林如月仍处于高热昏迷之中。 完颜烈此时下令撤军回京,无疑会使林如月的伤势雪上加霜,然而金刺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命令乔氏时刻不离地照看着林如月。 五六日后,林如月才悠悠转醒,金刺大喜,立于帐中榻前几乎要喜极而泣,又瞧她脸色灰白,唇无血色,亦心疼不已。 所谓的榻,不过一张木板几床被褥,简陋至极。 “母亲,你终于醒了…” “我以为母亲会丢下婉儿,再也不管我了…” 沈婉只觉胸口堵闷刺痛,嘤嘤的哭泣声噎住了她想说的话。这几日里,她幻想母亲醒来之时,她有千言万语想要对母亲说,而此时,她一句也说不出口。 林如月仍是趴卧于榻间,只能微弱低语道: “阿娘不会离开你的,若阿娘走了,留你在这天远地远的地方,我的婉儿该怎么办?…” 语未毕,泪已滑落,帐门处,乔氏牵着两个女儿也在低声啜泣。 “罕离,你且带她们先行出帐,我有话对林氏说。” 金刺吩咐罕离。 沈婉稍作迟疑,乔氏趋步上前,执起她的手: “婉儿,且先随我等出去吧!金副史定然不会为难你母亲的!” 这话,沈婉是信的。于是她缄默不语,随众人步出营帐。 帐外,群山起起伏伏,层峦叠嶂,天际一轮皓月,皎洁如银。自离燕京,迄今已有五日,所经之处,尽是密林广布,大河奔腾,四下里杳无人烟。这五日间,竟是一户农家亦未得见。 若自己与母亲二人出逃,即便无追兵追袭,恐怕亦将殒命于这漫漫路途之中。 帐内,金刺自作主张握过林如月的手,愧疚道: “对不起!” 身为医者,林如月深知自己此时不可轻举妄动,倘若挣裂伤口,再引发高热,恐会真的就此殒命,独留沈婉一人于这北境之地。 她只能听之任之,叹气道: “大人何过之有?我与婉儿理应谢大人救命之恩才是!” 金刺难以分辨林如月所言是肺腑之言还是敷衍之语,他只又自顾自地说道: “带你去上京,虽是我之所愿,但我从未想要强你所难,那时你们在并州处境危急……” “我原以为……我原以为……将你母女二人带在身边,总归比在别处安全,岂料,刚到燕京,就遭遇这般凶险之事!” “真的对不起……” 林如月见金刺眼眸中无与伦比的真诚,又叹气道: “我不过一寻常女子,既为人妻,又为人母,大人何须如此……” 金刺托起林如月的手,轻放于自己的下巴: “上京龙蛇混杂,你若不呆在我身旁,也必被上京其他权贵强抢,即便无人强索你们,我放你与沈婉自行离去,你母女二人又当如何在那异族之地安身立命呢?” 林如月双唇微颤,心中尽是悲恸。 “可愿信我?信我便依我所言好吗?” “我既言会护你母女周全,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闻罢,林如月闭上了眸子,不再言语。金刺所言非虚,如若被完颜烈之流抢去当个玩物,她和沈婉不光活着受辱,即便是死,也定是被辱死吧! 夷人之中,竟能遇得金刺,真是人生之大幸啊! 呵呵呵…呵呵…呵… 多么可笑的世界! “副史大人,我信你!” 乍闻林如月此语,金刺心中暗喜,然欣喜须臾即逝。 “我信大人乃良善之人,会护我婉儿周全,只是民女与夫君少时结为夫妻,成婚之际,他许我不纳妾不养外室,成婚后,他确守此诺,而今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又岂能朝三暮四?” “大人所言,我深知其理,现今,跟随大人方为上策,然我不愿做一个背夫弃子之人,还望大人成全,赐我一死吧!” “我不怕死,可我放心不下嫂嫂和三个幼女,倘若大人对我有半丝真情,我可否将嫂嫂和三个孩儿托付于你?” “我别无他求,只愿大人护她们安然度日!可好?” 语毕,林如月睁开眸子,看向金刺,半晌后,眸子里的希冀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复又垂眉道: “是我太过无耻,无法给予你任何,却又妄图你能护我女儿周全,照料她平安长大,然我实在是,没有其他的,任何办法!” “若大人识破我的痴心妄想,即便将我等尽数诛杀,我亦不会怪罪大人分毫……” 金刺见眼前女子双目含泪,惹人怜爱,眼神却坚毅无比,明明她此刻的模样狼狈不堪,却又令人心生敬畏,不敢亵渎。 金刺嗫嚅道: “不准你说自己无耻,你信我便好!” “信我便好……” 帐外的沈婉将林如月的话听得真切,心中腾起一丝雀跃。 这几日,她一直忧心忡忡,担心母亲会为情势所逼,或因救命之恩所动……而…而…舍弃阿父! 而今,她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 金刺踏出帐外之时,沈婉一双小手正在抓萤火虫,见金刺情绪复杂,眉头紧锁。 她迎上前拉过金刺的手: “副史大人,你的恩情,我和母亲是不会忘记的!” 金刺低头问:“果真?” 沈婉仰起小脸:“当然是真的,母亲教导我,受人恩惠,应以涌泉相报。我以后会对多泽很好很好,比你对我母亲还好,这样的话,是不是就算公平了?我和母亲也就不会觉得亏欠你了!” “你说对吗?” 喔?多么真诚却又扎心的话!金刺愕然,如此,就算是公平了吗? 第24章 医者仁心 八月下旬,数月的风餐露宿后,北归队伍,终于抵达上京城外。 夷军身强体壮,尚且无恙,而被关押的中原人大多是汴京城内的工匠名士,或是京城贵女,体弱并不能与夷兵相比,再者出定州以后,气候与中原有异,以致这一路走来,中原人死伤无数,惨不忍睹。 若非金刺,林如月或许也已化作一堆白骨。 沈婉的小胖手,也少了好几圈肉。 夷兵们久未归家,望见上京城时,欢呼声响彻云霄,甚至唱起了夷歌。 然而,上京城门紧闭,久叩不开。天黑之际,方有两人现身于城墙之上,对大军下令: “近日城外疫病肆虐,为防疫病进城,皇上有旨,命二位元帅于城外安营扎寨,整顿军队,务必做好防护之策,待疫病平息,皇上再宣众将士进城受封!” 疫病平息?城外扎营?完颜烈怒不可遏,即便疫病猖獗,王上亦不该如此对待凯旋归来的将士,如此行径,岂不叫人心寒? 六年前的上京,也在此时节发过一次疫病,那场疫病持续数月,待到初冬时方才渐渐平息。 那场疫病中,完颜烈最看重的长子和三女殁了。直至年关之时,尚在军中的完颜烈才得到一封家书及王上安抚的口谕。 早知如此,何必急着回这上京?还不如待在燕京,多做几个月逍遥自在的土皇帝! 完颜铭硕显然更为城外牧民忧心,旋即遣金刺前往查探情形。 完颜烈不愿完颜铭硕独揽人心,遂亦遣了孛儿术同往。 林如月已然能够下地行走,金刺与罕离不在帐内,乔氏便携几个孩子终日伴其闲话。 估摸五六日后,天刚大亮,便见天地交汇之处一匹骏马朝大帐疾驰而来,马背上二人终见军帐,双双力竭,皆自马背坠于草原之上。 有兵来报: “元帅,是金副史与罕离大人,看样子像染了疫病,现今当如何处置?” 完颜铭硕惊震: “此番疫病竟如此凶厉?连金刺与罕离也染了病?” “传我军令,大军于百丈外为金刺与罕离单独扎营,将自晏国带回的药材交予军医!” “可有军医自愿前往诊治金副史?” 完颜铭硕的帐外人群攒动,却无人回应,军医们亦低头观地,避之不及。 上京每数年便有一场大疫,每场大疫皆是伤亡惨重,无人可医,唯有待天气渐凉后自行平息。 死一般的沉寂! 见无人应答,林如月这才盈盈上前,跪于完颜铭硕前行礼,垂首言道: “若大人不弃,奴家愿前往为副史大人医治!” 完颜铭硕震惊,此女子初至上京,并不知晓是何病症,却甘愿冒死前往,不禁对林如月高看几分。 “你既曾为晏国医女,又曾侍奉于金刺帐中,今日这般待他,也算是不辜负他对你的百般呵护。 “当年,你父亲曾救我一命,如今,我便信你能救回金刺!” 言罢,便吩咐了数十名金刺麾下士兵,携带药材随林如月前往。 沈婉欲随母亲同去,林如月甚感欣慰: “身为医者,理当如此!” 沈婉并非是有身为医者的觉悟,而是金刺对她们母女有救命之恩,此恩,她理应还的!更何况,金刺是她们在上京的大腿,大腿亡,她们焉能有好日子过? 乔氏大抵也深知其中利害,况且留在军中无人庇佑,她们母女三人犹如羊在虎群,恐怕到时死相比染上瘟症更为可怖,故借熬药之名,执意随林如月一同离去。 “可识得硫磺石?” “是否认得苍术?” “附近牧民于何处饮水?” “以麻布制面罩,遮蔽你们口鼻!再随我入帐!” …… 林如月行动不便,百丈的距离,足以让她对随行人员一一做出安排。 恰巧一小土坡阴暗处有数株苍术,沈婉忙摘来交于夷兵: “这便是苍术,还望各位大人照样速速前去寻得采来,越多越好!” 金刺高热昏迷,满脸红疹,罕离情况稍好,尚有神识。 见林如月入帐,他颇感意外。 “副史大人何时身体开始不适?” “约摸两日了!” “你呢?” “副史大人乏力,无法骑马,我便弃马与副史同乘,想尽快赶回替副史诊治,不料,昨夜我也浑身无力,所以回来得晚了…” 谈话间,沈婉已从药材中拣出麻黄、桂枝、杏仁、甘草。 “母亲,夷人自汴京劫掠那么多药材,然而可熬麻黄汤的药材实在是太少,你瞧,全是些人参、海参、犀牛角……” 林如月紧蹙双眉,吩咐乔氏与孩子们: “将可用之药材依剂量悉数熬为汤药,能熬多少便算多少吧!” “牧民疫情甚重,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了!而后听天由命吧!” “嫂嫂,孩子们,你们一定要紧捂口鼻,保护好自己!” 待金刺与罕离服完汤药,林如月令人于帐内熏上苍术及硫磺石沸水蒸汽。 马背上的男人,身体本就强健,再者罕离病症较轻,至傍晚时分,三剂汤药入腹,他已可于草原上活蹦乱跳,令夷兵们对林如月母女刮目相看。 金刺之疫症虽更为严重,现下亦有所好转,能睁眼,能进食了,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林如月得完颜铭硕首肯,便又吩咐夷兵前往河道上游至下,每日撒上三次硫磺石粉。 眼看西路军中局势迅速平稳,东路军中却传出夷兵大面积染病的消息,令人始料不及。 完颜铭硕听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完颜烈呀完颜烈,你活该! 这时,一士兵捧一碗汤药进帐报: “元帅大人,乔氏让属下给大人送了一碗汤药,说是喝了便不会染上疫症!” 完颜铭硕诧异,乔氏? 那边,林如月正擦拭金刺额上的细汗,却听得帐外有马蹄声,而后是吆喝: “元帅有令,命林氏入帐治病!” “元帅?哪个元帅?”是罕离的声音。 “完颜烈元帅!” 沈婉凑近金刺: “你们夷国的军职也太混乱了,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况且你们二位元帅还都是公虎,你说,这岂能相容?我们到底该听谁的话呢?” 金刺皱眉,他无法动弹,只能直直的看着林如月,嘴唇奋力的挤出几个字: “别去…不能去…” 第25章 拿他试药 沈婉凝视着母亲,母亲长得太美,确实不能离东路军人太近。 林如月大病初愈,看上去娇柔羸弱,极易引人心生妄念。 沈婉撩起帘子走出营帐: “我阿娘为虎所伤,未能痊愈,行动多有不便,无法前去,这帐中之药,皆是我调配而成,不如由我端药随您前去救人?” 马背上的夷兵面露愠色,挥鞭抽向沈婉。罕离纵身跃起抓住鞭子应道: “这些药,确是沈婉姑娘配置而成!” 夷兵这才信了。一旁的沈妩眨着大眼睛望了望罕离,又望了望沈婉,一脸崇拜。 “婉儿,切莫胡来!”林如月已缓步行至帐门处。 “夫人放心,您在此安心照料副史大人,我随婉儿去完颜烈的帐中,定会护她安然无恙!” 金刺对罕离的安排甚为满意,尝试了两次,想咧嘴笑笑,奈何肌肉不受控制。 罕离端了一大盆药跟在沈婉身后,离完颜烈的大帐老远把远,就听得完颜烈正在骂爹爹告奶奶: “明知道城外疫病横行,他还不让珲儿进城?要是珲儿有个三长两短,信不信老子把他皇位掀咯!” “老子在外头拼死拼活为他打江山,他竟敢如此对待我的珲儿?” “珲儿啊,你快些醒醒……” ……… 沈婉回头看罕离,疑惑道: “珲儿?元帅夫人?还是元帅妾室?治不好会不会砍了我的头?” 罕离噗呲出声: “沈婉啊沈婉,你说你这小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呢?完颜珲是元帅幼子,自他出生,元帅就一直在外打仗,没有怎么管教过他,他阿娘管不住他,只得纵着他时常带小弟们出城溜达,可能这次运气不好,刚好碰上疫病,就被关在城外了吧!” “喔,原来如此!” 已有人替沈婉掀帘,她便入了帐,躬身行礼。而后取了一碗汤药至完颜珲榻前。 完颜珲竟是一动不动,无法张嘴服药,仿佛死了般。 沈婉放下药碗,轻声问道: “敢问少主何时染上疫病?” 孛儿术见是个小女娃,漫不经心道: “不知,三日前我从牧民家中将他带出之时,少主便有疫症之象!” 沈婉愕然,三日前便染病带回大军了?难怪东路军已大面积感染! “这几日未曾服药?” 孛儿术恼怒: “放屁,药都喝了几大缸了,不见分毫好转,今日病情竟更为严重了!” 沈婉皱眉道: “那便劳烦大人将这碗药喂给少主吧!” “怎么喂?” “用嘴灌!” 孛儿术:“………” “大人不必担心,这药有防疫之效,既入了大人的口,少主的病便不会传染给大人!” 孛儿术:“………” 在老子上司面前将我的军? 完颜烈摆摆手,不耐烦道: “休得啰嗦,速速将药喂给珲儿!” 言罢又看向沈婉道: “若是这药也没用,老子把你这小丫头也给宰了,正好去黄泉路上和我的军医们作伴!” 沈婉垂首不语。 草原上本就缺少医士,你还真是说杀就杀哈,一点也不客气! 待孛儿术灌完药,沈婉指着药盆低声道: “元帅,每隔两个时辰喂一次药,少主的症状明早应当就缓解了!” 罕离忙插话道: “属下这便带沈婉姑娘回帐向铭硕元帅复命了!” 说罢,牵起沈婉便要离开! 一把大刀措不及防的便抵在了罕离咽喉处: “少拿完颜铭硕压我,老子不怕他!” “珲儿醒来之前,你们一个都不能走!” 完颜烈厉声说道。 沈婉恭恭敬敬答道: “是!” “那民女可否恳请元帅吩咐士兵去西路军金副史帐中取些药物,亦在各东路军帐中熬水熏蒸,可抑制东路军中继续传染!” 这个提议,完颜烈倒是没有说不,因为他也替自己担心。 夜半,完颜珲总算有些动静了,因为他高热惊厥了! 沈婉忙叫罕离打热水来,帮其擦拭身体: “水用热些,擦腋下,膝下,手心脚心!” “不能停,天亮前必须退了热才行!” 罕离一边忙一边问: “不退热会怎样?” “会死!” 罕离:“……我们岂不是也得陪葬?” 说完,他擦得认真卖力了些。 折腾得罕离腰酸背痛,完颜珲仍处在高热惊厥中,抽搐不止,帐内的人越聚越多,一时人头攒动,众人窃窃私语。 孛儿术更是厉声说到: “元帅,这不过是个孩童,我们就不该轻信她的医术,若是少主有个三长两短,她难辞其咎!” 沈婉无暇听他们的中伤之词,咬咬牙,拿出随身携带的犀牛角研制粉末,足足用了平时剂量的二倍有余,就着麻黄汤给完颜珲服了下去。 不多时,完颜珲竟停止了抽搐,呼吸渐趋平稳,沈婉紧绷的情绪终是松懈了点,疲惫地坐在一旁。 天亮之时,完颜珲终是退了热,悠悠转醒,见完颜珲已醒,罕离再次以向铭硕元帅复命为由,躬身告辞。 孛儿术瞪了他一眼: “慌什么,少主还未痊愈,走什么走?” 完颜烈正于床榻前安抚完颜珲,听得孛儿术仍是出言不逊: “住口!若不是她,珲儿恐怕性命不保了,珲儿既已退热,便无需他们继续留在此处!” 说罢,他又看向沈婉道: “你救了珲儿,本帅会记下这份人情!” “只是军中疫病之人颇多,你们回去告诉完颜铭硕,让他派人多送些药来!” 沈婉心中石头落地,应到: “能为元帅解忧,是沈婉之幸!元帅之令,沈婉谨记于心!” 说罢,沈婉便跟罕离出了帐。 一路上罕离低头沉思不语,沈婉不禁问他: “罕离大人在想什么?” 罕离低头看沈婉: “我在想,军中已无药材,我们上哪儿去弄药给完颜烈?” 沈婉咯咯笑道: “罕离大人不必忧心,如今正值八月,上京城外的草原如此肥沃辽阔,麻黄,甘草,杏仁到处都可采摘而来。” “只缺桂枝而已!” 罕离皱眉: “缺一样也是缺的呀!……” 沈婉抬头: “看见我磨的犀牛角粉了吗?完颜珲服了它,竟很快就停止抽搐了,它定是可以代替桂枝入药,如若不然,完颜珲现在就是一具尸体了!” “不过嘛,用犀牛角入药,那成本就高太多太多了!……” 罕离大骇,四处张望,见眼下无人,才敢低声说道: “你…你…竟敢用完颜珲试药?” 沈婉抬头看罕离: “试药不是很正常吗?我外祖以前,常用自己试药呢!” 提及外祖,沈婉的眼眶瞬时升起白雾,罕离见状,快走两步蹲下: “来我背上,我背你回去!你这么小,昨夜一夜未眠,肯定累坏了!” “好!”沈婉腾的就跳了上去,没等罕离走上几步,她便睡着了。 均匀的呼吸声在罕离耳畔响起,他知是沈婉睡着了,摇摇头宠溺的笑了。 第26章 上天赐来的巫医 完颜珲嗓音低沉,仰头询问完颜烈: “阿玛,是方才那小姑娘救了我?” 完颜烈微微点头,叹息道: “中原能人辈出,实乃令人惊叹!” “然而阿玛,那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怎会有这般能耐,莫非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巫医?” 夷人医疗落后,物资短缺,因而他们无力做到的事,往往会信奉巫术,草原上的巫医,地位甚至超过军医。 海西部落除了蛮力值120分以外,其余东西都很拉垮,汴京城的平民住的房子雕栏玉砌时,海西族的权贵住着简易帐篷;汴京城的名士在天香楼中轻歌曼舞之时,海西族的权贵在草原上跳坝坝舞;……… 正因为如此,夷人虽是征服了晏国子民的肉体,可他们也爱极了晏国人醉生梦死的生活,羡慕晏国名士周身散发出的儒雅之气呀! 夷人觉得自己跟这些俘虏相比,其实过得并不好,他们什么也没有,就连这上京城,也是他们打败狄国以后,抓了狄国工匠来修建而成。 晏国能人可比狄国多得多得多呀,也因此,夷人从汴京撤退之时,不光抢了金银,也抢了很多的……人…… 夷人需要工匠们为他们建房子,夷人也需要谋士们为他们出谋划策…… 凡中原能人,只要顺从他们,其实夷人也会怀着崇敬的目光高看一眼的。 次日,金刺的病情便有好转,完颜铭硕不禁再次对中原医术心生惊叹。他依林如月所言,令西路军的士兵们各司其职,采药的采药,熬药的熬药,并分批前往牧民家中熏蒸送药。不过十余日,城外的疫乱便得到了有效控制。 金刺的身体已完全康复,该返回军中帐内歇息了。 自从他病情好转那日之后,林如月便奉完颜铭硕之命,携沈婉先行回到军中,着手处理疫乱相关事宜。故而,他已有多日未曾见到林如月母女。 金刺立于帐前,他的主帐内收拾得一尘不染,却空无一人。倒是林如月母女的附帐中气氛热烈,金刺缓缓踱步至附帐前,只见他麾下的夷兵们都在帮忙辨认药材,罕离亦在其中。林如月则正耐心细致地教导他们分类整理。 见金刺前来,林如月步出营帐相迎: “身体可无恙?” 金刺答道: “已无大碍,倒是你,后背之伤尚未痊愈,切不可过度劳神!” “随我入主帐稍作歇息,正好我有话想要问你!” 林如月稍作迟疑,遂与金刺一同进入主帐。夷兵们见此情形,有人打趣道: “待进城之后,我们是否应当尊称林医女为二夫人了?” “那倒是,林医女对副史大人情真意切,为救副史,愿置自身于危险之中。” “说起来,那也是我们副史对林医女的情意更加真切,你们可别忘了,副史在燕京之时,为了救林医女,还与老虎打过架!” “二夫人……” ……… 沈婉和乔氏母女三人面面相觑,罕离则低头假装耳聋了。 听闻将士们打趣,金刺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他走至帐中案前,回身见林如月立于帐门处,并未跟上前来: “你不高兴?” 林如月: “不,只是不知副史大人有何事相问,心中不免忐忑!” “听闻我回军那日,无军医敢来为我诊治,你为何初到上京,不明病因,却愿前来救我?” “就问这?”林如月面色沉静,微微一笑。 “天下疫症,虽各不相同,但只要悉心探究,总能找到病症根源。我不知他人为何不愿前去,我只知,我不能见你死而不救。” 金刺心头微微一热,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几步: “你就如此相信自己的医术?” 林如月微微仰头,目光坚定地与他对视: “大人只知我阿父是大晏的太医令,却不知我外祖父乃大晏药王。” “我外祖一生云游四方,阅历颇丰,何种病症不曾见过?他将毕生所遇之难症及救治之法,尽数编纂于《病原论》中。自外祖失踪之后,我阿父又把他毕生所遇疑难杂症续编于《病原论》上。自我识得药物伊始,便开始研读《病原论》!” “即便我对自己的医术心存疑虑,我也毫不怀疑我外祖和阿父的医术!” “如若连我外祖和阿父都无力诊治的病,恐怕这世间亦无人能治了!” 金刺笑了: “如果这次疫症恰好他们都不曾遇过,没有给你留下任何记载,你又该如何应对呢?难道你不怕死吗?” 林如月淡然道: “如若他们都不曾遇过,我便依我自己所学,试药除病,如若成功,我亦将其详编在《病原论》上。如若失败染病而亡,婉儿自会继续研习医理,寻求破解之法,如此,亦算对后世有所裨益!” “大疫小疫,无论生死,都是行医者可遇不可求之事!你说我能不去救你么?” “副史大人实属幸运,那日我进帐瞧得大人脸有红疹,指尖泛白,高热不退,与我阿父熹和二年所记疫症表象别无二致,故而才能迅速用药救得大人!” 金刺见林如月答得平淡自若,心绪震撼,他目光灼灼道: “林如月,很好!” “待进了上京城,无论你是想开医馆,或是开学堂教人习医,我定助你达成心愿!” 林如月颔首: “如此,便谢过大人了!” 言罢便欲出帐,金刺慌忙喊到: “慢着!” 林如月转身,金刺已立于她面前,俯首看着她,轻声道: “我上京家中有位夫人,名叫西珠,是完颜铭硕的妹妹,我和她有个儿子叫乌达!” 不知为何,听得属下喊林如月“二夫人”,金刺想向她解释一二。 林如月蹙眉,眼神疑惑,却不开口说话。 金刺:“你有话问?” 林如月顿了顿: “那…那…多泽…” 听闻多泽,金刺沉默转身。 林如月行礼: “是奴家僭越了,望大人恕罪!” “奴家提及多泽,并非有意掺和大人后院之事。只是自并州初始,大人提及多泽之时,言道他有痫症,从小体弱,思及到上京以后,我便要为其诊治,这才对他上心了些!” 金刺回身,见林如月行着大礼,不禁快走上前扶她: “如月,你为何如此?我们已相识数月之久,难不成在你心里,我是那阴鸷残暴之人?竟如此怕我?” 金刺心中五味杂陈,遥想数月前,在汴京刚识得她时,她亦有傲气和清冷,而今,竟是为生活折了腰么? “多泽的事,我以后慢慢告知于你!” 第27章 我不是野种 两旬又过,秋意萧瑟,上京的城门开了。 夷国之主完颜肃对三军将士大行封赏,完颜铭硕受封丞相,金刺获封尚书令。 此二官职乃仿晏国官制所设,表面上看似位高权重,然而,在海西以战兴国的战略方针之下,此类官职实则并无实权。 完颜烈擢升为都元帅,统率南征军,全权处理伐南军务。 完颜烈之地位,坚如磐石。 国主对治疫之人颇感兴趣,特传林如月上前答话: “听闻你父亲为晏国太医令,曾救铭硕丞相之命。今你初至上京,便助我平息疫乱,欲何求?朕必重赏于你!” 堂下,林如月行晏国大礼,跪地俯首道: “奴家承蒙丞相和尚书大人关照,方得安然抵达上京。适遇疫乱,丞相命奴家治疫,奴家谨遵丞相之命行事。今疫乱已平,实乃国之有明君贤臣也!奴家不敢居功!” 言罢,堂内寂然。众人皆知治疫之人为一中原医女,其医术高超,然此女如此谦逊不居功,实令人心生钦佩。 晏国之礼本就比夷人之礼更为庄重,何况此女言语得体,进退有度。 完颜肃闻之,如饮甘泉,沁人心脾,又见其身着粗布罗衫,却难掩其姣好面容: “哦?你初至上京,举目无亲,却不求赏赐,莫非是欲入宫伴朕左右,若是这般,朕允了便是!” 这丫,又精虫上脑?好好的一个医女,他竟想将其染指到后宫?作为皇帝的宗亲,两个完颜意见空前高度统一,他们是看不惯完颜肃这副做派的! 完颜烈哼哧一声,完颜铭硕眉头微皱! 金刺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如月,只见跪着的人毫无惧色,从容答道: “陛下有所不知,奴家自北行以来,一直侍奉于尚书大人帐中,万不敢觊觎陛下龙颜之意,奴家若是入得宫中,恐引大夷君臣不合,岂不连累陛下英名?” 完颜肃一时语塞,沉默半晌后道: “甚是!” “然而你医术超群,岂能将精力只用于侍奉尚书一人?” “若我效从前晏国之制,立太医院,你为我夷国首任太医令如何?主管夷国医务,教导草原巫医研习中原医术可好?” 林如月蹙眉答道: “奴家必遵陛下之令,悉心教导部族医术,然月余前,奴家重伤,身虚体弱,实是担不了太医令之重任,还望陛下恕罪!” 完颜肃面上闪过一丝怒色!中原人竟都如此,婆婆妈妈,惺惺作态。 见完颜肃脸有愠色,完颜铭硕出列道: “陛下,此女所言不假,月余前,其被都元帅的猛虎噬咬,确曾险些丧命在都元帅的斗兽场中,在场众人皆亲眼目睹!” 完颜肃看向完颜烈:“?” 完颜烈只得应道: “当时我并不知晓她有如此医术,只将其视作寻常奴隶,方致她遭猛虎重创!” “朕仅知你的虎为金尚书所杀,尚未知晓其中原委。林氏治疫之功,实可与诸位爱卿相比,既金尚书与林氏情谊深厚至此,朕便成人之美!” “传朕旨意,赏赐林氏黄金千两,赐其入尚书府!” 朝堂封赏之后,金刺便携林如月与沈婉归了府,西珠正在为金刺和乌达缝制冬衣,见金刺归来,急忙搁下手中针线迎上前去。 “大人获封何官职?”西珠一面为完颜烈宽衣,一面轻声问道。 完颜烈侧头看了一眼林如月,神色略显不自在,对西珠说道: “不过是个虚职罢了。” 一个孩童快步奔进屋内,扑到金刺怀中,高声呼喊: “阿玛,阿玛,您总算回来了!” “阿娘盼您盼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林如月与沈婉自觉在此略显突兀,却又茫然无措。 沈婉转头看去,见院子另一侧,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男孩藏身于屋柱之后,探出小小的脑袋,战战兢兢地朝这边张望。 沈婉轻摇母亲的手,指向院子那边,林如月会意,微微颔首,沈婉遂轻快离去,独留林如月立于原地,暗自伤神,不敢直视这一家三口久别重逢的温馨场景。 金刺余光瞥见林如月神色黯然,以为自己的举动令她难堪,于是与西珠拉开距离,放下乌达,言道: “西珠,她是我自中原带回的女人,日后居于家中,你需悉心照看,务必要与她和睦相处!” 林如月躬身施礼道: “奴家林如月,拜见夫人!” 西珠目光直视林如月,端详片刻,而后颔首应承。 金刺声音温和对林如月说道: “日后在尚书府里,不必自称奴家!” 金刺对林如月有天然的白月光滤镜,不喜欢她与不好的词联系在一起。 沈婉和多泽在院角互相打量,半晌: “你是多泽?” 多泽眼眸闪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以为,阿玛不在,这府里的人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多泽,我叫沈婉!” “我不光知道你的名字,我还会治好你的痫症,从今以后,我也会对你很好很好!………” ……… 言罢,沈婉牵过多泽的手向主屋而去,多泽瑟瑟跟在沈婉身后。 刚越过院里的小水池,乌达便气呼呼地奔上前来,欲要一脚踢倒多泽: “野种,你越界了!” 沈婉慌忙拉多泽躲开,挡在多泽身前: “你阿玛告诉我他叫多泽,可你为何唤他野种?” “口出粗鄙之语,不成体统!” 乌达踢了个空,栽倒在地,屁股生疼,大为恼火,爬起身来大喊: “外面女人生的孩子,都是野种!” “他是野种,你也是野种!……” “你们都是野种!……” ……… 野种! 野种! 两个字在沈婉耳畔来来回回,鬼魅般无限放大。 她眉头紧蹙,神经控制不住小手。 待屋内的三位大人闻得打闹声奔至院中时,乌达倒伏于地,毫无动静,多泽口吐白沫,身躯抽搐不止。 “乌达…乌达…” 西珠见乌达这般,误以为他已殒命,登时双腿发软,连滚带爬至乌达身旁,见其眼珠尚在转动,稍松了口气,复又喊道: “乌达…你这是怎么了?” 金刺迈步上前,知晓乌达是中了针,他看了看沈婉,道: “无妨,想必是孩童间争执,情急之下,昏厥而已!” “如月,多泽痫症发作,你先带他去院里诊治!” 林如月领了最西边的院子,躬身行礼,抱起多泽,蹙眉看了看沈婉,并未言语,随着阿奇那朝西院行去。 沈婉知晓母亲动怒,默默跟在林如月身后,不敢出声。 第28章 二夫人 西院甚是僻远,极其简陋,然占地颇广。有四间房舍,一座空旷大院。 阿奇那在主屋稍作整理,躬身言道: “二夫人,若有差遣,可唤奴婢!” 林如月颔首作答后,阿奇那便离院而去。 金刺领府兵至西院外侧,院内传出林如月严词斥责沈婉的声音,金刺驻足,示意府兵放下物什自行退去。 “沈婉,与尚书大人相识数月,你莫非认为他待你甚好,便不会取你性命?” “你可知晓此处是何地?” “你可晓得那是他的妻室与孩儿?” “我们不过是承蒙大人怜悯,暂且栖身于此,你可知寄人篱下是何意?” ……… 沈婉跪于院中,低声抽泣: “母亲,我知错了……我日后定不敢再犯!” “在汴京时,有人说我是野孩子,我尚可容忍,然他竟说我是野种!…呜呜……” “母亲,我不是野种……我想念我阿父了……呜……故而才会不受控制,只求让他尽快住口罢了!阿娘,我并无害他之心…呜…” ……… 地上的小人儿衣衫破旧,困窘万分,破鞋缝中露出两根白生生的小脚丫,已让林如月愁情难解,如今垂头哭得撕心裂肺,更让林如月肝肠寸断。 她跪地将沈婉的头抱进自己怀中,沉声道: “婉儿,此生若你还想返回中原寻得阿父阿兄,你便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是大晏的亡国之奴,他是夷国尚书令的儿子,日后绝不可再如此行事,明白吗?” “况且,尚书大人待我们仁厚,你为何刚进府门便给他添了乱?” 沈婉仰头看林如月,哭泣着不住点头,一张小脸脏乱不堪: “母亲,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数月的心酸尚无处可泄,林如月搂着小小的女儿,亦不禁低泣出声: “婉儿,对不起,是母亲没有能力保护好你!” 院中,母女俩抱在一起啜泣不止。金刺见过林如月流泪,却从未见过失态的林如月,他一时心乱如麻,遂踱步进了院: “你们这是为何?” 沈婉和林如月立即双双止了泪,沈婉咧嘴强笑道: “得了这么大的院子,我跟母亲便喜极而泣了!” “尚书大人…对不起…” “乌达不会有事,他不久便会醒来!” ……… 金刺凝视着沈婉,继而将目光投向林如月,沉声道: “如月,并非我不愿放你母女二人归返中原,实乃现今中原之局势,委实动荡难安,凶险异常!” “自大军从汴京北撤以来,我们留守在中原的军队,未曾有片刻停歇,分兵于各地搜查,欲图擒拿康王。故而漓江以北,局势始终难以稳定。日前,不知康王借助何种关系,竟能自阳城脱身,渡漓江而窜入禹城,并于禹城自立为王,号南晏王。” “完颜烈不日便会赶赴燕京,部署攻打禹城事宜!” “漓江两岸,即将战云密布,烽火连天,最终势必蔓延至整个中原,届时必会尸骸遍地,生灵涂炭!” 南晏王?他会不会厉兵秣马,将失去的北晏之地收复,重新统一中原呢? 如若南晏王统一中原,我和婉儿,以及千万流离失所的汴京人,是不是就可以重返故土了? 林如月心中闪过希冀,却只垂首轻声道: “大人,您不该对我们提及军务的。” 金刺蹙眉,凝声说道: “即便此时我告知于你,你又能如何改变当下之况?” “且不提路途迢迢,你携婉儿根本难以自行返回中原,即便能归,又当如何?何处去寻婉儿的阿父?” “我既已应允照料好你与婉儿,必定会信守承诺,如月,我知晓你也是信我的对吗?不然,今日于大殿之上,你便会择太医令之位,而非随我归尚书府了,是也不是?” 沈婉依旧垂首,金刺你也许是多想了! 母亲蕙质兰心,当然清楚,我们初到此地,岂敢轻易相信他人?何况,贸然多出一个太医院和一个太医令,统辖全国医务?岂不是成了巫医们的活靶子? 沈婉出神之际,金刺已将院门的东西搬了进来: “我会派两名府兵供你们单独差遣,若有需要添置之物,可告知府兵,也可告知阿奇那!” “此地不比汴京,府内没有汴京官宦人家的内院那么复杂,奴仆也不如你汴京的林府多。” 沈婉依旧恭顺低头,哪里还敢奢求仆人伺候,能留得性命便已是谢天谢地! “此院虽说距我较远,也很简陋,自是不能与汴京的林府相提并论,但你日后分拣药材,需要有宽敞的院落!” “若你有需,我亦可搬至离你母女稍近的院子。” 林如月赶忙低头应道: “万不可如此,夫人与您久别重逢,定然对大人甚是惦念,如月恳请大人切勿因如月致使夫人对您心生嫌隙!” 金刺拍了拍手中尘土: “也罢!” “自此以后,在这上京,你便是我尚书府的二夫人,行事无需太过拘礼!” “倘若让他人知晓我们夫妻不睦,你定然会过得更为艰难!” 他人?西珠么? ……… 西珠寻觅金刺之际,远远望见金刺率领府兵朝西院而去,遂前往库房整理出许多新衣,与阿奇那一同前来。她是想给金刺留下好印象的。 西珠瞧见金刺亲自为那女子搬运箱垄入院,又听闻金刺柔声抚慰女子。 西珠立于院外,仿若木雕不能动弹。 夫妻? 嫁于金刺十余年,金刺一直对自己客气有余,亲热不足,两人之间总有些若有若无的距离。 西珠不曾听金刺对谁如此温和的说过话,也不曾见到过金刺眼中的柔情。 阿奇那轻声: “夫人!要进去吗?” 西珠摇头: “我就不进去了,你送东西进去吧!” 说罢,她便急急走了! 她去了丞相府。 “哥哥,哥哥……” 西珠冲进丞相府内完颜铭硕的院里时,完颜铭硕正在房中行不可描述之事。 听得西珠在房外呼他,他有些扫兴的从女人身上退下,一边穿衣一边出房门: “阿妹,你怎的还如此咋咋呼呼?” 西珠急急上前两步: “哥哥,你可认得金刺从中原带回的女人?他们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金刺待她不同于常人?” 完颜铭硕闻言,叹息: “阿妹,那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千万莫要像对待塔拉一样对待她!” “若是再做些蠢事出来,休想我再偏袒你!” …… “既然哥哥知她不是一般女子,为何哥哥不把她纳入丞相府,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金刺带她回了我的家?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妹妹?” 完颜铭硕道: “你以为哥哥不想带她进丞相府?陛下还想纳她入宫呢,可今日在大殿上,她竟以退为进,当众说已侍奉了你的男人,差点让皇帝都下不了台!我还有何法子?” 西珠震惊,咬牙道: “不是都说中原女子温婉贤淑吗,她竟如此不知廉耻?……” 第29章 槐香院 完颜铭硕忙制止道: “西珠,少得胡言,当初你自己不也是要死要活,各种手段用尽才逼迫金刺娶你的吗?” “你瞧瞧上京城里哪个男人不是三五个女人侍奉在侧,这些年,金刺已经对你不薄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你若再像逼死塔拉一样逼死这个女人,哥哥我也帮不了你!” “你莫要以为金刺对你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他不过是看在我的份上不敢动你而已!” “若把他惹急了,你试试看?” 眼见西珠听不进自己的话,完颜铭硕又道: “你可知,金刺为那医女进过斗兽场,救她于虎口之下,而在上京城外,金刺染上疫病之时,军医无人敢前去医治,是那医女不惧身死,前去将金刺救活,此二事,在三军之中众人皆知!传为美谈!” “他们有这样的情分在,你拿什么去比?我看你不如安安分分做好你的尚书夫人,管教好乌达,已是足矣!金刺挑不出你的错,自会厚待于你!” ……… 言罢,不再理会西珠,自顾自进了屋欲与床上的女人行未完之事,屋内的女人衣衫凌乱,眸含秋水,别有一番媚态,正是乔氏。 因着那碗防疫汤药之故,挑选俘虏时,完颜铭硕将乔氏及其两个女儿带回了丞相府。 闻得完颜铭硕之言,西珠又恼又惊,她立即回了尚书府,朝西院走去,想要知晓更多,却见西院上,重新换了三个字: “槐香院!” 哼!西院就是西院,装什么风雅!可这弯弯扭扭的字迹,一眼便瞧出是出自金刺手笔,西珠自是不敢造次。 院内有声音传出。 “阿娘,我的医书呢?” “阿娘,我有新衣了,你也有新衣了!” “阿娘,要是有张桌子就好了!” “婉儿还需要什么?我这就令人去准备!”是金刺的声音。 ………… 西珠愤懑,踏至院里,三人闻得脚步声,皆回头望向院门。 金刺道:“你来此做甚?” 是啊!作甚? 西珠望向金刺,唇动却不知欲作何答。 林如月躬身向前: “多谢夫人为我母女准备的新衣和院内用物!” “如月无以为报,今日有幸得陛下赏赐千两黄金,如月愿取六百两献于夫人,以报夫人照抚之恩,还望夫人不弃!” 西珠惊愕:“黄金千两?” 她从未见过如此多黄金! 金刺亦是愕然,这女人从汴京一路落魄至此,身无分文,今得黄金,竟舍得拿出来大半,他看向林如月: “何故如此?陛下已赏赐尚书府众多财物,明日便会进府,你的黄金便由你自己安排吧!” 沈婉又是一阵腹诽,众多财物?不也是从晏国抢掠而来? 却又听林如月言道: “我既入了尚书府,便是尚书府之人,日后有所得,理应交于夫人一并安排!” “如月留下四百两黄金,只为他日方便购置药材所需,不想时常烦扰夫人,还望夫人莫怪!” 西珠怨气已消大半,天真问道: “以后?你会听我的?” 林如月含笑: “如月母女二人初来上京,身无长物,既依附于尚书大人与夫人您,若不听夫人您的,我该听谁的呢?” 西珠既得了金子,又喝了一碗迷魂汤,心中喜不胜收。 金刺早知林如月会有能耐处理好和西珠的关系,但是他没想到,她处理得这样快,处理得这样好! 就是……损失大半金子,不知她会不会在夜里辗转于床榻,哀恸无法入眠呢? 思及此,金刺唇角扯笑: “我还有政务需要处理,明日再来槐香院看你和婉儿!” 入了夜,沈婉钻进林如月的被窝里,轻声问: “母亲,你怎么把那么多金子给了别人?我们自己留着不好吗?往后返回中原不需要金子么?” 林如月莞尔一笑: “来上京这一路,我虽重伤在身,却也看得真切,这一路走来,人迹罕至荒无人烟,金子能派上用场么?” “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夫人高兴了,我们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况且,留下的四百两,足以让我们安身立命!” “他日逃回中原之时,太多金银在身反倒是累赘!” “你别忘了,阿娘还为你在汴京的林府中埋下了很多金银!” 沈婉眨着眼睛,小心翼翼问道: “母亲,我们还回得成中原么?” 林如月眼眸生辉,低头看向沈婉: “婉儿,我们定是能回得去的!” “今日从大殿出来之时,我看见了许多晏国的旧臣,这本也不足为奇,然而,我见宇文彦也在其中,又思及金刺所言。我想,我们定是有希望回去的。” 沈婉: “宇文彦?打我外祖三十杖的那人?” “婉儿,你可记得那夜皇城司的人把外祖抬回林府后,外祖提及宇文彦对他说过夷兵将会撤军,让外祖养好伤之后,可携家眷逃至阳城,而后南渡?” 沈婉眸子睁大: “阳城?南渡?” “莫非………” 林如月目光灼灼: “当时,你外祖不明所以,母亲也不知有何缘由,今日金刺提及康王至阳城南渡,我心下了然。” 林如月在沈婉耳畔压低声音又道: “夷兵搜查如此之严,康王竟能从阳城脱身逃至禹城,夷人内,定是有人向康王通风报信!” “汴京被困之时,宇文彦也定是早已知晓夷兵会掳京城里的工匠名士来这北境之地,故而才寻机将你外祖杖伤,以免你外祖被夷人所掳,受这千里颠簸之苦!” “你外祖的杖伤,外像皮开肉绽,却丝毫未伤筋骨,那时我便大为疑惑,今日想来,竟是如此?” “婉儿,既然这里有人与中原暗中联络,我们定是有机会南归!” “到时候寻得你父兄,咱也想法子南渡,或许从此便可安稳余生!” 沈婉欣喜搂紧林如月,林如月亦用力抱紧沈婉,母女俩因这不经意间知晓的秘密,兴奋莫名! 西珠拿了金子,对林如月母女的态度一日好过一日,连带着对多泽也温和可亲了。 因要治疗痫症,多泽每日晨昏需到槐香院内半个时辰,沈婉替他施针。 施针之后,他借口看医书,帮沈婉分拣药材,或是跟着沈婉读书习字,通常一待,便也是一天了。 槐香院内传出的声响惹得乌达甚是眼红,他便时常寻各种借口窜至槐香院发发虎威,只是沈婉再也没用针扎过他。 这年冬天,林如月重病一场卧床不起,眼看几乎殒命,沈婉每日陪其左右,双目含泪,林如月心有不舍,一心求生,冬末时居然痊愈。 那以后,金刺准予林如月不用向西珠晨昏定省,槐香院也有了自己的小灶,从此每日黄昏,金刺便和多泽一起上槐香院来,沈婉替多泽施针之时,林如月生火准备吃食,金刺则立于一旁打打下手,或是闲聊。 当然,去草原上射猎,是金刺要求三个孩子完成的必修课,凡射猎之日,槐香院里肉香四溢,西珠和乌达偶尔也会赶来蹭蹭饭吃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槐香院里始终和谐安稳且平静。 第30章 十年后 韶华易逝,又过十年! 十年间,中原纷争持续不断,然上京城内世事无迁,风云不曾变幻,槐香院中的时光犹如轻舟碧波,声色未动,唯一有别的是,那个六岁的小丫头,长成了窈窕动人的少女。 春日又至,草长莺飞。 蜂蝶纷飞,牛羊成群,和谐生辉,为草原的姿态互生斑斓。 马蹄声划破湛蓝的天际,三匹骏马于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恣意驰骋。 少女扬鞭策马,红纱飘动,身形轻盈,一头乌黑光亮的秀发编成许多小巧玲珑的辫子,垂落于双肩,随风摇曳,点缀其中的彩色丝带渲染出许多鲜活灵动。 “婉儿,等等我!”少年的声音清亮好听。 少女回头,一抹浅笑已自嘴角蔓延: “多泽,快些,乌达就快要追上你了!” 话音未落,乌达已催马而来,越过多泽,与沈婉的白马并驾齐驱,侧头不羁道: “婉儿,你不会真以为我骑不赢那个病秧子吧?” 沈婉的笑颜看向乌达,并不言语,可那容颜便已让草原黯淡无光。 乌达愣神之际,沈婉已回身望向多泽,眼见离多泽越来越远,她勒紧缰绳停了马: “乌达,我的马累了,可否先让马歇上片刻?正好我采些药材回府!” “每次多泽落后,你就帮他耍赖!” 乌达蹙眉表达不满之际,沈婉已翻身下马,她额间渗汗,鬓角微湿,衬得肌肤胜雪,引得乌达忍不住瞟瞄。 “婉儿,送给你!”多泽的枣红色大马至沈婉身旁停下,马背上的少年笑意盎然,如春风拂面,从身后递出一个五彩花环。 沈婉接过花环戴在头顶,朝乌达笑: “乌达你看,多泽可没有输给你,他在帮我编花环,所以才慢了些!” 乌达咧嘴哼唧,漫不经心的扔掉了手里还未编织成形的花环。 因十年前初次见面的“野种”之故,沈婉一向与多泽更为亲近,幼时,乌达以尚书府大少主自居,还可时常找找二人茬子,混入他们间玩耍。 伴随长大,乌达慢慢摒弃孩童时幼稚的举动,努力想要融入他们之间当好一个哥哥时,却发现,沈婉对自己的亲和恭敬中透着疏离,远不如她对多泽那般……亲切! 这让乌达有些恼怒。 远处,阿奇那策马而来: “小姐……” “婉儿小姐…” “二夫人吩咐我寻你回家!” 上京早已是杂居之地,文化交融,称呼各异,全凭喜好,比如汴京称“母亲”,上京称“阿娘”,而“小姐”,则是阿奇那对沈婉的偏爱。 夷人并不强迫中原人学习他们的文字和称谓。 相反,由于中原强大的文化底蕴不容忽视,夷人权贵乐意学中原文化及礼仪,他们觉得,这和虐待中原人是两码事,本不该同日而语。 然沈婉谨慎,自达上京以后,多称呼林如月为“阿娘”。 ……… 沈婉急急翻身上马奔向阿奇那: “可是我阿娘身子不舒服了?” 阿奇那帮摇头道: “小姐别急,二夫人无碍,是丞相府里来人了……” 沈婉缓了缓气,原来是伯母和两个姐姐来了! 槐香院内,林如月和乔氏母女三人坐在院里的槐树下闲话。 几片槐花随着风飘在石桌上,乔氏黯然: “这个时节,汴京的槐树,也应该正开着花吧………” ……… 林如月将槐花拾入香囊,而后伸手握过乔氏: “芸芙,你有身子,不宜忧虑过甚!” “万不能如我这般,将身子拖垮至此!” 自乔氏入丞相府后,林如月未曾再唤过乔氏为嫂嫂,转而呼她闺名芸芙。 其实上京的夷人并不喜中原的俘虏私下接触,林如月和乔氏能时不时见上两面,实是因完颜铭硕近年来患上头风之症,须得林如月经常去丞相府替他诊治! 其次嘛,这几年,乔氏替完颜铭硕生养了两个儿子,肚子里这个,已经是第三胎了!要说这乔氏,是真的很能生养,这强大的身体功能让丞相夫人对她讨厌至极,只碍于完颜铭硕的宠爱,丞相夫人对她无可奈何。 而尚书府内,林如月行医所得诊金和赏赐,无一不分大半给西珠,所以这些年,她和西珠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 正因如此,她和乔氏见面,西珠从不干涉。 乔氏转头看向林如月: “如月,听丞相说,这棵槐树是金大人费了很大心力才弄来的!” “这么多年,你都不曾为金大人诞下一儿半女,莫不是喝了什么药物,不想在上京留下羁绊?” “如月,你心里还在惦记回到中原和沈家二郎相聚吗?” 林如月蹙着眉笑: “芸芙哪里的话?你看我的身子骨,还能回到汴京吗?莫非芸芙你还想着回汴京不成?” 乔芸芙笑得戚戚然: “我哪里还回得去?我的妩儿和媛媛都在这里,我还有丞相的孩子,我还怎么回得去?……” 笑着笑着,她的泪流了下来: “可是如月啊,最近我总是梦到汴京,梦到大郎,梦到景儿,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沈景是乔氏和沈家大郎的幼子,沈妩和沈媛的弟弟,熹和之变时,沈景刚满两岁,正是满地打滚,哭着喊娘的时候…… 林如月忙制止乔氏,轻声道: “芸芙,万不能口出此言,莫要因此失了丞相宠爱,后果不堪设想!” “呵…丞相只不过把我当成个物件罢了,哪有什么宠爱?我侍奉他十余年,如今却是连我的妩儿和媛媛也保不住!” “呵……呵呵…呵…” 林如月微怔: “这话从何说起?” “前几日你替丞相治完头风刚走,陛下便来了丞相府,说是来看丞相!” “看没看丞相我不知道,却是把我的妩儿和媛媛看上了,要召她们入宫!” “丞相竟是连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 陛下已年过六旬,竟召妩儿和媛媛进宫?不过,这是那狗皇帝干得出来的事。 林如月谈不上震惊,却疑惑: “妩儿和媛媛住的院子离正殿如此偏远,陛下如何能看见妩儿和媛媛的?” 沈妩哭得梨花带雨: “婶婶,姐姐说正殿院外运了新鲜的花草来,叫我一起去赏花!…” “婶婶你也知道,上京城里不比汴京,难得见到好看的花草,于是我就欢欢喜喜跟着姐姐去了正殿!” “谁知,就碰上了陛下……” 沈媛垂首不语,林如月转头问乔氏: “何时入宫?” “秋狩之后!” 林如月缓了缓: “还有大半年,时间尚早!” 乔氏紧紧抓过林如月的手,央求道: “这十年里,进得皇宫的中原女子死伤不下百人。如月,金大人待你那样好,你能不能替我求求金大人?想法子带妩儿和媛媛离开上京?” “去哪儿都好,只要能安安稳稳度过余生,我别无所求!” “妩儿和媛媛不过双十年华,却要去侍奉年过六旬之人,若日后再见到大郎,我该如何向他交代呀?” “如月,念在曾经我们同是沈家妇人的情份上,嫂嫂求你帮帮我,帮帮妩儿和媛媛!” 说罢,乔氏便扑通跪倒在地。 林如月慌忙扯乔氏起身: “芸芙,你先起来,莫要动了胎气,你总要容我去试试!” 第31章 猜不透的中原女人 “乔姨,妩儿阿姊,媛媛阿姊……” 沈婉推门而入,但见屋内几人神色沉沉,便疑惑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 林如月朝沈婉招手,轻声道: “婉儿,你且听你阿姊们细细道来,便可知晓!” 几人神色各异,家常直至申时,金刺回府,乔氏方带着两个女儿离去。 临别之际,她频频回头望林如月,满脸恳切。 金刺心中明了,随口问道: “乔氏寻你何事?” 林如月稍有迟疑,而后答道: “无事,许久未见,不过是闲聊几句罢了!” 金刺脸色蓦的就沉了下来: “如月,如今你我皆已年至不惑,十年之久啊!难道在你心中,就从未有过我的一席之地?” “时至今日,你为何仍不愿向我多说一字?不愿对我说你心中所想?” “难道,你还将晏国的亡国之恨,尽数归咎于我身上吗?” 金刺鲜少以如此口吻与林如月说话,沈婉自知不便留此,悄然退下准备晚膳去了。 林如月躬身垂首道: “大人何出此言?如月未向您提及之事,必是会令大人为难之事!” “身为亡国之奴,我与婉儿实属不幸,然得遇大人,又是此生之大幸,大人待我和婉儿仁厚,我已是感念万分,无以为报,又岂敢恃情而骄,向大人提出无礼之求?” 闻罢,金刺心中怨气已消大半,又见林如月轻咳数声,遂急忙伸手扶正林如月身子,沉声道: “如月,是我着急了!” “十年前,你在斗兽场中为救沈媛几近丧命,我料想你必为她们而来求我相助!” “这几日,我实则一直在想,若乔氏来寻你,我该如何向你交代?” 林如月将手帕折好放置一旁,蹙眉道: “大人不必为此事烦忧,孩子们已然长大,有些事需得她们自行面对。” “我身体越发羸弱,即便想管,也是无能为力了!” 金刺轻拍林如月双肩,沉声道: “如月,我在中原部署之人,从未间断过打探沈泓和沈昀的消息,却无半分波澜,或许当日完颜铭硕血洗并州之时,他们已然殒命,你何不放下心结,接受现状,身体或许还能康复?” “在此与我安稳度日难道不好吗?何故将自己逼入这般境地?” ……… 这个话题乃是死局,无人能解。 “大人,阿娘,晚膳时间到了!” 沈婉端出半盆豆沙,轻声道: “今日特意为大人准备了豆沙。” 尴尬气氛渐散。 多泽与乌达不知何时也来了槐香院,沈婉见二人皆已换上干净衣物,再瞧自己从城外回来至今还未及清洗,且又从厨房忙碌出来,身上衣物定是脏乱,不禁蹙眉。 “婉儿,你明知我喜爱豆沙,为何不提前告知我来此等候用膳?”多泽打趣道。 “我……也很是喜欢豆沙……”乌达赶忙说道。 乌达喜欢豆沙?我怎么不知道? ……… 这二人来蹭饭,竟然从不主动打个招呼?锅中的饭菜,又如何够吃?沈婉眉头再次紧蹙。 林如月转身看着沈婉的小脸,微微一笑,向多泽和乌达招呼道: “来,坐下用膳吧!” 二人这才看向金刺,躬身行礼: “阿玛!” 金刺手指二人,故作严厉道: “又来蹭饭,你林姨为人治病所得银钱,怕是全都进了你们肚子!” 多泽和乌达低头不语,只是讪笑。 沈婉缓缓摇头,轻叹了口气,转身又踏入厨房去准备食物。 槐香院中,气氛融乐。 金刺未曾饮酒,神经却已微醺。夷人不擅研究饮食,即便有上好的肉和美酒,吃法也极为粗陋,远不及中原人对食物的精心雕琢,其餐桌文化与中原相比更是相差甚远。 他自幼父母双亡,为求生计,年纪尚小之时,就投身到完颜铭硕的军中,成为了一名小兵,一路东征西战,拼死拼活,才硬生生在军中闯出了一条血路。 后来娶了妻,妻子却是顶头上司的妹妹,他过得更是谨小慎微,生怕一个不小心,他用性命换来东西全都化为泡影。 金刺杀过很多人,但他渴望温暖,所以对槐香院里弥漫的温情喜爱至极。这十年来,只要有空闲,日落时分,他无一例外待在槐香院里直至晚膳。 汴京之时,他第一次翻墙进得林府内院,竟将美色之事抛诸脑后,因为他从旁人身上感受到了父母之爱,也感受到了家的温暖,那样的感觉,让他上头,也让他迷恋! 其实,他是想要保护好那份爱的…… 然而…… 所幸……她还在身边! 金刺思绪飘忽之际,林如月已从屋内取出数个香包。 “也是难为了这棵槐树,今年竟于这苦寒之地开了花,我便拾了些,为你们缝了香包!” “乌达,这个香包最大,是专为你阿娘所制,你且放于你阿娘枕下,可安神助眠,对治失眠之症有益!” 乌达接过香包,满心感激: “乌达代阿娘谢过林姨!如此,阿娘的失眠之症有救了!” 金刺挑了一个放入怀中: “如月,你身体欠佳,莫要再做这些针线活了,伤身伤眼!” “日后吩咐阿奇那去做便是!” 得了香包,用完膳,乌达微微行礼后便回了正院,多泽助沈婉收拾残局。 金刺凝视着林如月苍白憔悴的面容,神色凝重地握住她的手: “如月,对不起!” “你本一心学医,未曾接触过后院庶务,却被我带至此地,困于这后院繁杂之事!” 林如月淡然一笑: “大人无需挂怀,入府至今,如月承蒙大夫人关爱,本就心怀感激!况且,为免横生枝节,如月只愿大人后宅安宁!” “大夫人亦未曾学习过后院庶务,我们相处,仅凭真心罢了!与汴京的大娘子们相较,大夫人实在是极易相处之人!” 眼前女子提及西珠,声音轻柔,语气平淡,仿若在讲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之人。 金刺无奈轻叹。 走了十年,他不知他是否走进她的心? 或是他已走进她的心,只是走不近她的……身? 她对他,不曾动过心, 或是,不敢动心? 他无数次想从她的神情,她的语态中发现端倪,然而,他始终猜不透她! 第32章 藏起来的锦盒 乌达拿着香包行至正院主屋,西珠正坐于铜镜前净面。 “阿娘,林姨院里的槐花开了,她缝了槐花香包送给你!” 西珠停下净面,趋步至乌达跟前,取过香包: “这槐花,还真是香!” “你又去槐香院吃了一次?不是在主院用过晚膳了么?” 乌达敷衍道: “那个……那个……听多泽说,槐香院里今晚有豆沙,我便跟着多泽一道去吃豆沙!” “你……吃豆沙?……?” 西珠惊愕。 乌达忙岔开话题: “阿娘,林姨说你将香包放于枕下,夜里便会睡个好觉,免受失眠之症所扰!” “我要回房找些东西!这便走了……” 说罢,乌达拔腿便开了溜! 西珠坐至油灯下,仔细端详眼前小巧精致的香包,试图透过每一针每一线去了解制作香包的那个人。 却见那丝线交织得紧密无间,绣线的颜色搭配恰到好处,既不张扬也不失雅致,每一处绣花都精细入微,无论是花瓣还是叶片,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西珠轻声叹息。复又回到铜镜前,细细端量镜中那张已不再年轻的容颜。 阿奇那进屋趋步至镜前,替西珠梳理长发: “大夫人,大人从槐香院出来,去了书房!” 西珠“嗯”了一声,想了想问道: “乌达最近时常去槐香院吗?” 阿奇那捋完头发,顿了顿: “是,最近也经常跟着二少主和婉儿小姐一起去草原赛马!……少主看婉儿小姐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了,少主会不会……” 阿奇那想了想又道: “大夫人,二夫人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今日我看她手帕上咳出有血!” 西珠惊诧: “病重至此?” 阿奇那点头。 西珠摆摆手道: “阿奇那,往后无需再派人盯着槐香院了,乌达的事,我自会好生斟酌安排!” “大夫人,您不想知道大人和槐香院的事了么?” 西珠叹息道: “知道又有何用,凭白给自己添堵罢了!大人的心思全在槐香院里,或许在他心里,林如月才是他的妻子!” “不光大人厚待她,似乎连上天也特别厚待她!” “明明过了这么多年,她又是重病之人,模样却与十年前别无二致,莫说老爷舍不得她,即便是我,看见她也会生出些莫名的欢喜来!” “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阿奇那,你看,我都老了!她还是那么年轻!” 西珠用手抚上镜子里的脸,认命般说道。 上京极寒,每到冬季,这里的人,脸上,身上的皮肤多有冻伤,开裂,至春末才会好转。 西珠这两年皱纹渐多,皮肤越发显得粗糙,反观林如月那张脸,白皙柔嫩竟一如往昔,加之她与生俱来的矜持高贵气质,任谁在她面前也会自惭形秽。 西珠也不例外。 —————— 丞相府偏院内,沈妩和沈媛扶乔氏坐下: 沈媛生气道: “母亲,今日你为何要去求婶婶?” 乔氏眸子扫过沈媛,惊愕回道: “难道让娘眼睁睁看你们掉进火坑吗?为娘还有其他办法吗? 沈媛: “母亲,时至今日,你竟还如此天真?” “你让婶婶去求金大人,不是置婶婶于两难之地吗?” “且莫说金大人不愿相助,就算他愿意相助,我们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乔氏叹息: “我又何尝不知,可母亲无法眼睁睁看着你们被送进夷人后宫,他日我与你们父亲在泉下相逢,让我用何颜面面对他?” 沈媛摇头道: “母亲,我和妩儿因缠足之故,无法像草原女子一样骑马射箭,更没有婉儿和婶婶一般高超的医术傍身。在这上京,我和妩儿只能完完全全的依附男人而活,与其被赏给其他男人,不如跟着权利最高的那个男人!” ……… 沈妩蓦然醒悟: “阿姊,那日你拉我去正院赏花,是有意想要出现在皇帝面前的么?” 沈媛看向沈妩: “还有其他办法吗?我们都已到了婚配年纪,难道你想等着丞相将我们赏给府里的车夫马夫吗?” 乔氏惊愕,半晌又道: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把妩儿牵扯进来,妩儿素来胆小,不善心机,她进得宫去,不是去送死吗?” 沈妩低头啜泣,沈媛却抬头道: “我和妩儿互相照应,站稳脚跟岂不会更容易一些?” “母亲,相信我,我定会护好你和妩儿!” 乔氏又道: “媛媛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是不知道,当今皇后出自裴满,裴满族手握皇帝亲兵,势力何其之大?裴满皇后善妒不容后妃,你看这几年,宫中死了多少女子?她若刁难于你,只怕你进了皇宫,会有性命之忧,哪里会有什么出头之日?” 沈媛坐至乔氏身边: “母亲,凡事总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如果当年疫乱之时,我不替你送汤药给丞相大人,恐怕我们三人现在还不知身在何处!” “丞相府里日子虽不好过,可母亲你如今有了丞相的三个孩儿,只要不出差错,丞相也不会糟践于你!” “皇帝忌惮皇后,那我进宫尽心伺候皇后便是………” 乔氏大为震惊。送甚汤药?难怪丞相与她欢好之际,偶有提及上京城外那场疫病! 沈媛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心机?她这个当娘的,从前竟未发现。 如若进宫,或有可为矣! —————— 金刺正在书房处理政务,阿奇那叩门: “大人,大夫人请您去正院,说有事与您相商!” “你且转告夫人,我处理完公务便去正院!” 阿奇那应允离开后,金刺将桌上的图纸整齐叠好,放入一个长方形锦盒内,又在锦盒内放入些许文书覆盖,落了锁,而后塞入抽屉内。 方才踱步至正院。 西珠连忙从主屋迎了出来,阿奇那识趣的退出了主院。 “夫人有何事相商?”金刺双手背于身后,侧头问西珠。 西珠扶金刺坐于桌边敞椅上,递过一杯茶来,才悠悠道: “大人,乌达年纪不小了,已到了婚配年龄,不知大人有何想法?” 金刺一口便喝完了整杯茶: “夫人可有中意之人?” 西珠又递上一杯: “正是,大人可否进宫面见陛下,替乌达求娶拓敏公主?” 第33章 已到适婚之龄 “拓敏公主?你竟有此妄想?上京城内皇室宗亲众多,只怕皇后早已为她择好夫家,岂会甘愿将拓敏嫁入尚书府?”金刺惊诧。 拓敏公主乃皇后嫡出幼女,受万千宠爱长大。 西珠道: “如今上京战事寥寥,乌达在皇帝亲军中何时才能熬出个头呢?” “我知这并非易事,所以才找大人相商,乌达若娶得拓敏为妻,……” 不待西珠说完,金刺已制止道: “你都知晓的事情,旁人岂能不知?我若求皇帝赐婚,非但不能如你所愿,反倒会成为宗亲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完颜烈盘踞燕京十年,却始终未能打败南晏王,取得漓江以南,陛下不悦已久,说不得哪天就会命丞相南伐,若你哥哥重掌兵权,到时便可将乌达送去南伐军中建功立业,何不再等等?静观局势是否生变?” 西珠叹了叹气: “这些年,哥哥在朝中被打压,无力助我乌达,眼看乌达已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却无半点作为,我也是一时心急……” “也罢,全凭大人做主!” 顿了顿又道: “听阿奇那说如月的病症越来越重了些?是否属实?” 金刺脸色突变,阴沉道: “西珠,我知你一直派人监视槐香院,如月也定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她本就无意惹你不快,你何必去寻她麻烦?” 西珠皱眉道: “我确实一直派人监视槐香院,但我从未寻过如月麻烦,大人难道不知?” “我只是甚为好奇,猜不透你们的心思。大人你和如月相敬如宾,恩爱非常,为何这十年里,你却从不宿在槐香院里?” 金刺脸色缓和,却皱着眉不搭话。 西珠瞥一眼金刺,小心翼翼道: “难不成她一直怕我?不敢让你留宿?或是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个毒妇?你留宿槐香院,我便会杀了她?” 金刺叹气,用林如月所言认真编排道: “并非如此,我每日在槐香院内用膳,如月已是万分惭愧,她担心会有流言让你难堪,故而劝我不便夜宿槐香院,理应多回主院陪你!” 西珠: “当真如此?” 金刺: “你不如亲自去问如月?” 西珠面带笑容: “那倒不用!” “大人,其实我并不厌她,她既不蛊惑大人,又和大人无一儿半女!我为何厌她?” ……… 金刺狠狠剜了一眼。 西珠适时闭嘴,半晌又缓缓道: “如今,如月的病又更甚了,大人不如搬去槐香院,多陪她些日子!” 金刺侧眼瞧西珠,西珠抬眉道: “我是说真的,大人不信我?” 金刺突地大笑: “倒也不是不信,而是西珠你变了!变得毫无戾气,让人不由心生欢喜了!” 真的?喜欢了?哦……是欢喜…… 槐香院主屋内,沈婉洁面净身,整理完毕后钻进了林如月的被窝。 怎一个冷字了得! 十年前,林如月身受重伤,几近殒命,伤势尚未痊愈,便又启程一路奔波至上京,导致她的身体元气大伤。那年冬日,她于茫茫极寒中染上重病,以致卧床不起。 生活无望,重病缠身,林如月曾想过一死了之,然而望着床沿的沈婉,她明白,自己尚未到死的时候。 在中原之时尚且未死,岂能千里迢迢来到上京后再死? 于是奋力挣扎求生,那个冬天,用尽了尚书府中的所有上好药材,林如月竟然奇迹般地好转,能够下床行走了,只是自此之后,在上京的每个冬天,她都会大病一场。 十年了,便病了十次! 沈婉紧紧搂住林如月,轻声问道: “阿娘,为何不在金大人面前提及妩儿阿姊和媛媛阿姊之事?” 林如月侧身轻抚沈婉额头,缓缓道: “婉儿,若是阿娘向金大人提及,此事可有转圜之机?” 沈婉略作思索,摇头道:“无!” “皇帝向丞相府要人,丞相自会如数奉上。金大人乃丞相妹婿,断不会为助阿姊们脱身,而使丞相府无法交差!” 言罢,沈婉叹息一声,忽地又疑惑问道: “阿娘,皇帝让阿姊们进宫,为何要等到秋狩之后?” 林如月轻声道: “今年正值皇后五十大寿,皇帝想必是不愿拂了皇后的颜面,故而秋狩之前应当不会纳女子入宫!” 沈婉旋即了然。 皇后生辰过后未及半月,秋狩之期便至。 皇后生辰固然是大事,然而夷人对秋狩的重视更甚。 秋狩,乃夷人皇族的重大活动,它不仅是皇帝寻欢作乐的托词,同时也是一种政治手段。 借秋狩之机,皇帝向群臣彰显其统治力与威严,增群臣与百姓对其之敬畏与忠诚,而群臣则借秋狩捕获猎物献予皇帝,以表其忠君之心,夷人每年的秋狩,通常持续月余之久! 林如月凝视沈婉良久,温声道: “往年秋狩之际,那人随从甚少,难以混入其中脱身,然今年不同,皇后大寿,燕京定会遣大批人马携礼至上京为皇后贺寿。” “尚有数月之期,你需设法混入送贺礼的队伍,折返燕京。燕京距中原不过数百里!婉儿,你如今骑射娴熟,又有毒针傍身,只要谨小慎微,不遭遇夷人大军,必能安然逃回中原!” “这十年来战乱不止,你阿父阿兄想必仍在蒙山上!你逃回中原后,便即刻前往蒙山,与他们相聚!” “至于你的两个阿姊,她们若想逃脱,你可相助,若力有不逮,便自行逃离吧!” “你的叔伯们下落不明,她们回到中原,无所依靠,又战火纷飞,未必会比留在上京更好!” 林如月言罢,叹息不止。 沈婉闻之,沉声道: “阿娘,此计万不可行。一入冬季,您便会重疾缠身,且冬季外面天寒地冻,您拖着病体逃亡,怎可能抵达中原?” 林如月伸出手,轻触沈婉的面颊: “婉儿,你已长大成人,留在上京绝非良策!再过两年,你便到了适婚之龄,若不离去,你当如何自处?能嫁与多泽,安稳度日自是甚好,可阿娘唯恐事与愿违!” “婉儿,多泽因幼时痼疾,不善武艺,待金大人年老无权以后,在此上京之地,他难以护你周全!你滞留于此,阿娘怎能安心?” 第34章 离开上京,去过随心所欲的生活 沈婉紧搂林如月的手,语气郑重: “阿娘,冬天不适宜咱们逃跑,不若咱们想办法在这个夏天离开………?” 话未说完,林如月便打断沈婉: “婉儿,除了皇后大寿,并无别的良机,万不要轻举妄动!逃脱不成,反而置自身于险境!” “往昔你尚年幼,阿娘带你东躲西藏,实不如让你在此安稳度日。现今你已长大,足以自保,离开此地去过你向往的生活吧!” “莫要怪阿娘这些年对你严苛,既让你潜心学医,传承外祖衣钵,又迫使你骑马射箭,修习武艺!” “阿娘不过是想你能在乱世随心而行……” 沈婉茫然道: “阿娘,你对我说这些是何意?莫非你不曾想过与我一同离去?” 林如月颔首: “婉儿,阿娘若随你而去,恐会成为你的负累……” 沈婉痛心摇头:“阿娘,你是否已经钟情于金大人?因此才不愿跟我离开?在你心中,金大人莫非比婉儿和阿父阿兄更为重要?” “你难道不想再见到我阿父阿兄了么?………” “婉儿又在胡言,你阿父阿兄……我自然想的…… “不知你阿父现今模样如何?不知昀儿多高了,他应当如乌达般健壮了吧!……” 沈婉抬头,林如月的晶莹剔透,悄然没入枕间。 她小心伸手为林如月拭去泪水,轻声道: “阿娘你相信我,终有一日,我会带您与阿父阿兄团聚!您自会得见父兄如今的模样!” 林如月缓缓摇头: “婉儿,阿娘病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已至油尽灯枯之境,往昔阿娘需得护你成长,强撑着一口气不敢离去,如今你已长大,阿娘可以安心了……” “距皇后大寿不过数月,你须得做好部署,切不可错失良机,莫要顾念阿娘!” “阿娘不知能否捱过今年冬天,若能见你安然离去,便也是了无遗憾了……” 沈婉悚然一惊! “熬不过今年冬天?阿娘,你怎会说出如此糊涂之话?” “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你的病无妨,会好起来的吗?” “阿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如月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捧起沈婉的脸颊: “婉儿,冬虫夏草,名贵药材已无法抑制我的病症……我的身子,已无药可治!” “你乃习医之人,看惯生离死别。生老病死,本乃人之常情,阿娘并不惧怕!只是阿娘放心不下你,你若能够离开,阿娘即便身死也能安心……明白吗?” 沈婉啜泣摇头: “阿娘,冬虫夏草不能治,那我便去寻来其他的药替你医治,我不信阿娘你这是不治之症!” “阿娘,我是断然不会弃你而去的!如若阿娘身子不宜远行,我便在这上京护着阿娘,只要阿娘能好起来,我能否回得中原并不重要!” “如若阿娘觉得多泽护不住我,怕我在这上京受苦,那我去求大人,让我嫁给乌达可好?” “乌达身强力壮,又有完颜铭硕作后盾,他定能护我,也能护阿娘!” “乌达和多泽都是大人的儿子,嫁给谁都一样,是不是?” ……… 林如月慌忙制止道: “婉儿休得胡言,为保尚书府荣光,乌达的亲事,大人自会左右权衡,他所娶之人,必定来自这上京城里位高权重之家,你万不可横生枝节!” “难道你要去做乌达的侍妾?” “你可知他的正室夫人是否好相与?” “你能保证乌达会像大人护我一样护着你吗?” 沈婉岂会不知? “那该怎么办?”她颓然问道。 林如月搂紧沈婉: “婉儿,阿娘所言已是上上之策!” “你记住阿娘的话,万不可去求大人!我不愿他违我心中所想,可我们也不能去做碰触他逆鳞之事!” “往后……你对你亲近之人,也当是如此……” 话音未落,屋门被一脚踹开! 金刺眉头紧皱,情绪隐忍,眼中跃着薄雾,却寒气沁人: “好一个逆鳞!” “林如月,自在并州带你回上京以来,我的逆鳞便只有了你……” “我一直视婉儿若己出,你们却从不将我放在可以倾心说话的位置!你既然知道我护着你,婉儿的事,你大可跟我商讨,为何妄自猜测我的心思?” 西珠自作主张喊阿奇那抱着金刺的衣物用品,让金刺回槐香院留宿,金刺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前来,谁知刚到门口便听得什么乌达娶妻,不能求大人之类的话,他顿时发了怒。 “你知不知道,你们现在的所言所行,便是碰了我的逆鳞!……” 床上的两人已是起身半坐,惊愕不已。 谁也不曾知,金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槐香院? 也幸好,他只听得寥寥数句, 如果听得皇后大寿之事,那还了得? 虽已入春,上京的夜里仍旧寒凉,微风自房门而入,林如月猝不及防的轻咳两声。 “阿娘,何时出现咳血之症的?”沈婉看见了绣帕上的殷红血迹,大惊失色。 林如月折了绣帕放至床头: “入春前便咳血了,我不想让你们担心,便不曾告诉你们……” 金刺忙接过阿奇那手中的衣物,抱进屋内,关了房门,快步至床沿。 刚搂过林如月肩头,却听得沈婉大哭的声音: “阿娘,奇珍异草不能治,再生花总可以治,医书记载北境灵山生有再生花,能让人起死回生。阿娘你只是生了病而已,再生花应是可行,等婉儿为您采来此花,定可以让您痊愈……” 金刺愕然: “婉儿,怎么回事?” 沈婉继续哭着说: “大人,我阿娘的病越来越重了,恐熬不过今年冬天!” ……… 今年冬天? 冥冥之中,金刺感知林如月会因病早逝,然也未曾想过她会如此盛年便早逝啊! 金刺心疼未及言说,却又见沈婉双手胡乱擦了把泪: “金大人,我须得去趟仙灵山,替阿娘寻来再生花做药引……” 金刺尚未开口,却见林如月淡然一笑说道: “婉儿,再生花不过传闻而已,我的外祖一生云游天下,却也未见过什么再生花……” “况且,传闻再生花只有开花时才能做药引,而其遇人成草,你即便寻得它,如何能摘得它的花回来?” “阿娘,既然有传闻,那这世上定是有再生花的……” 金刺的不悦已是烟消云散,而是和沈婉认真商讨起再生花之事: “仙灵山巅终年积雪,千年不化,山涧地势险峻,凭你一己之力如何寻得再生花?” “不若我去求元帅在亲兵中挑选些人,与你一同前去?” 沈婉欣喜: “大人你信我?” “自然是信的,恰如婉儿所言,如若没有,何来传闻?” 沈婉擦干泪,希冀万分: “大人信我便好,采药之事,我有主意!” “婉儿!”冷冽的喝声,令沈婉和金刺悚然一惊。只见林如月不知何时已敛去笑容,此刻满脸皆是怒色: “方才为娘对你所言,你莫非全然忘了?我无需你采药,只求你平安康健!” “为娘撑至今日,无非是想陪你长大,而今,你已长大成人,我的命,亦或是其余的事,都不重要……都不重要的……你明白吗?” “你为何因为一个传闻,而如此草率的便要置自己于险境?” 沈婉从未见林如月如此震怒,怔愣须臾,便潸然泪下: “阿娘,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如外祖那般离我而去吗?” “若是那般,你让婉儿从此该怎么办?” ……… 林如月咳嗽两声,轻抚沈婉的面庞,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然而,为娘不愿你去冒险!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想过?为娘又当如何?” “阿娘,我定会安然归来!你信我好吗?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也让婉儿去好吗?我不愿再承受那般无能为力的锥心之痛!” 金刺于一侧沉凝叹道: “如月,孩子既已成人,你何不让她去做她想做之事?我自会遣人随婉儿同行,护她周全!” “婉儿是你的孩子,你将她教养得如此好,你应该相信她的!” ……… 林如月侧身转首,沉默不语,唯有无声之泪潸然而下。 第35章 望江楼里有舞姬 阳城城东,漓江之滨,矗立着一座气势磅礴、规模宏大的三层木楼,名为:望江楼! 望江楼不仅建筑精巧,内部装饰亦极尽奢华,楼中女子皆容貌姣好,身姿婀娜,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每至夜幕,楼内便灯火辉煌,歌舞升平。 阳城地处并州之南,距并州仅百里之遥,与禹城隔漓江相对。阳城虽地处偏远,规模不大,但地势险要,防御坚固,易守难攻。 昔年夷人举兵南侵,完颜铭硕率西路军自并州直取汴京之时,觉因阳城分兵并非良策,故而置之不理,是以汴京沦陷之前,阳城始终未被夷人所占。 此后,康王自阳城渡漓江,于禹城称王,完颜烈盛怒,遂遣重兵攻阳城,阳城沦陷,至此,大晏漓江以北之地,尽皆落入夷人之手。 完颜烈欲自阳城攻入禹城,灭康王,将大晏以南尽皆占领,然因漓江这道天堑,竟十年未能如愿。 十年里漓江两岸战事不断,望江楼屹立阳城数载,楼里终日莺歌燕舞,却未受战事丝毫侵扰,犹如遗落在战场上的一颗明珠,着实奇怪。 高台之上,一女子怀抱琵琶,指下音符似涧水潺潺流淌,引人沉醉。 其身后,数名女子媚眼如丝,衣裳薄如蝉翼,她们轻舞飞扬,身姿绰约,堂间暧昧横生,叫好声不断。 几辆马车至后门进入望江楼,为首者问后院小厮: “妈妈在何处?” 老鸨已从前厅来得后院: “寒爷,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姑娘们的胭脂快用完了,妈妈我正念叨着您呢。” 为首之人沉声道: “妈妈勿怪,途中遭遇强盗,略有耽搁。喏,姑娘们的胭脂衣裳,一样不少!” 言罢,他示意老鸨查看那满满几车货物。 老鸨脸上笑开了花,赶忙吩咐小厮搬运货物: “那便谢过寒爷了!……” “几位爷请里边走……” 一行人随着老鸨进入房间,房内的姑娘们即刻围拢过来,娇声细语,甚是喧闹。 男子眉眼疏淡,气质清冷,一袭月白色薄袍衬托得身形挺拔。 沈寒舟静立大堂角落廊柱之下,目光始终停留在高台弹琵琶的女子身上。灯光的暗影投射在他的面庞,交织出奇异疏离的神秘氛围。 一曲罢,高台上女子起身,向坐台男人们垂首行礼,美眸凝视那角落暗影,一抹浅笑自唇角漾开。 暖香阁内,一幅巨型牡丹屏风,其上绣制的牡丹花栩栩如生。屏风后,一张宽阔的红木雕花床,床幔低垂,绣有金丝的帷幔随着红烛的光影摇曳,只见得那女子顶着一张精致的浓妆面皮,已看不清她原本的长相,空气中,淡淡的花香与檀香交融,香气弥漫 “寒舟哥哥,情况如何?” 姚寒舟颔首: “一切顺利,已将夷人半数粮草劫入蒙山,幸得你及时向兄弟们传递可靠消息,方能避开夷人重兵。” “曼伊,夷人近日频繁向阳城派兵,是否又要与对岸交战?” 曼伊皱眉道: “应是如此,然我未获确切消息。据我所知,三日后,夷人押送的第三批粮草将经过虎头关。” “三日后?如此迅速!那我即刻出发安排劫粮事宜!” 姚寒舟言罢,便欲从暗门离去,曼伊急切唤道: “寒舟哥哥……” 姚寒舟回首:“还有何事?” 曼伊欲言又止: “无事!寒舟哥哥,你定要小心!” 姚寒舟回身移步至曼伊跟前: “曼伊,你也务必小心,保护好自己!” 曼伊颔首,未及言语。 门外便传来声音: “曼伊……我的小娘子……” ……… 姚寒舟迅速躲入暗门,一个肥胖的身影便踹开房门进了屋,不由分说地将曼伊抱入怀中,其身后的士兵会意,关了房门。 “督察大人莫急……” “且容曼伊先行洁面沐浴!” 曼伊笑意逢迎,怎奈男人丝毫不愿等待,抱起曼伊便将她扔进了红木雕花床内。 门后姚寒舟眉头紧蹙,双眼紧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寒意刺骨。强抑涌起的腾腾杀意,沈寒舟悄然离去。 十年已逝,当年从并州逃离的少轶军已不再是稚童。为并州全城百姓雪恨,完成姚将军未成大业,收复并州,夺回中原,迎南晏王回汴京登基,重振大晏,乃是少轶军这十年里不敢懈怠的目标。 然而为了刺探情报,早日为收复中原做准备,少轶军中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大多和曼伊一样,在各地最为接近夷军的地方,不惜出卖色相,打探消息。 三日之后,虎头关前。 虎头关地处并州与阳城交界,是往来商旅歇脚之所,姚寒舟率数百蒙山军死士早于虎头头关外小树林设伏。 押送粮草的夷军辎重进入小树林不远,忽听得突兀的“喔喔”声响,夷军警觉,遂抽刀四顾。 但闻姚寒舟高呼: “照旧例,不留活口!” 言罢,他身先士卒,借翠竹之力,如脱缰野马般疾驰而出。为首的夷军尚未反应过来,一只脚已踹至其面门,他当即重重跌落马下,几颗牙齿伴着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抬眼,男子面色冷峻,毫无波澜,自带深不可测的威严,不等他求饶,姚寒舟手中之剑便已洞穿其胸膛。 蒙山军士气大振,直取夷军性命而来,须臾之间,喊杀声此起彼伏,兵刃撞击之声不绝于耳,血雾弥漫。 乌云沉沉,暴雨骤降,打斗之声被电闪雷鸣所掩盖。 雨止,天地重归宁静。 一队夷兵押送着大批粮草,向着蒙山方向行进,正是姚寒舟及其蒙山军。他们将夷兵尽数斩杀,换上夷兵服饰,跨上夷兵战马,堂而皇之、浩浩荡荡地折返了。 “都元帅下令往阳城运送粮草,尔等为何抗令?” 姚寒舟目光冷冽,直视那队夷兵,沉声道: “近日押往阳城的粮草屡遭劫掠,据可靠情报,劫粮悍匪盘踞阳城之北。我奉令专程押粮至此,并已设重兵埋伏,欲擒拿劫粮之徒!” “军需之事,岂容你等置喙?” 那队巡逻的夷兵首领赶忙低头行礼道: “下官不知,只是一时好奇,多问了几句!还望大人恕罪!” “是否需要我等协助擒匪?” 姚寒舟面色冷峻,道: “无需,尔等做好分内之事便可,我自有计较!” 言罢,姚寒舟率队扬长而去。 第36章 劫哪座城? 子夜,蒙山。 沈泓与胡西端坐于寨中,正商议要事,忽有兵卒来报: “沈将军,姚小将军已劫得夷人粮草,此刻正趁着夜色往山上运送!” 沈泓和胡西双双起身,面露喜色,流风闻之,急道: “属下即刻前去接应!” 沈泓忙点头应允,随后对胡西道: “寒舟此子,跟他爹一样,智勇兼备,若得遇明主,必为国之柱石矣!” 胡西虎目圆睁,愤懑道: “当今天下分崩离析,南晏王被完颜烈打得龟缩在漓江之南,这北方夷人残暴,匪盗肆虐,民不聊生,当今世上,何来明主?” …… 二人交谈之时,姚寒舟已然迈入房内,沉声道: “现今这般形势,实不宜斟酌明主与否,二位叔叔,多年以来,各方英雄豪杰纷至沓来,蒙山之中已有数十万之众!所开垦的那些田地,抢夺夷人的粮草终究非长久之策!” “况且,此番劫取夷人数次粮草,完颜烈必然会加强戒备,往后恐再难轻易得手了!” 沈泓沉凝问道: “寒舟,你意下如何?” 姚寒舟眉头深锁,良久方道: “依我之见,劫粮莫若劫城。” 胡西应道: “正合我意,我等此日已久!寒舟,欲劫何城?依我之见,当先夺回临近之并州,以慰你父在天之灵。派兵至并州城外,吸引夷人战火,而后暗遣可信之人从地道潜入,里应外合,必能克复并州!” 沈泓亦凝视姚寒舟。 姚寒舟面色冷峻如旧: “夺并州实非良策!若先取并州,完颜烈在阳城之重兵转瞬即可驰援,况且,并州后方之洛城与汴京皆为夷人所据,若贸然夺之,亦不过孤城一座,局势较我父亲当年更为险恶,稍有差池,蒙山十年筹划恐将毁于须臾!” “吾等虽拥十万之众,然此十年仅与夷兵稍有交锋,未曾历经大战,尚不明军力如何!须得谨慎行事,力保万无一失!” 沈泓凝眉沉声道: “此事确需深思熟虑!” 姚寒舟思忖片刻: “若要夺城,必先夺回汴京方为上策。汴京乃大晏都城,若能夺回,可重聚大晏人心,届时必能一呼百应。” “夷人现今留在北方的军队约有二十万之众,其中五万为夷军铁骑,其余均为当初攻陷中原后的俘虏重编而成!” “然而,我们始终未能打探到燕京的情况,完颜烈在燕京屯了多少兵马尚不得而知,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漓江两岸即将开战,完颜烈定会令北边分散之军力向阳城聚拢。不如待漓江两岸交战之后,趁局势混乱之时,我们再做决断?” “如此甚好!” “如此甚好啊!” 胡西和沈泓不约而同赞叹道。 实则,姚寒舟另有诸多筹谋。他欲于劫城之前,竭力争取更多时间,打通燕京上京一带的消息通路,从而获取林如月和沈婉的消息。如此,即便劫城失败乃至身死,他亦心安一点。 多年来,沈泓为达成姚纲临终遗愿,将少轶军护佑于自己翼下,半步不敢离蒙山,唯有任凭妻女遭掳。姚寒舟曾立誓,必将林姨和沈婉救归中原。 一别多年,不知那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如今长成何般模样? 燕京行宫内。 完颜烈面色阴沉,怒声道: “粮草又遭劫了?” “尔等皆是无用之辈!” “军需物资屡遭劫掠,你们竟毫无头绪,留你们何用?” 堂下跪着的士卒皆噤若寒蝉。 宇文彦稳步上前,行礼道: “元帅攻南晏久未得手,陛下早已心生不满。如今粮草频频被劫,少主文韬武略皆为出众,此次不如派少主押送粮草前往阳城,亲自督战!” 昔日,宇文彦携皇城司军归附完颜烈后,颇得完颜烈倚重。说来可笑,这位大晏曾经的武状元,于大晏皇帝处未获多少重用,却被完颜烈视为千里马。不仅令宇文彦传授完颜珲中原文化,更是使其于南征军中一路擢升,官至执军参事。 完颜珲也赶忙移步至宇文彦身侧,施礼道: “阿玛,宇文参事所言极是,儿臣愿请战,再次前往阳城!” 完颜烈大手一挥: “也罢!唯有你去,为父方才安心!” 完颜珲沉声道: “此次能否遣宇文参事与我同赴阳城?若有变故,参事亦可助我一二!” 宇文彦躬身不语。 完颜烈凝思片刻道: “参事与我同留燕京,掌控全局为宜!” ……… 完颜烈令众人退下,独留孛儿术,吩咐道: “孛儿术,你与珲儿同往阳城!” “宇文彦的家眷皆在南晏,我断不敢派他前往阳城。届时若南晏王以其家眷要挟,难保他不会生出异心!” “珲儿素来信他之言,若生异心,珲儿危矣!” 孛儿术赶忙施礼道: “谨遵元帅之命,属下必保少主安全。” 这便是夷人对中原人的态度,想用他,却也疑他! 完颜烈回身拍了拍孛儿术肩头: “本元帅便奉完颜珲为此次南伐军主将,你为其副将!务必给他南晏王狠狠一击!” 孛儿术行礼领命,便踏步而去,完颜珲旋即步入室内: “阿玛,宇文参事智谋过人,缘何不遣宇文参事与我同行?” 宇文彦至完颜烈身边时,完颜珲尚小,他自小跟随宇文彦习课,故而其对宇文彦自是深信不疑,完颜烈避而不答: “珲儿,孛儿术随我征战多年,论作战经验,必是他更胜一筹,他与你同去,我方能安心!” 完颜珲思索片刻,便不再坚持。 只听完颜烈又沉声道: “珲儿此番若是大捷,便是给皇后生辰献上的厚礼!” “届时返回上京,我诚心求皇上赐拓敏公主于你为妻如何?若与裴满家族联姻,从此皇帝便不会忌惮于我,你在大夷,便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你也该成家立室了!” 完颜珲忙道: “阿玛,婚姻之事,儿臣想要自己做主!若我此战大捷,阿玛可否去尚书府一趟,替我说服金尚书将沈婉赐予我?去年秋狩回上京之际,我见过她以后,脑子里便全是她的影子了!” “沈婉?将她纳进府做你的妾室?她虽是中原女子,但金刺对她及其母颇为上心,岂会让她给你作妾室?” “阿玛,若金大人不愿她为人妾室,我愿娶她为正妻!” 完颜烈凝视完颜珲良久: “就因她曾救你性命?” “可她与多泽自幼一同长大,且听说他与多泽有婚约在身……” 完颜烈当然不愿让一中原女子成为其子正妻,却听完颜珲愤懑道: “多泽不过是庸碌之辈,怎配得上她?” 第37章 仙灵山上有紫魂仙灵芝 无端被人惦念,身处上京的沈婉,莫名地连续数日喷嚏不止。 林如月面露忧色,轻声道: “婉儿,近日究竟是怎么了?莫非是染上了春寒之症?” 沈婉轻揉鼻子,缓声道: “可是阿娘,我并无其他不适之症。” 林如月移步上前,轻触沈婉额头,正欲为她切脉,阿奇匆匆迈入院内: “二夫人,丞相府派人前来传话,言称丞相的头痛之疾又发作了,命二夫人您即刻前往丞相府!” 林如月面沉似水,对着沈婉言道: “待阿娘自丞相府归来,再为你查看一番!” 沈婉抬起清澈如水的眼眸: “阿娘,我并无大碍,不如由我代您前往丞相府?我有妙方专治头痛之症!” 林如月凝视沈婉,不知这主意多端的女儿又在盘算何事,不过她深知沈婉并非鲁莽之人,稍作思索后说道: “那便与我一同前去吧!” 丞相府中。 完颜铭硕头痛欲裂,犹如癫狂般将屋内可摔之物尽皆摔碎。 府内众人皆立于屋外院中,无人敢擅入屋内,见屋内摔砸之声愈发剧烈,丞相夫人疾行几步至乔氏面前,一记耳光清脆响亮: “全因你这贱妇!自你入府,便使丞相心神迷乱,方患头痛之疾!” “你们中原女子,皆是狐媚之流!” ……… 任其打骂不休,乔氏亦只能惶恐地抚着大肚跪地,沈妩与沈媛亦即刻随之俯首跪地,无人敢发一言。 沈婉先于林如月进入院内,赶忙行礼道: “丞相夫人安好!” “奴家阿娘近日身染恶疾,不便近身诊治丞相,今日便由奴家替丞相诊治!可否?” 沈婉医术与其娘一般无二,皆是极为高明,上京众人皆知,故而丞相夫人仅是轻蔑地瞥了母女二人一眼,旋即踱步至门口,以示默许沈婉前往。 完颜铭硕见沈婉趋至门口,强忍着头痛,沉稳地招手道:“林医士速速前来!!” 沈婉赶忙进屋,扶完颜铭硕至榻上平躺,取针扎其风池穴和太阳穴,完颜铭硕的头痛明显缓解了不少,逐渐安静下来。 沈婉又继续施针于其余穴位。 待完颜铭硕已然大好,沈婉行礼道: “丞相,您的头疼之症愈发频繁剧烈,若长此以往,之后定是会愈加疼痛,针灸恐怕也难以奏效!” 完颜铭硕被那疼痛折磨得恨不能死,无力问道: “可有其他办法?” 沈婉颔首垂眉: “若在丞相所服汤药之中,加入紫魂仙灵芝,丞相头痛之症或可缓解,若多服些时日,或许能够痊愈!” 完颜铭硕大喜:“果真如此?那为何不早些将那灵芝给我服用?” “丞相有所不知,紫魂仙灵芝乃药中极品,得来全凭机缘,上京之地更是从未听闻,奴家实在不知该从何处寻得!” 完颜铭硕大感失望: “既是如此,那该当如何?” “依医书记载,紫魂仙灵芝喜阴,长于海拔三千至四千米的极寒之地,不知这北境可有此等地方?或可前往寻药!” 丞相夫人赶忙言道: “仙灵山巅终年积雪,或可存有此物?” 完颜铭硕眉头紧皱: “仙灵山位于我大夷与羌族交界之所,山下时常战乱不止,欲去采药,实非易事?且何人能识得紫魂仙灵芝?” 沈婉面色凝重,缓声答道: “奴家熟读医书,知晓其形貌,亦能辨别其味。若大人有需,奴家愿前往寻药,只是……” “只是据丞相所言,若奴家孤身前往,恐有性命之忧?无法替丞相寻回药!” ……… 完颜铭硕听闻沈婉愿前往寻药,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本丞相自有方法!” 沈婉躬身行礼: “那……奴家听候丞相差遣!” 槐香院内。 林如月面色凝重,沉声道: “婉儿,你的胆子愈发大了,世间何来紫魂仙灵芝?你竟敢在丞相面前妄言,可想过会有何后果?” 沈婉垂眉轻声道: “阿娘,婉儿见丞相今日病时伴有呕吐,且视线模糊,想来定是先前的头痛症发作后导致丞相颅内高压,故而头痛较以往更为剧烈!” “阿娘在给丞相的药方中添普通灵芝,和一些白术和茯苓,他的症状定会大有缓解。待婉儿寻来再生花,丞相头疼便可痊愈,阿娘你也会康复如初了!” 林如月轻叹: “阿娘早已吩咐于你,不必管我,你为何还要执意前往仙灵山?” “当务之急,应当尽快谋划离开上京之策,你今日可看到你伯母和阿姊们的模样了?” “阿娘只怕日后你如她们一般度过余生,现今你既能够自保,若是觅得良机离去,往后海阔天空便是任你逍遥,难道你不想吗?……” 沈婉直身立于林如月身前,沉声道: “我年幼时,阿娘并未弃我而去,现今我已然长大,又怎可弃阿娘不顾?” “婉儿自是喜爱逍遥自在,然婉儿更愿与母亲相伴!” “婉儿幼时便闻北境之地多产名贵药材,我想在离开上京之前,寻些异世奇物。况且《病原论》只差一卷便可编撰完成,此次前去仙灵山,应是会有更多机遇助我们完成《病原论》,阿娘您身子不好,余下之事便交由婉儿去办,可好?” 林如月轻抚沈婉秀发,轻叹道: “婉儿,阿娘岂会不知你所言甚是,可是阿娘担心你的安全!” 沈婉仰头: “阿娘不必担忧,你且安心等我回来便是!” 正说着,多泽步履匆匆地走进院内: “婉儿,听闻你要去仙灵山寻药?” 沈婉回首: “嗯!消息竟传得如此之快?你是如何得知的?” 多泽尚未回答,随后而来的乌达便抢先说道: “听闻丞相向陛下和皇后进言,说是为贺皇后大寿,丞相府欲派五百私兵随医士前往仙灵山为皇后寻得千年灵芝,献于皇后作为贺礼。皇后闻之大喜,当即应允,还特地从皇帝亲兵中挑选五百人一同前往!保证医士安全,务必取回千年灵芝!” ……… 这哪里是一同前往,分明是监视丞相私兵,以防生变? 沈婉心中暗喜,管他是丞相私兵还是皇帝亲兵,人越多,自己在那荒郊野岭便会越安全! 第38章 以身为饵 两日后,沈婉随夷兵队伍将要朝仙灵山而去,临行之际,沈婉向金刺郑重施礼道: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烦请金大人照料我阿娘!” 金刺上前扶住沈婉双肩,沉声道: “无需忧心你阿娘,我定会悉心照料,倒是婉儿你,入得山内,定不能离乌达和罕离太远,我遣了他二人与你一同前往,他们会保你周全!” 沈婉嘴角浮笑,看向乌达和罕离,躬身施礼,随后移步至林如月跟前,紧紧抱住她: “阿娘,安心等我归来!” 林如月眼眶湿润,强忍着泪水说道: “阿娘会安心等你归来!” 多泽策马追至草原深处,望着逐渐远去的队伍,心中思绪翻腾。按理说,应当是他随沈婉一同前往才更为妥当,然而父亲为何派乌达前去? 即便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掌控,多泽却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队伍消失在天际尽头,他这才怅然若失地返回。 行至槐香院门外,听到院内传来声音: “金大人为何派乌达随婉儿一同前去?如此安排,将多泽置于何地?” “这些年来,婉儿始终铭记幼时的承诺,不仅治好了多泽的痫症,更是将自己视作多泽未过门的妻子!” “大人如今又是何用意?” 林如月抬眼凝视金刺,沉凝问道。 金刺移步上前,缓声道: “婉儿幼时之际,与我不过一时戏言,岂能作真?” “多泽痫症虽愈,但身体尚虚,大夷本以武为重,他自保尚且不易,你和婉儿自中原而来,本就毫无根基,婉儿又生得如此貌美,难免惹人觊觎,若是让婉儿嫁与多泽,待我年老,多泽恐是护不住婉儿周全!” “这么多年,你理应知晓,我向来视婉儿如亲生,在我心中,她的终身大事,绝非儿戏!” “乌达会比多泽更适合婉儿!” 林如月抬眼正视金刺,眼眸中闪过一丝波动,他是听到了那夜她与婉儿的对话,还是他真能为他们思虑至此? “然而大人,乌达的婚事,西珠心中自会有盘算,还望大人莫要自作主张,平白节外生枝了!” “况且多泽性情温和、心地善良,为人端庄雅正,与大人您如出一辙!他定然会待婉儿极好!” 林如月深知自己所言甚是矫情,然其念及沈婉即将离开上京,实不愿再生事端!况且,委身为乌达妾室,岂言会胜过多泽之妻? 只要婉儿留于上京一日,她便只能以亡国奴之身看人脸色,终日谨小慎微。 金刺对林如月的善解人意愈发感动,遂上前欲拥之: “如月,我知晓你所忧之事,乃是恐婉儿沦为妾室!” “乌达与婉儿此次出行,需耗费诸多时日方可返回上京,若他二人途中互生情愫,又有婉儿为丞相疗愈头痛之功,断无让婉儿为妾之理,任西珠如何盘算,亦难掀起风浪!” “至于多泽,我会在草原上另觅一平凡女子许配于他,如此,他亦可安度余生!” 言罢,金刺轻叹了口气。 屋外的多泽,心中尽是凄楚,他转身疾步奔回自己院中,一拳又一拳狠狠地砸向墙壁,直至手背鲜血汩汩流出。 阳城望江楼。 姚寒舟如往常一般送来了货物。 大厅之中,完颜珲与孛儿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歌舞,完颜珲不经意间瞥见了廊柱下的暗影,遂唤来老鸨,指着姚寒舟问道: “此人是谁?” 姚寒舟亦坦然迎上对面那束寒冷的目光,片刻后方才迈步离去。 老鸨忙道: “将军,那是为楼中姑娘们送胭脂水粉、布匹衣裳的商贩!人称寒爷!” 完颜珲嗤笑一声: “喔?寒爷?你可知其来路?” 老鸨赶忙应道: “不问他人底细,乃江湖之规矩,况且当今乱世,其能行商,想必有些门道,老奴对其亦知之甚少!只晓得他每隔一段时日,便会给望江楼送来一批货物!” 完颜珲沉声道: “将你的望江楼给我彻查清楚,若我发现楼中有南晏探子,休怪我砍了你脑袋!” 老鸨心惊胆战,赶忙跪地应是,随即吩咐小厮详查楼内各处。 曼伊自高台缓缓而下,走到完颜珲与孛儿术面前,微微施礼道: “大人这般不悦,莫不是小女子的琵琶演奏不入大人之耳!” 完颜珲眼神锐利,转头凝视曼伊,见她身披薄纱,体态婀娜,在薄纱下若隐若现,脸上的浓妆散发着浓厚的风尘气息,观其行不似南晏探子,却也未能引起完颜珲的兴趣。 他旋即起身,居高临下俯视曼伊片刻,而后转身踱步离开。 曼伊望着完颜珲的背影,不禁气馁! 一旁的孛儿术望着曼伊的模样,却是瞠目结舌,仿佛即刻便会气血上涌,他虽阅女无数,却从未阅过如此风情万种的女子。 曼伊敛回视线,转而望向孛儿术,浅笑低声道: “大人,莫非奴家脸上有不洁之物?” 孛儿术被那一抹笑已是迷得神魂颠倒,他旋即起身,威猛高大的身影瞬间在曼伊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未等曼伊惊惶安定,孛儿术已反手将曼伊扛至肩头,大步上了二楼,进了房内。 须臾,房内传来衣物撕裂之声,继而,女子竭力隐忍的悲哭之声,间或伴有绵软无力的娇嗔之声,在楼中回荡。 直至夜半,楼中才渐趋静谧,孛儿术出房,行至老鸨面前,沉声道: “记住,此后她便是我孛儿术的女人!” 老鸨忙不迭惶恐道: “老奴明白,必不会再让其他男子碰她!” 孛儿术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让她今夜等我!” 房内雕花床上,曼伊不着寸缕,浑身淤青,她艰难挣扎许久,方至净室洁身并换上干净衣物。 刚端坐于铜镜前,屏风后传来一道声音: “曼伊……” 曼伊赶忙起身移步至沈寒舟跟前,黯然道: “曼伊无能,引诱完颜珲不成!” 沈寒舟沉声道: “曼伊,我何曾让你以身做饵?当初入得望月楼,你曾言只卖艺不卖身,绝不行自己不愿之事!可如今,越发走得远了!” “你给我些时日,我总会有其他法子派人至燕京潜伏,你又何必如此?” “如此行事,以后你该怎么生活?” “你让我如何对得起你?………” ……… 第39章 闯入羌人领地 曼伊凝视姚寒舟,轻声道: “寒舟,我在这世上本无依靠,幼时便终日逃亡,幸得姚将军将我收留于少轶军中,方得数年安稳,亦让我有了心中所念!” “曼伊别无长技,唯有此身皮囊,愿以之为利刃,扎夷人的皮,取夷人的血!” “若他日大业得成,中原收复,百姓不再如我等般苟且偷生,我心中之念便是有了结果,曼伊此生亦无怨无悔了!” 言罢,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她不知道此生还能否对姚寒舟说出心中所想—— 然而,我却与寒舟你,渐行渐远,我不能再靠近你,也永远配不上你了! 姚寒舟眉头紧蹙,声音低沉: “曼伊,这本应是男子的责任,却让你承受了这许多!” “寒舟,生逢乱世,身不由己,即便我仅是一介乡野村夫,或为贩夫走卒,若遇夷人,亦难逃被抢被掳之厄运!我曼伊宁可主动行事,亦不愿被动受辱。” 言及受辱! 姚寒舟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两支羊角辫,如今的她想必也已长成大姑娘了,其性子那般刚烈,又怎能受得了辱?有关儿时沈婉的记忆纷至沓来,姚寒舟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曼伊趋步上前,缓声言道: “我知晓你多年来的心事,你曾言答应过沈婉要将她带回,却始终未能兑现承诺,寒舟,那是因我们从未觅得良机!” “今年八月初二,逢夷人皇后大寿,各地皆需送贺礼至上京,容我再仔细思索能否混入上京!” “我去上京寻找林姨和沈婉,若她们在那里,我即便掀翻那城,也定会替沈将军寻回她们!” 姚寒舟凝视着曼伊,沉思须臾,而后轻拍曼伊肩头,沉声道: “曼伊,务必护好你自己,切不可贸然行事!” 姚寒舟向来寡言少语,言罢此句,便再度转身离去! 曼伊立于后窗,凝望着那消失于夜色中的男子,心绪纷乱。 —————— 草原深处,天地间一片静谧。 沈婉安坐于篝火之旁,昂首望天,一轮明月高悬苍穹,一如当年汴京的月亮。 乌达取来一张虎皮,欲从沈婉背后为其披上,忽闻辽阔的原野之上,传来阵阵马蹄之声,朝此处疾驰而来。 沈婉与其他夷人一般,未加思索,瞬间便飞身跃上马鞍,若于草原上遇袭,避无可避,不上马,便是死! 一队羌族骑兵已至眼前,为首者是一名年轻男子,他右手执鞭,眼神冷峻,指着罕离质问道: “何故擅闯我羌族领地?” 罕离右手抱拳,微微施礼道: “我国裴满皇后大寿将至,我等奉命前往仙灵山为皇后寻觅千年灵芝,以贺皇后生辰之喜!” “大夷通往仙灵山之路沼泽密布,危险重重,故而从此处前行,望贵族准许通行!我等绝无挑衅之心!” 为首男子挥鞭而至: “巧言令色!寻个灵芝会带这么多人?” 马鞭如旋风般飞来,罕离徒手抓过,沉声道: “派人自然是为护我大夷医士于仙灵山中安然无恙!若你实在不信,便是休怪我无礼了!” 言罢,双方人马警戒备战,眼看便要发生一场混战! “慢着!” 沈婉沉喝一声,驱马疾驰至罕离身侧,轻声道: “罕离,他仅凭一队骑兵便敢与你动武,附近必然有他们的援兵,我们需谨慎行事!” 闻言,罕离抬手示意夷兵不可轻举妄动。 沈婉看向那羌族年轻男子,正色道: “我便是前往仙灵山寻药的医士,他们皆是随我前行,不知你信也不信?” 羌族男子见月下那女子长裙短靴,骑在白马上英姿飒爽,容颜看不清十分,却能感受其清冷出尘的气质,便戏谑问道: “哦?你让我如何相信?” 沈婉沉声道: “大夷男子英明神武,岂会让一个女子打仗杀敌?我是一个女人,难道还不能证明我们只是去仙灵山采灵芝的吗?” 年轻男子骑马至篝火旁,弯腰取过一根燃得正旺的木火,行至沈婉跟前: “你不是夷人?” 借着火光,年轻男子见眼前的女子皮肤白皙细腻,眼神虽犀利,却生得极为貌美温婉,没有半分夷人女子粗糙蛮横的模样。 端量片刻又道: “你们夷国皇后当真是劳民伤财,暴殄天物!” 沈婉凝视那男子半晌: “既已看清我是女子,所以……你是否准许我们通行?” 男子蹙眉: “让我相信你是医士?也可以!你便跟我去羌族走一趟,正好有个万分紧要的病人急需医治!” “你敢吗?” 沈婉亦是蹙眉: “有何好处?” 只见那男子一字一顿道: “若你将她治好,从此以后,你们夷人经此道前往仙灵山,我绝不阻拦!” 罕离和乌达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不可!” 沈婉直视那年轻男子: “听闻羌族人一言九鼎,那我便随你前去,不过,你让我带上他!” 言罢,沈婉指向罕离,她要带罕离一同前去。 仙灵山一定是要去的,已至此处,还有何惧?但是,她也要谨遵金刺之言,离罕离和乌达不能太远! 乌达气急: “婉儿,阿玛告诉我必须护你安全,让罕离留下,我随你去羌族老巢!” 沈婉转身策马至乌达近前,沉声道: “乌达,切不可意气用事,我去羌族这段时间,此地的兵卒该如何安置?留罕离在此,若众人不听他调遣又当如何?你毕竟是尚书之子!” “你带他们去仙灵山下等我和罕离,倘若三日后我和罕离未能赶到与你们会合,你就率士卒们去山中随意捕些猎物回京交差即可……若是那般状况……切记要好好安抚我阿娘!” 乌达心有无奈,可沈婉言语在理,他只得对羌族年轻男子怒喝道: “若是他二人在你们羌族有个好歹,我保证,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羌族!” 那羌族男子轻蔑冷哼,转身便挥鞭而去。 沈婉自辎重中取出药箱,与罕离一同追赶已然策马疾驰而去的羌族骑兵。行不过数里,果然望见众多羌族兵士正严阵以待,只待一声令下。 罕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那年轻男子发出一声狼嚎,似是撤退的信号?狼嚎声起,羌族兵士便井然有序地向后撤去。 沈婉与罕离皆强作镇定,继续跟随羌族骑兵疾驰,片刻不敢停歇。 天色灰蒙蒙亮时,前方出现大片聚集地帐篷,想必此处便是这人的巢穴! 那年轻男子勒马停住,匆匆奔进一顶帐篷内喊道: “额格其,额格其你怎么样了?” “我带人来救你了!” 话音刚落,沈婉已进得帐内,只闻帐内血腥之气浓烈,令人作呕,榻上一女子面色苍白如纸,腹部高高隆起。 那名叫额格其的女子强撑着睁开双眼: “阿…木…尔,我…撑…不…住…了!……” 话未说完,便已昏厥过去。 第40章 接生 帐中一群接生老妪,正是手足无措之际,见阿木尔领进一名少女,皆面露诧异之色: “你接生过婴儿?” 沈婉稳步走到榻前坐下,沉声道: “未曾!” 老妪们惊愕不已,皆是双眼圆睁,犹如铜铃。 却见那少女已伸手轻触额格其鼻息,缓声问道: “生产已有几日了?” “六日……”众人齐声答道。 沈婉眉头紧蹙,深吸一口气,而后沉声道: “速速备来干净温水与面巾!” 阿木尔不敢怠慢,赶忙吩咐下去,沈婉则已取出银针,精准地扎入额格其头部,额格其缓缓醒了来。 一众产婆皆看向阿木尔,脸上满是惶恐与惊愕,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产子已过六日仍未成功,产妇本就处于生死边缘,额格其更是数次昏迷,全凭一股毅力苦苦支撑至今,如今已然命在旦夕。 如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沈婉对众人的神色视若无睹,她沉着地将面巾浸湿,稍作拧干,便敷在了额格其的腰腹处,额格其顿时感觉轻松了些许,腹肌也随之抽动了两下。 沈婉迅速用手上下按抚额格其肚腹,接着取出一针朝着肚脐下方扎去,随着一针落下,额格其的肚脐猛地抽搐起来,下身随即滑出一个胖乎乎的男婴,但其脸色却呈青紫。 沈婉一只手将婴儿倒提,另一只手不断轻拍其后背,片刻之后,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羌族老巢的上空。 众人纷纷欢呼,更有人激动得喜极而泣。 沈婉行至帐中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副药方: “产妇产子耗时过久,元气大损,身体恐怕一时难以恢复,务必防风防寒,按照此药方服药一月有余,便可好转!” 阿木尔双手颤抖着接过药方: “请问姑娘姓甚名谁?日后定当报答!” 沈婉盈盈一笑: “无需报答,只请大人信守承诺,放我们二人离去!” 额格其生产数日,仍未见胎儿娩出,阿木尔忧心忡忡,一度认为额格其会命丧黄泉,一尸两命。 正当他烦乱之际,巡逻骑兵来报,称两日前在边境处发现数千人的夷兵队伍,尾随其两日不见异动,然而,就在昨日清晨,那支夷兵队伍竟进入了羌族草原。 阿木尔当机立断,召集重兵前来,于是便有了前面发生的那一幕。没想到,事情竟能神奇的发展到这般境地! 不仅未曾与夷兵大动干戈,反而因此让额格其顺利产子。 眼前这女子,有别于常人的沉稳果敢,却也分明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而且,她分明不是夷人! 难道是天神特意派来拯救羌族的使者? 阿木尔凝视沈婉,眼神探究。 罕离赶忙将沈婉拉开,站到她身前,沉声道: “这女人和孩子已然得救,还望你遵守诺言,放我们离去!” 阿木尔斜睨罕离一眼,再次细细打量沈婉: “倘若我不放呢?” “我本奉命为大夷皇后采药,此刻被你挟至此处,草原上的队伍定已派人快马加鞭赶回了上京。你若不放,不出几日,你羌族草原上必会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沈婉直视阿木尔,一字一顿道,她知自己没有任何分量值得上京如此做,可此刻,除了狐假虎威,她别无他法。 “况且,我已如你所愿,救回她们母子,你不如放了我们,多留些心思处理你的要事为好,若内忧尚存,外患再来,恐会令你不堪!” 阿木尔惊愕异常,他蹙眉深深凝视沈婉,思诌尚久,而后挥手示意,有卒前来。 “将他二人送至仙灵山下与夷兵汇合,令人严防,若有异动,只需带回这女子,其余人可全数斩杀……” 罕离怒视阿木尔一眼,转身说道: “小姐,我们走。” 正欲离帐,只听得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姑娘……且慢!” “姑娘救我母子性命,今日我便将我这羌族弯刀赠予姑娘,以谢姑娘救命之恩!” 额格其示意旁人取来锦盒,从中取出一柄弯刀,那仆人将刀双手呈于沈婉面前。沈婉亦双手接过弯刀,仔细端详那弯刀外盒,精致异常,刀柄上的三颗红色玛瑙更是璀璨夺目。 对于这赠刀之举,沈婉心中充满疑惑。 只听得额格其接着说道: “姑娘,此弯刀名为赤焰,伴随我数十载,它锋利无比,可削铁如泥,杀人于无形,曾多次助我死里逃生,如今我将它送与姑娘,他日姑娘遇得危急,它或能护姑娘周全!” 沈婉收刀入鞘,抱拳施礼道: “多谢!” 而后便与罕离匆匆离帐,飞身上马,身后传来阿木尔戏谑的声音: “女人!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谁想跟你后会有期呢? 沈婉并未应答,也不曾回头,随着罕离及那几位引路的羌兵,疾驰而去,徒留阿木尔的目光追随至天地相交之际。 帐内,那产妇凝视着刚出生的大胖儿子,嘴角微扬: “定是额吉在长生天上庇佑我们。” 阿木尔已快步走近床榻,紧紧握住她的手: “额格其,你当真安然无恙了吗?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那女子看向阿木尔,微微一笑: “你看我现在,像是要死的人吗?” “那女子看似年岁不大,却不曾想竟聪慧至极,且医术如此高明,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阿木尔脑海中浮现出火把前的那张面庞: “额其格,这女子长相不似夷人,或许也只是被夷人所掳,待我探寻探寻她是从何而来?” “阿木尔,她连姓名都不肯告知于我们,你又如何打探她的情况?” 阿木尔嘴角微微上扬: “有夷皇亲兵相护,容貌无双,医术还高超,这样的一个人,我让上京的探子稍稍一查,便可知晓!” 草原上,罕离回头笑道: “小姐,二夫人向来不许您替人接生,属下实不知小姐您竟有替人接生的本事!” “阿娘说我年幼,替妇人接生会使我对生儿育女心生畏惧!” 言及此,沈婉噗嗤笑道: “罕离你知道吗?阿娘不许我替人接生,可我却替阿康嫂家的牛,古根叔家的羊接过生……” “小姐……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沈婉收敛笑容,展眉道: “医者有云,世间诸症,或为同因,我想,世间诸事,也皆可依因溯果!” “年前,阿康嫂家的牛难产至死,我剖其腹,见其幼崽虽入产道,然前肢却为脐带所缠,难以脱离母体,今日我抚那产妇肚腹,孩子大小适宜,胎心尚在,且头部朝下,并不是一般难产之症,想必是其四肢如那牛崽一般被脐带所绕,才致无法出得母体,故而我扎其手,令其疼痛动弹以变换位置,方能绕开脐带……” 罕离惊愕凝视沈婉,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竟是比当年让完颜珲试药的胆量还大了! 这沈婉,在大人和夫人面前,哦不,在外人面前,属实低调了些! 不是我罕离暗自笑话,若是让外人瞧见了姑娘的本来面目,在这上京,谁还敢娶她哟? 第41章 众人皆在龙潭虎穴 望江楼中,丝竹之声婉转悠扬,曼伊与数名女子身着华服,于高台上惊鸿起舞。 完颜珲步入厅内,曼伊心有所感,舞姿更显灵动,她轻盈转身,水袖似流云飘逸,侧身,水袖又如洪霞翻涌起伏。 舞台上的女子皆体态婀娜,柔若无骨,即便是完颜珲见了,也不禁颔首称赞: “妙!此舞甚妙!” 老鸨赶忙上前,谄媚道: “此舞名为凤羽舞,原已失传多年,不想,为替将军们献舞,我望江楼中舞姬竟又将其重新编排而成了!” “将军若有雅兴,我可遣舞姬们到将军府献舞!请将军独赏!” 完颜珲挥手道: “如此佳人妙舞,岂能独享?恐怕远在上京的大夷皇帝,也未曾听过这天上之曲,见过这人间之舞吧!” 孛儿术赔笑道: “少主,等打完胜仗,我便将曼伊带回上京安置,不知可否?” 孛儿术随完颜烈一直在燕京述职,但他们的家眷老小,皆听天子之令,安置在上京。 带回上京?不若替皇后贺寿献舞为名,连着舞姬们一同送往上京,让皇帝哈喇子流一地,岂不更好? 完颜珲略作思索: “凤羽舞?此名甚佳!” “我阿玛终日为皇后贺礼之事烦忧,不妨将她们全部带回上京,献上此舞为皇后贺寿?” 房内,曼伊端坐于铜镜前净面,与完颜珲首次接触后,她便知晓完颜珲不喜浓妆,自那,她便每日以淡妆示人,潜心练舞。 房门忽地被推开,孛儿术踏入屋内: “曼伊,往日只知你琵琶技艺超凡,未曾料到你的舞技也是一天胜过一天的好!” 曼伊用手帕轻轻擦拭面庞,言道: “将军,听妈妈所言,战事结束后,完颜将军欲将众姐妹带往上京?莫非此后我们都只能在上京皇宫内为陛下和皇帝献舞了么?” “曼伊,待至上京,我自会将你妥善安置于我上京府邸。若宫中传召你献舞,你舞罢即可回府。” 曼伊双眸噙泪,戚然道: “曼伊在上京举目无亲,只希望到了那时,将军你在外南征北战之际,莫要忘了曼伊!” 孛儿术凝视铜镜中那张娇艳如花的面庞,按捺不住,拥着曼伊倒向了床榻: “你这副模样,让本将如何忘得了?” 孛儿术自顾自享乐,全然不知他身下楚楚可怜的美人,眼神已然锐利无比,似要取人性命。 —————— 蒙山军寨中。 姚寒舟向沈泓抱拳行礼道: “沈叔,筹谋多年,良机终至!” “漓江大战后,完颜珲欲携望江楼舞姬前往上京为皇后贺寿,此乃我们在北境设下暗桩的绝佳契机,我会设法同行,前往部署相关事宜!” 沈泓激动摆手: “寒舟,且让我去上京!你留在蒙山定夺军内事宜!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 “况且,上京距此千里之遥,危机四伏,怎可让你冒险前去?” “你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军中尚有些女子,你便在军中寻得心仪女子早日成亲,如此,即便我身死上京,到了地府也有脸面见你爹娘!” 沈昀听得屋内对话,激动得大踏步进了屋: “阿爹所言甚是,寒舟哥,你应该成亲了,若是军中没有心仪女子,那你大可在山下寻一可靠女子,将其带上山来!” “我母亲和婉儿在上京,理应我去寻她们!” 如今军中并无要务,且这多年来,山下之事皆由姚寒舟处理,如若贸然将这父子二人送往上京,只怕会让他们陷入危险之中。 思及此,姚寒舟缓声道: “沈叔,阿昀,暗桩之事极为隐秘,如若知晓的人过多,他们会很危险!接头之人并不熟识你们,若你们贸然前去,也将置你们于危险境地!还是由我我亲自前往吧,以免横生枝节,功亏一篑!” “你们可给我信物,让我带至上京和林姨及婉儿相认,如若寻得她们,我定会竭尽所能将她们带回中原!” 沈泓颓然倚在一旁的椅子上: “寒舟,难道我只剩下等了么?” 姚寒舟所言的确在理,沈昀脸色惨白,却也无力辩驳。 流风进屋跪于地上磕头道: “主子,当年是我将夫人和小姐弄丢的,请允我护送寒舟少爷前去上京寻她们可好?” 沈泓连忙将流风扶起: “流风,你这是干什么?时局如此,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不必自责!” 姚寒舟沉思片刻: “流风,我记得你说过当年你与夷人有过照面,若你去了上京,让夷人认出,岂不自投罗网?” 流风大惊,确实如此! 半晌后又恳求道: “寒舟少爷,即便上京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的!……” “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寒舟,你行事稳妥,我向来放心,我本不应干涉,但是流风,你想想办法将他带上可好?” “路途遥远,危机四伏,军中就数流风武艺最高,带他一道,你们互为照应,我也放心些!”虽说这些年姚寒舟办事妥帖,沈泓颇为放心,然而此行,沈泓依旧不免忧心姚寒舟的安危。 姚寒舟思诌片刻,颔首点头。 燕京南巷里,有一间酒肆,生意极好,每日热闹非凡! “小二,二两!” “小二,来盘花生!” “小二,我这桌来两坛桃花醉!” ……… “哟,好嘞!” “客官稍等!” “桃花醉呀,客官好运气,前两天才刚酿好呢!我这就去楼上给大人取来!” 伙计热情招呼着酒肆里的客人们,这桌上了菜那桌上完酒,他将手中长帕往肩上随意一搭,便奔至二楼取酒。 隔间内,一戴面具的男子背对伙计,负手而立,沉声道: “传信南方,此战无需久战,只需阻止夷兵过江即可!” 伙计赶忙抱拳作揖,道: “这是为何?南晏王已备战多时,定有胜算!” 面具男子声音低沉,道: “那就佯装战败!完颜烈的南征军在夷国声望日隆,夷国皇帝必然对其更加忌惮。若因此能让夷国内乱,我南晏才可趁机将其一举逐出中原!如此小战,败了也无关紧要!” “谋划十年,而今良机将至,待我安排妥帖,自会告知于南晏王。” 门外传来客人说笑声,伙计忙颔首行礼,而后抱着两坛桃花醉出了门: “客官,桃花醉来嘞!” 隔间内安静异常。 须臾,房门又被推开,两个寻常装扮的男子进得屋内仔细搜索了一番,哪里还有人影? 一人疑惑道: “奇怪!我明明瞧参事来了酒肆!为何又不见了踪影?” 另一人不耐烦应到: “你倒是在这房里给我挖出个人来?大战在即,要是元帅知道我们又跟丢了参事,你这颗脑袋还要也不要?” 二人相互指责,却闻得大厅传来声响: “小二,新酿的桃花醉可还有?” “客官稍候,小人这就替您取来!” ……… 楼下,宇文彦面色沉静,寻了一张桌子端坐。 跟丢之人,竟又现于眼前,楼上二人悚然一惊,相视无言。 第42章 极北蝮蛇 深夜,一名身着黑衣、面覆黑巾之人自槐香院外翻墙而入。 闻得声响,沈婉骤然惊醒,忙轻声唤醒林如月: “阿娘,快醒醒,似有贼人进院了……” 母女二人悄然起身,匿于净室隔帘之后。黑衣人已然入屋,沈婉看不清来人面容,仅借倾斜而至的月光,望见一道身影徐步而来。 沈婉挥袖,却闻得年轻男子压低声音唤道: “婉儿,你们在哪里?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婉儿,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沈婉收住银针,怔愣之际,林如月已朝黑影行去: “昀儿……是你吗?” “我的昀儿……” …… “阿兄……” “婉儿,婉儿,你这是怎么了?”乌达的声音在耳畔低沉响起,沈婉猛地惊醒睁眼,原是一场梦魇! 火堆燃得正旺,众人皆在休息! 乌达伸出手,轻轻拂去沈婉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碎发: “婉儿,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阿兄?你梦到多泽了么?” 幼时,他曾闻沈婉唤过多泽为阿兄。 沈婉垂首低语: “乌达,我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梦中我与你还有多泽在草原上赛马,多泽为追赶我们,不小心落了马,身负重伤!” 乌达松了一口气,道: “原来是梦呀!想来是这山中环境太过恶劣,你白日里疲于采药,夜里又没休息好,来,不如靠着我肩膀好生睡一觉!待天色微微亮,我们便四下寻药去!” “在这山中滞留多日,未见得千年灵芝!这两日却频频闻得狼嚎之声!” “若再长久逗留,恐怕会遇到危险,况且你是个女子,身体也会受不住!” 队伍踏入仙灵山已然十日,仅采得些许寻常药材,灵芝之类,一无所获。 皇后欲求延年益寿,丞相欲疗头疾之苦,她皆有良策应对,沈婉此番入山,首要之务,乃是觅得再生花。 灵芝本是一年生植物,又怎会有千年灵芝?况且此时节要想觅得一朵大灵芝,想必也是极难的。 沈婉将身子倚向身后的树木,面含苦笑。 乌达见沈婉展颜,不禁奇道: “婉儿,缘何发笑?莫非是我言语有失?” 沈婉摇头答道: “我岂会如你想的那般娇气!这些时日,倒是令我忆起幼年时,阿娘携我逃离汴京后的那段岁月!” 乌达眉头紧锁,半晌沉声问: “婉儿,你还恨夷国,恨我阿玛吗?” 沈婉凝视着乌达,缓声道: “亡国之责,非我之过,也非你阿玛之错,我有何可恨之处?况且,彼时我尚年幼,阿娘携我一路逃亡,一路躲避,若非遇得金大人,或许我与阿娘早已经死了。” 乌达稍稍展眉,而后低头轻声问道: “婉儿,在你年幼之时,我阿玛当真说过要将你许配给多泽吗?” 沈婉颔首。 “婉儿,若你不愿嫁与多泽,无人会逼迫于你!出发前我问过阿玛为何不让多泽与你同行,阿玛说多泽体弱,恐怕不能护你周全,他与你从前说过的话,也不过是一时戏言罢了。” “十年前,林姨为我阿玛治愈疫症,这些年来,你又替多泽疗愈痫症,婉儿,你不亏欠我们什么,我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嫁你想嫁的人,不需要有任何负担的!” 沈婉本欲胡言乱语几句以敷衍乌达,然她抬头见乌达神情真挚诚恳,一时竟难以说出半句虚情假意之语。 然而……想做的事……一直是回到曾经的汴京,去汴京城中的柳河泛舟,或是去大梁巷正东街看皮影戏! 她能做到吗? 她非夷国所属,非上京之民,亦非尚书府中人。故而无论乌达亦或多泽,她都不敢向其言明心中所想,亦不敢告之他们其阿父阿兄尚存于世,隐匿于蒙山之中。 尚书府对她有养育之恩,她并非不知感恩,然而自己与他们之间,注定存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想到这里,沈婉微微垂首说道: “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全由金大人定夺!” “阿娘说我年纪尚小,无需为此费心……” 话毕,沈婉抬眸看向乌达,却见乌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神情颇为异样。 “乌达,你怎么了?” 乌达的心跳仿佛要冲出胸腔,他竭力压制着情绪,低声道: “莫动!有毒蛇!” …… 一条周身橄榄黄,背脊上有条锯齿状浅黑纵纹的小蛇,在沈婉所倚的树干上缓缓蠕动爬行。这蛇与树干几乎融为一体,若非其腹部两侧的斑点因爬行而移动,乌达恐怕自始至终都难以察觉。 此刻,它距沈婉的脖颈仅咫尺之遥。 沈婉紧闭双眼,屏气凝神,却仍无法准确判断蛇的位置,唯有默默祈祷,望那蛇自行离去。 那蛇吐了吐信子,不仅未离开,反而瞬间朝沈婉的脖子扑来。乌达来不及思索,伸手便抓住了它。 “啊!……” 随着乌达的痛呼声,沈婉睁开眼睛,只见那蛇正咬着乌达的手腕,乌达的手腕处已泛起一团乌黑。 沈婉挥挥衣袖,乌达与那蛇一同软软倒地,不省人事。 罕离闻得异声,疾步而至: “少主!少主!……” “少主怎么了?” “罕离,找个瓶子,将那蛇装起来!” 罕离此时方见乌达身侧有一约二尺长的蛇,他瞠目惊呼: “小姐,此乃极北蝮蛇!剧毒无匹啊!” 沈婉未与罕离多言,迅速自火堆中取一燃得通红的木头,抵于乌达手腕之上! 空气中弥漫起皮肉炙烤的焦香,乌达额上冷汗淋淋。 许久,沈婉方将木头挪开,以那柄赤焰弯刀割开焦黑的皮肉,命罕离取来药箱。 见沈婉欲敷药,罕离嗫嚅问道: “小姐,难道不用嘴吸出毒液?” 沈婉抬头看向罕离,含笑道: “谁教你须得用嘴吸出毒液?” “中原的话本中,不都是这样写的么?” “罕离,方才我已用银针封住乌达心脉,毒液已被禁锢于手腕处,烧红的木头已将毒素尽数化解,腐肉亦被我剔除,你看,乌达的手,颜色恢复如初,已然无毒!” “只是乌达遭此剜肉之苦,这手,需休养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了!” 第43章 真降诈降都是降 罕离将乌达平放,见其虽全身渗汗,但呼吸均匀,面色无异,惊喜道: “这极北蝮蛇乃是北境之地毒性最强的蛇,从未听闻被其所伤,还能留下性命,小姐,您当真是神人!” 沈婉仰头看着罕离,抬眉道: “罕离,我已与你说过多次,莫要再称呼我为小姐,于我而言,你如兄似友,且救过我性命,叫我婉儿即可!你为何总是不听呢?” 不知为何,每当听到罕离称呼自己为小姐,沈婉便会想起流风。 罕离绕过乌达,在沈婉身旁稳稳落座: “那怎可?小姐终归是小姐,我怎敢随意称呼?” “只是,你抓这蛇所为何用?” 沈婉轻笑一声,接过瓶子放入药箱,沉声道: “自是大有用处!” “你传令让军士们加强防备,这附近,想必还有此蛇!” 罕离领命后,又轻抚乌达额头,问道: “少主何时能醒?” “不会太久,待麻痹药效一过,他便会痛醒!你悉心照料便是!” 漓江之畔,战鼓雷动。 完颜珲搭建浮桥试图渡江,然每次临近岸边,皆遭南晏王阻击。战事胶灼已逾十日,久攻不下,撤退则颜面尽失。 姚寒舟于暖香阁中,沉声道: “这南晏王究竟有何谋划?对岸防御严密,加之战机有利,此时完颜珲士气低落,败局初定。南晏王何不趁此良机,一举渡江,攻克阳城?或许能收复阳城,亦未可知。” 曼伊叹息道: “我蒙山军每日苦等南晏王渡江,期盼与其合围夷军,收复中原。然数次派暗探前往商议,他皆是拖延之词,难不成,南晏王只想偏隅漓江以南?已全然放弃北晏子民?如此情形,该当如何?” “恐怕长此以往,我们唯有另觅他法,于这漓江以北独自作战了!” 姚寒舟眉头紧蹙,片刻后沉声道: “如此也好!此战完颜珲若胜,舞姬上京献舞之事便不会再生波折。我已安排妥当,与你一同前往上京!” 曼伊眉头微皱,道: “听孛儿术酒醉后提及一秘闻,完颜珲似是钟情于上京一贵女,欲以此次军功在皇帝面前求娶此女!” “然完颜珲之父已位极人臣,哪家之女能令完颜珲如此煞费苦心?我着实难以理解!” 姚寒舟呼出一口寒气,道: “完颜烈在夷国权倾朝野,他儿子娶亲岂需以军功求娶?想必是对方与他政见相悖,不肯与之联姻,而皇帝为稳定朝局,对此种状况当然是喜闻乐见,亦是不会过多插手!” “难不成,完颜珲欲以军功胁迫皇帝赐婚?” “待抵达上京,我们再暗中详查,若真是如此,我们便为其推波助澜,令此事愈演愈烈。夷国内部生乱,对我们有利无害!” 曼伊蹙眉: “如此看来,这南晏王不渡漓江,倒也合情合理!难不成,他也知晓此等秘事?他莫不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姚寒舟手指轻敲案几,思诌道: “漓江两岸,战事持续数十年,夷军数次重军压境,却未能击退南晏王……” “曼伊,若无意外,南晏王此番必败无疑!” “夷国内部必有南晏王的密探,应是在完颜烈身旁,职位颇高,数十年来,一直在替南晏打探夷国军情。如若他知晓完颜珲以功挟御赐姻缘,定是在想办法搅乱夷国内部,好使南晏王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故而他会通信让南晏王佯败,届时,完颜珲回上京求皇帝赐婚之时,他便会设法搅动夷国朝局。” “前往上京之后,我们设法与此人取得联系,助其一臂之力!待夷国大乱,我蒙山军也可趁机劫城夺回汴京,届时迎南晏王回汴京,他也许就无后顾之忧了!” 曼伊凝眉沉声道: “倘若彼时,南晏王依旧不肯回汴京,那又当如何?你又该以何名义驻兵?” “寒舟,只因我怀疑南晏王如先王那般昏庸无能,所以在派暗探商议之时,我并未告知他们我蒙军驻扎之地,亦未透露有多少人马!” “若南晏王不堪,寒舟不如以收复中原之名自立,何必受人牵制?听其调遣?” “昔日姚将军听从先王调遣,无辜殒命于并州,寒舟,你万万不能再重蹈覆辙!步步须得小心谨慎!” 姚寒舟抬头,目光坚定地凝视着曼伊: “此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要让燕京上京遍布我蒙军暗探,如此日后行事方可便利!” “我心中所念,始终是还北晏百姓一个盛世太平!” 孛儿术手臂中箭,在护卫掩护下匆匆策马回营,完颜珲见孛儿术归来,迎上前去: “前方战事如何?” “少主,那南蛮子不知何时在江对岸建了高墙,且重兵扎在其中,专等我军行至江心放火箭攻来,实在是不好对付!” “如此多日,他竟无甚伤亡!” 孛儿术将箭至手臂拔出,任其血肉模糊,毫不含糊,只等士卒前来包扎。 完颜珲踌躇踱步,眉头不展,正不知如何应对,却有士卒来报: “将军,南晏王派使臣递来降书!说是此战认降,愿献黄金万两以慰我军伤亡!” 降书? 完颜珲与孛儿术面面相觑,这是何意? ………… 已有南晏使者前来恭敬行礼道: “战事持续多日,百姓深受其害,我王恳请将军念及黎民之苦,同意南晏认降!” “降书在此,请将军明察,我王愿献黄金万两,以表此战认降之意!” 完颜珲屏退使者,面色凝重,沉声道: “这个南晏王,究竟意欲何为?” 孛儿术眉头紧蹙: “那南蛮之人,定然心怀不轨!他杀害我军众多将士,岂是区区黄金万两所能抵偿?我绝不接受!” “少主,无需管他有何阳谋阴谋,不如趁他认降松懈之际,今夜我率军突袭,杀他个片甲不留!” “孛儿术,你可曾想过,倘若南蛮子是诈降,只为引你上钩呢?” “少主意欲何为?” 完颜珲沉思良久,沉声道: “我此次督战,无论他是真降还是诈降,只要是降,便是于我有益!本将军这便接下这降书!等我办成大事,下次再来收拾这南晏蛮人!” 此战,胜得蹊跷,可此刻,不是完颜珲深究的时候! 第44章 林中仙 暖香阁中,孛儿术静卧于红木雕花床榻之上,沉默不语,唯有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曼伊取来药膏,轻扶孛儿术坐起,小心地为其换药包扎: “将军缘何连连叹息?闻得将军大捷,不日即可班师回朝与家人团聚,此乃喜事,将军何愁之有?” 孛儿术眉头紧蹙: “你懂个屁,此战胜得蹊跷,那南晏王定是憋了一肚子坏水,不知在哪设了个套,等着我们往里面钻!” 曼伊轻笑: “战场之事,奴家确实不懂,但见将军安然无恙立于奴家面前,奴家便已心满意足,欣喜万分!” “既然完颜少主已接下降书,他自有应对之策,又何须将军忧心?” 语罢,曼伊已取来湿面巾,为孛儿术轻轻擦拭。 孛儿术反手握住曼伊的手: “小妖精,你说得在理!何须我忧心呢?他想他的女人,我便想我的女人……” ……… 燕京行宫官衙内。 宇文彦手持狼毫立于案前,面色凝重,笔触沉稳地写下数个“十年”。 完颜烈心情颇为愉悦,迈入屋内,瞥见地上的“十年”二字,眉头微皱: “宇文参事,莫非仍对十年前的熹和之事念念不忘?” 宇文彦已从书案前移步至完颜烈面前,躬身施礼道: “元帅言重了,少主出征屡获捷报,至微臣忆起十年前初见少主时的情景,便有感而发写下此二字,不曾想令元帅误会了微臣!” “十年已逝,少主长大成人,现已颇有元帅您的风范啊!” 完颜烈也正因南晏王投降于完颜珲而欣喜,见宇文彦所言真诚恳切,不禁为自己的误解而惭愧,便伸手轻拍宇文彦的肩头,说道: “珲儿如今能独自披挂上阵,离不开宇文参事这些年来的教诲!” “承蒙元帅抬爱,微臣不过是尽了些本分!” 完颜烈忽而负手而立: “珲儿去阳城之前跟我提及,若是他得胜归来,便让我去金刺家替他要来沈婉,参事觉得此事如何?” “元帅,沈婉受金尚书看重,又为上京权贵人家诊病看疾,颇得美誉,其不同于寻常奴隶,恐此事难以成行!” 完颜烈叹息: “我亦曾如此告知珲儿,言明此事不可为,然他执拗之性发作,不听我言,说是若我不为他向金刺家求娶,他便恃功请皇帝赐婚!” 宇文彦惊愕道: “少主竟然对尚书府中的沈女如此钟情?竟是求娶?” 完颜烈眉头紧皱,沉声道: “他们二人向来没有太多交集,珲儿又随我长期驻守燕京,我也不清楚珲儿何时有了这想法!” “或许是十年前在上京城外,沈婉救过他一命,他便一直铭记在心。” “说起来,那沈婉也算是顶好的女子,只是……” 话未说完,完颜烈便侧目看向宇文彦。 宇文彦赶忙躬身施礼,恭敬道: “臣知晓海西族人没有娶中原女子为正妻的先例,臣不敢妄言!” “然元帅为夷国鞠躬尽瘁,劳心至此,少主若欲纳沈婉为侍妾,实难成事,可若是求娶,元帅亲自出面,已然诚意满满,何须劳烦皇帝赐婚?如此……岂不是将尚书府的地位抬得过高了些!” “参事亦是如此认为?” 宇文彦赶忙躬身施礼道: “臣不便多言,一切全凭元帅定夺!” 月明星稀,偶有夜鸟惊飞。 沈婉端坐于树下篝火旁专心撵药,未料突然连打数个喷嚏。 罕离见状,赶忙取来虎皮,披在她身上: “小姐,当心着凉!” “无事!”沈婉应道,随即端着药,行至乌达身旁,拉过他的手,仔细为其撕开绑带,重新换药包扎。 感知乌达的目光,沈婉惴惴不安,自那日捉了那蛇,沈婉瞧着乌达对自己的眼神里,少了往日的灼热,似是多了一丝惧意。 如此也好,沈婉莞尔: “乌达,为何不睡觉?莫非不敢入眠?仍惧怕有蛇来袭?” 乌达神色慌乱,匆忙点头,口中胡乱应道:“嗯!” 沈婉包扎完伤口: “你手伤颇为严重,理应多加休息。你且看,我令士卒采来这许多七叶花铺于四周,再毒的蛇也绝不敢再来的!” “乌达,你的伤势不愈,回了上京我不知该如何向金大人交代!” “小姐,那毒蛇果真惧怕这小小的七叶花?”罕离拾起一株七叶花,仔细端详着。 沈婉展眉道: “七叶花乃治疗蛇毒、防范毒蛇的绝佳良药,但其对生存环境要求甚为严苛,难以培植,故而极为珍稀,幼时随外祖于林中采药,也只是偶尔得见一株两株。” “上京城外的草原上,更是从未得见,不曾想,此地竟有如此之多。罕离,山中诸多名贵药材,依我所言将药材采集分拣装箱,返程之时,我们将其尽数带回,以皇后生辰之名惠泽上京百姓!如此可否?” 乌达颔首,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情愫。昔日,他认为多泽配不上沈婉,而今,即便有丞相府作为倚仗,他知自己也是难以与沈婉匹配的。 暂且不论沈婉寄居于尚书府之事,她年纪尚轻,便已在医术上有如此建树,其为人又温婉善良、聪慧过人,而反观自己,实无过人之处。 乌达似乎明白了一些,在启程前往仙灵山之前,他曾满心欢喜地去询问金刺: “阿玛,您安排我与婉儿一同前往,是否也是觉得孩儿与她更为般配?” ……… 金刺只是挥了挥手: “此次前往仙灵山,或许会有危险,你武艺尚好,能护她安全罢了!” 然而,眼前的女子,当真需要他人的庇护吗?她自身应对危险之事,已然足矣! ……… “乌达…乌达?你在想什么?” “你认为此行为不妥?会给尚书府带来麻烦?” 乌达抬头,见沈婉面带疑虑,正询问自己。 “怎会,我认为婉儿考虑得极为周到,届时,不仅皇后大悦,百姓也能得到恩泽,说不定,皇后还会因此嘉奖丞相府和我们尚书府呢!” 罕离轻笑道: “小姐所言,岂有不妥之理?” 话毕,便欲掰开那七色花仔细端详。 “罕离,那花汁有毒!分拣时,你须得告知士卒们,让他们谨慎行事!” “有毒?………我已拿了许久,小姐,为何不早些告知于我?” 罕离言罢,望向沈婉,乌达亦望向沈婉,待她解释,只见沈婉也正瞧着他们浅笑嫣然,似林中仙子般超凡脱俗。 第45章 再生花 林如月端坐于院内石桌之畔,仔细端量着为沈婉缝制的新衣。 金刺步入槐香院内,见林如月在做针线活儿,皱眉轻声道: “如月,缝衣劳神,你且好生歇息,阿奇那自会料理这些杂务!” 林如月见金刺前来,起身略施一礼: “至上京太久,已然淡忘中原衣物的样式,近日得闲,便为婉儿制几套中原衣裳,想必穿在她身上定然好看!” 金刺眼前浮现出十年前,汴京城墙之下,林如月身着月白色襦裙,外披毛领大氅的身影。 “婉儿貌美,穿什么衣服都是好看的!” “如月,你我相伴已有十载,如今婉儿已然长大,到了议婚之龄,是否尽早定下婉儿的婚事?也可了却我们的一桩心事!” 林如月抬头望向金刺: “大人突然如此急切,莫非是出了何事?” 金刺眉头皱得更紧: “完颜珲在漓江获胜,不日便将回京受赏,听闻他不仅在中原寻得‘凤羽舞’以博皇后欢心,更是扬言,回京之后定要来我尚书府要走婉儿!” 林如月震惊: “他要走婉儿?” 这两人本无甚交集,怎会突然冒出个完颜珲?如此看来,此次皇后寿辰,婉儿定然是要离开才行…… 林如月心中烦闷,又闻得金刺叹息: “具体情形尚不明确,既有此传言,想必并非毫无根据!” “如月,你是婉儿的母亲,你作何想法?” 林如月惊得抬头: “我?我……我自是听从大人您的安排!” “或者……等婉儿归来,听听她的心意?” 金刺扶林如月安坐,继而叹息: “我遣乌达与婉儿同行,本是想撮合他们,也不知他们二人相处如何……” “也罢,且等婉儿与乌达归来再议此事!他们已外出月余,不知何时能归?” 此时的沈婉,正伏于一小坡旁,屏气凝神,纹丝不动,双目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几株草。 如此已然三日。 世间万物皆循相生相克之理,极毒之物,必定与起死回生之物相依相伴。 自乌达负伤,沈婉和罕离便率领数十兵士,循着极北蝮蛇的粪便,一路追踪至此,终在不远处发现诸多蜕落的蛇皮。 沈婉令众人谨慎搜查,只见一土坡之上,两朵绽放得香艳无比的花与这丛林绿翠格格不入。 未及欣喜,便有人“啊”地一声倒了地。那花,忽地收缩,须臾间已成了一株毫不起眼的草,沈婉欣喜若狂。 这世上……真的有再生花! 数条盘踞在那花旁的极北蝮蛇闻得声响,即刻昂首警觉。 “我的阿娘,这也太吓人了!”罕离也差点吓瘫在地! 然罕离话音未毕,沈婉已然挥袖射出无数银针,那些极北蝮蛇们纷纷软倒在地,不省蛇事。 “阿娘!这世上真的有再生之花!”沈婉喜极而泣。 沈婉随即吩咐众人将极北蝮蛇妥善处理,又在周围精心布置了陷阱,铺上七叶花,以防猛兽与毒蛇的侵袭。 完成这些后,她便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静静地伏在那小土坡旁,耐心等待那花再次绽放。 罕离紧挨在沈婉身旁,守护她的安全,乌达则在远处有条不紊地指挥士卒砍伐树木,制作出许多辎重来,以盛装那些硕大的灵芝。 第四日凌晨,骤雨倾盆而下,沈婉的睡意瞬间消散。 罕离轻声道: “小姐,您先回帐内歇息,我在此守候,待那花一开,我即刻取来!” “嘘……” 沈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用手指指向远处,罕离顺着沈婉的目光望去。 只见那草,仿若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它们迎着暴雨,竟如精灵般苏醒。 渐渐地,草尖变成花苞,随后花苞开始绽放,花瓣逐片舒展,恰似舞者轻舞的裙摆,在雨中摇曳。 花瓣终于完全张开,沈婉抬手一挥,手中的赤炎弯刀犹如离弦之箭飞出,远处,刚刚盛开的花,已被折了枝。 沈婉疾步前去拾起那两朵花,兴奋地说道: “罕离,想必是这场暴雨,掩盖了我们的踪迹!所以,它们便无所顾忌的盛开了!” 见沈婉兴奋,罕离自然也高兴,忙扶着沈婉进了不远处的营帐。 沈婉寻来箱笼,将两朵再生花仔细收好,乌达赶忙用面巾为沈婉擦拭,又吩咐旁人在帐内点起火来为她烘烤。 见沈婉的笑容不灭,乌达问道: “婉儿,此花有何用途?为何如此高兴?” 罕离也不解地问: “小姐,这花能治何种病症?竟比那些灵芝还难采摘!” 沈婉看向二人,轻声道: “这花滋阴清肺,可治体虚克寒病,能疗我阿娘的肺疾!” “往后冬日,我阿娘便不会如往昔那般了!” …… “林姨的身体可有救了?” “二夫人的身子会痊愈了吗?” 乌达与罕离亦是惊喜,齐声问道。 “那是自然!” “乌达,你可传令下去,让士卒们将采摘的药物、捕获的猛禽收拾妥当,待雨停,我们即刻拔营回上京!” “可你这衣服,已经湿透了……” “无妨,待雨停之时,你们先行出帐,我换身干净衣物即可!” 言罢,沈婉起身取来药膏,重新为乌达换药包扎: “乌达,你的手伤也快痊愈了!” “此次出行,比我预想的要顺遂很多,多亏了你和罕离!” “待我们回到尚书府,我请你们去槐香院吃豆沙,可好?” ………豆沙? 乌达嘴角微扬: “甚好…甚好,我颇为喜爱你所做的豆沙!” 罕离望向乌达,满脸诧异,沈婉已然轻声笑了起来: “罢了,为你做锅烙如何?” “做豆沙太过繁琐,耗费精力!” 乌达面露喜色: “婉儿,你知晓我爱吃锅烙?” “乌达,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在我心中,你犹如我的兄长,自然会关注你所好之物,况且,你时常来槐香院用饭,倘若连你喜爱的食物都不知道,那我岂不是枉为人了?” “婉儿,你当真会将我视作兄长?对我如同对多泽一般好?” 沈婉面色沉静,缓声道: “自然,你都以命相搏,帮我捉蛇了,我岂能对你不好?” “那婉儿,日后赛马,你万不可再偏袒多泽,他输了便是输了。” 乌达心中忽地明悟,他所渴求的,似乎向来如此。他想当好兄长,亦盼沈婉能如对多泽那般待他。 沈婉频频颔首: “你说得对,我都听你的。” 却闻罕离声音发颤: “蛇…提及蛇……” “小姐,你的…那些蛇…当如何处置?” 沈婉霍然起身: “险些忘却此事!你们稍等,待我自它们身上取了毒,便将它们送至较远的地方放了!” 罕离不禁咋舌! 救命,这…这…胆子也忒大了些,世间怎会有如此女子? 第46章 你不是想见她一面吗 一千零三人的队伍,于仙灵山中以采野果、射猎捕鱼为生,存活两月有余,其间不仅无人伤亡,更收获奇珍药材众多,捕猎兽禽无数,新增箱垄诸多。 这十年间,阿父阿兄也是这般过活吗? 他们不通医术,不知是否曾误食野果而中毒? 流风呢?他是否平安无恙地到达了蒙山? 寒舟哥哥呢?他父母皆亡,不知这些年来,他承受了何种苦楚?他现今是否能用树叶吹出我的名字? 想到此处,马背上的沈婉顺手从旁侧的树枝上摘下了一片树叶。 樱唇轻启,低沉悠扬的曲调似流珠般从仙灵山倾泻至草原之上。 朝升夕落,草原上的队伍与草原构成一幅相得益彰的画卷,美妙难以言喻。 远处的阿木尔凝望着头马上的女子,眼神中透着痴迷。身旁抱着孩子的女人轻声说道: “你每日派兵至仙灵山下等她,无非是想再见她一面,如今你已见得她安然无恙下山,你却还不肯回驻地!” “你已如此观望两日,不若上去与她说上几句话,问候一二,我们便回去了吧!” “阿格泰本就对你虎视眈眈,万莫因儿女之情误了大事!” 阿木尔皱眉: “问候?问候什么?我说些什么?……” 阿木尔尚未说完,旁边的女人已将孩子缚于腰间,驱马向沈婉疾驰而去: “你不去,我便自己去了!” 阿木尔略作迟疑,亦随之跟了上去! 见有羌族人前来,乌达命队伍戒严,士卒抽出佩刀严阵以待! 沈婉认出阿木尔,抬手制止,目光凝视阿木尔,沉声道: “不知大人有何贵干?” 阿木尔饶有兴味地骑马缓缓而行,围着队伍从头到尾仔细端详,箱垄甚多,活禽也颇多,甚至有两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悠然自得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令阿木尔不禁心生笑意: “你这女人,倒是有些能耐,连仙灵山上的狐狸都能抓了来!” “不过,此路乃是我借予你的,你所捕获的这些猎物,是否应分我一半?” 乌达与罕离皆眉头紧皱,沈婉转过身,直面阿木尔,尚未开口,便有一女子声道: “阿木尔言行无状,姑娘莫要与他计较!我们特意至此,只为亲眼见到姑娘平安下山,方能心安!” “这段时间,阿木尔常因劫持姑娘之事深感愧疚,终日闷闷不乐,所以才派兵前来探听姑娘情况!欲向姑娘致歉!” “万没有监视姑娘之意,更无掠夺之心!” …… 话未毕,女人怀中的孩子嘤嘤啼哭起来,沈婉定睛望去,那人不是两月前自己为其接生的女子吗?此刻她策马扬鞭,英姿勃发,全然不似那日在产床之上的模样,沈婉一时竟未能认出她来。 “你是……额格其……?” “看样子,你的身子已然大好!” 沈婉对那女子微微一笑说道,却闻得阿木尔放声大笑,驱马至那女子身侧: “你听,她亦唤你额格其……” “莫非日后会成一家人?” 难道不叫额格其?那日入帐为其接生之时,这男子分明唤她额格其?莫非自己听错了? 见沈婉面露疑色,那女子朝沈婉笑道: “姑娘,我名托娅!” “姑娘救命之恩,托娅没齿难忘,日后姑娘若有需求,可来羌族寻我!” 沈婉赶忙应道: “你所赠赤焰弯刀已是极好!不必一直将助你产子之事记挂在心上!” 托娅再次向沈婉道谢后,凝视着阿木尔,沉声道: “阿木尔,你是否有话对姑娘说?” 阿木尔轻笑道: “不过是萍水相逢,额格其已经说得够多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托娅瞪了阿木尔一眼,道: “那便走吧,莫要叨扰人家了!” 话毕,与沈婉辞别,策马而去,阿木尔见状,又戏谑地看了沈婉一眼,随后紧跟托娅离去。 他追上托娅,疑惑道: “额格其,为何如此匆匆离去?……” 托娅侧过脸,狠狠地瞪了阿木尔一眼: “就凭你这张不知轻重的嘴,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阿木尔眉头紧蹙: “我只是见她年纪尚小,想逗她一逗……” 然而,当看到托娅再次瞪向自己时,阿木尔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沈婉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舒了一口气,问道: “罕离,‘额格其’是何意?” 罕离嗫嚅道: “‘额格其’乃羌族之语,跟中原的‘阿姊’………一个意思!” “也难怪那男子取笑您,谁让您凭白认了人家的阿姊当阿姊?” ……… 乌达安慰道: “婉儿不必恼怒,唤了额格其又如何?反正日后我们也不会再和他相见了!” “放心,我和罕离不会取笑你……” 沈婉啼笑皆非: “你们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我呼喊,为何不出言阻拦?” “婉儿,我不知你会如此称呼……” “小姐,我不知您会如此……” 乌达和罕离齐声说道。 沈婉蹙眉望了望乌达,又看向罕离: “罕离,你快成乌达肚子里的蛔虫了!” 阿姊?额格其?这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东西好吗?这羌人为何将好好的“阿姊”喊成“额格其”? 沈婉腹诽,无奈轻叹一声,此事,暂且搁置,日后再议! 上京城外,多泽孤影单骑,背影落寞。 沈婉与乌达赴仙灵山半月后,他便每日等在这上京城外。 忽见远方地平线处人影绰绰,多泽心中一喜,驱马疾驰。 “婉儿!婉儿……” 沈婉见来者是多泽,亦催马奔向多泽: “多泽,我阿娘身体可还康健?” “放心,林姨身体安好,你离家这两个多月里,我阿玛住在槐香院,亲自照料林姨!倒是你,在山中吃了苦吧?像是消瘦了不少!” 乌达亦驱马上前来,沉声道: “多泽,你好歹关心关心一下为兄!你看,我被毒蛇咬伤,险些在仙灵山丧命!至今伤势仍未痊愈!” 多泽急忙问道: “发生了何事?” 只见乌达眉头一皱,说道: “自然是为了救婉儿,我如今与婉儿可是有过命的交情,不比你和婉儿的关系差,对吧?婉儿?” 沈婉看着这两兄弟,无奈应道: “是是是……” “多泽,你先回府,告知大人和我母亲,我与乌达罕离须得进宫复命,之后方能归家!” 多泽赶忙应道: “是是是……我让阿奇那多准备些食物,你们在外风餐露宿,想必是没吃好,也不曾休息好!” ……… 第47章 来了一支中原商队 沈婉率众人向皇宫行去,远远便望见有绵长的队伍候在宫门外,似是一支中原商队。 从不曾见中原商队到过这上京,阿娘所言非虚,皇后大寿,果真是离开最好的契机。 沈婉骑马徐行,离那商队愈来愈近,她蓦然感知到商队中有炯炯目光凝视自己,沈婉缓缓望去,迎上那目光。 那是一名中原男子。 男子身材挺拔,气宇轩昂,眉宇间有令人难以亲近的冷峻,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此人竟毫不避讳他人,直直注视着沈婉。 “姑娘……” 男子身旁,管家模样的老者已然惊呼出声! 男子轻扯老者衣襟,缓声道: “见了贵人,休得无礼……” “大胆!尔等何方人士?”乌达骑马踞于高处,声色俱厉呵斥那老者! 姚寒舟移步,躬身作揖: “草民寒影,此次率商队随完颜少主自中原阳城而来,特为皇后寿辰敬献贺礼!只盼日后往返上京与中原行商寻求便利!” “初至上京,便见上京女子貌若天仙,实乃中原女子远不能及,家中掌柜一时失态,还望大人海涵!” 阳城?南晏王逃离夷人搜查的地方?那个离并州不过百里之遥的小城?沈婉的心,突地便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那男子继续道: “商队携中原奇珍异宝无数,若大人有兴致,可来上京之东,飞花客栈相看!小人必当尽心伺候!” “草民亦运来中原女子所用脂粉香膏,绫罗绸缎,大人亦可前去挑选赠送佳人!” 言罢,姚寒舟的目光不经意的掠过沈婉,不停打量她。 乌达看向沈婉,正欲说什么,却听得宫人高声传话: “宣,医女沈婉觐见!” ……… 沈婉下马,深深凝视男子良久,直至宫人轻声催促,方能挪动分毫,移步入宫。 寒影?飞花客栈?此乃讲与我听的吗?令我去寻他?亦或是我思乡过甚,一时妄念? 沈婉心中思绪万千,那男子可是阿兄?那老者又是何人? 宫门缓缓闭合,沈婉背影渐隐,那掌柜身躯微微颤抖,情绪几欲不能自持,姚寒舟忙扶其手。 乌达无暇他顾,凝视已经关闭的宫门,轻声道: “罕离,为何只召婉儿一人进宫?” 罕离低语: “少主,送往宫里的箱垄,均已按小姐要求登记造册,其实……我们本也可以不用进宫的!” 乌达皱眉撇嘴,不再言语。 沈婉跟随宫人身后,心事重重,低头朝大殿走去,与完颜珲擦肩而过时亦未起丝毫波澜。 完颜珲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沈婉从身旁经过,直至她转过雕栏,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回身向宫外走去。 完颜珲自宫门而出,见乌达在此,沉声道: “乌达竟也在?看来我与你尚书府颇有缘分!” 乌达微微垂首,噤声不语。 只听得一声冷哼,便见完颜珲已翻身上马离去,姚寒舟率商队紧随其后。 “寒影,领着你的商队歇在飞花客栈,你的人,只可在上京之东活动,你的货物,亦只能在上京之东售卖,未得我的命令,不得在上京其他地方随意走动,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姚寒舟凝眉沉声道: “这般说来,这批货岂非要在上京卖上许久?” 完颜珲侧目而视: “不满意?这还是我向皇后数次恳请,皇后才应允的。若非你送给皇后的贺礼尚多,恐怕我说破了嘴皮也是无用!” 而后又冷声道: “虽说我大夷管制北晏已逾十年,然而人心叵测,若是有人心怀异志,混入这上京城中,被皇帝亲军抓获,岂不连累与我?” “少主所言甚是,草民只求赚取银钱,定然会谨言慎行,绝不给将军增添麻烦!” 完颜珲转身凌厉地扫视了众人一圈,而后,策马扬鞭而去。 传报的宫人言及此去仙灵山收获颇丰,难以悉数呈上大殿,帝后闻之,欣喜万分,便令宫人将物什运至宫墙内,继而率领众多护卫前往宫门处观瞧,只见箱垄无数,珍禽异兽之多,几乎摆满宫墙内的所有空旷之地,皇帝皇后满意至极。 沈婉跪地,将造册登记薄双手呈上,沉声道: “陛下,皇后娘娘,奴家幸不辱命,为皇后娘娘寻得数枚灵芝!” “其余物品皆为寻灵芝途中所获,奴家已登记造册,现呈于陛下与皇后娘娘!” “然奴家斗胆,有两样物品并未登记其中,恳请陛下与皇后娘娘恩准奴家将此二物带走!” 完颜肃心情愉悦,闻言亦不禁心生疑惑: “何物,莫非此二物比灵芝更为珍贵?” 沈婉依旧躬身垂首,缓声道: “并非如此!” “奴家在途中顺带采得治丞相头疾之药,亦采得治我阿娘肺疾之药!奴家恳请陛下与皇后娘娘将此二物赐予奴家带离出宫!” 皇后微微抬手,示意宫人将沈婉扶起: “这有何妨?你且带回去便是!” “此次仙灵山之行,收获如此之多,实乃意外之喜。” 沈婉移步至几个大箱子前,逐一打开,一朵朵硕大的灵芝呈现在眼前: “皇后娘娘,这些灵芝即便没有千年,也定有百年之久!此番能寻得如此之多,必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福泽深厚,乃上天所赐之厚礼!” 皇帝皇后听罢,更是喜不胜收,只连连点头道: “好!……” “好!……” “甚好……” ……… 沈婉将箱垄之物一一打开详解,药箱内药物有专门的记录文载,一看便知其名称,医理,沈婉将其尽数献与皇宫内属尚药局,皇帝龙颜大悦。 帝后大赏,沈婉谢恩离宫。 裴满皇后瞧向完颜肃,沉声道: “皇帝后宫妃嫔众多,与此女相较,皆是空有皮囊,无用之徒!” “只知争宠邀功,无一能令我省心!” “你既钟情晏女,何不将其纳入宫中?” 完颜肃看向皇后,正色道: “皇后何出此言?” “朕的妻子,唯有皇后一人,那些无用之辈,当然比不得皇后,我不是都全权交由你处置的吗?” “皇后日后切勿再提纳她入宫之事!” 语罢,又贴近皇后耳畔低语: “朕的人告之于朕,此女于山中竟徒手擒获数条极北蝮蛇……啧…啧啧…” “朕还想多活几年,此等粗鄙女子,岂能入宫?你不怕半夜醒来之时,床上爬着几条极北蝮蛇?” “让她在外行医,造福上京黎民,我亦可博个善名,岂不更好?” 裴满皇后推搡两把完颜肃掩嘴而笑,而后吩咐宫人建铁笼,本宫要豢养那两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哦,不,多建几个铁笼,将那几只狼关在一起,明年可能会多出一窝狼崽。 这小头小脑,脑袋像老鼠,尾巴长长的东西又是何物?竟如此可爱!本宫也养养看! 第48章 并未暗生情愫? 沈婉自宫中出来,遣罕离先行回了尚书府,自己则与乌达同去丞相府面见完颜铭硕。 刚入丞相府,沈妩便从角落里蹦跶出来,冷不防的将沈婉吓了一跳。 沈妩一把拉住沈婉,轻声道: “婉儿,你们可算回来了!久不见你,害得阿姊整日为你担惊受怕,此行可还顺利?有无受伤?” “阿姊,自然顺利,你瞧,我不是安然无恙地站在你面前么?只是……乌达受了伤。”沈婉说着,轻轻抿了抿嘴唇。 沈妩瞧了瞧沈婉与乌达,又望向二人身后: “婉儿,罕离不是也与你们一同去了仙灵山吗?为何未见他?他可有受伤?” “罕离一切安好,我让他先行回了尚书府,我与乌达来丞相府是送药的,送完药,我们也需尽快赶回,我阿娘想必等我已是等得望眼欲穿!” 听闻,沈妩黯然垂眉: “你离家的日子,我与媛媛去尚书府探望过二夫人一次!你阿娘身体无恙,只是念你念得紧!” 言罢又抬头展眉: “婉儿,你且去忙,待阿姊得空再去尚书府寻你议事?” 沈婉颔首应是,忽而想到秋狩后沈妩沈媛便要进宫,犹豫是否告知沈妩中原商队之事,又念及沈妩出府不如自己便利,且待自己先去打探虚实? 踌躇间,已有丞相府下人前来引路,沈婉只得握了握沈妩的手,而后便与乌达跟着引路之人往丞相府主屋而去。 完颜铭硕正于案前饮茶,见沈婉与乌达前来,遂放下茶盏。 待二人行礼毕,完颜铭硕方道: “乌达,闻你手伤颇重,可有碍拉弓搭箭?” 乌达赶忙道: “无碍,幸得婉儿处置及时,我方能逃过此劫,否则,恐我此刻早已殒命,也是无法立于舅父跟前了!” 见乌达确无大碍,完颜铭硕这才将目光移至沈婉,只见沈婉依旧恭敬有加,大礼参拜,完颜铭硕沉声道: “沈婉,无需多礼!” “听闻你为皇后觅得灵芝无数,寻回的奇珍异宝连宫墙内的都难以容纳,那,我的东西何在?” 沈婉忙应道: “丞相府派出的医女为皇后寻得灵芝,此乃丞相之功,皇后对丞相府的赏赐随后便至,沈婉岂敢邀功!” 话毕,沈婉从乌达手中接过匣子打开,一朵硕大的、通体艳紫的灵芝赫然出现在完颜铭硕眼前。 “丞相您看,这便是我给您采来的紫魂仙灵芝!” 完颜铭硕大喜: “如此,我的头疾之症当真可以痊愈?” “丞相,这段时日头疾是否再犯?” 完颜铭硕仿若憬悟: “自你上次施针之后,似乎再未有过那般剧烈的疼痛!” 沈婉依旧微微颔首,垂眉道: “如此,丞相是否要我将这朵紫魂灵芝带回尚书府,为您熬制成药?丞相您只需平素多加调养,勿要操劳过度,头疾之症必可痊愈!” “也罢,这头疼之症,此前是你阿娘诊治,我听闻你阿娘现今身体欠安,日后总归是要你来治,你便带回去为我制成药丸,以备不时之需吧!” “谢丞相信任,承蒙丞相福泽,此次进山亦寻得治肺疾之药,我阿娘之疾或可有救了!” “沈婉在此替我阿娘谢过丞相大恩!” 言罢,沈婉跪地叩首。此次,她是真心实意磕头谢恩的,若非完颜铭硕安排诸多人力,她绝无可能如此顺利地采回再生花。 完颜铭硕会心一笑,扶起沈婉: “沈婉,不必如此,快快起来,是你的一片赤诚之心感动了上苍!赶紧回尚书府瞧你阿娘吧!” 尚书府内,罕离正一脸凝重地向金刺禀报这一路的见闻。 金刺面露失望之色,沉声道: “如此说来,乌达和婉儿并未暗生情愫?” “大人,岂止是没有,依属下之见,大少主对小姐曾经的那点男女情愫,如今恐怕也是消失殆尽了!” “就因婉儿抓了蛇,乌达便怕了她?如此胆小,真是难堪大用!” “大人啊,那可是极北蝮蛇……而且……小姐抓了不止一条两条!属下如今回想起来,仍是头皮发麻!” 金刺斜视罕离一眼,有些恼怒: “你亦是不堪大用!那些蛇不是都放回山中了吗?还有何惧?” “大人,放蛇之时,也是差点吓晕两个士卒的呀!” 金刺叹气蹙眉: “那他们现今相处状况如何?” 罕离轻抿双唇: “较以往而言,似是更为亲近,小姐还称呼少主为阿兄!” 金刺面露惊愕: “如此说来,岂不是毫无男女之情的可能?” “谁知道呢?小姐不仅认了阿兄,还认了一位额格其!” “什么?额格其?你们与羌族人共处?” 罕离忙道: “大人,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们被……” 话尚未言毕,便闻得沈婉呼唤阿娘的声音。 金刺与罕离自书房行至前院,见沈婉紧紧拥着林如月,西珠紧紧搂着乌达,数人皆是泪眼朦胧之态! “阿娘,您可安好?从未与阿娘分别如此之久,婉儿每天都好想念阿娘!”沈婉的泪水难以自抑,潸然而下。 “乌达,你的手伤可严重?适才听罕离言及你被那极北蝮蛇所伤,阿娘着实焦急万分!”西珠亦是忧心忡忡。 孩子们归来,金刺本也感慨良多,然见院外之况如斯,他插不上话,只得瞥了一眼罕离,以手扶额缓解尴尬。 幸而多泽出来高呼: “用膳了,用膳了!我与阿奇那准备了满满一桌饭菜,给乌达和婉儿接风洗尘。” 步入主院饭厅,果见好大一桌子饭菜,沈婉不禁暗自吞了吞口水,随后便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 沈婉向来恪守礼仪,在这主院用饭,如此仪态,竟是头一遭如此,不单西珠惊诧,就连一旁伺候布菜的阿奇那亦是惊愕不已。 乌达赶忙为沈婉夹菜: “阿玛,仙灵山内危机四伏,此前无人擅入,我等日日风餐露宿,得以平安归来,着实不易!” “婉儿虽从未有半句怨言,可她终究是女子,想来比我更为艰难!” 西珠叹气道: “的确如此,婉儿,你消瘦了不少!来,多吃一些!” 自西珠听闻金刺与罕离对话,得知乌达和沈婉之间已无男女情愫,大喜。 再者,沈婉将帝后赏赐的东西一并让罕离先行带回来交给了西珠,如此,西珠见到沈婉,自然心中更是宽慰许多,虽说中间隔着人,便也伸手为沈婉夹起菜来。 沈婉忙不迭应道: “多谢夫人!” 多泽亦是小心地为沈婉夹菜: “婉儿,多吃一些!” 一家人气氛融洽,金刺欣慰道: “我尚书府内妻眷和睦,兄友弟恭,甚好!” …… 第49章 人皮面具 姚寒舟以为,在上京城内寻人,定然会如海底捞针般艰难!不曾想,事实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飞花客栈,二楼厢房内。 姚寒舟正襟危坐于案前,凝眉沉思。 “像…实在太像了!姑娘与夫人年轻时的模样简直别无二致!”姚寒舟身后,白日里遭乌达斥责的老者不住惊叹。 言罢,他又忽地一拳重击在墙上,无不恼怒地对姚寒舟言道: “若我未戴这副人皮面具,今日姑娘定会认出我来,只是……未见得夫人,不知夫人如今身在何方?” “寒少爷,宫门外,我听闻与姑娘同行的男子似是尚书府的人,不若我此刻乔装改扮,前往尚书府探查一番,如何?” 言罢,老者从柜中取出夜行衣,准备更换。 姚寒舟眉头紧蹙沉声道: “流风,不可轻举妄动,我们初到上京,完颜珲定不会放心,这客栈内外应到处都有他的耳目,我们行事务必小心谨慎!” “寒少爷,我实在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整整十年!我将夫人和姑娘弄丢了十年……” 流风恨不能双臂生翼,即刻飞到沈婉身畔。 “流风,我知晓你心中急切,若只你我二人前来,我会即刻与你一道前去与她相认,然而我们暗桩刚成,根基不稳,实在不宜贸然行动!若有差池,我十万蒙军藏身之处败露,多年绸缪将毁于一旦!” “寒少爷,莫非眼睁睁看着姑娘在此,却不与她相认?” 姚寒舟蹙眉: “非也,你今日所见,婉儿尚好,并无危险,她在上京长大,她如今心中所做何想我们亦未可知。宫门外,我已将落脚之处告知于她,若她思念中原,不管是否识得我们,都会来这里寻我们!” “待见面之时,先行试探一番方为上策!” 槐香院内,沈婉借着烛火在院子里捣药,林如月走上前,轻拂她额前碎发,沉声道: “婉儿为阿娘寻来这药,想必十分辛苦吧!听罕离说,你趴在这花前,三日不曾动弹!” “你可知,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你的安危。为娘从未与你分开如此之久,每天除了想你还是想你,几乎要了我的半条命!” “阿娘,莫要胡言,日后不许你再说什么命不命的,阿娘定会长寿安康,要看着我成婚,然后……再看着我生一窝孩子绕你膝下打闹……” 即便林如月心中满是感伤,也被沈婉的话逗得噗嗤噗嗤笑: “婉儿,你怎如此不知害臊?倘若在昔日的汴京城,你这番话被有心人听了传扬出去,你必定会成为整个汴京的笑柄,再难觅得如意郎君!” “阿娘,你可是又想汴京了?” 林如月微微点头,沉声道: “自从我咳血以来,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愈发思念你的父亲和兄长,也很想再去冀尾山看看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我自幼便没了母亲,不晓得被母亲疼爱是何种滋味,故而这些年只想守在你身旁,多疼你一日是一日!你要去仙灵山,为娘自然坚决不许你离开,唯恐你此去便再也无法相见,故而一时情急才对你动了怒。婉儿,你心中可还有气?” “知晓阿娘是为我好,我何时会生阿娘的气?” 林如月亦坐至沈婉身侧,黯然道: “这些年,我未陪在你兄长身旁,不知他如今是何模样?” 沈婉用手替林如月拭去泪,望了望院门处,低声说道: “阿娘,你先将身子养好……” “完颜珲从阳城带来一支中原商队,人数众多,近日歇在飞花客栈,待我明日去客栈试探一番……” 林如月喜道: “果真如此?那我与你一同前去!” “阿娘,你我一同出府,大人定会派人跟随,诸多不便!” “你在家安心服药,静候我的消息……” “只是……只是……” 沈婉欲言又止,林如月忙问: “只是什么?有难处?” 沈婉的声音愈发低沉: “只是……若真能混入其中逃回中原,阿娘你当真舍得此地?舍得大人?” 林如月轻声说道: “婉儿,这些年,阿娘还是真正的阿娘吗?你还是真正的你吗?” 沈婉神情恍惚,缓缓摇头! 是啊,尚书府中的和睦,一半源自金刺的庇护,另一半则是源于自己和母亲的苟且偷生,阳奉阴违。 沈婉不能否认,尚书府对自己和母亲的善意,但或许,这一切的前提,是以母亲教导自己谨言慎行,不对这个环境抱有期望为前提。 倘若换一种生存之道,哪天违了金刺真正的逆鳞,恐怕也只能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吧…… 然,沈婉在汴京生活六年,于这上京生活十年,虽然在这里她时刻提醒着自己谨小慎微,然则,金刺确实对她很好,乌达和多泽对她也很友善,对于这上京,她其实有着比林如月更为复杂的感情。 “婉儿,切不可急功近利,使自身陷于险境,完颜珲带回的商队,似也不可贸然轻信!” 沈婉正愣神间,闻得林如月这般言语,顿如醍醐灌顶,她白日里欣喜过甚,竟未曾深思,完颜珲带来上京的商队,她与母亲又当如何混入其中安然脱身? 沈婉侧身望向蹙眉沉思的林如月,随即自己也陷入了沉思。 次日,上京城东尚未迎来沈婉,曼伊却以买胭脂为名先行而至。 姚寒舟已在飞花客栈旁盘下一间大铺子,售卖各类中原物品。 曼伊笑意盎然而来,欲为贴身的两名小侍女购置新衣,两名小侍女喜形于色,忙不迭进入内间试衣。 暗厢内,曼伊对姚寒舟轻声说道: “寒舟,沈婉和林姨被掳至上京后,便一直居住在尚书府中。听闻林姨十年前已成了尚书金刺的二夫人,金刺对她极为宠爱,连带着对沈婉也视如己出,百般呵护!” 姚寒舟面露惊色: “如此私密之事,你从何得知?” 曼伊皱眉答道: “昨日我仅是提及在宫门外瞧见医女沈婉,只觉她容貌甚美,孛儿术府中的婆子们便打开了话匣子,说了许多!” “听闻十年前她们被掳至燕京之时,在完颜烈的斗兽场中,金刺从虎口救下了沈婉和林姨。而后至上京城外,恰逢疫病肆虐,金刺染病险些丧命,又是林姨将他救活。此事在上京尽人皆知,传为美谈!就连随我而来的小侍女也听她们的家人说起过!” ……… 姚寒舟眉头紧锁,脸上的冷峻更甚从前。 第50章 何为婚约? 曼伊凝视着姚寒舟,沉声道: “若果真如此,是否仍要执意带沈婉和林姨回北晏?” 姚寒舟凝眉道: “自然,若不将她们母女二人带回北晏,我等如何向沈叔和阿昀交代?” “我们还会在上京待上些许时日,此事暂且不必着急,等婉儿来了飞花客栈,弄清楚前因后果,再做安排!” 曼伊皱眉: “倘若……她不来呢?” 姚寒舟忆起十年前的那个夜里,那个小女孩对他说,寒舟哥哥,我信你会来救我! 如今,我信守承诺,来了上京,婉儿你呢?可还愿跟我回去与你父兄相见?可愿回北晏与我们并肩作战,过那刀尖上嗜血的日子? 思及此,姚寒舟从袖中取出一片树叶,沉思良久,而后沉凝道: “且等等再看吧!” 姚寒舟极力克制住游离的思绪,看向曼伊,正色道: “现今距皇后大寿还有月余,不如我们先探得北境舆图在何处?听闻北境舆图将燕京至上京的军事关隘,交通要道绘制得极为细致,若将其盗来,我们日后在北境行事就会更为便利!” 曼伊颔首。 尚书府,沈婉甫出府门,欲前往城东。便见完颜烈驱马向尚书府缓缓而来,其身后紧跟着多名士卒,抬着数个箱笼。 沈婉赶忙垂首施礼,完颜烈下马将缰绳交予旁人,而后沉声道: “沈婉,无需多礼!” “今日本帅来尚书府,与你相关,你莫急着出去,暂且留在府中。” 沈婉只得颔首应是,转头随在完颜烈身后朝回走去,忽闻一男子声: “阿玛,阿玛……你等等我!” 沈婉回头望去,完颜珲策马自远方疾驰而来,只见他今日装扮得异常齐整,全然不似往昔的粗犷模样。 沈婉又回头看了看那几个箱笼,心中暗叫不好,莫非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闻得阿奇那禀报,金刺已自书房移步至外院,施礼后惊问道: “元帅,此乃何意?” “金刺,与我进屋一叙?” 金刺赶忙引领完颜烈前往正厅,完颜珲也已快步而来,沈婉依旧垂首跟随在最后。 闻得动静,多泽与乌达亦从各自的院子走出,朝正厅内不住张望。 完颜烈自行至主位落座: “金刺,你府中女子沈婉已至婚配之龄,我珲儿对她有意,不知可否将其送进我元帅府?” 完颜珲显然对其老子所言不甚满意,行至完颜烈身前轻声唤道: “阿玛……” 完颜烈却不为所动。 金刺心中恼怒,却也只能强压怒火咬牙道: “元帅身居高位,有所需求,我金刺本应拱手奉上,然沈婉自入我尚书府,便与我儿多泽有婚约在身,如今元帅说要就要,岂有此理?” “婚约?谁定的婚约?婚约理应先聘后约,多泽何时行过下聘之事?如今本元帅替珲儿将聘礼奉上,理应让我们缔结良缘为好!” 屋外的多泽牙关紧咬,捏拳而不自知。 乌达拍了拍多泽的拳头: “多泽……” 金刺面色凝重,眉头紧蹙: “聘礼之事,无需元帅挂念。这些年,我不仅视沈婉如己出,更是将她当作未来儿媳悉心教导,岂能让她去你元帅府为妾?” 完颜珲赶忙解释: “尚书大人,您误会了,我并非此意……” 话尚未说完,便听得完颜烈一声怒喝: “完颜珲,你给我闭嘴!” 完颜珲只得噤了声,随后完颜烈又直视金刺,沉声道: “即便我儿欲纳你金刺的亲女为妾,你金刺也得受着,更何况她沈婉不过是一个亡国的晏女,正因念及你对其感情颇深,今日我便携聘礼亲自来你尚书府,给足了你颜面!莫非你还不知足?” 金刺愠怒: “我们沈婉高攀不起你的少主,元帅请回吧!” 完颜烈亦是怒不可遏,拽过完颜珲转身便走,临行前还不忘狠狠瞪了金刺一眼,沉声道: “金刺,给脸不要脸,你非要自讨苦吃,那就给我等着瞧!” 完颜珲被其父强拉着往外走,边走边扭头对沈婉说道: “沈婉,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沈婉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也没有说半个字。 金刺转过身来,看着沈婉问道: “婉儿,你作何想?” 作何想? 沈婉心里闪过无数念头,而后她似乎想通了,她真的得尽快离开上京了。 她不懂男女之情,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该与谁共度。 但她清楚呀,沈婉不是一个物件,不应该任凭别人如此,想要便来要了,也许日后,想扔便也扔了! 她依旧低垂着眉眼,说道: “婉儿不知,一切全凭大人做主!” 金刺凝视着沈婉,叹息道: “婉儿啊,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在汴京之时,你手持菜刀,站在柴房门口,要跟我拼命的模样!” “那才是真正的你,对吗?” “如今你长大了,不光容貌越来越像你的阿娘,就连性子亦是越来越像!你为什么不把你心里的想法告诉我?既然让我做主,那我就把你送进元帅府,你觉得怎么样?” 沈婉跪地俯首: “大人,非婉儿不愿吐露心中所想,实乃阿娘时常教导于我,大人对我们已是恩重若山,万不可再行令大人为难之事!” “若婉儿前往元帅府,可解大人心头之忧,婉儿甘愿前往!” 金刺惊愕。 多泽已是怒不可遏,闯入正厅: “婉儿,你说的什么鬼话?” “那我呢?我算什么?” 沈婉抬首看多泽,目光楚楚可怜: “元帅位高权重,何人敢拒他?今日因我之故,大人已与他起了冲突,若大人执意与他为敌,尚书府必遭牵连!婉儿岂能因一己之私连累大人?连累尚书府?” “如此,便算婉儿报了大人的养育之恩吧!” 多泽嗫嚅着,难以言表,金刺端坐于案几之侧,手扶额头,眉头紧蹙,沉思片刻道: “我这便进宫面圣!” 沈婉大惊失色: “大人,您这般行事,岂不是与元帅彻底闹翻了?” 金刺直言道: “婉儿,这几日无事不要出府,安心待在府中,以免横生枝节!” 言罢,他吩咐罕离备马离去, 林如月这才入了正厅将沈婉扶起,朝槐香院而去,西珠见此母女二人,平白给尚书府添些麻烦,她心里似又要生出些怨气来了! 第51章 他要以正妻之礼娶她 完颜烈盛怒难遏,返回将军府后,手起刀落,便将院里抬回的箱垄劈得粉碎,将军府众人皆惶恐不安,无人胆敢上前。 此时,一士卒从府门而入,跪地伏首,轻声道: “元帅,皇上宣您入宫!” 完颜烈仿若未闻,士卒只得稍稍提高声音,颤抖着再次说道: “元帅,皇上宣您入宫!” ……… 话未说完,完颜烈的刀已划过士卒的脖颈,那人即刻倒地,死状干脆利落,毫无凄惨之态。 “皇上叫我入宫,我就得即刻入宫吗?谁给你的狗胆!”完颜烈对着尸身怒吼! 元帅府内死一般的安静,众人屏了呼吸,直至完颜烈出了府门,才敢大口吸气。 完颜珲疾走几步,跟了上去。 金刺恐完颜珲真的去皇帝跟前以军功换沈婉,遂着急先行去了皇宫告状。 “元帅仗着他手握重兵,无人敢反抗他,一大早便来我尚书府强要沈婉!” “皇上,微臣待沈婉犹如亲女,且她与我儿多泽早有婚约,元帅岂能说要就要?” ……… “还请皇上明察!” 完颜肃凝眉,正欲开口,完颜烈的声音已自殿外传来: “荒谬!本元帅为护上京安宁,常年驰骋疆场,尔等只顾安享这太平盛世多年,而今,我元帅府连要个女子都不可得!岂有此理?” 完颜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沉声问道: “照元帅之意,应当如何?” 完颜烈负手而立: “皇上,我元帅府要定了沈婉!” “本元帅携厚礼前往尚书府,诚心讨要沈婉,可那金刺口出狂言,竟敢当众拒绝于我!倘若日后沈婉在我元帅府有所闪失,你金刺休得怪我!” 言罢,完颜烈狠狠剜了一眼金刺,金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罚酒?是给沈婉吃么? “倘若,朕也不同意你元帅府强要沈婉呢?”蓦地,传来完颜肃冷冽的声音。 殿内众人皆是一震! “朕以为,沈婉非比寻常晏国奴隶,其母初至上京便平息疫乱,虽已过去数年,然百姓对其赞誉至今仍在,若朕没有记错的话,你儿完颜珲的性命便是沈婉所救吧!” “且她母女二人自入尚书府以来一直谨遵礼数,从未有过丝毫逾矩之举。金大人更是视其如亲生女儿,你这般轻率行事,将她视作普通奴隶,说要就要,岂不会令金大人心寒?亦会令为大夷效命的众多晏国旧人心寒!” “元帅自认替我大夷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朕便封你为太保,赐你庙号,受大夷子民世代供奉,如何?” 完颜烈猛地一愣!太保,庙号,诚然是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获封太保,必得返回上京任职,那他的南征军……… 完颜肃不喜过度劳神,其帝王制衡之术甚为简易,无非是想让裴满家族与完颜烈相互牵制,再以完颜铭硕为首的中立派发展夷国民生。 而今,完颜烈南征数年,于中原收编俘虏众多,其南征军规模日益庞大,完颜肃的制衡之术早已失衡。完颜烈亦越发骄横,目无天子,唯其独尊,皇帝正苦无机会对其动手。 完颜肃认为,他断不能当一个昏君,左脑忌惮完颜烈,右脑却任由完颜烈抢走尚书府中的人,如此,他这个皇帝,不就失了臣心,彻彻底底的成了孤家寡人么? 完颜烈震惊之余,久久未能言语,却见完颜珲径直跪地,大礼参拜,沉声道: “皇上恕罪!元帅府并非将沈婉视为普通奴隶,今日阿玛携聘礼至尚书府,本为遵循中原之礼,欲求娶沈婉为微臣完颜珲的正妻!” “只是阿玛与金大人之间恐因言辞不当,产生误会!以致如此!” “正是由于沈婉十年前曾救微臣性命,故而臣念恩至今,若能娶其为妻,臣定会以礼相待,奉金大人为岳翁!” “臣恳请皇上,金大人成全!” 正妻? 完颜肃眉头紧蹙,沉声道: “完颜珲,你可知,我海西贵族从不曾有迎娶异族女子为正妻的先例!” 完颜珲紧咬牙关,回道: “据闻金大人此前有意将沈婉许配给多泽,莫非也是让她做多泽妾室?” “难道都元帅没有告诉过你,多泽的娘,是朕赏赐给金大人的羌族俘虏?” “你莫非想要与多泽相提并论?” 羌族居于夷国更北之地,为争草原霸权,两族世代交恶。 后夷国罢战北征,转攻南方,羌夷关系稍缓。 然两族因劫掠屠杀,积怨甚深,已成世仇,故在上京之地,众人闻羌色变。 闻完颜肃之言,殿内诸人皆缄默不语,完颜烈负手而立,目不斜视,金刺颔首,眉峰紧蹙。 完颜珲侧身凝视金刺,至此,他终于明白金刺为何不将沈婉许配给乌达,而是选择多泽那个无能之辈了,这就是所谓的视如己出? 完颜珲目光坚定,沉声道: “那便让微臣,成为这海西族内,娶异族之女的第一人!” “无论有何后果,微臣定会自担,心甘情愿!” ……… 这? 府内的晏国旧女嫁于堂堂元帅之子为正妻?这是金刺从未想到的事。 也定是那晏国女做梦也不敢想的高攀。 皇帝蹙眉沉思,面上寒意如冰。 金刺还有反对的理由吗? 帝王居于高堂,左右权衡,而后,他凝视金刺,完颜烈,而后看向跪在地上的完颜珲: “也罢,若你执意如此,朕便为你赐婚,昭告天下!” “但这后果,你也必将承担!” 皇帝诏: 昊天有德,成人之和,都元帅之子完颜珲军功卓着,乃治国之能臣,观之已久,甚慰朕心,尚未婚配,今有尚书金刺之女沈婉德才兼备,温良贤淑,可为佳偶,今天赐良缘,着来年择良辰吉日成婚。 元帅府书房中,完颜烈眉头紧蹙,拍案而起,沉声道: “珲儿,你可清楚,娶沈婉为妻,将会将自己置于何地?” “皇上必会以你妻乃异族之女为由,断不会再让你染指军权分毫!” “为父并非嫌弃沈婉,只是,将她无名无分地抢来,岂不更好?你日后善待她便是!” 完颜珲叹息: “阿玛,你也看到了,如何能抢得来?再者,当时那般情形,倘若我再不跪下转移话题,难道阿玛真要回上京当太保不成?” “即便要当太保,受大夷子民永世供奉,那您也总得待我掌握兵权之后,再回这上京吧!” “珲儿,你以为皇帝是好糊弄的?岂能由我们随意拿捏?他怎会允许你再插手军务之事?” 完颜珲眉头紧蹙,冷声说道: “那皇帝忌惮阿玛已久,就算没有今日之事,他也定会寻找其他机会让阿玛下不得台!管他作甚?” “阿玛,沈婉我要,军权我也必须得要,若为了沈婉而失军权,日后我又如何能护她周全?” 完颜烈惊愕,看向自己的儿子, 似有陌生之感。 第52章 往昔(1) 赐婚之事传扬开来,除却完颜珲外,无人欢喜。 皇帝于内殿中,手抚额头,眉头紧蹙:完颜烈一党愈发目无尊法,祖宗规矩亦弃若敝屣,若他完颜珲欲娶朕的公主,朕岂会不应?元帅府与朕联姻,为朕戍守山河,岂不比娶沈婉更好? 皇后趋前:完颜烈已然不将你我放在眼中,现今竟敢无视祖宗规矩,他日,他必轻视朝廷法规,其势越来越大,皇帝您当如何自处? 完颜铭硕与夫人正在院中品茗,闻言亦不禁惊得喷出一口茶水:正妻? 偏院的乔氏惊愕万分:完颜珲竟然要娶沈婉为正妻? 沈妩低头不语,沈媛则叹息道:沈婉真是摊上个好爹,想必是金大人在皇帝面前费尽心思周旋而来。 吓得乔氏赶忙捂住沈媛的嘴:光是金大人斡旋有何用?定是完颜珲看上了沈婉! 西珠茫然不解:即便完颜珲要娶拓敏公主为正妻,想来皇帝也不会拒绝,可他为何偏偏看中了沈婉?阿奇那,你说这是为何? 阿奇那摇头不知。 飞花客栈内,传闻四起,食客们低头私语:听闻元帅府要与尚书府结成亲家了! 一时甚嚣尘上。 流风皱起眉头,沉声道: “我们是否应尽快向姑娘表明身份,带姑娘回北晏?若再拖延下去,待姑娘嫁人,羁绊更多,该如何是好?” 曼伊摇头,缓缓说道: “完颜珲的正妻之位,多少女子梦寐以求?万一沈婉心甘情愿呢?” 流风急忙插话: “在汴京之时,我就发现那金刺对我家夫人心怀不轨。奈何当时局势太过混乱,不得不仰人鼻息,想必这些年,夫人亦是为保护姑娘,才不得不寄居于尚书府中,如今若是姑娘再嫁于完颜烈,那她从此便真的忘宗忘祖了?” “主子在蒙山之中苦等十年,我怎能坐视她认贼作父,在上京这贼窝里出嫁?” 半晌,姚寒舟才开口: “今夜我便潜进尚书府弄个清楚!” 槐香院内,林如月和沈婉如往常一般,分拣药材,捣药。 金刺回府将消息告知母女二人时,二人俩虽有过片刻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林如月的身体日益好转,沈婉心想,即便届时不依靠中原商队,她也必定可以趁宫中歌舞升平之时带母亲南逃,定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阿娘,丞相的头疾似乎许久未犯了,那这紫魂灵芝药丸该如何处置?” 林如月快步走到沈婉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婉儿,我倒是忘了问你,你这紫魂仙灵芝是从何处得来的?” 沈婉看了看院门口,轻声说道: “我采了许多夏枯草,将其捣碎成汁装进箱垄,而后再取了一株最大的灵芝浸泡其中,如此三日,灵芝便已通体艳紫,成了这紫魂仙灵芝!” 林如月惊讶不已: “婉儿,途中人多眼杂,你如此胆大妄为,万一被人发现,岂不聪明反被聪明误?” 而后又叹息:“我倒是险些忘了,夏枯草亦是治头疾的良药!” 沈婉浅笑: “婉儿捣汁之时,搭了帐篷以做遮掩,并将捕获的极北蝮蛇放于箱垄之旁,谁人敢进帐窥看?” “丞相的头疾用以前的方子无法抑制,咱们就换个方子,总归能对症下药!若他头疾痊愈,又怎会追究所用何药?” 林如月凝视沈婉,满是欣慰。女儿的胆识远超她的想象,若不是自己拖累,婉儿必定能够更早地寻到父兄吧! 见林如月注视着自己,沈婉微微一笑: “阿娘,您的眼睛好似要黏在我的脸上,莫不是阿娘也觉得婉儿貌美如花?” 林如月闻言,不禁浅笑。 多泽脚步匆匆地朝槐香院走去,尚未走到院门,就听到院内传来轻声笑语。皇帝将她赐给别人,而她,此刻竟是在笑吗?原来,悲伤的,唯有他多泽一个人而已? 多泽悲愤交加,转身走向马厩,眨眼便没了踪影。 皇帝赐婚,终究是喜事,西珠吩咐阿奇那在正厅摆了丰盛的夜宴,众人依次落座,唯不见多泽。 沈婉这才警觉,她一心顾着阿娘,思索如何逃离,这段时日,竟忽略了多泽的感受。 乌达起身去多泽的院子中寻,不见其人,又至马厩,见多泽的枣红色大马未归,便吩咐罕离牵马欲出去寻多泽,却见金刺摆手道: “随他去吧!给他些时间,他自然就想通了!” “即便今日没有完颜珲,明日也会有完颜狗,完颜猫,我且不能随心而为,更何况他!” “这天下,本就是强者的天下,他难道会不明白吗?” 闻言,西珠噤声不语,乌达见金刺眉头紧锁,已然不悦,只得放弃外出寻回多泽的想法,重新落了座。 姚寒舟黑衣黑面,飞身上了尚书府的屋顶,府兵甚少,无人察觉,他不知沈婉在何处,便轻手轻脚朝热闹的正厅而去。 正厅内,西珠正含笑道: “婉儿,据闻完颜珲一直受晏国旧臣宇文彦的教导,对中原文化甚为通晓,行事稳妥,彬彬有礼,与其父性情截然不同,你嫁与他,日后他定能与你一同吟诗赋词,对你而言,也算是个好去处!” “这些年,你与你母亲挣得不少银钱。待你出嫁之际,我自会为你筹备丰厚的陪嫁,绝不会让元帅府的那些个婆子姨娘轻看了你!” “若日后他纳了其他女人,你须得端起正妻的架势,让她们知晓你的厉害!” …… 乌达眉头紧蹙: “阿娘,诏书有言,婉儿德才兼备,温良贤淑,您怎能如此教导婉儿?” “若要让婉儿端得起正妻的架势,还须得我和多泽早日建功立业,替她撑腰……” ……… 沈婉赶忙垂首道: “夫人,少主,还请莫要打趣婉儿了!婉儿还应当谢过大人竭力斡旋,若非如此,恐怕我只能沦为元帅府的奴隶!” 乌达忽然神色一正,道: “可是婉儿,你可喜欢完颜珲?” 喜欢? 沈婉抬头看向乌达,眼神慌乱: “何为喜欢?” “就像多泽对你那般,为你编织花环,替你洗碗……” 话未说完,乌达口中已被金刺塞入一块锅烙: “快吃你的饭,莫要给老子添乱,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倘若你堪大用,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婉儿去那元帅府!那完颜烈暴虐成性,谁人不晓?” “婉儿,你若真进了元帅府,须得更为小心谨慎,千万莫要行差踏错……” 乌达口不能言,一时窘迫不堪, 沈婉向金刺微微颔首,再瞧瞧乌达,忍不住轻笑! 房顶的姚寒舟心中烦闷,这是他幼时所识的沈婉吗? 他记得,幼时的她,扎两个羊角辫,机灵古怪,一片简单的树叶,她便能吹出许多旋律,那是他一直都不曾学会的技能。 她在林府药室的后院里挖蚯蚓,他取笑她贪玩,她却一本正经道: “寒舟哥哥,这些蚯蚓可以入药,不信你问我外祖!” 他从未听闻,不禁尴尬异常! 她在池塘边捕捉成群飞过的蜻蜓,却不慎跌入池塘,他将她捞起,她不是后怕自己差点淹死,而是张开手掌: “如何是好?寒舟哥哥,我好不容易抓到的蜻蜓被我捏死了!” 汴京城里的娘子们举办桃花宴,她偷偷潜入凑起了热闹,却遭人斥骂成野孩子,她撩开衣袖便和人家对打,却敌众我寡,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他挺身而出加入战局,护在她身前,对着那群孱弱公子吼道: “骂谁是野孩子呢?放你娘的狗屁!……” 第53章 往昔(2) 后来,他们二人各回各家,他忍着屁股开花的疼痛,偷偷跑至将军府找她,见她趴在祠堂里哀嚎,他上前将她抱起: “你说你,小小年纪,非得去凑什么热闹?……屁股很疼吧?” “寒舟哥哥,明明是你将那几个小子打得太狠,才让我连带受了罚!……” …… 两人在将军府的祖宗面前互相责怪,沈婉眨着眼睛,泪水直流: “寒舟哥哥,我的屁股好疼……我爹不让他们给我上药,你帮我涂点药吧!” 他羞红了脸: “我带你去买糖吃吧,吃了就不疼了!” 她信以为真,牵着他的手,一瘸一拐的出门买糖吃。一连吃了数十颗糖,屁股却不见半分好转。 为此,她整整一个月没有理他…… 姚纲常笑言:“靖德呀,你家小女与寒舟亲近甚过她的亲哥,长此以往,以后咱们成为儿女亲家也未可知哟!” 沈婉抬头望姚寒舟,眨起晶亮的眸子: “寒舟哥哥,何为亲家?” 一屋子人笑作一团……沈昀更是笑得腹痛难忍! 姚寒舟只得又涨红了脸,一本正经低头对沈婉解释道: “亲家嘛…当然…是…亲上加亲的家人!” 沈婉数着手指: “亲…上…加…亲…的…家…人…” “两个不懂的字,变成了七个不懂的字!” “寒舟哥哥,你可真行呀!” 沈昀噗嗤噗嗤不停,满地打滚…… 由于父辈们的关系,姚寒舟时常能见到沈婉,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她不遵女戒,不读女训,亦不缠足,与汴京城内那些千篇一律的小娘子永远都大不相同。 罢了,他十岁随父亲去并州之时,她不过四岁,他们最后一次在并州城外那个土坡上相见之时,她也不过六岁! 他的记忆,应该远远多于她的记忆,如今已是时过境迁,她或许,早已忘记她在汴京的生活! 房内喧闹异常,房顶寂寥冷清。 姚寒舟仰躺于离房内众人稍远之地,静望那一轮残月,直至席散。 “大人,上京城来了一支中原商队,歇于城东飞花客栈,明日我欲前往探查一番,不知大人可否应允?”回院前,沈婉向金刺躬身行礼,而后问道。 “我想去查看他们是否做些药材生意,上京有诸多中原买不到的珍贵药材,让商队替我们将这里的药材运往中原售卖,或许能赚不少银钱!” 金刺应允道: “听闻那支商队由完颜珲自阳城带来上京,若是往昔,我或有忧心,然今时,你与完颜珲已是皇上御赐姻缘,便随你吧!” “你与你阿娘初来上京之时,我便允你娘在上京开堂坐诊,却不曾想没过多久,你娘便大病数月,此事从此作罢!” “婉儿,如今你已长大,你可做你想做之事!” “多谢大人!” 听得沈婉欲去飞花客栈,姚寒舟稍稍心安,他暗中跟着沈婉来到槐香院,见院内种有一棵槐树! 汴京林府她住的内院里,似乎也有一棵槐树,槐树开花时,他问: “婉儿妹妹,你为何拾这槐花!” “槐花可安神助眠,亦可入药泻火,寒舟哥哥,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捡花,越多越好!” 他不懂,却忙不迭的帮她拾了很多很多槐花,他觉得她如此小的年纪,似乎知晓很多,不愧是祖传医学世家。 姚寒舟的思绪回到幼时,沈婉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 “阿娘,明日我去飞花客栈,您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我替您带回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院中正在收拾药材的沈婉已停下手中活计,眼神专注地看向主屋,等待林如月的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林如月才从屋内走出: “明日你便替阿娘找找看,可有白玉簪子,你可还记得阿娘在汴京时佩戴的那支?逃出汴京之时,我明明将它藏在了包袱里,可是后来,我怎么找也找不见它!” “若能再寻来一支,也让阿娘有所念想!” 沈婉神色黯然: “自然记得!汴京沦陷之前,那支簪子险些被刘祁夺去,那时,外祖还在呢……” 林如月上前,轻轻拥住沈婉: “我已备好热水,婉儿你今日也累了,进屋沐浴更衣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身下的房内传出衣衫脱落的窸窸窣窣声,而后有水声,姚寒舟不便久留,纵身离去,一片树叶从他怀中滑落,缓缓飘下,掉在了槐树下的石凳子旁。 沈婉听得头顶似有声响,即刻披衣外出跃上房顶,只瞧见一个黑影朝城东而去。 那片叶,是姚寒舟准备用来吹“喔…喔”声给沈婉听的! 他忆起多年之前,望着数不尽的夷军大帐,他无法得知沈婉身在何处,便怀着侥幸吹起那几声“喔…喔,年幼的她竟心领神会,即便身处险境,也能想出法子屁颠屁颠地跑出来寻他! 彼时的他,望着那小小的身影朝他的方向奔来,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他心想,只因她的信任,哪怕前路布满荆棘,他也定要带她归家,让她与父母团聚。 如今她安然无恙,可他,却不敢吹响它。 他怕她已将汴京遗忘! 他怕她不曾忘记,却再也无法如往昔那般向他奔来! 次日。沈婉甫一出府,便见完颜珲骑马静立府外。 沈婉略微迟疑,趋前施礼: “少主!” 完颜珲翻身下马: “你这是……去往何处?” “听闻飞花客栈有中原商队驻留,奴家前去瞧瞧可否将上京的药材运往中原兜售?” “售药之事,我可替你与他们详谈,我与你同去便是。”沈婉欠身行礼,完颜珲示意随从牵走马匹,与沈婉并肩而行。 沈婉徐徐而行,沉默不语,完颜珲欲与之交谈,却不知如何开口,多时,才缓缓说起: “沈婉,那日阿玛刁难,实有不妥,但他并非针对于你……” 沈婉忙侧身垂首: “少主切莫如此,奴家承受不起!且奴家从未将那日之事放在心上!” 完颜珲凝视沈婉: “你我既有婚约,今后不必自称奴家!” 沈婉又微微颔首:“婉儿记下了!” 完颜珲对沈婉的自称甚是满意,嘴角含笑: “婉儿,你不问我为何娶你吗?” 你也没问我可愿嫁你?沈婉心中暗想,而后欠身浅笑答道: “想必少主自有考量!” 闻言,完颜珲的笑容瞬间凝固,这天,就如此聊进死胡同了么?她不应无趣至此才对! 完颜珲跟在沈婉身侧,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那是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尘封在心底的美好回忆。 “你赶紧把药给我喝下去,你再不喝药,我和罕离都会被你害死,我一死,我阿娘也活不成了!” “我敢保证,你将这碗汤药喝下去就会痊愈,再也不像现在这般难受!” “罕离,将他衣物脱掉,用温水擦拭全身!” ………… 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在完颜珲的脑海中久久萦绕,彼时的他,连续服药五六日,意识早已陷入混沌,只觉一道天门在眼前敞开,长生天内五彩斑斓,再无痛苦磨难。 他满心欢喜,抬腿便朝那门奔去,此时,耳畔却传来幼女的声音: “完颜珲,完颜珲…你快给我醒过来!” “我若死了,我阿娘也活不成了……” 阿娘?他的阿娘呢? 完颜珲不禁迟疑了,倘若他踏入长生天,他的阿娘呢?会死吗?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气息,与长生天背道而驰,那幼女惊喜的呼喊渐渐清晰: “完颜少主无恙了!” “完颜少主无恙了……” 完颜珲想要睁开双眼看清眼前之人,却惊觉自己身无寸缕,无奈只得继续装死。 自那以后,完颜珲收敛起顽劣的脾性,再也不呼朋引伴地在上京城外游荡了,他主动请求跟随完颜烈前往燕京军营,选定晏国昔日的武状元宇文彦为其传道授业,学习中原之术。 他再未有过濒死的体验,却始终无法忘却她的声音。 每每回到上京,他总有办法见到她,见她逐年长高,愈发美艳,笑靥如花地与多泽骑马射箭,也瞧见那个废物为她编了花环。 他尚未成为强者,而她却已到了适婚之龄,他,唯有凭借父亲的威望,走上强取豪夺的道路。 可她理应鲜活灵动,何以会如此木然,让他看不清她嫁他,是悲是喜? 也罢,此生漫漫,来日方长! 第54章 是癔症了吗? “少主……少主?” 沈婉转侧身看向完颜珲,见他神色恍惚,轻声问道: “少主,您似有心事,莫非有公务缠身,不便与我同往?若是如此,我先送您回去?” 完颜珲从旧日的回忆中醒过神来: “我不过是忽地忆起一些过往之事,无妨,走吧!” 二人行至上京街头,宛如一对璧人,引得路人屡屡侧目。 “寒少爷,姑娘果真来了,只是,完颜珲跟在姑娘身旁!” 客栈二楼,流风在窗边悄然张望,而后回首对姚寒舟言道。 待沈婉和完颜珲迈入铺子,姚寒舟已端坐于铺中的柜台之前,正在细细盘算账目。 “婉儿你看,这便是商队盘下的铺子,而后商队南来北往,便歇在此处,你可时常过来买你喜欢的中原物件!”完颜珲轻笑道。 沈婉亦对完颜珲微微一笑,而后移步至柜台前,缓声道: “掌柜,不知您的商队是否经营药材生意?” 姚寒舟抬首,尚未开口,完颜珲已言道: “他并非掌柜,而是商队的东家寒影!” 沈婉佯装不知,只轻应一声,又问: “东家,请问贵店可做药材生意?” 姚寒舟垂首继续算账,沉声道: “小姐,我不通药理,从未涉足药材买卖!” “东家,现今中原战乱频频,伤亡众多,定然需要大量药材。而上京此地,名贵药材颇丰,实非中原所能及。倘若您不通药理,我可将各类药材标明名称及医理,如此可否?” 姚寒舟抬首,凝视沈婉须臾,沉声道: “即便你替药材标注好名称药理,然天下病症繁杂各异,我亦不敢妄自替病人配药!” 沈婉亦凝视姚寒舟,淡笑曰: “中原医士见我所写药名及用量,自当知晓如何配药!无需东家劳神!” 姚寒舟沉思片刻,而后又展眉道: “小姐,我是生意人,不做亏本的买卖,若是小姐实在想要兜售上京药材,不妨将药材送至此处,我可遣人先行送一批回中原一试,而后再做定夺,可否?” 沈婉颔首,浅笑。 完颜珲对寒影讲话的语气颇为不满,面色一沉,沉声道: “日后,你们对小姐需恭敬些!若有违逆,我定不轻饶!” 铺内众人忙不迭向完颜珲躬身应诺,沈婉无心观众人之惺惺作态,转身蹙眉: 阿兄断不会对药理一无所知,此人并不是阿兄! 沈婉长叹一口气,罢了,我沈婉连名字都未曾改,此人若是阿兄,怕是早已寻来与我相认了,想必是自己思念父兄过甚,才会患上癔症,变得如此愚钝不堪! 时至午间,完颜珲命飞花客栈备好餐食,与沈婉相对对坐。 “辣熬鹌子?” “鹿脯?” …… 沈婉惊诧,已是多年未曾尝过的佳肴! “婉儿,我此次特地自中原带回一名厨子,安置在这飞花客栈,若你日后惦念中原美食,便可来此!”完颜珲面带微笑,为沈婉夹菜。 “少主,您似乎对中原的物件并无反感排斥,对中原的……人亦是如此!” 沈婉言罢,垂眉。 完颜珲朗声笑道: “为何要斥中原之物?” “他们,你,我,同为大夷子民,岂有分别之理?” “婉儿放心,待你成为我妻,我自会真心待你,绝不会因此与你互生嫌隙,你可会如此?” 沈婉微微点头: “理应如此!” 完颜珲面露喜色,又为沈婉夹了不少菜入碗。 二楼一扇窗微微敞开,曼伊头戴帷帽,轻挑窗帘,眉头微皱: “据孛儿术所言,十年前上京疫乱中,沈婉曾救过完颜珲的性命,以今日所见,想必他对沈婉是真心相待,以至于许她正妻之位。” “望江楼内,从未见过完颜珲与女子纠缠,我原以为他是厌恶风尘女子,如今看来,他不是不喜其他女子,他只是独喜沈婉!” 流风紧攥拳头: “我们须得尽快将姑娘带回北晏,如若坐视不理,这样下去如何收场?” 曼伊叹息一声: “万般皆不由己,不得不说,如若只谈归宿,这应是沈婉在上京最好的归宿了!” “北晏已然面目全非,夷人将其视作中原战场,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妄图借北晏之力剿灭南晏王,而南晏王呢,他亦无渡漓江、收复北晏之意。” “现今的北晏,民生凋敝,尸骸遍地,我们的国,我们的家,早已荡然无存!” “我们要收复北晏,拯救百姓于水火,便须时刻准备,伺机而动,只是前路艰险难测,且祸福难料,何不让沈婉和林姨留在此地安享余生,或许并非坏事?” 流风蹙眉道: “留在此地?这万万不行!我家主子和公子还在蒙山里等着我们的消息……” 二人意见相左,遂一同看向姚寒舟。 姚寒舟手抚额头,沉思良久,而后问道: “流风,你看婉儿的举止,与幼时可有相同之处?” 流风不明就里,凝眸细察楼下二人,似有所悟,皱眉道: “完全不相同,姑娘幼时胆大妄为,天真无邪,灵动至极,而且格外的爱笑!” “然而楼下的姑娘,分明谨言慎行,自甘卑微!” 曼伊诧异道: “人皆会变,这有何奇?” 姚寒舟皱眉道: “曼伊,你只听我讲过幼时的沈婉,却从不曾见过幼时的她,她性子刚烈异常,断不会如今日这般……” 姚寒舟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心中暗自思量。沈婉的言行举止,与儿时大相径庭,透过她疏离的假笑,姚寒舟似能体悟到她的孤独与苦衷,但他又唯恐是自己多虑了! 姚寒舟压低声音道: “且行且看吧,无论何时与婉儿相认,万不能让婉儿身处险境便罢!” 曼伊和流风不约而同地点了头,他们确实不想让沈婉身处险境。 三人再朝下看时,完颜珲与沈婉已不知何时离开了,只剩伙计在收拾桌子。 送沈婉至尚书府之时,完颜珲约沈婉次日至城外赛马,沈婉没有拒绝,欠身与完颜珲告别。 而后她疾步至槐香院: “阿娘,您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沈婉拿出一支簪子: “与之前那支不太一样,但这已经是最像的了!” 林如月欣喜接过簪子,却不慎将装簪子的锦盒掉在了地上。 沈婉低头去拾,却见石凳内侧一片稍已发黄树叶,她拾起那片叶细细端量,抬头张望,院内只一棵槐树,院子上空,唯见蓝天。 可那片叶,并非槐树叶,沈婉的心,突地便砰砰跳开…… 第55章 我的心,从未曾改变 沈婉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宫门外初见寒影时,他凝视自己的模样。 寒影?寒舟?姚寒舟?是他么? 冥冥之中,当沈婉看到那支中原商队时,便预感命运的齿轮或许将会发生偏转。 可那不是完颜珲带回的商队吗?如果寒影便是寒舟哥哥,他何以能与完颜珲相识? 沈婉再也无法控制心绪,她想要,去问个明白。 “婉儿……?” “婉儿……?” 林如月转身欲问沈婉她戴这簪子是否好看,哪里还有她婉儿的身影? 沈婉早已飞奔而出,她的心中再容不下其他,只觉得耳畔的风,已吹回了汴京。 沈婉奔入店铺,已无客人,唯有寒影仍在案前盘算账册。沈婉挥袖,数枚银针飞射而出,闻得声响,寒影下意识侧身躲避,墙上几枚针洞赫然入目。 寒影徐徐皱眉,转身侧目,见那女子逆光而立,正深深的凝视着自己,就这般,他与沈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再难移开。 十年别离,往昔的记忆于此刻重现,沈婉凝视着对面的男子,嘴角轻扬却双目含泪,她从袖中取出那片树叶,伸出手,嘴唇微颤: “汴京之人以叶为器,便可吹奏出动人的旋律,东家,你可会?” 姚寒舟徐徐上前,哆嗦着接过将那片熟悉的树叶,轻轻将其置于唇边。 “喔……喔……” …… 沈婉早已泣不成声,多年隐忍的情绪决堤而出,她奔至姚寒舟面前,扑进他的怀里。 “寒舟哥哥,真的是你!我并非癔症!” “你为何潜入尚书府,却不和我相认?为何不?” 姚寒舟从怀中取出沈泓交给他与沈婉相认的玉佩,沈婉低头瞧见父亲随身携带的玉佩,无法自已,她颤抖着接过那枚玉佩,而后紧紧的抱着姚寒舟: “寒舟哥哥!你为何不主动与我相认,让我独自思量这许多天?” “为什么?要如此待我……?” 怀中的人哭得梨花带雨,姚寒舟情难自持,他亦颤抖着双手绕至沈婉背后拥紧她: “婉儿…对不起…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汴京的时光!” “看你在此安然无恙,我本试着不急着去打扰你……” 沈婉抬眸,泪光闪烁: “寒舟哥哥,这些年,我时常梦见阿兄和你来上京带我回家……” “我的心,思及故土,念及故人,从不曾改变!” 姚寒舟低头凝视她,嗫嚅道: “婉儿,对不起……” 店门前有行人经过。 姚寒舟从铺中取过一顶帷帽,为沈婉戴上: “婉儿,此地不便细说,跟我来!” 确实如此,沈婉迅速离开姚寒舟的胸膛,站得端正。 随后跟着姚寒舟一道进了飞花客栈二楼厢房。 刚一进屋,沈婉便又上前紧紧抱住姚寒舟,不愿松手,唯眼泪簌簌而下,生怕一松手,眼前之人便会化为幻影,从此她又无枝可依。 姚寒舟取下帷帽,见沈婉双目紧闭,满脸是泪。他取出巾帕,疼惜地为她拭泪,扶她坐下: “婉儿…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沈婉点头,而后又摇头: “寒舟哥哥,你们在蒙山之中,定然比我和母亲更为艰难,金刺待我和母亲甚好,不曾苛待我们!” “只是母亲思念父兄,又要护我成长,以致心情郁结,肝气不舒,身体已然大不如前,每年冬天便会大病一场,数月前已是咳血之症,日前我去山中为她采摘再生花,才使她的病情稍有好转!” “寒舟哥哥,我父兄可还安好?” “你们如今栖身在何处?” “他们为何不来上京?是怕人多不便么?” 姚寒舟凝视着沈婉,嘴角泛起一抹浅笑: “你的父兄安好,只是甚为惦念你与林姨。战乱之期,唯有山中稍显安稳,故而这十年来我们一直栖身于蒙山之中!” 沈婉垂首: “我担心母亲熬不了几年,若你不至,下月皇后生辰之际,我便要冒险携母亲南逃,现今你来了,我与母亲终于可以不必孤苦无依的踏上归途了!” “可是寒舟哥哥,你怎会与完颜珲有所牵连?还让他堂而皇之地将你带至上京?” 姚寒舟握紧沈婉的手: “这些年,为保蒙山生计,我始终操持买卖,规模已然颇大。完颜珲在阳城之时,有人从中斡旋让我结识了他,后来我与他达成交易,若我的买卖拓展至上京,所得利润他五我五,他不曾刁难,便应允了!” 说完,姚寒舟深深的看着沈婉: “婉儿…对不起…我花了许多年时间,才名正言顺的走来上京!……” 沈婉自姚寒舟手中取过巾帕,自己拭了脸: “你来了便好!” “寒舟哥哥,完颜珲能看得上你买卖的五成么?你的买卖是有多大?” 姚寒舟浅笑:“还算大吧……” “以后你便会知晓了!” 沈婉抬眸,堕进姚寒舟含笑的眼神里,心有恍惚之感。 入上京以后,她一直认为自己宛如与狼群失散的孤狼,置身于这虎豹之域,她与母亲永远是异族。 她自甘卑微,事事谨慎,只为终有一日能重返狼群。而今姚寒舟出现了,她寻得失散已久的亲人,如同寻得同族,忽地便感到有了依靠和底气。 她又感到自己似乎已受了多年的委屈,不禁再次噙满泪水: “寒舟哥哥,你当真只是为了带我和母亲回北晏而来吗?” 姚寒舟见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再次潸然而下,便紧紧握住沈婉的手,用她手中的巾帕轻轻为其擦拭,而后点头道: “嗯,自然是。我来了,流风也来了,还有其他许多人……我们皆是专程来此,带你和林姨回北晏!” “只是婉儿,你莫急,待我思量一番,寻好时机再行离开,务必要有十足的把握,否则,随我北上之人,恐将再无归期!” 沈婉含泪浅笑: “我都听你的……” “母亲说,待我们回北晏与你们相聚之后,再设法逃亡南晏,南晏腹地无甚战事,如此,我们或能安度余生!” 姚寒舟喉结滚动,艰难出声: “婉儿……只求安稳余生吗?” “……然南晏与北晏分割十年,两地民众已有嫌隙!” 沈婉望着姚寒舟道: “那便不去南晏,只要和你们在一起,无论在哪儿都好,在蒙山之中共度此生,也好!……” “寒舟哥哥,你知道么?幼时,我常觉自身无所不能,乃至上京之际,我仍心怀憧憬,每日竭力习武学医,妄以一己之力扭转国运,然十年已逝,现今我早已心灰意冷,只求顺势而行!” 姚寒舟紧抿薄唇: “婉儿,那我便努力让你得偿所愿吧!” 忽又问道: “婉儿,为何你会认出我来?我……破绽百出么?” 沈婉抬头凝视姚寒舟,晶莹的眼眸中尚有泪光: “北境之人擅骑射,凭蛮力,身体素不轻盈,鲜有人能轻易跃上房顶。然昨夜我竟未察觉房顶有人,可见那人多半是武艺极好的中原人,我追上房顶之时,见黑衣人向城东奔去!” “你刚从中原而来,又住城东,我自然疑心潜进尚书府的人是你!” “只是昨夜我将你猜成是我兄长沈昀,猜他是否有难言之隐,才未与我及时相认,却又去尚书府寻我?” “然我上午与你交谈之际,察你对药理全然无知,不似吾兄。” “本来我以为是我思念父兄过甚,才至产生癔症,胡乱思量,然而我回府之后,却发现了它……” 沈婉指向那片树叶。 言及此,沈婉又沉声道: “寒舟哥哥,你可知,若我趁人不备飞针,罕有人能避之,而你却轻而易举的避开了,我便确信昨夜潜进尚书府的人是你,定是你寻我来了!” 姚寒舟望着沈婉: “婉儿,你的针穿墙而过,力道非凡,定是练习数年才能如此,你…学此…是为自保吗?” 沈婉微微颔首: “为求自保,也为早日与母亲一同返回北晏找寻父兄和你!” “婉儿,你和林姨这般谨小慎微,却未更名改姓。” “金刺听到你们的名字,是否会有不适?” 沈婉缓缓摇头: “倘若更改了姓名,待你或阿兄来上京找我之日,岂不凭白添了些麻烦?” 言罢,沈婉沉凝片刻,叹息道: “诸多晏国旧臣为向夷人表忠心,至上京后便改了名姓。然实则夷人并未强令如此,况且我本沈家之女,岂有改姓之理?” 闻此,姚寒舟心生宽慰,又听沈婉接着言道: “寒舟哥哥,上京之地,晏国旧人众多,你万不可念及同袍之谊,轻信任何人。我们难以分辨谁是真心归降夷国,谁仍心怀晏国。若轻信他人,恐会让自身陷入险境!” 姚寒舟凝视沈婉,沉声道: “这些年,你一直如此,将心中所想深藏心底?” 沈婉轻摇臻首: “也并非如此,母亲一直陪伴着我,我只与母亲无话不谈!” “母亲说,有些话,只能对至亲之人讲!” 姚寒舟触动,他伸手握住沈婉: “婉儿,日后我会一直在,你若有事,尽可与我商议,不必再如从前那般!” 沈婉含笑点头,又见姚寒舟双眉紧蹙,心事重重,便用另一只手轻覆其手背: “寒舟哥哥,我知完颜铭硕是你杀父仇人,但你一定听我之言,万不要贸然行事,可否?稍有不慎,你也会在上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 第56章 心里有过他吗 姚寒舟凝看着沈婉,啼笑皆非: “婉儿,在你心中,我竟还如少时一般不堪大用?还是那见人就打的自寻死路之辈?” 此言出,二人念及幼时,微有羞涩发窘。 姚寒舟忙的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 “兵戎相见,本乃你死我亡,杀父之仇,我并没有完全怪罪于完颜铭硕!” “此行,首要目的是带你与林姨归返北晏,尚有一些其他事宜,待日后我再细细讲于你听!” “你的生活一切照旧,其余诸事交由我来筹划安排,可好?” 沈婉微微点头,浅笑嫣然。 恰在此时,一阵敲门声传来,姚寒舟起身开门,将流风迎了进来。 流风见到沈婉,先是一怔,继而欣喜若狂,他迅速扯下人皮面具,声音颤抖道: “姑娘,是我!” 沈婉见到流风,亦是情绪难以自抑,又飞奔至流风怀中,泣不成声道: “流风哥哥,那年我和母亲在山中等了你六日,见你迟迟未归,以为你遭遇不测,只得下山随难民前往并州城,岂料途中被夷兵掳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许多年,流风一直活在自责之中,如今终于又见沈婉,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只颤抖着不停说: “姑娘…对不起…” 闻流风徐徐言罢,岂料当年仅一日之差,竟致分别十载,沈婉啜泣难止,姚寒舟的手帕已被沈婉的泪濡湿。 愁绪萦绕之际,姚寒舟亦有澎湃于胸的欣喜,沈婉仍如幼时一般信他,无论何时,她都会义无反顾奔他而来。 三人久别重逢,有太多话想说,以致沈婉离开飞花客栈之际,已是夜幕。 她从后门溜进尚书府,意欲悄悄返回槐香院,岂料一只大手蓦地攥住她,将其带离了既定方向。 “多泽,你干什么?”沈婉压低嗓音。 多泽只顾拽着沈婉朝自己的院落行去,既不回首,亦不言语。 “多泽,你松手……” 多泽将沈婉拽进了自己的院子,砰地合上了门,随即将沈婉拖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尚书府中,沈婉素来谨言慎行,多泽亦然。他对沈婉向来和颜悦色,从未舍得说过一句重话。 此刻这般,沈婉不禁有些愠怒: “多泽,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婉抚自己被捏痛的手腕,抬眼望向多泽。 见她双目泛红肿胀,多泽的满脸怒火瞬间便化为了乌有: “婉儿,你哭了?” “是不是完颜珲纠缠你至现在?惹哭了你?” “你也很难过对不对?” 沈婉垂眉不语。 多泽深吸一口气,抓过沈婉的手,沉声道: “婉儿,我听你的,我带你逃!无论逃至何处,只要能寻一无人之境就好,我们自此隐姓埋名,相伴此生!” 沈婉缓缓抬头,凝视多泽: “多泽,数月前我与你讲,待盛夏我阿娘身体好转,我们一起离开尚书府,逃出上京可行?” “那时你说,留在尚书府安稳度日,有何不妥?” “若是那时候逃跑,即便被大人发现,他或许亦能念在你们父子一场的情分上,放我们离去,可如今,皇帝下旨赐婚,完颜珲岂能放任我们离开?逃离之机已逝,我们该如何逃脱?” 多泽面如寒冰,字字铿锵: “若不逃,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完颜珲?婉儿,你知道我做不到!我们早已是彼此的一部分,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 “婉儿,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活不了!” 沈婉蹙眉: “多泽,你能不能清醒一些?” “婉儿,我们自小便有婚约,上京人尽皆知,他完颜珲做这夺人所爱之事,强行将你带离我身边,你难道心里没有一点点疼痛的感觉吗?” 多泽眉头紧蹙,深深看向沈婉: “婉儿,你的心里有过我吗?” 心里有吗? 是有的呀! 在这尚书府里,金刺甚忙,大多时候,是无人顾及多泽的,年幼之时,多泽穿乌达的旧衣裳,吃乌达不爱吃的食物,乌达欺负他,他便躲在角落里,瑟缩不敢向前。 沈婉觉得,这个尚书府的孩子,甚至比她这个奴隶更为悲惨,自己至少还有母亲护着,他却孤苦无依,艰难异常。于是,她想对多泽好,很好很好,甚至想过带他一起离开。 可,是他自己言道不愿离开的呀! 沈婉缓缓抬头看着多泽,怯声道: “多泽,我心中自然有你,我对你一直很好,不是吗?可是,那并不代表我离开了你,便会过不下去呀!” “幼时,我离开父兄,虽是心如刀绞,思念甚笃,我不也会想办法活得很好吗?” ……… “又有谁能与谁相伴一生呢?” “如今,我们除了谨遵皇命,还能如何呢?” “谁也没有问过我们的想法,因为在这上京,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难道不是吗?” 沈婉刚刚哭过的双眸透着迷茫,她是对多泽所言,又似在自我告诫。 多泽俯身看着沈婉困惑而又茫然的神情,长叹一口气。 她终究还是不明白,男女之情究竟为何物! 在这一刻,多泽突然渴望让沈婉知晓,男女之情究竟是什么?刻骨铭心又意味着什么? 他缓缓伸出手,轻抚着沈婉的脸庞,她的眉梢,她的下巴,而后缓缓低头向她靠近,试图亲吻她如樱花般的双唇。 多泽的脸越来越近,眼里泛着沈婉从不曾见过的迷离。 沈婉不知多泽所做何事,一时慌乱迟疑,不过须臾,她便似乎明白了,沈婉猛地将多泽推开,怒声道: “多泽,你这是做什么?你若再如此,我用针扎你!” 多泽已无暇他顾,身体的某些地方躁动不安,他似失控一般,死命攥住沈婉的双手,让她无法施针,顺势将其推倒在榻上,紧接着便欲欺身而下。 沈婉呼喊未果,被他彻底激怒,抬腿便是一脚,这一脚直接将多泽踹翻在地,竟至他一时难以起身。 “多泽,即便我不用针,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从此以后,不要再这样对我,否则我会真的对你不客气!” 多泽气恼却又毫无办法,听得沈婉摔门而去地声音,他颓然躺在冰冷的地上咧嘴惨笑,如困兽,也如疯兽。 那日多泽闻知皇帝赐婚,愤而驱马离府,待夜幕降临之时,实则他是回了尚书府来的。 然其满怀哀伤归家时,却见府中为庆贺赐婚而设大宴,正厅满是欢乐祥和之景,无人记得他多泽,他亦做不到与众同乐,唯有再次转身,孤独的消失于无垠的黑暗之中。 狂笑许久,多泽开始恍惚,那个早已融入其骨髓之人,亦将离他而去。自此以后,他终将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沈婉心绪复杂的回到槐香院。 林如月正在柴房替沈婉做吃食,见沈婉魂不守舍: “婉儿?” 沈婉蓦然想起更为重要的事,她忙不迭将林如月引进主屋并关上房门,低声道: “阿娘,姚寒舟和流风带人来上京寻我们了!” 林如月震惊,心中狂喜,一时双手有些颤抖,双目也含了泪: “可是在那支商队里?明日带我去瞧瞧,我想知道你阿父情况如何?昀儿有多高了?长成什么样了?” 沈婉赶忙拉住林如月的手: “阿娘,父兄一切安好,兄长比我高出一个多头,你看,大约这么高……” 沈婉在自己头顶比划着,林如月赶忙问道: “他们可是来接我们回北晏?何时能够动身?” 沈婉微微摇头,沉声道: “目前尚不知何时能离开,须等寒舟哥哥安排!” “阿娘,完颜珲知晓我欲与他们买卖药材,明日我们借口将院中药材送至飞花客栈,你便能见着他们了!” “不过阿娘,我心中颇觉怪异,寒舟哥哥和流风都已来了这里,何以父兄不来?莫非他们在北晏有更紧要之事?” 林如月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何事比我们母女二人更为紧要?莫不是他们遭遇了什么变故?” 沈婉淡然一笑: “阿娘,你不必多虑,若真有状况,他们岂会瞒我?或许父兄确实有要事在身。” “您的身体,便是因您这般胡思乱想才至今日模样,今后,我们好生用饭,按时服药,养好身体,才能受得住归途之中的颠簸。” 林如月抿嘴点头: “婉儿,我这就去多喝一次药!” 那夜,沈婉想起多泽的举动,她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安眠,他们一同长大,同喜同悲过,她曾说过,要对他很好很好,她离开之后,多泽又会过得怎么样呢? 第57章 与你一起,怎会乏味 次日,沈婉唤来府中车夫,与林如月一同将整理好的药材运往飞花客栈。 多泽倚门而立,望着沈婉。沈婉怒气未消,对其视若未见。 她特意前往正厅,欲向西珠说明出府缘由,见金刺也在,便躬身施礼道: “大人,夫人,昨日借完颜少主之名,那中原商队的东家已应允与我尝试做些药材生意,婉儿这便与阿娘将槐香院内的药材送至飞花客栈!还望大人和夫人应允阿娘与我一同出府!” 金刺眉头微皱: “为何要将你阿娘也带去?你娘身体欠佳,莫要累着她!” 沈婉姿态恭敬,面含浅笑: “完颜少主邀我今日赛马,婉儿无暇他顾,唯有请阿娘代我标识药物!” “大人放心,商队之人会负责整理药材至箱垄,不会让我阿娘受累!” 不及金刺作答,西珠已然应允,沈婉施礼,欣然离开。 西珠心生雀跃,此单药材生意,必能为尚书府赚来很多银钱。 这些年,林如月母女交予西珠的银钱,令上京其他官宦人家的大夫人对西珠颇为眼红,西珠的翡翠玉镯,红玛瑙头簪无一不让她们满心羡慕。 西珠听闻她们讲述自家后院里那些只知狐媚迷惑主的玩意儿时,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起来。 西珠时常忍不住向金刺感叹: “婉儿这孩子,入府十年,一直如此谦逊有礼,实在是个极好的孩子,若非其身份所限,我定留她于尚书府,为我儿乌达的正妻,做我的儿媳!” 听闻西珠又言及此,金刺侧目而视: “夫人,此类言语,日后莫要再提!你顾虑其身份,然自有他人不因身份而厌弃她!” “不瞒夫人你说,自在汴京初见婉儿,我便对她心生喜爱,那时她言语肆意妄为,却也软软糯糯,活泼灵动。我曾想,若有如此孩子相伴左右,实乃人生之幸事!” “然我知晓你定然不愿乌达娶她,才有那禁锢她多年的戏言,言要将她嫁与多泽!只是多泽,唉……” “我虽对完颜烈那老儿颇为不满,但也不否认,完颜珲倒是不错的,婉儿嫁与他,此生或可安稳!” 西珠无奈叹息,垂首言道: “大人,而今婉儿之事已无转圜余地,不如思量一下我们乌达?” “清早我差阿奇那请你至此,正是为了乌达的亲事,还请大人听我一言!” “大人,皇帝向来对完颜烈心存忌惮,现今元帅府与我尚书府联姻,皇帝恐又将你归入完颜烈一党,不若今日朝会之后,你替乌达向皇帝求娶拓敏公主?如此,亦可向皇帝表明忠心啊!” 金刺侧首,眼神深邃地凝视了西珠两眼,未发一言,便迈步离去。 西珠竟还妄图让乌达攀附拓敏……!不过她所言倒也不无道理,倘若我尚书府真心求娶公主,即便皇帝不准,圣心亦能懂我心! 沈婉牵马出府,抬眼便见离尚书府数丈远处,完颜珲骑在骏马之上,唇角微扬,在朝阳的柔和光芒中,尽显英姿飒爽却又温文尔雅。 沈婉疾走几步上前施礼,柔声道: “少主,我与阿娘先将药材送至飞花客栈,而后再与你一同出城,可好?” 完颜珲颔首应许,遂与沈婉一同前往城东。 沈婉将林如月带入姚寒舟的铺子,至柜台前压低声音道: “今日我将完颜珲引开,你们只管放心叙事!” 姚寒舟眉头紧蹙——为何女子皆出此等拙劣之计?曼伊如此,沈婉也如此? 瞥向门外,完颜珲正牵着两匹马立于铺子门前,神情愉悦。 姚寒舟向着沈婉靠近些许,沉声说道:“你不必因我等而做违心之事!” 沈婉微微一笑,娇俏道: “东家,我自有分寸,还望好生照料我阿娘,稍晚些我便来接阿娘回家!” 林如月紧紧凝视着姚寒舟,似透过姚寒舟的脸,见到了沈昀一般,她心中欣喜难抑。待沈婉出门从颜珲手中接过缰绳,她才颤抖着声音道: “竟生得这般俊美……” 姚寒舟赶忙笑道: “夫人请!” 随后,仿若对待寻常生意伙伴一般,将林如月请进了隔壁客栈厢房。 草场上,沈婉纵马疾驰,自有一番别样的风姿。 完颜珲逐渐放慢马速,在沈婉身后凝望她娇俏的背影! 沈婉见完颜珲未跟上前来,便也勒马停住,回身问道: “少主莫非觉得与我赛马太过乏味?” 完颜珲驱马上前,笑答: “怎会?我只是想让你胜我一回!” 沈婉微微一笑: “如此看来,与我赛马,还是令少主感到乏味了些!” “我久居府中,甚少出城骑马,骑术自然无法与少主相提并论!” 完颜珲嘴角笑意更浓: “然我每次自燕京归来,皆可见你与尚书府之人于草原上赛马……” 沈婉低头轻咬嘴唇: “少主,您如此直白的揭人所短,当真是毫不留情面……” “骑马确非我之所长,婉儿最为擅长医术,少主您瞧,这满地的花草之中,其实有诸多是药材,不若我教少主您辨认些许?” “如此,少主日后领兵作战之际,或对您有所助益!您便不会像此刻般如此乏味了!” 完颜珲颔首应许,二人下马。 沈婉抽出赤焰弯刀,完颜珲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只见沈婉用弯刀在自己手指上划开一道小口,鲜红的血珠汩汩流出,完颜珲大惊失色: “婉儿,你这是何意?” 沈婉眉头舒展,指向脚边褐色叶片的植株,轻声道: “可否烦请少主摘下此叶片,揉碎后交与婉儿。” 完颜珲赶忙照做,沈婉接过已被揉得粉碎的叶片,将其涂抹在伤口上,不多时,伤口便不再渗血。 完颜珲眉头紧蹙: “婉儿,你若想教我识药,只需向我说明其功效即可,何必将自己划伤?” 沈婉抬眼凝视完颜珲: “只是小伤口,明日便会痊愈了!” “若非如此,少主恐怕又会觉得无趣了!” 完颜珲抿唇沉思,认药之事的确比赛马更为枯燥,然而,这……解闷的方式……也实在是独树一帜! 完颜珲正欲开口:如此有趣,怎会乏味? 话未出口,却听沈婉已徐徐道来: “少主,此草名曰大蓟,其生命力旺盛,极为常见,于山坡林中、林缘等地皆能寻其踪迹!” “其对内对外出血均有奇效,又轻易所得,此物乃作战之时,最好配备的药材之一!” 完颜珲皱眉: “为何我的军医从未向我提及?” 沈婉浅笑: “谁敢与您讲说如此无趣之事?” “况且,这大蓟与飞廉外貌极其相似,诸多医士亦难以辨别,然大蓟与飞廉所治病症却差异甚巨,因此,以致大蓟之功效一直未能确切载入典籍!” “其叶片可止血,根熬水服下,亦可疗治呕血之症!古人未录,婉儿已记载于册,或可为后世所用!” 沈婉言辞间不觉舒展眉头,眼眸闪烁光芒,完颜珲若有所悟,听她论医道,似乎也并非想象中的——那般无趣! 第58章 风声渐起 忽而,完颜珲又面露惊色问: “婉儿,那你又是如何分辨的呢?” 沈婉将受伤的手指伸向完颜珲:“诺,我便是如此将它们区分开来的。” 唔,想来是经历了无数次自残! 完颜珲原以为沈婉医术精湛,乃是天赋异禀,如今看来,那所谓的天赋异禀不过是从前对她有救民之恩的滤镜罢了! 那关于天赋异禀之说的滤镜瞬间消失,而另一种更为粉红的滤镜却又接踵而至! 完颜珲凝视着沈婉,突然说道: “宇文参事所言不假啊!……” 听到宇文彦的名字,沈婉神色微微一变,却看似随意地问道: “宇文参事说了什么?” “宇文参事说,你母亲当年乃是汴京的第一美人,如今我细细看你,方觉宇文彦所言实在不假!” 沈婉低头凝眉: “婉儿从未听阿娘提起过汴京美人之事,倒是阿娘多次教导婉儿班固《汉书.孝武李夫人传》中的言论!” 完颜珲亦低头凝视沈婉,见她蛾眉微蹙,樱唇微红,肌肤晶莹剔透,即便此刻从他的角度,无法瞧见她的眼眸,却也足以令他深深地沉醉于这一抹颜色。 此番所见,竟让完颜珲微微一愣,半晌才轻声道: “传中所讲是何内容?” 沈婉依旧垂首,沉声道: “李夫人曰,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阿娘教导我切勿以色侍骄,更不可以色侍人,外表终究如同镜花水月,若少主只喜爱美人,婉儿恐怕不会是少主的良配!” 沈婉言罢,完颜珲竟放声大笑: “如此看来,晏国那亡国之君,也并非是一个完全的昏君!至少他为你阿父阿娘赐了婚,而后才会有你!” “待到我们大婚之时,我朝汴京方向以三杯黄酒祭奠于他,也好让那昏君早入极乐之境!” “婉儿,你说可好?” 沈婉脸色微变,仍是恭敬答道: “少主说好,那便是好!” 多泽立于远处,沉默凝视,见沈婉与完颜珲相距咫尺,沈婉似羞涩垂首,完颜珲则喜形于色。 此世何其不公! 多泽勒马转身,失魂落魄的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徐行,亦不知行了多久,身处何地,终从马背跌落,昏迷不醒。 金刺回府之际,天色已晚,他鲜有的前往正厅用膳。 西珠自是欣喜,吩咐阿奇那准备诸多金刺钟爱的菜肴,还饶有兴致地为金刺斟了酒。 “夫人,缘何如此高兴?” 西珠眉梢含笑: “大人能来正厅用膳,我自是欢喜。” 金刺闻言,饮下一杯酒,展眉道: “那我便讲一件更令夫人欣喜的事,想听否?” 西珠抬眉疑惑: “何事?” “乌达的婚事,如夫人所愿!皇帝已亲口应允将拓敏公主嫁于我们的儿乌达!” “当真?” 西珠震惊多过欣喜,她不曾想此事竟会如此顺利!她绕至金刺身后颤抖着搂过他的脖颈。 金刺握过西珠的手,忆起御书房内完颜肃之语: “他完颜烈强占爱卿所爱,朕却无力相助。如今爱卿有意让乌达迎娶拓敏为妻,朕自是愿将吾之爱女托付于爱卿,望尚书府以护大夷江山为重,也善待敏儿!” 皇帝本不愿金刺与完颜烈结亲,却又别无他法! 现今金刺主动为乌达求娶公主,皇帝便顺势而为,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金刺的亲儿子。若有朝一日,完颜烈心生异志,金刺必不会再因沈婉嫁于元帅府之事而倒戈完颜烈。 皇帝要裴满家族,也要拉拢完颜铭硕一派。 皇帝应允得如此爽快,金刺瞬间便领会了他的意图,朝堂之争,终究牵连后宅。 乌达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西珠终归是自己的妻子,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金刺轻抚着西珠的手: “这些年,你教导乌达费心了!” 西珠泪眼朦胧: “我不辛苦,大人这些年对我兄长言听计从,大人亦是不易……” “若乌达能娶得皇帝最为器重的公主,此后,大人你也无需像往昔那般见谁都卑躬屈膝,幸而丞相府中没有与拓敏公主年龄相仿的少主,否则,怎会轮到我们乌达呢?” “兄长可已知晓此事?” 金刺微微摇头。 “那我明日便去丞相府告知兄长,以免时间拖得太久,令兄长对我们心生嫌隙,毕竟是一母同胞,日后,我们也需仰仗兄长。” 金刺将西珠引至榻沿,与其并肩而坐: “西珠,如今的你与往昔相比,确实大不相同了,言行举止皆有条理,也不再吵闹不休,你这样处处为我着想,我很欣慰!” 西珠轻声取笑道: “从大人的二夫人那里学来了些许皮毛,便能得大人如此夸赞!” “若我能学得十分,岂不是能让大人对我和如月同等看重?” 金刺面色尴尬,看了西珠两眼,随后眉头紧蹙。 西珠见此情形,不再戏弄金刺,缓声道: “罢了,不再逗弄大人了。如月今日去城东忙碌了一整天,刚刚回府没多久,大人去槐香院里看看吧!” 槐香院院门大开,金刺迈入院内,只见沈婉和林如月正在主屋的油灯下缝制衣裳,母女二人不时相互指点,面带浅笑,神色安然。 这外界的风起云涌,似乎与她们毫不相干,这般岁月静好,让人不忍叨扰。 金刺站在院门处,久久凝视,难以移步向前,突然听到林如月痛呼一声,原来是手指被针扎破了皮。 “白日里如此繁忙,夜晚就莫要再做这针线活了!我已与你说过多次,为何总是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金刺眉头紧皱,上前拉过林如月的手,为其擦拭血迹。 沈婉见金刺前来,微微施礼,识趣的离开了主屋。 金刺沉着脸扯开林如月身前尚未缝完的衣物: “婉儿成婚尚早,嫁衣之事不必急于此时!莫非你一直盼着早些将婉儿嫁出去?” 闻此,林如月面色一正: “大人,还请仔细瞧瞧!” “这并非为婉儿缝制的嫁衣,而是为大人您缝制的寝衣!如今天气渐凉,我今日去那中原商队购得许多上等布料,想着为大人您多制几件衣裳!” 金刺这才定睛细看那衣物样式,皆是自己平素所穿之款式,不禁面露惊色: “你购来如此多的布料,全部用于为我一人制作衣裳?那得制成多少件?” 林如月抬眸看向金刺: “自然是为大人多做几件衣裳为好,日后若我不在大人身侧,大人也可穿上我缝的衣裳!” 第59章 云也涌动 金刺闻此眉头紧蹙: “不在我身旁?如月,你这是何意?” “莫非今日见了那中原商队,又萌生出离我而去的念头了?” 林如月黯然垂首: “我能去往何处呢?只是寒时将至,大人你也知晓我的身体状况,谁知能撑到何时呢?” 金刺摇头,沉声道: “你的身体?……绝无可能!” “婉儿已为你觅得良药,你再服用些时日,必定能够痊愈!” 林如月笑得戚戚然: “但愿如此吧!还能多陪伴你们一些时日!” 这些年,林如月本已因思成疾,自白日里见到姚寒舟与流风之后,她便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南归。 她和金刺之间,有些话无法言说,有些事也只能成为彼此的秘密。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只能仅止于此,上一刻或许还吐露些许真言,下一刻,却又不得不以谎言相欺。 然而,人非草木,岂能无情?金刺毕竟为其母女遮风挡雨长达十年之久,林如月对金刺是心存感激的。 —————— 两日后,多泽于一棵枫树下悠悠转醒。 他欲睁眼,然阳光与红枫叶刺得他双目生疼。多泽只得半闭双眸,强撑着身躯,倚于树干之上! “哟!醒了!” 阿木尔在不远处的篝火旁,正烤着一只兔子,香气肆意拂过多泽的鼻息。 多泽紧蹙眉头,气息微弱,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救我?为何不让我死?” 阿木尔行至多泽身旁,将烤好的兔子递与他: “你简直枉为男人,竟欲绝食而死!” “你若死了,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活着,尚有夺回之机!” 多泽嘴唇轻抖,沉声道: “夺?我凭何去夺?” 话毕,他凄然一笑,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鲜血: “倒不如一死了之,也落得个清净!” 阿木尔眉头紧蹙,缓声道: “倘若我能助你去夺呢?” 多泽瞬间警觉,猛然抬头看向阿木尔: “你是何人?怎会知晓我心中所想?” 阿木尔狂笑一声: “你多泽的未婚妻被夷国皇帝赐给他人,如此荒唐之事,消息早已传遍上京,乃至我羌族领地,你反倒问我如何得知你心中所想?” “你心中所思,莫非不是一雪前耻,报夺妻之恨?而今我羌族愿助你一臂之力!” 多泽怒目而视: “你这羌贼,莫要劝我叛国!” “我这羌贼?哈哈哈哈……多泽,此乃我平生所闻最荒诞的笑话!你阿娘是羌人,难道她亦是羌贼?” 多泽愤然道:“休要胡言!……我母亲乃上京城外牧民之女,只因身份低微,受不了金刺大夫人的欺凌,才会自戕,怎会与你羌贼有所牵连?” 阿木尔撕下一块兔肉递给多泽: “你可想知道你阿娘的故事?若想知晓,便将它食了,我自会慢慢告知与你!” 多泽一把夺过阿木尔另一只手中的整只肥美兔肉,手持烤兔的木棒,大口咀嚼起来,唇齿间香气弥漫。 唉,还是活着好! 既没死成,那便好生活着吧! 阿木尔紧挨多泽坐下: “多泽,你的阿娘的确是牧民之女,但其父母并非上京城外的牧民,而是我羌族的牧民!昔日,夷国仅据上京一地,与我羌族为争夺草原之地,常年战乱不止!” “二十多年前,夷人趁羌族内乱,派完颜铭硕与金刺率军攻打羌族,在那场战役中,羌族惨遭大败,夷人将我羌族的金银财宝与女子尽数掠夺!” “你阿娘便是在那时被掳至上京,因其容貌绝美,被完颜铭硕相中,欲纳为妾室,岂料那完颜肃不知为何,竟将你母亲赐予了金刺!而后才有了你!” ……… 多泽只当阿木尔是在编故事,听完后,他面色沉稳,缓缓说道: “这故事编得倒是不错,若不是我曾随婉儿读过些中原话本,怕是要被你这胡言乱语所骗。” 阿木尔本沉浸在故事中,神色黯然,听到多泽这般言语,不禁一怔: “你竟不信我?” “你阿娘名为塔拉,可是事实?” “当年完颜铭硕强抢塔拉,尚留几分情面,并未杀害塔拉的父母。你若不信,我可带你去见你的外爷和额木格,他们如今尚在人世。” 多泽闻听此言,心中大惊,沉思片刻,忽地摇头道: “你莫要诓我!” “如今我阿娘已逝,死无对证。你随便找来两人,也能冒充我的祖父母!” “兔肉之恩,我自当报答,但你休要再对我信口胡言!” 阿木尔见多泽始终对自己所言心存疑虑,不禁感到无奈: “我的人历经艰辛才寻得这确凿的证据,若你依然不信,不妨回上京询问金刺!” “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所言非虚!” 多泽食罢兔肉,精神焕发,他站起身来,掸去身上的尘土,拱手向阿木尔作别,只留阿木尔望着他毅然离去的背影! 多泽不停思索阿木尔告知他的关于母亲的事,心中虽有诸多疑惑,但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那一切皆为真实。 询问金刺?他若有心告知我有关阿娘的事,早就告诉我了! 然而,在这尚书府中,还有谁能助我知晓真相呢? 沈婉?林姨?不过,多泽不想将她们牵连其中。 况且,沈婉和林姨也是异族,即便她们帮我询问,阿玛和夫人也未必会如实相告! 乌达?或许唯有他能帮我! 多泽回府后,先至正厅向西珠请安,继而前往书房向金刺请安。 金刺见多泽神色已恢复常态,遂从案前缓缓踱步至多泽身前,双手轻按其肩头,沉声道: “多泽,你能想通甚好!” “并非阿玛不为你考虑,实乃婉儿太过出众,欲得之者众多。你自幼体弱,又无根基,她若随你,遭人觊觎时,你不仅难以护她周全,更甚者,你自身恐会陷入险境!” “听阿玛一言,阿玛为你在牧民家觅一寻常女子为妻,安然度此一生足矣!” 多泽颔首应允,躬身施礼后退出。 金刺凝视着多泽渐行渐远的背影,深知多泽心结未解,然父子关系素来疏离,交流仅能至此。他对这个儿子,一半心怀愧疚,一半又怒其不争! 昔日,他无力护塔拉周全,以致塔拉身死,多泽受惊过度,遂患痫症。金刺渴盼多泽痫症得愈,成为英勇的草原男儿。 然而,痫症虽愈! 孩子却不如所期盼的那般英勇!金刺又能奈何? 此刻的多泽,无暇深思父子之情,自书房出来后,他便径直朝乌达的院子走去了! 第60章 塔拉之死 入夜,西珠随阿奇那踏入乌达的屋子,含笑问乌达: “你寻阿娘所为何事?” 乌达小心翼翼地靠近西珠坐下,恭声道: “阿娘,现今尚书府诸事顺遂,皆如阿娘所愿,孩儿为阿娘欣喜!” “然欣喜之余,孩儿亦有几分不快!” 西珠皱眉问道: “何事令你心生不悦?” 乌达低头道: “今日在外听闻有人谈及尚书府中的中原女子尚可高嫁,府中大夫人却薄待尚书的亲子多泽,又闻她们提及旧事,言及阿娘早年因妒恨多泽亲娘,将其逼死!” “阿娘,孩儿闻此,竟无言以对,只因幼时确曾见你……” 西珠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阴沉: “确曾见我苛待塔拉,对吗?” 乌达赶忙压低声音说道: “阿娘,我绝无责怪您之意,只是我着实不解,为何您对林姨宽厚仁慈,却容不下多泽的亲娘?” “这许多年,关于塔拉之死本已让多泽心结难消,如今婉儿又将嫁与他人,多泽愈加愤恨难平!” “然而,我信阿娘你不喜塔拉,但绝不会逼迫塔拉至死,阿娘,未免多泽听信他人之言,生出事端!为尚书府添些麻烦!你何不悉数告知于我关于多泽亲娘的事?我毕竟是多泽兄长,也可开解开解他!” 此言却也在理,西珠轻叹: “乌达,你的心思何时竟变得如此缜密?” 言罢西珠又看了看乌达净室的帘子: “多泽,你出来吧!” 听到这话,乌达呆若木鸡,帘后的多泽也愣住不敢动弹。 西珠再次说道: “你若不出来,此后我便再不会提及你阿娘之事!” 闻此,多泽匆忙自帘后而出,跪于西珠面前: “夫人……阿娘离世,不曾留一物,近日我心情无法安宁,恳求夫人告知阿娘过往与我,以慰哀思!” 言罢,多泽深深叩首。 西珠斜目瞥了地上的多泽一眼,叹气: “多泽,多年以来,众人皆言是我逼死了你娘,言者多矣,就连我自己也觉着是我害了她!” “然而,有时候想来,我也觉并非如此。” “昔日夷国初建之时,尚未南征,完颜烈亦不似如今手握重兵。那时我兄长征战草原,所向无敌,军权颇重,遂遭皇帝猜忌!” “你阿娘塔拉本为我兄长看中的女子,无奈皇帝蓄意将其赐给你的阿玛。彼时我与你阿玛新婚不久,此举显然是蓄意挑拨我兄长与你阿玛的关系,令人心生不痛快!” “我曾劝你阿玛将你阿娘暗中送回我兄长处,或是让你阿玛替我兄长将你娘养在金家,怎奈大人与你娘不久便情投意合,对我的劝告充耳不闻!正因如此,我兄长与你阿玛多年不和,我自然将怒气都撒在了你娘身上!” “然而多泽,我从未想过取你娘的性命!你娘离世那日,至我跟前恳求,说她会想办法让大人与我兄长和好如初,以助大人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只求我能善待你……” 往事如附在疤里的脓疮,不忍直视。 说到此处,西珠也忍不住泪水涟涟,阿奇那赶忙上前递过巾帕,西珠接过巾帕擦拭眼泪: “我万万没想到,你娘的办法,竟然是她自己赴死……”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你的阿娘外遭他人觊觎,内受我刁难,大人又护不住她,她定然活得极为艰难,才会萌生死意!” 塔拉去世时,多泽年纪尚小,见到塔拉的尸首被府兵从井中捞起时,他便倒地抽搐不止,自那以后,他再不敢亲近任何人。 直至沈婉与林如月至上京后,见母女二人既为奴隶,却也活得淡然,多泽才认命般慢慢打开心结。 此刻听西珠说起阿娘的往事,多泽的泪水潸然而下: “多谢夫人坦诚相告!” 西珠颤抖着伸手扶起多泽: “我多方周旋,终于让我兄长与你阿玛摒弃前嫌,到最后,他俩和好如初,却将塔拉的死,尽数归咎于我!” “或许他们都不愿承认,害死塔拉的,正是他们自己吧!” “多泽啊,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他们将怒气撒在我身上,我便看你更加不顺眼,做不到善待你!” “可是多泽,你阿玛是疼爱你的,他不让你娶婉儿,是担心日后无人为你周旋,婉儿会重蹈你娘的覆辙,也怕你因此丧命!” “你万万不要因此事记恨你阿玛,而做出对尚书府不利的事情来才好……” 多泽再次俯首跪地向西珠叩首数次: “夫人将实情告知与我,对我而言已是重恩!” “只是夫人……我还想问一事,我阿娘是否是羌族人?” 闻言,西珠即刻蹙眉: “多泽,你娘生前所愿,便是你安稳一生,你阿玛所为之事,亦是完成你娘遗愿,往事久矣,休得再提!也莫要再听信他人胡言。” 西珠言罢,旋即起身,甩袖离去,临行前,仍不忘狠狠瞪乌达两眼,乌达见状,赶忙埋头,不敢言语。 待屋内重归静谧,乌达方将多泽扶起: “多泽,不论往昔发生何事,我们都是阿玛的儿子,也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此前乃是我阿娘做得不对,日后,她定会改过!” 多泽颓然坐于案前,良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忽闻沈婉低沉的声音: “多泽……” 多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芒: “婉儿!……” 乌达即刻起身,迈向沈婉: “婉儿,你何时来此?” 沈婉嗫嚅道: “白日里听闻乌达你欲娶拓敏为妻,回府后,我特来向你道贺,未料想夫人在此……” “夫人所言,我……我全都听见了!” 乌达惊道: “婉儿,切不可向林姨提及多泽的娘与我阿玛的那些过往!以免林姨动了怒气,身子愈发不适!” 沈婉闻之,展眉轻笑。暗想:乌达呀,你未免思虑得过多了些! 然她旋即抬头,望进乌达关切的眼眸里,忽而有些触动: “我又不是傻子,怎会将那些往事告知我娘?” 沈婉上前,拉过多泽的手臂: “多泽,往事莫要再想,可好?我也期望你一生安稳,无烦无忧!” “无论日后我身在何处,你都是陪我一起长大的好兄长!” 乌达皱眉,沈婉有所觉,赶忙拉过乌达的手臂,亦看向乌达: “无论日后我身在何处,乌达你,也是陪我一起长大的好兄长!” 闻此,乌达方微微舒展了眉头,他只当沈婉的‘何处’是在元帅府。 多泽闻之,却猛然看向沈婉,直觉告诉他,沈婉的‘何处’是在极为遥远的地方! 三人沉默片刻,多泽起身告辞,沈婉也随之离开。 多泽步入院子,沈婉亦随着多泽的身影而入。 多泽回身,惊诧问道: “你不怕我?竟还敢进我的院子?” 第61章 人心难测 沈婉抬眉: “你并非我的敌手,我为何要怕你?” 多泽皱眉,叹息一声,又听沈婉说: “多泽,你自幼便在这宅子里生活?你阿娘从前也是住在此处?” 多泽颔首。 沈婉指向多泽的屋子: “你不是想知晓你母亲是否为羌族人吗?我们进屋仔细寻找,定然能寻到些端倪!” 闻言,多泽快步走进屋内,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沈婉也帮着他一同搜寻。 二人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却未找到任何线索,沈婉疲惫不堪,倚着床沿坐在地上四下张望是否还有遗漏之处,多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亦蹙眉而坐。 多泽望向沈婉,见她额头上布满细汗,脸颊泛红,令人不禁心旌荡漾。 不过须臾,多泽便强行压制住那莫名的冲动,凝视着沈婉,问道: “婉儿,你不恨我吗?” 沈婉侧头看了看多泽,而后垂眸道: “恨过两日!如今已然不恨了!” “想来是我忙于自身之事,疏忽了你的想法,才致你发了疯,毕竟有一同长大的情意,难不成让我恨你一辈子吗?可是多泽,有些事不可违背,我们便莫要为之可好?” ……… 沉默片刻,多泽再次抬头,深深地看着沈婉: “婉儿,从今往后,我听你的,不做无益之事!” “可你看着我,如实的告诉我,你是否真心想嫁给完颜珲?” 沈婉抬起头,望进多泽的眼眸中。 “我想听真话!”多泽的眸子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芒,他是那样想听到她说真话,沈婉鬼使神差的便摇了头! “我明白了!……”多泽嘴唇微动,艰难地挤出四个字。 他是真的明白了,沈婉不哭不闹,不悲不喜,是因为她根本就未曾想过要嫁给完颜珲,她一直都在设法逃离。 只是她的逃离计划中,不再有自己了! 自他婉拒她之后,或许从此再也听不到她曾经试探的那句: “多泽,我们离开尚书府,逃出上京吧……” 多泽面色凝重,心乱如斯,忽闻沈婉惊声高呼: “多泽,净室尚未彻查!” 然而净室内仅有两件换洗衣物,些许净洗用具,再无其他。 仔细审视,反复查看数遍,沈婉亦只觉,屋中确实没有发现有用之物,唯有墙角之处,两片砖的色泽与他处稍有不同。 数次凝视那个角落,沈婉禁不住趋近以手轻叩。 “多泽,此处是空的!”沈婉惊愕,回身示意多泽。 多泽快步上前,取来小锤将砖缓缓撬开。 一个锦盒赫然显现,多泽双手颤抖着将锦盒取出,锦盒已然锈迹斑驳,多泽费力才将其打开,盒内一把弯刀。 弯刀光亮如昔,其刃依旧冷光闪烁,刀柄上镶满钻石,看起来珍贵无比,刀刃上方,有两个沈婉并不认识的字! 沈婉挑眉问道: “所写何字?” 多泽皱眉: “羌族的人名,‘娜仁’!” 这又是谁?二人跪地而坐,皆是满心疑惑,沉默不语。 沈婉蹙眉,羌族人,莫非人手一把弯刀? ———— 完颜珲亦不爽快,他面色阴沉,神色冷峻,手提两坛桃花醉,去寻宇文彦。 宇文彦无亲眷在侧,仅一名仆人,一院两间房,环境颇为简陋。 完颜珲立于院门,仔细端量,不禁叹息。宇文彦正在屋内练字,抬头便见院门处老仆在为完颜珲开门,他旋即迎出: “少主,缘何深夜至此?” 老仆见完颜珲手中有酒,当即会意,搬来桌椅至院内。 月下对饮,快哉! 完颜珲开盖,痛饮一口: “宇文参事,今日我向皇帝禀明,待秋狩之后将婉儿一并带至燕京,明年初,我与婉儿便在燕京成婚!皇帝竟不应允!” 宇文彦长叹,继而亦是痛饮: “承蒙少主不弃,愿与我吐露心声!事关夷国圣心,在下不便多言,若令元帅知晓,恐疑我之用心!” 完颜珲转头看向宇文彦,月光下,宇文彦的双鬓已现斑白,面上亦有诸多沟壑。与完颜烈相比,完颜珲对宇文彦,并无甚重的疑心。 完颜烈对这个儿子不是不用心,只是他常年沉溺声色,又要料理军务,难以抽出过多时间陪伴完颜珲,自完颜珲离开上京,前往燕京的军营之后,陪伴他最多之人,是宇文彦! 彼时的完颜珲,年方十余,正值情感萌动之际。也是从那时起,宇文彦手把手教他写下一个个中原文字,反复教他学习《战国策》,亦教他习武,使他得以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学习到诸多上京没有的东西。 从此,他彻底摒弃了在上京做一个纨绔的念头。 对于完颜珲来说,宇文彦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既有习武之人的果敢,又具备中原文人的儒雅气质,其言辞得体,极富智慧。 二人沉默饮酒,直至甚多。 完颜珲忽而侧身凝视宇文彦,沉声道: “若我能击溃南晏,让夷国一统中原,参事你可猜到我首先要做何事?” 宇文彦看向完颜珲,神色复杂: “想必少主会登上禹城最高的山顶,俯瞰整个中原!” “非也,参事啊,我若覆灭南晏,首要之事必定是将你的家人从南晏王手中解救出来,让她们与你相聚!”完颜珲已有几分醉意。 宇文彦再度转头凝视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双眼泛红,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良久,他猛然灌下两口桃花醉,佯醉哽咽道: “少主,当年皇帝将元帅的家眷羁留于上京,难道不是将你们当作人质,以防元帅谋逆吗?” “而今,皇帝不许少主携沈婉离开上京,不也是如法炮制,担心少主以后势大,想以此来牵制你吗?” 听罢,完颜珲放声大笑: “参事,你终于愿对我说出你心中所想了!” “我岂会不知完颜肃的心思?可我阿玛自觉手握重兵,有美人在侧已然足够。留我阿娘在上京独自守着这元帅府,熬了一年又一年!” “参事,婉儿若是以后也这般生活,我……每每思及于此,我便心绪难宁!” 宇文彦依旧不停饮酒,喃喃说道: “珲儿,你可知我为何让你研习《战国策》?为何让你熟读兵法?为何让你知晓秦皇汉武的治国之策?” “珲儿,那些都是中原明君必习之术,如今,你已颇具天子风范!” “倘若皇帝对你逼迫过甚,我希望你有反击的能力!他日,若你能取而代之,这江山才能如你所愿!” 完颜珲侧头凝视宇文彦,闻言,他的醉意已散大半。 却见宇文彦醉倒在桌面,仍在低声呢喃: “珲儿,我希望你赢啊!” “珲儿……我希望你赢……” …… 这话是真的,若是夷国内部生乱,宇文彦希望赢的那个人,是完颜珲! 第62章 孰强孰弱 飞花客栈。 曼伊从容穿过大厅,进得二楼厢房,她轻轻撩开帷帽帽沿,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递给姚寒舟。 姚寒舟接过图纸,展开后凝视着曼伊,问道: “这可是夷国皇宫的地图?” 曼伊颔首,低声道: “皇宫占地甚广,未能探得全貌!” “这仅仅是我手绘的部分地图!” “今日进宫献舞,探得夷国重要文件典籍皆存放于宫中文渊阁内,想来北境舆图也在其中!” “我佯作迷路,已在宫中探查过一番!文渊阁位于皇宫西侧,从西侧门潜入最为便捷……” 姚寒舟将图纸仔细端详一遍,随后放入烛火中焚毁,曼伊面露惊色。 姚寒舟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已铭记于心!” “曼伊,日后切勿携带你的任何字迹图册来飞花客栈,此处人多嘴杂,万一被察觉,恐怕你会有危险!” 流风亦面色严肃,沉声道: “寒少爷,不如我今夜潜入皇宫一探究竟,如何?” 姚寒舟摆手: “莫急!待我夜间前往宫外,将周围地形仔细勘察一番,再做定夺!” “寒少爷,还是让我去吧,你告诉我该如何行事即可!” 姚寒舟凝视流风片刻,缓缓道: “流风你且待在城东,安排逃脱事宜,再悄悄多做些人皮面具,方便行事!” “至于这取图之事。还是我来想办法吧!我比你跑得快,若被发现,我更易脱身!” 流风汗颜! 武艺高强,就是了不起啊! —————— 次日清晨,多泽刚至马厩,解下拴马的缰绳,便闻得身后沈婉的声音: “多泽,你要去哪儿?” 多泽未答,只顾牵马而出。 只听沈婉又道: “如此贸然前往羌族,当心会死!” 多泽回身,眉头紧蹙: “有些事,我要去查个明白,否则心中难安!” 沈婉抬手,横在多泽身前: “那便让我与你同去,我还能护你周全!至少我骑马骑得比你快,带你逃跑更容易脱身!” 多泽凑近沈婉,轻声言道: “我的事,不要你管!你还是藏好你的拙,离开尚书府之前莫要让人看出端倪!否则,我阿玛定会多派两名府兵跟着你!” 沈婉收手,眉头亦蹙,低声道: “然羌族与夷国向来不和,你如此行事,真的可能会死!” “即便死,我也该去查明真相……你在府里好生待着!待我归来,自会想法子助你!” 沈婉望着多泽,他愿助我不嫁完颜珲?如何助我?不及细想,沈婉便又恼道: “你若死了,又如何助我?” 多泽径直越过沈婉,叹气道: “婉儿,你莫要跟来捣乱,我便不会死!……” 沈婉瞪大双眼,指了指多泽,又指了指自己,长吁出好大一口气! 说不过多泽,沈婉只得牵马跟在多泽身后。刚出府门,多泽便如疾风般上鞍策马而去。沈婉猝不及防,正欲飞身上马跟上,却听得一个声音唤道: “婉儿……” 这一声惊得沈婉大腿一阵抽搐,直直栽倒在地,蹭了一脸的灰! 完颜珲赶忙疾走几步,上前扶她起来: “婉儿,你这是怎么了?” 沈婉蹙眉,瞥见多泽已经跑远的背影,心中暗骂完颜珲坏了大事。 不过须臾,沈婉抬头看向完颜珲时,已是浅笑模样: “适才不知为何,这腿…突然抽筋了!……以致让少主看了笑话……” 沈婉侧头看向完颜珲,见他虽数次试图收敛笑容,却依旧满脸笑意,知道他仍在笑话自己,便垂眉问道: “不知少主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完颜珲终于收敛好笑容,一脸正色道: “秋狩之后,我便要赶回燕京军营,故而在上京这段时间,希望能多陪陪你!” 燕京? 沈婉抬头看完颜珲,眼眸中闪过些许光芒。 不过一瞬,她便又低了头,完颜珲似乎从她的眼中察觉到某种讯息,以为沈婉想要与自己同去,便开口轻声说道: “婉儿,我本欲带你同行,奈何向皇帝奏请时,他并不应允!” 未等沈婉回应,完颜珲又接着说: “此事容我再想想办法,今日不如再次出城教我识药?你教我识药之时,甚是……有趣!” 言罢,完颜珲又急急补充道: “只需教我些能治伤寒病的药即可,我万万没有再让你以身试药的念头!” 沈婉浅笑,颔首应允。 远处,两匹白马悠闲的吃着草,完颜珲静坐于小坡上,凝视背着背篓,手持镰刀挖草的少女。 清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也掀起了她的裙角,在这天地间,仿若只剩下他们两人。 若能一直如此平静祥和地与心爱之人相伴,留在上京当个纨绔,似乎也并非坏事! 完颜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向沈婉: “婉儿,你手上拿的什么草?” 沈婉抬头,将手中的草在完颜珲面前晃了晃: “少主,它叫苦碟子!” 完颜珲接过那草: “很苦吗?” 沈婉颔首: “虽苦,但它可治疗诸多病症!” “能清热,能解毒!” “能治牙痛头痛腹痛……” “还可治呕血之症!” …… 完颜珲仔细端详那草: “此亦能治吐血之症?” “那它与大蓟治吐血孰强?” 沈婉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若单论治呕血,非要一较高下的话,应是大蓟更胜一筹!” 完颜珲抿唇,将那草放入沈婉的背篓中: “我不通药材,言语或有不当,莫要见笑!” 沈婉取下背篓,将手中草放入其中,而后席地而坐,方道: “少主乃习武练兵之人,且常年征战,故而会将两样东西相较,犹如于战场上角逐,总想分出个胜负来,此乃人之常情!我岂会取笑少主?” “只是适才见少主询问之时,神色极为认真,似想要将它们赶上擂台,比武定输赢一般,婉儿便不禁失笑!还望少主莫怪!” 完颜珲亦在沈婉身旁席地而坐,而后侧头凝视沈婉: “婉儿……” 第63章 天下归他 感知到完颜珲的注视,沈婉亦转头看向他: “嗯?……” 完颜珲凝视着沈婉眼中自己的倒影,沉声道: “听闻皇帝已应允将拓敏嫁予乌达为妻,自此,尚书府与皇宫便同气连枝,倘若有朝一日,我与他们必有一番较量,你会作何抉择?” 沈婉慌忙起身,向完颜珲恭敬地施礼,随后低眉答道: “少主,切不可与奴家谈及夷国国事!奴家身份低微,不敢妄言!” 完颜珲亦起身,他低头牵过沈婉的手,缓缓拭去她手上方才采药草时沾染的尘土,温柔唤道: “沈婉,你抬起头看着我!” 沈婉将手从完颜珲手中抽回,而后缓缓抬头,望向他。 完颜珲见她眼神澄澈,目光纯净,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不禁声音低了三分,缱绻着,又问起那个问题: “沈婉,可知我为何想要娶你为妻?” 沈婉轻摇其首。 完颜珲眉头微皱: “沈婉,你与海西女子并无差异,我钟情于你,自会娶你为妻!” “于我而言,不论是上京的牧民,还是汴京的百姓,皆为我大夷的子民,我期盼天下一统,无有分别!” 无怪乎完颜珲毫不顾忌娶自己这般异族之人,原来他,志不在上京,他渴望的是真正的一统天下,万众归他! 沈婉凝视完颜珲,缓声道: “我自不如海西女子自幼习武射猎!” “然我像寻常汴京女子一般,自幼便学《女诫》,书中有言妻以夫纲,以夫为尊!” “汴京女子,嫁夫从夫,从一而终!” 闻得此言,完颜珲面露喜色,忍不住想伸手揽过沈婉,但他知晓汴京人含蓄内敛,于是干脆负手而立,强行压抑住向前拥抱她的冲动。 “婉儿,这《女诫》,实乃一本极好的书,须得让天下女子尽学之,待我回到燕京,便让燕京的女子开始学起,如何?” 沈婉轻笑不语。 《女诫》吗?沈婉仅知晓这一句,还不知记得对否? 幼时她见沈妩和沈媛摇头晃脑地诵读,心生疑惑! 便询问姚寒舟: “寒舟哥哥,她们整日读《女诫》有何用?读些《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岂不更好?” 姚寒舟低头朝她微笑: “因为读了《女诫》方可嫁入高门,成为高门主母!” “婉儿,你日后恐难嫁入高门了!” 沈婉眉头紧蹙,嘴唇轻抿: “如此说来,日后我莫非只能嫁入低门?那低门究竟会低至何种程度?” “谁能知晓你将来会嫁入怎样的门?”姚寒舟闷哼一声,步伐匆匆,饶是沈婉小跑,也跟不上了。 思及此,沈婉忽地笑了。 或许,待日后完颜珲能够在燕京当家作主,北晏百姓的生活便能好过一些,她与父兄也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过上安稳的日子。 又或者,真的嫁给完颜珲,或许能护得一家平安?父兄便不必在蒙山了此余生? 不可! 完颜珲妄图天下归心,然而并州遭屠,父亲的同袍死伤无数,寒舟哥哥的双亲更是被夷人逼迫致死,往昔的血海深仇,怎能让父兄和寒舟哥哥向他完颜珲归心? 沈婉,你怎可妄想至此? —————— 多泽在那棵红枫下伫立许久,终于等来了阿木尔! 阿木尔翻身下马: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找我!” 多泽转身,从怀中取出那柄弯刀,问阿木尔: “这是我娘藏在锦盒里的物件,弯刀上有‘娜仁’二字,何意?” 阿木尔快步上前,接过弯刀仔细端详: “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多泽皱眉: “有何隐情?” 阿木尔紧紧握着那把弯刀: “可这的确是我羌族王室之人所用弯刀!” 阿木尔缓缓摩挲“娜仁”二字,心中思绪万千。 “娜仁乃我姑母,与我父王一母同胞,他们自幼感情深厚,恰似我与我的额格其!” “然二十余年前,羌族屡遭夷国劫掠,先王遂遣娜仁姑母去往与夷国东南边接壤的狄国和亲,那时我的父王只是一个皇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娜仁姑母被送往狄国!” “先王本是希望狄国能助我羌族征讨夷国,未料数年之后,狄国竟先为夷国所灭!” “自我记事起,父王便屡屡言及娜仁姑母,父王言娜仁姑母和亲至狄国的头两年,他曾数度潜入狄国欲寻姑母,然姑母皆对我父王避而不见,狄国亡后,娜仁姑母便杳无音讯了!” “闻完颜烈将狄国末代皇帝的后妃皆囚于其燕京行宫之内,供其享乐,这些年,我代父王数次赴燕京寻姑母,皆空手而归!” “可我姑母的弯刀,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阿木尔紧紧盯着多泽。 闻言,多泽无视阿木尔的目光,即刻抢过弯刀皱眉道: “给我,什么你姑母?这分明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 多泽细细瞧了瞧那弯刀上的字,思诌片刻后又问道: “你说我的外爷和额木格尚在人世?” 阿木尔若有所思,而后沉声道: “随我来,我带你去找你的外祖父母,他们或许知晓其中缘由。” 多泽凝视阿木尔,缓声道: “他们居所距此多远?你莫要对我耍弄心机!” “若是你诚心助我查明真相,放我安然返回上京,我便利用我的身份之便,替你前往燕京寻找你的姑母!” 言罢,多泽又低头细细摩挲手中的弯刀。 既然这刀上刻有娜仁的名字,那他理应寻到娜仁问个明白,阿娘为何会有她的弯刀?他也极想知晓关于阿娘的所有事情! 阿木尔已稳坐马背,他居高临下,凝视多泽冷声道: “鼠辈,竟胆小至此!” “竟不如你的那位前未婚妻!当初她跟着我去羌族,丝毫都不曾犹豫!” “再看看你!……畏我如虎,生怕我取你性命……” 多泽怒目而视道: “放屁,我不能死,是因清晨我对她说过,定会活着回去!” “你何时挟持过她?” 阿木尔展眉,心情极度舒适: “那是我与她的独有回忆,关你何事?” “你好歹有一半羌人血脉,老子不会杀你!” “况且,你对我羌族还有用……” 想想也是,多泽这才翻身上马,随阿木尔而去。 不多时,阿木尔便将多泽带至一羌族牧民的帐篷前,有人掀帘而出,是托娅。 她看着阿木尔蹙眉道: “你让我在此等你,竟是让我从昨夜等到现在?” 言罢,托娅又望向多泽: “你进去看看吧,阿尼亚从昨夜起,又开始疯疯癫癫了,阿巴嘎还是什么也不愿说!不知能否探知你阿娘的事!” 第64章 北境舆图 多泽掀帘而入,帐内空空如也,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一痴傻老妪,躺在角落的草垛上,口中喃喃自语,忽而傻笑,忽而痛哭,忽而又高呼: “塔拉,我的塔拉……” 听闻塔拉二字,多泽猛地快步走到老妪跟前: “阿尼亚,你认识塔拉?她真的是你的女儿?” “你看看我,我是塔拉的儿子!是你的孙子!” “儿子?……” “孙子?……” 老妪突然起身,干枯的双手抚上多泽的脸庞: “塔拉的儿子?” 多泽眼含热泪,点头示意。老妪却突地用力推开多泽,重新躺回草垛之上: “不,你不是我的塔拉……” “你不是我的塔拉……” “我的塔拉……” 阿娘被掳走后,不知外爷和额木格是如何熬过这些时日的。 多泽满心悲痛,跪地泣道: “您的塔拉早就已经死了,但您看看我,我真的是塔拉的儿子,往后,我到羌族来,让我来照料你们!” 一旁的老翁这时却赤着脚走来,他徐徐行至多泽面前蹲下,枯槁的双眼直视多泽: “塔拉死了?是狄国亡国时死的吗?那你又如何能逃脱出来?” “你……你……不是塔拉的儿子!” 多泽疑惑地望着老翁,阿娘的死,与狄国灭国有何关联呢? 可他的确是塔拉的儿子啊! 多泽拉住老翁的手: “您好好看看我,我真的是塔拉的儿子,幼时我曾见阿娘肩上有‘塔拉’二字!” “外爷您看,阿娘还留给我这个!” 多泽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柄弯刀。 “只是外爷,我不明白这上面为何有另一个人的名字!” ……… 多泽泣不成声。 一旁的托娅却直直地盯着那柄刀,而后疑惑地看向阿木尔。 阿木尔叹息: “我也不知娜仁姑母的刀为何会在他手中!” 那老者望向那柄刀,突地颤抖: “娜仁她……” “娜仁她……死了吗?” 娜仁?我要问的是塔拉!多泽蹙眉,这两个人莫不是阿木尔找来演戏的?竟是记不住词,胡言乱语了吗? “公主死了吗?……”老翁嘟囔着。 阿木尔踏步向前,他将老翁拎起身,满脸怒气道: “你认得我娜仁姑母?当年发生了何事?你竟隐瞒至今!” 那老翁沉眉,面如死灰: “你们都只记得娜仁,可有人还记得我的塔拉?” “塔拉是我独女啊,她那么聪慧机敏!…” “本来她该在草原上无忧无虑的长大啊!可是有一年,宫中贵人至草原狩猎时相中了她,将其带入王宫侍奉公主娜仁。她幼时便离了家,从此在宫中与公主一同长大,当年娜仁公主赴狄国和亲之际,宫中传旨,念及塔拉年幼,可不必随公主同去狄国,放其归家!” “我感恩圣明之君,在帐内跪地一整天为王上祈福呐!我们的塔拉终于可以回家了!” “然而那天夜里,塔拉便归家叩头与我们辞别,言公主不愿前往和亲,她要为公主替嫁狄国。因狄国成亲,新娘需盖头巾,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察觉,远赴狄国的那个女子,是我的塔拉!” “娜仁公主承诺,待日后她弟弟登上王位,她便可以返回王宫,求王上接回塔拉。在那之前,她便是塔拉!” “谁曾想,塔拉离开不久,夷人便来了,他们抢走的,是公主啊!” “娜仁公主离开前,言她已认命,嘱咐我不可将此事声张,否则狄国得知去的是假公主,会与羌族为敌,亦对塔拉不利,她此生便再也无法接回塔拉了!” “如今,狄国已灭,公主亦亡,还有谁能接回我的塔拉!” 言罢,老翁浑浊的双目流出汩汩泪水。 闻此,多泽颓然跪地,阿木尔和托娅也无力地坐在地上。 “如此说来,喂…多泽,你的阿娘是我姑母?”阿木尔难以置信地说道? 托娅侧身仔细端详多泽: “阿木尔,你瞧,他的面容似乎能看出些姑母的模样!” 阿木尔: “额格其,姑母离开时,我还只是个奶娃娃!” 多泽眉头紧皱: “绝无可能,我分明见到我阿娘肩上有‘塔拉’两个字!” 多泽满心疑惑,忽地又回头看向那老翁: “阿巴嘎,若你所言属实,我去寻你们的女儿!照顾好阿尼亚,待我归来!” 那老翁忽地紧紧凝视着多泽,牢牢抓住他的手: “你当真会帮我寻回塔拉?” 多泽眼含热泪,颔首道: “娜仁曾答应过你们,她未能做到,我理应代她完成!” 草原之上,三人策马徐行。 阿木尔按捺不住,侧身频频打量多泽: “未曾料到,你竟是我姑母的儿子!” 托娅: “多泽,你在上京举步维艰,不如与我们一同返回羌族吧!我父王必定会将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 多泽挥手示意那两人噤声: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切不可随意攀附亲缘关系!” “不管当初去狄国和亲的是塔拉还是娜仁,我自会去燕京查探一番!” “不论最终结果如何,烦请你们悉心照料阿巴嘎和阿尼亚,可好?”言及此,声音微微哽咽。 想到二位老人的模样,多泽鼻子发酸,若那真是自己的外爷和额木格…… 心疼无法呼吸! 阿木尔和托娅亦是动容,托娅道: “我会将他们带离此处,安置在王宫附近的牧场上,遣专人料理他们的起居,你大可放心!” 多泽抱拳施礼,而后凝视阿木尔: “如此大费周章助我查得我娘的过往,你有何图?” 阿木尔展眉,怪不好意思的说: “确有所图……” “我想要你们夷国的北境舆图!” “父王言明,我与我那异母兄长阿格泰,谁能弄来夷国的北境舆图,就立谁为王储,我那异母兄长现在已是一心要弄死我,若是他真的当上王储,我肯定性命不保哟!” 言及此,阿木尔蹙眉正色道: “我的人,探不到夷国皇宫的消息!” ……… 闻言,多泽哈哈哈哈哈笑起来,将阿木尔和托娅吓一大跳。 只听多泽仍是在马背上笑得腹痛难忍: “你的探子就没能探出我是一个骑马射箭样样不精的废物?” “我不妨告诉你们,我连那皇宫的城墙都跃不上去,找我帮你们偷图?你脑子是不是坏了?” 阿木尔展眉道: “我知道你不行!但是她——一定行!” “你跟她那么熟,你可以想办法让她去呀!” “只要你们能弄来舆图,待我做了羌族之主,你和她可以前往我羌族领地双宿双飞,我对天起誓,只要我在一日,我便保你们平安无虞!” “怎么样?” 这个饼画得又圆又大,多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见阿木尔戏谑的望着远方,多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沈婉正策马而来! 沈婉渐行渐近,托娅惊呼: “阿木尔,那可是救我性命的女子!你不是还想要将她抢回羌族吗?怎舍得让她去冒险?” “你竟为了舆图,还起誓让她与多泽双宿双飞?” 第65章 万全之策 闻此,多泽眉头紧蹙,侧身怒视阿木尔! 阿木尔轻声道: “额格其,她就是多泽那位被夷国皇帝赐婚于他人的……前……未婚妻!” 托娅骇然。 只闻阿木尔又言: “兄弟之妻,不可欺!” “往日,我不知多泽是我兄弟,而今知晓,我所立之誓,便是真心实意的!” “日后,我们还是要设法将她带回羌族才行,只有将她带回羌族,多泽才能得偿所愿!” 阿木尔喋喋不休,托娅颔首表示认同。 话毕,沈婉已至三人跟前: “多泽,你可知晓我在草原已寻你多时?” 言罢,她斜睨一眼多泽身旁的二人: “他们是否助你探得你阿娘的过往?” 原来,沈婉与完颜珲分别后,旋即归府,未见多泽,遂匆忙驱马向羌族草原边境疾驰而来! 托娅催马向前至沈婉近旁: “沈婉姑娘,别来无恙!” 沈婉微微颔首回礼,沉默不语。 “婉儿,出发吧,我这便随你回上京。”多泽亦驱马来到沈婉身旁。 阿木尔挥了挥手,干脆利落地告别: “多泽,那便无需我送你了吧!” “改日再见!” 沈婉调转马头,正欲挥鞭,阿木尔不知何时又蹿至她跟前: “等等!” “沈婉,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沈婉眉头微皱: “是何?” 阿木尔又让马趋近几步: “为何你助额格其产子时,提及我‘内忧尚存’,你彼时不过初次踏入我羌族领地,怎会知晓我有内忧?” “我苦思不得其解,莫非是当时我过于狼狈,仿若那逃命之人?” 沈婉舒展眉头: “难道大人当时不是在逃命吗?” 阿木尔眉头紧蹙: “也……也……可以说是在逃命吧!” “可……我逃命竟逃得如此明显?……一眼便能看出?” 沈婉抬眸,沉声道: “你手握重兵,便知你是羌族位高权重之人,然而你那临时居所却简陋至极!” “你的额格其产子时,身旁几位老妪皆非经验丰富的产婆,想必是你情急之下从周边牧民家中强掳而来的老妇吧?” “我随你入帐,见托娅躺在床上待产之时,便觉是羌族发生兵变,将你二人逐至羌族边境!” “若非内乱使你二人暂时处于劣势,试问羌族位高权重之人,怎会连产子之时也无产婆侍奉左右?” 托娅上前,面色凝重道: “沈婉姑娘,你聪慧过人,我托娅自愧不如!” “你初次见到我们之前,我和阿木尔确实险些命丧在这边境!” “数月前,我们同父异母的兄长阿格泰向我父王进谗言,称夷国骚扰羌族,我父王闻之大怒,当即令阿格泰率重兵前往羌夷边境!” “实则,阿格泰带重兵前来是欲趁阿木尔巡查边境之机,将阿木尔谋害于此!” “得此密报,我心急如焚,顾不得其他,便调兵前来驰援阿木尔,以致险些丧生在此,一尸两命!” ……… 阿木尔愣愣听完沈婉所言,自觉其观察入微,聪慧至极,遂不待托娅言毕。便翻身下马,右手抱拳,单膝跪地,郑重施礼道: “在下不才,不知沈婉姑娘可愿助我脱此困境?” “我阿木尔一言九鼎,在此对天发誓,若是姑娘能助我脱困,待我荣登大位,我愿将多泽与姑娘你奉我羌族上宾,此生必将诚心以待!” 言罢,阿木尔伸开左手掌,右手抽出佩刀,将左掌划下深深一刀,瞬时血流如注! 托娅立即下马惊呼: “阿木尔,你……” 沈婉蹙眉,翻身下马,在草地上摘下数株草药,揉碎成团,敷于阿木尔手心。 沈婉始终未发一言,便翻身上了马,扬鞭而去,多泽回身望了望阿木尔,面露幸灾乐祸之色,紧随沈婉而去。 阿木尔望着沈婉的背影,茫然道: “这是何意?” “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啊?” “我可是流了这么多血的……啊” 只听托娅沉声道: “已经不流血了!” “阿木尔,你何时变得如此厚颜无耻?竟敢对长生天立誓!” 阿木尔低头看自己血草交织的手掌: “额格其,我是真的真的诚心发誓的!你为何总是不信我??” “若是斗不过阿格泰,我俩都会死!” “还有我那刚出生的侄子……该怎么办?” 闻言,托娅蹙眉叹息。 日暮之时。 西边挂起一轮如血残阳。 一红一白两匹骏马,并行于广袤之间,草地上的小坡将他们的影子印在残阳之上,远望,似诗亦似画。 多泽向沈婉缓缓讲述他今日之所见所闻,沈婉则默默聆听,一言不发。 言罢,多泽见沈婉依旧沉默,便侧身问她: “婉儿,你可是还在怪我?” 沈婉回看多泽,浅笑道: “岂会,我只是在思量,若你是羌族长公主的孩子,前往羌族生活会不会更好?” “如此,你会不会比在上京生活得好?” 晚霞在沈婉的脸颊映照出金色霞光,绚烂夺目。 多泽深深凝视她: “婉儿,那你呢?” 与多泽对视许久,沈婉垂首未做回答。 片刻后,沈婉又问: “你与他们交换了什么?阿木尔让你做何事?” “阿木尔喊我潜入夷国皇宫窃取北境舆图给他!” 沈婉娥眉紧蹙: “窃取舆图?意欲何为?” “他与阿格泰,谁能夺得北境舆图,谁便可成为羌族王储!” 沈婉陷入沉思。连日里萦绕在她脑海之中的担忧又跳出来—— 皇后生辰之际,中原商队离去,尚书府少了两人,任谁都能猜到她和母亲随中原商队潜逃了。 届时,夷人必定会遣派追兵!不仅自己和母亲会被追捕,姚寒舟的商队,也必然会陷入险境! 倘若……能获取那北境舆图,逃亡时避开夷人设下的关隘,胜算又会多几分呢? 也罢! 思及此,沈婉道: “我去偷!” 多泽大惊: “婉儿!……” 沈婉侧目而视: “难道你去?你跳得上那宫墙吗?” 多泽抿嘴,片刻后道: “婉儿你向来行事谨慎,为何如此?我并未让你帮我去窃取啊!我打算自己绘制一幅假图给他!” 沈婉叹息: “绘制假图?你以为他是真的蠢吗?” “待我今夜想出万全之策,便告知于你!” 多泽赶忙应承。 二人随即驱马疾驰回府,阿奇那迎上前来: “二少主,小姐,今日大夫人在正厅备下了晚膳,请前往正厅用膳!” 正厅?有何喜事?沈婉与多泽不约而同地问道。 只见乌达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 “你们的兄长,我,拥有自己的忠勇军了!” “皇帝今日封我为巡史,命我守护皇城内外!” “从此以后,我便可以护着你们了!” 多泽与沈婉蹙眉相视,愕然无语…… 第66章 寺庙偶遇 入了夜,沈婉未思得良策,却是先在净室的外墙根挖了一个洞。 林如月立于一旁,面露疑惑: “婉儿,这是为何?” 沈婉拍了拍沾满尘土的手,又取来屏风遮挡住那处,而后才压低声音说道: “挖个洞,进出方便!” “阿娘,幸得我们的院子在最偏僻的角落,穿过这堵墙,便可以出尚书府!” “寒舟哥哥已命人将这外墙旁边的几间屋舍全都盘了下来。等寒舟哥哥安排妥当,我们便趁夜从这里钻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林如月已为沈婉端来洗手的水,望着沈婉沉声道: “阿娘到时候拖累了寒舟的商队,婉儿你万万不可顾及阿娘而让他们陷入险境!” “他带来了多少人,我们便带回去多少人,可好?” 沈婉洗净双手,拿过面巾拭干,点头道: “婉儿也是如此想法!” “阿娘,如若骑马逃离,您便与我同乘一骑,您放心,这些年婉儿的马术不是白练的!不会拖了寒舟哥哥后腿。” 言及此,沈婉上前扶过林如月手臂: “只是阿娘,若想不拖累寒舟哥哥的人,让他们全都能安全回到北晏,婉儿需得先去做一件事,如此胜算才会更大!” 林如月眉头紧皱,凝视着沈婉: “何事?” “近日,我须得在夜里潜入皇宫一趟,将北境舆图偷出来。逃跑时,我们按图绕开夷国设置的关隘,便可避免不必要的对峙与伤亡!” 林一直教导沈婉谨言慎行,从不曾行如此胆大包天之事,林如月瞬时便神色凝重: “你可有把握?” 沈婉抬眉淡笑: “阿娘放心,即便偷不到图,我也能全身而退!” “我告知阿娘,是怕万一您夜半醒来见不到我,难免心中不安!” “待寻得时机,我再去探听妩儿阿姊和媛媛阿姊的想法。阿娘,您不必为诸多琐事担忧,到时候只管安心跟着我走便是!” 言罢,沈婉挑眉望向林如月: “嗯?……可好?” 林如月凝视沈婉,眼中泛起泪光: “这些年,若不是阿娘拖累与你,恐怕你早已逃回北晏与你父兄相聚了!……” “婉儿,待你父亲看见你,定会欣慰!” 言罢,她情不自禁地将沈婉紧紧拥入怀中。 沈婉亦拥了拥林如月: “阿娘…勿要再讲此话!” “若是没有阿娘,何来今日的婉儿?” ———————— 次日清晨,沈婉至马厩牵马,多泽竟也在。 “欲往何处?”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沈婉眉头紧蹙: “清音寺!你呢?” “那便同行吧!” 清音寺乃皇家寺庙,亦是上京之至高点,清音寺北侧有片空地,坐于此地,可眺望整个皇宫! 往昔,沈婉与多泽常趁大人礼佛之时,偷溜至寺庙旁的空地,数那一排排宫殿,以此消磨无聊时光。 二人将马拴于清音寺底那条大道旁的树干上,而后攀爬数百步长阶,至寺庙门口朝北行进数百米,再次坐在那块空地上,怔怔凝望远方。 沈婉叹息道: “往昔从未敢想翻墙入至皇宫!” 多泽侧身看向沈婉: “婉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是一定要去的!” 沈婉仿若未闻,只眉头紧锁沉思道: “那文渊阁靠近西墙,可乌达的忠勇军官署在西侧门,若从西墙入宫,极易被忠勇军发现!” “东墙离文渊阁倒是不远,可从东墙进入至文渊阁,须得经过皇帝寝宫,不可不可……守卫定然众多!” “正门不敢行,唯有从北宫墙进入了!” “今夜你牵马至北门外二里远处等我!若我被巡逻士卒发现,我便自北门逃出,前来与你会合!” 多泽眉头紧皱: “这……便已思考妥当?此乃性命攸关之大事,婉儿你能否再仔细斟酌一二?” 沈婉蹙眉,指向皇宫: “那宫殿四四方方,只得四堵外墙,还有何处须得仔细斟酌?” “可是婉儿你看,北墙高耸,且北墙至文渊阁之间,宫殿稀少,莫非你逃跑不用遮挡?” “我看你不如就从西墙进入,倘若不幸被忠勇军所擒,说不定乌达会饶你一命!” 沈婉抬头,眉梢微扬: “若是真到了须得逃跑那一步,从北门逃至羌族更为便利!” “其余事宜,我自有计较!你依我所言便是!” 多泽将未出口的话语咽回,重新换了口型说道: “那…好吧!” 清音寺脚底,完颜珲与姚寒舟一路攀谈一路前行,完颜珲一眼便望见沈婉的白马: “寒影,我带你至方丈跟前,你自行与他商议!” “谈妥之后,即刻返回城东,切勿在他处停留!” “我还需处理其他政务,不便在此久留!” 姚寒舟躬身行礼: “那是自然!少主放心!” 二人交谈之际,沈婉与多泽已自石阶而下,沈婉见姚寒舟与完颜珲现身于此,不由惊愕: “少主,寒东家,您们缘何在此?” 姚寒舟见沈婉,略施一礼:“小姐!” 完颜珲则看向沈婉浅笑道: “婉儿稍等我片刻,我去去便回!” 言罢转身踏上阶梯,姚寒舟赶忙相随。 多泽蹙眉: “我先归府,等你回来再做安排!” 沈婉颔首,遂独留白马之侧静候,好在不多时,完颜珲便再次出现在了沈婉跟前。 沈婉牵马而行,完颜珲伴其左右。 今日未采药,二人似是少了些话题,沉默许久,完颜珲方开口问道: “婉儿,今日来清音寺所为何事?” “乌达获封巡史,我与多泽特来寺庙上香,祈愿佛祖庇佑尚书府诸事顺遂!” 完颜珲沉声道: “我险些忘了尚书府中的喜事!” “那婉儿你回府之时,也代我恭贺乌达一番!” 沈婉微微颔首,而后笑道: “少主缘何至此?莫非是与那寒东家一同祈求佛祖保佑,多挣些银钱?” “婉儿莫要取笑我,这中原商人实在善于经营,那寒东家言中原与上京往返一趟颇为不易,便是这和尚的钱财,亦想分一杯羹!” “寒东家今日前来,乃是探听清音寺是否需要中原的经书、法器等物,若有需求,下次他来上京之时,便可一并带来!” 话至此处,完颜珲看向沈婉: “你亦知晓,清音寺乃皇家寺庙,须得我亲自前来引荐,方为妥当!” 沈婉轻点其首。 忽地,完颜珲又徐徐言道: “婉儿,昨日,元帅府内的南晏密件被窃,阿玛今日让我至刑场观刑,我便不能陪你去草原采药,你可愿陪我去刑场?” 南晏密件?观刑? 那个人,终究被完颜烈识破了么? 第67章 宁可错杀 十年前, 林如月曾向沈婉提及过一个人! 这十年来,沈婉每见此人,只能在上京的秋狩时节。然每年秋狩之时,亦为林如月病重之时,岂敢离京? 故多年来,沈婉从未接近过那个人! 沈婉缓缓低头躬身: “闻元帅的刑场刑具甚多,常使受刑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惨状令人不忍直视,婉儿仅闻之便已心生恐惧,然今日少主相邀,婉儿自当随少主同往!” “只是……若婉儿因惧而乱,还望少主莫要耻笑于我!” 完颜珲见沈婉微微颔首,一副楚楚可怜、柔弱不能自理之态,甚是满意。 “婉儿,我岂会耻笑于你……” 除却那日摔跤…… 完颜烈的刑场,距元帅府不远,露天而设,呈圆弧形,四周筑有高墙,占地甚广! 沈婉随在完颜珲身旁,小心入内,环顾四周,刑场左侧,有一人被捆绑于木柱之上,其发覆面,身上鞭痕累累,斑驳血迹浸染衣襟,衣衫残破不堪,然清晰可辨,那是女子的衣裳。 并非她想的人,沈婉暗自松了一口气。 完颜烈正在刑场右侧饮酒作乐,他的怀中,甚至坐着一名女子,他的身后,还有好几个男人,有中原人,亦有夷人。 “阿玛……我将婉儿带至此处,是否不妥?” 完颜烈兴致正浓: “无妨,只是那南晏密探至今一言未发,你可有良策?” 沈婉斜睨一眼宇文彦,只见他眉头微蹙,独自饮下一杯酒,酒尽之时,面色已是如常。 完颜珲轻扯一下沈婉衣角,沈婉心领神会,即刻上前躬身施礼: “奴家见过元帅大人……” 而后向其余众人皆施礼道: “奴家见过各位大人……” 士卒搬来两张木椅,沈婉与完颜珲刚坐下,便听得完颜烈大喝道: “继续……” 那犯人身侧的士卒旋即扬鞭抽打,未几,那女子已然皮开肉绽,然其仍紧咬牙关,缄默不语。 完颜烈侧目斜睨宇文彦: “宇文参事,对此南晏密探,你有何看法?” 宇文彦躬身施礼: “属下闻之,此女不过一舞姬尔,属下愚钝,不知其与南晏密探有何关联……” 完颜烈忽地脸色一沉: “她昨日至我府邸寻了十七,恰逢昨日我的南晏作战兵力部署计划遭窃,此尚不足以表明她乃南晏密探?……” “一寻常舞姬,岂能耐受如此酷刑!” 完颜烈怀中的女子替完颜烈斟上一杯酒,娇俏道: “元帅所言甚是,若不是元帅及时发现,十七恐也被那贱人蒙在鼓里!” 宇文彦蹙眉:“属下不敢妄言!” 完颜珲见完颜烈又责难宇文彦,遂道: “阿玛,那女子本就不是寻常舞姬,入望江楼以前,她乃寒影商队中人,会些拳脚功夫实是常事。听孛儿术所言,此女因厌弃南来北往的生活,故而才入了望江楼成了舞姬!” “阿玛…孛儿术在阳城之时便对其钟爱有加……现今孛儿术不在此,您如此对其用刑……” “何不待孛儿术归来再作论处?……” “况且,还需留着此女为皇后生辰献舞!” “珲儿,只是个女人而已!宁可错杀,不可姑息!” 阳城? 完颜珲言犹未尽,却蹙眉无奈,沈婉轻扯完颜珲衣角,低声问道: “少主,您说这舞姬原是中原商队之人?” 完颜珲颔首。 沈婉险些石化。 寒舟哥哥的人?我该怎么办?沈婉的脑海瞬间空白。 若是此女被疑心为南晏密探,那寒舟哥哥又当如何?沈婉的大脑飞速运转。 然而,还未等她思虑周祥,完颜烈便高喝一声: “放!” “本元帅倒是要看看,她能嘴硬到几时?” …… 两条狼犬如离弦之箭,朝那女子狂奔而去,皮肉被撕扯的声音传来,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女子,终是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血肉横飞…… 深埋于心的往昔…… 斗兽场内,林如月被虎撕裂的场景不断浮现。 沈婉,你必须救她! 脑海中仅剩下这唯一的指令。 沈婉突然剧烈干呕。 完颜珲忙起身想要扶她,沈婉却向完颜烈猛然跪地叩首: “能否请元帅召回狼犬,听奴家一言?” ……… 闻此,完颜烈稍作迟疑,看向了完颜珲。 见完颜珲目光焦灼,凝视着地上的女人。完颜烈皱眉,却也示意属下将狼犬牵离那女人的身体,狼犬仍是意犹未尽,狂吠不止。 完颜烈俯瞰沈婉,厉声道: “沈婉,你素来不问他事,今日为何要替她说话?你且抬起头来,最好是给本元帅解释清楚!” “如若不然,无论珲儿待你如何,我也定是饶不得你!” 话毕,完颜烈怒气未散,猛力推开怀中的女子,那女子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她战战兢兢地爬行至刑场大门,悄无声息的退下…… 沈婉缓缓抬头,已是满脸泪痕,她嘴唇轻颤: “奴家别无他想,只是这狼犬撕咬的场景,令奴家忆起十年前,阿娘险些葬身虎口的惨状!” “奴家这才一时心急,想要助她!” “恕奴家直言,若此女真是南晏密探,欲窃取有关南晏的密件,为何不在北晏时动手,反倒要到千里之遥的上京才有所行动?” “还望元帅明查……” 言罢,沈婉再度叩首。 完颜珲心疼至极,想要扶起沈婉,沈婉却仍是丝毫不敢动弹,稳稳跪在地上。 “阿玛,婉儿所言甚是。漓江战役之前,阿玛已将那密件交由我保管,为何那舞姬不在阳城动手?不在燕京动手?非要等到这上京才出手?” 完颜烈已不再盛怒,声音亦低沉了许多: “沈婉,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沈婉声音发颤: “奴家才疏学浅,毫无其他见地……” “奴家愚笨,在事情尚有疑虑之前,为免孛儿术将军与您心生嫌隙,不妨让奴家先为此女止血疗伤。” 众人皆沉默,半晌后,才有人道: “此事的确透着古怪!” “也罢,暂且送她回府,沈婉,你亦跟去孛儿术府中为她诊治,用上等好药,务必让其尽快恢复!” 闻此,沈婉才敢在完颜珲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而后才颤颤巍巍的向那女子走去。 “珲儿,想来沈婉是受惊了,你且将她二人送回孛儿术府中!” 完颜珲领命而去。 “元帅,此事的确蹊跷,南晏之人断无千里迢迢奔至上京盗取密件之理!” “莫非是元帅府中有何方眼线?知晓孛儿术看重这女子,故意趁她去元帅府之时偷走密件,将元帅的疑虑引到她身上,以此挑拨孛儿术与您的关系?” 完颜烈眉头紧锁: “刚才那十七是从何处而来?” 有人答道: “元帅,是否是此次刚回上京之时,皇后赏赐给您的那位?” 第68章 我名曼伊 沈婉与两名侍女将曼伊扶至榻上半坐,待侍女为其梳发净面后,曼伊吩咐道: “你们退下吧,有医女在此足矣!” 那两名侍女遂掩门离去。 沈婉褪去曼伊的亵裤,拧来水帕,仔细为其擦拭完好的皮肉,继而打开药箱,取出镊子,将其伤口周围脱落的烂肉清理干净,再缓缓为其上药。 曼伊因疼痛而蹙眉,却始终未吭一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沈婉,细细端量她的神态与眉眼。 沈婉一边上药,一边轻声问道: “你并未盗取密件,为何不开口申辩?” 女子并未开口应答,沈婉又道: “你的腿骨已有数处外露,若再让狼犬咬上半刻,即便能将你救活,你的腿也必定会伤重致残,从此再也无法下地行走!” 曼伊凝视着沈婉因专注敷药而低垂的睫毛,沉声道: “沈婉,你为何救我?” 沈婉抬首,目光坦然直视曼伊: “你怎知我的名字?可是寒舟哥哥告诉你的?” 寒舟哥哥……她也曾如此称呼过寒舟哥哥…… 曼伊眉头微皱,轻声说道: “那密件,的确是我所盗……” “你可知道,今日贸然为我求情,稍有差池,你也会被牵连其中!” 沈婉震惊: “是你?盗那密件有何用?你随寒舟哥哥前来上京还有其他目的?” “为何不在北晏之时不动手,而在上京盗窃?那密件现今在何处?” 曼伊面色沉静,缓缓道: “寒舟不想让你牵扯其中,其中缘由,你无需知晓,我告知你,只是想让你明白,若是完颜烈执意追查,你切不可再管我了……” “那密件,我放在了那完颜十七的房间,尚未来得及取走!” “十七?何意?” “那女人是完颜烈在上京的第十七妾室!” 沈婉为曼伊的腿敷完药,而后取来绷带包扎好。 这才轻舒一口气,缓缓说道: “你倒是打探得仔细!他的女人忽而死一两个,忽而又多一两个,我在上京十年,也不清楚上京的元帅府中究竟有多少个他的女人!” “如果密件在那十七的房里,这次他应是不会再追查于你了!可你万不要轻举妄动,完颜烈喜怒无常,说不得哪天便又对你杀兴大发!” “我见过那十七,前段时日还在皇后娘娘跟前做婢女,想必是完颜烈刚回上京之时进宫瞧见后看上了她,皇后便顺势将那女子赏赐给了完颜烈!” “今日我之所言,已将祸端引入宫内。倘若完颜烈在他十七的房中发现那密件,必会认为她是皇后安插在元帅府的眼线,故意窃取文件陷害于你,以离间他与心腹的关系,如此即便她有千张嘴,亦是难以自证清白!” “只是为救你,我或许害了她……” “但你为何与她有所瓜葛?” 曼伊沉声道: “并非我先招惹于她,而是私下里,她屡次向我示好,求我教她习舞,我恰好想多结识上京之人,便与她走得近了些!” 沈婉为曼伊褪去衣裳,用湿布替她擦拭后背,细细嫩嫩的皮肤,鞭痕交织,触目惊心,沈婉不禁轻声叹息! 擦至曼伊左肩处,透过血痕依稀可辨有两个字,酷似羌族文字,沈婉遂问道: “你叫何名?可是羌人?缘何来自阳城?” “你后背有字?是否需要我为你一并处理?” 曼伊骇然,忙道: “莫要……无需帮我处理!” “你识得羌文?那二字是何意?” “是‘曼伊’吗?我名唤曼伊!” “我自幼只知我名曼伊,其他一概不知,或许那二字与我身世有关!然我不识它们,亦不想让他人看见,平素我用唇脂绘了梅花以作遮掩!” 沈婉轻颔螓首,继而抬眉继续为其敷药: “我不通羌文,仅是见过他们的文字!” “我会牢记这二字的模样,向知晓羌文之人请教,随后再告知于你!” “沈婉,我能否信你?”曼伊突地问道。 沈婉为曼伊后背敷好药,再坐至她面前,凝视曼伊,沉声道: “你委身于孛儿术,是否为助寒舟哥哥寻机到上京接我与阿娘回北晏?” “曼伊,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人死在上京,我和阿娘要返回北晏,你们也要回到北晏!” “我并非你们的累赘,为何不能信我?是不信我与你们心在一处,还是不信我行事能如你们所愿?” 言罢,沈婉握住曼伊的手: “我信寒舟哥哥,故而也信你!” “你亦可相信我!” 曼伊含泪颔首: “我近日难以出府,你告知寒舟,昨日我在元帅府打探到,孛儿术这几日不在上京,并非去巡视边境,而是奉完颜珲之命,悄悄返回燕京调兵去了!” 沈婉愕然: “调兵?调兵至上京?” “如此看来,皇宫与元帅府的关系比我想象中更为糟糕,上京或许即将内乱!” “曼伊,你好生将伤养好,否则不便逃离,余下之事,我可以处理!” 曼伊再次紧紧凝视沈婉: “沈婉,寒舟十岁入并州军营,自那时起,我们便一同成长,虽你与我们不在一处,但我是听着你的名字长大的!直到我和寒舟下山后分开!” “我自觉行事妥帖,未料入这上京未久,便几近命丧于此,沈婉,这些年,你能撑过来,想必过得甚是艰辛吧!” 沈婉抬眉望向曼伊,眼中隐有泪光: “十年前,我母亲几近命丧虎口,自此她便教我别样的生存之道。” “这些年,我们为能回归北晏与亲人重逢,行事向来谨言慎行,方能熬到今日!” “曼伊,你也务必小心,若是你出了差池,定会累及寒舟哥哥的商队!” 闻此,曼伊方才后知后觉,自己一心想引出真正的南晏密探,却思虑不够周全,她若被疑心为密探,那寒舟的商队定然会被牵连。 思及此,曼伊紧紧握住沈婉的手。 沈婉望了望窗外,天色已晚,遂又道: “你且安心养伤,若我未能及时前来,吩咐你的侍女,每两日换药一次,重新包扎即可!” 言罢,沈婉出了内院,见完颜珲在外院,他正兴致勃勃的教孛儿术的儿子们投壶。 她便立于廊下,未上前惊扰。 “我中了,我中了!” 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完颜珲这才得空环顾四周,见沈婉立于廊下,娴静娟雅,眉眼如画,不禁微微失神。 半晌才道: “出来很久了?为何不叫我?” 沈婉微微一笑: “孩子们玩得开心,便想着让你多陪他们一会!” 二人向孛儿术府内众人辞别,同行离去。 许久,完颜珲方停下脚步,看向沈婉笑道: “若是婉儿喜欢孩子,以后我们可以多生几个!无论男女,我都喜欢!……” 第69章 夜闯皇宫(1) 闻此,沈婉面色忽地变得惨白。 完颜珲忙问: “婉儿,是否因今日受了惊?” 沈婉颔首,只是抬头问道: “少主,你可相信我所言?” 完颜珲望进她晶亮的眸子里: “自然相信,你所言并非无理,我也不信那女人会至上京才来盗取密件,南晏王的密探应当不至于蠢笨至此!” “孛儿术自阳城望江楼结识那女子后,便对她痴迷不已,不仅将她千里迢迢带回上京,还特意为她安排了两名侍女!此前从未见过孛儿术如此!” “若是阿玛今日当真处死了那女人,孛儿术必定会有怨言!” 沈婉抬眉,面露疑惑,问道: “望江楼是什么地方?中原的妓馆吗?” 完颜珲略显尴尬: “我…并不曾在望江楼做过其他事…” 曼伊?妓馆? 寒舟哥哥不是说他的买卖经营得很大吗?他和曼伊一起长大,为何会眼睁睁看着曼伊下山去妓馆谋生? 难道是曼伊先去妓馆谋生,才为寒舟哥哥经营筹来本钱!可是他们不像情人也不像夫妻,他们到底是何关系? 沈婉心中生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心绪复杂难宁,许久没有说话。 完颜珲以为她还在思考自己去妓馆之事,赶忙拉过沈婉的手: “婉儿,我只进望江楼观过舞,真的未曾做其他事!” “你或许不知,你那年为我治好疫症之后,我便每日琢磨如何才能娶你为妻!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女子!” “婉儿……” 沈婉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少主,我并非思量此事!” “我只是在想,那女子随孛儿术将军长途跋涉而来,若今日命丧于此,客死上京,何其可悲!” 若是今日曼伊于刑场殒命,寒舟哥哥是否会告知她,前来上京接她南归的人中,有一个唤作曼伊的人? 曼伊言她仅知自己名唤曼伊, 沈婉忽地心生悲戚!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完颜珲欲为其拭泪,沈婉已自行以衣袖拭干。 难过亦是无用! 如何让姚寒舟的人全身而退,回到北晏,才是沈婉眼下应当思量的事情! 她抬眸道: “少主,我有些头疼,今日便先行回尚书府可否?” 不及完颜珲开口,沈婉便已欠身离去。 完颜珲蹙眉望沈婉娉娉婷婷的背影,轻叹出声,而后独自向元帅府走去,刚至府门前,又闻得求饶之声: “元帅,我求你饶了我吧…” “皇后命我监视元帅你,然十七什么也没做呀!” “我并不曾做对不起元帅你的事,密件并非是我偷的……我真的不知,那密件为何在我的房里……” 女子泣不成声,艰难爬到完颜烈身侧,紧抱其腿: “元帅,恳请您……看在十七尽心尽力侍奉您的情分上……” 有刀出鞘的声音。 完颜烈的刀尖上鲜血滴落,其脚下的女子紧捂脖颈,手指了指完颜烈,嘴唇微颤,最终未能发出丝毫声音,便再无动静。 “念及你侍奉本元帅的尽心尽力,便赏你一具全尸罢……” 言罢,他挥了挥手,两名士卒上前将十七的尸首抬走! 何其可悲!完颜珲忽地忆起沈婉所言这四字! 他自幼目睹完颜烈喜怒无常,残杀成性。 完颜烈残杀他自己的女人,毫不留情,每逢此时,完颜珲的太阳穴便会突突跳动。 在他最为年少跳脱的年龄,曾做过多次关于沈婉的梦。 有时,梦中缱绻,风光旖旎,他方能一夜安睡。 偶尔,梦到沈婉被他阿玛一样的男人给杀了!他便夜半悚然惊醒,冷汗涔涔! 今夜,他又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沈婉甫一归府,多泽便将其截于后门口: “莫不是因惧怕夜闯皇宫,故而迟迟不归?” 沈婉冷眼斜视,蹙眉道: “你怕了?” 多泽突地放软了语气,轻声道: “婉儿,要不我们莫要去了。若是不慎被擒,真是会掉脑袋的!” 沈婉一把推开多泽: “你若怕死,便在府中等我!” 多泽噤声,沈婉挥了挥衣袖,几个府兵不约不同的打起了哈欠,而后鼾声四起。 尚书府中的前半夜,众人皆睡得香甜安稳。 二人悄然前往马厩牵马,旋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皇宫北墙数百米之遥,几棵小松柏枝叶繁茂,恰好将二人二马隐匿于暗夜中的土坡之下。 多泽俯身伏地,神情略显紧张,他紧拉住沈婉手臂: “婉儿……” “我是否将马牵至离宫墙更近之地?方便你逃脱?” 沈婉安抚地拍了拍多泽的肩头: “切不可再近!” “你在此处切勿擅离,今夜,你便是我的后路,可明白?” “只要你始终守候于此,我便无虞!至少……今夜不会死!若你轻举妄动,一旦被擒,我便退无可退!” 言罢,沈婉以纱巾覆面,朝皇宫奔去,徒留多泽伸向她的手自半空落下! 多泽屏气凝神,眼睛不敢有丝毫眨动,紧紧盯着沈婉的背影,只见她避开皇宫外巡逻的一队士兵,身轻如燕,稳稳翻过那宫墙,消失不见。 多泽惊愕之余,张嘴久久未能合拢。 沈婉入得宫内,靠墙而走,步履轻稳,悄然前行。未几,便望见宫人所用茅房,她忙奔前匿于茅房墙后,捂紧口鼻,静候时机。 不多时,果有内侍独自前来出恭,来者不是宫女,这与沈婉所料略有出入,她不禁蹙眉。 也罢,便如此吧! 那内侍刚至茅房门前,便遭人从背后猛击一掌,晕厥过去,而后被拖进了茅房后侧的暗影之中。 伏身于地的多泽,仍旧紧紧凝视着那面墙,默默祈祷沈婉能快些现身出来。 然而,未见人影自墙内出来,却见墙外有人悄然行近,那人警觉地环顾四周后,而后如同沈婉一般,稳稳翻墙而入。 见此情形,多泽惊得揉了揉双眼,再望,那宫墙外已是一片静谧,并无异常。 “莫非是自己过于急切,以至于产生幻觉?”多泽皱眉自语。 宫内,待沈婉自暗影中出来,已然换上宫人的服饰,扮作内侍模样。 还算顺利,沈婉展眉,她审视身上的衣物,略作思考,又从旁边的花盆中取了些泥土抹于脸上,这才感到万无一失。 岂料,刚要举步离开,便觉身后有劲风袭来,她侧身向右闪身躲开,一双大手却已至她胸前扯她衣服,沈婉恼怒,回身之时,已是一掌朝身后之人劈去。 “婉儿……你为何在此?”身后之人看清她的面容,忙的松开手中抓住的一团柔软,及时将她劈掌的手腕制住,惊问道。 沈婉并不认识眼前之人,但对那声音却异常熟悉,这几日,那声音时常在沈婉耳边回响,挥之不去。 “寒舟哥哥?……” 第70章 夜闯皇宫(2) 姚寒舟迅速将沈婉重新拽回暗影之中。 “寒舟哥哥,你何以戴假面现身于此?” 姚寒舟沉声道: “待出宫后,我再与你详谈,只是婉儿你……” “你如何混得宫来?行如此冒险之事?” 沈婉伸手指了指北墙,而后垂眉: “我欲让南归之途更安全,所以便想进宫窃北境舆图!” “我进宫数次,熟悉皇宫布局,定能盗出图去,所以便不曾与你商议,怕令你平白担心!” “寒舟哥哥,你呢?欲盗何物?” 姚寒舟放眼望了望北墙,又低头凝视沈婉的侧脸,半晌才道: “我亦是为北境舆图而来!” “婉儿,以后万不可再如此……” 沈婉抬眼望姚寒舟,眼神探究: “所以寒舟哥哥你,今日去清音寺,也是为勘察皇宫周边地形?而非操持生意?” 姚寒舟颔首。 “然你为何偷袭我?” 姚寒舟紧抿双唇: “此地距文渊阁甚远,我必须…… “换上一套宫人衣物……” 沈婉了然,姚寒舟是欲击晕自己,夺取自己身上的衣裳。 两人间距甚近,气息交织,想到姚寒舟刚刚伸手扯过自己的衣服领口,沈婉用手轻抚自己前胸,渐生窘迫。 姚寒舟抿嘴,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远处,有宫女孤身前来,沈婉赶将身上的内侍衣物迅速脱下交予姚寒舟: “给你!” 继而便上前几步等待那宫女走近。 姚寒舟紧盯手中衣物,又凝视着沈婉渐行渐远的背影,少时那熟悉的感觉似又在周围弥漫开来。 恍惚间,沈婉已拖着被击晕的宫女折返! 多泽依旧伏在远处,默默注视着北墙,祈祷沈婉速速现身。 久不见沈婉出现,竟然又有一个身影悄然潜至北墙下侧。 多泽赶忙揉了揉眼睛,狠狠眨了眨,而后再次揉了揉,又眨了眨,这回他才敢确信自己绝非幻觉,只因那人仰头打量了那墙许久,才尝试跃起,一时竟未能登上墙头,重重摔倒在地。 多泽惊愕失色,双目圆睁,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可恶的阿木尔, 究竟派了多少人来盗图? 这般低劣的身手,若是跳进墙内,岂不是会连累婉儿? 情急之下,多泽起身就想去阻止那人,待他身起,却见那人奔向宫墙稍远处,如旋风般再次冲向那堵墙,须臾之间,已跃入墙内,不见了踪影。 凉风飒飒,一切重归宁静。 墙侧一队巡逻士兵步伐整齐地列队而来,无一人察觉异样。 姚寒舟与沈婉迅速穿戴好宫人衣物,思索片刻,沈婉又取出银针,在地上二人身上各刺两下,这才稍感心安。 空旷的皇宫内院之中,两名宫人步履匆匆,朝着文渊阁而去,趁着无人注意,打开了门锁。姚寒舟走向阁内左侧,沈婉则快步走向右侧,二人寻觅多时,沈婉终于在文渊阁右侧的一个暗阁中发现了舆图。 沈婉移步至左,对着姚寒舟指了指怀中,又指了指门,姚寒舟心领神会,即刻跟了过去。 二人迅速合上阁门,又疾步朝北而行。 眼看那墙已是近在咫尺,却听到身后传来亲兵的高声呼喊: “有刺客!……” 姚寒舟与沈婉相视一眼,旋即抬腿狂奔。 “来人,抓刺客……” “快……北门还逃走了两个!” …… 当宫中骚乱骤然爆发时,姚寒舟与沈婉已然跃出宫外。 “跟我来!” 沈婉言罢,已奔出老远,姚寒舟忙附身拾起沈婉怀中掉落的纱巾,不要命的跟着沈婉狂奔而去。 多泽远远望见有人跃出宫墙,欣喜难耐,然欢喜不过须臾,他便瞧见沈婉身后,宫门缓缓敞开,仿佛一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似要将逃跑的二人吞噬其中。 乌达身先士卒,率领一众亲兵如潮水般涌出宫门。 多泽心急如焚,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手忙脚乱地匆忙解开缰绳,嘴里不停地念叨,双脚更是焦急地直跺地。 沈婉和姚寒舟一路疾驰,终于奔至眼前。多泽早已翻身骑在了马上,神色慌乱紧张。 沈婉毫不迟疑,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马,随后转头向着姚寒舟大声喊道: “快!上我的马!” 乌达愤怒的吼声从后方传来: “给我追!一个都别放过!” 闻此,姚寒舟不敢有半分耽搁,他身形一闪,如一只敏捷的猎豹,飞身一跃而上,稳稳地落在了沈婉的身后。 马蹄疾驰,两匹骏马如脱弦之矢,风驰电掣般奔腾而去。 沈婉不断挥动着手中的马鞭,催促她的小白加快速度。 “寒舟哥哥,抱紧我!注意安全,莫要摔下马” 沈婉一边挥鞭,一边侧身提醒。姚寒舟略作迟疑,便伸出双手,稳稳地环住了沈婉的腰。 多泽见此情形,眉头紧蹙,怒火渐生。他与沈婉一同策马十年,也不曾被沈婉如此对待。 姚寒舟只觉那腰肢宛如春日里初绽的柳条,柔韧而轻盈,随着马匹的颠簸起伏,二人之间,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姿态,勾勒出暧昧的模样。 少女的体香和淡淡的药香在他身侧弥漫,让姚寒舟忘却了他们正处于逃亡之路,只觉得在暗夜的草原上策马疾驰,有着难以言喻的畅快。 夜色渐淡,黎明将至,太阳从东方徐徐升起,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草地上,他们这才敢停下,回头望去,身后早已没有追兵的踪迹。 三人如释重负,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放松下来。经过这一夜的疾驰,人和马都已疲惫至极。 沈婉拉紧缰绳,喘息着说道: “看样子他们追不上来了……” “歇息片刻吧!” 于是他们觅得一处平坦的草地,翻身下马,席地而坐。 多泽审视着姚寒舟,眉头微皱,沉声道: “你是何人?” 姚寒舟蹙眉,不知如何答话,只听沈婉已经说道: “同道中人!” “多泽,我让你带的纸笔何在?” 多泽赶忙从怀中取出狼毫和纸。 沈婉取出舆图,缓缓展开: “多泽,速速按此图临摹一张伪作!将其中的关隘标识错乱!” 多泽面露惊愕之色: “既已窃得真图,为何还要绘制假图?” “况且此处荒僻也无桌椅,让我如何作画?” “你又岂会不知我的画技?” …… 姚寒舟上前接过纸笔,看向沈婉缓声道: “可否让在下一试?” 第71章 欲加之罪 闻言,沈婉凝视多泽,沉声道: “多泽,既然你自觉画技拙劣,那你便好生坐着,尽量将背部挺得直一些!” 多泽抿嘴无奈,却也依言而行。 沈婉将画纸轻贴于多泽背部,望向姚寒舟轻声道: “来,快些画!” 姚寒舟就着多泽的后背,不多时便临摹出一张与原图极为相似的舆图。 沈婉两相对比,对这赝品颇为满意,而后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将其叠好收进怀里。 此刻,皇帝的勤政殿内,气氛肃穆,仿若能凝结出水珠! 大殿正中的地上,趴着一名黑衣人,其鲜血早已浸透黑衣,些许已然凝固干涸,他身上伤痕交错,令人触目惊心。 那黑衣人的额头紧贴冰冷地面,身躯因疼痛不住颤抖,手腕处血肉模糊,原是刚刚被挑断了手筋。 乌达上前躬身行礼: “皇上,文渊阁内北境舆图被窃,然图并不在此人身上,微臣昨夜审讯了半夜,这贼人拒不交代其逃走的两名同伙!且,他说…他说是……” 完颜肃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突地厉声道: “莫要吞吞吐吐,扭扭捏捏,我们海西族人何曾如此这般?几时变得跟中原人一样婆婆妈妈!” 闻此,宇文彦及其他旧晏归降夷国之臣,皆屏息敛声,垂首不语。 乌达猛地跪地: “他言其主使乃……” 乌达咬了咬牙关,终是言道: “皇上恕罪,微臣实在不敢说……” 完颜肃面色阴沉,挥手示意旁侧亲兵将那黑衣人从地上提起,而后他亲自移步至其面前: “究竟是谁指使你入宫盗取北境舆图?” 宇文彦微微侧身,目光扫过那黑衣人,其惨状令人不忍直视,宇文彦微微闭目,轻吐浊气。 只见那人的眼神越过众人,直直望向站在众臣之首的完颜烈,而后,用那断腕的右手,准确无误地指向完颜烈。 见此情形,众大臣交头接耳。 完颜烈双眼怒睁,怒发冲冠,他抽出佩刀: “休要信口胡言,老子何时派你盗图?” “即便本帅要盗图,也绝不会派你这中原废物行事!” …… 完颜肃眼神冷峻,抬手示意,身后的亲兵心领神会,立即上前拦住了浑身杀气的完颜烈。 “元帅为何指使你盗图?” 那黑衣人干裂的嘴唇微微扯动,竟浮出一抹笑容: “为何?自然是要将上京驻兵探查清楚,调兵前来攻你!” 完颜烈愤怒至极,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杀了此人,无奈他被亲兵困住,无法动弹。 “你奶奶的,本元帅这就杀了你……” 完颜肃转身冷冷看了一眼完颜烈,而后从亲兵身上抽出一柄佩刀,抵住那黑衣人的脖颈: “朕再问你,你与你的两名同党盗图之后,约在何处会合?” 那黑衣人望向完颜肃: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曾有什么同党!” 完颜肃手持佩刀,缓缓下移,直至对方腹部,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你如实交代,朕或许可以饶你一命!” “若你执意隐瞒,朕自有办法找到你的同伙,夺回北境舆图,到那时,朕便如现在这般,在你身上刺上几刀,将你的血慢慢放干……” 鲜血汩汩流淌,完颜肃冷眼一瞥: “乌达,将此人押下,严刑拷问!” “务必让他如实交代,写下认罪状!” 又侧身看向裴满: “裴满将军,送元帅回府!” 闻此,完颜烈双眼圆睁,让裴满“送他”回去,不是变相监禁自己吗? 他怒道: “皇上,臣从未盗取北境舆图,南征军远在燕京,臣盗图有何用处?” 完颜肃未听完颜烈分辩,奚落道: “元帅不愿回府?” 见完颜肃的奚落之态,完颜烈怒火中烧,他干脆将手中佩刀狠狠扔在地上,挺直身躯,负手而立: “皇上,仅凭此人的一面之词,您就将臣定了罪,大夷还有何律法可讲?” “臣完颜烈一生坦荡,怎会行如此盗窃之事?臣为守护大夷江山,南征北战二十余年,今日你就这般对我?” “完颜肃,当初你阿玛在世时,我完颜一脉何等团结,才能让海西族从偏居一隅的部落逐渐强大,而后威震四方!” “你阿玛去世之时,你尚且势微,臣念及你阿玛曾在战场上救过我的性命,力排众议,尽心尽力将你扶持为部族头领!” “你忌惮臣势力过大,派我远离上京,南征中原,我完颜烈不与你计较!完颜肃,你可知臣费了多少心血才灭掉狄国,占领北晏?我又为上京送来多少金银财宝和绝色美女?” “若臣真的觊觎上京,无需什么北境舆图,我也能将这里踏平!” …… 一时间,殿内议论纷纷,有人对完颜烈之言颔首称是,也有人对完颜烈的大不敬之说感到惊愕。 不过,无论怎样议论,真相永远无法更改,那就是,完颜烈所言的确属实。 完颜肃脸色阴沉,低头沉思,许久才缓缓说道: “元帅,朕自然信得过你,然北境舆图被盗确是事实!朕会将窃图之人捉拿归案,还元帅一个清白!在那之前,还望元帅府众人禁足在府中,无诏不得随意出入!” “裴满将军,送元帅回府,派兵好生看顾元帅府!” 裴满至朝臣中出列领命,随即示意士卒上前,完颜烈愤而挥手示意士卒让开,愤愤盯了完颜肃两眼,便自行离开大殿,数十亲兵随即跟上前去。 见状,宇文彦向完颜肃施礼,亦离去。 在草原上流浪的三人,全然不知,若是沈婉和姚寒舟没有狂奔逃离,也许他们自始至终都不会被巡逻的士兵察觉。 当时亲兵高呼的刺客,本是那名黑衣男子。此人从北墙翻入皇宫,隐匿于暗处,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两名宫人在内院行走。 好巧不巧,那两名所谓的宫人,就是已经盗图成功的沈婉与姚寒舟。 黑衣人悄然尾随至二人身后,打算依样画葫芦,先夺取宫人的衣物,然后再大摇大摆地在宫内活动。然而,未曾料到,他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被巡逻的亲兵发现了那身黑衣服。 亲兵的高呼,致使沈婉和姚寒舟误以为自己已经暴露,因此二人不敢回头,只顾拼命向前狂奔。 皇帝的亲兵们这才惊觉, 原来那“内侍”和“宫女”, 也是贼人哟! 第72章 南晏密探 多泽折了根狗尾巴草含在口中,双手抱着后脑勺,仰躺于草地之上: “逃,倒是逃出来了,但我们,还能回得去么?” “婉儿,自此以后,我们恐怕只能浪迹天涯咯!” 沈婉蹙眉看向多泽道: “你为何要浪迹天涯?你又不曾窃图,此刻你便可以归家!” 姚寒舟垂首沉思,良久叹息道: “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我们怎会被巡逻亲兵发现?” “明明已计划得万无一失!” 沈婉摇头,也是疑惑不解: “莫非亲兵发现了我们打晕的内侍和宫女?” “应该也是不太可能才对,将他们藏在那般隐蔽之所,怎会那么快便被发现?” 多泽冷哼一声: “我们就不该轻信阿木尔那厮!” “他定然是脑子有恙,偷个图,竟派三个人前去,如此大张旗鼓,唯恐别人不知他要进宫行窃?” “三个人?还有人进宫盗图?”姚寒舟与沈婉对视一眼,面露惊色。 见二人惊诧如此,多泽坐起身子,沉声道: “你们不知?” “婉儿,我一直依你所言,死死盯着那堵北墙等你出来,可我分明瞧见在你之后,还有两名窃贼进入皇宫!” “定是那两人身手不行,拖累于你!” 嘿……姚寒舟望向多泽,心生不悦,我何时拖累过别人? 然念及多泽牵马救了自己和沈婉,不计较也罢! 沈婉起身,略微思索: “多泽,不如你先回上京城中吧!” 多泽摇头,道:“虽未窃图,可我助你逃跑,你现在让我回上京,莫非是让我去送死?” 沈婉抬眉: “多泽,昨日皇宫逃出的窃贼为两人,你若独自回上京,怎会令人生疑?再者,上京之人皆知你武艺不精,谁人会信你会做窃图之事?” 多泽:“……” “你往昔也时常夜不归家,你只管大胆回去,莫要心虚!” “你回去之后告知我阿娘,说我没事,让她安心!” 多泽依旧摇头: “那你呢?你要与这人一同前往羌族?” 沈婉:“……” “多泽,你想什么呢?我阿娘仍在尚书府,我岂会独自潜逃?再说了,除了你这个人证,谁还有证据证明我昨夜去了皇宫呢?只是,我总需再仔细斟酌一番,方可想出一个妥善的说辞。” “况且,你我一同回城,被完颜珲的人看见也是不妥,又将生出诸多麻烦,且先让我解决眼前的困境!” 嗯,诚然如此,林姨尚在府中,婉儿又能去往哪里呢? 多泽行至姚寒舟身前,沉声道: “我先回上京,设法接应你们,你若对婉儿有不轨之心,我必不饶你!” 语罢,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姚寒舟面露窘色,沈婉则拾了些干树枝燃起了火。 二人欲将抢来的衣物烧毁,尚未完全脱下。 忽闻远处传来“驾…驾…”之声,姚寒舟与沈婉皆是一惊。 沈婉一个不稳,直接跌坐在地,姚寒舟忙伸手将她扶起。抬眼望去,竟是多泽折返,身后还跟着一匹马。 多泽至近前,皱眉望了望姚寒舟扶沈婉的手,而后又凝视姚寒舟: “这是我在牧民家给你买的马!” “莫要再与婉儿同乘一骑!” 言罢,他瞪了姚寒舟一眼。 姚寒舟连忙收起扶沈婉的手,而后接过多泽手中的缰绳,抱拳行礼: “多谢,日后定当加倍奉还!” 多泽看向沈婉和姚寒舟,抬眉道: “婉儿,我在家里等你!” 他特地把“家里”二字说得很重的样子,而后嚣张离去。 姚寒舟用干枝将未点着的衣物拢向火堆,坐于篝火旁,轻声问: “婉儿,你将他支开,是否另有深意?” 沈婉挨着姚寒舟坐下,轻叹一声: “此事与他无关,我不愿将他牵扯其中……” 姚寒舟侧身望了望沈婉,他本想问那个人是否是……在被皇帝赐婚之前,一直与沈婉有婚约之人…… 然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得垂首沉默。 沈婉蹙眉许久,才缓缓开口: “寒舟哥哥,其实我是有话想对你说……” 姚寒舟侧身,疑惑道:“何事?” “寒舟哥哥,你盗取北境舆图,我尚能理解,可你为何派曼伊去盗取完颜烈的南晏兵力部署文件?” 姚寒舟惊愕: “你见过曼伊?她已有数日未与我联系,原是在谋划窃取密件?她何时行动的,你又如何知晓?” “前日她去了元帅府,而后被完颜烈抓起来严刑拷打,幸而完颜烈没有得到确凿证据,昨日才将她放了!” “寒舟哥哥,曼伊她…差点就死了…” “我不希望你的人因为带我和母亲回北晏而丧命!你可明白?” 姚寒舟垂首,思索良久: “婉儿,其实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沈婉抬头凝视姚寒舟,恳切道: “日后,无论何事,勿要瞒我,可否?你们初至上京,情势不熟,若是想做何事,可遣我去,或许我会比你们更容易得手一些!” “若是互相隐瞒,必会生出更多事端!就如昨日窃图,大可不必我们俩同时闯进皇宫,是吧?” 姚寒舟颔首认可,而后看向沈婉,沉声道: “婉儿,你可晓得你父兄缘何没来上京接你?” 沈婉摇头。 “这些年,各地英雄豪杰纷至沓来,如今蒙山之中,已聚军士十万之多,你父兄须在山中处理军务,操练士卒,无法擅自离山!” “蒙山军日益壮大,总不能一直困于山中,我们必须寻得良机,施行劫城之策。完颜烈攻南晏十年未克,上次完颜珲的漓江之战胜利颇为蹊跷,我揣测完颜烈身边定有南晏密探在谋划此事,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 听闻蒙山之中竟已十万之众,沈婉无比骇然: “十万?劫城?……” “故而曼伊冒险盗取有关南晏的密件,是有意打草惊蛇,欲引出真正的南晏密探主动与你们联络?” “可你们知晓南晏密探是谁又有何用?” 姚寒舟蹙眉低头: “南晏密探或有某些筹谋,能使夷国内部相互牵制,削弱夷国南征军对北晏的掌控?” “我想要将其找出,欲助其一臂之力,若夷国内部果真能相互牵制,我们的蒙山军劫城成功的几率更大,伤亡也会更少……” “眼看皇后寿辰将至,我们也将离去,曼伊想必是心急,故而才铤而走险想以己之身为我们引出南晏密探!” 沈婉惊叹: “原来如此!寒舟哥哥你为何不早些告知与我?” 第73章 一箭数雕 沈婉又蹙眉: “此事若能早些与我商议,或许我可以想得出办法试探一番,曼伊也不必遭此大罪!” 姚寒舟垂首: “我见你在上京待人唯唯诺诺,恐你胆小一时接受不了,所以便想着慢些告诉你!我不知你胆大如此,竟敢前来窃图!” 言及此,姚寒舟又面露惊诧之色: “婉儿,你莫非知晓些什么?” 沈婉眉头皱了皱: “尚无定论!待我们回到上京,再查看具体情况。” 言罢,她陷入沉思,脑海中不断梳理着她所知晓的所有信息。 片刻后,沈婉又抬头看向姚寒舟: “寒舟哥哥,你可知晓宇文彦此人?” “完颜烈的南征军中,官职较高,又能接近完颜烈的晏国旧臣,除了宇文彦,还有司马萧虞,副史左靖,婉儿为何只提宇文彦,却不谈他人?” “你怀疑宇文彦是南晏密探?” “我仅知晓宇文彦,并不识得萧虞左靖,只因十年前,宇文彦对外祖有言,让外祖携全家往阳城渡江南逃!” “寒舟哥哥,我与阿娘当时一心欲往蒙山寻你们,故而从未将宇文彦所言放在心上。” “直至后来,南晏王至阳城渡江,阿娘方才憬悟,宇文彦或许与南晏王一直有所关联!” 姚寒舟俯首凝思: “倘若他为南晏效力,在完颜烈身侧十年皆未被察觉,可见其行事必然万分缜密,我们要怎样方能确定是他?” “唯有确定是他,才可将我们的半张底牌亮与他!” 闻此,沈婉复又垂首沉思。 只闻姚寒舟沉凝道: “婉儿,多泽言及昨夜除了你我入了皇宫,尚有第三人?” 沈婉若有所悟,凝视姚寒舟: “此人潜入皇宫所图何事?我们暂且不知……看样子,我们也须得速速回到城内,方可知晓其中缘由!” “寒舟哥哥,你之所为,皆欲联络南晏之人,妄图与其共扰夷国局势,致夷国内乱而无暇南顾?” “若有法子,能使夷国内忧外患,岂不更好?” 姚寒舟骇然: “婉儿,你此言何意?” 沈婉扬眉: “或可一试!寒舟哥哥,我们再往前行,至羌夷边境之地!” 言罢,沈婉掸去尘土,起身移步至马旁。 姚寒舟匆忙扯住沈婉衣袖: “婉儿,回到北晏,我们的生活必将血雨腥风……你……” 沈婉回首: “我自然明白!” “我与母亲在上京苟且偷生,并非贪生怕死,只为留得此身与你们重逢!” “若能与你们并肩,那便是生死与共,我又有何惧?” 姚寒舟牢牢凝视沈婉: “婉儿……你所期盼的安宁余生,我不知未来能否让你如愿以偿……” 沈婉转身,将手掌轻覆姚寒舟的手背: “寒舟哥哥,我的确说过我渴望安宁余生!可我也说过,我要顺势而为……” “现在,你且先随我来!” 闻此,姚寒舟心中的重负骤然消散,跃身上马紧跟沈婉而去。 二人一路快马加鞭,直至边境。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阿木尔与托娅便纵马而来。 阿木尔凝视着姚寒舟,又瞥了一眼沈婉: “据斥候禀报,我即刻驱马赶来,想必你已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此人是谁?今日,为何未多泽未与你一同前来?” 沈婉驱马行至阿木尔身侧,从怀中取出那幅赝品递与阿木尔: “多泽需留在上京为我们善后!” 阿木尔徐徐展开舆图,难掩兴奋之情: “既然你给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应允你与多泽之事,也自会兑现!决不食言!” …… “这图是假的!”未等阿木尔说完,沈婉已然低声打断他。 阿木尔的笑容瞬间僵住。 托娅面露疑惑: “沈婉姑娘,你这是何意?” 沈婉看向托娅: “你们莫非真以为夷国皇宫如同街边酒肆,想进就能进得去?” 言及此,沈婉凝眸望向阿木尔,沉声道: “你的最终目的乃是成为羌族王储,而非此图,对吧?” “你只需将此图妥善收藏,遣斥候至羌族皇宫,向你的父王禀报,让他知晓你已获取北境舆图!” 阿木尔面露茫然: “如此,我便可当上王储?” “你把我父王视作这样的愚笨之人?” 沈婉眉头紧皱,看向阿木尔: “据闻你的父王对你那异母兄长阿格泰格外器重,仅止于此,你自然难以成为王储!” “然此刻,定然会有阿格泰的斥候向他禀报我已将北境舆图给了你!” “若是阿格泰知晓你已取得舆图,你认为他会如何行事?” 阿木尔紧蹙眉头,沉思片刻: “阿格泰争强好胜,他必定不会坐视我取得舆图而无动于衷!” “他会……再次派人刺杀于我……?” “他会……派人窃取我的舆图……?” “亦或干脆不盗图,直接发兵攻打上京,他若是果真攻入上京,此舆图便也无用了!” “我自然也无法成为王储!” 沈婉斜睨一眼阿木尔,沉声道: “若我是阿格泰,断不会在你阿木尔刚得舆图之际杀你,此举无异于向天下昭告,我阿格泰为争夺王储之位而毙了阿木尔吗?” 阿木尔紧紧盯着沈婉,急切问道: “那你会如何行事?” 沈婉缓声道: “为保万无一失,我会先盗走你的舆图,仔细研究夷国所设关隘,而后再派兵攻打上京!妄图给夷国致命一击。如此,我在羌族的地位,将无人可以撼动!舆图在谁手中,还重要吗?” 阿木尔质问道: “他既然已经抢走舆图,为何还要出兵上京?他只需拿着舆图进皇宫告知我父王即可!” 沈婉叹息道: “我方才不是让你尽快传信至羌族皇宫,告知羌王你已取得舆图了吗?他若从你手中抢图,如何能让众人信服?他自己也会颜面扫地!” “阿格泰为了在羌族立威固信,是直接抢图交给羌王好呢?还是攻上京好呢?难道你觉得他携重兵来了这边境,只为了杀你?我看也未必吧!” 托娅皱起眉头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故意让阿格泰窃图成功,眼睁睁看着他带兵持假图去攻打夷国上京,这岂不是将我羌族士兵置于绝境?” 闻言,沈婉不禁轻笑出声。 阿木尔和托娅面露怒色,厉声道: “你笑什么?” 沈婉依旧面带浅笑,说道: “日前,你求我为你出谋划策,我苦思多日,深知你阿木尔即便得到真正的北境舆图当上王储,然而由于阿格泰手中掌握的那些兵力,你的王储之位也难以坐得安稳。” “所以才想出此计,倘若阿格泰持假图而战,在上京遭受重创,他日后便再也无法与你相争,这不正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吗?若你们觉得此计不妥,那便另想他法吧!” “我刚才之所以忍不住发笑,实在是因为阿格泰的那些兵,确实是你羌族之兵,可你们莫非忘了,数月前,你们姐弟二人正是险些丧命于他的那些士卒手中?” 第74章 后会无期 触及痛处,阿木尔和托娅无言以对,只颔首沉默。 见阿木尔和托娅沉默不语,沈婉驱马转身,意欲挥鞭离去。 阿木尔突地沉声说道: “沈婉,你身为医者,理应心怀悲悯,怎会想出如此狠辣之计?” 沈婉皱起眉头,轻声笑道: “身处这乱世之中,如何能做到怜悯众生?唯有护自己想护之人,杀想杀自己之人!” “若不如此,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之人命丧他人之手吗?” “我虽为医者,但也有想要守护之人!” “是你死,还是他亡,你自己抉择吧!无人逼迫于你!” 姚寒舟怔怔地望着沈婉,她,分明还是那个爱哭的婉儿,却又与那个只会哭泣的婉儿截然不同! 闻此,阿木尔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沈婉,我便依你所言!” “事毕,你有何求?” 沈婉眉头舒展,沉声道: “听闻你们羌族王室向长生天立誓,若背信弃义,将遭灭族之祸,我要你恪守诺言,待你日后成为羌族王储,乃至羌王,若多泽前往你羌族之地,你必须护他一世周全!” “可否?” 阿木尔突然纵声大笑:“你竟然是为了多泽……” 不等阿木尔笑声停歇,沈婉已驱马远去,只留声音在风中飘荡: “你说得对,我就是为了多泽才替你苦思良策,你便是我为多泽寻的后路,无论他是不是娜仁的儿子,待你大业有成,日后在长生天下,你都要给我好好善待于他!” “阿木尔,托娅,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后会无期!” …… 姚寒舟跟随沈婉策马已远,阿木尔却蓦地止住大笑: “额格其,她所言何意?后会无期?” “她不与多泽一同来我羌族?” 托娅凝视着沈婉的背影: “阿木尔,若你或是多泽,能将她带来羌族,那该多好!” 姚寒舟侧身看向马背上的女子: “婉儿,你怎会认识羌族之人!” 沈婉回望姚寒舟,微微一笑: “此事说来话长!羌族正值内乱,当初结识他们之时,这二人正被阿格泰追杀,因此我特来一试,若能抓住此机会,让羌族与夷国交战,夷国便无暇他顾,蒙山军劫城也会更为顺利!” “对了,寒舟哥哥,曼伊让我转告你,孛儿术近日不在上京,他已奉完颜珲之命回燕京调兵来上京!” “上京局势恐怕会有变化!我们必须尽早谋划南归事宜!” 姚寒舟沉声道: “完颜珲居然已调兵前来,如此急切?” “已有内乱之兆,若羌人果真来犯,这上京岂不是要大乱?” 沈婉点头,迎着草原的风,愁绪渐消,她肃声说道: “世道纷乱,我已无暇顾及太多!只求为父兄分忧。” “然我在上京尚书府中长大,实不忍尚书府中人遭此劫难!” “阿格泰持假图来犯,必被皇帝亲军击溃,乌达亦会平步青云!届时,尚书府也将荣耀加身!” “多泽的母亲是羌人,待我们离开之后,阿木尔或可成为羌族王储,这上京若依旧容不下多泽,他可前往羌族!” “尚书府中的人安然无恙,我对上京城便再无牵挂!” “哦对了,寒舟哥哥,你再陪我去看看阿康嫂家的牛,古根叔家的羊……” 沈婉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渐渐飘远,却又在姚寒舟耳畔久久萦绕。 他放缓马速,默默凝视沈婉,姚寒舟悟了。 若非聪慧过人,沈婉岂能在上京之地生活十年而安然无恙? 此时的尚书府里,一片纷乱。 昨夜寅时,罕离匆匆赶回尚书府,告知金刺皇宫有贼闯入。金刺本有些头脑昏胀,然略作思索,终究对乌达放心不下,遂起身入宫。 直至大殿喧闹一场,乌达将嫌犯重新收押至天牢,父子二人方得空闲,一同返回尚书府。 步入正厅,金刺整了整袖袍,沉声道: “西珠,昨夜皇宫遭刺客潜入,尚未将其捉拿归案,城内恐生乱,你告知府内众人,近日切莫擅自外出!” 闻此,西珠轻声应是。 阿奇那却惊道: “有刺客?” “可是大人……二少主与小姐皆不在府中!” 金刺悚然抬头: “他们二人不在家?何时离去的?” 阿奇那垂首道: “奴家……并不知晓少主和小姐何时出了府,昨夜睡得沉了些,今早起身晚,待我去马厩喂马时,方见少主和小姐的马匹皆不见了!” 二人不在?宫里内侍昏迷?昨夜睡得太沉? 金刺心头猛地一沉,一个骇人的念头闪过。 他抽出佩剑,眼神冷冽,径直朝槐香院走去。林如月正在树下做着针线活。 “婉儿呢?”金刺声音低沉地问道。 林如月见金刺手持利刃,言语带着怒气,身后还跟着几名府兵,不禁有些心慌,她强作镇定,说道: “听闻商队近日将返回中原,婉儿这段时间都是早出晚归,四处收集药材,大人,这是发生何事了?” “昨夜皇宫遭窃,尚有两名贼人在逃!”说完,金刺命府兵在槐香院四处搜查,院里堆积的药材,柴房里的草堆,都被刺了几刀。 闻得还有贼人在逃,林如月暗自松了一口气。 金刺已进入主屋仔细查看,随后又走进了净室! 此时,院外传来一声惊呼: “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何要搜查槐香院?” 是多泽的声音。 金刺脸色阴沉地从主屋走出来,只见多泽面色通红: “多泽,你从何处归来?” 多泽打了个酒嗝:“孩儿昨夜在草原上畅饮了一宿!甚是痛快!” “来,阿玛,你也来陪我喝些……”说完,身后递出一只酒囊到金刺面前。 金刺嫌恶,眉头紧蹙: “可曾见到婉儿?” 多泽又打了一个酒嗝: “婉儿啊,嗯……今日一早,我确实……似乎在城外遇见了她!” 金刺侧身,沉声问:“就她一人?” 多泽垂眉沉思,半晌: “阿玛,嗝…嗝…婉儿怎么可能独自出城?……” 闻言,金刺心跳加快:“还有何人?” “阿玛,嗝…自然是小白,嗝…婉儿与小白一同出城的!阿玛嗝……” ……… 乌达本已合衣躺下,听闻院内嘈杂,他又匆忙起身赶往槐香院,恰好见到金刺面色阴沉,多泽似在发酒疯,院内还站着好几个府兵。 他赶忙上前: “阿玛,您为何这般?莫非怀疑婉儿与多泽进了皇宫?” “阿玛,您这……未免有些过于警觉了些,您看看,多泽如此模样,怎能翻过北墙?” “我可是亲眼瞧见那二人轻而易举,便跃出了皇宫!” 多泽一身酒臭,沁人心脾,金刺怒气不散,狠狠瞪了多泽两眼,而后看向林如月: “如月,此事关乎舆图,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言罢,他便带领众人离开了槐香院。 瞧众人已经走远了,多泽才到林如月面前,压低声音道: “林姨,婉儿无事,您不必担忧!或许,稍晚些时候,她便会回来了!” 闻此,林如月惊愕,昨夜,婉儿与多泽一同前往? 她怔怔地望着多泽,多泽只微微一笑,便提着酒囊离去了。 正厅里,金刺负手而立,语气严肃: “乌达,婉儿近来与中原商队往来密切,你需多加留意!” “商队中不乏武艺高强之人,我着实担心啊……” 闻言,乌达皱了眉。 —————— 阿康嫂家的帐篷距上京城不远,沈婉下马后将缰绳系于帐外的木桩上,阿康嫂已面露喜色迎了出来: “小姐,许久未见您来,近日可是在筹备婚事?” “这位是?……” 沈婉笑答: “并非如此,婚期尚未确定,我在处理其他事务!” 随后她转身看了看姚寒舟: “这位是家中府兵,陪我出来采药,今日收获寥寥!阿康嫂家可有?” 阿康嫂赶忙从帐内取出一大麻袋: “小姐,这是已晒干的!” “阿康嫂,未晒干的也给我吧!我全部都要!” 阿康嫂转身回了屋。 沈婉把手伸向姚寒舟: “寒舟哥哥,给我些银两,昨日走得匆忙,未曾携带!” 姚寒舟将钱袋取出递给沈婉。 待阿康嫂将药材装好,沈婉将银两递给她: “阿康嫂,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来收购药材,你切勿采得过多,天气渐凉,放置过多在家中容易发霉!” “小姐是要随完颜少主离开上京了吗?” 沈婉连忙摆手: “并非如此,天气转凉,我阿娘身体不好,我须得在家中多加照料!” 嗯,阿康嫂应了一声。 沈婉朝牛棚望去,只见两只小牛仔。 阿康嫂连忙笑说: “阿达他爹带着阿达将牛群赶到稍远之处放牧了,或许明日才能归来!” “阿康嫂,待明日阿达和他爹归家之后,便莫要让他离家过远了吧!如今天气渐凉,外头天寒地冻,极易受凉,你们须得多加保重身体!” 阿康嫂连连应是,又寒暄数语,沈婉与她辞别,阿康嫂叫沈婉等等,而后进屋,出来时手上多了个花环: “小姐,阿达给你编的花环,他说你最喜欢柳兰花了,戴着肯定很好看嘞!” “阿达说要是他没在家,就让我替他送给小姐你!” 沈婉垂首接过那个已经枯萎的花环,眼睛有些湿润: “谢谢阿达呀,谢谢阿康嫂!” 姚寒舟将麻袋放于马背上,问: “婉儿,你教牧民辨认药材?” 沈婉又颔首笑了: “嗯,他们常至草原各处放牧,我便教他们识药采药,而后售于我,他们亦可多赚些银钱,草原上的药材也不致被牛羊啃食殆尽!” “走,我们再去古根叔家一趟,古根叔每次外出放牧,都能采得大量药材!” 言及此处,沈婉挑眉,甚是自豪。 姚寒舟嘴角含笑,点头应许。 倘若无战事,倘若婉儿不是夷国奴隶,在这草原之上,她想必会过得无比恣意洒脱! 姚寒舟正沉思之际,忽闻有人呼喊: “小姐……小姐……” 沈婉闻声转头,应了一声,旋即回首对姚寒舟言道: “寒舟哥哥,你看,那便是古根叔!” 远处,一位四十余岁的男子,赶着一群羊,正朝这边徐徐走来。沈婉翻身下马,行至那男子近前: “古根叔,许久未见,你竟有这么多羊了……” 古根叔摆了摆手,笑道: “我哪有这本事买这么多?布吉大叔前些日子病了,我便将他的羊一同赶出来放牧。” “原来如此,不知布吉大叔的病可好些了?” “我这才刚回来,尚未知晓。” 沈婉微微一笑,说道: “那我这就去看看布吉大叔,阿根叔,你将家中的药材,无论干湿,都整理好,我全部要了!” 言罢,沈婉翻身上马,又看向朝姚寒舟,低声道: “寒舟哥哥,我先去为布吉大叔看病,而后取了阿根叔家的药材,我们便回城去吧!” 谁知晓我是贼呢? 谁又能料到贼会堂而皇之的回城? 我们为何不能回? 如此想着,沈婉和姚寒舟莫名松弛,真觉得自己已然不是那贼人! 第75章 终有一战 沈婉与姚寒舟驱马行至上京城门时,夜幕已临。 闻得城门外传来马蹄声,高墙上的士卒高声喝问: “来者何人?” 沈婉惊答: “奴家乃医女沈婉,今日外出采药颇为不顺,以致晚归,敢问大人,今日缘何此时便紧闭城门?” 那人厉声道: “莫要妄图探听城中机密!” 沈婉又言: “大人,奴家绝无此意,只是心中略有疑惑,不知奴家是否还能进城?” 另一士卒趋近: “她已被圣上赐婚于完颜珲,我们是否将其押入元帅府一同囚禁起来?” “然巡史大人视其如亲妹,你敢开罪巡史大人吗?” “不如劝她暂且莫要进城,速速离去!我们也可免受两难之苦!” …… “让谁离城?”二人正说着,身后传来乌达低沉的声音。 “巡史大人!下面有人自称沈婉……” 乌达迅速从城墙上取过火把,向下张望,果真是沈婉的白马: “婉儿,你今日去了何处?为何此刻才归?” 沈婉指了指两匹马屁股后面托着的药材: “昨日商队东家……” 未等沈婉说完,乌达赶忙打断她: “你且等我下去与你详说!” 言罢,乌达将火把放回原处,匆匆下了城墙,跑到沈婉跟前: “莫要再提中原商队!” “为何?”沈婉面露疑惑。 “昨夜宫里进了三个窃贼,我虽抓得一人,但另外二人我追了半宿也未能抓到,他们似乎知晓如何逃跑才能避开亲军驻地!” “当时我便觉得事有蹊跷,婉儿,你猜如何?” 沈婉紧张地将头靠近乌达一些: “如何?” 乌达瞪大眼睛: “抓得那人说是完颜烈指使他进宫行窃的!” “此刻,元帅府的人皆已被禁足,飞花客栈里的中原商队因是完颜珲带来的,此刻也在严查……” “在此风口浪尖,你速速回府歇息,切莫再将药材送至飞花客栈!也不可去元帅府探视,以免引起他人怀疑你有参与!” 沈婉轻声问: “乌达,你可看清逃跑之人的模样?” 乌达皱眉叹息: “当时事态紧急,夜色昏暗,视线不佳,莫说人影,我连接应他们的马影都未瞧见!只闻得马蹄声渐远,他们逃往何处,我亦无从得知!” 言罢,乌达摇了摇头,而后侧身看向姚寒舟: “此乃何人?” 沈婉望了望姚寒舟: “他是草原牧民,你看,药材甚多,我遣他帮我送进城内!” 姚寒舟忙躬身施礼。 沈婉又问: “乌达,那窃贼入宫所盗何物?是否得手?” 闻此,乌达忙靠近沈婉些许,低声说道: “他身上别无他物,然宫中的北境舆图不见了!想必在其同伙身上,他却矢口否认自己有同伙!” 沈婉大惊: “乌达,宫中失窃,你是否会受责罚?” 乌达抿唇: “尚未!如今唯有严加审讯被擒之人,或许方能知晓其余二人的藏身之处!” 沈婉稍感安心:“如此甚好!” “我现今能否进城?” 乌达的眉头瞬间舒展: “自然可以,我曾经说过,以后可以护得你和多泽,怎会让你有家不能回?” “我派一名亲兵帮你将药材先送回府!” 言罢,乌达又指向姚寒舟: “可他,就不要进城去了,令其自行归家吧!” 闻此,沈婉蹙眉: “乌达,你可有银钱?我遣他为我送药进城,需付些银钱与他!我晨起匆忙,未携一物……” “本欲至尚书府再取钱予他,现今……” 未待沈婉言罢,乌达忙取出一锭银子,沈婉迅速接过那锭银子递给姚寒舟: “如此,你便回去吧!” “日后若有需求,可来尚书府寻我!” 沈婉望了望姚寒舟,刻意将尚书府三字说得重了些。 姚寒舟会意,接过银子,沉默不语,仅又躬身行了大礼,而后策马朝远处而去,没入黑暗之中。 沈婉不见姚寒舟去向何方,只得独自随乌达进城。 沈婉一夜未归,林如月本是心神不宁,幸而多泽提前归来告知她实情,林如月才稍感安心。 然夜幕再临,沈婉依旧未归,林如月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她至府门焦急等候,引颈而望! 金刺下午又进了趟宫,刚从宫中归来,便看林如月站在府门一旁,遂沉声问道: “如月,你立于此所为何事?” 林如月焦灼,微微行礼道: “大人,婉儿至今尚未归家,我甚是担忧!不知她是否遇到了麻烦!” “若是早些知晓昨夜宫中进了刺客,尚有贼人在外逃窜,我断不会让她今日出府啊!” 若林如月知晓些什么情况,万不会焦急如此。金刺觉着白日里定是自己多想了些,他微有歉意,扶林如月入屋: “昨夜事发突然,我随罕离走得匆忙,说到底,也怪我没有及时通知府中众人!” “莫如先回府中?婉儿以往采药,亦时常晚归,你需顾惜自己身子,勿要过度忧思!” 正言时,二人闻得沈婉呼唤阿娘的声音。 林如月忙回首: “婉儿,你可还好?你让为娘好生担忧!” 金刺亦回身不经意审视沈婉,见她与往日无异,且带回的药材甚多,淡笑: “你瞧,婉儿不是回来了吗?” 继而吩咐府兵将马背上满载之药材送去槐香院。 行至书房处,金刺道: “我尚需处理些许公务,婉儿你回院歇息,顺便宽慰宽慰你娘,你今日令她忧心了!” 沈婉向金刺躬身行礼而后退下。 刚至院内,林如月匆忙拉过沈婉进入主屋,掩门: “你今日险些将为娘吓死,你行窃便行窃,为何要与多泽同去?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沈婉浅笑,轻声道: “阿娘,你莫要误会,今日若非多泽,我或许真的难以逃脱!” 而后,沈婉将前因后果俱是细述与林如月听。 闻此,林如月大惊,轻声言道: “如此,你父兄与夷国终有一战?避无可避?” 沈婉颔首: “阿娘,确是如此!” “故而在离去之前,我须得与寒舟哥哥想方设法将上京搅乱,越乱越好!否则,父兄危矣!” 言及此,沈婉凝视林如月,缓声道: “阿娘,归返北晏,我们的生活或比现今更为糟糕,你怕吗?” 林如月轻摇首,淡笑道: “若一家人齐齐整整,死又何惧?” “婉儿…你莫要再贸然行事,大人今日搜查了槐香院!” 沈婉悚然一惊:“我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连逃跑时遗落的丝巾也被寒舟哥哥拾回,大人缘何怀疑我?” 林如月眉头紧蹙:“异族之人,皆为疑犯,况且大人搜查时,你与多泽皆不在家,他自是风声鹤唳,你可明白?” “幸而多泽及时归来解了围!” 闻此,沈婉顿感如芒在背…… 第76章 南晏与羌族还有交易? 姚寒舟于城外纵马良久,才悄然折返,潜入城内。 至飞花客栈对面,果见此处人头攒动,有大队人马正在盘查。 他观察片刻,吐出一口浊气,向尚书府而去。 沈婉早已在姚寒舟盘下的宅院中等待,姚寒舟推门而入,沈婉赶忙迎上前来。 “寒舟哥哥,飞花客栈如何?” 姚寒舟蹙眉: “飞花客栈已被亲兵包围。” “未曾料到,我竟将他们连累了!” “婉儿,尚书府中人可曾怀疑你?” 沈婉闻言颔首,随即摇头:“不曾有人疑我!” “寒舟哥哥,此事不怪你,皇帝对完颜烈本就是欲加之罪!若是没有窃图之事,他也会寻些其他罪名安在完颜烈头上,商队明面上是完颜珲的人,若元帅府出事,你们自是不太安全。” 姚寒舟沉思: “问题就在于,被擒之人口口声声咬定是完颜烈指使他干的,这不正中皇帝下怀?” “婉儿,你觉得会是完颜烈所为吗?” 沈婉摇头,沉声道: “完颜烈倒是有盗图动机,然以婉儿之见,此事绝非完颜烈所为,他经营多年,皇宫之内必有其眼线。即便他欲窃图,亦无需遣人行夜闯皇宫之举,此举着实冒险!” “再者,完颜烈麾下夷人猛将众多,缘何偏偏遣一中原人前来行窃?” “闻乌达所言,被擒之人乃中原人时,我便觉皇帝要致完颜烈的罪,未免也太急了些!” “然而寒舟哥哥,南晏当无窃图动机,南晏距此千里,他们盗得北境舆图实乃无用!” 姚寒舟忽然拍案,沉声道: “婉儿,羌族有窃图动机!” …… “阿木尔欲得舆图,阿格泰亦欲得舆图,然盗图之人乃中原人,莫非是阿格泰与中原有所勾结?” 姚寒舟与沈婉蹙眉相视,凝重道: “南晏密探?” “定是他与阿格泰有所交易!” “婉儿,如今元帅府被围,上京城门已闭,无人送信出去,然我商队无辜被牵连,我须得潜出城去找孛儿术通风报信,将元帅府之事告知与他!” “希望他带兵至此,向皇帝施压,放了完颜烈,我的商队方能无虞!” “可我不知他带兵至何处,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将信送到,南晏密探之事,交给你如何?” 沈婉颔首: “寒舟哥哥,如此我们便分头行动,你去找孛儿术,我去寻南晏之人!” “婉儿,若孛儿术带兵前来,不及皇后大寿,城中便会大乱,我们随时会寻机离开,你……若是……想要与何人告别,你便寻机自行安排……” 沈婉抬头望姚寒舟,迟疑半晌,终于问道: “寒舟哥哥,我寻机去一趟丞相府,若是妩儿阿姊与媛媛阿姊想要离开,我们可否将她们一并带走?” 姚寒舟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重重答道: “好!” “婉儿,你和林姨一定要注意安全!万不要因他人而涉险!” —————— 元帅府中。 众人皆被禁足,完颜烈索性终日沉湎于美色,懒得理会其他,他绝不相信,完颜肃仅凭那贼人一番言辞,就敢将自己定罪。 “阿玛!” 见完颜烈在书房内仍拥着女子调笑,完颜珲皱起眉头喊道。 完颜烈斜眼看了完颜珲一眼: “珲儿,有何事?” “阿玛,皇帝将我们拘禁在府中,阿玛可有应对之策?” 完颜烈吞下怀中女子递来的秋果,答道: “我何须对策?我并未谋反,他能把我怎样?” “难道他真敢杀我?他就不怕我燕京之师血洗这上京?” 完颜珲看了看完颜烈,沉声道: “阿玛,那狗皇帝自是害怕的,我已派孛儿术回燕京调兵至此,想必,此刻他已驻扎在云崖关附近!” 闻此,完颜烈大惊失色,他急忙推开怀中女子,站起身来: “珲儿,你竟然调兵前来?这岂不是坐实了我要造反的罪名?” “你为何要瞒着我擅自调兵?” 完颜珲紧紧盯着完颜烈: “阿玛,完颜肃已然如此忌惮你,难道你还对他抱有幻想?” “若是我未遣孛儿术前去调兵,说不定此刻元帅府众人早已被完颜肃处置,成了刀下亡魂咯!” “不若趁此和那狗皇帝撕破脸皮!” 完颜烈叹息: “可如今我们被禁,连只苍蝇也飞不出飞不进,你说该如何是好?” 完颜珲皱眉: “我也正在为此事发愁。” —————— 御书房内,完颜肃手抚额头,皱眉道: “裴满,完颜烈之事,当如何处置?” 裴满虎目圆睁: “斥候来报,孛儿术已调十万精兵直奔上京而来,现距上京不过数百里,皇上,完颜烈此举何意?” “依臣之见,不若先将完颜烈一党诛杀殆尽,以绝后患?” 完颜肃叹息道: “若诛了完颜烈,孛儿术带兵攻我上京,为其复仇,又当如何?” 裴满正容道: “他若来攻,臣必与之决一死战!” “裴满啊,是否是朕将完颜烈逼得太紧,以致令其生了反叛之心?” “皇上,您若继续迟疑,必将再次错失良机!” 完颜肃轻呼一口浊气,凝视裴满,缓声道: “朕岂会不知你所言在理,然而若将完颜烈诛杀,那该派遣何人前往燕京之地?” 完颜肃心中清明,自夷国灭狄侵晏之后,燕京已成夷国腹地所在,其不仅地势险要,且拥兵甚众,无论遣派何人前往,都会成为下一个完颜烈! 而自己的儿子们呢,当年唯恐将他们放入南征军中会被完颜烈迫害,故而这些年皆在亲兵之中操练,不曾披挂上阵,派皇子们前去,恐是一个都不能服众。 完颜烈虽有些狂妄自负,但自己能登上皇位,他的确功勋卓着。 他在大殿上所言,并非毫无道理。 且,将完颜烈诛杀,其燕京旧部万一替他复仇之名,起兵上京呢? 皇帝反复权衡,裴满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难怪完颜肃迟迟不下令将完颜烈一举击杀,原来他对任何人都心存疑虑? 完颜肃看向裴满,郑重道: “裴满,完颜烈的燕京驻兵在中原一带久经沙场,皆是精锐之师!而我们的亲兵这些年不曾交战,若他真是硬攻,我们是他的对手?” “完颜烈知晓我有十万亲兵,便派遣了十万精兵前来,他显然是有十足的胜算!” …… 此言不虚,裴满也信。倘若真与孛儿术交战,即便依靠上京城墙,占据高地,自己也并无必胜的把握。 是以,完颜肃和裴满在御书房中深思多日,终是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第77章 通敌卖国? 是夜,上京城外,一人策马疾驰,朝南奔去。 沈婉悄然钻洞,返回尚书府,抬头间,林如月正满脸忧色,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 “阿娘,您这是作甚?吓我一大跳!” 林如月赶忙将沈婉扶起,又俯身用砖头将洞门封好: “婉儿,寒舟可安好?” 沈婉微微颔首: “阿娘,您不必忧心!……” 话未说完,便听得一声轻呼: “婉儿…婉儿…” 沈婉赶忙自房内走出,只见多泽正立于院内槐树下,她急忙将多泽请进屋内,问道: “城内不是已戒严了吗?你去了何处?为何此时才归?” 多泽眉头紧蹙: “昨夜一夜未眠,今日回府向林姨传信之后,我便回房歇息了!适才醒来,见你们屋内烛火未熄,便来唤你,可曾惊扰到你与林姨?” 林如月赶忙应道: “并未打扰,我今日过于忧心婉儿,与她多聊了几句,故而晚了!” “你们慢慢叙谈,我去柴房为婉儿烧水盥洗!” 言罢,林如月步出屋子。 多泽急切问道: “婉儿,你何时归来的?” “那个…抱歉啊…我未能及时接应你!” 沈婉轻拍多泽肩头: “你未来,自有乌达接应我!” 多泽惊愕:“乌达?” “你小心他将你擒拿归案!” 沈婉含笑道,轻声说道: “昨夜多亏有你接应,亲兵未见得窃贼身影,尚未有任何人怀疑我!” “若没有你,恐怕此刻我也身陷那大牢之中!” 多泽蹙眉:“婉儿,你可小心些吧,今日阿玛搜了你的院子!” 沈婉抬眉,呼出一口浊气,而后取出纸笔,写下两个字: “此字何意?你可知晓?” 多泽仔细端详,指着其中一处说道: “此处是否应添一笔?添上之后便是中原的‘曼伊’二字!人名?谁的名字?” 沈婉欣喜: “对对对,果真应该添上一笔!” “不过嘛,此事与你无关,你就不必多问咯!” “对了多泽,我已将物件交予阿木尔,他日后再不会为难于你,且会护你周全!若你日后在上京艰难,可去羌族寻他!” 多泽大惊: “沈婉!你将真图给了阿木尔?” 沈婉忙做噤声状,而后抬眉: “嗯!既已盗图,为何不给他?” 多泽满脸怒容,只得咬牙轻声道: “沈婉,你不是绘制了赝品吗?为何还要将真的舆图给他,你此举,岂不是通敌叛国?” “我助你盗图,原是以为你需借此图逃出上京……” 沈婉惊愕,原来多泽知晓她心中所想。 沈婉望着多泽怒容,有些心虚,良久方道: “我不过想让你信以为真,以后放心去羌族寻他……” “多泽,我给阿木尔的,是假图!” 多泽松了口气: “婉儿,你只需去做你最想做的事,不要挂念太多,也不用管我!” “世间处处弱肉强食!呵…在上京之地,完颜珲会抢你,去羌族,阿木尔同样会抢你,我才不信他会庇护我!我只是武艺不精,又不是傻!” “婉儿,我虽无兵,难以护你周全,但我有命……” 沈婉惊惶地伸手捂住多泽的嘴: “切莫胡言,我才不需要谁为我送命!” 言罢,沈婉凝视多泽,轻笑。 多泽犹在倾诉衷肠的情潮中,心潮澎湃,见沈婉笑靥如花,面露惑色: “婉儿,你为何发笑?” 沈婉凑近多泽耳畔“自然是想到让你去帮我做件事”而后又在多泽耳旁轻声数语,闻之,多泽面色骤变。 傍晚,多泽手提食盒踏入纠察司,向一众衙役颔首示意。 众人不敢轻慢,将他引至正在天牢审讯犯人的乌达身侧。 乌达回头望了望多泽,又挥了两鞭于那犯人身上,而后挽起衣袖行至多泽跟前: “多泽,你为何来了?” 多泽递过食盒: “乌达,你多日未归,我让阿奇那做了些锅烙给你送来!” 继而又瞧了瞧那犯人: “此乃入皇宫行窃的盗贼?你如此毒打,若将他打死,该如何向圣上交代?” 乌达闷哼一声: “审讯许久,他竟缄口不言!” “我已向皇上禀报,皇上言道,死了便死了,让他死得痛苦些,死状凄惨一些便是!” 随即便打开食盒,狼吞虎咽起来,又问: “家中是否一切安好?” “我与阿玛近日常留宫中,你需将家中照料妥当!” 多泽颔首应是,而后走到那囚犯身旁,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番,说道: “乌达,他气息如此微弱,恐怕真的命不久矣!” 乌达头也不抬: “多泽,你离远点,早些时候他还有些气力,吐我一身唾沫!” 闻此,多泽赶忙回到乌达身边坐下,再也不敢靠近那囚犯半步。 —————— 嗖!嗖嗖! 丛林中箭矢疾驰而来。 姚寒舟迅速抽出佩剑,将箭矢击飞: “在下寒影,路过此地,不知何事开罪了诸位?” 姚寒舟心中警惕,仍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抱拳施礼。 孛儿术自林中步出,沉声道: “寒东家?你缘何独自南归?莫非上京有变?” 寒影旋即下马施礼,缓声道: “我星夜兼程南归,乃是为送信至燕京!幸遇将军在此,某便无需继续南行了!” “将军,北境舆图遭窃,被擒之人称受元帅指使,是以,皇帝将元帅府及元帅带至上京的部属尽皆软禁于上京!上京全城戒严,连我的商队亦被亲兵严查!” “那日我恰有生意要谈,未在客栈,方得侥幸逃脱,某片刻不敢耽搁,欲快马加鞭赶回燕京向元帅的南征军报信!” 孛儿术猛地一掌拍在姚寒舟肩上,姚寒舟微微一颤,只听得孛儿术沉声道: “做得好!完颜少主没有看错你!” “本将调兵来上京,何须他的舆图?南征军即便没有舆图,照样能踏入这云崖关!” “那狗皇帝……” 随后,孛儿术命其心腹堂而皇之地率领五千精兵朝上京进发。 此时的完颜肃,得知孛儿术已派兵前来,已彻底打消了诛杀完颜烈的念头,他对裴满下令道: “设法将亲兵的精锐兵力集结至秋狩行宫附近,那里地势较高,方便更好的地监视云崖关动静!” “依原计划行事!” 第78章 迁都燕京 天牢里的囚犯,果然是死了! 其全身皮肉无一完好,死状惨不忍睹。 乌达向皇帝禀报,皇帝对其死状十分满意,挥了挥手,道: “拖去乱葬岗扔了便是!” 士卒强忍着恶臭,将其扔入尸堆,随即掩住口鼻匆匆离去。 四周重归宁静。 未几,又有一双手,将那囚犯从尸堆上捞起,将其置于马背之上,以薄毯遮蔽,悄然离开。 沈婉坐于室内,焦急等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她赶忙上前开门,多泽背着那人走进屋内,沈婉迅速掩门将其带入地窖,打开药箱为那人施了针。 诚然,姚寒舟购置的房舍中,流风早已为出逃之机挖好了地窖,以防万一。 “婉儿,他伤得如此之重,是否还有救?” 沈婉眉头紧蹙,伸手探其鼻息: “尚有气息,可救!” “幸而你将他及时背了回来,再晚一些,恐怕真的没救了!” 原来,傍晚多泽送锅烙给乌达之时,趁乌达不备,依沈婉所授,以银针刺入这囚犯的上星穴,使其气息渐弱,直至呼吸骤停。 “婉儿,你救此囚犯究竟有何用意?”多泽满心疑惑。 沈婉清理伤口,目不斜视,沉声道: “多泽,多谢你屡次相助,然有些事我不愿告知于你,你知晓得越多,便越危险!” “你信我,我不会害你,亦不会害尚书府!” “我能带你至此处,亦是因为我很信任你!” 言罢,沈婉抬眼望了多泽一眼,继而为那囚犯上药包扎。 多泽凝视沈婉: “婉儿,你离开上京之后,欲往何处?” “回北晏,寻我的亲人!我阿娘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若一直留于上京这苦寒之地,恐撑不过几年!” 多泽轻叹: “我去燕京寻得娜仁公主之后,可否去北晏寻你?” 沈婉已包扎完毕。 她净了手,而后看向多泽: “多泽,我回北晏吉凶未卜,若是……有缘,或许会再度相逢,若是……无缘,此生便在上京告别吧!” 闻此,多泽垂首,巨大的悲痛似要将他的心撕裂。 “婉儿,……” 沈婉望向多泽,眼中满是恳求: “多泽,你的母亲是羌人,若是我离开以后,你在上京过得不安稳,你便听我的,去羌族找阿木尔好不好?” “阿木尔对长生天发过誓会厚待你,他不敢违背誓言的!” …… 多泽瞧沈婉的眼中满是担忧,情不自禁的握过沈婉的手,重重的点头: “婉儿,我以后都听你的!” 可是,还有以后了么? 如果有,那该多好! —————— 御书房中,裴满正义愤填膺的向完颜肃禀报孛儿术已抵达上京城外的消息。 完颜肃手抚额头,沉思良久,沉声道: “派人传孛儿术进宫!” 裴满眉梢带怒: “皇上,那厮称您拘了完颜烈,还想拘他,故而拒不进城!” 完颜肃长叹一声: “你看,若我前几日诛杀了完颜烈会怎样?” “恐怕他已命南征军攻入上京了!” “你将亲兵都撤走,告知完颜烈,窃贼已死,证据不足以给元帅定罪,朕相信此事非元帅所为!” 裴满面露疑虑,问道: “皇上,那北境舆图被盗一事,就不再追查了吗?” 完颜肃手指轻叩案几: “此事本也不是完颜烈所为,若是他,孛儿术返回燕京调兵之前,他就会有所行动,盗图之人另有他人!” “不过,我们另有筹谋,盗图之事已不重要,无需再查,当务之急,是如何将我们的计划顺利实施!” 裴满领命而去。 而后,完颜肃又遣人传完颜铭硕入宫。 “丞相,近日头疾可有好转?” 完颜铭硕躬身答曰: “谢皇上关怀,自沈婉为微臣诊治以来,微臣头疾已是很久不曾发作,想来,那沈婉的医术,竟更胜于其母!” “甚好!丞相身体康健,可替朕分忧,朕心甚慰!”完颜肃面含微笑。 “朕深夜召你进宫,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待秋狩之后,朕欲召众臣商议,将我大夷国都城迁至燕京,丞相意下如何?” 没错,完颜肃与裴满商议出的绝妙主意,便是迁都燕京。 “迁都燕京?”完颜铭硕大为震惊。 不过须臾,他便对完颜肃行了大礼: “皇上实乃圣明之主,如今大夷国土广袤,燕京早已是大夷腹地,且其临近中原,气候温热湿润,远非上京可比!” “若迁都之事顺遂,皇上亦可在燕京镇守南征军!如此,当真是极好!” 完颜肃离开桌案,趋近完颜铭硕,沉声道: “如此说来,丞相亦赞同朕的迁都之举?” 这完颜肃所行最为明智之事,恐当属今日提出这迁都之事。若迁都事成,南征军置于天子近前,他完颜烈便再也不敢造次,如若觅得良机,渐次消解完颜烈对南征军之掌控…… 妙!着实妙极! 完颜铭硕不禁对完颜肃另眼相看。 遂,他又说了一番堂皇之辞以表夸赞。 却闻完颜肃又言: “丞相能知朕意便好!” “然朕欲趁完颜烈毫无防备之际提出迁都之事,以防其有所部署。” “故而此事不宜声张,丞相需私下为朕筹谋!” 完颜铭硕点头应诺。 却见完颜肃复又坐回案前,手指轻叩案几,凝视完颜铭硕,目光炯炯: “丞相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实乃关乎我大夷之根本!” “沈婉与完颜珲有朕御赐婚约,为防消息走漏,此事不可与尚书府提及!你可明白?” 完颜铭硕凝视着完颜肃,许久之后,方才答道: “微臣知晓!” 完颜肃这才展露出极度满意的笑容。 与此同时,围困完颜烈一党的亲兵尽数撤离,孛儿术遣心腹率领五千精兵在上京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而后他仅带两名随身侍卫入城。 姚寒舟向其辞别,旋即匆忙赶赴飞花客栈。 孛儿术携侍卫前往元帅府: “末将迟来,令元帅受累了!” 完颜烈扶起孛儿术: “幸得你及时调兵前来,否则,我元帅府恐遭大难!” 孛儿术赶忙道: “实是少主早有远见,派我调兵至云崖关,亦多亏商队东家寒影逃出上京城,前来通风报信!” “属下方能及时赶来!” 完颜烈看向完颜珲: “寒影?是你带来的中原商队?” 第79章 搭救夷殇 完颜珲凝眉应道: “正是此人!” “他颇有些武艺,且胆识过人,于这乱世中长年行商,南来北往,想来,其商队之人亦不可小觑!” 完颜烈轻拍完颜珲肩膀: “珲儿能识人用人,甚好!” 他又看向孛儿术,面露愧色: “孛儿术,我等已无大碍!” “你且回府探望你从中原带回的那女子吧!” 孛儿术看了看完颜烈,又瞧了瞧完颜珲,一脸疑惑。 完颜珲低眉道: “恐是有耳目将我暗中遣你回燕京调兵之事报与完颜肃!” “完颜肃为阻止你携兵营救我阿玛,故而挑拨你与我阿玛的关系,他无从下手,便派人诬陷了曼伊,我阿玛一时冲动,就对曼伊用了刑……” 孛儿术双眼瞪大: “曼伊如何了?……” “……末将失礼,先行告退!” 而后便领着侍卫匆匆离去。 完颜烈望着孛儿术匆忙离去的背影: “珲儿啊,幸而那日听了沈婉之言啊!” “阿玛年事已高,或许头脑也不甚清晰了!待重回燕京之后,你便尽早接手南征军吧!” 提及沈婉,完颜珲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忽地有些焦急: “不知完颜肃可有为难婉儿?” 完颜烈又拍了拍完颜珲肩头: “明日再去看她吧!” “她如今在尚书府,想来,皇帝是不会为难于她的。” 言罢,完颜烈兀自回房了。 孛儿术疾步赶回府邸,踏入曼伊房间,见曼伊身上依旧缠着诸多绷带,身子半倚,正斜靠在褥子上昏睡,他心中一阵酸楚: “曼伊……” 曼伊闻声睁眼,望向孛儿术,往昔顾盼生姿的大眼,此刻被泪水浸满: “将军……” 她轻声呼唤,满是委屈。 孛儿术大步上前,欲将她拥入怀中,却见曼伊眉头紧蹙,轻声呻吟: “疼!” 孛儿术小心翼翼地将绷带逐层解开,见曼伊背上的鞭痕犹在,腿上的肌肤尚未粘连,他眉头紧锁,低头自责: “曼伊,是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元帅已知你是被冤枉,他已将皇后赏赐给他的女人杀了!” 曼伊含着泪答道:“曼伊身份低微,怎敢与元帅计较!” 话毕,她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孛儿术为她涂抹了一些药膏,重新包扎好,而后说道: “听闻是沈婉在危急关头为你求情,还你清白,明日我去尚书府向她道谢,顺便请她再来为你诊治一番!” 曼伊点头应允。 —————— 姚寒舟抵达飞花客栈,与流风会面,获悉商队安然无恙,众人皆安好。 随后,他又趁着夜色潜入尚书府外的宅院中。 沈婉正在地窖里为那人疗伤,见姚寒舟进来,赶忙停下手中动作,轻声问道: “情况如何?” “孛儿术已进城,亲兵已撤离,商队无事!” “婉儿,这人是……?那日窃图之人吗?” 姚寒舟见那人是受刑之后的模样,不禁惊愕失色: “你是如何将他从天牢中救出的?你怎能如此铤而走险?” 沈婉望着姚寒舟,轻声道: “并非我去施救!” “是多泽昨夜帮我将他救到此处安置……” 姚寒舟皱眉:“多泽?” 沈婉点头: “密探之事不能出一丝纰漏,必须证据确凿,我们才能主动去寻他,既已知晓窃图之人是他的人,我思来想去,唯有将窃图之人从天牢中救出,听他亲口告知与我们,方能笃定之前的判断!” “我本是行医之人,若我去天牢之后,此人身亡,极易让乌达怀疑我之所为。故而我将此事交于多泽去办!” “寒舟哥哥,你尽可放心多泽!” ……… 两人商议多时,又沉眉思索良久。 地上的人,终于缓缓醒来。 沈婉急忙端来水,送至其唇边,喂他喝下。 那人极其虚弱,却已能够开口说话: “你是……沈婉?你为何救我?” 沈婉深深地凝视着那人: “我们都是晏国人!” “你在御前指认完颜珲遣你盗图,致使皇帝派重兵将元帅府围困。” “现今完颜烈一党尽皆被困,上京戒严,你又重伤至此,已然无法传出任何讯息。” “我知晓你乃宇文彦的死士,你姓甚名谁?你接下来欲如何行事?你可尽数告知于我,我替你去完成未竟之任务!” 那人被沈婉自天牢中救出,死里逃生一回,况且沈婉所言条理分明,言之成理,他全然未曾觉察沈婉乃是在诈他。 闻此,他只看向沈婉,急切道: “宇文大人如何了?” …… 沈婉与姚寒舟相视一眼,既已诈得宇文彦真乃南晏密探,余事便好办许多。 沈婉轻声答道: “宇文大人现今也被亲兵围困,尚无性命之忧,你且放心!” 因伤势过重,那人仅能断断续续说完整句话: “死士无名无姓,在下代号夷殇,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宇文大人仅命我窃图成功后将舆图交予他,若窃图不成被擒,便诬陷完颜烈,令完颜肃对完颜烈猜忌更甚,从而致夷国内乱,宇文大人其余之部署,我一概不知!” 沈婉走近,问夷殇: “夷殇,如今你不可再留于上京,亦不可再留于宇文彦身旁,日后你作何打算?” 夷殇闭目: “被擒之时,我已做好赴死之准备,现今虽未死成,却已成废人,何来日后之说?” 沈婉缓声道: “你身上之伤,并非无救,你乃习武之人,身体根基尚佳,若悉心调养,数日内便可下地行走!” “你的手筋虽已断裂,但我替你以中药先行医治,后期辅以针灸,亦可恢复十之八九!” 夷殇霍然睁开双眸,眼中闪烁着希冀之光: “当真?” 沈婉颔首,继而道: “我知晓你们死士向来不认二主,可如今你已全然暴露,再无往昔的容身之所。若你不愿客死他乡,我可设法将你带至北晏,而后由你自行抉择去处!” 夷殇死死盯着沈婉,眼神充满探究: “为何要助我?” 沈婉回视夷殇: “你不信我?” “我已言明,你我皆是晏国人,我不愿见你战死异乡,最终却连名字都无人知晓!” 闻此,夷殇面色苍白。 沈婉再度看了看他: “白日里,我不便来此,但我会备好食物与汤药置于你身旁,你暂且忍耐些许,待夜晚我方能来为你上药!” “若是哪天能够起身行走,你也切不可外出,若你再度被擒,恐怕会比此番遭遇更为凄惨,且无人能再救你,可明白?” 夷殇强忍着疼痛侧头望去,一旁摆放着柔软的豆沙,汤药碗中放置着香茅草的茎,无需太过费力便能送入口中。 待他艰难地将头侧回,沈婉与姚寒舟已然离去! 第80章 万万不能留宿在元帅府 二人步出地窖,沈婉抬头凝视姚寒舟: “寒舟哥哥,商队安危皆系你身,你行事须得慎之又慎,宇文彦之事,便交由我吧!如此,若有差池,也不会牵连商队!” “这几日你未得休息,如今飞花客栈危机已解除,白日你便回飞花客栈休憩,夜里再来此处与我会合,可否?” 话毕,沈婉转身欲行。 见沈婉转身离开,姚寒舟不假思索,几乎本能的便抬手抓住了沈婉手臂。 “还有何事?”沈婉抬头看向姚寒舟,双眸满是疑惑。因数日未眠,她的眼圈周围还泛着淤青。 姚寒舟低头凝视沈婉,沉声道: “婉儿,……对不起!” “自与你相认,便屡屡将你置于险境!” 沈婉微微一笑: “寒舟哥哥,何出此言?我说过要与你们同生共死!” “曼伊能为你们所做之事,我亦能为!” 提及曼伊,沈婉忽地惊醒,她不知自己缘何要在此刻提及她。 然姚寒舟太阳穴处青筋猛地凸起: “不可!” “婉儿,你不可为了任何事而委身于他人,明白吗?” “如此,你将你父亲母亲置于何地?” “你让沈昀与……我……情何以堪?” 沈婉蹙眉,继而浅笑: “寒舟哥哥,我之所言,并非此意!” “我是说,你莫要轻视我,我也能做许多事,我并并不是商队南归的累赘!” 姚寒舟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没有小瞧过你!” “如此甚好!”沈婉含笑离去,姚寒舟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自沈婉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之后,诸多难事似乎都变得迎刃而解。 她竟唯恐自己,小瞧了她? 沈婉回到尚书府,睡得昏昏沉沉,便听得阿奇那在院外喊: “小姐,小姐,快些起床吧!” “完颜少主在正厅等你!”天刚破晓,完颜珲便莅临尚书府,只因他太想见到沈婉。 乌达与金刺近日事务繁多,正厅内唯有西珠与林如月二人陪着完颜珲。 众人沉默良久,林如月见西珠沉默不语,方开口道: “完颜少主见谅,这两日婉儿因少主之事烦忧,以致夜不能寐,故而晚起!” 完颜珲赶忙施礼道: “无妨,我在此等着便是!” 见完颜珲对林如月以礼相待,西珠内心颇为复杂。 昔日,西珠或许会寒暄数语,然昨日孛儿术派兵于城下向皇帝施压,此等大事在上京已是众人皆知。 连皇帝亦须向元帅府服软,思及此处,西珠的心境愈发复杂。 索性不再多言。 幸而这尴尬氛围并未持续太久,沈婉现身了。完颜珲喜出望外,起身道: “婉儿!今日元帅府设宴,我特来接你一同前往!” 沈婉躬身行礼:“多谢少主!” 完颜珲恭敬的向林如月辞别,带着沈婉离去。回头见沈婉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徐徐而行,索性转身握住沈婉的手,欲引她前行。 全然不似上次为她掸去尘土时那般稍作触碰,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双大手覆盖住了她的纤手之上。 沈婉错愕,不由自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完颜珲又回头看了看她,只当她是害羞至此,便轻声笑了。 —————— 完颜珲引沈婉至元帅府正厅,只见正厅的院里设宴数桌,人头攒动。 完颜烈位于主桌,正与他的心腹们杯酒言欢。 让沈婉惊诧的是,姚寒舟竟然在此!他正坐在孛儿术的旁侧,与其共饮。 见沈婉微露怔愣之色,完颜珲当她初来乍到,行动受拘,忙将沈婉引至妇人那一桌,而后唤来小厮添了一张小凳,紧挨沈婉坐下。 沈婉依次行礼后,只闻完颜烈高呼: “珲儿,为何不来此桌共饮?” 完颜珲转身答道: “阿玛,婉儿初次来元帅府,我理应陪她左右!”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唯有姚寒舟眉头紧蹙。 “本元帅此次能化险为夷,全仗在座诸位,今日特设宴相聚,我等定要不醉不休!”完颜烈开场白言罢,底下之人纵情贪欢。 沈婉目不斜视,双耳却紧紧留意着姚寒舟那桌的动静。 未闻姚寒舟言语,倒是孛儿术的声音格外响亮: “寒影,我能及时赶至上京城下,多亏了你传来消息,来,我们喝一杯!” …… “婉儿…婉儿…” 嗯?未听到姚寒舟回应孛儿术的声音,却听到完颜珲在身旁唤自己。 沈婉急忙看向完颜珲,一脸茫然。 “婉儿,不必害羞,上京不比中原的礼数繁琐,随意些便好!” 话落,已为沈婉夹了不少菜于碗中,沈婉不便推辞,只得低头更加专注地吃饭。 丞相夫人凝视着完颜珲的一举一动,心中感慨万千,不禁叹息道: “珲儿,实在是个知疼惜人的孩子!” 随即,院内又响起妇人们对丞相夫人恭维的声音,称其教导有方。 完颜珲望向沈婉,面露浅笑,继而对丞相夫人言道: “阿娘,孩儿已然拿定了主意,此番回燕京,我将携婉儿同往!事已至此,我不在意那皇帝作何感想!” 闻此,沈婉骇然!带她同去?那她阿娘又当如何脱身? 完颜珲侧身凝视沈婉: “婉儿,缘何惊讶至此?你我二人本为未婚夫妻,你随我赴燕京,来年我们便在燕京成亲。” 沈婉只得垂首轻声应道: “但凭少主安排!” 闻此,众人哄笑,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宇文彦起身至完颜珲身侧: “如此,我先敬少主与小姐一杯!” 而后……敬酒之人渐多……沈婉全然未料到会是如此场面,竟被灌酒过量,头脑昏昏然。 这一场大宴,便是一天! 待众人酒足饭饱,已是月上枝头。 丞相夫人唤来侍女: “婉儿小姐饮酒过量,你引她入客房歇下,今夜便宿于元帅府吧!” 闻此,姚寒舟的心,霎时漏跳一拍… 只见沈婉稳稳站起施礼道: “今日承蒙元帅、夫人和少主盛情相邀,奴家不胜感激,然奴家不便再行叨扰,还请夫人应允奴家就此归家!” 第81章 情定上京(1) 闻言,完颜珲旋即起身,送沈婉出府。丞相夫人见完颜珲已有醉态,遂唤两名府兵相随。 送至尚书府前,沈婉躬身向完颜珲辞别。完颜珲见其面颊因酒醉而泛红,于月色下更显清丽动人。 他忽地揽过沈婉,做了一直想做却未做之事,紧紧的抱住了她。 沈婉急忙伸手招来随行的元帅府府兵: “完颜少主醉了,你们好生将他送回府去!” 完颜珲方才将佳人拥入怀,从未有过的美妙触感充斥双手和脑海,他怎肯松手? 府兵见完颜珲不松手,两人皆不敢妄动。 沈婉正欲将他刺晕,多泽出来了。 他将完颜珲从沈婉身上拉开,交与元帅府的府兵,而后带沈婉进了尚书府,闭了府门。 “婉儿,你如此下去,会很危险!”多泽急切说道。 沈婉径直朝槐香院走去,道: “多泽,我是未曾料到今日会是这般情形,才会至此,我回院服颗解酒丸便好!” “婉儿,你究竟有何打算,要做何事?你可以告诉我,让我帮你去做……” “我们早就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难道你还是信不过我吗?” 多泽话未说完,眼前已只剩沈婉略显踉跄的背影。 沈婉备好食物和汤药,刚从侧门进入尚书府外的屋舍,便见姚寒舟面色亦如绯红,他倚门而立,凝视着沈婉。 沈婉赶忙迎上前去,轻声道: “寒舟哥哥,我给你带来了解酒丸,来,服下它,虽不能完全消除醉意,但至少会让你舒适许多。” 言罢,她取出药瓶,尚未拿出药丸,姚寒舟已将沈婉的手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压低声音: “婉儿,你不能再与完颜珲如此亲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明日起,你便称病在家,不要再与他相见了,宇文彦之事,我来想办法!” “我已得知宇文彦的住处,明夜我便去寻他!” 沈婉抬头,道: “寒舟哥哥,完颜烈生性多疑,定是安排了人暗中盯着宇文彦,你万不能主动去寻他,否则,不仅你和商队很危险,连宇文彦多年的绸缪也会毁于一旦!你放心,我会尽快寻机与他联络!” 姚寒舟嘴唇微动: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完颜珲对你……” 沈婉面颊泛红:“寒舟哥哥,他不曾对我怎样!” 姚寒舟垂首凝视沈婉,见其双颊泛红,醉态含笑,眉目起波澜,红唇娇艳欲滴,惹人遐思。 姚寒舟靠近她的脸: “可是婉儿,我见他抱了你!” 他的手依旧握着她的手,他的脸离得很近,鼻息轻柔,带着酒气,轻轻拂过她的面庞,沈婉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了。 往昔,姚寒舟也曾握过她的手,在认出他的那一天,她甚至还拥抱过他许久,然而,都不似今日这般感受! 沈婉忆起皇宫内姚寒舟夺过她的衣裳,不知是因酒醉,还是心境有了异样,她的脸上,红晕更甚,手心亦有了细汗。 “寒舟哥哥……” 她欲呼喊他,可话未出口……姚寒舟的唇已轻触上了她的唇。 姚寒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他只知道,当他看见完颜珲拥着沈婉的时候,自己很难受。 他无法容忍自幼跟随在他身后,终日呼喊“寒舟哥哥”的婉儿,让他为其屁股上药的婉儿,在别人的怀里! 他望着她的红唇微微开合,一时情难自禁,就这样,他吻了上去。 沈婉惊愕,手中的食盒,应声落地。 此时,地窖中传来一道声音: “沈婉,是你来了吗?” 夷殇。 许是食盒掉在地上的声音过大,惊着了他。 二人从迷离中慌乱抽身,沈婉弯腰,拾起食盒打开,见食物完好,汤药却已全部打翻。 她匆忙将药瓶收好,提着食盒走下地窖,轻声说道: “夷殇,是我来了!” “是我不慎将食盒打翻了,先让他喂你些食物,我重新回去给你端药!” 说完,沈婉指了指姚寒舟。 姚寒舟用手轻抚自己的嘴唇,看着沈婉微微一笑,而后才喂夷殇吃起豆沙来。 沈婉面色泛红,微微颔首,随后便离开地窖再度取药去了。 她一路前行,一路思索那个吻。 寒舟哥哥,怕是醉了! —————— 次日,完颜珲又至尚书府寻沈婉,沈婉欣然应允。 完颜珲带沈婉去了元帅府的马场,沈婉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孛儿术在,宇文彦亦在! “婉儿,你瞧,这些皆是从燕京带回的,可有你中意的?完颜珲面带微笑,指着马场里的几匹马,询问沈婉。 沈婉抬眼: “少主,你知晓的,我有马!” “婉儿,这些马与你所骑之马不同,此乃昔日狄国训练而出的‘狄马’的后代,它们性情刚烈,极难驯服,然此种马耐力极佳,可日行四百里!” 四百里?连小白也不能与之相比。 沈婉遂移步至围栏处,围栏角落,一匹高大的白马正垂首吃草,油亮的皮毛下,精壮的肌肉线条随咀嚼而微微抖动。 沈婉心中一喜,然而那马却异常警觉,它停止咀嚼,向着沈婉嘶鸣一声。 完颜珲即刻示意属下将马匹赶至训马场,为其上好马鞍,套上缰绳。 沈婉接过缰绳,那马却纹丝不动,只是执拗地昂着头,与沈婉对峙。 沈婉与它对视许久,忽地抓住马鞍,身形如疾风般跃上高大的马背,双脚踏入马镫,扣紧,而后弓起身子,双手握住缰绳。 一声尖锐的嘶鸣,白马双蹄上扬,后蹄着地,整个身躯直立而起,沈婉的姿势极为艰难,但她仍保持着镇定,紧紧抓住缰绳。 白马数次狠狠直立,却发觉背上之人毫无动摇之意,渐渐变得狂怒。 它不再直立,而是直接在地上跳跃起来,沈婉险些从马背上跌落。 “婉儿!”完颜珲不顾白马的嘶鸣和乱跳,他迅速奔过去将沈婉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那马终于获得自由,扭动着屁股欢快地跑远了。 “少主,我就想要它!可婉儿愚钝,恐怕难以驯服它!少主能否帮帮婉儿?”沈婉从完颜珲的怀中出来,望着那马,问道。 完颜珲沉声道: “这有何难?” 随后他唤来孛儿术一同去驯马。 转头又对沈婉说道: “如此,婉儿你便去那边陪宇文参事说说话吧!” “宇文参事年事已高,本不适宜驯马,今日是被我强行拉来凑个热闹!” 第82章 皇城司军 沈婉向宇文彦移步而去,在距他数步之遥处落坐。 “你久居上京,终日在草原上与马为伍,竟连一匹‘狄马’也无法驯服!”宇文彦竟率先开了口。 他并未正眼瞧沈婉,只待沈婉坐下后,突地来了一句,却有不屑之意。 沈婉倒是看向了宇文彦: “宇文参事,此马本就性烈,婉儿并不在意能否将其驯服!” 宇文彦又道: “嗯?既是如此,为何要在少主面前佯装欢喜,让少主替你驯马?” “若非少主为我驯马而去,婉儿怎能与大人您端坐于此,交谈些许?” 宇文彦忽的蹙眉: “沈婉,听闻有人将北境舆图交予了羌族二皇子阿木尔!” “不知所见之人是否眼花,对其中一女子的容貌看得真切,据他描述,那女子竟是与你颇为相似啊!” 话毕,宇文彦依旧未看沈婉,嘴角却泛起一抹冷笑。 沈婉亦轻笑道: “宇文参事又是从何知晓此事的呢?” “你可将你所闻告知元帅……元帅自会明辨那人是不是我……” 闻此,宇文彦转头直视沈婉,目光逼人: “沈婉,你为何要与阿木尔为伍?做出通敌卖国之举?” 沈婉扬眉,亦直视着宇文彦: “大人无需试探我,我所为之事,只是恰巧与参事您不谋而合而已!” 闻言,宇文彦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更为逼人,却见沈婉徐徐道: “若……宇文参事不弃,沈婉愿与宇文大人为伍,同行数步,不知可否?” 宇文彦凝视着沈婉的眼眸,沈婉知晓宇文彦不信自己,遂言道: “我已将夷殇救出,藏匿于安全之所!” 宇文彦悚然! 此语一出,宇文彦对她深信不疑。 众人皆言窃贼已逝。 如今才知,定是其为沈婉所救,夷殇才会将自己的代号透露给她。 “夷殇可有生命之虞?” “无,再过数日,他便可下地行走。宇文参事既已信我,可否告知你欲行何事?” 宇文彦眉头紧皱: “此事关乎国本,不便相告!” 沈婉轻叹一声: “宇文大人,我父亲曾多次与南晏联络,欲与南晏王合兵围剿夷兵,将夷人逐出中原,然,南晏王皆无动于衷!多年来,他甘愿偏安于南晏!” “如今,上京将乱,我父亲定会趁机与夷人交战,然我父亲势力单薄,若无南晏王合力,一旦我父亲被夷人击败,不仅我父亲性命难保,南晏王错失此良机,恐也再无收复中原之望!” 宇文彦惊愕: “你父亲沈泓未死?他匿身何处?尚有多少兵马?” 沈婉目光深沉,凝视着宇文彦,沉声道: “宇文大人对我不能坦诚相待,婉儿只能无可奉告!” “我父受姚将军所托,忍辱负重至今,然南晏王却不相信与我父亲合力能够击退夷人,收复中原,故而不愿出兵。” “宇文大人您忍辱负重多年,不也是为了收复中原吗?南晏王不肯出兵,宇文大人,您可有办法?” 闻此,宇文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王心难测,我也无可奈何!……” “你又能如何?” 这十年来,无论宇文彦送回南晏多少夷军的机密情报,南晏王都丝毫未动,只是安心待在漓江南岸。宇文彦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见沈婉眉头紧皱: “倘若南晏王不敢出兵北晏,当年跟随宇文大人假意归降完颜烈的六千皇城司军,岂不是白白成为一颗废棋?” “若是宇文大人能将六千皇城司军变为活棋,让他们与我父亲里应外合,夺回汴京,然后再恭迎南晏王回到大晏都城,宇文大人意下如何?” “届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重回汴京,南晏王难道还不愿意回来吗?如此方能让中原一统,天下归心。” 诚然,沈婉所言字字皆真。 宇文彦所忧之事,正是他即便将夷国搅得天翻地覆,南晏王仍会如往昔一般,绝不出兵收复北晏。 可若错失此等良机,再无收复北晏、统一中原之可能。 皇城司军蛰伏已久,若不用之,终成弃子。 启用皇城司军,败,则自身暴露,性命难保,可若是胜了,多年夙愿便一朝得偿。 第83章 情定上京(2) 宇文彦之事已妥,沈婉通体舒畅。 将食盒从洞内递出,尚未等她爬出洞,那食盒便已被人挪开,对面探出一张人脸。 沈婉心下一惊,压低声音道: “寒舟哥哥,你为何在此处等候,若是被人发现,该如何是好?” 待她慢慢爬出洞来,才发现自己用来遮挡洞口的藤条内,已筑起了一堵新墙,这墙一直延伸至屋舍后门。 “如此一来,安全多了!”掩上门后,沈婉拍了拍手。 随后,她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低声说道: “寒舟哥哥,今日寻得机会与宇文彦独处,他将这块白虎令交予了我!” 姚寒舟面露惊愕: “婉儿,白虎令乃昔日大晏调配皇城司军的信物,他将此信物交予你,莫非他的皇城司军一直候在汴京听他调遣?” 沈婉点头: “我已按你所说,向宇文彦透露了部分。并且告诉他,若是能够夺回汴京,我们便恭迎南晏王返京,让其再次号令天下群雄!” “寒舟哥哥,有了皇城司军的相助,夺回汴京的胜算大增,父兄还有你……” “会安全许多……” 她说得很认真,可姚寒舟昨日亲过她,他知道那唇的柔软和美好。 后半句尚未说完,姚寒舟已用唇堵上了沈婉的嘴。 沈婉惊诧,睁眼看姚寒舟。 不知何时,姚寒舟已将食盒放在了旁侧的案几上,他双手揽沈婉进自己怀里: “婉儿,今日我不曾喝酒!” 那这……是何意? 沈婉呆愣。 不等她思索清楚,姚寒舟的吻再次落下,她的额头,她的脸庞,然后至……她的唇…… 突如其来的亲吻犹如夏日的暴雨,令沈婉猝不及防,她想要开口唤他,却被他趁机加深了这个吻。 姚寒舟凭着本能啃咬它的唇瓣,轻轻撬开她的贝齿,而后他的唇舌在她口中试探,找寻。 沈婉情不自禁的,便回应了他。 姚寒舟欣喜莫名,吻得愈发动情,随后……男人的气息与女人的香气在交缠的舌间蔓延。 沈婉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顺从地闭上双眼,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却又好似顺理成章。她忘了思考,也不愿去思考。 深吻至此,还需解释些什么? 姚寒舟轻声低语: “婉儿!……” “今日我看见完颜珲又抱了你……” 闻此,沈婉蹙眉,而后蓦地推开姚寒舟,双眸圆睁: “寒舟哥哥,你在何处?我不是嘱咐你不可轻举妄动吗?你可知晓,我曲意逢迎,只为将你带来上京的人,一个不少地带回北晏!若是有人因接我南归而死,你让我余生如何心安?” “婉儿,你放心,我戴了面具,不会有人发现我!” “可你也不该这般行事……你的身后,是整个商队,若你不慎,他们全都会受牵连。” “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轻薄于你?” “你此时此刻也是在轻薄我,比他更甚!” ……… 二人压低声音,争执不下。 想起幼时,每次都是姚寒舟让着自己,如今好不容易重逢,自己怎能与他置气? 沈婉沉默半晌,又抬头望着姚寒舟,语气缓和: “寒舟哥哥,跟完颜珲亲近片刻,便能让我们的亲人更安全,有何不可?” 姚寒舟哑然。 良久才道: “婉儿,你真是如此想的?” 沈婉颔首,眸中升起薄薄的雾气: “寒舟哥哥,与沦落在上京的其他奴隶相比,我和母亲,已经享了许多年幸运。” “如今我的父兄,还有你……皆在局中,只要能为你们寻得更多生机,就算付出我的性命,我也愿意!” “更何况只是如此……” 见姚寒舟黯然,沈婉提起食盒转身朝地窖走去。 姚寒舟却又蓦地拉住沈婉的手: “婉儿,我并不是有意轻薄你!” “我是喜欢你!” “我喜欢幼时的你,也钟情现在的你!” “我见你与完颜珲离得近,一时无法控制!” ………… 沈婉怔在原地,低头不语。 姚寒舟侧身移步,走到沈婉面前: “现今世道动荡,即便我们能安然返回北晏,往后的路途也会充满变数,婉儿,我知晓我没有资格与你谈及儿女私情,然而……我恐时光不允许我徐徐与你道来……” 沈婉再次抬眸,望进姚寒舟炽热的眼神里,她双目含泪,不曾犹豫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寒舟哥哥,我明白的,我明白世事无常,朝不保夕,你能来与我相聚已是不易,日后婉儿再也不和你争执!” “如今舆图已得,白虎令也在我们手中,这已经是从前我们不敢想的东西,我不用再跟完颜珲亲近了!” “待你部署妥当,三日后皇后大寿之时,我们便离开此地,从今往后,我们生也一起,死也一起!” 话毕,她的泪水再度潸然而下。 姚寒舟托起她的脸颊,轻轻吻干她的泪: “婉儿!” 第84章 装病是个馊主意 那夜,姚寒舟难以入眠,闭眼间,脑海里尽是沈婉柔软的唇齿芬芳。 沈婉亦如此,忆起姚寒舟极致温柔的轻吻,她便面泛红晕,暗自浅笑。 林如月见沈婉神色有异,似堕入情网。想到完颜珲不仅对沈婉关怀备至,还带她参加元帅府家宴,不禁忧虑问道: “婉儿?你莫非这几日与完颜珲相处,对他生了情愫?” 闻此,沈婉忙道: “阿娘,你说什么呢?” “即便生情,婉儿也会与志同道合之人生情,怎会与完颜珲……” 闻言,林如月稍感安心,又问: “既如此,你这小女儿姿态又是为何?” 沈婉羞涩垂首: “待回到北晏,我再与阿娘细细讲来!” 林如月不明所以,她全然不知,在尚书府外的屋舍里,女儿已被姚寒舟悄悄偷了家。 次日清晨,完颜珲再次来到尚书府,沈婉称病在身,欲让林如月回绝他。 未料,完颜珲情急之下,竟直奔槐香院而去,林如月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完颜珲闯入院内。 明日夜里便可离开上京,沈婉正满心欢喜地在案前梳妆,听得完颜珲呼唤“婉儿”之声,她即刻跳进榻上,用被褥蒙住头脸。 完颜珲匆匆步入屋内: “婉儿,你为何这般?” 言罢,他将被褥从沈婉头上揭开,见沈婉面色赤红,确似染了风寒。 完颜珲不禁眉头紧蹙: “婉儿,莫非是昨日那烈马将你惊吓过度?才致如此?” 沈婉声音虚弱: “少主,那烈马既然难以驯服,婉儿便不要了吧!” “少主切莫因驯马而耽误了公事!” 闻言,完颜珲挑眉: “我今日前来便是要告知你,昨日送你回府之后,我与孛儿术又去了马场,与那烈马缠斗至深夜,总算将它驯服了!” “你可还能起身?” “我已将它牵至府外,你是否要出去看看?” 沈婉本想摇头示意自己病重,实在无法起身。 岂料完颜珲即刻又道: “你身体不适,来,我抱你去……” 闻言,林如月愕然。 沈婉赶忙答道: “不…不必……” “婉儿,你迟早是我的妻,抱你出去看马,有何不可?” 不可……万万不可! 沈婉忙道: “少主,还请您在屋外稍候片刻,我穿戴整齐便随少主出去!” 闻言,完颜珲收回自己伸在半空的双手,尴尬言道: “好……如此甚好!” 沈婉步出府门,便见那俊逸的白马被完颜珲的随从牵在手里,安安静静立于府门之旁,看起来较昨日里确实温顺许多。 那白马见沈婉凝视它,便昂首挺胸,鬃毛微颤,其姿态,令沈婉很是喜爱。 沈婉趋近轻柔地抚摸它,完颜珲亦上前立于沈婉身侧: “云白,日后她便是你的主人了!” “她名沈婉,你可看仔细了?” 云白?沈婉回首望向完颜珲。 完颜珲垂首对沈婉浅笑: “嗯,云白是我给它取的名字,源于兵阵法,婉儿觉得此名如何?” 唔,沈婉不通兵法,只知云白乃鸩鸟。 见完颜珲正等她答话,沈婉微笑: “少主所取之名,自是甚好!” 沈婉语罢,完颜珲已跃上马背,他向沈婉伸出手来: “婉儿来,我与你同乘,现今云白温顺,我们再去草原上遛遛它,你便不会如昨日那般受惊,你的不适之症或可痊愈!” 此时,有士卒来报: “少主,寒影至府中,称有事求见,我便将其带来了此处!” “唔?让他过来!”完颜珲应了一句,却并未收回欲拉沈婉的手。 沈婉见姚寒舟自远处而来,赶忙道: “少主,您不妨先下马,待寒东家与您议事完毕,我们再去城外,如何?” 完颜珲闻言,欣然下马。 “少主,皇后生辰已至,商队人多口杂,留在上京恐会给少主带来诸多麻烦,管家昨日已将运来上京的货物兜售一空。是以,小人特来向少主辞行,明夜携商队返回中原!” 姚寒舟躬身施礼。沈婉微微颔首,想到不久便能与父兄相见,她的眉梢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完颜珲看向姚寒舟: “果真是行商多年的东家,做事考虑周全。” “既如此,你明日便回去吧!” 姚寒舟抬头: “在上京兜售货物所得的银钱,我已命管家送往府上!” “小姐的药材尚未结算,待我在中原做成买卖,再与小姐清算可好?” 姚寒舟望向沈婉。 清算?沈婉含羞颔首: “如此,便谢过寒东家了。” 交谈数句,事毕,完颜珲不再理会姚寒舟,他兀自转身,又向沈婉伸出手: “婉儿,我先扶你上马!” 沈婉欠身,向前朝完颜珲走去,步子却微微踉跄。 完颜珲蹙眉: “竟如此不适?那便改日再出城去吧!” 言罢。他便稳稳地给沈婉来了一个公主抱,欲要将她抱回院去。 沈婉惊愕,连忙挣扎: “少主……!” 完颜珲低头见沈婉俏脸绯红,他声音轻柔: “婉儿何故总是如此害羞?” “如此,待我们成婚之日,你会是何模样……” 完颜珲被自己说的话搅得心痒难耐,险些忘了众人在场,低头便想一亲芳泽。 沈婉不动声色侧头,望向立于完颜珲身后的姚寒舟,见他眉头紧蹙,脸色看不清喜怒。 沈婉心中暗叹,这无病呻吟,也不见得是个好主意。 “少主……此处人多……” 闻言,完颜珲吩咐随从将云白牵入尚书府中的马厩,而后抱着沈婉进了府门。 姚寒舟望着沈婉垂落于完颜珲腰侧的衣袂,心中发慌得厉害。 第85章 心乱了 流风已将归程诸事安排妥当,姚寒舟本应无甚烦忧,然晨起见到完颜珲的猥劣之态,他又心乱如麻,以致整日神思不济,便索性至屋舍照看夷殇。 夷殇已可下地缓慢行走。 “沈婉姑娘医术委实高明!” “前几日我自觉命不久矣,岂料今日竟能行走几步!” “沈婉姑娘今日何时会来?” 夷殇发问,未见姚寒舟回应。他竭力回身,见姚寒舟坐在地窖台阶上,眉头紧蹙,不知心在何处! 夷殇竭力移步至姚寒舟跟前,蹒跚着坐在姚寒舟身侧: “昨夜你与姑娘所言,我听到了!” 姚寒舟忽的转头看向夷殇。 夷殇赶忙道: “我只听到你与姑娘争论,并未见到你们做了何事……” 而后他叹息,又道: “这些年我隐匿上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姑娘从前不认识我,但我识得姑娘。” “姑娘做事向来小心,唯恐出现纰漏,她治病救人,从不插手闲事,也不与人争执,仿若这上京与她毫无干系!” “在上京,其实像姑娘那般行事的晏人很多,我以为她已全然臣服于夷人,毕竟听闻尚书府的人对她都还不错,以至于那日我清醒之时不敢信她救我!如今看来,这许多年,她一直在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姚寒舟垂首,沉声道: “这些年,你们居于上京,心里都很苦吧!” 夷殇摇头,缓声道: “山河破碎,众生皆苦……” “姑娘的心里,定然是苦的!” 姚寒舟凝视夷殇,沉默不语。 他又何尝不知?然而……当他看见完颜珲抱起沈婉之时,心中几近癫狂。 那一刹那,他忆起了望江楼中曼伊的谄媚,以及那诸多的男女画本。 姚寒舟尚未开口,夷殇已然伸出伤势渐愈的右手,轻拍姚寒舟的肩: “姑娘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活着已是不易,何必再争执不休?” “姑娘定然心有所系,才会出手救我,才会去做她往昔从未做过之事!” 姚寒舟凝视前方,轻吐气息: “我知!” 夷殇亦放松下来,轻吐浊气。 —————— 姚寒舟在屋舍等了沈婉一天,然一墙之隔的沈婉却不如往日那般来得早。 因金刺和乌达近日归家甚少,故而傍晚金刺父子回府之际,西珠命阿奇那于正厅设了宴。 念及明夜即将离去。 林如月和沈婉未多言,只垂首用膳。 “如月,是否因天气转凉,身体抱恙?”金刺见林如月用食甚少,遂问道。 闻此,西珠赶忙为林如月夹了些菜: “多吃一些,调养好身体。听阿奇那讲,你每日在院中缝衣。” “如月啊,婉儿婚期尚早,等过些时日,我自会与你一同筹备婉儿的嫁衣,你莫要过度操劳,以免伤了身子!” 林如月双眸微湿,轻声道: “多谢大人,多谢夫人!” 闻此,金刺放下手中筷,凝视沈婉,沉声道: “婉儿,听闻完颜珲秋狩之后将携你同往燕京?言及明年初与你在燕京成亲?可有此事?” 闻此,西珠与乌达皆面露惊色。 沈婉垂首,轻声道: “完颜少主确有提及此事……” 金刺面露愠色: “完颜珲如此行事,究竟是何意?” “我尚书府嫁女,理应在上京成亲,光明正大地从我尚书府娶你入门,你阿娘身体欠佳,怎能千里迢迢赶至上京观礼?” “明日我定要找他理论一番!” 沈婉急忙喊道: “大人……” 见沈婉又有推脱之意,金刺看向她,厉声道: “婉儿,若是你亲生父亲在世,知晓你这般跟随完颜珲去往燕京,草率嫁人,他会作何感想?” “我不愿,你亲生父亲定然也不愿!” 因上次搜查之故,林如月与沈婉虽是习以为常,泰然自若,然而金刺心中又有愧了,他想关心沈婉。 沈婉知晓,故而喉咙哽塞,一时无语。 多泽望着沈婉,眉头紧皱。 乌达从西珠夹的一堆饭菜中抬起头,道: “阿玛所言极是,婉儿,你万不可跟随完颜珲去燕京成亲,若他在燕京欺负你,当如何是好?” “你就待在上京,他上午欺负了你,我下午便可去找他算账……” 沈婉强颜欢笑: “你能打得过完颜珲吗?” 乌达哼了一声: “我打不过,自然还有多泽帮你。多泽比我更心疼你,他岂会眼睁睁看你受委屈……” 话未说完,嘴里又被塞满锅烙,乌达侧身,只见金刺正对自己怒目而视,他忙的取口出锅烙认真吃饭。 “大人!” “夫人!” “乌达!” “多泽!”…… “无论婉儿以后在哪里,我都会惦念你们!”沈婉逐一喊过他们,而后郑重言道。 金刺见饭桌之上不似往日轻松,只觉得是自己言语有所不妥,他遂又拾起筷: “先用餐吧,明日我与乌达又需早些入宫,待皇后寿辰结束方可归家!” “多泽,我和乌达不在家,你便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定要将家中照料妥当!” 西珠叹息: “大人,家中并无要事烦扰你,只是那完颜珲近日来府中找婉儿过于频繁了些,今日婉儿身体抱恙,他竟敢当众将婉儿从府外抱进槐香院里!” 金刺皱眉,看向沈婉: “婉儿,莫若我将罕离安排在你身旁,以防完颜珲对你做出不当之举?” 沈婉立刻起身,躬身言道: “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见沈婉不再推脱他的好意,金刺心情甚好。 饭毕,众人散去,金刺随林如月进了槐香院,沈婉则帮阿奇那收拾桌面。 于厨房中,沈婉寻来食盒,装了两块易于携带的锅烙。 “小姐,莫非是晚间未曾饱腹?” 沈婉看向阿奇那,微微一笑: “是因阿奇那你所做锅烙越来越好吃了,我携两块置于枕畔,便于夜里解馋!” 阿奇一边忙碌,一边笑言: “你怎与大少主一般,迷上了这吃食!看来往后我揉面须得更用力些,才会够你们吃!” 沈婉望着阿奇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上前从后抱住: “阿奇那,你年事已高,日后也当养好身体才是!” 阿奇那微微一愣: “小姐,你幼时未曾如此抱着阿奇那撒娇,如今将要嫁人,竟也知晓不舍得我了?” 沈婉颔首:“嗯!” 阿奇那声音哽咽: “小姐,我也舍不得你!” 沈婉的心,有些塞。 她将阿奇那更紧的拥了一下,而后放手离开。 第86章 离别前夜 沈婉回到槐香院,见金刺也在,便悄然进了自己的侧屋。 林如月正在主屋为金刺整理衣物: “大人,明日有要事,何不早些回房歇息?” 沈婉亦盼着金刺尽快回房歇息,再晚些,夷殇恐怕要饿死在地窖中了。 然而金刺,并无离开之意。 林如月在榻上,躬身叠衣服,剪裁合宜的衣裳衬得她的背影玲珑有致,身姿婀娜,金刺久久凝视着。 而后,他缓缓上前,自林如月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如月……” 林如月并未抗拒,金刺心中欢喜,将林如月转过身来,却见她双目低垂,满脸泪痕。 “如月,你这是为何?”金刺慌忙取出巾帕为她擦拭泪水。 林如月抬手拭泪: “我无事,我只是有些伤感! 而后她努力抬眉道:“你瞧,这些衣裳已够你穿用多年。” 金刺凝视着林如月的双眸: “如月……你的病,真的毫无办法了吗?” 林如月的目光依旧落在金刺身上: “大人,你近日繁忙不得见,权当我此时便与你告别了吧!日后我不在你身旁,你须得珍重自身,切勿劳累过度!” 金刺将林如月紧紧拥入怀中: “如月,对不起,这些年我将你禁锢在我身边,如今,我后悔了……” “或许十年前,我该将你托付给留在中原的夷人,你也不至于因思成疾!” “如月,你再撑些时日,待秋狩结束,我陪你回一趟中原,等我,可好?” 金刺自觉林如月已时日无多,他想让她魂归故里。若这话能早些说,林如月或许会有期盼,而今,她已无半分波澜。 见此,金刺有心有疑惑,却因宫中之事烦乱,暂时压制了心中所想,只道: “如月,你是因为知晓塔拉之事,故而才对我毫无念想了吗?” 林如月眉头紧蹙: “塔拉?……” 只听金刺又说: “如月,塔拉之事已是久远,你理应知晓,我早已心系于你……” 闻此,沈婉不禁微微叹息,这世间的情感,着实剪不断理还乱! 塔拉,你又何必如此?抛下多泽,选择轻生?男人,他也并不会因你的离去,而将你记挂一生! 可是母亲,又是否是明智的呢? 沈婉神色黯然,抬头望向主屋,却见金刺仍未离开。 她无奈之下,只得提着食盒避开府兵,悄然从后门离府。 闻得开门声,夷殇轻拍姚寒舟肩头: “姑娘来了,去吧……” “不必管我,我还不饿!” 话毕,夷殇喉结微动,咽下口水。姚寒舟亦拍了拍他: “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姚寒舟出地窖后,见沈婉从正门而入,惊愕之余,沉声道: “婉儿,今日为何不走侧门?若是被尚书府中的人尾随而来,该如何是好?” 沈婉放下衣帽: “金刺在我母亲房内,尚未离开,我恐你久等,故而匆忙赶来!” “寒舟哥哥,今日是我……让你难堪了,但是我敢保证,完颜珲将我抱进屋内,并无非礼之举!” 姚寒舟低头凝视沈婉: “你如此匆忙赶来,便是为了向我解释此事?” 沈婉颔首。 姚寒舟已捧起她的脸: “我何曾怪过你,本是我的过错,是我让你佯装生病!” 言罢,他轻轻吻她的唇。 沈婉浅笑。 姚寒舟的唇正欲再度覆下,房门却蓦地被撞开了,是多泽! 二人情意正浓,皆未察觉多泽何时至此。 屋内一片漆黑,唯月光倾洒,男女相拥之景,却被多泽尽收眼底。 沈婉惊惶趋步将房门掩上: “多泽,你将门闩踢坏了!” ……… 地窖之中,夷殇独坐远处,悠然自得地吃着锅烙,其余三人静坐相对无言。 良久,终是多泽率先开口: “婉儿,你不肯带我一起走了,莫不是因为他来了,所以你要跟他一起走?” 沈婉尚未答话,姚寒舟已沉声说道: “昔日婉儿欲带你一同离开,也是带着你一起回北晏寻我!” 此时,听到姚寒舟的声音,多泽感到似曾相识,这才意识到此人正是那日与沈婉一同逃离皇宫的男子! 多泽凝视着沈婉,沉声道: “他是那日随你一同逃出……” 沈婉赶忙看向多泽,示意夷殇在此,莫要再提及那窃图之事。 多泽会意,适时闭嘴,而后眉头紧锁,叹息道: “何时离开?” 姚寒舟警觉地审视着多泽。多泽淡笑回应: “此刻才知晓防备于我?” “唤我前往天牢扎针之时,对我倒是颇为信任,那人是我自乱葬岗背至此处,莫非你以为我会出卖你们?” 多泽指向夷殇。 夷殇顿感如坐针毡,随即转身面向墙壁,暂且不愿与这三人有眼神接触。 沈婉垂首,继而轻扯多泽衣袖: “多泽,我并非防备你,只是担忧你知晓过多恐有危险。” “我们明夜便离开上京。” 多泽神色黯然,喃喃道: “明夜?竟如此之快!” 又皱眉道:“婉儿,你既已替夷殇换过药,此刻便随我回吧。” 沈婉应了一声,只得起身向姚寒舟和夷殇辞别,而后与多泽一同回了府。 沈婉回了槐香院,多泽独坐案前沉思,须臾,院外响起开门声。 多泽抬眼望去,沈婉已抱了一个箱垄进屋: “多泽,这些年我与阿娘攒下不少银钱,南归之路太远,带在身上诸多不便,这些先交由你替我保管,可好?” 多泽垂首看向沈婉,见她那双乌黑的眸子也正看着自己: “嗯?替你保管至何时?” “沈婉,你都要走了,还担忧我没钱花?饿死在这上京?” 自己拙劣的说辞被识破,沈婉也不恼怒,只轻声道: “多泽,你既不愿去羌族,那留在这上京,有些银钱终归是好的,你可用它们娶你心悦的女子,再生几个孩子,大可不必等到夫人替你寻什么牧民之女!” 见沈婉那张小脸似有憧憬之色,多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唔?娶一个我喜欢的妻子?” 亏你还能如此天真,说得出口!你丫的当真把我当亲兄弟看。 见多泽定然在暗自腹诽自己,沈婉的语气缓和下来: “那你也得暂且替我保管,我路途太远,被抢了该怎么办?放在你这里肯定更安全,若是日后相见,你再归还给我,可好?” 明明知道她在骗自己,多泽仍是眸光一闪,蓦地问道: “于何处相见?北晏吗?你准许我去北晏寻你?” “然我又如何知晓你身在何处……” 沈婉将那箱垄放置在多泽的案几之上: “多泽,我何时对你说过谎?” 多泽轻叹,她确实未曾骗过他,只是毅然决然的便离开了他! 第87章 告别 八月初一,辰时。 沈婉携罕离前往丞相府,正逢完颜铭硕策马出府。 沈婉趋前躬身施礼: “奴家拜见丞相!” 念及沈婉与完颜珲的关联,完颜铭硕眉头微皱,沉声问道: “此时见本丞相,所为何事?” “奴家听闻丞相欲前往宫中操办皇后寿辰,恐您旧疾复发,特来为丞相诊脉!” 闻此,完颜铭硕心生不适,态度渐缓,随即下马: “难得你记挂我有此旧疾,久未发作,连我自己也险些忘却!” “随我进府吧!待你诊完脉,我再入宫也不迟!” 沈婉颔首,随后跟随完颜铭硕进入丞相府,仔细为完颜铭硕诊了脉,自药箱中取出一个药瓶: “奴家早已为丞相制好了紫魂仙灵芝丸,然丞相未曾召见奴家,故而一直未有机会呈给丞相!今日特意一同带来!” “丞相,若是加上此丸精心调养,您的头疾不日便可痊愈!” 闻此,完颜铭硕朗声大笑,看向立于一旁的丞相夫人: “夫人,还不快些将诊金付给沈医女?” 丞相夫人欣然,足足取了一锭金交给沈婉。 沈婉双手接过金子,而后躬身行礼: “奴家谢过丞相,谢过丞相夫人!” 完颜铭硕将药瓶收入袖中: “此乃你应得之物,无需多礼!” 语罢,完颜铭硕便迈步离去,匆匆入宫了。 沈婉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瓶子,转身向丞相夫人施礼: “丞相夫人,如今天气渐寒,奴家今日也为您带来了玉肤膏!” 丞相夫人喜上眉梢: “沈婉啊,去年冬日用了你的玉肤膏,脸上手上丝毫未受冻伤!若你再不送来,过些时日我也会遣人去尚书府寻你!” “没想到,你竟还记挂着!” 沈婉低头道: “丞相夫人之事,奴家自当铭记!” “奴家久不曾入丞相府,亦许久未见我的阿姊们,秋狩之后,她们便会入宫去,恐今后再难相见,不知……” 闻听此言,丞相夫人的笑容已无踪影: “我知晓你的意思,看在这玉肤膏的份上,就允你去看看吧!” “奴家谢过丞相夫人!” 沈婉垂首退下,嘱罕离于外院静候。 乔芸芙母女三人于院中浣洗衣物,身侧衣物堆积如山,稍远处,数月大的婴儿于襁褓中安然沉睡。 见沈婉至此,母女三人又惊又喜。 “乔姨!” “妩儿阿姊!” “媛媛阿姊!” 沈婉趋前,双眸微润: “你们缘何浣洗府兵们的衣物?” “岂止府兵,就连丞相府下人们的衣物,亦是我们浣洗!”沈媛轻吁一口气。 乔芸芙叱责沈媛噤声,继而又望向沈婉微笑道: “婉儿,久未谋面,你清减了!” “闻陛下赐婚,来年你将嫁与完颜少主为妻,伯母尚未得暇恭贺你!” 沈妩亦走向沈婉,浅笑道: “婉儿妹妹,恭喜你呀,待你成为完颜少主的正妻,该是何等的尊荣?” “唔,对了,今日何人与你一同前来?” 沈婉亦笑: “罕离,他在丞相府外候我!” “罕离?他可安好?”沈妩浅笑,须臾又黯然低语道:“婉儿,还是你好,能够随意出得府去!” 沈婉看向跟前的三人,沉声道: “乔姨,妩儿阿姊,媛媛阿姊,若有一日,你们有机会离开这里,会选择离开吗?” 闻此,三母女目光生辉,齐齐看向沈婉。 沈婉踌躇,正在思量如何表达会更为隐晦——诚然,她始终未曾想好该如何向面前的母女三人陈述离开上京之事。 然而此刻,襁褓中的婴儿,蓦地毫无征兆地啼哭起来。 乔芸芙赶忙在身上擦拭干净双手: “努尔乖,努尔你是否饿了?” 言罢,抱着那小婴儿进屋,想必是喂奶去了! 沈媛忽地叹息,低声道: “如何脱身?自母亲产下这孩儿,夫人对母亲愈发不满,我母亲月子里也未曾得闲,整日里用冷水浆洗这堆积如山的衣物!” “现今,我只求能够入宫,承蒙圣恩,我们母女三人或许才能有立足之地!” 罢了!沈婉,有这婴儿同行,定会拖累寒舟哥哥。 —————— 沈婉自丞相府出来,面色阴沉,罕离见状,旋即上前: “小姐?所为何事?” 沈婉看向罕离,这才忆起刚才沈妩似乎又提及罕离,遂问道: “罕离,你与我妩儿阿姊相熟吗?” 罕离一脸懵懂: “你妩儿阿姊?你们幼时一同来上京的途中,我识得她!可她们长大后……我未曾谋面,不熟啊……为何如此问?” 沈婉疑心自己多虑了。 “无妨,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随后,她将那锭金子递给罕离: “拿着,去买些酒喝!” “权当是你今日陪我来丞相府的酬劳。” 罕离赶忙接过那锭金子,喜不自胜: “就知道跟着小姐好处多得不得了!” “若是大人能让我日日随侍小姐左右,那该多好!” 沈婉微微一笑: “瞧你这出息!” “昔日你陪我去完颜烈的营帐,可是险些与我一同赴了黄泉见阎王!” 罕离忽地神情肃穆道: “小姐,即便与你一同赴死,那也绝非下地狱,定然是上天堂!” 沈婉侧身看着罕离一脸正经的样子,忽地轻声笑起来: “罕离,我至今还记得,我在你背上睡了一觉!” 罕离抓耳挠腮,怪不好意思的模样。 沈婉正欲询问罕离这许多年为何不娶妻? 若娶了妻,定也有好几个孩子了吧! “婉儿……”完颜珲的声音传来。 沈婉侧身,朝那人望去,而后躬身行礼: “少主!” 完颜珲匆忙下马而来: “我去尚书府寻你,府兵说你来了丞相府,我便又寻了来!” “皇上有言,皇后寿辰贺喜三日,今日召集众臣进宫!” 沈婉点头:“婉儿已知晓!” 完颜珲突然拉住沈婉的手: “我此次前来,是要告知你,这几日我无法陪你!你若要去遛那云白,一定要小心!” 沈婉点头之时: 完颜珲已上马准备离开: “我走了,阿玛还在那边等我!” “罕离,照顾好你家小姐,莫要让她独自骑着云白离你太远!那烈马驯服不久,尚未在草原试骑!” 罕离心中暗想,我家小姐,我自会照顾,何须你多言? 但见完颜珲真心关怀沈婉,罕离侧身看向沈婉: “小姐,十年前你冒险去完颜烈的营帐,也算结下一段善缘!完颜少主,对你……还算不错……” 沈婉转身: “你未曾成亲,又怎知何为‘不错’?” ……这…… 罕离…… 第88章 一触即发 沈婉想见的人,这几日里通通见了个遍,似乎再无留恋。 八月初一,亥时。 皇宫内数日前便已是热闹非凡,皇帝给足了皇后颜面,言欲与臣共乐多日,故而此时,朝臣们在宫内把酒言欢。 沈婉言及夜黑不再出府,罕离便去了酒肆消遣。 沈婉与林如月简单收拾一番,二人立于主屋前,最后一次仔细端量槐树院一番,沈婉见林如月凝视着那棵树,开口道: “阿娘,若您心中仍有牵挂,不妨给大人留一封书信,放置于隐蔽之处,如此也算告个别。待他发现时,我们已然远去,他追不上的!” 林如月摇头,沉声道: “走吧,婉儿!” “既要离开,何必道别?若与预想有所偏差,岂不是会牵连众人?” 语罢,她转头走向净室。 母女二人从洞内离开后,沈婉又谨慎地将那个洞封堵了起来。 院中,槐树枝叶凋零。 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仿若主人在净室沐浴完就会立即回来。。 屋舍内,姚寒舟正焦灼等待,见沈婉前来,忙趋前牵过沈婉的手,见此,林如月微惊,沈婉赧然低头。 林如月心下了然。 姚寒舟尴尬,松了手,而后躬身施礼: “林姨,路途遥远,若……” 想到时间匆忙,林如月道: “寒舟,我吃得下苦,莫要顾忌我!” 今日离城,无非是阿木尔传信至,阿格泰明日清晨便会遣兵来犯夷人边境。 届时夷国生乱,即便林如月与沈婉失踪,众人亦会疑心是羌人士兵乔装进城掳了人。 岂有人会疑心是她们自行离城呢? 待金刺与金人交锋之际,自己与母亲早已乔装回到北晏。 沈婉不禁为自己的聪明绝顶点个大大的赞。 商队整装待发,沈婉身着男装,面覆假面,忽地转头看向姚寒舟: “寒舟兄,舞姬们在何处?” 姚寒舟沉声道: “无需担忧,她们皆身手不凡,明日待乱局中脱身,自会前来与我们会合!” 队伍行至城门口,果见乌达正在严密盘查,不过,他主要是盘查进城的人。 见姚寒舟率商队出城,乌达仅揶揄道: “寒东家缘何在半夜偷偷出城?” 姚寒舟拱手施礼: “明日乃皇后寿辰,在下商队滞留城中,人多嘴杂,恐惊扰贵人清宁!” “且商队人数过多,白日出城过于张扬,亦恐引百姓不满,在下常年四处经商,夜行已成常态。” 闻此,乌达挥手示意士卒放行。 然而,他瞥见从眼前经过的人群中,有几张面容,颇为怪异,不似常人肌肤纹理清晰,且肤色苍白,仿若——假面! 乌达心生疑虑,欲上前查探。 却听得多泽之声: “乌达……” 乌达回身,见多泽手提食盒趋步而来: “乌达,你饿了吧,我让阿奇那为你做了许多吃食。” 这一茬,乌达欣然回首,出城之人,不必细究,他挥手示意放行吧!而后朝多泽走去: “又是锅烙?” 人皮面具,并非每张都能制作得惟妙惟肖,这便是姚寒舟选择夜间出发的缘由。 林如月和夷殇,若不戴面具,极难出得上京城外。 “待明日皇后大寿一过,我或许会轻松不少。”乌达边吃边言。 多泽怔怔望着远去的商队,心不在焉: “乌达,你如今有了忠勇军,如何轻松得了?待你娶了拓敏公主之后,拥兵更重,或许比阿玛还忙呢!” “哦对了,乌达,你和拓敏何时成亲?” 乌达忽而一笑: “不知,皇帝并未言说!” 他又压低些声音对乌达说道: “不过,我趁巡逻之时,偷偷去见了拓敏两次,她似乎想早点嫁给我叻!” 言罢,乌达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浅笑。 多泽随声附和。 沈婉转身回望,见乌达和多泽坐在城门下相视而笑,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 乌达,多泽, 愿你们此生顺遂! —————— 出城数里,便望见接应的马匹和马车,姚寒舟将林如月和夷殇扶上了载满药材的马车。 担心马车影响前行速度,沈婉言道: “寒舟哥哥,我与母亲共乘一骑便可!” “婉儿,夜间视物不清,行进速度不宜过快,林姨夜里与夷殇同乘,正好可为夷殇查看内伤,白日再与你共骑,如此安排可好?” 夷殇抱拳施礼: “有劳!某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安排甚为妥贴,林如月也不多言,遂与夷殇一同登上马车,其余人则高举商队旗帜“寒”字,驱马前行。 因有完颜珲的关系,高举“寒”字,可省去诸多麻烦。 沈婉四处审视,而后问道: “寒舟哥哥,流风何在?他既不在此处接应,那他人在何处?” 姚寒舟凑近沈婉,声音低沉: “他这几日一直在暗中探查宇文彦,欲弄清楚宇文彦所行何事,想必是遇到了些棘手之事,所以未能及时赶回与我们同行!” 闻此,沈婉神色凝重: “若流风果真遭遇麻烦,该当如何?我们难道就这样离去?” 十年前已将流风抛下一次,沈婉不愿再蹈覆辙。 只见姚寒舟嘴角微扬: “婉儿放心,他做事谨慎,必有法子前来暗桩与我们会合!” 也是,单人单骑,肯定更为方便。 当年流风重伤,也是怪自己和母亲拖累于他! 闻此,沈婉展眉,放下心来。 林如月喜极而泣,整整十年,她终于出得上京城,踏上了归途。 然此时,驻扎在云崖关的南征军正蠢蠢欲动。 完颜肃的亲军,为阻南征军之势,悄然南移,直抵狩场附近。 以贺寿为名,完颜肃的两个儿子亦暂时自边境返归上京。 内忧甚重,哪里还有人顾及外患? 阿格泰所率羌人士兵,此刻正向羌夷边境步步逼近。 战争,似一触即发。 第89章 预计偏差 急行一天一夜后,商队抵达了一个客栈。 人需休憩,马亦要休整,而更关键的是,流风迟迟未能前来。 姚寒舟下令众人原地待命,沈婉道: “寒舟哥哥,不如我回去寻寻流风吧!我熟知上京城内城外的地形!” “你带领商队护送我娘先行离去,沿途做好标记,待我找到流风,再快马加鞭前来与你们会合!” 姚寒舟亦有些担忧流风,然他沉思片刻后只道: “婉儿,你彻夜未眠,先去歇息,再等等吧!” 林如月也劝: “婉儿,寒舟自有筹谋,你切勿扰乱他的思绪!” 林如月唯恐自己母女二人给商队添些麻烦,沈婉自是知晓,于是她抬眉应是,随后与林如月一同进入厢房补眠。 “寒舟哥哥,长路漫漫,你也先歇息片刻,莫要累坏了。” 忽而,那厢房的门又开了,露出一个娇俏的小脑袋,对姚寒舟笑着说话。 姚寒舟也望着沈婉微微一笑: “知晓了!婉儿照顾好林姨,无需担心我!” 那小脑袋点了点头,然后关了门。 直至夜幕,流风还未赶来客栈,姚寒舟独坐案前,沉思不语,正绸缪着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却听得敲门声,姚寒舟即刻前去开了门,流风闪身而入,气息急促: “寒少爷……” 姚寒舟心头的石头落了地: “流风,可是遭遇了棘手之事?缘何此时方归?若再晚些,我便要回去寻你了。” 流风至案前,自顾自饮下一大杯水: “寒少爷,宇文彦确实与阿格泰有所关联。” “昨日完颜烈与完颜珲入宫之后,宇文彦摆脱跟踪之人,前往了阿格泰军营,而后不久,阿格泰的羌兵便集结朝夷国边境而来!” “不过寒少爷,有件事着实怪异,阿格泰在羌夷边境频频动作,但是完颜肃非但不派兵向北遏制,相反,他的亲兵却在悄悄向南转移!” “正因如此,我本欲多探查一番,却又恐误了时辰让你久等……” 门蓦地被推开,沈婉神色凝重: “流风,你可确认无误?阿格泰的兵马直逼上京而来?完颜肃的亲兵却在南移?” “可是云崖关方向?” 流风沉声道: “正是,但尚未过云崖关,便从旁侧的马道上了山。” 姚寒舟看向沈婉:“那上面有何?” “寒舟哥哥,那上面是夷国的秋狩场,那块高地可俯瞰云崖关的一举一动。” 沈婉回了姚寒舟的话,又看向流风: “城内可还有完颜肃的亲兵?” 流风点头答: “还有乌达的忠勇军!” 沈婉眉头紧锁: “流风,宇文彦想让夷国大乱,他前往阿格泰营帐,定是去将夷国的动向告知于阿格泰亲兵南移之事,此刻,阿格泰怕是已趁上京空虚,兵临上京城下!” “然,你能探得的消息,完颜肃岂会不知?他为何还要将亲兵遣走?” 不错,沈婉低估了皇权之争的黑暗。 众人皆知,夷国的两股势力犹如两根紧绷的琴弦,此刻的上京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拨弦而动,完颜肃不敢对完颜烈动手,完颜烈亦不愿贸然行事背负弑君之罪,他们之间的对峙陷入僵局。 他们都需要借助外力,方能破局。 姚寒舟缓缓踱步,许久才道: “或许完颜肃是为保存实力,以与完颜烈抗衡?” 沈婉瞪大双眼: “完颜肃等待南征军抵御羌人,完颜烈指望亲兵抵御羌人,若是……南征军与亲兵皆不出兵……” “上京老巢被羌人所占,对完颜肃有何好处?” 姚寒舟来回踱步: “若他们皆不出兵……” 忽而他眼睛一亮: “若他们皆不出兵,上京城陷……完颜肃亦非毫无益处!” “他大可借此机会南迁至燕京,将完颜烈置于眼皮底下。” 闻此,沈婉面色一沉,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会为了巩固皇权,舍弃夷国都城?” 姚寒舟声音低沉: “自夷国南侵后夺得大片领土之后,上京在这羌夷交界之处,确实太过偏远,对于夷国来说,本已不算都城的上上之选!” “婉儿,我们竟从未料到他会放弃上京!” 沈婉神情愈发凝重,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寒舟哥哥,完颜肃欲迁燕京,也必会留兵固守上京以堵众人之口,留于上京城内的忠勇军定会与阿格泰一战。” “据托娅所言,阿格泰派遣了重兵前往羌夷边境,即便阿格泰不要那所谓的舆图,仅凭乌达区区几千忠勇军,也绝无守住上京的可能!” “忠勇军沦为弃子,乌达危矣!” 姚寒舟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又听沈婉道: “寒舟哥哥,事态发展与我预想大相径庭,你与流风率商队先行撤离,我必须返回上京将消息转达给乌达。自他担任巡史以来,便将守护上京担为己任,他定不知晓那昏君的计划!” 流风惊愕道: “姑娘,你要返回上京?” 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姑娘知道这消息…… 沈婉颔首: “尚书府将我养大,我不能坐视他们陷入险境而无动于衷。” 话毕,沈婉推开门扉,不知何时,林如月已静立于门口。 沈婉轻声呼唤: “母亲!……” 林如月微微颔首: “回去吧!也不枉费尚书府对你十年的养育之恩,为娘信你能安全回来!” “千万要保护好自己,你且放心去,为娘自会跟着寒舟的商队,不会拖累他们!” 言罢,林如月眼眶微湿,沈婉上前拥了拥林如月: “母亲,待我将消息告知乌达,自会快马加鞭赶来与你们会合!” 随后她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走到姚寒舟面前,从怀中掏出那枚白虎令交给他。 “寒舟哥哥,若我未能及时赶回北晏,余下诸事,便都交给你了!” 姚寒舟握着那枚令牌,心绪复杂,他知晓自己无论说些什么,沈婉都会赶回上京,只轻声“嗯”了一声。 沈婉已奔出客栈,策马离去! 流风惊愕张嘴: “寒少爷,我们就这般?看着姑娘独自回上京吗?上京此刻定然无比危险!” 第90章 羌人来犯 此时的皇宫大殿内,歌舞升平。 正中文台上,有曼妙女子,清颜白衫,青丝墨染,彩扇飘逸,女子闻乐而舞,如飞燕轻盈,似流云飘逸。 舞姬的手臂白皙如雪,柔韧如藤条,腰似弱柳,惹得看客惊艳连连。 一时间,殿内唯有乐声回荡,众人皆屏息凝神,凝视着文台上的绝世容颜。 待到丝竹之声缓缓消散,那些个早已垂涎三尺的大臣们,全然不顾自身形象,径直冲入舞台,将美人紧拥入怀! 此舞之妙,令人叹为观止,裴满皇后不禁大悦: “舞姬们每日献舞,本宫却从未领略过此等舞姿!” 完颜珲趋前施礼: “皇后娘娘,此乃‘凤羽舞’,专为娘娘寿辰而备,故而此前舞姬们从未舞过,微臣借以此舞,恭祝皇后娘娘生辰之喜,凤体康泰!” 皇帝皇后赞赏完颜珲数句之后,完颜珲退回席内,而后,殿内众人饮酒作乐,再度喧哗起来。 此时,有内侍面色凝重地上前,在完颜肃耳畔轻声低语数句。 完颜肃神色骤变,旋即离席。 离席的大臣逐渐增多,完颜肃亦久久未归。 完颜珲侧身道: “阿玛,似有异变!” 完颜烈一脸肃穆: “珲儿,你于城内布置了多少人手?” “城门戒备森严,仅混入不足两千人,若城内有变,我等率这两千人马只要能突围至城门,便可安然无虞!” 完颜烈凝视完颜珲一眼: “你动了云崖关的南征军?” 完颜珲低声应道: “未动云崖关分毫,日前孛儿术遣五千先锋军于城外三里处,我所调派的正是先锋军,现今尚有约莫三千接应我们,” “城内亲兵所剩无几,这些人,足以护我等逃至云崖关再作计较!” 完颜烈松口气: “那便好,云崖关的南征军万不可动,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正好防备完颜肃的亲军,若是出了云崖关,我们将陷入被动!” 正说着,孛儿术满身浴血,冲入大殿: “元帅,少主,快快跟我离开,城外起战事了!” 完颜珲当即起身,骇然皱眉: “亲军与我们的人起冲突了?……为何我未提前收到信号?” “不…不是……少主,是他奶奶的羌人攻至城下了!我们留在城外的人被他们干光了!我九死一生才跑进城内通知元帅和你!羌人来袭,我不得不派人去云崖关报信让副将派兵解眼下之围,但这一去一回,不知是否来得及?……” “羌族来了多少人?” “估摸五六万!” “完颜肃的亲兵何在?缘何能使五六万羌人入得了夷国边界?” 孛儿术愤然道: “在羌人未至之前,便有一队人马出城朝南去了,彼时我尚疑惑是何人,现今想来,定然是那狗日的完颜肃知晓羌人将至,提前潜逃了!” 上京城内无兵? 殿内众人瞬间惶恐四散。 完颜烈和完颜珲出了大殿,两千南征军已然集结完毕。 “南征军随我冲锋,守住上京城!”完颜烈抽刀高呼。 “珲儿,你即刻去元帅府将府兵调来!” 完颜珲惊: “阿玛,将府兵调走,元帅府众人危险!我们何不静观其变,看能否乔装突围?” 完颜烈冷眼一瞥,提刀率军前行。 完颜珲疾步上前,挡在完颜烈身前: “阿玛,完颜肃必定知晓羌人来犯,才会提前出城,仅留下乌达的忠勇军于城内。他纵容羌人来犯,欲借羌人之手将我们置于死地……” “如此阴险狡诈之徒,岂能担当我夷国之主,阿玛你为何还要为他坚守上京?” “我护你突围,逃往云崖关……” 话未说完,完颜烈已皱眉凝视完颜珲身后的孛儿术。 脖颈忽遭重击,完颜珲眼前逐渐模糊,口中艰难吐出: “阿……玛……”,随即昏厥不醒。 “孛儿术,我将珲儿托付于你!务必护他至南征军抵达!” “我一生征战,早已看淡生死,我与完颜肃他爹有生死之谊,遂不愿做那乱臣贼子,待我死后,珲儿想做任何事,你都要尽全力辅佐他!” 完颜烈旋即面向眼前的南征军,高声呼喝: “我大夷都城,岂容羌人肆意侵犯?随我前往东门御敌,直至云崖关的援兵到来!” “图巴,你速去集结所有能召集的府兵,与城内的忠勇军一同抗敌!” 有人出列,领命而去!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乌达已赶往城墙高处,看到城下黑泱泱一大片羌人甲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副将说:“巡史大人,城内的忠勇军不足六千,我们不如弃城投降吧!” 乌达怒目而视: “皇上已令裴满将军调亲兵前来驰援,今夜务必给我守住上京城!” 副将:“大人,若是亲兵管用,这羌人怎会直接兵临城下?……” 乌达怎会不明白?他不过是想安抚城内六千忠勇军的心。 守城,战死殉国, 弃城,千古罪人。 “放箭!”他喊,而后仰天长叹。 阿格泰在城下举刀高呼: “给我冲,谁先攻进上京城墙,赏黄金千两!” 哇喔。 羌兵士气高涨,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 马蹄声沉闷急切,寒风如刀割般刮在沈婉的脸颊上,由于绕过了关隘,她并未经过云崖关。 “驾……驾……”, 沈婉希望能够快些,再快些!尚书府的人,是将她长大的人呀…… 天破晓了,一道微亮照在天穹之下,身后又传来马蹄声。 沈婉回首,竟是姚寒舟。 他只身着一套极为寻常的青色骑装,毫无华丽装饰,或许是连续两夜未眠,姚寒舟的面容略显憔悴,苍白如纸,更衬得他眉眼清逸。 沈婉勒住缰绳,急切问道: “寒舟哥哥,你竟跟了我一夜?你怎能弃商队于不顾,随我回京?” “我受金刺养育之恩,可你并无亏欠……” 姚寒舟只是凝视着她,缓缓说道: “但我也不能置你于不顾!” “流风已率商队先行撤离,待我们事成之后再返程追赶他们!” “只是婉儿,你须得做好心理准备!” 仅此一言,沈婉的泪水便夺眶而出。她自以为聪明过人,算无遗漏…… 姚寒舟策马向前,行至沈婉身旁: “走吧,昨夜与你同行,我恐你心有负担,故而一直与你保持着一段距离!” “婉儿,我知晓你是情意深重的人……但我不放心你独自回去!” “走吧!我陪你一起赶回上京!” 第91章 血债血偿 上京城墙。 一天一夜激烈鏖战之后,城门已经到了难以坚守的边缘。 “撤!退回皇宫,掩护陛下突围!”乌达不顾脸上血污,高声厉喝。 正在此时,罕离跃上了城墙: “大少主,不要回皇宫了,皇帝早已出了城!昨夜守在东门的,并非亲军,而是完颜烈和他的两千南征军,而今,南征军死伤殆尽……” “北门和西门羌人稍少,全凭城内各府的府兵在坚守!如今也已岌岌可危!” ……… 夕阳收回最后一丝余晖之时,清音寺的钟响了! 冗长又刺耳的一声,两声,三声…… 乌达和罕离相视一眼, “撤!”乌达又大喊,城墙上的夷兵这才跟在乌达身后向皇宫撤去。 沈婉亦听见了远处的钟响,她勒马望着隐隐可见的上京城墙,呆愣: “寒舟哥哥,那是上京城破的信号……” “乌达……” 提起乌达的名字,沈婉的声音已经哽咽,泪就要掉下来。 “婉儿,你先别急,多泽去过尚书府外的地窖,或可带他们逃过一劫!我知晓哪里可以潜进城去,你跟我来!” 阿格泰率领浩浩荡荡的大批骑兵,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入上京城。一时间,城内人仰马翻,哭喊声不绝于耳。 此时此刻,如果夷国的亲兵能够迅速与南征军集结,及时赶来支援,上京城或还不至于生灵涂炭。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希望并未成真! 羌兵步步紧逼,乌达听不进罕离劝阻,执意率残兵向皇宫退去。 “大少主,我求你不要回皇宫了!跟我一起回尚书府吧!二少主说尚书府外侧有地窖,或可逃过城破之劫!”罕离一把拉住乌达,恳求道。 “皇帝都已经弃了皇宫,少主……”罕离又急急补充道。 乌达望了望罕离,垂首道:“罕离,你走吧,照顾好我阿玛和阿娘!” “拓敏还在宫中,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时间紧急,根本来不及细想。罕离劝阻无果,只得跟着乌达向皇宫方向退去。 此时,东门亦破了,完颜烈被困,他周围躺下的,是密密麻麻的南征军尸首。 阿格泰策马须臾而至,围困完颜烈的羌兵自动向两侧移动,让出一条通道。 阿格泰俯瞰完颜烈,完颜烈亦仰头直视阿格泰,毫无惧意。 “阿格泰,今日你以众胜寡,我战败,不丢人!倘若你还有些血性,便给爷爷我一个痛快!”完颜烈前胸后背皆有伤,他摆出平素说话的姿态,声音却不及平素十分之一。 嘴角有汩汩鲜血流出。 阿格泰斜睨一眼,翻身下马: “完颜烈!我敬你是条好汉,今日我便如你所愿,给你一个痛快!死于我的刀下,也不算太冤!” 话毕,抽出一旁羌兵的佩刀,手起刀落,一颗头颅滚落于地,翻滚数圈后,终是静止不动。 远处房顶凹洼处,有两个人影。 完颜珲挣扎着欲向前,他双目赤红,声音哽咽: “阿玛……” 孛儿术即刻以手捂住完颜烈的口鼻,低声道: “少主,元帅让我护你逃脱之际,他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元帅为大夷征战四方,不想今日竟落得此等下场!死得何其窝囊!” “少主,我们的援兵迟迟未来,定是被亲兵拖住了!完颜肃那等鼠辈,总有一日,我要刮他的皮喝他的血……” 言及此,即便是孛儿术,声音也微微颤了颤。 完颜珲拳头紧握,指甲将掌心生生掐出血来: “完……颜……肃……!终有一日,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秋狩场内,完颜肃负手而立,静立于廊下。 有卒来报:“皇上,阿格泰已将完颜烈斩杀,并其首级悬于上京城墙!” 完颜肃侧身,眉头紧蹙:“完颜烈带回上京的党羽何在?” 士卒低头:“城内情况暂且不明,其余消息尚未探得!” 完颜肃长叹一声。 “裴满,朕此举是否正确?” 裴满即刻上前,单手抱于胸前,沉声道:“皇上,皇权已然不稳,若非如此,还能如何?” “属下已令亲兵着羌兵服饰,扰乱南征军进城驰援。待明日阿格泰将完颜烈一党尽数剿灭于上京城中,方可尘埃落定!” “待完颜烈一党尽数伏诛,我再让道南征军进城与阿格泰交战!自此,燕京和南征军皆为皇上所有,再无后顾之忧!” 完颜肃蹙眉。 时局将他逼成了疯子,为达目的,他竟舍弃了夷国都城,也舍弃了城中百姓。 他早知羌兵在边境的异动,却撤走边境守兵,只为借羌人之刀铲除完颜烈。然,为免惹人怀疑,他的后宫嫔妃全都留在上京城中,后果可想而知! “完颜烈,是你将我逼至如此境地!” “完颜烈,你逼得我不敢杀你,只能以众多无辜之人的性命为你陪葬!” “完颜烈,你是夷国的罪人……你才是夷国的罪人……” 完颜肃紧咬牙关,不停为自己辩解,而后,笑得癫狂。 罕离紧紧跟在乌达身后,向着皇宫疾驰而去,一队羌兵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羌兵们皆面露凶相,手中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兵器,口中不断发出骇人的吼叫,似乎要将所剩无几的忠勇军彻底撕碎。 忠勇军的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终只剩下了罕离和乌达。冷冽的寒光闪过,一柄长刀如疾风般朝着乌达猛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罕离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推开乌达,右手紧握兵刃横在胸前,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刀。双方僵持片刻,罕离竭尽全力推开对手,随后身形一闪,瞬间抹了那人的脖子。 趁着这个空当,二人如同被困的猛兽,继续向前逃窜,已经不知道在朝哪个方向奔逃。 天色逐渐昏暗,仿佛一张巨大的黑色帷幕缓缓降下,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阴沉之中。罕离和乌达两人浑身浴血,最终还是被逼退到了一条狭窄的死胡同里,身后再无退路。 “罕离,今日是我连累了你!”乌达的声音有绝望,也有自责。 “少主……是我未能护你周全!”罕离的声音哽咽。 二人身上皆负伤多处,体力也将耗尽。 然而,羌兵又怎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为首的羌兵目露凶光,挥刀而下——有利器入体的声音。 “哧…哧…哧!” “哧…哧…哧!” 刹那间,星月无光。 第92章 立地成魔(1) “罕离!”乌达呼喊。 罕离腹部中剑,唇角微颤,已然无法言语,鲜血汩汩而出。 沈婉与姚寒舟趁着夜色潜入城中,城内早已混乱,惨呼声此起彼伏,巷子里到处是分散的羌兵队伍,他们只得沿着屋顶和墙壁,朝尚书府方向奔去。 城破未久,理应无虞,沈婉这般宽慰自己…… 多泽知晓地窖,理应无事…… 沈婉怀有希冀。 然而,那声“罕离”却令她心头一震,几欲跌倒。 不远处的巷子里,乌达已无力还手,腹背皆受重创!借着羌兵手中的火把,沈婉看清了罕离和乌达。 “乌达……” “乌达……罕离…”沈婉高呼! 数不清的毒针从天而降!羌兵们纷纷倒地! “婉儿……快跑……”,乌达奋力刺向面前还未倒下的羌兵,望着房顶竭力呼道: “婉儿……快跑……” 日夜不眠赶回上京,便是为了救尚书府,岂会逃去? 沈婉与姚寒舟纵身跃下房顶,与羌兵混战成一团,不多时,便将那股羌兵剿灭。 随即,她疾驰至巷子深处,一手紧抱乌达,一手轻拍着罕离: “乌达……乌达……” “罕离……罕离……” 她的声音低沉坚定,泪水却如断线之珠。 “乌达,你为何这么傻,为何还要替完颜肃卖命?你为何不藏匿于府中?” 乌达凝视着皇宫的方向,手指微微颤抖: “婉儿,拓敏还…在…宫…中…” 言毕,他缓缓倒在了沈婉怀中。 沈婉抱着乌达的头,身子微颤,说不出话,似已失声。 “婉儿,快走,此地不可久留!”姚寒舟迅速扒下两套羌兵服饰,来到沈婉身旁,低声说道。 沈婉拭去泪,微微点头。 地窖之内,多泽、西珠、阿奇那焦急万分。 忽然听到门开的声响。 西珠双眼圆睁,面露惊惧之色。 多泽手指轻触唇边,示意噤声,西珠惊恐地点了点头。 多泽悄悄自地窖出口望去,隐约看见几个羌兵进入屋内,他心中大骇。 又听得声响: “多泽,你在吗?”那声音略带哽咽,然而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沈婉的声音。 多泽赶忙奔出,借着月色,他看清了沈婉和姚寒舟背上背着的是乌达和罕离。 “乌达……乌达……”,地窖中,罕离与乌达平躺,身子依然温热,却已了无生息。 西珠紧紧搂着乌达,悲痛欲绝,却不敢高声呼喊。未几,她便急火攻心,昏厥过去。 多泽眉头紧蹙,声音低沉厉喝问: “沈婉,你为何将真正的舆图交给阿木尔?” 沈婉早已泪流满面,听到多泽如此怒喝,她稍稍一怔,随即明白是多泽产生误会了她。 沈婉本想解释,却发现金刺不在,于是焦急问道: “多泽,大人现在何处?我先找到大人,再向你解释!” 没等多泽回答,阿奇那语气慌张: “小姐,城破之时,大人以为大少主去了皇宫……” 不好,金刺率领府兵去了皇宫,情况不明,沈婉心急如焚。 “婉儿,此时天色已黑,外面又如此混乱,我们穿着羌兵的衣服比较容易蒙混过去,走吧,我这就陪你去皇宫!” “多泽,你好生在此看顾她们!”沈婉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多泽搂起乌达和罕离的头,哽咽道: “乌达……” “罕离……” 城破之后,金刺领着府兵匆匆赶往皇宫,刚好命人关闭宫门,阿格泰便已策马而至。 “去宫内寻大少主……”,金刺侧身吩咐府兵!府兵们迅速朝各宫散去。 阿格泰骑着高头大马立于宫门外,面容阴鸷: “不开门是吧?” 他大手一挥,摆出一个手势。 身后的羌兵们手起刀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宫门外那棵粗壮的大树砍倒在地。随后,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羌兵一拥而上,紧紧抱住那倒下的大树,齐声喊着号子,一同发力向着城门冲撞而去。 伴着一声声低沉的撞击声,整个宫门都在剧烈震颤,似乎随时都会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冲破,金刺立于宫门之内,仿佛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深吸了一口气。 宫门外,阿格泰左手紧攥缰绳,右手叉腰,笑容鬼魅。 没过多久, 宫门破,羌兵如潮水般涌入。 金刺已退至大殿廊下,四周溃散的府兵都聚拢到他身旁,摇头道: “没有找到大少主……” 金刺嘴角泛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他知晓乌达必定会回皇宫营救拓敏,但是…… 他想,乌达定然是在某处藏匿了起来! 他不敢去想,乌达从城墙撤退到皇宫的途中已遭遇不测。 羌兵人数众多,顾不得儿女情长,金刺二话不说,手持利刃便冲了上去。 府兵又怎能是训练有素的羌兵的敌手? 没过多久,府兵们便已纷纷倒下,金刺腹部中刀,以刀撑地,单膝跪地。 文渊阁的房顶上,刚好能看见这一幕,这是沈婉和姚寒舟等待已久的射击位置。 “马上那人,定是阿格泰,能否一击即中!”沈婉问。 姚寒舟稳稳立于房顶,他右手握弓,左手搭箭,身子微侧,右眼半眯成一条细线,目光锐利而专注地凝视着远处的马上之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经被他自动屏蔽在外,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那个即将成为箭下之物的目标存在。 他点了点头。 “阿!格!泰!你受死吧!”这一声喊得猝不及防,却又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阿格泰寻声望去。 一支闪烁着寒芒的箭矢如闪电般划破长空,以惊人的速度疾驰而来!那箭身微微颤动着,其破空之声尖锐刺耳,犹如恶鬼的嘶嚎,令人毛骨悚然。 那支箭,从阿格泰的前肩穿透了后背。 羌兵们看不清射箭之人,只能纷纷举起弓箭,朝着房顶盲目回击,然而,房顶之人,超出了他们的射程范围。 姚寒舟的臂力,超乎常人,在蒙山狩猎时,他已能够一箭双雕。 “可惜距离太远,只射中肩部,不足以致命!”姚寒舟眉头紧蹙。 “阿格泰,今日,你便去死吧!”沈婉声震屋瓦。 阿格泰低首看向肩头,黑血如泉涌般流淌。 他随即从马背上坠落于地: “这…箭…有…毒…” 羌兵们见阿格泰倒下,顾不得金刺,纷纷涌向阿格泰。 姚寒舟惊愕不已。 “寒舟哥哥,那箭,我淬了毒…” “淬了极北蝮蛇的毒!只要你射中了他,他今日都得给我死!” 沈婉紧咬后牙,字字铿锵地说道。 姚寒舟侧身望去,月亮时隐时现,映照得沈婉犹如狂魔般癫狂。 第93章 立地成魔(2) 羌兵无主,须臾间像无头苍蝇般,陷入混乱。 副将扎哈见阿格泰嘴唇青紫,肩头的黑血依旧流个不停,急忙将阿格泰扛上自己的马,欲先带阿格泰城内求医,然刚放上马背,阿格泰的手臂就垂了下来,他尚未留下任何遗言,便已经闭了眼。 副将指尖颤抖,触其鼻息,已无。 “好狠辣的人,竟淬极北蝮蛇之毒杀我羌族大皇子……” 扎哈脸色阴鸷,咬牙切齿。 他身侧的小兵满脸扭曲,举刀又向金刺砍去。 “嗖…”,又一支箭矢飞了来,一股温热撒在那扎哈面庞之上,那小兵应声倒地,只见那箭从后颈进,前颈出,一击毙命! 扎哈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拇指狠狠擦了一把唇上沾染的血迹: “给我追!……” 围于金刺周遭的羌兵遂向文渊阁奔去。 “婉儿,我先引走此处的羌兵!你去救金刺!” 沈婉颔首,遂从侧墙跃地,悄然行至金刺身畔: “大人……大人……” 金刺微睁双眸: “婉儿,你今日去了哪里?你阿娘呢?” “不要说话了大人,我立刻带你回家!” 语毕,沈婉欲将金刺负于背上。 “婉儿,乌达他……” “大人,待你回到家,便能见到乌达了!”沈婉鼻息阻塞。 “婉儿……”金刺手指皇宫,气息微喘。 拓敏?沈婉旋即便明白了金刺的意思,乌达临死之前,嘴里也念着拓敏,于是她咬了咬后牙,道: “大人,那您先等等我,我去寻拓敏!” 沈婉迅速取针封住金刺心脉,以防他失血过多,而后将其放置于侧墙的暗影处,便朝拓敏的摘星阁行去。 尚未走近,便望见数名羌兵军甲不整,自摘星阁中出来,沈婉本着羌兵服饰,他们见沈婉行色匆匆而来,以为是自己人。 于是,有人对沈婉戏谑道: “猴急个啥?还没有死!” 沈婉心中一凛。 奔至屋内,只见皇后中刀,已倒毙于离门数步之处,里屋之中,拓敏衣衫不整,手持一把剪刀。 “拓敏……”沈婉唤她。 拓敏转头,原本姣好的面容上几个鲜红的手印,半边脸已然肿胀,白皙的肌肤上瘢痕点点。 “拓敏,你听我说,不要寻死……” 拓敏神情呆滞,仿若未闻,将那剪刀径直刺入了自己胸腔。 沈婉忙的关了门,奔去将拓敏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声音轻颤: “拓敏,乌达一心救你,若是他知道你如此,该是怎样的心痛……” 鲜血从拓敏腹部的衣衫蔓延开来,似一只斑斓的的蝴蝶。 她微微抬头望向沈婉,凄然一笑: “沈婉,呵…我享尽半生荣华,到头来,我的父皇和舅父都跑了,我的母后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拓敏环顾四周,又喃喃道:“什么宠爱,什么摘星阁,全是假的……” 她的眼神里是一片空洞的死寂,沈婉抚上她的脸,轻声说: “拓敏,并非全部都是假的,至少乌达对你确是真心……”。 拓敏忽地精神一震: “乌达…乌达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他很好……”沈婉泪眼婆娑。 “婉儿,乌达曾言他是你的兄长,理应先于你成亲才合礼数!他说过年底就会娶我…呵…” “可是婉儿,我对不起乌达,替我告诉他,这辈子我不能嫁给他了……” 拓敏气息渐弱。 “拓敏,乌达他没有抛弃你!他一直在救你的路上!” “拓敏,你可以嫁给他的,乌达在等你,待你睡着了,便会看见他了!或许今夜,你们就可以在那边举行成亲仪式叻!” 沈婉又在拓敏耳边轻声说。 闻言,拓敏闭眼笑了,一滴泪落在沈婉手背上,那泪,比浸进沈婉裤腿里的鲜血,更为滚烫。 沈婉的泪,也簌簌而下了。 然而,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让沈婉抱头饮泣。 姚寒舟还拖着羌兵。 沈婉轻轻放下拓敏,径直奔向金刺。 她已两夜未眠,又经历长时间的打斗,一时竟然无法背起金刺。 一只手伸了过来,扶住金刺,沈婉侧身,那人是阿木尔。 “我帮你!”阿木尔言罢,便蹲下身子。 沈婉见到阿木尔,并未露出丝毫惊讶之色,只是一脸恳切地说道: “阿木尔,你将羌兵带走吧!完颜烈已被阿格泰斩首,南征军势必会赶来上京。这些羌兵迟早会成为瓮中之鳖,你为何不带领他们离开,以保上京百姓的性命呢?”” “阿格泰已经死了,这些羌兵已然无主,你何不趁此将他们驯服以作己用?” 阿木尔垂首凝望沈婉: “沈婉,这些都是阿格泰的嫡系之兵,我带不走他们的!” “我知晓,我看到是你的同伴射杀了他!沈婉,他们会找你报仇的!” 沈婉避开阿木尔的目光:“阿木尔,这并非我计划之中的事,我从未想到阿格泰会攻进上京,也未曾想过让阿格泰死!” “我本以为他在夷国边境就会被亲兵袭击而遭受重创,如此一来,他便会退兵返回羌族。然而……他却闯入上京,残杀了众多无辜之人!他的人杀了乌达和罕离!”沈婉眼中有泪,含满悲愤, “我也知晓了!”阿木尔背着金刺声音低沉。 “当时场面混乱,我前往尚书府寻你,见尚书府中无人,我以为你们已经寻得安全之躲藏起来了!” “沈婉,你射杀了阿格泰,我感激不尽,真的!若阿格泰此次大胜而归,我和额格其恐怕离死期也不远了!” “只是阿格泰被射杀,定会有人看见到是你所为,他的部族会找你寻仇,我父王也会纠集更多兵力对付夷国,我瞧着夷国内乱比羌族更甚,已无人管这上京城,你若一直待在这里极不安全,你离开这里随完颜珲去燕京吧,此时只有他的南征军才能保护你!”阿木尔目光深沉。 沈婉迎视着阿木尔的目光,轻声问: “阿木尔,我是否比你想象中更为狠辣?” 为了能带着母亲成功逃离,沈婉早已淬下诸多毒药,以防万一。她并非大慈大悲之人,然而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杀过人,尽管——她曾想过,或许在逃离时,她会为了自保而杀那么一两个。 医士,杀人! 这两个词凑在一起,让她产生了自我怀疑。 阿木尔垂首看着沈婉,眼神深邃,他缓缓摇头: “你比我想象中更为聪慧,也更为果敢!” “我绝不能让阿格泰活着回到羌族,你可知?你到文渊阁时,我早已潜伏在你对面的屋顶之上,一直伺机在阿格泰攻入宫门后放支暗箭,可我迟迟不敢动手,只因我担心一击未中,会打草惊蛇,而后…” 沈婉心绪复杂,不知何答。 二人这般从容的离开了皇宫,四周掠夺的羌兵皆以为他们是自己人,背着受伤的战士,无一人前来阻拦。 第94章 抱你一下 姚寒舟引着扎哈奔走多时,料想沈婉应当将金刺救回了地窖,他缓了缓神,隐匿在一户人家二楼的屋檐之下。 “继续追!定然在这附近!”羌兵的呼喊声渐近。 “哐当”!两名羌兵闯入屋内。 “阿媛,我怕!”房内传出女子轻微的声响。 城破不久,这片宅子便被羌兵屠戮了一番,缘何此时屋内还有人?自己将羌兵引入此处,岂不连累了屋内之人? 姚寒舟皱眉,他轻踢旁侧窗户,跃入了房内。 “何人!”屋内传出女子的惊叫。 “楼上有女子!”楼下的两个羌兵闻得那声惊呼,旋即向二楼奔来。 姚寒舟转身回望,借月色,依稀见有两名女子蜷缩在角落不住颤抖,其中一人手紧攥一柄短刀。 “不想死,便给我闭嘴!”他语气冷冽,那两名女子未看清他,却再不敢发声。 姚寒舟迅速潜至门后,一名羌兵已推门而入,未及反应,他便倒了地,后面那人见势不妙,转身欲呼,姚寒舟右手已捂其口鼻,左手利刃已割破了他的喉咙。 “何处可以藏尸?”他问。 一女子已掀帐帘,姚寒舟将两具尸体拖入床内用褥子捂好。 身旁女子凑近,方见他着羌人服饰,惊恐至极: “你是羌人?” 姚寒舟低头看了看自身衣物: “不用恐慌,我并非羌兵,只为了行事方便,扒了他们衣服暂时穿一下罢了!” 言罢,他绕过女子,径直走向窗边,察探外面情形。 这男人剑眉如飞,仿若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眼眸冷峻深邃,恰似寒潭深处闪烁的明珠。 他身形修长挺拔,如高山之巅的青松,他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置身于如水的月色之中,银色的光辉洒落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清冷高贵,竟胜过了那皎洁的月华,连那身羌兵服装也不能遮盖住他的光芒。 沈媛看着窗前的男人,一时失了神。 羌兵于巷内搜寻无果,扎哈遂命人将丞相府再度翻查,楼上三人皆惊。然,此时有马蹄声传来,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跪地: “扎哈大人,云崖关夷兵正整军待发,欲向上京进逼!” 上京城内已历经一日两夜的杀戮,完颜肃料想完颜烈之党羽应当已死伤殆尽,故而,他不再拖延南征军前来上京救援。 闻士卒禀报,扎哈蹙眉: “传令,撤!” 牛角号声起。 羌兵们如鬼魅般自各处暗影中疾驰而出,他们手中或抱着抢来的财物,或挟女子,然并未影响其集结的速度,待小队集结完毕,便整齐划一地翻身上马,朝城门而去。 “果真是训练有素的掠夺队伍!与夷兵无异!”姚寒舟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男人不是羌人,亦不是夷人? “公子,你可是中原人士?”沈媛鼓起勇气问道。 姚寒舟漠然望去,并未言语,抬脚朝楼下走去。 “小女沈媛,小妹沈妩,今日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沈媛望着那模糊背影,又道。 “你们是沈媛和沈妩?” 姚寒舟止住脚步,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沈媛虽看不清人,却感觉到他转了身。 —————— 阿木尔送至尚书府门口: “沈婉,阿格泰的兵已撤,我亦需即刻离开!” 沈婉从阿木尔背上扶下依旧不省人事的金刺: “阿木尔,今日多谢你!” 阿木尔凝视月色下的沈婉,忆起初遇她时,在草原之上,也是这样的夜,他手火把靠近这张面容时,心中掠过的惊叹。 忽而,阿木尔的目光变得深邃又复杂: “沈婉,天涯海角,不知是否还能再见,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言罢,阿木尔自己亦惊住了,他平素言语不羁,此刻却似在哪里突然开了一个窍。 他是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也是真的想抱抱她。 沈婉望向那眼眸,蹙眉,面露愠色。 “羌兵皆已撤离,你还不快走?”多泽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他亦听到了羌兵的牛角号。 这个死阿木尔,多泽早就看出来他对婉儿图谋不轨,还好意思让自己带着沈婉去羌族。 阿木尔看了看多泽,恢复了往日的不羁模样,挑眉道: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晓得藏起来!” “那……我走了!” 阿木尔转身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 “沈婉,阿格泰有一副将名为扎哈,此人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你小心他!” 不等沈婉回话,阿木尔再次转身,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下。 沈婉望着他的背影蹙眉轻叹,自己这是解决了一个麻烦,又惹上了新的麻烦? 多泽连忙将金刺背进地窖之中,众人皆围了过来。 “阿玛……”多泽唤道。 “大人……”阿奇那跪在金刺跟前。 沈婉取针刺其穴,金刺缓缓睁眼,然而口中亦开始流血。 众人皆未开口,他已透过人缝看见了地上的乌达和罕离。 “乌达……” “罕离……” 金刺的喉咙中有鲜血翻涌,其呼唤之声含混不清。 靠墙昏迷的西珠,却听到了,她竭力撑起身子,艰难地爬向金刺: “大人……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我们的乌达已经不在了,您万不可再抛下我啊!”西珠嚎啕大哭。 ……闻此,沈婉不禁悲泣。 “沈婉,你为何将真的舆图给了阿木尔?”多泽亦泣不成声。 沈婉不住摇头,转头看向金刺,啜泣道: “我没有将真的舆图交给阿木尔,大人,您相信我!” “我是去偷了宫中的舆图,可我给羌人的图是假的!” “是完颜肃故意放羌人进城,他早就将乌达的忠勇军视作弃子!那昏君为了让大人您和完颜烈不生疑心,甚至将他的后宫……上京的百姓全都留在了城里!” “完颜肃只带走了他的亲信大臣!我赶回来是想告诉您和乌达,想劝说你们弃城逃走,可是我来迟了……” “我来不及了……” 沈婉心痛难忍,似有东西如鲠在喉,声音断断续续, 金刺微微颔首,用手轻轻抚过沈婉的脸颊: “婉儿,阿…我知晓了,城破之时我赶去丞相府营救完颜铭硕,丞相和他的府兵们全都不在,那个时候我便知晓了!” “完颜肃将拓敏留在了宫里,便是铁了心要让乌达以亲军名义血战,让燕京南征军没有造反的理由。我何尝不知呢?” “权衡利弊,是帝王的手段,上京城陷与十年前晏国的熹和之乱何其相似,只可惜我的乌达,他还什么都不懂!呵…呵…” 闻言,西珠脸色惨白,跪坐在地,这便是她做梦也想求来的姻缘吗? 第95章 乱世爱情 “婉儿……你阿娘呢?” 金刺神情已有些恍惚,沈婉再次刺了他的穴位,让他有些力气交代后话。 “我已将母亲藏于安全之处,明日,明日,她便会归来见您!”沈婉唯有这样骗他。 “只因并非同族,我时常疑心你与你阿娘,让你们在上京提心吊胆,婉儿啊,难为你还记挂着我们,不顾危险也要赶回上京见我一面。” 而后,金刺微微眯了眯眼: “城中已乱,却不见你阿娘,想必她已经走远了吧,婉儿,你快些去追你阿娘,她体弱且不通武艺,你不在身旁,我担心她会遇到危险!” 言罢,金刺嘴里又喷出一口鲜血。 见此情形,沈婉悲声大哭: “阿玛……我知道您想听我唤你阿玛!” 闻此,金刺咧嘴笑了: “婉儿,你终是肯唤我一声阿玛了!” “这些年,我知道我不该绞尽脑汁,将你们禁锢我身旁,可我做不到放你们离开,我不该……” 未等金刺言罢,沈婉已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啜泣道: “我和阿娘从来没有怪过您……” “阿玛,我娘心里有你!我娘心里是有你的……” “阿玛,我娘心里是有你的……”沈婉不断重复这句话,而今她救不了他,她只想让金刺没有遗憾的离开。 闻听此言,金刺的眼眶潮湿,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支白玉簪子: “婉儿,告知你阿娘,这辈子,是我对不起她……让她在我身边蹉跎许多年!” 沈婉接过那白玉簪子,眼前一片朦胧,原来,这簪子,金刺一直带在身上。 “我想和你们亲近,却又时刻提醒自己防范于未然,注定与你阿娘无法同心。只可惜,活了一辈子,直至被弃我才明白,什么家国大义,都不如槐香院里的一碗豆沙!” “婉儿,你既有了北境舆图,待我离去之后,你到我的书房,寻到案几内第一个抽屉的锦盒,将它带走,你和你阿娘或许能在中原安全许多,权当那是你日后出嫁,阿玛赠予你的贺礼,钥匙在你阿娘的枕下!” 沈婉泣不成声,金刺拂了拂她的泪,而后招手唤过西珠: “西珠,我也对不起你……” 西珠慌地摇头: “大人,你没有对不起我!如果有下辈子,我还会嫁给你!” 闻此,金刺缓缓摇头: “若有下辈子,你不要再这么傻了……” 西珠将金刺紧紧抱在怀里,“不要…不要…你不要死,只要你能活着,我去替你将如月找回来…” 金刺已缓缓闭上双眼,在西珠怀里慢慢停止了呼吸。 西珠已然没有了眼泪,地窖内一片死寂。 “夫人对不起……”沈婉在西珠跟前跪地。 多泽忙上前扶她: “婉儿你这是做什么?这与你何干?” 沈婉抬眸望向多泽: “我是医者,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眼前啊!” 她的泪如决堤之洪,肆意泛滥,胸口亦隐隐作痛。 多泽奋力将沈婉扶起: “婉儿,医者也只是个人,不是什么大罗神仙,这怎能怪你?你给我起来!” 正在此时,姚寒舟进来了,身后跟着沈媛和沈妩。 沈婉望向姚寒舟,径直向前扑进他怀里,任泪水肆意流淌,许多年前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开来。 那是无能为力的悲哀! 姚寒舟紧紧拥着沈婉,下巴轻抵在她额头,缓缓拍着她的后背: “婉儿,莫怕,还有我在!” 沈媛望着姚寒舟和沈婉相拥,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她忽地迈步向前,轻轻拉了拉沈婉衣袖: “婉儿,此处人多眼杂……你与完颜珲尚有婚约在身……” 眼前的数具尸骸,本已令沈婉忘却了所谓的人多与婚约,然而经沈媛这一提醒,沈婉顿觉尴尬,赶忙从姚寒舟怀中挣脱开来。 却见沈妩正跪在罕离身旁,泪流满面。 沈婉趋前靠近沈妩: “妩儿阿姊!” 沈妩转身抱住沈婉: “婉儿,不必在意那婚约,一定要与你心仪之人在一起啊,哪怕只能在一起度过一分一秒,也是好的!” 十年前,罕离于斗兽场中救下沈妩的性命,自那时起,她便将他铭记于心。 然而,他们从没有机会靠近,更不要说向他倾诉衷肠。 沈妩的梦境中,罕离与她近在咫尺,牵着她的手,漫步于只属于他们的天地,而今,她终于与他如此贴近,他却死了。 乱世之中,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来得及开花。 正在此时,一墙之隔的尚书府传来阵阵嘈杂之声。 “婉儿…婉儿…”呼喊声焦急万分。 元帅府一百多口人尽皆惨死于羌兵之手,完颜珲已然癫狂,待羌兵撤退,他才赶至城门取下完颜烈首级,而后赶往尚书府。 见尚书府内,地上仅有一两个府兵尸首横躺,其余人皆不见踪影。 马厩中,云白和小白安然无恙,沈婉并未骑马离开,如今羌兵已撤,她仍未归来,完颜珲愈发癫狂,他的亲人已经全都不在,若是羌人掳走了沈婉,他该怎么办? 闻得声响,多泽眉头紧蹙,随后凝视沈婉: “婉儿,城内现今正乱,你们快些离开吧!若是完颜珲发现你在城中,必定会将你带入南征军,恐怕你日后再难脱身!” “婉儿,你要与他一同离开?你们欲往何处?”沈媛指着姚寒舟询问沈婉,满脸惊愕。 “阿姊,我要回中原寻我父兄!” “婉儿,我阿娘遭羌兵残害,上京已无我和妩儿的立足之地,让我们随你一同回中原,可好?”沈媛恳求道。 沈婉看了看姚寒舟,一时不知所措。 她与姚寒舟本欲回程追赶流风,沈媛和沈妩皆不通马术,若是带上二人,不知何时才能赶回北晏举事。 姚寒舟亦是缄默不语。 多泽早已洞悉沈媛的心思,“婉儿,你们先行一步,我本也要前往燕京,待我处理完府中后事,我便尽快带她们去寻你!” “况且,我用身份之便,再将她们二人乔装一番,她们跟我去南方,肯定比跟着你们更加稳妥!” “此法甚好!”姚寒舟开口。“婉儿,我们快走!” 沈婉与众人拥别,又跪地向金刺叩首,而后起身至多泽跟前: “多泽,我信你!媛媛阿姊和妩儿阿姊便拜托你了!” 言罢,她与姚寒舟出了地窖。 “婉儿……”沈媛在身后呼喊。 沈妩忙上前: “阿姊,别喊了,婉儿身份不便,若有我们拖累,她难以脱身!” 沈媛这才噤了声。 黎明前最是黑暗的时候,南征军终于赶到了上京,大部分南征军入了城城,仅留少数驻守在城外各门。 沈婉与姚寒舟驱马疾驰。 夜色深沉,难见惨状,待日出之际,沈婉方见草地上血迹斑驳,尚未收拾的尸体横陈各处。 沈婉终究放心不下,驱马右转。 姚寒舟心领神会,沈婉定然是想去查看上次他所见到的牧民,遂驱马紧随其后。 远远望去,帐篷外躺着人,“阿康嫂,阿达……” 未见回应,走近些,景象愈发清晰,阿达的父亲身中数刀,倒在帐篷门帘处,门帘内,阿康嫂抱着阿达,死在一团。 阿达的手中,紧握着一个尚未编好的柳兰花环。 沈婉从阿达小小的手中,取出那个柳兰花环,一时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姚寒舟驱马赶到,“婉儿,古根叔和布吉大叔也已遇害,我们速速离开,你看那方有人,似是在我们出城之时,便一直尾随在后!” 沈婉抬眼望去,果见远处有一队人马,看不清人脸。 不知来者何人,沈婉打消了为阿康嫂一家和古根叔殓尸的念头。 蓦然想起阿木尔提及阿格泰的副将,沈婉心中一沉。 “寒舟哥哥,快走!” 姚寒舟从沈婉脸上察觉出一丝不安,遂不再多问,二人再次挥鞭疾驰离去。 第96章 月下缠斗(1) 两匹骏马持续疾驰多时,身上的汗液早已浸透毛发,原本雄健有力的步伐也渐渐变得迟缓,呼吸更是急促得仿若风箱拉动时的声音。 “寒舟哥哥,不能再跑了,马撑不住了!”沈婉拉紧缰绳,勒马停了下来。 姚寒舟心里清楚马匹体力不支,但是此地距离暗桩还有百里之遥,而后面追击的人似乎一直没有放弃。 北境之地人迹罕至,若是天黑前不能抵达暗桩,两人在这荒郊野外极易遭受猛兽的袭击。 然而,如果累死了马匹,结局只会…… 别无他法,姚寒舟跃下马背。 二人找到附近的水源,将马牵到河边,给马喂了水,又拔了些草。 沈婉端坐于河畔的大石上,沉默不语,姚寒舟知晓她心中所想。 “婉儿,此事非你之过!世间无人能算无遗策,你已经做得极好!” “即便你未与阿木尔联络,上京结局亦会如此!” 沈婉侧身望姚寒舟,并不言语,姚寒舟上前挨着她坐下: “我知晓你心中所想,十年前并州遭屠之际,我亦痛失至亲之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做的事,往往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情,它并不会变成我们所期望的模样!” 沈婉闻姚寒舟言及伤心事,回首轻叹: “道理我皆明了,可我心中依然难过,他们是我在上京生活十年仅有的美好!” “先吃些东西吧,等我们回到北晏,会有更艰难的仗要打!”姚寒舟又起身自旁侧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一张薄饼,递与沈婉。 沈婉接过,饼已然硬了,她强笑着说: “寒舟哥哥,你行事比我细致多了,我想着在途中猎些野鸡野兔果腹……便是足矣!” 姚寒舟轻笑: “那日你自客栈离去,我赶来追你之时,流风塞给我的,这几日东奔西走,又与人缠斗,我险些将这饼给忘了!” 沈婉边咬饼,边问道: “大人言道上京城陷与十年前熹和之乱甚为相似,寒舟哥哥,你可知其中缘由?” 姚寒舟摇头:“不知!” 又轻声叹息道: “我也不曾料到,帝王为自己的权势,竟能做到放弃一城百姓!” “完颜肃那狗皇帝,实不配为一国之君……”沈婉双目微红。 姚寒舟凝视沈婉,她明明在夷国过得艰难,却依旧不忍见夷人枉死,即便昨夜她以剧毒射杀了阿格泰,他也看得清,她心中的柔软。 沈婉忽而想到什么,侧身望向姚寒舟,问道: “入宫时,未见舞姬,她们在何处?” 姚寒舟微微一笑:“流风会在一路留下暗号,你无需担心她们!” 闻此,沈婉稍稍心安,遂专心食饼,不再多言。 “铮”地一声锐响,姚寒舟手中的利剑猛然脱手,如闪电直射入河流。须臾之间,原本平静的河面被撕裂,水花四溅,河中迅速泛起一团猩红,随着涟漪上下沉浮。 姚寒舟足尖轻点地面,如飞鸟般掠过河面,他伸手握住剑柄,将其从河中抽出,随着剑身脱离水面,一条鱼也被带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后,重重地落在岸边的草地上。 沈婉很好哄,姚寒舟抓了一条鱼,她便暂时忘了不愉快的事,只剩满心欢喜,拍手称快。 “寒舟哥哥,你捕鱼的技术,比流风还要好上那么一点!” “嗯?你何时见过流风捕鱼!” “幼时,自汴京逃出之后啊……当时我和母亲皆不能自保,流风只能带着我和母亲东躲西藏!……” “那个时候,我就想,乱世之中,学医不足以自保,若是有朝一日,我有流风那般武艺就好了!” “你看……” 沈婉随手拾起身旁的石子,投入水中,她示意姚寒舟看向水面,少顷,那水面便浮起一条翻着白肚皮的鱼来。 姚寒舟本已飞身回到岸边,又掠至水面将那鱼拾了回来: “如此甚好!想来这乱世,定是饿不死你!” 言罢,二人相视而笑。 鱼已烤熟,天也渐黑。 姚寒舟倚在树旁,沈婉斜靠在他肩头,多日未曾安眠,一阵倦意袭来,地面却传来细微震动。 “婉儿,他们来了!” 这队人已跟踪他们一日,终于趁着夜色开始行动,这便是姚寒舟不敢停歇的原因。 待那脚步声渐近,沈婉沉凝心神,左手撑地,借势起身,转身回首,右手袖口须臾间激射而出数枚银针。走在前方的黑衣人尚未来得及看清前方女子衣衫旋舞之姿,便已有数人倒地。 估摸有二三十人,皆身着黑衣,蒙面。 有人对为首者说道: “大人,我亲眼所见,巷子里的兄弟,皆是被他俩所杀!当时她便如此,飞出许多银针,那些兄弟便即刻倒地无法动弹,属下所查,他们与大皇子中的毒别无二致!” “大皇子定是被她所杀!” 既然知晓了,沈婉索性轻拍手中尘土,沉声道: “我以为是何人一路护送我们南行呢?竟是羌人!想来你们在大夷境内追这一路,也颇为不易!待会儿,我便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不错!阿格泰的确是我杀的!” “要怪便只能怪他先杀了金刺,乌达,和罕离……” 提及尚书府的人,沈婉眉头紧蹙,原本秀美的面容瞬间被一层阴霾笼罩,双眸闪烁着冷冽寒光,恰似寒冬中的冷风,凛冽刺骨。 她本身形高挑,立于不远处,夜风拂过,衣袂轻扬,在夜色的映衬下,宛如幽灵,令人悚然。 对面的羌人,不禁浑身一颤。 “少他娘的废话!” “你竟敢杀我羌族皇子,今日我定要让你去黄泉之下陪他!” 言罢,为首者持刀冲杀而来。 沈婉挥动左袖,又有数枚银针激射而出,有人应声倒地。 对面的羌兵再不敢贸然行动,他们相互对视,眼神中既有犹豫,也有惊惧,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细数之下,还有十九个羌人。 “还要再打吗?”沈婉冷声问道。 羌人正犹豫不决时,姚寒舟已拉满弓弦,射出一箭。 还剩十八个! “她的衣袖中,已无银针!给我冲!”为首者高呼。 刹那间,羌人汹涌而至,他们手持利刃,气势汹汹地扑向沈婉和姚寒舟。二人临危不惧,迅速背靠背,筑起一道防线。 包围圈逐渐缩小。 沈婉美眸微凝,侧身而立,瞬间寒光四射,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剑鸣响起,她手中的长剑已然出鞘! 第97章 月下缠斗(2) 沈婉与姚寒舟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他们从未共同对敌,此刻,他们却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默契和信任。 颔首之际,他们皆身形一闪,宛如两只轻盈的飞鸟,同时腾空而起。 沈婉沉稳有力,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凌厉的剑气,剑光闪烁间,仿佛能撕裂虚空。她的招式如行云流水,蕴含杀意,令人心生畏惧。 刹那间,剑影交织,剑气纵横交错。 一剑劈了下去,对面黑衣人裸露的脖颈瞬间变得青紫,倒地身亡。 挥刀替补而上的黑衣人低头看了一眼,瞬间惊恐万分,不敢再上前一步: “你这毒妇,剑上竟然也有毒!” 话毕,那人改变攻击目标,惊慌失措地逃到姚寒舟身后,企图从背后偷袭姚寒舟。 “小心!” 沈婉高声呼喊,姚寒舟已然迅速侧身,那人偷袭不成,反扑了个空,姚寒舟的剑已从其后背贯穿了前胸。 羌人见形势不妙,为首者沉声喝道: “留二人牵制此女,其余的都跟我来,先将那男的解决掉!” 闻此,数名黑衣人急速撤离沈婉身旁,转而朝姚寒舟奔去。 “仅靠二人?拖住我?”沈婉目光如炬,言罢,挥剑而下,那二人已然受伤,因毒发之故,伏地蜷缩成一团,再难起身。 许是剧痛难耐,一人拼出全身力气,拔刀自刎而亡,另一人则向沈婉苦苦哀求。 “救我……救我……” 沈婉瞥了一眼,抛下那人便朝姚寒舟的方向跑去。 纵然武功再高,也难以招架多人围攻,姚寒舟挥剑与前方数人应对,一柄长刀却从他身后劈下。 “哧!” 未及长刀落下,姚寒舟身后的人已飞出两米开外,沈婉抛出的赤焰弯刀,已割断了那人的咽喉,他应声倒地,身躯微微抽搐。 “大人,刀柄上有红玛瑙,此乃托娅的赤焰弯刀,定是阿木尔姐弟勾结了这毒妇,他们一同谋害了大皇子!” 闻此言语,那为首之人面色愈发狰狞。 沈婉疾步至姚寒舟身侧,再度与他并肩而立。 “本无意斩尽杀绝,奈何你们看见了赤焰弯刀,今日便一个也休想再逃!”沈婉沉声道,手中长剑已然上扬。 羌人见那剑上仍有黑血滴落,心生惧意,一时竟不敢上前。 仅余十人! 羌人们迟迟不敢上前,沈婉身形一晃,主动出击。羌人们见状,骇然失色,唯恐那锐利的剑尖会刺进自己的皮肉,纷纷不由自主地后退一两步。 沈婉岂会让羌人有喘息的机会,她持剑进逼。随着她的步步紧逼,尽管羌人惊恐万分,但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们依然举起武器,妄图抵御。 这一次,羌人再也未能成功将沈婉和姚寒舟分开,不多时,便有大半人倒地。 最后仅剩的两名羌人,自知大势已去,转身便逃。 姚寒舟掷出了手中之剑,一道寒光闪过,一人已手抚脖颈倒下,那剑却未有丝毫停顿,继续飞旋,转瞬间,另一人也跪地,俯首倒了下去。 地面重归宁静。 空中有飞鸦振翅掠过, “哇……哇……”,它似一直暗藏于某处,在枝叶繁茂中偷看地面的战局。战事已了,它也该走了! 二人迅速拾起刀剑,至河畔净手。 “婉儿,你当真已无毒针?我还想着可以借你飞针之力,少打斗一番!” 沈婉挽起衣袖,“衣袖中确已无针,余者皆在马背上的行囊之中。” 沈婉抬手指向那马,又赞道: “适才缠斗良久,马儿竟未弃我们而逃!” 须知,在此等激烈紧张之局势下,多数动物皆会本能地求自保而遁走。 “商队之马随我走遍中原,或已惯见血腥厮杀的场面!它们不会背主而逃,然它们的耐力确实不如北方的马匹!” 沈婉忆起云白,若乘云白,今夜或已至暗桩。然她不能骑云白遁逃,她担心路途中碰上完颜珲的人,若是让那些人瞧见云白,容易滋生麻烦。 “寒舟哥哥,扎哈不在这群人之中,后方想必还会有羌人追击我们!” “扎哈?” “嗯,阿木尔对我说过,扎哈是阿格泰的副将,右脸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今日袭击我们的羌人,恐怕是扎哈遣来寻我们的羌兵,他既不在此处,说明他定然不止派出一队人马!” 姚寒舟的手,于水下悄然移动靠近沈婉,而后紧紧握住她的手。 “婉儿,你可害怕?”他轻声问道。 沈婉摇头: “不怕,只是此后行事须得加倍小心!” 沈婉侧身看那些横七竖八的羌兵尸首: “寒舟哥哥,我是个毒妇吗?” 她微微垂首,双眉微蹙,那神情看似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姚寒舟却洞悉到她内心深处的自我怀疑。 恰似平静的河面泛起的缕缕涟漪,此刻细微得几不可察,可一旦觉察,便无法漠视其背后或许潜藏着的汹涌巨浪。 姚寒舟的手指在水下轻轻嵌入沈婉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握,随后,他将她的手,带出了水面。 水花四溅,涟漪中那轮颤巍巍的圆月,瞬间破碎成满天繁星。 沈婉惊愕地抬眸望向他,姚寒舟的唇已在那些璀璨的星星中,缓缓碰在了她的唇上。 “婉儿,你不是毒妇,不要怀疑你自己!” 他的气息在她鼻尖,他的声音轻柔,却不容质疑。 沈婉趋身向前,缓缓将头靠在姚寒舟肩上。 激战之后,满地横尸,血流成河,沈婉与姚寒舟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待马匹饱食休憩完毕,二人趁着夜色继续驱马赶往与流风分开的客栈。 至客栈之时,天已破晓。 “天字号房备水备衣备食!”姚寒舟至客栈柜台,低声嘱咐。 他又压低声音道:“以防万一,今夜须得备战!” 掌柜见姚寒舟和沈婉身上的血污,心中明了,点头应承。 第98章 同床而眠(1) 上京城内,一夜之间林立无数火葬台。 火葬台上,金刺、乌达、罕离整齐并排而卧,他们身下枯木堆积,四周鲜花环绕。 多泽从旁侧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正旺的木头,递与西珠: “夫人,点火吧!” 西珠接过火把,泪水如决堤之洪,滚滚而下。她身体摇晃,几近跌倒。 阿奇那赶忙上前扶住西珠:“夫人!” 完颜珲驱马而来: “且慢!” 靠近后,他再次确认过火葬台上的人,又问道: “多泽,当真没有半点婉儿的消息?城破之际,你可曾见到她藏身何处?” “她那么聪明,云白也还在,她定然不会被羌人掳走,对不对?” 多泽抬起眼眸,目光沉稳而深邃地看向完颜珲,马上之人面容憔悴,双眼赤红,胡须杂乱。 多泽答道: “完颜少主,你已经问了许多遍了!” 完颜珲颓然,掉转马头,风中又传来他的呼喊“婉儿…婉儿…”。 西珠将着火的木棒投入那堆枯木,火苗瞬间蹿起,熊熊烈火映照出站立一旁的人,他们的神情在火光中忽隐忽现。 西珠在这火光之外,直直地扑倒在地。 天字号房很大,有床有榻。 沈婉进入内室,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披着湿漉的头发从净室走出,姚寒舟正在解自己的外袍。 见沈婉出来,他略显尴尬道:“多日未换这衣裳,实在是脏污得厉害!……” 沈婉浅浅一笑,缓声道:“我知晓!出门在外,无需诸多繁文缛节!况且,本就是我担忧追兵来袭,才让你与我同屋而眠!” 二人同住一屋相互照应,本就好过分在两间,谁会在危急时刻还在意那些礼教规矩呢? 言罢,她移步走向一旁的矮几,矮几上已摆放了许多食物。 “寒舟哥哥,我已换了热水,你快进去清洗一番,再出来用些食物!” 如此一番,沈婉的头发已干大半,她旋即爬上床榻面向里躺,将纤细的后背留给了姚寒舟。 “寒舟哥哥,放心睡吧,客栈人多,若有风吹草动,我们立刻便能知晓!” 姚寒舟侧卧在榻上,他嘴中应着“嗯”,眼睛却透过纱帐凝视着床上的人。 他原以为她即便能在上京安然存活,也只是个治病救人的医女罢了,故而,他费尽周折,带来商队,只为寻机将她接回北晏。 即便初次见面之时,他也是这般想的。 可眼前的女子,其强大得让他难以想象。 经这几日的混战,他才方知,林如月那句“若是没有我拖累于婉儿,她定然早已逃回北晏与她父兄团聚了”,绝非虚言。 已是数日未曾合眼,床上的人呼吸渐稳,姚寒舟亦感到一阵倦意袭来。 睡得越来越沉, 梦越来越清晰。 “婉儿,我未曾欺侮你的阿娘,一次都没有!” “婉儿,自此以后,我有属于自己的忠勇军了,我能够护你与多泽周全了……” “小姐……若是与你一同赴死,那也绝非是堕入地狱,我定然会借小姐的光,随小姐一起上天堂!” ……… “大人,乌达,罕离……” 他们的声音那么清晰,梦中的人却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伫立在火中,化作了缕缕白烟。 姚寒舟蓦然惊醒,疾步奔至床榻,掀开帘子。沈婉面色潮红,梦呓不止,他伸手轻抚其额头,滚烫异常。 至此,他才明白沈婉为何要与他同屋而眠,原来她也在担心自己支撑不住。 也是,尚书府殒命的人,与她朝夕相伴已逾十载。 姚寒舟端来温水,扶沈婉半坐起身,靠在自己怀中, “婉儿……婉儿……”,他低声轻唤。 沈婉在姚寒舟的呼唤声中悠悠转醒,目光扫过窗外,见已至暮色。 她竟睡了整整一个白日。 “寒舟哥哥,你为何不早些唤醒我?我睡了如此之久,是否会耽误行程!” “婉儿先喝些水,今夜不必急于赶路,你在发热!” 沈婉饮下半盏水,便要下床: “寒舟哥哥,我无妨!” 姚寒舟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婉儿,听话!” “躺下,等我回来!” 躺下?等我回来? 姚寒舟说完这句话,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抿了抿薄唇,并未多做解释,便下楼嘱咐掌柜煎药。 待他回房,沈婉端坐于案前,正凝眸沉思,桌面放着一个锦盒,已然开启。 姚寒舟上前与沈婉相对而坐,便见那锦盒之中是一张图。 沈婉轻声言道: “寒舟哥哥,你且打开看看!”言罢,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姚寒舟徐徐将其打开,这是一张地图,而且是北晏和燕京的全域地图,图上明晰地标示着红色三角形城堡,红黑套框,以及一些或青色或红色或黑色的线条。 姚寒舟难以置信,霎时弹身而起,半晌才道: “婉儿,金刺竟然将南征军在燕京和北晏的军事部署图交给了你!” 沈婉眼眶湿润,缓缓起身,移步至姚寒舟怀中,将下巴轻靠在他的肩头,她似乎对姚寒舟的肩头情有独钟。 倚靠在姚寒舟肩头,仿若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想必大人倾尽了无数心力才探得此等机密事情,他或许一直在等,等完颜肃能够给与他些许兵权的那一天,他一直在为完颜肃接替南征军而努力!” “呵……呵……完颜肃竟将这样的一个人,当做弃子抛弃!” “寒舟哥哥,大人应是担心我与母亲在南归途中遭遇危险,故而才将此图交予我,让我们可以避开南征军。” 姚寒舟紧紧拥住沈婉后背,低声安慰她: “婉儿,别哭!” “我一直知晓北晏有他的人!我知晓他若想让我和母亲回北晏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然而这么多年,他明知母亲心系北晏,却始终不让我和母亲回来,所以,母亲才不敢相信他,我也不敢相信他!可我们从未想过让他死呀……” 沈婉失声痛哭。 姚寒舟温柔地轻抚她的背部,不断宽慰,待沈婉情绪逐渐稳定,哭声渐小,他才轻声说道: “可是婉儿,你是否想过,金刺绝非通敌卖国之徒,且一直对你异族的身份有所顾虑,而今他将此图交予你,难道他就不怕你回到北晏之后,再设法将此图转交给南晏王吗?” 闻此,沈婉止住哭泣,她急忙抽回自己的脑袋,抬眸凝视姚寒舟,眼中满是疑惑。 姚寒舟所言在理,她也是方才见到此图,根本无暇思考这一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一时无法想通,正当两人蹙眉沉思之际,传来了“叩…叩…”的敲门声。 二人同时循声望去。 第99章 同床而眠(2) 姚寒舟凝声问: “何人!” “公子,是我,姑娘的药已经煎好了!”门外之人轻声道。 沈婉轻吐一口气,缓缓坐回案几旁,凝眉沉思,然而她的思绪却如一团乱麻,混沌不堪。 姚寒舟开门接过药碗迈入屋内,用嘴轻吹许久,方至沈婉身前,将勺中汤药送至她唇边: “婉儿,先把药服下!” 沈婉嘴角微扬,轻声道: “我哪有这般娇弱!” 言罢,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而后起身: “寒舟哥哥,出发吧,我喝了这药很快就会好,你看,我的身体当真无恙!” 她明明精神不济,面色潮红。 姚寒舟只轻声言道: “若追上流风,待羌兵来袭之际,众人无暇他顾,林姨和夷殇恐有危险!不如我们暂且放慢行程,将羌兵解决,再去追赶他们,如此可好?” 姚寒舟所言似不无道理,沈婉蹙眉,重新落座。 又闻姚寒舟道,“莫急,趁此间隙,不妨将你那极北蝮蛇之毒,尽数涂抹于兵器之上!如此一来,定能节省不少气力!” 言罢,他当真取出自己的佩剑,欲让沈婉为其涂毒。 沈婉不禁莞尔: “你莫非以为我那极北蝮蛇之毒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可是我在仙灵山历经艰辛,捕获数条极北蝮蛇,耗费诸多心力才淬炼而成,那是必死之人才配享用的毒药,怎能用它去对付虾兵蟹将?” 说及此,沈婉又欲起身: “不行,寒舟哥哥,我们还是须得快马加鞭回到北晏,阿格泰死在上京,羌王定会举全族之力攻夷,南征军或许会向北撤些兵力回来,这不正是蒙山军劫城的最佳时机吗?” 姚寒舟又何尝不知,然沈婉现今高热未退。 尚书府殒命多人,沈婉心结难解,且多日未曾好生休养,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亦难以承受,更何况,她是个女子。 沈婉,无非是在苦苦支撑罢了。 若此时贸然动身,阿格泰的余孽追来,在野外之地,他与沈婉必会身陷险境。 在此客栈,会安全许多,再停留一夜!姚寒舟心中这般思量。 他揉了揉沈婉头发,沉声道: “行军之速岂能与我们一人一骑相比?若羌夷果真开战,战事必将持续数月,乃至数年,我们明日动身,于大局并无丝毫影响!” “快去睡吧,待你康复,才能同我一起砍人!” 沈婉心有疑虑,姚寒舟又道: “不必担忧!我自有计较!” 见姚寒舟言语笃定,沈婉稍感心安,自行爬上床榻,只因她的头脑着实昏沉。 姚寒舟侧卧于榻上,难以入眠,他在等待。 未几,他听闻纱帐中的人又在胡言乱语,转身望去,只见沈婉身躯微颤,似又陷入梦魇。 姚寒舟起身走到床前,掀开帘子,见沈婉眼角有泪,面色依旧赤红,观其模样,显然痛苦至极。 姚寒舟掀开帐帘,于沈婉身后躺下,顿感热气扑面。 身前女子的秀发宛如瀑布般垂落于身后,柔顺光滑,她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皂荚香,香气在密闭的空间中若隐若现,令人闻之神清气爽。 姚寒舟小心将沈婉揽入怀中,希望能让她感觉舒服一些。 沈婉只觉有微凉的湖水在自己身旁,让她倍感清爽,便不由自主地向那凉意靠近。 “寒舟哥哥……我们还能回到北晏吗?” 姚寒舟低头,见她似乎仍在噩梦之中,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流泪不止。 强大,不过是她想要展示给他的表象, 而今,她哭得这样毫无防备,令姚寒舟心头一紧。 他轻轻在沈婉的额头落下一吻: “会的,我们一定能回到北晏!” “婉儿,待回到北晏,我们就成亲吧!好不好?” 怀中的人似乎听清了他的话,瓮声瓮气地回应道: “可我是个毒妇,而且还和别人有过婚约!” “你不是毒妇,你是我的婉儿!以后谁敢说你是毒妇,我便撕烂他的嘴!”他轻声安慰道。 “寒舟哥哥,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你……我喜欢你……” 沈婉太热了,她感受到头顶姚寒舟沉重的呼吸,便觉那是湖边的风,她要抬头去吹那风…… 柔唇覆在他的脸颊,姚寒舟身体一僵,沈婉的面容近在眼前。 他将头离开她,而后又缓缓靠近她,密密麻麻的吻纷纷落下。 “婉儿!” “婉儿!” 他的目光温柔而炽热,他轻触她柔嫩的脸颊,亲吻她的眼角和泪水,落下的吻里,夹杂着一声声缱绻不休的呢喃。 当触及她小巧精致的耳垂时,沈婉终是禁不住嘤咛出声,那声音中似羞如嗔,犹如黄钟大吕,将姚寒舟从梦幻中唤醒。 怀中的人衣衫有些凌乱,脖颈之处已是红痕点点,她也躁热不安,气喘连连。 姚寒舟暗自懊恼,自己竟做出了这般趁人之危之事,他轻轻拉过沈婉的衣领,触及雪白的肌肤上些许湿意。 原本的懊恼一扫而过,他惊喜道: “婉儿,你出汗了,似乎退了些热!” 姚寒舟强忍着身体的异样,更加用力地将沈婉拥入怀中。 “婉儿,我终于放心了!”他又说。 沈婉强压着想要拿针戳他的冲动,这人将自己亲成这样,竟是为了让自己快些出汗退热? 说要与我成亲也是为了让我激动出汗? 这人怎能这样?着实令人气恼! “嗯,我体质好,自然恢复得快!”她赌气回应,然,很快便昏睡了。 怀中之人汗水涔涔,脸颊红潮渐退,呼吸渐趋平稳。 姚寒舟这才松开沈婉,起身找来干净衣物为她换上,而后在她身侧和衣而卧。 月已中天。 数名黑衣人闯入前院,旁侧的盆栽微微晃动,似有机关被触发,客栈上空飞来无数弓弩,多人应声倒地。 为首之人骇然,后退一步,抬头望去。 那二楼雕栏处,立着一名男子,身着宽大青色长袍,却并不系鞶带,内里的寝衣若隐若现,头发只松垮垮地挽成半个髻。 沈婉闻得声响,亦即刻起身至屋外,随即,院里有黑衣人怒声震天: “你这毒妇,果然在此……” 话未说完,一支箭尾已刺入其嘴中,顿时鲜血四溅。 “我真怕你们今夜不会来了!” 姚寒舟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弓,又看向院子里的人,那模样,仿佛他并非有意杀人,只是被人搅扰了一场好梦。 第100章 他人妇 客栈中的伙计手持兵器向姚寒舟靠了过来。 “公子!” “东家!” 为首的黑衣人见客栈内设有机关,不敢掉以轻心,一时不敢贸然前进。 此时听闻客栈伙计称姚寒舟为东家,他便认定姚寒舟是这客栈掌柜,于是暂且受下死伤数人的愤怒,高声喝道: “只要你将那女子交给我,咱们也无需动刀动枪,免得毁了你这好好的客栈!” “哦?为何要将她交给你?”姚寒舟问。 黑衣人见那男子神色自若,语气平缓,遂回答道: “有人亲眼目睹她用毒针射杀我羌兵,那羌兵所中之毒与我羌族大皇子所中之毒极为相似,我料想我族皇子之死与她有关!” “嗯,你猜得没错,的确与她有关!”姚寒舟若无其事地从旁侧取过一支箭矢,忽然眼神如冰,声音冷冽: “毒是她下的,不过那箭,却是我射的。” “我操你大爷的,老子连你一起杀!”闻言,那为首之人当即怒喝。 “给我上,将此毒妇押回羌族,为大皇子殉葬……” 他刚说完,姚寒舟的箭已然从其口中刺入,直直洞穿了他的后脑勺。 羌兵们面面相觑,领队死得太突然,他们该怎么办? “放!”姚寒舟手臂一挥。 须臾之间,弓弩如蝗般射向院内,那些企图冲上二楼之人,尚未等姚寒舟和沈婉出手,已然命丧黄泉。 有人妄图逃窜。 姚寒舟身形一闪,自二楼飞身跃至逃跑之人身前,他手中的长剑寒光凛冽,令人毛骨悚然。 原本奔逃之人,霎时惊得魂不附体,尚未等做出更多反应,已然鲜血四溅,须臾之间,黑衣人尽皆殒命,院子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 有客栈机关掩护,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拨黑衣人消灭了个干净,比起昨夜那一仗,实在是轻松许多。 “将尸体清理干净,再用药草将血腥之气祛除吧!”姚寒舟用毛巾拭剑,转身吩咐。 “这些人面上皆无刀疤,扎哈并不在此!”沈婉紧蹙双眉。 “潜入夷国的羌人,数量定然不会太多!此处又殒命二十余人,剩不了多少了,婉儿你不必担心!” “寒舟哥哥,他们之间必定有暗号相通!若是暗号在客栈中断,他们会对这里生疑!不如让伙计们暂且躲避数日?” “姑娘宽心,客栈内有乾坤,我们巴不得那伙人能进客栈,便可以替公子将他们除掉!若他不入客栈,只能靠公子和姑娘在途中自行应对!”一伙计说。 姚寒舟微微点头,随即便与沈婉一同进入屋内。 身上的衣物再度沾染了血迹,姚寒舟眉头微皱,旋即前往净室,以冷水稍作清理。 在烛火的映照下,姚寒舟的身影清晰可见,眼见他脱下衣物,一件件抛至木架之上,沈婉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不禁面红耳赤。 沈婉端坐于案几之旁,心潮难平,不敢移步至床榻,于是便垂首摆弄自己的手指甲。 姚寒舟出来时,所见便是如此景象。 “婉儿,为何不去床上歇息?”他面露疑惑,出言问道。 沈婉垂首无言,他移步至沈婉身侧,半蹲下身,自下而上凝望着她,继而伸手轻抚其额头,缓吐一口气: “已无发热之症,婉儿你的脸缘何还是这般红?” 须臾,姚寒舟似是顿悟了什么。 “婉儿,适才你昏睡之际出了不少汗,客栈中并无其他女子帮忙,我才自作主张替你换了衣裳!” 沈婉不敢直视他,佯装无意侧过身去。 “婉儿,你可是在恼我?我思忖着回到北晏,我们便会成亲,所以……” 沈婉的手指已然捂住了姚寒舟的唇: “寒舟哥哥,我并非恼你……” 姚寒舟起身,愁绪凝于眉间: “婉儿,对不起!” “婚姻大事本应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将你迎娶至我姚家,而今我却这般与你共处一室!……” 父母皆亡,何来父母之命? 姚寒舟轻叹,行至窗前,一轮明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沈婉知晓姚寒舟心中所想,她自他身后搂住他的腰,依偎在姚寒舟的背上: “寒舟哥哥,婉儿不是讲究之人,我不在乎三书六礼,只要嫁的人是你,已是足矣,你又何必为此等琐事烦忧?” “待成亲之后,我随你一同去姚伯伯和姚伯母的坟前,敬他们一杯新妇茶,唤一声父亲母亲。如此,我也算是你姚家的妇人了!可好?” 姚寒舟的背部微微一僵,随后转身,将沈婉紧紧地拥入怀中。 “寒舟哥哥,去床上歇息吧,明日一早还需赶路,大事为重!”她轻声道。 —————— 此时的上京城内。 完颜珲与宇文彦在院里对酌,自那日羌兵来袭,元帅府众人惨遭不幸,他便未曾再回过府邸。 “少主,我知晓你心中悲痛,然而现今诸事未了,你须得尽快振作起来!” “明日便启程离开上京,带领前来驰援的南征军返回云崖关吧!须得在各关隘阻击完颜肃的亲兵,万不能让他踏入燕京!” “参事,我的亲人都死光了,如今婉儿也不知所踪,我必须前往羌族探寻消息,将她寻回之后,方可离开上京!” 完颜珲醉了,他无心打理面容,看上去比之前粗狂不少! “胡闹!”只闻哐当一声,宇文彦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置在桌面上。 “元帅已逝,若你再不回去,南征军中必会日久生乱。而今完颜肃尚不敢对你如何,然时日一久,便会有人见风使舵,投奔亲军。” “他完颜肃那等祸国殃民的昏君,岂配为一国之主?现今局势动荡,你理应立即回到南征大军,趁乱与完颜肃彻底决裂,顺势取而代之!” “参事所言,我岂会不知?然婉儿该怎么办?”完颜珲胸口烦闷。 完颜烈那等人,怎会生出一个情种来? 宇文彦叹息: “珲儿啊,待你大权在握之时,自可领兵前往羌族夺回沈婉!” “她本聪慧,即便被掳,亦无性命之忧,至多不过已成他人妇,然你若错失此机,不但你的宏图大愿难以达成,更重要的是,待完颜肃皇权稳固之时,他岂会留你活路?” “你此刻即便寻回沈婉,亦是寻她回来与你共赴黄泉!” 闻此,完颜珲心中一惊,然一思及沈婉要为他人妇,他人妇…… 第101章 再也不见,上京 西珠已缠绵病榻,不便起身。 多泽至主屋,跪地于床前,沉声道: “夫人,不若我带你至燕京,可否?” “多泽,不要跪在地上!”西珠颤抖着伸出手,她仿若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面色惨白,形容憔悴。 阿奇那会意,赶忙从旁侧取来矮凳,扶多泽坐下。 多泽趋前,紧握西珠的手,声音微颤: “夫人,我会像乌达一样好生孝顺你,随我一起走吧!” 闻及乌达,西珠本如死灰的双眸,复又满含泪水,不及她眨眼,已顺着太阳穴缓缓而下。 “多泽,你你走吧,不用管我,大人与乌达都在上京,我要留在这里陪他们!” 阿奇那趋前一步,沉声道:“二少主,您放心去吧!我会悉心照料夫人。” 西珠亦缓缓言道:“多泽,如今你已是大人唯一的血脉,出门在外,须得保护好你自己!婉儿身旁已有他人,你不要鲁莽行事才好!” 闻言,多泽动容,点头应承。 他自知无法说服西珠跟随自己去燕京,只得栽言说几句之后,黯然告辞离去,然后又去地窖寻沈妩沈婉。 那日,羌兵虽在城外滥杀无辜,然上京城破之后,他们为求财物,是以只专拣城中大户人家,且无府兵看守的院落抢掠。 丞相府的府兵皆已被调走,丞相夫人闻得钟鸣,慌忙奔回娘家,幸而逃过一劫,乔芸芙却未能如此幸运。 母女三人终日浣衣,院子里的井水已不及半人高,她将沈妩和沈媛推入井中,自己与三个儿子无处可藏,可怜那最小的孩儿,竟被羌兵生生砍成两半。 鲜血满地,将府兵的衣裳染得猩红。 羌兵离去许久,沈妩和沈媛方敢爬出井口,行至二楼,恰遇姚寒舟,遂被其带入地窖。 多泽处理完府内事宜,买下几名随从,又以云白和小白牵拉一辆马车,而后将沈妩和沈媛乔装一番,安置于马车之中。 怀抱着沈婉的那一大箱钱财,多泽不禁暗自慨叹,无论处于太平之世还是乱世之中,这金钱,着实好用! 当多泽骑着他的枣红色高头大马出城时,恰好遇上欲带兵返回云崖关的完颜珲。 乌达的忠勇军与完颜烈一同抵抗过羌人,完颜珲对尚书府之人本已毫无偏见。 然他见多泽带着这许多人出城,神态颇为闲适,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多泽,你欲往何处?” 多泽并未行礼,只神色自若道: “上京局势不稳,我自是打算南下,去往你的地盘,燕京呀!” 言罢,他侧身瞥了一眼云白,又道: “完颜少主莫非是想将赠予尚书府的东西拿回去?” 完颜珲指着马车: “你用婉儿的马,牵拉何人与你一同前往燕京?” 多泽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戏谑: “这战乱纷扰之际,恰好捡到两名女子,我便顺便将她们带往燕京,日后也好有人侍奉于我!” 闻此,完颜珲怒发冲冠,一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马车上,沈妩和沈媛惊恐万分,失声惊叫。 还真有女子声音,完颜珲心中大喜,旋即翻身下马,掀开马车帘子: “婉儿……”他轻唤。 然马车内的女子,他却并不认识,撅着屁股尴尬了一瞬,完颜珲退下了马车。 他紧咬牙关,沉声道: “好啊多泽,你竟真的带着两名女子!” “如今婉儿下落不明,你竟用她的马,载你的女人?” 多泽见完颜珲动怒,心中好不爽快,又道: “完颜少主,沈婉失踪与我何干?你莫非忘了?你已经将她从我身边抢走了呀!” “往日尚书大人还在,我还可以装模作样的让沈婉三分,而今我好不容易可以自己做主,带两个女人去燕京又怎么了?想想倒也惬意!” 完颜珲眼中杀意渐浓: “惬意是吧?我现在就将你和这两个女人剁了!” 话毕,他已翻身上马,抽出佩刀,朝着多泽猛劈而去。 多泽见此情形,心中骇然,急忙策马疾驰,完颜珲紧随其后,挥刀猛追,数次劈砍皆未击中,完颜珲不禁怒不可遏。 前面的多泽高声呼喊: “完颜珲,你竟动真格的?快快住手!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 “我跟你说,你今日若将我们三人砍了,婉儿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你了!” “上京如此混乱,我欲将这两匹马带至燕京,让它们在燕京等婉儿!” 闻得此言,完颜珲方才明白自己是被多泽戏弄了,他勒住缰绳,停下马来: “那这两个女人是什么意思?” 多泽靠近完颜珲些许: “她们是婉儿的两位阿姊!” 唔,完颜珲知晓沈婉有两位阿姊在丞相府,沈婉也时常会寻找机会去探望她们。 然而此刻一想到丞相府,他的心中便涌起一阵恼怒。 “完颜少主,皆是被弃之人,你就不要恼了,更何况她们是婉儿的亲人,我将她们二人带至燕京,待你寻回婉儿,让她们三姐妹得以团聚,你说婉儿是否会欣喜万分?” 完颜珲将刀收入刀鞘之中,斜睨多泽一眼: “可要我派兵护送你们?” “那倒不必,多谢少主美意,我走官道南下,理应不会有何危险,少主专心在云崖关统筹全局,尽早取了完颜肃的项上人头才是当务之急!” “金刺和乌达对完颜肃忠心耿耿,他们若是知晓你要完颜肃的人头,恐怕难以瞑目咯!”完颜珲也戏谑道。 闻此,多泽的脸上浮出一层寒霜: “完颜肃那狗皇帝,大概是看你逃过一劫,一直龟缩在秋狩场中不敢出来,我多泽虽不才,却也期望夷国能遇明君” “完颜少主,你可得注意安全,如此我便不扰少主处理正事,日后燕京再会!” 话毕,多泽挥手示意,马车徐徐驶来,一行人朝南行去。 远处的帐篷外,阿木尔和托娅身着牧民服饰,神情萧瑟。 “阿木尔,不必再看了!多泽已经走远了!”托娅沉声道。 阿木尔叹息:“他为何不肯与我们一同返回羌族?前往燕京有何意义?我已然相信他是娜仁姑母的儿子,为何他自己不信?” 托娅微微皱眉:“有些事,唯有让他亲自去探究,方能明了!” “额格其,扎哈潜入云崖关后,便再无音讯传来,莫非已经被沈婉给杀了?也不知沈婉去往何处?”阿木尔满心忧虑。 “莫要再想沈婉之事了,阿格泰的尸首恐怕已被送回王宫,我们也须速速赶回羌族,否则,父王该会起疑了!”托娅面色凝重。 闻及阿格泰,阿木尔愁云渐散: “额格其,这次沈婉真是帮了我们大忙,日后我定会报恩,不计后果的那种!” 第102章 爽战 沈婉倚在姚寒舟怀中,一夜安睡。 清晨,沈婉担心途中高热复来,遂又饮下一碗汤药,与姚寒舟一同向伙计们辞别,二人方才驱马离开。 因故意等待羌兵追击,二人赶路速度缓缓,不复往日之急。 “寒舟哥哥,你觉得扎哈现今会在哪里?” 姚寒舟蓦地抬眉:“婉儿,你说扎哈见到河边羌人的尸首后,会不会分兵两路追击我们?” “昨夜到客栈袭击我们的人走小道,他率其余人走官道?” 沈婉忽地脑瓜子嗡嗡响: “昨夜袭击我们的人皆亡于客栈,与他们失去了联系,扎哈必定知晓是我们在这条小道上杀了他的人!” 姚寒舟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婉儿,此道与官道相距不远,恐怕扎哈此刻并非在我们身后,而是从官道绕了过来,已经埋伏在我们前方!” 二人放眼望向前方的密林,心有所感。 “备好箭囊!”姚寒舟沉声道。 言罢,姚寒舟与沈婉同时拉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停步于密林入口。 “寒舟哥哥,密林之中太过安静!” 姚寒舟看向沈婉:“婉儿,不知扎哈藏在何处,你跟在我身后,我们一同策马冲过去!” 沈婉点头。 随着两声“驾…驾”,两匹骏马恰似两道撕裂苍穹的闪电,风驰电掣般向前狂奔而去。 密林深处传来一阵异动,数支箭矢破风而来。姚寒舟急速拔剑,将飞来的箭矢逐一击落。 姚寒舟挥剑之际,沈婉已在其身后张弓,数箭齐发。 林中传来几声惨呼。 眼看马匹即将冲出埋伏圈,一群黑衣人骤然现身,将二人围困在中间,距离不近不远,似是忌惮靠近后被毒杀。 姚寒舟与沈婉皆是一惊,黑衣人竟有百人之多。 “两日内连杀我五十六名士兵,二位身手果真不凡!” 黑衣人外围传来赞赏之声,那人甚至拍起手鼓了两声掌!他徐步上前,其余人自觉让开一条通道。 那人行至姚寒舟面前,扯下面巾,一条狭长的伤疤,自左眉延伸至下巴,显得异常狰狞恐怖,话毕,他的眼神已阴鸷无比。 “扎哈,你率部潜入夷国,难道不怕死吗”姚寒舟沉声问。 “自你射杀阿格泰之时,我等便已无活路!”扎哈指着那黑压压的百余人。 “护主失职,与其回羌族受羌王五马分尸之刑,不如前来领教二位的极北蝮蛇之毒!” “既求死,那我便如你所愿!” 沈婉眉头紧蹙,眼神冷冽,话刚说完,一支箭矢便急速射出,直朝扎哈而去。 扎哈侧身一闪,身后之人中箭倒地,面色青紫。扎哈面色狠厉,目露凶光,一声冷哼,手中的弯刀脱手而出,朝姚寒舟飞射而去。 “小心!” 姚寒舟身体后仰,下腰,刀尖从他鼻缘掠过,甚是惊险,身下的马开始焦躁不安,似有发狂之兆。 那柄弯刀被姚寒舟避开,毫无阻碍地飞向后侧的沈婉,无暇细思,姚寒舟已双脚轻点马背,腾空跃起,挥剑将刀斩飞。 更多的暗器如密集的雨点般袭来,姚寒舟挥剑格挡,见沈婉不知何时已下了马,他亦稳稳落地,将沈婉紧紧护在身后。 “寒舟哥哥,往密林里跑,将他们分散!” 沈婉袖中银针飞射而出,近处的几名黑衣人应声倒地,趁此间隙,姚寒舟和沈婉拔腿便向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那女人身上有毒,将他们分开,先杀男人,再收拾那女的!”是扎哈的声音。 羌族地处辽阔的草原,羌兵擅长在平地作战,且他们惧毒不敢近攻,被姚寒舟和沈婉引入密林深处,不多时,便迷失了方向,阵脚大乱。 密林之中,鸦雀惊飞,须臾复归静谧,一时安静得让人有些害怕,沈婉与姚寒舟不见了踪迹,羌兵们惶恐不安。 扎哈挥手示意,一兵趋前,扎哈与之附耳数言,那人遂率数名弓箭手四散匿伏。 扎哈与余部皆执兵戈,眼观六路,审视周遭。 “婉儿,羌兵的弓箭手伏于远处,待我绕至左侧引其现身,你即伺机寻找到他们的确切位置,逐一将其射杀!”姚寒舟沉声道。 “寒舟哥哥,羌兵有八名弓箭手,且藏身于不同方位,我纵能觅得他们的准确位置,然在射杀完他们之前,我亦将暴露无遗!” “扎哈的首要目标是我,他们不会先向你射箭,我只需拖延足够长的时间,你便有充裕之机将弓箭手尽数射杀!” “不可!”沈婉忆起那年流风之诱敌之策。 “寒舟哥哥,我们不可以分开……” 她凝视姚寒舟,继而轻声言道: “耐心些,等他们分散开来搜寻我们,若他们不散,那我们便等待天黑!” “待天黑之后,羌兵于这密林之中不好辨别方向,我们可逐一剿杀,如此方有胜算!” 姚寒舟点头示意,于是二人屏息静气,不再轻举妄动。 扎哈仰头望天,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落地面,化作无数细微光点,竟令他难以分辨时至何辰。 羌兵们已渐露不耐之色,有人言道: “大人,不如我们分头搜寻?” 扎哈怒目圆睁:“分头搜寻?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中原人素来奸诈,若是耗至天黑,情势对我们更为不利!”那人又道。 脸上的刀疤皱起一个幅度,别无他法,扎哈下令: “给我分头搜……” 羌兵们有条不紊地分队散开。 一队羌兵朝姚寒舟和沈婉所在的方向而来,二人蹙眉静静等待,待他们靠近,沈婉霍然起身,无数银针疾驰而出,犹如天女散花。 顾不得敌人死伤几何,沈婉便迈开大步紧跟着姚寒舟狂奔而去,待其余羌兵回过神来,他们已然藏在枝叶繁盛的树干之上。 如此周旋,暮色渐沉。 扎哈眼睁睁看着部卒一个接一个倒下,心中愤恨难平,恨不得将那两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时间一点点逝去,又有多人倒下,羌兵心中愈发慌乱,扎哈的忍耐已达极限。 “他娘的,躲着不出来是吧?今日你们陪我扎哈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爽战,老子便舍命陪你们同归于尽!” “听我令,放火烧山,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躲藏到哪里去?” 第103章 技不如人 未几,丛林中火光乍现。 “这扎哈果真是个狂徒,寒舟哥哥,此火必会引来夷兵,我们须得尽快逃脱,暂且留他一命,而后从长计议!” 原本打算将这些羌兵全部诛杀,如今似也不易。 姚寒舟点头,二人跃下树去,箭矢已腾空而去,纵火的羌兵应声倒地。然,更多箭矢如蝗般朝姚寒舟与沈婉射来。 羌兵实在是太多了! 火势渐猛,烟雾弥漫,视线受阻。姚寒舟护着沈婉,且战且退。 忽地,一支冷箭疾驰而来,直指沈婉。千钧一发之时,姚寒舟身形一晃,挡在沈婉身前。 “噗!”箭中姚寒舟左肩,他闷哼一声,身躯微晃。 “寒舟哥哥!”沈婉赶忙扶住他。 “无妨……快走!”姚寒舟紧咬牙关。不及多想,沈婉拉着姚寒舟朝黑暗深处狂奔而去,身后,火光冲天,喊杀声不绝于耳…… “糟了,寒舟哥哥,前面是悬崖!” “婉儿,你快走吧!不要管我,这箭有毒!……” 言罢,姚寒舟口鼻出血,闷声倒地,沈婉连忙取针封住姚寒舟心脉,以防毒素散开。 也是,早该料到,南归之途不可能如此顺遂! 扎哈步步紧逼,沈婉凝视姚寒舟的面庞许久,而后,她霍然起身,竭力又射出数箭。 前方的女子发丝散乱,衣袂飞扬,满脸煞气,立于月下,仿若幽灵。 “为何不再逃了?”扎哈右手用力抹去唇角的血迹,双目如鹰隼般紧紧锁住沈婉。 沈婉同样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你竟敢放毒?” 扎哈嗤笑:“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 “扎哈,你今日躲藏得很好,我正苦于没有机会射穿你,既然你喜欢礼尚往来,那我便再送你一份大礼!” 姚寒舟身中何毒尚且不明,沈婉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然,再次举起了弓! 不过须臾,她脸上闪过劫后重生的欣喜! “扎哈,你的死期到了……” 不等扎哈反应过来,他的身后传来了阵阵打斗之声。 数人已从羌兵后方杀至,他们身着男装,沈婉却一眼认出其中的曼伊。 沈婉旋即提剑冲上前去,与他们一同陷入混战! “曼伊,小心他们的兵器有毒!” 羌兵本已伤亡过半,沈婉加上曼伊带来的人,很快便将羌兵尽数剿灭。 沈婉一剑抵住扎哈的咽喉: “解药拿来!” 曼伊这才看清姚寒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慌忙跑过去将姚寒舟扶在怀里: “寒舟哥哥,寒舟……”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得妄想从老子手上拿到解药,你毒死了我多少兄弟?心里没点逼数吗?” “扎哈,解药给我,今日我便不杀你!若你执意不肯,待我杀了你,再慢慢去搜寻解药!” 沈婉声音冰凉,扎哈微微一愣。 然沈婉并不给他考虑的时间,剑直指扎哈咽喉,皮肤划开,血流了出来。 “我为何要信你不杀我?”扎哈忽然问。 沈婉淡然一笑: “我沈婉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救他一命,我放你一命,此乃公平之举!” “从此我和你两不相欠,如何?” 扎哈虎目圆睁: “沈婉,你射杀阿格泰,害得老子有家不能回,如今又将我带进夷国的人全都杀了个光,你跟我说从此和我两不相欠?” 沈婉蹙眉: “我若不将他们杀个干净,死的便是我,扎哈,是你一路追杀至此,我们有得选吗?” 扎哈一时语噎。 又听沈婉道: “阿格泰闯进上京杀了我的亲人!我难道不应该射杀他?” “扎哈,尔等亦是听命之人,我便不与你计较,若非,那晚射杀阿格泰的时候,你已经随他去了!” “你如今已是蝼蚁,是生是死,是我说了算,今日你若交出解药,你派兵追杀我这事,从此翻篇,这样的两不相欠你竟还觉得亏了?” 扎哈蹙眉,默不作声,却感觉沈婉的剑明显又用力了些,血柱顺流而下。 如果,生和死之间,还有得选,谁会愿意选择去死呢? 眼前的女人已经没有耐心等他回答了。 扎哈伸手便指向了距他数步之遥的羌兵尸体: “在他的身上,中衣领口处有暗包,解毒丸藏在暗包里!” 闻言,沈婉一脚踹在扎哈腿上,扎哈吃痛跪倒在地,即刻有人前来看守住他。 沈婉慌忙跑到那个羌兵身旁,撕开他的衣领,果真有几枚小小的药丸。 “服几颗?” “一颗!”扎哈很老实。 沈婉双手颤抖,取药时竟有些不稳,差些洒落于地。 诚然,镇定不过是她伪装假象,她很害怕无法及时寻得解药,致使外祖离世的惨状再度上演,故而强做镇定,抱着渺茫的希望试图让扎哈开口。 沈婉疾奔至姚寒舟身畔,强行喂他服下一颗解毒丸。须臾,姚寒舟在曼伊怀中,面色逐渐恢复正常,沈婉这才放下心来,继而用银针为他打通心脉。 “曼伊,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夷兵恐会前来,须得尽快寻一处安全之地为寒舟哥哥疗伤!” 几人弃下扎哈,匆忙奔至姚寒舟身旁,将其肩上的箭矢折断,架着他,便欲朝山下行去。扎哈忽地高呼: “沈婉!” 沈婉心生疑惑,回首道:“嗯?求死?” “你将老子的人杀得一个不剩,现今又将老子弃于这山中,倘若猛兽来袭,老子不想死也得死!” “你意欲何为?” “带我一起走!” 曼伊恼怒,上前便是一脚: “饶你一命,你竟还敢讹上我们?信不信老娘现在便杀了你!” 扎哈瞪了曼伊一眼: “你爷爷我找的是沈婉,与你何干?” 曼伊忽的又是一脚。 “沈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你说的吧?我拿出解药救了你的心上人,你就将我弃于此地?” 闻得扎哈说心上人,曼伊侧身看了看姚寒舟,心绪复杂。 沈婉忽而后退至扎哈身旁: “张嘴!” “干嘛?” “别废话,不是要和我一起下山吗?” 扎哈张开嘴,一颗药丸飞进了他嘴里。 “吞下去!每隔一个时辰提醒我给你配制解药,否则你会死!还有,别耍花招,这个毒没有现成的解药!” 扎哈闭嘴不语。 “吞不吞?我没有时间跟你耗在这里!” 扎哈喉头动了动。 “兄弟们!对不住了!”扎哈眼圈通红,对着满地的尸首忏悔。 “可确实是我们先追杀她……要怪就怪我们技不如人吧!” 第104章 丧心病狂 至山下小道,沈婉利落上马,曼伊与其他人欲合力将姚寒舟扶上沈婉的马,然此举实难。 扎哈走上前来,他本就身材魁梧壮硕,仅双手一托,姚寒舟便稳坐于沈婉身后,曼伊用绸带将姚寒舟缚于沈婉背上,侧身对扎哈怒目而视。 “沈婉,这匹马没人骑,不若……”扎哈指着姚寒舟的马。 “你的马在何处?”沈婉蹙眉问之。 “欲设伏截杀,怕惊动了你们,岂敢将马牵至此处?每次我们都会将马放在远远的地方,再悄悄接近你们,打完一架,再去寻马。” 扎哈声音渐低。 曼伊冷眼看着扎哈,若非念及关键时刻他拿出了解药,她必然伸手撕烂扎哈的嘴。 沈婉和曼伊想法相同,故而她未发一言。 见沈婉不说话,扎哈有些气恼: “沈婉,你至少将我带出这片丛林,才算不杀我吧?” “况且我中了你的毒,每时辰须服解药一次,我不跟着你,我还能去哪儿?” 扎哈在这丛林之中,早已辨不清东南西北,身边亦无同伴,他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速速跟上!”沈婉抛下这句,便策马跟着曼伊而去了。 听得沈婉松口,扎哈赶紧骑马跟上。 山间的夜风吹起来凉意沁人,姚寒舟打了个寒颤,他只觉周身如堕冰窖,忍不住紧紧抱着沈婉,哆嗦起来。 “寒舟哥哥,再忍忍,快到了!” 姚寒舟闷哼着,应了一声。 果真,不久便看到前方有一个酒肆,屋内还亮着烛火。 众人勒马敲门,很快便有人应答,将他们请了进去,那掌柜看姚寒舟受了伤,刚要喊公子,却看见曼伊向他使了个眼色。 掌柜抬眼向后望去,见众人身后跟着一个刀疤脸,一副不好惹的样子,看起来不像自己人,掌柜便噤了声。 不等众人吩咐,那掌柜已将仅有的两个客房收拾了出来,又拿来干净衣裳,沈婉将姚寒舟扶进房内,将他伤口处理完毕换了衣服,掌柜已经将药煎了来。 沈婉扶起姚寒舟半坐: “寒舟哥哥,来喝药了!” 姚寒舟全身冰凉,依旧不停打着寒颤,一时吞咽吃力,见状,沈婉一边心疼姚寒舟,一边又恼怒扎哈,她向屋外厉声喝道: “扎哈,你给我进来!” 扎哈耷拉着脑袋步入屋内,曼伊的剑已横在他的脖颈处,沈婉满脸怒容: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毒便是如此,中毒后高热致全身溃烂而死,服了解药身体则会极寒……” 话未说完,扎哈便捂住胸口,面露痛苦之色: “沈婉,快给我解药!” “扎哈,你的意思是,服了解药,就会终身患有极寒之症?”曼伊的眼中涌起浓烈的杀意。 “不……不……不,只会间断性寒两日,两日后他就会痊愈了,绝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北方的游牧民族擅用奇毒,沈婉是知晓的。然这是何种诡异之毒?即便是沈婉,也闻所未闻。 但听扎哈如此说,她心中稍安。 随后她侧身替姚寒舟喂服汤药,扎哈胸口剧痛: “沈婉,给我解药!” “你暂时死不了,去屋外候着,待我喂完药,自会给你配置解药。” 听沈婉说自己暂时死不了,扎哈觉得胸口的疼痛减轻了些,于是捂着胸口,悻悻然至屋外坐在离门两步之遥的地方。 喝完药,姚寒舟似乎舒服一些,昏昏然睡去,沈婉又找来一床褥子盖在他身上。 曼伊与其他人端坐于外厅,默默啃食干粮。见沈婉出屋,曼伊抬头,面色凝重地问: “婉儿,你是否受伤?” 沈婉轻摇臻首,反问道: “曼伊,你缘何在此?” 曼伊蹙着眉,向沈婉细细讲了起来。 “那日城破,我与诸姐妹本欲趁乱逃离上京,怎奈羌兵势众,我等无奈只得藏起来,待羌兵退却,我看见了完颜珲和孛儿术,为防被其察觉,只得又匿藏两日,方寻得时机出城。” “我率她们一路追赶,见河边尸首,心急如焚,又马不停蹄地赶赴客栈。伙计言你与寒舟已经离开,我等不敢有丝毫耽搁,一路追来。其实,我们早已抵达林中小道,看见两匹马与地上羌兵尸首,却不见你二人踪迹。” “我知晓你和寒舟必在林中与羌兵周旋,然不知你等身处何方!四下搜寻无果,直至天已大黑,见到山火,方匆忙赶至,幸而尚未太迟!” 沈婉眉头紧蹙,轻声叹息: “只怪我误判了局势,所幸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和寒舟哥哥今日怕是要命丧黄泉!” “我和寒舟哥哥本欲在追上流风之前将他们尽数诛杀,未曾料到,扎哈潜进夷国的羌兵人数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计,白日与他们缠斗实在不利,于是等到夜晚准备将他们逐个击破,岂料扎哈竟丧心病狂到放火烧山!” “我担心引来夷兵,一时心急……!” 想起今日姚寒舟险些…… 沈婉倒抽一口凉气,心中满是自责。 曼伊愤然: “那等丧心病狂之徒,就该将其斩杀,留他何用?” 话毕,抽出佩剑便想出门杀人! 扎哈在屋外听到曼伊愤怒的声音,又听到拔剑的响动,他的呼吸都变得小声了些,胸口剧痛难忍,却也不敢进屋向沈婉索要解药。 只听沈婉接着说道: “他今日终究是将解药拿了出来,救了寒舟哥哥一命,如今他已无爪牙,又中了我的毒,再也无法兴风作浪,留他一命,也算是为寒舟哥哥积德行善了!” 中毒……沈婉忽地想起扎哈还中着毒! 她起身在屋内忙碌了许久,走到屋外,见扎哈痛苦不堪,蜷在地上缩成一个大坨,沈婉将药扔到他面前: “忘了给你解药,为何不进来叫我?” 沈婉并无折磨人的嗜好,若非扎哈太过危险,她也不会如此行事,然而见他如此痛苦,她也有些于心不忍。 扎哈已经服下了解药: “不敢进去叫你,怕她杀我……” 他所说的她,是曼伊! “明日你便自行离去吧!” 第105章 收服羌族大汉 扎哈抬首看向沈婉: “我还能去往何处?这世间虽大,却已无我容身之所!” “我感激阿格泰任人唯贤,这些年一直重用我,故而他遭射杀后,我才精挑细选出几百名武艺高强的羌兵冒险进入夷国,欲为他报仇,本想杀了你们后,我率兄弟们去占个山头,做个山大王,此生也算无憾!” “而今,未能将你杀死不说,我的人反倒被你杀得精光,我在这夷国还怎么存活?” 任人唯贤?屋内有人差点笑出声来。 沈婉双臂抱于胸前,俯瞰扎哈: “你大可在这夷国隐姓埋名,做个贩夫走卒,不也能了此残生?” 扎哈忽地站起身来,瞬间比沈婉高出一大截,令她不禁一惊。 只闻扎哈又道: “你说得倒是轻松,做个贩夫走卒?就凭我脸上这道疤,谁会买我的东西?谁又会让我去府上做个小厮?” 沈婉挑眉不语。 扎哈再度开口: “沈婉,与你交战两日,我众多兄弟殒命,也算是为阿格泰报仇尽了全力,你杀我,我服你,你没杀我,我也服你!” “这两日激战下来,我打得比以往任何一仗都要畅快,既然你留我一命,不如日后让我随你左右?你身边既有众多习武之人,也不差我一个!” “嘿,你个羌蛮子……” 曼伊一听这话就恼了,“你他娘的还真讹上我们了!” 扎哈瞟她一眼:“老子没讹你!我只是(讹)……额…额…想效忠沈婉姑娘!” 沈婉眉头紧蹙: “我虽应诺饶你性命,但绝不会留你在我身旁!既然你在夷国无处可去,那就返回羌族去吧……” 闻听此言,扎哈双眼圆睁。 只听沈婉接着说道: “托娅分娩之际,我曾救过她一命,她赠我一件信物,你或可将那信物带回羌族交与阿木尔,他兴许会看在我的情分上,收留于你?” “收留个屁,当初派兵追杀他和托娅的人,就是我……”扎哈满心郁闷。 唔?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况且,我拿着托娅的信物回去,他定会认为是我杀了你之后抢到手的信物。你让我这样去找阿木尔岂不是送死吗?你留我这一命,又有何用?反正,我是回不去羌族了!” 嗯?羌人的思维方式倒是颇为新奇,也有些道理,沈婉轻抿双唇,沉默不语。 “沈婉,我知晓你对我心存疑虑,可你不是已经对我下毒了吗?你控制我,我便随你一道上天遁地,你还担心什么?我是真不愿做贩夫走卒,我就爱过那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扎哈脸上的刀疤随着他的说话声浮浮沉沉,荡得欢快,似是巴不得立即去哪儿干票大的。 听扎哈讲完这番话,曼伊突的就露出些许赞赏的表情来,他娘的好阴寒,不过……也是真的——好有共同语言! 但是,曼伊的理智即刻便占了上风。 “婉儿,这人如此阴寒,万万莫要将他带在身边!” 沈婉呼出一口气,对扎哈道: “你在这屋外候着,待我想一想!” 而后抛下扎哈便和其他人进了屋内,将门拉了栓。 扎哈无奈,只得再次坐回原处,双臂紧抱,摩挲着取暖。 曼伊沉声道: “婉儿,待寒舟哥哥伤好,我们便自行离去,无需理会那恶魔!” 沈婉抬眉,缓声道: “将他放走,他必定会行那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 听闻此言,曼伊颔首,点头表示赞同: “看样子,他确实是能做出那等恶事的人才……” 沈婉眉头紧蹙,低声言道: “其武艺本就高强,若任其离去,恐日后又会纠集山匪流寇,占山为王,为祸一方!” ……… 曼伊望着沈婉,一时失神,自己从未虑及如此深远之事! 沈婉总会想得更长远! 未等曼伊答话,沈婉又轻叹: “先将其制住,日后再从长计议吧!” “曼伊,你们已数日未曾合眼,先带众姐妹安心去歇息吧!今晚我来守夜,顺带照看着寒舟哥哥,” “婉儿……你也鏖战了一日!”曼伊面露忧色。 沈婉向她微微一笑: “我无妨!” 继而,她似是想起什么,靠近曼伊说道: “曼伊,你肩上的字,确为羌族文字,所刻正是你的名字!” “这刻字之人,定然是你的亲人,你可还记得其他什么?是否还有别的线索?” 曼伊眼中燃起的喜悦瞬间消散,黯然道: “只可惜,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沈婉亦只能黯然垂首,却闻屋内姚寒舟闷哼一声。 沈婉见曼伊面露急色:“进去瞧瞧?” 曼伊忙不迭摇头: “不进去了,婉儿,你照料寒舟即可!” 闻此,沈婉疾步奔至屋内。 姚寒舟躺在木板床上,眉头紧蹙,嘴唇惨白,口中呢喃着婉儿。 沈婉上前握住他的手: “寒舟哥哥,我在这里!” 姚寒舟的意识混沌不清, “糟了,寒舟哥哥,前方是悬崖!” …… 这句话在他耳畔不断回响,他欲呼喊,却如身陷梦魇般难以动弹,亦难以发声。 “寒舟哥哥,寒舟哥哥……我在这里!”沈婉将他的手紧贴自己的面庞。 “婉儿!”他终于挣脱桎梏,大喊出声,继而回到现实中来,睁眼便见沈婉躬身坐在床前,满脸焦灼之色! 姚寒舟的手重重地按了按沈婉的脸: “婉儿,你没事啊!没事就好!” “我没事,倒是你险些出了大事,你大业未成,为何要做出替我挡箭这等傻事?”沈婉泪眼朦胧。 姚寒舟低声道: “婉儿,是我疏漏了,万没料到扎哈那羌贼竟带了如此多的人潜入夷国,还做出放火烧山之举!” “唔,对了,婉儿,我们是如何脱身至此酒肆的?扎哈死了吗?” 扎哈恰好坐在这间屋子的墙壁之外,他竖起耳朵倾听屋内的谈话,每听姚寒舟提及一次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便猛地跳动一下! 沈婉看向姚寒舟,眼神复杂: “寒舟哥哥,你先安心养伤,扎哈此刻就在屋外,他的事待你痊愈之后再议!” 姚寒舟眉头紧蹙: “扎哈竟然未死?” 闻言,扎哈更是不敢有丝毫动作。 第106章 说好的上刀山下火海呢 两日后,姚寒舟果然不再畏寒,在沈婉的悉心照料下,剑伤也好了大半,众人准备踏上归程,一路向南。 扎哈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翻身上马。 姚寒舟知晓沈婉心中所忧,遂命掌柜牵来马匹,沉声道: “扎哈,今日你自愿成为沈婉的仆从,随我们前往北晏。日后,你便与我们一同上刀山下火海,若做出背刺沈婉之举,你当如何?” 扎哈笃定立誓道: “我扎哈虽手段狠辣,但绝不做那背主之事,若我日后背叛沈婉,必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闻言,沈婉浅笑,而后他认真审视着扎哈的穿着,总觉得有所不妥,便缓声道: “扎哈,去向酒肆掌柜讨一身衣裳,再将头发束起,作中原人装扮。你如此模样,实在过于显眼!” 闻言,扎哈进了酒肆,须臾,便又从酒肆走出来,掌柜的衣裳尺寸过小,宽大的外袍,他硬撑成了紧身衣,衣袖成了中袖,裤腿也成了七分裤! 曼伊见状,不禁带头轻笑出了声。 “婉儿,他如此装扮,依然显眼!” 沈婉也轻笑:“总好过刚才!” “我们出发吧,在这又耽搁了两日,想要追上流风,须得快马加鞭才是!” 言罢,众人策马而去,扬起漫天的尘沙。 数日后,临近燕京,姚寒舟与沈婉终于赶上了流风。 林如月遥遥望见沈婉,疾步奔来,母女相拥,涕泗横流。这可是她悉心呵护,须臾不敢离身的女儿! 听闻羌兵要攻上京城时,林如月是不愿沈婉返回上京的。 她知道,即便沈婉送到了信,也不会改变现状,再者,天知道她有多害怕沈婉会一去不回。 直到再见,林如月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流风为赶行程,带着商队行得很快,姚寒舟和沈婉率众人追赶他们,更是匆忙。待两路人马会合之日,姚寒舟遂命商队于燕京郊外的一所别院休憩。 “母亲,您的簪子……”别院厢房内,沈婉自怀中取出那支白玉簪子。 林如月双手接过簪子,俯首低眉,缄默无言。 “母亲,我去迟了,尚未及送信让他们藏匿,上京城门便已被羌兵攻破,大人,乌达,罕离,他们都……”沈婉的声音低沉,略带哽噎。 闻此,林如月的泪水潸然而下。 其实,她依旧清晰地记得十年前金刺跃上林府房顶的身影,也难以忘怀他在燕京斗兽场中舍身相救的画面,还有这许多年里的护佑……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即便明知前方是泥潭,偶尔也会泥足深陷。 罢了,人生无常,犹如四季,生活唯有不断向前。 “多泽呢?”林如月拂了眼泪,又问。 “多泽在尚书府料理完后事,便会赶赴燕京,母亲无需担忧,我们留予他的金银,足供他傍身所用!” 林如月轻吁一声,抚上沈婉的手: “母亲知晓了,此次你能安然归来,我已别无他求。” “对了婉儿,脸上有一道长疤者是何来路?观其容貌,似非中原人士?” 沈婉忙道: “母亲,那人是羌族大皇子的副将,我和寒舟哥哥在上京射杀了羌族大皇子,他遂潜入夷国向我寻仇……” 算了,不愿向母亲详述那些血腥争斗之场面,沈婉凝视母亲,许久方道: “哎……那人,总之一言难尽!反正他现今听命于我了!” 沈婉不想细说,林如月也不准备细问,她只轻声道: “婉儿,他那身衣裳不合适!” 沈婉蓦地想起扎哈那身衣裳: “我都险些忘了,母亲,恰好今日得闲,我去流风处瞧瞧能否寻些料子为他制身衣裳!” 商队之人彼此相熟,三三两两聚首寻乐,唯余羌夷与扎哈这两名外来人员,在院内你盯着我看,我盯着你看。 见扎哈脸上那道狰狞疤痕,再端详那身衣裳,那裤子……,夷殇不禁蹙眉。 “你是何人?” “扎哈!” “扎哈?你不是中原人?” “我是羌人!” 羌人?夷殇面露好奇之色! “你是随姑娘而来,还是寒东家的家仆?” “我是沈婉的仆从!” 夷殇又皱起眉头: “既是姑娘仆从,为何从未见过你,怎可直呼姑娘名讳?不像话!” 夷殇追问不休,扎哈本就心生烦躁,他面色狰狞,刀疤愈加可怖,答道: “沈婉欠我数百条人命,我直呼其名又何妨?难道仆从就不能直呼主子姓名……” 数百条人命?令人骇然。 夷殇凝视扎哈良久,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扎哈便自顾自地四处张望,忽闻沈婉的声音传来: “扎哈,过来!” 扎哈迈步上前:“沈婉,还没到到服用解药的时候啊!” 沈婉递给他两身衣裳: “这是我与母亲刚用成货为你改制而成的,已尽量做大了!你去房内试试看合不合身?” “为我做的?”扎哈满脸狐疑。 沈婉微微点头,而后便自顾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姚寒舟路经别院池塘,见扎哈正在池塘边上,前后左右地踱步,向夷殇展示自己的新衣裳: “沈婉给我做的,如何?” 夷殇抿了抿嘴,不知如何作答。他不愿说好看,却又不敢说不好看。 姚寒舟瞥见那大块头,心中略有不快,敲门进了沈婉的房间: “婉儿,你为何要亲自替扎哈做衣裳?” 我都未曾有过这等优待…… “即便他的衣裳不合身,你也可让商队的人给他缝制即可!” 沈婉看了看姚寒舟,见他有些不悦。 便说道: “那不过是我和母亲用现成的衣裳稍加改动而成,并不费时!” “商队的人对他尚有偏见,我便只能自己动手做了。” “可是婉儿,……” 沈婉上前一步,挑眉笑道: “寒舟哥哥,你可是不高兴了?” “我以后只给你做衣裳可好?如今不便,他总不能一直穿成那样……” “你让商队今后多准备几身大袍子……你就莫要生气了,反正待时机合适,也会把他送走的!” 话刚说完,就听到扎哈在外面高声喊道: “说好一起上刀山下火海,为何还要将我送走?” 第107章 别院 沈婉与姚寒舟皆惊,开门一看,扎哈立于门前,怒容满面。 沈婉垂眉颔首,姚寒舟抬眉颔首,皆是不语。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 “寒东家,院外有人声称要找商队东家!” “嗯?我驱马疾驰数日,这才刚到燕京,便有人来寻?”姚寒舟满心狐疑,侧身看了看沈婉。 “谁能知晓你在燕京有别院?莫非是完颜珲?他亦快马加鞭回燕京了?”沈婉悚然一惊! 话刚出口,扎哈已经跑开了,远处的夷殇亦连跑进了屋子,沈婉见状,轻推姚寒舟出门: “你去吧,我须得先行避开,似乎跟在我身旁的人,皆不能见完颜珲……” 姚寒舟扬眉,甩甩袖袍,向院外走去。 刚出别院,便远远瞧见一个马队,为首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队之中还有一辆骈车,赫然入目, 多泽下马朝姚寒舟行来。 “多泽?你怎这般迅速便抵达燕京?”姚寒舟面露诧异,随即欲邀多泽入内。 “我自官道南下,路途相较你们更为顺畅,且我携婉儿的两位阿姊前来,欲将她们交予婉儿,唯恐在燕京与你们错过,故而我亦是快马加鞭赶至此地!” 随后,多泽至马车旁掀帘,将沈妩和沈媛轻轻虚扶下来。 数日未见,那人已非羌兵装扮,而今他的头发高高束起,身着暗色衣袍,更显肩宽腰窄,他此刻唇角带笑,全然不见那夜阴鸷之态,明亮的午后阳光倾洒在他身上,将他略显憔悴的面庞映照得有些苍白,看上去仿若温文尔雅的汴京世家公子。 沈媛甫一下马车,便瞥见了远处的姚寒舟,其周身散发的强者气息,令人难以忽视! 一双秋波婉转而动,姚寒舟却已转身向院内而去,竟是未曾招呼她和沈妩。 为防人多嘴杂,多泽遣其余人候于院外,仅携沈妩与沈媛随姚寒舟入别院。 “婉儿妹妹!”甫入屋内,沈妩与沈媛忙趋前向沈婉迎去。 沈婉喜出望外,疾奔过去与沈妩和沈媛相拥。 林如月闻声而至,望向她们身后,见无来人,于是问道: “妩儿,阿媛,你们的母亲呢?” 闻言,沈婉松开二人,黯然垂首,立于一旁。 沈媛趋步至林如月身前,泣不成声: “婶娘…” “那日羌兵进城,母亲将我和妩儿推入院中的井里,因她携着三个弟弟一直啼哭,故而不敢与我们藏身一处,待我和妩儿自井中出来时,他们已被羌兵尽皆屠戮!” 沈妩随之呜咽。 屋内众人闻此噩耗,皆悲不自胜,林如月亦潸然泪下,她趋前抱住沈妩和沈媛,宽慰道: “逝者已矣,你们现今安然归来,也算万幸之事!” 多泽在旁凝视,念及金刺和乌达,心中亦是沉痛。 见屋内气氛沉凝,多泽出了屋子,朝池塘边的亭子行去: “多泽,多谢你将我阿姊带来!” 沈婉跟了出来,因着幼时承诺过要护多泽周全,沈婉对多泽向来面带三分笑意,说话和缓,与她分开数日,此刻,这声音传入多泽耳畔皆是温柔,再加上那一抹倾城之姿,多泽回身望她,微微失神。 他凝视她许久,终于开口: “婉儿,你清减了!可是途中遭遇了不顺之事?” 忽而多泽似想起些什么,突地高声急促问道: “可是那扎哈一路跟了来?” 此时扎哈正在房内门缝处向外窥视,听得多泽这一嗓子,吓得赶忙将门关紧。 夷殇端坐于案几前,将茶盏放置其上: “扎哈,你树敌如此之多,往后怕是日子难熬咯!” 扎哈:“……” 可他们的亲人也不是我杀的呀! 庭院中,沈婉开始池塘里的鱼喂着食物: “扎哈的确带了许多羌兵一路追杀,绊住了我们行程,不过已经将他解决了!” 闻此,多泽轻呼一口气,而后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姚寒舟立于廊下,瞧多泽的眼神,心中略有不快,然他知晓沈婉与多泽有话要说,因此也不上前。 沈媛亦从屋内出来,趋步至姚寒舟身旁,轻声道: “姚公子不必多想,婉儿与多泽自幼一同长大,自是有些体己话要说的……” 姚寒舟侧身微微一笑: “我与婉儿自幼相识,知晓她的性子,不用旁人分说!” 话毕,姚寒舟微微躬身施礼,独自离去,沈媛望着他的背影。 姚寒舟,我与你也是自幼相识!你难道忘了吗? 只是幼时的你,不是我喜欢的模样! 沈媛自幼便谨遵女戒之类的教条,在十二岁以前,她将所有精力皆倾注于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高门主母之上。 琴棋书画,她无一不精,对于礼仪规矩更是熟稔于心。曾经的她,端庄优雅,倘若汴京未陷,她必定是将军府中嫁得最为如意的娘子。 那些年,她是瞧不起沈婉的,对姚寒舟亦是不屑一顾。 然而,命运却似与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沈媛那颗仰慕强者的心。 亭中,沈婉将手中鱼食尽数洒出,她轻拍双手,终究还是问道: “我走得仓促,未能向夫人和阿奇那妥善辞别,她们可还好?” 多泽神色黯然: “不太好,我离开上京之际,夫人已缠绵病榻,恐一时也好不了!” “夫人不愿与我一同来燕京,而我一心只想早日至燕京找到娜仁,又念及要将你的阿姊们送来与你会合,故而也未来得及在夫人跟前尽孝!” “婉儿,我将你的金银全都带了来,你可还要?” 沈婉抬头回望多泽,而后笑了: “自是要的,待你寻到娜仁,而后做些营生,等你赚了钱,务必一分一毫都还给我,只是如今我与商队同行,无需太多银钱!随身携带反倒成为负担。” 多泽轻叹,呼出浊气: “确是如此,寒东家随便一处别院便已价值不菲!” 姚寒舟对沈婉提及过,这所别院是他前往上京途中路过燕京时临时购置,作为商队在燕京的栖息之地。 “多泽,你是如何找到此地的?”沈婉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燕京城内有售卖中原物品的店铺,一探便知商队的落脚之处!” 沈婉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只听多泽又说道: “婉儿,如今正值乱世,那寒东家能将生意做得这般大,想必……定有不少手段吧?你们也不过是幼时相识,十年不见,如今你究竟对他了解多少?你跟在他身边会不会有危险?” 第108章 他长得太好看 沈婉一抬眸,便见多泽眼中浓浓的关切之意。 这其中的诸多事宜,沈婉不曾向多泽言明,多泽担心自己的安危,沈婉知晓。 可她只能对多泽说道: “多泽,对不起,有许多事,现今我尚且不能告知于你!” “自此往后,即便我的生活里全是刀光剑影,我亦甘之如饴。” 闻此,多泽黯然垂首: “婉儿,既你有了抉择,放手去做便是,我已将阿康嫂、古根叔,及其家人殓了尸,你不要再挂念了。自此往后,你便忘却上京的人与上京的事,好好生活吧!” 沈婉眸中蓦然升起一层水雾。 只闻多泽又叹道: “完颜肃丧心病狂至此,终究不过是作茧自缚。” “婉儿,南征军与亲军在云崖关僵持已久,我自官道而来,见大量军力从燕京赶赴上京,想来是完颜珲欲与完颜肃速战速决!日后,完颜珲成为夷国之主亦未可知……” “婉儿,你可曾想过,到那时,你当如何自处?” 沈婉眼眸凝视前方,回答得颇为淡然: “不知,或许他亡,或许我死!” 闻此,多泽转头看向沈婉,她竟为了这个中原男子,将生死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婉儿,我知晓你不愿与完颜珲有所瓜葛,然云白和小白皆是远胜中原的良驹,我将它们都给你带来了!” “完颜珲一心认定你遭羌人劫持,无暇顾及南方,你尽可放心将它们带走。” 沈婉颔首。 继而,少年与她辞别,身影朦胧,背影萧瑟。 或许,山遥水远,自此再无重逢之机,沈婉凝视多泽的背影,如是想着。 —————— 商队一路南行,马车驶入定州时,沈婉策马至车畔,掀帘言道: “母亲,我们终于归来了!” 是啊,阔别十载,终归故土,众人皆热泪盈眶。 而后,商队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再未长时间停留,不久便已至蒙山脚下。 然而,这一路所见,饿殍遍野,惨不忍睹,途中流民众多,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眼前之景,超乎沈婉的想象,她似乎略有所悟,为何金刺不放她与母亲回归中原。 “寒舟哥哥,这十年来,北晏的状况一直如此糟糕的吗?”沈婉驱马至姚寒舟身侧,轻声问道。 姚寒舟目光深邃,声音沉沉: “完颜珲的南征军现今正全力应对上京,这南方之境况已算尚佳,往日夷国与南晏于漓江开战之时,局势更为恶劣!” 沈婉蹙眉: “夷国占据北晏已逾十年,完颜肃竟从未考虑过发展民生,收复民心?” 姚寒舟回望沈婉,微微摇头: “夷人本为蛮族,数百上千年来,全以掠夺为生,他们岂知何为管理民生,何为收复人心?” “顺从者,他们收作奴隶,反抗者,他们则残忍杀戮,这十年来,北晏的人逃的逃,死的死,如今已然人烟稀少!早无往日的中原盛景。” 沈婉轻叹:“诚然,上京是夷国都城,亦不过尔尔,我本以为上京是受地形所限,现今才明白,哪有什么地形之限,实乃夷人的思维所限!” “婉儿,夷人肆虐中原,将先辈的功绩毁之殆尽,唯有将其逐出中原,方可还世间一个清平之世!” 诚然,姚寒舟所言不假。 夷人对中原的奇珍异宝、飞檐画栋垂涎三尺,妄图据为己有,然他们岂知,整个中原民族的繁荣昌盛,乃是历经数代人的不懈努力,方有昔日之辉煌。 沈婉凝视着姚寒舟,他定然心怀北晏的人民,故而才会生意遍及大江南北之时,仍执意返回蒙山,起兵举事。 然而这十年来,沈婉心中所念,无非是如何自保,如何逃回北晏,而今真的回到这北晏,自己又能何为呢? 姚寒舟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 “婉儿,若我们攻城略地成功,你可广施医术,亦可拯救苍生!” 唔,对喔,做了些时日毒妇,沈婉险些忘却,自己也是能救死扶伤的医士,《病原论》已然在她手中编撰完毕,总归是能够造福许多人。 如此思量着,沈婉方才感到些许心安,这才重新看向姚寒舟,突觉他鼻梁高挺,双目深邃,面容如玉,气质如金,即便历经十年的风雨动荡,也未能磨灭他浑身的高贵气质。 从前,竟未发现,他生得这般好看。 再往下,他那关节分明的手此刻紧紧握着缰绳,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朦胧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他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 那双手,曾牵过自己的手,捧过自己的脸,也为自己换过衣裳。 ……唔,想岔了! 沈婉心中暗自懊恼,怎的在这种时刻,想起不合时宜的事情来了? “我有如此好看?”姚寒舟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姚寒舟已然将马驱近她,沈婉顿时窘迫。 “总有让你仔细端详的时候……”他依旧说着话。 沈婉的脸突然一红,策马向前疾驰,只听见马蹄声响彻,流风抬头望去,不明所以,满脸疑惑。 姚寒舟回头望了一眼,微微一笑: “无妨,你带领商队慢慢前行,我去追赶婉儿!” 言罢,他亦驱马离去,流风心下了然,但笑不语。在他眼里,姚寒舟与沈婉,实在是一段再好不过的良缘! 车厢轿帘轻掀,沈媛望着骑马远去的二人,心情无端地有些烦闷…… 扎哈见沈婉渐行渐远,正欲挥鞭追赶,夷殇赶忙高呼一声: “扎哈!” 扎哈的手停在半空,回首看向夷殇:“何事?” 夷殇叹息道:“公子与姑娘有要事相商,你去作甚?” “然沈婉尚未给我解药!”扎哈有些气恼。 车帘再次掀开,林如月缓声道: “过来取吧,我为你制了几粒解药!” 闻此,扎哈方才安心。 不知策马狂奔了多久,姚寒舟总算追上沈婉,飞身跃至沈婉身后,夺过缰绳止住她的马。 “婉儿!” 他的面庞已深埋进她的秀发。 “婉儿!”他再次轻唤。 嗯!沈婉欲转身回应,却被他一把拉下地去。 沈婉尚未辨清方向,已被姚寒舟抵在了旁侧的一棵大树上。 第109章 十二年后的重逢 “方才为何那般看我?” 姚寒舟气息微促。 “我…蓦然惊觉寒舟哥哥你,竟生得如此好看!”沈婉垂首言及心中所想。 “你与我同屋数日之久,现在才发现我长得好看?” 姚寒舟身形微倾,薄唇已轻触上她的唇瓣。 沈婉匆忙将他掀开,低声说道: “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言罢,她四下看去。 姚寒舟皱眉: “我是想忍耐的,然你适才那般看我,让我心跳加快了,你说怎么办?” “这些时日,林姨在你身旁,我连你的手也不敢牵,待上了蒙山,阿昀必然日日缠你,我岂不是连见你一面也难!” 沈婉轻抿双唇: “上蒙山后,理应速速商讨起兵之事,何来闲暇谈情说爱?” 姚寒舟叹息: “故而我现下可否抓紧时机亲亲你?待会儿商队又要跟上来了!” 沈婉抬眸望姚寒舟眼中的光,而后轻踮脚尖,主动亲了上去。 漫长的唇舌交融,耳鬓厮磨,姚寒舟将沈婉紧紧拥入怀中,无奈轻叹: “若这不是乱世,该多好!” “现今虽已回到北晏,然而我想娶你,竟不知于何时何地最为妥当!” 沈婉轻声叹息: “总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我等等你无妨的!” 往昔,姚寒舟心中所愿,一为寻回沈婉,让其与父兄团聚,二为完成父亲遗愿,早日将蛮夷驱逐出中原。 心愿已成一件,然而如今望着怀中的沈婉,姚寒舟心神难安,他唯恐举事不利,将所有人都拉进万劫不复的泥潭。 “婉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他轻轻宽慰沈婉,而后在她的发间落下的深情一个吻。 ———————— 姚寒舟早已派人进入蒙山禀报回程。 那日,沈泓与沈昀天未亮便下了蒙山,候在山底的村子里。 这个村子,由蒙山军自己所建,是为方便运送物资上山,也为打探山下的风吹草动。 夕阳西下之时,村头终于有了动静。 姚寒舟已将商队众人安排妥当,仅带了数人进村。 沈泓和沈昀远远望见姚寒舟和流风的身影,便急急踏步向前,众人下马,与二人对望。 姚寒舟将其余人分派在各屋子里,留下足够的空间让一家人团聚。 他们已逾十二个春秋未曾相见! 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各自经历风雨沧桑,不曾停歇过思念彼此,梦中的场景终于在此刻变成具象。 此情此景,宛如梦中,又似幻觉,一时间八目相对,无人敢向前一步,唯恐稍有动作,眼前所见便如轻烟消散。 沈婉已然不识沈昀,沈昀凝视着妹妹那张与母亲酷似的面庞,须臾间眼眶湿润。 一家人相拥而泣,泪水潸然,毕竟血脉相连,起初的生疏感褪去之后,沈婉和沈昀很快便熟悉起来。 望着女儿高挑的身姿,与沈昀交谈时浅笑嫣然,端庄大方,似乎从未曾遭受苦难,沈泓神色微动: “如月,这些年,你和婉儿在上京定然生活不易,未见到你们母女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你们如今的模样,却独独不敢想,你竟将婉儿教导得这般好!” 林如月双眸泛红,轻轻摇头: “我并不曾花费多少心力教养她,是这孩子自幼懂事,即便心有委屈,也从不愿在他人面前流露半分……” 闻此,沈泓拳头紧握,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他本想询问这些年林如月的状况,又担心她多想。 也罢,被劫持至千里之外数年,如何能安然无恙? 林如月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提及自己在上京的身份。 两人皆不知从何说起,陷入沉默,十二年的记忆缺失,并非片刻之间便能弥补完整。 幸而,此时传来了两个孩子的交谈声。 “婉儿,与你分别之时,你还那么小,如今却已是长得这般高了!”沈昀看着沈婉,有些失神。 “这些年,你与母亲还好吗?” 沈婉抬眼,一双眸子清澈无暇: “我和母亲很好,这些年并无烦忧之事,我们不苦,兄长您和父亲这些年受苦了!” 而后她又眼角微扬: “兄长,你与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听寒舟哥哥描绘过无数次你的模样,我却仍是险些认不出你了!” “唔?他是哪般说起我的?” 沈婉浅笑: “寒舟哥哥说你眉毛长长的……脸长得有些圆,又有些方……” “寒舟哥哥说你吃得多,动的少,肚子有些微凸……” “寒舟哥哥说你时常偷懒,不听父亲的话,不曾好好练剑……” “寒舟哥哥说……” 姚寒舟那厮,定是为了讨妹妹开心,无话找话的编排我这么多。 “等等,打住……婉儿,你且先等我,我去找姚寒舟算完账,再回来与你慢慢叙旧!” ……… 沈泓见女儿谈及姚寒舟之时神色飞扬,又含娇羞,他定了定神,侧身看向林如月: “婉儿与寒舟那孩子……” 林如月微微一笑,颔首表示默认。 沈泓神情动容,眼圈即刻微微泛红: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寒舟那孩子已二十余二,尚不曾有成家之念,我心下难免焦灼不堪。现今战乱纷扰,局势动荡不安,倘若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是否可以早些让他们成亲?” “姚家唯有寒舟这唯一血脉了……”沈泓唯恐林如月不愿,想要解释一番。 林如月心中清楚,沈泓担忧举事不成,蒙山众人会凶多吉少。 林如月又微微一笑: “夫君无需向我解释,若是两个孩子心意相通,我也期望他们早日成亲。” 听到“夫君”二字,二人之间的窘迫逐渐消散,沈泓的手越过桌面,紧紧握住林如月: “夫人,我不曾陪着婉儿长大,如今刚刚见面便欲将她许给寒舟?如此匆匆,你可会怪我?” 林如月轻轻摇头,眼中泪光闪烁: “夫君,历经十二年分离,难道我还不懂时间的宝贵吗?” 闻此,沈泓唇角微颤。 相谈至晚间,沈妩与沈媛款款而来。 “二叔,二婶!”二人恭恭敬敬行礼。 “这是……?”沈泓面露惊色,“莫非是妩儿和媛媛!” “正是!”林如月轻点颔首。 沈泓赶忙让沈妩和沈媛落座,继而问道: “沈家其他子弟何在?可有见到?” 众人皆摇头表示不知,林如月低眉答道: “当年并州城外,夷人将沈家男丁弃于中原,似是送回了汴京,然沈家妇孺尽皆被掳,然我未曾打听到她们的下落!” “不只是沈家,姚家宗亲也未曾见过!” 话落,林如月看向沈泓,他神色黯然,目光沉沉地看向前方。 林如月这才仔细端量起沈泓,见他比以前更黑更瘦,原本坚毅的面庞,已然写上岁月的痕迹,看不出半分昔日的壮志模样。 这些年,他亦过得不好吧! 林如月不由自主地低了头,唯恐他人看出她微微泛红的双眼。 第110章 半日闲 因着返回蒙山军寨,上山须得两三日,沈泓心中已有安排,那夜,便宿在了村里。 满桌的珍馐美馔,实属罕见。 沈泓举筷,又沉沉放下,对桌前众人言道。 “明日拂晓,我等将返回蒙山谋事,如月,你带领后辈女眷留于此村中,我会遣一队守兵扮作村民,护在你们身侧!如此,若我等事败,尔等便隐匿姓名安居于此,亦无危险!” 林如月稍稍惊愕,便颔首示意。 沈婉却不太开心: “父亲,母亲这些年对您和兄长想念过甚,早已相思成疾,如今终得相见,您为何如此匆忙将母亲安置于此?” 林如月握住沈婉的手: “婉儿,不得如此对父亲说话,我亦不愿随你父亲同往,母亲不想成为累赘。” “你父亲说得对,我留在此处,将你和妩儿阿媛照料妥当,方为上策!” 沈妩和沈媛本是一头雾水,她们以为回得北晏便是隐姓埋名,跟着姚寒舟的中原商队了此残生便罢,而今她们才知晓,蒙山之内有大军,是以,她们都微微垂首,不便多言。 听闻母亲所言,沈婉沉默不语。 然而,这十二年的分别,难道仅换来半日的相聚吗? 她心生惆怅。 姚寒舟见沈婉满面愁容,为她碗中添了些菜肴: “婉儿,往好的方面想,倘若起事顺利,待大业告成,中原之大,到时候,沈叔和林姨想去何处便可以去往何处。” 又需等待,何时才能等出个头来? 姚寒舟的话音刚落,沈婉的泪水便如决堤般滚滚而下。 “父亲,婉儿明白您的安排甚为妥当,只是母亲在上京之地,心情郁结多年,您可知,母亲险些因病命丧北境?” “父亲,就不能多陪伴母亲两日吗?” 林如月眼中噙泪,却见沈婉如此不顾大局,忽地厉声道: “婉儿,休得无理取闹,此刻能与你父兄欢坐一堂,我的心愿已了!” 她又望向沈泓:“夫君,你只管放心前行,不必儿女情长!” 沈昀为林如月盛了一碗汤: “母亲,这些年您带着阿妹受苦了!” 林如月凝视着沈昀:“昀儿……” 轻唤一声,却不知从何说起。 沈昀离开汴京那年才十岁,自那以后,林如月再未见过儿子,没能陪他长大,也未曾为他缝过一件衣裳。如今重逢,儿子已然长成翩翩少年郎。 久别重逢,本非易事,姚寒舟见沈婉泪流满脸,他心疼了,于是轻声道: “沈叔,不如您多陪林姨两日吧,蒙山军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多等这两天……” 闻此,沈泓抬起眼眸,目光依旧深沉: “寒舟,你若对婉儿有意,明日便与婉儿在此成亲,我们或许可以多留上一日!” 话一出口,林如月颔首不语,其余人皆是大惊。 沈婉最先回过神来,她自然明白父亲的意思,惊愕道: “父亲,您何故如此?” “难道,您一直认为起事会凶多吉少?既如此,又为何要行起事之举?” 她想说她与母亲向来随遇而安,并无大的志向。 却见沈泓眉头紧锁,沉凝道: “婉儿,寒舟的父亲当年让我在蒙山内伺机而动,为待时机,为父苟且偷生数年,起事乃必行之举,如若不然,他日泉下相见,我如何面对寒舟的父亲?” “如今寒舟长大成人,为父还有心愿,那便是寒舟能够娶妻生子,延续姚家香火,以慰其父在天之灵!” “劫城并非易事,为父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沈婉轻呼出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回应。 姚寒舟轻声道:“沈叔,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我不愿仓促便娶了婉儿为妻,若是如此,婉儿未免太过委屈了些!” 话毕,他桌下的手,已紧紧握住了沈婉: “婉儿,再等我一些时日!” 沈婉用力地点了点头。 沈泓深吸一口气: “既如此,明日我们便返回蒙山吧!” “事关数十万人性命,我一日不敢松懈怠!” 重逢的喜悦,变成了满屋的沉寂。 入夜,房中点了油灯,光线微弱昏黄。 火苗跳动,宛如孤独的舞者轻摇长衫。林如月端坐于油灯前,光芒将她的身影,映照得格外修长。 吱呀一声,门开了又合上,沈泓静静地立于门后,凝视着他阔别十二年之久的妻子。 闻得声响,林如月惊慌起身,心中忐忑不安。他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记忆中的彼此,仍停留在许久以前。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否是他期盼的模样。 微妙的情愫之中,更多的,是难言的尴尬。 沈泓缓缓踱步至床榻坐下,良久,林如月才移步上前,躬身,双手向前至他领口,欲为他宽衣解带,仿若十多年前那般。 沈泓凝视着她,眼神不动分毫,直至那双纤手摩挲至腰间,林如月犹豫之际,沈泓已握过她的手,那双大手似有沉茧,也有尘封在记忆中的温暖。 “如月,你看上去与往昔无异,可我……是否已经老了?” 闻此,林如月抬眼望向沈泓,已是泪痕满脸,她的纤手轻抚上他的脸庞: “靖德,这些年,你受苦了!” 沈泓将林如月扶至榻沿坐下,而后紧紧地拥住她: “如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林如月颔首:“我知晓!……” “我久不归来,为何不寻人在旁侍奉?你寝衣的袖口都破了!” 林如月的声音哽咽,泪如雨下。 “我许下过今生唯你,再未曾想过要他人侍奉。如月,许是上天垂怜,让我们今日重逢,你可怨我,明日又将离去?” 林如月摇头: “夫妻之间,何来怨恨?我会安心等你和昀儿平安归来!” “嗯,等我……”沈泓轻声说道。 衣衫已乱,沈泓的手抚上林如月的后背,全不似梦中的那般光滑,他忽地拉下林如月的寝衣,只见那背上的疤痕交错纵横,如同刀锋划在了他的心尖。 林如月惊慌失措地提衣遮掩。 瞬间的呆愣之后,沈泓已将他的妻紧紧桎梏在怀中,令她丝毫无法动弹。 “如月……对不起…” “在你最艰难的时刻,我未能陪在你的身边!” “靖德,你会介意我的疤,介意我在上京生活的这十年吗?”林如月抬眼,轻声问他。 铁骨铮铮的汉子,眼里亦淌起泪花,无论发生过什么,她都是他的妻,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沈泓将林如月拥得更紧: “如月,那十年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你带着我们的婉儿回来了!” 第111章 她是柔弱女子? 次日清晨,沈婉早早地守在房门口,拦住了沈泓。 “父亲,婉儿要随你们一同前往蒙山!” 她的语气坚定,用的是“要”而非“想”。 沈泓眉头紧蹙: “你一个弱质女流,上蒙山作甚?好生待在此处,照看你的母亲!” “昔日在上京之地,尚有你与她作伴,现今归来,你倒弃她而去,留你母亲独自在此,成何体统?” 沈昀亦神情凝重地说道: “阿妹,我与父亲是去打仗,不是去开玩笑,虽说父亲也期望你早日与寒舟成亲,可你如此娇柔,跟随寒舟去军中岂不是徒增麻烦?” “你且安心在此……” 话未说完。 “她娇柔?你们莫非对她有所误解?”门外传来一道粗犷的嗓音,沈泓和沈昀皆是眉头一皱。 须臾,一具四肢发达的躯干立于门框,几乎将屋外的光线尽数遮蔽。 扎哈一脸莽气: “沈婉,给我解药!” “这是……何人?”沈昀顿感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袭来,不由自主地向沈婉靠了靠。 沈婉将药丸丢给扎哈,扎哈接过一口吞下,随后看向沈昀: “我是沈婉的仆从!” 仆从?沈婉竟有体型如此壮硕的仆从?开什么玩笑? 沈昀震惊不已,忍不住将沈婉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 “婉儿,你何时习得旁门左道之术,为何要用药物逼他为奴?” 沈婉惊愕万分,兄长竟然如此看待她? 未等她开口,扎哈已道: “你大概是误会了,成为沈婉仆从,那是我心甘情愿……” 听闻此言,沈泓和沈昀皆是一惊。 沈昀抬头审视扎哈: “观你脸上这道伤疤,便知你不是安分的寻常人家,你为何甘愿给婉儿当仆从?” 话至此处,沈昀又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了扎哈一番: “以你这副身躯给她当仆从,着实是大材小用了,倒不如你给我当仆从?随我去军中砍杀敌人?” 一看这大块头,便知是那喜欢打打杀杀之人,若是将他拉上战场,那不得吸引走多少明枪暗箭? 扎哈冷哼一声: “你?想让我随你而去?先打赢沈婉再说吧!” 言罢,扎哈已自顾自地走出屋子,与院里的夷殇交谈起来。 沈泓看向沈婉,似是在等她给出一个解释,沈婉只得答道: “父亲,此事缘由复杂,容我在途中慢慢向你道来……” “并且,我随父兄入军中,绝非为了寒舟,而是有一事须得由我代父兄完成……” 沈婉所言之事,乃是持白虎令赴汴京寻皇城司军。她本可随流风以商队之名自并州径直前往汴京,然念及蒙山军不日即将下山,或许此生再无机会回到山中腹地。 故而她欲随父兄去山中深处看看,瞧瞧他们这十年生活过的地方! 沈泓面露疑惑之色,转身看向林如月,只见林如月微微一笑,缓声道: “婉儿想去,你们就让她去吧,我在村子里与妩儿阿媛作伴即可!” “只是婉儿,你须得听从父兄之言,切勿肆意妄为!” 沈昀赶忙说道: “可是母亲,前路危机四伏!恐怕我无法分心照看婉儿……” 林如月依旧浅笑: “昀儿,你阿妹无需你照看!” 闻此,沈婉即刻行至院中: “扎哈,我立刻便要上山去,你就留在村里,哪里也不要乱走,可好?我母亲自会为你配置解药!” “夷殇,在上京之时我曾说过,待你回到北晏,便还你自由,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 “如此,我便与二位道别了!” 岂料她话刚说完。 “不行!”两个声音整齐划一。 “沈婉,你莫要将老子东放西放!反正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扎哈道。 “姑娘,死士从不认二主,然从前的夷殇已经死了,我的性命是姑娘救来,从你救活我的那天起,我的命便已经是姑娘的了!” 沈婉蹙眉,不知何答。 却见姚寒舟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婉儿,他们俩既然要与你同去,那便带上他们,即刻出发吧!” “村子里有商队的人掩护,又有沈叔安排的士卒,林姨和你的两个阿姊安全无虞,不必担心!” 沈婉惊愕,将姚寒舟拉至一旁,低声说道: “寒舟哥哥,他们现在还不能算是蒙山之人,怎能轻易答应让他们进山?” 姚寒舟的嘴唇轻轻贴近沈婉的耳畔: “上山的时候,将他们的头蒙上即可!” “你把那扎哈放在山下,他多半也是个祸害,指不定会惹出些什么麻烦,还不如将他带在身边。至于夷殇,到时候联系皇城司军的时候,或许会用得着!” 沈婉顿时明白过来。 前往蒙山腹地,是有马道的,行走之时,不似沈婉在仙灵山中那般艰难,她望向沈泓轻声说道: “父亲,此路比我预想中要好走不少!” 沈昀驱马靠近沈婉: “再难行的路,走了十年,也会变得容易了!阿妹,你说是也不是?” 沈婉苦笑,却听得沈昀又说: “阿妹,莫要欣喜过早,越往山上,路越难行。不过,待到天黑之时,我们便能抵达第一个军寨!在那休憩一夜,明日再继续赶路前往第二个军寨!” “后日,方可抵达蒙山腹地!” 沈婉微微点头: “如此安排甚好,即便夷人搜山,前方的蒙山军也能迅速撤退,夷人自是难以将山中军队尽数歼灭!” 沈泓凝视前方,声音低沉: “十年前,寒舟的父亲如此安排,贤霖或许也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之局面吧!” “夷人与我们无异,一入深山之中便会迷失方向,难以分辨东南西北!他们岂敢搜山?”扎哈虽蒙着面,也不忘随时刷些存在感。 沈昀转身,沉声道:“夷人与你一般?你是何人?” 扎哈:“沈婉未曾告知于你?我乃羌人!” 沈泓侧身,凝视着沈婉和姚寒舟:“羌人?你们缘何与羌人有所瓜葛?” 姚寒舟:“此事说来话长!” 扎哈:“事情原委是这样的……” ………&%¥&%& &%¥&&&%%%…… 扎哈讲了长长的一串,口水都要说干了,才喘了口气,补充道: “……事实便是如此!沈婉和姚寒舟将我带往夷国的数百士卒尽皆斩杀,最终只剩了我一人。” “所以,谁言沈婉是柔弱女子?我定第一个反对!” 扎哈声音笃定,而后又接着讲起来。 黄昏时分,众人已至军寨,围坐在一处,扎哈方才讲完他的故事。 沈昀听得专注,扎哈讲完他仍未尽兴,却也半信半疑,便侧身询问姚寒舟:“他所言可是属实?并无吹牛?” 姚寒舟轻笑:“若你心存疑虑,大可一试你阿妹的身手,如何?” 继而,姚寒舟压低声音道:“你阿妹不仅以极北蝮蛇之毒射杀阿格泰,还潜入夷国皇宫窃取过北境舆图!” 闻得北境舆图乃沈婉所盗,立于院子边缘的夷殇不禁一震! 第112章 军心不能散 有扎哈一路详述北境更北之地的风土人情,上山的路途倒也并不枯燥。 沈昀对扎哈竟生出些许好感。 抵达蒙山腹地的军寨后,沈婉终于将沈昀拉至一旁,双手交握许久,才缓缓垂下,捏了捏袖摆,鼓足勇气道: “阿兄,我知晓你看上扎哈身上的杀戮之气,想把他弄上战场,可你现今须得小心些,离他远点。” “嗯?婉儿,你莫非是担心我将他从你身边抢走?”沈昀抿唇问道。 沈婉眉头紧蹙: “阿兄,南归途中,他屡屡派兵追杀,最后那次若不是曼伊及时赶到,我与寒舟哥哥险些命丧他手!” “这人极其危险,我也只是暂时用毒药控制住他,至于以后究竟如何,还需再耗费些时日观察!” 沈昀惊愕不已: “他竟然险些害死你和寒舟?为何这一路行来,他只字不提?” 沈婉颔首:“曼伊将他制伏后,我念及他及时拿出解药,救了寒舟哥哥一命,这才未取他性命,然而,那几日的遭遇却做不得假,我屡屡想起都心生后怕!” 羌人听力极佳,扎哈立于不远处,将兄妹二人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他皱眉,我不过是从前杀孽过重,可如今,我也没做错什么呀! “沈婉,给我解药!”扎哈高声呼喝。 紧接着,他又言道:“沈婉,我见你有些能耐,才一路追随至此,本想成就一番功业,也不枉我离乡背井。但如今到了此地,目睹这些士兵,我看恐怕是我来错了地方!” 沈昀侧身凝视着扎哈: “为何这般言说?” 扎哈瞥了一眼远处正在操练的士兵: “他们如此懈怠散漫,全然没有军纪可言!” 紧接着又冷哼一声, “倘若敌军来犯,他们会不会丢兵弃甲,落荒而逃?” “我跟随你们,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还能有何作为?” 沈昀闻听此言,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扎哈所言不无道理。 蒙山之内,虽有十万之众,然而自进入蒙山以来,这十万人便未经历过兵刃相接,这些年做得最多的,便是在山中伐木垦田,或是与夷兵进行小股交锋,抢夺些许粮草。 相较于山下,此处已然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衣食无忧,人心散漫,军队纪律,定然不如每日作战的正规军。 投奔而来的有胡西那般落草为寇之徒,也有当初与夷人浴血奋战后的残兵,还有如沈泓带领的这般弃城保卒之师。 这些人从未一起共同抗过敌,军力如何一直是他父亲沈泓担心的问题。 “军寨如此操练,有何不妥之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姚寒舟双手抱于胸前,倚靠在樱树下,目光落在扎哈身上。 显然,姚寒舟也心有所忧! 扎哈皱着眉:“军寨每日操练,却未曾有过交战,那这操练的成效,又有谁能知晓?” 的确难以知晓! “我羌族也曾久未交战,然而阿格泰的选兵之法与你们可不相同!” “他麾下的主帅副将可自行招募士卒,通过比武较量,越是勇猛之人,越会优先被招募,剩下的无人招募之兵,遣其归家!” “如此,大军之中才不会有滥竽充数之徒,这般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们不明白?” 扎哈本欲继续分说。 只闻得沈泓的声音自屋内传出: “沈昀,传胡西至主帐议事!” 沈昀颔首示意,众人旋即散去。 议事与沈婉并无关联,是以她并未离开,仅是凝视了扎哈一眼: “你所言不无道理,这群人原本是从四处汇聚而来,心中信念或有不同,或许有人只是想进山安享太平了却残生,至于作战时会是何种情形,确实难以预料!” —————— 不过片刻,胡西抵达主帐,众人围拢在案前的沙盘旁站定。 “寒舟,你临行上京前曾言,劫城须先攻克汴京为上,我与胡西深以为然,故而这数月来一直派兵在山脉以南修筑马道!” 言罢,沈泓指向沙盘之中的蒙山南脉,其一路向南延伸,直至洛城后方。 “如此,我们的十万大军无需下山,直接从蒙山内部即可抵达洛城后方,而后大军至多半日便可抵达汴京城下!” 姚寒舟眼眸蓦地一亮: “现今马道修筑至何处?” 沈泓沉声道:“距洛城不过数里!” 姚寒舟嘴角微扬: “我虽提及夺回汴京,然不知如何引兵下山,亦终日惶恐不安,而今,您竟在蒙山内修成一条马道,蒙山军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兵临汴京城下!” “沈叔,如此,夺回汴京,当是指日可待之事!” “嗯?攻城战本是无奈之举,绝非易事,怎敢轻言指日可待?”沈泓面露惊色。 姚寒舟微微颔首,而后唤沈婉进入主帐。 “婉儿,此处皆是可信之人,你可以告知他们你进蒙山的目的。” 沈婉侧身,看到姚寒舟明亮的眼眸,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白虎令: “父亲,婉儿执意随军出征,绝非捣乱,您看,这是昔日皇城司军的信物,在大军抵达汴京城下之前,我须得先混入城中,与皇城司军正使谷蔺取得联系,宇文彦命他与蒙山军里应外合,夺回汴京!” 沈泓的眼中瞬间闪过绚烂的光芒:“皇城司军不是宇文彦的部下吗?宇文彦投降是假?” “宇文彦可信,然战乱之时,各方兵马时降时反,婉儿不敢轻信古蔺,故而我要提前潜入汴京探查虚实!” 听到这里,沈昀皱眉: “不行,潜入汴京,如此危险之事,怎能轮到你?父亲,让我去!” 姚寒舟:“阿昀,婉儿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柔弱,宇文彦将信物交予婉儿,只有婉儿与古蔺联系最为合适。” 胡西一掌拍在沈婉肩头:“若得皇城司军相助,蒙山军如虎添翼,丫头,若能攻克汴京,你当立首功!” 沈婉吃痛,然立刻调整面部表情,微微一笑,半晌后摇头: “父亲,攻克汴京或许并非难事,难的是,攻克之后,我们该如何守住汴京?唯有将汴京守得固若金汤,才能再做下一步打算!” 沈泓看了看沈婉,而后又望向众人: “我知晓你们担忧蒙山军的军力,如今军内确实存在一些问题,我何尝不忧呢?然总得让他们上战场,历经千锤百炼,方能成为精锐之师,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 “婉儿,你那羌人仆从所言不无道理,然攻城在即,此刻并非整顿军纪的最好时机,若是突然苛责至军心涣散,只会适得其反!” 胡西颔首:“沈将军所言甚是,当下最要紧的是,军心不能散!” 姚寒舟和沈婉似有所悟,而后随众人散去。 第113章 重回汴京 汴京城外。 “寒”字旗的商队徐徐行至汴京城门。 守兵前来盘查,流风上前呈上通关文牒,顺手递上一袋银子: “还望官爷笑纳!” 那兵接过银袋喜笑颜开,挥手放行。 此商队常至汴京,见怪不怪。 流风将商队带至客栈门前,轻声唤道: “姑娘,到了!” 沈婉翻身下马,转身对流风和夷殇言道: “你们先安顿,我去城中逛逛。” 话落,沈婉已迫不及待将小白的缰绳交予身旁之人,而后迈步离去。 流风和夷殇岂敢让沈婉孤身于汴京城中闲逛,二人即刻跟随其后。 汴京城内的布局未有明显变化,沈婉依循幼时记忆,不多时便行至大粱巷,母亲的医馆已变成了棺材铺子,沈婉至此方惊觉,城中的棺材铺子似较十年前多了数家。 又行至昔日的林府,“林府”牌匾早已不见踪影,此刻府门大开,府内的嬉闹声清晰可闻。 沈婉垂首沉思,须臾,缓声问道: “流风,一路行来,汴京城内并未见得多少夷兵驻守,你说大晏百姓为何不齐心抗夷,将夷人逐出去呢?难道仅过去十年,大晏的子民已心系夷国了么?” 流风趋前答道:“姑娘,这些年,其实北晏屡次出现反抗夷人的义军,但皆为小股力量,势单力薄,最终无一不被夷人雷霆镇压。” “值此之际,若南晏王振臂高呼,义军必会四方响应,他却为何驻守漓江南岸,不思渡江?”沈婉紧蹙眉头。 流风又轻声言道:“寒少爷曾言,先皇在世时,大晏皇室已失人心。且这些年南晏王对北晏放任不管,久而久之,百姓越发对旧晏毫无期待,遂也只能随波逐流,不敢轻举妄动!” “或许,他们一直未能等来,那振臂高呼之人……” 沈婉对此言深以为然。 想当初在上京,自己与母亲正是孤立无援,才会自甘卑微,不敢轻举妄动。 一直等到姚寒舟再次出现,她压抑许久的念头如春笋破土般疯狂生长,那时她才发觉,若有人与自己志同道合抵御外族,她会无所畏惧地反抗,无惧生死。 北晏的百姓,你们是否也在等待? 寒舟哥哥,你是否部署周全? —————— 此刻的蒙山之中。 十万蒙山军正沿着山脉向南迁移。 扎哈疾奔至姚寒舟身侧,气息不稳地问道: “姚寒舟,沈婉何时能够返回军中?” 姚寒舟斜睨他一眼: “她已将解药全部交予我,你还找她作甚?” “我找她作甚?我要问个清楚,她去汴京为何带上夷殇却不带我?”近日,扎哈每每思及此事,便异常气恼。 姚寒舟凝视扎哈: “你不是喜欢过那刀口舔血的生活吗?我对你另有安排!” 闻此,扎哈又面露喜色: “嗯?安排我干何事?为何不早说?” “军中机密,自然不能告知与你,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扎哈悻悻然,忽而他又眉头紧蹙,流露出担忧之色: “沈婉在汴京是否会有危险?” 姚寒舟轻叹一声,并未答话,沈婉已离开多日,不知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扎哈见姚寒舟不答话,也低头沉默不语,他转身看向自己牵着的马,心中思绪繁杂。 沈婉临行之际,将云白留给了他。 沈昀见沈婉将云白留与扎哈,心中烦闷,后经姚寒舟解释,方知云白性烈,且从未乘其与他人相斗,不知其在战场上的反应如何,若贸然用之,实乃险事。 沈昀这才打消了强夺云白的念头,扎哈却不以为然,这世间还没有他扎哈制服不了的烈马。 “山路崎岖,行军迟缓!恐需数十日方可抵达洛城后方,汴京城深,不知婉儿现下状况如何?” 沈泓凝视前方,忧心忡忡。 胡西沉声道:“沈将军,沈婉既能斩杀羌族皇子,又能寻出宇文彦,足见那丫头远比你我想象中更有能耐!” 言罢,胡西又看向姚寒舟:“姚公子可有攻城良策?” 姚寒舟眉头紧蹙:“目前尚不清楚汴京城内夷兵数量,不过城外有两件事需先行处理。” “金刺的舆图标识,洛城外驻有夷军五万,因此大军下山后,须派斥候先行探查情况是否属实,若属实,我愿领兵两万,趁其不备夜袭洛城夷营,以阻其回援汴京。” “胡西,你对汴京城外密林小道颇为熟悉,率领少量兵力占据高地,截断夷军从并州调遣援军的道路。” “如此,即便汴京久攻不下,也可防止我蒙山军遭受前后夹击!” 沈泓侧身凝视姚寒舟:“此计我赞同,然而夜袭夷军军营事关重大,倘若失败呢?” 姚寒舟眼神凝重:“若是夜袭失败,汴京又久攻不下,我便拖住洛城夷兵,待沈叔您和阿昀撤回山中!我突围逃回蒙山与你们汇合,从此我们安稳度日,莫要再思量收复中原之事了。” 言罢,姚寒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众人垂首不语。 此次行军有宇文彦的白虎令和金刺的全景舆图,此二物犹如夺取汴京寻来的外挂。 若是带着外挂已然战败,蒙山军还有收复中原的能力么? ……… —————— 是夜,汴京城内,巷深人烟寂寥。 皇城司军正使谷蔺率队巡逻于汴京街头,忽有黑影自旁侧屋顶掠过,一盏府灯应声而落,碎于街面,声响在寂静的暗夜里格外突兀。 谷蔺转身看向街面的碎灯,其眸深邃,令人难以遁形,他挥手示意,薄唇轻启: “兵分两路,追!” 言罢,他已飞身跃至屋顶,朝黑影疾驰而去,其余众人亦兵分两路,没入暗影之中。 那黑影时快时慢,仿若在等他,终在一处荒芜的空旷院落中飞身而下。 谷蔺亦自房顶纵身跃下,抽剑相对:“你是何人,为何引我至此?” 却见那黑衣人悄然退下,暗影中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 沈婉手持白虎令,神色镇定,语调沉稳:“白虎令在此!休得放肆!” 谷蔺忙收剑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白虎令归来,末将领命万死不辞!” 他面容刚毅,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言语间的些许激动之情。 谷蔺的随身部卒闻风而动,须臾便至,众人见到白虎令,皆单膝跪地。 少顷,谷蔺起身,眼神冷冽直视沈婉: “久未得大人音信,白虎令为何在你手中!” 沈婉尚未答话,夷殇已自暗影中踱步而出。 见到夷殇,谷蔺大惊,忙趋步上前,急声问道:“哥,你缘何在此?莫非大人遭遇不测?” 死士,要么身死,要么主亡,否则与主相伴,不得擅离。 夷殇眼神坚定,看向谷蔺: “大人安好,只是如今身边可用之人渐少,传递讯息愈加艰难!” 而后他伸手拍了拍谷蔺肩头,沉凝道: “夷殇已经死了!而今立于你面前的,是谷江!” 第114章 姚家军 原来,夷殇是有名字的,其名谷江。 谷蔺携沈婉与谷江至安全之所,三人围案而坐,谷蔺方才看向沈婉,问道: “宇文大人有何谕示?” 沈婉扬眉直视谷蔺: “与城外之兵里应外合,自夷人手中夺回汴京,汝可敢应?” 谷蔺闻罢,拍案而起,朗声道: “有何不敢!但凭宇文大人调遣!只是,城外之兵当以何人名号号令?” 沈婉眉头微皱:“自是以南晏王之名,与夷人逐鹿中原之战!可有不妥?” 谷蔺眉头紧蹙: “宇文大人久离中原,不晓北晏局势,北晏百姓早已对南晏王失望透顶,若以南晏王之名,届时百姓非但不会相助,反而会临阵倒戈,此举实非妥当!” “此前的义军屡遭镇压,便是前事之师!” 沈婉闻之,沉默须臾道: “依你之见,当以何人为号?” 谷蔺双手拱天,而后道: “此人须得是断未降夷,名震天下者为好,方能重聚北晏人心!如今,哪里能找出此等人来?” 谷蔺所言甚是,难以聚拢者,向来是人心! 沈婉垂首沉思,心中暗自思忖,现今这北晏境内,尚有何人能担此重任? 蓦地,她脑海中闪过一念。 沈婉抬头看向谷蔺,沉声道:“十年前并州城破,谷正使可还记得当初的并州守城主将?” 谷蔺眼神微闪,缓缓说道: “自然记得,熹和之乱时,并州守城主将乃是大晏战神姚纲。当年姚将军战至城中粮草武器尽绝,而后与其夫人自刎殉国,此事大晏人尽皆知,我怎敢忘?” 沈婉语气凝重:“姚将军自刎之时,其副将拼死将姚将军的独子救出了城外。如今,姚家独子已然长大成人,且恰在城外义军之中,可否以姚家军为号?” 谷蔺面露惊色:“姚将军独子竟然还在世?” 沈婉点头。 谷蔺感慨道: “十年前,我不过十七八岁,一心只想闯荡出一番名堂。然当时宇文大人不受皇帝器重,我整日随宇文大人巡城,自觉前路无望,曾多次欲前往并州投奔姚将军麾下,却终未如愿!” “并州城破之际,听闻将军与夫人以身殉国,满城遭屠,我心中只觉悲凉。如今得知姚将军独子尚存于世,实乃上天垂怜!” “如此,我们便以姚家军为号,待夺得汴京后再作下一步打算!” 沈婉与谷江皆颔首赞同。 谷蔺又缓缓道:“夷人留在汴京城内的兵力约有三万,主将为夷人巴布,但其麾下士兵十之八九是其整编的中原俘虏。” “军粮分别堆积在南营和北营两处,每处约留有三千人羁押看守。” 言简意赅,沈婉欲探之事,谷蔺数语便阐释得清晰明了,且其对夷人状况如此熟稔,必定时刻严阵以待,沈婉不禁对谷蔺高看几眼,宇文彦培养的人才,果真非同凡响。 此前入汴京前的诸多疑虑,消散大半。 谷蔺见沈婉沉默不语,只当她身为女子,对军务之事全然不知,遂提议道: “我可遣人纵火焚烧城内军粮!姑娘再联络城外之兵,截断送往汴京城的粮草与援军,巴布三万士兵无粮,或可不战而降!” 沈婉赶忙挥手制止: “不可,此计实属下策!” “若你欲行烧粮之举,且不论成败,城内的皇城司军定会提前暴露,即便无粮草供应,巴布的三万兵力剿灭你的几千人亦是易如反掌!我欲与你共谋大事,并非让你的皇城司军白白送死。” “况且,若巴布誓死不降,抢掠城中百姓口粮,百姓岂不遭殃?他若如此坚守月余,我军尚未攻入城内,夷人的援军便已抵达,如此一来,我方形势必定万分危急!” “此战,须得速战速决,越快越好!”沈婉恐谷蔺听闻夷兵人众,心生惧意而不助父兄夺城,故而,她并未告知谷蔺洛城外尚有五万夷兵精骑之事。 她此刻必须先行将谷蔺拉入蒙山军的战壕。 沈婉本有些歉意,然谷蔺听闻沈婉所言只觉此女胆大心细,行事谨慎,不枉顾士卒性命,若为男子,亦可为将才,难怪宇文大人会将白虎令交与她。 谷蔺不禁也高看沈婉几眼,料想她是否有法子硬攻城门? 沉思须臾,他抬眼问沈婉: “自熹和之乱起,夷人便封闭了汴京的东西门,现今仅正门可开,每日约四千士卒镇守,巴布仅遣皇城司之人做些巡街之事,倘若开战,我该如何在夷人南北大营抵达之前,迅速击溃四千城门守卫,打开城门接应姚家军?姑娘可有良策?” 谷蔺已自动将蒙山军称呼为姚家军了。然蒙山军从未历经战事,此战,内应关乎成败,沈婉蹙眉凝思。 一阵冷风拂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是了,只有气味飘得最快!沈婉心生一计。 “谷正使,三日之内,你能筹备出多少箭矢?” 谷蔺颔首:“皇城司内,现今尚有万支有余!” “甚好,你派人送三千箭矢至此,再挑选一批骑射皆优之人以备不时之需!” 谷蔺不明所以。 沈婉浅笑:“待我准备妥当,自当告知谷正使所为何事!” 谷蔺疑惑,转眼看向谷江,谷江颔首: “阿蔺,你可信姑娘所言!” 谷蔺蹙眉,而后终究点头:“既如此,我愿听从姑娘所言。” “与姑娘相商已久,尚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如何称呼?” 沈婉侧身,郑重言道: “我乃沈泓之女,名唤沈婉!” 闻此,谷蔺惊愕不已: “你父亲是姚将军的副将沈泓?当年是你父亲将姚将军的独子救走,而后又将其抚养长大?” 沈婉点头:“正是!为了今日之局,我父与姚家独子已隐忍负重多年!” “如今姚家军尚有多少兵力?”谷蔺接着问道,毕竟关乎自己身家性命,他亦想知道胜算几何? 却听谷江沉声说道:“阿蔺,我去过姚家军军营,其军力甚众!你不必烦忧!”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原来,北晏并非只有我一人暗中蓄力至今!”谷蔺望了一眼谷江,而后欣喜至极,几近落泪。 沈婉与他辞别后,急忙赶回客栈,吩咐流风道: “流风,借助商队之便,暗中收购草乌、川乌、醉仙桃花及闹羊花,动作要快,数量要多!” “姑娘,大战将至,收购药材有何用?”流风惊诧不已。 沈婉挑眉淡笑: “自然是物尽所用,做我擅长之事!” 第115章 夜袭敌营 流风见沈婉神色沉稳,便知她心中已有盘算,遂领命而去。 沈婉这才转身看向谷江,沉声道: “你与谷蔺竟是亲兄弟?” 谷江面色凝重,颔首应道: “我与阿蔺自幼双亲离世,某日混入城中行乞之际,幸遇宇文大人路过。此后,他收留了我与阿蔺,并传授我们武艺。待我和阿蔺武艺有所长进之后便做了他的亲卫!” “熹和之乱时,尉迟帧的禁卫军护送先皇突围失利,皇帝薨,禁卫军全军覆没。宇文大人别无他法,为保全六千皇城司军人性命,只好率军佯装投降!” “夷人北归之时,言明要带走宇文大人。大人本欲独自前往北境,然作为大人的亲卫,我们岂能让大人孤身前去?遂拒不离大人左右,大人无奈,只得将皇城司军交由阿蔺统领,我与另外两名亲卫自此成为死士,暗中跟随!” 而后,谷江恭谨垂首施礼: “乱局当前,不敢妄言,此前未向姑娘言明,还望姑娘海涵!” 沈婉转身审视谷江:“若我未带你入汴京,你便永远不会告知我你与皇城司军的关联?” 谷江再度颔首:“是!” 继而补充道:“阿蔺自有他的考量,若姑娘对我心存疑虑,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沈婉浅笑: “谋事者,本当仔细斟酌,我怎会怪你?当初,你与扎哈入蒙山之时,我亦蒙了你们的眼!” “我不愿任何一个人因为我的判断失误而丧命,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谷江回答得铿锵有力。 幸而听从姚寒舟所言,将谷江带来了汴京。 既然用人,就不该疑神疑鬼。若是谷江不来,谷蔺恐怕一时也不会轻易相信自己,若反复试探,终究是浪费时间! 次日,谷蔺便如数送来沈婉所需的东西,又过两日,流风在汴京城内将沈婉要求的药材采购一空。 准备就绪,沈婉即刻便传信给了蒙山大军。 —————— 洛城南。 天刚擦黑,蒙山军便趁着夜色下了山。 姚寒舟欲率兵朝夷军军营挺进。 刚一转头,沈昀便横在了他面前: “寒舟,为何不率领大军将洛城的夷兵全部剿灭之后再进军汴京城下,如此,你也无需冒险啊!” 姚寒舟凝神回应道:“阿昀,若是先歼灭洛城之兵,必定会惊动汴京,待我军抵达汴京之际,城内的三万夷兵已做好万全之策,一旦他们固守城防,我们将毫无胜算!” 沈泓瞥了一眼沈昀: “阿昀,汴京之战亦是艰难,我们必须尽快赶至汴京,只有夺城成功,寒舟的夜袭军才有退路。” 而后他又看向姚寒舟: “寒舟,你只需拖住洛城之兵即可,若形势不利,不管剩下多少人,你都务必保住自身性命,而后带领他们撤回蒙山!” 姚寒舟领命。 沈泓心中自有计较,洛城距蒙山不过数里,若姚寒舟行动失败,尚可设法退回山中,性命应无大碍。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洛城夷兵营内,鸣号熄灯。 一群黑影悄然潜入夷兵营,他们蹑手蹑脚地摸到马场哨兵身后,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横在哨兵脖颈,对方不及呼喊,已无声倒下。 他们配合默契,动作敏捷,干净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之军,片刻之后,马场内的哨兵已全数毙命。 夷人以骑兵纵横中原,若要牵制他们,必须毁掉他们的马匹。 是以,姚寒舟要先控制夷兵的马场,他命众人将药粉洒满整个马场,这才向夷兵大营进发。 向前跨出数步,姚寒舟侧身看了看大块头扎哈,扎哈不明所以,亦看了看姚寒舟。 一个药瓶已朝他飞来。 “这是什么?”扎哈一把接过,不解地问道。 “这是剩余的解药,你每日服用一粒,直至将瓶中药物全部服下,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受毒物影响。稍后若是力不能敌,你可跑回我们栓马的地方,骑着云白自行逃脱!不必与我一同死战!” 姚寒舟看着扎哈,神色淡淡地说道。 扎哈抬手取出一粒药物吞下: “老子先吃颗药,以防杀人中途毒性发作,我誓要与这些个夷兵决一死战,为何你还不信我?” 只听那沉稳的声音又说道: “不是我不信你,因你并非晏国人,没有为晏国死战的理由!” “可我是沈婉的人……” 沈婉的人?闻此,姚寒舟莫名皱了眉。 “让你逃走,是沈婉的意思,她让我转告你,从此不要去做那杀人放火之事,就算她这个主子教导有方!” 言谈之际,姚寒舟的人已在数处帐篷之外倒下火油。 有夷兵出帐,鼻翼轻动:“什么味道?” “有敌军……” 那夷兵刚欲高呼,扎哈已大步上前,瞬间将其脖颈拧断。 闻得动静,夷兵帐内纷纷传出声响,想必是在穿戴衣裳。 扎哈回头望姚寒舟一眼:“我现在便要行杀人放火之事!你可有异议?” 随后,一个火折子丢于地上,军帐瞬间没入熊熊火焰之中。 姚寒舟唇角浮笑,抬眉呼出一口欣慰的浊气。 只见那扎哈凭着自身蛮力,将火折子一个个扔向远处营帐,刹那间,军营火光冲天,越来越多的夷兵从营帐中奔出,有的衣扣未扣,有的裤带未系。 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漯水连接汴京、洛城、并州等地,纵贯整个中原。故而,夷人在漯水周边,所驻皆为精锐之师。 他们驻扎在漯水之畔,掌控着中原的水上运输。洛城地处汴京与并州之间,驻在洛城的这五万精锐之师,不仅负责漯水之上的粮草供应,也负责驰援汴京或并州的重担,若此二城池有变,他们可即刻前往支援。 这是骑兵机动性的优势。 此处是夷兵的精骑,姚寒舟不曾告知沈泓,他要用夜袭军对抗夷兵精骑,为蒙山军练就精兵! 见夷兵惨叫着出帐,姚寒舟一声令下,众人杀将进去。双方甫一接触,便是一场激战,喊杀声与兵器相交之声此起彼伏。 扎哈依着高大威猛的身躯和压倒性的力量,与夷兵近身搏斗,拳拳击得对方人脸开花。 待夷兵拿起兵器,形势便不容乐观了。 夷兵见扎哈杀得嚣张,数人一拥而上,眼看扎哈要吃大亏。 都什么时候了?竟只顾蛮干,还不知抢人武器?姚寒舟大喊: “扎哈,你夺他们的长刀!” 闻此一言,扎哈果不其然挥拳击向身侧之人,夺下其手中长刀。 有人趁机劈向他后背,扎哈旋即挥刀转身,回敬对方一刀。 扎哈持刀杀将,有如神助,那刀挥得似有壁立千仞,风雷之速!其刀锋所及之处,无人躯体完好,有的头颅横飞,有的身躯腰斩,浓稠鲜血漫天飞溅,他浑身浴血,身上的杀戮血腥之气弥漫天地之间,仅凭悍勇杀气已然远远不能形容此刻的扎哈。 他眼神阴鸷,力敌千钧,仿若来自地府的阎魔王,只需他的一个眼神,便可轻易的将敌兵拉入地狱深渊! 观其阵势,这踏马,果真是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悍将。 第116章 浴血之战(1) 扎哈杀气腾腾,夷兵一时心生怯意,不敢上前,只得手持兵刃将其紧紧围成一个圈。 “今日谁能斩杀此獠,谁便是我帐中副将!”远处传来一声高呼。 正愁夷人主将不知在何方,得来竟是靠扎哈的功夫。 姚寒舟循声望去,而后挥刀斩杀周围数名夷兵,缓缓靠近扎哈,低声问道: “扎哈,我命人掩护你,你冲向夷人主将,取其首级,可有胆量?” “有何不敢?”姚寒舟话音未落,扎哈已持刀再次向前冲去,面前的夷兵惊恐万分,尚未挥刀反击,已身首异处。 “掩护扎哈!” 蒙山军见扎哈舞刀狂砍,本已士气大振,此时得令,他们更加勇猛作战,将扎哈周围的敌人尽数消灭,夷兵主将只当对方是小兵在保护主帅。 直至扎哈突然停下,就在这两军混战的战场上,突兀地停了下来,而后他沉沉举起手中的长刀,刀尖遥遥地指向前方,刀尖所指之处,正是那夷军主将。 那夷人主将此时才意识到,这蛮人的目标是自己,然而,箭已在弦,他断无退缩之理。 夷兵见主将被挑衅,纷纷围了上来。扎哈身前身后再次围满杀红了眼的夷兵,稍一愣神,他们便狂吼着举刀杀来,姚寒舟命人持刀迎敌,扎哈却举重若轻,对飞扑上来的夷兵视若无睹,横刀一挥,便有半截手臂飞上半空。 扎哈重新望着那夷人主将,两人隔着一丈之遥,那夷人主将也望过来,嘴角扯出一抹鬼魅的笑,挥刀就削掉身侧的一颗头颅,他亦不想管那被杀之人是敌是我。 全都,杀疯了! 扎哈双眼微微一眯,随即,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姚寒舟只觉全身空门大开,就在他心脏骤缩之时,只见对面弯刀朝扎哈横掠而去,扎哈向左,一刀将那弯刀劈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长刀向右劈了回来。 显然,夷人主将小觑了扎哈。扎哈仅挥出两刀,那主将便被拦腰斩断,其双眼圆睁,上半身已哐当落地,下半身才软软倒向地面。 “夷兵的主将死了……” “夷兵的主将死了……” 姚寒舟的南征军们迸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们再度举刀劈向敌人,杀意更浓。 此夷兵营位置极为隐匿,在此屯驻十年,从未遭袭。 本来夜半遇袭,夷人打法便杂乱无章,如今夷人主将一死,他们更是阵脚大乱,未过多久,夷人“呜呜”撤退的号角声响起,随即向马场退去。 姚寒舟高声下令: “围困马场,将他们尽数剿灭!”他的声音高亢坚毅,在营地上空层层回荡,蒙山军的哨声响起:“冲锋!” 蒙山军的刀首次出鞘,便歼敌如此之多,他们杀得更疯了,势如破竹,砍得夷兵四处逃窜,战场上呈现出压倒性的局势。 —————— 此刻,汴京城。 黎明前夕,人最易困倦之时,城墙上的士兵们精神萎靡,有的已然倒地酣睡。 “嗖”的一声,一支穿云箭刺破城外的万里夜空,于黑暗中闪烁银光,异常夺目。 沈泓所率南征军主力,急行半夜,已抵达汴京城外,先锋军在距城门不远不近之处,发射出了信号箭。 闻得此声,城门上的士兵瞬间清醒,纷纷挤在城墙凹处,眺望远方。然只见城外两侧山峦耸立,中间大道一片漆黑。 谷蔺已率四千皇城司军的弓箭手抵达城墙之下。 “大人,末将听闻信号箭的声响,恐城门有险,特来支援!”他仰头向城墙之上的首领高呼。 城墙守兵奔至内墙看向城内数千皇城司军手持弓箭而立,心生茫然,他们这是在作甚? 然未得更多时间细想。 大地已经开始颤动,城外有大军高呼口号,向城门冲杀而来。城墙上的夷兵又急忙奔至城墙外侧,望向城外,只见底下黑压压一片军甲,他们皆面覆黑巾,手持兵刃,队伍的最前方,数千骑兵之间,“姚”字号白旗随风飘扬。 那城门之上的首领又匆忙转至城门内侧,对谷蔺说道: “来得正好!城外有敌军来袭,速速赶上城墙射杀!” 谷蔺挥手示意,两队皇城司军迅速从左右两侧登上城墙,那夷人守城首领高呼: “发送信号,令南北大营速至城门!” 谷蔺果断下令:“放箭!” “等等再放,敌军尚未进入射程范围……”那夷人首领话未说完,皇城司军的箭已刺穿他的喉咙。 其余夷兵尚未回过神来,皇城司军已用黑巾蒙面,随后将箭矢投入城墙上的火盆中焚烧,那箭矢遇火即燃,须臾间,城墙内外烟雾弥漫。 夷兵见城外袭军以黑巾覆面,本就心生疑惑,转身又见皇城司军如出一辙,终于恍然大悟: “这烟有毒……” “你…们…是…内…应……” 话音未落,夷兵们已纷纷倒地。 处于城门低处的夷兵,少数未被迷晕者,也尽数被谷蔺斩杀,汴京城门缓缓而开,一道光照亮了城外的姚家军…… 沈泓振臂一挥,姚家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宛如王者降临! 与此同时,夷兵的南北大营援兵朝城门处疾驰而来,巴布望见城门方向烟雾弥漫,又闻杀声阵阵,心中暗叫不好。 巴布着实不曾想到城门已破,只率领军队穿越街巷,欲径直奔前去守护城墙。 然而姚家军早已越过瓮城,进入了主巷,城内街巷狭窄,岂能容纳数十万人同时作战?顷刻间,夷兵便将巷子挤得满满当当。 沈婉与谷江率领两千皇城司军隐匿于暗夜中的屋顶,向巷子里射出火箭! 巷中的夷兵或被烧,或倒地,好一幅惨烈之景! 巴布见势不妙,下令全军急速后撤至开阔地带,沈婉顺着那发号施令之人射出一支火箭,却被巴布一刀斩断。 沈婉朝着巴布连射数箭,皆被他身旁之人挡下,眼看着巴布就要穿过巷子,沈婉在房顶纵身一跃,向后退去。 “谷江,巴布留给我父兄处置,你我即刻赶赴南北大营保护粮草!夷兵走投无路,恐会纵火焚粮!” 话毕,房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瓦片横飞,须臾,沈婉与谷江已各率一千皇城司军,分别向夷兵的南北大营奔去。 第117章 浴血之战(2) 姚家军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堵住夷兵的退路。 汴京的大街小巷,激烈的厮杀声震耳欲聋,似要将整个天地都撕裂,漫天的箭矢如暴雨倾盆,密不透风地遮蔽了天空,射向夷兵所在之处,他们无处可逃,只剩毛骨悚然。 夷兵的怒吼与喊杀声相互交织,汇成了一首悲壮的战歌。战场上的气势之恢弘,令人惊叹不已。这无疑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 姚家军的八万将士分兵将夷兵团团困于街巷之内。 周围的百姓高墙院内,亦扔出无数火把至夷兵队中,皮肉烤焦的气味,与凄厉的惨叫声无边无际的蔓延开去。 这是一场兵力悬殊,且不得民心的巷战,夷兵毫无胜算!巴布全身是伤,已如困兽。 沈泓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他凝视着巴布,再扫视着夷兵中那一张张惨白的中原面孔,沉声道: “吾知尔等乃被迫为夷人效命,今日弃械投降者,吾既往不咎,并将尔等编入我姚家军,从此我们同气连枝,为统一中原而战!” “降者,尽皆抛下兵刃,入我姚家军来!” 果有胆大的中原人,弃手中长刀,趋步向沈泓而来: “敢问将军率何路义军?” 沈泓垂眸扫视那人一眼,继而平视前方,凝眉肃然道: “十年前熹和之乱,并州城破,大晏战神姚纲与其夫人自刎殉国,此乃众人皆知之事。” “然尔等未知,城破之前,姚将军遗下军令,遣我护送其子及并州城内的少轶军提前出了城,十年来,吾谨遵姚将军之令,韬光养晦,未雨绸缪至今!” “吾率来的,乃大晏雄兵姚家军!……” 号角声起,沈泓的声音铿锵有力,响彻云霄! 此语一出,夷兵中的晏国旧人皆纷纷弃了兵器,朝姚家军行来。 “姚将军尚有子嗣……” “姚将军……” “苍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了今日…” “苍天有眼!……”夷兵中的晏国人一阵轰动。 被夷人强压数年,逼迫与自己人交锋,他们大多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若有选择,谁愿将刀尖对准自己人? 须臾,巴布身旁仅剩数百夷人士兵和寥寥无几的中原面庞。 “尽数诛杀,一个不留!” 沈泓手握长矛指向巴布,厉喝一声! 巴布甚至不曾有反抗之机,刀枪相交,剑影闪烁,待一切恢复平静,大街小巷横陈的,皆是尸首! 不得不承认,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城之战,无论是行军,亦或是部署,还有和城中的里应外合,都配合得相当完美,可谓旷古未有、史无前例! 大地,终于又静了下来! “将巴布的首级取下悬挂于城墙之上!”沈泓翻身下马,下令道,随后他看向谷蔺: “你可是皇城司正使谷蔺?” 谷蔺抱拳作揖:“正是在下,久仰沈将军威名!” 沈泓面容凝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请受我一拜!” 谷蔺赶忙伸手去扶沈泓: “将军,这是何意?” 只听沈泓又道: “今日若非谷正使相助,我姚家军不知死伤几何,吾替姚家军谢过大人!” 谷蔺微微一笑: “非也,实则是令爱……” “聪慧过人”四字尚未出口,便闻沈昀的声音在高声呼喊:“父亲,父亲,尚未寻得婉儿……” 沈泓与谷蔺闻声望去,只见沈昀满身浴血,神情焦灼,沈泓亦有些慌乱,即刻命令身旁之人: “速速关闭城门,守住城墙!” 而后又对谷蔺道: “待我寻回小女,再与谷大人商议要事!” 谷蔺忙向二人道: “我知沈婉姑娘在何处,二位跟我来!” 言罢,谷蔺已然翻身上马!此处厮杀太过猛烈,他险些忘却南北大营的军粮。 且说沈婉,她率领一千皇城司军抵达南大营时,夷兵早已严阵以待。 沈婉张弓搭箭,有人应声倒地,南大营的夷兵发现他们的到来,蜂拥而上。对方逐渐逼近,沈婉舍弃弓箭,抽出长刀,周身空门尽开,奋勇向前冲杀而去,交锋的瞬间,长刀似闪电般疾驰而出,一蓬艳丽的血花从为首的一名夷军脖颈处激射向半空,沈婉又向前疾驰而至,猛然冲入夷军的队列,又是一场血战开幕。 谷蔺的皇城司军着实是勇猛无畏的好儿郎,或许是因十年的隐忍积郁无处宣泄,他们怒声咆哮,手中利刃所及之处,皆是一击必杀。 拼杀过半,城墙方向传来姚家军战胜的擂鼓之声。 “放火烧粮,莫要将粮草留给他们!”自知无力回天,南大营的夷人头目下令。沈婉已突过重重人影,至那人身旁,手起刀落,那夷人头目已是身首分离。 “城门已破,尔等何故还垂死挣扎,降我姚家军者,一律不杀!”沈婉高声喊道,她的声音字字铿锵。 “莫要信她妄言,尔等归附我大夷已逾十年,她岂会这般轻易放过你们?”一夷兵声若洪钟,粗犷之音响起。 闻此,本已心生异动的中原夷兵,再次纷纷举刀砍向皇城司军。 沈婉望着那一张张中原面孔手持长刀汹汹袭来,她心绪复杂。远处已有人燃起火把,欲向粮仓抛掷。 当下无暇深思,只有尽皆斩杀,别无他法。 沈婉左手衣袖似疾风般猛然扬起,银针疾射而出,瞬间死伤一片。前方阻碍尽除,“哧…”赤焰弯刀如长虹贯日般凌空而去,在空中盘旋数周之后,将那手持火把之人斩毙于粮仓之外。 火把随之坠落于地,引燃了粮仓外的枯草。 沈婉紧攥手中长刀,手臂肌肉紧绷,青筋凸起,她凝望着火苗燃起之处,未曾丝毫犹豫,便朝着那方向疾驰而去,仿若前方纵有千军万马,亦不能阻拦她的步伐。 长刀在半空划过数道冷冽寒光,掀起阵阵劲风,她目光冷峻,发丝飘拂,脸庞血迹斑斑,挥出的一刀一势皆是成竹在胸,她全身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气势,仿若战神降临尘世。 沈昀便是在如此情境下,见到了他那娇柔羸弱的妹妹! 沈泓亦是这般。 二人惊诧不已,尚未回过神来,谷蔺已驱马奔至沈婉身后,加入战局,沈婉转身望见谷蔺: “快去救火!”她高呼。 谷蔺抬眼望去,果然瞧见远处的粮草有火势蔓延之兆。 “快救火!” 谷蔺的嗓音磅礴有力,一言既出,便有皇城司军朝着粮仓飞奔而去,沈泓与沈泓率来的姚家军亦投身作战,而后迅速稳住了南大营的局势。 第118章 浴血之战(3) 与此同时,谷江亦成功掌控住夷兵的北大营。 至此,汴京全城尽在姚家军掌控之中。 “胜了!胜了!我们胜了!” …… 姚家军首次出征,便成功夺取汴京,士卒们兴奋高呼。 闻得声响,城内百姓纷纷出门,有人喜形于色,有人喜极而泣,他们无一不在呐喊,这是一场真正军民同庆的盛宴,汴京上空回荡起数十年未曾听闻的欢呼声。 沈昀仍未从目睹沈婉杀敌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凝视着沈婉身上被鲜血浸透的衣襟,再痴痴地望着沈婉的脸,仿若不认识眼前的妹妹一般。 蒙山之中,他从未见过任何女子有如此癫狂之态,沈婉彻底打破了他对女人的认知。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透过沈婉大开大合的招式,他能够想象到妹妹在上京的这些年,是在如何艰辛的苦练。 沈泓亦是双眼泛红,他抬手轻柔地擦拭沈婉脸上的血迹: “婉儿……” 声音几近沙哑。 沈婉脸上的狠戾之色已然消散,她随意擦了擦脸: “父亲,我无妨!这都是别人的血!” 沈婉环顾四周,神色微惊: “父亲,您率领多少人马围攻汴京,怎会如此迅速便歼灭了城中夷兵?” “寒舟带走两万袭击洛城夷营,其余八万我皆带来!”沈泓沉声道。 而后又问:“怎么了?” 沈婉忽的急急道: “父亲,速派些人马与我,我须得返回洛城接应寒舟!” “洛城夷营,驻扎着夷兵的五万精骑兵,恐寒舟难以抵挡!” 闻此,沈泓大惊失色。 姚寒舟那孩子,为确保汴京万无一失,竟谎称洛城之处仅是些夷兵收编的俘虏,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谷蔺上前一步,凝视着沈婉: “皇城司军人人皆有战马,而今尚余三千五百余人,我愿率皇城司军随姑娘前往洛城!” 沈婉回首看了谷蔺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泓看向沈昀: “沈昀,速速集结五万大军,与皇城司军一同赶赴洛城!务必将洛城的五万夷人精锐骑兵尽数剿灭!以除汴京后患!” 沈昀出列领命。 流风已将小白牵至跟前,沈婉翻身跃上战马。 谷江从远处疾驰而来: “姑娘,我与你一同前往!” 沈婉看了看谷江和谷蔺,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后她对沈昀道: “阿昀,我率骑兵先行出发,遏制洛城夷兵,你率步兵急行赶来支援。” 沈昀点头,随即高呼:“骑兵整队,随沈婉即刻前往洛城!” 沈婉手中马鞭轻扬,身下骏马如脱缰野兽般疾驰而出,谷江谷蔺亦步亦趋,紧紧相随。 再往后瞧,一支冗长的骑兵队伍气势磅礴,宛如一条蜿蜒的巨龙,自汴京城门奔腾而去,战士们皆身披重甲,手持利刃,胯下战马步伐整齐。 刹那间,马蹄声震耳欲聋,大地为之颤抖。 汴京城外,尘土漫天,遮天蔽日。 不知何时,天亮了! ———————— 且说洛城夷营。 首领殒命后,夷兵群龙无首,纷纷奔向马场,妄图骑马逃离。怎料马场中的战马皆横躺于地,生死不明。 逃亡无门,夷兵回首凝视姚寒舟统率的蒙山军,似有所悟,鏖战整整一宿,双方伤亡惨重,然而未有任何军队前来援助这支中原军队。 仿若觅得一线生机,有夷人高呼: “这群南蛮子并无援兵相助!” “跟我冲,与他们决一死战!” 闻此,夷兵们从混乱中恢复神智,他们士气缓缓回升。夷兵数量本就远超蒙山军,战场局势一时陷入胶着,结局晦暗不明。 “姚寒舟,我在此坚守,你先撤离!”扎哈凝视着姚寒舟,语气有些急切。 沈婉的心上人若有不测,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却听得姚寒舟淡漠的声音传来: “汴京局势未明,夜袭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能撤退!” “别管我,只管杀!” 闻此,扎哈高声一呼,挥刀猛砍,又有夷兵命丧黄泉。 “蒙山军,跟我冲!”他喊。 姚寒舟恰似一座灯塔,引领着扎哈,也引领着蒙山军无畏无惧,一路向前! 姚寒舟的目光坚毅沉稳,他紧握长刀,身形敏捷,刀光闪烁之际,敌人纷纷倒地。 战场上的厮杀声震耳欲聋,他却置若罔闻,他的心中唯有一个信念:再坚持一刻,多坚持一刻,汴京城下的大军方能更安全。 一名夷兵朝他扑来,姚寒舟挺刀迎击。两人刹那间交锋,刀光剑影之中,他已将敌兵斩杀于身下。 旁侧的扎哈眉头微蹙,挥刀砍下一人,欲挤出夷兵的包围圈。 “我不逃跑,老子先行出去吃颗药!”迎上身后蒙山军疑惑的目光,他如是说道。 那人匆忙挥刀砍向扎哈身后偷袭他的夷兵,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这场夜袭之战,自深夜持续至次日午后,从夷兵军营辗转至漯水旁侧的旷野之上,尸骸沿途堆积,密密麻麻。 夷人骑兵精于平原马上作战,一旦失去战马,除了体魄更为健壮外,与姚寒舟的蒙山军相较,优势算不得明显,且主帅阵亡,无人指挥,他们一直凭着蛮力胡乱厮杀。 奈何,夷兵真的人多啊! 晌午之后,夷兵尚存两万余人,姚寒舟的蒙山军仅剩大约四千。 眼见战局仍旧僵持不下,胜负难料。 终于,终于…… 听得探子回报,漯水河畔的战局依旧胶着不堪,镇守洛城的夷人主将见交战如此之久,也未见中原军有援兵前来,他“砰”的踢倒面前的桌案,而后一声令下。 洛城内的五千夷人守兵再也按捺不住,策马疾驰而来增援夷营精骑,欲速战速决后再行回城。 洛城的守兵驱马而来,形势骤然急转直下。 姚寒舟刚竭力抵开一把长刀,已有夷兵策马奔来,向他劈下一斧,姚寒舟举刀抵挡,长刀应声折断,危急关头,身后有一抡长刀劈来,将那夷兵斩落马下。 扎哈救了他。 姚寒舟夺过那把重斧,跃上战马,一斧砍向旁侧马上的夷人头颅,对方惨叫一声坠了马。 “扎哈,上马!” 扎哈已纵身跃上马鞍,骑马作战,这才是扎哈的天堂。 更多的夷兵聚拢过来,只觉四周黑压压一片。 蒙山军的人纷纷倒下。 第119章 意外之喜 姚寒舟与扎哈相距不远,二人浑身浴血,仿若杀神一般。 扎哈身躯庞大,力量惊人,夷兵久攻却近不得其身,只得弃他转而攻向姚寒舟。 姚寒舟高举战斧,奋力一挥,周遭惨嚎声四起,漫天血雨在他的战斧下纷飞。几柄长刀同时刺了过来,战马昂首嘶鸣,姚寒舟自马上腾空而起,重斧在空中横扫而出,旁边的夷兵半个头颅瞬间飞向半空。 他在空中侧身踢出一脚,将那夷兵的身体踢落马下,而后稳稳地落在那匹马背上。再回首,之前夺得的战马已倒伏在血泊之中,它身上数道狰狞的刀伤翻卷着血肉。 姚寒舟调转马头: “扎哈,突围!”他高呼。 若不突围,他所带来的蒙山军恐将全军覆没。现今洛城空虚,夷兵精骑已不成气候,倘若突围成功,残兵已不敢追击过远。 日头西斜,来路已被鲜血染红,去路却不知在何方,这世界仿若陷在一场永无止境的杀戮之中,不知尽头在哪里。 突出夷兵包围圈之时,背部传来一阵剧痛,姚寒舟受了伤,他踉跄跌下马去,斧头亦应声落下,夷兵又围了上来! 扎哈挥动长刀,将攻击姚寒舟的夷兵尽数斩杀,此时的他,宛如一只护犊的母鸡,坚守在姚寒舟身旁,不让分毫。 大地震动!远方尘沙漫天! 等等,那是什么?夷兵们循声望去! 我的妈!那是一队中原骑兵! 那头马上的少女浑身浴血,眼神却那么坚定,那么锐利,内里仿若燃烧着一团不屈的火焰。 她策马扬鞭,英姿飒爽,风吹过,扬起凌乱的发丝,增添出几分决然的气质。 夕阳洒落在她的身上,将她衬托成宛如画卷中策马而来的女侠,带着满腔的豪情壮志,奔赴在未知的征途。 是的,在这紧要关头,沈婉率领的骑兵迎风而至。 “姚寒舟!” “姚寒舟!” …… 她一声声呼喊他! 沈婉一眼瞧见阵中的扎哈,却不见姚寒舟,所剩无几的蒙山夜袭军四周,尽是密密麻麻的夷兵! 她的心头,猛地一震! 小白已然一马当先,疾驰冲入夷兵之中,紧随其后的骑兵迅速击溃了夷兵的队列。 “操!操……我操!” “中计了!他们的援兵一直在等我们出城!”洛城守兵头领怒不可遏,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旋即他高呼一声: “回城!” 杀气四溢的夷人守兵旋即勒马欲退。沈婉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她砍杀至谷蔺身: “洛城空虚,谷蔺,速速率领皇城司军占领洛城,我来拖住他们!” 谷蔺心领神会,旋即挥手示意,驱马而去,皇城司军策马紧随其后。 洛城夷人守兵妄图撤退,沈婉的骑兵队已然拦住了去路,他们唯有眼睁睁望着皇城司军朝洛城疾驰而去。 扎哈趁此间隙,将姚寒舟扯上自己的战马,风驰电掣般将他带离战场,沈婉见扎哈将姚寒舟带出战场,心安了! “你去助婉儿!我无妨!”姚寒舟强忍痛楚道。 扎哈回头望了望正与夷兵鏖战的沈婉,将姚寒舟放下马: “也好,若有夷兵来袭,你便倒在地上装死,等我来接你!” ……… 我谢谢你,扎哈!姚寒舟一阵无语,并未答话,因为扎哈早已调转马头朝沈婉疾驰而去。 沈婉本欲拖住夷兵,待沈昀带兵前来,以绝对优势取胜,亦可减少些伤亡。 然扎哈驱马而去,一头便冲入了夷兵阵列,许是战刀不合他意,他的兵器不知何时已换成了姚寒舟用过的那把长斧。 斧头劈下,仿若有排山倒海之势,夷兵尽皆毛骨悚然,谷江不甘示弱,亦冲进阵中砍杀。 也罢,沈昀的兵不知何时方至。士气大振,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沈婉一声令下,身后的骑兵们尽数冲杀而去。 杀至天昏地暗,月上中天,沈昀的兵疾驰而来。 终于,旷野中的鏖战终结,蒙山军获胜了,用尸横遍野换来的胜利,夷兵被杀得一个不留! 沈婉静立旷野,眼前是清理出的尸骸堆积如山,清扫战场的士卒将自己的战友逐一抬出,置于旷野之上。 四周刮来的寒风,空洞且冷冽,旷野上地士卒来来回回,人那么多,却又这般孤寂。 沈婉抬起自己的手,这双手漆黑污秽,难以辨清原本的模样。杀了一天一夜,像是度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姚寒舟忍着伤痛走向沈婉,见她浑身是血,发丝间的血渍已然干涸凝结,将她的头发拧成一团。 他离开战场之时,便已看清她的模样,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 “就地挖掘深坑,将夷兵投入坑中,浇上火油焚烧后再行掩埋!”远处传来沈昀的命令。 “婉儿…”姚寒舟轻声喊道。 沈婉回身,一双乌黑的眸子闪着茫然: “这样的事,是不是以后会经常发生?” 姚寒舟点头。 扎哈已走了过来:“沈婉,幸得你及时赶来,否则今日我们要全军覆没了!” 沈婉轻叹:“我不是给你解药,让你逃了吗?” “我才不逃!” “沈婉,寻个地方替你心上人治伤,他背上的伤有些严重。”扎哈撇着嘴。 沈婉这才想起姚寒舟受了伤,她忙移步至姚寒舟身后,一条血肉模糊的刀伤赫然入目。 沈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身边又无可用之物,正不知如何是好,有卒来报: “沈姑娘,洛城已得,谷大人请姚家军进洛城相商。” 沈婉连声道好。 姚寒舟蹙眉:“婉儿,领兵之人是你父亲,为何与谷蔺相商用姚家军的名号?这样做,置沈叔于何地?” 沈婉尚未答话,沈昀已快步行了过来: “寒舟,此处离洛城近,不如你去洛城治伤?我也将姚家军先行带进洛城?” “我再遣斥候回汴京告知父亲,听候父亲下一步安排!” “这样可好?” 姚寒舟忙的蹙眉:“阿昀,你须得速速将兵带回汴京,以保汴京安危。洛城小且城防坚固,你留下几千兵力守城便好!” 沈昀稍做思索道:“寒舟,你之所言不无道理,我这便领兵回汴京,亲自告诉父亲得到洛城这意外之喜!” “之所以叫姚家军,因为这支军队迟早要交到你的手上……你莫要多想!”沈昀抚了抚姚寒舟肩头,而后浅笑: “留五千人守洛城,够吗?” 第120章 洛城 沈婉沉声道:“五千军力守洛城足矣,阿兄可放心回汴京!” 姚寒舟亦轻拍沈昀:“两日之后,待夷军数万匹战马药效一过,我与婉儿便率皇城司军及马匹返回汴京。” “哦,对了,可命胡西自密林撤回汴京,仅留探子在外即可。” 沈昀颔首,而后缓声道:“寒舟,城已夺得,军中事务繁多,军纪亦需整顿,此后将商队之事交予流风,你便留于军中,助父亲分担些许。” 姚寒舟斜睨沈昀一眼:“那你呢?” 沈昀低声道:“你亦知晓,我不善用兵,且武艺不佳,甚至不如婉儿……” “反正过不久,我们也会成一家人,我父亲便是你的岳丈,你帮或不帮?” 言及此,沈昀故意朝沈婉眨了眨眼,沈婉刚羞红脸低下头去,又听沈昀言道: “我嘛,我只想躲在你们身后,你们令我杀敌我便杀敌,令我撤退我便撤退,待天下安定,再娶几房美妻。啧啧啧…” “嘿嘿嘿,兄长……你这是何言?娶几房?你不要带坏旁人!”沈婉猛的抬头,面露嗔色,斜眼瞪他。 沈昀朗笑一声: “阿妹,你放心,无人能教坏寒舟。” “我且先行一步,你们快去洛城打理一番。” 言罢,他将沈婉从头看到脚,心下更是酸楚得厉害。 沈婉望了望双眼布满血丝的兄长: “阿兄,往返奔波两趟,你也辛苦了…” 沈昀双手前伸,神情郑重地在沈婉肩上拍了拍,而后整肃军队,连夜率大军返回汴京。 姚寒舟随即吩咐: “扎哈,你与谷江率领五千士兵将战场清理干净,再把夷兵剩余的粮草马匹运入洛城!” 扎哈领命,随即向谷江走去。 沈婉吹起口哨,小白闻声由远及近奔来,她翻身上马,而后向姚寒舟伸出手。 姚寒舟借沈婉之力,跃至沈婉身后: “婉儿,你如此强悍,反倒衬得我像个小娇夫!” 沈婉挥动马鞭,浅笑道: “休得胡言,你可知晓,你带的夜袭军斩杀了多少夷兵?那可是五万精锐骑兵!谁敢说你是娇夫?我定饶不了他!” 姚寒舟微微一笑: “无妨,娇夫便娇夫!” “不过婉儿,我为你寻得一员猛将!俗话说得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次夜袭军几乎伤亡殆尽,然此番血战,能觅得良将,也算无憾!” 沈婉未作回应,只是策马疾驰。 进入洛城,谷蔺立即将沈婉和姚寒舟迎入洛城最好的庭院,这里原是夷人主将的府邸。 已有仆从取来干净衣物并打来热水。 沈婉将姚寒舟交予谷蔺: “他便是姚将军独子,名寒舟。你先命人替他擦拭身体更换衣裳,我全身脏污不堪,需清洗过后才能为他处理伤口!” 谷蔺闻言,赶忙单膝跪地: “末将拜见姚……公子!” 军中尚未整编,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姚寒舟。 姚寒舟赶忙躬身扶起谷蔺: “谷正使快快请起,听婉儿所言,此战全赖谷正使部署精妙,如若不然,怎能如此顺遂?” “从今往后,我们心生同向,为这北晏而战,无需行此大礼!” 说话间,已有仆从上前为姚寒舟更换衣裳。姚寒舟见是一名十几岁的姑娘,眉头微皱,挥手示意那姑娘停下: “不必…我自己来吧!” 谷蔺愣了一瞬,才明白姚寒舟似乎是在意男女之防,他赶忙叫来两名士卒,又亲自上前: “若是公子不嫌我手脚笨拙,我来替你换吧!” 姚寒舟背部中刀,本就难以自行更衣,听到这话,他不再动弹,任由谷蔺笨手笨脚地拉扯衣裳,疼得他眉头紧蹙。 谷蔺看到姚寒舟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便说起汴京攻城之事: “公子,汴京城能如此迅速攻下,非我之功!实在是沈姑娘筹划得当。” 嗯?姚寒舟有些诧异,沈婉能调动皇城司军? 只听谷蔺接着说道:“沈姑娘将我方的箭矢空心全部灌了毒迷香,又将箭矢在酒中浸泡两日,待我们寻得时机登上城墙,立即将箭矢放进城墙之上的火盆,那箭矢遇火即燃,毒烟迅速扩散!守城的夷兵中了毒,很快就被我们斩杀了个干净!” “汴京城门打开,实则未费吹灰之力!” “然而迷药不足,其后才与夷兵展开巷战,然姚家军伤亡不过数千,远不及从夷兵中收编的晏国旧人数多。” 实则,姚寒舟不愿闻及姚家军三字,这蒙山十万大军,向来由沈泓操练,缘何要称姚家军呢?沈泓谨遵父命忍辱十年实非易事,他着实不愿争抢沈泓的夺城之功,故而才自请夜袭洛城夷营。 他宁愿像从前一般,称呼这支大军为蒙山军! 姚寒舟凝眉沉思,谷蔺亦然。 沈婉才智过人,也绝非贪图功劳之人。更为重要的是,她行事谨慎,对士兵的性命极为看重,谷蔺心有所想,无论这大军如何整编,他都定要将剩余的皇城司军带至沈婉身旁。 姚寒舟沉思须臾,问道: “你的皇城司军是在此镇守洛城,还是返回汴京以寻下次战机?” “皇城司军以白虎令为号,末将自然是与沈姑娘一同返回汴京!”谷蔺沉声回答。 闻此,姚寒舟扬眉,并未言语。 旁侧那姑娘却忽地跪倒在地,低声抽泣道: “公子,返回汴京时可否将奴家一同带上?” 哟,这是…… 谷蔺凝视着那姑娘,神色意味不明。 那姑娘赶忙摆手向谷蔺解释: “并非……并非将军所想那般!十年前汴京城破,奴家和家人逃出汴京后失散,这些年奴家流落至洛城,后又遭夷人霸占,自此便再未离开过这座庭院!” “兴许奴家的亲人已经返回汴京呢?因而恳请公子准许奴家随公子同行,若寻得亲人,奴家愿伴公子身旁为奴为婢,绝无怨言!” 姚寒舟皱眉,沉声道: “姑娘无需自称奴家!此地不便,你暂且回避,你的事,沈姑娘自会妥善安排!” “嗯?寻沈姑娘所为何事?”沈婉的声音传来! 众人闻声望去,一个身着杏色裙衫的姑娘斜倚门框而立,她双手交叠于腹前,眼神清澈如水,平静无波,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清丽的浅笑。 她就这般望了过来,眼梢软软的,宛如一尾轻羽! 如此温婉纤柔,哪里还有半分战场上的模样? 第121章 我是你的妻 沈婉与他们并肩杀过敌,再狰狞可怖的面容也被屋内的人见过,因此她仅着一身素衣,本是漫不经心而来,然屋内众人却望着她怔愣发了呆。 迎着众人的目光,沈婉赶忙抬手捋了捋头发: “我这头发尚未干透,故而如此散乱,可是吓到你们了?” 沈婉的面色泛起一丝红潮,略感窘迫。她全然不知众人心中作何感想。 那跪着的姑娘不禁喃喃自语: “这便是沈姑娘?好美呀……” 姚寒舟闻此,环视屋内众多男子,皱了眉: “咳…咳咳!” “此处就不劳烦各位了,婉儿留下替我上药即可!我昔日受过伤,她知晓如何照料我!” 若还不明白姚寒舟与沈婉的关系,那可真是傻子了。 谷蔺赶忙将众人遣散。 那跪地的姑娘嗫嚅道:“奴家……奴家怎么办?” “你也先退下!”谷蔺急急说道。 众人散去,沈婉方才上前,语气嗔怪: “我已然将全身洗净五遍,你这一屋子的人,竟尚未为你更换衣裳!” “不好好替你更衣,倒还嫌弃我披头散发……” 姚寒舟抿嘴,侧身凝视沈婉: “适才那女子欲替我更衣,我未应允!谷蔺毛手毛脚,半晌也未曾解开!” 沈婉蹙眉: “缘何不许?早些更衣,擦拭干净,此时我便可直接为你上药了!” “可她是女子!你竟不介意?”姚寒舟深深的看向沈婉。 “我的寒舟哥哥诶!那我便告知于你,我亦是女子,然替人看病之时,我解了诸多男子衣裳!那该怎么办?” 闻此,姚寒舟长叹一声! “还能怎么办?我只能独自咽下这哑巴亏!” 闻之,沈婉几欲失笑,她起身将姚寒舟的烂衣扔开,端来热水放于榻前。 而后,她手持绢帕,仔细替姚寒舟擦拭起身体来。待前胸后背皆擦拭干净,又轻轻地为他上药,唯恐其疼痛,上药之时,又一边用嘴轻轻吹着气。 她的发丝随着身体摆动,在姚寒舟耳畔轻拂,他忍不住侧目而视,却见一抹优美的弧度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角香,那双纤手仍在姚寒舟的背上轻柔摩挲。 姚寒舟不禁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 “寒舟哥哥,你觅得的良将是扎哈?”姚寒舟心绪不宁之时,沈婉的声音突兀地飘了来。 姚寒舟抬眉,沉声道:“嗯!” “寒舟哥哥,他始终是个羌人,我离开故土十年尚且会思念汴京十年!他如今没有更好的去处,我才会将他留在身旁!” “扎哈他没有为我卖命的理由,待诸事已了,须得麻烦你的人手帮我送信至羌族,我会将事情原委悉数告知于阿木尔和托娅,就凭他今日舍命救你,我亦会助扎哈回羌族与家人团聚!” “他如此勇猛,待我向阿木尔说明缘由,阿木尔也定会重用他的!” 扎哈收拾完战场,脚步匆匆进得庭院,欲向沈婉禀报,谷蔺知晓他拼死护了姚寒舟,故而并未阻拦。 然刚至屋外,扎哈便听见了沈婉和姚寒舟的谈话,他默默立在门口许久。 房内姚寒舟的一声叹息: “婉儿,你是没亲眼见到,扎哈在万军之中取敌首级之状,他就是一个天生的杀将,你可知晓,一个身先士卒的将领,对士气的影响有多么的重要?” “当下局势未明,正值用人之时,扎哈这般万里挑一的猛将,你若将他放走,着实可惜了!” 沈婉面色沉稳,缓声道: “你之所言,我皆明白,然你也应懂我,我向来不愿行那强人所难之事!” “我离乡背井多年,深知其中苦楚,故而我不会逼迫他去承受那份苦痛!” 忽地,沈婉似想起什么,看向姚寒舟蹙眉道: “你……不会是为了助扎哈在姚家军站稳脚跟,故意受伤让他护你的吧?” 姚寒舟抿抿嘴:“你当我不怕死啊?” “你定是看见我的骑兵来了,知晓自己死不成了,所以冒险一试!” 姚寒舟:“……” 门外的扎哈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谷蔺见扎哈浑身是血,遂吩咐适才欲为姚寒舟更衣的那位姑娘: “为他寻一身干净衣裳来!” 那姑娘杵在原地审视着扎哈全身上下,似乎在估量他应着何尺寸?良久之后,方应诺着退下。 房内,沈婉已将姚寒舟的伤口包扎妥当。又出门端来热水,扶姚寒舟起身,而后伸手欲解他的腰带。 姚寒舟赶忙按住她的手:“欲何为?” 沈婉面露惊色: “你说我欲何为?你激战一日一夜,仅换了外裤,你如今行动不便,我自然是为你擦拭身体,换上干净裤子,莫非你如此穿着很舒服?” “可是婉儿……” “难道你想让刚才那小娘子来替你换?” 姚寒舟眉头皱了皱:“你胡说!”而后赌气般的松开了沈婉的手。 “这样才听话!”沈婉颔首浅笑,替他褪了亵裤。 为姚寒舟擦拭完身体,又扶他伏于矮榻之上,为其洗净头发,将姚寒舟收拾妥帖,沈婉这才心满意足地取来衣物,缓缓为眼前的男人穿戴整齐。 那双纤手轻轻拢着他的腰带,姚寒舟身体燥热难当,似要咆哮出声,他垂首凝视沈婉嫩白嫩白的脸,轻声唤道:“婉儿……” 他心中有愧,这本是妻子对丈夫所做之事,然自己尚未来得及娶她! 可此时,姚寒舟喉咙干涩,难以说出半句抱歉的话。 沈婉似是洞悉姚寒舟心中所想,她为他系好衣衫,抬眸凝视他: “自你为我更换衣衫那晚起,我已将自己当做你的妻!” “寒舟哥哥,日后切莫再行昨日那般冒险之举好么?当我得知你仅率两万姚家军夜袭夷兵五万精骑时,你可知那时我的心中急成了何等模样?我曾言一起生,一起死,此后无论你做什么,都带上我,好吗?” 她的眸中,噙着盈盈泪花,她的声音如此轻柔,恰似春日的花絮,悄然滑落在他的心头。 “婉儿……”他又轻声唤她。 “对不起!” 明明他如此渴望拥有她,然而这尘世间,何处能予她一场体面的仪式和一个像样的家? 他低头,不由自主地亲吻那娇艳欲滴的红唇,缠绵悱恻,柔情难挡。 那张原本红润的唇瓣,被他吻得凌乱不堪,仿若开到极致颓靡的花,微微张合,清丽妩媚,散发出蜜色的光泽,无声地诱惑着他。 第122章 你安分些 房内烛火摇曳,光芒穿透昏暗的空气,映照出旖旎的风光,无声的温情,恰如看不见的丝线,将他和她紧紧缠绕。 姚寒舟凝视沈婉,再次俯身而下。 他的吻,仿若秋日里的细雨,温柔缱绻,她的唇,清甜甘美,宛如这世间无与伦比的珍宝,周围的世界逐渐模糊,只剩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他的唇舌追逐着她,她无处可逃,也不想逃…… 蓦地,那缠绵不休的唇中,传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沈婉睁眼,姚寒舟线条分明的面庞上,眉头已紧紧皱成一团。 “寒舟哥哥,你的伤……” 沈婉匆忙起身解开他的衣衫,绷带上已沾染血迹斑斑,她取来药和绷带重新为他包扎,姚寒舟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角,他望着她,不愿移开目光分毫。 沈婉忙活完毕,姚寒舟仍未有松手的迹象,沈婉只得叹息: “我不会走远……” “你安分些,先松手让我将这里的物品整理好,可否?” 姚寒舟这才抬头环顾四周,脏的衣衫,换下的绷带尚未收拾,屋内凌乱不堪。 此时的扎哈,舒舒爽爽的洗完一个澡,他神情愉悦,哼着羌曲,光着膀子从净室走出,却遍寻不着自己的衣裳了! 虽说沈婉为他缝制的那身衣裳很脏了,可好歹能遮体呀,如今这般光景倒好……扎哈凝视着自己光着的双手双腿,面露懊恼。 是谁将老子的衣裳扔了? 他越想越生气。 恰在此时,传来“叩叩”的敲门声,哟,肯定是送衣服的救星来了,扎哈心中略喜,迈着大步前去开门。 果然是送衣裳来的,只不过与扎哈想的不太一样,来的是一名女子,正是那位欲随姚公子回汴京的女子! 扎哈忙不迭地双手交叉在身前,后退两步,那女子却也不避让,只神色自若道: “奴家奉谷将军之命,已为大人备妥衣裳!” “可要奴家为大人更衣?”她问。 扎哈赶紧抢过衣裳,自行穿戴起来,他瞥了一眼眼前的女子: “勿要在我面前自称奴家,我自己也是个奴家!” “我并非什么大人!” 女子面露惊愕: “你是奴隶?那你是否会与姚公子一同前往汴京?” “我为何要随姚寒舟前往?我乃沈婉的仆从,自然是随沈婉返回汴京。” 闻此,那女子忆起姚寒舟曾言沈婉会安排自己的去处,她唯恐沈婉忘却自己,故而忽地跪倒在扎哈面前: “看在奴家为您缝制这身衣裳的情分上,可否恳请大人在沈姑娘面前提及奴家一二?奴家姓方,名静怡,想要与您们一同返回汴京……” 扎哈低头看着方静怡蜷缩的模样,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你为何不自行去找沈婉,她心地善良,自会安排你同行!” “可……沈姑娘与姚公子在一起,奴家实不敢前去叨扰……” “为何不敢?” “姚公子不喜奴家!”面前的女子声音愈发低微,宛如一只怯弱的小猫。 “奴家亦不敢孤身前往汴京,唯恐又遭夷人掳了!” 扎哈已然整装完毕,他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子:“你且下去吧,如今夜色已深,明日我再替你寻沈婉。” 方静怡见扎哈应承下来,一时喜不自禁,伏倒在地,不停向扎哈磕头,扎哈何曾见过如此没有骨气的人?他顿时心生恼怒,伸手便将方静怡拎了起来,直视着她的脸: “是谁教你见人就叩头的?” 方静怡突地近距离看扎哈的脸,才发觉脸上那道伤疤,着实狰狞可怖,她一时如惊弓之鸟,颤抖着不敢答话。 扎哈知晓定然是自己的伤疤将这女子惊吓到了,他微微愣神,而后不管不顾的松了手,方静怡跌倒在地,她浑身战栗,不顾疼痛,匆忙爬起,重新跪好: “大人,您若需要,奴家可以治好您这道伤疤!” “滚!”方静怡只听得一声怒喝,她再也不敢吱声,战战兢兢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行至门口时,又听得扎哈质问的声音: “我自己的那身衣裳呢?” 方静怡回头,惶恐答道: “大人,奴家替大人将脏衣服洗了,明日再送来归还大人……” 扎哈呼出一口气,上前,“砰”的一声将门合上,这女子,如此懦弱无能,看着就令他气恼! —————— 沈昀率着疲惫不堪的大军回到汴京时,已是次日申时,汴京的大街小巷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沈泓立于将军府前,命令士卒将府内夷人的物品全部搬出焚毁。 沈泓又令流风以商队之名启程,即刻去接林如月与两个侄女回汴京。 诸事安排妥当,他刚要迈入府内。 “父亲!” 沈昀的声音传来。 沈泓猛地回头,见沈昀骑马而来,他望向沈昀身后,未见姚寒舟和沈婉,心中骇然: “婉儿和寒舟呢?” “父亲,寒舟在洛城养伤,过两日便能归来!” “洛城?” 沈昀已翻身下马:“父亲,寒舟此次夜袭夷营,还有一个巨大的意外收获!洛城被他攻了!儿子想要亲自告诉你,故而并未遣斥候提前回来!” 闻此,沈泓面色凝重,惊愕非凡: “洛城城墙高耸,坚如磐石,易守难攻。昔日金刺率夷国西路军攻至洛城,久攻不下,最终只得挖掘地道,方得以破城而入!” “然夷兵早已将城墙下的地基加固,寒舟何以能夺得洛城?” “父亲,此乃天时地利人和,连上苍亦助我姚家军!待寒舟归来,让他与您细细分说!” 继而,沈昀神情黯然又道: “我们虽已将洛城的夷兵尽皆诛杀,然寒舟带去的两万夜袭军,仅余数百人!” “忆及与他们于蒙山共同生活多年,孩儿心中难免悲痛,寒舟定然亦不好受!” 沈泓轻拍沈昀肩头,沉默良久,道: “若单论战局,两万英灵剿灭五万夷兵精骑,攻克两座城池,已是万值,昀儿,军营之中,容不得悲春伤秋,我们唯有踏着逝去之人的血肉一往无前,他们的死亡才有意义!” 沈昀颔首,沉默不语。只听他的父亲又道: “流风已启程,你母亲不日便可归来,城中诸多事务尚待我去处理,你不妨多费些心思在你妹妹身上,她与寒舟的婚事,宜早不宜迟!” “你盯着点,先准备些!” 可我也没成过亲呐,需要准备些什么呢?沈昀忙不迭的应承完,后知后觉的露出一张苦瓜脸。 第123章 局势晦暗 燕京。 完颜烈所建的燕京行宫规模宏大,多泽历经千辛万苦方得以混入其中,做了个倒夜香的活计。 这个活计除了可在行宫各院落间自由穿梭外,简直是一无是处。 与屎尿打了多日的交道之后,多泽终于循着蛛丝马迹觅得完颜烈的后院。 又一个夜半时分,他如往常般蒙住口鼻,佝着身子,推着夜香车欲出行宫,忽见有人策马至行宫门前,那人翻身下马后,腿脚已然不稳,显然是因长时间骑马所致: “博牙台将军何在,八百里急报!……” 那信使神色焦灼,多泽心中一沉,暗忖莫非完颜珲在上京吃了败仗? 未等信使蹒跚几步,博牙台已然阔步而出,其神色凝重: “何地来的?” “将军,汴京与洛城失守!城内守兵连同洛城外五万精骑尽皆殒命,巴布将军首级,至今高悬于汴京城墙!” 好在并非完颜珲出事,博牙台稍感宽慰,然转瞬又皱眉问道: “何人夺城?” “洛城之外五万精骑缘何出事?” 那信使站立不稳,索性坐于地上,气喘吁吁: “那贼子打的‘姚’字旗号,据探子探查,为首者是一个名为沈泓的人!……” “那沈贼之兵不知从何处冒出,竟是突然夜袭了洛城精骑大营……” 博牙台切齿道: “洛城五万精骑驻地那般隐秘,为何会毫无察觉地遭袭?汴京与洛城城防皆加修得固若金汤,何以如此之快便被攻破?我南征军中必是有奸细与那贼子暗中勾结!” 闻得沈泓之名,多泽霎时腿软,瘫倒在地。 沈泓? 婉儿之父不是名唤沈泓么? 远处的数人只道是倒夜香的老头子经不得惊吓,无人睬他。 博牙台旋即下令: “即刻八百里加急,将汴京和洛城失守之事送信至上京,速速将完颜少主的命令传回燕京!” 一侧有人领命而去。 多泽已颤颤巍巍起身,他须得加快步伐寻到娜仁,而后赶赴汴京,他要去看看,那里是否有沈婉? —————— 此时的汴京姚家军军营内。 沈泓正襟危坐于堂上,其右侧下位坐着一位老者,那老者向沈泓抱拳施礼: “老朽乃汝城太尉冯年,昔日夷兵来犯,汴京沦陷,皇帝驾崩,吾时任汝城太尉,无兵抵御夷人,只得向夷人俯首称臣,又居汝城太尉十年,现今姚家军归来,老朽愿效皇城司军谷正使,做姚家军内应,助沈将军攻克汝城!” 沈泓抱拳还礼: “敢问冯太尉,汝城内现有多少夷兵?” 冯年赶忙回答:“汝城本乃小城,又离汴京偏远,城内夷人仅有两千,其余皆是夷人收编的晏国旧人!” 沈泓眉头微皱,沉思片刻: “沈某感激冯老先生对姚家军的信任,然姚家军刚刚经历大战,需要休整数日,且汴京与汝城之间还隔着一个埔城,请容我先将埔城拿下之后,再派人与冯大人联络,不知可否?” 冯年赶忙应允,又与沈泓谈及当年姚纲之勇,而后才缓缓告辞离去。 沈昀自里屋而出,沉声道: “父亲,先取汴京,实乃明智之举!” “如今已有三座城池前来归附,若继续如此,夺回中原岂不犹如探囊取物,指日可待?” 沈泓轻叹一声: “即便是囊中取物,亦须得人力去取。而今姚家军中缺乏可用之人啊……” “哦,对了,我命你向南晏传信,恭迎南晏王回汴京登基之事,可有回复?” “若南晏王归来,遣其部众管理城池,我姚家军只需将夷人逐出中原,镇守在定州即可!” 沈昀摇头,缓声道: “南晏方面毫无音讯,孩儿着实不知那南晏王心中作何打算?请他当皇帝,他亦不愿意来当吗?” 闻此,沈泓眉头紧蹙,面色凝重,他心中隐有不安,却又一时无法分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又过半晌,沈泓才凝声道: “南晏王态度晦暗不明,姚家军亦不敢轻易接受城池归附,罢了,大军终归要交于寒舟手中,这归附之事,待寒舟回至汴京再行定夺!” —————— 此时的南晏,禹城。 南晏王宋觐身着一袭黑色锦袍,领口镶着一圈雪白的貂毛,腰间束一条嵌着宝石的腰带,他静静地站在宫墙之上,衣袂飘飘。 汴京之战,震惊中原。即便尚未收到沈昀的密件,他也对汴京之事了然于胸。此刻,他眉头紧蹙,目光深邃而凝重,沉沉望向遥远的北方。 方之奂身着绯袍,立于宋觐身后数步之遥。许久之后,见这位南晏王仍无下墙之意,他移步上前,轻声说道: “王上,此处风大,还是回内室歇息吧!” 宋觐微微侧头,瞥了一眼方之奂,沉声道: “方爱卿无需担忧,本王身体无恙。” 昔年,宋觐身为康王之时,被完颜烈一路追杀,他逃了大半个中原,历经千难万险,才在宇文彦的暗中协助下,从阳城渡江,逃至南晏的禹城。 或许是惊吓过度,身体受到损伤,自那以后,他便畏寒畏风,即便有方之奂这位昔日大晏赫赫有名的太医随身侍奉多年,也未能为他侍奉出一子半女来。 “方爱卿,到了本王必须返回汴京的时候了吗?北晏的人民在等我回去吗?”宋觐仿若自言自语,又似在与方之奂交谈。 “先皇向来不喜本王,遥想当年,本王尚在年幼,他便将本王发配至定州军营。本王一心杀敌,屡立战功,不过是想博先皇欢心罢了!” “岂料,非但未能取悦先皇,反倒招来太子的猜忌追杀!” “本王不喜汴京,因为汴京城里没有我的家……” “况且,即便如今本王有意归去,也是回不去了!” 话至此处,宋觐神色微变,轻咳数声。 见此情形,方之奂自袖中取出药丸,呈于宋觐,而后躬身施礼道: “如今先王嫡脉仅剩王上您一人了,若王上不喜汴京,在禹城登基称帝也未尝不可,难道还有人敢置喙您吗?” 闻得此言,宋觐眼眸一亮。 第124章 自有故人在 洛城之内。 姚寒舟伤势渐愈,沈婉令谷蔺于城门集结皇城司军,欲返汴京。 扎哈骑着云白朝沈婉而去,忽闻身后传来女子之声: “大人……奴家该怎么办?” 扎哈回首,见是前夜那个畏畏缩缩的女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的确答应过方静怡为其向沈婉说些话,然那日激战之后太过疲惫,他倒上榻便酣眠了一天一夜,答应方静怡的事,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扎哈扫了方静怡一眼,并未答话,而是继续策马而行,方静怡只得在其身后一路奔跑。 “沈婉,此女欲回汴京寻亲,想与我等同行!你看……” 话毕,他头也不回,仅伸手指向身后。 嗯?沈婉稍侧身,绕开扎哈挡住视线的地方,果见一女子匆匆跑来。 方静怡气喘吁吁而至,尚未站定,便蓦地伏地跪倒: “奴家……” 未及沈婉上前搀扶,扎哈已翻身下马,又是一伸手,将方静怡拎了起来: “给我站好了再说话!” 闻听那女子自称为奴家,且一副惶恐之态,沈婉忽地忆起在京城的往昔,眼眶瞬间泛了红。 想也不用想,此女子定然是被夷人强占多年,早已吓破了胆。 沈婉瞪了扎哈一眼,扎哈这才将方静怡缓缓放在地上站稳。 “你可会骑马?”沈婉回首望向方静怡,轻声道。 那女子神色尴尬,摇摇头,急得眼中泛泪。 沈婉微微皱眉,叹息一声: “既然如此……” 沈婉本欲让方静怡与自己共乘一骑,不料姚寒舟先开了口: “扎哈,婉儿送你的云白可还行?” “云白自然是军中最好的马,你们这些中原之马,岂能与云白匹敌?”提及云白,扎哈满意得摇头晃脑,话至此处,他又翻身跃上云白的马背,轻抚起它头上的鬃毛。 抚着抚着,他似有所悟,猛地睁眼望去: “等等……姚寒舟,你这是何意?” 姚寒舟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云白既然比我们的马都好,想必它的背上多坐一人也无大碍!” 扎哈本欲出言反驳,却见四周之人皆已哈哈大笑。 沈婉强忍着笑意,看向方静怡: “姑娘,你可愿与他同乘返回汴京?” 方静怡抬头看向扎哈,心中有些惧怕!然而她稍作迟疑,似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答道: “若大人不嫌弃,奴家便叨扰大人了!” “欸……欸……”扎哈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沈婉已向那女子伸出手去: “既然如此,那我便扶姑娘上他的马!” 扎哈尚未“欸”出个所以然,沈婉已然将方静怡放置在了扎哈的身后。 而后她看向扎哈道: “扎哈,你莫非不听我的话?” 扎哈只得闭嘴,将有声抗议转为无声抗议。 ———— 姚寒舟与沈婉率皇城司军及所剩夜袭军抵达汴京城下,已过正午。 沈婉仰头,一眼便望见城外高悬的巴布首级。 她蓦然忆起十年前她与母亲离开汴京那日,城门口的高墙上,也钉着两名衣不蔽体的女子。 彼时,外祖还躺在小小的木箱之中…… 这乱世,不知何时方休! 沈婉轻叹一声,侧身言道: “寒舟哥哥,陪我上冀尾山吧!我去看看我的外祖父与外祖母!” 闻此,姚寒舟轻点其首。 随后转身向身后众人下令: “尔等先将马匹送入汴京,待我自冀尾山回城,再禀报沈将军论功行赏!” 闻此,他身后仅剩的数百名夜袭军士齐声应诺,经此一役,他们身上增添了不少杀伐之气,回应之声犹如洪钟,震耳欲聋。 姚寒舟面色冷峻,心中却颇为欣慰,对这群百里挑一的士兵,他甚为满意。 随后,沈婉命谷蔺率皇城司军入城,又遣扎哈带方静怡进城寻亲,只留谷江随在身后。 三人朝冀尾山行去,沈婉心生疑窦,忍不住轻言道: “数年未登此山,上山之路竟比往昔平坦许多!” “也是,年长了十岁,相较幼时,自然会觉得道路易行些!” 姚寒舟凝视沈婉,终究缄默无言,只伸手牵过她。谷江见状,赶忙移开视线,佯装未见。 登上山顶,只见昔日仅有两座坟茔之处,此刻已是坟冢密布,有些下葬不久,有些则杂草蔓生,几乎将山顶平地尽数占据,她悚然失色,不过须臾,沈婉又渐渐平复心境。 罢了,乱世之中,如此亦属正常,葬在此地之人,尚有他人送葬,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婉儿,并非因你年长才觉路好走,而是这十年来,众多人踏足此路,它才会如此好走。” 姚寒舟微微侧身,凝视沈婉。 沈婉微微垂眉,长舒一口气。 她原以为需耗费些时日方能寻到外祖父母的坟茔,却未料到,循着记忆中的方位望去,她很快便看到外祖父母的坟堆,竟是收拾得整洁干净。 观那杂草清除之状,绝非近日所为,定然不是父兄前来打理的,沈婉霎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谁,会来打理外祖父的坟茔呢? 姚寒舟跟着沈婉的视线望去,他也疑惑了。 汴京的故人?会是谁呢? 秋菊? 林府的下人? 他们知道外祖父母葬在此地! 忆起往昔,夷兵闯入林府抢夺林如月,秋菊跪地声泪俱下,哀求的声音:“大人,抓我走吧!我家姑娘已为人妇,实在不便侍奉大人……” 待沈婉长大之后,她自然明白“侍奉”二字的含义,想到此处,不敢再想秋菊的遭遇,沈婉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她蓦地跪地大哭出声。 与父兄重逢之际,沈婉尚未落泪,或许是因她早已从姚寒舟那里得知父兄安然无恙,只要人在,便一切皆有可为。 然而,秋菊在哪里呢? 那个哼着歌哄她入眠,抱着她去摘花,说好要守护她长大的人,此刻在哪里? 四周坟茔林立,此情此景与未知的迷茫交织在一起,沈婉抑制不住心中接踵而至的痛意。 “外祖,这些年,是秋菊姐姐来看望您吗?” ……… 我回来了!母亲也回来了! 可是,秋菊姐姐,你呢? 第125章 沈家其他人呢 沈婉鲜少会如此悲伤,见此情形,姚寒舟的心瞬间犹如被针芒刺过,生疼! 他亦挨着沈婉双膝跪地,从背后将她紧紧拥住: “婉儿,莫要再哭了,不知秋菊下落,我便与你一同寻她回来,但若是让外祖见到你如此模样,他老人家该是何等难过?” 闻此,沈婉果真即刻止住了泪,她匆忙用手擦拭着面庞: “我是不该哭的,外祖去世那日还说我哭出来的鼻涕流在了他的药碗里,他甚是不喜!” 谷江远远伫立:“……” 多么朴实真诚的一句话! 直至此刻,谷江似乎才真正洞悉沈婉为何在上京安然度过十年,不仅未遭苛待,金刺反而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 她并非依仗她的医术,亦非依靠她的杀伐,而是凭借她那至纯至性的品质。 此非太平之世,人人皆活得战战兢兢,早已忘却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沈婉的那份至纯至性恰似一道耀眼夺目的光芒,刺破了世间的黑暗与阴霾。 谷江侧身凝视远方。 自己追随于他,看似是为报救命之恩,宇文大人将白虎令交予她,看似与她有所交易,扎哈强留在她身边,看似是被她的毒药所制…… 不!不是的! 沈婉是一个能令人卸下心防、心悦诚服的人,这才是关键所在。 谷江沉思之间,有脚步声自山下传来。 他耳朵轻动,沉声道:“何人!” 声落之时,谷江已至来者前方,伸手拦下了那人。 姚寒舟与沈婉闻声望去,见谷江拦着一名少年,那少年约摸十三四岁,身形瘦削,头发蓬乱,面容肮脏,衣衫褴褛,背上背着一个篓子,里面装着半筐难以辨认的杂物。 那少年目光越过谷江的手臂,朝沈婉这边张望,略带失望道: “不是葬新人么?” “你们祭拜旧人?为何不带祭品?” 沈婉与姚寒舟缓缓起身朝这边走来,那少年看清了二人祭拜的坟头,微微失神: “这坟中是你们何人?” 沈婉赶忙快步走来: “你可识得这坟中之人?” 那少年摇头。 也是,怪自己过于急切了,外祖离世已逾十年,而眼前这少年如此年幼,又怎会认得外祖? “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人?他们可识得林时?”姚寒舟上前。 少年看了看林时的墓碑,又看了看姚寒舟,须臾间警觉起来,缄口不言。 他又环顾四周,似是确认并无所需之物,神色失望至极,而后转身离去。 姚寒舟向谷江使了个眼色,谷江悄然尾随那少年而去。 沈婉望望天边西沉的落日,秀眉微蹙。 姚寒舟明了她的心思,垂首凝视沈婉,沉声道: “婉儿,他背着篓子,想必住得不远,不会耽搁回城时间!放心!” 沈婉迎上姚寒舟的目光,轻点颔首。 果然,未及半个时辰,谷江便折返回来: “姑娘,他居于山侧,不过二里之遥!是否前去一探?” 闻此,沈婉又惊又喜,赶忙吩咐谷江在前引路:“自然是要去的!” 小径曲折蜿蜒,起初尚可行走,往里深入愈发寸步难行。道路两旁的树木枝桠交错纵横,若不仔细察看,实难发现有人行过的踪迹。 又穿过层层叠叠的荆棘,前方朦胧可见一个茅草屋顶。那屋顶略显残破,虽有少许树叶覆盖,然在静谧的树林中仍颇为显眼。 刚才那少年的声音传来: “祖母,今日没有祭品!” 随即有一声苍老的,重重的叹息声:“这年月,能入土为安已是不易,哪里会有那么多祭品呢?” 又听那少年的声音道: “昨日我在山中捡了些菌子,今夜可以用菌子果腹,祖母放心,孙儿不会饿着您的!” 苍老的声音回道:“祖母一把年纪了,怎会怕饿呢?我是担心景儿你饿着呢!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沈婉闻得祖孙二人对话,心中泛起阵阵酸楚。她悄然拨开树枝,缓缓走向茅屋。那少年闻得声响,警觉地冲出房门,眼神中满是戒备之色。 沈婉柔声道: “小公子不必惊慌,我们并无恶意。” “我想打听些事情,可否容我进屋一坐?” 少年依旧警觉的看着沈婉不答话,沈婉又道: “若你助我,我可带你们下山,自此你与你的祖母便不必再受饥饿之苦!” 闻此,那少年却惶恐地奔入屋内,掩上房门,道: “我须得照顾祖母,宁死也不会随你们下山去军营!” 闻此,沈婉方知这少年为何对自己如此戒备,想必是将自己误认作前来抓壮丁的夷人了。 沈婉移步上前,轻叩房门,道: “小公子,想必是你误会了,我并非夷人!亦非前来抓壮丁。” “小公子可曾见过打理林时之墓的人?他是男是女?是何样貌?若你见过,可否向我描述一番,我定当重谢!” 闻此,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忙喊道: “景儿,快些将门打开,或许是故人来了!” 那少年将门缓缓推开一条细缝,一只圆溜溜的眼睛从缝隙中窥视出来。 沈婉向他微微一笑,而后轻轻推开房门向里走去,少年匆忙奔至床边,紧紧拉住老妪的手。 屋内阴暗潮湿,简陋至极,仅有一张破旧的床铺和数个残破的瓦罐。 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沈婉猝不及防的呛咳一声,姚寒舟赶忙扶住沈婉。 “我无妨!”沈婉轻抚姚寒舟的手背,宽慰道。 沈婉定睛观瞧,只见一位老妪卧于破床之上,面容憔悴,形如枯槁。 或许是门开得稍大了些,风趁机灌入屋内,那老妪不禁咳嗽几声,走在最后的谷江赶忙将门关上。 屋内光线昏暗。 沈婉缓缓向床走去,那老妪双眼直视过来,随着沈婉逐渐走近,老妪的目光愈发锐利,待沈婉行至近前,老妪已单手撑着床板,缓缓坐起身子。 老妪的眼眸浑浊,此刻却格外明亮: “如月?” “真的是你吗?如月!” “不对,你如此年幼,你是……婉儿?” 沈婉浑身战栗着跪在床前,凝视许久,方才轻声喊道: “祖母……是你吗?” 第126章 悲欢不相通 “婉儿,果真是你啊!”沈老夫人涕泪横流,枯瘦的手缓缓抚上沈婉的面庞。 “祖母临死之际,竟还能得见长大成人的婉儿啊……” 沈老夫人身为安国公府嫡女,当年嫁予沈家乃是下嫁,故而沈家对她关爱至甚,让其尽享半生荣华。汴京沦陷之前,虽沈老爷已逝多年,但沈老夫人一直过着儿孙满堂、仆从环绕的生活。 昔日不沾阳春水的双手,如今硌得沈婉小脸发痛,昔日富态圆润的脸,如今却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 若不是仔细端量眉眼,即便老太太从她身前走过,沈婉也定是认不出这是自己的祖母! 昔年,沈老夫人对林如月在汴京开堂坐诊一事颇为不满,故而多年来婆媳关系一直不算融洽,连带着她对沈婉亦不如对沈妩和沈媛那般慈爱。 然时过境迁,往昔的不快早已被时光滤了渣,唯剩下劫后余生的欣喜和血浓于水的深情。 沈婉轻轻握住祖母的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祖母,您病了!” “我带您下山……父亲和哥哥都在汴京城中……” 就在那一瞬间,沈老夫人混浊的眼眸,突似被神秘的光芒照亮了: “二郎未死?” “我的昀儿也尚在?” 沈婉用力地点了点头。 “景儿啊景儿,速速背祖母下山!”沈老夫人的声音颤抖。 景儿是沈家大郎和乔芸芙的幼子沈景,亦是沈妩和沈媛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沈景闻言,将背向着祖母,姚寒舟见沈景身子单薄,忙的拉开沈景,蹲下身去: “祖母,外面道路不好走,景儿年幼,还是由我来背您吧!” 沈老夫人一心只想尽快下山,已无暇顾及由谁来背,她颤巍巍地挪动身体,沈婉小心翼翼地将其扶到姚寒舟的背上。 祖母?倒是唤得很顺口…… 谷江见姚寒舟欲在沈婉面前表现一下尊老爱幼的良好品德,遂他只微微挑了挑眉,并不上前邀功背人。 ———————— 沈泓万万没料到,将军府刚刚收拾妥当,竟迎回了自己的母亲。 他又惊又喜,趋前接过姚寒舟背上那瘦骨嶙峋的老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痛哭流涕: “母亲,这些年您受苦了!” “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这些年不敢下山寻您……” 沈老夫人抱住沈泓又是一阵涕泪横流: “二郎啊,母亲还以为至死都无法再见到你了啊……” …… 沈婉静立一旁悄然落泪,姚寒舟将沈婉轻柔地拥入怀中: “婉儿别难过了,沈家能回来这么多人,已是大幸之家…” 诚然,姚家仅剩下了寒舟一人,其余人尽皆不在了。沈婉仰头凝视姚寒舟,见其眼神深邃,隐忍不发。 沈婉随即拭去自己的泪水,随后将手插入姚寒舟的手缝中,与他十指交握。 恰在此时,沈昀匆忙奔了进来: “祖母……祖母……” “我是昀儿啊……” 沈老夫人赶忙从沈泓怀中下地,转身仔细打量沈昀的眉眼,这是她的第一个孙子啊,不过须臾,她便从沈昀的眉眼中看出些许沈泓的影子来,老太太激动得趋前抱住沈昀: “我的昀儿……” “祖母,当年究竟发生何事?您怎会如此模样!” …… 原来,昔日金刺遣人将沈家男丁尽皆送回汴京,待一家老小归来,却见将军府已为夷兵所占,沈老夫人依金刺所言,恳求夷兵看在金刺的情面上给沈家众人一个栖身之所。 然夷兵哪肯把将军府归还给沈家?只言金刺派人将沈家众人送回汴京已是仁至义尽,金刺远在上京,管不得这些闲事,从此休得拿金刺压他! 一家人只得迁至城外冀尾山下搭建两间木屋以作安身之所,靠捕猎、种菜也可勉强过活。 然未过多久,夷人便开始大肆抓捕壮丁,称要送往漓江与南晏交战。沈家只得不断往冀尾山上搬迁,越搬越远,沈家的男子却仍是尽数被抓。 仅剩年幼的沈景,夷人瞧不上眼。 这两年沈景渐长,老太太担心夷人又将沈景抓走,无奈只得携沈景往山上更深处去了些。山中种菜不易,沈景年幼,尚不能捕猎活物,祖孙二人只得寻些野菜野果充饥,偶尔运气好时,尚能在坟地中寻得些许祭品果腹。 前阵子天气转凉,山顶阴冷异常,祖孙二人又无像样的被褥,沈老夫人遂一病不起了! “二郎啊……” “昀儿啊……” “我本以为至死都见不着你们了!” 言及此,老太太又是一阵伤心的哭诉,沈婉见祖母如此,都开始担心起老太太的眼睛了,忙轻拂过沈老夫人: “祖母,莫要再言死字了,且让婉儿为您把脉问症,药到病除后,您自会无恙!” 忽地,沈婉又问道: “祖母,我外祖父母的坟茔可是您打理的?” 老太太颔首: “我与景儿迁至山顶不久,便发现送葬的人也越发往山上送得远了,这年头,死后能得安葬者,都是家境还算好的人家,故而常有祭品。我与景儿便待送葬人走后,寻些祭品食用。有一日,我不慎摔倒,压断了你外祖墓碑前的草,那墓碑便露了出来,我见其上名字与你外祖相同!” “又忆起你母亲曾言,你外祖母葬于冀尾山顶,我便猜到那是你外祖父母的坟茔了,遂时常顺手整理一番!” 闻此,屋内众人心情皆沉重无比。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一论断再次得到有效印证。此刻,汴京城内的将军府中,众人欢聚一堂,而远在上京的完颜珲,也收到了急报。 收到急报之际,完颜珲正在云崖关军营主帐中商议要事。他拆开信使呈上的信件看完,脸色大变,“嗖”地一声,手中的茶盏便飞了出去。 茶水和碎瓷片散落一地! “将军,发生何事了?”有人询问。 “汴京和洛城失守,我阿玛置于洛城外的五万精骑,尽皆被杀!”完颜珲紧咬着牙关。 “那股贼兵打着姚家军的旗号,为首者是一个叫沈泓的人!诸位可知晓此人?” 闻听此言,宇文彦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沈泓竟然真的夺回了汴京! 苍天!收复中原真的指日可待了? 坐在宇文彦邻座的夷人将领,很快就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此人向来不喜晏国旧臣,于是皱眉问道: “宇文大人如此失态,莫非知晓其中内情?” 宇文彦即刻恢复常态,沉声道: “我在汴京生活了半辈子,如今听闻城池有变,心中自然会有所不安。” “我距汴京千里之遥,又怎能知晓内幕?即便将军不喜与晏国旧臣共事,也还望将军不要信口胡言!” 第127章 冒出个新岳丈 帐内诸将皆知完颜珲对宇文彦颇为倚重,遂皆缄默不语。 完颜珲屏退众人,独留宇文彦,其目含探究之意: “密函中言及,汴京城陷乃因城中皇城司军助沈贼开启城门!宇文参事,你可有话对我说?” 宇文彦看向完颜珲,语气不急不缓: “少主,臣昔年率皇城司军归降元帅,此后便孤身随元帅远涉北境,十载已过,微臣早已与上京断绝往来,皇城司军乃元帅亲自编排,许其依大晏旧制整军,而未将其分散!” “若少主仅因微臣昔日为皇城司军司正便疑心于我,微臣无话可说!” 言罢,宇文彦移目,正视前方。 完颜珲尚且没有头绪,他轻叹一声,复问: “宇文参事可知那沈贼底细?” 若己不言,南征军中的晏国旧臣有知实情者,亦会告知完颜珲。 宇文彦未有丝毫迟疑,便沉声道: “昔日攻克并州,沈泓乃并州副将!” “唔?吾仅知并州主将姚纲自刎,倒是未曾听闻沈泓之名!” “当年乃完颜铭硕率众攻克并州,元帅麾下之人自然不甚了解并州情形,况且彼时少主尚幼,未曾闻得沈泓之名,实属正常!” 完颜珲嘴角微扬,心下稍安。从宇文彦处得知,总归比从他处听闻要好! 他继而问道: “宇文参事可识得沈泓?” “我在汴京居住半生,又曾与沈泓同僚,自然与其熟识!少主……” 宇文彦略作停顿,暗自打量完颜珲:“沈泓不但是姚纲的副将,他亦是……沈婉的生父!” 闻此,完颜珲霍然起身。 沈婉的父亲!完颜珲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欣喜异常。 太好了!婉儿竟然还有亲人在世! 死了一位岳丈,又冒出一位亲生岳丈! 完颜珲一改恼怒之态,反倒暗自庆幸自己的南征军未曾将沈泓击杀。 他甚至来不及收敛情绪,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沈婉的父亲?他为何要起兵反我南征军?待我成就大业,统一天下,沈婉便是我大夷国的皇后!他便是夷国国丈,他为何要在此时反我?” 完颜珲怕是激动过头了! 见此情形,宇文彦微微抿唇,眉头紧蹙: “少主,恕微臣直言……您如今尚未击败完颜肃,何谈大业有成?沈泓距上京甚远,他如何知晓您与沈婉有过婚约,又怎知您日后会登上大夷皇位?” “依宇文参事之见,当下应当如何?” 宇文彦双手拱了拱,施礼道: “微臣不敢妄言,还请少主自行论断!” 完颜珲沉凝片刻,大手一挥: “赦你无罪,速速道来!我是否应先领军归返中原,拜见我未来岳丈?” 好大一颗恋爱脑! 不过,宇文彦放心了,这颗恋爱脑并不急着带兵返回中原剿灭沈泓,如此,沈泓便有充足的时间厉兵秣马。 宇文彦抬眉瞧了瞧完颜珲,不禁轻吁一声,复又拱手作揖: “微臣以为,待少主击败完颜肃,寻回沈婉,方可领兵回中原与沈泓商谈,若不剿灭完颜肃,少主您做不得大夷国事的主,即便你领军归返中原,拿什么去拜见你的岳丈?” 念及沈婉,完颜珲眸中光彩须臾间黯淡下来。 “我遣入羌族的探子,迄今未在羌族觅得婉儿踪迹……” “宇文参事,你道婉儿会在何处?” 望着完颜珲魂不守舍之态,宇文彦心绪繁杂。 “少主,当务之急,是先登夷国皇位,你暂且将沈婉之事搁置……” 完颜珲颓然靠于椅把,以手抚额: “宇文参事说得轻巧,搁置?呵……” “除了将婉儿搁在我心里,别无他处可置!若是让我擒获掳走婉儿之人,我必让他碎尸万段,碾肉成泥……” 言罢,完颜珲脸上颓然之色,已然化为阴鸷之态。 宇文彦见完颜珲面色,不禁悚然一惊。完颜珲素受自己儒家思想的教导,他向来端庄持正,此时竟变成如此模样? 若日后,他知晓自己骗了他,沈婉亦骗了他……该如何? 宇文彦不敢深思! 宇文彦无惧死亡,然他惧怕完颜珲得知真相后会心生悲痛。 恰在此时,有士卒踉踉跄跄地奔进营帐: “将军,探子来报!羌王率领大军朝上京进发,扬言要为皇子阿格泰复仇!” 完颜珲又霍然站起: “羌人屠我上京百姓,灭我满门,掳走婉儿,我正苦于与完颜肃对峙于此,难以向其发兵,他竟敢主动送上门来!” 随即他高呼:“孛儿术!” 孛儿术入得营帐,便闻听完颜珲道: “速速整军备战,羌王自投罗网,我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孛儿术领命而去。 须臾,完颜珲又是一声大吼: “来人!” 有士卒入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听完颜珲训示。 只闻上首那位年轻的将领,字字铿锵: “八百里加急传信至燕京,命博牙台稳住中原局势,汴京洛城以北的城池半步不得退让,若博牙台欲行夺取汴京之举,让他务必生擒沈泓。” “告诉博牙台,若沈泓及其亲眷有任何闪失,本将绝不轻饶!” 那士卒亦领命而去。 完颜珲眼神冷峻,转头凝视宇文彦, “此番大战,尚需参事献计献策。待解决了羌王,灭了完颜肃,我便全力寻觅婉儿下落。” 出谋划策应对羌人和完颜肃,宇文彦必当竭尽所能。 略加思索,他便凝视完颜珲: “少主要作何打算?” 完颜珲眉头紧蹙: “完颜肃龟缩于狩猎场,占据高地之利,屡屡袭击我军大营,我至今对其束手无策,参事可有妙计?” “少主,可派人前往狩猎场告知羌王来犯,请完颜肃率亲兵下山抵御羌王,待剿灭羌王后,上京归还于他!” 完颜珲蓦然一惊:“那完颜肃岂会乖乖听话?” 只见宇文彦沉声道: “少主只需告知完颜肃,若他执意留守狩猎场,少主便在山底放火烧毁云崖关,而后率领南征军退守至白江关!从此再也不管白江关以北之事!他完颜肃也休想过白江关以南!” 完颜珲微微点头: “白江关有白江天险,两侧皆是山峦,关隘又有高墙防护,若能守住白江关,任何军队都难以南进,我早已派兵驻守白江关,否则,我怎有底气在云崖关与完颜肃苦战?” “不就是仗着进可攻,退可守么?” 第128章 你来安排她吧 “少主,完颜肃与您的处境大不相同!” “您若放火烧云崖关,山火必定会蔓延至狩猎场,他的亲军即便能借助中间的空地避开山火,然而他若不下城迎战,一旦羌王攻占了上京,您撤回白江关,徒留他的亲军在羌王和您的南征军之间,困守在光秃秃的山顶?他将何去何从?那还不是等死?他岂会不知?” “若您派人邀他下山共同抵御羌王,上京仍归他所有,他必定会下山!” 完颜珲不禁沉哼一声: “我早就想一把火烧了他,又念及他的十万大军着实可悲,你说,完颜肃这等愚钝之辈,怎配成为夷国皇帝?” “少主,完颜肃当初必定是早就做好舍弃上京的打算,他想借羌族之手将元帅带至上京的人尽数铲除,而后他便可名正言顺前往燕京,只是他未曾料到阿格泰在上京被人射杀,而您又侥幸逃过一劫!” 完颜珲岂能不知那狗皇帝的险恶用心,他切齿道: “又蠢又狠的混账东西!他借羌族之手杀我全家,那就让他自己去收拾这个残局,待我在白江关静观羌王如何将他打得摇尾乞怜。” “等完颜肃那狗皇帝被羌王弄死,我再慢慢和羌族清算掳走婉儿的这笔血债!” “只是……我至今不知究竟是谁射杀了阿格泰!”言及此处,完颜珲眉头紧皱。 宇文彦未曾料到阿格泰会命丧上京,而今阿格泰一死,羌王率军前来,他不禁慨叹,射杀阿格泰之人,当真是妙人啊! 如此,羌王的大军,阻碍了完颜珲南归的步伐。 沈泓的姚家军,便又多出许多时间绸缪计划。甚好! ———————— 完颜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魂牵梦绕的人,如今远在汴京。 将军府里,一家人正安静地用餐。 “父亲,母亲何时归来?” 沈婉甫一开口,便觉有些异样,她忽地低头,以袖帕掩住口鼻,喷嚏连连。 沈泓眉头微皱: “流风传信,你母亲和两位阿姊明日便可归来!” “你这是……感染风寒了吗?” 沈婉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止住那突然涌起的怪异之感。 姚寒舟已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沈婉身上,而后看向沈泓道: “婉儿近来时常如此,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初,她自觉并无其他不适,沈叔放心,婉儿是医者,她知晓如何照料自己!或许是最近太过疲累,不曾休息好!” 沈昀在一旁应和: “婉儿必定体魄强壮,喷嚏而已,不足为虑!” 嘿!好你个沈昀,怎可如此形容女子?这女子还是你的阿妹! 姚寒舟暗自腹诽,他微微挑眉: “昔日是谁言婉儿身体羸弱?而今又道我婉儿体魄健硕?” 沈昀嘴角轻撇: “你肉麻不肉麻?你的婉儿亦是我阿妹!我想如何说便如何说,对吧,阿妹?” 忽地,沈昀想起些什么,他凝视姚寒舟: “我险些忘了找你算账,是谁向婉儿说我的脸又圆又方?我肚子微微凸起?你说的吧?” 沈昀朝姚寒舟翻了个白眼,沈婉已轻笑出了声。 沈景在旁静静看着说笑的三人,心中涌起一丝艳羡,沈泓望望沈景,为他夹菜: “景儿,你也多与兄长们多说说话。” “明日起,你跟着兄长去姚家军营吧!” “二叔,我真的可以么?”沈景的眸子晶亮。 沈泓含笑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你兄长们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早就在少轶军中操练了!” 姚家军人才匮乏,沈泓岂有拒绝之理? 这顿饭吃得颇为愉悦,饭毕,沈婉与姚寒舟携手出府。 听闻父亲言及又在加固城防,二人准备前往汴京城头一观。 甫出府门,便见扎哈一张苦瓜脸,立于门前,方静怡则立于其旁侧,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扎哈,所为何事?”沈婉面露惊疑。 扎哈指向方静怡,向沈婉诉苦道: “沈婉,我求你将她弄走!” “她返回汴京后未寻得家人,言称无处可去,已缠着我整整一日了!” “天色已晚,我倒是可以随处睡觉,可你说我该如何安置她?” 沈婉望向姚寒舟,眼神中带着质询,仿佛在问他,为何没有安置好我的人呢? 姚寒舟瞧着沈婉的眼神,无奈地凑近沈婉耳畔道: “你不同意扎哈进军营,我这才未曾安排他的呀!” 闻此,沈婉急忙看向扎哈,满脸歉意: “我原以为姚寒舟已将你妥善安排!” “他既未安置你,你为何不早些进来告知我?傻站在门口作甚?” 扎哈摸了摸脑袋,你们一家人和乐融融,我去打扰作甚?我一个大老爷们,哪里需要什么妥善安置? 只是跟在一旁这女人……欸! 听得沈婉又道:“你随我来!” 扎哈抬腿便跟沈婉朝对面的林府走去。 方静怡那颤抖的声音又传了来: “那……那……奴家该怎么办?” 闻此,扎哈的脑门一阵刺痛! “奴家该怎么办……”这句话,这该死的女人说了整整一天了! 沈婉转身凝视方静怡: “日后切勿再以奴家自称,大晏并无奴隶!然你亦需明白,军中养不得闲人……” “你可会些什么?” 方静怡赶忙回话: “我识得药草,亦会配些药!” 嗯?果真如此? “你可知大蓟与飞廉有何差异?”沈婉凝视方静怡,眼神深邃,不知何故,她忽地忆起大蓟与飞廉来。 方静怡眉头紧蹙: “若遇外伤出血,可用大蓟研磨成粉敷于伤口,止血功效甚佳!” “飞廉与大蓟外形颇为相似,我……” 方静怡的声音逐渐低沉。 沈婉挑眉:“师从何人?” 方静怡惊愕抬头,似乎不明沈婉所问何事? 沈婉再次发问:“我是问你,学医,师从何人?” 方静怡垂首低头: “奴家……我祖父往昔在皇宫任太医!我幼时随祖父学医,与家人失散之时我年岁尚小,故而我只学得些皮毛,仅会配制些简单的伤风感冒之药!” 方静怡面色涨红。 她姓方!祖父是太医! 沈婉猛然一惊:“你祖父是何人?” “方之奂!”方静怡轻声答道。 沈婉看着方静怡,面色逐渐复杂,姚寒舟见状,赶忙问道: “婉儿,你怎么了?” 沈婉忽地重重叹息一声: “寒舟,你来安排她吧!” 第129章 乱点鸳鸯谱 姚寒舟不明所以,只得凝视方静怡,问道:“你可会听从我的安排?” 方静怡赶忙颔首。 “既是如此,你自此便随侍扎哈身侧,照料他的起居可否?他初临汴京,或有不适,我与沈姑娘恐有疏忽,难以及时照应!” 闻此,众人皆悚然一惊,方静怡稍作迟疑,便在扎哈开口之前,匆忙颔首应允。 她还能去往何处?着实是无处可去啊! 观察良久,方静怡也能看出些许端倪,有沈婉和姚寒舟这样的主子在,扎哈断不敢为难她的! 沈婉瞪了姚寒舟一眼,倒抽一口凉气,将扎哈引入林府,让他居在一个两开间的庭院,扎哈居内室,方静怡居外室。 而后她凝视扎哈:“你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吧?” 扎哈眉头紧蹙: “沈婉是知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我明白得很!” “我烦那女子尚且不及,莫非你认为我会对她做些什么?” 沈婉挑眉,轻点其首:“知道便好!” 而后她又道: “扎哈,你也不必有心理负担,我仔细想过了,你护阿格泰不力,但护姚寒舟很给力,我是真心感激你!解药已全都给了你,自己掂量着吃完便可!” “你若惧怕回羌族被羌王五马分尸,那便安心留在汴京。倘若现今的羌王不在了,待阿木尔继位,我再派人稳妥地将你送回羌族。我与阿木尔有些交情,我敢担保,届时我替你向他说些话,他便不会再责罚你!” 扎哈垂首,忽地声如洪钟: “沈婉,我知晓姚家军还要打仗,让我随你一同去打仗吧!” “回羌族的事,待现今的羌王死了之后再说!” 沈婉仰头看他一眼: “也是,尚不知这届羌王何时归西!” “但你也莫急,姚家军年前应是不会开战了,汴京和洛城的城防还需继续巩固,尚有一些其他事务亟待处理。” “若你执意前往姚家军,我允你便是!将你的杀气给我拿出来,让全军看看!” 言及此,沈婉本欲拍一拍扎哈的肩,以示欣慰之情,然伸手之际,却发觉拍他的肩似乎需踮起脚尖,甚是疲累!罢了,不拍也罢。 只言道:“毕竟……我着实不喜养闲人,尤其是你,食量颇大,且一身衣裳的布料也比他人多出几寸!” 闻此,扎哈只觉自己脸上的刀疤都似遭受了莫大的冤屈。 沈婉不禁轻声一笑。 “早些歇息吧!”而后便出了扎哈的内室。 行至外间,见方静怡战战兢兢立于房门口,眉眼低垂,一副惊弓之鸟般的模样。 沈婉趋前: “方静怡,这里是汴京,你不必惶恐!” “安心待在这里,若扎哈欺凌于你,你可直接来寻我!” 方静怡赶忙颔首,又闻沈婉言: “忘了告知你,我外祖父也是太医,往昔与你祖父同于大晏皇宫供职!” 闻此,方静怡面露喜色: “果真如此?我与沈姑娘竟有如此渊源?或是我当时年幼无知,许多事情他老人家尚未来得及告知于我。” “你可晓得你祖父去了哪里?” “我记得当年祖父率全家逃亡,言及去什么城,要渡什么江?……然未出汴京多久,便遭夷兵追击,自此我便与家人失散!我亦不知他们现今身处何方!” “去阳城?渡漓江?” “正是!沈姑娘,你缘何知晓?” 方静怡满脸惊诧,好奇地凝视着沈婉。 沈婉仅向她微微一笑,继而踏出了庭院。 姚寒舟在院门口候她: “你与那方家有过节?” 沈婉侧身看姚寒舟,见他广袖飘衫,姿容如玉,于这寂静的夜里,颇有一番朗月临窗,敞亮又豁达的气场!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竟还这般了解她。 沈婉牵起姚寒舟的手,朝自己昔日居住的院子行去。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 “当年我外祖中毒身亡,或许与方之奂有关,只不过,我并没有证据!” “那时方静怡年纪尚小,我知晓外祖之事与她无关,然而我刚才见她时,却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心中有些不适!” 姚寒舟眉头紧蹙: “那我这就去,让她滚出林府?” 沈婉抬头,嗔怪地瞪姚寒舟一眼: “我知道你将她安排在扎哈身边的用意!我可告诉你,你切莫只为留住扎哈,乱点了鸳鸯谱!” “你看那扎哈,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哪个女子会喜欢他……” 姚寒舟低头凝视沈婉: “唉,什么都逃不过婉儿的眼睛!” “扎哈哪里不解风情了?你可曾听到他在方静怡面前说过‘老子’这两个字?” “他可是连你都不怕,时常拿这两个字来伺候你的!” 闻得此言,沈婉似乎若有所思。 “他既然要用那两个字伺候我,那你便把他带去姚家军营,让我父亲‘伺候伺候’他吧!” “婉儿,你答应将扎哈放进军营了?” “是他自己要去的!你那么喜欢他,你就祈求羌王长命百岁吧!” “我只喜欢你……” 等等,容我思考片刻,怎么聊天聊成了这样? 姚寒舟才不会容沈婉思考。 他俯首,深深眯着眼,牢牢的注视着她。沈婉亦抬头望他,黑白分明的杏眼透着一层水色,她眼底是柔的,神色温婉娴静,面颊却覆着一层亮眼的彤彩。 姚寒舟没有先亲她,只俯首在她耳畔,缱绻着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婉儿,你幼时曾经想过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沈婉蹙眉,思索许久以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笃定的回答道: “想过呀!” 姚寒舟蓦地一惊: “那时候你那么小,便想过?想过嫁给谁?……” “想过嫁给多泽!”沈婉如实答道。 姚寒舟的眉毛瞬间拧成一团: “你那是被逼的,做不得数!” 沈婉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是被逼的,我小时候是真的想过长大以后要嫁给多泽的!” “那年尚未出得汴京,夷人已经在城内疯抢,因母亲之故,金大人自那时起,便一直照拂林家,我跟他说我母亲嫁人了,不能再寻别的男子,而后又骗他说若是他愿意等,便等我长大给他当娘子!他嫌我太小不愿等,便问我愿不愿嫁给他儿子多泽,我说愿意!” 闻此,姚寒舟气得脸色发黑: “你那时候会怕死成那样?看起来不像啊!” 沈婉抿了抿嘴: “我是承认那时候我有些怕死!” “但我更怕的是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父兄……和你了!” 姚寒舟:“……” 第130章 你和她不一样 闻此,姚寒舟的心头,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 “你还想听吗?”沈婉见姚寒舟神色有变,眼眸时黑时亮,她无法分辨其心中所想,遂出言问道。 姚寒舟叹息一声,微微点头: “与你分开后的事,我都想知晓!” “那我便说了……”沈婉继续说道: “从并州至燕京途中,我说过许多欺骗大人的话,其实我想他是知晓的,只是并未揭穿我罢了!” “直至在燕京的斗兽场中,大人不顾自身安危,从虎口救下我与母亲……” “那次母亲身受重伤,昏迷多日才苏醒,金大人到帐中探望母亲时,或许是一时情难自禁,他提及让母亲跟着他,他立誓会用性命保母亲和我周全!” 姚寒舟目光灼灼,问道: “林姨应了?所以你们去了尚书府……” 沈婉摇头: “母亲言与父亲情谊深厚,不会做抛夫弃子之人,若金大人执意胁迫她,便赐她一死。” “那时我虽年幼,却也明白,母亲定然不能再嫁他人,然而大人以命相搏的恩情,我怎能视若无睹,我知晓母亲心中也定是有愧的!” “故而,自那以后,我是真心的,想如大人所愿,长大以后便嫁给多泽……” 只是,待她长大以后,所有的事情与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等等……”言及此处,忽闻得姚寒舟打岔的声音,沈婉茫然抬头,却见姚寒舟的脸比刚才更黑了些! 沈婉不说话了。 半晌,才听姚寒舟的声音道: “婉儿,你方才说什么?你对多泽是真心的?你真心喜欢他?” 沈婉蹙眉: “我曾经是真心想要嫁给他!” “并非喜欢过他!我一直把他当兄长看待!如此而已!” 唔!是自己激动得听岔了!姚寒舟忙微微颔首,掩饰尴尬。 又听沈婉道: “母亲拒了金大人,可她为了让我有个安全之地成长,又接受了大人的提议,至尚书府做了二夫人……” “我知晓母亲羞愧难安,我亦如此。故而我愿倾尽真心去弥补……” 沈婉仰头望向姚寒舟,她的声音愈发低沉,直至难以继续。姚寒舟低头深深凝视着她,心中满是痛楚。听着沈婉云淡风轻地叙述着上京的过往,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昔日内心的挣扎。 他的心,太痛了! 见姚寒舟的目光深邃而复杂,沈婉微微一笑: “寒舟哥哥,我回上京救尚书府时,多谢你陪我一同回去了啊!” 她面带微笑,弯弯的眼眸中,有泪光闪烁。 “我不知父亲与母亲分别十年后重聚,是否会心生芥蒂,但是寒舟哥哥,我想将我在上京的生活一一告知于你,我想填补记忆的空缺,也想让你看到我的心!” “如此,我才能安心做你的妻子啊!” 往昔疲于逃命,自会觉得命大于天,无暇顾及其他,而今回到汴京,难免不会让人想起更多的事情来。 比如,她被掳至上京的十年……留在中原的人,会觉得那是一个污点吗? 虽然姚寒舟从不曾提及,但她不想上京十年,成为他们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 姚寒舟终于明白沈婉为何今夜的话这般多,将自己绕到上京去了,她是在担心,自己会因她被掳之事而厌弃她吗? 姚寒舟张开双手,拢起那抹细韧的腰,看着她皎洁温顺的面孔,她如此纤细娇弱,宛若疾风骤雨中的一支艳红海棠。 姚寒舟身体微倾,轻覆于那熟悉却又似永远尝不够的柔软唇瓣。 他轻声说道: “你体魄健硕,心思却是小女儿之态!” 沈婉哑然无语:“……” 姚寒舟低哑的声音又道: “你莫非以为我是刻意不提上京?才不是呢,婉儿,在我的心里,现在永远都比过去重要!” “婉儿,莫要再去思量那从洛城回来的方家女子了好不好?你与她不一样!” 沈婉蓦的一惊,她连自己尚未弄明白,为何今夜突然失态。姚寒舟竟是一眼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是了,定是这几日见到方静怡动不动自称奴家,动不动跪地磕头,她莫名担忧姚寒舟的心里,自己在上京,也是这般模样! “婉儿,你总是思虑得太多,你父亲怎会与你母亲心生芥蒂呢?若不是有你母亲护着,你这沈家女或许真的会变成方家女那般模样!” 见沈婉的心绪有所好转,姚寒舟不知死活的继续逗弄她: “反正我不管,在我的心里,你就是体魄健硕的女子,你若不信我,就将我的心掏出来看一看?” 着实可恼,哪有女子喜欢被人夸赞体魄健硕的? 柔软的吻又倾斜而下,沈婉紧绷地身子渐渐松弛开来。姚寒舟正亲得热火朝天,忘乎所以,沈婉忽的将他掀了掀: “原来你喜欢健硕的女子,待我以后去姚家军中训一队健硕的娘子军,你就尽情欣赏去吧!” 姚寒舟:“……” 时当月中,墨蓝色的天空宛若绸缎,皎月似银盘高悬,清冷而柔和的光芒倾洒而下。 光秃秃的槐树下,年轻男女执手相望,情意绵绵。 ———————— 在这相同的夜里,多泽境遇便显得有些凄惨。 完颜烈后院守夜士卒,提恭桶至院门,多泽匆忙伸手去接,稍一不慎,手就发了颤,刹那间,院门内外,一地湿滑…… 两士卒捂起嘴鼻惊慌跳开! 多泽强忍翻涌呕吐之意,忙躬身跪地: “奴才该死!” “请大人准许我入内取些水将此处冲刷干净!” 院中恶臭熏天,那两士卒别无他法,指向院子尽头道: “扫帚和水车皆在那边!” “还不快滚?去取东西来!” 多泽唯唯诺诺应是,终归是黄白之物,助他进得完颜烈后院!他沿院子徐行,目光四处扫视。 只见入门不远处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铺成甬路,游廊尽头,青石铺地,两侧远远近近布列数十间屋舍,屋内熄灯,也不知是否有人居住。 后院尽头放置水车的墙下,忽现一隙,清泉自来,开沟数尺,灌入墙内,或为清扫庭院之便。 多泽取出随身弯刀,迅速于水车上刻下大大的羌文“塔拉”,继而又在水车底部刻下“午夜,沟的那边”。 月色朦胧,两士卒看不清多泽所为,烦躁的怒吼开来。 第131章 晏国的太子还没死 自那日进入庭院刻字之后,多泽迅速寻至那条沟的外墙,竟距官署仅两丈之遥,中间是片光秃秃的空地。幸而官署夜半无人,多泽遂整夜守于沟侧墙根处。 次日午夜,多泽又蹲于墙根,沉凝反思自己寻人之法是否有误?如此苦等,何时方是尽头?正当他心生烦闷之际,平静的泉面泛起丝丝涟漪,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在水中搅动两下。 多泽心中一喜,旋即伸手轻拽那根木棍。 沟中的泉水传出细微响动,须臾,一个妇人浑身湿漉地爬了出来。 月色下,只瞧得清那妇人双眼明亮,她皱眉审视多泽,心生警觉,也不先开口说话。 多泽低声问道: “你可是娜仁公主?” 妇人沉声道:“你既已知晓我是塔拉,想必已见过娜仁了吧!” 忽地,她怔怔望向多泽: “你是娜仁的……” 多泽心中的疑惑,即刻便有了答案,他的母亲的确是娜仁,眼前的妇人才是替嫁的塔拉。 多泽也不隐瞒: “我是娜仁的儿子多泽,来燕京是为接你回家!” 妇人险些激动落泪: “公主竟然有了儿子?还这般大了?” “塔拉见过殿下!”塔拉忙的向多泽伏地叩首。 多泽赶忙“嘘”了一声:“我先想办法带你出去再说。” 塔拉摇摇头: “这院里的人出不去,除非死!” “为何?”多泽惊愕。 塔拉低声道:“此处虽是完颜烈在燕京的后院,然在后院深处,囚禁着狄国的亡国之君和晏国的太子!” “完颜烈将他们软禁在此已逾十年……” “因此,后院里的人,活着是无法出去的!” 狄国的亡国之君和晏国太子一直没死?竟被完颜烈严加看管囚禁至今,难怪阿木尔潜入燕京数次也未寻得娜仁半分踪迹。 但显然这不是多泽关心的事,他只皱眉沉思。 多泽忽地想起搭救夷殇时,沈婉教他扎针致人假死之法。遂问塔拉: “院里死了的人如何处置?烧掉吗?” 塔拉摇摇头:“不是,他们怎会做那般麻烦的事,院里的死人是要扔去行宫外的,至于扔往何处,我亦不知!” 闻此,多泽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办!” 而后他附在塔拉耳边低语几句。 塔拉神色欣喜,而后又微微迟疑: “若我走了,狄皇该怎么办?这十年来,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完颜烈不传唤我之时,皆是由我在狄皇的屋中照料他!” 多泽这才想起,塔拉替母亲与羌族和亲,她现在的身份实则是狄皇的妃嫔…… 多泽得知其母为娜仁后,心中疑虑已消,寻沈婉才是头等之事: “那你是否随我一同离去?若随我走,便依我所言行事。” “若不随我走,待天亮时,我便要自行离去了!” 塔拉惊愕失色:“殿下这般快便要走?” 多泽颔首: “我此番前来,本就是为寻你,而今心中已有定论……” “我尚有要事亟待处理!” 塔拉须臾间便明白过来,这是她此生唯一逃离这里的机会。 她稍作迟疑,旋即笃定道: “殿下,塔拉依你所言!” 二人刚将计划安排妥当,便闻得官署方向传来响动,塔拉赶忙缓缓钻入沟内返回了后院。 博牙台手中似握着密函,清冷夜色中,其声清晰可闻: “不急于夺回汴京和洛城?夺城亦务必生擒沈泓?不得伤沈泓及其亲眷?少主此意何为?” “为何对那沈贼这般仁慈?哎……” 博牙台蹙眉,心生疑惑,继而又问信使: “少主遣你传信时,面色如何?” “他可是憋着什么我不知晓的大招?” 那信使用力想了想,道: “少主当时面色似有欣喜之状!” 博牙台负手而立,而后颔首: “那就是了,少主定是已经想好妙计应对那沈贼!” “既如此,我便按兵不动,静听少主吩咐!” 生擒沈泓?不伤及沈家家眷?完颜珲也晓得沈泓是婉儿的父亲了? 多泽愈加确定心中所想——沈婉一定在汴京。 —————— 林如月甫回汴京,沈泓旋即迎她入了将军府,便急急商谈道: “如月,汴京大局初定,此时正宜操办寒舟与婉儿的婚事。寒舟无父无母,不若你花些时间?速速将这等大事办了?” 林如月含笑应道: “我亦作此想,夫君可有何交代?” 尽早成了亲,待下次姚家军出征之时,婉儿肚子里或许会多出个小娃娃? 如此念及,沈泓早已神色飞扬,他将日前沈昀筹备的采买单子交予林如月: “昀儿已略有准备,余下诸事便交予你了。寒舟不欲婚事从简,年前可否办妥?” 沈媛与沈妩刚与自家二叔行礼告退,未及走远,便听到沈泓与林如月商谈姚寒舟的亲事,她微微愣神。她与妩儿比沈婉尚且年长几岁,不知归宿在何方……… “距年关尚不足一月,我当遣人年前将姚府整理停当,再向母亲求教婚仪事宜,让寒舟正月于姚府迎娶婉儿过门,可否?如此寒舟应是无所憾矣!”只听林如月肃容答道。 沈泓含笑颔首微应:“那便正月……” 恰在此时,有卒前来,沈媛疾步出了门。 那士卒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将军,有人至军中寻你!” 林如月忙的说道:“夫君,你且去忙,不必为家事烦忧!我自会处理妥当。” 言罢,她趋前为沈泓整了整衣领,沈泓顺势握住她的手: “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为夫需往军营巡查,入夜方归。” 林如月面泛红晕,轻点臻首。 沈泓策马至军营,姚寒舟与沈昀的兵正在操练,二人上前与沈泓躬身行礼,眼神皆朝着军帐方向看去。 沈泓急急步入军帐,内里已坐着一位身着华服之人,只带两名随从在侧,此人年约四五十,面色沉稳,目光如炬,观其气质,便知其非比寻常。 沈泓先是一怔,那人已抱拳施礼: “久闻沈将军英名,吾乃冀城转运使贺知州,得知将军夜袭夷营,攻克汴京洛城之时,吾便率冀城义士剿灭城中夷兵,今日特代冀城全城百姓归顺将军,还望将军应允!” 来人开门见山,一句废话也不曾寒暄,沈泓微微惊愕,仍是稳稳落座于上位,凝视贺知州,眼神深邃: “嗯?吾亦久闻贺大人之名,昔日熹和之乱,贺大人可是大开城门,亲迎夷人入城!缘何今日愿归附我姚家军?” 贺知州已然背手而立: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之乱,圣上驾崩,皇室宗亲皆遭掳掠,吾已回天乏术,为保全城百姓安全,这才开启城门,恭迎夷兵入城!” 第132章 联姻 沈泓颔首,此语诚然。 他望向贺知州,复又言道: “实不相瞒,吾起兵之际,唯欲驱夷人出中原,未曾有踞城为王之意,若沈某应了贺大人此举,岂非有悖晏国国法?” 只闻贺知州轻笑一声: “昔日康王于禹城自封南晏王时,吾曾切切盼其能挥师收复北晏,然其不行正事,致北晏沦陷十年,实不相瞒,若沈将军以大晏之名攻城,吾今日必不至这汴京城来!” “大晏早已失尽民心,姚家军出师即威震中原,实乃众望所归,今日之势已非沈将军所能左右,若汝不受冀城百姓之臣服,其他诸城岂敢前来议和?” 沈泓眉头紧蹙,陷入沉思。前些日子他未应允冯年归附,尚有埔城横亘在汴京和汝城之间,可作托词。然而,这冀城地处汴京东南,且与汴京相距不过百里,两城之间毫无阻拦。 正如贺知州所言,倘若拒绝冀城归附,岂不是等于将其他有意归附的城池拱手相让于夷人?可若是应承下来,他沈泓岂非有拥兵自重、踞城称王之嫌? 世人将会作何评判? 似乎洞悉沈泓的顾虑,贺知州再次拱手施礼道: “听闻将军有一子,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我幼女今年十七,与贵公子年龄相仿。若将军不弃,我愿与将军结为儿女亲家。如此一来,我冀城与汴京同气连枝,实乃理所当然!” “天下悠悠之口自不会多言!” 贺知州的诚意,可谓天地可鉴,他这结亲的主意,对沈泓来讲,也着实精妙! 少顷,沈泓却一脸肃穆正色道: “贺大人可知我所率领的大军为何名为姚家军而非沈家军?” “且不论当下谈天下局势为时尚早,即便将来局势平定,姚家军终究会回到姚家人之手!” “到那时,若未能如大人所愿,我便是辜负了大人今日嫁女献城的美意!还望大人深思!” 沈泓暗自思忖,这贺知州莫非认为姚家军若统一天下,他沈家便会荣登皇大宝?既然贺知州直白相告,沈泓亦无需拐弯抹角。 他欲告知贺知州,即便形势如贺知州所料,他日姚家军夺得天下,沈家亦不会染指江山分毫。 闻此,贺知州嘴角微扬: “某自然知晓沈将军为何领姚家之军,我贺知州并非未卜先知之辈,我贺家亦非攀附权贵之家,正因沈将军情深义重,甘愿为姚将军隐忍蛰伏数十载,吾才至此与将军一会!若贺某有那等狼子野心,何不以冀城胁姚家独子娶小女更好?” 沈泓眉头舒展,贺知州所言的确有理。 “吾料到将军会有推托之意,故而临行前询问过小女思宁是否愿嫁入沈家,小女答若其姻缘能化干戈为玉帛,护一方百姓安宁,她有何不愿?” “沈贺联姻,我贺某确有所望,一望小女与夫婿恩爱不移,白首携老,二望小女和夫婿平安顺遂,不为世俗所扰!” …… 瞧这格局! 有父如此,那贺家女定然不会是平凡庸碌之流。其名思宁,着实令沈泓心安不少。 沈泓轻拍身前桌案,随即起身至贺知州面前拱手道: “若是再拒贺大人好意,我沈某岂非太不识抬举,贺大人放心,若令爱嫁入吾家为媳,我沈家必视若珍宝,只要我沈家人尚存一日,便会护她一日安宁!” 闻此,贺知州心神稍定,抱拳还礼。 —————— 未及晚膳时分,沈婉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将军府,林如月鲜少见到女儿如此,不禁有些神色紧张,赶忙搁下手中帐册,问道: “婉儿,你这是为何?” 沈婉气息不稳,言辞略有不畅: “母亲,我适才去了军营……寒舟……寒舟告知我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见沈婉说话竟有些结巴,林如月蓦地地站起身来: “何事如此慌张?可是有夷兵来犯汴京?” 沈婉快步走到母亲案前,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是父亲……父亲今日为兄长定下一门亲事,因时间紧迫,尚未回府告知于您呢!” 林如月松了一口气: “你这丫头,吓我一跳!” “若非战乱,你兄长早该成家,如今你父亲为他说亲,也在情理之中。” 沈婉眉头微皱: “母亲,兄长连那女子的模样都未曾见过,便要娶她进门?……是否妥当?” “盲婚哑娶虽不如你与寒舟那般,但我信你父亲的眼光,既然他应允了这门亲事,那家女子的品行必定是上佳的!” “品行上佳就足矣吗?那容貌呢?兄长可是说过,他要娶几房美妻的!” 林如月眉头微皱:“……” 见女儿依旧面带忧色,林如月轻叹一声: “婉儿,容貌不过是浮于表面的皮相!” 沈婉却跺了跺脚: “母亲,那是您的想法,倘是兄长偏生喜好那皮相,若未来嫂嫂容貌不合他意,兄长心生不满,日后家中怎能和睦?” “且不论容貌,单说那未来嫂嫂是冀城转运使贺知州之女,其父欲携冀城归附姚家军,才想出联姻之法!人家送城又送人,若日后兄长不中意她,岂非误其终身?” 林如月也皱起了眉头: “竟是联姻么?未曾问过贺家小姐心意?此举着实欠妥了些,婉儿有何想法?” 欸,这世道,女子竟连自己的婚事也做不得主…… 林如月神思漂浮,却听得沈婉又道: “母亲,待冀城事妥,可否允我前往冀城,以女子间的闺阁情谊邀贺家小姐来汴京小住?以显我沈家对她的重视?也可让兄长与贺家小姐相见,如此,是否更为妥当?” 如此,简直是太过妥当! 林如月抬眉轻笑: “婉儿考虑得颇为周全,只是……只是,我们应当带些什么礼物前去才好呢?” “也不知现今的闺阁女子都喜欢什么物件?” 言及此,林如月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婉: “世间的女子千差万别,总不会所有的女子都如我的婉儿这般好打发吧?” 沈婉即刻附在林如月耳旁: “母亲,莫非你忘了?林府的槐树下,还藏着你当年埋下的宝贝!咱们现在便去把它挖出来挑挑看?” “届时,我领皇城司军去冀城接贺家小姐,想必那贺家小姐也不会觉着沈家怠慢了她!” 第133章 真心换真心 竟是带着皇城司军去接贺家小姐?女儿何曾这般高调过?定是为了日后沈昀与贺家小姐夫妻恩爱,自己与贺家小姐婆媳和睦着想,又担心汴京的人轻看贺家女,她才这般行事! 可她自己呢?想着女儿去了姚家以后,只跟寒舟孤零零的两个人,林如月心中泛酸。 她趋近执起沈婉的手,轻声道: “婉儿,你一向替别人着想,可母亲也不想你亏待了自己!” “我怎会忘却藏在槐树下的东西?寒舟对你的心意,为娘那是看得明明白白,他不愿你受半分委屈,故而即便时局纷乱,他也坚持至今只为给你一场像样的成亲仪式。” “然现今汴京初定,为娘须得谨慎一些行事,也不知操办的婚宴能否让寒舟少些遗憾,故而那树下之宝,我欲悄悄取出送进姚府,权当是为娘给你的嫁妆。” “昀儿随你父亲在蒙山虽过得苦了些,却也未曾受过多少委屈,然你随我这些年在上京,即便有金刺相护,却也……” 言及此处,林如月双眸微润,继而神色一凝: “那贺家小姐自幼养尊处优长大,应是无需这些身外之物,然婉儿你看你,浑身上下可有一件像样的首饰?你勿要动用林府中的物件,权当是为娘给你的补偿!可好?” 沈婉眉头微皱,正欲言我何时需要补偿?却又闻得母亲之声: “如此,母亲方能心安少许!你放心,那贺家小姐若真成了我沈家妇,我有的东西,她也会有,母亲亦不会亏待于她。” 罢了,母亲若能心安,沈婉又何必拒绝那几箱宝贝嫁妆呢,她含着热泪收下,而后又宽慰林如月许久,方才辞别母亲,去了林府。 沈婉踏入林府,途经方静怡的院子,见她正在晾晒衣物,扎哈的衣裳颇为宽大,她晾好这头,只得绕过竹竿晾那头,目光便落在了沈婉身上。 方静怡赶忙上前施礼: “沈姑娘!” 沈婉迈入院内,帮她一同将扎哈的衣服扯得平整: “静怡,扎哈可曾刁难于你?” 方静怡连连摇头:“未曾,他只是外表看起来略显凶悍罢了!” “我已为他调制膏药,待他面上那道疤痕淡化一些,就不会像如今这般骇人了!” 是了,术业有专攻,昔日方之奂的去疤神膏名扬汴京。 沈婉微微点头,目光一扫,便瞥见院中堆放着尚未完成的针线活计。 方静怡面露窘态: “年关将至,我为他赶制几身袄子……” 莫非? 有那么一瞬,沈婉的脑海一片空白,不会吧?扎哈凶相外露,可这方静怡却如此怯懦胆小,她一定是怕扎哈。 于是,沈婉沉声说道: “静怡,你若是害怕扎哈,不妨与我一同前往军营。我已向父亲表明,要在姚家军中训练女兵。况且你颇有些医术,若遇战事,也可留在军中救治伤兵,如此,你无需仰人鼻息,也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方静怡愣愣地望向沈婉,蓦地跪倒在地: “沈姑娘,你真的愿意带我去军营吗?” 沈婉急忙快走两步避开: “你这是何意?” “好不容易改掉了自称奴家的坏习惯,为何还是改不掉这跪地的毛病?若是扎哈见你如此,他定然又会把你拎起来摔你一鼻子灰!” 听到这话,方静怡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看向院门,见门口空无一人,没有扎哈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婉见状,又说道: “静怡,你既如此惧怕扎哈,我便为你另寻一处院子居住如何?” 方静怡连忙摇头,沉凝道: “我是有些惧……惧他,不不不,我并不怕他,沈姑娘不必为我另觅他处,相较洛城的夷人,扎哈已然算好的了!” 沈婉轻呼一声,转身欲走,忽地似又想起什么,她转身问道: “你可知女子都喜好何物?” 你自己不就是女子吗?方静怡抬眸看了看沈婉,眼神迷茫。 见方静怡这般瞧着自己,沈婉双手交叠于腹前,低声道: “我终日打打杀杀,未曾用心探究,实不知闺阁女子都喜好些什么!而今我欲送些物件给我未来嫂嫂作见面礼,却不知送何物妥当!” 方静怡嗫嚅道:“我……终日只为求生,亦未曾用心探究……” 罢了,是自己病急乱投医,问错了人。 沈婉坐在自己的院里垂首沉思,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姚寒舟踏着清冷的夜色徐步而来,见沈婉耷拉着脑袋,他趋步向前,将手中的锦盒放在沈婉跟前的案几上。 沈婉狐疑抬头,姚寒舟唇角微扬: “打开看看?” 沈婉心有不解,抬手轻启锦盒。 粉色的光芒自盒内徐徐溢出,宛若一朵绽放的粉花,艳丽动人,又似一片粉的星云,如梦如幻。 沈婉惊喜地注视着锦盒中的物件,那是一颗散发着柔和粉光的夜明珠。又抬头望眼前,那道修长的白影矗立在院子中央,正含笑俯看自己,粉色的炽芒交织在他的眸眼,衬得那张俊脸魅艳般炫目。 “婉儿,贺知州杀了冀城夷兵,归降姚家军,又将女儿嫁与阿昀,我们须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厚待贺家小姐,其余城池都在看着呢!” “沈叔忙于军务,无暇顾及,阿昀在蒙山蛰居十年,恐怕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我只能将我的珍宝交予你,带到冀城去撑撑场面!” “这颗粉色夜明珠,是我当年率领商队走南闯北,偶然间寻得的。你将它以沈家之名作为给未来嫂嫂的见面礼,想必不会失了礼数!亦可表达沈家奉其为明珠之意,如何?” 言罢,姚寒舟在沈婉身旁坐下。 沈婉轻抿红唇,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 “你怎知贺家小姐会喜欢此物?” “岂会不喜欢?盛夏之夜打开它,连萤火虫也会追光而来,满院子的萤火虫飞呀飞的,用它去讨世家小姐欢心,定是足矣!” 可不是吗?就连沈婉也不禁喜出望外,还有谁家女子能拒绝它?姚寒舟的心思,也太细腻周全。 沈婉的心境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见沈婉沉默不语,姚寒舟又道: “婉儿,你莫非是在恼我没有将它赠予你?” 没错,就是为此!恼是有些恼,可沈婉是看出来了,这男人实在是太会拿捏人心。 想起适才见到方静怡的模样,沈婉抬眉轻笑: “怎会?一颗夜明珠能换来一座城和一个嫂嫂,有何气恼之处?” “寒舟哥哥,你总能将事情安排到别人的心坎中去,这…也太会拿捏人心……” 姚寒舟握过沈婉的手: “我这明明是用真心换真心!偏生被你说成了拿捏人心……” 见沈婉如释重负,姚寒舟嘴角微扬,他就是要知人善用人尽其才,他要让天下人都看见,对于诚心归附姚家军之人,姚家军必厚待之。 第134章 锦上添花 那颗粉色的夜明珠旋即被送至贺思宁房中的案几之上。 夜色沉沉,房内粉光满溢,贺思宁惊喜出声,然须臾后言道: “沈姑娘,此物流光溢彩,我甚是喜爱!” “然值此乱世,沈家觅得如此奢靡之物,岂不劳民伤财?” 闻此,贺知州忙道: “阿宁……你……怎可如此言语?” 随即,他令人掌灯燃烛,只见沈婉浅笑嫣然,毫无愠色: “此物得来确实颇费周章,然我兄长有言,如今局势未明,贺姑娘却愿委身下嫁沈家,此番深情厚意,岂是一颗明珠所能比拟?” “婉儿此番前来,是诚心相邀贺姑娘至汴京沈府小住,待姑娘对汴京稍作了解,再遣兄长前来冀城下定,不知意下如何?” 贺思宁心中狂喜,天晓得她有多想在成亲之前一睹自己夫婿的真容? ——虽说贺知州自汴京归来后,对沈昀的容貌赞不绝口! 可,终究是心痒难耐嘛! 贺思宁眼角余光轻瞥自己的父亲母亲,不敢言语,许久才闻得贺母问道: “阿宁,你是否想去?” 贺思宁赶忙颔首,羞涩道: “自是想去一观!” 见此情形,沈婉躬身施礼: “婉儿未受闺阁之教,举止或有不当,还望贺大人、夫人、贺姑娘勿要怪责婉儿唐突无礼!” 贺夫人赶忙伸手扶住沈婉,言辞恳切地寒暄了一番。 只听得沈婉又言道: “既已见到姑娘,我便出城去了。待姑娘定下行程,可遣人送至城外军帐,我再进城接应姑娘,如此可好?” “沈姑娘,何不留在太守府小住?”贺知州眼神微垂,道出了贺家人心中所想。 沈婉又微微一笑: “多谢贺大人美意,我遣姚家军来接应姑娘,是为了确保姑娘路途安全。行军本就匆忙,若让其贸然进城,必然会扰了百姓,我随军歇在帐中,无妨!” 话毕,她又躬身施礼辞别。 此言之理,贺家人自然明白,便也不再强留,将沈婉送至府门口。沈婉翻身上马,微微颔首,而后扬鞭策马而去。 好不英姿飒爽! 贺思宁不禁感叹道: “这便是我的小姑子吗?仅是骑马之姿,便可见其厉害之处啊!” 贺知州转身望了望自家女儿: “沈夫人和沈姑娘被夷人掳至上京十年,却能安然无恙归来,岂能不厉害?” “那日在姚家军听闻,夺取汴京之时,正是这位沈家姑娘潜入城内,安排好了里应外合之事。若非如此,不知姚家军要多久才能攻克汴京……” 贺夫人急忙皱眉道: “观这姑娘年纪尚轻,与我家大郎倒是般配,大人你为何不商谈大郎与沈姑娘的婚事,反而先顾着阿宁了……” “这沈姑娘长得貌美如花,也无一股子小女儿惺惺作态之举,我倒是相中了她!大人不妨再去商议一下我家大郎与沈姑娘的婚事?我贺家与沈家若能亲上加亲,岂不是锦上添花?” 贺知州轻笑出声: “夫人……你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姚家独子不惜以身犯险前往上京,才将沈姑娘接回中原,二人情比金坚,又岂容他人染指?况且,听闻他们婚期将至!” 闻此,贺夫人眉头紧蹙,不住地叹息! 贺知州连连摇头: “夫人,莫要贪得无厌了!” “我观那沈家儿郎,亦是一表人才,幸而你夫君动作快,否则,沈家儿郎也怕是要被他人捷足先登了!” 话至此处,贺知州又转头看向自家女儿: “阿宁,你若想去汴京,明日便可随沈姑娘一同前往,汴京诸事繁忙,她遣姚家军来接你,足见对你的重视,莫要让她等久了!” 贺夫人亦道: “沈家此番前来,想必是担忧盲婚哑娶会令阿宁心生恐惧,故而托词让你先去瞧瞧未来夫君,到了汴京之后,切不可失了礼数,更不可妄自菲薄,若是中意,自然是好事,若是不中意,让你父亲再另想办法!” 言罢,贺夫人狠狠地瞪了贺知州一眼,转身离去! 贺知州的猜测的确没错,自从沈婉去了冀城一趟,南边诸多城池皆派人前来商议,欲行嫁女送城之事。 沈泓的脑门儿也开始嗡嗡作响了。 恰在此时,南晏的消息终于传了回来。 营帐之中,沈泓将密函递给姚寒舟,气得几欲骂出脏话。 姚寒舟将密函扫视一遍,冷哼一声: “这南晏王未免过于天真了些!” “他欲在禹城登基暂且不提,还以南晏兵力匮乏为托词,拒绝向北晏派遣兵力,让姚家军自主驱逐外夷?” 扎哈猛地一掌拍在身旁案几上,霍然起身: “岂有此理,简直是异想天开!” “让我等拼死拼活为他打天下,他既不派兵又不供粮?” 自从踏入军营,姚寒舟就将扎哈带在身旁,军中人皆知晓他的脾性,慢慢也习惯了。 扎哈见屋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赶忙坐下,沈泓摆了摆手: “不必在意,你但说无妨!” 扎哈急忙抱拳施礼: “依我之见,南晏既不派兵供粮,姚家军又何必替他卖命,既然全凭我们自己,倒不如整平这天下,该杀就杀,管他是外夷还是南晏的王八!” 听得此话,众人热血沸腾。 然胡西叹息道: “此语不无道理,然出师无名,非君子所为呀………” “管甚君子不君子?世道纷乱,老子为大!”扎哈又道,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不妥, “莫要误会,我所说的‘老子’,乃是姚家军呐!” 众人哄笑。 只闻扎哈沉声道: “现今完颜珲受羌族牵制于上京,依我之见,莫若暂且不顾南晏,沈将军可于此地自立为王,率领姚家军顺势驱逐夷兵,待收复北晏后,再去与那南晏王清算旧账!” 此语亦为胡西心中所想。 姚寒舟赶忙皱眉道: “扎哈莫急,待你杀敌之时,自会有你用武之地,然攻城略地之事,务须从长计议,汴京之战,实乃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助,故而占得先机,然现今姚家军实力尚弱,军力不及北边夷人精骑,经济不如南晏,若急于求成,恐险象环生!” 第135章 正月初八 沈泓昔日行军作战,皆依姚纲之令,其不善全局谋划,听闻姚寒舟所言,遂问道: “寒舟有何高见?” 姚寒舟徐徐起身: “纵观前史,义军屡遭镇压,皆有因循,其一,义军降反无常,彼此猜疑,相互攻伐;其二,粮饷不能自足,临阵不知兵法,为将者心胸狭隘,为士者缺乏训练,作战犹如群殴;其三,攻伐无度,如同流寇,胜则聚,败则散,军队如同碎沙!”1 此言一出,扎哈垂首不语,其余众人皆望向姚寒舟颔首认同,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此子之言,果有昔日大晏战神风范! 沈泓朗声大笑,轻叩桌面: “寒舟所言,实乃高见,只是这现下,姚家军当如何行事?” 姚寒舟向上首行礼,沉声道: “当务之急,一为招兵买马,整肃军纪,秣马厉兵;二是高筑城墙,广积粮草,确保城池安全!若不如此,姚家军势众,必使北晏百姓苦不堪言!” “依吾之见,待明年春耕之后,百姓播下种粮,姚家军再举兵攻取并州,诸位意下如何!” 沈泓眉头紧蹙,沉思片刻: “若拖延过久,待完颜珲在上京战毕后南归,此举是否会错失良机? 姚寒舟点头应道: “诚然,当下战机实在是好,但眼下姚家军尚未势大,难以与完颜珲抗衡,若不稳固城防,贸然攻伐,即便夺城无数,亦恐怕难以保证城池安全,恐当年熹和之乱重演!” 也是,当年熹和之乱,不过两年,夷人便侵占整个北晏,且当初大晏一体,南方尚能支援北方。 而如今…… 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沈泓轻声叹息! 至此,谷蔺亦缓缓起身,拱手言道: “姚公子所言甚是,攻城不易,守城亦难!” 扎哈没有发言权,盖因北境之北,尽是茫茫草原,实无城池可守,他所至最为繁华之地,亦不过上京而已。 然,其依稀记得,沈婉也曾说过与姚寒舟相同的话,想必定是对的吧! 见谷蔺等人亦赞同姚寒舟所言,沈泓心下宽慰,他凝声道: “既如此,此后军中事务暂且交由寒舟处理,诸位可与他商议!” 众人神情惊愕,皆望向沈泓,只见沈泓微微一笑: “吾妻与我分别数十载,趁此闲暇,容我稍稍偷闲,陪妻数月可否?” 闻此,帐内众人皆轻声一笑。 姚寒舟上前一步又道: “婉儿欲于军中训练女兵,作战时可安排其为后援,亦可救治伤兵,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自是好得不能再好!”谷蔺最为欢喜。 帐内众人皆见沈婉杀敌之勇,无人有二话。 此时的汴京城内,沈昀正与贺思宁并肩而行,因沈昀不善言辞,便邀沈婉一同作陪。 行至大梁巷,人潮涌动,仿佛昔日的繁华重现。 沈婉念及贺家小姐乃深闺女子,趋前问道: “贺姑娘,此处人多,是否需帷帽遮面?” 贺思宁环顾街面,侧身轻拉沈婉的手,缓声道: “婉儿不必将我想得太过娇贵,如此便好!” 言罢,她又瞥了一眼身侧的沈昀,面露羞涩之意。 沈婉见贺家小姐对兄长有意,不禁抿唇,暗自懊恼自己在此是否多有不便,该寻个甚样的借口离开? 正犹豫之际,姚寒舟的声音传来: “婉儿!” 沈婉如获大赦,赶忙向姚寒舟快步走去:“今日怎如此早就从军营回来了?” 姚寒舟俯身凝视沈婉,面色含笑: “自是有好消息要告知于你!” “你明日便可招募女兵入军营了!” 沈婉惊喜: “军中将士都应允了?你帮我说过不少好话吧?” 姚寒舟的声线宠溺: “岂会有人不同意?谷蔺早已望眼欲穿,盼你去军营率皇城司军练兵呢!” 闻此,贺思宁心中艳羡不已,她的小姑子……哦不,未来的小姑子,竟然能够统兵? 贺思宁抬头望向沈昀,只见沈昀垂首对她微微一笑: “姑娘无需羡慕,领兵看似威风,实则艰辛异常,阿妹不听我劝谏,可我……我……愿姑娘平安顺遂,此生安宁喜乐!” 贺思宁羞赧低头含笑。 姚寒舟移步至沈婉身侧,沉声道: “阿昀与贺姑娘似互有情意,是否还需我们陪在一旁?” “寒舟哥哥,贺姑娘看我兄长的眼神早就不一样了,可这都好几天了,那沈昀还像个榆木脑袋一般,这样—— 我们走在他们身前,你呢,就对我好一些,亲昵一些,让那颗榆木脑袋学习一番!如此可好?” 自然是好,姚寒舟眼眸晶亮,当即握过沈婉的手,高声言道: “贺姑娘,阿昀,我们一同前往如意饭庄如何?” 如意饭庄乃汴京当下最好的饭庄! 话毕,前方二人竟不知害臊,于众目睽睽之下携手在前引路。 “姚公子与婉儿感情真好!”贺思宁不禁轻声呢喃。 闻此,沈昀悄然向贺思宁靠近些许,而后谨小慎微地伸出一根小指,佯装无意碰触到贺思宁的手,贺思宁浑身一颤,僵立原地,几乎难以挪动脚步,沈泓见她并不抗拒自己。 于是———他又勾了勾手指,在宽大衣摆的遮掩下,得寸进尺地握住那只温软的小手。 沈婉回首,见自家阿兄开窍,趁贺家小姐低头之时,朝沈昀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这个嫂嫂,终于有着落了! 见沈昀与贺思宁相处较之前大有长进,用过晚膳,姚寒舟便拉着沈婉离去了,沈婉频频回首,似是放心不下自家兄长,姚寒舟轻声道: “婉儿,余下之事交由阿昀自行处置即可,我等在此多有不便!” “我担忧兄长对贺姑娘有所怠慢……” 沈婉话尚未说完,她那莹白的面庞便被姚寒舟转了个向,姚寒舟低头凝视着她: “你何须为阿昀的婚事忧心?我比阿昀还年长两岁!你应当操心我才是!” 沈婉眉头紧蹙,只觉此人好生不讲道理,竟连阿兄的醋也要吃! “你吃阿兄的醋作甚?母亲不是已经为我们选定成亲吉日了吗?” “正月初八……距今不过……” 沈婉话音未落,姚寒舟已蓦地拥过她,怀中的女子,终于要成为自己的妻了! 正月初八! 定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 ———————————————————— 1农民起义“九恶”,此乃刘伯温对朱元璋所言。 由于故事背景需要,在此借鉴。 第136章 他来了 沈婉静立在姚寒舟身侧,沉浸于即将成亲的喜悦之中,忽见谷江步履匆匆而至。他凝视姚寒舟片刻,方才沉声道: “姑娘,多泽来了……他身旁尚有一妇人!鉴于当下我们与夷人的关系,我未敢让他入城,姑娘您看?……” 沈婉猛然从姚寒舟身旁移步而出: “多泽?他竟寻至汴京了?速去看看!” 待三人疾行至城门,果见多泽与一妇人静立于清冷的墙下。 “多泽……”沈婉失声惊呼。 闻得沈婉之声,多泽匆忙奔向前来: “婉儿,当真是你吗?” 虽早有预料,然亲眼见到沈婉时,多泽仍难掩内心的欣喜。 自燕京别院分别,迄今已数月有余,除却沈婉前往仙灵山采药那次,多泽从未与沈婉分离如此之久。 他张开双臂,本能地欲将沈婉拥进胸膛,抬眼瞥见远处的姚寒舟,又不禁收了手。 “婉儿,你还好吗?你欲回中原行如此大事,为何不提前告知于我?”多泽抿唇,“你瞧你都消瘦了!” 沈婉趋近至多泽跟前,端详多泽片刻,又凝视多泽身后的妇人,见那妇人年岁,她便猜到一二,欣喜问道: “多泽,你可寻得真相了?她是娜仁还是塔拉?” 多泽黯然: “她是塔拉,我母亲是娜仁……” 多泽言罢,沈婉便欲邀他入城,姚寒舟不疾不徐行至沈婉面前,皱眉道: “婉儿,我深知你们情谊笃厚,然现今局势动荡,你切不可将他二人引入城中,以免徒生祸端,他可是夷人呐!” 沈婉踮起脚尖: “寒舟哥哥,多泽的母亲是当今羌王之妹,昔年亦被夷人掳至上京,且他知晓是金大人将全景舆图交给了我们,金刺与乌达遭完颜肃背叛遇害,他岂会再替夷人做事,然为保无虞,待我将其带入沈府,再遣人严密把守院门。” 姚寒舟欲言又止,见沈婉满含期待之眼神,他稍作思索,便也罢了。 尚书府对婉儿恩重如山,如今多泽又是金刺剩下的唯一血脉,现今五湖战乱纷飞,若强行驱逐多泽离开此地,也非明智之举。 “况且他现今无家可归!”沈婉又低声说道。 姚寒舟向旁侧移步欲引多泽进城,忽地忆起一事,遂问: “可是婉儿,你将多泽带至尚书府,沈叔会作何感想?” 正当二人交谈之时,塔拉趋步至多泽身前,沉声道: “殿下,我们一同返回羌族岂不更好?何必来此自讨苦吃?” 塔拉至此才恍然大悟,多泽所谓急事,不过是来寻此中原女子! 沈婉并未理睬这一声呼喊,仅对姚寒舟道: “我若不将多泽带至沈府,万一被父亲知晓,他岂不会更生猜忌?” 姚寒舟瞄一眼塔拉:“如此说来,此妇人便是狄国之亡国后妃?” 沈婉微微颔首,姚寒舟看向多泽: “随我们进城吧!” 多泽喜出望外。 沈府。 沈泓与林如月在正院正欲歇息,忽闻沈婉在院门高呼: “母亲,多泽来汴京了,现于大堂,母亲此时是否得空一见?” “多泽是何人?”沈泓面露惊色。 林如月赶忙回身对沈泓说道: “夫君,我先出去见见那孩子,待我归来再与你细细讲说,可好?” 沈泓突地问道: “可是……金刺的孩子?听流风提起过一二!既如此,我便随你一同出去吧!” 提及金刺,二人稍显尴尬,但见沈泓神色自若,林如月亦镇定下来。 “多泽……”林如月行至大堂,便朝多泽快步走去。 多泽转身,急忙呼喊: “林姨,许久未见,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林如月一边点头一边拉着多泽坐下,塔拉在旁仔细端详林如月,自家公主的男人喜欢上的女子,果真不凡。 林如月抬手向多泽介绍: “孩子,这便是婉儿的父亲,你唤他沈叔即可!” 多泽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礼,沈泓赶忙将他扶起,众人寒暄过后,林如月唯恐沈泓难堪,又担心多泽旅途劳累,便向沈泓辞别,将多泽与塔拉领进一座空院。 院子虽只得一个出口,却两间正房,中间以拱门相断,相距稍远,互不干扰。 左右两侧是两排整齐肃穆的耳房,院子清扫得很干净,设凉亭,亭内有石桌石椅,旁边还有小池塘,墙角栽种了一些树木,天色昏暗,看不清是何树,然在这寒冬时节竟也郁郁葱葱,白日里定是好风光。 “林姨,此处便是您在汴京的家么?较之上京的尚书府,实在是好得太多了,难怪阿玛在世时,常自觉有愧于您!”多泽轻叹出声,而后有些自惭形秽! 他更觉着,沈婉是那天上的月亮!高不可攀,也遥不可及! 昔日将军府诸房未曾分家,人丁兴旺,单是丫鬟小厮便有百余之众,是以院落众多。 而今时势动荡,府内已无婢女小厮侍奉,更显将军府幽深静谧。 林如月亲自为多泽铺设床铺,沈婉则在院落的另一边为塔拉整理房间。 待铺好被褥,林如月方才起身言道: “此乃婉儿父亲的将军府,自然也是我的家,然我于此地居住时日无多,平素多数时光,我携婉儿居于将军府斜对面的林府之内!” “得空我可带你去看看林府是何样貌,今日你们乏了,且先休憩可好?” 多泽赶忙躬身施礼,又问:“林姨,府内悬挂诸多喜庆之物,莫非有何喜事?” 闻此,林如月趋近多泽,轻声道: “多泽,婉儿与寒舟要成亲了,婚期定于正月初八!” 多泽愕然,他早知沈婉会嫁与姚寒舟,然未料到,她竟如此之快便要嫁人了! 他略一失神,身形几欲倾倒,塔拉赶忙上前扶住:“殿下……” 林如月亦伸手扶了扶多泽: “多泽,你与婉儿欠些姻缘,不必气恼,人总要学会向前看,若你日后想留于汴京,我会将你当做亲生孩子,为你觅一称心女子,娶其为妻,可好?” “将军府空下的院落众多,你沈叔会让你在沈府内成亲,若你不喜,他亦会为你置办产业,只要有沈家一日,便会保你一生无虞!” 多泽急忙拱手,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 “如此甚好,届时还要叨扰林姨和沈叔了!” 闻此,塔拉惊道:“殿下,你果真不回羌族了?” 话音未落,沈婉已至门口: “塔拉,你的房间已收拾妥当,你是否……”去歇息了? 多泽吩咐塔拉退下,留下林如月和沈婉在室内,他从怀中取出弯刀,随即掀开刀柄,取出一张纸来: “林姨您看,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信呢!” 第137章 她穿嫁衣的模样 “多泽,你看,你阿娘对你的疼爱,可谓是深入骨髓,不然她怎会将此信藏匿得那般好!”林如月沉凝叹道。 多泽凝视林如月,缓声道: “林姨,我已读过阿娘的信,是想告知于您,我阿玛他……从未对我阿娘有过喜爱之情,他心中,一直都只有您!” 林如月急忙转头: “多泽,往昔之事,已然无需再提,何必再言此等话语?岂不是平白给你泉下的阿娘增添烦恼?你且让他们都安心走吧!” “林姨,事情虽已过了许久,如今阿玛也不在了,然我不愿您误会他心怀二意,或许当初他对你和婉儿有所猜忌,亦是情非得已!” “阿玛不喜我阿娘,然我阿娘先倾心于阿玛,她对阿玛用了药,而后才有了我! 阿玛本亦恼怒,然为使阿娘在尚书府中日子好过些许,故而佯装重视阿娘,冀望西珠能善待她,其后……我娘不堪忍受那般生活,方自尽身亡!” 又是这招,佯装恩爱,蛊惑西珠,其实西珠也并非金刺想得那般小肚鸡肠。 欸……夫妻同屋不同心,实在是一言难尽! 沈婉低头不语,林如月仅道: “多泽,过往之事,切莫再提,徒增烦恼罢了,实无益处!我未曾误会过你的阿玛,换作是我,亦会如他一般行事!” 多泽仰头,眼神深邃: “林姨,我并非有意叨扰您的生活,只是想替阿玛向您解释清楚,他了无牵挂,方能早日升入那长生天!” 林如月微微点头: “我明白的,多泽你暂且安心在将军府住下。若你不嫌弃,此处便也是你的家。昔日你阿玛将婉儿视如己出,我也会待你如自己的亲生孩儿一般,你有任何需求,尽可告知于我!” 沈婉上前一步,嗫嚅道: “只是多泽,我必须派遣一队人在院子门口守着你们!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多泽深深凝视着沈婉,语气温柔: “我岂会生你的气?昔日尚书府不也如此对待你和林姨吗?” 沈婉皱眉: “多泽,实在是因现今局势动荡不安,若你居在汴京,我须得为姚家军考虑,只能如此行事,我保证,待将来大局已定,我便不会再如此拘着你!” 多泽用力点头: “那你可会来此与我闲聊家常?” 沈婉同样郑重点头: “明日起,我需前往军营练兵,待从兵营归来,得空我便来探望你,可好?” “你若闲暇,可与塔拉在汴京随意游览,只是……那队兵,须得一直跟着你们……” 多泽笑了,点头应许,随后沈婉与林如月离去。 多泽颓然栽倒在椅子上,眼底泛起泪光。 塔拉轻叩门扉,推开门,见多泽神色恍惚,她轻声道: “殿下,既然来此让你如此不快,不如我们返回羌族吧?” “塔拉,等等吧,待正月初八,婉儿的婚仪结束,我们就离开,去任何地方都好。只是……我想亲眼看一看婉儿身披嫁衣的模样!” 沈婉与林如月刚出院门,便瞧见沈泓立于路口,沈婉赶忙与父亲母亲辞别,疾步离去。 “如月,我并非有意偷听你们谈话!”月色中,男人的眼神深邃,面色沉稳。 林如月微微一笑:“我明白的。” “夫君,自从与你重逢,你便从未问过我在上京的生活!” “今日,我便讲给你听,可好?” 沈泓牵起林如月的手: “如月,如今我们已年届不惑,儿女也即将各自成家,我只愿每日陪你身侧,与你共度余生,此生便无憾了!” “若是你在上京过得艰辛,又何必揭开那旧日的伤疤?但如果你心中难以释怀,想对为夫倾诉,我自然会耐心倾听!”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不在你身边的那些日子,你带着婉儿,怎样熬过那些日日夜夜的?” 话毕,沈泓紧紧拥住了林如月。 林如月抬头,望进沈泓的眸子里: “夫君,过去的十年,若不是有金刺的庇护,我和婉儿恐怕在北上的途中就已成为孤魂野鬼,所以,至上京以后,我听从金刺之言,留在尚书府中,做了他的二夫人,这才有了我和婉儿的一席容身之所……” …… 林如月花费一夜时间,将悠悠十载岁月化作言语,缓缓道入沈泓耳畔,她心中的重负,至此终于落地。 言罢,晨曦微露,她轻吁一口气。 沈泓将林如月紧紧拥入怀中,沉声道: “金刺……他……是个好人,那日母亲亦言,是金刺遣人将他们送回汴京!” “然你也见着了,若当初他未将你与婉儿羁留上京,你一介柔弱女子,携一幼女,境况也难以预料!” “若非遇得他,我实难想象你与婉儿会变成何等模样!” 话至此处,林如月眼中泪水潸然,她对金刺的亏欠,化作无尽的愧疚,不知此生还能如何报答。 沈泓轻拭她眼角泪水: “如月,我许你心中留些许位置予他,然你莫要再伤心难过了,然此地非北境,若你身体有恙,该去何处为你寻得再生花?” “他也算沈家的恩人,于府内为他立个牌位吧!逢年过节也可替他焚些纸钱!” 林如月自沈泓怀中起身: “夫君,你不怨我吗?” 沈泓亦随之坐起: “为何怨你?那已是你当初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为夫懂你!” 林如月双手环过沈泓颈项: “夫君,我在林府为金刺立个牌位即可,于沈家之地,我恐母亲会心生芥蒂!” 沈泓轻声叹息,复又紧紧搂住林如月: “你定夺吧,如月,若非你当年并州求情,连母亲与景儿恐亦难保,母亲对你早已没了芥蒂!乱世中走过十载,她已知晓往日她喜欢的大家闺秀不过绣花枕头而已!” “如月这般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好……” “如月,谢谢你!” 林如月推开沈泓胸膛,见眼前的男人眸底似有水花: “夫君,你我夫妻一体,何须谈谢?” 沈泓抚了抚林如月的背,又将妻子拥进自己的怀里: “如月,现下我们和夷人水火不容,若是多泽愿意留在汴京,让其跟扎哈一样,以羌族身份示人便好。” “那样,便不会有人敌视他,你不知道,扎哈在姚家军中,可受人喜欢了!” “夫君,以后莫要说出大家闺秀是绣花枕头之言,让咱儿媳听到不好……” “唔……夫君言语不周,以后再也不说了!” …… 第138章 人尽其才 沈泓彻夜未眠,遂拥林如月继续睡觉,他公然不去军营,便怂恿林如月无需起床打理府中庶务。 贺思宁嘛,自有沈昀在侧,这不——沈昀照例陪贺思宁游览在汴京街市。 谷江感怀当日多泽救命之恩,遂主动向沈婉求来看管多泽的差事,与多泽闲谈数语,消磨时光。 姚寒舟于主帐中提笔书写,沈婉寻至,见书桌上厚厚一叠已写完的宣纸。 “军规二十条?” “设刑台,犯事军官,斩首正法?” “寒舟哥哥,强抢民女斩立决,尚在情理之中,然这马踏青苗杖责五十,是否过于严苛?若是行军途中,稍有不慎践踏了呢?” 沈婉翻阅书稿良久,不禁发问。 姚寒舟并未停止手中之笔,只沉声道: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若不严明军纪,若是姚家军践踏百姓青苗,强抢民女,与夷兵何异?” “有杖责之刑严加管束,稍有不慎之人必然减少,百姓之收成方能得以保障!此仗,一时半刻难以结束,若非如此,北晏之百姓,不知何时方能安居乐业!” 沈婉忆起逃入蒙山时沿途所见,亦是,这北晏的百姓着实艰难! 见沈婉沉思不语,姚寒舟搁下狼毫: “婉儿,而今汴京以南,唯余埔城尚未归顺姚家军,汝城的冯年已遣人多次送信至汴京,然埔城屹立于汴京与汝城之间,始终坚如磐石,我已遣人查得埔城之转运使乃昔年晏国兵部尚书刘祁,你可认得?” 沈婉皱眉,未几便忆起当年令母亲以白玉簪子抵银子的刘祁。 她颔首言道: “知晓,此人心性不坏,昔日我与母亲逃离汴京之际,他为保我和母亲安全出城,竟拿出金条贿赂了罕离呢!但他是那墙头之草,或许是因局势不明,故而尚在权衡!” “寒舟哥哥,你不妨率军至埔城之下,再遣扎哈率部先行前往汝城,或许扎哈尚未攻克汝城,刘祁便会大开城门迎你!” 姚寒舟挑眉: “依婉儿之见,刘祁此人当如何处置?” “刘祁此人断不可用于守城,然其素来善于察言观色、左右逢源,你本欲推行屯田制,令军队自行耕种,又要助百姓兴修水利,你可遣他随军负责屯田修坝事宜!” 姚寒舟微微点头,又问: “现有多少女兵?” “已有数十人,方静怡在旁登记,谷蔺负责操练,故而我方能抽身前来寻你!” 姚寒舟轻敲沈婉额头: “你倒是将人尽其才运用得恰到好处!” “不与我一同前往埔城么?” 沈婉摇头: “两座小城,不足为惧,我信你三五几日便可收兵!” “如今多泽尚在沈府,因着塔拉的父母还在羌族,我料想他们不会在汴京久留,于情于理,我也理应花些时间看顾他们一二,你觉得呢?” 忆起上次沈婉曾言早前欲嫁多泽,姚寒舟本有些不虞,然见眼前女子坦荡无欺,对自己毫无隐瞒,姚寒舟又觉自己心胸狭隘了些。 “婉儿所言不假,然我心中仍有不快,你说该怎么办?” 沈婉仰头,恰见姚寒舟眼底含笑,明明是在逗弄自己。 故而,她敛眉佯装正色: “那能怎么办?大不了你一气之下,正月初八便不娶我了吧!” “你敢……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当心我将你的嘴封咯!” 沈婉言罢,姚寒舟便欲俯身,沈婉急忙不动声色地避开: “咳咳……咳……此处乃军寨,多有不便,不知公子可否应小女之邀,今夜于林府槐树下一见!” 那朱唇委实诱人,却又不得亲尝,姚寒舟只得悻悻然: “也罢,既是姑娘盛情相邀,公子我便却之不恭了!” 沈府。 沈妩沈媛闻得多泽入住府中,念及多泽自上京至燕京一路相送之情,遂前来探望。 入得院内,只见多泽神色阴沉,塔拉在旁劝慰: “殿下,你若心情不佳,奴家可陪你去汴京城头一观!也可出府透透气!” 当日多泽将沈婉交给他致谷江的假死之法重现,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救出了塔拉,而后,塔拉便在多泽跟前自称奴家。 从燕京来汴京的途中,为免外人起疑,塔拉听从多泽之言,已许久不以奴家自称,而今刚安顿下来,塔拉怎又如此自称了? 多泽看向塔拉,眉头紧蹙: “塔拉,我已跟你说了许多次了,你贵为他国后妃,日后切莫再自称奴家,吾不喜此二字!” 塔拉垂首道: “我曾侍奉你母亲多年,又受殿下再救之恩,现今无处可去,随侍殿下左右……自然与殿下尊卑有别……” 多泽正欲言,忽闻有人唤他,循声望去,沈妩沈媛已入得院内。 “多泽,你为寻婉儿,竟来了汴京?”沈媛方入院子,便惊道。“然婉儿不日便将嫁人了,你与她上京往事已成旧梦,从此以后,你们终究是桥归桥,路归路,你又何必放心不下?” 多泽欲言又止,塔拉却已抢先开口,她对多泽和沈婉的情况不甚了解,虽有好奇之心,但多泽缄默不语,她也不敢贸然发问。 而今有人如此直白地提及此事。 多泽与沈婉之间有往事旧梦? 塔拉看向深渊,欠身问道: “奴家不知我家殿下与沈婉姑娘有何渊源?姑娘可否告知?” 沈媛瞥一眼塔拉: “上京之时,金刺曾将婉儿许配给多泽为妻,只是后来发生了些许变故……” 沈妩赶忙拉住沈媛: “阿姊,切不可再提上京之事!” “在这汴京本无人知晓,你何必再提旧事?” 多泽亦皱起眉头,凝视着沈媛,他目若寒潭,幽深而不见底: “我早已放下过往之事,此次前来汴京,只为观婉儿的成婚之礼,听闻中原注重女子名节,还望姑娘谨言慎行,莫要雾婉儿的清誉!” 闻得此言,又见多泽正目不斜视瞧着自己,其眉目峻然,神色罩着冷漠之态。 沈媛的脸色时红时白,她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为何众人都替沈婉说话? 沈妩对沈媛提及旧事心怀不满,于是转移话题问塔拉道: “你为何称多泽为殿下?” 未等塔拉回答,沈妩又快步走到多泽面前,见多泽双眼布满血丝,下巴的胡须透出一抹青色,她轻声安慰道: “多泽,你的母亲当真是羌族长公主吗?” “既是如此,待观完婉儿的大礼,你何不返回羌族,做那草原上恣意妄为的殿下?你这般顶好的儿郎,必定会引得许多羌族女子倾心围绕!实在不必……” 第139章 你不是喜欢壮硕的吗 多泽看向眼前的沈妩,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温和: “多谢姑娘坦诚相告!” “在羌族的草原上招蜂引蝶,的确比在汴京独自黯然神伤要好!” 沈妩见多泽尚能如此言说,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她坚信时间终将抚平一切,而多泽日后也会成为那个逍遥自在之人。 塔拉又何尝不希望多泽能随心所欲?遥想当年,娜仁公主是何等的光彩照人,纵横江湖? 然而,她的希望未能成真,当沈媛与沈妩辞别之后,多泽即刻便陷入了消沉。 多泽兀自走进自己的房间,整日沉默不语,也未曾进食。 直到夜幕降临,沈婉踏着余晖而来。 “多泽,听闻你今日未曾用膳,可是中原的饭菜不合你口味?” “快出来吃一些吧,我给你做了豆沙!” 听到沈婉的声音,多泽从屋内疾步而出,脸上难掩喜色。 他的声音却稍稍沉稳: “婉儿,我只是这一路奔波有些疲惫,今日昏睡了一整天,现下已经好了许多,军中事务繁杂,你不必再费心为我做吃食。” 塔拉静静地站在屋内的窗边,凝视着院中石桌相对而坐的两人,疲惫?昏睡了一天?这多泽说谎简直是信手拈来。 沈婉缓缓打开食盒: “许久未曾下厨,你尝尝,是否合你口味?” 多泽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沈婉的面庞上,尽管他内心也渴望看向别处。 数月未曾端详她,此时天边仅存的余晖映照在院内的青瓦红墙,朦胧的光芒倾洒在她如瓷器般白皙细腻的脸颊,使得她全身散发出淡淡的莹光,宛如美玉,又似遥不可及的云霞…… 她明明如同男子般舞刀弄剑,却偏偏生就一张令人难以忽视的绝美容颜。 那双纤纤玉手将食盒缓缓推来,多泽忽地忆起上京的槐香院内,那时的沈婉尚未握过刀剑,那时的这双手执银针,缝补衣裳,还在厨房里生过炉火呢…… 多泽终于移开视线,低头凝视着桌面,眼前一片迷蒙,已瞧不清豆沙。原来,他此生最美好的时光,便是在上京的槐香院。 “多泽,你是否想念上京了?” 沈婉见多泽低头不语,仿若很难过的模样,她轻声问道。 的确很难过,但并非因为思念上京,而是心爱之人明明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将她当做妹妹,与她隔桌相望。 她不喜欢自己,他便努力将感情藏起来,不给她任何羁绊! “嗯!我想念上京了!” 想念槐香院啊! 多泽抬起眼眸,猩红的眼中泪花闪烁。 念及金刺乌达罕离,沈婉心中亦是一阵刺痛,只求多泽不能再出事端。 她又轻声说道: “多泽,我知晓你不久后便会离开汴京,然而有消息传来,羌王与完颜珲仍在交战,上京和羌族局势动荡不安,你若返回,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多泽望见沈婉满眼的关切之意,心下宽慰不少,哪怕只将他当成兄长,她终究是真心关心他。 多泽强抑住汹涌的泪意,沉声道: “若天下四海清平,那该多好!” 若没有这一场场战争,他与婉儿一同成长的那些年,婉儿定然不会对异族心生嫌隙,或许……会爱上他? 沈婉敛去痛楚,凝视多泽,笃定答道: “华夏大地上终会迎来四海清平的那一日!即便我无法实现这般宏愿,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定会有他人带领普天黎民欢聚一堂!” “那时候没有战争,没有猜忌,天下一家,不再分个你我他!” 沈婉的眼眸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然而,须臾之间,沈婉便忆起当前的局势,如临深渊,艰难至极。想到明日姚寒舟还要领军前往埔城。 她遂起身: “多泽,此刻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将军中事务处理妥当,便回府带你和塔拉去我们汴京一观,怎么样。” 多泽自是欣喜异常,赶忙应下,沈婉转身离去,塔拉见多泽凝视沈婉背影的目光,不禁皱了眉。 沈婉迈入林府,便见扎哈双手交叠于腹前,面色慌张地在门后来回踱步! “扎哈,你这是何意?”沈婉面露惊色。 扎哈赶忙上前: “听谷江说你在上京的兄长来了此地!” “我……我该怎么办?” ……方静怡的口头禅,竟从眼前这个身材又高又壮的人口中说出,自行想象那厢反差吧! 沈婉斜视他一眼: “什么怎么办?” 扎哈声音放低: “你明知故问,当日我和阿格泰在上京杀了尚书府的人……杀了你兄长的父亲!” “嗯!确实如此,多泽听阿木尔提起过你的赫赫威名!可多泽现今住在沈府,且谷江整日守着他,你们哪有机会碰面?”沈婉眉头紧蹙。 扎哈稍稍安心,忽地又道: “你与姚寒舟成亲之时,我要观礼,你自行安排妥当!” 沈婉眉头再度皱起,尚未开口,扎哈又言: “反正那日,我不会躲在屋内,若是与他面面相对,他要杀我,你需得派人保护我!” “多泽打不过你,你烦忧什么?我倒是应当提醒谷江要保护好多泽!” “打不过是一回事,但我杀了尚书府的人,理亏在先,况且他是你的兄长,他要杀我,我也不敢还手,所以你应当让谷江保护我!” 沈婉深深地叹息一声,扎哈这头脑,思维方式甚是奇特,偏偏又让人难以辩驳。 沈婉抬头凝视扎哈一眼,忽地轻笑出声。 扎哈面含恼怒: “沈婉,我与你谈正事,你缘何发笑?” 沈婉缓缓放下捂嘴的手: “我在想,若那日你盖个红盖头观礼,周围人认不出你,自然不会唤你的威名,你与多泽便可相安无事,谷江亦可省去诸多麻烦!” 哈哈哈哈哈…… 沈婉的笑声渐行渐远,扎哈的脸色渐渐变成了猪肝! 待行至自己的小院,沈婉的笑声尚未停歇,便被姚寒舟拉入了院内: “你邀我一见,却让我久等多时……” “竟还笑得这般开心?” 姚寒舟面沉似水,眸中满是疑惑,沈婉见状,不禁又笑弯了腰。 “我笑…我笑…” “我笑你…不是偏爱壮硕的女子么?若是…若是将扎哈盖上红盖头嫁与你可好?” 第140章 泄火 姚寒舟立于院中央,凝视着沈婉,沉默不语。沈婉赶忙止住笑意: “你生气了?” “哎呀,今日是我的错,我来迟了,怠慢了姚公子!” 言罢,她移步上前,主动投入姚寒舟怀中: “以后我再也不说让别人嫁给你的话,哪怕那个人是扎哈也不行,只有我沈婉,才能嫁给姚寒舟!” “可好?”沈婉垂眉偷笑。 自动投怀送抱已让姚寒舟喜不自禁,这话又说得,让姚寒舟味同嚼蜜,他不禁抬手,轻抚上沈婉腰际: “日后若再胡言,我定……” “不就是要封我的嘴吗?这个简单!”话毕,沈婉已踮起脚尖,轻吻上姚寒舟的唇。 短暂的一触,她又缩回他怀中。 姚寒舟垂首,将脸埋入沈婉的发间: “婉儿……” “我已经等不及想要你了!” 闻此,沈婉愈发羞赧! “婉儿,抬头看我!”姚寒舟的脸已离开她的发,那声音带着某种魔力,蛊惑着她! 沈婉缓缓抬头,姚寒舟轮廓分明的下颚,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尽在眼前,男人的眼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情潮。 “这可是你先招惹我的!”姚寒舟倾身便重新覆上那片唇色。 一双手不自主的便离了那韧细腰,游到它想去的地方,抚过软绵,及至峰峦叠嶂,他见过她的洁白如玉,而今触在手下,姚寒舟只觉血脉膨胀,有股燥火无处安放。 喉间鼓动,细细的吻在她颈项缠绕,骨节分明的手欲要掀开交叠的衣襟,抚上她肌肤的微凉。 “寒舟哥哥,寒舟……” “离我们成亲不过半月…你再…忍忍…” 沈婉羞赧出声,嗓音减小。 姚寒舟意识稍有恢复,忍耐至今,多忍数日亦无不可,然他脑子一发热,便想起,大婚之夜,沈婉身着大红色鸳鸯戏水小衣,侧卧他身旁的模样。 他想忍, 可是,忍……不……了…… 情潮再度涌至姚寒舟眼角,身体某处似要爆裂。 “寒舟……等等,你等等,我帮你!” 沈婉急忙推开姚寒舟,而后轻撩衣袖:“寒舟哥哥,相信我,我能帮你!” 姚寒舟怔怔看着她的手……用手帮我? 这样? 混乱的意识全然回归,这样不行,他与她尚未成夫妻,怎能让婉儿行这等污秽之事? ——他舍不得! 想必是自己今日过于孟浪了些,他匆忙想要拉住沈婉的手: “婉儿,不必了……” 话音未落。他身上某处穴位忽地传来一瞬刺痛—— 是了,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太久,姚寒舟险些忘了沈婉身上的银针…… 见姚寒舟眉目蹙成一团,沈婉心下一紧:“很痛吗?还请暂且忍忍!” “我亦是首次……替人泻火!” “不知用针力道,可能刺得深了些!” 姚寒舟强自挤出一抹笑容: “婉儿,这便是你说的帮我?” 沈婉赶忙颔首: “对呀,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罢了,眼前这女子向来不解风情,是自己多想了,又怎会期望她…… 唉! “如此甚好,并无不适!” 沈婉这才放下心来,忽而又道: “你明日动身前往埔城,我已替你将行囊整理妥当,扎哈要攻汝城,谷蔺要代我训练新兵,我遣了谷江与你一同前往埔城!” “他的手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他在你身旁相助,我也会安心不少!” 姚寒舟体内的燥热果然逐渐平息: “如此,你亲自照看多泽了?” 沈婉微笑着: “你怎地又乱吃飞醋?兄长远道而来,我岂能不尽地主之谊,让他吃好喝好?” “听媛媛阿姊说,多泽今日未曾吃过东西,是以回沈府之后我先行做了些豆沙送过去,再来寻的你!这才晚了!” 姚寒舟叹息一声: “我并非吃醋,可你不要离多泽太近了嘛,也不要和他单独相处!” 沈婉点头应道:“我不会与他单独相处,还有塔拉和我们的一队兵在呢!” 姚寒舟忽地又想起一事: “你与沈媛保持些距离,她……” 沈婉抬头为姚寒舟整理衣襟: “莫非你认为我会吃亏?” “我有针,你勿要忧心我,倒是你,须得步步小心,多年未曾在汴京迎过新年,我等你归来与我一同守岁!” 姚寒舟迎着沈婉笑意盈盈的面庞,点了头。 次日清晨天不亮,姚寒舟便率军出了城。用过早餐,沈婉也带多泽和塔拉走出府邸。 身后一群士卒围着,拥挤不堪,将街面也衬得狭窄了些。 多泽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心下烦闷,却不好发作,只得抬眉笑言: “婉儿,你一人监视我和塔拉便已足够,带这么多人实在过于惹眼!” 沈婉转身望向身后之人,也是,不是一般的显眼! 她随即吩咐道: “不必跟得太紧!若有意外之事,我自会叫你们!” 士卒退出数十米,果然身旁清净不少。 多泽满意地颔首,三人徐徐前行,汴京城的街道宽阔,集市喧闹异常,人潮涌动,叫卖声不绝于耳。 塔拉不禁感叹: “中原果真繁荣,难怪昔日灭国之际,狄皇拼死也要逃往中原!” 多泽亦附和道: “生养婉儿的地方,那必定是极好的地方!” 沈婉看向二人,轻声说道: “姚家军初入汴京时,并非如此,百姓惶恐不安,不敢轻易出门,大多店铺是关门停业的状态,经过这数月,情况才稍有好转,然而与十年前相比,仍相差甚远!” 塔拉垂首,面色黯然: “可惜,昔日我未能逃至汴京,便遭完颜烈所擒!” 言及此,沈婉忽地问道: “多泽曾言救你颇费了些周折,然完颜烈既已亡故,其属下缘何不将你们遣散?” 塔拉不知何答,唯有看向多泽。 多泽紧抿双唇,良久方道: “完颜烈虽已殒命,然完颜珲尚未返回燕京,想必是其部下不敢擅作主张遣散完颜烈的后院,故而仍将她们羁留于院内,应是待完颜珲归燕京后再定去留。” 在理,沈婉微微颔首。 旋即她便含笑对多泽言道: “不提那些糟心事也罢,走吧,我带你去做泥人,观皮影戏!” 年关将近,街头物品繁多,琳琅满目,戏法让人眼花缭乱,多泽何曾目睹过如此场景?衬得他宛如山间来的乡野之人。 他跟在沈婉身后,亦步亦趋,半步不离。 沈婉为多泽购置了衣裳,又给多泽和塔拉递上两串糖葫芦,见到多泽欢喜的神情,塔拉心绪复杂。 这般好的女子,不怪殿下死心塌地千里来寻她! 第141章 姚家妾 三人乐在其中,浑然不觉后方酒肆二楼,沈媛正掀窗凝视着他们,神色难辨。 待返回沈府,塔拉也未解开疑惑,遂向多泽发问: “殿下,为何不将狄皇和晏国太子还活着的事告知沈姑娘?” 闻此,多泽眉头紧蹙,回首凝视塔拉,目光沉沉: “塔拉,你勿要向婉儿透露丝毫!” “中原人素重礼仪,且以君子之道为尚,若你将晏国旧太子仍存于世的事情告知她,岂不是令姚家军行事畏首畏尾?” “如此,只会凭白给婉儿添些麻烦,既然完颜烈不曾将此事昭告天下,那就权当晏国太子早就已经死了吧!” 塔拉轻点颔首,多泽事事为心中之人考虑,那姑娘却不知晓。 她望向多泽的眼神不禁又增添了几分怜爱,倘若沈家姑娘能与自家殿下相守,那该多好? 正当塔拉心烦意乱之际,沈媛已然登上门来。 那夜收拾妥当,塔拉欲关门上栓,沈媛却已推门而入。塔拉自认与沈媛并不相熟,远不到秉烛夜话的交情,故而她看向沈媛惊问: “姑娘为何此时寻来?” 沈媛以手轻扣门扉,她望向塔拉,眼神佯作沉静: “塔拉,你忍心眼睁睁看着多泽为情所恼吗?” 塔拉心中一震,但依旧沉稳,缓声道: “姑娘所言,塔拉不懂,殿下之事,非我能左右,若姑娘无事,烦请姑娘离开!” 沈媛轻哼一声,移步至塔拉近前: “你对多泽的关切,我知晓,你可想知道多泽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 “多泽与沈婉自幼定亲,你也知晓他心中唯有沈婉,从未改变。然在上京之时,完颜珲轻而易举地便将沈婉从他身旁夺去。而今到了这汴京,又让他眼睁睁看着沈婉另嫁他人,堂堂羌族殿下,苟且至此,你真的忍心么?” 塔拉神色微动,眼神冷冽,沈媛却又兀自说道: “现今姚寒舟不在汴京,你何不趁此良机,搅了沈婉的婚事,助多泽与沈婉重修旧好?” 塔拉在狄国皇宫中,历经千帆,什么样的女子未曾见过,仅这寥寥数语,她便洞悉了沈媛的心思。 她斜睨一眼沈媛: “你若钟情那姚家公子,大可去求沈婉应允你为姚家之妾!何须在我面前绕如此大的圈子?行那鸡鸣狗盗之事?” 沈媛被塔拉这一番毫不留情的话语气得面色通红,顾及多泽在院内,只得强压怒火,低声道: “你休要信口胡言,谁要去姚家做妾?这难道不是替你的殿下考虑么?” 塔拉面露不屑: “休要再以殿下为借口,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贪得无厌! 塔拉嗤笑,眼前的女子,当真是愚不可及! 沈媛为达心中之愿,不知从何入手,思来想去,她只能寻到塔拉,她只觉塔拉不会戳穿她。 她一个羌族婢女,能令狄皇在逃难之际也不忍舍弃,自是有异于常人的手段。 可连这根稻草,她也抓不住!沈媛仿若溺了水,呼吸不畅。 她瞥见塔拉看向自己的眼神,其中有讥讽、鄙夷,甚至……同情吗? 沈媛羞愧交加,步履蹒跚地走出房门,塔拉已在身后关上了门。沈妩悄然上前,搀扶着沈媛走出院门,门口的士卒好心询问: “姑娘的手镯可找到了?” 见沈媛神色恍惚,沈妩赶忙赔笑答道: “未曾找到,那是母亲留给我姊妹二人的遗物,本是一人一个,如今阿姊的不见了,她心情欠佳,还望大人见谅!” 那士卒赶忙拱手: “小人不敢!” 待姐妹二人趁着夜色回到自己院内,沈妩拉住沈媛的手臂,急切问道: “阿姊,你这是为何?” “难道你疯了不成?” 沈媛颓然跪地:“你为何跟踪我?是为了看阿姊的笑话吗?” 沈妩跪至沈媛跟前: “阿姊,你何时对姚公子动了心?我为何不知?” 沈媛望向沈妩,目光呆滞: “他救我们之时,我便心动了!” “阿姊,姚公子与婉儿情投意合,好事将近,你何必在此时节外生枝?” “妩儿,可我呢?有谁管过我心中所想?” 沈媛的眼眸中仿若有一潭绝望的死水,悄无声息地沿着脸颊滑落。 沈妩将沈媛的头揽进自己怀中,声音发颤: “阿姊,世间那么多好男儿,总会再遇到称心如意的!我们莫去抢婉儿的东西,好么?” 沈媛猛地推开沈妩,沉声道: “好男儿多?然姚家军中的粗鄙之徒么?亦或需与其他城池联姻,将我们嫁给那些素未谋面的男子?” “沈婉可以嫁给姚寒舟,我为何不可?妩儿,阿姊何处不如沈婉?若汴京未陷,我难道不会比沈婉嫁得更好吗?” 沈妩颤抖着伸出双手,捧起沈媛脸颊: “阿姊!我竟不知你嫉妒婉儿已成魔怔!” “二叔岂会随意将我们指婚他人?你怎的如此糊涂?” “上京之时婶婶与婉儿对我们多有帮衬,即便能回这汴京,也全赖婉儿托多泽之力,如今我们已无双亲,欲在汴京立足,全仗二叔,你莫忘了,景儿还在姚家军中呐……” “现今的生活,已胜过上京百倍千倍,阿姊你为何不知珍惜,反倒行那害人之举?” 沈媛神情呆滞,凝视沈妩: “然阿姊实不愿嫁与他人!” 言罢,她不禁泪流满面,难以自抑。 沈妩取来巾帕,为其拭去面庞泪水,道: “阿姊,若你果真非姚公子不嫁,我们可去求婉儿与姚公子,让你入姚家为贵妾,可好?” “婉儿将与姚公子同赴军营,你可留于姚家,代他们管理姚府,教养子嗣!姚家仅姚公子一脉,你若与婉儿好生分说,说不得婉儿会念及为姚家开枝散叶,便应允了呢?” 沈妩越说越觉可行,她看向沈媛,面露期盼,道: “阿姊,二叔一家待我们恩重如山,你莫要再做错事了,好么?” “呵…呵呵…我欲嫁心爱之人,便只能为妾了么?”沈媛神色茫然。 第142章 浮生若梦 沈媛成日愤懑不平,顾影自怜。 沈婉忙于婚仪琐事,又念着好生陪多泽与塔拉在汴京闲游,丝毫不曾关注到沈媛的小心思。 又过两天,腊月二十八。 正值午膳时点,沈婉领多泽与塔拉踏入如意饭庄,点了多泽钟爱的食物,斟满四杯茶水。 塔拉本欲张口向沈婉提及沈媛并非善类,然人家毕竟是堂姊妹,她不知用何措辞,正踌躇间,已听得多泽的声音轻声道: “婉儿,今日姚寒舟要归来了么?” 塔拉瞧着多泽神情落寞,却强作镇定,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 沈婉微微一笑,缓声道: “非也,是一位旧友,或与羌族有所关联,故而今日我将她寻了来……” 话未说完。 “沈婉……”曼伊的声音传来,沈婉转头望去,只见曼伊立于饭庄门口,正向着自己招手。 沈婉赶忙起身,迎至门口,曼伊挽过沈婉的手臂,问道: “婉儿,流风言你在如意饭庄等我,我不敢有片刻耽搁,便匆忙赶来! “可是有要事寻我?” 沈婉抬眉摇头: “也非急事,只恰好与羌人旧友在此,听闻你随商队来了汴京,故而托流风请你过来一叙!” “你背上的羌族文字……或有所解?” 曼伊不禁动容,沈婉竟然一直记着自己身世之事! “许久未见,我原以为商队事务繁忙,你一时半会不能来汴京了呢!”沈婉凝视曼伊,又含笑缓声道。 曼伊微微一笑,嘴角微颤: “新正将至,你与寒舟又将大婚,我岂有不来汴京之理,自是要来观你们成婚之礼的。” 沈婉从未和曼伊谈起姚寒舟,然她从细枝末节中,能感觉到曼伊对姚寒舟的情愫。 故而面对曼伊,沈婉总有愧疚之意,然曼伊明丽爽快,她竟不知做些什么,才能让曼伊心下更为痛快。 沈婉微微垂首,与曼伊同行至桌旁,她才抬头浅笑道: “曼伊,这便是我认识的羌族旧友,不知能否助你忆起些许旧事?若能记得半分也是好的,你可告知于他,说不得他日会派上用场!” 沈婉伸手向曼伊引见多泽,旁侧的塔拉却忽地站起身来,直直看向曼伊,问道: “你叫曼伊?” “姑娘,你今年芳龄几何?可有亲人在旁?” 曼伊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惊得一颤,她望向塔拉,见塔拉神色紧张,并无恶意,便摇了摇头: “我只记得幼时身侧之人唤我曼伊,其余诸事全忘了!” 塔拉已急急奔至曼伊身后,拉下曼伊的衣裳,露出肩头。 她已顾不得其他! 此时饭庄内正值喧闹之时,伙计端菜上前,瞥见此幕,惊得手中托盘坠地,而后,无数目光皆投向这边。 曼伊被塔拉如此突兀地拉下衣衫,羞得面红耳赤,急忙整理衣裳,多泽则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沈婉亦被塔拉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抬头望去,却见塔拉眼眶泛红,她紧紧盯着曼伊,嘴唇轻颤: “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曼伊,当年分开的是时候,你明明能记很多事才对,何以会全都忘了?你再仔细看看我的脸,认不得阿娘了吗?我是你阿娘呀!” …… 闻此,连多泽亦将目光移回,紧紧凝视塔拉一番,又看向曼伊,似欲观察二人样貌有何关联之处。 “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沈婉连忙令伙计腾出一间厢房,引众人离大堂而去。 直至入了屋,曼伊神智犹如混沌,只呆呆看着塔拉。 她不过来趟汴京,欲在这昔日大晏都城过一个安生新正,再瞧瞧心中之人当新郎的模样,怎的突地多出一个阿娘? “曼伊,你居住在汴京的蔡府吗?何以未改姓蔡?还以这本来姓名示人?”塔拉问罢,随即又垂首: “是了,汴京为夷人所占时蔡昆已逝,曼伊,应当早已无人护你……孩子,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呀?”塔拉眼眸生雾,不敢想,却又想知晓。 曼伊茫然,汴京?蔡昆? “什么汴京的蔡府?于今日前,我从不曾到过汴京,幼时我在并州乞讨数月,而后一直在姚家军中,与寒……与姚家军中的伙伴一同长大……” 塔拉惊愕,半晌方徐道: “昔年狄国濒亡,你的父皇时为狄国太子,应晏国丞相蔡昆之邀赴汴京避难……” 塔拉所说的狄皇,于狄国将亡之际,原本只是太子,他已与晏国相商,至晏国避祸数年。 然当时的狄国皇帝不甘为亡国之君,遂隔空拟旨传位,如是,狄国太子未曾于金銮殿坐一日,却摇身一变成了狄国末代君王。 其携妃嫔,终逃至晏国与蔡昆会合,完颜铭硕却在那时出使晏国,欲使大晏与夷国合围狄皇,并许下诸多好处。 闻得塔拉缓声而言,沈婉面沉似水,沉凝道: “难为你寻得蔡昆作靠山,昔日北晏落入夷国之手,蔡昆实难辞其咎!” “其蛊惑晏国先皇弃国投降,致使夷国短短两年便侵占晏国整个北方!” 言及此处,塔拉亦是愤恨难平: “当初狄皇对其深信不疑,以为逃往晏国便可东山再起,故而逃亡之际携带大量稀世珍宝,然蔡昆却对狄皇言其已竭尽全力,亦无法保狄皇周全……” “想来,彼时完颜铭硕出使晏国,其后之事,必是蔡昆欺骗狄皇!” “走投无路之下,狄皇与蔡昆商议,蔡昆将其交于夷国,狄皇便将所携珠宝尽数赠予蔡昆,只愿蔡昆能将带入晏国的狄国皇室孩儿改名换姓,抚养长大!” “彼时,蔡昆满口应承,然曼伊言及她从未曾来过汴京,想必是那蔡贼收下狄皇的珍宝,却并未兑现诺言!将曼伊扔在了外面自生自灭。” “听闻蔡贼身死以后,其府中之人皆被押送至上京,故日前从燕京逃出之时,我本欲直接前往上京,然殿下又言,上京被羌族屠了!” …… “这世道如此纷乱,曼伊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塔拉哽咽,曼伊也双目泛泪,她以为她的双亲早已身亡!不曾想,兜兜转转,她竟然在沈婉相助之下,见得亲人? 虽然,她什么也记不清了! 可眼前之人没有理由骗她,不是吗? 塔拉本欲继续言明,在燕京被囚数年之后,她在完颜烈的后庭院见到了晏国太子…… 然她瞥看多泽,见多泽目光深邃,正蹙眉凝视自己,遂适时缄口不言,只拉着曼伊又轻声说道: “曼伊,你的肩上刻有你的名字!” 而后她又看向多泽: “殿下,您的肩上也有‘多泽’二字吧!” 当然有的,多泽幼时便知道自己的肩上有字。 听得塔拉又言道:“此乃我与娜仁公主昔日对彼此的诺言!” 塔拉目视前方,眼神却并不聚焦,似陷在绵长的回忆里。 良久,才见她薄唇微启,徐徐道来多年以前,羌族草原上那夜发生的事情来…… —————— 数年前。 羌族王宫之中,年少的娜仁凝视着塔拉,双眸含泪: “塔拉,你归家去吧!明日我独自随狄国迎亲使离开便好!此去路途遥远,你跟着我往狄国,也只会深受其害!” “待我兄长成为羌王,他定会来狄国寻我,我尚能重返羌族!若你代我嫁至狄国,此生恐怕再难归乡了!” 第143章 依兰花 塔拉双膝跪地,啜泣道: “公主,听闻狄国皇帝已过半百,您这般身娇体贵,独自去那千里外应付一个年迈老儿和一堆后宫嫔妃,如何活得下去?” “塔拉愿代公主远嫁狄国,您留在羌族,待到大皇子登上羌王之位以后,您尚可回宫寻他……” 那个“他”,乃是羌王的神武都尉,娜仁曾满脸含羞地告诉过塔拉,她喜欢羌王的神武都尉,日后若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娜仁闻得塔拉言及神武都尉,颓然倒地。 最终,她听从塔拉的话,随塔拉去到那个简陋的家。 “塔拉,自此以后,我便是你,你便是我……”娜仁在塔拉的肩头刻下了“娜仁”二字。 娜仁的肩头亦被刻上了“塔拉”二字。 “若日后,我们有了孩子,也要在他们肩头刻上名字,如此,无论这世间有多大,我们永远都不会失散了啊……” “塔拉,一定要等我…等我去狄国接你…回来…” 塔拉怀着悲壮的心情踏进狄国皇宫,告诫自己务必小心侍奉那位年事已高的狄皇。 那时,连羌王都认为,娜仁将会嫁给狄国皇帝那个老头儿,没想到那老头虽然有些昏聩,却并未被美貌所迷惑,见塔拉举止得体,聪慧能干,并没有碰她,而是将她赏赐给了与她年龄相仿的太子。 太子已有正妃,自此,塔拉成为了狄国的太子侧妃。 这……比她预想的,已经好太多了! 可她不知道,她的公主并未等到回宫见到那神武都尉,她走后不久,夷兵便去羌族草原掳走了娜仁。 —————— “塔拉?”多泽的声音将塔拉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 沈婉见塔拉讲起旧事神思缥缈,不似作假,她望了望曼伊,并未搭话。 塔拉突然看向曼伊,语气诚恳: “曼伊,等沈姑娘大婚之后,随阿娘一同回羌族吧!” “从前我侍奉娜仁,日后我侍奉殿下,我们母女跟随多泽殿下,可好?” “而且我的父母,你的亲外祖父母,尚且健在呐……” 曼伊挣脱塔拉紧握自己的手,后退两步。 见曼伊沉默不语,多泽说道: “塔拉,西珠还在上京,我未必会回羌族,既然你与亲人重逢,此后便随心所欲的生活吧,不必挂念我!” “这一路的花销全凭婉儿给的银钱,那可是婉儿送给我的媳妇儿本呐,哪能养得起你们……” 言罢,多泽瞧着沈婉,自嘲地笑了。 多泽本是为了让沈婉心安——我花了你的钱呐,不要觉着亏欠我呐! 多泽的话语并未化解微妙的尴尬,沉默的厢房内,空气如铅,碗中的饭菜,于众人而言,皆是味如嚼蜡。 饭毕,沈婉差遣士卒前往客栈,将曼伊的包袱取来沈府,让其住进塔拉隔壁的房间,为母女二人留出充裕的时间与空间交谈。 “曼伊,可否与我一同返回羌族?”刚踏入屋内,塔拉便趋近曼伊,扶住她的手臂,再次问起那个曼伊未曾回应的问题,塔拉急于赶回羌族,故而问得急切。 曼伊面色沉静,不着痕迹地将手臂从塔拉手中抽回,语气中毫无半分喜悦: “您今日平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便叫我与你一同回家?你知晓我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吗?” 塔拉霎时语塞,诚然,在曼伊的人生中,她已缺失多年,而今相认不过小半日,便妄图主宰她的生活,可能吗? 只闻曼伊沉声道: “我诚然一直渴望寻回自己的亲人,但我从未想过离开此地,若你意欲返回羌族,尽可去吧!” “我自幼随姚家军成长,他们在何处,我便在何处!姚家便是我的家!” “助寒舟收复北晏才是我的念想!” 言罢,曼伊拎起包袱便要出屋: “你在此好生歇息吧!我回客栈!” 曼伊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亲人重逢的场景,然而,当这一时刻真正来临之际,她才发觉,自己的心境远不如想象中那般激动。 她既不想做狄国的亡国公主,也不愿做羌族的奴婢,这两个身份都非她自己所能控制,她不喜。 曼伊从不想让自己成为被动接受的那一方,故而她不曾犹豫便选择了自己心中所想,她只想做姚家军中的一名士卒。 眼见曼伊提着包袱要走,塔拉赶忙上前阻拦,拉扯之间,包袱散开,物品洒落一地。 一幅画卷掉落在塔拉脚旁,与周围的衣物显得格格不入。 曼伊急忙躬身去拾,却被塔拉抢先一步。 塔拉缓缓展开那画,是一幅男子的画像! 那男子,塔拉在汴京城下见过一面,是姚寒舟。 “你……你……”塔拉惊得双目圆睁。 曼伊已从她手中取回了画并重新卷好,只看了两眼塔拉,抿了抿唇,终是没有说什么,便拎着包袱出了院门。 塔拉凝视着曼伊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满是落寞。她深知,多年来对女儿成长的缺席,难以在短时间内得到弥补。 夜里,塔拉于床榻之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想来,曼伊定是因姚寒舟之故,才不愿离开此地!然那人不是即将成亲了么…… 她留于此地有何意义?她又能做些什么? 塔拉心乱如麻,以致彻夜未眠,清晨坐于梳妆台前,她凝视着镜中自己眼睑下的乌青,脑海中忽地闪过诸多念头,随后眼眸便微微眯了起来。 直至午后,沈府的蠢女人终于来了。。 塔拉知晓沈媛绝不会善罢甘休,故而当沈媛前来寻她时,她在房中端坐如松,神态自若,仅微微瞥了一眼门口的沈媛。 “塔拉,我已有所耳闻,故而特意前来向你道贺,恭喜你母女团聚!”沈媛的嘴角竟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那丝笑意,令塔拉顿时怒从心起,然而她极力克制住情绪,缓缓站起身来: “沈媛,我可助你搅乱姚寒舟的婚事,然则他是否要你,并非我所能决定的事!” 沈媛的脸上瞬间浮现出近似癫狂的希冀之色: “你要如何助我?” 塔拉侧身取过笔墨纸砚,写下诸多药名,而后递给沈媛: “我出行不便,你将这些东西备好,或可一试!” 沈媛一眼瞥见那纸上所写的“依兰花”,她蓦然惊愕: “你要制催情香?” “沈婉医术精绝,你如此拙劣的手段岂能瞒过她?” 第144章 恶念 塔拉双眼紧紧审视着沈媛,沉声道: “这依兰花多用于青楼女子魅惑男子,你既然如此熟悉,想必也非清白之身了吧?残花败柳能入得了姚寒舟的眼么?” 塔拉的语气沉稳,嘴角微扬,讥讽之意甚浓。 沈媛气得身体微微颤抖,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她即刻便反唇相讥道:“我残花败柳?” “难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曼伊在做什么吗?她才是那青楼头牌,人尽可夫之辈!” “哈……哈哈……” 刹那间,塔拉宛如一头被激怒的凶兽,猛然向前扑去,沈媛尚未反应过来,她的手便如铁钳一般紧紧扼住了沈媛的领口。 “你给我说清楚!否则,我今日便掐死你!” 沈媛望向对面,只见塔拉面容扭曲,唇角颤动,她的眼眸深如幽潭,燃烧着熊熊怒火,浸着令人胆寒的浓烈杀意。 沈媛瞬间打了个寒颤,说话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将她从旁打听来的关于曼伊的事情说了个遍。 得知曼伊为替姚家军获取情报,沦为望江楼中的妓子,为救沈婉,又被夷人头目挟至上京。 塔拉神情灰白,透着绝望,泪水如决堤般顺着脸颊滑落。 她深知沈婉医毒双绝,不敢招惹沈婉。 塔拉本欲炼制出羌族皇宫独有的迷情香,再觅得良机让姚寒舟和曼伊共处一室。 中原人向来有君子之风,若是曼伊将身子给了姚寒舟,那沈婉理应是大度之人,届时,姚家无论怎样都会给曼伊一个容身之地! 沈媛的话语,犹如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头上! “你去将曼伊唤来,说我寻她!”许久之后,塔拉才冷冷地开口,她甚至都没有看沈媛一眼。 沈媛依旧呆立在原地,不敢有丝毫动作,塔拉又道: “姚寒舟今夜应当会返回汴京了吧?” “你若想让他和沈婉的婚事出现变故,最好依我所言去做!” 话毕,她将那张纸重新递到沈媛手中: “待沈婉傍晚前来探望多泽之时,将这些物品,一件不少地购置回来!” 沈媛即刻便领会了塔拉的意图,她喜出望外,瞬间又颤抖着声音问道: “可行吗?” 塔拉狠狠地瞪了沈媛一眼: “你若不依我所言,就给我滚出去!” “滚,永远别来找我!” 见塔拉眼神阴鸷,沈媛惶恐至极,她急忙应承下来,满怀希冀匆匆离去。 沈媛抵达客栈后,寻得一个由头,将曼伊唤回沈府塔拉身边,而后才依塔拉之命去购置物品。 她唯恐露出马脚,行事异常谨慎,十多种药材,她分赴了六七个药铺采买。 历经诸多波折,沈媛总算购齐所有药材,悄然返回沈府。 此时的塔拉与曼伊已然争执不下。 “如此说来,你果真曾为妓子,也曾侍奉过夷人?……”塔拉凝视曼伊,满脸苦楚,她只觉心如刀绞,唯有手扶桌案,方能勉强立稳。 “曼伊,你再不堪,也是狄国的公主!为何如此行事?” 曼伊冷然一笑: “公主?狄国既亡,我仅是一亡国之女,屁的公主!” “你是狄皇的后妃,不也在完颜烈的后院,成了完颜烈的玩物么?” 闻此,塔拉身躯颤抖,她颤颤巍巍地指向曼伊: “你…你…” “我不过一介妇人,前程已然无望,而你本可另择佳途,缘何自甘堕落至此?” 曼伊眸中掠过一缕怆然: “另择佳途?那年寒冬我于并州街市罹患重病,高热数日不退,待我于军帐中苏醒之际,除却自身名讳,余者皆已忘却!你此刻告知我,我可另择佳途?” “若非姚将军路过街市,将我收容我于军中,我恐早已殒命,你说我堕落?我不过是竭力使这世间少些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罢了!” 塔拉缓缓靠近曼伊,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你怎如此痴傻?” “事已至此,你与姚寒舟哪里还有半分可能?即便你甘愿为姚家妾室,他会同意吗?” 听到姚寒舟的名字,曼伊终究难以自持,颓然跪地: “我去望江楼时,姚寒舟并不知晓,待他得到消息,我已然待客了!” “寒舟要带我离开望江楼,是我自己不允,他从来没有逼迫过我!” “可是塔拉,我并非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在望江楼中,我只委身于阳城的都督,而后随了孛儿术!” “我知晓我再也配不上寒舟,可我从未后悔过,一点也不后悔!” “你可知道夷兵在并州杀害了多少无辜百姓?他们将姚将军和姚夫人的遗体弃于乱葬岗,尚不足以平息其愤怒,更是将并州城屠戮一空!”曼伊凝视着塔拉,声音沉稳而低沉。 “逃出生天的少轶军,皆因姚将军的深谋远虑而幸免于难。莫说要我出卖肉体,即便让我付出生命,我也绝不犹豫半分!” 话至末尾,曼伊眼中的颓丧已成坚毅。 塔拉蹲下身来,见女儿那张白皙的面庞不过巴掌大小,五官精致绝伦,睫毛修长浓密,一双桃花眼如秋水般盈盈动人,惹人怜爱。 如此姣好的面容,却生就了那样一颗忤逆不羁的心。 若她能安分守己地伴于姚寒舟身侧,或许便不会有沈婉之事了吧? 塔拉对曼伊既怜又爱,自己的女儿付出如此之多,他姚寒舟岂能视而不见?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娶他人为妻?姚寒舟乃曼伊的意中人,她自然不会动他。 然那沈婉,莫非什么都无需做,便可坐享其成? 塔拉心中烦闷,就在那一刹那,她认同了沈媛的话:“沈婉她凭什么呢?”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塔拉便将曼伊迫不得已委身仇族之事,归咎于沈婉的身上。 塔拉紧紧拥着曼伊,抬眸望向窗外,沈媛手提食盒,立于院中,无端打量着房内。 再看看天,天色已然不早了,塔拉原本的迟疑瞬间变得坚不可摧! 若是她当了恶人,令沈婉也失了名节,那沈婉又有哪点能好过曼伊?或许,此举也能为曼伊争得一线机会。 此时的沈婉正在军中训兵,没来由的,她心中忽地泛起一丝冷意。 第145章 滔天大浪 沈妩昨夜不慎受了风寒,整个上午,她都虚弱无力地伏在榻上。忽然,她听到沈媛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待她强撑着病体,披上衣物前往沈媛房间时,沈媛已不知所踪,唯见案几上一张方纸赫然在目。 沈妩颤抖着走上前去,纸上所写之物,她不能全数辨认,但看到“依兰花”三字,她便明白沈媛又在做蠢事了。 在上京城时,沈媛就常常用这依兰花捣碎成汁,淋在母亲房中的香里…… 沈妩无暇顾及自身不适,匆忙朝门外奔去。 与此同时,沈婉将军中诸事安排妥当后,便策马回了沈府。 行至林如月的院子,未见其人,想必明日新年,父亲母亲去置办物品了吧。 沈婉未作他想,像往日般朝多泽居住的院子走去。 她脚步匆匆地走进多泽的庭院,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扑鼻而来。 沈婉冲进屋内,只见多泽面红耳赤,眼神迷茫,他一手撑着案几,脚下一片狼藉,案几上的瓷器和茶水洒落一地。 “塔拉,你给我喝了什么?”房门突然打开,多泽双眼布满血丝,循声望去。 站在房门口的人,并非塔拉,而是沈婉。 “婉儿,快走!……”他声音发颤。 “沈婉,你今日若走,殿下必死无疑!”院中传来塔拉的声音。 沈婉闻声回首,只见塔拉一脸漫不经心,继续说道: “殿下房中的香与茶水已融入其体内,若不与女子行房,殿下今夜恐难活命!” “他如此看重你,又是你养父剩下的唯一血脉,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那般铁石心肠,眼睁睁瞧殿下殒命在你跟前!” 言罢,塔拉兀自转身离去。 沈婉心生恼怒,眉头紧蹙,却见多泽眉目紧拧,痛苦不堪,她未有犹豫,便抬步缓缓走向多泽。 “多泽……” 多泽惊慌失措: “婉儿,你做什么?再过几日,你便要成亲了,你快走吧……” “我求你,快走……” 沈婉并未停步,眼见已至案旁,多泽慌地伸出手去—— 他本欲将沈婉推出屋去,然手触碰到女子那柔软的臂膀时,却不由自主地将她拉入了怀中。 “婉儿……婉儿,真的是你么?” “我在做梦吗?” 多泽眼神越发迷离,视线逐渐模糊,他声音低哑暗沉,似要拉着身前之人共赴深渊。 奇异而魅惑的香气仿若一双无形的手,悄然钻入多泽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身躯满是异样的感受。 恰似被引燃的烈焰一般,周身皆散发出炽热的气息,让他焦躁不安,急需在何处有个泄口。 他已神志不清,渐入恍惚,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婉儿……” 那女子只立于他身前,并不离开。 情难自禁,多泽横抱起怀中佳人,踉跄着朝榻上走去。 一张人皮面具悄然滑落于地,榻上的女子双眸含泪,她轻轻抚过旁侧的锦帕,将面容遮掩。 天昏地暗,骨酥魂荡, 肉浮魄飞,噬魂蚀骨, 欢愉飘向云端之上,多泽体内的火焰终于缓缓平息下来! 榻上身影交织,地面散落一地衣衫。 女子自始至终未曾发出一丝声音,然那锦帕之上,却浸出两团湿漉的泪痕。 额角鬓发渗出豆大的汗珠,多泽轻柔地抚摸着女子身上密密麻麻的红痕,意识渐渐恢复清明: “婉儿……” 他随即将手伸向那方锦帕…… 而在那厢的正屋内,沈媛在屋内焦急地来回踱步: “塔拉,事情应当已经成了吧?” 塔拉正襟危坐,她瞥一眼沈媛,随后自顾自地饮下一口茶水,并未答话。 为了避免被沈婉察觉,塔拉的迷情香味道并不浓烈,不过她在多泽的茶水中加入了数倍当年用于迷惑狄国太子的三枝九叶草。 无论沈婉医术如何精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寻觅到其他方法为多泽解毒。 既然下药瞒不过沈婉,她便在沈婉面前大大方方的下一次药。 塔拉笃定,沈婉定会在她的清白和多泽的生命之间,选择要多泽的命。 她意欲助多泽达成所愿,也要为曼伊觅得一线留在姚寒舟身边的机会,即便东窗事发,自己殒命汴京,她亦在所不惜! 只是眼前这沈媛! 着实令她心生厌恶! 而今沈媛势微,尚且如此阴险恶毒,若有朝一日她得势,挡其道的人还有生路么? 塔拉自知搅下此番滔天大浪,对不住沈婉与多泽,或许难逃一死,然而即便赴死,她也务必将沈媛拉下深渊,以绝沈婉身边之大患。 正当她暗自思忖如何应对后续之事时。 院门处传来沈婉的声音: “多泽,锅烙好了!” 闻此声, 沈媛和塔拉悚然一惊,不及深思,二人便夺门而出。 多泽刚触及锦帕的手,忽地掀起,身旁的女子,并非沈婉,而是沈妩! 沈婉手捧一大盆锅烙,见沈媛与塔拉从屋内奔出,赶忙招呼道: “塔拉,妩儿阿姊说你和多泽今日想吃锅烙,我一人手脚稍慢,又多做了些,故而迟来!” “可曾饿着你们?” 沈婉笑意盈盈,脸上的愧疚之色却格外分明。 塔拉午后和曼伊相见之后涌出的满心愤恨,在此时沈婉的笑容里,忽地消散许多。 她或许错了!大错特错!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未及想多泽房内的女子是何人,只木偶般垂首,欲向沈婉道出实情。 却听得沈媛尖叫着朝多泽房内奔去: “妩儿……妩儿……” 沈府之中,就只得几个女子, 沈婉立于院中,那房里的…… 除了沈妩还能是谁? 沈媛推开门,多泽身着亵衣亵裤立于床榻之畔,沈妩裹着锦被蜷缩床的内侧,眉眼低垂。 房门开启,依兰花的香气飘散而出,沈婉快步走到门口,屋内情形尽入眼中,她不禁惊愕失声: “这是……为何?” “妩儿阿姊,你……” 你不是说你先去院内陪多泽和塔拉闲话,让我去厨房做些锅烙么? 为何会变成这样? 多泽眼底尽是凄绝的痛楚,他望着沈婉,轻声唤道: “婉儿……” “妩儿,为何是你在这房内?”沈媛声色俱厉,面容扭曲,几近疯癫。 沈婉见榻上血迹斑斑,她几近失声: “多泽,你怎能如此对我妩儿阿姊?” “你若喜欢阿姊,理应先告知家中长辈做主,她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你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