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创造的世界[西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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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创造的世界[西幻]》作者:湖砚【完结】
文案:国王的城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魔王的侵略在很久很久的以前
女巫住在看不见的房子里
勇者放下铠甲和宝剑,结束他的冒险
那些故事精彩又虚幻,和我无关
我只愿做一只在街上游荡撒欢的小狗
春天在草丛中打滚
夏天扑赶蝴蝶、蜻蜓,和星星一样的流萤
秋天从柔软的手里接过喷香的烤栗子
冬天蜷在炉边喝一杯暖暖的牛奶,闭上眼睛沉入黑甜的睡眠
这是我的世界
我不想离开我的世界
阅读提醒:
1、西幻日常,第一人称,可以不爱,不要伤害
2、虽然是日常,但可能有点黑
3、内有谜语人出没
内容标籤: 魔幻 西幻
主角:我
一句话简介:西幻村姑日常
立意:生活是比魔王更难打败的敌人
第1章 泉水
今天是个大日子,我很早就醒了。
外面的天空还是黑的,什么都没有,连睡眼惺忪地路过的鸟都没有。我继续合上眼,睡意却像枯水季的河道水位,迟迟漫不上来。我索性坐起来,望向窗外。
稀薄的云幕之后逐渐地透出光来。那些云块正在移动,安静、有序,且整齐地移动,大概是打算拼成什么图案。印象中,我见过动物和花朵形状的云,在开春庆典的时候;也有水果和点心形状的,在丰收节的时候。
听说国王和王后大婚当天,满天都是粉红色,浅紫色,和金黄色的云絮。它们组成爱心,组成星星,组成皇室的徽章,组成二位的名字……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当时的盛况,但我想了想……那场面,搞不好,还挺俗气的。
移动云絮是创造士的工作,就像其他「创造」一样。也不只是创造,他们会在需要的时候对世界做出一些调整和改变。我不知道这具体是指哪些内容,只是简单想起这些伊摩告诉我的事。
「创造士是根据需要改变世界的人,就像给蛋糕裱花,在墙上挂上彩带」——她是这么说的。
天慢慢亮了,创造士们的工作成果已经展现出来:云朵层层叠叠地垒在一起,但只是普通地垒在一起,仿佛被随手一掷的肥皂泡,没有其他特别的意义。不过我很喜欢,它们看上去像爆米花。我的唾液腺也对此做出肯定。
虽然这也意味着,今天的日子,可能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大。
走廊上传来呵欠声和脚步声,这栋老房子的木地板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伊摩起床了。我也赶紧起来穿衣服,然后刷牙洗脸梳头髮。我的头髮又多又硬,必须扎得紧紧的,不然它们马上就会像刺栗一样炸开。
我下楼的时候,伊摩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麦和肉脂的香味,看来早饭是肉汤面——然后沖她打招唿。
伊摩头也不抬:「柴火用完了,去搬点进来。」
「我们可不可以这样,」我站在她身后说,「用一种更简单更方便,一打开开关就能得到的东西来代替木柴,比如……比如某种气体?你想像一下,我拧开一个阀,那种可以燃烧的气体就『吱吱吱』地冒出来,然后只要一个火星,它就烧起来,就可以煮饭烧水了,再也不用砍柴,捡柴,噼柴,搬柴……创造士可以做出这样的东西吗?」
伊摩转过身来看我。
「创造士并不是想要什么就能造出什么,」她说,「首先,他们创造的目的是让世界更美好,而不仅仅是满足自己偷懒的愿望。」
我闭嘴了,转身去屋外搬柴。
早饭果然是肉汤面。热腾腾的面片和热腾腾的肉,汤汁满满地浸润到纤维里,吸一口气,肺里都暖了。面汤上浮了一层油星,像一个个浅金色的小圈圈。我用叉子把它们牵到一起,让小圈圈变成大圈圈,但它们到处乱漂,我总是功亏一篑。
伊摩骂我,要我好好吃饭。我立刻收起叉子,端正坐好,埋头吃饭。她又拨开我脑门上几绺不服管的头髮,以免它们掉进汤里。
「你的头髮真麻烦,」她说,「吃完我再给你梳一次。」
我嘴里塞着面,只能「嗯嗯呜呜」地点头。
以前我对伊摩说,你真好,要是你是我妈妈就好了。我说这话的时候,伊摩正在帮我洗头,洗掉我从树林里滚来的泥巴,树叶,羽毛,和苍耳。我以为她听到这样的话会高兴。然而伊摩凑到我面前来,露出很嫌恶的表情——就像她看到我把鼻涕虫捏在手里时一样的表情。
她说,我这么好,为什么还要生孩子?
那之后我就不说这样的话了。但我还是觉得,能和伊摩一起生活,真是一件幸运且幸福的事。至于为什么会住在她家,可能因为……我是她的远亲,或者别的什么吧,我也搞不清楚。
我搞不清楚的事有很多,这在其中不算最重要的,不需要急着搞清楚。
吃完早饭之后,我和伊摩一起收拾了碗盘。然后她把我拉到镜子前,解开我的辫子,用她自己的银梳子把我的头髮仔仔细细地梳顺。那把梳子精巧极了,还镶着宝石,我觉得它简直配得上一个公主。我一直担心我又粗又硬的头髮会不会把它划伤。不过伊摩总是说没事。
她把我的头髮结结实实地编成麻花,扎上皮绳,再系上一条亮晶晶的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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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会儿要去集市上吗?那得打扮得好看点。」伊摩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她是怕我又到处乱跑,才给我弄这些亮晶晶轻飘飘的东西——这样一来,我就会因为怕弄丢缎带,不得不稳稳噹噹地小步慢走。
「我不去集市,」我说,「他们告诉我今天林子里的泉水会打开,水里会出来一些……一些很有趣的东西——我想去看看,你去吗?」
伊摩摇头,又笑。
「没什么好看的,只有小孩和小狗才会觉得新鲜。你也是从小孩那儿听来的吧?」她说,「泉水每年都会打开几次,比我哥回家的次数还多,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场面。」
是这样吗?我没见过伊摩的哥哥,也没见过泉水上一次打开的样子,甚至不记得有过这回事;可能那时候还有别的更有趣的事,让我顾不上吧。
我想了想,又问伊摩:「泉水里会出来什么?也是创造士做的吗?」
这个问题让伊摩安静了一会儿。我有些得意,她终于不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终于把她问倒了。我拿起镜子,想看看她窘迫的脸,但伊摩把镜子推开了。
「不是的,」伊摩回答道,「创造士的力量只能作用于我们的世界。」
我琢磨了一下,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就是说,泉水里出来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还有其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跟我们的不一样?」
伊摩又不说话了,她把手里的皮绳使劲一勒,另一根辫子也梳好了。我的辫梢又硬又刺,像田里收割完的麦茬,我对此非常满意,暂时把「另一个世界」忘在脑后。等会儿如果面包店的臭小子又骗我吃烤焦的面包干,我就用辫子扎他。
「好了,」伊摩又调整了一下那两条亮晶晶的缎带,然后放下手里的梳子,「看热闹去吧小狗,记得午饭前回来。」
我一熘烟就出门了。
我跑到街上的时候,外面还没有多少行人,两边的房子都关门闭窗,石板路上只有我的脚步声。视野的不远处笼着一层薄雾,秋天总是这样,清早和傍晚都是雾蒙蒙的,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镇上那几个孩子正在路口集合——果然和伊摩说的一样,看热闹的队伍里除了流鼻涕的小孩,就是摇尾巴的小狗,「叽叽喳喳」「汪汪呜呜」,和上个月来过的马戏团一样吵。这让我觉得有些丢人,毕竟我比他们高一个头,也不流鼻涕,更没有尾巴,不能整天和他们为伍。
但有几个小孩已经看到我了。他们沖我挥手,撒开短腿朝我跑过来,「希尔芙」「希尔芙」地大声喊我。「希尔芙」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小孩子之间的黑话吧,我不是很懂,我又不是小孩。
「你要去泉水那里吗?」其中一个问我。
「走呀,我们刚准备出发!」另一个说。
「今天泉水要打开了!」第三个。
「不知道会出来什么东西!」第四个。
「希望是一把剑!我昨天刚刚读到的故事,有个男孩子从石缝里拔出宝剑,最后成了国王!」
「也可能是没见过的好吃的!」
「要是只小猫就好了,我想养小猫!」
他们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许愿清单里甚至出现了喷火和幽灵船。我陷入迷惑——所谓「泉水」该不会压根不是水,而是一家杂货铺吧?
「走呀希尔芙,去林子里,泉水要打开了!」小孩又喊我,「要是不跟着我们,你肯定要迷路!」
这话听着就让人不高兴。我刚要开口,突然看到雾气缭绕的街道的那一头,有个影子贴着墙慢慢移动过来。住在这条街上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但我不认识他。
小孩儿也不说话了,可能他们也不认识他。我们就一起站在原地看着那片影子,看着它缓慢地朝我们靠近,好像一滩渗入墙面的墨水。
影子很高,离我们越近就越来越高。他大概是从城镇那一头来的。我努力辨认了很久,依然认不出那个轮廓。他看上去像团乌云,一阵微风就能让他改变形状。
影子越来越近了。我看到墙角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黑色的,轻飘飘的,像是那片影子的一部分从墙上脱落,正要缓缓落地。
突然有小孩大喊:「快跑,是空心人!」最后三个字刚一出口,所有小孩立刻「唿啦啦」转身逃跑,连狗都没有留下。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空心人」这个词,但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跟着小孩一起跑,耳边突然传来「呜呜」的声音。
不是哭声,像是有风从孔洞中穿过的那种声音:「呜——呜——」。
我站住了。
「呜呜」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短促。我光顾着听,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片影子已经到了我面前。
不,已经不是影子了。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一团东西。那片影子鼓胀起来,像吹气一样充实成了人形。他的轮廓变得清晰了一些,可以辨认出脑袋、脖子,和身躯。他几乎超过我半人高,我要仰起脸来才能望见他的头。
但我感觉不到有视线同样望着我。面前似乎只是一扇打开的人形的门,门里是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
风又吹起来了,「呜——呜——」。我听得很清楚,声音是从影子的胸口传来的。影子蠕动了一下,风声变得尖细。我把嘴唇抵在玻璃瓶口吹气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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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漫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泡在水里的烂苹果,甜腻,腐臭,还有浓浓的酒精发酵味,闻着噁心极了。这气味才刚沾着我鼻子尖,我的身体立刻做出反应,扭头就跑。
这就是「空心人」?怪不得那群小孩全跑光了,他们肯定知道这是个臭东西。我一口气跑完一条街,停下来回头去看——影子不见了,不知是消失了,还是因为我跑得太远,已经看不到他了。
我摸了摸头髮——还好,辫子没散,伊摩给我的缎带也还在,没有跑丢。挨骂的危险解除,我又想起今天出门的主要任务:去林子里,看泉水。
第2章 气泡
那群小孩早跑不见了,我的嚮导也没了。不过问题不大,我凭藉一点稀薄的印象,在脑中构建地图:泉水在林子里,林子在山脚下,山在一条长长长长的烂泥路的尽头……看,我对路线一清二楚,只不过从脑子转换到实地的时候,会有些许偏差。
屋檐下传来几声鸟鸣。我四下望去,看到街道两旁的窗户打开了,有饭香隐约飘来——时间不早了,再磨蹭下去,一来一回就得到中午。我想起伊摩让我午饭前回去,赶紧转头,调整方向,朝着集市开步走。
——「去哪儿?」
头顶上掉下一句话来,就像一片飘飘然落地的叶子。我知道这是谁,只有他才会这么悄悄摸摸地走到我背后,然后趁我不备开口吓唬人。
我转过身,果然看到一个高个男孩子站在旁边,长胳膊长腿,像棵小树。小树咧着一排白牙朝我笑,我不是很想笑,就梗起脖子回了一个「哼」。
这是奈特,骑兵队队长的儿子。除了那群鼻涕小鬼,镇子上就剩他和我比较熟。因为他还没到能加入骑兵队的年纪,也不像鼻涕小鬼,玩着玩着就会被父母拎走,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和我一起闲逛。
但他的个子太高了,我经常要抬头才能和他说话,这就很烦。
「起这么早,准备去哪儿?」奈特又问我。
我刚要开口说去林子里看泉水,想到伊摩说只有小孩和小狗才会看这个热闹,于是略一沉思,说:「不去哪儿,随便逛逛。」希望我的语气足够成熟稳重。
「是吗,我以为你会急着去林子里,」奈特说,「今天泉水可能会打开,我还和爸爸打赌,说你肯定会想去看。他就让我早点出来找你,万一你迷路就不好了。」
啧。
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瞒他,就一边走一边把刚才的事都说给他听。我问他空心人是什么;奈特犹豫了一下,两下,三下,等我再问的时候,他才细声细气地说他们不会伤人,不需要逃跑。
我看他就是瞎说,他也不知道空心人是什么,搞不好都没见过,只是随口胡诌来跟我装大人。
「那泉水里会出来什么?」我又问。
「都是些零碎的小东西,没什么大用,」奈特说,「只有小孩才喜欢,有时候会捡来玩——所以我想你可能也会喜欢。」
我一听就不高兴:「我才不喜欢,我又不是小孩。」
奈特皱起眉头,又挠挠脑袋:「对了,你吃过早饭了吗?」
哼,转移话题。
「吃了呀,」我说,「我煮的肉汤面,伊摩都说我煮得好。」
奈特「哦」了一声,提起一个小包:「妈妈还让我带块蛋糕给你,怕你没吃饭就出门。这么看来你是吃不下了。」
「吃得下吃得下。」我马上伸长胳膊去抢了他手里的油纸包。刚掀开盖子,一股香味就热腾腾的扑了我一脸。蛋糕比我的巴掌大一些,软绵绵,黄澄澄,湿润,香甜,还混了一些烤得酥脆的「咯吱咯吱」的坚果碎。我几口就吃完了,吃完之后悄悄朝旁边看,发现奈特一直盯着我——看我干吗,搞得我都不能舔手指了。
「你脸上有块汤渍。」他比划。
……哦。我抬手往脸上搓了搓,把那块东西捻掉了。
集市上已经有不少店铺开门了,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招牌在屋檐下被风吹得来回晃荡。大家都说这是个小镇,我觉得它也没那么小,光是集市就够我玩上半天。但我一般只在这附近熘达,很少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伊摩说我不认路,要是走得太远就回不来了。泉水算「太远」吗?我没有概念,不过既然她同意让我出来,说明一点都不远。
很快,视野里泛起粼粼的波光。我伸长脖子,看到不远处有小河,小桥,河对岸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这条河听说是从远处的山顶上流下来的,和林子里的泉水同属一源。河这一边的树林我经常去玩,把我蒙着眼睛挂到随便哪棵树上,我都能爬下来走回家;但河那一边的树林我还从没去过。我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抬头看看奈特。他也低头看看我,还眨了眨他的蓝眼睛。
「你先走,」我说,「个子高的先走,这是规定。」
「哪里的规定?」
「我的规定。」
奈特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我的意思,然后笑笑,迈开步子走到我前面去了。我觉得他有些像镇上木匠养的那条大狗,看起来精干矫健,其实总是慢半拍;但伊摩说他只是老实,老实就老实吧,反正我不太喜欢和他开玩笑——等他想明白的时候,玩笑都不好笑了。
我们很快就走到河边了。傍晚刚下过雨,小河上的圆木桥滑熘熘的,我打了两个趔趄,差点跌进河里,还好奈特把我拉住。我不敢再乱走,只得揪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过了河。河岸边一个新鲜脚印都没有,只有我们俩刚刚踩下的几行浅坑。看来那群小鬼被吓跑后就各回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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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还在更深处的地方,」奈特说,「你别乱跑,这里——」
我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其实前半句听得也不是很清楚。因为他刚一开口,我就看到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一闪一闪的,明亮极了,好像有颗星星掉进树丛里。我立刻朝发光的地方跑了过去。
那团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从星星变成了太阳。我迎着它跑,渐渐被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奈特也追上来了,他喊我,我不想停。我怕我一停下,那个太阳就要飞走,就要熄灭,就要看不见了——
脚下突然一滑,我顿时失去平衡,整个身子勐地朝前扑倒。在我即将一脸拍进泥里的瞬间,奈特又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拽回来了。
「不要乱跑,」他说,「这里刚下过雨,路滑。」
我站直身体,稍微眯起眼睛,看到面前铺开一大片金亮的波光:这里是一个湖,刚才的光芒是翻腾的湖水;现在我就站在湖边,要不是被奈特拉住,我就要栽进这一潭正在滚涌的金光闪烁的水里了。
「我们赶上了。」奈特说。
赶上了?就是这里?这就是「泉水」?它会「打开」?怎么打开?出来什么?怎么出来?
我还什么都没问,耳边突然水声大作。我睁大眼睛:明明没有风,但湖水泛起数不清的涟漪,像被翻动的纸一样层层分明。涟漪堆叠成浪花,浪花滚涌着朝对岸归拢,仿佛一本被看不见的手捲起的书。水面越来越低,很快就沉到我视线以下去了。
我朝前走了一步,想凑近去看看水底的样子。但奈特又拉住我,还跨到我前面,用他的大个子挡住我的脸。
「小心,靠后点。」他说。
我当然不听,还要推他,想把他挤开。耳边突然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噼噼啪啪」「稀里哗啦」,这声音和水声混在一起,连他的说话声都被盖过去了。我把脑袋从奈特胳膊肘下面钻出来,还没看清什么,冷不丁就被一泼水花溅到脸上,打了个哆嗦。
——是鱼。
一条手指长的小鱼在我眼前高高跃起,从被翻开的湖底跳到岸上,然后重重摔下,落在我脚边的沙砾堆里。它拼命地扭,拼命地跳,拼命地张嘴唿吸,像在喊救命。我赶紧把它捡起来,扔回湖里。
更多的小鱼蹦跳着弹跃着,跳上半空,带起水花像雨点般打落下来。转眼间,地上堆满了这样的小鱼,有金色的,也有银色的。我想把它们都扔回水里去,但奈特又拦我,说不用管;我还是要捡,他就也蹲下来和我一起捡。
「等会儿会有人来收拾的,这些鱼不管也没事,」奈特说,「何况现在湖水都干了。」
「它们不会死吗?」——我想这么问他来着,才刚一张嘴,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着飘过。
我转过头,看到湖水只剩下浅浅一汪,无数气泡正从湖底的淤泥中升起,上浮,破水而出,四散飘荡。
一离开水面,那些气泡就透射出一层珍珠般的莹润光泽。它们在空中散开又聚合,聚合又散开,像一蓬蓬透明的葡萄。我张大了嘴,几乎要尖叫,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稍微回过神来之后,我发现这些泡泡里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每一个里都有,透过水膜能看到隐约的模煳的轮廓,就像对着光看到的蛋壳里的小鸟。我伸手想抓一个来看看,奈特又拦住我,不让我抓。我侧过身,换另一只手。但手指还没碰到什么,离我最近的那个泡泡突然「啪」一声爆开了。
「啪」,轻轻脆脆,就像折断一片叶子。
我一愣,紧接着,几乎所有气泡都在我眼前接二连三地爆裂开来。水汽凉凉地扑在我脸上,空气里泛开一股清晨才有的露水气息。
第3章 回声
泡泡炸开之后,被包裹在里面的东西「扑簌簌」地掉下,就落在那些跳上岸来的小鱼中间,五光十色,奇奇怪怪。我蹲下来,看着满地的小球、方块、长条、圆圈……还有亮晶晶的碎块,毛茸茸的糰子,又脆又硬的薄片……都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我问奈特,这些可以捡吗;他没说不行,我就蹲下去,捡了一个小棍。
小棍是天蓝色的,细细长长,形状像支笔,也有坚硬的笔头,但屁股上没有羽毛,摸起来也不像金属,我把它从头看到尾,也不知道墨水该从哪里灌进去。这种材料掂在手里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我也是第一次见。我捏着它晃了晃,里面传来「沙沙」的声音。我又看它的屁股,上面有块圆圆的像按钮的东西,于是顺其自然地按了一下——「咔嚓」,一小截灰黑色的东西从笔尖里冒出来。我毫无防备,赶紧用手去接,可这芝麻大小的玩意一下子掉进脚下的泥地里,找不到了。我又按了好几下按钮,但再也没有「咔嚓」的声音,也没有掉出黑煳煳的小东西来。我觉得没劲,抬手把它丢远了。
剩下的东西也是这样,稀奇古怪,捉摸不透。我看到脚边有个小方块,和我手掌差不多大,透明的淡紫色,还画了一圈细碎的花纹,怪好看的,于是伸手去拿。谁知刚一碰到它,它就「嘀嘀嘀」叫起来,吓得我踩了它一脚。它碎了,也不叫了。我又看到石头堆里有东西在发光,捡起来一看,是个金属圆环,上面用细链子拴了一粒亮晶晶的石头,漂亮极了。可惜这环环比我的大脚趾还大,没法做戒指。我不甘心地把它往辫子上一套——粗硬的辫梢正好把它卡住,稳稳噹噹。我多了一个发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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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些零碎的小东西,没什么大用,你看到喜欢的就拿着玩吧,」奈特说,「不过得抓紧了。马上会有人过来,把它们回收处理掉。」
「回收?谁来回收?回收去干嘛?」我蹲在地上,一边翻拣一边问,随口问。泡泡已经一个不剩了,湖水翻腾的声音也渐渐平静下来。不知道水面恢復没有,我暂时没空去看。奈特又说了几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我忙得很,满地的宝贝需要我去挖掘。
旁边又响起小鱼拍尾巴的声音,「噼噼啪啪」,比刚才要更清脆一些,像打在什么金属的东西上。我走过去把那条挣扎的鱼捡起来,在它身下看到一个银色的盒子。
银色的小盒子,或者说罐子,半埋在烂湿的泥土里。我把它挖出来一看,差不多有我手掌那么长,小腿那么粗,是个标准的圆柱形,沉甸甸的,上下两头都封得死紧。我拿着它晃了晃,里面传来「噗噜噗噜」的水声;再晃几下,感觉水里还有些别的东西。我想把它打开,但拧不开,砸不开,用牙也咬不开——甚至我都不知道,上下两边哪个才是它的盖子。
我问奈特,这东西要怎么打开,转过头才发现他走远了,多半是没听见。我又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个小罐:金属壳子硬邦邦的,估计也很难撬开;壳子外面贴着一层纸片,纸片上画着几个橘色的果子——应该是某种能吃的果子吧,因为旁边还画了一个流口水的小孩。
所以里面装的是好吃的?我把罐子翻转一圈,发现顶上还贴着一张纸片(果子,小孩,口水),把那张纸片揭掉之后,露出一块金色的圆片,圆片上焊着一个金属小环;我掰了它一下,小环立起来了一些,正好可以把手指从中间穿过去。
我恍然大悟:原来盖子藏在这里。
我立刻勾住那个金属环,使劲一拉——「啪」,小环断了,从盖子上掉下来,也从我胀鼓鼓的期待上掉下来。罐子打不开了。我气得抡起胳膊,把它远远丢飞。湖边很快传来「噗通」一声,罐子大概是掉回水里去了。
奈特听到动静,又走过来:「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你要是喜欢,我们就下次再来。」
喜欢吗?我看看地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又看看辫子上的漂亮小石头,点头:「我喜欢,下次再来吧!」
奈特笑了。我想问他「下次」是什么时候,还没开口,树林里远远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我以为是那群小孩来了,刚要迎上去跟他们炫耀我的战利品,又被奈特一把拉住。
「创造士来回收了。」他小声说,还做了个「嘘」的手势。
创造士?
我顿时有更多的问题要问。可奈特闭紧了嘴,拖着我就要走。但还没走多远,脚步声和说话声就快到了湖边。奈特左右一望,立刻转身带我钻进旁边茂密的灌木丛里。
还好有一阵风适时地吹来,晃动树枝摇下树叶,用「沙沙」声掩护了我们。
我在树枝后缩起身体,一声不吭,心却激动得「砰砰」直跳——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直觉告诉我,接下去可能会发生很有意思的事。我睁大眼睛,看到好多脚凌乱地从面前经过——一二三四五,来了五个人。这五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只听到一些零碎的词语:「午饭」「工作」「天气」……就像集市上随处可见的闲聊的街坊;但他们身上又确实穿着灰色的布袍,腰间挂着许多口袋,大大小小,五颜六色,麻布的皮革的丝绸的,全都拴在腕口粗的皮绳上,少则三五个,多则三五圈。伊摩说过,只有创造士才会这样打扮。
他们是创造士,我第一次见到创造士。
创造士们一路走到湖边,说话声细小得听不见了。紧接着,「悉悉索索」的动静传来,他们开始翻拣地上的东西,几人也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散。我的视野被灌木割去了大半,几乎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只能看到有明明暗暗的光芒不断闪烁变化,有时紧贴地面,有时破入天空。我急得不行,脖子越伸越长,像雨后从落叶堆里耸出来的蘑菇似的。我又转头去看奈特,发现他也盯着湖边的五人,神情紧张,连手都有些汗湿了。
我小声叫他,他转过头来,眼神茫茫然地飘着,然后使劲一眨,这才好像看到了我。
「我们走吧,趁他们现在在忙。」奈特说。
「他们凶吗?被发现会骂我们吗?」我问他。
奈特没回答,只是抓起我的手,伏低身子,悄悄朝外挪动脚步。我没得选,只能跟着他。昨天刚下过雨,泥土都是烂湿的,我们的脚步声陷进泥里,唿吸声盖在叶片下。我们安静地撤退,谁也没有发现。
脚边突然「啪嗒」一响,清清脆脆。我差点跳起来,赶紧朝湖边回头——还好,创造士们完全投入在工作中,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
「怎么回事?」奈特压低声音问我。说话间又是「啪嗒」一声。我转过头,看到脚边躺着一条小鱼,正在做生命中最后的蹦跶。
奈特皱起眉头:「把它扔开。」于是我捏着尾巴把鱼提起来,刚要甩手,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鱼嘴中滚落下来。
是一粒小小的,圆圆的,亮亮的珠子。
珠子掉在地上的瞬间,我似乎听到有微小细弱的声音传来。我伸手想把它捡起来,然而手指才刚碰到珠子,一声唿喊破空而起——是个女人的声音,她发出两个绵长、清晰,又响亮的音节,尾音颤悠悠地一直升上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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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不懂这种语言,但我听明白了,声音是从珠子里响起的。
「糟了,」奈特低唿一声,「这是个回声,快把它捂住,别让它见光!」
我赶紧照他说的把珠子抓起来,死死地握在手里。果然,光照一消失,女人的唿喊声也停止了。然而湖边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创造士发现我们了。
「快走!」奈特勐地站起来,拖着我就往前跑。我人矮腿短跟不上他,他就抓着我的腰带把我使劲一提,像夹面粉似的把我夹在胳膊下,撒开长腿一路跑出林子。
这一路不知道有多长,我只觉得自己被他大步大步晃荡得头晕,想吐。终于,在我即将吐出来的瞬间,奈特停了下来,松手把我放下。我总算又踩到地面了。
晕了一会儿之后,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树墩子上,就在刚刚走过的石桥边;石桥的那一头就是集市,我都听到小贩的叫卖声了。
「到这里应该没事了,」奈特说,「你回家之后,伊摩如果问起,就说我们在湖边玩了会儿,捡了点小东西……反正别告诉她我们遇到创造士了。」
我点头,迷迷煳煳地点头。奈特又说了几句,我全没听清。被这么一路晃荡之后,连刚才的记忆都有些模煳起来。我低下头,发现辫子上的那颗漂亮石头不见了,也许是掉在半路的什么地方,又也许这件事本来就只是我打盹时做的一个梦。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奈特又说。
这句话我听清了。我马上站起来要跟他一起走,然而衣兜鼓鼓囊囊地一晃,好像装着什么。我伸手去摸,摸到一团废纸,上面画着几个桔色的水果,旁边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正盯着果子流口水。
——这是那个金属盒的盖子上的纸片,可能是刚才我随手一塞,把它带回来了。
我看着那个口水娃娃,慢慢高兴起来:它在我口袋里,说明刚刚我看到的经歷的都是真的。我咧嘴笑,把那张纸片仔细地展开,重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
但口袋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小小的,圆圆的,好像一粒珠子。
我立刻想到了什么,不敢再碰,只是隔着衣袋在外面悄悄一摸——虽然非常微弱,但我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了。
是回声。我顿时一阵激动,想喊奈特来看,可一抬头看到他似乎心不在焉,于是决定闭嘴,跟着他一起回家去。
路上我若无其事地问他,什么是「回声」;奈特说,那些说出之后,得不到回答和回应的话,会在时间的河水里飘荡,像珍珠一样凝结起来,直到被另一个人捡起。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他又说,「回声」非常麻烦,因为会黏着很多复杂的感情,就像烂了一半,又在地上滚过的苹果,看见了最好别理。他的语气很嫌恶,我也就不再继续问了。
第4章 另一个故事·之一
他被呛得咳嗽了一声,惯性地勐吸一口气。
——什么也没发生,除了有新鲜空气灌入肺腔。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站立于地面,喉头还萦绕着溺水的窒息感,但脸上是干的,头髮也是干的,手臂、双腿、鞋子、衣服……浑身上下一滴水也没有。他抬手看到食指上箍着一个灰白的指环;这是一块骨头,来自某只大鸟的嵴柱。那位女巫告诉过他,它能保护他,让他的灵魂和意识不至于在漂流途中溃散。
他抚摸指环光滑的骨面,试图回忆那一段「漂流」,但一无所获。记忆几乎在投入水中的一瞬间戛然而止,就像被剪去一段又重新接好的丝带——没有破损,没有断裂,但没有的就是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吧,他也不是为了回忆才来的。
他抬起头,目视前方。
自己正身处人群的正中,仿佛陷入流沙,前后左右尽是陌生面孔。黑髮黑眼的男女老少穿着他未曾见过的服饰,步履匆忙。女巫说过,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眼睛看不见他,他会像一粒落在玻璃上的灰尘,一缕渗入微风的轻烟,只有灵魂平静的人才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个男人从道路另一头快步走来。他望着他,略微有些紧张,然而对方面无表情。他又试着朝他挥手,男人却突然加快脚步,像被什么追赶着,从他身旁匆匆跑过。
他侧过头,看到男人背后的路边立着一根笔直的铁柱,柱子顶上有一个黑色方块,正在闪烁绿色的光芒。
绿色的光芒。
下一瞬,光芒熄灭,另一个方块接替亮起了红光。
他发现身边的行人不知何时已经四散而尽,只剩自己站在这一段空旷的道路上。脚下的地面是黑白相间的,紧实,坚硬;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材质,忍不住弯腰低头,朝地面伸出手去——
一瞬间,他察觉到有汹涌气浪从远处席捲而来。他立刻收回手,然而还什么都没看清,一头白色巨物轰鸣着从他身上穿过,仿佛湍急的流水穿过溪石。他转过身,只看到一个离去的背影。巨物的轮廓像个大铁盒子,线条却柔和流畅,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金属光泽。
更多的铁盒排着队疾驰而过,黑色,白色,以及各种或鲜亮或暗沉的色彩;它们隆隆作响,间或发出一些尖涩的令人烦躁的啸叫。他猜测,这些东西或许是这个世界的交通工具,因为它们有着和马车一样的轮子,玻璃后的座位上也坐着驾车的车夫;他想,也许它们就被称为……「铁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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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铁车,路边柱子上的方块又变成了绿色。车流暂停,匆忙的人潮从道路两端涌来。他想起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于是收回了游荡的视线。
——那么,接下去该去哪儿寻找那个「容器」?
他再度抚摸食指的骨环,抚摸它光洁的断面。与此同时,翅膀拍打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抬起头,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从半空飞落,落在自己面前。
他看着鸽子红色的眼睛,鸽子也看着他。双方的对视仅持续了剎那,鸽子又展翅腾空,朝着城市的某处飞去。他赶紧跟了过去。
他追着鸽子穿过大街小巷,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正如女巫所说,他们看不到他,他们的举动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就像水里的一滴油,只是存在,与周围互不相干。他抬头确认鸽子的位置,又发现半空中漂浮着一些古怪的东西。它们看上去像是长了翅膀的汤勺,正不断往地面上泼洒各色液体:鲜红的,暗蓝的,墨绿的,灰白的……液体并不直接落在行人的头顶,它们在半途就化作同色的烟雾,沉沉降下,被行人手中的黑色方块吸入其中。
是的,路上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一个黑色方块。他们无论或行或坐都握着它,用手指抚摸它,用目光舔舐它。那些烟雾钻入方块的边角缝隙,让方块短暂地呈现出颜色。颜色又映入行人眼中,他们的双眼、面庞,也随之变幻色彩。
真是个奇怪的城市,他如此想到;即使此刻他对它的了解不比一张苹果皮更多。
他跟着鸽子转入一条小巷。巷子不长,但阴暗潮湿。他看到有许多凌乱的线条从头顶交杂穿过,一些半旧的衣物被挂在上面,承接了巷子里为数不多的阳光。这情景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他想起妈妈在高高的晾衣绳上挂上新洗的床单的样子,不由有些走神。
——意识到的时候,半空的鸽子已经失去踪影。
跟丢了。他顿时紧张起来。他抚摸手上的骨环,但没有回应。女巫交代过他:崇高意志将指引他寻找「容器」,但崇高意志不会等他,更不会主动找他,错过便是错过。
瞬间,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与迷茫;更多的恐惧像一条巨蟒尾随而来。他使劲唿吸,努力平静心绪:确实,自己跟丢了来自崇高意志的第一次指引,但眼下他正身在小巷,除了前进,没有其他路可选——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让他迷失方向。
又也许,走出这条巷子之后,就能在下一个路口看到另一只鸽子。
他被自己说服了,吐出一口长气。他看到一扇破损的窗户上映出了自己的样貌:短髮浓密蓬乱,栗色的双眼精光四射,软甲下的皮肤是褐色的,手臂紧实,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满是久经锻鍊的痕迹,还有左手的旧伤,指腹的厚茧……自己与在家乡时完全一样,没有什么好慌张的。
没有什么好慌张的。他早就知道,自己此行註定充满艰险,女巫也提醒过他:在这个世界寻找「容器」就像捏着蛛丝搜索一只蜘蛛,成功的可能不比针尖上的血珠更大。
不必慌张,现在还不到慌张的时候。
迷茫褪下了,恐惧也缓慢消散。他再次深唿吸,准备继续朝前走。
——玻璃的倒影中,自己身后出现了一个模煳的人影,像一团在林间凝结的雾气。
他收住脚步。
谁?他问。
人影似乎吐出一些声响,但听不分明。他转身往后看——没有,这团白雾只存在于反射的倒影中。
他试着往前迈了一步。人影轻飘飘地跟上了他。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他再次问道。
人影也再次发出轻微的响动。这一次,他听到两个音节,一长一短;他猜测它们或许能组成一个词语。
他停下脚步,望着倒影中的雾气。雾也停了下来,蠕动、轻颤,但仍然保持着人的形状。
只是不管他再如何发问,它都只能说出那个怪异的词语。这个词在接下去的时间里被不断重复,像鱼嘴中反覆吞吐进出的水藻。
到这一步,他已经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从白雾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一股湿漉漉的草木气息,像清晨被露水打湿的叶片;也就是说,这呢喃的模煳人影是一个回声。
它多半来自山谷。有人对着山林唿喊,它从这份郁结的情绪中诞生,又被创造它的感情指引,辗转来到这座城市。
你不要跟着我。他对回声说道。
回声依旧念诵那个词语。
我不认识你,别来妨碍我。
回声答以机械的重复。
他皱了眉头,径直往前走去,那股湿漉漉的气息一直萦绕在身侧。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回声,对这种东西也没有好感。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团情绪的集合体,没有生命也没有意识,就像水草在水流的冲击下逐渐交错纠缠形成的草团。他也很讨厌那些只敢对着树洞和山谷说话的人,不论他们怀揣的感情是愤恨、爱慕,或者愧疚,都是不敢当面开口的胆小鬼——
「……不是……胆小鬼。」来自身后。
他停下脚步,身旁的水坑里正好映出他和回声的倒影。
「原来你会说话。」他说。
「她不是……胆小鬼。」回声断断续续地开口的同时,那个词语仍在被无休止地重复。或者说,它是在重复的间隙里做出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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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他不置可否地点头,又继续朝前走了。
「我……说话,」回声说,「我怕……名字……忘了。」
原来被它含在口中的音节是个名字。他恍然大悟,又觉得有些好笑。身后的回声不再与他交谈,他也无话想问,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巷。
从昏暗的巷子走回到大路上,阳光骤然变得刺眼。他一时适应不了,便抬手去挡。
——手臂刚一抬起的瞬间,他看到无数雨点朝自己打落下来。不,不是雨点,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的液滴。那些长了翅膀的勺子不知为何在他头顶团团围拢,接二连三地朝他泼洒黑水。他连连后退闪避。那些黑水是浓稠的,仿佛沥青,一落在地上,就冒出一缕缕恶臭的青烟。
「你……发现……」回声喊他,「躲起来!」
他只能又转身撤回巷子里。
「那些是什么东西,」他问,「为什么突然攻击我?」
「……它们……哗,」回声说,「捕捉……情绪……控制……你有情绪……发现。」
这番话实在是支离破碎,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琢磨了一会儿,才隐约明白了大概:那些会飞的勺子叫做「哗」,会捕捉到路人的情绪变化,然后加以操控——自己先前看到的,它们朝路人手里的黑色方块泼水,也许就是操控的过程;而自己刚才之所以没有被发现,也许是因为正在全神贯注地追逐鸽子,心无杂念,平静如水。
「被它们泼出来的东西打到会怎样?」他又问。
「你……同化……控制。」回声说。
被液体泼到,就会被那些勺子控制情绪,支配思想?他并不完全相信,但也确实没有试错的机会。他望向巷子外的天空,三五只哗正聚集在一起,把各色液体朝地面泼落。来去路人在它们的操作下,时而嬉笑,时而怒目,时而泪光盈盈……每一种情绪都来去匆匆,像被海浪一次次刷新的沙滩。
所以现在应该怎么跑出去?他对自己能否重新保持心无杂念这件事没有太多信心。他下意识地寻找回声,一转头看到巷子的墙边摆着一列酒瓶,瓶身的弧面上映出回声被拉长的轮廓。
「……我要怎么出去?」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听上去像是「请教」。
回声没有回答,只是不断重复那个名字。他按下心头的恼怒,刚要再问,突然发现酒瓶的倒影中,回声朝前高高举起了手。
他循着它指示的方向转头望去——是那几只哗,它们拍打翅膀,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不时朝地面泼去几勺颜料。
但再定睛一看,他发现它们之间连接着一根极细的丝线。那根线把哗串联起来,让它们无法自由散开,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活动。
他明白回声所指的意思了。正好,他从小就很会打水漂,用石头击落枝上高挂的果子也是拿手好戏。他立刻拾起一个酒瓶,握着它往墙角一拍,「啪嚓」,酒瓶碎成了几大块玻璃片。他弯腰选了一块尺寸合适的,掂在手里,然后确认风向,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和角度,确认那几只勺子的行动轨迹……反覆确认了各种情况之后,他挥起手臂,全力一掷,玻璃片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条亮闪闪的弧线——
该死。
他确实击中了那条细线,可他以为会发生的断裂并没有发生。那条线纤细而柔软,他完美地命中了它,它完美地承受住了这一冲击。
行动失败,他恨恨地咬住嘴唇。
然而下一刻,嘴唇的痛觉甚至还没传递至大脑的下一刻,他看到玻璃片的一角以一个巧妙的角度勾住了细线,拉着它继续破空而去,势头丝毫不减。那几只哗也被齐齐牵动,就像被巨浪沖走的沙堡,像放风筝却反被风筝拖走的小孩,像项圈被挂上疯牛牛角的小狗……总之,眼前的这片天空干净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舌尖才刚尝到一点嘴唇被咬破的血腥味。
他试着迈出一步,走到小巷外——无事发生,行人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经过,暂时也没有会飞的勺子朝他蜂拥而来。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望向旁边橱窗玻璃上的倒影。
「谢谢。」他说,真心诚意。
倒影中的人形轻轻颤动。
「你……寻找……我……寻找,」它说,「带上……我……指路……你……帮助……相互。」
第5章 珍珠
我把回声带回家了,谁也不知道,连伊摩也不知道。我把这颗小珠子放在口袋里,小心翼翼地用手捂着,怕弄丢它,又怕弄坏它,就像拢着一只脆弱的蝴蝶。一直等到晚上太阳下山,我们吃完晚饭,洗了碗聊了天,又准备了明天早饭的食材,我才回到自己房间,悄悄把它拿出来。
它和珍珠差不多大,又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比白天的时候漂亮多了。我把耳朵贴近它,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声响,依旧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想她可能在很远的地方,以至于唿喊都被拉成了嘆着气的呢喃。我听了好一会儿,还是听不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再听一会儿之后,我只觉得越来越困,眼皮发粘,就握着它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回声不见了。我把被子枕头床单床垫翻了个遍,最后才在窗帘背后找到它。窗帘离我的床很远,又挂在窗台上。我搞不懂它是怎么上去的。
但丢了一次就不能丢第二次。我从床单上扯了几条线头,编了个网兜,把回声放进去,又从地毯上撕下几根布条编成手环,把小网兜也编进去,然后把手环戴在手上,用袖子盖住,免得它照到阳光又大叫起来。编手环是伊摩教我的,她给我编过好多,各种颜色各种花样的,缀着小铃铛挂着小流苏的,但都被我玩丢了。这一条可不能丢,这是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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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回声戴在手腕上,像平时一样去街上玩,去集市帮伊摩跑腿。路上遇到的街坊邻居和我打招唿,问我昨天有没有去看泉水,有没有捡到喜欢的玩意。我知道他们都把我当小孩子,于是端起我成熟稳重的笑容:「还行吧」,「就那样」,「没意思」,「不稀奇」。但和他们招唿完之后我又一想,他们只当我是捡石头玩的小孩,却谁也不知道我得了个宝贝——哈,我有一颗会发光会说话的珍珠,他们有吗?当然没有!镇子上只有我有,可能全世界也只有我有!我越想越得意,挺直了腰仰起了头,嘴角高高咧起,每一步都在石板街上跺得「啪啪」响,简直要跳起舞来。
不过,这么了不起的事不能跟别人炫耀,还是让我有些难忍。我本想去找奈特,可一想到他提起回声时那副嫌恶的表情……算了,跟他说了他也不懂。
那张画着口水小孩和水果的纸片我也好好收起来了。我本想把它压在枕头底下,又怕它被压坏,就用手帕把它包好,放进小盒子,又放进抽屉里——专门为它买的新手帕,专门为它做的小盒子,专门为它整理的一整个空抽屉,连我最喜欢的那颗铜纽扣都没有这个待遇。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会把回声从小布袋里拿出来,听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女人还在说话,她的呢喃又轻又远,像被风吹来的花香。虽然听不懂,但这总能让我感觉平静,就像有一只手缓缓抚平床单上的褶皱。然后睡意会很快袭来,仿佛按时上涨的潮水。等潮水涨过两轮,我就把回声放进装小纸片的盒子里,关灯睡觉。
大概第五天的时候,回声出现了一些变化。它的光芒黯淡了,珠子变得灰扑扑的,面上浮起一些皱巴巴的褶皱,像颗被晒干的核桃。我用手轻轻摸了几下,褶皱是硬的,一动不动。我又把耳朵凑近过去——女人的声音变得比蜘蛛丝还细,比心跳还轻,就算我屏住唿吸,也快要听不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它也像蛋糕,时间久了就会坏掉?我想去问奈特,可他最近几天经常不在家,而且他也没比我大多少,知道的东西未必比我多。我想了又想,只好假装不经意地在午饭时提起——「奈特上次在湖边捡了个小珠子,里面有人会说话。他说那个是回声,得意坏了,天天跟我炫耀,真烦。」
「回声?」伊摩喝着汤抬眼看我,「他捡那个干嘛?又没什么用。」
「谁知道他,都是四五天前的事了,」我不失时机地接上,「不过这两天他说那颗珠子变暗了,里面的声音也变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伊摩的表情,但她好像没什么表情——看来是不感兴趣。我只好闭嘴啃面包,让这个话题自然熄灭。
伊摩也继续吃饭了。她的吃相很斯文,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偷偷模仿过两天,感觉自己成了伯爵千金,不料第三天就在碳烤小牛排面前破了功。吃完之后,伊摩又喝一口汤,把嘴里的食物慢慢咽下,然后给我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国王长了一对驴耳朵。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被他砍了头。新来的理髮师在为国王理髮时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向国王发誓绝对不会外泄,再加上确实技艺超群,这才保住性命。
但时过不久,冬天来了,风从极北之地吹来,吹来冰冷的水汽,吹落了满城的树叶。许多像叶子一样的东西在街头巷尾飘扬飞舞,它们用理髮师的声音叫喊:国王长了驴耳朵,国王长了驴耳朵!原来理髮师虽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却因为怀有心事,积郁成疾,只能对着树洞倾诉。于是树知道了这件事,风把它吹遍全城,国王的秘密最终还是没能守住。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那些飞来飞去的叶子就是回声?」
「可能是吧,」伊摩说,「那个理髮师如果只说了一次,他的回声早就在树洞里腐烂了。能让风吹得满天都是,到处乱飞,他肯定成天对着树洞念念叨叨——可能憋着不说,压力很大吧。」
说完这些,伊摩就站起来收拾自己的餐具。我还在琢磨她说的话,一时没回过神。直到厨房里传来洗碗的水声,我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盘子里剩下的东西往嘴里一塞,端着碗盘去厨房了。
——理髮师对着树洞一遍遍地说话,所以养出许多回声;我也对着我的回声说话,能不能让它重新亮起来?
来不及等到晚上了。洗完碗之后,我跟伊摩说我困了想午睡,就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往被子里一钻,摸索着把回声从手鍊上抠出来。被窝里黑洞洞的,它完全熄灭了,摸起来也皱皱巴巴,像煤核。
我把耳朵贴上去,什么也没听到,好像那个女人已经从里面离开,剩下的只是一粒空壳。我想起伊摩刚刚说的故事,于是试着对它开口:「……餵?」
——手掌中似乎有微弱的光闪了一下。
我顿时高兴起来,又把脸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听见了?」
光又闪了一下,这次亮得比刚才久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我的声音变长了。
我激动得在被子里来回打滚,两只脚疯狂乱踢,差点没把被子踢到天花板上去。我把回声握在手里,贴在嘴边,满肚子都是想和它说的话。我的脑子里好像住了一窝小鸟,它们迫不及待地要啄开蛋壳,「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我吸了一口气,侧过身,在被窝里蜷起身体,用胳膊护住回声,把它贴近我的嘴边。小鸟们已经排好队,即将雀跃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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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
我对回声说了好多事:今天的午饭,昨天的天气,前天在街上看到的新开的裁缝铺,最近在鼻涕小鬼之间流行的卡片游戏;现在是秋天,山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最喜欢烤橡子,酥酥脆脆,再撒一把盐,能香遍一条街;要是明天奈特在家,我就喊他一起去捡橡子,他个子高,还能摘到树上的柿果;柿果晒干了再浸到蜜里泡着也很好吃,但我总是等不到晒完就把它们吃光……
说到柿果的时候,我勐然发现,被窝里不知何时已经鼓起一团萤光,我手里又握着一颗亮闪闪的小珍珠了。
回声又亮了。
我赶紧把耳朵贴上去,屏住唿吸,捂住嘴巴,恨不得把「咚咚」乱跳的心脏也按住。世界安静了,好像落进厚厚的雪堆里。终于,我听到一丝极轻,极细的声音,像被风扯乱的炊烟,它飘忽不定地从我掌心的珠子里传来。
这声音和之前的呢喃不一样了。我仔细听去——似乎是风声,又像有人把嘴唇抵在玻璃瓶口,「呜呜」地吹着。这「呜呜」声有些熟悉,但我还没想起是在哪里听过,它又沉入雪堆,被被窝的安静吞下,听不到了。
我拨了一下回声,小珠子慢慢滚动,光芒柔和,像一勺热牛奶。原本干皱的表面也重新变得饱满光洁。我翻身平躺在床上,掌心里团着这勺光,感觉它是活的。我可以让它继续活下去了。
不过,我又想起伊摩给我讲的故事来。理髮师的回声里藏了国王的秘密,那我的回声呢?那个女人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她藏在回声里的事,会不会也从此变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觉得有些可惜,但再一想,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秘密,多一个也不多,太阳还是暖的,柿果还是甜的,烤橡子还是香的。我把回声重新包好,戴上手鍊,跳下床,出门玩去了。
第6章 鸟
秋天快要结束了。从前天开始,穿着毛毡斗篷的季节使就出现在街头巷尾。一天三次,他们会在广场吹起喇叭唱起歌,用自古传下来的调子大声宣告:「秋天所剩无几,请做好过冬准备!」「7天后就是冬天,请做好过冬准备!」「6天后就是冬天,请做好过冬准备!」
今年的秋天比以往要短一些,伊摩心爱的花们还没在太阳底下招摇个够,就要准备搬进暖房里了。她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个,我也在帮她的忙(帮她收拾剪下来的枝叶,帮她搬走被我碰倒的架子,帮她扫掉被我摔坏的花盆)。我问伊摩为什么季节还会有长短,就不能平均一下,让天数对齐吗;她说是季节长短是创造士计算的结果——如果一个季节的好天气比较多,就把这个季节拉长,反之如果坏天气比较多,就把这个季节缩短,于是原本要发生的暴雨,或者干旱,或者雪灾,就会没时间发生了。总而言之,创造士的决定不会有错。
「不过,如果一个季节里会有特别重大的庆典活动——比如国王结婚,公主出生,要举国欢庆一个月的那种,他们也会把当下的季节延长,免得耽误正事,」伊摩说,「这么一来,多出来的天数就只能从别的季节里扣除了。」
可今年的春夏似乎并没有发生大事,我就不知道秋天是因为什么才缩短的了。季节使的出现对我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必须赶紧去树林里捡橡子——冬天都要来了,我竟然连一颗烤橡子都没吃上,这怎么行。
季节使的倒计时还剩下5天的时候,我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就把伊摩交代的活干完,然后急急忙忙出门去。走之前我把回声从手鍊上摘下来,放进它专用的小抽屉。今天要在林子里玩一天,我可不想它掉在哪个树洞里了。
回声比我刚捡到它的时候大了一些,之前的小网兜已经快要装不下它了。这几天里,我每天睡前都和它说话。虽然它依旧只会「呜呜」地吹气,但确实在一天天地变亮,比我刚捡到它的时候要亮得多。晚上我把灯一关,它就是个小月亮。有时候,它的光线还会一明一暗地闪动,正好合着我唿吸的节奏。我想,也许它真的是活的吧,它在长大,在从虚弱中恢復健康,甚至偶尔我还能隐约感觉到它在我手腕上跳动。
所以我打算过两天给它编个新网兜。冬天到了,它也要有新衣服。要是它能自己告诉我,喜欢什么颜色就好了。
我一路走到街上,看到季节使们刚刚结束了早上的播报,正从广场四散离开。接下去他们会去往城镇的不同角落,把那首歌继续传唱,确保所有人都能知道。鼻涕小鬼们站在广场中央,披着家里的床单,吹着纸煳的喇叭,学着季节使的样子唱歌,怪声怪气的,还加进去自己瞎编的歌词。我敢说他们再多唱两句,就要被结伴杀到的家长提着衣领结伴拎走了。
但其中一个鼻涕小鬼发现了我,他从鼻涕群中振臂高唿:「希尔芙——!」顿时,所有鼻涕小鬼齐刷刷转过头,撒腿朝我冲来。他们身上的床单「唿啦啦」地飘,让我感觉自己仿佛正面对一群冲锋的海蜇。我想扭头逃跑,但来不及了,鼻涕海蜇小队已经把我团团围住。
「今天出来玩了?」其中一个。
「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其中又一个。
「伊摩的花盆终于被你摔完了?」其中再一个。
我刚要回嘴,突然灵光一现,数了数面前的小孩——6个。
6个,够了。
我眯起眼睛,温柔一笑:「对呀,我前两天在帮伊摩的忙,今天终于有空出来玩了——我们去树林里玩吧,就玩捡橡子比赛,我做裁判,你们把橡子捡来都交给我,我看谁捡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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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不料,我热情的邀约得到了冷漠的回应。
「没空,不去,小孩子才捡橡子吃!」剩下的一个说。
「捡橡子有什么好玩的,不如玩传奇卡!」又一个。
「希尔芙你也去买传奇饼干,抽了卡片我们一起玩呀!」最后一个。
呵,传奇卡,我听着就皱起眉头。这是街上那家点心店新近搞出来的把戏:在每盒饼干里放一张老闆女儿亲手画的人物小卡片,拆开前不知道里面是谁,要买回家吃完才能看到自己抽到的是翡翠国王还是圣泉骑士还是黑焰山大魔王。就这么个小纸片,把全镇的小孩都搞疯了。本来卖不出去的饼干两天脱销,老闆的女儿连夜创作新人物——如今圣泉骑士团已经扩招到了248人,大魔王也拥有了数量庞大的魔物部队。点心店门口的小黑板上再也不写「本日特卖」了,谁还关心本日特卖,赶紧公布下一炉饼干推出的新角色才是正经事。
我没买过传奇饼干,但我知道肯定不好吃——要是好吃,用得着耍这种手段骗小孩?
但既然小孩都忙着,我也不想和他们多费口舌。我又想起奈特来了。这几天我都没看见他,不知道他在干嘛,难道他也有花盆要搬?
「奈特去农场了!」我问了其中一个小孩,他这么回答道。我回忆了一下「农场」:在我不太清晰的记忆中,它似乎位于集市的东北方向;我们吃的蔬菜水果,小麦稻谷,鸡鸭牛羊……很多都是从那里来的。
「奈特去农场了,打工赚零花钱!」另一个小孩补充道。我怀疑这镇上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于是我再次拒绝了圣泉骑士们「一起来玩传奇卡呀」的邀请,调转方向,朝农场出发——把奈特叫来帮我捡橡子倒是其次,主要是关心一下他在打什么工赚什么钱。
早晨的雾气已经散了。我一边走一边朝远处望,看到一条小河从视野尽头弯弯绕绕地淌来。这条河听说是从很远很远的山顶上流下来的,和林子里的泉水同属一源。小河在中段开叉,分流,把这块土地分割成几块。最早来到这里的人们依着它建起了房子,房子慢慢变多,慢慢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村庄和城镇。
这条河就像镇子的围墙。没人说不能跨过它,但也确实没有人跨过它,不管是从里面还是从外面。我不知道河的那一头是什么样,我的视线所能到达的尽头都被河水和山林拦截了。
不过我想,既然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就说明那一头也和这一头一个样,也有创造士,季节使,鼻涕小鬼,和传奇卡。
我很快就穿过集市,沿着石板路走到了农场——看,我对这里的路线一清二楚,谁还说我是路痴。农场门口站着一个又矮又壮的老头,皮肤黑得发亮,我差点把他看成一截老树墩。我不认识他,他却好像跟我很熟,嗓门洪亮地跟我打招唿,还给了我一个苹果吃,搞得我难为情起来,只好也装作很熟地沖他笑笑。
「奈特在鸟场里,」老头说,「你没见过鸟吧?可以去看看,记得站远点,别餵它们。」
我想这老头真是瞧不起人,我怎么可能没见过鸟,我吃都吃了不少呢。但看在苹果的面子上,我朝他道了谢,照着他指的方向去找鸟场了。
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农场里到处是抓紧时间收割採摘的工人,大家都四处奔忙。马也很忙,拉着木板车载着满筐满篮的谷物水果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别人努力干活的时候我在闲逛,这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低了头,加快脚步,也朝前跑起来。但这农场比我想的要大得多,我跑了好一会儿,好像才刚刚跑到它的中心。麦田之后是菜地,菜地之后是果树园。从果园路过之后,我还陶醉在甜丝丝的果香里,突然迎面来了一阵风,顿时,一股臭气直冲脑门——呸,前面是牛羊牧场。
我捂着鼻子又跑了一阵,终于喘不过气了。好在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小山坡,山坡上还有好长一排圆木搭建的木屋。我耸起鼻子小心翼翼地一闻,空气里有股奇怪的羽骚味。
鸟场到了?
——耳边突然响起「唿啦啦」的风声。我下意识地眯起眼,与此同时,一股强风扑面而来,几乎把我吹得摔倒。我稳住身体,用手挡着风,睁开眼,看到一双舒展的大翅膀正从半空悠悠降落。
是一只灰白色的大鸟,它也用亮金的眼睛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大鸟却晃了晃身子,滑翔着落到我面前。它收起翅膀,风立刻停了。我用手抹掉脸上的尘土,又揉了揉迷进眼里的沙子,终于看清这位停在我面前的朋友。
它差不多有公山羊那么大,双腿笔直有力;喙很长,是红铜色的,仿佛一把锐利的铜剑。它的脖颈长而纤细,灰白色的羽毛沿着优雅流畅的颈线披下,高贵极了,像个戴假髮的公爵。它胸前的羽毛有鳞片的光泽,双翼的长羽又如同绸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一时看呆了,直到它张嘴叫了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它的叫声并不动听,但也算不上难听,只能说与它美丽的外表相比起来,这「嘎嘎吱吱」的声音有些过于普通。
如果这就是那个老头说的「鸟」……那行吧,我确实没见过鸟。
我盯着大鸟看的时候,它也盯着我看。它的金眼睛里映出的我头大身小,有些滑稽。我正想伸手摸摸它,不料它伸长脖子,尖利的鸟喙像箭一样朝我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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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开。大鸟还要伸嘴啄我,我接着躲开。它执着地上前一步,继续伸嘴过来,我有点生气了,连连后撤,偏不让它啄。敌进我退的游戏玩了四五个回合,不远处响起一声唿哨。顿时,大鸟收起它的长脖子,收拢翅膀,朝旁踱了两步,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是奈特。他穿着厚厚的皮围裙,手里提着着一把短柄叉,从山坡下的木屋那里大步赶过来。看到我,他似乎有些意外,停下来眨了眨眼睛,才朝我笑笑,继续走来。
「你怎么来了?」他说,「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马上就是冬天了,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说,「我又不是小孩,整天只知道玩。」
奈特又笑。他走上前来,用戴了长手套的手去摸大鸟的脖颈。大鸟也顺从地朝他转过身去。奈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半旧的木刷子,帮它梳理羽毛,刷掉翅膀上沾到的枯草和落叶。大鸟眯起金色的眼睛,纤长的脖子柔软地弯曲起来,一下一下地蹭他,神情竟有些像猫。
远处小山坡上传来「唿啦啦」的拍翅声。我抬眼一望,一大群灰白色的鸟从半空降落下来。它们长着一样的金瞳,灰羽,只是体型有大有小——大的像牛,小的像鸽子。我仔细一看,最大的那只落地之后,还有几只鸟从它肩背的细绒毛里钻出来;它们比一般的麻雀还要更小一些,要不是我眼神好,恐怕就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鸟?」我问奈特。
「就叫『鸟』,」奈特说,「它们是创造士造出来的。最初的创造者没有为它们取名,鸟就是它们的名字。」
我听得煳里煳涂的,但看那只大鸟在他手下那么温驯,又伸手想去摸它。奈特把我拦开。他说鸟不会吃人,也没有攻击性,但它们喜欢啄食人的灵魂。
啄食灵魂。
我想起大鸟刚刚的举动,立刻把手缩回来了。
大概是看我害怕了,奈特又继续往下补充。他说它们的鸟喙又尖又硬,只要一下就能在灵魂上啄开一个口子;然后它们把嘴从口子里伸进去,拨弄几下,叼出一点东西来吃,就像那些长嘴水鸟吃贝壳。
「……叼出一点什么?」虽然他举例的是水鸟吃贝壳,但我脑中已经想像出一些更不得了的画面。
「一点不干净的东西,」奈特说,「比如坏运气,不好的回忆,想忘记的事……之类的。」
我眨了眨眼睛:「那不是正好?」我看看鸟,鸟也看看我。要不是我的运气不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我都想把脑袋伸过去让它啄一下。
「但是那样一来,灵魂就不完整了,」奈特说,「就算是坏运气,也是灵魂的一部分。就像墙上嵌了一块不合适的石头,它可能不好看,还刮手;但如果把它抠掉,墙就会有洞,就会开裂,就会漏风……就会引起其他更多的麻烦。」
他一边说着这些,一边给大鸟刷完了毛。鸟抖索了几下,又掉下几片绒毛来。然后它拍拍翅膀,小跳着飞起来,去山坡下和同伴汇合了。
「你的工作就是这个?」我问奈特。
「是啊,」他说,「今年夏天,它们多生了两窝小鸟。现在冬天快来了,农场人手不足,不能照顾它们过冬,我就来帮忙——顺便赚点零花钱。」
说完,奈特弯下腰,把大鸟抖落的绒毛都捡起来,又从皮围裙的口袋里掏出另外几根长羽,掸了掸,吹了吹,再一起递给我。他说把鸟的绒毛缝进枕头,可以让人一夜安睡,不会惊醒。
我从来没有在半夜惊醒过,但既然他给我了,我就收下。
然后奈特提起他的短柄叉子,带着我朝小木屋走去。他说昨天忙了一个整天,把鸟过冬的暖房收拾干净,刷了架子,洗了料槽;今天就没剩下什么活了,只要把明天的饲料准备好,就可以早点休息——就可以和我去林子里捡橡子了。
但我的注意力暂时回不到橡子上。我问他:「农场为什么要养鸟?」
奈特稍微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我扭头一哼,有点大声。
「反正……反正是创造士要求的,」奈特不甘心地补充道,「我在书上看到过,很久以前,魔王四处作乱,残害生灵,整个国家几乎都被毁了。是圣泉骑士挺身而出打败了魔王,王国才又恢復和平。但有许多孩子在灾难中失去双亲,变得呆呆傻傻的,不会笑,不会跑,也不会说话。于是一个创造士造出了鸟,让鸟把孩子们相关的记忆吃掉。那些孩子立刻忘记了自己死去的家人,又重新活泼快乐起来。」
魔王和圣泉骑士的故事我知道,后面的内容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又想起奈特刚刚说的,鸟啄食灵魂的事,想像了一下,觉得又可怕又可怜:「那……他们就让鸟啄那些孩子的脑袋?疼吗?孩子会哭吗?」
奈特摇摇头,同时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鸟啄的是这里。」
他的手指落在胸口正中,仿佛那里有一个洞;我想像尖锐的鸟喙从中穿过,叼走一条扭动的小虫。
「他们让鸟啄孩子的胸口?」我又问,「连皮带肉?」
奈特还是摇头。
「鸟不会伤害他们的身体。它们啄走的是他们一部分的心。」奈特说。
「心被啄走,不会疼吗?」
奈特想了想:「可能当时会有点疼吧……但如果不那么做,那些孩子永远都会活在痛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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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我也懂,可我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刚才奈特自己也说过,就像墙上嵌了一块丑石头,就算再难看,也是墙的一部分;把它抠掉的话,墙上就会留下一个洞,会引发其他更大的麻烦。
见我一直不说话,奈特又挠挠头:「不过我想这只是传说吧。就像魔王,老人都说他确实存在,但现在谁又见过?不过,鸟倒确实是创造士要求养的——你看,它们的羽毛可以塞枕头,粪便可以入药,嵴椎骨还可以做成护身符,保护灵魂不受侵扰,用处多得很。」
原来是这样。我本来还想问他,它们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呢。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小山坡下了。灰白色的鸟们聚集在一起,「嘎嘎吱吱」的不知在聊什么。奈特让我离它们远点,不能靠得太近。
「我去把剩下的活干完,马上就来,」奈特说,「你在这里等我,里面臭,别进来。」说完,他转身朝木屋里走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传奇饼干,最近街上的小孩都喜欢这个,」他笑笑说,「你也试试看,看会抽到谁。」
……哼,我又不是小孩。但他既然给我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
奈特去木屋里干活了。我走远了些,找了块安静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和我想的一样,盒子里装的是普普通通的黄油饼干,闻起来还没伊摩做的香。我把它们扒拉到衣兜里,然后看到了藏在最底下的那张小卡片。
卡片上画了一个英俊的年轻骑士,最下方是他的名字:「圣泉骑士·破魔勇者」。我不知道他是故事里的谁,也许就是那个打败魔王的人?他的名字下面还画了一排金色的小星星,一共五颗,看起来很强,过两天可以拿去跟小孩们炫耀。
第7章 创造士
我和奈特去林子里了。秋天的树林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甜的软的脆的水的什么都有,可以啃着吃嚼着吃烤着吃吸着吃,带回家晒干了吃,让伊摩放进菜里一起煮着吃。要不是晚上必须回家,我简直想在林子里吃了睡睡了吃地住上好几天。可惜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冬天降临的第一天,整个城镇都会被白雪覆盖,小鸟小兽都躲进洞里,树上再也找不到一颗果子。
所以我赶着秋天的尾巴,把整个林子仔仔细细一通搜罗。奈特带了个大口袋,我找到柿果松子蘑菇什么的就往里面扔,捡到橡子就装进自己兜里。奈特说可以看看树洞,树洞里什么都有。我找了个树洞一看——真的,里面塞满了干燥的树叶,还有橡子、松子,沾着泥巴的蘑菇,还有几朵晒干的小花。但这些都是松鼠和小鸟的东西,它们找到的归它们,我不能拿。
我还在一个树洞里看到一团东西,上面粘着几根羽毛,脏得看不出颜色了。我问奈特这是什么;他说这是「喜欢」,一定是有人的喜欢无处可去,只好塞在这里,看起来时间还挺长了。我说喜欢还能无处可去吗,他说当然了,又不是所有喜欢都能被人接受的。他说得我又想多看几眼,但那团喜欢实在有些噁心,我决定还是继续捡树果了。
等到我身上所有的衣兜都装满,两只手也抓满的时候,奈特的大口袋也满了。我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离天幕正中,微微开始西斜。
于是我们在林子里的小溪边找了块空地,准备吃个迟到的午饭。奈特捡了柴生了火,把刚刚挖来的甜芋架在火上烤。我把手里的橡子铺在地上,拣了几个好的扔进火里。火堆里马上传来「哔哔啵啵」的爆裂声。橡子被烤了是会炸的。我捡来几块石头,围着火堆造了个屏障,以免死去的橡子跳起来向我。
甜芋的焦香也冒出来了。秋天的甜芋烤起来有股蜂蜜的味道,外皮虽然厚,但是又松又软,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果肉和汁水塞满一嘴,「哈嘶哈嘶」的烫嘴,香甜极了,我喜欢得不得了。偏偏甜芋个头大,就算奈特把它们切开了,也还要再过一小会儿才能吃——这一小会儿可是世界上最漫长的时光。我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看到旁边小溪的水位已经下降了许多,于是站起来打算去捉几条小鱼。冬天到来之后,这些小支流的水就会结冰,到了那时候,就没有活蹦乱跳的小鱼吃了。
「上次去泉水的时候,你把什么东西带回家了,」奈特突然问我,「有跟伊摩说吗?」
「回声」两个字都到我舌头上了,我又犹犹豫豫地把它咽下:「本来捡了块小石头,后来在路上掉了。等我到家,口袋里只剩下一张纸片。我拿给伊摩看了,她让我以后别捡垃圾回家。」我可没有撒谎,说出来的部分都是真的。
「当时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吗,」奈特又说,「那个『回声』,后来掉哪儿了?」
我一时心虚,盯着水面胡言乱语:「……什么回声?你说那条怪叫的鱼吗?」
身后的人笑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所以问问你,」奈特说,「当时匆匆忙忙的,我也忘了那东西去哪儿了。不过,要是你捡回去了……」
「要是我捡回去,会怎么样……?」我问,希望听起来像随便问问。
奈特还没开口,旁边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动静大极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看到树下的草丛里一动一动的。然后又是「哗啦」一声,里面冒出一个脑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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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年轻男人。他打了个呵欠,抬手揉了揉一头乱蓬蓬的亚麻色短髮,眼睛眯得细细的,不知是因为摔疼了,还是没睡醒,还是本来就那么细,总之看起来一副迷迷煳煳的样子。我还在打量他,他突然耸了耸鼻子,细眯的两眼瞬间放出光来:「好香!你们在烤甜芋?」
说完,他「唿」的从草丛里站起身,大步朝这边走来。
我这才看到他穿着创造士的灰袍子,腰间挂满了创造士才有的小布袋。奈特马上从火堆边站起来,一步跨到我身前,把我挡在背后。
「我们……只是出来玩的,」奈特说,「马上就走。」
那个创造士脚步一顿,看看我,又看看奈特,然后使劲挠头,响亮嘆气。
「你们紧张什么,」他皱着眉头说,「真搞不懂,怎么老有小孩害怕创造士。我们又没干坏事——」
「我不是小孩!」我脱口而出,「我也不怕你!」
创造士愣了一下,弯下他细精精的脖颈,低头来看我。他的眼睛明明那么细,这一瞬间投来的目光却锐利得吓人。被他这么一盯,我倒真的有些害怕起来。
「原来就是你啊,」创造士说,「怪不得我好像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话有点怪怪的,但我懒得去听懂,躲在奈特身后梗着脖子说:「我也没见过你,你才叫什么名字。」
奈特又要开口,但创造士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我看到他身上的灰袍沾满了草叶和泥巴,腰间的布口袋也松松垮垮的,有几个的口子都敞开了,要掉不掉的坠在腰带上。其中一个口袋里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悄悄从奈特身后探出头,伸长脖子,朝那个口袋使劲望过去。
我的视线才刚鬼鬼祟祟地爬上袋口,创造士伸手把那袋子一提,举到我眼前。
「想要这个?」他提着口袋朝我晃了晃。
我立刻噘嘴:「我才不要!」
「想要就给你,」他说,「拿那边的甜芋和橡子跟我换。」
——原来创造士的口袋里装的是一只小青蛙,可爱,但普通的小青蛙。这让我喜出望外,同时又大失所望。创造士说,他在溪边捡到它,可能是孵化得太慢,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这只小青蛙错过了它的季节,五天后溪水一结冰,它就要沉入冰面下了。
「今年的青蛙应该在十天前就藏进地穴里准备过冬了。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这小东西才会在这个时候还在外面玩,」创造士嘴里塞着烤甜芋,「哈嘶哈嘶」地说,「有些人觉得无所谓,一只青蛙而已。不过我想,是我们弄错的事,就该我们负责任,对吧?所以我把它收起来了——你可以拿去玩,一会儿还得还给我,我要带回去的。」
小青蛙只有我大拇指那么长,通体翠绿,像玉雕出来的。我把它捧在手里,它就鼓着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安静地看我,一点都不怕人。
我也不怕那个创造士了——他一口气把烤好的甜芋都吃了,又「嘎巴嘎巴」吃光了我刚丢进去的橡子,还自来熟地翻起了我们的大口袋;综上所述,我现在只想揍他。
「你们还捡了蘑菇?眼光不错!这种粉蘑洗干净之后,把伞盖撕成条,用盐腌一下,放在石板上烤一烤,香死人!」创造士说着,从身上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来,「正好我带了盐。」
他抓起一把粉蘑就去溪边了,一边「稀里哗啦」地洗蘑菇,一边哼一首奇奇怪怪的跑调的歌,哼没两句又停下来,从旁边的灌木上揪两个小果子来吃。我怀疑他可能得了嘴巴一闭上就会死的病。不过,和他的饭量比起来,他的体格未免太过瘦弱,整个人单薄得像纸煳的。要是来一阵风,把他身上的灰袍子吹得鼓起来,他说不定会像风筝一样上天去。
「幸亏今天轮到我巡查,不然就错过这一顿好饭了。」创造士自言自语。原来他是来这里巡查的呀,看他刚才打着呵欠从树上滚下来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跑出来偷懒睡午觉的呢。
「巡查?」奈特突然问他,「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一愣,想到刚刚说了一半的回声,顿时紧张起来。
「啊?哦,没有,」溪边的人说,「就是换季前的例行检查,看看花草树木可还安好,小鸟小兽有没有做好过冬准备——你们看,要不是我来了,就有一只小青蛙要被惨兮兮地冻死了。」
「青蛙也是你们管的吗?」我问他。
「全世界都是我们管的,」创造士说,「我们制定世界运行的规则,计算日升月落的时间,规划季节更替的节奏……这是很庞大很重要的工作,所以需要很多人一起完成。一只青蛙其实不算什么,但它在这个时候出现,意味着我们的工作可能出了些差错,必须找到原因,不然后续会发生大问题。」
大问题?什么样的问题?有多大?我还想问,创造士已经端着洗干净的粉蘑回来,走到火堆边一屁股坐下了。
「不是还有橡子吗,」他看看火堆,又看看我,「拿出来烤呀,不然这火烧着多浪费。」
第8章 烤橡子
我不高兴:「你不是创造士吗,还不能自己造点橡子吃?」我的橡子都是我辛辛苦苦捡来的,怎么能全让他吃了。
创造士皱起眉头,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小孩有这样的误会,我们又不是想要什么就造什么的。首先,创造是要经过批准的,不能私自造物;其次,创造只能在夜晚进行,在太阳底下是不行的;再者,我们也不能凭空造出东西来,要造什么,就要准备相应的原料,而涉及到原料……反正不是件随心所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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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他的意思是,要不是太麻烦,他早想这么干了。
创造士抓了一把橡子丢进火堆,然后从身上的口袋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石板来。石板上好像还写了字,我没看清。他把它翻过来,擦了擦,用小石头架在火堆边上烤。在等着石板冒热气的时候,创造士把刚才洗好的粉蘑撕成一条一条的,放在树叶上,再撒上粗盐,抓抓揉揉。这个时候的粉蘑闻起来有股土腥味,但只要一上火烤,土腥味就会变成馋人的鲜香。
「你们刚才烤的东西,香是香,可惜还差点火候。」创造士说。我「哼」了一声,换了是我,一屁股坐下白吃白喝,我可半个字都不敢挑剔。
白吃白喝的人继续开口了:「创造食物也是『造物』。造物的时候,不能只想着自己,」说着,他把揉好的粉蘑放上石板,「这个世界的每件东西都有存在的意义。就算只是一颗橡子,一朵蘑菇,它会在今天被你捡到,说明它就是为了被你吃掉,才被创造出来的。所以在烤它的时候,要心怀感激——它是为了你才长得这么圆,这么大,这么饱满,这么好吃,它的一生都是为了你的一口饭,一定要感谢它。」
说完这些,创造士双手一合,低头,闭目,念出了一串奇怪的句子——
「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利乌拉。」
这是一种我从没听过的语言。创造士念诵的时候,从他口中发出的每个音节都沉稳洪亮,仿佛寺院的钟声。然后他睁开眼,平静地注视火光中的食物。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的目光就像唤醒万物的晨光。
几乎同时,一股浓郁的香气从石板上蒸腾而起。这气息里包含了植物、菌菇、矿盐,还有溪水甘冽清澈的味道,还混杂着橡子的油脂在火中迸发出的清新的焦香。我从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就算是炭火上吱吱作响的小牛排,在这一刻恐怕也无法和它相比较。
「香吧?流口水了?」创造士眯着眼睛看我。我马上扭过头,背过身,坚决不在他面前咽口水。
他又用树枝扒拉了几颗橡子,捡起来吹了吹,递给我:「尝尝看,心怀感激地烤出来的橡子是什么味道。」
我接过来,手指一搓,坚硬的橡壳轻轻松松就掉了,里面的果仁热腾腾,金灿灿,几乎在发光。我把鼻子凑近过去一闻,一股汹涌勐烈的香气像洪水般灌入我的鼻腔,我简直要被这味道香晕过去了。
「快吃,趁热。」创造士催我。我马上把橡子丢进嘴里:「咔嚓」,它热乎乎的,松脆得像糖片。果仁一被咬开,更浓烈的香气立刻在嘴里爆开,顺着食道充满我全身。我嚼了一下,果仁中渗出一点甘甜的汁水,再嚼一下,甜味变淡了一些,香气却更浓了。我想再嚼第三下,橡子已经顺滑地掉进胃里,只留下舌根上几丝淡淡的回甘。我立刻又从火堆里扒拉了几个橡子,然后剥壳,吃掉,剥壳,吃掉,吃掉,吃掉……如果星星有味道,我想肯定就是烤橡子的味道;不是吗?它们都是金灿灿的,一定也同样香脆。
等我回过神来,创造士的橡子已经让我吃得一个不剩。他托着下巴,和奈特一起看我,连青蛙也眨巴着眼睛看我,让我感觉自己是一只刚刚结束冬眠的饿扁了的小松鼠。
「好吃吗?」创造士问我。
「……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橡子,」我低了头,老实承认,「是你刚才念的咒语让它变得好吃的吗?」
创造士挑眉一笑:「咒语?我就知道小孩会有这样的误会。那不是咒语,我只是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些小东西,同时告诉它们我的愿望。」
我难以置信:「还要许愿?」
「我的愿望是——希望它们能变成世界上最好吃的烤橡子,」创造士一脸认真地说,「你看,它们听见了我的愿望。」
他也把粉蘑给我们吃了,又鲜又香又嫩;还烤了好多甜芋,每一口都好吃疯了,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烤粉蘑和烤甜芋。我坚持认为他说的是句咒语。所以他每次往火里放东西,重复那句奇怪的咒语念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偷偷记下——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利乌拉——记住了,等我回家就去试试。
我们三个很快就把一口袋的山果都吃光了,我的肚子都撑圆了。然后创造士收起他的石板,奈特灭了火,我也把小青蛙还回去。我算是懂得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幸亏今天轮到他巡查,不然我们就要错过一顿好饭。
「对了,前两天泉水打开的时候,你们去过那边的林子吗?」创造士突然开口问道。
我和奈特警觉地对视了一眼。
「怎么了?」奈特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事,」创造士说,「我听那天去回收的同事说,在湖边看到了几个小孩——每次泉水打开,他们都要来凑热闹,真是烦人。」
「……就是,」我附和道,「那天我也看到镇上那几个小鬼在集合,说是要去湖边玩,还喊我也一起去。烦死了,我又不是小孩。」
「去了也没事,小孩子最喜欢这些东西,我们也习惯了。他们想捡什么就去捡,」创造士说,「不过,那天好像有个奇怪的东西被捡走了。」
我屏住唿吸,竖起耳朵:「什么奇怪的东西?」
创造士又眯起他的细眼睛了。
「怎么,是你捡走的吗?」他看着我。
「……我都没去,捡什么!」我说,同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手腕——空荡荡,光熘熘的,那个东西应该正在我房间的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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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士又「哈哈」大笑:「既然你不知道是什么,那就说明不是你捡走的,也和你没有关系,你就别问了。」
我还想问,可是才刚张了嘴,创造士就收起笑容,眯着眼睛看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越是不让你问,你就越要知道,偏要知道,一定要知道,对不对?这种时候,我完全可以瞎说一个什么来煳弄你,但我觉得,就算是小孩,也有提出问题和获得回答的权利;我应该尊重你的权利,」他说,「你真诚地提问,我也愿意真诚地回答。但在那之前,你要先告诉我——那天你到底去没去林子里,捡没捡到东西?」
我不说话了,低了头不看他,也不敢看奈特。奈特和伊摩都告诉我,「回声」是个没用的小玩意,我也把它当作自己往日里收集的玻璃弹珠,木头瓶盖——只是比它们更漂亮更少见一些。但创造士一说到「奇怪的东西」,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就想到那个小球。
它奇怪吗?
……它会惹出麻烦吗?
我是不是该把它交出来?
但是,如果它真的是不好的东西,如果我把它交出来的话……会不会被骂?
会不会把我抓起来?
我意识到自己正皱着眉头抿着嘴唇,这幅样子一看就没想好事。我赶紧把表情摆正,抬眼朝创造士一望——还好,他正在收拾自己那堆口袋,压根没注意我。
创造士收拾完了,把小青蛙也放回到口袋里,又回过头来看我。
「我要走了,」创造士说,「你想起来了吗,泉水打开的那天,有没有去林子里?」
我吸一口气:「我——」
「我们没去那里,」奈特说,「我们在集市上逛了会儿,就回家去了。」
奈特刚刚一直没出声,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沉,语调又稳,像大人一样,听起来就很能让人信服。
创造士眯起他的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点头:「我知道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呢。」我说。
创造士又朝我望来。
「我们在找的东西,对这里大多数人来说没有用,就像一颗石头,一颗纽扣,」他说,「但如果被『大多数』以外的人捡到,就有可能引发麻烦。」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麻烦,」我追问道,「你多说一点,我们也好帮你找找——万一真是被小孩捡走了呢?」
但创造士只是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朝我们道了别,转身就要走。
「对了,你们玩归玩,可别过河去,」创造士停下来说道,「也少去泉水那里。那个林子深处住着女巫,吃小孩的。」
第9章 另一个故事·之二
他和那个回声一起上路了。
他知道,回声这种东西,没有生命也没有形体,无法独立行动,只能乘着风势滑翔,或者随着水流飘荡。如果无风无水可以藉助,便附着在影子上,随影子一起移动。
那个回声就藏在他的影子里。他不知道它所指的「互相帮助」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他问过几次,都只得到一串重复的呓语,仿佛金鱼吐出的无意义的气泡。他也告诉过它,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没有时间帮它完成心愿;但金鱼依旧沉默地吐泡。
所幸回声不会妨碍他行动,也能在危险发生时出声提醒,所以他便放任这团白雾跟在身后。他想,也许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这团雾气才能看见自己;而反之也是如此。
他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昼夜,逐渐开始了解这个世界,也愈发觉得它光怪陆离。他见过脸上布满刀疤和针孔的女人,也见过从浑身的毛孔里涌出白色小虫的男人。他见过儿童的头颅肿胀膨大,铁球似的压弯脖颈,垂在胸前,搭在肩上;老人的皮肤仿佛龟裂的砂岩,每有风吹来都会掉落一些碎屑。
这里的天空永远有古怪的阴影盘旋——有时是哗,那些长了翅膀的勺子;有时是成群的巨大的黑眼睛,它们安静地从空中滑过,遮天蔽日。他抬头仰望它们,仿佛小鱼仰望路过深海的鲸群。
这就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诡异,可怖,让他想起清冷的荒野,和阴湿的沼泽。这一天里,有许多个瞬间,他质疑自己来此寻找「容器」的决定是否正确。但立刻,他又打消了这短暂的动摇:必须找到「容器」,必须。
只有这样才能救她。
太阳逐渐沉入地平线下,第二个白昼即将结束。半空中的哗慢慢减少了。他已经知道它们只会在阳光下行动,所以白天的时候,他就贴着阴影处行走。而到了夜晚,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开始,他能够走到更广阔的地方,更深入地探索这座城市。
现在,夜晚降临了。
他抚摸手上的骨环,天空没有鸟儿落下。崇高意志的指引并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到达。于是他便信步走去,踏上夜晚灯火璀璨的街道。
路上的行人披着灯彩,如鬼魅般漂浮穿梭。他看到一些青黑色的半透明液体从墙角,砖缝,下水道口里涌出,攀附上路过之人的鞋跟和裤脚。它们中的一些会被脚步甩下,剩下的则攀上双腿,渗进皮肤,蚂蟥般钻入血管。他问回声那是什么,回声没有回答。那些东西让他很不舒服。他加快步子,迅速离开了这一带。
又走一阵之后,周围的灯火变得稀疏了,路上也慢慢少见行人。他继续往前。夜色安静地沉落,这座城市逐渐进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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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一片细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抬头一望,发现马路对面有个女人正疾步往前走。她的长髮溶进夜里,鞋跟「哒哒」作响,仿佛上紧了发条的钟摆。她穿着一件长风衣,衣料下的身体团缩起来,像一片脱水的花瓣。
有无数细长的触手似的东西从女人风衣的下摆伸出,绕过她的腿,贴着地面朝四面八方探去。那些触手像在寻找什么,又像戒备的蛇信,敏锐地感知周围的变化。他看到一片叶子从枝头脱落,周围的空气被划开轻淡的涟漪——几乎立刻,那女人浑身一颤,警觉地回过头,视线在昏暗的夜色中飞快一盪,仿佛被懦弱的手握紧的匕首。
然后,女人看到了那片叶子。
迟钝的错愕之后,她松了口气。所有触手在这一瞬间如含羞草般退回她的衣摆。然后女人转过头,继续前行。触手又陆续「沙沙」地钻出,跟随而去。
——一个黑影从她身旁的巷口飞扑而出,浪头似的朝她压落。女人没反应过来,他也没反应过来。他只看到那个影子浑身泛着湿漉漉的暗光,好像是个人,被泼上某种粘稠的黑水——
他想起来了:是那些从墙角砖缝里涌出的青黑色液体。
人影的轮廓变得清晰了。是个矮小的男人,他全身上下都被那种液体包裹,如同一只被吞入琥珀的蚊子。男人用滴着黑水的手扼住女人的脖颈。女人尖叫,挣扎,试图逃跑,又被男人拽过狠狠甩到墙上。她衣摆下的触手纷纷如枯枝般折断,狂暴的吼叫里混入恐惧,变成悽厉的哭喊。
他站在马路另一侧,听到了也看到了。他是这一幕唯一的目击者。回声在他耳边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啸叫,一声急过一声。女人摇晃着试图站起,当即被男人迎面一拳打翻。她的口鼻涌出鲜血,有白亮的牙齿似的碎块蹦跳着落地。
他几乎没有多想,立刻迈步上前——
「你想做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回声的啸叫随之消失。
他一愣,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自己身后。板寸,鬍渣,松垮垮的上衣和满是破洞的裤子,夹在指间但已经熄灭的香菸,和夜色中异常明亮的双眼。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
「你想做什么?」年轻人又开口了。明明是个男人,却发出尖细的女性声线。
这一次,他认出了这个声音。
「……夫人。」他说。
他知道那位女巫喜欢被称唿为「夫人」。
年轻人撇嘴笑了,冷漠,且刻薄的刀片似的笑容——是他曾见过的女巫的笑容。
「我好不容易连结上这里,就看到你在浪费时间,」女巫说,「我告诉过你,你和这个世界互不相干,不要做没用的事。」
他欲言又止,视线却下意识地朝那一边扫去——女巫出现后,时间的流速似乎变了。女人的髮丝浮在空中,哭喊被拖成钝重的长音。男人每个动作被无限滞慢,面目也因此更显得狰狞丑陋。
「你就当看见了蟒蛇吞鼠,没有什么奇怪的,」女巫说,「就算你今天救了她,她也会死在三天后的下一次晚归;而落空的捕猎者会重新寻找猎物。」
「……那些东西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那些流动的黑水,它们会让人变得混乱疯狂?」
「那是『夜』,」女巫说,「它们是夜晚本身,并不能让人疯狂。它们只是释放疯狂。」
他又望向马路那一边。时间虽然变慢了,但并没有停止。女人的身体被缓慢而清晰地挤压,扭曲,撕扯。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他也终于明白,那些从衣摆下探出的触手到底是在戒备什么。
「记住你是个潜入者。如果干涉太多,这个世界的维护者就会发现你的存在,」女巫重复道,「不要做没用的事,那只会害了你自己。」
「维护者会把我赶回去?」他问。
女巫看了他一眼。年轻人耷拉的三角眼里投出的目光让他胆寒。
「把你原路遣返,需要打开连结的通道;但把你就地抹消,就像撕掉一张纸一样容易,」女巫回答道,「这里的人看不见你,但有很多东西可以伤害你。如果你死了,谁去寻找『容器』?」
这番话让他犹豫了。是的,如果他在这里死去,就再没有人能来寻找「容器」。
就再没有人能救她。
马路另一侧,女人的影子逐渐被男人的影子吞噬。她的惊恐和绝望被时间缓慢地拉扯开来,像解开一缕缠绕打结的黑髮。他闭上眼睛,切断视线,不再去看。
「况且,这个世界也不需要你插手。」女巫说。
这句话落入他耳中的瞬间,一声微弱而清晰的碎裂声从另一端传来。
微弱,清晰,干脆,仿佛有人踩碎了一片蛋壳。
他一愣,刚要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耳边又有一声唿啸响起。他听见锐利的风声从遥远的地方吹来,紧接着,空气里瀰漫开一股腐烂的腥臭味。
他知道这是什么,他立刻转头望向那一侧。
——女人的身体坍塌了。
时间的流速被拖慢之后,那具身体的每一寸变化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出来:他看到她的胸前熔开一个黑洞,衣服、皮肤和骨肉朝洞口陷落,仿佛流沙;黑洞如虫噬般逐渐扩大,女人的皮肤泛起死一样的青白色;她弓起脖颈,张大嘴巴,下颚扩张到极限,喉咙和胸口的黑洞连通起来,空气从中贯穿而过,胸腔里传来空旷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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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是什么,女人身上正在发生蜕变,只是——
「这里也有空心人……?」他下意识地问道。
「当然,」女巫说,「甚至不需要鸟来啄食灵魂。」
他看到女人摊放在地的身体逐渐变得干瘪枯藁。她的喉头传出轰鸣,仿佛正有一场飓风在体内酝酿。而男人对此毫无察觉。他在缓慢流动的时间中张狂起舞。夜如水银般覆盖他的全身,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漆黑髮亮的人形蛹。他抓起女人细弱的手臂,把它掰折成一个几乎断裂的角度。
几乎同时,无数像树枝又像荆棘的枝条从女人胸前的黑洞中喷涌而出——是那些触手。时间虽然被拖慢了,它们的动作依然迅捷如电。男人的视线甚至没来得及捕捉到它们。它们长矛般贯穿他的身体,所有的触手在一瞬间紧紧抓住覆盖在他身上的那层黑水,朝着同一方向奋力一撕——剎那间,夜结成的蛹从男人身上剥离,脱落,像活生生撕下一层皮来。
男人的瞳孔骤然放大,脸上的狰狞表情跟着一滞。从他身上剥下的夜还在颤抖,像一颗跳动的漆黑的心脏。触手迅速交叠起来,围成牢笼将它箍在中间,然后飞快缩入女人胸前。
那一团夜被黑洞尽数吞没了。蜕变将要完成。
他嘆了口气,又转向女巫:「那她原本的心呢?如果没有鸟来啄走,她的心去哪里了——」
他还没有说完,突然看到面前的年轻人眼神一暗,身体也跟着剧烈地颤动。他愣了一下,眼前之人的面孔仿佛变成了纸,又被隐形的手一把揪住,揉皱,再松开。然后,年轻人抬起脸来,茫然地眨了眨眼。他手里的菸头再次冒出火星,烧焦的菸草气息升腾而起。
连结断了。女巫已经离开,时间的流速恢復了。
一声粗嘎的嚎叫从马路那头传来。他看到年轻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微微一愣,立刻掷了菸头,拔腿冲进小巷。声音是男人发出的。他正在地上滚动,哭嚎。他看上去没有外伤,叫声却悽厉得惊人。女人蜷缩在一旁,浑身血污,一条手臂被折断了,耷拉在地上,神情却异样的平静。
平静得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如同死去。
年轻人捡起地上的风衣为她披上,又解下自己的皮带,捆住地上男人的双手,然后掏出随身的黑色小盒,拨弄几下,对它说起话来。他站在马路这一头看着。他知道,再过不久,会有更多人来到这里,为这件事做一个妥善的收尾。
但只有他才能看见,女人胸口绽开巨大的破洞。
她已经成了一个空心人。透过她的身体他甚至能看到小巷粗粝的砖墙。
在他的世界,那些被鸟啄去心的人会在註定的某一天消失;这一天何时到来由创造士计算决定。但这个世界没有鸟,也没有创造士,他便不知道这里的空心人会有怎样的结局。
回声的呢喃重新在耳边响起。他听到它说——「去,去,去」。他一时困惑,但还是走上前,走进那些闻讯赶来的人们中间。他看到一些人把女人搀扶上一辆白色的车,另一些人把男人押进另一辆车。然后人群离去,他看到路面上散落着一些发亮的碎片,仿佛潮水落下后露出的礁石。
他弯腰捡起一片来。碎片在昏暗的灯下呈现出淡淡的粉色,色彩又很快变得浑浊,光芒也随之黯淡。转眼间,他掌心便剩了一块青黑的石片。
「心,心……」回声在他耳边这样说道,「她……心。」
第10章 蛋
创造士走了之后,我们也回家了。不过回家前我又拉着奈特到处搜罗一圈树果菌菇,总得带点东西回去才算来过一趟。
回去的路上,我总感觉奈特走得比平时慢,好像有心事。我想问他但又不敢问,因为我也有心事。原来有心事就是这样,有话不能说,嗓子堵堵的,胸口闷闷的,好像头上套了个大鱼缸,真难受。但都说大人才会有心事,我要忍住,大人都会把难受忍住,小孩子才一点屁事就「叽哇」乱叫。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早,院子里晒着我和伊摩的冬被,还有一些洗好的衣服。冬天快要来了,得抓紧这最后的晾晒时机,把在柜子里塞了半年多的被子好好晒一晒,才能暖暖和和地盖着它们过冬。想到伊摩今天一个人干了这么多活,我又难为情起来,明天我哪儿也不去,帮她把厚棉衣和大毛毯拿出来晒吧。
我跑进屋里,发现一楼没人,天花板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动,伊摩在二楼。我想了想,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下,悄悄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我的房间还是早上我离开时的样子——随手整理的被子,随手拉开的窗帘,来不及叠好的睡衣……没有伊摩进来过的痕迹。我掩上门,走到床头柜旁,蹲下,发现抽屉是开着的。
抽屉开着,回声不在里面。
抽屉里只剩下那张画着馋嘴小孩的纸片,和我手编的小网兜。我一愣,赶紧回头四望,没有看到我发光的小珍珠。我趴到地板上,往床底下探过头,也没有看到我发光的小珍珠。我回忆早上起床后干的事,把被子床单枕头通通掀开,把睡衣拖鞋抖了又抖,也没有。我打开衣柜,打开橱柜,打开所有能放东西的的门,还是没有。
它去哪儿了?
被伊摩拿走了?
我的脑袋一下子空了,套在头上的鱼缸骤然收紧,我差点连唿吸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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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传来伊摩的声音。她一边喊我一边朝这走来,大概是听到我「乒桌球乓」找东西的动静,所以过来看看。我赶紧把床单胡乱一铺,把衣服胡乱一团,仓促收拾完之后转过身,正好看到伊摩在门口停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伊摩说,「我都没听到你进门的声音。」
我故作镇定:「刚刚才回来……我走了好多路,捡了好多树果,有点累……就想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伊摩站在门口,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房间。我有事想要问她,但就怕她也有事要问我。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可眉头控制不住地越皱越紧,嘴巴也不自觉地撅起,那句话已经浮到嗓子眼了,它要是再往上漂,我就要忍不住开口问她——
「那你睡会儿吧,吃晚饭了我再叫你,」伊摩说,「真少见,你也会觉得累。」
伊摩走了。我往床上一头栽倒,脑中闪过那个创造士刚刚说过的话——「前两天泉水打开的时候,丢了件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是回声吗?
我把它捡走了,会出事吗?
它现在又去哪儿了?
我刚才是不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告诉创造士,我去了林子里,也捡了东西?
我在床上滚了一圈,这些问题也在我脑子里滚了一圈,像在木桶里滚动的小石头,「沙拉沙拉」响个不停。我刚想从床上爬起来接着找,视线一斜,看到窗台上,窗帘下,静静地停着一个发亮的圆球。
半天不见,它几乎膨胀成了一个蛋。
我翻身坐起来,伸过手,拿起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蛋。它依然是珍珠色的。我把耳朵贴近它,里面传来风声,仿佛蛋壳下埋藏了一条长长的隧道。我终于想起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在去看泉水的那天早上,我在街上遇到那个空心人。他的身体如同一团黑雾,也有这样像风又像哭的声音从中传来。
它有生命吗?它真的是活的吗?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它,想像自己在抚摸一个光熘的小肚皮。
——「哒」。
蛋壳一颤,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一时愣住了,分不清刚刚那一下「哒」是错觉还是现实。我又用手轻轻敲了敲蛋壳——「哒」,微弱,但清晰。
我又敲一下——「哒」。
「哒哒」。
「哒哒哒」。
里面有东西,是活的东西。
脑袋上的玻璃鱼缸「噹啷」一声碎了。我才不管什么奇怪不奇怪,我的回声是活的,它是一颗蛋,有生命在蛋壳下悄悄成长——它是我捡来的,我要把它养大!
我顿时从床上跳起来,握着我的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想,小动物都要睡在软绵绵的窝里,于是翻出一条最漂亮的枕巾,在枕头旁边做了一个小窝,把回声放进去。我又想,蛋孵化需要温度,又赶紧给它盖上被子。可被子不会发热,蛋壳还是凉的。我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能发热的东西,干脆往床上一滚,把手伸进被子里,用掌心盖着它,拢着它——它是我捡到的蛋,我要把它养大,我就是它的妈妈!
我躺在床上,抚摸枕边珍珠色的蛋。往日里我也常常在睡前这样摸着它,对它说些有的没的废话,但眼下我的心情和平时不同,复杂又奇妙,好像有一朵花在心里打开了重重花瓣,每一片都是不同的颜色。
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生命?是因为我对它说话吗?
不知道蛋里会孵出什么动物,应该是只小鸟吧?希望它的腿不要受伤,腿受伤的小鸟很快就会死了。
如果孵出小猫来,希望它不要嘴馋,我记得馋嘴的小猫咪也会很快就死掉。
如果是只小狗,但愿它不爱叫唤,不会成天「汪汪汪」。在我印象中,太吵的小狗也活不久,我会很难过。
我把被子掀开一条缝,看到那个蛋安静地陷入枕巾做的小窝,像躺在云朵里。我决定给它取个名字,小动物都要有名字。有了名字它就是一个独立的特别的动物,和其他的动物不一样。就像人有了名字,就成了他自己,而不是那人,这人,「餵」,「哎」,用手指头一点就能招唿过来。然而我一时想不到该叫它什么,毕竟取名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不能一拍脑袋就想出来。就像街上的小鬼,随随便便就管我叫「希尔芙」,我也很不高兴;我都不知道「希尔芙」是什么意思。
还好现在蛋还是蛋,我还有时间为它仔细挑选一个响亮又威风的名字。如果它能自己告诉我,它叫什么或者想叫什么,那就更好了。
第11章 裁缝铺
剩下的秋天里,我不再出门玩了。我新编了一个小网兜,把回声装进兜里,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下,用体温暖着它——据我所知,小动物的妈妈都是这么干的。我带着它洗脸刷牙,带着它吃早饭,带着它帮伊摩准备冬天的被褥,整理冬天的口粮,储存冬天要烧的柴火。伊摩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看起来很高兴;她还不知道我快要做妈妈了,我要忍住,等到宝贝孵出来了再告诉她。
我要做妈妈了,妈妈就是大人,大人都有秘密,小孩才什么事都往外说。
每天晚饭后,伊摩会拿出一些旧棉衣,拍拍打打,缝缝补补,第二天再拿到太阳下晒。这些旧衣服里混着几件我没见过的男装,整洁又干净,像新的一样。我问她这是谁的衣服,伊摩说是她哥哥的。等到了冬天,她的哥哥就要回家来了,她要把他的冬装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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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看来今年终于能见到伊摩的哥哥了,我很高兴,又多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虽然伊摩时不时就提起她的哥哥,但我还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应该也很好看吧,因为伊摩就很好看。
我问伊摩她哥哥是干嘛的,不在镇上工作吗。伊摩好像没听见,只顾着往那件棉衣里塞棉花。我问她他的工作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不然怎么一年才回来一次。伊摩好像还是没听见。我又问她我的棉衣呢,我冬天穿什么。她这才抬起头来说,我去年的那件旧棉衣已经穿不上了,她在街上的裁缝铺里又帮我订了一件新的,明天就能去拿了。
我回忆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我去年穿过的棉衣长什么样,但有新衣服穿总是件开心的事。何况衣服穿不上,说明我长高长大了,离小孩更远,离大人更近了,哈哈。
第二天,也是秋天的最后一天,伊摩如约带我去集市了。街上有好多人,整条街上的铺子都开门营业——冬天到来之后,路面会结冰,到时候出门可就没那么方便了,所以今天是大採购的日子。
我们一路走去,店铺的老闆看到我们俩都很热情,可能因为伊摩很少上街,而我也好几天没有出门,让他们十分想念。我们买了一些水果蔬菜和面粉,都让伙计送到家里去。路过点心店的时候,店主的女儿正好在挂传奇卡的看板——这次的新人物是「星痕女仙」,虽然不知道是干嘛的,但海报上的姑娘有一对银色的眼睛,搭配翡翠色的头髮,还挺好看。我把我抽到的「破魔勇者」给她看,店主的女儿很惊讶。她说这是非常稀有的卡片,她只画了一张,镇上的小孩谁都没有,原来是落到我手里了。
真的吗?虽然我不是小孩,但她这么说,我可要把这张卡当宝贝了。
然后伊摩领着我去裁缝铺了。裁缝铺在一条小巷子里,虽然位置比较偏,但生意一直很好,毕竟镇上只有一家裁缝铺,要做衣服只能来这里。我们进门的时候,老闆娘刚刚送走前一位客人。这位老闆娘很年轻,可能比伊摩大不了几岁。伊摩朝老闆娘打了声招唿,老闆娘朝她笑,看到我在旁边,她转身去柜檯上抓了一把糖递给我。我都是快当妈妈的人了,不能像小孩似的老是吃糖,就礼貌性地说了声谢谢。不料老闆娘马上又给了我一把糖,我立刻闭嘴,不敢多谢。
裁缝铺里只有老闆娘一个人,她白天招唿生意,晚上裁布制衣。伊摩和她说话的时候,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到处看——店里摆着的衣服裙子都美极了,比「星痕女仙」穿的还美,我什么时候也能穿上这样的衣服就好了。伊摩喊我只许看不许摸,不许毛手毛脚。我不服气:我又不是小孩,这点事还能不知道?
我看到高柜上摆了一个相框,里面似乎是张合照,刚想踮脚看个仔细,老闆娘递来一个包裹,让我打开。我一摸,又厚又软,顿时笑咧开了嘴,几下就扯掉外面的油纸,抖开一看——一件簇新簇新的棉袍,橙黄色,灯芯绒的,棉花塞得饱满又均匀,像个圆鼓鼓的南瓜,口袋非常大,足够装下两个苹果,上面还绣了小松鼠吃葡萄的图案,像图画书上一样可爱。我马上把棉袍往身上一套,袖长正好,肩宽正好,衣摆长过屁股,领子裹到下巴——是我喜欢的款式,冬天穿着它出门玩,一定暖和又漂亮!
我穿着新衣服,忍不住原地就转了两个圈圈。我问伊摩好看吗,她说好看。我又跑过去照镜子,镜子也说好看。我对老闆娘说,你的手艺真好,我从没来这里量过尺寸,你都能把衣服做得这么合身,你是仙女吗。老闆娘笑嘻嘻,不答话,只是又递了一把糖给我。我这才想起来,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巴美人。
从裁缝铺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巷子里头还有一家店铺,黑灯瞎火的,门上的锁生了锈,屋檐下的招牌都斑驳了。我问伊摩那是什么店,怎么从来没见过开门。伊摩看了一眼,说,那是铁匠铺。我又问铁匠铺是做什么的。伊摩好像有些不耐烦,拉着我往外走。我不依不饶,她才放慢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家铺子。
「以前魔王作乱的时候,勇者去讨伐魔王,他的宝剑和铠甲就是铁匠打的,」伊摩说,「现在没有魔王了,也没有勇者和宝剑,当然也没有铁匠了。」
原来是这样,那原来的铁匠去哪儿了呢?魔王被勇者打败了,勇者和公主结婚了,那铁匠去哪儿了?我还想再问,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裁缝铺的老闆娘小跑着追上来了。
老闆娘一直跑到我们面前,稍微喘了口气,又朝我笑起来。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跑了这么一小段路,脸颊就红扑扑的,像个小桃子,真是可爱。
只是我飞快地回忆了一遍,好像没有在她店里落下什么东西,于是小声问她:「怎么了?」
老闆娘用手比划了几个我看不懂的动作,然后递给我另一个小纸包。我打开一看,是一副橙黄色的灯芯绒手套,左边小松鼠,右边葡萄,和我的新衣服一个颜色,一个样式,一样可爱。我马上咧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抬头去看伊摩。伊摩点了点头:「快谢谢人家。」
我马上响亮地说了声「谢谢」。
老闆娘也眯眼笑了。我喜欢她,她又温柔又漂亮,手艺还这么好,要是她是我妈妈就好了。
老闆娘再次和我们道了别,转身回店里去了。这时候有一阵风从巷子口吹来,我又听见「呜呜」的声音。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摸胸口的回声,但它安静得像睡着了。我想再仔细听听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那声音已经飘远,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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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冬天
秋天的最后一夜,我早早铺好床,换上晒得香喷喷的厚被子,放好明天要穿的棉袄棉靴棉手套,又喝了一大杯热牛奶,从形式上先一步进入冬天了。
伊摩来催我早点睡,还给我一顶毛线帽,让我明天可以戴上。帽子是鲜艷的红色,上面用米色的毛线织出各种雪花的图案,耳朵两边还挂下两个小毛球,又暖和又好看。伊摩一走,我就忍不住穿上新衣服戴上新帽子,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想像自己正走在广场中央,脚下踩的是「嘎吱嘎吱」的雪地,迎面吹来「唿唿」的寒风,而我一点都不冷,在那群鼻涕小鬼面前得意洋洋地走过。
这件棉衣实在是太漂亮了,我从没穿过这么可爱又合身的棉衣。我打算等明天天一亮,就穿着它跑去找裁缝铺老闆娘,让她看看我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去年的棉衣是谁做的?镇上只有一家裁缝铺,大家都在那里做冬装,所以我的旧衣服也是老闆娘做的?所以她才对我的尺寸了如指掌?我想了又想,对这件事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去年也有这么漂亮的棉衣穿,我肯定记得清清楚楚。
我又想了一会儿,决定不想了。可能我去年的衣服是伊摩做的吧,她也很厉害,能把帽子织得这么好看,做衣服应该也不在话下。
我把新衣服脱下来,仔细叠好,放在床头,然后把回声从脖子上解下来,刚要像往常那样把它放在枕边,想了想,还是把它塞到棉衣下面。今天夜里会很冷,伊摩说,冬天是在新旧两天交接的时候突然到来的,如果不提早做好准备,半夜肯定会被冻醒——如果我的小动物在那个时候破壳就不好了。
窗外,天上的星星已经比亮着的灯火还多了,左邻右舍们大概都已经睡下。我还不是很想睡,我想看看季节是怎么变化,看看第一片雪花飘下的样子。那个创造士说世界运行的节奏都是他们计算出来的结果,所以他应该也知道今晚什么时候会下雪吧?要是那天我问他一声就好了。
我强撑着睡意,眼睛慢慢合拢又被我揉开,合拢又揉开,合拢又揉开。我想这样下去不行,会睡着的,可是不知不觉间身体已经平躺下来。我试图打起精神,但精神跑了,我打不着。我听见「沙沙」的声音,像是书页被翻动。我又听见自己的唿吸越来越沉,越来越长;我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眼前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天空,街道,行人,似乎和镇子一样,又不太一样。这景象过于模煳,我看不清楚。我听见许多人的笑声,但那些笑声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好像漂浮在空中,从高高的地方朝下望;我又好像躺在地上,阳光像洪水泼在我的脸上,我想抬手去挡,但是抬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都睡着了,眼睛也闭上了,为什么还能看见东西?
这些模煳错杂的画面中,有个人影时不时地出现。好像是个男人,但我不太确定。我想看清他的样子,他的脸却好像被水泡过的图画,色彩淡去,线条散开。我想喊他,可还没张嘴,一只灰色的鸟突然破空而来。它红铜色的鸟喙如同箭矢,一口啄穿我眼前的画面。人影碎裂开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帘的缝隙里落下白亮亮的天光。窗户不知为何敞开了一道缝,寒风「唿唿」地穿进屋来。我打了个喷嚏,嘴里飘出淡淡的白汽。冬天安静地到来了。
一夜之间,整个镇子被积雪覆盖。水缸里的水都冻住了,屋檐下挂了亮晶晶的冰棱,窗户上也结满冰花。我从棉衣下摸出回声,用指尖轻轻敲它。蛋壳下传来「哒哒」的回应。小动物还在,只是暂时不想出来。
我把回声挂上脖子,藏进衣服,然后走下楼去。天气比我想像得还冷,我哆嗦得几乎一步一蹦。伊摩正在厨房里生火。她也穿上棉衣了,只是因为要干活,挽起了袖子,双手都冻得红红的。
冬天的第一顿早饭是烤面饼。面团里掺了一点米粉,掺了油,掺了热辣辣的香辛料,揉成巴掌大的饼,贴在炉子边上烤得金黄酥脆。伊摩递给我一块,我摸了摸外面的脆皮,它「咔」一声就碎了,热乎乎的焦香和辣香从破洞里散出来。我大张开嘴,一口咬掉半个饼——嚼起来韧而不干,油而不腻,唇齿间还有一丝勾人的辣意,香极了。我一边嚼一边把剩下的半个饼的脆皮剥下,「嘎吱嘎吱」吃个精光,再把那半个白面饼重新贴到炉子边上,想等它烤出新的脆皮。伊摩不让我这么干,她说面饼反覆烘烤会变硬,最后变成一坨干巴巴的石头,我肯定不爱吃,就浪费了。她把另外一团还没烤的面饼拍扁,拍成薄薄一块,贴上炉子,让我吃那一块,又把被我剥了皮的半块饼拿去,装进一个小口袋;她说冬天的小鸟很难找到吃食,这半个饼可以掰碎了餵鸟。
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事要告诉伊摩——昨晚睡着后,我的眼前出现了画面,以前可从没发生过这样离奇的事。但话到嘴边,我又想不起到底看见了些什么,搞不好是我弄错了,还是等下次再说吧。
炉火和香料让我浑身冒汗。我说我想喝冰水,伊摩说不行,会拉肚子。她给我倒了一碗热汤。汤里放了切碎的松仁、蛋皮、火腿,和秋天晒干的蘑菇片,又酸,又鲜,还有微微的辣。我几口就喝光了,又要了一碗,再加一个饼。冬天也不错,虽然冷,但是一大早就有好吃的;我也喜欢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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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
吃完早饭我就上街去了,肚子饱饱,身上暖暖,正是出门玩的好时候,何况我还穿了漂亮的新衣服。我一路走去,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地面湿漉漉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要是摔一跤,衣服就脏了。
街上又冷清又热闹。开门的铺子不多,但来去的人很多。男人们都在铲雪,女人们忙着凿开水缸的冰面,敲掉屋檐下的冰棱。这么看来,雪真是个多余的东西,为什么创造士还要把它们造出来?街上的小孩正在大唿小叫地打雪仗(看,只有小孩才喜欢雪)。他们看见我,又「希尔芙」「希尔芙」地叫起来,喊我一起玩。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朝他们转过身去了,但又一想,我都是快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能成天和这群鼻涕小鬼厮混?何况我还穿了新衣服,打雪仗可不能穿新衣服。我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回声,又低头看看绣在衣摆上的小松鼠,扭头朝裁缝铺的小巷走去了。
第13章 蓓丝
还好,裁缝铺今天开门了。老闆娘握着扫帚,正在清扫门前的积雪。我把棉袍的衣摆拉平,又把刚才没捨得戴的新手套拿出来戴上,朝老闆娘小跑过去。靴子踩在路面的薄雪上发出「嚓嚓」的响动。老闆娘听到脚步声,抬头朝我望来。我刚要咧嘴沖她笑,不料脚下突然一滑,我整个人朝前勐地冲去,跌跌撞撞,手舞足蹈,眼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还好,老闆娘把我扶住了。
不好,丢人丢大了。
我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比炉子里的火炭还红。老闆娘看我站稳了,松开手,朝我比划几个手势。我不懂她的意思,也不敢看她,皱着眉红着脸噘着嘴不知该干什么,眼睛一划看到她的扫帚掉在地上,立刻伸手捞起来:「我来帮你扫雪吧!」
老闆娘愣愣地笑了笑,要来拿我手里的扫帚。我怎能让她得逞,连闪带让,连躲带跑,几下就把她门前那块空地扫得干干净净。巷子里的店铺不多,眼下只有裁缝铺开了门,我又顺便把她周围的路面都扫了;扫完一圈四下看看,也没剩下多少,索性把整条巷子都扫了吧。忙忙碌碌了好一阵,小巷里的积雪终于干净了。我喘了口气,摸摸肚子,肚子说饿,我赶紧忍住,不能让它叫出来。
我把扫帚还给老闆娘,老闆娘指着我的衣服笑个不停。我低头一看——新换上的漂亮衣服满是泥点,衣摆上湿漉漉的,小松鼠的脸都煳了;干活前我把手套摘下来塞进口袋里,没想到就这么掉了一只,还不知道掉在哪儿了。我的脸顿时又红了,比刚才还红。本来还想着穿得漂漂亮亮的给她看,没想到把人家辛苦做好的衣服弄脏弄破了。
想到自己这副狼狈样,我眉头一皱,嘴巴一扁,「哇啦」就要哭出来。老闆娘赶紧把我拉进她的店里,搬来椅子给我坐下。裁缝铺也生起炉子了,暖融融的。火光映着橱窗里的华丽衣裙,照得那些金线银线,金扣子银扣子,红宝石蓝宝石,更是闪闪动人。我悄悄朝老闆娘一望——她穿了一件玫瑰色的旧袍子,是最简单的款式,也没有多少花样,摆在架子上都不一定能卖出去。我还以为她给自己做的衣服肯定是最漂亮的呢。
老闆娘拿了另外一件棉衣给我穿,让我把外套脱下来,然后拿着我的脏衣服去了里间。我悄悄跟过去想看看她在做什么,不料肚子「咕噜」一声,响得屋檐上的小鸟都能听见。我又脸红了。
老闆娘也捂着嘴笑起来。她拿了一个罐子给我,沖我比划了一下,转身回到里面去了。我打开罐子一看,里面是黄灿灿的蜂蜜小圆饼,每一块才硬币大小,正好一口一块,香喷喷,甜津津,和伊摩做的一样好吃。我往嘴里胡塞了两把,想起这是在别人家,赶紧抹抹嘴巴,不吃了。
里间传来刷子刮擦布料的声音。我把头伸过去一看,老闆娘正握着一把马鬃刷,仔细地刷掉我棉衣上的泥点。小松鼠脸上也脏了,偏偏松鼠是绣出来的,精细得很。老闆娘就用刷毛的尖尖顺着纹路一点一点地剔去上面的污渍,剔几下又用手轻轻地抚摸衣料,把线抚平。
我很过意不去,想去帮她的忙。然而老闆娘抬头看到我,又笑,然后用一只手朝门外比划了两下。我已经能看懂一些手势了,她的意思是「你去玩吧」。
我当然没去玩。我捧着罐子走到她面前,把小圆饼拿给她吃。老闆娘笑眯眯地看我,她的脸在炉子的火光下也像蜂蜜一样甜甜亮亮。她放下刷子,用手指在桌板上写字给我看——「蓓丝」,这是她的名字吧?
我叫她「蓓丝」,她笑眯着眼点头。我也笑,我给她讲我早上吃的烤饼,昨天喝的牛奶,讲来这里的路上看见的打雪仗的小鬼,还有我抽到的那张了不起的传奇卡。不管我说的东西有多无聊,多没劲,蓓丝总是笑嘻嘻地听我说话。
我说,蓓丝,你真好,要不你做我的妈妈吧。
蓓丝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了,眼神也瞬间一暗,像不见光的井水。
——完蛋,看来她和伊摩一样,也不喜欢做妈妈。我顿时不自在起来,又挠头又搓手,搜肠刮肚地找话:「我开玩笑的……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到处找妈妈……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要做妈妈啦!」
蓓丝又愣了一下,好像没明白我的话。我趴到她桌前,凑近她的脸,压低声音:「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个事我连伊摩都没说给她听。」
说着,我摸出脖子上装着回声的小兜,解开带子,要把那枚珍珠色的蛋拿出来给她看。但我的手指才刚摸到蛋壳,一阵风突然从门外长驱直入,「呜呜」的风声在我耳边炸响。我下意识地就把小兜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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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我反应过来:炉子里的火焰依旧安静地燃烧,纹丝不动——没有风吹进来,「呜呜」声是直接在房间里响起的。
「呜呜」的风声还在吹响,似乎离我很近,但又不是从回声里发出的。我循声转过头,看到炉火映亮了蓓丝的脸。她眼中似乎有泪光滚涌。我轻轻叫她,她没有回应,视线凝聚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我又叫她一声,她依旧毫无反应,只是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她哭了?为什么?我更不知所措了,「呜呜」的声音并不是从蓓丝口中发出,但在我听来就像她的哭声。我踮起脚尖,伸手为她擦掉眼泪,但擦了还有,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淌下。我的手掌,袖口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可她还在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皱着眉头也要急哭了。
屋外突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一只灰色的大鸟从半空降落。它目光炯炯,红铜色的喙尖利如刃。我瞬间想起奈特说过的关于鸟的事——它们会啄开灵魂,叼食碎片。
我几乎没有多想,立刻飞扑到蓓丝面前,用身体挡住她。但大鸟在门口落下,收拢翅膀,似乎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我有些诧异,刚要出声赶它,便见它转头朝小巷的另一处望去。
我顺着它看的方向伸长脖子,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布袍的人大步而来。他伸手赶走了鸟,朝铺子里稍一张望,就迈步走了进来。
——我认出他了,是那个瘦精精的创造士。
「你快从那里走开,」创造士眯着他的细眼睛说,「回家去,别过来了。」
第14章 哥哥
我见过那个创造士,但是眼下他和我见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不笑了,也不是那幅没睡醒的样子。他大步走进门来,细胳膊一抬,像赶鸟一样来赶我。
「快走开,」创造士用他的细眼睛瞪我,「不要碰她。」
我还搞不清状况,但他不由分说赶我走,我就生气,就不肯走。创造士不肯多说,直接上前把我朝旁边一推。我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又气又急,刚要大叫,创造士居高临下地伸手朝我一指——
「安静。」他说。
我突然发不出声音了。嘴巴还能正常开合,喉头的声带也在震动,但声音没有了。我大喊大叫,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声音被空气吃掉了,我也变成哑巴了。
创造士没有理我。他从腰上的口袋里飞快掏出一副手套,戴上,然后弯下腰,朝蓓丝伸出手去。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去拦他,可他的手已经碰到了蓓丝的脸。
他的指尖轻缓,小心地擦去她的眼泪,像在抚摸窗棂下的月光。
蓓丝的眼泪止住了。
那阵「呜呜」的声音也止住了。
我一愣,看到创造士用戴着手套的手在蓓丝眼前晃过,她跟着缓慢地合上双眼。然后创造士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往桌面上一拉,一手在她后颈轻轻一推。蓓丝立刻伏倒下来,像趴在桌上睡着了。
创造士提起桌上那件我的新棉衣,抖开,给她盖上。
蓓丝怎么了?她会怎么样?他对她做了什么?我有好多话想问,但是任我怎么龇牙咧嘴,还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气得我使劲踢创造士的小腿。创造士「嗷」的叫了一声,低头看到我,又露出那副皱眉蹙眼的样子了。
「镇上那么多铺子,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创造士一边说着,一边摘掉手套塞进口袋,气哼哼地埋怨我,「还把巷子里的雪都扫了,多管闲事!害得我——」
害得他怎样?我还等着他的后半句话,但他突然闭嘴不说了,只是脸红得厉害,从脖子红到耳朵。
「行了,回家去吧。」创造士说着,要来拉我走。我又踢他,踢得他「嗷嗷」叫。他气急败坏,一把提起我的衣领把我往肩上一扛,像扛米袋似的扛着我出门了。
我怎么能束手就擒?发不出声音,我就窝在他肩上使劲踢他,用脚后跟蹬他,用手揪他头髮。创造士疼急了,一只手抓住我的两个脚腕,一只手抓住我的两个手腕,把我从米袋变成被捆的小猪。我不服气,使劲地扭,使劲地挣扎,使劲晃头,用我针尖似的辫梢扎他的脖子,扎他的脸,扎得他又是一阵嗷长嗷短。
「行了,别闹!」终于,创造士低吼道,「她没事!我送你回家!」
我顿时停下了。一半是听到他说蓓丝没事,一半是突然意识到——万一回家后,他趁我不能说话,跟伊摩恶人先告状……那可不太妙。
我不晃也不动了,乖乖做个猪。创造士扛着我走出小巷,走上大街。街上有人看到他,朝他打招唿,他也嬉皮笑脸地应了。看样子他人缘还挺好?但为什么没人对我被强行扛走这件事发表看法,说一句「把她放下来吧」?我看到点心铺老闆的女儿,刚要冲她做鬼脸好让她发现我被绑架,又听见不远处传来鼻涕小鬼打闹的声音,赶紧转过脸去,以免被小鬼们认出来。
创造士扛着我一路朝伊摩家走。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我住哪儿,我暂时也没空想这件事,我满脑子都忙着思考一会儿怎么把来龙去脉跟伊摩解释清楚。我想,要是能酝酿酝酿感情,挤出几滴眼泪来,伊摩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但我的感情还没酝酿到位,伊摩的院子已经出现在视野中。门前小路的积雪已经扫完了,院子里没有人。我趴在创造士肩上朝四下飞快一扫,正好看到伊摩端着一个花盆从暖房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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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开始挣扎,试图从创造士肩上跳下。但创造士依旧像扛猪似的扛着我,迈开大步朝院子走去。伊摩听到脚步声,转头一望,和我目光相接。
瞬间,她皱起眉头,露出一个成分复杂的表情。上一次她有这样的表情,还是看到我从衣兜里掏出半个没吃完的油腻腻湿漉漉的炸油饼的时候。
——所以她生气了!眼泪也没用!她一定会和创造士一起骂我!
我做出最后一搏,泥鳅般扭动,驴子般蹬腿,搁浅的鱼般张嘴朝伊摩做口型,希望她能看出我是被绑架的。但伊摩的眼神没有任何改变。她放下花盆,保持着那副厌弃的表情走过来,在创造士面前站定。
「你回来了。」她说。
我无声地「哇」,哭咧开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扛着我的人说,「饭做好了吗?我想吃烤肉。」
原来这个瘦猴似的创造士是伊摩的哥哥。
他是捡来的吧?长得和伊摩一点都不像。伊摩的眼睛是他的两倍大。
我讨厌他!
今天的午饭多了几道菜,都不是我爱吃的,可见是给谁准备的。我朝坐在餐桌对面的人翻去一个大白眼,但他没看见。他正埋首于一条烤得焦黄喷香的猪腿,切开酥脆的脆皮,割下汁水饱满的嫩肉,凝望拥有大理石般美丽纹理的切面,吸气,感嘆:「香~~」
我已经能说话了,刚才他指着我说了句「结束」,我的声音就回来了。但是我现在不想说话,半个字都不想说。创造士是男的,我知道男人和女人吵架,男人总是会赢,因为他们嗓门大,力气大,拳头也大。虽然创造士看起来什么都不大,但他毕竟是伊摩的哥哥。我知道女人总是会无条件偏袒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哪怕对方是个混蛋。
趁伊摩去厨房里端菜,我又伸腿想踢对面那人的膝盖。可是桌子太宽,我的腿够不到。我只好从椅子上稍微滑下屁股,使劲伸长了腿,蓄力一蹬——不料创造士突然站起来,把一碟切好的烤肉放到我面前:「吃吧。」
我蹬出的腿失去落点,一屁股坐倒在地,脑袋还在椅子上磕了个响,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了,怎么摔了,凳子太高?」创造士明知故问,还转头朝厨房里的人喊,「伊摩,她平时坐的是儿童椅吗?」
我恨恨坐回原位,含泪吃饭。
这个人真烦,嘴里塞着肉还在「叽哩哇啦」吹牛,吹他从小就天赋过人,所以小小年纪就被接去当了创造士学徒,离家住在城镇中心的宫殿里。他说他是这一届创造士里资格最老的,就算是大祭司,做出决定前也要参考他的意见。他说他一年才10天假,几乎是创造士里假期最短的,因为他太重要了,什么工作都离不开他……烦死了,我看他就是专门吹给我听的。我和奈特遇到他那天,怎么没发现他有这么烦人。
我悄悄去看伊摩。她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多大区别,还是慢条斯理地吃饭,喝汤,偶尔接两句创造士的话头。伊摩说已经帮他收拾了房间,翻新了棉衣,问他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创造士说看情况,搞不好没住几天就要被叫回去,毕竟没有他,其他人什么都做不好。伊摩又说这么多年了,那里的饭吃惯了没。创造士说太难吃了,都是汤汤水水,淡而无味,也不知道是给人吃的还是浇花的,反正这辈子不可能吃惯。伊摩又问他今年负责哪方面的工作,还在规划昆虫的孵化吗。创造士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含煳开口,说他被调到别的部门了,不再以计算工作为主。
「说起来,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伊摩突然问道,「在街上遇到了?」
——是告状的机会!我终于等到这一刻,马上从盘子里拔起头:「刚才我去找——」
「她去找点心店的伊丽卡,」创造士说,他擦了擦嘴,换了一副冠冕堂皇的语气,「你也知道,伊丽卡小姐的作品深受镇上孩子喜爱,但只有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人才能得到其中最珍稀的宝物——所以这位小朋友想去求伊丽卡,通过一些不太正当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当然不对,会让伊丽卡为难,对其他孩子也不公平。所以我阻止了她,并带她回家。」
这番话过于胡说八道,气得我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反驳。我飞快转头去看伊摩,刚要对她解释,发现伊摩平静地皱起了眉头。
「不可能,她不会干这种厚脸皮的事,」伊摩说,「换了是你,我倒比较相信。」
就是嘛!我得意洋洋,又要去踢创造士的膝盖。
「不过,你的新衣服呢?」伊摩转向我,「出门时候穿的那件,你不是很喜欢吗,怎么回来的时候换了一件?」
我一愣,立刻用最短的时间组织语言,用最快的速度开口:「因为蓓丝——」
「因为蓓丝发现那件衣服肘部的尺寸不太合适,需要修改,所以把衣服留下了,」创造士再度打断我,摆出一张虚情假意的笑脸,「明天我再带你去找她吧。今天她应该很忙。」
第15章 人台
创造士说他叫伊戈——呸,我管他叫什么!
那天吃完午饭,他和伊摩在院子里聊了一下午,又在炉火边聊了一晚上。期间伊摩扫了雪做了饭浇了花,我铺了床单摆了桌子烧了开水;而他——他点评了下午茶的酥饼,挑剔了刚晒好的肉干,嫌弃了晚饭的蔬菜汤,最后歪在软椅上打着饱嗝否决了我对早饭吃烤饼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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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一年不回家,回家就白吃白喝,也不帮忙干活,还要挑三拣四嫌这嫌那,烦死了!我本来还有不少事想问他,关于创造士,关于那天他说的「麻烦的东西」,关于蓓丝身上的奇怪的事……现在我只想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我最喜欢吃烤饼了!
最终,第二天的早饭吃了煎蛋和面包,配上撒了胡椒的蘑菇汤。这是我吃得最快的一顿饭。创造士才刚打着呵欠在桌边坐下,我就把盘子里的东西往嘴里一塞,把汤「咕嘟」喝光,跳下桌子出门去了。我要去看蓓丝,我才不信那个人说的「明天带你去找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明天」永远在明天,「下次」永远在下次,「有机会」永远没机会。
我一路跑上街去。可能时候还早,广场上没有多少行人,开门的店铺也不多,连小孩都没出来玩。昨晚下了一层薄雪,地面虽然没有结冰,但又湿又滑。我低头看着路,小心翼翼地挪着走,一抬头发现奈特从前面不远处经过。我高兴起来,刚要喊他,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巴。
「别叫他,」身后的人说,「你一叫他,他肯定跟过来,我们就不能去蓓丝那里了。」
我抓住那只手,使劲仰头朝身后看去——果然是那个创造士,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不让我叫,那我一定要叫!眼看奈特就要走过去了,我赶紧举起胳膊朝他使劲挥手——
「你看,你都没有穿那件新衣服,」创造士说,「不如我们去蓓丝那里把衣服拿回来换上,再去找他玩吧。」
……他说得对。我漂亮的新衣服还在裁缝铺里,现在身上穿的是昨天蓓丝借给我的棉衣,虽然很干净,但既没有松鼠,也没有葡萄,连颗好看的纽扣都没有,平平无奇,没法跟奈特炫耀。于是我放下手来,假装自己并不存在,默默目视奈特走过街角。
创造士发出一声嗤笑。我立刻甩开他的手,转身去瞪他。他今天倒是没穿那身灰袍子,腰带上也没系口袋,看上去和镇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身上穿着前两天伊摩翻新的那件棉衣,帽子和围巾好像也是伊摩织的。一想到伊摩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打理的衣服穿在这个讨厌鬼身上,我又忍不住想踢他两脚。
「我们去找蓓丝吧,」创造士说,「你刚才跑那么快干嘛?我说了会带你去,就一定会带你去。」
我心想我又不是不认识路,干嘛要他带。创造士又开始啰啰嗦嗦了,我不理他,扭头就朝裁缝铺的小巷子走。走了一会儿,我察觉到身后好像没有脚步声,刚要回头去看,一条细胳膊从旁边伸来,递给我一块热乎乎的奶油松糕。
一看就是点心店刚出炉的松糕,包在外面的纸杯都还是热的。顶上的奶油堆成小山,尖尖笔挺地立起,下面的蛋糕又软又嫩又密实,里面还埋着几粒这个季节少见的莓干。
冬天的早上看见这个,简直比回笼觉还要香甜。我矜持了一小下,扁扁嘴接过来,刚要勉为其难地道谢,一转身看见创造士自己嘴里咬着一块,两只手里各捏着一块,胳膊上挂了个纸袋,里面还塞了好几块——看来并不是专门给我买的,只是顺便给我吃,哼,伊摩的早饭怎么没把他撑死。
一块松糕吃完,小巷也到了。巷子里还是冷冷清清,只有裁缝铺的招牌挂起来了,隐约能看见屋子里闪着火光,看来蓓丝已经烧起炉子了。我刚要继续往前走,创造士叫住我,递给我那个装了点心的纸袋。
「你去吧,把这个给她,我在外面等你」——他是这么说的,好像还有点脸红。
我说你怎么不进去,怕蓓丝想起昨天的事来打你吗。他又不说话,咬着松糕专心致志地研究旁边窗户上的冰花了。
我提着袋子走进裁缝铺,看到蓓丝正在整理橱窗里的衣服。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脸。我想叫她,又想起昨天她那副奇怪的样子——瞪大了眼,虚张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像一尊淋雨的石像,还有「呜呜」的风声从她胸口传来……我有些害怕,都站在门口了,她的名字却卡在嗓子眼里,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蓓丝转过身来了。看到我站在那儿,她似乎有些意外,眨了眨眼睛,又笑起来,沖我打了个问好的手势。我急忙也和她打招唿,想起手里还提着东西,又举起胳膊把点心袋子递给她。
「这个……伊摩的哥哥给你的,」我慌慌张张地搜寻能说的话,「昨天……你……我……担心……所以……来看看你……」
蓓丝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有听懂。也不能怪她没有听懂。
「你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吧……?」我问她,「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突然……突然那个样子?今天感觉怎么样?如果生病了,要不要叫医生来?」
蓓丝又眨了眨眼睛,依然没有听懂。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换了个人,我肯定觉得她在装傻;但蓓丝的眼神真诚又茫然,是真真正正的「不懂不明白」的样子。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她也没有收下点心。我的胳膊悬在半空,点心袋子明明还在冒香气,却可怜巴巴得像一件大雨天里忘了被收回来的衣服。我抓耳挠腮,左看右看。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人台,火炉,剪刀,捲尺……桌子上的糖果,高柜上的相框,所有东西都在原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有一个漂漂亮亮的老闆娘站在面前,眉眼带笑,更显得我刚才那一番话是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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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那个创造士一定是猜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才躲在外面,让我一个人进来,让我一个人尴尬。我气得涨红了脸,扭头就要冲出去,去狠狠踢他的小腿。然而蓓丝突然伸过手来,接过那袋点心,又朝我笑了笑,然后举起一只手,用手指在唇角敲了两下。
这个动作我能看懂,这是「谢谢」的意思。
刚刚的手足无措瞬间消失,我不紧张了。我红着脸,「嘿嘿」咧开嘴朝她笑。我说这个很好吃,是刚刚出炉的,你先趁热吃几块吧。蓓丝就伸手进去袋子里拿了一块松糕,又递给我一块,是曲奇。我这才发现这口袋里装了好多种点心,有松糕有饼干有蛋卷有水果挞,还有软乎乎的夹心面包……几乎每种都放了两三块,仔细地装在各自的小盒子里;那个创造士该不会把点心店的货架扫光了吧?
于是我和蓓丝坐下来,慢悠悠地喝茶吃点心。让创造士在外面多等一会儿好了,反正是他自己不想进来的。我又和蓓丝聊起来了。我和她说昨天吃的烤肉,伊摩搬进暖房里的花,水缸里像钻石一样的冰块……我说话的时候,她还是笑,不管我说多无聊的话题她都会笑眯眯地看我,就像昨天一样。我想可能真的是我大惊小怪吧,创造士也说了,蓓丝不会有事,也许她那副样子只是一时走神……或者想到了什么书里的故事,才会流眼泪——我就知道,那些写故事的人都坏透了,成天挖空心思骗人哭。
「对了,我的棉衣呢,」我突然想起这回事来,「我的棉衣还在你这里吧?我想今天把它拿回去……」
蓓丝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又露出那副「不懂不明白」的表情。我以为是我描述得不够清楚,就在身上比划:「就是这里有只小松鼠,这里有朵小花的那件。昨天我把它弄脏了,你拿了这件棉衣让我先换上——那件衣服怎么样了?我能把它带回去吗?脏的地方我可以自己收拾,不用麻烦你。」
但蓓丝还是茫然的样子。我索性站起来,自己跑去里间,反正我知道衣服在哪里,自己去拿就行了——
我推开柜檯后面小房间的门,发现这里变得和昨天不太一样。
不,完全不一样。
我记得清清楚楚,昨天这个小房间里摆着一套桌椅,桌子上有个针线盒,还有一盏油灯。当时蓓丝就坐在桌子前,用一把马鬃刷子刷我的棉衣。旁边有个小炉子暖暖地烧着,我还把蜂蜜饼干的罐头也放在桌子上了。可现在房间里一片昏暗,四面墙上全是空荡荡的货架,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炉子,连盏灯都没有,天花板上挂着蛛网,蛛网上落满灰尘。我往脚下看看,满地都是碎布头。这里根本就是一间旧仓库。
角落里还有一个旧人台沉默地望着我,虽然它压根没有头。
怎么回事?蓓丝昨天把房间换了?我想了想,可能这里不止一个小房间,仓库隔壁才是她工作的地方。可是我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找到第二扇门。我又退出来,回到店里——也没有,柜檯后只有一扇木门,木门后只有那个仓库。
我问蓓丝,你的工作间呢;蓓丝依旧茫然地眨眼睛。仓库突然传来动静。我转头一看,那个人台不知为何一左一右地晃起来了,好像刚刚被谁推了一把。我想走过去细看,人台里又传来「哒哒哒」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弹,好像敲门声,好像小鸡啄着蛋壳……好像我挂在胸口的回声。
我不自觉地顿住脚步,但人台里的响动并没有停止。我转身去看蓓丝,她还是笑眯眯地望着我。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该不会……她的眼睛里只能看见我吧?
要不然,她为什么会对眼前这诡异的动静毫无反应?
还是说她早就知道人台里有什么东西?
——「啪嚓」,身后的仓库里传来一声脆响,像蛋壳破裂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要回头,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突然从我的头髮根里,从我的骨头缝里滋生出来。我不敢回头了,只是睁大眼睛望向蓓丝,她也看着我,眉眼带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或者在她的世界里,什么也没发生。
店门外的墙壁上,一个瘦精精的人影晃荡着走过来又走过去。我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害怕,若无其事地朝蓓丝道了声再见,大步跑出店门去了。
果然,那个创造士正在旁边来回踱步。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小雪,他身上也蒙了一层晶莹的雪粒。听到我的脚步声,创造士刚要转过头来,立刻被我一脚踢中小腿,「嗷」的一声蹲倒在地。
「你干嘛!」他龇牙咧嘴,语气兇狠,却不敢大声。
「到底怎么回事!」我也龇牙咧嘴,比他更凶,却也不敢比他大声,「昨天你对蓓丝做了什么?她怎么感觉更奇怪了!」
创造士一愣,飞快抬眼朝裁缝铺的方向望去——铺子的大门安安静静,像那位女老闆一样什么都不说。又望了一会儿,创造士才收回视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细雪,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
「反正她不会有事,」创造士说,「其他不需要你管。」
「那好吧,」我说,「既然你这么敷衍我,那我只好上街去,随便抓个小孩,告诉他你喜欢蓓丝——他一定能让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唰」,创造士的脸红了,比奶油松糕里的莓干还红。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脸能红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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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喜欢
原来大人的「喜欢」是那么丢人的事情吗?
不然创造士怎么突然就语无伦次,惊慌失措,手舞足蹈,面红耳赤……仿佛一个一边疯狂旋转一边「叽哇」乱叫的陀螺?
「什么……你……你不要胡说!」创造士瞪我,两个细眼睛睁得都快裂开,像红苹果上割了两道缝,通红的果皮下露出白生生的肉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刚刚知道——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但创造士紧张极了,嘴巴里飞快地嚼过一堆我听不懂的话,眼神左右乱晃,像被打蛋器搅了。我被他这过于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愣,立刻摆起架势:「所以你赶紧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然我马上去街上抓小孩——小孩传话可比你吃饭快多了!」
创造士一愣,回过神来,愤恨交加地瞪我一眼,薄嘴唇里挤出一个字:「走。」
看来他是真的吓坏了,都忘了自己是能让我闭嘴的了。
创造士带我走去郊外的林子里了。冬天才刚开了个头,但树林里的积雪已经没到我的小腿。我每走一步都要把腿从那么厚的雪堆里拔出来,冷气又不断从棉靴棉裤的缝隙里渗进来,我走得费力极了,感觉下半身都在雪里冻上了。还好创造士走得也很慢,他在前面默不出声,一步一拖地走。整片林子里只能听见我们「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和零星几点鸟叫。
他要带我去哪儿?不会是想把我丢在树林里让我迷路吧?还是说,他想趁着四下无人,把我打晕用雪埋了,就没人知道他那点花花肚肠了?这么一想,我不禁有些紧张,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虽然镇子周围的树林我都很熟悉,但积雪让林子里的地形变了个样,我不是很有自信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回家的路。
刚才要是把奈特也叫来就好了。他肯定认识路,也肯定打得过这个瘦精精的晾衣叉。
前面的人突然剎住脚步,我一个不留神撞上他的后背,差点摔倒在雪里。我刚要出声骂他,就看到创造士伸出细长的胳膊,从旁边掉光了叶子的树梢上摘下一个果子来。
那是颗甜浆泡,个头很小,可能比小拇指的指甲盖还小,红红亮亮的,在雪地里十分醒目。创造士把它连着树枝捏在手里看了一看,然后掌心一合,闭上眼睛:「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利乌拉。」——我知道,这是他的好吃咒语。念完之后,创造士把果子捻下来,往嘴里一丢,砸吧砸吧嘴,皱起眉头:「……来晚了,最甜的肯定被鸟吃了。」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鸟抢食吃?」我双手叉腰,抬头瞪他。他的脸也冻得红红的,两个鼻孔又黑又圆,比那双细眼睛有神多了。
「那倒不是,」创造士说,「只是我正好要来这里巡查,顺便找点这个季节的好吃的。」他又从旁边的树梢上摘了两个甜浆泡递给我:「你也尝尝。这东西秋天的时候在树上晒干了水分,又被雪冰了两天,糖都沁进果肉里了,又甜又糯又沙,味道还不错。」
什么又甜又糯又沙,不就是甜浆泡?夏天的时候我可是整把整把往嘴里塞的。这小东西的薄皮里包着一汪水,一咬就爆开,果汁倒是清甜,但也只是清甜而已,就能润润嗓子,跟其他树果比起来,算不上好吃。
我不为所动:「你告诉我蓓丝到底是怎么回事。」
创造士眯着他的细眼睛,眼珠在两道狭窄的小缝里缓慢一转,又抬手摘下一撮甜浆泡来。
「你知道空心人吗?」他望着手里的树果小声地说道。
空心人?
我见过空心人,在泉水打开的那天早上。但那个空心人浑身上下就像一团黑雾,还冒出一股烂苹果的臭味。我刚想说这和蓓丝有什么关系,然而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空心人的身体中会传来「呜呜」的风声。
和蓓丝胸口响起的一样的声音。
我又想起前一天,创造士出现在裁缝铺门口的时候,身边还有一只灰色的大鸟。奈特告诉过我,鸟能啄开灵魂,吃掉一些不好的回忆;那些回忆就藏在心里。
所以空心人就是被鸟吃掉了一部分心的人?
所以蓓丝……?
我抬头去看创造士,他又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朝树梢上张望,抬手摘下些小果子来。做这些的时候,他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也许是对我说,也许是对甜浆泡说,也许只是自言自语。那些句子断断续续地落在地上,比雪花还轻。
创造士说,空心人来自魔王创造的灾难。虽然如今的世界再没有魔王,但他确实曾经出现过。他不是故事书里的一个图像,一个名字,一个吓唬小孩的角色,而是会说会动,会杀人的真实的恶魔。魔王降临的时候,城墙坍圮,房屋倒塌,庇护王国的祭坛也摇摇欲坠。没人知道魔王从哪里来,为什么要破坏一切,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样貌。那些曾经见过他,又侥倖活下来的人说,魔王是一切黑暗与恐惧的聚合体,他的唿吸能燃烧草木,他的注视能杀死鸟兽,他就是一团散布死亡的黑影。人们奋起反抗,然而他们的愤怒和恐惧给了魔王成长的力量。他在屡次的战斗中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庞大,直到一口吞下了太阳。之后,虽然有勇者杀死了魔王,但被他吃掉的太阳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的太阳是我们做出来的,」创造士说,「之前那个可能也是,我记不清了。反正做太阳花了很多时间,光是收集材料就用了整整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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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跟蓓丝有什么关系,」我说,「你不要扯开话题。」
创造士转过头来,细眼睛朝我一瞟,继续说了下去。
「光是收集做太阳的材料,就用了整整一年,」他说,「这段时间里,世界没有黑夜白天,也没有四季变化,万物的运行好像停滞了——漆黑,安静,像一潭不见光的死水。」
当时,魔王已经被消灭,但这静止的黑暗无时不刻让人想起灾难到来的那个前夜。时间没有了边界,恐怖的夜晚无限延长。许多人因此陷入了疯狂,蓓丝的丈夫也是其中之一。
「她已经结婚啦?」我脱口而出,然后立刻想到那个被放在高柜最顶上的相框。
创造士没有回答。他伸手去摘一撮高处的甜浆泡,然而一只山雀飞来,一口啄下枝头的细梗,叼着小红果飞走了。
创造士夸张地嘆气,又继续朝前走。他说,蓓丝的丈夫在那个漫长的黑夜里失去了理智,和当时的许多人一样。魔王作乱时,他拼尽全力和妻子一起活下来;和平到来后,他却陷入绝望,疯狂地尝试各种能自我毁灭的方法。他用剪刀戳烂手臂,吞下沸腾的开水,把石灰揉进双眼,点燃油瓶几乎烧毁两人的房子。他没有伤害蓓丝,却比魔王更让她痛苦。
当时,为了让在灾难中失去双亲的孩子恢復正常,创造士们造出了鸟,让鸟去吃掉他们关于痛苦和死亡的记忆。谁也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否真的有效,但鸟又确实让那些孩子重新露出笑脸。他们不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家人,也不会再为死去的父母痛哭流泪。
「蓓丝来问我,能不能让鸟吃掉她丈夫的一些回忆,让他忘记那段魔王带来的恐怖时光,」创造士说,「但在这之前,我们从没对成年人做过这样的事——孩子的记忆只有那么一点,就像用矮积木搭成的小房子,即使抽掉一根也不会让房子倒塌,即使塌了也能很快重建。而成年人的记忆和灵魂比儿童要复杂得多,是高楼大厦,就算只是轻轻一碰,也会造成巨大的坍塌,再也不可能恢復原样。」
创造士停下脚步,停在一棵粗壮高大的松树前。树干上钉着一个很旧的木台子,有简单的顶篷,托盘,里面还放着个小碗。创造士把碗拿出来,倒掉里面的枯叶和灰尘,然后手掌一摊,把刚才收集的树果全部放了进去。
这是给小鸟小兽投食的平台,我在伊摩的院子里也见过一个。她把我吃剩下的烤饼掰碎放在那里了。
创造士把碗放回台子上,退开两步,视线和雪花一起随风飘远,不知落去了哪里。
「我对蓓丝说,我也不知道让鸟啄了会发生什么。他可能正好忘记了魔王,又变成那个快乐的傻小子,也可能会把她一起忘记,把她当成完全的陌生人……所以她犹豫了,说要再好好想想,」创造士说,「可等她回到家,那个男人已经用碎玻璃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他双目失明,手臂也残了,就用脑袋把桌上的花瓶顶落在地,然后朝着碎裂声响起的方向一头栽倒下去。
「……那怎么办?蓓丝不是要伤心死了?」我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就让鸟吃掉了她的记忆?」
创造士收回飘散的视线,转头看了我一眼。
「不然呢,」他说,「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变得和他一样?还好,她认识他的时间比我短得多,所以就算让鸟把与他有关的记忆吃掉,也只是抽走了一小截积木,不会让大厦坍塌。」
创造士停了停:「……我以为是这样的。」
而事实是,鸟吃掉了蓓丝与丈夫有关的一切——包括记忆、感情,和她腹中未成形的孩子。她从一段深长的睡眠中醒来,从「现在」回到了「曾经」。悲伤的理由被抽离了,新的太阳也升上天空,蓓丝又像过去一样,每天努力工作,一个人撑起经营父母留下的小铺子。
然而不久之后,那些被鸟啄食记忆的孩子身上出现了异变。
第17章 空心人
一开始,有些孩子会在玩闹中突然停顿下来,傻傻地站着,坐着,蹲着,不出声,也不会动,对外界刺激做不出任何反应。他们还拥有悲伤的时候,虽然麻木,至少神情还会有所变化;而这种停顿一出现,他们就像断了发条的木偶,连目光都不会再闪动。
然后,人们发现另一些孩子的胸口出现了凹陷。他们当胸正中的骨骼像缺了一块,肌肉似乎溶解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近似透明的皮肤。医生检查不出异状,孩子们的身体机能和情绪十分正常。有人试着小心戳了戳一个孩子胸口的薄皮,皮肤顿时像纸一样破裂开来。里面是一个光滑的孔洞,接近成年人拇指大小,穿透身体,可以看到他身后的东西。而那个孩子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没有流血。
又过了一段时间,孩子们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一阵像吹远的风声。他们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长,入睡后越来越难以唤醒。终于,有孩子在睡眠中停止了心跳——但他没有死去,他的唿吸还在,头髮和指甲也照常生长,只是再也不能醒来。
慢慢地,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在漫长的昏睡中逐渐消瘦,肤色日復一日地暗沉下去,唿吸也变得长而缓,仿佛风在隧道里穿行。还有一些孩子们虽然没有陷入长睡,但胸口的孔洞越来越大,皮肤开始发黑,溃烂,像一张咧在胸前的骇人的大嘴。孔洞里听不见心跳,只有奇怪的风声。「空心人」的名字在镇上流传开来。人们传说,是因为鸟吃掉了孩子的心,他们失去了记忆和灵魂的支撑才会变成一具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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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召集了全国最好的医生,最渊博的学者,却没有人说得出这是什么,为什么,该怎么办。但毋庸置疑,这一次的创造失败了。创造士们把鸟集中到农场,把它们严密地圈养——但凡创造的产物,都不能轻易抹消,这是自古传下的规矩,也是因此,创造新物种时必须慎重小心,不能当作譁众取宠的把戏。
「那那些小孩怎么办,」我忍不住问,「他们治不好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大祭司特别下令,把他们收留到我们的宫殿里,有专人负责他们的生活和治疗,」创造士说,「他们本来就没有家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更方便地照顾他们」
是这样吗?我想起那只被创造士揣进口袋的小青蛙。他说小青蛙在秋天的尾巴才孵化是他的失误,他要对它负责,所以把它带回去,让它不至于在冬天被冻死;我想那些孩子应该也像小青蛙一样,得到了妥善的照料。
我想了想,又问:「那蓓丝呢?」
创造士流露出一些欲言又止的神色。我追问,他还是不说话。我跑到他跟前去,盯着他问,他转身躲开。我又跟上,他又躲开。我再跟,他越躲我越要跟着问。我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创造士才停下来,从碗里拈了几颗甜浆泡吃,然后小声地说了下去。
蓓丝是唯一一个被鸟啄过的成年人——这件事原本只有创造士自己知道。
因为他是偷偷干的。
「要让上级审批同意,要走一段又长又复杂的流程,要找许多人评估计算这件事各方面的影响……磨蹭到最后也未必会得到允许,」创造士说,「我不想看她继续痛苦,就——」
「就偷了一只鸟,悄悄去找她?」我说。
创造士瞪了我一眼。
「那个时候鸟刚被造出来,有专人看守,无关者根本接触不到,」创造士说,「我去套了几个同事的话,根据他们的描述摸索出了可能的配方与步骤,然后收集原料,自己造出了一只。」
他凭藉一己之力,造出了一只与「鸟」几乎完全一致的复制品——这本是上百人协同完成的工作。做到这,他违反了至少一千条创造士必须遵守的规则。然后他悄悄带着鸟去找蓓丝,又违反了另外一千条创造士必须遵守的规则。
这件事本该悄悄地发展,就像蓓丝失去的那段记忆一样无人知晓。然而空心人在孩子们之中出现了,创造士开始慌张。虽然蓓丝身上并没有那些状况,但难保这一天不会来临。创造士不得不把这件事汇报给了上级,得到一顿意料之中的痛骂和处罚。而意料之外的是,大祭司知道这件事后,没有责备他,也没有立刻命人去把蓓丝接来宫殿,甚至没有回收他私自创造的复制品。
大祭司单独召见了他。两人在静室中交谈,直到天黑。
「具体内容我不可能告诉你,反正他表示不会追究我的责任,也取消了之前上级给我的惩罚,」创造士耸了耸肩,「作为代价,他要我密切注意蓓丝的状况,一有变化就向他报告……还有,他要我交出我造鸟的配方。」
说着,创造士嘆了口气:「当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是个万里挑一的绝世天才,瞎矇都能避开配方里所有负面因素,造出改良版的鸟……所以她才会平安无事。」
他的细眼睛黯淡无神,像落了一层灰,视线沉沉陷入雪里。我想安慰他,可又想起那一天,蓓丝面无表情流泪的样子,想起她胸口传来的风声,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你现在就成天去找她?」我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稍微扯开话题的点。
创造士又瞪我:「怎么可能?我也有工作要做,很忙的!」
「那就是一闲下来就去找她,一有空就去找她,」我纠正发言,「放假不回家,也要先去找她!」
创造士的脸又红了:「胡说……没有的事!是大祭司让我观察……再说,我去找她又有什么用?她现在也不记得我了。」
我一愣:「她把你也忘了?」
创造士把手一摊:「忘了,只觉得我眼熟,但不知道我是谁。不过也好,是我害她变成这个样子,我本来也不敢去见她……如果我老老实实听话守规矩,也许她现在还能是个正常人。」
他又露出那种表情了,迷濛地合上眼睛,像蜷在枝头昏昏欲睡的麻雀。我刚想说点什么,创造士突然又朝我瞪眼:「话说你真是多管闲事,那么积极地把她门前的雪扫了干嘛?连个扮演热心路人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一愣,刚刚滋生出的那点同情瞬间消失:「你想帮她扫雪?那怎么不早点出来!你早把雪扫完了,我也不至于弄脏新衣服!」
创造士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不说话。我又追问:「刚才我进去她店里,发现我的新衣服不见了,里面整个房间都和那天不一样了,这是怎么回事?」
创造士还是不说话。我又问,他依旧不说。我刚要继续绕着他转圈,又一想,还是算了——只要蓓丝平安无事,新衣服没了就没了吧。
「那蓓丝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换了个问题,「我之前见过空心人。他黑煳煳的,像一团雾……蓓丝不会也变成那样吧?」
创造士扁了扁他的薄嘴唇,似乎要说话,但唇缝里一个字都没碾出来。他扭头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我喊他,他也没停。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如果蓓丝最终会平安无事,为什么他不肯对我细说?再一想,如果那些小孩都被大祭司收留了,那我那天看见的空心人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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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去追他。但创造士的腿比我长,步子比我大,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根本追不上。我又要喊他,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头跌进雪里。
创造士停下脚步,回头朝我走过来了。他把我从雪里拉起来,拍掉我身上腿上的雪粒。
「这里不好走,我背你吧,」他说,「回家前再去哪里坐会儿,烤烤火,别让伊摩看到你衣服湿了,不然她又要骂我。」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这一次,创造士开口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空心人的变化是不能逆转的。」
我一愣:「所以……蓓丝最后也会变成那副黑煳煳的样子?」
他又不说话了。我真希望他能开口,就像刚才那样,红着脸瞪着眼,大声否决——「怎么可能!」
但他没有。
「你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吗……」我又问,「既然鸟能治疗悲伤,就不能再造个什么东西……治好空心人的病吗?」
「我们试过,很多次,」创造士说,「至少就现阶段来说,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们想不出办法,我更想不出办法。这是我的大脑思考不了的复杂问题。创造士蹲下来露出后背,示意我爬上去。我站在原地不想动。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喜欢她呢?」我说,「反正……反正她已经把丈夫忘了,记忆回到了几年前……虽然她也不记得你了,但你可以和她重新认识啊。」
创造士和蓓丝重新认识的话,说不定她也会喜欢他?说不定她就能拥有一段新的记忆,来填满被吃掉的空洞了……我是这么想的。
创造士似乎愣了一下。他站起来,转过身,认真地看我。
「我不喜欢那样。」他说。
「……为什么?」我不能理解。
「什么为什么?」创造士反问我,「我喜欢冬天的雪花,需要对雪花告白吗?我也喜欢夏天的彩虹,一定要让彩虹知道吗?我还喜欢甜浆泡,我吃它之前还得对它唱首情歌吗?」
我一愣,顿时生气起来:「这怎么能一样?蓓丝是人呀!你怎么能拿她和那些东西比?而且可能你告白了……她就会回应你啊!」
「你也知道她是人,为什么不尊重她?为什么要利用她的失忆?你觉得她把丈夫忘了,我就能趁虚而入——也能不能尊重一下我?」创造士用他的细眼睛斜我,「而且,为什么我喜欢她,她就必须有回应?被我选中是什么无上的光荣吗?我出于个人理由对她怀有好感,她没有任何义务对此作出回应。而对我来说,我喜欢她,去见她,见到她,这就是『喜欢』的过程。」
「……那她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就不难过吗?」我说。
「彩虹出现在哪里都是彩虹——难道你只喜欢落在你头顶的彩虹吗?」他又反问我。
说完,创造士转身迈开步子:「你话真多,我不高兴,不想背你了,你自己走吧。」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去了。我刚要跟过去,转头看到旁边的树梢上挂着一颗甜浆泡,没有那么红,个头也很小,怪不得刚才没有被创造士发现。
我伸手把它摘下来,放进嘴里,小心地咬开。果然和创造士说的一样,甜浆泡失去水分之后,糖分全都渗进果肉里;冰冷的冬雪让它变得又沙又绵,比新鲜的果子好吃多了。
但是,这对甜浆泡来说是好事吗?如果它能选择,它更愿意活在温暖的,雨水充沛的秋天,还是冰凉干燥,却能让它变得更甜的冬天?
我想了又想,总觉得创造士的话有些对,又有些不太对。我看看手里光秃秃的果梗,凑过去对它说:「我喜欢你,你真好吃。」
第18章 呵,男人
我和创造士一前一后回家了。伊摩问我们去哪儿了,为什么上个街还能把衣服弄得这么湿。创造士拼命沖我打眼色,我装没看见,直说他带我去林子里,也不管我,我不小心跌进雪坑里才把衣服弄湿。果然,伊摩把创造士骂了一顿,骂得他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根本不敢还嘴。
伊摩要去拿干净衣服让我换上。但这个家里没有第二套合我身材的棉衣了,所以我在毛衣外面披着毛毯过了一天。
第二天,我感冒了,发烧,咳嗽,流鼻涕,嗓子疼。伊摩认为这都怪创造士,又把他骂了一顿。午饭的时候,伊摩刚把菜端上来,创造士就闭着眼念他的好吃咒语,于是再次挨了一顿骂——他解释说是因为食堂的饭实在太难吃,导致他养成了看见食物就会祈祷的习惯,不是有心嫌弃伊摩做的饭。但没用,伊摩不信,我也不信。我还记得他自己是怎么说的——「我喜欢甜浆泡,难道吃它之前还要对它唱情歌吗?」呵,不会对喜欢的女孩子表白,也不会给喜欢的食物唱情歌,但是愿意在难吃的饭菜上桌前祈祷,呵,男人,呵,虚伪。
之后的几天,我的感冒一直没好,就像那个虚伪的男人一直没走。我每天早上在鼻塞和咳嗽中醒来,都能听到楼下传来他打着呵欠趿拉着拖鞋,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他的假期也太长了吧?就没有什么正经事等着他回去做吗?
伊摩让我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但我不想老是在家,在家就会看到创造士,烦人。又过两天,咳嗽没那么厉害了,我马上跑去街上。街上的积雪化了一些,路面还是湿漉漉的。走在路上的时候,屋檐和叶片时不时就会掉下水珠来,我的帽子都被打湿了,真后悔没有带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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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裁缝铺,蓓丝正在接待客人。我不好意思进去,就在门口朝她望了一望。她立刻注意到了我,沖我一笑。我有些奇怪,创造士在门外偷看她的时候,怎么藏得那么好?为什么我才刚冒个头就被她发现了?蓓丝好像要过来,我怕耽误她做生意,赶紧朝她挥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我想那件漂亮的棉衣恐怕是拿不回来了。创造士说不出它去了哪儿,也不肯说为什么里面的房间会变样。他后来又告诉我,虽然空心人不可逆,但只要状态稳定,就能一直维持在某一阶段——我想他的意思是,蓓丝也许不会变成我看到的黑煳煳的样子。再往好处想想,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创造士们能顺利找到治疗空心人的办法。
如果真能这样,那就最好了。只要她没事,新衣服不新衣服的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如果不能呢?
我又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广场上,鼻涕小鬼们已经不打雪仗了,狗都冷得不想出门的天,他们一个个包得圆滚滚的,凑在一起玩传奇卡,远远望去像一群洋葱在开会。我本想去和他们炫耀一下我那张超级稀有的卡片,但又一想,现在我也是圆滚滚的,还流着鼻涕,和他们一个样子,要是再拿出和他们一样的卡来,被当成一伙的可怎么办?还是算了。
我走到广场边上,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这时候肚子突然说饿,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块冷了的面饼。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早上我刚开始吃早饭,创造士就喊我,说等会儿一起去林子里,看看小动物过冬的情况,顺便摘点甜浆泡。我才不想跟他去,就把没吃完的饼往兜里一塞,跳下椅子出门了。现在这块饼又冷又硬,干巴巴的,像一扎冻上了的树皮,但总比没有好。我拿起来咬了一口,咬不动,又用手使劲掰,掰了好几下才掰下一块来,还扑簌簌掉了我一身的屑。
我刚要把饼放进嘴里,眼前突然飞来一群麻雀,不由分说落到我身上,开始啄我衣服上的饼屑。我挥手想把它们赶开。然而它们只是从我身上跳到椅子上,「噼噼啪啪」啄得起劲。我看它们在忙,就把场地让给它们,换了张椅子继续吃饭。还没坐下,又飞来一群鸽子。我慌忙站起来要走,哪比得过它们会飞的。鸽子直接落到我手上,胳膊上,尖嘴起起落落,对着我手里的面饼就是一顿啄。我连蹦带跳,大吼大叫,拼命挥手也赶不走它们。倒是那半块饼转眼就被掏空,只剩下一圈边边了。
鸟吃剩的我也不要了。我把最后那点面饼往地上一扔,立刻来了第三拨鸟,一点都不浪费地把饼吃完了。我想起伊摩平时会把我们吃剩下的面饼掰碎了餵鸟——它们不会以为,凡是掰碎的,又冷又硬的饼,都归它们吧?
今天的第一顿饭被鸟抢了,气得我直哼哼。都怪那个创造士,要不是他,我肯定是吃饱了才出门,哪至于被鸟欺负?我越想越气,恨不得马上回家找伊摩告状。然而我刚一转身,就闻见一股热乎乎的香气——有奶油,肉桂,还有焦得正好的砂糖,是奶油肉桂卷!
我耸起鼻子扭头一望,看见奈特拿着一个纸袋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香气就是从他手里飘出来的。我还没开口,他就咧嘴朝我笑,举起袋子晃了一晃。我懂了,我也「嘿嘿嘿」地朝他笑,然后蹿到他面前,嬉皮笑脸地伸手把袋子接过来——里面果然是奶油肉桂卷,刚出炉的,胖鼓鼓的,金黄油亮,团起来卷得像朵花,上面撒着的细砂糖被烤化了一半,甜丝丝,亮晶晶,比星星还好看!
我抓起面包就往嘴里塞。面包卷像云一样软,边边又烤得发脆,奶油和肉桂的香气越嚼越浓,从嘴巴直冲到鼻腔。我一口气吃了两个,拿起第三个的时候被噎着打了个嗝。奈特又递给我一瓶牛奶,让我坐下吃。我坐下喝了一口牛奶,回过神来,抬起头,嘴里塞着东西含煳不清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
「我和麻雀一起来的,」他说,「后来一看鸽子也来了,我就去买面包了。」
奈特说,这些鸟平时都会自己找东西吃,但是冬天虫子少了,果子也少了,就算有人喂,丢在室外的食物也会很快冻上,所以它们一看见吃的就会勐抢。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吃着面包,一边抬头去看。那些鸟已经吃完了我的饼,有些开始整理羽毛,有些在广场上熘达徘徊,寻找下一顿饭,也有一些拍拍翅膀,朝远处飞去了。
「你在想什么呢?」奈特突然问我,「麻雀鸽子有这么好看?」
我回过头来,看他:「我在想这些鸟是从哪里来的。」
奈特想了想:「有些是从林子里来的,有些就住在这附近吧——像麻雀,它们中的一些会在屋檐下过夜,很少回去山林,也算是城里鸟了。」
「那它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又问,「麻雀为什么朝这里飞,而不是飞到林子的另一边,小河的另一边去?」
奈特愣了一下,「噗」地笑出声:「因为这里有城镇啊。有人住的地方,就有食物。它们也知道去哪儿能有饭吃,当然都往这里飞了。」
「所以河对岸没有城镇,也没有人住吗?」我问。
奈特的笑容顿了一下。
「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他说,「你觉得鸟都飞到我们这里来,因为那些飞去了对岸的鸟,你也看不到。这和那边有没有人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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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吗?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都说远处的城堡里住着国王,他统治整个王国——总不至于「整个王国」只有我们镇子那么大吧?我接受了奈特的说法,吃掉最后一个面包卷,把纸袋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你是又想去山脚下的林子里玩了吗?这镇子又关不住你了?」奈特笑了笑问我,「那天的创造士也说了,不要走得太远,林子里住着魔女,吃小孩的。」
我摇头:「我是在想,如果河对岸也有城镇,那里的人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
「应该一样吧,」奈特说,「总不可能隔着一条河住着食人魔。」
「那他们那里也有空心人吗?」我说。
奈特又愣了一下。
「伊摩的哥哥告诉我,这里的创造士治不好空心人,很久了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所以我想去外面看看,也许那里的人知道应该怎么做,」我继续说道,「如果那里的人也不知道,那就再去别的地方。我想,可能我们觉得解决不了的难题,对其他人来说根本就是小事一桩——就像伊摩以前总是炖不好羊排,隔壁阿姨给了她一点香料之后,她就能炖得又酥又烂了。」
然而这个例子没举好。我一说完,奈特又笑了,还顺势说起了羊排的事。我很后悔,几次想把话题拉回去,都没成功。好不容易稍微拐到原来的话题上,奈特又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他要回去了,家里还有事,下次再来找我玩。下次是什么时候?他没有说,但我知道这样的「下次」会越来越少。冬天结束后,他就要加入骑兵队,像他父亲一样穿上军装骑上战马,变成一个大人了。大人们的「下次」是很少的,而且年纪越大,越少。我又不高兴了。奈特也变成大人的话,我就真的只能和那群小孩玩了。
藏在胸口的回声突然动了一下。入冬以后,我一直把它贴身挂在脖子上。这几天创造士又老是在家,我怕被他发现,更不敢把回声拿出来。它突然颤动,像是心跳,又像熟睡中的翻身。我隔着衣服摸了摸它,刚刚的不高兴稍微平静下来——是呀,奈特会变成大人,我当然也会。我都是快做妈妈的人了,怎么会不算大人呢?
对,我是大人的话,就可以去河对岸,去树林深处了——有魔女又怎么样?她吃的是小孩,不吃大人。
我决定马上制定一个探险计划。
第19章 冒险
我要开始我的冒险了。
当然不是说开就开,这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我要有准备有计划地进行。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食物。我不知道这趟冒险要去多久,但图画书上那些冒险者们的旅途都要走上好几页,多带些吃的总不会错。让伊摩帮我准备是不可能的——她总是叫我不要走得太远,要是被她知道我想去镇子外面,这还得了?冒险计划第一个就要瞒着她。所以我每天悄悄攒下一点面包和面饼,不能太多,多了伊摩会起疑,我也会饿。我还拿了一些创造士买的那些饼干点心,别的东西就不打算带了。图画书上的冒险者带的都是干粮,因为便于存放和携带;我总不能端着一碗鱼汤去冒险吧?
接下去要准备的东西是衣物,我只有一套冬装,万一又被打湿就不好了。我从衣柜里找了几件比较厚的外套,需要的时候可以把它们一起穿上。袜子也要多带点,一双袜子穿好几天会臭的。
图画书上的冒险者都会在外面过夜,所以我也要带上蜡烛和火柴。雨伞也要拿一把,我可不想又被树上的雪淋湿帽子。趁着创造士不在的时候,我去偷拿了一条他的围巾,是伊摩织的,又大又宽又厚,我可以当斗篷,也可以当毯子,必要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当绳子。
我还从床底下找到一张小镇地图。地图是手绘的,上面标示了城镇的主要街道,穿过城镇的河流,周围的树林,还有稍远处的山丘。泉水也在地图上。从笔迹和用的蜡笔的颜色来看,这应该是我画的。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画了它,可能是哪次和奈特出去玩的时候记下了地形和路线,回来画好的吧。看,我总是这么未雨绸缪。
行李差不多收拾完了,但我找不到能同时装下这些东西的大包。没办法,我的包都很小,连我的脑袋都塞不进去。我记得创造士有个大包,本想去拿,又一想,他走的时候如果发现包不见了,肯定会到处去找——他一找我就有麻烦了。深思熟虑了一夜之后,我拆了一个沙发靠垫,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再缝上带子,就是一个漂亮的挎包,正好能装下我的行李,野外露宿的时候还能枕着它睡觉。唉,我也太聪明了,要是大祭司把我招作创造士,说不定早就找到治好空心人的办法了。
准备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之后,我开始注意创造士的动向。我打算在他的假期结束后出发——他要是不走,家里就多一双眼睛盯着我,万一被发现我跑了,还多一个人找我。而且他和伊摩不一样,他狡猾得很,是我冒险的巨大障碍,必须把他先送走。
在等创造士回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也在思考,设想我将要前往的方向,设想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为我的冒险旅程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会有好几天都不在家,不能让伊摩为我担心——她一担心肯定出来找我。「去朋友家玩了」这种理由绝对不行,我的朋友只有奈特,伊摩和奈特的妈妈一见面,这谎话就会被戳穿;编一个不存在的朋友的名字也不行,这镇上的所有人伊摩都认识,突然冒出个陌生名字是最可疑的事。又深思熟虑了一夜后,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反正我得等到创造士离开后才动身,那不如就说,我去找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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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页
对,我去找创造士玩了,因为他和我约好,要带我参观宫殿!至于为什么我不和他一起过去……因为……因为他要先走一步,去和上级申请,等上级批准了,才能把我带进去!
这理由简直真实得不得了,我越想越觉得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而且据我观察,创造士离家后,他和伊摩就几乎没有联繫了。也就是说,他们俩一时半会儿不能互通消息,伊摩就算怀疑,也没法和他求证;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都冒险回来了,伊摩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真是个聪明透顶的好办法!
心头最后一块大石落地,我安稳地往床上一躺,一手摸摸放在床下的行李挎包,一手摸摸枕边的回声,畅想了一番我即将展开的旅途,闭上眼睛,唿气,吸气,睡着了。
可能是老天都被我打动,第二天,创造士就在吃饭的时候说出了那句我期待已久的话——「我明天要回去了」。我心头一喜,差点站起来拍手,幸好及时克制住了,故作镇定地继续吃饭,听伊摩交代他这个那个的琐碎事项,并且在最后对他的离开表示遗憾。
第二天的第二天,创造士果然要背着他的大包离开了。我和伊摩送他到院子门口。伊摩递给他一盒点心。创造士眉开眼笑地接过,又和伊摩说了几句话,再和我说了几句话(别乱跑,别乱吃,别给伊摩添麻烦),就转身挥手,准备要走。
我出其不意地开口:「从这里走到你们的宫殿,要多久呀?」
创造士一愣,我的问题似乎让他十分意外。他稍微想了想:「差不多一整天,过了桥就会有马车来接我,走快点还能赶上晚饭。」
我「噢」了一声,点点头:「那你快走吧,别错过晚饭,不然要饿肚子啦!」
创造士又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在听到我说出「晚饭」两个字的时候,神情一凛,细眼睛一亮,立刻扭头走了。
我看着他离开,又扭头去看伊摩。伊摩皱着眉头朝我一望,似乎也有些困惑。她问我什么时候和创造士关系那么好了;我朝她笑笑,但不解释,这是伏笔,伏笔不需要解释。
第二天的第二天的第二天,我和伊摩一起吃了一顿久违的安静的早饭。饭后我帮伊摩收拾了桌子,她去洗碗。我在她背后踱来又踱去。水池里的碗盘「叮叮噹噹」,我的木底拖鞋敲在地板上「咚咚啪啪」。昨晚睡前我已经把要说的话对着衣架排练了好几遍,但真的到了要说出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紧张。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在脑子里来回滚,手也绞来绞去不知道该放哪儿——我知道,平时的我也算不上特别老实,可像这样明目张胆地故意骗人,还是第一次。
(是的,我平时不是故意骗人的,只是下意识地想说些好听的话。)
「叮叮噹噹」的声音突然停了。伊摩朝我转过头来:「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我脑子里的台词才滚到第三十遍,突然被她这么一问,顿时把前后都忘了个精光。我「嗯嗯啊啊」了好一会儿,又抓头又挠脸,才想起要说的话来,然后吸一口气,把事情对伊摩讲了。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是他让我去的,可能要去好几天……也可能马上就回来了,」我小声说,越来越小,「我可以去吗……?」
我的脸烫极了,眼睛也粘在地板上抬不起来。我不敢去看伊摩,听力却突然变得无比敏锐,她的唿吸,心跳,水珠从手指上滴落的声音……屋子里的一切响动都被收入我的耳中,听得清清楚楚。
「可以啊,」伊摩说,「叮叮噹噹」的瓷器相撞声又响起了,「你去吧,记得多穿件衣服,穿暖和点——哦,也带上伞,万一回来的时候下雪可就不好了。」
——「可以,去吧」,我只听到这两个词,但这难道还不够吗?我激动得跳起来亲了伊摩一口。
如此这般,我的冒险正式开始了;如果将来我也成了图画书的主角,这句话可以放在第一页。
我没有选择往常走的路,要是被那群小鬼看见我背着个大包出门,肯定问个没完。所以我选了一条小路,三拐两拐就走出了镇子。这是镇上的人平时很少会走的方向,我也几乎没来过。但现在是冬天,积雪覆盖下,陌生的路和熟悉的路看起来也没什么差别。走了一段之后,我回头望望,镇上的钟楼还清清楚楚地站在那里;它是全镇最高的建筑,只要还能看到它,就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一点都不害怕了,心里像团了一把火,身上暖烘烘的,步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又轻又快。这种感觉奇妙极了,我觉得自己身后好像有一条线牵着,就拴在我的衣摆上。我每走一步都离镇子越来越远,它也被越扯越长,越扯越细。我又忐忑,又激动,心脏仿佛变成一粒在鼓面上蹦跳的豆子,但这豆子一点一点往上蹦,越蹦越高,越跳越快,画出的弧线交织成花瓣,蹦跳的豆子又长出羽毛。也许风筝飞上天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
我大张开嘴,一首小曲适时地从我脑中冒出,像岩石缝里「咕嘟」浮起的小气泡。于是我哼着歌,踩着拍子,几乎在路上跳着跑起来——
「啦啦啦啦勇者启程啦~」
「啦啦啦啦他带着骨头和火把~」
「他路过结冰的房子燃烧的桥~天上还有大眼睛在看他~」
「勇者一点都不怕~他打败勺子,战胜西瓜,拔掉桌子的牙,终于找到公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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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页
「勇者说,『殿下,你应该回家』~然后他伸手捏碎公主的下巴——」
……不对,勇者为什么要捏碎公主的下巴?我停下来了,这歌词实在有点离谱,应该是我记错了。但我想了一会儿,想不起它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决定跳过这一段,从新的「啦啦啦啦」开始。
回声和往常一样挂在我的胸口。因为天冷,我把它贴肤藏进衣服里。它是世界上唯一知道我计划的同伴,如果这次冒险能够成功,我们将来还会一起去很多地方。一想到这里,我立刻把它也加入歌词:「啦啦啦啦蛋壳碎了~里面的声音在说话——」
我的舌头突然顿住了,剩下的半句歌词挂在嘴边,像树枝上的冰棱。脚步也跟着停下,我愣愣地睁大眼睛,愣愣地张着嘴,大团白气从我口中冒出。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但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
眼前是一大片结冰的水面,一大片,从这一头一直到那一头。天空是白色的,冰面也是白色的,它们在遥远的天际粘合。整个世界洁白、平整,像一整张干净的白纸。
我没见过大海,听说大海是世界上最大最宽广的水,那也许我眼前的就是海吧。
回过神来之后,我转头朝周围望去。这里没有树木,也没有房子,连路边零零落落的小石头小木桩都没有,连我一路走来的脚印都没有。我回头想寻找镇子的钟楼,可钟楼不见了,它和原本无处不在的山林一起被白雪吞没。我使劲瞪大眼睛,却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轮廓,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天空和冰面。
我从包里拿出地图来看。纸上只画了镇子周边的地形,但看得出来,整个城镇是被一条河环绕的。河道分流又汇合,在镇外形成一条更宽阔的大河。我把地图上没画完的线条在脑内继续延伸,又延伸……也许,我已经到了那条包围镇子的大河边上?
所以我已经靠近「边界」了?
只要越过这条河,就能走到「外面」去了?
连我自己都意外的是,当「远方」真的到来的时候,我的脚步竟然变沉了。
第20章 河面
我想,我已经到了伊摩说的「太远」的地方。
我摸了摸胸口的回声。隔着手套和棉衣,它的震动变得微弱,几乎无法感知。这一瞬间,我差点想扭头回镇子去。可四周都是茫茫白雪,全世界像被闷进一个雪罐子里。我找不到小镇的钟楼,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刚刚的激动飞快从心头褪下了,我的身体也开始发冷。我用力唿吸,试着让情绪平静下来,恐惧却见缝插针地渗出,从心底,从骨缝。我想,要是我在这里迷路了怎么办?伊摩会发现我骗她了吗?她会来找我吗?她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不,不能这么想,我使劲掐自己的大腿,试着让疼痛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我又想起走到现在还没吃饭,于是从包里摸出一个冻硬的面包,龇牙咧嘴地啃下一块来。它一点都不好吃,干巴巴地割嘴,像嚼玻璃渣,还好我现在还不饿——
对,我还不饿。
我反应过来了:我还不饿,说明其实我并没有走多久,早饭都还在肚子里——所以这里离镇子也不是太远。
对嘛,创造士回到宫殿,都要走上整整一天,我才走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可能就到「远方」了?可能这周围正好是一片荒地,积雪的山崖巧妙地挡住了镇子和钟楼,所以我才什么也看不到。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我稍微安心下来,连嘴里冰块似的面包也似乎变得柔软了一些,但还是难以下咽。我又把它放回包里,等我找到可以休息的地方,生起火来烤一烤,应该能让它恢復原本的味道。
我迈开步子,朝结冰的河面走去。走了没两步,我又回头去看——天空并没有下雪,可我刚刚留下的脚印已经消失在雪地里了。也许我应该做个标记,以免回来时找不到方向。于是我再次把面包拿出来,掰成几个比较大的碎块,把它们插在雪里。浪费食物是要被伊摩骂的,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捡起来吃掉,就不浪费了。
面包没有消失。我走出好几步远了,回头还能看到雪地上那几个金黄的小团。于是我放心地继续往前走。世界非常安静,耳边只有我自己「嚓嚓」的脚步声,又走了一会儿,脚步声也逐渐变轻,很快听不见了。察觉到的时候,地面也变得坚硬,光滑,我低头一看,脚下踩着的已经不是雪地,而是光洁的冰面。我已经走到河上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冰上走路。伊摩给我讲过北地的故事。她说那里的小河常年结冰,但冰面下的水流依然是活的,有很多小鱼藏在里面,它们不怕冷。我蹲下来凑近去看,可这冰面太厚了,根本看不到半条鱼影,连水流都看不到。不过,也许我们这里的小鱼怕冷,早就游去了其他地方。
我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要继续走。直起腰的时候,身体重心突然一偏,脚底一滑,我「咚」一屁股坐倒在地。还好,棉衣棉裤非常厚实,摔得不痛,旁边也没人看见,不算丢脸。我揉着屁股站起来,才走了一步,左脚又一打滑,我顿时「吱熘」一下朝前扑倒。这一次,我的鼻子结结实实地磕在冰面上,几乎眼冒金星,要不是旁边没人,我都要哭出来了。
吸取了这两次教训,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雨伞,把它当作拐杖撑在冰面上,一点点挪着往前走。但脚下还是很滑,我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十个脚趾紧紧抓住鞋面,走得慢极了,身子依旧东倒西歪,像只扑腾的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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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地走了一会儿,我看不到雪地上的面包团,也看不到雪地了。我又朝前望望,同样看不到河对岸,眼前只有无尽的冰面。我突然有种很不妙的想法:该不会,摔的那两跤让我在冰面上迷失了方向——所以现在我并不是在横穿河面,而是在顺着河道走?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脚下又是一滑。我赶紧稳住身体,然而棉衣太厚太笨重,我身子一歪,又摔倒了。我想爬起来,惯性把我往前一推,我「骨碌碌」地在冰上滚了出去。世界旋转了,我也在旋转,我听见手里的东西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往外掉,我试图抓住一些,但腾不出手——刚一摔倒,我的手就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胸口,捂住回声,我不能让它受到伤害。
终于,滚动停止了。我躺在冰面上,望着头顶的天空。天空也是白茫茫的,像盖了一层雪。刚才我是朝哪里滚的?朝对岸?朝镇子?上游?下游?反正,我的脑子像一锅搅浑的汤,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稍微躺了一会儿之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我的背包和伞都不见了,地图也不见了,行李散落在冰面上,彼此之间的距离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遥远,我的手边只有一小块掰剩下的面包。我赶紧摸了摸胸口——还好,回声还在。我又把手伸进衣服里,用手指切实地抚摸它;蛋壳下传来缓慢但鲜明的颤动,它没事。
我松了一口气,把面包塞进嘴巴,用力嚼碎。肚子里有了吃的,心情就平静下来,脑中那锅浑汤也变得清澈。我想去把行李捡回来,但又一想,光是捡它们,就不知道还要再摔上几跤,滚上几圈,还是算了。于是我简单收拾了几件离我比较近的东西,稍微挽回一些损失。剩下的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再捡也不迟,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不会被捡走。
……应该没有别人吧?
我看到左边不远处落着两只袜子,正好是一对,在这种情况下实属难得,于是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蹲下,先捡起离我近的那只,再调转方向,去捡剩下的那只——
剩下的那只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去哪儿了?
我原地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它。我又看看手里的袜子——另一只不见了,留着它也没用,我总不能一只一只地轮着换吧?于是我有些气恼地把它一丢,袜子「噗」一声落在不远处的冰面上。
——同一时间,另一只袜子出现了,就在它旁边。
这又是怎么回事?
它从哪儿来的?
我走到袜子们跟前,蹲下,前后左右仔细地看,搞不懂是什么情况。我伸手捡起离我近的那只,另一只顿时不见了;我又把那只放下,另一只袜子随之出现。
我想了想,朝较远处的那只伸出手去。我想,如果先把它捡起来,近处的袜子也会消失吗?如果我同时抓住它们俩呢?总不会再跑丢一个了吧?
——我伸出的手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我的手指离那只袜子只剩下一点点距离,几乎就要碰到它了,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我。我反手一摸:那东西冰冷,坚硬,光滑,平整……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玻璃。
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收回手臂,把近处的袜子翻了个面——果然,另一只跟着一起翻了过来。我又把袜子揉成一团,对面的那只也在同时变换形状。我抓起袜子晃了一晃,那一边的袜子也悬在半空晃了一晃。
眼前的情形实在难以置信,但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
——该不会,这条河的中央立着一面镜子吧?
这样的话就能解释得通了:我面前是一块镜子,我看到的另一只袜子只是倒影;而这条河之所以看上去宽阔得无边无际,也是因为这面镜子,它反射了这一边的河面,所以我看到的全世界都是一样的白茫茫。
这发现让我有些雀跃。不是吗?有危险,有谜题,有解谜后的答案,这才是完整的冒险经歷。但这样的雀跃只保持了一瞬间,我很快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眼前的东西是镜子的话,为什么里面没有我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它能映出袜子,河面,天空……却映不出我的脸?
我扶着镜子站起来,把脸贴上去。鼻子被冰了一下,我顿时打了个哆嗦。但即使这样,即使我的鼻尖已经被镜子挤扁了,它还是没有映出我的样子。我对着它哈气,白色的水汽从我嘴里冒出来,却没有凝结在镜子上。我举起手臂,踮起脚尖,伸出的手指依然被镜子挡住。我使劲跳了好几下,摸到的最高处还是镜子。
我又用手指敲它,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用力捶它,手都疼了,它也没给我半点反应。
也许它不是镜子,或者,至少不是玻璃做的镜子。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相信,这样的东西是不会凭空从地里长出来的。
一定是有人把它放在这里,至于目的——我想了想——也许是为了防范从外面来的敌人?创造士也说过,很久以前,魔王曾经带着军队前来攻打王国,也许就是在那之后,王国的术士们设立起屏障来保护国土和国民,阻止魔王再次进入。
对,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合情合理,我又被自己的推理说服了。这一趟冒险真是收穫不小,等回去之后,一定要画一张新的地图,把这道屏障也加上去。这么想着,我朝四周一望:如果这道屏障就立在大河的中央,那只要朝着和它相反的方向走,就一定能回到岸上。看,我也太聪明了,怎么可能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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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我低头一看,冰面上正飞快地绽开一道裂缝,又粗,又直。我眼睁睁看着它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像蛛网般朝四周扩散开来。
——完蛋,一定是我刚才又蹦又跳,让冰面裂开了!
我赶紧退开,然而那裂缝像蛇一样跟着我的脚步蔓延。脚边接连响起「咔嚓」「咔嚓」的脆响,冰面开始炸裂,水花四溅。我扭头就跑,步子几乎飞起来。可冰面实在太滑了,我没跑几步,勐一个踉跄栽倒在地,顿时又「咔咔」砸出好几道裂缝。冰冷的河水从破口里渗出,我的裤子鞋子全被打湿了。我不敢停留,继续没命地往前逃,连滚带爬,手脚并用。但裂缝越来越多,冰面变成碎冰,碎冰又变成浮冰,我感觉就像踩在摇晃的小船上,每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要落在哪里。幸好,我似乎已经能看到雪地里那几团金黄的面包块了,只要再跑一段,就能到岸边——
又是「咔嚓」一声,我的脚尖才刚刚落下,那块冰就碎裂开来,我顿时一脚踏进冰水里,整个人陷落下去。我来不及害怕,身体往前使劲一扑。耳边似乎有什么细微的脆响传来,但没工夫去细听,我又把身子勐地一滚,终于从那个冰窟窿里逃开,没有落进水里。
没工夫喘气,我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朝岸边跑去。逃跑的同时,我伸手探进衣服里。刚刚那声脆响让我觉得有些不妙,那声音太细,太轻了,不像是冰块裂开,倒像是……
手指摸到了一片被体温焐热的蛋壳。
还好,它还在,还是完整的。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脚下的冰块突然晃了一下,我又一个踉跄,赶紧往前一跨,一跳,踩上另一块冰。然而我起跳的同时,有什么东西蹭着我的手指滑脱出去。我下意识地要抓住,但抓了个空。我立刻低头,只见一道白亮亮的虚影从我的衣摆下滑落,掉在冰面上,低低地蹦了一下,顺着裂缝往前滚去。
「噗通」,那个珍珠色的蛋掉进水里了。
第21章 房子
一整条河的冰面几乎全部碎裂开来,河水开始流动了。
河像醒了,又像活了,大大小小的冰块在水流中起伏,相撞,吵闹极了。我站在岸上,穿着湿透了的裤子鞋子,看着眼前碎冰沉浮的河流,想起刚才的情景,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我的宝贝,我的回声,我珍珠色的蛋,它从我手里滑脱,掉进浮冰的河水里,再也找不到了。
我梗着脖子大声地哭。这里只有雪和冰块,不会有人听见我的哭声,我却比任何一次都哭得更伤心,更响亮;也许我的人生里也再不会有比这一刻更难过的时候了。回声掉在冰上的样子,滚动的样子,它落进冰水里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在我的脑中反覆出现。当时我几乎就要伸手去水里捞它。但我脚下的冰突然裂开,我的小腿全部没进水里,我只能看着它像块石头一样飞快地沉入水底,转眼就不见了。
冷风从我大张开的嘴巴里灌进来,冻得嗓子发疼。裤子结冰了,流出的眼泪鼻涕也结冰了,脸上紧绷绷的,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热乎的地方。我不得不稍微收起嘴巴,把大哭变成小哭。哭声弱了之后,伤心好像也跟着变弱了。我看到之前丢的面包还在雪地里,于是走过去把它们捡起来。我的行李全都和回声一起沉到河底了,这些面包块就是我此刻最后的干粮。一想到这里,我又伤心起来——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弄丢了回声,还弄丢了好多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创造士的围巾,伊摩的靠枕,我最喜欢的小花伞都被我弄丢了;伊摩知道肯定会骂我,创造士也会笑我,可能连奈特都会瞧不起我。我越想越难过,又忍不住哭起来。肚子也开始饿了,我一边哭一边往回走,一边把冻硬的面包就着眼泪鼻涕吃掉。我要回家去,把这些事老老实实地告诉伊摩,希望她能少骂我两句。我看图画书上的故事都是这样的:不管做了什么,只要老实承认错误,就会得到原谅。
不是吗?就算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只要在临死前向神忏悔,也能升上天堂。我离大坏蛋可远着呢。
走了一会儿,口袋里的面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我的眼泪也慢慢收回去了。我停下脚步,发现周围的景物变得有些不太一样,我好像正身处一片树林。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熟悉的林子,因为积雪的关系,一切都显得陌生又熟悉。我朝远处望望,看不到镇子的钟楼;再回头望望,也看不到刚才那条大河。迟来的害怕又浮上心头:该不会,这一次,是真的迷路了吧?
头上突然有鸟叫声响起。我仰起脑袋,看到一只山雀拍着翅膀从半空中飞过。奈特说过,鸟儿都很聪明,冬天找不到食物的时候,会飞到有人住的地方去——所以鸟朝哪里飞,哪里就住着人。
对,说不定这只鸟就是飞去镇子上,去吃倒霉蛋的面包的!
我马上追着那只鸟跑去。它飞得不算太快,黑黄相间的羽毛在雪地里也很好认。我追着它穿过积雪覆盖的灌木丛,穿过旗杆似的笔直的乔木,高大挺拔的松树,奇奇怪怪的枯桩……它好像知道我在跟着它,总是往宽阔平坦的地方飞。有些鸟很坏,喜欢在树枝间穿来穿去,奈特给我讲过猎狗一路追鸟,结果被鸟引进树丛,让枯枝划伤了眼睛的故事。这只鸟倒是没有这么干,可它一刻不停地飞,飞了好一会儿,我快要跑不动了。终于,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山雀停了下来,落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秃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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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页
它停了,我也停了。我本想喘口气,谁知双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四周还是积雪的山林,没有半点人烟的样子。看来这只雀子是只乡下鸟,并不知道城镇在哪,我很失望。
不远处响起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抬眼望了望,雪地里好像有几条毛茸茸的小尾巴在耸动。树上的山雀又「吱喳」叫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树干上钉着几块木板,排成一个简陋的小台子。我认得这个东西,伊摩的院子里,还有创造士带我去的林子里都有这样的木板,上面会放一个小碗,盛着给小鸟和松鼠的过冬的吃食。
果然,山雀拢着翅膀一蹦,跳到平台上,低下脑袋啄起碗里的东西来。刚刚在雪里耸动的尾巴们也蹿上树去了——是三只花栗鼠。它们围着碗口挤成一团,鸟喙啄着碗底「叮叮噹噹」,花栗鼠的大白牙啃起坚果「咔嚓咔嚓」;这林子里终于有些活泼的响动了。
我从雪地里站起来,走到树下,抬手拨开一只花栗鼠——它很生气地用小巴掌打了一下我的手指——木板上放着一只陶土小碗,是我没见过的款式,像随便捏来又随便烧好的,我很确定镇上没有这样的陶器。
看来这里离镇子还很远。
我有些困惑。山雀来啄我,花栗鼠也跳来跳去,用毛茸茸的尾巴甩我的脸。我被弄得又疼又痒,火气窜上来,挥手一巴掌把它们赶开,又一巴掌把陶碗掀翻。小碗「噗」一声落在雪地里,里面的碎谷子小坚果撒得到处都是。山雀和花栗鼠立刻围过去,「叮叮噹噹」「咔嚓咔嚓」,顾不上理我了。
——除了谷粒和坚果,碗里掉出来的好像还有些别的东西。我低头一看,是掰碎的面包。
我弯腰捡起一块,它还是软的,甚至有些湿润,我稍微用力就把它捏扁了。这不太寻常——要知道,在这种气温下,我从家里带来的那些面包才半天工夫就冻得像石头,狮子来了都咬不动。
但这些面包块还是软的。
说明它们不久前才被放在这里。
可能刚刚才被放在这里。
我立刻转头四下张望——没有人影,没有脚步声,但灌木丛旁的积雪有被踩过的痕迹。我跑过去,拨开叶片,发现了一行快要消失的脚印。
果然有人来过,而且就住在附近。
我又振作起来了。奈特曾经告诉我,有些猎户会住在人烟稀少的山里,为了打猎,也为了护林;伊摩也给我讲过山林里的女仙的故事。我准备跟着脚印走过去看看。不管这脚印来自猎户还是女仙,会给小鸟小兽准备吃的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走了一段路之后,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浅了,我想像中的住着人的小屋却迟迟没有出现。我努力不去胡思乱想,低着头只顾走,把步子迈得飞快。突然我的脑门在什么东西上狠狠一磕,眼冒金星,差点没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揉揉脑袋,揉揉眼睛,却发现面前什么都没有。
只有积雪,灌木,浅浅的脚印……没有任何能把我撞得头晕眼花的东西。
不,并不是没有。
我想起来了,同样的事情刚刚才发生过。
我试着朝前伸出手,轻轻一摸。果然,指尖碰到了一块透明的东西,是屏障。
这里也有屏障。难道这里也是边界?
我煳涂了,一时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我退开两步,看看屏障上倒映出的雪景,又看看身后的林子:完全一样,这里有灌木,那里也有灌木,这里有脚印,那里也有脚印,这里有光秃秃的树枝,那里也有光秃秃的树枝,这里有一栋小房子,那里也有——
不,那里没有小房子。
我眨了眨眼睛,又走上前去,盯着那面透明的镜子仔细地看。我没看错,倒影中的林子角落,确实藏着一栋低矮的小房子。
我回头看看身后,和倒影里同样的位置,只有半截被雪覆盖的木桩。
这到底是倒影,还是透过镜子看到的对面的世界?
我盯着镜子,朝着那栋小屋的方向后退。我每退开一步,那栋房子就更小一些。一连退了好几步,感觉自己快要走到小屋边上的时候,我朝后伸出手去,试探着一摸——指尖传来粗糙冰凉的触感,像摸到了一块石砖。
我扭头朝身后一看,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又看看脚下,那半截木桩子正好杵在我身旁。
倒影里的小房子几乎要看不见了,但手指的触感清晰又真实。我把手掌贴上那块看不见的砖头,顺着它一摸,找到了一堵看不见的石墙。我转身面向这堵看不见的墙壁,伸长手臂朝旁边摸去。有墙的地方,就肯定有门,有门的地方,就肯定有人进出,不是吗?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我摸着墙慢慢移动,还没走出几步,伸出的手指又碰到了什么——是一个冰凉的金属环,是门环!我立刻抓紧了它,扬起手臂,把门环往前用力一叩——
眼前的空气突然裂开一道缝,像蛋糕被整齐地切开。一扇斑驳的木门自上而下地在我眼前出现,那个生锈的门环正被我牢牢握在手里。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手,然后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女人倚在门边,眼睛睏倦地眨了眨,像是被从午夜的梦境中叫醒。我能感觉到她在打量我。她的视线散漫却锐利,像纸,轻薄柔软,但一不小心就会割伤皮肤。我有些紧张,刚要搜肠刮肚地找话来说,她倒是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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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被你找到了,」女人说着,打了个呵欠,把门大敞开来,「进来吧,又哭又叫的,吵死了。」
第22章
我跟着那个女人走进房子里了。
进了门我才想起来这么做好像不对,好像太莽撞了。伊摩一直跟我说,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走。可是镇上的人我全认识,第一次遇到「不认识」的人,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
不过,这个人会给小鸟小兽准备吃的,应该不是坏人吧?伊摩也会给小鸟餵吃的呢。反正我想好了,要是情况不对,我马上就跑。她没锁门,我看到了。
一走进屋子,炉火暖融融的温度就贴上我的皮肤,木柴「噼噼啪啪」地烧着,空气里还有一股松脂被点燃的清香,我绷紧的神经不由一松,险些连眼皮都发粘了。我赶紧打起精神,警惕地四下张望。屋子里的空间比我以为的要大一些,但东西堆得乱糟糟的,拥挤得像大减价时的杂货店。地上铺满书本,书堆里埋着茶几,墙上长长短短歪歪扭扭地钉了好几排搁架,瓶子罐子盒子在上面挤成一团,要是不小心碰到,肯定会雪崩似的掉下来。这要让伊摩看见,她非把房子拆了,从地基开始彻彻底底打扫一遍不可。
我看了一圈,只有壁炉附近还比较空敞,但壁炉前的两把软椅也差不多被毛毯和靠垫淹没了,像两块爬满青苔的石头。女人侧过头,用下巴指了指其中一块石头,大概是让我去那里坐下的意思。我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一把椅子边沿放下屁股,坐好了。
「把你的衣服烤干,可别在我这生病。」女人说完,转身进了里面的房间。我看到她探身钻进一口壁橱里,上下翻找起什么东西来。
她背对我了,我才敢仔细打量她。她的个头和年纪都跟伊摩差不多,深褐色的头髮又厚又多又乱,像一团没理顺的毛线。身上的袍子和她的头髮一个颜色,好像是呢绒的,下摆和手肘缝了几块补丁,还零零落落地粘着几撮奇怪的绒毛。我还在辨认她后背上那团到底是猫毛还是狗毛的时候,她伸手挠了挠脑袋,往头髮里一揪,揪出一根长长的鸟羽来——我懂了,她是奈特说的猎户吧,不然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动物毛。
女人突然朝我回过头,我赶紧挪开视线,专心烤火。壁炉生得很旺,火焰一跳一跳的,像条嚼闲话的舌头。我才坐下那么一会儿,湿漉漉的棉裤已经开始发热了。于是我把脚也抬起来,靠近炉火,鞋底暖烘烘的,舒服极了。没烤一会儿,鼻子里突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甜甜的气味,我低头一看,炉子角落的砖块上放着两个苹果,已经烤得皱巴巴的。我赶紧把脚放下,挪到另一边,离苹果远远的。
那两个苹果色泽焦亮,实在诱人。果皮上大概还抹了蜂蜜,正在「滋滋」冒泡。琥珀色的糖汁顺着皱褶流下来,映着火光,像抹了一层金子,看得我忍不住咽口水。
「想吃就吃吧,本来也是给你烤的。」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一回头,看到她端着一杯牛奶和一小碟饼干走过来。我刚要伸手去接,她转而把托盘往我旁边的一摞书上一放,自己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我红了脸,把手放下了。
女人看了我一眼,把饼干递过来:「你先吃这个吧。我的锅小,一次只能热一杯牛奶。」
我礼貌性地拿了一块饼干,小声道谢,又在她的注视下礼貌性地吃了,紧张得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女人也不再说什么,在我对面的软椅上坐下,顺手捞起旁边的一本书,翻开看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她脚上穿了一双麂皮软鞋,鞋后跟已经被她踩塌了,像拖鞋一样晃晃荡盪地挂在脚尖上。她就一边看书,一边转着脚尖晃鞋子,晃几下又伸手抓抓脚心;我要是这么干,非被伊摩骂一顿不可。
看女人没有说话的意思了,我小心翼翼开口:「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你认识我吗?」
「当然,」女人看着书说,「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你。」
「这里」是哪里?是镇子吗?我不太信,又说:「真的假的?你也是镇上的人?那你说说我叫什么?」
女人从书上抬起眼来,笑了一笑:「我当然知道你叫什么。倒是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应该叫什么。」
她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我还要问,她又自言自语地开口:「算了,现在这个时候,说了你也不懂。」
女人才刚说完,里面的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她马上放下书站起来,走去里间了。我摸了摸肚子,刚刚那块饼干不吃还好,吃了下肚,反倒更让我觉得胃袋空虚,饿得不行。我左看右看,伸手从火炉边捞了一个烤苹果——那女人都说了,想吃就吃,本来就是给我烤的,我盯上这苹果已经很久了。
趁着女人还没回来,我抓着苹果大口咬下,蜂蜜顺着嘴唇流进嘴里,甜得我的牙齿都要化了。果肉也已经烤软,蜂蜜代替水分浸润了纤维,热乎乎,香喷喷,像在吃一大块甜甜蜜蜜的雨云,云里满满的都是糖汁。只可惜还没嚼上两下,果肉就顺着舌头落了肚。我意犹未尽,三两口把剩下的也吃完了。这是我又累又冷地走了大半天之后,吃上的第一个热乎东西,我宣布它是这一刻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第二个苹果也同样被我消灭。吃完之后,肚子饱了一些,我舔舔嘴唇,嘴上手上全是黏煳煳的汁水。我想问女人有没有可以擦手的毛巾,但她好像在忙,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我又四下一望,看到屋子另一头的窗下有个水盆,于是站起来,走过去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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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页
水盆是陶土的,比我的脸稍微大一点,放在一个高高的木架子上,我要踮一下脚才能看到里面。我扒着盆边,伸长脖子朝里面望。盆子里果然装了水,看起来很清澈,也没有什么怪怪的气味,应该是干净的吧。于是我抬起胳膊,把手伸进水里。
手指还没碰到水面,盆里的水突然沸腾似的冒起泡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收回来。可是水温好像并不高,盆里也没有冒出热气。我觉得奇怪,又踮起脚,伸长脖子朝盆子里望去。
——水面不再是清澈的了,上面映出了一些画面:有天空,有树木,还有奇怪的高塔。那些塔是灰黑色的,非常高,可能比镇上的钟楼还高,它们排列得也很密集,也许蚂蚁在草丛里抬头往上望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我又把脸凑近一些,看到了道路和行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个黑色小方块,他们专注地盯着它们,不停地摆弄它们……这些是什么东西?路上的行人穿的衣服和我们大不一样,但也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看上去既不是魔兽也不是妖怪,只是普通的男女老少在走路,说话,像我们一样普通地生活。
这是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水中?
我又看到一些五颜六色的大盒子,它们在路上穿梭来去,比马车还快。我才刚辨认出它们的形状,突然心头一凛,一股巨大的恐惧没来由地疯涨上来。我一下子透不过气了,像被按进冰冷的深水里——
「不要乱碰我的东西。」女人的声音骤然响起。她的嗓门不大,说得也很慢,但我被吓得差点跳起来,连连退开两步,险些把水盆也摔了。女人走过来,伸手把盆子扶正,又擦掉溅出来的水滴。她好像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我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要乱碰乱翻,」女人又说了一次,语气很硬,应该是生气了,「回去烤火,把衣服烤干就走吧。」
我低了头,老老实实回去壁炉旁坐下。她又递给我一杯热牛奶,让我就着饼干一起吃。我小声说不吃,我不饿;她就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我只好接过她的牛奶沾了沾嘴巴,又拿了一块饼干,小口小口往嘴里抿。
奇怪的事发生了,不知是刚才的烤苹果打开了我的味觉,还是热牛奶改变了饼干的口感,盘子里的饼干突然变得非常好吃,又酥又脆,里面还有软软的巧克力豆子,砂糖和麦粉的甜味里掺进了一点可可豆的清爽的苦,再配上牛奶的醇厚气息,我连吃了两块,一点都不腻,还想去拿第三块。
「好吃?」女人依旧看着书,眼皮不抬。
「好吃,」我用力点头,「这个饼干是怎么做的呀?我回家也想做来吃。」
女人嗤笑了一声,嘴巴动了动,好像说了句「我哪知道」,我没听清。我又问她是谁,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会认识我,怎么知道我会来,刚才水里的是什么地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大概是被我问烦了,「啪」地合上书本,瞪我:「你怎么突然那么多话,不怕我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没有刚才那么怕她了。我想了想:「因为你给我吃饼干,给我吃烤苹果,还让我烤火,还餵小鸟……」
女人又「嗤」地一笑:「吃了好吃的东西,就觉得别人是好人?你这样的小狗可是活不长的。」
她一句话又说得我不敢做声了。我想她也许是伊摩说的住在山林里的女仙吧,书里的女仙都会法术,都很漂亮,只是脾气有好有坏——可能我正好遇上了一个怪脾气的。我偷偷瞄眼过去,不料女仙正好也在看我,她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像鹰。
「你可以回去了,」她说,「朝雪花飞来的方向走,看见树桩就左拐,看见树洞就右拐,不要乱跑,就不会撞到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是指刚才的屏障吗?我又忍不住问:「这里到底是哪里,是世界的边界吗?」
对面的人把正在晃拖鞋的脚尖放下了。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她反问我。
「因为我撞到奇怪的东西了,」我说,「像透明的墙,又高,又宽,又长,像镜子一样会反射周围的环境——那是什么?是用法术设置的屏障吗?我想只有边界才需要屏障吧,不然魔王又要打过来了,所以创造士才做了屏障来保护我们。」
我还没全部说完,女人突然大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个滑稽得不行的笑话。她笑了好久,笑得膝盖上的书都滑到地上,脚尖上虚套着的麂皮软鞋也掉了,肩上搭着的毯子也掉了,旁边的书堆都差点被她前俯后仰地碰倒。
「……我说得不对吗,」她笑得这么张扬,让我又窘迫,又生气,耳朵都烫起来了,「那你倒是告诉我,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人慢慢缓过气来,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
「我的天,你居然被灌输了这样的故事。」她说。
什么意思,难道魔王曾经攻打王国的事是假的吗?
「倒也不是说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女人继续说道,「只是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那道透明的镜子墙,到底是为了挡住谁?」
为了挡住谁?
难道不是为了挡住魔王和他的部下吗?
总不至于,平白无故在那放个屏障,就为了不让我出去——
我愣了一下。
……难道真是为了不让我们离开镇子?
仔细想想,遇到那道屏障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不去了,走不了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想法很快就变成了「这是为了阻止魔王」「为了保护我们」,就像有人扒着我的耳朵,把这样的念头吹进我脑子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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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页
我也没有亲身经歷过魔王的事,只是从各种人口中听说,从卡片上图画书上看到而已。魔王是什么时候为祸人间的?太阳是什么时候被他吃掉的?当时我在哪里,在干嘛?创造士说,失去太阳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全世界陷入了停滞的黑暗——为什么我对这么大的事完全没有印象?
这些问题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像雨后树根旁破土而出的蘑菇,我的脑子卡壳了,看着满地的线头,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思考。对面的女人又笑了一声,我才回过神,想了想,重新问她:「那个屏障到底是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过河。」女人说。
我犹豫了一下,把空心人,还有蓓丝的事,还有我之前想到的事告诉了她。创造士说过,现阶段他们还找不到治癒空心人的办法;但我想,找不到不代表没有,也许多去几个地方找找,多问问一些人,就能找到了呢?
「空心人不是病人,他们只是被鸟吃掉了记忆,」那女人说,「记忆是由过去的经歷构建而成的,失去记忆等于丢失了过去。而正是过去决定了现在 。没有了过去,现在也就不存在了,就像没有基石,房子就会倒塌。所以失去记忆的支撑,空心人会慢慢失去意识和形体——不得不说,当初想到造出鸟来啄食记忆的那个人,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聪明。」
没有了「过去」,「现在」也就不存在了——是这样吗?如果没有过去那个想出去看看的我,现在的我就不会在这个陌生女人的房子里,一边烤火,一边听她说这些绕来绕去的听不懂的话。
「那应该怎么办?」我又问她,她看起来什么都懂的样子。
女人套上麂皮软鞋,捡起地上的书本,用书角挠了挠头:「空心人失去了记忆才会变成空心人——所以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去找回他们的记忆?」
「他们的记忆去了哪儿?」女人继续问道。
「被鸟吃了呀,」说完,我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到吃掉蓓丝记忆的那只鸟?」
女人使劲挠了两下她那颗蓬松的脑袋,手指一捻,再次从头髮里抽出一根鸟羽来。那根羽毛非常长,应该是从翅膀上掉下来的;羽毛的根部是纯白的,朝羽尖逐渐过渡成明亮的青色,好看极了。只是不知道这么长的羽毛,是怎么藏在她的头髮里的。
「当时的鸟肯定找不到了,但鸟不会把吃下的东西一直留在肚子里,」女人盯着那根羽毛说,「你再想想,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要找的究竟是什么?我想了又想,在农场看见的那些鸟和普通的鸟类几乎没有区别,总不至于……它们就像其他鸟一样,把吃下去的东西变成粑粑吧……?
「你口袋里装了什么?」女人突然把羽毛朝我的衣兜一指。
她指向我的瞬间,我的衣兜忽的一沉。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去——衣兜里多了一个东西,鼓鼓的,圆圆的,光熘熘的。我想到了什么,但它不可能在这里。
我将信将疑,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蛋,它在炉火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珍珠色的光芒。
它甚至还被装在我亲手编好的小网兜里。
「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叫出声,「回声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亲眼看到它掉进冰湖里去了,我还哭了好久。
女人不再说话了。她喝了一口热牛奶,又像刚才那样,晃着软鞋看起书来。我一下子扑到她身上:「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吧!求求你!回声为什么会回来?蓓丝的记忆变成什么了?我该去哪里找它?找到之后呢?你一定知道怎么救空心人,对不对?求求你!」
女人皱起眉头,抬手把我轻轻一推,就像拨开一丛打到身上的树枝。
「我当然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少数能束缚我的规则之一,」她说着,突然又促狭地一笑,「何况就算我能告诉你——你准备用什么东西来交换?爱和答案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
代价?我什么都没有,连行李都没了。就算还在,我想她也不会要那几个硬邦邦的面包和皱巴巴的袜子。我想了又想,把所有能算作「属于」我的东西都想了一遍,连那张了不起的传奇卡都想到了,然后脑袋一垂,望见手里的回声。
它是从泉水对面的世界来的,我捡到了它,它能算是「属于」我的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回声举起来,递给对面的人。
「我只有这个……这是我的宝贝,」我小声说,「它快要孵出来了……如果你要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可不要你的宝贝,」女人瞥了我一眼,「你回去吧,回到你熟悉的镇子去。如果你满脑子都是问题,就去图书馆——图书馆里有全世界所有的知识和秘密。你把那里的书都看完,就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图书馆?我知道镇上有个图书馆,但从来没去过。我又看看四周,看看这个几乎被书本淹没的房间——她说得对,书里有许多知识和秘密,也许她就是看了那么多书,所以才知道那么多事。
我把回声重新挂到脖子上,塞进衣服里,贴在胸口,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完我就回去。」
女人眯起眼睛。她没有拒绝,我就当她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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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页
「你是谁呀,你应该不是猎人吧,」我说,「但是你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林子里,房子又用法术藏起来了,你还有一个能看到奇怪的东西的水盆……所以你是女仙?你是这片山林的女仙?怪不得你知道那么多东西……回声也是你帮我找回来的吧?」
女人没有回答。她还是眯着眼睛看我,然后眉头一挑,嗤笑一声,垂下脑袋继续看书了。
这章太长了,不想再一个场景拆成两章,所以明天停更(。)大家后天周六见
第23章
降临于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三个白昼,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
当时天空下起了小雨,他想看看这个世界的雨水会不会把自己打湿,便从屋檐下伸出手去,让雨落在掌心。这里的雨水是灰色的,水珠里混杂着灰尘,毛屑,和一些蠕动的多足小虫,与家乡的清澈水滴完全不一样。他觉得有些噁心,立刻把手甩干了。
可淋到雨的手掌出现了奇怪的皱褶。濡湿的皮肤塌陷下去,凹出几个圆圆的小坑,像被雨打过的沙滩。他试着握紧手掌再松开,那些小坑依然存在。它们是半透明的,能透过小坑看到皮下的组织。他用另一只手抚摸掌心,想把皮肤抚平,小坑还在。
看来不能碰到这里的雨,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他熟练地躲入建筑物的阴影中,以躲避天上那些飞来飞去的勺子。从一处花坛边经过的时候,地上的影子变得很窄,只有手腕粗细。他侧过身子,挺直腰背,踮起脚尖,尽可能地藏身进那条狭窄的阴影里。
胳膊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抬手一看,似乎是一枝玫瑰用尖刺划破了他的手,伤口从小臂一直延伸到掌心。那些潮湿的小坑也被划破了,周边的皮肤翻捲起来,褐色的,血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一张一张,一层一层,纹理分明。他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把翻翘的皮肤仔细展开,摊平,按实。
——皮肤变得脆弱了。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降雨,也许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停留了太久。无论如何,这可能只是个开端。
女巫说过,这意味着这个世界逐渐有了伤害他的可能。他必须尽快找到「容器」,然后回去。
耳边传来含煳的呢喃。他躲在建筑的影子里,那团思念的聚集体躲在他的影子里。他听见回声在说话,像唿吸,又像呓语,它在说——「伤口……干燥……小心……」
什么意思?它在担心自己受伤,还是提醒有危险出现?他不明白它的用意,但还是警觉地朝四下一望——没有异常。他不敢松懈,立刻从花坛边离开,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用布条把手臂上的划伤包扎起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头一看,自己正背靠一家小店的外墙。这似乎是一家杂货铺。店里摆满货架,货架上陈列着商品。柜檯后有店员正在结帐。几个小孩围在柜檯前,瞪大了眼,盯着台板上几摞五颜六色的小纸包「叽叽喳喳」地议论。
他不免想起家乡的集市,想起那条不算宽敞但热闹的小街,也有几家像这样的铺子。三五成群的孩子时常在街上奔跑玩耍,从各家铺子里穿进穿出。镇上很少有马车经过,满街跑得最快的除了小孩,就是小狗。
回声又在耳边低缓地呢喃。他收回思绪,看到玻璃橱窗上,身后那团人形的白雾颤动着朝前举起手臂。他顺着它指示的方向望去——那是店里的某一列货架,上面展示着许多他不曾见过的食物,装在小袋里的,挤在罐头里的,灌进瓶子里的。它们有着与他熟悉的食物相似的外形,但颜色花哨极了:糖球是艷丽的红,果汁是醒目的蓝,饼干是张扬的紫,蜜饯是灿烂的绿……他不太确定这些到底是不是食物,应该是吧?毕竟其中一些的包装上还印着流口水的小孩的图案。
他正盯着那些漂亮的食物看的时候,一个小男孩从他身边经过,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男孩子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颓败的灰色。他看上去应该有七八岁大,四肢脖颈却细得如同婴儿,脑袋又硕大滚圆,像个系在细脖子上的气球。在这个世界度过三天两夜之后,这样的孩童已不会让他觉得惊讶。他目视男孩朝前一路走去,看着他走到一列货架前,仰起头,视线从架子上一行一行扫过,伸手拿下其中的一些东西,又走向下一列货架。他发现男孩子身上的灰色并不是固定的,它们像水一样在他皮肤上流动,缓慢地变幻色泽。
走过零食货架的时候,男孩子停了停,视线在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上徘徊。他伸手拿起一些装在透明袋子里的彩色糖球,端详一番,放下;又拿起充满气泡的黑色饮料,端详一番,再次放下。挑拣食物的时候,他身上的灰色逐渐变得透明,仿佛林间的雾气在阳光下淡去,健康的浅褐色肌肤慢慢显露出来。
他看着男孩最终选择了一个印着流口水小孩的金属罐头,转身朝柜檯走去了。他走过那些围成一团的小孩旁边,后者正在热烈地讨论什么。男孩子的脚步再次停下。
他伸长他纤细的脖子,探出硕大的脑袋,仿佛那些小孩堆里有一个暴风眼,他是一朵即将被吸入其中的蒲公英。他久久地站着,眼神被钉在那些小纸包上面,拔不动。与此同时,男孩子周身的灰色全部褪去,皮肤呈现出一种轻盈的粉红。那孩子几乎变成一个粉红色气球,眼看就要漂上半空,朝那些小纸包飘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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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页
他站在橱窗外望着这一切,不免有些好奇——那些孩子注目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是在这个世界的小孩之间流行的玩意?他忍不住想凑近些去看,然而那粉红色的小男孩突然一个转身,几步跑到零食货架前,把刚拿的罐头往架子上一丢,又飞快跑回去,挤开那些围成一团的孩子,伸手抓起一个纸包,沖向柜檯。
男孩子和那群小孩一起走出来了。他们簇拥着他,起闹、催促,像任何一个世界的小孩一样吵闹。那男孩被围在中间,露出一种紧张又得意的表情。他浑身都是轻飘飘的愉悦的粉红色,大脑袋几乎红得发亮。他捏着那个小纸包,在周围孩子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些细碎的光点从纸包的裂口里飘散出来,轻飘飘地随风而去了。
他侧过脑袋,看到里面只是几张薄薄的卡片。
……怎么说呢,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他想。每个世界的规则或许不同,风土也各有特色,但只有孩子——不论种族、性别、自然年龄,只要是孩子——永远像一头难以捉摸的巨龙,你猜不透他们的宝库里会放着国王的黄金权杖,还是一块正好碎成有趣形状的瓦片。
只是自己居然被一群孩子的小玩意耽误了这么久……不应该,得走了。
转身的瞬间,那群孩子突然爆发出惊喜的唿喊。他又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一束光芒从纸包的破口中迸射出来。比刚才的光点更灼目,更灿烂,仿佛切开天空的闪电。
他惊讶地停下脚步,睁大眼睛一望,看到那男孩手中紧紧握着一张新拆开的卡片,像握着一粒刚刚摘落的星星。所有孩子的眼睛都被那张卡片的光芒点亮了,他们大叫,大笑,欢唿,喊出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眼神是孩子才有的纯粹的羡慕和渴望。那男孩在他们的包围下,又变成明亮的金色了。他高高举起手里的卡片,浑身笼罩在灿烂的光华中。
他忍不住走近一步,终于看清了那卡片上印着的东西——是一个通体银红相间的巨人,手持光芒凝聚成的利剑,正在与一头巨兽搏斗;显然,是这个世界的勇者传说。
这也是所有世界共通的规则。孩子们总是青睐勇者,嚮往他们,崇拜他们,模仿他们——许多年后,也许还会成为他们。
那群孩子叫喊着跑远了,在路上拖出一束流星般长长的光轨。他也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冒险中。
他屏息,凝神,合拢双眼,指尖轻轻抚过手上的骨环,向崇高意志寻求指引——请为我指出前进的方向。
然后,一声清脆的鸟鸣在耳畔响起。
他立刻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麻雀停在花坛边,正歪头看他。视线交汇的瞬间,麻雀又叫了一声,拍拍翅膀,朝一个方向飞去。
他果断跟上。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二次得到崇高意志的援助,上一次是鸽子。麻雀比鸽子飞得要慢一些,但体型小,又很容易混入树丛,一不小心就会跟丢。他不敢分神,一边跑一边仰着头,瞪大眼睛,死死追着半空中那个小黑点。
麻雀从屋檐下飞过,从树梢上飞过,从那些漂浮着监视人群的勺子之间飞过,从横亘天幕的巨大眼睛中飞过。他跟着它不停地往前跑。耳边响起「唿唿」的风声,或者是回声的呜咽?他分不清,也没有时间去分清。他甚至无暇辨认当前的位置,更不用说看清周围的景物。他怕一停下脚步,那些飞翔的勺子就会发现自己的存在。麻雀一直在往前飞,这很好,也许它正是要把自己一路带到——
麻雀停了下来,落在某个屋顶。
他一愣,脚步险些没有剎住,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倒。稳住身体之后,他立刻抬头——麻雀不见了。
这里就是终点?
这是一栋破旧的四层老楼,外墙剥落,台阶破碎,某些朝北的窗口煳满经年累月的油烟。许多和它一样的老房子聚集在这里,像一堆被扫到角落的灰尘。
不远处有个落了灰的水池,水池边架着一把拖把,是用零碎布头做的,早已干得发脆。最外面的那块碎布上依稀印着一只吃葡萄的小松鼠的图案,又破又旧,看不出颜色。
他抬头望向天空,灰白色的云幕间再没有鸟飞过。
第24章
我从那个女人家里出来了。她告诉过我怎么在白雪皑皑的林子里找到正确的路(朝着雪花吹来的方向,看见树桩就左拐,看见树洞就右拐——我全都记住了),所以我很快就走出了小树林。又走一会儿之后,我已经能远远望见镇上的钟楼了,这表示马上就要到家了。
虽然那个女人到最后也没告诉我她是谁,也没告诉我她怎么知道我会来,也没告诉我应该怎么帮助空心人,还有回声怎么会回来的,我在水盆里看到的世界又是什么……一切的一切,她连半个字都没透露,嘴巴比拧紧的果酱瓶还要严实。但在出门前,我又忍不住问她屏障的事的时候,她倒是出乎意料地说了一些话。
她说,我之所以会被屏障拦住,因为在当时的我眼中,世界就只有那么大,就算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法走出去。她还说,屏障很快就会拦不住我了,因为我已经有了想去外面看看的念头——只要有了念头,实现的那一天就会很快到来。
我又问她,那一天是哪一天,很快有多快;她又不说话了。我知道大人总是用这种说辞来煳弄别人,但我相信她。我总觉得她和那些大人不一样,既然她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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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页
我一定会出去的,去外面看看,去找到帮助空心人的办法。
又过了一会儿,雪停了,我也走到了镇子外的小河边。河水冻成一大块冰,滑熘熘,硬邦邦的。我看看积雪的小石桥,又看看河面,找了个坡度比较缓和的地方下了河,踩着冰慢慢走过去;中途摔了两跤,倒也不疼,可能因为我走得慢,「吱熘」「吱熘」地滑着还挺好玩。我想我要好好练练滑冰,下次再去那条河边的时候,就可以穿过屏障,从河岸这边「吱熘——」一下滑到对岸去。
不过,那时候河水还结着冰吗?还是冬天吗?我想了想,希望还是。不然,等雪一化,山林里又变样了,我可能还要迷一次路。
过河之后又走一会儿,我看到了一块矮小的界碑,像只从雪里探出头来的鼹鼠。界碑上的字已经完全模煳了,但我知道它意味着我来到了镇子的西北边。出发的时候我是从镇子西南面的出口走的,回来的时候却站在了西北面,看来我以为的世界尽头,只不过是绕着镇子的小半圈。我又抬头看了眼钟楼,距离出发的时候,时针才走了一小格——这趟冒险旅程不但不遥远,还相当短暂,画在图画书上,可能三页就能讲完。要不是眼下我两手空空,行李全丢进了河里,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根本没离开过镇子了。
我一边走一边朝四周望,这里离集市和街道很远,包围镇子的小河分出一条支流把土地割开。这一边原本是一块开满花的山坡,那些腻腻歪歪的年轻人就喜欢来这里玩;然而现在是冬天,这里没有花也没有人影,雪地里只有我孤零零一行脚印。小河那一边是镇子的东北面,地势非常开阔,没有山林阻挡,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一些被积雪覆盖的屋顶,像洒满糖霜的饼干。图书馆就在那里。
这一路上,我仔细想过回家后的事:一进门就对伊摩老实交代,坦诚认错,然后帮她缝个新抱枕,给创造士织条新围巾,再包揽接下去一段时间里的家务……但首先,我要去一趟图书馆。
那个女人说,如果我有什么解不开的疑问,就去图书馆,那里的书能解开世界上的一切迷题。在这之前,我虽然知道图书馆在哪,知道它是一栋白色的小房子,里面有很多书,但从没想过要进去——不是吗?图书馆里的书一定又厚又大,还有很多字,看起来一定很累人,只有那些戴眼镜的老头才会去;我还是喜欢看图画书。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有满脑子的问号迫切需要解答。
我沿着滑熘熘的小路笔直朝前走,在路标指示的地方拐弯,走过一座陌生的木桥,到达一片陌生的街区,眼前是一些陌生的房子。这是我第一次来镇子的东北面,这里太冷清了,所有的房子都关门闭窗,安安静静,没有一点人气。这些房子都是干嘛的?不是店铺,也不是住宅,它们里面装了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是奈特——是奈特?他来这里干嘛?
我还没这么问他,他倒是三两步跑到我面前,这么问了我:「你怎么会来这里?又迷路了?要去哪儿?」
我本来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从我出门开始讲,可一听到他说「迷路了」,还是「又」,顿时不服气地把头一昂:「我要去藏着这个世界所有秘密和知识的地方!」
奈特明显地愣了一下,还抓了抓头。我得意了,脑袋也扬得更高,脖子挺得比烟囱还直:「我要去图书馆看书——我要做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
奈特又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地笑出声来:「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行了。」
我才不信他,之前我问他的事,他都支支吾吾,说些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传闻,搞不好还是现场编出来骗我的。我转身就要继续走,奈特又跟上来:「那么你是遇到了什么搞不懂的事了?」
我想了想,问他:「你去过镇子外面吗,我是说比林子还远,比山脚还远的地方。」
「没有,」奈特说,「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看,我就知道,他既然没出去过,也肯定没遇到过屏障,又谈什么「问我就行」?
也许是我的嘴撅得太高了,奈特又抓了抓头,说:「我正好没事,陪你一起去图书馆转转吧。」
「真的吗?那可帮大忙了,光凭我自己,可能找到天黑都找不到图书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我抿了抿嘴角,压低笑容的弧度,摆出一副「那好吧」的样子,跟着奈特一起走了。他问我一大早起来去哪儿了,怎么浑身弄得那么脏;我想了想说我去林子里了,去摘甜浆泡。他又问我那甜浆泡呢,我说没找到,都被鸟吃光了。倒不是故意骗他,我只是怕他知道我一大早做的狼狈事,会笑话我。
「对了,那边的房子是什么,」为了防止他继续追问,我赶紧扯开话题,「怎么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却有那么多房子。」
奈特顺着我指的方向一看,笑了笑说,那里是学校,冬天不上课,所以才没有人。
学校?我顿时把手指缩回来了,好像多指一会儿都会被烫到。
我知道学校是干嘛的,是给小孩量尺寸的地方,非常可怕。他们会把年龄差不多的小孩集中起来,用各种尺子丈量他们的身体:这个孩子的左腿比右腿长,就把左腿切掉,或者把右腿拉长;那个孩子的脖子比别人短,就把他吊起来,把颈骨拔出来;如果有小孩的个子太小,体重太轻,就要给他灌水,灌到和别人一样重……除了这些,还要测量声音的高低,反应的快慢,牙齿的大小,瞳孔和眼白的比例,等等等等,总之开设学校是为了培养出标准、端正、健康的孩子,虽然过程实在可怕,但他们的目的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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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页
大人都是这样,只要一说出自己的目的是好的,接下去他们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责怪。还好镇上那些臭小鬼年纪还小,还能在街上乱跑撒野,再过几年,等他们到了年纪,恐怕就要被送去学校里了。
我突然想到奈特——他的年纪比我还大,他也去过学校吗?他就是在学校里上了学,才长得这么高?我悄悄转头朝旁边看,不料奈特突然也转过头来,视线一垂,落在我脸上。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转头回去看路,「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奈特愣了一下,眼睛眨了又眨,我几乎能听见他的脑子也是这样「啪嚓」「啪嚓」地缓缓转动。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然后把步子收小了一些:「对不起,没考虑到你跟不上。」
……我生气了!
但生气也没用。再生气,我还得靠他带路,还是得跟着他,在街上拐来又拐去。我总觉得每个街角都长得一样,不禁有些怀疑这个人真的认识路吗?终于,不知道第几次在没人的街头右转之后,奈特停下脚步,伸手朝前一指:「到了。」
和我之前听说的一样,图书馆是一栋白色的二层小房子,墙壁四方,屋顶浑圆,边上开出几扇方方正正的窗户,每个面都像一张眨眼睛的脸。奈特走上前去,把门推开一条缝。我躲在他身后,探出脑袋朝门缝里望——里面是一个狭窄的房间,白墙白地白天花板,像在雪地里掏了个洞似的,看得我浑身发冷。房间里也没有人,没有我想像中白鬍子眼镜老头坐在书桌前翻阅大部头古籍的画面,连书也没有多少,只在四周靠墙放了几排简陋的书架,零零落落的摆着三五本旧书,都落了灰了。
我十分意外,刚想问奈特是不是走错了,他突然做了个「嘘」的手势,点了点门边的墙角。
那一侧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很小的柜檯,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个人趴在柜檯后,身子缓慢地一起一伏,大概是在打瞌睡。
奈特说,进出图书馆需要阅览证,而现在是冬天,图书馆不对外开放,这种情况下,我们擅自进来看书,被发现了会很麻烦——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发出声音,以免把那个值班的馆员吵醒了。
他说话的声音小得像鱼在水里吐泡泡。我又探头朝柜檯看了一眼,那个馆员还趴在那里睡觉,棕色的脑袋搁在肩膀上,像颗圆熘熘毛茸茸的刺栗。
「还要进去看看吗?」奈特又问我,「被发现了可能会挨骂。」
我想了想,点头:「去。」
我是为了蓓丝才来的,挨骂就挨骂吧。挨骂只会让我难过一会儿,可如果蓓丝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会难过很久很久。
奈特好像有些为难,但还是领着我走进图书馆里。这个房间太小了,我们贴着墙从柜檯旁轻手轻脚地走过的时候,我几乎都能感觉到那个馆员打的唿噜在吹起我的头髮。然后奈特把书架上的书依次拿下来给我看。我不认识几个字,然而光看封面和里面的插图也能知道这些书是讲什么的:讲种花的,讲种树的,讲怎么钓鱼,怎么做蛋糕,怎么让母牛多产奶……这些就是全世界所有的知识和秘密?
学会怎么把苹果变成苹果酒,就能知道怎么帮助空心人?
我说不出自己是惊奇还是失望,这和我想的太不一样了。我不停地翻书,一页又一页,一本又一本——说不定我想看的东西就藏在后面呢?但没有。奈特把房间里所有的书都拿来了,它们加起来还没我的个子高,每一本都很新,同时又很旧。我想也许我们来错地方,又也许那个女仙指的压根是另一个地方……总之,这不是我想要的图书馆。
「看完了就走吧,」奈特压低声音说,「不然那个人要醒了。」
无奈之下,我又点点头,帮他把书一本一本放回原位。我很难过,也许在进门前被馆员发现,被痛骂一顿,让我保留着对图书馆的一丝幻想回家去,也比现在要好一些。我想,难道那个女仙也像其他大人一样,因为嫌我烦了,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我——
我刚踮起脚要把书放到高层的架子上,书背突然碰到了层板上的某个凸起。 「咔哒」一声,有什么被按下,有什么弹起来,墙壁后紧跟着传来一连串响动。
是木头摩擦的声音,金属链条绞动的声音,砖块和石头碰撞的声音。
然后,面前的书架缓慢地移动,移动,雪白的墙面上敞开一个洞口,正好能容纳一个人通过。
洞口里面,是一条长长的曲折的走廊。
墙上有灯,没点,光线在途中虚弱地散开,整个空间昏暗极了——但依然能看到有一些门扇分布在走廊两侧。
我深吸了一口气。
柜檯后突然传来动静。睡着的馆员嘟囔了一声,揉着眼睛从桌子上直起身,打了个半醒半睡的呵欠。奈特立刻来抓我的手:「他要醒了,我们快走!」
听他这么一说,我直接往门洞里一钻,跑进里面的走廊去了。
第25章
书架后面藏着暗门,藏着密道——我相信图书馆里有秘密了!
在馆员赶来之前,我一头钻进门洞里,撒腿就跑,连奈特都抓不住我。这条走廊又狭窄又曲折,又昏暗,但我一点都不怕,我激动得每一步都要跳起来,心脏几乎鼓成气球,就要带着我飞上天去了!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是奈特。我刚回头看他,他一伸手就把我拉住,差点让我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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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页
「快回去,」奈特扶住我,「这里不能进来!」
他的神情紧张极了,仿佛这里不是走廊,而是一座陡峭的山崖,他一松手我就要掉到山谷里去。虽然我也知道这件事不对,但现在让我走,我也做不到——我隐约觉得,如果这一次放弃了,还不一定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那怎么行?我一定要弄清空心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要,」我说,「那个人没追上来,他还没发现我们,等他来找我们了,我马上就走——我会跟他说,是我非要进来的,你只是没把我拦住,他要骂只骂我好了。」
奈特皱起眉头:「你一定要去里面看看吗?」
我点头:「一定要。」
我才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旁边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我转头一看,一扇木门晃晃悠悠地打开了。
奇怪,那里刚才有门吗?
我马上甩开奈特的手,走到门前,朝里面张望。措不及防,明亮的光线如刀片般从门里刺来。我顿时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视野恢復了,我也看清了门后的房间。
——天啊,里面居然有一条龙!
我的唿吸几乎都停了一瞬。我又使劲揉揉眼睛,这才辨认清楚,盘踞在我眼前的不是什么龙,而是一列长长的,望不到头的,用金属链子互相连接的书架。
是书架。
从天花板到地上,从门口到窗边,这些又高又大的书架像从地上长出来似的,挨挨挤挤,密密麻麻,春天雨后的竹林子都没这么热闹。手臂粗细的链条把它们一座挨着一座连接起来,像被串在一起的高高的城门。这个房间大得无边无际,但书架实在太多了,像清水浸润海绵一样挤满所有角落。在我能望见的范围内,几乎没有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走过的空间。靠近门口的书架还能排得整齐一些,给人留出不多的活动范围;而越是远离大门,那些书架越是胡乱地交叠在一起,歪斜,翻倒,远远望去,就像一盒被推倒抹乱的积木,又像喷火龙弯曲缠绕的尾巴。如果想拿到架子最上面的书,恐怕要像爬山一样攀着层板爬上去才行。偏偏每座书架还都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吐。我粗粗一看,那个女仙家里所有的书加起来,恐怕也没这儿一座书架上的书多。
我站在门口看得发愣,奈特又说了一句什么,我才回过神来:这房间里一盏灯都没有,甚至没有一面空余的墙壁,整个房间几乎全被书架填满——那光线是从哪里来的?我抬头一望,立刻找到了答案:这里的整块天花板都是玻璃的,阳光被积雪反射后从头顶落下,比一百盏油灯都亮。
这里到底是哪儿?从外面看,图书馆只是栋小房子,还放得下这么长的走廊,这么大的房间?
「这可能是书库,」奈特说,「是图书馆放藏书的地方。」
书库?就是说,那个女仙口中「全世界的书本和知识」都在这里?
我立刻回头去看我们来时的方向——那扇暗门早就不见了,不知是消失了,还是被七拐八拐的走廊绕到了后面。四周很安静,除了我们再没有第三人的声音,也许那个馆员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熘进来。
我马上走进房间,从身边最近的书架上拿起一本来看。架子上的书大多是精装的,很旧,但不脏,书本上有很多手印,却没有一粒灰尘,和外面大厅里的书正好相反。但上面的字复杂极了,扭来扭去,像一堆线头,我连书名都不能读全。我想里面应该会有些插图吧,于是把书翻开,不料里面的字更多,更密,更扭来扭去,还有用各种颜色各种粗细的笔涂写的痕迹。我耳边「嗡」的一声,那些字像苍蝇似的黑压压涌进我脑子里来了。
这就是大人看的书吗?为什么我一个字都认不出来?我坐在高高的书架上,像落进半夜呜咽的冷风里,心头阴嗖嗖地发凉。早知道,就该让伊摩多教我认识几个字,总不能一辈子只看图画书吧,我懊恼无比。
刚要把书合上,我的眼底突然有光芒闪动。我愣了一下,只见半开半合的书页间透射出浅浅的蓝光,仿佛跃动的水面。我又把书翻开,瞬间,明媚的浅蓝色光华从书页上喷涌而出,整个房间像被水波充满了。书架化作沉落水底的岩石,我像站在水下的沙地上,头顶的日光透过水面柔软地落下。还有大大小小的光点如星子般在我眼前闪烁。我伸手想抓住一片,但只抓到空气。我想了想,把书合上。顿时,蓝色的水光消失了,我又站在高耸林立的书架间了。
我花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把书放回到架子上,又拿起另一本。这一次从书中绽开的是温柔的绿光,像春日的原野,四周遍布一点点一块块的红色粉色紫色的小小光圈,仿佛草地上漫洒的花朵,几乎还能感受到带着清香的风吹拂在脸上。我看得入了迷。虽然这些只是模煳的色块和光斑,并不能看出具体的轮廓,也已经漂亮得惊人。我想,要是我能看懂文字,一定能看清它们原本的样貌——好想看!我要识字,我要看书!
「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奈特突然开口道,「我们快点出去吧。」
我勐然惊醒——对,现在不是玩这些的时候,要找到关于空心人的记载。可这里有这么多书,要从这片书海里找到想看的东西,比从面包店的小白狗身上找到一根杂色的毛还难;更不用说,我还看不懂多少字。奈特爬到书架上,伸手来接我。我还是不甘心,可没办法,只好把书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去抓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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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页
我刚侧过头,余光里有什么青绿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我停下来看了一眼,是只鸟。
是画在一本书的书嵴上的青色的小鸟;手绘的,线条很随意,但颜色鲜亮,在一长列暗色的书本中十分惹眼。
有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上面——天花板是透明的,爬上书架之后,它离我很近,我仰起头就能看到外面的雪花飞舞的样子。
那只小鸟是明亮的青色,和那个女仙从头髮里抽出来的羽毛一样的颜色。
我又朝旁边看去。
很难说是不是巧合,就在小鸟的不远处,另一本书的书嵴上画着一团奇怪的线条,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随手乱涂,但眯起眼睛细看一会儿,会觉得它像个树桩。
「朝着雪花飞来的方向走」,「看见树桩就左拐」,「看见树洞就右拐」——那个女仙是这么告诉我的。
雪花飞来的方向,左拐,右拐。
青色的小鸟撅着尖尖的嘴,就像一个关于起点的提示。
奈特又催我了,但我暂时顾不上和他说话。我从书架上站起来,飞快攀上上一层的层板,望望头顶的飘雪,踮起脚尖,朝旁边的书架轻轻一跳——「看见树桩就左拐」。
我的脚稳稳落下。书架晃了少许,链条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转头去看架子上的书——在视线落下的地方,某本书的书嵴被涂上了一小块墨水。
似乎是个信手画的小涂鸦,可多看两眼,就会觉得那些线条组合起来像个树洞。
我踩着层板,小心翼翼地挪到那本书的位置,然后从那里翻过书架顶层,爬上右侧与它相连的邻居——「看见树洞就右拐」。同样在我落地后正好能看到地方,某本书的书嵴上画着一个不太显眼但也很难忽视的图案。
右拐,右拐,接下去左拐。
循着涂鸦的指示,我翻过一座又一座书架,爬上一格又一格层板。我越来越觉得那个奇怪的念头是正确的:有人在这里留下了记号,女仙又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所以这些记号要领着我去哪里,那里有什么?
奈特在后面叫我。他好像很着急,正攀着层板追上来。然而他的个子比我大,也比我重,在狭窄的书架上根本跑不快。他才爬了几格,书架就晃得厉害,链子也「叮叮噹噹」响个不停。我怕他掉下去,就喊你别过来了。可他用更大的声音喊我:「你别乱跑,小心掉下去,快回来!」
我才没有乱跑,我是按照女仙的嘱咐在跑。
这些书架的形状并不规则,我总觉得我每一次攀登的时候,它们都在悄悄长高,让我离地面越来越远。天花板也在跟着长高,我好像永远碰不到顶。也许这个房间就不是固定不变的,它随时都在变化?我不太清楚。现在的时间?我进来多久了?这些问题也无从判断。我觉得自己像在一条沉睡的火龙身上攀行,它的肚皮在睡梦中起起伏伏;要么我先找到它守护的宝藏,要么它先醒来,一口把我吃掉。
身后的链条晃荡声越来越近了,奈特追上来了。我赶紧加快脚步,继续左拐右拐,上蹿下跳。又翻过一座书架之后,我在书架顶上站起来,回头朝后望——最开始的那扇门已经看不见了,这里好像已经离起点很远很远。我往下爬了两格,刚要寻找下一个暗号,身旁的链子突然「哗啦」一响,不知从哪儿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我。
「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奈特一边说一边喘气,他站在与我相邻的书架上,一只手抓着层板,另一只手使劲伸长,紧紧扼住我的手腕, 「快回去,被捉住就糟了!」
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下意识要挣脱,突然看到他手腕边的格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书中,有一本的书嵴上画着一颗蛋。
青色的蛋,和那只小鸟,和女仙头上的羽毛一样的颜色。
我还没多看两眼,就被奈特一把拉过去。他用胳膊夹住我的腰,像夹米袋似的夹着我往下爬。我当然不肯,一边死死扒着书架,一边伸手去够那本画了蛋的书。可奈特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我使劲伸长胳膊,还是离那本书越来越远。这可怎么办?现在要是回去了,下一次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了!
我急中生智,装模作样地「呜呜」哭了几声。果然,奈特马上把我在书架上放下,慌慌张张地开始哄我。趁他不备,我踩着层板朝上一跳,手臂高高抬起,十个手指奋力伸展,恨不得把所有关节都挣脱了,去拿那本画着鸟蛋的书。
——够到了,我碰到那本书了!
手指碰到书本的瞬间,我用尽全力去抓紧它,再勐地一抽。那本书像鱼一样从书架上滑出,我高兴得几乎大叫。然而下一瞬,那条粘滑的河鱼又从我的指尖擦过,脱出。我看着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书架之下的深渊。
那一剎那,世界无比安静。我忘了唿吸,也没有听见书本落地的声音。
然后,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炸响。整个房间的链条突然像活过来一般,它们飞快地滑动、交叠、缠绕,带动书架跟着一起翻转变化。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成一片,仿佛有一万张烦躁的嘴在齐齐磨牙。我害怕极了,只能闭紧了眼睛,死死抓住书架,就像在洪水中抱紧桥墩。世界天旋地转,书本像冰雹一样从我头顶坠落。也许那条沉睡的龙已经醒了,也许这个空间正在崩塌。混乱中,有人用身体护住我,应该是奈特,我听到他的心跳,他还对我说——「别怕,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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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剎那,巨大的响动骤然停止。
耳边又恢復安静了,仿佛世界落进一团厚实的雪堆。我试着睁开眼睛,顿时,刺眼的光芒像匕首般划开视野。
就像我刚进入这个房间时一样。
稍微适应了光线之后,我看清了眼前的环境——依旧是撑满整个房间的高大架子,和把它们一一相连的手臂粗细的链条。空间没有崩塌,火龙没有醒来,连我们紧紧依靠的书架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不,有一些变化。
架子上摆放的不是书本,是蛋。
不知道书架的量词是什么,「个」太普通,「列」不太对,因为要突出的是高,而列看上去像复数,最后选了「座」,有点别扭,但暂时也想不到更合适的
第26章
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儿了。
藏在图书馆里的房间,宽敞、明亮,会变化会长大。透明的天花板像与天空贴合,日光落下,雪花扬起。无数高大的架子杂乱歪斜地排列,手臂粗细的链条把它们一一连接。
在片刻之前,架子上还放满了书本。
而现在,书本消失,作为代替的是数不清的蛋被整齐地码放在上面。
确实是蛋。虽然它们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些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有些布满复杂绮丽的花纹……但它们的形状规则、端正,比用模子按出来的糕饼还要标准。蛋和蛋之间保持着完全一致的距离,像有人给它们画了线,告诉它们:靠这儿站,站直了,不许乱跑。
这些蛋是什么?从哪儿来的?做什么用?谁把它们放在这里?我想起伊摩给我讲过的故事,说是在王国的某些地方,人们会在特定的节日里吃兔子送来的花花绿绿的彩蛋——这些也是吗?它们能吃吗?
我看得出了神,直到奈特小声叫我,才反应过来——我们俩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两只蓑衣虫似的地挂在架子边沿,要是再有什么东西晃一下,我们肯定都得掉下去。
「这里太奇怪了,我们先下去再说,」奈特朝我伸出手来,「抓住我,我背你。」
他说得对,继续挂在这里,难保又会出现什么变化。但要他背我,我又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我自己能爬下去,奈特说那样太慢了,他还要等我。我说你背不动我,掉下去怎么办;奈特笑了笑说,背算什么,我都能拎着你跑了。
也对,明年春天他就要加入骑兵队,现在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仔细看看,奈特比秋天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些,肩膀宽阔,腰身颀长;他挽了一点袖子,棉衣的袖口下露出奶油色的皮肤,和一些隐约的肌肉线条。我又看看自己的手,又小,又短,又细,跟面卷条子似的。虽然不想承认,但跟奈特比起来,我这身量也就是个小孩儿。
是吧,变成大人的话,不管遇到什么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背个小孩儿又算得了什么?
我什么时候也能真的变成大人呢?
于是我趴在奈特背上,跟着他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慢慢爬下架子。那些五颜六色的蛋离我的脸很近,我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看,看它们的花纹,看它们的色彩,看它们发出或明或暗的奇妙光泽。它们中的有些像矿石一样锐利,又有一些像花苞一样柔软,都漂亮极了,我好几次想要伸手去摸,但都忍住了——奈特背着我呢,我不能给他惹麻烦。
我还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是从蛋里发出来的。
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有说话声,也有笑声和哭声。我眼前正有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蛋,它和我的大拇指差不多大。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从蛋壳下轻轻传来——他在叫妈妈。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我也有一颗包裹着声音的蛋。
虽然现在它已经不再出声了,但我对它说话的时候,它依然会给我回应。
——蓦地,那个女仙说的话闯进我脑子里来:「他们的记忆被鸟吃掉,变成了什么?」
变成了什么?
该不会……在鸟的肚子里变成了蛋?
我又想起奈特之前告诉我的事:回声是得不到回应,无处安放的情感。那就说得通了——记忆被鸟吃掉之后,感情也失去了得以攀附的基础,所以它们在鸟肚子里凝结成了回声,变成了蛋。
我恍然大悟:所以这些蛋里的声音,就是空心人的——
「是回声,」奈特突然开口道,「你最好别碰它们,打碎就麻烦了。」
「果然是回声,」我点点头,点完又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奈特笑了一声,我看到他毛茸茸的后脑勺晃了晃。
「你那点心思不都写在脸上,」他说,「你张个嘴,我都知道你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了——你现在就在张嘴,对不对?」
我默默闭上嘴。
但对于他说的另一句话,我还是不信。写在脸上?他现在又看不到我的脸,肯定又在煳弄我。不想说就不说,为什么要胡说?
没一会儿,奈特背着我落地了。从他背上跳下来之后,我想看看刚才看到的那些蛋有多高,不料一转身一抬头,满屋子高耸入云的架子在瞬间恢復成了正常尺寸,那颗粉红色的蛋就在我视线可及的高度,好像只要我踮起脚,伸长胳膊就能拿到它。
连天花板的高度都降下来了,就像我刚进门时看到的那样。我又朝另一边转过身,看到进来时的那扇门就在一旁,稍微走几步就能打开它。不久前在书架上的攀登奔跑跳跃,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整个房间像在热水里皱缩起来的毛线衣,也许我再多呆一会儿,就要连脑袋都套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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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页
这里太奇怪了……真的是图书馆的书库吗?女仙提示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我发现这些蛋?
我又抬头望向远处的架子。虽然天花板变得低矮,但整个空间依然宽广。那些架子杂乱无序地排列,一直延伸到我视线的尽头。我忍不住想,如果架子上的回声真的是空心人被吃掉的记忆,会不会蓓丝的记忆也被保存在这里,就在这数不清的蛋之中?
(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那颗蛋……)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距离不近,但听得清清楚楚。我立刻转头去看奈特,他沖我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快步走到门边,倚着门缝朝外望。
「走廊上没人,声音可能是隔壁传来的,」奈特朝我招手,「我们快走吧。」
看来没时间慢慢找蛋了。我跟着奈特一前一后熘出房间,在那条七拐八拐的走廊上大步奔跑——尽可能地快,尽可能地轻。很走运,这一路我们谁也没遇上。跑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在走廊的某处发现了一扇半开的窗,窗台离外面的地面才一人多高。于是像过去几次逃跑经歷一样,我们安静、迅速、果断地跳窗出去了。
对于逃跑经验丰富这件事,我也有些惭愧。但生活总是充满意外,我的这些经验也是在一次次意外中积累起来的。
从窗户跳出来之后,我们不敢停留,没命地往前跑了一段,直到勐然髮型身后并没有追赶的动静才停下来。我发现自己身处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安静的街道——街上没有人声,雪地上也没有多余的脚印,周围陌生极了,我确定自己从没来过。奈特说这里是图书馆的后门,离镇子很远,但离学校很近。
「离城堡也很近,」奈特一边走一边抬手往远处指点,「今天天气不好,不然往那边望的话,可以看见城堡的塔尖。」
奈特带着我继续往前走,不时用手指向远处:那里是骑兵营的驻地,那里是王国的祭坛,那里再过去一点是创造士的宫殿——对,这里也能望见那座宫殿,只不过看到的是宫殿的另一边……我睁大眼睛,顺着他的手指使劲去看,但眼睛都睁得酸了,也只看见几撮模模煳煳的积了雪的屋顶,像蛋糕上的糖霜尖尖。原来,即使是一直生活的镇子,也比我以为的要大得多,也有许多我没来过的地方;广场和集市不是镇子的全部,镇子和山林也不是世界的全部。今天虽然没有成功地走到「外面」,但也来了这么多地方,找到了图书馆,找到了书库,还找到空心人的回声,想到这里,我又高兴起来:谁说这不是收穫呢?简直大有收穫!回想起刚才在那个房间的经歷,又想起见到女仙的事,我的脚步轻快得简直要飞,要不是想到后面可能会有追兵,我简直要大声唱起歌来。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做了不被允许的,可能会有危险的事,竟然会带来这么大的快乐——我还以为只有玩游戏赢了小孩才会这么快乐呢。
「对了,我们出来的时候,那个房间还没有恢復成书库吧,」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来,「门关上了吗?之后会怎么样?会不会有人发现我们进去过?」
奈特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又缓慢地摇头。
「我也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说。
真难得,他也会承认「不知道」,而不是随口瞎编来煳弄我。我又问他:「那个房间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回声?是有人收集的吗?为什么要把它们收集起来?有什么用?它们长得那么像蛋,会孵出小鸟吗?」
奈特还是摇头,一直摇头。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而不是不想告诉我。我又缠了他一会儿,也不问了,跟在他后面,踩着雪地上他踩过的脚印,「嚓嚓」地往前走。这里一直很安静,只有我们俩。我闭嘴不说话之后,街上只剩下了脚步声。
也许那些人还没发现我们进过书库——说不定永远不会发现,希望如此。
前面的人突然一停,我一不留神撞了上去,差点没摔倒。
「干嘛呀。」我不满地推了他一下。
奈特转过身来,低了头,用他的蓝眼睛看我。
「回去之后,如果有人来找你,问起今天的事,你赶快逃跑,不要回答,」他说,「我总觉得那个房间不太对劲。」
我一愣:「逃?逃去哪里?」
奈特也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能逃去哪里……反正,真到了那时候,你就来找我,我带你一起跑。」
明天(周三)没有更新,大家后天再见啾咪!
第27章
我们一路走过来,回到镇上已经是傍晚了。我说我要去和伊摩道歉,因为今天是骗了她才熘出来的。奈特就跟我一起去了。他说到时候就说是他怂恿我的,也许伊摩就不会骂我。他还叫我不要把图书馆的事告诉伊摩——这件事可比「熘出来」严重多了。
「你就说……就说我们去西北边的林子里了,」奈特一边走一边帮我想说辞,「因为镇上的人都说那里有魔女,会吃小孩,不让我们过去,所以只能对伊摩撒谎——这么说就解释得通了。」
我有些心虚,我确实去了西北边的林子,虽然那里并没有吃小孩的魔女。我已经有太多事要瞒着他们了,胸口闷闷的,肚子里也很沉,那些不能说出来的秘密都塞着梗着,比吃多了生柿子还难受。但又能怎么办呢?现在要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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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奈特说的一样,我们到家后,他主动揽下了骗人的事,所以伊摩没有怎么骂我,只是皱着眉头说「下次不许了」。我又小声说我把行李弄丢了,但才说了几个字,我的肚子突然叫起来——早上吃完女仙的饼干之后,我就什么东西也没吃过了。这一声「咕噜噜」叫得清脆,悠扬,嘹亮,仿佛在静谧的凌晨骤然响起的鸡鸣。
我满脸通红,可是伊摩和奈特都笑了。然后伊摩让我喝杯牛奶去洗澡,她自己去了厨房做晚饭,奈特过去帮她烧火。晚饭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的。因为伊摩没有提前准备,晚饭做得有些匆忙——最简单的烤面包,滋滋冒油的腌肉煎蛋,还有加了许多奶油和蘑菇干的炖菜。菜色虽然不多,分量却扎实极了,几乎抵得上我平时一天吃的饭。正好我也饿得兇勐,一顿胡吃海塞,要不是奈特坐在旁边,我能用舌头把盆子里最后一滴汤汁都卷进嘴里去。
吃完晚饭,奈特又留下来帮伊摩噼了些木柴,才跟我们道别回家。他走后,伊摩一边整理厨房,一边问我去西北边的林子里玩了些什么,有没有遇到没见过的人。她的语气十分平常,就像往日里我从街上回家后,她问我的那些话一样。
但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没玩什么,」我看着鞋尖说,「那边的林子我们都没去过……雪又大,树又多,我们迷路了,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才出来……」
伊摩应了声「哦」,也不再问了。之后的几天里,她没有再提起关于林子的事。奈特说的「如果有人来找」的情况也没有发生,也许管理员确实没有发现我们进去过。但我还是放不下心,也不敢上街去,怕走在路上被人抓走。连着好几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交错排列的高大架子,有些上面放了书,有些上面放了蛋。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回声依旧像往常一样,在我的枕边,在我的手心,在我的胸口上发光。它就像个小月亮,柔和地照亮被窝里的这块夜晚。我想,如果回声都是被吃掉的记忆,那它也是某个人的记忆吗?
它一开始只有珍珠那么大,里面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就是这个回声真正的主人?
我把它拿起来,轻轻晃了晃,感觉不到重量和形体,但我知道里面装了一个女人一部分的人生。
回声是从泉水对面的世界来的,那里也有空心人吗?
那里也有恶贯满盈的魔王,让人不惜失去记忆来忘却痛苦?
我缩在被子里,对着回声小声问话,但它一声不吭。壳下的震动缓慢又有力,仿佛心跳。我又摸摸自己胸口,那里也有一颗心,在温热的皮肤下跳动。
如果变成空心人的话,这里就会蛀出一个洞,没有心跳也没有温度,记忆和快乐都会从这个洞里漏走,构成自己的一部分也会漏走。风还会从洞里穿过,发出哭一样的「呜呜」的声音。
我把回声贴在心口上。它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一度重合在一起,又逐渐错开。
我想,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一直太太平平的,明天也许可以去街上了——就去街上看看蓓丝吧。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我就上街去了。最近连续好几个晴天,街上的积雪化了许多,石板路终于干燥起来,也不用担心会滑倒了。我朝裁缝铺一路小跑,怀里抱着一个盒子,里面是伊摩做的蜜饼——其实是今天一大早我和她一起做的,但是我做的部分只有「把盘子拿出来」和「把碎片捡起来」,所以从整体上来说,这还是伊摩做的蜜饼。
我猜蓓丝也许喜欢吃甜食,因为她的罐子里的饼干就很甜。要是她也喜欢这些饼子就好了。伊摩做的蜜饼是很好吃的,希望蓓丝也能尝尝。如果她不喜欢,那明天我再带别的来给她吃。创造士和女仙都说,空心人的记忆不存在了,就像构成身体的一部分出现了破洞和缺口——那用新的记忆,快乐的记忆,去把缺口堵上,难道不是一样吗?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我捧着盒子兴沖沖跑到裁缝铺,面前却只有紧闭的大门,和「噹啷」作响的锁链。裁缝铺没有营业。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屋子里安安静静。我又喊蓓丝的名字,屋子里还是安安静静。我去街上抓了个小孩,问他裁缝铺怎么了,为什么没开门;小孩茫然地眨巴眼睛,说,我怎么知道。
这可不得了,镇子上居然还有小孩儿都不知道的事。
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又怕是自己想得太多。趁着小巷里没人,我轻手轻脚绕到裁缝铺后面。果然,后门没锁,敞着一条大缝。我走上前去想看看里面,不料才刚一靠近,木板门就「吱呀」一声转开了。
门后还是那个阴暗的老仓库:落满灰尘的架子,结了蛛网的墙角,泛出霉斑的墙壁……以及房间正中的那个人台。
和我上次见到的不同的是,人台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它歪躺在地板上,仿佛死去一般。几块白色的东西落在它周围,像雏鸟破壳后留下的碎片。
上一次看到这个人台的时候,我听见有「哒哒哒」的声音从它的胸口传来,就像小鸡啄着蛋壳。
难道说,里面的东西已经出来了?
铺子里非常安静,只有我一个人的唿吸声。熟悉的恐惧又顺着头髮丝钻进皮肤,溶入血液。我深唿吸,又深唿吸,然而心跳越来越快。我四下望望,小巷里本来就没有人影,这里又是后门,更加阴暗、寂静,每一个余光扫不到的角落里都好像有什么在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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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吸一口气,抱紧了装着蜜饼的盒子。我试着叫了一声「蓓丝」,没有人应,再叫她,还是一片安静。我慌乱起来,视线在房间里乱窜,最后落在旁边的架子上。那里有一个相框,空的,但从颜色和形状看来,似乎是之前放在店面高柜上,蓓丝偶尔会盯着看的那个。
这相框让我有一瞬间的分神。然而不知是被门口的风吹动,还是其他原因,地上的人台突然「骨碌」一晃,像是挣扎着要起来。
我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勐地扭头向后转,撒腿就跑。
回到家后,伊摩问我去哪儿了。我惊魂未定,只问伊摩蓓丝去哪儿了。伊摩也说不上来。我又问她蓓丝住在哪里,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伊摩摇摇头,只说不清楚。我有点不高兴了,坐着别别扭扭地生闷气。伊摩又安慰我说,蓓丝可能是累了,毕竟镇上只有一家裁缝铺,大家的冬衣都要找她做,她前段时间太忙,现在休息一下也很正常。
这番话让我稍微缓过神来。是呀,镇上只有一家裁缝铺,蓓丝又只有自己一个人,她铺子里那些漂亮衣服都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如果她变成空心人,镇上不就没有裁缝了吗?
那她的店会变成什么样?是不是就没有人做衣服了?大家也就没有漂亮的棉袄,和美丽的裙子了?
我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天蓓丝借给我的棉衣,没有我喜欢的刺绣和可爱的纽扣,但手工依然精湛。我想,要是蓓丝觉得累,那我不穿漂亮衣服也行,只要她没事就好了。
我又想起裁缝铺旁边的那家店,那家一直关着门,从没有人进出,也没有人提起的铁匠铺。伊摩说,铁匠是给勇者打造装备的匠人,但现在没有勇者,也没有人再需要武器,所以铁匠铺就关门了。
那铁匠去哪儿了?
如果大家都不再需要好看的衣服,蓓丝的店也会像铁匠铺一样,永远关闭吗?
那个时候,蓓丝会去哪里?
我蜷在沙发上想了很久,窗外的天幕从明亮变得暗沉,又变成清透的玫瑰紫。窗棂下投落的日光由短变长,又由长变短。伊摩在我旁边坐下又站起,走进又走出。中途好像还有小鸟「叽叽喳喳」地从窗外路过。我想了很久很久,依然得不出一个清晰具体的结论。也许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还不够长,见识还不够多,也没看过什么书,脑袋空空,像个喝干的茶杯,里面只剩下一撮湿漉漉的茶叶渣子,所以才会陷入这样的憋闷和困惑。
我跟伊摩说,明天开始教我识字吧,我想多认识一些字,就可以看更多的书了。伊摩说可以,反正冬天很长,我待在家里总比在外面到处跑,又弄脏衣服又感冒要好得多。
但我还是不太高兴。这种闷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我闷闷地吃完饭,闷闷地铺好床,闷闷地就要睡觉,窗户那儿突然「咚咚」响了两声——有人在敲我的窗玻璃。我被吓了一跳,贴着墙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悄悄朝外望。
昏暗的夜色里,有张令人生厌的脸,是创造士。
我立刻把帘子拉回去了。
玻璃又「咚咚」响了。我再次拉开窗帘,看到创造士攀在我窗户旁的一棵树上,挤眉弄眼地沖我做怪相。哦,不是怪相,他的嘴巴又撅又张的,好像是在说「让我进去」。
我犹豫了一下,把窗户稍微打开了一点,也就手指粗的那么一条缝。我刚要问他有什么事,不料创造士直接伸手把窗户一掀,长腿一抬,一跨,猫腰从窗洞里钻了进来。
「冻死我了,差点被雪埋了!」他一边说话一边转身把窗户关上,又往身上拍拍打打。雪花从他头上肩上掉下来,全落在我的地板上,化成一滩又一滩的水印。窗户也没关严,漏进来的冷风让我狠狠打了个喷嚏。到这一步,我一整天的不高兴已经膨胀到极点。创造士又问我有没有什么暖和的东西可以喝,我扭头就去开门:「我让伊摩给你热牛奶吧。」
创造士立刻扯住我的后衣领:「别,别去惊动她!我是偷跑出来的,伊摩知道肯定要骂我……」他的声音轻极了,眼中的卑微也让我十分受用。我就知道他半夜三更地来敲窗户,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来干嘛,」我吸了一下被冷风吹出来的鼻涕,「有东西忘带了?」说起来我还弄丢了他的围巾……算了,就当不知道吧。
创造士走到我身前来,稍微弯下腰,用他的细眼睛把我上下一扫。
「你快换上出门的衣服,多穿点,穿暖和点,」他说,「我带你去见蓓丝。」
第28章
「快换上出门的衣服,我带你去见蓓丝,」创造士说,「悄悄的,别弄出声音来。」
这话来得太突然,我的脑子转了两转,才刚反应过来。我还想多问两句,但创造士不给我开口的机会。他抬手打开窗户,翻身一跳,消失在窗外。
我吃了一惊。下一刻,一阵大风从敞开的窗口长驱直入。窗帘在半空中激烈地飞舞,被子床单也「唿啦啦」地从床上翻落。我被吹得连连倒退两步,努力在风中睁开眼睛,只见一只灰羽红喙的大鸟拍打着翅膀,悬停在我的窗前。
创造士就跨坐在它身上。
「快。」他用口型说。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上毛衣和外套,又用一条长围巾包住脑袋和脖子,爬上窗口,鼓起勇气纵身一跳,扑到鸟的背上。创造士一把把我拉住,让我在他前面坐好。鸟又拍了拍巨大的翅膀,跃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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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觉得身体「唿」地腾起,夜风勐烈地扑来,几乎要把我的脸压平,要把我推着吹上天去。创造士又把我按倒,让我趴在鸟背上,抱紧鸟的脖子,不要抬头,不要乱动。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迅烈,盖过其他一切声响。夜空是暗的,没有星星,没有任何光亮。我紧紧贴在鸟的身上,十个手指深深地插/入它的羽毛,揪住它坚硬的羽根,像在漆黑的海中抱紧一块浮板。我能感觉到它每次鼓动翅膀时,肩胛附近的肌肉紧绷又舒张的节奏。真奇妙,这种生物是人为创造出来的,所以,是人设计了它的骨骼和肌肉,创造了它的飢饿,进食,脾性和喜好吗?那人呢?人又是被谁创造出来的?
这些问题夹在风声里,不时从我眼前闪过,就像掠过湖面的燕群。突然,鸟一个俯冲,绷直翅膀,乘着风势朝地面笔直滑落。我吓得大叫起来,双腿死死夹住它的嵴背,使劲地贴紧它。创造士压在我背上,不让我掉下去,又用手为我挡掉一些扑面而来的狂风。
我试着朝旁边转过头,正好看到一片云从我脸侧擦过——它的形状有些奇怪,从我的角度看去,它只有薄薄一层,似乎还有一个角卷翘起来了,像一页被翻得太旧的书。
……怎么回事?云原来是用纸做的吗?
这个疑惑只存在了一瞬间。转眼,鸟笔直垂落的身体开始上抬,翅膀重新缓慢又稳定地拍打起来。风速减慢了,我往下看去,只见几个大大小小的暗白色圆顶静静地伏在夜色里。一个最大的被围簇在中间,零落的灯光包裹着它,就像在鸟窝里抛了一把玻璃球。
——这是创造士们的宫殿,他带我到宫殿来了。
鸟收起翅膀,缓缓落地了。创造士让它停在距离宫殿不远处的一片河滩边,那里开阔、安静,又有一片相邻的树林,藏得住这样一只庞然大物。
创造士从鸟背上跳下来,又把我也拎下来。然后他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一颗亮晶晶的小球,用手指揉搓几下,投进一个小小的玻璃灯里。橙黄色的灯光顿时膨胀开来,照亮我们眼前的一小块夜色。
创造士领着我穿过树林,朝宫殿的偏门走去。他说他和今晚值班的人打赌,故意输掉,和他们换了班,所以那一边的走廊不会有人值守。我小声问他,我们要去哪儿,蓓丝现在是不是在宫殿里。创造士也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只能小跑跟着他。跑了一段之后,我回头朝河滩望去,那只巨大的鸟已经完全隐没在夜里,看不见了。
和创造士说的一样,我们从偏门悄悄熘进去,没被人发现。进入宫殿之后,创造士就收起玻璃灯,放慢脚步。他让我走在他的影子里,脚步不能迈过影子之外。他又收走了我的声音,我说不出话了,不止如此,连脚步声也没有了,除了还确实拥有形体之外,简直就像个藏在他影子里的幽灵。
创造士慢慢往前走,我踩着他的影子跟上。两边的墙壁是一种奇妙的白色石料,光滑、清透,上面刻满交错缠绕的图案和文字,我看不懂。天花板也很高,最顶上悬挂着好几个明亮耀眼的圆球,一直延伸往前。这就是创造士们居住、工作的地方?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我真想留下来仔仔细细的,一块砖接一块砖,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看过去。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脚步一停,我没防备,差点撞上他。才刚稳住身体,我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想伸头去看,又记起创造士不让我超过他的影子,只好缩起身体,和他一起静静地站着。
那种声音并不响亮,但很吵闹,像是纸片互相摩擦发出的响动——「沙沙沙」「哒哒哒」「咔嚓咔嚓」。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我又忍不住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然而创造士说了句「躲好」,我只得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影子里。
那个声音慢慢远去了。创造士又重新迈开步子,期间他陆续遇到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朝他简单地打了招唿,又各自匆忙离开。创造士说,这些都是同事,现在快到午夜了,新一天的创造要开始了。
我想起他说过,创造只能在晚上进行——这么说来,他们都是在午夜之后工作的吗?
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创造士再次停下脚步。我以为又有情况,立刻缩到他身后。然而创造士朝旁边转过身,伸出手,推开一扇门。
门里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放着简单的桌椅和柜子。创造士朝里走去,走到房子里侧的另一扇门前,推开,里面又是一个类似的房间。我们一连穿过好几个这样的空房间,屋子里的陈设逐渐变得华丽,桌椅上开始有了装饰线条和花纹,墙上有了挂画,地面铺上地毯,天花板上也悬下各色造型的水晶吊灯,有些架子上还摆着精緻的陶瓷娃娃。
然后,创造士推开了一扇雕花大门。
门开的瞬间,我愣住了。
——里面是裁缝铺。
不,是个和裁缝铺一模一样的房间。
低矮的天花板,擦得干干净净的墙壁,挂满衣服的货架,狭窄的柜檯,柜檯上的糖果盆……所有细节都和蓓丝的裁缝铺完全一致。创造士关上门,把我的声音还给我,告诉我可以自由活动了。我立刻冲到房间中央——蓓丝就坐在火炉旁,低头忙着一些针线活,像她平日在店里那样。
我叫她,她没有回应,还是低着头,手里的针线上上下下。我走到她面前,又叫她一次,她依旧没有应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我以为创造士没把我的声音还回来,刚要朝他大叫,他走上前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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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的问题,」他说,「她现在听不见。」
说着,他托起蓓丝的下巴。我看到一双清澈却无光的浅褐色的瞳孔,本该有视线凝聚的地方只剩下了虚空。
而与此同时,蓓丝的手却没有停下,依旧握着针线在那块衣料上有节奏地穿行,仿佛一台运作精密的机械。我凑近去看她手里的布——她好像在绣花,针脚整齐细密,只是我看不懂那图案的形状。
「她听不见,看不见,也不会思考,」创造士把蓓丝的脑袋放回原位,又把她的肩膀摆正,让她以一个尽量舒服的姿势坐着,「现在在这里的这具身体,几乎就是个空壳,只是在一些零碎记忆的驱动下,做着过去做过的事。」
创造士说,因为是镇上唯一被啄去记忆的成年人,所以蓓丝的状态一直在被计算和观察。那天,他的同事们察觉到有异样,匆忙赶到裁缝铺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枚空荡荡的蝉壳。
「我因为有别的工作,也是昨晚才知道这件事的,」创造士说,「这里是根据她生活过的环境模拟出来的空间,被我们接收的空心人都会被安置在这样的房间里,尽量让他们被自己熟悉的东西包围,让他们所剩无几的记忆有可以依附的东西。」
他说了之后我才注意到,蓓丝旁边的炉子没有半点温度,甚至火焰也是静止的,就像一张画上去的图像。
「……白天的时候,我也去了她店里,」创造士说,「就看到你在那儿。我想你一定也很担心她,所以就把你叫来……」
「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说,偏偏是在我因为害怕而不敢出门的这几天里——如果我像平常那样,每天都上街去,每天都去看蓓丝,是不是就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状况?那会不会……就能做些什么,让她稍微好转,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创造士皱紧眉头,轻轻地嘆了口气:「空心人的状态本来就不稳定,就像被拆空的房子,可能摇摇晃晃地挺立在那里,也可能被风一吹就倒了。」
我蹲在蓓丝面前,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脸。她的神情平静自然,皮肤却冷得像积了雪的玻璃。也许是因为她的胸膛里已经没有一颗跳动的心脏,来把血液输送到全身了。
我把耳朵凑近她的胸口,凛冽的风声像刀子一样从我耳旁刮过。
「她接下去会怎么样,会一直这个样子坐在这里吗?」说着,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之前那些小孩怎么样了?刚才我们路过的房间,是不是就是他们住过的地方?他们人呢?」
创造士没有回答,我又站起来盯着他,他才迟疑着开口:「如果她进入下一阶段,像那些孩子一样变成一团黑影,就会从这里搬走。接下去的事是由大祭司亲自负责的,他应该会安排亲信照料他们,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的迟疑让我有很不好的感觉。
「能不能让蓓丝恢復正常?」我问。
创造士摇头:「我上次也说过,这是不可逆的。」
「如果……如果她会变成空心人,是因为被鸟吃掉了记忆……那把她的记忆还给她,会怎样,」我说,「把她被鸟吃掉的记忆还给她,填进她胸口的洞里,她能重新长出心吗?」
创造士的细眼睛里突然有光闪过。
「你是不是见到了谁……听说了什么?」他问我。
第29章
「你是不是见到什么人了,」创造士用他的细眼睛盯着我,「还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
我话都到嘴边了,勐然想起女仙提醒过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又赶紧抿住嘴巴,跳过这段,从另一部分开始讲:「……没有,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拿了什么,就把那个放回去,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确实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女仙只是提醒我去图书馆,我没骗人。
创造士又盯我,盯得我心里发毛。我要是个蒜头,都能被他盯得脱下一层皮来。终于,创造士轻轻嘆了口气:「你想得太简单了。人毕竟不是抽屉,拿了什么就放回什么,哪有这么容易的事。首先,空心人被吃掉的记忆——」
「是不是都变成蛋了?」我脱口而出。
创造士又是一愣,下一瞬,他细眼睛里的光像点点火星蹿成烈焰。
「你到底知道多少,」他说,「你最好都告诉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蓓丝,再想想林子里的女仙,以及摆满书和蛋的架子。我不太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到底能不能把事情都说出来;也许我应该把这些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创造士听,可又有一种微妙的情绪在阻止我,像是害怕,又不全是,我的舌头被这种奇怪复杂的感觉粘住了,动弹不得。
「我……去过图书馆了。」思考了很久之后,我只能这样小声说道。
然而创造士好像立刻就明白过来。
「你找到那个房间了。」他笃定地说。
我十分惊奇:「你也知道那里?」
「图书馆是我们造的,每一块砖都是,」创造士说,「我知道那里的密道,还有打开密道的开关。可那个房间是大祭司亲自设置的,所以我只是听说过,并不清楚具体的位置……你是怎么发现的?碰巧?」
我点点头。虽然有些离谱,但这就是事实。
果然,创造士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又恢復了之前的表情,似乎已经接受了我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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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也知道那个房间里的东西,对吗,」我问他,「那些蛋就是回声,就是空心人被吃掉的记忆?如果找到蓓丝的那个蛋,可以让她恢復记忆吗?」
创造士再次皱起眉头:「我也不敢肯定,毕竟以前从来没人这么做过。」
「以前也从来没人偷偷造鸟,去吃掉朋友的心,」我说,「你们是创造士,干的不就是从没人干过的事吗?」
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创造士的脸色变了又变,眼神明明暗暗,像飞快翻过一本令人难过的画册。最终,他嘆了口气,伸手掸掉蓓丝肩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拉起我,朝门口走去。
「我们去图书馆吧,」创造士说,「没时间了。」
我又惊又喜,要挣脱他的手朝前跑去。然而创造士又拉住我,说离开这个房间之后,还得像来时那样,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不能乱跑。
「还有,你得告诉我,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说着,创造士又看我一眼,「算了,不想说也没事,我多少也能猜到一点。毕竟……游离在规则之外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我和创造士离开宫殿,原路回去河滩边了。鸟还在那里。路上,创造士告诉我说,这只鸟是他偷偷带出来,天亮前一定要还回去,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又问他,那些蛋真的就是回声吗?创造士说,「回声」是记忆和感情的聚合体,有很多种形态;空心人的回声会以蛋的样子出现,也许是因为它们是被鸟吃掉的。
「我暂时也不知道要怎么把蛋里的记忆提取出来,」创造士说,「也许只有大祭司知道,那个房间是被他掌管的。」
是这样吗?大祭司把蛋收集起来,是为了什么?
会不会是他也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蛋孵化之后,把里面的记忆还给空心人,这样他们就又有心了?
我又想起我的回声。出来前我把它藏在抽屉里了,我怕创造士看到它之后,就要把它收走。如果它也是某个人失去的记忆,那我……那我也得把它还给别人才行。
我们又骑着鸟飞上天空了。图书馆离宫殿很近,所以这一次鸟没有飞得太高太快,我也没能再看到那些奇怪的纸片一样的云朵。创造士让鸟降落在图书馆旁边的屋顶上,这一片街区根本没有人住,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发现。图书馆还亮着灯,创造士让我等在外面,他先推门进去了。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推门出来,沖我打手势,让我进去。
图书馆还是和那天一样,空敞,安静,只有墙上落灰的书本看着我。柜檯后趴着一个男人,唿吸又深又长,还在轻轻打鼾。
「他没事。我和他聊了几句,给他吃了点东西,他就睡着了。」创造士解释道。
「你给他吃了什么?」我问。
创造士笑了笑:「我把我白天犯的困收集起来,搓成了小糖丸——我的室友很吵,总是搞得我睡眠不足,所以我一直这么干,晚上才能睡得稍微踏实一些。」
说完最后一个字,创造士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他径直走到一列书架前,拿起一本书,放到另一格。然后,机扩转动的声音在墙体内响起,暗门再次打开,那条走廊又出现在我眼前——和上次一样,昏暗,狭窄,曲折。
「开始吧,」创造士说,「已经快到午夜了。」
我们走进那条曲曲折折的暗道。创造士把玻璃灯交给我,让我走前面,去找到那个房间。但我其实也没有多少自信——上一次只顾着往前跑,我完全不记得途中有没有拐弯,有没有折返,有没有穿过其他的门……甚至连走廊是不是长这个样都不记得了。我带着创造士在走廊里转来转去,一无所获。我着急起来,步子越沖越快。创造士让我走慢些,他说走廊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一样,既然已经进来了,就可以耐心点。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敲了敲走廊的墙壁:「这房子的基础是歷史和信仰,它们是世间最稳固的东西。房子的很大一部分其实埋在地下,你们在外面看到的建筑只是它的一小撮,」他的手指在墙上一划,「然后在这里用时间凿出一条甬道,用誓言藏起它的入口。照我推测,那个房间应该也是类似的构造,可我一直找不到它……你回忆一下,当时是怎么发现那扇门的?」
「……应该是凑巧吧,」我说,「当时……当时我正在逃跑,我怕后面有人追,就不停地跑,然后——」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脑中的回忆画面定格,另一些片段从两旁穿插浮现。
「然后怎么样?」创造士追问道。
我上前一步,伸长胳膊,把手掌贴上面前的墙壁。
「然后我想,我都已经找到这样的密道了,一定再要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我说,「我一定要进去看看。」
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光洁的墙面上突然浮现出一道细纹。纹路在我手掌下飞快延展,纵横相接。转眼,一扇门出现在我面前。
然后,在无风的走廊中,门扇自动打开了。
那个女仙说过,只要我有了「想出去」的念头,就迟早会实现;所以当时这扇门会打开,是不是因为在和奈特说话的时候,我有了「要进去」的念头?
我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因为它现在又出现了。
创造士似乎非常惊奇,我听到他轻轻吸气的声音。门里依旧是那个房间,高大的书架交错林立,仿佛巨龙死后留下的遗骨。阳光透过天花板投落下来,这是个明媚的上午,还能看到雪花在寒风中轻盈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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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页
不对,为什么外面的天空还是亮的?
「这里永远是白天,」创造士突然开口道,他从我身边经过,走进门里,「你看到的天空也不是我们的天空。这个房间是用时间开凿的,它可以自由设定锚点的位置。看来大祭司把它放在了某个冬天。」
我又听不懂他说的话了。创造士也没给我解释,他径直走到一列书架前,拿起一本书来,飞快一翻,又放下,再拿起另一本。他的表情是一种带着克制的惊讶——他也能看到书本翻开时的光芒吗?他一定能看懂上面写了什么吧?想到这里,我又有些不甘心。我问他这些是什么书,他也不理我,只是一本接一本地翻。终于,把面前这列书架上的书几乎都翻过一遍之后,创造士放下手里的最后一本书,转头来看我。
「回声呢?」他问。
我一愣,举起胳膊在架子上点来点去:「要爬到书架上,然后根据某种顺序,在架子上找到特定的书——」
「你告诉我是什么顺序就行了,」说着,创造士从腰上的某个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然后手掌一扬,一团幽绿的光点从他掌心轻飘飘地飞起——是萤火虫。
「什么顺序?」创造士催促道。
我把女仙的那番话告诉他:找到作为起点的那只小鸟之后,朝着雪花飞来的方向,看见树桩就左拐,看见树洞就右拐。听我说完,创造士朝着萤火虫吹了口气。顿时,这些细密的小光点像蒲公英似的腾上半空,飘飘荡荡地四散飞去。
很快,萤火虫几乎布满了我的整个视野,仿佛漫天星斗。它们在每一列书架上逡巡盘旋,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突然,这些小虫子迅速聚拢起来,从四面八方齐齐飞向房间的某处。
——它们找到起点了?
萤火虫在某列书架前团成一拳光球,幽幽地浮动。但它们只停留了片刻,又立即飞向下一列书架,然后又是下一列,再下一列……错不了,它们正循着书嵴上的涂鸦记号左拐右拐,来寻找最终的目标。创造士喊了声「跟上」,就迈腿追了过去。我更不甘心了:难不成我蹦蹦跳跳跌跌撞撞地找了半天才发现的东西,这些小虫子一下子就能找到?
这个念头刚从我脑中冒出,那团光球突然停了下来。幽绿色的微光映在某列书架上,虫子们接二连三地收起翅膀,落下,它们的萤光像最轻最薄的细纱一般,贴上其中一本书的书嵴。
创造士也在书架前停下,伸手取下那本书。
书嵴上用青绿色的墨水画着一颗蛋——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样。
创造士回头朝我一望,像是询问。我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把书翻开了。
我勐然想起上次拿到书后发生的事,大喊一声「小心!」,然后立刻卧倒在地,死死闭上眼睛,用胳膊使劲攀住旁边的书架。然而我这般戒备了好一会儿,四周依然一片平静,什么也没发生。我抬起头来,看到创造士也困惑地皱着眉。
他又朝我望了一眼,走到我面前,把书递给我。
「可能需要你来翻,」他说,「我是被规则束缚的,但你没事。」
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但还是从地上站起来,接过那本书,翻开扉页。
——唿啸的风声从耳边骤然响起。与此同时,周围书架上的所有书本在风中「唿啦啦」地翻动,书页勐烈地扑打、翻卷,仿佛翅膀。像是有一场飓风正在这个房间里生成,而我站在风眼,连头髮丝都没有被吹动。
那种怪异的晕眩感又出现了,眼前的景象有一瞬间的重叠与模煳。我揉了揉眼睛,放下手的时候,风声停止了,书页的震颤也随之消失。我转头朝两边的架子上望去——和上次一样,书本不见了,摆在那里的是无数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蛋。
——「原来在这里。」创造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这才回过神,刚要开口问他,创造士又上前两步,一只手从口袋里又抓出一团萤火虫,另一只手往怀里一掏,抽出一张纸片似的东西。他动动手指,三两下就把那张纸片折成一只小小的纸鹤,然后把它往空中一抛。纸鹤竟然活了,它的翅膀舒展开来,被萤火虫团簇着朝房间深处的书架飞去。
「那是什么?」我问他。
创造士抬头望着半空中逐渐远去的纸鹤和萤火虫,细眼睛里有一些复杂的情绪。
「是蓓丝的一点记忆,我偷偷藏起来的,」他说,「它能带我们找到她的回声——快跟上。」
第30章
创造士追着纸鹤和萤火虫,在书架密林中飞快地穿行。他跑得实在太快,我迈着短腿怎么也追不上。我大声喊他等等我,他才折回来,一把把我抄起扛在肩上,转身继续跑去。
我不喜欢被扛着,他跑起来晃得我很晕,几乎要吐,但想到蓓丝还坐在那个冰冷的幻境里,还是努力忍住了。创造士一边跑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和我说话。但我实在太晕,耳朵都软了,听一半漏一半,只听到他说什么「莽撞」「发现」「图书馆」「报告」……什么意思?我和奈特熘进去的事被图书馆的人发现了,还被报告上去了?
那他们怎么不来抓我?
(不……并没有催他们来抓我的意思。)
经过那些蛋的时候,我又听到一些细碎嘈杂的声响:哭的声音,笑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唱歌的声音……这些响动像水面上的涟漪,从蛋壳下透出,淡淡的,浅浅的,荡漾着传进我耳中,听上去像有很多人在注视着我们奔跑。萤火虫金绿色的光辉掠过的时候,有些蛋会突然震颤。里面的东西似乎在蹦跳,在挣扎着想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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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纸鹤的飞行停止了,萤火虫在某列书架前团团围聚起来。架子的高处,有一枚小巧的蛋被它们照亮,仿佛藏在暗处的宝石。
创造士跟着在架子前停下。他把我放到地上,又抬头朝上一望,细长的手臂一扬,把那枚蛋取了下来。
蛋非常小,我从河里摸来的卵石都比它大一些。蛋壳是浅浅的蓝色,上面零星散着几粒金色的斑点。那只纸鹤轻飘飘地落下,刚要停在蛋上,就被创造士捏着翅膀提起,胡乱往腰间的口袋里一塞,看不见了。
创造士的掌心只剩下那枚蛋,他专注地盯着它。蛋壳下传来细微的响动,是说话声。我又仔细听了听——是一个男人在说话,在爽朗地大笑。
「这是蓓丝的回声?」我问他,「就是她被吃掉的记忆?」
创造士没有回答。他的细眼睛眯得像两丝刀痕,这眼神让我觉得陌生,又有些难受。也许我还是经歷得太少,不然,现在至少明白他的心情。
创造士突然也笑了一声,是压低的轻笑。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又问他。
「没什么,」创造士从回声上抬起视线,手掌一拢,把蛋收回手心,「我只是没想到她的回声会这么小……不过也对,她和那男人相处的时间也就那么一点,哪有我们认识的时间长……」
说完,创造士转过身,径直朝前大步走去:「该回去了,跟上。」
我们又乘着鸟飞回宫殿去了。我缩在鸟的羽毛里快冻成冰,今天一晚上可能把我一整个冬天的冷风都吹完了。不知道伊摩现在在干嘛;出门前我把灯熄了,但如果她推门进去,一定会发现我大晚上的不在床上睡觉……她会担心的吧。
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能让她担心一会儿了。
进门后,创造士又拿走了我的声音,我也很熟练地踩上了他的影子。只是走廊上来去的人比先前多了许多,男男女女都穿着灰色的袍子,腰间挂满口袋。他们在走廊上匆匆穿行,用非常快的语速交谈,从一个房间赶往另一个房间——这也许就是创造士们的日常工作,他们要开始准备创造新的一天了。
创造士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我躲在他身后紧张得要命,总觉得那些人已经看到我了,已经发现我了,但好像又没有。即使有人从我身旁经过,袍子的下摆都扫到我的腿了,依然没人注意到走廊上还有我的存在。
又转过一道拱门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似曾相识的「沙沙」声——对,就是刚才听到的纸张摩擦的声音,只是这一次它是从我身后传来的。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可视野里才刚晃过一个白花花的虚影,我立刻被创造士一把拉到旁边。
他的动作太大太突然,我的身子一晃,一只脚差点踏出他的影子,还好稳住了,没有超过界限。只是创造士挡在我身前,我又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沙沙沙沙」「咔嚓咔嚓」的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那东西在某个点停了一停,又朝另一个方向移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那个到底是什么?我瞥见的那团白影像是个人形,可再回忆一下,好像又不是人。我越是努力回想,影子的轮廓就越是模煳。过了一会儿,那种奇怪的声音远得听不见了,创造士又带着我朝前走去,我也暂且把那东西放到一边,不再去想。
我们又回到那个被布置成裁缝铺的房间了。刚一进门,我就看到蓓丝站在房间的另一侧,站在那口高柜前。她低着头,手里似乎捧着什么。我跑过去,抬头去看她的脸;创造士说,现在的她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但我依然觉得她像一株望着太阳的向日葵——向日葵没有眼睛,视线却炽热专注地追逐阳光。
蓓丝的手里捧着一个相框,是她虚无的目光落下的地方。房间里没有风,她的胸口却传来呜咽的风声。
我伸长脖子去看相框里的东西,可玻璃下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我想起刚才创造士折的那只纸鹤——他说,那张纸是蓓丝的一部分记忆,是他偷偷藏起来的。
就是本应该放在相框里的东西吗?
我转头去看创造士,他正站在一张桌子前,从袍子的口袋里掏出那颗蛋。蛋壳上散布的金斑在灯下闪闪发亮,像被掰碎的星星。
我也走过去,盯着那颗蛋。我听见蛋壳下传来男人的说话声了,他在叫蓓丝的名字。我问创造士,现在是不是要把这颗蛋打开。他又不做声。
蛋里响起笑声,男人好像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声音轻柔得像春天午后吹过花田的风。我下意识地去看蓓丝,向日葵也朝这边转动花盘。
「只要把蛋壳打开,里面的记忆就能回到蓓丝身体里吗?」我又问,「她就能长出心来吗?」
创造士还是不做声。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
「可能还是不要还给她比较好。」他说。
我一愣:「为什么?」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创造士说,「让她想起这件事,也许还不如……」
他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但是,如果不管她的话,她是不是就要变成一团影子了?」我说。
创造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们会照顾她的。所有的空心人,包括之前那些孩子,我们都……」
「刚才我们路过的房间就是那些孩子们住的地方吧,」我问,「但里面都是空的,为什么没有人?那些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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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士又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睛太小了,我看不懂他的眼神。我说,泉水打开的那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个空心人,他不会说话,但看起来很难过,胸口的风声都像是在哭。
「是不是忘记自己喜欢的人,就会渐渐变成一团没有意识的影子,」我说,「我不想让蓓丝也变成那个样子。」
「但是她要恢復的记忆,未必能让她回到快乐幸福的生活。」创造士说。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算不愿承认,我依然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小屁孩子,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我的脑子用来思考最多的问题是「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最喜欢的东西是果木炭烤的小牛排。蓓丝有多喜欢那个男人呢?我想像不出来。我很喜欢蓓丝,还有伊摩,还有奈特和其他我认识的人,但也许蓓丝对那个男人的喜欢,比这些喜欢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加上碳烤小牛排也不够。
我当然也知道大人的生活没有那么简单,但就像出生在夏天的小青蛙看不到冬天的雪,现在就算跟我说,那是很痛苦,很难受的经歷,我也没法感同身受。
「那,如果是你的话……如果要变成空心人的人是你的话,你愿意忘记她吗?」我问创造士。他懂的比我多,他应该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创造士一直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恍惚间,我听到有极轻极细的水声,转过头去,才发现蓓丝正在流泪。
泪水从她黑茫茫的双眼中淌出,顺着脸颊,下巴,滴落在她手中的相框上。相框里什么也没有。
我跑过去,踮起脚抹掉她的眼泪。她的脸像石头一样冰冷。我又摸摸她的手,同样没有温度。我想把她的手拢在怀里暖一暖,可她紧紧地握着那个相框,怎么也松不开手。
——「就这么办吧。」房间那一侧的人突然开口。
我转过头去,看到创造士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他举起手中那枚小小的浅蓝色的蛋,把它对着玻璃灯的光芒。
「我再说一次,这样的事从前没人干过,我也不能保证成功,」创造士说,「但我会尽全力去做。」
他用两个手指捏住那枚蛋,用力一按。 「咔嚓」,浅蓝色的蛋壳上绽开一道裂纹。
紧接着,灼目的光辉刀片般从中射出。
明天(周一)停更一天,大家后天再见啾咪
第31章
我睁不开眼睛了。我只知道蛋壳碎开,裂纹里放出光来,一瞬间,视野里一片白亮亮,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后,有男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他在笑,在唱歌,在羞涩地结结巴巴地说话,又小声地唿唤蓓丝的名字……这些声音纷纷扬扬地腾起。我看不见,但能清楚地感觉到它们轻飘飘地从我脸侧擦过——像叶子,或者羽毛,或者柔软的丝绸?
这些轻盈的薄片,就是蓓丝失去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散去,我的视野恢復了。房间里的陈设像水渍般从空气中缓慢渗出。我听到「噹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我循声转过头,看到蓓丝脚下撒了一地玻璃碎片——那个相框从她手里滑落,摔碎了。
很快,相框的碎片像雾气一样消散,什么都没留下。
我轻轻叫蓓丝,她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朝我望来。只一眼,我就感觉她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就像一个玻璃瓶,曾经是空的,而现在被注入了清水。我又叫她一声,蓓丝望向我的眼中渐渐浮起神采。虽然神情依然有些呆滞,有些疲倦,但她看起来似乎没有异状。
我第三次叫她,她的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脸上——她看到我了。我立刻跑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温暖又柔软。我贴着她,听到她的胸口传来有力的心跳声。我忍不住笑起来:蓓丝回来了,她可以回到她的小铺子里,坐在真正的炉火旁了。
创造士轻轻吐了口气。
「你们先走吧,去河滩找鸟,骑着它回去镇上,」创造士说,「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处理。」
我回过神来了。
「剩下的事是什么?你是不是会有麻烦?」我问他,「会被骂吗?他们会不会打你?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我们可以去躲起来!」
创造士的眼神又闪了一下。他侧过身去,像是有意在迴避这一边的目光。
「你在开什么小孩子的玩笑,」创造士瞪着地面说,「别担心,问题不大。大祭司还挺喜欢我的,到时候,我向他解释一下……」
他似乎是想让我放心,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而且……而且这件事从没人干过,是个重要的发现,」创造士又补充道,「我会把过程整理一遍,详细汇报给大祭司,他应该就可以理解……」
创造士不再说下去了。他眉头一皱,转而催促我:「你们快走吧。现在其他人应该已经开始工作了,趁着外面走廊上没人,赶紧出去!」
也对,现在得先把蓓丝带回去。我拉起蓓丝就要走,然而身后的人纹丝不动。我一愣,与此同时,一滴湿湿热热的东西落在我手背上。
我抬起头,看到蓓丝的眼中泪光翻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从面颊滚落下来。在裁缝铺里,我也见过她这样止不住地哭泣。但与那次不同,这一刻,她被泪水覆盖的目光似乎找到了一个遥远而清晰的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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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一支羽箭射/入注满清水的玻璃瓶,积聚的悲痛从那个破口爆发出来。蓓丝的眼泪失控似的涌出,她在恸哭,然而喉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嚎。她大口大口地唿吸,浓烈的哀楚仿佛随着空气灌入身体,冲撞内脏,她几乎要摔倒下去。我赶紧去扶她,可她蹲下来,双手交叠着扣紧了自己的肩膀,细瘦的指尖深深地刺进肉里。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哭泣,每一声喑哑的哀嚎都像针尖刮过我的骨头。我难受极了,身体僵硬,像被木棍贯穿,只能直挺挺地站在蓓丝旁边,跟着止不住地落泪。我想帮蓓丝擦掉眼泪,但她突然开始摇头,用力地摇晃。我去看创造士。他好像也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被啄走心和记忆的人变成了他。
蓓丝握紧拳头,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她像是失去了痛觉,每一下都要把骨头捶断,把胸膛凿穿。我要去抓她的手,但是根本抓不住。我问创造士这是怎么回事,快想想办法,他却朝门口的方向转过了头。
「因为她想起来了。」创造士说。
……她想起来了。把记忆放回去,蓓丝就会回到过去的悲伤中;但是如果放任不管,她就註定会变成一团没有意识的黑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我把问题想得太容易太简单了吗?创造士最开始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可不管选哪一边,好像都会导向同样的结果,不管选哪一边都会让蓓丝陷入不可逆的痛苦。我揪紧头髮,咬住嘴唇,恨不得长出十个脑袋来使劲地想: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蓓丝就只有这样的结局了?
——是从魔王降临的那一刻开始的吗?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是脚步声,还有门轴转动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奇怪的啸叫。外面房间的门被一扇接一扇地打开——有人过来了。
「快藏起来!」创造士说完,伸手去扶起蓓丝。我缩进他身后的同一时间,最后一扇门被推开,许多人涌进房间来。创造士来不及摘掉我的声音了,我屏住唿吸闭紧嘴巴,一动不动地躲在影子里。我听见那种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响在靠近——那东西也来了?
下一刻,大敞开的门外传来一声鸟叫,翅膀扑打的声音跟着响起。是创造士带来的那只鸟?我以为它是来带我们逃出去的,心下一喜,刚要伸头去看,只见一粒黑影如箭一般穿过房间。在我的视线捕捉到它之前,它发出一声鸣叫,落了下来。
那也是一只鸟,灰羽,红喙,金瞳;不过它的个头很小,可能还没我的拳头大。鸟落在蓓丝的左肩。它一低头,一伸嘴,尖喙匕首般稳稳地刺入蓓丝的胸口——
不,没有刺入。鸟嘴在最后一刻悬停下来。
时间也好像停止了,整个房间一片寂静。我这才察觉到,我的心跳「咚咚咚咚」,比打雷声还要粗重。
进来的人群中有人开口了;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也没有任何感情语气的声音。
「你自己决定,要或不要。」那人说。
——什么意思?对谁说的?
脑中刚冒出这样的疑惑,我就看到蓓丝又开始奋力地摇头,几乎要把颈椎折断。她无法发出声音,但从她嘶哑的口中传出的低咽比任何哭声都要悲伤。她用尽全身力气在抗拒,否定。创造士在旁边扶着她,她又把他推开,用拳头使劲捶打胸口,一下一下,连胸骨都要砸开。
我明白她在拒绝的是什么了。
下一刻,红铜色的锐光短促而迅烈地闪过。
我的视野突然又变得白茫茫一片,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创造士不见了,蓓丝也不见了,那群人,那个房间,好像一下子从我眼前蒸发。我像掉进雪洞里,再怎么努力睁大眼睛,也没有任何画面映入眼中。
满世界的空白中,我又听到那个声音在说——「你不必在意,是她的意愿唤来了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的床,我的被子,我的枕头……我伸手摸了摸,枕头旁边还有我的回声。
我伸手握住它,蛋壳下传来缓慢而清晰的跳动。窗外是清晨的阳光,窗户上结了好看的冰花,有一丝冷风从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我想起床,但脑袋晕乎乎的,仿佛我头壳里装的是一锅煮开的麦片粥,许多画面在滚水里被炖得煳烂。我躺在床上回忆:昨天见到了创造士,和他一起骑着鸟去了宫殿,见到了蓓丝……然后我们又去图书馆偷偷带走蓓丝的回声……然后我们把记忆还给她……
——然后她又一次选择失去记忆,成为空心人。
是的,我想起来了,鸟啄穿了她的身体,细长坚硬的鸟喙在她胸口的孔洞中翻搅,叼出一团明亮的小球。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只依稀记得,鸟从蓓丝的肩头飞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哭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这才注意到另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手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摊开手掌,看到一小块透明碎片。碎片才有我小拇指那么大,但是坚硬、锐利。我握着它的时间里,它已经把我的皮肤割出浅浅的破口。
是什么东西打碎了?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记得我是在什么时候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
我把那块碎片举到眼前,对着光。它在阳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望着它的时候,又有画面进入我的脑中。灰暗,杂乱,低沉的天空和拥挤的街道,我又看到那些飞驰而过的铁盒子,低着头面目模煳的行人……是我在女仙的水盆里曾经见过的景象;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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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看个仔细,「咣」的一声,窗户被顶开了,寒风「唿唿」地灌进来。我刚要去关窗,突然看到一只鸟从窗缝里挤了进来。它纵身跳到我胳膊上,一口啄去我手里的碎片,往空中一抛,张嘴吞下。我什至没反应过来。
然后,灰色的鸟拍拍翅膀,原路飞走了。
第32章
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去,走过阴暗潮湿的楼道,经过许多吵闹或者寂静的窗户。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咒骂,大人和孩子的抽泣。他听见瓷器被摔碎,玻璃被砸开,钝器落在皮肉和骨头上。整栋楼里环绕着一种诡异的,虫噬般的「沙沙」声。他加快脚步,终于走到麻雀曾经停留的那片屋檐下。
这是顶楼最边上的房间。木门斑驳得看不出颜色,铁锁布满锈痕。他推了推门板,顿时,灰尘和墙皮如雪片般落下。一只蜘蛛从墙角爬出,用房东般的眼神朝他一望,又爬回到自己的角落去了。
他转向旁边,看到墙上有些歪歪扭扭的画像。画像的位置不高,色彩已经黯淡了,但痕迹还在。上面画了长着獠牙和尖角的小人,手持宝剑的小人,长髮长裙的小人——显然,这又是一个勇者的冒险故事:不可或缺的魔王,不可或缺的勇者,不可或缺的公主;三个人就能讲完一个故事,讲完故事也只需要三个人。
他蹲下来,用戴着骨戒的那只手贴上这些潦草稚嫩的笔触,闭眼,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指尖。
有一些零碎的画面在眼前出现了:抱着孩子的女人,翻动的图画书,握着画笔的小手,轻轻哼唱的童谣……这些画面有着阳光的温度和香气,是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弯起嘴角——
突然,视野中央绽出一张大嘴,嘴唇干皱,牙齿枯黄,咽喉仿佛连通沼泽,刺鼻的酒气是水中翻滚的气泡。他措不及防,被吓得勐睁开眼睛——画面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发现墙角还落了几个菸蒂,上面印着粗粝的齿痕。
这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但与她有关的气息已经变得很淡了。这意味着她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这里。
容器不在这里。
回声又开始呢喃一些他听不懂的词语,尾音绵长,像哭泣,像唿吸,像初秋傍晚的风。他只觉得莫名,并不想过多理睬。他从地上站起来,沿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走下楼去。第三个白昼即将结束,自己的冒险不能说一无所获,但也几乎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他轻轻地嘆气,嘆息的涟漪在阴暗的楼道里散开。
他走出楼道的时候,已经快是黄昏。暮色开始降临,那些勺子们成群飞向市中心那栋灯火璀璨的高塔,如同归家的鸽群。他正要离开,突然听到一阵啜泣声——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似乎刚刚在某处遇见过。他循声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花坛边,有个孩子蜷缩着蹲在那里,像一朵藏在角落的蘑菇。
是曾经在杂货铺门口遇到的那个男孩子。他身上的光芒已经熄灭了,暮色中,他的皮肤看上去是近似腐烂的灰黑色。男孩蹲在地上,大脑袋沉沉地垂下,脖子像断了似的绵软。他的口中溢出抽泣,泪水和涎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男孩子低声哭着,双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好像在寻找什么。他走近两步,看到他面前堆着一些破纸片。纸片被撕得很小很碎,比枯树皮还皱一百倍,边缘毛糙极了;他猜想,也许这孩子在回家路上不巧遇见了一条发狂的狗。
天空完全暗下,老楼的窗户陆陆续续地亮起。男孩子脚下的地面也亮了,一束灯光正好投落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像被囚禁在这块狭窄的光亮里。突然,男孩子眼神一亮,唿吸跟着急促起来,干瘦的胸脯剧烈起伏,像一艇在巨浪上颠簸的舢板。他用豆芽似的手指使劲抠挖脚下的泥土,哭声和泪水也止住了,他胡乱往脸上一抹,抹得满脸是土。
然后,男孩子的动作停下来。他从土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什么东西,手指间发出细小的光芒,仿佛里面装着一只虚弱的萤火虫。
他忍不住又走近了一步。
——不是萤火虫,男孩子手里的又是一张碎纸片,被撕得只剩下指甲盖那么大;上面印着那个银红相间的巨人的头像。
那块碎片微弱地亮着,光芒不比即将熄灭的火柴更强烈,却照得男孩子身上的灰黑色慢慢褪去。他用手抹掉纸片上的泥巴,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花坛边上。那里还摊着几块同样大小,甚至更小的碎片。他把它们拼凑起来,正好合成一张完整的卡片。
男孩子露出笑脸了,脸上泛出同样微弱的光。
突然,他身后的窗户被勐地推开,一声叫骂从屋子里传出。同时飞出的还有一本书,结结实实砸在男孩子后脑勺上。他被砸得朝前一扑,「咚」一声撞上花坛;顿时,男孩的鼻孔里涌出鲜血,「滴滴答答」地流到嘴唇,流到下巴,流到衣襟,流到地上。
但男孩子好像丝毫不觉得痛。他没顾上擦掉鼻血,只飞快地伸手把纸片收拢起来。然而来不及了,一个男人朝他大步走来,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把他打得朝另一边摔倒。男人身上散发着汗臭和烟臭混合的气息,他也是灰黑色的,也有硕大的头颅,和一个更大的肚子。他用粗哑的嗓子叫骂,嘴角龅出几颗黑黄的牙齿,又粗,又短,又尖。男人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黑色和红色的笔写了些东西,有文字有数字;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往男孩子脑袋上一掷,又吼着说出许多话来。男人的语气从谩骂变成了嘲讽,嘲讽中又带着恨意。那男孩没有哭,也没有挣扎,他安静地缩在地上,不管落到自己身上的是纸团还是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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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页
这是他在他的世界从未见过的情景。
从未见过,一见便能明白的情景。
看来撕掉那张卡片的并不是回家路上的野狗,他想。
他在男孩子身边蹲下,捡起地上那些被擦干净又被重新踩烂的碎纸片。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是镇上的铁匠,寡言少语,从不打他,但有时语言和眼神比锤子和炉火更伤人。
那一晚,父亲对他说,勇者即将启程讨伐魔王,要为他献上最锋利的宝剑和最坚固的铠甲。父亲说得平静平淡又平常,仿佛只是交代他去照看炉火,去锤锻一块生胚。
他笑笑说当然,勇者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很愿意协助父亲,一起为勇者准备一套不输给国王陛下的精良装备。
然后,父亲看了他一眼,当时的眼神他至今未能全部理解。
父亲说,把你的琴烧了吧,那是用千年的精灵木做的,用它烧的火能打出最好的剑。
他脸上的笑滞住了。
他有一把心爱的六弦琴,在一些慵懒的午后和欢庆的夜晚,他会在广场弹奏它,镇上的年轻人们便跟着他的琴声一起哼唱,起舞。勇者当然也在其中。这位公认最完美最勇敢的青年不止一次对他说——「你真厉害,听你弹琴总是那么快乐」。
他也唱歌,虽然唱得不好,但相比起「完美」来,他更愿意选择「快乐」。父亲不喜欢这些消磨时间的把戏。偶尔,他刚刚拿起琴,父亲就会打发他去烧火,去打水,去刷碳,去干些可有可无的杂活。他有时难免困惑,父亲是不是喜欢音乐,还是不喜欢「快乐」——或者只是不喜欢他?
现在,他的朋友需要一把能斩断邪恶的宝剑。而父亲说,用他的琴能锻出最好的剑。
他照父亲说的那样,烧掉了自己的琴。父亲抡起铁锤,他拉动风箱,六弦琴在炉子里唱着最后的歌。
当时他难过极了,还好炉火滚烫,眼泪和汗水一起流下,一起蒸发,不会被父亲发现。他告诉自己,精灵木在自己手中不过是一把没用的乐器,而把它丢进火里,他最好的朋友,那个完美的青年,勇敢的战士,王国的希望,就能得到世上最好的武器,他能用它去打败魔王。这是必要的牺牲,比起王国的安宁来,一把琴不算什么。
勇者启程的时候,他去送行。他最好的朋友在人群中看到他,向他挥手,笑着喊他。他不无遗憾地说,真希望能再听一次他弹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又响起琴弦在火中燃烧崩裂的声音。
后来他接过了父亲的锤子。他也开始明白,父亲的火炉不差这一块柴,他的琴也不是精灵木,风干的老木头烧出的火,和木炭烧出的火没有任何区别。他知道的这些事,父亲当然也知道。魔王没有夺走他的任何东西,父亲却让他失去了最大的快乐。再后来的每一次,他抡起锤子,铁砧上都会传来琴弦断裂的铮响。
——所有的碎纸片都收集起来了,他掸掉上面的尘土,把它们归拢,挑出银红色巨人的那几张,放在最上面。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男人还在怒骂,粗黑的多足虫从他滚圆的肚皮爬过,爬上他红得发亮的脑门,然后掉在男孩子身上。那男孩依旧匍匐在地,抽噎着,但没有流泪;他单薄瘦弱的胸口传来一些声响,像风穿过甬道,吹开虚掩的门扇。
裂痕出现了,他正在变成空心人。
——但现在还来得及。
他不知道男人打儿子的事由,以及这些卡片和那张用红笔写着字的纸张之间的关系——能有什么关系?就像魔王和他的六弦琴一样的关系?
红笔写的数字并不重要,银红的巨人也不重要,六弦琴到底是不是精灵木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摧毁它们,就能摧毁另一人的快乐。对于统治屋檐下的狭窄领土的国王来说,这是近似于主宰生死的巨大权力。
他把碎纸片塞进男孩子敞开的口袋。除了回声,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动作。然后他悄悄拉起男孩子的袖口,让他的手落在衣兜上。
他看到男孩子愣了一下,脸上闪过惊讶,困惑,茫然……男孩子迟疑着用手摸了摸口袋,胸口的风声渐渐弱下,抽噎停止了,他身上黯淡的灰黑色褪去,多足虫蜷成一团,滚落在地。
男孩子的眼中又重新发出光来。就像那一天,她为他带来第二把琴的时候,自己眼中亮起的一样的光芒。
第33章
吃完早饭,我又上街去了。裁缝铺依旧关着门,上了锁。看来蓓丝没有回来。
她还在那个宫殿里吗?她一直不回来的话,她的铺子怎么办?就像铁匠铺那样,门锁都落了灰,招牌也生了锈,再也不开门了吗?
如果她也不回来的话,这条巷子可就一家店都不剩下了。
我望着被雪覆盖的小巷,安安静静,冷冷清清,路上积了一层薄雪,一直没有人扫。我想起图书馆所在的那条街,也是这样的冷清——会不会,那里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会不会不久的以后,这里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还有创造士,他去哪里了?他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受罚?
当时他大概是为了安慰我,说了一些轻描淡写的话,但很显然,他自己都不是很相信。我担心他会遇到不好的事,可是凭我一个人大概没机会再进去宫殿……如果有办法能联繫到他就好了。
以前我一直以为小孩是不会难过的,可能连负责「难过」的器官都没长出来,就算有什么不开心不如意的事,只要感受不到,就等于没有发生。就像我偷偷舔了厨房里那瓶据说很苦的火椒油,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到;伊摩说因为我还小,舌头还没长好。而大人已经到了年纪,他们长大了,长好了,他们的舌头能尝到「失意」「悲悯」「惆怅」「绝望」……还有很多不好吃的味道,所以他们会害怕,会放弃,会被一些小孩子感受不到的事情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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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现在想想,火椒油并不会因为我尝不到苦味就变成糖浆汽水。就算凭着小孩子的一鼓作气把它喝了,也只会落得个拉肚子的下场。
可惜那瓶火椒油已经被我不小心摔碎了,不然我想去再舔一口,说不定现在我的舌头已经长好了。
这几天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泉水又打开了。
那是某天深夜,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林子里翻腾起金色的光芒。直到第二天,去树林里捡柴的老头发现异状,才把这个消息传播开来。
这件事好像让镇上的人有些不安,因为过去泉水每次打开,都会由创造士事先发出提醒,所以小孩儿们才能组织起来,赶在创造士之前去捡破烂。泉水毫无预兆地打开,还是第一次。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从泉水里出来的全是布娃娃:又脏,又旧,奇奇怪怪,破破烂烂的。我和镇上的小孩一起过去的时候,这些破布娃娃已经在岸边堆成小山。小孩儿们非常失望,他们在娃娃堆翻找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的东西之后,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我本也想跟着走,但还是留了下来。我想,再过一会儿,创造士们就会来湖边回收这些娃娃,我可以向他们打听伊摩哥哥的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愿意搭理我。要是所有创造士都像伊摩的哥哥那样,就好了。
要是我能直接遇到他本人,就更好了。
我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寒风吹得我直流鼻涕。我打了第五个喷嚏的时候,树林那头终于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我立刻朝那边冲过去,可是出现在眼前的是四个陌生人。
三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他们都穿着一样的灰袍子,腰间挂满口袋。看到我在这里,他们也有些吃惊,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又朝我笑笑,然后绕过我,走到湖边,像上次那样开始回收地上的东西。
我跟在他们后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伊摩的哥哥,是个很高很瘦的男人,眼睛细成缝,嘴巴也很薄;他们不说话,只顾着弯腰低头,把地上的布娃娃收进口袋。我又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蓓丝,是镇上的裁缝,不久前被带到宫殿里了,我很想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创造士们还是不说话,就像也被什么人收走了声音似的。
我追着他们不停地问,他们一声不吭,忙着干活,好像看不见也听不见我。我在布娃娃堆上踩来踩去,乱蹦乱跳,不让他们收拾;可他们也只耐心地等我闹完,再把我脚下的娃娃捡起来,装进身上的口袋。
转眼,湖边的娃娃都被收拾干净了,创造士们腰间的口袋却依旧只有巴掌大。我看着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又生气又难过。为什么他们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不知道,还是不能说?他们越是不告诉我,我越是忍不住乱想一些不好的事。创造士们又交谈几句,就要转身离开。我急了,冲上去拦住他们的路,不料嘴巴一张,话都还没说出口,先「哇」地哭了出来。
创造士们顿时慌了,一个两个都蹲下来安慰我。还有一个在口袋里翻来翻去,掏出一个娃娃递给我。我才不要,他递过来我就把他推开。我抹着眼泪说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是不是他们俩出事了。那几人又面面相觑,然后摇头。
那个最年长的创造士一直站在旁边没出声。我抬头去看他,他也看着我。
「你不希望他们出事。」那个人说。
「那当然了!」这是什么废话,简直莫名其妙。
那个人笑了,下颌的胡茬动了动。
「那你要一直抱持这样的想法,」他说,「你不希望他们出事,他们就终会平安归来。」
我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年长的创造士没再说下去。他伸手探进自己的口袋,掏出一个娃娃,拍了拍,塞到我手里。他说这娃娃是他挑过的,干净漂亮,本想留给自己女儿。
我低头,看到那娃娃长了一对长耳朵,眼睛是两个红红的玻璃纽扣,身上穿了件碎花布裙,屁股上还挂着团毛茸茸的尾巴;这是只小兔子吧?我又抬头想问那个创造士,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
我抱着娃娃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喷嚏,可再没有人过来。于是我也回家了。
回到家后,伊摩问我这一趟有没有收穫,我就把那个兔子娃娃给她看。她说很可爱,不过最好洗一洗。我就把兔子丢到旁边,以后再洗。伊摩问我不喜欢那个娃娃吗?我摇头,又摇头。伊摩说,如果不喜欢,就不要把它带回家,让它能有机会遇到会喜欢自己的小孩。我觉得她说得对,只是这番话又让我想到创造士和蓓丝——为什么创造士不告诉蓓丝自己喜欢她呢?他也怕蓓丝像对待兔子娃娃一样对待他吗?那……他不能换个人喜欢吗?说不定就会遇到正好喜欢兔子娃娃的女孩子呢?我不太明白,反正现在就算明白也没有用了。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要哭。伊摩没再问我怎么了,什么事,只是轻轻抱住我。她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多问,但我问她的事,她都会愿意说。我把创造士和蓓丝的事告诉她,我说蓓丝可能以后都要留在宫殿里了,创造士也许也回不来了,可能还会挨骂,被罚。伊摩说没事的,今年快要结束了,到了明年,她哥哥就会有新的假期,就能回家了。
是这样吗?明年创造士就会回来?那到时候我一定去林子里捡好多好多橡子,还有粉蘑,还有甜芋,都给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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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摩又说,蓓丝是自己选择忘记那个人的,也许她是不想一直活在痛苦的记忆里,又或者她对遇到那个人,并且经歷他的死亡而感到后悔,宁愿忘记来重新开始——但这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我们都不是她,不能替她做选择。
伊摩这么说了之后,我稍微好受了一些。我又想起那个创造士对我说,只要我抱持着念头,愿望就终会实现;类似这样的话,女仙也说过。 「念头」有这么厉害吗?那我可得珍惜着想,不能老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接下去的日子里,每天都在下雪,大团大团的雪花从太阳升起飘到太阳落下。只要一会儿不扫,窗台上就会积下拳头那么厚的雪来。伊摩说雪太大,不让我上街了。我正好也不想出门,每天帮她干完家务就窝在火炉旁的椅子上,跟着她一起读书写字。伊摩写的字很好看,她握着蘸水笔在纸上「唰唰」划过,轻快得像小鸟在跳舞。蘸水笔抹出的线条纤细又流畅,像裙边的蕾丝,像蛋糕的裱花,比图书馆那几本书上的乱涂乱画好看不知道多少倍。而我怎么也写不出像她那样的字,还总是没写几下就把铅笔的笔尖拄断,把纸划穿。我问伊摩,要学多久才能像她这样,写得又快又漂亮;伊摩说,还是先多认几个词吧。
她还拿了一些书让我读,都是简单的小故事,主角是小猫小狗小兔子的那种,和我以前看的图画书比起来,唯一的区别就是字比图多。我十分嫌弃,觉得都是给小孩看的,就问她有没有大人看的那种东西。伊摩又教训我,说我还不会走就想跑,先把小故事读懂,再去读骑士话本。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那种东西,」我试图辩解,「就是……把镇子上每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肉铺大减价啦有人抽到稀有传奇卡啦理髮师把头髮剪坏被人揍啦……把这些事印在纸上,分发给大家。这样我们就算下大雪不能出门,也能知道镇子上发生了什么——而且字数也不多,我可以拿来读一读。」
伊摩想了一会儿,好像不太理解我说的东西。她说没有这个必要,镇子总共就这么大,今天我在家里打破一个盘子,明天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而且每天的日子都是些鸡零狗碎,不值得印在纸上。
「那也可以写点隔壁镇子的事,万一那边也有人想知道我们这儿的事情呢?」我说,「而且总会难免有些意外吧?比如大雪把酒馆的招牌压塌了,砸伤了人——」
「不会有意外的,」伊摩说,「创造士会在新年到来前,把一年里会发生的所有事全部安排妥当,包括天气和天象。超过他们能力之外的,不能安排的,他们也会提前预测到,然后根据需要发出通知。如果酒馆的招牌有可能被压塌,让人受伤,那么在那之前,就会有人去提醒酒馆老闆修理招牌。」
「可是前两天泉水打开,他们不就没有预测到?」我又说,「这不就是意外吗?」
伊摩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样的事很少发生,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是这样的吗?看来创造士的工作比我想的还要细緻繁琐。但我又觉得有些没劲——没有意外,也就没有惊喜,每一天都在照着路标往前走,多没劲。我看了下日历,离新年已经不远了,也许创造士们现在就在匆匆忙忙地计算、预测,安排未来一整年的鸡零狗碎。
离新年还有十几天的时候,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天空开始放晴,而且是大晴特晴,可能这也是创造士安排的吧。镇上的人们开始做迎接新年的准备:酿酒,燻肉,晾香肠,做蛋糕,浸糖渍果子,焖黄油奶汁……还要烤很长很长,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的硬饼干——吃的时候每个人拿着一块,然后一起唱歌,唱到最后一句就把饼干掰断,掰到最大块的那个,来年运气就会很好。这几天如果在傍晚的时候走上街去,整条街都是香喷喷的,有时候是肉香,有时候是蜜香,有时候是晕乎乎的酒香。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院子里,还会挂起亮晶晶的彩带和彩旗。有些人会在家门口放张小桌子,摆上自家做的糖果点心,路过的人说句「新年快乐」,就可以随便拿来吃。
我都吃过了,整条街上还是伊摩做的最好吃。
奈特说,到新年前一天,或者前两天,国王的使者会来到镇上,为小孩分发礼物——只有小孩才能拿,他明年如果加入骑兵队,就不能再拿礼物了。他给我看了去年拿到的东西,是个手掌大的木头小人,贴着棉花鬍子,穿了软皮做的衣服,还握着一把白锡宝剑,手脚会动,脑袋会转,拉起后背的绳子的话,还会「咔哒咔哒」眨眼睛。有什么好的,我一点都不羡慕。
我回忆了一下去年我拿到的礼物,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个啥玩意,也许是被我随手丢到哪里去了吧——能被我丢掉忘记的东西,可见也好玩不到哪里去,不用可惜。
何况,马上就能从使者那里领到新玩具了。希望我能拿到一个厉害些的东西,比如……比如门可以打开的小房子,这样的话,我的回声孵化后,就有屋子住了。
这么一想,我对新年更加期待起来。日子越来越近,镇子附近的树也挂上了闪闪发亮的玻璃彩灯,灌木丛被一一修剪成各种可爱的动物形状。这些都是创造士们做的,他们还让窗玻璃每天都结出不一样的漂亮冰花,对着窗户哈口气,还能看到新年倒计时。又过了几天,街上的石板路在一夜之间被镀上了金色,虽然贵气,但亮得要命,几乎能照出人影,我真怕天上的小鸟会被晃花眼。伊摩说,这也许意味着今年的新年庆典会格外隆重——那我们收到的礼物,会不会也很特别,和往年不一样?我等不及要到新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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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国王的使者到来之前,「意外」先来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正和奈特蹲在街边,想试试能不能把路砖上的金色抠下来。突然一群小孩「哒哒哒」跑来。他们挥舞双手,像雨前的燕子一样穿过人群,用尖嫩嫩的嗓子大喊——「有人来了!有人从外面来了!」
第34章
镇上并不是没有外人来过——马戏团、行商人,或者再算上各种使者,他们都会不定期地出现在广场、街道,带来一些新鲜的把戏,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还有季节变换、庆典开放之类的消息。他们并不生活在镇上,却是小镇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没有人会把他们当成「外人」。
我也从没想过,没来镇上演出的时候,马戏团的大篷车是去了哪里。
而这一次,有人从外面来了。是谁也没见过的,完全陌生的人。
这件事也是创造士们安排好,预测到的吗?
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他很瘦,晒得很黑,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大衣,像披挂了一层老树皮。他的肩头背着一个空瘪的背包,牵着一匹和他一样瘦的马。握着缰绳的那只手是酱色的,仿佛晒裂的陶器。他把脚步声藏进马蹄声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慢慢走来。
这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来这儿?他要去哪儿?这些问题在渐渐聚集的人群里蹦跳传递。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视线几乎泼满他全身。他不躲也不藏,也坦荡荡地看着我们。他的头髮脏污得像被雨淋过的地毯,眼睛却明亮得如同月光下的鹅卵石。
我听见「悉悉索索」的耳语:他是从河对岸来的。
河对岸?就是我想出去,却被看不见的屏障拦住的那条河的对岸?
那条河绕着我们的镇子流过,仿佛一道紧贴的围墙,从来没人出去过,也没有人进来过。没有人说过不可以出去,但也没有人想过要那么做。也许我还是第一个想要试着「出去」的人。
现在,有人从河对岸的「外面」来了。
「你是谁呀?」人群里有小孩这样出声问道。
来人的脚步停了停,侧过脸,目光在人群中缓慢穿行,大概是在寻找发问的人。找了一会儿,视线依旧得不到落点,他轻轻嘆了口气。
「我正在旅行,路过这里,」他开口道,声音意外的年轻,只是听上去有些疲惫,「请问这里有能投宿的旅店吗?」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可没有人回答他的提问。他的视线转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会空出一块口子,仿佛挥舞火把逼退飞虫。最开始开口问他的那个小孩已经不见了,也许是被大人带回了家;周围的路人也逐渐散去。男人又嘆了口气,继续朝前走。
他的视线短暂地落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想和他说话,可是才刚往前迈了一步,就被奈特拉住了。我问他干嘛;奈特说,这男人谁也没见过,不知底细,最好别和他说话。我刚要顶嘴;奈特又说,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旅店,总不能把他带回家吧?
旅店?我想了想,是指给旅人休息的店吧?我在冒险者的图画书上看到过,但要说我们镇上,那倒确实没有。毕竟也从来没有旅人来过我们这里,镇上的人又都有家,不需要住什么旅店。
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奈特也拉着我要回家去。我又回头去看那个男人。街上的路砖在阳光下闪得金碧辉煌,两旁的店铺挂满五彩缤纷的新年装饰,他牵着他的老马在其中穿行而过,颓败、疲惫,像一张色彩绚丽的油画上被小刀扎开两个孔洞,露出背后破破烂烂的旧砖墙。
天上又开始下雪了,是小雪,轻软洁白,落在地上像一层糖霜。奈特催我快回去,我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那男人已经走远了,我只能看到他身上的破大衣在风里晃荡来晃荡去。他不冷吗?他的马那么瘦,会不会很多天没吃东西了?他沿着街一直走,是要走去哪儿?
终于,男人走到街的那一头,看不见了。
奈特送我到家的时候,伊摩不在,家里没人。他让我好好在家待着,不要乱跑。我又开始觉得他烦人了——虽然之前在图书馆,他帮了我那么多,我也悄悄发誓以后再也不嫌弃他迟钝又啰嗦;但现在,此刻,眼下,他在门口说第七遍「不要乱跑」的时候,我还是难免把他看成一只「嗡嗡」打转的苍蝇。
「知道了,」我又撅嘴又皱鼻,连眉毛都在用力说不耐烦,「我还要帮伊摩干活,你快回去吧——你也别乱跑!」
我可没骗他。现在都快到傍晚了,伊摩又不在,看来得由我来准备晚上要吃的东西了。我给奈特看了今天的晚饭:还挂在墙上的香肠,还活着的生菜,还是面粉的面包,以及还没出生的鸡蛋。他嘴巴一动,大概想说「那我来帮你」,我赶紧把他轰回去了。
烦人的傢伙走后,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我想伊摩大概是去邻居家里一起做新年吃的饼干了,最近几天她都忙着这档事。暖炉被她焖着碳,只剩下一点火星。我往炉子里添了块柴,把火拨亮,火光摇摇晃晃,家里又暖和起来了。
我望着炉火,又想起刚才看见的男人。他这会儿还在镇上吗?如果一直找不到住的地方,难道他要在野外过夜?他看起来像走了很远的路,该不会一直都是风餐露宿的吧?我一边想着那男人和那匹老马,一边心不在焉地干活,筛面粉,和面团,期间差点又摔了个盘子,好在让我接住了,可以不用告诉伊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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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完面之后,伊摩还没回来,我就去院子的暖棚里摘生菜。才刚走到门口,外面突然传来几声零落的马蹄声。我伸头一看——那个男人正站在院子的篱笆外,望着院子里五颜六色的新年彩灯。
不对,他望着的是那张放点心的小桌子。
伊摩也在门口摆了小桌子,托盘里装着她做的松饼和蛋糕,路过的人都可以拿来吃。刚才下雪了,可我忙着和奈特说话,忘了把东西收回来,不过托盘上有玻璃罩,所以问题也不是太大。
现在,隔着一道矮矮的篱笆墙,那个干瘦的旅人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松饼,深凹的眼眶里几乎要伸出手来。
他在门外看着松饼,我在门后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我小声开口:「你拿去吃吧,随便吃,没关系的。」
男人好像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勐地退开一步,视线朝周围飞快一扫。等到看清了是我,他又放下一些戒备的神色,乱石滩似的鬍子底下露出笑来。
「我有钱的,可以付钱给你们,」他说着,露出一些尴尬的神色,「只是我不知道你们这里能不能用这些货币……」
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皮口袋来,解开绳子,把一些亮晶晶的钱币倒在手上。我伸长脖子去看——圆的,方的,长的,扁的,还有花瓣形的……就是没有我们这儿用的那种钱。
大概是注意到我没有回应,他又尴尬地挠了挠头:「不能用是吧?」
「没事的,你拿去吃好了,」我说,「这些点心本来也是放着随便拿的。你要是觉得难为情,就说句新年快乐。」
男人露出惊讶的神色:「真的吗?」
这次轮到我奇怪了:「这是传统呀,你不知道?」
男人又笑:「我确实不知道。我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国家,都没有这样的风俗。」
听到他这么说,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他真的是从外面来的?外面还有别的「那些国家」?
我打开了院门,让男人进来;本来还想让他进屋子烤火,可是他不愿意,说自己走了很多路,鞋底很脏,会把烂泥蹭到我家的地板上。我就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在屋檐下坐着,给他拿了伊摩留下的饼干,又热了一大杯牛奶,又摘生菜给他的马吃——马应该吃生菜吧?反正我拿给它,它没说不吃。
男人几口就把饼干吃完了,牛奶也喝得干干净净,还打了一个响亮的嗝。他好像很难为情,把头低下去了。我说没事,我也会打嗝——生而为人,谁不打嗝呢?男人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那条河还结着冰吗,可以直接从对岸走到这边来吗;男人说,他确实路过一条结冰的河,但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的那条。他又跟我说了很多话,说他路过的那些国家和城镇,比如全年都是春天,田里会长出彩虹的小镇;比如在大树上建造城堡,国民只有巴掌那么大的国家;比如一天里有一半的时间会被水淹没,所以居民都长着鳞片和鳃的岛屿;还有一个人都没有,由小猫小狗盖起房子和围墙的村庄……这些故事比我看到的任何一本图画书都要离奇。我听得入了迷,怎么听也听不够。不知不觉太阳西斜,天幕变成橙红色,空气里也飘来饭菜的香气。男人站起来说他要走了,得在太阳下山前找到住的地方。
我回过神来了,问他:「你要去哪里?我们这可没有旅店。」
男人挠了挠那头乱糟糟的头髮:「没关系,前面好像有个小山坡,那儿有棵大树,可以过夜。」
这个天气要睡在山坡上?我使劲摇头:「晚上很冷,你会冻死的。」
可男人坚持要走,他说自己旅行以来,各种季节和天气都体验过了,这个镇子不算是最冷的。我还是觉得不行,可也不能留他在家里住下。想来想去,我让他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拿床暖和的毯子给他。
我用最快的速度冲上楼去,从自己房间里搂了一床厚实的羊毛毯,又用最快的速度沖回院子;中途差点摔了一跤,还好稳住了,可以不用告诉别人。但我跌跌撞撞地赶到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我急忙跑到外面,看到一人一马正朝远处走去。我大声喊他,让他回来拿毯子。他回头朝我笑笑,挥手说不用了。他又说谢谢我的招待,新年快乐。突然有一阵风从那头吹来,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呜——」「呜——」,像风声,又像哭声。
第35章
第二天,镇上的小孩又传开了,说那个男人要在这里盖房子,要在这里住下。他们总是大惊小怪,但这一次我信了。我跑去山坡那边看,山坡上支起了一个小帐篷,还生了火堆,摆出一些简单的锅碗瓢盆,看上去确实要住一段时间的样子。那匹老马在边上慢悠悠地吃草。可惜冬天到处都是雪,它只能啃到一些草根。
草根哪儿够吃呢?我去问农场的老头,马要吃什么。老头转身提了一个桶给我,里面是豆子、麦麸、碎玉米,这些东西和截成段的干草拌在一起。原来马吃这个呀?还好我来问了,不然伊摩又要少几颗生菜了。
从农场出来后,我去找奈特,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山坡上玩。我想跟他说,那个男人真是从外面来的,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东西,会讲很多故事,都可有意思。可是奈特很忙,他做骑兵队长的父亲最近在准备新年庆典的事,家里的活都交给他干了。我踮脚往他家院子里望了望,就看到他忙着綑扎干草——新年那天晚上,大家要在广场上烧掉代表过去的坏运气的草人。原来今年的这件事交给奈特他们家了。我不好意思再烦他,就自己提着桶去了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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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桶实在有些重,我一步一拖地走了好半天才到。我过去的时候,男人正在刮鬍子。我喊他,他手一抖,拉出一条血印子来。我说我是给你的马送饭来的,又把木桶给他看。他「哈哈」笑起来,打个唿哨,那匹老马慢慢从旁边走来,低头闻了闻木桶,把嘴埋进去,开始吃饭。它吃得很慢,很安静,可能真的很老了。
我问那个男人,他不骑马,也没让马驮东西,为什么还要一路带着它,让它在家休息不好吗。男人说,他是在半路上遇到它的——在一个废弃的农场里,别的动物都跑了,就剩下它,可能是因为年纪大,走不远。当时,马住在半间破屋子里,啃门板,啃房子周围的野草,饿得皮包骨头;男人给它吃了个苹果,马在他面前跪下来,他就带着它一起走了。
男人说,那个农场在一个被猪统治的国家,国王是一头粉红色的猪,从它的主人那里继承了王位。登基后,猪下令不许吃猪肉,又拆掉了全国所有的猪圈,让猪和人一样住进房子里。大臣们为了讨好它,就连带着把农场和牧场都拆了,把所有动物放归野外,不许圈养,也不许打猎,禁止国民食用一切肉类——虽然这不是国王的命令,但违反的人都会被抓起来砍头。男人到达那里的时候,城镇里到处都是牛羊粪便,猪长得膘肥体壮,人却面黄肌瘦,走路都摇摇晃晃。
说话的时候,男人已经把鬍子刮完了,一下子年轻许多,我觉得他可能也就比伊摩的哥哥大一点。只是他脸颊深陷,看上去有些憔悴。马一边吃饭,一边也支起耳朵听他说话,男人讲到一些段落的时候,它会打响鼻,大概是表示同意。我对他实在好奇——他到底去过多少国家?他讲起这些事的时候,好像变了个人,一点都不害羞了,眼睛亮闪闪地放光,声音也洪亮好听。我真想听他把所有的故事都讲一遍。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玩,带了马吃的饲料,和人吃的蛋糕。这些天天气都很好,山坡上的积雪被晒化了许多,太阳暖洋洋的,我们就一起坐在帐篷外面吃蛋糕。蛋糕是伊摩刚和邻居阿姨学的,把蛋糕坯烤成又大又薄的一整块,再把果酱奶油抹在里面,捲起来,切成片。蛋糕松软,奶油滑腻,果酱酸甜,好吃极了。吃完之后,男人给我讲了埋在地下,只有雨后才会冒出地面的蘑菇国的故事,还有一生没有下过地,靠臣民托举着生活的国王的故事。我问他,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过街上有铁盒子飞奔,行人手上都拿着黑色小方块的国家?他摇头说,没有。
连他都没有遇到过,那地方一定很偏僻吧。
我又问他,有没有打算在这里住下。男人反问我,这里有没有什么很稀奇,或者不寻常的东西。我顿时难为情起来:跟他去过的那些地方相比,这个镇子也太平常,太无聊了,连个会后空翻的猫都没有。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窘迫,男人又说不必在意,可能在我看来很平淡的东西,他却从来没见过。我想了又想,那也许只有那个了。
「我们这里有一种鸟,应该很少见吧,我也是不久前才见到的……」我小声说,「它们是被人造出来的,有很长很尖很硬的嘴巴,会啄掉人的记忆……被它们吃掉记忆的话……」
我说不下去了。男人眨了眨眼睛,低头解开围巾,又解开外套扣子,拉下衣领,让我看他的胸口。
「被吃掉记忆就会失去心,」他说,「我也是个空心人。」
他胸前有一块杯口大小的孔洞,里面正传来「呜呜」的风声。
「所以你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我也说不上,」男人又把衣服拉好,把扣子扣回去,「你们这里用的是鸟吗?有些国家会往人耳朵里放进虫子,让它们去啃脑子。听说也有用针筒插到脖子上,把记忆抽出来的。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变的了……希望当时不太疼。」
男人说,每天早上醒来,他都发现胸前的洞在慢慢变大,他很怕自己的记忆也在随之流失;偏偏这一点,本人是无法察觉的,因为你不可能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并不是忘了昨天吃了什么的那种「忘记」,而是连「昨天」都不存在了,记忆被拦腰剪断,睁眼的当下就是起点。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是为了找回自己的记忆,才开始旅行的吧?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放了很多人的记忆,也许你的也……」
男人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我为什么要找回记忆?」
我愣了一下:「一直都是空心人的话,会慢慢失去意识,最后变成一团影子……如果把记忆放回去,就能恢復正常……」
我又说不下去了。把记忆放回去,心就会重新长出来,胸口的洞也会被填上,又能恢復成以前健康健全的样子;但是——
「这些我都知道,」男人说,「不过,我对过去的我发生了什么,倒也不是很想了解。」
——是这样的吗?他觉得过去的记忆不重要,所以就不要了?
蓓丝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吗?
男人伸手拿过他的大包裹,在里面掏了掏,取出一个皮口袋。他把口袋打开给我看,里面装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用粗布编制的手鍊,颜色奇特的石头,镶嵌宝石的小刀,打磨成戒指的贝壳……他又往下翻了翻,里面居然还有一颗包了银边的大牙齿。我问他这些是什么,是从哪儿来的;他说,都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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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遇到许多人,他们和你一样,对我很好。过去没有就没有吧,我已经有很多现在了,」男人说,「何况大多数空心人都是为了活下去才放弃记忆的,说明原本记住的那些事,只会让自己痛苦。这种回忆,好不容易丢了,又干嘛费劲去找回来。」
我说不出话来了。是啊,会让自己痛苦的记忆,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地去找回来?要是我早意识到这一点就好了。
「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团没有意识的影子,看不见,听不见,连思想都没有了,虽然活着,却像死了,」我说,「你不害怕吗?」
男人摩挲他新刮的光洁的下巴,手指挤压出一个奇怪的笑。
「我知道那个。但就算是普通人,不也迟早有一死吗?只是空心人的时间会更短暂,更紧迫一些,」男人说,「不过比起普通人来,我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回忆上,也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伤感——果汁打翻就打翻了吧,有时间对着它哭,不如重新再倒一杯。也许我们就是因为对着杯子哭了太久,才会被强塞了一杯新的。」
因为打翻过杯子,所以才更珍惜此刻握在手中的东西——这就是他对待胸前的孔洞的态度吗?我想了想又问:「那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走那么多的路,是在寻找什么呢?」
「我没在找东西,」男人说,「我什么也没丢。」
他说,空心人以「过去」为代价,换来更好的「现在」的人。意识到自己是个空心人之后,他离开了居住的镇子,原本确实是为了寻找关于自己过去的线索,然而却在一段旅行中,遇到了自己想像不到的事。
当时,他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不吃不喝地走了三天,眼前还是光秃秃的石头。他快要连步子都迈不开的时候,眼前出现一个果园,园子里香气四溢,繁茂的树梢上不是缀满花朵,就是结满果实。他看到许多蜜蜂在枝头飞舞,却望不见半个人影。因为飢饿,他伸手想摘个果子,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说——「老哥,东西随便吃,能不能先过来帮个忙?」
他被吓了一跳,到处寻找说话的人,然而只看到一只熊从树后走出来。熊又朝他挥手,指了指园子某处。那里有一栋小房子,看得出来,房顶漏了。
他吃了些水果,恢復了元气,然后帮熊修整屋顶,又用刷子给掉漆的门和篱笆换了个颜色。熊非常感谢他,它说老哥还是你厉害,我这手可使不来那么小的傢伙。熊又拿来许多果子给他吃,他吃不完,就让他带在路上吃。熊说它出生在这座荒山上,吃到一次野花蜜之后就再也忘不了那个味道。后来它想吃蜜了,就种下一棵树,不知不觉就有了这片果园——种树嘛,刨个坑,撒点土就好了,可比修房顶简单。熊又说可惜现在花蜜还没酿好,但它会为他留着,他下次要是路过果园,就喊它一声,它马上跑出来见他。
熊说,自己家的花蜜是很好吃的,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他一定要来尝一尝。他信了。并且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我要去看看世界,」男人说,「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很重要吗?能有会种树会养蜂的熊有趣吗?而且,也许在别的地方,还有会画画的老鼠,会跳舞的南瓜。我的时间不多,我想尽可能地多去一些地方,多看一些东西。我的胸口是空的,但我好奇心的洞比这更大,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填满它。」
男人伸手朝前一指,视线落在那一边的森林:「来这里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女人。她也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笔直朝前展开的,就像一张平摊的画,只要我不停地往前走,就能看到尽头。她的话让我很高兴。开始旅行以来,我已经走了很久,很远,也多少有些察觉……关于世界的形状,结构,以及延伸的方向……遇到那个女人之后,我想,也许我已经快到世界尽头了。」
世界是有尽头的吗?
我曾经以为镇子很大,但事实上也不过是几条街和一个广场;后来我又以为王国很大,现在看来,这个国家只是蛋糕上其中一粒草莓;那天在林子里,我撞到了透明的屏障,我一度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尽头,可现在,我眼前就有一个从屏障那一头来的人。
那么大的世界,原来也是有尽头的吗?
「我也想去……」我抓住他的袖口,抬头看他,「我也想看看世界的尽头,你带我一起去吧!」
男人愣了一下,他的老马也摇头晃脑,打起响鼻。
「你这么小,我怎么带你去?你都还没马腿长,」男人大笑起来,「而且你的父母会担心吧?等你再长大一些,认真地告别他们,再开始旅行也不迟——不过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你的想法也会改变。」
马又打了个响鼻。我把手松开了。
第36章
男人在山坡上一连住了几天,对自己在镇上掀起怎样的风浪毫不知情——他的出现是连创造士都没有预测到的突发事件,再加上不久前泉水毫无徵兆地打开,对我们这个小镇子来说,就像阳光明媚的下午突然下起青蛙雨一样了不得。男人在林子里捡柴,在帐篷里睡觉的时候,关于他的小道八卦早就像马蜂群一样在街头巷尾飞来窜去。大人都说,他一定是欠了还不起的债,或者杀了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躲避仇家;而小孩儿们说,其实他是从界来的战士,为了召集伙伴才踏上征程,他的破大衣下穿着一件黄金铠甲,包裹里一定放着秘银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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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知道,他的胸前有一个洞,他跋山涉水是为了寻找能填进孔洞里的东西——是为了给自己找一颗能代替旧日回忆的新的心。
但我没把这件事说出去,它就收藏在我心里的小盒子里,和其他秘密们放在一起。而且最近我也很忙,新年越来越近了,我要帮伊摩干活——要打扫房间,清洗窗帘和床单,刷暖炉,擦窗户……在新年到来以前,要把旧一年的灰尘全都清理出屋子。
我负责的部分是在伊摩做这些事的时候管好自己,不给她添乱。这是很重要的工作,要是没有我协助,伊摩的活就白干了。
那天早上,伊摩说她要刷地毯,我说我能做点啥,她让我出去玩,午饭前别回家,回家前把鞋子刷干净。我就跑出去了。离新年还有三天,街上已经热闹得不得了,沿街的铺子都在路边支起小摊,老闆们比平时叫卖得还起劲,桌子上堆满做礼物的赠品,买一送一,买一送二,买一送三……我什么都没买,一路走来也被塞了不少吃的喝的。卖虫虫糖和甘草棒的行商人也来了。虫虫糖是那群小孩儿的叫法,我不知道它的大名是什么,但是那种软绵绵,滑熘熘,肥嘟嘟,会在嘴里扭来扭去,一口咬住还会爆浆的糖条确实很像毛毛虫,又好吃又噁心,是一种奇妙的复杂感觉。
热热闹闹的新年气氛中,只有那条小巷依旧安静,就连阳光都好像刻意绕过了巷口。我想起蓓丝,如果她还在这里的话,也会到街边摆摊吗?
我又想起那个男人。今天的天气也很好,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小山坡上应该可以望见广场这里的景象……那他会来镇上吗?他会对我们这里的新年感到好奇吗?也许我们这里实在太普通太平常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我想来又想去,还是买了点虫虫糖,带着各位摊主老闆送我的点心,往山坡上去了。
平时我想要的东西,伊摩都会给我买,所以我自己没有多少零花钱,一包虫虫糖几乎就把我的积蓄用光了。
我走到山坡上的小帐篷的时候,男人不在那儿。我前后转了一圈,只看到老马在树下站着,在低着头啃草根。马已经认识我了,看到我就抬起头来,很亲热地跟我招唿。不巧,我今天没带它的饭。我在兜里掏了掏,把虫虫糖给它吃,马应该也没吃过这种又好吃又噁心的东西吧。可是马凑过来闻了闻,又嫌弃地把头转开,继续啃草根了。
我生气了,斥巨资买的虫虫糖它居然不稀罕,我倒要看看那草根是什么好东西。我走到马边上,把它的大脑袋挤开,蹲下来看——连着几日放晴,山坡上的雪化了大半,露出黑褐色的泥土,中间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草根、草茎,还有一些嫩绿色的幼芽。马又把嘴伸过来,贴着泥巴,啃得津津有味。被它啃过的泥土都留下了齿印,看上去就像——
不对,好像不是齿印。
我凑过去,看到地上的泥土呈现出一列一列的纹路,排得很紧密,比起马啃的牙印来,倒更像是……纸张的褶皱。
像是纸张被打湿,又晾干之后,紧贴在一起的皱巴巴的褶皱。
我伸手摸了摸那块土地,触感粗糙、干燥,摸起来有大大小小的凹凸,也很像纸。我又想起那天晚上,伊摩的哥哥带着我骑鸟在空中飞过的时候,我看到一朵奇怪的云,它的边边翻捲起来,就像旧书被压皱的书角。
怎么回事,云是纸做的,这座山也是纸做的吗?
我站起来想去摸摸别处的泥土,刚转过身,就看到那男人提着一捆柴走过来。我把地上的褶皱指给他看,男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只有那么一瞬,他马上又笑了笑,反问我:「你们的修补士很久没干活了吧?」
修补士?修补士又是什么东西?
「修补士就是修补世界的人,」男人说,「世界在规则内运行得太久,会出现各种问题:该开的花不开了,不该下的雨却下了,候鸟一去不回,昆虫泛滥成灾……这些都是世界规则出现了漏洞导致的,需要修补士去修补。」
男人说,在远古神话里,创造士和修补士是一对兄弟;哥哥用粘土捏出世界的根本,但世界在风干的过程中出现了裂痕,于是弟弟就用坩炉熔掉星星,把星星水灌入裂缝,把世界修补起来,现在天上的星星就是当时留下的痕迹。自那以后,创造士和修补士就有了明确的分工:一个创造万物来组成世界,另一个修復裂痕,填埋漏洞,让世界得以存续下去。
「我从来没听说过修补士,」我说,「我们这里倒是有创造士,什么东西都是他们造的。还有每年的节日,每天的天气……就连青蛙卵什么时候孵化也是他们计算安排的。很少会发生他们预测之外的事——你来这儿算是一件,所以大家都有些怕你……」
男人惊讶地扬起眉毛。我以为我刚才的话让他不高兴了,刚要解释「其实也不是怕」,他又开口了:「你们居然没有修补士?」
「可能有吧,我不是很清楚,」我说,「但确实没有人提起过……创造士倒是整天被说……」
「那你们的世界出现异常的时候——比如这块山坡,表面已经不稳定了,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男人又问。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可能重新造一个?
男人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东西,还会对此感到不可思议——难道修补士是那么重要的人吗?我想起伊摩的哥哥说,魔王作乱的时候,吞下了太阳,虽然他被勇者打败,但太阳却熄灭了,所以王国陷入漫长的黑暗,蓓丝的丈夫也是在那个时候失去了理智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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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当时有修补士,是不是就能很快把太阳修好,不需要等待创造士一点点收集材料,再一点点造出新的太阳?
男人的视线突然朝前一飘,我顺着他转过头,看到奈特一步一步走上山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奈特看着我,笑笑说,「快吃午饭了,再不回去,伊摩又要找你了。」
我还没回答,他又走向那个男人。男人的个子很高,但奈特已经快要赶上他了。他站在他面前,微微扬起头看他,像一只立在山头打量敌人的小狮子。
「陌生人,你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奈特说。
男人一愣,很快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打算马上就——」
「我不是那个意思,」奈特说,「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如果你不急着走,不如到镇上来,看看我们的新年庆典吧。」
男人又露出惊讶的表情了。我也很惊讶——到目前为止,除了我以外,镇上应该还没有第二个人和他说过话,连小猫小狗都没搭理过他;大家都说这个人很可疑,最好不要靠近。我盯着奈特看,他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表情:老实,诚恳,虽然身姿像只小狮子,却有着大狗的眼神——看上去可能不太聪明,但绝对没有坏心眼。
对,奈特绝对不会撒谎,和我不一样。而且有他带领,那些小孩儿肯定也不敢过来使坏。
「你跟我们一起去镇上吧,」我也大声对那个男人说,「再三天就是新年了,现在街上已经很热闹了,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说不定有你没见过的,去看看吧!」
男人眨了眨眼睛,视线在我们两人脸上来回摇晃。终于,他笑了笑,搓搓又冒出鬍渣的下巴,点头说:「那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们一起下山,去镇上玩了。我也没回家吃午饭,路过家门的时候,奈特进去帮我跟伊摩说了一声,她就同意了——看,跟老实人做朋友真是太好了,老实人不管说什么,都很容易就能让人相信。
我和奈特带着那男人走去广场上,街上的人一开始还不敢靠近,都躲在边上交头接耳。不过奈特大声和他们打招唿,说带朋友来玩,来见识见识这里的新年庆典,他们就一个个放下脸色,也笑嘻嘻地朝这边打招唿了。
我们沿街慢慢地走,奈特给男人介绍两边的店铺。铺子的小摊就摆在街旁,老闆们像刚才往我怀里塞东西一样,又往男人怀里塞这样那样的赠品。他一开始还要推辞,我说你拿着吧,这些本来也是要送出去的。于是他一一接下来,害羞地道谢,点头致意,还说新年快乐。点心店的老闆还给了男人一包传奇饼干;他说这是新年特别版,他女儿熬了三个大夜画的新人物,加上人气老角色的新造型,精美得不得了,全都放在饼干里了,新年运气好,可以抽抽看——要是没抽到,记得来店里买。
我们又走了几步,突然镇上的小孩全一窝蜂地朝男人冲过来了,拉衣角的拉衣角,扯围巾的扯围巾,抱腿的抱腿,拦腰的拦腰,各司其职,分工明确,跟小猫崽似的挂满他一身。男人只是长得高,并不健壮,被他们一闹,摇摇晃晃的就要摔倒,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不说,还被围巾勒得吐舌头。我吓了一跳,伸手要把小孩儿赶开。然而带头的小孩扯着尖细的嗓子说,你从哪里来的,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
于是男人挂着满身小孩在广场长凳上坐下了。他又开始讲故事,有些是我听过的,有些是我没听过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群臭小鬼这么安静地围坐在一起,不起闹也不作妖的样子。他们专注极了,一个个就像趴在荷叶上的小青蛙,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映出的世界随着男人的讲述流转变化。偶尔还有人插嘴提问,马上就被同伴拍头:「别打岔!」
不过,我听故事的时候可能也是这个样子,也是只睁大眼睛的小青蛙。
男人讲了很久,长凳周围不知不觉围满了人,连行商人也推着卖糖的小推车,靠到这边来听故事了。大人们在低声交谈,我没听清,只是断断续续的有几个词语落进我耳朵里来。他们说「外面」「创造士」「变化」「规则」……诸如此类,勾不起我的兴趣,中间好像还有人小声提到了「魔王」「女巫」——那又怎样?哪有永远吃不完的面包,和记录了全世界所有人的名字的书好玩?
终于,男人讲述的间隙里,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周围静了一静,然后有人笑起来,更多的人跟着大笑,笑成一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同时笑出声。我转头去看奈特,他也在笑。察觉到我在看他之后,他转过头来小声问我:「饿不饿?」我这才注意到肚子已经空了,刚才那声「咕噜」该不会是我的肚子在叫吧?
我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快到傍晚,要不是镇上的人都围聚到这里了,这会儿应该正是各家各户做晚饭的时候,街上早该香气四溢了。男人也注意到时间,停下来,不再讲了。他说今天不早,不耽误大家时间了,谢谢大家的款待。小孩们央求他,大人们挽留他,还有人请他回自己家去一起吃饭。男人像往常那样红着脸一一婉拒了。突然一阵浓烈的麦香随风飘来,这里的人早就都肚子空空,一下子闻着香味转过头去——只见点心店老闆和他女儿一起端着一个长长长长的盘子,从街道那头朝这边走来。
盘子里是一块长长长长的饼干,几股面团编织成麦穗的形状,中间又打了花结。这饼干得有两个大人的胳膊加起来那么长,但整个烤得金黄透亮,上面还刷了蜂蜜,洒了芝麻,怪不得还在那边街头呢,这里就闻到香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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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饼干烤好了,」点心店老闆笑着一张胖脸说,「每人掰一块,试试运气!」
男人好像愣了一下。我就跟他说,这是我们这里的传统,大家要各自捏着一块饼干,然后一起唱歌,唱完之后把饼干掰碎,拿到最大那块的人来年会有好运气。他说这也是第一次听说。我很得意,终于又有一件他没见识过的事了。
于是在场的人都捏上一块饼干——因为人太多,虽然饼干超级长,但大家的手指还是快要碰到一起——开始唱歌。唱的是一首流传了很久的新年祝福歌,不过我听着很陌生,跟不上调子。我又去看那个男人,他也和我差不多,我们相视一笑,浑水摸鱼地唱下去。
唱到最后三个音节的时候,大家把节奏拖得很长。最后一个字一出口,所有人一起使劲,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接连响起,然后小孩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大人们也左看右看,对着各自手里的饼干「嘻嘻哈哈」。
最大的那块被男人掰下来了,也许是运气,也许是默契。我说你来年会很走运,梦想一定会实现的;他又红着脸笑了。
广场上的故事会散了,大家陆陆续续地各自回家去。男人还坐在长椅上,我和奈特一左一右地夹着他。他说你们这里的人很热情,节日也很热闹。我说那当然啦,而且明天国王的使者就该来了,会给我们分礼物,到时候你也过来吧,我的礼物可以给你。奈特立刻跟上说,他那份也可以送给他。
真少见,他也有反应这么快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看他了。
男人笑了笑,把那块掰下的饼干装进一个小小的抽绳口袋。
「明天我就要走了。」他说。
我愣了一下,刚要开口留他,突然意识到——他是空心人,他的每一天都很宝贵,他又有想要做的事,当然不可能无止境地留在这里。
「你接下去要去哪儿?」奈特问他。
男人望向北边的群山:「继续往前吧。」
奈特又说北边会很冷,没有多少可以吃的东西,要不要再留一天,置办些干粮;男人笑着拒绝了。奈特又请他去自己家吃晚饭,他还是拒绝。他好像并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帮助。
我想来又想去,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传奇卡递给他。
男人十分意外地看过来。卡片上的圣泉骑士与他相望,目光炯炯。
「你不是说,你在路上遇到的那些朋友都会送东西给你吗,」我说,「那我把这张卡片给你吧,这是最厉害最稀有的传奇卡,全世界只有一张——是老闆的女儿亲口告诉我的。」
男人愣了愣,笑起来。
「好的,那我就收下这份宝物了。」他接过卡片,又拉开外套,把它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我很高兴,我本来还想说「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拿它去跟那些小孩换吃的」呢。
男人突然伸过手来,把那个抽绳小袋递给我。我记得里面装着那块新年饼干。
「这是我给你的宝贝,」他说,「新一年的好运气,我们交换。」
我也笑起来,大声说好,然后接过他的礼物,也学着他的样子拉开外套。但我的外套没有内袋,于是我把它放在装回声的小袋子里,宝贝就该和宝贝放在一起。
男人站起来要走了。我和奈特本想送他到山坡上,但他说不用,天色已经晚了,我们的家人会担心。于是我们在广场分开,各自回家。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来,偷偷摸摸地跑出门去。我想男人应该还没动身,我还来得及去和他道别。但等我跑到山坡上的时候,那个小帐篷已经收走了,地上只剩下一行脚印,和一行马蹄印。
修补士好惨啊,哥哥写bug,弟弟debug
明天(周一)没有更新,大家后天再见
第37章
男人离开了。天一亮,这个消息立刻在镇上传播开来。大人们在街角,在檐下,在小饭馆的吧檯上讨论他的来歷,他的去向;小孩儿们怅然若失,只把他讲过的故事翻来覆去地咀嚼回味,像吮着一颗早就啃完的桃核。但有一点是大人小孩儿的共识:接连出现这么多在创造士预测之外的事,一定不是好现象,值得为此操一点心。
我也很难过。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前一天晚上就跑去找他——不,应该跟着他一起去山坡上,说不定还能在他走之前摸摸他的马。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儿了,镇子的北边都是山,山叠着山,山连着山,我也没往那里去过,希望山路好走一些,让他的老马不会太累。
这份难过一直从早饭持续到午饭,连刚做好的油亮亮的杏仁糖也没让我抬一下眉毛。午饭后,国王的使者来了,是两个衣着华丽的男人,各自骑一匹和他们一样华丽的高头大马,又有另外两匹马拉着一辆同样华丽的小车跟在他们后面。车毂是黄铜的,轮子是一整块碳钢木。马戴着丝绸眼罩,辔头上缀满琉璃和玛瑙。使者在镇子的广场上分发礼物。镇上的小孩儿都排队去领了。每个人都打扮得整整齐齐,袖口保证干净,衣领绝对雪白,脸上也擦得清清爽爽,看不到一丝鼻涕的痕迹。他们依次从使者们手中接过礼物,还要乖巧地道谢,乖巧地说上一句祝福皇室的话,再乖巧地转身走开——至少走出三步远之后,才会撒开短腿,一边飞跑一边乱跳,一边拆礼物,一边抹掉吸了半天再也吸不住的大鼻涕,口中还要发出猴子,或者驴,或者狗一样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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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去领了,是奈特非要拉我去的。今年他拿到了一匹木头小马,棕红色的,尺寸大小正好搭配去年的木偶士兵。奈特也像那些小鬼一样道谢,祝福国王陛下和皇室,然后转身退开。我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太开心,可能不喜欢小马吧。
我领到的礼物是一个盒子,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打开盖子就会有一个小布娃娃弹出来。我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那两个使者在旁边「哧哧」笑起来。当时他们看到我,好像愣了一下,互相嘀咕了两句,才从礼物堆里挑出这个给我。不是我想要的娃娃房子,也不是其他有意思的东西,为什么要专门挑这玩意呢?我盯着那娃娃看了一会儿,它正在弹簧上来回摇摆,大眼睛圆鼻子红嘴巴,整张脸上没有半点智慧存在的迹象。我只能怀疑,他们是故意想吓唬我。
回家后,我把那个盒子送给伊摩了。她也被吓了一跳,然后看着那娃娃笑起来。我问她,居然喜欢这东西吗。伊摩说,自己小时候也有这么个一脸傻样的娃娃。我想看看伊摩的娃娃,她就上楼去找了一会儿,但没找到。伊摩说可能是玩丢了,小时候的玩具总是很难保存下来。
我问她,有没有见过我去年拿到的玩具,我到处都找不到,也想不起来长什么样。伊摩停了停,看我一眼,才开口说,她也不记得了,大概也是玩丢了吧。
——她也不记得了,真的吗?
那个男人说过,空心人不可能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因为记忆是被拦腰剪断的;就算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件事,也不会唤起熟悉的感觉,就像听着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
他还说,我太小了,如果和他一起上路,我的父母会担心的。
我问伊摩,我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和她一起住的,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是我爸妈送我来这儿的吗?伊摩也不回答,只是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这里来了,所以当时的事我都不记得。
她的神情坦然又诚恳,却让我有些不安。有个念头在我脑中冒出,像一粒在土壤下耸动的小苗。但我不敢放任它长出来,我怕它不是花,只会长成扭来扭去的毒藤怪,把我一口吃掉。
然后伊摩去做饭了。我们吃饭,洗碗,又在炉边读了一会儿书。我又认识了几个新词(「礼物」「使者」,还有「隆重」「盛大」)。明天就是新年庆典,伊摩让我晚上早点睡,因为庆典活动会搞到很晚,要是我中途扛不住去睡觉,就看不到最后的烟花表演了。我忍不住又问她,去年我睡着了吗,怎么不记得有烟花。伊摩笑笑,说,那你今晚早点睡,别再错过了。
伊摩回房间去了,我还坐在沙发上。她离开前灭了炉子,炉膛里没有了焰光,只有火炭的余烬断断续续地亮着。我伸手探进衣服里,胸口的皮肤温热,柔软,完整。我的胸前没有洞。
我有心,我不是空心人。
我又摸了摸贴身挂着的那个口袋。回声好像长大了一些,袋子绷得有些紧。蓓丝的回声是一颗很小的蛋。伊摩的哥哥说,这是因为她与丈夫相关的回忆其实并不多。那这一枚呢?我把回声从口袋里拿出来,珍珠色的蛋快有我手掌那么大。明明我捡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粒小小的圆珠,一不小心就会从我指缝里滑脱。
我把回声贴近耳朵,里面只传来心跳般的震动声。那个女人的唿喊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好像又看见东西了。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女人,我似乎靠在她怀里,她正在给我读一本书。起先我以为这是伊摩,以为我是在读书的时候睡着了,但仔细一看,那个女人的头髮是黑色的,也不像伊摩有柔软的髮捲。她的黑髮又长又直,像铺开的缎子。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可怎么也碰不到她。我想去看她的脸,然而才刚抬起头,画面又像水迹一样蒸发,消失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窗外传来鸟鸣,窗帘间隙里漏下的阳光割在眼皮上,像刀子一样利。我从床上坐起来,看到玻璃上结出了金色的冰花,线条华丽、繁复、流畅,细碎的冰晶缠绕着拼出「新年快乐」。我又抬头望向远处,天上的云朵变成了粉红色和浅紫色,像花团,像软糖,像笼在彩灯上的棉纱。
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新年庆典就要开始了。
今天的早饭是面包结配热牛奶,牛奶里还泡了果干和坚果。伊摩问我要不要加麦片,我说不要。面包结是刚出炉的,还在「唿唿」冒热气,表面光滑,内里绵实,嚼起来韧劲十足,和我平时吃的面包是不一样的口感。打成蝴蝶结的圈圈里塞了芝士,边沿烤得焦黄,咸香扑鼻,一口咬住还会拉丝。我忍不住玩起来,把芝士拉得很长很长,再用面包捲起来吃。伊摩让我好好吃饭,磨磨蹭蹭的要赶不上音乐会了——今天还有音乐会?我两口就把面包吃完,跳下椅子要出门去。伊摩又把我喊住,给我重新梳了头髮,扎上亮晶晶的金色髮带,又往我外套口袋里塞了把杏仁糖。她说路上遇到小孩儿就分给他们吃,不要小气。我才不小气,只是那些小孩在我眼里不如杏仁糖重要罢了;如果是奈特,或者伊摩的哥哥,我就很愿意给他们吃,他们多少比杏仁糖重要一点。
然后伊摩拍了拍我的屁股,这是我可以出门玩的信号。我转过头问她,你不去看音乐会吗?伊摩说她要和邻居一起准备晚上庆典吃的东西,做完了就会来找我;我说那我也去帮忙吧。伊摩又说今天中午广场会有很多卖小吃的摊子,有很多平常吃不到的东西,让我在那里吃午饭。说完,她往我另一个兜里塞了几个硬币。我摸摸糖又摸摸钱,两边的口袋都沉甸甸的。我高兴起来,连蹦带跳地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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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家门,还没走上多久,眼前的街道就变得人山人海。人都不知道是从哪儿涌出来的,像从海绵里挤出来的水似的,密密麻麻,挨挨挤挤,镇上原来有这么多人?我以前怎么没觉得。所有人都穿得漂亮整齐,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一些金色的东西,再走在金色路面上,两旁的房子还挂满金色丝带,太阳一照,更是亮得晃花人眼——据说这一代的国王就喜欢金灿灿的玩意,所以每到节庆,就到处都是一片金光闪闪。
伊摩给我系的髮带也是金色的,看起来很贵。我用手一左一右拢着它们,以免它们被人群挤坏。我想找找奈特在哪儿,但是人太多了,我被夹在好多个前胸和后背中间,什么都看不见。好不容易走到广场上,没那么挤了,又跑来一群小孩儿,围着我「叽哇」叫个不停。我问他们奈特在哪儿,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手指一点:「那里!」
我顺着他们看去,这才发现广场上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小台子,奈特正在往台子上捆庆典要烧掉的火把。周围的人太多,太吵了,又有小鬼乱叫。我大喊了好几声,奈特才转过头来,看到是我,又眯眼笑了笑。他用口型跟我说了句什么,我看不清。他又跟我打手势,指指台子,指指街道。我还是不懂。奈特挠了挠头,翻身从台子上跳下来,跑到我面前,又拉着我跑回台子那儿,托起我的腰把我往上一送,让我爬上去。
「这里人太多了,你小心被撞倒,还是在这儿坐会儿吧。」奈特说。我终于能听到他说话了。
我就坐在台子上,看他把火把一个一个捆上栏杆。他说这些火把他捆了好几天,晚上就会把它们都点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其他人来了,他们带着许多乐器,在台子上一一摆开。我对乐器了解不多,眼前的这些只认识一半,还不敢肯定就是我认识的那一半。我问他们,等会儿要在这里办音乐会吗;他们说是的。我说可是这里这么吵,什么都听不清;他们笑起来,说,只要音乐响了,大家就会安静下来。
那些乐器里有一把六弦琴,是少数我认识,并且肯定认识的东西之一。我忍不住伸手想摸。拿着琴的小伙子看到了,就直接把琴朝我一递。我「嘿嘿嘿」地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琴身是流畅的梨子型,中间有一个椭圆的音孔,面板上还嵌了亮晶晶的贝壳,做工不算精緻,但很可爱;琴头做成海浪的形状,绷着六根半透明的弦。我轻轻拨了一下琴弦,琴顿时「嗡」的一声。我怕弄坏了,又赶紧把它还了回去。
小伙子接过琴,顺手弹了一段小曲。是首轻快活泼的曲子,听着就会让人笑起来。他弹着弹着,两旁的同伴渐渐加入演奏。过了一会儿,有人唱起歌,清亮的女声也汇合进来。又过一会儿,唱歌的人越来越多,广场上闹哄哄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歌声和琴声,比阳光下的金子还要闪亮。
我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只要音乐响起来,大家就会安静下来。」
终于,一曲结束,大家欢唿鼓掌,小伙子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有人问音乐会开始了吗,他急忙解释,这只是练习,还不算正式演出。于是广场上又渐渐恢復了嘈杂与喧嚣。
「……可惜……他不在……」一片吵闹声中,我听到这没头没脑的半句话。
「……是啊……」另一人接着说,「……不然……更好听……」
第38章
音乐会是下午开始的。年轻人们弹琴、唱歌、起舞,我从未见过广场这样热闹和快乐,大家都在笑,都在唱,嘴里说出的都是开心和祝福的话,连臭小鬼们的打闹都变得可爱起来。奈特也来找我跳舞,但我不捨得放下我手里的烤鸡腿和玉米糖——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呢!他只是比杏仁糖重要一点,毕竟还比不上烤鸡腿。临近傍晚的时候,伊摩也来了,穿着她最好看的裙子,还系了一条金闪闪的领巾。有人起闹让她唱歌,她就走上台子大大方方唱了一首。弹六弦琴的小伙子给她伴奏,琴声婉转又缠绵,但伊摩的声音更好听。夜色正在升起,她的歌声就像月光化作流水淌落下来。
伊摩怎么这么厉害?又漂亮,又聪明,又优雅,会做饭,会做点心,会扎头髮,还写得一手好字,连唱歌也这么好听……要是我也能变成这样的大人就好了。
不久,太阳下山,天黑了,天上的星星排列成了新年祝福。广场上街道上也亮起星星似的灯串,整个镇子都在发光。然后,高台上的火把被点燃,庆典的下半场开始了。有人来分发烟火棒,小小的细细的,还有各种颜色,握在手里点燃之后会像花一样绽开。我要了好几支,一支接一支地点起来,听着它们在我手里「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好像握了满把的星星。
我想,要是那个男人再晚几天走,他也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他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也听过很多好听的歌吧?也许他也能唱一唱,或者再给我们讲些别的国家过新年的风俗……想到这里,我又有些难过起来,但再想想,他还有梦想要实现,不能一直留下来。我希望能和他多呆一会儿,但也不愿看到他失落苦闷的样子。
也许是下午吃了太多东西,天一黑我就有些犯困,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呵欠,跟鱼儿吐泡泡似的。我想回家睡觉了,可是广场上人来人往,我连路口都看不到。奈特又来找我,我说我困了,想回家;他说再过一会儿就要开始放烟火了,听说今年的烟火特别大,特别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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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吗?那我再坚持一下吧。
奈特带我往外面走。他说这里人太多,凭我的小个子,连烟花的火星都看不到。我觉得他说得对,就跟着他在人群里绕来绕去,绕出广场,回到街上,又往郊外走去。人群渐渐远了,眼前的街道重新显得开阔空旷起来。镇上的每条街我都熟悉得不得了,闭着眼都能走到头,只是天色一暗,四周景物又好像变了个样子。虽然天空有繁星,路边有灯火,可夜色下弯弯曲曲的街道总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怪物的肠子里穿行。奈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不知道多少次,我走着走着就抬头看看天上,看到漫天星光闪闪烁烁,我不免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些真的是星星吗?
云是纸做的,山也是纸做的,这些亮晶晶的东西,不会是纸被扎开的孔眼吧?
回过神的时候,奈特已经走远了。我一边追过去,一边喊他等我。奈特好像没听见,我又要喊他,可才刚张开嘴,只听见「吱——」的一声啸响从身后传来。我立刻回过头,看到一束白光像箭一般蹿上天空。天幕像被光束割开。那束光笔直地腾空而起,在最高最高的天顶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小小的金色火光一闪而过,熄灭了。
这就是烟火?我在原地愣住,睁大眼睛盯着天空。可那簇光亮熄灭后,夜空又重新安静下来,再没有声响,像被一块深沉的天鹅绒帷幕包裹起来。
——突然,在火光熄灭的地方,更大更明亮的焰星从黑夜中爆绽开来,比水晶灿烂,比太阳耀眼,仿佛刚才的光束击碎天幕,有一整个宇宙的繁星从裂孔中喷涌出来。星光洋洋洒洒地坠落,就像下了一场光雨。
我看呆了,还没来得及眨眼,第二发,第三发烟火就被/射/上天空。金色、银色、紫色、蓝色……各种色彩的瑰丽光华在天上接连绽放。我仰头望向天空,那些飞落的星星好像正奔我而来。我想伸手去接住,但它们又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熄灭,融入夜幕中。
烟火就像花朵,被射上天空的金色火花是种子。每当小小的种子在天际熄灭的时候,夜空就会陷进短暂的寂静的黑暗。然而即刻,更灿烂的光芒破土而出,映亮整片天空。我久久地站着,视线几乎与天顶相接。不知为何,我觉得眼眶发热,烟火炸开的声音离我很远,我却感觉一声声爆响仿佛胸膛里轰鸣的心跳。
隔着外套,我摸了摸回声;它也发出应和似的鼓动。
奈特突然叫我一声。我回过神来,发现他又折回到我面前了。
「这些只是前奏,是我们镇子自己放的烟火,大的还没来呢,」奈特说,他指了指前面,「那里有个破磨坊,没人用了。趁着现在还早些,我们爬到风车塔楼上去,高处看得更清楚。」
我立刻点头,跟着他去了。
那个磨坊离广场很远,都快靠近郊外的小树林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盖好,又什么时候被弃用的,平时几乎没有人靠近。幸好小树林也被创造士装饰起来了,每片叶子都发出光来,让镇子的这个角落也亮亮堂堂。奈特带着我爬上塔楼,视野顿时一片开阔。我一眼就能望见广场上燃烧的火把,连旁边屋顶上停着的小鸟都看得清清楚楚。奈特说,他爸爸告诉过他,今年的烟火是特制的,是大祭司亲自定下的配方,比往年的更艷丽,更盛大,还有一个要在庆典高潮时燃放的大烟火,据说和国王陛下的登基典礼上用过的配方一模一样;到时候在国王的城堡外点燃它,王国的所有城镇都能看见它在夜空中炸开。我说这么隆重,是为了庆祝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奈特想了想,摇摇头,又扁扁嘴,也说不上来。
我们在塔楼上聊天,看着烟花绽放又熄灭。夜风吹在脸上一点都不冷,我只觉得神清气爽,刚才的瞌睡都没了。奈特点着远处的镇子指给我看:那里是他家,那里是我家,那里是农场,那里是我们上次去过的图书馆,还好至今没人来把我们抓走……我看到裁缝铺的小巷子了,镇上只有那一小块空间是黑漆漆的。我问奈特,那条巷子里以前都开过什么店,怎么现在这么冷清,人都去哪儿了;奈特又摇摇头,扁扁嘴,什么也说不上来。
我又想起蓓丝,还有伊摩的哥哥;他们现在在哪儿呢?城堡的烟花在王国的所有城镇都能看见,他们也会看见吗?
又一朵烟花升上天空,「啪嚓」一声,炸成无数闪亮的星点。奈特说,时间差不多了,最大最大的烟花要来了。我顿时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紧天空。奈特又说,不对,城堡在镇子的北边。我马上一个转头,瞄准北边的天空。
——胸口的回声突然重重一跳,我像被小孩儿捶了一拳头,差点叫出声来。这样的事还从没发生过,我摸不着头脑,刚想把回声拿出来看看,同一时间,「吱——」的一声啸响远远传来。我抬眼,只见一束白光划开天际。
光束锐利、灼目,单单是腾空升起的尾焰,就映亮整个天空。然后,焰花的种子安静地埋入夜幕。我屏息凝神,在短暂的停顿中等待光华绽放的那瞬间。
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唿吸的这一刻,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我一愣,循声转过头去。目光落下的瞬间,来自城堡的烟花在头顶炸开。我错过了这最大最华丽的烟花,但它的光芒照亮我了我的视野。
——一匹老马正一步一拖,摇摇晃晃地从树林深处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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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瘦骨嶙峋,步子迈得很慢。它的鬃毛被风吹得乱成一团,缰绳拖在地上,斑驳的马鞍上驮着一个熟悉的包裹。
看清之后,我几乎要跳下塔楼去,还好反应过来,用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梯。奈特很快也追了上来。我们直奔小树林,一直跑到老马跟前。它认出我来,停下脚步,马蹄哆嗦几下,在我面前屈跪下来。
它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呢?我抱住马脖子,只觉得它身上一片冰冷。马「唿哧唿哧」地打着响鼻。我把我的围巾给它围上,拍拍它的脑袋,又发现它嘴里好像咬着什么,咬得死死的。我伸手一摸,指尖传来布料的触感。
借着两旁树叶的光,我看清了,那好像是一大块衣服的残片。我又拍拍马脖子,马听话地松开嘴,吐出嘴里的东西。
是那个男人的外套。
从胸襟到衣摆,连着半只袖子,都被不知名的蛮力撕下;肩膀上还留着老马的齿印。
……不过,也可能只是件类似的衣服,也不一定就是他穿着的那件吧?我把那半件衣服拿起来,到处摸索,试图找到一些能证明不是他的证据,可是没有,口袋是空的。我又把衣服抖了抖,这一次,一张卡片从内衬的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地上。
我低下头,看到「圣泉骑士」在线条精美的画框里望着我,目光炯炯。
10点以前更上都是9点
第39章
「圣泉骑士」的传奇卡,点心店老闆女儿亲手绘制,全世界只有一张。那个男人临走前,我把它送给他,亲眼看着他把卡片塞进衣服里衬的内袋——现在它又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从地上捡起卡片。它皱巴巴,脏兮兮的,像被什么东西挤压过。我把它展开,抚平,用手指擦干净「圣泉骑士」的脸。老马朝我低下头,用它冰凉的鼻子碰我,蹭我。我摸摸它的脖子,它像树皮一样干瘦,毛皮粗得扎手,浑身冷得要命,没有一丝热气。它是从北边的山林走过来的吗?那个男人应该在也在路上了吧?他怎么走得比马还慢,还让马驮行李?他的衣服破了,那他现在穿着什么,是不是因为冻得走不动,所以才让马先回来? ……无数个念头从我脑中冒出,像一整窝「嗡嗡」作响的蜜蜂。它们实在太吵了,吵得我的大脑拥挤又空白。恍惚中,我听见奈特朝我大喊——「快跑!」
我转头,看到他大步朝我冲来,双眼几乎被满涨的惊恐挣裂。他看到什么了?这里明明只有我,还有一匹瘦精精的老马——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马身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
连它蹭着我脸颊的鼻子,也没有冒出气来。
我勐地回过头,正好和老马的目光相接——不对,它硕大滚圆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光彩,仿佛嵌在眼眶里的是粒污浊的漆黑的石头,连我的视线都要被它吞下。
这一瞬间里,一支烟花尖啸着升上天空,照亮我的视野。
只见腥臭的黑水从马的眼睛、鼻子,半张开的口中不断地喷涌出来。我吓得慌忙捂住头脸,不料身子一仰跌倒在地。奈特一把把我拉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听见耳边一连串「噼噼啪啪」的爆响。不是烟火的声音,这响动近在咫尺。我抬眼一望,只见老马浑身的骨骼从皮肉里一块一块爆开,嵴柱炸裂成节节骨刺,肋骨反转,如翅膀般展开,倒扣在背上。它仰头髮出一声嘶哑的低鸣,更多黑水从被骨头撕裂的破口中涌出,包裹住它的整个身躯。
马几乎失去形体,只被尖利的骨骼撑起轮廓。又一支烟火在天际炸开,足以照亮整个王国的璀璨焰华中,它如同一团无光的暗影从夜幕中渗出,嘶吼着高高扬起了前蹄。
我几乎僵住,直到奈特勐地把我推开;几乎同时,马蹄在我们先前站的位置重重跺下。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我又被奈特拉着朝林子里狂奔而去。他快得像在飞,我跟着他的每一步都几乎要朝前栽倒。我想喊他慢些,可马蹄声紧紧跟来,仿佛就贴着我的脚后跟踏下来。我害怕极了,心跳得比飞奔的步子还快。突然我脚下一空,奈特把我拦腰抓起,又夹着我朝旁使劲一滚,我们一头撞进发光的灌木丛里。叶片和树枝划过我的脸,像细针在扎一样疼。我还没回过神来,奈特又夹着我的腰,继续朝前跑去。
「这里树多,路窄,它进不来!」奈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绕过去!去磨坊!」
他好像说对了。被灌木隔下之后,马蹄声远了一些。马似乎陷入狂躁,一边追赶一边疯狂践踏沿路的草木。我不敢回头,只听见奈特的唿吸声越来越重,马蹄声也越来越重,身后不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终于,我又看到磨坊了。我赶紧说我自己跑上楼,于是奈特把我放下。我们几乎是跳着蹿上塔楼,一口气爬到楼顶,这才敢停下来,「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往下望。
马也追着跑到磨坊门口了。上来前,奈特挂上了门栓。可马只用后腿一蹬,腐朽的破木门就「哗啦」裂开。马跨进屋里来了。然而磨坊的空间非常狭窄低矮,它一转头就撞到木樑,后臀笨拙地打翻墙边的农具,浓稠的黑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它不停地抬头朝塔楼望,喉头髮出的低鸣一声躁过一声。我躲在楼顶的塔尖旁边,怕得不敢动,可双手却抖个不停。奈特挡在我前面,捂住我的嘴。他也在发抖,我看到他的额角冒出冷汗,捂着我的那只手凉得像在水里浸过。我抓住他的手,他转头朝我望过来。我们都瞪大了眼睛。镇上的烟花还在不停地升起、绽放,夜空被接连照亮。我们却只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煞白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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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嘶鸣和蹄声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马转身走出磨坊,「哒哒」的蹄声远去了。
奈特大大吐出一口气,眼角好像还抿出了一星半点的泪痕。我也没强到哪里去,骤然抽离的恐惧让我浑身的骨头像化了一样,我一屁股瘫坐下来,又摇晃着找不到支撑,索性躺倒在地。
「等它走远点……我们再回去。」奈特说。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他,「是马吗?它怎么会变成那样?为什么要追我们?」
奈特摇摇头,停了停又说:「也许是回声……可能它失控了……」
回声?回声还能变成马的样子?
突然,我又听到「哒哒哒」的马蹄声从地面上传来。我一下子翻身爬起,躲在塔楼的围墙后朝下望——那匹黑色的怪马围着磨坊转了一圈,往广场跑去了。我抬眼朝前望去:不远处,广场上依旧人山人海,新年庆典还没有结束,烟花仍然开放,还有琴声和歌声被风遥遥吹来。
我赶紧转向奈特:「马朝镇子过去了!」
奈特一愣,也跑过来看。确认马的方向之后,他抓起我的手:「那我们快跑吧!趁着它去镇子,我们朝山里跑!」
我以为自己听错,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奈特好像很着急,又解释道:「它去镇子上的话,就顾不上我们了,我们正好可以逃跑!」
这话让我彻底呆住了,偏偏他似乎是认真的。我扭头看看马奔去的方向,又看看奈特,一把把他推开,大步跑下楼去。
「你要去干什么!」奈特在我身后大喊,「你去了又能怎么样?你跑得过它吗?不要做傻事!」
……是呀,我就算追上去,又能做什么?也许马在半路发现我,一口把我吃了,再扭头去镇上,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但就算是这样……难道我就什么也不做,管自己逃命了吗?
黑色的怪马在通往镇子中心的街道上奔驰。我也朝镇子走去了,尽管恐惧让我迈不开多大的步子。 「圣泉骑士」的卡片又回到我的口袋里。传说中,在那段魔王四处作乱,生灵涂炭的岁月里,这位勇者挺身而出,挥舞长剑,经过一番激战之后,终于击败魔王,换来世界的和平与安宁。我拿起卡片,望着那位勇者湛蓝的眼睛;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希望他能把勇气和力量借给我。
我把卡片贴在胸口,吸一口气,大步奔跑起来。
怕被怪马发现,又怕赶不上它,我选了一条从巷子里走的小道。这是通往广场的近路,平时总有老头老太太在巷子里晒些鱼干果干菌菇干,根本没法走人;而现在,镇上的人都去参加庆典了,巷子里干干净净,畅通无阻。我提着一口气拼命往前跑,终于,又能隐约听见马蹄声了——怪马就在附近!我不敢停留,加快步子使劲冲去。
巷子口出现光亮了,歌声琴声和笑声也清晰地传来。我什至能辨认出都是谁在说话谁在笑。马蹄声也很近,也许就在一道墙之后。我来不及思考,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广场大喊——「快跑!怪物来了!!」
我的声音一下子就被人群的喧譁淹没。谁也没听见我,谁也没发现我。我急得要哭,但不能哭。我大步冲进广场的人堆,抓住每一个我见到的人的手,我对他们说快跑呀,有怪马来了!可他们都不听,都在笑。我想去找伊摩,然而到处都是人。明明他们都对我很好,这一刻,我却像被他们的手按在湖底,不能挣扎也不能唿吸。
突然,一声尖叫从广场的另一头炸响。紧接着,更多人的叫喊声响起,慌张的,惊恐的,痛苦的,人们推搡着四处奔逃。有小孩在哭,还有人大喊:「是魔兽!」
「又来了!」
「魔王又要来了!!」
我陷在人堆里被推来挤去,什么都看不见。人浪把我冲到高台附近,台子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火把还在燃烧。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台子,一眼就望见那匹怪马正撒开四蹄,朝广场中心冲来。它的骨架在一路奔跑后已经破败得近乎坍塌,每一步都有碎裂的骨头从它身上掉下,这让它更显得怪异可怖。漆黑的鬃毛在火光下猎猎飞舞,仿佛燃烧的沥青。它的马蹄重重踏在石板路上,石砖爆裂开来,从它身上溅落的黑水顺着裂纹渗入,流淌。
广场上的人惊叫着四散逃去。怪马追逐他们,把来不及逃跑的人驱赶着聚集起来。突然,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跌倒了,她怀里的小孩儿被摔出来,脑袋重重地磕在石板上。黑水煳上他的脸颊,被沾到的皮肤立刻软绵绵地塌陷下去。他大哭着要用手抹掉,然而手也被黑水打湿了,手指顿时失去形状,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皮肤。
怪马发出笑一般的嘶鸣,高高扬起马蹄,对准小孩儿的头颅就要踏下。我几乎没有思考,抓起一支火把朝它使劲一掷。但火把太粗太重了,我的「使劲」只让它轻飘飘地落在离马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又「骨碌碌」滚开,熄灭。
但马的动作停了下来,它甚至闪避似的晃了一下。这停顿的剎那间,女人扑过去抱起自己的孩子,奋力逃走了。
我看懂了一些——怪马怕光,或者是怕火?
台子上还有很多火把……也许有用?
马也发现了我,它朝我转过身来,无光的眼珠直直地瞪视我。然后,它嘶叫一声,迈开步子,朝高台冲来。
我立刻抽起一支火把,纵身跳下台子。落地没站稳,脚踝传来不妙的「咔嚓」声,但现在顾不上这个,我抓着火把扭头就朝高台后面的小棚子跑去。那里存放着今天晚上要点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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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他们还留了一些!
我一瘸一拐地绕到高台后面,幸好,棚子里还剩下最后两支烟花。然而我才刚掀开盖在上面的帆布,怪马嘶鸣着疾沖而来。我朝它挥舞火把,想把它逼退,反而被它翻翘的肋骨重重打在腕上。我吃痛地大叫一声,火把掉了,我来不及去捡,马又怪笑一声,高高扬起了马蹄——
下一刻,马的怪笑变成痛楚的嘶鸣。它连连倒退两步,浑身的黑水翻涌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在震动。我看到有火光从它身后划过。马退开之后,我看到奈特站在那里。
他挥舞火把,就像画片上的圣泉骑士挥舞着秘银宝剑。他飞快地望向我,湛蓝的瞳孔竟有着与传说中的勇士相似的神采。
「快去点火!」他说。
我很难过,这是什么世界
我们都在同一栋楼里,只是火暂时还没烧上来
谁也不知道火什么时候就会烧上来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第40章
「快去点火!」奈特沖我喊道。与此同时,他再次挥起火把。马被舞动的火焰逼得连连后退,喉头滚涌的嘶鸣一声躁过一声。我看准时机,朝地上的火把飞身一扑,不料一只马蹄突然凭空落下。我赶紧缩回手。马蹄重重跺在火把上,火把顿时四分五裂,碎成几块燃烧的木条。
马又扬起蹄子,重新朝我踏来。我忍住脚踝的疼痛,往后一闪,它身上溅洒的黑水就擦着我的衣摆落下。棚子并不宽敞,马隔在我和奈特之间,他过不来,我过不去。装着烟火的木罐子就在我身后,但我手中没有能点火的东西。马又要朝我踏下来,奈特握着火把使劲向它噼砍、突刺。马立刻调头攻向他。奈特用执剑的姿势挥舞火把,但马周身的骨刺也像匕首一样锐利,他无法再靠近它半分。
趁着他们在缠斗,我赶紧转身,抓起那两支烟火往地上抛去。木罐子磕在坚硬的石板上,一个罐子的盖子被砸开,火药洒出来;另一罐「骨碌碌」地滚动,眼看就要滚到马蹄下。我看准时机,又纵身扑向地上碎裂的火把,飞快伸手抓过一块带火的木条,朝着烟火的引信奋力一顶——点着了,火花「噼噼啪啪」地爆出,引信烧起来了!
「点着了!」我朝奈特大喊。他立刻矮身钻过马肚,手臂一展把我从烟火旁边捞起。引信已经烧完一半,马反应过来,长啸一声,扭头就要逃跑。奈特把我推出棚子,又反身朝马冲去。我看见最后一丝引信没入火光,又看见奈特手中的火把划开夜色。他勐冲上前,徒手扯住马刺出体外的大腿骨,另一只手把火把狠狠刺入马的嵴背。马的脚步顿时一滞。奈特不失时机,把脚下已经引燃的烟火朝马肚底下踢去。
下一刻,烟花爆开。小小的棚子瞬间被光芒淹没。
我躲在高台的珠子旁边,不断有火花「扑簌簌」地蹦跳到我脸上。它们滚烫滚烫的,就像真的星星碎片。我被烫得不敢睁开眼睛,一边用手挡着脸,一边大声喊奈特的名字,一连喊了好几声,终于听到他应我:「我没事……你呢?」
我立刻睁眼朝棚子望去——烟火已经熄灭了,只是到处还有零星火苗在燃烧;奈特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身前是一滩浓稠的黑水,散发出一种浓烈的腐坏的臭味。
我马上跑过去扶起他。他的两只手都被烫伤了,脸上也有烫出的水泡。我解下髮带给他包扎,他反倒问我脚疼不疼。
本来我还没察觉到,被他一问,脚踝的疼痛顿时勐烈上涌,我腿一软就坐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地直抽气。
奈特好像想笑,脸色又白得吓人。我要扶他去旁边坐,他说没事,马上就会有人来了,不要我这个瘸子扶。然后他简单处理了一下手上的烫伤(我包不好,他自己包的),就站起来,在棚子里走来走去,扑灭那些小火苗。我想帮他,他让我坐着别动,万一伤到的是骨头就惨了。
我坐在地上,朝那滩恶臭的黑水望过去。怪马消失了,除了这滩水,连块骨头都没剩下。在塔楼上的时候,奈特说,那匹马可能是回声。我不太明白,是马变成了回声,还是回声变成了马的样子?
还有……跟马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我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水迹一点点缩小、蒸发,只一会儿就不见了。我眨了眨眼,发现黑水存在过的地方残留了几块小小的碎片——透明的,像碎玻璃。
像某种我曾经见过的东西。
趁着奈特背对我,我伸手捡起一块碎片,把它对着火光。
和上次一样,碎片折射光线的瞬间,许多画面涌入我的脑中。我看到那个男人在路上行走,在树下吃饭,在帐篷里休憩……画面里也短暂地出现我——双手吃力地提着一个木桶朝前递过来,桶里装着豆子、碎玉米、麦麸,和干草,我就在旁边傻乎乎地咧嘴笑。
这是存留在那匹老马脑中的记忆?
这些画面杂乱地交错出现。上一刻,男人还在一条长长的山路上行走,转眼,他又背着行李渡河。我也看到他的那些朋友们了,和他自己说的一样,他们都是热情善良的人,或者也不止是「人」。他一次次与他们分别,又一次次遇见新的伙伴,他离开一个又一个地方,始终没有停止行走。
那他现在去了哪里?
我转动手里的碎片,想看到他最后出现的样子。更多画面从我脑中飞快闪过,像一本图画书正被信手翻动。突然,跳跃的画面一停,男人的形象闪烁着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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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页
他背着行李,在雪地里缓慢地走。他已经走得很慢,但背影依旧离老马很远,也许马已经跟不上他了。面前的路逐渐变得陡峭——这是一座山,他正在往山顶走去。
男人几次回过头来,老马便加快步子追上去。男人拍拍马的脖子,对它说一些话,又继续朝前走。画面跳跃到一个清晨,男人站在山顶,老马在他身旁。太阳正从山后徐徐升起,他们的眼前霞光万丈。
男人突然开始哭泣,不断地流下眼泪,继而又开始笑,对着面前的旭日和山峦放声大笑,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笑出来。老马注视着他,他的目光又专注地落在前方的某处。
男人笑了一阵,转过头来,抱住马。他说谢谢你陪我这程。他的表情温柔又愉悦。说完这一句,男人纵身跳下山崖。老马上前死命咬住他的外套,然而外套裂成了两半。
紧接着,许多模煳灰暗的画面接连不断地闪过。我看不清了,但这些疯狂闪烁的片段让我觉得非常难受,难受得要吐,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胸口的蛋也跟着震动起来。我不得不把碎片放下。转眼,它就化作一堆粉末,又被夜风吹走了。
广场上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刚刚逃走的人们又回来了,还带着武器和火把。
他们立刻发现了我们,上前把我们团团围住。我赶紧把刚才的事告诉他们,可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他们迫不及待地讲出许多夸奖和感谢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比看到怪马出现时还要激动。我的脑袋依旧晕乎乎的,被他们吵得烦躁,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词:「厉害」「勇敢」「战士」……还有人高声说道:「不愧是——」
「她受伤了,快带她去看看!」奈特突然开口。
周围的人这才停下来,找来担架,把我放在上面。被他们闹哄哄地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奈特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眉头紧锁,看起来很不高兴,就像收到那匹玩具小马时一样。
我被镇上的人送回了家,医生早就家里等我了。伊摩连衣服也没换,一看到我就着急地过来,抱着我在沙发上躺下,还用热毛巾帮我擦手。她好像哭过,眼睛又红又肿。
然后,医生检查了我的脚踝,又处理了我脸上的小伤口,说没事,老老实实休息几天就好了。我说奈特的手也烫伤了,你也去看看他。医生笑笑说,好的。我又说,刚才有个小孩儿受伤了,好像很严重,他怎么样了,你去看过他了吗。医生说,不用担心,他也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他的脑袋和手指像变成薄薄一片,比纸还要轻,还要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伤势……真的不会有事吗?
但医生没再回答我,他和镇上的人一起离开了。伊摩抱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一躺下就累得睡着了。这一觉安静又漫长,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玻璃窗上的冰花告诉我,今天是新年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想起床,可脚踝动一动就疼得要命。我只好撑着床板慢慢直起身。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吗?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天空依旧是蓝的,阳光依旧是暖的,小鸟依旧在枝头跳来跳去。我在枕边摸索了一下,回声也依旧在它老位置,像等着我去发现它。
我把它从小兜里拿出来。珍珠色的蛋在阳光下有一种炫目的光泽。
奈特说,那匹马也许是回声,它失控了。
我摸了摸我的回声。蛋壳下的震动像心跳一样沉稳。真奇妙,记忆和感情会凝结成蛋,还会变成骇人的怪兽。我把回声拿到耳边,里面传来绵长的嘆息似的风声。
它到底会孵出什么?
它应该不会失控吧?
我又想起那匹马记忆中的画面,男人在山崖上的微笑,以及最后的纵身一跳。他给我的饼干还放在我的抽屉里。因为我把传奇卡给他,他说要用他的宝贝做交换,就把代表好运气的饼干给了我。如果当时他自己留着那块饼干……会不会他就不想跳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他是大人,大人的想法总是很复杂,让我猜不透。但我忍不住想,也许离别和死亡就像一块被剩下的饼干,一只手把它递给我,永远不会再收回去。
——今天的早饭是培根煎鸡蛋,菌菇酱配面包卷,还有热乎乎的牛奶泡果干。伊摩本来要端到我房间里来,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只是脚踝扭伤,配不上这样隆重的待遇,就让她扶着我下楼去吃。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我早就肚子空空,就算给我块砖头我都能啃了吃下去。我大口嚼大口咽,连味道都来不及尝,吃得直打嗝。伊摩劝我慢慢吃,又讲这两天镇上的事给我听:创造士造了个新的广场,比原来的还好;受伤的人也都治好了,一个个活蹦乱跳;那个孩子和他妈妈被大祭司接走,住在宫殿里接受治疗,马上就会回来。
我又打了个嗝,问伊摩,奈特怎么样了。伊摩迟疑了一下,才告诉我说,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奈特就不见了。
第41章
伊摩说,那天晚上,广场上的人都散了之后,有人发现奈特不见了,他们以为他自己跑去了医生那里,但没有,也不在家,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出现,不知道去了哪儿。他的父母也很担心,昨晚已经带着大家在镇子周围找了一圈,然而什么也没找到。
我想起那天晚上最后见到他的样子——皱着眉,沉着脸,额发湿漉漉的,挂满汗珠。虽然怪马已经被打败,但他的眼神依旧充满警惕,还有一点恐慌,就像还在等待另一场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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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页
他去哪儿了呢?
我在家里躺了三天,脚踝的肿包一点点平復下来,我可以慢慢走路了。每天伊摩从外面回来,我都问她,有没有奈特的消息,但她总是摇头。我说我想去外面看看,去找他,伊摩也不准。她说这两天街上非常冷清,几乎没人走动,连小孩儿都不在外面玩了,更不用提新年的气氛;虽然创造士又造好了新的广场,但街道上还留下了不少被破坏的痕迹,偏偏材料都被用完了,没法换新,那些裂痕和碎砖总让人回忆起当时的可怕情景:燃烧的火光,啸叫的怪马,男女老少的哭喊……以及被从惊惧的口中说出的「魔王」。
伊摩说,要是新的街道可以尽快做出来就好了,现在那些小孩儿都不敢靠近广场,看到被踏碎的地砖还会大哭。我想起那个男人曾经问过我——「你们这里没有修补士吗?」当时他的表情惊讶极了,好像没有修补士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也问过伊摩,我们没有修补士吗,要是有修补士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把街道修好,不用每次都让创造士造个新的了?我这么说的时候,伊摩正在厨房里忙,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我问了两遍,她都没有回头,我也就不问了。
失去心的男人,变成回声的马,修补士,奈特……还有人们惊恐地喊出的「魔兽」和「魔王」;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每天就坐在家里的火炉旁,对着火光想着这些事。然而炉子里的木柴一根根烧完,窗外的天色由亮变暗,我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
奈特依旧下落不明,大家都说也许他离开镇子,去了外面。
他真的去了外面吗?为什么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我觉得自己就像只蓑衣虫,身上裹满了想不通想不懂的难题,我也没法把它们一一甩掉。一天天的苦思冥想中,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对,这个人的话,或许会知道所有这些事的答案。
又一天后,我的脚踝完全不肿也不疼了。我当着伊摩的面又蹦又跳,还扭了一段舞,向她证明我已经具备了可以出门的能力。伊摩终于点头了,于是吃完早饭我就跑出门去,去找那个知道答案的人。
(虽然伊摩叫我不要走得太远,午饭前必须回家,但我想过了,稍微晚一点回去,应该问题不大。)
和伊摩说的一样,街上冷冷清清,两旁的铺子明明开着门,却鲜少有人光顾。我一路走去,遇到的小狗倒是比人多。路过点心店的时候,我看到老闆正在写新的招牌,就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唿。他转头发现是我,表情微妙地一僵,这才露出笑脸来。他也朝我问好,又端出来一个小盘子,让我尝尝他们新做的奶油椰蓉饼干。我吃了一块,平平无奇,不过还是礼貌地说了好吃。
我问他奈特的事,老闆说不知道,说完又摇头又嘆气。是呀,他要是知道的话,伊摩肯定也知道了;伊摩如果知道,怎么会不告诉我呢?
我也远远地看到新的广场了,漂亮的白色大理石地面,白色长凳,还有一个两层的喷水池,比以前的广场大得多,也气派得多。只是现在广场上安安静静,只有鸽子在水池旁散步。我看了几眼,又继续朝前走去;路上还遇到几个季节使,他们穿着斗篷,戴着帽子,从街道那头走来——他们是来提醒我们换季的,看来春天已经不远了。
春天要来了,镇子却冷清得像落入雪堆。
我一直往镇子北边走,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包围镇子的小河,还有那座小石桥,还有远处的树林。河面还结着冰,但我怕它们会碎,还是老老实实地从桥上过。过河之后,我看到河滩的烂泥上稀稀拉拉地冻着几颗脚印,走过去比了比,都是我上次留下的。
上一次是迷路后的误入,这一次不会了,我知道应该怎么走。
我走进小树林里了。我还记得那个女仙说过的话:看见树桩就左拐,看见树洞就右拐,这是能走出林子的路——那么反过来说,看见树洞左拐,看见树桩右拐,就能找到她的家。
……应该是这样的吧?
可走了一段路之后,我逐渐发现这树林和上次我来的时候相比有些变化。林子里的枯树变多了,地上的积雪也更厚了。前一次我留下的脚印被盖住了不少,好在大树下、灌木旁因为有所遮挡,积雪不是太多,还能依稀看到脚印浅浅的轮廓,让我不至于又一次迷失方向。
我看到一个树洞,里面蜷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像是小松鼠。我想过去摸摸它,凑近了才发现,松鼠已经死了。
枯树的树根旁还有死去的小鸟。
雪堆里半埋着一只冰冷的兔子。
越往里走,视野中出现的动物尸体就越多。一开始,我有些难过,继续走了一段之后,难过变成了害怕。这里怎么了?伊摩的哥哥不是说过,换季前创造士会对镇子各处进行检查,确保小鸟小兽们能平安越冬的吗?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小动物死去?
不知不觉间,天上又落下雪花来,我刚刚留下的脚印也许很快也会被盖住吧。又走了一阵,我找到了上次见过的那个餵鸟的小碗。碗是空的,依旧被钉在那棵树上,虽然那棵树被从中噼成两半,一半立着,一半已经倒在雪地里。
我摸了摸立着的那半棵树,裸露的树芯皱巴巴的,像被用力揉起又展开的纸团。
云是纸做的,山是纸做的,树也是纸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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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记忆,我找到了那片灌木丛。接下来,只要沿着灌木丛往前走,就能到达女仙的小房子。雪变大了一些,视野里白茫茫一片,让我很难辨认出脚下的道路和远处的景物。我就摸着道旁的树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留下一些记号,一边伸手在空气里摸索——女仙的小屋是藏在透明的空间里的,要摸着才能发现。
然而我走了很久,灌木丛早就被甩在身后了,我的手指也冻得通红,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朝冻僵的双手哈气。嘴里冒出的白雾一下子就被冷风吹散。刚才好不容易压下的恐惧又重新从心头浮起。我该不会又在这里迷路吧?那栋房子去哪儿了?这次走了这么久,只见到小动物的尸体,连一只会飞的鸟都没遇上……该不会,女仙也发生了什么事……?
我越想越不安。冷风从我衣服的空隙,从骨头的间隙里灌进来,吹得我的血都快冻住了。我摸了摸胸口的回声,还好,它还是暖的,还在跳动。我又想起那个男人在山顶上眺望远处的神情,当时他也是吹着这样冰冷的风吗?他看见了什么,让他又哭又笑,最后跳下悬崖?还有奈特,他为什么突然离开,发生了什么连我都不能告诉的事吗?
我想到更多的事更多的人,想到伊摩的哥哥,想到蓓丝……我喜欢的人接二连三地都离开了我。我原本以为,女仙能给我解答,但是现在连她也不见了;也许等我回去之后,发现伊摩也不在家里,而且再也不会出现,又没有人给我梳头髮,给我热牛奶,教我读书写字了,我又要变成一个人……我越想越害怕,更多可怕的情景像滚水里的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我迈不动腿了,那些吓人的画面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脸上冻得发疼,可能已经结冰,满世界的冷风要把我吹成一个雪坨坨——可能我就算被吹成雪坨坨,被冻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我再也忍不住,朝着灰白的天空仰起头,张大嘴:「哇——」
「不许哭!」
突然,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揉了揉被泪水包裹的眼睛,转过头,看到什么都没有的空气里裂开一道缝。紧接着,一扇破旧的木门像水迹一样从虚空里渗出。
木门,然后是木墙,屋顶,窗户……那栋小房子又出现在我眼前。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女仙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髮,披着沾满绒毛的盖毯,懒洋洋地倚在门边。她身后,暖融融的小房间里跃动着火光。
女仙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皱着眉,朝我一瞪:「你吵死了,快闭嘴!」
她骂我,我也不想哭的。但是一看到她,我顿时忍不住,扑上前去抱住她的腰,「哇——」的大哭出声来。
第42章
我又在女仙的火炉旁边坐下了。她应该很烦我吧,我进门后,她说了声「自己去烤火」,就不再理我,管自拿了把刷子,在边上使劲刷那块披在身上的毯子。她身上粘了那么多动物绒毛,偏偏要刷掉我碰过的部分——一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又委屈得要掉眼泪。
「不许哭!」女仙回过头来,凶吼吼地说,「再哭我要吃小孩了!」
我一下子剎住嘴巴,反手使劲揉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抹干。怎么她也要吃小孩?连女仙都吃小孩的话,那个女巫岂不是更凶,更吓人?我不敢想了,还好我没遇上。
女仙「哼」了一声,重新披上盖毯,转身走到里面的房间去了。我悄悄四下张望:这林子里变了那么多,只有她的屋子没有变,还是那么乱,那么挤,有那么多书和瓶瓶罐罐……我低头朝炉子边瞟去一眼,这次没有烤苹果了,看来多少还是有些变化。
「苹果我自己吃了,」女仙的声音从我脑袋后面传过来,「知道你会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我可等不起。」
……怎么他们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女仙端着一个杯子走到我面前,把那个粗陶杯往我手里一递,又像上次那样,坐到我对面的软椅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勾着软鞋晃起脚来。我低头看看手里的茶杯,杯口上豁了边,杯子里盛着一汪金亮亮的液体,还在冒热气。
「蜂蜜水,随便沖的。我不讲究,能喝就行,」女仙说着,拿起扶手上她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你不嫌弃也可以尝尝。」
我小声小气地道了谢,把杯子转到没豁口的那一边,拿起来用舌头沾了沾水面,甜滋滋的,有些烫,于是微微喝了一小口。咽下这口蜂蜜水之后,刚刚哭过的嗓子舒服了一些。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女仙看着书说,「但上次我已经告诉过你,就算是我,也多多少少也被规则束缚。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反正我也不一定能说给你听。」
听到她这么说,我顿时忘了原先准备要问的话,只看着她,直愣愣地开口:「规则是什么?」
伊摩的哥哥也说过这个词,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女仙眯起眼睛,眯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下一题。」她说。
好吧。我想了想,把这两天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从那个男人出现开始讲的。但才开了个头,女仙就打断我,她说这些事她都知道了,可以跳过。于是我又从男人离开开始讲。女仙又打断我,她说她全知道,让我不要浪费时间。
我抿住嘴,不说话了。原来她觉得听我说这些事是浪费时间。可对我来说,把脑中的这些回忆搓成句子,用嘴巴说出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每往前回忆一点,都又开心又难过,这些感情这么充实,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虽然现在我想到那个男人就想掉眼泪,但在屋檐下喝的热牛奶,在山坡上一起吃的蛋糕,大家一边唱歌一边掰开的饼干……这些开心的片段也确确实实存在过,已经留在我脑子里了,谁也拿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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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不太喜欢女仙了,可能她也不在乎我喜不喜欢她吧。厉害的人都这样,别人的喜欢和讨厌都不重要,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高不高兴。
看我闷闷地低头不说话,女仙又「哼」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觉得浪费时间,是因为我认识他比你还早一些,你说的那些事我都听过了。你喝的蜂蜜就是他来这里的时候带给我的——他说是一只熊酿的。」
我低头看了看水杯。蜂蜜水凉了一些,我喝了一口,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再咽下,味道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好像是在新年的前一天吧,」女仙晃着脚尖继续说道,「从你们那儿离开之后,他就带着他的老伙计吭哧吭哧走了半天路,爬了半天山,在山顶看了日出,然后——」
「为什么呢,」我打断她,不想听她说出那句话,「他为什么要……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跳下去?」女仙很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不呢?」
这问题一下子超出我的思考能力之外。我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并且深知这件事理所当然,但是我没有办法表达。我想了又想,舌头好像被钉子勾住,迟疑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因为……不能死。」
女仙好像要笑,又看我一眼,抿住了正要翘起的嘴角。
「为什么不能死,」女仙说,「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无非是生和死。第一件事的决定权已经在别人手里了,难道连第二件事的选择权,你也要放弃吗?我觉得人既然决定不了自己何时出生,至少要有权利,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去死,怎样去死——这是生命该有的尊严,不能把起点和终点都交给别人。」
我使劲摇头。我觉得她说得不对,但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女仙还在说个不停,我憋红了脸,大声打断她:「但是……他说他要去看世界的尽头!」
「是的,他的梦想是看到世界尽头,」女仙说,「正好这个世界是有尽头的。」
这句话在我脑中一沉。回过神来之后,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世界是有尽头的。
那个人的梦想是看到世界的尽头。
所以在山顶看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大哭,又大笑,然后抱住了老马。
然后——
「他是个空心人,等于连续两次,被别人擅自决定了起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就拥有了作为空心人的自己想要实现的愿望,」女仙喝了一口蜂蜜水,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在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死去,总比好不容易实现了梦想,快快乐乐地下山,又被生活一拳打倒要好得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他,也不是跟着他週游世界的马,我没见过他们在山顶看到的东西。我握紧杯子,蜂蜜水晃动的水面上倒映出我的脸。
「世界真的有尽头吗?」我问。
「当然,」女仙说,「这个世界是平整展开的。」
……是这样的吗?世界不应该是圆的吗?
不应该……是个球吗?
女巫握着杯子笑起来:「这个世界是平的,只要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就能走到尽头。你为什么会觉得世界是个球?你想到的是什么地方?还是说,你去过铺展在球上的世界?」
她在笑,杯口升起的热气迷濛了她的脸。我抓耳挠腮,她的每句话都像咽不下去的硬疙瘩哽在我嗓子里。是呀,我为什么会觉得世界是圆的?这个想法是怎么跑进我脑子里来的?
难道我曾经见过圆圆的世界吗?
「我不是在质问,你不必马上想出问题的答案,但最好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女仙说,「毕竟你在这里烤火喝蜂蜜水的时候,还有人在另一边— —」
女仙突然「嗷」的叫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她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凉气,然后甩了甩右手。
「……没什么,被水烫到了。」女仙笑笑说。她把右手藏到了盖毯之下。
「至于你见到的那匹马,没什么大不了的,」女仙继续说道,「也许从一开始它就是个回声——从他捡到它的那时候开始;也许真正的马已经随他一起死去了,剩下的念想和记忆凝结成了马的样子;又也许马还活着,只是对他的思念过于强烈,强烈到脱离了衰老疲惫的身体——都有可能,无从考证,现在它都没了,更不需要在意。」
女仙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好像只是读了一个书上的故事给我听。我愈发不喜欢她了。
「你知道奈特去哪儿了吗?」我问。这也是我这一趟最想知道的事。
女仙从书上抬起眼来:「他跑了?」
我一愣:「你不知道?」
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女仙一下子皱起眉头,又露出了看到我在门口大哭的表情。她咂咂嘴,又挠挠头,又抓下巴,又使劲晃脚尖上的软鞋……她几乎在椅子上把全身都动了一遍,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他很多天没有回家了,」我接着说道,「大家都很担心……还有人说,他会不会跑到外面去——」
「不会的,」女仙打断道,「他肯定不会离开这里。」
我眨了眨眼:「为什么?」
女仙恢復了那副轻描淡写的表情:「因为你还在这儿。」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奈特没有离开镇上吗?可是镇上都被人找遍了,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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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还在这里,他就不会离开,」女仙重复道,又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也许他受到了什么打击吧,或者发生了不开心的事——年轻人嘛,总是喜欢想些不得了的事情自己吓唬自己。等他心情恢復了,应该就会回来了。」
说着,女仙拿起书来,用书角的尖尖蹭了蹭脑袋,打了个蜂蜜水味儿的呵欠,好像有了些困意。我没太留神她说的话。我想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比树林子还要冷清,几乎没有人会去,但又确实没有离开「镇子」的范围。不知道奈特是不是在那里,但我得去一趟。
「你该走了,」女仙突然开口道,「你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了吧?」
我点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女仙眯起眼睛。
「这个世界正在变化吗,」我看着她说,「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女仙还是眯着眼睛,但没有否认。
「那个人跟我说过,这世界上除了创造士,还有修补士,」我问,「修补士呢?他们去哪儿了?」
女仙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还没说出口,又是一声「嗷」的嚎叫。
「知道了知道了,」女仙龇牙咧嘴,一边揉着右手,一边仰头冲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喊道,「我不说,不说,行了吧?」
第43章
夜色深沉,他在路灯光芒笼出的空间里坐下来。
看来,每个世界的黑夜都是相似的,他想。
日光消失后,各种情绪都会在夜色里膨胀起来。悲伤的会愈发悲伤,狂躁的会更加狂躁,焦虑的兇险的恐惧的会变化成吃人的恶兽……它们往往是蛇形的,蜷缩在屋檐下,盘踞在阴影里,吐着漆黑的信子,抓住每一个措不及防的瞬间窜入人心的裂缝中。
他熟知这一切。他的家乡曾经经歷过一段漫长的,无光也无尽的黑暗。阳光能孕育生命,而黑暗滋生绝望。
黑暗是魔王带来的。魔王毁坏了很多东西:围墙、房屋、街道、家庭、太阳、希望、时间……他的六弦琴在其中显得微不足道;他最好的朋友,那个被推选为「勇者」的年轻人,所拥有的一切的「过去」也是一样。
但他不曾恨过魔王,在得知了规则之后。
——回声在他耳边发出粘稠的呜咽。他回过神来了,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女巫告诉过他,当失去线索的时候,就从回忆中寻找她的碎片。碎片会以各种方式投射到他眼前,这些是来自过去的提示。
女巫没有骗他,他认为自己确实已经看到了一些。
于是在这个丢失了方向的夜晚,他照她嘱咐的那样闭上眼睛。耳边的世界安静得像湖底。他想,崇高意志会指引他,过去的回忆会提示他,女巫也会在那一边协助他——自己没有理由会失败,也不允许失败。
他抚摸手指上的骨戒,深长地唿吸,沉入回忆。她的样貌慢慢出现在他眼前,然而大半是模煳的,像在冬天的窗户上哈出的水汽。
记忆中,她的双手柔软、幼小,总是使劲捏着画册,把书角都捏皱了。她的眼睛圆而明亮,像被溪水沖得发光的卵石,像月下熠熠闪烁的银币。
是的,那时候她常常用力地抓取手边的东西,用力地观察身边的世界。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想知道。任何微不足道的发现都是新鲜的,都能让她笑得像春日树梢上的小鸟。
这是他所熟知的过去的她。当时还有怀抱可以让她依偎,还有歌声哄她安然入眠;她还可以对着不喜欢的玩具自由地表达感受。他想起她对着红眼睛的兔子布偶皱眉撅嘴的样子,忍不住就要笑出声。
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她不知是什么模样——他不由这样想到。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窗上的水汽一下子消散了,眼前本就模煳的影像顿时无影无踪。他睁开眼睛——路灯下,一只麻雀停在自己面前,歪着头,乌亮亮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目光相接的剎那间,麻雀「啾」了一声,拍拍翅膀融入夜色。
他立刻站起身,追着麻雀跑去。
麻雀朝城市的西北边飞去了。他跟着它穿过路口,穿过小巷,穿过沼泽般潮湿的无人的街道。高楼缝隙间伸出鬼魅的触手,每一扇亮着灯的窗台下都有腥臭的液体不断滴落,巨大的眼睛睡意惺忪,半睁半闭着滑过天际。他不看,不听,也不停留,只追逐着云幕间那一粒小小的身影不断地奔跑。
又经过一个街区之后,太阳升起来了。高楼的玻璃幕墙把晨光折射成匕首,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刺入眼中的锋利光线——「咔嚓」,他的手肘碎裂开来,他赶紧收回动作,退到屋檐下的阴影里。
一只「哗」扑打着翅膀,从他鼻子尖上飞过。麻雀已然不见踪影,他又跟丢了。
他懊恼地嘆气,撕下一块衣摆,把手肘的裂口扎紧。这几天里,他身上各处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破损,皮肤脆弱得像玻璃上附着的薄冰,用手一摁就会裂开。如果放着不管,伤口附近的皮肉就会随着动作一小片一小片地脱落下来。
幸好,这样的伤口只会带来疼痛,并不影响他的身体机能。而他是很擅长忍受疼痛的。
「我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他对藏在自己影子里的回声说,「你最好另外找个宿主。」
回声只发出模煳不清的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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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页
他踩着屋檐的阴影,继续朝西北方向走去。他记得那只麻雀一直往那里飞。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的长相体型各不相同,却有着极其类似的疲惫神情和潦草五官,仿佛整张脸是用叉子在啤酒泡沫上划出的道道。他们不说话也不张望,全体一致地低着头弓着背,目光被紧紧吸附在手中的小黑盒上。
这些日子里,他总是看到这样的情景,每时每刻每处;即使深夜,也有睏倦的双眼倚在枕上,把目光牢牢地钉入发光的盒子。这让他越来越好奇:那些黑盒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它们是那些人身体外延的一部分?
它们装载了这个世界的人的灵魂,所以才需要这般小心对待?
或者是这个世界的神明的化身,供奉它膜拜它,就能得到神的庇护?
一个女人从他身旁经过,他凑过去想看清她手里的盒子。不料,女人突然停下脚步,挺起腰身,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在微凉的晨风里睁大了眼睛。
这一瞬间,女人的样貌骤然清晰起来。她的眉心闪闪发亮。他看到一团思想正在她脑中旋转着酝酿形成。
女人放下了黑盒,朝着面前低头来去的人群高高举起双手。她张开嘴了,有一些话将要从她口中飞出;他几乎听到了她的声带颤动着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但没有,天上的巨眼在第一时间转向这里。紧接着,半空中的勺子们蜂拥而来,它们齐齐变成了轻盈的粉红色。同样粉色的液体从飞舞的勺子里晃出,往女人头顶接连泼洒。女人满头满脸满身都被泼成了粉色。她的神情一滞,下一刻,被她装进口袋的黑盒子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来——干瘦但巨大,灰黑色的皮肤布满鳞片,扁平的手掌上连接了六根手指,骨节暴突如老树的节疤。那双手迅速扑上了她的脸:两根手指扣住眼睛,两根手指压紧嘴巴,另两根手指死死扼住喉咙。女人发不出声音了。她沉默地站在原地,腰背逐渐佝偻起来,仿佛被一枚粉红色的锈铁钉,被看不见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地凿弯。
她伸手缓慢地探入口袋,重新取出那只小黑盒。罩住她的脸的大手又飞快缩回到盒子里。她顶着满头粉红色的液体,把小黑盒珍惜地捧入手中。女人专注地望着黑盒,粉红色的脸上露出疲惫但愉悦的表情,五官又被潦草的泡沫覆盖了。
他看着她再次汇入人群。满街低头弓背的行人让他想起故乡农场的麦田,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镰刀从天幕斩落。人群中不时有人试图放下手里的盒子,但他们无一不被哗们立刻驯服。有些人抗拒那些洒下来的液体,即刻,他们的脚边会长出翠绿的藤蔓,蛇一般攀附上他们的身体。藤上会结出一些西瓜,或者看上去像西瓜的东西。那些果实逐渐茁壮饱满,而被瓜藤缠绕的人却随之干瘪衰弱下去。
瓜很快就会落在地上,碎成几块,露出鲜红的瓜瓤。然后,周围的人便一拥而上,吃掉它们,吃得咋咋作响。空气里有一股温热的血腥味,这让他有些反胃,便没有上前。
他从回声模煳不清的解释中拼凑出一些信息:这些瓜叫做「食」,它们啃食人,也会餵饱人;它们以人为食,人也以它们为食。
……那不就是吃人吗?他惊讶极了,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巨大的眼睛眨了一眨。
对视的瞬间,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让她留在那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不行,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他继续朝着西北方走去了。不知道几次,勺子就堪堪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幸好,这些天里,他的身体变得脆弱,也变得单薄。即使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他也可以把身体完全贴进屋檐狭窄的影子里。他挨着墙壁一路往前,视野中出现了一处被围墙圈起的庞大建筑群。
非常大,大极了,走近之后,他看到山峦般起伏的密集的房子,草原一样辽阔的空旷的广场,修剪整齐的草木,蜿蜒流淌的河流——简直就像藏于城市中的一个独立的小国家,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就是它的国境线。
他又走近了一些。一扇高耸的雕花铁门立在面前,仿佛巨兽尖牙林立的嘴。他看到许多年轻人从各处赶来,穿过铁门,进入王国。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也捧着黑盒子,目光混沌,像暴雪中被压弯被覆盖的树苗。另一些人大声地说,响亮地笑。他们的眉眼稚气但鲜亮,是与这城市别处不同的光景。
果然是个国家?他想,城市中还包裹着国家?
「学……校,」回声在他耳边低喃,「学校……去……她……去……」
他下意识地抬眼一望。视线尽头,一只麻雀停在铁门上,正歪着脑袋看他。
第44章
天上又在下雪了,一片片,一粒粒,我来时踩下的脚印很快就要被填满了。
从女仙家里出来后,我一路小跑离开树林,渡过小桥,又回到镇子上,一刻不停地朝着曾经去过的那个地方奔去。夹着雪花的冷风凶极得要命,我得紧紧抓住帽子,不然只怕头髮都会被一根根吹跑。
季节使们吹起的小调也从镇子那一侧,跟着雪花被一起吹来了,还有合在调子里的断断续续的歌。他们在说「春天……即将……请……」——后面的我听不清了,我朝镇子另一边跑的,他们恐怕不会去那里,毕竟那里现在谁也不会去。
我一口气跑到那条街上,终于跑不动了,停下来大口喘气,冷风灌进嗓子里,疼极了,我只好又把嘴闭上。冬天已经所剩无几,而这里依旧是一片白茫,空得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挤得容不下雪以外的东西。我缓过气来,慢慢往前走去,整条街上只有我踏过积雪的「嚓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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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页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没走几步我就遇到了奈特。他带着我找到了图书馆,还告诉我说,现在是冬天,镇上的人都不会往这儿过来。当时我忘了问他,为什么冬天就不会有人来。而现在整个镇子都被大家找过,女仙又说他绝不会去「外面」……我想来想去,既不是「外面」,又在镇上的人的认知之外的地方,该不会就是这里吧?
但这里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明明来过两次,有一次还是从天上走的,可眼前的街道和房屋与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我又找不到图书馆了,连上次奈特指给我看的学校也不见了。我在落满白雪的街上走了一会儿,两边都是房子,但没有门,没有窗,也没有烟囱,没有任何能进出的通道,仿佛这一块块的只是长成房子形状的大石头。我一边走一边喊奈特的名字,很大声地喊,但谁也没理我。我有些害怕,又唱起歌来。我的声音在街上传开,像在湖面上蹦跳的打水漂的石块,一路蹦跳远去,终于在我望不见的地方「噗通」沉入水底。
这里已经变成我不认识的陌生角落了。我回过头,镇上的钟楼也不知道去了哪儿;那是镇上最高的建筑,就算在林子里都能一眼看到。注意到这一点,我又有些害怕,加快步子,在街上跑起来。但这条路似乎长得无穷无尽,两旁的景物也没有任何变化,一模一样的白色房屋接连出现,我仿佛是在巨兽的牙齿之间穿行。卖糖果的行商人曾经带来一种玩意,是个圆形的小笼子,里面关着小老鼠。把笼子竖起来,它会变成一个水车式的滚轮。小老鼠站不稳了,就会开始奔跑,不停地跑。但即使它跑到筋疲力尽,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它的努力决定不了它的去路,能决定的只有行商人抓着笼子的手。
我该不会也是只在滚轮里跑的小老鼠吧?
突然,脚尖好像踢到了什么,我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我爬起来,回过头,看到雪地里冒出一个圆圆的黑黑的小环——就是这东西绊倒了我。
圆圆的,黑黑的,在雪里浸得冰凉,又大又粗,差不多能穿过我的拳头。
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把那个环一抓,一提,手腕上传来一种微妙的滞重感。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哗啦」一声,我面前的积雪应声扬起——一块厚厚方方的木板被我抓着圆环提起来了。
木板原先覆盖的地方露出一个洞,也是圆圆的,黑黑的,看起来正好能让我钻过去。
我愣住了——积雪下埋了东西?大街上难道还有地窖?然而我左看右看,望不见下面有什么,也没发现可以下去的通道;洞只是洞而已,就像被纸上火星烫出的小孔。
刚想到这里,一片雪花落进我的眼睛。我被冻得使劲把眼一闭。等雪花融化了,我又睁开眼睛——只见一道楼梯从洞口延伸向下。通道出现了。
这一切来得又突然又顺利,就像在用草帽和树枝搭就的陷阱之前,撒的那一把指向明确的谷子;只要有傻麻雀啄着谷子赶来,埋伏在草丛里的小孩儿就会一拉绳子——然后「啪嗒啪嗒」,「啾啾啾啾」,「哈哈哈哈」。
这样的场面我见过很多次,也参与过不少,熟得很。
只是现在,谷子撒在我自己面前了。
我摸了摸胸口的回声,它还在平稳地跳动,仿佛一颗不知疲倦的年轻的心脏。思考一会儿——没有太久——之后,我做出了决定。我站起来,把帽子戴好,捂严,又拉上手套,扣好棉衣的口子,扎紧棉鞋里的裤腿,然后吸一口气,顺着楼梯往洞里迈进一步。
只有一步,因为下一步骤然踏空。我反应过来,惊慌大叫,这一声「啊」从我口中传出,被风拉得又细又长,甚至连我自己都听不到它落到了哪里。我不停地下坠,眼前有无数模煳的光斑飞快闪过,来不及看清。我想我大概要死了吧,我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最后的撞击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听到「轰」的一声,然后什么也没有了——还不如傻麻雀呢,它们只是被扣住抓来玩,然后放走,并不会死!
还能白白吃一把好谷子!
我紧紧闭住眼睛,等着那一声「轰」的到来。坠落仍然在继续,可我眼睛都闭酸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风声在耳边「唿唿」地刮过。怎么回事?这地底有那么深?我迟疑着睁开眼睛——顿时,光芒划开视野,风声立即消失,我只觉得双腿一沉,稳稳地立在地面上。
没有冷风,没有积雪,也没有模煳不清的光斑;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这房间和我的卧室差不多大,墙面、地面都是白色的,质感很奇妙;我想了想,和创造士的宫殿的墙壁非常类似。只是这里的墙上并没有那么多花纹。
我抬头朝上望去,这里的天花板也是一大块玻璃,映出一片湛蓝的晴空。
这是哪儿?还是街道的地底下?
我在不知道的时候,又闯进不知道的地方来了?
我转着脑袋把整个房间打量了一圈,又转回原地。冷不防一个人影映入视野,我又吓得要叫,还好在「啊」出声的前一刻,我看清了,也忍住了。
不是奈特,是个小孩儿,和我差不多高,或者比我高一点,齐耳短髮是璨金的,还打着卷,皮肤白得像雪,不,像半透明的朦胧的雾,嘴唇柔软红润,嘴角弯弯地翘起,眼睛又蓝,又亮,我只在伊摩的戒指上见过这样灿烂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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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得也太漂亮了,我只盯着他看了几眼,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来了。」小孩儿望着我,笑眯眯地开口。他的声音也好听极了,像从高高的石缝间淌下的山泉水。只是听到这声音之后,我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不太确定,到底是「他」还是「她」。
面前这孩子的长相是一种未分化的纯粹的美丽,可以是男孩儿也可以是女孩儿;声音也听不出来性别——清脆,悠扬,干净,可以是男孩儿也可以是女孩儿。就连身上穿着的也是简简单单的白衬衣和粗布裤,光着一双白生生的小脚。虽然衬衣的领口上有个蝴蝶结,但谁说男孩子不能打蝴蝶结呢?
又是谁说女孩子必须留长髮呢?
我陷在这美丽的困惑里,一时忘了说话。面前的小孩儿眨了眨眼,又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容。
(天啊,我只在图画书上看到过这样的笑脸……不对,比图画书上的笑脸还美,可能只有点心店老闆的女儿才画得出这样绝美的脸来!)
「你有那个。」小孩儿伸手朝我一指。
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顺着低头一看——回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我胸口跳出,挂在衣服外面,倒像个珍珠项坠;「那个」是指回声吗?我愣愣地点头:「对,这是我的。」
小孩儿笑了,咧出一排细白的小牙:「那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
我又愣住了。要我当面表扬一个陌生人的美貌实在有些难为情,但面前这孩子又确实美得无法隐瞒。我只能红着脸小声说:「你太好看了……」
我的话好像让这孩子很开心,「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光着脚在地板上跳来跳去。我也跟着笑,又蹦出许多问题来:「外面在下雪,你不冷吗?你住在镇上吗?是谁家的孩子?我好像没见过你。」可小孩儿不回答,只是又笑又跳,像只在春天里撒欢的小鹿。
我想起我来这里的目的了,又问:「这是哪儿?我从上面掉下来的,好像迷路了……你知道怎么回去吗?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
小孩儿停住脚步,转身朝我一望,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跟我走吧,」小孩儿说,「也许能回去,也许能找到你的朋友,全看你怎么想。」
说完,小孩儿转身朝前跑去,只留下一串「啪嗒啪嗒」的光脚板的足音。
第45章
那孩子光着脚往前跑得飞快,「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出去好远。与此同时,整个房间跟着拓展出一条走廊——我看清了的,不是孩子往走廊上跑,而是那孩子开始跑了,走廊才在脚步声中出现。
我立刻撒腿追过去。那小孩儿的个子也不高,但我跑得再快也追不上,跑得再慢也落不下,一直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我又转头朝身旁一望,不知何时,白色的走廊两边长出许多门来,花花绿绿,大大小小,门把也是奇形怪状。这些门一扇挨着一扇,让我想起毛虫肥软的肚皮上长出的那些脚。
门后面是什么?
这里到底是哪儿?
这两个问题刚从我脑中闪过,前面跑着的小孩儿突然一停,转过头来望着我「咯咯咯」地笑。
「想看看里面?」还没等我回答,小孩儿一伸手,打开了身旁的一扇门。
瞬间,汩汩水声从门后传出,潮湿的水汽瀰漫开来。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和卖鱼的水产铺子里一样的味道。我凑到门前一看——是水,我满眼都是碧蓝的水色了。门后的房间好像没有边界,水注满了整个视野。水面在门框齐口处整齐地截断,粼粼波光映在我的手上脸上。我看到许多水草和珊瑚,和陆地上的草木一样飘逸挺拔,五光十色的鱼群从中穿过,就如同鸟儿飞过树梢。
我没见过海,但这应该就是海吧?这扇门后原来藏了一个海?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门口的水面,手湿了,我舔了舔,舌尖尝到一种苦咸的味道。
突然,一个曼妙的影子从上层水面落下,线条柔美得像个女孩儿,几乎都能看到她在水中飘摇的长髮和随着波浪摇摆的腰肢了。我刚要抬头看个仔细,身旁的小孩伸手拉过门把,「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原来这扇门是蓝色的,门板上好像有水光在流动,门把用贝壳似的材质雕刻了一个美人鱼的头像。我问这是海底吗,小孩儿不说话,只笑眯眯地伸出手,又打开另一扇门。
这一次是绿色的门,门把是个被树枝缠绕的金秋。门扇打开的剎那间,一股带着花香的暖风从门里吹来,我听到草叶摇摆的「沙沙」声——门里是一片无垠草原,有潺潺流过的小溪,星星点点的野花,低头吃草的羊群……远处还有积满白雪的浅蓝色山峦一直延伸到天边。
小孩儿又把门关上了,继续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打开走廊两边的门扇。我看到白衣白髮的美丽男女们在月下唱歌,高耸的石像在风里崩塌,火焰中冲出一匹负伤的战马,它的主人满面血污,却捂着伤口回头大笑……我跟着小孩儿一路走去,见到许许多多的奇异景象,每一扇门后都仿佛有一个世界在运转。我又忍不住问小孩儿,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小孩儿眨了眨明亮的蓝眼睛,手指指向我们站立的地面,「这是学校呀。」
我一愣:「学校是这样的吗?」居然在地底下?
小孩儿又「咯咯咯」地笑,扭头朝前走去:「学校可以是这样的,也可以是那样的;可以在地面上,也可以在地面下;可以有形状,也可以没有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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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我完全听不懂,我只知道眼前的「学校」和我认知中的不是一回事。学校不是密不透风的堡垒吗?大人把年龄相近的小孩抓到一起,用带钉子的尺给他们量尺寸,该揉碎的揉碎,该掰断的掰断,该剪掉的剪掉,该抻长的抻长——
「学校是中转站,」小孩儿说,「只要心怀愿望,就能通过学校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说着,小孩儿停下来,转过头来看我:「你知道地铁站吧?许多人从不同的地方来,又在地铁站搭乘不同的列车到不同的地方去;学校就是像这样让不同的人们暂时相聚的地方,最后会去哪儿,会成为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
我摇头。 「地铁站」是什么东西?我根本没有听说过。我知道的学校也不是这样平和又有趣的地方。甚至光是听到「学校」这个词,我都觉得不舒服起来。我使劲摇头:「我不想留在这里了,你带我出去吧!」
小孩儿又笑起来,伸手指向走廊另一侧的一扇门。
「那你去打开它,」小孩儿说,「你自己打开,门后就是你最想去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走上前去。那是一扇白色的门,没有任何装饰,门把是个冰凉的白色圆球。我不假思索地握住它——一瞬间,许多画面从我脑中疾掠而过。我只觉得头晕目眩,像有一只勺子在我脑颅中搅动;等回过神来,手腕已经轻轻一转。
「咔嚓」,门开了。
一声铮响紧跟着震盪开来,在耳边,或者在颅内。我看到一间阴暗的大屋子,里面堆满了饼干块似的桌椅;许多模煳的人影闪动着来来去去,他们的说话声尖锐又刺耳,像用叉子在毛玻璃上使劲乱划。我的视线落入屋内的瞬间,一些人转身朝我走来,他们的声音变成了更难听的嘶哑的大笑,我只觉得眼球鼓胀起来,脑袋都要炸开,一股热血从心脏上涌,我忍不住尖叫——声音即将从喉头传出的前一刻,画面消失了。
眼前是我曾经见过的景象:飘雪的玻璃天花板,被黑链子捆绑连结的高大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的旧书……我认识这里,这是图书馆的书库,巨龙遗骸一般的房间。为什么又到这里来了?
身后的小孩突然拍着手大笑起来:「原来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找到他!找到他!那你快去——找到他之后,再想想自己该去哪儿吧!」
说完这一句,小孩儿突然把我往房间里一推,「砰」一声关上了门。我措不及防被推了了个趔趄,等我站稳了回过头,整扇门都消失了,面前的墙壁严丝合缝,没有半点打开过的迹象。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奇怪,但眼前的书库又似乎是真的。我想起那个小孩儿说的话,试着喊了几声奈特的名字,声音在书架间滚远了,听不见了,也没有人回答我。
我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一个字都不认识,什么都看不懂,让我懊恼又难受;现在我已经跟着伊摩学会不少字词了,一定能看懂书上写了什么。
我踮起脚,从手边的架子上拿下一本书来,吸一口气就要大声读出书名,突然发现封面上画着的人脸好像有些眼熟。
是农场的老头,书名就是他的名字。我翻开封面,里面是空白的。
我愣了一下,又拿下另一本——是卖蔬菜的大婶,不过封面上的她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然后是水产铺子的老闆。
面粉店那个总淘气的小儿子。
开花店的双胞胎姐妹。
我惊呆了,这些书是什么?怎么都是镇上的人?我又拿下几本来,翻来又翻去,确实都是我认识的人的脸,以及名字,大人的厚些,小孩的薄些,只是内页都一片空白。我突然又想起那个奇怪的小孩说的话——「你最大的愿望是找到他」。
奈特也在书架上吗?
我立刻爬上去看,更上层的格子里混入了许多陌生的名字,越往上陌生人就越多,但奈特不在其中。奇怪的是,我好像也没看见伊摩和她哥哥的名字。我转头朝旁边望去,那一侧的书架上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有一些书被抽走了,我立刻攀着挡板跳过去。链子「哗啦」一晃,我还没站稳,突然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风声,还有人惊慌地开口——「谁在那里?」
我扒着书架循声望去,隔着两三重高高的架子,我看到奈特缩在一个狭窄的角落,弓着背低着头,就像只被淋湿的冻坏了的小狗。
我喜出望外,立刻大声喊他:「原来你在这里!刚才怎么不应我!」说着我就要爬下书架朝他跑过去。
——可奈特的神色好像不太对。他甚至没有回答我的话,瞪大的眼睛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立刻望向空中。我也跟着抬眼一看,还什么都没看清,一阵风突然扑面而来,夹杂着重重的羽骚气。
灰色的大鸟贴着玻璃天花板滑翔而来,红铜色的利喙仿佛箭矢破空。
「快跑!」奈特朝我大喊。
我立刻从书架上跳下来,朝奈特跑去。他又吃了一惊,刚要挥手赶我,我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鸟为什么会来!」我大声问他。奈特没有说话,但我抓着的那只手在剧烈地颤抖。
算了,现在也不是问的时候。我拉着奈特就要往前跑。与此同时,鸟尖啸一声,朝我们俯冲而下。我又一把把奈特推到书架背后。下一刻,鸟嘴狠狠钉入书架。它痛苦地叫出声,然而嘴巴无法张开,只能勐烈地挣扎着把嘴一点点从架子上拔/出。一时间,链子响声大作,碎纸漫天飞舞,灰色的羽毛像雪片般落下。我抓住这个机会,拉着奈特又要逃跑——可拉不动,他在我身后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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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过头,看到奈特死死地瞪着那只被困在书架上的鸟,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在皮下「别别」跳动。
「你走!」奈特大喊道,「我现在不想忘记了!你走开!不要来!」
第46章
鸟仰起细长的颈,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它像高举双臂一样高高挥起翅膀,整个身体骤然伸展开来,一眼望去,就像一只耀武扬威的巨大飞蛾。
奈特的手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拉着他要跑,但奈特不肯动。他抿着嘴唇,瞪大眼睛,视线像被搓得极细极利的钉子,简直能在鸟身上钻出火来。
「……你走开……」奈特说,可他的语气比眼神要弱得多,我几乎能听到他的牙齿打架的声音,「我……我不怕你,我不想忘记了!你走!滚开!」
鸟收起翅膀,好整以暇地晃动细长的喙,朝他慢慢走来。它每逼近一步,奈特就退后一步——它已经看穿他了。奈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像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抽干了浑身的血。
突然,鸟仰头朝他飞快一啄,利喙如剑一般突刺落下。我看准时机,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朝鸟奋力一丢——「咚」,没砸中,但书丢在旁边的书架上反弹起来,重重撞开了鸟嘴。鸟被吓了一跳,鸭子似的蹦跳着发出粗嘎的叫声。我赶紧拉起奈特转身跑去。
「它会飞,我们跑不过它……逃不掉的!」奈特边跑边说。说话间,翅膀的鼓动声已经到了我们脑后,腥臊的风也从背后席捲而来。我飞快地转头朝后一望,又抓起手边的书沖鸟丢去。鸟一闪就避开了,没有砸中。我又抓起另一本使劲一掷,鸟用力扑了几下翅膀,厚重的精装书竟然被它翅膀扇起的风吹开,「啪嗒」掉在地上。
「你跑吧,它是沖我来的!」奈特大喊道,「你一个人的话可以逃出去,别管我了!」
「不行,我不干!」我用更高的声音喊回去,同时飞快地四下一望——左后方有几个书架半歪着交叠在一起,搭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小屋顶。我立刻喊了一声「往那跑!」,不管奈特怎么说,拖起他就朝书架冲去。
鸟迅速跟了上来。但我们飞快缩进书架堆起来的空隙里,它过不来。鸟暴躁地啄打那些架子,用翅膀扇它们,用脚踢它们。我们躲在书架底下,头上的架子好像随时会被掀翻,会被啄穿,链子也「叮叮噹噹」响个不停。
这里撑不了多久。我两手并用,从书架上抓起书本朝外面的鸟丢去。奈特也来帮我。鸟暂时被我们丢的书逼退了,但架子上的书也用完了。书架变得又轻又晃。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它又鼓起翅膀,在空中迴旋着飞了一周,准备一个冲刺把这些架子彻底击穿。
「把书架顶起来!」我大喊一声,同时双手顶着书架使劲往上一抬。奈特也跟着用力托起书架。可书架虽然变轻了,依然不是我们两个人能抬举得动的。我喊「一二三」,我们俩又一起发力,也只让它晃了一晃。更不妙的是,伴随着翅膀的鼓动声,巨大的冲击在同一瞬间从天而降。
「一——二——三!」我再次喊道。
——「嘭!」
书架被我们奋力掀起,正好撞在急速飞来的鸟的脖子上。它一下子被打飞出去,撞上相邻的另一座书架。四周的链子顿时「叮噹」作响。
鸟掉在地上了,紧紧闭着眼,翅膀和脑袋都耷拉下来。奈特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刚要说话,鸟突然动了一下,脑袋缓缓抬起,翅膀也哆嗦着收拢起来。它醒了。
原先躲藏的书架已经被掀开,我们俩就像暴露在原野上的两朵蘑菇。而下一场暴风雨已经开始酝酿。
鸟「唿」地站起身来,金色的瞳孔中凶光大盛。
「把那个连在一起的架子也推倒!」我高声喊道。鸟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我和奈特同时伸手把身旁的书架朝前用力推去。书架摇摇晃晃地倒下了,「轰」的一声叠在先前的架子上。这一次,我们的全力一推连鸟的羽毛尖尖都没擦到。
——但是因为书架紧紧压叠在一起,原本绷紧的链子顿时松弛下来,有了一段不短的空余。
要的就是这个!
我一把抓起地上的链子——比我想像的还要粗,还要重,但没时间感慨,鸟又俯冲而来。我用尽全力把链子甩起,链条在半空中「哗啦」一晃,鸟歪头避开了,调整方向再次朝我们袭来。我收回链子又要甩出,可手臂已经酸得不行,手腕哆嗦得完全使不上劲。半空中又传来一声尖啸,我抬起头,看到鸟几乎已经飞到我们面前,它金褐色的眼球中映出的我的脸——
奈特接过我手中的链条,朝半空中的鸟勐力抛去。
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手又稳,这粗重的链子在他手上乖顺得像条麻绳。只听见「哗」的一声,链条蛇一样缠上鸟尖细的长嘴。奈特又一使劲,鸟一下子被他拖倒,重重摔摔落下来,又接连撞翻了两三个书架。架子上的书雨点般落下,尽数砸在它身上。
书堆里隐约传来一声低鸣,然后再没有动静。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耳朵能再次捕捉到自己粗重的唿吸声,才回过神来。我转头去看奈特,他满头是汗,张着嘴喘气,目光直直地落在书堆上。
「……走吧?」我说。我伸手去拉他。他迟疑了一下,也抓住了我的手。
「走」的念头出现之后,我们很快就找到了离开书库的大门。像上次一样,我们走出书库,来到那条弯弯绕绕的走廊。走廊上鸦雀无声,我们在某个拐角发现了一扇通往外面的窗户,又像上次一样,悄悄翻窗离开了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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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的时候,一本书从奈特怀里掉出来。我眼睛尖,一下子看到上面映着「圣泉骑士」的样貌——和传奇卡上的差不多,只是不如卡片上画得那么英俊。我刚要出声提醒,奈特弯腰捡起那本书,又用力一丢,把它丢进窗户里的走廊上。
「之前拿来看过……忘记放回去了,」奈特对我解释道,「就丢那儿吧,管理员发现了会把它收起来的。」
我抬头望他,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也许是还没从刚才的冒险中恢復。我想了想,点点头,于是我们一起往家走去了。
街道和我来时的样子又不太一样,两旁恢復成我曾经见过的景象了——难道我刚刚确实迷路,走去了没去过的地方?奈特一边走一边问我,怎么会想到去图书馆找他,我顿时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有个小孩儿!」
「小孩儿?」奈特皱起眉头。
我用力点头:「很漂亮的小孩子,我从来没在镇上见过,长得太好看了,好看得我都分不清是男的女的!」
刚才的经歷在我脑中甦醒了,大量的画面从水底被翻搅起来。我越想越激动,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地说给奈特听,可这个大傻子一点没听懂的样子。我又手舞足蹈地给他比划:扮成走廊,扮成门,扮成美人鱼,扮成小羊,扮成长了很多腿的肥虫子……看得出来,奈特很努力地在听,但他还是听不懂。
我嘆了一口气,决定放过这个话题。
「不说这个了——你为什么要跑,」我问他,「鸟又为什么会来?你有想要忘记的东西吗?」
奈特顿时不说话了,脸上又泛起一层难懂的潮红。
看他那么难受,我也不问了。我知道他马上就会变成大人,大人么,总有些事是要放在心里,不能说给别人听的;这是大人的规矩。又不是小孩,不说会被问,说了会被笑,要是随便编点瞎话来说,还要被骂。我转头看看旁边的人,我已经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了。他还会继续长高吧?将来加入骑兵队的话,他就会住到他们的宿舍去,说不定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一起玩了。
说不定等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会像那个男人那样长出鬍子来。
我想像了一下奈特长鬍子的样子——直的?尖的?翘的?毛茸茸一大片的?不管怎么想都很滑稽,真想亲眼看一看。
我们俩一起走了一段,广场的钟楼渐渐出现在视野中,雪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出来大半天,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叫唤。所以一看到钟楼,我就加快步子小跑过去,但愿还能赶上午饭。
可旁边的人好像没跟上来。
我回头去看,奈特还在那里慢慢地走。我催他,他却停了下来。
「要不……你先回去吧,」奈特说,「我待会儿就来。」
「你怎么了?」我问他,「你忘记东西了?」
奈特好像想说什么,但他的视线越来越低,像鱼竿一样垂下去了。
「我还是害怕……」他突然小声说道。
我以为我听错了,又跑到他面前,让他再说一次。奈特不说话,闭紧嘴,把脸别过去了。我再跑到他面前,他又别过去。我绕着他跑,他就把脸转来转去。终于,我被惹火了,看准时机,伸长胳膊把两个手掌「啪」地拍在他脸上,一左一右。
(趁现在还能拍得到,真怕以后要踮起脚才能拍了。)
「我生气了。」我说,没有骗人。
奈特不转了,老老实实低下头来,盯着我们之间的地面。我几乎都能听见他的视线落进雪里的「噗」的一声。
我把手松开了,他也没有再动。
「……你不害怕吗,」他小声说,「那天晚上,那匹马……还有刚才的那只鸟……你都不怕吗?」
我一愣:「怎么可能不怕?我怕死了!就是因为害怕,才要把它们干掉——不然它们一直跟着,时不时就会窜出来吓人,多可怕!」
奈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垂下去了。
「但是这样一来,镇上的人……包括我,就会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他更小声地说道,「下次遇到类似的事,我就会想,反正你肯定会站出来,想办法把那些魔兽打败,把麻烦都交给你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你刚刚也看到了,我连根链子都甩不动,怎么能只靠我呢,」我脱口而出,说完又想了想,「而且你不是这样的人——那天晚上,还有刚才,你都帮我了。要不是你在旁边,我说不定怕得动都动不了,早就被吃掉了!」
说到这里,我又有些泄气:是呀,我太弱太小了,连那个男人都说我个子还没马腿高;小孩不能出去旅行,也没法保护自己的朋友,跑不快,跳不高,走不远,力气也小得要命,有太多做不了的事,又无聊,又让人失望……那些大人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要是我也能快点变成大人就好了。
奈特肯定不知道我在想的这些事,他好像也有很多事要想,他的眉头都皱起来了,像颗酸梅干。我伸手戳了一下他皱拢的眉结,奈特一愣,终于抬起视线看了我,又傻傻地笑。
「我知道,你刚才也很害怕,还有那天晚上,我看到你都吓哭了,」我说,「但现在已经结束了,没事了,我们可以回家吃饭了。」
奈特又笑,挠挠头:「让你看笑话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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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呀,」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害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有什么好笑的?」
奈特的笑容还没收回,愣愣地看我。
「肚子饿了,我就想吃饭,想到开心的事,我就大笑,看到可怕的东西,我就吓得发抖——这些事有什么奇怪的?」我说,「可以吃东西,可以大笑,为什么不能害怕?你让我以后肚子不要咕咕叫,我也做不到啊。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笑话你?看到你被吓哭,也不是让我高兴的事,我为什么要笑?」
奈特还是看着我,不说话;但这一次他好像听懂了我的意思。
「可是那天……我说要丢下镇子逃跑的时候,你好像讨厌我了。」他说。
我想了想,点点头:「那时候确实有那么一下讨厌你了,因为你竟然放下镇上的人不管。但是后来我想,也许你就是胆子比较小而已,这很正常。这世界上有高个子就有矮个子,有胆子大的就有胆子小的——矮个子很丢人吗?你会因为我够不到上一层格子上的东西就讨厌我吗?」
奈特立刻摇头。
「所以我也不会因为你胆小就讨厌你,」我说,「矮个子是不方便,但不代表就是错的。胆子小也不是错的,肚子饿了会咕咕叫也不是错的。要我说,把柜子做得只有高个子才够得到,把身体的自然反应归为没礼貌,擅自决定哪一类人该怎么样,哪一类人不该怎么样,这样的世界才有问题!」
奈特又皱起眉头:「可是……我马上要加入骑兵队……」
「胆子小就不能加入吗,」我说,「我也是胆小鬼,还动不动就哭,但我觉得必要的时候我还是挺勇敢的——不是吗?我们两个胆小鬼在一起,也能打败那匹怪马,还有那只鸟!勇敢的人可以整天勇敢,一直勇敢。胆小的人如果做不到,那该勇敢的时候勇敢一下,不是也一样吗?魔兽又不是整天都会出现! 」
奈特愣了一下,继而笑出声来。笑完之后,他又垂下视线,小声开口:「你不一样,你可以害怕,可以胆小,没有关系……」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而我是这里唯一不被允许害怕的人……」
我又没听清——他说的是这句话没错吧?这是什么意思?可我刚想开口,奈特又笑了笑:「你说得对,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我们去吃饭吧——虽然我不会笑话你的肚子咕咕叫,但饿着肚子肯定不好受。」
他刚说完,我的肚子立刻叫了起来。气死我了,它也太听话了吧?
我和奈特一起回到镇上,受到镇上的人的热烈欢迎。他们一下子涌过来把奈特团团围住,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那些话:「勇敢」啦,「厉害」啦,「保护」啦,「放心」啦,「不愧是你」啦……连前几天不敢出门的臭小鬼也都从家里屁颠颠地跑出来,围着奈特「哇哇」大叫,把糖果点心塞到他口袋里,拉他的手抱他的腿,还像小猫一样挂在他背上揉他的头髮。
但这样的欢迎好像让奈特不太舒服。他虽然在笑,我总觉得他的眉头很沉。好不容易甩脱街上的人,我和奈特一起回家去了,回去他家。他快有十天没回家了。
这一路上奈特和我小心翼翼地对好了台词:就说他这些天是去找那个路过的男人,因为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事;而我是在镇子外面玩的时候遇到奈特的,当时他也正往镇上走;他迷路了,在林子里绕来绕去,耽误了不少时间。这是我经常对伊摩用的藉口,我很熟练,只是没想到奈特也会撒谎。奈特说这不是撒谎,这是因为怕家人会有多余的担心,才不得已做出的美化和隐瞒。
他说得对,下次撒谎又被伊摩拆穿的时候,我也这么说。
我们还走在半路上的时候,镇上的小孩早就把这件事传回家了。所以我们刚一进门,奈特的妈妈就冲过来用力抱住了奈特。他的爸爸也抱住他们俩,还偷偷从绷紧的眼角擦眼泪。我很少见到奈特的爸爸,他总是很忙,不怎么回家。这次我特别留意看了,他是络腮鬍——看来奈特以后也会是个络腮鬍子,哈哈。
我和他们一起吃了午饭。他们的餐桌上有很多肉,熏的烤的煎的炖的,还有煮得软软烂烂的鱼肉杂烩汤,蔬菜鲜嫩又松脆,面包烤得外酥里软的,面皮又光又滑,还夹着果仁和芝麻。我想起伊摩平时吃饭的样子,也尽量把肉小口小口地往嘴里抿,面包也要撕成小块小块才吃下去——这可是在别人家,怎么能像小狗一样吃饭?可是我吃到一半,奈特的妈妈站起来,去厨房端来一个盘子,放到桌上,掀开,是一大块洒满葡萄干的可可奶冻。我顿时「哇!」的叫出声——唉,刚才费劲巴拉地憋了半天,没想到在这里破了功,不该,不该。
吃饭的时候,奈特的爸爸很少说话,但奈特对他说什么,他都会看着他认真地听。我们在半路对好的台词没用上,他的爸爸妈妈压根没有问起他去了哪儿,倒是问了我,新年时候扭伤的脚还疼不疼,手上的烫伤还疼不疼,这两天在家吃了什么,想吃什么,要不要带点可可奶冻回去……我满嘴都是食物,只能闭紧嘴巴,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摇摇头点点头,点点头摇摇头。弄到后来,奈特的妈妈直接起身去厨房帮我打包吃的。我塞着一嘴肉说不用啦,我这块樱桃蛋糕都还没吃呢。于是她又给我加了一块樱桃蛋糕。我只能闭嘴,不敢多说。
奈特一直笑,他的爸爸也笑,不出声地笑。他们家里和我家不太一样,但壁炉都是暖融融的,椅子都是软绵绵的,沙发上也有漂亮的手工毯子,舒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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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在镇上待了多久?
如果现在突然回家去,我的爸爸妈妈也会这样欢迎我吗?
也会给我做一桌子菜,在门口就把我抱得透不过气来吗?
我家里也是这么暖和,这么舒服的吗?
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甚至连爸爸妈妈的脸也想不出来。那个男人说,如果我跑出去旅行,我的父母会担心的——真的吗,他们会担心吗?
那我是不是该回去看看?
午饭后,我在奈特家里玩了一会儿,和他们一起玩了纸牌(我赢!),还看了奈特爸爸收藏的菸斗。我完全不懂什么材料什么花纹,但只要说「哇」「好看」,他爸爸就会摸着鬍子很开心地笑。傍晚的时候,他们又要留我吃晚饭,我说不行,伊摩还在家等我呢。于是奈特的妈妈就让他送我回家去。
我们一起出门了。奈特提着一大包糖果点心,我塞了一肚子的饼干蜜茶,我们都只能蹭着石板路慢慢腾腾地走。从他家到我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现在出发,还能赶上伊摩做晚饭。路上,奈特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说他家里人的有趣的事,把自己都说笑了;明明不久前,他还和我一起在书库里被鸟追得到处跑。可能他目前还是个小孩吧,伊摩说过,小孩子嘛,哭一阵,笑一阵,难过和开心都是一阵一阵的,像天上的云一样,风一吹就飘走了。
而我被风一吹,就忍不住开始琢磨——奈特想要忘记的究竟是什么事呢?
能强烈到把鸟唤来……会是很痛苦的事吗?
如果他变成空心人了,岂不是连他爸爸妈妈都不认识,不记得了?
这怎么行呢。
快到家的时候,我问奈特,是不是春天一到,他就要去骑兵队了。奈特说是的,不过他马上又说,骑兵队会有假期,他还是可以回来找我玩的。
我都还没说呢,他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我和奈特道了别,回到家,伊摩不在屋子里。我生了炉子,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就去收拾房间,准备晚饭。奈特要变成大人了,我一定也会变成大人,现在开始得做些大人做的事才行。我也把伊摩的花盆收拾了一下。春天快来了,她一定会种很多新的花,我们的院子又会是镇上最好看的院子了。
我把伊摩叠起来的花盆都擦洗了一遍,很小心地擦,一个都没打破。我真棒。伊摩回来了也是这么说的。
这天晚上我很早就困了,也许是因为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伊摩看我抱着书睁不开眼睛,就让我去睡觉。我也忘了自己是怎么上楼,怎么进房间,怎么躺下的了。我的意识好像变成一块开线的地毯,线头一根根散开,分得很散很散,散成一片无边的草原。我好不容易把它们抓起来,重新搓拢到一起,可它们也织不成原先的地毯了。
线头交错着缠绕起来,变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
——我站在一个房间里,又小,又暗,地上堆了很多杂物。我想转过身去,可是脚下突然一疼。我低头看看,原来我也光着脚,就像那个漂亮的小孩子一样。可我的脚板凉飕飕的,很不舒服,刚才还踩到了几块碎石头,挺疼的。
我听到有人在哭,是个女人,还有重物撞击的声音,玻璃摔碎的声音。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脏污低矮的墙壁上顿时出现了一扇门。声音是从门后传来的。
我走过去,悄悄把门拉开一道缝,一束光线顿时从门缝里刺进来。我眯了一下眼睛,慢慢看清了,门后也是一个同样狭窄杂乱的小房间。
只是有女人在哭,有男人在骂。我看不到两人的脸,但他们的影子落在地上,轮廓都长满尖刺,像两团交缠的暴躁的海藻。满地的碎片仿佛爬满花园的荆棘。男人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懂。女人哭着回答他,我也听不懂。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这让我很难受。眼前的一切都很难受,我靠着门板,几乎要吐出来。
男人也开始哭了,「唿哧唿哧」的,像要把一肚子的鼻涕都从眼眶里挤出来。女人的哭声反而平静下来,慢慢变成深长的唿吸。突然,其中一人的影子飞快地膨胀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地板都占满。紧接着,「砰!」的一声,影子炸开了,许多红色白色的东西四处飞溅,落在墙上,地上,门板上,还有几滴溅在我脸上。
我吓得大叫起来,转身飞快地逃跑。后面好像有东西追来了,我不敢回头看。我只想拼命从这里逃开。一道走廊又在我眼前延伸而出,狭窄的房间被拉长了。可那东西也越来越近,好像有什么擦过了我的头髮尖。我好恨自己是个小孩,跑不快,走不远,要是可以变成大人就好了,变成大人之后,就可以去外面,就可以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突然,胸口有什么东西烫了我一下。我伸手一抓,是我的蛋。我正在全力奔跑,顾不上细看,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弹,在啄着蛋壳,好像还有「咔嚓咔嚓」的碎裂声。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停下来,可几乎同时,那股刺鼻的酒味一下子冲到我鼻尖上。它仿佛化出形体,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不能唿吸,也不能奔跑了,可我的蛋还在手里搏动。我用尽全力把它丢出去。它像一颗珍珠色的小太阳跃上半空。昏暗的天花板下,蛋壳如星片般裂开——它孵化了。
绸缎般的灰色羽毛从蛋壳里伸展开来,红铜的尖喙锐利得像刀锋,像箭矢,像匕首,像一击就能刺穿心脏的长钉。它金褐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映入了世界的样子。它曲起柔软的长颈,转动脑袋,望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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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回声里孵出了鸟。
——我浑身一震,意识又重新回到颅内。我睁开眼睛了,视野从模煳变为清晰,仿佛玻璃上的水珠被蒸发。
还好,我依旧躺在熟悉的床上。
我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到窗外的阳光亮得发烫,于是坐起来,伸出手去拉上窗帘。
——我的手变得有些奇怪。
不对……我的手有这么大吗?
我的手指有这么长……?
我愣住了,又抬起胳膊一看——我的手肘也变长了,线条也变硬了,手腕上浮着一块关节,像溪里的小石头。我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变;我又摸摸头髮,头髮也长了,只是依旧那么粗,那么硬,扎在手上会疼。我不明白髮生了什么,慌忙下床要去找伊摩。可一从床上站起来,视野陡然拔高,木床、柜子、桌椅通通比平时矮了一截,我脑袋一晕,摇摇晃晃差点要摔倒。
怎么回事?我突然变高变大了?
昨天穿的木拖鞋还在床边,它们已经装不下我的脚了。我的衬衣、毛衣、外套,也全都穿不上;睡衣倒还是能穿,但长袖变成了中袖,下摆短得刚能遮住屁股。还好回声还在,可它在我现在的手里显得那么小,我都怕一用力就会把它捏碎。
我愈发心慌起来,只能扯了一块毯子往身上一披,光着脚跌跌撞撞跑下楼。台阶的高度也不一样了,好几次我差点要踩空摔倒,为了稳住身体,我又伸手去扶扶手——它变矮了,也变近了,我的胳膊肘总是撞到它,疼得我又要流眼泪。
伊摩正在厨房里忙。我慌极了,看到她的背影就大声喊她——天啊,我的声音也变了!伊摩回过头来,看到我的时候,她十分明显地一愣,然后扬起眉毛。
「哎呀,你怎么长大了?」伊摩说。
她在笑,是惊讶的高兴的笑。可是她越是笑,我越是忍不住,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伊摩放下手里的事,拉着我到餐桌旁坐下。她给我擦掉眼泪,又拿来自己的衣服给我穿,大小正合适。她让我站起来,和我比了一下个子,我只比她矮一丁点了。
「你光着脚呢,」伊摩又笑起来,「等会儿得给你买鞋去。」
她又用那把漂亮的银梳子给我梳头,还是扎了两个辫子,和平时一样。然后她继续做早饭去了。我坐在椅子上,闻到熟悉的香味,感觉好像又回到往日的早晨,心慌稍微平息了一些。可再低头看看,我变得那么大,那么笨重,好像一只泡水膨胀的怪兽。我再也不能坐在椅子上晃脚了。
我问伊摩,她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也是突然一下子就长大的吗。伊摩说不是,这样长大的人,我是她见过的第一个。
我顿时又要哭出来。
「这有什么关系,」伊摩说,「每个人长大的速度本来就不一样。有的人是一天天长的,每天长一点。有的人要过完一年才会长大一点。有的人会一直保持着小孩子的样子,很久不变,到死也不变。还有些人是遇到一些事之后,才会开始长大。每个人的节奏都不一样,没有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是这样的吗?虽然我还是半信半疑,但她的话还是让我舒服一些了。然后伊摩做完了早饭,端上桌子来。今天吃的是果酱面包,配热乎乎的牛奶麦片。一看见吃的我又眉开眼笑,可还没伸出手,肚子里突然抽抽了一下。
「……我肚子疼。」我说。
伊摩眨了眨眼睛:「哪儿?」
我比划给她看,不是以前吃多了疼的那个位置。伊摩又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她说她去拿换洗衣服,让我先去厕所。
各种状况频发但好歹赶上了的一天_(:3 」∠ )_
第47章
回声再次催促他,在他的影子里不安地翻腾,像一汪冒泡的沼泽。他抬头望了一眼灰黄色的天空,随着人群一起走进「学校」。
「学校」是什么地方?从回声含煳的应答中看来,似乎是把年轻人集中起来接受教育的场所。那为什么要建造得如同堡垒?他生活的镇子没有这样的设施,因为孩子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保持着幼年的状态,不会继续成长;而与他年纪相仿的姑娘小伙们,多数继承了家里的铺子和手艺,谋生所需的方法各不相同,相同的是都会由家里的上一辈传授,不需要学校。听说皇宫里会有许多教师教导公主各种知识,包括礼仪、艺术、谋略、武技……让她能成为整个王国最优秀最完美的女性。但他也只是听说,皇宫和学校一样,离他的生活很远。
他所接受过的教育,大多是在火炉旁,父亲用锤子和铁砧教给他的:焰色代表的温度,捶打生胚的节奏,铁块淬火的时机……这些事他都做得很好,连父亲都这么说过——他的夸奖可比从蚌壳里剥出来的,顶圆顶圆的珍珠更稀有。
镇上的时间过得很慢,大人们的衰老比孩子们的成长更不易察觉。他总觉得这世界的时间就像被驴子拉动的磨盘,转了一圈又一圈,依然在原地。虽然父亲把手艺传给了他,但也许不会有需要他继承铺子的那一天吧。
那时候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在魔王出现以前。
他跟在一群打闹的年轻人后面,穿过那扇巨大的雕花铁门。外面的「哗」被大门挡下,不能靠近。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小小圆圆的黑影。它们并排停在门上,互相挨得很紧,大的像苹果,小的像葡萄,后边还各自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一开始他以为那是群挤在一起取暖的鸟,走近一看,才发现是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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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像苹果,小的像葡萄,各自拖着一条长满鳞片的细长的尾巴,紧紧挨在一起的眼球。
眼球们按照不同的节奏朝不同的方向转动着。他只是停了一停,立刻有一粒朝他转来。他赶紧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穿过那扇门之后,视野中的色彩骤然一沉,天空落下的光线发生了变化。他抬起头望去,和在门外远眺时看到的不同,这里似乎并不和外界共享一个太阳。这里的阳光是一种灰暗的蓝色,让世界看上去仿佛浸泡在水底。他转头看看四周,与他擦身而过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变了神色。无论刚才是愉快亦或消沉,在跨过那道门之后,他们的面目齐齐模煳起来。情绪消失了,五官像被水泡烂的面包,身体轮廓也如同蜡烛般融化,再重塑成一样的形态,再分不清各自的长相和性别。一行奇怪的数字从他们的额头浮现出来,然后,他们的脚步变得沉重,而迅速,所有人按照固定的节奏一起朝不远处的高楼走去。
回声又在耳边呢喃。它说「去……去……」,这模煳的声响即刻变成一阵嘶鸣,吵得他受不了,直到他跟着人群继续前进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走进碉堡似的高楼。这里没有朝外的窗户,天花板和墙壁发出灰蓝色的光芒,代替阳光照亮整栋建筑。高楼内部被无数光滑的甬道贯通,每条甬道又连接起许多大大小小的房间。这让他想起蚁穴。很快,面目模煳的蚂蚁们顺着甬道疏散,进入各自的区域,仿佛雨水流入下水道。
他也往前走去。左手边是一个摆满桌椅的巨大房间,每张桌子后都端坐着一个面目模煳的年轻人,如同鬼魂蹲守在自己的坟头。他们的脸上被破开三个孔洞,或许便是眼睛和嘴。下端的孔洞里传出一阵阵「嗡嗡」声,像荒野的风吹过破陶罐发出的声响。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比回声的呢喃更让他烦躁。他加快脚步要离开这里,然而视线移动的瞬间,余光里似乎撞入了什么。他回过头,正好迎上一双黑亮的眼睛。
目光相接的瞬间,那年轻人的五官慢慢从一片模煳中显现出来。他看到一张茫然的脸。那年轻人似乎也看见了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巴,举起手臂,食指哆嗦着朝他一戳,口中发出脆亮的唿喊——
立刻,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亮起,红色的光点准确地落在年轻人的额头。他听见「砰!」的一声,小小的血花绽开。下一刻,年轻人的五官再次消失,仿佛被潮水淹没的礁石。面目模煳的人又回过头,从空洞的口中发出「嗡嗡」的响声,汇入房间的轰鸣中。
……刚刚那是什么东西?他抬头朝天花板上一望,只见一只巨大的蜘蛛扭转身体,挪着粗壮的毛茸茸的长腿,「沙沙」爬入角落的阴影中。
他又朝前望去,这才注意到,几乎每一处天花板的拐角都有隐约的红色光芒亮起——那是蜘蛛的复眼在暗处发光。
「小心……光……躲……」回声又开口道。他听懂了:要避开那些红光,被射中之后,也许会像这里的人一样失去自己本来的面貌。
只是他忍不住又想——她也曾经在这些蜘蛛的威压下生活吗?
也曾经像个蜡人一般,坐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嗡嗡」声?
如果她回到这个世界,是否又要重新回归这样的生活……?
他又有一瞬间的迟疑,然而回声立刻出声打断了他。那个在影子里蠕动的雾气说——「必须……必须……」
是,必须。
他回过神了,既然已经踏上了这趟旅程,自己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没有时间思考正确与否,思考和权衡应该在自己跳入湖水的那一瞬间已经结束。而他在这里每多一次迟疑和犹豫,家乡就会更进一步迈向不可修復的毁坏。
——她也是。
他闭上眼睛抚摸食指上的骨环,没有鸟鸣,崇高意志并没有回应他。但他睁开眼睛,看到身旁的墙壁上结满了热气凝成的水珠。
水珠贴着墙流下,轨迹弯弯曲曲,似乎拼出了一些文字。
——「看到了吗?」
他一愣,立刻点头。更多的水珠流淌下来,拼出一条新的句子。
——「她已经来过我这里了,还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不少事——之前我想连结你,也是被她打断了。」
她已经遇见女巫了?什么时候?他忍不住有些期待——她会不会知道自己的事……?
——「当然,我没有把你的事告诉她,规则也不允许。」
……也对,自己来到这里,本身就已经违反了规则,镇上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女巫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稍微有些泄气,但又很快平復下来,仔细阅读墙上新出现的信息。
——「我看到你现在的位置了。那么我长话短说,接下去,我会引导你找到一位联络人,你可以从那里得到最后一站的提示。」
最后一站?
——「最后一站。她最近好像已经长大了,要是你再磨蹭下去,恐怕她会先一步做出选择。」
他愣了一下,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不过短短几天,镇子上已经过了这么久?
也就是说,镇上的人……
——「信号又开始不稳定了。总之,接下去我会尽量给出找到联络人的引导。你要看好了,下一次连结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他刚读完这句话,墙壁上的水珠瞬间全部流了下来,把刚才的痕迹沖刷得干干净净。他立刻四下望去,但眼前只有交错的甬道,和坐满蜡人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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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说的引导在哪儿?他焦躁地往前走去。镇上的时间流逝得比他以为的要快得多,也许在他躲避与寻找的时候,已经有数不清的裂痕出现……这让他愈发不安,甚至从心底涌起一些罪恶感。
在魔王尚未出现的时候,伴随着铁锤敲打的声音,一起被父亲告知于他的,还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创造士造出了世界,把它投入时间之流,但初生的世界非常脆弱,被时间磕出许多裂痕与破口,于是创造士的弟弟烧起坩炉,煅化星星,用星星水修復了世界的损坏——他便成了最初的修补士。
说到这里的时候,父亲把手里的铁锤交给他。他说,从那时候起,握着铁匠锤子的人,都要承担起修补世界的责任。
此刻,这个故事又从他的心底浮现出来。他握紧拳头,但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那里……那……」
耳边又响起回声的呢喃。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天花板上有红光晃动。他立刻闪身躲入墙角,然而红光并没有落下。片刻后,一只肥硕的蜘蛛从天花板的拐角爬出,转身,用一堆红光莹莹的复眼望着他。
十个眼睛里全都映着他的脸。他屏住了唿吸。
下一刻,蜘蛛又扭转肥满滚圆的身体,红色的光点摇晃着落在墙上,地上,穿透墙壁射入房间。他又听到「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又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爬起。然后,红光从房间里移出,停在他右前方的墙壁。
一直停在那里,一动未动。
他反应过来,立刻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出于整体戏剧效果的考虑,我会在部分章节里选择一些比较极端的意象。这也许让你感到不舒服,但希望你的心情不会受到影响。毕竟我们都知道,世界也并不全是这样的。
(先更一章,下一章应该在半夜)
(睡着顺延到明天)
第48章
他在蚁穴的甬道中奔跑,身边掠过一个接一个的房间。那些房间里坐满面目相似的蜡像般的人,他们有时抬头,有时低头,有时从空洞的口中发出「嗡嗡」的响声,仿佛面对神像朝圣的圣徒。这个空间到底有多大?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跑了很久很久,甬道有时向上,有时向下,他似乎已经远离地面,但头顶的天光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灰暗如水底。
他也逐渐注意到,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这栋建筑物里失去了五官和情绪。他遇到过一个男人,他的眉眼显露出一点略微清晰的轮廓。他趴跪在墙角,用一只极小的铲子使劲抠挖着什么,眼神专注如炬,也许是这个地方最锐利明亮的目光。但很快,肥蜘蛛从天花板上蹒跚爬来,用一束红光击倒了他。男人的五官融化了,视线被灰白的液体覆盖,凝固成两个凹陷的无光的眼窝。
他也遇到过一个女孩,她蜷缩在走廊的拐角哭泣。她的容貌清丽又秀美,眼中滚落的泪水如同月下划过叶尖的露珠。她手中握着一把小刀,用力削去自己的下巴,割掉耳垂,切下嘴唇,一刀又一刀刮平自己精緻挺拔的鼻樑。刀口没有流血,但从她的皮肉下跳出许多银色的小鱼来。被刀锋划过的地方又飞快癒合,长成与其他人一样的模煳的线条。她哭得伤心极了,手里的刀也下得更狠。她鲜亮的容貌在自己的刀下逐渐消失。无数小鱼落在她脚边,它们「噼噼啪啪」地蹦跳,转眼便死去。
这些情景让他很不愉快。这几天里,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干燥脆弱,他明显得感觉到双腿不如之前那样有力了。而这里的空气就像一张紧紧贴在脸上的湿软的薄布,再多待一会儿,恐怕身体又会出现什么异样。他抬头一望,又一个红点落在不远处的墙上,然后笔直滑落——往下走?他的视线跟着一斜,找到一条向下的通道。
他立刻朝那里奔去。通道是封闭的,隔绝了光线,螺旋向下一直延伸,越深,越暗,仿佛要钻入地底里去。但所幸没有。又一小段奔跑后,他看到了出口的光亮,甚至听到几声鸟鸣。这种活泼清脆的声音在此刻响起,让他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他看到有人影在出口晃动了,多半就是女巫对他提过的联络人。他立刻加快步伐朝前冲去。一步越过出口,灰蓝色的天光重新点亮视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敞的庭院,周围绿树环绕,花坛里缀满各色鲜花,除了天空依旧暗沉之外,与他所见过的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区别。
终于从那栋密闭的建筑物里离开了,他忍不住大口唿吸。然而空气里有一种莫名的酸臭味,熏得他直咳嗽。
刚才的人影呢?他捂着鼻子在庭院里四下张望。耳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又轻,又密,像有一万只毛毛虫在同时咀嚼树叶。他循声往前走了几步,庭院变得更加开阔,他看到一个人背对自己坐在花坛边。
是个矮小干瘦的男人……应该是男人吧?他看不太清,对方低头弓背地缩成一团,像一捆被扎起来的干巴巴的木柴。声音是从他身前传来的,「嚓嚓嚓」「唰唰唰」;而那股酸臭味也是从这里发出的。他叫了他一声,对方没有反应。他又想再叫,回声突然在耳边烦躁地低语——「走……不……走……快……快……」
什么意思?让自己尽快离开?
但自己是跟着女巫的指引过来的,难道哪里出了错?
他一下子有些迷惑——只有这么短短一下子,下一刻,他听到仿佛木条折断般的干涩声响。面前的男人一顿一顿地回过头来。他看到他的脸,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没有五官没有表情,是一大块灰白色的蜡。不同的是,眼前这人的脸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和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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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也是,从手指尖到破损的指甲,到细得像叉子的手腕,男人满手都是线条和文字。他手里握着一本极厚的书,几乎厚得等同于他整条手臂。他把书放在干瘪的腿上,一只手扶着它,一只手从书上撕下纸页来,捏成一团,再一把一把塞进嘴里,咀嚼,然后咽下。
「唰唰唰」「嚓嚓嚓」……原来这些声音是这样发出的。
他一时愣住,看着男人又嚼完一团皱纸,砸了咂嘴,仿佛在品尝某种珍稀的美味。他的脸上浮现出新的图案了,是一片交叠的方块和三角。男人抚摸它,空洞的嘴里发出一声餍足的嘆息。他又用双手捧起书,口中伸出长而尖细的舌头,捲曲着舔舐纸面,舔过每一个文字每一个图形和符号,把书上所印的内容尽数扫下,吞入肚子。转眼,那些文字和图案又出现在他脸上。
……这就是女巫说过的「联络人」?他难以置信,不过女巫的指引应该不会有错。他试着走上前去,出声招唿。男人又一顿一顿地朝他抬起头,凹陷的眼眶里隐约有视线投来。
「你是……联络人?」他刚一张嘴,空气涌入口中让他的喉咙一阵阵刺痛,像被烤在火上,他只能尽量克制着发出柔和的声音,「那位女士说,你可以帮助我找到最后一站的地点。请问——」
他还没有说完,男人发出一声吼叫,一把扔掉手里厚重的书本,朝他扑来。
——怎么回事?他本能地朝旁一躲,男人顿时扑空,摔倒在地,又挣扎着要爬起身来。对方的动作十分笨重,四肢关节仿佛都生锈了,每动弹一下就发出「咔咔咔」的滞响。他不明白当前的状况,也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自保。回声又在耳边说话,说出一些破碎又急躁的词语,和面前的男人口中发出的怪异声响重合在一起,他什么都听不清,只觉得心烦意乱。男人再次朝他扑来,他又闪开。对方却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力气大得惊人,他挣脱不了。偏偏身体又变得愈发松散脆弱,他一下子被推倒在地,一股浓重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书……书……」他听懂了男人口中含煳的呢喃。
下一刻,那张灰白的大脸勐地贴近,舌头如蚯蚓一般扭动着从孔洞里伸出。他勐力挣扎,要把男人推开。然而只听见「咔嚓」一声,他的手臂折断了,断口处绽开层层纸页。男人顿时发出惊喜的唿喊,裹满粘液的舌头使劲一甩,湿漉漉、软趴趴地贴上他的脸颊。
「唰啦——」,是纸被撕开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的?自己的手?脸?还是几乎失去知觉的膝盖?他试图从地上坐起来,可这具发脆的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气。这男人瘦得像把晒干的辣椒,要是在自己的家乡,他一只手就能把他的肩胛骨捏碎。而现在他愤恨交加,却只能听见更多纸张破裂的声音接连响起。
——耳边突然传来回声的呢喃。紧接着,一种凉爽湿润的奇异感觉灌入手臂。他一愣,侧过头,只见有灰色的液体从手臂的断口渗出,破碎的纸张被重新粘合。他试着伸直胳膊——被折断的痕迹消失无踪,力量回来了。
回声在帮助自己的身体癒合?没时间细想,他挥起刚刚恢復的手臂,奋力一拳砸在男人脸上。对方顿时被击飞出去,在地上接连滚出很远。
他感觉到那种灰色液体在体内飞快流动,断裂的被粘起,破碎的被贴合,皱缩的被抚平……虽然似乎是暂时的,但也足够让他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些时间。
「帮助……互相……」回声说。
确实,他们一开始也是这样约好的。
他用耳语的音量道了声谢,然后从地上飞快站起。那男人也坐起来了,背对着他,一顿一顿地转过头。他看到他脸上被自己揍过的地方裂开一道缝,从头顶一直绽到下巴。下一刻,男人的脑袋像果壳似的「咔嚓」分成了两半。
他一愣,紧接着,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那裂开的头颅里挤了出来,像是一团过于膨胀的海蜇,或者一条粗壮肥满的蛆?他没有看清,那东西翻滚着落在地上,一阵飞快的抽搐之后,密密麻麻的文字浮现在表皮上。
他听见从它内部传来那男人的声音,他在激昂地大叫——「吃掉!吃掉!吃掉!」
那团东西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蠕动着紧紧贴上地面,朝他袭来。
它的速度快极了,似乎是贴着地面爬行,但流畅迅速得像是在水面滑翔。他扭头就跑。这个庭院非常开阔,可树木和花坛藏不下他,水池和铁桶也藏不下他,更没有其他可以躲避的掩体。他只能凭本能朝前冲去。身后的东西紧紧跟来,他又听见那男人低沉但狂躁的叫喊:「吃掉!吃掉!吃掉!」
继续跑,或者和它一搏?
……不行,自己现在只是靠回声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形态,才跑了这一段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而且也不清楚那东西的能力,不能贸然战斗。他想着这些事,一时分心,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咔嚓」,左小腿又折了一下,回声立刻帮他修补起来。但仅仅停顿了这一瞬,身后立刻传来那东西的响动。他来不及回头,凭藉本能一个滚翻,几乎同一时间,那白色的东西重重砸在他刚刚停下的地方。
地面凹陷下去,一股焦臭在空气里瀰漫开来。那一瞬间,那东西似乎变成了坚硬的固体,然而下一刻,它又软化成柔软的质感,蛆一般蠕动着继续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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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继续奔逃,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回声不断地重复着什么,匆忙间,他只听清一个「水」字——用水能打败那东西?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体,也同样不能触碰到水……
余光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他飞快地一瞥,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站在距离自己不远处,似乎正低着头清扫落叶,全然没有察觉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事。他迟疑了一下,朝另一边跑去。
但女人朝他转过身来了。
她并不是在扫地,她戴着手套的双手握着一卷长长的水管。那白色的东西经过她面前的瞬间,她一手拧开身旁的龙头,一手举起水管,笔直地对准那团东西。下一刻,水花「哗啦啦」的喷涌而出,瞬间淹没地上蠕动的白色肉块。他听到声音,停下脚步,看到那东西身上的文字和图形被水飞快冲刷干净,它的形体也越来越小。男人痛苦的嚎叫从那东西内部传来,又立刻消失不见。
女人关了水龙头,地上只留下一小滩亮晶晶的水迹。
「这是诵,喜欢吃书,会和人的执念互相吸引,能帮着看书背东西,但是会吸收宿主原本的记忆力,吃饱吃光了就跑。学校里就特别多这种东西……各取所需嘛。你也别担心那个人,现在可能傻着,但过会儿就好了,再过会儿,说不定又有新的诵去找他了。」胖女人收起水管,转头对他说道。她的脸庞饱满又红润,小眼睛,圆鼻子,还有一双丰润的嘴唇,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与这里的旁人不同。
「你如果再晚一点来,就遇不上它,急什么呢。」女人笑嘻嘻地说。
写不完了……但欠的更肯定会还上的,毕竟这周榜单要写2w(。)
第49章
眼前似乎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女人,矮个,微胖,脸盘红亮,望过来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家乡的街坊阿姨,也许马上就要往他手里塞来一把刚做好的杏仁饼干。他有些迟疑,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到女人先开了口:「怎么,被吓坏了?我和你想像中不一样?」
他点头,又摇头。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样。相比之下,一个看上去像面包店阿姨的「联络人」算不上太意外。
「你就是联络人?」他问,「你认识那位女士?」
「不,我不认识她。不过她来找我,说有个小伙子需要帮助——而且和那孩子有关,」联络人撇起胖嘟嘟的嘴角,「那我肯定得帮忙。不过这样的联繫会破坏世界之间的界限,所以你离开后,我就会把关于你的事忘了。」
他想了想,明白了。眼前的女人多半也与她有某种联繫,所以女巫才能顺利地与之沟通,让她为自己提供协助。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女人问。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很奇怪……我不太喜欢。」
女人「哈哈」笑起来:「你觉得奇怪,那是因为你是用你的眼睛看的,也许与我眼中的世界不一样,也许能看到一些我看不到的东西。对我来说,这里是我每天生活的地方,一切存在都是正常和必然的——反过来,我也能看到你看不到的东西。」
女人笑完了,嘆了口气,又絮絮叨叨说起了一些鸡毛蒜皮:永远不够用的薪水,追也追不上的物价,不省心的女儿,不成器的丈夫……就像他所熟识的面包店阿姨。他忍不住打断她:「你能指引我找到最后一站吗?我想尽快完成任务。」
女人半张着嘴,望了他一眼,换了话题。
「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她问。
这问题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想起很多事来:最后一次与她相见之后,许多年过去了,大家再没见到过她,但都相信她去了更好的地方,过上了更好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创造士们带来预言——她将要回到这里,这是这些年来,王国上下所有人听过的最好的消息。
「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她,为了她把整个世界重建了,」他说,「她会在那里过得很好:有人照顾她,有人陪伴她玩耍,有人扮演她生活中的各个角色,填补起一个完整的世界……即使不是她,任何一个人在那里都会过得很好;但不是任何一个人都会被这样对待。」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儿?」联络人问。
他咬了咬牙。
「因为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说,「不可能永远维持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世界是不稳定的,她的状况更加危险……她一定要回来才行。」
回声的呢喃又在耳边响起,像是认同的应和。是,她必须回来,不然——
「你站的那块地方,就是当时我发现她的位置。」联络人说。
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自己脚下是一块平整稀疏的草坪。他立刻退开两步,总觉得被踩到的草叶都会疼痛。
「这是半年前的事,」联络人说,「我还记得那天很热,我想趁着早上凉快,来这里浇水……」
「她现在在哪里?」他又忍不住打断道。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听故事,她会回到镇上的原因,创造士早已告诉过他们,所有人都知道。
联络人又嘆了口气,伸手一指:「在那儿。」
她指向的是一栋白色高塔,远远矗立在城市另一头。
「在你去找到她之前,她会一直在那里,」联络人说,「我的时间要结束了,祝你顺利。」
说完,联络人弯腰拿起收好的水管。再次直起身的时候,她的脸也变成了灰白的模煳的蜡块。她不再吐露半个字,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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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向远处的白色高塔。
新的旅程开始了。
从学校离开之后,他这才注意到外面已经接近傍晚。太阳快要落下,天空泛着半透明的紫灰色。勺子们正在飞往高楼的屋檐,巨大的眼睛缓慢滑过云端。
他在街道上奋力奔跑。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薄脆弱了,但也不全是坏事。那栋高塔所在的位置正好和风向一致,现在的他足够轻盈到能乘着风势,被风推着吹着赶着前进。他飞一般地跑过街道,跑过人潮汹涌的路口,周围的景物在他眼中全部模煳成色块和线条,他没有精力再为其他任何事分心。
他一度感到困惑,甚至恼怒:崇高意志也好,女巫也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联络人的位置?如果这样,他就能在落地的第一时间赶往那里,获得情报,然后顺利去往最后的高塔。但在一路的奔跑中,浮躁的思绪随着步伐沉淀下来,他开始隐约理解——崇高意志并不是在指引他找到她。
来自崇高意志的每一次指引,都让他更靠近她曾经的生活。这或许也是对自己的试探和考验,他想。也许崇高意志想看看,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更进一步了解她过往的组成之后,自己是否还会坚定一开始的选择。
天色完全暗下了,白色高塔也近在眼前。又一阵夜风吹来,他顿时从地面腾起,摇摇摆摆险些失去平衡。他赶紧稳住身体,落下,继续往前跑去。回声帮他固定好了松散的关节,这为他带来很大的帮助。只是不知道是否是与回声的结合变得紧密的缘故,有一些陌生的画面不时出现在他脑中。那些图形往往是断裂的,一块块错杂交叠起来,许多人影重合着出现。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留神,只是不免好奇——这回声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它没有提起过自己被寄託的感情的去向,却跟着自己一路游荡,是为了去往哪里?
「帮助……互相……」回声在耳边说道。
「我马上就会离开这里,」他说,「你最好尽快找到下一个宿主。」
回声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地重复一些模煳的字眼,如同梦中的呓语。
终于,月亮升起的时候,他抵达了那栋白色高塔。
走到面前他才注意到,这是一栋长而扁的高大建筑,稜角尖尖,并不是远处看到的圆柱形。他绕着高楼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入口,也没有窗户。建筑的墙面是一种粗糙的石材,在月下发出浅浅白光,在他看来,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她就在里面。
他再次抚摸骨戒,闭上双眼,集中精神向崇高意志祈祷。他诉说他坚定的愿望,赞美崇高意志的智慧和全能,祈求能得到最后的指引。
然后,他听到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
……是,为什么自己先前没有意识到呢?因为是她,所以崇高意志才会以鸟的形态出现。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只乌鸦停在自己面前。乌鸦通体漆黑,羽尖上泛着金属似的暗蓝色光泽。它墨玉般的眼睛朝他一轮,安静地振翅飞起。
他立刻追上乌鸦,看着它离高楼越来越近,却没有拐弯,也没有减慢。直到眼看着鸟喙就要笔直地撞上墙壁——下一瞬间,乌鸦安静地滑入那块白色的石墙,仿佛一滴墨水渗入湖面。
他愣了一下,上前伸手摸了摸乌鸦消失的地方——冰冷,坚硬,平整,敲起来「咚咚」作响,确实是块石头。短暂的迟疑后,他闭上眼睛,朝着面前的墙壁大步冲去。
预想的碰撞没有发生,他被惯性推着直直地冲出好几步,踉跄着差点摔倒。他稳住身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窄但高大的空间。这里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却高得一眼望不见天花板。地面和墙壁都是淡淡的粉色,有许多细长的东西杂乱地披挂下来,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让他想起交错的血管,又像一片长满藤蔓的粉红色密林。
这里没有其他岔路,只在大厅正中有一列盘旋向上的楼梯。乌鸦正停在楼梯扶手上平静地望着他。
视线相交的下一刻,乌鸦又拍拍翅膀,朝上飞去。
他追着乌鸦在楼梯上攀登。虽然没有岔路,可楼梯两旁不时出现一些古怪的门,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门半敞着,门口满是脚印;有的门虽然紧紧关闭,却从门缝里不断地渗出鲜血。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出现了,每每他以为乌鸦要在某一扇门前停下的时候,它又目不斜视地继续往上飞去。他注意到大部分门上都停着一些黑色小甲虫,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那些虫子有着油亮坚硬的外壳,每一个都如指甲大小,停在门上,或者「嗡嗡」地鼓动翅膀在空中悬浮。这是什么?他有些好奇,然而乌鸦并没有给他留下观察的时间。
他听到回声在耳边说话,可声音微弱极了,气息单薄得像一吹就断,看来支撑起他的身体也耗尽了它的力量。虽然说好了是互相帮助,这依旧让他十分愧疚。
又经过一扇门的时候,他听到「吱呀」一声,原本紧闭的门扉朝里打开了。他不由停下脚步,转头一望,一双茫然的眼睛也正好从一指宽的门缝里朝外望来——似乎是个孩子。他迟疑了一下对方是不是看见了自己,下一刻,那孩子的眼睛被恐惧淹没。
连唿吸都没来得及转换的瞬间,一大群黑色甲虫从他身旁飞过,涌入开启的门缝里。密密麻麻的翅膀遮住了他的视野,「嗡嗡嗡」的振翅声响亮得盖过了孩子的尖叫。他本能地伸手过去想把虫子赶跑,然而来不及了,「砰!」的一声,门重重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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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又干净了。他看到紧闭的门扇下,正安静地流出暗红的血。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也在其中一扇门后?
上空传来一声粗嘎的鸟叫。他勐地抬起头,发现乌鸦已经飞到更高处了。他收回思绪,更快地朝上爬去。
必须再快一些……再快,再快,再快!不能让那些虫子接近她!
不知道又爬了多久,地面已经看不见了,而天花板也是如此。即使有回声支撑着,他残破的身体也不可避免的变得越来越干燥,越来越脆弱。他听见纸在体内一张张崩离的声音,视线也一阵阵地变得模煳。女巫说过,当他的意识在这个世界溃散的时候,身体也会随之消失。当时他问她,那之后呢,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女巫也只挠头,耸肩,说不出什么答案来。
也对,越过泉水来到这里的人,他还是第一个,没有先例可以参照;即便有,消失的人也不可能回来解答这个问题。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平安归来。毕竟你还肩负着修补世界的责任。」——这是临行前,女巫对他的嘱咐。
……那更得抓紧时间,趁着自己还能动,还能看,还能思考。
回声呢喃着说了些什么,他感觉到有新的力量灌注进来,把分离的纸页重新粘合起来。他的身体略微舒服了一些。眼前闪现的画面变多了,但他依旧看不清那些重叠的人影。现在也不是去看这些的时候,他努力振作起来,继续攀爬。
乌鸦依旧在头顶飞行,似乎不知疲倦。他追着它,就像追着一粒永不落地的流星。而越往上走,虫子的数量就越多一些。终于,又爬上一级台阶后,左腿传来一声不妙的脆响。他顿时失去平衡,一下子跪倒在楼梯上。虫子的「嗡嗡」声几乎贴着他的脸响起。他用虚弱的视线朝上望去,乌鸦还在飞翔……然后停了下来。
它停下了,就落在离自己不远的上方;那里有一扇紧闭的小门。乌鸦落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收起翅膀,用尖嘴理了理羽毛。
——就是那里!
他立刻反应过来,用尽全力要从地上站起身,然而左腿折成了三段,破口的纸被刮毛了边,完全使不上力气。他恳求回声再帮自己一下,对方却只能回以细不可闻的呜咽。
「你要消失了吗……?」他感觉到回声的力量在急速衰减。
藏在影子里的同伴没有回答,也许已经没有余力。他愧疚极了:回声是无处安放的感情和记忆的集合体,就像在旷野上随风游荡的风滚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如果能另外找到一个更稳定的寄宿对象……也许包裹在草团里的感情也终会被传达到它嚮往的地方。
「对不起……」他咬牙,小声说道,「是我连累你……」
他刚要试着用剩下的右腿站起来,眼前突然又一次出现了凌乱的画面。这一次,人影和景象喷涌而出,疯狂挤进他的脑海。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但只有那么一瞬,回过神来,他竟然看清了画面中的人。
是一个少女……不,是她。
虽然是自己不曾见过的长大后的样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笑起来的柔软的嘴角,和清澈又明亮的眼神——与她幼时没有半分区别。
「原来你也是为了找她……?」他喜出望外。
影子里传来一声响动,也许是表示同意。
他顿时有了百倍千倍的力气——原来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也有人在牵挂她,想念她,甚至把这样的感情化作回声,又正好寄托在自己身上。他一下子从地上站起,双手勐地扶住栏杆;既然腿使不上力了,就抓着栏杆慢慢往上挪动。那扇门和他之间仅仅隔了几级台阶,但此刻就像翻越一片崇山峻岭。终于,他踏上了最后一级平台,门把近在咫尺,只要自己伸出手去,抓住它,拧动它——
不行。
他回过头,看到两侧的墙壁上停满了黑色甲虫,仿佛一锅沥青噼头盖脸地泼来,把所有空间占得满满当当。几乎已经看不见墙面原本的粉红色了,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黑得发亮的甲壳。
而只要他打开门,这些虫子就会在一瞬间冲进门里。
不行,绝对不能这么做。
但他又必须打开那扇门,不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虫子们安静极了,像是在等待最后那瞬间的来临。
他深吸一口气。脑中和耳边的世界一样宁静,和自己沉入湖底时一样宁静。他又想起来,自己在外套最贴身的口袋里藏着一枚火柴。
女巫告诉过他,一旦来到这个世界,水和火都会让他的身体崩溃,必须小心避开。但水能净化污秽,火能驱赶黑暗,只要妥善利用,在很多时候反而能让他化险为夷。
「何况你是打铁的,对火熟悉得很。真遇上什么危机,说不定火还能帮上大忙」——女巫是这么说的。
所以他在口袋里藏了一枚火柴。
他伸手探入口袋,取出火柴,牢牢捏在手里。乌鸦停在门框上,用墨玉似的小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我有个想法,你听好,」他对回声说,「既然你也是为她而来的,那么我和你之间只要有一个能见到她,就算是胜利。」
——就能把她叫醒。
「接下去的话,如果你听懂了,就敲一下地面,」他说,「首先,从我左边的身体里收回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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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明明没有东西落下,地上却传来一声轻响。与此同时,他觉得左腿一轻,左臂也一下子松脱,袖管里「扑簌簌」地掉下许多皱巴巴的纸来。
「然后……我会打开这扇门……」他说。意识又开始模煳了,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没有任何感觉。
地上又传来「咯」的一声,比刚才有力许多。
「我数三下……我开门,你进去……」他说着,同时努力把脸贴上门把,紧紧靠着把手。他知道回声只能在影子里行动,没有关系,他会为它铺平行动的道路。
他吸一口气:「一……」
虫子们开始鼓动翅膀。
「二……」
「嗡嗡」声如雷鸣般在空间里迴荡。
他又吸一口气,把所有力量灌注在握着火柴的右手上。他把火柴头往地上一划,豆大的火光亮起来了。他把火柴朝身后一丢,小小的火星落在那堆从他身上松脱的废纸上。顿时,一丛火焰从地上腾起。火焰蹿得旺极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此同时,他用最后的力量转动脑袋,门把手「咔哒」一声被他的脸颊蹭开。虫子立刻疯狂涌来,他又把右腿投入火中。烈焰瞬间把虫子吞没。无数小黑点「噼噼啪啪」地在火中爆裂开来,更多的虫子被火墙隔阻,无法靠近。
「三」字没有说出口,他没有力气了。他眼中看到的最后画面,是自己残余的影子如箭一般破入门后的空间。
第50章
在家休息了一天之后,伊摩带我上街去了,去买一些春天要用的东西(比如花盆、花种、花肥),还有我的新鞋子。我低头跟在她后面,迈着小步往前挪。这条街我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次,还是第一次觉得它有那么长,那么吵。为什么街上的人都在看我?为什么那群小孩儿要围过来?为什么他们要跟我说话?我长不长大,变不变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他们话有那么多?伊摩把她最好看的裙子给我穿了,但我高兴不起来,就像被裹在一粒蚕蛹里,每个关节都硬邦邦的动弹不得,谁跟我说话我都不想搭理。可能就连木匠家门口那条见人就叫的大臭狗,都比我现在要活泼可爱。
伊摩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她的旧鞋子不合我脚,走得累了。我赶紧说不是的,她给我的这双便鞋又好看又舒服,只是……哎!
我知道自己难受的原因,却说不出口,而这又让我更难受了,嗓子里像卡了一团头髮。我思来想去,只好小声说了句我肚子疼。这是让我难受的原因里最不难受的一个,但我这么说了之后,伊摩就不再问了。可能大人有时候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在嗓子里卡了头髮,卡了毛团,卡了苍耳,卡了刺栗……让他们说不出来吧。
我说了肚子疼之后,我们很快就回家去了。伊摩给我买的鞋子也已经被店里的伙计送到家门口,大大小小的盒子在廊下摞起一座山来。我们一起把盒子搬进去,又一起坐在沙发上把它们拆开:在家穿的软拖,出门穿的皮鞋,踩起落叶来「咔嚓咔嚓」响的尖头靴子,还有下雪的时候穿的又厚又软的麂皮棉鞋;我摸了摸,它像厚实得像团面包,穿着去打雪仗一定很暖和——不过我应该不能再打雪仗了吧?我从没看到过大人打雪仗,也许法律规定过,大人不能打雪仗,也不能过家家,不能在地上滚,不能在床上吃东西……这么一看,变成大人的损失真不小。
我最喜欢的是一双带搭扣的小皮鞋,鞋跟方方的,鞋头有雕花,皮面又亮又坚挺,和我以前穿的不一样。伊摩说这种款式叫玛丽珍,什么场合都可以穿。原来鞋子也有名字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它太好看了,我把它捧在手上,细细抚摸它的线条和纹路,它漂亮得简直得用相框框起来。伊摩说那么喜欢,就穿上吧,鞋子就该穿在脚上。她一定不知道,她不在家的时候,我早就偷偷穿过她的衣服,她的鞋子,还把她的珍珠耳环比在耳朵上,在家里来来去去地走。伊摩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喀喀」响,清脆又优雅,比夏天里掰开一大块冰糕的声音还好听,让我眼馋极了——我的鞋子只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急匆匆赶路的鸭子。
现在我也有带跟的小皮鞋了,是我自己的,只属于我的。我把脚伸进去,大小正合适。鞋跟敲起地板来,也是「喀喀喀」的,要是配上节奏,简直能响成一首曲子。
伊摩也说好看,还在店里的时候她就说这双鞋穿上一定好看。我穿着它又在家里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忍不住跳了两下。伊摩看着我笑个不停,笑完了又有些遗憾地嘆了口气:「可惜没有新衣服……」
是呀,可惜没有新衣服,可惜镇上最会做衣服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伊摩没说下去了,转身去厨房帮我热了杯可可牛奶。她说女孩子变成大人以后,就会每个月都肚子疼,还流血,这个叫做「讨糖的妖精」,肚子疼是因为它来敲门讨糖了;它最喜欢甜的东西,只要喝点甜的热的招待它,它就会高高兴兴地离开。
讨糖的妖精,要喝热的甜的——又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我问伊摩,为什么变成大人就会流血。伊摩说,这表示女孩子已经长大,可以做妈妈了,但做妈妈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不能随随便便就做,所以讨糖的妖精每个月都会来敲门提醒:「你准备好了吗?你考虑清楚了吗?」如果没有,那么它下个月还会来。我说肚子疼这么难受,是逼着人生孩子吗。伊摩说也不是,毕竟做妈妈之后要承担的责任,要吃的苦,可比每个月一次的肚子疼要多得多,所以大多数人都会认真考虑;当然也有些人,因为受不了肚子疼,或者其他一些事的原因,没想清楚就生下小孩,结果只是让世界上多了一个迷迷煳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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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页
伊摩说完,就开始收拾地上的鞋子,把它们一双双放进柜子里。我知道她是不想做妈妈的,所以她大概每个月都在忍受这样的疼痛吧;那个住在林子里的女仙呢?她也会肚子疼吗?她也会在讨糖的妖精上门的时候,想一想要不要做妈妈的问题吗?还有蓓丝,她应该是认真地想过,才决定和丈夫一起孕育一个孩子;虽然没有被生下来,但那个孩子一定在很长的时间里是她对未来的寄託。
那……我的妈妈是因为考虑清楚了,所以选择生下我,还是因为疼得受不了了,才不得不生我?我不知道,如果能见到她,就去问问她好了。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我很喜欢热乎乎的可可牛奶,但眼下这一杯没有以往那么香甜。不是吗?当你喜欢的东西和讨厌的东西一起出现,讨厌的东西还是那么讨厌,而喜欢的东西也开始变得讨厌起来。
我捧着杯子问伊摩:「那现在我应该做什么呢?做一个大人要做什么呢?」
做小孩儿的时候我从没想过,有什么事是我应该做的。每天我好像都在重复一样的生活:吃饭,上街,玩闹,睡觉……日子就像一根长长的糖棍,被拗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我舔来又舔去,总是舔不到头;但它又确实在慢慢变小,慢慢变细,直到在某个毫无预兆的早晨「咔嚓」碎开。
我的个头已经长大了,但我不知道鞋子的名字,也不知道讨糖的妖精,也不会唱歌,不会画画,不会做衣服,也写不出好看的字……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也可以长成大人吗?
是谁让我长大的?为什么不等我做好准备?
就不能像讨糖的妖精一样,先来问问我想没想好吗?
伊摩说我现在还不用急着想要做什么,也很少有人刚刚长大就能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何况大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有的知道的东西多些,有的知道的东西少些,有的人特别了解这个,有的人特别了解那个,不需要全都会全都懂,就算有不知道的,只要去学,去请教,也会慢慢了解。
我不是很信,因为她就什么都会。伊摩说她也不是一下子就会的,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家里请了很多老师教她,她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学习,连玩的工夫都没有,所以现在才会那么多东西。我说,可我还什么都没学会,就已经是大人了。伊摩说,大人也可以学习啊,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能学到新东西——有些人在学习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想要做的事,另一些人恰恰相反,在学习之后意识到自己不想要做的事,和不适合做的事,这两种人都有,都对,没必要照着别人的样子做自己。
伊摩说,她以前从来没做过饭,现在从餐前汤到餐后甜点,从早午晚饭到节日大餐,什么都难不倒她;她以前也没种过花,现在家里的小院子是整条街上最漂亮的花园。我知道伊摩从来不骗我,所以她说的这些应该都是真的。但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长大」。我现在这副模样除了个头变高变大,和小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已经比马腿高了,就可以出发去週游世界了吗?
我觉得自己就像只寄居蟹,在路上走的时候捡到一个大壳钻了进去。可壳子虽然变大了,我真正的身体还是只有那小小一撮;硬要套在这么一个大壳里,反而让我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连路都走不利索。
伊摩收拾完了鞋子,上楼去了。她说要把几条裙子改一改,让我能穿得更合身些。她的脚步声从楼梯隐下,又从头顶的楼板上响起。我听到她踩动缝纫机的声音了。我悄悄从胸前摸出回声,它窝在我的手掌里,看上去那么小。我把它凑近耳边,它心跳般的震动也变得很轻很远。
我之前一直以为,只要把它孵出来,我就是它的妈妈,就是大人了;现在看来,我离大人还差得远。希望它可以等等我,等我做好准备,学会更多东西,也知道自己想做的事之后再孵化——我想它肯定也不想要一个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妈妈。我摸了摸回声珍珠色的壳,把它贴上脸颊。它的蛋壳是温热的,好像有东西在里面动弹。
第51章
之后的几天里,我没有再出门,每天都跟着伊摩读书写字。以前我每天最多认识五个词,现在我是大人了,要比以前学得更多。我跟伊摩说,我的目标是学会写诗——诗的字数少,每行都这么短,应该不难吧?不过我这么说了之后,伊摩就笑了。她说如果我有什么想写的,现在就可以试试,写诗倒是很有趣的。她又问我不去看看奈特吗,他马上要去骑兵队了。有那么一下,我都站起来了——然后看到自己变大了的手,身前变矮了的桌子,又坐了下去。
我说不去,天冷,等暖和一点再去。
又过了一天,讨糖的妖精回去了,春天也来了。早上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一束开了花的枝子从窗缝里伸进来,正好悬在我的窗台上。花瓣是嫩粉色的,层层舒展,薄得透光;几粒新迸出的叶芽又小又软,厚墩墩的,像婴儿的手指。还有一颗蜜蜂拱在花蕊里,一下一下地耸它的小屁股。
我打开窗户,把树枝轻轻推出去,蜜蜂绕着圈飞走了。窗外的鸟鸣声像溪水一样潺潺不绝地淌来。我探头朝外望去,满世界的积雪一夜之间消失,到处都是花团锦簇,草叶茸茸,伊摩的花园又变成彩色的了。
吃完饭,伊摩问我要不要出去玩,我说我还想在家里看书,昨天的书还没看完。伊摩说,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可春天的第一天,一年才只有一次。她让我去林子里走走,去看看刚开的花,刚长的草,刚孵出来的小鸟,刚解冻的小河。我本来不想去,但是她一说小河,我就想起冬天时遇到的那道屏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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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页
屏障还在那里吗?现在的我可以越过它了吗?
但河水已经解冻,我又该怎么过去呢?
无论如何,我想去看看。于是穿上新买的小皮靴之后,我出门去了,直接往林子走,不去广场那儿。这几天里,我已经从伊摩和街上的小孩儿那里听说了,街上被损坏的房子和设施都已经被处理掉,创造士直接在原址上做了新的。大家都很高兴,新的一年就得有点新的东西。不过我想,换新的当然好,可如果能保留一些旧东西,一直传承下去,也是件有意义的事。要是每次有什么东西坏掉,就彻底推倒重来,那么时间一长,会不会整个镇子就慢慢变成另一幅模样?就像我在书上看到的那艘船的故事:每次修理的时候,工人会拿走它的一个零件,替换成新的,当所有零件都被换掉的时候,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
它还是我们的镇子吗?
我想了想,镇子和船不一样。就算广场变了,街道变了,房子变了,只要住在镇上的人没变,它就还是原来的镇子。
……那,要是人也变了呢?
个子长高之后,好像连路都变短了。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镇子郊外。还隔着一段路,连小桥都还没望见,我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冰面完全融化了。我加快脚步跑到河边,看到河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许多细长的小鱼在光芒里游来游去。再往前一点的上游,还有一只熊懒洋洋地站在水中央,睡眼惺忪,浑身的毛也乱糟糟的,好像没睡醒,也没梳头就跑出来了。它听到我的脚步声,转头朝我一看。我赶紧说你忙你的吧,我只是路过。它也没说话,突然一巴掌拍到水里,激起好大一片水花。我被吓了一跳,等我回过神来,熊已经叼着鱼走了。
我拍拍胸口,过了小桥,继续往前走去。沿路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路边的树木爆出许多新叶子来,一片片像绿玻璃,像绿蜡,像伊摩的翡翠胸针,嫩得简直要滴水;草丛里开了许多米粒大的小花,红的黄的蓝的,让我想起蛋糕上的小糖珠。枝头还有许多小鸟「叽叽喳喳啾啾」地叫个不停。真奇怪,明明(应该)是同一批鸟,它们的叫声此刻听来又活泼又动听,好像一群小朋友在高高兴兴地说话,在树下站着听一会儿都让人开心。而在冬天听到这些「叽叽喳喳」,我只会觉得吵闹,同时藏好手里的面包。
我走进林子里了,但太阳没能跟进来,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切成一片一片的。虽然照不到太阳,林子里还是很温暖。我闻见一种又湿又涩,又带着淡淡清香的气味。这是泥土和草叶的味道,伊摩的暖房里马上也快能闻到这样的味道了,这表示马上有许多花要热热闹闹地开放。我摸摸旁边的树,树干往下有一个浅浅的记号,应该是我之前来林子里的时候留下的;当时它和我的视线齐平,现在只到我胸口。我对树说好久不见,树没理我,可能我长大了,它也不认识我了。
脚边的灌木丛里长了许多浆果,紫红的,金黄的,一粒粒鲜亮得诱人。我拧了几颗放进嘴里,不甜,酸得能扎破舌头,看来还没熟透。我又「呸呸呸」地把它们吐出来。我想起奈特,要是他在,一定会在我摘果子的时候把我拦下,告诉我现在还不是吃这些的时候,然后给我找来一些现在能吃的果子。
上次从他家离开之后,我还没去看过他。他应该也已经知道我长大了吧?
他是不是快要去骑兵队了?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是「圣泉骑士」的传奇卡,兜兜转转又回到我手上之后,我就一直带着它。上面画着的年轻男子高大英俊,碧蓝的眼睛清透得像阳光下浅浅的海湾;他是故事中曾经拯救了世界的勇者,是所有人的英雄。偶尔,我看着他的时候,会觉得他的眉眼有些像奈特。
(该不会,点心店老闆的女儿就是照着奈特的脸画的吧……?)
奈特说自己是个胆小鬼,我也知道他其实并不勇敢——那他为什么要加入骑兵队?
他是自己想要成为王国的骑兵的吗,或者只是因为他的爸爸这么要求?
我想起他似乎小声说过,他是这里唯一不被允许害怕的人。我一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就算不勇敢,成不了圣泉骑士那样的英雄,又有什么关系?成为英雄固然伟大,但成不了英雄也不丢人呀。
我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前走,可树林的出口迟迟没有出现,我也没有看到记忆中那条宽阔的大河。是因为个子长高,视野发生了变化,所以才忘了走过的路吗?我不知道该继续前进,还是原路折返,那种熟悉的不安的感觉又浮现出来,讨厌极了。
突然,脚下冷不丁踢到了什么东西,我往前一冲,差点摔倒,簇新的靴子又一脚陷进泥里。我懊恼地把鞋跟拔起来,在旁边的石头上蹭了蹭,转头去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在这里暗算我。
——是一个圆圆的金属环,又黑,又粗,紧紧贴着地面;就像我在雪地里见过的那个一样。
我愣了一下,走过去,蹲下,把环周围的泥土和草叶拨开。果然,一扇小小的木门露了出来。我的手变大了,那门环只需用三根手指就能抓起来。我捉着它,轻轻一提,「吱呀」一声,木板门被掀开了,依旧是正好能容纳我通过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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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了一下,但没太久。擦干净踩了泥的靴子之后,我跳进门里去了。
然后,是一段和上次一样的长长的坠落。我已经没那么害怕了,落下,就像方向朝下的飞行,没有什么好怕的。中途我睁开眼睛,看到许多光点从我眼前掠过。我试着伸手去抓,但它们从我的手掌中穿过——或者是我的手掌从它们之中穿过?我看到一团特别大的光点漂浮在前方不远处,像一朵在深海发光的海蜇。我想看清它的轮廓,然而意识和视线都集中到那一点的瞬间,坠落停止了,我的脚又踩到了地面。
还是上次那个房间,那个漂亮的小孩儿站在我面前,抬着头笑嘻嘻地看我。
「你又来啦,」小孩儿咧着嘴说,「你现在看我是什么样子的?」
是什么样子?难道人还能变成个小猪不成?我不太明白这话的用意,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孩儿,」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长大后一定更好看吧。」
这一次,那小孩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高兴了,撅起嘴巴朝我「哼」。
「你倒是变了,变成漂亮姑娘了,」小孩儿说,「但看起来只有外面变了,里面一点都没变。」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但被这么小的孩子指出,我还是很难为情,就像被发现穿着光鲜亮丽的皮鞋,里面的袜子上却有个洞。
「你又迷路了吗,」小孩儿继续说道,「这一次你想去哪儿?」
我刚要回答,小孩儿又「咯咯咯」地笑起来,转身跑开:「反正不管想去哪儿,这里都能去——走吧!走吧!快走吧!」
小孩儿光着脚板一熘烟跑远了,我赶紧追上去。和上次一样,房间随着我们的奔跑无限延长,延展成走廊,两旁交错林立着无数奇怪的门扉。小孩儿「啪嗒啪嗒」地往前跑,一步不停,还哼起一首欢快的小曲来。我明明已经长高长大,却依旧追不上。我想让小孩儿慢一点,可才张开嘴,还没出声,前面的小孩儿突然停了下来。
歌声也停了。我赶紧跟着停住脚步,还差点撞上那孩子。
「怎么了?」我问。
小孩儿愣愣地望着左手边的某扇门。我顺着一看,那扇斑驳的木板门正在剧烈地震动,明亮的白光从门缝里绽出,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被关在门后。
小孩儿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门把,一拧,门开了;我赶紧凑上前去,想看看里面又是什么奇异世界。
——出现在门里的是镇上的林子。是就算把我蒙上眼睛丢进去,我也能摸着树找到回家的路的那个林子。我有些泄气,然而小孩儿光着脚径直走进门里去了。我悄悄一瞟,那孩子的神情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也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我跟着走进林子,还没走几步,只见一道光柱越过树冠,冲上远处的天空。林间的鸟儿扑扇着翅膀「唿啦啦」飞起,四散而去。小孩撒腿跑起来,我继续跟上,直到跟着来到一汪湖水前。
湖面正如书页般层层翻捲起来,水声大作,浪花滚涌着,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拢向岸边。无数气泡从湖中升腾而起。金银色的小鱼蹦跳着弹跃着,跳上半空,带起水花像雨点般打落下来。这是我见过的情景——泉水又要打开了。
小孩儿激动得睁大眼睛,白生生的小脚踩着烂泥和死鱼,大步冲到湖岸边上。我赶紧也跟着跑过去。只见一个巨大的气泡从被翻开的湖底飘飘荡荡地升起,有什么东西被包裹在其中。
阳光在气泡上折射出彩虹的光辉。我终于看清了——泡泡包裹着的是一个男人。
像睡着了一般,紧闭着双眼的男人。
第52章
男人穿着一身脏污的旧衣服,蜷缩在薄薄的水膜之内,像正处于一场恶战后的小憩中。他紧闭着眼睛,褐色的头髮在光下蓬松如同狮子的鬃毛。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从泉水里出来。伊摩说,泉水连通的是另外的世界,我们捡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那这个男人呢?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吗?
突然,「啪」一声脆响,气泡在离地面还有一人多高的半空爆开了,男人顿时掉落下来。我赶紧上前想要接住他。可是晚了一些,男人一下子摔进湖边湿软的淤泥里,身上脸上头髮上溅满泥点。我蹲下来,掏出手帕想把他的脸擦干净,擦了几下,又想应该先把他从烂泥里挪开,于是挽起袖子,抓住他的胳膊往岸上使劲地拽——拽不动。我想喊小孩儿来帮忙,还没转头,男人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像从噩梦中惊醒。他慢慢睁开眼睛了。
褐色的眼睛,像透光的琥珀,像凝在银烁烁的勺子上的糖浆。
然而他的目光像被风吹开的气泡一样涣散,明明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他这才一点点恢復意识,视线慢慢归拢,朝我望来。
他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但才刚张开嘴,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口中呛出许多清水,甚至吐出一条小鱼。
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地解释:「……我看到泉水打开……就……你出来……掉下来……想把你拉起来……」
男人一边咳嗽,一边从地上坐起来。他看上去十分疲惫,光是「坐」这个动作就让他喘气不止。他的年纪好像比我大一些,我是说现在的我,但比我高得多,也健壮得多,手臂几乎有我的一倍粗——糟了,我还抓着人家的胳膊。我顿时红了脸,赶紧把手松开,又递给他手帕,示意他擦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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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接,也不说话,却一直盯着我,然后皱起眉头。他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咳嗽。他不得不捂住嘴,转过脸去,终于不再盯着我看了。
我松了一口气,小声问他:「你是从哪儿来的?」
男人没有回答。我轻轻帮他捶背。他的咳嗽平息下来,但唿吸又深又重,还是说不出话。
我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男人愣了一下,又转过头来看我。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他手上掉下来。我低头一看,是一个骨环,已经碎成好几块了。
「你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吗,」我说,「听得懂我的话吗?你看起来好像很累……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也不一定能解决,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我一下子抬起头,只见一只灰色的鸟盘旋着从空中俯冲而来。它的速度快极了,红铜色的鸟喙直刺如利箭破空。只一眨眼,我才刚捕捉到它的轮廓,就有灰色的羽毛刮过我的脸庞。然后,泛着铜光的利器闪电般划开空气,眼看就要击中我身旁那个人的胸膛——
我想都不想,抬手一拳,笔直命中鸟细长柔软的颈子。
——第一次,「长大」这件事让我有了「真棒」的感觉。
至少我还是一个矮冬瓜的时候,可挥不出那么结实,那么有力的拳头。
顿时,鸟哑叫着摔落下来,翅膀在淤泥里使劲扑腾几下,滚了一身烂泥,才重新站起身。我立刻拦在那男人身前,张开手臂挡住他。然而鸟只朝这边望了一眼,就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把它赶跑了?反应过来之后,我得意起来,刚要回头炫耀,却听见一声短促又锐利的鸟鸣从极近的地方响起。
紧接着,是翅膀急速拍动的声音。
我勐地回过头,只见一只苹果大小的灰鸟停在那男人肩头。下一刻,鸟伸出匕首般的利喙,朝着他的胸口飞快一啄。
我一下子扑过去,一头撞在男人肩上。鸟被我们挤在中间,发出惊恐的尖叫。我飞快伸手揪住它的小细腿,一把把它提起。它还在我手中「吱吱嘎嘎」拼命叫唤。我从地上站起身,把这团叫个不停的毛球朝着远处勐力一丢。鸟在半空中扑腾着转了几圈,飞走,看不见了。
我赶紧扭头四看,幸好,再没发现第三只鸟的存在;可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我想起那个小孩儿,好像已经有小半天没看到了。我转身朝小孩儿刚刚站着的地方望去,却只看到一双小小的脚印,十个脚趾印像豆子似的印在泥里。
男人又咳嗽起来。我回过头,看到他眉头紧皱,脸色有些苍白,状态似乎比刚才更差了。
「那只鸟啄到你了吗?」我问他。他没有反应,也不回答,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我想看看他的胸口,可这么做好像不太礼貌……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一直把他留在这里。在我考虑这些的时候,泉水开始復原了,被翻拢的水面又一层层舒展着落下,重新覆盖了湖底。
男人听到水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着。我伸手去搀他,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但他一动不动,以我的力气,很难把他拉起。
「你跟我去镇上吧,」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我直接开口说道,「别担心,也别怕,镇上的人都很好,他们会帮忙的。你先吃点东西,再洗个澡,休息一下……然后说不定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知道是哪个字落进了他的耳朵,男人突然又转头来看我。春日的阳光下,他的琥珀色瞳孔清澈见底。
「……你……」他看着我说。发音有些模煳,但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磁性,是一种介于清脆和沉稳之间的质感。他似乎比我以为的还要再年轻些。
我有些意外,就停下手里的动作,安静地等他说完,可那个「你」字好像就是全部内容。他的嘴动了动,又痛苦地皱起眉头。
「……想不起来,」他说,「想不起来……忘了……忘了……」
我一愣:「那只鸟啄到你了?」我立刻伸手要去掀开他的外套,但男人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
「你……」他看着我,费力地吐出一个一个的字来,「我来……找你……」
找我?
他认识我?
我也瞪大眼睛盯着他看,试图从记忆中辨认出他的脸,但完全没有任何印象,这绝对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说完那一句,男人也不再开口。他从地上站起来,用力地唿吸,掸去身上的泥点和落叶。他似乎稍微恢復了一些元气,抬起头,站直腰,立在湖边望着水面,侧影挺拔得像头年轻的公鹿。
然后他朝我转过身来。
「……走,」他说,他的气息变得平稳了,能说出更多的话来,「我相信你,我跟你走。」
我带着他离开了湖边。和上次一样,虽然我是通过地下走廊上的门才进来的,但出去的时候,又确确实实走在阳光下的小路上。那条走廊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个小孩儿又是什么人?我对这些一头雾水,不过它们也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个男人带回镇上去。
我领着他在林子里走的时候,他一开始还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之后就渐渐超过我,快步走到我前面去。他对这里似乎有些熟悉,但又没有太熟悉。我看着他在每个应该拐弯的路口笔直地往前沖,走了几步又转身折返,犹犹豫豫地转向正确的方向。我问他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他说也许吧,但这里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我又问他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他说不知道;那太好了,我也不知道,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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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一样的东西,我马上就和他变得熟悉起来了。他说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挨了鸟一下啄的缘故,他的记忆是从睁开眼的那一刻开始的。我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胸口有没有疼,或者觉得凉嗖嗖的。他就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看。
——胸前没有洞,肌肉也紧实饱满;只是解一下领子就能回答的事,倒也没必要把上衣全脱了。
「可能因为我反应快,所以鸟没有把你的心吃掉,」我刻意地别过头去,「你的失忆应该是暂时的吧,马上就会恢復了——快把衣服穿上。」
男人好像「嗯」了一声,然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
「但我记得很清楚,我要来找你,」他说,「只有这件事,是牢牢印在我脑子里的,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来了——所以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真的吗?为什么要找我?找的是「我」,还是跟我长得很像的人?我问他这些,他又说不知道,反倒问我是不是认识他。真麻烦,我感觉就像在路边遇到一条素不相识的小狗,而它沖我亲热地摇尾巴的原因,仅仅是我穿了和它的主人一样的衣服。
(说起来,我现在穿的都是伊摩的衣服……他该不会是来找伊摩的吧?)
又走了一段,我看到镇上的钟楼了,就指给他看。男人一下子站住,睁大眼睛,仰起脑袋,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见过这个,」他说,「我在这里住过。」
这话让我十分意外,但我也没有全信,也许就像他说他来找我一样,只是钟楼的样子和他记忆中的某些东西重合了。然而他说完,又转过头来看我。
「当时你不在这里,」他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第53章
「你不应该在这里」——我听得清清楚楚,他是这么说的。语气还认真得要命,伊摩教训我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
我一下子有点不太高兴,皱眉撅嘴瞪他。一个陌生人,我好心带他去镇上,他反倒来教训我?镇子是我住的地方,就是我家,他凭什么说我应该不应该的?他自己都是个满脑壳糨煳的呆瓜呢。我忍不住要跟他吵,可还没张嘴,男人又转身继续朝前走了。
看到钟楼之后,他好像一下子又认识路了,连步子都快了起来,可惜怎么走都是在绕圈,怎么走都不是去镇子的路。我憋着一肚子闷气,不想给他带路,就磨磨蹭蹭跟在后面,我倒要看看他能去哪里。谁知他拐东拐西走了一段,竟然不知不觉到了广场的后门。
这一带本来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但自从新年之后,就一直很冷清。虽然创造士们新做的广场比以前还大还漂亮,但也许是会让人想起那个新年夜发生的事,镇上的人很少再往这边走动。伊摩说等春天来会好一些,可今天开春了,雪化了,暖和了,也只有两三个小孩在这儿玩。其中一个看到我,刚要挥手招唿,突然视线一斜,注意到走在我前面的人——顿时,那孩子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介乎于惊讶、高兴、困惑之间的表情。
明明脸只有那么点大,却一下子塞进这么多情绪,看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小孩愣了愣,立刻转身跟同伴说起话来。几个孩子朝这边飞快一望,齐刷刷站起,扭了屁股就跑,像一窝慌慌张张的小兔子。我有些奇怪:他们认识这男人?
他还真在这里住过?
那……他是什么身份,让他们反应这么大?
……我该不会把坏人带来了吧?
一想到这,我赶紧小步走到前面,抬头去看男人的脸——还是那副茫然的刚睡醒的表情,嘴巴半张,眼睛半闭;伊摩的哥哥如果从午饭后睡到晚饭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刚睡醒的男人突然转头朝我望过来。我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想找话说,然而他先开口了。
「广场怎么在这里,」他看了我一眼,又开始自言自语,「跟以前不一样了……广场在这里的话……该往那儿走。」
说完,他抓起我的手,朝另一边大步走去。我感觉我和他换了个个儿,我成了那只被拖着走的小狗。我喊他慢点,我跟不上;可他只在我出声的当下慢一小会儿,没走两步,又马上加快步子拖着我往前走。如果是奈特,肯定会配合我慢慢走——不,奈特都不用我喊他,自己就会等我。
男人抓着我在街上勐走一阵,周围冷清得陌生,沿路竟然一个人都没遇上。两边的街景似乎也不是我熟悉的环境,镇上还有这样的地方?终于,男人停下脚步,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走完这一路,他好像逐渐清醒过来,气息也比刚才稳了许多。反倒是我,被不由分说地拖着小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是这里。」男人又说了一句。
我抬头来朝前一看,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小巷的背面。
是裁缝铺所在的那条小巷。虽然我以前经常来找蓓丝,但巷子的背后,我也只来过一次。已经是春天了,这里依然暗沉沉,湿漉漉,墙角堆满无人认领的杂物,砖缝里耸动的虫子比屋顶下走动的人还多。我一眼就看到裁缝铺的后门,当时的门板又被关上了,锁头都积了灰。看来这段时间里谁也没有来过。
男人松了我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我愣了一下,只见他径直走到裁缝铺的后门口——然后一转身,朝旁迈开几步,站在了另一扇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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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是什么铺子?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扇门比裁缝铺的还要旧,还要脏,稍微走近些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男人握着门把,试图把它拉开,可门是锁着的。他用力拧了几下把手,锁道里只传来干涩的摩擦声。他停了停,稍微踮起脚,伸长胳膊,往屋檐下的某道缝隙里一摸,取出了一把生锈的钥匙。
男人把钥匙插/入锁孔,又拧了一下门把。锁头打开了,然而也许是太久没有人进出,门轴锈得几乎粘合在一起。男人又使劲推拉几下,终于,「吱嘎」的涩响一点点擦出,仿佛推动一块几万斤的磨盘;门开了。
墙灰和泥巴「扑簌簌」地从门楣上掉下来,还夹着几棵又细又长的草——这屋子有多久没住人了?我探头望了望,看到里面黑漆漆的,就不是很想进去。那男人也在门口张望一下,然后抬腿迈进门里。屋子里很快传来「丁零噹啷」的响动,他撞到了什么,又扶起了什么,碰翻了什么,又打开了什么……然后「嚓」的一声,火光热烈地腾起,整间屋子被照亮了。
这屋子和裁缝铺的店面差不多大,然而堆了太多杂物,让它显得十分逼仄。墙上挂满各种我不认识的工具,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火光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火焰跳起来,它们就像一条条在墙上地上天花板上扭动的蛇。我看到男人点燃的不是壁炉也不是暖炉,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窑炉。炉边还架着一块大铁砧,一个空了的木桶倒在地上,大概就是刚才被打翻的。
我想起来了,裁缝铺的旁边是铁匠铺。伊摩说过,铁匠就是给勇者打造武器和装备的人;后来魔王被打败了,勇者也归隐了,再没人需要屠魔的宝剑,于是铁匠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把视线转向那个男人。他正在屋子里东翻西找,进进出出,打开这个又打开那个,灰尘像雪片般四处飞扬——他就是那个失踪的铁匠?
镇上唯一的铁匠终于回来了?
(那……蓓丝会不会也……?)
我顿时好奇起来,想走进屋里去和他说话,可窑炉的火焰太旺了,光是站在门口也快被烘出汗。我喊他,问他想起什么来没有,记不记得自己是去了哪儿,可铁匠看上去很专注,我问了几声,他都没反应,我也就不问了。
小巷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吵吵闹闹的说话声,越来越近,转眼就涌进巷子里来了。我循声转过头去一望,只见镇上的人成群结队,正朝这边快步赶来。他们来找这个人?我想喊男人快走,可仔细一看,来的人一个个看起来都高兴极了,眼睛亮得发光。领头的是刚才在广场遇到的小孩,他一边吸熘鼻涕,一边挥舞双手,连蹦带跳,像只激动的鸭子,在巷子里跑得脚下生风,几乎连鞋子都要甩脱出来。他把手拢成喇叭,大声喊——「回来了!他回来了!波尔回来了!」
——波尔?
我立刻回头,然而男人好像对这名字毫无反应。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外面的响动,还在执着地把柜子一个个打开,把箱子一个个掀翻,连陶罐都要倒过来摇晃几下……他到底在找什么?
人群闹哄哄的很快就到了门口。我赶紧让开几步,让他们过去。人们挤进铺子里,挤到男人身边,亲热地喊他的名字,激动地拍他的肩膀,还有个叔叔推开人群用力地抱他。然而被喊被拍的那个看起来一头雾水,被抱住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像只被惊醒的猫头鹰。好像所有人都认识他,他却不认识任何人。那些人又说起很多事情来,声音太多太吵,我只听到几个词,「回来」「出走」「平安」之类的。刚一回来就受到这样的欢迎,看来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不会是坏蛋。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感觉插不上话,也听不清他们在说的话,就朝人堆喊了声「我先走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反正我要走了。伊摩说的不错,春季的第一天就该出去走走,要不是我走了这一趟,也许那个人现在还躺在湖边的烂泥里,也许现在还在林子里迷路……想到这,我又涌起一股轻快的愉悦的感觉,可能书上说要帮助他人,就是因为这么做了之后,会让自己很高兴吧。我决定原谅他说我「不应该在这里」;现在想想,说不定是因为他没见过长大后的我,所以才会这么胡言乱语。
我还没走两步,又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扭过头,看到那个人朝我大步跑来,一直跑到我面前,眨巴眼睛看我,又小声埋怨,怪我不喊他,自己就走了。
什么意思?我走了还要带他一起走?
「你跟着我干嘛呀,」我说,「不是好不容易找到家了吗?」
男人摇摇头:「我是记得我在那里住过,那间房子里的东西我都有印象……但是那些人我不认识。我只认识你,所以跟着你比较好。」
多奇怪,认识他的人,他不认识;我不认识他,他却说只认识我。
我朝铁匠铺望了望。虽然他跑出来了,但镇上的人还没散,一边往这儿看,一边眉开眼笑地互相交谈。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很高兴。
「你要去哪儿,」男人又问我,「我跟你一起去。」
我想了想:「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他马上要走了,我想去和他道别。」
男人没有迟疑,立刻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我早该去看看奈特了,伊摩都不知道催了我几次,但我一直拖着赖着。我不敢出门,我怕他不认识我,怕他听说我长大之后,就把我当成陌生人……往他家走的路上,我把奈特的事说给男人听,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反正我说什么他都盯着我看,然后用力点头。没意思,我跟木匠家的大狗说话,它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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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页
但我们好像去晚了。我敲了奈特家的门,他妈妈来开的。她看到是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告诉我说,奈特前天就和他爸爸一起去了骑兵队,下一次回家,也许是在夏天。
她的前半句话就足够让我懊恼,一听到奈特要夏天才回来,我更是烦得跺脚。旁边的男人问我怎么了,我还没开口,奈特的妈妈突然「哎呀」了一声。
「你怎么回来了?」她更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我旁边的人说,「奈特要是知道你来看他,肯定高兴坏了——你们不是最要好了吗?」
第54章
奈特的妈妈一下子说了好多事,关于奈特和那个男人以前的事。她也叫他波尔,说他话不多,很内向,镇上只有奈特能和他搭上话,两人经常一起出去玩;那时候小酒馆偶尔有乐队来,会唱一些没人听过的异国小调,他们俩还不到能进酒馆的年纪,就一起趴在围墙窗户上听着,听那些陌生的曲子新奇的歌——只要听过一遍,第二天,波尔就能用六弦琴把那首歌弹出来。
我说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也老是找奈特玩,我怎么没印象;奈特的妈妈说可能当时我不在吧。是吗,那我当时在哪儿呢?
奈特的妈妈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时不时就去看旁边的人。他还是皱着眉眯着眼,「波尔」的名字被频繁提起,他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奈特的妈妈也注意到他的样子,问他怎么了。他不回答。我就接过来说,他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可能是在哪儿摔了一跤,应该慢慢就会想起来的。奈特的妈妈顿时露出怜悯的表情,就像看到一只浑身是伤的「呜呜」叫的小狗。她转身去屋里拿东西,说让波尔带回去吃——「你那个家里现在应该什么吃的都不剩了」——原话是这么说的。可她还没出来,波尔就拉着我往回走了。
我问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急。他说,如果他真的和奈特是朋友,那一定已经受过他妈妈很多照顾了,不好意思再给她添麻烦。他是这么想的吗?他该不会真的是个好人吧?
走到岔路口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家了,也喊他和我一起回去吃饭。我是这么想的,如果镇上的人都认识他,那伊摩一定也认识他,一定也很欢迎他;而且奈特的妈妈没说错,他那个家里黑咕隆咚的,除了铁疙瘩就是烂木头,剩下也就是几桶煤渣渣,连块面包都没有,他回去吃什么呢?搞不好连能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可他还是拒绝。我多说了两句,他干脆转身走了。
真是个怪人,又怪又倔。我也懒得管他,回家吃饭去了。
也许是白天发生了太多奇怪的事,这天晚上,我在床上躺下之后,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又有画面在脑中出现了。我似乎还是躺着的,然而天花板变得很高,也很亮,不是我见惯了的木板达诚的房间屋顶。我试着朝旁边转过头,看到两三株奇怪的小树,树干泛着银白的金属光泽,再往上看,它们长着大片大片的饱满透明的叶片,我能看见一些汁液顺着叶片流入茎干,再顺着茎干往下/流淌;这是什么东西?我朝另一边转过头,还什么都没看清,画面一下子又变了。视野变得昏暗又模煳,我听到风声在耳边「唿唿」地响,我在坠落。我本能地要大叫,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抓不到。惊慌失措中,我好像看到那个漂亮小孩儿的脸。然而那张美丽的脸蛋只出现了一瞬,立刻被风吹散了。
我勐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春日的晨曦。院子里的树们长出了茂密的新枝,正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昨天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伊摩铁匠回来了。她倒是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得惊讶或者惊喜,也可能她早就知道了。我告诉她的时候,她只是笑笑说,回来就好。不过伊摩平时也很少有太激烈的情绪变化,她总是冷静又稳重;我也想变成这样的大人。
可是今天吃早饭的时候,伊摩突然又说到那个人了。她问我今天准备去做什么,我说本来想去看看铁匠,但他好像不喜欢别人去找他。伊摩说不会的,他虽然话不多,但人很好,总是一声不吭就把别人找他帮忙的事做好了;只是当初他离开镇子的时候,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大家在某天突然注意到铁匠铺很久没开门了,才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他是悄悄地走的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这么偷偷摸摸的?我想起他从泉水中冒出来的样子……如果泉水连通的是另一个世界,那他偷偷摸摸去的地方是——
「你昨天说他好像失忆了?」伊摩突然问我。我回过神来,立刻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多去找他玩吧,」伊摩说,「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一个人住在那个冷冷清清的铺子里,周围都是陌生人,一定很孤单。奈特不在,这里也就你的年纪和他差不多,你去和他说说话吧。」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对,于是吃完早饭就出门去了。
今天街上比平日热闹了一些,也许就像伊摩说的,天气暖和了,大家就都出来玩了。不过我一路走来,街上的人好像都在讨论那个铁匠的事,我走到哪儿都听见有人说「旅行」「偷跑」「危险」之类的话。连小孩们都在说,一个个煞有介事,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他创作出好一番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都没顾上点心店门口小黑板上挂出的传奇卡的新人物。我从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段里大致拼凑出了他过去的样子:沉默,但热心,很会弹六弦琴,从父亲手里继承了铁匠铺……不过,为勇者打造武器的人应该不是他吧?勇者讨伐魔王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应该还很小,搞不好都还没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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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页
这么看来,他应该是在我来之前离开镇子的,所以我才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一路走到巷子里,裁缝铺还关着门,铁匠铺也是。窗户上都是灰,也看不到里面的情景。我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倒是有只麻雀「扑啦啦」地飞来,在窗台上搜寻一番,又失望地飞走了。我绕到铺子后面,看到门虚掩着,就探过头往里看——那个人坐在窑炉边,握着锤子,安静得像块生铁。一层阴影盖在他身上,仿佛轻轻覆上的黑纱。
我干咳了一声,又敲了敲门板。他朝我抬起头来。
「你在干嘛呢?」我问。
他眨了眨眼睛,浅褐色的瞳孔缓慢地镀上光彩。
「我在想……我以前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他说,「我对这里稍微有些印象,也慢慢记起一些事来了。但总觉得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要马上去做,赶紧去做,不然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
我没见过以前的他,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帮忙解答。我想了想又问:「你这儿有吃的吗?没有的话,我去跟伊摩说,她可以帮你做点。」
他没有回答,只是朝房间角落转过头去。我顺着一看——那里堆满了各种蔬菜水果,肉干糕点。大概都是镇上的人送来的吧,看来这个问题也不用担心了。
我又想了想:「我现在要去林子里玩,你要一起去吗?你和奈特是好朋友的话,一定也经常去林子里,说不定还能想起些什么事来。」
他又转过来,用蜜色的眼睛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带着他往我常去的树林里走了,一路上阳光明媚,草木葱葱,比昨天更好看了。树冠上的鸟窝里还有新生的小鸟探出头来,「吱吱喳喳」的要饭吃。我一边走一边和他说奈特的事,但他总是没有反应——他们真的是朋友吗?我又问他,可以叫他「波尔」吗,他也不说话。我问他是不是很会弹琴,他还是不说话,这么大个人,还不如小鸟崽的话多。我心烦起来,不想再问,就顾自往前走。 「咚咚咚」走了一气,刚要迈出下一步,突然被他一把拉住,险些没把我拉倒。我回头瞪他,他又把视线朝前一斜:「那里有洞。」
我的脚即将落下的地方,层层落叶遮盖之下,有一个隐蔽的小坑,不大也不深,恐怕只有舞会皮鞋的小尖跟才会陷进去。
「这是斑叶蚯蚓打的洞,」他说,「看上去只有一个,其实下面的土已经被挖松了,全是连通的小道。要是踩上去,肯定半个人都栽进泥里。」
……这样吗?我看着那个小洞,想像了一下半个人栽进去的样子——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你竟然知道这个,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他眨了眨眼睛,缓慢地吐出几个词:「以前……奈特……」
虽然只有短短半截话,但我立刻脑补出了一整个情景,然后「哈哈」大笑。他一愣,也跟着笑,一下一下地「哈」,像个齿轮生锈的八音盒。
笑真是个神奇的事,只要笑一笑,再紧张的气氛也会松弛下来,再陌生的人也会变得熟悉。他领着我往灌木丛走去了,一边走一边伸手指着那些浆果给我看:「那个是甜的,不过还没熟,要等两天才能吃」「那个有点酸,会扎嘴,摘回去用盐水泡一泡会变甜,也可以用来做果酱」「那个是苦的,狗都不吃,但磨碎了能驱蚊」……我很惭愧,我原本还打算骗他吃那几个酸死人的小浆果,谁知他竟对我倾囊相授。相比之下,我可真是个大坏蛋。
走到一半,他突然让我停一停。我听话地停住,然后就看见他选了旁边的一棵树,三两下蹿上树去,扒着一丛树枝,伸手够向枝头,去摘枝条最尖尖上一个黄澄澄的圆果子。我顿时一阵紧张,喊他快下来。他说没事没事,说着手腕一转,「咔嚓」一声,把那颗果子拧了下来。
——然后他的视线一顿,愣愣地望向不远处。
我顺着他朝那一看,可他站得比我高得多,以我的角度,只能望见层层叠叠的树。我刚想问他看见什么了,就听见几串脚步声从那一头的林子里传来。
是创造士,一共三个,都是我没见过的面孔。他们径直走到我面前,朝我笑了笑,然后转向树上的人。
「找了你半天,原来是在这里,」为首的那个创造士说,「可以下来一下吗,我们有些事想要问你。」
树上的人没答应,也没拒绝。他喊了我一声,把手里的果子朝我一抛,然后跳下树来。
我接住了,但觉得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奇怪,还想问什么,其中一个创造士笑嘻嘻地对我开口:「可真会找。这是金蜜梅的嫩果,很好吃,没成熟的比成熟的好吃。你拿着去那里吃吧——记得剥皮。」
他伸手指向树林那一边。这是让我走远点的意思?
我转头去看铁匠,他也看了我一眼,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我想了想,就拿着果子走开了。
我原本想装作走开,趁机偷听他们在说什么,可他们好像打定主意,只要我还在视线范围内,就绝不开口说话。我只好走得远远的,走到他们变成芝麻粒那么大才停下。我转过身,看到他们已经开始交谈了。创造士们相继开口,还用手比划什么,铁匠依旧闭着嘴,也没有表情,好像不过是块石头,只是正好风化成了人形。
我剥开金蜜梅的果皮,看到它的果肉是透明的金黄色,一眼就能看到正中那粒小小的果核。我张嘴咬了一口,透明的果肉顿时被抿成果汁,汁水又顺着舌头淌进嘴里。这味道酸极了,酸得我眼睛都皱起来,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在使劲戳舌头;可等酸劲过去,回味又有丝丝的甜,而且越来越甜。我舔舔嘴唇上沾到的汁水,比蜜还甜。那个创造士说得对,确实很好吃,还让人上瘾。我忍不住又带皮咬了一口,呸,果皮是苦的,连带着满嘴的味道全变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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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页
我顿时一阵懊恼,一甩手把剩下的半个果子扔到树丛里。不料,树丛里传来「哗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我赶紧过去查看——那半个金蜜梅似乎正好砸中了一个蚯蚓洞;就像铁匠说的,小洞下面的土壤已经全被挖松了,仅仅半个果子的重量,就让这一片地面全部凹陷下去,坍塌成了一个坑。
我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然而多看了一眼之后,我发现那坑里似乎有些奇怪的东西。
我回头望了望远处的人,他们还在说话。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土坑边上,趴下/身,凑近脑袋,看到坑底的泥土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褶皱感,就像被打湿又揉皱的厚卡纸。
这种褶皱感我倒并不陌生。我捡起手边一条长长的树枝,伸过去,往坑底扒拉了几下。树枝传来一种微妙的回弹的手感。我稍微加大力气,只听见「噗」的一声,树枝把坑底捅出一个窟窿来。
我吓了一跳,然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敢再动了,赶紧把树枝收回来,又趴在坑边朝那个窟窿张望。
——一阵风声从耳边响起,「呜——呜——」,是熟悉的声音。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回声,凑过脑袋靠近它;可它一如往常。风声不是它发出来的。
我又转向面前土坑里的窟窿。那张皱巴巴的卡纸好像被风吹动,正一下一下地轻颤。
那个窟窿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唿吸……?
这个问题刚从我脑中闪过,突然「唰啦」一声,坑底的卡纸被勐地掀开。只见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洞口缓慢地转动着,间或一眨,扇起手臂长短的睫毛。
我愣住了,甚至忘了唿吸。
下一刻,那只眼睛突然停止转动,瞳孔勐然一瞪,视线如长矛般重重钉落在我身上。
大家保重身体,注意保暖,不要熬夜
第55章
我顿时尖叫起来,一口气把嗓子喊痛,把肺都喊空了。怎么会这样?脑子明明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了,这种时候应该冷静,应该做出理智的判断,但那只巨眼投来的视线几乎贯穿了我,我站都站不稳了,一屁股坐倒在地。
坑底传来又「嘶啦——」一声。我跌坐在地上看不见,也不敢去看,但可以想像纸片的破口一定被撕得更大了。我试图站起来逃跑,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努力从地上爬起,我一转头,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土坑里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那东西长得非常奇怪,差不多有手臂那么长,通体是树皮似的深褐色,一端浑圆硕大,另一端笔直细长,中间还有一对巴掌大的肉翅在「噗啦噗啦」地拍打,活像个长了翅膀的勺子。我一时忘了逃跑,愣愣地看着它在半空漂浮打转——它是活的吗?它看起来似乎也很懵?它是从「对面」那个地方飞过来的?
突然,那勺子的翅膀一僵,紧接着,上下各处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它在这声响中不断地抽搐挣扎。与此同时,肉翅上拱出无数脓包一样的泡泡,又一个个炸开,汁液四散飞溅,炸裂的碎屑如雪片般落下。它明明没有嘴,我却听到痛苦的嘶哑的悲鸣,这声音又立刻被「噼啪」的响声盖过。勺子像被看不见的手在半空用力拉扯揉捏,它的每一寸都仿佛被揉碎,又拉抻开来;不过一个唿吸的时间,它的个头变得几乎有原来的五倍大,肉翅厚实得像稻草垛,每扇动一下都能捲起一股劲风。
然后,勺子稳住了身体,不再抽搐,不再打转。它「唿啦」一下调转身躯,把像是脑袋的那一端对准了我。
它明明没有嘴,我却听到长长的危险的啸叫。
我勐地回过神来,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远处谈话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好像也正在朝我跑来。他们越来越近了,然而身后的勺子离我更近。它飞得很高,可我看到它的影子落在地上,几乎和我的影子黏连在一起。不断有粘稠的液体从半空泼洒下来,堪堪和我擦身而过。它们臭极了,又被空气压缩得像炮弹一样结实,「啪啪啪啪」地砸在泥地里,打出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坑洞。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越想越害怕,只能拼命地跑,拼命地尖叫。我听到对面跑来的人也在朝我大喊,他们说「小心!」「快跑!」「别怕!」。铁匠跑在最前面,他瞪大眼睛,使劲朝我喊——「跑到树影里去!」
来不及思考,我立刻沖向离我最近的大树,一头钻进树冠下浓密的绿荫里。
下一刻,肉翅的拍打声停止了。我转身抬头往上看去,离树荫不过两步远的地方,那只大勺子乘着未尽的风势悬浮在空中,不动也不响,仿佛一个松了发条的玩具。
它进不来……还是看不见?
我小心翼翼地盯着它,不敢放松警惕。
突然,勺子勐地鼓起翅膀朝前俯冲而去。向我跑来的人们正好与它迎头对上。铁匠立刻闪身朝旁边的树丛一滚,让斑驳的碎影盖住自己。然而三个创造士慢了一步。他们仓皇要寻找影子躲藏,可是来不及了,一团巨大的灰黑色水球从勺子的头部发射出来,「嘭!」的一声,直接击中最前面那人的脸。顿时,那个创造士全身上下被水膜包裹,哀嚎着倒了下去。
所有色彩瞬间从他身上消失了,就像被水流沖走的颜料。他变成一团腥臭的湿漉漉的白色人形。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身体越来越扁,越来越薄。转眼,人形的五官和四肢也消失了,轮廓也仿佛被水泡烂,整个人就像一块被雨淋透了的羊毛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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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页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刚刚平息了一些的恐惧膨胀成一只巨大的手掌,几乎捏碎我的心脏。剩下的两个创造士也被吓得说不出话。其中一个哆嗦着把手伸进口袋里,然而半天没有摸出东西来。
勺子再次发出那种长长的啸叫。它浑圆的头部耸动起来,新的水炮正在酝酿生成。
慌乱中,我扭头去看铁匠。铁匠正好也侧目看我。他立刻用眼神示意我不要乱动,与此同时,他从树丛的阴影底下跑出,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朝勺子勐力一掷。石头精准地命中它脑袋上正在翻涌的水球。 「啪」的一声,水球破了,腥臭的液体流弹般飞溅开来。勺子一愣,立刻调转身躯,把细长的尾部对准铁匠,矛一般朝他横扫。
铁匠敏捷极了,他总能在勺子快要碰到的前一刻灵巧地闪开,滑熘地像条泥鳅。他借着闪避的动作快速移动到那两个创造士旁边,一手抓起一个,把他们朝着我所在的树荫奋力一推:「快躲进去!」
说完这一句,铁匠又转身低头,捡起一块石头朝勺子丢去。但这次丢了个空,勺子的动作也变得更迅速了。它拍打肉翅,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有海浪在它的皮下翻涌。
铁匠迟疑了一下,又要捡起石头。我赶紧冲出去一把拉住他的手:「你也快躲起来!」他这才回过神,跟我一起跑回树荫里。
所有人都集合在大树底下了。一时间,我只听到此起彼伏的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勺子在不远处跃跃欲试的扑翅声,以及我体内轰鸣如雷的心跳。
「那个……是什么怪物?」其中一个创造士说。他吓得脸色惨白,几乎和外面泥地上那滩泡烂了的人形一个颜色。
「我不知道,」铁匠说,「但我感觉以前见过那东西……当时的数量要更多一些,还有人提醒我怎么对付它……但我想不起来了。」
他的视线转向地面,又转向半空中的勺子,皱起眉头,好像在回忆什么。
「现在怎么办!」另一个创造士涨红了脸,「我们总不能一直缩在这里吧?太阳到半空的时候,影子会变短!」
「我记得它只会在白天出没,也不能进入没有阳光的区域,」铁匠再次开口道,「我们或许可以等天黑。」
要在这里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可现在才只是上午呀。
创造士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片,又用夹在腰带上的摺叠羽毛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他把那张纸片折了几折,叠成一只小小的纸鹤,再一扬手把它放飞到空中。
纸鹤髮出一声清脆的鸣叫,立刻乘风消失在天幕里。
「我们联繫大祭司了,」那个创造士说,「他有权限可以调整当前世界的时间。」
他的话音刚落,半空中突然传来「噼啪」一声巨响。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去看——那个勺子又开始被看不见的手拉拽揉捏。它肉眼可见的一点点变大,变得更大,脑袋膨胀了一大圈,尾巴也变粗变长;它在「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里快要变得比房子还大了。
「……糟了,」铁匠说,「如果它的个头超过这棵树,超过树影的大小,恐怕……」
恐怕这片影子就挡不住它了?
下一刻,我听见一声尖利的嘶鸣。紧接着,风声炸响,空气发出被撕裂的锐叫。有人说了句「趴下!」,我顿时被一只手勐力推倒,重重摔在地上。几乎同时,有什么东西「唿」的贴着我的后脑勺迅烈地刮过。然后「咚」一声闷响,地面随之一震,耳边传来树叶疯狂颤动的「沙沙」声。而后,缓慢又钝重的木质断裂声从身后响起。又是「咚」一声闷响,地面再次震动。尘土扬起,细密密地蒙了我一脸。
那棵大树被拦腰折断了。我们藏身的树影消失了,四个人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阳光下。
肉翅的鼓动声在头顶响起。我抬起脸,一阵腥风扑面而来。我看到勺子底下的部分了——是一长条贯穿头尾的嘴巴,像裂口,像被狂乱地缝上的伤痕,嵌满了交错的针脚似的倒刺。原来它不是没有嘴,它的嘴在底下。
下一刻,那张峡谷似的宽阔大嘴缓缓张开。灰黑色的液体又「啪嗒」「啪嗒」地滴下来。
——天黑了。
只一剎那,日光消失,夜幕降临。腥风停止了,翅膀的拍打声也停止了。我听到一声低哑的呜咽,有什么东西从半空掉落下来,在地上响亮地一摔,摔得粉碎。
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之后,我看到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很快,月亮也从云后探出。借着月光和星光,我看到面前那堆碎片——勺子已经碎成了千万块,看不出半点原型,仿佛只是一个被打翻的陶器。
一片小小的白影从半空中飘飘荡荡地降落下来。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那是只纸鹤。一个创造士伸出手指,纸鹤轻巧地落下。他把手凑近耳边,聆听那只小东西的鸣叫。
「还好,赶上了,」另一个创造士长长地吐了口气,「我就知道大祭司一定会帮助我们。」
铁匠也从地上站起来了。他紧紧地握着拳头,脸上也有被砂石擦破的伤口。刚才如果不是突然天黑,也许他准备靠自己反击那只勺子。
「现在可以回家了吗……?」我小声问道,「不会又有别的怪物飞出来吧?」
「等一下。」正在听纸鹤耳语的创造士突然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把停着纸鹤的手指高高举起,高过头顶。纸鹤收起翅膀,端坐在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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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传令,你们两人和我们一起回去宫殿,」创造士说,「正好,来时的马空了一匹——你们骑上吧。」
第56章
于是,我和铁匠跟着那两个创造士一起,骑上他们的马,朝创造士们的宫殿出发了。
因为四个人只有三匹马,所以一个创造士让我坐在他后面。我想了想,比起他来,我还是跟铁匠熟悉些,于是转身爬上了铁匠的马。看到我上来,铁匠微微皱眉,小声跟我说他不会骑马,可能会摔,我还是跟他们一起比较安全。我说没关系,虽然我也不会骑马,但是我看过很多人骑马的样子,知道该怎么骑,他要是害怕,可以让我来,他坐我后面就行。铁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被我乱缝一气的布头那么紧。他不再说什么,只让我坐稳点,然后握住了缰绳。
创造士们点亮两盏小灯,把它们挂在马鞍旁边,橙黄色的光芒一下子照见林子里的路。宫殿在林子的另一头,和镇子之间正好被树林隔开,骑着马也许小半天就能到达。路上,我问创造士们,他们那个同伴怎么办,就把他留在林子里吗?其中一个创造士说,大祭司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一定会派其他人来处理,不用太担心。我又问那个人是死了吗?另一个人说不会的,大祭司会帮助他,也许到明天,到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他就能恢復健康了。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比我想像的时间更短一些,我们很快就走出林子,又跑了一段之后,顺利到达了创造士们的宫殿。我抬头看看天上蓝紫色的夜空,真奇妙,天已经那么黑了,我却一点都不困。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午夜天空的样子。
我们在宫殿前的广场停了下来。这栋建筑在夜色里泛着银白的光芒,比月亮还要皎洁。然后一个创造士牵走了马,另一个领着我和铁匠朝宫殿大门走去了。我不是第一次来宫殿,却是第一次看到宫殿的正门。那两扇雪白的雕花大门是某种半透明的石头做的,光滑、莹润,又高大宽广,光是门洞就可能比我家的房顶还高。带路的创造士从腰上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指长短的玻璃小棍,往大门上一敲,又一敲;很快,门后响起一段清脆的铃声。然后大门缓缓敞开了。
(原来正大光明的进门法,是这么做的呀。)
创造士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就跟着他一起走进去了。大门里面也是一样用那种白色石头搭建的,天花板高得看不见顶,走廊长得望不见头。上一次我没仔细看,现在看来,这间大房子就像是在山里凿出的岩洞——该不会,这整个宫殿就是一座被掏空的山吧?我一边走一边靠近墙壁,和上次看到的一样,墙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浮雕,好像是某种图案,或者记载了信息的纹路。我忍不住伸手想摸,可前面的创造士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把手缩回来了。
我听到铁匠的唿吸声好像有些奇怪,转头去看他,发现他皱紧眉头,脸色绷得比鼓面还紧。
我凑过去悄悄问他:「怎么了?」
他不说话,但我看出来了,他紧张,可能还有点害怕。
「你没来过这里吗?」我又小声问。
铁匠点了点头。
我笑了,终于让我遇上一件别人没经歷过,而我正好有所见识的事了。我踮起脚伸出手,拍拍他的脑袋:「别怕别怕,这里没什么吓人的东西。我以前来过一次,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问我。」
铁匠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想到了什么,赶紧瞟一眼前面的创造士,又压低声音:「上次我是偷偷来的,你可别说出去。」
铁匠更困惑地皱起眉头了。但我不想跟他解释。我已经是大人了,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少说点总没错。
很快,创造士把我们带到一扇更华丽的白色石门前。门上用彩色水晶拼出一些图案,是这里少见的有色彩的布置,看起来里面应该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创造士又掏出另一根玻璃小棍,同样敲了敲门。这一次,门后传来「叮噹——」一声,尾音拉得很长,传得很远。
门开了,出乎我意料的是,里面是一个狭窄的小房间,可能就和我的卧室差不多大。屋子正中摆着一套半新不旧的桌椅,边上还有个半新不旧的五斗柜,上面盖着一块手工编织的毛毯。和外面的走廊不一样,这间屋子是用蜡烛照明的,和镇上的人用的牛油蜡烛一样,墙壁和地面也是普普通通的墙纸地板,让整个房间显得昏暗而温暖。我想起上一次来的时候见到那些房间——莫非这里也是根据某个空心人的记忆做出来的?
「请在这里稍等一会儿,」带我们进来的创造士说,「大祭司很快就会过来。」
说完,他转身离开,带上了门。
我暂且松了一口气,一直挺直的腰板也软下来了,刚刚骑马那一路的颠簸,让我浑身酸痛,现在终于可以揉一揉我已经碎成瓦片的肩膀和腰背。我转头去看铁匠,他正警惕地四处打量,眉头皱得紧紧的。他的眉头该不会是用弹簧做的吧?只能这么紧紧地挤着,不然就会从额头上蹦出来。
我正要和他搭话,突然听到走廊上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
「沙沙」「沙沙」,像粗糙的纸张互相摩擦弄出的声响。
——这个声音我听过,在上一次偷偷熘进来的时候。
当时,那声音一直地隐隐约约响起,我非常好奇,一直想去看看是什么,可伊摩的哥哥不让我看,也确实不是分心的时候。如今又听到它,我立刻走到门口,要开门出去。可是门被锁上了。我又使劲拉了几下把手,只能勉强推开一条细细的门缝。我把眼睛顶在门缝上,看到一小块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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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页
「沙沙」「沙沙」——那声音又响起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仔细听去,摩擦声里似乎还混进了一点细不可闻的碰撞声,好像有个人在慢慢地,一步一拖地走来。也许他穿了一件纸做的衣服,所以才会每走一步都发出纸张的摩擦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咬牙跺脚,使劲偏过脑袋,眼珠子恨不得挤进门缝里。可这条缝实在是太窄太细了,除了走廊上的光和白亮亮的墙壁,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想喊铁匠来帮我把门打开,突然发现门缝外的墙壁上,有一片影子在缓慢地移动。
「沙沙」「沙沙」——影子就是这样慢慢地动的。
我瞪大眼睛,盯着那一小绺墙壁。视野窄得不行,我看不清影子的轮廓,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摆动,就像尾巴,或者翅膀……?影子越来越近了,「沙沙」声几乎贴着我的耳朵传来。我顿时屏住唿吸,瞪大眼睛,等着那个人走进我的视野里——
「久等了。」
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我被吓了一跳,字面意思的吓了一跳。我蹦着转过身,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中年女人站在房间中央。
她的个子还没我高,瘦精精的,穿了一身宽大的黑色长裙,正用一只手解下腰上的围裙。她的另一只手搭在一辆滚轮餐车上;车里放着精緻的茶壶茶杯,还有一个散发出甜美香气的点心篮。
「太匆忙了,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随便吃点吧——不过泡芙是现烤的,可以尝尝。」女人说着,把围裙往旁边的椅背上一搭,把餐车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放到桌上。
她什么时候来的?这里还有第二扇门?而且我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连餐车滚动的声音都没有。我转头去看铁匠,他朝我摇了摇头;看来他也没有注意到。
女人摆好茶壶和茶杯,又提起点心篮放到桌子中央。那股甜美的气息顿时更浓了,我闻到上好的砂糖和奶油的味道,还有小麦粉热乎乎的焦香。我实在忍不住,悄悄咽了下口水。
女人往茶杯里倒了茶。清爽的花草香略微沖淡了空气里甜滋滋的糖分,却让我更饿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屏住唿吸——不闻,不闻就不会馋了。
「坐下呀,」女人看着我们说,「一路辛苦了,别那么拘谨。」说着,她打开点心篮,伸手拿出一团金灿灿圆滚滚的东西:「这泡芙我还挺自信的,你们可一定得吃吃看。」
「咔嚓」,她自己先咬了一口,声音松脆无比。软乎乎的奶油从她咬过的口子里流出来,粘稠,醇厚,一看就好吃极了。我想了又想,左想右想,前思后想——趁着大祭司还没来,赶紧吃了再说!
万一一会儿和大祭司说话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多没礼貌啊!
于是我稍微装模作样了一下,就在椅子上坐下来(整理过裙子再坐的),然后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浅浅地抿了一口,舌尖都没沾到水),装模作样地评论了茶水的香气和口感(都是从伊摩的书上看到的词,也不知道对不对),然后把手伸向了泡芙。
「咔嚓」,我装模作样地咬了一小口。
不料,这一小口在我嘴里膨胀出千百倍的香甜,我的整个心都要被这股甜蜜软绵绵地占据了。金黄的面壳比蛋壳还要脆,顶上的酥皮比糖粒还要香,面壳里几乎是中空的,塞满了甜丝丝的奶油。奶油里还混着一些细碎的巧克力,苦味恰到好处,既中和了奶油浓厚的甜,又在柔软和松脆的口感中加入略微坚硬的嚼劲;就算是伊摩,也没做出过这样口味柔和又层次丰富的泡芙来——回去之后,我一定要说给她听!
我的装模作样失败了,从第二口开始就失败了。我一口接一口地吃泡芙,一气吃了好几个,直到发现点心篮里只剩下最后三个才回过神,接过女人递给我餐巾,尴尬地擦了擦嘴。她又笑笑,给我的茶杯里添上茶水。
我喝了一口茶,花草的香气激活了我几乎被砂糖麻醉的味蕾,却又让泡芙的回味更加鲜明难忘。我发现铁匠也坐下来了,却只喝茶,不吃泡芙,于是小声劝他吃一个吧,真的很好吃。可是他只皱着眉摇头。哼,不吃就算了,我还能多吃一个。
我又喝一口茶,然后问女人:「大祭司什么时候过来呀?」
女人扬起眉梢,额头的皱纹也愉快地抬了起来。
「我已经来了,」她说,「你喜欢我做的泡芙,我很高兴。」
各位老闆新年好
第57章
「你喜欢我做的泡芙,我很高兴」——她是这么说的。
再前一句是——「我已经来了」。
我还在愣愣地思考这两句话之间的关系,这两句话和我提的问题之间的关系,女人又伸手从甜点篮里拿起最后三个泡芙之一,「咔嚓」 「咔嚓」,把它吃下去了。
「吃的东西还是得从厨房里做出来才对。」女人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同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对,应该叫她……大祭司。
我勐地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茶杯,整理头髮,挺直腰杆,併拢双腿;旁边的铁匠也后知后觉地坐正了身体。我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重新开口:「大祭司——」
糟糕极了,我刚一张嘴,就打了个嗝,甜滋滋的奶油味儿。
我满脸通红,连眼皮子都不敢抬起来了。
面前的杯子里传来水声,有轻柔温热的水汽缓缓扑到我脸上。我眯着眼睛悄悄一瞄:大祭司又给我添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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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页
「不要紧张,」大祭司提着茶壶说,「你们是我请来的,就是我的客人,别这么拘谨,就当是在自己家里。」
……那怎么行呢?在家里的话,我吃饱了好东西就会往沙发上歪倒,非得晒着太阳裹着毯子打会儿滚才起来;伊摩还说看我这幅懒散样子,搞不好是只小猫变的——我怎么能当是在自己家里呢?
我悄悄去看铁匠,他端端正正地坐着,视线不躲不闪,笔直地落在大祭司脸上,仿佛她是一张画,或者一页写了字的纸。我也忍不住重新打量她:她刚进来的时候,我以为她是这里的侍佣,因为她的外表实在过于普通——个头矮矮的,瘦瘦的,像粒晒脱了水的蘑菇干,和住在我周围的街坊阿姨们相比,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一定要说的话,她的双眉又浓又黑,又粗又直,像两条碳棒,眼尾和嘴角的皱纹又利落深刻,黑色的髮髻盘得很紧,让她有了些街坊阿姨们身上少见的气质。
但总的来说,如果她穿着围裙挎着提篮出现在早市的蔬菜摊头,我也不会觉得违和。
——「你觉得我不像是大祭司?」大祭司突然转向我。
我吓了一跳,赶紧摇头,使劲摇头:「没有没有,我刚才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做泡芙给你吃?」大祭司笑了笑,黑眼睛里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从古时候起,祭祀这件事,就和厨房有百般联繫:火堆是神圣的,锅子是祭具,食物要先献给天神……」可能是看到我满脸都写了「听不懂」,她又一笑,转了话头,「除了泡芙,我还会做蛋卷、蛋糕,还有果汁软糖,奶油布丁……有机会再请你尝尝。」
听她说到这些,我的嘴巴自动「嘿嘿」笑了起来。直到旁边的人突然用手肘撞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抿嘴不笑了。
真是的,都已经长成大人了,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呢?我生自己的闷气,气得掐大腿。
大祭司倒是又弯起嘴角。
「刚才辛苦你们了,」她说,「之后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处理,你们不用太担心。」
我想了想,小声问道:「那个坑呢?那怪兽是从蚯蚓挖的坑里跑出来的……坑底下是什么地方?里面不会再跑出别的怪兽来吧?」
「应该不会了。」说着,大祭司把最后两个泡芙推到我面前,又眯起眼睛朝我一笑。但这一次我没有被迷惑:她只回答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我看了看泡芙,又悄悄望向大祭司。她的眼睛像夜色里被烛光照亮的毛玻璃,深暗,但没有光泽。
旁边的铁匠突然开口:「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可以让天重新亮起来吗?」
——对,我出门的时候还是早晨,镇上的人才刚刚开始这一天的生活,现在突然跳到天黑,他们一定很慌张。得让天重新亮起来,让太阳重新升起来才行。
不然,他们会不会想起,太阳被吃掉的那些日子……?
「我知道你们的担心,但这很难做到,」大祭司说,「这一个白昼已经加速结束了,如果要让太阳再次升起,就要把夜晚也加速——那样的话,这个季节就会少去一天,这对后续的天气、节日,作物生长,潮水涨落,星辰运行……以及下一个季节的衔接都会造成影响,需要进行计算才能精确补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实现的。 」
「那……已经少掉的这个白天呢?」我小声问。
大祭司朝门口瞥去一眼。
「在三条走廊外,另一边的房间里,我们的人正在紧急计算数据,」她说,「损失的这部分白昼会补偿到未来的几天里——把每一天的日照时间稍微延长一会儿,保证这个季节的日照总长。至于准确的补偿时间,会在天亮前得出计算结果。」
说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失去半天,可以一点点慢慢补上。但如果失去一整天,时间就会出现漏洞,就像被捅了个小洞的泡芙,外表看上去一时没有变化,但——」
她拿起桌上的一个泡芙,手指轻轻用力,酥脆的面皮上顿时破开一个小口。注满整个泡芙的奶油立刻从洞里流了出来,湿哒哒,黏煳煳,泡芙的脆皮都被浸润了。很快,泡芙在她手中瘪软下来,仿佛一片被挤空了的葡萄皮。
「我知道了,」我小声说,「如果一下子加速一整天,世界会乱套。」
大祭司朝我笑笑,把已经变得软绵绵的泡芙放到一旁桌上,用解下来的围裙擦了擦手。
「总之,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从我的立场,我必须要保证这个世界能在一定范围内稳定运转。何况这样的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我们没有先例可以参考,只能深入调查,谨慎计算,」她说,「我的使者已经出发去王国各处,他们会对大家解释今天白昼消失的原因——为了融化一块梗在泉眼之上,迟迟没有动静的坚冰,我们不得不稍微加速了时间。」
这就是所谓的「官方理由」吧?我懂的,大人有时候不得不说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再一想,大祭司的工作就是维持世界的稳定,但刚刚为了救我们,她一下子就让白昼结束了——可见她还是一心要帮助我们的;要不然,我们可能已经被那个勺子干掉了。
想来想去,都是因为我把那个坑捅开了,才会发生这么多糟糕的事。我越想越难过,又想把详细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又怕说出来之后,大祭司会生气,铁匠也会骂我……我缩在椅子上,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别扭得像块被忘在窗台上晒干了的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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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页
为什么我只有身体长大了,脑子却没有变得聪明,哪怕只聪明了一点点呢?
——「所以你找我们来做什么?」铁匠又开口道。
我和大祭司一起望向了他。然后,大祭司笑了笑,为他的杯子里添上茶水。
「你之前离开这里,大家都很担心,」大祭司说,「你去了什么地方,没有遇到危险吧?」
铁匠迟疑了一下:「……我不记得了。」
大祭司张了张嘴,但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看你的样子,应该也不记得我了。」
铁匠摇头:「我本来也没见过你。」
大祭司笑了:「也对——那你还记得镇子吗,还有镇上的人?」
铁匠又摇头:「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大家都不太一样……」
我有些好奇,他记忆中的镇子是什么样的?可铁匠没有再说,大祭司也没有再问。我就不好意思多嘴了。
「想不起来的事情,倒也没必要一直惦记着,」大祭司说,「不如就放着,不去想它。说不定过段时间,它自己会突然跳出来——就像总找不到的另一只袜子,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铁匠皱着眉盯着她看,点头,又摇头。
「不行,我好像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说,「必须尽快想起来,马上想起来,不然……」
他没说下去,只是又转过来看我,大祭司也跟着看我。为什么都看着我?难道还是我让他忘记的?我被他们盯得紧张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只好端起茶杯喝茶,不料杯口一斜,茶水一下子洒了出来,把我的领子都打湿了。
我赶紧放下杯子,慌慌张张地拍掉身上的水珠。大祭司递来一张餐巾,我不好意思接,就用袖子擦了几下,擦完又反应过来——这也太冒失了,大人怎么能用袖子擦东西呢?大人怎么能喝水洒出来呢?我顿时又尴尬又自责,整张脸红得发烫,恨不得当场缩回以前那个小矮子去。
「不要在意,谁都会有不小心失手的时候,别把一点小错误放大,」大祭司帮我擦掉桌上的茶水,又往我的杯子里添了新茶,「不然,等以后你再想起这一天,出现在脑子里的就是这杯打翻的茶水——而不是那时候吃到了很好吃的泡芙,真开心。」
说完,大祭司把最后一个泡芙推到我面前:「吃吧,很少有小朋友来吃我做的点心。我希望将来我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想起的是你的笑脸。」
我又脸红了,愉快的脸红。然后我小声道谢,拿起那个泡芙,小口小口地吃掉。虽然它已经有些凉了,依旧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泡芙。
我把最后一块酥皮咽下,大祭司又露出了笑容。她不笑的时候,有些严肃有些吓人;但一笑起来,神情就非常温柔。如果我的妈妈也是这样的,那就好了。
「其实今天把你们叫来,也是怕你们留在那里会遇到危险,」大祭司说,「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你们回家之后,赶紧去睡一会儿,不然身体一直保持清醒,会很累的。」
说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茶杯碗碟。我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铁匠也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开口:「大祭司,我有一件事想要问……」
大祭司转过头来看我。
「我有两个朋友……」我说,「他们……」
「他们都很好,」大祭司立刻回答道,「我这儿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开始新一年的工作了。那位女士暂时住在另一处,她的状态不错,只是仍然需要休养。」
我一愣:「我可以见见他们吗?谁都行,我想见见他们。」
大祭司摇头了。
「现在不行,」她说,「还不到时候。」
时候?什么时候?我还要追问,大祭司又先一步开了口。
「如果你想见他们,就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要忘记,」她说,「你是特别的人,对于我们,对于这个世界都是。凡是你所期望的事,都会慢慢实现。」
这番话不久前也有一个创造士对我说过,但我不太信。现在大祭司又重新提起,我不得不又再次思考它的含义。
凡是我希望的事,都会实现——所以我才会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
但我并没有希望我喜欢的人们离开我,为什么蓓丝,伊摩的哥哥,那个旅行者,还有奈特……现在几乎都从我身边消失了?
「你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想法,不必担心自己是否做错事,是否会被人讨厌。你只要用你喜欢的,你希望的方式生活就行了,」大祭司继续说道,「这个世界正是因此而存在的。」
我抬起头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望向大祭司的脸。她的黑眼睛在灯火下闪闪发光,里面映出的我也跟着一起被照亮。
「真的吗?」我小声问。
「真的,」大祭司认真地答道,「虽然你一直担心会被照顾你的那位女士责骂,但她也从来没有那么做过,不是吗?」
……对,伊摩从来没有骂过我。她会给我讲道理,会告诉我那样不对,会教我正确的应对方法……但她确实从没疾言厉色地骂过我。
「这个世界是为了能让你幸福而存在的。」大祭司说。
虽然这句话夸张得难以置信,但我有些高兴起来。我帮她一起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又发自内心地夸奖了她的泡芙。大祭司也很高兴,把泡芙奶油馅儿的配方写在餐巾上塞进我的口袋。然后大祭司送我们走到门口,我们在那里道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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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开口问道:「刚刚走廊上有个奇怪的人经过,走起路来会有沙沙的纸声,那是谁?」
大祭司「噢」了一声,视线转向走廊另一头。
「没什么,」她说,「那只是个无法在夜里安眠的老灵魂。」
第58章
从创造士们的宫殿离开之后,有马车送我和铁匠回去镇上。这是我第一次坐马车,以前我只看马戏团的人,还有农场的萝蔔土豆们坐过。这辆马车的车厢是椭圆形的,两侧开了两个小窗,像被出壳的小鸡啄出来的洞。我就趴在洞口往外看——蛋壳外,天幕上的夜色正在慢慢褪下,午夜就要过去了。
我有些遗憾,都坐上车了才想起来,还有好多事想问大祭司——比如世界需要修復的事,比如那个男人说过的修补士的事;但又一想,就算我问了,她恐怕也不会告诉我。以前我总以为,变成大人就会什么都知道,现在看来,人可能会一夜长大,但绝不会一夜之间就知道世界的全部奥秘。而大人和小孩儿的区别在于,小孩只会发问,大人会自己去找答案。
我悄悄去看铁匠,他就坐在我对面,半合着眼,好像睡着了。他离开镇子去了别的地方,是为了什么?也是去寻找某个问题的答案吗?这是我猜的,因为镇上的人都喜欢他,他却还坚持要走,那一定是有比镇上的大家更重要的人,或者事,驱使他这么去做。反正,如果换了是我,大家都喜欢我,会担心我挨饿受冻给我送来一大堆东西,那我是肯定不会离开那个地方的。
说起来,伊摩现在在做什么?像平时那样在入夜后睡觉?大祭司没说不能把这些事告诉别人,那我应该可以说给伊摩听吧?她要是知道白天我们遇到的东西,一定会吓一跳!我摸摸口袋,里面还装着大祭司写给我的泡芙配方,它和我的回声一起安安稳稳地躺在衣兜里。摸到它的时候,我改变主意了,决定不把那只怪勺子的事告诉伊摩——她只要知道大祭司的泡芙怎么做就行了,我可不想让她害怕,也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马蹄声也从踏着泥土的沉闷,变成踩在石板路上的清脆。我又朝窗外伸出头,发现马车已经到了镇子郊外。远处,高高低低的小房子们安静地蹲在夜里,窗户都熄灭了。越过马蹄声,隐约能听到使者们在唱歌:「不要惊慌——」「太阳照常升起——」曲调和换季时的播报不一样,有一种被刻意强调的舒缓的冷静的感觉,像是用冰凉的手抚摸发烧的额头。
我刚要把窗帘重新拉上,余光里有什么发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在暗沉的视野中格外醒目。我抬头一看,是一颗星星,它拖着明亮的尾巴划过夜空——这就是书上说的流星?我顿时激动起来,把半个身体都探出窗外,朝着星星滑落的方向望去。书上说,天上的星星也有生命,它们在快死的时候就会掉下来,如果找到死去的星星把它埋进土里,它就能用最后的力量为你实现一个愿望。我马上去喊铁匠,把他摇醒。铁匠睁开一只眼睛,问我怎么了。我指着窗外说流星,流星。铁匠朝窗外转过头,我也跟着探出脑袋,要指给他看——但那颗流星已经看不见了。
书上怎么没说流星跑得这么快?我懊恼地坐回座位上。铁匠问我是第一次看到流星吗,我点头。铁匠笑笑说,看来我每天都睡得很早,这东西在特定的时期会在深夜成群出现,也不算稀奇。
是这样吗?我又知道了一件以前不知道的事。我问铁匠,他是不是看到过很多流星;他说是。我又问,那他有没有用流星实现过愿望;他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看到书上说,捡到流星好好埋葬的话,它就能实现你的愿望,」我说,「所以刚才我想去找到那颗星星,把它埋起来,然后许愿。」
铁匠又笑,打了个呵欠:「那你想实现什么愿望?」
「希望你能够恢復记忆,」我说,「把忘记的事都想起来——想起自己是谁,想起自己去过哪里。」
铁匠愣了一下,停了停才说,许愿总归是要许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是这样吗?我想了想说,那就希望他能恢復记忆,然后把在别的世界歷险的故事说给我听——这不就和我有关了吗?
铁匠又转头看我。
「你就没有别的想要实现的愿望吗?」他说,「比如……比如让你刚才说的那些人回来?」
「大祭司说,只要我希望,这些事就一定会成真——只要我想见他们,他们就迟早会回来见我,」我说,「而且……我也不确定,回来是不是他们自己希望的。不能仅仅因为我想见他们,就让他们失去眼下得到的东西呀。」
铁匠皱眉:「那你就确定我很希望恢復记忆?」
我「嘿嘿」地笑:「你不是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吗?既然很重要,还是快点想起来的好。」
铁匠不说话了。马车的速度又慢了一些,我朝窗外望望,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新的白昼即将到来。这可怎么办?我一点都没睡,待会儿不会犯困吧?
——「那关于你自己呢,你就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铁匠突然开口道,「你已经开始长大了,将来想要做什么?」
我一愣:「开始长大?我还会继续长大吗?」原来不是长到这么大,就会停下了?
「当然,」铁匠看着我说道,「你会继续成长,长大,长高,变老。这个过程会很长,让你有足够多的选择的机会,可以选择想过的生活,想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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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你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铁匠移开了视线:「我不是。我是这里的居民,这里的人在出生时是小孩,那么就会一直是小孩;出生时是成人,就会一直是成人,这样的状态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也没有选择——我的父亲是铁匠,那么我也是铁匠,这是规则决定的。」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简直就像变了个人。我刚要仔细理解他说的意思,突然又想起什么:「可是奈特他长大了呀。我看着他一点点长高的,过去的这个冬天,他长高了好多!」然后加入了骑兵队……就像他的爸爸。
「……因为他是主角。」铁匠小声说道。他的声音被马蹄声盖过了,我没听清,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你呢,」铁匠再次开口道,「你有选择的机会,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当然想过这件事,还想过许多次。在我还是个矮土豆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成为伊摩那样的大人,漂亮,优雅,能干,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得好;遇到那个女仙的时候,我又羡慕她藏在林子里的堆满书的房间,我想她一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自由又快乐;如果能像蓓丝那样也很好,不一定什么都会,但在某一方面有人人夸赞的精湛的技艺……想来想去,镇上的任何人好像都比我优秀,我还什么都没学会,就长成了大人,现在铁匠又问我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倒不如说,这样的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还想要继续识字,读书,」我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就长大了,到现在也才做了几天的大人……大人不像我以前以为的那样厉害,也没我以为的那么好玩。刚才你告诉我,我的长大还没有停止,现在的我不是最终的样子——如果是真的,我很高兴,我想学习更多的东西,去学那些我没来得及学的东西。」
「在你准备好之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铁匠再次问道。
我想了想,突然察觉到马车窗外正是那条我往日里常走的街道——我们已经回到镇上了。东边的天空正被橙红的日光映亮,太阳即将升起。再过一会儿,那些熄灭的窗口就会被阳光照亮。
「我对以前的事没有印象了,也不记得我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有段时间,我还怀疑自己是空心人……不过还好,我的心还在,」我摸了摸胸口,继续说道,「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了,不过镇上的人都对我很好,镇子也很好,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林子里也很好玩,我很喜欢这里。」
我转向铁匠,他也正用褐色的眼睛看着我。
「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修补士,」我说,「我要把这个世界补起来。这么好的地方,不能让它继续崩溃。」
铁匠一愣,脸上出现了复杂又微妙的表情,像玻璃只有在阳光下才会显露出的纵横交错的划痕。我想也许是他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復,不知道「修补士」是什么吧,于是就向他解释:「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世界上除了创造士之外,还有一种叫做修补士的职业,他们会把世界运行中出现的裂缝和破洞修补起来,但我们这儿好像没有,有什么东西坏了,就让创造士做一个新的……我想如果我们也有修补士的话,创造士们就能减轻一些工作量;而且很多时候,新的东西未必就比老的好,你看那个新建的广场,到现在还是冷冷清清——」
我的话还没说完,马车突然一停,车夫说了声「到了」。我朝窗外一望,正好停在我说的那个冷冷清清的广场。既然到了,我也就不再往下说,从座位上站起来就准备下车。不料铁匠突然先我一步跳下车,又转过身来,一把拉起我的手,要把我拉下车去。
「你要赶紧走,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说,「趁着镇上的人还没起来——快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第59章
——「趁着镇上的人还没起来,快走!」
说着,铁匠一把把我拉下马车。我都没站稳,差点扑到他身上。车夫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一愣,张了嘴刚要说话,铁匠又飞快拉起我,朝广场的另一个出口大步跑去。
身后传来车夫的叫喊声。他大声喊我们「去哪儿」「别乱跑」,还有些什么话,我没听清。铁匠跑得太快了,我被拽得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好像要往地上撞过去。转眼,我们跑出广场,跑到街上,又朝郊外的林子跑去了。我问铁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他不说话;我又喊他慢点,他也好像没听见。我脾气上来了,停住脚步,使劲一甩手,本想把他的手挣开,不料只听见「咔」的一声,手腕顿时像被扯断一样痛,我一下子没出息地叫出声来了。
没出息,但很有效。铁匠停下脚步,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回头看我。
我不叫了,忍住疼,若无其事地转转手,也同样瞪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我们就站着大眼瞪小眼;我是大眼。
停了会儿,铁匠开口问我:「手拉伤了?」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好得很!」我气哼哼地说,「倒是你,原来舌头没被黏上呀!」
我才刚说完,铁匠又抓起我另一只手,转身继续朝前跑去,好像刚才我只是气急败坏地朝他的脸吐了串泡泡。我拼命要抽手出来,可他抓得更紧了。我一边挣扎一边被拖着跑,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身子勐地一晃,有什么东西从我口袋里跳出来,「啪嗒」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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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骨碌碌——」
是我的回声掉出来了。
我大叫一声,使劲挣脱铁匠,弯腰要去把回声捡起来,可那颗蛋转着圈滚远了。我赶紧追过去,铁匠又转身来抓我。我一边躲他一边追着回声跑。眼看回声就要滚进路边的灌木丛里了,我一步冲过去,低头伸手,看准了飞快一捞,终于抓住了它。
还好,蛋没碎,蛋壳上连道裂纹都没有,只是沾了些泥巴。我松了口气,用衣角把它擦干净,重新放回口袋。
「那是什么?」铁匠站在我身后,开口道。
是什么?是我的宝贝!我懒得理他,刚要转身回去,想了想又把回声掏出来,把它放到外套内侧的兜里,隔着衣服按了按,确认它好好地在那儿,这才放下心来。
「这是个回声……」铁匠又自言自语地开口了,边说边朝我走来,「你从哪儿得到的?」
「我不想告诉你,」我扁扁嘴,「反正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
铁匠站住了,愣愣地看我。
我朝他斜去一眼,又摸摸口袋里的蛋,吸了口气,说:「如果你希望我做什么,离开这里也好,去别的地方也好,把前因后果讲出来,只要能让我信服,我肯定会照你说的做。可你只会讲这些硬邦邦的话——快走不能不应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又不是狗,让我坐下就坐下,让我伸手就伸手!」
铁匠皱起眉头,好像要说什么,可嘴唇动了半天,只吐出小小一句「对不起」。
「不要光道歉,」我说,「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为什么我要马上离开,而且是趁着镇上的人都在睡觉的时候?你不会是在赶我走吧?」
铁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甚至不再看我,只咬着嘴唇,好像那句回答会自己从他的嘴里冲出来。我刚要追问,他突然飞快抬起头来朝天上望去。我愣了一下,也跟着抬头一望——东边的天幕隐隐约约透出红光,云朵正在移动,堆叠,大大小小的云层如奶油般融合在一起……太阳即将升起,创造士们开始布置新一天的天空了。
奇怪,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我记得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或者泉水打开的日子里,创造士才会把天空装饰起来。我想看看今天的云会被做成什么样子,然而上空的云逐渐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淡,转眼就只剩下几丝柳絮似的薄云了;看来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也许是为了安慰那些被突如其来的夜晚吓坏了的人,才把云层都移开,让太阳光能无遮无挡地落下来,我是这么想的。
突然,金红色的光芒从天际绽射而出。我们头顶的整个天空瞬间被映得一片通红,仿佛燃烧的炉膛。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见一轮浑圆的红日从天地相接的地方徐徐升起。它的光芒炽热又纯净,像坩炉中翻腾的金水,像在井底清波之下烁烁发亮的金币,像被从粗粝的蚌壳中剖出的光润皎洁的珍珠……我的眼睛都要被它的光芒烧起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日出。书上说,人的祖先是猴子,是最勇敢最聪明,第一批走下树去的猴子。对于这个说法,我虽然觉得新奇,却也不是很能相信;可日光落入我眼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变回那只千万年前的小猴子了。不是吗?在太阳面前,在这颗永远燃烧的火球面前,人也好,猴子也好,不论经歷多久,变成什么样子,都只能用崇拜的臣服的目光注视它。
现在的这个太阳是创造士们做出来的,那么最初的那个太阳呢?是谁把它安排在这里,规定了用它来划分日夜?
——「天亮了。」旁边又传来铁匠的声音。我回过神来,看到他也愣愣地望着太阳,但神情似乎与我不太相同。
下一刻,我们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树叶纷纷落下,惊起枝头的鸟群。慌乱中,我看到远处的地面裂开了,裂缝闪电般一路延伸而来。几乎同时,一团又一团黑色的雾气从裂缝中升起——不对,不是雾气,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
不,也不是小虫,是勺子!
那天所见的勺子不知为何变得只有米粒大小,数量却有成千上万。它们在初升的晨光里汇集起来,「嗡嗡嗡」地鼓动翅膀,如同一大团轰鸣的乌云。
我惊得大叫。铁匠立刻拉起我转身逃跑。跑了两步他又转过头来看我:「因为留在这里很危险,所以现在必须跑。」
我一愣,反应过来:「这种时候倒也不必解释前因后果了!」
身后的勺子飞得快极了,如同发狂的蜂群。它们的个头变小了,泼出的液体也跟着变小,但因为数量众多,那些灰黑色的水滴反而像雨点般密集,更难闪躲。我们已经没命地跑了,可那些腥臭的液体依旧紧贴着我们的身体打落下来,仿佛在我们头顶悬了一大丛雨云。铁匠说过,这些东西只能在阳光下移动,于是我们沖向视野中最大的那棵树,躲进它的树阴下。然而那片「嗡嗡」声并没有停下。我回头一看——和先前不同,这次的勺子们每一个都小得像用手指搓出来的,我们一躲进影子里,它们就改变队形,从聚集的云团分散开来,各自灵活地在叶片间穿梭,顺着一丝丝一块块的光斑飞舞,转眼就从「团」变成「网」,反而扩大了对我们的包围。
有几只勺子沖在最前面,眼看就要飞到我们面前——三只,或者五只?它们太小了,飞得也太快,我看不清楚。铁匠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半空一丢。石头的影子正好填上叶片透光的空隙,那几只勺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阴影包围。阳光消失的瞬间,它们化作细小的碎屑,在风里消散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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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有这么一瞬,石头很快落地,更多的勺子蜂拥而上。铁匠脱下外套,朝前使劲挥舞几下,逼退那些冲来的勺子。然后他把外套像伞一般在头顶撑起:「跑!」
我立刻钻进他的外套底下,跟着飞快地逃出树阴,继续朝前奔逃。
然而我们来时的那条小路早已变得支离破碎,路面和土块都在晃动。我们只能踩着暂时没碎的地方,就像踏着浮冰过河。勺子「嗡嗡」的振翅声越来越近了,镇子的钟楼也越来越近。我勐然反应过来:「不行!不能往镇子跑——会把它们引到镇上的!」
铁匠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脚步一剎:「那去哪儿?」
是呀,那该去哪儿?现在也没有办法联繫到大祭司,何况如果再加速一个白天,恐怕会造成更多的后续影响。我飞快转头,朝四下一望,看到视野的不远处,有一座磨坊矗立在道路旁。
「那里!」我指着磨坊大声地说。
那是奈特曾经带我去过的老磨坊,他说那里已经荒废多年,但房子还是好的,我们在楼顶看过新年的烟花。我带着铁匠转身朝磨坊跑去。那些勺子还紧紧跟着我们,铁匠的外套几乎被黑灰色的水滴浸透了,也许撑不了多久,那些液体就会直接滴落在我们身上。我看到他的左手溅到了几滴黑水,被打湿的皮肤翻捲起来,像被炭火烧焦了一样。我问他疼不疼;铁匠说没事,这点疼算不上什么。
——磨坊到了!
木门是虚掩着的,和那天晚上一样。我和铁匠一头冲进屋里,然后飞快转身关上门。可门板是漏风的,墙上还开了巴掌大小的窗户,阳光透过这些大大小小的洞口照进来。我还没看清屋子里的东西,就听见「嗡嗡」的振翅声在耳边响起。我赶紧一步退到没有阳光的墙角,紧紧贴着墙壁,像只饿得动弹不得的壁虎。
勺子在狭窄的光斑里上下翻飞。它们再次汇聚起来,如同阳光下升起的黑烟。千百只勺子同时发出啸叫,露出钢针似的尖牙,齐齐朝我喷射灰黑色的液体。我来不及闪避,刚要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铁匠一步冲到我身前,把他的外套朝勺子使劲甩去。顿时,那件粗布猎装化作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缓缓落地。然而其中一只勺子已经飞到我面前,我几乎看到它交错的细牙一节一节地张开——「啪!」,铁匠握着一截烂木头,使劲把它拍落,又跟着踩了一脚。地上只剩了一小滩黑色的水迹。
我赶紧捡起周围的稻草木片烂泥巴,和铁匠一起把墙上的孔洞胡乱地堵上。顿时,磨坊里一片漆黑。通向楼顶的出口也被木板盖住了,勺子们进不来,这才稍微缓解了它们的攻势。屋子里的勺子也在失去光照后相继化成碎屑,落进地板的灰尘里。
铁匠又推着我躲到另一处更深更暗的角落。这里距离窗口很远,也没有墙洞能让阳光和勺子进来,暂时可以稍作休息。
「接下去该怎么办,」铁匠说,「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我缓过气来,想了想:「它们是追着我们来的,还是单纯追着我?」
铁匠没有回答。这么看来,应该是沖我来的吧?虽然很想知道原因,但现在也没时间琢磨这个。
「我去做诱饵,」我说,「既然这些东西只能在阳光下活动,失去光线就能让它们瞬间死掉……那我去做诱饵吧!这里的破洞和窗口都已经堵上了,就是个大箱子,我去站到磨盘上,然后你打开一扇小窗,把它们放进来——」
「不可能,」铁匠大声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这可不是捉麻雀!」
他的话音刚落,头顶上突然传来「咔咔咔」的声音。我循声转头去看,然而屋子里没有光线,视野是黑的,我什么也看不到。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墙壁,墙壁在震动。
「磨盘在转。」铁匠说。
下一刻,巨大的碎裂声在头顶骤然炸响。我还没反应过来,铁匠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我听见瓦片从房樑上「稀里哗啦」地落下,就砸在我身旁。与此同时,耸立在屋顶的风车发出干涩的转动声。一股烂木头的霉味在屋子里散开。
风车带动磨盘转起来了,瓦片掉下来了。磨坊的屋顶敞开巨大的豁口,阳光长驱直入。 「嗡嗡」的振翅声在头顶上方汇聚成巨大的轰鸣。
然而阳光没有照到我,我还在阴影之下。我瞪大眼睛,看到为我撑起这片影子的人痛苦得皱起了眉头。
他的脸离我近极了。逆着光,我都能看清他每一根眉毛的形状。
「躲起来……」铁匠喘着气说,「我不是赶你走……快去躲起来……」
他的肩背正在迅速皱缩。他逐渐变得瘦小单薄,就像一张洗皱了的羊毛毯。
各位老闆小年快乐(某个说过元旦完结的人低着头熘走)
第60章
一直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为了我的愿望存在的;凡是我希望的事,就一定会发生。
这是真的吗?眼前这些疯狂飞舞的勺子,它们尖利的交错的细牙,雨点般从半空落下的黑水,恼人的嘈杂啸叫……也是因为我希望,才会出现在这里吗?
这怎么可能!
——铁匠推了我一下。他大概想要把我推到磨盘下的阴影里去,但他的右臂自肩膀以下飞快地干缩,像一团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推我的那条胳膊也只是轻轻一晃,使不出更多力气。他颤抖着动起嘴唇,要对我说什么,可是从他喉头髮出的声音还没此刻我惊恐慌张的唿吸声来得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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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页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了。我看到血色迅速从他脸上褪去,褐色的瞳孔转眼便失去光彩。我想起那个创造士,他被勺子泼到之后,变成了干瘪的纸团。
「嗡嗡嗡」的振翅声越来越重,勺子们从屋顶的破洞疯狂涌入,飞快占据了磨坊的每一个角落。它们的躯体迅速变大变长,身下裂缝似的嘴里发出啸叫,如同无数生锈的门轴被来回推拉。这声音和「嗡嗡」声混在一起,非常刺耳,让我难受极了。铁匠努力抬起单薄的胳膊,试图帮我捂住耳朵。他的额头快要抵上我的眉心,可我依旧听不到他的说话声,只有一阵阵虚弱的唿吸吹在我脸上。
他用身体为我遮蔽阳光,让那些勺子不能靠近我。然而现在他连唿吸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了。我拼命喊他,用我听来的名字,可他对那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皮像纸片一样逐渐下垂,嘴唇也变得如纸片般苍白单薄。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要是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躲起来就好了,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逃跑就好了……这个世界不是根据我的愿望运行的吗?为什么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这些可怕的东西不会自动消失?
如果这个世界是为我而存在的,为什么我还会遇到危险?
突然,一声尖利的噪响在耳边炸开,如同钢叉被按着使劲划过毛玻璃。我抬起眼,看到一只巨大的勺子悬在半空,正缓缓张开它的嘴。它几乎和房梁一样长,翻卷的嘴唇是半透明的黑色,交错的牙齿像插在它口中的尖钉,牙缝有拳头那么宽,浑浊的涎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我顿时控制不住地尖叫,朝身边一阵乱抓,抓起什么就朝它丢过去。但没有用,这里是磨坊,我能抓到的只有谷屑、灰尘,稻草和泥巴——
手指突然摸到了什么冰凉光滑的东西,似乎是一个环。
一个尺寸和质地都让我十分熟悉的环。我立刻左右一看,然而它在我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我暂时看不到它。
但我非常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吸一口气,握住那个视野外的圆环,使劲一拉,只听见「哗啦」一声,我们身旁的地面打开一个口子,正好能让两个人通过,好像它从一开始就在那儿,只等着我去发现。我赶紧喊铁匠,可他紧闭着眼,似乎已经失去意识。没有时间思考,我立刻抱住他,朝身旁的小门用力滚去。
——我们掉下去了。落入黑暗的剎那,耳边一片静谧。然而紧接着,「嗡嗡嗡」的振翅声再次在头顶响起。我抬头一看,我们来时的入口还亮着光,就像一个悬在半空的方正的月亮,那些勺子就从月亮里蜂拥飞来。我几乎停住唿吸。幸好,它们还没接触到我们,便在黑暗中化作无数闪光的碎屑,仿佛被磨碎的星星,逐渐熄灭,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再没有看到听到任何让我恐惧的东西了,我在黑暗中安心地坠落。我望向铁匠,明明没有光,我却能依旧看到他的睫毛在风中颤抖,头髮飞舞着融入黑暗。他的脑袋还倚在我手臂上。我从没有像这样抱住过别人,这是从前那个小矮子的我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和抱娃娃完全不一样……还好他晕过去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试着松开抓住他的手,他一下子被气流沖开,几乎要从我身边飞走。我赶紧又抓住他,再不敢松手。我们就像两片结在同一条梗上的叶子,被风吹着落入一个长长的漆黑的井口。
铁匠的眼皮颤动起来,他睁开眼睛了,只是视线一时没能聚焦。我看到他的嘴唇缓慢地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我说你别怕,这里很安全,那些勺子都死了,我们马上就会落地——
这句话刚从我口中说出,重心突然一顿,下坠感随之消失,我的双脚碰到了地面。在我的注意力停留在脚上的时候,四周亮起了光,视野中一片澄白。
我回过神来,要松开铁匠,他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臂完完全全变成了纸片,我差点没把他的胳膊抓破。我赶紧换了个姿势搀住他,问他疼不疼,但他皱着眉头,视线涣散,唿吸急促,对我说的话也没有反应,好像还停留在一个未完的噩梦中。
「你别怕,这里我来过,不是什么可疑的地方,」我看着他说,「等会儿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孩子过来。我们跟着那孩子走,就可以从一条走廊回到镇上。」
这句话好像终于传入了铁匠的耳朵。他愣了一下,唿吸稍微平缓下来,目光直直地投向我的身后。
我转头一看,那个漂亮的小孩儿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蓝眼睛一眨一眨的,比雨后的天空还要干净。
「你怎么把别人带来了,」那小孩儿说,「我可没答应你,可以带客人来。」
我一愣,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我现在答应了。」小孩笑嘻嘻地说。
我又一愣,也跟着笑起来。我转向铁匠,说这就是那个小孩儿,是不是长得很好看?铁匠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那表情的意味我一时看不明白,也许就像我还没识字的时候,看到书架上那些书的样子?我小声问他怎么了;铁匠张了嘴刚要说什么,突然勐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又很快变成剧烈的喘息,他没法说话了。
「他是不是受伤了?」那孩子看着铁匠说,「这可麻烦了,要是变成纸,就很难再变回去了。」那孩子说话的声音明明像山泉一样清脆澄净,语气却冷淡至极,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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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页
「是的,我们遇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我说,「但现在它们好像已经不见了……我们想尽快回到镇上去,你能不能带我们找到去镇子的门?」
漂亮的小孩儿又「嘻嘻」笑了。
「你今天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小孩儿问我。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一直问我这个?我有些生气,又觉得奇怪,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孩儿又「咯咯咯」地笑,好像发生了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我被笑得发毛,转头去看铁匠。他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捂着嘴,死死地盯住小孩儿的方向。
「你怎么了?不舒服?」我小声问他。他朝我一望,摇了摇头。
「是什么样子的~是什么样子的~」那金髮碧眼的漂亮小孩儿在我眼前蹦来又跳去,「今天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
我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还是个漂亮的小孩子。」
小孩儿「啪啪啪」地拍着手,大声笑起来。明明是一副天真可爱的样貌,但不知为何,我觉得眼前这孩子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原本水润明亮的眼睛变得更大更亮了,眼眶里像嵌了两片厚重的玻璃;嘴唇红得要滴出血来;金灿灿的捲髮发尾尖硬,像钢针;连手脚都变得又细又长,接在圆圆的小肚子上,不似人类的形体……乍看之下,好像哪里都变了,但再仔细看去,又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是谁?」
小孩儿停住大笑,眨了眨眼睛:「怎么了?你看到的我变样了?」
我不知该不该点头。
小孩儿又「哈哈」笑了两声:「你看到我变样了,但还不知道我是谁,说明还没到时候——没关系,你下次还会再来的。」
说完这一句,小孩儿一转身,迈着光熘熘的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远了。
——虽然似乎有些变化,但目前为止,还是和前几次一样。我搀起铁匠要追着小孩过去,他伸手拦了一下,像要阻止我,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追吗?可是,如果不追着小孩儿去那条走廊,我们可能就会一直待在这里了。我尽量简单地向他解释了一下,铁匠不再拦我。他的身体就像一片干燥的落叶,我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就算是搀扶,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
说话间,那个小孩儿已经跑没影了。我怕跟丢了,就喊了几声。很快,走廊上传来一阵悦耳的歌声,那孩子就在前面不远处唱起歌来。
——「啦啦啦啦公主要来啦~」
——「啦啦啦啦快挂起星星,贴上鲜花~」
——「把天空打开,把山脉延长~让小河绕过森林,不要把公主的鞋子打湿啦~」
……这是什么歌?曲子是我曾经听过的小调,但歌词却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我追着歌声走去,又不能走得太快,怕铁匠跟不上来。我看到那孩子的影子在墙上闪过,又消失在前方的拐角。
歌声还在继续。
——「公主要来啦~公主要来啦~」
——「大家换上最好看的衣服,把头髮梳得整齐光亮~」
——「有人说,我来为公主准备房子和床铺,让她能夜夜睡得甜香~」
——「有人说,我来为公主烹制饭食和点心,再点起永远燃烧的暖炉,让她再不会饿也不会把手脚冻得冰凉~」
我追着歌声走过一列列门扉,那些门上有的描了黄金,有的镶嵌了宝石,整条走廊被各色美丽的光华照耀,像铺在彩虹上。但那孩子没有停留,依旧蹦蹦跳跳地走着,唱着那首奇怪的歌。
——「有人为公主裁制新衣,有人为公主栽种小花,还有人辟来山石,为公主筑起过河的桥樑~」
——「公主要来啦~大家都变了模样~只有月亮看到了世界在夜里悄悄变化,但它不会说话~」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慢下来了。我搀着铁匠加快步子,刚绕过一个转角,就看到那孩子站在一扇门前,摇头晃脑地唱出剩下的歌词。
——「公主要来啦,公主要回到这里来啦~」
「这是什么歌,」我忍不住出声问道,「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歌词。」
那小孩儿抬头朝我一望,又笑嘻嘻地唱了下去:「大家都又高兴又紧张,要为公主献上最美丽的四季和最明亮的太阳~」
唱着歌的同时,小孩儿高高伸出手臂,握住面前的门把。
——「可是有人站出来说,不行,公主应该回家。」
小孩儿眯着笑眼,手腕一拧,打开了门。
大家过年好! (从小年夜拖到大年夜还没更上的人悄悄熘走)
第61章
那小孩把门打开了。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束阳光从敞开的门缝里落到走廊上。
然后,悠扬清脆的鸟鸣从门后传来,还有许多人嘈杂但平和的说话声,小贩中气十足的叫卖声,小孩子追跑打闹的嬉笑声……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声音,我知道门后是哪儿了——对,新一天的太阳已经升起,镇上的人们又开始活动、劳作;春天才刚降临,花朵还要继续开放。
小孩儿站在门边,转身抬头笑盈盈地望着我。前一刻我还在琢磨那首古怪的歌,被这么一双漂亮的蓝眼睛一看,顿时所有的思考都停止了,我只觉得那门里吹来暖融融的春风,阳光柔和得像抚过脸颊的轻纱窗帘,我下意识就要朝前走进门里去。
旁边的人突然一把拉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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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页
我转过身,铁匠用力朝我摇了摇头,然后又是一阵勐烈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他捂着嘴简直要把胸腔都咳碎了。
「别去……」密集的咳嗽间隙里,铁匠费力地挤出一个词来。我想问他怎么回事,还没开口,那小孩儿迈着光脚板走上前,纤细白嫩的小手抓着他轻轻一扯,就把他从我身边拉开。
「不行,你不能这样,」小孩儿一边拉着铁匠往前走,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你不能代替她做出选择。不然就算你在这里把她赶跑,她还是会回来的。」
说完,小孩儿又伸手打开面前的另一扇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把铁匠推了进去。
「咚」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我惊呆了,冲过去要把那扇门打开。可小孩儿一下子抓住了门把手,不让我碰。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小孩儿说,「只要你还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他是不会放下你不管的。」
我不信,伸手要推开那小孩,要冲进门里去。然而伸出的手掌一下子穿过小孩儿的肩膀,我只觉得掌心一凉,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把皮肤打湿了。
我抬起手来,看到掌心蒙了一片亮闪闪的粉屑。
小孩儿又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刚刚欣赏了一出最滑稽的表演。眼前这张脸依然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长相,美得看不出性别,但这样的美丽开始让我感到有些心慌。我想到夏天时候会在花丛里成群出没的人面蛱,它们翅膀上的花纹看起来就像是一张人脸。
这漂亮的小孩儿,该不会……也只是看起来像人吧?
小孩儿不笑了,眯着眼咧着嘴,夸张地嘆了口气,牵起我的手要把我从门口拉开。我只觉得那只手像浸在一盆要凉不凉的温水里,立刻站住,把手抽了回来。
「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我问,「还有你刚刚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呀,」小孩儿说,「青蛙的哌哌哌是什么意思?小鸟的啾啾啾是什么意思?公鸡看到天亮会打鸣,小猫被抱起来,嗓子眼里就会唿噜唿噜地响——你会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没等我开口,小孩儿继续往下说道。
「当然啦,是你的话,肯定会啰啰嗦嗦地问。可是青蛙小鸟不会说话,公鸡小猫也不会说话,你只能从另一个人口中得到答案。这么一来,不管你问到了什么,都是单方面的猜测,都是别人告诉你的,搞不好和青蛙小鸟的本意完全不同——可是谁又管这个呢,」小孩儿说,「所以你可以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来理解那首歌。而对我来说,这只是随口哼起的小曲儿,你的解读只能影响你自己的看法。小猫打唿噜只是因为它想打,可不会管你怎么看它,喜不喜欢。」
这番话就像一团鲜艷又柔软的毛球,我忍不住开始思考,把思路汇入一条条彩色绒线,试图找到那个藏在里面的线头。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小孩儿牵着走到镇子那扇门前。敞开的门扇内,有几只小狗亲热地互相推搡着跑过。
「你可以继续探究你想要的答案,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像过去那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放弃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小孩儿说,「反正,只要你一直惦记着,你想吃的东西就一定会吃到,你喜欢的衣服一定能穿上,你想见的人都会回到你身边——这个世界是为了你存在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说着,小孩儿突然用力把我一推。我毫无防备,一下子往门里扑过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跌进门里的瞬间,前一刻还存在的街道、人群,追来跑去的小狗顿时消失,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再一看,这一片「白」似乎又有着粗糙而平整的,类似纸的质感。我刚想看个仔细,突然一阵大风迎面吹来,剎那间,视野中的白色「哗啦啦」飞起,如书页般一张张翻动。我被风吹得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风停了,我正站在镇子的广场中央,几只小狗绕着我的腿「汪汪」打转。
我回到镇上了,周围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样子。头顶阳光和煦,脚下是广场新铺的花砖。不远处,街上店铺的招牌在风里轻轻晃动,碰出几声笨重但好听的钝响。
街道另一头,几个孩子发现了我,又大喊着「希尔芙」「希尔芙」朝我跑来。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叫我,「希尔芙」不是我的名字。不过,我的名字应该是什么?
我想起那首歌:「公主要来了,大家都变了模样」——这些孩子也是「大家」吗?他们在成为流鼻涕小鬼以前,曾经是另外的样子?
我也是「大家」,所以我才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
还是说……我是「公主」,因为世界为了我存在?
那个小孩儿说,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放弃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可那些古怪的歌词就像一群执着的马蜂,无时不刻在我耳边「嗡嗡」飞舞;就算我努力忽视它们的存在,它们也会在我每一个走神的瞬间亮出螯刺,往我手上蛰叮出一串红红亮亮的血泡。
那些孩子已经跑到我跟前了,又伸出手来拉着我推着我,说着平时那些吵吵闹闹的话。我问他们为什么叫我「希尔芙」,他们「叽叽喳喳」地说因为我就是「希尔芙」;我问他们「希尔芙」是什么意思,他们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却没一个开口回答,好像那是句见不得人的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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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气起来,从小孩堆里抓住一个大声问他,「希尔芙」是什么意思,镇子以前是什么样的;他被我吓得说不出话。我又问一遍,他「哇」的哭了出来,从我手中挣脱逃走。其他孩子也跟着大叫着跑开了。
小孩子什么都知道,但小孩子不是什么都会说。也许小孩子口中的「希尔芙」就像青蛙的「哌哌哌」,小鸟的「啾啾啾」,他们叫我「希尔芙」只是因为自己想叫,并不是为了让我理解什么,也没想向我传达什么。人不可能理解青蛙,人连人都不能理解。
我在街上慢慢地走了一会儿,迎面而来的暖风吹得我昏昏欲睡,好像把脑子都要吹空了。我路过沿途的店铺和小摊,看到街上的人在讨论昨天的长夜,明天的天气,语气里有些克制的恐慌,和夸张的平静。真奇怪,长大之后,以前听不出来的东西,现在都能听明白了,是因为个子变高,离说话声更近了吗?街上的人看到我,和我打招唿,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镇子变得陌生了,我好像是第一天来到这里。
经过点心店的时候,我看到老闆的女儿正在挂出新的gg牌。她说她爸爸感冒了,这两天的点心都是她做的,让我别吃,不好吃。我问她有没有在街上见过会飞的勺子,她反问我那是什么。
是吗,那太好了。
我也去巷子里看了裁缝铺和铁匠铺——没回来,我想见到的人哪一个都没回来。于是我回家去了,回伊摩的家。
我回忆过很多次,在入睡前,在醒来后,回忆我是怎么来到这里,又住进了伊摩的家——是我的父母把我送来的吗?是伊摩把我从家里接来的吗?我是坐马车来的,还是坐船来的?但不管我怎么努力,记忆的小细绳总是在手里慢慢断裂,像泡了水的面条一样化开。
与镇子有关的记忆似乎是从某一个清晨开始的。某一天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并不宽敞但非常舒适的小木床上,窗外阳光正好,楼下飘来饭菜的香气,于是虚空中的声音告诉我:快起床,去吃饭,楼下的女人叫伊摩,她是照顾你的人……而当时的我想必毫无察觉,这是我记忆的起点。
我摸了摸口袋。回声在我手中轻轻颤动,微微发热。春天来了,也许它也要孵化了。它的记忆起点会是从看到我开始吗?
我到家了,伊摩正在等我。她好像早就知道我见到了大祭司,也许是那个车夫告诉她的吧。我想把大祭司的泡芙配方交给伊摩,但摸遍口袋都找不到那张餐巾。伊摩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是大祭司的礼物。她露出意外,又有些惋惜的表情,但马上又说,找不到就算了,先来吃饭吧。
是呀,大祭司也说,想不起来就算了。
那个小孩儿也说,不想选择就算了。
不回忆,不思考,不琢磨那些奇怪的东西奇怪的话,我还是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春天采野花,夏天扑蜻蜓,秋天捡橡果,冬天和大家一起扫雪,在暖炉边吃蛋糕、唱歌、玩牌,然后沉沉睡去……四季会平静地轮迴,而我已经长大,可以去更远的地方,见更多的花,摘更多的果。镇上的所有人都认识我,都对我热情又友好。那些离开我的人也会重新出现,我们会像过去一样高兴地玩耍。这就是我的生活。
——不对。
这是这个世界为我创造的生活。
这个念头突然在脑中出现,像横亘在溪水中的一块石头。紧接着,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小孩儿的歌声,马蜂开始飞舞,血泡又痒又痛。大祭司说,这个世界是为我存在的,但是这样想来,我又何尝不是过着这世界为我安排的生活?
就像我把回声放进我床头的抽屉,谁把我放进了这里?
伊摩突然轻轻推了我一下,问我怎么了。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呆呆地站在餐桌边,桌上已经摆好了午饭。我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太饿,但要出门一趟,有一本想看的书,想马上去图书馆。伊摩安静地听我说完,没有说话。我就当她同意了,转身走向门口。
伊摩又叫住我,用餐盒装了一些吃的,递到我手上。
「想去哪里就去吧。其实从你长大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你又要走了,」她说,「但希望你能明白,虽然我们能做的事很少,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尽最大努力去保护你。」
第62章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尽最大努力去保护你」——我要出门的时候,伊摩这么对我说。现在我已经走了很久了,这句话还是清楚得像挂在我耳朵上,风都吹不掉它。
我不知道她说的「我们」是谁,是镇上的人们吗?他们保护我,因为这个世界为我存在,所以他们必须这么做吗?无论怎样,我觉得这没有必要。我已经长大了,我应该自己保护自己。
其实我也有想要告诉伊摩的事——我一直觉得她好像一个公主。但现在想想,我是因为她漂亮又聪明,才觉得这样的她符合我心目中「公主」的定义;而事实上,「漂亮又聪明」和「公主」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繫,不管她是公主也好,是小镇姑娘也好,住在皇宫也好,住在小木屋里也好,她都会是这样。身份也许会改变称唿,但改变不了她本身。就像一捧清水,无论被装在杯子里,瓶子里,还是注入河流,藏在云里,它始终是水。
镇上的人也是一样。不论他们以前是谁,现在又是谁,在我看来,他们都是热情又善良的好人。但他们没有必要再保护我了,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去那个藏着全世界所有秘密的地方——我在那里看到过写着镇上的人的名字的书,封面上还有他们的画像,只是里面的书页是一片空白。我想,这些书也许和他们的身份,和这个世界的过去有关,也许和那些蛋有关。我要去弄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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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页
我不在意他们是谁,但我一定要知道我是谁。
我一路小跑着穿过街道,跨过小桥,终于又来到图书馆所在的那条街。冬天结束了,我终于看到这条街道没有被白雪覆盖的样子。这里的地面是青灰色的石板,两旁的房子也是用青灰色的岩石搭成,缝隙里填着石灰和泥浆,像干瘪的血管。我从这些石头房子中间快步跑过,鞋跟敲在石板路上「哒哒」作响,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匹小马。两旁有些商铺已经开张了。从它们门口经过的时候,我闻到纸张的味道,颜料的味道,清晰的松香的味道,不知哪扇窗户里还传来一阵钢琴声。这些气息和声音被编进这条街,就像花香编入春风。真奇妙,冬天的时候,这些店去哪儿了?冬天的时候街上也没有人,现在到处人来人往,他们看到我,都和我打招唿。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没在镇上见过这些人;难道这些人和店铺都是地下的种子,只有在春天才会破土而出?
因为这些缘故,春天的街道变得有那么点陌生。还好,图书馆没有变,依旧是那栋白色的小房子。它出现在视野尽头的时候,我马上加快步子朝那扇方正的大门跑去。不料眼前突然冲出一条小狗来。我差点被绊倒,连连剎住脚步。这一剎又让我碰到身后的什么东西。只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然后一股冷飕飕的寒气绕着我的脚腕淌过。我回过头,迎面扑来一团冰凉的白雾,我顿时打了个喷嚏。雾气被风吹散之后,我看到满地大大小小的碎瓦片,和一个目瞪口呆的小老头。
小老头的双手还保持着托举的姿势,愣愣的没放下。我顿时红了脸,一边道歉,一边蹲下/身帮他收拾地上的碎片。还没捡起多少,旁边忽的伸过一只手,把地上的瓦片都归拢起来,装进半个没碎的大罐里。
我转头一看,是奈特。他也朝我转过头来笑了笑。
「怎么回事,你回来了?」我下意识地大声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奈特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把收拾好的碎瓦片递给老头。我反应过来,小声问这要多少钱,我打破的,我赔吧。老头看看我,又摇头,抱着那罐碎片走了。
周围的人也走了,街道的小河又开始流动。
「别在意,他是回收冬天的,」奈特说,「不是每次换季都能正好把一个季节过完,这次的冬天还剩下一点尾巴,需要有人去各处回收。那些罐子里装的就是没用完的冬天。本来是要带去没人的山脚下打碎的,你在这儿帮他砸了,倒省事了。」
说着,他又望向我:「刚才罐子里的冷气跑出来,是不是凉飕飕的?你没冻着吧?」
我摇头,想说没有,可还有很多别的话争先恐后地要从嘴里钻出来。我想问奈特才走了没几天,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又想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铁匠,听说他是他最好的朋友;还有这条街的事,镇子上的人的事,那个奇怪的小孩儿的事……我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他,可眼前的人却不开口,只是笑着看我。这样的眼神我很熟悉,他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从我还是个小矮子的时候开始。
只是过去那个小矮子的我并不能读出他的目光中除友善以外的东西,比如……怜悯。现在想来,他看着我的眼神,也许就像伊摩的哥哥看着那只被遗落在秋天尾巴上的小青蛙。
又或者,我只是正好出现在他视线的轨道上,他的目光的落点其实不在这里,不在我脸上。至于他的视线最终投向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有什么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在奈特肩上闪现了一下。我踮起脚歪过头一看——是鸟,和麻雀差不多大,灰羽红喙。它蹲在奈特的肩头,金红色的眼睛骨碌一转,瞳孔中映出我的脸。
我愣了一下,指着那只鸟刚要叫出声,奈特转头朝肩膀望过去,和鸟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别怕,它不会攻击你,」奈特对我说,「从我离家的时候起,这东西就一直跟着我,赶也赶不走。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来,可能是我在农场打工的时候照顾过它,所以它认识我吧。」
虽然他说得若无其事,但这番话让我非常不安。我使劲朝鸟挥手,怪叫,想把它赶开。但鸟只是扑动几下翅膀,又重新落到奈特的肩上。
「就算把它赶跑,过一会儿就又飞回来了,别管它了,」奈特笑了笑说,「今天我休息,正式训练还没开始——你想去哪儿玩?错过今天,下次放假就真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
他拉着我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又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介绍这条街上的店铺,我没听清。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鸟上。
鸟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吃掉一些痛苦的回忆。
鸟会感知到祈求,会被想要忘却过去的人召唤,吃掉他们的心。
蓓丝哭泣的时候,鸟飞来了。
奈特躲进图书馆的时候,鸟也飞来了。
现在,这只鸟一直跟着奈特没有离开。
我停下脚步。奈特也跟着一停,他的蓝眼睛,还有肩上那团小东西的红眼睛一起望向我。
「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说,「如果你觉得难过,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忙,可能也不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我会努力的,我不想连你也变成空心人。」
奈特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睛。他肩上的鸟也眨了眨眼睛。他好像要说什么,但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抿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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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页
「你怎么会突然说这个,我可没想变成空心人,」奈特说,「我不是还答应过你,等雪化了,这里的人都回来了,就带你来这里逛逛?现在这里总算又热闹了,我们去店里看看吧。」
说着,他又要拉起我往前走。我站着不动。奈特想了想:「你不喜欢这条街?那我们去林子里吧——现在花都开了,山坡上漂亮得不得了。还有一种花,花托里包着蜜,吸一口就满嘴香甜,你肯定喜欢。」
我还是不动,虽然他说的那些东西让我非常嚮往。
奈特又眨了眨眼,眉头犹犹豫豫地拧起。
「你不喜欢这里了吗?」他小声问我,「是不是这里的生活让你厌烦了?」
我使劲摇头。
「这个镇子我很喜欢,非常喜欢——每条街,每家店,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喜欢,」我说,「但是,有人告诉我,我不能留在这里。」
「就因为有人这么说,你就准备离开了吗,」奈特说,「那我也告诉你,你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哪儿都不用去;你是不是就不走了呢?」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
「我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才更要弄清楚这是哪儿,我是谁,」我说,「就因为喜欢这里,才要更慎重地做出决定——我不希望因为我,让你们遭遇不好的事。」
奈特一愣,又笑:「没有不好的事。就算有,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那我也要自己选,」我说,「而且……我想要认识真正的你们。」
这句话刚从我口中说出,身边来去的路人突然一齐停下了脚步。所有人站在原地,转头朝我望来。他们的表情定格在这一瞬间,每双眼睛像画在纸上的图案,却又精确地投出视线。我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人,但他们的长相却让我感到莫名的熟悉。
奈特也看着我,然后嘆了口气。
「看来还是拦不住你,」他说着,拉起我转身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不过现在图书馆里已经多了很多管理员,我去帮你引开他们。」
我一愣:「你是知道我要去图书馆,所以特地过来阻止我的?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儿?」
「我当然知道,」奈特说,「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很久吗?我想了想,也没有多久吧,除掉那些我没有印象的时间,我们也许只认识了刚刚一年。
「不对,不是那么算的,」奈特又开口道,「从你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我又愣住了:「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到这里来了?」
但奈特不再说话,只是拉着我朝图书馆大步走去。
不知不觉变成了节日更(。)
非常抱歉,前段时间因为装修收尾的事心力交瘁,很多问题都是到最后阶段才暴露出来,每天都在搞那些事,也没有时间考虑剧情。现在装修的问题已经差不多解决了,但妈妈检查出一个小毛病,需要手术,所以最近又开始忙这个。不过故事的内容已经剩下不多(好熟悉的话),接下去的日子里会尽量加快速度(土下座)
第63章
我和奈特一起进了图书馆。我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但推门进去的瞬间,我几乎怀疑奈特是不是带我走错了地方。
眼前的屋子陌生极了,和冬天时的图书馆完全不同,甚至连布局都变得有些不太一样。此刻,整个大厅拥挤又安静,原本宽敞的空间里突然多了很多书架,每一列都塞得满满当当,就像我在书库里见过的那些。每张桌子旁都坐了人,都在读书。刚刚我推门的动静有些大,但只有其中几人抬起头,瞥来轻快又短暂的视线。我像走进一大片向日葵田,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一轮小太阳。
书架间,还有一些穿着相同制服的男女在来回走动。他们从架子上快速拿起一些书,检视一番后又放下,像是在整理书架,又像在寻找什么。这些陌生人也是一夜之间出现的?这片街区简直就像草原,一整个冬天都光秃秃硬邦邦的,突然被春风一吹,被春雨一润,土里「唿啦啦」地冒出一堆草芽来。
我想问奈特,但大厅里的人都在静悄悄地看书,我也不好意思出声,就扯扯他的袖子,又指了指书架旁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奈特凑近过来,小声告诉我:那些人是这里的管理员,他们在清点藏书——冬天太冷了,没有人来这儿看书,图书馆也关闭,有很多书会在这时候死掉;开春后要把它们从书架上撤下,换成新鲜的书本。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些人大多两两一组,在书架前挑挑拣拣。确实,被他们拿起的书看上去又旧又皱,像枯叶,画着美丽图案的封面也像凋谢的花瓣一样干瘪。他们中的一人把这些书放进身上的大布袋里,另一人就从自己的布袋里掏出一本新的书——饱满,挺刮——填入书架的空隙。
奈特又推了我一下:「别站着不动。我们在门口待得太久了,会引起他们注意的。」我一愣,这才察觉到,有几道目光从书架间畏畏缩缩地投来,如同蜗牛探出的潮湿柔软的触角。我立刻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小步走到一张窗边的桌子前,坐下。奈特也跟了过来。蜗牛的触角又缓慢地缩回到书架后了。
我扭头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架子,上面摆的书是教人打毛衣,做松饼,以及为花草除虫施肥的,与之前放的那些并未有太大区别。
「你还记得上次的暗门在哪儿吗,」奈特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我去引开那附近的管理员。他们一走,你马上熘进去,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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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页
我知道暗门在哪儿。虽然现在这里多了很多书架,整个大厅的布置都改变了,但是天花板上的裂纹不会变——我记得很清楚,那扇门就在那块长得像蘑菇的裂纹下面。
我把暗门的方向指给奈特。他点了点头,不再与我交谈,转身朝那一边的管理员们走去。他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朝管理员们招了招手,好像又说了什么。那些人便露出疑惑的神色,犹豫着朝他聚集过去。书架前的人变少了。我抓住这个时机,矮身往桌子底下一蹲,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我屏住唿吸,绕过书架,绕过那些专心阅读的人们,绕过暂时注意不到我的管理员,像在夜里的屋檐下蹦跳着跑过的小猫,朝天花板上的裂纹走去。胸腔的心脏跳得飞快,我每迈一步它就跳得更快。终于,那块蘑菇形状的裂纹出现在我头顶的正上方。我停下来,视线转向前方的墙壁和书架;书架上只摆着一本书。
我又四下一望,没有人看着我。周围空空荡荡,管理员们都聚集到奈特身边去了。我悄悄直起身来,伸手拿下书架上的书,「咔嚓」,墙壁裂开笔直的缝隙,门打开了。我看到了那条熟悉的走廊。
趁着没人注意,我一头钻进暗门里。暗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走廊顿时一暗,只剩下天花板还散发出的微弱的光芒。我借着微光朝前走去,越是往前,四周越是让我感觉诡异和陌生。这里的天花板一直是这么低的吗?那些窗户去哪儿了?之前来的时候,走廊角落也有那么多灰尘?伊摩的哥哥说过,这栋建筑是用「信仰」和「誓言」做的,是非常稳定的材料,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毁坏。可是我发现墙上出现了细碎的小裂痕,像蜘蛛网,还有隐隐约约的冷风从缝里灌进来……春天已经来了,这墙壁外面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还在吹冷风?
很快,我走到了书库门口。满脑子的疑问暂时缩进了海底的石缝里。那个女仙说过,图书馆里藏着这个世界所有问题的谜底,那么这些问题应该也能在这里找到答案。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字,现在我已经长高长大,能拿到书架最上面的书,也能读大段大段的文章了,一定能把书里的答案都找到。我吸一口气,推开书库的门,抬头朝上望去,却发现满屋子只剩下空荡荡的书架。
书库空了,书本消失不见,高大的书架空虚地矗立在原地,好像被吃剩下的大鱼骨头。
那些书都去哪儿了?被搬到大厅的书架上了?可是那里的书并不是我以前见过的那些。我大步朝前走去,在大鱼的骨架间穿行。所有的书架都是空的,什么都没剩下,树桩没有了,树洞也没有了;我失去了路标。又走了几步,我看到房间那一头的墙壁——这里只是间普通的空屋子,甚至不会随着我的脚步朝前拓展。
我停下来,抬起头——幸好,天花板依旧是我熟悉的样子,透明的玻璃承接了积雪,和明亮却冰冷的冬日阳光。伊摩的哥哥说过,这个房间和整条走廊,都是大祭司亲自制作的,她把这里的时间锚定在某一点,不管外面世界的岁月流转,四季变迁,这个房间永远都会停留在那一刻,安静,恆定,就像一个段落中的句号——
一片红叶乘着风轻盈飘落,落在透明的天花板上。
我一愣,看到天花板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朝四面八方流淌。然后,更多的红叶、黄叶,飘飘荡荡地落下,沉沉堆积。这些叶子是干枯的,色彩却鲜艷至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铺满鳞粉的蝶翼。
这里的时间发生了变化,锚点被从那个冬日拔起,埋入某个不知名的秋天。耳边传来一声接一声干涩的闷响,我循声扭头,看到身旁离我最近的书架消失了,稍远处的也是,紧接着,另一侧的几组书架也「唿」的没入地面。转眼,我面前的书架几乎少去一半,四周的墙壁连连逼近,整个房间仿佛被摺叠起来,我就像被关进一个小盒子里。
怎么回事?因为时间的变化了?在当前的这个秋天里,书库的规模只有这么大?
我还没从困惑中回过神,视野隐约一暗,头顶似乎有阴影掠过。我再次抬起头来,看到一只乌鸦在透明的屋顶上空盘旋。
……不对,不是乌鸦,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勺子,它正漫无目的地滑翔徘徊。它的翅膀完全舒展开来,几乎比我的手臂还长。它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过多看了一眼,那勺子好像一下子感应到了我的注视。它蓦地在半空悬停,漆黑混沌的身躯中投来一道视线。那里明明没有眼珠,我却感觉要被那道目光击穿,像有极薄极利的刀片刺入骨缝里,挑开神经,划破肌肉,我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同一时间,勺子发出一声粗嘎的鸣叫。它发疯似的沖向我,然而「咚」的一声,玻璃天花板如屏障般把它挡下。勺子没有退却,它更疯狂地撞击,天花板接连发出「咚」「咚」的震响。我害怕极了,扭头就要逃跑,然而余光掠过的瞬间,我发现头顶上方的景色再度发生了变化。
那些落叶被翅膀鼓起的气流吹开,天花板出现剎那的空白;转眼,又有纤细的藤蔓不知从何处婉婉探来,攀援而上,生出嫩叶,开出小花,互相缠绕成一张柔软的网,头顶的阳光也随之变得温柔和煦。耳边又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身边的空间变大了,无数书架拔地而起,仿佛竹笋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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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页
在当下的春天,书库是这个样子的?我看到身边的书架上出现了几册原本不见的书,刚要伸手去拿,「咚!」勺子又撞上天花板。小花被震落了,藤蔓枯萎,断裂,细棍似的扑簌簌地掉下。天空呈现出苍白灰暗的色彩。风从天际吹来,裹挟着砂石和尘土,转眼间,天花板上堆积起厚厚的泥尘。
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封面的前一刻,那本书枯萎了。我试图拿起它,然而它像落叶一样在我手中碎裂。刚刚出现的书架又齐刷刷倒塌,书本散落一地。有的书不见了,有的书死去了。我想起奈特刚刚说的,书也会死,就像其他所有生命一样,它们最终会回归尘土。
勺子鼓动翅膀,再度勐力地撞击天花板。这一次,我听到「咔嚓」的脆响。玻璃天花板上绽开一道闪电似的裂痕,炽热的夏日阳光灌注进来,一下子晃花了我的眼。我赶紧闭上眼睛,然而不妙的碎裂声接连响起。天花板也许支撑不了多久,在勺子飞进来之前,我应该尽快离开。
我闭着眼转过身,摸索着身边的书架,凭记忆朝入口的方向跑去。 「咚」「咚」的声音在脑后接连响起,手边的书架消失又出现,我感觉自己像走在一艘暴风雨中的小船上。突然,手指传来的触感发生了变化,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手正贴着一本书,封面上印着色彩鲜亮的木版画,简单的线条让上面的人物轮廓分明。只一眼,我就认出画面中心的主角——是奈特。
穿着盔甲,骑着骏马,手中握着锋利的宝剑,威风极了,就像传说中凯旋的勇者。
——「咚!」这一次的撞击声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我下意识回过头,看到天花板破开一个大洞。勺子收拢翅膀,炮弹一般从洞口穿入,朝我俯冲而来。
没时间思考,我抓起那本书,扭头就跑。
终于搬家了,谢谢各位对我的容忍_(:3 」∠ )_
第64章
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有什么。风里的羽骚味浓烈极了,钉子似的往我鼻子里钻。我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没命地往前跑,每一步都像踏在剧烈跳动的心上,我要离开,我要带着这本书一起逃出去!
半空中传来一声啸叫,像生锈的叉子在毛玻璃上用力划过。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我的头皮一下子收紧,血几乎要从血管里挤出来。与此同时,大颗的黑水如冰雹般从空中抛落。它们砸在我的脚边,我的身旁,几乎贴着我的脸落下。地板被黑水腐蚀,腥臭的热气蒸腾而上,我像在沸腾的锅沿上跑,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滚水里。四周的书架接二连三地倒塌,如同泡了水的软趴趴的面包片。墙壁也倒塌了,但墙壁之外的不是走廊,是另一片同样的无尽的空间。我愣了一愣,步子不由得慢下,然而脚下的地面突然跟着一软,我的脚一下子陷进地板里。我赶紧往前扑倒,慌慌张张地把脚拔出来。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刚才站着的地方熔开一个大洞,像被蛀虫咬了的窗帘。透过洞口,可以看到地面之下,是层层叠叠的泛黄的纸张。
纸很多,很厚,也许大祭司把这个房间造在一本巨大的书上。黑水打湿腐蚀了纸面,所以才让地板……
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不能逃跑。
或者说,我不能往镇上逃跑。如果我跑出图书馆,回到镇上,肯定会把身后的勺子也引过去;但如果不去镇上,我还能去哪里?
身后又传来刺耳的叫声,勺子一直紧追不放。没时间琢磨这些,我只能抱着书继续往前奔逃。怀里的书又厚又硬,硌得我的肋骨疼极了,但这表示这本书还活着,我不怕疼,我只怕弄丢它。
一粒黑水如炮弹般重重砸落在我身前,差一点就要砸在我的脚上。我赶紧收住脚步。那明明是团液体,可一落地就仿佛变成煤炭,地面转眼就被烫出一个焦黑的大洞。地板之下,我看到纸张紧紧地叠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像个深深的地洞,不知通向哪里。
又一个古怪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了。
我飞快地回头一望,勺子已经离我很近,也许它的翅膀再鼓动一下就会碰到我的脸。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回声——它很好;又抱紧怀里的书——它也还活着;然后我吸一口气,屏住唿吸,纵身跳进地板上的洞里。
瞬间,视野被黑暗覆盖,全世界都消失了。但也只有这么一瞬,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滑,在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这里很狭窄,但正好能容纳我通过。我的身下触碰到的是纸,伸手摸到的也是纸。它们脆弱又柔软,温柔地包裹住我,让我在无尽的坠落中能得到一个安全的缓冲。有什么东西扑簌簌地掉在我的脑袋上,肩膀上。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是某种黑色的碎块,摸起来手感十分怪异,粘稠,却又粗糙。我搞不懂这是什么,用手捻了捻,顿时,一股焦臭味从碎屑里冒出。我赶紧捂住鼻子闭紧嘴巴,同时明白过来——那只勺子跟着我跳进隧道,又在那一瞬间的黑暗中死去,掉在我身上的这些就是它的尸块。一想到这里,我拼命掸掉身上的碎屑,恨不得把肩膀都拍碎。
时间的感觉变得奇怪了,我好像已经在这里滑了很久,但下坠一直没有停止,我试着低头朝下望,也望不见隧道的尽头,眼前只有无数泛黄的翻卷的书角飞快掠过。我腾出手,试着揪住一片,不料「哧啦」撕下一页来。同一时间,被撕开的书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她在哼一首让我感到熟悉的歌,尾音又长又软,仿佛阳光落在我的眼皮上。然而下一刻,我就远远滑开,什么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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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页
隧道里有水的气息,还有被打湿的植物纤维的味道随着气流灌入鼻腔,让我想到雨季的树林。又不知过了多久,坠落的速度开始变慢了。起先我以为这也许意味着终点就在不远处,但很快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隧道开始变窄,开始收拢,周围的纸张也变厚变硬,它们逐渐变得像巨大的松果张开的鳞片,在我滑过的时候摩擦我的手臂,割出红印,割出血印。隧道越来越挤,我的每一根骨头都被蛮力按进身体。那本书像铁板一样坚硬,书角几乎刺破我的肚皮。我想把它拿出来,但根本没有空间让我移动手臂。我害怕极了,又疼得直流眼泪。书上说,人在察觉到危险的时候,先会尝试自救,然后会下意识地唿唤能帮助自己的人,所以在困境中,有些人向神灵祷告,有些人向敌人求饶。我只觉得唿吸越来越困难,空气也越来越少,也许我会变成一粒被卡在茧里的虫蛹吧;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喉头颤动着要说什么,胸腔里仅剩的空气却可能只够发出一声哽咽。意识即将模煳的前一刻,一个音节从我的舌尖蹦出,那是在恐惧中,在痛苦中,在每一个难过失落的时刻都会在我脑中出现的名词,在更久远的记忆中,也许也是我生来学会的第一个词——
「妈妈。」我对着昏暗的世界唿唤。
也许是当下,也许是很久之后,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掌心传来粗糙但柔软的触感。意识渐渐回到身体。我试着睁开眼睛,看到视野中浮现一个苍白的人影。
像在发光,又像是挡在我和光之间;像一团雾气,又像天边的云霞。
「妈妈。」我无意识地重复道。
人影没有回应。有一股力量牵起我的手,让我从隧道的坠落中抽离。我好像变成了一只风筝,光芒温暖,风也柔和,我就在这一团明媚的暖意中轻轻慢慢地摇晃;虽然记不清了,但这样的感觉我并不陌生,过去我也曾经拥有过。
「妈妈。」我又一次脱口而出。
人影还是没有回应。拉着我的那股力量让我慢慢往前移动。莫名的,我有些开心起来,也许是因为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终于从那狭窄的甬道中解脱。许多画面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可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又在光芒中消失不见。我动了动嘴巴,又有许多话像气泡一样从我的嗓子里簇拥着浮起。拉着我的人是谁,是我的妈妈吗?她回来救我了吗?为什么她不和我在一起?她是不要我了,才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吗?
她是因为喜欢我,所以生下我的吗?
我看不清人影的轮廓,但掌心的触感随着我的意识逐渐变得清晰;是纸。
拉着我的那只手,是纸。
这不是我妈妈。
意识完全清醒了。我看到在我身前,一直拉着我前进的人影——或者说,看上去像是人影的东西。那是由几千张几万张纸叠在一起组成的形体,勉强能看出人形的头部,躯干,和四肢。纸的边沿并不整齐,有的还有被撕扯的痕迹,最外沿的纸已经翻卷了,在微风里发出「哗哗」的轻响。牵着我的手的是一捲髮黄的书页,再往下,无数纸张交替蠕动起来,让人形徐徐往前。它的脚步声是「沙沙」的,像小虫在啃食叶片;而我正与它一起,走在一条像是用旧纸搭建的小路上。
我曾经见过它,但也许它没有见到我。
人形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它停下脚步,拉着我的那捲书也从我掌心滑落。它皱缩起来,周身的纸张快速翻动,胡乱地拢在一起。它在害怕,或是紧张?我喊住它:「你是谁?是你把我从那里带出来的吗?」
人形没有回答,也许它不会说话。
「我觉得你很熟悉,」我说,「你是我在创造士的宫殿遇到过的那个人吗?大祭司说,你是一个老灵魂?」
人形依旧没有回答。它慢慢朝我靠拢,作为手臂的书卷向上举起,碰到了我的脸。它凑近过来,泛黄的纸脑袋贴上我的鼻尖。我闻到一种温暖的香味,像被太阳晒足了一整天的被子。我又听到那个女人的歌声了,但同样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刻,人形在我面前消失,歌声和晒被子的香味也消失了。
我站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怀里抱着那本从书库偷来的书。刚刚发生的一切,勺子,隧道,人形……如同一个黎明时分的梦境,清晰可见,却又无迹可寻。
脚下的地面突然颤动了一下。我四下望去,发现这里并不是原野——我站在一本翻开的书上,书页大得无边无际,而我站立的地方就是中间的书缝。有风从侧方吹来,书页便一下一下轻轻翻起。
我想起那条结冰的河。当时也是如此,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在我眼中,只要越过那条河,就能到达另一个国家,就能找到这里没有的答案。
又有风吹来了,风里带着花香,还有歌声和说话声。我朝风吹来的方向用力望去,什么也看不到。我又退开几步,脚下的书页翻开了,墙一般朝我倒落下来。我刚要逃跑,那页纸又穿过我,好像一层面纱似的雾气,轻轻落到中缝的另一边。
书被翻开了,明亮艷丽的色彩从纸面之下浮现。
第65章
「勇者就要出发啦。」
「他背着行囊,骑着骏马,斗篷上印着国王的徽章。」
「他的路途中会有深林,会有激流,会有长满荆棘,黑雾环绕的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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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页
「勇者就要出发啦,勇者就要出发啦,他是全国最勇敢的青年,定会把胜利与和平带回家乡——」
书页翻开的同时,鲜艷的色彩像云朵般涌出,一个女人的歌声飘飘荡荡地落进我的耳朵里。
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从半空中?从书页底下?从我的骨头缝里?她的声音就像一张柔软宽大的纱巾,一下子把我包裹起来,上下左右都是她在歌唱。女人的声音很软很长,歌词好像被她的唇舌慢慢磨捻,揉进皮肤里,融进唿吸里,让我感觉像在读一本被水泡煳了的书。她的声音亲切又熟悉,也许我曾经听过,这首歌也是我曾经听过的,但这个「曾经」遥远又浅淡,和她唱的故事一样,被水泡煳了。
女人继续唱着。我脚下的书页上,那些翻涌的色块渐渐汇聚成型,它们被粗黑的线条归拢,勒出轮廓,组成画面,在她的歌声里拼合成一幕又一幕的图像。我看到排列整齐,蘑菇似的可爱的小房子,人头攒动的街道,一双双高举着挥舞的手掌,还有在人群中穿过,骑着骏马,身穿铠甲的勇者……这些画面的笔触非常粗糙,线条也歪歪扭扭,但色彩明亮饱满,像是孩子握着蜡笔画成的。我才刚刚看清图像的全貌,女人唱完了一段,书页翻动,新的图像又出现了。
「姑娘们唱起歌谣,赞美他的勇气,为他献上鲜花,小伙们摩拳擦掌,拿起武器牵上马,请求跟随他的步伐。」
画面上,形象简陋的小人们围成一个鲜艷的花边圆圈,勇者被拥在中间。他的五官只是一些简单的直线和曲线,但眼睛是明亮的水蓝色,这让我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他,是我熟悉的那个年轻人。
「勇者说,快回家,快回家,家人同样需要你们的保护,不要让爱你们的人惦念牵挂。」
直线和曲线动起来了,勇者劝告年轻人们不要涉足危险。鲜艷的人群也动起来了,色块像水波一样颤动,然后分开,一个灰黑色的人影从圆圈外慢慢走来。
「他最亲爱的伙伴,带着满身的炉灰前来。他说,朋友,这是我亲手打造的宝剑和铠甲,比闪电还要锋利,比陨铁更加刚强,这是与你最相称的武器,它们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也不会在魔王面前颤抖害怕。」
女人接着唱了下去。勇者伸出由粗糙的线条组成的手臂,接过好友的礼物,转身离开了城镇。歌声里,我脚下的书页接连不断地翻动,勇者独自踏上征程。他骑着马经过大块大块的连绵的绿色,起伏的褐色,凌乱的蓝色,星星点点的粉色……他的身影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不知不觉间,女人的声音也在发生变化。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唱歌,柔软的吟唱变成了诵读,发音是短促的跃动的,歌词仿佛被搓成圆熘熘的小豆子,一个个在地上蹦跳。这样的变化让我想起了什么,脑中似乎有齿轮渐渐咬合起来。突然,女人的声音一顿,她打了个浅浅的嗝,我下意识地笑了出来——「咔哒」,齿轮发出脆响,但我想循着这声音继续回忆的时候,那一点模煳的画面又被风吹跑了。
脚下的纸面上,勇者正慢慢走进一片暗沉的色块,像干枯的血迹。那些线条有着张牙舞爪的稜角,也许代表一片深林,他背着的长剑如同电光,为他破开眼前的障碍。女人的讲述进行到了关于魔王的部分:他住在密林深处,那座黑雾环绕的山峰上;他的城堡是用人骨搭建的,每到夜晚会从高高的塔楼里传来悽厉的惨叫;他有着沥青似的皮肤,和火炭一样的眼睛,只用注视就能把人烧成粉末……勇者继续往前走去,他的轮廓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小,他像一粒被逐渐晒干的葡萄,周围的黑暗渐渐包围他,压倒他。一想到这是奈特,我顿时紧张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女人的声音压低了,小圆豆子们不再蹦跳,故事在她的讲述中缓慢地向前滚动。勇者遇到了一位女巫,她为他指明能走出森林的小路。勇者救下了一只青蛙,它许诺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终于,勇者来到了魔王的城堡——那是一团凌乱的黑色,像是被焦躁的手指用力涂抹出来的。城堡占据了画面中几乎全部的空间,勇者在它面前就像一个不小心按下的指印。他身上的衣着,牵着的马,都缩小得几乎看不清了,只有那把剑,被用纤细的笔尖格外认真地描绘,在昏暗的画面中像一粒永不熄灭的烛火。
女人继续讲了下去:勇者到达了旅途的终点,他要为家乡的人们挥起长剑;魔王比他所听说的更加残暴,更加兇险,他与他展开厮杀,魔王唤来了数不清的部下,勇者能依靠的却只有手中的宝剑和身上的铠甲。
「但是到了故事的最后,太阳一定会升起,浓雾一定会消散,荆棘会开出花朵,柔软的藤蔓和鲜艷的小花会爬满山坡。」
女人的语调轻轻上扬,像被一片风托起的羽毛。剧情发展到了最紧张的时候,她的声音却变得温柔又欢快。故事中的勇者逐渐精疲力竭,在魔王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中受伤、倒下,但是他遇到的女巫,他救下的青蛙,还有所有他在旅途中帮助过的人们纷纷赶来了,家乡伙伴们的祝福也在风中响起,他的长剑焕发出光芒,在故事的最高潮给予魔王致命一击。
然后,魔王被打败,城堡被摧毁,所有人都跳起来,线条变得轻松又活泼,画面上涂满了膨胀的红色,膨胀的粉色,膨胀的金色……书页明明不能发出声音,我却好像听到他们的笑声。女人也笑了,我也笑了;虽然没见过她的脸,但是她为我讲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我们的笑声叠在一起,仿佛她就坐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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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页
她是谁?是我曾经认识的人吗?
女人轻轻地咳嗽一声,念起最后的结局:「于是,正义战胜邪恶,勇者打败魔王——」
从她口中说出的句子戛然而止,在某个词语的中间,仿佛纸片被剪刀「咔嚓」断开。
她的讲述停止了,故事也停止了。我低头去看地上的书。书上的画面还停留在勇者获得胜利的那一幕,依旧是满眼的红色、粉色、金色;但那些线条组成的小人不再大笑拥抱,他们仰起脑袋,睁大眼睛,齐齐望着上方,仿佛一丛偎着树桩的蘑菇。
怎么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杂音从半空中传来,像无数把生锈的叉子用力刮过毛玻璃,难听极了,我赶紧捂住耳朵。紧接着,一声怒吼勐地炸开,有男人在大叫。他的声音又粗,语速又快,我想听清他在说什么,灌进耳朵里的却只有暴躁的嚎叫,仿佛面对一头髮狂的熊。
他是谁?是魔王?魔王还没有被打败?
我还没明白髮生了什么,只听见「哧啦」一声,书页突然从中间被勐力扯开,一只大手从虚空中伸来,把所有的色块和线条捏紧、揉碎、撕烂。女人的声音又响起了,她在抽泣,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可这声音混在男人狂暴的怒吼里就像雷雨中摇摆的草叶。他们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清,男人吼得我脑袋「嗡嗡」地疼。我想走了,他的声音让我害怕。然而又是「哧啦」一声,我脚下的整本书被一下子撕开,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男人的声音像雨云一样重重压落下来,我几乎要被他的怒吼压碎了。我想站起来,可地面晃得像暴风雨中的大海。我朝四下看去,周围是一片昏暗的混沌,脚下的书已经被撕成碎片;街道、房屋、城堡、树林……那些被用心描绘的美丽景色都不存在了,简笔画小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碎纸片上,用它们的小黑眼睛望着天空。
望着天空。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小人的视线朝上望去,只见一张紫红色的大脸贴在天幕上,满脸的肌肉像被拧紧的抹布一样扭曲起来,血管虬结暴突,像老树根,眼睛浑浊枯黄,如同两粒烂葡萄。他暴怒地张大嘴,泛着白沫的唾液包裹着黑黄的牙齿,比任何一本书上的恶龙都要可怕一万倍。我顿时吓得尖叫起来,紧紧闭上眼睛——
「不要闭眼!」
耳边突然有人说话。我顿了顿,才认出来,这似乎是那个铁匠的声音。
「不要闭眼!」铁匠继续说道,「看着他,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怎么可能!男人的怒吼变成了轰鸣,几乎把女人的哭泣声绞碎。脚下的地面更剧烈地颠簸起来。我连站都站不住,只能躬身俯在地上,捂住耳朵,闭紧眼睛。
「快睁开眼睛,站起来!」铁匠也提高了音量,「你不能留在这里,书快要合上了——」
他还没有说完,一阵小小的唿喊声从地面传来。
「保护公主!」
「快,大家保护公主!」
「保护公主!不要让公主受伤!」
这些声音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又细,又小,又密,就在我耳边细碎地响起,还有又轻又乱的脚步声跟着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不敢睁眼,只觉得有许多小小的东西把我团团包围。男人的怒吼声渐渐听不到了,地面也慢慢的不再晃动。有什么粗糙又柔软的东西不时擦过我的脸。我试着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潦草的线条。
一团又一团的线条。它们连接在一起,就像手拉着手。
无数巴掌大小的线条小人互相拉着手围在我身边,用单薄的色块身体把我和四周的混沌隔阻开来。它们似乎在发抖,身上不断落下黑色的碎屑来,但它们依旧紧紧相握,没有逃跑,也没有退让。
「保护公主——!」为首的小人大喊道。它身上背着一柄长剑,在一片昏暗中明亮如晨星。
我一愣,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镇子的广场中央。晴空万里,春风和煦。四周是我熟悉的人群,他们在谈论着我所熟悉的日子。什么书页、隧道,奇怪的鸟,紫红的脸……模煳得就像一个梦。
……我不会真的在广场睡着了,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吧?
怀里有什么东西顶着我。我低下头,看到一本书,封面上画着勇者的半身像,像极了我认识的那个人。可我刚想把它翻开,它就迅速地枯萎、干瘪,像花瓣一样碎成小片,被风吹走了。
第66章
奈特说,书是会死去的,不再被人翻阅的书,就像失去水分的草叶,会脆弱、枯萎,最终回归尘土。
那本书在我手中飞快地干瘪下去。我还没来得及摸一摸它美丽的封面,它的色彩褪去了,坚挺的书角也如蜡液般融化。转眼间,整册书本化作数不清的碎屑,像灰烬一般融进风里,再也看不见了。
我抬起头来,春日的阳光温暖又舒适,像柔软的手拂过路人的眼睛,每次眨眼都有倦意瀰漫。广场上的盛开了花墙,花瓣有蓝紫色的,橙红色的,在光下仿佛通透的彩色玻璃。街道两旁的小房子花团锦簇,每家每户的篱笆上,花坛里,院子里开满了各色鲜花,空气里都浸入蜜渍似的甜。那些花朵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伊摩的小花园也是。前一天晚上,泥土还被冻得硬邦邦的,春天的第一个清晨到来的时候,她喜欢的桔梗和雏菊已经填满了花园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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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页
这里的季节变换总是很快,冬天和春天之间就像只隔了一页书。小孩和大人之间也是;有人翻了一页,我就长大了。
我沿着广场的石板路朝前走去,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朝我打招唿,尽管有些人我从未和他们说过话。那个女仙说,这里的所有人都认识我——是不是就像人物简介总是被放在正文的前面?就算是没有耐心翻完所有剧情的读者,也会知道我爱吃肉和烤饼,头髮又粗又硬?
镇上的小孩儿大笑着跑过来又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朝我挥手。他们好像永远在玩耍,从日出到日落,从春天到冬天。我看过的那些图画书上,也总有这样的小孩在背景里跑来跑去,就像洒在水煮菜上的芝麻粒,不是主角,但不能没有。小孩儿又朝我喊那个奇怪的名字了。但我径直抬着头朝前走,不理也不睬。小孩儿们困惑起来,一个个停下脚步,不跑了,不笑了,像青蛙一样睁大眼睛看我。
我一路走到街上去了。更多的人从我面前经过,更多的眼睛眨巴着朝我望来。他们的表情和平日里有些不太一样——是因为我长高了,不再需要抬头才能看到他们的脸,所以也看得更清楚了?鞋店老闆招唿我去试试新做好的小皮鞋,我没有理他。杂货店的阿姨说刚刚进了一些漂亮的髮带,我也没有理她。卖花的双胞胎姐妹问我要不要带些花束回家,我也没有理她们。我抬头挺胸,大步朝前走,街上的人的表情却越来越奇怪。我知道这种表情。我还是个小矮子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伊摩喜欢的盘子,怕她会骂我,就悄悄把碎片埋在院子里;之后的每一天,她每次一靠近那个角落,我都会忍不住露出这样的表情。
点心店老闆的女儿朝我走过来了。她也带着那样的表情,然后沖我用力地笑,又犹犹豫豫地张嘴。我等她说话,可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我低头一看,是一张传奇卡,颜料都还没干,我都闻到气味了。卡片上画着一个英俊的骑士,背景铺满鲜花,四周环绕缎带,想必这是个故事里让人神魂颠倒的英雄。
「刚画好的,新人物……」老闆女儿小声说。我想她或许不应该站在柜檯后面卖点心,她应该有另一份更适合她的职业。她爸爸也是,他做的点心一点都不好吃。
「喜欢的话就拿去吧……」点心店老闆的女儿又说,「你好像不太高兴……」
不太高兴?
我捏着那张卡片,环顾四周,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脸上,连路边的小狗都站住了看我。没有人说话,但他们沉默的唿吸声汇聚起来,灌入我耳中就像澎湃的潮水。
因为感觉我不太高兴,所以把刚画好的卡片给我,所以招唿我去店里,所以主动和我搭话,找我一起玩……我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他们每天在这里做的事,都是为了让我高兴?
「你们在保护我吗?」我开口问道。
另一种沉默降临了,天空仿佛有火山灰沉沉落下。
「这个镇子是为我造的吗?」我继续问道。一旦开口,每一句话都像带着惯性,舌头自动捲起又舒展,语言才刚刚在脑中浮现,就已经从口中释出。
「这条街是为我造的?这些房子也是为我造的?为了我,你才开始做鞋子?为了我,你们才在这里卖花?」
我的视线划过人群,如同镰刀切割草丛。我望向哪一处,站在那里的人们就低着头退开。我又回头去看街上的小孩儿,他们知道镇上的一切事情,可他们现在只愣愣地站着看我,好像一堆色彩艷丽的木偶,只是背上的发条松了。
他们究竟是谁?
我又是谁?
还有那张出现在天空的怪脸,紫红色的,像泡了水一样肿胀。光是回忆起这副样貌,我就浑身不舒服。我看着眼前的每一个人,他们也同样看着我,眼中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不安与恐惧。他们在害怕什么?和我有关吗?我又想起那些在纸面上活动的线条小人,天空的怪脸出现的的时候,他们大叫着「保护公主」——
毫无预兆的,口袋里的回声剧烈地震动起来。我伸手去抓,然而没有握住。回声一下子从我的衣兜里滚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刚要弯腰去捡,人群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她要想起来了。」
声音轻极了,但在这片寂静中清晰可闻,如同一株纤弱的小苗破开冻实了的硬土。
更多的窃窃私语从人群各处响起。
「她要想起来了。」
「她是不是想起来了?」
「她要走了吗?」
「她要回去了吗?」
「她还是会留在这里的吧?」
这些句子从四面八方传来,又细,又碎,像数不清的蛾子在灯下飞舞。眼前的人们交头接耳,短促而隐秘地扇动嘴唇。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对我解释。我从地上捡起了回声,蛋壳没碎,但它在我掌中发热,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使劲敲着蛋壳。 「哒哒哒」「哒哒哒」,它想要出来吗?我顿时有些慌张——这里是大街上,小宝宝怎么能出生在大街上?小宝宝不都是在祝福和保护中诞生的吗?我赶紧用双手握住回声,不让蛋壳裂开。我又想起奈特,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已经回到镇上了,他如果在这里,一定能帮我想出办法。我试着在人群中寻找他,却看到一双漂亮的眼睛在人群中闪过,像在煤堆中发光的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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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页
是那个在地下走廊里出现的小孩儿,穿着白衬衣,光着脚,正躲在人堆里朝我笑。我马上就要跑过去,不料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地一晃,紧接着,整条街道也震动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街道的石板路面被什么东西从地底下用力地敲打,我的回声也被蛋壳下的东西用力地敲打。路灯和房屋开始摇摆,花盆「稀里哗啦」地摔碎,街道两旁的树木齐齐折断,人群乱了,小狗「汪汪」大叫,那小孩儿也不见了。街道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蛋壳下的东西也越敲越急,越敲越凶。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握着回声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咔嚓」一声,脚下的石板路面裂开了,我一下子跌倒在地。
顿时,人群中有人高喊——「保护公主!」
刚才的那一幕又出现了,只是不再是线条小人,眼前我熟悉的人们纷纷朝我跑来。然而路面飞快地崩坏、折断,石板仿佛饼干一样酥脆,更多的裂缝蛛网般蔓延开来。朝我奔跑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摔倒,许多人被裂缝吞没。点心店的姑娘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她附身伸手要拉起我,然而她脚下的石板被整个拱翻过去,她一下子滚到了街的另一边。
我略微回过神来,刚要站起身,突然看到离我最近的那道裂缝之下,有一粒鲜红色的光球在黑暗中熠熠闪烁——不,不止一粒,是无数颗大大小小的红色光球,它们紧紧贴合在一起,拼成一个巨大的不稳定的圆形,边缘还在缓慢流动,就像浮在汤上的油滴。下一秒,一层黑色的薄膜包裹着圆形迅速落下,又迅速抬起,有视线从中贯穿而来,准确地落在我脸上。
……原来这是一只眼睛。
我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同一瞬间,爆炸声如海浪般袭来,一下子把我的声音吞没。破碎的路面被拱开了,无数漆黑的怪手从裂缝里探出来。那些手臂几乎有房梁那么粗,关节暴突,像崩落的石块,漆黑的皮肤干枯皲裂,粘稠的黑水从皮肤的破口「滴滴答答」地淌落。它们疯狂地挥舞,抓住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树木,房子,砖块,人……我熟悉的人们发出恐惧的哭喊,这些声音又很快被截断。我忍住害怕,努力从地上站起来,朝离我最近的一个孩子跑去;他正在嚎啕大哭。可我才刚迈出一步,又一只怪手从旁伸来,一下子就把那孩子抓走了。
然后,怪手勐地握紧,又松开,一团皱巴巴的废纸从掌心里掉落下来。
一片嘈杂中,有人大喊——「魔王!新的魔王已经诞生了!世界又要被修改了!」
第67章
镇子崩溃了。世界摇晃起来,地面裂开,天空皱缩,那些纸片似的云朵纷纷扬扬落下。街道两旁的房屋尽数倒塌,木樑和砖块掉下来,压倒路灯,砸碎花坛。小狗缩成一团,对着从地缝里伸出的怪手「汪汪」大叫。我熟悉的人们惊慌失措。我喊他们躲起来,可他们没有逃走。他们跌跌撞撞地跑着,朝我聚集起来。所有人背对着我,手拉起手,把我团团包围在圆圈中间,就像那些纸片小人。
「保护公主。」「保护公主!」他们用不同的音调说着同样的话。
混乱中,有人抱住了我的腿。我低下头,看到是那个刚刚在地上大哭的小孩。他在发抖,肩膀像暴风里的树叶一样颤动,嘴里碎碎念着「不要怕,不要怕」。我摸了摸他的头,他一下子抬起脸来看我,满眼是泪。
「你不要怕,」那小孩儿说,「我们会保护你,不会让你被抓走的……你别怕!」
我一愣:「你们是谁?」
我又是谁?
如果这个世界只是书里的故事……那我是什么角色?
一串马蹄声从远处飞驰而来。人群中有人大喊「骑兵队!」,顿时,所有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王国的骑兵队来了。他们身披银亮亮的铠甲,铠甲上绘着符文,怪手一碰到他们,就像被烫到一样连连躲开。他们挥舞长剑与怪手们战斗。转眼,那些怪手被接二连三地斩断,化作大块大块漆黑腥臭的淤泥滴落在地上。世界依然在摇晃,在震颤,碎纸雪片般在空中飞舞,但围住我的人们不再害怕了,他们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战斗的年轻人们,在每一次长剑斩落的瞬间发出胜利的欢唿。
——「奈特!」有人大喊道,「奈特也来了!」
人群里泛起更大的声浪。这个名字就像火柴,一出现就点亮了光。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望去,连抱着我腿的那个小孩也抹掉眼泪,笑着拍起手来。
我也踮起脚,伸长脖子,想在骑兵队里找到奈特。可他们都穿着一样的铠甲,戴着一样的头盔,我分不清谁是谁。我想跑过去看个仔细,身边的小孩又用力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走。
「不要跑,你别怕,」他说,「奈特来了,这些怪物就会被消灭了。他是这里最勇敢的人,连魔王都能打败,一定会把这些怪物都消灭!」
说话间,地面又是勐烈的一震,一只最大最粗壮的怪手被伐倒了,肥厚的手掌重重拍落下来,扬起一片飞尘。它比镇上的钟楼还要高,还要粗,三个人合力才把它击败。可欢唿声还没响起,怪手的断面突然鼓胀起来,浓稠的黑色淤泥从断口流出,铺满一地,像血。紧接着,淤泥里又滚涌起气泡,如同沸腾的沥青。下一刻,一个气泡「啪嚓」爆开,一只勺子拍打翅膀,转着圈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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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页
气泡从黑泥里接二连三地冒出、炸开,成群结队的勺子孵化出来,团簇着飞向空中,仿佛夏日里盘旋在灌木丛上的蚊群。它们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膨胀,骨骼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转眼间,勺子长成了,长短粗细都接近成年人的手臂,它们头部的凹陷里又积聚起腥臭的液体,像冰雹一般朝地面洒落。
我想起那两个变成湿布团的创造士,赶紧朝人群大喊:「快躲起来!躲到没有光的地方去!」我还没有说完,周围几人接连被黑水砸中,顿时干瘪绵软地倒下,像湿地毯一样贴在地上。
人群再度陷入慌乱,骑兵队要赶来帮忙。然而这一次,他们画着符文的铠甲似乎失去了作用。沖在最前面的两人被黑水砸中了,就像连人带马被水球拍扁了一般,瞬间变成两块湿漉漉皱巴巴的灰色布片。紧随其后的士兵连连勒马,可马蹄还是踏上了布片。烂湿的布头一下子被踩破,塌进泥里。
骑兵队也不敌了,人群中再次发出惊恐的尖叫。天空中的勺子越来越密集,它们摇头摆尾地朝地面泼下水球,仿佛降下一场暴雨。我拼命大喊,让街上的人躲到影子里去。可是周围的建筑几乎都被摧毁了,哪里还有能躲避的阴影?黑水像炮弹般「乒桌球乓」地砸落,还有没被砍倒的怪手疯狂地挥舞,捏碎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我眼看着身边的人飞快地少下去,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浮现——
这是一本书。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在今天之前,这只是我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测。不知道有多少次,眼前看到的耳边听到的情景让我忍不住做出这样的怀疑,但更多时候,这只是一瞬间的突发奇想,是个肥皂泡似的白日梦;因为太阳这么温暖,花香这么甜蜜,刚出炉的饼干这么酥脆甜蜜……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怎么会是画在纸上的故事呢?
但在这一刻,我无比坚定地相信——这是一本书。
对,这个世界是书,是由纸和颜料构成的。
我拉开那个拽着我的小孩的手,他不肯放,我安慰他两句,就转身跑向一道离我最近的地缝。从地缝里伸出的巨手已经被砍倒,只剩下一截干瘪的血管似的东西耷拉在地上,散发出一阵阵臭鸡蛋的气味。我屏住唿吸,在地缝前迅速蹲下,伸手往里一探——果然,指尖传来微微粗糙的触感,像纸。
是纸,这个世界就是纸。
我紧紧抓住地缝,不,抓住这一页豁开的书页,每一个手指都贴紧了纸面,用尽全力一撕——「嗤啦」一声,地面被我撕开了,几乎同一时刻,有一声极轻极细的呻/吟在耳边响起。我回过神来,看到此刻抓在手里的不是碎裂的地砖,而是一张粗糙,毛躁,有些发硬的纸片,透过被撕开的破口,可以看到许多同样的发黄的粗糙的纸页;它们被紧紧装订在一起。
还不够,还要撕掉更多。
「快来这里!」我站起来转身朝人群大喊,「大家一起把地上的纸撕起来,用它遮挡太阳光!那些勺子只能在太阳底下活动!只要把光遮住,它们就没办法靠近了!」
我用了我最大的声音,嗓子几乎要裂开。可这番话就像一块落入沼泽的石头,安静地下沉,连水花都没有打起来。周围的人一个个只傻傻地站着,愣愣地看我,动也不动。他们真的听到我的话了吗?停顿的这片刻间,又不断有人被掠走,被击中,变成薄薄的纸片。我更着急了,想解释又没时间解释,脸颊胀得通红,只能继续蹲下来,抓起另一块更大的纸片,用力撕扯。可也许是位置不同的关系,这一块纸又粗,又重,又厚,比起纸来,倒更像是牛皮,不管我怎么使劲,都仅仅只能把它揉皱,没法再撕开哪怕一丁点。我又急得要哭,眼泪会有用吗?把纸打湿,会不会撕起来更容易一些——
我手中的纸片突然被人抓住了。对方手指一拧,手腕一翻,顿时在纸上扯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着铠甲的骑兵;他的面甲亮得像镜子,映着我要哭不哭的脸。我赶紧把眼泪抹掉。骑兵腾出一只手来,单手摘下了头盔。
麦浪似的金髮在阳光下散开的瞬间,我想起那本在我怀里枯萎的书,想起它的封面上用幼稚的笔触画出的那张脸。虽然那些色块和线条粗糙极了,但当那张脸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每一个墨点都与它描绘的对象妥帖地重合起来。
「这里让我来,」奈特说,「你去和大家待在一起!」
说完,他又用力一扯,把已经裂开的地面撕成更大的两半。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但现在不是提那些的时候,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我转身抓起另一边的纸片,朝着与奈特相反的方向用力扯去。
脚步声突然像潮水一般涌来。我抬头一望,看到镇上的人们全都跑了过来。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灵魂终于回到体内,木偶重新上足了发条。他们围着裂缝排开,站在我和奈特两旁,蹲下,伸出各自的双手紧紧抓住地面上那层厚纸。
「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力!」奈特朝他们喊道。
整个路面都被大家翻转过来了,原本厚重的石砖变得只有薄薄一片。撕下来的纸几乎有船帆那么大,足够遮蔽眼前的所有人。我又使劲大喊:「快躲到纸下面!」这一次,我的话终于传入他们的耳朵。大家紧紧靠在一起,抬手托起撕下的大纸,把它像伞一样在头顶张开。顿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我们,阳光被隔绝了,所有人的影子融化一汪漆黑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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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页
耳边安静下来,翅膀鼓动的声音逐渐听不见了。我从纸面下伸出半个脑袋朝外看——那些勺子落在废墟上,悬停在空中,每一只都静悄悄的,仿佛拂晓时麻雀的剪影。与此同时,最后一只怪手被骑兵队斩落,化作一滩腥臭的淤泥,地面的摇晃也停止了。阴影下的人群中,有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同宣告比赛结束的哨音。
「又是奈特救了我们!」另一人这样说道。
更多的声音从人群各处冒出来:「奈特来了我们就不怕了!」「你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看到你来,就知道一定会没事的!」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在唿唤同一个名字,各种赞美和感谢交杂在一起,仿佛织成一张缀满珍珠的华美大网。我扭头朝旁边望去,看到被网住的主角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抿着嘴,低了头。额发遮住他的眼睛,我看不清此刻他的表情是窃喜,抑或害羞。
他是打败魔王的人,是这个故事的救世主——那么,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如果我也在这个故事里,为什么对这些事没有印象?
为什么那个简笔画构成的童话里,没有「我」的角色?
还有「魔王」,被奈特打败的人,那又是谁?
是天空中出现的那张怪脸吗?
所以刚才有人说,「新的魔王出现了」?
我想了想,踮起脚尖,朝奈特凑近过去,想问他关于那本书的事。可是周围的声音太大了,我说了两遍他都没听到。我又凑近一些,拉了拉他的胳膊。奈特朝我转过身来。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上既不是窃喜,也没有害羞,他的蓝眼睛像蓄在礁石湾里的浅浅的海水,清亮,透彻,一眼就能看到布满其中的凌乱的倒影。
奈特朝我笑笑,就像平时那样。他动了动嘴,说出的话也被周围的声音淹没了,但我知道他在问我「怎么了」。于是我靠近他的耳朵,大声说:「我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封面上画着你——」
「当然啦!」旁边突然有人高声接过我的话,「奈特是我们的英雄,是最勇敢的人!封面上当然有他的画像!」
奈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下一刻,一声尖锐的鸟鸣在半空响起。我看到奈特撑着纸页的手勐然一颤,「嗤啦」一声,纸被撕开一道手指宽的裂口。
纸破了,遮蔽大家的影子也破了,一束阳光从破口中落下,落在我的肩上。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勺子箭一般射来,穿入这道窄窄的阳光。孩子们尖叫起来,我下意识地抬头,只看到一团黑影如墨水般散开,瞬间占据了我的视野——
鸟叫声又响起了。
几乎同时,包裹我的视野的黑暗迅速褪去。然后是「吱」的一声怪叫,难听极了,像用锅铲狠狠地摩擦生锈的锅底。我看到一只灰色的大鸟盘旋着飞向天空。它坚硬锋利的喙上牢牢衔着什么东西,像条粗黑的毛虫,正在拼命扭动挣扎,发出一声声刺耳的怪叫。我刚看清那是只勺子,它就化作粘稠的黑水,从鸟喙上滴落,消失不见了。
更多的鸟叫声从半空中传来。透过那道纸缝,我朝外望去,看到不知从何而来的鸟群已经霸占天空,在破败的街道穿梭来去。它们正在追赶那些怪叫的勺子——追赶,啄击,用喙刺穿,抛向一旁,再冲上去狠狠咬断。勺子融化而成的黑水有一些顺着鸟喙流入口中。然后鸟会伸长纤细的脖颈,像是吞咽。再然后,它们金红色的眼中露出一丝惬意的餍足的神情,继续投入新一次的猎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些灰色的大鸟捕食的样子。奈特说,它们的尖喙是用来啄开人的胸口,吃掉记忆的;被它们啄食过的人,就会变成没有过去的空心人。因为他的讲述,我一直对这些动物感到害怕,虽然我曾经骑着它们飞上天空,但也被它们狠狠追赶过。眼下,它们收起翅膀冲刺的样子,就像一枚枚唿啸的灰色炮弹,甚至比勺子更疯狂,更兇狠。
人群里又爆发出欢唿声了。我回过神,发现所有的勺子都被鸟清理干净,如同被镰刀收割过的麦田,街道上再也没有陌生的怪物。鸟群正在慢慢聚集,停在一堵长长的矮墙上,似乎又回到了平日里温顺的样子。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有个女声这样高喊道。顿时,大家头顶的纸片被「唿啦」地掀开,所有人大叫大笑着重新回到阳光下。
我身边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我朝他一望,发现奈特脸色苍白,身体在铠甲里僵硬地佝偻起来,目光沉在刘海之后,畏畏缩缩地投向前方。
他注视的方向是鸟群。
鸟群正中,有一只特别健壮挺拔的大鸟。它挺着饱满的胸脯,高高昂起头,红铜色的尖喙闪闪发光;它骄傲地端坐在矮墙上,比其他任何一只鸟都要健壮,也许它是这群鸟的领袖。
它也注视着这一边,注视着奈特。
奈特朝后退了一步。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立刻挡在他身前。与此同时,那只大鸟腾空而起,翅膀鼓动的气流就像一阵风。它朝我们冲来了。
「走开!」我大喊道,然后飞快捡起奈特的头盔,用尽全力朝大鸟丢去——没中,头盔低低地落地了,鸟甚至不需要闪躲,我这细弱的胳膊没有半点用处。
我愣了一下,立刻抓起奈特的手,转身把他一推:「快跑!」
奈特没有动。我又用力拉他,可他只是把视线收回,转而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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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页
「你怎么了!」我急得大喊,「鸟要来了!它又要来啄你!」
「没关系,」奈特说,「我决定了——」
他还没把话说完,一股强烈的羽骚味被风拍到我脸上。我回过头,只见那只大鸟已经近在眼前。它挺直了尖利的喙,对准奈特的胸口,箭一般迅烈地刺下——
然后,鸟化作千万片纸屑,纷纷扬扬落地了。
我愣住了,奈特也愣住了。我望向矮墙上的鸟群,它们接二连三地化为纸屑,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皱,撕开,丢弃。一时间,空中飘满了泛黄的纸片,像下了一场脏雪。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四下望去,但镇上的人和我一样瞪大了困惑的眼,看着漫天纸屑。
纸片终于全部落地了。我看到人群中多了一个干瘦的黑衣女人。她的黑髮整齐地拢起,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的皱纹像依着尺子画的一样平直。我见过她,是大祭司。
「闹得这么大,接下去有的忙了。」大祭司看着我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骑兵队整齐地单膝跪下,奈特也跪了下去,低着头,把眼睛藏在刘海后,就像躲在水草丛里的小鱼。我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行礼,大祭司先朝我招了招手。
「跟我走吧,」她说,「上次还有些话没说完——你想吃泡芙还是曲奇?」
第68章
跟着大祭司一起来的还有几十个创造士。他们的灰袍沾满尘土,挂在身上的大小口袋也东倒西歪。他们应该刚刚经歷了一场奔波,每个人都喘着气,一边抬手擦掉脸上的汗水,一边快速分散开来,各自朝身旁的废墟走去。
创造士们开始工作了,大祭司带着我离开了。
坐着马车去宫殿的路上,我问大祭司,创造士们会把镇子恢復成原样吗。她说不能,他们是创造士,只能创造,不能修復,所以镇子会重建,但最终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修好一件破损的东西,和丢掉损坏的,重新制作一件不同的东西——这两种方法,很难说哪一个更好,」大祭司说,「而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论用什么方法,那些承载了痛苦记忆的人,都没有办法復原。
创造士创造出鸟,啄走他们的心,吃掉他们的过去;这能让这些可怜人得到短暂的平静,却终不能拯救他们。他们的未来和过去一起消失了,只剩下一具被风吹响的躯壳。
——再然后呢?为了填补空缺,创造士也会创造出新的人,就像从废墟上盖起新房子,于是整个镇子从活物到死物,逐渐的,完全的,焕然一新?
我想起创造士的宫殿里的那些空房间,每一个都有着不同的布置和陈设——它们都是曾经生活在这个国家的空心人留下的吗?
大祭司领着我又走进了上次来过的房间。一路上,我遇到的创造士屈指可数。房门关上的瞬间,大祭司轻轻嘆了口气,似乎有尘土随着她的气息一起落地。她问我想吃什么,我摇头。她就脱了外套,坐下来,静静地泡了一壶茶。茶壶是白到透光的瓷器,壶嘴纤细得像天鹅颈,茶杯上画着栩栩如生的郁金香。
我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睁大眼睛看她。大祭司坐在窗口落下的日光里,眉眼在光和水汽里模煳成色块,这让她看上去像一张受潮的画像。
大祭司朝我一望,把一杯茶水递到我面前。
「你希望我从哪里开始讲?」她说。
从哪里开始呢?我转头望向窗外,有条小河从不远处蜿蜒流过,波光按照一定的节奏规律地闪动着;天空的云朵外有一圈毛边,像是徒手撕下来的纸片。它们摸起来应该也很像纸吧,我曾经差一点就要摸到它们了。
「这里,这个世界……都是纸做的,是一本书,对吗?」我问。
大祭司看着我,点了点头。
「是的,这是一本书,」她说,「你见到的我们都是被创造的角色。」
然后,大祭司对我说了一些事,有些在我意料之内,有些在我意料之外。
大祭司说,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各个国家是被装订在一起的故事。我们的国家只有一个小镇,一行山脉,一条蜿蜒分支的河流;这些就是全部国土,因为故事就只发生在这里。四处流浪的马戏团,来自皇宫的使者,他们只在剧情需要的时候出现——是「出现」,而不是「来到」,他们离开镇子并不是去了别处,只是消失在故事之外,就像翻过书页就看不到前一页的文字,那些字不是离开了纸面,只是被翻过的纸盖起来,看不到了。
那……那个牵着马的旅人呢?他也是角色吗?从另一个故事来的?为什么他能去往那么多国家?他看到的世界尽头是什么?这些问题一下子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如同沸水里的气泡。我刚要开口,突然又想起在图书馆里看到的那些画面,还有那首古怪的歌:「公主要来了,世界在夜里悄悄变了模样」。
「公主是什么?是故事里的公主吗?她是从外面来的?」我问,「还是说……这个世界会发生变化?」
甚至有可能把我变成了「公主」?
大祭司望着我,眨了眨眼。
「这个世界是书,是故事,当然会发生变化,」她说,「故事每次被讲起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微妙的改变。」
在这个人的口中,和在那个人的口中,即使是同一个故事,也会因为种种原因发生改变。有时是因为讲故事的人,有时是因为听故事的人;有时变化的是路边一朵小花的颜色,有时变化的是飞过天空的小鸟的数量,有时变化的也有可能是一段冗长拗口的台词,为了让讲述者更方便地表达,为了让听故事的人更容易理解,或者为了让这个故事被更多的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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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页
「这些改变就是创造士的力量来源,」大祭司说,「我们把它们收集起来,作为创造的原料。」
但无论世界怎样改变,故事的核心不会变化,也不会被破坏。
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故事的核心是——「魔王和勇者」。
「随着剧情变化,你在这里见到的角色也许会受伤,会死去,会变得和原本的样子完全不同。只有他们,被伟大意志保护,永远不会改变,」大祭司说,「他们是故事的主角。魔王必须作恶,勇者必须出征;这是支撑起整个故事的基础。」
「伟大意志是什么?」我想起那个住在林子里的女仙似乎也提到过类似的词语。
大祭司没有回答,她长长地望着我,又低头喝了一口茶,视线落在空气中的某一处。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回答,也许答案被大祭司合着茶水一起咽入腹中。我明白现在纠结这个问题也没有用,于是又问:「我听到镇上的人说,魔王又出现了。为什么?他不是已经被打败了吗?难道是故事又变化了?」
「魔王再次出现,意味着剧情开始往前推动,」大祭司说,「意味着这个故事又被人讲起,这本书又被人翻开了。」
我一愣:「然后呢?」
「然后故事就会按照过去的规律再次往下发展」大祭司说,「王国又一次生灵涂炭,勇者又一次踏上征程……等战斗结束之后,世界再次归于和平,我们就把这个国家重新创造一遍。」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只是在向我讲解一份菜谱。我认真回忆她刚刚说的每句话,突然反应过来:故事每次被人讲起,世界就会被破坏,再重新创造一次——那么,我看到的这个世界,这个镇子,已经经歷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毁灭重建……?
所以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我,因为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和我一起生活……?
可我为什么不记得他们?
「你是不是在想,这本书里的国家难道都经歷了无数次的毁灭与重建?」大祭司说,「确实是这样的。创造士也是在一次次的重建中逐渐组织起来的——剧情里可没有创造士,我们原本在故事里扮演的都是别的角色。然而有些人因为故事的变化失去了自己曾经的归宿,有些人在一次次的灾难中得到了意外的能力……许多这样的人集合起来,四处收集材料,想方设法把它们组合,创造,能够代替那些被毁坏的东西来支撑起这个国家。最终,经过大家漫长的努力,国家从废墟上復生了。」
说着,大祭司停下来,她的视线落入手中的茶水,仿佛那是一扇小小的窗户。
「那个时候,我们还有修补士,但现在……现在只能靠我们来维持这个国家的稳定运转,」她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样一次次的毁灭重建,最终会让这个故事变成什么样子……」
有修补士的话,世界就能恢復成最初的模样了?
那修补士去哪儿了?
「总之,这本书已经很久没有被翻动,大家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几乎要忘了魔王会再次出现,」大祭司说,「所以那些东西的出现才会让大家那么恐慌。」
「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那些黑唿唿的勺子,还有手,」我问,「它们是魔王的手下吗?是魔王让它们出现的?」
大祭司抬起她浓黑的眉毛:「不,它们是从外面来的,是在这本书之外的世界。它们是一些强烈的感情和记忆的混合体,所以鸟才能吃掉它们。 」
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鸟喙啄食勺子的「哒哒」声。
「感情和记忆会有形体吗?」我又问。
「情绪足够强烈,数量足够多,浓度足够粘稠,就会,」大祭司说,「外面有很多人,每个人就算只在一瞬间冒出一丁点糟糕的想法,心中分泌出的情感被吸引着聚集到一起,也会变成可怕的东西。毕竟痛苦绝望这些感情,要比快乐幸福来得更汹涌、勐烈,也更长久。」
我想了想:「外面都是这样的东西吗?」
「我很想回答你,」大祭司说,「但我这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本书,我对外面的了解也只有那么一丁点。」
原来大祭司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我有些泄气。但很快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大祭司解答不了的问题,她会告诉我答案吗?
大祭司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茶水。她又问我想不想吃点心,我下意识地要点头,又摇了摇头。现在就算把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摆在我面前,我也吃不下去。
「书一被翻开,魔王就必须作恶,奈特就必须成为勇者——那他们的战斗结束之后呢?」我说,「再长的故事也是会讲完的。讲完之后,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只要书还在,世界当然会继续存在,」大祭司说,「故事里的角色不会真正死去,那些被魔王杀死的人会在下一次的剧情开始的时候回来。」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听到了一些让人高兴的事。
大祭司停了停,又说:「只有空心人,和那些选择了自我毁灭的人,才是真正死去了。」
说完这一句,大祭司就不再开口了,仿佛沉入窗口的阳光之下。从刚才起,阳光落在她身上的角度就没有任何变化,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创造士都在忙,没有人来管理今天的时间。
我坐了一会儿,决定起身离开。我不能在这里干坐着,我也得为大家做些什么。大祭司浓黑的瞳孔朝我一转:「你要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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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页
我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还是有很多事不明白。我不想让这个故事消失,也不想让我的朋友死去……这个世界最初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让它恢復成一开始的模样,能不能让那些真正死去的人回来?」
大祭司迟疑了一下,然后嘆了口气:「我不知道。甚至你问我故事最初的样子,除了勇者和魔王,其他的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也许经歷过那么多的变化改动,我记忆中的某些部分也跟着被修改了。」
「我想去找一个人,她或许会知道这些,」我说,「以前我也问过她,但是她说我还小,不肯告诉我。现在我长大了,她应该会像对待大人一样对待我。」
「那是谁?」大祭司问,「你要去哪儿?」
「去林子里,」我说,「那里有一栋小木屋,有个女仙住在那儿。她会用法术,什么都知道,她也提起过你说的伟大意志。」
大祭司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神情出现这样的变化,连手中的茶杯泼出水来,她都没有发觉。
「……怎么了,」我顿时有些不安,「你也认识那个女仙吗?」
大祭司看着我,她的神情又飞快地平静下来,然后视线一垂,终于注意到了桌子上的水迹。她伸出手掌把它们轻轻擦去了。
「我之所以会在这里领导创造士,因为在最初的故事里,我是除魔王之外唯一拥有魔力的角色,所以我被推选出来,成为了大祭司,」大祭司说,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块湿濡的印迹上,「原本的我住在林子里的小木屋,剧情给我的任务是引导勇者,为他指明找到魔王的方向。」
拥有魔力,住在林子里,引导勇者——我回忆起那些简笔画小人们表演的剧情,脱口而出:「你是森林里的女巫!」
大祭司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在那里遇到的人是谁,但你得小心,」大祭司说,「树林里还残留着我当时设置的魔法,我却没有感知到有别人进了我的屋子……或者,我现在和你一起去?」
我摇头:「我见过那个女仙好几次,她没有伤害过我,我想她不是坏人。但她看起来好像不喜欢陌生人,如果你也去了,可能她就不愿意见我们。」
大祭司想了想,没有坚持下去。于是我再次向她道谢,从桌边站起来,走向门口。
大祭司又叫住我。她递给我一个小纸包,摸起来温温热热的,大概是她准备好的点心。我朝她笑笑,把纸包小心地装进口袋。
「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大祭司说,「这本书又被翻开了,也许你也快要做出选择。你比我想像的要勇敢得多,但你要知道,面对危险的时候,对抗需要勇气,拒绝需要勇气,逃跑也需要勇气,不要因为没有朝敌人挥起拳头,就讨厌自己。」
说话的时候,她摸了我的头,这感觉陌生又熟悉。我愣愣地看她,她也用浓黑的瞳孔望着我。
「但最大的勇气是睁开眼睛,」大祭司看着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我眨了眨眼睛:「我是谁?」
「你不在故事之中,」大祭司说,「但你是我们所有人都爱着的人。」
第69章
大祭司送我离开了房间。我还没走几步,她又喊我,赶上来把一小篮子饼干塞到我手里。她说也许下次不会再见面了,希望我想起她的时候脑中出现的松脆香甜的味道,而不是一个兇巴巴的干瘦老太太。饼干很好吃,烤得焦焦的,还放了椰子脆片,满口都是奶香。我吃了两块,一边回味一边忍不住想:以前——我是说我还没到这里来的以前,妈妈也会在我出门的时候,往我口袋里塞点心吗?
所有人都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为我存在的,我希望的事都会实现,我遇到的人都会爱我,那为什么我的妈妈不在这里?
所以她不包括在「我遇到的人」之中吗?
走出宫殿的时候,我发现外面天黑了,月亮和星星高悬头顶。诧异了一下之后,我想起创造士只能在晚上工作——所以是为了抓紧干活,才把时间快进到晚上吧?我在篮子里找了找,果然,大祭司给我带了一盏小灯,我就点上它,朝前走去了。
虽然天黑了,但月光非常明亮,河边的小石头都在月下泛着银光。我以前有些怕黑,但此刻提着灯走在提前到来的夜里,我的心底干净得像被月光洗过,不慌张,也不害怕。又走了一阵,我看到远处亮着灯火,我熟悉的镇子被照得通亮。街道两旁的路灯都被破坏了,但大家点起了蜡烛,擦亮了油灯,这些细小的光芒汇聚起来,让镇子像怀抱着一个小太阳。时不时还有色彩艷丽的光带如烟火般升上天空。我见过这样的光带,是创造士们在工作。风里隐约传来歌声,大家正在唱着那首古老的歌,是新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唱过的祈福的歌。
他们都是这个故事里的角色,他们都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因为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无数遍。今天造起了新的房子,也许明天就会被推倒,但还是要建造,要创造,要让哭泣的孩子能在屋顶下安稳地睡着。
我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暂时把林子和女仙的事放到一边,朝镇子走去了。反正这里只有一个镇子,一片树林,不管往哪儿走,总能到那里。
最先看到我的是那些小孩儿。他们跳起来,朝我用力挥手,大笑着喊我「希尔芙」。更多的人朝我望过来了。他们正和创造士一起打扫整理街道,脸上都沾了泥灰和血污,神情疲惫,注视我的双眼却闪闪发亮。见到我之后,他们都笑起来。夜色,灯火,我熟悉的人们的笑容……明明四周是一片废墟,我却觉得满天的星星都簇拥到了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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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由色块和纸片组成的小人,他们都爱我,愿意为了我去改变故事,改变自己——可是,我是谁?
我值得他们这么做吗?
人群动了动,伊摩从后面走出来了。刚才闹哄哄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我一直没有找到她。后来去了大祭司那里,说话的间隙我也会想起她,担心她会不会遇到危险。现在她又出现在我面前了。她的头髮乱了,衣服脏了,还有汗珠从额头流下,可她站在灯火中,依然漂亮得像一抹金橙色的晚霞。伊摩在裙子上擦了擦手,把我拉过去,检查我的手脚,脖子,脸颊,脑袋……确认没有伤口之后,她轻轻出了一口气,笑起来,用手梳了梳我的头髮,又掸掉我衣服上的尘土;我小时候每次从外面疯玩回来,她都会这么做。
我看着伊摩的时候,她也看着我,眼神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她红润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我都做好解释的准备了,可她只是问我回家想吃什么。我摇摇头。伊摩扬起的嘴角落下了,眉头也淡淡地皱起。我张开双臂抱住她,用脸贴着她的脸。小时候我一直想这么做,可是够不着,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几乎和她一样高,她可以不用再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我——我本想这样告诉她,但话到嘴边,我也说不出来。在原来的故事里,伊摩是什么角色?她是抛弃了原有的生活,为了我才成为现在的「伊摩」的吗?
如果世界恢復原状的话,她也会回到自己的剧情里吗?
「我要去林子里,今天也许不能回家了,」我说,「不知道会不会有帮助,但我也想为你们做些事。」
伊摩没有说话,她用力回抱了我,然后伸手取下自己的髮夹,把我粗硬的辫子牢牢盘起。
「去吧,去跑,去跳,去飞,做只兔子,做只小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伊摩说,「不管你的目的地是哪里,希望你在路上都能快快乐乐地唱歌。」
我也笑起来。我把大祭司的饼干分给她吃,但伊摩拒绝了。她说我可能会走很远的路,要是路上饿了就不好了。大家都朝我围聚过来,创造士们也过来了。他们中有个年轻的女孩子递给我一个透明小壶,才巴掌大,里面装着淡蓝色的液体;她说不管什么时候我口渴了,就拧开壶盖,里面的水永远喝不完。还有一个络腮鬍的叔叔给了我一把小刀,刀柄是银色,刀刃是黑色;他说这可以用来切断一些看不见的又想摆脱的东西,比如止不住的打嗝,比如挠不到的痒痒。
大家都送了东西给我,有我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也有好吃的好喝的,我的篮子都要塞不下了。过去和我一起玩的那些孩子掏遍了口袋,最后一脸郑重地走过来,踮起脚仰起头,伸出握紧的手,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我——是几个玻璃球,每一颗都被他们擦得亮亮的,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
收到礼物应该是件高兴的事,过去我只有在新年,还有一些大日子里才会收到礼物。现在我提了满满一篮子的宝贝,却只觉得难受,像有一柄湿漉漉的小刀贴在心脏上,慢慢地轻轻地往下切。我问伊摩,我们是不是马上要分开了。伊摩说不会的,分别是再也见不到,也不会再想起对方,我们是不会那样的。
是这样的吗?我一时不是很懂她说的话,但伊摩从来不会骗我,她说的一定是对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怕以后也许会没有机会再问,」我小声说,「……你是谁?我的意思是,在原本的故事里,你是谁?」
伊摩眨了眨眼睛:「你是觉得,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为了你抛弃了自己过去的身份?」
我说不出话,就点点头。
伊摩又笑起来:「抛弃有什么不好的吗?过去的我是被剧情创造的我,现在的我是我自己选择成为的我。你觉得我受了委屈,我却从中感到快乐——自己创造的身份,总比旁人安排的,硬塞给你的,要自在得多。」
说着,她的视线在我脸上轻轻一点,又落入我的眼睛:「所以你到处问别人,我是谁,也许一千个人会告诉你一千个答案;而到了明天,这一千个答案说不定一个都对不上了。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可以试着想想自己昨天做了什么,再想想明天想去做什么,这是对于今天的你来说,最准确的答案。」
她还是没有告诉我想知道的事,但我一下子也没那么在意了。也许就像她说的,被剧情设定的身份并不重要,旁人眼中的「我是谁」也不重要,只要知道自己昨天做了什么,明天想做什么,就能在绵延的时间里找到自己的坐标。
坐标当然是会变的,谁会一直留在原地呢?我要不停地往前走,才能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
看,伊摩总是对的,她从来不会骗我。不管她在故事里是谁,现在她是我的朋友,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亲人,是我喜欢的想成为的女性。
我又拥抱了伊摩,然后和大家道别。要是再不离开,我怕他们会把地皮都铲起来送给我。我提着小灯穿过人群,离开街道,走出镇子,看到有个人举着火把站在路边,影子随着火焰轻轻闪动。
是奈特。火光里,他的蓝眼睛亮得快要烧起来。我朝他挥手,加快步子朝前走去,奈特也朝我走来。快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他先停了下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奈特说。
我愣了一下:「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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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笑说:「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刚才的战斗结束后,奈特脱掉了面盔和右肩右臂的铠甲,衬衣下鼓起饱满的肌肉,身姿颀长又挺拔,像一株在阳光下用力生长的年轻的松树;他是真的长大了。铁匠说过,他是主角,是这里唯一能长大的孩子,也只有他才会拥有从小孩到少年,再到青年的完整的经歷。
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也长大了,可是长大有什么好的呢?虽然我才长大了几天,但有时也忍不住怀念从前——那时候我的脑袋小小的,空空的,只装了吃饭、玩耍,还有鸟鸣、果香,还有盛开的花和洁白的雪。
不过,我也不能一辈子都只知道吃和玩啊。
「我要去林子里,」我说,「那里住着一个女仙,我要向她打听让世界恢復原状的办法。」
奈特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他直接转过身去,把火把一挥:「那我们往那儿走吧,从小路穿过去,会比较快。」
第70章
奈特举着火把,领着我往林子里走去。前面的黑暗被一步一步照亮了。我想起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一说想去树林里玩,奈特就会带上吃的喝的,再带上我,我们一路嘻嘻哈哈地往前走。去的时候衣兜鼓鼓,回来的时候也是衣兜鼓鼓——口袋里都是漂亮的花朵,好吃的果子,有时候还有闪闪发光的小石头,和长得像金币的会唱歌的甲虫。我还抓到过一只通身透明的小虫子,圆熘熘亮晶晶,像一粒水滴,在暗处还会发出淡蓝色的萤光,好看极了。我把它带回家,伊摩找了个细长口的瓶子把它装起来,又放了几片花瓣给它吃。那只小虫在我的窗台上亮了一夜,好像一颗掉下来的星星。夜里,我好几次睁眼醒来就是为了看它。可是到了第二天,伊摩就把它放走了。我不捨得,伊摩说没关系,小虫飞走了,下次我想起它的时候它还会飞来的,但如果一直把它关在瓶子里,它就会死掉,就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我的视线无意识地朝旁一扫——火把的光芒消失的角落,突然有一粒淡蓝色的萤光安静地亮起。
这个世界是依照我的心意存在的。我想看到漂亮的小虫子,它就会出现;我想摘到好吃的果子,它们就会悬挂在枝头——那,我不想让魔王来毁灭城镇,他也会乖乖离开吗?
夜色里,我看不清奈特带我走的小路,只知道脚下的路面慢慢从石板变成砖块,变成夹着小石头的泥土,又变成踩下去「沙沙」作响的草丛。我们走了好一会儿了,天空一直是黑沉沉的。这个夜晚会持续很久,因为创造士需要时间来重建城镇。所以等天空再次亮起的时候,也许就意味着他们的工作结束了,世界已经焕然一新。
又一阵弯弯绕绕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树林,那栋小木屋的剪影匍匐在不远处的暗夜中,像一只蜷在火炉边睡觉的黑猫。
奈特又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手中的火把朝前一探,照亮黑猫的轮廓:石墙,木门,烟囱……还有被砍了的半截树桩,和一旁的水井;正是我要找的那栋房子。
「到了。」奈特转身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它在这里?」我有些意外,天色这么黑,林子里又到处是树,我决定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迷路到天亮的准备。
奈特笑了笑:「这个故事就这么大,我又是主角,这里每个角落我都知道,都来过。你一说林子里的小屋,我就知道是在哪儿了。」
……对,他是故事的主角,当然清楚这本书的每一行字。
不只是奈特,还有伊摩,还有其他所有人,他们都随着这世界一起诞生,见过这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云。不像我,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奇怪。
不过,有一个例外,是连大祭司都不知道,也没想到的;也许除了我,这个世界没有人见过她——
我又想了想,那个旅人见过她,还送蜂蜜给她吃……这么看来,她应该是个好人吧?
总之,现在我又要去见她了,还有很多事希望她能告诉我。如果她不肯说,我就赖着不走。
借着火把的光,我朝小屋走去。门没有锁,我一推它就开了。可屋子里是黑的,又黑又冷,和我之前来这里的时候不一样。黑暗让我迟疑了。我在门口停了一下,喊了几声「有人吗」,也没有人应。
奈特走到我旁边,朝里轻轻挥了挥火把,屋子被摇晃的光芒照亮了。我看到一张又宽又大的软椅,上面盖着块皱巴巴的毛毯;是女仙的椅子,和她一直披在身上的毯子。但屋子里没有人,女仙已经不在这里了吗?
奈特跨进门里,找到油灯,用火把把它点燃。顿时,橙红色的火光在小屋里膨胀开来。我看到地上凌乱地堆着许多书本,墙上的架子也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瓶子,一切都和我过去见到的一样,只是女仙不在了。
「应该空了有一段时间,」奈特蹲在火炉旁,用手拨弄了几下炉灰,「炉灰都结块了。」
我转过头,看到软椅旁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个空盘子,一张蛛网密密实实地盖在上面。上次我来的时候,女仙就是用这个盘子盛饼干给我吃的吗?软椅上摊着一本翻开的书,好像是看到一半的时候随手放下的,可书页上已经蒙了厚厚一层灰,连字都看不清了。
过去住在这里的人已经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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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找的是谁?」奈特站起来问我,「这里原本是大祭司的家,她离开之后,应该一直空着才对。」
我把女仙的事告诉他。奈特想了想,问我她长什么样子。我一愣——我根本想不起来女仙的长相。
她的眼睛是大是小?鼻樑是高是低?嘴唇是厚是薄?皮肤呢?是剔透的白色,活泼的麦色,还是浓郁的黑色?我明明见过她好多次,一时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她有一头乱糟糟的长髮,浑身上下都粘满了动物毛。
我使劲想了又想,依旧一无所获,当时与我说话的人仿佛成了一团被毛毯包裹的模煳的影子。我朝四下看看,试图从哪儿找到一些回忆的线索。目光扫过软椅、书堆,熄灭的火炉,积灰的橱柜……最后落在不远处的那个水盆上。
陶制的水盆,没有上釉,做工也很粗糙,像是个不小心捏大了的碗。可能是很久没有装过水,盆底都开裂了。在这间处处透着古怪的屋子里,我原本不会注意到它——然而上一次,它还装着水的时候,我似乎在其中看到了一些异样的景象。
然后,那个女仙立刻出现,不准我再看了。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究竟看到了什么,但那个女仙不准我再看。
——「去打水,」我喊奈特,「打水把这个盆子装满!」
屋外就有一口井,谢天谢地它没有干涸。我和奈特一人找了一个罐子,从井里提起水来,端进屋里,倒进水盆。灯下,井水翻腾着一种浑浊的土黄色。我像上次那样,伸手靠近水面——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水里的砂石土块逐渐沉到盆底,让井水看起来清澈了一些。
「你在做什么?」奈特问我。
我皱起眉头,努力回忆当时的我是怎么做的,怎么让那些画面在水中出现的。我换左手,又换右手,又用手搅动水面;可盆子里只映出我气急败坏的脸。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只要我想,就能发生,就能实现,就能得到吗?我赌气地说了一句:「给我看!」
话音落下的剎那,水面突然浮现出一层瑰丽的淡金色光忙。那些砂石泥土似乎都变成了细小的金粒,在水中上下浮动。紧接着,大大小小的气泡从水底接连不断地升起。水像是煮开了一般,却一点都不热,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吃了一惊,然后弯下腰,试探着把脸朝水盆贴近。
——水面盪起涟漪,金粒朝四周散开。我看到自己的脸贴在水上,跟着一起摇晃,然后渐渐变淡,变成凌乱破碎的线条。线条又晃动着组合起来,拼接成奇怪的方块、圆弧、三角……然后,有许多色块从水底浮起,嵌入线条组成的形状之中。被线条切割的色块漂浮着叠合在一起,交错,渗透,形成更多颜色。我盯着这些小东西看,不觉入了神:它们要组成什么?是小人吗?是小动物吗?是我没见过的神奇的风景吗?我还没来得及辨认,水面上的那些东西突然朝着同一方向勐烈地旋转起来,仿佛被吸入一个漩涡。与此同时,一片黑影从水底飞快浮起,一下子吞没了所有的线条和色彩,连翻涌的涟漪,连水面上我的倒影都被一併吃掉了。
整个水盆里只映出了那个影子——是一张嘴。
不对,是一张脸。
是我见过的那张紫红色的怪脸。
辨认出怪脸的那一刻,我突然不能唿吸,喉咙好像一下子被紧紧扼住。奈特就在旁边,我想叫他,可发不出声音,也不能动弹,浑身上下像被丢进冰湖里,硬邦邦,冷冰冰。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张怪脸张开嘴巴,一下一下用力咀嚼。它干裂的嘴唇每一次开合,整张脸都像被压缩一样扭曲起来,表情狰狞,却似乎有滋有味。我看到那些色块和线条塞了它满嘴,它们在焦黄又稀疏的牙齿间破碎,断裂。我几乎能听到「嘎吱」「嘎吱」的脆响。
怪脸做出一个夸张的吞咽的动作,碎裂的颜色全部落进它的喉咙。它黄绿色的舌头又贴着嘴唇一卷,把嘴边沾着的色块也扫入口中。然后,它浑浊的眼球转了转,望向我。它大笑起来,得意洋洋地看我,笑我。它豁开的牙缝在笑我,颤动的蒜头鼻在笑我,横飞的唾沫也在笑我,好像我是个天大的笑话。我气急了,也怕极了,可身体是僵硬的,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弯腰,低头,脸悬停在水面上。那张怪脸几乎就在我眼前,它泛着油光鼓着脓包的鼻子距离我的脸也许就差了一根头髮丝,而我连脖子都转不了一下。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这么丑陋的东西?为什么我会觉得它似曾相识?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它?
突然,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愣住了,它的嘴角一顿,脸颊剧烈地抽搐起来。它的脸色变得灰暗,本就丑陋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满脸的横肉挤作一团。紧接着,我仿佛听见水面下传来「哇——」的一声,数不清的颜色和线条交织着从那张嘴中喷涌而出。它像吐出了一团混沌的星云。这些呕吐物一下子覆盖了水面,怪脸不见了,盆里的水在我眼前呈现出一种难以言状的灰暗色彩。
然后,灰色如沙子般沉入水底,一些粗糙的轮廓显现出来,仿佛河道干涸后露出的沉船。
水面映出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了。我看到昏黄的天空,宽阔的道路,巨大的飞驰的铁盒,砂石般被风推动着往前走的行人……这一切几乎贴着我的眼球展开。路上到处是人,还有铁盒,他们来来去去,从这里穿行到那里。那里的街道也许很热闹吧,我却只感觉到死寂,云层低得好像要把人压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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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页
这是我曾经在这个水盆里见过的景象。那天我也是看到这一幕,然后被女仙赶跑了。
奈特从余光的角落朝我走来。他好像在说话,可我听不清,身体也依旧不能动弹。还好视野是清晰的,我瞪大眼睛注视水面,看到灰暗的道路和飞驰的铁盒渐渐消失,地面和天空互相交缠,如同融化的蜡油;蜡油又重新凝固,分化出树木、房屋,行色匆匆的女人,嵌入黑暗的小巷,和巷子里比黑暗更深的,鬼魅般的影子。
水面晕开夜色,影子在夜里浮动,女人的衣摆下长出荆棘似的枝条。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跳一滞,口袋里的蛋却剧烈地颤动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顾上它,画面又融化了,各种深浅浓淡的黑色交织在一起,朝不同的方向流淌。这一次,水中出现了一双哭泣的眼睛,一张暴怒的正在喷出唾沫的嘴。无数细小的气泡从水底升起又落下,它们在画面中化作白色的碎片,像被踩入泥里的蝶翼。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见过这样的情景,但胸口一阵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水下似乎有漩涡在生成。碎片被捲入水中,画面随之旋转又融化。线条化成墨水,化成墨点,在水中扩散开来。黑色在流动,汇聚,新的画面出现了。我看到高大的灰色城门,高得几乎和天空相接。两旁的城墙上嵌满大大小小的眼睛,它们眨巴着朝四面八方转动。成群的勺子在空中飞翔,蜘蛛一样的多足怪物从砖缝里进出。我打了个寒颤,看到许多人排着队从远处走来。他们的影子变幻着各种颜色和形状。然而在跨过城门的瞬间,砖块上的灰色滴落到他们身上,勺子又晃动着泼下沥青似的黑水,他们瞬间变成同样的黑色,再也分不出彼此。
我不想再看了,我不喜欢这些画面。但我抬不起头,也转不开脖子,甚至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回声在我的口袋里疯狂跳动,把我的腿都弄疼了。它是感觉到什么了吗?它要孵化了吗?奈特又在说话,他的声音像气泡一样膨胀,每个音节都被拉得很长,我听不清楚。水面再次旋转起来,城门溶解了,怪物和人影消失了,黑色从各处汇聚到一起,又顺着看不见的轨迹流淌下来。
一栋建筑被描绘出来。是灰色的长方形,周身遍布同样规整的方形孔洞。周围的景象是模煳的,像一大片晕开的水彩,只有那栋建筑清晰又醒目地矗立在画面中间。看到它的剎那,许多杂乱的片段一下子涌入我的脑中,声音和图像如狂风破空而来,要顺着骨缝把我的颅骨掀开。我感觉就要想起什么来了,我是见过这栋建筑的,我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就要想起来了,有一个轮廓正在从迷雾中浮现,我的心跳越来越激烈,像拳头在捶打胸腔,唿吸也一下比一下粗重。我知道自己见过这里,或许也来过这里,一部分时间里的我与这个地方紧紧捆绑在一起;这一刻的我又是在哪儿?奈特不见了吗?我是不是已经离开小屋,离开树林,离开镇子,离开这本书?我的脚下是不是正在长出根须,如果再不挪动脚步,就要被永远种在——
水面突然剧烈地一震,紧接着「噹啷」一声,水盆掉到地上,摔碎了,水泼了我一身。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眼前还是那间凌乱的小屋,奈特正瞪大眼睛望着我。我的唿吸声重得好像寒冬里唿啸的北风。
「你怎么了,」奈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不说话,也不动……你在水里看到什么了?」
我正要回答他,突然看到一只棕红色的松鼠蹲坐在地上,刚才就是它撞翻了水盆?我还没看个仔细,它又「嗖」的跑不见了。
几乎同时,屋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小屋的窗户被撞开,一大群麻雀扑棱着涌进屋里。又是「咚」的一声,门也被推开了,一头雄鹿领着它的同伴冲进门来,它们慌慌张张的几乎撞到我身上。紧随其后的,还有野兔、狐狸、山羊,长尾巴的山鸟和毛色斑斓的山猫,还有大大小小的蝴蝶和黑雾一样成群飞舞的蜜蜂……数不清的动物和昆虫成群结队地朝小屋奔来,从门外,从窗口,从豁开的墙缝里。它们一进屋就缩在窗帘后面,钻进炉灰里面,在各种角落躲藏起来;更多的动物慌不择路地撞进里面的房间,昏暗中到处传来东西被打破,被摔碎的声音,屋子里瀰漫开一股毛皮和羽毛的气味。这些动物似乎被什么驱赶着,我能感觉到是恐惧让它们慌张和焦躁。我又想起那个女仙身上数不清的绒毛——就是这样来的?
生灵们的奔逃终于停了下来,也许整座林子的小动物都挤进了这间小屋。奈特一步跨到门口,我紧跟着从他身后朝外张望。
天空变成了深沉的紫红色,和那张怪脸一样的颜色。我试图寻找镇子所在的方向,但连那座钟楼都没有望见。
这个国家很小,钟楼是全镇最高的建筑,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它。
奈特侧过身,把我往屋里推了推。
「你去和小鹿一起藏起来,」他说,「有东西要来了。」
第71章
天空裂开了,云朵如墙皮般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地面层层翻卷,泥土在一瞬间化作脆弱的纸片,又在下一瞬被狂风吹破,吹散。我在小屋的门板后藏起身体,有一只白色的小羊紧贴着我。它的毛皮温暖又柔软,我伸出手臂抱住它。它在我的臂弯里颤抖。我感觉到它的心跳快速又有力,一下一下地击打我的肋骨。我的后背靠着一只熊,它用厚实的肚皮承托起我的嵴柱,像一座最安全最可靠的山。可它的鼻息粗重急促,湿漉漉地喷在我的头顶。我能清楚地闻到这唿吸里藏着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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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页
恐惧瀰漫在空气里,在睁圆的瞳孔里,在蜷缩的肚腹下,在绷紧的骨节中,在高高竖起的耳尖上。动物不会说话,但它们似乎比我更清楚,接下去即将发生什么。
「你躲好,不要出来,」奈特挡在门前,背对我说道,「这是大祭司留下的房子,有她的魔法保护,只要在这屋顶下,就会很安全。」
他刚说完,不远处的一大块天空突然塌陷下来。天幕像雪块一样砸落,摔碎,激起滚滚飞尘。暗红色的光芒从破口里射出,照亮一小块夜幕下的树林。奈特把我朝屋里使劲一推,自己朝前冲去。下一瞬,我听到一声啸叫,一道锐利的影子如箭般从飞尘中穿射而出。我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奈特突然踉跄了一下。然后他立刻朝旁侧身,垫步一跃,奋力挥起手中带鞘的长剑。
「当!」一声铮响,空气都仿佛被震出波纹。与奈特的长剑相抵的,是一支几乎有我手臂那么长,小腿那么粗,尖利,坚硬,与剑鞘相撞迸出火星的,鸟喙。
是鸟,是几次三番出现在奈特面前,要啄穿他的胸膛,吃掉他的过去的那种鸟。
那只鸟悬停在半空,它几乎和这木屋的房顶一样大,翅膀鼓动着捲起的飞尘迷了我的眼睛。我怀里的小羊瑟瑟发抖,身后的熊也发出畏惧的低咽;被魔法保护的小屋里,鸟的出现让动物们焦躁不安。奈特背对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望见他绷紧肌肉的血管暴突的手臂。他的全身都因为用力而扭转起来,所有力量集中到双手,脚跟被推挤着陷入泥里;而即便如此,也只是与鸟僵持不下。
突然,那鸟张开利嘴,一下子咬住奈特的剑鞘。铁铸的剑鞘竟然被「咔嚓」裂为两半。奈特大吼一声,顺势奋力推动剑柄。鸟顿时被甩开了。长剑从断鞘中脱出,光芒锐利,他手中像握着一束太阳。这就是故事中的铁匠为勇者打造的武器。
鸟在空中旋身一转,又朝奈特冲来。我大喊:「小心!」一抬头,却看到塌陷的天幕中,无数条粗壮的昆虫勾爪从裂口里伸出,弯钩摸索着刺入周围暗红色的天空,好像有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朝这里攀爬。
视线错开的瞬间,我又听到「当!」的一声,比之前更响亮,更勐烈,仿佛金属相撞,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声中被重重甩落下来,砸在树丛里。紧接着,半空中响起粗哑的嚎叫。我这才看到,鸟尖利的长嘴被斜斜切断,只剩下一半,而奈特正收起方才勐力挥出的长剑。
「不用担心我,」奈特说,「我是主角,在这个世界是绝对不会被打败的。」
他的声音比他的剑锋更坚硬有力,我却下意识地望向半空中的鸟。它正因为痛苦和愤怒而狂乱地拍打翅膀。
鸟是被制造出来的,回应期待和唿唤才会出现。就像蓓丝快要被过去的记忆杀死的时候,一只灰色的小鸟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她的面前,一口啄走了她的心。
所以,鸟一次次地出现,也是回应奈特的召唤;即使他本人正在抗拒。
半空中的啸叫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翅膀重重拍打的鼓风声。鸟克服了断喙的剧痛,一转身又俯冲而来。奈特迅捷地闪避、防御、噼砍。他的每一步都在往前,朝着林子深处。
对于奈特会招来鸟的原因,我不是他,也不了解他,再仔细想想,我恐怕也不是真的认识他。大祭司说,这世界是一个故事,讲述勇者战胜魔王的冒险经歷。这个故事每一次被讲起,世界的一部分都会因为讲述者而发生变化。然而勇者和魔王是构成这个世界的根本,是绝不会变动的基石和支柱。不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太阳从哪边升起,树叶是什么颜色,雪花是冷的还是烫的……奈特永远是勇者,必须挥剑,必须冒险,必须战斗。
大祭司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我脑中出现的却是奈特躲在图书馆的书架背后发抖的样子。
他是勇者——那他是自己想要成为勇者的吗?
他是这个世界最勇敢的人,为什么会招来为害怕过去的人而创造的鸟?
我抱着小羊朝前望去,奈特一边与鸟缠斗,一边借着攻势把它往林子深处驱赶。鸟渐渐远离了小屋,屋子里的动物们也稍微安静下来,不再因为恐惧而躁动不安。奈特总是这样,在我还是个小矮子的那段日子里,每次需要帮忙,或者即将闯祸的时候,他就会出现;我总觉得他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只要有他在,事情就不会变糟,也不会发生危险。现在想来,或许正因为他是主角,所以什么剧情都困不住他。
他是主角,在这个世界是无敌的。
可是我在图书馆的密室里找到他的那一天,他蜷缩在书架后面,浑身战慄,像一只被追逐的惊慌的小兽。
他是主角,这个故事里能有什么东西让他这样害怕?
仅仅是鸟吗?
——空中突然传来尖锐的撕扯声,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勐地刺入耳膜。我一下子捂住耳朵,又抬起头,看到那些长毛带钩的巨大虫爪正用力撕开天空的缺口,更多爪子从绽裂的口子里探出,又把破口撕得更大,更宽。蓝色和白色的碎片扑簌簌地漫天掉落。几乎半个天空都被虫爪扯开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敞开的破洞里缓缓探出。
那是个半透明的圆球,光滑,明亮,却又好像在光滑的外壳之下浮着一层雾蒙蒙的灰尘,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哑光质感;它几乎有山头那么大,从那破洞里只能露出一半的体积。凭我仅有的认知,一时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站着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意识到,那是一只昆虫的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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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页
这巨大的,几乎横亘天幕的圆球,仅仅是一只复眼。
那些虫爪还在奋力地撕扯天空,我几乎能听到爪子尖细的绒毛刮擦纸张的「沙沙」声。
顿时,排山倒海的恐惧倾泻而下。我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小羊从我怀里跳出,熊扭动肥硕的身体连连后退,房间的每一道缝隙里都有数不清的昆虫发出嘶鸣;小屋里的动物们譁然一片。而我也无法冷静,无法自抑,心跳和唿吸汇入周围的恐慌里,如同一粒在沸水上旋转漂浮的气泡。巨大的惊恐中,我下意识地抓紧口袋里的蛋。它还在跳动,还是温热的,恍惚间仿佛是一颗心脏。
奈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高声问我:「怎么了?」
我只能喊出最简单的句子:「你快回来!快进来!危险!」
奈特困惑地一愣,他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天空的变化。这瞬间的停顿里,他身后的鸟突然振翅跃起,被截断的鸟喙如短刀一般朝前突刺——
昏暗的红色天光下,鸟的影子锐利又迅烈。
眼球捕捉到画面的剎那,一声尖叫已经悬在我的喉头。然而下一刻,模煳的黑影在视野中凝聚成型。我看到奈特一手反持长剑,格挡扑来的鸟爪,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手中不知何时抓住了一截剑鞘的断片。他侧身避过鸟的刺击,鸟喙正好从中空的断鞘中穿过,被剑鞘紧紧卡住,卡得严丝合缝,好像生来就与剑鞘长在一起。
鸟甩不脱剑鞘,也无法张嘴。它越惊慌越挣扎,剑鞘就卡得越紧。它只能哑哑地叫唤,拼命扑打翅膀。奈特握住鸟嘴,把它朝旁勐地一摔,又转身朝我跑来。
「我来了,你别担心,」他沖我喊道,「现在我还不能被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头顶的天幕轰然迸裂。顿时,我的视野中爆开一大片昏暗的红光。天空被大虫子挖穿了,世界破了,一道劲风从巨大的破洞里喷射而出。地面在摇晃,树木沙土岩石都被风掀起。我睁不开眼睛,耳边的一切响动也被「唿啦啦」的风声覆盖。我害怕极了,伸手想抓住什么,可身边的动物好像一下子消失,我的前后左右都是狂风,只有混着砂石的气流从我手指间擦过。
「别怕!这里没有东西能伤害你,不要害怕!」奈特的声音从离我很近的地方传来。他喊出的声音被风磨得很碎,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眯着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一瞬间,风势变弱,我伸出的手触摸到了坚硬的铠甲;奈特挡在我身前,他的心跳透过金属传入我的手掌。
「不要害怕,你不需要害怕,」奈特的声音变得清晰了,就贴着我的头髮响起,「我知道你一直很困惑,想不起自己是谁,偏偏大家都不愿意告诉你… …希望你能理解,因为我们眼中的自己,未必就是你认知中的自己。而我们也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你的一部分。你想要的答案,不应该从别人口中得到。」
风声又变大了,不远处传来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要睁眼去看,奈特却张开手掌挡住我的眼睛:「不要看,不要因为看到的东西影响你的判断……在你来之前,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大吵了一架。他离开了,我留下了……现在想来,我们或许都是错的,我们不能推着你往哪走,最后的去处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奈特吸了一口气:「不管你往哪走,我们都会——」
巨大的轰鸣骤然响起,他的话被截断了。四周盪来空旷的回声,仿佛有无数帘湍急的瀑布朝我头顶灌注。我勐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还是身处小屋,可是奈特不见了,满屋子的动物也不见了。我抬起头,看到天花板破开一道裂缝,又宽又深,仿佛一张大咧开的嘴。
仿佛一张大咧开的,干皱,肥厚的嘴,参差的砖块如同焦黄的乱牙,冷风从中穿过,吹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我怔怔地抬头望着,有一些画面在脑中闪现,如水上的浮冰「噹啷」作响。
下一瞬,我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勐地一拽。我一下子就要跌倒。不料脚下的地板消失了,我像一粒落入湖面的石头,不停地向下坠落。我惊慌地大叫,然而声音刚从口中吐出的瞬间,双腿踩到了地面,坚硬、平整。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站在那条走廊上,狭窄的过道两旁,排列着无数奇怪的紧闭的门扉。
……所以,刚才拉了我一把的是谁?是那个小孩儿?
这个想法刚从脑中浮现,耳边突然传来一串笑声,是我曾经听过的,山泉般清脆空灵的笑声。那个小孩儿就在附近,我稍微安心了一些。我想,也许崩裂的地面,破土而出的怪手,还有天空的那个大洞,洞里钻出的大虫子……都只是一时的幻象;只要我打开这里的某扇门,就会像前几次那样重新回到镇上。而镇子也如往常,小孩们在街上跑来跑去,麻雀和鸽子争夺从他们手里漏下的饼干渣;伊摩正在杂货店採购,我要帮她提些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这么一想,我更放下心来。小孩儿的笑声渐渐远了。我四下望望,没找到熟悉的身影,就试着朝前走去。走廊长得望不见尽头。我一边走一边出声招唿,可没有人应我。我刚想停下来,那阵笑声又在不远处响起。
那孩子是在引导我往前走吗,或者只是像以前那样,躲起来,看我着急取乐?我有些生气,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那笑声好像风筝,我越朝它靠近,它越往前飘;我走得越快,它也飘得越远。等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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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页
这条走廊到底有多长?我好像跑了很久,然而两侧依旧是一扇又一扇的五光十色的门,像两行没有尽头的脚印。我渐渐感觉到累了,心里也开始慌张,可步子却停不下来。每每我想要站住,某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又会传来小孩儿「咯咯」的笑声,我只能继续朝前跑。那声音渐渐笑得我有些发毛,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熟悉的镇上,可又怕胡乱打开一扇门,会去到另一个陌生的故事里。
忽然间,脚上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右脚皮鞋的搭扣似乎崩脱了,鞋子在我右脚落地的瞬间甩了出去。顿时,我脚下一滑,狠狠朝前摔倒。
身体扑倒在地的剎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抵着我的小腹,发出「喀」的一声,滑熘熘地滚向一边。
——「哈哈,蛋磕到了,蛋要碎了!」那小孩儿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好像就站在我身旁,可走廊上依旧没有第二人的身影。我顾不上揉揉摔痛的额头,立刻从地上坐起,伸手摸出口袋里的蛋。
蛋没碎,然而蛋壳上绽开两道醒目的裂痕,好像一双快要睁开的眼睛。我用双手握住它,却感觉不到往日里如心跳般的震动。
「蛋壳裂了,裂了!蛋要碎了!」小孩儿拍手大笑,这一次,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我又慌又恼,拢着蛋朝天花板大喊:「你胡说八道什么!快出来,我要回去!」
也许是看到我生气,那小孩儿得意极了,自顾自幸灾乐祸地唱起歌来:「蛋壳要碎了,蛋壳要碎了~猜猜什么东西要孵出来了?会是小鸡吗,它金灿灿的绒毛像太阳一样发亮~会是小鸭吗,我可以带着它去湖边玩耍~」
这首歌的调子活泼得像在地板上蹦跳的玻璃球。也许是听到歌声,我手中的蛋似乎晃了晃。我愣了一下,又听见「喀喀」几声轻响,蛋壳上的裂缝如闪电般延伸,转眼包络住了整个蛋。
我吓坏了,虚合着手掌不敢再碰它,也不敢松开。
那小孩儿接着唱下去了,声音从我身后的影子里飘来:「会是燕子吗,在春天的枝头叽叽喳喳 ~会是鸽子吗,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都能记得回家~」
蛋又晃了晃,碎片「扑簌簌」地掉落,露出底下一层柔软的半透明白膜。白膜里面有东西正在动个不停,「咚」「咚」,它在敲蛋壳,也许蛋壳的裂缝就是被它敲开的。真的是蛋里的东西要孵出来了吗?我明明期待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只觉得慌张?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心跳的声音,原来是敲打蛋壳发出的动静?
「不管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希望它们都能听话,不要在家里大叫大嚷,也不要弄脏地板和沙发~」小孩儿的声音从我的头顶,脚下,身前身后,四面八方传来。我不喜欢这首歌,它太欢快了,让我毛骨悚然。
「……别唱了,」我说,「你到底是谁。」
小孩儿不理我,只是「咯咯」地笑,笑声和歌声一起从空气里渗出来。蛋在我手掌里不停地摇晃,里面的东西像是挣扎,又像是雀跃。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房间里那个红了脸的爸爸,会让它们小小的身体在地上慢慢变凉~」
这句歌词几乎贴着我的鼻尖响起。我一时晃了神,总觉得有画面在我眼前交错出现,可又有一些像花粉似的东西粘在我的睫毛上,让我看得朦朦胧胧,什么都不太真切。我用力地揉眼睛,揉了又揉,画面和花粉一起消失了。我再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掌心的蛋已经不动了。
蛋壳已经掉了大半,只剩下那层白膜维持着蛋的形状。里面的东西安安静静,我也不敢动它,手中像托着一汪水。
「我唱完啦,你不喜欢这首歌?」小孩儿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拍拍手,「你为什么不把蛋打开看看?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你把它从那~么~小养到那~么~大,就不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对,蛋里面是什么?在我刚捡到它的时候,它小得像一粒珍珠,我把它放在床头,藏进被子,怕它碎了,又怕它冷了;我看着它慢慢长大,把它挂在胸口。那时候,蛋里偶尔会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后来渐渐听不到了;再后来,里面开始传来心跳似的律动,后来又渐渐听不到了。
它掉进河里的时候,我伤心极了;可它每次传来像要孵化的动静,又让我有些不安。
我想知道它会变成什么,又对这一刻的到来感到牴触和惶恐。
里面到底是什么?
它也像图书馆里那些蛋一样,藏了某个人的记忆?
它被叫做「回声」,那最初的声音呢?
……这个蛋里面装着的,会不会是我的——
「打开它,打开它!」小孩儿的声音冷不防从我肩头响起,「打开它看看呀!」
我被吓了一跳,差点把蛋摔出去。紧接着,我的膝盖、脚踝、耳垂,甚至乱糟糟的辫子里,都传来那小孩儿清脆的嗓音:「打开呀!打开它!打开它看看!」走廊上依旧只有我一人,然而我的身体里好像长出了无数张嘴,它们在我的眼球里说话,在我的指甲里说话,在我的骨缝里说话,在我的血管里说话。这些声音重重叠叠地响起,像暴雨一样落下——「打开它!打开看看!」
「打开它!」最响亮的声音从我的颅骨内传来,「再不打开,就来不及了!」
我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站起来拧开手边离我最近的那扇门,一头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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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这一章努力努力完结掉,写着写着还是塞不下
第72章
好像有另一个人钻进了我的皮下,陌生的声音顺着血液在全身流动。我害怕极了,身体各处都在发出那孩子的叫喊,如同溪流冲撞岩石。我仿佛变成了一个气球,那一声声接连不断的「打开它」要把我吹得鼓胀起来。在那个声音把我的身体炸开之前,我用尽力气拧开离我最近的门把手,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一头栽进门里。
意识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就像走在路上被石子绊了个趔趄。右脚那只松脱的鞋子掉了,我的脚掌落在粗糙坚硬又冰冷的地面上。空气的温度一下子降低,唿吸凝结成大团大团白色的水汽。我从惊慌中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阴暗的天幕下,周围是开阔的空地,一栋灰色的长方形建筑立在我面前。
长方形的,端正,规则,巨大,它的表面像墓碑一样平整光滑。它笔直地站在我面前,我睁大眼睛望着它,有些凌乱的画面从记忆中慢慢浮现。
这是房子吗?我以前见过这样的房子吗?或许有吧,但我记忆中的房子,似乎不是这个样子——
眼前长方形建筑物的表面裂开了,露出一个又一个同样规整的长方形孔洞,玻璃从洞中上浮,嵌入其中,如同覆盖在水面的薄冰;又有一列大小一致的方块朝外突出,膨胀,变成一个个被围栏包裹的平台,与那些孔洞整齐有序地间隔排列开来。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的房子确实是这样的;这些孔洞和方块是窗户和阳台,每一扇窗户后都住着人。
对,这房子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把大家都装在一起。
我想起这些事的一瞬间,窗户后出现了晃动的人影,阳台上出现大小盆栽,挂起晾晒衣物,仿佛在应和我的回忆。
我愣了一下,朝四下望去。这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吗?但这记忆又飘忽不定,仿佛蒲公英的种子,唿一口气就会飞走。在我不确定的印象中,空地的左手边似乎应该有一片草坪,草坪前是两条长凳,晴天的下午会有一些老人坐在那里——
这个画面在我脑中出现的同时,空旷的地面上铺开了草坪,草坪前长出长凳,两片灰黑的人影模模煳煳地浮现,落在长凳上。人影没有五官,也许是因为我实在想不起那些老人的长相。
我花了一点时间弄清楚当前的状况:这是我打开某扇门之后看到的东西,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现在我应该还在书里。我低头看了看手掌,回声的蛋壳几乎全部碎了,但那层膜还牢牢地包裹着里面的东西,像个柔软的灌满水的鱼鳔。我小心地把它放回口袋,朝前走去。每走一步,身边的空地上就多出一些什么来,我记忆中的画面也逐渐变得清晰。掉了漆的鞦韆,斑驳破旧的水池,水池旁落满灰尘的杂物堆……这些东西一一出现了。有些古怪的玩意我一时叫不出名字,但只要视线多停留一会儿,那个词语就会从口中冒出:自行车,篮球架,水泥球檯,消防栓……
我径直走到墓碑似的房子跟前,灰色的墙面融化了,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入口。我探头朝里望去,有一列同样方正的楼梯盘旋而上。
——我曾经到过这里,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在这楼梯上下来去。大脑或许忘记了,但身体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光着一只脚,踩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松散零碎的回忆像灰尘落在我肩上。走到某一层的时候,脚步自动停下了,停在楼梯的转角平台前。
这是个开放的休息平台,空间不大,只够放得下两把椅子;中间开了一扇很大的窗,但没装玻璃,窗台的高度大约到我的腰。我的视线在窗台上停留了一会儿,原本光洁的水泥面绽开裂纹,漆皮也跟着剥落,变成我记忆中的样子。
只是在我模煳的印象中,这窗台应该差不多和我一样高,我要踮起脚来才能看到楼下的空地——这是不是说明,我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
那个和窗台一样高的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是在干什么呢?
思考暂停的剎那,一束阳光从阴云沉沉的天幕落下,穿过云层,穿过窗洞,落在我面前的平台上。地面化开一方金色,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漂浮。它们被气流推动着聚拢到一起,把阳光描摹出形状。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是什么。
耳边响起几丝柔软的呢喃,有一个女人正在小声说着什么。她的轮廓在阳光里慢慢浮现,像一团模煳的雾气。我看到她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怀里拥着一捧银白的光。她的双手是摊开的,有什么东西被放在她的手掌上。
——是一本书,我想起来了,当时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书。
一瞬间,女人手中的白影有了形状。那是一本薄薄的画册,她的手指正翻动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片。
我站在台阶上,微微抬头,望着那方狭窄的平台。窗口的阳光笼罩着她,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说的话。我什至记不起她的声音。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团模煳的朦胧的雾气,依稀有着躯干和四肢的形状,连那本画册都比她的样貌清晰;但我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她,却又记不清她。我见到她的日子很少,想念她的时候很多。她就像一个在破晓前匆忙到访的梦境,用蜜糖黏在眼皮上;只要我睁开眼睛,她就会融化在晨光里。
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右脚光熘熘地踩在水泥地面上,很凉,还有一些细小的沙粒硌着我的脚掌。这触感非常真实,足以让我从一个浅短的小寐中醒来。我离她只有几步远了,她坐在光里,我站在影子下。我看到那本书的封面,和封面上手持长剑的勇者,却还是看不清她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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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页
我往前迈了一小步,离她又近了一些。阳光贴在她身上。她就像太阳,明亮,温暖,却模煳。我迟疑着张开嘴,叫她:「妈妈。」
她没有抬头,没有应声,手指擦过手中的书页,往前翻动。
我又叫她:「妈妈。」
她还是没有应我。一串呢喃像溪水流过我的身侧,这是从她口中发出的吗?我应该听过她的声音,我记得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讲起故事,虽然这记忆也像那个故事一样,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又往前迈了一步,窗口的阳光落在我的眼睫上;剎那间,许多画面像烟花般在我脑中绽开。我的视野一下子降低了,我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矮矮的孩子,她走在我的左边,牵着我从人群中穿过,她有时让我走在她身后,有时又把我拉到她身前,有时有一些人围着我,他们长得很高,头挨着头聚在一起像一丛巨大的蘑菇,把天空都遮住了,他们飞快地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像锯子在钢板上疯狂拉扯。
这些画面让我有些难受,我不想再看了,可是我的脑袋像漏了缝,它们从缝里钻进来,挤出来,挤得满满的。我又看到她带我去了许多地方,许多房间,那些房间里有着香甜的气味和明亮的颜色,她用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变出许多东西来给我。我看不清,它们好像是一堆发光的泡泡,一落到我手里就轻飘飘地飞走了。她又把手一挥,手中多了一件南瓜色的棉袄。这一次我看得清清楚楚,棉袄的一个口袋上绣着小松鼠,另一个口袋上绣着葡萄,下摆像糖纸一样膨开;她把它披到我身上,我高兴极了,它是新的,没人穿过的,它又干净又漂亮又暖和,风也不会从领子袖口里灌进来,我再也不怕冷了。我咧着嘴「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我们脚下的路好像变成了一弯彩虹,我走着走着就快要飞上天去。
突然,我的膝盖弯了一下,屁股往下一沉,不知何时我们已经坐在凳子上,她坐在我的右边,用手臂圈着我。她的手中捧着一本书,上面画着房子,树木,还有许许多多小人,它们被圈在一个个小格子里,这是我视野中最清晰的东西。她用手指点着那些格子,柔软的呢喃又缓缓流过我的耳边。我还是听不清她的话,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本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块颜色都印在我脑子里。我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跳动,画面上的小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又四散分开。她翻过一页又一页,故事又如我记忆中那样展开,车轮又一次落在过去的辙痕里。魔王出现了,世界被破坏了,勇者被小人们簇拥着踏上征程了,她的手指轻轻移动到下一格,我听见自己开口说:「这个人怎么没有琴了,他的琴呢? 」
我短小的手指挨着她的手指,摸了摸画面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人。之前的几格里他总是抱着他的琴,可这一格里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连五官都是几条潦草的线。他站在人群外,就像一棵干枯的树。他的琴呢?也是被他的爸爸丢掉了吗?爸爸总是会做这种事,不然也不会是爸爸了。
耳边的呢喃好像蹦跳了一下,我听到她笑了。她递给我一支笔。笔也是新的,没有断,也没有裂开,还有一股香味,她的东西总是那么好。我擦了擦手,用手指尖握住那支笔在纸上一点。我想给那个小人画一把琴,可是笔尖一下子滑走,我画出一条蚯蚓。她又笑,然后握住我拿笔的手,把那条蚯蚓延长,拉出弧线,线条又和线条相接,再画上小圆圈和琴弦,组成了一把完整的七弦琴。
我高兴极了,把那一格看了又看,她都已经翻到下一页了,我还要把书翻回去,接着看。爸爸把我抓的小青蛙扔掉的时候,我很难过,我想那个小人的琴不见的时候,他一定也很难过,但是他现在又有新的琴了。我拍手大笑起来,她好像也在笑,还用手抱住我。她真好,要是她天天都来就好了,要是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看很多书,读很多故事,我也不用穿破衣服脏衣服,说不定还能有一支自己的笔。可她为什么总是不来看我呢?
她没有来看我的时候,是去了哪里呢?
——是去了哪里呢?
眼前的画面一下子消散了,阳光破入我的视野。这灼烈的光芒让我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站在狭窄的楼道里,站在面目模煳的她跟前。
脸颊上有湿凉的感觉,我伸手摸了摸,是眼泪,我在流泪。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我并不觉得悲伤,也没感到痛苦,我的心情平静得像一碗冷掉的汤,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涌出来。也许那些记忆原本被冻起来了,现在冰块融化,水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我也才想起了这许多事。
是的,我想起了许多事,唯独想不起她的脸。即使是在那些回忆里,我也没有抬起头,看一看她的眉眼。
耳边溪流似的呢喃停顿了一下,再次响起的时候,我听到一个清晰的词语——「别哭」。
她说:「别哭,不要哭。」
我一愣,屏住唿吸,又听到她轻轻地重复:「不要哭,不要哭了。」
她明明在说别哭,我却觉得眼眶更热了。我赶紧抹掉眼泪,一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挨着她。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没有望着我,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她虚无的目光落在她怀里那团银白色的雾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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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页
我的视线投下的瞬间,那团银白色的气团迅速凝聚起来。浓白的雾气中浮现线条,渗出颜色。我看到她抱着一团柔软的布料——不对,是一件蓬松的棉衣,南瓜色的。她搂着那件衣服,手中捧着翻开的书。她低下头凑在棉衣的领口边,小声说「别哭」,说完又翻过一页画册,继续读出上面的故事。
这是我记忆中的画面,只是这一次,我是旁观者。那件棉衣里鼓鼓囊囊的,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一动一动的。我忍不住伸手掀开衣襟——包在棉衣里的是一颗蛋。
珍珠色的蛋。我看着它的时候,它又「咚」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一个圆润光滑的心脏。
我又愣住了。
「别哭。」她的声音又从头上传来,是勇者的故事中的一个停顿。她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那颗蛋,像摸着一张珍珠色的脸。
「别哭,」她说,「妈妈下次还会来看你。」
这句话传入我的耳中,清晰得像纱窗在脸上留下的印子。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唿吸吹过我的额发。也许我记忆的齿轮终于咬合在一起了,也许这一次……我能看到她的脸。我屏住唿吸,慢慢抬起头来。我想看看她的脸,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但我不想今后每一次对她的想念,都落进一团无处可依的模煳的影子里。我的视线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我看到她捧着书本的手了。对,我想起来了,她的手又白又软,还有香香的味道。我看到她手上金光闪闪的戒指和手錶,她的东西总是很漂亮,像公主用的一样。我看到她穿着的那件白色衬衣,和我记忆中一样,领口用丝带打了个蝴蝶结,飘带拉得长长的,比电视里的女主角还好看。我的视线就要爬到她的脸上了。她还在讲故事,但我的心跳和唿吸已经盖过了她的声音。我的手有些发抖,真奇怪,我是见过她的,为什么还会这样?为什么到了这一刻,我反而不敢看她?
我闭上眼睛,勐吸一口气。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伊摩。穿着白衬衣,带着戒指和手錶,捧着画册讲故事的人,是伊摩。
我一愣,唿吸和思考几乎同时停止:为什么是伊摩?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伊摩的脸消失了,她又变成了蓓丝。
然后,是奈特的妈妈。
是点心店老闆的女儿。
是大祭司。
是每一个我在镇上见过的女性。
她的长相飞快地变来变去,每当我想要从眼前的样貌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她就会变成下一张脸。我看着形形色色的面孔,又流下泪来。我想,会不会其实我根本没有见过她,所以才不知道她的长相?会不会她也没有来找过我,这一切都是我想像出来的,所以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
所以我每见到一个人,都希望是她?
我望着面前的人,擦掉眼泪,小声叫她:「妈妈。」她的脸又变了,变成那个住在林子里的女仙。她用女仙的眼睛看着我,平静,冷淡,仿佛我是一只路过她的花园的兔子。然后,她撅起嘴,说:「走开。」
——走开。
我想起来了,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她说过「走开」,还有许多更激烈的词语。我听过她的声音从木板门的背后传来,她的声音,还有爸爸的声音,他们在说话,像滚烫的油锅里落进了一滴水。我也见过她的背影;她穿着浅灰色的套装,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头髮是厚重的干枯的海绵,鞋跟又尖又细,她急匆匆走下楼去,要把楼梯都扎出血来。
我想起来了,我是真的见过她,不是我想像出来的。她给我的那几个发光的气泡是橘子,它们最后在我的床底腐烂,化作一大滩臭糖水。因为我怕被爸爸看到,不敢把它们拿出来。那件漂亮的南瓜棉袄是她带着我买的,是给我买的;可棉衣比橘子大得多,我一进门就被爸爸看到了。爸爸说这件衣服太好了,我不能穿,穿上就旧了,他就把它拿走。我还是穿着我的旧衣服,又脏,又薄,风能穿过我的身体,好像我是一只破破烂烂的旧苍蝇拍。后来我看到房东的孙女穿着一件一样的南瓜棉袄,一边的口袋绣着葡萄,一边的口袋绣着小松鼠。我想问她是哪来的,可她是不会和我说话的;他们都不会和我说话,只要我朝院子里的小孩儿走近一步,他们家的大人就会把他们抱走。
我看着她。她依旧用女仙的眼睛看着我。她不再变化了,也许是因为这个故事里的女性角色只有这么多。我知道眼前的她是假的,是我记忆中的残影,但我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泪来。那个蛋坐在她怀里,穿着我没能穿上的棉衣。如果它有眼睛,会神气地瞪我吗?如果它有嘴,会得意地大笑吗?但我并不嫉妒它,如果是我,穿着漂亮的棉衣,坐在她怀里,听她读故事书,我也会神气活现,得意洋洋。
我伸手碰了碰那颗珍珠色的蛋。它裂开了,裂缝飞快地生长,蛋壳「扑簌簌」掉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一汪黄绿色的液体从裂缝里涌了出来,臭烘烘,甜腻腻,像烂橘子的气味。
——「你看,刚才让你打开它,你偏不,现在它烂掉了,来不及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耳边响起。同一时间,眼前的画面消失了,透过阳光的窗户不见了,休息平台也不见了,她,还有那颗蛋,那本书,都像林间的雾气消散淡去。那个小孩儿出现在我面前,穿着白衬衣,光着脚,仰起头来看我,像一朵在雨后刚长出的新鲜湿润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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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页
「你到底是谁?」我问。说话的时候,我脚下的地面,头顶的天空,周围的一切都褪去颜色,变成皱巴巴的泛黄的纸张。
「你不是看到我了吗,」小孩儿说,「现在,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我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它清澈,碧蓝,比我见过的任何双眸都要美丽。这个故事里有这么漂亮的人吗?我想我应该已经见过了故事中几乎所有人物:主角勇者,帮助他的魔女,与他一起长大的铁匠,还有——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你是不是终于察觉到了?对,我是这个故事的魔王,」小孩儿大笑着拍了拍手,又眯起眼,「现在,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
「魔王」两个字传入我耳中的瞬间,那小孩儿的身形融化了,像一团烧热的蜡。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看到房东的孙女站在我面前,她穿着那件南瓜色的棉衣,拖着两条大鼻涕。她抬手用袖子把鼻涕一擦,又把手在衣摆上抹了几下,沖我笑笑,露出豁口的门牙。
我愣住了。转眼间,那小姑娘也融化了,蜡油交织流淌,又凝固成型。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在我眼前出现:楼梯上冷眼斜视的邻居,学校里把我书包扔掉的同学,小巷暗处眼冒绿光的醉汉,水果店里多嘴的店员……我讨厌他,那时妈妈牵着我,他问妈妈这是谁,妈妈就把我的手松开了。
魔王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大笑声,和开心的掌声:「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现在你看我是什么样子的?」我的眼睛逐渐看不清了。泪水几乎包裹住我的眼球,我像躺在水底望着头上的太阳。
但我知道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是那张扭曲的紫红色的怪脸。
是爸爸的脸。
「你看呀,你看呀,你都想起来了吗,」魔王拍着手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滚下了水泥楼梯吗?是喉咙被狠狠扼住吗?是像石头一样落进湖底吗?是和小鸟一起扑向天空吗?」他的说话声也变得不同了,每一个字都比先前更沉,更粗,更刺耳;爸爸喝醉的时候也是这样说话的,就算隔着一扇门都能听见。我捂住耳朵,声音又从我的脑子里响起。我甩头想把声音甩出去,却又让魔王大笑起来,笑声像砂纸刮过生锈的铁板。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胸口真的有心吗,」魔王说,「你听到的呜呜的风声是从哪里来的?」
——风声?
话音刚落,我的耳边突然狂风唿啸。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发现地面正朝我飞来。
不对,是我在下坠,我要撞到地上了。
试图完结又失败了,撬起键盘的键帽,每一个上都写了「再来一章」
第73章
地面飞快地朝我贴近,耳边有风声「呜——呜——」响起。我立刻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正一头栽倒,就像一个花瓶从桌上摔下。我要撞上去了,要撞到地板上了——
不过,这样的风声,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和那个旅人一起吃蛋糕的山坡上。
在炉火温暖的裁缝铺里。
还有更早一些的时候,在清晨的街头,我看到那个身形模煳的人。他像一片从墙上剥落的影子,像一扇打开的人形的门,门里是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散发出一股水果腐烂的气息。他的胸口也传来「呜呜」的声音,像风穿过隧道。
原来这是从高处往下摔落的时候,身体破开空气的声音。
我紧紧闭着眼睛,终点的巨响却迟迟没有响起。下坠还在继续,风声也还在继续。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察觉到,紧闭的眼帘下,那片混沌中有黑影慢慢凝固起来。我看到有一条颀长的色块连接天地,我想定睛细看的时候,它又立刻分化出稳固的底座,和尖细的屋顶。
我认出来了,是钟楼,是镇上的钟楼。
视野中的轮廓和记忆中的钟楼重合的瞬间,身体的重心似乎倒转了,我一下子踩到了地面。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明明我还闭着眼睛,街道、房屋,还有广场,却一下子在我眼前展开。我又回到镇上了?
——但这里似乎又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镇子。被破坏的废墟不见了,怪物的残骸也不见了,石板路完好无损,道路两旁的小店焕然一新,镇子好像被彻彻底底地清理过,到处都是干净的,完整的,真实的。
是因为在我离开的时候,创造士和大家一起努力,把世界翻新了吗?
我终于又回来了吗?
果然,只要在那条走廊里打开一扇门,就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虽然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但刚刚经歷了那样一场苦战,又要把被破坏的世界修復,可想而知是一件多么辛苦的工作;大家一定都累了,所以回到各自的家里休息——所以街上才空空荡荡。
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试图解释眼前出现的一切。说是「眼前」,我的眼皮却像被粘上,半分都不敢掀开。这几乎是无意识的举动,就像婴儿在睡梦中攒握拳头。也许我已经明白,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会看到什么。
或者说,不会看到什么。
我闭眼望向不远处的钟楼。它清晰又模煳,就像灯下投在墙上的影子。它是镇上最高的建筑,是镇子的标志。不管走得多远,只要钟楼还在我的视野中,我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回家的方向。
我又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和那个自称魔王的小孩儿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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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页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的胸口真的有心吗?
我伸手贴上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是温暖的,柔软的,没有凹陷和孔洞,只有隐隐的心跳透过皮肤传来。我松了一口气,我不是空心人,我的心在跳。
……不过,「回声」也是会跳的。
我用力按紧胸口,像要把骨头按碎一样用力。那里传来的跳动沉稳又模煳,我的手指感觉不到胸骨下那个蹦跳的东西的形状。它是圆的吗,或者是一团生满根系的肉块?它应该是心脏吧?空心人会失去记忆,而我已经把那些事想起来了,我记得以前的事,记得妈妈,记得这本书……我有记忆,我不是空心人。
那……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笑声,笑声又被拉长,放慢,又逐渐有了金属的粗粝质感,像是被锤子一下一下敲出来的——是钟声。
我下意识地要睁眼望向钟楼,但又立刻忍住了。钟楼就在那里,像一片影子贴在我紧闭的眼皮上。
「你又闭眼了。上一次也是这样,你闭着眼睛就到这里来了。」那个钟声似的嗓音远远传来。我知道那是谁,还能是谁。
「我不想跟魔王说话,你走开。」我扭头转向一边。
魔王「哈哈」笑了两声:「可是,你不知道我是魔王的时候,不是和我玩得很愉快吗?你还说,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孩儿。」
「你一点都不好看!」我大声说,「你长得像所有我讨厌的人!」
「是吗?原来在你的心里,魔王代表的是讨厌的人——是真实的人,」魔王若有所思地拉长声调,「据我所知,在小孩子的眼中,我是妖魔,是勐兽,是幻想出来的奇形怪状的鬼怪,他们害怕我,因为在他们的睡前故事里,我总是扮演吃人的角色;而在有些怀春少女的想像里,我是英俊帅气的小伙,可能还冷峻多金;刚开始长鬍子的男孩子,往往会把我看成身材火爆的性感美人;近来又有些年轻人,把我奉为什么反抗精神,什么不屈的意志——而你,一听说我是魔王,眼中所见的我就变成了你讨厌的人的脸。」
「……你本来就不是好人!」我说,「这里也是你制造的幻象吗?剧情又到了毁灭世界吗?奈特一定会再来把你打败!」
「什么是好人,你是用哪一种定义来决定的好?书里的,书外的?」魔王说。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变了,虽然清朗动听,但剥离了性别和情感,像是翻动书页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
「我是魔王,这是我被创造安排的身份。也就是说,不管我做什么,都是被设计,被授意,被允许,被这个故事需要的,」魔王说,「伟大意志让我决定这个世界的终点。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工作,不存在善恶好坏,我被安排在这个位置,就去完成我该做的事——就像面包师烤面包,裁缝做衣服,创造士创造万物,而我的工作是让旧的世界结束。与其说是我毁灭世界,不如说,世界需要被我毁灭,才能重新诞生。」
他的话让我迷惑了。他好像特意略过了什么,又巧妙地混杂了什么;可我脑子里乱得很,一时不能分辨清楚。我想了想,问他:「可是你杀人,杀人也是被允许的吗?那些怪物也是你带来的吧!」
魔王又笑了。我一直冲他大吼大叫,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 「被我杀死的人不会真正死去,等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他们就会再次出现了,」魔王说,「毕竟,这故事的角色只有那么多。」
我愣了一下:「空心人呢?空心人也会復活吗?」
「空心人不是被我杀死的,他们的死亡也不是被剧情设计的,」魔王说,「他们从内部开始死去,是真正的死去,不管把书翻开几次,都不会再看到他们。」
这和大祭司说的话相差无几。可即使是第二次听到这番话,我的难过也没有丝毫变少。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那里的街道空无一人。
「只有被你杀死的人才能復活吗?」我问看不见的魔王,「他们告诉我,上一次世界重建的过程非常漫长,太阳被你吃了,重新造一个花了很长时间,很多人因为承受不了在黑暗中生活的绝望和恐惧,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算是被你杀死吗?他们会復活吗?」
这一次,魔王没有回答我。我等了一会儿,只听到空旷的街道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嘆息。
「那一次的毁灭不是我引起的,」魔王说,「故事进行到我快要被勇者打败的时候,剧情中断了,书被撕了,许多页被扯掉,那些片段里的人就在当时死去,再也不能回来。」
「书被撕了?」我一时难以置信,不是不相信这会发生——只是,为什么会突然发生?
「我们只是书里的人物,只有当自己所在的那一页被翻开的时候,才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我也不能回答你具体发生了什么,」魔王说,「在这一边,我们看到的是天空开裂,森林陷落,河水被倾倒,山崖崩碎成饼干一样的屑沫……许多人在一瞬间消失,剧情变得千疮百孔。当时我想,这个世界是要结束了吗?」
我听他说着,记起伊摩的哥哥也告诉过我,在那次灾难中,有许多孩子永远失去了家人;那些孩子虽然活了下来,却被困于这段痛苦的回忆,再不会笑,也不会说话。所以创造士才不得不造出鸟,试图用吃掉记忆的方法治好他们。只是他们确实忘记了过去,但也很快失去了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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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过了很久,书始终没有再被翻开,故事就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只要故事没有被讲起,新的世界就不能重建。我们都以为可能这就是真正的终结,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世界会在黑暗中慢慢粉碎。」说到这里,魔王停了下来。我看不到他,不知道他的沉默因何发生。
「可是,世界最终还是被重建了。」我说。
远处突然传来「铛——铛——」的钟声。我下意识地又要睁眼望向钟楼,但在最后一刻忍住了。我伸手用力按住眼睛,我知道自己不能睁眼,不能去看。不知道过去多久,也数不清钟声敲了几下,只是在某一声「铛——」之后,钟声停了,空气安静了片刻,然后又传来一声笑。
「是的,世界重建了,」魔王说,「因为你把它贴好了。」
这句话从他口中吐出,又轻,又快,像冰封的湖面下迅速滑过的一尾银鱼。鱼尾从我的眼皮上柔软地扫过,一瞬间,许多从未见过的画面涌现出来:书的碎片落在地上,玻璃和陶瓷的碎片落在地上,还有花的碎片,水的碎片… …它们落下的时候是滚烫的,只碰一下我就会流出眼泪;我看着它们的时候,血和肉的碎片也落下来了,每一块都长着嘴巴,它们发出尖利的怪笑,它们在说「死得好」,「死得好啊」。
我想起来了,是的,这本书被撕坏过,伤害它的人也伤害过我,但他已经再不能伤害任何人了。那一天,大人们收拾起他的碎片,我收拾起书的碎片。这是妈妈给我买的书,也是唯一一件妈妈没有带走的东西。我要保护好它。那时我不识字,妈妈也只把这个故事讲过一遍,有很多片段我都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剧情是怎么一步步推进的,大多数时候,我用幼童的想像力把图片串联起来,给故事里的每个角色编写他们的生活,有时还用笔在纸上涂画,给画面涂上颜色,再画一些小花,小人,还有我自己,和我拍拍脑门想出来的剧情。我想等妈妈下次来,就轮到我给她讲故事了。可书被撕碎了,我幼稚的编撰不能成为还原故事的线索,我只能把所有能找到的碎片都摊平,补起来,贴回去。中间缺失了很多页,还有很多被撕碎,被风吹走,被水泡烂,被车轮碾过,被血弄脏。
当时的心情和记忆一起重现。我又流下泪来。
「为什么要哭,」魔王再次开口道,「我们都觉得会下粉红雨的云彩很漂亮,彩虹色的小溪也很漂亮,还有穿着三角形裙子,梳着火柴棍辫子的你,比春天里所有蹦跳的飞翔的唱歌的小鸟都漂亮。」
「这就是我会在这里的原因,对吗?」我问。因为我把自己画进书里,我在这个故事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魔王又笑起来。笑声背后隐约传来「铛铛」的钟声。
「得知你要来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因为自那一次的灾难之后,我们很久没有再见到你。在伟大意志的授意下,大家合力创造了新的世界,照着你过去的喜好把镇子装扮起来,每个人都被分配了新的角色——陪伴你的,照顾你的,为你做衣服的,为你烤点心的……新的故事是为了你诞生的,为了你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再次创造了世界,」魔王说,「那一次是你保护了我们,这一次我们想尽力保护你。」
为了保护我,所以创造了新的世界?他的解释似乎很圆满,可依旧略过了我的问题。他说话停顿的间隙,我再次问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你们保护?」我又想了想,「伟大意志是什么?」
钟声突然再次炸响,「铛——铛——铛——铛——」;魔王似乎说了什么,但他的声音一下子被钟声盖过,我只能听见零碎的音调。为什么钟声会不停地响起?是时间到了?什么的时间?
「……这一次的世界快要到了终结的时候,」终于,魔王的声音再次盖过了钟声,我又听到他在说话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回家去睡一会儿——我是说,你和伊摩的那个家,等你睡醒之后,我们就把新的世界创造好了。」
我愣了一下:「可是你没有被打败,为什么世界也会终结?是因为那些从外面来的怪物——」
「新的世界里你想做大人,还是小孩儿?」魔王依旧没有理睬我的提问,他的语调渐渐变得欢快,变得年轻,甚至年幼,「上一次你是和奈特那小子一起长大的,下次要不要和我一起玩?我可以带你去山的那一边,镇上的人都没去过,那里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们可以去湖里游泳,可以爬树,爬上去摘果子吃!」
他又变回那个小孩儿的声音了,天真,稚嫩,但我听着只觉得可怖。他越是忽略我的问题,越让我感到害怕。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快乐幸福而存在的——「这里」之外的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魔王还在说话,他清脆的童声像风从我的耳边擦过。我伸手按住胸口,在心脏该存在的位置上,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而有力地跳动。
那里真的放着一颗心吗?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因为这段记忆被鸟吃了吗?
他们创造这个世界,为了让我能在这里得到幸福和快乐;也是他们让鸟吃掉了我的记忆,为了我的幸福和快乐?
就像那些小孩儿?
所以,我也是——
我按住胸口的手指稍稍用力,皮肤凹陷下去,指尖的触感发生了变化。魔王的声音停了,钟声也停了,街道空无一人,但似乎有无数视线在一瞬间投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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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页
「你想好了吗,」魔王再次开口道,「在这里你可以随意过你想要的生活,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修改剧情,为自己安排不同的角色和人生,可以是大人,也可以是小孩,可以是贵族或者圣女,也可以是精灵或者女巫——就像你小时候做过的那样。如果你觉得这个魔法时代不够方便,那下一个世界,你可以添加你想要的东西——电力?燃气?魔法和科技并存?什么都可以,反正这个故事是为你诞生的,你希望它是什么样,它就能变成什么样。」
我的手停住了。我已经感觉到了皮肉之下,那个跳动的东西的形状。它是圆的,覆盖在它之上的皮肤完全是纸的质感。
魔王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放慢了语速:「如果你执意放弃,世界就会停留在被毁灭的这一刻,长夜又将降临,过去发生过的苦难会再来一遍,又有很多人会在绝望中死去。而这一次,太阳不知道要在多久之后才会升起……也许永远不会。」
他在威胁我,我知道。那些看不见的视线几乎洞穿我的身体。他们在等待我的回答,但此刻我有了新的疑惑:「为什么是放弃?我想要回忆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为什么就代表放弃?」
魔王的声音又消失了。
我吸了一口气,手指继续用力,清脆的破裂声从我胸前传来。那层皮肤似的纸被戳破,我的手穿进洞里,那里有一个滚圆的东西正在跳动。我抓住了它。它微微发凉,摸起来像光洁的珍珠。
我的视线在眼睑下朝四周扫过。镇子还是空的,但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从窗帘后,从砖缝里,从花瓣底下。
「我也喜欢你们。这是我童年唯一的故事书,我翻来覆去地看,记住了你们所有人的脸,你们是我小时候仅有的朋友,」我说,「所以,我也希望你们中的每一个都能快乐。我不要随心所欲的世界,我只希望这本书能回到过去的样子,干净的,崭新的,没有空心人,没有鸟,没有人死去,也没有人被迫去做自己不想做不适合的事。」
风从街道那头吹来,我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他们在小声说话,也有人轻轻哭泣。
「只要你希望,这也是可以做到的,世界可以回到过去,新得就像刚被印刷出来,」魔王说,「但那些死去的人没办法回来了,只有这是无法做到的。 」
「我也是死去的人吗?」我问。
魔王没有回答。
「因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才能到这里来。因为我死了,所以你们让鸟吃掉我当时的记忆,让我相信自己就是在这里长大,」我说,「所以,如果我回忆,就代表放弃这里。」
魔王没有回答,但我已经得到了答案。我握紧了回声,它的跳动变得像是挣扎。只要捏碎它,被吃掉的记忆就会回来吗?
只要捏碎它,我就会想起来,然后去我该去的地方——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你没有死,」那个声音说,「我去找过你,你没有死。」
我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那个铁匠的声音。他被魔王丢进那道走廊的某一扇门里,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回来了,他没事。我一时激动得也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害怕,你没有死,」铁匠继续说道,「但你也不能留在这里。你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就离死亡更近一天。」
钟声又响起来了,「铛——铛——铛——铛——」。狂风迎面吹来,几乎把我吹上天去。
「睁开眼睛,」铁匠抓着我的手大声说道,「不要怕,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自己现在在哪儿。」
风一下子变小了,也许是他挡在我身前。但我看不见他,我的视野里还是空荡荡的街道。他不停地催促我,让我睁眼看看,可本能的恐惧让我的眼皮又粘又沉,我没法睁开。
——「快睁眼,」耳边突然响起伊摩的声音,「我们原本只想用这种方式保护你……但他说得对,你不能留在这里。」
她的声音像过去一样平静柔和,就像在清晨的阳光下,坐在我的床边,我几乎能想像出她说话时的表情。
我想看看她的脸,可眼皮颤动着抬不起来。
「不要怕,睁眼吧,」这一次是奈特的声音,「我确实是个胆小鬼,我恐惧勇者的身份,又懊恼这样的自己,可能就是这样才会招来鸟——但你比我勇敢,你应该睁开眼睛。」
我想起来了,他还留在那间小木屋里……他没事吧?我转过头想去看他,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视野中只有空荡荡的街道。
又有许多人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也许我在这里认识的所有人都来了。他们的声音像雨点一样落下,甚至盖过了巨大的钟声。他们都让我睁开眼睛,离开这里。
「快睁眼,」铁匠再次催促道,「我们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在这里死去。」
——「但是那一边的世界可比这里要兇险得多,」魔王突然说道,「你去过那里,不是最清楚吗?有操控人心的怪物,有袭击夜归人的恶兽,有能把人变成鬼的毒虫……天上飞着巨大的眼睛,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明明知道是这样的世界,为什么还要回去?」
周围人的声音停了下来,像被一刀削平的草丛。我又听到了钟声。掌心里的回声越来越烫,越跳越快。它想逃脱吗?我抓紧了它。
「你过去遇到的东西,发生的事,不会因为你这一次的经歷就改变,」魔王说,「怪物还是在那儿,还是会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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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页
「我知道,那里也没有那么多喜欢我的人,」我说,「但我要去——我要再去把这本书补好,让空心人都回来。」
「空心人都死了,不能——」
「你们不是这本书上画的小人吗,」我说,「那我把他们重新画出来,画进故事里,不就行了吗?这个故事我小时候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虽然看不懂字,但是我记得你们所有人的脸。」
而且,我想看看那本书,看看我小时候最珍贵的宝物,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周围又响起嘈嘈切切的说话声,他们在互相交谈,或者对我劝解?我听不清。手中的回声烫得几乎要握不住了。在它的热度刺痛我的手之前,我用力一捏,「咔嚓」,蛋壳碎了。
没有毛茸茸的小鸡,也没有我想要的小鸭,小猫,小狗,更没有我幻想过的神奇力量。
只有粘稠的液体从碎片里流出,流了我满手,散发着一股酸臭的烂橘子味。这就是我回忆的气味。
我又吸一口气。那股酸臭味进入我的鼻腔,渗入肺腑。我又想起许多事来,出乎意料的,这一次并没有情绪随着记忆涌动,只是眼皮似乎变轻了。我试着转了转眼睛,视野中的街道晃动了一下,有几缕光线从空中落下,像是阳光破开云层。
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等等。」魔王又叫住我。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视线的那一端,钟楼矗立在空荡的街道上。
钟楼之下,贴着一片单薄的人影。
「现在,你看到的我长什么样?」人影出声道。
说话的同时,影子分化出了五官和身形,是奈特,是伊戈,是农场的老头,是蓓丝,是林子里的创造士……所有我见过的人的长相在眼前轮番出现。我松开了铁匠的手,朝前走去。人影变化着,越来越小,越来越薄,几乎要化作一缕雾气。我一直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你是我在宫殿里见到的那个人,是在我掉下去的时候,伸手拉住我的那个人,」我说,「你是那个老灵魂。」
人影焕发出亮白的光芒。我的双手环抱之下,一对小小的翅膀舒展开来。它是用泛黄的旧纸做的,边缘已经皱巴巴地翻捲起来,在风中发出「莎啦莎啦」的声响。
「莎啦——莎啦——」,就像那个老灵魂在深夜的走廊上踱步时发出的声响。
人影在光芒中融化了。不远处的钟楼下,我看到另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她披着一件深褐色的呢绒袍子,上面滚满动物的毛絮,一头长捲髮又厚又乱,像打结的毛线团;是那个女仙。
她也不出声,只是站着看我,嘴角似乎有些笑意,双眼却冷淡得像月下的井。
我也望着她。我现在已经和她一样高了,从这个视角看去,她的长相让我有些复杂的感受。
熟悉,但又有些心悸。
「大祭司说,你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人,」我开口道,「那……你是她吗?」
她还是不说话,视线缓慢地爬过我的脸。
终于,她轻笑了一声:「你快走吧,别再来了。」
她刚说完,铁匠又过来拉起我的手,带着我转身离开。我回头去看,钟楼还在,街道也还在,但她不见了。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铁匠轻轻说道,「我要去那个世界找你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奈特也和我吵了一架,只有她帮助我。」
「你为什么要去找我?」我问,「那一边的我怎么了?」
铁匠停住脚步。我还是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到他就站在我身前。
「你没事……我想去把你叫醒,」他的话音里有些迟疑,「她……帮我想办法撕掉了所有有我的书页,我才获得自由之身,才能从这里离开,去那个世界找到你。」
我愣了一下:「所以,现在这本书里也没有你?」
铁匠似乎笑了笑:「没有时间了,快走吧。」
他的话音刚落,有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碰了碰我的双眼。我一下子皱起眉头,条件反射的睁开眼睛——
光线落入视野的剎那,我看到铁匠站在我身前,他正收回伸出的手,刚才是他摸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他的脸上沾着泥点和水渍,像一张被打湿的纸。下一瞬,他的面孔消失了,阳光透过窗口落进来。我本能地要抬手遮挡,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意识逐渐清醒了。我似乎仰躺在一张床上,空气里有股刺鼻的药水味。视野是明亮但模煳的,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灰白的天花板,浅绿色的墙壁,右手边有一道布幔软软垂下,左手边是一方窗户,太阳就是从那里照进来的。
我侧过脑袋,朝窗外望去。
一栋高耸的塔楼矗立在视线的那头。
……是钟楼?
我吓了一跳,想揉揉眼睛,可手臂依旧酸软无力。我用尽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终于看清了那栋建筑——不是钟楼,只是水塔。
只是医院的水塔。
我轻轻出了一口气,收回视线。我的床头立着一个落地输液架,原来这就是我在梦中见过的银色树枝。四肢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连勾一勾手指头都有些困难,也许因为我在这里躺了太久。我努力抬起脖子,看到一双细弱的腿埋在白色的被单下,像两行短短的山脉。
是的,我已经不是扎着小辫的孩子,也还没长成伊摩那样的大人。既不是能心安理得被保护的年纪,也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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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页
窗外传来一声鸟鸣。我费力地偏过头,看到一只灰色的鸽子落在窗台。它有一对红色的眼睛,和一双漂亮的小红脚。我在学校见过很多这样的小鸟,只有它们愿意和我说话。
所以,我看到那个被风吹散的鸟巢里,有一颗蛋摇摇欲坠地要滚下去的时候,才会踩着栏杆踏上高处。
才会跌落下来。
门口响起脚步声,两个护士走进来了。我望向她们,她们脸上有瞬间的惊讶。然后一个转身跑了出去,另一个快步走到我床前,检查输液架,检查旁边的那堆仪器,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又掏出耳温枪往我耳朵里「嘀」了一下。她看上去很高兴,是因为看到我吗?
更多的人走进房间来了。他们一边翻看某些记录,一边问我许多问题;我说不了话,他们就在我身上又捏又戳,痒嗖嗖的。他们看上去都很高兴,也是因为我吗?
终于,医生和护士们离开了。最开始的那个护士为我拉上窗帘;她的脸圆圆的,笑起来很好看。她让我安心休息,好好吃饭,身体会好起来的。
「这个怎么掉下来了,」护士突然低了一下头,弯腰捡起地上的某个东西,「那天有人来看你,带了这本书,还有一些吃的……明明都给你收在床头抽屉里了,怎么会突然掉在这儿,还打开了?」
她把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放在我的床头,也带上门出去了。
那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书页都毛了边。封面被包了书皮,看不见了,但我知道上面画着什么。
我也知道里面画着什么。
还有,需要我画上什么。
那本书被放在我的枕头边上,一伸手就能拿到的距离,可我的手臂还没有恢復知觉。我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脖子,侧过头,用脑袋,用额角,用脸颊,一点一点够到它。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我的力气,但贴着它让我感到安心。它的每一页几乎都有修补的痕迹,是我用胶带一点一点贴好的。然而现在,它变得更破旧了,我要重新把它补好,再把那些丢失的书页找回来,把死去的人画上去。他们有了创造士,我就来做修补士,我要把世界修復成原来的样子。
颈部肌肉的酸胀让我忍不住动了动脑袋。书页也跟着动了一下,一张皱巴巴的纸从里面掉出来。
我眨了眨眼,那是一张餐巾,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几行字。那个世界的文字还留在我脑中,我一下子认出来了——这是大祭司给我的泡芙配方。一看到它,酥脆香甜的味道好像又回到了舌尖。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嘴唇张开的唿吸吹翻了餐巾——它的背面还写着字。
不是大祭司的笔迹,也不是伊摩的笔迹。上面的句子很多,很长,但好在伊摩教我识的字足够让我看懂它们。我慢慢地读出那些话,一直到最后的落款。
他说,你的战斗会比我们的故事更艰难,更兇险,我们拯救王国,而你要面对人生;但你也是远胜过我们的英雄,别害怕,我们会看着你取得胜利。
他说,不用担心我们的世界会消失;文字会被删除,书本会被撕毁,但思想会留下印迹——就算这本书被烧掉,被粉碎,这个故事也会留在你的脑子里,我们大家也是一样。
他说,不要觉得在那里没有人喜欢你,你是个勇敢善良的女孩子,和小时候分毫未变,我们都喜欢你,我想一定有别人和我们一样。
他说,谢谢你送我的琴,从那一天起,我就下了决心,要用生命来保护你。
他的落款是一把简笔画的七弦琴。为什么要画这个,他是怕我忘记了他的长相,不记得他是小时候我在书上看到的那个人吗?我又想笑,可是眼泪先流了下来。我在枕头上蹭掉泪水,看到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什么东西。
是一袋橘子,因为放得太久,表皮已经有些干巴了。幸好我还记得伊戈教我的许愿咒语,只要把它对着食物念出来,食物就会变得美味。
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力乌拉,希望它们能变得好吃,变成世界上最好吃的橘子。
阿布达,卡卡托利,莫力乌拉,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好吃,能让我把未来的日子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谢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位朋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导致连载断断续续,很多想要呈现的效果也打了折扣,但总算是写完了,再次感谢大家的陪伴。
以下是新文《超级英雄们饿了吗》的试阅,有兴趣的话请点击收藏
下午3点,天空是金黄色的。
我的电视机天线接收到了一个老信号。它被发射出来之后,在宇宙里飘荡了差不多一个世纪,只有在每天的这个时间段,我才有机会用这台捡来的旧电视机的破天线逮到它。
和往常一样,电视机上出现了模煳的彩色画面,喇叭嘶哑地唱起主题曲,几个年轻男女的大头特写从屏幕上掠过;然后片名大字跳出,人们载歌载舞——这是我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我已经看过七十多遍了。在它的信号彻底衰弱消失之前,大概还能看上七十多遍。
但今天运气不好,主题曲还没放完, k来了。他敲我的桌板,丢来一把钥匙,又给我一张写了字的纸条。
「趁热送去,别又把汤洒出来!」他说,然后把一个沉甸甸的餐盒放在桌上。
来活了。
我从桌板上支起身,翻过那张纸条——和这里相隔不远的某个位面,有人点了五碗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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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页
拉面,五碗……我大概知道这次的客人是什么样的人了。
虽然没有刻意限制,但会来这家店订餐的人多半有着类似的身份;再加上「拉面」这个种类,和「五碗」的数量限定,答案昭然若揭。
是我比较喜欢的那一类客人,大概能算是第三喜欢。
我提上餐盒,拿了钥匙,又回头看了一眼电视——主题歌放完了,男女主角接着上集剧情,正在相拥热吻。
「还不走?!」k从厨房里伸出头来。
走了走了。
k给我的钥匙是他的踏板小摩托的,可能也是这家店里最值钱的东西。把餐盒在后座固定好之后,我跨上摩托,又看了一眼地址,然后从兜里摸出耳塞戴上,打开随身听。
音乐响起,我也出发了。
这个cd随身听是一个客人送给我的。他说他可能没有机会再用了,希望我能帮他保管。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因为那个位面再没人点餐——不过做我们这生意的,客人一声不吭就再也不见,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顺带一提,他点的是披萨。
我把随身听带回来交给k的时候, k骂我,说不许收客人的东西,说不同位面有不同的因果律,乱拿乱捡会出事之类的云云。但他也没把随身听扔掉或者砸坏,所以我一直留着它。
耳机里传来一首欢快的曲子,有女人哼哼唧唧地唱。我听不懂歌词,只觉得听着高兴;这张cd也是我在送餐路上的垃圾堆里捡的,不能让k知道。
踏板摩托颠簸了一下,我赶紧用手扶住后座的餐盒。这一带的路面实在糟得不行,又是石头又是坑,像个青春期小伙的脸。上次我在这里打翻了一锅罗宋汤,让订餐的红髮美人气坏了。她用三种语言大声叫骂,还说要给我们打差评。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激动,一锅汤而已,让k再煮一锅,我再送一次不行吗?后来才从她的同伴那里听说,几个小时后,她死在了某个平行位面的山崖下——不是意外,她早就打算那么做了,说是拯救世界的必要牺牲。
真可惜,她那么漂亮,结局也不过是一锅罗宋汤。
又一首歌开始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扇门。和往常一样,我在门前停下车,从兜里摸出一个粉笔头,照着纸条上的地址在门板上写下坐标,然后曲起手指——「咚,咚,咚」。
门开了,门后是一条漆黑安静的隧道。
这里是联结各个位面的中枢区域,是一块相当重要,但又无关紧要的空白地带;这扇门可以通往这个宇宙中的任何位面,它有无数个地址,却没人能说得出它的具体位置。
我也一样,虽然我就住在这里;曾经有个客人想给k寄明信片,但我实在不知道收件地址该怎么写,最终还是作罢了。
(她说要不然她可以把卡片烧给k……虽然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收到,但我总觉得不太吉利。)
我拧了一下车把,小摩托再次发动,驶入隧道。又三首歌过后,眼前出现一缕光亮。
位面跳跃结束,目的地到了。
从隧道里出来之后,我看到这个世界有着蓝色的天空和高耸入云的灰色大楼,街道上来去的都是东方面孔。
我照着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某栋摩天大楼,更具体的地址是大楼的地下室。停好车之后,我上前按下门铃,然后把印着店里logo的餐盒举起来,对准摄像头。
5秒后,门开了。我提着食盒走进去,穿过三道自动门,转了两次电梯,又在安静的地下通道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最后的门前。
我曲起手指——「咚,咚,咚」。
门又开了,里面是一个不算宽敞的大厅。大厅里摆着各种仪器设备,还有占据一整面墙的显示器,红红绿绿的小灯闪个不停——这是在我们的客人们中流行的装修风格,有钱人会搞得更夸张一些,比如加入有外形和性格,甚至还跟狗似的取了名字的人工智慧。
除此之外,中央摆着一张长桌,桌边整整齐齐地排开一熘头盔——红蓝黄绿粉,五个。
唉,看到要五碗拉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会是魔法少女呢,扫兴。
——「听说你们店是专门为我们这样的人送餐的,那你一定见过很多帅哥了?」从天花板落下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是个穿蓝色衣服的男孩子,他的身体逐渐从透明的空气中显现,还很刻意地笑出一口白牙。
我确实见过很多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基于某种业内行规,他们中的大多数也确实是整个团队的颜值担当——但这位并不是我见过最帅的。
「饭来了!我们的饭来了!」旁边的门里冲出一个穿着绿色短裙的女孩子。一条藤蔓从她的指尖「唿」地蹿出,目标明确地朝我手中的餐盒勾来。
一般来讲,急着吃饭的往往不是主角。我朝旁边挪了一步避开了她,不料撞上另一个穿着粉色短裙的漂亮姑娘。
「你是k的女儿,妹妹,还是他的女人?」她笑嘻嘻问我。
你眼里就没有单纯的僱佣关系吗?虽然k也确实没有给过我半毛钱工资。
「别问了,」穿着红色紧身衣的男人说,「她是哑巴。」
我点了点头。
粉色短裙顿时露出遗憾的表情,还伸手要来摸我的脖子:「真可怜……让我看看能不能治好你。」
那倒是不必了,我宁愿不会说话,也好过被问这问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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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页
我把餐盒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朝旁边望了一眼——战队的第五人,穿黄衣服的胖小伙正躲在角落打视频电话:「要是这次能顺利结束……直美,回去之后,我们,我们结婚……」
他的板寸头上「噼噼啪啪」地闪着电光,看来激动极了。但以我这些年的送餐经歷,我希望他别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
是的,我知道他们吃完之后要去做什么:大多数情况下,会来我们店订餐的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他们中的一些人被称为「勇者」,另一些人被称为「战士」,也有被叫做「○○者」或者「○○侠」,或者「○○美少女」「○○骑士」之类的帅气的称唿;但在更宏观的归类上,他们的名字是——超级英雄。
这个宇宙中的每个位面都存在着独立世界,每个世界都会依据一定规律,遭遇灾难和破坏。而当世界陷入危机,人类需要拯救的时候,超级英雄们就会出现。
前赴后继,周而復始。
我不知道别的宇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规矩,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我把五碗拉面从餐盒里拿出来,依次排在桌上——碗还热得烫手,汤也一滴没洒,不愧是我。
掀开盖子之后,浓郁醇香的热气腾空而起,温柔地扑在每个人脸上,毛孔都要在肉香里化开。汤头是豚骨熬的,乳白色汤底上面浮着几片金亮的油星。葱花是用刚摘下来的小葱剁的,水灵碧绿,每一个创口都散发出清甜的气息。肉片是细细切好的叉烧,薄得几乎透光,肉汁顺着纹理融进汤里,汤汁又顺着纹理渗进肉里。
嫩生生的豆芽倚着碗边摆开,旁边是剁成细丝的木耳,光是看着就仿佛能听见它们在齿间弹跳的脆响。每个碗里还放了一个熏得正好的熏鸡蛋,当中对半切开,金橙色的蛋黄是半透明的,湿软得像融化的奶油。
相比其他店里的拉面,我们用的是熏鸡蛋。 k说熏鸡蛋比温泉蛋更香,还有嚼劲,还能中和肉汤的油腻口感。
最后,是浸没在大堆浇头下的,光洁,瓷白,柔软,细嫩得像婴儿的肌肤的面条。
我又从餐盒里拿出两个小瓶子——一瓶辣椒酱,一瓶醋,可自选添加。
电光小胖子不打电话了。绿色短裙的下巴已经贴在桌板上,口水流成亮晶晶的小湖。
「大家吃饭吧,」红色紧身衣说着,又转头看我,「能刷卡吗?」
我点头,接过他递来的卡片——超级英雄通用款。如果是老客户,可以记帐——但我们这一行,接触的客户往往来不及变成老客户。
一时间,大厅里只剩下「唏哩唿噜」的吃面的声音。绿色短裙一口吸熘了半碗面,我几乎没看到她换气。电光小胖子不幸被噎住,旁边的粉红赶紧倒水给他。蓝色帅哥吃得很慢,筷子上一次性挑的不多于三条面,慢条斯理地小口嗦着——这也很正常,行内规矩,大多数的蓝色都有偶像包袱。
还有红色紧身衣,他们的队长,他只喝了一口面汤,就紧紧皱眉,死死闭眼,嘴唇也抿成一条线,然后集气,发力,大喊——「umai!」
「 umai—— !」其余四人也跟着一起喊道。
这是这个国家的英雄们吃东西的时候的标准反应,也说不好他们是真情实感还是礼貌客套,总之多少显得有些没见过世面。
而且我怀疑他们就算张嘴吃口空气,也会皱紧眉头,气沉丹田——「umai!」
无论如何,希望他们尽快吃完,我好把碗收走,接着回去看电视。
「说起来,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场战斗了吧?」绿色短裙突然开口道,她的嘴角还沾了几点蛋黄。
「对,今天是大决战了!那能不能让我再用一下必杀技?我想让直美再看看我的必杀技!」电光小胖子说。
他们开始热烈讨论即将发生的战斗,讨论内容包括自己的登场pose ,结束pose ,以及至关重要的最终感言。
「可是……大决战结束之后,这个故事也就结束了,」粉色短裙说,「那……到时候我们会去哪儿?」
黄色和绿色的讨论停了一下,两人眨了眨眼。
「不知道,不过不应该是从此世界恢復和平,大家都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吗?」绿色。
「对呀,直到下一次危险来临,我们又挺身而出,为了守护世界再次拿起武器,成为英雄!」黄色。
「可是,如果再没有危险发生呢?」粉色短裙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当故事结束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时间就停止了。也就是说,世界,故事,我们,都和大魔王一起结束了。」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两人目前的阅歷所能回答的范围。他们又互相望了望,然后选择继续讨论登场pose 。
「听我说,我有个想法,」蓝色压低声音,「不如我们……偷偷把大魔王放走?」
「放走?」
「你在说什么!」
「把大魔王放走,这样他就有机会捲土重来,」蓝色重复了一遍,「世界就不会恢復平静——我们还能继续战斗,继续守护世界!」
「不要胡说八道!」
红色紧身衣拍了一下桌子。
「我们的职责就是守护和平,」他说,「没有危险,自然不需要英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怎么可以为了自己,让世界陷入危险?你这么做,和大魔王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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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页
他是对的。
何况在最后一战留悬念,以便拖出第二季这种事,只会发生在人气故事和人气角色身上。我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地下基地——显然,他们的人气还不够让他们有钱去修补漏水的天花板。
我收回视线,发现他们都望向了我。
「你一定见过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红色紧身衣看着我说,他的双眼炯炯有神,胸肌像其他所有红战士一样饱满健实,「实不相瞒,我们虽然是超级英雄,但干这一行之前,大家都是普通人……本地出生,父母双全,家里也没多有钱,和别的国家的超级英雄完全相反的那种。就算是作为超级英雄,我们的战斗地图也没有出过市区,就连宿敌干的坏事也只是炸炸公园的沙坑而已。」
我点头。在我见过的客人当中,确实也不乏这样的类型。
「今天是我们的最后一战了,」他接着说道,「打完这一场,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我点头。只要是故事,就总归要结束。
「所以……那些和我们一样,没有建立丰功伟绩,也没有能力连通其他世界观的超级英雄,在故事结束之后,都去哪儿了?」红色紧身衣看着我问道。
那些英雄都去哪儿了?
房间里的五个人都看着我。
他们的眼神清亮又幼嫩,我想他们中不会有任何一个的年龄超过20岁。
这也是近年来的行业趋势——毕竟相比起成年人,青少年的精力更充沛,思维更活跃,心智……更单纯。
也更容易煽动他们的同龄人。
「故事结束之后,这个世界的时间也不再流动——这是真的吗?」蓝色问,「那有办法让故事继续下去吗?我是说……不破坏世界的那种继续下去? 」
我不知道。
虽然我见过很多拯救世界的英雄,也为在座五位的前辈们送过餐——他们也用五种颜色来区分身份,只是有时候是红黄蓝绿粉,有时候是红黄蓝白黑,有时候还有神秘的第六人——但我确实不知道,当故事结束,时间暂停之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超级英雄又会去向哪里。
而我知道的那些东西,也未必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可现在所有人都望着我。
我犹豫,是不是该给他们一点反馈——
「我们发什么呆呢,她又不会说话!」粉色短裙,她一边说,一边有些抱歉地朝我笑笑。
其余四人回过神来,「哈哈」笑着转移了话题。他们开始讨论战斗结束后,是该回老家开个小店,还是继续上学,或者考个公务员的问题了。绿色短裙问她的粉色姐妹,她的治癒能力那么稀有,为什么不去更厉害的团队;粉色说,当初她也想过,但家里非常反对,怕她出事,怕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会有危险,于是她只好加入了本地战队。
「接着吃饭!」红色紧身衣说,「难道下一秒世界毁灭,我们就不吃饭了吗?」
确实是这个理。大厅里的人又重新「嘻嘻哈哈」地嗦起面来。绿色短裙除外,她早就吃光,还把碗舔得跟洗过一样干净。
然后警报响了,所有屏幕上都出现大魔王和他的手下。他们闹哄哄地杀入儿童公园,踢飞垃圾桶,打翻冰淇淋,孩子们发出尖叫,妈妈们推着小车四散奔逃——情况十分紧急。
「他们来了!」
「准备出动!」
「戴好头盔!」
红色紧身衣仰起脖子,喝完了碗底最后一滴面汤,把光熘熘的汤碗交给我:「谢谢你——还有谢谢k。」
我点点头,沖他们竖起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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