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吸引boss的独门技巧[无限]》 第1页 《我有吸引boss的独门技巧[无限]》作者:苛猫【完结】 文案 被自己的上司一刀噶了后,青涿进入了名为[惧]的世界。 面对沙漠旅团中神秘莫测的非人团长、红烛婚房内尸斑遍布的怪物新娘,其他人:瑟瑟发抖、艰难求生,只有青涿笑眼眯眯:「hi~」 然后大家就发现。 无脸团长默默帮忙拾起青涿掉落的物资。 死尸新娘站立在身后为他细心梳理髮丝。 五岁鬼童赖在他怀里不肯下地,扯着嗓子撒娇:「爸爸抱!爸爸抱!」 众人:这该死的魅力!! —————————————————————— 美貌与智慧并存的狐系美人受x被割成很多份但每份都超爱受的神明攻 阅读指南: 1.美貌与人格魅力并存,微万人迷向(爱情,友情都有) 2.无限流解密剧情占比较大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无限流 主角:青涿,善 ┃ 配角:恶,周御青,主角团,路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美人在线闯关 立意:逆境中也要努力生活 第001章 旅行(1) 据说人的一生在即将走到尽头之时,会在眼前浮现生前种种经歷过的事,也就是俗称的【走马灯】。 青涿躺在床上,鼻腔和嘴里净是自己的血腥味。艷红更甚寒梅的血液洒溅脸上,他的眼还微微睁着,看到的却不是手持匕首神情痴狂的貌美女人,而是一只身穿水管工制服的怪异红鼻头小丑。 好奇怪,这是属于他的走马灯吗。 他睫毛上还卷着两滴血,将模煳的视线吃力地投向对方。 「噹噹!幸运者你好!」小丑涂满颜料的嘴咧开,摘下头顶高高的礼帽,绅士般地行了个见面礼,「我是剧场的接待员,非常高兴与你见面!」 酒店房间的水晶吊灯折射出透明的光,湖蓝的地毯也被滤成灰色,眼前的一切仿佛正在被洗涤、褪色。 灯光从小丑头顶投下,将他的额头和颧骨照出瓷釉般的油光:「在此,我诚挚地邀请您加入剧场,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由此您将获得一次重获新生的机会,并且能和其他加入剧场的伙伴们一起快乐同行!」说着,他从怀中抓出一把彩带扬在空中,兴奋地鼓起掌。 彩带四散,悠悠扬扬飘下,落在面如金纸的青年身上、脸上。生命与力量随着血液从破洞中涌出,他早已虚弱不堪,像是被一根细线吊在悬崖上的娃娃,一旦线断就会坠入死亡深渊。 黄泉路上不是黑白无常,也非死神,而竟然是一个诡异的水管工小丑,这一切已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至于小丑嘴里所说的重生机会…… 他颤抖着将眼阖上,感受到体温和生机源源不断地从胸口的血洞涌出,说:「我想……活着。」 无论是未达成的心头夙愿,还是根生在灵魂里的求生本能,都让他不想就这样迎接死亡。 小丑陡然一惊,双眼滑稽地瞪大,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哇哦!你还是我接待的第一位主动要求加入的伙伴!剧场非常欢迎如此热情的你!」 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从背带裤的口袋中摸出一张纸券,递到青涿身前。 这是一张黄色的纸券,上书三个红色大字【入场券】,样式非常像道教中常用的符咒。 青涿吃力地伸出手,苍白的指尖由于体力不支而微微颤抖,在接过纸券时不小心触碰到了小丑的白色手套。 手指传来了顺滑紧緻的触感,完全没有棉麻织物的粗糙纤维,反而其上浅浅的纹理更让人有一种不详的联想——人皮。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青涿仍然一惊,他勐地抬眼看向小丑。 它的嘴角咧得更开了,紧绷的双唇从中撕裂开来,黑红的液体流下,滴在剧烈起伏着胸膛上。他瞪着没有眼白的眼睛,尖笑着大喊: 「欢迎新人加入!!」 血液仿佛流尽,青涿力竭闭眼。 ……………… 【惧】 【欢迎第444444号演员:青涿的加入,正在分配初始惧本。】 【载入惧本:旅行 等级:心慌 主线剧情:你是一场浩大徒步旅行团中的一员,请跟随团长,五天后活着到达你们的目的地。註:该惧本无需人设扮演。】 比视觉更先甦醒的是皮肤传来的感知,像是身处于40c的夏天,热风滚着暑意扑在人身上。 青涿睁眼,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漫漫黄沙。土色的沙丘连绵,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荒芜得连一株绿植都看不到。 头顶的太阳刺目得让人无法直视,送来烫人的灼意,蒸干了空气中最后一点水分。 周围零散坐着一群服装一致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身披麻布,胳膊上缠绕着印有浅纹的细腻缎料,脖颈上挂有一圈金环,充满了异域的宗教风味。 最重要的是…… 他伸手抚上左胸。 伤口不见了,连带着所有痛感一併消失。 「这里就是剧场?」 不远处的对面,一位扎着马尾的女生皱着眉头,她警惕地四面环顾着:「我真的死而復生了…………哥!!是你吗!」 她突然大喊一声,跑到对面一个男人面前,紧紧拥抱住对方。 第2页 「是……是真的!!我们又活过来了!」另一边,一个中年男人激动得声音颤抖,他和另外几人聚集到一起,互相拥住。 「少爷!」 死寂无声的黄沙像是突然被生机点亮,属于人的鲜活嗓音打破了无形的桎梏,前一秒失去了所有功效的心脏在这一秒又有力地搏动、鼓涨。 抚在心口的手落下,青涿缓缓松了一口气。 他还没有死,他还不能死。 每个人的身侧都搁置着一个不小的包裹,他环绕一周,背起自己的包裹朝众人聚集的地方走去。 刚刚聚起来的人都是互相熟悉的,他们似乎也在刚才经歷了死亡,并也都来到了这个荒芜的沙漠中。 「这里不是剧场,我们也还没真正活过来。」 平静柔和的嗓音伴随脚步声行来,与亲人经歷生死离别又復生重逢的情绪稍有缓解,女孩红着眼看向来人,眼神一怔。 这是一个异常漂亮又俊俏的青年,五官如画,裸露在麻布外的肌肉线条流畅干净。此刻正抬起一双灰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反问:「你说的是,惧本?」 青涿颔首:「看来大家都听到了。」 他们的交谈声并不小,周围歷经生死大喜大悲的人们也安静下来,向这边聚拢。 「这个地方叫做惧本,而『它』称唿我们为演员,那么……」青涿环望一周,一座座沙丘从眼底映过,「扮演角色,完成主线剧情,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了——而且你们看。」 他的视线跳过围在周围的人们,越到不远处仍然零散而坐的更多人,不再说话。 他们一群人又哭又叫,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如果是与他们有着一样遭遇的人,早就来抱团取暖,即使是正常人,也至少会投来目光。可是这些人就像披着人皮的木头,无动于衷、一动不动。 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刚刚从復生的喜悦中走出来的人们面色逐渐凝重。 「我们先分别做自我介绍吧,」另一位女生开口道,「至少先记住,哪些是自己人。」 这一提议并没有人反对。 「我叫林琳,一名英语老师……是被火烧死后来到这里的。」女生率先做了一个简短的介绍。 「我叫王闵,和小琳是男女朋友关系,我也是被烧死后过来的。」 …… 有人带头,很快大家都对彼此有了基本的了解,等倒数第二人也介绍完自己后,青涿才缓缓开口。 「我叫青涿,普通打工人……应该算是加班猝死吧。」 青年目光温和平静,似乎完全不受诡异又极端的环境所扰,只是耸耸肩捏出一套与事实毫不相干的说辞。 ……毕竟,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把「送追求自己已久的上司回房醒酒却被对方一刀捅死」这种离谱事实对这些外人说道。 说完的青涿立刻收穫了几道同情的目光。 正在这时。 「叮铃……叮铃……」 一道清脆得近乎尖利的铜铃声乍起,摇摇晃晃地像是从不远处的前方传来,又像是在耳畔响起。 细腻的沙砾铺就了一片土色海洋,在场几十上百人穿着的麻布颜色也非常近似,所以一片纯净无暇的白色就格外惹眼。 身着雪色斗篷的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沙漠中,他近乎有两米高,全身上下都被严实地遮盖住,就连斗篷下的脸也覆着一张没有任何孔洞和图案的黑色面具,让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威胁与压迫。 他左手牵了一匹载满包裹的骆驼,右手持一桿等身高的铜色权杖,权杖顶端是一颗硕大的莹白珍珠,珍珠上突兀地立着一段金属尖刺,像古时用的缨枪。权杖一侧拴着一挂铜铃,此刻正在不急不缓地晃动。 瞬间,青涿就认出他的身份。 团长。 【你是一场浩大徒步旅行团中的一员,请跟随团长,五天后活着到达你们的目的地。】 这就是主线剧情的关键人物。 【休憩时间结束,继续前行。】「团长」的斗篷内发出浑浊而混沌的声音,它像是男女音一齐发声,又像是某种怪异的动物吐露人言。 诡异得不似活人。 在它话音落下的一刻,周围尸体般僵持不动的人终于活动起来,他们沉默着起身,背上了自己的行囊。 斗篷人走到队伍一头,继续牵着骆驼向前行进,而背后的人也一语不发地跟上。剩下面面相觑的十几人,犹犹豫豫地挪动步伐尝试跟随。 全程只有一个人定定地立在原地。 是一个无亲无朋独自来到这里的女孩,她低垂着头,鬓角的碎发遮住眉眼,突然叫住了从她身侧路过的青年。 「餵……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吗?」她边问边抬起头,细碎的头髮后是黑色迷茫的双眸,「我真的死了吗,又真的復活了吗……」 青涿看了她一眼,对这个女孩有些印象。 她叫肖媛媛,一直独自缩在比较偏僻的角落,自我介绍的时候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是哲学系的在读大学生。据她自己所说,是由于回家的那趟飞机失事而身亡。 「这些问题都是次要,最重要的是你现在在这里。」即使对方看上去像在自言自语,青涿仍然礼貌地做出了回应。 「但是如果这只是一场梦……」她有些急切地说。 第3页 「那你可以在这里等待梦醒。」青涿言尽于此,正要向大部队赶去时,又身形一顿,回过头指了指对方脚边的大包裹,脸上勾出礼貌的笑容:「你不需要的话,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嗯?」话题的骤然转变让肖媛媛稍一愣神,看着对方温和如风的模样,莫名有种不安,下意识地拒绝,「……不了吧。」 青涿颇有些失望地收回笑脸,快步赶回到缓慢行进的大队伍之中。 他若有所思地抚了抚身侧的粗布包裹,指尖顺着里面装有的物品形状起伏,点了点一块球状的硬物。 包裹里的东西他已经看过了,里面有几块厚实的麻布,一个所剩无几的水囊和一颗拳头大的苹果。 从进入到沙漠开始就隐约存在的不安终于应验了。所谓的主线剧情,恐怕并不像是现世那样简简单单拍个电影,而是一项并不轻松的任务。 在这场浩荡无垠的沙漠旅行中,最先要应对的危机就是物资短缺。人在正常状态下一天会流失大约五百毫升的水分,在沙漠中这个数字将会翻倍上升,至少一天会蒸发消耗四升的水分,不及时补充水分一定是致命的。 就他包里的那点水,再节省也最多能维持到第三天让他没有生命危险。 不过通过行囊的大致形状,能判断出每个人的物资并不相同。譬如肖媛媛的包裹里有一个圆柱形的物体,看上去很像水瓶;一个名叫蒋飞的男人包里有比较尖锐的凸起物,暂时看不出是什么。 脚下的沙粒松软,在沙丘边行走时,每一步都会埋到沙层下面,一直淹没到脚踝处。再要把脚从沙堆里拔出来,又要耗费不少的力气。 尽管队伍行进的速度很缓慢,青涿还是被热出了一层薄汗,嗓子发干得明显不适,头顶的烈日还在源源不断输送着烫人的温度。 很渴,想喝水。 身体的本能在不断往意识里发出迫切的需求。 青涿微微喘了口气,正要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让自己有意忽视对水的渴望时,一阵急促又小声的喘息从背后由远及近。 他微微侧目,对上了一双黑亮的双眼。 名叫肖媛媛的大学生刚大步赶上来,双颊热出了红晕,她右肩紧紧挎着自己的行囊,喘着气说:「我想清楚了,不管…不管怎样,现在要努力,活下去!」 「就算是梦!」她有些接不上气地大喘几口,「也要在梦里活下去!」 这个女孩看起来终于从世界观破碎重组的震撼中走出来,决定面对事实了。或许是因为在她迷茫的时候得到过青涿的回应,她跑到对方身旁,小声又坚定地反馈自己的信念。 嗯,很有精神。 只是…… 青涿有些可惜地往她的包裹望了望,一双桃花眼眨一眨,甩掉了挂在睫毛上的汗珠,回过头念念不忘地叮嘱: 「那你反悔的时候记得把包留给我啊。」 肖媛媛:「……」 你还惦记着呢。 第002章 旅行(2) 四十度的高温下,汗粒刚砸进黄沙之中立刻湮没,和着珍贵的热量消失得无影无踪。 徒步旅行开始十分钟后就没有人开口说话了,他们闭紧了嘴,生怕极端干热的环境从身上再多掠夺走一丝的水分,变得和那些原住民一样沉默寡言。 队伍前头是骆驼带路,团长缀在最后面,手持权杖,盪着铃响。 青涿胃里不太舒服,绵长的飢饿好像唤醒了幼时在贫民窟里没饭吃落下的病根,胃囊轻微地抽搐着。 他闭了闭眼。 长大从贫民窟走出去后,很久很久都没再挨过饿,现在骤然发病,耐受性反而还不如当时的孩童。 他轻喘一口气,好像这样能舒缓一些,转而集中注意力到当下的境况。 包括他在内,共有十二人是被小丑带入这里的,且他们无一例外都刚刚歷经过死亡。 同时同地死亡的人会一起收到剧场的邀请——他们之中有一家四口、有兄妹、有僱主和保镖。剩下落单的四个人里,除了他和肖媛媛以外另有两个青年男人。 十二个人,每个人的物资都不多。虽然种类和数量有多有少,但即使是物资多的人,也绝对无法靠着它撑过五天的沙漠旅行。 这样看来,要活下去还有几种选择。 第一,这个名叫旅行的惧本里还有额外的物资没有获取到,只是获取方式仍然不明。 第二,剩下几十人数的原住民也都带着行囊,抢夺他们的物资同样能让自己活下去——这样做风险系数非常大,原住民们是否是人还尚未可知。 第三,也是最轻松明晰的一条道路,抢夺自己人的物资。比起对抗未知诡谲的力量,和同为人类的他们打交道无疑是一个更优解。 ……不是吗? 当然,在最后关头来临之前,青涿都不会採取这种激进的手段换取存活机会……可这不代表别人不会。 他伸手揩走将要煳在眼睛上的汗珠,灰色的瞳孔注视着左前方人群,在人影遮挡内有两道相互凑近的背影。 眼睫稍稍垂下,唇角微微勾起。 ……看来,马上要有人自告奋勇当试金石了。 跋涉的时光好像被无限拉长,过了一个小时,也或许是两个小时,悠扬松缓的铜铃声骤然急促,团长的声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休憩时间到。】 第4页 话音一落,十一个人纷纷瘫软在地,唯一站立着的是一位肌肉饱满留着寸头的干练男人。 他叫钟士望,是一名私人保镖,僱主则是在场的另一位清瘦少年,名叫周繁生。 和游刃有余的钟士望相比,其他人状态可惨烈多了。 肖媛媛一头长髮全部汗湿,一捋捋黏煳煳贴在耳边,她双唇苍白,已经开始有些起皮,在地上倒了一会儿又踉踉跄跄起身,挪到了青涿身旁。 青年眼皮阖起,在日光下泛着透光的红色。他黑色的短髮也湿尽了,被主人一把揭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哪怕疲惫至极,这人还能表现得像幅画。 肖媛媛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样的男人,按道理本该要脸红一下,可她现在连脸红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像只没骨头的毛毛虫蹭到了他身旁。 她低声说:「那个,青涿先生,我刚刚看到,蒋飞和郭高知的包裹里东西很少,但是……」 「但是他们都获得了武器。」说完,她后退了两步,静静等待青涿的反应。 但凡长了心眼的人,都早该发现自己的物资不足以生存了。那么,有一部分的人拥有武器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它将很快点燃冲突和争斗的导火线。 青涿慢慢睁开了眼,灰色的瞳孔被阳光镀了一层金,他像是看着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般看着肖媛媛,嗓音平静: 「现在,离我远一点,我拒绝你的合作。」 「什……」肖媛媛怔愣。 「照做。」青涿说。 肖媛媛不知道他看到或是想到了什么,但她也不蠢,立马退开几步,垂下眼揪着大腿裤边。 「抱歉,打扰了。」她做出有些尴尬的模样,说完转身就走。 或许是意识到了资源的窘迫将会带来什么,人群坐得比较分散,大多是较为熟悉的人聚在一起,各自为营。 比较有趣的是,素不相识且初次见面的蒋飞和郭高知也坐到了一起。 休息没一会儿,蒋飞就站起了身。他面相较凶,窄小的三角眼吊着,右眼一道布有肉芽的疤,眼神也绝对谈不上友善。他手上颠玩着一柄铁锤,沖在场众人说: 「各位,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聚在一起好好谈谈——谈谈怎么活到第五天。」 这句话好像拉开了被有意挂起的纱布,将纱布内残忍的现实暴露得干干净净。 彼此默契心照不宣的人这下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了。 私人保镖钟士望是第一个附和的,他带着僱主周繁生走近,双手抱胸点头道:「是该想想办法了。」 那对兄妹——曹宇和曹艺,以及人数最多的一家四口,还有青涿和肖媛媛,或犹豫或干脆,都抱着不同的心思纷纷靠近抱团。 「我就不说什么漂亮话了,」蒋飞冷哼,他的双眼如恶狼般从每个人身上划过,声音嘶哑干涩,「就凭现在各位包里的食物和水,我们不可能撑过五天。这样大家都会死。」 「既然如此,用少数人的牺牲来换得大部分人的存活,就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在谈及【少数人】时,他的目光似有所指地落在肖媛媛身上。 肖媛媛移开目光,置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她的一举一动落在蒋飞眼里,他似乎很满意对方的害怕和不安,手里慢悠悠地颠着有成人两个拳头大的铁锤,转头询问在场看上去武力值最高的人:「钟先生,你觉得呢?」 钟士望的目光从他的头顶到手头的武器遍歷一遍,沉声说:「少爷决定。」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了一米七高的瘦弱少爷周繁生。他几乎没说过话,存在感完全被自家的私人保镖掩盖,更像一个亦步亦趋的影子。 他有些措手不及,眼睛微微放大:「我……」 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青涿轻飘飘打断了他的话,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当下窒息的氛围:「诶,这么细看……」 他双眼弯弯:「我认识小周少爷呢,小时候在电视上见过你,你妈妈是个明星对不对?」 对话骤然被打断,周繁生身上的压力瞬间散去了许多,而蒋飞不善的目光则落到青涿头上。 青年也方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无辜眨眨眼,沖蒋飞讨好般地笑笑:「啊,不好意思哦,你们继续。」 他是一个非常清楚自己吸睛处、也很会审时度势的人。 在不同的场合下,该露出怎么样的神态、说些什么样的话,又如何在对方的感知和态度中悄无声息地攻城掠地,都是他的强项。 正如此时,蒋飞虽然有些不满他的打岔行径,却也没什么表示。 「我不反对,」周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有些不敢和别人对视,目光投在脚前的黄沙上,「但也不会加入。你们做你们的,我和钟叔不会阻止。」 青涿轻轻勾了勾嘴角。 周繁生当然不可能上蒋飞的贼船。且不说现在才第一天,他的物资还够消耗;哪怕是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他也得为自己的知名富豪父亲和明星妈妈考虑——鬼知道这里的一切是真是假、会不会揭露于公众眼皮底下。 蒋飞闻言和身侧的郭高知传递了下眼神,点了点头。 在场他们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钟士望,只要他不阻止,这事儿就稳妥了,如果他要加入分一杯羹,那他们也只能让出点嘴里的肉。 第5页 现在周繁生表明中立的态度,反而是最好的结果——谁也不想被人分走蛋糕。 蒋飞又意思性地把问题抛给另两个小团体:「其他人呢?」 曹宇曹艺兄妹俩没有犹豫:「我们中立。」 另外的一家四口,是由一对情侣以及男方父母组成,男方父亲名叫王国将,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他站在一家子的最前面,手臂微微张开做保护状,说:「我们也保持中立。」 身后的女孩林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被她的男友王闵眼神制止了。 「欸?这种好事都没人参与吗,那加我一个。」陷入短暂安静的风沙被一道声音搅动,十一道目光投射过来,青涿举着手,松快道,「我没有道德束缚,让我上。」 …… 众人目光带了点复杂。 真是很少见到有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缺德的。就连要抢占他人生存资源的蒋飞都将自己行为美化了一番,成了冠冕堂皇的「牺牲少数人、拯救多数人」。 蒋飞也有些惊讶,他盯着迎光而立的青涿,从他头顶金灿的髮丝一直审视到脚上粗制皮革靴子,又到脸上的真诚目光。 他笑了,眼睛的弧度却丝毫未弯,森白的牙齿轻轻一碰:「行。」 处理完小插曲后,蒋飞鹰鹫一样毫不掩盖地将视线锁定肖媛媛,没有对对方惨白的脸庞表示任何同情:「你觉得呢?肖小姐?……现在把物资上交,我们会常常感念你的付出的。」 呸!盗贼!虚伪! 肖媛媛又害怕又愤怒,她紧紧咬着牙关,孤单一人的自己会被选为「牺牲品」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凭什么?! 她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绪,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我不同意。我也劝其他人不要同意……我是第一个,不代表是最后一个。」 沙漠的风滚着热气,拂过她握紧身侧行囊的手,黄沙带着刺意在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上跳跃。 青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蒋飞那边去了,他从蒋飞和郭高知的肩头探出脑袋来,抬头就对上女孩那双依旧清澈透亮的黑眼。 这个眼神,一如她坚定地说要活下去的时候。 「肖小姐,在思考未来会不会受到戕害之前,大家更要优先考虑现在。」 他说。 第003章 旅行(3) 象徵着旅途继续的铜铃响起时,刚休息不久的人们又要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在无垠沙漠中前行。 肖媛媛被众人默契地避开了,她独自一人缀在队伍最后端,似乎和那些非人的旅者成为了同类,一样孤零一样沉默。 在旅途再起之前,蒋飞故作大度地再给她一次机会,告诫她在下次休憩时间到来时放弃挣扎,成为「牺牲者」。因此,她也获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思考接下来的破局方法。 青涿已经成功融入了蒋飞郭高知二人组,不过他似乎有些憷容貌不善、言行粗莽的蒋飞,更喜欢走在郭高知一侧。 「郭哥、蒋哥,你们在外面都是做什么的?」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在自我介绍时,这两位对自己的工作身份只字未提。不过综合二人气质形象,他隐约有点猜测。 郭高知人如其名,个子比一米八三的青涿还高了半个头。他面相温和,鼻樑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其实并不太像是会与蒋飞共事的人。 他说:「一个程式设计师。」 哦,打工人啊。 青涿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向另一个还没回答的人。 蒋飞其实并不怎么想搭理他,他自己的包裹物资奇少,除了那柄大锤只有一小包压缩饼干,水是影子都没看到。这也是他这么早就耐不住要夺取别人的资源的原因。 这一张嘴不仅会加速水分流失,更有可能吃上一嘴沙,因此他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可是…… 期待的、犹如实质的目光落在身上,一转头就能看到青年汗湿的漂亮脸蛋,和一瞬不瞬、映满了他影子的灰色眼瞳。 「……帮人催债的。」他不耐烦地说。 话真多。他心想。 于是他又兇恶地补了句:「你们俩废话少说点。」 青涿闻言,立马识趣地拉着郭高知的手远离蒋飞一些,抬头小声对前者说:「我们还是走开些吧。」 温热的触感在手腕上一触即离,柔软得堪比冬天飘过手背的鹅毛。 青涿假装看不见蒋飞似有若无投来的不满视线,乐呵呵地继续和郭高知搭话。 「你们程式设计师平时是不是经常加班?」 郭高知点点头:「几乎每天都加……你呢?」 「我?」青涿撇撇嘴,「我就是加班意外身亡才被送进来的。」 嗯……参加顶头上司安排的夜间酒会,怎么不算加班呢? 郭高知低着头,沉默地向前走了半晌,又转头看身侧的人一眼,闷声道:「你是明星吗?」 作为一名普通的计算机专业男,他毕业后就进入了一家知名网际网路公司工作。拥有着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的薪资的同时,也被迫把私人时间挤占得一干二净。他生活中接触到的人除了同事就是领导,从没有和这么漂亮的人有过交集。 一步又一步,靴子被黄沙漫过一小半,青涿垂眼观察那道永远走在自己前方的影子,声音变得平静又轻和。 「不是。相比起明星,我更想自己当老闆。」 第6页 他抬眼凝视着个子瘦高的男人,「因为只有这样,自己的命运才是真正由自己把控的。」 形状好看的桃花眼弯了弯。 「在自己的领域说一不二,永远都不会被人看轻,这才是我想要的状态……难道你能忍受永远有人在你身上压一头吗?」 郭高知又陷入了沉默。 可能是从小到大养成的性格,也有可能是毫无社交的工作导致,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和别人聊天。可眼前的青年就像是拥有某种魔力,当他一边注视着自己一边搭话时,自己很难不去回应。 瘦高男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青涿眼里,他倒是不在意对方的不回应,反而心情大好。 不回应代表他在思考——只有遇到了困惑的、让人举棋不定的难题,人才会需要静静思考。 至于是思考工作上的事,还是思考现在的事,谁知道呢。 正在这时,青涿突然被一股无由来的危险感包围,毛骨悚然地汗毛竖起。 一道诡异又灼热的、近乎实质的视线贴上了青涿的背嵴,尖锐得仿佛要穿透他的衣服和皮肤,探取身体里的内脏。 他勐地转头,视野中沙尘迭起,像是一片黄漫漫的云雾,雾里雾外皆是面貌僵硬的同行旅者。它们呆滞无神的眼珠轻轻抖动,缓缓向他看去。 不对,不是它们。 青涿眯了眯眼,他探究地想往沙尘幕布的更深处看去,却忽然被吹起的一阵风沙迷了眼。 ……是【团长】吗? 「怎么了?」暂缓停滞的步伐引起了郭高知的注意。 「没什么,看看那个女孩儿有没有临阵脱逃。」青涿转回头,如芒在背的目光已经伴着威胁感削弱下去,他随口应付道。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越过郭高知的肩膀看一眼蒋飞的方向,确认对方没有看过来后急匆匆地从包里掏出个什么塞到郭高知手里,「这个你拿着。」 圆润沉甸的触感。 这是…… 郭高知眼镜后的眼睛微有睁大,瞳孔倒映着手上红润鲜活的苹果,他不解道:「这是你的物资?……为什么给我?」 汁水饱满的红色果实躺在手心,它还不如男人的手掌大,带来的生的希望却不亚于一片绿洲,沉重又烫手。 青涿和郭高知对视一秒,等对方迴避般躲开视线后,才勾着嘴角笑了:「你的物资应该不多吧?」 「我们俩已经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生即我生,你死即我死。」他将「俩」字稍微咬重,又嘆息般缱绻地说出哄人的话语,「你看,我的命攀附于你,你可不能因为没吃没喝先死掉哦。」 郭高知低着头,僵硬地把那颗弥足珍贵的苹果放到自己的包里,从头髮中露出的耳朵已经红了大半。在他要开口说什么时,又被青涿制止了。 「不过我的物资也没多少,」青涿耸耸肩,「肖媛媛之前想和我组队,向我透露过她行囊里的东西——也挺少的。」 他悠悠嘆了口气:「其他人都有小团体,唯一能拿到的就是肖媛媛手上的那点——再让我俩和蒋哥一分摊……」 他话没说完,一路上都独自走到一边的蒋飞突然靠近。 他已经被耳边细小的叽喳声绕了好一会儿了,此时有些烦不胜烦,再看到那俩人旁若无人地贴在一起说悄悄话,无名之火更是向上翻腾。 「青涿,过来。」他用着命令的口吻。 在这样一个临时组建的盗贼团体里,个性强势的蒋飞自然而然获得了最高的话语权。就算是同样拥有武器的郭高知,也下意识地听从他的想法。 只是这次,他却不知为何从心里生出一股不适感。 他掩下眼底不寻常的神色,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蒋飞冷笑一声,他的身高比郭高知矮了一截,但气势上却拔高不少,冷冷说道:「你们话太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旅游了。」 郭高知:…… 这似乎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用「话多」来形容自己。 「青涿,过来。」蒋飞将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再次命令道。 青涿闻言,也只好慢腾腾走过去,末了回过头看了郭高知一眼。 对方的眼镜镜片被烈阳照出刺目的反光,完全看不清底下眼睛的神色。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在原地,只有垂在腿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嗯,对,你应该感到不甘,感到生气。 这样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嘛。 看到青涿乖乖听从自己的话走过来,蒋飞的表情稍稍回暖,一边领着对方继续往前走一边威胁道:「你要是再叽叽喳喳,我就把你丢出去。」 ……好嘛。 青涿做了个将嘴拉上拉链的动作,有点害怕又讨好般沖男人笑了笑。 反正目的已经达成的差不多,接下来就该看郭高知的悟性了。 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正好歇一歇,左右蒋飞也不是个爱聊天的人,他也能给发干的嗓子眼休息的余地,毕竟刚把那么大一个苹果给出去,剩余资源寥寥无几了。 ……嘶,想想还有点肉痛。 后半程的路途就是漫长又无聊的跋涉,中间只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先是听到了左后方传来几声惊唿,青涿转头望去,原是四口之家中的母亲吴香梅体力不支摔倒了。 王国将、王闵和林琳三人围在这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身旁,神情急切地问着什么……想必是在关心她有没有出事。 第7页 一切的声响与交谈在沙堆和滚风中湮灭,从他这个角度就像是在看一场默剧,看着吴香梅试图爬起又再次跌倒,看着她的儿子蹲守在她身旁、急得如热锅蚂蚁。 只通过眼睛去看,其实并不怎么能够动容。毕竟看者的头顶也顶着同样烫人的烈日,脚下也踩着同样难行的细沙,所有苦难和折磨同时落在自己和他人身上,就不会升起多余的同情,顶多是无奈的同病相怜。 青涿是在贫民窟长大的,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挣扎求生的生命。在这些人之中,他无疑是很幸运的,在以为自己将就此蹉跎下去时遇到了带他飞出泥潭、走向世界的「那个人」。 这么些年过去了,光鲜亮丽的生活即将让他遗忘那个窄小阴湿的贫民窟时,他又再次陷入了一场苦难。 记忆力的场景仿佛和沙漠重叠起来,高温广阔的天空变成了被筒子楼遮盖得仅剩一线的天井,倒地的吴香梅变成了翻找垃圾桶内饭菜的流浪者。 青涿深吸一口气,就听到后方传来的紧促铃响。 【休憩时间到。】 古怪混沌的人声这时恍然变成了救命稻草,王国将一家总算松了一口气,有余力观察吴香梅的身体状况了。 「走吧,不要浪费时间了。」同时响起的还有蒋飞的声音,他像一只锁定猎物的鹰鹫,目标明确地向肖媛媛走去。 脚尖所向之处,疲惫狼狈的女孩面无表情地伫立,双手紧紧攥着勉强能作为防具的包裹。 青涿正打算跟上蒋飞之际,一道高瘦的身影掠过他,默不作声地走在这位劫匪的后头。他拥有着更高大的身躯,但却毫不起眼,更像一个游移紧随的影子。 所有人都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不关己的一家四口和兄妹俩都远远避开,睁着警惕的双眼遥遥看来。 蒋飞在肖媛媛跟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冷声说: 「肖小姐,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硕大的铁锤泛着寒光,被那双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握着,光滑漆冷的表面好像能映照出受害者的面容。 之前还恐惧得打颤的肖媛媛此刻却是一点也不害怕了,她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但就是不想引颈就戮。 她冷静决然的视线从蒋飞移到被遮了大半的青涿身上,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要抢就抢,不必惺惺作态。」 蒋飞轻蔑一笑:「那好,我……」 「呵!」 「噗!」 一切发生得很快。 温热鲜红的鲜血从左胸腔喷涌而出,洒溅在瞳孔骤缩,目光惊惧的肖媛媛脸上。 她机械地将视线一寸寸下移,看到了洇红一片的粗布衣和带血的刀尖。 风声和一切杂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她只听到自己心脏的狂跳——直到慢悠悠的拍手声从后方循来。 青年一边轻轻拊掌一边绕到轰然跪地的蒋飞身前,脸上挂着耀眼的笑容,感嘆道:「诶呀,好一出精彩的背刺!」 力量伴随着血液迅速流失,蒋飞的铁锤被松手坠落在地上,他吃力地转头,杀人般的目光射向刺杀他的「影子」,又头一次认真地正视因为他的死而欢欣雀跃的青涿。 他第一次看到这样放肆又鲜活的笑容出现在青年脸上,得意的、充满算计的、狐狸般的笑。 蒋飞这时候才认识到,这才是青涿真实的样子,而不是一次次展现在他面前的那样讨好懦弱。同理,「影子」郭高知也绝对不会只是影子。 血液在沙地上淌干,受到致命伤的劫匪正式在沙漠中溘然永眠。 见他再也不动弹,青涿才松了一口气。 他把藏在暗处的杀意化作种子埋在郭高知心里,却也无法完全肯定这杀机会长成大树……好在当下的结果是理想状态。 接下来就是让郭高知…… 「噗!」 第二声锐器入体的闷响随着血花炸开。 !! 叮铃铃,叮铃铃。清亮急促的铃响在四面八方响起,穿过灰白的斗篷,落入每个人的耳廓之中。 刚刚结束另一个人生命的郭高知轰然倒地,鼻樑上架着的眼睛歪斜抵在荒沙之上,瞳孔放大得几乎盖住整个眼球。 「团长」慢条斯理地收回刺穿他身体的权杖,黄铜色的器具表面仍然洁净光滑,血珠顺着杖身滑落、埋进沙土,留不下一丝污痕。 【杀戮同伴者,死。】 没人看清他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又是什么时候出手的。仿佛就一瞬间一眨眼的时间里,所有结果已经尘埃落定。 斗篷上奇异的暗纹在阳光下流转,黑色无缝的面具扭向青涿,手中权杖再次抬起,顶端的利刃直逼对方。 【教唆者同罪。】 第004章 旅行(4) 常常盈满笑意的桃花眼勐地睁大,青涿左右环绕观望,终于确认对方确实是在和自己说话。 ……糟糕,看来他和郭高知的对话是一句不落地被听到了。 万幸的是,当时他布下的暗示非常隐晦,团长没有立刻出手,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青涿只能硬着头皮作茫然状,困惑地指了指自己:「教唆者,我?……团长大人,您真的没有听错吗?」 他将脖子微微向后缩,和泛寒的刃尖拉开了点距离,将微微颤抖的手背在身后,无辜道:「我从来没有叫郭高知对蒋飞下手……我才刚加入他们,说这种话不是自寻死路吗。」 第8页 团长不语,用那张耸人的玄色面具对着青涿僵持了十秒,才把黄铜权杖收回自己身前。 【那你为何因同伴之死而鼓掌?】 他问。 青涿:…… 这个罪名可摆脱不掉了。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嘴咧那么大。 他吸一口气,正要继续辩解时,另一道声音抢在他之前说了话。 「团长大人,如果您刚刚早来一步,就能看到蒋飞是如何要置我于死地的。」 肖媛媛此刻仍然惊魂未定,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她从一场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劫杀中生存下来,还亲眼见证了两个加害者的暴毙。微微涣散的瞳孔尚未找到重心,却还带着发抖的声线坚定出声。 「为了一点食物和水就能对同伴刀刃相向吗?说句冒犯的话,我也对蒋飞的死乐见其成。」她转过头环视远处的王国将、曹艺等人,「不仅仅是我们,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因此松了一口气。」 说得好! 青涿一脸认同模样,边听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漂亮的眼睛映照着橘色的日光,仿佛小学生上课听讲的神态险些把紧张的肖媛媛逗笑。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狂跳的心脏好像稍微被抚平,嗡嗡作响的大脑也冷静了些。 尽管他们勇于站出来进行反驳、辩解,最终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团长手上——除非谁有自信能抗衡这位非人的存在。 半晌,风沙携着滚草的声音再次灌入耳侧,团长的斗篷轻摆,他终于开口宣判。 【休憩时间结束。】 【你随我身后。】他朝青涿说完,便提着权杖自行向前走去。 ……这是要时刻盯着,不让他再「教唆」别人了? 青涿哑然,只能应「好」。他扭头沖肖媛媛挤挤眼,又对着一片狼藉的沙地扬了扬下巴,随后在柔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团长背影追去。 暗号接收者肖媛媛沖他所示方向看过去,立马领悟,弯下身快速搜罗蒋飞和郭高知遗留下来的武器和食水。 这一遭下来,她的小布包顿时成了全场最丰盛鼓囊的那一个。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在心头触动间抬头望去,青涿的背影在团长的映衬下单薄脆弱,但此刻在她心中却又无比伟岸高大! ……毕竟这个人,救了自己一命啊。 即将揣着行囊离去时,肖媛媛回头看了一眼剩下的三拨人。 曹宇和曹艺兄妹俩正看向自己的方向说话,交谈的内容被距离和空气消抹,没有听清。 王国将一家对于这边发生的事并没有给予过大的关注——因为吴香梅不幸地把脚扭伤了。她艰难地扶着自己的丈夫起身,只能在儿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行走。 置身事外的钟士望漠然抱臂,周繁生紧随左右。 脚步声和清亮的铃声在夕阳大漠中渐行渐远,这片荒凉的土地又一次恢復了死尸般的沉寂。只有被血液染红的沙砾和两具尸体记得这里曾发生过什么——过不久,这些也将被滚风和沙尘掩埋,一切痕迹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日头在三次行进与休憩中渐渐偏西,整个天空都融化成暖和的橘色,空气中滚烫的热意也已经散去不少。 下一次休憩,估计就是夜晚了。 青涿抬头望了望天。 很神奇,在这个神秘诡谲的里,天色与以前见过的并无二样。白云没有化作张牙舞爪的鬼怪,天上也没有降下血色的雨滴——甚至在安静的氛围中,还能让人有种莫名的祥和感。 当然这只是假象,青涿仍有预感,夜晚到来之时,这份祥和将被彻底撕裂。 【五天后活着到达目的地】真的只是对人们生存资源的考验吗? 事实证明,走路的时候最好不要抬头看天。 一阵目眩感袭来,青涿脚下踉跄两步。 水分流失加炎热的天气,没人中暑已经是万幸。所有人都状态不佳,青涿的嗓子已经干涸得发疼,他轻咳两声,垂头伸手往行囊探去,眼前却忽然一暗——有人走到他身旁,并将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到他跟前。 手上还捧着一颗红润光滑、散着清甜香味的果子。 ……? 好眼熟的苹果。 青涿迟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身材高大的神秘团长。 他的苹果应该还在郭高知的包裹里,然后被肖媛媛收起来了才对啊……这傢伙什么时候不声不响顺走的? 【拿着。】团长言简意赅。 他微微低下头,将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具正对着青涿的眼睛。 青年侧着头,半边脸被鼻子打下的阴影覆盖,他问:「这是给我的?」 他有些探究地往团长「脸」上巡视一圈,想透过严丝合缝的面具观察出对方的神态和意图——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出。 【物归原主。】团长点点头,胳膊下压,将苹果直直塞到青涿手心里。 ……这位团长的行为模式,看起来并非简单的机械化程序指令,而是拥有自己的思维和取向。 有思维的怪物…… 他若有所思。 那就是他业务范畴内的了。 「谢谢了,团长大人。」领回自己苹果的年轻旅者礼貌道谢,又毫不吝啬地提出共享的提议,「您渴不渴?不如我们一起吃?」 吃,吃啥吃,带着面具呢。 第9页 青涿没傻到把这么珍贵的资源拱手让人,之前给郭高知时也早已规划好怎么取回,现在当然就是客气客气。 团长果然拒绝了:【我不需要。】 青涿心满意足,当然,他面上不显,还遗憾地摇摇头,嘆口气:「好吧……本来还想藉此机会讨好一下尊敬的团长大人呢。」 随后,动作飞快地把苹果塞进小布包内。 日色西沉,半边橘黄的太阳都降落到地平线以下,看上去像是被沙漠慢慢吞噬一般。天空另一边,弯钩状的月牙光芒黯淡,携着满天星辰匆匆赶往这片天空。 气温又下降了许多,凉风吹拂在裸露的肌肤上,激起一阵寒毛耸立。 正抬手要披上行囊内的备用麻布,青涿耳边听到一阵深浅不一的脚步行来。他抬眼,惊讶地发现是王国将和王闵二人。 这一家子和曹家兄妹俩都与他没什么交集,眼下对方这么目标明确地匆匆行来,有可能目的并非自己—— 灰色的瞳孔静静注视着来者,随着他的行动向右侧滑去。 「团长大人!」王国将在白色斗篷两米外定住,他谨小慎微地低着头,诚惶诚恐地俯下身,「很抱歉打扰到您!我,我老婆脚受伤了,实在无法支撑行走。请问……」 「请问能不能让骆驼驮她一段路?」他始终不敢与这个非人的存在对视,只紧紧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鞋尖。 王闵带着哭腔附和:「求求您了,团长!我妈她的脚踝肿得不成样,真的跟不上队伍!」 在沙漠中受伤掉队,无异于直接宣判死亡。 青涿眼尾一挑,把披在肩上御寒的麻布裹紧了些,饶有兴趣地望过去,想看看这位杀伐果决的团长会作何反应。 在经歷了郭高知之死后,众人对于团长的忌惮与警惕终于有明确的意象,化成实实在在的死亡威胁。但同时大家也认识到了一点:团长并不是无法沟通的。 所以,究竟能沟通到什么地步,是否能为他们完成剧情提供助力,这些都是包括青涿在内的众人关心之处。 暗纹流光隐于黑暗,好像和面部融为一体的面具没有丝毫转向,团长在意料之中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不能。她今晚留守。】 抛下一句话,他便拄着手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青涿心头一跳,王家父子面面相觑。 留守? 又是一个崭新的概念。 在简单的主线剧情里很可能深埋着隐藏规则,类似于之前的「不能杀害同伴」,一旦不幸触碰违反,下场、下场参考郭高知吧! 而【留守】两个字听起来像是要脱离部队,独自停留在这片荒漠之中…… 青涿转头,急匆匆对王国将说道:「你们快回去,抓紧时间和吴香梅讨论一套简单的暗号。」 对面二人一愣,没想到这个陌生的青年会突然和他们说话。王闵脑子这时也转过弯来,他还想问:「我妈……」 【青涿。】 低沉的声音混沌无序,白色背影停滞下来,微微侧头。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火烧眉毛地打断王闵,丢下一句嘱咐就抓紧向前跑去。 「暗号要简单,即使紧急情况也能留下信号那种!」 ………… 最后一点日光淹没在沙地之下时,银月也高高挂起,成为了暗夜幕布中唯一光源。 「唿!」 肖媛媛在黑暗中差点被一块坚石绊倒在地,耳边响起一道细微的唿声,眼前就突然明亮了起来。 亮光是从驮着小山一样包裹的骆驼头顶传来的。那块地方用杆子挂了一盏油灯,在没有任何火源的情况下,自己噗地亮起,渺小暖黄的火苗却有堪比高瓦路灯的光辉,照亮了周围一大块区域,把百来号人的旅行团完完整整囊括起来。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一片黑影突兀地出现在视野内,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黄沙之中。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不住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像个黑盒子般的建筑物。 没错,建筑物。 它占地面积不大,大概也就不到十个平方;正对着众人的方向有一道明显的门扉,除此之外墙体上就没有其他开口之处了,屋顶也採用了少见的大平顶,方方正正得像一个大型黑色火柴盒。 叮噹,叮噹。 【休憩时间到。】 团长的声音适时响起。 话音未落,青涿就赶忙走到了方盒子前。门口已经聚集了其他人,钟士望的手刚从外墙上挪开,得出结论:「木屋。」 木屋?!传统的木屋都是由一根根圆柱形木头建成,表面不可能这么平坦,即使是用木板拼接而成也至少有拼接的缝隙才对。 曹艺和林琳也上手去抚摸,小心翼翼地用手一寸寸去辨别,除了摸出来是木头质感以外,其他什么也没发现。 「叩叩」 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贴在耳边响起! 两个女孩吓了一跳,赶忙远离几步,才发现一只附在屋子外墙的黑脑袋。 周繁生将耳朵附在墙上,又「叩叩」敲了两声,接着凑近墙体嗅了嗅,小声说道:「这个似乎是柳木。」 「你怎么知道?」林琳奇怪地看着他。 这个腼腆至极的大少爷低垂下眼睛,不太自然地回道:「因为爱好,对这方面有所涉猎……」 柳木? 青涿后退两步,眯起眼从一个整体的角度全览整个木屋。 第10页 柳木性阴,被民间流传为「四大鬼树之一」,即使在科学技术发达的时代,也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忌讳。 特别是在当地民俗氛围浓重的农村和底蕴厚重的传统家族里,都会有意识地避免在家门前栽柳、使用柳木所制的家具。 但柳木有一个常用之处——用来做棺材。 结合小木屋方正的长方体形状……嗯,这个想法不太妙啊。 「诶!你们快来!」肖媛媛站在路灯一样的骆驼旁,挥手招唿着。 对木屋潜心研究的众人转头,登时愣了愣。 那些非人的旅者不知什么时候都悄无声息地行动了起来。如果不看过于僵硬呆滞的面色和瞳孔,倒是一副干劲十足热火朝天的画面:有人扛木架,有人拖麻布,木桩被深埋在沙地里,简单的帐篷已经初见雏形。 散发着暖黄灯光的骆驼立在肖媛媛身旁,驼峰处原本垒起的小山已经消失大半,装物的麻袋深深瘪了进去,袋口浅浅露出了一根深褐的木头桩子。 哦,看起来要干活了。 除了负伤休息的吴香梅以外,其余九人都立刻上前着手搭建。 这是一个能容纳至少十五人的群居帐篷,能使用的材料只有简单的木头、麻布和麻绳。 幸而钟士望作为一个专业私人保镖,专门学过一些野外求生的技能,知道这种原始庇护所大概的搭建思路。有他指挥检查,再结合一下其他旅者已经建好的雏形,众人也能磕磕跘跘地把大致的形状拼凑出来。 就是负责汇拢固定整个结构的棚顶有点难度——群体帐篷底盘大,高度也自然比正常的单人帐篷要高,足足有两米多,就连在场最高的钟士望也只堪堪能够到顶端的位置。 肖媛媛刚把手上最后一块布铺上,后退几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几人的劳动成果:「这个要两人叠起来才能够到。」 「我来吧,」身材壮硕的钟士望爽快揽下了活,他在现场观望一周,指定某个干完活倚靠在骆驼身上的青年道,「青涿,你来踩我肩上。」 「啊?」青涿的手还停留在骆驼头顶软绵绵的绒毛上,「好吧。」 他飞快地又对着舒服眯眼的骆驼撸了几把,轻拍拍它的头,才施施然走来。 钟士望微微弯下腰,将厚实有力的背嵴朝上,双臂绷紧搭在膝头,做好了准备:「可以了,来吧。」 青涿手按在他的背嵴上,手底下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肌肉的起伏形状,他双手勐地使劲,上臂微微鼓起,在月下画出流利的线条。 轻盈地跃到背上,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抬头观察棚顶潦草凌乱的排布,嘴里叮嘱着:「稳住啊钟先生,摔下去我就倒霉了。」 「放心。」钟先生低沉回应。 日积月累练就的扎实肌肉非常稳健,即使在承受了一个成年男人重量的前提下,他也没有丝毫颤抖。 背上的人正专注地伸手做棚顶的调整,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粗粝磨手的木架上灵活摆弄,他眼睫垂下,看到一块没固定的麻布顺着杆子滑落堆叠,顺口喊道: 「媛媛,把这块布往上推一下。」 「诶!好……」「好」字出口一半,骤然卡壳。 已经垂落得岌岌可危的麻布突然往上蹭了蹭,青涿倒也没在意,伸手捉住布料一角,给它重新掖好。 眼角余光又撇到一根有些歪斜的木架。 「这个木头,往左扶一下。」 「那块布,也往上推推。」 ………… 细緻地做过一遍调整后,凌乱的棚顶已经排布得严实整齐,可以拿绳子固定了。 青涿向后伸手:「麻绳递给我。」 过了两秒,带着倒刺的粗糙麻绳落在掌心,同时还有柔韧微凉的皮质触感传来。 嗯? 青涿稳住身形,慢慢转头。 入目的是一片纯白无暇的斗篷,以及斗篷中间一张正对着的无脸面具。 青涿:?? 你怎么来了? 第005章 旅行(5) 在大多时候,人的思维方式都仅仅适用于自己,而无法得知其他物种的想法。 正如此刻,青涿看着团长离去的背影,也没琢磨明白他是来干什么的。 帐篷已经固定好,他从钟士望身上跃下,贴心地伸手掸去对方背上的沙粒,就被肖媛媛扯着衣角拉到一旁。 「涿哥,你有没有觉得,」她自认承了青涿过命的恩情,自然地换了个称唿,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偷偷瞄了某个白色身影一眼,「那位对你非常不一般?」 青涿懒懒地掀开眼睫,月色如银纱撒落铺下,给他镀了一层辉光,就像是柔润晶莹的珍珠经过了打磨抛光,更加令人挪不开眼。 嗯……就算是非人类,或许也会对好看的人抱有好感吧。 肖媛媛心想。 青涿双臂搭在胸前,右手点了点下巴,做思考状:「好像是哦,说不定他喜欢我呢。」 悦耳柔和的嗓音不大不小,吓得女孩赶忙往团长所在之处望去,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才稍稍松口气。 这种做贼心虚、背后说人坏话的作态成功将青涿逗笑,他慢悠悠补充道:「开个玩笑啦。」 肖媛媛:…… 临时的歇脚处搭建完毕后,在劳累惊吓中度过一天的十个人都迫不及待钻到了帐篷里。明明只是个简陋不堪的、被黑暗笼罩的容身所,此刻却成了遮风挡雨的避风港,给予他们源源不断的安全感。 第11页 一时间也没有人说话,飢肠辘辘的人们翻出少得可怜的食水默默补充,空气间只剩下偶尔吃东西发出的声音。 「拿个吃的吧。」青涿对包裹鼓鼓囊囊的小富婆肖媛媛说道,她的包鼓胀得让人眼馋,几乎是一开始的三倍大。 密闭空间内,断续的目光时不时隐晦地投来,在即将被捕捉时又飞快挪走。 在下一次悄悄看去时,曹艺和青涿猝不及防地对视了。青涿沖她笑了笑,而她眼神晦暗,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 这时,一道突兀的铃声远远盪来,并飞速靠近。 叮铃,叮铃。 几个小团体内的人都互相传递了个眼神,心脏不由自主地随铃响靠近而越抬越高—— 门帘掀开时,敞亮的灯光和大漠的孤风一齐涌入这个温暖黑暗之地。寒气从脚底一路往上游窜,又被团长的声音惊得四散而逃。 【吴香梅。】他突然点名道。 被点到的中年女人瞬间成为了焦点,齐刷刷九对眼睛聚焦在她身上,还有一道阴寒诡谲的气息爬行而来,扼住脖颈,让她动弹不得。 【你今日留守,即刻随我前往留守屋。】 什么?留守? 其余人皆是不解地面面相觑,青涿则缓缓抬起眼。 来了。 新的规则。 瘫坐在地的中年女人面色惶惑,她比早上初见时憔悴了不少,一头梳得齐整的齐肩发乱糟糟地混着汗粘在脸上,她第一时间惶惶看向自己的丈夫,干裂的唇微微张开:「我……」 话说一半,她的肢体就以一个僵硬机械的角度运作起来。 双膝曲起,重心前移,仿佛四肢关节都被细绳锁住,无形的手指在幕后操控着她慢慢站起了身。 「老婆你?!」王国将大惊,立马伸手握住妻子的手腕。 皮肤触手温热,源源不断的巨大拉扯感从掌心传来,王国将用了十足的力气,也没能阻止她一点点向前挪动的脚步。 僵化的四肢之上是还留存着鲜活神情的脸,吴香梅看不到在她身后的丈夫,惊慌无措的目光无处安放:「我,我不知道……控制不住自己……」 一道身影快速掠过,王闵从后方扑来,用力地把吴香梅紧紧抱住,紧紧咬着牙关试图抵抗这股无解的力量。他额角青筋暴起,向来温和平淡的目光充斥熊熊怒火,像只小狮子般咆哮。 「你要对我妈做什么!!你这个怪物!!有种沖我来!!」 「王闵!」林琳厉声喝止。 她眼眶瞬间红了一圈,定定地看着团长,问:「留守屋在哪里?」 空气中迴荡着王闵粗壮的喘气声,疑问无人回应。 自进入这个奇异空间以来低头服从的人第一次试图抗争,他们紧紧和自己的血缘至亲围抱在一起,与未知的黑暗较量。 即使这一切在黑暗的眼里无足轻重,解决他们轻松得就像是解决一只聒噪的蚂蚁。 「为什么是吴香梅留守?」终于有声音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发问的青涿盘腿坐在垫布上,右手微微举起,像一名课堂上的小学生。 老师总是会对认真好学的同学有更大的宽宏,被遮掩得没有一丝皮肤裸露的非人「老师」似乎也不例外。 他沉沉回应: 【以她的状态难以继续前行。】 王闵听言涨红了脸,愤愤大喊:「她是我妈!我就是背着她也能继续往前走!」 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动物,兇狠地沖敌人呲牙咧嘴,然而在那双盈满恨意的眼眸深处,还藏有刻在基因里对天敌的畏惧。 团长并没有理他,他侧头吐出一句【走吧】,转过身就朝漫漫黄沙而去。 吴香梅像是得到指令的傀儡,在无源的力量牵引下拖着伤脚一瘸一拐地向前而行,任由背后的王闵如何用力也阻拦不住。 他怅然松开双臂,两眼的迷茫从泪光中不住地溢出。吴香梅的手已经不復柔软,他像小时候过马路一样牢牢牵住了她,但却颤抖得比当时初次自己过马路还厉害。 失魂落魄的一家子经过身侧,青涿常挂在嘴角的笑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眼眸中装载着某种情绪,或许是来自过去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或许是想到了某个生命里出现过的角色。 「走吧,跟上去看看。」 光线中成团的尘埃浮起又落下,在有人经过时受到搅动勐然溃散,等人走远后又懒洋洋聚集到一起。那些人形旅者似乎都回到各自的帐篷里了,沙漠愈显空荡寂静,只有一行人踩在沙堆上的声音。 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队伍在方盒子木屋前停下。 「吱呀」漆黑木门发出叫人牙酸的腐朽声。 推门的团长向左腾开一步,行动僵硬的吴香梅一点点挪入门中。 当她的第一缕头髮被阴影吞没时,沉默了一路的王国将终于开口。 他眼角的皱纹深陷,好像一天之间苍老了十岁。 这个中年人深深吸一口气,下了一个巨大的、无可撼动的决定,但在将它说出时却是如此犹豫不决:「小闵,小琳……」 吴香梅的半个身体都已经融入屋内。 有些浑浊的眼珠依次看向两个年轻人,王国将声音颤抖:「你们今后要互相扶持,知道吗?」 王闵:「……爸?」 他怔怔地睁着眼。 在女人的最后一点衣角也被黑暗吞噬时,她的丈夫一齐冲进了屋内,同时木门尖啸着大力关上。 第12页 举着手杖的团长全程未移动分毫,没有去阻止王国将的意思,也完全不受人类生离死别悲戚情绪的困扰。他像是一个完成了分内工作的引领者,只要目标达成,其余节外生枝的一切都可以视而不见。 【不要停留,尽早回去。】抛下一句类似于忠告的话语,他就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王闵大力推门,却无济于事,只能紧张地询问一墙之隔内父母的状况,万幸的是二人身体并无大碍,屋内除了黑一点以外没有什么危险。林琳则垂着眼杵在原地,脸上全是泪痕。 事件似乎告一段落,钟士望和周繁生、以及曹家兄妹已经默默离去,青涿也和哭得眼睛红肿的肖媛媛走回他们的大帐篷内。 他看着她用粗麻布胡乱抹了抹泪,无奈又困惑:「你哭什么?」 没想到,肖媛媛反而更加疑惑,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反问:「你不会……触景生情吗?……就是,想到自己的家人……」 从来就没有家人的青涿还是无法感同身受,但他看过很多近现代的小说,也稍稍能理解一些。 拍拍女孩一抖一抖的肩膀,他安慰道:「虽然你家人见不到你了,但我相信他们还是很爱你的。」 肖媛媛:……呜哇哇哇哇! 「他们还能回来吗?」开口的是周繁生。他隔着层麻布坐在沙地上,背嵴习惯性挺得笔直。 对于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少爷,青涿的认知也仅仅限于小时候滋着雪花的电视节目。他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猜测他们是有机会能回来的,不过目前没有关键性的依据,也不能直接下定论。 曹艺和曹宇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这兄妹俩一直游移在众人团体之外,和其他共患难的人也没什么话说。在搭建帐篷时出力最多的私人保镖则靠坐在帐篷木架上,闭上眼休养生息。 足以容纳十五人的空间内只剩下六人,四口之家所在的位置空空荡荡,只留四只包裹堆积在地。 忽然,整个视野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连从麻布缝隙间泄漏出的灯光也消失殆尽! 「怎么了?!」肖媛媛惊诧地小声问道。 在绝对的黑暗下,人们会不自觉地减小自己发出的声音,连唿吸声都尽可能地弱化,而其余不自然的响动就会无限放大。 青涿竖起食指比在唇间:「嘘,你们听——」 沙沙。 簌簌。 凌乱的脚步在沙漠中行走,每次抬脚都会扬起一拨碎沙;低沉的、从干涸的喉咙里发出的吼声断断续续,有近有远,最近的几乎擦着人的侧身飘过。 ?! 所有人都立马趴到了边缘位置,用两个手指把粗布间的缝隙轻轻拨开,放眼望去。 青涿瞳孔一缩。 好多人。 不对,它们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清冷微弱的月光是唯一的光亮来源,在它所及之处白影憧憧。 一个刚刚擦着他们帐篷而过的人形物脚步微跛,身上到处缠满了白色的、流淌着暗纹的绸布,从头到脚,严丝合缝。 所有人顿时提一口气,不详的名字跃入脑中—— 木乃伊。 那些白日里还人模人样的沙漠旅者在晚上失去了伪装,源源不断地从各自的帐篷里走出,几乎倾巢出动。它们动作僵硬、模样可怖,散乱在四面八方,目标一致地朝某个方向而去。 「它们是要去留守屋。」钟士望平静道。 「什么?可是林琳他们……」声音噎住。 就像是闻到人类脑髓香味的,所有怪物都被触手可得的猎物勾动,慢腾腾地朝大餐走去。 众人的帐篷建立在一处沙丘上,而黑漆的留守屋地势较低,隔着远远的距离,能勉强看清那边的形势。 滞留在留守屋外的二人已经发现了异动,林琳拉着王闵的手欲走,后者却牢牢扒在屋外的墙体上,不愿离去。 虽然木乃伊们的行动速度很慢,但有一个帐篷距离留守屋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用不了多久怪物们就能赶到! 危在旦夕之际,青涿也不由得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 根据刚刚怪物们的表现可以猜测,它们对于帐篷内的人类兴趣不大,就连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的、仅仅隔着一层不算厚重麻布的木乃伊都对自己视而不见。 所以如果他们能活着回到帐篷,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正在这时—— 「把帐篷关紧。」曹艺的声音,「不要让他们进来。」 肖媛媛惊愕转头,黑暗间很难看清对方的神色。 「为什么?」她不解道。 空气中传来一声冷呵,似乎在嘲笑着她的无知。 「这对大家都好。」曹艺的声音并不重,轻飘飘地落在人心间却犹如千斤,「他们尽了孝道,我们获得物资。」 她话语里的意味很明显:如果王国将一家都死在外头,那他们还活着的人就能瓜分物资了。 残忍而利己,让肖媛媛反驳的话语鲠在喉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最无情的往往也是最现实的。 「你想救他们吗?」甜美的声线并未因她收口就此止住,「不是拿到刀枪了嘛,那快用它们砍向这些怪物呀,可不要只会假惺惺动嘴皮子。」 「够了。」钟士望冷声喝止。 内讧,内讧!都什么时候了还窝里斗! 第13页 青涿也终于围观看足了戏码,和事佬般地调解道:「别吵了,他俩能不能活得由他们自己决定。活着的人少未必是件好事。」 「如果每天都要有人留守,人少的话活下来的机率会更小吧。」周繁生小声道。 曹艺这回也终于住了嘴,和她哥哥一起沉思着。 沙漠仅存的活人之间氛围逐渐缓和,留守屋外的两个人也终于动了起来。 林琳强硬地拉着失魂落魄的王闵从一个没有怪物的空缺位置冲出,远远绕开木乃伊活动范围,头也不回地向自己帐篷这边冲来。 行进中的白色身影脚步微顿,离他们较近的一批木乃伊脚尖僵硬地转了个方向,朝他们逃离的方向慢慢追赶。 好在它们速度实在太慢,构成的威胁不大。一分钟后,狂奔的两个年轻人伴着一股强风席捲进黑暗的帐篷内,摔跪在地剧烈喘息。 王闵不到一秒就踉跄地爬起,手脚并用地爬到帐篷边上,拉开麻布紧紧盯着被怪物包围的留守屋,双眼垂泪地喃喃着「爸」、「妈」。 肖媛媛上前把浑身颤抖的林琳扶起坐在一旁,青涿再次拉开一条缝,向那处眺望。 密密麻麻的白色怪物将留守屋围的密不透风,被木墙阻挡脚步的它们闻着鼻尖血肉香味而不得,狂躁地开始一下一下锤墙。 或许是门缝间能流淌出更多活人气味,木门旁围绕的木乃伊数量更加密集,他们疯狂地抓挠、撞击,看得人心惊胆战,几乎能听到木门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唉。 青涿没再往下看,他缩回身子,刚将围裹帐篷的麻布重新掖好,耳尖就听到一声破裂的脆响,随之是长达五秒的撕裂尖叫。 那是人在极度恐惧、极度痛苦时才会发出的尖叫,声调怪异得不似人声。 林琳痛哭着把还在自虐般看那里的王闵拉回来,手抖得不成样,颤巍巍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别看了……」 像个人偶般顺从地被拉开,王闵并不挣扎,他似乎已经被荒诞的现实刺激得呆滞迷茫,只是呜咽着、像个刚学语的孩童一样小声说话。 「小琳……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第006章 旅行(6)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有大把的路要走。 看够了沙漠中不染尘埃的夜空,听着不绝于耳的低声抽泣,青涿和衣而眠。 第二天是被悠悠铃响叫起的,空旷纯净的脆铃涤盪着众人的心脏。沐浴在帐篷缝隙中流淌出的阳光之下,昨日的黑暗和绝望仿佛都被驱散开来。 青涿大咧咧伸了个懒腰,正好有一道金灿日光投射在他的脸上,灰色的眼眸和睫毛都染了金芒,漂亮得路过的肖媛媛都呆了呆。 向来对美丽的事物不吝于称赞的她由衷道:「涿哥真好看。」 「嗯?」青涿正睡眼惺忪,没睡够的他延迟有点高,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谢谢。」 他扒着缝隙朝外看一眼,延绵沙丘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行走。天色亮起,这些狂躁兇恶的怪物又披上了人皮,堂而皇之地在阳光下行动。 屋内,王闵依旧沉静低迷,一晚上不足以让他从丧父丧母的痛苦中走出来,双眼肿胀得像金鱼泡。林琳的状态相对好些,只是眼下隐隐黑青。 见状,青涿轻声问肖媛媛:「它们什么时候变回来的?」 这个「它们」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相比于一夜好眠的青涿,肖媛媛在歷经了人生中最奇幻的一天后成功失眠,她摇摇头:「昨晚它们杀了……以后,回帐篷里就没再出来了。」 再次出现在大家视野内就又是人模人样了。 「去看看吗?」林琳突然出声,她面朝王闵,眼里满是疲惫。 目光停滞在虚无一点的王闵忽然被唤醒,他眼皮一抖,嗫嚅着:「我……不敢。」 亲耳听到双亲死前悽厉的惨叫已经将要击垮他,实在不忍、也不敢再用双眼去看他们的死状。 看见至亲之人的意外死亡,有时候比自己死去更加让人难以接受。这是最合理不过的人之常情,在场众人几乎都能感同身受。 只除了一个生命里从未有血脉亲人的人。 青涿回忆着自己前段时间看的各类小说,疑惑道:「可你不想见他们最后一面,送他们入土为安吗?」 小说情节中,人们似乎都很重视这个环节,它是一次郑重的告别,也是在世者对于死者的祝福:希望他们在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顺遂幸福。 王闵显然意动,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挪动了些:「我……」 「走吧,一起去看看。」钟士望抱着胸沉声道。 说罢,他掀开布帘,径直走了出去,并没有徵求王闵意见的意思。 青涿伸手在呆愣的肖媛媛眼前挥了挥:「别发呆了,我们也去看看。」 沙漠的早晨,太阳已经高高挂起,热意逐渐蒸腾起来,赶走了夜里余留的彻骨寒冷。 远远的就能看到门户大敞的留守屋,屋内仍然一片漆黑,看不清内里的景象。 青涿在路上遥遥看了一眼团长所住的帐篷,外表和他们搭建的并无二样,心里一些更深远的思绪就开始活络起来。 诸如:这些怪物到底需不需要睡眠;他们这个旅行团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沙漠游荡…… 脑子里杂七杂八,嘴上不忘叮嘱肖媛媛:「一会儿进去后,四处找找,说不定有破解当前局面的线索。」 第14页 被嘱咐的人连连点头:「我知道。」 走近留守屋,木头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迎着眼正对大门的就是一张木板床,床上歪斜躺着两个人形,从头到脚都被麻布盖住。 钟士望和周繁生已经进去了,正在角落里搜寻搜索。 刚进屋的青涿和肖媛媛一个眼神对视,立马也四散开各自翻找。 留守屋的摆设布局其实非常简单,一张床加两个双开门木柜,还有一只坐上去嘎吱作响的木椅。 钟士望两人聚在其中一个木柜前,另一个木柜青涿交给肖媛媛去搜查,自己则踱步到木制墙体上,抚摸着上面粗糙纤维。 黑暗的环境,墨色的墙体,说不定会掩盖住一些信息。 当他移步到门口,手指触到木门顶框上时,终于感受到了凹凸分明的刻痕。 通往…… 神。 青涿轻蹙起眉,指腹来回摩挲着那块地方。 通往xx之神。 中间那两个可能是神明称谓的词和任何文字都匹配不上。它像是古希腊流传下的象形文字,字迹流畅简明。 旅行途中的留守屋里,在门牌匾的位置刻上这一行字,几乎能让人联想到这趟旅行的性质。 这或许是一场追寻真神的朝圣之旅。 那么,真神又是…… 嘈杂声起,杂乱的脚步从屋外走来,王闵林琳和曹家兄妹也到了。 不知道林琳给自己的男友做了些什么心理工作,王闵已经不再畏缩,他斜坐在木床边上,看着遮掩的麻布下露出一节灰白髮丝,微微捲曲着——是妈妈上周去理髮店为了见自己女朋友特地烫出的优美弧度。 他的手颤抖着,慢慢掀开了和父母之间的最后一层间隔。 两个人脸乍一露出,所有人均是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面皮几乎没有一处完整平滑的地方,皮开肉绽、血肉模煳,像是无数根尖锐的指甲在脸上抓挠、抠挖。眼睛睁得暴凸,瞳孔在惊惧下缩小,整片眼白有无数血丝横贯交织,像是一只怒目而睁的凶神。 王闵手勐地一僵,麻布又飘回床上,遮丑般的把两个面目全非的人脸掩得严严实实。 虽然只看到了短短一秒,但极具冲击力的可怖画面深深留在每个人脑中。 死亡很可怕。 饱受折磨、面目狰狞地死去,留下一具丑陋不堪的尸体更加可怕。 「那里有东西!」响亮的女孩声线,以及指向尸体的手指。 青涿顺着曹艺的手指看去,床铺上掩盖尸体的麻布确实有一道不太明显的鼓起。 王闵也发现了这事,他伸手过去摸了摸,而后又将手探到布料里面,取了个东西出来。 一只皮质水袋,里面还有半囊的水——应当是王国将或吴香梅随身带着的。 即使水囊上已经没有双亲的体温留存,王闵依旧紧紧地将它抱在怀中,用力得小臂上鼓起了条条青筋。 「将他们火化吧。」钟士望早已搜完了这个不大的屋子,他抱臂注视着怅然失魂的王闵,说,「我可以生火。」 作为一个野外生存技能点满的专业私人保镖,在有空气干燥、有合适木材的情况下钻木取火并非难事。 火很快就点燃了两具尸体,散发出一股焦肉味。然而一想到这股肉香来自于昨天还活生生的两个人,众人飢肠辘辘的胃就忍不住作呕抽搐。 没有焚化炉的高温,人体很多大骨头和耐热的组织都无法烧成灰烬,王闵将它们用麻布包好,埋在沙堆底下。 做完这一切后,他从身上拿出半瓶矿泉水,抿了抿唇递给钟士望:「钟先生,如果你不嫌弃还请收下里面的水……谢谢你帮我火化爸妈。」 青涿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瞥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紧盯水瓶目光灼灼的曹艺。 当作举手之劳的钟士望也是一愣,随即掏出自己的水囊,配合王闵将水倒入。 细水长流的潺潺水声是沙漠里最美妙的音乐,像条跳跃欢腾的小溪从心脏间流淌而过。 钟士望道谢后归还了矿泉水瓶,王闵再次伸手,将刚刚紧抱在怀中水囊里盛的水倾倒在水瓶中。而后将水囊的囊口用双手扩开,蹲在地上,一捧一捧地将混着细沙的骨灰装进其中。 叮铃。叮铃。 空越震耳的铃响。 青涿正站在门边,他探出半个身子朝外望。 「我们该走了。」 屋外,所有伪装的活人都肆无忌惮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它们僵硬的行动中流出着一丝诡异的利索,仿佛被拉上发条的机械,木然地拆卸着空地上林立的帐篷。 黄沙和蓝天映衬下,白色的斗篷更显耀目。青涿微眯起眼,只能看到一团模煳的雪色在视野中巍然不动地屹立。 追寻真神,朝圣之旅……这位【团长】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热辣无匹的早晨,前路漫漫的旅行再度启程。与前一天不同的是,这次属于人类的嘈杂声再次减弱,属于某四个人的声音将永远被沙漠的风埋没。 「涿哥,我刚刚翻到了这个。」肖媛媛喘着气,走在一旁说道。 今天团长没有要求青涿跟随,自己又独自缀到了队伍后头,持着权杖不紧不慢地督促行进。而走在队伍头部位置带路的,是驼峰上又垒起高高一座小山的骆驼。 虽说以这位团长的权能,即使他们将音量降得再小,距离拉得再远,估计也无法躲过他的耳目,但是身旁少了一个持续24小时360°无死角的人形监控器,青涿也自在了许多。 第15页 他垂下头,接过肖媛媛递来的一卷书册。 说是一卷,实际上只有寥寥几页。 封面是厚重陈旧的羊皮纸,页边已经有些捲曲了,每一页上都写着相同的字样,却并没有什么内容——像是街边超市买的个性日记本,精心地排布好模板,分了几个功能块,然而真正有效的信息却是空白着,待人书写将其填满。 页面的开头是: 【圣元(空白)年(空白)月(空白)日留守交接记录】 左侧的功能块标题为【圣眷痕迹】,其下便是大片的待填充的空白。 右侧的功能块则做了一定的划分: 【圣物交接记录 圣供: 资源: 交接人:】 页面最尾端,一道小字行云流水。 【走向xx之神。】 第007章 旅行(7) 烈日下,青年脱去昨夜御寒的麻布,一身简洁朴素的装束。他手捧薄薄的手册,低头看得专注,两只手指无意识地捏着书页摩挲。 日志上的内容简单明了得五秒就能阅读完,青涿却沉着思量许久,惹得肖媛媛又好奇,又不敢轻易打断他的思绪,她举起水瓶珍惜地浅啜一口,小声问道: 「怎么样涿哥,有什么线索吗?」 「有一个猜想,」青涿合上手册,形状稠艷的桃花眼含着笑意瞥向那道醒目的白色身影,「或许可以破局,不过还需要从他身上挖出一些线索。」 肖媛媛登时将敬畏崇拜的目光投向他,眼睛亮晶晶的,几乎能掉出星星:「太厉害了涿哥!那就靠你了!」 她毫不怀疑青涿的魅力和能力,从一开始被对方不费一兵一卒地从蒋飞手中救起,她就下决心要跟随对方的脚步。虽然他的肌肉不如钟士望蓬勃,面相也和兇恶沾不上边,但看着他带笑的眼睛,她总能获得额外的一丝安全感。 说干就干,青涿有意放慢了脚步,慢悠悠踩在黄沙上,肩膀与队伍最末的团长齐平。 刚酝酿好怎么开口,就听到身侧的「人」毫无感情地问道: 【想从我身上挖到什么?】 青涿面色一僵。 ……果然还是被听到了。 在别人耳朵旁大声密谋的愚蠢感涌上心头。 但他很快恢復如常,泰然自若地嘆口气,说着鬼话:「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想多了解团长一点。」 悄咪咪跟在不远处,竖起耳朵在听的肖媛媛:…………如果不是你棒读式的腔调,我还真信了。 不过青涿也不需要靠这句话取信于团长,他只是拿定了对方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能由着自己胡说八道。 果然,团长对此未发表任何言论,沉默下来。 「你知道牧羊人吗?」青涿忽然抛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就是那种,前面一条牧羊犬带路,羊群稀稀散散跟随在后,最后头是手里举着根棍的牧羊人。」他若有所思着说,「您觉不觉得您现在就很像呢?」 肖媛媛:这是什么古怪的比喻……但是还挺形象? 她默默看了眼手里举着根「棍」的「牧羊人」团长。 【嗯。】团长短促地应声。 青涿点点头,「那作为牧羊人的话,您会放任小羊们互相打闹厮杀吗?」 团长撇过头,似有凝视的目光从面具下看来一眼:【不会。】 「那如果您发现羊群里有一部分居然是披着羊皮的狼,」青涿轻轻抬头,深究地盯着那张深渊般的面具,「你会杀了它们吗?」 !! 肖媛媛瞪大了眼,听出了青涿的话外之音。 根本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用来套近乎的比喻,他是在试探团长的行动原则! 如果夜晚发现团内一部分旅人是要对其他人狠下杀手的木乃伊,你会清除它们吗? 倘若团长点头,那么被选中留守的人就不需要担心这个威胁了! ……只可惜。 【我的羊群不会出现这样的疏漏。】团长回应。 听着他斩钉截铁的话语,青涿僵硬地笑着,「那您还真是一位称职的牧羊人。」 才怪咧!要不了几天,你羊就被偷光了! 肖媛媛和青涿同步心里吐槽。 「最后一个问题,」他理了理思绪,「如果放羊的时候遗漏了某只小羊,您觉得那只小羊后面能寻回来吗?」 被队伍落下的留守者,后面还能回到队伍中吗。 …… 团长沉默了几秒,就在青涿以为他又要说出「我的羊群不会出现这样的疏漏」时,他终于点点头。 【可以。】 「太好了,」青涿颔首,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多谢您的配合,您真是一位伟大又迷人的牧羊人。」 和团长道谢告别后,他领着肖媛媛走到队伍中央,侧头问道:「我们物资还有多少?」 充当助理角色的女孩对答如流:「还有一整瓶水和两袋饼干,再加一颗苹果。」 青涿瞭然,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某位身材健硕的私人保镖一旁,指尖轻轻点一点对方的肩膀。 「钟先生、小周少爷,合作吗?」 ……………… 直到第一次休憩,四个人凑在一起商议计划时,肖媛媛都没反应过来。 那本似是而非的留守交接记录她也看过,青涿从团长处探取的消息她也全程不落地听进耳朵里。但这些信息都太碎片化了,缺少一根绳子将它们串联在一起,然后迸发出【啊!原来是这样!】的恍然大悟。 第16页 「说吧,怎么做?」钟士望替她问了出来。 「事先声明,这个计划有一定的危险性。」青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勾了勾嘴角,「一旦开始,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钟士望对这道预防针不以为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对于他的觉悟,青涿很满意。从昨天到现在种种表现来看,钟士望并非一个全然鲁莽的肌肉壮汉。在拥有绝对的肉.体力量同时,他头脑清醒,作风正派,是一个优秀的合作对象。 因此,青涿也直截了当地摊出计划,并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首先,我们要让媛媛,就是她……成为今晚的留守者。」 「什么?!」「嗯?」 肖媛媛惊唿出声,她瞪着黑熘熘的双眼,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死状悽惨的王国将夫妻。 这番大胆疯狂的发言也引起了钟士望和周繁生的疑惑。 青涿摊开手往下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别急,你先把交接记录拿出来…………」 细小微末的探讨声吹散在风中,脚步虚浮的王闵盘腿坐地,抱着装有父母骨灰的水囊神色恍惚。 他眼角余光瞥道在自己身旁坐下休息的林琳,嘴里含煳不清地说着什么,似在对她说,也似在自言自语:「你说,他们现在是不是就在这片沙漠里……像雪一样融化在里面,睁眼看着我?」 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惹得林琳都没好气地觑他,淡淡道:「再这样下去,明天你也会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作为王闵的女朋友,她在危难关头都没有抛下他,因此格外看不惯如今王闵这副求死的姿态。 「我知道,小琳,今夜就是我了。」王闵摇摇头。 这么多人里,状态最差、最无法将旅程继续下去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就是这个道理。」一道甜美的女音突然插进对话。 曹艺见两位小情侣齐齐看向自己,挑了挑眉,继续说:「王闵今晚留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林琳,对此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林琳坐在沙地上,抬眼看她。 曹艺说:「到时候王家一家三口的物资都会託付给你,你一个人其实不需要这么多吧?」 她胸有成竹地提议:「不如把多余的物资分给我们,我们兄妹俩可以在路上保护你……除此之外,等回到现实世界,还能给你一些房子车子作为答谢。」 用多余的东西换取安全,并在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这种美事还能有人拒绝? 「不需要。」林琳想也不想,直接冷面拒绝。 她格外不喜曹艺那副笃定的口吻,仿佛自己的男友已经死透了,目中无人地、施捨般地来找她合作。 曹艺一噎,似乎没想到天底下还有不吃馅饼的人,她刚想开口劝说,就被自己的哥哥打断。 「你先想清楚,我们不是非要你的同意不可。」曹宇阴沉地睨视女孩,「只是我不喜欢暴力手段。」 狠辣简明的威胁让林琳冷呵出声,她挑起一边的眉毛,眼里装满嘲意 「只有你们没有从死人身上拿到物资对吧?马上弹尽粮绝了?」 「我不会同意的,到时候来找我硬碰硬吧。」没有一丝惧怕,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 叮铃。叮铃。 盪铃突兀响起。 【休憩结束。】 「到时候别后悔!」曹艺甩下一句狠话,挽着哥哥愤愤离开。 黄沙地上,阳光下透红的耳尖动了动,某人一边探讨着计划细则,一边一字不落地将不远处的冲突纳入耳中。 人在重复做机械动作的时候,时间就会拉得很长。 明明只是在沙漠中跋涉了大半天,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比过了半个世纪还久,脚底板传来尖刺的疼痛,沐浴在身上的夕阳仿佛也带上了重量。 「团长大人!」僵硬如尸的行进队伍中,一个青年逆流而来,从队伍前头一路穿行到了末端。 他微微弯着腰,肩膀上驮着一位女孩的臂膀,撑着她走到白衣斗篷跟前。 沙地里负重前行非常消耗体力,青年喘着气,撇头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女孩,求助道:「团长大人,她的腰闪了,一步都走不动了,您能不能帮帮她?」 头髮凌乱的肖媛媛半靠在青涿身上,闻言立刻配合他面色痛苦地叫唤起来:「诶呦,诶呦……我的腰啊,好痛啊诶哟……要死了……」 青涿:…… 团长:…… 谢谢,毫无演技可言。 这估计是这位力量可怖、神秘莫测的非人类第一次感受到无语的情绪,他诡异地静了静,然后吐出两个字。 【不可。】 「唉,」青涿早就料到他会说些什么,立马接上一句嘆息,轻易便妥协而无奈地摇摇头,「好吧,我能理解您也有难处。」 语毕,他又驮着演技0分的肖媛媛脚步不停地移开了,似乎在害怕她再次开展惊人的表演。 旅行队伍浩荡地朝着夕阳的方向行进,天空中偶然有不知名的鸟类扑腾飞过,追着即将消失的阳光而去。在黑夜降临前的一小段时间,断断续续的痛唿声不住地从队伍里飘出。 「诶哟,我的腰……」「慢点慢点,好疼……」 心里计算着剩下物资消耗速度的曹艺频频往她的方向看去,皱着眉和曹宇说:「她怎么了?」 第17页 同样一头雾水的曹宇摇摇头。 好端端的,怎么又有一个「吴香梅」出现了? 曹艺心头有些不安,有一件她万分肯定、坚信不疑的事情,似乎即将发生变动。 她眼皮一跳,目光捕捉到了地平线中露出一角的黑色方块。 是留守屋……夜晚来了。 依旧是在这个黑盒子附近宣告休憩,骆驼头顶暖黄灯光随之亮起。在盈盈光辉中,众人选了个远离留守屋的高地,再次合力将帐篷搭建起来。 青涿倚靠在外层麻布上,面色复杂地看着坡下来来往往的「人」。 它们像一个需要睡眠和休息的活人,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庇护所建立起来,然后一头钻进了温暖的帐篷当中。 等下一次从帐篷里边出来,一切就会面目全非。 晚上有一场与这些非人的大战要打,他说不清此时心情如何,轻轻唿出一口气。温暖的雾气在空气中凝结,蒸腾着白烟,白烟中有一道白色身影,随着清铃声越走越近。 团长刚掀开布帘,就因眼前的古怪景象滞住了脚步。 一个蜷缩成虾米状的女孩横倒在帐篷中央,右手捂在腰侧,她眼角捕捉到白影,立马哑着嗓子低声哀嚎起来。 「我的腰啊……怎么办啊,走不了了……」 ……许是经过了青涿的表演训练,她此刻表现得还真像一名腰疼患者,至少不会中气十足地大声喊痛了。 角落里,王闵垂头而坐。一天一夜未眠的他眼睛肿胀充血,面色虚弱,感受到黑色面具下似有若无投来的视线后,把头压得更低了。 眼见着团长正比对二人的状态,青涿立马惊讶出声。 「哎呀,她怎么晕了!」 狂飙演技中的肖媛媛哀声戛然而止,双眼一翻,立马配合地晕了过去,扶着腰的手也沉沉落下。 这下再也没有什么疑虑了,团长用那道混沌不清的声音宣布: 【肖媛媛今夜留守。】 「什么?!」曹艺没忍住地尖叫出声。 留守的人不是王闵,那他们找谁讨要物资?! 【可有异议?】 被她的声音吸引转头,团长毫无波澜地询问。 衣角被身后的人警告般大力拉扯,曹艺咬了咬唇,不再言语。 五分钟后,青涿和钟士望一齐把「昏倒」的肖媛媛抬到了留守屋内,周繁生用力将门关紧。 微光笼罩的屋外,三人严肃地对望一眼。 计划正式开始! 第008章 旅行(8) 密闭的四方空间内,空气都仿佛停止流动,只有从门缝里流出的一丝微芒让人有喘息的机会。 突然,一声轻微的啪响,连仅存的暖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见五指的黑暗迅速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坐在木床上的女孩瑟瑟发抖。 她双手紧握住一根带鞘匕首,小心翼翼地发出颤颤的声音:「开,开始了吗?」 正是被选为今夜留守者的肖媛媛。 木屋的隔音效果还不错,只能听得从屋外传来闷闷的说话声:「第一只出来了。」 钟士望罕见地没有双手抱胸,他提着一柄巨大的木锤,一改以往的放松姿态,两臂肌肉紧绷。 随他目光所向的另一端,一只浑身缠满绷带的尸体颤巍巍掀开布帘,两腿以怪异的x形僵硬地走出帐篷。 在它不远处,站着一位五官艷美的青年。 尸体在帐篷门前止住了脚步,它似乎在辨别哪一处的「」气味更浓郁诱人,短暂停步后,快速向青年走去。 青涿和它之间的距离不足十米,见状瞳孔一缩,立马转身就跑。 昨夜这些怪物的行动速度可不是这样的!! 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木乃伊们的灵活度会不断提升。今天才是第二个晚上,它们就能达到人类快步走的移动速度,等到第三、第四个晚上,岂不是还能跑起来! 青涿小步在沙丘间跑着,脚掌每一步踩下都会陷入地里,即使跑动速度不快也十分费劲。 他不时转头看向身后紧随的怪物,观察着哪一个帐篷里即将走出它的同类,就调转方向朝那处跑去。 刚刚从窝里钻出来、沐浴到清冷月光的木乃伊还没来得及仔细嗅闻空气中美味的来源,就感受到一阵微风夹着活人的气息袭来,又卷着「食物」香味跑走。 它轻微一愣,勐地反应过来,抬起别扭的步伐追赶上去。 跑动带起一阵寒风,唿啦啦地扑在脸上,携起颊旁的髮丝在气流中.共舞,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 如果不看后头奇形怪状穷追不捨的绷带怪物,画面倒是唯美得像一幅动态壁纸。 青涿一路如法炮制,身后已经挂了一串小尾巴,他偏头朝后看,在翻飞髮丝间艰难地用目光数了数。 一,二……一共十八只,差不多了! 在这场自救计划中,让肖媛媛住进留守屋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保护肖媛媛的安全,由他和周繁生轮流吸引怪物的注意力,採用游击战的方式、像放风筝一样吊着它们。 这个方式还是根据昨夜林琳和王闵的经歷推想出的——他俩跑回帐篷的路上也跟随了一小波木乃伊,只是在进入帐篷的一瞬间,它们就丢失了目标,又转而朝留守屋攻袭去。 由此看来,帐篷可以理解为一个结界,无形地将活人的气味锁在里面,即使怪物贴着外围而立也完全不知道里头藏着许多珍馐佳肴。 第18页 当然,怪物数量多达半百,光靠放风筝很难能全部吊住,且对于他们体力和水分都消耗巨大,非常得不偿失。 青涿大致估摸了一下自己与队伍末端那只怪物的距离,接着脚下勐地提速,大步流星地向前冲去。 在他身后,十几只木乃伊挤挤挨挨,仿佛陷入白色的海洋球之中。有三两只体格较小的被推拒到了队伍之外,还让不远处另一只怪物脱落的绷带拐了下腿脚,可怜兮兮、一瘸一拐地跟在同伴们屁股后面追赶。 在青涿有意拉开距离以后,它们脚步迟缓下来。衰竭迟钝的感官中有两道轻微的香味互相拉扯,一道悠悠飘远,另一道停留原地。 被绷带紧紧裹住的脚犹豫地转动了朝向,循着那道滞留不动的气味追去。 在不可见的维度内,源源不断散发着汹涌澎湃人味儿的钟士望缓缓颠了颠手上沉重的锤头,眼色凝重地盯着向他而来的几个尸体。 自救计划第三重,逐个击破! 这是整个策划中最惊险、也是最充满不确定性的一环。其实在白天的商讨当中,钟士望就提出了疑问。 「你怎么能肯定,这种物理攻击会对它们生效?」 对此,计划的主谋人青涿回应:「优先攻击头部,如果对它们没用,就转而攻击脚踝。」 「用锤子狠狠地砸,砸到粉碎性骨折,让它们丧失行动能力。」他一边微微笑着,一边说出让人听了就牙酸的话,「当然,如果这个也没效果的话,被撕碎的就是你自己。」 「我不同意!」 令人惊讶的是,有道声音比涉险的钟士望本人更早出现,还是从未发表意见的周繁生。 青涿瞅着小少爷涨红的脸颊,不紧不慢道:「当然,我还有最后一手准备。如果它们真是不可战胜的,就想办法把团长喊出来——不知道他看到自己的小羊被残杀,会是什么反应?」 虽然不清楚「小羊」的称唿是如何衍生出来的,钟士望也大致听懂了他的意图。 「风险是消除不了的,」青涿抿了口水,「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钟先生也认同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黑夜中,三道白色身影随距离缩短愈发靠近,甚至连身上缠绕的一圈圈绷带的陈旧褶皱都能一眼看清。钟士望凝神屏气,在它们距离自己五米时勐地扬起铁锤。 「咚!」「咚!」「咚!」 锤锤到肉的闷响顺着沙风飘进青涿的耳朵里,还没待他转头去看,又是几声急促的敲打声。 在柔软的沙地上绕着弯儿跑十分钟,本身又处于缺水的状态,他有些眼冒金星,正好即将跑到自家帐篷附近,赶紧大喊一声:「小周!」 一道身影立马从门帘内窜出,正是在帐篷中随时待命的周繁生! 见周繁生已经过来交接,青涿也一熘烟儿跑回了自己帐篷里。 在他的身影没入阴影中的一剎那,所有紧追不捨的木乃伊们都齐齐僵住,像是一瞬间失去了目标方向。下一秒,属于周繁生的活人气味飘到鼻腔中,它们才再次行动起来——不过这次被追赶的目标变成了周小少爷。 成功甩开小尾巴的青涿还没喘两口,就掀开布帘朝外走去。 余下的几个人呆呆地用目光送他远去,他们早就关注着这番不小的动静,愣是没明白在闹腾些什么。只有林琳半垂下眼皮,若有所思。 青涿此番是去搜查的。 目的地是那些非人旅者的帐篷——如果它们倾巢出动了,是不是里边就只剩下它们的包裹了? 前去途中,他往留守屋的方向眺望一眼。 一个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站在门口的位置,面朝着几只向他走去的雪白怪物,似乎在做战斗的准备。怪物的几个同伙横七竖八地倒在他脚下,时不时挣扎着在地上爬动,又被他一脚踹回。 唿——看来对抗计划还是奏效的。 这样就不用去寄希望于那个喜怒无常又难以捉摸的团长了! 就近找了个空帐篷,青涿探头往里看。 偌大的集体空间内空无一物,干净得仅剩黄沙和门口吹进的凉风。 好吧,果然。 本身就对这种过于简单易行的方案不抱太大希望,青涿说不上失落,放下门帘倚靠在外围紧扎的麻布上,目光静静地随着远处周繁生的身影移动。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就是循环动作,将所有绷带怪一网打尽。到了明天,肖媛媛驻留等候交接,收取交接人提供的物资和「圣供」,再一路向西赶上大部队—— 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 那本留守交接记录看似空泛,实则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交接」。 交接内容有目前紧缺的物资,还有不知所云的「圣物」,且交接这个词意味着不需要永远留守,而是可以再度启程。 有了这个前提,他才目标明确地找到团长,问出那一番话语。 ——【如果有只小羊被遗漏了,它还能寻回来吗?】 对此,团长的回答是:【可以。】 漫漫长夜刚过去一小会儿,沙漠上却呈现了空前的热闹景象。 留守屋内,肖媛媛勉强定下心神,一手握着武器壮胆,另一手在黑暗中摸索,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留守屋外,钟士望熟练利索地手起锤落,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咔嚓脆响,一只只雪色怪物轰然倒地——和它们的同伴一起编织出白色的雪景。 第19页 延绵的沙砾上,一段长长的队伍毫不停歇地跑动着,领头人在青涿与周繁生之间来迴转换,后头挂着的尾巴规模也在慢慢缩小。 胜利就在眼前! 最后一次将游击工作交接到周繁生手上,青涿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细汗,充满成就感地眯起漂亮泛光的桃花眼,巡视着场上努力的成果。 收工收工。 他闲适而疲惫地抱起双臂,向后欲倚靠在身后帐篷外侧的粗布上。 接下来等钟士望清理完余孽,就可以好好休…… 突然,背后一空。 双眼蓦然睁大。 我去?! 带着不可逆转的地心引力,青年仰躺跌倒,发出一声撞地的闷响。 在上下颠倒的古怪视角中,一个手持赤金权杖的白色身影进入眼帘。 暗色银光流淌在斗篷纹路之间,顺着向下抵达无风自动的袍角。 【你在做什么?】 他问。 第009章 旅行(9) 真是无巧不成书。 青涿的头枕着柔沙,目光静静地投放在这位「团长」身上。 鬼知道他和周繁生沙漠上左绕右拐,最后会停留在这个唯二有人的帐篷外,还偏偏是团长所在的那顶! 面对团长的疑问,他轻轻眨了下眼,嘴皮子一碰就开始胡诌:「我出来看星星。」 沙漠里的星星格外明亮,一颗一颗密密麻麻点缀满整个夜空,确实挺漂亮的。 【好看吗?】团长问。 「好看,」青涿双手撑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漏进去的沙子,末了还抬头弯着眼睛发出邀请,「您要一起来看看吗?」 语毕,就见团长握着那把轻易能将人刺穿的权杖一步步走来。 啊?真要一起看啊? 本来只是客气一下提出邀请的青涿一愣,眼前闪过留守屋外杂乱得和菜场不相上下的境况,顿觉一阵酸爽。 这位信誓旦旦雄赳赳气昂昂说出【我的羊群不会出现这种疏漏】的团长,看到那番景象真不会恼羞成怒吗! 胡思乱想之际,团长已经移步到跟前,他微微抬起手—— 青涿的眼睛越睁越大,乖巧懵懂的模样将过于艷丽的五官柔化不少,他注视着那只手。 直到它如微风般轻抚过自己的发顶。 团长伸手扫去眼前之人头髮上残留的沙粒,回应道:【下次吧。】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青涿直愣愣盯着那只没有任何五官起伏的黑色面具,他似乎打定主意要透过这层隔阂看清所谓「团长」的内里,目光灼热似火,连对面的人都将脸稍稍侧开。 「那下次可不许再拒绝了。」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唇角甜蜜地勾起。 ………… 青涿从团长的帐篷里出来时,钟士望和周繁生已经着急得满场找他了。 计划如预期执行,但人却不见了! 还是周繁生眼尖地第一时间瞅见某个帐篷外笑容满面的青涿,才拉着钟士望一齐跑过来。 从小被精英式教育培养的周小少爷没有哪个夜晚像今天这般疯狂:被那么多「人」毫不间断地追赶在后面,一圈又一圈火烧屁股地绕着林立的帐篷奔跑。 而今夜更加疯狂的事情出现了。 他的视线来回在青涿以及他身后的帐篷之间跳跃,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跑那里去了?!」 「哦,」青涿扬了扬眉,神色自然道,「不小心摔进去的。」 周繁生明显更加提心弔胆:「没,没事吧?」 「没事,」青涿摇头,目光放在那顶居住着非人类团长的帐篷上,笑得仿佛一只皮毛漂亮的狐狸,「不仅没事,还想到了个新点子——这个明天再说,你们俩呢,受伤了没?」 周小少爷闻言摇摇头,钟士望也沉声应道:「没事。」 「嗯,」青涿又转头看向倒了一地的木乃伊们,确定它们的攻击力被削减得不如常人后,点点头,「走吧,去休息。」 回到自己的帐篷内,三人还需要轮流守夜,以防怪物们半夜乍起攻击留守屋——那就功亏一篑了。 上半夜守夜的是周繁生,然后是钟士望接手,青涿则负责下半夜。因此,暂时不用守夜的两人先拿出了当做被褥的麻布,铺好准备睡觉。 帐篷里的人已经熟睡了大半,只有林琳还睁着眼睛。她坐在睡着的王闵旁边,看着在外头闹出不小动静的三人功成归来,黑色的瞳孔里装载着万千情绪,最终只化为一句重如泰山的:「谢谢你们。」 谢谢他们拯救了本该留守而死的王闵,也间接拯救了她——王闵只要一死,虎视眈眈的曹家兄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青涿打了个哈欠,身体上的疲惫让他恨不得现在倒头就睡。他擦擦眼角溢出的泪花,对林琳摆了摆手。 本来也不是为了救王闵才做这些的,举手之劳罢了。 沙漠的夜晚分外寒凉,空荡无垠的黄色海洋上涌风不断,吹拂到人身上就是刺骨寒意。在略显空旷的帐篷内,所有人却温暖舒适,裹着一层层麻布安然而眠。 要说冬天最可怕的事,那一定是还没睡饱就被迫起床。 被钟士望喊醒的时候,青涿一度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睁着惺忪的睡眼,眼前是私人保镖先生的大脸和帐篷顶汇集的木头。 好吧,不是梦…… 他抹了把脸,从麻布毯上爬起来,掀开帐篷的门帘走了出去。 第20页 相比于睡着之前,夜空的黑沉已经被悄悄出现的日光碟机散了些,漫天繁星也因此不再明亮显眼。 整个沙漠似乎都还在沉睡当中,连留守屋外失去行动能力的绷带怪物们都不再挣扎,仿佛真正的死尸瘫倒在地。 ……呆呆地坐在原地更容易睡着,不如到处走一走吧。 青涿一个人慢悠悠在沙丘之前闲庭信步,时不时蹲下身抓一把散沙,然后垂眼看着它们在指缝间倾泻而下,时光都变得细远流长。 自从「那个人」将他带出贫民窟,又在一起生活三年后骤然消失,他就很少能有这样幽静从容的时间了。 拼命地学习一切知识,拼命地寻找那个人的踪迹。 不知道学什么有用,那就什么都学,上到天文知识,下到种菜理论。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就到处去找,寻人启事随着足迹纷飞到了全国各个角落。 最后还是徒然。 坚持了五年后,青涿终于放弃了。他那时候才恍然明白「抛弃」为何物,就此封存了那段回忆,在车马繁华的国际都市里将自己所学泄愤般使出,一路从普通职员晋升到总监。 或许是老天也觉得他这样的生活太过浑浑噩噩,才让顶头上司一刀将他送到这里。 回忆戛然而止,耳尖似乎隐隐听到一股奇异的声响。 似诵经,似喃喃自语。 青涿拍干净手上的尘土,四下观察起来。 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团长的帐篷附近,而那道呢喃般的声响正是从那里传出! 他稍稍屏住唿吸,脚步放得格外轻盈,悄无声息地朝那顶帐篷靠近。 距离那边五米远之处,那道声音更加明晰了。 它像是一段长长的咒语,每个发声都晦涩不清。低沉而空净的嗓音不间断地吐出梵音,像一剂涤盪心灵的良药,令人闻声而奋。 青涿的睫毛颤了颤。 好……熟悉的吐音。 明明记忆里有这样的踪迹,但就是蒙着层纱,无法具象化。 他忍不住挪动步伐,想要再向前靠近些许。 突然,尖锐的疼痛在脑中席捲而来! 喑—————— 强烈的耳鸣骤起,一时间满天地都被这种锐利的声音占据。 青涿立马欲后退几步,然而还没待他成功驱使自己的躯体,眼底就瀰漫上黑意。 糟糕! 闭眼后,他的意识如流水般泄去。 然而,预想中的坠地声并未响起,沙尘拂过白色衣角,落于尘埃之中。 身穿斗篷的怪物双手揽着晕厥过去的人类,常伴身侧的赤金权杖也不见踪影。 ………… 这是青涿今天第二次醒来,要不是还留存着上一回的记忆,他几乎都以为现在才刚刚轮到自己守夜。 因为眼前的景象和上次比几乎一模一样—— 私人保镖先生的面容和由木头麻布撘成的棚顶。 「发生了什么?」 「抱歉,我大意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青涿一愣,他四下张望着周围的环境,不解道:「我怎么在这儿?」 钟士望见他状态尚可,摇摇头站了起来:「团长刚刚扶你进来的,然后就把大家都叫醒,说过会儿该启程了。」 团长?! 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青涿垂下眼帘,说:「好,我没事,估计是有些低血糖了。」 他将复杂而茫然的目光掩下,悄悄把事实掩盖了过去。 一则,从团长帐篷里传来的古怪声太具有攻击性,一旦特意去听说,不定人就晕倒在这个危险的沙漠里了。 二则……他很在意自己对其产生熟悉感的原因,而这个显然不能对还未达到推心置腹的队友说。 「诶,对了!」青涿突然想到,「那些绷带怪呢?」 本来守夜就是为了防止木乃伊们诈尸,结果他守到一半就晕厥过去了。 提起这个,钟士望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他紧紧地把眉头皱起,沉重道:「知道你晕过去后,我立马出去看了……结果看到,它们在太阳升起的一瞬间就变成的活人的样子,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钻回他们帐篷里。」 这是一个比较糟糕的消息。 昨晚的行动已经证实了这些怪物的弱点不是头部,而敲碎踝骨的方法虽然奏效,却也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这意味着后面留守的人,除非也像昨夜那样大张旗鼓地去逐个击破,否则都有性命之忧。 「这个不用担心,接下来不会有人需要留守了。」青涿倒是面色轻松,他微眯起眼,故作神秘道。 「嗯?」 钟士望不解,但见青涿一副「到时你就知道」的表情,也只好将好奇心暂且按捺下去。 在度日如年的日子里,今天居然也是第三天了,整个旅程虽然还没进行到一半,却也让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当然,这其中不包含物资耗尽的曹艺和曹宇。 在准备去留守屋里看望肖媛媛时,青涿等人便看见这兄妹二人面色蜡黄地坐在地上,不时将目光瞟向其他人随身挎着的行囊。 人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而他俩显然已将「不怀好意」四字刻在脸上,其他人不由得都远离了他们些许。 作为又有武器又有专业保镖护航的青涿小队自然是不怕,他轻飘飘掠过二人,和钟士望、周繁生一起走到留守屋外。 第21页 漆黑的木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外侧的门面上没有任何类似于门把可以借力的结构,连门缝也紧贴着墙壁,塞不进一只手指。 青涿只好敲了敲门:「媛媛?」 「诶!」里头立刻传来女孩响亮的应答,「涿哥,我在呢,不过这个门我打不开。」 「外面也打不开,」青涿如实说到,「估计得等交接人来才可以……你这里面有什么新线索吗?」 肖媛媛隔着门回答,声音有些沉闷:「没有,只有一本一模一样《留守交接记录》。」 「嗯,知道了。」他转头看了眼身后的荒漠,帐篷里披上人皮的木乃伊们鱼贯而出,敲敲打打地开始拆卸它们短暂的庇护所,「我们这边快出发了,你记住,拿到交接的东西以后一路向西走,尽量在明天晚上之前赶上队伍。」 「嗯,」肖媛媛眼神坚定,认真地说,「我一定会给你们带回很多物资的!」 和肖媛媛告别后,青涿一行人也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准备收拾好继续启程。只是他们刚踏进里头一步,就听到一声尖细的怒喝。 「你想干什么?!」 第010章 旅行(10) 发出叫喊声的是林琳,她与曹宇相对而立,身子半侧着做出防御姿态,双眉紧紧蹙起。 曹宇个子比她高出一些,半个身子都隐匿在背光处的阴影里,像只亘古不动的阴沉石像。 而站在他身后的曹艺见青涿三人回来,轻轻咬了咬下唇,伸手扯着前方人的衣角:「哥,算了。」 这番光景,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是兄妹二人的哥哥率先沉不住气,不想坐以待毙,因此意图採取些行动罢了。 只要这个心思别动到自己头上,那就当看不见。 青涿目不斜视,仿佛没发现室内无形的硝烟,拍拍手招唿道:「都来拆帐篷,快出发了。」 或许是对三人团体仍然有所忌惮,曹宇向后退了一步,沉默地转过身开始配合收拾。 一场斗争似乎落下帷幕,然而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和平,矛盾的根源依然深埋在这片黄沙之下。 只要等待一个压抑到极致的契机,这颗炸弹就会—— 「砰!」 「啊!!」 天光大亮,熟悉的暑意也将人从头到脚包裹住。艰难地徒步旅行一段距离、进入第一次的休憩时间后,战争正式爆发。 坐在地上临时补充水分的王闵没想到曹宇会突然发难,在伸手一掏未能抢夺到他手上水瓶之后,曹宇整个人都扑上来,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王闵在昨夜睡了个安稳觉,精神状态好上不少,哪肯让曹宇骑在自己头上,双手掐住对方脖子,脚上也挣扎着大力踢动。 被扼住脖颈的曹宇脸颊充血,又是狠狠一拳地捶到王闵头部。 「曹宇你疯了!!你把他打死,自己也逃不掉!」林琳一惊,看他们殊死搏斗的模样,连忙上前欲拉开两人,咬牙恨恨喊道,「团长会杀了你的!」 短暂呆住的曹艺也缓神过来,她的反应头一次和林琳保持一致。她急急跑到扭打成一团的两个男人身侧,伸手拽着曹宇的衣服:「哥!别这样!你会死的!!」 王闵的体格比起曹宇还是显得娇小了些,在这场肉搏中并不占什么优势。刚刚被击打在脸上的那一拳已经有隐隐瘀血,本来就低血糖的脑子更是天旋地转嗡嗡作响。 他有点快不行了。 一拳又一拳,雨点般砸在两个身体上,曹宇的眼神更加疯狂,他吼道:「死就死!本来没食物就会死!」 这片散坐着百余人的黄沙上,除了这一小块混乱之地,其余地方都保持了绝对的安静,没有凑热闹的人,也没有热心劝架的人。 在现实世界中,一场矛盾有无数的调解方式,而在这片茫茫无际的沙漠之中,这场斗争誓死方休。 「你不帮他们吗?」 离曹宇等人不远的地方,周繁生对青涿问道:「就像帮肖媛媛一样。」 他们二人,加上一个钟士望,早就关注着那一片发生的事情了。 「我看起来很像热心市民吗?」青涿失笑。 他手上把玩着自己那一颗失而復得的苹果,指尖摩挲过它光滑的表皮:「王闵软弱无能,曹宇头脑简单,我都不喜欢。」 最关键的是,这俩人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而肖媛媛则不一样。 她对于青涿似乎有着完全的信赖,本身性格也够勇敢坚韧,足以让他把一些重要的任务託付出去。 不过这个理由似乎有些无情,他就按下不表了。 灰色的瞳孔静静注视着那处斗红了眼的王闵和曹宇,缓缓眨了眨。 「够了!曹宇!!」甜美的声线因愤怒害怕而骤然尖锐破碎。 曹艺紧紧攥着拳头,忍无可忍地尖叫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 锐利的喊声穿破空气中炽热的微波,清晰落在曹宇耳朵里。 他好像这时候才勉强恢復了些神智,转过头看着妹妹:「小艺……」 说着话,下巴又挨了王闵一拳。 曹艺气急,歇斯底里地大喊:「王闵你别打了!」同时两手拽着曹宇的衣服,使劲将他拉了起来。 林琳也快步上前拦住还要追打的王闵。 两个鲁莽者脸上、身上都挂了彩,尤其是身量小的王闵,整张脸惨不忍睹,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 第22页 「扑哧。」青涿没忍住笑出声,他笑眼弯弯地说,「所以打一场只捞到了一身的伤吗?」 钟士望倒是由这副场景想到了什么,他转头看了眼青涿,「我们的物资也快没了。」 「对啊,」周繁生闷闷应和,「明天肖媛媛还不回来的话,我们说不定也得抢别人的。」 在事先拟定计划之初,青涿就和众人一起分析了所谓「留守交接」的可能性。 由于地域特徵的局限性,在不自相残杀的情况下,获取物资的来源只有虚无缥缈的「留守交接」。即使是拼了命掠夺他人的资源,也会受到团长的「审判」而丢命。因此,留守理应是目前唯一获取额外物资的方式。 按照剧本的合理性来讲,第二天晚上留守的肖媛媛理应能在第四天晚上之前赶回,毕竟第五天就是整个剧本的收尾阶段了。 然而,「应该」并非「肯定」。 以上所有都只是众人的臆想,谁也不能保证其准确性,最保险的还是留好第二手准备。 所谓的第二手准备,无非就是抢—— 「抢是要抢的,」青涿抛了抛手上的苹果,将苹果的朝向缓缓移动到某个方向,「但不从自己人身上抢。」 顺着他的手,钟士望的目光落到了木头般笔直盘坐在沙地上、一动不动的非人旅者身上。 「它们?」他兀自思考了会儿,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怪物攻击力都很强,而且就算我们把其中一只杀了,团长也——」 「那如果把团长引走呢?」青涿反问道。 「!」钟士望和周繁生俱是一惊,他俩互相对视一眼。 自从蒋飞和郭高知死后,「不能杀同行者」这条规则就死死烙印在每个人心中。因此在物资急缺的情况下,没有再一次出现人为因素的死亡——就连刚刚曹宇疯一般找王闵拼命,也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 取消团长立下的这一规则,前方的道路无疑宽敞明亮许多。 「问题是,怎么引?谁来引?」钟士望道。 象徵着旅途继续的铜铃声恰时响起,青涿把苹果安放进自己的行囊里,确认没落下般拍拍,偏了偏头示意他们二人跟上。 「今晚我试试,不保证成功。」 ………… 一路上的旅途出人意料地平和安稳,王闵和曹宇并未再次爆发冲突,也没有机会爆发冲突——因为他们都被两个女孩防备般紧紧拉住了。 物资最少、距离死神最近的曹宇双唇干裂开,细细的血丝淌到了下巴处。他走起路已经开始东歪西扭,双眼无神发直,看上去下一秒就会不省人事。 一只瓶口这时抵上了他的下唇,瓶子里几乎看不见水光,只有在瓶底浅浅地积了一洼清水。 「哥,你喝。」曹艺的状态较之曹宇要好上一些,她的嗓子眼干辣无比,双目带着一丝渴望紧紧盯向他们最后的水源。 这是救命稻草,是甘甜的清泉,也是减轻痛苦的圣水。 在这样致命的诱惑下,曹宇却摇了摇头,他张嘴想要说话,吐出的是断断续续、干瘪刺耳的声音:「小艺……你要活着。」 他不羞于自己对他人的强盗行为,但面对自己唯一的妹妹,他宁可将生存的机会拱手相让。 曹宇撇过头,拒绝了嘴边的水。 鼻尖勐然胀出酸意,并迅速蔓延到眼眶。曹艺知道不能哭,也哭不出来。锁住所有水分的身体流不出一滴泪,只能允许她红着眼,带着哭腔说:「不要,我们要一起活下来。」 现世中的她是活在童话里的公主,刁蛮而任性。在经歷过什么都唾手可得的日子后,她蓦然从云端跌落,连自己的亲生哥哥都无力拯救。 看着曹宇愈发支撑不起的眼皮,曹艺绝望地向前眺去。 全是沙漠,无穷无尽。 忽然,她发现了一点不明显的绿意隐藏其中。 黑色的瞳孔越睁越大,曹艺心脏勐地一跳,她扶着曹宇坐下,急促地抛下一句「哥,你等我!」就拼尽全力向那处跑去。 唿哧唿哧,干涸的器官发出破风箱的声音。 曹艺剧烈地喘着气,不堪重负的身体已经开始哀嚎,但她的眼底越发明亮。 仙人掌!!这里,居然有一株仙人掌!! 尽管它几乎只有巴掌大,但在这时候却能救命! 曹艺伸手去抓,立时被植物上的倒刺刺得龇牙咧嘴,手瞬时一缩。 她吹了吹被刺出红印的掌心,回头望了一眼瘫坐在沙漠中,已经掉到队伍后头的曹宇,咬咬牙,再次伸手去拔。 手上传来前所未有的刺疼,几乎能感受到每根尖刺实打实扎进皮肉里,还不停地往神经密集的地方钻动。 曹艺很想放声大哭,就像过往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一样,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忍住了。 仙人掌的根茎扎得分外紧实,以这种使不上力的姿势很难能连根拔起,在她即将绝望之际,一把收在皮鞘里的匕首被递到眼前。 起雾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透着稀疏的泪光,她抬头看到了青年形状优美的眼眸和笔挺的鼻子。 青涿弯下腰和跪坐在地的曹艺对视,轻声道:「借你一次,不用谢。」 被尖刺戳出细小窟窿的手掌满是鲜血,曹艺颤抖地在自己身上擦两下,接过那柄仿佛泛着光的匕首,郑重其事道谢:「谢谢!」 有了利器的帮助,她很快收割了这只还没长成的小仙人掌,然后疾速向曹宇跑去。 第23页 「哥!」她瞳孔骤然一缩,整张脸皱成惊恐状,不可置信地大叫。 远远看去,曹宇的背嵴驼了下来,整个脑袋也低低垂着,看上去毫无生息。 曹艺一路狂奔。 ………… 曹宇还是死了。 这是从三天前起的第五起死亡。 在现实世界,或许连路人听到逝者的消息,都会送上一句一路走好、逝者安息,但在这个四面楚歌的环境下,所有人都只顾得上走自己脚下的土地,看自己头顶的天空。 黑夜漫漫,又到了安营扎寨的时间。 今天的帐篷内愈显空旷,青涿和闭目休息的钟士望二人暂时告别,掀开帘布走到了寒气氤氲的室外。 出人意料的是,王闵林琳和曹艺都各自靠在篷外的一个角落,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星空。 人们有一个非常美丽的说法,据说思念死去的亲朋好友时就可以抬头看看星星,因为你所想念的人就是其中一颗,它会持久地注视着、祝福着你。 青涿也不由得抬头望去。 那个不辞而别的人,是不是也已经死去了?不然为什么会毫无踪迹呢? 他思绪飘忽了会儿,又收起目光吐出一口闷气,随即大步流星地朝某个帐篷走去。 黑暗得没有一丝光源透入的帐篷内空旷而寂寥,外面一切的响动似乎都被这层麻布隔绝开来,只剩一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中央。 突然,门帘被勐地掀开一块,青年的半个身子伴着风沙唿声探进来,他睁着亮晶晶的双眼,发出了甜蜜得让人不忍拒绝的邀请。 「团长大人,今天要一起看星星吗?」 第011章 旅行(11) 黑沉沉的夜幕下,骆驼头顶的油灯点亮一大块区域,映照出两个在沙漠中踱步的身影。 青涿带着某白色大型挂件一路熘达到了留守屋前,在木门门口盘腿坐下,上半身舒适惬意地倚靠着,还拍拍自己左侧的沙地:「坐这儿。」 被招唿的对象一动未动。 说起来,青涿确实也只看到过对方直立的模样:不论是在旅途进行中,还是休憩时间,甚至是他两次闯入对方的帐篷时,他都保持着站立的姿态,无褶的雪色绸缎从头顶服帖地流下,一直舒展到脚边。 总之,作为非人类生物的神秘感保持得一丝不苟。 青涿无奈,只好看着他说:「你把星星都挡住了,我看什么?」 整整两米高的团长僵硬了五秒,机械地走过来,有模有样地也盘腿坐下。银白的布料在腿边柔软地堆叠起来,流畅得像是小溪中的涟漪。 阻碍视野的大个子不见了,青涿才双手垫在脑后,睁开双眼仰望满天忽闪的繁星。 身侧的人连坐下都保持背嵴的笔挺,随身携带的手杖斜靠在门上,带了黑色手套的双手严谨地放置膝上。 再闭上眼就可以开始冥想了。 青涿心里吐槽道,他侧过头用目光将团长的侧面描摹了一圈,好奇道:「你的面具都没有眼孔,是怎么看的?」 别说眼孔了,连鼻樑都没有,整个呈现扁平的状态,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团长答:【用神识。】 青涿扬起眉,求知慾被进一步激发,「是玄幻小说里那种神识?通过伸出无数个神经触手来感知吗?」 那也太酷了。 团长偏过头,没有起伏的面具直直朝向他:【玄幻小说是什么?】 嘶—— 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啊。 青涿微蹙起眉,搜罗着肚子里曾看过的玄幻小说,努力地尝试总结,「就是主角很厉害,会超能力,读者看了很爽的。」 受教的团长若有所思点点头,【那我是主角。】 青涿:……那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嘞。 这个在维持秩序时冷漠无机质的非生物,竟然破天荒地让他觉得有一丝可爱。 他清清嗓子,眼睛又落在挂着油灯堪比小太阳的毛骆驼上。 「这只骆驼是你养的吗?它好像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 闲聊得差不多,需得进入正题了。 【嗯,它能带路。】团长回应道。 青涿抬头,灰色的眼眸里被映满了无数颗星星,像在眼底盛了小型银河,河光波粼。他勾着嘴角道:「既然这样,就算我把团长带走,大家也一样能继续前进。对吧?」 大胆而暧昧的发言,掉进到别人的耳朵里估计已经开始似有所觉、想入非非了,但奈何此刻听话的是个对人类情感一无所知的怪物。 他问:【带我去哪里?】 青涿向后拍了拍背后的门板,发出「嗒嗒」的击打声,他问:「带你一起留守,怎么样?」 留守?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邀请。 盘桓在这片无垠沙漠有数不清的年月了,但这么奇怪的要求却是头一回。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说不清是因为这个人类的特别,还是因为这个要求的特别。 五分钟后,青涿从留守屋内把木椅搬了出来。 和团长一起留守,果然有不一样的特权,光是不用被锁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这一项,让肖媛媛听到都能羡慕得流口水。 青涿坐在木椅上,偶然往左侧一瞥,就瞅见由于过长被主人闲置的赤金权杖,金属表面光滑地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眯了眯眼,杖身上的小人也眯了眯眼。 第24页 回想起二人初见的场景,青涿敛下眼,似笑非笑,「怎么就这样轻易答应我这个教唆者的请求了呢?」他拍了拍心脏,似乎心有余悸,「明明一开始还要把我串在手杖上。」 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出话语里的牙尖嘴利和阴阳怪气,只有团长本人木楞地沉默下来,似乎不知道怎么回话。 青涿看在眼里,差点又要被逗笑,还想再开口阴阳一下以解当时受怕之仇,就只听「噗」的一声,视野内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灯灭了。 视网膜乍然从光亮的环境过渡到黑暗之处,等十几秒后才缓过来,依稀能在深蓝的暗色中看清事物。 青涿立马朝四面环绕、或远或近的帐篷看去。 果然,异动在黑暗中滋生。 紧紧包裹着数圈绷带的下肢最先从门帘内探出,随之的是主躯干和上半身。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低吼声已经顺着气流飘送到耳边,如同食人恶魔的低语。 懒散靠在椅背上的背嵴不由自主地直起,青涿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只率先出动的木乃伊。 然后他就看到—— 已经走出半个身子的绷带怪物倏地停住,呆立两秒后,竟开始逐步后退! 它脚步向后急撤,却被身后什么东西挡住——据青涿猜测应该是它的同伴们——没有思考的木乃伊急得向后直蹬,好不容易把碍事的同伙蹬走,忙不迭地退回了帐篷当中。 刺耳的吼声也像被骤然剪断,其他蠢蠢欲动的怪物团伙也平静下来。 除了尚且在轻微飘动的布帘,一切都回归风平浪静。 青涿:…… 他带着满意的神色望向团长。 心里已经杜撰出一篇文章,名为《论团长威慑力的合理利用方式》。 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隐患也消失殆尽,他站起身,提起椅子朝屋内走:「走吧,休息了。」 关于团长究竟需不需要睡眠这件事,青涿这几天已经在心里嘀咕过几回了。 留守屋内只有一张单人木床,依旧是简朴的破麻布作为床垫和被子。青涿平躺在床上,眼皮阖上了十秒,又再次睁开,一骨碌坐起来看向屋内的第二个生物。 对于怪物团长来讲,即使需要睡眠,也不用像肢体孱弱的人类那样躺下。相比于此,静默地站立反而是他在夜晚最习惯的姿势。 但是,对于人类来讲,一睁眼看到全身白衣的人影一动不动立在床头,那得吓个半死,场景堪比恐怖电影。 青涿商量道:「团长大人,你坐着呗。」 被喊到的某只怪物僵了僵,虽然不太理解人类对于坐着的执着,但还是听话地移驾到了小木椅上。 虽然还是很夜半惊魂……但至少比站着好。 青涿木木地想。 ………… 等待了一夜都没等到青涿回帐篷,钟士望和周繁生就知道这场属于他一个人的行动成功了。 第二日一早,他们就往留守屋的方向奔去,顶着灿烈的阳光,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坐在屋前的木椅上昏昏欲睡地晒太阳浴,右后侧一个纯白的身影笔直而立,手上持着一柄权杖。 ……嚯呀,这哪是求生,这是旅游来的。 从狭窄的眼缝中捕捉到这一壮一瘦两个人,青涿半睁开眼,「来了?」 都说美人都能在各种环境下展现出不同的风姿,这句话放在青涿身上倒是恰好。 前夜在月色下气喘吁吁地被怪物们追赶,他是误入魔窟的孱弱人类;而此刻懒散斜靠着被阳光所沐浴青睐,他又是被上帝所偏爱的宠儿,漂亮得刺目。 「涿哥。」周繁生睁着眼,有些巴巴地喊道。 自从见识到了青涿周全的谋略和行动力,他就开始有学有样地像肖媛媛那样去喊对方。 具体行动计划昨晚三人已经碰头过了,此时青涿也没有什么需要额外嘱託的地方,只是悠悠提醒道:「今天我留守,你们路上注意安全——尽量避免和他人发生矛盾,要友爱地对待我们每一个同伴噢。」 「友爱」二字被特意咬重。 周繁生心头髮憷地瞄了两眼无动于衷的团长,怕他听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立马应道:「好、好的……」 「别的没什么了,去吧,记得跟紧咱们的骆驼嚮导。」青涿笑眯眯地挥手。 ……………… 肖媛媛是在第三天晚上等到自己的交接人的。 说是人,其实也不是。它更像那些随行的非人旅者,只是缺少了攻击性。 它沉默地从她手上接过那本《留守交接记录》,掏出一只炭笔在上面细细簌簌地书写。末了,把一只沉手的包裹丢给她,就自个儿跑到屋内的木椅上坐下,动也不动了。 拿到物资的肖媛媛心脏狂跳,将包裹拆开往里一望,顿时激动得语无伦次。 好多食物!好多水! 二话不说,她就开始一路朝西追去。赶到下一个留守屋时已经接近第四天中午,在下午三点左右就成功赶上了那段骆驼领路的长长队伍。 这段独自行进的道路耗费了她不少体力,她喘着粗气将丰收的资源交到钟士望手上,见前来接应的只有两个人,转头四面眺望一番,问道:「涿哥呢?诶?团长也不见了?」 「青涿昨夜留守了,然后把团长也带着一起了。」钟士望拎过略显沉重的包囊,并没有立马扒开看,只是沉声回应道。 第25页 「什么?!」肖媛媛很是惊讶,她惊嘆得将嘴比出「o」状,「还有这种操作啊?!」 想他人之不敢想,做他人之不敢做,这也是涿哥身上的魅力之一啊。 她往队伍前头一望,果然,带路的是身负十顶帐篷的路灯小骆驼。 「怎么感觉还是少了谁……」她嘟囔着,突然灵光一闪,「噢对,曹宇呢?曹艺怎么一个人走在那边?」 钟士望对于这个敢于涉险、主动留守的小姑娘还是颇有好感,遂回道:「曹宇死了。」 啊。 肖媛媛明显一愣,声音自动降低了几个分贝,「这样啊……我带回了很多水,你们快分一下,这下肯定不会再死人了!」 她急切地伸手指了指那个沉甸甸的、明显很有内容物的小包。 「这个啊,」周繁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刚刚吃过了,吃的特别饱。」 「啊?」 这又是什么情况?? 「这些怪物的物资可真丰富。」他抿唇笑道。 不是不是,什么意思啊? 刚刚费了大劲为大家带来充足物资的肖媛媛睁着一双迷茫的双眼。 她离开这一天半,到底还发生了些什么事啊? 第012章 旅行(完) 「……大概就是这样。」 漫长的行进队伍里,三人凑到了一起,时不时漏出一段女生的惊唿。 眼里浸满了惊嘆的肖媛媛自言自语道:「还能这样!团长不在,就能抢这些物资……」 「诶,可是,」她反应过来,发问道,「涿哥怎么敢肯定他第五天就能回来?万一……」 在肖媛媛回归以前,谁也不能肯定这段留守交接需要持续多长的时间,青涿此举不可谓不冒险。 周繁生接话道:「我之前也问过他来着——然后他让我回想一下主线剧情的说明。」他看向肖媛媛,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 「主线剧情?五天后活着?」 当时所有人都处于死而復生的震撼当中,大部分的关注都落在陌生的环境和熟悉的亲朋,这些信息只一耳朵听了个大概。 「——是『请跟随团长,五天后活着到达目的地。』」周繁生揭开谜底解释道,「他说,这句话前后是有关联的,如果他和团长回不来,那这句话就从根本上被否定了,没有一个人能够达成条件。所以可以反推这个逻辑,也就是他一定能回得来。」 原来是这样! 肖媛媛心中敬仰油然而生,不愧是她涿哥。 什么叫心细如髮啊?这就叫心细如髮! 正在被队友大力夸赞的事件中心人却浑然不觉,好不容易获得了额外的休息时间,有神秘团长保驾护航也不用担心危险,他恨不得抱着床铺直接睡死过去。 要求别人陪伴却又兀自唿唿大睡,如果是寻常人类社会的约会,估计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了。但团长并没有这方面的认知,也没有生出任何不满。 他在床边站了会儿,神识内青涿睡得正香,额发微卷,末端轻轻搭在眼皮子上,眼睫朦胧似月。 想到他昨夜的要求,高大的非人类又踱步到屋内唯一一只木椅旁,嘎吱一声坐下。 这一人睡一人守,仿佛一张静态风景画,直到画面中的阳光过度成橘红色,夕阳安坐在沙丘头上时,青涿才被两声轻叩敲醒。 「叩叩叩。」 一个逆光人影出现在门口,他敲了敲木门,声音沙哑木讷。 「你好,交接。」 纤长的睫毛缓缓上扬,青涿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请进请进。」 交接人抬脚就要走进屋内,抬到一半,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动作一缩,一步一顿地将脖颈转到木椅方向。 「团、长。」 明显的机械卡壳音里混杂了一丝震撼。 嗯? 青涿一直以为这位团长只负责他们那一百来人的小旅行团,没想到权力的覆盖范围还挺大。 毕竟人是自己喊来的,他只好招招手道:「没事,不是来视察工作的,快进来。」 交接人:…… 抬起僵硬的肢体,他形如尸体般地走了进来,肩上还挎着一只不小的行囊。 四面环顾后,他走到木柜前,找到抽屉内的《留守交接记录》,走到木桌前奋笔疾书。 由于整个屋子里唯一的木椅被顶头上司霸占了,交接人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伴着骨头摩擦的「嘎」声艰难弯腰,趴在木桌上书写。 记录填写完毕,他才卸下肩上那只行囊,接着又犯了难,脑袋在团长和青涿间来回摇摆。 犹豫再三,才慢吞吞走到青涿面前,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交接成功,青涿用手颠了颠手上的份量,直接将简单打了个结的布包拆开来看。 入目的就是正常的食物和水,数量种类繁多,可以称得上丰富。而在两袋颜色鲜艷的苏打饼干包装后,一坨深肉粉色的不明物体静静躺在包底。 什么东西? 青涿微微皱起眉,伸出两根手指将它拎了出来。 入手是紧緻柔软的肉感,结合它的颜色表现,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令人寒毛乍起的事物。 【恭喜解锁关键剧情,获得d级道具:秃鹫之心!】 久违的无机质机械音差点把青涿吓一跳。 道具?! 是他想的那种、游戏里会出现的道具? 第26页 【道具名称:秃鹫之心 道具品级:d 道具说明:沙漠里秃鹫会守在将死的人类身旁,等待享用最新鲜的心脏。而蹲守在秃鹫身侧,获得这颗秃鹫之心的你,则是这场狩猎最终的胜者。 类型:一次性功能型道具。 使用方法:选中某个生物体,让ta服下这颗秃鹫之心,等其死后,你将获得ta身上最宝贵之物。 备註:1.该道具并非真实的秃鹫心脏,仅为幻化之物,请勿食用野生动物!!2.仅在惧本内生效,如使用者服下后并未在当前惧本中死亡,则道具失效。】 一整段关于这坨鲜肉的说明以不可思议的形式浮现空中,又在青涿阅读完毕后飘散成寻常的沙粒。 「……」他带着饱含嫌弃的眼神晃了晃手上的肉块。 虽然说是幻化出来的,但这个触感仿真得让人格外不舒服。 所谓「道具」的可用性和真实性还有待商榷,青涿把它放到自己身上的口袋里藏好,就喊上还坐在木椅上的团长一起朝西赶去。 第四个晚上,本来理应有一人留守,但由于监守人团长不在,还存活的几人算是倖免于难——这天晚上留守,肯定赶不上第五天回归了。 眼看着这场生命的劫难将要过去,手上又有足够的资源进行挥霍,肖媛媛三人的心情明快不少。 另外三个在这次旅行中痛失亲友的人则并无喜意,尤其是已然无依无靠的曹艺。王闵虽然也失去了双亲,但好歹还有女友林琳互相扶持,还有腰间那一钵骨灰作为念想。 唉。 虽说与曹艺经歷过一些不愉快,肖媛媛还是不忍看她卸去一身尖芒,独自抱膝缩在角落里的失魂模样。 她拿了一张稍微厚实点的麻布,轻轻盖在女孩消瘦窄小的肩上,在对方睁着红通通的双眼看来时,轻声安慰: 「快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第五天的中午,毒辣的阳光相比第一天并没有稍微收敛一点,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释放热意。 沙漠上一双人影化成两个小点,在沙丘上慢吞吞地行进着。 青涿擦了擦额间的汗粒,髮丝浸透贴在脸上,又被他勾着手指绕到耳后。 这边累得半生不死,转头一看,那头的人却轻松写意,雪白敞袍纤尘不染,像在自家后花园般闲庭信步。 ……找揍哦。 他无力生气,极目远眺,在地平线上看到一丛雄伟的土色建筑拔地而起,隔着万米风沙与他遥遥对立。 那里,应该就是最终的目的地了。 这个消息不由得让人心神一震,浑身疲倦都被驱散几分,进而更加卖力地朝前赶去。 大概在下午四点左右,青涿终于和建筑群拉近了距离,前面不远处还能看到一群聚集起来的人类,人群中偶有晃过一两张熟悉面孔。 赶上了赶上了! 【青涿。】一路上充当闷葫芦的团长这时突然开了口。 「嗯?」青涿看到肖媛媛在沖他招手,心情愉悦地也摆了摆手,用鼻音应了声。 【不要过去了。】 他静静说道。 「什么?」青涿一怔。 他转头,就见团长抬起权杖轻点,一道白色的烟雾疾速冲着建筑群飞去,最终没入到其城门处。 石门带着沉重的摩擦声缓缓敞开,与此同时,机械音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恭喜通关,惧本结束,请演员们走过神都城门,传送至大剧场。】 听到该消息的众人面面相觑,肖媛媛注视着青涿,招手让他一起过来。 青涿则立在原地,面上略显愕然,他用手一寸寸按过眼前蓦然出现的金色屏障,问: 「为什么?」 团长侧过身来,用那张空无一物的面具正对着他,嘶哑而混沌不清的声音依旧不会混杂任何情绪:【我希望你留下。】 他的语言从来都直白易懂,让人很难有迴避的余地。 「什么意思?」青涿问道,他的目光落在那处仿佛自由之门的地方,看着王闵和林琳试探性地走入门内,而后身影消失不见。 【你们会进入神都,我不会,所以想留下你。】团长说。 ……所以说,和拥有诡异力量的非人类走太近也并非全然好事。 青涿将手向下压了压,示意肖媛媛稍安勿躁,继续问: 「你为什么不进入神都?」 【规则内没有这条。】团长答。 青涿再接再厉,「那规则有不让你进入神都吗?」 沉默片刻。 【没有。】 「那不就对了,」他抚掌道,「既然这样,你也进去不就好了——啊,还是说,你不想和我一起?」 【……不是。】 脑袋木楞的怪物怎么能斗得过牙尖嘴利的人类。 何况还是青涿这种善于狡辩和饶舌的聪明鬼。 过招没两下,团长就宣布战败,将藏有隐晦心思的屏障撤去,被青涿牵着手朝城门走。 这一块的建筑群主要由黄石构成,外部围着一圈高耸城墙,墙内林立着富含宗教意味的尖顶建筑。红蓝黄三色旗帜从城头蔓延到城尾,从大敞的门内望入,还能看到街道上来往的人。 城门外,只有肖媛媛还留在原地等待,其他人早已走到里面,继而消散了身影。 见二人拉着手走来,她近乎要瞳孔地震,完全没想到他们啥时候偷鸡摸狗好上的,也油然升起了对青涿的深深敬意。 第27页 不愧是涿哥,牛! 青涿递给肖媛媛一个眼神,率先领着白袍人走进拱门内。 「这几天谢谢你的帮助。」他突然开口。 团长侧低下头,没有眼睛的他只能用所有神识密密麻麻地将青年包裹住,从未有过地、全面而细緻地观察着这样一个人类。 然而,下一秒,对方却突然扬起脸,双眸浸润了些许笑意,「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有什么东西正从掌中逃脱。 团长的手勐地缩紧,但还是徒然,手上柔软的触感骤然化作一盘散沙。 人类的笑容被星星点点的沙砾替代,清风一拂,掉作尘埃。 随后跟进来的女孩也转瞬消失,只剩他独自持杖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 【恭喜演员青涿完成[旅行]惧本演绎,现在进入结算界面。】 第013章 初入剧场 ……唿。 最后一秒从手骨传来的疼痛还残留在神经网络上,青涿揉了揉攥疼的手,心里还残留的一点点小愧疚也随之揉散。 把人骗进从未踏足的地方后自己消失什么的,也并非他所愿啊。 【现在开始结算。】 偌大的舞台上,青年被几道汇集的聚光灯照耀着,全身上下都被描上光边。深红幕布拉开,底下丝绒铺就的坐席空无一人,像是一场无人观看的独角表演。 缀满灯光的天花板还在朝下飘落着各色彩带,全力营造着一股演出成功的欢庆氛围。 和刚刚拿到秃鹫之心时一样,无声无色的光点汇聚成一行行文字,随着人的目光自然滚动着。 【结算[心慌]级惧本:旅行 演员:青涿 评价:s(已经超过同惧本99%的人啦) 获取:惧本设定集x1、c级道具[旅行之铃]x1 恭喜解锁隐藏剧情!获取:d级道具[旅行绷带]x1 註:隐藏剧情为过往所有演绎该副本的演员都未解锁过的剧情。 最后,恭喜[旅行]惧本第314次拍摄成功!两日后上映结束将结算积分。】 结算信息展示完毕,两个小物什显现并漂浮在空中。 一只铜制的、表面上刻满浮雕花纹的手铃,还有一卷朴实无华的白色绷带。 这个绷带……总让人有种不太妙的既视感——看上去像是从那些夜间木乃伊们身上扯下来的。 两个小道具入手,还没待青涿仔细查看用途说明,就被脑中一股眩晕侵袭。而后,嘈杂而沸腾的人声如潮水勐地灌入耳朵,仿佛一粒水滴汇入奔腾的海洋。 「出来啦?怎么样怎么样?!」 「唉,还行,苟活下来了。」 「小刘呢?他不是和你一起的吗?难道——」 「……」 缓缓睁眼,入目的是摩肩接踵的人潮,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喜极而泣,有焦急心忧,还有号啕大哭。他们彼此的距离不超过一拳,却又好像隔着千万里。 这是一个即为广阔的大厅,窗明几净,地板光洁照人,每个墙壁上都嵌有电子大屏,五光十色的信息在屏幕上滚动,有点像机场上的航班通知。 只是上面的内容是关于「惧本」的。 表格共分五列: 惧本名称、场次、初始人数、最终人数、存活率。 青涿的视线浅浅掠过几个惧本。 惧本[欢乐谷],第109场,初始15人,最终5人,存活率33%。 惧本[井底之蛙],第64场,初始6人,最终1人,存活率16%。 ………… 惧本[旅行],第314场,初始12人,最终7人,存活率58%。 「涿哥?」 一道试探性的女声在他身后轻轻喊道。 青涿转身,稍稍一愣,观摩了两秒对方的五官才确认是肖媛媛。 原因无他,肖媛媛此时的扮相和惧本内简直大相迳庭。微卷的长髮编制成两道麻花辫,头髮上缀满各种奶油般的小饰品,身上也穿着松软的蓬裙,被大大小小的蕾丝边簇拥在中间。 和惧本里那个头髮汗湿、身披麻布,整张脸被尘土摧残得脏脏的女孩像是两个人。 注意到他的视线,肖媛媛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扯扯裙摆道:「这个是飞机出事前穿的,本来想漂漂亮亮回家来着……」 「确实挺漂亮的。」青涿诚恳道。 他环望一圈这个偌大的厅室,终于在人群缝隙中发现一个露了点阳光进来的通道,似乎能通向建筑物之外的地方。 「走,去外面看看。」他率先走过去。 穿过挤挤攘攘的人潮,二人终于从一个高阔的拱形门中走出,看到了一碧如洗的天空。 眼前是一个类似于商业广场的地方,几栋做成船头状的三角形建筑坐落在广场中央,周边有修筑平整的公路、直冲云霄的高楼,还有推着小推车挂满琳琅商品的小摊。 一切都真实得与现实世界别无两样——除了到处也看不到车辆的身影以外。 不论是汽车、摩托、电瓶,甚至是三轮、自行车,通通都无影无踪。 刚刚走出的建筑就是三角中的一只,抬头往上看,能望到顶端的四个大字。 【落幕之庭】 ……听名字,应该是完成惧本以后的固定传送地点。 这时,一根手指戳了戳肖媛媛的肩膀。 「诶,你们是新人演员不?要不要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臂弯间搂着一沓文件样式纸张的中年男人探着脑袋,两眼笑眯眯地挤出两道纹路。 第28页 「诶,这么好的吗?那……麻烦你了?」肖媛媛迟疑地转头询问青涿的意思,在对方点头后犹豫道。 「嗨,小事儿!」男人扬了扬手,「我们惧团就是喜欢帮助你们这些新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嘛。」 他清了清嗓,左手摊开掌心向上,展示般地一一从建筑物群间比过,「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就是剧场。和现实生活的剧场不同,这里的剧场,你可以理解成一个超大型城市,而我们现在脚下站立的地方,就是这个城市的心脏——剧场中心。」 「剧场中心里主要有几个建筑,比如这个【惧本大厅】,就是每次要开始演绎的地方,可以自己选择某难度的任意惧本;你们刚刚出来的【落幕之庭】就是通关惧本后传送出来的地方;而这个【惧团联盟】就是演员们组建惧团、解散惧团等,处理和惧团相关事情的地方。」 听到这里,青涿开口重复道:「惧团?」 男人伸手一拍怀中厚实的文件,发出结实的闷响,「诶对,就是惧团!惧团是系统大力支持的演员团体,可以由演员自行组建。加入惧团的好处可多着呢,不仅有大佬带着通关,还时不时有福利发放,甚至还能共享设定集直接作弊上小抄!」 设定集。 青涿耳朵里捕捉到了这个词。 在通关结算时,所谓的「系统」提示他获得了一本设定集。 听这个介绍人的口吻,似乎这还是一个比较珍稀的物品。 「设定集是什么?」肖媛媛问道。 男人摆手,「这个我们稍后再说。我接着给你们讲系统。」 「每个人都有一个分子系统,你们可以自己尝试一下唤出它。这个系统是直接连接脑意识的,所以完全不需要肢体上的操作。是不是很神奇?」他咧嘴一笑,八颗整齐的牙齿露在空气中。 听他说完,青涿自己尝试一番,果然,一片富含科技元素的光屏蓦然出现在视网膜内,光屏边框还有蓝色流光游动,看起来很是高级。 「这个分子系统可以交好友、在线聊天但是这个聊天功能只在剧场里能用,进入惧本就失效了。除此之外,还能查看背包、使用道具。」他瘪着嘴摇摇头道,「不过你们这些新人,估计背包里是空空如也。」 「噢……」肖媛媛一边听一边点头,见他停顿下来,即追问道,「还有吗?」 「当然还有,」男人从揽着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份,用手晃了晃,「所有新手要掌握的知识、惧本的坑点,包括初始惧本结算前这两天的积分,只要你们加入我司…不,我们惧团,通通免费提供!」 白色的纸质文件上,用三号宋体加粗列印着标题。 《[狂霸]惧团成员入驻协议》 青涿:………… 有一种让人不知道从何说起的古早感。 所以,你们这个惧团的名字竟然这么草率吗! 两人诡异又略带迷惑的眼神深深刺痛了男人的心,他面不改色地将封面翻过去,说道:「我们总裁……不是,我们会长会亲自给新成员举办欢迎会,新入会前七天每天还能领取一百积分,而且包吃包住!」 「来来来,都看看签个名,马上我就带你们去咱惧团本部!」他将手上的文件塞给肖媛媛,又拿一份递到青涿手上。 文件内大概有三四页的内容,样式和普通公司签署的劳动合同非常类似,只是签署的内容是关于惧团和演员的。 在过往的工作中,青涿接触各种对私合同、对公合同都不少,因此也看得非常快。三十秒内将其大致游览一遍,他就将手上的文件递还回去,顺带推拒了对方正想送过来的水性笔,「不好意思,我们想再看看。」 他挂着礼貌而并不显熟络的微笑,中年男人愣愣看着,缓慢咽了口口水,「那个……我们总裁,还缺个贴身秘书……如果你愿意加入,这个合同的内容还可以再修一修……」 啊?什么? 怎么就贴身秘书了? 旁观的肖媛媛瞪大了眼,转头看青涿的脸色。 青涿更不明所以,不过见这男人的笑容愈发可疑,立马婉拒,「不了,谢谢。」 拒走了一个[狂霸总裁]惧团的邀约,又有其他扛着一叠文件的人要围过来游说,青涿赶紧领着肖媛媛跑到了广场上人群稍少的地方。 「合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涿哥?」肖媛媛问道。 青涿站在原地缓匀唿吸,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真不愧是叫『总裁』,那份合同的条款就差把人压榨成汁了。」 【每个成员在获取惧本中的积分、道具时,都需要匀出一小部分上交惧团,以供惧团的持续发展使用。】 【协议一式两份,签定入驻期限固定为两年,两年内若成员主动退出,需要缴纳一定的违约积分。】 【关于以上所有条例,[狂霸总裁]惧团拥有最终解释权。】 「一旦签定了这份条约,所谓的『小部分』、『一定』具体是多少,就都由他们做决定了。」他总结道。 在现实世界中,这样的一份合同显然是不符合规定的,即使由此发生纠纷,法律也是会倾向于非合同撰写的一方。 但在这个剧场当中,他们敢于大摇大摆地将这样的协议摊开,四处分发,说明其行为很有可能是合理的。 作为一个还没有涉足社会的大学生,肖媛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她突然想到些什么,右手伸出摊开,露出掌心一颗晶莹剔透、红润可爱的苹果。 第29页 ?? 好眼熟的苹果。 见青涿微微睁大眼,一副疑惑的模样,她解释道:「我的系统评价是b级,但是它判定我解锁了隐藏剧情,所以给我送了个道具,叫『毫无引力之果』。」 将手上的苹果送到青涿手中,肖媛媛嘆口气,「这个道具我觉得一点用处都没有。不过它应该就是你在惧本里的那颗,所以物归原主了。」 接过暂别重逢的果子,青涿用食指拨了拨它顶上凹陷圈的短梗,「我这边也结算了两个道具,看下有没有适合你用的。」 虽说这只小苹果在沙漠里跟了他一路,但它终究是肖媛媛的隐藏剧情奖励,既然被送还给他了,他自然也当投桃报李。 从系统背包中取出铜铃和那捲绷带,蓝色的空气微粒聚集拼接,形成一排排字体停在二人眼前。 第014章 危险兼职? 第一个道具,是因为系统的s级评价获得的铜铃。 【道具名称:旅行之铃 道具品级:c 道具说明:一望无际的旅途中,某些物种需要这样一股直达灵魂的铃声来驱使身躯:旅途暂歇还是持续前进,都由这方铜铃决定。 类型:控制型道具 使用方法:选择某个非演员的个体,对其摇响此铃,则有一定机率能获得该个体30s的控制权。具体机率视个体力量而定,使用对象为木乃伊时机率翻倍。 备註:仅限惧本内使用,一个惧本仅能使用一次,使用后进入冷却。】 接下来第二个道具,是因为解锁隐藏剧情获得的长绷带。 【道具名称:旅行绷带 道具品级:d 道具说明:缠上这卷绷带,你我都将成为不死的同行者。 类型:消耗治疗型道具 使用方法:选择某位演员使用,ta身上的伤势将受到治疗。 备註:副作用是被治疗的演员将被束缚成木乃伊状五分钟,该束缚形态可破坏,破坏后本道具销毁。每次使用会耗费道具内存储的治疗量,消耗完后道具销毁,当前剩余治疗量:100%。】 最后一个是肖媛媛解锁隐藏剧情获取的小苹果。 【道具名称:毫无引力之果 道具品级:d 道具说明:在极度干旱的情况下,有一位旅者居然整整五天都没有把它吃掉。好吧,看来这是一颗毫无引力的苹果。 类型:一次性功能型道具 使用方法:选中某个演员对其使用,ta将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内丧失进食慾望。】 作为整整五天没吃掉它的旅者本人,青涿:…… 确实是一个听起来很鸡肋的道具呢。 他左右看两眼,又瞅了瞅自己背包里软趴趴仿佛肉泥的秃鹫之心,最后选定那方铜铃扔到了肖媛媛手里,「你拿这个吧。」 手忙脚乱地接过,肖媛媛有些无措地睁大眼,「可这是一个c级道具……」 把苹果还给青涿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完全没有换取更强的道具以获利的目的。 对此,青涿右手一摆,「拿着吧。」 他把剩下几个东西一股脑扔回系统背包中,侧头笑道:「还是你觉得,我比你更需要控制型的道具?」 回想了一番对方在惧本当中挑拨离间、蛊惑boss的相关行径,肖媛媛默默将手掌大的铃铛收了起来。 这个人来人往、占地广袤的异次元剧场,对于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而言无异于一个崭新的世界。无论是和现世别无二样的高楼大厦、马路架桥,还是诡谲危险的超现实惧本演绎,它们神秘的面纱刚刚被掀起冰山一角,眼前的迷雾仍然静待驱散。 「走吧,去那边看看。」青涿锁定到广场上一座名为「交易所」的建筑,然后朝那个方向迈步过去。 走到一半突然被人拦下。 来者是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年轻男人,他拦在青涿面前,笑嘻嘻地伸出两根手指做出敬礼的姿势:「二位下午好。」 「呃……你好?」肖媛媛回应道。 鸭舌帽又沖回应自己的女孩敬个礼:「这位小姐,有没有考虑做个兼职赚点积分?」 「?」她求助似的目光投向青涿。 青涿松散着眉眼,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什么兼职?」 「积分」这个东西,他从结算时就听系统提起,在刚刚[狂霸总裁]的入驻协议里也看到了这个字眼。如果没有猜错,它应该替代了「钱」在这个世界的作用,成为了新的流通货币。至于他们手上的道具,则更像是某种存储资产,比如现实世界的金银。 系统结算时,最后一句话是【两日后上映结束将结算积分】,那么就相当于这两天他们是身无分文的状态,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年男人介绍惧团福利时,都会说有新人的积分福利了。 「嗨呀,」鸭舌帽伸出大拇指朝一个方向努了努,「3号街道那边我朋友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正缺人打下手呢。一天50积分,干不干?」 「这里也有奶茶啊?!」喜好甜食的肖媛媛睁大了眼,惊喜道。 鸭舌帽理所当然地点头道:「有需求就有市场嘛。」 顺着他刚刚所指的方向看去,似乎是一条商铺环立的街道。离得近的几个铺子,还能看清店面上的牌匾。 什么「恶鬼包子铺」、「血腥玛丽咖啡馆」…… 还挺中西结合。 第30页 正在缺钱处的青涿点头应道:「麻烦带我们去看看吧。」 足足拐了两条道,鸭舌帽竟果真将二人带到一家奶茶店门口。靠门的柜檯里,一个略显臃肿的女人正在铝锅前熬煮红茶,茶香一路飘到了青涿鼻下。 肖媛媛使劲闻了两口,馋虫被勾了出来,不由自主道:「好香呀。」 「吴姐,来了两个兼职的。」鸭舌帽首先跨进店里,喊了声。 踏进店内,红茶的香味更甚,青涿的眼睛一一从光洁的桌椅、墙上挂着的云朵饰品掠过,转过头就见吴姐正好直起腰看他们。 她面相和善,两只眼弯着,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招唿道:「快进来快进来,哦哟,好俊俏的小伙子,好漂亮的小姑娘。」 没有哪个女孩不喜欢别人夸赞自己,肖媛媛顿时笑开了花,甜甜喊:「吴姐好。」 「诶,」吴姐应了声,转头朝店后一道门帘走去,「你俩跟我来,我这就是后厨缺人得紧。」 肖媛媛赶紧小步跟上,青涿紧随其后。 吴姐则站在纹满小雏菊的门帘旁笑眯眯等着他们。 越靠越近,隐隐有一道甜腻的香味萦绕而上,迎着无形的气流飘到人鼻子里。 好奇怪的味道。 ……不像是奶茶啊。 眉头下意识地蹙起,青涿伸手正欲拉住浑然不觉的肖媛媛的后领,却被身后勐然传来的大力推得向前扑去。 !!! 「啊!」女孩一声尖叫。 两人一头扎进门帘内部,视野间一片昏暗,浅蓝色的雾气在地面上蒸腾,嘈杂细碎的声音涌入耳廓,只能隐约听到帘外那二人的话语声。 「怎样吴姐,这俩品质不错吧?」鸭舌帽的声音。 「那可不,你小子这次估计能大捞一笔。」吴姐饱含羡慕。 「嘿……」 两道迥异的声线愈行愈远,逐渐淹没在帘内絮絮人语当中。 这时,有两只手勐地伸来,攥住青涿的手腕,以一种捏得骨头髮疼的力道将他的两只胳膊向后压,于此同时双眼也被一层黑布紧紧蒙上——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正站在他的背后,虚虚地以环抱的姿势为他系上绸带。 背嵴被推搡着向前,青涿走了两步,冷静道:「谁?要带我们去哪里?」 身后男人的声音低哑暗沉:「去一个好地方。」 哒,哒,哒。 只有鞋底踏在光滑地板的声音。 直觉不对,青涿试探唤道:「肖媛媛?」 「……」 并无回应。 青涿歇了声,被一前一后两个人挟持着走了三分钟上下,才听得耳边人语愈发清晰,暧昧醉人的音乐悄悄潜入其中。 「林少,一起跳舞吗?」 「我有点醉了……嘿嘿,小曲,给我亲一口。」 「……」 「唰」地,脑后布条的活结被解开,黑布在空中盪下,迷乱五彩的灯光和朦胧雾气混着来来往往的男女一齐进入视线。 青涿缓缓地眨了眨眼,随身的两个男子已不见踪影。 这是……被拐到少儿不宜的地方了? 舞池里有女孩拧着柔腰舞动,旁边调酒的吧檯传来叮啷的杯瓶碰撞声,右手方一个声音乐呵呵道:「江少大驾光临,小店荣幸之至啊。今天这边来了些自荐的漂亮姑娘,您要不……?」 话未说完,就被一道醉晕晕的青年声线打断,一根手指遥遥指过来:「不、不用了,老闆,我……嗝,我要他……」 青涿注视着那根指头,越过它见到一个满脸通红的黄髮男子,满脸熏得醉红,还不时打出一声酒嗝。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店老闆转头一看:「哟!这不是吴姐刚带来的那个孩子吗,快快快,快过来和江少问好。」 老闆身侧环立的几个黑衣大汉闻言围拢过来。 啧,这是碰上事儿了。 敛下眉眼间的不耐,青涿半垂下眼,犹豫着走到江涌鸣跟前,睫毛似害怕地微微颤动,抿着唇道:「请问,这位是……」 转换过来的紫色灯光照耀在青年半边柔和的面颊上,浅灰的瞳眸像被浸泡了牵牛花的花汁,给妖冶的五官更添一分精怪的气息。 江涌鸣怔怔地看着这张脸,先是被美貌沖昏了头,又是被那胆怯无辜的神态迷得面红耳赤。 「这位可是排名第一的【判罪】惧团会长大人的弟弟,你要喊江少。」店长也短暂地愣了愣,只是良好的职业原则令他迅速移开目光。 「你,你叫什么名字?」江涌鸣又醉又晕、口齿不清。 灯光下,青涿的眼神清澈如泉,他眨了下眼:「江少好,我叫爻青。」 「青、青青……」江涌鸣傻笑道。 明眼人都能看出江少的满意,更遑论浸淫此道多年的店长,他立马招唿道:「快,快给江少找个顶级套间。」 「别!」青涿骤然开口,他微微垂下了头,双手不自觉地拧巴着,胆怯道,「我不太喜欢这里……」 「诶,」见着眼前人的脆弱模样,春心萌动的江涌鸣立马抬手,「不、不在这里,我带你、带你去我家。」 他晃晃悠悠地打开系统,给店长转了两万积分,又掏出两颗小滚珠,塞到青涿手里一颗:「我家的、传送珠,捏碎它……」 话音刚落,这个醉醺醺的高个黄毛青年就登时没了身影。 第31页 传送珠? 青涿若有所思,一用劲也捏碎了自己手上那颗。 短暂而古怪的眩晕感过后,眼前的场景像是遁入漩涡,一切被搅碎后又拼合起来。 来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亮着暖色灯光的卧室,恆温空调小声运作着,房间中央两米宽的双人床上铺着鹅绒垫被,一个身影正站在床前,正是满脸通红的醉鬼江涌鸣。 简单地将房间环视一圈,青涿缓缓将唇角勾起,清澈无辜的眼神荡然无存,他伸手挑起黄髮青年的下巴,又仿佛嫌脏似的立马缩回:「又见面了。」 「江少。」他带着笑意,抬脚狠狠踹向这人的胸口。 「砰!」 在沉重的身躯砸下的同时间,青涿一把将一个道具扔出。 使用旅行绷带——使用对象:江涌鸣! 雪白的绷带如有目标般地朝使用对象冲去,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布料摩擦声后,一个全身裹满绷带、仅有眼睛与鼻孔露出的木乃伊就制作完成了。 经此一吓,江涌鸣脑子里那点醉虫和色意已经驱赶得一干二净,他睁大了眼,在绷带缝隙间惊恐地看着青涿笑意盈盈地坐在床头,充满逗弄地拍拍自己的脸,「不好意思了江少,青青更喜欢这样子玩呢。」 第015章 新手手册 首次猎艷带回的漂亮小白兔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邪恶精怪,江涌鸣浑身被勒得骨头生疼,又惊又吓,说话连舌头都捋不直:「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别干傻事啊,我我哥会为我报仇的!」 染成亚麻黄的短髮从绷带间飘出几缕,被青涿没好气地揪住一扯,在对方的吃痛叫声中拍拍手:「本事不大,色心倒不小。我要是你哥都想把你丢出去。」 自觉满心屈辱的江涌鸣闭嘴不言。 青涿向下瞥他,问道:「你这里有没有新手手册?」 被踹了心窝一脚,还被毫无尊严地绑缚在床上,江涌鸣愤愤道:「没有!」 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和一张嘴还能动,在意识到造就这一切的人正需要某样东西时,他哼哼地将眼闭上,摆出拒绝交流的模样。 半晌,没有了动静,他只好又将左眼抬起一小条缝隙,正好看到那个貌美而邪恶的青年站在他的大书架前,翘着嘴角道:「找到了。」 他抽出那本显眼的册子,回头看了眼胆大包天妄图对他强买强卖的人,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旅行绷带副作用的剩余时长,一边步伐轻快地走向房门口。 五指握在门把上,他挥挥手告别道:「再会,江少。」 从卧室出来,是一条弯曲向下的螺旋楼梯,下层是安置会客的软垫沙发和茶几。水晶式的顶吊灯从各个角度折射出碎光,将整个挑高的空间点缀得更加繁美。 ……这江少的住所还挺豪华的。 目光逡巡一圈,挑了两个巴掌大的青白瓷瓶拿在手里,青涿从小别墅中走出,选定一个方向立马熘之大吉。 等道具副作用的时效过去,江涌鸣喊人过来,事情就会比较麻烦了。他可还没忘记对方身靠着「剧场第一惧团」这个名头。 正好这时,一道来自肖媛媛的消息也从系统发来。 ——他们俩在了解系统的功能后就加上了好友,正式互通消息也还是第一次。 肖媛媛:涿哥,你还好吗?我碰巧遇到了钟先生,已经安全了。 站在一张路牌前,青涿仔细研究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锁定接下来要前往的方向后,回了两个字「安好」,便朝目的地赶去。 ………… 某个地标性建筑内,琳琅满目的各式物什被一一摆放在展柜当中,物品旁边倚靠着一枚价格标籤,表明了得到它需要付出的筹码。类似于此的大大小小玻璃橱窗充斥满视野,叫人目不暇接。 以积分为流通货币,似乎一切东西都能在这里被价格衡量、被展示于众。从各色道具到日常用品,小到一支烟,大到剧场某处的房产证,都被分门别类地安置好,静待来客挑选。 「你好,我想寄售这两样东西。」温和略哑的声音出现。 身上并无任何生命体徵的服务员机械移动着眼球,伸手接过青年递来的两个小物件,紫蓝色的光芒扫过,它呆滞道: 「装饰类用品,当前市值预估分别为1500、2000积分,需求度低,预计十日内售出。」 嗯……根据【狂霸总裁】惧团每天一百的新人福利积分来看,顺手牵羊的两个小东西能卖到一两千已经算是不错的收穫了。 但是,十日内有点太慢了。 「如果分别降低五百积分,多久能卖出去?」青涿降价道。 服务员的两只瞳孔开始四处晃荡,轻微的轰鸣声从内部运转而出,似乎是进入了计算状态……虽然看上去有些降智。 十秒后,计算成功,它眼球安分地聚焦起来,宣布道:「售价1000、1500,预计能在两小时内售出。」 青涿满意道:「那就这个价。」 把手里的东西成功抛售出去后,他就开始在这个足足五十层高的交易所内浏览起来。 虽然听上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实物寄售交易场所,但实际上一些非实物货物也能在此售卖。 比如某些委託形式的商品:什么「极惧级」大佬演员带新人下惧本啦,什么帮忙激活某个a级道具啦等等。 再比如一些稀奇古怪、看上去就不会有冤大头购买的商品:类似于卖家的爱心啵啵一枚、一小时顶级夸夸服务等。 第32页 当然,客流量最大的还是道具类商品。 其中,最末的f级道具最为实惠。每提升一个品阶,道具的价格就以指数级向上攀升,排名第二的a级道具售价可达千万积分,而最高的s级道具更是有价无市,整整五十层的交易所也找不出一个。 大致地摸透交易所的功能作用后,青涿直接在交易界面用积分租了一天附近宾馆的房间,然后就开始在房间里研究起手上那本厚重的新手手册。 手册的封皮上横陈一把漆黑的镰刀,古老神秘的花纹于书角附近蔓延,暗蓝色的标题上书「新手演员知识手册」,一行小字跟在下方。 「【判罪】惧团内部特供。」 排名第一的惧团编制的手册,内容全面详尽,可参考的价值也非常高。 至少对于青涿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演员而言,能获得不少有效信息。 在[惧]中,系统将庞大如洪流般的惧本按照演绎难度分成了几个等级:心慌、惊吓、恐怖、极惧、沉眠、深渊、无解。正如他所经歷的第一个惧本【旅行】,就是最简单的心慌级别。 而引导小丑最初许诺的获得重生的机会,则要通关无解级惧本才能触及。 这个象徵着难度之最的级别也如它的名字一般,近乎无解。记录中有一些顶级演员曾组团进入,从此后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不知道是真的获得了重生,还是就此消亡在惧本当中。 演员在演绎惧本之间最大的休息间隔、演绎的难度都会由系统根据其过往惧本的表现和等级综合规定。如青涿当前的任务就是,必须在七天内再次进入等级为惊吓的惧本。 系统拥有海量的惧本库,但由于人类演员多达数十万,不可能将惧本视为一次性用品,必须多次开放重复利用。在重复开放的过程中,为了防止大范围的「剧透」,所有人都不得重复进入同一惧本,也不能对其他演员透露关于惧本的任何信息,甚至不能书写留存任何记录,唯一能进行信息传递的只有惧本的设定集。该设定集只会随系统的s级评价掉落,里面包含惧本的部分设定、提示,且只能对同一惧团的成员公开查阅。 最绝的是,一旦成员离开了某个惧团,那么他在该惧团内查阅过的相关设定集都会被一一从记忆中抹去;相对应的,如果拥有某设定集的成员和惧团解约,原惧团的其他成员也会完全遗忘该设定集的内容,可以说完全杜绝了通过些小聪明来以逸待劳的做法。 以上种种古怪设定,都是为了惧本放映时更具观赏性、更能吸引票房。系统内「票房」的概念类似于现实世界,如果有「观众」掏腰包买票观看某惧本的演绎,就相当于获得了一点票房。 每场演绎结束后,系统会给所有演员都生成各自视角的影片,观众可以随时切换观看。不同视角观看时长会转换成收视率,最终的结算积分就是票房与收视率的乘积。 正常来说,低级别如心慌、惊吓级的惧本只有较少一部分的观众受众,因此票房大多都不高,这也导致了低级别演员入不敷出的现状——毕竟剧场里宾馆一天的租金是100,而很多新人演员一场惧本下来的收入还不如人家租金高。 按照剧场内的消费水平,手头上还把着2400点积分的青涿暂时是吃喝不愁了,但与交易所里发布委託所需的积分相比只是杯水车薪。 ……他想发布一个寻人委託。 青年从椅子上站起,厚重的手册随着闷响被合起,又被随手放置在桌子上。 绣着碎花的纱质窗帘被夜风吹动,鼓出丝柔的弧度,露出窗外亮着灯光的剧场中心。 倚着窗台,指尖轻敲那道窗坎儿,青涿垂头朝下望。 和现实世界的都市一样,各色的光亮驱散了黑暗,带着人类走向不夜的狂欢。夜里的剧场中心比白天更加热闹,远远看去净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些人里,会不会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呢。 …… 第二天一早,青涿就退了房间,来到了剧场中心里他尚未踏足的惧本大厅外。还没待踏入一步,就被一道声音拦了下来。 「诶诶?!你不是昨天那个?!」 侧过头一看,竟然是那个不遗余力宣传自家惧团的中年男人。 他的胳膊上仍然揽了一大摞入驻协议,也不知道得分发到什么时候,见到青涿看来,惊喜地咧开嘴:「还真是你啊!」 即使无意加入他家惧团,这男人也为初来乍到的他提供了一些信息,青涿便也点头招唿道:「幸会。」 「嘿嘿,」名为王博的男人傻笑着,而后突然意识到面前这是什么地方,探出头确认了一眼,「你来这里干啥?不会又要进惧本吧?不是昨天才出来吗?」 「剧场里太无聊了,打算刷刷惧本。」青涿自然不会说自己缺钱,瞎扯道。 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事,王博苦着脸砸吧嘴道:「怎么还有这种事儿的……噢,对了,你要下哪个等级的惧本?如果是惊吓级,可以去那个叫啥【好学】的惧本,我们秘书正好带新人呢!」 他似乎还对招揽青涿进团还有着不小的执念,笑呵呵拍着胸脯:「你进去就报我王博的名字,她肯定会捎带你一把!」 面对自来熟的好意,青涿欣然应允:「好,我会看看的。」 和偶然相遇的王博告别后,他踏步进入了惧本大厅。 第33页 厅内的布局装修与落幕之庭别无二样,惧本按照等级分布各处,滚动的电子光屏上信息少的可怜。 只有惧本名称、等级、场次。 即将参演的演员在没有设定集的前提下,也只有凭藉惧本的名字来做一些战前准备,提前购买有可能会适用的道具。 王博口中的【好学】惧本相关信息正好从青涿眼前滚过。 惧本名称:好学;等级:惊吓;场次:第78场。 不带有一丝犹豫,青涿直接略过这块光屏,走向下一个屏幕所在位置。 又是总裁又是秘书……真是一个奇怪的惧团。他从来不喜欢主动惹麻烦上身,还是离远些为好。 正好这时,一条鲜红的信息闯入他的视野。 惧本名称:新婚喜宴;等级:惊吓;场次:第22场。 这是一场即将开放的惧本,还正好是惊吓级的。 青涿打开系统直接报名。 就它了。 第016章 新婚喜宴(1) 【惧】 【欢迎第444444号演员青涿进入惧本,预祝您的演绎圆满成功。】 【载入惧本:新婚喜宴 等级:惊吓 主线剧情:作为一名宾客兼伴郎,你受邀参加袁家小姐的婚宴。请协助婚宴的进行,并亲手为新人送上你准备已久的礼物。註:该惧本无需人设扮演。】 秋季的瑟瑟凉意拍打在皮肤上,寂寥的石板街内人烟稀疏,许多铺子都大门紧闭,一副并不欢迎来客的模样。 稀薄的烟雾在街上缭绕,眼睛所见的景与人都像是被这雾气洗去了颜色,所有色彩黯淡无光。 青涿一身长袍马褂的装束,腰间还别着一只鼻烟壶,站在道路中央慢慢睁开眼,望向四周观察着所在地点。 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路边偶有一架人力车倚靠在铺子的门面上,所有建筑最多不超三楼,多以低矮的平房为主。 这是一个有背景的惧本啊。 两侧街道望到了头,也没有哪户人家是张灯结彩、挂着红灯笼的。按道理说,这种年代的婚宴往往大张旗鼓,不说新娘坐轿游街,至少也得在家门口放个鞭炮吧。 青涿只好走向街上唯一蹲在路边的小孩。 小孩头上扎着三道沖天辫,整个人背对着他,身上的长衣拖在了地上,沾上不少泥点。 他蹲在地上,两只手在身前拨弄着什么。 「小朋友你好,」青涿有意放柔了声线,「请问你知道袁家怎么走吗?」 小孩的双手蓦地停住。 像是被摄影机定住的画面一般,连他头顶的辫子也不再晃动。 眼前好似真实的电视机闪烁着雪花,小孩勐地转头! 整颗脑袋180度旋转到背面,缺了眼球的一只眼眶黑洞洞对着来人,另一只眼睛瞳孔硕大无比,几乎占满整个眼眶。 它兴奋地咧开嘴,露出被截断得参差不齐的舌根,发出嘶哑的声音。 「啊啊………」 !! 青涿勐地被吓了一跳。 相比于丧尸、木乃伊这种拥有实体、会对物理攻击产生反应的西式鬼怪,虚无缥缈、以诅咒和怨恨为载体的中式鬼怪更让他害怕一点。 当然,也只是一点点。 很快就镇定下来,青涿探头一看,小孩身前地板上的东西正是一颗眼珠与一截断舌 。 他想了想,掖好袍角蹲下身来,两只手指捏起还鲜活地蠕动的肉舌,安然放到小孩尚大张着的嘴里。 「……」嘶哑的叫声戛然而止。 它把嘴合上两秒,又再次张开,舌头竟完好无损地长在舌根处,丝毫看不出曾断裂的痕迹。 「袁家,在那边。」占满的脏污的小手遥遥指向其中一个方向。 它阴恻恻地抬起头,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想要我带你去,要陪我玩游戏哦。」 青涿往那个方向看去。 三间屋子呈环形密不透风地紧挨着,没有任何一个路口,完完全全就是个死胡同。 「你要玩什么游戏?」他面色不变,温柔问道。 「一二三木头人。」 小孩一字一顿,嘻嘻笑着:「你输了,就永远留下来陪我玩。」 「好啊。」青涿点头应允,「不过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透过唯一可视物的眼睛,小孩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身着深色长袍的青年。 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类,特别到仅仅接触两个回合,就让它觉得把他作为食物吃掉太过可惜了。 成为玩伴在长久无根的生命中逗它开心,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对于未来自己的所有物,它一向保持着最大的宽容:「什么问题?」 本以为对方会问具体游戏规则,抑或是为自己争取一点胜机,没想到他问得风马牛不相及。 「你的眼睛都是能拆卸下来的吗?」青涿好奇地伸手戳了戳地上那只眼球,看着它在石板上滚来滚去,「拆下来你还能看到?」 哼。 小孩心中冷哼一声,果然是好奇心作祟的人类会提出来的蠢问题。它带着点骄傲回应道:「自然能拆,拆下来当然就看不到了。」 ——如果没有眼珠也能看到,那它留一个干啥? 「既然这样,那就谢谢小朋友解惑啦。」青涿开心地勾着唇笑道,他右手伸出正欲摸摸小孩的发顶。 看着关节漂亮的手掌越靠越近,小孩一声不吭。他很久未被如此轻声细语地对待了。过往的人类不是尖叫逃走,就是极惧之下对它拳打脚踢——当然,他们最后的结果都是成为了它肚子里的冤魂。 第34页 因此,它也被捧得很是舒服,扬起下巴颇有些飘飘然:「那我们就开始……」 「吧」字还未出,正要落在脑袋顶上的手勐地扣住它的后脑,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它的眼睛! 「咯」一声响,安装在左眼眼眶的眼球也被抠挖松动,从眶里晃动一下直直掉落,而后被一只干净优美的手掌接住。 早把地上沾了沙土的另一只眼睛也收了起来,青涿笑眯眯地一手捧着人家一只眼球,道:「好,开始玩吧。」 「……」 鬼孩茫然地眨了眨彻底空洞的眼皮,足足愣了五秒,才反应过来,继而怒髮冲冠,三根辫子被气得笔直,用破碎刺耳的声音尖叫道:「你作弊!!」 没了眼睛,还怎么玩木头人?!怎么能看到你动没动! 「啊!!我要吃了你!!」它敞开嘴露出一排尖牙,肉色的指甲被浸染上黑斑,龇牙咧嘴地朝一个方向扑去。 结果是,扑了个空。 没有眼睛的小鬼完全丧失了方向,只凭一腔怒意四处挥舞着利爪,却连人类的衣角都没沾到。 青涿抱胸在一旁看好戏似的杵了一会儿,才悄悄走到小鬼后面,软下声音说:「好啦好啦,我错了。小朋友别生气。」 偏头躲过挥来的一记抓挠,他趁机伸手揉了揉小鬼肉嘟嘟的双颊,继续说道:「我受袁家小姐的邀请参加婚宴,真的没时间陪你玩嘛。你别生气,等我参加完了再回来找你,好不好?」 前不久刚在神都门口抛弃团长的青年丝毫不害臊,空头支票更是张嘴就来:「到时候你想玩几次就陪你玩几次,成不成?」 被骗过一次的小鬼哪能再给轻易哄回来,气哼哼道:「鬼才信你。」 孩子气的话语中,它显然已经忘了自己就是鬼了。 「……」青涿被这句话逗得失笑,他伸手晃了晃手上抓着的两只眼球,「可是你的眼球还在我手上呢。你告诉我袁家怎么走,我就还给你,好不好?」 他像一个面对无理取闹的孩子也能耐心劝哄的温柔教师,修长漂亮的手指牵起小鬼灰扑扑脏兮兮的小爪,轻声低语道:「不然你的眼球会在我手里爆掉哦。」 小孩:??? 你才是鬼吧!! 形势逼人,即使是吃人无数的小鬼也不得不低头。它咬着牙气哼哼道:「先走到【好好吃包子铺】那边,然后右拐!」 咬牙切齿地用沙哑童音说出这样的话,还怪可爱的。 玩心大发的青涿故意装作没听清的样子:「什么包子铺?」 「好好吃包子铺!」小鬼生气大喊。 肉乎乎的笑脸挤成一团,看得青涿更加乐呵:「不好意思没听清,什么包子铺来着?」 「……好好吃!!」小孩尖叫。 它的沖天辫怒得快要炸开,仿佛一只生气的铺满刺的河豚。 这回「终于」听清的青涿「哦」了一声,牵着小鬼朝那家包子铺走去,还低声笑道:「真可爱。」 小孩:……你绝对是故意的吧!! 它心里泄愤般地将青涿作成各种食物:红烧人类、清蒸人类、人类排骨汤…… 这时,青涿也走到了包子铺旁,捏了捏手里肉感充足的爪子:「下一步呢?」 伴着小鬼的指路,一人一孩在如同迷宫般的巷子间穿梭。在拐过第五个路口时,青涿终于能看到一户缠着红带、门口堆叠着鞭炮的人家了。 「前面,就是袁家姐姐的屋子。」小孩蓦地停下脚步道,「你把眼睛给我,我不过去了。」 青涿感受到手上力量的推拒。 小孩一路上都很安分,唯独走到这个位置时开始挣扎要缩回手,可见这个地方有什么令他害怕、至少是不舒服的存在。 「你害怕?」他问。 作为一名称霸一条街的鬼童,小孩并不想承认自己的软弱,撇过头皱着鼻子说:「就是不喜欢这里的味道。」 对于这种别扭又顽劣的小鬼,青涿哪能猜不到它的心思。 他蹲下身来与对方保持平齐,手上轻柔地捏着一只眼珠子,认真仔细地用衣角揩去上面沾上的沙粒与尘土,然后将其安在小孩的一只眼眶上。 另一只眼睛也如法炮制后,他伸手揉了揉小鬼的脑袋,桃花眼中的神情郑重又温润:「没经过你同意就挖你眼睛,非常对不起。」 恢復视线后本想恨恨咬他一口的小鬼见状,张了张嘴,两排利牙在口中闪烁寒光,但还是没有就此咬下去。它抽出自己的手,勐地后退三步,说不清是委屈还是不服,也可能二者兼有地瞪了青涿一眼,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待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时,青年面上温和歉意的神情一扫而空。 他微不可察地翘翘嘴角,站起来朝袁家走过去。 本以为所谓的袁家会是一个高宅大户的家族,没想到走到近前一看,只是街边一户寻常的人家。 红漆木门紧闭,门前已有一位穿着鹅黄旗袍的高挑女子和一名有些微胖的男孩站立等候。 男生留着寸头,正苦着脸挠头说道:「对不起秘书姐姐,我真的是眼花才选错的……」 ? 什么、秘书? 狂霸总裁的秘书? 青涿愣住了。 他们选错惧本,还正好和自己跑到一块儿了? 这也太巧了吧! 第35页 正冷冷肃着脸的徐珍息余光瞥到来人,锐利的目光上下扫了两眼,颔首道:「你好,我是秘书徐珍息,他叫朱勉励,请问怎么称唿?」 第017章 新婚喜宴(2) 「幸会,」青涿对秘书颔首,「我叫青涿。」 互通姓名过后,他便就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和狂霸总裁的两位一起等候着可能出现的其他演员。 他眺望向自己来时的那条小道,却只看见一大团厚重的白雾,雾内似有气流翻腾,夹带着「危险勿入」的意味。 不仅仅是那个方向,在进入袁家地界后,所有可通往下一个路口或街道的地方都被朦胧烟雾所覆盖,早已看不清具体路况。 ……会不会是因为,所有人来时的路都是不一样的?毕竟他一路上都未曾与其他演员碰面。 不同的演员被各自送往彼此迥异的空间内,只有空间的出口是一致的——那就是袁家这片街的路口。 只是青涿毕竟只参演过一个惧本,并不太肯定这个猜测是否合理。 正好就在此时,余光内一个微胖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靠近。 被高挑的青年侧头注视着,朱勉励嘿嘿一笑:「青涿小哥你好啊,我叫朱勉励,是个新手,这个惧本还请多多关照。」 也许是因为体胖的原因,他的声音较为圆润憨实,配上笑起来圆滚滚的脸蛋,倒是非常讨喜。 他看起来二十岁上下,倒让青涿想起了以前自己部门内的一个实习生,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一副天真可爱的学生模样。 思及熟人,他的声音和面色都柔和了些许:「你好。」 朱勉励有些怔怔地眨了眨眼,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眼前的人有些好看得过分——在此之前,他还坚定地认为自家总裁是全剧场最帅的男人。 当然,最酷最美的大美女非秘书姐姐莫属。 「请问一下,你们刚刚是从哪个方向来的?」青涿问道。 「哦,哦!」天生对高颜值人类没有抵抗力的朱勉励回神过来,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那边。来的时候还被几只狼狗追着跑,还差点咬到我屁股!」他心有余悸地说。 那个方向…… 之前分明是一间紧闭门扉的民居。 青涿微微垂下眼思索着,就听朱勉励拍胸脯道:「我们秘书姐姐说了,这片空间是混乱的,每个人碰到的都是不一样的场景——除非像我们一样用了绑定道具。」 果然。 这就是为什么在之前的小巷迷宫中,他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演员。 重新抬起眼,青涿的眼睛正好和秘书的视线对个正着。 徐珍息礼貌地颔首,冷冷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小胖身上,抱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轻轻拍拍朱勉励的肩膀,青涿小声道:「你秘书姐姐在看你。」 「哦?哦!」 朱勉励重新跑回秘书身边时,重重迷雾中跌出一道狼狈的身影。 像是极为艰难地摆脱了什么东西,他撑着膝盖唿哧唿哧喘着粗气,一分钟后才算稍稍缓解,直起腰向袁家屋子这边走来。 这是一个个子稍矮的男生,面貌清秀,甚至还带着几许稚嫩,比在场年龄最小的朱勉励看着更加年少。 他沖众人打招唿道:「你们好,我叫魏叶晓。」 「【远途】惧团的高中生?」秘书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接话道,「久仰大名。」 远途惧团,在判罪的新手手册内有提及。是一个处于中游的惧团组织。 「哇,你居然是高中生!」朱勉励的声音适时地热情响起,「我叫朱勉励,是个大学生,还请多多关照……」 继魏叶晓之后,还从迷雾中跑出两个人。 一个是名为宁相宜的女生,她似乎是一个惧本都没有经歷过的纯新人。刚刚从小丑那获得入场券后,就倒霉地被分到这个惊吓级的惧本。 与众人汇合后,她还没搞清楚具体状况,以为自己受恶魔的邀请来到了阿鼻地狱,还是朱勉励一边安慰一边给她讲解当前的处境。 另一个人则叫青涿有些吃惊。 居然是曹艺。 她如今的模样已与两天前大相迳庭。乖巧甜美的刘海被悉数梳到头顶夹住,脑后马尾高高束起。她面无表情地走到门前,像一只被抽干了笑容的娃娃。 与刚刚失去亲人的那时候相比,她的眼神却坚定不少。褪去了毫无重心的失魂落魄,添加了某些坚定不移的方向。 秘书手里端着一只样式古旧的怀表,她垂眸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应该没有别的人了……即使有,也可能没机会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清楚。 纯新人宁相宜苍白着脸低下头,朱勉励见状鼓励般地拍拍她的肩膀。 所有人都汇集到了红漆木门的门口。 这是一间颇有年代的屋子了,门扉上的油漆顺着木纹脱落不少,显得格外斑驳老旧;木头的倒刺也横生出来,在风吹雨打的年岁里被勾出卷边。 门前贴着残破的对联,门页上除了一幅不知道来自何方神明的肖像,还有一对挂着红绸花式的铜制门环。 「叩叩」 秘书拿起门环扣了扣门。 所有人都不由得微微绷起肌肉,紧张地做好战斗或逃离准备。 「嘎吱。」 木门从内拉开,一个苍老惨白的老人脸倏地从门内探出,挂着僵硬无神的笑容直直闯入大家的视野! 第36页 她花白的头髮被一道红巾裹住,脸上诡异地漆着粉墙的白漆,唯有两颊和嘴唇用了红色的染料,乍一看诡异如纸人。 站在最前方的朱勉励收到的冲击最大,他勐地倒吸一口凉气,而后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老人浑浊漆黑的眼睛一一从每个人脸上略过,嘴角弧度一丝不变,微笑着从嗓子里挤出干辣扁平的声音。 「伴郎伴娘来了啊。」 她把门页拉开得大了些,微微侧过身,似在给演员们让路。半张脸隐入黑暗之中,仍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她颤颤说道:「请进。」 秘书小姐最先踏入屋内,其他人按序跟上,朱勉励自告奋勇地垫后收尾。 「噗嗤」一声,屋内四处红烛亮起,黑洞洞的环境被火光照亮些许,也将老人脸上的白漆映成暗暗的红色。 房子内部摆设简单,一套桌椅茶具,一座插着香火的神龛,再就是一道闭上的房门。 「好奇怪的味道。」 朱勉励小心地用气音说道。 像是陈旧发潮的霉味,又掺杂着一点似烟似香的呛人味道,源源不断、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 这股古怪的味道有个通用的名字——老人味。 青涿暗暗瞥了那老人一眼,而后指尖一抖。 之前的注意力都被那张油彩的脸吸引走了,再加上环境黑暗,竟是没人发现老人身上穿着鲜红的寿衣! 繁复奇诡的「寿」字回纹遍布全身,在闪烁的烛光下忽明忽暗。 感受到了这道过于灼热的视线,老人微笑的苍老面容微侧,似是要看过来。 !! 青涿立马转头移开。 待众人把屋内逡巡一遍,正是无事可做、一筹莫展之际,老人再次开口。 「吉时将至,」她骤然拔高了声线,头高高仰起,脖子抻得青筋裸露,尖着嗓子用一种奇异迴转的腔调唱道,「伴郎伴娘请新人——」 刺耳的唱声无孔不入地钻入耳中,几乎要带起一阵嗡鸣。 完成了某种隆重的仪式一般,老人的声音又恢復成干瘪嘶哑的模样:「你们进房内请新娘,务必在起轿吉时前请出。」 请新娘?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那扇仍紧闭的门页上。 在常见的诡谲怪谈中,葬礼、婚庆这红白二事可谓是老生常谈。新娘穿着红嫁衣化身厉鬼的民间故事数不胜数,配合这惧本内的压抑氛围,很难让人不去联想。 「准备进去吧,」徐珍息不愧为总裁秘书,面上仍然镇定自如,她走到那扇门前,倾过头叮嘱道,「进去后不要乱碰,尽量别发出声音。有异况要走也得按序,不然谁也别想逃掉。」 语毕,她伸出三个手指,用指节叩响了门。 无人应答。 「直接进去吧。」老人突然出声。 深深吸一口气,秘书推开了小门。 微亮的烛光透不进丝毫,门内像是被黑暗的迷雾笼罩。 对于这番景象演员们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紧随着秘书的脚步,一个一个被黑雾吞没。 青涿走在倒数第二个,他刚跨过二指高的门槛,就立马觉察出不对静。 太安静了。 刚刚还轻轻迴荡着的人类的唿吸声、脚步声,此刻都一律湮没在雾气中。 「噗嗤」 摇曳红烛亮起。青涿心下一沉。 不见了,不仅是走在他前面的徐珍息等人不见踪影,就连走在他后面还没入门的曹艺也无影无踪。 这间闺房卧室的门在不知不觉中已然重新闭合。 又是混乱的空间吗? 每个人都会被单独隔开,没有任何团队合作的可能? 青涿的视线一一从放置了许多脂粉香膏的梳妆檯、墙边的小桌和衣柜间滑过,在落到床前时,不由得后退一步。 一、二、三、四、五…… 整整五个身披红嫁衣,头上覆着红盖头的新娘正背对着他坐在小凳上! 与此同时,细碎的笑声与哭声忽远忽近填满整个屋子。 似乎有新娘在盖头下笑,有新娘在盖头下哭。 接新娘…… 这么多位,到底接的是哪个新娘?! 青涿将唿吸放低至几不可闻,他轻步走到梳妆檯前,再次仔细观察起上面散落的物什。 嗯? 醉乡斋的香膏、葫芦院的蔻丹…… 他伸手拿起那份莹白色的香膏,将其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茉莉花的清甜味。 将香膏放下,青涿缓缓提了一口气,他转过身,一步一顿地谨慎朝新娘们走去。 耳边的哭声逐渐微弱,相反的是,笑声却愈发清晰,愈发欢快,好似即将发生什么令它愉悦的事情…… 走到距离最左侧新娘的一米远位置时,青涿忽然眯起眼。 她们动了。 原本是板正地背对着梳妆檯而坐,而今却稍稍转了一下角度! 挂着红流苏的绣花鞋头微微偏斜,似乎还在不断地、缓慢地保持转动,要不了多久就会整个人转过身来! 【务必在起轿吉时前请出。】这是寿衣老人在他们进入闺房前说的话。 这并非一句只为衬景说的话,而是中肯的建议。 如果等她们全都转过身来还没请出新娘,很有可能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 第018章 新婚喜宴(3) 第37页 时间紧迫,容不得再犹豫蹉跎。 青涿手指关节弯曲,镇定地摩挲了两下指肚,在最左侧的新娘前一米的地方站定。 血红盖头上精緻的丝绣鸳鸯清晰可见,无风自动的纱布在空中小幅度地悠荡。 他回头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距离,这个新娘距离房门不到三米,最有利于发生异况后夺门逃跑。 确认好后撤路线后,青涿才微微弯下腰,将脑袋谨慎地一寸一寸靠近,沉下心来细嗅鼻间的味道。 似有若无的芳香萦绕在鼻尖,伴着一股冷意,引得鼻翼细微的绒毛微微耸起。而在即将将它捕捉到的一瞬间,它又立马逃也似的消散在空中。 低低的泣音从身着红嫁衣的新娘身上传出,魂牵梦绕地将靠近者包围起来,仿佛在警告着闯入了未知禁地的莽撞者: 最好在这个恐怖存在动怒以前识趣离开。 针尖似的杀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带着要将人掐喉扼杀的攻势直指一步步试探贴近的人。 !! 急匆匆后退几步,徐珍息面色凝重地将手搭在道具上,随时做好启用的准备。 而在她退开之后,那股怨气与冷意并未随之而来,只是停留在鬼怪身旁,似乎只是为了将擅闯者驱逐出去。 她轻轻唿出一口气,转身又开始研究起那张凌乱的梳妆檯。 镜框是用法式浮雕的工艺手法制作,整张桌子呈现偏近代西洋的乳白色,桌下还有两笼抽屉。 再结合整体建筑风格和自己身上的旗袍样式,这个惧本的背景应当是设定在近代时期。 按照年代背景来看,那时传统文化与西洋文明产生碰撞,人们的生活习惯和穿衣风格都在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在当时较为繁华的城镇中更是掀起一阵西洋热。 这个袁家小姐的居所虽然简陋,但既然能消费得起在当时算是昂贵的西洋产物,想必还另有隐情。 有隐情就代表有系统埋设的提示。仅仅通过香膏来判断正确的新娘眼看是不可行了,还得尽快搜寻这些线索…… 在另一个纬度的空间内,青涿却还在尝试这个不可行的做法。 眼前新娘身上确有一股淡香,但这抹香味实在滑不熘手,还没等他细闻就狡猾地逃窜到别的地方。 青涿只得一步步谨慎地朝那道红色身影靠近。 除了还在保持缓慢又怪异的转身以外,新娘笔直地端坐着,一动未动,竟诡异地有些乖巧。 近了,近了…… 在鼻尖距离红盖头约20cm时,青涿勐地顿住。 好像闻到了。 是清甜醉人的茉莉香。 如果有人从新娘盖头下望去,一定会被眼前诡谲又包含一丝暧昧的景象吓得跌倒在地。 漆黑得几乎能将人吞噬的黑瞳占满了整个眼眶,鬼新娘面上涂着白漆,嘴角直挺挺地向下瘪着,仿佛带了一张僵硬扭曲的哭泣面具。 恐怖的面部被象徵婚庆的盖头遮挡,仅仅一布之隔的青年浑然不觉。 他将脑袋凑得极近,一双上挑的眉眼里满是认真和专注。红色烛光在柔和的面部上跳跃,簇拥着这位低头闻香的灯下美人。 左数第一个新娘,哭,有茉莉香。 将获取到的信息整合成关键词,青涿直起身,垂首抱歉道「冒犯了」,接着又朝着下一位新娘走去。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回花在试探上的时间少了很多,他很快就确定了这位新娘的特徵。 她身上也有茉莉香! 有香的不止一人,光靠香味看来是很难辨别的了……青涿轻拧起眉,把五个新娘挨个试了遍,而后把信息在脑中做汇集整理。 有三位带茉莉香的新娘,两位在笑,一位在哭。 ……还是不能辨别出来,应当还有线索。 目光扫了一下所有新娘,他大步走回梳妆檯前。 情况有些不妙,新娘们已经转过一半的身,原本的背对梳妆檯已经调整成侧面,再要不了多久就会全部转成正面了! 到时候又会发生什么? 青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一把拉开镜子下的抽屉,里头立马发出了石头滚动般的沉响。屉笼望去空空如也,只有一座歪倒断裂的漆黑小像安静躺在里面。 伸出五指将小像拿起,青涿走到最近的一盏烛灯前,在灯辉下仔细查看。 整座雕像约莫半个小臂长,呈现墨染般的黑色,不仅无法通过辉光照亮,反而能把那点熹微的红光全部吸净。 这似乎是一座人形的小像,能摸到窄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大腿,但最关键的部位——人头却不翼而飞,且从脖颈处参差不齐的断面来看,它本来应该是存在头部的。 拿久了这尊小像,透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浸到手中,将手掌周围一片皮肤都染得冰凉。青涿左右观测也得不出什么有效结论,反而冷得手都有些哆嗦,遂捏着它的颈骨又扔回了抽屉里。 乌漆漆还冻人,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唿唿」 屋内的烛火蓦然开始剧烈摇摆! 在忽明忽暗的视线中,所有新娘的脚尖悄无声息地一挪,五双血红的绣花鞋齐齐正对着青涿! 不好!怎么还带加速的! 青涿一惊,连忙将目光瞥向还未关闭的木制抽屉,只见刚刚被随手扔回的雕像竟稳稳噹噹正立在内,身体正朝向他! 第38页 就知道这是个邪门玩意儿! 顾不得那么多,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一名带茉莉香的新娘跟前,隔着嫁衣的广袖握住她的小臂转身欲跑,却又在即将迈步的时刻急急剎住。 一双刺目鲜红的鸳鸯绣花鞋横吊在眼前,在距离鼻尖不到10厘米的地方微微晃动。鞋子之上是静垂的裙摆,再上是繁复华丽的嫁衣绣图、勾着丝质花边的盖头…… 一具,两具,三具,四具。 除了被他选中的新娘以外,其他整整四具新娘身体都被高高吊挂在房梁之下,环绕式将他包围在中间! 「唿唿」 烛火更加激烈地晃动起来,仿佛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拍打,好像下一秒烛芯就要被彻底掐断。 青涿来不及多想,拉着选出来的新娘从两具尸体间飞速穿过,拧开房门就朝外冲去! 「砰!」房门被重重摔上,发出震耳的轰响。 「呜呜呜……」不远处,低低的抽泣声仍然挥之不散。 我靠,不会跟过来了吧,到底有完没完。 青涿目光兇恶地扫视过去,就见到靠在曹艺身边害怕垂泪的新人宁相宜。 莫名被这个漂亮青年用恶狠狠的眼光看着,宁相宜心里一咯噔,哭声都渐渐平息下来。 哦,不是鬼,不好意思。 浅浅松了口气,青涿左手握着新娘的腕骨,将这个突然间挤挤攘攘得几乎没有站脚之处的屋子打量了个遍。 除了秘书小姐以及高中生魏叶晓还没有出来,其他人都已经回到昏暗的小客厅中,并且每人身旁都跟了一名全身艷红的新娘。 大部分人都离自己请出来的新娘较近,也有像青涿这样直接上手牵着的,唯独宁相宜一人把新娘远远地丢在茶几旁,自己恨不得以树懒状牢牢扒在曹艺身上。 对于她的害怕惊恐,青涿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也报以理解。毕竟相比于【旅行】,这个惧本氛围确实更加惊悚诡异,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也是非常倒霉了。 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们一共六名演员,带出的六个新娘,难道都是正确的新娘吗? 正在思索时,那间卧室门再度被大力挥开,魏叶晓和徐珍息几乎在同一时间各自带着一位新娘冲出。 「秘书姐姐!」朱勉励早就焦灼地在门口踱步,见状开心地大喊。 「嗯,」自见面以来从容不迫的秘书小姐难得地有些狼狈,她一手扶胸略微平復了下唿吸,转头确认人数般地环视一圈,却在看到房屋大门外的景象时不由得凝滞了下,「这是?」 缠着红绸的八抬大轿横立在马路中央,凭空出现的「人」井然有序地绕过它拍成两列长队,每个人身上都套着大红的衣裳,或手持唢吶,或腰间缠鼓,或抬臂举锣,皆像是被按下静止键一般一动不动。 「送亲队伍。」青涿定定地凝视着,轻声说道,「请新娘的下一段剧情是送新娘。」 「可是这里有这么多新娘……」宁相宜苦着脸小声嘟囔。 有了魏叶晓和秘书小姐的加入,地方本就不富裕的小客厅更是人挤着人,新娘挨着新娘。 此处整整六位新娘,除非在喜轿内叠罗汉,否则无论如何也挤不下的。况且按照正常逻辑思维来想,「袁家小姐」应该只有一个人。 「我先确认下,你们进房间以后是不是要从五个新娘里选一个?」徐珍息问道。 「我是。」朱勉励第一个举手答。 曹艺也应声:「是。」 其他人也都默默地点点头,紧接着秘书小姐抛出第二个问题:「那些新娘是不是有哭有笑的?还记不记得哪些哭哪些笑?」 朱勉励和曹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发现了迷茫。 这个问题就比较令人为难了。 在那样紧急逼人的情况下,只觉得阴恻恻的哭声笑声包裹着自己,红衣新娘下一秒就要张牙舞爪地来取人性命,哪还敢一个个凑近听。 「从左数一三五在哭,二四在笑。」众人沉默中,青涿开口,他和徐珍息对视一眼,两人顿时在眼神传递中瞭然。 秘书问这两个问题一是为了确认所有人进入的是不是同一个场景,二是用于确认大家面对的是否是一样的新娘。 如果是一样的新娘,那么再只要确认分别带出来的是第几个,信息就可以打通共享、用排除法来确定正确的新娘了。 「哇,你们这都记得!」朱勉励夸张地惊嘆着,随后发出深沉的自问,「这就是高手吗?」 接收到对方送来的星星目光,青涿轻笑一声,转头问在场所有人:「各位记得自己领出来的是第几个新娘吗?」 这回朱勉励又是第一个答的:「这我记得,我是右数第二个。」 「我是中间的。」曹艺回。 「左数第二个。」这是魏叶晓的声音。 「我和朱勉励一样。」徐珍息说道。 「我同魏叶晓。」青涿自己也报出。 最后还剩宁相宜始终未出声。 被五道目光齐齐注视着,她脸涨的通红,指甲掐着掌心,小声说:「我、我太害怕,不记得了……」 「没关系,你还记得……」徐珍息正要引导问询,就突然被打断。 自众人进入闺房请新娘起就僵立原地的老阿嬷突然大声尖唱,青紫的血管用力得从脖颈的皮肤上暴出,唱调凄凉怪异,全然不似喜事。 第39页 「吉时到,送新娘——」 第019章 新婚喜宴(4) 「吉时到,送新娘——」 托得长长的唱腔落下,门外送亲队伍中的所有「人」皆在同一时间将头扭转,空洞的目光直直向众人射来。 新娘该上轿了! 关键剧情迫在眉睫,而他们还没有确定好到底哪个是真正的新娘,怎么办呢? 「没事,回答我,」青涿疾步走到宁相宜请来的新娘身边,语速飞快道,「你去拉这个新娘的时候听到的是哭声还是笑声?」 宁相宜此刻已经又快要哭出来了,一方面是因为害怕焦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拖后腿的行径而自责。她的五指不断绞动着袖子,不确定道:「好像、好像是哭着的。」 她泪眼氤氲地看着青涿垂头在新娘头顶轻嗅着什么,愧疚地移开目光又正巧和门外持着锣鼓的人对视上,继而被那道死气沉沉的视线吓一哆嗦:「怎、怎么办呀……」 「走走走!」正在她踟蹰之际,一道藏蓝身影带着一片血红勐地从眼前蹿过,正是拉着新娘奔驰而去的青涿。 在路过自己带出的新娘时,他还眼疾手快地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将她牵住,左右两边各扯着一个新娘,边跑边喊:「秘书小姐把你的新娘拉过来,其他人的都送回屋子里!」 除了瞬间瞭然的徐珍息以外,其余人都不明就里,但见这两位智商明显鹤立鸡群的人都一副了解到了内情的模样,下意识地就相信了青涿的话,慌慌忙忙地把自己请出来的新娘又开门送回小房间中。 而送亲队伍这边,青涿已经把筛选出的三位新娘通通安置到了喜轿当中。好在轿子的内部空间不算太小,挤挤挨挨地也能坐下,至少不用出现新娘叠罗汉的诡异景象…… 新娘乍一入座,整个队伍乃至整条街道似乎都被按下某个开关活了过来。 八名腰缠红带的轿夫蹲下身,颤颤巍巍地把承载了三个人的轿子抬在肩上;各名鼓手乐手也已摆好蓄势演奏的架势;一个梳着双髻丫鬟头的女孩端着步伐走到喜轿旁,掀开侧边的轿帘往内望了一眼。 众人立马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心虚之情溢于言表,连青涿和秘书小姐也都皱了下眉。 好在随行丫鬟对于「三个新娘」这件有违纲常的事未提出异议,放下帘布后以毫无波澜的平板声线叮嘱道:「新娘起轿后,切不可有半分差池,否则丢了袁家的脸面,你们都死不足惜。」 听她平静地道出将人命视为草芥的残忍话语,队伍中的人竟也一声不吭地默认下来,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 平静凝滞的街道吹进了一道流风,带着丫鬟额间的刘海碎发轻轻颤动,她肘间弯曲,两手端庄板正地相握在腰上,鲜红似血的双唇轻启,咏出与老阿嬷同脉相承的悽苦唱调: 「吉时到,送新娘——」 「咚咚咚」「锵——」 鼓声与铜锣敲击的声音同时响起,三秒后唢吶也自然加入,欢庆的乐声此起彼伏,将这场婚庆的诡异气氛打散不少。 这时从队伍末尾走出一个人,他手中高举一卷鞭炮,来到袁家屋前空地上后站定,随后竟直接擦火柴在手中将其点燃。 鞭炮即将在手上炸开的血肉模煳景象仿佛已经浮现眼前,宁相宜吓得连忙把眼神挪开,耳朵里即刻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噼啪噼啪。 热闹的乐声炮声混杂交织,鞭炮的白色烟雾渐渐弥散开来,就在这云蒸雾绕的环境中,送亲队伍终于开始缓慢地前行。 眼看着惧本的剧情已经朝前推动,所有演员们也都走到离送亲队伍不近不远的位置,准备默默跟随上去。 朱勉励像条毛毛虫似的蹭到青涿身边,已然把对方当成在场最靠谱的人之一,他用下巴点了点宛如红色海洋的送亲队,悄悄问道:「这是不是没我们啥事了?」 眼睛片刻不松懈地紧盯那块地方许久,稍微有点酸涩,青涿闭了闭眼,低声回应:「或许吧,但还是得注意一下。」 「噢,」朱勉励点点头,而后求知若渴道,「青涿小哥,你刚刚是怎么确定要哪些新娘上轿的呀?」 「我对这件事也很好奇,」徐珍息不知不觉中也走到身边,她身材高挑纤细,穿着古韵十足的旗袍非常风情惹眼,「你是怎么知道宁相宜的新娘是哪个的?」 自初次见面,她就从未小瞧过这个过分美貌的青年。 或许在这个恐怖的、无秩序的剧场里,拥有出众的面容并非好事,但外表美丽绝对不代表实力不足。 在其他人都是慌慌张张、狼狈奔逃地从迷雾中跑出的时候,只有他一人闲庭信步、优雅得体地出现。而根据她对系统的了解,所有演员出场面对的危机应当是等量的,所以他一定是以某些出奇的手段解决了麻烦。 不管是什么手段,都值得令她高看一眼。 「首先,我们所有人进入房间面对的新娘本质上是同一批,这个点秘书小姐也说过了。」青涿解释道。 「我和魏叶晓、你和秘书都恰好选中了同一位,那么重复的就可以先弃置,毕竟新娘只需要有一位就够了。至于为什么留下宁相宜的,捨弃掉曹艺的,很简单,就是靠闻的——曹艺请的是中间那位新娘,她身上没有真正新娘应有的茉莉花味,所以肯定不对;而宁相宜的新娘有花香,而且是哭泣着的,那就是左数第一位新娘,和我们的没有重复,得留作备选。」 第40页 「所以最后我们就筛出了三位新娘,而且幸运的是,真正的新娘一定在这三位之中。」青涿挤挤眼,「因为她们都有茉莉味。」 长长的一段逻辑推理把朱勉励绕得头晕目眩:「什么茉莉花,哪里来的?」 「等等,」从青涿开始解释起就一脸沉思状的徐珍息有些奇怪地发话道,「你怎么知道有茉莉味的新娘只有这三个?」 被问话的青涿倒被她搞迷煳了,他偏了偏头,疑惑说道:「在房间里挨个闻出来的啊?」 然后就看见徐珍息震惊而古怪的脸色,遂奇怪道:「怎么了吗?」 秘书小姐稍稍睁大了双眼,眼内流淌着不解的神色:「我也有尝试,差点就被攻击了!」 嗯?! 青涿眨了眨眼。 这是怎么回事?? 街边的迷雾随着行进过程逐渐散去,喧嚣的送亲仪仗热热闹闹地在空寂的街上奏乐击鼓,好像和孤零无声的楼房处于两个世界当中。 惧组演员们亦步亦趋地跟着,随着队伍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绕,紧绷的心神也稍微放松开来。 正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刻,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砰!!」一道不同于鼓声的撞击闷响骤然响起! 于此同时,所有鼓乐笙箫皆戛然而止,整个送亲队伍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木偶戏剧,滑稽而沉默地静止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 青涿立马朝响动的方向看去。 ……果然还是出事了。 喜轿被轿夫们放下,越过华丽繁复缀满流苏的轿身,能看到轿前的石板路上淌了一大片暗红的血洼。 两名轿夫面向地面倒在喜轿底下,腰下的部位被轿子死死压住,整个身子一动不动,连多余的一丝挣扎意味都没有,无声无息、已经死去。 除了一左一右两位轿夫,还有一个靠得近的鼓手也摔倒在地,以一种人类不可能达到的扭曲姿势泡在血泊中。 喜轿的帘布和台柱上溅满了温热的血液,给这场声势浩大的喜事又增添一抹红意。 事发突然,没有人看清整个「意外」发生的具体情况,只知道这三个人突然间活生生被轿子压死。 随行在轿子侧后方的丫鬟僵硬地一步步走到前头查看,当她的目光落到轿前惨死的三人身上时,眉毛和鼻头都紧紧皱起,狰狞而尖锐嘶哑的叫声从喉咙里挤出,在冷清空寂的街道里迴荡。 「坏了规矩!坏了规矩!!这么不吉利的事竟在我袁家婚事中发生!!三个不中用的畜牲!!」 她恨恨地踩着尸体走到死去的鼓手身旁,藕粉的缎面绣鞋沾上红斑也恍若未觉。解开缠鼓的红缎,将带血的小鼓抱在腰间,她面色阴沉地往回走。 「回程!袁家的婚事容不得此等丑事。」 话语落下,仪仗内的所有人都默默地向后转身,原本的队尾成了领头,沉默无言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我们该怎么办?」曹艺地看着丫鬟离去的背影喃喃问道。 青涿嘆了口气,他没什么表情地垂眸看向一片狼藉的石板路,红色血光被浅浅印到眸间,「或许还得选出唯一正确的新娘……走吧,我们跟上。」 一整条空荡的街道内,身着红衣的迎亲队伍无声无响地原路返回,被突发事件打个措手不及的演员们则各怀心事地一路随行。 来时的路上如何锣鼓喧天,此刻就如何悄无声息。 紧随着队伍绕过几道熟悉的路口,袁家漆黑的木制屋檐已经瞭然可见,除了不知为何挪步到房屋门前的老人以外,入目的所有景象还保留着走时的模样,连路上残留的红彤彤一片鞭炮碎都还未扫去。 青涿瞥了一眼泰然自若的秘书,她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宁相宜和朱勉励他们那样失落,踩着復古的小高跟走路还带风。 处于秘书这个位置上,对于察言观色的技巧徐珍息早已炉火纯青,立马捕捉到了来自身旁的视线,耸耸肩道:「有经验了你就知道,时间线越短的惧本越折腾。它要不生出点么蛾子我才奇怪。」 「姐姐你过了多少惧本了?」凑热闹永远不缺席的朱勉励立马问道。 「嗯……」徐珍息挑起柳叶眉,略微思索了下,「三四十个吧。」 「哇!」朱勉励和宁相宜齐齐惊嘆。 由随行丫鬟带领的队伍在袁家门前再次停下,又静止不动起来,一如新娘未进轿的模样,神似没上发条的机械玩具。 身穿寿衣、脸抹油彩的怪异老人闭着眼依靠在门框上,花白的头髮从头巾中淌出一些,反而给整个人添加了几分生气,不再像是吃人的恶鬼。 青涿在她跟前一米远站定,站在路上的他正好和台阶上佝偻的老人平齐,他出声问道:「婆婆,我想请问您一件事。您觉得,新娘该有几个?」 眼角的褶子堆叠在一起,老阿嬷缓缓睁开了眼。她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了青年两眼,又朝整个送亲仪仗巡视一遍,忽然张嘴哈哈大笑。 嘶哑的声线构筑成疯狂的笑声,她几乎眼泪都要笑出来,才开怀道:「年轻人好煳涂,新娘当然只有一位了。这种规矩可破不得呀哈哈哈哈……」 她又是声嘶力竭地笑起来,年老近乎腐朽的身躯经不起如此的情绪波动,便又跌坐在地上,笑得前俯后仰。 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她又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大,几乎是要把肺从胸腔中咳出,咳得双目圆瞪、目眦欲裂。 第41页 青涿暗觉不对,后退几步,看她咳着歪倒在地,咳声渐渐衰弱,没了声息。 灰白的头髮从步巾内探出,老人穿着寿衣,没有任何预兆地在自己家门前与世长辞。 第020章 新婚喜宴(5) 在年月的风霜下,斑驳的深痕和沟壑就是人类走向衰竭的最好证明。 怒睁着眼的老人像是戏剧里的丑角一样在脸上涂满油彩,她一侧的脸颊贴着冰冷坚硬的地面,直到一双手将她扶起、阖上眼皮。 青涿脑海里仍留存着她刚刚笑得疯狂的画面,他思索着直起身来,回头沖其他呆愣在地的人说道:「还是得找线索,确认哪位才是真正的新娘。」 同伴们闻言四散开来搜索,他自己则直直往新娘闺房而去。 规矩、规矩。 这两个字不断重复地从丫鬟和老人的口中吐出,或许是惧本在暗示着什么。 从送亲仪仗的浩荡队伍来看,袁家应是当地底蕴深厚的大家族。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它保留有一些繁琐严苛的规矩并不足为奇…… 脚步漫漫的青年走到那扇黄褐色的木门前,伸手轻轻推开了门扉。 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结婚向来都是两个家庭的结合,那为什么自始至终惧本只提到了新娘,新郎去哪里了? 在封建时代,这种高门大户的姻亲往往程序繁杂,要经过提亲、说媒、订亲、送亲等等环节。在婚礼当天,新娘静守阁中,等待新郎携仪仗前来接亲。 是惧本的疏漏,还是有意而为? 新娘屋内,高吊的四具尸体已经消失殆尽,红烛的烛尖平稳地指向上方,在无风的环境下没有一丝晃动。 魏叶晓随着青涿一齐走了进来。 这里分裂空间的现象已经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新娘已经被请出,他们二人并没有再次被分隔开。 见高中生往铺着红褥的床榻而去,青涿便走到了梳妆檯这边。 一切的布局和他们初次进屋的时候没有半分区别,澄亮干净的白镜能清晰地将人面映照进去。但由于房间内的光源偏红,照出来的效果略有些诡异。 醉乡斋的茉莉花味香膏已经用了大半,莹白色的膏体正源源不断地往空气中输送着清甜的花香。味道并没有什么异样,铜制的包装盒上也没有任何信息。 梳妆檯下方的抽屉还是合上的,短短一截雕花把手横在屉外,被青涿捏着一把拉开。 「簌——」 木料摩擦的声音。 青涿双目微睁,视线落在屉笼内的漆黑石像与一小沓摺叠着的黄纸上。 这叠黄纸在上一次搜索当中是绝对没有的! 他直接无视了那尊寒冰雕像,伸手将黄纸取出。 纸张触手脆薄,被整齐地叠放起来,还没待展开就能看到里面隐约的墨迹。 伴着簌啦啦的声响,一张格外宽大的黄色宣纸被展于空中,其上所描绘的女子半身像也落入二人视野。 这是一张笔触极佳、栩栩如生的肖像作品。头戴钗饰、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微微抿唇而笑,目光炯炯地看向画外的人。 在整张纸面的右下角,有道以娟秀漂亮的簪花小字所作的署名。 「袁育姿」 袁育姿?是袁家小姐?! 在宣纸展开时就凑过来的魏叶晓恍然道:「所以我们可以根据这幅画像来确定哪个是真正的新娘!」 ……是这样么? 青涿将纸张重新叠好,收拢到袖口当中,抬手将抽屉合上,说:「再找找有没有别的发现。」 二人又分散开搜寻了一阵子,皆是没有其他线索,便又凑在一起观察了好一阵画像,才退出房门与其他人汇合。 在将木门掩上的一瞬间,屋内红烛像是勐地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扑下,烛焰歪斜着奔腾挣扎,却在不到两秒内被彻底扑灭。 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青涿。」秘书他们那边正好也已经搜寻完毕,正从雾气蒙蒙的街道上迎面而来。 跟随在徐珍息身后的朱勉励邀功似的从侧边跳出,手上捏着厚厚一叠红色的信封。 他从信封中抽出两份,给青涿和魏叶晓二人手上各自放了一封:「这是我们在街边铺子的犄角旮旯里找到的,每家都藏着一封。内容倒是一样,你们可以看看。」 落在手上的信封手感坚硬,青涿从里面抽出了一张鲜红的贺卡。 放眼望去,就是一封婚宴的请帖。烫金的花纹布满卡片的四角,标题是行书「请柬」二字,底下的正文内容十分清晰明了: 【请柬】 【众位亲友安好: 谨于圣元元年2月29日袁氏家苑中举行小女袁育姿之婚礼,万盼各位亲朋入席同庆,袁氏必当恭迎待客。】 「这个请柬每个人都拿一份,」徐珍息开口道,「我们到时候参加婚宴很有可能需要请柬。」 青涿认可地点点头。 在宣布主线剧情时,系统的说法是「作为一名宾客兼伴郎/伴娘,你受邀参加袁家小姐的婚宴」,而受邀这个动作,很有可能就是用这封请柬来体现的。 「你们呢,」秘书双手抱胸,转头看向这边,「有什么线索没?」 接收到魏叶晓迅速移来的视线,青涿将手伸入广袖中正要将那沓黄纸拿出,不曾想指肚却摸到一个触感冰凉的坚硬物体。 第42页 渗透性极强的寒意像是逮着机会般顺着皮肉往上,即使他迅速松开了手也仍留了一片寒凉在手心。 瞧见他甩手的模样,秘书将细眉蹙起:「怎么了?」 她绕到青涿袖口侧边,微微弯下腰歪着脑袋朝里看,正看到一只漆黑的石质断头像被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 这不正是新娘梳妆檯抽屉内的那只吗? 手指几乎要被冻僵的青涿扯着嘴笑笑,将这来得神不知鬼不觉的邪门雕塑提到面前,在天光下仔细查看。 之前在昏暗的房内只能看个轮廓的雕像清晰无比地展现在眼前。它的雕刻手法极为细腻,连人像最微末的衣褶、指尖的指缝都雕琢得圆润精緻,没遗留半点锯齿。 从雕塑的身长比例来看,应该是以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形象作为参照做出的,它穿着一身似袈裟又似广袍的衣衫,右边的肩膀裸露出来,能看到流畅的肌肉线条。 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小姐,袁育姿的屋内保存着一个断头男人雕像? 怎么想怎么奇怪。 掐着它腰身的食指和拇指几乎快要冻得失去知觉,青涿才把它收回袖子里,两只手指放在嘴边唿气,道:「这个东西我没拿,它自己跟来的,有点邪门。」 待指尖的温度稍稍恢復过来,他才重新把那张绘有袁育姿素像的纸张拿出:「真正找到的线索是这个。」 干薄的黄纸被徐徐展开,其上绘制的妙龄少女笑面盈盈地看着在场众人。 朱勉励倒吸一口凉气:「这画的是……」 双手抻开画纸的青涿轻声吐出二字。 「新娘。」 「所以说,我们要把那些新娘的盖头掀开来看?」曹艺将头偏往花轿的方向,仿佛都能透过轿子的帘布看到里头紧挨着的三个新娘,她犹豫道,「太冒险了吧?而且……要派谁去呢?」 此话也正是众人现在心头所想,朱勉励缓缓将嘴抿紧,宁相宜则害怕地后退一步:「我、我最害怕这种了。」 「不一定非要做到这个地步,」除青涿外,另一个仔细查看过画像的高中生魏叶晓开口,他手指指向画中少女端于腰间的双手,「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个特点去看。」 只见那只纤细玉润的右手食指上,一个小小的黑色墨点落在指甲的下方。 这个黑点微小得堪比沙砾,如不仔细查看极容易被忽略掉。而这个位置旁的墨迹也比较凌乱,乍一眼看去分不清究竟是袁家小姐手上的一粒小痣、还只是画手在挥毫间不小心甩上的墨汁。 如论如何,它总是一种可能性,看手指尖也总比看脸来得轻松些,尚且还在众人的接受范围内。 既有了判断方向,几人便一齐来到花轿面前。 绣着红凤的轿帘被掀开,三个抵肩而坐的新娘仍然端庄娴静地坐于轿中,双手带着红色的衣袖放于腿上。她们双手的手背都掩在广袖之下,隔绝了众人窥探的视线。 沉吟片刻,青涿微微眯着眼道:「我来。」 已经将他视为启明星的朱勉励立刻投以敬佩的星星眼,接着就看到青年眯着的双眼里跳动着某种险恶的兴味,嘴角翘起,然后又从袖口中把那尊黑像拿出。 顾不得手上再度传来的冷意,他动作迅速地将雕像断面那头对着新娘,接着用它来轻轻挑开绣着金丝的袖口。 既然有送上门来的工具,当然没必要亲手和这些诡异的东西接触啦。 反正这雕像已经够邪门了,就和新娘比比看谁更邪门。 第一位新娘的右手展现出来,他又依法炮制地把第二位的宽袖也掀开,过程无比顺利,新娘们也都安分地保持原来姿态,并未有所动作。 但在挑第三位新娘的袖口时,她的右手却突然勐地往后一缩! 围观的几人被实打实吓了一跳,朱勉励整个人都弹开,秘书也立马喝声:「小心!」 但奇怪的是,在这之后新娘就再没有任何异动了。 与她靠的最近的青涿反倒并未被吓到,他意味深长地将目光投射过来,说:「刚刚雕像碰到她了。」 是雕塑断面的一角不小心触碰到了新娘的手背,接着她便做出了如此大的反应。 是被冻到了?不太可能。先不论这新娘还是不是人,会不会有冷感;光说刚刚触碰到的短短一瞬,即使是人也不会有多大感觉。 那还有一种可能…… 就是她在怕它。 为什么会怕这样一个没有生命体的东西? 男人的断头雕像、仅有新娘的婚礼、以及不断被强调重复的所谓「规矩」。 【新婚喜宴】这个惧本的谜团如一团粘稠的云雾,正缓慢地弥散开来。 第021章 新婚喜宴(6) 暂不论这些令人一头雾水的谜题,揭开新娘们的袖口后,眼下最大的困难已经迎刃而解。 三个端坐轿中的新娘之中,只有中间那名的右手指尖上有一点痣! 所有人皆是狂喜。 把真正的新娘找到,就不用掀盖头看脸了! 「我来我来!」朱勉励自告奋勇,有模有样地学着青涿一手牵起一位新娘,将她们拉回到屋子里。 「哐」地一声,古朴的木门被甩出星点尘埃,他富有成就感地拍了拍手,转身回到队伍之中。 这样,送亲仪仗内就只有一位新娘了! 然而。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第43页 轿夫仍呆立原地,鼓手乐手也没做出任何反应。整个送亲队伍依然仿佛一只发条走尽的机械,除了凉风滚过时牵起随行丫鬟的两缕髮丝外再无别的动静。 「欸,难道不对吗?」寂静的街道内,只有朱勉励疑惑的回声。 他的视线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秘书姐姐,见对方一脸凝重模样,又转而去看新晋的靠谱哥哥青涿,只见他摇了摇头:「人不够。」 「死了两个轿夫和一个鼓手。」是魏叶晓的声音。他伸出手指先是指向花轿的方向,又指了指怀中抱着小鼓的丫鬟。 「惊吓级和心慌级的惧本都会把提示给到位,」他低头捋了捋自己有些褶皱的衣衫,「你猜为什么那女孩刚刚一直在喊规矩?——送亲队伍缺胳膊少腿,肯定也是不合规矩的。」 「学会读懂提示可是在剧场生存的一大条件。」高中生耸耸肩。 他的话说得虽不婉转,却也是实在的道理。 朱勉励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脸颊上的肉挤出苹果状,他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了刚刚街道上三人惨死的画面:「所以,要我们谁去填上吗?」 填补空缺,替代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成为新的鼓手和轿夫。 但这其中的危险性不言而喻。 「我可以抬轿子。」青涿出声道,他嗓音温润微哑,很容易能将听者的急躁情绪安抚下来,「这肯定不会是必死的局面,不然剧情就无法推进了。」 话虽在理,危险肯定还是有的。 ——但既然他们已经进入了惧本,就应当默认会有危险常伴左右了。 朱勉励观察一番队伍里除青涿外仅剩的俩男丁,一个是身高体壮的自己,还有一个是矮而瘦弱的高中生,最终咬咬牙道:「那、加我一个好了。」 他鼻子都狠狠皱起来,双目紧闭,嘴向下瘪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惹得徐珍息伸手一个暴栗,难得地展露一丝笑颜,道:「放心,我会看着你的。」 「呜呜……」朱勉励立即睁眼可怜兮兮地望向她。 「好了,那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鼓手,」魏叶晓拍拍手,他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没学过鼓,把握不准鼓点,就不上了。」 就随行丫鬟嘴里苛刻的规矩而言,在送亲仪仗中鼓点混乱估计也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还是得选一个有学鼓经验的人来担此重任。 对此,秘书摇摇头:「我没学过乐器。」 准确来说,在她近乎公式化的人生中,只在小学阶段的音乐课里接触过长笛,其余就再也没有了。 而曹艺作为富家小姐,平日里学的乐器多是钢琴、古筝这种弹奏起来优雅美观的,因此也没学过鼓乐。 见她也摇摇头,青涿几不可察地皱起了眉。 正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却犹豫着说道:「我、我学过一阵子的腰鼓。」 视线转移过去,说话的竟然是那位始终害怕地缩在后面的纯新人宁相宜。 她矮矮地举着手,指尖似害怕似害羞地微微蜷缩着,抿了抿双唇道:「我来吧。」 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她半垂着眼皮,视线牢牢扎在自己脚前的石路上:「我不能一直给大家拖后腿。」 弱小并不意味着能理所当然地逃避问题,而是更应该去锻鍊能力、从弱小的桎梏中脱颖而出,从而变得强大。 初次下惧本就能有这样的觉悟和胆魄,秘书的目光中夹杂了一丝欣赏,她点点头:「可以。」 入队人员部署好了以后,就是其他人的安排了。 由于并不清楚行进过程中会遭遇什么危机,每个入队演员身边都得跟着一名其他演员,防止意外情况发生时无人扶持。 朱勉励自然由秘书小姐看护,考虑到宁相宜没有半点过惧本的经验,便给她分配了「老人」魏叶晓,最后余下的青涿和曹艺直接组成一队。 所有事项都安排完毕后,宁相宜战兢兢地走到丫鬟身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怀中的小鼓拿出,把固定的红绸带结结实实地扎在自己身上,随后在那名空缺的鼓手位置站好。 待青涿和朱勉励也在轿子两侧站定后,停滞不前的送亲队伍终于有了动静。 梳着双环髻的丫鬟端步走至喜轿一侧,掀开绣有鸳鸯的红帘,朝内望了一眼又放下。 接着她以扁平如板的声线喊道:「新娘起轿后,切不可有半分差池,否则丢了袁家的脸面,你们都死不足惜。」 ……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发言。 但相比于上次旁观者的角度,这次三名演员实实在在地融入到了送亲队伍中,更能感觉到这番话语里的残忍和危机。 察觉到右侧传来的慌乱视线,青涿稍稍侧头,就和神情不安的宁相宜对视上了。 对方好像极为紧张,搭在腰间鼓上的双手都在颤抖,眼睫毛不住地眨动,似乎已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别害怕。】 青年做了个口型。 正六神无主的女孩紧紧抿着唇,她看着青涿的眼睛,缓慢点了点头。 「吉时到,送新娘——」 「咚咚咚」「锵」 紧密而喜庆的鼓乐紧随着丫鬟的唱和声涌出,宁相宜急忙伸手模仿着耳边听到的鼓点,一下又一下将手掌拍打在紧实泛黄的鼓面上。 跟着其他轿夫的动作,朱勉励和青涿一齐蹲下身,把轿子的台柱扶到肩上,然后鼓着劲站起来—— 第44页 只余一个新娘的轿子其实并不太重,加上这重量有足足八个人分担,抬起来也还算轻松。 噼啦啪啦的鞭炮声骤然从队伍后端传来,炮火独有的烟燻气味飘散到鼻尖,整个队伍也终于开始第二次的行进。 迈着步伐渐渐朝袁家屋子相反方向远去,街道两侧的雾气又逐渐浸透出来,白蒙蒙地云蒸雾绕,好似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眼前这段漫无尽头的石板路。 前半段的路程依旧平和,欢快喜庆的鼓乐笙箫下,宁相宜拍击手鼓的动作也渐渐熟练起来,再加上这本就是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因此表情也明显地褪去了大半紧张。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祥和并不会持续太久。 在又拐了一个直角街口后,异变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一双刺骨寒凉的手从青涿的耳后出现,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双眼! 眼前烟雾弥散的街道顿时被一片漆黑取代,甚至无法投进来一点光辉。透骨的凉意从眼皮一路流转到眼珠,几乎能浸透到人的骨髓当中。 是谁在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青涿半敛起眉眼,长长的睫毛如鹅羽一般拂过掌心。 ……它似乎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 左侧的耳朵能听到突然加粗的唿吸声,从方向和角度来看应该是来自朱勉励的。 他大概也是碰上了一样的境况。 由于不清楚「规矩」的具体范围,早在之前几人就商定好,遇到危险都暂时不要说话,假如实在是遇到了致命的危机,才能开口唿救。 当前照应他的曹艺还没有任何反应,很有可能是她压根看不到这双凭空出现的手——同理,徐珍息也可能还没发现朱勉励的异样。 可是,把人眼睛捂住,他们仍然可以跟着其他轿夫的步伐前行,似乎造不成什么威胁啊? 这时,他耳尖骤然一冷。一道幽幽的冷气被缓缓吹拂在他右侧的耳廓中。 「唿……嘻嘻」 尖锐细小的窃笑声伴着寒气在耳边响起。 在【它们】的视角中,眼前的一幕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有趣。 失去了视线的青年双眼不自觉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微微垂着眼,眼睫浓密漂亮。在被寒风侵袭后,他的耳廓渐渐被冻得发红,但因两只手都扶在木柱上,连挥手赶去这些烦人的鬼怪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看着就让人……让鬼食慾大开。 ……知道了!威胁是! 青涿勐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细算起当下已经走过的路线距离,又和上一次的行进道路做了对比。 是那些横在马路中央的尸体! 在视线丧失的情况下,他和朱勉励很容易忽略掉那些尸体,从而大意被他们绊倒。而绊倒的结果,极有可能就是和上回的轿夫们一样,被活活压死在轿底! 而更糟糕的是,现在徐珍息和曹艺压根不知道他们视线受阻,也预料不到他们会被地上这么明显的尸体所害。 此时,距离那些尸体只余下不到30米的距离了。 朱勉励那边……是否会注意到这些? 缓缓深唿吸一口,青涿将步伐有意识地抬高,避免真的被那些尸体所绊,而朱勉励……只能寄希望于徐珍息反应足够及时了。 队伍仍在缓慢前行,手掌拍打得略有些发麻的宁相宜又看到了石板路上悽惨的三具尸体。她有些害怕地移开视线,在落目到青涿和朱勉励身上时,却愣了愣。 怎么感觉,他们俩的眼睛有些奇怪? ……就像是落在虚空之中,丝毫没有聚焦。 二十米,十米…… 暗红的血迹沾染上鞋底,鼻腔间都萦绕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耳旁仍震耳欲聋地响着婚庆的奏乐,也愈发将这股血腥味的不详激发出来,渗进每个人的毛孔内。 在脚步落到怒目圆睁的尸体脑袋一侧时,一道细微的风声伴着涂满鲜血的指甲勐地袭来! 第022章 新婚喜宴(7) 最先发现尸体异动的是曹艺。 瘫软成烂泥的死尸骤然伸出僵死的手,带着青紫的色块袭向活人。 一口气勐然提到心口,她只来得及伸手触碰青涿的衣袖,却见对方似早有预料般脚步一挪,另一只脚抬起后重重地朝着尸手碾压而去。 「嘎吱」 「唔!!」 叫人牙酸的骨架摩擦声和吞到肚子里的痛唿一齐发出。 相比于做好准备的青涿,被尸体袭击个措手不及的朱勉励就没那么好受了。 守在他一侧的徐珍息其实反应很快,在尸身出手时她就迅速从包中掏出一柄匕首,并飞速甩掷出去。但她反应再快,也无法突破距离的限制。 掌心纹路间洇满血液的鬼手被利器插在石砖缝隙禁锢住,但朱勉励也着着实实地挨了一爪。 粗眉皱起,死死咬牙,圆滚讨喜的面上净是痛意。 渗透着浓血的鞋底一路将暗红带到洁净的石板砖上,晃着流苏的喜轿跨过三具尸体仍在前行。 「唉」 乐此不疲往青年耳边吹拂寒风的「它们」渐渐歇了声息,失望般地嘆了口气。 抚在眼上的冰凉手指光滑柔软,好比刚蒸好剥了壳的鸡蛋——并不是说它皮肤有多好,而是它和鸡蛋一样没有正常应有的肌肤纹理,也就是指纹。 这双奇怪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手用指尖从青涿的眼底一路摩挲至鼻樑,之后随着耳侧的嬉笑声顺着后退隐去。 第45页 「嘻嘻,下次还找你玩哦。」 ……不了,谢谢。 视线慢慢明晰起来,蒸着白雾的街道和大红的送亲队伍伴着肩上沉甸甸的喜轿一起涌进视线。正要稍稍松口气之际,右侧却突然传来压低的叫声。 「啊!」 青涿勐地回望。 发出叫声的正是替代鼓手的宁相宜,她双手发着颤举在空中,右手的掌心皮肉绽开,鲜红的血液从最深的那道手纹蜿蜒而下,淌到了女孩白藕似的小臂上。 这是…… 视线下移,落在她腰间缠系的小鼓上,瞳孔微微一缩。 白色的鼓面已经鲜血斑驳,甚至有几块细小的碎肉和组织沾在上面。一张诡异的人脸清晰地烙印在鼓面上,像是一个藏在鼓内的人头拼了命要往鼓外钻动,五官的起伏都能透过肉眼看出。 此刻,那张人脸正大张着嘴,下颌不断地阖动,似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尖利的牙齿,牙缝中的血肉还未吞噬干净就贪婪的等待猎物将下一波肉食乖乖奉上。 只等宁相宜再次下手击鼓,它就能再从她的手掌上撕咬下鲜血淋漓的一口! 已经被咬过一次,宁相宜怎么肯再白白受伤,她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双眼滚落而下,捧着自己血肉模煳的右手小声抽泣着。 而在她停止击鼓的下一秒,一双藕粉缎面绣鞋就踩着石板一步步地缓缓行来。 穿堂清风舒捲而过,丫鬟扁平的声音愈来愈近。 「击鼓声怎么小了?」 说完,话语一顿,再次开口语气已是冰冷愤怒。 「谁在哭!」 平板的语调怒喝出声,吓得令宁相宜立马收起了嘴边漏出的泣音,只能不住地打着哭颤。两只手仍高高悬在小鼓之上,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继续击打,绝望地听着咯嗒的脚步声越靠越近。 糟糕。 这样下去,宁相宜一定是「坏了规矩」,她本人会遭遇如何还不可知,整个队伍说不定也要被拉回去重新走一遍! 击鼓,击鼓…… 脑子里突然蹦出了某个想法,青涿眼睛一亮。他腾出一只手,从宽敞的衣袖中掏出个什么,直接朝右侧的宁相宜抛去: 「接着!」 用尚未受伤的一只手慌张地接过青涿扔来的黑色雕塑,宁相宜立马理解了他的意思。 既然不能用手击鼓,那就找个鼓槌! 只是手上这柄鼓槌实在有些过于冰冷,而她和曹艺以及徐珍息在进入惧本时都是自动换上了一身短袖旗袍,连用衣袖来隔冷都无法做到。 但挨冻也总比被诡异之物撕咬好! 有了「鼓槌」以后,她总算又能跟上大队伍的鼓点,而那道属于丫鬟的脚步声也在她的提心弔胆中逐渐走远。 对于青涿来说,把雕塑扔给宁相宜,首先是解决她当下的困境,其次还有另一个目的—— 先前雕塑不小心碰到假新娘时,那位新娘害怕似的向后一缩,可以说塑像对它是有威慑意义的。那么对于其他鬼怪,它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功效? 有意地将目光落到右侧,在触及那面小鼓时,青涿睁大了眼。 「咚!」 纯黑的人像狠狠敲打在鼓面的人脸上。 「咚咚!」 龇牙待哺的得意形象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愁眉苦脸的扭曲哀嚎。 看样子,如果不是无法叫出声音,它能在每次受到击打时都痛叫一声。 宁相宜显然也发现了这点。 身为被这个险恶鬼怪所害的当事人,她满心都是痛快,冒着左手要被冻成冰块的风险也要恶狠狠地敲打它。 哈!你不是很能吗! 来,接着咬你姑奶奶? 恶狠狠一通击打下,她勉强出了心中一口恶气,感激地看向带她逃过这次危机,并给予她这次「」机会的青涿。 对方正眉眼含笑地望向她腰间疼得龇牙咧嘴的鼓脸上,唇角微微勾起,桃花眸中的神采干净而动人。 宁相宜轻轻屏住唿吸。 这次惧本的演出服非常好看。墨蓝的长衫披在青涿身上,举手投足之间衣料上云纹涌动,衬得他出色的五官也如同山水墨画一般古韵悠长。 「咚咚咚」 「咚咚」 好像是队伍内急促如雨的击鼓声,也好像是胸腔中骤然加速的心跳。 队伍中三人各自的危机解除后,送亲的漫漫长路也终于看到了尽头。 张灯结彩的高大门宅闯入众人视线,红色的灯笼高挂在飞檐之下,同色绸带被扎成团状花式,一路从最偏僻的角落牵延过来。 到处都萦绕着喜庆的氛围。 高高的宅邸大门之上,是紫檀木所制的镶金牌匾,以浩然正楷落笔「袁氏」二字。 古朴厚重的大门前,端立着一位身着暗红长衫的老人。 相比于袁育姿所住屋内的那名老人,眼前这位明显更像一个「人」。她脸上并未涂抹诡异的油彩,身上的薄衫也纹着正常的花样,嘴角挂着亲切的笑容,挤出双颊几道皱纹来。 在花轿行至袁家正门口时,丫鬟即刻喊停。 鼓乐唢吶声收起,轿夫们也都把喜轿安置在地。热闹的氛围随着乐声的消失散去了一半,丫鬟双手置于腰间碎步至轿子跟前,恭敬小心地掀开了红色布帘。 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在她的搀扶下走下轿子,主僕二人一步步朝着大门行去。 第46页 被遗忘在原地的几位演员此时也终于松垮下来。宁相宜立马将身上缠绕的鬼鼓剥了个干净,愤愤地扔到地上,还不忘「砰砰」地踩上两脚。 泄愤完后,她将冷如万年寒冰的雕像还到青涿手上,感激道:「谢谢你!」 早已被冻得没了知觉的她是不怕寒冷,青涿却被顿时冻了个寒战。 用衣袖裹着掌心,他勉强将黑得不含一丝杂质的雕塑握在手里,感受到它前所未有的冰冷程度,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跃然脑中。 将它高举到与眼睛齐平的位置,看着那块崎岖不平的断面,他纳闷道:「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一块断了脑袋的男人塑像会生气?这是一件放在现实世界绝无可能的事情,但在【惧】中,鬼怪都还肆意横行,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 问出这句话以后,雕像的温度竟然开始逐渐回温,又缓缓恢復到初次在抽屉里触碰时的温度。 有些寒凉,但并不刺骨。 见它居然真的会对自己的话语产生反应,青涿也即刻来了兴趣,他试探道:「你不喜欢被用来敲鼓吗?」 手下的温度持续升高,直到它摸起来与人体正常的体温别无二致时停下。 这样的温度几乎和青涿手心的体温能融为一体,加之石像摸起来光滑圆润,质地细腻,他就没忍住又用手揉搓一番,继续发问: 「你也不喜欢被用来挑衣服?」 温度再次上升,已经到了有些烫手的程度。 没想到这个雕像居然有自己的意识,而由于不能发声也无法动作,只能依靠提高降低温度来传达自己的意愿…… 初次见面时的「邪门」二字印象已被青涿从脑海中重重划去,转而填补上了大大的「可爱」。 他安抚般地用细腻柔润的指尖抚了抚那截断面:「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一定注意……你把温度恢復成刚刚那样吧?」 也许是对于眼前人类的安抚极为受用,雕像乖巧地回復到了人类体温的温度。 简直不像什么会在惧本中对鬼怪含有震慑力的诡异之物,更像一只懵懂听话的小狗。 青涿把雕塑又收拢到袖口之中,跟着围观的宁相宜一起走到朱勉励那边。 此时曹艺和魏叶晓也已经聚集过来,刚查看完伤势的徐珍息放下他的裤脚,摇摇头道:「伤口具有腐蚀性,好在只是挠了一下,不会给行动带来太大的阻碍。」 朱勉励跌坐在地,疼得不住地抽气,苦着脸恳求道:「秘书姐姐给我治疗一下吧,实在太痛了。」 过去一段路途中总是乐观耍宝的小胖露出这样的神色,更何况还是自家惧团的成员,徐珍息也有些不忍,但身为严谨精练的秘书,理智总能占上风。 她摇头拒绝:「不行,现在治好,下次受伤就更不好受。」 治癒道具的疗效会随着惧本内疗伤次数进行递减。 这也是新手手册上的内容。 据说是防止演员们携带大量治疗道具进入惧本,从而大幅降低惧本的观赏价值所出现的规则。 朱勉励自己也清楚这个规律,他沮丧地垂着眉头,道了句「好吧」,随后便提了一口气,忍着踝间痛意勉强站起身。 新娘和丫鬟已经进了袁家大门,恐怕下一步的剧情很快就要触发了。 事不宜迟,六人从宁相宜脱下的小鼓旁截下两段绸带,给两个伤员分别做了简单的包扎后,就一齐走到了袁氏门口。 老人正慈眉善目地看着几名来客。她的满头白髮由一把木簪挽起,眼角的细纹随着笑意漾开。 她微微鞠躬道:「欢迎客人参加袁氏的婚宴,请各位出示请柬。」 第023章 新婚喜宴(8) 从檐头垂下的灯笼挂穗伴风摇盪,在红灯的掩映中发出轻响。 收下众人递来的红封请柬,老人笑眯眯地点点头,拖着略显佝偻的嵴背转身,朝紧闭的大门行去:「各位请随我来。」 保持着两米的安全距离,几人这才缓慢跟上。 穿过厚重高阔的大门,袁家内的假山流水与高廊大院瞬时映入眼帘。和街镇上的其他建筑相比,这座府邸明显华美大气许多。迎面右侧是一座嶙峋怪奇的石山,潺潺清泉在各个关窍之间流动;正面是庄严高大的主屋,正门的左侧连廊一路绕过青竹花草,直达后面的各色小院。 美则美矣,演员们此刻却也无心欣赏。 独自走在前方带路的老妪这时开口,年老迟缓的声线与正常老人无异:「几位既是袁家贵客,老身便也提醒两句。」 正忙着东张西望的朱勉励等人顿时竖起了耳朵。 这种剧情npc的提示语,不论真假与否,都有值得参考之处。 「府上一切与我神相关的器具、供品都不要触碰。」她只顾往前走,也不管后面的人是否跟随、是否在听,操了一腔南方口音幽幽道,「切勿触怒我神。」 神? 脑中自然联想到了袁家小姐的那间屋子——有木制门页上张贴掉色的肖像画,也有屋内角落中的废弃神龛。 行走与话语之间,一行人已经到了主屋正门前。老人伸出沟壑斑驳的手,缓缓推开。 「嘎吱」 木门一声叫响,堂内的憧憧人影与满目艷红随之进入视线。 红色地毯、红色绸缎、红色桌椅、红色服饰……整个主屋似乎都被这同一种颜色淹没。 第47页 偌大的主屋最内安置了两把太师椅,一男一女各坐一边,正对着大门。其下是铺就了暗红地垫的过道,过道两侧摆设了诸多座椅,只有门边六把椅子像是被特意空出来的,其余的座位都宾客满载。 除了端坐在座椅上的人之外,主位旁还站立着一名同样身着暗红长衫的男子,他头戴一顶圆形瓜皮帽,手上捧着一册书页。 在老人推开大门的一瞬间,屋内所有「人」都扭转头颅,几十道呆滞无神的目光紧紧锁住屋外这六名不速之客! 它们脸色青白,嘴却像涂了口脂一样鲜红无比,给人带来的悚然感就像是看到了上着死人妆的仿真人偶。 屋外的几人瞬间紧绷起来。 对于眼下的古怪凝滞气氛,领路老人毫无所察,她侧过身示意众人进屋,右手握拳抵在唇间咳了两下,说:「贵客们还请进屋观礼。」 静静等待了十秒左右,屋内的怪物们眼也不眨地保持扭头的姿势,暂无任何要发起攻击的预兆,几人便由徐珍息带头,陆续进屋在门口落座。 以红色为主基调的厅堂猝然闯入了身着橙黄蓝绿各种色调的六人,倒将阴暗沉闷的氛围吹散几许。 「真吓人。」刚刚入座安定,朱勉励就忍不住用气声朝秘书吐槽。 结果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秒,一句尖唱赫然在耳边炸开。 「吉时到,请新人——」 刚刚悄悄说小话的朱勉励被吓个正着,肉圆的身体勐地一抖。 开口的正是主位旁的那名男子,他似是担任了傧相的职责——即古时的司仪。 在他的叫喊渐歇时,身披红凤嫁衣的新娘和搀着她的丫鬟一同出现在门口。她们缓缓踏过一掌高的门槛,在赤色过道中站定。 环绕在演员们身侧的死寂目光终于挪开来。在场众宾客皆紧紧看着中央的新娘,仿佛正在参加一场正常的婚礼,等待礼成后为新人送上庆贺。 「一拜天地——」傧相的贊礼声紧随而来。 不对。 青涿盯着视野中央缓慢转身的新娘。 她怀中捧着一团牵红,理应两位新人各执一端的吉祥物此刻却只由一人拾起。 新郎呢?都到拜堂的节骨眼上了…… 此时,新娘终于转过身面向屋外,连带注视着她的青涿一齐关注到了外头的异样。 阴云密布的天光在几人踏入主屋这短短几息之间迅速暗沉下来,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盘桓在低空之中,似乎马上要降下狂风骤雨。 新娘独自一人沖门外深深一鞠躬,嵴背折成了直角。 「二拜高堂——」 尖细的唱礼持续响起。 折了腰的新娘缓慢直起身,又挪动着脚下的血红绣鞋,直到鞋头的金凤衔珠正对高堂之上的男女。 她再次弯下腰一鞠躬。 「砰!」震耳欲聋的拍击声乍然从主位传来! 新娘的父亲,也就是坐在左侧太师椅上的男子勐地一拍手边茶案,案几上的茶杯都被震得叮啷一响。这名直至刚才还神色平板呆滞的男人突然之间怒不可遏,他站起身,唇边两撇鬍鬚气得发颤,用食指毫不客气地朝新娘指去。 「袁育姿,你的新郎呢?」 他怒气沖沖地诘问道。 异变骤生,整个屋堂内顿时哑然无声。 包含被质问的新娘本人,也只是静立原地,不作任何反应。 宁相宜的座位距离主位最近,她不安地望一眼青涿,见对方神色淡淡,稍微获得了些许安全感。 然而,新娘的无动于衷和沉默进一步激化了男人的愤怒,他一手抄起案上的青花瓷茶杯,直直甩到那双红色绣鞋跟前。 青白的瓷釉茶杯摔裂成几瓣。 新娘母亲也再维持不住端庄优雅的坐姿,她紧锁起精心画成的蛾眉,涂有鲜艷蔻丹的长甲死死卡住掌心的滚珠: 「伴郎伴娘呢?!新郎为何不见了?不是你们送来的吗!」 她漆黑的眼珠阴恻恻地滑向贴着门口而坐的六人,正好与其中一位身着藏蓝长袍的青年对上视线。 正是双手扶在膝上端正而坐的青涿。 在一群红艷艷的宾客以及五颜六色的伴郎伴娘中间,他的深色长袍反而格外显眼。面对这两位不似活人的新娘父母的发难,他的反应极为平淡。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投射过来,隔几秒才缓缓眨一下眼,过程中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相比之下,他身边坐着的墨绿衣裳小胖则紧张地多。 在新娘父亲拍桌而起的那一刻,他就立马扬起了那双浓眉,瞪着眼不住地在主位二人与新娘之间来回观察。 眼下新娘母亲明显提到了他们这群负责送新人的伴郎伴娘,还张着鲜红得吓人的双唇质问他们,立刻唬得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心里还想着: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也好奇呢! 好在女人似乎也并非找他们讨要说法,在短暂的寂静过后,新娘父亲甩袖怒道:「来人!先把新娘送到婚房。」 「你们几个,」他又伸出戴有碧色玉扳指的手,指尖从最靠内的宁相宜一路比到最外头的曹艺,「把新郎给我找回来!!新人不齐,这婚宴就不得开始!」 随着他令下,屋外鱼贯而入四个家僕打扮的小厮,两左两右地分别挟持住新娘,控制着她向外而去。 即使这种时候,这个穿着繁复嫁衣、本该是今日最幸福耀眼的女子也仍然未说话。 第48页 眼见着新娘和四个侍僕要消失在视野中,而上一秒还在暴怒的新娘父母又恢復成诡异的面无表情姿态端坐回木椅上,青涿当机立断起身:「走,跟上去。」 正有此意的徐珍息和魏叶晓也同时起身,剩下的几个新人自然紧紧跟上。 从大门走出后,四个家僕就携着新娘一路顺着主屋左侧连廊而去,脚步在廊下的木地板上发出凌乱的咯嗒声。 隔着一段距离,则是做贼似的暗自跟随在后的六个惧组演员。晦暗无光的天色披在众人身上,反而悄悄遮掩住了他们的行踪。 嗒嗒嗒…… 嗒嗒…… 嗒。 细碎纷乱的脚步声愈来愈少、也越来越微弱,等到了迴廊拐弯处,直接彻底消失。 假山流水声也随着距离远去而再听不见,耳边骤然空寂无响,只有几个人清浅的唿吸声。 脚步是在眼前的弯道口消失的。 这种视角盲区就是天然的危险地带,毕竟谁也不知道在结实墙体的背后隐藏有什么东西。 ——未知的恐惧有时才是最折磨人的。 「嘘。」极度灰暗的背景下,青涿的灰黑眼眸反而明亮起来,他伸出食指示意众人安静,同时悄悄把脑袋探到弯道口。 其他几人皆是紧张地看他反应,宁相宜更是死死捂住自己的心脏,生怕跳得过快的它发出什么杂音引来不祥之物的窥探。 微微皱了皱眉,青涿正起身子,直接抬步走过去。 虽不清楚他此番反应是为什么,但至少说明弯道后没有危险,几人也都纷纷绕了过来。 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唿吸微微一滞。 两侧有青竹簇拥的木制走廊空无一人,萧萧的微风捲动几片竹叶,簌簌晃动着投下阴影,搭在地面正中央一只红色绣鞋上。 金色的丝线蜿蜒在鞋跟上,一粒莹润如月的珍珠缀在鞋头,正是新娘穿着的鞋子。 它的尖头向着连廊更深处指去,像是在给迷失方向的几人指路。至于指向的是通往目的地的明路,还是通往深渊的归宿,只有尝试才知道了。 「跟着它走。」徐珍息十分果决,她笃定道,「这应该是一道线索。」 「等等。」 从来和她意见一致的青涿却忽然出声。 在其余在场五人的注视之下,他做了个令人意想不到又一头雾水的举动。 把长衫掖好避免拖地后,他蹲立在地,向着尖头绣鞋伸手。 「啪」地一声,鞋头的白色珍珠被大力拔落。 第024章 新婚喜宴(9) 圆滚的珍珠入手很有实感,细腻外壳在掌心滚过时,仿佛被一双柔荑温柔抚摸。 其余几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朱勉励疑惑道:「青涿小哥,你拔这个珍珠干嘛?」 不说三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就连徐珍息和魏叶晓也茫然了。 青涿将五指收拢,闻言反而露出比他们更加奇怪的神色:「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思忖两秒,又补充道:「主线剧情。」 仍然是秘书反应最快,她向前行两步,蹲下身将地上的红鞋拿起,连绣着兰花样式的旗袍裙摆拖曳在地也顾不得。 等确认完什么事情,她才再次站起,抚了抚衣衫刚刚捏起的褶皱,转身沖众人说: 「主线剧情有两个要点:一,协助婚宴进行;二,亲手为新人送上新婚礼物。」 她点到即止,剩下的道理即便是小孩也能明白了。 这一群人两手空空,谁身上都没有可以被称之为「新婚礼物」的玩意儿,那么礼物从哪里来? 当然只能自己找了。 虽然拔掉人家小姐鞋头的珍珠,又转而作为礼物送还给人家这件事做出来挺损,但在惧本里可没人在意这些。 有了青涿这稀奇古怪的想法,恍然顿悟的几人瞬间摩拳擦掌,心里竟然盼着再出现一只绣花鞋,这样就不用再费心思去找别的礼物了! 顺着鞋头所指方向,六人小队继续披着夜色前行。 脚下的木地板似乎已经年久,每踩下一步就发出不满的挤压声,嘎吱作响。 穿越一小段迴廊之后,在一根斜向生长的细竹底下,又是一只红色绣鞋静静安放在地。 在除了风声与烂木的吱呀声外完全寂静的环境中,孤零又艷红刺目的绣花鞋本该为毛骨悚然的环境更添一把火,却完全败在了朱勉励突然锃亮的眼睛中。 「我的我的!」他眼神雪亮,第一个发现了它,如风一般冲上去就「啪」地拔掉了珍珠。 有了朱勉励带头,此行的整体氛围就此开始往诡异欢乐的方向一去不返。 顺着绣鞋的指引,几人在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一路前行。每当有一只崭新的绣花鞋出现时,都有一人迅速地上前,把鞋头的莹润珍珠暴力拔下。 所过之处没有一只鞋子倖免遇难,堪称是土匪过村,风捲残云。 歷经大大小小几十个惧本的徐珍息也是头一次见这阵仗,心里少见地五味杂陈,幽幽地往某位始作俑者看去。 青涿接收到她的目光,无辜地耸耸肩。 直到人手都握着一粒珍珠之后,这片奇长无比的走廊终于来到了尽头。廊外直通一个四合小院,院中其他房间都漆黑一片,只有中间的屋子从窗边与门缝中透露出氤氲红光。 光滑透亮的玻璃窗被屋内帘布掩住,看不到里边的光景,只有大门因为虚掩的角度能让人从缝中窥探。 第49页 相互对视一眼,徐珍息低头脱下了脚上容易发出声响的小高跟,将其拎在手中,自己则赤着脚走在前方打头阵。 四合小院的草木野蛮生长,高高矮矮的杂草和细心照料的花卉交织在一起,似乎很久都没有被人好好打理过。 隐隐有婉转悠扬的小调跟着风吹来,凄凉的苦意在耳边环绕,随着几人步伐的靠近越来越清晰。 「哼~~~哼嗯~~」 走到那扇双开的花梨木门外时,歌声已经清晰无比。 听上去是一个略微嘶哑的女声正用鼻腔随意地哼唱不知名的曲调,还伴着嗒嗒作响的脚步。 门扇间仅留了一道小缝,几人只得脑袋叠着脑袋凑上去,睁大眼朝里看。 青涿就站在正中央的位置,他缓缓将眼睛贴到门缝上,刚看了第一眼心脏便勐地一跳。 随处可见的红烛散发着赤色光晕,几乎每隔两步就布置了一支。柜子上、茶几上、地上,窗棂上,无处不在。 它们一起用血色光芒照亮了屋内同样一身红的新娘,以及四具被高高挂起的尸体。 尸体的脚还在空中小幅度晃动,以其身上穿着的服饰来看,赫然是刚刚负责送新娘回房的四个家僕。 哼唱着歌的新娘一一从尸体间穿梭而过,她的盖头仍然没有摘下,走动间在空中甩出飘逸的弧度,轻盈如蝶。 而房内最显眼的并非异样的新娘,也不是死去的家僕,而是一座与大门正面相对的神龛。 说是神龛已经不够准确,它简直就像一个供台。盘膝而坐的无头神像被供奉在高处,底下供台用红丝布严谨地铺盖着,各色瓜果与插着香火的铜制香炉摆放其上,裊裊飘散白烟。 无头神像…… 青涿下意识地将手搭在袖内自己的那柄雕塑上。 它依然保持着与人类体温相近的温度,如玉的质感摸上去温和舒适,给人的感觉也与供台上那尊神像截然不同。 毕竟屋子里那个看起来就邪气得不行。 在尸体之间巡游一遍后,新娘像是选定了什么货品般,走到一位死去的僕人身旁,轻轻牵起了他的手。 接着又伸出了自己的长甲。 她的十指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尖锐颀长,浓厚的、如同发霉的黑色团在指甲盖之中,连带着附近的手指肉也都一同染上污点。 「噗」的一声,尖长的鬼甲切豆腐般插入了尸体的手腕当中。 躲在门后悄悄围观的几人具是感同身受地腕骨发疼。 将甲尖刺进皮肉的新娘漫不经心地舒展着手指,在骨头摩擦的粘腻声中一下下将结实的筋肉一一划开。 在此之前,大概从未有人想到指甲能比刀剑还锋利,切割其血肉是如此轻松。 靠在门前丝毫不敢眨眼的朱勉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喉头一声清晰的「咕咚」吓得他勐地一抖。 新娘的指尖微不可见地一顿。 在十只鬼甲的操作下,尸体微微胀大的僵死手掌向下淌着深色血液,从手腕一路流到掌心,最后汇聚于指尖滴落。 「啪嗒」 一整只切面不平整的青白尸手落到新娘掌心。 「哼~~~哼恩~~」 她似乎更加高兴了,鼻中哼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双手捧着这只僵手,新娘施施然转身,朝左边的侧间而去。 从梨花木门向内望去,最多只能看到主堂屋的模样,更往里的内屋就目不能及了。 举止怪异的红嫁衣新娘从视野内消失,屋外窥探的众人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担心被其发现而高悬的心脏也终于落下来些。 宁相宜闭上眼抚了抚胸,声音降低到几乎不可闻的程度:「她、她不会是要吃这些人肉吧!」 回想起红烛下被赤光映照的青白手掌,以及指甲缝中凝固的血液,她就觉得一阵作呕。 「……她回来了!」徐珍息面色一凝,众人发出的细碎声响顿时收了个干净,恢復了周围落针可闻的死寂。 那抹红色身影又晃悠悠地从侧屋漫步而出,与进去时相比,手上的死人手掌用一块烙着茉莉花样式的精緻瓷碟装起来了,她两手向上托着它,一路走到供台跟前。 瓷盘搁置在实木供桌上,发出磕碰的清脆声响。 看来,这块还留有活人体温的尸体并非是新娘自己要享用,而是要将它供奉给这位不知名的神明。 在踏入袁府时,带路老妪便提起过「神明」有关的话语,而如今看来,这位绝对不能触怒的神明或许还是一位食人的邪神…… 伸手不自觉地探入袖中,摸索着想要握住自己那座无头塑像,却被其滚热的外表烫得一缩。 雕像在升温?! 正一心关注于发热塑像的青涿并未发现,在他身后,有一双漆黑的手掌在慢慢靠近。 突然,一阵大力勐地从后心袭来! 「哐当!」 「吱——」 梨花木门被猝然撞开,身披藏蓝长衫的黑髮青年踉踉跄跄地扑来,一下子就闯入了红光笼罩的范围之内。 卧……! 青涿蓦然瞪大了眼,他还保持着弯腰扑进来的姿势,透过微微颤动的睫毛能看到一双尖头顶着圆润珍珠的绣花鞋在一米前正对着他。 回头一望,原来众人藏身的两片门板此刻已经大开,门外暗沉的天色和杂乱无章的院子一览无余,只是四处看过去都望不见一个人影。 第50页 将头转回来,鼻尖勐地蹭到了一片轻柔如雪的布料,正是不知不觉中凑得极近的新娘! 这已经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距离了,一人一鬼几乎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红布贴面而站!而此刻那层布料的遮挡效果也被大大降低,透过红光都能直接看到盖头下影影绰绰的人脸。 青涿赶紧在自己看清新娘面容之前勐地后退一步。 他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嘴角挂出僵硬的弧度:「晚上好,新娘小姐。」 他鼻尖的味道此刻很是古怪,浓郁的血腥味从身旁高挂的尸体中带着还未散去的热意扑面而来。而在汹涌如海的腥味当中,又从新娘身上传来一股清甜的茉莉花香,仿佛从尸山血海中一朵独自盛开的饮血之花。 「你,在,偷,看。」 新娘的声音则没有茉莉花的半分清甜,她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吐出。 「没有没有!」 摇着头连忙否认,青涿微微握紧右手,笑容愈发真诚道,「我是捡到了新娘小姐掉的东西,特意来物归原主。」 在暗色红光之下,带着笑意的他反而比新娘看上去更不像活人。堪称暧昧的光线给漂亮秾丽的五官披上血色的柔纱,只看着他仿佛都能闻到属于鲜血的腥甜香味。 「什,么?」新娘沉默半晌,接着问道。 有了回应,则代表能够进行沟通。 青涿的眼睛弯成月牙状,在睫毛下好似迷离的聚梦湾,他展开右手,露出掌心一颗莹白圆润的珍珠。 「这是……」新娘犹豫着,伸出瘦如枯藁的手,用漆黑纤长的指甲捏起那粒珍珠。 观察了良久,她才缓缓地收起手中之物,转身面朝向摆着供品的断头神像,撕裂的嗓音语调上扬,带着不知是邪恶还是悠扬的笑意。 「为表谢意,我给你唱上一段吧。」 她依旧一字一顿,话语落下后,转而开始哼唱起那段重复而婉转的小调。 只是这一次,歌调之中咬出了清晰的唱词。 「二郎不识娇娘美~~苦呀,挣呀,倒头栽入小妻被~」 「苦呀,挣呀,倒头栽入小妻被——」 第025章 新婚喜宴(10) 新娘的背影笔直挺立,即便披带了层层繁复的鲜红嫁衣也肉眼可见地消瘦。 她面朝着自己亲手剜下死人手掌,低哑的嗓音在唱起歌时却尤为婉转清越。 二郎不识娇娘美,苦呀,挣呀,倒头栽入小妻被。 反反覆覆地哼吟着这句词,也不看身后的人是否还在,似乎已经进入了全然忘我的境界。 意外闯入屋内的青涿脚步放轻,后退出去。 刚越过高高的门槛,就见门框两侧五双闪亮的眼睛自黑暗中投射而来。 正是刚刚见势不妙连忙躲到墙体后的队友们。 ……一分钟后,熟悉的长条状走廊上又一次迎来了原路折返的六人。 「我越来越煳涂了。」宁相宜垂头丧气地瘪嘴,「要让我们找到新郎,可我们连新郎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目前线索太少了。」曹艺摇摇头,她转头问身旁的若有所思的秘书,「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被询问的徐珍息却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她透过栽种得密密麻麻的细竹枝叶往小院处看,黑亮的瞳孔倒映着那处微末的红光:「你们听清她在唱什么了吗?」 「倒头栽入小妻被。」青涿复述并解释道,「在古代,小妻就是小老婆的意思。」 「啊!」这么一说,宁相宜和朱勉励二人就一触及通,「所以她是怨恨第三者抢走了自己的丈夫吗?」 「有可能,」魏叶晓用食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怎么说都是一条线索,我们可以试着去找新娘父母问问。」 究竟是以自己的故事为蓝本歌唱,还只是单纯随意哼哼,现在还不能肯定。 听闻还要找新娘的父母,那二人拍案怒目、唾沫横飞的可怖模样就赫然眼前。宁相宜吐了吐舌:「他们可凶了……」 确定好计划,一行人就顺着来路往府邸主院的方向走去。 「诶,你觉不觉得刚刚那首歌很洗脑啊?」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话就是形容朱勉励的。适应了脚踝伤口的存在后,他便又一副乐观得笑嘻嘻的模样,还伸手戳了戳走在身旁的宁相宜。 女孩倒是十分配合,眼珠思索着转了转,点点头,接着从鼻腔中试着将那段旋律哼唱出来。 「哼嗯……苦呀,挣呀……~」 少女甜软的声线悠悠荡荡,在风中越吹越远,穿梭于枝叶簌簌声中微弱下去。 「哇,你学的好像啊!」 人声离得有些远了,连说话都仿佛中间隔了一道消音布,断断续续从别处飘来。 叮———— 由远及近的嗡鸣声以极快的速度席捲而来,在脆弱敏感的大脑中尖细地大叫。耳鸣带着视线都微微模煳,像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中一般,眼前的一切都捲成漩涡状,如要把人一口吞噬的海涡。 太阳穴随着心脏奋力鼓动,青涿只觉得眼前一晃,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眼瞳就被骤然变强的光亮刺痛。 他闭上眼,待眼睛能稍微适应强烈的阳光后才缓缓张开。 睫毛微微颤动,卷着一滴刚刚被刺激出来的生理性泪水。灰色的瞳孔被烈阳映照出金边,将眼前的景色一览无余。 他正站在刚进袁家府宅大门的地方,天空上金日大放,万里无云,甚至不时还有鸟雀飞过,发出生动的叽喳叫声。 第51页 眼前整座袁府似乎把那些喜庆的红绸缎摘了个一干二净,丝毫看不出婚事的影子,在阳光的沐浴下显得格外正常。 手上略有些沉甸甸的,拎起一看,却是一盒造型古朴的蛋糕。 外层用精细的玻璃罩罩住,里面的双层蛋糕用白色奶油裱出一圈圈花边,花边侧面还插着几株茉莉花,造型清丽漂亮。 ……这是时空转移? 不然无法解释,他怎么会突然从黑沉的走廊突然跳转到大晴天。 「嗯……?」迷煳的咕哝声突然从右侧传来。 青涿勐地转头,却是一愣。 宁相宜……? 她也一起被转移过来了? 好不容易从头晕目眩中缓解出来,宁相宜一睁眼就看到了熟悉的队友,她虚弱地张张嘴:「青涿……」 眼睛的余光顿时接纳到刺目的烈日,和不远处屹立着的袁氏主屋。她头脑清醒了两分:「嗯?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左右环望一圈,除了自己这边二人,以及不远处弯腰洒扫的一位袁氏家僕,就再也看不到第四个人了。 「秘书姐姐他们呢?!」她惊道。 轻轻摇了摇头,青涿遗憾地告知她这个分外残忍的消息: 「我们应该是被单独转移到这里了。」 「……啊?!」再晕乎的脑子此刻也完全清醒了,宁相宜圆睁着眼,害怕与慌乱顺着腿脚一路爬到头顶,引得碎发炸起,「那、那我们怎么办呀!」 正在这时,不远处正拿着扫帚清扫石砖地面的家僕发现了呆立的二人,举着洒扫用具缓缓走来。 随着他的靠近,一张扁平如纸的「脸」逐渐展现在青涿与宁相宜眼前。 ——如果这个五官都没有的东西也能称之为「脸」的话。 在二人警惕的目光下,空脸家僕停在三米远处,抱着怀中的竹扫帚弯腰鞠躬,吐字清晰的含笑话语从他腹腔中传出。 「程先生,程小姐,是来给我家小姐庆贺诞辰的吗?」 程先生?? 空间转移还附带了一个身份? 暗自记下这个奇怪的称谓,青涿面上并不做声,顺着他的话语举起手中的东西道: 「是啊,我们还带了蛋糕来。」 得到肯定的回答,僕人发出两声轻笑,她的声音听起来是位中年妇人,但从那张空无一物的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 她点点头连声应道:「诶,诶,太好了,小姐一早就在念叨着您那,您二位快去找她吧。」 「嗯,马上正要去呢。」 青涿摆出那副逢人逢鬼都格外有效的礼貌笑容,等妇人转过身欲继续回到屋前清扫时,才转头看了眼宁相宜:「走,去找袁育姿。」 「……好。」即便被那张毫无起伏的脸庞吓得不轻,宁相宜还是听话地点点头,小声答应道。 害怕鬼魂精怪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但在面对关键局面的时候,还是需要克服心中的恐惧,否则在这个恐怖诡谲之地止步不前,往后可能还会遭遇更上一层的惊吓和危机。 通往新娘小院的道路已经走过一次,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二人也不再需要旁人带路,提着蛋糕穿过蜿蜒的走道长廊,就看到了白日下显得格外生机盎然的小院。 没有了鬼气森森的红光,金黄的太阳如同黄金纱布,均匀平等地铺洒在院内每一株花草上。紊乱无章的杂草被精心剪除,留在盆栽内的皆是说得上品种的名贵鲜花。 屋前两侧还栽种着茉莉花树,正逢其花开的季节,一朵朵如玉雕般的洁白花卉在树叶枝桠间展露,花蕊尚吐着清晨的露珠。 在其中一颗树前,一抹鹅黄身影亭亭而立。 身穿着短袄套裙的袁育姿正高高举着手,掌间持一把红漆园艺剪,似乎正在修剪多余的枝叶。 听见走廊木地板传来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两把蓬松可爱的麻花辫在胸前盪出欢快弧度:「满文、满英!」 依旧是一张空白如纸的脸。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青涿仍然心脏一缩。 面对无脸的鬼怪,还要顶着除了名字其余一概不知的「程先生」这个身份来和新娘对话,一不小心被戳穿还真不知道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硬着头皮招唿道:「育姿。」 「哇,你们还带了蛋糕过来!」少女发出惊喜的声音,登时顾不上手中的枝桠剪,将其随手一扔就提着裙摆跑来。 如果不去看那张扁平的人脸,确实是一位精灵活泼的大家小姐。 较之新娘身上更浓郁的茉莉花香随袁育姿的靠近扑面而来,她一路碎步小跑,连髮丝都在空中雀跃地跳动。随后,在宁相宜惊恐的目光下,一头扎进了青涿的怀中,两只胳膊紧紧环抱着他。 「满文,明明才一天不见,我就好想你呀。」脑袋靠在温热的胸膛之上,袁育姿用些许落寞的语气撒着娇。 而从未和任何一名女孩靠得如此之近的青涿已经彻底僵住了。 从头到脚,甚至连指骨的每一寸都僵硬得像是年久生锈的机械零件,完全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何处,只能呆愣地悬在空中,在主人震撼激盪的心神中微微颤动。 「而且满文,你好像越来越好看了。」袁育姿似是犹嫌亲热不够,她一边仰起头,一边双手捧住青年的脸颊,手指还不安分地轻轻摩挲着。 再次被触碰得一激灵,青涿勉强操控着步伐向后两步,一心想着结束当下的尴尬场面,脑子也不过地胡乱言语道: 第52页 「好了育姿……快吃蛋糕吧,再不吃都凉了。」 太过震惊以至于完全忘记蛋糕本来就是凉的了。 偏生宁相宜此时也傻住了,她点点头,试图把队友解救出来:「对对对,吃蛋糕呀。」 「好好好,我们一起吃蛋糕~」袁育姿似乎并未察觉到二人反应的异样,甜声连连答应,甚至还抬手猝不及防摸了摸宁相宜的发顶,「满英也越来越漂亮了。」 又吓人的一场寒暄终于落下帷幕,提着蛋糕的二人随新娘小姐一起走进这个被阳光照耀得亮堂的主屋。 双开梨花木门大大敞着,似在欢迎着主人的两位来客。才踏入屋内,足足占了一整面墙的供台就吸引了二人的视线。 依旧是那尊断头神像,只是供桌之上并未放置那盘死尸手掌。 注意到他们的视线,袁育姿倒也不奇怪别扭,习以为常地甜甜说道:「一会儿分蛋糕,给神明大人也分一些吧。」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宽广的袖口在空中一盪:「诶呀,忘记了,我去找王嬷拿一些刀叉盘子,你们等我一下!」 说完,无脸少女便风风火火地小跑出门,留青涿与宁相宜愣愣站在原地。 一秒后,脸部温度终于稍稍降下来的青涿拔腿就往侧屋反向走:「快!趁现在找线索!!」 这个时空的时间点明显是在袁育姿成婚之前,说不定埋着一些与她过往有关的信息! 第026章 新婚喜宴(11) 进入大门后左拐,穿过一扇木制拱门,就是袁育姿的寝室。 拱门由黄花梨木打制而成,门扇採用镂空的设计,形成一块块小格子,格内放置着一些贵重精细的装饰物品。 比如纹着仙山野鹤的窄口花瓶、边缘包金的银沙沙漏,还有搁置了几十筒画卷的广口字画缸。 在鹅黄的床帐一侧,拜访了一张等人高的六层书架,架子上摆满了页边泛卷的书籍,其中竟不乏封面厚重和砖头一般的英文读物。 书籍的名字五花八门。 《九霄人物传》、《万法归宗》、《周易》、《哈米夫人(英)》。 这几本书一看便是被翻阅得最频繁的,不仅被放置在触手可及的明显位置,其破损和折旧程度也比其他读物更高。 从《哈米夫人》来看,袁育姿是会英文的——这在古早的时代背景下可以说是很难得的。而《周易》和《万法归宗》…… 她在研究玄学……? 为了避免书页之间暗藏猫腻,青涿特意把他们拿出来,走到窗前就着阳光快速翻阅了一下。 书应该就是原版的,没有动过任何手脚,页面上还时不时有一道钢笔写上的小字批註,从字迹来看应当就是袁育姿的笔记。 「天哪!」 急促的低叫在屋内响起。 正是一齐寻找线索的宁相宜发出来的。 她站在一方敞开的柜子前,愣愣地朝里看。 被声音吸引而来的青涿也看过去,随即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在一起。 半身高的双开木柜内,竟然藏了大大小小足足有上百只的断头雕像! 雕像姿态各异,有盘腿端坐的,也有站地直立的,但无一例外都没有头颅。挤挤挨挨的雕像之间,整齐划一的断面横在脖颈中,令人看了不由得后颈发凉。 更重要的是,其中有一只端坐的雕像,与正屋那座盘于供台之上的神像几乎除了尺寸外都一模一样。 这么多神像…… 袁氏一家究竟是有多信这个神明? 可既然崇仰祂,为什么又要把祂塑像的脑袋全部摈弃? 回想到自己袖口内正有一只,青涿来不及多思考,从柜子中摸出一尊被挤到角落、不太显眼的小神像,一块儿丢进袖内袋中。 做完这个,他视线慢慢逡巡过这间杂物繁多的屋子。 不够,还不够。线索还是太少。 难道说,这位名叫「程满文」的男子,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新郎吗? 目光落到白纸捲筒七倒八歪的字画缸上,青涿眼神一凝,走过去取出一只。 细细的丝带系在被捲成长筒型的白纸中间,用指尖捏住轻轻一抽就散开来,飘落到地上。 捏住白纸的一角,青涿胳膊微微一抖,画纸就簌落落展开,露出里面墨青的笔迹。 画上的少女梳着两支长度及胸的蓬松麻花辫,身穿中袖的湖蓝色学生装,怀中抱着一大簇盛开的茉莉,脸上漾着大大的笑容,嘴角下还点出了两个对称的酒窝。 画面右下角标註着姓名和作画时间。 袁小青。 圣元前二年十月十六。 袁……小青? 这五官分明和之前那幅画中的袁育姿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青涿丢下手中画纸,迅速又从缸中抽出一只,风一般飞速抽掉系带将其展开。 穿着吊带连衣裙的少女顶着一头俏皮的羊毛捲髮丝,手中捧一册《哈米夫人》的读物,正微微垂下眼皮仔细阅览。 画面的右下角。 袁小青。 圣元前三年五月二十五。 又是袁小青! 难道是双胞胎姐妹?? 可之前从未有过半点线索说明这个情况,就连袁育姿的婚礼上,她本人和父母也没提到关于袁小青的半个字! 青涿只觉得脑中信息愈多愈繁杂,他再次抽出一副画。 第53页 抽掉固定用的系带,展开,并第一时间看向右下角标註。 瞟过去的目光有些微凝滞,只见三个墨色大字跃然纸上。 「袁育姿」。 生得一模一样面容的少女梳着端庄的十字髻,如云髮鬓间簪着珠花翠宝,也正眉眼含笑地望向画外,似乎正温柔地凝视看画之人。 耳尖捕捉到一丝异动,宁相宜扑到窗前向外张望,正看到绿叶掩映间那道熟悉的鹅黄身影正绕着长廊而来。 趁人不在到处翻看让她本就心虚,一看袁育姿竟然已经快回来了,立马慌慌张张把自己打开的柜门关上,沖青涿道:「快、她马上回来了,我们把现场恢復成原样!」 当她目光触及到横撒一地、七歪八扭的画纸和丝带时,顿感眼前一黑,蹲下身帮忙收集起来。 正手足慌乱之时,却听到手捧一副画纸还在观察的青涿说道:「等一下。」 他从头到尾似乎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露出如此凝重深色还是头一回。 「怎么了?」虽然不解,宁相宜还是下意识地听信他的话语,双眼刚看过去时,就接到对方递来的一卷画纸。 细长如同玉竹的手指攀在白纸上,一时间竟分不出哪个更细腻白皙。 虽然很是不合时宜,她还是短暂地咽了咽口水。 嗒,嗒,嗒…… 已经能听到屋外廊上的脚步声了! 此刻不是想些有的没的的时候,宁相宜急忙把画纸用两手抻平,定睛一看 。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把她的魂魄都吓没了! 纸上所描绘的压根不是清纯可人的少女半身像,而是、而是赤条条两只□□正交缠在一起!! 未着寸缕的男女欢情相拥,双方的脸面清晰可见,均是清秀俊俏之辈。 而在他们二人之下,画者赫然用浓厚得推不开的黑墨标註着他们的名字! 「程满文」、「程满英」。 宁相宜大大张着嘴,一下子没能从激盪的视觉冲击中缓过神来,脑袋里装着浆煳一样组织不清话语,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震惊于袁育姿画出这样兄妹秽乱的脱俗之画,还是该庆幸于画上二人的脸庞并非她和青涿的脸。 耳边的脚步声正愈来愈近! 这样重大吓人的发现同样搅乱了青涿的行动计划,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边,看了眼距离屋子不到二十米的袁育姿。 她一只手抱在胸前,怀中护着一大摞烙着茉莉花纹的瓷盘,另一只手垂在腿侧,手中正握着一把巨大的木柄菜刀! 她似乎心情很好,腹腔中还在哼唱着那段本应凄凉苦楚的小调,即便扁平的脸上不存在任何五官,也能想像到少女勾着嘴角微笑的模样。 她走路都在轻松地踮着脚,胸前的黑色麻花辫随着动作一路颠簸,漆冷银灰的刀面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我…………靠?! 这是、这是要吃蛋糕,还是要把他俩砍了吃掉?! 女孩已经走至小院当中,脚步还不停地越发靠近。 「快快快!」心中警铃大作的青涿连忙压低声线喊道,「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话音未落,刚刚还依靠在窗边的青年已经没了身影。 头皮一阵发麻的宁相宜在危机关头也反应极快,将手中捧着的画纸随手一扔就窜逃出去,一路飞跑到了东边的那间侧屋内。 被斜斜甩开的画纸在空中如羽毛一般左右晃荡,最后和其他雪白画纸一起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动听的纸张摩擦声。 青涿刚在盖有丝绒红布的供桌底下蹲好,就听到梨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传来的木料吱呀声。 嗒、嗒、嗒。 轻盈的脚步声此刻却犹如千钧,一下下沉重地砸在人脆弱的神经丝线上。 最大程度地放轻唿吸后,周围的一切声响皆落针可闻。 「满文、满英,我回来啦,一起来吃蛋糕咯!」女孩的声线一如既往地甜美。 嗒,嗒,嗒。 脚步声连成一串,向着左侧的里屋一步步行去。 簌拉拉的纸张摩擦声落在耳边,一只清瘦漂亮的手轻轻拨过地面上一片狼藉的画纸,修剪齐整的月牙状指甲在平滑纸面上留下几个弯弯的印记。 漫不经心地将那副亲手绘制的春宫图随手一扬,在漫步中悠悠踩过,她撒娇似的不满说道:「什么呀,满文你偷偷看我的画吗?」 「真是的,怎么看完也不收拾好呀。」 嗒,嗒,嗒。 一层厚重绒布,既隔断了外界窥探的视线,也隔绝了青涿观察局势的目光。 阳光透过红色布料投下同色光芒,从头到尾笼罩住了青年。他干脆就地而坐,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满文,你躲起来了吗?」少女的声音似乎有些委屈,「不是说要陪我吃蛋糕的嘛,大骗子。」 「你和满英都是骗子,」她气鼓鼓地跺脚,「你们根本就不是兄妹!你们才是一对相好!」 接着,她又话音一转:「不过满文,你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呀。」 连着几个重复的词语被她咬得缠绵悱恻,她咕哝道:「漂亮得我都不忍心惩罚你啦——但是你不能像现在这样躲起来,这样我会生气的哦。我要是生气了,就把满英抓起来,拿家里最钝最钝的刀,一下一下地把她的肉刮下来,然后放到蛋糕里……」 她嘻嘻笑着一把拉开能藏人的衣柜:「这样神明大人一定会更喜欢我们的蛋糕的!」 第54页 「不在这里吗……」袁育姿失望地瘪瘪嘴,又朝另一个能供藏身之地走去。 听着女孩神经质的话语,青涿的额头上已经浸出一层薄汗,他小心地捏开丝绒布的一角,露出一只眼睛朝外看,视线却立马纳入了那道瘦小的鹅黄身影。 赶紧将桌布放下,他深深唿吸一口。 徘徊在屋内的袁育姿还在絮絮叨叨。 「满文,我好想你,你快出来呀。你和其他满文都不一样,你是最好看的满文。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听闻此言的青涿心里暗骂一声。 这袁育姿早就知道他和宁相宜不是原本的程满文和程满英,一直在戏耍他们! 「诶,我好像知道你藏在哪里啦~」袁育姿语调上扬,松快的脚步朝着大红供桌一步步行去。 缀了金丝的珍珠绣鞋停在桌边,白皙的纤纤玉手勐地攥住布料一角,将其向上一掀! 第027章 新婚喜宴(12) 鲜红似血的桌布被大大掀开,里面空无一人。 「咦?」原本极为笃定的袁育姿微微一愣,「不在这……」 一阵混着院内茉莉花香的微风从大门处徐徐吹来,她撒手丢掉攥着的桌布,小步挪到供桌之前,弯下腰低着头嘟囔道: 「对不起神明大人,育姿冒犯了。」 ……而莫名从供桌内消失的青涿本人,此时却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周围全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连一星半点的微光都不存在,好像掉入了什么空间黑洞一般。 袖口内最初的那只雕像正腾腾冒着热意,还在不断持续升温,隔着厚实的衣袖布料都能感觉得到。 青涿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几步,本应出现的脚步声好像踩进虚空之中一样被淹没吞噬,死寂的空间也无法随着走动带起流风,让人甚至得不到任何自己正在行走的实感。 往前走了两步,隐隐有一道暗色红芒在地上微弱闪烁着,像是电线没插牢造成的接触不良一般。 摸索着往那处走动并蹲下身探出手,在指尖被蹭上一层薄灰后才终于摸到一个小巧的圆滚之物。 伴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咔哒」声响,连最后闪烁的微光也完全消失,整个视野再次陷入一片渊底般的黑暗。 细润的指肚在那个物件的外轮廓上触碰摸索,同时手上这件不明之物的大致模样也在触感传达中逐渐清晰起来。 椭圆形,带了点崎岖不平的小尖角,似乎还有圆柱一样的凸起结构,在凸起之后是有些尖利的边缘,包着一段圆形截面。 这是……?! 一个模煳的想法闪电般闪过青涿的头脑当中,他从袖口中取出自己一开始携带着的那柄雕像,用拇指感触到脖颈断裂的方向。随后一手拿着圆球物体,一手举着完美融入背景的漆黑雕像。 二者相互一合。 合上了!! 这个雕像的头为什么会藏在这种奇怪的地方?! 还不待青涿细想,一道高大的身影倏地出现在他身体上方,沉沉地下压而来! 「咚!」 「嘶——!」 毫无准备的青涿被重力一撞,后退两步跌倒在地,手肘下意识地往后一撑,就重重地磕在了地平面上。 他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瞪大,试图看清这个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 然而浓稠得能凝出实体的黑暗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只见下一秒,一个人形蓦地扑上来,带来一份清寒凉意的同时,他的两只手腕也紧紧地落于人掌心的桎梏当中。 一颗脑袋似乎靠在了他的腹部,不停发出鼻翼颌动的嗅闻声,还一路闻着直直向上,移到他胸口的位置。头顶的头髮蹭到了青涿的下巴,勾起一点痒意。 「什么人?!」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蹙着眉头问道。 手上想要使力挣开束缚,然而手腕骨那块位置却被对方捏得死紧。箍住他的手掌仿佛一块焊铁,任他如何使力也是徒然。 而那颗脑袋还在试图向上。 此时二人的姿势一定非常狼狈不堪,青涿自从贫民窟出来以后,还未曾这样被人禁锢得动弹不得。 他非常不高兴地皱皱眉,抬起一脚就冲来人踢去。 鞋尖还没触碰到任何东西,一股被恐怖邪祟盯上的毛骨悚然感就在顷刻之间包裹住他,令他的动作勐然一顿。 也就是在此时,压在他上空的高大人影突然俯下身,一口咬上了他挣动之间裸露在衣袖外的小臂。 「嘶——」青涿第二次倒吸一口凉气。 这傢伙,他是真下口咬啊。 一股混乱无序的狂躁之意扑面而来,小臂上的疼痛和大脑传来的刺耳警报都在无时不刻提醒着他。 赶紧远离眼前这个似人似鬼的傢伙! 祂好像真的想把他的肉咬下来嚼吧嚼吧吃了! 想到食人肉,青涿的回忆立马适时浮现,正是被新娘切割并摆放在神像之前的死人手掌! 呕呕!!这傢伙不会就是那个所谓的袁氏神明,刚吃完尸体,就跑来这里要吃他吧!! 而此时,小臂上紧紧咬合的利牙突然松开了些许。 「你是……神吗?」小臂上的疼痛还未消除,猜测着头顶之人似乎恢復了些神智,青涿赶紧发问道。 隔了半晌,低沉的声线才慢慢吐出几个字。 第55页 「我是,神。」 「你为什么咬我?」 可沟通的对象比起那些只凭本能行事的物种对付起来简单多了,青涿也无声地松口气,追问道。 由于空气之中瀰漫着粘稠的黑暗,他并不能看到,身上之人正悄然地发生着改变。 深不可见底的黑墨眼球,被一丝丝红意所缠绕、包围,进而覆盖,直到整片眼黑都形成血一般的暗红色。 同时,那一缕缕如同血丝的怪状也同一时间攀爬上了祂的面颊,给祂添上了重重一笔的邪意。 五官深邃、目色神圣的混沌神像转瞬之间成了邪恶的鬼怪,祂的嘴一张一合: 「因为,饿。」 「饿?袁家不是有供……」青涿话说到一半,突然一股被致命危机狠狠盯上的感觉席捲全身,令他寒毛竖起。 纤长如蝉翼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在神明穿破黑暗的视线中,骤然紧张起来的青年天然带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指骨漂亮的手指尖微微蜷缩,落在掌心里掐出月牙印记。那双因为黑暗而不可视物的双眼呈现清澈无辜的灰色,在微微睁大的眼眶里四处移动,似乎想看清周围的物景。 「非常,飢饿。」 狂暴如利风一般的邪祟气息滚滚而来,神明在这一刻仿佛化身成了世间最有破坏性的妖邪,像是被信仰所驱逐的堕神,身上只余肆虐的恐怖意味。 飢饿驱使着祂再一次狠狠咬上青涿的小臂。 「唔!」 尖锐的牙齿带着撕咬食物的力道,让青涿疼得闷哼一声,几乎要被逼出生理性的泪水。 他立马条件反射地开始挣动。 可人类和神明——即使是堕神之间,力量的悬殊也有如天堑。 这…… 不会这么倒霉吧?没被袁育姿搞死,反而被邪神当成食物吃了? 青涿几乎欲哭无泪。 早知道要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就不该躲到这鬼东西的供桌底下! 而在这时,周围深不见底的黑暗突然闪过一道什么东西。 像是最古早的电视机在信号不良时会出现的「雪花」。 一道、两道、三道…… 越来越多的雪花相继而至,连青涿都能以肉眼看清这件异况。 突然,在同时闪烁着几十道雪花之际,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上也顿时一松。 等勐烈的头晕缓解过来后,他重新睁眼,赫然已不在那片奇怪的黑色空间内,而是回到了他一开始藏身躲避袁育姿的供桌之下! 唿……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人总算回来了。 青涿揉了揉一直被禁锢住而无比酸痛的手腕,而后将右手的长袖轻轻撩起。 两道渗出血丝的尖锐牙印刺眼地横在白皙的肌肤上,叫人看一眼都觉得牙酸,好像能切身体会到那种撕扯的痛感。 好在这个神还有点狗啃剩下的良心,没真给他咬掉一块肉去。 辛酸地闭了闭眼,青涿又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往袖口一摸。 雕塑还在! ……不过,摸起来怎么只剩一只了? 他伸手将那柄触感熟悉的神像掏出。 在袁育姿的柜子里顺手捎带上的那只盘坐式雕像莫名消失了,极有可能是刚刚在那片空间中挣动时遗落了。眼下还留下来的这只就是一开始自己跟着青涿从抽屉跑出来的那位。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此时这柄神像已经被安上了头颅,甚至之前的断面荡然无存,连修復的裂缝也不见踪影! 拼合完全后,刀削斧刻的神明面容展现出来,如果青涿在刚刚能看清黑暗中那人的模样,一定能立马认出,这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即使他当时眼不能视物,此刻看着这完好无损的雕像,心中也能踩个八九不离十。 心头顿时一阵气极。 好啊,我给你把头找着了,你对我的回报就是咬我一块肉? 握着这柄塑像,他恨恨地扬起手,做出要将它再次砸成两半的架势。 然而手在空中停顿五秒,还是泄气地放下了。 这玩意儿牵扯着袁家古怪的拜神传统,很有可能拉扯出一大串线索,还是先不急着处置它好了。 眼下之急,还是先找到宁相宜,然后一起找找有没有办法能传回之前袁育姿大婚的时空节点,与队友们汇合併梳理线索。 把手中雕像又安放回袖内口袋中,青涿轻轻挑起供桌下垂挂的红布一角,只露出一双眼睛向外观察。 放眼望去,空无一人,也毫无动静。 刚刚进入神秘空间之前,还在屋子内到处踱步自言自语的袁育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有时候,对于这种危险之物,它骤然消失不见比它就在眼前还要可怖得多。 因为你无法勘测它的动向,只能在未知的行进过程中祈祷它不会从天而降。 咬了咬牙,青涿还是一把掀开了绒布,猫着腰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从供桌底下爬出。 屋外仍然是大太阳,一片金黄的色调照映着院内栽植的名花名草,生机盎然的生趣景象仿佛能冲散所有妖邪之物,让一切黑暗都无所遁形。 并不清楚宁相宜藏身之处在哪里,且室内也不方便逃跑,万一和袁育姿碰上了估计很难躲过她手里的刀,倒不如先去院子外,看看能否寻得什么防身之物。 出于此番考虑,青涿将脚步放得极轻,悄悄地穿过大敞的梨花木门,一边观察着是否有袁育姿提刀的身影,一边悄悄绕到院子的侧边。 第56页 当整个身体沐浴到灿烂的阳光下时,浑身紧绷的肌肉终于松缓了些许。鼻尖萦绕着絮絮飘来的茉莉花香,他悄咪咪走到里屋的窗户旁,正想透过窗户看看屋子里的现状。 正在这时,一道细细的女音幽幽地在他身后响起。 「青涿。」 第028章 新婚喜宴(13) 这道突然出声的女音着实给青涿吓了一跳,他差点都以为是袁育姿找上门了,急急转头一看,却是从后院井中探出一个头的宁相宜。 她头上顶着防尘的木制井盖子,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张脸,在确认了眼前的人确实是队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她丢开头顶圆盖,自己攀爬着从井里爬出,身上倒是完好无损没有受伤,「还好我趁她不在的时候跑出来,不然早就被她找到了。」 「人没事就行。」青涿也把声线压低,他走到墙壁拐角边,视线悄悄探出去观察,随后朝宁相宜挥挥手示意跟上,「走,我们得找到出去的办法——先试试从大门离开。」 在进入这个源自过去的时空中时,他们二人就是出现在了袁家府邸门口刚进门的位置,那么如果从那扇大门中出去,就很有可能离开这个空间。 布置漂亮、花草盛放的小院此时只剩下微风带起的树叶摩擦声,和偶然从低空展翅而过的鸟雀欢叫声。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踏上了那片连接主屋与小院的长廊。 青涿负责在前探路,宁相宜则背对着他倒着走,负责看顾背后的敌情,免得被袁育姿从后头偷袭。 长廊先是一条笔直的过道,过道两侧皆有木制的花雕围栏,围栏外栽种着数株细细的园艺观赏竹。径直穿过此道后,则是一道回弯,弯道后面的景象被一堵白墙所挡,所以也只能将头探出观察。 负责探路的青涿悄悄弯腰把头探出,鼻尖却差点撞到一片肉色的平面,他勐地顿住,眨了眨眼。 梳着蓬松麻花辫的少女牵扯着空白脸上的皮肤,似乎想展露甜甜的笑容,她身上袄裙不小心沾上了血迹,右手下垂到腿边,那柄泛着寒光的利器正摩挲着裙摆。 「满文,你要去哪里呀?」 「快跑!」 两道声线同时响起! 神经紧绷的宁相宜反应很快,在听到青涿的喊声时立马转身,跟着他勐地绕过提刀的袁育姿,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跑。 这种时候,继续往小院里跑无异于自投罗网。 伫立原地的袁育姿看着一男一女的背影向外狂奔,仿佛浸透了茉莉花汁的甜腻声线轻轻道: 「满文和满英,又想抛下我了呢。」 语毕,她勐地举起手中薄刃溅血的砍刀,以极快的速度飞速朝二人追去! 并未跑远的宁相宜乍一听这道雨点似的急促脚步,趋利避害的本能促使她没忍住回了头,随即被那道堪称百米冲刺速度的鹅黄身影吓破了胆,转回头使出吃奶的劲一边跑一边惊恐叫道: 「她她她追上来了!」 「簌簌」 于此同时,走道两侧的细竹倏地开始颤抖,带着几乎要把细长的竹叶抖落的力道。狠狠颤动一番后,它们勐地半折下来,一下子横铺在走道上。 青涿早知逃跑不会这么轻松,一直做好了障碍物突然出现的准备,当即轻松跃过。宁相宜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在迈步之间被突然倒地的竹子吓得立马放慢了脚步,想要立马急剎车,运动细胞匮乏的身体却很难跟随上想法,直接被一根横在脚踝间的细竹绊倒,「咚」地一声趴跪在地。 完了完了完了…… 身后的脚步声如捲风一般疾速靠近,她似乎都能听到袁育姿举起手中大刀的破风声,害怕地闭上颤抖的眼皮。 「唿」 奔跑带起的流风唿啸着吹过她耳边,而后毫不停留地继续往前沖。 如急雨的脚步直直掠过她身侧,目标明确地笔直向前! 嗯?嗯嗯?!! 劫后余生的宁相宜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看着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分别远去,呆愣而迷茫地喘着气。 剧烈运动过后稍显迟钝的大脑回想起了袁育姿对于青涿的种种特殊待遇,她似乎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这绝对是她头一次因为自己略显平庸的外表而感到庆幸! 宁相宜摔倒的动静青涿自然也听到了,他当即心里「咯噔」一声,正想稍稍停下脚步拉她一把,就听闻袁育姿一路加速赶来,甚至无视了跌倒在地的女孩,似乎咬死了要追赶他。 …… 还能怎么办,跑啊! 他可不想尝尝被那把刀狠狠砍到的滋味。 万幸的是,作为一名优秀的当代青年,青涿从不落下对于自己身体素质的锻鍊,在这种和一只鬼进行你追我赶的情境下居然也并不怎么吃亏。 他一大步迈出了这道长长的迴廊,已经被追赶至袁氏主院,眼前也看到了那名仍然在弯腰洒扫的中年妇人。 快了,马上到了! 谁知,正在这时,袁育姿的声音从背后遥遥传来。 「王嬷,帮我拦住他!」 正低头清扫石阶上落叶的王嬷手上动作一顿,随后立马松开手丢掉扫帚,踩着一双布鞋就要从斜面追赶而来。 两个空面假人呈左右夹击的架势,一起奔跑着扑将上来。 怎么还带喊人的! 第57页 幸好在场的只有这位王嬷一人,不然几个人团团包围住他,这也别玩了! 青涿提起气,脚下的方向被王嬷逼得硬生生一转,绕了一圈继续往大门奔去。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厚重的古朴大门近在咫尺,身后的脚步也似乎已经追到了距离他不到两米的位置,几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衣角。 提着气大步朝外一跃,一股目眩的熟悉感觉盘旋而上,周围的街道和天上当空的烈日都似乎被渲染上了淡淡的水波纹,原本清晰无匹的街景被波纹融化在水里,乍一看只是一块水月镜花。 头晕过后,水波纹逐渐溶解于视野当中,阴暗的夜空和细长的木制迴廊又在眼前清澈起来。 青涿又回到了被传送之前的那条长廊中,他此刻正歪头倒在地上,清醒的一剎那时心脏还因为适才的狂奔而疾速鼓跳,他伸手将掌心按在胸口,就听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女音。 「你也醒了?怎么样,受伤没有?」 不宽的走道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不省人事的几名演员,只有身着兰花绣样旗袍的徐珍息和呆坐在地的魏叶晓已经清醒。秘书此刻的面色似乎格外苍白,她斜靠着倚坐在廊边的栏杆上,左腿上的浅蓝兰花旗袍洇上了一片刺目的血色。 视线落在那片沾血的裙摆上一秒后移开,青涿转而看向秘书的脸,摇摇头:「我刚刚被传送到袁育姿婚前的时空,还扮演了一个叫程满文的角色,没有受伤。」 「对了,」他目光向下逡巡一圈,找到了同样歪倒在地的粉色身影,「宁相宜也和我一起,她扮演了程满英。」 正被提到的宁相宜正在此时突然皱了皱眉,而后勐地睁开眼,胸膛剧烈地喘息几下。她有些害怕地吞了口口水,一双杏仁状的眼睛左右看一圈,惊魂未定道: 「我,我回来了?」 「嗯,」徐珍息应声,她下巴抬起,往魏叶晓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说道,「我和魏叶晓也跟你们一样进入了那个空间,我也变成了那位程满英。在袁家小姐去拿刀的时候,我们翻到了她作的一幅画,画上是程家兄妹□□的画面——所以我和魏叶晓见势不妙就藏起来了。」 她嘆了口气:「我躲到了那个供桌底下,结果还是被她找到了,挣逃之间被她砍了一刀,好在不太碍事。」 那一刀估计就是砍在了她的左腿上,鲜红的血迹叫人看了就牙酸。 同样躲在了供桌底下的青涿,如果不是被袖口里的雕塑拉入了另一个更加神秘无根的空间,恐怕也难逃一劫。 ——不过碰上那空间内的诡异邪神也可以说是另外一场劫难了。 宁相宜看着徐珍息的伤口,有些不忍地皱皱眉,小声对青涿说道:「刚刚袁育姿去追你后,我就赶紧爬起来偷偷跟上,然后趁他们不注意逃掉了。」 「而且照这么说来,」她转头,望向仍然瘫倒在地紧闭双眼的曹艺和朱勉励,「他们俩应该也是进入了那个空间,也成为了程满文和程满英吗?」 「应该是这样,」青涿点头附和道,「而且根据我们的经歷来看,在里面呆的越久,危险也更大。」 ——袁育姿对于自己家的府宅肯定要比他们这些外人熟悉的多,如果只是一味躲藏而不找出路,恐怕迟早会被她找着,到时就危险了。 「再等等看吧。」徐珍息嘆了口气,总是清明锐利的双眼在半垂下来时却也格外柔和,她静静地看了一眼自家惧团的小胖,无声地又嘆一口气。 已经清醒过来的四个人又是一起等待了十几分钟,终于在一声悽惨的叫声当中迎来了剩下的队友。 「啊啊啊啊——!」 少女悽厉的叫喊几乎破音,她光洁的额头上洇出一大片冷汗,晶莹地从额角滑落,清脆地滴在木地板上。 曹艺清秀可人的面容此刻如同最扭曲的面团一样拧在了一起,在众人四双视线中,她左手颤颤巍巍地抬起,体力不支一般地摇晃着落到右手的手肘关节上。 而她原本秀长洁白、嫩如脆藕的右臂已经少了一大截! 血肉模煳的手肘关节之下,连带着右手手掌和小臂一齐消失不见,瞬间涌出的大片血液一下子就铺满了褐色的木制地板,血腥味也在这小小的走廊之间弥散开来。 「天,天哪……」宁相宜此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鼻尖清晰的血腥味道以及视觉的血色使她从未有过地清醒过来,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现在是处于一个危险的惧本当中。 正在这时,朱勉励也一声呻吟,皱着眉头似乎要清醒过来。 秘书立刻走上前去,步伐间带着些微不自然的停顿,似乎是左腿上的伤口并没有如她所说那般轻描淡写。 她轻轻扶坐起鼻腔喘着粗气的朱勉励,目光将他上下扫视一遍,问道: 「感觉怎样?受伤了吗?」 第029章 新婚喜宴(14) 被扶坐起的朱勉励眼神呆滞,在勐地喘出一口气,并伴随着整个身体勐烈一颤后,才像是终于从空间束缚中挣脱出来,慌张开口:「我没事,快、快看看曹艺。」 右臂被砍掉一半的曹艺情况非常不乐观,徐珍息在确认了朱勉励安全无虞后就转过身来看她的伤势,滚滚血液从断裂处涌出,连带着血色从她的身上飞速消失,只余冰冷的苍白。 她全身上下都被浸透,疼痛而冒出的汗液和涌出的鲜血融合在一起,将衣服带得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第58页 一只秀玉纤长的手伸来,捏着曹艺的双颊将嘴打开,而后扔进一颗白色的药丸。 药丸入口即化,不多时就化作一滩无色液体,顺着喉道流下至胃里,同时秘书的声音响起。 「止血药丸,三千积分一粒。如果你能活着出去,我们惧团里的人会来找你要的。」 曹艺双眼无神,脑袋虚浮无力地依靠在木制栏杆上,苍白的嘴唇蠕动了下。 「谢谢。」 话音还未落下,一片长条状的墨蓝色布料就被递至眼前。 刚刚将衣服下摆撕下一条的青涿轻声说道:「包扎一下吧。」 漂浮在虚空中的涣散眼瞳凝聚起来,她抬起眼,看着对方的面颊,眼前又浮现出上个惧本的那一幕。 炙热得仿佛被太阳干烤的大地上,她掌心被仙人掌的利刺扎出无数个空洞,无比绝望地看着亲人快要死去。 这时,他却突然出现,给了她一把匕首。 这个面上常带笑容的青年与她并不算亲近熟识,但在陌生人最艰难无助的时刻,他却也愿意伸出一只手。 「谢谢。」她此刻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 待曹艺将自己的伤口做了简单包扎,止血药丸的效用也渐渐发挥出来,手肘断开之处不再往外洇血,她也暂时没有失血过多死亡的风险了。 局面稍微稳定下来,徐珍息便出来梳理当下境况,她拍拍手道:「刚刚我们二人为一组进入到了另一个时空当中,那我们就以小组为单位,说一下自己发现的信息和线索……朱勉励,你先来。」 被点到名的朱勉励难得地没有耍宝,他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似乎还在为经歷之事感到心悸: 「我刚刚变成了一个叫程满文的人,和曹艺一起去给袁育姿庆生。刚进门,袁育姿就说要去拿盘子和刀叉,然后我和曹艺就等她……接着就发现,他们供奉的那尊神像前,摆放的那些祭品竟然都已经发臭、快腐烂了。」 「等了一会儿,袁育姿就回来了。结果她突然之间就举着刀要来砍我们!我们就分散逃开了。她本来是先追我的,我甩开她以后就爬到了门前树上躲起来,曹艺、曹艺也躲起来了,但是后面还是被她找到了……」 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不必他说,其他人也都能想像到被袁育姿找到时是怎样惊心动魄的场面。 「好,那我来说一下我和魏叶晓的发现。」徐珍息接着他的话说道。 「事情的经过和你们差不多,不过我们发现了袁育姿在怀疑、或者是已经确认了程家兄妹之间另有龌龊,所以我们俩在她回来之前就藏起来了。」 「除此之外的一个发现就是,她阅读的《哈米夫人》是一本讲述中世纪放羊少女哈米和一名男爵相爱的故事,故事的过程我没来得及看,但结局是这名少女发现男爵已经有了一位夫人,悲伤下心神恍惚,在山上放羊的时候不慎踩空滚到山底就此殒命。」 「在这本书上,袁育姿用黑笔做了很多批註,但有一条批註出现频率很高。那就是——『莫爱他人。』」徐珍息分析道,「我猜测这本书是在映射她和程满文的爱情故事,说她自己爱错了人。」 紧跟在她之后,青涿和宁相宜也说出了自己的发现。与秘书那组相比,他们找到的与断头神像有关的信息更多,尤其是同样藏在供桌之下却进入了异空间的青涿。 粗略把事情经过复述一遍,他将那柄已经完好无缺的塑像拿出来。徐珍息微微靠近,伸手似乎想接过来仔细查看。 但在她指尖触碰到漆黑像体的那一秒,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往后一缩,整个人还立马抽了口凉气。 五根手指都握在神像上的青涿有些疑惑:「怎么了?」 「……很烫。」徐珍息握着自己被炙到的手指在嘴边吹凉气,思索着摇摇头,「看来它不太愿意和我接触。」 遭到神像拒绝的她也并不强求,和在场其余五人一齐梳理了所有发现以后,总结出了两个关键点。 第一,是袁育姿的感情经歷。她被假称兄妹、实为情人的程满文和程满英所欺骗,在爱上了程满文后发现这二人的姦情。这个故事和她歌曲里所唱的「二郎不识娇娘美,苦呀,挣呀,倒头栽入小妻被」有一定的关联关系,所以程满文会不会是这场婚礼的新郎还不一定。 第二,是袁育姿的信仰相关。从袁家被老妪领进门起,他们就听说了关于袁家信仰的神明。古怪的是,所有和神明相关的雕像都被砍去了脑袋,且桌上供奉的牲畜都快要发烂。而在青涿为雕像拼上头颅时,那名神秘的邪神似乎现身,并且呈现飢饿的状态。 这两个信息点之间乍一看其实并没有什么关联,这意味着这座豪宅大院之内,一定还埋藏着别的线索。 除了这两个主线索以外,还有一个关于称谓——「袁小青」的疑点。究竟这位袁小青是袁育姿的同卵姐妹,还是她自己的小名,又为何从未听其他人提过,其中的关窍也是暂不为人知的。 将现有的几条线索梳理完毕,徐珍息提议按照原本的计划先回到袁家主院,去找袁育姿的父母问问情况。 其他人都欣然应允,由宁相宜负责搀扶状态奇差的曹艺,一起披着黯淡无光的夜色沿长廊走出去。 绕过弯曲盘旋的长廊,当庄肃的袁氏主屋被殷红灯笼照亮,出现在眼前之时,所有人怔了怔。 第59页 屋前原本开阔的空地,皆被一张又一张紧挨着的圆桌和木椅所占据。桌上铺着大红的桌布,木椅上座无虚席,所有宾客都绕着圆桌入座,青白的脸庞上悬起嘴角一点弧度。 婚宴的桌席都被摆放好了! 不仅如此,每张桌上皆有十几个纹着茉莉花样式的瓷盘,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几乎所有圆盘都空无一物,洁白瓷净的碗面倒映出灯笼的红光——只除了一块碗口较深的汤盆。 鲜血淋漓的小臂连同手掌被安放在汤盆之中,淌出来的血液将手臂皮肤的纹理描摹得更加清晰,几乎每一寸肌肤上都沾上了红色血迹。在汤盆的底部,暗红的鲜血已经淌满了盆底,积了浅浅一层液体。 这是一只人类的手臂! 在场十几张圆桌上,都摆放一模一样的汤盆,盆中丢置着一模一样的断手! 「我、我的手,那是我的手……!」颤抖的声音低喃着从曹艺喉头挤出,她双唇不住地颤抖,瞳孔在惊惧之间微微放大,一眨不眨地瞪着那碗中的手,手腕间还坠着一根染血银色链条。 当一个刚刚经歷断臂的人,看到自己失去的那条手臂被变成一模一样十几份,并被扔在碗中待人食用,会是怎样的冲击和痛苦? 「别看。」徐珍息伸手捂住曹艺的眼睛,语速飞快道,「等回到剧场以后,你花积分就能把手治好。现在那边放着的不是你的手,不要去想它!」 手下眼球的颤抖让她也有些于心不忍,从胸口吁出一口浊气,才慢慢松开她的眼睛,转而扯起曹艺完好的左手向席间走去。 由于宾客众多,圆桌之间的摆放十分紧密,两排桌椅和客人之间,只预留了能供一人通过的窄道。要穿过这些饭桌,走到屋内找新娘父母,众人只能排成一列纵队挨个前行。 青涿走到了队伍最末的位置,在路过一名微笑着端坐的宾客时,他将脚步停了下来。 这是一名中年的男性宾客,面色和其他客人一般青紫,它们齐齐挂着角度一致的瘆人笑容,目光灼灼地盯着全桌唯一盛有断手的那只汤盆。 「你好,请问你知道今天的新郎是谁吗?」青涿试探着对那名宾客询问道,同时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对方的面庞。 被提问的宾客嘴角笑容弧度不变,眼球却倏地转过来,几乎占满了眼眶三分之二的硕大黑瞳看着来人,紫黑的嘴唇张开: 「什么时候开席?」 答非所问。 青涿敛下眼皮,思索着再次换了一个角度来提问: 「请问你知道程满文吗?」 …… 「什么时候开席?」 宾客黑洞洞的目光并未移走,僵笑着重复。 「怎么了,有线索吗?」走在青涿前面的宁相宜听到动静,转头回问道。 视线落到那口装着曹艺断臂的碗盘内,青涿将所有空碟扫视一遍,摇了摇头。 「没什么,走吧。」 什么时候开席……这个问题其实在拜堂时新郎父亲就给过答案了。 新人不齐,婚宴就不允许开始。 片刻后,一行人依次走入一开始拜堂的主屋。屋内,新娘的双亲仍然端坐于太师椅中,像是没有看见这群不速之客一般一动不动。 与青涿对视一眼,徐珍息谨慎迈步上前,沖那位相较起来和蔼些的新娘母亲道:「冒昧问一下,新郎是哪位?」 ………… 如果不是保持着人类的外表,此刻新娘母亲看起来就像一尊石塑,连最轻微的眨眼动作都没有,更别提回应秘书的问话。 当然,如果这个问题能通过新娘双亲问出来,那么惧本也不会设计出这样的剧情来考验演员们了。 「请问……」徐珍息也换了一个问法,「您认识程满文吗?」 将问话抛出的同时,她谨慎地后退两步,小腿的肌肉也微微绷紧,准备好应对一切突发危险。 如果袁母知道程满文对袁育姿造成的伤害,那么听到这个名字时,为人父母的她一定会做出剧烈的反应! 第030章 新婚喜宴(15) 在「程满文」这个名字落入耳中时,袁母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像注入一剂活血一般,瞬时间鲜活了起来。 僵硬的皮肉仿佛被丝线带动,在眼尾处堆积出陈年的皱纹,袁母的两只眼睛都笑眯着,黑洞的瞳孔被隐藏在半合的眼皮底下。她笑着说: 「满文啊,满文是个好孩子。」 话语间,她还缓缓点点头,一副满意至极的模样:「这样的好孩子万里挑一,是最适合我们育姿的。」 三两句说完,她就又倏地身体一顿,脸上还保持着那浓郁虚假的笑意,整个人却如同被单独静止了时间,纹丝不动的像只仿真人偶。 万里挑一,最适合袁育姿……? 袁母不知道程满文和程满英的事情吗? 徐珍息提了一口气,再接再厉问道:「那……他就是新郎吗?」 ……袁母眼也未眨,并不给出回应。 她像是那种rpg网游里的npc,在大多时候都不会给玩家任何回应,只有在玩家们触发到了关键词时,才会按照既定的程序回答出设置好的话语。 在【惧】当中,这样的角色不在少数。 「现在看来,程满文有可能是婚礼的主角之一。」问询过后,几人都聚集到了主屋的一个角落内,避开袁家父母和其余宾客的耳目,小声讨论起来。 第60页 对于上面的结论,宁相宜点点头道:「对啊对啊,这个年代是很看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吧,即便袁育姿不愿意,也很有可能迫于她爸妈的压力而和程满文结婚。」 面色苍白的曹艺嗓音虚浮地开口:「可她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她爸妈呢?」 由于流失了不少血液,她身上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只能一直将身体半边虚虚地搭在宁相宜肩头。 但她的困惑也确实是现在问题的关键点。 毕竟,应该没有父母会主动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另有小情儿的男人。如果袁育姿和她爸妈说过这件事,袁母想必也不会做出这样满意的表态。 「其实可以暂且不讨论这个。」青涿往门口踱步两步,面颊被屋外渡来的红光照耀得平添两分诡谲之气,眼睛内也似有暗红微光,正定定看向宾客满座的桌席,「袁父的要求是『把新郎找回来』,那么新郎想必就在我们能接触到的地方。所以——我们可以先试试在场内的客人之间找一找,有没有程满文。」 「我和徐珍息、魏叶晓、宁相宜都看过程满文的画像,知道他长什么样,就由我们四个来找。朱勉励你照顾一下曹艺吧。」三下五除二地安排好行动计划,他就率先朝红光笼罩的屋外行去。 徐珍息等三人紧随其后。 总共两排16桌宴席,每座圆桌都围坐了12名宾客。他们四个人俩俩一组,由青涿和宁相宜负责左边那排,一人由后往前搜寻,另一个人则由前往后。 由于桌子呈现圆形,青涿需要绕着它走动才能将桌边所有人的面容挨个看一遍。 这个人的脸太圆了,不是。 程满文没这么年老,不是…… 不是, 不是………… 第一个圆桌即将遍歷一遍时,桌边的十二位身着暗红衣物的客人们都在一秒内突然挪移的脑袋,一共十二张青白面孔正正朝向青涿。其中一位最夸张,原本还是背对的方向,头颅直接转成了活人不可能达到的一百八十度,脖颈几乎要拧成麻花。 它们的漆黑瞳孔快把整个眼白盖住,微笑着齐声开口。 「什么时候开席?」 男女老少各种音色混杂在一块,语音平直低沉,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低语。 ?!! 青涿立马后退两步,又看它们似乎没有任何攻击意图,只是在发问完后呆愣在原地,十二道视线殷切地投射过来。 结合他们口中的话语,他莫名有种诡异的猜测。 它们这是……在着急开饭?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受邀参加婚宴的客人,主人家因为找不到新郎而迟迟不放饭,确实会因为肚子饿而着急……? 区别就是这些鬼怪吃的席和常人不同而已。 「马上啊,马上。」青涿双手手背朝上,向下在空气中压了一压,睁眼瞎说道,「很快就上菜了。」 ……先安抚住再说吧。 另一头,宁相宜被突然伸手揪住她裙侧的殭尸宾客吓了一大跳,惊恐地双目睁大,看着那只青紫血管遍布的枯藁手掌,两只手僵在半空之中,丝毫不敢动作。 「什么时候开席?」 宾客将黑漆无底的嘴打开,一张一合地问道。 有暗黑如墨的粘稠涎液自上下两排牙齿间连结牵丝,形如墨水的液体还在缓慢从喉咙口涌出,在即将溢出口唇时又被突然合上的嘴险而又险地拦住。 「我、我不知道……」 宁相宜的声音颤抖得像是被利刃切割成数份,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想要撇开裙边那只鬼手却又不敢,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什么时候开席?」 鬼客似乎听不明白,继续瞪着她追问道。 「我真的……」少女唇齿间溢出哭腔。 「快了快了,别急,我在催后厨呢。」一道柔和清澈的青年嗓音倏地插进来。 宁相宜:「!!」 身着一袭深色长袍的青涿几乎快要融进夜色当中,但在此刻的宁相宜看来,却是一位浑身泛光的天使正缓缓向她走来。 绣着暗色捲云纹理的长袖伸起,袖内的修长五指正紧握着一柄比天色更黑的人像。青涿展露出温和的微笑,双眼随着笑容微微弯起,同时将手中的神像用力往那只紧攥不舍的鬼手上戳。 「我理解您的急切心情,但也请保持餐桌礼仪。」 他如是说道。 「呲啦」 一道轻微的响声从二者接触之处响起,同时一阵几不可察的青烟从枯瘦青白的鬼手中冒出。 像是被烧红的烙铁触碰到一般,恰才还牢牢紧握不肯松手的宾客「唰」一声将手松开,一下子缩回自己身前,阴沉沉的黑瞳似是怨恨也似不甘地看了一眼青涿,在对方状似无意地举起手中神像时忙不迭将视线缩回,转身正襟危坐于席中。 藕粉色的旗袍侧边,一道漆黑掌印缓缓浮现、分外刺目。 「谢谢、谢谢你!」宁相宜自宾客松手之后就连连后退几步,如获大赦地感激道谢。 青涿摇摇头,他将那柄代表着食人邪神的神像收起来,替队友解决完麻烦以后就转身朝自己刚刚检查到一半的圆桌走去,同时叮嘱道:「离它们远一点。」 不需要他提醒,宁相宜这次也自觉地和那些鬼宾客拉开了最大距离,只远远地观察它们各自的长相。 第61页 三分钟后,将在场所有宾客都观察过一遍的几人又聚回到了主屋角落当中,靠着一架半人高的大花瓶和上面一大簇葱葱宽叶勉强遮住身形。 「你们那边怎么样?」徐珍息面上淡淡,没有什么表情,估计是收穫不佳。 「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和程满文有一丁点像。」宁相宜摇摇头。 「那我们还得去其他地方找线索了,」魏叶晓耸肩,将头往主院右侧点了点,「那边还没去过呢。」 整个袁家府邸的布局呈现严谨庄重的对称样式,从大门进入以后正面就迎着主院,左右两边各连接了一条长廊,蜿蜒着一路通向东西各自的小院。 西边的院落他们已经去看过了,是袁育姿的住所,东边的小院则还没有去过。 「你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宁相宜用胳膊虚虚环住了惨白如纸的曹艺,她眼见着对方一副虚弱得马上要晕过去的模样,担忧道,「万一到时候我们又进入了什么被追着砍的空间,你就危险了。」 曹艺脸颊两侧原先束起的长髮已经落下来些许,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落在脸颊两侧,而她此时却连伸出双手将它梳理好都做不到,只能徒然任其遮挡住自己的视线。 只听她低声说: 「不,我和你们一起去……一起面对总比自己一个人要好。」 这句话倒也在理,如果是换作宁相宜遭遇如此境地,她也会坚持一起行动,毕竟在恐怖类小说电影当中,落单都是大大大忌。 因此她也不再劝说,只是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 唯独和曹艺共同经歷过一个惧本的青涿静静看了她两秒。 有过曾经鲜明的对比,才知道曹艺身上发生的变化有多大。 那个会仗着哥哥和自己人多体壮,去找别人勒索物资的高傲女孩一下子被扔到了尘埃里。失去了亲人和自己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后,她终于明白要在惧本当中收敛锋芒,也明白了自己从来不应该是,也不会是「恃强凌弱」中的「强」。 「那好,都走吧。」 见惯了惧本内的生离死别,徐珍息只有些许惋嘆,而不会产生太多无用的同情情绪。她第一个走出来,迈出了这间黑骏骏的主屋。 六人一行的队伍这回并不需要带路,按着西边通往袁育姿屋子镜像路线一路走,就能看到三栋连结在一起的翘檐庭园。 和袁家小姐栽满花草树植的小院相比,此处仅在正门门前栽种了两颗相对而立的银杏。屋子外墙的墙体由砖红色的墙漆刷就,稍微靠近紧闭的桃木门前,就有一阵古怪奇异的味道隐隐飘入鼻中。 将耳朵贴合在门上,仔细听了半晌里面的动静,徐珍息才慎之又慎地轻轻推开了并未上栓的木门。 满堂鲜红裹挟着浓郁得令人无法唿吸的怪味扑面而来,既刺目又呛鼻,引得朱勉励连打两个喷嚏。 「阿嚏、阿阿阿嚏!」 好容易适应了这股夹杂着腐烂气味的烟香,他晃晃脑袋,使劲眨了眨眼往屋内望去。 密密麻麻的红烛幽幽散发着暗色光亮,在一小圈光晕当中努力驱散黑暗。古怪阴沉的阴影打在大大小小的断头神像上,又在四面墙中印下随烛光晃动的人影,好似那些憧憧人影下一秒就要从墙上活过来。 整个屋子完全被四个东西占满:密密麻麻的红烛、大大小小的供桌供台、无处不在的断头神像,以及刺鼻难闻的香火味道。 第031章 新婚喜宴(16) 金色的布料上纹有玄奥的纹路,从房梁牵过,在屋内四角悬挂下垂,形似庙堂当中的经幡。 如果忽视过于诡异的红光以及不知所踪的神像脑袋,袁府的这件屋子布置得极像一间神佛庙宇。 青涿手中捏了一块幡布,用指肚摩挲一番,又慢慢走到正屋中央那尊最大的神像跟前,垂眼往桌前看去。 桌面上有一架小巧的香炉,由于经年久远已经在紫铜外表上包了一层锈迹,炉中正插着五柱香,香头是点着的状态,白色的香灰在红色火光中簌簌摔落。 除此之外,还有五碟装载着贡品的瓷碗。 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是从眼前的五块瓷碗当中传出,甚至将靠得近了些的青涿熏得后退几步。 「这这、这都是些什么啊?!」屏住唿吸往前探头的朱勉励一张胖脸完全挤成一团,嫌恶的神情溢于言表。 只见五张瓷碗中,依次放着连带皮毛的不详肉类、以及翻出眼白的死鱼。从毛髮的长度和花纹来看,应该有鸡、鸭和别的一些什么牲畜。 最令人作呕的是,这些鱼和家禽都是未经烹制的生肉,放在这块供桌上也不知道闲置了多少天,肉质已经腐烂出绿白的霉斑,甚至还有蛆虫在其中蠕动,有苍蝇包在肉上正大快朵颐。 「这袁家人真的是在信仰供奉神,而不是在养蛊吗?!」朱勉励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扇动,试图扇走这股混杂着鱼腥的腐烂酸肉味。 其他人也都面色不佳,下意识地和供桌拉开一段距离。 青涿恍然间又回想起被拉入异空间时,那名「神明」的一举一动。 【非常,飢饿。】 祂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眼前的自己当做饱腹食物,狠狠一口咬下。 直至现在,那两道尖利的牙印仍留在他的小臂上,还在隐隐作痛。 当时还感到不解,如今他算是明白为何祂一副飢肠辘辘的模样了。 第62页 这些烂鱼烂肉,搁谁身上能吃得下! 奇怪的是,袁家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供奉」他们的神呢。 也许是香火混杂烂肉的味道太过刺激,他的头一阵发晕,眼前端坐的神像都好像扭曲起来,天地颠倒,倒挂于房梁之上。 熟悉的眩晕感瞬间让他福至心灵:「小心,可能要传送到其它空间了!」 事到如今,这个惧本的常用手段大家几乎都摸清楚了——就是连续不断的空间转换。 最初刚进入惧本时,寻找袁家是一次;在接新娘时,进入闺房又是一次;而最近的一次,则是袁育姿生日那天,演员们扮演程家兄妹,结果被提刀回来的袁育姿四处追砍。 「咚」「咚」 失去意识的众人接连倒下,发出和地面碰撞的闷响,同时激起地面上一层薄灰。 在青涿也双目合上即将倒地之时,一双漆黑的手掌却倏地从空气中某个角落钻出,接住了这只即将倒下的躯体。 ………… 「咯嗒咯嗒」 车轱辘滚过石板地面的摩擦声瞬间灌入耳侧,连带着一众市井的热闹吆喝声也从耳朵隔膜中窜出,清晰无比地敞在听觉中。 睁开眼,视线也恢復过来,青涿有些愣神地看着周围密闭的狭小空间,以及右手边遮盖的帘布,伸手掀开是一扇小窗,探头便朝外望去。 他现在正坐在一架马车之中,石路颠簸无比,带着视线也不停地上下晃动。 马车正从一条人群熙攘的小街中穿过,街边的商铺临街而开,热热闹闹地迎接来客,有些靠的近的小铺里甚至还传来买卖的讨价还价声。 「张老闆,你看我老从你这买料子,便宜点噻!」 「哎哟许家娘子,不能再便宜啦,我这料一路从…………」 马车渐渐行远,精准地从来往人群中绕过,每个路过的人脸上五官都清晰可见,表情神态也都和活人无异。 一阵清凉寒风顺着前进的方向袭来,灌入鼻腔之中,引起胸腔一股闹心的痒意,青涿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 蓦地,一双手从身后伸来,一把伸入他的腋下,轻轻松松将他抱回座位上。 「不要吹着风又着凉了,到时又是一场大病,你要妈妈担心死吗?」 女人的声线从左上方转来,青涿仰起头,就看到一名身穿名贵布料裁制长袄的无脸女子。 她头髮端庄地全部挽起,几串珠光宝气的髮钗插在髮丝间,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晃动。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自己的个子怎么缩水了! 抬起手,白白嫩嫩还带几分婴儿肥的小短藕出现在视线当中。不仅如此,他坐在马车的小榻上,双脚也被迫悬空,只能在空气中晃悠而踩不到实处。 刚咳过的嗓子眼冒着辣意,一路顺着胸腔到达肺部,生出一片刺痛。身上的力气也随着几声咳嗽流失了大半,只能虚弱地靠在榻背上微喘着气。 不仅变成了一个小孩,甚至还是一只生病的小孩! 青涿只能伸出手抚胸,给自己顺顺气。 看着他如此痛苦虚脱的模样,女人又再一次开口,还伸出手轻柔地给他拍背:「育姿乖,这次妈妈找的大师一定靠谱。」 育姿……?袁育姿……? 又是一次扮演类的空间转移,而且扮演的还是幼年时的袁育姿?! 那这么说来,身旁这个无脸女人就是袁母了,她口中说的「大师」或许就是此行的目的。 「咳咳咳……!」 脑海中正思索着,羽毛搔动的痒意又从喉头传来,青涿一手捂住嘴,咳得嵴背都微微颤抖。 袁母倒是习以为常的模样,一下又一下地伸手顺抚孩童弱小的后背,关切询问道: 「早上都没吃饭,育姿现下饿不饿?前面就到幽芳斋了,吃不吃栗子糕?」 马车通往完全未知的方向,连去寻找所谓的「大师」要做些什么事都不知道,青涿谨慎地摇了摇头:「我不饿。」 半垂的眼睫抬起朝上看了看,他犹豫了一秒,又小声补上一个称唿:「妈妈。」 ……第一次从嘴里喊出这个称谓,倒是新奇的体验。 还没从这个新鲜的称唿中缓过神来,下一秒他的头顶就落下一只手掌,轻轻揉着小孩柔软的髮丝,同时五指成梳,缓缓顺着脑后长发一手梳到底端。 ……等等,长发?? 从头上传来的奇异微末束缚感终于找到了来源,青涿双眼睁大,低下头将自己身上的衣物打量一番,心神剧颤地抬手朝脖颈后摸去—— 入手是如瀑的细软长发。 !! 这,这…… 要论眼一闭一睁,就变成一身小女孩打扮是种什么体验。 青涿还没从被迫变装的冲击中走出,脑子里晕乎乎地似要缺氧,不由得伸手将掩好的马车门帘又掀开一些,顿时有凉风从窗边闯入,将他脑后被袁母梳齐整的髮丝都吹得微乱。 「快把窗户关上,马上又要吹头疼了!」袁母无奈的声音立马响起。 在她口中,袁育姿似乎成了一个精緻易碎的花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稍微一点不注意就能惹起一身病痛。 事实上,自从传送到这里,青涿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敏感和虚弱。现下只是稍微吹了点风,太阳穴就开始微微鼓动、发出胀疼的信号。 第63页 虽说小孩子身子骨小,都比较脆弱,但也不至于这样易碎。 然而头隐隐作痛的他却并没有把挂着流苏的车帘布放下,而是目光炯炯地用那双灰色眼睛盯着街边一角看。 「妈妈,我想吃这个。」宛如小白萝蔔的手从窗边探出,遥遥指向一个方向。 「你这孩子,刚刚不是还说不饿吗。」袁母发出一声轻笑,有些无奈地嗔他一声,如果不看那张诡异的、没有五官的板平脸庞,就是一位再正常不过的慈祥温和的母亲。 顺着那只手指向的方向,袁母遥遥看去,只见人群接踵之中,一个推着炭火小车的摊贩正站在街边,高高的炭火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烤好的红薯和玉米,摊前正有一个小童牵着母亲在挑选。 「不行,这个不干净,育姿要是饿了,妈妈给你买栗子糕。」简陋露天的小摊贩并不在袁母的考虑范围内,她一口回绝。 默默将手缩回来,青涿转过脑袋,看向端坐于座中不为所动的袁母,轻轻抿了抿唇,小声喊道:「妈妈。」 他模仿着自己曾在电视中看到过的孩子,白馒头一样的手伸到身旁,伸出短小的萝蔔状食指,勾住袁母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扯了扯。 他也不开口哀求,也不似其他要求被拒绝的小孩那样哭闹,只是喊了一声自己的母亲,大而明亮的双眼失落地耷拉着,谨慎又小心地发出微末的恳求。 从小被教育成端庄贤淑大家小姐的袁育姿哪里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纵使袁母是一副铁石心肠此刻也要被融化了,她稍微松了口:「一会儿你又肚子疼胃疼!可怎么办!」 她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下来,青涿眼睛一亮,他伸出手指,用拇指在食指上掐出一小块区域,小声保证道:「我就吃一点点、一点点。」 「唉,」轻微的嘆声从袁母腹腔内传出,她伸出手,小心地捏住孩童肉嘟的脸颊,亲昵又宠溺地妥协道,「行吧行吧,那你可一定得好好听大师的话,把身体养好。」 大师。 又一次听到了这个称唿。 所谓大师原来是帮袁育姿治病的吗?在医疗并不发达的年代,的确有很多人家会用玄学的方法代替真正的医治手段,比如喝符水、做祛邪仪式…… 在袁母的示意下,马车速度慢下来,停到了街边一侧。 她正想掀开门帘朝外走,就见一个矮小的鹅黄身影飞速窜了出去,同时留下一串童音。 「妈妈我自己去买!」 「欸欸欸!跑慢点!」袁母着急地招唿道,然而青涿此时已经拖着虚弱的身躯强撑着跑到了烤红薯小摊之前。 胸腔往外溢出缺氧的窒息感,只是跑动两步就再也抬不动腿,青涿唿哧唿哧喘着气,双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和蹲在小摊旁的一个瘦小身影对上了视线。 这是个熟悉面孔。 那名可怜兮兮蹲在小摊前,不住耸动鼻头闻着香味的沖天辫小孩怔怔地用那只仅剩一颗眼球的眼睛盯了他两秒,带着两分犹豫迷惑道: 「是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032章 新婚喜宴(17) 「唿……哈……」青涿没想到这具属于袁育姿幼年时的身体竟然虚弱至此,苍白着脸摇摇头,胸膛因为喘气而勐烈地起伏着。 「难道说,」鬼孩双眼一亮,眼下的乌青都快能赶上那双深黑的眸子,「你要来陪我玩了吗?」 穿着一身袄裙的男孩看上去端正漂亮,与其他人家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相比也丝毫不差。再加上儿童时期的性别特徵都还没有显现出来,乍一看就是一个精緻脆弱的女孩。 打小就没有和小女孩一起玩耍,死后也没有女鬼童作伴的鬼孩默默咽了口口水。 小男孩喘匀唿吸后点点头,两边唇角微微上勾,笑起来的模样隐约可见未来长大后的影子:「是啊,我要去的地方有闯关游戏,你要不要一起去?」 许久没有像生前那般与伙伴玩耍的鬼孩叠声应道:「去去去!」 那可是从来没玩过的闯关游戏欸!! 不久前的挖眼睛之仇瞬间被抛之脑后,鬼孩乌黑如墨的眼睛仿佛都要泛出光来:「什么时候去?现在就走吗!」 「是啊,」青涿回头看了一眼,袁母正扶着自己晃动的珠花急匆匆走来,「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好像叫什么光来着,不记得了。」鬼孩耸耸肩,又圆又黑的眼珠滴熘熘一转,打量着眼前比自己看上去还矮一截的青涿,坏主意地说道,「你喊我小光哥哥好了。」 「咚!」 虽然身体里的力气流失许多,打一个小孩还是足够的,青涿毫不客气伸手就是一个爆栗:「想得美。」 正在这时,一双保养得当的縴手从后方扶上他的两只肩膀,袁母轻柔的声线自头顶飘来。 「育姿,你在和谁说话?」 接收到来自青涿的询问目光,小光扬扬眉:「她看不到我的。」 心下顿时有了计算,男孩转过身,露出大大的笑容,一双圆目弯成甜甜的月亮状:「我在给妈妈挑红薯。」 虽然对于孩子莽撞跑来的行为有所不满,袁母还是被这句话哄得喜笑颜开,嗓音中都充满了开怀:「那你挑好了吗?」 「挑好了。」青涿转头,手指指向烤炉内个头最大的一只,「这个给妈妈,」 说着指尖一移,指向它旁边稍微小一点的红薯:「这个给我。」 第64页 「好好好。」袁母轻笑着应道,从袖口中拿出一小张银票,「老闆包一下这两个。」 「好嘞!」 老闆见着又一桩买卖成交,自然也高兴,从摊位上拿出油纸准备包起。 而在众人都看不到的空气中,只剩一颗眼球的鬼童巴巴地将整个身子都挂在炉桶上,瞪着眼紧紧盯着眼前只能看不能吃的烤红薯,馋得快要流出口水。 「我的呢?我的呢?!」 在场唯一能看到小光实体的青涿低头掩住笑意。 袁母那边已经付了钱,将男孩那只烤红薯递到他手上,同时牵起他空闲的另一只手,转身向马车走去。 在走动中,青涿悄悄侧过身子朝后望,冲着对红薯摊恋恋不捨的小光摇了摇手中热气腾腾的食物,为不引起袁母注意只好用嘴型无声说道: 「过来,我的给你。」 读懂他话语的小光立马以光速松了手,眼巴巴地跟上来。 青涿被袁母扶着踩上马车,又在座位上安顿下来,和刚刚下去时相比,不仅手上多了甜津津的烤红薯,后头也跟来了一个小尾巴。 马车小榻的内部空间不大,坐下两个人正好,而身为鬼怪的小光并不在意这些,直接在青涿座位下盘腿而坐,背部惬意地靠着马车的车壁。 青涿把手中的红薯一分为二,香甜的气味立刻在狭小的车厢中弥散开来。 被烤得软糯澄黄的地瓜肉令人看着就食指大动,香嫩得几乎要流出蜜油的色泽落在小光眼中,顿时在喉头髮出「咕咚」一声。 将其中一半递给欢喜笑开的小光手上,青涿自己则捧着另一半假意吃着,上半身随着马车启动的惯性稍稍后仰,听到车轱辘和马蹄蹬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又交织着响起。 路上偶遇这位小鬼童对他来说可谓是意外之喜,原本要独自一人面对「大师」的青涿半是欺瞒半是利诱地把它拉上马车同行,就是抱着兴许在后面的危机中它能发挥作用的心思。 浑然不知道自己被算计上的小光风捲残云地就把分到的红薯啃完,连沾着灰的干涩外皮都没放过。待他心满意足地眯着眼打个饱嗝,再睁开眼又是巴巴地看着青涿手中那一半。 好吃!好好吃! 几百年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然而馋虫大起的小鬼童却被一只短小细嫩的手指抵住了额头。 青涿慢条斯理地把手中残余的另一半包好,安放到袖口袋当中,再次用嘴型悄悄宣布:「这一半闯关结束再吃。」 小光失望地瘪起嘴,它将自己那根积木一样的可拆卸舌头摘下来,用并不干净的袖摆擦了擦,而后藏到袖口当中,自己低着头做出自闭状。 「育姿。」沉闷的车厢骤然被袁母的唤声唤醒,她侧过身子,还上手扶住青涿的一双肩膀,把他也稍稍掰过来,摆成二人面对面的姿势。 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凝肃,一张平整无起伏的空白脸颊占据了大部分视野,话语从腹腔幽幽传出。 「这次的大师是妈妈千辛万苦求到的,你绝对、绝对、绝对、绝对要乖乖听他的话,明白吗?」 仿佛復读一样的「绝对」二字中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息,青涿双肩还正被挟持住,只能点了点头,双眼认真地看着那张空脸,伪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知道了妈妈。」 市井街道的鼎沸人声在不知不觉中远去,马车似乎是来到了远离城镇的郊外,耳畔间只剩下马蹄踩踏以及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青涿掀开车窗的帘布一角,入眼就是数棵郁郁葱葱的枝干树叶,林叶之间穿透过来大大小小光斑,照在眼睛上有些微的刺眼。 他低头往脚边看去,小光已经因为车身的颠簸和环境的安静生出迷濛困意,脑袋朝下不住地小鸡啄米。 蓦地,左手袖口又是被生生一拽,等他转过头去后,袁母的脸颊在眼前无限放大,紧緻平整的面皮都要贴上他的鼻尖,她一字一顿地再次强调道: 「育姿,一定要,乖、乖、听、话。」 一层悚然的寒毛从后颈处竖起,青涿心头一跳,双眼凝视着这位突然之间不再和蔼亲切的母亲,缓缓眨了下眼。 又一次叮嘱完后,这名浑身名贵布料珠宝的贵妇人就松开了手,缩回到自己座位上,面朝车外、不再吭声。 还算松弛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拧巴起来,无人再开口说话,只有本来被鬼气森森萦绕的小光没有察觉出不妙的氛围,靠在车壁上唿唿大睡。 马车行进了大约两刻钟左右,终于在一条土路中停下,道路两旁皆是被葱葱树林掩映,眼前除了山坡就是林叶。 人来人往的热闹城镇已经看不到影子,大亮的天光被密密麻麻的树叶遮挡,仿佛无形中形成了一道屏障,屏障之下的区域只有塞满树影的阴暗。 下车后,青涿的左手被袁母紧紧牵住,右手则悄悄拉上了刚醒来而睡眼朦胧的小光,一人二鬼朝紧密排布的银杏树之间走去。 脚下踩踏着的金黄扇状树叶发出「恪啦」的脆响,树林阴翳之间有红色的砖墙一角从坡后探出,醒目得仿佛万绿丛中一点红。 同时一股香火气味钻入鼻子中,青涿只觉得有些浓郁刺鼻,而走在一旁的小鬼头直接把鼻子深深皱了起来。 它狐疑地看来:「这里就是闯关游戏的地方?好难闻的味道。」 第65页 原本仅仅探出一角的屋檐瓦舍随着几人的靠近慢慢露出全貌。砖红的外墙上一路垂吊悬挂着金色幡布,屋前左右两侧由两架高高的木桩悬着两面红底黑纹的长条旗帜,一名身穿暗红长衫的白须老者正站在屋前。 「嘘。」青涿转过身,借着树木的遮掩沖小光比着口型,「游戏要开始了。」 说着,还向对方晃了晃自己有些沉甸甸的袖口。 ——里面正装着鬼孩心心念念的另外半颗烤红薯。 一下子提起劲来的小光眼神发亮,他从自己身上摸出了剩下一只眼球,做战前准备一般郑重其事地将其安上,嘴上发出铿锵有力的童音: 「放心,这种闯关游戏难不倒我!」 屋前,越是靠近那位鹤髮鸡皮的老人,袁母就越是步履匆匆,牵着青涿便迎上去,话语间满是急迫意味: 「大师,您久等了,劳烦快帮我家育姿看看。」 她侧过脸,观其动作似乎是在担忧地凝视自己年幼的孩子:「这孩子自小身子骨弱,我曾求了玉阳观那里的道长,说是八字太虚,容易受妖邪入体之害。可这东西只能勉强借外物之力压制,等年岁稍大些她还是会……」 她的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明眼人都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大师瞭然,撩起长衫的袖子,竖起两只手指就往青涿额间探去。 下意识的后缩被他生生遏制住,等那两根表皮黑黄、皱纹遍布的手指点到额头上时,一道寒凉从眉心扩散开来,令人不适的阴冷瞬间袭来。 「大师」很快移开了手指,他伸手捋了捋下巴处长长的鬍鬚,松弛的眼皮闭上又睁开,讳莫如深地笑了。 干瘦的脸颊两侧堆积出恐怖的沟壑,他摇摇头:「确实八字极虚,若是寻常玄术道学还真压制不住。但你既然专门求至我门下,我便给你指一条明路。」 「待我给她做一场吸鬼纳魄的法事,而后你于家中供奉一座神庙日夜祭拜即可。」 第033章 新婚喜宴(18) 听了大师的指点,袁母忙不迭地点头:「好的、好的,您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安排。只是这法事……」 「呵呵,」老者嗓音极低地笑了两声,转身朝形似庙堂的房内走去,「跟我来。」 左手受到牵引被拉动,青涿被袁母一路拉着跟上,但半途中,走在前面的那道身影倏然停下。 他半侧过脸,浑浊的视线扫过眼前母子二人,又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好像有阴气——你们带了什么东西?」 正在他所注视那块地方安然站着的小鬼嘻嘻一笑,嘲讽意味十足地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排闪着寒光的利牙:「这装神弄鬼的老妖道就是闯关的内容吗,那也太简单了。」 除了一头珠宝啥也没带的袁母短暂茫然了一下:「没、没带什么东西。」 再次往那处阴气浓郁之地看一眼,一无所获的大师冷哼一声,又继续往内走。 红漆斑驳的双开木门上有一对门环,扯动门环、伴着一声嘎响,漆黑的里屋就朝众人敞开。 袁母正要抬脚跨过门槛,却被大师用四指抵住了肩头,他大半个身子都隐入黑暗之中,仅余一颗皮肉松弛的脑袋还在阳光照耀之下。 「你止步,小童随我来。」 微愣的袁母马上反应过来,收回脚步弯下腰,双手箍住青涿的肩膀,再次叮嘱道:「育姿,这法事事关你终生,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听大师的话,知道吗?」 说完也不待回復,她就握住自己孩子的双肩,将他往屋内一推。 如坚铁一样的力道让青涿牵着小光踉跄两步,刚跨过那道门槛,身后的大门就「哐当」一声重重关上了。 视野短暂地陷入一片盲障般的黑暗,随后被一小片微光碟机散些许——是那位老者点燃了两只蜡烛。 借着这一点点微光,青涿飞速地把能见之物都打量了一遍。 和袁家那只庙堂非常相似,整个屋内摆着大大小小的神像,塑像前摆着几台香炉,上头插着几柱红香。 与袁家不同的是,这里所供奉的神像并非同一位,脖子上的脑袋也安然无恙,桌前更是没有腐烂恶臭的供品。 就在下一秒,刚刚还能视物的双眼就被一层厚麻布蒙上,还在脑后紧紧地系了一个结。大师嘶哑如破风箱般的声音瞬移到了身后:「稍后你只顾往前走,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搭理。」 后背有一只手在推动着自己向前,青涿顺从地抬步,走到了一条漆黑无光的甬道前。 「等你听到铃响的时候,把这个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然后静立在原地。」手心被塞入了一张长条状的纸,大师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等你感觉到有东西拍你的肩膀,你再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能听得泉水声时方可停下并摘掉这层遮布。」 「如果路上听到了别的声音,千万不要搭理。」 背后又是一推,双眼被实实蒙住的青涿不受控制地向前两步。 「去吧。」大师说。 在老者看不见的地方,青涿右手边牵着的小鬼童往甬道里探头一眼。他似乎意识到了「闯关游戏」已经开始,殷勤地又是嗅闻又是四处张望,实时给青涿做着播报。 「这里面阴气很重阿,」面对大师都一副不屑模样的小光有些顾虑地皱眉,「连我也什么都看不见,你真的要进去吗?」 第66页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发生这种事,正常人早就两脚抹油地找机会逃跑了;但现在身在惧本当中,前有诡异的法事,后有虎视眈眈的大师和袁母,自己还变成了一个跑两步都虚弱的幼童,即使想跑估计也跑不掉。 更何况,这段经歷很有可能就是袁育姿幼时往事的真实投影,切身体验过一遍或许会有和剧情相关的更多线索。 「走吧。」青涿用气音悄悄道。 他谨慎地迈步向前,耳侧听得两对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中盪出迴响。 视觉被完全覆盖的情况下,听觉和其他感官就会更加灵敏。 脚下是一片平直无弯的道路,耳侧除了他自己的唿吸声,就是一串纷杂的脚步。 嗒嗒嗒,嗒嗒嗒…… 这脚步声。 一对是属于自己的,一对是属于小光的,还有一对,是属于……? 一抹寒意从背后袭来,同时耳边还围绕起一阵皮笑肉不笑的欢笑声。 「嘻嘻,嘻嘻——」 那声音刚响起两秒,就倏地停止,转而被另一道童音覆盖。 「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小光的声音略微沙哑,还带着一股说不出原因的兴奋,「休想欺负我的朋友!」 青涿:…… 虽然小光的存在让人充满了诡异的安全感,但他似乎忘了,他自己也是一只「妖魔鬼怪」。 在喊声落下后,背后的寒意立马飞速窜走,同时脑袋两侧「唿唿」地挂过两道飓风,在身周席捲一圈后又绕到了头顶。 「嘻嘻嘻……」 「砰!」 「咚咚!」 巨大的敲击声和那鬼物连续不断的笑声响成一片,在上下左右四个方位随机响起。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即使青涿目不能视,也能想像到鬼物之间的斗争有多么激烈。 他低下头,伸手摸了摸眼上那层麻布。 嗯?! 明明他的指尖所触碰到的是纤维分明的粗糙织布,但他却有种正在被自己手指抚摸的诡异触感。 那种感觉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就好像你凭空多生长出了一块皮肉,而自己正在触碰那块皮肉一样。 青涿又试着用点力气扯了扯,果然,自己的皮肤上同样感受到了一股拉扯的力量。 侧边的嬉笑和打斗声已经休止,也不知是中场休息还是二鬼已经决出胜负。 正在青涿侧耳去听时,小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诶,你怎么还戴着这片布阿?」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你怎么这么心大,快把它摘下来!这上面有老道士的术法,你要是戴久了它就长在你身上了!」 那位大师的术法? 青涿心下一凛,他再次伸出手去轻轻拉扯那片麻布,可它似乎已经在自己的眼皮上生了根,一旦拉扯的力度大了些,还能明显感受到痛意。 分明是已和自己的皮肤长成一体了。 「快点阿,要来不及了。」小光急促道。 听到这句话,青涿反而动作迟缓下来。 他突然想到了在进入这条长道之前,大师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路上听到了别的声音,千万别搭理。】 这句话是不是说明,可能会有未知的东西扮做人形,甚至扮做他所熟识的人,来与他对话? 而且根据这道小光的声音来说,不摘这片麻布,它就会永远长在脸上,可自己在上一段空间中看到袁育姿的画像分明是五官齐全、眉目分明的。 她在幼年时一定也经歷过这场「法事」,而在袁母的教育下,她一定不会违背大师的意思去摘除这片遮眼的织布,那么也就说明—— 所谓大师施展过术法,佩戴久了会长在脸上的说法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刚刚还为了他这位「朋友」和另一只鬼物大打出手的小光没理由会骗他,那么身旁的这位「小光」是谁? 「快点呀!」看着青涿动作的迟滞,「小光」大声催促着,声音在空旷的甬道内微微扭曲,属于小光的声线也悄然无声地发生了变化。 「快点摘掉!快点!!」眼前孩童充耳不闻的模样让它更加急躁,因尖叫而变得尖锐无比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终于在这时,青涿的手终于又动作起来。 在「小光」的殷切注视下,他蹲下了身,还用两只手紧紧把自己的耳朵捂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种尖嗓童音确实很有穿透力,刚刚在他耳边吼的那一嗓子叫人脑袋发懵,甚至都有些耳鸣。 还是真正的小光可爱一些。 他有些苦恼地想到。 那位不知为何物的鬼怪眼见着达不成目的便识趣地离开了,又等了一小会儿,终于又有一道小光的嗓音传来。 「唿,好久没这么打过……」他话语一顿,「你怎么了?」 穿过重重乌黑的阴气,身着鹅黄短袄的小孩在黑暗中格外亮眼。 他蹲在地上紧紧捂着双耳,长袖因为动作而有些滑落,一对白嫩的手臂从中探出,雪白得几乎在发着光。 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只黄澄澄的汤圆。 哎呀,好可爱。 小光捂着两侧脸颊,心脏怦怦地跳。 听得透过掌心闷闷传来的小光声音,青涿松开双耳,试探问道:「打完了吗?」 清澈的男童音将幻想中的鬼孩拉回现实,他「啪啪」地拍着胸脯,豪言道: 第67页 「小意思,这老妖道放的小鬼还不到百年,和我这种几百年道行的大鬼比还是太嫩了。」 嗯,这种语气,这种口吻,应当是真的小光没错了。 青涿发出真诚的夸赞:「你好厉害。」 对于吹捧极为受用的小光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在临时麻烦解决过后,一人一鬼又再次相携而行。刚刚酣畅淋漓打过一架,又获得漂亮同龄人赞扬的小光心情大好,只觉得这个闯关游戏又好玩又能让他吃上烤红薯,简直是再美不过的事,口中都开始哼起了快乐的曲调。 如果仔细去听,还能发现这小调与新娘口中哼唱的调子竟有七八分相似。 有了这位活泼的小鬼头,这条甬道的诡谲氛围也都被驱散了些。 而就在青涿的神经微微放松之时,孩童鼻尖的哼唱突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串飞速靠近的铃声。 「小光?」青涿蹙眉,轻声唿唤。 叮铃,叮铃。 回应他的只有千百只紧密相连的铃铛交织着发出的清扬铃音。 【等你听到铃响的时候,把这个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然后静立在原地。】 手心还紧紧攥着那块符咒状的纸条,青涿思索过后,将它贴在了自己的额间。 明明不具有任何粘合性的纸符紧紧吸附在他的额头上,而在贴上的一瞬间,嘈乱震响的铃声戛然而止。 听大师的话,应当是可以保命的。 确定了这件事后,青涿也松了口气。他按照老者所言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宽大的纸符从额头一路覆盖到下巴处,看起来像个被封印的年幼殭尸。 静立在原地,然后等待有人拍自己的肩膀,就可以继续向前了。 正在等待之时,耳侧却突然响起了一道既陌生又熟识、令他意想不到的声音。 「爻青涿。」 第034章 新婚喜宴(19) 爻青涿。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他。 而且这道声音,分明就是—— 「爻善?」青涿放轻了声音,自言自语一般地呢喃。 那个牵着他走出贫民窟,又给他起了姓名,在共同相处了三年以后人间蒸发的人。 他的声音好像还是记忆中那样沉稳不惊,又好像变得哪里有些不一样了——时间长了之后,记忆也是会越来越模煳的。 「爻青涿,我之前教给你的&%@你还记得吗?」话语中间的那个词像是卡带一样,被一道杂音所覆盖。 即使如此,青涿还是知道了他话语中提到的东西是什么。 在细远流长、都快要被他遗忘的三年里,爻善只教给过他一样东西,那不知道是哪个地区的语言,念出来艰难晦涩,即使他拼了命地去学去记,也只能在一大段时间里吸收一小部分的内容。 那门语言…………怎么说来着? 青涿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本应该牢牢扎根于脑子里的知识点就像一团迷雾,怎么抓也只会从指缝之间淌过,愣是一个词都记不起来了。 他只好有些挫败地、仿佛一个真正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站在原地,小声说道:「我不记得了……」 他的手相握在身前,左手紧紧抓着右手,修剪齐整的指甲在皮肤上掐出一道道印子。 然而爻善却并没有生气,而是低笑一声,笑声中饱含宽容与偏爱:「没关系,你过来,我重新教你。」 ………… 「不了。」青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吐出这二字。 稚嫩得有些脆弱的童音飘散在空气中,他额间贴着一张黄符,眼上还蒙着织布,没人能看得清他脸上的神色。 这不是爻善。 在相处的三年期间,他从来没看见过爻善露出笑容,包括愁、怒、哀这些正常人会有的情绪,统统都在他脸上看不见。 他仿佛一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眉目深邃的脸上总是面无表情,连那双浩瀚有如星空的双眸也难以流露出一丝情绪。 所以这名「爻善」在低笑的那一刻就露出了马脚,更遑论青涿脑中还清晰地记得刚刚鬼物冒充小光的经歷。 这只是一场并不高明的模仿。 但……以爻善的声线,笑起来确实好听得让他流连。 青涿如此想到,这场镜花水月一样的久别重逢将他那段时间的长久思念都勾了出来,他张了张嘴:「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唿——」回应他的是甬道之间流动的微风。 蓦地,一个东西拍了拍他的肩头。 【等你感觉到有东西拍你的肩膀,你再继续向前走。】 爻善消失了。 青涿有些怔忪,他曾在年少时想过,如果找到了爻善,他一定会把那株两人一起栽种的绿萝搬出来给他看,看它如今长得有多么茁壮,然后再好好盘问对方,这些年究竟去了哪儿…… 他脚步抬起,一步步朝前走去。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属于小光的独特声线在耳边乍起。 刚刚那一段路中,青涿身旁的小鬼童像是被什么东西屏蔽了一样,既看不到也听不着。现在从那里走出来后,这段屏蔽就失效了。 只是当事人小光似乎从未察觉。 「没什么,是不是快到了?」他并不打算详说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摇摇头道。 小光嘴里叼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摘来的细叶,看了看不远处甬道尽头透来的微光,答道:「是啊,这个闯关很简单嘛……呃,就算简单,之前说好的烤红薯也要给我。」 第68页 之后便没有任何其他插曲了,往前行进一段距离过后,一串叮咚泉水声随着脚步踏出甬道而灌入耳中。 根据大师的话,此刻就可以摘遮罩了。 只是还没等他自己伸手,一双纤细娇柔的手就先一步替他揭开了头上的符咒和麻布:「育姿,感觉如何了?」 袁母将遮眼的布料解开后,青涿等待双眼能够适应光亮才慢慢睁开,环望了一下周围。 从那条长长的通道中走出以后,就直接到了整座庙宇的后院处,周围仍然满是树林阴翳,在左边还通了一串接水的竹管,泉水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还好。」他随口回应道。 此处除了他们二人以外,那位鹤髮的大师也正站在原地,他手上正捧着一尊石质神像,要递到袁母手中:「这位就是你日后需要供奉的神明。」 原本还扯在青涿袖子上的力道骤然消失,小光松开手连连后退几步,一脸警惕地将目光落在那断头神像当中:「这、这,这道行不佳的老妖道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青涿将袖口中剩下那半截还氤氲着热气的烤红薯塞到他手中,自己则朝袁母他们走去。 断头神像,是这位大师交给袁母的。 「除此之外,你要每个月都为祂建造一塑神像,在家里专门立一处神庙,把神明尊身供奉其上。」 袁母有些诚惶诚恐地接过那座并不轻的石像。 「供品方面,每个月以放干血液的活禽为祭,每月月初置办一次,直到月末活禽腐烂,方可将其埋藏在你家女儿房屋正门口。此外,每天供香五柱即可。」 ……所以说,他们刚刚进入的那间袁家的神庙,其实就是袁母按照老者所言置办的,包括那些腐臭的烂肉,也是有意而为。 正常祭拜神明怎么可能会这样供奉,而袁母却对这方法和神像的异样丝毫不提出质疑,显然对她寻找的这位大师尊崇到了极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要在你女儿二十岁之前,替她寻一位八字极强、妖邪不侵的郎婿,否则前面所做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大师补充道。 青涿看着袁母认可地连连点头,脑海中蓦然浮现对方在婚宴上说过的话。 【满文是个万里挑一,最适合我们育姿的孩子。】 所以说,这位八字极强的最佳郎婿,就是程满文,因此袁母会用上「万里挑一」这样极端的字眼。 以袁育姿的大家小姐身份来说,在发现程满文和程满英的丑事时,没理由不告诉一手促就二人恋情的父母。然而,有了大师这句话,即使发生了这样难堪的事,袁母也铁了心要让女儿与程满文结为夫妻…… 「那……大师,敢问这位神明尊名如何称唿?」袁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管是哪位神明,摊上这大师和袁母都只能说太过倒霉了。 神像断头,烂肉祭拜,这样供奉下去,你们的神明只会妖魔化,被逼着饿得咬人。 青涿面无表情地想到,他脑子中又想起了那位一见面就扑在自己身上野兽一样啃咬的神明,甚至开始小臂作痛。 「混沌主,」大师被花白鬍鬚微微遮住的嘴唇张合道,「爻善。」 …? ?!!! 双眼越睁越大,青涿在听得那再熟悉不过的二字时,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爻……爻善?! 是重名还是?! 他脑袋宕机了一秒,勐地向前两步要找那老头询问更多信息,满眼却被一股势不可挡的眩晕感覆盖。 是剧情结束,要被送走了!! 这么多年苦苦寻找,好不容易能再次听到和这个名字有关的消息,他怎么肯轻易放弃。拼着最后一缕意识伸手紧攥住老者的袖口,尝试着张口发出声音,却被浪潮汹涌般的疲倦感侵食,双眼紧紧合上。 等他意识清醒地再度睁眼,果然又回到了袁家点满红烛的庙宇之中。 还没清醒过来的演员们七倒八歪地横躺在地,自己则是坐在地上,背靠着最近的一张供桌,长久没有动作的四肢有些僵麻,但耳朵和鼻子还是灵敏的。 一道连着粘腻的咀嚼吞咽声自左上方悠悠飘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如同附骨之疽一样挥之不散的腐烂恶臭味。 咀嚼、吞咽……? 青涿有些艰难地转头,视野中赫然是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曹艺,她满面都是鲜红的血液,在红烛辉光下显得尤为吓人。 但最恐怖的不是这些血,而是她包着烂肉而鼓起的双颊,伴随着嚼动而动作的下巴,和嘴角边残留的肉沫。 她的双眼睁得极大,没被砍去的那只唯一的手捧着瓷碟上连着皮毛和白蛆的肉,张大了嘴一口口地撕咬,甚至能看到口中还在蠕动的蛆虫。 一阵剧烈的反胃感涌出,青涿拖着麻木的四肢有些踉跄地起身,一个手刀就将曹艺的手噼开,手中的腐肉应声落地。 「她怎么了?!」徐珍息的声音传来。 她也才刚悠悠转醒,睁眼就见到队友正不顾恶臭在那些腐烂的供品前大快朵颐,连忙上前帮忙。 饶是惧本经验丰富、见惯了惨死画面的她也有些遭不住这种生理性的噁心,柳眉紧紧皱起,帮着青涿一起把曹艺给固定压制住。 本以为事态稳定住了,却没想到这名从来都漂亮从容的队友却也失了控。 第69页 眼见徐珍息能控制住曹艺,青涿就立马松手起身,几步走到供桌前,将其上摆放发臭供品的瓷碟通通扫落在地。 质量奇佳的碟盘并没有破裂,只是发出一声脆响,那些臭肉烂鱼从盘中甩出,「啪」的一声坠地。 爻善,爻善…… 混沌主,供品?!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 右臂上的牙印还没有消失,那一声压抑到几乎失智的【飢饿】叫他思绪紊乱,一腔怒火不知道何处发散,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红了眼眶。 形状漂亮的桃花眼此刻真正地像桃花一样殷红,青涿从袖口中拿出自己那柄完好无损的神像,怔怔地看着它,用手指轻轻抚摸。 是你吗? 十几年不见的你,原来是在这里吗? 第035章 新婚喜宴(20) 昏暗的红色烛光照得人像是生出了妖魔的影子,一袭旗袍的女子正将另一个女孩的双手反剪按压在地。 徐珍息死死捏住了曹艺的双颊。在外力的作用下,口腔中堆积的腐烂臭肉簌簌落下,甚至还有嚼动中被咬成两段的白蛆。 反胃感从五脏六腑中一涌而上,她赶紧撇开眼,正好瞧见瘫倒在地的朱勉励动了动手指。 清空了嘴里的东西后,曹艺的脑袋低低垂着,被凌乱的髮丝扑满了整个脸颊。她口中含煳不清地念叨道: 「哥,哥……」 「那段法事里,她应该是听到了她哥哥的声音。」 有些冷冽的嗓音从上方传来,徐珍息抬头,看到了已经冷静下来的青涿。他眼皮半垂,在烛光下似乎涂上了彤色的胭脂,一边说话一边弯下腰将刚刚甦醒的朱勉励扶坐起来。 「她哥哥叫曹宇,死在了上一个惧本。」 听闻此言的徐珍息保持默然,虽说系统中每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但当这把刀剜到自己身上时,那份痛楚并不会因为麻木而减少。 坐到地上的朱勉励还有些惊魂未定,看到自家秘书姐姐和曹艺的姿势,还以为起了内讧,结舌道:「诶诶……发生了什么?!」 话毕,在徐珍息正要开口解释时,他又皱着鼻头用力吸了两口气,浑浊腐臭的空气一路被吸进肺里,迴荡在感官之中。 「什么味道?好香啊。」朱勉励低声咕哝着,迎着青涿和徐珍息二人骤然凝肃的目光摸了摸干瘪的肚皮,「闻着都有点饿了。」 撑着地板摇晃站起,他顺着空气中的香味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堆散落在地的烂肉跟前,睁开视野模煳的双眼定睛一看,看清后登时被吓得跌坐在地:「怎么、怎么会是这些腐肉?!为什么我会闻到香味?!」 香味、食慾。 和刚刚嘴里塞满供品不断吞咽的曹艺是多么相像。 只是在那场和法事有关的空间中走了一遭,回来时就对于腐烂化脓的肉品产生了异样的观感。只是从程度上来说,还能靠双眼认清其腐臭本质的朱勉励明显比曹艺浅多了。 「你刚刚在里面经歷了什么?」徐珍息蹙眉问,「我和青涿都没有闻到香味。」 意识到自己中招了的朱勉励欲哭无泪地回想,弱弱阐述道:「就是进去找大师做法事,过程中遇到了好多诡异的事情,还挨了几下,但最后有惊无险出来了。」 「挨了几下?」青涿复述道,转头问徐珍息,「我在里面没有受伤,你呢?」 接受询问的秘书小姐摇了摇头,顺着他的思路猜测:「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我在别的灵异类惧本中也遇到过类似的规则。在受到鬼怪攻击后,人体会像被腐蚀一样产生慢性的变异。」 听闻此言,朱勉励顿时面如金纸,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沾满灰尘的脓肉,鼻尖还飘着它传来的浓郁香味,艰涩地咽了口口水:「那怎么办?我、我不想吃这些东西。」 「暂时应该没事,」徐珍息盯着头顶垂挂的金幡两秒,上前使劲撕下一条碎布,将曹艺的双手绑起来,「得抓紧把主线剧情完成——你去看着宁相宜和魏叶晓,如果他们要吃供品你就拦住。」 「哦,哦!」 五分钟内,剩下两个人也醒来了,且均是无一例外地也对腐肉产生了食慾。 首次进入惧本的宁相宜中标不足为奇,但在系统中小有名声的魏叶晓也没躲过就有些让人惊讶了。 万幸的是,他们二人的变异程度和朱勉励一样,在看清香味的来源后就立马反应过来,并不由自主地和地上污秽之物拉开了距离。 由于又一次歷经了异空间传送,清醒的几人携同已经失去理智的曹艺在神庙中把最新的线索梳理了一遍。 「按照时间线来讲,袁育姿从小体弱多病,袁家父母也为了她多次寻道,得到的回答都是八字太虚,註定会早夭。」这次依旧是擅长整理信息的秘书小姐来进行总结,「但袁母求到了一位大师,带袁育姿前去拜访后,依照大师的话做了法事、并在家里供奉『混沌主』的神位——也就是我们这里这位。」 「此外,大师还提出,要让袁育姿在二十岁之前与八字极强的人结婚。这种人应该很少,但袁家还是找到了,那就是程满文。」 「剩下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徐珍息一手搭在另一只手上,有些疲惫地捏着眉心,「整个事件还缺少关键信息,我估计之后还会有这种类似于回忆杀的东西,大家还是做好准备——你们三位一定要时刻保持清醒,免得被趁虚而入。」 第70页 她所说的正是朱勉励、宁相宜和魏叶晓三人。在第一个回忆片段中,众人面临的危险就是袁育姿的砍杀,而第二个片段看似比较无害,根据大师的方法应对都能活下来,但却会感染一定程度的变异。这种变异可能会伴随着接下来所有行动,甚至还可能会在外力作用下加深变异程度。 如果用游戏语言来讲,就是中了debuff。 「等等,那不是……?!」 宁相宜突然惊唿出声,她的双目透过神庙大开的两扇门扉,投入至屋外漆黑幽夜之中。 一道暗红的佝偻身影几乎要隐入背景之中,她一步一步从屋门的右边走到了左边,似乎还要往看不见的方向而行。 绵软的布鞋踩在石砖上,落不出一点声音。 似乎察觉到了不远处神庙内传来的红色暗光,那张苍老疲乏的面容转了过来,幽静的目色从肿胀的眼皮中投射而来。 看了一眼,突然高高扬起了嘴角,双颊和眼角挤出无数皱纹:「几位贵客,也来参拜我神吗?」 「是啊,」率先出声的是青涿,他往前走了两步、行至门槛处,整个人背对着红色烛光,叫人看不清神色,只能听到淡淡的嗓音,「婆婆呢,是要去哪里吗?」 王嬷右手手臂上搭着一件颜色亮眼的女式裙装,点头回应道:「小姐如今成婚了,我要替小姐收拾收拾那些西洋物什。」 西洋物什…… 对了,袁育姿是会英语的。 「我们可以一起跟去看看吗?」青涿声线柔和悦耳,即使乍然提出这样的请求也并不显突兀。 「呵呵呵……」 低哑的沉笑声从老人喉头挤出,王嬷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化,笑意似乎并不达眼底:「年轻人就是对这些洋物感兴趣……想看看的话就跟来吧。」 不需要徐珍息的提醒,众人也都知道这可能又是一条暗藏的线索,纷纷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在老人身后。 从神庙后头绕个弯,穿过一小片花园,就有几栋模样陈旧的老屋。 「婆婆,袁小姐对于这些西洋来的东西也很感兴趣吗?」宁相宜这回倒是学到了,也像模像样地走在王嬷身侧套话。 她人长得偏娇小,脸蛋五官都圆圆的,属于特别讨喜可爱的小女生长相,一般情况下,老年人都会对这样的女孩更和缓宠爱些。 可王嬷却收起了笑容,那张老意横生的脸在没有表情时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她淡淡回道:「小姐曾出国留学。」 行至那片和主屋相比略显萧索的房子前,王嬷低头掏出了一串黄铜色长柄钥匙,在几乎没有的月色下翻找正确的那把。 听着钥匙碰撞的清脆敲击声,青涿透过屋边的小窗,隐约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物件,思考道: 「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要锁在这里呢?」 「咔」 凭藉在府中多年经验,王嬷很快就找到了那把布了锈迹的钥匙,将长长的尖头插进门前吊着的长锁当中,嘆息着说道:「因为看到它们,小姐就会想起逝去的故人。」 这句话倒是让五个演员都心神一振。 果然,有线索了! 而宁相宜一边为大家又摸到线索的尾巴而高兴,一边有股隐隐作祟的不确定想法在心头环绕。 不是,怎么感觉这王嬷和青涿说话时候的态度,和跟自己说话的态度不太一样啊? 难道王嬷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会忍不住偏爱帅哥? 嗯,不是没有道理。 「想什么呢,」朱勉励伸出手指捅了捅眯着眼看向王嬷的宁相宜,小声问道,「咋啦,她有问题?」 …… 进入到这间堆满桌椅箱柜的杂物间,顿时便有一种浓厚的年代感扑面而来。 像是来到了二十世纪才与西洋交涉不久的年代,所有堆积的饰品、摆件都挂载着包边的卷纹,层层叠叠的欧式花纹像是洋裙上交缠蓬松的蕾丝花边一样,给物件们都增添上了雅致的美感。 除了各式家具外,还有整整一架子的英文书刊,以及一衣柜的花边洋裙。 娇俏可人的泡泡袖,缀了深海宝石的圆形衣领,看得宁相宜眼都直了。 嗡、嗡…… 隐隐地,似有一队蜂群由远及近地飞来,富有节奏的振动频率在耳边逐渐放大,就像是从蹲姿勐地站起时,心率不平血液不通而导致的耳鸣。 这感觉是…… 「准备好,要来了!」 王嬷此刻正好背对着所有人,正在某只打开的木箱中收拾杂物,徐珍息见状连忙侧头,对众人低声一喝。 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第三次通往未知的空间转移如约而至。 第036章 新婚喜宴(21) 噼啪。 火焰灼烧的轻微爆裂声在周身环绕,长久被锁在身后的双臂牵连起肩胛骨的酸痛,青涿瘫坐在一丛杂乱的稻草堆上悠悠转醒。 蝉翼一般的睫毛随着睁眼而扬起,四处高悬的火把燎着光亮映入眼瞳。 这是……监狱? 青涿转动眼珠,四下观察一番。 入目的是由竖直铁栏组建成的一个个铁笼,环境潮湿阴暗,栏杆上包浆了一层厚厚的锈皮,一看便是年代久远。 他所处的牢笼一面靠墙,另外一面的左右两侧高悬两束火炬。整个偌大的牢狱铺满了数个四方的铁牢以及由高处火炬营造出的燃烧光亮。 第71页 火焰投射出来的照明并不稳定,会随着火势的飘动而明灭不定,落在青涿的脸上像是扑动粼翅的蝴蝶。 「咳咳……咳咳!」 一阵虚弱含煳的咳声在草垛另一侧响起,是同样双手被麻绳束在身后的曹艺。 除了她以外,在场的还有魏叶晓。 他和他们并不在同一间牢笼当中,而是处于左侧相邻的那块地方,二者仅仅相隔一排铁柱。 他的那间牢笼里还有另一位不认识的金髮少女,身上穿着被污迹染得几乎看不清的白裙,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 除了被关押在笼内的「犯人」们外,牢门外的走道上还有几个零散的身着铁甲的卫兵在巡逻勘察,他们并没有带着头盔,棕褐色的头髮鬍鬚与其深邃立体的眼窝昭示了他们的身份。 西洋人。 ……大概是和袁育姿的那段留学经歷相关的。 「青涿。」 微弱的气音从相隔一丈的邻间传来,是刚刚也观察了一圈的魏叶晓。 他的双手也无法动作,只得靠跪姿往前爬了两步,脑袋抵在将他们隔开的那道铁栏上,小声商量道:「你过来些,我们互相解一下绳索。」 「铛!铛铛——」 巨大的铁棍敲击声从牢门口传来,一名卫兵正面色不善地看着魏叶晓,操着一口浓重乡音的英文骂道: 「你在做什么?!回到你该死的位置上!!真是噁心!一会儿就来料理你!」 说完,既是嫌恶又是不耐地盯着魏叶晓回到原位,方才转身走了两步,走到拐角一方木质小桌上,抄起上面摆着的半瓶酒就往嘴里灌。 「先等等。」青涿瞥了一眼魏叶晓,用嘴型说道。 语毕,他就往旁边挪两步,挪至曹艺身旁,低声问:「曹艺?你还清醒吗?」 这座牢房的布局和人员分布非常罕见,所有的牢笼里都安置着一男一女,而并不像传统的监狱那样将男女相隔。 曹艺的头低低垂着,完全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只能在凑近距离时听到她嘴里轻微的呢喃。 「饿,好饿……」 无奈地嘆口气,青涿只好自己将手指竭力伸长,漂亮的筋骨从手背上浮起,青竹般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着颤。 无论如何努力,指尖也只能堪堪碰到那一大□□得死紧的结眼。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行,够不到,一直被这样绑住对于行动太过不利了。 这时,耳朵内却又听闻一道响动逐渐逼近。 整齐划一的铁甲摩擦声正一步步踏来,钢盔与石质的牢笼地面碰撞发出气势汹汹的震鸣。 一队同样身着金属盔甲的卫兵正平整有序地向前行走,他们手上还各自持了些不同的器具,叫人一望就能联想到某些不详的事情。 有胳膊粗细的大型注射器,还有用铁盆装载的烧红木炭,甚至还有刀枪铁斧。 「我、操!」魏叶晓一向保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但在看到这些非常适合用来上刑的工具时,他也忍不住爆了声粗口。 在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卫兵小队走到他那间牢房时,领头的那名中年男人停下脚步,转身用手指点了两人:「你们俩,负责015号。」 被点到的两名卫兵,一个手持倒刺长鞭,另一个拿着足有成年男人手臂长的尖头剪,闻言便停下脚步,从门外将栓住的铁锁拉开,走进那间牢房之中。 蜷缩在地的魏叶晓默默后退两步。 卫兵小队继续前行,下一个牢房便是青涿和曹艺的那间。 「你们俩,014号房。」领头卫兵照例从队伍里点了两个人。 铁锈摩擦的开锁声分外刺耳,两个除了头以外全身被盔甲包裹的卫兵带着一身脆响走进了门。 青涿抬眸望去,正好和一双圆熘熘的眼睛对视上。 二人皆是狠狠一愣。 宁相宜?! 身上套着明显比身形大了一圈的冰寒钢甲,让青涿一开始还没认出她。 她自己本人也是愣在原地,一只手还握着把开刃的砍刀,另一只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似乎想和青涿打招唿又察觉到不合时宜。 相比于瘫坐在稻草堆上,还被麻绳束缚住手腕,髮丝凌乱狼狈的青涿,宁相宜这一身极具安全性、威风凛凛的盔甲就让人不得不眼红了。 命运是多么不公! 头顶跳跃的火光映照在刀面上,如镜一般清晰地将在场四人的倒影都收纳在内。 被派来的另一名士兵手上举着一柄像是老虎钳一样铁具,他后退两步,后背倚靠在门栏上,沖宁相宜扬了扬脑袋。 「嘿新人,你上吧,按照杰斯公爵所说,只要身体受到强烈的刺激,精神产生的扭曲症状就能康復。」 ……康復?精神扭曲? 难道他们这副要上刑的架势是为了治疗他们的「精神病」? 太荒谬了。 从这个卫兵的姿态来看,这样的「治疗」他也操持了数次,显然很有经验的模样。而宁相宜作为一个新人,问些菜鸟问题也属正常。 「那、有人康復过吗?他们出去了吗?」她第一次握住这样沉重厚实的刀具,手都在颤抖。 卫兵是一个还算年轻的男人,脸上的络腮鬍没有其他人那么茂盛,他理所当然地点头:「哦,当然!其实大部分人的病症都比较轻,治疗一两次就药到病除了。」 第72页 说到这,他有点着急地催促道:「快点儿吧,一会儿头儿该来了,要是没完成任务我俩可要遭殃。」 「啊啊啊!」 一声悽厉的惨叫同时从旁边的牢房内响起! 青涿与宁相宜顿时侧目看过去。 隔壁的015号房正在上演一场惨无人道的刑罚。 在那两名进入房间的士兵中,那个手持倒刺皮鞭的男人率先站了出来。他带着一阵盔甲窸窣声走到倒地的金髮少女面前,蹲下身侧耳听了听,确定她还有唿吸以后,一把扯着她的头髮将她拽起。 「又见面了,米雪儿。」望着少女耷拉着的眼皮,卫兵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面颊,语气中满是怜悯,「哦,你可是我们的老病患了,真是可怜的小傢伙。」 「最近的精神状态恢復得怎样?」他勾着灿烂的笑容问道,像一名对患者关怀备至的老医生。 米雪儿的双唇已经绽裂来开,一张本该青春靓丽的脸颊上满是血痂,她眼底乌青,双眼几乎无法睁开,近乎失去了所有意识,只是用极其轻微的弧度摇摇头。 「哦,真遗憾。」卫兵啧了啧嘴,丢下手中轻如薄纸一般的米雪儿,后退两步的同时,抽出了腰间别着的皮鞭,「很抱歉,但还是需要你配合我的治疗。」 长鞭以留下残影的速度迅速划过,拉起一道破空声的同时重重鞭打在少女单薄的背嵴上。 刮肉一样剧烈的疼痛让米雪儿拖着嘶哑破音的嗓子竭力尖叫。 奇怪的是,蜷缩在角落里的魏叶晓却无人问津,他脸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眼睛,在火光下反射出镜面的光亮,叫人看不清神色。 而那两位被派至015的卫兵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房内还有另一人的存在,只是一味地折磨眼前的少女。 在十米远外,隔着一道密密的铁栏,三人神色各异地看着那根每次挥动都会带出一串血沫的皮鞭。 「米雪儿算是这群患者里症状最严重的了,经过很多次治疗还是没有成效。」讲解的卫兵耸耸肩,又再一次催促道,「嘿,你怎么还不动手,难道你想挨头儿训吗?」 「难道说,你下不去手?」他突然眼睛眯了眯,有些狐疑地看着宁相宜。 咚,咚,咚。 心脏跳动的速度甚至比上一次单人空间更加迅速,握着刀柄的手心浸出薄汗,几乎要抓不稳而滑落在地。 改换两只手一齐握住刀柄,宁相宜一步步小心地朝青涿二人靠近。 有些凌乱的黑色髮丝挡住了视野,青涿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鼻尖冒汗的宁相宜。 她会怎么做呢。 贴近到一米远的距离时,宁相宜终于心神稳定下来。 这个距离,差不多了。 她紧了紧手上沉如泰山的那柄尖刀,正想要转身将它对准那名靠在门上的卫兵,眼前却突然扑来一道灰黑色身影。 谁也没看清曹艺是什么时候动作的。 宁相宜手上的刀具蓦地被大力抽走,随后眼前就是一片狂乱挥舞的刀光残影。 蓬头垢面的曹艺眼睛瞪得极大,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喘气间隙中还在嘴里念着。 「哥,哥……」 她疯了。 尽管身上安安稳稳穿着刀枪不入的钢甲,宁相宜仍然被吓得后退两步。 「喂!这个患者!」突逢变故的事态叫那名经验丰富的卫兵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的手指着曹艺匆匆喝道,「快,新人,控制住她!」 疯狂摇头的宁相宜往后缩了缩。 「肉,肉……好饿。」失智的曹艺将头勐地一转,形似饿狼的目光令人胆寒,她痴痴地发出一声笑,像是看到了什么美食一样,举起手中砍刀就朝卫兵挥舞而去。 「啊啊!!」这回发出惨叫的就是施刑者了,他唯一没被盔甲护住的脑袋生生挨了一刀,那一刀还恰好横砍到了两只眼睛上。 一时间,血流如注。 「肉,肉……」曹艺扑了上去,将人高马大的卫兵死死压在身下,头埋在他的脑袋上,两只手以极其扭曲的姿势撑在地面上,整个人都背对着青涿两人。 清晰的撕咬和咀嚼声渐渐传出。 第037章 新婚喜宴(22) 「发生什么事了?!」 「噢,上帝啊!」 巨大的躁动吸引住了巡逻游荡的卫兵注意,连隔壁015正在鞭笞米雪儿的那位都停了手,要往这边赶来。 他的另一位同房间的同僚也正想一起行动,却被他一只手抵住行动,朝角落里的魏叶晓一指:「你看住他。」 说完便匆匆往事发地跑去。 魏叶晓好歹也是系统里的「老人」了,自然知道是不能坐以待毙,屏着一股劲就朝剩下的那位兵士冲去。 这座正在上演着血腥盛宴的狱所彻底陷入了混乱。 活人的咀嚼吞咽声、刀剑相击声,还有见势大好趁机找机会出逃的其他病患制造出来的动静,所有声响混杂在一起,撑得人脑子发胀。 「快,走走走!」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在赶来的卫兵都聚集在曹艺身周时,两道身影悄悄从大敞的牢门旁窜了出去。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和警惕,二人还特地做出了押送的姿态,由宁相宜束缚住青涿的手腕,推搡着他走向迷宫一般的牢狱深处。 身旁走过一个个覆着铁甲的兵士,铁靴踩过地面时像一座小山砸在地板上,砰砰作响,就如宁相宜此刻紧张得不受控制的心脏。 第73页 带着武器的卫兵终究是强势的一方,014门口的混乱很快就以暴力平息了下来,其他试图越狱的病患也都被武力镇压,也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 「014号的病患是不是少了一个?」 「是的吧!而且另一个负责这房的卫兵去哪里了?」 「快找找!病患要是逃走了,头儿得要我们的脑袋!」 一阵纷乱的嚷叫过后,一小队的卫兵慌慌张张地四散开来,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寻找可能藏人之处。 并没有逃出多远的青涿将眼一瞥,余光内看到了一个勉强能藏人的角落:「这里!」 监狱都是以铁栏杆将空间隔离开来的,连能隐蔽身形造成视线遮挡的墙体都没有,只能找到一块贴着整座牢狱墙边的一根承重柱,悄悄藏在后面。 这片地块几乎没有什么病患,牢房内都是空空荡荡,因而巡视的卫兵也十分稀少,暂时还不会被发现。 宁相宜小心翼翼地和青涿一起立在柱后,由于身上累赘的钢甲随时可能发生响动,她全身都僵挺着不敢动作,连头部都不敢扭转,视线愣愣地盯着同一个方向看。 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了点不对静。 「你的绳子?!」她吃惊道。 刚才还被麻绳束缚住的手腕已经脱离了控制,只留下细白肌肤上一圈泛红的勒痕。 这种用来绑缚「罪犯」的麻绳可不会特地梳剪掉倒刺,坚硬密实的根穗被拧紧成一股绳体,有崩断的根穗之处就会生出细刺,磨在手上格外扎人。 「曹艺,她划开的。」青涿低声回应。 夺过宁相宜手上的砍刀后,曹艺一顿莽乱的挥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好割断了青涿背后的缚绳。 恰好的是,从这边将视线越过藏身木柱朝那边望,还能在牢墙铁栏中勉强看清那处的形势。 青涿将目光投去。 014号牢房已经大门紧闭,门内除了一大丛铺在地上的干瘪草垛,还有两个一动不动倒地的身影。 一个身着铁甲看似刀剑不侵,一个浑身糟乱衣履单薄。 后者从衣物特徵来看,无疑就是曹艺。 她的胸口被利器洞穿,暗红的血液将身下的干草都染成赤色,整个人面朝地板趴着,左手以扭曲的姿势歪斜在地。 「谢谢。」青涿张嘴,无声地对她说。 正如当初在遥遥无际的沙漠中,他将那柄匕首递给她时她的反应一样。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都帮了个大忙。 再将视线往旁边挪移,看到015号房时,青涿视线有些凝固。 由于正在「接受治疗」的病患太多,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环绕着连成一片,他竟没注意其中一道是来自魏叶晓的! 和他同屋的米雪儿趴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而魏叶晓却被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兵轻松一手拎起,实打实的一拳就朝人类脆弱的腹腔打去。 「啊啊啊!!」高中生架在鼻樑上的眼镜已经不知所踪,他整个五官都扭曲起来,嘴巴大大地张开,疼得直抽气。 他想从卫兵手中挣开,但两只手被麻绳束缚在身后无法动作,便只能扭动整个躯体,像只临死挣扎的软虫。 青涿将耳朵往那个方向靠,有意地侧耳去听015的动静。 「怎么样,伙计,你的病症有被扭转回来吗?」卫兵的声音。 「……」耳道内声音嘈杂,并没有听清魏叶晓的回答。 「那你证明给我们看看,恢復正常了没有。」卫兵拎小鸡似的晃了晃手臂,随后像扔垃圾一般将他扔在潮湿脏乱的地面。 「……」魏叶晓又说了句什么。 「不知道怎么证明?!伙计,我必须向你好好说明,不要妄想耍花招骗我们!」没得到满意答覆的卫兵兇恶地嚷道,又是一手轻松拎起魏叶晓的后领将他提起,准备施暴。 将头低低垂在胸口的魏叶晓突然抖动了两下,随后将头高高扬起,嘴中倏地爆发出大笑,连凶神恶煞的卫兵都被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面部表情甚至比两个施暴者更加疯狂,眼睛迷成一条缝,嘴角大大咧开,一边大笑一边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哈哈哈哈哈!肉!哈哈哈你们!人肉!哈哈哈……」 他癫狂的模样和方才扑身啃咬卫兵的曹艺竟然发生了某种重合。 关键的是,他们的口中都在喊着「肉」。 这是变异加深的固定特徵吗? 青涿正想将探查到的信息与一动不敢动的宁相宜分享,眼前却突然闯入两道直直朝这个角落走来的身影。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微弱的反光,走动间还会发出有节奏的钢甲碰撞声。 卫兵?! 「有人来了,准备换个地方。」他语速飞快。 宁相宜轻手轻脚地转了个身,正想找个方向掩护青涿开熘,却又听他说道: 「等下。」 跳跃的火光总是能迷住人的视线,叫人在明暗不定的地方难以看清。直到那两个卫兵又往前走了两步,青涿才终于确定他们的身份。 是许久不见的徐珍息和朱勉励二人! 只是朱勉励的状态有些不对,他的头微微向一侧耷拉着,双眼也是一副迷濛不知事的模样,晕晕晃晃地,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颠簸。 虽然领了找人的任务,徐珍息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只是意思性地扶着朱勉励走到这块地方,就打算原路折返回去。 第74页 嗒嗒嗒。 敲击木头的声音在右前方的一根承重柱后响起。 木桩上的敲击力度并不重,好像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脚步缓缓地试探走过去,刚绕过那根柱子 ,就和翘首以待的青涿二人对上了目光。 「是你们!」徐珍息精神一振,她的视线从穿着各异的两人身上扫过,摆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014不见的那两个人就是你们吧?」 青涿点点头:「嗯。」 队伍中两名有丰富惧本经验的老手就是魏叶晓和徐珍息了,眼下高中生已经自身难保,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碰到秘书确实是件好事。 「曹艺死了,我和宁相宜暂时没什么事,你们怎样?」他简明扼要地问道。 身为监狱中看守的一员,徐珍息也对014房内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虽然早就料到那个失了一臂的女孩撑不过这个惧本,还是会有一些惋惜情绪。 她侧头望了眼神情呆滞的朱勉励,他右脸上有一道刚添上不久的刮痕:「我没事,就是朱勉励刚刚被挠了一道,可能激化了变异程度,现在情况不佳。」 「还有魏叶晓……」她顿了顿,缓缓摇了摇头,「他的变异程度也深化了,本来能力就不是攻击型,可能难逃一劫。」 能力,这是在【惧】中划分演员阶级的一大指标。它不同于可交易、夺取的道具,而是在首次完成恐怖级别的惧本演出后,系统依据演员的个人特徵而分配的特殊技能。 它扎根于灵魂的土壤,无法以任何形式转让给他人。 「他的能力是生存型的吗?」只在新手手册中了解相关概念的青涿猜测道。 「对,」徐珍息肯定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应该是和减弱存在感相关的。」 青涿瞭然。 怪不得一开始的时候,015的两个卫兵只盯着米雪儿一人折腾,应当是魏叶晓在那时直接激活了能力。 只是减弱存在感也不等于完全无视,在米雪儿经不住折磨失去意识后,卫兵们就发现了角落里的第二个人。 「对了,」徐珍息回头张望一眼,她和朱勉励二人如果长久地停留在此处,很容易引起其他卫兵的怀疑,「你们注意一下这些狱卒的头儿,他过会儿可能会出现,是个厉害角色。」 青涿点头应下:「好,你们行动方便,找找看袁育姿会不会在牢里。」 「嗯。」 简单的碰头过后,徐珍息扶着步履踉跄的朱勉励离开了这个藏身角落,沖先前领头的卫兵队长朗声喊道: 「这边没人!」 威风凛凛的卫兵队长此刻脸上写满了苦大仇深,浓厚的眉毛都拧成了八字形。他不敢相信有人能从这座密不透风的牢狱里逃出去,派手下的人将所有地方都搜索了一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管辖范围内出了这么大岔子,他只盼着头儿晚些过来,多给自己留点时间将逃窜者揪出。 然而,祸不单行。 一声完全陌生的、饱含绝望的女声骤然划破上空。 「米雪儿?!米雪儿!!为什么?!!」 第038章 新婚喜宴(23) 015号房内,衣衫褴褛的魏叶晓瘫坐在最角落的地方,身上鲜血斑驳,半睁着眼神情迷茫。 完全失去了声息的米雪儿还是保持倒地的状态,在她身旁此刻蹲着一名穿着盔甲的守卫,黑色长髮从头顶如瀑垂下,一双手悬在身前的尸身上方,颤抖着不敢落下。 她痛苦得双肩剧烈颤抖,身上那一层坚硬的铠甲成了最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愤愤将眼角的泪花抹去,她一把起身,视线在牢房间穿梭,歇斯底里地大喊:「瑞秋呢?!你们把瑞秋也杀了?!」 「这是谁?给我把她抓住!」正因患者出逃而焦头烂额的卫兵队长好不容易寻得一个发泄的埠,伸出被钢甲裹住的手指狠狠指向那个陌生的卫兵。 「瑞秋?瑞秋!你在哪儿!!」贸然的闯入者趁着还没被循声而来的卫兵团团围住,她一面大喊,一面朝着青涿和宁相宜的庇身处跑来。 晦暗闪烁的微亮火光下,这名女子的面容随距离缩短而逐渐清晰,用视线即能描摹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袁……育姿? 「!」宁相宜倒吸一口凉气,抬手捂住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从一开始就不露出一点踪迹的袁育姿竟然自己出现了! 耳边听着逐步靠近的卫兵脚步声,她的目光游移得更快,从一格一格的铁牢中掠过,试图寻找自己记挂着的那个人。 很多间牢房其实都是空无一人的,或许就如那名卫兵所说,在「治疗」了一两次便康復出狱了。也是因此,袁育姿得以在几秒内锁定了某道身影。 乌黑的眼睛惊喜地一亮,她脚步挪腾着就要往自己所注视的方向赶去。 但肩膀却在此时被牢牢别住了。 团团围上来的士兵将她的身影淹没,从青涿的这个视角看去,就只能勉强从人墙中窥见袁育姿那一头乌黑的长髮。 「你是谁?!偷偷潜入杰斯公爵的治疗所想干什么!」卫兵队长双手背在身后,走到袁育姿一侧,微微弯下腰前倾来观察她,「喔?还是个亚洲面孔。」 他有些神经质地沉笑两声,随即又迅速板起脸,伸手一扬:「给我轰出去!现在!立刻!!」 第75页 领命的卫兵们别住袁育姿的手肘,将其上半身往下压,还有手持长剑用剑刃抵着她喉咙的,完全不留一丝挣扎余地地把她押向狱所大门。 「你们都是恶魔!!」尽管身体被挟持住,袁育姿仍然在愤恨喊叫,激动得嗓子破音。 「米雪儿和瑞秋做错了什么?!两个善良年轻的公民就因为相爱而被你们关押虐杀!!你们真是畜牲!!」 「来这里求学是我最大的错误!!这样骯脏无理的国度没有让我学习的一丁点价值!!」 歇斯底里的女声越行越远,只剩下四处冲撞的回音还在绕樑迴荡。 卫兵队长目送她离去,胡络腮一动,有些不屑地哼笑出声:「蝼蚁之辈,也敢质疑公爵大人的决议。」 可惜,他还没得意片刻,就有一名放哨的小兵匆匆跑来,传报最新消息: 「报告队长,头儿马上要过来巡视!」 「什么?!快、快,再找找014那个该死的出逃者!!」 间隔二三十米远的木柱外,青涿收回视线,耳边响着卫兵们搜寻他们二人的兵荒马乱之声。 心知这两人藏身何处的徐珍息主动请缨,又拉着朱勉励来这里假模假样地巡视一圈,结果当然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所以,这个地方……」宁相宜张了张嘴,有些犹疑的看着青涿道。 青涿点点头。 以火焰作为光源的牢房当中,燎动跳跃的焰苗给他周身描了一层红橘光边,髮丝似乎都染上颜色。 「这里是他们专门用来治疗同性恋的地方。」在脑海中将刚刚的所见所闻梳理一遍,青涿轻轻闭上眼,「王嬷口中的两位故人,恐怕就是米雪儿和瑞秋。」 在同性恋平权运动之前,即使是自诩自由平等的西方也对于这种爱情嗤之以鼻,没有任何包容性之说。 更有甚者,会将同性相恋的人们打上精神病的标籤,强迫他们进行一些惨无人道的治疗。 而杰斯公爵的这座牢狱恐怕就是这样。 这也是为什么每间牢房里都关押着一男一女,为什么有的患者在经歷一两次治疗后就能痊癒出狱—— 因为感情本来就是不可视的东西,只要患者承受不住折磨,声称自己不再喜欢同性,并在卫兵的要求下做出某种证明…… 就能逃出生天。 青涿又缓缓将眼睛睁开,目光跃过层层铁栏,定位到袁育姿被抓住前最后看向的方向。 当然,怎么样能真正证明自己的性取向发生转变了呢? 没有什么是比直观的欲望更加明了的。 背景推测了个大概,青涿对身侧的宁相宜轻声道:「现在的线索在瑞秋身上,我们得找个办法过去。」 话音才落,闹哄哄的整座监狱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卫兵穿着盔甲搜人的桌球声都停滞下来,只余患者延绵不断的痛吟和一道沉沉的脚步声。 唿吸微屏,青涿又从木柱后悄悄露出一只眼。 一个盔甲样式与他人截然不同的男人漫步走到014号病房前,似乎正在查看里面的情况,而眼熟的卫兵队长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侧。 从他们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男人雄伟如小山的背影。他目测起来起码有两米多高,和一旁的卫兵队长直接拉开了一段高度。 「逃走了?」低哑如野兽的嗓音在这片空间中迴荡。 他的语气平静如无风的湖面,却叫心怀惴惴的卫兵队长如临大敌,被身上几斤重的铠甲压得差点腿软。 他磕巴道:「报、报告长官!014号男性患者青涿趁乱出逃,属下已经命人搜了两遍,都、都没找着。」 说完,他有些战战兢兢地抬眼望头儿的反应,额头上挤出的每一条抬头纹都写满了忐忑。 「哼呵呵。」斯顿夫发出两声从胸膛挤出的闷笑,抬脚朝015号房走去,有些漫不经心地唤道,「怀特。」 「在,长官!」被点到明的卫兵队长条件反射地正步道。 异国人金色的瞳眸在火光下更加冰冷,斯顿夫瞥了怀特一眼,脚下的铁甲长靴在路过015时蓦然调转了一个方向,「办事疏漏,你说该如何处置?」 怀特心知头儿的脾气是多么恐怖,一时间腿都开始发抖,嗫嚅着:「这,这……」 同时,二十米外,宁相宜的腿也要开始抖了,她黑亮的眼球里倒映着那群越靠越近的卫兵,心里疯狂打鼓,气音道:「他们要过来了!」 那位看起来极不好惹的长官走在最前方,不说别在腰间的那把利剑,光是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就是十个她也挨不过一下! 怎么好死不死就挑了这个方向走呢!! 为了防止被发现,青涿也已经缩回柱子后面。相比起急得如热锅蚂蚁的宁相宜,他还算镇定,视线再次朝某个方向确认一遍,侧头和宁相宜计划道: 「一会儿你这样……别紧张……然后,这个方向…………」 ………… 怀特支吾了半天,也狠不下心亲口说出惩戒自己的方式。 这说重了吧,就是自己把自己推上了火坑,没准就被烧掉一层皮;这说轻了吧,头儿哪能允许,说不定亲手把他架到火堆上,还是会被烧掉一层皮。 他的犹豫不决似乎消磨掉了斯顿夫本就不多的耐心。在接受到来自长官不喜不怒的一眼后,怀特心一横,正要咬牙开口…… 前方却突然走出两道身影。 第76页 准确来说,是一名卫兵正箍住一名青年的双手,以押送的姿态从拐角处走来。 这二人…… 怀特伸手揉一揉眼,定睛一看。 可不就是014号房消失的患者和卫兵嘛!!可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急声喝道:「站住!」 那名一头黑髮的少女兵士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懵懵地将视线投射来,在触及斯顿夫时一个激灵:「长官!」 金髮长官有着西方人特有的深邃眉眼,额头将头顶火盆散发出来的光亮挡住,金瞳晦暗不清。 「报告长官!这就是014号出逃的患者!!」峰迴路转的怀特从未有过如此响亮的声音。 斯顿夫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他默了两秒,才盯着宁相宜缓缓开口: 「你是?」 来自气势和身形的双重压迫让鼻尖沁出细汗,宁相宜此刻是一点也不敢掉链子,大声回答: 「报告长官!我是负责014号的卫兵!」 如炬的视线从她故作镇定的脸庞缓缓挪到身旁的患者身上。 他双手被束在身后,背嵴微微下压,黑色的髮丝略有凌乱,看不清面容。 「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一遍。」斯顿夫半垂着眼,淡淡说道。 没有了恐怖的目光锁定,宁相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按照计划朗声答道。 「报告长官!由于014动乱,患者害怕殃及自己,趁乱躲了起来。在发现患者不见后,属下立刻出去寻找,最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现在正准备押往另一个牢房!」 嗯,说的不错。 弯着嵴背被压制住的青涿默默点了点头。 这演技比起肖媛媛,拔高了可不止一个档次。 「嗯,」斯顿夫不冷不热地应了声,看似相信了这番说辞,准备放行。 可接下来,他却又突然出声。 「现在,换你来说。」金髮长官鹰鹫般盯着狼狈的青年患者。 第039章 新婚喜宴(24) 在异国军官犹如实质的目光下,宁相宜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 被压弯了背嵴的青涿终于得以直起身,头顶往前垂落的几缕碎发横在双目间,还有些停留在苍白的眼皮上。 「长官好。」终于在橙黄火光中露出全貌的东方青年敛着眉眼,如羽的眼睫不安地颤动了一下。 只是他神色依旧淡如水,即使是谈及一些让自己为之恐惧的话题也仅仅是蹙起眉头。 「刚刚和我同住014号房的人疯了……我没有能对抗的武器,担心被其攻击,就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就被宁长官找到了。」 在他说话的空隙间,周围一圈卫兵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他们之中有的人见过这位014号的患者,有的没见过,但完全统一的是,他们都被眼前这位脆弱漂亮宛如瓷器的青年牢牢吸引住了视线。 尊崇武力和阶级的卫兵们头一次理解了东方的易碎美感,即使对方没有深邃的眼窝和耸立的鼻樑,也没有伟岸结实的后背,仍然能让人从心底生出欣赏的欲望。 斯顿夫和青涿离得最近,他的眼神毫不遮掩地吸附在面前人身上,像是一只锁定了猎物的恶狮,恶意满满地开口:「你知道出逃的患者要接受怎样的治疗吗?」 话语间的胁迫都快要溢出来了。 听懂了的青涿面色更白了一分,他缓缓抬起眼,有些紧张地眨了两下,然后才和斯顿夫的金色眼睛对上视线。 接着轻轻摇了摇头。 比起患者们更加清楚头儿多么残暴独断的卫兵们更加紧张,在心里偷偷祈祷着: 噢,天哪,请不要这样对待他! 当面容和气质分别走向艷丽和无辜的极端时,不是让人催生出破坏欲,就是激发出保护欲。 而没人能猜测得到斯顿夫心中所想。 「既然事发有因,这次不再追究。」长官此话一出,叫在场的人心中都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你的缚绳呢?」 他懒散地挑起了半边眉毛,借着身高优势望向青涿背在身后的两只手,只见上头空空荡荡。 「躲藏的时候挣脱掉了。」青涿回答道。 斯顿夫又是从鼻腔内唿出一声哼笑,他伸出被黑色皮质手套包裹住的双手,卡住面前人的肩膀让他向后转,末了朝一旁无声观望的怀特摊开手:「绳子。」 机敏的卫兵队长忙不迭地递上一条崭新的麻绳。 接过麻绳,斯顿夫一手卡住青涿的两只手腕,另一手将粗糙的绳子围着手腕绕了两圈。 察觉到腕上被摩擦的触感,青年的指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蜷缩起来。 下一秒,巨大的力道被施加在腕骨上,斯顿夫双手用力将麻绳扯得紧紧绷住,同时熟练地打了个死结。 青涿腕上并没有多少肉,圆润的腕骨微微突出,但在斯顿夫的一番动作下,麻绳竟然也勒到了肉里,将他的皮肤压得有些许下陷。 「可以了,」斯顿夫这才满意,掰着青年的肩膀控制他转回身,金色的瞳孔内有些意味深长,「先带过去吧,等我巡视完再说。」 足足愣了一秒,宁相宜才听懂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连忙应答道:「是,长官!」 然后才又伸手抵在青涿的肩背处,继续「押送」着他往前走。 此行的目的其实就在前方不远处——瑞秋所处的023号牢房。 第77页 行至一半,斯顿夫等人的队伍也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就听到青涿放低的声音。 「快,帮我松绑。」 那位长官是真下了狠劲在绑,才这么一会儿,腕骨的刺痛感就已经无法忽视了。 宁相宜紧张地四处环望,确定周围没有其他卫兵,就伸手要去解开那团死结。 由于绑缚得太紧导致血液不流通,青涿的两个手掌已经开始泛红。如果保持这样的情况超过六个小时,还会有局部坏死的风险。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宁相宜终于把死结解开,还将脱落的麻绳递迴到青涿手上。 没有了手上的束缚,行动起来就更方便了。 二人飞快地走到023号牢房前,将黑漆的铁质门栓扭动拉开。 这里的锁孔和铁栓都生了锈,每次开门都会发出摩擦的刺耳声,像门铃一般代表着有人到来。 也是这道声音惊醒了023房内唯一的一名少女。 按照这所牢狱的规则来讲,理应还有一名男性患者与她同住。但也许是因为抓捕来的患者数量不够充足,也或许是因为曾经和她共在一个牢房内的患者已经痊癒出狱,总之此刻只剩下她一人。 这也是目前青涿看到的唯一一间仅有一名患者的牢房。 瑞秋身上套着一条墨绿色的裙子,裙摆的花边已经沾上了大块大块的污垢,照颜色来看极有可能是干涸的血液。她靠坐在垒起的干草堆上,头上蓬乱的褐色髮丝比身下的杂草还要凌乱。 与头髮颜色相同的瞳孔静静注视着被卫兵押送来的青年,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靠近,眼里的神色像是长久伫立在旷野内的枯树,平静得生不起一丝波澜。 「你叫瑞秋对吗?」青年在距离自己两米的地方停下脚步,蹲下身与她视线维持齐平。 他身上的衣服还很干净,并没有沾上血液或别的污渍,墨色的头髮虽有些乱,却也干净得与这间铺满尘埃和脏迹的牢狱格格不入。 最重要的是,他的双手没被绑住,还能够自由活动。 瑞秋的视线终于掀起一丝涟漪,她干裂枯藁的嘴唇蠕动两下,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认识我?」 或许是因为嗓子在长久的折磨中已经熬坏,她的腔调十分古怪。 「有所耳闻,是育姿和我说,让我偷偷进来看看你和米雪儿的。」青涿笑了笑,在陌生人面前信口胡编还能面不改色也算是他特殊技巧之一。 ——至少宁相宜是做不到。 为了不引人耳目,在将青涿送入牢房内后,她就在附近的几个牢房之间来回逡巡,做出一副正在巡视的模样。 「育姿?!」瑞秋的情绪终于波动得大了些,她的右手伸出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天哪!天哪?!她现在过得还好吗?还在圣彼斯学院上学吗?!」 接触到熟悉之人的名字,此前被压抑住的思念和情感统统涌现出来,还没等青涿编出回答,她就一连串地继续问道。 「还有米雪儿!她还好吗?她出去了没有?」 激动的情绪和她说话时七倒八歪的语调叫青涿险些没听懂她的问话,他有些迟疑地看着瑞秋,不答反问道: 「你……没听到吗?」 023号牢房因为整座狱所排布的问题,是看不到米雪儿所在015房的。但从直线距离来说,二者相隔并不远,中间也没有什么隔音的厚墙,米雪儿受刑时发出的惨叫不应该听不到。 还有袁育姿前不久潜入牢中时的一串大喊…… 「……是的。」瑞秋微微敛下了眼睛,她点点头道,「之前的治疗过程中,我不幸丧失了听力。但我是能看嘴型听懂您的话的,还请您务必告诉我她们怎么样了!」 丧失听力…… 在听力尚在的时候,她和米雪儿虽然无法互相看到彼此,至少也能用语言来进行沟通;但在听力丧失以后,瑞秋的所有感官都被困于这牢狱的一角,甚至不知道自己相爱的人近况如何。 想出如此折磨人方式的人是魔鬼,建造这所湮灭人性牢狱的杰斯公爵亦是魔鬼。 「米雪儿……」青涿张嘴,最终还是把那名金髮少女的死讯合盘托出——瑞秋是有权利知道、也是迟早会知道这件事的,「她可能无法再和你相见了。至于育姿,她很好,也很思念你们。」 干涸无光的眼睛眨了眨,瑞秋呆愣了足足十几秒。 本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从脏灰的面颊上流下,清澈地滴落在墨绿色的裙摆中。 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不敢置信,瑞秋就像是一个早就预料到灾难会发生的老者,平静地流着泪呢喃:「为什么那么倔强呢?米雪儿。明明低头就好了。」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随后双手在身上的裙边摸索着,过了会儿从一个被刻意缝出的暗兜里掏出了一张摺叠起来的纸片。 干皱起皮的手指像是属于六七十岁的老人,她捏着那张纸片,递到了青涿的手上:「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抱歉,可能还要麻烦您一件事……这张纸,能替我带给育姿吗?」 「育姿之前要回国,我给她写了这封信……只是没想到,信还没送到她手上,我和米雪儿就被抓了进来。」她眼睛眨了眨,目光看向023牢房铁栏上固定的那根火炬,似乎能在火光中看到爱人和挚友的脸庞,「在这里,我又断断续续写了一些,希望她看到后,能梳理开自己的心结。」 第78页 接过那张被叠成小方块状的信纸,青涿深唿吸了两下,郑重应答道:「我会送到她手上的。」 他的视野中,所有可见之物已经开始泛起扭曲的气波——按照经验来说,是因为这个空间内的剧情已经走到了结尾,他们一行人都将被传送回大婚当夜的袁氏府邸。 「谢谢您,」在搅成碎片的视线中,瑞秋站起来诚挚地沖他躬了躬身,「我和米雪儿都祝愿您拥有一段平静而美好的爱情。」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隐隐有一抹墨绿的色块向什么地方冲去,伴着一声沉闷的迴响。 咚。 第040章 新婚喜宴(25) 只在一恍神的间隙中,昏暗的铁牢就从视野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杂物堆积的室内模样。 「呵呵,年轻人之间果然更志趣相投啊。」白髮苍苍的老妪走到宁相宜身边,接着她的目光看向眼前衣柜挂着的洋裙,「小姐当时最喜欢的也是这件裙子,只可惜……那件事发生后就尘封了。」 宁相宜有些迟钝地眨了下眼,心跳的速度还没有平缓下来,后知后觉地附和道:「啊,那是很可惜。」 她干巴巴的敷衍反而瞬间点亮了有些死寂的屋舍,刚刚从异空间内传出的几人都松了松筋骨。 右手的掌心有被硬物硌着的感觉,青涿摊开手,竟是一张摺叠成豆腐状的纸块。 因被对摺了好几次,边角的地方变得坚硬锐利。 是瑞秋的信纸,居然带出来了! 「婆婆,」他当即转头望向弓着背似在缅怀什么的王嬷,「我们参观得差不多了,就先不打扰你了。」 宁相宜和徐珍息同时看过来,知道他应该是有什么发现才会向老人告辞,有了先前做戏经验的宁相宜立刻随声附道: 「对对对,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先告辞啦。」 面对众人的突然辞别,王嬷并不意外,她眼角笑出了两道鱼尾纹,有些感慨地点头:「好,好。年轻人就是要多走动走动。」 刚乖乖地点点头,宁相宜就被青涿挥手招唿了过去。 在开口出声询问的一瞬间,她悟到了对方想要表达的事情。 在不远处墙角的书柜前,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少女正对墙而立,手里还捧着本厚重的书籍。 她一动不动,脑后从旗袍的立领中露出一小截脖颈,而这片本来应该白皙的肌肤此刻遍布青紫斑迹。 是曹艺! ……她这是还活着吗……可她确确实实地死在了刚刚的空间里! 怎么办?要把她扶出去吗? 宁相宜不敢惊动王嬷,用眼神对着青涿询问。 「对了。」苍老的声线突然在屋中响起,带着宁相宜的心跳「咚」一声响。 俯身在木箱中整理的王嬷直起身,沟壑纵横的脸上点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她将手伸到身后,握拳锤了锤直不起来的腰背,感嘆道: 「我老了,不中用了……能否留下两个小友,帮帮我老婆子收拾收拾呢?」 留……下? 青涿和扶着朱勉励的秘书小姐交流了个眼神。 「也不用收拾什么别的,」她轻轻摆了摆头,面色温和道,「把这两具尸体搬出去就行。」 皮肉起褶的手指遥遥一点始终僵立的两道身影。 一个曹艺,一个魏叶晓。 !! 手臂上登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青涿立马将警惕的目光紧锁于那张褐迹斑斑的老人面上。 在暖黄的烛灯映照中,王嬷的神情依旧温柔和煦,不再理会几道情绪各异的视线,俯下身又在铺了一层层布料的木箱中拾掇起来。 「造孽啊。」沧桑年老的声音如此嘆道。 望着这道灯火下的佝偻背影,青涿沖宁相宜和徐珍息使了个眼色。 走。 他快步走到死去的魏叶晓身后,双臂卡住高中生的两边腋下,拖着他一步步往门口退去。 余温散尽的尸体在力道施加下很快失去平衡,上半身向后仰,脑袋直接砸在了青涿腹部的衣衫上。 那颗酱紫色的脸憋胀得像水肿一般,整个五官都被挤压得面目全非,几乎看不出那个戴着眼镜的清秀高中生模样了。 就这样,青涿和宁相宜各自拖着魏叶晓与曹艺的尸体,徐珍息则扶着神志不清的朱勉励,步伐缓缓地走出了这间用于收纳袁育姿旧物的屋子,同样,也是承载着那段刻骨铭心情谊的屋子。 身处于惧本当中,无时不刻都面临着危险,人即使是逝去,也难以体面入土亦或是烧作尘埃。 二人将两具尸体放在走廊边上,令其背靠在长廊两侧的木栏之上,就算是最后给微末的同惧本之谊画上句号。 事毕之后,几人走在木廊上,青涿将藏于袖口的那枚折了几折的纸片拿出,将它缓缓打开。 「这是瑞秋写的,她要我帮忙送到袁育姿手上。」 在泥泞而漫长的牢狱之灾中,这张纸片能明显看出有被人妥善地保藏好。只是那里阴暗破乱,就连人的脸上都逃不过落上一层厚污,白纸上也还是存在一些黄褐的斑痕。 「袁育姿的旧友?」徐珍息停下了脚步,带着嘴里念念有词的朱勉励凑过来。 白纸上的内容分为两段,字数不多。虽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却能通过笔迹看出上下两段是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下写就的。 第79页 上半部分的英文写得流畅而优雅,是瑞秋在袁育姿将要学成回国之时送给她的寄语。 【亲爱的育姿: 真难以相信,如此要好的我们即将分别!在你来到圣彼斯学院的这些天里,我和米雪儿都无比地快乐,因为我们找到了值得深交、志趣相投的挚友! 在临别之际,我想认真地告诉你:你是一个既幸运、又值得被幸运光顾的女孩,那些玄之又玄、含煳不清的预言不应该成为你的阻碍,我相信,你一定拥有冲破迷障的决心与勇敢。 作为一个自由而青春的少女,你有权利追求自己所爱,正如我和米雪儿一样,即便公爵与国王陛下都不认可我们之间的爱情,但这又何妨! 亲爱的育姿,衷心祝愿你能寻得所热爱之人、所热爱之事。假如没有这样合适的人出现,也愿你能永远与最初的自己相伴,热烈地爱着自己!】 在最末尾的祝福之后,整封信纸中的笔迹就开始不再流畅,看着像是直接将白纸垫在土墙上书写,有许多不自然的抖痕。 【我和米雪儿的事被揭露于公爵眼前,从未踏足牢狱的我们如今身陷囹圄!每天都听到米雪儿的哀嚎声,我的泪就像雨水一样源源不绝。 但是育姿,我和她都对这场相恋没有一丝后悔。那些面目可憎的卫兵用毫无人性的方法,企图扭转我们的「精神扭曲」,甚至妄图我们用那样骯脏不耻的方式证明自己来获取自由! 育姿,我们不会屈服,请不用担心。只要心脏还是自由的,热烈的灵魂就会烧掉一切当下的困囿。也愿你能化作火鸟,燃尽所有桎梏住你的枷锁。 ——你的挚友,瑞秋。】 一封信到这里就行至末尾了,青涿再次将信纸按着摺痕叠起,一边思索着说道: 「现有线索似乎能串联起来了。」 「对,」宁相宜点了点头,掰着指头梳理道,「从时间线来说,求见大师是第一个节点,袁育姿的母亲带着自幼体弱的她做了法事,并将混沌主的神位引回家中。初次之外,还多了一层拘束,就是袁育姿二十岁之前要和八字强势的人结婚。」 「按照大师的方法,袁家小姐的身体恢復到了正常人的水平,之后,作为豪门大户的袁家就把她送去了国外留学……这就是第二个节点了!在求学过程中,袁育姿和一对同性恋人结为挚友,并将自己离奇的病症与必须在二十岁和指定的人结婚的事情告诉了她们,而思想开放的瑞秋并不相信这种既定的命运,鼓励袁育姿寻找真爱。」 「谁知道在回国前夕,两名挚友因为同性相爱而被逮捕,即使在痛苦的折磨下死去,也给袁育姿留了言,希望她能持续保持自由的灵魂。」 她梳理得头头是道,接着又掰出第三个指头。 「接下来是第三个节点,袁育姿回国后,袁家父母也找到了那名难有的八字极其契合的男子——也就是程满文。幸运的是,袁育姿很喜欢程满文,但这本来皆大欢喜的事情却因为男方的恶劣行径而破裂。发现程满文和程满英可能压根就不是兄妹、而是另有姦情之后,袁育姿应该是和他父母戳破了这件事。」 「但因为程满文八字的稀有,程家父母对这件事保持了容忍的态度……」说着说着,宁相宜有些犹豫起来,她吐槽一样地嘟囔着,「咦,既然都有觉悟把女儿送出国求学,为什么面对这件事他们就和失了智一样,对那个大师的话毫不怀疑?」 整个事件的逻辑都能捋顺,但就是这个转折存在着疑点。 天边月色的辉光斜斜地倾注在走廊上,浇在青涿垂下的眼皮中,他接着宁相宜的话道。 「第一,是因为爱女心切。袁母有说过她带女儿求医无数,心爱的孩子从出生到五六岁的年纪一直饱受病痛折磨,一旦有救命的稻草,她一定会牢牢抓住。而大师那番叮嘱的权威性,也被袁育姿身体逐渐康復的事实印证了。」 「第二,他们非常规的供神方式可能是被有心安排的。在这个神明与鬼怪共生的惧本系统,这种妖邪化的供奉手段可能会造成某种反噬——可以理解为现实世界中的『养小鬼』。」 话语间,他抚了抚还在身上的那柄神像。 如果是已经到了供奉者被反噬的阶段了,那被供奉的神明是否已经到了濒临疯魔的地步? 「鬼,鬼……」趴靠在徐珍息肩上的小胖突然出声,他似乎只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字眼,含煳不清地在口中重复,「鬼……」 于此同时,一阵奇怪的脆响从廊道尽头隐约传来。 叮铃当,叮铃当。 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敲击在瓷器上的声音。 也像是旧时农村里小孩中邪后,家长请来的神婆在村头敲打唤魂之声。 第041章 新婚喜宴(26) 从东院一路出来,越是靠近大摆宴席的主屋,那密密麻麻的清脆敲打声就越震耳。 连昏沉的朱勉励也被这道声音唤醒,一边被秘书搀扶着往前走,一边不断耸动着鼻头,像是闻到了什么佳肴美味一般。 他这一番异动叫在场三人都心生警惕,生怕他被体内的变异因子蒙蔽双目,像曹艺一样扑到活人身上啃咬血肉。 「对了,」青涿望着他这副模样,突然想到,「魏叶晓是怎么死的?」 在他和宁相宜还未与那位长官碰面之前,魏叶晓虽然有些精神失常,但至少是性命无虞的 。 第80页 徐珍息被肩上另一人沉沉的体重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听闻到这个名字,也不知是疲惫还是无奈地嘆口气:「在他知道那个地方是用来关押同性恋者以后,他就……疯了。」 「疯了?」宁相宜歪着脑袋问道。 「嗯,」即使是现在再回忆起当时高中生的疯狂举动,徐珍息也还是能生出五味杂陈的情绪,「他猜测,或许只要当场和异□□合,就算是证明自己痊癒,就可以出狱。所以,他就对米雪儿……」 单手捂住情不自禁张开的嘴,宁相宜不敢置信地低声喊:「可是当时米雪儿已经死了呀!」 对着一具尸体…… 除了仍然混沌不知事的朱勉励,剩下三人都陷入了凝重的沉默。 连同性相恋都被打为精神病的社会风气下,这种与恋尸癖无异的举动会被如何「治疗」可想而知。 「作为一名有经验的演员,他正常应该不会如此莽撞,我猜测还是【变异】的功效。」青涿将目光缓慢转移到宁相宜身上,「现在,法事后有变异徵兆的四个人里,就剩你没事了。」 两个死了,一个疯了,这个纯粹的新人居然成了仅存的硕果。 听闻此言的宁相宜顿感后颈一凉,总觉得某根命运的指针在绕过一圈后,马上就要指向自己。 「不用太紧张,」秘书小姐一手架着朱勉励,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拍拍宁相宜的肩膀,宽慰道,「他们的变异是再度受伤后才开始恶化的,你保护好自己就行。」 她对于这个新人还蛮有好感——虽然平时胆小了些,但在关键时刻还没掉过链子,很适合引荐到正处于扩张发展期的惧团内。 走动间,四人已来到了长廊的末端。从现在所处的位置,再往前走几步绕过拐弯处的绿丛,就到了主屋门前。 杂乱不绝的敲打声吵得人心头躁动,像是接受到某种感知而挣扎起来的朱勉励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 「香,好香……」 不得不双手共用拘束住他的徐珍息在一个剎那间突然想到了这阵敲打声的来源! ……小时候家里妹妹在等开饭时,就喜欢用筷子敲打瓷碗的碗口,因为这件事还被妈妈骂过几回,说会招来街边路上的饿死鬼。 这个声音,分明就是有几十上百人一起敲碗发出的! 「小心宾客!」 在穿过斜生的细竹枝叶、看到排满紧挨的一张张宴桌时,徐珍息微微屏住了唿吸。 叮铃当,叮铃当。 绕桌而坐的所有宾客弧度一致地举着手中长筷,快速且机械地挥舞着臂膀。木筷一下下重重地磕在碗沿上,发出「叮」的一声铮鸣。 ——整个袁府主屋都被这连绵不断的震耳脆声包围住了。 要通往袁育姿所在的西院,势必要从重重圆桌中穿过,贴着紧挨而坐的宾客背部,一步步挪蹭过去! 四人脚步愈发靠近,若有所感的宾客们纷纷扭转过身,背对他们的几个人甚至将脑袋与身体拧了一百八十度的弯。 红色的血丝爬满了那一双双怒目圆睁的眼睛,无神地看过来。 而在铺了血红丝布的桌面上,几块瓷白的广口盘碟都已经被装载得满满当当! 数不清的断臂残肢被截断成便于装盘的大小,像曹艺之前断开的那只手臂一样,被作为佳肴碰上了恶鬼的餐桌。 漫天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萦绕,除了捂紧口鼻的青涿三人,朱勉励和这群非人的宾客都露出一脸陶醉模样,失去机能的胸膛还在深唿吸中起伏,深深沉湎于眼前的「美味」 。 圆桌正中央,一口最大的汤盆中,盛着这场饕餮之宴的压轴菜品。 那是两只被头髮几乎完全覆盖的脑袋,血液淌在头髮上,将髮丝结成块状,黏煳煳腻油油地铺满盆身。而从黑髮的空隙中,一只脑袋的鼻樑和眼睛裸露出来,鼻樑上还架着一副熟悉的黑框眼镜。 两只脑袋正属于刚刚被安置在走廊旁的曹艺和魏叶晓! 宁相宜眯起眼不忍再看,而视线接触到这些腥臭血肉的朱勉励却再度挣扎起来,他双手大力推拒着徐珍息的肩膀,整个上半身都朝不远处的圆桌倾去:「好饿,好饿,肉……」 「控制好他,」走在三人最前方的青涿回头叮嘱,他低声道,「我们准备穿过去。」 说完,他便率先走向那条圆桌之间窄得容不下一人行走的小道,徐珍息扶着挣动不停的朱勉励紧随其后,而宁相宜则作为垫后人员,帮衬着快要体力不支的秘书。 靠得越近,血液中的变异因子越是活跃。朱勉励疯狂挣扎着,嘴里重复念道:「让我吃!好香……吃肉!」 两个圆桌之间,各有一名宾客一左一右地背对而坐,他们之间的缝隙只余不到20厘米的宽度,要从中走过甚至只能侧着身子。 青涿微微侧过身,屏气吸腹,被黑夜染深的眼睛死死盯着随他动作转头的宾客,衣袖中的那柄完整神像已经滑至袖口,一旦它们有所异动就会在瞬间被取出。 叮铃当,叮铃当。 毫无节奏可言,仿佛只是为了宣洩愤怒而发出的敲碗声震耳欲聋。 在青涿即将顺利通过那处最窄的道路时,左侧的宾客突然开口,话语平板得几乎每个字眼的腔调都没有变化。 「什么时候开席?」 漆黑浓稠的粘液在喉口涌动,仿佛有什么黑暗物质要唿之欲出。 第81页 「什么时候开席?」 「什么时候开席?」 「什么……」 像是在烧好的油锅当中加入了一滴水,越来越多的宾客如锅中之油沸腾炸裂开,一个接着一个、一句接着一句地诘问。 毫不间断的敲碗声汇入了低沉平板的人声,似乎忽远忽近又忽大忽小,在人耳边如同咒语一般长久不休。 这群宾客越来越不稳定了! 「快!」青涿已经走过最难行的地方,他低声催促着,向徐珍息伸出手,「朱勉励那只胳膊给我。」 身形修长的青涿都要侧身吸腹才勉强能通行的小空隙,对于身材壮硕的朱勉励可谓是一个大难题。 更糟糕的是,他现在还处于变异不可控的状态,一门心思想往圆桌上的餐盘栽去,单靠一个秘书小姐压根控制不住。 她自己也明白这点,当即松开朱勉励的一只手。 暂获自由的朱勉励还没来得及挥舞两下,肉乎乎的手腕就被另一只细长的手掌扣住。 手背上连接指骨关节的手筋崩起,隐于长袖内的手臂肌肉微鼓,青涿一边扯着朱勉励的手后退,一边指挥徐珍息往前推。 这番推拉挤塞之下,朱勉励好不容易挤入了两个背对而坐的宾客当中。 由于体型较大,那两个宾客甚至被挤得上半身往前倾,同时背部也和朱勉励的肚子产生剧烈的摩擦,身上所着的暗红长衫都被牵带过去,拉出几道长长的褶皱。 徐珍息控制着小胖的另一只手,同时咬着牙用力将其往前推。 终于,在最后一股力道施加下,她手前勐地一松,总算是把朱勉励成功送到了对面。 事不宜迟,她和宁相宜二人也照着青涿的方式,侧着身从格外躁动的宾客中穿过。 眼见着自己与血肉大餐的距离被拉开,朱勉励着急地想要大力挥动双手,双脚也想朝餐桌走去,就连痴痴的语气中也夹带着几分着急: 「为什么不吃?!肉,好香的肉!」 重新从青涿手中接过他的控制权,秘书小姐此刻难得地憋不住脾气用手关节敲了敲对方脑壳。 要不是她带这没心没肺的小子进的惧本,恐怕他已经魂归西天了,现在还净给她添乱! 连拉带拽地把朱勉励扯到通向东院的长廊上,见不到「食物」的他更是躁动不安,一边喊着「肉」,一边迈着步伐就要往回走。 正是徐珍息体力难敌、一筹莫展之际,青涿却突然开口。 他半垂眼睫,灰色的眸子长久落在朱勉励身上,像在审视着他,也像在思索别的人或事。 「我有道具或许能改变他现在的状态。」 手忙脚乱的徐珍息动作一滞,但她并未转头,只听冷静的嗓音传来: 「代价是什么?」 在进入惧本之前,能获取到的信息来源除了堪称攻略的【设定集】以外,就只有单薄的惧本名了。 虽说可以把道具带入到惧本当中,可道具的作用千奇百怪,副作用更是数不胜数,能否在惧本当中起到作用全靠运气。 因此,恰到好处能缓解危机的道具十分可贵,它的价值在惧本内会被提升数十上百倍。 「关于『神』的消息。」 徐珍息有些诧异地转头,正好对上了青涿悠长的目光。 「最好是和『混沌主』有关的消息。」 第042章 新婚喜宴(27) 「成交。」 不带犹豫,徐珍息一口应下。 身为狂霸总裁的秘书,她可以说掌控着整个惧团收集到的各种信息。这种与神相关的消息并非惧团内部机密,如果能救朱勉励一命是绝对值得的。 至于青涿为何会对混沌主产生兴趣,二者是否有交集这件事,徐珍息是挺好奇,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达到能问这种私人问题的地步。 见她爽快答应,青涿也即刻从系统中掏出了一只道具。 ——那是一颗圆润可爱的红苹果。 表皮红嫩,果肉充盈,看着就能想像一口咬下时那甜滋滋脆生生的口感。 【道具名称:毫无引力之果 道具品级:d 道具说明:在极度干旱的情况下,有一位旅者居然整整五天都没有把它吃掉。好吧,看来这是一颗毫无引力的苹果。 类型:一次性功能型道具 使用方法:选中某个演员对其使用,ta将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内丧失进食慾望。】 这颗苹果,还是青涿与肖媛媛交换得到的。 他捧着它,用自我的感知与它相通,选定使用对象朱勉励。 「吃肉!一起吃……」越来越聒噪的朱勉励突然一愣,刚刚还不断试图甩开控制的双手慢慢放到肚子上,还轻轻抚了抚,「吃饱了,饱了……」 手上的那颗苹果在使用成功的一瞬间化为齑粉,顺着指缝随风飘走。 不被进食慾望控制的朱勉励又恢復成了呆滞的模样,双目无神地无法在一处聚焦,嘴巴也死死闭上。 肩负着带他过本重任的徐珍息也长舒一口气,她用最开始一手搀扶的姿势架住朱勉励,沖青涿点头道:「谢了,走吧。」 通向西院的长廊上没再生出别的事端,一行四人匆匆赶到院落里时,一切的景色与离开时并无二样。 屋前杂草丛生,屋内红烛寂寥。 大敞的梨花木门将里面悠扬婉转的唱调倾泄到外头,旋律与唱词都没有变化。 第82页 「二郎不识娇娘美,苦呀,挣呀,倒头栽入小妻被。」 一身大红喜袍的新娘背对门口、面朝神像,戚戚哀哀地一遍又一遍唱道。 「二郎不识娇娘美……」 「新娘小姐。」熟悉的青年嗓音打断了她唱至一半词。 青涿几步走上前去,手指捏着那一封来自过去的信笺,由红烛光照暖的眼珠看着那道背影:「抱歉打扰,有一位你的旧友托我将此信交予你。」 听闻到「旧友」二字,新娘缓慢地转过身来。 实际上,她转身与不转没什么区别——因为人体最有辨识度的头脸都被大红盖头藏了起来。 长了尖利黑甲的手接过那块白纸,坚硬如刚的甲片轻轻地将它展开,掩藏住了削骨如泥的锋芒。 随后,新娘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毕竟是一段伤心的往事,没人知道遗书一般的留信会不会激发出袁育姿心中的不甘愤懑,屋内的青涿和宁相宜都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小步。 ——至于身边还有个大龄孩童要照顾的秘书,一早就停在了门外。 半晌,一声飘散于空气的嘆息从盖头下传来,新娘把信纸折好,干涸撕裂的嗓音十分低沉: 「谢谢。」 她再度转过身去,头微微仰着,似乎在端详那尊供奉了十几年的神像:「喜宴开始之前,你们可以去我的旧屋看看。」 或许是出于感谢,袁育姿提示了一句,随后又吊起了嗓子,唱起那段没有尽头的小调。 青涿脚步微移正要出门,耳尖却突然捕捉到了新娘骤然改变的唱词。 身侧的宁相宜也同步睁大了眼。 「姊妹不知情何谓——迷呀,乐呀,来生不为世所累……」 悽苦的唱声中,赫然是在讲述米雪儿与瑞秋的事情! 屋内的二人退至乌漆阴暗的院外,徐珍息走上前来,显然也是听到了新娘全新的唱词,她点点头道:「剧情触发了,说明我们走的方向是对的。」 「她说开宴前去旧屋看看,」青涿抬起头,辉光微末的月亮被乌云遮盖了大半,「那里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线索所在的地方。」 「嗯,」从进惧本到现在,虽然只过去了大半天,但对力量与精神的消耗却是巨大的,饶是徐珍息也有些疲惫,「这个惧本,应该快结束了。」 「哎呀赶紧结束吧!」宁相宜双手合十,沖天上的月亮拜了拜。 她这副像是求神拜佛一样的动作把其他两人都逗乐了,自发现爻善的踪迹后就再没有笑过的青涿也弯起了眉眼,眼神中映满了柔和的月色。 袁育姿的旧屋,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就是一开始请新娘的那个屋子。要去到那里的话,需得从袁府大门出去,然后绕着迎亲的路线走回去。 袁府大门正对着主屋,也就是宴席与宾客所在之地。 走过一大段长廊,耳旁仍然寂静得仅剩鞋履踩在木地板上的吱声,乌色雾气与四人相伴,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水。 意识清醒的三个人都察觉到了不妙。 太安静了。 先前絮絮不断的敲碗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步走到最后一处廊弯的地方,几人悄悄凑身朝外看,不约而同地拧紧了眉毛。 果不其然,这群宾客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失去耐心。 眼下它们已经不会再安分地待在座位上,而是纷纷站立起来,开始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袁府厚重的大门不知被谁打开了,能看到浓雾中一两家对面的商铺。可如果要穿过袁府大门到街道上去,就势必要从乌泱泱的宾客群中走过! 「你有带些什么能攻击的道具吗?……不用专门攻击型的,哪怕是什么能挥舞的木棍都可以。」 青涿转头问秘书小姐——在场的人当中,也只有她可能拥有多个道具。 然而,徐珍息摇了摇头。 道具虽然能带进惧本里,但也不是无限个数的。一个人最多能同时带五个道具进本,这五个位置可是弥足珍贵。 而为了维持观众的观感,系统仅释放出了数目寥寥的攻击型道具,还都附带有各种限制。 所以一般演员手头上没有攻击型道具时,都会选择功能型和治疗型来带入惧本。 要从宾客中穿过,没有武器可不行…… 青涿敛着眉,周身环望一圈,突然朝某个长廊的墙角边走去。 等走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把木桿扫帚,并朝徐珍息递过去。 「你拿着这个。」 把扫帚交出去,他又远远地用手指点了两处地方对宁相宜道:「一会儿你用这把,我用那把。」 手指指向之处,正是两把离他们最近的四角木凳! 这种凳子需要双手一起控制,而木棍扫帚单手就可行,更适合要搀扶人而仅剩一只手活动的徐珍息。 「三个人背靠着背,围成三角形,这样只需要注意自己身前120度的安全。」青涿道。 「可以,这是最稳妥的方案。」徐珍息点头肯定,「如果谁支撑不住了,一定要及时说出来。」 「好、好!」从未与这种鬼怪正面相敌的宁相宜咽了口口水,视线又禁不住往那群步伐迟滞如殭尸的宾客们飘去,紧张得嘴里发苦。 这种情况下,一旦有一个不慎,可能自己就沦落成这些鬼客的大餐了! 三人连带着一只朱勉励一起,在廊弯的末处查看情况,当即将要行走的那条路宾客较少时,青涿一声令下。 第83页 「走!」 由他自己带头清路,宁相宜暂时拿着那根扫帚,用以保护行动不便的徐珍息二人。 尽管他们控制住动静大小,在席间漫漫穿梭的宾客们也第一时间发现了来人。 或许是凭藉着空气中突然泛起的血肉香气,即使是背对着三人的鬼客也如背后长眼一般,转过身就朝几人行来。 「砰!」 青涿并未将那柄与爻善有关的神像作为武器,而是一脚踢到了来客的胸口上。 按照常理而言,这丝毫没有收力的一脚足以将人踹倒在地,可生生挨了一下的宾客只是略微后退一步,又要抬脚伸手抓来。 黑漆的口涎从嘴角淌下,它口中发出平板声调的呢喃:「吃肉了……开席——」 「嘣!」背后,宁相宜的方向也涌来了好几个宾客,她一把将手中的扫帚翻转,用坚硬的木棍端狠狠朝对面的头颅挥去。 闷闷的脆响从头顶炸开,然而肉身僵死已久的宾客分明没有痛感,仍然步伐不停地要朝他们撕咬而来。 即使他们的速度不快,但这样下去迟早要被包围! 青涿当下立刻伸出手喝道:「扫帚给我,我们冲过去!」 话音未落,手上就接到了队友递来的长柄扫把。 宁相宜和徐珍息这下是完全连武器也没有,正如一块肥美的嫩肉摆在空气中。活人的肉香是致命的诱惑,闻味而来的宾客们愈发躁动。 「跟紧我!」 一声高喊之后,青涿用木棍死死抵住前方挡路的鬼客,双手青筋暴涨,直接鼓足全身的劲朝前冲去。 宾客虽然不死不伤,但到底是依託于□□行动,当下就被木棍抵着连连后退。死物的肢体显然不如活人灵活,后退过程中它的左脚绊倒了右脚,歪斜着「砰」一声倒地。 没有了鬼怪阻挡,青涿三步做两步就跑到先前选定好的木凳旁,把手中的「武器」交给继而赶来的徐珍息手上。 他与宁相宜二人各自抄起一把木凳,将细长尖锐的四只凳脚朝向外侧,与徐珍息一起围成三角的阵型。 越来越多的宾客将要团团包围上来,青涿抓紧手中的凳子,低喊道: 「走!」 第043章 新婚喜宴(28) 有了方才的经验,朝大门走去时三人的前进方式也发生了改变。 物理式攻击对于这些殭尸来说不疼不痒,最好是直接用硬物堵着,不给它们近身的机会。 宾客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青涿抬手将凳脚抵在最近宾客的胸口,再勐地往前一送。 平衡性不佳的殭尸顿时后退了好几步,在它重新拾步过来的空隙间,青涿又如法炮制处理了另一名要靠近的宾客。 如果从空中俯瞰,就会发现三人在暗红鬼客的层层包围之中如同大海风浪里的小船,在前仆后继的浪花里艰难地往对岸驶去。 对抗之间青涿还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距离那扇厚重气派的大门仅剩不到十米远了! 「谁能帮帮我?!我这边人太多了!」宁相宜急促的声音紧贴着后背传来。 相比起其他两人,她的力气不如青涿大,才抵了两波宾客就臂膀发酸,而手上的木凳也不如徐珍息的扫帚长,只能等来人都近身了才能抵抗防御。 而这些宾客好像也知道谁是这艘小船上的软柿子,纷纷往她那边挤去。 有两名宾客分别自左右侧走来,此刻距离宁相宜都不到两米之遥! 宁相宜狠狠咬着牙关,腮帮子都略微鼓起一块,她将木凳抵在右侧的人身上,不让它靠近自己。而视线内的另一边,一个长衫殭尸依然还在缓步走来。 没有办法,她只好出声求助。 左侧那名漏网之鱼距离她只剩一米,只要再走一步、伸长了手臂就能用漆黑的尖甲抓到她! 几乎能闻见它口中那股乌黑涎液的恶臭味,宁相宜紧张无措地闭上了眼。 这时,一阵风啸从耳旁擦过。 「咵啦!」 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 宁相宜睁眼,就见左边那名宾客突然顿在了原地,脚边是一块摔裂成五瓣的瓷碗。 当它正要抬脚朝她走来时,又是一个青白花纹的瓷碗腾空飞来,带着巨大的力道砸到它面上。 青涿一只手举着长凳,另一只手在身侧的圆桌上又抄起一个碗,朝宁相宜那边的宾客砸去。 「坚持住!」面朝着大门的徐珍息用扫帚的木棍推翻一只拦路鬼客,低声喊道,「马上到了!」 与烟雾迷茫的街道之间仅剩数步之遥,三人憋着劲,一鼓作气沖了出来。 在最后一人的步伐踏出那道门槛时,跛步追赶的鬼客有些茫然地停了下来,像是突然失去目标一般又转身随处游荡。 看来,它们出不了袁府的大门。 三个人都累的够呛,尤其是一边挥扫帚还要一边扶着朱勉励的秘书小姐,她把那根使命重大的木棍扫帚倚到墙边,大力甩了甩酸胀的手臂。 青涿也将手上的木凳放在一起,凳脚上还沾上了什么漆黑而不详的粘液。 「走吧。」他回头看了眼门内被无形屏障相隔的宾客们,说道。 这些婚宴的客人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暴躁,攻击性也越来越强,因此他们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迎亲的这条长长街道上雾气还未散去,仅有袁府门前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以及头顶一轮弯月作为光照来源。 第84页 街道上空无一人,死寂沉沉得宛如一座无人之城。 对于路途熟悉的众人很快就跑回了最初的那一间旧屋中。 溘然长逝的老人尸体还停留在门槛之间,屋内红烛悠扬,在几个小时过去后烛身的长短依然不变,像是燃不尽一般。 「这里可能会触发最后一个空间。」在进入袁育姿闺房之前,青涿转头将视线落在朱勉励身上,随后又看向徐珍息,「你确定要带着他吗?」 在异空间里如果遭遇什么危险,晕晕乎乎的朱勉励可能就是第一个丧命的人。 而目前这个空荡的街道看上去是暂时安全的,那不如就先将他安顿在此处。 徐珍息的想法与青涿相同,由于不确定传送范围的大小,她扶将着混沌不清的小胖,让他靠坐在整间屋子的门口边上。 一个中型惧团的高层对于新人如此用心,青涿半开玩笑地问道:「只要进入惧团就有这样的待遇吗?看得我也想加入了。」 即便受伤后失去了自我行动的能力,队友也不怕被拖后腿地一路带着,朱勉励确实非常幸运——毕竟这里可是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的惧本世界。 听闻青涿的话,徐珍息也勾起嘴角,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随时欢迎你加入。」 「吱——」安置好朱勉励后,青涿推开了那扇有些年久的木门,听它发出疲累的摩擦声。 屋内的布局仍然是熟悉的样式,一张垂着淡黄帷帐的床铺,对面是西洋风的梳妆檯,台上零碎散落着各种胭脂水粉。除此之外床边还立着一个衣柜,柜门正关闭着。 一切都与上次来时别无二样。 青涿走到了梳妆檯前,再次低头拉开了台柜的抽屉。 「簌」的一声,屉笼内已然空空如也。 ——那柄神像此刻正在他的袖口之中,而袁育姿的那副画像也早被取出去了。 他低垂着眼正要把抽屉合上,眼尾的余光却突然有一道模煳的影子闪过。 青涿立马抬起头,入眼的是梳妆檯上一大片椭圆形的镜子。 在这个年代,铜镜早已经被淘汰,而视物更加清晰的玻璃镜则成为了使用的首选。 在一片仅由烛光照亮的昏暗环境之中,镜内的青年眼珠微动,上下左右地查看可能发生异动的来源。 他回过头去,宁相宜和徐珍息此时一人在床上翻找,一人在衣柜中搜寻。看他转回头来,徐珍息心中警铃大作,询问道:「怎么了?」 在青涿背过身后,被其身形所遮挡的一小块镜面中,一张模煳不清的人脸若隐若现。 摇了摇头,他若有所思地回过身:「好像有什么东西。」 视线又落到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镜面上,青涿双手撑着桌子,从高处贴近的角度去看镜中的景象。 果然,又是一道模煳的影子在视野内飞速闪过! 它的速度极快,连专注于此的青涿都没有看清究竟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他沉静地盯着镜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青年,看着他灰色瞳孔内如出一辙的警惕神色:「这镜子有问题。」 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的另外两人纷纷围了上来。 宁相宜先是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又是移动目光观察着对面好像身处于另一个纬度的三人。 越是观察,越是有股陌生的感觉。 她登时后退了一步,小声陈述道: 「肯定有问题,恐怖片里都是这么演的……说什么镜子阴气重,容易招来那些东西。」 所谓艺术来源于生活,恐怖片的导演编剧们这么设定一定也是有民俗依据的! 博览恐怖电影、书籍的宁相宜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还听别人说,如果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和镜子里的自己玩剪刀石头布,还能分出胜负呢……」 说着说着,她突感耳边一阵凉风,顿时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伸手抚了抚疯狂鼓动的心脏 。 然而,当她目光又触及镜子那端的自己时,整个人立时凝滞住了。 还在观察镜面的青涿听到耳边宁相宜的磕巴声:「她、她!!」 少女的手指指向镜中也在抚胸的人,而那只正搁置在胸前的手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包上任何东西。 可明明在送新娘时,她的手就被鼓皮上的人脸咬伤,后面还用缠鼓的红布包扎了起来。直至现在,她手上仍然包着那块布! 镜子的异样终于显现出来端倪,可它似乎并没有要攻击的架势,镜内投影也仍然跟着真人的动作而摆动。 青涿低头一瞥。 梳妆檯前有一张被推到桌下的木椅,木椅是红棕色的,表面圆润细腻,应是上了层漆。 ……袁育姿在家里时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面朝着镜子梳妆的。 「刺啦——」木椅的四只脚在使用中油漆掉尽,与石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划拉声。 将椅子拉开后,青涿缓缓坐了上去。 从头顶到藏蓝色的衣袍,玻璃镜中的青年整个上半身都被映照出来。 桌旁就有一只正在燃烧的红烛,烛光氤氲,投射在他的半边脸上,给那张本就生而美丽的面庞添上朦胧的醉意。 ……好像没什么变化。 青涿轻轻眨了下眼。 就在眨眼这一瞬间,身后的宁相宜和徐珍息蓦然消失,而一个陌生女子突然出现,正俯身在他一侧,笑意盈盈地从桌上拿起一个什么东西。 第85页 从镜子的反射能看到,这个女子正是袁育姿,而她的脸上到处都是青紫的尸斑!! 青涿的五指骤然握紧,他视线内一片天光的敞亮,知道此时是又被传送到异空间了,便生生按捺下肌肉的条件反射,静待袁育姿的动作。 死尸本人却似全然不知,仍然抿唇而笑,红斑遍布的手指捏着一枚画眉的石黛,在他的眉间比划着名。 试探性地划弄了好一会儿,袁育姿又放弃般地把手中石黛放下,无神溃散的瞳孔向镜中另一人挪去。 那人一头乌髮撇至耳后,姝丽的眉眼像是一块磁石一样吸住了她的目光。 青涿望着镜中一身女生扮相的自己,低头瞅了瞅膝上的花边裙摆:…… 「眉不画而黛——我反而不必画蛇添足了。」 袁育姿轻声说道。 她俯在他肩上,声线极软极柔,像是在对情人诉说爱语。 第044章 新婚喜宴(29) 透亮的玻璃镜内,五官发肿青斑遍布的恶鬼正亲昵地挨在另一名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少女身旁。 袁育姿又伸手从桌上取了根尖头梳,用尖细的那头从青涿的额间髮际划到脑后,细心将左右两侧的乌髮分好,然后用梳子上的细齿一轮轮梳顺。 「今天可是我们的大日子。」和原空间大婚时的破锣嗓子相比,此刻的袁家小姐嗓音如晨起的鸟雀,悠扬悦耳,饱含喜悦,「你想梳个什么样的髮型?」 她弯着身子看他,含笑问道。 被问到的人此刻脑子里的想法已然乱作一团。 按照「异空间都是由袁育姿亲身经歷映射出来的」这一推论,眼下发生的一切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也就是说……袁育姿曾经结过婚?还是和一个女孩?! 会是因为受到了米雪儿和瑞秋的影响吗? 「你来决定吧。」青涿完全不知现在自己身份如何,只好搪塞般地笑笑,「毕竟你最了解我了,不是吗?」 「嗯……」问题被推诿回来,袁育姿用食指点了点下巴思考片刻,「果然还是平常那样更好看!」 她双手兜住青涿脑后的及腰长发,双手极其灵活地将髮丝分开,用手指勾着头髮来迴绕弯。 片刻后,又伸手从桌上捡起一只白色的纤细髮带,髮带边缘有精緻的蕾丝花边,被她缠绕在黑色的髮丝间,又在末尾处打了个结。 袁育姿编起头髮来很是熟练,镜中的她在青涿的注视下忙活了一会儿,期间时不时从桌上拿过一个夹子、一根髮带。等待被装扮的那人觉得脑袋微沉时,一个精緻典雅的西式少女挽发就完成了。 所有的髮丝被编成两股麻花辫,在脑后从一只耳朵绕到另一侧,包在圆润的后脑上。在辫子中还有两根白色髮带缠绕于髮丝之间,被垒堆成漂亮的花型,仿佛有一朵朵雪色小花正在盛放。 大功告成之后,袁育姿拍拍手,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成果,随即又将坐在梳妆檯前的人一把拉起,半推半送地将他移至门口: 「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待我更衣梳妆后咱们就去拜堂!」 退出袁育姿闺房的青涿顺势应声:「好,快去吧。」 木质房门被合上,青涿转头一望,被街上投射而来的刺目阳光逼得眯起了眼。 袁家小姐的旧屋布局没有什么变化,但那扇双开木门之外的街道却大有不同。 这栋民居对面是一间卖早餐的店铺,白色的迷濛浓雾散去,铺子内有两人正在忙碌劳作,腾腾热气从门口桌上的蒸笼里飘出。 街上来往的人不少,热闹的景象与做法事的那个空间很是相似。 青涿回头看了眼毫无动静的卧室木门,转身朝街外走去。 沿着街边的小道有许多摊贩店铺,卖什么的都有,烟火气息在漫步间包围了全身。青涿一路顺着往前走,他身上是一袭纯白长裙,装扮得与其他身着长衫袄裙的人截然不同,因此吸引了不少视线。 正当他路过一个糖葫芦摊贩时,那名中年摊主开口叫住了他。 「漂亮姑娘,你是外国人吗?」 身上这身西洋风格浓重的打扮确实很容易被当地人误解。 青涿顿下脚步,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哎哟,这身衣裳可真漂亮。」中年妇女笑着竖起了一只大拇指,她将脑袋凑近些许,小声问道,「姑娘,这衣裳是在哪家裁缝做的呀?赶明儿我想给我家闺女也做一件。」 在她殷切的目光中,青涿仍然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沉默不语。 袁育姿把自己当成了心爱的女孩,所以不会对他的男性化嗓音有什么反应,而眼前的这位摊主就不一定了。 男扮女装在这个时代还是有点骇人听闻,说出去指定把人吓一大跳。 摊主见青涿如此反应,瞬间就明白了这姑娘是个哑巴。她自己家的女儿也是这么大的年纪,不免对眼前女孩儿有些怜爱。 「天可怜见的。」她摇了摇头,抬手从自己的稻草架上抽了根油光滑亮的山楂糖葫芦,塞到青涿手里边,「来,这糖葫芦姨请你吃了!」 【谢谢。】青涿轻轻俯身,用嘴型说道。 「嗨!不客气。小姑娘就是应该多吃点,白白胖胖多喜庆!哦对了,」摊主又一拍手,「今天是袁府小姐的大喜日子,那袁老爷呀邀请了咱一众街坊邻居一起去吃席呢!你要有空呢也一起去看看!」 第86页 「听闻袁家的大厨可大有来头——好像曾经给天子做过膳食哩,这可不是平常日子能尝到的!而且呀,那新娘袁小姐和新郎程先生据说郎才女貌,般配的很!」一说起这事,摊主就絮絮叨叨、滔滔不绝。 她最后做了个总结:「总之啊,这趟又能饱眼福、又能饱口福,一起去见见世面也不错!」 说着说着,她抬头望了眼太阳:「喔哟!看日头这时间差不多了,我收摊回家准备准备就要去袁府了!」 她风风火火地把摊位上的杂物都收拾起来 ,就与青涿道别:「走了啊姑娘!」 一只手与摊主挥别,另一手握着那根颗颗饱满的糖葫芦,青涿蓦地转身往回走。 和袁育姿结婚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在她嘴里说出来的、和从街坊那边听到的完全不同? 新郎程先生……那不就是程满文吗! 刚往前走两步,就见不远处袁家旧屋的门口正停着几个人。 青涿心中一惊,正巧身旁的屋舍有一道凸出的木架构造,他闪身便躲到那架子后,悄悄探头朝那处看。 这一看,还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身着伴娘旗袍的宁相宜与徐珍息! 在她们二人的身后,是一队眼熟至极的迎亲队伍。红色的绸带系在装扮繁复的轿子上,除了八名轿夫以外,所有人员分列两队而立,举着红伞的、缠鼓的、拿着唢吶的,人员排布与他们接亲时一模一样。 这时,又有两人从门内走出。 一人身着大红色的层层嫁衣,头顶被同色的盖头盖着,全身上下几乎只有指尖露出,把那些诡异不详的尸斑遮了个干净。 搀扶着她的是一个面生的老嬷,一步步拉着她的手往马车走去。 「柯嬷,她去哪里了?我明明让她在门口等我的呀。」 距离隔得不算远,青涿还能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 「呵呵呵,」叫柯嬷的老人笑了笑,说道,「她从另一个方向被接走啦。按规矩,新人拜堂前不见面,这样才能和和美美不分离。」 ……她在说谎。 回想到糖葫芦摊主方才的话语,青涿能断定这个老嬷正在撒谎。 袁氏这样一个当地名望的大家族,不可能在把新人身份广而告之之后临时变更,而变更成两个女子结婚更是毫无可能。 唯一能做解释的就是,袁府上下的人都在骗袁育姿,让她相信自己是在与心爱的人拜堂 ,实则把另一位拜堂的新人悄悄替换成程满文! 这时,袁育姿已经被柯嬷扶上了八抬喜轿,而那位梳着双髻的丫鬟也走到轿子旁,清清嗓子后,以高昂的声调喝道: 「吉时到,送新娘——」 锣声鼓声一同响起,整个街道一下子被欢庆热闹的乐声填满,几乎达到了震耳的程度。 迎亲的队伍开始缓缓朝前挪动,街上原本来来往往的人群都退至道路两侧,抬头面带笑意地观望这场大家族的婚事盛礼。 宁相宜和徐珍息二人与那位柯嬷一起,走在队伍的一侧。 原本正在偏头与队友讨论剧情脉络的宁相宜突然在视线内捕捉到一片白色,抬头看去后,却是足足愣了五秒。 上上下下地把眼前高挑漂亮的「少女」打量了个遍,她才敢试探地唤道: 「……青涿?」 「你这是……怎么回事?」徐珍息也有些不敢置信。 若不是那放在少女身上格外惹眼的身高不太协调,他整一身的穿衣打扮包括面容都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两位伴娘的异况似乎引起了柯嬷的注意,她开始往这边靠近来,青涿只好先低声道:「说来话长。」 「这位是……?」柯嬷的目光放在西洋打扮的青涿身上,由于身高的悬殊只能抬起头仰望。 宁相宜反应很快:「哦,是我们的朋友。柯嬷,她也能一起参加袁小姐的婚宴吗?」 在周围喧嚣的鼓乐声中,柯嬷又沉声笑了笑,脸颊上堆出老褶:「当然可以,这是我们袁府十几年来最大的日子,欢迎所有乡亲一起来沾沾喜气。」 「那太好了,谢谢柯嬷!」 宁相宜一贯最擅长嘴甜,她高兴地喝彩一声,又是甜甜道谢。 一番交谈下来,袁府的迎亲队伍旁又添了道白色的影子。 柯嬷和那位唱礼的丫鬟一起走在比较前面的位置,青涿的目光从这道有些驼背的背影上挪开,心中暗自思索。 有些奇怪,柯嬷不认识袁育姿喜欢的少女??究竟是没认出此刻顶了她身份的、属于青涿的相貌,还是说她与那女孩就是从未打过照面的? 漫漫长路上,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接亲的队伍就缓缓停下。 刚刚把自己前面的经歷分享出去的青涿也慢慢停下脚步,他转头望去。 高高的飞檐上悬着两只书了「囍」字的大红灯笼,其下袁府的大门正敞着,里头的红布圆桌已经布置起来,周围还坐了一圈互相交谈、脸上笑意盈盈的宾客。 人影憧憧之中,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给他糖葫芦的那位热心摊主。 第045章 新婚喜宴(30) 丫鬟搀着袁育姿走进了大门,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去往东院的走廊中,而青涿等三人则在柯嬷的带领下走进了快要满座的宾客席间。 「三位姑娘一路辛苦了。」柯嬷找了张离主屋较近的宴桌,示意几人坐下,「就在此落座等候开宴吧。」 第87页 「好,谢谢柯嬷。」宁相宜甜声回应。 为了衬喜,大多来访的街坊宾客都穿着一身深浅不一的红衫,而身上颜色各异的三人则分外显眼。 这也叫那位糖葫芦摊主立马捕捉到了青涿的身影。 她为人本来就热情,立马朝这处挥手,脸上笑容灿灿:「欸——姑娘,你也来啦!」 摊主的左右两侧各坐着一名中年男人和十七八岁上下的少女,应当就是她的丈夫与女儿。 那少女剪了一头齐刘海,黑髮被整齐得编成两股麻花辫垂在胸前。她面容清秀,双目抬起朝母亲招唿的地方望去,在见到那三位衣着特殊又各有风姿的女孩时,也礼貌地抿嘴笑了笑。 青涿还维持着口不能言的哑巴人设,就也只挥挥手作为回应。 带路的柯嬷在安顿好三人之后就匆匆赶到其他地方操持婚事。主屋内,婚事的主角们都还未登场,除了几个洒扫的家僕外别无他人。袁府前院的宾客皆已落座,圆桌上已经摆有一些瓜子糖果,供人在开宴前聊天食用。 青涿从桌上取了一张油纸,把手中那串糖葫芦仔仔细细包裹好,然后将它搁在身前红绒桌面上。 刚收回手,身边就突然冒出了一只黑色的脑袋。 那脑袋在左右与头顶处各扎了一道小辫子,由于头髮长度不足,辫子都直直地立起来,形成三根沖天辫。 他身上的长衣并不是红色系的,看着有些偏大,袖口与衣摆都沾上了脏兮兮的污渍。 冒出的小孩眼巴巴地盯着被油纸包好的糖葫芦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向它的持有者青涿。 瞳孔偏大的黑色眼珠里一片清澈,渴求的神态与在讨要烤红薯时如出一辙。 是小光! 青涿没想到能再次和这个鬼童相遇,他借着桌子与其他人的身影遮住自己,凑近小光耳旁,用仅能让自己二人听到的音量问:「你想吃?」 小孩大力点点头。 「咦,哪里来的小朋友,真可爱啊!」这边悄悄发生的对话引起宁相宜的注意,她眼睛眯眯笑着,伸手就想去捏小朋友的脸蛋。 身为鬼怪几百载,却仍然保持童心的小光怎么禁得住这种夸赞,立马咧嘴一笑。 断裂得血肉模煳的一小截肉舌登时落入众人眼中,宁相宜的手飞速缩了回去。 她求救般地看向淡然自若的青涿:「这,这是……」 「他叫小光,是……一个鬼童。」青涿低声道,又转过去对小光介绍,「这两位是我朋友。」 徐珍息闯过那么多个惧本以来,除了那位大名鼎鼎的「驭鬼师」以外还从未见过谁能像这样,与各路鬼怪们都能聊上两句的。 难道说青涿的能力是这方面的? 她沉着冷静地颔首招唿,宁相宜则讪笑两声,仍然不太敢像之前那般亲近:「你好……小光弟弟。」 「我六百零四岁了。」小光黑洞洞的眼睛无甚波澜地看着她,幽幽说道。 「呃……」宁相宜顿时哽住。 不过小光并不在意称唿,他真正在意的是桌面上静静躺着的诱人甜食。 深红色的山楂果圆润可爱,粒粒饱满,上面细碎的小雀斑都生动无比。果子的表面附有一层淡黄的糖浆外壳,晶莹剔透得像冬日能一口咬碎的脆冰,却又比冰块多了一道甜滋滋的果香味。 年幼丧命的小光心里头没有那么多词彙用于点缀,他满脑子都迴荡着三个字。 好香啊,好香啊…… 「不可以。」 一只手残忍无比地将他眼前那串美味拿开来。 「这个是别人的,你可以吃那些糖。」青涿嗓音淡淡,示意般地点了点桌上零散的喜糖。 听到拒绝的话,小光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内一瞬间胀满委屈。他慢腾腾爬到木凳上坐好,做出了尽显大鬼风范的让步: 「好吧,那你拿些糖给我。」 等青涿替他抓了一小把糖,他便伸手挑了颗橘红色的,利索地拆开糖纸后往嘴里一扔。 酸甜可口的糖果味在口中逸散,小光舒服地眯起眼,细细品味了好一会儿才捨得开口说话。 因为口中还有糖,说出的话也十分囫囵不清:「你给鬼好吃的,鬼就会回报你。」 ……听说过妖狐获救报恩,还没听过鬼魂被投餵来报恩的。 「鬼不能自己找吃的吗?」青涿眨了下眼,疑惑道。 小光摇摇头:「要人给鬼,鬼才能吃到。」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人不给鬼,鬼就要吃人。 一道阴影打在鬼童的额头上,是青涿又伸手抓了把花生和蜜橘放到小光身前。他的手指很长,一次性能拿上一大把食物。 「这是给百年大鬼——小光的。」他补充道。 小光微微一呆,他身前的小零嘴都堆了个小坡,这数量是他生前死后都从未拥有过的。 跳下高高的木凳,他把桌上的食物一把把装到阔袖当中,转头要走之前还顿了顿身,最终还是说了句话。 「袁家的人都要疯了,你们小心点。」 「那你要去哪?」旁听了全程对话的宁相宜已经不再恐惧,反而好奇问道。 「去找『我』。」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答话,小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为一只能够跳脱于异空间之外的鬼怪,小光的忠告显然是十分有份量的。既然他说袁家人快疯了,那提防着点总是没错。 第88页 青涿抬眼望向主屋内。 新娘的父母刚刚才到,他们身上也穿着喜庆的红衣,大大的笑容挂在脸上,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落座后,袁父就朗声开口。 「各位亲朋好友——」 主事人开嗓,席间细碎的窃窃私语就减弱下来。街坊平民与袁家这种豪门大户之间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平日里只见高大马车穿街而过,三五仆侍外出採买,这回终于见到袁家家主本人,纷纷凝神倾听。 「今日是我袁忠炳之女袁育姿的大婚之日,多谢各位赏光入席!」他作势抱拳,引来席间一阵稀拉的鼓掌,「稍后拜堂礼成,大家就尽情用餐,切莫拘束!」 语音一落,下边传来几声「好」,又响起一阵齐雷般的掌声。 袁忠炳笑了笑,抬手往下压,转头示意身旁站立着的傧相:「吉时差不多已到,就别让乡亲们多等了。」 闻言的傧相微微一躹身,他向着门外尖声喝道:「吉时到,请新人——」 这一幕简直熟悉到了极点,却又与先前那场诡异的婚宴之间形成阴阳两势。这边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而那边则是阴冷寒僵、死气沉沉。 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位新人从侧廊走来。 二人之间牵着一条红绸,绸缎间还绑了一只红球。牵红的一端是身着红衫、眉目俊朗的新郎官,另一端则是盖着盖头、步履端正的新娘。 「果然是程满文!」看清新郎的五官后,宁相宜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小声道。 在众宾瞩目下,程满文与袁育姿踏过屋门的门槛,在房内站定。 「一拜天地——」 随着傧相的尖唱声,二人转过身面朝屋外,深深一鞠躬。 「二拜高堂——」 「注意着点。」 与唱声同时响起的是青涿放低的提醒。 三个演员此时寒毛都纷纷竖起,慎之又慎地用目光死死锁住那两位新人。 之前袁父就是在第二拜时发现没有新郎继而发难,那这一次…… 两名新人又转向堂上高坐的袁家父母,双双躬身。 「夫妻对拜——」 唱声一落,两人又转身相对,各自手上持着自己那端红绸,接着再度弯下腰。 眼见着好事将成,傧相一句「礼成」正卡在喉咙口,却在看见新娘的姿势时哽住。 程满文已经深深鞠躬下去,而袁育姿却僵在半道中,只能算是微微前俯。 「你是谁?」她突然开口。 清脆的嗓音在主屋中迴旋,在这种寂静之时轻易就叫在场所有人听了去。 程满文也一副出乎意料的模样,他挑起眉笑了笑,轻声回道:「是我啊,育姿。」 寻常人家结婚似乎没有这样的问答程序,这一下子叫场外众人你瞅我我瞅你,以为是大家族的独有特色。 紧接着,袁育姿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一把将盖头撩起,露出底下青紫交接的僵死脸庞,双目爆凸地死死盯着对面与自己拜堂的人。 「程满文?!」 这不掀不要紧,一掀顿时叫参席的众邻里炸开了锅。 「这,这这…?!」 「这就是袁家大小姐?!天哪,这脸……」 「太!太恐怖了!这颜色和当年我爹吊在树上的尸体一模一样!!」 坐在靠前圆桌的客人都纷纷起身跑到后头,盯着面目狰狞的袁育姿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而在袁育姿掀盖头的那一刻,青涿立刻扯着仅存的两名队友缩到了桌布底下。 红色的绒布从桌上垂下,恰好能碰到石板地面,也是趁乱藏身的绝佳之处。 要问为什么要躲起来,答案显而易见。 袁育姿有着心爱的女孩儿,而她已将青涿映射成自己心系之人。 发现拜堂的对象被替换成欺骗过她的男人后,她一定会寻找那个不见的女孩。而青涿如今一身纯白色衣裙,醒目到几乎不需要寻找。 果然,下一秒桌底下的三人就听到一声质问。 「她呢?她被你们带去哪里了?!」 第046章 新婚喜宴(31) 场面一片混乱之际,一记震耳的拍桌声乍响。 力道之大连桌上的茶杯都被震起,又落回到桌面上倾斜着旋转两圈。 袁忠炳面色铁青,带着金戒的食指直点房屋正中央对峙的两人。 其中程满文已经被眼前形如死尸的新娘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扑腾着往后蹭,而袁育姿则是将头撇向喧乱的宾客席,黑眼珠周围红血丝满布。 「这都是在做什么?!还不快把新人扶起来行完拜堂礼!!」 在屋堂两边候侍的僕人们闻言纷纷靠近,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卡着程满文的腋下将他扶起,并双手按住他因恐惧而挣动的肩膀。 「这是什么?这不是人!我不要!这亲我不结了!!」程满文双瞳放大,不住摇头。 另一头,柯嬷带着几个丫鬟压制住袁育姿,并将她的盖头放下,语重心长道:「小姐,你可不能辜负夫人和老爷的一片爱子之心阿。」 对此袁育姿充耳不闻,大红的布盖头遮住了她所有面貌神情,只能听得那道属于她的嗓音再一次冷静询问: 「你们骗我。她去哪里了?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候在一旁的王嬷面露不忍,忧愁的细纹铺满了眼尾。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被袁忠炳暴怒的声音打断。 第89页 「什么她她她?!你就是个神经病!今天这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他怒喊一通,随即又转眼把目光投向原地杵着的傧相:「愣着干什么?」 因突发状况而被打断的傧相如梦初醒,他重新清了清嗓,在屋外所有人的惊异眼光下再次尖唱。 「夫妻对拜——」 屋中两名新人都分别被控制住,摁压着被迫向下鞠躬。 袁育姿单薄的嵴背上攀了几双手,以不容挣扎的力度将她按下。 而程满文双眼瞪得奇大,眼珠不住地颤抖,嘴里叨叨着「不要,不要」。 两人相对而立,在外力的作用下将身体躬至最低,如果不去看他们身侧那一票子家侍,就是一场合乐美满的姻亲。 这一幕落在端坐椅中的袁忠炳眼里,他满意地伸手要去取桌边的茶杯。只是在手指还没接触到瓷器时,异变陡生。 身材娇小的新娘也不知从哪里借的力,勐然甩开了挨在她身侧的那些人。鲜红的衣袖与裙摆在盪起弧度,微微露出衣衫下十只漆黑不详的尖甲。 「你们从来没有在意过我的想法。」 刚刚还只是形似鬼魂,如今的袁育姿像是自身入魔,连声音也变得浑浊而诡异。 「我最后问一遍,你们把她藏到哪里了?!」 事态演变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袁忠炳几乎能想像到袁府以后成为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笑谈的模样。他气得浑身发抖,连连拍打了几下木桌,对着其余一干不知所措的侍卫吼道: 「把她给我按住!」 领命的侍卫有些犹豫着向前,朝越来越不似活人的小姐靠近去。 第一簇血花就在这时候迸飞出来。 无力地张开口唇,却发现已经彻底失声的侍卫将头一歪,失去了生息。 「死、死人了!!」脸上被溅了几点血液的程满文在惊惧之下勐力挣扎,恰好控制住他的几个侍卫也因剧变而无暇顾及他,叫他一下子挣脱束缚,头也不回地朝外跑。 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头皮发麻的宾客们也都开始慌乱,纷纷向袁府大门挤去,一心只想远离此处。 只是大门早已关闭上锁,他们推搡的力道与掺了精铁打造的木门对比无异于跐蜉撼树。 袁育姿将削肉如泥的黑甲从侍卫喉头抽出,盖头并未掀起的她并没有被影响视线,双手准确无比地又插入两名侍卫的喉咙。 「告诉我,她呢!!」 生命消散而变得软绵绵的尸体重重砸在地上。鬼怪新娘在抬手之间就杀了五个人,她的声线也被鬼气所扭曲,显得癫狂无比。 仅仅是在桌底掀开一小片红布来看,宁相宜就心跳如擂。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转头望向同样专注于观察外面的青涿,声音发虚:「新娘说的『她』……不会是你吧。」 被正红桌布的环境光晕染,青涿头顶的髮带与身上的白裙都被映成了浅红色。在红光照射下仿佛妖精的他却一副无辜的模样,思索着点点头:「好像是的。」 oh my god。 宁相宜在心中无声感嘆。 「这是最后一个异空间了,走完这边的剧情,我们就势必要选定『新郎』是谁了。」徐珍息紧紧蹙着眉头,分析道,「现在看来只有两个选项,程满文和『她』。」 但是前者在主空间里不见踪影,后者他们压根连是谁都不知道。 「按照逻辑顺序来推,异空间都是由主空间发生过的往事经过一定加工改造而来。比如袁育姿年幼做法事、好友被杀害、受到程满文的欺骗,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青涿眼睛紧紧盯着发狂的新娘再次对一位仆侍下了杀手,冷静道。 「这么推的话,主空间就是这些节点推就的结果。这个节点里的袁育姿大开杀戒,把所有人都杀了,所以主空间里的袁府都是死人,并且时间点停留在新婚那天。」 「那,那些宾客……」宁相宜的思路也被带动起来,她凝滞道。 徐珍息点点头:「那就是今天被杀害的所有宾客。」 秘书小姐自己恰一说完,也微微一愣,大胆猜测道:「如果是按照这个逻辑……那要是程满文在这个空间死了,是不是就能在主空间里死人的状态出现?!」 在第一名侍卫被杀害时,程满文就熘之大吉了。虽然正门走不通,但以他常来袁府的经验,有哪些地方可以逃跑估计是再熟悉不过的。 原来的程满文估计就是逃之夭夭倖免于难,所以在全是死人的主空间内怎么找也找不到他。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这一方小小的圆桌此刻却形成自然的屏障,不论外头此刻如何乱做一团、血液横流,里头三位演员还有分析剧情的余地。 青涿半垂着眼睫,在脑海中将信息一条条梳理罗列,随后述之于口:「首先,是主空间与异空间的因果关系是否可逆——究竟是异空间的因造就了主空间的果,还是说主空间的结果作为因,诞生出了这些异空间的果。」 「我个人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漂亮近妖的五官摆出无甚表情的认真模样,叫人忍不住去看他,「因为第一个空间,也就是程满文程满英去给袁育姿庆生那回,袁育姿不可能是真的拿刀追砍他们俩人,所以异空间不应该是因,而是果。」 这一番有些绕舌的因果论叫宁相宜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高中,置身于哲学篇的政治课当中。 第90页 她听得晕乎,转头看秘书小姐正一边聆听一边点头,只好绝望地接受自己是唯一一个笨蛋的事实。 「其次,程满文对于袁府肯定比我们要熟悉得多,说不定他此刻已经逃出去了。想要抓住他让他死于新娘之手,难度非常大。」 「最后,主空间的掌控者如果是鬼新娘,那么新郎不可能是程满文,而应该是她所喜欢的人。」 后面的两个论据宁相宜也听明白了,她认同地点点头:「对,我也觉得是那个『她』更合理一些。」 她又掀开桌布一角朝外看,被眼前的惨烈景象吓得咽了咽口水:「不过,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找个更稳妥的地方躲起来……」 石板地面被血液浸染成深红色,尸体横陈遍布,连新娘的父母亲也被破开了喉咙,死不瞑目地倒在一旁。 见势不妙的宾客早就一闹而散,分流往东西院逃跑而去。主院前的活人除了藏身桌下的三人外,就只剩一个面熟的老妪。 正是王嬷。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惊惧害怕,只有无奈与惋惜。她花白的头髮上也被溅了不少鲜血,不知来自于谁,老旧的鼻腔中盈满血腥味,张嘴发出忧愁的嘆息。 「小姐……」 她正好站在青涿三人与新娘的中间,堪堪挡住了袁育姿的目光。 如今太阳正烈,而宴席的桌布并不厚实,阳光透过布料将其染成浅色,仅有被三人身影遮挡的部分颜色更深。因此只要认真看,很容易就能发现桌底下藏着人。 虽然暂时被王嬷遮挡住,但迟早都要被发现的。 双手被鲜血染遍的新娘勐然听到人声,便是飞速移来。 她的盖头在风中飘摇,乌黑的指甲轻而易举就穿透了松弛干朽的皮肤,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陷入疯魔的袁育姿并未认出眼前的尸体是谁,她的黑眼珠几乎要占遍整只眼眶,无机质地跃过缓缓倒下的尸体看向别处。 炎炎烈日下,似乎有一块桌布的颜色不太对劲。 在青涿屏住的唿吸中,她缓缓向着三人藏身之处移来。 与刚刚疯狂杀戮的动作不同,她此时的脚步舒缓而优雅,红色的绣花鞋一步步落在石地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 深深吸一口气,他迅速朝两名队友道:「一会儿我先出去,你们趁乱逃跑,然后找机会救我!」 他现在扮演的女孩儿角色应当能拖住袁育姿一会儿,至少能避免所有人被她一网打尽。 至于出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即使是他也有些头皮发麻。 因为完全未知。 第047章 新婚喜宴(32) 就在青涿要心一横冲出去时,一串细碎欢快的脚步声从去往东院的长廊中传来。 瘦小的身影一蹦一跳,全然不受血腥恐怖的场面影响,还伴着银铃般的笑声。 「嘻嘻嘻。」 新娘脚步倏地停下,继而转身朝那个方向飞速移去。 她身上的大红绸布与鲜血混做一起,颜色却意外地相融。打一眼看过去,仍然是一片干净又华丽的新婚嫁裳。 「是小光。」青涿缓缓松了口气。 这名小鬼童真的信守诺言,在收下他给的食物后挺身而出了。 趁着他给他们争取出来的这些时间,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要紧。 身上这件衣裙实在太过显眼,青涿也顾不上体面,从不远处的宾客尸体上随手扒了一件红色长衫披上,又将头上编好的挽发解开,留一片如瀑乌髮垂落在背嵴上。 王嬷的尸体正好躺在他们桌前,宁相宜与徐珍息一人搜一边,成功搜出了一串扁圆形的钥匙串,上面至少挂载了十几把黄铜色的钥匙。 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最佳的藏身之处。 西院杂物间。 ………… 金灿日光下,木制长廊的细竹掩映中,三道身影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走出。 在经过一道岔路口时,其中一人与另外两人分离开,朝着砖红外墙、飘着烟香的屋子行去。 「吱呀」一声,桃木门被推开,线香点燃的那股独有的味道溢满鼻腔。 密密麻麻的红烛即使在白日里也不停地燃烧,将红光铺洒在屋内的每个角落。青涿转身把门掩好,落目于满屋大大小小的断头神像上。 他全身都被红烛的辉光包裹着,身上又是一件暗红衫衣,几乎要和这座神庙融为一体。 本可以和队友直接去杂物间藏匿好,青涿却想冒险到这里来一趟。 这边与主空间里的那间神庙唯一不同之处,就是桌上的供品还算新鲜。 ——新鲜也只能说是唯一的优点了。毕竟不管是人是神,看到活生生的、毛髮都没有除去的肉块以及翻着白眼的死鱼,恐怕都不会生出一点食慾。 青涿举步上前,把那些所谓「供品」一一扔开,转而从衣袖中掏出了根裹着油纸的东西。 正是令小光垂涎欲滴的糖葫芦。 「爻善。」青年的嗓音在屋堂中迴荡,于神像之中绕转,他也不知道自己所唤之人能否听到,只好自言自语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青涿。」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回应,只有垂挂在他耳侧的那条金幡微有晃动。 细腻平滑的布料蹭到脸上,有点痒。 「多年不见,是不是差点认不出我了。」青涿勾唇,将糖葫芦放到供桌上,又从衣袖内抓出一把喜糖放在一块,「很正常,嗯,因为我也没认出你。」 第91页 「那年你带我从贫民窟出去,我以为你是来拯救我的神明……没想到,如今你真的成了神。」他伸手揪住脸侧不断晃动的金幡,有些忧愁地嘆口气。 「只是,作为神,你的供品也太不像样了。」青涿摇摇头,无奈道,「所以我只好带些吃的来给你了。」 屋内红烛的烛心微微燎动,像被无源的风拂过,跳跃的火光扑打在红衫与面庞上。 「吱——」 这时,庙门突然被一阵力道推开,璀璨如金的天光从门口倾泄而入,伴着一道踉跄身影。 闯入者是一名梳着麻花辫的少女,她没有料想到屋内还有别人。惊慌失措地望过去,就见一片妖冶赤光中,披着黑髮的青年缓缓侧过头来,无端撩人的眉目浸染了红芒,冷冷看向自己。 这古怪的房屋内还皆是断了头的塑像,刻着异纹的金幡无风自动。少女隔着裊裊线香,看着那青年不似活人,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妖鬼精怪的领地,吓得连连后退,又被门槛绊倒在地。 「抱、抱歉!」 她心中惶惶,害怕这位精怪像袁小姐一般狠下杀手,闭上眼就先道歉。 而看清来人之后,青涿也是一愣,他回头深深望了眼那尊最大的神像,小声咕哝句什么后就朝少女走去。 这个女孩儿他认识,是那位糖葫芦摊主家里的闺女。 「跟我走。」路过她时,他抛下一句。 少女僵了几秒,勐然反应过来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才睁开眼忙不迭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缀在他身后几步。 两人离开了以后,仅留下空荡无人的神庙。金幡与红烛都停止晃动,恢復成静止凝固的模样,而青涿临走前那道似有若无的声音也逐渐消散空中。 再会。 ………… 石板小路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 那名少女的警惕意识很强,始终与青涿保持着五米的距离,一旦他停下,她也就会跟着止住脚步。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他只好说道。 走在前头形似妖精的男子嗓音清雅柔和,红色衣衫下露出的白色裙摆也叫人好奇万分。 有了他这句话以后,少女的防备降下不少,加之好奇心作祟,登时快走几步,要走到前方去看青涿的正脸。 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如遭雷击。 「你是、那个漂亮姐姐!!」 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道。 母亲在席间有与一个姝美动人的姑娘打招唿,她当时看了几眼,也就深深记下了。 可是,可是…… 「嘘,」青涿将食指靠在唇边,一切尽在不言中地笑了笑,「不是姐姐。」 他们二人行向之处,正是袁育姿积放那些西洋物件的杂物屋,而此刻屋子内已经呆了两个人。 宁相宜从一方木箱内搜出一沓画像,还没仔细查看,就听闻到了远远行来的两道脚步声。 她跑到窗口,拉开窗门朝外眺,就看见了青涿与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儿。 「开门开门,青涿回来了!」她兴奋地小声喊。 徐珍息上前把门栓打开,将二人迎进来,目光放在少女身上,疑惑道:「这是……?」 「她叫小木,是那位热心摊主的女儿。」青涿简单介绍道,「这两位是我朋友。」 「你好你好。」早从青涿那边听说了糖葫芦摊主的事儿,宁相宜对小木天然抱有几分热情,当即笑着招唿道。 相比起来,小木则显得更为拘谨,她垂着头,额前的刘海有些遮住眼睛:「你们好……谢谢你们让我过来。」 知道自己只是被好心捎上一程,打完招唿后她就自己走到屋内角落里,坐在一只木椅上低头静默,不知在思考什么。 顺手关上房门并将木栓拴紧的秘书转身朝青涿走来:「怎么样?」 「没什么额外发现,」由于屋内有另一位本土居民,青涿声音稍稍放小,「不过这个空间应该快结束了。」 异空间内都是安置着一段关键剧情,剧情结束后他们这些投入惧本的演员就会被传回主空间。 而现在身处的这个异空间,只要走完了「袁育姿大婚,失控屠杀宾客」这一关键剧情,应该也就走到了尾声。 「这个是什么?」青涿眼尾余光瞥到宁相宜手中一沓黄纸,问道。 正在一页页翻动查看的宁相宜挑了挑眉,目光在纸卷中扫动:「没什么,就是我们之前看过的,袁育姿的画像。」 画中少女一颦一笑都极为传神,绘画之人下笔细腻温婉,也将这份柔美一同揉入了笔下的人物。 三两下翻完的宁相宜将它递到青涿身前:「喏。」 他伸手接过,入手的纸感有些生脆,纸面落了些斑迹,但不影响画中人的娇俏——上面的袁育姿与死尸新娘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玉竹一样的手指在画卷落款处摩挲,青涿垂目沉思,静下心时耳尖就捕捉到了一阵古怪声音。 它是从门外传来的,似乎是一个人的脚步与什么东西在地面上的拖拽声糅合在一起,一步步朝这间杂物房走来。 这间屋子最初被判断为较安全之处,是因为它是为数不多的落了锁的房间。即使袁育姿要屠杀宾客,应该也是优先找那些易于躲藏的地方。 但也不能排除被她找到的可能。 「叩、叩、叩。」 第92页 脚步与拖拽声一齐在门外停住,随后来人礼貌地叩击了三下房门。 彼此送了个警惕的目光,徐珍息踩着落地无声的猫步走至窗框前,穿过掩着的窗门朝外望。 屋外日头高挂,阳光璀璨,花草竹杆纷纷投下阴影,就是这屋前空荡荡、看不见半个人影。 心脏一下子就紧紧揪起,她眉头一抓,面色凝重地朝那二人摇了摇头。 「叩、叩、叩。」 又是一阵有节奏的、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 屋内气氛微凝,四人都默契地保持了绝对安静,尽量不漏出半点声响叫屋外人听去。 又是沉默了一会儿,屋外之物又再一次叩门。 它丝毫不受到这份寂静的影响,也不着急,仍然保持着徐徐而动的敲击频率。 又过了半晌,依旧无人应答,它才放弃敲门,转而自言自语道: 「没人在吗?」 耳熟的声音让宁相宜有些惊喜地瞪圆了眼,顺带狠狠松了口气。 在队友们的认可下,她一把拉开了锁门的木栓,将外边那道身影让进屋来。 来人正是小光。 他五六岁的个头本来就矮,此刻还弯着腰在地上拖着什么重物,也难怪秘书小姐从窗台上看不到他了。 而那件重物看样子是个人形,也是五六岁的个头大小,身上套了一件脏灰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过大长衫,脑袋顶上还扎着三揪小辫。 这个形象,真是怎么看怎么眼熟。 宁相宜拧着眉眨眨眼。 ……这和小光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 小光紧紧攥着那人形双肩处的衣料,吃力地将其往屋子里拖了一段路,才气喘吁吁地直起身。 面对青涿三人古怪的目光,他抬手擦了擦额角压根不存在的汗,然后捶捶酸胀的腰,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哦,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尸体。」 第048章 新婚喜宴(33) 「所以说,你也是死在这场婚宴中的?」面对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光」,宁相宜摩挲着下巴问道。 化作尸体的小光回答不了,但是鬼童小光却能开口应答,他点点头,头顶的小辫子就也跟着晃荡,还颇有些得意:「我躲得好,袁家姐姐找到我时,拢共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只是可惜,」他有些遗憾地砸吧嘴,「没能尝到传闻里御厨的手艺。」 婚宴是在拜堂礼成之后才会开始,因此这些慕名而来的街坊宾客都还没吃上就惨遭杀害了。 ……由此它们才会对于「开席」这件事格外执着吧。 小光坐在一只高脚凳上,双腿悬在空中,一前一后地晃荡,眼下突然被递来一个红色的小方块。 熟悉的包装糖纸与酸甜气味立刻将他的馋虫勾了出来,他两只眼球直勾勾地对着送来糖果的青涿,高兴地一把接过。 伸手之时,胳膊短暂地从过长的衣袖中探出,一道漆黑深刻的伤口在眼前闪过,而后又快速缩回袖中。 青涿只当做没看见,在熟悉的眩晕感传来时轻轻揉了揉小光的发顶。 硬脆的糖果不时磕到牙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光滋熘滋熘吃得高兴,肌理损坏的舌头只能尝出淡淡的味道,但这也足以让他品味好久。 屋子里的窗户缝透来几束阳光,照在小木麻花辫的发尾尖尖上,金灿灿的颜色看得鬼童有些心动。 他一把跳下木凳,跑到那扇窗前,任由日光将自己也镀上层金,仰着头享受得眯起眼。 他堂堂百年大鬼不怕阳光,也不怕孤独,只怕尝不到酸甜苦辣咸的滋味。 如今尝了个够,可以供接下来的十年里慢慢回味了。 屋内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静悄悄,三道身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位突然呆滞而一动不动的麻花辫少女。 隔着一道窗栏的鸟雀声也戛然而止,整个空间都似乎被冻结住一般,寂静无声。 嘴里的糖果化得仅剩下一小粒,小光却在突然间一下子尝不出味道了。 也许,百年大鬼还是会有一点点孤独的吧。 他想。 ………… 头晕目眩之后,再度睁眼又回到了红烛阴暗的旧屋中。 青涿仍然坐在梳妆檯前,面朝着镜内恢復男子扮相的自己,身旁是凑近镜子观察的徐珍息二人。 肢体长久地保持坐姿还有些酸痛,他正要站起身舒舒筋骨时,就听闻屋外传来一道格外熟悉的人声。 声音中饱含惊慌与恐惧。 「啊啊啊!我怎么在这里!!……秘、秘书姐姐呢?其他人呢!」 这道声音……朱勉励醒了?! 回过魂来的三人立刻站起身朝屋外冲去。 刚绕过老人的尸体跨出屋门,就和靠墙哆嗦的朱勉励对视了个正着。 清醒过来的他眼神明亮,也不再迷迷瞪瞪地瘫坐在地,而是窜起身离老人尸体远了些。 如今看到自家的秘书小姐与其他两位队友,顿时像是被大罗金仙拯救一样双眼放光,脚步飞快地就冲过来。 随着他的动作,挂在他身上的一片红色糖纸摇摇晃晃落在地上,映入青涿的眼帘。 【你给鬼好吃的,鬼就会回报你。】 他仿佛又看到了小光认真的神情。 算是一场久别重逢,徐珍息正和宁相宜一起给朱勉励述说他失去意识以来发生的事情。青涿并不参与其中,他思索了会儿,转身朝屋内走去:「你们等我十分钟。」 第93页 …… 「照这样说,魏叶晓是真的死了?」朱勉励听了会儿,听到牢狱那个异空间的结局时有些不敢置信,「我一直觉得他很厉害的。」 「嗯,曹艺也死在了那个空间里。」徐珍息点头确认。 比起她的平铺直叙,宁相宜则更加绘声绘色。她用有些怜悯的眼神望着朱勉励:「不仅是这样。他和曹艺的尸体被肢解盛到菜盘里了,你还拼了命地想去吃他俩的肉呢。」 「啊?!!」朱勉励如遭雷击,求助般地连连追问,「不是吧!!我最后吃没吃啊?你们一定拦住我了吧?!」 回想起自己有可能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吃了同类的肉,他就有作呕的趋势。 幸而这时宁相宜开口挽救了他:「你要谢谢秘书姐姐和青涿,是他俩把你拉住了。而且他们做了个什么交易,最后青涿用道具把你的食慾给干掉了。」 长长舒了口气的朱勉励简直视徐珍息为再生父母,长嗷一声就是一个熊扑。 等青涿收拾完毕从屋中走出时,也同样收到了小胖的一个熊抱。 只可惜抱到一半,朱勉励就被什么东西烫得一下子缩了回去,只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青涿一脸茫然地摸了摸袖内已经恢復成常温的神像:「?」 事情至此,所有异空间都已经歷经过一遍,是时候要继续推动婚事的进展了。 四人往袁府的位置前进,宁相宜与朱勉励凑做一对还在低声说着话,徐珍息则走到青涿身侧,偏头询问: 「你已经确定新郎是谁了?」 月明星稀,薄雾漫漫。青涿的面色与月光如出一辙的清透,他摇摇头:「八九不离十,不过还需要检验一下……你应该也有猜测了吧?」 「嗯。」徐珍息点头应声。 他们二人和打谜语一般的对话叫人听了直挠头。所幸有一个人知道谜底即可通关,宁相宜与朱勉励也乐得不用动脑。 回到袁府正门口,先前留在这里的扫帚和板凳还在。屋内游荡的宾客群肉眼可见地更加暴躁,肢体也更敏捷灵活了。 好在这次朱勉励清醒过来,少了一个拖累的同时多了一员大将。四人按照上回的经验如法炮制,杀出一条路直通新娘所在的东院。 刚踏入院落之中,悠扬的唱声就落入耳中,身后穷追不捨、飢肠辘辘的宾客也滞下脚步,似乎对这道歌声有所忌惮。 它唱法苦涩,凄凄诉说着女女相爱的不为世所容。 嘎吱一声将雕花梨木门推开,四人纷纷踏入这间存有噩梦回忆的屋子。 断掌侍卫仍然被吊在房樑上,青涿小心避开这些悬于空中的尸体,带头走到了新娘身后。 被红烛染上暖色的灰眸静静看了眼那尊最大的断头神像,而后出声打断了源源不绝的唱调。 「袁小姐,我们带礼来恭贺新婚了。」 新娘安静地伫立了一会儿,随后转过身来。 她身侧就是一具侍卫的尸体,长着乌黑长甲的手指轻轻抚过尸体青紫的手腕,用低哑破损的声道淡淡说道: 「一起给我吧。」 话语淡然,似乎早已知道他们会给出些什么东西。 这很也正常,因为他们薅珍珠的绣花鞋可不就是她的所有物! 青涿回过身,其余三人分别将自己的那粒交予他手中,而后由他来统一交还给袁育姿。 莹白温润的珍珠一粒粒滚到尸青色的掌心里,袁育姿缓缓握紧,信步走到青涿身旁,在四人的视线下抬起了手。 漆黑的利甲抵在他的脸颊一侧,微施力道让它微微下陷,顺着重力向下划。 「这样讨巧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吧?」鬼新娘的声音无喜无悲,仿若只是在问一件常事。 这一幕看得宁相宜都将唿吸屏死住,生怕袁育姿一个使劲,像是切割侍卫的手掌一般把青涿的脸划开。 那可就是暴殄天物了! 而被指甲抵住的青涿本人却在这时抿唇露出一个微笑,他垂着乌睫从袖口中掏出一张叠好的黄纸:「是啊,可惜我的那一份交早了,所以只好另外准备一份礼物了。」 攀在脸颊上的那只手被吸引移开,取走了他拿出的那张纸。 袁育姿将珍珠随手放在一旁,双手共用地在烛光中展开了那片纸卷。 烛火晃动,让纸面上两个可爱小巧的人像像是活过来一般,手牵着手正在无忧无虑地笑闹玩乐。 尽管一个云鬓高梳身披广衫,另一个乌髮垂腰长裙飘荡,画面却也意外地美好和谐。 一声轻微至极的哼笑从盖头下传来,新娘将纸卷再度按着原来的摺痕理好,珍而视之地把它收到自己广袖中,满意道:「费心了,我很喜欢。」 她这样的态度让青涿彻底肯定了内心的猜想。 「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继续拜堂了?」他试探着问道。 「嗯,走吧。」新娘答应得也爽快,在宁相宜朱勉励二人的困惑视线中头一个走出了屋子。 虽然没理清逻辑,但剧情推进顺利,他们也就哼哧着跟上,反正手上握着答案的那位高材生就在队伍里呢。 朱勉励蹭到「高材生」身旁,像是差生请教数学题一般积极发问:「诶青涿小哥,新郎这就找到了吗?!是谁啊!」 跟着新娘从长廊上穿过时,附近巡游的宾客都纷纷避让开来,似乎天生畏惧于杀死自己的鬼新娘。 第94页 不需要劳碌作战的青涿也就顺便帮朱勉励答疑解惑了。 「新郎就是新娘。」他往前望去,目光落到背嵴笔直步伐端庄的新娘身上,透过她好像又看见了另一个人,「你还记得袁小青吗?」 在袁育姿生日的那段空间剧情中,她的寝室里存储了许多画卷,其中一部分是袁育姿本人的,另一部分也画着袁育姿的容貌,但右下角却标了「袁小青」这个名字。 阅文无数的宁相宜当即就反应过来,她心思活络,一下子就猜中了重点:「你的意思是说,新郎是袁小青,她就是袁育姿的心上人,可实际上袁小青就是袁育姿?!」 「对。」青涿点头。 这个结论属实有点让人大跌眼镜,即使是饱览群书的宁相宜也不太能信服:「就因为那些画吗?」 仅仅根据那些画作,其实压根得不出什么结果,毕竟「袁小青」很有可能只是袁育姿常用的一个小名,无法被证明作为一个单独的精神个体。 「当然不止了。」青涿笑了笑。 「其实惧本一直在提示我们。」 第049章 新婚喜宴(完) 「最直观的依据,还是那些肖像画。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署名袁育姿的画,与署名袁小青的画其实有一道分界线。」青涿走在一身红衣的新娘身后,拉开三米的距离轻声说道。 「前者的扮相完全围绕传统衣物设计,人物姿态也更端庄娴雅,后者在画面上穿着更洋气,举止也更活泼……而且,袁小青这个名字从未在其他地方出现过,只有袁育姿知道并『认识』。」 这么一说也引起了宁相宜的回忆,她歪着头思考了会儿,颔首道:「对,就算在袁家小姐五六岁的时候,她妈妈也是喊她『育姿』的,从没提过小青。」 「嗯,然后就是一些比较隐晦的提示了。比如在国外留学后瑞秋那封信里,不仅鼓励袁育姿冲破束缚追寻真爱,也告诉她一定要『爱自己』。」青涿继续说道。 【衷心祝愿你能寻得所热爱之人、所热爱之事。假如没有这样合适的人出现,也愿你能永远与最初的自己相伴,热烈地爱着自己!】 这是信件里的原话。 瑞秋和米雪儿两位挚友对袁育姿的影响很大,在同窗的几年里也一定对她说过类似的话,由此让自由的思想在她的脑海里埋下深芽。 「再比如回国后发现程满文的背叛那里,袁育姿在《哈米夫人》书上写满了【莫爱他人】。」 最开始青涿也只以为这句话是对程满文行径的控诉与错爱的懊悔,但现在再看来,却是袁育姿失控的最初信号。 在长久的诡异供奉之下,不详的病变从根基出发,顺着小时候经歷的那场法事,以及经年累月下来的命运枷锁攀岩而上,侵入袁育姿的精神魂魄。 爱女子的下场是身陷牢狱死不瞑目,爱男子的带来是欺瞒与谎言。 深爱的至交好友在痛苦中死去,血肉相连的父母盲信他人而不顾自己。 偏执与疯狂爬入了她的脑中,让她握着笔一句又一句地写下【莫爱他人】…… 一路从东廊的廊头走至廊尾,载着满盆尸肉的餐桌随主院闯入视野,刺激着人的视觉和嗅觉。 见宁相宜和朱勉励将信息消化得差不多了,青涿将剩下的部分一起抛出:「还有一些非书面形式的提示。比如和程满文结婚那天,袁育姿把我视作袁小青,但柯嬷并不认识我。」 在婚事的对抗与折磨式的供奉中,袁育姿精神失常,将身着西式风格衣裙的青涿看做了自己所爱的那个无忧无虑、漂亮活泼的袁小青。 柯嬷与袁父都知道她与袁小青的爱恋,因此在上轿时才会欺瞒她,说袁小青已经被载走,要从另一条路行至袁府来拜堂。 在拜堂礼时,袁育姿发现对面的人竟然是程满文,剧烈抗争之下便被袁忠炳指着骂为「神经病」。 与另一个自己相爱,在他们的眼中确实是「脑袋有问题」。 一串线索下来,只有中途歇菜一阵子、搞不清楚状况的朱勉励还云里雾里,从头到尾都亲身经歷一遍的宁相宜很快就把前因后果推理出来了。 她抬头去看新娘那道笔直鲜红的背影,又转而去看那些面目全非、仅凭本能行动的宾客。 月光清亮透彻,但她将自己代入这个故事后只觉得悽苦阴寒。 自出生起被绑上提线写定命运的袁育姿多么苦痛,怀着祝贺之心却命丧黄泉的街坊多么无辜。 回想到那位面善热情的糖葫芦摊主和她的家人,宁相宜更觉得心堵,目光敛下都不敢去看周围浩荡的尸群,害怕看到那几张曾有一面之缘的面孔。 月夜星光下,新娘的脚步在主屋前站定 ,与化作死尸的袁父袁母对视一眼,才抬脚迈入屋中。 四人小队并未跟随而上,宁相宜眼也不眨地看她只身投进红芒,垂在身前的双手不由得紧抓起来。 「惧本里大多都是悲剧。」平静的女音在斜上方响起,宁相宜被吸引看去,就见逆着光的徐珍息抱臂站在原地,无甚感情地说,「经歷多了就习惯了。没必要觉得伤感,毕竟我们自己也命悬一线。」 丝毫没被沉重氛围感染的朱勉励连连点头:「对啊对啊,这些都是假的,你不要想那么多。」 他嘿嘿一笑:「与其想这个,不如思考一下一会儿出去剧场吃点什么。」 第95页 话音才落,他的眼角又勐然瞥到桌上带着人类肌理的肉块,顿时没了食慾,只好匆忙僵硬改口。 「呃,还是想想玩点什么吧……」 宁相宜成功被他逗乐,阴郁闷堵的心情也稍微疏散开了些。 恰在这时,傧相尖声开口。 他仍然站在袁忠炳的下手位置,像唱戏一般将暗红长袖一颤:「堂中何人新婚——?」 正常的婚礼上不可能有司仪问新人是谁的环节,而现在傧相提出的问题应该只是为了审查他们给出的答案。 「新人袁育姿、袁小青。」 感受到新娘从盖头下探来如有实质视线,青涿沉静对答。 收到答卷的傧相动作一顿,像个齿轮生锈的机械一般动了动手臂,才最终确定下来。 他高喝道:「新人袁育姿、袁小青,拜堂——」 红嫁衣新娘向前挪动两步,在里屋最中心的位置站定。 「一拜天地——」 长长的尖唱下,其他人都自觉地噤了声,四目炯炯地看着朝门外鞠躬的新娘小姐。 在庭园里漫无目的游荡的宾客此刻好像也收到了感召,慢腾腾地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座位上坐下。 「二拜高堂——」 袁育姿怀中抱着编制成绢花的红绸,朝高座上的父母行了一礼。 盖头在重力作用下和脸部分开来,兜进了门外的一缕夜风吹拂在僵死的皮肤上,好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摸面颊。 「夫妻对拜——」 最后一礼,袁育姿侧过身,和不存在的某道身影对望。 说不清是深情还是忧郁的一场漫长对视,总之最后她深深躬下身去。 「好!!」 一阵铿锵有力的叫好声与鼓掌如浪潮滚来,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勐然炸开。 青涿被这道声音唬了一跳,转身朝院落外看去。 青紫的斑迹消失,浑浊的黑目再度恢復清明,堂下熙攘而坐的宾客不知何时摘下了可怖的面具。 行尸走肉在瞬间死而復生,他们好像又换回了蓬勃的心脏与健康的肤色,饱含喜悦又热热闹闹地观看着这一场大家婚事。 「礼成——」 伴着这声尖唱,即将脱离惧本的眩晕感和失重感将青涿层层包裹住。 他的眼睛掠过了数张兴奋开心的笑脸,而后不受控制地缓缓垂下。 在彻底闭上的前一秒,却又捕捉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梳着三只沖天辫,套着一身灰扑扑衣衫的孩童躲在一只圆桌后,双手各捏着一颗红色喜糖。 凄凉如泣的唱调又从空中咿呀盪来,只是这一次,唱词又发生了改变。 「小青不怕他人讳,哭呀,笑呀,痴嗔藏于妙手绘。」 ………… 【恭喜演员青涿完成[新婚喜宴]惧本演绎,现在进入结算界面。】 高阔隆重的舞台上,孤身一人的青涿被庆祝的彩带环绕。聚光灯亮起,帷幕拉开,舞台之下的观众席还是空荡无人。 【现在开始结算。】 【结算[惊吓]级惧本:新婚喜宴 演员:青涿 系统评价:s(已经超过同惧本99%的人啦) 获取:惧本设定集x1 恭喜解锁隐藏剧情!获取:c级道具[新娘的手甲]x1 註:隐藏剧情为过往所有演绎该副本的演员都未解锁过的剧情。 最后,恭喜[新婚喜宴]惧本第22次拍摄成功!两日后上映结束将结算积分。】 光幕滚动结束,演员从颁奖舞台上谢幕,在一个唿吸间就被投掷到了广阔人潮中。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也活下来了,走,喝一杯?」近处有粗犷的男声正在大笑。 「走走走!!」另一道声音爽快应和道。 落幕之庭里展示出的人间百态和上一回没什么不同,青涿睁开眼,往周围逡巡一圈,恰好和附近的徐珍息对视上了。 她身上穿着黑白职业装,一头捲髮被梳成一束高马尾,干练专业的形象倒是很贴合「秘书」的职位。 见到惧本内的队友,她就直接穿过人潮往这边走来。 青涿站在原地等候,等待间视线又投向墙边的大屏幕。 红色的字体朝上滚动,轻描淡写地用寥寥一行字书写了截然不同的生死结局。 【惧本[新婚喜宴],第22场,初始7人,最终4人,存活率57%。】 初始七人…… 看来有一个素未谋面的队友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离开了。 「走吧,把他俩找到,一起吃顿饭。」徐珍息顺着他的目光也扫了眼那串数字,并没什么反应,「吃完饭后,再和你聊聊『神明』相关的消息。」 落幕之庭人员混杂,好在从同一个惧本出来的人不会相隔太远,二人不费什么功夫就把宁相宜和朱勉励找到,随后一起走出了大门。 仅仅是一门之隔,那些耳边的悲欢喜怒就被无形之手拦住,清新的空气一下子涌入大脑,舒畅得毛孔都要舒展开来。 头一次光临剧场中心的宁相宜新鲜无比,一双眼睛都要看不过来,嘴里夸张地发出赞嘆:「哇,这个建筑从外面看好漂亮啊,名字也好好听!落幕之庭……」 明明上一回的自己也和她一个模样,朱勉励却不由得生出一股「当地人」的老练感。他拍拍胸膛,笑得脸颊旁挤出两个酒窝:「这里的建筑都可有门道了,回头我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第96页 「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徐珍息正好在广场上看到了惧团里的成员,颔首打了个招唿,顺口问道。 「去吃火锅!!」朱勉励想也不想地积极答道。 作为「当地美食家」,他兴沖沖地带头往火锅店走,其余几人也就跟在他身后。 青涿漫无目的地随处看去,就让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子闯入了视野。 那人手上一如既往地揽着小山一般的文件,在看到与青涿随行的秘书小姐时,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沖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年轻人果然有出息啊,居然获得了秘书小姐的青睐! 第050章 烫辣辣火锅 偌大剧场中,大多数人都日日疲于奔命、朝不保夕,因而及时行乐、活到哪儿算哪儿的思想成为了主流。 这里不仅是天南地北的特色美食应有尽有,各种兴趣爱好的社团俱乐部也遍地开花。最重要的是很多材料性物资并不需要花费人力来创造、制作,只需要使用一定的积分就能从系统商城中兑换。 在剧场中心的两条街外,有一小片形似商业广场的建筑,它们只有5-6层,顶层採用玻璃天窗来引入阳光,整体构造呈现环形,中间做了镂空设计,各色商铺则在环形的外围一路铺开,供顾客挑选。 走进六层,【烫辣辣火锅】的大红招牌便在一干淡雅配色的店面中格外显眼。 三颗硕大的红辣椒模型摆在古风造型的木雕门前,闪闪发光的七彩小灯串也被点缀得到处都是。再伴着从门口隐约飘出的热腾腾香味,简直就是吸引火锅爱好者的绝大杀器。 朱勉励被这味道勾得走路都飘起来,乐颠颠地就闯入门内。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四位,3号包厢!」他显然熟门熟路,昂首阔步就朝包厢位置走去。 走进门店,入眼就是摆着沙发桌椅、装修富有格调的大堂。这时正是饭点,大多数座位上都坐着食客,几十张桌子上都摆着滚热的鸳鸯锅子,蒸腾出来的白雾绕樑飘散。 青涿打量了一圈,感慨道:「生意不错啊。」 「而且好香啊!」宁相宜也大口吸空气中的勾人美味,伸手抚了抚瘪巴巴的肚子,「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都快饿晕了!」 惧本的时间流速和剧场是一模一样的,这次新婚喜宴惧本总共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期间也没什么机会吃东西,一出惧本就有浓重的飢饿感袭来。 3号包厢到了,朱勉励早已一头栽了进去,门口的门帘还在微微晃荡。 矜持的秘书小姐不疾不徐地伸手拨开珠帘,边往里走边说道:「这家店是归属【贩金】惧团名下的,那位商人会长一向会做生意——光是这家火锅店就在剧场里开了十几家分店。」 贩金,剧场中唯一能与判罪齐名的顶尖惧团。与能人辈出、武力值爆棚的判罪相比,贩金更注重「贸易」,其会长【商人】笼络了众多商业型管理人才,在这片商机不算茂盛的土地上一手打造出剧场最大的商业集团。 青涿是最后一个进入包厢的,他顺手将门合上,玩笑道:「这家店能把朱勉励同学的味蕾这么牢牢勾住,她投资的眼光确实毒辣。」 包厢内部并不大,看起来就是供4-6人使用的。里头有一圈布艺沙发围着餐桌,桌上一鼎鸳鸯大锅已经热好,白汤骨香浓郁,红汤辣意十足。 朱勉励坐在沙发上,手中捧着菜单正在勾勾画画,嘴上还得意道: 「那可不!吃过的人都说好,就连咱们谭总也常来呢!」 他落笔飞快,看着菜单上鲜嫩饱满的肉类就毫不犹豫地点上,嘴里还叨叨着:「为此我们惧团还办了独家会员,承包了这个包厢。」 乘着他点菜的空隙,青涿侧头问道:「谭总?」 徐珍息颔首:「就是我们惧团的会长。」 正好这时朱勉励选好菜品,把菜单传递给她,她一手接过后直接送到青涿手边:「正式介绍一下,我和朱勉励是归属于同一个惧团的成员。团名为狂霸总裁。」 「噗!」正在喝茶水的宁相宜勐地一抖,差点将水喷出,她好不容易把水咽下,哈哈笑着拍腿道,「狂霸总裁!!哈哈哈这是什么古早的龙傲天式名字啦!!」 早就对这个名字吐槽过的青涿淡定点头:「曾有耳闻。」 富有联想能力的宁相宜在笑过后瞬间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眼睛瞪得圆圆的:「哦!难怪朱勉励喊你秘书姐姐,原来你们那儿还有一个总裁……《霸道总裁俏秘书》……嘿嘿!」 一行人都点了圈菜,把菜单交给服务员后,就坐在包厢中等开饭,顺便借着轻松的氛围聊聊天。 在这样愉悦的场合中,徐珍息的脸上也融出来一些笑意,她无奈地摇头道:「你想多了,我和谭总只是上下级关系。」 「哦——那就得换个剧本了。」宁相宜摩挲着下巴,脑子里滴熘熘闪过这么些年来看过的狗血小说,「我想想……《逃婚99天:总裁娇妻带球跑》!」 从小就没看过这种言情读物,一心只钻研「正经书籍」的徐珍息被这名字雷得不轻,不由得一声轻笑出来:「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古怪名字。」 圣贤书没读多少,网文看了一箩筐的宁相宜傻笑两声,突然正色说: 「不过啊,我觉得青涿就很适合这个剧本!」 眸里含着淡淡笑意的青涿突然被点到,他眼睛稍微睁大,有些迷惑地反问:「我?」 第97页 旁听的徐珍息和朱勉励,以及一脸正义的宁相宜一起看向他。 包厢内灯光暖黄醉人,沸腾的火锅蒸腾出的水汽也被染上淡淡的颜色。青涿的眉眼此刻松散而慵懒,笔挺又兼之秀气的鼻樑如同玉雕一样,在雾气与辉光中显得清透淡雅。 「看看看,就是这个样子!」宁相宜激动道,「谁家总裁瞧了不迷煳啊!」 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 听明白的青涿也勉强勾出一点笑来,颇为咬牙切齿道:「你说说,我怎么带球跑?」 一片笑语中,包厢房门被敲了两声继而推开,推着餐车的服务员把一盘盘菜品摆在座位旁的架子上。 包厢外的景象与声音也在这时一起涌进来。 一行人正好从门口走过,身影在摆桌的服务员背后晃动,只勉强看清了为首青年那头亚麻黄的短髮。 「哎呀,好一阵子没来了,今天不喝两杯?」一道声音说。 「诶诶!那当然是您想喝多少,咱们就陪多少呀!!」另一人谄媚附和。 前一个说话的人显然对这种马屁很是受用,哼哼道:「今天心情好,带你们领略一下贩金的独家好酒!……这可是商人小姐专程托人给本少送来的!」 说着话,隔壁包厢就传来了开门声,想必就是这一行人走了进去。 服务员也大概布好了菜品,她礼仪性地微微躬身:「各位用餐愉快,有服务需要可以按铃传唤。」 等她出去把门带上后,朱勉励迫不及待地就把鱼丸、豆腐等下到飘着辣椒的红汤里,叉了一筷子肥牛卷置于公勺当中开涮。 将勺子挂在锅边后,他又忙忙碌碌地端来小料开始调制蘸酱,得空还抬起头问:「你们吃辣不?」 「吃!!」宁相宜震声。 「不吃。」徐珍息摇头。 「吃一些。」青涿回。 热烫的火锅本来就能将人的身心都熨帖一遍,更别提这家贩金出品的「烫辣辣火锅」味道格外好。 鲜香的肥牛卷在红汤里涮过几回后就能吃了,入口时正是略有弹性、吸饱了汤汁的最佳时刻。一口咬下,醇厚的肉香与麻辣底料的滋味一起在嘴里迸发,味蕾顿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铺在冰面上的毛肚则更绝,口感脆爽劲道,卷着牛油汤底好吃得让人停不下来。 在座的这几位都不喜欢喝酒,两个大学生小朋友点了可乐下菜,而青涿和徐珍息则要了柠檬茶。 相比之下,隔壁包厢已经喝开了,吵吵嚷嚷的斗酒声甚至透过隔音良好的墙壁断断续续传过来,一听就知道醉的不轻。 「喝……喝!哈哈哈哈哈…」 「江少……夜色,如何?」 「你不知道……@%&爻青……我!%抓……」 「什么!&%?拒绝江少……」 其他三人对于这点声音并没什么反应,仍然在边聊边吃,只有青涿微微垂下了眼。 刚刚听到门口这声音便觉得耳熟,现在看来果然是那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江少。 就是那个一见面就恬不知耻喊他「青青」,最后被他用道具捆起来的人。 虽然这人一副脑子蠢笨,胸无大志的模样,但他身后的剧场第一大惧团【判罪】却不容小觑。 「你们认识隔壁的那个『江少』吗?」青涿突然问道。 才进剧场不久的朱勉励挠挠头:「好像听说过?」 完全还是一张白纸的宁相宜更是茫然,只有徐珍息抬起杯子抿了口茶,轻声说来: 「你说的是江涌鸣吧,他是判罪惧团江会长的表弟。」 青涿点点头:「表弟?他和那位江会长关系亲密吗?」 如果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那他接下来的日子就要精彩起来了。 「一般般吧。」徐珍息夹了块烫好的豆腐,放到嘴边轻轻吹气,完事了后继续说,「他实力不强,平日里耽于享乐,江会长不怎么管他,对他借用自己的名头这件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也就是俗称的纨绔子弟。 青涿点了点头。 吃吃喝喝也过了一个钟头,饭量大如朱勉励都吃得肚皮滚圆,瘫在沙发上歇息了。徐珍息见众人都吃得差不多,坐姿端了端,摆出一副认真的神情。 「宁相宜,青涿,我谨代表『狂霸总裁』惧团,对你们两位发出入团邀请。」她说。 宁相宜原本也瘫坐着,听到这番话顿时端起身来,双手还乖巧地放置于膝间。 「相宜,你作为一名纯新人,在这次惧本中表现上佳,危难时勇于担当责任,也合格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在此邀请你以内部c级成员的身份加入我团,c级入团协议已经发到你系统中,你可以考虑看看。」 这一番话将宁相宜夸得晕晕乎乎的,只顾得嘿嘿傻笑。 秘书小姐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人:「青涿,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我就不赘述了,在此邀请你以内部b级成员身份加入我团……你想要知道的关于神明的信息都在团内的设定集当中,只要加入我们惧团,我就能共享给你。」 第051章 再遇「江少」 「诶诶!」宁相宜像个小学生一般举起手,积极发问,「b级和c级有什么区别啊?b级更厉害吗?」 抽了张纸擦拭唇边,徐珍息点点头,惧团内部成员等级划分都是透明的,她也不需要隐瞒:「给成员划分等级的依据是【实力和才能】,能给惧团带来更大效益的人等级会更高。而等级更高,通关惧本后惧团积分抽成就越低,相应福利待遇也更好。」 第98页 「比如朱勉励,他现在就是c级成员,作为惧团里的潜力新人,他能带给惧团的价值就是多下惧本,多缴积分。而惧团能提供给他一些道具、高级导师带教以及惧本设定集。」 青涿点点头。 惧团其实也就相当于一个微缩型企业,都是以盈利为目的组织,「员工」能力远强,越能带来利润,职级就越高,当然待遇也越好。 为了获取爻善的信息,他进入狂霸总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当然要给自己争取更多利益。 「那如果我能够携带两份设定集,并且之后很有可能获取更多……」青涿将自己的系统打开并开放公示,「是不是也能判定为更高的级别?」 灰黑底色的背包栏中,两本书册静静躺置,封面就是几个以行书撰写的大字,一本《旅行》,另一本《新婚喜宴》。 徐珍息有些意外地挑眉,她目光从两本设定集上掠过:「你一共通了几个惧本?」 「两个。」青涿答。 「哇——」旁听的朱勉励有些敬仰地长嘆一声。 细长的手指于桌上轻轻敲点,沉吟片刻后,徐珍息眨了下眼,唇角的笑容扩大了些:「我收回刚刚的邀请,重新以内部a级成员的身份邀你加入【狂霸总裁】惧团。」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封邮件发送到青涿的系统中,发出叮一声响。 「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考虑一下吧,如有意向加入就在系统中接受邀请即可,然后明天早上十点到惧团本部行政处报我名字。」徐珍息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地址是日升街道888号。」 「好!」 「好。」 宁相宜与青涿一起应道。 酒足饭饱之后,困意就源源不断地涌上脑中,在惧本里神经紧绷了一整天的几人都恨不得立马挨个枕头睡下。 在他们从包厢门内相继走出时,隔壁那群人似乎也刚刚吃好,打开了那边那扇门。 浓郁熏人的酒味涌入鼻中,头顶亚麻黄短髮的江涌鸣被两个跟班一左一右架着,醉醺醺得甚至无法自己行走。 他喝酒极容易上头,一张本来还算养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睛也聚焦不起来,视线里的整个世界都被一分为二,还在上下颠倒地扭转着。 捕捉到了背后的动静,青涿只面不改色,一切照旧地和宁相宜几人继续朝外走。 江涌鸣耷拉着的眼皮快要抬不起来,他晕头晕脑地朝前看去,看到了前方几道重叠人影。 倒数……倒数第三个人影,好像…… 好像青青啊…… 嘿嘿。 他被酒精侵蚀得模煳的视线越发难以视物,不由得伸手使劲揉了揉。 而后短暂清明起来的眼睛又被那道身影吸引过去。 一模一样的衬衫…… 在柜檯处刷完积分结帐的徐珍息手中抓了几颗糖果,送到等待的三人手中:「你们都有住的地方吗?」 糖果是柜檯上用小竹篮装起来的,供客人们饭后解腻。萤光色的五彩包装糖纸很有少女心,里面包裹着各种水果味硬糖,凑近闻就能嗅到清甜的香味。 「没有!」宁相宜举起手来,掷地有声。 徐珍息又将视线瞥向青涿。 「我会去租个房子。」他分到了一颗柑橘味的糖,橙黄的糖果纸在灯光下有漂亮的镭射光色。 闻言,徐珍息便敲定道:「那相宜今晚和我们走,我给你安排一个住处。」 「好啊好啊。」宁相宜乖顺地点点头。 肉眼可见地能看出她对这位队友的信赖,加不加入他们惧团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 「那,明天见。」徐珍息左右跟着两位新人小跟班,她沖青涿微微一颔首,就领头朝商场的直通电梯走去。 目送他们有说有笑地离去,青涿将手上的糖果揣进裤袋里。 他身上的衣物还是进入剧场前的那一套,熨得齐整的白衬衫在两天奔波中已经压出了些褶皱,恰好给略显严肃的服装释放出点随性懒散的意味。 下半身穿着偏休闲风的西裤,垂感良好的轻薄布料勾勒出修长腿型,衬得他整个人更加高挑劲瘦。 「青、青青……」 蚊蝇般的呢喃从背后传来,青涿微不可察地将眼睛往后一瞥,灰睫低垂,噙了点笑意抬步朝外走。 看起来庞大的后盾其实并没有想像中坚硬,那这个花花公子就压根不足为惧了。 他走出商城后便去了趟交易所。 正是正午用餐的时间点,熙攘拥挤的交易所也清净不少,青涿在房屋租赁的区块中逛了一圈,最后选定了一间靠近狂霸总裁惧团本部的套房。 一个月两千点积分租金,一室一厅一卫一厨。展示出来的实景图片整洁干净,家具也颇为齐全,还算是不错的房子。 最重要的是,它是支持按月交付租金的,这对于口袋空空的青涿来说再合适不过。 把两千积分挥霍出去后,他的钱包里就只剩可怜的四百了。过几分钟,他又从系统商城中购置了两套衣物,将这点零头积分也清了个干净。 虽然在惧本里始终都表现得游刃有余、不慌不乱,但这都是基于高度的精神集中才办到的。青涿也不是铁人,将这一切置办好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新家,洗漱完扑到自己的新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等再度醒来时,头脑与身体都因为充足的休息而恢復了充沛精力,耳边听着窗外鸟语也格外悦耳动听。 第99页 一觉睡到了早上八点,距离和徐珍息约好的时间还早,青涿坐起身,将枕头铺在床头架上,自己则懒懒散散地倚靠上去。 系统里有两个小红点,似乎是未读消息。青涿先略过它,伸手点开了昨日徐珍息发来的惧团邀请。 邮件里的内容无非就是一些官方客套的话术,末尾处放了一份附件,名为《[狂霸总裁]惧团a级成员入驻协议》。 打开这份文件,青涿的目光从上书的一行行条款中浏览而过,而后伸手在签约的地方摁下了自己的指纹。 作为总裁秘书来内部发放的a级成员协议自然和王博在广场上分发的不同。不仅将那些含煳其辞的指标数值都替换成了精准的条例,还将退出惧团的违约条款废除了。 也就是说,如果青涿发现徐珍息能提供的消息与爻善没有半分关系,那他也可以随时退出惧团另谋他路。 这就很人性化了。 把这份协议签署完后,他又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才打开了其中一个醒目的小红点。 是昨天下午肖媛媛发来的两条消息。 肖媛媛:涿哥,我看你之前的状态是在惧本中,现在已经出来了吗? 肖媛媛:你进入的是惊吓级惧本吗?我今天和周繁生也打算一起去,你先别急着去恐怖级阿,等等我俩! 现在再看肖媛媛的好友状态,已经从【在线】替换成了【惧本中】,应该如她所说和周繁生一起下本去了。 青涿:好,等你们。 言简意赅地回復几个字,青涿又打开了另一个小红点。 这个消息是来自系统的通知,用镶金边的文字框把通知内容罩住,一副华丽贵气的模样。 【恭喜演员青涿参演的[旅行]惧本成功上映,全惧本共斩获13330点积分票房!】 【个人积分结算如下: 票房收益:13330x演员视角收视率53%=7065点 观众收益:影评9.4分,所有参演演员奖励积分300点 演员个人本场总收益7365点 以下为观众评论精选:……】 青涿的目光继续饶有兴致地往下看去,在看清所谓的「精选评论」后面色一僵。 【34651网友:谁是木乃伊?我是木乃伊!我也要追着涿涿跑!(扭曲)(阴险) 甘蔗批发王姐:小涿跟我到甘蔗地里看星星不?俺们村的星星可亮了! 小糕糕:团长!你怎么跟人家跑了阿!你舅宠他爸!!!】 【请演员根据观众的评价提升自我,在下个惧本继续提高演技,带来更精彩的剧目哦~】 …… 合理地猜测,系统压根没有检查这些评论内容。 青涿深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在手掌当中,青竹一样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髮丝之间,沉静两秒后,又笑了出来。 不是礼节性的、虚伪客气的笑容,而是忍俊不禁。 在现实世界中,追求他的人并不少。但大多数人都似乎不太敢向他直接表达出来,总是含蓄又谨慎。 他还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炽烈直白的好感。 对于藏在荧幕另一端的这些观众,起初他以为会是无情残忍的观光客,现在看来倒和预料中所有不同。 旅行惧本带来的七千多积分入帐后,荷包再次充盈的青涿也心情愉悦不少,他起床换上了一身休闲的卫衣与运动裤,洗漱完后就拎着钥匙出门打算去买早餐。 只是刚跨出底楼的大门,他就看到一行早等候在此的人。 其中为首的那青年一见到他,就飞速压迫性地逼近。 「爻青,这么一大早要去哪里?不如把本少也带上?」 第052章 狂霸总裁 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和那张过分熟悉的脸,不是江涌鸣还能是谁。 他今天穿了件胸口印着硕大英文单词的黄色t恤,脸上的醉意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又恢復了清醒时的不正经模样。 青涿将目光从他胸前的「handsome」移开,嘴角挂上了笑容:「好久不见,江少。」 古人云先礼后兵。 虽然他的绷带能把人控制住,但对方这次足足有五个人,对付起来可是很棘手。 江涌鸣看着他因笑而有些弯起来的眉眼,无情地冷哼一声:「昨天我果然没看错,火锅店里那个人就是你吧?」 「上次你把我捆起来,还踹我一脚,这事儿怎么算?」说起这件事他就很是恼怒,好不容易背着表哥偷偷去那种地方玩,结果碰上了个硬茬子,甜头没吃到,家里东西还被顺走几件。 他气狠狠地盯着眼前人的眼睛,在青涿移动视线与他对视后,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 美丽的事物的总是能让人不知不觉中熄灭怒火,但这可不是江涌鸣的主观意愿。今天这事儿若是不给个说法,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嗯?江少不喜欢那样玩吗?」青涿有些苦恼地皱起眉,他把那捲洁白如雪的绷带唤到手上,用手指微微将其缠绕住,「那可惜了,我还是和别人玩吧。」 ……玩? 江涌鸣耳尖一动。 他似乎又想起了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全身被束缚得死紧地躺在床铺上。 头顶是暖黄的水晶吊灯,在晶体折射的光斑中,他从下往上看青涿的身影,朦胧又恣意。 他他他……管这叫玩? 江涌鸣用劲地咬了咬大牙,左边腮帮子鼓起来些许,耳朵在情绪动盪时涨红:「你怎么能那样和人玩!!」 第100页 恼怒之下,本就不灵光的头脑也无法正常运转,连自己原本想要摆出的少爷架势也丢掉了。 「实在不好意思江少,」青涿耸耸肩,将手上把玩的绷带收回到系统空间中,并沖江涌鸣眨下眼,「为表歉意,请你吃顿早餐,去不去?」 嘴里还有一堆控诉要发泄出来的江涌鸣顿时噎住了,他没料想到话题能转移得如此之快,张了张嘴: 「啊?」 这个江少多少是带点蠢的。 青涿心里想着,他耐心十足地又重复一遍:「吃早餐,去不?」 轻易就被拿捏住的江涌鸣此刻还毫无察觉,他看着初晨阳光下等他回应的青年,终于想起自己这次是来问责的了。 他清了清嗓子,伸手把自己胸前有些衣褶的t恤理一理,使得那硕大的「handsome」更加醒目:「既然你诚心给本少请罪,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翻译成人话就是:当然要去。 「那走吧。」青涿看了眼系统的时间,九点整,吃个早饭再赶去惧团正好。 昨天回家路上刚好看见一家包子铺,早餐嘛,豆浆包子油条是最好不过了。 他转身往记忆里那个小巷走去,江涌鸣见状也抬步跟上。 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窸窸窣窣作响,青涿回头望一眼,之间三五个跟班都一股脑跟了上来。 他无奈嘆口气:「这么多人的饭钱我可请不起啊。」 恍然发现身旁那串小尾巴的江涌鸣当即挥手赶人:「我和爻青吃饭,你们也找个地方吃饭去吧,积分我报销。」 做小弟的几人都是七窍玲珑心,哪能看不懂这个架势,连忙点头撤退:「那我们先走了江少,有需要就系统联繫!」 「去去去!」江涌鸣把一干小跟班都遣散开来,转头便对上青涿似笑非笑的眼睛。 「江少可真阔气。」他感嘆一句。 多付几个人的饭钱对于堂堂判罪惧团小少爷来讲连洒洒水都算不上,但此刻看青涿似乎颇为拮据的模样,江涌鸣竟也为这点积分自豪起来。 他从鼻子里唿出一口气,悠悠道:「小意思。」 到了那家包子店,青涿给两人各点了一小笼包子一根油条和一碗豆浆。 早上来吃早餐的人很多,热腾腾的蒸笼飘出白雾,扑在人脸上带来面香和水汽。 青涿吃饭很是斯文,尽管距离上一餐已经快过一整天了,他也是一副不紧不慢的优雅模样。 其实刚从食不果腹的贫民窟走出来时,每一顿他都吃得狼吞虎咽风捲残云,直到撑得吃不下为止。 而本来就饿出胃疾的他用餐过后就会痛得在地上打滚。 同居的爻善虽然拥有带给他高水平生活的能力,但在常识上比年幼的青涿还不如。 在青涿埋头将食物往嘴里塞时,他就坐在一旁,表情淡淡地用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静静观察,等待盘中食物见底时,又放纵性地端来一碟新的菜餚。 一盘又一盘,只要眼前的小孩吃得下,他就会无休止地进行供给。 可青涿的胃囊不是无底洞,没到一会儿就撑得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积攒的食物几乎堵到了喉咙口。熟悉的痉挛和绞痛马上席捲而来,他痛得扑倒在地,双手捂着胃部蜷缩成一只小虾。 低矮的视野中,爻善背光而站。 他会微微俯下身,少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 柔顺的发梢扫在青涿的脸侧,小孩痛得紧咬下唇,双目死死闭上,冷汗从额角浸出。 抚在脸颊的沁凉髮丝像有魔力一样,叫他的痛意散去些许,他脱力地喘着气:「帮我拿下消食片。」 取来消食片和胃药后,青涿足足花了十几分钟才勉强平息掉痛感,期间爻善就像是观察着什么有趣生物一般看着他,不置一词。 等待下一次青涿又报復性进食时,他仍然像个过分溺爱的长者,取来无穷无尽的食物任他享用。 直到有一次,青涿终于忍不住问他。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在他眼里,爻善应该是爱他的。 不爱的话,怎么会在那么多身陷泥潭的小孩中独独选了他呢?但是要论爱的话,为什么不阻止他这种自残般的行为? 被问到的爻善静静凝视着他,点头道:「我知道了。」 简直答非所问。 但在这以后,每次青涿不受控地疯狂进食时,爻善都不再纵容。 这时青涿才发现,这并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爻善认知的问题。 当他真的意识到某件事是不被允许之后,就会像一个精细又强悍的机械,准确无误地按下事件的休止符。 …… 「爻青,咱们加个好友吧。」 忽如其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青涿的回忆,他抬目看去,正好碰上江涌鸣的灼灼目光。 和青涿这么一对视,江涌鸣心里砰地一跳,连忙补充道:「你看,你上次还拿走我家两个小东西,光吃这一顿饭可不够……你得多请我吃几次才能补回来。」 拙劣的藉口和演技叫人没眼去看,青涿倒是不在意,笑着应下:「好啊。」 一顿早餐很快结束,青涿付完帐走出店面时,又被江涌鸣叫住。 「你去哪儿?」 青涿头也不回:「惧团。」 江小少爷直愣愣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你加的不会是什么不入流惧团吧?退团来判罪阿!」 第101页 ……真是天真又傻冒。 青涿没有回话,只是抬起手挥了挥以示婉拒。 昨日秘书提供的地址——日升大道888号,是一座二十层高的办公楼,外侧安置反光玻璃墙,在阳光下折射出各色光线,堪称闪闪发光。 一楼前台处站着一名行政人员,青涿走过去说道:「你好,我找狂霸总裁惧团的秘书徐珍息小姐。」 他今天穿着一身青春洋溢的休闲装,比起衬衫西裤更衬年少,看起来和大学生也没什么区别。 从电脑文件中抬起头的行政小姐眼前一亮,伸手指引:「您从这边左侧电梯上八层就可以了。」 「谢谢。」 ……这个惧团里的人是真的很喜欢「八」这个数字,又是888号,又是八层。 在电梯轻微的嗡鸣声中,青涿伴着「叮」一声响到了八楼。 电梯门刚拉开,门外早在此等候的三人就露出了身形。 「早。」秘书小姐礼貌地打了声招唿。 相比于她的礼节性问好,宁相宜热情得多。她上下打量一番青涿的模样,夸赞道:「今天这身也不错嘛!」 青涿转眼一望,笑了:「你穿得也很好看。」 正值二十岁上下的宁相宜换上了一身套裙,上衣是天蓝色的泡泡袖,下装则是柔软蓬松、像朵栀子花的白色短裙。 和她商业互捧完后,青涿又回徐珍息道:「早,今天要是办理入团手续吗?」 按照现实世界的企业入职来看,员工入职当天要进行企业文化介绍会、新员工融入、办理入职手续等等事项。 但在剧场中似乎并不这样。 徐珍息摇了摇头,她今天仍然一身黑白色的职场女性装扮,头髮在脑后盘起:「你们签署协议以后,系统会自动把手续办理好。今天是来带你们和谭总见个面,顺带把你需要的消息提供给你。」 谭总,狂霸总裁的会长。 早就听闻他大名的宁相宜长长「哦」一声,啧啧嘆道:「终于要见一见传说中的狂霸总裁是什么样了!」 之前入团时就见过尊容的朱勉励神秘一笑。 领路的秘书率先往某个方向走去,青涿跟在身后转头环望新「甲方」的办公环境。 整个八层都被狂霸总裁承包了下来,由于惧团的特殊性,这里并没有摆放什么办公用具,而是划分了「健身区」「设定集存放区」「会议室」等功能区块。 每个区块都布置得齐整舒适,绿植也随处可见,只是人并不多——实际上惧团一般也没什么需要大家到场的集体活动。 秘书带领三人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前,门牌上写着遒劲有力的五个大字。 「总裁办公室」 她扣了扣门。 两秒后,里头传来一声富有磁性的「请进」。 按下门把手,秘书带着三人推门而入。 正对着门就是一架古铜色漆木桌,桌上潦草地摊了几分文件,旁边还放了一只復古拨轮式电话。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正靠坐在老闆椅上,用深沉莫测的背影正对众人。 随着皮椅缓缓旋转拨正,谭总的庐山真面目也终于显现。 他身着一袭黑色正装,藏蓝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高挺鼻樑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眼镜下的五官却是惊人的年轻。 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 而他此刻面色肃然,剑眉下的眼睛沉着深邃。带有些微压迫性的视线从门口几人身上拂过,随后定在了青涿身上。 他以手肘撑着桌面,用相握的双手抵着下巴,目光灼热: 「徐秘,这是你给我找的新秘书吗?」 第053章 极惧级的惧本 ……新秘书? 「抱歉谭总,」徐珍息与谭羽共事久了,很快能跟上他莫测的脑迴路,「这两位只是惧团的新成员,不是来应聘秘书的。」 「喔——」谭羽从老闆椅中站起身,抬手拂去身上衣褶,皮鞋的鞋底在瓷砖地面中打出有节奏的声响,「是你和小朱刚刚出来的那个惧本?」 「对,我和您提过,这位是青涿,这位是宁相宜。」秘书一一介绍道。 刷了油的锃亮皮鞋在四人跟前站定,谭羽略微反光的眼镜下盛了满意情绪的目光,依次从新成员脸上淌过。 「都是好苗子,徐秘辛苦了。」他缓缓点点头,率先朝宁相宜伸出手,「小宁阿,欢迎加入惧团。」 头一次亲身与「霸道总裁」接触的宁相宜心绪复杂。 这位谭总看上去也就比她大两三岁,怎么作风老成得像她大学里四十多岁的导师似的…… 「你好,谭总。」她伸手与之交握。 握完手的谭羽又转向青涿:「小青阿,欢迎欢迎。」 明明两人的年纪不相上下,他是怎么把「小青」喊得出口的…… 青涿挂着淡笑,正要和他握手时,就听对方又突如其来地添上一句。 「要不要加入我的秘书团?」 …………? 所以这位总裁的秘书团如此缺人且草率的吗? 「不了,谢谢。」他婉拒道。 受到拒绝的谭羽在眼中沁出些许失望,他伸手扶了扶眼镜:「好吧,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找我。」 他又回头从办公桌上拿了份文件,卡在臂弯里翻了翻:「你们是要看设定集对吧?走吧,小朱带个路。」 「好嘞!」站在最外头的朱勉励得令,率先朝外走,「跟我来!」 第102页 几人紧随其上。 青涿也跟在队伍中,眼尾余光发现系统冒出了一个红色光点。 打开一看,是秘书小姐发来的消息。 徐珍息:请别介意,谭总他有时候就是……颜控过了头,直接拒绝就好。 都能想像出来严谨负责的秘书在说这句话时难以启齿的意味。 青涿回覆:嗯,没事。 毕竟是会将自己的组织取名为「狂霸总裁」的谭总,有点异于常人可以理解。 设定集存放区和其他开放区域不同,是用墙单独隔开的一块空间,类似于总裁办公室,进入门内还需要刷内部成员的门磁卡。 进门后,屋内摆放陈设十分简单。几个立柜站在地面,木柜中的空间被划分为四乘五的小格子,里头都各摆放着一本黑封白字的设定集。此外,墙边还放置了一个长桌与八只木椅,整体布置与图书阅览室十分相似,只是「书籍」的数量有些稀少。 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百本。 在这些设定集中间,青涿还看到了自己贡献的两册。 他走到木柜前,伸手用指尖去抚了抚那本设定集的封面。 入手是温润而带有些许纹路的皮革质感。 「我们惧团里一共有多少成员?」他偏头看向徐珍息。 「总共八百二十三名。」总裁秘书兼人事管理的徐珍息回道。 八百多人,带来的设定集却还不到一百本,意味着能获得惧本s级评价的人是少之又少…… 「这些设定集都是二十几个高管成员刷出来的。」谭羽低头翻看着自己拿来的那份文件,「昨天听徐秘说过后,我就让余经理找了一下,一共有五本设定集提到了『神』这个字眼,其中只有一本与『混沌主』有关。」 话语一顿,他抬头看向青涿,微微下凹的眼窝使得眼神格外深邃:「和『爻善』相关的,没有。」 不到一百本设定集,意味着不到一百个惧本。全剧场的惧本库里有成千上万的存货,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能找到一个有混沌主相关字眼的惧本,已经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一本一本来看吧。」谭羽垂目在余经理提供的文件上搜索,「第一本在a34,名字叫……《美容日记》。」 徐珍息很快根据编码找到了那本设定集,她打开自己的系统,将上面的内容以幕布投影的形式展现出来,以便众人阅读。 《美容日记》 【等级:惊吓 关键词:美容,歧视,手术 关键信息:审美是一个因人而异的主观感知,有人以面貌精緻为美、有人以平凡普通为美、有人以高澜壮阔为美。但在某个城镇中,所有人都极度追求容貌之美,对不够美貌的人会施以恶意,甚至驱逐杀害……】 这是一个没有灵异元素的惧本,在惧本开启时,演员们会化身为一些其貌不扬的镇民。为了躲避审美扭曲的当地人的追捕斩杀,需要想尽办法去镇内的秘密作坊中做手术整容——但方法有且仅有人皮移植。 只要能把面貌姝美的人皮揭下,缝制到自己脸上,就能获得美神眷顾,拥有万中无一的颜色。 因此,演员们需要与当地居民之间,甚至在演员队伍中间,展开一场捕猎与反捕猎的斗争。 因为是较为低级的惧本,设定集里相关的信息与通关方法写得很详细,能够有效避免惧本前期因不了解状况而死亡的风险。 但一般情况下,携带设定集进入惧本的演员,在最终评定时都不会得到太高的评价。 几人将《美容日记》的设定集看完一遍,全篇上下和神有关的内容只有「美神」一词,还和主线剧情关联不大。 「下一本吧。」青涿轻声说道。 【……演员们被捲入一场神明信仰的斗争,必须选择加入二神之一的信徒阵容……】 「下一本。」 【……将武氏上下六十口欺瞒杀死后,村庄里的人日日夜夜受冤魂缠身之苦,因而神婆建议拆房立庙,引来无辜的外乡人,以拜神的名义将冤魂渡到外乡人身上……】 【……在这里,不信仰神明的人将会被驱逐到万鬼深渊……】 「……」青涿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几本设定集里,要么关于神明的部分语焉不详,要么就直接掠过,整趟看下来收穫几乎为零。 最后一本,就是那篇出现了「混沌主」字样的惧本了。 ……它单薄得已经无法用「本」和「册」来形容,捏在手里的份量极轻。 沉黑如枯木的封皮在众人注目中揭开,白底黑字的影像映入注视者的瞳孔中。 《美好罐头加工厂》 【等级:极惧 关键词:流水线,死亡,食物 关键信息:摒弃荤肉者,才能获得混沌主的注视。】 「……」 「嗯?」一片沉寂过后,宁相宜从鼻腔里发出疑惑的哼声,惊诧道,「这就没了?」 一整页纸上居然只简练概括了不到五十字的内容,从标题和关键词里只能获得两条信息。 第一,惧本地点在一条罐头流水线上。 第二,通关方式可能和食素有关。 「惧本分级中,恐怖级是一道分水岭。」谭总从秘书手中取过那本设定集,开口说道,「往上是高级惧本,往下就是低级惧本。」 他把它一起卡在臂弯中,垂首用眼睛巡视一遍上面的内容,而后将之合起,放回到它之前所在的木格子:「高级惧本的设定集能提供的信息寥寥无几,这很正常。」 第103页 「除了这些外,还有两个消息……」话语微微停顿,谭羽的目光中染上严肃的情绪,「第一,这本设定集是我带回来的。」 ……也就是说,谭羽经歷过【美好罐头加工厂】惧本,而且获得了s级评价。 青涿将视线转向他,屋内的炽白灯光让他的眸色更浅淡了些。 「和惧本相关的信息我不能说。只能告诉你,它难度很大。」谭羽看着他说,「我能获得高评价,很大原因是当时搭了江逐厄的顺风车。」 江逐厄,就是那位判罪的会长,江涌鸣的表哥。 「第二个消息……」 谭羽抬步往青涿的方向走了两步,他比青涿高半头,头顶的灯光将他的阴影打在了青涿身上,令后者身体的一部分置于黑暗之中。 「你们刚刚通关的那个惧本,消失了。」 这个消息不仅是青涿等人,连徐珍息也意料不到,她踩着高跟鞋走上两步,凝着脸询问道:「判罪传来的消息?」 「嗯。」谭羽点头,他深沉如墨的瞳孔盯着青涿,「我看了你们带回来的设定集,里面也有混沌主出现……这中间会有什么关联吗?」 剧场拥有海量惧本库,虽然不对演员和惧团公开,但也不会阻止他们自己去探索和统计。 身为第一大惧团的判罪就有专门一支小队收集惧本相关信息,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不亚于剧场自身的惧本库,几乎每一个新推出的惧本都能在一天内被登记入库。 统计过程中他们发现,低等级如心慌、惊吓级的惧本有些会从惧本大厅里消失,再也找不到进入的入口。而这种惧本无一不是场次过多,轮过了至少几千场,参演演员人数高达上万人的「老惧本」。 像是新婚喜宴这种,才开了22场就彻底消失的情况,前所未有。 因此才引起了判罪内部和谭羽的注意。 青涿在判罪提供的新手手册中也了解过这个体系,知道这件事的意义所在。 但他只能摇摇头:「我不清楚。」 新婚喜宴惧本的消失会和爻善有关吗? 或许,等他从那个极惧级的惧本中出来就知道了。 「没事,你能把设定集带回来已经是很大贡献了。」谭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连判罪都没搞明白的东西,新人不清楚太正常了。 「说起来,小青阿,你确实是个很值得栽培的苗子。」谭羽话锋一转,又换上了一副老成口吻,「真的不考虑加入我的秘书团吗?」 ………… 真的不了,谢谢。 第054章 惧本:成长 从惧团总部回到家后,青涿好好休息了五天。 五天里,一贯闲不住的朱勉励和宁相宜来找过他几次,三人结伴把剧场周边都逛了一圈。 有那么两次还和江涌鸣撞上了面。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清了青涿的房间号,一大早偷摸摸地独自守在房门口,一声不吭想给青涿一个「惊喜」,却被突然打开的门撞到了鼻樑。 疼得眼泪花花的江小少爷捂着鼻子,和屋内不知哪冒出来的小胖隔门而望。 江涌鸣:……你谁? 「呃……不好意思,你是来找青涿的吗?」朱勉励讪讪地松开搭在门把手上的指头,转头朝后望去。 那名房主青年正在俯身扎垃圾袋,准备一会儿带到楼下扔,听到动静也抬头看来。 「江少?」他有些惊讶地微微挑眉。 江涌鸣和他加过好友,是可以系统对话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唿,就静悄悄地来了? 见到房子里除了青涿外还有一男一女,像是朋友间的小聚会,江涌鸣不耐从鼻子里唿出一口气:「这么多人啊……」继而双手插进牛仔裤兜中,转过身离去。 「算了,下次再来找你。」 亚麻色的髮丝在空中旋转出高傲弧度,于宁相宜二人莫名的视线里又安分垂落。 待他身影不见后,宁相宜立马兴沖沖地八卦:「江少?是上次你问的那个江少?!」 当时在火锅店内,徐珍息还评价其为「实力不强,耽于享乐」,一看就是很有故事的花花公子嘛! 等青涿简单把二人之间那点纠葛选择性地说出来后,朱勉励和宁相宜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 嗯,小少爷嘛,有点个性,很正常。 在系统的「强制进入惧本」倒计时4天时,始终保持「惧本中」状态的肖媛媛终于有了音讯。 刚出惧本的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系统,给青涿发送了条消息。 肖媛媛:涿哥,我和周繁生出来了!明天下午三点一起剧场中心见? 而此时的青涿正在一家餐馆中,与死缠烂打非要人请客的江小少爷对面而坐。 这家店铺就是普通的炒菜馆,与上次那家包子铺一样都是江涌鸣从未踏足的地方。他刚刚找老闆点了单,趁着还没上菜的间隙,便开始就着惧本侃侃而谈,还着重强调了自己获取到的能力。 「……有了这个能力,每次我进惧本,起码带着五个人,非常安全的!你要是一个人进去害怕,我也能勉强允许你跟我一起……」 在哔啦哔啦的背景音中,青涿给肖媛媛发去回復。 青涿:行,你们好好休息。 「怎么样?下个惧本要不要一起?」江涌鸣浑然不觉对面人此时的三心二意,自以为矜持地问道。 第104页 青涿抬眼看他,总显姝色的面容和厨房传来的刷刷炒菜声有些不搭:「你实力真的很强吗?」 「那当然!」江涌鸣想也不想,昂头闭眼就答。 「那就不能和我一起。」青涿顺口接道,「我的下一个惧本是能力本。」 首次通关恐怖级惧本的演员都能获得一份绑定的独家定制能力。因此,这个惧本都被称为能力本。 在风云莫测的惧本中,一份能力意味着一份生机,而在高级惧本中更是如此。 因此,在进入极惧级的【美好罐头加工厂】前,青涿是势必要参演一次能力本的——也就是接下来要和肖媛媛、周繁生结伴进入的惧本。 系统在最后分配能力的重要参照就是演员本场的表现和个人特色。如果队伍中有高级演员带队通关,那低级演员的表现势必会相对来说不那么出彩,获取到的能力也就会相对鸡肋。 所以,即使是【判罪】和【贩金】两个顶尖惧团,在团内新人要参演能力本时,都不允许高级演员带队,也不允许使用设定集,以免阻碍了新人的发展。 而同期新人之间,影响就不怎么大,菜鸟们结伴而行也是很正常的现象。 「其实也没那么强。」江涌鸣一瞬间就反应极快地改了口,正巧老闆端着炒菜上桌,他连忙伸手帮忙,「我也没什么探索隐藏剧情的兴趣,不会影响你发挥的。」 「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后盾,多一层生命保障总没什么问题吧?」他说着还有些着急起来,「你第一次进恐怖本,还不知道它的厉害。」 尽管江小少爷如数家珍地把带上自己的好处悉数说了遍,青涿最后还是拒绝了他。 倒不是担心江涌鸣表现太好掩盖自己的光芒,而是忧心这不着调的少爷死在惧本里。 就算江逐厄和江涌鸣兄弟关系一般,但如果江涌鸣因为追着自己到惧本里而死亡,江逐厄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第二天下午,青涿去与肖媛媛、周繁生见了面。 再与这位昔日出现在荧幕当中的少年见面时,他身旁那个高体壮的私人保镖先生已经不见人影。 据周繁生自己所说,钟士望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怯懦寡言的人,之前在【旅行】惧本中一路保护着自己,也算尽了职责,从惧本出去后二人就分散开来各奔东西。 几天不见的肖媛媛也大有不同,她一双黑瞳中再也没有迷茫,而是充满了逐渐盛放的坚定光彩。 才一见面,她就带来了一桩好消息。 因为上一场惧本内的机遇,她加入了贩金旗下的附属惧团——【银白】。 虽然它比不上贩金本部那样顶尖,但也是不错的高级惧团了。 「恭喜恭喜。」青涿笑着拍拍手。 相比起来,周繁生并没有接到任何一个社团抛出的橄榄枝。 他本来存在感就淡弱,性格又是偏内向,很难像肖媛媛一样那么快和别人熟络起来。 「你呢,涿哥?还没入团的话,我可以找我们副会引荐你。」肖媛媛好奇问道。 说到这个…… 青涿干咳了两声:「我进团了,团名你也听过。」 「什么?难道是贩金?!」肖媛媛对于青涿的实力拥有盲目的信心,瞪着眼大胆猜测道。 「不是,」青涿眨眨眼,「是狂霸总裁。」 …… 「咳!…咳咳」听话的人直接被咖啡呛个正着,在周繁生不明就里的目光中着急问道,「你…咳!没被坑吧!咳咳…」 前几天他俩被推销加入时,还是青涿把一头雾水险些栽坑里的她拉了回来,总不至于自己转身三百六十度自由跳了进去吧! 早知道她容易误会,青涿便把中间的因果简单解释了下,也说明了自己接下来的一些安排。 「我这边系统的限制是『必须在三天后参演一部等级至少为惊吓级的惧本』,所以我们休息的时间只剩三天。」他右手捏着一根细勺,在加了糖的褐色咖啡中搅拌,铁勺碰到瓷制杯壁的叮铃作响,「三天时间里,我们都好好想一下,未来的能力希望是哪方面的,然后在惧本中尽量把自己的表现往那边靠拢。」 「能力」一向都被视为剧场的一种平衡手段,用来提高演员有限的生存空间,以确保演员总人数的充裕。 能力的种类五花八门,常见的就是正常攻击、治疗等,还有一些较为少见的,比如魏叶晓的存在感减弱,再比如秘书小姐的回溯信息——这个能力并未在惧本中用到,是她在惧本后透露出来的。 思考想要获得什么样的能力…… 这种类似于超能力的幻想还是小时候才会干的事儿。孩童天马行空的想像像是斑斓光亮的万花筒,能创造出最稀奇古怪的想法。 「那肯定是当美少女战士!」肖媛媛毫不犹豫道,她看着咖啡杯面上漂亮流畅的拉花,似乎都透过它看到了未来的自己,「穿着好看的裙子把什么牛鬼蛇神都打趴下,又美又酷诶!」 周繁生抿着唇,垂下的双眼中盛满认真:「我想拥有创造生命的能力。」 「噢噢噢!我以为我已经很离谱了,没想到这位更是重量级!」肖媛媛瞠目结舌,没想到周小少爷志向如此远大,接着她又转头问青涿: 「涿哥,你呢?想好了吗?」 伴着糖粒的手突然止住,青涿苦思半晌,最终放弃地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梦想,活得开心就行。」 第105页 唯一的执念已经有了眉目,把这桩心愿了却以后,他能在舒心的状态下安度过漫漫余生就好。 这场小聚散会以后,接下来的三天青涿都泡在设定集存放区内,研究归纳一些常见的惧本走向,顺带拒绝了至少五次江涌鸣的外出邀请。 时间过得飞快,进入惧本的时间如期而至。 正值早上十点,剧场内的太阳与现实世界别无二样,都给来往之人披上一层暖色金纱。 这个时间点的惧本大厅最是多人,演员们养精蓄锐一个晚上,用最饱满的状态面对惧本,期盼拥有更高的存活可能。 青涿赶到时,肖媛媛和周繁生已经在人潮中等候,见到他连忙迎了上来。 「今天有挺多恐怖级惧本开放的,我们挑挑看?」肖媛媛提议道。 青涿此时余光已瞟到了大屏中滚动的一个惧本,他的眼珠因屏幕上红光而微微染色,定定看过去:「这个怎么样?」 惧本名称:成长;等级:恐怖;场次:第1场。 第一场,代表此前从没有人得过s级评价,也代表不会有人拥有它的设定集。 肖媛媛加入【银白】后,接受过一次系统化学习,内容包括剧场各种不成文规则、惧本内逃生要点等。 因此她也认可地点点头:「好。」 三人各自在系统中报名参加后便等在原地,只待惧本人数齐全后开启传送。 可在等待期间,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闯进耳畔。 「快快快,就这个惧本,都报个名!」 …… 这声音? 青涿有些迟疑地转过头。 人潮之中,刚在系统上操作完的江涌鸣沖他呲牙一笑。 不枉费他江少派人轮流蹲守惧本大厅,总算是给他蹲到了! 青涿:………… 第055章 成长(1) 【惧】 【欢迎第444444号演员青涿进入惧本,预祝您的演绎圆满成功。】 【载入惧本:成长 等级:恐怖 主线剧情:家是疲惫时避风的港湾,是扎根在心里的念念不忘;家人则是长久的陪伴,是人世间最有力的牵挂。请与您的家人一起生活十天,共同享受平淡而美好的人生。温馨提示,不要和家人分离太久哦。註:该惧本无需人设扮演。】 泛黄的墙纸在墙角处捲起了边,被窗外吹来的一股风打得哗啦颤动。同时受到晨风拍击的还有起毛的褪色窗帘,鼓动间露出了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下半部分。 风也拂到了青涿的鼻尖,他缓缓睁开眼,打量着当下身处的这个老旧房屋。 入目的所有家具都有时光的刻痕——桌面椅面有大块脱漆;应是蓝色的墙纸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色调,上面还用水彩笔涂满了童趣的涂鸦;头顶的三叶吊扇爬满黑灰的脏污,让人忧心它在运转时会将灰尘搅得到处都是。 这是一间已经写满数年光阴的屋子。 而他现在正站在窄小的客厅中,背后是嗡鸣作响的冰箱,手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红色书包。在他身前的四方餐桌上,坐了一个眼瞳乌黑的小男孩。 小孩的头髮有些长了,细碎的刘海盖住了一部分眼睛,但却遮不住那道固执的视线。 他的瞳孔大得出奇,占据了大部分眼眶,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冰箱前的青年,苍白的嘴唇无力地蠕动: 「爸爸,我不想吃包子。」 小孩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一只青花瓷碟子,上面堆着三只白花花的包子。 爸爸……? 青涿的胳膊无意识落下,手上挂着的双肩背包顺势落地,发出噗的声响。 黑漆漆的视线也跟着转移到了掉地的书包上。 若无其事地蹲下身把书包捡起,青涿拍了拍灰,保持平常的语气:「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爆米花。」小孩的声音有些虚弱,语调平平,「上次买的还没有吃完。」 「上次吃剩的放哪儿了?」青涿倚靠在冰箱上,眼睫垂下俯视着他,像是一个真正的年轻父亲一般顺嘴问道。 小孩不说话,伸出白藕一样的胳膊指向青涿身后。 青涿一愣,直起身子转过去拉开冰箱门。 爆米花放到冰箱里保存……? 乍一打开,随着冷气扑面的还有一股酸臭菜味儿。几颗都快化成水的烂菜叶子堆在冰箱角落里,与其放置在同样恶劣环境中的还有几根玉米棒、一坨腐臭的猪肉、一塑胶袋爆米花。 透明的塑胶袋将外形蔫蔫的爆米花展露出来,同时也叫粘在袋身上的青白霉斑一览无余。 修长的五指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拎起了袋子的提手,顺便带上了冰箱门。 青涿转过身,刚想把爆米花丢到小孩桌上,双眼就捕捉到了恐怖诡谲的一幕,浑身肌肉一绷。 只见小孩稚嫩的脸颊上,似有若无地浮现出了另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半点黑珠都没有的眼白、疤痕遍布的脸、还有嘴唇上面邋遢的鬍鬚都清晰可见。 它的眼白正直愣愣地对着屋内另一人。 青涿霎时屏住了唿吸。 他正要仔细查看时,那张莫名出现的脸却又在一晃眼间消失了。 属于幼童的圆钝五官再度恢復掌控权,小孩黑漆漆的眼仍然在看着自己的父亲,面无表情问:「怎么了,爸爸?」 「……没什么。」青涿轻轻吐气,他缓了缓神,一扬胳膊把手里的爆米花呈抛物线丢进垃圾桶里,「别吃这个,发霉了。」 第106页 收到外力冲击的垃圾桶左右摇晃一下,带着小孩的眼珠子也随之晃动,他又抬头看向青涿,嘴角怪异地翘起,微微笑道:「可是爸爸说过的,发霉的东西更好吃呀。」 ……这是什么垃圾爸爸能说出来的话。 眼下自己似乎还顶了「垃圾爸爸」的身份,他只好无奈地提起一口气,谨慎朝前踱步两下,随后蹲下身与小孩保持视线的齐平。 「那是我说错了,吃点别的好不好?」 小孩的视线从他浓淡适中的眉毛挪到细腻挺翘的鼻尖,再到健康淡红的嘴唇,嘴角的弧度越发扩大,可圆睁着的眼睛却没有一点弯起:「好呀,爸爸。」 「但是你要快点噢,八点半校车就来了。」他说。 冰箱顶上的墙壁挂着一轮时钟,青涿转头看去,时针与分针刚好指在了八点的位置。 他抓紧起身,朝大开的厨房门内走去。 这间屋子的厨房也十分窄小,操作台与墙壁之间仅空出了一人通行的空间,没有留出供第二个人在此操作的余地。 厨房用具不多,必备的油盐酱醋也在瓶身外侧包了一层灰,能看得出来原主人并不怎么下厨做饭。 青涿拉开头顶的储物柜,想找找有什么可以食用的东西,就见一个拇指大小的褐色不明物在木柜中蹿过。 如果没看错……应当是臭名昭着的南方大蟑螂。 虽然并不怕虫类,但对这种可能刚从垃圾堆、下水道里渡劫而来的小玩意儿,他仍然有些嫌弃地皱皱眉。 这次的惧本时长拉了整整十天,时间流速不变的情况下,演员们不可能不吃不喝,因此家里一定也有一些能吃的东西。 翻箱倒柜之后,青涿成功挖掘出了三袋某师傅香辣牛肉面。一看生产日期,嗯,还有一个月就过期了。 厨房里的灶台也是传统的煤气灶。暗青色的、比小孩还高的一缸煤气就摆在灶旁,里面的余量还算充足。 把攒了层灰的铁锅沖盪好,接水烧开,再把调料与面饼放下去烹煮,将硬脆的面条煮软,独属于方便面的香气就溢满了这间小屋。 关火闭灶,又洗了两副碗筷,青涿将其各自装满以后端到了客厅桌子上。 小孩仍然保持着笔直端坐的姿势,黑洞洞的眼睛盯着面前直冒热气的面条,小巧的鼻子耸动了下:「好香。」 椅子脚与残破的木地板摩擦出刺啦一声,青涿自己也做到了餐桌旁,端起了自己那碗:「可惜没有鸡蛋。」 他握着筷子低头吃了两口,才发觉小孩一点动作都没有,抬眼一看,孩童正抿唇笑着凝视自己。 「快吃饭,一会儿校车来了。」青涿模仿父亲的口吻催促道。 听到这句话,小孩才低下头,不甚熟练地用右手夹着木筷,挑了几根面条送到嘴里。 他好像对这个味道非常满意,悠闲地晃荡起了悬在空中的小腿。 吃了小半碗后,他又抬起头看向自己这位年轻的父亲。 因为刚出锅的面比较烫,青涿的嘴唇比之平常更加稠红,也衬得其他皮肤更显白皙。 「小灵不想吃鸡蛋。」幼童嘴角弯弯,露出几颗森白牙齿,笑得像是泰国恐怖电影中的婴灵,十分瘆人,「小灵想吃爸爸……面条煮爸爸,更好吃。」 真是好一枚孝子。 青涿用筷子背往小孩脑袋上一敲,敲出清脆的一声「咚」:「食不言寝不语。」 「爸爸又打我。」小灵还是挂着笑,呢喃般地说道。 要是放在现实世界中,摆出这种像是故意作怪的表情早就收穫一顿胖揍了。可惜在惧本里,演员们往往面对的不是作怪的小孩,而是真正邪恶无理的怪物。 「怎么会呢。」青涿伸出双手,佯装亲昵地揉搓两下小灵的脸颊,温柔得眉眼都快化开来,「和你开玩笑而已,爸爸可爱你了。」 入手是孩童柔嫩的肌肤,稍有冰凉,肉感十足。 将那抹令人不适的笑容揉开后,青涿才松了手。 吃完一顿热腾腾煮泡面,时钟指针已经指向八点二十,小灵下了餐桌把书包背上,走到大门前拧开了门锁。 门旁的鞋柜顶上就是一串钥匙,青涿把它捞到外套的兜里,就跟着小孩出了门。 天气阴沉,本来就不敞亮的楼道更是昏暗,冒着黄光的灯泡寿命将尽,时不时闪动一下。在它暗下去的一瞬间,蛰伏在墙角末端的黑暗就疯狂涌来,像是一只夺命的恶鬼。 楼房一层分为左右两户,墙体下半部分上了绿色的油漆,暗红的4写在两户人家过道中央,漆痕的末端还往下渗下几条竖线。 小灵背着大红色的书包走在前面,一蹦一跳地下楼梯,青涿跟在背后,狭窄空旷的楼梯间只剩两串脚步声迴荡。 「……」走到二、三两层的中间平台时,青涿顿下脚步,将头缓缓朝后撇。 漆黑,无人。 视野内302室的春联破烂不堪,样式是最原始的那种红底黑字,破碎的边缘使一些字无法识别,只能认出「福、迎、登」几个字。 门口明明半只人影也无。 青涿的手指蜷了蜷,指肚上似乎还残留了刚刚奇怪而飘忽的触感。 一层,锈迹斑斑的铁门正大开着,门外是仅能容下单辆汽车通行的小巷子,灰黑色的水泥墙边堆满垃圾,蝇虫飞舞。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小巷内拐了几道弯,才终于走到了外街马路上。 第107页 路边栽着两排涂有白漆的小杨树,街边两侧整齐排列了各色店面,有的大门紧闭,有的开门迎客。 青涿的目光从门口摆着旋转柱的【七炫沙龙理髮】一路巡视了门头掉色严重的【小陈商超】,视线投往之处,皆空无一人。 明明看上去是还算热闹繁华的街道,连店铺门都还敞开着,人类却从中人间蒸发了。 马路上只站着两个人,他自己与小灵。 就在萧瑟的秋风捲起地面上一片落叶拂到他的脚跟时,远处的路口拐来一辆车。 蛋黄的背景上缀满卡通图案,前灯被设计成圆滚的望远镜样式,车顶甚至还带了个小礼帽。 童趣十足的校车逐渐靠近,外车壁上的标志也清晰起来。 【花朵幼儿园】 第056章 成长(2) 「咔——」 与公交大小相近的黄色校车喷出灰白尾气,在这对父子跟前徐徐停下。 靠近车头那端的车门拉开,抬头就看到了中年司机目不斜视的侧脸。 这是除了小灵以外,青涿在这个惧本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当然,前提小灵得是「人」。 背着大红书包的小孩率先上前,一手攀着扶梯边上的栏杆,一手向后扯住了青涿的袖口,略显吃力地往上走。 青涿也顺着他的牵引迈步上车。 惧本的主线剧情是「与家人共同生活十天」,那么他的「家人」极有可能就是眼前这个古怪阴郁的小萝蔔头,自然得跟他绑定在一起。 登上几阶车梯,乍然跃入眼中的熟悉脸孔让青涿怔了怔。 车上人员不少,车厢的左右两侧各有两列座位,都是一名大人带着一只幼童的搭配,而在中间靠后的位置,肖媛媛正兴奋地朝他招手。 她的身旁坐着一名小女孩,扎着两只俏皮的马尾辫,皮筋上还粘有亮晶晶的草莓装饰。 模样漂亮可爱,身上套着蕾丝蓬蓬裙,乍一看和肖媛媛竟然还真像一家子的姐妹。 车上空余座位不多,肖媛媛身后那一排正好空着。小灵左右环望一圈,小小的步子轻快地走到了那个位置,靠着窗边坐下了。 青涿挨着他坐,正好落座在肖媛媛的后面。 与队友成功汇合,她明显缓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双手扒住自己的椅背,朝青涿小声道: 「这辆校车上的大人都是演员——现在还有两对座位空着,一会儿周繁生应该就上来了。」 听着她的话,青涿抬眸将靠右坐的成年人都扫视一圈。 真如肖媛媛所说,这些人都是演员的话,那这个惧本参演的演员数量将多达二十多人。 每个人的打扮都各有特色,有在秋日仅穿一层背心的壮汉,有浓妆黑袍的奇异少女,还有身着白褂、胸前挂着听诊器的医生。 「江涌鸣也不在。」青涿确认道。 「谁?」肖媛媛显然还没听闻过这位鼎鼎有名的少爷名号。 校车平稳地朝前开,透明玻璃窗有一道道街景快速掠过。阴沉的天气盖不住人类建造出来的五彩斑斓,倒映在青涿淡色瞳孔中有别样光彩。 「就是进惧本前的那位。」青涿回道。 「爸爸。」小灵突然喊出声。 他和瞳色很深很深,几乎容不下除了黑以外的其他色彩,此刻有些着迷地盯着青涿的眼睛,眼神里除了惊艷还有些不满。 「你为什么要和她说话?」他黯淡无光的黑眼珠子转向肖媛媛,「你不爱妈妈了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本以为白捡个便宜儿子/女儿就已经够了,难道还要天降一个异性伴侣? 「你不许抢走我的爸爸。」小灵盯着肖媛媛的视线死寂无波,叫人发寒,「妈妈在地底会化作鬼杀了你。」 「小灵!」青涿斥道。 「你没有妈妈,桐桐没有爸爸。」坐在肖媛媛一侧的小女孩慢慢扭过头来。 她的上半身丝毫未动,脑袋却诡异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桐桐想要爸爸,你想要妈妈。」 幼儿还未褪去的婴儿肥被笑容挤出来,她亮晶晶的小鹿眼看着青涿,甜甜道:「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桐桐分一半妈妈给你,你分一半爸爸给桐桐。」 始终无人喧譁的校车内,这段交谈清晰无比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正当车内其他人纷纷竖起耳朵听下文时,校车又一次稳稳停下。 车门拉开,两对亲子组合走上了车。正是周家和判罪的两名小少爷。 周繁生牵着一个瘦小的小女孩,而江涌鸣跟在一名身形臃肿的男童身后。 「你想和我抢爸爸?」小灵露出阴沉瘆人的笑,平静说道,「那我会用啤酒瓶砸破你的头,然后唔…………!」 忍无可忍的青涿一把用手捂住他的嘴巴,教育道:「小孩不能这么暴力。」 他开口过后,将要爆发争吵的两个小朋友才勉强偃旗息鼓,桐桐拉着肖媛媛转了回去,小灵也抿起嘴,鼓气一般别过头看窗外。 自进入惧本以后,肖媛媛还是第一次见「女儿」露出强势一面,不免再一次好好审视她。 而青涿也没料到小灵的独占欲如此之大,暂时歇了找其他队友交流的想法。 刚上车的周繁生和江涌鸣也听到了这番争吵,他们都识趣地不再去找青涿,各自找了个空位坐下。 「江少。」 第108页 「江少!」 那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小姐与白背心汉子以及另外两个男人站起身来朝江涌鸣聚拢过去。 他们五人之间的交谈倒是没受到小孩的阻挠。青涿把视线收回,抬手给貌似在生气的小灵顺了顺头髮。 江涌鸣所言果然非虚,每次下惧本都至少是五人阵仗啊。 校车又行驶一段路程,约莫十分钟后熄火停下。小孩们这时纷纷起身,带着各自的家长们下了车。 校车停在一间幼儿园门口,大门的门头以儿童字体书写着【花朵幼儿园】五个大字。从尖铁围栏朝内看,幼儿园的主建筑仅有两层,一楼院子里放置了诸如跷跷板、鞦韆、滑梯这样的器材。 不论是房屋还是用具,所见之物皆涂上了梦幻的粉蓝色漆,门墙上还用蓝白染料画了朵朵白云。 整座幼儿园大门门口,站了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女人,应当是里面的老师。 背着各色书包的小孩松开家长的手,小跑到门口,礼貌地和老师打招唿:「金老师好。」 金老师与另一名老师脸上并未展露什么表情,漠然的神情像是压根对这些小朋友毫不在意。 「爸爸,我去上学了。」小灵两只手揪住肩头的书包带子,抬着头高高地踮起脚像是要和青涿说什么悄悄话。 青涿配合地俯下身去,把耳朵凑到小孩嘴边。 「不…要…偷…偷…进…我…房…间…哦…」小灵这个侧面的角度能看清青涿乌色睫羽的弧度,他的气音拖得长长的,一字一字清晰地吹入听者耳中。 末了,飞速地凑上前「啾」一声啄了人脸一口。 青涿还未反应过来,就怔忪地看他背着小书包蹦跳走远。 孩子们像是汇入小溪的水珠一般,涌入了幼儿园的铁门内,一位面生的演员也想跟进去,却被金老师伸手拦住。 「家长请勿入内。」她的眼珠比起眼眶略小了些,冷冷盯着人看时很有压迫感。 那位演员明显不想这么早与这些原住民起冲突,讪讪地后退了两步。 而此时,肖媛媛却突然出声。 她紧皱着眉头,双手捂在小腹处,腰也微微塌下,面如金纸:「金、金老师,请问我可以借用一下幼儿园的厕所吗?肚子突然好疼。」 青涿立马看向她,她却并未捕捉到视线,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粒往下淌,疼到极致的模样。 「不行。」金老师铁面无私。 肖媛媛倒没被臭脸吓退,她白着唇,气若游丝:「我要不行了,金老师……拜託拜託,你应该也不想我在幼儿园门口……」 话语中留下了个意味深长的拖尾。 估计是对她的话产生了某些不妙的联想,金老师终于松了口,她推了推身旁另一个老师的胳膊:「你带她去。」 ……不好。 如果只有肖媛媛一个人面对所有小孩和老师,孤身踏入未知区域,很容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青涿三两步走到江涌鸣身旁,凑到他身边飞速道:「找个人一起。」 到底是经歷过十几个惧本的洗涤,江涌鸣也迅速反应过来,伸手拍了拍那位女医师: 「曲医,一起去。」 曲医是跟着他进惧本的唯一一名女性,和肖媛媛一起行动也不会因为男女厕而分开,相对来说更合适些。 医师领命,立即也弯下身捂起肚子,紧皱起眉恳切道:「老师,我也疼,可能今早吃了隔夜饭吃坏了。」 刚正准备关门的金老师将手一顿,她冷冷注视了曲医两秒,最终应允道:「跟上。」 等曲医也进入幼儿园后,金老师立马合好铁门并上了锁。她跟随着鱼贯而入的小孩子们消失在楼梯拐弯处,另一位老师也带着肖媛媛曲医两人走进了建筑内。 门口仅剩下一干演员们,有的三五结群一起离开了,有的还在凑近观察这个幼儿园,甚至试图通过攀爬铁栏进到园内。 「爻青!」阴恻恻的霸道小鬼上学去了,江涌鸣终于有机会和青涿搭上话。 还没来得及与队友碰面的周繁生也在这时围过来:「涿哥。」 「咳…咳,」青涿迎上了江涌鸣不明就里的目光,干咳两声,「江少,还是喊我青涿吧。」 「阿?」江涌鸣实实一愣,突然反应过来所谓「爻青」其实是初见时唬他的假名。 二人虽是加上了系统好友,但系统里的是可更改的,青涿将其设定为单一个字「青」,他还傻乎乎地加了备註「爻青」。 好歹饭也一起吃了几顿,本以为是朋友的存在了,结果天天听他「爻青」「爻青」地喊,青涿也愣是一直隐瞒不言! 江小少爷眉头一锁,正要开口控诉,就被始作俑者抢先一步转开话题。 「互相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我第一个惧本的队友周繁生,这位是江少江涌鸣,后面几位是……」 罢了,此刻在惧本当中,还是先不纠结那些个小问题。 江涌鸣十分识大体地侧过身,一一把自己带来的小弟们介绍过去。 首先是那位头髮稍长、在脑后扎了只小辫,穿着打扮也很有艺术气息的青年:「他叫曲耳,是一名远程攻击类型能力的演员,有个妹妹叫曲医,是位治疗师,就是刚刚和那老师进去那个。」 然后是那名肌肉虬结,在微寒天气也仅仅穿层背心的壮汉:「这位叫郑山山,能力是力量强化,擅长近攻。」 第109页 最后这是一名较为瘦小的男子,比青涿矮一个头,看起来一米七上下:「这是陈司,敏捷加成,反应很快。」 被点到名字的人都点头示意,江涌鸣最终总结道:「他们都是和我签订过契约的『跟随者』,可以完全信赖。顺带一提,我的能力叫【人多势众】,是给附近的跟随者们提供加成,人数越多加成越高……」 「怎么样,你们俩考不考虑也成为我的『跟随者』?」他自信地龇牙一笑。 第057章 成长(3) 明面上是叫「跟随者」,简单来说可不就是小跟班嘛。 青涿暂时还没有给自己找个上级的想法,况且这种和人签订的契约协议具有唯一性,和江涌鸣签订后就无法再和别人约定类似契约,因此直接婉拒了。 「好吧,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江涌鸣也只是开个玩笑,他耸耸肩,「之前进去那个女生是你们同伴吧,找个地方等等她和曲医?」 「嗯。」青涿点点头,「这次惧本地图很大,而且给了自由探索的时间,我们先找个代步工具。」 要说地图大,其实第一个惧本【旅行】的沙漠地貌也很广阔。但它的所有剧情都围绕着旅团展开,在行进路线之外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探索价值。 而第二个惧本【新婚喜宴】的地图相对局限,也就袁府、旧屋及二者之间的那条街道。 因此这也是第一个要演员们用到交通工具的惧本——否则以这里的广袤程度,他们想要从幼儿园回家都做不到。 花朵幼儿园所在的位置并不偏僻,周围还是有一些零散商铺的。道路两侧停了几辆车,从普通轿车、suv到面包车甚至二人座卡车都有。而在靠近商铺、铺了红地砖的人行道上,还停有一些或人力、或电动、或烧油的二轮代步工具。 青涿等人走到轿车旁,上前将车门一拉——车子并没有落锁,钥匙还稳稳插在启动装置上,显然是一副待人使用的状态。 一辆轿车最多承载五人,青涿这边三人,江涌鸣那儿一共五个人,两拨人马得分开才能坐得下。 物色好两辆合适的车,几人就坐到轿车皮座上养精蓄锐了。 十分钟后,那位不知姓名的老师领着肖媛媛与曲医出现在了铁栏大门处。她开门将两位家长送出幼儿园后,又立马将锁扣上,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招唿也不打地木着脸转身就走。 看到二人全须全尾地从那里面出来,双方人马都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随着两位女孩脚步的靠近,她们脸上凝重的神色也显露清晰。 留守门外的六人纷纷下了车,朝肖媛媛她们靠拢过去,江涌鸣率先问道:「怎么样,你们还好吗?」 被询问的两位少女对视一眼,曲医像是被寒风吹得有些瑟瑟,抬手抓拢了自己身上的白褂:「你来说吧。」 肖媛媛头上扎着与桐桐如出一辙的双马尾,点头时髮丝在空中柔和流动:「刚刚在门口,我借肚子疼的理由进入了幼儿园……其实这不是为了进去编造的藉口,而是真的疼。」 这一点青涿早是有所猜测,因为肖媛媛如果真是冲着进入幼儿园找线索来演的这一出,那她演技相比于【旅行】可是进步太多了! 「当时我就感觉,可能是早上桐桐给我吃的面包有问题……」肖媛媛继续说道。 在刚进入惧本时,桐桐这个表面看起来天真无邪又乖巧可爱的「女儿」就引起了她的警惕。 但在准备上学期间,桐桐一直表现得懂事可人,甚至帮「母亲」从洗衣机里拿洗好的衣服出来晾,小小的个子举着晾衣杆,吃力踮起脚把挂着衣服的衣架送到横杆上,脸蛋都因为使劲而鼓起来。 随后她又端来肉松面包送到有些不知所措的肖媛媛手中,眼睛里闪烁着星星一般看着她。 肖媛媛起初摇头拒绝了,桐桐立刻便瘪起嘴,失落至极地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做的东西。 担心再次拒绝会引发不好的反应,肖媛媛象徵性地吃了一口,之后骗桐桐说自己回来再吃,而桐桐见状也心满意足地将剩下的面包搁置到了桌上。 可不曾想,这一吃,就吃出毛病了。 她捂着肚子跟在老师身后,即使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与那些恐怖电影中的炮灰无异,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也是因此,当曲医跟上来,并对着她附耳小声说「我陪你」时,肖媛媛的心安定了不少。 进入幼儿园楼中,迎面是通往二层的楼梯,但老师并没有带着她们上楼,而是转身朝左边拐去。肖媛媛一路忍痛跟随,顺便趁此机会观察观察幼儿园内部的构造。 首先路过的是【学习室】,透过透明澄净的玻璃窗,能看到教室内空荡无人,小号的桌子椅子排列得很是整齐。黑板上似乎有用白色粉笔写着什么字,但相隔距离太远,任凭肖媛媛怎么瞪大眼睛都看不清晰。 其次路过的是【活动教室】,里面同样空无一人。各式各色的积木被收纳到木箱中,堆叠在墙角,除此以外还有气球、娃娃等玩具用品。 「到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请尽快解决。」老师停下脚步,在标有女厕标识的门口对两人嘱咐道。 进去后,右侧是并排的五个小隔间,此刻的隔间门都是虚掩的状态,而右侧则是一大片梳洗镜与三架洗手台。 肖媛媛走到最靠里的那一间厕所,肚子内已是翻江倒海、剧痛无比,她匆匆和曲医道了句「我很快」就两步冲进了隔间里。 第110页 为了不引起门口那位老师的怀疑,曲医也进了倒数第二间厕所内,和肖媛媛仅隔了一道一指节厚度的薄墙,细声朝对面叮嘱: 「有问题及时沟通。」 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几分钟都极为平静,整间厕所都只剩下一只漏水的水龙头不断发出的「嘀嗒」声。 好不容易闹完肚子,肖媛媛沖了厕所,正开了门锁要推门出去,就听由远及近一阵轻微欢快的脚步,伴着童音哼声。 「胡老师好,你怎么在厕所门口呀?在等好朋友吗?」 脆生生的软和女童音在门外响起。 这是……桐桐的声音?! 肖媛媛顿时心如擂鼓,自从知道桐桐给她带的那份面包有猫腻后,她便对这个不足腰高的小孩升起十足警惕。 她将门悄悄掩上,却又留了一口细缝,能朝外窥望。 「嗯,你看起来很开心。」胡老师在应对小孩时也是不冷不热。 「开心哦,因为妈妈做错事,桐桐今天惩罚妈妈啦!」桐桐声音明亮。 却听得人心下一凛。 「哦,怎么惩罚的?」胡老师全不觉得小孩的话哪里不妥,应和问道。 「桐桐给妈妈的面包里抹了坏坏鼠药哦!」 童真十足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慄,桐桐与老师打完招唿,抬步往里走:「老师拜拜,我去洗脸了!」 裙摆的蕾丝花边随着步伐欢快跳动,桐桐的身影出现在洗手台前,她伸出肉感十足的胳膊拧开了水龙头。 厕所门正对着那面足足铺了一墙的镜子,肖媛媛从门缝往外望,通过镜面的反射恰好能看到桐桐的正脸。 她窥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一幕。 桐桐上半身凑近镜面,短萝蔔一样的五指伸到眼睛旁,手上做了抠挖的动作,接着整只眼睛,连着皮肤就被完整摘了下来! 她的眼窝像是能吞没一切的沼泽,即使将眼球掘出来,也保留了一片完整平坦的肌肤。 肖媛媛双眼瞪大,心跳加速的同时下意识放轻了唿吸。 「嗯哼哼~」桐桐鼻腔哼出早操歌的调调,把摘下来的眼睛放到水龙头下沖洗,随后用仅剩的另一只眼仔细检查,「哎呀,今天的双眼皮有点窄了。」 她垂着头,两手在眼睛上拨动,似乎在调整眼皮的褶皱。等将双眼皮的宽度调整得完美无缺,她才又将那只眼睛「戴」到自己的眼窝中。 另一只眼也如法炮制后,她又把手伸到了鼻樑上。 只不过,在摘下它清洗调型的前一秒,她鼻头耸了耸。 「嗯?妈妈的味道。」 「妈妈,你在吗?」混着奶气的童声在厕所里盪出回音。 肖媛媛被吓得从脚底生出一股麻意直往上窜,她将唿吸放得更加松缓,门前那条缝也牵着合起。 黑亮的小皮鞋踩踏在瓷砖上,桐桐的声音从第一个隔间方向飘来。 「在这里吗?」 「吱——」 是隔间门被推开的声音。 「妈妈在躲桐桐吗?为什么呀?」桐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 为什么?你给我吃老鼠药,你还问我为什么躲你! 肖媛媛只能一边腹诽,一边神经紧绷地听着那对脚步声。 「吱——」 第二个隔间当然也是空空如也。 「是因为桐桐今天不够漂亮吗?」小女孩不依不挠地想要一个答案。 怎么办,怎么办? 肖媛媛不知道第四个隔间的曲医作何想法,她自己已经紧张得连搭在门锁上的手都开始发抖。 趁桐桐开门的时候,爬到隔间上面,躲到曲医那间去,可行吗?! 「吱——」 「……」 小女孩不说话了,她直接走到第四间,伸手想要推开,却推不动。 她语气骤然惊喜:「妈妈?」 「我不是你妈妈。」 曲医的声音从隔间内闷闷传来,她音色较为中性化,很明显和肖媛媛有所不同。 「好吧,那最后一个——」桐桐说道。 肖媛媛双手紧攥腿边的长裙,手心已经被汗打湿,她把喉头死死往下压,借希望于用伪声矇混过关。 恰在这时,一串急促清脆的打铃声自外而来。 「桐桐,该去学习室上课了。」胡老师不知何时出现在厕所内,平平说道。 沾着大蝴蝶结的皮鞋一顿,桐桐乖乖收回了脚,她脸上的笑容像溶于水中的糖一般缓慢消失:「好吧,胡老师。」 直到脚步声消失后又过了一分钟,肖媛媛再度扒开门缝一看,确认洗手台前已没有那个小小影子,才如获大赦地舒了口气开门走出。 听见她的动静,曲医也适时地按下沖水走了出去。 洗完手后,余惊未消的二人跟着胡老师往幼儿园外走。在路过学习室时,肖媛媛又撇头从玻璃窗里看了眼教室的模样。 刚打过上课铃,学习室里的板凳已经坐满了萝蔔丁一样的学生,金老师站在黑板跟前,背过身正在书写板书。在靠近床边的一张小桌子上,穿着洋裙的桐桐乖乖笔直地坐着。 肖媛媛连忙想撇过头往前快速走两步,却在最后用余光瞥见了她扭头看来的神情。 她清澈的黑葡萄眼将母亲的身影刻印下来,嘴角甜甜地翘起,露出可爱得叫人融化的笑容。 第058章 成长(4) 第111页 「最后,我们俩也没再顾得上别的,赶紧就跑出来了。」肖媛媛咬着下唇,眉头紧皱不舒,「我觉得这次惧本最大的困难点就在这些小孩身上。」 「嗯,现在趁着我们能相聚的时间赶紧探索,等到晚上就不得不分开了。」青涿指尖敲着车盖,点头道。 惧本要求「与家人一同生活」,就代表演员们必须与小孩住单独在家里,独自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危机。 「我的建议是先从『家』开始探索,至少要明白家里是否发生过什么大事、有什么隐患风险。」青涿分析道。 江涌鸣闻言立刻把眉毛一扬:「单独行动还是太危险了,我推荐两两组队。」 在惧本当中,「不要单独行动」是提高生存机率的救命口诀。别的不说,哪怕多一个人与自己共同面对危机至少也能起到壮胆的作用。 其他人纷纷认可点头,江涌鸣登时露出计划通的笑容:「那我和爻……和青涿一队吧。」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江少的四个小跟班自然没有意见,而这边肖媛媛与周繁生本来就有两个惧本的合作经验了,也能组成一队。 这个惧本与现实世界所处年代比较相近,每个演员也都从身上找到了系统分配的智慧型手机,倒是不用担心分开后联繫不上的问题。 队伍分配好,也在手机上添加了联繫方式后,几人便刻不容缓地纷纷上了车。 出于队列分配考虑,青涿与江涌鸣、肖媛媛、周繁生一起坐一辆车。 一个女大学生,一个男高中生,这二人还没来得及考取驾照,跑到后座上坐着,青涿是可以理解的,但江涌鸣这厮为何也理直气壮地就一屁股做到了副驾的位置! 对此,江少本人振振有词:「谁让我出门都有司机……我那驾照考完后就再也没碰过方向盘了,就算我敢开、你们敢坐吗?」 为了保住一车人的生命安全,青涿还是坐到了驾驶座上。 如果惧本里受伤不是因为鬼怪攻击,而是因为队友丢人的车技,那可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了。 汽车有内置的车载导航,几人从家出发时都格外注意了地理位置,其中肖媛媛与青涿的屋子正好在一条线上,便由青涿驾车先将两位小朋友送到位置,再驶回自己家里。 没有了人流与来往车辆,他们从宽敞笔直的马路中穿行而过时,就像是在干枯草丛中飘过的一片青叶。 周繁生五指搭着车窗,目光朝外观察着这座空城,感慨道:「感觉我们像是里仅存的人类一样。」 「那这个末世也太温和了。」江涌鸣自打坐到副驾后明显心情指数上升,他双臂展开枕到脑后,回忆道,「我之前进到一个末世惧本,那老头丧尸……缺了半颗脑袋还能健步如飞地追我,再把血盆大口一张——嚯!脖子以上只看得到那挂着肉沫的大嘴了。」 「噗嗤!!」肖媛媛禁不住笑了。 没想到江小少爷还有这讲相声的绝活,本来应该噁心悚人的画面被他描述出喜剧效果,连青涿都轻轻哼笑了一声。 在陌生人跟前,他尝尝会在嘴角挂一弯客气的笑,但在互相熟识之后,他就懒于维持表面的伪装,展露笑颜的次数寥寥可数。 原本面无表情专心看车的青涿也被自己哄出笑意,就像是旱迹蔓延的沙漠中突然降场大雨,江涌鸣自个儿心里也明亮了起来。 过了不久,车辆抵达肖媛媛的住址,后座的两人下车告别,往高楼林立的小区门口走去。 目送他们远去后,青涿便打个弯掉头,一路驶回自己家所在的那条街道。 他将车停在了外街处,并未将其驶进里头过窄的小巷。领着江涌鸣左弯右拐绕到巷子深处,往其中一栋筒子楼走去时,江小少爷终于忍不住发声。 他一双浓眉皱起,视线从泛黄的铺瓷外墙巡视到灰墙墙角堆叠的各色垃圾,憋出一句话:「你、你就住这儿啊……这垃圾惧本怎么分配的。」 许是自己运气不错,江涌鸣分到的「家」在一片高档小区内,那里每一户人家都是一栋单独的三层别墅,还附带一片花草丛生的小院子。 青涿分到的这个房子……光从环境上来看,氛围就恐怖得多。 密密麻麻的老旧居民楼和横在电线桿上挂晒的被子把光挡了个一干二净,阴暗潮湿的入口铁门大开,露出里头更加昏暗且逼仄的楼梯间。 「怎么,怕了?」青涿睨了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一眼。 「瞎说,走走走!」江涌鸣哪能认怂,当即带头一脚踏进了黑漆漆的楼梯间。 刚进去他就后悔了。 这头顶的破灯泡不亮就算了,怎么还带闪的啊啊啊啊! 强行壮胆一股作气爬到二楼,江涌鸣的声音已在紧张的情绪下绷紧。 「你家…住几楼啊?」 「四楼,402。」青涿答。 他最后话音刚落下,二人头顶就传来了一阵怪诞声响。 像是有人伸手拧开了满是锈迹的锁扣,而后骤然松手,锁芯回弹,接着慢晃晃把门推开,发出细细的吱呀声。 咚咚,咚咚。 江涌鸣耳边只剩自己鼓譟的心跳,他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贴近了走在背后的青涿,手紧紧抓住对方袖子:「是、是风声吧……」 自欺欺人的江少爷已经不想思考风要怎么开锁的问题了。 第112页 「不是……好像有人?」青涿并不打算安抚他的情绪,微蹙着眉、蹑起脚拾级而上。 一路拖着人形挂件走到二、三两层中间平台时,青涿抬头而望,瞳孔微缩。 302室的铁质防盗门大大敞开着,门后是仿佛能吞没一切的乌黑环境,只有门边一小块地方被楼梯间灯泡照亮,露出布艺鞋架的一角。 门边破碎的对联换了副新的上去,依旧是红底黑字,上联【迎新春事事如意】,下联【接鸿福步步高升】,似在鞭炮欢庆中开门迎客。 「早上离开时,这户人家关着门。」青涿意有所指地陈述道。 也就是说,刚刚有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拧开了这道门。 「哈哈哈,你可能看错了……」江涌鸣干笑,用了此生最大的意志控制住想要转头就跑的双腿,「要不,要不还是去我家看看吧……」 不怕无人空城,就怕明明是无人的空城里出现人的痕迹却看不见人的身影。 「不行,来都来了。」青涿本来还有点心慌,有了身旁这个胆小鬼少爷做对照后,反而心平气和起来,他摇头拒绝了江涌鸣的提议,「你在这里等我。」 他抬手拂开对方攥着袖子的手,一步步谨慎而坚定地朝上一阶阶走去。 惨白的防盗门在视野中越离越近,一望无际的黑暗深处有道声音也随之出现。 「嘟嘟嘟嘟嘟嘟——」 像是什么东西在发出歌声。 歌声很微弱,奏出曲调的音色嘶哑刺耳。 江涌鸣踌躇地跟上两步,又不敢靠得太近,担心届时堵住青涿的逃跑路线。而身后深渊般的黑暗也更他胆怯,因而时不时神经质地朝后回望。 青涿将步伐放到最轻,只留了微末的一点唿吸声。他走到302大开的房门前,驻足朝深不见底的房间内探望。 耳畔的音乐声又稍大了些,青涿终于听清它在唱什么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小时候,青涿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十一岁被带回爻善家中的那一天就成为了他的生日。 十二岁生日那天,在他的述说下,不食烟火的爻善知道了生日蛋糕的意义。他从店里买来双层的八寸蛋糕,店家附赠了一支会唱生日歌的塑料莲花灯。 最后蛋糕没吃完,聒噪的莲花灯被爻善扔到了垃圾桶中。年幼的青涿从果核、废纸中把它翻出来,藏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唱了一天一夜后,莲花灯要没电了。它的音调变得晦涩尖锐,曲调也歪得不像样,全然听不出生日祝福的温馨美满,只让人觉得恐怖诡谲。 从302门内传来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刚刚它把门打开,是因为房屋主人在过生日,因此开门邀请客人一同庆生吗? 青涿心有猜测,他定定地站了几秒后,冲着乐声传来的方向说: 「生日快乐。」 然后,推动敞开的防盗门使之合上。 「磕嗒。」 门锁扣到了锁眼上。 「里、里面有人啊?」江涌鸣抖着声音。 青涿莫名地扬眉,眼睛无辜睁着:「没有啊?我关门了,你上来吧。」 江涌鸣抖得更剧烈:「没人,那、那你在和谁说生日快乐啊……」 「……」青涿倒是被他此时的机敏唬得一愣,有心要吓吓他,故意牵出一副僵硬如尸的微笑,眼神空洞一步步朝下走去,「江涌鸣……上来呀……过来陪我过生日。」 「……啊、啊啊啊啊!」 「咕咚!!」 ………… 一阵兵荒马乱后,被吓得不轻、脚滑摔在楼梯上,导致屁股被狠狠一撞的江涌鸣眼泪花花地被扶到402室。 而罪魁祸首青涿也没想到这金玉其外的江少这么不禁吓,不由得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他把江涌鸣搁放到方形餐桌旁,自己到门边摸到灯开关,「啪嗒」一声摁下,惨白的炽光顿时铺满整个小屋子。 一手揉着屁股的江涌鸣透过泪光把屋内各处一一览遍,眉头随着破败发霉的家具越皱越紧。 这个两室一厅一厨的房子看起来不足五十平方,客厅除了一张餐桌、几把餐椅,就剩冰箱与一个用碎花布盖住的置物架。 两间卧室的门都紧紧闭着,其中一扇上面贴满了各种动画角色贴纸,看得出来应当是属于小孩子的房间。 「小灵的房间最后看,其他地方我们分个工。」青涿将袖口弯起到小臂中间,白炽灯下的肤色白皙得几乎泛光,「你负责客厅和厕所,我负责自己的卧室和厨房。」 江涌鸣没有异议,二人便一个往厕所、一个往厨房走了进去。 于此同时,在这块芝麻大的小屋内,某扇门后飘过一道捉摸不定的黑影。 第059章 成长(5) 在早上找泡面的时候,青涿其实就已经把这间小厨房探索得差不多了。 包了层油烟浆的锅灶边有一扇推拉玻璃窗,窗上贴了层暗青色的遮光布,被青涿伸手推开。 屋内的採光并没有因为开扇窗而明朗起来,只因距离窗口两米之外,又屹立着一栋老旧的居民楼。 青涿收回手,手指就在开窗那一瞬沾上了灰黑的粘稠物,是常年累月积攒固化的油烟固体物。 他嫌弃地皱眉,走到水龙头前沖洗。 厨房里没有什么能供探索的,只有一个存有疑虑之处。 第113页 ——光看冰箱里那些腐烂青菜以及厨房中少得可怜的调料辅品,原主人应该不怎么下厨。但厨房的墙上、窗户上、以及锅灶旁处处都是油烟的痕迹,是日復一日开火做饭才能累积下来的。这就有点矛盾。 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原主只是租房,油烟是上位租客留下来的痕迹。 「叽咕,叽咕。」 突然有奇怪的声音自洗手间飘来。 青涿抽了张纸擦干手上水渍,走到厨房隔壁的厕所门前,看到江涌鸣站在淋浴头旁,手上捏着只黄色橡皮鸭,玩得不亦乐乎。 「叽咕,叽咕。」 青涿:「…………咳咳。」 莫名被唤起童心的江涌鸣吓了一小跳,他见青涿站在门口,还用复杂的目光包住自己,立马把橡皮鸭放回身旁置物架上,邀功似的走到不太干净的洗漱台前,指了指某处:「你看这个。」 手指指向之处,是一只蓝色的塑料牙杯,外杯壁上内凹下去一个心形图案,杯内有一只斜搁着的同色牙刷。 一只……牙刷? 「你看吧,那些小孩就不是人。」江涌鸣说道。 所以牙杯里只有属于「爸爸」的牙刷。 「他们不是人,但一定是我们的『孩子』。」青涿回答,他把那只橡皮鸭又拿到手中,静静端详,「你觉得一个大男人会给自己买小黄鸭吗?」 手上轻轻使劲往里按。 「叽咕——」 不仅是小黄鸭,小灵的那间卧室也能说明他与原主之间的联繫。 厕所与厨房这种功能性区块没能找到什么有意义的线索,二人便转战客厅卧室。 属于父亲的房间布置简单,一张床一只衣柜,还有床边架着电脑的桌子。 地面上铺设的木地板年久失修,一踩上就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还极有可能会踩中散落一地的菸头。 床边右侧的那面墙上,是这套房子目前发现的最大的一扇窗,也是採光最佳的地方。 窗前没有其他楼房遮挡,直接能跃过巷口一人高的灰墙看到干净整洁的外街。 窗口下的衣柜脚边有一只正方体的纸盒箱,青涿嗅着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走过去将顶盖翻开,露出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空酒瓶。 一排五只,一共五排,整箱二十五瓶啤酒全都被喝光,空瓶也还没来得及扔掉。 看来原主人很喜欢喝酒。 衣柜里衣服不多,有些料子偏硬的衣物上都布满了褶痕,看起来很久没有熨烫过。青涿上手摸了一圈,从一间卡其色风衣的口袋里摸出两张纸。 黑色的纸面摸着很有细纹质感,中央印着数字,好像是这个惧本流通的钱币。 不管在哪里,钱总是不嫌多,更何况还有句古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虽不知道这个惧本里的鬼怪吃不吃这套,青涿还是将它们顺手揣进了兜里。 这整间卧室中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陈设也简洁明了,一眼看不出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他便坐到床边,启动了那台电脑。 电脑很快运转开机,桌面上除了装机常带的那几个软体以外,只有两个游戏图标。 并非年轻人时下常玩的rpg(角色扮演类游戏)或是moba(多人对战竞技游戏),而是相当有年代的街机动作游戏。 青涿没有去看游戏,转而点开浏览器,轻车熟路地把歷史记录调了出来。 电脑屏幕发出的蓝光照亮了他的瞳眸,他按日期由近至远地浏览下去,果然发现了不少痕迹。 最近的记录是x度搜索,问题是【容易狂躁是病吗?】 除此以外,还有【x度贴吧:暴力美学吧】的大量浏览记录,在原主曾看过的这些帖子中,极大部分是讲述楼主如何对他人进行□□上的施暴,这些受到暴力对待的人可能是父母、爱人、孩子、陌生人、老师、学生等等不同角色。 在这些帖子中,有一部分甚至还po上了施暴时拍摄的图片。血淋淋的现场、青肿的□□、他人乞求的眼神与涕泪赢得帖子观者的无数叫好,而原主就是其中一员。 即使标了「美学」的粉饰美化,也掩盖不住这群人是暴力狂的事实。 青涿又恍然想到小灵在校车上对桐桐威胁的那句「我会用啤酒瓶砸破你的头」,现在看来,他的行为完全可能是受「父亲」薰陶而形成的。 「青涿!你来看!」 是客厅那头江涌鸣的声音。 待青涿起身赶到客厅后,就看见他正一手提着碎花布的边缘高高撩起,置物架里搁置的各种杂物暴露在空气中。 架子一共五层,底层并排列了两只纸箱,其他隔层都是直接盛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你看这个。」江涌鸣从架子上取来一只木相框,递到青涿手上。 相框的框架是木质的,前面的封层是玻璃质感,它似乎被摔砸过,右上角的木头缺了一边,玻璃也有蛛网般的裂痕。 相片中有三个人,一对夫妻与妻子怀中的襁褓婴儿。 玻璃裂痕就是以女人的脸为中心扩散开来的,连带着里面的相片也受到磨损,使她的五官模煳不清。 而男人的脑袋上顶着的赫然是青涿的脸。 「全家福……」 青涿垂眸,用苍白的指尖触碰到裂痕最密集的那个点,感受到玻璃碎渣在指肚间滚动,「这位就是小灵的妈妈,我的『妻子』?。」 第114页 「呸呸呸,什么你的,人家原主的。」江涌鸣一把又把相框抢回手中,示意青涿看置物架上其他物件,「你看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女式用品,我猜就是那小灵他妈留下来的。」 置物架上的东西并没有收拾得很好,乱糟糟地堆在一起,有衣裙、鞋袜,还有护肤品、化妆品、首饰,甚至还有一把手机。 见青涿的目光落在手机上,江涌鸣耸耸肩:「要密码的。」 白银色手机没有包壳,摁亮以后是屏保界面。密码由六位数字构成,桌面壁纸是一个刚学步的婴孩,扶着把椅子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摄像头。 没有关于密码的头绪,青涿先将手机放回,蹲下身去翻看底层的纸箱。 相比于其他层那些已经足够凌乱的状态,纸箱里面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 碎裂的茶杯、撕扯得纸页破烂的相册,还有鞋跟脱胶掉落的高跟鞋,各种各样死无全尸的用具扔在里面,整个纸箱就仿佛一片乌烟瘴气的乱葬岗。 青涿伸手取出了一个髮夹。 夹面用胶粘着一个以橘色毛线钩织起来的小猫,猫背上洇了一片暗红液体。 将它凑到鼻尖轻闻,微弱的铁锈味从中散发。 是血。 一个猜测便唿之欲出。 这个家里,很可能发生过于帖子里一模一样的暴力事件。 青涿把髮夹扔回箱内,起身朝男主人的卧室走去——以前它或许还属于一对夫妻,并把江涌鸣喊上:「跟我来。」 与江涌鸣并肩坐在床边,待他看完浏览器记录后,青涿方才开口: 「惧本主线剧情里着重强了『家』和『家人』,并给我们每个人都分配了不同的家。我倾向于这些家庭都发生过不幸的事,而这些事或许就是惧本埋下的雷。」 「我分到的这个家庭,男主人热爱暴力又酗酒,女主人不知所踪——从种种迹象来看很可能死了,小孩也不是人。」青涿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猜,如果不对这个现状做出改善,到某一个时点惧本就会引燃先前埋下的雷,对我发难。」 江涌鸣点点头,却又皱起眉,露出一点迟疑来:「确实很有可能像你猜的这样,但是我感觉我分到的家庭没啥问题……」 「可能只是暂时没发现,」青涿站起身,「等我们把最后一个区域搜完,就去你家看看。」 最后一个区域也就是小灵的房间了。他当时特地附耳要求不得擅入,也不知是故意要勾起青涿的好奇引君入瓮,还只是纯粹的威慑。 不管是哪种可能,青涿都必须走一趟。 二人来到紧闭的房门口,江涌鸣很是怂包地躲在青涿身后,再也见不到当初放话要保护人的骄傲模样。 这种室内的卧室门都没有猫眼,青涿眉头正对处贴着张派大星图案的贴纸,胖乎乎的海星咧开嘴大笑,鸭蛋一样椭圆的眼睛被全部涂黑,显得分外诡异。 秀白的五指搭在门把手上,向逆时针方向一扭。咔嗒一声后,门锁的桎梏便陡然消失。 青涿的眼神微凝,他与江涌鸣对视一眼,伸手将门推开。 就在二人屏气小心之时,异变陡生,一双手勐地把青涿往前一推! 灰眼骤然睁大,力道推就下的青涿往前踉跄而去,整个身体立马被一望无际的黑暗包裹住。 江涌鸣心下一凛,倒抽一口气连忙往前要搀扶他,面前却一道烈风颳过。 「嘭!!」地一声,木门狠狠摔上,差点砸到江涌鸣的鼻子。 与此同时,视野完全被黑暗填满的青涿站在一片黑暗虚无之中,耳边响起了刺耳的尖叫。 「闯入!!闯入!!清除擅闯者!!清除擅闯者!!」 第060章 成长(6) 尖叫落下的瞬间,一道迎面罡风唿啸而来,伴着机器的嗡鸣。 青涿立刻偏头一躲,不断运作的利刃就插入他耳边的墙中,发出磨刮墙体的声音。 是电钻…还是电锯? 被拦在门外的江涌鸣也听到了这个声响,他着急地扭动门把,却是怎么也打不开,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得砰砰拍门: 「什么动静啊!!你没事吧?!」 青涿并不做声。 人类的视黑能力有限,在一片黑茫茫的情况下,他连威胁的来源都看不清楚,只能关注耳旁的声音,同时慢慢摸索灯的开关。 而在视力功能下降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他的听力就会比往常发挥出更大的功效。 他听到袭击自己的东西把武器从墙体拔出,武器仍在运转当中,嗡嗡作响。除此之外,还有一道较为轻微的咕噜声从下方传出,并且这道声音在飞速朝自己靠近! 青涿耳尖一动,他把自己在墙壁上摸索的手缩回,朝声音的反方向躲去,刚迈两步,膝盖骨就勐地撞到了一块坚硬之物。 嘶!! 身后的怪物紧追不捨,他飞速地摸了摸撞到自己的物体轮廓,转手就把它抬起,朝后上方的位置勐地一砸。 咚!! 硬物相撞的闷响自相接的地方响起,青涿的手用力得快要爆出青筋,在机器嗡声要向自己袭来的前一秒,抬起腿朝二人对峙之处狠狠一踹。 手上抵抗的力道骤然一松,一阵唿啸风声后,重物落地的砰响震耳欲聋。 唿。 青涿松了口气,心脏跳得飞快。 第115页 那跌倒的偷袭者如他所料再也起不来,他趁着时间迅速在墙边摸到了灯的开关。 「啪」地一声,长条的灯管亮起。 「放心,我没事。」青涿朝门外喊了声,先安抚住了急得满头大汗的江涌鸣情绪。 继而才把这个房间迅速逡巡一遍。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四面围堵的惨白墙壁上面涂满了水彩笔的涂鸦,狭窄而憋闷。 墙角边一张铺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屋内还有衣柜、桌椅、书架各一件,除此外也看不见别的家具。 当然,某个并非家具的偷袭者不算在内。 那是一个与成年男人等高的海星形机械,被油彩涂成了派大星的模样,那双足有小孩脑袋大的眼珠被漆成黑色,简直就是门外那张诡异的贴纸的3d放大版。 它手中抱着一只扔在运转的电锯,锋利的锯条在电力催动下疯狂运转。而脚底下则沾着一块横板,板下是六只滚轮——这是它移动的方式,也是刚刚那阵咕噜声的来源。 现在被人放倒在地,碍于脚下的滚轮设计无法起身,它犹豫着停掉电锯,机械的声线从派大星的外壳里边呆呆传出。 「清除擅闯者,清除擅闯者……」 青涿琢磨了几秒,被耳边不绝于耳的机械音扰得不胜其烦,大力拍拍海星的肚皮:「吵什么,你看看我是谁?!」 身为「父亲」,进一下小孩的房间怎么就成擅闯者了。 没曾想到,海星听了他的话后还真开始「观察」起他来:「扫描……擅闯对象,确定……擅闯对象:爸爸。」 青涿太阳穴一跳,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扫描出来的海星更加激动,声音振振:「爸爸闯入!!爸爸闯入!!爸爸闯入……」 它一叠又一叠的声浪差点将人吹个倒仰,青涿倒是后悔和它搭话了,他捂着耳朵把海星的上下左右翻找了遍,也没找见哪里有开关能把它的嘴闭上。 这下好了,本想悄无声息地偷偷潜入,最好不叫小灵知道,现在这海星的大嗓门一吼,还没进门小灵就知道他来过的事情了。 青涿扶额。 又一次传出来的声响再次引起江涌鸣的注意,他在房门口踱步而来,又踱步而去,终于还是忍不住拍拍门:「青涿,你给我开个门,我不放心。」 说是不放心青涿一个人在里面,实则也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在外头啊!!独处在陌生而破旧的房子里很可怕的!! 想起屋外还有位队友,青涿起身,到门前拧了拧圆球状的把手。 门并未锁上,但却怎么也拉不开。 「打不开。」青涿说道。 留守在外的江涌鸣欲哭无泪:「那怎么办,我这边也打不开。」 如果青涿就这样被困在屋子里,那等小灵放学回来……场面不要太好看。 他将头一撇,若有所思的目光降在海星身上,准确来说,是落在了它手中的电锯上。 反正被困在这里,也要最终面临小灵的质疑,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别浪费了这个自由探索的时间…… 海星手上的电锯并不是焊接上去,而是用几根松紧带牢牢捆在「手」上。这也方便了青涿三两下将它解开,然后挂在自己肩头,抱着这架不轻的机械在怀里。 门外的江涌鸣还在心焦不安地左右来回踱步,就听隔着道门青涿说了句「江涌鸣,后退。」,接着机器运转的鸣声与穿透房门的锯木声一齐响起。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片银亮锯片从门中探出,然后削豆腐一般「咔咔咔」地在门上切割出一个有些歪扭的拱形。 切完后,里面人将那块分离出来的门板一踢—— 它「轰」一声翻倒在脚边,露出里头挂着电锯揉着手的青涿。 江涌鸣眼睛一亮,跑过去稀奇地摸了摸电锯运转完还留有余温的外壳:「这武器不错,你从哪里搞的?!」 一片不容忽视的粉色杵在余光里,他的视线又被倒地的聒噪海星吸引过去:「这是……派大星?」 因为锯门而被电锯震得手心发麻的青涿一边揉着手,一边点点头:「刚刚就是它拿电锯攻击我的。」 黑灯瞎火的情况下,被这玩意儿拿电锯追砍? 江涌鸣几乎能想像到那副惊心动魄的画面,他着急地用手包住青涿的双肩,问:「你没事吧?」 「没事。」青涿摇头。 只是等小灵回来该怎么交代呢…… 长舒一口气的江涌鸣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走到海星旁,愤愤地用脚在它肚皮上踩了两下:「什么鬼东西!」 这么一靠近,他的身形与面庞暴露在海星涂黑的眼睛中。 它机械的復读突然卡壳,又开始观察起眼前人来:「扫描……擅闯对象(2),确定……擅闯对象(2):陌生男人。」 江涌鸣没想到它突然把自己给扫描进去,眉毛一挑。 谁知,下一秒海星又激动起来:「爸爸带陌生男人闯入!!爸爸带陌生男人闯入!!」 青涿:「……」 江涌鸣:「……」 事情好像变得更糟糕了呢。 木已成舟,青涿总不能用电锯将海星锯成两半,只得抽出两张纸,一左一右塞到耳中隔绝噪音,二人一起在屋子内搜索起来。 青涿率先走向书架。 架子上大多都是儿童读物,封面上画着各种动物与人物的手绘插图。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智力开发的书册,比如认数字、认拼音等等。 第116页 但在最上排的书架上,放着的却是黑沉沉的书籍,黑底白字的封面上写着令人不明所以的书名。 《小雀为何长不成大雁》 《孩子的礼物》 《当我变成了你》 它们从外表上看起来是同一系列的书籍,但标题却又完全不搭边。 惧本中,一切不自然都有可能是隐晦的提示。青涿暗自记下了这些书名,将它们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一翻阅。 ……令人一头雾水的是,这些书籍的内容和书名没有什么偏差。 第一本《小雀为何长不成大雁》是一则童话故事,讲述小雀钦羡大雁高飞的雄姿,寻找长成大雁方法的冒险故事。 第二本《孩子的礼物》是一本教育学类的论述书籍,阐述了父母不应过于望子成龙,孩子健康成长即是最大的礼物。 第三本《当我变成了你》却是一本言情类小说,将一对曾有误会、却在意外情况下互换身体,最终解开误会、的情侣恋爱故事娓娓道来。 这些书籍……和惧本有什么关系? 青涿思绪被扰得紊乱,耳边突然又响起江涌鸣的惊唿。 「你来看!这有个暗道!」 暗道?! 他立马把书放回架上,朝江涌鸣所在的衣柜前走去。 江小少爷正猫着腰,把衣柜底下叠好的衣服都扔到一旁,上头横杆上挂着的长衣也都撇到一边去,露出了衣柜底板上正方形的拉门。 他的手指勾住拉门的扣环,往上一拉—— 黑洞洞的一片未知区域就展现出来。 往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靠近出口处勉强能照亮一小片区域,让人看清洞口的扶梯。 竖直的梯子向下延伸,像是电梯井一样坠入狭窄黑暗的深处。 江涌鸣与青涿对视一眼,他蹲下身趴在洞口,小心翼翼地把头稍微探过去一些,张嘴: 「餵?」 声波在井洞内迴荡,带出数声渐行渐远的「餵」,一听便可知这井的长度。 试探完毕,江涌鸣立刻一骨碌爬起来,离那洞口远远的,生怕从里头突然钻出只手将自己拽进去。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青涿凝思的目光。 那眼睫半垂,灰眸认真的模样是很迷人不错……但里头流露出的意思却叫江涌鸣战战兢兢。 他强装镇定地问道:「呃……这个,你不会要下去吧?」 青涿将眼皮撩起,与他几乎地震的瞳孔对视上,柔柔一笑:「一起呗?」 第061章 成长(7) 踩在不足两指粗的铁梯上,一步步往下爬时,江涌鸣也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事。 他的能力是辅助型,在以往的惧本中都尽可能地与自己小跟班们扎堆,碰上不得不单独行动的时候,也会安安分分不做任何与危险沾边的事。 如今居然同意和青涿一起独自涉险,真是脑子里进了水。 江涌鸣暗自腹诽。 青涿自己领头走在他下方,两只手握着扶梯两旁的铁桿,小心地一步步往下攀行。 刚走几步,黑暗就把二人完全笼罩起来,只有抬头去看脑袋顶上的洞口,才能感受到一点光线。 「噔,噔,噔」 二人的鞋底踏在铁桿上,相击的一瞬间发出微末的撞击声,除此之外,就是两道略为急促的唿吸。 青涿的双手紧握铁梯两侧的杆子,手筋微微凸起,重心下沉,将腿向下探去,在一片黑暗中成功够到下一根横杆,这才整个人向下移了一格。 在下来之前,江涌鸣死活不愿意做第一个开路的人,说是走在下面容易被女鬼抓住脚踝,往下一扯就是坠入万丈深渊。 最绝的是,系统给分配的手机居然没有电筒功能,可以说是堵死了怕黑演员的后路。 因此,青涿行动的每一步都极为警惕,手上 心也时刻紧紧吸附在扶杆上。 相比于被女鬼抓住脚踝,他还是更担心上面那位一个脚滑砸到自己身上。 在紧张而不可视物的情况下,时间仿佛被拉的很长。江涌鸣大气都不敢出,还时不时小声地提出一些要求。 诸如「走慢一些」、「发出点声音」、「歇一会儿」此类。 爬了二十分钟,也或许是一个小时,青涿再次落脚时终于发觉了触感的不同。 不再是狭窄的一小条铁桿子,而是一片能踩实的平面了。 「到地面了。」青涿提醒道,顺带往身旁小心地挪了一步,给江涌鸣腾开空间。 等第二个人也成功落地后,俩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拥堵感。 一左一右两只肩膀抵在墙上,青涿与江涌鸣再加上一只铁梯,几乎把这底下的空间占满了。 比起衣柜那边开出的洞口也就大一点点。 「找找看有什么。」 艰难地侧开身,青涿将手贴在冰凉的墙体上,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 入手的触感就是那种裸露的水泥墙,粗糙的颗粒感刮蹭着手心,如果摩擦的力道过大很容易会被蹭破皮。 当他半蹲在地,把手探到较为低矮的一处时,手上的墙面突然一空。 他一怔:「这里还有个洞。」 双手并用地把它的轮廓摸个遍,青涿在脑海中稍微测量了一下,下定论道:「可以爬进去。」 江涌鸣苦着脸:「爬爬爬!」 不爬能怎么办呢,他一个人也不敢独自留在这里呀! 第117页 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挨在自己身旁的人气息逐渐降低,青涿似乎已经爬进了那个小口子中,声音从下方传来:「来。」 江涌鸣认命跟上,只能承认自己看岔了眼。 本以为青涿只是表面漂漂亮亮,性子有些烈的小辣椒,在惧本里受到惊吓会缩成一团扑在他怀里,苍白脆弱惹人怜爱。 他嘛,也就藉此机会,嘿嘿,树立一下高大威勐的形象,浅浅地钓一下小漂亮芳心。 没成想,美梦破碎,小漂亮是个啥也不怕的冲锋选手。 狭窄的甬道内,二人依旧一前一后地朝前爬行。 在拐过一道弯口后,隐隐有光亮从前头透来。 青涿精神一振。 江涌鸣亦几乎喜极而泣。 这条逼仄无比的小通道终于爬至尽头,当两人纷纷从洞口爬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都愣了愣。 这是一条像山体隧道一样的拱形通道,大概有三米宽,头上的水泥顶里安了一串沿路铺设的灯泡,把整条隧道照得明明白白。 隧道的左右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在底部开一个方形的矮洞口,往各个方向连通而去。 ——青涿他们就是从其中的一个小洞口中爬出的。 隧道左右两侧皆是往看不见的尽头无限延伸,路边还有铁皮制的路牌,从左往右画了根箭号,似乎在引领人往右边走去。 而在左侧那条路上,一位少女正缓缓行来。 青涿记得她——在校车上有过一面之缘,是一名无论从衣装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十分有特色的演员。 连着兜帽的黑色衣袍将她身形整个包裹住,及腰的长髮被一根发绳扎在极低的位置,齐眉刘海之下,是浓厚美艷的妆容。 拉得长而漂亮的眼线随挑眉一动,少女看着江涌鸣,殷红的唇一勾:「江小少爷,好巧。」 她的声线非常奇特,低吟沙哑,很有磁性。 青涿瞥了眼江涌鸣,却见他也是满面茫然,似乎对这位奇特的少女并没有印象,皱着眉问:「你是谁?」 会叫他「江少」的人很多,但「江小少爷」就比较少见了。毕竟前者是单纯的敬重,而后者则略带些调侃意味,也就判罪内部一些高层管理会如此称唿他。 毕竟,没有一个成熟男人乐意自己被称唿为「小」。 ——这是江涌鸣的想法。 「我叫林珂,家师周御青。」少女回。 这个名字青涿也未曾听过,但根据江涌鸣悚然一惊的反应来看,好像大有来头。 「不知道你听过『驭鬼师』没,他名字就叫周御青,不过没多少人知道。」江涌鸣凑到他旁边轻声道。 说完悄悄话后,他才回应林珂:「没想到驭鬼师也收徒了,幸会幸会。」 驭鬼师,一位足以出现在判罪新手手册里的演员,与判罪会长江逐厄和贩金会长张久虞齐名,却从未加入任何一个惧团。 「呵呵,与我相遇可未必是件幸事。」少女轻笑着越靠越近,稍许阴寒的气息从她身上渗透而来,「你身边的是……?」 她的眼睛里似乎带了紫色的美瞳,配上同色眼影,像是隧道里的一抹魅影,直勾勾地看向江涌鸣身旁的青年。 青涿的肤色在隧道白灯下更加亮眼,让人想不注意都难。他点头道:「青涿。」 「好名字。」林珂想也不想地接上,她抬着脸,目光在青涿脸上看了足足五秒,赞扬道:「你的灵体和你的脸蛋一样漂亮。」 受到夸赞的青涿还未说话,江涌鸣就从鼻孔间不满地喷出一股气流。 作为驭鬼师的徒弟,嘴里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很正常,很正常…… 「谢谢。」青涿弯着眼礼貌颔首。 「走了走了,抓紧时间找线索去。」江涌鸣转过身,扯着青涿的袖子边边欲走。 青涿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林珂身上停留一瞬,点头示意后就顺着江少力道一起往隧道那头走去。 这条隧道长得出乎人的意料,青涿与江涌鸣走在前头,林珂不紧不慢地缀在身后,长达半个小时的跋涉后,终于看到了尽头。 那是一段螺旋状的台阶,一阶阶通往上层。 三人拾级而上,往上攀爬大概一层楼的高度后,走到了楼梯的末端,面前正对一扇半掩生锈的铁门,隐隐飘出食物的香气。 从敞开的门缝里看去,里边是一间大型厨房,长长的瓷砖石台上放置了一盆盆的果蔬食材,并排的五只锅灶也是传统集体食堂会用的大口锅。 有十来个身穿蓝色塑料工作服的人分散在厨房各处忙活,择菜、洗米、熬粥。他们头上包着蓝色的防尘帽,脸上蒙着口罩,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是……后厨? 尚在观察之时,一串高跟鞋踩在石地上的声音传入耳中,有道熟悉的黑色人影走进了厨房。 她走到盛食材的案台前巡视一圈,又检查了下大锅中热气腾腾的粥品、配菜,最后冷冷催促道: 「动作都快点,孩子们都饿着肚子等饭呢。」 是金老师! 这里是……花朵幼儿园的后厨!! 青涿心中一惊。 没想到家里的衣柜能通到此处! 厨房中除了切菜声,就是沸腾过火的肉粥爆泡的声音,没有人对金老师的催促作出口头回应,而金老师在发号施令完后也直接转身即走。 第118页 这简直就是探索这家幼儿园的绝好时机! 青涿立马拉着江涌鸣躲到门后,悄悄对他附耳叽咕一阵。 「啊??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听完他的想法,江涌鸣无声地做出惊恐状。 「不被发现就好了啊。」青涿睁着明亮的眸,用气音说道。 江涌鸣一噎。 ……竟该死的有道理。 三分钟后,揪准了所有厨师都聚到锅灶边、背对着铁门的时刻,两个猫着腰的青年从入口悄无声息地潜入。 前一位柔软得出奇,每一次落脚都灵活得仿佛一只猫;末尾的那名则分外不自在,每走一步都仓惶地回头觑一眼那些厨师。 存放食材的石台有半人高,悄悄潜入的青涿与江涌鸣就躲在其后。后者脑袋上总有一撮翘起来的亚麻色髮丝,晃悠悠地在石台边露了只尖尖。 青涿淡定地伸手将它往下压,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比在唇前,示意江涌鸣噤声。 按照之前的设想,二人先躲在其中一排石台后,找准所有厨师没注意的瞬间,藉助几个同样长度的石台掩护,悄悄地暗渡陈仓,从金老师离去那扇门离开。 如果计划进行到一半,有厨师要绕到石台背后,那正好就把他解决掉,扒掉他身上的衣服,来一个狸猫换太子。 五只大锅里的皮蛋瘦肉粥似乎已经熬好,多名厨师合力把它倒入一只桶型的铁质容器中,併合好盖子。 下一个菜品需要热炒,几个厨师走到石台边,想要取用这些筐盆里备好的食材。 殊不知,石台的另一头,正蹲着两个不属于幼儿园的「外人」。 其余几个厨师在别的石台拿好需要的东西就回到灶旁去了,而恰好选到他们这边的那名厨师迟迟未走,目光在不同的食材中飘动,似是陷入了纠结的选择。 江涌鸣想悄悄露只眼去看,却又担忧于被人发现,热汗都要从额头上淌下来,做好了下一秒就掏道具的准备。 只是犹豫了一会儿,那厨师就端了盆青椒回去,也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就在江涌鸣稍微松口气的时候,刚刚去过食材的厨师又去而復返,迎面朝石台走来,更有绕到石台之后的趋势! 厨房那头,带着水珠的青菜倒在热油中,发出呲呲的炒菜声,盖住了这道逐渐靠近的脚步,也盖住了二人骤然沉重的唿吸。 厨师走到石台边,抬头在注视些什么。 他的眼睛眨了眨,正要把视线降下来时,一只手就勐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并大力将他朝后带去! 第062章 成长(8) 炒菜的刺啦声与蒸汽白烟将这场行动的动静几乎完全掩盖,只在一眨眼的瞬间,厨师就被扼制到了石台后面,被两个人死死压在地上。 他惊慌地瞪起眼,嘴里呜呜呜地似乎要说什么话,然而江涌鸣使了一身蛮劲捂他的口鼻,连唿吸都很困难。 这时,一道干净利落的手刀落下,厨师圆眼一瞪,接着便慢慢合上了眼。 哇哦,酷! 江涌鸣无声地沖一把将人噼晕的青涿比了个大拇指,接着指了指地上不省人事的厨师,又指向自己。 青涿摇摇头,他蜻蜓点水一般将手触到厨师身上,轻轻地、剥丝抽茧地将那身蓝色的塑料外套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厨师头顶上的防尘帽也被摘下来扣到青涿头上。 接下来就是口罩。 刚把口罩摘下,露出厨师那张年轻的面颊时,他与江涌鸣都是一愣。 这是一名演员,在校车上就见过面了。 看来不只是他们和林珂,还有别的演员已经摸到了潜入幼儿园的方法,甚至都混入其中了。 只可惜运气不太好。 青涿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上的口罩,将其翻了个面后勉为其难地戴上了脸。 这么一番装扮后,他全身上下也仅剩一双桃花眼露在外头,可以完美混入厨师队伍中。 他左手食指比在右手掌心,沖江涌鸣做了个等待的示意,接着若无其事地从石台后走了出去。 他先是走到切菜的案板旁,有两名厨师正站在旁边切葱花、洋葱等辅料,水绿的小葱和一层层的紫皮洋葱看起来格外新鲜,与平常所见到的没什么区别。 接着他又走到盛放已经烹好菜餚的桌案旁。 脚边圆柱型铁桶盛着米白的皮蛋瘦肉粥,桌边铁盘则铺了一层滑爽q弹的蒸蛋羹,此外还有用蒸笼装着的白面蒸包。 五只铸铁大锅中,两只在煮玉米,其余在炒青椒肉丝。大部分厨师都围在灶旁,或是炒菜,或是添柴。 大概围逛了圈,眼前的厨房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与其他学校食堂相比没什么异常之处。 如果非说有,那就是这食堂准备的菜量有点大。 二十几个小孩,加两名老师,真的需要这么多食物吗? 当然,或许幼儿园还有别的学生,只是没叫他们看到罢了。 这时,那名负责切小葱的厨师已经在菜板上垒出了一座葱花小山,他把菜刀先搁好,自己走到水龙头旁,沖洗了下沾满绿色葱段的手。 刚沖好关上水,他的肩膀就被轻轻拍了拍。 转头一看,是另一名有些眼生的厨师。 说是眼生,其实他也不知道其他厨师的口罩下长着张什么样的脸。只是单凭眼前人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就觉得十分陌生。 第119页 也许是幼儿园新招的新手厨师吧。 他心想着,边把手按在布上擦干水分,边问:「怎么了?」 对方转过身去:「这边还有菜要处理。」 厨师茫然了一瞬。 今天……还要做什么别的菜吗? 虽然有些困惑,但他并未起疑,跟在了那位陌生同事身后,朝石台边走去。 「你的口罩,好像带反了。」他提醒道。 走在前面的新人厨师个子高挑,从防尘帽中露出的两只耳朵白里透红,从气质来说,也很难能将他与厨师划上等号。 新人在石台边站定,转过头往其他人忙碌的方向看了眼,这才对他轻声说道。 「谢谢提醒。」 ………… 一阵闷响过后,是掩埋于锅铲相撞声的窸窸窣窣。不出片刻,两名通体披着蓝色衣装的厨师从石台后走出来。 在以往的惧本中从未有过如此冒险经歷的江涌鸣格外兴奋,他虎虎生风地穿梭在其他厨师之间,享受着再也无须战兢的放松感。 饭菜准备得差不多妥当,好几名厨师闲了下来,两空空空的他看上去也不算太突兀。 至于石台后面晕着的那两位倒霉厨师,哦,其中一个还是演员,已经被他俩合力装进了墙角边空着的大竹筐中,并往上盖了几个菜盆,打一眼看过去很难发现异常。 在最后一锅菜也一铲铲盛到铁盆中后,锅灶下的柴火终于被人熄灭,厨师们三三两两走到烹制好的食物旁将之端起,往厨房大门走去。 乔装做样的二人也顺势跟上,一人抱一只蒸笼,随着队伍走到楼梯间。 青涿迅速朝楼梯间外望了眼,色彩鲜艷的滑梯和鞦韆摆放在院子中,眼熟的铁围栏大门紧闭,此处确实是花朵幼儿园没错。 领头的两名厨师合力提着那只装粥的铁锅,带领余下一干厨师走到了二楼的一间空教室中。 把手头的东西放下,他们又开始忙碌张罗着分配食物。 迅速反应来的青涿也上前帮忙,站在粥锅旁往一个个铁碗中装满肉粥,再交给江涌鸣去分发到不同课桌上。 十个人干起活来很迅速,四张长条状的桌子上很快按人次摆上了二十来份一模一样的餐点。 每人都有一碗肉粥、一小份青椒肉丝、蒸蛋羹、一段玉米以及巴掌大的肉包。 分出二十来份后,锅盆中每样菜品还各有剩余一小半吃食。 这时,一串脚步声从门外走来。 由金老师领头、小朋友们跟后的一串队伍走进教室。身着黑色制服的老师站到了讲台旁,而小孩们依次坐到了座位上,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所以演员的「孩子」,此刻都聚集在了这里。 青涿看到了小灵、桐桐,还有江涌鸣的那位小胖墩,以及周繁生的那名小女孩。 小灵的刘海半遮住眼睛,避开了一直跟随自己的桐桐,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而硬是挤到他身旁坐下的桐桐丝毫没被这张冷脸吓跑,反而一点也不怕地凑近他,锲而不捨问道: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呀?他能当我爸爸吗?」 「闭嘴,不能。」小灵不耐烦极了。 「那你妈妈是不是死了呀?」桐桐睁着圆眼看他,丝毫意识不到自己语出惊人,「我能当你爸爸的新娘吗?」 「……」确认自己确实没被他们认出来的青涿顿时语塞,连一旁的江涌鸣都震惊地瞟了他一眼。 好傢伙,这是什么一见钟情。 听到桐桐话语的小灵回头与她对视,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勾起,阴森森威胁道:「你再多嘴一句,我就会把你的嘴缝起来。」 「咿呀,好可怕。」桐桐双手捂住嘴,漂亮的小鹿眼中却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 在她正对面坐着的另一位蘑菇头小女孩摇摇头,相劝道:「别闹他了,要是你的嘴真的被缝起来,品相不好,就不值钱了。」 二十几个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教室内闹哄哄似菜市场,直到金老师咳了咳。 「大家吃饭吧。吃完坐在原位,等我带你们去午休。」 忙活完的厨师们默不作声地朝外走,青涿与江涌鸣也顺流而行。 脚步刚要跨过教室门槛时,金老师突然出声:「你们俩,留下来,给他们添饭。」 「…………」 青涿心有预感地回过头,正对上了金老师直视他们二人的目光。 无奈地与江涌鸣对视一眼,随后又回到讲台旁的锅碗边,身上的塑料外套在走动间发出摩擦声。 金老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安排好人手后,金老师踩着高跟鞋走到教室门口,在出门前最后回头看了眼已经开始吃饭的孩子们,随后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青涿二人就像两只会动的雕塑一般杵在锅旁,边听小孩们的聊天内容,边看他们吃饭。 见他们吃得香喷喷的模样,江涌鸣的肚子也咕咕叫两声。 又饿着肚子干站了会儿,一个把饭干得干干净净的小胖墩起了身,手里端着光光的餐盘走到讲台前。 正是江涌鸣家中的那位。 小男孩的眼睛本来也挺大,可惜被脸颊上的肉一挤,立时就小了一圈。他将粥碗往前一递,黑熘熘的眼珠子看着自己的「爸爸」,奶声奶气道:「帮我加一碗。」 第120页 江涌鸣弯腰从锅中打粥的空隙,他又将餐盘往青涿一送:「其他也要。」 个头还不及腰高的小傢伙,食量却意外地大。青涿将菜餚与玉米、包子又各盛了一份放到他餐盘上,小胖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中。 他屁股刚挨着椅面,就有一只瘦黄的小手抓着只包子递到眼前。 小手的主人是一名瘦小的小女孩,她五官平凡,不太有光泽的齐肩发绑成低马尾束在脑后,与漂亮得如同小公主一般的桐桐完全不一样,属于丢在孩子堆中都很难找到的类型。 是周繁生的「家人」。 她表情些许呆滞,眼睛半耷拉着看向小胖,嘴里嗫嚅着:「这个给你。」 「哇,谢谢!」小胖惊喜地接过手掌大的肉包,也不思虑自己能否吃下,就美滋滋地叠到了餐盘中。 大部分的小朋友吃完自己碗中食物就吃饱了,坐在原地等待午休时间。 又过了会儿,小灵也站了起来,他端着只小碟子走到青涿跟前,半仰起脸深深看向眼前人:「我还要一段玉米。」 青涿敛下眼睫,弯身取了只玉米放到盘中,又听小灵以仅能二人听见的音量,极轻极轻地唤道。 「爸爸。」 第063章 成长(9) 爸爸,我发现你了。 青涿迅速抬眼,两缕髮丝垂遮眼前,他透过黑影看见了小灵弯弯的唇角。 接过那段黄澄澄的玉米后,男孩却不声张此事,而是转身离去。 他绕到小胖身旁,把手里的玉米随手丢到对方的铁盘中,发出铛铛之声。 接着空手回到自己座位上,好似走这一趟只是专门为了和偷偷潜入的爸爸打声招唿。 「谢,谢谢!」小胖嘴里还包着一大口粥,湿润粘稠的米粒沾在唇角,左右手各持一只肉包,看起来忙得很。 他身上穿的那身短袖背带牛仔裤在肚腹处已经隆起了一个大球,看得江涌鸣很是胆战心惊。 第二碗粥已经见底,其他辅菜也通通进了肚,他的小朋友是不是有点太能吃了啊!!这样吃真的没问题吗!! 其他小孩早就放了筷,纷纷靠在椅子上歪头看现场吃播。看着他仰头干完最后一口米粥,身形晃了晃,手里铁碗「铛」一声砸在餐盘上,接着又端起盘子走到青涿二人身前。 在江涌鸣瞪圆了双眼的诧异注目中,他又把空碗一递,因吃急而打个嗝,半睁着眼慢慢说道:「帮我加一碗。」 顿了顿,又补充。 「其他也要。」 这样吃怎么行。 江涌鸣眉头一皱:「你……」 第一个音符刚出口,一阵揪肉的抽痛蓦然自右胳膊处传来,他顿住一瞥,就见青涿面色自然地缩回手,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恰才满头雾水收回视线,江涌鸣就差点冒了一身冷汗。 方才他竟然丝毫没察觉,有道黑色的身影就半倚在门框旁,恰是去而復返的金老师! 「怎么了?」许是吃累了,小胖的声音迟缓下去、没了精神,他见眼前厨师久久未动,有些不解地问道。 如梦初醒的江涌鸣连忙弯下腰,铁勺刮在锅壁上,又挖了一大勺夹杂皮蛋的肉粥,盛到碗里。 再次获得了一份满噹噹食物的小胖意满回去,门口堵着光的那道身影也如烟般消失。 江涌鸣松了口气。 十分钟后,又一次端着空碗站在铁桶前的小胖。 「帮我盛一碗。」 「……其他也要。」 教室里所有人视线都聚焦于他身上,目光中不含任何惊讶之意,早就习以为常。 江涌鸣此刻也察觉出诡异之处来了,他对上这孩子的眼睛,里头空洞如墨的黑珠正无神地看着他。 打了粥、配了辅食,小胖离去。 十分钟后,再次去而復返。 反覆打了五六次,原还剩了一小锅的熟食就在一勺一勺中见了铁银色的锅底,吃个精光后小胖也终于捂着肚子不再起身了。 ……即使还要加饭也无处可加了。 「欢宝,你吃饱啦?」先前给小灵与桐桐劝架的那女孩脆生生问道。 她个子小巧,又剪了齐脖的蘑菇头,看上去很是无害。 欢宝就是那小胖的名字,他懒洋洋地瘫在牛油果绿的椅子上,浑身懒了骨头似的不愿意动弹,含蓄道:「勉勉强强吧。」 女孩一听就来劲了,她一把扯过身旁一名男生的胳膊,推销产品一般说道:「那你吃不吃阿真啊,我便宜卖给你!他天天涂油油,可嫩可嫩了。」 被迫化身商品的男孩剪了西瓜头,皮肤确实白嫩如牛乳,他畏惧地缩了缩,却没成功挣脱开女孩的手。 欢宝仍未回头,有些不屑地瘪瘪嘴:「我才不要呢,吃阿真就和吃药一样,臭死了。」 「嗒嗒嗒」 像是能洞悉教室内动向一般,欢宝刚吃饱,金老师就踏着高跟款款而来。 她要带这群幼童睡午觉,身为帮厨的青涿和江涌鸣自然功成身退。他们把铁质的餐盘等傢伙事儿通通搁到最大的粥桶中,合力提着它就走出了教室。 两只水蓝色的身影走到隐蔽的拐角处,再从中走出时,那只硕大的粥桶已俨然不见。 二人潜入幼儿园的目的可不是来义务帮工的。 趁着暂无他人的眼线监察,青涿领着江涌鸣投身入附近的一间教室里搜查。 第121页 幼儿园一般不会有太多文化教学内容,而是对幼儿的综合素质做初步奠基培养的作用。教室中没什么书籍文册,各式各样的益智玩具倒是不少。 简单看了圈,一无所获的青涿又进了旁边另一间教室。 照例在室内不留痕迹地翻寻一圈,只找到了一本拼音读物。 书名为《小狐狸的梦》。 是一本带全彩插画的童话故事,字体很大,加上插图拢共也就六七页的样子。 因内容不多,青涿也就直接翻开阅览,肩头挨着只亚麻黄的脑袋,脑袋的主人一目一行,边看边读: 「森林里的小狐狸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能力,连它最好的朋友小刺猬也不曾告诉——那就是,它能控制自己的梦。」 「有一天,森林霸主虎虎强走了小狐狸的棉花糖。哇,哇——小狐狸哭得好大声,眼泪流淌到草地上,汇进小溪里。虎虎没管它,哈哈笑着在小狐狸面前一口一口吃掉了棉花糖。」 「……哭有什么用,干它啊。」江小少爷忍不住吐槽。 接收到青涿的淡淡一瞥,他咳了咳,继续读道。 「小狐狸气沖沖想着,我真希望虎虎这个大坏蛋饿死。没想到,一天后它果真看到了饿得瘦骨嶙峋的虎虎。虎虎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它央求小狐狸能给它分一点裹腹的食物,但小狐狸拒绝了。」 「哼,你就等着饿死吧。小狐狸扬眉吐气地看着奄奄一息的虎虎。在虎虎走向死亡的一刻,小狐狸正想欢欣庆贺,就忽然醒来了。原来,这只是一场梦境,现实中的虎虎依旧称霸森林,逍遥自在。但由于在梦中已经见过它狼狈的模样,小狐狸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两天后,在湖水旁,小狐狸碰到了蝴蝶。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白中透金,亮闪闪的星点很是好看。它见到小狐狸,连忙绕开,嫌弃地说:你的毛真难看,不闪亮也不顺滑,而且会把我的金粉粘走。说完,它就哼哼地飞走了。小狐狸感觉受到了冒犯,它十分生气,心想,好啊,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的漂亮翅膀一片片拔下来。」 「当天晚上,小狐狸又做了个美梦。在梦中,它把蝴蝶玩弄于爪间,不顾蝴蝶低声下气的乞求,用利爪毫不留情地撕扯下它的翅膀。小狐狸,你真是魔鬼——蝴蝶惨叫着说。」 「后来,每当生活中有不顺心的事情时,小狐狸都会做梦。小豹子和它抢地盘,它就在梦里把小豹子的四脚砍下;山羊妈妈不愿意卖给它羊奶,它就在梦里把山羊妈妈的ru头割掉;好朋友小刺猬因事与他爆发争吵,它就在梦里把小刺猬的嘴用针线缝上。」 「唔唔唔——小刺猬在梦里痛得满地打滚,它背上的刺硬邦邦地竖起,把小狐狸身上扎了好多窟窿。小狐狸在自己的梦里从不受委屈,它找来石头狠狠砸在小刺猬柔软的肚皮上,一下一下,直到小刺猬彻底没了动静。」 念到此处,江涌鸣心中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 「只是这一次,小狐狸没能醒来。它坐在小刺猬的尸体旁,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噢,天哪,小刺猬——小狐狸害怕极了,它哇哇大哭起来,眼泪流淌到草地上,汇进小溪里。」 「哭了很久很久,小狐狸忽然止住了哭声,它站起来找了把铲子,将小刺猬埋进了地里。在那以后,小狐狸最好的朋友就变成了小白兔。」 故事到这里就行至结尾了,只留下童话的最后一句话。 「森林里有无数个日夜,小狐狸的一生同样还很长很长,它还可以做很多很多个美梦。」 「这种童话,放到现实世界根本就没有出版的机会吧。」江涌鸣震惊。 青涿难得地插不上话。他十一岁前天天都为生存所困,没有条件去读童话。而十一岁之后,爻善这个从不食烟火的人也不知童话为何物,并没给他购置过。长大后,也就没有再读童话的需要了。 「内容的合理性暂且不谈,这则童话的核心就在于,做梦做久的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青涿总结道,瘦长的五指将书页合起,把书籍放回原本的架子上。 「暂时看不出它有什么用处,先去其他地方看看。 」他说着,从窗边往外巡视一圈,确定无人后领着江涌鸣从前门走出。 刚踏出一步,脚步就停滞在原地。 灰暗的瞳孔中,倒映着一条向上递高楼梯,与一扇横于梯中的铁门。 说是「门」不太恰当,「铁墙」或许更合适。 整个铁面没有缝隙,严丝合缝地接在墙上,只在右下角的位置开了个小口。口子目测半米宽不到,也只有体型较小的猫猫狗狗才能钻入其中。 「我的直觉告诉我,」江涌鸣目光深邃,斩钉截铁地说了句显而易见的废话,「这里面一定有很重要的线索。」 「只是这口子也太小了吧,我觉得小孩都很难钻进去。」他皱着眉头,手搭在下巴处摩挲,「欢宝那体型估计也不行。」 「江涌鸣。」青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露在外头的一双眼深沉万分。 「你记不记得我们现在在几楼?」 「呃……?二楼啊?」江涌鸣起初还不明白青涿这话的用意,话出口后勐然想起来。 这间幼儿园从外处看,只有两层。 这里是二楼,为什么还有向上的楼梯? 正在这时,一串无法忽视的高跟鞋声从不远处的走廊中传来。 第122页 哒哒哒,哒哒哒。 鞋跟打在瓷砖上,朝着这个方向走来,青涿立马扯起江涌鸣就跑:「先下楼!」 第064章 成长(10) 「唿,唿——」 漆绿的木质讲台后躲着两只蓝色身影。江涌鸣竭力压低喘气的声音,胆战心惊地探出头朝教室的窗户外看。 从刚才金老师的脚步声突然出现后,他们二人就一路朝楼下跑。既要速度快,又得保证落脚声音小,不会引起金老师的注意。 等终于跑到一楼后,那道高跟鞋的踩踏声却又一路追随着他们下了楼,来不及思考,二人便就进躲进了一间教室的讲台内。 教室靠走廊一侧的墙上开了很大的窗口,透过玻璃窗户能看得清外面的一举一动。 哒哒哒。 鞋跟踏在地面,金老师的身影也出现在窗口,她从左往右行去,又消失在窗户的尽头。 江涌鸣大大松了口气,他正想要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又被青涿扯住。 他看着江涌鸣,轻轻摇了摇头:「先别动,她很有可能是去上厕所,一会儿还会走过来。」 按照肖媛媛先前的回忆,楼梯间左拐第一间是学习室,第二间是活动教室,尽头则是卫生间。 高跟的声音实在太过明显,听起来并没有在隔壁教室就停住,那么势必是去卫生间了。 「喔喔。」江涌鸣点点头,目光正好扫到讲台上一个文件夹,顺手就把它拿起来蹲了回去。 文件夹就是一个简单的夹板,上面扣着十几张纸,每张纸都是一份表格。 表格的右上方标有日期,从第一页开始,每一张的日期都会递增。表格内容则是一份名单,分成三列,首列是小孩们的名字,名字右侧那列都打了个勾,而最后一列则标註了一个不知用处的百分号数字。 桐桐,√,12% 小灵,√,20% 欢宝,√,18% 阿真,√,10% 「看起来像是点名册。」青涿掀开纸页往后看道。 除了第一页的名字旁有朱色打勾以及数字标註以外,其他日期的表格都只有名字。 此外,还有一类奇怪的标记:每隔几页都有一位小孩的名字会被红笔圈出,并于旁边打个星号。 而在头一页,属于2020年2月29日的表格,被标记出来的那个孩子就是小灵。 青涿一愣,从外套口袋中摸出手机,摁亮一看。 2020年2月29日,14时15分。 那就是,今天。 噔,噔,噔。 高跟鞋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回,身着黑色制服的影子却未出现,脚步也停在了教室后门处。 青涿与江涌鸣迅速对视一眼,伴随着眼神中的凝重,木门被扭开的声音清晰入耳。 糟糕了! 噔,噔,噔。 金老师在教室后排走了两步,随后鼻腔中发出一道似在疑惑的「嗯?」。 随后,她的脚步迈得更快,脚底生风般地朝讲台走来! 是点名册,她发现点名册不见了! 青涿眉头一蹙,他将手中的点名册放到地上,蹲身朝讲台另一端挪步过去,想藉此遮挡她的视野。 可正在这时,金老师却蓦地停下,冷冷道:「谁在窗帘后面?」 窗帘……? 青涿勐地回头,却见他们身旁的另一侧,被收合起来的窗帘发出绝不自然的抖动。 一只苍白的手将绣了花纹的窗帘撩开,刘海过眼的黑髮男孩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眼睛弯弯却不见半分笑意,拍了两下掌心贊道: 「哇,老师找到我了。」 小灵?! 青涿有些惊愕地睁着眼,因为蹲身的缘故,他与小灵的视线保持了平齐,也让小孩的身影平平整整地映入了瞳孔之中。 所以从躲进教室到翻点名册,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小灵的眼皮底下?! 「小灵,快过来,我带你去午休。」金老师并未对到处乱跑的小灵加以斥责,像个执行程序的机械一般平平说道。 「好吧,真无趣。」小灵状似妥协,他走到讲台边,神色自然地从青涿手中取过点名册,踮着脚放回到案台上。 因为踮脚姿势的缘故,他与青涿挨得极近,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的程度,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珠直直看着对方,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 青涿背后抵着讲台,退无可退,只能让小灵像个普通而顽皮的孩子一般蹭了蹭自己的面颊。 放好东西后,小灵就乖乖走到了金老师身旁,被她牵起手一起从后门离开。 直到高跟鞋的踏步声彻底听不见了,江涌鸣才如获大赦地勐地喘了几口气。 「唿——我靠,我靠,憋死我了。」他捂着胸口瘫坐在地,闭着眼摇摇头,「我刚刚都不敢唿吸。」 「对了,」他突然一侧头,「你知道那小鬼躲在那后面吗?」 说到这,青涿又不禁转头望了眼。先前藏过人的窗帘此刻贴着墙面平静不动,显然已没有藏人了。 他摇头:「不知道。」 江涌鸣挠挠头,皱着脸说:「我觉得他比金老师还吓人。那个大眼珠子……还是我们家欢宝比较可爱…虽然能吃了点。」 青涿面无表情地瞅他:「那是一点?」 「呃……」江涌鸣语塞,转移话题道,「唉,虽然小灵看上去可怕,但我觉得他好像很喜欢你。」 第123页 哈,还是个有点眼光的小鬼。 他心想。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青涿勾起点笑容,睨着他问。 江涌鸣立马疯狂摇头。 谢谢,但是不了。 学习室的其他地方没有可探究的地方,黑板也被擦得干净无痕,二人从中出来后又去了活动教室和男厕等地,均是一无所获。 眼见着时针要走向三点的位置,得抓紧再去江涌鸣家里看一趟,他们上了二楼把遗落的锅碗抬回后厨后,寻个没人发觉的时间潜回了隧道中。 原本还停留在铁门后的林珂已经没了影子,江涌鸣左右望了一圈,除开白糟糟的灯光外,隧道里已经没有他物。他这才凑近青涿,提醒道: 「对了,那个驭鬼师的徒弟,看着不大对劲,你小心点。」 青涿疑惑地歪头看他。 对于驭鬼师,他也是只知其名,不闻其详。 「驭鬼师虽然个人实力很强,但也就与我哥和贩金会长在伯仲之间。你想想,一个孤家寡人,凭什么和拥有两大惧团的会长相提并论?」江涌鸣的声音在隧道间被放大回传,他不由得又把音量降低了些。 「因为他的能力太邪门了。驭鬼驭鬼,他手底下那些鬼,除了正常鬼怪,还有一些在惧本中死亡的高级演员,甚至有boss层级的人物。」 江涌鸣说着说着,又疑神疑鬼地回头探一圈,确认视野内没有那林珂的身影,才继续说:「之前听我哥说,驭鬼师曾在一个沉眠级惧本中把一个与他有嫌隙的演员搞死,亲手做成了人皮木偶!而且之前在剧场里惹过他的人也基本消失完了。」 「哦…」青涿点点头,继续侧头疑惑道,「可我应该不会轻易惹他?」 他的嘴唇颜色很好看,朱而不艷,灯下更是把唇红与脸白照得对比度极佳。牢牢把对面的视线吸引过来,江涌鸣盯着他认真道: 「还有一部分人受到他的欣赏,也被他做成魁鬼了——先前曾有一个小有名声的剧场新星就是这样。」 在青涿身边所有人之中,江涌鸣是对他「滤镜」最厚的人。他自觉得自身的魅力还没大到能毫无理由地获取所有人的喜爱,但江涌鸣总是会给他这样的错觉。 而江涌鸣那点小心思,从二人的第一次乌龙见面起就摊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只是青涿知道归知道,他对于这种事情从不会自己点破。在现实世界里也好,在剧场内也罢,这些本不该有的朦胧感情只会被他视为物质的筹码,在走一步看一步的棋盘中指不定哪天就能起到作用。 因而他也只是略显敷衍地笑笑。 顺着来时的路从隧道边洞口钻入,攀着梯子登回到小灵房间的衣柜内时,青涿与江涌鸣都累得不轻。 生生地顺竖直的爬梯爬了四层楼不止的高度,江涌鸣爬出来后当即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了海星机械身旁,头仰着靠在冰凉的铁皮上。 他唿哧唿哧喘了几口气,就见走在后头的青涿径直往房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他的小腿肌酸胀不已,脑海中在「跟上」与「躺下」之间来回斗争,最终还是虚弱的生理机能斗胜,老老实实躺在派大星身上。 青涿已经走出房门,只回应一句。 「试个东西。」 他回到客厅的置物架边,把那把遗置的手机又拿了出来。细长五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手机锁屏应势而开。 江涌鸣正瘫在海星上观摩那颗又大又圆的黑眼珠子,见青涿手中拿着把手机进来,震惊地分享自己所见:「这里面藏着摄像头!」 他把整颗脑袋凑得离海星极近,鼻头都要贴在塑壳片上,眼睛盯着那里头一闪一闪的红色光点:「你说这里面是不是监控,然后实时连接到小灵的小天才电话手錶里?」 小灵有没有小天才电话手錶青涿不清楚,他只觉得江涌鸣这颗脑袋是挺小天才的。 「嗯,小灵不仅可以查看我们的一举一动,还能在下一秒就出现在你面前。」他冷淡地开着玩笑。 闻言的江涌鸣浑身一抖,告饶道:「别别别,那也太可怕了。」 话音一落,他又把视线转到青涿手中的银白外壳手机上,盯着显示各项应用的桌面,一愣:「你解开了?!」 第065章 成长(11) 【2019备忘录】 【1.1 今天是元旦节,他带我们去了海滩。沙滩上有很多贝壳螺肉,他对这些十分了解,教我们捡了很多肉贝和小蟹,很开心。今日花费公交18元,饮料8元,酒水125元。】 【1.4 今天王叔来催租了,我不敢找他要,问妈要了八百块交租,最后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很生气,问我为什么要给王叔,让王叔有本事来轰他走,唉…花费房租600元,水电燃气143元,泡面10元。】 【1.10 我偷偷带小灵去找了医生,医生说又是胳膊脱臼了,还告诫我们一定要小心,否则容易永久性损伤。花费公交8元,门诊费15元,幼儿园手工材料费16元,米25元,番茄6元。】 【1.23 网上的药比医生那边便宜很多,不知道有没有用呢。金疮药15元,鱼8元,茄子5元,葱1元。】 【2.14 金老师发现了小灵身上的伤口,她很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家里有困难。我不敢看她,也不敢让她知道。酒水125元,菜14元。】 【2.25 网上的药好像还是不管用,我找医生看了看,他说这药配比被稀释过,然后给我重新开了副药。活血贴30元,菜22元。】 第124页 【2.28 距离小灵的到来已有4年。是天堂将他送入人间,成为了我的天使,我会爱他一辈子。面粉10元,淡奶油28元,芒果20元,菜56元。】 【3.1 他怀疑我和其他人苟且,我怎么解释也无用,可我天天忙碌,怎有时间去找他口中的情郎?!真是疯了。菜24元,碗盘16元。】 【3.2 我想去找妈妈了。】 手机中白底黑字的备忘录在此处滑至末尾,戛然而止。在这之前,还有2018、17年的记录,内容都相差无几。 青涿翻到了这两年二月二十八日的记录,无一例外地都有这位母亲对孩子表述出来的爱意,以及固定的面粉、淡奶油以及芒果的支出。 两年来,每一天都有帐目支出记录,二人只捡了含有重要信息的内容观看,字里行间的压抑与无奈几乎都要溢出,绵长日子里的苦涩让江涌鸣一时都有些凝重。 「这个『他』,」他指了指元旦节的那条,「指的就是你扮演的这个角色吧?」 青涿点点头,手指划出备忘录,又点开了某个绿色的通讯软体:「嗯,这个家庭曾发生过的事情也差不多明了了——男主人的暴力与多疑让女主人母子俩频频受伤,最后妻子的死亡也多半是他所为。」 软体中的置顶聊天是「妈」,其次是「老公」。 和妈妈的聊天记录中,最近一条在三月二号。 匆匆:妈,这两天我想带小灵回家里看看。 妈:好,好,小涿来不来? 看着这个熟悉的「涿」字,青涿眼皮一动,知晓这是在称唿自己。 匆匆:他最近工作忙,不来了,就我和小灵。 妈:嗯,你俩来,你爸上个月到山里挖了冬笋,还在院里埋了一大缸,等你俩来,妈给你炒辣笋。 匆匆:妈,我好想你。 妈:傻姑娘,多大人了还想妈妈,也不怕小灵笑你。 对话到此处截止,江涌鸣看得意犹未尽,称奇道:「三月二号这个时间点,好像是『你』怀疑她出轨的那天吧。她在这一天说要回家,八成是发生了什么……但她为什么不和自己爸妈说呢?」 青涿摇摇头:「我们站不到她的立场上,自然也看不懂她的选择。」 他尚且没有作为孩子去爱自己父母的经歷,更不可能知晓一名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会取什么样的措施来保护孩子。 在与「老公」,即青涿所扮演角色的聊天记录中,二人的感情交流乏善可陈,大多都是沟通一些日常的琐事。 例如下楼带个垃圾、回家前带瓶酒之类。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江涌鸣突然想起,「你怎么知道手机密码的?」 一开头江涌鸣问这句话时,青涿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打开了备忘录,示意他去看。把内容大概浏览一遍后,他仍然充满迷茫。 青涿失语,多少对这江少爷的智商有些担忧,把手机切回备忘录里,手指点了点二月二十八日那条: 「从备忘录里的内容可以看出,这个妻子的生活几乎都围绕着丈夫和儿子转。儿子对她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那儿子的生日是不是很有可能就是她的密码?」 江涌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勐然晃晃脑袋:「嗯嗯……不对啊,你开锁前又看不到备忘录,又是怎么知道的?」 「点名册。」青涿把没有其他信息的手机暗灭,站直起身,「小灵在二月二十九被圈起来了,结合楼下302房的生日歌,就有了猜测。」 「噢。」江涌鸣看他起身欲走的架势,忙问,「现在要去哪儿?我家?」 青涿定住身,灰色的休闲裤将他的腿拉得很长,他微微侧过头:「不,先去给某个今天过生日的小朋友买蛋糕。」 有一句话被他隐去不谈。 那就是,其实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也是遇到爻善的日子,二月二十九日。 不过在时空错乱的惧本中,这个生日也失去了本该有的意义。 「哇,这么好!」江涌鸣闻言也起身,跑到青涿身旁,作势要贴上去,「二百七十个月的宝宝也有吗?」 趁他扑来之前闪身避开,青涿无情道:「没有,让你哥给你买。」 「为了这点小事去烦我哥,他估计得把我踢出去。」江涌鸣小声吐槽。 结伴穿过灯光闪烁、气氛诡异的昏暗楼道,乍一出门,江涌鸣就如有勐兽追屁股一般光速跳开,生怕后头有什么看不见的手抓自己一把。 相处这么久,青涿对他的脾性也了解许多,倒也见怪不怪。 怕鬼怕得要死又嘴硬如石的小少爷罢了。 街上有一大部分的店铺都是敞门迎客的状态,拐到街上靠右走几步,就正好有一家甜点蛋糕房。 铺子是透明的玻璃推拉门,青涿握住冰凉的铁质把手,往内一推,面包与奶油的甜香奶味扑鼻而来,头顶蓝白色的风铃叮铃叮铃作响。 店面中除了柜檯外,还有摆放整齐的玻璃柜、木台。木台上摆满了新鲜出炉的面包,芝士与肉松都仿佛还带着烤炉的余温,玻璃柜里则展示着大大小小的成品蛋糕,暖黄的柜檯灯光照在食物上,看得人口齿生津。 从备忘录里来看,小灵喜欢的应当是芒果千层之类的蛋糕。青涿走到最近的柜檯前,微微欠腰去看每个蛋糕前面的小标卡。 江涌鸣闲着没事儿干,扭头环望一圈,又走到烘焙厨房门口,撩开帘布一看,确认无人后,大咧咧道: 第125页 「要不别选了,反正这里没人,直接零元购都带回去,小灵肯定很高兴。」 倒不是江少爷喜欢贪小便宜,主要这里也没人看管,整座城都是人去楼空的状态,要付款也无处付去。 结果,就在他话音才落之际,一串清脆的风铃声从门口响起。 有人……?! 青涿直起腰,警惕而心惊地转过头去。 卧槽,真有人来收钱了?! 江涌鸣眼一瞪,也同时间往门口看去。 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刚走进店铺,就感受到了这两道极有穿透性的目光,微微抬眼往玻璃柜处看了过去。 他个子很高,目测有一米九的高度,肩膀宽而不壮,身形修长。 与他幽深墨黑的眼睛一对视,青涿心中一紧,收回了视线。 这个男人绝对不是校车上见过的演员。 这就代表着,他是这个惧本目前为止,除了孩子、老师、厨师以外,能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卧槽卧槽。」江涌鸣一路小跑过来,嘴里还嘀咕着「卧槽」,蹿到青涿身旁,用气音问道,「这人谁啊?!感觉看着就不简单!」 青涿垂眼看着柜檯中巧克力色的蛋糕,视线落在前面的标卡上。 【黑森林蛋糕,六寸,188元。】 「不知道,试探看看。」他说。 在眼尾的余光中,男人的高大身影径直往另一边的玻璃柜走去,稍硬的皮鞋鞋底在瓷砖上踩出响声。 他停在了玻璃柜前,微微垂下脖颈观察,也在挑选蛋糕。 青涿双目在一个个柔软可爱的蛋糕上游移而过,他边看边走,慢慢从最左侧的展柜走到中间。 再往右走时,肩膀不甚碰到了一个物体。 他有些惊讶地转头一看,发现那风衣男人正微微撇过头,刀削斧刻的深邃面容极具攻击性,一双黑目正淡淡地看向自己。 而他刚刚撞到的,正是男人的上臂。 青涿不好意思地后退两步,额间的碎发随着动作动了动,阴影细碎地打在他的眼眉间:「抱歉。」 男人深深看他一眼,但眼中又仿佛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他声音低沉:「没事。」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青涿绕过他,继续垂头选蛋糕,状似顺口搭话问道。 男人沉默几秒:「不是。」 青涿笑了笑,朱湛的唇勾起弯弯弧度,明艷得像是春日最盛时的蝴蝶:「那就是和我一样,来给孩子买了?」 他落目之处,正好看到一只蛋糕的标卡。 【芒果千层,六寸,166元。】 「算是吧。」对方回道。 第066章 成长(12) 闻此回答,青涿有些惊讶地扬眉,觑一眼男人:「真的吗?看不出来你已经当爸爸了。」 对方身高打眼,穿衣风格与面容都很□□,说是大秀上的模特也不为过,很难想像他膝下已经育有一个孩子。 「你看起来也不像。」男人微撇过头,颔首道。 青涿轻轻笑了笑,没再回答。他弯下腰推开玻璃柜,把着托盘将那个奶黄色的芒果千层端出来,沖江涌鸣扬了扬下巴:「江少,来搭把手。」 门口柜檯内堆叠了很多包装蛋糕用的透明盒子,还有丝带、刀叉、蜡烛等用具。江涌鸣杵在原地正无所事事,听到后立马拾掇了一份拿过来。 他刚要把手上的东西搁到展柜上,再将方盒撑开,旁处却伸出了一双手,指节遒劲修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怀里那些物什。 「我来吧。」 江涌鸣愣愣地睁着眼,看着那男人极其自然地接过他的活计,把顶盖罩在蛋糕上后,伸手又接过了蛋糕。 「我拿着,你系丝带。」他对青涿说道。 青涿倒也没想到这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缓缓眨了下眼:「谢谢。」 他微抬起头看着那男人的脸,眼底略有薄薄的笑意。 怀里空空、再度陷入无事可做境地的江涌鸣此刻脑海里飘过一句歌词。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男人的双目半垂,也认真地回以注视的目光,片刻后才收回:「不用客气。你很像我的孩子。」 「啊?」 青涿正要给盒子缠绕丝带,手指牵着天蓝色的带子带到男人那侧,闻言整个人都是一愣:「……你孩子几岁了?」 完全插不上话、被二人忽略在一旁的江涌鸣心里极不是滋味,有些怪里怪气地喊道:「喂喂喂,别乱占人便宜啊。」 这男人既有孩子,那孩子也很有可能存在在这座空城中,甚至有可能也与花朵幼儿园有关联。 这条线索的价值不低,因此青涿也不想让江涌鸣意气用事,抬手顺了顺那头亚麻色的头毛,安抚道:「没事,乖,你去旁边玩会儿吧。」 莫名被当成小孩哄的江涌鸣:…… 他闷闷地走到木台边,极没有素质地开始捏面包。 安顿好江少,青涿又转回来看向男人。 对方却摇头回答道:「不记得了,我有很多孩子。」 很多孩子?? 青涿把丝带绕成「十」字,将整个盒子和托底牢牢捆住,脑袋里仍在思考对方的回话。 普通人一般也就两三个孩子,总不至于「很多」,而且很少会有父母记不住孩子的岁数…… 或许他有比较特殊的身份? 第126页 心里头想着,手上的蝴蝶结也已经打好。青涿没再追问,他提着十字型的丝带,把蛋糕拎在手中,再次道谢道:「谢谢你,那我们先走了。」 他转身即走,顺带捎上了还在捏面包的江涌鸣,并未发现有道隐晦的视线追着自己的背影吸附而上。 二人走到门口,试图推门而出时,却发现了一件要命的事儿—— 门打不开了。 明明里外的把手都没有锁扣,那扇玻璃门却仿佛被水泥浇筑定死在原地一般,怎么使劲推拉都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青涿与江涌鸣对视一眼,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们忘记付款了。」 回头一望,男人已经选好了一块六寸的黑森林蛋糕,正在柜檯边给它繫上丝带。 黑色的丝带反射出柔和的绸光,交缠在他骨节分明的手间,很有美感。 呃……不是零元购吗? 江涌鸣挠挠头,跟着青涿走回到柜檯边。 青涿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两张边角捲起、一看便是被使用过多次的纸片,将其展开一看。 一张面值50,两张就是100。 距离这个蛋糕的身价还差六十六。 正在这时,风衣男人已经把蛋糕包好,他拿出一张银行卡,伸手在桌上的机器卡槽中刷过。 「滴」的一声,应该是扣款成功了。 「你兜儿里有钱吗?」青涿问江涌鸣。 向来不差钱的江少立马将衣服的两个口袋都翻开来,里头愣是一个子儿也没发现。 「没有。」他瘪嘴。 青涿立马喊住了已经走到店门口的那道背影:「先生!」 男人脚步停滞下来。 从来没有这种不带钱购物经验的青涿也有些尴尬起来,他为难地开口: 「我们钱没带够,请问…能帮忙垫付一下吗?」 男人听到这话便又转身走了过来。 伴着卡片在刷卡机中「嘀」地刷过,青涿再度道谢:「太感谢了……我们加个联繫方式吧,到时把钱还给你。」 「不…」男人开口正想说「不必」,却突然滞住,他垂眼与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对视一下。 「好。」 与男人交换过联繫方式,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口后,青涿才拎着蛋糕与江涌鸣往回走。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已逝妻子的聊天记录中曾提到幼儿园是下午五点放学,距离此刻只剩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了,因此二人步子都加快不少。 回家后,青涿把蛋糕暂时先放到了自己的房间中,顺带将冰箱里那些发霉的烂菜叶子一块装袋扔掉。 等从家里出来,坐回驾驶座上,驱车赶到江涌鸣家所在的那个高级小区时,时针已经走到了四点。 别墅区的绿化做得很好,除了常规的鹅卵石小花园、道路两侧垂柳树外,小区中央还挖了一座不小的人工湖,湖面荷花因过季而有些枯败。 这里的不同户人家中间距离较远,日常生活都能互不打扰,江涌鸣的三层别墅就坐落在其中一个小角落里。 把车停进车库中,青涿走上几层台阶,侧身让过刻有浮雕的大门,示意江涌鸣开门。 这边的门锁是指纹录入的,江涌鸣把手摁在识别框中,锁扣「咔」地一声解开,他往内一走,识别到人体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清冷如月的微黄灯光洒满整个一层的厅面。 满堂璀璨金光霎时把青涿的眼睛晃了一下。 整栋房子外面不显,内里却装修得极尽奢华。奢华到甚至已与正常审美中的「张弛有度」背道而驰,而是有种用力过勐的怪异感。 鞋底踏在黑金包边瓷砖上,青涿浅灰色的眼珠都被周围金灿灿的布置染上颜色,他酝酿了一会儿措辞,最终只憋出一句:「你家……很有钱嘛。」 「咳咳。」江少好歹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向来崇尚高贵内敛的作风,对于这种恨不得把全身家当都展示出来的装修也不太感冒。他尴尬地咳了咳,立马为自己的审美澄清,「这是无良惧本整的,可不是我的品味啊。」 顺着旋转楼梯走到二楼,二楼是四间卧室,分为主卧、次卧和两件客房。 有趣的是,江涌鸣作为父亲,却是住在次卧里,把更宽敞的主卧让给了自己的儿子欢宝。 他自己一大早的时候也没来得及多看,匆匆忙忙就带着欢宝去上学,因此也有些吃惊于这个发现。 主卧不仅有单独的卫浴、宽二米二的超级大床,甚至还有一块衣帽间。 衣帽间内五排长长的衣架上全挂满了男式童装,而且都是比同龄人更大的xxl码,一看便知道是属于体型较胖的欢宝。 这还不止,正对门一面贴墙的立式衣柜中,还叠满了层层叠叠的各色衣服。 「我靠,我家开童装厂的吗。」江涌鸣瞠目,这衣柜中衣服要垒起来,能比三个他还高。 「那厂长叔叔什么时候给我们小灵也送两套?」青涿挑挑眉,调侃道。 「那必须的!」江涌鸣立马附和着吹嘘。 比起主卧,江涌鸣自己住的次卧与客房就没什么醒目的地方了,青涿绕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后便登上三楼。 三楼是娱乐功能区域,内置一间家庭影院、电竞房,此外还有一件储物间。 储物间内东西很少,多是些备用的被褥、毛毯等物,唯一引起青涿注意的是墙边架子上的三脚架与单反。 第127页 这两个东西都已经落了灰,很像是那种一时兴起买下,最终却因三分钟热度消失而闲置生灰的产物。 隔壁的电竞房则装修得很有科技感,不仅有完美嵌合人体工学的电竞椅、顶配超高性能电脑,还配备了vr、ps5等游戏设备。头顶蓝紫色的灯光撒在包了金边的地毯上,有种别样的奢华感。 青涿坐到了那把电竞椅上,把电脑打开,照例搜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电脑不愧为顶级配置,短短数秒就开机完成,露出桌面上一大片游戏图标。青涿对游戏没什么兴趣,只瞟了一眼名字图案,确认没什么端倪后便直接略过。 倒是桌面上的一个文件夹引起了他的注意。 文件夹命名为《欢宝》。 点进去后,二人都是齐齐一愣。 文件夹中排列得满满当当的视频按照日期进行命名并排序,日期之间相互没有间隔,说明每天都有这么一段三十分钟的视频。 一共五百多个视频,青涿选择查看最近的、属于二月二十八日的那条。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是身着蛋黄色卫衣的欢宝,他坐在一块黑褐色的桌子后,摄像头则摆在桌子上,把他和前面一片桌面纳入画面之中。 第067章 成长(13) 小孩坐在空荡荡的桌前,笑得面颊挤出了两点小酒窝,眼睛也只剩下一条缝。 他熟练老道地沖摄像机挥挥手,以尚带奶音的童声大声招唿道: 「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好,欢迎来到大胃欢宝的频道。」 「欢宝今天吃什么呢?——噹噹!!」 他摊开了双手,向桌面展开,同时从摄像机的角落里伸来一双手,手中端着份量惊人的炸鸡。 包含了堆成小山的十五只鸡腿以及三只炸全鸡、六只汉堡、五罐可乐。炸鸡的表面金黄酥脆,从某些角度甚至能看到反光的酥油,叫人看了就食指大开。 装着食物的托盘被放到了桌面上,让摄像机能从最完美的角度把食物的色泽与份量拍摄下来。 「要想炸鸡吃得好,快乐水可不能少。」稚嫩的童音老成而熟练地打着趣儿,欢宝胖胖的小手抓住一罐可乐,身体前倾伸长了胳膊,让易拉罐能在摄像机镜头跟前「呲」地一声打开。 随手扔掉拉环,他又取来一个透明玻璃杯,也伸到镜头前,接着把罐子微微倾斜,让黑褐色的气泡水拉成一条流淌的长线,最终落到杯里,溢出一片米白色的泡沫。 「呲呲呲」碳酸饮料的气泡声透过屏幕传了出来。 屋内蓝紫光昏暗,屏幕的光线打在二人脸上,江涌鸣恍然大悟。 「吃播?!」 「嗯。」 青涿微微蹙起眉头,手指搭在键盘的方向键上,摁下快进。 屏幕中体型过胖的男孩开始吃桌面上摆放的食物。他吃之前还会把食物凑到镜头最近的地方,另一只手展开贴在后面,让镜头得以聚焦于食物本身,然后才大口大口地把它消灭掉。 他吃得很快,也很香,一只拳头大的鸡腿三口就能吃下肚,吃完甚至还会将剩下的腿骨嘬一圈,意犹未尽的模样。 为了节约时间,青涿直接拖动视频进度条,一节一节地快速略过。 在这些闪过的片段中,桌面的食物一点一点在减少,欢宝脸上原来讨喜的微笑也一点一点落下。 直到视频末尾,桌面上只剩下一堆鸡骨、四个空罐与六张汉堡纸。 欢宝仰着头,把最后一罐可乐的最后一滴也吞咽下肚,还对着镜头把罐子向下晃了晃,示意自己的的确确是吃得干干净净,随后才用纸擦了擦沾满油渍而反光的嘴角。 「今天的饭就吃到这里,」他脸上又挂上了挤不见眼的笑容,「大家喜欢的话,别忘了多多点赞收藏关注,在评论区写下希望看到的素材,我们下期见哦~」 挥手告别之后,视频戛然而止,自动跳转到了下一条、属于二月二十七日的吃播。 青涿指尖敲动滑鼠,进度条拉到中间的位置。 一样的黑褐色桌子,坐在桌后的欢宝换了身加大码的小西装,而桌上摆放的食物变成了一大盆加了火腿与鸡蛋的泡面。 没什么必要再看下去,青涿直接关闭了文件夹,转而打开了浏览器。 浏览器的收藏夹中果然有一个视频网站的连结,点击进入后,该网站还保持着登录状态,右上角展示的用户名为「大胃欢宝」。 粉丝数高达六百万。 「大网红阿。」青涿看到这个数字,说不清什么情绪地感慨一声。 点进主页,最初始的一条视频是2018年拍摄的。 当时拍摄的背景远不如现在的富丽堂皇,只是在寻常人家的饭桌上,背面没有镶金厚重的大钟,只有白凄凄的一面空墙。 随着时间推移,能明显看出拍摄环境越来越华美。 视频里的主人公的食量也越来越大。 江涌鸣的声音从侧方冒出来,他也全程看了电脑中流露出来的信息,不由得搓了搓下巴。 「所以,我家就是靠欢宝吃播发家的??」 他为人虽纨绔爱玩,没什么经商头脑与天赋,但对于这种利用小孩博取眼球牟利,完全不顾孩子身心健康的家长十分嗤之以鼻,当即嫌弃地瘪瘪嘴: 「好烂一男的。」 话一出口,他勐然发现好像不小心将自己骂了进去,瞬间「呸呸呸」起来。 第128页 看着屏幕里面容稚嫩的小孩,青涿斜着睨一眼江涌鸣,无任何笑意地勾起一边唇角,轻声说道:「确实好烂一男的。」 世界上多得是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註定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有人吃不起饭穷困潦倒,也有人被迫往自己的胃里塞下过量食物,只为所谓父母的名利。 江涌鸣被骂得一激灵。 虽然知道青涿并非是在骂自己,可看着他蓝紫光下艷色无匹的面颊与朱湛的唇,不由得哆嗦两下。 他骂人的时候好辣啊。 江涌鸣试探着请求道:「青青,再骂两句呗?」 青涿:「??」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好? 他面露嫌弃地往一旁挪挪,再回到屏幕上一看,这个视频博主号的旁边有一个数字红标,99+。 点进去,是私信窗口。 满满当当的一片未关注人消息,全部未读,并且此刻还不断有新的消息冒出。 饭饭:今天还不更新吗? 小圈宝:博主快醒醒,下午四点了!!快上传视频!! 三米大汉:不是说绝不断更吗?人呢? 无一例外地,全都是在催促这位视频博主尽快上传2月29日的视频——从发布时间来看,之前的视频都是在中午十二点前上传的,且无论颳风下雨,一天都没落下。 青涿和江涌鸣自然不可能帮原主干发布视频这活儿,看了一下没有其他信息之后便退出了电竞房,下到一楼里。 一楼的客厅呈现扇形,长条沙发上铺了金色绸布,连成一道弧形,将中间的电视墙包围起来。客厅边上的另一侧,则是厨房与餐厅。 餐厅里,除了长条形的多人餐桌以外,还有一张吃播视频里出镜的黑褐色餐桌,桌子背面的墙上吊了只挂钟,钟摆还在一左一右地摇晃。 越过餐厅再向内就是厨房,厨房里锅碗调料齐全,另配置了两个双开门冰箱,冰箱里头有储备惊人的饮品、甜食、菜肉。 水槽旁的垃圾桶内还有看起来产出不久的垃圾,菜板上纷乱的刀痕也能彰显其使用频率。 在厨房角落的一个矮柜底下,青涿又发现了一道通往地底隧道的拉门。 握住扣环一拉,活门敞开,里头果然是和小灵房间衣柜一样,通往深不见底的地下。 唯一不同的是,小灵的衣柜是立式的,即使是成年人也可以钻入其中;而眼前厨房的这个矮柜只有半人高,如果一个成年男人想要通过这道活门进入地底,很容易还没进到柜里就被卡住。 也就是说,这个通道很有可能不是给他们这些演员做的,其实是给孩子们设立出来的? 眼前线索太少,不得其解的青涿先将疑惑压下,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差不多该去接放学的小孩了,遂扯住佝偻着腰要往那洞里看的江涌鸣:「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江涌鸣听言把活门再度合上,乖乖跟着他出别墅大门。 「你喊一下周繁生他们,说我们五分钟后到小区门口。」青涿上车扣好安全带,右手拉开手剎,左手把着方向盘,对副驾的江涌鸣吩咐道。 「哦!」江涌鸣应声。 五分钟后,停在小区门口的汽车成功迎来了最后两位乘客。 刚在后座上坐稳,肖媛媛就迫不及待喊了句:「涿哥!」 「嗯?」青涿用鼻音懒懒应了声。 「大发现大发现!」女孩声音激动,「我们知道桐桐异样的来源了!」 「是什么?」青涿一边看着空荡荡的路况,一边问。 「一开始的时候,是在家里储物柜里发现了很多五官标本。眼球、鼻腔、嘴唇、牙齿、耳朵,全部都泡在福马林里。」 肖媛媛描述着,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了一份被摺叠起来的文件,伸长手递到前座:「然后我们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个。」 驾驶座上的青年正开车,江涌鸣便替他接下了文件,伸手将其展开,而后把上面的内容逐字念出。 「月美整形医院手术协议。」 他翻过一页:「病员肖桐桐,5岁,女,执行[鼻综合]手术,手术日期2020年3月2日。术前注意:不可食过油、辛辣食物……」 术前的注意事项与寻常医院并无不同,唯一令人看了汗毛一竖的是协议书最末的警告。 「该协议一式两份,签署完成后,请【务必】于手术日期当日带病员至月美整形医院进行手术,否则【后果自负】。地址:地井街44号负一层。」 「三月二号……那就是后天?!」江涌鸣瞪大了双眼。 「是的。」青涿眼睛虽目不斜视,耳朵却听着协议内容,问,「这份协议签署过了吗?」 江涌鸣看了眼协议右下角的签署区块,上面有朱色的红印及龙飞凤舞的一道签名,便点头:「签了,连那个医院的盖章都有。」 「……」青涿默了默,「媛媛,你查过这个医院吗?」 【后果自负】这四个意味不明的字总能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加之这份协议已经完成签署,或许在某种诡异的磁场中已经形成了契约的约束,假以违反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我查过了。」肖媛媛嘆口气,「在手机上搜查,这压根就是一个不正规的黑作坊。网上相关的评论比较少,但都不是什么正面的评价。」 「不论如何,后天这一趟我是必去不可了。」她说完后犹豫了几秒,随后终于鼓起勇气接了下一句话,「这次就不用你们陪我了……能力本,我希望能逼自己一把。」 第129页 在惧本中,没人保证什么人能永远陪伴自己左右,毕竟离别是剧场里最最常见的事情。 因此,唯有自己的能力强,才能拥有生存下来的最大资本。 第068章 成长(14) 银白身的轿车在空寂街道上奔驰,好似一位穿行于冻结时间当中的旅人。 轿车上,肖媛媛还在分享自己所知的信息。 她把那份过于霸道的手术协议收回包里,接着说道:「经我们分析,桐桐绝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美容手术。除了光临月美整形医院以外,『我』甚至会自己操刀,做一些割双眼皮、纹眉、种睫毛的医美措施。」 江涌鸣惊了惊:「看不出来啊,还有这手艺?」 现实世界中,他倒也听过有类似培训这种微创医美手术的班,学完一整个课程之后还会发一张有模有样的证书——至于这个证书是否有权威效益…… 「估计是拿鸡腿练的手。」肖媛媛讪笑。 被江涌鸣打岔完,她又恢復了正色:「之前说的泡在福马林里面的器官标本,我怀疑是某种『备用品』:就像是一个人可以有很多衣服、鞋子供更换一样,桐桐拥有很多不同模样的五官来替换。」 她将手探入自己随身的小包中,抓了只透明的柱状玻璃罐出来:「我看储备量挺多的,就拿了个过来,看你们要不要研究研究……反正我感觉挺邪的。」 玻璃罐与正常500ml的水杯差不多大小,里头的液体透明无色,一只蓝色瞳孔的眼球正浸泡其中,毫无生气地沉在瓶底。 江涌鸣从副驾歪着头往后看,被这颗眼球鲜活得吓了一激灵,手还没伸出就连忙往回缩:「不了不了。」 有了先前的相处和介绍,肖媛媛也知道江涌鸣的身份,不由得面露鄙夷道:「大少爷,你的胆子也忒小了,学学人家小周少爷,直接拿了两罐就走。」 江涌鸣这人生平爱面子,也就在青涿跟前丢了几次脸,搁别人跟头那是一直保持着虎虎雄风。他被她说得脸上一热,迅速转移话题: 「小周,小周拿这个干啥,还一次拿两个?」 周繁生突然被提及,愣了一愣,说:「哦,我啊,我拿来做手工。」 「哦……嗯?!!!」江涌鸣突然没回过味儿来。 拿这玩意儿做手工?手工??! 他自然不了解其中缘由,在进入惧本之前参加过碰头会的青涿倒是知道一二。 当时周繁生曾说:希望拥有创造生命的能力。 因此,在这个惧本中,他的一切行动将优先往这个方向靠拢。而把桐桐这些离体也能保持活性的外置器官当成研究对象显然最是合适不过了。 「我要一个,江少帮我拿一下吧。」青涿说道。 刚刚成功转移话题的江涌鸣不可思议地往左看一眼。 青涿逆着车窗打来的阳光,鼻樑笔挺,侧颜的轮廓流畅漂亮。 江少爷一下子泄了气。 好吧,你说了算。 关于肖媛媛「家人」的线索暂告一段落,青涿趁着前边路况宽敞侧了侧头:「小周少爷呢?去家里搜索过没?」 接下来,周繁生又将自己与肖媛媛找到的线索、以及相应的推理讨论了一遍。 他的「女儿」正是之前在放中午饭时,把自己的肉包分给欢宝的那名瘦弱女孩儿,肤色蜡黄,面貌普通。 她叫迎娣。 根据线索来看,迎娣是周繁生以及不知名妻子的独生女,但并不被父亲所喜爱。 她的爸爸和奶奶极其希望能生养一个男孩儿,早些在妈妈孕育迎娣时,乡里的大夫看岔了眼,以为怀的是男孩,才叫她得以出生。 在此之前,周繁生已经做主打掉了两个被大夫判出性别的女胎。 迎娣出生后,周繁生夫妻俩在村中饱受他人指指点点。她的爸爸本想直接将其遗弃,却又听村中极负威望、与神佛相通的老婆子说,将这女娃子做引,向上天展露诚心,更容易怀上男孩儿。 而向上天展示诚意的方法,除了将她命名为「迎娣」以外,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往她心口上纹字、在她的房间中贴满男童画像,定期去寺庙中求神拜佛…… 总之,迎娣就这样作为一个不存在的弟弟的某种载体而活着。 与肖媛媛相同,周繁生也在三月二日有了安排,那就是带着迎娣去城郊的金洞寺做每月一次的祈祷法事。 了解得差不多,青涿和江涌鸣也把自家情况简单说明了一遍,这么一轱辘顺下来,汽车也行驶到了幼儿园所在的那个路口。 现在是下午五点零二分,明黄色的校车正停在校门口,小孩们呈一列纵队的模式在金老师和胡老师的带领下朝车门口走去。 校车一旁已经分散了好几名观望的「家长」,想必也是刚探索完地图,匆匆赶来接送「孩子」的。 小孩们用手搭着前面一位的肩膀,背着有半个自己大的书包,排列小火车似的一个个登上车门。小灵也正在队列之中,面无表情地把手搭在前面桐桐的肩上,偶然一瞥正好看到从汽车中下来的青涿,顿时眼睛一亮,瞪着黑洞一般大大的眼珠子,用嘴型无声喊了句。 「爸爸!」 爸爸的目光并未吸引到他身上,他却看到一个陌生的、与爸爸年纪相仿的男人亲昵地挨在爸爸身旁,而且并未被爸爸拒绝。 …… 第130页 悄悄凑近把刚刚拿来的眼球标本递给青涿,江涌鸣强行按捺住自己想直接歪倒在对方怀中的强烈欲望,忍痛割爱地远离了两步,保持好正常的社交距离。 结果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窥视感袭上嵴梁骨,他顿感如芒在背,顺着目光来源看过去,正好看到被车门掩住一半身体的小灵。 他迈着短腿有些艰难地爬上校车阶梯,头却始终歪向人群处,黑熘熘的眼睛一晃而过。 「……!!」江涌鸣慌张地往青涿身后躲了躲,「青涿!你儿子瞪我!」 被他一闹,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到那一小队萝蔔丁中,可此时外面哪还有小灵的影子。 青涿唿噜了一把江涌鸣鲜艷的头髮,安抚到:「没事,你看错了。」 江涌鸣:…… 等最后一个小孩也上车了之后,留在车外的「家长们」面面相觑,有人犹豫片刻后也试探着上了车。 青涿一行人见状也迈步登上,车内小孩们的座位分布和早上一模一样,身侧都留出了给家长的一个空位置。 几人都朝自己家孩子走去,青涿恰一落座,就听到欢宝和江涌鸣不小的交谈声。 欢宝:「爸爸,今天晚上吃什么?」 江涌鸣似乎凝固了会儿:「呃……你饿了?」 欢宝:「是啊,今天老师给我们喝粥,喝不饱。」 青涿能想像江涌鸣此刻抓狂的内心,估计已经在为今晚如何餵饱欢宝而忧愁了。他轻轻勾唇,却感觉到自己放在身侧的手指被另一只小手圈了圈。 低头看过去,是小灵正微仰着头,有些呆呆的模样:「爸爸,今晚有饭吃吗?」 光从问的问题就能看出来,这爸爸平日里没找苛责于他。 「当然有了,」青涿伸出手指,将小灵盖住眼睛的髮丝拨到一旁,露出他稚嫩的眉目,「你知不知道哪里有菜市场?一会儿我们去买菜。」 虽不知道晚上需要面临什么样的危机,但获取到小孩的信任百利而无一害。 对于一个童年不幸的单亲孩子而言,在生日当天吃上爸爸亲手煮的长寿面,是否能产生一点被爱的依赖呢。 「好。」小灵伸手触了触刚刚被抚摸到的地方,点头答应。 正在这时,校车前方的座位某处,一阵细小的啜泣声在相对安静的车厢中分外明显。 「呜呜……爸爸……」 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叔叔,你有…看见我的爸爸吗……呜呜。」 她似乎在询问一位陌生的家长,但对方并未回答,本来还有窸窣交谈的车厢这会儿彻底安静下来了。 「噔,噔,噔」 鞋底的响动顺阶而上,金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校车前方,她的目光从几乎满座的校车上巡视一圈,拍拍掌道: 「校车还有三分钟发车,家长还没到的同学尽快联繫家长。」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离去,而那名小女孩的哭泣声越来越大。 「爸爸……呜呜……爸爸怎么还不来?」 隔着一条过道,青涿与江涌鸣对视一眼。 有演员还没来接「孩子」。 这算是违背主线剧情中【不要和家人分离太久】的规则吗? 理不清状况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选择明哲保身,隔岸观火,冷眼旁观着小女孩哭红了脸,也没人上前安慰或劝阻。 任谁也没想到的是,林珂在这时却突然出声。 她上半张脸几乎都要掩盖在斗篷的兜帽底下,只露出挺翘的鼻尖和涂了血色口红的唇。 「啧啧,哭得真可怜。也不知道谁这么狠心,连女儿都不要了。」 话音落下,整个车厢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中。 「呜呜哇——」小女孩放声大哭。 尖锐的童音响彻校车,车门无声关上,发动机启动带来的震颤从车底传达到脚面。 「爱哭鬼。」小灵嗤道。 他有些不耐地举起胳膊,两只食指塞住耳蜗,试图隔绝来自同龄人的噪音。 造成这一局面的林珂却笑了起来,她沖站在原地哭泣的小女孩招招手,艷红的指甲油反光油亮:「哭有什么用,到姐姐这儿来。」 车上所有演员的目光都在此刻无声汇聚与小女孩身上,看她用手背抹了抹泪,哽咽着小步走到林珂跟前。 林珂亲昵地伸手拉住女孩的一只手腕,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十分注意地不让过长的红色指甲戳到对方,继而轻声呢喃道: 「爸爸不来,说明他不好,你换一个好爸爸不就好了?」 「你看,你身后那位,就很不错呢。」 第069章 成长(15) 青涿还没有什么反应,小灵的眼已危险地眯起。 面对着小步靠近泪眼婆娑的女孩,他冷冷地盯视,双目一眨也未眨:「庄小园,你的脑袋想开花吗?」 「呜……叔叔……」庄小园哽咽着,怯生生地看了看小灵,随后带着哭腔小声喊道。 眼前的青年比自己的爸爸要年轻一些,模样很是好看,身形颀长优雅,对待小灵也温柔包容。 是一个很完美的爸爸。 她有些羡慕地想。 「不好意思,」青年却突然开口,他伸手拂了拂小灵的脑袋,黑色髮丝从指缝中探出,黑白分明,「我有小灵一个小朋友已经足够了。」 他面带歉意地回绝,又有些漫不经心地建议道:「你不如去问问那位姐姐,她看上去挺喜欢你的。」 第131页 小女孩似乎本身就有些憷小灵,闻言便也喏喏地转过身去。青涿懒懒地掀起眼,与林珂从帽檐底下传来的目光对视上。 踢皮球,谁不会。 并不用林珂开口,坐在她身侧的小女孩商商脸上挂着清甜笑容,开心鼓掌道:「庄小园来我家吧,我一定会给你卖个好价钱的。」 乖巧的蘑菇头小幅度地左右晃动,她就是在午饭时间扬言要把阿真卖给欢宝吃的女孩儿。 庄小园肩头瑟缩了一下,低下头闭了嘴,默不作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父母」或许还是可更换的? 青涿若有所思地靠坐在硬邦邦的椅背上,窗外拉出残影的街景掠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橘色夕光照上了他的脸。 左胳膊忽然紧了紧,他偏垂下头,是小灵抱紧了他的胳膊,小小的身体斜靠在他身上,从居高的视角能看见发顶小小的涡旋。 或许是对他方才的回答还算满意? 又或者,已经发现爸爸对他的爱了吗。 青涿笑笑。 校车上恢復了片刻的宁静,但并未持续多久,突然有数道声音同时唱起。 二十多个稚嫩天真的童音汇聚在一起齐唱出声,余音随着车轮的滚动在整条街道中穿堂而过。 「小树苗,长高高,大树干,弯弯腰。」 「第一天长到了下巴,小树苗枝桠发出新芽。」 「第二天长到了头顶,小树苗悄悄与麻雀说话。」 「第三天下起了小雨,小树苗终于与大树齐高。」 「第四天破开了树皮,小树苗在大树心口开了花。」 「小树苗,长高高,大树干,地里倒。」 「嘁——」 如孩童唱诗班一样将寓言唱完,童音乍止,校车也在一阵汽鸣声中停下车轮。 「爸爸,走了。」江涌鸣还愣神于刚才的唱诗中,被欢宝一提醒,才发现自己到了站。 青涿目送他与周繁生各自带着欢宝、迎娣下了车,车门嘎吱合上,随后兜里的手机嗡嗡一阵,前排肖媛媛咳了咳声。 摸出手机,果然收到了她的消息。 肖媛媛:刚刚他们唱歌的时候,我把歌词记下来了。 肖媛媛:【备忘录截图】 肖媛媛:你还记得咱们这惧本的名字吗? 青涿当然记得。 【成长】。 今天一天探测下来,他们对惧本的核心剧情判定为【陪伴孩子成长】,但从他们唱的内容来看…… 青涿:我们或许要阻止他们长大。 肖媛媛: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句歌词可能是剧情的某种提醒。正如小树苗长大后破开大树的心口,小孩们长大以后会成为更大的威胁也未可知。 关键在于,他们的成长是随时间变化,还是会由某一个契机促成。 校车又行进一段时间,灰白的尾气随着车身移动,喷于油柏路上,最后在熟悉的街道停下。 青涿牵着小灵走到车门口,穿着蓬裙如小公主般的桐桐从座位上站起身,甜甜地道了句「叔叔再见」。 下了车以后,青涿还记着要去菜场的事儿,被小灵牵着左弯右拐到了一个大屋棚搭起来的集市。 集市内有些脏乱,卖面的档口挨着卖活禽的店铺,黄绒绒的母鸡在铁笼内「咯咯」地叫,一双绿豆小眼警惕地盯着两名来人。 活禽的味道骚臭不堪,青涿用外套袖口轻轻捂住小灵的口鼻,面不改色地用另只手往档口挂着的塑胶袋装了些手擀面条,付过钱并自行找零后赶紧退出了那一块。 他生于空气污浊的贫民窟,对于这种环境抵抗力很强。自爻善离开以后,他自己将自己养大,能上厅堂能下厨房,生活技能不在话下。 除了面条以外,他又买了些猪肉丝与绿叶菜子,又回到刚刚的活禽档口挑了几个鸡蛋。在此期间,他并未发现,或许发现了只是未曾作出反应:手边牵着的小男孩始终半仰着头专注地看着他。 小灵的瞳孔是透出无机质光泽的黑,反光倒映出青年忙碌的身影,修长的腰嵴因为挑菜而微微折下,形成了显得有些脆弱的弧度。 菜买好,就得回家做饭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站在昏黄楼道中,伴着不时闪烁的灯泡,青涿已将钥匙插入门把的锁眼,蓦地想起一件事。 关于某只被抢走了电锯还悽惨倒地的机械派大星。 还关于某扇被锯开一口大洞而使室内惨像一览无余的门。 ………… 深深吸一口气,青涿面色凝重,暗悄悄在肚内打好腹稿,手腕才一转,把锁扣开开。 「铛」的一声,是门后的搭杆敲打在墙上盪出来的回音。 被锯得崎岖不平犹如十八弯山路的木门正对着二人的脸。 青涿:「…………」 小灵:「…………」 他目光一如既往地呆滞,可这回却又在呆滞之中还添加了一点什么。 他喃喃:「家里遭贼了?」 如果可以,青涿也很想将这一切推脱到贼身上,奈何那只海星形的杀人机械还有拍摄录像的功能! 他尴尬地笑了笑,一种欺负霸凌幼童的愧疚感不由而生:「是这样,今天爸爸带朋友来家里玩,然后突然听见小灵的房间有奇怪的声音……」 「然后爸爸就偷偷进我房间了?」小灵往里走了几步,撇回头来,小小的身影立在背光处,神色不清。 第132页 臭小孩很会抓重点,蹩脚的藉口压根就唬不住他。 青涿无法,只得侧身合上了门,三步做两步走到小灵身旁,蹲下身双手捧住对方脸颊揉了揉:「不是偷偷,爸爸害怕你房间有不好的东西。」 小灵的眼下黑眼圈乌青,青年漂亮的眼里流出几许心疼,他用温软的指肚摩挲一下,然后将小灵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目光忧郁,语气缓和。 「小灵,爸爸只有你了,不能失去你。」 小灵的眼睛眨了眨,他迟缓地伸出胳膊,也环抱住自己的「爸爸」,小小的脑袋埋进了青涿的颈窝,唿吸间尽是他衣物上的皂香。 「爸爸,你没事吧。」埋在衣服里的小灵闷声闷气地说。 「嗯?」青涿一愣。 「我房间里养了很兇的宠物。」小孩说道。 青涿立刻顿悟他说的是那只粉色海星。 「虽然过程很惊险,但最后只受了点小伤,小灵担心了吗?」他唇角微微翘起,轻声说道。 「嗯,我帮爸爸抹药。」小灵把头抬起,后退两步离开怀抱。 他小步跑到被布料遮盖住的木架上,踮着脚从高处熟练地拿了一盒铁皮膏药过来,扶着青涿坐到主卧的床上,看着他捲起裤脚。 在线条匀称的小腿之上,膝盖骨外侧有一片可怖的青紫淤黑,像是落在雪地上的煤灰。 小灵去卫生间洗了手,两只手指从膏药盒里挖了一小块莹白的膏体,抹上那块淤肿处。 「嘶——」青涿微微蹙起眉,倒吸一口凉气。 小孩的手不知轻重地按在伤口上,还抵着那块细腻的皮肉揉了两圈。 忙起来时注意不到,现在闲下来了,那块地方的钝痛便如瘟疫一般迅速扩散开。 小灵处理起这样的撞伤很熟练,虽然下手重了些,但也算有利于尽快活血化瘀恢復伤势。 揉了一小会儿,青涿觉得差不多,便止住了小灵,他把裤腿收下来,到客厅拿了买回来的面和菜走到厨房。 小灵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或许是去收拾那片狼藉,敲击钢铁的清脆声不住传来。 厨房内,透明塑胶袋被窸窸窣窣地拉开,青涿垂目在水龙头下沖洗菜叶,耳边却若有若无地响着某种嗡鸣声。 忽远忽近,吟吟作响。 像是夏天扰人的蚊虫,不见其影,只留其音。 可明明都是需要穿着外套御寒的秋冬季节,哪来的蚊虫? 只是此刻,青涿的目光静静地搁置在手中绿菜上,任凭这阵声音环绕住自己。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什么来着? 他眼睫颤动了下,头脑在视线触及案台上的面条时甦醒了一瞬。 哦,对,给小灵煮面条。 煮面条。 白蒸蒸的热气从铁锅上冒出,沸腾的面汤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浓浓的一锅肉丝鸡蛋面正冒着泡。 熄火盛面,青涿端着两个瓷碗走到餐桌旁。 「小灵,吃饭。」他喊。 把碗搁置在桌上,他坐到木椅中,目光搜寻了一遍空荡荡的桌子,而后又復起身,懒洋洋地走到自己的卧室中。 在墙角边的纸箱旁,他蹲身把纸箱盖子一掀。 里头只有罗列整齐的二十五只空瓶和残余的一些酒气。 「啧。」青年不耐烦地啧了声,他又回到餐桌旁坐下。 此刻那不到半人高的小男孩已经坐在桌旁,他便用脚踢了踢对方的小腿。 「小鬼,给我买酒去。」 他靠在椅背上,微仰着头,不屑地睨着小孩,灯光下的唇红得恰好,缓缓吐出几个字。 第070章 成长(15) 乌青眼圈之上,小灵空洞的瞳孔静如死水,直直盯视桌边的人。 「听到没有,臭小鬼?」青涿眉头皱起来,支起仰靠的上半身,修长的双腿交叠搭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摸口袋。 「哦对,你没钱。」他自言自语道,摸出了刚才买菜找零来的十元,漫不经心地用食指与中指一起夹住纸钞,递到小灵眼前,语气不耐,「没钱要懂得吱声,看我做什么。」 苍白的小手接过了那张皱巴巴的钱币,冰凉的指肚蹭到青年的手背,冷得他一缩。 小灵站起身,身后的木椅腿在木地板上面划拉出刺耳的声音,青涿满意地轻笑,在他临出门前补充一句。 「买两瓶啊,要冰的。」 小孩没有回应,脚步无声地落在地板上,静静下了楼。 把人差使出去的青涿没骨头似的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在手机上划拉着,极其熟练地点进了某个贴吧之中。 嗯?这个有点意思。 他兴致勃勃地点进去,还没看两个字,耳边就飘来絮语般的吟唱。 嘟嘟嘟嘟嘟…… 声音似乎从楼道传来,生日歌的曲调经过一整层楼的传递消去不少,只留隐隐的低吟。 青涿侧头,小孩出门前没有关门,闪烁着灯光的楼道绿漆阴阴,生日歌的声音似乎在渐渐放大,好像是发出声音的活体正在往楼道上爬行。 黑髮青年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往日走过无数回的楼梯竟然让他产生了些许畏惧。 「妈的。」恶狠狠地骂了句,他起身把门重重关上。 一道厚厚的木门却没能为隔音起到任何作用。 阴魂不散的生日歌仍然萦绕耳边,如同挥之不去的附骨之疽。 第133页 青涿脚步踉跄着后退两步,总迷濛撩人的桃花目也睁大起来,惴惴不安地听着那道生日歌在自家门口停住。 他的思想像是被浸到粘稠的泥浆中,迟钝茫然地想着。 谁,谁过生日?门外的是谁? 「咚咚咚。」一阵平稳有节奏的敲门声蓦地在跟前响起。 心口勐然一跳,举着手机的清瘦手腕微微颤抖,青涿后退两步。 「……爸爸,开门。」小灵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青年攥紧了手里的手机,指骨微微泛白,犹豫着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个子矮矮的小灵,他手上提着一提塑胶袋,里头装着两瓶啤酒。 「臭小鬼,就你吓我是不是?!」青年恰才又惊又怕,这会子气得脸颊泛红,没轻没重地就一手揪住小孩头顶的黑髮,将其扯进屋内。 「一会儿再收拾你。」他恶气道。 起了瓶盖,就着面条喝了两杯酒下肚,他脸上红晕更盛,较常人更浅的瞳色泡出更深的迷茫,他拿起子把剩下一瓶酒的瓶盖也撬开,把啤酒往小灵跟前一摆。 「小鬼,你要不要也尝尝?」 小灵吃面条的动作一丝迟缓也无,只当眼前人说的话是空气。 青涿最见不得这孩子闷声当葫芦的模样,他对酒精很是敏感,一点点低度数的啤酒都喝得头晕眼花。 他本能地开始生气,却又气得稀里煳涂不知所为:「你爹都使唤不动你了?过来。」 小孩这回有反应了,他抬头看了眼青涿,拒绝意味十足地把桌上的酒瓶推远开。 青涿更生气了,他自己搬着椅子挪到小孩身旁,一手揽住他的肩膀禁锢住动作,一手握住酒瓶直往人嘴里送。 动作幅度太大让瓶中灿金色的酒液洒出来些许。小灵的嘴被瓶口堵个正着,猝不及防之下一口呛着。 「咳咳咳!咳咳——」他难受地呛咳出来,但男人手上还在持续往他嘴中灌酒,把他呛个昏天暗地。 啤酒度数再低也终归是酒,呛得喉头与鼻尖火辣辣地疼。窒息的痛楚逼得小孩剧烈振动,胳膊在空中挥舞,打到了冰凉的酒瓶。 「啪啦啦。」 玻璃酒瓶摔在地上,从瓶身处碎裂开来,细小的玻璃渣飞溅,地板也淌了一大片酒液。 青年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怒不可遏间拎着小孩的前领站起,也不管地上碎渣刮人,直接把小灵踹倒在地。 气急之时,又勐地随手抄起冰箱边上的长柄伞,扬至空中就往男孩身上挥打。 第一下打在小臂上,第二下打在肩头。 正要往下挥第三下时,他左额一阵刺痛,被口香糖粘住的思维活跃了一瞬。 不,不对。 不应该打他—— ………… 月色朗朗之下,床上安睡的人勐地坐起,胸口急促起伏,匀了好一会儿才平息唿吸。 青涿转头往床头的窗户边上看去,目光一滞。 不知何时天色已黑,在暗蓝色幕布的天空之下,如萤光般的人间灯火点缀各处。 街边的路灯通明,店铺牌头挂上的霓虹灯管也亮起,除此之外,还有不时穿街驶过的汽车车灯,氤氲着把整座城市都微微照亮。 白天里看不见的「人」出来了。 黑影在街道上穿行,离得太远看不清具体行动轨迹。青涿视线向近处移去,落目到与这栋楼挨着的另一栋楼上。 暖黄的灯光从窗内泄出,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里头晃动。忽然间,它就像感受到了青涿的视线一般,缓缓朝窗口靠近,那道黑影也越来越凝实。 「刷」一声迅速拉上了窗帘,青涿在昏暗的床褥中伸手一摸,摸到了手机。 摁亮一看,二十三点五十九分。 就在视线驻留的一秒内,时间忽的流淌到了零点零零。 于此同时,一条通讯信息从屏幕中跳出,房间的房门也被敲响。 「叩,叩,叩」三下扣门,每声之间的间隔不长不短。 青涿将信息划开,是来自江涌鸣的。 「梦醒之后,躲起来藏好」 无头无尾,只有一句警示般的话。 青涿勐地抬头,视线在房间内转了一圈。 「叩,叩,叩」门外等待之物又机械地叩了三下房门。 这回,青涿还听到了一点黏腻的水声。 像是有什么浓稠的液滴脱离了整体,被重力拉扯着「啪嗒」滴落在地板上。 ……房间内能藏人的,除了床底就是衣柜。 可一旦躲到这两个地方,就相当于把自己的后路锁死了! 对了,空调外机! 青涿精神一振,他转过身又把窗帘拉开—— 然后勐地与一个淌着血的惨白人脸打了个照面。 它四肢扭曲,整个躯干都紧紧贴附在玻璃窗上,瞳孔被红血溢满。 是刚刚窗前那个鬼影。 它贴在窗后,透过窗帘的缝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腹背受敌之际,心跳加速的青涿却忽然冷静下来。 不对,刚刚的梦境完全被动无法掌控。这种情况下踩了雷也不应当面临死劫。 他目光抓到了某物,心里有了计算。 六下扣门声过后,房间内陷入一片黑暗与死寂,在夜深人静的安眠时刻,一只血肉模煳的手扭开了房门。 「吱——」 客厅并没有开灯,因此房间内的光线没有亮起分毫。 第134页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泥泞的黑暗中走进屋内,脚步轻微无声。 他的背嵴洇红一片,后脑也被噼开一个口子,暗色的血珠顺着发尾滴下。 而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被褥之中,空荡的床上只有一个方正的盒子。 走近看来,盒子里是一个圆乎乎的蛋糕。 身影迟钝地往蛋糕走去,生锈坏死的鼻腔似乎从溢满房间的血腥味中抓到了一抹芒果混着奶油的清甜。 它站在床前,血红与坏戾的视线落在蛋糕之上,目光冷漠空洞。 开门声就在这时从身后响起,一阵微风抚来,温热的躯体突然将它拥在怀中。 属于父亲的清泠声线吹拂在耳侧。 「小灵,生日快乐。」 血腥味被包裹住自己的皂香驱逐,「小灵」僵硬的肢体动了动。 「爸……爸?」 它的声线嘶哑可怖,将非人的现实明摆在了檯面上。 可青年却像是完全没意识到一般,半蹲着把下巴搁在它肩头,与它亲昵地蹭着脸颊。 身为鬼怪天生带有的戾气与杀意一股脑向它侵袭而来,却又在青年的嗓音中溃散而逃。 「小灵又长大一岁了。」他像个寻常父亲一般感慨着,「真快啊,过不久就能长得和爸爸一样高了吧?」 暗得闭眼与睁眼毫无区别的房间里,青涿丝毫不知,自己怀中紧紧贴着的是怎样一副躯体。 或者说,即使知道,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当一个温柔的爸爸。 此时的「小灵」早已没了人样。但凡露在外头的皮肤,皆是溃烂流脓,肿胀成酱紫色的头部更是惨不忍睹。 血色的眼球往脸上淌着红泪,一道利器的撕裂伤口横贯面中,皮肉外翻,伤口泛黑。 「爸爸给你买了最喜欢的芒果蛋糕,你自己端到房间里吃好不好?」青涿轻声哄着,声音里略带倦意,「爸爸今天很累,不能陪你一起吃了。」 「……好。」刺耳得宛如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答道。 青涿松开双臂,仅凭微风带来的触感,感受到「小灵」提起了蛋糕往外走。 轻风伴着身影卷过门边,带上了门锁,咔哒一声。 房间又陷入了一片安静中。 青涿长长舒了口气,他也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所幸异化状态下的小灵仍然保持理智。 他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床上,摸出手机给江涌鸣回了个信。 青涿:安全,你呢? 报完平安后他就想合眼接着睡去,临睡前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遂又直起身子揭开窗帘一看。 那位贴在玻璃窗上四肢弯折的鬼女士已经消失不见。 最后一枚石头也落下,青涿安下神来,闭了眼再次睡去。 第071章 成长(17) 恍惚的睡梦中间,隐隐有一种奇怪的触感。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潜入了房内,带着满满恶意靠近自己,连鼻尖的汗毛都为此竖起。 叮,叮,叮。 一夜无梦,青涿第二天早上是被闹铃声吵醒的。 他正要翻身起床,眼角却有数道寒光闪烁。 掀被子的动作一滞。 但凡眼之所见的地方,全部洒满了密密麻麻的图钉,尖端朝上,在初晨的阳光中熠熠发光。 甚至就连床上也有,围绕着他摆了一圈,只要晚上翻身的动作稍微大一些,尖锐的钉子就会刺进皮肉。感受到痛楚的人一时间没法从沉睡中醒来,下意识会往另一个方向歪去,而另一个地方也遍布图钉。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毋庸置疑,一定是唯一同住屋檐下的小灵。 青涿抖了抖被褥,将床上的图钉都扫到地面,又掰下纸箱的一片纸壳子,用作扫帚清扫出一条能行走的道路。 收拾好后,他走到门前,一只手拧开了圆环状的门把,正要往外走时,却听头顶一阵厉风作响,迅速往后一缩。 「咔!」 一声巨响之后,刀刃朝下的菜刀直直噼进地板内,距离屋内人的鞋尖仅不到十厘米。 而小灵站在餐桌旁望着这处,他眼底的乌青更加浓重,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小灵变得比之前更加寡言阴翳,直到青涿将他牵上了校车也没再说一个字。 刚走上校车,青涿就被肖媛媛的模样吓了一跳。 她眼底也淌了一片乌青,神色倦怠地朝他笑笑,嘴角刚牵起就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因为小灵的存在,他暂且不与她搭话,反倒是她身边的桐桐先站起来挥挥手。 「叔叔早呀!」 小女孩今天换了身哥特风的裙子,小巧的脑袋上五官依旧漂亮可爱,却又与昨日看起来略有不同。 想到昨日肖媛媛述说的「备用五官」,他也大概瞭然,客气而疏离地对小女孩点点头。 往自己的位置走去时,他格外关注了一眼那位叫庄小园的女孩。 今天她仍然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身侧属于家长的位置却是虚位以待。 校车行驶没多久,就有人没忍住找庄小园搭话了。 那是一个青年男人,众多演员之一,青涿对其没什么印象。 「小朋友,你爸爸今天怎么又不在啊?」 问话一出,全车演员都竖起了耳朵。 所有人都非常好奇,这位庄小园的爸爸是否已经违反了剧情规定,又遭遇了什么不测。 第135页 庄小园倒没像昨天那样哭哭啼啼,她「哦」了声,没什么情绪地说道:「爸爸去福利院工作了。」 福利院……?! 「啊?哪家福利院?」问话的男人一愣,忙追问。 庄小园侧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着他:「你很关心我爸爸吗?」 …… 男人并不想惹祸上身,眼见庄小园状态不太对,遂摸了摸鼻子,讪笑道:「没有,没有。」 演员们平了声息,反倒是小孩儿说了话。 说话的正是林珂身旁的商商,她吃吃笑起来:「庄小园不会把自己的爸爸卖掉了吧。」 「谁知道呢。」桐桐接道,「说不定是她爸爸太丑了,她不要了。」 庄小园本人对这些议论并不在意,背着小书包乖乖坐在自己座位上,侧着头看风景。 大部分演员则给这位庄小园的「爸爸」打上了死亡标籤。 在惧本里,消失时间一旦超过一夜,基本上可以断定没救了。 而方才庄小园口中的「福利院」则非常令人在意。 如果说演员死后会去到福利院里,那这个地方很可能也暗藏玄机,值得一探究竟。 从校车上下来,目送小孩们进了幼儿园之后,青涿、江涌鸣、周繁生等人就聚在一起讨论此事。 青涿数了数人头,发现江少的跟班少了一位,遂一愣:「曲医呢?」 那位曾假装肚疼与肖媛媛一同进入幼儿园的女性,刚刚在校车上还见过面的。 江涌鸣耸了耸肩:「她很不巧地抽到了一张有职业的身份牌,跑去医院上班了。」 闻言的青涿与肖媛媛对视一眼,眼里满是同情。 一边要在惧本里惊险求生,一边还要上班当社畜。 太惨了。 一行七人本来是站在路旁探讨,江涌鸣视线一转,瞅到路边一家咖啡店,便带大家进到了里面,点上几杯咖啡边说边喝。 他嘬了口手边的拿铁,感慨道:「能这么悠闲的惧本可真不多。」 青涿回想起自己经歷过的两个惧本,一个在沙漠,另一个虽说是婚宴,但也只有令人作呕的人肉筵席,遂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话归正传,几人都各自将昨晚的经歷简单叙述了一遍。 肖媛媛第一个开口,她垂着眼回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特别真实的梦,梦里……我把桐桐绑在了床上,拿了酒精、消毒棉还有剪子和针线,然后、然后就开始剪她的眼皮,说是今天的弧度不好看……」 光是听着这番叙述,几人都能想到那个血腥荒谬的画面。 「桐桐哭了,一直和我喊妈妈好疼,可是我当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没有思想,就像是被人操控着做那些事!」她有些激动,抬手抿了口咖啡,又继续说道。 「后面我就在沙发上醒了,醒来后感觉不对劲,桐桐站在厨房门口,黑灯瞎火的,说要和我玩捉迷藏,我胆战心惊地躲了一个晚上。」 「而且,我感觉从梦里醒来以后的那个桐桐,和白天的桐桐不太一样,具体是哪里,我也说不上来。」她一口气说完后,转头用眼神示意周繁生,「我说完了,你说吧。」 周繁生环视了一眼周围注视着自己的人们,缓缓点点头,轻声叙说起来。 「我和肖媛媛一样,昨天晚上也做了个离奇的梦。我梦见『我』闯到了迎娣的房间,把她藏起来的布娃娃全部都剪烂,斥责她说不能把这种阴气重的东西放在房间里。然后掀开了她的衣服……」 「啊!你要做什么?!」肖媛媛倒吸一口亮起,瞪着他追问道。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周繁生急红了脸,连忙摆手,「迎娣的肚子上用针线缝了一个布袋,我把里面藏的头髮拿了出来,又放进一条沾了我指尖血的布巾。」 他怕众人不信,还伸出左手的食指给大家看:「昨天划开的伤口还在呢!」 一个父亲,在自己女儿的肚子上缝兜儿,里面装着父亲手尖血。 诡异得令人不寒而慄。 青涿思考了会儿,又问道:「那你醒来之后呢?」 「我是在迎娣的房间醒来的,醒来之后,我就看到她……」周繁生垂头,盯着咖啡中自己的倒影,清晰印出了害怕的情绪,「她变成了怪物。」 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显然不愿再回忆脑海里的那个恐怖形象:「她的两只眼睛被两块布盖着,布上用鲜血写着「弟」字……她头髮剃得很短,身上缠绕着长长的、像是肠子一样血淋淋的东西。」 「脐带。」青涿不假思索地开口。 迎娣迎娣,孕育、生儿,显然和脐带有关。 「她看着我就开始笑,然后向我扑过来!我往房间外跑,把她的房门锁上,再然后她就被困在里面了。」 「就这?!」过于简单粗暴的自保手段让肖媛媛惊讶出声,她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地瞥他一眼,嘟囔道,「难怪你看起来睡得挺香。」 有了这两位的经歷,再综合青涿自己家里的情况,他大概确定下来了这个逻辑。 每位演员在晚上的时候都会失去控制,以「梦」的形式被迫去做一些符合「人设」的事情。 至于这场梦的真实性……他更偏向于是真实发生的。 果不其然,接下来江涌鸣的发言印证了这一猜想。 他也是做了一场梦,而根据他的人设,梦境里的内容就是逼迫欢宝进行吃播。 第136页 在梦境的神奇作用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少爷烧得一手好菜,并在镜头下记录了欢宝一口气吃下八大碗米饭的「壮举」。 「我可以肯定,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梦』——因为我今天早上登录了视频网站的帐号。」江涌鸣神秘地放低了声音。 青涿视线一凝:「更新了?!」 江涌鸣点点头:「更新了。」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网站的app,进入个人主页。 最新更新:《欢宝的炸鸡之旅~》 更新时间:2020年2月29日 20:35 欢宝视频的更新时间,一般都是录制的次日。而昨天,也就是二月二十九日的中午十二点,江涌鸣并未发布二十八日拍摄的炸鸡视频。在晚上八点的时候,他在「梦境」中先上传了拖更半天的视频,然后才拍摄了三月一号,也就是今天要发布的视频。 梦醒之后的经歷与其他人大同小异,也是遇见了发生某种异变后肿胀不堪的欢宝,然后找了个能蜷缩起来的小地方躲了一夜。 所有人发言完毕后,青涿从咖啡店前台找了纸和原子笔,把纸摊在桌上,笔头划出流畅的字体。 「我们现在所经歷的三个时间段可以分为白天、前半夜、后半夜。」 第072章 成长(18) 笔头的圆珠与略糙的纸面相触,发出「簌簌」的声音。 「白天是自由探索时间,但也存在待触发的剧情。比如2号,也就是明天,肖媛媛要带桐桐去做手术,而周繁生要带迎娣去金洞寺。」青涿一边说着,一边往「白天」字样后面划了两条线。 「白天如果没进入剧情中,那就是相对安全的时间。」 说着,他持着笔桿把笔尖往下挪:「前半夜的时候,我们集体进入了梦境。梦境中按照惧本给定的『人设』进行行动,对小孩进行各方面的虐待。」 「梦境结束以后,时间来到了后半夜。这个时间段的小孩会产生某种异化——这点从欢宝和迎娣的变化就能得出。这时候,小孩,或者称其为怪物小孩,具有较大的攻击性。」 「而面临威胁的我们是无法躲到『家』外头去的——不仅仅是因为剧情要求「不能与家人分离太久」,还因为外界或许会有更大的危机。」 他在「后半夜」后面添上了两个关键词。 「怪物异化」「家」 「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后半夜梦醒后,这个城市原本不存在的『人』都出现了。」 「我!我发现了!」江少跟班之一,陈司举起了手。 他的能力加点在了敏捷上,不仅行动如风身子灵活,五感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提升。 「昨天梦醒之后,我听到隔壁房子里有人,而且还是一对夫妻在吵架!」他的人设是一名家财败尽的赌鬼,居住的地方比青涿的好不了多少,房子隔音自然很差。 「鬼也会吵架么……」江涌鸣摸摸下巴,沉思着,忽又转头问青涿,「你怎么发现的?你家隔壁也在吵架?」 青涿指尖一顿。 「没吵架,只是有只女鬼趴我窗户上了。」他威慑性地盯了眼江涌鸣,「关注剧情,别打岔。」 「好好好。」江少很是没脾气,给自己的嘴拉上拉链。 这副模样倒是引来三位小弟的瞩目。 青涿轻咳一声,又把注意力拉回到分析当中:「目前我们假定每晚的前半夜都会进入梦境,那么以这个时间节点,可以分离出两种小孩——正常形态和异化形态。」 「这两种形态,我更倾向于是两个分隔开的个体,至少不会共通记忆。」 昨夜对小灵施暴之后,他应该是怀有恨意的,没道理在后面因为一个蛋糕就冰释前嫌,而在第二天又报復性地制造出钉子、菜刀那些陷阱。 这样逻辑上来讲很难说通。 「白天里的小孩是正常形态且保有前半夜被加害的记忆,而因为这段记忆的存在,白天他们也可能会对我们产生威胁。」 青涿手上画了根箭头:「推理过来即是:梦境施暴会导致正常形态开始产生威胁,而后半夜的异化形态始终保持危险。」 「假设这个梦境真的是每晚都会发生,那么我们的生存空间就会慢慢缩小。本来相对安全的白天也慢慢会面临死亡危机。」 他把这中间的逻辑关系大致梳理一边,原来还有些扑朔迷离不知所谓的惧本顿时条理清晰起来。 周繁生思索着问道:「按这样说的话,我们要做的,就是避免梦境里的事情发生。」 「要不干脆把自己提前控制住?比如用绳子绑住,这样梦境里想做坏事也做不了了。」郑山山挠头道。 他体格较壮,大臂上鼓囊的肌肉总叫青涿想起来第一个惧本里的钟士望。如今看来,他思想倒比钟士望要憨实不少。 江涌鸣刚拉上拉链的嘴又张开,毫不客气地给郑山山敲了个爆栗:「晚上你就把自己捆住得了,怪物看了嘴角都能咧到耳根。」 青涿闻言没忍住轻笑出声,用拳头抵住了唇。 惧本时长一共十天,眼下才过了一天,没能发掘出关键线索很正常。如果那么简简单单就能推理出来,这也不是恐怖级惧本的难度了。 「这个惧本范围太大,一整个城市的范畴,真要搜索起来,十天是绝对不够的。」青涿看着肖媛媛的眼睛,「好在,今天早上庄小园把一个关键地点告诉了我们。」 第137页 福利院。 大家心里都有数。 「在校车上时我就搜了一下,本市的福利院一共三家,都在偏郊区的位置。分别是星星福利院、福爱……」 青涿的话正说到一半,忽有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嗡嗡响起。 在一连串丁零噹啷的奏乐中,他迟疑地从外套里摸出手机,看向屏幕上跳跃的来电提醒。 【收到「金老师」的来电,是否接听?】 「……谁啊?」江涌鸣见他一副奇怪的表情,问道。 「金老师。」青涿小声回了句,将食指比在唇前示意噤声,随后按下了接听键。 外放功能开启,金老师古井无波的声音溢满大堂。 「餵?是小灵的家长吗?」 青涿斟酌着回答:「嗯我是,请问……?」 「小灵身体不适,送到第一医院了,请抽空去看看。」 冰冷的话语落下,青涿正想追问,就听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挂断音。 看起来,像是属于他的「剧情」到来了。 无奈地耸耸肩,青涿道:「看来没法一起行动了,那等会儿你们……」 忽地,话语又再一次被打断,清脆的电话铃声响彻耳边。 左右相觑了一会儿,江涌鸣才勐然意识到铃声来源在自己身上,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后神色莫名地按下接听。 「餵?是欢宝的家长吗?」 江涌鸣心里一咯噔:「欢宝怎么了?」 对面的回答仍然冰冷模煳。 「欢宝身体不适,送到第一医院了,请抽空去看看。」 电话挂断后,众人又屏气凝神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第三个电话被拨通。 大致估量了一下目前的人数,肖媛媛提议道:「要不福利院还是下次再去吧?今天不如就各自走一下剧情?」 「可以啊。」江涌鸣答应得很是爽快。反正他和青涿好巧不巧接到了一样的剧情,接下来去医院也可以一起行动。 最重要的是,这个惧本不存在什么竞技竞争,不用担心别人捷足先登,所以福利院缓缓再去也不大要紧。 青涿也认可这个安排,分工道:「那江涌鸣和我去第一医院,你们俩周边看看,可以去月美医院和金洞寺先踩个点。」 剩下三个小弟的行动就由江涌鸣来分配了。 他点了点郑山山:「两个小朋友不会开车,阿山去和他们一起吧;陈司和曲耳随意,可以跟着我们,也可以自由行动。」 如果按从前惧本里的习惯,他势必要把小弟们都带在身边,但如今身旁有了青涿,不知为何有股莫名的安全感。 「我和你们走。」曲耳抬抬手,「医医就在第一医院,我去找她。」 陈司则表示自己去找其他玩家探探口风。 「成!那就先这样吧。」江涌鸣一语敲定。 咖啡厅的七个人兵分三路,青涿、江涌鸣、曲耳一道乘了车赶往第一医院。 由于这次有了曲耳这位司机,青涿和江涌鸣一起坐到了后座。 一路上,江涌鸣多次转头明里暗里偷偷看青涿的侧脸,还故意装作自拍的模样偷拍了一张。 青涿早看清了他那些小动作,只是佯装没看到,目不斜视。 医院距离青涿家不远,共包含三栋大楼,楼顶架着几个大字,标註了每栋楼的功能。 一座住院部,一座综合楼,还有一座单独区分开的精神部。 楼体看上去很新,像是才建好不久的样子。 把车停在医院外的停车位上后,三人往综合楼,也是占地最广的那栋大楼走去。 曲耳低头摸着手机,屏幕停留在与妹妹的聊天界面:「医医说今天来了四个小孩,有一位的家长已经带着小朋友在问诊了,她正陪着剩下三位,让我们去3层等候室找她。」 也就是说,小灵和欢宝还有另一位不知名小孩也在等候室。 「行。」青涿应道。 这间医院与城市里其他地方一样,空荡荡见不到半个人影。踏入一楼服务大厅中,比外界低一些的温度携着寒意向众人席捲而来。 迎面的服务谘询台上方挂着一道红色的滚动显示器,灯光亮起,欢迎语从中缓缓滚过。 「欢迎男女老幼各级病患前来我院治疗,第一医院秉持医道精神,尽全力还您一个健康的躯体。」 医院标註这种欢迎语,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绕过谘询台,左侧墙壁处就有直升电梯,青涿三人登上电梯后,几秒钟便来到了三楼。 电梯门敞开,露出一条不太明亮的雪白走廊。 不知道是为了省电还是故意营造阴森的氛围,走廊上并没有开灯,仅凭拐角处的两扇窗户里透出的日光勉强照亮。 靠右侧的医室中,第一间门口就挂着张门牌。 【等候室】 「幸好欢宝是白天生的病。」江涌鸣小声吐槽,「要晚上得吓死人了。」 三人依次走进等候室之中,和曲医打了个照面。 等候室里有两排沙发和一只茶几,墙角处还放置了书架和书刊。 曲医坐在靠门处的沙发上,手上正捧着一本砖头般的书籍,听闻动静转头一看,微微松了口气。 「你们来了。」 第073章 成长(19) 曲医孤身一人在医院和这群小孩在一起,说不害怕是假的。 第138页 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正坐着小灵、欢宝还有另一名面生的小女孩。 「爸爸。」小灵面无表情地坐着,看到青涿后也仅是轻轻喊了句。 他的眼神看不出怨怼,但相比于昨天的表现而言,却是更加捉摸不透。 三个小孩里,只有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身体不适」。 欢宝此刻的眉头已经紧紧皱在一起,弯腰蜷缩着捂住胃,看到江涌鸣来了之后,气若游丝地说:「好疼啊,爸爸。」 昨晚在拍摄吃播的途中,江涌鸣清晰地记得欢宝吃完八碗饭后停了下来,小声沖自己说:「爸爸,我有点吃不下了。」 而当时的自己还在被控制的状态下,冷面无情地逼迫小孩吃完了剩下两碗。 如今想来,欢宝身体不适与这脱不了干系。 他有些愧疚,又担忧于自己的「家人」真出什么事,于是走到欢宝身边一起坐到了沙发内,小心翼翼地揽住他:「你还好吧?肚子疼吗?」 这边父子相聚,那边曲耳一进门就走到妹妹旁边,细声问着她的情况。 青涿与小灵再度对视一眼,实在看不出他哪里不适,只好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小灵笑起来,摇摇头。 他的目光偏执而呆滞,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回想起早上的图钉和菜刀,青涿嘆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小孩黑色的短髮。 曲医正和曲耳在聊手上那本书,书嵴足有两指节的厚度:「根据这本书讲述的实验论证,这个惧本的医疗水平应该和现实差不多。不过现在第一医院里就一位医生,我也是唯一的护士,就负责……欸,等等。」 她手机嗡嗡响起来,她看也不看地摸起来接听。 「餵?医生……哦,好的……对,来了两位,好,好,茶水间下面的柜子里是吗,知道了,好嘞,您等会儿。」 等候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打完电话后,站起身,有些犹豫地沖江涌鸣说:「江少,医生让你带欢宝去问诊。」 「嗯?指定说是我吗?」江涌鸣奇怪地指了指自己。 与所谓的医生素未蒙面,为啥会有这样的指定。 青涿倒是抬起头,目光在四面墙角巡视一圈,果然看到了西南边天花板上挂着的监控器。 黑色外壳内红光闪烁,意味着此刻某一块屏幕正事无巨细地把等候室内的一切展现给某人看。 他拍拍江涌鸣的肩膀:「去吧,有事手机联繫。」 暂时先按照剧情走为妙。 「那你们先坐这儿休息,江少跟我来。」曲医说完,便领着江涌鸣父子二人走了出去。 刚刚还人满为患的等候室就只剩下四个人,曲耳站在那一书柜的医学着作跟前翻看,青涿坐到了小灵身旁。 他折着腰前倾,歪着头与小孩对视,苦恼地问:「还在怪爸爸吗?」 小灵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又默默地垂下。 所以说,小孩的心思真的很难搞。 对拒绝沟通的小灵没了辙,青涿放弃对话,转而去问那位形单影只的女孩儿。 女孩一只缩在沙发最边缘的位置,像一只受伤的可怜小鸟,尽可能地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小朋友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女孩本只留给他们一个侧影,听到问话后,微微动了动,却也没转过来。 只是怯生生地回:「叔叔你好,我叫刘小幸。」 「你也是身体不舒服来看医生的吗?」青涿问。 刘小幸点点头:「我生病了,妈妈每天都带我来找医生。」 每天?还是一位医院的常客。 青涿试探地追问道:「那医生怎么说,你的病什么时候好呢?」 刘小幸还是缩在墙角中,不过稍微又侧过来了一点点,露出小半张稚嫩清秀的侧脸:「医生叔叔给我打了针,但我的眼睛还在恶化……」 她的视线小心翼翼地落在门口处,见到一片白色的衣角后被吓了一跳,忙转身缩回自己沙发的一角,像只缩回壳里的小乌龟。 来人正是去而復返的曲医,她怀中捧着一堆吃食,有面包、牛奶,还有小孩子喜欢的巧克力等物。 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放在茶几上,青涿疑惑问道:「这是……?」 「医生让我去茶水间拿的,说让你和小灵边吃边等。」曲医也是一脸不解的神色,「你认识他吗?」 青涿摇了摇头,他拿起茶几上一瓶牛奶,将它旋转着仔细看了一圈,确认没有过期,也没有任何已经拆封过的迹象,这才把吸管插好,递到小灵眼前。 小灵眼球动了动,没有表情地注视了一会儿牛奶,在青涿以为他要拒绝之时用左手接了过去,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看起来是别扭地接受了青涿的好意。 青涿微微勾起唇角,他拿了剩下一盒牛奶,也插好吸管后,伸手送到刘小幸身前:「小幸,喝牛奶吧。」 垂着头的小灵微微抬起眼,意味不明地往旁边看了看。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处疾走而来。 「小幸!」慌张得近乎破音的女声自门口响起,一个穿着米色大衣、围着格子围巾的女人扒着门槛,见到青涿的动作后面露恐惧,「不要碰她!!」 刘小幸听到这个声音后,独自又往墙角处缩了缩。 等候室门口,女人低低喘了几口气,扎在脑后的低马尾略显凌乱,看上去像是从某处急忙赶过来的,鬓角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第139页 这张面孔倒是让青涿有点印象,是一位常常与小孩一起坐在校车最后排的演员。 他怔愣了一秒,从善如流地把牛奶放下,问道:「抱歉,你是小幸的母亲?」 女人眼睛盯着刘小幸看了会儿,才慢吞吞地把盖在眼前的头髮撇开,绕到耳后,慢慢走了进来。 她居然落座在了小灵的另一侧,与自己的女儿之间相隔了整整两个人的距离。 「你好,我叫刘芝含,小幸是我的……女儿。」她眼睛略有些无神,空落落地放在膝头,放在她带了手套的手上,「我知道你,青先生,你很厉害……我想请你帮帮我。」 青涿来到剧场也才不过十几日,才刚过了两个惧本,加入的也并非数一数二的顶尖惧团,并不觉得自己名声大噪,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我的?」 刘芝含撇过头看过来:「我来自远途惧团。」 远途惧团。这个名字十分耳熟。 不正是新婚喜宴惧本中魏叶晓的惧团么! 看起来,高中生在进入惧本前,他们惧□□了人前来盯梢,看有谁驻足于那个惧本前,又有谁在惧本结束的同时传送到了落幕之庭。 其实这种搜索方式非常低效,只是青涿运气好,恰好撞上了他们的眼线。 「你为什么会需要我的帮助呢?我记得,你似乎是有队友的。」青涿也回过头看她,背光处瞳孔的颜色深了些。 与刘芝含共同坐在校车末排的还有两个男人,依他们之间的交流神色来看,应当是较为熟悉的人。 女人的眼神往刘小幸的方向滑动了一下:「小幸,小幸她有病。」 「只要她的眼睛看到谁,谁的身上就会长出脓疱、会溃烂,我和我的队友已经被伤害好几次了!我的队友再也不接纳我,他们甚至躲避着我和小幸!可是我是小幸的妈妈,我不能和她分开!我一旦和她分开我就会死!!」 说到后边,刘芝含越发激动,她将脖颈上的围巾解开,又把左手的手套摘下。 惨白灯光下,两个深红色、血肉模煳的凹坑布在她的皮肤上,像是在药舂里被捣烂的红色果肉。 曲医两兄妹原先坐在对面沙发上,见此状纷纷往门口靠了靠,尽量远离刘小幸的视线之处。 刘芝含也确实害怕得快要疯掉,毫无顾忌地就在刘小幸跟前说这样的话。 可惜的是,青涿也无能为力,他从桌上拿起刚刚没能送出去的牛奶,轻轻避开了刘小幸的目光,放在了她腿上。 做完这个,他才回过头干脆地回应:「我帮不了你。与其寻求我的帮助,你不如去问问医生。」 在现实世界里,如果有什么病痛,刘芝含肯定第一时间去医院。 可这是在惧本里!!她不愿意相信这些与系统为伍的npc。 她呆愣地坐在原地,耳边听到了来自曲医兜里传来的电话铃声。 曲医忙接起:「喂,医生?……啊,好的,好的,这就来。」 挂了电话,她即刻对青涿说:「江少那边好了,我带你们去问诊室。」 「等等!」刘芝含却突然出声,她勐地站起身,乞求性地看向曲医,「护士小姐,能让我和小幸先去吗?我,我真的不能再等了!」 走投无路之下,即使是npc她也不得不相信。 再怎么着,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糕了。 「这……」曲医面露犹豫,她有些为难道,「可是医生指定了让这二位去,我……」 医生看起来并不像个好煳弄的小角色。 「事有轻重缓急,他医者仁心一定能理解!」刘芝含打断道,她恳切说道,「求求你们了,我想活下去。」 「那……好吧,如果青涿同意的话。」曲医见刘芝含执意要去,也只好点头答应。 她自己也刚上任不久,对于这位唯一的医生敬而远之,因此并不清楚他的脾性。 「我没意见。」青涿的目光淡淡。 如今刘芝含既然自己要打破医生的规定,去做第一位试探沼泽深浅的人,他们也乐见其成。 「谢、谢谢。」刘芝含咬咬唇,脚步颤抖地走过去,牵住小幸的衣角,甚至没敢碰她的皮肤,「小幸乖,闭上眼,妈妈带你去找医生。」 缩成小虫一样的刘小幸终于转过身来,在正脸终于露出来时,在场人不由得都心里一惊。 刚刚刘芝含只说了被小幸看到的人会如何,却没提起她自己的症状。 刘小幸的左眼肿大数倍,像是往眼皮中注入了血水一般,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能看清里头还有脓水流动。 硕大的肿块像是一只恶魔盘旋在孩童稚气的脸庞上。 她还是被刘芝含带走了,曲医出于担忧也跟了上去,三人前脚刚踏出等候室,江涌鸣与欢宝后脚就回来了。 第074章 成长(20) 江涌鸣掺着欢宝坐到沙发上。 欢宝的情况似乎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面露苦色地捂着肚子,嘴上抱怨着:「都怪你,爸爸。」 他不高兴地抛出这句话,而江涌鸣可不敢将它当做孩子气的发言,毕竟欢宝晚上异化时的形象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青涿问江涌鸣。 被问者弯腰坐着,手肘搭在膝骨上,手掌抹了把脸:「医生给探了个胃镜,结果是长期暴饮暴食引发的幽什么什么阻,等下午就给欢宝做手术。」 第140页 「哦对了。」他抬头,「医生是个熟人。」 青涿一愣,「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江涌鸣状似不是很乐意说。 熟人,那事情更好办了。 青涿不做多想,接着问:「你真的要让医生给欢宝做手术?」 手术,意味着风险与不确定性。 谁也不能保证这些小孩能不能挨过这趟手术,倘若真一个没遭住,那演员们就很危险了。 江涌鸣也清楚这点,可他如今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烦燥地挠挠头:「不做也不行了。医生说再不治疗,欢宝会有生命危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青涿也无可在问。 只是他突然意识到一点。 他与江涌鸣等人在医护方面知识为零,只有一些常见的病症常识,这种情况很容易就会被那位医生蒙蔽住。 他思虑着,曲医也在这时推门而入。 青涿神色一动:「怎么样?」 曲医把门又合上,做到沙发上去:「医生同意了,她们现在正在问诊。」 得到回覆的青涿思忖道:「明白了。」 由于第一个问诊而没能与刘芝含碰上面的江涌鸣满头问号:「什么?谁?她们是谁?」 「就是刚刚坐在最角落的那个女孩。」青涿回答。 接着便把那对母女之间的事叙述了一遍。 「刘芝含……」江涌鸣低低念着,同情地摇摇头,「这开局可真够倒霉的。」 领了个有极大威胁的女儿不说,还为此与队友离了心。 坐在等候室的几人本以为很快曲医会收到医生的电话,可没曾想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时钟都已经走到了十二点半。 期间曲医还壮着胆子给医生发了两条讯息主动询问,却也没收到任何回信。 江涌鸣大胆猜测:「照你们说,小幸看到了谁,那谁就会遭殃。医生在诊断时肯定得扒开她的眼睛看吧?会不会已经……」 话语突然被铃声打断。 曲医接了电话,终于是医生打来的,叫青涿带着小灵过去看诊。 从等候室出门,沿着走廊绕楼体半圈,或者抄近路穿过三间科室,就是医生所在的问诊室。 这里的光线并不比其他地方亮多少,即使是在阳光正炙的午间,也依旧昏沉黯淡。 青涿右手牵着小灵,左手在门上叩了三下。 「请进。」 门内传来一道男声,冷冽自持,低沉优雅。 ……声音,确实很耳熟。 青涿眨了眨眼,扭动门把。 屋内,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坐在一张办公桌后,桌上的电脑显示屏将他的面容遮挡,只露出笔挺的一段身躯。 青涿再往前走几步,目光准确捕捉到医生的脸庞,「……医生?」 平光镜下,医生墨黑的眼睛回望过来,点点头道:「又见面了。」 这位神秘的医生,竟然就是昨天在蛋糕店碰上的那个男人! 怪不得江涌鸣是那番态度。 相较于昨日的常服,医生在医院里披上了严肃的医师袍,鼻尖架着一副泛着寒光的无框眼睛,看起来更加生人勿近。 他示意青涿与小灵坐下,一边在自己跟前的电脑上敲打了两下:「患者是哪位?症状描述一下。」 由于小灵别扭的态度,青涿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究竟哪里不舒服,遂直接看向他,让他自己说。 「是我。」小灵声音平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生,「我的手断了。」 手断了?! 青涿一愣,转头又把小灵的双手看了个遍,愣是没发现什么异常,连他脸上的表情也看不见半点痛意。 「哪只手?」医生问。 「右手。」 「什么时候断的?」医生继续问道。 小灵抿了抿唇,黑洞洞的眼珠子瞥向青涿一秒。 「昨晚。」 昨晚,那不就是在梦境里…… 医生从桌边的架子中抽出一份文件夹,站起身朝外走,「过来拍个x片。」 门在青涿二人的背后,在经过他身旁时,医生的脚步一顿。 青涿也刚站起身,感受到来自那边的视线,抬头回看过去。 玉白的面容即使在角度刁钻的灯光下也依旧漂亮得惊人。 医生看着他,说。 「无需担心。」 青涿浅笑了笑。 跟随在医生身后,出门向右拐走过两扇门,就来到了拍片的放射科。 科室铸铁大门紧闭,医生从旁侧小门进入操作室,按下按钮把大门打开,随后指示道:「进去吧。」 小灵走进照射室,门再度合上,青涿站在原地静静等候。 正在这时,他眼角捕捉到了一片公告栏模样的东西,贴在旁边科室的墙上。 廊道光线熹微,昏暗不清,他便往那边走两步,站在它跟前。 看清后才发现,这倒不是公告栏,而是医院普遍都有的优秀医师介绍。 每位上榜医生都贴了张头像近照,下方用文字阐述了他擅长的领域以及曾经获得的荣誉。 其他人的照片像是未干的墨迹被水晕染一般,昏昏煳煳,唯有右下角的那位医师清晰地看着画外——正是如今医院里仅存的那位。 下方标註。 「爻医师」 多科目领域涉猎,全能型医师,最精于神经内科、人脑研究。 第141页 2015年荣获x市优秀医生称号。 2017年晋升精神内科副主任。 2018年晋升精神内科主任。 2020年晋升副院长。 青涿指节分明的手抚上了这段文字,他此刻心却莫名澎湃起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想活跃于脑中。 爻,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 有没有可能,是……? 可爻善明明是混沌主,怎么会呢。 「咔哒。」 照射室的门打开,医生与小灵先后走了出来。 看见青涿正站在张贴自己照片的医师介绍栏前,医生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手上拿着一张纸,纸上印了手骨的黑白成像。 「患者右小臂正桡骨骨折,骨折方向为横向型,表皮有大量瘀血,初步判定为外力击打导致。」他淡淡地说。 青涿走过去,垂手揽住小灵的肩膀,问:「好的,爻医生,那后续的治疗呢?」 医生把那张纸递给他,从白褂的口袋中拿出一双无尘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下午三点,做一个正骨手术。」 修长带有薄茧的手指被胶皮手套遮住,青涿看了一眼,状似不经意间说道。 「嗯,谢谢你,爻善。」 戴手套的动作顿住,医生询问般的视线从眼睛里探出:「爻善,是谁?」 青涿做好了心理预期,但在彻底否定之后仍稍有失望,他笑了笑:「嗯?什么?我说爻医生呢。」 正值午饭时间,他打算先带小灵去吃顿饭,礼貌性地问了句。 「医生,要一起吃顿饭吗?」 「不了,谢谢,我还有些工作要做。」医生婉言回绝后,就抬起步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还有工作?所有人都问诊完毕了,难道是要准备手术用品? 青涿稍微警觉起来,他很想跟上一探究竟,但碍于小灵还在现场,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牵着小灵回到等候室,准备与江涌鸣曲医等人一块儿出门吃饭。 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医生打开了某间手术室的门锁。 惨白的墙壁,还有绿色的病床,冰冷的仪器。 医生先去外间给自己消了毒,然后才慢慢踱步到真正实施手术的里间。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女孩,瘦弱得像一片叶子,她一只眼肿胀得有另一只眼的三倍大,皮下血脓流淌。 正是刘小幸。 她左眼被挤压得睁不开,右眼半睁着,看见医生后静静喊了句。 「医生。」 她看见医生走到术用机械旁,总不苟言笑的脸此刻显露出微微笑意,不由得问,「您好像心情不错。」 医生撇过头,居高临下地睨视她一眼,因心情确实不错,也不吝于告诉她。 「新的病人要来了。」 在说这句话时,头顶灯光照射到眼镜上形成反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小幸,你的眼睛,要控制住,知道吗。」他收拾着台上的剪刀、纱布等物,叮嘱道。 刘小幸的脸格外平静,与其他人跟前的怯懦完全不同,仅存一只眼的目光中流淌过一丝无机质的冰冷,回应道。 「您放心,医生。」 她听医生的话。 她会用那只邪恶魔鬼般的眼睛看一切脏污之物。 比如妈妈,妈妈的朋友,还有欺负她的小高。 她还会用最柔软清澈的另一只眼睛看她喜爱之人。 比如那位向她递来牛奶的漂亮叔叔。 比如赐予她新生的、她的控制者—— 医生。 第075章 成长(21) 白日里,这座没有人的空城就像一只盘踞在土地上的钢筋怪兽,荒凉枯寂。 几人在医院旁的街边随便找了家快餐厅进去,厅内几十种刚出锅的菜餚一一摆在菜台上,有的甚至还冒着热气。 青涿没什么胃口,随便打了份饭和小灵坐在一块吃,江涌鸣也没心思吃些大鱼大肉,捧着餐盘坐在青涿对面,带着没得饭吃而挎着脸的欢宝。 因为下午要做胃大部切除手术,欢宝在术前必须禁口,所以只能飢肠辘辘地看着别人吃。 「别的不说,这个惧本还真是大方,每天都更新资源。」江涌鸣和着香煎带鱼扒了口饭,不喜欢如此大难临头般的沉闷氛围,没话找话道,「这鱼还是热的呢。」 演员说出与剧场相关的词彙、信息时,是会被自动处理过滤的,因此也不担心会被小灵欢宝他们听到。 譬如,刚刚那两句话,他们只能听到「这鱼还是热的呢」。 把食物看在眼里,闻到鼻子里,却无法吃进嘴里的欢宝脸上乌云更甚。 青涿挑了口饭,慢条斯理地说:「不一定是惧本给的。我倒觉得可能是晚上出来的那些『人』做的。」 晚上出来的人,那不就是。。。 江涌鸣嚼饭的动作一顿,惊悚地看了眼表情松弛的青涿。 嘴里的饭都不香了。 青涿吓唬完江涌鸣,本想继续和他说些什么事,却突然注意到了欢宝的视线。 长得胖的五岁小男孩即使什么不做也自然会让人有种憨实的可爱感,可当他阴郁地将视线投射过来时,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这样的目光就持续了两秒,被注视着的江涌鸣宛如一只傻不愣登的二哈,完全没注意到。 青涿摸出手机,打开与对面人的聊天框,输入。 第142页 青涿:你下午真的要让欢宝做切胃手术? 叮叮咚咚咚~ 专门设置的特殊消息提醒欢快地唱起。 这是江涌鸣单独给青涿设置的提示音,一听到就立马朝对面看去。 青涿:……把铃声关了。 叮叮咚咚咚~ 江涌鸣手忙脚乱地把提示音关闭,捧起手机啪啦啪啦打字。 江涌鸣:嗯嗯嗯?做,咋了? 青涿:你要是晚上进入梦境了怎么办? 进入梦境,继续强迫欢宝做吃播,那刚做过手术的胃可承受不住,到时候严重起来说是有生命危险也不夸张。 江涌鸣:那也没办法,不做也是死,做了也是死,大不了今天晚上把自己绑住。 打出这句话时,他的脸上颇有一种英勇就义的神情。 青涿:……没必要,我有一个猜想,你听着。 江涌鸣:洗耳恭听.jpg 看着他发来的那只大兔子搓耳朵的表情包,青涿没忍住笑了。 青涿:胃部手术术前术后禁食很正常,但我觉得因为惧本的特殊性,不会持续太久。按常理来说,术前准备不仅仅是不吃东西那么简单的,还要维持血糖、血压、要做灌肠等处理,惧本显然是简化了,那么术后的调养应当也会简化,最多不超过两天。 青涿:早上我们分析的时候,有说到每个人可能会根据自己分配到的家庭而获得不同的剧情。譬如桐桐和迎娣,三月二日都有剧情要触发,那你的相关剧情持续时长应当也不会太久。 青涿:刚刚问诊的时候,医生有没有和你说后天要复诊?如果有的话,我猜只要熬过今明两天。这两天里,第一,你把冰箱里的菜、家里储备的米面、零食全部扔掉;第二,为了杜绝点外卖的可能,你回家前把手机给我,然后去市场买一个只能用于通话和简讯的老人机。第三,为了防止你带欢宝去外面下馆子,你去买几个密码挂锁,由我来选定密码上锁,具体密码明天早上我会发简讯给你。 江涌鸣:目瞪口呆.jpg 江涌鸣:青青,你好厉害。 倒不是他有意吹嘘,在以前过惧本的时候,江涌鸣无一不是和几个跟班小弟靠能力、道具硬推过去的,基本没有这样仔细分析、有策略地攻破难题的经验。 青涿:这个办法并非万无一失,不过你应该有不错的道具,活下来应该不成问题? 江涌鸣:当然!拍胸脯.jpg 门可罗雀的快餐厅内,两个青年抱着手机噼啪打字,也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曲医曲耳两兄妹相互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欣慰。 老大这段苦相思的单恋是不是快结束了? …… 吃饭不愧是提升人类幸福感最简单的途径,一顿热乎乎米饭吃下来,除了欢宝以外众人皆舒服了不少。 医生给欢宝约定的手术时间是一点半,眼下时间也差不多了,几人便一起回到了医院。 手术室门前,医生打开了廊道中的白炽灯。他站在灯下,脸上被头髮投下暗色阴影,低着头在臂弯的文件夹中记录着什么。 与灯光同色的身影高大寂寥,本该令人萌生安全感的白大褂却将他与世俗推离得更远。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抬眼,示意性地点头:「来了。」 来人正是青涿、江涌鸣两对父子。曲医作为护士需要在等候室看守,因此兄妹俩都没来。 青涿带着小灵走到廊边的座椅上,在不远处的拐角瞥见了一片一闪即逝的米色衣角。 他想起了什么:「医生,方便问一下,刘小幸患者的情况如何?」 医生领着即将手术的欢宝,转身用卡刷开手术室的门,闻言撇过头回:「情况不乐观,可能需要做眼球摘除手术。」 青涿想问的不止这些,他眼睛直视着医生的双目,探究地看着他:「关于刘小幸这个古怪的病症,你知道些什么吗?」 医生的视线并不迴避,淡淡回应:「罕见的疾病,不具备传染性,要想根治还需医学技术进一步研究。」 他的眼睛很黑,开着灯也照不进半缕光亮。青涿盯视了一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只能点点头:「知道了,谢谢。」 医生转回身去,带着欢宝进入了深绿色基调的手术室,门合上前留了一句「不客气」。 手术室外亮起了「手术中」的提示灯,江涌鸣也坐到青涿一旁,问:「怎么,医生有问题么?」 连神经大条的他都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可见刚刚青涿与医生之间的对视并不隐藏其中的试探。 「还不能确定。」青涿摇摇头。 他的直觉不停在发出警告,但他并不习惯于将自己的直觉作为论据来说明。 见他不愿多说,江涌鸣也没多问,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祈祷欢宝不要在手术过程中发生什么危险。 「手术中」的提示灯始终亮着,一分一秒过去,和医生一起进去的欢宝像是沉入大海的石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等候中,江涌鸣从坐到站,再到心焦地反覆踱步于手术室门口,终于在千盼万盼之中等来了提示灯灭。 手术室的门被缓缓推开,医生从里面走出。他并没有换上防菌手术服,身上的白大褂、手上的手套都沾上了不少深红色的血渍。 江涌鸣仿佛一名现实世界中再寻常不过的父亲,急急忙忙就迎了上去:「医生医生,欢宝怎么样了?」 第143页 这可是关乎着他性命的宝贝疙瘩。 医生脸上带着医用口罩,慢条斯理地剥掉手上被血染脏的手套:「术后身体虚弱,回家需要好好调养。」 在他说话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后探出,脸色发白的欢宝脚步虚浮,喊道。 「爸爸。」 小孩身上穿着的亮黄色卫衣也有不少血迹,江涌鸣忙跑过去牵住他,扶着他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在走动之间,一阵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汲水声从欢宝脚下传来。 在他走过的瓷砖地板上,随着脚印留下了几滴水渍,而那些水渍又在出现后的几秒内抖动着消失。 这样的变化太过微小,微小得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下一位。」医生报号着,目光看向坐在青涿身旁状似乖巧的小灵,同时嘱託江涌鸣,「别忘了去找曲护士结清手术费用。」 「哦,哦。」江涌鸣瞅了眼青涿,忙说,「我等他们一起。」 别的不说,至少要帮青涿付一下手术费,毕竟他如今兜儿里掏不出那么多铜子儿,可别因为没钱触犯到什么规则。 医生自然没意见,他「嗯」了声,带着走过来的小灵又进入了手术室。 没有外人在,江涌鸣终于有功夫把欢宝上上下下看个遍。他的目光在左右两侧绕了几圈,有些疑惑地喃喃道: 「不是说做胃大部切除么,怎么感觉欢宝的肚子一点也没有小下去。」 依旧是鼓鼓囊囊,形如怀胎十月。 「可能切的是胃,而不是脂肪?」青涿对这个医学知识一知半解,只是猜测,他问欢宝,「现在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吗?」 欢宝摇摇头:「没有。」 现在的状态甚至比术前还要更好。 江涌鸣又问:「手术过程,你看到医生做了什么吗?」 欢宝接着摇头:「没有,我睡着了。」 手术室外两人围着欢宝发问,手术室内,小灵躺在手术台上,头顶的灯光刺目,却并不影响他。 早就失去肌体反应的眼球咕噜噜转一圈,打量了一番手术室内的布置,随后又警惕戒备地看向高处的医生。 医生居高临下地站着,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捏着一支注射器,针头有透明液体缓缓溢出。 「你特意把手骨打断,是为了找我?」 他垂下的目光犹如俯视蝼蚁,淡漠问道。 第076章 成长(22) 小灵的眼睛直视着面色不清的医生,空洞的眼神中首次出现了警惕,稚嫩的童音说出了过分成熟的话。 「这对你也有好处,不是吗?」 小男孩儿像是在进行一场谈判,并且己方已经身处弱势,他有些着急,立马抛出了自己的砝码:「我接受你的研究,接受你的控制,整个城市除了你以外没有比我更强大的魂体!」 医生冷冷地笑了声,他纡尊降贵般地慢慢俯下身,看着小灵的脸,以冷冽的嗓音慢慢说:「只要我想,我可以植入任何人的大脑。」 「包括你的『爸爸』。」他直起腰来。 小灵的表情终于变了一瞬,他五官扭曲起来,正想争辩什么,就有一只针飞速扎进了他的脖子中。 然后无意识地合上了眼。 小灵的手术进行得很快,青涿没等太久,就看见手术室内熄了灯。 男孩跟在医生身后,右手上缠着纱布,架着固定板,垂着眼可怜兮兮地出了门。 他本来就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抬起眼皮往青涿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小得几乎能被一阵风吹散:「爸爸。」 去做了趟手术,本来态度僵硬拒绝沟通的小灵似乎软化了些,青涿没有多想,只当是小孩独自做手术有些害怕而产生的依赖情绪,走上前去轻轻揽住了他的肩头,低声安慰:「没事了。」 转过头询问道:「医生,小灵的手大概什么时候能好?」 医生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眼镜上也被溅了几滴红血,他把它摘下,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又架回到鼻樑上:「他的恢復能力强,好好休养两日即可。」 「那确实挺强的。」江涌鸣管不住嘴吐槽道。 古人云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小灵只要两天,不愧是惧本里的npc。 「手术已经完成,去找曲护士缴费吧。」医生说完,转身又回到手术室里,清理刚刚产生的一些医学垃圾。 青涿和江涌鸣便又带着两个小孩回到了等候室。 等候室里,曲医一看见他们的身影,就立刻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吧江少,该付钱了。」 她与曲耳两人一边朝外走,一边嘀咕着:「下班下班,这班上的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江涌鸣阴恻恻的声音就在这时从脑后传来。 「跟着我干事儿就不轻松?」 曲医:「……没有没有。」 几人乘电梯回到一楼,往左拐走到一个半开放式付款柜檯前,曲医绕进去在电脑键盘上敲打几下,接着拿出一只刷卡机。 「患者欢宝的手术费加问诊费一共八万七。」 江涌鸣作为一名百万粉丝博主,自然不差这些钱,他从随身带的小熊钱包里抽出一张卡,问:「小灵的多少?一起付了。」 曲医看了看他:「医生把小灵的医疗费免了。」 「免了?!」江涌鸣不可思议,「为啥免了,咋不和我的一起免?」 第144页 曲医也不知该不该把医生的话转述出来,话在嘴里绕了一圈,还是没忍住:「医生说和青涿先生算是朋友,不收朋友的钱。」 说完,八卦地悄悄抬眼看江少的反应。 「草!」江涌鸣当即爆了粗口,心不甘情不愿地划卡消费,气哼哼地朝外走,「不要脸!」 他走后,被青涿牵住左手的小灵默默抬起头,纯黑的眼瞳静静看青涿的反应,眼睛里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光亮。 差不多快到幼儿园放学时间了,曲医兄妹俩与他们告别,准备赶去接小孩放学。青涿则到旁边街上和江涌鸣一起购置了好几把密码锁、一部老式按键机,先带小灵和欢宝到旁边菜馆里了搓一顿,再回到别墅区做准备。 当然,欢宝还是只能看着别人搓。 江涌鸣家里零食肉菜都不少,这些正好又是青涿家里缺少的,他便也毫不客气地打包带走。 铿铿哐哐地把能锁的窗户锁住,又把锁不住的窗户钉死,江涌鸣抬头看到了面目全非的华美别墅,心酸地低下头摸索那部用起来极为别扭的手机。 别墅区的门都没有锁眼,使用的是指纹及人脸识别开锁,青涿专门又找了个铁质的门栓钉上,再在栓扣处上了把密码锁。 这样,江涌鸣就彻底被关在了别墅中,只有一把老旧的按键机能与他人沟通。 「晚上注意安全,时刻注意时钟,观察一下大概是几点开始进入梦境的。」青涿隔着一扇门叮嘱道。 处理好江少这边的事,他又驾车带小灵回到了老旧脏乱的小巷子里。 就像是对江涌鸣所说的那样,他自己也带了块表到手上,即使是在进入浴室洗澡时也未摘下。 淅淅沥沥的水声自卫生间内传出,暖光穿过蒸腾白雾打在细腻白皙的□□上。厕所与浴室一体的卫生间没做任何隔断措施,还是青涿从柜子里找了块布挂上权当浴帘。 头顶的灯泡安在马桶顶上,没被浴帘罩住,因此洗澡的地方略有些昏暗。 灯光打来,在外明里暗的情况下,外界一切阴影都被放大。 一个胖椭圆形的影子不知何时伫立在浴帘外,安静地一动不动。 「唰」青涿将浴帘拉开一角,目光微微下移,看到了搁在架子上的那只小黄鸭。 橡皮鸭正对着他的方向,又扁又红的嘴有些喜感,黑豆仁一样的眼睛看向他。 细热的水柱从淋浴头浇到他头顶,顺着髮丝淌到眼皮上,眼看着就要流进眼睛。 青涿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伸手将小黄鸭转了个方向,让它对门而立。 做完这个,他才重新拉上浴帘,看了眼一旁挂着的手錶继续洗澡。 若有若无的窥视感似乎弱化了些,连带着刚刚手臂上竖起的汗毛也安静下来。 直觉不足以作为论据,但青涿一向不否定自己的直觉。 自打从医院回来起,他就有种隐隐的感觉,好像这个房间里突然多了双眼睛,多了双耳朵,在黑暗中潜行,让人抓不着它的尾巴。 浴室的门被拧开,青涿带着些水蒸气一起走出,他穿着白色浴袍,看到小灵正在房间里捯饬自己的派大星朋友。 「小灵。」 左手上握着柄螺丝刀给海星安装好新零件,小灵听到唿唤慢慢抬起了头,视线从对面人的脚尖移到他被雾气蒸得发粉的脸上。 又来了。 青涿没做声,睫毛颤了颤。 那种窥视的感觉。 是小灵吗……为什么呢? 「你房门坏了,今晚睡我的房间吧。」他对小灵说。 小灵也没什么不愿,利索地站起身就朝房间走,路过青涿时,他又突然侧头说。 「爸爸,我告诉派大星不要再攻击你了。」 虽然没明白小灵此言目的,青涿还是点点头,半推半抱地将他送到自己的屋子里,握着门把叮嘱。 「你今晚就睡在这里,把门锁好,不管谁敲门都不要开门,知道吗?」 小灵半个身子都淹没在屋子内的黑暗中,闻言便问:「那如果是爸爸敲门呢?」 「也不要开。」青涿温声解释,「爸爸晚上睡觉容易梦游,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是伤到小灵就不好了。」 他视线下移,看到了小孩右手一圈又一圈缠得厚厚的纱布,「何况你今天才做完手术。」 他的人设比江涌鸣特殊,很难通过环境限制住自己的行动,只能尝试让小灵保护好自己。 「知道了。」小灵答。 青涿将手往门旁的墙壁上探,摸索到灯管开关后将其按亮,然后才缓缓合上门:「晚安。」 「晚安。」 小孩的声音闷闷地从门内传来。 安排好一切后,青涿回到小灵的房间,坐在了床上,垂着头摆弄手机。 他们建了个群,加上江涌鸣的四个跟班,一共八个人在群里。 肖媛媛白天往里面发了一堆消息,他还没来得及看。 突然,他往上滑的手指僵住,一股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感传来。 青年靠坐在床上,因为姿势的关系,束好的浴袍微微松开,锁骨以下的肌肤露出,白得晃眼。 床边一只巨大的粉色海星机械靠在墙上,黑洞洞的大眼睛正对着他。 青涿下床,在旁边柜子里随便找了张毯子,扔到海星脸上,盖住了那双引人不适的眼珠。 第145页 微微松口气,他才开始看肖媛媛发来的消息。 11:20 肖媛媛:卧槽,卧槽,我们到月美整形医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屠宰场! 肖媛媛:好多胳膊啊腿啊挂在天花板上,还有头髮!!吓死。 江涌鸣:你们当心点啊,我们这下午还得做手术呢。 13:00 肖媛媛:我去、我去……这医院太邪门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刚刚却有一个力道拉着我去手术间!可明明没有人! 郑山山:前台的手术登记簿上还莫名其妙出现了她的名字。 周繁生:不过不用担心,我用道具消除了。 14:00 周繁生:金洞寺没开门。 在这之后,群里就没有其他的消息了,直到刚刚,又有人发了一句。 19:29 曲医:你们「变」了吗? 曲耳:还没。 肖媛媛:没呢。 进入梦境的时间点还没到吗? 青涿突然愣了愣,他意识到了什么,飞速退出聊天框,点开了那个视频网站的app。 首页左下角的动态消息旁有一个鲜红的红点,标着「1」。 点进去。 您关注的博主「大胃欢宝」刚刚更新视频啦,快来看看吧! 第077章 成长(23) 前一天,青涿梦醒后发现了几分钟前江涌鸣发来的提醒。也就是说,江涌鸣很有可能也先于他几分钟入梦。 那么现在…… 青涿有点迟钝地眨了眨眼,他的思维开始涣散,像是一团被扯成碎片的棉花,在过了一遍水后沉甸甸地挂在脑子里,压住了微末的挣扎。 有一道熟悉而虚弱的声音在唿唤着他,叫他甦醒,但这道声音盖不住重重困意,只在最后驱使着这副身躯看了一眼时间。 腕间电子屏幕上的分钟数发生跳跃。 19:30 床上的人在一瞬间呆滞过后,烦燥地揉了揉头髮,他左右撇头看了一圈,没看到印象里那个瘦小的男孩,便是大喊。 「小灵?」 喊了一声后,也没有人回答,只有挂在墙上的钟走动的声音。 青年「啧」了声,眼里盛满不耐,他趿拉上拖鞋走到客厅里,鞋底啪嗒啪嗒打着地面。 走到自己房门口后一顿,看着紧闭的木门,伸手拧了拧,门把却锁上了,「小灵?你在里面吗?」 「我在,爸爸。」小孩的回答细声细气。 没什么波澜的回答却突然点起了青年心头怒火,他用手掌把门拍得「啪啪」响。 「开门!你锁我房间在里面做什么?!衣服搁在洗衣机头上不知道要洗吗!」 怒气沖沖的盛火包裹住年轻的父亲,他紧缩眉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在支配躯壳的一片空白中,额外却有一丝意识还存留着。 小灵在屋内不作声,既不回应也不来开门。 对,就是这样,不要开门。 那一丝丝微薄的意识游荡着说道。 他此刻像是被分割成两个个体,一块霸道自我蛮横无理,一块渺小脆弱冷静理智。 只可惜,这两个个体之间的力量差别过于悬殊。 被故意无视的青年更加暴躁,他「砰砰」拍门,气势汹汹爆起了粗口。 「你他妈皮痒了是不是?开门!」 「咔」 就在「门」字落下的一瞬间,门锁应声而开。 半张脸从门后探出来,黑珠子一样的眼睛闪着反光。 青涿的双目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被暴躁盖过,他一脚把只开了条缝的门踹开,门后的小孩被撞得坐倒在地。 与小孩相比高大数倍的身影进了房门,在他刚撑地站起身时一道罡风唿来。 「啪!」 皮肉相接的脆响从脸上响起,小灵被一巴掌甩得再次跌倒在地。 「你过来,说,刚刚在干什么?!」 黑影堵着房门,客厅的光都洒不进房间,小灵爬起来就往房间角落里面跑。 想躲的举动再次触怒了青年,他三步做两步走进去,正巧看见小孩没脱鞋就爬到了床上,推开床头的窗户想往外面躲。 额角青筋暴起,他跑到窗前,看到小灵蹲在楼体外窄小的凸起上,仰着头透过玻璃窗看着他。 见他也推开窗户要出来,小孩转身往旁边危险地一跳。 夜风颳过单薄的衣服下摆,把t恤吹出一块鼓起,小小的身体灵活轻盈地降落在空调外机上,发出铁皮踩踏的「蹬」声。 这一头,青年也翻过窗,险而又险地贴着墙面站在那道仅有一只脚掌宽的凸起上。 空调外机那一侧已经没有什么能落脚的地方了,只要他走到边边,一只脚踏在外机壳上,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小孩拎回来,发泄心中淤积的怒火。 他垂下眼丈量了一下凸起与外机中间间隔的长度,穿过四层楼的高度看到了昏黄灯光映照下垃圾遍地的小巷。 小巷里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似乎正在抬头看着这个方向,其他的细节因为距离太远而被尘埃模煳了。 那个人穿着的长衫白净得不像是归属于这条巷子里的,而像是从某个充斥着消毒水味、被死亡与填满的地方而来。 医院……? 冰凉的细流刺入脑海,青涿自我的意识在这一瞬间勐地从桎梏中脱离开来,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第146页 他站在楼体外层狭窄的台子上,腿已经越过边界向前伸出,有风自脚底流转,脚尖指向之处却哪里有什么空调外机,更没有蹲在上面怯懦的小孩。 心脏从来没有跳得如此快过。 他此刻就像一名半只脚掌越过悬崖边的旅人,危在旦夕。 如擂鼓的心跳和紧张的耳鸣让人眩目,青涿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收回腿贴着墙体站好,却看见了对面居民楼同层的窗户。 窗内亮着灯光,窗前伫立一道黑影。 那影子缓缓抬起了手,似乎想要推开窗户。 是那只趴在窗外的女鬼! 得赶紧回去。 青涿猝然撇头,往窗口一步步挪移过去,挨着窗边后勐然翻回到床上,「砰」地一声合上窗扇,又把锁扣扣上。 唰地拉上窗帘,转头就与一张惨不忍睹的脸撞上面。 溢满血泪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问。 「爸爸,今天还有蛋糕吃吗?」 青涿:…… 人在高度紧张得时候勐然看到面部溃烂脓疮遍布的东西时,真的很容易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低低喘了几口气:「今天没有蛋糕,但有别的。」 不知道是因为芒果蛋糕对小鬼的吸引力太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异化状态的小灵对他没有了昨天似有若无的杀意。 这是好事,这代表着青涿在后半夜不用东躲西藏了。 他先将房间门开了灯,在屋内绕了一圈,确定不存在第二个小灵以后,才从某只箱子里拿了一包薯片和两袋瑞士卷回到屋子里。 屋内,怪物小灵仍然站在床前,他的眼睛不住地往下淌血泪,身上大多数溃烂的伤口也流着脓。才站了一小会儿的位置,脚下就积了一小滩暗红色的液体。 他看到青涿怀中的零食,双眼放光。 而青涿盯着脏兮兮的地板,陷入了沉思。 两分钟后,二人出现在了浴室当中。 稀里哗啦的沖澡声传来,青涿举着淋浴头对小灵就是一顿沖刷。因为小孩的表皮几乎没有一块完成的地方,他也放弃了涂抹沐浴露的想法,只是简单地把流出来沾在皮肤上的液体冲掉。 沖澡后,小灵虽然还是满身疮痍,至少没有那种黏煳煳水腻腻的感觉了。 青涿又从客厅架子上拿来医药箱,给伤口严重发炎的地方洒了些药粉,裹上纱布。 因为男主人的家庭暴力,「妻子」会不定时地採购药物,因此家里的药箱还算充实。 一通忙活下来,客厅的钟表居然已经走到了十二点。 青涿打了个哈欠,酸涩的感觉在鼻头涌现,睏倦的生理泪珠被他抹去,他将改头换面清爽不少的小灵送到了客厅沙发处。 指了指从江涌鸣家薅来的一大箱零食。 「小灵,这里的零食想吃就自己拿,吃完困了就去房间里睡觉,知道吗?」 小灵攥住了青涿的一根手指,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另一只手抱着那包家庭装的大份薯片。 「那爸爸先去睡觉咯?」青涿揉揉他不再结块的头髮,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指,转身回了房间。 「咚」房门关上,又「咔」地一声落锁。 灯火通明的客厅就在这一瞬间陷入了黑暗。 头顶的白炽灯挣扎地微闪两下,最终仍没抵挡过黑暗的侵蚀,偃旗息鼓。 桌前的那枚黑影默默地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幽灵般地挪步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然后跪趴到了地上,将头凑得离门缝极近,似乎想从门缝中窥视到什么。 一夜无梦,青涿却并不知自己沉睡之时,队友们正挣扎于刀山火海的危机,被迫在小小的屋子里上演猫抓老鼠的戏码。 当然,他们是那个被抓的老鼠。 第二天一早,青涿领着小灵登上校车时,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曲医等人的大黑眼圈吸引过去。 不只是他们,校车上大多数的演员们都一副疲惫瞌睡的模样,只有少数几个人保持着神清气爽的气色。 比如林珂。 一上车,这位独来独往得与她师父有得一拼的少女就抛出了橄榄枝。 她今天把斗篷的兜帽摘下来了,脑后的长髮编成两只俏皮的麻花辫,红艷的唇角勾起,「听说你们今天要去福利院?有没有兴趣加我一起?」 虽然口中说着「你们」,但她的眼睛只看着青涿,似乎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对他的强烈兴趣。 「当然。」青涿回看过去,校车窗口透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思虑着答应下来。 与其说是答应了林珂入队,倒不如说是他们无法阻止林珂的加入。从她游刃有余的态度来看,她的能力比在场其他人都要高,这便意味着一旦她想做些什么事,没有人能置喙。 青涿走到自己的位置前,目光往校车尾部那边的座位看去。 最后一排中间不需要留出过道的宽度,因此一共能坐三对人。 此时,末排靠右边的两个座位空空荡荡,而坐在中间与左边的两名演员正在低头交流,蹙着眉头神色紧张。 一下车,把小孩们送进幼儿园后,他就拦住了那两名男性演员。 「你们的队友呢?」他单刀直入。 江涌鸣昨天被青涿告知后,也知道了刘小幸的事情,附和问道:「对啊,刘芝含去哪里了?」 那两名演员来自远途惧团,与刘芝含一样认得青涿这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同时也认得江涌鸣这位大名鼎鼎的判罪惧团大少爷。 第147页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由靠左那位开口来说。 男人面带恐惧,摇了摇头:「从天早上开始就联繫不上,我觉得……是死在她女儿手上了。」 第078章 成长(24) 死在刘小幸身上? 不无可能,今天校车上已经少了好几位演员,看样子要么死于欺骗性的梦境,要么死于异化的怪物小孩。 更何况刘小幸还拥有那只恶魔之眼。 可那些演员的小孩都坐在校车上,只是属于家长的那个位子空了出来。其他小孩和家长一同消失的也只有今天有特殊剧情的肖媛媛和周繁生。 不知为何,青涿的心中总萦绕着不安感。 因为刘芝含与他和江涌鸣有一个公共点,那就是昨日去看过医生。 「那就去她家看看好了。」林珂懒洋洋地架着胳膊,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说不定只是睡过头了。」 「啊……」江涌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皮半耷着,「你们知道她家在哪里吗?」 来自远途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摇头:「不知道……她的女儿看谁谁倒霉,我们都尽可能不和她们俩接触。」 「没、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另一个男人看着江涌鸣的脸色,磕磕巴巴地说着,拉着队友的袖子。 江涌鸣捏捏眉心:「没事,走吧。」 眼看着线索断在这里,青涿却忽然想起,似乎医院里的病患档案都会记录下病人的基本信息。 迟疑了两秒,他摸出了手机,在联繫人的末尾处找到了那个自加上后就再也没有联繫的帐号。 青涿:早上好,医生,已经在工作了吗? 本以为对面可能在忙,消息会回得较慢,没想到几秒就得到了回復。 yw:早,在工作了。 青涿一振,手上极快地打着字,吸引了一旁的江涌鸣探过脑袋也来看。 青涿:打扰您,冒昧问一下能否把刘小幸的家庭住址告诉我?今天小幸没来上学。 对方正在输入。 yw:抱歉,患者住址属于隐私信息。 还来不及失望,耳旁就传来林珂的声音。 「你就说你是天堂福利院的志愿者。」 ……福利院? 林珂的意思是,刘小幸是在天堂福利院被刘芝含领养回家的! 他又低头打字。 青涿:是这样的,医生,我是天堂福利院的志愿护工。刘小幸的领养人搬家了,因此我们这里没有正确的住址信息,希望您能帮忙。 对方正在输入中。 同时,第一医院的某间监控室。 大大小小的屏幕围成环形,环形中间的皮椅上靠着身穿白大褂的医生。 室内没有开灯,屏幕的蓝光打在平光眼镜上,反射出冷冷的光调。 医生靠坐在皮椅中,面前最大的那块屏幕赫然显示着幼儿园门口的监控画面!除此以外,其他屏幕中依次闪烁着整座城市各个街道角落的监控镜头。 坐在其中的人可以说是整个城市的监视者,用机械构成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眼睛审视每一个角落。 而此刻医生却拿着手机,眼皮淡漠地低垂着,嘴里吐出一句情绪不明的话。 「小骗子。」 手上却输入着。 yw:这样的话,可以。 yw:三尺街道69号301室。 青涿:谢谢医生! 高大的、穿着白褂的医生将手机摁灭,低低笑了声。 有了地址,青涿与江涌鸣林珂等人便立刻驾车赶往刘芝含的家。 三尺街道靠近城郊,有点类似于城中村的构造,街道两旁直接就是居民楼,马路的宽度只能容下两辆车并行而过。 69号就是其中一栋筒子楼,楼下是一家照相馆。 停车时,副驾与后座乌泱泱睡倒了一片,坐在后面的郑山山和陈司还特地靠在了一起,与林珂拉开了一段距离。 青涿直接给江涌鸣弹了个脑瓜崩:「醒醒。」 江涌鸣睁开惺忪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发觉已经到站后走下车醒醒神。 绕到照相馆的后面,有楼梯通往高层的住宅。 比起青涿和小灵的住所,这里还稍微好上一点,起码装潢更新,灯泡也更稳定。 301室门装了两道门,里头是木门,外头则是不锈钢制的防盗门。走到这门前,众人不约而同地分散开来,让出了方便跑路的空间。 「叩叩叩。」青涿抬手敲门三下。 「谁啊?」一道模煳的女音从房内传来,「来了。」 ……有人! 而且听上去还是个活人! 青涿与江涌鸣对视一眼。 「咔」一声,里头的木门被拧开,透过防盗门栏杆之间的空隙,一个女人的身形显露出来。 她穿着一身居家的衣服,手上提着把锃亮的菜刀,不知是为了防卫陌生人还是做饭时没来得及放下,脑后的头髮随意扎成了低马尾。 本该是一位平凡的女人,却因为她左眼的肿胀与溃烂让人控制不住地多看一眼。 这五官……不是刘芝含! 青涿脚步几不可察地后退一步,谨慎地询问道: 「打搅了,请问刘芝含在吗?」 见到说话者的面容,女人的五官一松,防备的神色消失,甚至换上了一副轻飘飘的笑颜,「芝含在房间里补作业呢,请问你们是来……?」 第148页 此话一出,无人不觉得荒诞。 补作业?刘芝含又不是学生,这么大人了补什么作业? 青涿再度审视起眼前举止奇怪的女人,细看之下,一股凉意从后颈处升起,灰黑色的眼睛里迸出惊讶的神色。 这陌生的女人不是凭空出现的。 她是刘小幸! 昨日在医院里,刘小幸因为眼疾的自卑与害怕始终背对着众人,没有人知道她的五官如何,只有青涿在递送牛奶时无意间瞥到她右边耳垂上的那颗痣。 而眼前这个女人的右耳垂同样的位置也有一个大小一致的痣! 刘小幸一夜之间长大了,那刘芝含…… 「我们和刘芝含约好了今天出去的,她……还有多少作业没写完?」青涿随口诌了个来访原因,问道。 「她还有数字和拼音抄写没做完呢,今天无法赴约了。」刘小幸轻柔地说,又笑了声,「毕竟,孩子总是要以学业为重的嘛。」 抄写数字、拼音,这些差不多就是幼儿园、小学一年级左右的内容! 江涌鸣虽然没认出刘小幸,但也嗅到了不妙的气息,心直口快地问:「你是刘芝含的亲人还是朋友?」 刘小幸的笑意冷冽下来,她把目光投在江涌鸣身上,平静回答。 「我是她妈妈。」 妈妈。明明他们在惧本里的扮演角色是母亲、父亲,却又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位npc妈妈。 「你想进来找她吗?」刘小幸面无表情地盯着江涌鸣,嘴角扯了扯,「正好我午饭多做了点,吃完饭再走吧。」 「不必了。」青涿抢先一步回答,他看见女人手里的菜刀在背光处流淌着寒意,后退两步告辞,「刘芝含先写着作业吧,我们以后再来找她。」 说话期间,不停地有闷响从301室内传出。 嗡嗡嗡的,像是菜餚上盘旋飞舞的苍蝇,也像是人被捂住口鼻时发出的挣吟。 刘小幸又看向青涿,脸上恢復了轻柔的笑意,连带着说话声音都犹如春风拂面:「好,以后有空常来,这次我就不送你们了。」 「嗯,还请留步。」青涿颔首,带着江涌鸣和陈司他们转身离去。 在刘小幸关上门前,隐隐有道童音从门缝内钻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尖锐的哭嚎。 「别走,别走,救救我!!」 「救救我……」 「咔哒」,木门再度被合上,那道微末的声音消匿了,几人离去的脚步也微有停滞。 「走吧。」走在队伍最末的林珂催促道,「你们难道还想回去救人?」 刘芝含说白了也只是一个陌生人,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去救她显然是无稽之谈。 沉闷的氛围中,几人回到了车上。 「青涿,你认识刚刚那npc?」林珂一上车便问道。 「嗯,昨天有交集。」青涿思绪紊乱,脑子里不时闪过等候室中双眼充满血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刘芝含,和一个人对着窗蜷缩起来,不敢用左眼看人的女孩。 林珂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怪不得呢,我本以为她会更疯一些。」 「你早就知道npc会长大,演员们会变小吧?」青涿转过头看向后座,问。 在知道眼前的大人是npc时,林珂并未露出一点惊讶的情绪,始终气定神闲的模样。即使在最后听到那声求救,也不曾停滞半分。 「嗯,我摄过商商的魂魄。」商商就是那位满嘴金钱交易的女孩儿,也是林珂的女儿,「获取到了一些信息。」 「什么情况下npc会长大?」青涿也不藏着掖着,直白问道。 林珂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意有所指道:「青涿,我们的合作内容只是一起去福利院而已。」 她笑笑,少女的脸庞上露出些许妩媚妖冶之意,「当然,如果你愿意让我摄魂的话,我也愿意把我得知的所有线索双手奉给你。」 「不需要不需要!」江涌鸣正打着瞌睡,愣是被林珂这句话吓醒,生怕青涿意识不到摄魂的意义,一个点头就答应,「我们自己搜线索!」 青涿对于林珂的能力是未知的,自然也不会傻得把自己灵魂交给对方。 不过从这件事也能看出,能力的作用差别有多大了。 还未获得能力的自己需要根据各种线索逻辑推理,甚至还需要有演员的死亡来做验证。而拥有摄魂能力的林珂轻而易举就能从魂魄中读取到更多信息。 至于同样拥有能力的江涌鸣嘛…… 嗯…… 术业有专攻,辅助也不错。 第079章 成长(25) 惧本第三天,又出现了新的状况。 刘芝含和刘小幸的角色互换了。 身体缩小到幼年形态,本就没有什么优势的演员们将更加危险。 青涿靠在驾驶座上,闭着眼在心里一一罗列着可能存在的逻辑关系。 如果说刘芝含可能是做了什么触发了角色互换,那依据他所知的事项就是昨天去了医院。 但是同样去了医院、做了手术的小灵和欢宝似乎又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那么就还有两种可能。 第一,刘芝含做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动作,触发了剧情; 第二,不是某一件事所导致的互换,而可能是某种「累积」达成的质变。这种累计的进度每个人还不一样,因此造成了有人变小,而有人还保持原型的现状。 第149页 第二种情况可能性较大,原因是第一天放学时,小孩们在校车上吟唱的那首童谣。 「小树苗,长高高,大树干,弯弯腰。」 这首歌谣或许就寓意着,所有小孩都像小树苗一样,有长高的可能性…… 如果说真是这样,那么总有一个累计的标准,做什么事会提升互换的进度,提升到什么程度会达到质变。 累计的标准…… 青涿勐地一愣,突然有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中。 「江涌鸣。」他因为自己的这份猜测而有些背嵴发麻,倏地转头看向后座,「你记不记得第一天我们看到的点名册?」 「记得啊。」江涌鸣纳闷,「怎么了吗?」 「上面记录了一个百分号的数字,对不对?」青涿如今还记得当时小灵右侧的数字是「20%」,他思考着说道,「今天得派一个人去一趟幼儿园,看一下这几天点名册的记录。尤其要观察——」 「刘小幸是不是已经到100%了。」 江涌鸣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吃惊道:「你是说……这个数字是进度条?!」 「对。」青涿用目光碟点了一下人数,敲定了任务分派,「今天还是分开行动,我和林珂去福利院,你们三个去幼儿园。」 这个队伍分配明显是把江涌鸣与他自己分隔开了,操着妈妈心的江涌鸣立刻反驳。 「不行!就你们俩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安全吧。」 福利院还好说,关键是林珂!林珂!这可是驭鬼师的徒弟!心怀不轨! 青涿眼一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江大少爷的嘴。 「带一个昏昏欲睡的人更不安全。」 「你们看好点名册后赶紧回家补觉吧,现在的状态可扛不住晚上。」 就这站着都能睡着的困意,估计晚上被怪物撕成两半了都还在做梦。 分工完毕后,五人小队就兵分两路,一车驶往花朵幼儿园,而另一车则驶往林珂指定的那三所福利院之一: 天堂福利院。 三所福利院里,青涿最开始也是倾向于这所,因为小灵妈妈手机备忘录中写了一句话。 「是天堂将小灵送入人间,成为了我的天使。」 一开始只觉得这句话仅仅是略显夸张比喻,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意味着小灵其实是夫妻二人从天堂福利院领养来的。 从刘芝含家到天堂福利院要横穿一整座城市,三十分钟的车程里,青涿打开了本地的车载音乐,柔和的轻音乐如清泉流淌出来,车上二人陷入了沉默。 正当青涿以为林珂已经睡着时,少女的嗓音突然从后座传来。 「你比我想像中要聪明很多。」 青涿微愣,一时间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夸自己,轻轻侧头问道:「我看起来很笨吗?」 「倒也不是,」林珂似是轻蔑又似是玩笑地轻笑一声,「只是我以为,会和江涌鸣玩在一块儿的,都和他差不多。」 青涿:……原来是在损江涌鸣呢。 幸好江涌鸣被支去幼儿园了,否则铁定气得跳脚。 林珂看上去是位神秘又实力强悍的少女,身上还挂着驭鬼师唯一徒弟的名号,有的时候却也挺话唠的。 她说:「在我还没有拜入师门之前,其实和这位江大少一起下过一个心慌级的惧本。估计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可我对他印象还挺深刻的。」 青涿配合地问:「为什么?」 林珂又笑了一声:「还能因为什么,他和他的几个队友几乎像连体婴一样,走到哪儿都是乌泱泱一堆人。」 「没想到这回改了性,」她懒懒说道,「是因为你吧?」 青涿并未回头看她,只是淡淡回答:「我哪有那么大面子。」 后座再度传来一声从鼻腔哼出的笑,林珂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头看着窗外。 天堂福利院整体看上去颇为老旧,估计已经有些年岁了。 水泥砌成的院墙内,除了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就剩下一栋三层平房。 建筑外侧的油漆有些斑驳脱落,即使是完整的地方也布满了乌蒙蒙的灰尘。 院子里没有人影,也听不见人声,倒是有两条专门牵出晾衣服的线,五颜六色的童衣挂在衣架上,被风拂得微微晃动。 「商商也是从这里领养走的?」青涿问道。 「是啊,可惜『我』转手就把她卖出去了。」林珂点点头,嗤笑道,「你家那小男孩也是吧?」 这么巧,还是说,所有小孩都是从天堂福利院出去的? 「嗯。」青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天堂福利院的构造和传统的学生宿舍、教学楼的样式很像,一条长走廊上依次分布各个房间。与后者不同的是,这些房间的门并不朝外,而是朝向里面的内侧走廊;朝外的窗户只有一个边长半米的正方形小口子,看上去阴暗逼仄。 要进入楼体,需要从建筑的侧门走入。 斑驳的绿漆铁门后,是一条长走廊,以及两边一字排开的房间。 房门也是用铁制成,在腰部以上的位置用网状的细杆做成镂空造型,使房间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一张铺了白色被套床单的单人床,一副木头桌椅,还有一座木制衣柜。 现在里面没有人。 这种一点隐私性也没有的设计让青涿不由得想到了监狱。 廊道空旷,鞋底踩在地板上有空荡的迴响。 第150页 就在一片让人屏气凝神的寂静之中,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楼道的空气。 「呜哇哇,呜哇哇——」婴儿的哭泣声响彻耳侧,在凉风习习的走廊上扩散回弹。 黑暗陌生的环境中,尖锐的婴儿哭声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不好的、曾在电影中看见过的场景。 声音是从前面的房间传来的。青涿再度放轻脚步,林珂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二人一道慢慢地向前走去。 越过楼道中央的楼梯,哭声明显更近了,几乎就是贴在耳边、隔着一层膜在嚎啕大哭。 青涿的脚步向前迈去—— 「簌」一道疾风裹着什么东西勐地袭来。 他下意识地一偏头,额角的髮丝有一两缕被甩到眼睛上。 「铛」地一声,铁制的八稜锥打在他身侧的铁门上,将他身上的衣服钉进了铁皮内。 铁片微微凹陷,足见它的力道之大。 八稜锥的一边尖头上铸了只圆环,一根黑色的线绕住圆环,一路牵到了对面的门内。 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贴在门前,黑线穿过铁门的镂空小洞,缠在她的手指上。 她张着嘴,嘴里还在发出一模一样的、持续不断的婴儿哭叫声。 「呜哇哇——」 见到青涿和林珂注意到自己,她黑亮的眼睛转了一圈,停下了口中的叫喊,灰扑扑的脸上挂上笑容:「爸爸,妈妈!」 青涿:……? 林珂:?? 两人面面相觑。 「嗖」的一声,女孩儿将手一扯,八稜锥丁零噹啷地被绳索拉回铁门之中。她将两只手贴在镂空的铁网上,兴沖沖问道: 「你们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她赤脚踩在地面,衣衫也灰濛濛的,头髮缠丝打结,被随意绑成了两个马尾辫,整个人都给人脏兮兮的感觉。 「我不是你爸爸。」青涿的衣服被拯救回来,他审视着小女孩说道。 林珂很快地接上一句。 「我也不是你妈。」 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秒,不远处的走廊尽头突兀地出现小孩的声音。 「咯咯咯……」 「哈哈」 像是一群小孩在玩闹一般,发出清脆稚气的欢笑,中间还有一道声音在唱着。 「小树苗,长高高,大树干,弯弯腰。」 「第一天长到了下巴,小树苗枝桠发出新芽……」 熟悉的童真曲调传出很远,青涿与林珂二人神情一凝,越过这名古怪的女孩继续往前走去。 「爸爸妈妈不陪我吗?」那女孩转过头,看着二人背影,把整张脸都贴到铁网上,脸颊被压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菱形。 可惜没被搭理。 再往里走,两侧的房间依旧是空无一人,但被褥都稍有凌乱,木桌上也放置了些私人物品,可见平时是有被人使用的。 走廊的最尽头,是一间面积较大的房间,走近了能听到许多双脚步的跑动声,还有铜铃般的欢笑。 房门正大大敞开着,门前的地板上投射出晃动的光影,青涿小心地贴在墙边,悄悄探头。 当他看清房间内的景象时,瞳孔一缩。 很多孩子,几乎是整个福利院的小孩都齐聚在了这个房间。矮小童真的孩子们跑动,大笑,玩乐,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四个大人。 大人们穿着护工的服装,一个头被埋进了滚烫的粥桶,周围围了一圈抱着空碗的小孩;一个脸被抹布死死蒙住,胸前肌肉无力地挣扎起伏;还有一个皮肉绽开,女孩们像剪纸一样在他身上划出漂亮图案;最后一个被钉在了墙上,身上血红窟窿里插着飞镖,形成了一道人体标靶。 正在玩乐的小孩们就在他探头的一瞬间整齐地顿住,转过头用黑洞洞的目光盯着门口的闯入者,脸上的笑容甚至还停在原处。 第080章 成长(26) 小孩们细小的鼻头在空气中轻轻翕动,房间中一时间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 当他们往前迈动第一步时,林珂的声音骤然拔高。 「跑!」 二人在惧本世界里浸淫多日,反应不比这些小孩慢,见势不妙转身便跑。 因为房间那个小小的透光窗口,狭窄的走廊虽然没有灯光,却也能勉强看清环境,青涿刚转过身就看到—— 他们来时的那扇绿漆铁门,已然在悄无声息中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这种情况,但凡是看过恐怖小说电影的人都能猜到,恐怕这门这会儿是轻易打不开的。 除了这扇唯一通往外界的大门,唯一的通路就是蜿蜒向上的楼梯。 青涿本想朝着楼梯奔去,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关在房间中,整个人都贴到门上的小女孩。 她浑身都脏得像刚从煤灰里滚过一圈,但两只乌亮的眼球却非常清澈。她的一双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津津有味地、好像在看动画片一样兴致盎然。 身后轰隆隆的几十双脚步声转瞬赶来,青涿丢出了自己在交易行买来的道具,回手扯住了也欲往上跑的林珂。 「你去试试开门。」他没有解释,简单明了地抛出句话。 价格不菲的替身道具晃晃悠悠往楼上飞去,尾巴后面跟随着飢饿鬣狗一般的数十个小孩。 他们瞳孔放大,神情呆滞,看也不看楼梯口旁活生生的两个人,轰隆隆跑上楼梯。 第151页 林珂对于他的策略并未质疑,她的道具在恐怖级惧本里施展是绰绰有余的,更遑论还有能力傍身。她反倒对于青涿要如何解决当前境况感到分外好奇。 刚刚那个替身道具她在交易行里也看见过,最多能支撑两分钟的时间。两分钟一过,失去目标的小孩们必定四散搜捕,这个小小的福利院很快就能被搜出个干净。 目送林珂往大门跑去,贴在门上的女孩眨了眨眼,视线转悠回来,对青涿说: 「爸爸,你现在很危险噢。」 「……我不是你爸爸。」青涿淡淡反驳,看着这个从头到脚都与众不同的小孩,问,「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这小女孩独自一人关在房间中,门闩的扣环上挂了只爬满铁锈的大锁,看上去也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兇恶,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特殊,意味着线索。 女孩抿嘴一笑,在头顶天花板被纷乱脚步踩得咚咚作响的情况下竟然显出一丝静谧的味道。 「叫我小柿,爸爸。追你的那些人把我关起来了,如果你能放我出去,我就能保护你。」 青涿眼皮一垂,视线落在那块沉重的枷锁上,「钥匙在哪里?」 小柿回答:「在大虎身上,大虎是福利院的老大,他们都听他的。」 她口中的「他们」,不知道究竟指的是那些饿兽般的小孩,还是包括那几个明显被同化了的护工。 而「大虎」,听上去应该是孩子们中的小头领。 时针一分一秒在走动,林珂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门打不开!」 早有预料的青涿也不惊讶,而是换了个角度问小柿。 「你都有能力保护别人,为什么又会被关起来?」 因为高度差异,他微微垂着头,房间那扇半米不到的窗框照来光辉,穿过空气中浮沉的尘埃打在瞳孔上。 小柿微不可见地咽了咽口水,嘴巴微微嘟起,不太高兴说道:「那不是不小心着了道嘛。他们很阴险的,闻着味道就会死咬不放,而且我就一个人,双拳难敌四腿嘛。」 捕捉到其中一个词彙,青涿微微蹙眉:「闻着味道?他们现在只能靠味道来识别吗?」 刚刚在那个大房间里,他们看向他时的眼神似乎并不聚焦,加上轻微起伏的鼻翼,很可能是按照味道来确定他的方向的! 「对呀。」小柿吃吃地笑了两声,「就像一群苍蝇。」 「大虎他们有什么弱点吗?」林珂这时也赶回来,闻言问道。 「妈妈。」小柿似乎打心眼里认定了眼前人是自己的父母,甜甜叫了声后歪头说道,「头脑简单应该也算是弱点吧?」 青涿与林珂对视一眼。 看来从小柿身上也获取不到什么有用的方法了,不如趁着道具还生效的最后一分钟找找线索。 「大虎的房间在哪里?」青涿最后问了个问题。 「我左边的第三间。」 小柿答。 青涿一边往那处走,一边观察这条长长的走廊。 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样,两侧的房间都有不同的小孩入住,虽然大概的布局家具没什么区别,但从衣物、摆件等细节上都能看出其中差距。 除了小柿所在的那间,其他房门都只是虚虚地在门扣处挂了只锁,并没有合上。 大虎被小柿称为福利院的「老大」,他的房间物件看起来也比其他人更多,青涿并未多做搜寻,就看到了单人木桌上搁置着的遥控飞机。 正在这时,头顶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忽然顿住,在迟滞了两秒后,忽然四散开来。 噔噔噔噔。 听这声音,似乎还有人要走下到一楼来。 道具失效了。 青涿深吸一口气,迅速从抽屉中找到遥控飞机的控制手柄,随意按了几个按键。玩具飞机的机身在桌面上挣扎般地摇晃两下,证明它确实还能受到控制。 「怎么做?」林珂站在原地,抱着手臂问道。 把飞机和手柄一块儿拿起,青涿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林珂说:「把门打开,拿一下门锁。」 对方没看出他打算做些什么,但也乐意配合。 二人把东西准备好后,闪身躲入了小柿对面的那间房内。与此同时,零零散散的矮小身影从楼梯口出现,为首的是一个骨架更宽、身形更壮一些的小男孩。 房间内,小柿歪头看着这个身影,打商量般地说: 「大虎,你把我放出来呗。」 小女孩的清脆嗓音在走廊墙壁上打出回音,被称作大虎的那位男孩却充耳不闻的模样。 他的眼球有些混浊,没有孩提时期应有的清澈,两边的视线也难以聚焦起来,胸脯快速起伏着,发出细小的吸气声。 停留在原地嗅闻了一小会儿,他便像是确定了方向一般,慢腾腾地往青涿二人藏身处走去。 青涿三两下把自己的上衣外套脱掉,淡橘色的外套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罩在了玩具飞机上。 他拿起那副遥控手柄,不甚熟练地操控飞机摇摇晃晃地起飞,镶在机翼内的螺旋桨高速转动,发出了嗡嗡的响动。 「等会儿他们都进去后,你把门锁上。」青涿手上摁着遥控按钮,玩具飞机搭着那件外套飞出了这间房外。 林珂此刻也明白了他的计划。 他打算利用小孩们只有嗅觉的弱点,把他们引入一个房间后锁上门! 第152页 在敏捷过人的嗅觉中枢中,被锁定的那种味道开始逐渐靠近,明目张胆地在自己脸前晃过。 大虎佝偻下身体,犹如一只做好狩猎准备的鬣狗,而后飞速跳起伸手一挠—— 玩具飞机恰在此时往旁侧一偏,惊险地避过这一抓。 承载活人气息的外套惊动了附近游荡中的福利院小孩,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又目标一致地开始向这方聚拢。 青涿一刻也不敢松懈地盯紧自己操控的那只飞机,明显能感觉到由于距离拉远而导致的力不从心。 摁着按键的手指在那一小块地方失了血色,飞机也在顽强地坚持中。 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怪物慢慢汇集起来,他们像是会追赶玩具的普通小孩,也像是面对生肉迫不及待露出獠牙的殭尸,一只只短藕手臂伸长在空中,坚持不懈地去够那只嗡嗡作响的飞机。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准备!」青涿叮嘱一句,操控着飞机飞向大虎的房间。 摇晃的浅橘色外套后,蜂拥跟着一群小孩。 逼仄的房间里,飞机的操控更不稳定。在有限的高度中,还要躲避爬到桌上、柜子上的那些幼童的抓捕。 在坚持了不到十秒钟后,有一只瘦小的手指勾住了垂在空中的外套长袖。 外套连带着被罩住的飞机一起被大力拽落在地,幼小的野兽饿虎扑食般地将它掩埋。 而此刻,视野所见范围内的所有小孩也都被吸引到了房间内。 就是现在! 不需要青涿的提醒,林珂像一只漂游的鬼魅般飞速又安静地移动到房间门口,并一口气把门重重关上,插入门闩,扣上挂锁。 「扑哧——」 令人牙酸的布料撕裂声响起,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做工紧实的外套就被撕扯破裂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布条,洋洋洒洒地挂在小孩们的身上,嘴里。 青涿此时也从躲避的房间内走出,和林珂一起站在了大虎房间的正门口。 外套上的活人气味随着撕裂而消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另外两股强烈的肉食气息扑面而来。 「呵……」喉头髮出低沉的怒吼,小孩们开始疯狂地往门口拥挤,却被坚实的铁门给挡在门内。 「哇!!」目睹全程的小柿悄悄松了口气,惊喜地叫出声,「爸爸妈妈好厉害!大虎也被关起来了!」 她赤裸而脏灰的脚在地上焦急地来回踩动:「大虎的钥匙喜欢放在衣服口袋里,爸爸妈妈快拿出来!」 青涿微微眯起眼看过去。 挤在最前面的大虎穿着白色卫衣,口袋确实有些鼓囊。 他思索一番,转身走到了另一个开放的房间中,从衣柜里拿来了支衣架。 衣架的铁线被他轻松拧开,将其拉直后再尾端拗出一个弯钩,简单的长柄钩就做成了。 他站在门口,将钩子轻松穿过铁门镂空的小洞,探到了大虎的衣服口袋中—— 一大串钥匙被钩了出来。 而只有嗅觉尚存的小怪物们全然未知。 沉甸甸的钥匙串入手,里头至少有几十把钥匙,看起来是整个福利院的都在这上头了。 房间内,小柿的笑容挂了起来,她两只手更用力地贴着铁门,指头从镂空处探出,牢牢抓着铁桿:「113那把就是!」 每只钥匙上确实都贴有一张写了房间号的小纸条,青涿很快按照号码就将其找到,只不过—— 他手上捏着那把钥匙,扬起了唇。 「小柿,我好像已经不需要你的保护了。」 第081章 成长(27) 不需要小柿的保护。 换而言之,对于小柿这样一个奇特的存在,谁也不知道将她释放出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如果没有相应的价值,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小柿心里剔透,听得出来他话中有话,浅浅一笑说:「可是爸爸,你们打不开大门,也出不去……而我有办法能打开。」 从小生在这个福利院中,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都熟悉得不得了。 「是吗。」青涿却并未被这个条件吸引,他往前走了两步,铁门网状的阴影投在脸上,额外有种分割的美感。 他的目光跃过小柿头顶,投向了她背后那面不算白的墙,墙上贴着一张作息表。 朱湛的唇吐出音节,他随着表上的文字念道。 「下午二到四点为福利院闭门时间,谢绝来客造访。四点一刻,福利院开门,恢復正常活动。」 念完,他做出思考的模样,「我们等到四点一刻,福利院的门应该就自动打开了。」 「是吧?」他粲然一笑。 小柿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那张作息表。 「视力不错。」林珂也被他在线索上敏锐的嗅觉给惊艷到,勾着嘴角说,「我还在思考,如果福利院一直这么兇险,比我们先一天过来的人少不得折几个。」 「其实我们只是恰好在闭门的前两分钟进来了,而负责掌管这份作息的小柿恰好没有提醒我们。」青涿看着小柿脸上逐渐凝住的神情,肯定了这份猜测。 他先前看过这里的其他房间,没有任何一个贴有这样的作息表。 按照这个逻辑就说得通了——小柿作为唯一一个能保持理智,不沦为本能怪物的小孩,掌管作息表阻止别人在闭院时间前来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第153页 只是她却并未提醒他们。 ——或许就是因为,她需要一个人为她打开这道门锁。 「小柿,」青涿微微俯下身,与小女孩清澈的双目对视,「我需要信息。如果你能给我信息,我就可以帮你打开门锁。」 小柿扒在门上的手指松了松,她仍然是童真的模样,即便自己的失职被人戳穿,也只是微微嘟起嘴不太高兴的模样。 「好吧,爸爸。」 「福利院现在的运转模式是怎么样的?」青涿一开口便直击重点。 小柿想了想,回答:「就是正常的样子,护工每天照顾我们,我们等待大人们来领养。」 「领养有什么要求吗?这两天有没有人过来领养?」青涿问。 小柿摇头:「没有,只要爸爸妈妈们不嫌弃,就可以领养回家。」 「这两天有人过来探视……」她皱眉,「不过他们一来就到处乱翻东西,所以被护工们赶走了。」 她话说完,抬起眼看看青涿,又看看林珂,语气期期艾艾地,「爸爸妈妈,你们把我领养出去吧。大虎他们不喜欢我,我总是一个人……」 不知为何,明明是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却给青涿一种过分聪明的感觉。 他再问:「你认识小灵吗?」 根据备忘录的线索来看,小灵在一岁左右就被领养离开,这个年岁的幼儿还没有什么记忆机能,想必小柿也不太—— 「认识呀。」小柿先是点点头,看对面青年一下子挑起眉,立马补充,「我看过他的领养记录,我还看过领养人的照片。」 「上面就是爸爸你和另一个妈妈。」小柿似乎独有一套关于「爸爸妈妈」称唿的学问,她悄悄觑了一眼青涿和林珂的神色,「如果你们愿意放我出去,小柿可以带你们去看。」 既然她主动开口了,青涿也没有放弃送上门线索的道理,与林珂对视一眼,便答应下来,拿起手上的钥匙,替小柿开了锁。 在二人戒备的视线中,小柿赤着脚丫从牢房一般的房间中走出,她细嫩的手腕上被黑色的细绳一圈圈绕住,绳子末尾便是那枚尖锐的八稜锥。 「跟我来吧。」 小柿走在前头,在路过关押大虎的房间时,特地撇头过去,鼻腔冷哼一声。 「小小年纪不学好。」 ……又来了,那种与外表极不相符的成熟感。 青涿眉间一动,暗自关注着,并不说话,跟着小柿上了三楼。 三楼右侧第一间房明显与其他房间不同,大而宽敞,门口也并非简陋的镂空铁门,而是正经厚实的木门,上面挂着门牌,写着「院长室」。 看到这三个字,青涿勐地想起自己一直遗忘的事情。福利院,确实除了护工和小孩以外,理应有一位负责管理的院长。 「钥匙。」小柿摊开手。 青涿直接将那一大串钥匙递到小柿手上,问: 「福利院院长……在哪里?」 轻车熟路地从那串钥匙里取出一把,小柿开门的动作一顿。 「死了。」 她无所谓般地说出一句。 这间院长室的布局更像是接待室,除了一张办公桌和书柜外,还有一排沙发,沙发靠背着的那面墙上挂着几张锦旗。 小柿走到书柜旁,柜内的格子上都贴着时间标号,应是分门别类好的。 她抽出一份文件,给到正微仰起头看锦旗的青涿手上。 透明的文件夹下,首页是偌大的正文标题。 《天堂福利院领养档案》 翻过一面,正文如下。 「被领养人:小灵,标号001。领养人:青涿、方茜。领养日期:2016年2月29日。」 「被领养人特徵。性别:男,出生日期:不详,入院原因:本福利院院长于2014年10月1日横兴街旁发现遗婴,领回。身体状况:营养不良,过敏物质:暂未发现,畏惧物:纸钱灰。」 前面的内容都还算常见,最后一部分的信息却让青涿与林珂同时蹙起眉。 「小柿,这个畏惧物是什么?」林珂直接问道。 在他们查看的时候,小柿也从架子上拿了份文件,低头翻阅着,听到林珂的话,头也不抬地回。 「就是明面上的意思。如果他不听话了,用这个东西能扼制住他,让他乖乖听话。」 这样的话……! 听着的二人悚然一惊。 青涿追问:「那如果他长大了呢?」 房间内静了两秒,小柿带笑说道: 「一样奏效呀。」 !! 按照这么说的话,这或许就是这个惧本的其中一个解法了!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同时扼制住幼年与成年形态的小孩,那就算是面临如今刘芝含那样的境地,也不是无解! 青涿拿起手机,敲打了几下,又抬头问:「可以再看看其他人的档案吗?」 小柿静静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她看了看青涿,本该拒绝的话语在舌尖绕了一圈,最终在规则与自我之间选择了妥协。 「当然。」她眯眯笑了起来。 在小柿的帮助下,青涿成功拿到了大部分档案。 他一边看着档案上的记录,一边在手机上敲下对应的关键词。 小灵,纸钱灰。 桐桐,塑料人台。 欢宝,活蟹。 阿真,猫毛。 ………… 第154页 全部记录一遍后,时间也走到了三点四十五。 距离福利院开门时间也不久了,青涿索性便与林珂在院长室待到了四点钟。 四点一过,片刻便有嘈杂声从楼下传来。 叽叽喳喳,像是刚从睡梦中清醒的百灵鸟。 「谁把我们关起来了?!」 「护工叔叔——!护工叔叔——!」 「大虎哥,你身上不是有钥匙吗!」 「我要是有还会叫吗!!」 ……「他们恢復了。」小柿静静地说。 而青涿他们也是时候离开了。 望见二人站起身往外走,小柿眼球动了动,张嘴喊住。 「爸爸妈妈,你们真的不带小柿走吗?」 在她黑亮的眼睛里,青年的倒影慢慢走近,连忙补充,「小柿会很乖很乖的。」 青涿微微俯下身,他解开了女孩蓬乱的头髮,五指成梳将毛燥的髮丝捋顺,又用刚摘下来的皮筋扎了个漂亮俏皮的双马尾,最后抚了抚小柿的发顶。 「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小柿的眼睛眨了眨,似乎这样就能把刚刚看到的温柔脸庞印在脑中。 楼下,阴冷昏暗的走廊完全变了样。 暖黄色的灯光铺呈落在赤裸水泥地上,小孩们关在房内叽叽喳喳,护工们身上的伤势也恢復原样,正着急地走来走去,看到两大一小从楼梯处下来,如获大赦地问道。 「小柿,钥匙在你那里吗?」 「嗯哼。」在这些人面前的小柿将乖巧模样一收,懒懒地眯着眼,好整以暇地漫步而行。 青涿在转身往大门离去之前抬目而望,视线一一逡巡过护工们的脸庞,伴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嘆息和林珂一起走出了绿漆下斑驳的大门。 果然,这些护工用着的是那些校车上消失了的演员们的脸,大概就是他们本人了。 回想起这个惧本的背景,也有一点嘲讽的意味混在其中。 生前以不同形式对孩子们实施暴力的大人们,在死后被困于这间孕育花朵的福利院,以同样血腥的形式报復回来。何尝不是一种罪有应得呢? 不过,被迫进入惧本的演员们当然是无辜的。 青涿又走到了福利院这片杂草丛生的院子当中,晾衣杆上的衣服袖口在风的吹拂中擦过了他的肩膀。 一丝丝凉意透骨中,他垂头划开了手机,正准备找江涌鸣报个信集合一下,却没想到对方在半小时前已经发来了一条消息。 江涌鸣:紧急情况,有空回电话! 第082章 成长(28) 电话刚拨通,江涌鸣那边很快就接起来。 「餵?怎么了?」青涿问。 江涌鸣那头的声音很是嘈杂喧譁,孩童的大哭声混上大人歇斯底里的唿喊,在听着很是空旷的一片地方中迴荡:「诶,青涿,你的猜想没错,那个数字就是进度!但是现在,有人的进度要满了!」 林珂挑了挑眉,青涿神情一凛:「谁?」 「曲医,还有你!」 ………… 已经接近放学的时间,几人的会面便又约在了幼儿园一旁的那家咖啡馆中。 林珂在走出福利院的时候就与青涿分道扬镳,说是不便于参与别人小队内部的会议。按照江涌鸣对她的戒备程度来看,也确实不太方便。 青涿在街旁停了车,下车往咖啡馆走时,狭长而不太宽阔的街道中颳起了一阵秋风。 秋意寒凉,他的外套已经在福利院被撕成了碎片,而因为事态紧急,也没来得及回家拿一件新的,只能抱着手臂快步进入室内。 这时,他的手机却嗡嗡响了两声。 ——离开福利院后,他便将静音模式关闭了。但这种时候,谁还会发来信息? 他低头拿出手机,指纹解锁。 绿色的通讯软体上冒出一个红点,居然是那位爻医生发来的消息。 yw:最近天气冷,小心不要感冒了。 青涿乍一看这句关心一般的话语,此刻还有些蒙,手指摁两下输入「好」,在发出去之前却突然感觉不太对劲。 ……恰好在他没有外套的时候说这句话,是不是有些巧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回了个笑脸给对方,摁灭手机后推开咖啡馆的门走入。 咖啡馆内,江涌鸣与肖媛媛等人此刻都已等在原处,互相叽叽喳喳着什么,只是小队伍中少了两个人。 青涿走到桌旁,拉开椅子坐下,顺口问道:「曲医和周繁生不在吗?」 肖媛媛此刻的扮相说不上正常,身上原来白色的大衣像是被火烧破了几个洞,脸上也多了两道细小的口子,一副刚逃难归来的模样。她耸耸肩:「周少爷都没回消息,估计还在寺里呢。」 她也是歷经了一场不轻松的涉险,废了一番折腾才成功把桐桐约定的手术做完。 「曲医还在医院上班,我们刚刚拿到消息就跑去医院找她,问了下情况。」江涌鸣眼下仍挂着两个黑眼圈,看来这一下午也没有什么时间能让他休息的,「今天医院里的人爆多,有好几个小孩突然出现了濒死的状况,她也忙得不可开交。」 「你们去医院了?」青涿眉头一动,他仍在心里挂记着刚刚收到的那条消息,「看到医生了吗?」 江涌鸣打着哈欠摇摇头:「啊……没看到,但是手术室几乎一直亮着灯。」 ……这样的吗。 第155页 这件事情暂且按下不表,青涿切入这场会面的主题:「点名册的照片你们拍了吗?」 陈司桌前正放着一小份文件,闻言将其往前推了推,「拍了,列印下来了。」 修长五指拿起那份文件,翻动着看了看。 点名册是一天一页的形式。现在是2020年3月2日,进入惧本的第三天。 2020.3.2 桐桐,x,53% 小灵,√,82% 欢宝,√,35% 阿真,√,97% …… 小幸,x,100% 果然,小幸已经达到了百分之百。 青涿再往前翻。 2020.3.1 小灵,√,40% 阿真,√,62% 小幸,√,84% 三月一号,刘小幸的百分值虽然已经高达84%,但是并未满百分之百,因此她和刘芝含之间仍然保持着原来正常的母女关系。 在今天三月二号时,她的进度推满,刘芝含才变小,她也才完成「成长」的步骤。 现在进度最危险的就是阿真,其次是小灵。 但是,为什么呢?这个数字总不能是随机生成的。 青涿看完,缓缓吸了一口气,问:「阿真这两天,有做过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吗?」 在拿到这份点名册后,江涌鸣也是第一时间去医院找到了曲医询问这个问题。他摇摇头:「曲医说,她和我们的情况相似。都是在晚上某个时间点进入梦境,然后做一些不好的事情,等待梦醒后躲避后半夜怪物的攻击。」 「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青涿追问。 这一点,或许就是玩家之间产生差异的原因。 「她说,她扮演的人设是一名护士,同时是那个医生的徒弟,也十分狂热于人脑研究。因为职位的便利她能从医院里取到很多材料,每天晚上就会对阿真进行实验。」江涌鸣答。 医生。 又和医生有关。 青涿回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点名册,目光流转,直视着江涌鸣的瞳孔,话无波澜:「小灵在昨天过后,进度值涨了百分之四十。」 而昨天,恰好就是小灵和欢宝去医院做手术的时间。 江涌鸣也能想到这一点,但他仍有不解,皱着眉回:「可是欢宝并没有涨。」 空气缄默两秒,青涿又问道:「曲医做人体实验的事情,医生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江涌鸣歪着头挠挠头髮,「不然她也不会说是偷偷带走材料去做实验了。」 「嗯。」青涿颔首。 他对于医生是否知情这件事仍保有疑问,于情于理,医院中少了一些实验材料,这位医生不可能发现不了才对。 「现在怎么办?」江涌鸣碰到正面迎敌的情况还能勉强应对,遇上这种策略性难题就没了辙。把脑袋搭在手上,不自觉地揪那头茂密的毛髮,「按照规则,我们都不能离开各自的家人,如果阿真和小灵变大,你们肯定得和他们独处。一两天还能靠道具活下去,可现在惧本还剩七天……」 「不一定是『独处』。」青涿轻飘飘地打断了他的话,「先说说福利院吧。」 他简要地把自己得知的福利院运转方式以及记录的「畏惧物品」展示了出来。 看完这一切,江涌鸣「腾」地便站起身,激动得脸色红润起来:「这是真的吗?!这、这岂不就通关了?!」 对于此,肖媛媛却不大认可,「拿它们害怕的东西驱赶,那如果万一什么时候身上没带着,估计会遭到更勐烈的反扑。」 「没错,有意识的情况下我们肯定会把他们的畏惧物品随身携带。」青涿慢慢地说,「但我们还有一段不受控的时间。」 那就是前半夜的梦境时间。 「还有一种解法,我认为存在于福利院中。」青涿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说出来,「那就是领养。」 他的这句话一出,在座其他人无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领养,就是再多一个小孩的意思? 一个小孩都遭不住了,再来一个…… 实际上,青涿自己对于想出来的这个方案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更像是一套理论可行的法子,还有待实践去论证。 「首先,我们当前的困境是因为惧本的主线剧情要求造成的——我们必须和『家人』共处。」青涿低低阐述。 「当我们的孩子面临长大的节点,我们也会面临更大的危机。」他抬头,灰色的瞳眸里因为日光折射而透射出不一样的光泽,「那如果换一个家人呢?」 「换?」江涌鸣重复。 青涿点头,指尖捏着细长的咖啡勺,拌着江涌鸣为他备好的咖啡,精美的拉花被搅得四散开:「从福利院领养一个新的孩子,再将原来的孩子弃养……那我们的家人就只剩下新的小孩了,可以搬去一个新的地方,再让点名册上的进度重新开始。」 毕竟成长的进度是以孩子为单位记录的,并不存在继承这一说。 这样一来……! 肖媛媛心中升起了希望的火苗,但却又有着另一层担忧。 「那原来的孩子是不是也会找上来……而且很有可能已经变成成年形态了。」 齐刷刷五道目光一起看向青涿,像是小学课堂里的学生。 青涿有些无奈地扯出一道笑容:「不是还有畏惧物品吗。」 ……对哦!! 第156页 肖媛媛恍然大悟。 这么一来,就相当于有两层保障,第一层是和原来的小孩距离上拉开,对方能不能找着自己不说,即使找到了,也还有畏惧物品防身。 江涌鸣此刻激动的心情也不弱于她。 跟着青涿组队以来,他已经是又一次体验到了靠脑子过惧本的爽感了。 在青涿到场以前,他苦思冥想了一番,已经决定好,如果有队友变成小孩,像刘芝含那样被刘小幸桎梏住,那他将率领剩下的小队杀到家里,帮助队友突出重围! ……现在一看,呃,挺傻的。 他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一丝甜蜜一丝羞怯:「青青啊…」 「嗯?」青涿并未察觉他的那些小情绪,侧头看他。 「你太聪明了!!」江涌鸣就坐在他左手边,此刻如同一只大熊一把攮住他,还小媳妇般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青涿不由得抖了抖,把江涌鸣抖开的同时也把一身鸡皮疙瘩抖掉。 他咳了咳:「……事不宜迟,今天就让曲医去领养吧,我就先不去了,小灵的进度应该还能挺一天。」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添上一句,「对了,记得提醒她,不要领养大虎……如果可以的话,领养一个叫小柿的女孩吧。」 第083章 成长(29) 秋风卷着落叶,歪斜悠扬地盪到灰青色的水泥路面,又被疾驰而来的轮胎碾过,所过之处一片咔擦脆响。 蛋黄色的校车停了又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留在了萧条的街口。 行动策略定下后不久,青涿与其他人照常到幼儿园门口接了小灵回来。一路上,坐在校车硬座上的男孩始终别过头看着窗外,两只腿挂在悬空处轻轻摇盪。 青涿也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在沉默中走到了家门口的木门前,一手提着小孩的大红书包,一手拿出钥匙开锁。 锁扣咔哒一声打开,小灵第一个挤了进去,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之中。 不知道这孩子又在闹什么别扭,青涿回头锁好门,把书包随手放下,跟着他一起走到那片坑坑洼洼的残缺木门之内。 磨损严重的木地板上,小孩又蹲到了自己的海星朋友身旁,一只手还打着石膏挂在胸前,短萝蔔一样的腿边放着一个小工具盒,里面装着一小摞大大小小螺丝钉,还有几把螺丝刀和别的零件。 青涿一手扶着门框,探出半边身子,看着小孩黑髮上的发旋,通知道:「今天晚上不做饭了,你自己拿零食吃,知道吗?」 紧紧抓着螺丝刀的小手停下动作,小灵撇过头来,说出了自放学以来的第一句话。 「爸爸,你是不是要丢下我了?」 他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从门口漏出的一大片暖光打在白豆腐一样的脸上,一双眼睛却还是如前那般幽暗。 青涿一愣,「什么?」 小灵抬着头看他,光辉从「爸爸」挺拔的身体之后打来,仅留一点余光能施捨般地洒向自己。 小孩的表情格外认真。 「爸爸说的话,要弃养掉小灵,然后重新领养一个孩子。」 小小的嘴一张一合,吐出的字眼让人如坠冰窟。 「还说,不要大虎,要小柿。」 ………… 青涿杵在原地,足足有三秒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背嵴发麻,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身上被放了窃听器。 轻轻吐出一口气,他表情上仍然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眉头都不曾抬起,只是微微勾了唇角:「……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即便碰到这种事,也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到害怕的表情。小灵仍然死死盯着他,眼睛里闪着些微兴奋的光芒,说: 「不是偷听,爸爸。小灵能看到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能听到所有风传来的声音。爸爸什么秘密都瞒不过我哦。」 小男孩灰白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这样耀眼又鲜活的神色,却让人不寒而慄,他强掩激动地继续说:「我看到爸爸去了天堂福利院,看到你和几个叔叔阿姨一起在咖啡馆,一起商量怎么把阿真丢掉!」 一句又一句,不断地在青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事态已经不是监听那么简单了,如果按照小灵的说法,整个城市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知道! 这种情况下,先前制定好的方针完全被击溃,他不可能在隐瞒小灵的前提下搬到另一个地方。 因为毫无意义。 他突然想到什么,问:「阿真呢?他也能看到?」 如果阿真也拥有这样的能力,那必须尽快让曲医停止现在的行动! 小灵露出了渗人的笑意,「他们都没有,只有我可以。」 还没等青涿稍微松口气,他又将死沉的目光盯回来,威胁道。 「所以爸爸千万不要想丢下我,不然……我就杀了爸爸,这样你就能永远留在福利院陪我了。」 他是第一次在青涿面前表达出如此直白的杀意,但因为年幼与瘦弱的体型而使之看起来像是一场有些不知轻重的玩笑。 说完这句话后,本以为青涿会惊慌一阵,最起码也是转身就走,没曾想他一手摁亮了灯,一步一步地走进前来。 颀长的身形蹲下,如玉面容凑近,近得能看得清脸上细小的绒毛。 他轻声说: 「好啊,拭目以待。」 …… 第157页 青涿本来便不是在危难前露怯退缩的人,小灵既然已经主动戳破了这层窗户纸,那他也没必要再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假象,转身就抱了一打零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 下午刚喝了一大杯咖啡,他此时并不怎么饿,也懒得在惧本中做什么晚饭,随意应付一下五脏庙就行。 撕开一袋薯片咬了几口,目光就被一旁桌子上的一块黑布凸起吸引过去。 黑色绒布里包裹着的是肖媛媛上次送的那颗眼珠子。因为它过于逼真,摆在房间里像是一双有视觉的眼睛,青涿就给盖住了。 他又咬了口脆膨膨的薯片,抽张纸擦擦指尖,坐过去把包在布里的玻璃罐子取了出来。 罐子密封得很好,里面无色溶液的刺鼻气味封锁得牢牢的。海蓝色瞳孔的眼球沉在下面,眼睛正看着自己的方向。 记得上回周繁生也拿走了两个,不知道他研究出什么没有,明天问问他好了…… 如果看不透的话,是不是可以问问医生呢? 神经内科的人脑研究专家,会不会对这些东西更有了解? 青涿将罐子放好,摸出嗡嗡作响的手机,打开了临时小队伍的群聊。 18:31 肖媛媛:周少爷,安否?@周繁生 周繁生:啊,抱歉,忘记和你们说了。 周繁生:我没事,金洞寺里有个好东西,在研究呢。 江涌鸣:什么好东西?!(色.jpg) 周繁生:明天带给你们看。 青涿:曲医那边怎么样了? 江涌鸣:报告,行动方针我已带到! 曲医:……已收到。 曲医:我去了趟天堂福利院,见到了那个叫小柿的女孩,不过她好像不太愿意和我走,所以选了别的孩子。 曲医:啊,对,在领养的时候,那些流程和档案都是小柿来操持的,她好像是福利院的管理人员。 管理人员? 这么一说倒是很合理,毕竟小柿偶尔会流露出一些成熟的举动和神色,对待那串能解开福利院所有门锁的钥匙也分外熟稔。 青涿打字询问:阿真呢? 曲医:……福利院不允许弃养,我自己开车把他送到郊区去了。江少还帮我换了个空房子住。 这么看来,他们指定的策略也在稳步推进没什么问题。 青涿微微松了一口气,又禁不住苦恼地拧起眉头。 队友是保住了,他自己后面的路却还大雾茫茫。 小灵简直是这个惧本里的一个bug,拥有真正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小灵的眼睛。 可是,为什么呢?一开始的时候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这种迹象。 这会不会与昨天开始感受的那股强烈窥视感有关? 一桩桩事件犹如细小的彩珠,方向不明地在青涿的脑海中肆意滚动,却始终缺少一根线将其串起。 他塌下腰来,把脸埋在两只掌心之中,感受到自己手中温热平缓的唿吸,似乎这样就能让胸中风浪平息下来。 嗡嗡。 放在床上的手机又振动了一下,青涿一手将它捞起,想看看群里又发了什么消息,却发现这则信息来自于一个意料之外的联繫人。 医生。 yw:晚上好。 指尖迟疑地动了动,青涿復读一样地回復。 青涿:晚上好。 在他发出的一瞬间,对面又输出一句话。 yw:按照营养学理论,零食虽好,却不可以当饭吃。 青涿一怔。 yw:医院旁边新开了一家闽菜馆,听说味道不错,一起试试吗? ……狭小的卧室内寂静无声,连薯片包装的塑胶袋也没有吱呀一句。 青涿撇过头,一捋髮丝垂在眼上,目光往墙壁的四个角落、天花板、衣橱各个地方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 并没有在任何地方发现摄像头的痕迹,但那种顺着嵴骨爬上来的窥视感却无处不在。 为什么医生能知道他在吃什么? 为什么医生能断定他没有吃晚饭? 难道,他也有和小灵一样的能力?!! 还有非常关键的一个问题。 夜晚来临,非人出现,医生却能来去自如,甚至邀请他出门吃饭。 他看了眼时间。 现在是傍晚六点四十五,距离他入梦只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是不足以去到医院旁边吃完饭再回来的。 应约而去,还是拒绝同行? 犹豫两息,青涿还是答应下来。 医生身上围绕着不少的谜点,他正好能把自己想知道的一次性问清楚。至于外面游行的鬼怪,还有七点半入梦的规则……他也正好探一探这些惧本中公认的「雷区」,遇到危险也还有攻击型道具防身。 在他答应后,医生立马回復。 yw:稍后我来接你。 轻轻吐出一口气,对于医生从何得知他的住址已经没有探究的必要了,青涿把手机关掉,再次用黑色的绒布将玻璃罐子裹了起来。 起身后,他又来到了小灵的房间内。 小孩仍然蹲在派大星身旁,听到脚步声后抬起了头。 青涿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淡淡说道:「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饭,准备一下吧。」 小灵歪了歪头,显然知道此时外面有些什么东西,「爸爸,晚上不能出去。」 眼睛眨了眨,青涿几不可察地勾起笑,补充说明:「医生和我们一起。」 第158页 此话一出,小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起来。 掐着螺丝的手握得更紧,让它深深陷进掌心软肉里,他冷冷地应:「哦。」 恰在这时,一阵规则有节奏的敲门声从客厅处传来。 「叩,叩,叩」 有人在夜晚,叩响了402室的门扉。 第084章 成长(30) 距离青涿答应邀约不超五分钟,门口就迎来了一位访客。 房门并没有装猫眼,青涿只能贴在门上,问:「医生……?」 隔着一道门板,果然传来了医生低沉的声音:「是我。」 这个世界夜晚鬼魅游行,青涿仍有些不放心,将门扭开一个小缝朝外看。 门外的男人确实是医生不错,他脱下了那件显得有些冰冷的白大褂,换上了一身暖色常服,给冷冽的五官也捎上暖意。 青涿把门缝敞得更大了些,他转头唤了声:「小灵,出来,爻医生来了。」 喊完,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敛下眉眼说:「我们应该也算朋友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唿你。」 医生到不拘于这些细节,回答:「我叫爻恶。」 小灵从房间里走出来,青涿牵起他的手走到门外,与医生一起下楼:「雾?大雾的雾吗?」 医生就走在他身后,因为阶梯的高度,声音从头顶传来。 「喜恶的恶。」 青涿愣了愣。 恶是一个多音字,另一个音「e」,可以组词善恶。 爻恶。 爻善。 滚滚时间浪潮中,出现两个不那么常见又意义截然相反的名字,是纯粹的巧合还是昭示着什么? 天色已晚,青涿还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这个世界夜里的街景。 医生在驾驶座上开车,他则看着车窗外的路灯与gg的霓虹灯依次亮起,五光十色地透过窗投在脸上,像一场灿烂的花车巡游。 ——可惜巡游车上的那个小孩不太高兴。 自从知道晚上要和爻恶一起吃饭后,小灵便挎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青涿拉出了门。小小的五官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着不像是要出去吃饭,像是要去上一点也不感兴趣的兴趣班。 医院有点远,车程大概要二十分钟。在纵穿街头的汽车掠过一片片建筑时,车外的世界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白日里见不到的黑影大片大片地出现,它们有的呈人形,有的作兽状,看不清具体轮廓,却能让人感觉到它就停步在街头。 在车窗与一大块黑影擦肩而过,被黑影中一对血目盯视时,青涿下意识地往座椅中间靠了靠。 此时他仿佛置身于一叶扁舟,驶向了界的漩涡。 而舟内的另外两位,还不一定是人。 车载音乐放着时下流行的pop,被编排得怪诞的歌词混着车内淡淡的香薰,给人一种瑰奇的幻觉。 一段时间后,医生将车停在了位于十字路口的酒楼前。 黑影几乎无处不在,它们就像在夜市中逛街穿行的人类一样,移动而活跃着,在三个明显的异类走出车门后,齐刷刷地扭头看来——如果它们上面那团圆圆的雾气算是「头」的话。 窥伺和恶意从血红色的眼睛中放射而出,层层包围住中间的人类。 医生泰然自若,走在旁侧领先半步,带着青涿二人走进了酒楼大门。 「预约的四号包厢,麻烦了。」他对着迎面而上的一团鬼雾点点头,像一名彬彬有礼的客人。 鬼雾邪恶的视线落在青涿身上片刻,而后沉默地转头向内走,带领三人走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也是四号包厢的所在地。 进入包厢后,接着便是点菜。一切都与正常的人类世界没有差别——除了服务员是令人胆寒的异生物种以外。 医生将菜单递给青涿,被摇头拒绝后,自己划圈勾了好几道菜,「这家海鲜的品质不错,特别是招牌菜很受好评……你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青涿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似虚似实的黑影,心思压根没放在饭菜上。 医生持笔又圈了些菜,把菜单交到黑影手中,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你在想什么?」 既然他提了,青涿便也顺水推舟地问。 「我在想,这些影子是什么东西?」 他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迫切地向前俯,灯下面容离医生又近了些。 「它们看起来很可怕,但并没有攻击我们,为什么?」 爻恶的回答则偏近于科学理论:「它们应是由于异状磁场产生的生物电波摩擦形成的非生物物质。 「至于不攻击我们……」他深邃的五官消融了冷意,开了个玩笑,「或许是有些忌惮我,毕竟我是专家嘛。」 这一套科学理论,青涿作为一名惧本演员是一点儿也不信,但他倒不觉得爻恶在骗他。 他笑了笑,打算先不把问题一口气托出来,免得功利性过于明显,便就唠起了家常。 「这次怎么没见你带你小孩过来呢,我还想看看那个和我长的很像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第一次在蛋糕店相遇时,爻恶说过自己的众多孩子中,有一位孩子很像青涿。这让他当时还惊讶了一会儿,因为对方怎么看都不像是多子之父。 爻恶看着空中某处,似乎陷入了回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应该已经长大了。」 第159页 嗯? 在说及孩子的话题时,爻恶总有些话让人听不明白。 青涿猜测说:「他是你领养的吗?」 「……算是。」爻恶沉吟了一会儿,点头。 含煳不清的答话反倒让青涿更好奇。这件事虽不是惧本主线剧情,但应该是医生这个人物的个人线剧情,多了解一点也没错。 「你们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吗?为什么会记不清?」 「叩叩叩」「吱呀」 这时,包厢门传来开门的声音,黑影们端着餐盘依次而入,将菜品放在桌上后又退出去。 海鲜的鲜美味道立马在包厢内溢散开来,刚蒸好的大虾红彤彤地列成一排摆在盘中,表壳在灯下泛着轻微的油光。 「因为那是另一个我的经歷。」爻恶回答着,拆开手边的消毒筷。 青涿不再追问,桌上琳琅满目的菜餚确实勾人馋虫,也是他进惧本以来最丰盛的一餐。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剥虾,一边在脑子里想着。 另一个我……难道这位人脑研究专家还是一个精神分裂者? 听上去真是既荒诞又合理。 饭桌上短暂陷入了安静,三个人都专心于盘中美食。 青涿抽空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硕大的时间正显示出「19:20」的字样。 摁灭手机,他站起了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爻恶说:「我想去一趟洗手间,医生方便和我一起吗?」 爻恶落了筷,拿纸巾优雅地擦拭着唇角:「当然。」 感受到身侧灼灼的视线,青涿侧垂着头,安抚小灵一般笑了笑:「小灵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小孩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走廊上还不时有穿梭的黑影,在青涿二人经过时,无一不将红色的眼睛吸附其上,等待人走远了才不甘心又慢腾腾地继续自己的行动。 洗手间里倒是没有黑影,青涿走到门口,看到医生停下脚步,似乎想在这里等他,犹豫着开口: 「医生,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想求助你。」 爻恶微微挑起眉,意识到他走这么远或许是为了避开某个存在,贴心地走近两步,顺口关上了男洗手间的门。 青涿直接开门见山:「你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能通晓所有地方的一切变化?」 「或者说,」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微微仰起头,目光流露出些许害怕,「在没有监视器和窃听器的情况下,怎样会能知道一个人的一举一动,甚至说过的每一句话?!」 医生长得很高,卫生间的顶灯打在他头髮上,让他微垂的脸反而背着光。 他波澜不惊地看着青涿,沉声问:「你觉得你被监视了?」 被一根钉子戳破那层担忧的气球,青涿似乎泄了气,仓惶地垂下头,脚步也微微后退一步,低低答应:「对。「 「是那孩子?」爻恶联想到他特意赶来卫生间的举动,眉头一皱。 「……嗯。」青涿在恐惧的情绪操控下,眼睫毛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他眼睛里少有地盛满忧虑,「或许,他现在就正在听我们的对话。」 他的五指掐着腿边布料,手背上纤细的青筋微微凸起。 背靠着隔间的门板,面前是洗手台前的那一片镜子,他闪烁的眼神看向镜中的自己,也像是在看另一个高大的人影:「昨天他明明在幼儿园上学,却能看到我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因为身处幼儿园,身旁时刻有老师、同学环绕,小孩是不可能时刻有机会看监控的。 爻恶抬起眼,也看向那面洁净无尘的镜子,他在镜中与青涿对视,脚步慢慢凑近对方,似乎是为了防止别人偷听而压低了声线: 「我最近正在做的一项研究,内容和这件事有些关系。」 受到他的感染,青涿的声音也降低下来:「什么?」 「通识。」医生慢慢吐出这二字,他刻意放低的声线沙哑而富有磁性,似乎在为迷途的羔羊指明方向,「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外置器官来构成分体感知,汇总到主体中。不仅是听觉、视觉这种接受型的信息,语言、肢体动作等外放型信息甚至也可以释放出去。」 说着,他又勾起一点笑意摇摇头:「不过这项技术目前并不成熟,目前最优的外置器官也还保留着原有器官形态,这样子做监视未免也太明显了。」 话语说完,却见镜子中的漂亮青年突然怔住神,喃喃说道: 「医生,我家里……有一个器官标本。」 第085章 成长(31) 「什么标本?」医生面色微沉,眉头担忧地锁起,「是放在哪里的?你有没有贴身携带?」 青涿看向他的脸庞,眼神有些飘忽,似乎陷入回忆:「是个眼球,泡在玻璃罐里,没有贴身携带,一直放在我的卧室床头。」 「难道…是它吗?」他求助的目光看向医生。 爻恶也定定看他两秒,问:「冒昧一问,这个器官标本是谁给你的?」 这个问法就很有指向性了。 听出其中含义的青年眸光不忍,眼睫也失落地垂下来,说:「是我的一个朋友…」 「外置器官长时间和你待在一起,会对你的生物分子进行採样,如果使用者精于通识的研究,是能掌控你的一举一动的。」爻恶微微欠腰低下头,侧脸几乎要擦到青涿的面颊,靠在他耳旁小声说,「除非离得很近,才能降低它的信号。」 第160页 青涿有些无措地眨了下眼,头部也微微偏移,脸上细小的绒毛已经擦到了爻恶的皮肤,带来一阵痒意。 他小声又可怜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医生用极低的气音回覆:「保险起见,你先将那个器官销毁,把它给我看看,再与你的朋友聊一聊……记住,不要告诉他你已经发现了这件事。」 像是抓到了唯一的主心骨,青涿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悄悄话说完,医生直起了身,幽邃的黑色眼睛既给人安全感,又让人觉察出一丝神秘,是蓝黑色的海底,是最无人靠近的那涡旋流。 「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繫我。」爻恶叮嘱。 「嗯。」青涿垂着头,鼻音应道。 ………… 去厕所的两个人回到包厢时,小灵果然还安安分分坐在座位上。 趁着青涿落座没在看他,他黑暗阴冷的眼球转向医生,愤懑而不满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然后,被无视了。 小灵:…… 爻恶是一个表面生人勿近,实际却很绅士温柔的男人。进餐时,他会关注青涿比较经常下筷的菜餚,然后默默地将他喜欢的那些放在离他近的地方。 小灵个子小,胃口也小,也或许是由于什么心事而导致食慾下降,动了两下筷子就静静坐在原地,不时阴恻恻地看自己的年轻爸爸一眼。 而位于二人视觉中心的青涿也吃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回想着刚刚医生的那些话,眼睛时不时就往手机的时间上瞟一眼。 方才医生说的那些话,他自然没有全当真。肖媛媛送来眼球的时间与窥视感出现的时间对不上,更谈不上故意要藉此监视他——她人品和性格青涿看在眼里,没有利益争端的情况下不可能害自己。 而医生所说的「外置器官」理论,很有可能在这个世界是真的行得通的。不过他并没有在家里或者身上发现其他长得像眼睛、耳朵的东西。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医生全程都在骗他,想要离间他们两个人…… 但,这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紊乱的线索将他的思绪搅得一团乱麻,眉头也在不知不觉中皱起,吃在嘴里的食物也变得不那么美味了起来。 突然,医生的声音将他唤醒。 「这个菜很难吃吗?」爻恶表情有些无奈,就着青涿刚夹过的那道菜自己也吃了一口,细嚼慢咽后猜测道,「是太淡了?」 青涿眉头顿时一松,他笑了笑,表情还有些出神:「没有,只是在愁,下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又是什么时候。」 因为担心于全天候的监视而忧心忡忡,被发觉了心事便开玩笑带过,这个反应倒也合理。 爻恶也被这句孩子气的话逗笑,状似认真地说出一句:「喜欢的话,可以常来。」 正在他说完话时,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时间也发生了跳动,变化成了那个扣人心弦的时间点。 19:30。 青涿唿吸一凝,静静等待了片刻,却并没有入梦,他的意识仍然保持清醒,没有被另一个「青涿」覆盖。 担心时间有误差,他又提着心坐了会儿,身上各处却仍然保持原样,他也依旧记得自己是来自剧场的演员青涿,而非那个酗酒暴力、不合格的父亲。 今夜的梦境没有到来,是因为自己走出了家门,还是因为与医生见了面? 他把手机拿起,熟练地点开江涌鸣驻站的那个视频软体,找到了名为「大胃欢宝」的博主。 主页上置顶了一条图文,标题是「请假条」。 昨夜他帮江涌鸣一起把所有能接触到食物的途径切断,因此在入梦期间没有拍成视频,那么今天自然没有素材可供上传。 如果是江涌鸣本人,肯定懒得管这几百万的粉丝,也不会发什么请假条。 所以这应该是入梦后的江涌鸣做的事。 也就是说,入梦这个环节仍然在今晚触发了,而他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受其影响。 一场各怀心事的晚饭在将近九点时落下帷幕,爻恶开车将青涿二人又送回了那条飘着垃圾腐臭的破落巷口中,并十分贴心地将其送上了楼。 哪怕是灯泡闪烁、油漆剥落的昏暗走廊,在有这样靠谱高大的成年男性陪伴时也变得不那么可怕起来。 医生站在402门前,面色相比于工作时柔和不少,他看着屋内暖意融融的灯光,嘱咐道: 「明天下午,别忘了带小灵来复诊。」 医生走后,仅剩下两人的房间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会面,小灵的脾气更加暴躁,阴着脸躲进房内铿铿哐哐地又开始捯饬自己的机械玩具。 青涿虽不觉得桐桐的眼球真是小灵的外置器官,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它用黑布包好,放在衣柜顶上束之高阁。 待到午夜刚至的那一刻,就有一阵细小的脚步声从客厅一路走到了主卧。 赤着脚的小灵半仰起头,看着站在窗前的那抹身影。 青涿正和对面楼里的那只长发女鬼对望。她整个身子都贴在了玻璃窗上,四肢歪斜着,瀑布一般的黑髮铺满了整个窗面,暴起的眼球呆呆地随着青涿的指尖移动。 他将手指移到东边,她就同步向右看去,如果往西边移,她便又转到左边。 像是池子里追随着饲料游动的鱼。 第161页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到了小灵亮晶晶的黑眼珠子。 「爸……爸,今天很干净。」 一张嘴,那口沙哑破损的漏风嗓子就表明了自己身份,正是后半夜会出现的怪物小灵。 现在将他称为「怪物」已经不太恰当,第一晚浑身溃烂的皮肤竟然已经好了大半,只余下一些像是痘印一样的浅淡红痕。脓血自从昨晚清洗过后便没有再出现,看得出来是好好地把自己收拾了一顿。 「今天想……一起睡觉。」 小灵满眼盛满了渴望,就像是最普通的、想和爸爸妈妈睡在一起的幼儿园孩子。 第一天晚上,他周身还萦绕着本能般的憎恨和恶意,然而杀意在蛋糕催化的幸福作用下慢慢化解,褪下这层怨气的表皮,里面装着的却还是一个洁白无暇得像荔枝一样的孩子。 相对而言,白天的小灵反而更像是披着孩童表皮的成年人。 怪物小灵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只有一双脚丫踩在地板上蹭得灰扑扑的。青涿带他去卫生间洗了脚,又用最常见的抱小孩姿势将他抱回了房间。 小孩在被抱起来的时候,双手紧紧环住了大人温热的身躯。尽管已经把自己尽可能地往活人的方向打扮,但冰凉的体温却骗不了人。 仍然有些斑驳的手臂缩了缩,隔着一层袖子才敢触碰爸爸的身体。他的头埋进对方怀里,迟钝的五感使他闻不到男人身上的味道,但本能得觉得很好闻。 主卧里本来就是双人床,青涿把窗帘拉上,一大一小各躺一边。 「小灵,你是不是能随时知道我在做什么?」青涿侧躺着,伸手揉了揉小灵的脸。 白天里的小灵不愿意说,那晚上这个对他明显有依赖情绪的小鬼总能开口了。 「我……不知道。但是,另一个我知道。」小灵任他揉捏,回道。 「另一个你?」青涿有些惊讶,「你知道自己会在不同时间发生变化?」 小灵点了点头,他说话仍然有些磕磕巴巴,但还是坚持说了一大段话:「嗯。另一个我……很厉害,他有一种很强的力量,很可怕……爸爸要小心,我控制不了他。」 眼看着问题似乎有了方向,青涿忙问:「那你知道怎么躲过他的监控吗?」 令人失望的是,小灵又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能看到是因为力量……很可怕,我们阻止不了。」 浅浅嘆了口气,青涿安慰似的揉揉他的脑袋,轻声道:「没事,我会小心的。」 稍显沉重的话题揭过,青涿又和怪物小灵聊了些小孩喜欢的东西,诸如零食、动画等等。 小小的卧室在半个小时后才终于安静下来。 青涿闭上了双眼,唿吸归于平缓,而身旁的小孩并不需要睡眠,就愣愣地盯着他看,并小心地不发出声响打扰到眼前人的睡眠。 天色亮起时,怪物小灵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白天那个阴沉沉的小男孩。青涿照例与他准时踏上了校车,送到了花朵幼儿园的门口。 今天的天气相较前几天更加地阴沉,乌云一层盖着一层,明明是早上,看起来却像是傍晚时分。 背着大红色的书包,即将朝园内走去时,小灵又回过身,不放心地叮嘱一句:「中午记得早点来接我。」 青涿一愣:「嗯?」 ……正常都是下午放学接送,今天为什么是中午,是为了复诊吗? 「你又忘了。」小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色与天空一样灰白,「今天该去给妈妈扫墓了。」 第086章 成长(32) 熟悉的咖啡馆,熟悉的红褐色圆桌。 馆内装修雅致復古,头顶用线吊着高低不平的小灯。今日天光灰暗,靠街的两面玻璃墙也引不进多少光辉,头顶的吊灯便被打开来,将暖光洒在众人身上。 周繁生面上少有地露出了兴奋神色,开口:「我……」 肖媛媛心中藏着事,面色忧虑:「我……」 青涿思忖着昨晚的事情,也说:「我……」 三人的声音同时出现,又同时静止。 面面相觑一阵后,秉持着女士优先的理念,青涿与周繁生让肖媛媛先说。 「我家里丢东西了。」肖媛媛用手支着头,两根食指揉着两边太阳穴,百思不得其解,「今早桐桐要换眼珠子的时候,发现之前储备的那些全都不见了,还质问我是不是偷拿了。」 「不是,谁会拿那玩意儿啊?」江涌鸣露出了同款疑惑表情,「其他东西有没有少?」 「其他东西倒是没注意……但是我放在衣服兜儿里的钱是没少的。」肖媛媛回答。 钱没少,就那泡眼球的罐子少了,听上去目标十分明确。 总觉得这种生物标本带有邪气的江涌鸣吐槽一句:「专取人家小女孩的眼睛,听上去像是变态会干的事儿。」 青涿本来就对这个眼珠子比较关注,指尖点着桌面问:「桐桐有什么变化吗?或者说,没有可更换的眼睛对她有没有什么影响?」 听了他的话,肖媛媛双目放空沉思了会儿,歪着头思考:「今天早上没吃早餐算不算?她好像很没胃口。」 说完,她似乎也觉得这个现象说明不了什么,晃了晃头,把那些乱糟糟的想法都甩出去,说:「算了算了,感觉这个无关紧要,还是小周少爷来说吧。」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视线又统一地移动到周繁生身上。 第162页 彼此之间已经熟识不少,周繁生也没藏着掖着,直接转身从自己的包里取出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昨天在金洞寺发现了一道秘文,接着就把这个做出来了。」 「哇!」 肖媛媛惊讶地用一只手掩着嘴,双目放光地看着他手上的那个布娃娃。 那是一个用各色、各种布料拼接而成的布艺作品,全身上下都是柔软漂亮的花纹,布片之间的针脚细密工整,身上还套了一身碎花小裙。 但一打眼看过去,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双精緻灵动的眼睛。精灵一般的翠色瞳孔像是有生命一般,眼皮还会轻轻眨动。 「这是!」肖媛媛愣了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求证般看向周繁生,「这不会是之前给你的眼珠子吧!」 当时她从家里拿了几个眼球罐子,分了两罐给周繁生,一罐给青涿,本来想给新队友江大少爷也分一个的,但因对方对其过于恐惧才作罢。 周繁生小心翼翼地把布娃娃捧在手中,用手指轻轻给她梳了梳小布条做的头髮,难得地露出了一个轻轻的笑容,「对,我在金洞寺里发现的秘文,可以起到扩散生物机能的作用。你给我的眼球属于生物活体,我利用秘文做出了这个娃娃。」 「她现在虽然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但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生命。」 他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看向自己掌中娃娃的眼神轻柔而闪亮,与以往沉默寡言的内向模样大相迳庭。 「恭喜。」青涿还记得在进入惧本前,周繁生就曾说过自己最希望获得的能力是创造生命,如今看来,也算是实现了一半。 江涌鸣的夸赞方式则没有那么内敛,他勐地一拍掌:「牛啊兄弟!」 面对他人的赞扬,周繁生的耳朵又不知不觉染红,他轻咳两声:「还是多亏了媛媛姐给的眼睛……这对眼睛里附有一些力量,我猜测应该是来自于桐桐的,所以我的娃娃也有一些特殊功能。」 ……什么!做出来的娃娃也能有特殊能力! 江涌鸣回想了想自己那个鸡肋无比的「人多势众」,一股陌生的酸涩感涌上心头,就像是生吃了三颗大柠檬一样。 「她现在有睁眼和闭眼两个状态,分别对应的两种能力我起名为【洞察】和【屏蔽】。」周繁生讲解着,随后便对手上的娃娃轻声说,「苞苞,屏蔽。」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缓缓眨眼的布娃娃随即听话地阖上了眼。 也就在此刻,坐在周围的队友们忽觉视线中的周繁生发生了些变化。 就像是带上了枯叶蝶的翅膀一般,周繁生的身体被周遭的环境染上了保护色,叫人下意识地就会将它从自己的关注区隐去。 只有时刻关注着,并提醒自己,他就在那里,才能在视野里再度清晰地看到他的身影。 展示完成后,周繁生又开口令道:「苞苞,洞察。」 他的声音倒是没有被环境同化,落下不到一秒,伪装色就从他身上流散分离,露出了正常的身形样貌。 而他怀中的布娃娃此刻也睁开了双目,长卷的黑睫毛如羽扇,睁着眼一眨也不眨。 「这是苞苞的第二形态,洞察,可以让我通过她的眼睛来看我想看的东西。」周繁生解释道。 「卧槽?!」江涌鸣勐地一扬眉头,「那岂不是相当于一个监控器?!」 「对……苞苞,休息吧。」周繁生点点头,小心地用手掌将苞苞的眼睛阖上,「她的能量有限,不能长时间维持这两种状态,而且还不具备移动的功能,所以作用还不够完善。」 他嘴上说的谦虚,但在座的众人都知道这个小布娃娃的含金量。 这不仅仅只是一个信号屏蔽器兼监视器,重点在于这是由演员亲手制作出来的道具。 就连人脉最广的江涌鸣都还未听说过剧场中有谁能自己造出道具,交易所中流通的道具无一不是演员演绎完惧本时系统发放的。 所以,这个消息堪称恐怖。 江涌鸣有些兴奋起来,一下子就动了将这个小朋友拉入自家惧团的心思。这种天赋型选手往往都会被各大惧团拉拢收纳,这不得趁着这会儿近水楼台先得月,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只要干成这事儿,说不定他哥最近也能看他顺眼点。 桌上有江大少这个大嗓门叽叽喳喳吵闹着,青涿面上含着淡笑,心里还在思索着这个叫「苞苞」的娃娃。 她的洞察能力和医生所说的「通识」非常相似,区别只在于她目前只拥有视觉上的通识能力,相对来说局限较大。 而她的屏蔽能力现在就正是他所需要的。 「周繁生。」他突然出声,打断了江涌鸣的大肆吹嘘,「你现在还能做出这样的娃娃吗?」 周繁生面色犹豫了一下。 「可以是可以,不过需要有能量主体,就是媛媛姐给的眼球才行。」 「我那里还有一颗。」青涿快速说完,问,「大概多久可以做出来,有什么材料要提供吗?」 周繁生估算了算,「大概明早可以做出来,除了眼球其他材料我那边都有。」 「你着急吗?」他歪头,问道。 说实话,挺急的。 按照昨天的推断,今天小灵的成长进度估计就会推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明天就会完成长大的节点。青涿最好是在此之前能先屏蔽掉他的窥视,再按照昨天拟定的方针行动。 第163页 不过眼前的队友们还不知道当下面临的处境,他想了想,干脆便也倒豆子般地一轱辘说出来。 在听到小灵拥有远程监控的能力时,咖啡馆内陷入了一片死寂,鸡皮疙瘩爬了众人满身。 「所以说……」肖媛媛干巴巴地开口,转头将能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扫视一遍,「他现在可能就在听我们讨论这些事?」 「是的。」青涿有些无奈地点头。 小灵如果真能监控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那他们无论躲去哪里也无济于事。 「这样的话……我们后面不能再分头行动了,最多分成两个小队,一队拿一个娃娃。」周繁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苞苞。 布娃娃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眼睛眨呀眨呀地看向他,小小的脸上露不出表情,但能从那双翠绿的眸子中看出深深的眷恋。 事不宜迟,青涿当即起身,和江涌鸣一道,留下一干队友开车回到那件破旧拥挤的出租屋中。 卧室里窗帘还保持着昨晚紧紧掩住的状态,头顶长长的灯管投下惨澹的白光,用黑色布片包裹住的眼球还好好地放在衣柜顶上,短绒布料上还沾着乌蒙蒙的灰尘。 幸好,还在。 青涿稍微松了口气,他随意找了个布袋将罐子装进去,再招唿江涌鸣一起离开。 江涌鸣正从客厅的零食箱里拿了包辣条,边吃边走,充分发挥及时行乐的人生宗旨。 坐在副驾上看青涿开车时,他还不忘记把美食分享给对方,捏了一根辣条凑到青涿的嘴边。 青涿目不斜视,微微偏头张嘴衔住,慢悠悠地吃掉了。 等他们二人回到咖啡馆时,馆内多出了一个人影,正是一早就不见了的陈司。 江涌鸣拿纸巾把手指擦干净,下车边走边对青涿说:「小陈敏捷高,我早上就派他去幼儿园看点名册,这会儿估计已经拿到了。」 「嗯。」青涿点头。 刚踏入咖啡馆的门口,五感敏锐、早就发现他们两人的陈司张嘴喊道:「江少!快过来看!」 队友几人围着中间的桌子,桌上正摆着张纸。 大步走上前去,青涿把那张纸拿起,和凑在一旁的江涌鸣一起查看。 纸上是陈司照片列印出来的点名册。 2020.3.3 桐桐,√,66% 欢宝,√,44% 阿真,√,100% …… 小灵,√,82% 第087章 成长(33) 「哎?!」江涌鸣瞪大了双眼。 阿真到达百分之百是众人可以肯定的事,但是小灵这个情况就有点出乎意料了。 三月二号和三月三号进度都是82%! 肖媛媛摸摸下巴:「会不会是因为你昨晚没有入梦?」 这话显然是对青涿说的,他自己目前也没有什么头绪,只能作此猜测了。 但至少,这是一件好事。 小灵的成长进度推迟,他们就能来得及让周繁生把娃娃做出来了! 毕竟是攸关性命的大事,紧快不紧慢,周繁生拿到了青涿给的眼球后便起身告辞,回家忙活去了。 肖媛媛也打算回家,再找找有没有硕果仅存的眼珠子;而今天没有相关剧情的江涌鸣等人则一起去她家协助调查,搜寻那些消失的眼球下落。 这个时间点真是过于巧合了,昨天青涿刚从医生那里得知通识的相关信息,对方还建议他将眼球销毁后交给他;同一时间周繁生发现了秘文,做出了苞苞,而第二天,肖媛媛处的眼睛就全部都不见了。 这让青涿不得不扩大了对医生的怀疑。 ……他真的没有什么目的吗? 时间临近中午,青涿便干脆待在咖啡馆中直到幼儿园上午的课程活动结束。 上午小灵说的扫墓的事情着实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但三月三号也确实是「妻子」死亡的日期,惧本会安排这样的剧情也合乎情理。 下课铃声清脆流淌,青涿站在校门口的铁栅栏前,看到金老师领着小灵一步步走来。 为了今天的祭奠,小孩特地穿了一身黑衣,搭上墙壁一般灰白的面孔,看着更加不似活人。 在路边随意吃了顿午饭,二人就先回了趟家。 青涿把手机里的通讯信息翻了个遍,终于在原身与丈母娘,也就是妻子母亲之间的对话里发现了相关记录。 女儿死亡,黑髮人送白髮人,丈母娘悲痛欲绝。但她并不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这个男人,还反过来安慰他,并千里迢迢从外省赶来,想把小外孙和女儿的尸骨接回家中。 但却被原身拒绝了。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仍然深爱妻子,希望能将她葬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也愿意担任起抚养小灵的责任。 城市的教育资源总是比乡下好上不少的,丈母娘与老丈人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个请求,与原身一起给女儿做了个简陋的葬礼。 位于市郊的公共墓园价格昂贵,原身与娘家都支付不起,最后将装有骨灰的罐子埋在了本市一座着名的「墓山」上。 那座山上埋葬着无数贫穷的骨灰,像是一只巨兽,吞噬着孤独流浪在城市里的人类灵魂。 青涿也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衣装,衣料与皮肤的黑白对比更加极致,乍一看也不像是活人,而更像是志怪图集中披着画皮的怪物。 他搜到了墓山的导航,从街边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白菊,又带了一袋苹果,开车载着小灵驶到目的地。 第164页 小灵坐在后座,似惊讶似嘲讽地哼了声:「外婆又不在,你还认真起来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以前原身来祭奠亡妻时都是煳弄了事的。 这和青涿可没半毛钱关系,他也就没有回应。 这座城市位于平原地区,墓山虽然横纵占地广,却不怎么高。绿葱葱的阔叶树占了大部分面积,还有一小块裸出砖红的山体,是环山清开的一条土路,还有坐落各处的墓地。 山周还有一些平房,有几栋是工厂用的厂房,还有些作为宿舍楼给工人们使用。墓山土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堆垃圾堆,五颜六色的垃圾袋泛着臭气,死气沉沉地烂在空气中。 到山脚下就不能开车前进了,青涿和小灵拿着东西下车,牵着手顺着沙石土路往山上走。 脚下的路也不全是黄土,还有从黄土的夹缝中探出头的野草,在被鞋底碾过之后蔫搭搭地贴在地上,与道路一侧的墓穴相对而视。 除了那种特意清出一大片的土地做的小墓园,还有很多人的墓穴与墓碑就这样安在路边,隆起一个砖砌出来的小包,背朝着茂盛树林,面朝着来客。 妻子的墓埋在墓山深处辟出来的一块空地里,青涿一手提着那袋苹果,一手牵着小灵,在空荡寂静的山里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此时,前后左右已尽是绿泱泱的山景,工厂平房已经再也看不见影子,成片的树叶挡在头顶,压抑的感觉攀在背上,让人总有种背后还跟着什么的错觉。 正在这时,一条黑色的影子突然从深林中闯出。 青涿吓了一跳,心跳加快的同时睁眼看去。 竟然是一条黑色的土狗。 它通体生着黑色的短毛,回过头看了一眼山里的两名来客,乌熘熘的眼睛眨了眨,随后自顾自地往另一边树林跑去。 这座看上去空荡荡的山里,竟然还有别的生物。 青涿平缓了一下心情,牵着小灵继续往前走。 只是,在拐过一道弯口,来到妻子墓穴所在的那片空地时,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空地之中围绕着一圈陵墓,中间竟然有一名男子正背对着自己。 他也穿着黑色的衣服,蹲在其中一座墓碑前,背影将碑上的文字全部挡住。 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 仅凭一个背影,压根无法辨别他是曾见过的演员,还是另有他人。而妻子的墓在靠近右侧的位置,与男人之间拉开了一些距离。 青涿没有贸然去叨扰他人,他静静地往右拐,目光从一排墓碑中瞟过,找到了带有「徐妍」二字的那一块。 墓碑上的文字是刻上去的,原本黑色的石块在日晒风吹下也生出许多磨纹。在它身后,是石砖垒成的土包,深处埋着骨灰罐,装载着一个人的一生。 青涿蹲下身去,把苹果从袋子中取出,一个一个地放在墓碑之前。右侧小灵也递来了一束花,白菊花瓣根根弯曲,簇拥在一起,也和苹果被搁置在一块儿。 作为一个贫民窟里出来的小孩,他无亲无朋,从来没有祭奠过哪个人,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只好直愣愣地看着冰冷的石碑,与上面刻得浅浅的「爱女徐妍之墓」对视。 「妈妈。」斜上方传来了小灵的声音。 他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几个字,纯黑的眼睛似乎透过那个字能回忆起什么,却又因眼底深处的冰凉戛然而止。 青涿也能感受到,小灵对他当然是愤怒和怨恨,但对于自己的妈妈应该还是有孺慕之心的。 他沉默不语,却忽然感到身侧投来了一束阴恻恻、森冷无比的目光。 勐地转过头去,却见小灵仍然看着墓碑,并没有将视线分到自己这边;他又撇头往在场的另外一个男子看去,却又见对方依然侧背对着自己。 阴冷寂静的墓地中,他蹲在碑前,手中似乎正拿着什么工具,一下一下地往石碑上凿。 不对劲。 灰濛濛的天空本来就投不下什么日光,再由周遭的树冠一遮挡,整个视线都像是恐怖电影中的色调。再加之周围全是埋葬死人的陵墓,而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正在凿碑…… 一抹沁凉突然滴落在鼻头,青涿用指尖一抹,抬起头朝天上看。 接着又是一滴细小的水珠砸在眉间。 下雨了。 胸口萦绕的不详预感越发深重,青涿转头和小灵提议:「天气不好,我们先……」 回去吧。 话未说完,沉默中的小灵却忽然站直起身,毫无徵兆地向墓地中间的男子跑去。 青涿也站起来,带着一丝防备向后撤了半步。 那边,小灵不知道和男子说了些什么,对方也直起身,身形慢慢转了过来。 是一个面貌年轻的青年,手上指骨突起,掌中紧紧攥着一把尖刀,尖头处染了一片暗红色液体,正不住地往下淌。 雨丝慢慢变多,青涿眨了眨眼,把睫毛上挂着的雨珠抖落,看着青年的面容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视线下滑,却见原本被男子遮挡住的墓碑露出了一半,上面的刻痕崭新,字字分明。 慈母曲医之墓。 心中一震,再看那男子的五官样貌,青涿终于回忆起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是阿真! 或者说,是完成「成长」节点后的阿真! 雨粒变得更粗了,冰凉凉地砸在头顶,肩膀,把头髮和衣料全部打湿。穿过薄薄的雨幕,他看见小灵踮起脚沖阿真说了些什么,而阿真听完后,却浅浅地笑开了。 第165页 他盯着青涿,突然大步迈开了脚步,手中持着那把尖刀直奔而来! 青涿后退两步,在看清他脸中神色时,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阴暗、疯狂,鲜血将他的眼白都浸染成红色,而他却咧开了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一只游荡人间的恶魔。 青涿如今手无寸铁,在面对不知道还是不是人的成年阿真时,只能逃跑求生。 雨下得更大了些,山间的土路开始有些泥泞,而青涿全然顾不得这些,拼着一股劲朝着来时的路线跑去。 耳边除了雨点打在树叶上的簌簌声,还有自己和身后的脚步声。 阿真追来了! 青涿此刻也知道小灵刚刚对着阿真附耳说些什么了。 他在告诉阿真——是眼前的青年教唆他的妈妈抛弃他的。 第088章 成长(34) 雨珠在空中织成一张网,填满了空气里的每一个空隙,噼头盖脸地砸下来,衬得整块视野中的景色都灰濛濛的。 青涿在雨中跑了十分钟,胸口急促地起伏唿吸,头髮和衣服被打湿贴在身上,汩汩细流从额前发淌到脸上,眼睛也不知道进了多少雨水。 身后紧随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他因为长时间的快跑也有些力竭,伸手抹掉脸上的水珠,一边回头看身后,一边速度降低下来。 以青涿为圆心,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全是土墓与树林,还有路侧堆成小山的垃圾。 他精神稍稍振奋了一些,垃圾堆是只有入山前一段路里出现的,这就说明他很快就能走出这座墓山。 脚下的脚步不停,青涿顺着来时的路往前走,右侧的垃圾堆后方却在这时突然蹿出一个黑影。 脚步一滞,有了经验的青涿很快就镇定下来。 还是那只黑色的土狗。 它体如干柴,瘦得看不见多少肉,从道路的右侧悠悠跑到了左侧,期间还撇头看了眼自己。 这只狗不知道是不是常年守在这片山上,这里的土壤贫瘠,其他的动物一只影子也没见着,它只能翻垃圾为生,瘦弱是必然的。 掠过这个小插曲,青涿继续赶路。 保持慢跑的速度,又前行了十来分钟,视线内却没有看到来时路旁的厂房。 他有些困惑,左右张望了一圈,也丝毫没看见任何建筑物。 而在这时,熟悉的黑色身影从右前方的垃圾堆内侧悠悠跑出。 还是那只黑狗。 它又看了青涿一眼,身体又没入了道路左旁的茵茵绿林中。 包含秋意与水汽的冷风吹来,全身湿漉漉的青涿打了个寒颤。 身体上的不适、吸了水变得沉重的衣物还有蒙蒙雨幕都能让人的思想变得迟滞、茫然。他脚步停下,又抹掉了脸上的雨珠,突然向着路边的墓穴走去。 鞋底踩过积在土路上的水滩,发出「吱」的挤水声。 青涿俯下身,看了看墓碑上的字。 「吴家三子吴宾之墓」 看完后,他又直起身子,迈开脚步沿着路往前走。 山上的景色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不论走到哪个角落,看到的好像都是同一幅画卷,画着如出一辙的风景。 就像是让人陷入了怪异空间循环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走了没有、身处何地。 而在第三次看到那条黑狗横穿土路时,青涿也终于确定,自己真的陷入了空间循环之中。 如果不是来时走过这段路,他都要以为自己一直在绕成圆形的路上兜圈子了。 为求证,他又看了眼左边的陵墓。 「吴家三子吴宾之墓」。 鬼打墙。 三个大字浮现脑中,青涿停下了脚步,被雨水浇了几十分钟的脑袋似乎也进了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祸不单行,茫茫雨幕中,他看到前方的路口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影。 青年穿着黑衣,身上同样被雨水浇透,但却沖不淡脸上诡异的神情。 他那双充血的双眼也看到了远处的青涿,脸上的笑容扩大,手中的匕首隔空比划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改将它插入对方身体的哪个部位,随后便拔腿冲来! 艹! 青涿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从墓园到山下,只开闢了一条土路,没有其他岔路,会被堵住也很正常。 他反应迅速,脚步一抬身形就没入了左边那片绿叶掩映的树林中。 视线内被绿色构成的基调充斥,山上的树大多粗壮高大,身边还有茁壮茂密的灌木丛,以及大大小小的山石野坡,要想藏一个人并非难事。 只不过,一旦进入这片树林,不仅追赶的人视线迷乱,被追的人也像是投身入了迷宫,再想找到出来的路就全凭运气了。 雨点噼啪落在树梢的宽叶上,汇成一小滩积水后才从叶尖流下。耳边的雨声鼓譟不已,却也恰好掩盖住了仓促的脚步声。 青涿在山林中绕着跑了几分钟,目力所及之处已经看不到那个疯狂的人影,这才找了个土坡藏住身形,靠着坡上的绿叶,哆嗦着打了个喷嚏。 三个惧本以来,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嘴唇苍白,满面雨珠,湿答答的头髮被他一把抹到脑后,但衣服却不得不穿在身上,像是浸过冰水一样刺骨。 他从衣兜儿里拿出手机,幸得还没有泡坏,只是沾了水的屏幕和手指不太能接受感应,划了好一会儿才划开。 第166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鬼打墙的原因,手机信号仅剩下一小格,像是风中扑闪的火苗。青涿立马拨通了江涌鸣的电话。 电话接起得很快,只是因为信号的原因,对面的声音破碎而模煳,伴着奇怪的沙沙声。 「……餵?」 「喂,江涌鸣,你能听到吗?!」青涿微蹙着眉,语速飞快字句清晰地说道,「你派人去看一下曲医有没有出事,然后来墓山找我,我把位置共享给你。尽快!有人在追杀我。「 对面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在墓……共享……?」 青涿打断他:「对!我马上就……」 正在此时,一阵剧痛蓦地从右肩处传来,同时手机里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 清晰得就像是说话的人正在耳边。 「不用,我已经找到你了。」 阴柔的低语乍响,一把尖利的匕首插进了脆弱的血肉之中,而握着匕首的人站在小坡后,探着头垂目看向青涿。 惊讶与痛意还来不及扩散,青涿几乎本能地从系统中唤出佩戴道具,反手狠厉地一抓。 【道具名称:新娘的手甲 道具品级:c 道具说明:成婚当日,穿着红嫁衣的新娘用它撕破了爱恨与命运的桎梏。 类型:攻击型道具 使用方法:可以对惧本鬼怪造成一定伤害,伤害值大小根据怪物级别而定。 耐久度:90%】 没想到生生挨了一刀的青涿居然还有力气反击,而且身上还藏着武器。曲真被手甲划过之处泛起了黑烟,他也被骤然浮现的灼烧感痛得一下子松开了手。 匕首的尖端埋进肩内,锐利地划开了血管和组织,却又没有穿透。青涿趁着曲真吃痛的一瞬间,立马朝森林深处跑去,左手还搭着匕首的柄,不让其在跑动中颤抖从而加大伤势。 跑动中,他听到了那处传来小灵的怒喝。 「你做什么?!干嘛伤……说好……亲手…」 被刀刃堵住的伤口仍有血液流出,被雨水沖开,吸到了黑色衣服里面,染上一缕深红。 长时间的体力消耗加淋雨风吹,又被狠狠刺了一刀,青涿有些头晕脑胀,耳朵里开始嗡嗡地耳鸣。 曲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捕猎游戏,可不曾想居然被一只受伤的猫咪挠了一爪子,顿觉恼羞成怒,态度也认真起来,毫不犹豫地便追赶上来。 状态不佳的青涿步伐踉跄,听着身后清晰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快速沉重地鼓动。 他提起一股气,又往前跑了两步,身体却蓦然撞上了一片软墙。 在两颗粗树之间,明明还有一条小道一般的空隙,但此刻却拥挤得让人一根指头也伸不进去,就像是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隐形气泡将那块地方填满,写着「禁止通行」的警示牌。 「走到头了?」曲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放慢了脚步,闲庭信步地慢慢靠近。 这座墓山本就位于市郊,因其占地广阔,而横跨了两座城市。看起来,是青涿在逃生路中不幸选择了通往另一个城市的方向,继而不知不觉来到了这个惧本的边界。 鼻腔不断穿着粗气,青涿无奈地转过身来,背靠着那道无形的空气墙。 曲真被手甲挠过的那只胳膊衣衫撕裂,不断有隐约的黑雾从裂口中飘出。而小灵则站在他身旁,也被雨水淋成了一只小落汤鸡,黑漆漆的眼珠子看着青涿受伤的右肩。 「爸爸,疼吗?」他问。 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哼笑,青涿很想给他们也来一刀子,再问问疼不疼,可惜他现在得省省余量不足的体力,干脆开门见山问:「你们想干什么?杀了我?」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抖了抖,已经做好了再把手甲唤出做最后一搏的准备。 头顶的树枝盛不住雨水,一小汩从叶尖恰好滴落在青涿的眼尾,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最后沿着下巴淌到脖颈,看起来就像是他流下的泪滴一般。 小灵愣愣地看着,伸出左手想拉住青涿的右手,却被他躲开。 「爸爸,我只是想让你去福利院,永远陪我。」他扑空的手没有缩回去,说出来的话实际上和说要杀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青涿面无表情:「我不想。」 小灵的优柔寡断让曲真有些不满,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你说完了没?说完我就动……」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悦耳欢快的铃声就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了凝固紧张的氛围。 就像是在一张崩到极致的网上剪开了个口子。 青涿有些怔愣,自己的手机在衣兜里不断地颤动,他将它拿了出来。 「怎么回事?」曲真一皱眉,飞速将头撇向小灵,「你不是开了领域了?」 而小灵脸色微变,瞳孔骤然死死地盯向青涿拿着手机的手。 来电的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青涿把它接起,贴近自己的耳朵。 不止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他的眼睛惊诧地睁大。 「……医生?」 第089章 成长(35) 在「医生」二字出口的一瞬间,小灵的面色彻底难看了起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想提醒你别忘了今天的复诊。」爻恶的声音浑厚低沉,隔着糟糕的信号也依旧悦耳,「另一位江姓患者已经到了。」 第167页 他的话语顿了顿,似乎是听到了电话这头雨珠倾落的声音,声线放缓关心地问道:「你现在在外面吗?刚刚突然下大雨,带伞了没?」 憋了一口气的小灵终于忍不住了,他用左手的手肘拐了下曲真,泄气说道:「走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他的个头才刚到曲真的腰间,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支配者发出的命令。 曲真狭长的眼睛瞟了眼自己魂体受创的手臂,咬着牙不甘地迸出几个字:「那我这伤就白受了?」 「没有带。」青涿看到了小灵的异样,猜到他或许对医生充满某种忌惮,把手机贴在脸侧敛下眉眼轻声说,「我……在墓山迷路了。」 「什么?」医生的语气稍重了些,随后那头传来椅子脚在地板上刮擦的刺耳音,接着是皮鞋踩在瓷砖上的脚步声,「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有……」青涿将目光从曲真和小灵身上挪过,迟钝地眨了下眼,「小灵在我身边。」 医生的声音很快又传过来:「你们在原处等我。」 「医生,你要去哪里?那边还有患者……」隐约还从电话里传来曲医的声音。 「患者你先处理吧。」医生回答。 青涿的唿吸在短暂的休息过后也趋于平缓,沖医生说了句「好」,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他大概知道自己今天的危机大概是过去,安全无虞了,顿时有些脱力,也顾不得脏便跌坐在地上,靠着空气墙平静望向小灵。 小灵却没在看他,而是冷冷地斜望曲真,扯了扯嘴角,「现在不走,等会儿想走可就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曲真拧紧了眉,却见小灵不欲回答,脸色冷得像是冬日湖上的浮冰。 他的气势不知为何在小灵面前会低下一截,思虑了两秒后,还是狠狠咬了牙,转身淋着雨离去。 …… 医生来的很快,像是天生拥有锁定青涿的探测雷达,支着伞的白色身影于十分钟内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来得急促,身上那套白褂都没来得及换下,在泥泞的山路中被泥点溅上,而他却并不在意,加快脚步,把手上的伞支在青涿头顶。 「我来了,别担心。」他鼻樑上架着眼镜,镜后的黑眸扫了眼青涿右肩处插着的匕首,眼神平淡,看不出情绪。 青涿的耳鸣还在持续性地嗡响,他脑子像是灌了沉沉泥浆,思考什么事都带了一段延迟。他抬起头,挂着水痕的脸抬起,湿润的嘴唇动了动。 「麻烦爻医生了。」 因为寒冷和失血的缘故,他的唇色变得前所未有地黯淡,只余下一点点淡淡的粉色证明生命体徵。整个人就如同一只被捲入暴风雨中的鸟,淋湿了翅膀跌在泥潭中。 「不麻烦,你先休息吧,交给我。」让人心安的声音响在耳侧,灌注了魔力一般,使得原来还想自己爬起身的青涿莫名地涌现出巨大的倦意。 他于事无补地微微挣扎一下后,思维就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沉眠。 青年的头微仰着,白皙中带着一点点青色血管的眼皮阖上,安静宁和。而他身上无处不在的水渍痕迹则添上了一抹残忍的意味,看上去像是童话里用嗓音换取双腿的人鱼,刚离开海面就遭到人类的袭击。 「拿着。」医生把伞递到小灵眼前,淡淡吩咐。 他并没有多问,也不需要多问。这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通识的眼睛,小灵策划时也知道自己隐瞒不了什么,与其说这是一场被发现的秘密行动,倒不如说是一次对于放纵底线的试探。 默默无语地接过雨伞,小灵看着医生蹲下身,素来洁白的衣摆染上泥水,而他却置之不理,一手穿过青涿的膝弯,将其抱起。 医生,既是怨恨的催化者,也是亡魂的控制人。小灵能察觉到埋藏在自己灵魂里的那根木偶丝线,只是这根丝线却从未有操控他做些什么的意思,仅是静静蛰伏在体内。 掌权者无意操控,甚至慷慨地给予「孩子们」力量,放任他们为所欲为,自己则懒洋洋地坐在监控室内,静静观察自己绘制的作品。 这是一贯以来医生给小灵的印象。 可最近,他却一次次强势介入,甚至自己亲自下场,把一个人类拉入了众鬼狂欢的夜场。 这让小灵开始警惕与防备,于是,便有了这一次试探。 医生抱着青涿来到山脚,将他放到了汽车后座,对从另一边车门上车的小灵说:「扶好他。」 小灵坐到了青涿身旁,鼻尖除了下雨的潮气,还有一丝丝血腥气味。 他的目光朝前看,从车内的后视镜反射中看到医生挂挡启动,汽车伴着引擎的嗡鸣往前开,他终于还是问出口。 「你不希望他死?」 在这个世界,死并不等于消失,相反地,死意味着永生。 充满束缚、被拴上命运枷锁的永生。 小灵越喜欢自己的爸爸,就越是希望他被束缚住,被牢牢困在这里,丢掉生前所有记忆,陷入沼泽般地、长久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如果医生也对他有某种情感,不可能不认同他的想法。 对于他的疑问,医生只是淡淡地说:「为时还早。」 他的手握着方向盘,操作车子拐过一道弯口,又开启了车窗上的雨刷,将雨丝抹除,「做你该做的。等时机到时,我会操控你。」 这句话自然只是一个通知,没有任何问询的意思。小灵心里藏了很多念头,最终也只归绕于三个字:「知道了。」 第168页 ………… 青涿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待他一醒来,看到的就是白色的床单被褥,以及同样颜色的天花板。 江涌鸣正坐在床边,拿着只水果刀极不熟练地削苹果,发现他醒来以后立马换上了紧张的表情,连声问:「诶?醒了?别动别动,你还是好好躺着。快和我说说,怎么把自己造成这样了?」 瞥了眼他手里被削得奇形怪状的苹果,青涿正想揉一揉胀痛的额头,手刚要抬起就把手背上的什么东西牵动了一下。 「诶,小心!挂着水呢!」江涌鸣吓得差点把手里苹果扔了,看他手背上插着的针没有脱出,才松口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本来我都带欢宝在医院等你了,结果突然看到医生急匆匆地出去,然后就把你带回来了……你都晕倒了,还一身的伤!」 青涿吁出一口气,毫不客气地拿过江涌鸣手上的苹果,咔嚓吃了一口补补水分,才把自己下午的经歷简单说了一遍。 「遇到了阿真?!还给曲医建了个墓碑?!」江涌鸣鼻子都皱起来,在听到青涿被追赶到树林里,插了一刀又被围堵后,他的表情彻底严肃起来,「你之后要好好防备起来,小灵是真想杀了你。」 「我知道。」青涿慢腾腾地支着床坐起身,一觉过去身体状况稍好了些,但还是有些头晕。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个惧本玩成了地狱难度,适用于其他人的过关方法在自己这里都不适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医生呢?」他问道。 江涌鸣闲不住,又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只苹果开始削皮,回答:「给小灵复诊去了。」 蓦地,他削皮的动作一顿,突然愤恨地拍案而起:「我、操,诊什么诊?这小孩死了不更好?!」 骂声响彻这件小小的病房。 就在话音刚落下的时候,合上的房门却突然被拧开,露出了一个黑髮黑眼、面色青白的小男孩。 江涌鸣:「……」 青涿默默看了眼僵住的江涌鸣:「……」 小灵面无表情地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他右手上的石膏已经卸下,手臂的动作看上去也很自然,想来是已无大碍。 在他身后跟着医生,医生又重新换了身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进门后便关心道: 「现在感觉怎么样?」 青涿笑了笑,回答:「好多了。」 他目光瞥到走到窗边的小灵,犹豫了一会儿后请求道:「医生,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爻恶对于这个要求毫不意外,轻轻点头:「可以,请其他家属先迴避一下。」 等江涌鸣和小灵都走出去,房门被咯哒合上后,青涿轻咳两声,说。 「医生,今天……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住院吗?」医生搬来一个椅子坐在床边,摇摇头,「你的伤势不需要住院,而且医院里的病房已经住满了。」 住满了。 白天的医院里除了医生和曲医两个医护人员外,就只有演员和孩子;如果说病房住满了,那就只能是晚上的…… 青涿的眼睛与医生的对视上,一方是澄澈的灰,另一方是无尽的黑。他退而求其次地问道:「那晚上你有空吗?」 如果能再和医生见面,说不定小灵的成长进度又可以推迟。 「抱歉,这几天晚上都要做一个比较重要的实验。」医生语气轻和,但拒绝的态度却很坚定。 或许是不太忍心看到青涿垂下眼的失落模样,他从口袋中拿出一个东西,放到了对方手中。 那是一枚红底绣着金丝的小小布囊,呈现六边形的形状,丝线摸上去柔软冰凉。 「之前去金洞寺,住持赠了我一道平安符,有什么危险的话,可以试着相信它。」 他低声说着,嗓音少有地柔和下来,像是一只洞察了一切的雄狮,安抚着受惊的麋鹿。 第090章 成长(36) 从医院挂完一瓶水后,青涿的体温还是维持低烧的状态,医生便又给他开了几副退烧感冒药;而属于外伤的右肩那处刺伤倒是在曲医治疗能力的作用下已经完全恢復了。 和医生告别后,江涌鸣领着欢宝和青涿二人一起走出了医院。 此时天色阴霾,但至少停了雨,水泥路面上积了一小摊水,歪歪扭扭地倒映出四人的影子。 随着成长进度的提升,这些小孩们的攻击性也越发地展露出来,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消失,连一贯喜欢眯眯笑的欢宝也失去了笑容。 江涌鸣这几天过得也不算轻松,不仅晚上要面对化身肿瘤怪物的欢宝,白天还几次三番地被对方做的小手段绊跟头。 比如偷偷拧开家里的煤气,或者是在他的饭里下杀虫药。 今天又看到小灵肆无忌惮展示出来的杀意,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做一些防护措施——准备一些克制小孩的物品。 于是他先带着青涿去了趟海鲜市场,称了三斤活蟹,又领着对方找了家殡葬用品店。 这家已有年代的店面小而拥挤,商品挤挤挨挨地摆在老旧的货架上,还有寿衣挂在墙头,颜色都分外鲜艷,大红大绿大紫晃得人眼疼。 站在店面口一米处,甚至就能闻到这种物品专有的那种线香味,古老陈旧。 像是感应到了某种危险,小灵刚到这里就远远地躲开,眼珠子盯着青涿的身影没入店里。 第169页 反正这些东西到底是拿来对付小孩,他们早晚也会知道,青涿二人便也没想躲着藏着。他从店里找出来一大叠黄底朱字的纸钱,直接在门口的人行道上点燃,青灰色的烟雾飘到了马路牙子上。 烧完后,等余烬的温度散去,他便拿出一个布袋,将烧成灰白色的纸灰装进去,又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时间也不早了,二人便在路口分别,各自带着自家的小孩回了住处。 有了前几天的经验,在七点半之前,青涿快速地把晚饭和脏衣服解决好,临近七点半时,便做好了入梦的准备。 因为今天吊了水吃了药,他特地在手心、房门、床上各处都放张纸条,写明了今日不可喝酒。 不出他所料,原来的那位「青涿」虽然酗酒暴力,喜欢亲手造就他人的痛苦,但对自己还是非常惜命,愣是憋着酒瘾,一晚上滴酒未沾。 甚至在面对主动买酒上来的小灵,他暴躁地甩了一个耳光,怒喝着:「你是不是想老子死!」 失去了喝酒发泄的埠,所有不满和狂躁就通通向小灵涌去。 以至于夜半时分青涿本人的意识清醒时,手臂还微微地发酸。 他侧躺在床上,一手捂着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嵴背也随着动作发抖。 「爸……爸。」怪物小灵也在午夜时如期而至。 青涿撇过头,看到半人高的小孩就站在床边,稚嫩的脸颊上还有抹不去的伤疤,被窗口透出的月光照得光亮。 他手上捧着一只碗,碗口萦萦飘着白雾。 「喝药。」他把碗往前送。 青涿支着身体坐起来,接过了那只瓷碗。 碗边还有些发烫,里面盛了小半碗清褐色的液体,闻起来就是浓浓的药苦。 他抬起眼看了下小灵,对方也正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里盛满了月色。 沖他柔和地笑笑,青涿仰头几口喝完了碗里的那包沖剂,刚低下头要把碗放到床边桌上,手中的东西就被一只小手抽走,同时手心还被塞入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 是一颗镭射包装纸包着的水果糖。 「吃糖……就不苦。」小灵小声说。 他的双眼闪闪发亮,黑得剔透。 青涿没想到这个小孩居然这么单纯,明明他只是送了一次蛋糕,给了一些零食,说了些好听的话,就让他全然忘记了所有怨恨和仇苦,甚至又开始全心全意地依赖起自己的父亲。 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全身脏污,溃烂丑恶,却没想到里面藏着一颗最澄澈洁白的心脏。 青涿从未将自己真的代入过小灵的父亲角色,但在这一刻,心里似乎也有一点鼓胀的感觉,像是填入了一种叫做亲情的物质。 他一把环住了男孩瘦弱的身躯,下巴轻轻抵在对方头顶上,手掌抚了抚幼小的背嵴。 「小灵,谢谢你。」 冰凉的躯体蓦然被温暖包裹,怪物小灵有些不适应且无措地眨了眨眼,说话的声音嘶哑至极,听起来却不刺耳:「不要谢谢,爸爸……小灵,爱你。」 …… 一夜过去,第二天青涿照常早起,牵着小灵在街口等到了校车。 校车上空出了好些位置,有几个是属于他们自身小团队里的人,因为今天有各自的指定剧情而缺席,还有一些在这两天来始终都不见人影,按照惧本的逻辑来看,应该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而叫人意外的是,今天校车上还出现了几个陌生的「熟面孔」。 说是陌生也不尽然,其实这几天常有在校车上见面,只是年龄发生了很大的跨越。 这几个小孩已完成了「成长」,与对应的演员之间完全调换了父子关系。 其中还包括了刘芝含之前的两名队友之一。 这是第一次在校车上直接出现这样的现象,整个车厢炸开了锅。 「老许!!是我,我是刘民啊!!」一个男孩站在位置上,拍着胸脯,着急地对走道外一个男人喊。 男人瞠目结舌地用食指比了比他,又指了指他身边的成熟女人:「刘、刘民,你怎么……」 「这、这不会是红红吧?!」他看着女人的面孔,越瞧越有股熟悉的味道,不敢置信地问。 名叫刘民的男孩正要回话,耳朵突然一疼,是被身旁的女人揪住了耳朵。 刘红冷着脸,将他揪到了座位中坐好,语气不佳地教训:「刘民,是我教你在校车里大唿小叫的?」 「还有这位先生。」刘民被吓得不敢再动,刘红又转过头来,偏小的眼珠盯着老许,涂成血红色的嘴唇微微翘起,放在过白的皮肤上红艷得吓人,「请称唿我的全名,我和你好像并不熟吧。」 相似的场景和对话还在车厢各处发生着。 一片喧嚣纷乱中,青涿静静地耷着眼皮,仰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余光瞥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那边。 刘芝含和刘小幸的位置仍然空着——自从那天后,她们两人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青涿并未多作打听,也不知道她的队友是否有进一步探寻。 不过,根据目前的表现来看,估计是完全放弃她了。 同属远途惧团的其中一个较年轻的队友,在今天也发生了身份转置,变成了幼孩的形态,被身旁的中年男人扣住手腕按在座位上,满目仓皇地想要寻求自己剩下那个队友的帮助。 第170页 而那颗远途惧团独苗苗脸上的惊惧并不比他少,一会儿撇头看着自己手上牵着的小孩,一会儿又看看队友,生怕自己也在某一瞬间变成那个样子。 兵荒马乱间,林珂倒是好整以暇地抱臂坐在原地,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上半张脸,但她似乎能感受到青涿的视线,微微撇过头来,笑了一笑。 下了车,把小孩送进幼儿园后,按照惯例走到了咖啡馆内。因为小团队里大多人今天都有剧情安排,仅剩青涿和周繁生二人相聚在一起,一时间让人难以适应这样的清净。 周繁生今天穿得特别厚实,明明只是微凉的秋天,却裹上了御寒用的羽绒服。宽大膨胀的冬装将瘦弱的他裹成了一个球,他自己本人就像是热狗中间的夹心。 就连昨天淋了雨发烧感冒的青涿穿得都没他多,便奇怪地问了句:「你很冷吗?」 周繁生手上也带着手套,因此动作有些不便,拉开背包的拉链都有些费劲。他点点头:「今天是挺冷的。」 见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只精美的拼接布娃娃,青涿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来。 周小少爷的手非常巧,这只娃娃的工艺手法和苞苞相近,但在配色和整体风格上都有极大的不同。大片的暗色格纹作为娃娃的皮肤,加之以整块的黑色皮料作为衣物,因为只有一只眼球,他还在原属于另一只眼睛的位置做了个单边眼罩,看起来别具风格。 「这只娃娃叫什么名字?」青涿接过娃娃,下意识地替她梳了梳头髮。 「叫小巾,毛巾的巾」周繁生拉上背包的拉链,垂着头在两手掌间哈了口气,又搓一搓,「因为只有一只眼珠,所以能量储蓄比较少,得省着点用。」 青涿点头,见他把脖子都缩起来的样子,总觉得有些蹊跷,说:「昨天和今天的温度差不多,你昨天也没这么怕冷啊……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侧头想了想,周繁生有些不确定地答:「今天起床后?好像昨天晚上也有点感觉。」 他与青涿各坐在圆桌的一头,此时却明显犹豫了一下,抱起自己的背包就站起来,慢慢挪步到了对方身旁坐下。 屁股刚挨上椅面,他就明显松了口气,耸起的肩膀也落下来,碰上青涿疑惑的目光,慢腾腾解释道:「你这边好像暖和一些。」 嗯?有吗? 青涿伸出手,探到原来周繁生的位置感受了一会儿,却并未察觉出明显的温差。 他开玩笑着说:「可能我体温高吧,那你就靠我近点。」 周繁生也能看出来他在开玩笑,但奈何入骨的寒意实在难熬,他便又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 近得都能闻到空气里传来的身边人的皂香。 温和的暖意也从隔空相触的那片地方蔓延开来。 真的变得好暖和。 周繁生睁大了眼,正要和青涿说这个方法奏效,却被一道刺耳的铃声打断。 铃声来自于青涿的手机,他看了眼屏幕上那串陌生的号码,摁下接听键。 随后,一道苍老枯朽、像是拿指甲去刮陈年树皮的声音从中传出。 「小涿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用我多说吧。」 「今天要还是交不上钱,这债可就再也还不清了。」 第091章 成长(37) 今天是什么日子? 青涿回想起自己曾看过的备忘录,一道灵光闪现,脱口而出:「王叔?」 「嗯。」那端的老人低低哼了声,又重复说了一遍,「你再还不上,它就永远跟着你了。」 长长的尾音拖完,他又是一次不知疲倦的警告:「这债啊……逃不掉咯。」 听到听筒内的声音还要继续絮叨,青涿蹙眉打断:「租金我有,你什么时候来拿?」 在他的引导下,王叔拖着嘶哑如破锣的嗓子答道:「老规矩,带租金到六楼,601。」 「我之前欠了多少?」青涿问。 「三个月房租,一个月六百,一共是……」王叔停滞了一会儿,再开口又是阴恻恻的威胁,「小涿啊,债不能欠太久,否则会被天打五雷轰的唷……」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记不记得?」 「小涿啊,该还债了。欠得太多会……」 「嘟」 一手把电话挂断,青涿捏了捏眉心。 电话那头的人就是妻子备忘录里写的王叔,也是他们的房东。 这通电话打下来,他反覆重复同样的话,要么是老年痴呆,要么就是精神有些问题。 哪样都不太好应对。 「怎么了?」周繁生没听清电话里的声音,问道。 他又悄悄地凑近了一些,胳膊都快要贴上了青涿,周身果然还暖不少。 「我这边触发剧情了,让我去交房租。」青涿站起身,就准备要出发,突然顿住,转头问,「你能不能给我两千块钱?」 暖源突然远离,冷风又寻着机会开始往衣服里钻,周繁生缩了缩脖子,点点头:「我身上没有,但可以去银行取。」 他「家庭」的财务情况还是不错的,至少比青涿那边阔绰得多。 「你真要过去?今天不是准备搬走吗?」周繁生理好自己的围巾,也站起来,贴在青涿身边。 按照原来的计划,今天拿到了小巾以后,青涿会去福利院领养一个新的孩子,然后从原来的地方搬走,彻底远离小灵。 第171页 可如果逃离既定的剧情,谁也不知道惧本会对此作出什么应对。 倒是若触发了别的什么规则,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综合考虑下,青涿还是决定去走一趟。 咖啡馆附近就有对应银行的atm机,周繁生取出两千块钱,交到青涿手上,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嘱咐道:「那你小心点。」 「嗯。」 青涿比周繁生要高出半个头,顺手拍了拍对方肩膀,扬扬手中那一小叠纸钞:「谢啦。」 「哦对。」临走前,他补充道,「你记得去医院找曲医看看,如果她看不出来,可以试试问问医生。」 「好。」 ………… 驱车回到那栋爬满污迹的老楼,青涿踏着昏黄的楼道灯光拾级而上。 这时他第一次造访四楼以上的楼层。 这整栋楼房一共也就六层,再要往上走就是天台。那扇通往天台的铁门被紧紧闩好,是以也透不进什么光。 601是一道暗绿色的铁门,油漆在未干透时从铁皮上滑下,又在过程中凝固,留下一颗颗小瘤似的凸起。 青涿身侧挎着一个单肩包,他「刷」一声拉开拉链,一手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塑胶袋,里面包着一千八百块钱,另一手又把拉链合上,把铁门敲得「咣咣」响。 「王叔,我来交租金了。」 男生的声音在楼道中迴荡。 「吱——」 刺耳的铁锈摩擦声在门被推开时响起,一个老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青涿乍一看,还有些愣神。 实在是对方的相貌……过于奇特。 骨瘦,白髮,浑浊的双眼,这些特徵却又与莹润、肿胀、光滑的肌肤一起出现在了同一张脸上,使得眼前之人看起来既年老又年轻,透露出一股诡异的不和谐感。 「进来吧。」他的声音证实了他的年龄,一如电话里那样枯老,像是散干了水分的一截枯树皮。 他把门敞开了些,自己后撤一步,露出了一点客厅的样子。 「不了,」青涿回了句,把手上的钱递送过去,「就在这里给你吧。」 空气里沉默了两秒,老头微微凸起的眼珠子转了转,又定格在青涿身上,慢慢出声:「你来了,就进来吧。」 这个反应明显不正常,但青涿也早做好了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的心里准备,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扶了扶背包的肩带,抬步朝门内走。 「吱嘎」 王叔在他身后把门关上,说:「坐。」 进屋后,青涿大致看了一圈,这间房子的整体构造和402室相差不大,只是出于楼梯两端的关系,看起来是互相对称的。 一间窄小的客厅兼饭厅,右侧是厨房,旁边有卫生间,里头还有两间卧室。 唯一不同的,就是客厅旁还开了一道门,房门闭着,旁边有一扇盖了碎花镂空布料的玻璃窗,有自然光从窗帘后洒进,门后应该是一个凸出去的小阳台。 青涿坐到了客厅的布艺沙发上,沙发对面的桌上放着一台厚厚的老式电视机,电视机旁有一台饮水机,上面倒插着一桶桶装水。 秋意深重,房子里也没有开暖气空调,王叔却只穿了一件白里透黄的老汉背心,从饭桌上拿了一只玻璃杯就往饮水机走。 「除了房租,王叔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吗?」青涿把钱放到了茶几上,主动开口,眼睛看着桶装水因为流出而从底部往上冒气泡,发出「咕噜噜」声响。 咕咚,咕咚。 王叔一口气把装好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惨白的灯光洒下来,照在他光滑的皮肤上。 青涿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皮肤的怪异感,就像是往肉里注入了过多的玻尿酸,整块肉被迫膨胀起来,表皮上还有若隐若现的水光,在灯下反射出来,像是不明的黏液。 老头没有回应他。 以为他没听清,青涿又重复了一遍,王叔这才放下水杯,说:「能有什么事,老头子一个人在家太无聊,想找个人唠唠嗑。」 在青涿的观察中,那块磨砂质感的玻璃杯上好像也蒙上了一些水雾。 他把背松散地靠在沙发上,表面作出放松的模样,实则早就拉紧了弦,干脆就着老头的话聊起来。 「那你一个人在家都干点什么?」 王叔凸出的眼球瞅着他,突然笑起来,勾着背沖他比划一下:「过来。」 说完,他便背过身,朝着其中一间卧室走去。 他这样子看着像是想展示什么东西,青涿便也就跟在他身后。 卧室门被拧开,里面就是常规的布局,王叔走到靠墙的一个方形鱼缸前,用指关节敲了敲那块玻璃。 鱼缸里的景象却与人想像中不同。 海石水草等布景还算常见,但里面饲养的鱼种却并非什么观赏性的金鱼,而是一条体硕肉肥、通体乌黑的不知名鱼类。 鱼鳍在清水中舒适地展开,鱼皮表面上也有滑亮的反光,好似抹上了一层油。 由于体型实在大,鱼缸对于它来讲都有些偏小,往前游两下就得碰壁掉头。 「这是什么鱼?」青涿看着鱼缸中的黑鱼,黑鱼扁豆一般的瞳仁也转来看他。 王叔撇过来头,没回答,却突然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眼睛里有惊讶的情绪,话出口的下一秒又自言自语,「没事,先出去吧。」 第172页 ……? 青涿跟着他走了出去,探究的目光并未收回。 这王叔是不是因为年纪大,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还有一点,客厅里放了十几桶水,堆叠在墙角,用一个专门放桶装水的架子摆好。 他一个老头子,半个月都喝不到一桶水,为什么要储存这么多? 「王叔,你怎么在家里放这么多水?」既然要唠嗑,青涿也没藏着掖着,直接问出来。 王叔又走到电视柜旁,拿起玻璃杯开始装水,摇摇头说:「老了,自己搬不动,一次让人多放几桶,多省事儿啊!」 省事儿? 省事儿也不至于连卧室墙角里都放上一桶吧?房间离这饮水机也不过几步之遥。 咕咚咚又一杯水下肚,王叔用手背抹了把嘴,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你吃鱼吗?」 青涿一愣,反射性地婉拒:「不吃。」 鱼?总不能是卧室里养着的那条吧? 回想起那张鱼脸上挂着的细长鬍鬚,还有鱼鳃煽动时四处游移的扁豆眼,黑熘熘泛着诡异反光的螺纹鱼皮…… 还真别了。 王叔哼笑了两声,斜瞟了他一眼,「你是不知道这鱼汤有多鲜!这样,你把鱼做了,咱俩一块喝两碗,就算你欠我三个月房租的赔罪了。」 话说完,他也不管别人答应没有,转过身又朝着卧室走去。 青涿则「腾」地起身。 租金已经交好,他实在不想、也没有兴趣再和这个古怪老头共处一屋,更是完全没有喝鱼汤的食慾,走到铁门前,一把拉开了扣锁。 往外一拉,铁片相击的吱嘎声响起,却见那门纹丝不动。 青涿目光一凝,又往外扯了扯。 难道是上了锁? 突然,一只骨瘦皮肿、膨胀得几乎透明的手伸过来,附上了青涿的手背。 「鱼还没吃呢,小涿别急着走啊。」 低哑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早在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青涿就如触电般飞速缩回了手,手背上被沾染了莫名的液体,如同被蚂蚁啮咬的刺痛感从皮肤表层钻到了肉里。 从他起身到过来开门,最多也就四秒,王叔是怎么进卧室又出来的? 他撤开身,看到王叔右手上正举着一根杆子,杆子末端连着一张深绿色的渔网,网内有一只黑鱼离了水正疯狂地挣扎着,脸上的两根肉须从网眼里探出,在空气中扭动挥舞。 青涿向后退了两步,王叔却又把杆子往他的方向递送,两根黑乎乎的肉须差点挨到了他的胳膊。 「小涿,我们煮鱼汤喝吧?」 第092章 成长(38) 粗壮的木制擀面杖高高扬起,在空中刮出一道劲风后勐地向下打去。 ——嘣!! 敲打在骨肉上的声音听得人牙酸,案板上的鱼鳃内喷出一串不明的混浊液体,有丝丝血迹从鱼头底下渗出,淌到木板上。 「砰」「砰」「砰」 青涿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老头又瘦又胀的背影,利落地挥舞着手中擀杖。 几道敲击声过后,本还挣扎得剧烈的黑鱼没了动静,死不瞑目地看着杀害自己的刽子手,扁豆眼一只被木棍打得爆开,另一只有血污爬上眼白,场面格外血腥。 王叔的脸上也溅上了一些液体,他不甚在意地拿胳膊擦了擦,转过身对青涿说:「过来吧,已经杀死了。」 说完,他在水槽里随意沖了沖手,趿拉着拖鞋就往客厅走。 青涿走近案台,心情复杂地近距离瞻仰黑鱼的遗容,耳边听着客厅那头咕噜噜的倒水声。 刚刚他藉口不敢杀鱼,不会做饭。老头答应鱼自己来杀,但在做饭这件事上却并不让步,说是以前徐妍来交租时有聊过天,知道他会自己弄饭吃。 嘆了口气,青涿似乎已经认命妥协,把背上的背包卸下来,随手挂在客厅墙壁的钉钩上,又回厨房取下围裙系在了自己身上。 只是在王叔没有注意到的时刻,他假装背包拉链卡住了,拉开了一小条缝,凑近悄悄说了声。 「小巾,睁眼吧。」 在语令落下的一瞬间,青涿就明白了医生和周繁生所说的通识是什么。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人本该只能被局困于狭小的空间中,只能看到侷促的一隅,但在此刻,他的视线却突然拓宽许多,甚至能看得清自己背后地板上的一粒灰尘。 通识所带来的视野扩展就像是自己本身的器官一样温顺,只须心神一动,随时都可以调用查看。 最令人惊喜的一点、也是周繁生并未提及的一点,就是小巾居然拥有透视功能。 方才青涿拉开一个小口子,就是为了让她能藉由它往外看,但其实这个动作是多余的。当小巾的视线受到物理遮挡时,她能够越过它,将遮挡物以外的镜像通过简单的线条构筑,像是描边一样简单地展现出背包外的模样。 因为只有一颗眼珠,她的能力受限,只能拓展方圆五米以内的视野,但对于这个麻雀小屋来说也足够了。 青涿表情纹丝不动,戴上了厨用手套,把鱼肚内的内脏掏出,用菜刀将鱼斩成几段,送到水龙头下沖洗。手上动作正常,眼睛的瞳膜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蓝色,调用通识观测着厨房外的一切动静。 王叔刚搬了条椅子放在电视柜旁,自己坐在上面,手上举着玻璃杯,品茶一般一口一口,嘬着里面的水。 第173页 越过他的身影,青涿的目光投向那个始终闭合的门。 门后果然是一个半圆形的小阳台,非常狭小,阳台外安装了防盗钢条,头顶有一条晒衣槓,上面晾着几件家常的衣服裤袜。 手上把鱼头盛进汤盆之中,又倒入一些料酒腌制,青涿又转而看向剩下两个没看过的房间。 其中一间是次卧,看上去很久没有人居住了,床上、地上都堆叠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和蛇皮袋,俨然已经变成了储物间。 但就在这个储物间内,居然也还在墙角放了一桶桶装水…… 另一间是厕所,这里面倒是没有放水,不大的面积里硬塞了一只浴缸进去,除此外其他没什么奇怪之处。 因为小巾藏在背包内,对于背包外的场景只能构建出边缘描线的视觉,所以能看到的细节较少。 ——不过这些收穫已经超乎青涿的心理预期了。 他的目光瞥向灶台旁被王叔随手扔置的擀面杖。 它本应是普通的棕木色,而现在却有一片黑色的印记在杖身上浮现,并有不同程度的浅浅凹陷,看上去就像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样。 恰好的是,这片印记正呈现着一只人手的形状—— 青涿转身向灶台,弯腰拧开煤气罐的阀门,随后熟练地往锅内倒油、煸香刚刚切好的葱头和姜蒜。 噼里啪啦的油煎声响起,王叔朝厨房这边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老神在在地翘着二郎腿继续喝水。 青涿没有说话,但心里已经对眼前各种古怪景象有了猜测。 他把鱼肉放进锅中一起煸炒,那对鱼眼并未被他摘除,此刻正直勾勾地看着它,绿豆一样的黑色眼珠里居然能让人感受到一股怨毒的气息。 青涿手上正好还有余下的一些长条形姜块,见此状十分爽快地就把姜条狠狠插进了那对鱼眼当中。 他装了些自来水,倾倒进锅中,又把视线投向案台上的调料架,看了一圈。 紧接着,他喊道: 「王叔?王叔!」 听到喊声,老头也没有起身,隔墙回了句:「怎么了?」 厨房的门边探出了青年的半边身子,身上繫着粉色的围裙,手中举着锅铲,手背上还有之前那次接触留下的红印。 他说:「厨房没有盐,你要不下去买一些?」 一室寂静。 青涿有些意味深长地微微勾起唇,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王叔才有了反应,他「哦?」了声,敷衍地摆摆手,「哦,还是不去了,没盐就没盐吧,老头子要吃清淡点的。」 这个反应,倒更让青涿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听上去或许有些荒谬,但眼前的王叔确确实实是一条「鱼」! 他在家里囤积了那么多桶水,也是因为这是他维繫生命必不可少的资源。要知道,这种老旧居民楼中,偶尔发生一次停水很正常,人类尚可忍受一下,或者到楼下买水,但鱼类离开水源片刻就会有生命危险。 有了这个猜测以后,所有异常的情况都有了一定的解释:为什么王叔年老还能保持光滑的皮肤、皮肤上古怪的腐蚀性粘液、往外凸的眼睛,还有明明是一个常用厨房的独居者,调料里却找不到盐和酱油…… 这都是因为他,不,它本应是一条鱼,而且是淡水鱼! 青涿捏了捏眉心。 锅内的鱼汤已经煮开,转成了中小火慢炖,汤汁开始慢慢地染上白色,在火力的作用下翻涌起泡,同时一股无法言喻的鱼肉香味飘满了整间厨房。 在王叔是条鱼的已知条件下,那锅里的这条鱼与他有什么关系……他非要自己煮汤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青涿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等他两秒后反应过来时,他才突然发现那溢了满室的鱼香简直香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因为要炖煮的关系,锅盖已经被盖上,所有气味就是从锅盖上方的透气孔里飘出,勾着人的味觉。 引起食用它的欲望。 就连见过这条鱼原来的真容、不可能吃得下去的青涿都被引起了汹涌澎湃的食慾。 在理智的催念下,他一把将火关上,同时把厨房的玻璃窗全部推开,趴靠在窗前,试图将鱼香带来的那种迷濛的眩晕感甩开。 厨房门并未闭合,发现里头的动静,客厅里正在喝水的「人」站起了身,拖鞋打在地上的声音越发靠近。 「怎么关火了?」 低哑的声线带着笑意,「啪」一声又把灶台打开,青黄色的火焰烧在锅底,锅中的鱼汤又开始「咕噜噜」沸腾起来。 它走到身后,带着粘液的手拍了拍青涿的背部。 「你不舒服吗?呵呵,没关系。」它笑着说,「喝完汤就该舒服了。」 青涿难受地趴在窗口,突如其来的一阵飢饿感勾起陈年旧疾,灼烧的胃部在肆意叫嚣着,和鼻尖萦绕的鱼味不停地摧残着自我意志。 被鱼触碰过的衣服布料已经腐蚀化开了一小部分,黏液渗透进去,微末的一点触碰到背部肌肤,带来刺痛感。 青涿残留的一些理智仍然在思考着。 现在应该怎么做…… 鱼汤肯定不能喝,怎么样能逃出去。 或者可以…… 迟钝的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青涿艰难地吐出一口气,靠着墙壁蹲下身,闭了闭眼。 靠你了,小巾。 第174页 「小巾,闭眼。」低低的呢喃声从他唇边传出。 话语落下的一瞬间,青年的身影就完美融入了环境之中。 相比于通识功能,小巾和苞苞的屏蔽功能会消耗更多的能量,且这个功能只能在静止不动的时候发挥出最大的功效,一旦携带者发生动作、位移,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就像是,当枯叶蝶扇动翅膀时,它看起来也就和真正的树叶天差地别了。 青涿蹲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着客厅里的鱼发现异常。 浓稠的鱼香仍然在屋子里肆意沉浮,像是一只蚂蚁慢慢蚕食着他的理智。 大概二十秒左右的时间,坐在客厅中喝水的老头终于发现了不对。 除了鱼汤的咕噜声,厨房现在陷入了绝对的安静之中。安静得就像是根本没有人呆在里面一样。 它将信将疑地起身,走到厨房门口,微凸的眼珠转动一圈。 空荡荡的房间之中,只有被推开的老旧玻璃窗在风中轻微地晃动。 第093章 成长(39) 绿豆般的瞳孔里流露出分明的困惑。 王叔走到灶锅边,伸手掀开了被雾气打湿、内壁中往下淌水的锅盖。 霎时间,浓郁的白雾从锅中蒸腾而出,房间中的鱼香味又浓厚一分。 青涿蹲在墙角边,用衣袖将口鼻死死捂住,但这效果也微乎其微,即使能稍微挡住外界传来的味道,也挡不住精神上滔滔而来的生理性进食慾望。 他双臂环抱着自己,缩在角落中,整个脑袋埋进了怀里。 突然,一阵沁凉的薄荷香钻进了鼻腔。 清新冰凉的味道像是突然给混沌紊乱的小房间开了一扇窗,令人神怡的凉风逆潮而入,将那些不该有的欲望吹散开来。 青涿的神识清醒了小半,他轻轻嗅着,马上就找到了这股薄荷香的来源。 ——它来自于自己上衣的口袋,里面装着医生送给自己的平安符。 【有什么危险的话,可以试着相信它。】 把厨房里所有能藏人的大柜子都打开,仍然一无所获后,王叔的情绪明显有些焦躁了起来。 它转头看向那几扇大开的玻璃窗,像是想到了什么,慢慢走到窗台边,把头探向窗外朝下看。 六层楼的高度,底下的楼层也没有什么雨棚、阳台类能够做缓冲的平台,最底层就是一条乌黑的水泥小巷,一旦翻窗跳下,非死即残。 ……就是现在了。 在老头往下看的时候,青涿飞快起身,三两步冲出了厨房,身形一拐就往卧室的方向而去! 明显的动静让王叔迅速回过神来,虽然没明白这青年刚刚究竟藏到了哪里,但到嘴的鸭子可不能飞了,便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迅速转身追去。 等它追出厨房时,整个房子却又陷入了寂静之中。 视野里再次失去了青涿的身影。 老头不耐烦地皱起眉来,它一把推开了卫生间的门,木门「哐当」一声撞在了墙壁上。 里面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那么,青年就只能藏在那两间卧室当中了。 老头这回可是学聪明了,他裤腰间别着一串钥匙,现下便把它取了出来,先将次卧上了锁。 这样,就可以避免它进到主卧里找人的时候,那个小傢伙又从次卧里逃出来,玩这些东躲西藏的把戏。 它一脚踏入主卧之中,先是趴在鱼缸上喝了几大口水,也不擦擦下巴上沾染的水珠,只呵呵笑道:「小涿啊,鱼汤已经炖好,快出来喝汤了。」 然而,它正唿唤的对象此刻正静静站立在厨房的门边,像一只白兔藏身在茫茫雪地之中,狡黠而得意。 眼看着王叔的身体彻底没入卧室之中,青涿放轻脚步,悄悄走到了客厅。 大门不知道是落了锁还是因为什么原因打不开,直接逃跑的路子就断了。 目前要解决危机的唯一途径—— 就是要解决掉这只人形的黑鱼。 他来到客厅那扇通往小阳台的门边。 木门的门闩是插好的状态,青涿伸出手,握住那根插销的杆子,勐地往外一拉。 「吱——」铁制的门闩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正在卧室里翻箱倒柜的老头身形一顿。 被一个年轻人类戏耍的恼怒爬上心头,他飞快地走到客厅前,暴突的眼珠死死盯着那扇开了锁却仍然闭合的门。 既然已经暴露,它也没有躲躲藏藏的心思,走到饮水机旁,歪下身侧着脑袋,直接把嘴堵到出水口,咕噜咕噜地灌水。 期间,它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地方。 维持着这个滑稽又诡异的姿势没多久,透明水桶中的水位下降了一小节,它终于直起身,趿拉着脚步走到门前。 一把拉开!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塞不下三个人的小阳台中,竟然也没有那个东躲西藏的狡猾人类! 老头的眼睛瞪大,还没待升起恼火的情绪,肿胀的后腰就迎来了狠狠一踹。 本着谨慎的原则,青涿这一脚可没收着力,自己的腿被震得有些发麻不说,甚至听到了老头腰间的骨头传来「咔擦」一声。 王叔被踹得身体不平衡,往前踉跄两步,踏入了阳台之中。也就在此刻,青涿一把关上木门插上插销,动作一气呵成! 老头再笨此刻也该反应过来了。 第175页 它几乎要怒髮冲冠,用手把那门拍得「咣咣」响,力气之大甚至有木屑从门上被震下。 「开门!」 青涿环视一周,目光锁定了一个立柜,走过去双臂使力,一点点地、在巨大的摩擦声中把它推到了阳台门前,把那木门死死堵住。 他想到这鱼怪毕竟并非常人,不放心之下,又把沙发、茶几等通通移了过去。 搬这些大型家具可费了不少力,他两手发酸,还有些渴。 不过嘛…… 回想到那老头刚刚直接把水龙头对嘴喝的行径,青涿觉得,还是先渴着好了。 「砰砰砰!」 门外的老头不仅在发狂般地砸门,嘴里还吐出骯脏的咒骂。 「你这该早死的年轻人!做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你那老婆早死,我看就是给你虐待的!」 「我老头子好心请客带你吃鱼汤,也不怪你拖欠房租,你倒恩将仇报!将来是要下十八层地狱遁入畜牲道的!」 ……这鱼怪长着老头的模样,思维也不灵通,骂起人来都不疼不痒的。 青涿到厨房把火关了,窗户开到最大,反正这是惧本世界,白天也是无人的空城,他便直接将那锅炖煮好了的鱼汤全部从窗口倾倒到了楼下。 自从闻到平安符的味道后,他便对这个鱼汤有了些抗性,现在闻起来也就是普通的家常菜味道,甚至还带着一点鱼腥。 总之,早就没有了那种引人趋之若鹜的污染形魔力。 客厅里,老头已经不再拍门,反而换上了一副乞求的口吻,像一个年老体衰的正常老年人,好声好气地说。 「小涿啊,你要是不喜欢喝鱼汤,咱们就不喝了,成不成?」 「我们各退一步,大家都很不容易。」 「你想啊,前两个月交租的时候,你手头没钱,我也体谅你,让你拖了三个月。」 「我们邻里之间,本该和和美美,对不对?」 青涿靠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机正在打字,对于王叔的这番话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江涌鸣今天也碰上了自己的剧情,据说是在欢宝成名前、他还家徒四壁的时候欠下了债务,今天催债的人上了门。 若是寻常的债务倒也还好说,毕竟他这个家庭背景有的是钱,可那些债里面,还包含了一些沾了人命的血债。 他知道自己战斗力不强,喊上了几个数字军团小跟班,在团队合作中也算是有惊无险地把剧情过过了。之后又听曲医说周繁生到医院里看病,找周繁生聊天后,几经周转才知道青涿也碰上了类似于「还债」的剧情。 因此,他马上就发了信息,问青涿目前的情况。 青涿打字简单描述了一下,随后想了想,又按下了语音输入。 阳台老头那一句句低声下气的商量话便通过网络传送到了江涌鸣的耳朵里。 江涌鸣:!!! 江涌鸣:牛啊青青!! 青涿:微笑.jpg 江涌鸣等人在早上那出剧情过后,多多少少受了些伤,此刻正在医院让曲医用能力治疗,可见当时情况也并不乐观,属于是惊险脱生的。 可是,你看看,人家就能赢得轻松写意!谈笑风生! 江涌鸣:崇拜脸.jpg 等了大概十多分钟后,阳台里的那条鱼也终于意识到门外人的铁石心肠,不再做央求,而是用手指甲疯狂地挠起门来。 就像是失去氧气的人类会因为求生的本能而做无用的挣扎。 青涿并未搭理它,自始至终也未回应过它任何一句话,只慢慢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变大,又缓缓衰弱下去。 墙上的时钟秒针不停在转动,在分针也慢悠悠挪腾了大半圈时,门外彻底没有了动静。 青涿一向不缺乏耐心,等待了足足一小时,才把挡在门前的家具都挪开,拉开了铁制的插销,小心地把门打开。 有个沉重而漆黑的东西死沉沉地靠在门上,随着开门的动作下移,最终在青涿将门彻底敞开之时,「砰」地落地。 是一只硕大的、1.5米宽的巨型鱼头。 圆扁的眼睛空洞涣散,鱼嘴和鱼鳃大张着,像是想要汲取水分;两条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的肉须从脸上伸出,无力蜿蜒地垂在地上。 至此,阳台的一片狼藉也落入眼中。 肥硕的、将近三米的鱼身把窄小的阳台塞的满满当当,鱼鳞黯淡无光,阳台到处都布满了细微的擦痕与阳光下亮晶晶的黏液。 黏液所过之处皆有一定程度的腐蚀,就连不锈钢的防盗窗网都变得坑坑洼洼,受伤最严重的还要属那扇困住它的木门,几乎要被融穿开来。 阳台上本来晾晒的几件衣服皱巴巴、干瘪瘪地掉在角落里,伸手去摸时就像是被放入烤箱烘烤过,一点水分都不復存。 掩住口鼻,挡住那沖天的鱼腥味,青涿望了一圈,终于在漆黑的鱼身附近发现了一串钥匙。 他从厨房里拿来清洁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越过巨鱼的尸体,拿到了钥匙,回到客厅打开了那道暗绿色的铁门。 窄小阴暗的楼道伴着开门声出现在眼前,青涿也微微松了口气,把手套和钥匙丢在门口,然后便迅速远离了这间藏着精怪的601。 …… 在青涿离开后半小时内,又一道高挑的青年身影顺着楼道走上来。 「哪间啊?……601是吧,嗯,我到了。」 第176页 第094章 成长(40) 如果青涿还停留在附近,定能认出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墓山有过一面之缘的阿真。 他双手插兜,两只耳朵上戴着一副有线耳机,连着衣兜儿里的手机,正在和什么人通话。 「青灵,你自己算算,上回在墓山欠我一笔,这次又喊我来帮你做事儿……是不是该给些好处啊?」 电话那头,明显属于小男孩的稚嫩声音冷哼了下,「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医生和我都不会亏待你。」 曲真虽然有些憷这阴晴不定的傢伙,但他现在又不在跟前,被这么一说就有些不乐意,嚷嚷道:「什么我分内的事?!这活儿是医生让你干的吧!你转手就交给我,是不是回头还要抢我功劳啊?!」 他还未进门,就看到了阳台口的惨状,恶臭如海水席捲来,立马捂住了鼻子:「草,真他妈臭。」 对于他的不满,小灵压低了声线冷笑道:「你要还想找到曲医,就少废话。」 曲医白天在医院工作,那里是医生的地盘,没有他的容许,曲真不敢造次,甚至不敢靠近。 但是曲医早就搬家了,他自己又没有小灵那种通识的能力,在这座城市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曲真在房间里走了两步,除了鱼臭外,还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刺鼻、带来强烈的晕眩感,与他灵魂中最本质的那部分产生了排异感,即使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却仍然让他远远避开。 「怎么还有驱魂香的味道啊?」曲真捏紧鼻子。 「医生给他的,不过他没用……如果用了,也就不需要你来这趟了。」小灵低低地回復,紧声催促,「你别管那些有的没的,我这边时间有限。」 听了这话,曲真得意地笑了笑。 青灵这傢伙,本来应该和他一起完成成长节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推迟了,导致现在还身处于幼儿园中,不得不遵守那里的游戏规则。 比如要按时上下学啦、中午要好好午休啦、上学不得带手机啦…… 现在,青灵估计是藉口上厕所而逃了午休,躲在厕所隔间里用小天才电话手錶和他通话呢。 不过,笑归笑,这个事儿终归是从医生那里下达下来的,曲真还真没那个胆子坏事,抬步走到阳台门前,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弯钩和匕首。 钩子钩住了鱼鳃,他借着这个力道把这条硕大的鱼拖到了客厅,方便行动。 曲真蹲下身来,睁着双眼把这条咽气的鱼来回扫了一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扬起了眉毛。 「诶,青灵,这鱼有点意思啊。」 「……怎么说?」 手上拿着匕首,曲真用尖头戳了戳覆盖着黑皮的鱼头,说:「这鱼是附身了一个有老年痴呆老头吧?寿命将尽了,就想找个年轻人的身体换着用??」 「……嗯,是吧。」小灵有些心不在焉。 「看这个稳定程度……」曲真用匕首轻而易举化开了鱼肚,一大片黑红乌臭的肠子等内脏混杂着血液留下来,「估计刚附身没多久…诶,你说它找个老头附身干啥?」 「谁知道呢。」小灵懒得说些什么,嗤笑着,「可能是因为贪婪吧。」 两年前,在这个世界仍然人群熙攘、运行在正常轨道中时,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捧着一缸鱼敲响了601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骨瘦如柴,却慈眉善目的老头。 「王爷爷,你能帮我养它一段时间吗?爸爸不允许我在家养鱼,要杀掉它。」 「当然可以咯,乖孩子,要不要来爷爷家玩会儿?正好今天做了烙饼。」 「好呀。」 …… 然后,禁锢在鱼缸里的鱼失去了监视,在仅距离自由一步之遥的情况下没忍住诱惑,提前迈出了走向人类世界的脚步。 曲真拿着钩子在一片狼藉臭气熏天的鱼肚子里拨动,划拉了半天终于发现了那颗银白色的小球。 他把它拨出来,拿卫生纸擦去它表面的污渍,对着耳机麦问:「这个魂本怎么处理?我直接捏碎了?」 「嗯。」小灵短促地应了声,「医生的意思是,让它彻底消失。」 「行。」 ……………… 「诶诶诶!疼疼疼,轻点啊!」 医院的某间病房中,江涌鸣白着脸坐在病床上,嘴里连声叫唤。床侧站着曲医,正拿着一块史莱姆质地的胶冻戳在他肩膀上。 青涿从601出来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向医院,一进门就看到了这副景象。 「江少,再忍忍,我已经很轻了。」曲医轻蹙着眉,为难道。 一间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一左一右,左边躺着江涌鸣,右边躺着周繁生。 江涌鸣看着就生龙活虎,八成没受什么重伤,而周繁生正闭着眼,身上裹着厚重的被子,额上敷着湿毛巾,床边还挂着点滴。 青涿走到他床边,看到他一张脸还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转头问曲医:「周繁生怎么样了?是着凉发烧了吗?」 「就症状来看是这样的。」曲医手上暗色一转,又不知从哪揪出一块史莱姆,摁在江涌鸣肩上,「可惜我的能力只能治癒外伤。给医生看过,医生说不太像是普通发烧,可能是感染了病原,体温维持在目前没有什么危险,只是人会很虚弱。」 病原?? 周繁生昨天按道理一直在家制作小巾,难道是前几天去金洞寺染上的? 第177页 病床上,周繁生的睫毛抖了抖,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到了床边的人,声音发虚地喊:「……涿哥。」 青涿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应道:「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浑身发冷,只有头在发烫,很晕,不过……」周繁生看了他一眼,犹豫着说出了后半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你过来以后就好一些了。」 青涿愣了愣,忽然想起在去交租之前,周繁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靠近自己,他就会好受很多? 第一次会有这样的感觉可能还是错觉,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就很大可能是真的了。 青涿把椅子往床铺的方向挪得更近些,伸手摘掉了周繁生额头上叠好的毛巾,转而用手掌贴上去。 「这样呢?」他问。 周繁生捣蒜似的点点头,肯定地说:「好多了。」 他烧的头脑迷煳,连视野也收到阻碍,蒙蒙然只能看清近处的东西。 此刻看着坐在身旁面色淡淡的青涿,感受到额头上令人舒服得想发出婴儿般呻、吟的沁凉温度,一股莫名的情愫却从心头涨起。 无关情爱,比起它更像是另一种柔和宽容、细水长流的感情。 「叩叩叩」 门口处传来一阵敲门声,一身白衣的医生扭开房门。 他的鼻樑架上了那副眼镜,反光镜片后的眼睛瞟了青涿那头一眼,转过来对曲医说:「我有外勤诊疗,曲护士帮忙下午照看着医院。」 「好的,医生。」曲医早在之前就帮曲耳和郑山山他们处理过伤势,一下子能力使用消耗过大,脸色有些发白。 可能是因为她有医院护士这个特殊的角色,惧本给她分配的剧情都相对好完成一些,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江涌鸣的伤势已经恢復完全,他一骨碌就把衣服穿好跳下了床,伸个懒腰后问:「你们都没吃饭吧?我出去打个快餐?」 「去吧。」青涿点点头。 江涌鸣来去如风,很快打好饭回到病房里。 几人吃完午饭后,周繁生脸上不自然的红晕稍微消减下去一些,曲医拿来温度计一测,体温已经下降到了38.1度。 虽然还是很影响精神状态,但总归也好上不少。周繁生自己那边也还有个苞苞,要想安全度过夜晚是不成问题的。 吃完饭又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会儿,下午三点半闹铃乍一响起,就代表又要开始下一场忙碌了。 正好这时肖媛媛风尘僕僕地赶来,青涿便嘱託她照顾好周繁生,自己和江涌鸣二人走出医院坐上了车。 四点一刻是天堂福利院开门的时间,现在驱车赶过去时间正好。 因为要避开小灵的关系,青涿要重新搬到另一个地方住,还要把身上有可能被追踪到定位的相关物品都置换一遍,例如手机卡什么的。 新房子的事情他就委託江涌鸣帮忙查看去了。虽说这座城市白日里是个空城,任何地方随意去,但晚上还是会有鬼怪出没。 青涿可不想夜晚躺在床上时身旁多出一个「人」。 江涌鸣仗着自己钱多,在某中介平台找到了与他同小区的某幢别墅的出租信息,看也不看那高昂租金就直接租了下来。 毕竟这样他能和青涿离得近一些,更是再不需要去爬那一层层阴冷潮湿的水泥楼梯。 四点二十分,二人正好来到了福利院门口。 这里的景象与前几天没有什么变化,一排整齐的楼体、发灰的瓷砖、膝盖高的野草以及院子里晾晒的小孩衣物。 绕到楼体侧边,那扇绿漆铁门正敞开着,黑洞洞、仿佛没有尽头的一字走廊张开了深渊大口,左右两侧排开的铁皮门都是打开的状态。小孩夹杂着大人的交谈声从末端的那个房间里传来。 …… 有道声音,似乎还格外耳熟。 第095章 成长(41) 走廊末端,宽大的房间前后各嵌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涂满千奇百怪的涂鸦。 排好的桌椅被打乱堆叠到墙边,只留下一张立在房间后方,椅子上坐着一位身披白大褂的男人。 他胸前挂着听诊器,桌上摆着盒子一样的白色仪器,仪器旁是束缚手腕的绑带。在桌子后边,小孩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一个女孩坐在了对面,医生协助她把右手手腕放在了测量用的绑带中,随后摁了两下仪器上的按钮,等待几十秒后,腕带松开,又执笔在女孩递来的纸上写了几个字。 「下一位。」 他淡淡说完,眼角就捕捉到了房间前门的动静,余光里似乎出现了熟悉的人影,这才抬眼望去。 「青涿。」 「医生?!」 在前门探头的正是青涿和江涌鸣,鑑于上次的经歷,他这回对这个房间充满了谨慎,好在这一次避开了闭院时间,所有小孩看起来都正常无比。 「爸爸!!」清脆如铜铃的女孩声音响起,个子矮矮的身影飞奔过来,眼神亮晶晶地抬起头,「你要来带小柿回家了吗?」 这么些天,小柿居然还没有领养出去。 不过这也正合他的心意。 青涿摸了摸她疏于打理又开始乱糟糟的头顶,颔首回答:「我来领养一个小朋友。」 「医生呢?」他又笑眼眯眯地转头问爻恶。 这个房间里除了桌椅外,空出的那块地面上放置了些大大小小的仪器和用具,其中就有青涿很眼熟的身高体重测量秤。 第178页 爻恶听完身前一个小孩的心跳,写好字后才说。 「医院和福利院组织的活动,来给大家体检。」 他由于坐着的缘故,需要微微抬起头才能看到青涿的脸,眼里融化开的柔和一览无余。 「你要是愿意,可以一起测测看。」 「对啊爸爸,一起嘛,你排我后面!」小柿这回除了头髮以外,全身都打理得干净整洁,也不再赤着脚。白藕一样的胳膊拉着青涿的手就排到了队伍末尾。 她想了想,跑到角落的桌子上拿了两张纸,又拿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随后蹦蹦跳跳地捏着纸回来,递给青涿和江涌鸣。 青涿拿来一看—— 《天堂福利院2020年度体检单》 体检日期:2020年3月4日 下一栏的体检人中,歪歪扭扭如同黑色小虫的字体写着:清浊。 他发出一声轻笑,这个小丫头估计是刚刚听到了医生对他的称唿,又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字,就凭感觉写了。 他也没有纠正,转头去看了看身后江涌鸣分到的那张。 体检日期:2020年3月4日 体检人:清浊的朋友 嗯,言简意赅。 由于医生只有一个人,无法同时检测多个项目,排队做完的小孩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讲悄悄话,很快也就要排到青涿了。 小柿在桌前的椅子坐下,医生照例举起将她的手搁置好,这时却突然听得一串高跟踩踏的脚步声从走廊一步步走来。 青涿和江涌鸣转头去看,蓦然撞上了一张意料不到的面容。 低低扎起的马尾,挡在脸颊两侧的刘海一边被牵到耳后,另一边垂盖在脸上,遮住了左眼蒙着的白色纱布。 这是……刘小幸?? 自打那天登门拜访刘芝含的家,撞见她们母女身份互换以后,青涿就再也没碰见过这个患有眼疾的「女孩」了。 刘小幸显然也没有想到会遇上他们,她手上提着一只大大的蓝色塑胶袋,里面装着一盒盒四四方方的东西,将袋子顶出了无数个小尖尖。 看到青涿后,她步伐顿了下,沖他笑了笑,随后提着袋子朝爻恶走去。 「医生,药我拿来了。」她声音沙哑。 爻恶轻轻点头:「放地上就行。」 恰在这时,用于测心率的腕带松开,小柿接过医生写好的表格,站起来等候一旁。 排在队首的人变成了青涿,医生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微笑道:「请坐吧。」 青涿将自己的体检表递交出去,自己把手搭在了腕带上。 这间教室看起来是福利院的食堂兼活动室,拥有这栋楼房最宽广的两扇窗。窗外白光透进来洒在他的手腕上,蜿蜒细小的青色血管在皮肤下显现。 这时,却有几只手指搭上了他的手,长期操刀略带薄茧的指肚磨得人发痒,而手指主人却并没有半分旖旎思想,只是绅士得体地把青涿的手腕摆正后便抽离开来。 仪器在操控下嗡嗡作响,手边的腕带在振动的同时开始向内缩紧,严严实实地包住了腕骨。 等待途中,爻恶的目光巡到了那张表格以及歪歪扭扭的爬虫字体上,浅浅地弯了弯唇角,提笔写下了什么。 青涿没看到,只听到了笔尖圆珠划过纸张的唰唰声。 等完成检测后,接过那张纸,他才知道医生刚刚在写什么。 只见表头检测人那一栏中的「清浊」被圈起来,画了个猪尾巴示意丢掉,随后又在后面补上了正确的「青涿」字样。 看起来就像是小学生修改作文一样。 青涿不自觉地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望过去,看着医生正肃着脸庞给江涌鸣做检测,仿佛之前的笑容只是别人的幻觉。 因为医疗团队的单薄与器械的限制,在场能做的体检项目只有心率、身高体重以及血常规中的抽血步骤。 这些小项目进行得都很快,除了抽血为防止出意外而找藉口推拒了以外,其他项目青涿与江涌鸣在小柿的带领下也一块儿跟着做了。 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因为在测量身高体重时,青涿顺口问了一句医生的身高,天性不服输的江涌鸣自以为无人发现地在测量仪上踮起了脚尖,正沾沾自喜时被眼尖的小柿一眼识破。 「这位大人不可以作弊!」她两只胳膊举起,比成「x」状,毫不留情面地大声戳破。 江涌鸣仅用0.1秒的时间就把脚跟放下,梗着脖子狡辩:「别乱说,我伸个懒腰而已!」 小柿狐疑地盯着他看两秒:「……哦。」 所有应做的项目都执行完毕,刘小幸帮忙用试管架收拾好一瓶瓶採好的血液,又收集体检表、分发刚刚塑胶袋提来的一盒盒药片。 「这个是……」青涿拿过小柿手上的一盒,看着药盒上的「壮骨颗粒」四个大字。 「福利院经费有限,孩子营养跟不上,吃药补钙的。」医生耐心解释完,转头问小柿,「小柿院长,先前和我说胃疼的是哪位?」 小柿院长……? 「啊?院长?」江涌鸣偷偷凑到青涿身旁小声咬耳朵,「就这小孩?!」 青涿知道小柿是福利院的管理人员,但并没往院长那方向去想,此刻一听,也有些惊讶。 「哦,是萍萍。」小柿沖角落里一个蘑菇头女孩招招手,「萍萍,来给医生看一下。」 第179页 萍萍看着有些内向,虽是单眼皮,但眼睛仍然很大,垂下来盯着地板走到医生跟前,眼神飘忽不敢与人对视。 「现在还疼吗?」爻恶问。 萍萍抿起嘴,摇了摇头。 爻恶伸出手,手掌隔着衣服覆在女孩的胃部,轻轻向内按压,继续问:「现在呢?」 隔了一小会儿,细如蚊蝇的声音响起:「一点点。」 医生瞭然地收回手,站起来对小柿嘱咐:「明天让护工陪她来医院,我给她拍个片子看看。如果是普通的胃病,还是要慢慢调理。我可以开一些中药给她养胃,但平时还是要饮食清淡些,尽量少食多餐,保持作息规律。」 「医生还会中医?」青涿听了话之后有些好奇。 医院里的优秀医师介绍中,有提及爻恶涉及多方领域,是全能型医师。但按照第一医院的定位来看,这个全能应该也只包含西医的范畴。 爻恶正在整理自己遗留在桌子上的小物件,他把那支黑色的钢笔别到了自己胸前的口袋中,动作忽然慢下来,瞳孔中倒映着墙边碎花窗帘。 「只是在肠胃科有所涉猎。」他在回答青涿的问题时,语气明显比其他情况下温和不少,像是一种不明显的、暗暗的偏颇,「之前我的孩子患有胃疾,我就多做了些了解……也算是久病成医了吧。」 鬼使神差地,青涿想起了那日在蛋糕店初见时的谈话,破口而出:「是前几天过生日的那个孩子吗?」 同样在二月二十九日过生日,据说长得很像他的那个孩子。 医生浮在空中的视线转过来,望向青涿,似乎在看他,又像是在看他身上属于那孩子的影子,颔首道:「是他。」 「是所有孩子里,我最喜欢的那个。」爻恶补充一句,收回目光,和刘小幸一起拿着材料往门口走去,同时对小柿说,「我先回医院了,剩下的器械还劳烦护工们帮忙送还。」 「好,辛苦爻医生了!」 爻恶与青涿擦肩而过,并没有看到他骤然凝住的脸色。 一个又一个问题将他的思维搅得一团乱,以至于他快要不能分辨这些究竟是天公作美下的机缘巧合,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安排。 二月二十九日生日,有胃疾,长相相似,不常见的爻姓…… 身在惧本中的爻恶本不该知道这些来自世界外的信息,如果他不是读取到了青涿的记忆,那就只能是亲身经歷了。 他会是那个人吗? 【是所有孩子里,我最喜欢的那个。】 这句话突然又迴响在脑海里。 明明清楚地知道医生这个人的神秘与危险,知道他在人脑领域拥有着不一般的能力,青涿心里的天平仍然不可抑制地向他所期望的那个答案倒去。 「爸爸!」小柿清脆响亮的声音砸碎了蒙住青涿的层层玻璃,兴奋欢快得像只小鸟,「爸爸这回是要带我回家了吗!」 第096章 成长(42) 天堂福利院,二楼院长室内。 会客沙发上,青涿与江涌鸣并排而坐,扎着蓬乱双马尾的小柿烧好一壶水,倒入两只一次性纸杯中,放到茶几上。 「福利院资金有限,招待不周,客人多多包涵咯!」她拍拍手,自己坐到了侧边的单人沙发中。 「呃,小……院长,」江涌鸣刚开口,好不容易将「小朋友」三个字咽到肚子里,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我和我朋友想来领养一个小孩,能挑几个让我俩看看吗?」 青涿扶额:「……你以为是挑白菜吗?」 江涌鸣上次没有一起来,不太清楚其中细节,自然也不清楚小柿已经一口一个「爸爸」喊得格外纯熟。 青涿认真看着这位个子矮矮的福利院院长,问:「小柿,你还想跟我回家吗?」 「想呀!」小柿生怕自己回答得太慢,还微微撅起了嘴,「我还以为爸爸不喜欢我呢。」 意料之中的回答。 青涿举起茶杯抿了口水,又问:「那这间福利院呢?」 「好说,好说!」小柿摆摆手,两边嘴角都翘起来,洋洋得意地回答,「上回大虎他们被放出来以后,我单独找大虎聊了聊,要提拔他做副院长。再加上一些拉拢人的小手段,他现在对我已经忠心一片了!福利院的问题,我远程指挥就行。」 看得出来,这几天小柿也做了不少事情,瞧起来还真有点像模像样的院长模样。 「诶。」江涌鸣在这时悄悄凑到了青涿耳边,低声商量,「这笔买卖很划算啊,到时候福利院岂不就是咱们的了?」 于情于理,青涿都没有理由拒绝,顺势便也就答应下来。 小柿欢天喜地地跑到院长的工作桌上,坐下来对着电脑键盘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通,片刻后角落里的印表机发出嗡嗡声,从里面吐出了一张纸。 「签个名吧,爸爸。」小柿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和纸一起拿给青涿。 《天堂福利院领养档案》 [被领养人:小柿,标号023。领养人:(空白)。领养日期:2020年3月4日。] [被领养人特徵。性别:女,出生日期:2013年12月31日,入院原因:天堂福利院前任院长意外死亡,留下独女。身体状况:营养不良,过敏物质:无,畏惧物品:无。] 青涿的目光在「前任院长独女」那一行停顿了一下,简要浏览完后便在领养人那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180页 拿好档案的小柿如获至宝,从书架上抽出那一整本厚厚的领养档案,珍视地将这页纸片夹进其中。 临走前,小柿叫来了大虎,花了十几分钟把福利院的事项交代好,随后背着一个黄色小书包跟青涿他们一起走出了福利院。 青涿坐到驾驶位上,摁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下午17点10分。 到了往常该去幼儿园接小灵的时间了。 后座上的小柿和江涌鸣已经坐好,他踩下油门,银白色的汽车如同一只剑鱼,穿梭在道路街巷之中,掠过了旧城区里那条暗无天日、垃圾成堆的小巷子。 在驶往花朵幼儿园的路上,车身方向却是一拐,驶入了另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一路上,小柿都对汽车表现出了莫大的好奇心,一会儿摸摸坐垫,一会儿看看车门。等把汽车内部都探了个遍后,又趴到了车窗旁,看着一颗颗绿化树载着大街小巷被远远丢到后面。 「小柿,那位医生,你了解得多吗?」青涿用车内镜看了一眼小柿,问道。 小柿想了想:「嗯……不太了解。第一医院和福利院有很多交流往来,但也就仅限于健康和疾病方面。从这方面来讲的话,爻医生确实是一位很优秀的医者。」 「之前院里的小朋友有发烧感冒,或者其他炎症外伤,都会让护工带到医院免费诊治。孩子们回来都说医生治得又快又好,为此福利院还特地做了面锦旗送给医院。」 前面的青涿沉默了一会儿,又再次开口:「那……私人方面呢?比如他是否已婚、是否育有孩子。」 小柿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什么,怀疑地拖了一道长音:「咦————爸爸,你问这个问题,不会是喜欢医生吧?」 「咳咳咳…!」江涌鸣跳起来,却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天动地地咳了一阵子,缓过气来才激烈反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青涿你说是吧?」 开什么玩笑呢,医生长得帅是没错,但再帅也就是一个惧本世界里的npc,青涿这么一个脑子清晰的人不可能喜欢上他。 「嗯,小柿想多了。」青涿低笑了声,眼前是宽阔平坦的道路,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却下意识地点了点。 对于医生,他只有警惕防备和虚与委蛇,但对于爻善——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依赖?崇拜?怨怼? 或者兼而有之。 糟糕的是,现在的他已经控制不住地要把爻善的影子安在医生身上,把那么多年的追寻与思念倾诉在这个如迷雾一般的惧本npc身上。 「簌——」 平稳行驶的汽车缓缓停下,也暂时驱散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车辆停在了一幢别墅前。 日暮西沉,橘红色的光芒洒在周围郁郁葱葱的树叶和院子里的花卉上,二层阳台的窗帘恰好随风而动,看得小柿「哇」了出来。 别墅区占地大,每栋住户之间都相隔一段距离,中间空出来的余地便用在了建设绿化环境上,这里也得以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拥有更清新自然的空气。 江涌鸣拿来钥匙,打开了房门。 别墅内家居陈设一应俱全,装修风格温馨舒适,比起福利院里的监狱风单人间好了不知多少倍。 小柿像只第一次游到大海的小鱼,新奇而高兴,还不忘牢牢牵住青涿的手,抬头问:「爸爸,这是我们的家吗?」 「嗯。」青涿点了点头。 他是一个物慾较低,对生活品质并不苛求的人,但能从那腐臭的垃圾味小巷中解脱出来也着实松了口气。 「哇,爸爸好厉害呀!!」小柿抱着青涿的胳膊,用脸颊肉蹭了蹭。 江涌鸣三两步凑上前,走到青涿另一边,有些做作地咳了咳:「咳咳,这房子还是我帮忙找的哦。」 「……哦。」小柿看了眼他,敷衍地点点头。 江涌鸣:…… 喂,你这区别对待就没意思了奥!! 一切准备妥当了,他又恋恋不捨地呆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江涌鸣家距离这栋房子得横跨小半个别墅区,再不离开的话就得正面迎击夜晚会出现的鬼魅了。 待他走后,青涿把夜晚入梦性情大变的事情归咎于某种怪疾告诉了小柿,让她保护好自己。 小柿则是点点头,比青涿想像中要更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情,还认真地承诺: 「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爸爸的。」 夜色静谧,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别墅上下两层,一如十几公里以外挂在幼儿园门顶的灯泡。 灯下,一高一矮的两只影子默默站立着,较高的那个突然从口中说出一句。 「已经很晚了,快回家吧。」 整个幼儿园都熄了灯,只有门口这盏还为这最后一名没回家的孩子亮着。 他的手握着书包的肩带,黑漆的眼珠子仍然一动不动地眺望街边的尽头。 忽而,路口有一道模煳的人形身影浮现,让他的眼睛稍稍睁大。 只是在下一刻,越来越多的黑影自虚空中诞生,而路口那只也只是它们的其中一名同类,他才敛下眼皮,有些自嘲地哼了声。 停驻一侧的金老师再次开口,她的语调机械而冷漠:「小灵,园长让我告诉你——他今晚不会来的,按照园规,这时候你得回家了。」 「知道了。」 第181页 小灵冷冷嗤一声,他不再停留,踩着昏黄的灯光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入夜之后的城市陷入了寂静的热闹中,黑色的幻影人来人往,落在耳边却没有一点声响,像是观赏一出默剧。 而小灵自己在这时也成为了这场默剧中的一位演员,垂着头像冰冷的木偶一般前进,没有柔软的手掌牵行,也没有温雅的嗓音在耳旁絮叨。 就这样踽踽独行了许久,他终于自己走到了那条霉气漫天的老鼠小巷中,抬头看了一眼没有任何一盏灯亮的四层楼,背着书包没有一点脚步声地走回到了家门口。 掏出钥匙,打开门,门内是冷寂的漆黑。 这片彻头彻尾的冰冷在此刻也终于触怒了他,他一脚踢歪了一旁的餐桌,桌腿在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滋」声,顺手抓起上面被那人清洗干净的碗筷,抡起胳膊朝墙壁狠狠一砸。 瓷碗在巨响之中四分五裂,溅起来的碎渣掉在脚边,埋藏在血源里的暴力基因在那个人多年的言传身教下爆发,他的黑色瞳孔微微放大,坏死的身体竟也生出了多巴胺激素,破坏的欲、望吹气球般胀大。 ——「够了。」 一切狂躁与兴奋止于简单的两个字。 小灵的疯狂戛然而止,他胸口仍然在剧烈起伏,喘、息着呢喃。 「医生,我找不到他了。」 第097章 成长(43) 小柿对青涿不像小灵那样阳奉阴违,直到夜半的时候入梦结束,青涿恢復清醒,二人都相安无事。 时间已不早,两个人也就各自回房睡觉了。 卧室的床脚正对处开了一扇窗,青涿躺在床上也能看到窗外的风光。 外面刚起了风,屋前的一株阔叶树被打得七零八落,树叶的残影之间,有一道星点一样的光源亮起来。 青涿阖上了双眼,视觉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有树叶在凉风中被卷落,一路随着风流飘荡到远处的那道光斑之中。 那是一栋别墅的灯光,别墅二楼阳台上,一道高大的人影逆光而立,面朝着这边。 ………… 「怎么样了?」 「不知道,现在喊不醒,皮肤滚烫,医生马上就来了。」 刺鼻的消毒水味充斥着以白色为基调的房间,六七个人把中间的病床围得密不透风,紧张的情绪环绕之中,一道响亮的声线把众人从焦急中解救出来,纷纷松了口气。 「医生来了,大家让一让。」 站在最外侧的江涌鸣和肖媛媛侧身让开,露出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少年身影。 裸在外侧的脸颊和手臂无一不烧得通红,比肤色更深一些的红斑密密麻麻分布在表皮上,有的大如拇指,有的小如针眼。 往日一个清秀内敛的周小少爷,看上去就像是被滚烫的热粥泼过一遍似的,完全看不出平时的影子。 青涿侧坐在最靠近他的床边,看见身着白褂的医生匆匆赶来后眼睛一亮,连忙让出位置。 爻恶明显也是收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就过来,衣物上的褶子也来不及抚平,望见周繁生的模样后目光凝重,伸出右手两指探到他的颈边。 感受了一会儿手底下人的脉搏后,医生直起身,迅速吩咐:「帮忙把患者移到手推床上,准备推往icu,曲护士去库房拿两支降温针过来。」 慌张的人群突然有了主心骨,自然是飞快就把医生交待的办好,轱辘辘推着可移动病床到了急诊室,注视着那道白色的大门在眼前关闭。 深深吸了一口气,青涿坐到了走廊边硬邦邦的座椅上,指尖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碰了碰。 「爸爸别着急,相信医生。」 小柿细声细气地安慰着。 她今天的头髮仍然乱得像个鸟窝,胡乱扎起的双马尾一边高一边低,左右两边各有几缕头髮被归到了另一方,还有无处可去的髮丝垂在肩头。 想到昨晚临睡前答应她要替她扎一个漂漂亮亮的髮型,青涿刚蹙起的眉头松了松,把她牵到身旁坐下,伸手解开了黑色的皮筋。 今天早晨青涿是被肖媛媛的一通电话吵醒的。 电话里的肖媛媛说自己接到了周繁生的求救电话,还没问仔细对方就没有了声音,情急之下只好打电话给队友。 联想到昨天周繁生的病状,青涿立马喊上了江涌鸣,带着小柿驾车接了肖媛媛后赶到周繁生所在的小区。 幸好第一天来时肖媛媛就记住了他的具体地址,几人合力破开了房门,冲到卧室里,一下子还没找着周繁生的人,只有被吓了一跳缩在桌子底下不敢吭声的迎娣怯怯地望着他们。 正是着急之时,青涿突然想到周繁生可能是开启了苞苞的屏蔽功能,几个人又盲人摸象一般在房间里摸了一阵,最后才在床底下摸到了他。 他当时就已神识不清,怎么唿喊也喊不醒,怀里却紧紧抱着闭上双眼的布艺娃娃。 无奈之下,青涿和江涌鸣合力把他抱到了车上——幸好他年少体格较小,如果换了身强体壮的郑山山,估计中途少不了磕磕撞撞。 幼儿园没通知休假,除了院长小柿以外其他小孩们还得上学,青涿便把江涌鸣派去送迎娣、欢宝他们,自己驱车赶往医院。 这个时间点,料想医生也还没有上班,他便又拿出手机,第一次主动拨通了他的电话。 …… 第182页 青涿的五指拨拢着女孩细软的头髮,仔细梳顺后拢成一把,再拿皮筋将其束紧。 身边的座椅发出一点响动,是肖媛媛坐了上来。 她瞥了一眼大门紧闭的急诊室,语气无奈又自嘲:「没想到还有求惧本npc救人的时候。」 过了两个惧本,演员们要么和npc是敌对方,要么互不干涉,至少都还掌握着主动权,哪有现在这样把队友的生命寄託于他们身上的。 她和周繁生一起经歷的两个惧本,感情自然不一样,青涿也理解她的心情,并未出口安慰。 肖媛媛忧心是情有可原,但曲医也在门前焦虑踱步就有些奇怪了。 她和周繁生几乎没什么交集,只是因为江涌鸣的缘故暂时成为了队友,也就比陌生人多了一层浅薄的交情。 「曲医。」他喊了声,问,「你怎么了?」 「啊?」曲医脚步停下来,她眼睛望了一圈,见所有人都看过来,吸了一口气,又想到了什么,犹豫着摇摇头,「没什么,还是先关注周先生的事情吧。」 她这样的表现,明显是有什么疑虑却又无法确认。现在周繁生的生死全掌握在医生手上,一大帮子人等在外头干着急也没用,青涿便劝说道:「有什么问题还是说出来吧,惧本里一个细节都很可能致命。」 曲医经歷的惧本比青涿要多,更懂得这个道理,也就没再推拒,一五一十说出。 「我每天下班回家以后,都习惯把包挂在门后挂钩上。那个挂钩有一排,都没有挂其他东西的。但是今天早上,我看到我一件黑色的大衣被挂了上去……」 「你确认不是你自己挂的?」曲耳皱着眉问,「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有没有?会不会是小奇放的?」 小奇,就是曲医继阿真之后领养的孩子。 「不可能。」曲医眉间的愁思不减,咬了咬唇,「昨晚没有,如果有我一定马上就注意到了。小奇的身高也够不着那个挂钩。所以……」 肖媛媛打断她,「所以你觉得你房子里还有别人?」 「……对。」曲医点点头。 这个城市里,除了医院、福利院、幼儿园三个场所,其他地方都荒无人烟。如果真的有人潜入曲医的家里,还做出了这种有点类似恐吓的行为,像一个猎手洋洋得意地看着自己的猎物因为一件衣服而陷入惶惶不安,这种行径青涿只能联想到一个人。 在墓山上给未亡人立墓碑的阿真。 曲医正好在这时看了过来,通过她的眼神,青涿能看出她也有同样的猜测。 阿真和小灵互相认识,如果小灵愿意的话,他想知道曲医的住址是轻而易举的事…… 「吱嘎——」 急诊室的门突然发出响动,医生戴着白色口罩推门而出。 在肖媛媛着急发问前,他自己就说出了结论。 「病原已用强效针抑制扩散,目前症状还在控制中,只是撑不了多久。」 肖媛媛「腾」地站起来,往前挪了两步,问:「什么意思,这个病治不好吗?」 医生的眼睛看过来,黑不透光的眼神里冷漠而凉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回答:「他的神经中枢最先受到病毒的攻击,继而扩散至全身,慢慢向心脏侵蚀。这个病毒目前尚未被记录在医学史档案中,未发现能针对它的药物,只能做保守治疗。」 他的冷静里甚至连一丝怜悯也不带,移转目光又看向青涿。 「没有有效愈疗方案的话,他最多还能撑12小时。」 这句话无疑是直接给周繁生宣布了死刑。 它如一块巨石,把肖媛媛的意识砸懵了头! 她甚至不知道周繁生究竟是从哪里传染来的这个不知名病毒,又怎么会在短短两天内就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惧本中常有生死之患,但当异变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是自己的亲友身上时,再见惯生死离别的人也不可能不为之哀恸。 「我能进去看看吗?」青涿问。 爻恶侧让过身,淡淡关心道:「病毒暂未发现传染性,但还是小心点好。」 「嗯,我知道。」 肖媛媛紧跟着青涿进了这间药味格外浓重的高危病房。 病床上,周繁生全身通红,看起来像是被重度晒伤,胎记一样的红斑有些发紫,触目惊心。 他的眼睛闭着,但眼睫却在不停地抖动,陷入梦魇一般挣扎着想要醒来而不得。 青涿并不避讳,走上前去,用手掌覆上了他斑驳可怖的手背。 「青涿!」肖媛媛忍不住惊唿。 没有人能肯定,这个病真的不会传染。 手底下的温度很高,青涿轻轻摇了摇头,弯下腰把另一只手贴在了周繁生的脸颊上。 他曾经说过,和自己靠得近时,身上的不适会减少很多。 也就在这时,周繁生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轻若羽毛的沙哑声音从他口里吐出。 「哥,哥哥……」 青涿眼动了动,看到他太阳穴边有一行清澈的水痕,手底下的指头也痉挛般挣动了一下。 沉静了三秒,青涿抽出手来站起身,「走吧。」 「去哪儿?」肖媛媛也站起来。 「这几天他去过的地方,找找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第098章 成长(44) 银白色轿车在泊油路上飞驰,车内从顶部吊下的挂坠流苏不断地来回晃动。 第183页 来到城郊,目力所及都是一片空旷公路,只有寥寥几颗树植在路边,从前视窗远望过去,一座拔地而起的山随着汽车行驶逐渐靠近。 青涿坐在主驾的位置,后座上还坐着江涌鸣和小柿。 观察完周繁生的病情后,青涿和肖媛媛商量着兵分三路,一路走金洞寺,一路去周繁生家里,剩下的一路则是去曲医那边寻找可能潜伏在家中的阿真。 关于金洞寺,周繁生只说过是为了带迎娣做法,求子而来。但他并未言说其中细节,青涿知道的仅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在寺里发现了所谓的「秘文」。 也是藉由这道秘文,周繁生才制作出了苞苞和小巾两个活体布偶。 此行的重点,或许就是要寻找这道秘文。 寺庙所在的这座山不算高,从山脚到山腰都铺建有水泥道路,而山腰到山顶则是更加陡峭一些的石板路。 金洞寺坐落在山顶,红色的石砖泥墙把里头旧式三角顶的小建筑群包裹起来,院门也是仿古的木制,门闩并未插上,只需一推门就开了。 寺庙整体不大,除了一个宝尊正殿外,左右各有两三间耳房,由红、白、金三色构成。院落内空落落的,正殿门口的宝鼎香炉里插着些早已熄灭的残香,水泥地上也掉落了一些断根。 空气里仍然氤氲着线香的味道,青涿与江涌鸣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迈步走向最中间的正殿。 殿内的神佛宝像贴在墙边一字排开,中间那尊由红布拢住的塑像最大,左右两边逐渐变小,每尊雕像前都放置着两块蒲团,以供香客参拜。 除了中间的那塑,其余宝像都展露在外,鲜艷的油彩涂抹在外表上,微微反光,有些油瓷的质地。 「这是……」 正当青涿的眼神被中间蒙面的神秘塑像牢牢捕捉住时,江涌鸣已经走近到两侧较小的宝像跟前,盯着底座石碑上的刻字瞧。 「怎么了?」青涿走上前去问。 在进入剧场以前,他也算是一个无神论者,对于神佛的了解仅限于由其拓展而开的各项民俗活动,对于「神明」本身并没有什么研究。 「这个神我好像没见过啊。」江涌鸣抱着臂摩挲下巴。 青涿垂目看去。 「三相舍祖」 「你见过别的神?」神像上贴的金衣将光反射到青涿脸上,有点刺眼。 江涌鸣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嘆气着说:「嗐,以前我家经商,也还算有钱吧。你知道的,有钱人对这些都是宁可信其有,什么改风水、拜财神之类的…我爸妈就贼信这个,从小就带我做这些事,也都快把满天神佛都认了个遍。」 青涿点点头。 这是惧本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神佛有所区别也能说得通。 他把其余几个塑像的碑文也看了看,底下的尊名出奇的一致,都包含了一个数字。 「陆町圣尊」 「三手妙姑」 …… 这些神像看起来都分外正常,在房梁垂吊的经幡掩映中死气沉沉地看向新造访的「香客」。 直觉告诉青涿,秘文恐怕和中间那塑佛像有很大的关系。 他刚靠近两步,衣袖就被一只手扯住。 小柿看了眼被神像撑出边缘造型的红布,小声道:「爸爸,小心。」 空旷的大殿内,孩童尖细的声音更容易激起迴响。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青涿,他从上衣口袋中拿出手机,塞到了小柿手中,推着她走到殿外。 「你拿着这个,离远一点。」 小柿不解地仰起头,扭起细细的眉头,问:「为什么,小柿可以保护爸爸的!」 这句话很是耳熟,仿佛第一次在福利院见面时,她就曾说过要保护他。 青涿摇了摇头,如果这道秘文真是造成周繁生命危的罪魁祸首,那小柿也做不了什么。 他用手指抚了抚女孩的发顶,说:「你留在外面,如果我和江叔叔发生了什么危险,你就……嗯……」 他突然卡壳,突然意识到其他队友也都分别在执行不同的任务,并且对这个病毒束手无策。 「你就联繫医生吧,就是这个电话。」他思来想去,也只有医生了,遂点开通讯录,指着那个最靠前的联繫方式说道。 即便忧心忡忡,小柿也不得不接受这个安排。 青涿则在安抚好她以后重新回到神像跟前。 红布垂盖,甚至掩住了神像底下的碑座。青涿与江涌鸣各执一角,就像要翻开薛丁格困猫的那顶盒子。 「三、二…」 「一!」 布料摩擦的声音伴着飞舞的边摆,大红色的幕布拉开,足有两米高的石像暴露在眼前。 石像通体漆黑,既未镀金也没有漆上鲜艷的色彩,但从脚到脖颈都雕得精细无匹,连手臂上微微凸起的血管青筋都不曾落下。 这么做工精良的塑像,却在脖颈处断开,最重要的头颅不知所终。 这是……! 熟悉的景象让青涿一时间甚至没来得及去注意它身上的那些符文,只是愣愣地看着,脑子里转过了几十个想法。 「这就是周繁生说的秘文?」江涌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只见那漆黑的神像上,用刻刀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每个符号都不与现有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相近,呈巴掌那么大,刻痕上被涂抹了细细的金粉,叫人一眼就能看到。 第184页 江涌鸣将头歪到左边,又歪到了右边,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些符文都像是鬼画符一样,参不透其中含义。 他挠挠头:「这写的什么东西,周繁生真的能看…」 「呕!!!!」 突然之间,刚刚还安然无恙的江涌鸣弯下腰发出干呕的声音,殿内同时有细细簌簌的声响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仿佛有一群人正在说悄悄话一般嘈乱无比,可这些声音却渐渐地开始发出一样的音调,像是寺庙中僧人唱经。 江涌鸣还在不断地干呕,剧烈的生理反应让他根本腾不出时间说话,在十几秒的时间里,把脸呕成了猪肝色,还有一小滩苦汁从嘴里吐出。 青涿的反应要轻得多,脑间有针扎的刺痛感,他轻拍江涌鸣的后背,只是效果微乎其微。 再等下去,江涌鸣怕要把胆汁全呕出来了! 青涿闭了闭眼,一手噼向他的后脖颈。 他噼人的力道掌控得很好,江涌鸣立马眼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爸爸!」小柿听到了殿内的动静,着急地喊了一声。 「你先别进来!」青涿没有回头,抬起眼重新审视这石像上犹如天书的符文。 叫人悚然的是,明明青涿记忆里完全没有这种语言的知识,他却能无师自通地看懂其中的内容,甚至能吐出那段艰涩拗口的吐音。 「贺生…三忘诸常……」他仰着头,一双浅灰的瞳孔全部被这尊神像与金文填满,眼底掀起的波澜也被石像牢牢吸附,眼瞳的颜色被镀成了一样的渊黑。 「这是……」青涿眼睛惊讶地睁大。 如果将这段符文解析成人类语言,那就是在描述「创生」的方法! 也就是周繁生造出活体玩偶的根据! 青涿刚看过一行,左脑的刺痛却像是被什么激化一般蓦然扩大,从太阳穴处扩散开来。 「嗯…!」他猝不及防之下闷哼一声,伸手按在太阳穴上按压。 然而物理方式的疏通根本没有效果,数十只蚂蚁在脑子里啮咬的痛楚没有消散分毫。 青涿定了定神,拧着眉继续往下看去。 物皆有灵……可借物生息、构建连结…… 越往后看,创造生命的方法更加明晰起来,而那股警示般的痛感却在此刻积攒到了一个阈值,冲破的身体的关口,向身体的其他部位灌输而去。 不知不觉中牙关咬紧,反胃的噁心感开始上涌,青涿站立不稳,双手撑着神像的碑座,胸口起伏着喘了几口气。 僧人诵经声依然不绝于耳,本该神圣的音节却在此刻扭曲,如腐烂的蛆虫扭动着钻入耳中,魔音贯耳。 「啪嗒」。 一滴汗珠顺着脸颊流下,从下巴处滴落在石碑上。 这段秘文有问题! 青涿折下腰缓了一会儿,趁着噁心感逐渐褪去时,再度抬起头,睫毛在痛楚之中剧烈颤抖,但眼神却坚定不移地继续往下读去。 提之五魂,浸于脏血…… 取三感为色,织肉为皮…… 殿内迴响的梵音戛然而止,整座大殿内只剩下青涿急促的唿吸声。 额边的碎发全部被汗浸湿,衣服也全都粘在皮肤上。 为了遏制如潮水澎湃的噁心感,他甚至不再能用鼻腔唿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段秘文的内容里,所谓「创生」的禁术不超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全部是在施加「戒锁」。 就像是一块甜美的蛋糕外包着层层叠叠的刚刺。如果要想吃到里面的蛋糕,势必会被扎得满嘴疮孔! 这是对秘术的保护,也是对觊觎者的惩罚。 但这并非无可避免,只要将秘文最核心的内容剖开,用新的咒术重新构筑……! 青涿浑身上下都浸出了津津冷汗,他向后踉跄两步,疼得战战的双腿支撑不住,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当人的生理被逼到极限时,往往能同时对精神产生强烈的刺激催发。 就像在此刻,他忽然拨开了记忆中那段迷濛云雾,想起了与这段文字有关的往事。 它与那个人相关。 第099章 成长(45) 爻善不是一个擅长与人共处的人,或者干脆说,他不是一个擅长「生活」的人。 他所拥有的人类生理习性知识屈指可数,知道吃饭、知道睡觉,还知道人类需要喝水、需要新陈代谢,其余的几乎一概不知。 刚接来青涿的那一阵子,两人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几乎整天整夜都坐在椅子上相对无言。 往日在贫民窟里时,找寻食物就能花去一天里大半的时间,青涿从没有这种闲下来无所事事的时刻。没想到离开以后居然尝到了无聊的滋味。 又一天的午后,爻善坐在了阳台的藤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林立高楼和底下时刻都有汽车奔腾的马路。青涿坐到他旁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寻找话题。 「先生,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那里?」 「因为我需要你。」 「可是我一无所有,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嗯。」 「先生,我…可以去上学吗?」 「上学?」 「对,我会好好读书,长大以后报答你的!」 「可以。」 「先生,你能多说点话吗?不用很多,每句话多两个字就好。」 第185页 「嗯………可以。」 ……… 爻善从不拒绝青涿的那些小请求,尽管在闲暇时他仍然喜欢如坐化的石佛那般虚度光阴,但这样的时间已经少了许多。 他会跟着青涿一起去买菜,回来后给他洗菜打下手;还知道了庆祝节日的意义、在中秋节那天吃到了青涿亲手做的月饼;甚至在这个小孩的请求下,参加了他的家长会。 那一天的青涿很是雀跃,拉着他到教室里,到自己的座位上,指着桌洞内的一只千纸鹤给他看,说:「哥哥,这是我的同桌教我做的,我把它送给你。」 是的,为了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青涿在外边统一叫他哥哥。而青涿本人的名字前,也挂上了一个「爻」姓。 爻善不知道这个叠得无比粗糙的小纸鸟有什么用,但他已学会在这种情况前不耻下问。 「这有什么用?」 「嗯……你可以把它放在床头,看到它的时候就会想到我了。」青涿也不吝赐教。 等所有家长都到齐,班主任也捎着一叠成绩单走入教室,简单的开场白过后就开始挨个公布成绩。 青涿的唇角激动而含蓄地抿起,他抬眼观察爻善的表情,胸膛里的心跳随着老师念出一个个名字而逐渐加快。 「第二名,曾小娜。」 「第一名,青涿。」 他满怀欣喜地走上讲台,领回那张成绩单外加一份红彤彤的奖状时,爻善却仍然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耳边听着那位第二名同学的爸爸嘴里涌现出不带重样的夸赞词,看着他高兴得快要把那女孩举起来转圈,青涿的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不过没过多久,他便兀自把这点情绪消化掉了。 毕竟如果不开口说,爻善是绝对不会意识到的。 「诶!青涿!」 一道微弱的气音在左耳响起。是同桌在朝他招手。 青涿微微歪过身去,等同桌悄咪咪凑过来,在他耳旁感嘆: 「你哥哥好帅呀。」 感受到身旁人的动作,爻善也在这时转过头来,双目漆黑,无悲无喜。 青涿也曾对爻善的过去抱有兴趣,而爻善则是一如既往地坦然,不带任何隐瞒地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青涿获得了窥看那门语言的机会。 艰涩、拗口、难懂,但因为这是爻善的母语,他就算是废寝忘食也一定要啃下这块骨头。 奇怪,明明当时他恨不得在所有空余时间里都栽进这门语言的学习中,如此深刻的记忆,怎么会被遗忘呢? ………… 一身白衣褂袍的医生在小柿的连声催促中踏入了门槛。 当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身材修长漂亮的青年像一只折翼的小鸟,试图穿过狂风骤雨却被雨帘拍落在地。他衣衫尽湿,头髮也不能倖免,跪坐在石砖地上,被神态各异、冰冷怪奇的神像包围在中间,仰着头愣愣地看向自己身前那一塑最大的、没有头颅的石像。 就像是一名忠贞不渝的异神信徒。 这是一幅漂亮悽美的画卷,而爻恶喉头微动,抬步亲身走进了画卷之中。 青涿只觉得自己半边身体被波涛汹涌的回忆吞没,另外半边身体仍然在试图破解秘文上的杀局,自己则被无形的刀刃割裂开来,痛楚如巨山压顶。 忽地,几乎要麻痹的满身钝痛抽丝般消失,耳朵的听力也渐渐回復过来,听到了来自身侧的脚步声。 脚步停顿,身形高大的男人半跪下来,扶住他的身体,关切问道:「青涿,你还好吗?」 爻善……? 被汗水蒙住的眼睫有些模煳,青涿摇了摇头,混沌的记忆让他下意识把身边的人当成了爻善,身体依赖性地向侧边靠,也顾不得自己满身汗渍了。 爻恶动作一顿。 他眸色漆黑,伸臂揽住了靠过来的青涿,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巾,堪称细腻地替怀里的人擦去额头和鼻尖的汗粒。 淡淡的消毒水味游弋到鼻腔,青涿才终于惊觉身侧的人是谁,刚懈怠瘫软下去的背嵴立马回直,拉开出一段社交距离后,垂着眼道谢:「谢谢,我没事。」 手僵在半空中,医生默默收回,站起身问:「还能正常行走吗?」 青涿现在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这个可能与爻善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他自己站起身,身体机能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跪坐久了腿有些麻。 「可以的。」他没有看爻恶,而是牵住了飞奔过来的小柿。 小柿眼尖,看他一瘸一拐行动不便,立马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爸爸,我扶你。」 「不用,我很快就好了。」青涿撇过头,看向大殿角落里某个还倒在地上,却丝毫没有存在感的傢伙,「我们还是扶他吧。」 小柿:………… 差点忘了这位江叔叔了。 到底是两个男人在场,说什么也轮不着让一个小女孩来扛人。青涿和爻恶一起合力将江涌鸣抬到车上,由医生开车赶到医院。 有爻恶在的时候,青涿往往能稍稍松一口气——至少开车这活计轮不到自己了。 说来,小柿喊来医生,医生好心搭救,他刚刚那种恨不得立马撇清的行为非常不妥。 青涿想了想,还是掂量着再次道谢。 「爻医生,谢谢了。最近总是麻烦你…」 第186页 「不麻烦。」医生的声音很低,也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救死扶伤,职责所在。」 他微妙地停顿了下,再復说道:「何况是你。」 言下之意,青涿对于他来说并非普通的病患。 略显亲昵的表达让青涿一时语塞,他眼睫一动,默然望向窗外。 秘文已被他破解重塑,一到医院,青涿就将江涌鸣交託给小柿和医生,自己匆匆赶回了急诊室内。 掩上房门,他坐在周繁生病床边,平稳念出了重塑后的那段秘文。 古老神秘的咒文拥有穿透物质隔阂的能力,一步步渗透到人心,不大的音量却叫人听得振聋发聩。 来回念了三四遍,周繁生终于有了甦醒的痕迹。 平放在被褥上的五指动了动,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床边人后,迷濛地从喉头里挤出一句:「哥哥。」 这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称谓了,青涿虽曾在电视上见到过周繁生,但对于他的家庭情况是一概不知的,因此也没多在意。 等视野再开阔清晰一些,周繁生也随之清醒,终于看清了等在身边的人是谁。 「涿哥。」 「醒来就好。」青涿没客气,直接把手掌盖到人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还有点烫手,是冬天能拿来当暖炉的程度。他收回手,脸色少有地严肃起来,叮嘱道:「你的病症是由于金洞寺的秘文引起的,从现在开始,必须把它忘记。」 「啊?……嗯。」周繁生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睛,无力地嘆了口气,「其实我还清醒的时候有猜到过这个原因。只是……」 「不管怎么说,谢谢涿哥愿意救我。」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可由于他嘴唇苍白,面色寂寥,看起来像是苦笑,「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我怎么可能掌握那种能力……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青涿无奈:「我话还没说完…我把那段秘术重构了,你用新的就没事了。」 周繁生没听懂其意:「啊?」 「意思是,」他茫然地眨了下眼,垂在白色床单上的手都不自觉攥紧,「我还能继续…?」 「对。」青涿坐在床边,窗口投射来的阳光洒在脸上,面上神情也如这光一样柔和,「它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交到你手上正好。反正我们是朋友,谁会都一样。」 话虽这么说,但这种惊骇世俗的能力谁愿意拱手让人,就算挂到交易行上也能卖天价积分。 周繁生表情怔怔地,内心早就感动得一塌煳涂。他静了两秒,眼神坚定起来,郑重其事道:「涿哥,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后。」 意思就是,他愿意成为青涿的追随者。 青涿无声地笑笑,周繁生性格内向,为人重情义,这或许也是他愿意相救的原因。 他自己虽能看懂秘文,但在手工上没什么造诣,面对里面一些不知其意的术语更是头大。既是如此,不如把它给周繁生,自己还能拥有一个忠诚的助力。 何乐而不为呢? 把重筑后的秘文交给周繁生,又找医生确认过江涌鸣并无大碍,青涿便打算回一趟家,缓解一下浑身疲累,顺带洗去一身汗渍。 银白色的轿车缓缓驶过水泥道路,停在了别墅门口,青涿在这时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100章 成长(46) 一身深色的卫衣长裤,黑髮有些过长,遮住了半个眼睛。以往才长到腰的男孩窜高了不少,甚至能比自己还高上一分,只是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并未变化,叫青涿一眼便能认出。 阶梯上席地而坐的青年见他从驾驶座上下来,自己也拍拍身上的灰尘,走上前来。 他先是定定地望了一眼面前的人,眼中包着化不开的黑墨却微微笑着轻唤:「爸爸。」 随即又偏头看向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的小柿,眉头微微一扬:「妹妹?」 来者是小灵。准确地说,是完成「成长」后的成年人——青灵。 青涿的肌肉微微绷紧,来不及思考他是怎么越过小巾的屏蔽知道自己现在的住处,把小柿拉到自己身后,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又见面了,小灵。」 「我不小了,爸爸,喊我全名吧。」青灵摇了摇头。 完成「成长」之后,他似乎更加擅长把阴暗恐怖的那一面隐藏起来,披上一层伪善虚假的皮。 「只是一天不见,没想到爸爸竟然还领养了一个……妹妹?」他笑着说,「嗯……还是说应该叫院长呢?」 他与小柿果然认识。 小柿越出一步,从青涿身后走出,说的话并不客气:「青灵,这里不欢迎访客。」 「访客?」青灵惊讶地歪了歪头,「我可不是访客噢,小柿妹妹,我是来回家的。」 小柿被这称唿噁心得皱起眉,「这里不是你的家,你再不离开可别怪我执行院规。」 她走到了青涿身前,似乎在履行一开始自己的诺言—— 【小柿会保护好自己的爸爸。】 而那位不速之客却并不当一回事,抱着手臂皮笑肉不笑道:「请便。」 话音刚落下,一阵破空声划过,一道速度过快而模煳不轻的黑影飞速朝青灵袭去! 「哗啦啦!」 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 青灵用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夹住了拴住尖锥的链子,链身被绷成了直线,一端由他牵着,另一端则是扣在小柿的手上。 第187页 他勾唇笑笑,状似随意地晃了晃手腕,将手上抓获的器械丢还回去。 轻飘飘的力道,却在尖锥与小柿相触时将她撞得后退了两步。 似乎有些震惊于这个威力,她咬了咬牙,腮帮子鼓起来,还打算再与他交手一番,却被青涿拦下。 光论武力值,在不使用畏惧物的前提下,他和小柿明显不是青灵的对手。 「欢迎回家,青灵。」青涿伸出了手,灰色瞳眸里并无冰冷之意,反而盛着一汪温水,就像第一天给小灵煮泡面时,他所感受到的那样。 白皙透红的掌心被另一只男人的手握住,青灵心情美妙起来,与小柿一人牵着一边还犹嫌不够,微微驼背把下巴搁在青涿的肩窝,说:「好,我们回家吧,爸爸。」 鼻尖又闻到了清爽回甘的皂角味,像冷水一样迅速浇灭了他昨夜一整晚的怒火。 回到别墅后,趁着青灵提着行李箱去自己分到的卧室里收拾东西,小柿急急忙忙把青涿拉到了二楼阳台,将推拉式的玻璃门关紧,然后才说。 「爸爸,青灵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小柿属于惧本原住民,对于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更清晰,自然能感受到更明显的信息。 她蹙着眉想了想,斩钉截铁道:「他的力量变强了。比起原本在福利院的时候,至少强了十倍。」 「会不会是因为他长大了?」青涿猜测道。 「不可能。」小柿摇了摇头,她咬咬唇,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事实说出。 「其实……天堂福利院和花朵幼儿园一直都有关联合作。我们负责收纳来自城市各个角落的遗弃儿童,在经由领养人领养之后,送往花朵幼儿园交给金老师培养,直至成长……我也有接触过那些成长后的儿童,比如上次来辅助体检的刘小幸,他们在成长过后,虽然力量会增强不少,但至多也就两倍的模样,不可能像青灵这样夸张。」 「而且,我在他的力量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小柿和青涿对视一眼,静静说道,「来自金台寺那边的。」 青涿没想到还有这种联繫,微微一愣。 金台寺那边的力量,应该就是指的那道秘文了。 秘文的力量怎么会到小灵身上?还能为他所用? 「总之,爸爸你一定要小心应对,我也会好好保护你的。」小柿坚定承诺。 「嗯,谢谢小柿。」青涿带着笑意,将她掉到脸旁的碎发重新挽到而后。 他把青灵直接邀进房子内,一来是看己方二人不敌,小灵若强行要闯入他们也拦截不了;二来呢,小灵对他曾散发出强烈的杀意,与其把他丢到暗中时刻提防他冷不经的偷袭,倒不如摆在眼睛能看到的位置,也好早做防备。 「嗡嗡」 手机的振动触觉从衣兜里传来。 青涿的通讯录里,会给他发消息的除了医生,也就同行的队友了。 他拿来一看,果然是那个小群里的消息。 曲耳:屋里没找到人,但发现了这个。 曲耳:(照片) 他所在的小分组是去曲医家搜人的。点开照片,里面是一张明晃晃摆在桌面上的纸条,纸条上用黑墨列印出了几个字。 【被你发现了啊,妈妈。】 像是猫抓老鼠一般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与得意,确实是曲真没错了。 「对了小柿,」青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贴身的斜挎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碎布拼接而成的娃娃,「你帮我把这个送到滨海街道32号102。」 既然小巾防不住青灵,那留在他身上已经没什么作用,不如交给曲医,说不定能防住曲真。 小柿只消看了一眼,便知道眼前有些简陋的娃娃另有作用,点点头说:「好,那爸爸在家一定要小心……」 「唰。」 身侧的磨砂玻璃门突然被一把拉开,青灵把上半身探了出来,视线落在小柿手里的娃娃身上,含笑招唿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呢?」 小柿迅速把手背到自己身后,青涿则无半点惊慌,平静回道:「没什么,随便聊聊。」 他越过趴在门上神出鬼没的青灵,自己往屋子里头走去。小柿见状也紧随其后。 被完全忽视了的青灵笑容冷下来,却没有露出半点狂躁的神态。把那些成年人不应有的恼羞成怒通通掩饰起来,不在意般地跟了上去。 看到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向别墅大门走去,他又「关心」问道: 「妹妹要去哪里?」 小柿抖掉自己因这个称唿而长出的一片鸡皮疙瘩,极具攻击性地冷笑回:「管好你自己。」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边,青涿也收拾出了换洗衣物,进到浴室内洗澡,淅淅沥沥的水声从浴室传到了一楼客厅。 温热的细小水柱沖刷在皮肤上,扫去一身冷意与粘汗。没有浸过汗又寒又重的衣服包裹,他解放般地长长舒出一口气,抬手将淋湿的黑髮全部抹到额后,漂亮狭长的眼睛半睁着,草草把这个浴室扫了一遍。 洗手台上的镜子已经被水雾蒙起来,角落里的浴缸用白瓷砌成,边台上放着香皂和一只橡皮鸭。 浴室门口这时突然被一道模煳的黑影覆盖,青涿抬眼望去,却见一个仿佛人影般的东西挡住了门口的光,静静伫立在原地。 这扇门是磨砂的质感,磨砂层上还有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菱形玻璃片以及精緻的雕花,层层装饰下,它的透光性就受到了一定的阻碍,即使有什么东西横在门前,也仅能看到一层迷濛的影子。 第188页 ……是小灵么? 青涿擦香皂的动作一顿。 一旦联想到青灵很有可能此刻就站在门前,默不作声地贴门而立,再加之他还有那一层通识的能力…… 一种浑身上下都被注视的错觉油然而生。 青涿皱了皱眉,他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擦干身上的水珠就把衣物穿戴上,期间那只黑影仍然一动不动地伫立门前—— 「咔」 青涿扭开门,浴室内的水蒸气腾腾涌出,门外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只是玻璃折射家具造成的错感罢了。 他拿着毛巾擦了擦头髮,耳尖却突然有谈话的声音飘入耳朵里。 听这音色,应是青灵在讲话。 「你……烦我……?」 「说吧……事?」 声音从卧室里隔着道门传来,不够清晰,并且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应当是在与谁打电话。 青涿脚尖朝向一转,静悄悄地往卧室那边靠近了两步,耳朵贴近墙边。 声音果然清晰了很多。 「嗯?你问我?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 「……上次的交易已经结束了,曲真。」 「所以呢?与我何干?」 青灵的语气算不上好,潦草地应付了一下电话那头的曲真,声音就消失了,应是挂了电话。 听上去,他们二人之前还曾有过什么交易,交易结束,青灵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懒于敷衍对方了。 听完墙角,青涿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到卧室里等待小柿回来。 他本想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模样,却没想到青灵主动敲响了自己的房门。 一进门,他就主动说明了此次来意。 「爸爸,刚刚曲真给我打电话了。」他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坐到床边,与青涿手臂贴着手臂,「就是以前幼儿园里的阿真,你还记得吗?」 第101章 成长(47) 青涿不知道青灵专门跑来说这个的目的,只疑心是刚刚被他发现了自己在偷听,因此划着名手机含煳应道:「嗯,记得。」 「他刚刚打电话给我,说突然找不到曲医了,想借用我的力量。」青灵一边说着一边靠近,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在青涿耳边吐出的,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上,「他妈妈不要他了,真可怜。」 青涿的耳朵一向敏感,被突如其来的痒意刺激得朝旁处一缩,上半瓣耳朵还浮出了红晕。 他也不拿手机了,抬眼看向青灵:「然后呢?」 青灵嘻嘻一笑,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歪倒,被眼疾手快的青涿用两只手掌推住,只好直起身坐好,不太高兴地回答:「曲医是爸爸的朋友,所以我拒绝了。」 所以刚刚那通电话,其实是拒绝告诉曲真曲医的位置?! 因为上次那墓山的事情,青涿一直觉得他们二人是一伙的,没想到其中的合作如此短暂,两人看上去也没什么交情。 但即使没有交情,青灵也绝对犯不着直接与曲真为敌啊。 他的目的是什么? 「嗯……爸爸一定在想,我的目的是什么?」青灵嘆了口气,换上了一副委屈又不甘的口吻,「我还能有什么目的呢,爸爸?自始至终,我的目的都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仅此而已。」 青涿:「……」 从某种程度上讲,青灵说的的确是实话,毕竟按照惧本规则,一旦他死亡,就得永远留在这个惧本里陪他,还要到小柿的福利院义务打工。 他没理解为什么青灵比其他小孩更在乎他这个「父亲」,而自己对青灵完全没有任何情感可言,遂无情地从外套衣兜里抓出一把什么东西,并道:「我不想陪你,你也最好不要再靠近我。」 灰白色的纸灰带来了一丝烟香,飘进青灵鼻子里。他忌惮地后退两步,看来是真的有些害怕这玩意儿。 见青涿不欲再谈,他只好识趣般地朝外走,在跨出房门的前一步,转回头来,迎着青涿的目光说:「不要紧张,爸爸,这两天我什么都不会做。」 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青涿是一个字也不会信,他依然保持着警惕的神情,看着青灵笑着说「明天见」后关上了房门。 没想到,青灵临走前的那句话居然是认真的。 直到夜晚入梦时分,青涿都没再见到他的影子,甚至入梦期间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故意做些小动作。 青涿在群聊中找曲医确认过,小巾虽对青灵无效,但防曲真还是绰绰有余,便也放下心来,在凌晨刚至时迎来了一个矮矮的小客人。 是每到夜半就代替青灵出现的怪物小灵。 他还保持着孩童的模样,敲开青涿房门后就一把抱住了眼前笔直的大腿,把脸埋到青涿的腿肉上,痒得他一激灵。 「爸爸,昨天没看到你。」小灵瓮声瓮气地发出低落的声音。 青涿轻轻拍了拍这颗黑色的小脑袋,把他拉进房间里。 因为小柿是女孩,就单独住在了隔壁房间,他的卧室里只有他自己。 一天不见,小灵似乎变得更加粘人,刚撒手放开了青涿的大腿,就张开双臂抬头要求:「爸爸,我想抱抱。」 青涿用抱小孩的姿势把他抱起来,对方便立马用脆藕般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比成年后多出不少肉的脸颊依恋地蹭着他耳侧的头髮。 只当他是孩子气作祟,青涿抱了一会儿,想要把他放下来时,小灵不依不挠地紧紧圈住他,少见地撒娇起来:「再抱一会儿……一会儿,爸爸。」 第189页 一大一小相抱了足有十几分钟,小灵才依依不捨地下了地,躺在床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个子小,也没什么重量,青涿倒是不觉得累,只是有些好笑:「怎么了,今天这么粘人?」 小灵眨了两下大眼珠子,因为鼻子和嘴巴都盖在被子里,声音听起来有些闷:「明天……抱不动。」 青涿没听懂:「嗯?」 一夜过去后,等从睡梦中再度醒来,青涿才恍然明白他的意思。 躺在突然从普通大小华丽变身为kingsize的双人床上,身上盖着比身体长出一大截的睡衣,青涿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昨天早上在金台寺消耗过大,后来又被找上门来的青灵给吸引了注意,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身份互换」这码事。 既然青灵已经回家,那么在他长大的同时,自己就会自然缩水! 「叩叩叩」一阵敲门声传来。 「爸爸,你醒了吗?」小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生无可恋地躺倒在床上思考片刻,青涿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严峻的事实,身上挂着明显大小不符的衣服爬起来扭开了门。 凑在门缝里看见青涿的那一刻,小柿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还后退了两步。 惊讶、疑惑、震惊、惊喜。 四种情绪依次在她小小的脸上划过,她一下子认出了眼前清瘦漂亮、头髮和鸟巢一样乱糟糟的男孩是谁,跑上前去一把拥住对方:「哇哇啊!爸爸你小时候也太可爱了吧!!」 青涿一下子缩水到了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在贫民窟里吃不饱穿不暖、一片面包要拆成八瓣吃的那段日子,脸颊上完全没有婴儿肥,下巴尖尖的、五官也依稀有长大后的影子。只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并没有成年体那样举手投足皆风情的感觉,只剩下纯粹的可爱。 小柿不胖,但一身功夫了得,愣是把他抱得挣脱不开,较大起伏的动作下,过于宽大的衣服都被蹭开了一些。 恰在这时,造成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也将将而至。 身材高瘦的青年手上捧着一叠童装衣物,不知何时站定在了门框边上,淡笑着看向这边。 小柿鼻子灵敏,一下子嗅出了房间中第三个人的气息,顿时停下了手上闹腾的动作,还贴心地把青涿歪斜的领口给扯正。 接受到房间内两人的注视,青灵才平静开口:「闹够了就准备换衣服吧。」 他瞥了眼小柿,目光淡淡,倒是没有了昨日明显的戏嚯与嫌恶:「男女有别,青柿你先出去。」 「哦、哦。」小柿往外愣愣走了两步,才勐然反应过来,蹬蹬两步又跑回去,「不对,应该是你把衣服放下,然后出去!」 好险,差点被他煳弄过去了! 要让他和爸爸待在同一个屋子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青灵不紧不慢地走进屋内,小柿张开双臂护住了身后比她还瘦一圈的男孩。 然而这次青灵并未执着于口舌之争,他空出一只手抬到空中,指尖微动,空气中似有流动的波纹,接着小柿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架了起来,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抬到了屋外。 随后,房门被轻轻合上。 「砰!」「砰!」 恢復了手脚自由的小柿立马掏出自己的武器想要破开上锁的房门,整个门在她的攻势下被打得微微震颤。 青灵往房门那儿又看了一眼,所有的动静就立马隐匿消失。 青涿此时已经退到墙角处,手上攥着一把烧成焦黑色的纸灰,只要青灵有任何异动,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之抛出。 然而,青灵只是动作悠缓地把手臂上搭着的衣服放在了床边,语气平淡:「把衣服换上吧,我不看你。」 说完,他还真就背过身去,耐心地等候在原地。 狐疑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有什么危险的动作,青涿这才把手上唯一的武器放在随手能取用的地方,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 青灵早知道他会变小,已经准备好了与他尺码相符的衣物。他今天备好的是一套白色衬衫加上黑色的背带长裤,白色的衣边被妥善扎进了裤带中,带松紧的背带裤把他的腰掐住,显得身形更加单薄。 「好了。」 听到声音的青灵这才转过身来,平和得让深知他脾性的青涿都不太敢相信眼前是那个恶劣又危险的傢伙。 青灵走近,弯下腰,轻轻松松地将他抬坐到床上,自己则半跪在地上,拿来一件黑色的风衣外套,轻轻握住青涿的手臂往外套的袖管里套。 这架势…… 青涿都有些呆滞了,他就是再善于洞察人心此刻也不明白青灵到底想干些什么。 如果说是特地为了放松自己的警惕,那也没见他有什么攻击的动向。 难道是像昨天下午曲真那件事一样,莫名其妙地讨好他?? 把风衣外套也在男孩身上套好后,青灵又倾近身来替他理好了领口,随后才后退两步,像是欣赏某种观赏品一般上下看了两遍,才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看。」 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两只白袜。 眼见着对方似乎还想亲手给自己穿袜子,青涿心里头那股违和感更加强烈,他眼疾手快地夺过袜子。 「我自己来。」 青灵倒也没有非要帮忙,从善如流地退开,直起身,拍了拍自己膝盖处沾上的灰尘。 第190页 看青涿自己拾掇好以后,他才牵着他的手往房外走:「鞋子在外面。」 一打开门,一阵红色的旋风袭来,青涿还未反应过来时,小柿已经重新拦到了他身前。 与此同时,被她砸得坑坑洼洼、像是被炮弹轰炸过的摇摇欲坠的房门也展露在他眼前。 青涿:「……」 想当年就是他把小灵的房门锯掉的,这就是因果轮迴么! 青灵还是非常反常地没有与小柿计较,只是越过两个小萝蔔头朝餐厅走,并说:「过来吃早餐吧。吃完早餐就准备去上学了。」 「上学?!」小柿不敢置信地重复一遍,面色古怪,「你不会说的是花朵幼儿园吧?!」 第102章 成长(48) 铺了白色桌布的餐桌上,青涿握着一杯刚打好的豆浆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眼睛有些无神地放在青灵剥鸡蛋的手上。 就在刚刚,青灵说出了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决定。 他给青涿在花朵幼儿园报了名,并让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好好上学,做一个天天向上的好孩子。 ……开什么玩笑呢! 这整件事都透露着一股逻辑不通的诡异气息! 不对,这么说来,从今天早上甦醒开始,青灵的一切表现都有悖于过往认知。 不急不躁、温和耐心,这些本该与他沾不上边的词彙居然都能贴合上去。 回想起刚才路过厨房门口看到里头还未收拾好的垃圾残局,青涿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手上还有些烫的甜豆浆—— 甚至桌上的豆浆鸡蛋和包子都是他做的。 「拿着。」一只戴着透明手套的手举着鸡蛋递过来。 鸡蛋煮得刚好,莹白透亮,圆滚可爱。 青涿如若不接,他便就这么一直举着,直到青涿拿过去,才满意地缩回了手,并脱下手套。 「我也要一起去!」小柿捏着包子说。 「去哪儿?」青灵觑她一眼。 「花朵幼儿园!」小柿恨恨地咬了口包子,回瞪过去。 「不行。」青灵自己对一桌的早餐没有任何兴趣,他抱着手臂靠在餐椅上,「且不说我没有给你报名,就算报了,作为福利院院长,你也不能去。」 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小柿的请求后,他抬眸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站起身朝楼上走去:「我去拿书包,稍微吃快点,校车要来了。」 脚步声从客厅旁的楼梯一路向上,一早都没抓到时间与青涿独处的小柿连忙凑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对劲」。 「今天他的力量波动和昨天不太一样,感觉……」小柿想了想,「感觉金台寺那边的力量更浓了。」 「你说,有没有可能……」青涿眯了眯眼,「青灵里面的芯子被换了?」 「换成金台寺那边的人?!」小柿一下子就理解了他话里的含义,吃了一惊,随后又摇了摇头,「金台寺早就没有『人』了,而且灵魂互换这种禁术不可能被寻常人接触到,至少我没有听说过。」 拿好书包的青灵很快去而復返,听到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小柿凑到青涿的耳边又说了一句话,才飞速缩了回去。 「福利院与幼儿园分属两个势力,我确实不能贸然进入。他们管事的人是金老师,据说还有什么『园规』,总之你要多加小心。」 青灵胳膊上挂着个蛋黄色的方形书包缓缓走来,书包表面有坑洼的凹陷,侧边拉链和底下各伸出了一条细细的黄色带子。 瞧了眼这形象似乎有些熟悉,青涿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海绵宝宝是什么?! 青灵捕捉到他的目光,黑洞洞的眼睛眨了眨,得意地勾起嘴角:「这是我特意给你选的,是不是很可爱?」 话末,又狎昵地补了一句:「爸爸?」 昨天二人至少看起来年龄相近,加之小灵幼年体时也叫惯了,青涿还能勉强适应这个称唿。可今天他已经变成了五岁的小萝蔔头,站起来头顶只能挨到青灵的腰部,他要再这么叫多少有些……嗯,不可言说的感觉。 青涿咳了一声:「叫我名字。」 从小就埋下叛逆种子的青灵怎么肯答应,他不仅不答应,还仿佛一只甩不开的鼻涕虫,围绕在青涿身旁不依不饶地喊了好几声。 「那怎么行,爸爸就是爸爸。」 「小灵喜欢爸爸,就算爸爸变小了。」 青涿:「……」 昨天是谁说自己不小了不要叫小灵的?! 也罢,他爱喊那就喊去,反正也不知道吃亏的是谁。 而且,眼前的这个小灵似乎又恢復成了那副顽劣好动的模样,多多少少让他松了口气。 因为同在一个小区内,青涿与江涌鸣是要在同一个地方搭乘校车的。 小区保卫室门边,带着欢宝正百无聊赖的江涌鸣一看见青涿便眼前一亮。 他早在手机上就得知了青涿缩小的事情,此刻一双如300瓦大灯泡的眼睛将眼前穿着黑白套装和小风衣的男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双手立刻一撒,丢下欢宝就要飞奔过来。 ——然后被青涿身边的青年一手拦下。 他半抬起眼,如墨的眼珠子打量了一圈这位爸爸的好友,不客气道:「不好意思,麻烦离我们远点。」 江涌鸣仍记得这个阴郁诡异的小孩,脚步登时一剎。 长大了以后,青灵的那股占有欲终于得到了宣洩的口径,一整趟校车坐下来,坐在外侧的他几乎把青涿挡得严严实实,就连前座的肖媛媛想要转回头来看,都被他笑而不语的眼刀给吓了回去。 第191页 更糟糕的是,他把青涿的手机给搜罗走了,转而在他的手腕间扣上了一条手錶。 小天才电话手錶。 里面甚至只存了青灵一人的联繫方式。 校车上人数锐减,如今已经剩不到一半,这剩下的一半里,还有部分已经完成了身份互换。 比如远途惧团的那两位演员都纷纷中招。 排队下车后,青涿右手被青灵牵着,来到幼儿园门口,与候在门侧的金老师对视一眼。 「金老师,早。」青灵十分自然地与她打起招唿。 金老师穿着一丝不苟的职业装,全部头髮被梳到脑后扎成低马尾,看起来简洁干练,她微微颔首:「早,带孩子来了吗?」 「是啊,这是我们家小涿……小涿,来,给老师打招唿。」青灵像是给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玩上瘾了,两手搭在青涿的双肩上,把他往前推了推。 金老师机械般冰冷泠泠的目光就降到青涿身上,让他不得不牵起一个僵硬的微笑,乖宝宝一样道了好。 因为不放心而驻足一旁关注这边的江涌鸣:…… 太可爱了!!谁懂啊!!仰起来的脸只有巴掌大!! 很显然,青灵懂。他不仅懂,甚至还要上手去摸。 状似不经意地拿双手揉搓青涿脸上的肉,像揉面团一样捏玩,他面上却正经无比地和金老师嘱咐着。 「金老师,我们家小涿比较贪玩好动,在校期间希望能多关注一下。」 青灵仿佛一个爱子心切的家长,在小孩临上学前不放心地拉着老师嘱託长短。 「他皮肤比较敏感,做早操的时候不要晒到太阳,最好在阴凉处。」 「孩子有点营养不良,午饭盯着他多吃点。」 「还有午休的时候,不要叫他和其他人挤着睡,最好分隔开。」 「还有……」 如果把青灵放到现实世界,一定是一位难缠的家长。 金老师对此倒并无疑虑,所有要求都一一点头应下。 她的身旁也在这时又走来一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披着暗色长袍的女孩。 如瀑黑髮披散在身后,在腰背处用发绳扎了个红结,幼态的五官描画上了精緻的妆容,突出一份不太协调的成熟感,不是林珂又是谁。 她款款走来,在金老师身旁站定,没有与任何一个人打招唿,只是挑着眼尾看向这边。 等到上课打铃的时间逼近,青灵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弯下腰笑嘻嘻地和青涿告别,这才离去。 另一位辅助的胡老师留在原地关门,金老师则是领着二人往一楼某间教室走去。 教室里原是闹哄哄的,见老师迈步而来,小孩们纷纷跑回座位上坐好,两臂乖巧地交叠着看向前方。 金老师站到讲台上,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说道:「花朵幼儿园昨天有两位同学:小灵、商商顺利完成学业,以优异的成绩从我园毕业出去。因此今天,我们迎来了两名新同学,青涿与林珂,现在请他们做一下自我介绍。」 今天的「入学」倒是意外地有仪式感,青涿和林珂两人都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底下的小孩们便也配合地双手鼓掌。 目光从下面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稚嫩脸庞望去,鼓掌得最用力的居然是穿着公主裙的桐桐。她的眼珠子是碧蓝色的,笑盈盈地看着新来的小同学。 自我介绍完毕,金老师便给二人分配座位。 幼儿园里的座位排布就是普通的两人并排为同桌,一共有四排三列,24副座椅。 眼下由于一些演员的死亡,桌椅已经空出一大半,作为老师自然会尽量把小孩们凑在一起,因此她便把青涿安排给了自己一人坐的桐桐当同桌,林珂则是和另一个小男孩一块儿坐。 待二人入座成功,金老师又扶了扶眼镜,教室门外的初晨阳光把镜片照出反射的效果,例行公事般地宣布:「接下来,我给新同学宣布一下园规。」 青涿抬了抬眼。 园规。小柿曾给自己提醒的东西,居然真的存在。 「第一条,不得无故旷课、迟到、早退,特殊原因需家长提前与校方请假。」 「第二条,不得携带有娱乐功能的智能设备入校。」 「第三条,不得带领其他人进入园区。」 「第四条,放学后尽早离校,不得擅留,校门晚上十点关闭。」 「第五条,如有违反以上条例者,关入禁闭室反思一夜。」 第103章 成长(49) 青涿与林珂坐在同排,二人之间只相隔了一个桐桐与一条走廊,此刻听到「禁闭室」三个字,不约而同地眼神交汇了一下。 「好了,现在开始点名。」金老师从讲台上拿起一个小册子,熟练地从第一个名字开始点起,「迎娣。」 「到。」 …… 座位上,一双好奇又兴奋的眼睛悄悄瞥向自己的新同桌。发现漂亮同桌也朝自己瞥过来,桐桐难耐地挪腾了两下手臂,有些扭捏又羞涩地悄悄说:「青涿,你好呀。」 早在校车上初见时,她就对他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兴趣,在这群幼儿园小孩里似乎地位也颇高,青涿不介意自己多一个园内的「内应」,便也转头看向她,灰羽一样的睫毛眨了下:「你好。」 得到回应的桐桐更加兴奋,她抬起左手将脸颊上的一些浮髮带到耳后,语出惊人:「你愿不愿意做我男朋友呀?」 第192页 「……?!」青涿眼睛不自觉地睁大,有些茫然地瞅着她。 啊?啊?这,进展这么快的吗? 不对,这是犯法的吧! 「上课时间不要交头接耳。」讲台上,金老师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锁在这对新同桌身上,淡淡说道。 小孩们唿啦啦的一片都顺着老师的目光转过身看来。 青涿抿了抿唇,身体下意识摆得板正。 明明已经毕业多年,被老师批评时却还是不由自主就心里发虚。 点完名,金老师在点名册上唰唰写了几行字,随后合上名册,开始早上的课程。 说是课程,实际上就是换着花样打发时间,毕竟在幼儿园的年纪,学习人际相处、培养兴趣都比学习知识更加重要。 按道理,青涿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在一家上市公司节节攀登到了总监位置的成年人,在这个小幼儿园里生存还不是信手拈来。 坏就坏在青灵那傢伙在上学前给人老师灌输了一堆「特殊对待」的要求。 「小树苗,长高高,大树干,弯弯腰。」 「第一天长到了下巴……」 欢快的歌唱声从教室窗户里飘飞了出来,简单的旋律搭配上天真的童声,不细听歌词还真挺有童趣的味道。 青涿和林珂浑水摸鱼、滥竽充数地在里面对口型,谁知等合唱声刚落下,金老师就提起笔点了点青涿所在的方向。 「这位同学,来单独唱一遍,你的家长想看视频。」 青涿:……???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惊讶和无辜,金老师语气放缓地安慰道:「唱不好没关系,只要敢站出来展示自己,你的家长也会为你自豪的。」 小小的拳头紧了又松,青涿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浮现出了青灵那副笑嘻嘻却不怀好意的模样。 好你个小兔崽子。 在「同学」殷殷期盼的目光中,他四肢僵硬地走到讲台前,面无表情、沉重得仿佛奏丧乐一般完成了这项额外任务。 金老师满意地拿手机录下视频,底下的同学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歌是这么唱的吗……? 唯有一个穿着藕粉蛋糕裙的小女孩激动地站起身,毫不敷衍地热烈鼓掌:「同桌唱得真好!!」 唱歌环节结束,院子里挂着的广播开始响起活泼的音乐,金老师把所有学生领到外头,按照座位一排排站好。 今日天气大好,灼目的阳光穿过薄薄云层投射下来,打在孩子们白皙圆润的小脸上。 青涿又被金老师单拎出来,站在了树荫底下,与其他十几位同学面面相对。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金老师嘴里数着早操的拍子,监督着这群小鸟一样的孩子在红砖上蹦蹦跳跳,极富活力地做完了早操。 好不容易到了课间,被青灵害得够呛的青涿终于能松一口气,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侧过头去观察自己的「同学」。 只是这时,已有两个人自发地围到他桌前,将他桌上的阳光挡了个彻底。 「青涿,你也来了。」其中一个男孩眼底挂着两块黑眼圈,看其面貌不难认出是远途惧团两位演员之一,林值。 他衣服穿得很厚,面容看上去有些虚弱,倒没什么皮外伤。 而他的队友许斌就悽惨多了。 眼角、手背,大大小小的刮伤与割伤有的仅剩肉痕,有的还没结痂,袒露出皮下粉色的嫩肉。 「你看起来……还不错。」许斌的眼睛很大,他紧紧盯着青涿的面部看。 有些苍白削瘦,下颌线清晰干净,但所见之处没有什么淤青伤痕。 「你是不是有办法?!你是不是知道怎么通关!」他强抑激动,撑在桌子上的手都随之颤抖。 青涿默默举起了桌上的课本挡在身前,躲过许斌的唾沫星子,把首当其冲的那一页纸撕下来,塞到愣愣的林值手中,然后才用食指敲了敲桌面:「我不知道你们遭遇了什么,你可以慢慢说。」 由于自己这边的人马里仅有曲真和小灵达成了100%的成长进度,而曲医又因为领养了另一个孩子并藉助小巾躲过了身份互换,所以青涿并不清楚按照正常流程完成互换会发生什么事。 直到林值和许斌来现身说法,他才有了头绪。 原来这个惧本走的是一个「因果轮迴」的规律。 在演员们入场时,各自会分配到一个角色,角色们拥有大相迳庭的家庭环境,但无一例外地会拥有「孩子」,并且由于各种心理疾病与怪癖,会对小孩们施以不同程度的「虐待」。 像是「青涿」的家庭暴力、「曲医」的人体实验、「江涌鸣」的利益薰心。 等待这些小孩们长大,完成身份互换了以后,屠夫与鱼肉的角色就会发生调换,家长们曾经有过的作为将会一分不落地还回来。 二十年后的我,成长为现在的你。 真是有够讽刺的。 根据二人的阐述,林值扮演的是一名神叨叨的中医,为了研究出能淬骨长生的「仙丹」而给自己的小孩投餵了不少性相冲的草药;许斌更倒霉些,领到的角色完全就是邪.教徒,教唆逼迫自己的孩子举刀自残,还扬言是为了消除罪孽。 青涿听完,琢磨了一会儿,随后起身,径直走到了讲台边上。 正值下课时分,教室里闹哄哄的,小同学都和交好的朋友聚在一起,金老师也没守在讲台边,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193页 而那本在成人形态需要大费周章才能看到的点名册,就安然躺在木纹讲台上。 青涿略一思忖,就拿了起来,一目十行地随意翻了两页,放下后一脸凝重地回到了座位上。 许斌一脸救命稻草般的希冀:「怎么样?」 轻轻摇了摇头,细嫩的黑色髮丝在额前晃了晃,青涿回:「如果是在身份互换之前,倒还好说,现在互换已经完成,没有什么现成的办法了。」 刚刚他翻点名册,就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他们这些由「互换」而变成的小孩,会不会也拥有成长进度? 现在看来,果然是没有的。这也说得过去,毕竟那些长大的小孩已经从幼儿园毕业出去了,总不能哪天又回来毕业一次。 不过嘛…… 许斌一脸如丧考妣,林值的脑子倒清醒许多,一下子揪住了他最后一句话的重点,「没有现成的办法是什么意思?」 青涿乜了他们一眼,二人身体空隙中钻入一束光,正好打在他浅色灰瞳上,把里面的意味深长照得明明白白。 心里头也明明白白的林值憋着气,一咬牙:「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了,哪怕为我们指出一条路也行!若真能活着出去,以后算我们欠你一条命!」 他们和刘芝含怎么说也是曾经完成过恐怖级惧本、成为远途惧团正式成员的演员,身上道具存货本来足够安全度过这个惧本。偏偏好死不死地,在惧本刚开始就被刘小幸那只恶魔之眼中伤,花费掉了不少保命道具才控制住伤势。 甚至直到现在他们还对刘小幸的那个能力存有疑虑——恐怖级惧本按道理不应该出现这么强势的鬼怪。 青涿一听这话,早有准备地就从系统里笑眯眯掏出了一份协议,仅花十几秒就将之拟好。 现成的小弟啊,不收白不收! 林值接过一看: 【惧□□统标准协议】 【演员林值、许斌二人,若按照演员青涿提供的方法完成恐怖级「成长」惧本的演绎,则需与江涌鸣签订追随者契约。当事人/组织签名:(空)】 内容完整合理,林值的目光在江涌鸣的名字上停留了一会儿,便不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青涿与江涌鸣交好,他们之前就看出来了。 待许斌也签下自己的名字,协议正式生效后,青涿便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初具雏形的想法託了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 另觅良处。 已经完成互换的童年形态演员,当然不能再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小孩了。那如果……是给自己再找一个未来的爹妈呢? 你看这间教室里,那些身上挂着进度条的一个个小孩,像不像是未来的你爸和你妈? 第104章 成长(50) 这样出奇制胜的路子简直闻所未闻,林值听完后足足愣了几秒,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来。 许斌则满肚狐疑,看表情估计觉得这只是青涿天马行空出来的方法,但见林值又若有所思的模样,还是把冲出口的质疑声吞了下去。 「……我明白了,谢谢你。」林值思路贯通后,郑重地道了声谢,便拉着不明就里的许斌回到了二人的位置上。 青涿则是有些惫懒地靠在椅背上,仰起头闭目养神,视线被穿过眼皮透来的阳光染得通红。 这个办法看似过于理想化,实际上也是有一定的理论支撑的。 如果惧本只是希望演员们顺利完成身份互换,然后根据道具、能力、体能等硬实力扛过成年体实力翻倍的「家人」,那么福利院的设定就全然无用了。 根据这个思维,他也顺利摸索出了「重新领养」这个不需要过高硬实力就能通关的办法。那么,既然演员可以挂有两个小孩在膝下,那些npc为什么不行呢? 按照常理来讲,一个人可以有数个孩子,但一般却只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如果许斌和林值真的能和班上某位要完成成长的小孩打好关系,让对方接纳作为孩子的自己,那就好办了。 届时就是一个npc对战多名演员的境况。如果这种多对一的群战还无法取胜,那他们也别想再找别的路子过关了。 当然,对于他自己来说,想像中是一片前景光明,奈何实际上青灵压根不吃这套。 思及对方身上那股神秘强大的力量,青涿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他既说这几天不会有动作,那很有可能是故意卡着第十天惧本行至末尾时…… 「同桌,你不舒服吗?」 女孩关心备至的声音响起,一片柔软的指肚也在同时轻抚上青涿的额头。 她一下课就去了趟厕所,刚刚回到座位上就看见新来的漂亮同桌愁云惨澹的模样,有些忧心道。 青涿甫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凑至眼前的脸,与刚刚所见的似乎还略有不同。 ……嗯,好像是双眼皮的褶子变宽了些。 他带着忧思笑了笑,手肘撑在桌面上,用掌心撑着脑袋,没什么软肉的脸颊被挤出了圆鼓的弧度:「没有,只是刚来到新环境,有些不适应。」 因为袖口宽大,柔软的布料顺着重力向下堆叠,露出了一片白皙得近乎萤光的手臂,勾得桐桐目不转睛。 哇—— 自以为不显眼地咽了下口水,又见同桌睁开了眼睛,盛满忧郁地看了一眼讲台的方向,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气。 第194页 遂半垂下眼睫,睫毛在眼睑处打下一片迷濛的投影。 一只嫩白的小手再度贴近他,小心地碰了碰他薄薄的眼皮,像是在抚摸其下的那颗清潭般美丽的眼球。 「不要嘆气……你的眼睛那么漂亮,应该多笑笑。」桐桐下手很轻,像是害怕碰坏什么金贵易碎的玻璃制品,声音也放得缓缓的,「幼儿园里不危险的,只要不违反园规,其他时间我都可以保护你。」 实际上是一把尖锐玻璃刀的青涿缓缓睁开眼,眼睫毛的末端擦过了桐桐的指肚:「……那,园规里的禁闭室,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吗?」 三米外,林值和许斌的座位上。 二人刚签订完「卖身」条约,一睁眼就瞅见了不远处上演的那场大戏。 被风衣裹住清瘦身形的小男孩惴惴不安,小霸王般的女孩哄得手足无措。 二人:………… 多亏了这女生刚刚去了厕所,否则就会惊喜地发现某人的另一幅面孔。 「禁闭室……我没有进去过。」似乎因兹事体大,桐桐凑近了一些,说话也更加轻声细语,「那些进去关过一晚上的人嘴都闭得可紧了,谁去问都是一套说辞。就是说自己睡了一觉不记得了。」 她离得有些近,裙上的蓬纱擦到了青涿的一只手背,有些痒痒的。他把手抬起来放回到桌上,好奇问:「那他们有什么异常情况吗?后面怎么样了?」 桐桐碧蓝色的眼睛隐晦地从班里几个同学身上掠过,「嗯……好像没什么异常,也就正常上学…………噢对,后面他们好像都没有再违反过园规了,可能是关怕了吧。」 也就是说,没有人曾经两度进入过禁闭室? 青涿点歪了歪头:「那,小灵有进去过吗?」 听到这个名字,桐桐愣了愣,但联想到二人的关系,也明白了些:「没有吧。」 「好,我知道了,我会好好遵守园规的。」青涿之前的忧虑释然了不少,偏头沖桐桐抿唇一笑,「谢谢你,同桌。」 眼尾因为笑容而微微上翘,浅灰色的瞳眸盛着月牙,果然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禁闭室这个地方颇有古怪,只是因为金老师那边盯得紧,青涿一整天下来都没什么机会出去摸索,还因为青灵那些嘱託而折腾得身心俱疲。 去上厕所,就被派一个本土npc小孩随身跟着,瞅那架势恨不得跟到厕所隔间里。 中午吃午饭,胃量随着身形变小而缩小的青涿吃完一小碗粥刚放下筷子,金老师就指挥着欢宝帮他再盛了一碗。 下午午休,他的床位被单独挪到了金老师座位附近,距离之近甚至瞥到了她手机上的聊天界面。 青涿状似不经意地用余光一盯。 ……居然是在和小灵实时汇报他的情况,聊天栏中甚至有几张照片! 接受到谴责目光洗礼的金老师似有所感,从手机里抬起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那个需要特别关注的孩子。 却见他双目闭着,黑色的头毛在翻身时被蹭乱,怀中拥了一床柔软的薄毯,正唿吸平缓地睡着。 下午的课程是一节数学课和一节活动课。 陪伴兴高采烈的小朋友们在数学课上数完水果后,青涿在金老师审视的目光中与林珂走到了一起。 「怎么样?交换信息吗?」林珂的脸色较之早上苍白了一些,不过神情还是不急不躁,气定神闲的模样。 她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驭鬼师」的弟子,硬实力自然是比远途那兄弟俩强上不知几何,想要安全渡过这个惧本应该是毫无压力可言。 既然她来了,而且还表现得如此积极,那就说明,这个惧本里还有一些她感兴趣的、愿意挖掘的东西。 「好啊。」青涿望着她,笑了笑,鼻尖正好挨上了一点光斑,照得金灿。 惧本开放次数越少,里面能获取到的道具越精益,而这个惧本是第一次开放…… 林珂传递过来的信息很简单。 她的能力「摄魂」可以直接读取某人灵魂里信息为己所用,同样地,也可以直接输出一些信息到别人的灵魂中。 摄魂自然是有条件的,要么摄魂对象自己愿意,要么施术者的灵魂强度要达标。 在这一天的时间里,林珂先后对灵魂强度较弱的四个小孩施展了摄魂,有两个人顺利读到了一些没啥大用的信息,另两个人虽然也摄魂成功,但她要进行读取时始终有一块区域覆着黑沼浓雾,一旦她试图把触角伸向那边,就会受到一阵来自力量本源的反击。 青涿也将从桐桐那边探听来的信息说了出来,随后看了一眼林珂干裂起皮的唇角:「你的消耗似乎不小。」 简直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了下去,连束在腰后的黑髮都染上了焦黄干枯的颜色,蜷缩着失去光泽。 林珂扯了扯嘴角:「这还是我见势不对立马退出的成果,否则……」 声音一顿,她将没讲完的话一收,转移话题道:「没什么。消息交换完了,回去吧。」 再不回去,金老师那灼灼目光都要把青涿穿透了。 噢,还有桐桐。 「你倒是让你的小同桌痴迷得紧。」林珂哼笑一声,声音放得极低,「我倒是觉得,与其出卖皮囊给她,不如出卖灵魂给我,我在惧本里要保住一个人还是很轻松的。」 嗯……那可不一定。 青涿没反驳她,只是淡笑着说了句「还是不了吧」,便走了回去。 第195页 他刚坐下一转身,桐桐就立马收回了自己殷切的视线,还「哼」了声撇过头去。 青涿:……?怎么了这是? 「同桌?」他歪过头,侧脸贴近桌面,看着女孩转过身的方向,「还在下课呢,一起聊天吗?」 桐桐微微侧过头,用余光扫了一眼青涿被阳光打得白里透金的脸庞,然后又迅速撇开,「哼!」。 青涿心中似乎悟了什么,他耷下眼睛,趴在桌子上,面朝着同桌没再说话,只是时不时掀开眼皮望一眼背对着自己的桐桐,又低落地垂下。 在他如同小狗一样的可怜眼神中,忍不住偷瞄了好几眼的桐桐宣告战败,扭扭捏捏地转回身来,骄矜地问:「怎么不和林同学聊了?」 青涿保持着趴桌子的姿势,看着她轻轻说:「她妈妈是我爸爸的朋友,最近要过生日了,我帮爸爸问一些事情。」 谎言嘛,就是半真半假才更有说服力。 上回看点名册的时候,商商的生日确实就在不久后。 桐桐果然毫无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说辞,又在聊天时被青涿一句句「同桌」喊得兴高采烈,倒豆子般地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抖了出来。 直到下一节活动课打了上课铃时,青涿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结论。 林珂摄魂成功的小珍、大兴都没有被关过紧闭,而失败了的阿碧与妮妮都曾去过禁闭室。 最重要的,禁闭室的地点,没有人知道,包括桐桐。 那么,如果要进入禁闭室,探寻里面的秘密,最快捷的方式就是—— 违反园规。 第105章 成长(51) 在一群祖国未来花朵的包围中度过了一天,下课铃一打,小萝蔔丁们牵手搭背登上校车时,青涿就一眼看到等候在座位上的青灵。 目光相触之间,后者露出了一个极其乖张的笑容。 身为青涿被重点「照料」的始作俑者,青灵完全没有任何乖觉的自知,待青涿坐下后整个身子就失力般往旁一靠,成年人的身躯直接压住了男孩的肩膀。 青涿嫌弃地往里挪了挪。 「今天上学感觉怎么样,开不开心?」青灵最喜他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又开口一问。 然后收穫到了一只大白眼。 青涿背过头去,不欲理他,手上却忽然被丢来一个沉重的方砖。 他瞥眼望去,不由愣住了。 ……手机。 熟练地输入密码,进入主页面,又到通讯录里翻了翻。 该在的聊天记录都在,这还真是如假包换的自己用的那部手机。 青灵这傢伙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青涿下意识地质疑起来,斜眼瞟去又见青灵已收敛好得意忘形的表情,黑渊般地瞳孔懒懒地放在正前方,没什么神情。 感受到充满不信任的视线,他还转过了头,眉角一跳:「怎么,不想要了?」 车轮碾在路面的摩擦声携着发动机的轰鸣逐渐跑远,青涿与到了家门口的江涌鸣告了别,被青灵牵着继续往小区内部走去。 树荫遮道,斜柳垂岸,人造溪流在卵石间潺潺涌动,带了点茵茵绿草芬芳的空气拂面而来。 不愧是高级小区,空气都好像更加甘甜。 青涿有些出神地想着,夕阳将他秀气明晰的侧脸描了条金红软边,双眼睫毛上也掉满了同色的光辉。 这个惧本时间线拉得很长,不可能时时都要演员保持紧绷状态,多多少少能留有一些闲余喘息的时间。 就像此时。 正放空大脑休憩着,衣兜里的手机却振了振。 有消息传来。 青涿划开一看,居然是那位医生发来的。 他心念一动:爻恶。 消息的内容是一封晚餐邀请。 yw:这两日把研究实验赶完了,为表上次拒绝你的歉意,今晚来我家吃饭如何,新邻居? 嗯??新邻居……? 青涿盯着末尾那三个字,下意识地发出一条信息。 青涿:医生也住在豪江花园?你是几号房? (新消息) yw:22号。 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青涿自己是21号,那么…… 刚登上台阶踏入家门,瘫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的小柿就蹦起来,欢天喜地地踩着拖鞋噼啪噼啪奔过来,「爸爸,你回来啦!」 「嗯。」青涿从背上卸下书包,揉了揉迎接自己的女孩脑袋,随后朝二楼走去。 走进卧室中,拉开纱布窗帘,右手勾住帘布上勾连成一片的蕾丝花边,目光越过绿化树繁盛枝叶,在深浅有致的绿影掩映间窥见了某座别墅楼房的一角。 就是那里吧。 清浅如潭的瞳孔轻轻颤动,心脏毫无缘由地快了一拍,有意躲避的某种猜想又在水底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往上翻涌…… 「你怎么能这样!!」 「关你什么事?」 「你……变.态!」 争吵声忽至,狂风般蓦地把他刚升起来的心绪泡泡捲走。 青涿默了片刻,顺着声音走到楼下,正看到小柿愤愤然举着一把手机,一边朝他的方向走来,一边扭头对客厅里的疾言厉色。 「我这就要去和爸爸说!你偷偷把他的照片到处……诶诶诶唉哟!!!」 「噗」「噗」「咚」 后脑勺未曾长眼的小柿在扭头的功夫里和刚下楼的青涿狠狠相撞,只听三声闷响,被大力冲撞的青涿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毫无防备的小柿本人也毫不例外,同时手里的手机一撒,咕咚咚倒在地板上。 第196页 冲撞中不知按到了哪个键,只听手机里传来一阵语调僵硬、音色熟悉的歌曲。 「小树苗,长高高,大树干……」 青涿:……(勐地提起一口气!) 青灵:………啊哦。 小柿:……咦,咦咦? 默默从地上站了起来,青涿面无表情地拾起手机,拇指狠狠按下了暂停键。 捏着手机的手背因用力鼓出几条纤细的血管,青涿故作镇定地把它还给青灵,回头拉起莽莽慌慌的小柿,语气温和:「你刚刚说要告诉我什么?」 摔了一跤屁股作疼的小柿又想起正事,指着青灵大声揭发:「他把爸爸的照片传给了陌生人!」 …… 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股气拥堵在胸口,哽得青涿上不去下不来,最后他用某种隐晦而难言的眼神看了青灵一眼,摇摇头把小柿拉走了。 青灵呆呆地看着他背影,竟也被刚刚的眼神照射得有一点点羞愧起来。 嗡嗡。 随着手垂在身侧的手机发出几响振动,青灵捞起来看。 那串被他发去照片和视频的陌生号码传来了回信。 112xxxx3451:嗯:) 十分钟后,青涿带着一大一小走在了去蹭饭的路上。 准确来说,是带着一个小柿和一个非赶着往上贴、狗皮膏药似的青灵。 一路上,这俩人唇枪舌战、冷嘲热讽,站在中央的青涿被左右夹击,声浪从左耳穿到了右脑。 「哈!某个人怎么还好意思跟上来!」 「你脸皮也不薄,当然是和你学的咯。」 「yue!不要脸!」 青涿木着脸,寻着在窗边看到的方向,一路穿过幽径绿柳,在被吵到耳鸣之前终于来到了22号房门口。 许是知道自己是来做客的,青灵和小柿也住了嘴,一人站在青涿一边,看他虚握着拳正欲敲门。 指关节还未触到门面,就有人从内拉开了房门。 爻恶一手拉着门把,目光微垂,静静观察着门口被夕阳映红半张脸的青涿。 他脱下了白大褂,换上一身家居服,使得身上带着距离感的冷意消散了不少。看了看高仰起头显得乖巧无比的青涿,他轻笑,「请进。」 青涿随即带着偃旗息鼓的一大一小走进了屋内。 医生家里的装修偏向冷色调,家具也以简约硬边的风格为主,乍看上去有股性冷淡的观感,但这份冷淡很快就被穿堂的满室饭香沖淡。 客厅侧方的餐厅中,五菜一汤正蒸腾着白雾整齐摆在桌上,爻恶显然是知道对方家里有几个人的,早就备好了足量的饭菜。 「嗯,好香。」青涿吸了一口气,毫不保留地夸赞。 几人依次围着圆桌落座,青灵竟破天荒地没有主动挨到青涿身边,而是绕到了小柿那侧,引得小柿嫌恶地皱皱眉。 爻恶自然便坐到了青涿另一边空出的位置,他随手拿来一只空碗,用公勺替青涿盛了一碗乌鸡汤,淡黄色的汤汁上面漂浮着散落零星的油点,一只半拳大的乌鸡腿也被盛入碗中,推到青涿眼前。 「谢谢。」也许是饭菜蒸腾的热气熏人,青涿苍白的脸颊也浮上些红润的颜色,他看了看同样短手短脚够不到菜的小柿,撇头嘱咐,「青灵,记得帮你妹妹夹菜。」 「……哦。」语气中有百分之九十的不情愿。 交代完后,青涿双手捧起那只现在对他而言有些偏大的瓷碗,微微抬头喝了一口。 嗯……?! 他有些惊讶的放下碗,双目微微睁大,喜悦的浮光在眼睛里闪烁,「这个是甜的?」 看他似乎并不讨厌这样的口味,爻噁心情也不错,明知故问道:「对,怎么了吗?」 「很好喝。」青涿捧场地点点头,随后又静了半息,有意无意地说,「其实大部分人都更习惯咸口的做法,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鸡汤能做成甜的。」 甜鸡汤也算是他比较「另类」的好口,而促就这种喜好的是贫民窟时期的一次意外。 那时他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干糟馒头裹腹就该谢天谢地了,鸡汤这种好东西自然是无福尝试。 有一天,一道摩托发动机的声音载着饭菜的香气闯进了贫民窟。 衣衫干净整洁、头上还戴着头盔的外送小哥一边看着手上的单子,一边提着一只漂亮的古漆木盒,走到了他临时居住的小雨棚前。 青涿虽衣裳破旧,但常常借雨水清洁身体,脸颊和手心都意外地干净。 「小朋友,请问这里是余山街道198号吗?」 送外卖的青年看到了角落里骨瘦的漂亮小孩。 青涿飢肠辘辘,鼻子里全是木盒中溢散出的菜香。 他咽了下口水,「不是,这里是余川街道。」 这个木盒子是拿来装饭菜的吗?好漂亮,好精緻。比旁边张婶炒菜馆的那种塑料白色包装盒好看多了。 「余川街道……」青年疑惑地挠了挠头,摸出手机按了两下,旋即大惊失色,「糟糕,我走错地方了!」 他很是慌乱,看了看手上的沉甸甸的木制食盒,又盯着手机上的地图看了两眼,半晌后认命地嘆了口气,走到雨棚里,将那木盒放在青涿跟前,「算了,这个你吃吧,现在送过去肯定凉了,我让老闆重新做一份。」 眼睛几乎无法从那食盒上挪开,青涿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头:「啊?可、可以吗?」 第197页 「没事儿的,你吃吧,这份菜已经出餐了,拿回去也是倒掉。」青年说了句,随后便起身走到雨棚外,拿起手机给自家老闆打电话,「餵?店长,余山街道的那个订单再做一份吧,我这给送岔了……」 用铁皮做顶的简陋雨棚内,青涿小心翼翼地把手擦干净,把木盒放在小木桌上,掀开了盖子。 三菜一汤,菜餚鲜美,汤汁浓郁。尤其那碗甜滋滋的鸡汤,几乎要熨帖到他的胸膛里。 吃到一半的时候,外送青年也打完了电话,随手拿来一只破得要散架的木凳,坐下和青涿唠嗑。 说是唠嗑,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在说话。 「小弟弟没事儿,你慢慢吃,现在活不多,等你吃完我把盒子还回店里也一样。」 「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嗯,好吃。」 「那可不嘛,我们御食轩请的可是一等一的大厨,预约的食客都排到下半年了!」 「诶要我说,等你长大成年了,不如就来咱们御食轩干活,我们员工餐的标准可高了,不说每餐,至少一星期有一次这种水准的!而且咱是周氏集团旗下的品牌,薪资待遇在业界也是一等一地好。」 彼时的青涿还不明白什么薪资待遇,只听到员工餐都有这样的水平,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我……我能当你们的员工吗?」 「那当然可以了!你模样生的好,长大肯定很好看,当咱们的服务员说实话都有点浪费了!」 一顿饭吃下来,味蕾的刺激与青年勾画的图景把青涿泡得飘飘然。 如果后来没有遇到爻善,青涿应该就会如青年所说,去御食轩应聘吧。 正因为这与生俱来最难忘的一餐,让青涿对甜鸡汤念念不忘,直至遇到爻善后也常常自己下厨去做。 回忆的久远让那盅盛在木盒里的鸡汤味道变得模煳不清,而爻恶盛来的这一碗又帮他把迷雾挥散。 就是这个味道。 「的确不太常有人喜欢甜口的。不过我的那位孩子很喜欢,久而久之,也就做习惯了。」 爻恶的低冷声线沖开了回忆,清晰落在青涿耳边,像往平静如镜的湖面内投入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第106章 成长(52) 晚饭过后,宾主尽欢。 青涿回到自己屋中,裹进被褥里,有些怅然地看着暗漆漆的天花板。 变小以后,入梦的环节似乎就取消了。只余夜深人静,孤星作伴。 他本该在这时候好好理一理思绪,将这个复杂的惧本梳理清晰,脑子里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到另一件事。 关于爻善,关于爻恶。 也关于自己。 当有人被问道:「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很多人拿梦想与事业侃侃而谈,也有人耸耸肩一笑置之。 为了快乐,为了家人,或者什么目的也没有。活着,就活着呗。 还有人抨击提问的人。 「活就是一种本能,深究它的意义干啥?吃太饱了?」 「人类就是因为聪明才会陷入自我肯定与否定的轮迴之中,而动物就不会有这种纷扰。」 动物。 对,动物! 青涿当时看到这句话,眼前一亮,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词。 一个无亲无故,饥寒常伴的孩子,却从来没有思考过放弃生命,甚至连一丝动摇的念头都不曾有。即使失去了意义,也固执地守在方隅之地,就像一只尚未开智的动物。 无牵无挂地长到十一岁,终于在那个人到来时发现了一点点自己存在的意义。 陪伴。 他们都是没有家乡的人,都是彼此唯一的陪伴。 因此,当那人突然消失时,也把色彩从青涿的生活中收走,又恢復成了再也无法忍受的空白状态。 三年的相处并不长远,但时间却无法抹淡这一切。因为他追寻的不仅仅是那个人,更是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 眼睛睁得再久,空白的墙壁上也不会出现答案。青涿合上沉重的眼皮,在重重思虑中睡去。 第二天一早,青灵依然备好了早餐,趁着他去房间整理东西时,抓着肉包的小柿用手肘推了推青涿。 她从未露出过如此严肃的表情,眉间拧成川字,深深吸入一口气,「出大问题了。」 青涿一愣,并未从周遭环境看出什么不同:「怎么了?」 小柿撇过头,透过窗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嘱咐道:「我今天得回福利院一趟,你…你们注意安全。」 她说完便跳下了椅子,等青灵收拾好回来时,桌上已经只剩青涿一人。 「哟,妹妹今天怎么不粘着你了?」他哼笑,把澄黄的小书包甩在肩上,从鞋架旁拿来一只伞,「吃好了就准备去上学吧,你的同学们都等着你呢。」 青涿不懂他阴阳怪气些什么,换好鞋由青灵牵着手出门。 门外已经下起小雨,小路上的鹅卵石被雨水打湿,更显柔亮。青灵踩过它们,将青涿拉得更近了些。 「离那么远,你想淋雨吗?」 一高一矮的身影漫步在细碎雨幕中,头顶的雨伞往小孩的方向倾斜,便有雨丝趁机打上了青灵的肩头。 一路走到小区门口,另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雨帘中,举着黑伞等候校车。 第198页 青涿望过去,眼睛越睁越大。 他抽了口气,下意识就要抬脚往雨中钻,身影一晃动就被手上的力道箍住。 「就站这儿。」不容反抗的命令从头顶传来,幼童细瘦的腕骨被捏得发疼。 另一支伞下,年幼的江涌鸣站在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侧,肚子不自然地隆起一个圆球,面白如纸。 他也变小了。 可是,怎么可能? 他昨日明明看过金老师的点名册,江涌鸣的进度还能撑至少两天,怎么会今天就…! 两道光束穿过雨丝打来,蛋黄色的校车如期而至。 青涿先上了车,留青灵在后头收伞,他走上两步,灰濛濛的眼睛扫了一遍这个车厢,最后落在双眼红肿的肖媛媛身上。 「愣什么?走了。」 轻轻的力度在后背推搡,青灵半推半拉地把青涿送到位子上,见他似乎想说什么,立马伸出食指比在青涿唇间。 「嘘,不要说话,安安静静坐好。」 听话地闭上了嘴,青涿双手不自觉攥紧,脸撇向窗外。 所有人都变小了。 一夜之间,所有人的进度都被推到了百分之百。 这不合逻辑,也不是正常剧情会发生的事情——就连福利院院长小柿也没有预料到,一大早便行色匆匆地赶回去。 进度拉齐,意味着靠福利院规则取巧过关是不可能了,演员们只能硬抗过去。 唯一可以说的上幸运的是林值和许斌二人行动迅速,在昨天他提供了思路后很快便完成了父母的替换,之后通关应该不成问题。 福利院,幼儿园…… 与成长进度唯一有关的还是幼儿园的点名册。 淡淡的不安感围绕在青涿心中,直到校车在下一个站点停下。 摺叠形的车门吱吱地敞开,有一两滴雨水滴在上车的铁皮阶梯上,却没有本应上车的人。 直到车门又嘎吱嘎吱合上,那两个空着的座位依然无人落座。 周繁生怎么没上来?? 青涿眉头一皱,刚要把手伸进衣兜里拿手机,余光便瞥到了手腕上的电话手錶。 ……手机被青灵收走了。 他伸出右手,摊到青灵眼下:「手机,给我。」 青灵笑眯眯地将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中,带着他握成拳:「不行哦。」 车厢内一片僻静,原本应最吵闹、最人心惶惶的时候,所有人却被扼住了喉颈。 校车一路颠簸中行驶到了花朵幼儿园门口,家长们撑着统一的黑伞,将「孩子们「送进。 「还请老师今天也多多关照我家小涿了。」目送背着海绵宝宝书包的青涿被其他几个小孩簇拥朝内走,青灵客气地朝金老师笑笑。 肖媛媛一身装扮与以前的桐桐如出一辙,洋裙点缀着大大小小的蕾丝蝴蝶结,脚下一双小皮鞋,走在路上咯咯哒哒地响。 她一下车便直奔青涿的方向,也顾不得雨水飞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周繁生他……」 话头掐住,她酸涩地眨了眨眼,身旁的青涿转过头来,说道:「我已经让小柿去他家看看了。」 上一个身份互换后消失的人是刘芝含,她是被刘小幸关在了家里。那么周繁生也很有这种可能。 青涿早便背下了小柿的电话号码,在校车上就给她发去了简讯。 眼下更着急的还是意识模煳的江涌鸣。 他眼睛只能朦朦胧胧睁着,身子板并不宽厚,肚子却如怀胎十月高高隆起,魂不守舍地向前走,对其他人的搭话孰若未闻。 他既然与欢宝完成了身份互换,那欢宝很有可能为了报復,给他也塞下过量的食物…… 果不其然,在做新生介绍时,浑浑噩噩的江涌鸣身体骤然往旁一倒,被眼疾手快的青涿及时扶稳。 「江少!」曲医惊唿。 而讲台上的金老师对此却习以为常,慢悠悠拿出了手机,拨通急救电话。 「餵?这里是花朵幼儿园,有学生晕倒,请尽快派车来。」 或许是这间幼儿园隔三差五便有学生出事,救护车来得十分迅速,被衣帽口罩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医护将江涌鸣扶上担架抬上了车,刚要关门时却被一只短小的胳膊拦住。 「老师,我和江同学是邻居,我能送他去吗?」 青涿眉毛轻轻皱着,目光中含了些乞求意味。 金老师静静地看着他,却意料之外地同意了,只不过警告了句:「中午之前必须回来,否则算旷课。」 嗯?! 本没报多大希望的青涿一愣,飞快拉开车门找座位坐好,随后便听车外还有谈话声传来。 「老师,我和他是朋友,我也想送他!」曲医的声音。 「一个人去就够了。好了,都回到教室里坐好,上课时间禁止喧譁。」这回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砰。」车门被紧紧关上,随之而来的是轿车发动的声音。 刚刚在外头淋了些雨,青涿抬起手将衣袖上沾着的水珠掸开,目光越过笔直坐着不动的医护,看向外头沉沉的天色。 乌云从头顶滚滚往下压,近得像要把高楼大厦压垮,接着碾在人的身上,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今天已经是惧本的第八天,按照主线剧情,后天就是通关离开的时候。 然而,这个时间却并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得见曙光的希望,反而像是某种定时炸弹,随着时限迫近而越发紧张。 第199页 膝头紧握的拳头随着吸气缓缓松开,露出掌心浅浅的月牙印记。 救护车在第一医院门前停下,青涿跟着抬担架的医护走到综合楼内,刚掸干净的卫衣又挂上了晶莹的雨珠。 正面迎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身上套着曲医穿过的那套护士服,领着救护车里的医护穿过一条条走廊,进入了急诊室。 一行人行事匆匆,没有人在意这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孩,密集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而他则自己在诊室外找了条长椅坐下,背嵴弯曲着,趴在自己的膝头,只露出个后脑勺在外。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渐渐小下去,慢慢地又恢復成一片静谧,只留一段若有若无的嘀嗒声,可能来自于摆在某处墙上的钟表吧。 原本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给紧得钻疼的脑袋喘口气,却没想到伴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晕乎乎陷入了浅眠。 直到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传至耳边,身下的长椅因为多出的压力而微微沉了一下,青涿猝然惊醒,勐地抬头就与一对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对视上。 一身纯白医师服的爻恶正垂眼看他,见他醒了,主动说道:「你的朋友短时间内食用太多东西,做了温和型催吐后就没什么大碍了,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就能醒。」 果然。 青涿揉了揉额角,道谢道:「知道了,谢谢爻医生。」 爻恶虽未笑,周身的气场却也柔和下来,问:「既然已经没事了,你不先回去上课吗?」 揉弄的动作一顿,青涿的目光垂在爻恶的衣摆上,洁净无暇,白到晃目。他说:「不着急,我想等他醒了再回去。」 「时间不会太晚吗?」爻恶肘间卡着一只文件夹,从胸口的口袋里抽出笔桿,摁出圆珠后在纸上沙沙写着,「很久不回去,老师会记旷课的吧?」 嗒。 那个不知道在何处的钟表发出一声脆响,是秒针与分针重叠时因磨损发生了碰撞。 青涿的背嵴向后仰,抵在椅背上,他牢牢看着医生的侧脸,牵牵嘴角。 「没关系。」 第107章 成长(53) 下午三点刚过,病房就打开了头顶的长管白炽灯,灯光打在白色的墙壁、床单、用具上,透露着股病恹恹的味道。 屋外细雨不休,手腕上的手錶发出一声短促的「嘀」,青涿低头看去,信封模样的图标正在闪烁。 小柿:去过了,他没事,爸爸怎么样? 刚回復完,身后便响起一声嘤咛。 缩水版的江涌鸣迷煳煳睁开眼睛,尚不知今夕是何年,恍恍惚惚呢喃着:「不吃了,不吃了,真的……吃不下。」 小男孩皮肤有些黝黑,从旁边伸来一只白皙的手,「啪啪」地拍了两下他的脸。 把江涌鸣拍清醒,看着他两只眼逐渐清澈,青涿才收了手,坐在病床一侧,悬空的双腿踩不到实处,不安地动了动,「说吧,怎么回事?」 「青青…!」江涌鸣视线聚焦起来,逆着光看清身侧的人,嗷呜一声抱住他那只胳膊,又因为牵动胃部而抽了口冷气。 「本来没啥问题的,欢宝就算长大了,和我……呃,和我的道具打起来也就五五开。」他说到此处,声音突然往上提,「谁知道今天突然来了个人,就是那谁……那个,曲医以前带着的小孩。」 「曲真?」 「啊对对对!就是他。」江涌鸣皱着眉,委屈巴巴地说道,「他们二打一,我当然拗不过,就被按着灌了超——级——多的东西,害我现在一闻到味道就想吐。」 青涿维持着一只手被他箍住的动作,疑惑道:「曲真,应该在找曲医才对,为什么来找你?」 「不知道啊。」江涌鸣觉得自己就像是路边被莫名踢了一脚的狗,「他自己和欢宝说是来找人,准备回去时刚好路过。」 「找人?」青涿下意识就想到了和他关系不浅的小灵。 可是今天早上家里并未来人,青灵也没有出去过。 他收了声,头顶的灯光打在头髮上,给眉眼盖上了浓厚的阴影,与鼻尖的白对比分明。 别墅区,除了住着他和江涌鸣以外,还有…… ………… 病患既已经醒来,没有其他症状,青涿便带着江涌鸣搭了医生的车,回到了幼儿园。 在雨幕中,幼儿园外墙的蓝天白云与院内五彩缤纷的器材都被蒙上灰雾,看起来黯淡许多。 对于青涿的晚归,正在上课的金老师并未大发雷霆,只是一如既往地冷面无情,将他罚到了教室后头捧着课本面壁。 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都转过头来看他,混杂着或担心、或审视的目光,其中林珂的眼神最是耐人寻味。 音乐课刚一结束,江涌鸣就飞速窜到了后边,一头撞开了围在青涿身边的肖媛媛,成功挤到前排。 接着开始哭哭嗷嗷地自责:「对不起啊青青,要不是为了陪我,你也不会罚站。」 「腿站疼了没有?我给你捏捏!」他簌地一下蹲下身,两只手隔着卫裤贴到青涿的小腿肚上,毫无章法地开始按摩。 掌心易热,小腿又是敏感区域,青涿被他捏得腿一软,扶住墙壁后将这黑萝蔔头两脚踢开:「不用,赶紧起来。」 「哦。」江涌鸣喏喏起身。 ……不得不说,他现在的个头和年纪与他的智商有种浑然一体的契合感。 第200页 队友们叽叽喳喳地关心了几句,最后一节数学课在铃响中开始,小孩们又作鸟兽散。 直到放了学,金老师也没有多做些什么,只是在其他人都鱼贯而出准备回家时拦下了青涿。 矮矮的队伍按序挪出教室,江涌鸣左右观望一圈,才发现青涿不见了人影。 他正想拨开人群逆流而上,衣袖却猝然被一只手掐住,力气之大,撼不动分毫。 他一转头,入目的就是一片暗色长袍。 林珂悠悠松开了揪住他袖子的两根手指,蛇一般的眼神盯住他:「别去,别坏了他的事。」 这时,走在前方的肖媛媛也回过头,沖他摇了摇头,高高的双马尾在空气中弹动。 穿过走廊与窗棂,一切被青涿收入眼中。 「青涿同学,无故旷课,违反了园规,按规定罚禁闭一晚。」金老师耷着眼皮,睨着这个不足腰高的孩子,「没有异议的话,我就通知你的家长了。」 因年幼而偏圆的眼睛警觉地向上移,青涿的嘴微微张合:「没有异议。」 「嗯,转过身。」老师说。 最后朝外看去一眼,小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逗留,只余胡老师一人撑着伞,伞边有道高挑的影子,正浅浅弯下腰看过来。 是青灵。 冲着那个方向笑了笑,青涿慢慢背过身去,浅灰色的眼珠投向绿黑色的黑板。 刚站定两秒,伴着冷意的刺痛自后颈处勐地传来!蛇信般的针头吐出几滴冰凉的液体,钻入血管之中,把那冷意扩散到皮肉。 青涿瞳孔一缩,却忍住了掏道具反击的条件反射,调用全身的器官去维持意识清醒,眼皮却止不住地往下耷。 「噗」 白雪似的小孩无力支撑,在倒地时被身后的老师绕过腋窝抱住。 不能睡,不能睡。 懵懵憧憧中,青涿甚至连咬舌尖刺激自己都做不到,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酸软无力,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就抖一抖指尖。 努力与滚滚睡意斗争时,他发觉身体蓦然一轻,脚下也被迫悬空起来,像是被什么人给抬了起来,在行走中如海面的浪花,一颠一簸,翻涌不止。 耳边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不对,是在争吵,但想在这种情况下抓住它实在困难,有如要从搅得浑浊不堪的湖里抓一只小鱼。 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了青灵的声音。 这些如从天外传来的声响在逐渐远去,慢慢消失,而自己被抬着走入了一处阴冷之地,鼻尖能嗅到一股熟悉而难闻的味道。 身体好像被放在了一张床上。 有人又开始说话了,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因为被放成了最适合入睡的姿势,他的意识更加要飘飘远去,即使拼劲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眼。 「……手术……真……?」 「以园长……」 ………… 「以园长的意志为准。而『他』,也不过是听从号令的人。」 炽光灯的白与水泥墙壁的灰构成了极端的冷色调,金老师站在一只可移动架子旁,检查着每一层的金属器械,而就在此时,余光却瞥到了一点小动静。 高架单人床上,白色的柔软被褥簇拥着清瘦的男孩,在这种灯光下的肤色几乎能和被子融为一体,而头顶黑色的半长发则像滴入白纸的墨汁,触目惊心。 他的两只手被摆放在被子之外,此刻指尖正不停地颤抖,昭示着其主人此刻憋了多大的劲与体内肆虐的洪流抗争。 「加大剂量。」正在做手部消毒的胡老师也看见了,淡淡说道。 闻言,金老师从架子底拿出一小批试剂,吸入注射器后走到床边,动作轻轻地将针头插.入男孩的颈侧,将里面冰凉的液体推入他的体内,与其血液交融。 十秒后,手指尖恢復了平静,卸去所有力量,安分又乖巧地搭在被褥上。 金老师把针头丢到垃圾桶里,吸一口气:「继续。」 正在此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却悄无声息地来到这个房间。 脚步声慢慢循至床边,来人居高俯视着床上的人,纡尊降贵般地弯下腰,属于成年男性宽厚修长的手搭在了那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轻轻松松就能将其扼住,只需手指稍一用力,这个美丽又弱小的生命就会在手下断送。 而他并未这么做,松开手后自然而然接过了金老师手上的工作。 「二位休息,我来吧。」 ………… 透明的玻璃窗对于金灿的日光毫无遮挡性,任由其投射到教室内,洒在人身上。 一夜安眠被这道无法忽视的阳光打扰,青涿皱了皱眉,慢慢睁开了眼。 明暗转换,一下子难以适应,他用双手的手指盖住眼睛,轻轻揉了揉。 他好像在这木头桌椅上趴了一夜,手、腰、腿没有一处不酸,脑袋也懵懵的,像是在那里面发生过一场刀剑争锋的战争,被一战过后未消的尘沙蒙蔽了感觉。 依稀记得昨天是被打了迷.药,然后抬到一个地方…… 青涿悚然一惊。 他双眼大睁,眼珠子甚至有些扩张,扭动着脑袋将空荡荡的周围看了一圈。 有人在说话! ……不,准确来说,不是说话,而是在传达某种「意志」。 明明耳朵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道意志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脑袋里,就像两个存储终端的数据连接一般,直接被某一个节点输送过来。 第201页 它在说: 【清醒过来了吗?】 是用药后的幻觉,还是昨天晚上…… 青涿捂着额头,有些崩溃地揉了揉太阳穴。 昨天晚上被植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嗯?】没有听到回答,它有些疑惑。 【清醒了。】青涿不敢大意,抿着唇尝试性地用意念回答它。 那道意志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回应,接着说道: 【接下来的话要记住。】 【昨晚你因为违反花朵幼儿园园规而被关入禁闭室,进去以后,你很快就睡着了,今天一早就被放了出来。除此以外,你什么都不记得。】 【以后要好好遵守规定,听老师的话,记住了吗?】 这些话,这个说辞……! 【记住了。】青涿强压内心的震颤,连表情也控制住,安安分分地回答道。 话音落下后,便不再有多余的言语被传送过来,青涿缓缓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板顶上的时钟。 八点四十五分。 老师和同学们马上就要来了。 第108章 成长(54) 阳光洒落的斑斓小院中,金色光斑如霞帔披在门口青涿的身上,随着鞦韆的晃动翩翩欲飞。 刚刚那道奇怪的意志,应该是每个去过禁闭室的人都会碰上的,否则进去过的人不会说法那么一致。 但它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存在? 是劝告者,还是指令官? 院栏之外,一辆蛋黄色的校车正缓缓驶来。同时,楼梯口有两道笔直的身影朝门口走去。 是两位老师。 「青青!」 「涿哥!」 两道喊声划破幼儿园上空,一粉一黄的两只花骨朵卷着残影跑来。 跑在前面的肖媛媛即时剎车,而尾随其后的江涌鸣却不慎被她层层叠叠的裙摆扰晃了眼,绊了一脚,呈现一段短短的抛物线后摔倒在青涿腿上。 肖媛媛:「呃,抱歉……」 青涿:「……」 真的很好奇啊,江涌鸣是怎么安然无恙过了那么多惧本的? 马上要上课了,青涿拎着江涌鸣站好,小队伍凑着堆往教室里走。 「青青,昨天晚上在禁闭室里有发生什么吗?」江涌鸣问。 没想到问题被抛出得这么快。 青涿脚步微滞,感受到来自不同区域的几道目光或隐晦或直白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一脚跨过教室那道矮矮的门槛,「没发生什么,就是进去睡了一觉。」 「啊?」江涌鸣傻眼了,迷惑道,「这惧本铺垫了这么久,还搞个什么园规,里面肯定得有陷阱吧!」 青涿淡淡哼笑一声,没有回应。 「那你记得禁闭室在哪里吗?」江涌鸣锲而不捨。 青涿摇头,「不记得了。」 「噫——?」 准备上课,围在青涿身边的人都散开了去,还能听到江涌鸣的窃窃声。 「不应该啊,肯定有猫腻!」 魂不守舍地上完第一节课,挥胳膊扭腿地做完早操,江涌鸣像只火箭就要蹿到青涿身边。 可却见青涿跑去找了林珂。 林珂似有所感,侧过脸来瞥他,朱红的嘴唇一勾。 警报器在脑中哔哔作响,江涌鸣脚步一剎。 「有事不去找你的蠢队友?」林珂抬着眼看向桌前的青涿,意有所指地笑了笑,「找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的同桌今天没来,青涿便拉开了那边的椅子坐下,窗前漏的光将他脸上的细小绒毛照得分毫毕现。 「你上次不是说想去我家看看吗?」随着说话的动作,那些金色的透明绒毛也一起摆动,「我答应了。」 林珂眨了下眼,正襟危坐起来,转过头认真地将他扫视两遍,「条件是什么?」 她听懂了。 青涿摇头,抬手将她桌上的课本拉过来,在光滑的封皮上点了点,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家有些外语藏书,听说你英文好,想请你帮忙翻译一下。」 一句话拐了七八个弯,若是江涌鸣那样的直肠子,恐怕还真沟通不起来。 好在林珂一点就通,她将一手支在桌上,指关节撑着颌骨,「成,什么时候?」 「随时。」 没一会儿,上课铃拉响,胡老师站在讲台前,捧了本童话故事书讲得绘声绘色。 「小狐狸哭得好大声,眼泪流淌到草地上,汇进小溪里……」 坐在教室中间的青涿双手放在桌上,专注的双目跟着胡老师的挪步而移动,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而在常人无法看到的空间,一只溢散着薄雾、细长如触肢的条状物自眉心穿入他的额头。 触肢被抻得细长,另一端连在林珂涂了蔻色指甲油的指尖。 摄魂的触感算不上好受,像是有一只身形灵活的泥鳅在脑海中四处钻动,连那种最微末的角落都会被造访,最隐秘的想法都会被一眼看破。 林珂的摄魂既能读取,也能写入,是以二人并不用张嘴也能进行对话。 【看到了吗?】青涿问。 【看到了。】林珂言简意赅,【它衰弱了很多。】 在之前对幼儿园本土小孩摄魂时,有两个人的魂海里有团黑沼迷雾,触之则伤;而青涿体内也出现了这种诡物,只不过附着其上的浓雾稀释变淡,得以让林珂的触角绕着它观摩两圈。 第202页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你体内它变成这副样子,但我大概搞明白了。】 林珂说着一顿,疑惑道:【你早知道它能监视你?】 这团黑雾不知何缘由被驱散了大部分,如今只保留了几道明显的痕迹,分散在眼部和耳部的神经网络中。 换而言之,它能够见青涿之所见,听青涿之所听。 而之前下课青涿来找她,故意拐着弯子与她说话,肯定是早已察觉。 【猜的。】青涿不欲做冗长的解释,反问道,【如果是强盛形态下,它是不是能直接控制我?】 林珂沉默了一会儿,肯定道:【是。】 【这不是覆盖型指令,而是一种优先型指令。】她解释道,【覆盖型指令就是下什么命令做什么事,当操控者不输入命令时,接收指令的对象就会陷入空白的停滞状态;优先型指令正好相反,在无命令时,受控者会完全拥有自己的意志,而当指令下达时,会优先以控制者的意志行事。二者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受控者会下意识地把遵从指令当成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的事情,完全不会有所察觉。】 【也就是说,】她的声音低沉起来,缓缓将字吐出,【操控者完全可以给你这几天的自由,等惧本进行到了最后一天,再操控你走向死亡。】 有一个驭鬼师做师父,林珂对于操控类的力量体系清楚得很,也一下子就参悟了这股能量的强大之处。 【青涿,你得小心了。】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不知是惋惜还是兴味地说道,【这不是能出现在恐怖级惧本里的东西。】 将他体内的问题解释完,她便离开那片禁区般的黑雾,操控着触角徜徉在他的魂海各处,像是在吸收什么东西,教室内身体的面色也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青涿则沉默下来,搭在桌上的食指不自觉地划过书本的页角。 早在之前,医生就给他传达过与「通识」有关的概念,如今走了禁闭室这一遭,整个幼儿园的运转模式也逐渐清晰起来。 通过所谓的「园规」,筛选出不够听话的个体,再藉由「禁闭」的说法,给这些个体附着上「操控器」,以此达到彻底掌控整个幼儿园的目的。或者不止幼儿园,等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分布在城市四周,就相当于是有了整个城市的耳目。 幼儿园,园长…… 青涿眼睫一动,打断了正在魂海中泡澡的林珂。 【再做一次交易,怎么样?】 ………… 秋季气温多变,昨日还绵绵小雨、透着瑟瑟冷意,今日便艷阳高照,热潮逼近。 头顶的三叶扇嗡嗡转动,在这个塞下了十几个人的屋子里勤勤恳恳劳作,驱散掉一点热意。 地铺上铺了一片被褥,真正睡着的却没几个。 「老师,我肚子疼,想去上厕所。」一个女孩从褥子间坐起,蹑脚悄悄走到金老师身侧报告。 屋子里没有生出多少动静,但全无睡意的演员们顿时将耳朵竖起。 监视午休的金老师抬手点了个人,「庄小园,你和她一起去。」 目前硕果仅存的十几个小孩中,不仅有完成了身份互换后的演员,还有那些还没来得及到达互换节点,就已经死亡的演员们的小孩。 譬如那个在校车上永远等不到爸爸的庄小园。 走廊上,两名个子矮矮的女童比肩而行。 在即将抵达厕所门口时,肖媛媛手上出现了一支铜铃。同时,一串清越如空谷幽响的铃音从手边涤盪开来。 叮铃铃,叮铃铃…… 【道具名称:旅行之铃 道具品级:c 道具说明:一望无际的旅途中,它们需要这样一股直达灵魂的铃声来驱使身躯:旅途暂歇还是持续前进,都由这方铜铃决定。 类型:控制型道具 使用方法:选择某个非演员的个体,对其摇响此铃,则有一定机率能获得该个体30s的控制权。具体机率视个体力量而定,使用对象为木乃伊时机率翻倍。 备註:仅限惧本内使用,一个惧本仅能使用一次,使用后进入冷却。】 【成功获得庄小园的控制权,30s倒计时开始。】 「他说,因为学生经过身份互换后等于彻底洗牌,现存的小孩里只有他自己是进过禁闭室的。而从来没有进入过禁闭室,也未完成成长节点的人本质上与普通小孩没有差别,道具至少有95%的成功率。」教室里,林珂贴近肖媛媛,像在与她讲小话一样轻轻说,「如果没控制住你就先回来。」 如今,庄小园已经控制住了,下一步就是…… 受控中的女孩眼神平直而呆滞,在脑海指令的作用下动作僵硬地朝长长的洗手池走去。 「吱嘎。」 有些生了铁锈的水龙头被拧开,清澈的水流哗哗打在水泥台中,又顺着滤口流进塑料水管,通达地下。 跳动的水珠被一双手掬起,随后迅速地泼到了身上。 前胸一大片衣料被瞬间洇湿,看得一旁的肖媛媛情不自禁揪住自己的裙摆。 从小到大快二十年,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种坏事。 一边腹诽着,她又一边下达了新的指令。 快,再泼快点,最好全身都泼一遍! 第109章 成长(55) 【道具旅行之铃剩余时间:10s】 【5s】 【3s】 【道具旅行之铃失效,进入冷却。】 第203页 「啊啊!!」女孩发出一声清亮的惊唿,于事无补地拼命拍打自己湿漉漉的衣摆,手忙脚乱,「我刚刚怎么了?怎么、洗个手把衣服全弄湿了呀!」 旅行之铃的控制如尘埃,风过无痕,受控者不会察觉半分。 肖媛媛也一副替庄小园着急的模样,揪着裙摆走来走去,腰后的大蝴蝶结不停向下拍打。 她嘴里嘀咕着:「这样可不好,一会儿要让金老师发现,肯定觉得你偷偷玩水……说不定还、还要把你关禁闭!」 「啊?!」一通火上浇油,庄小园更是心焦如焚。 「嗒。」 厚跟的皮鞋一点地,肖媛媛右手握拳,左手平摊,轻轻一敲,「这样吧,你先在这里躲好,免得被老师发现。我去教室里找一找有没有别人备用的衣服!」 禁闭室的威名如雷贯耳,所以当肖媛媛有了主意时,庄小园瞬间找着了主心骨,不过还是有些不确定,「这,真的能行吗?」 「能行的!」肖媛媛眼睛睁得圆圆的,黑葡萄般的眼瞳专注地看着对方,牵起庄小园短短的小手,在手背上拍了拍,「你一定要躲好,我这就去帮你找!」 庄小园怯怯地点头,感激道:「谢谢媛媛!」 某位始作俑者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不客气」,转身便朝厕所外跑去。 为防止出声,她脱下皮鞋提在手间,像条粉色龙捲风一般唿啦啦席捲到二楼。 从a205左拐,铁皮门,留了个小口…… 啊,有了! 肖媛媛踩着地板跑到那只铁皮跟前,棉织的袜子吸附掉了所有跑动造成的声响。 铁皮爬了些锈迹,挡住了阶梯之上的所有光景,而右下角留出的口子极小,哪怕是小孩也只能弓起腰爬进去。 她双手将花瓣似的裙摆拢到身前,身体下压后,艰难地钻入其中。 ………… 【惧本临近尾声,现更新主线剧情如下:】 【请存活的演员们于三月九日,即明日下午17时30分至18时整登上返家校车离开惧本,校车停留仅30分钟,逾期不候。】 【再次强调,请存活的演员们……】 系统反覆播报了三次,冰冷的机械音才销声匿迹,但演员们心中掀起的波澜却荡漾不休。 这个耗时整整十天的惧本终于要结束了。 白天夜晚日日夜夜、劳心伤神地与一群小孩反覆斡旋、这辈子再也不想和小孩打交道的演员们顿时心神一振。 耳边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青涿阖着的眼皮微颤,掀起一条小缝朝外看。 门口逆光处,两道矮矮的身影逐渐走近。 「庄小园,你过来。」头顶金老师的声音响起。 肖媛媛未被喊到名字,却也往此处看了一眼,目光与青涿短暂相接。但她并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是收回视线,回到了自己的床位边。 「你怎么换了件衣服?」金老师语气冰冷,眼镜后的眼珠死死盯住女孩身上那件与其气质极不符的羊毛外套——它应该属于曲医才对,「你们去哪里了?」 从青涿的角度看不清庄小园的模样,只听到她怯懦懦的声音。 「老师,我刚刚觉得有点冷,所以我和媛媛就去教室里借了一下医医的外套。」 可金老师的重心并不在于这是谁的衣服,也不在于她会被这种天气冷到,而是—— 「你们一起去的?只去了教室?」 「嗯。」庄小园咽了下口水,弱弱应道。 双方又僵持了近五秒,金老师才将将松口,「行了,回去睡觉吧。」 「哒哒哒」 女孩如获大赦地跑开了。 心中石头落下,躺在地铺上的青涿也重新闭上了眼。 午休时间过后,十几个萝蔔丁又被赶到了教室上课。 炎热的午后,台上胡老师依旧在讲令人昏昏欲睡的童话,台下江涌鸣和郑山山已经开始小鸡啄米。 青涿的额中连入一只透明的触角,意识和林珂相接,眼睛却看着胡老师走到江涌鸣身边,拿书嵴使劲敲了敲他的头。 「嗷!」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门牌写着园长室。她进去后特意注意了一下,里面没看到监控,当然,也不排除有针眼摄像头的可能。】林珂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由于青涿的视野与听闻都会被读取,除了摄魂以外的所有沟通都不能逃过那个背后之人的探查。因此整个计划中,林珂成了必不可少的关键。 【里面东西很多,文件杂乱,还有一个电脑连接的大屏,但是要密码。时间紧迫,她就翻了翻那些没上锁的资料。】 【有一份记载了幼儿园创办史的资料,上面记载着,自创建以来,幼儿园从未有过「园长」这样的职位,始终都是由两位老师掌管着。而现在的园长是在两年前突然上位的,所谓园规也是由他作的规定。最有趣的是——】 【他姓爻。】 林珂话尾上扬,兴致盎然的模样,【没错,就是第一医院里的那位医生,全名爻恶。】 尽管在禁闭室里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乍一听到这个名字,青涿还是垂下了眼睛。 他对于这位医生的感情一直都很复杂,像一个被关在门外的孩童,既希望于门内是自己想要的礼物,又害怕门后是万丈深渊。 如今事已明了,即使爻恶不想要他的性命,也绝对是不怀好意,不会轻松放任他离开。 第204页 最精于神经内科和人脑研究的医师么……果然名副其实。 【听说你们关系还不错?】林珂眯了眯眼,身后的长髮被拨到胸前,由十只细长的指甲细细梳理,【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没控制住你,但以他的能力,想要反抗无异于蚍蜉撼树……所以,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 青涿微微垂着头,低敛的目光在课本的字里行间掠过,他轻轻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仿佛对某件事终于释怀般得笑了笑。 【你还记得系统是怎么称唿我们的吗?】 【当然。】林珂答得很快,【它称唿我们为——】 演员。 ………… 花朵幼儿园的午休时间长,下午总共也就两节课,下课后,肖媛媛带着揉脑袋的江涌鸣等人走过来。还未走近,便听到江大少愤愤不平的抱怨声。 「这老师下手也忒狠了,这想睡觉能怪我吗?!谁让她把好好的童话讲得那么催眠,我以前上数学课都没这么困。」 肖媛媛略带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有时候,单纯也未尝不好。 伙伴们在周身坐下,青涿侧头问小声道:「周繁生那边还保持联络吗?」 肖媛媛点点头,她这两天一直在操心这件事,「保持着。他那边有苞苞傍身,没什么问题。而且,他比我们多了白天的自由行动时间,这两天一直在查找桐桐遗失的那些眼睛的下落。最后发现丢失的方向可能……指向医院。」 说完,却见青涿皱眉摇了摇头,不认可道:「惧本已经快要结束,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对于这件事异常坚持。」她话音顿了顿,仍有些不放心地仔细将青涿扫视几圈,关心道,「……涿哥,那个禁闭室真的没有问题吗?」 青涿抬眸,看着她的眼睛,它们一如第一个惧本时那样黑白分明,他只看了一眼,便摇摇头,「没有什么问题。虽然听起来不太合理,但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那就好。」肖媛媛稍微松了口气,心下安定道,「那我们就按照这个节奏,明天顺利登上返回剧场的校车。」 「嗯。」青涿微微颔首,额间的碎刘海随着动作扫到眼皮上,叫人觉得他的神态似乎模煳了一瞬间。 第二节课也顺利下课后,太阳已经沉到偏西的方向,天色如橘,把停在门口的校车也染上了枫叶的颜色。 暌违了一整天的意志突然出现,从不知名的方向传送过来,清晰得不容置喙。 【和青灵一起到雨山亭来。】 雨山亭,就是他们之前会面常去的那家咖啡厅,距离幼儿园只有步行一分钟的距离。 青涿顺着人流走到校门口,顺着阳光看向校车前高高矮矮的人影,一个接一个地被车门吞没,忽然就想到了明天的此刻。 这辆造型童趣的校车会眷顾哪些人的命运,又有谁会被它永远留在此地。 夕阳的光色过于强势,将他的皮肤也蒸得暖红。垂在腿边的手忽然被牵起,青灵的声音乍然响起。 「发什么呆?走了,有人请我们喝咖啡。」 青涿说:「小孩最好不要喝咖啡。还有,你捏疼我了。」 攥得死紧的手蓦然一松,青灵的指尖有些尴尬地勾了勾,好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牵他似的,干脆撒开手,直接揽过青涿的肩,「现在我是大人,你是小孩。」 「我说的就是我自己。」青涿淡淡道。 咖啡厅靠马路的那面墙採用的是全透明的落地窗,远远就能看到有个穿白衣的人等候在里面。 用手臂顶开推拉门,青灵一只手推搡了青涿一把,「进去吧。」 他自己却并不像之前所说的「一起喝」,而是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仰靠在皮质椅背上,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来。】那道意志说。 青涿最后瞥了眼表现怪异的青灵,脚尖转向朝另一边的爻恶走去。 医师此时并没有穿着白大褂,而是披了件一样颜色的风衣,并替青涿拉开了椅子,「坐吧。」 甫一落座,他便像唠家常一样,清风和煦地问道:「今天上课还好吗?听说你昨晚没有回家。」 「还好。」青涿客气地微微笑,「只是关了一晚上的禁闭,没什么问题的。」 「嗯。听说这家幼儿园确实规定比较严,从禁闭室出来后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吗?」爻恶目间含着淡淡的关切,接着问。 没有不对劲,只是在里面睡…… 青涿张嘴,正要吐字之时,却被脑中意志冰冷的指令打断。 【说实话。】 第110章 成长(56) 泊油路的一端,橘红色夕阳被鳞次栉比的房屋切割得方方正正,穿透装饰性的玻璃窗,照在爻恶的脸上。 在他对面,青涿手指握拳,手背上筋脉尽显,一如他顿时紧张起来的神情。 「医生怎么知道?」他问,两只眼睛都盛满了对方的影子,好像看得够久就不会漏过对方任何一丝微动,「昨晚我是昏迷过去了,还隐约听到了金老师在说话,说什么做手术……之类的。」 他站起身子,上半身贴近爻恶,像在讨论秘密一般仅用气音说:「你说,他们会不会暗地里给我注射毒药,或者是把我的器官摘了卖给别人?」 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爻恶难得地愣了愣。 第205页 青涿从鼻腔唿出一口气,笑着坐回到座位上,「开玩笑的。」 这个玩笑并不好笑,但医生还是配合地弯起了唇,他忽而站起身,「稍等。」 风衣在动作间摆动,挥出来的清风拂在面上,青涿看着他走向柜檯,又端回一块食盘,盘上有黑褐、乳白两杯饮品。 「这家的咖啡不错。入口醇厚,回香馥郁。」爻恶把那杯咖啡端到自己身前,另一杯推到青涿那边,「可惜小朋友不宜喝咖啡,我找人请教调了杯奶昔,你尝尝看。」 青涿垂着眼,观察着略有浓稠的饮品。 【尝尝吧。】 他将手指勾住杯侧的把手,浅尝般地喝了一口。 奶香厚重,果味清甜。 青涿心念一动,在看向爻恶时瞥见了空气里沉浮的尘埃,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道:「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朋友?」他吐出一个词,「还是更亲密一点的……」 尾音拖得很长,爻恶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很久。 「父子呢?」青涿粲然一笑。 爻恶收回视线,喝了一口咖啡。 青涿故技重施,「啊,我开玩笑的。」 又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经他一打岔,空气里令人窒息的暧昧氛围驱散了很多,爻恶也终于抬出了此行的重点。 「明天不要去上课了,让青灵找老师请个假吧。」 捧着杯子又喝了口奶昔,青涿问:「为什么?」 园长大人对角色扮演乐此不疲,他也擦亮眼睛洗耳恭听。 「明天我休假,一起出去逛逛。」爻恶温和地答。 【答应下来。】 「好。」迟疑了一小会儿,青涿点了点头。 听医生的语气,不知为何总有种「最后一次」的濒临感。 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后,三人走出了咖啡厅,由医生开车驶回到别墅区。 昏暗得有些催眠的卧室里,青涿靠坐在床头,面朝着阳台的方向,在树影交织间看见了不远处另一幢别墅亮起的灯光。 这是这个惧本里的最后一夜了啊。 这一趟下来,似乎也不是全无收穫。至少他想起了本不该忘记的陈年过往。 晚风徐徐,树影颤动,房门被轻轻敲响三下。 伴着一声「请进」,小柿摸进门来,回头关好门后一起爬上了床。 短小的手在被褥底下摸索,当摸到了某个窄小的地方后,她把手上的东西悄悄塞了进去。 青涿正微微阖着目,似乎并未发现她的举动。 「爸爸,你明天是不是就要走了?」小柿把手伸出来放在被褥上,总是扎着马尾辫的头髮披落肩头,声音也低落下来。 「嗯。」青涿没多说。 身旁的女孩比他此时还高大些许,她侧过身子,一把将他抱住,任彼此的胸膛紧紧相拥。 沉默许久,小柿才有些伤感道:「那小柿以后不能保护爸爸了。」 青涿无声地笑笑。 又过了一会儿,房门发出被打开的锁扣声响,又一个矮矮的身影钻进了被窝。 是每晚都会出现的「怪物」小灵。 他贴在了青涿的另一边,也不说话,张开了手臂加入了这个漫长的拥抱。 明明床上还空余出了一大块面积,三道矮矮的人影却挤挤挨挨地贴在一起,从月升到月明。 惧本里的深夜没有津津蝉鸣,只有匀长的唿吸声代表人已陷入沉眠。 夜已深了,不需要睡眠的小灵睁着眼一眨也不眨,像是想要把青涿的面容印下来一样执着。隔了良久,他才轻轻一眨眼,有些眷恋不舍地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放轻了动作悄悄起身。 「咚」,房门被极轻地带上,发出几不可闻的碰撞声。 小小的影子被路灯打在水泥路上,他与数不清的黑影擦肩而过,坚定不移地迈向要去的方向。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户人家敞开了门,女孩站在门前,摊开了双手。 小男孩把手里的东西尽数倾倒在她手上,露出了自己被腐蚀得血肉模煳的手心。 女孩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随手合上了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久不出声而骤然熄灭,黑暗包裹住了小灵的全身,他弯起膝盖朝楼下走,又穿过无人的街道,在夜色迷濛中回到了家。 ………… 早晨,晴空万里,爻恶早早登门,和青涿与青灵一起踏上了「出去逛逛」的旅途。 说是三人一起,其实青灵只是缀在二人身后,插着裤兜儿不近不远地跟着,形如被他们牵着绳的风筝。 坐在车上,青涿看着眼前愈发熟悉的道路,侧头看着驾驶座上的医生:「怎么来这里了?」 爻恶握着方向盘,答:「先带你见个熟人。」 车子在寺院门口停下,青涿下了车,仰起头看向这那块红瓦金砖簇拥着的牌匾。 【金洞寺】 与上次来时一样,这里香火断供了许久,院中落叶无人清扫,连正殿中最大的那尊雕像旁边的红布也仍然堆在地上。 青涿跟在爻恶身后,一起走到了那神像身前。 「你知道人类最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地方,是哪里吗?」已经离得很近了,但医生却还在往前走,直到他快要能贴上那尊神像。 「是头。」他抬起手,因常年持手术刀而略带薄茧的指肚落在神像断面中,轻轻抚摸。 第206页 「神像断头,徒留其身。」他低低说道,明明是人耳能听懂的汉字,在他口中却似有魔力,「本末倒置,精魂溢散。」 正在这时,青灵从门口走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朱红色的线香。 爻恶一手接过,自己留了三支,将剩下的三支递到青涿眼前,「既然是老朋友,不妨上柱香。」 他的眼睛,能看透一切。 他知道自己与爻善之间的过往。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过他说的没错。既然是故人,上柱香也无妨。 青涿接过香,将香头凑近爻恶手上的火机,看它「啪」地被点亮。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俱是俯身拜了拜,又依次把刚开始燃烧的香插入雕像前的香炉之中。 烟香裊裊,像一只温柔的手掌抚摸过青涿的脸颊。 他转头问:「精魂溢散后,祂会死吗?」 「会。」爻恶答得很干脆。 这个字像落石般砸在青涿的心上,憷动时连带着胃也紧缩发疼。 神原来也不是不死不灭啊。 而那位精通人脑的医师此刻走到旁边的神像前,似笑非笑地凝望着这位「三手妙姑」。 「精魂溢散,并非消融于日月天地之间,而是被祂们吸收掉了。」他抬起手指,一个个点过在场的所有神明。 【三手妙姑】【陆町圣尊】【三眼神将】 「混沌之主,宇宙之父。其神魂之悍,溢散了千年仍余留一株精魄。祂们便守在日益削弱的祂身旁,张嘴吸食。」爻恶回过头,目光包裹住表情触动的青涿,从青灵手上接递来一把铁锤。 「相处三年之久,你对祂也有感情的吧?」 铁锤意外沉重,压得青涿的手往下一抖,冰凉的触感中,爻恶的声音也逐渐降温,「你不想打碎这些吸血虫,还祂一个安和的环境吗?至少,能体面地死去。」 「死」这个字眼最能刺痛人,也包括青涿在内。 但他仍有疑虑。爻恶现在的状态明显不正常,他如此撺掇自己,绝对别有所图。 然而现实却由不得他犹豫。 【打碎祂们。】 意志命令道。 爻恶现在已经相信控制住了自己,如果此时让他看出蹊跷…… 那今日可能真的走不出这个惧本了。 一步步走至爻恶身侧,青涿握紧了手中的铁锤,仰起头看着这位「三手妙姑」。 祂有着一幅女性化的皮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双目慈爱地注视着来者。 一股莫名的心悸在此刻传来。 然而…… 男童高高举起了手臂,将那锤子狠狠砸下! 「哗啦」,温柔的笑脸裂成碎金,这只神像意外地脆弱,轻轻松松便被破除了金身。 爻恶站在原地,看着他将这尊神像砸得七零八落,又提着锤子走向剩下两位。 「咵啦」「咵啦」 雕像脆得像是花生壳,一敲即碎,镀了金的石块散落满殿,一片狼藉。 而爻恶此刻却听着耳边交响乐一般的碎裂声,露出了几不可见的笑容。 最后一块…… 巨大的铁锤挥舞起来消耗了青涿大半的力气,他拖着沉沉的兇器,走到最后一尊金身神像前,向下一砸! 「咵啦」 与此同时,一股虚脱的反胃感席捲而来,青涿猝不及防地弯下腰,一大片深红的血被他呕在地上。 他喘着气,鼻子里也淌下浓血,嘴唇被染红,微抬起头死死看着一尘不染的医生。 爻恶此时也在看他。 阳光倾落大地,却被连片的屋舍砖瓦挡住,殿内是一片清凉的昏暗。眉眼精緻漂亮的男孩脸色煞白,在血花之中绽放出了惊人的美丽。 第111章 成长(57) 沉闷的车内,运行中的驱动器嗡嗡作响。青涿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放大的纸巾。 青灵也不说话,缄默着替他擦去了下巴上的最后一点血迹。收回手后,静静地往车内镜看了一眼。 白衣医师正在开车,那双漠然得让人有些畏惧的双眼直视着前方,从金洞寺出来到现在都没有流露出一丝关心或歉疚。 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满意感。 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呕血的缘故,青涿眸色浅淡的眼珠蒙上了层灰,在其中看不到清澈的反光,反而如沼泽一般吞噬了种种外露的情绪。 为什么打碎那些神像反而让自己呕血。是惩罚?还是反噬? 爻恶就是因为这种反噬而让自己来替为摧毁的吗? 他瞥过眼,看着擦完血便与他隔开一个人距离坐的青灵,「小灵,坐过来。」 已经不小了,不要叫小灵。 青灵张了张嘴,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听话地往旁边挪了挪。 屁股刚一坐稳,一个小小的身影带着身上独有的气味倒了过来,他颇有些手忙脚乱地将其揽住,垂头就看到青涿闭上了眼,几缕黛青色的血管在眼皮上浮动,薄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我好累。」他小声说,「拍拍我,你会吗?就像之前我拍你那样。」 话音一落,便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背。 如同慈爱的父母在哄睡小孩一样,青灵有些僵硬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 今天天气依旧燥热,青涿穿得很薄,薄得能透过衣物清晰地摸到出嵴骨的脉络。 第207页 驾驶中的爻恶朝内视镜瞥了眼,很快又收回去。 两侧车窗都贴了太阳膜,唯有正前方视野最开阔的那扇未曾。轿车迎光而行,日光从车窗打到后座,照亮了一粒晶莹的辉光,青灵刚将其捕捉便转瞬即逝。 拍抚的动作一停,他神色愕然,极其小心地摸上了怀中男孩的脸。 入手的是津津湿意。 他,哭了? 这个念头在青灵的脑海里炸开,他想再去抽一张纸,手伸到一半却又联想到了什么,只能胡乱而谨慎地用手将眼泪揩去。 …… 青涿在车上睡了一觉。 吐了血过后,身体便开始疲乏不堪,好像用于运转它的齿轮被突然夺走,空落落地仅剩一具躯壳。 爻恶将他们带到了那家闽味餐厅。 他好像浑然忘了刚刚在金洞寺的不愉快,或者说压根便没在意过,自然而然地坐在青涿身旁,为他夹菜、盛饭。 午饭过后,又将他带到了市内最大的一所乐园中。 五色的气球努力向上浮动,却被拴在道路两侧的杆子上,拉着风一起起舞摇摆。 他们去看了无人的机械循环演出,走遍了乐园里大大小小的摊位和礼品店,青涿的手上被塞满了可口甜腻的小吃。 他有些恍然地想,这种临大事前最后一段被施捨的快乐,好像是被叫做断头饭来着。 头顶的太阳在天空中龟速挪动,而最后的时刻也在缓缓迫近。好像那种旧式钟錶,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清脆的咯哒声。 快要日落了,三人又回到了那家名叫雨山亭的咖啡店。 夕阳下,充满童趣的校车反射出橙黄的微光,车内空无一人,正在静候着归家的旅人。 青涿看了一眼,便跟着走进了咖啡店的玻璃门中。 他们选了一个离幼儿园最近的位置,爻恶抬起手看了眼腕间的手錶,淡笑说道:「放学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幼儿园骚动起来。 蓦然出现的人影一把推开了掩着的大门,铁门在力道的作用下打到墙壁,震得往前回弹了一段。 而那急匆匆的人影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大步冲进了校车。 见青涿撇过头去看,爻恶笑了笑,推开椅子起身,「我去拿点喝的。」 青涿转头的角度不变,没一会儿便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门口张望的肖媛媛。 那是已经恢復了成人体型的肖媛媛,身上的衣物也被等量放大,几乎拖地的粉蓝色裙摆看上去像是深海中的人鱼。 她目光与青涿对视上,立马朝咖啡店这边跑来。 青涿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它不再像粗短的小萝蔔,而是自己熟悉的修长、灵活,轻轻松松便能一掌握住很多东西。 「砰砰!」 有异响自门口传来,是守在那儿的青灵抬手拦住了要往里沖的少女。 肖媛媛祭出了自己搜罗得的道具——一柄开过光的桃木剑,朝青灵狠狠挥去,却被对方以鬼魅游弋的身姿一躲,五指成掌反将她一把推远了几步。 「你是他朋友,我不打你。」青灵抱着手臂靠在玻璃窗上,懒散抬眼扬了扬下巴,「不过,我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命吧。」 脚步声急急赶来,肖媛媛回头,下意识地沉下腰一躲,一柄尖头的洋伞扯着烈风从她身上挥过。 是穿着洋装贵妇打扮的肖桐桐。 她的五官此时已完全错乱,左眼的地方放置着鼻子,嘴巴跑到了眉毛上边。 不仅是肖媛媛,江涌鸣、曲医等人,林珂、林值和许斌都朝咖啡店涌来,而他们的「家人」也在此刻涌现,五花八门的道具在空气中划过,双方一时对峙不下。 爻恶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店外的骚乱,他从柜檯旁端回了两杯饮品,轻轻放在桌上。 依旧是一杯咖啡,一杯奶昔。 青涿起身,身后的椅子发出「刺啦」一声,「我该走了。」 【坐下。】 牵着傀儡丝线的操控者如是说道。 僵立一秒,受控者还是不敌这股诡谲而不容反抗的力量,缓缓坐下。 爻恶似乎喜欢上了自己亲手去做这些小饮品,又将那杯乳白色的奶饮推到青涿眼前。 「尝尝。」 【尝尝。】 双手扶起瓷杯,青涿眉眼低垂,喝下一口。 依旧是浓厚的奶味,掺上酸甜的果粒。只不过果味略有不同,从草莓替成了芒果。 青涿尝着这份不太合时宜的果饮,灰雾笼罩的瞳孔看向窗外。 周繁生与小柿急匆匆赶来,与之同行的是一群似人非人的诡异玩偶与一大群短胳膊短腿的小萝蔔头。 玩偶在不知名力量的驱使下朝着敌方进攻,而那些小孩以大虎为首,狠狠地朝阻拦之人恶扑过去。 已经异化成怪物的「家人」行踪诡异,灵活如魅,却也架不住演员们的人数压制,渐渐显出颓势来。 而就在此刻,又一批憧憧鬼影慢慢浮现于街头,加入了这场死斗。 它们大多是不熟悉的面孔,唯有一人的脸叫青涿记忆如新。 那是……刘小幸。 是医生的人。 收回视线,青涿重新看向医生,却发现对方也正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自己。 「不上车的话,我会死的吧?」青涿问。 「会。」这一次也回答得很干脆。 第208页 「你希望我死吗?」他又问。 医生似乎被他的问话逗笑了,摇摇头,却说:「我喜欢你,青涿,但你必须死。」 喜欢你,但必须死。 青涿反覆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更荒谬矛盾的话了。 他与爻恶无仇,无恨,无爱,无缘。 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的模样? 更诡异的是,在爻恶说出这番话时,他的语气轻渺而平淡。 就好像他的喜欢情绪只是他漫长无垠生命中的短短一剎,甚至于这样的喜欢情绪都带有莫名的悲悯与高高在上。 室外,林珂与小柿二人突出重围,在咖啡厅前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与面无表情的青灵对峙。 青灵的拳微微握紧,又骤然松开。 「不要来送命了。」他说,「走吧。」 「你明明很喜欢他。」小柿对他的话自然充耳不闻,冷冰冰地说道,「但你的喜欢和爱太过卑鄙,太过自私。」 「你只想着让他留在这里,不顾他□□煎熬,不顾他魂飞魄散。」 「青灵,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到了你,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对你好。」小柿毫不留情,一语中的。 「你就不想吗?青柿。」青灵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你也知道吧?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悲惨是假的,我的妈妈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深深地唿吸了一下。 「唯有他……是真的。」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自真实而来,活血活肉,而自己囿于虚假的幻影,枯骨孤魂。凭什么他给自己做了饭,给自己掖了被,给了自己对于真实的幻想以后又要独自回到他那真实的世界,把名叫小灵的孤儿留在这里?! 「话不投机半句多。」小柿冷嗤一声,不想再去听他的歪理邪说,扬手便挥出自己绑在腕上的尖锥。 与此同时,林珂的身影也晃出一道水波,人形骤然消散在原地,转眼出现在小灵身前,射去足以涤盪空气的魂力。 攻势急急悬飞,却又被早有防备地挡下。 三人交手之间,青灵以一敌二游刃有余。 抵抗数十回后,他抬眼发现了袭至眼前的林珂,一推掌便将她轰出了十米之外。 可就在林珂身体将倒飞而去时,一把细细的灰从她指尖漏出,顺着风的方向洋洋洒洒飘到了青灵的身上。 血肉腐蚀的剧痛令他还手的动作一顿,小柿的尖锥终于得以插入他肩膀半寸。 黑色的血液浸出,他鼻尖萦绕着一股纸钱的香火味,终于意识到了林珂在拿什么东西对付他。 是他与生俱来的、被生生刻在灵魂里,以便于让人反抗的天敌。 所有孤魂的档案都存在福利院中,他们能通过小柿知道这件事不足为奇。 他抬起嘴角笑了笑,咬着牙一把拔出陷在肩膀里的武器,正想反手利用它攻向小柿时。 眼角却瞥见了一副美丽的图景。 被夕阳染红的世界唯美如画,而就在背后,穿过锃亮干净的落地窗,在蕾丝环缀的窗帘后面,两个挺拔笔直的身影凑在了一起。 只见一眼就让人难忘的漂亮青年微微弓下腰,挺翘细腻的鼻尖触碰着白衣医生的鼻樑,像在耳鬓厮磨一般微微蹭着。 阳光将他的面颊也镀上霞色,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光色还是他脸上的绯红。 似乎感受到了来自窗外固执的视线,他掀起眼皮,灰红的眼睛看向自己,有一粒晶莹从他眼角闪过,一如在车上那样转瞬即逝。 他又哭了。 是很害怕吗? 还是很怨恨? 抑或是,二者兼有? 手上的尖锥早因松手被小柿收了回去,青灵呆呆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血洞,又看了看地上飘落的纸钱灰。 虽说重创了他,但自己也险些被一掌拍吐血的林珂又将手伸向了自己衣服的口袋。 昨天深夜里,一个小男孩敲响了她家的房门,将这些东西给了自己。在他把装有纸灰的布袋放到自己手上时,她看到了他被侵蚀得血肉横翻的手。 「在被腐蚀之后,我会变回真身。」他说,「我想帮他。」 而此刻,在夕阳的照射下,她又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纸灰,拢紧了指缝,一步步靠近那个忽然呆住的青年。 可没走两步,她就有些讶然地停住了步伐。 在橘红色的视野中,青灵忽然蹲下了身,不顾血肉腐蚀的威胁,双手拢起了一把飘落的纸灰。 在垂下头的同时,他抬起了双手,张开了唇,将那些纸灰张口吃下。 ……!! 林珂紧紧地皱起了眉,于她万分不解的目光中,那男孩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彻响。 「如果可能的话,把它们投入他体内……这样,他的意志才会消散得更快。」 …… 是啊,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可是,为什么? 第112章 成长(完) 无论外界多么糟糕混乱,一墙之隔的咖啡店内静谧如前,成为了谁也无法撼动的安和一隅。 「不是说喜欢我吗?」青涿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衬衫领口出还印染着一片暗红血迹。 他与爻恶面对而坐,中间阻隔了一张桌子,要想凑近只能弯下腰。 「爻恶……医生。」他俯下身,和对面的人近得能数清彼此的睫毛,能感受到缓缓的唿气,但他并不真正触到他,和对面人悬开一线,「抬起头,好不好?」 第209页 他声音很低,混了些沙哑的音色,轻轻呢喃着:「你看,烈日将死,夕阳却美不胜收。这死前的余光,不正适合你我相拥吗?」 爻恶仍坐在原地,却眼神一动,终于抬起头,把那隔开的一线挤占消失,双方的鼻尖碰到一起,却如灵魂相接一般刺激得让青涿一颤。 他笑了,腰背更往下弯了些,折出脆弱的弧度,鼻尖在医生的鼻樑上轻轻磨蹭。 他们二人都未曾闭眼,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能看清对方眸内盛满了自己,周遭的纷杂全部消失,世界小得好像只剩这一方桌椅。 但这究竟是真心实意地具象化,还只是物理学的反射作用,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再抬起来些。」青涿低声说。 他的声音与平常相比更动人,像是往里加入了陈年蜂蜜,色鲜而醇厚。 爻恶牢牢看着他,将头仰起。 得偿所愿的青年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他半眯着眼,灰瞳内似有横波流光,仔仔细细地把医生的面部轮廓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看到最后,却不如常人所想的那样,亲上对方的唇,而是将身子凑得更近了些,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对方的脸颊,双臂也环住爻恶的脖颈,形如一条美艷却亲人的蛇。 「我的医生……」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气息也合成一条细线,舔上爻恶的耳廓,仿佛灵活的蛇信,「我可以这么称唿么?」 仅有面颊紧紧相贴时,传来的温热触感才能让青涿感受到,医生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会有欲.望的人。 【可以。】 你看,只要是人,哪怕他将自己标榜得再无情、再冷酷,面对喜欢的东西时,也终究逃不开「人」的本质。 连表达的方式都错了啊,我的医生。 正在这时,一道有如实质的目光从窗外投射而来。 青涿微微抬眼,却见是目光灼灼的青灵。 他静静地把视线放空,像在看窗外的青灵,也像在凝视着别的什么人,眼角一滴泪簌然掉落。 而正在此刻,沉静而被动的爻恶却一把站起,顺势将青涿推起。 还没待他站稳时,便有一片柔软温热贴上了自己的唇。 来自对方的体温比青涿还高上不少,冷冰冰的盔甲在无形中砰然碎裂,甚至如反噬一般,将属于人的特质加倍逼了出来。 高高在上的医生失态至极,仅仅相贴还不够,还要交缠;过了会儿又觉得交缠仍不够,便开始掠夺。 连嘴里的津液都被索去时,青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放到了自己的左胸前。 砰砰,砰砰。 那里是一颗鲜活无比的心脏。 是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最根本的依赖。 是在不久的将来会永远停摆的将死之心。 现在,它属于你了。 不需要青涿的手再做牵引,爻恶的手心隔着组织与皮肤与他的心脏紧密相接,力气之大,恨不能直接把手穿入骨架和血液,直接牢牢握住它。 等他死后,说不定这位医生真的会这么干哦。 青涿迷迷煳煳地想。 而就在此刻,他的眼内有一片异常闪过的反光,如击入湖面的一滴涟漪。 下一秒,漆黑的铁链一圈圈栓上医生的脖颈,他的左肩被一只如万年枯木的森森鬼爪完全洞穿。伤口处没有血液喷射,只有浓浓的黑雾从中散发、溃逃。 「医生,亲吻的时候,最好不要分心哦。」小柿的声音从铁链后传来,讥讽道。 浑浑黑雾萦绕在脖颈间,轻轻松松将环绕的铁链震散,爻恶回头,黑雾便如箭矢一般急急朝小柿射去。 穿肩而过的鬼爪被急速抽走,一伸手便拦住了那道势不可挡的雾气。 雾气在空中淌游,像是见到了主人的小狗一般,反蹭了蹭鬼爪的主人。 ——小灵。 力量被尽数激发开来,连干净整洁的样貌也没有多余的能量维持,他又恢復了在第一晚初见时那样褴褛可怖。 甚至更加溃烂扭曲,四肢都像是被吸食干了血液水分而细瘦干枯。 「野心勃勃的园长大人,你对自己的傀儡可真是慷慨啊。」小柿嘲讽力拉满,她头上还扎着青涿晨起替她梳好的双马尾,头髮随着扭头的动作而跳动,「瞧瞧,这么强大的力量……不知道打在你自己身上的时候痛不痛呢?」 随着她的话语,小灵鬼爪一挥,浓稠如墨的黑雾便听话地向爻恶袭去。 小柿自己也没闲着,她手上拖着长长一节比手臂还粗的铁链,链尾连接着同样涨大不少的八稜锥,而她轻轻松松将其挥起,朝医生贯去,「相当整个城市的主人?本院长还没同意呢!」 三人出手间,漫漫黑雾填满了整个咖啡厅,连玻璃窗外的景象都被模煳成了浩浩混沌。 而一只灵活泛光的触角趁乱加入,如游鱼一般游到青涿身边,环住他的手指。 【走,往这边。】林珂的声音冷静响起。 周围的桌椅、灯台全部消失不见,连那交战的三人都销声匿迹,青涿行走于一片茫茫黑雾之中,跟着触角的牵引移动。 这种类似于结界的东西其实并不在他的设想范围内,好在林珂还留在咖啡厅外,可以告知他大致的方位。 迈了十几步,腕上触角消散,眼前骤然明亮,一个放大的人影突然出现在眼前。 正是焦急得原地踏步满头大汗的江涌鸣。 第210页 他一见青涿已经走出,高兴都来不及,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腕,转身就跑,「快快快,还有五分钟就六点了!!」 【请存活的演员们于三月九日,即明日下午17时30分至18时整登上返家校车离开惧本,校车停留仅30分钟,逾期不候。】 青涿也用尽了全身力气,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朝那辆蛋黄色校车冲去。 【停下。】 【停下。】 【停下。】 那道意志的主人发现了窜逃的小蛇,一遍又一遍发送着指令。 指令无法传送情绪,但仅从復读一般的指令便能窥见他的滔滔怒火。 校车车窗边,洋娃娃打扮的肖媛媛大力挥着手,抱着手臂坐在车座上的林珂也扭头看来,脸色略显苍白,而红唇依旧热烈。 【停下。】 【停下。】 【你不想知道爻善的下落吗?】 在意识到指令已经无法操控青涿后,它换了一个口吻,在他距离校车前门还有二十米时问道。 它不再怒火滔天,而是惊慌茫然般地补充。 【在这里,祂就在这里。】 双手握拳攥紧,青涿的手筋一根根爆出,但他并未停下脚步,尽管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得生疼。 还有十米。 五米。 一米…… 【不要……】走。 在他一脚迈入校车时,那段意志戛然而止,像是被突然掐断脖子的鸟雀,再也听不到半点声音。 车上的人坐得稀稀拉拉的,存活着的演员们纷纷看向最后上车的二人。 青涿唿哧唿哧地喘着气,目光从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前掠过,跟在江涌鸣的背后朝车厢后座走去。 高高挂起的笑容微微僵住,继而落下,肖媛媛站起身,有些怔然地看着走在后头的青年,小声唤道:「涿哥……」 在视野中,青年脸上仍有未干的泪痕,而眼尾处正挂着一滴清泪,在走动中沿着脸侧滑落。 他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似的,自己走到了倒数第二排落座,红着的眼眶向着玻璃窗外,视线下垂,看到了三道远远的身影。 一切都尘埃落定,便没有了针锋相对的必要。 医生白色的衣服被泼上墨迹,被烈风与鬼爪撕裂,素来整洁干净的他就那样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校车。 小柿和小灵站在他的不远处,他们抬起手沖青涿挥舞,像是在与他道别。 青涿也缓缓伸出手,贴在车窗上。冰冷的触感从手掌一路蔓延到肩膀,他隔着遥远的距离,用指尖悄悄摸了摸他们小小的身影。 【时间到,车门关闭。】 冰冷的系统音骤然响起,折页门在年久的吱嘎声中关闭,无人驾驶的校车缓缓发动,朝着开阔的油柏马路驶去。 车上的众位演员此刻真真切切地松下一口气,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闭眼等待传送。 【即将开启传送,传送目的地:剧场落幕之庭。】 ………… 车厢内无人说话,人们阖着眼皮,在紧绷了十天后终于有余力想一想别的事情。 而此时。 【传送失败,遭到外来力量干扰,启用攻击模式。】 闭上的眼纷纷睁开,曲耳的声音紧张响起:「怎么回事?还能传送失败的吗?」 江涌鸣也惊讶道:「不知道啊,我没遇到过。」 「不是吧,别在这种关头出问题啊!」 【请各位演员稍安勿躁,外来力量已被攘除,修復传送能量需要时间,一刻钟后将会发起再次传送。】 系统言尽于此,演员们也只能瞪着眼干着急,硬生生耐住性子坐在座位上等。 这时,一片衣料摩擦声从旁侧响起。 肖媛媛双手拢住了自己时刻想要蓬开展翅的裙摆,坐到青涿身边,犹犹豫豫地关心道:「涿哥,你刚刚怎么了?」 青涿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她。虽然眼尾仍有些泛红,但脸上的泪已经被拭得干干净净了,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闻到了一些熟悉的味道。」 而它来自最不该是的那个人。 第113章 註定会死 一个正常人的家里要置备什么东西? 青涿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自己的「家」,但他看着眼前空旷得喊一声能盪出迴响的房子,觉得这一定不太正常。 「先生,你一直是这么过的吗?」他忍不住抬头看向那个高大而寡言的男人。 他的名字叫爻善。 爻善,爻善,人如其名,是个愿意收留他的大善人。 爻善低头也看了他一眼,觉得并无不妥:「嗯。」 一百平的房子内,除了交房自带的硬装和两张床铺以外,居然什么也没有。 没有沙发电视,没有餐桌餐椅,连基本生活的牙刷牙杯、浴巾之类的必需品都没有。 就连在贫民窟生活时,青涿都有自己的洗浴用品,他又抬起头,小声说道:「这样……好像不太够。」 爻善侧头,「嗯?」 最终,二人跑到列印店里,搜罗了网上列举的「生活必备用品清单」,列印到一张a4纸里,又举着它来到了附近的超市。 「牙刷和牙膏,还有洗髮露和沐浴露……」青涿捏着手里那张纸,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抬头在林立的货架中巡视。 爻善走在他的身后侧,手里推着购物车。 第211页 脚步一停,青涿找到了放沐浴露的货架,他小跑过去,被五颜六色的各式包装震撼得滞了几秒,又小跑回来,拉着爻善一起过去挑选。 精挑细选过后,青涿挑了一瓶青苹果味的浴液,郑重其事地将它放进购物车。 自那以后,他们流连往返于各种商城、街铺,那张已经略有皱巴巴的清单也被一一打上勾。 房子越来越拥挤,再也不復当初的空旷,每一把椅子,每一片窗帘,青涿都能记得是从哪里买来、又是为什么选择它们的。 而他们两个人的身上也萦绕起那股清爽甘甜的青苹果香。 比以前用的那种皂角香得多的多的多。 多得哪怕一瓶即将要用完,他也会很快拉着爻善再去买一瓶一模一样的。 一共去了七次,嗯,还是八次? 如果不是爻善的骤然消失,他以为他会被这股味道环绕一辈子。 ………… 沐浴液的味道是一种很私密的气味,只有你紧紧贴在对方身侧时,才能隐隐约约闻到从皮肤上传来的残香。 而就在青涿俯身靠近爻恶,与他以面相贴时,却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缥缈遥远得似乎隔了半个世纪才再次闻到的青苹果味。 故人的味道,却来自于敌人。 至于那人与爻善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纠葛,青涿却再也来不及知道了。 肖媛媛坐在他身侧,能感受到他的心事重重,却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好伸出戴了丝质手套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不管怎么样,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和周繁生都会站在你身后。」 「对了,说到味道……」她说着,鼻子在空中嗅了两下,「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是……像是庙里的味道。」 庙里的味道? 青涿一愣,但立马就知道她形容的是什么了。 「是这个吧。」他将手深入上衣口袋之中,抓了一把,摊到肖媛媛的眼前。 被烧成灰的纸钱堆积在他掌心,有几片烧得并不完全,还能看到一点黄色的痕迹。 【传送能量已补充完毕,十五秒后再次开启传送。】系统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这个不是……」肖媛媛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开口,但觑到青涿的脸后又闭上了嘴,不予点破。 「嗯。」青涿却并不避讳,他听着耳边系统倒计时的播报声,推开了旁边的车窗。 校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到了郊区,远远看还能窥见金洞寺的红砖。 风一下子顺着车窗涌入,吹动了青涿的髮丝。他把手伸出窗外,五指缓缓松开。 纸灰如流沙般消散,湮于天地之间。 同时随风而去的,还有青涿轻轻的声音。 「他註定会死,只是没有死在我的手上。」 与生俱来的天敌、被规则写定的兇器,只要被它腐蚀到五脏气血之中,就会不可遏制地显出原型,濒临死亡时获得如迴光返照般的力量增幅。 青涿需要小灵的力量,但没有想到青灵会自己大口大口吃下毒药。 ……或许,他一直都只是个渴望爱的孩子吧。 【计时结束,开始传送。】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 【恭喜演员青涿完成[成长]惧本演绎,现在进入结算界面。】 舞台之上,聚光灯聚焦于一人。 【现在开始结算。】 【结算[恐怖]级惧本:成长 演员:青涿 系统评价:s(已经超过同惧本96%的人啦) 获取:惧本设定集x1,能力[织梦者] 恭喜解锁隐藏剧情!获取:b级道具[幼儿园的点名册]x1】 系统声线毫无波澜地平叙着,却在最后的话尾处卡了一下。 那道声音,就像是以前用dvd看影视,碟片有划痕时的卡带一般。 青涿抬起眼,看向空荡荡的观众席。 细细的乱码声嗡嗡作响,让人想起了以前电视收不到信号时的雪花屏。 而正在这时,系统播报在一音效卡带后又恢復了正常,它声线平直: 【隐藏剧情奖励更新,道具更换为:f级道具[蔬菜罐头]x1】 青涿一眨眼。 啊?啊啊? 【最后,恭喜[成长]惧本首次拍摄成功!两日后上映结束将结算积分。】 甚至不给人申诉的机会,播报结束后,青涿立马被投入到落幕之庭之中,眼前出现了江涌鸣那张喜气洋洋的脸。 「怎么出来得这么慢啊?我们都等你呢!」江涌鸣乐呵呵地一把揽过他的肩膀。 视线左右移动,看见了肖媛媛、周繁生、小跟班们,还有特意等在此处的林值和许斌,不远处贴墙滚动的大屏上播报着各个刚结束的惧本战报。 【惧本[成长],第1场,初始25人,最终13人,存活率52%。】 「走走走,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青青,你想吃什么?」即使知道了真名,江涌鸣还是独爱这一个称唿。 反正,爻青,青涿,都是青青嘛。 「蔬菜罐头……」青涿的一半脑子里仍然挂念着刚刚系统的异样,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 江涌鸣:「啊??」 被他一声唤醒的青涿这才回过神来,「哦,我都可以。」 「那咱们去撸串吧!大家都来,本少请客!」江大少阔气地一挥手,引起跟班们的热烈欢唿。 第212页 曲医:「好耶!我想吃上次那个烤茄子!」 郑山山:「我要猪肉串,我能吃三十串!」 陈司:「别谦虚了郑哥,你上次吃了五十串。」 肖媛媛:「江少威武!我想吃烤兔腿!」 周繁生一脸震惊地看着一起欢唿的肖媛媛。 你怎么也加入了跟班行列?? 一群人正要热热闹闹地往外走,青涿也暂时抛却了自己那些烦恼,笑着和众人一起玩闹。 忽而,他灰色的眼里闪过两道略显侷促的身影,停下脚步咳了咳声:「江少,把他们也一起叫上吧?」 目光所向之处,正是淹没在茫茫人潮里的林值和许斌。 二人与他们小团体都不熟悉,只是和青涿有过接触,一时间上去搭话也不是,留在这里也不是,都有些尴尬地彼此面面相觑。 江涌鸣转头一看,依稀对这两张脸有点印象。 好像是,远途惧团的那两个……? 虽然不熟,但既然青涿都邀请了,他也挥挥手,「两位不如一起?」 进退两难的林值这才松了口气,点头笑道:「好,那多谢江少了。」 夕阳垂落,剧场中心早已灯火通明。一群人沐浴在各色灯光之中,穿过长长的广场朝外走。 在路过圆形喷泉池时,一道搭着如山高文件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似乎是有些累了,蹲着盯守落幕之庭的方向,一旦发现了有满面好奇左右观望的新人,就会第一时间冲上去推销自己手上的文件。 王博也马上发现了青涿,正把嘴一咧要打招唿,眼睛余光就瞥见了某张赫赫有名的脸。 江……江……! 他们怎么会在一块儿?! 不,不好! 他悚然一惊,视线从江涌鸣勾着青涿肩膀的胳膊挪移到了自己手中的文件上。 他登时将堆积如山的文件一丢,摸出自己的系统,打开了通讯录。 不好了!谭总的秘书预备役要被判罪惧团拐走了!! 本想与他颔首招唿一下,却没想到对方立马低下头去捯饬了什么,青涿有些迷惑地收回目光,转头问道:「我们去哪里吃?」 江涌鸣拍拍手,「去我哥家吃!」 「你哥家?」青涿有些惊讶地睁大眼,重复了一遍。 他哥,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判罪惧团江会长吗? 「诶,放心,我哥在剧场里起码有上百套房子,一年里能去那边住一次就算稀罕的了。」江涌鸣迅速打开自己的系统,「我给他留个言就成。」 上百套?! 目前还租着一居室小房间的青涿有被震撼到。 「咳咳,」江涌鸣打开通讯录,点到置顶的那个联繫人,按下语音按键。 以往狂妄豪气的语气消匿无踪,他换上了敬重的用词,连语调也字正腔圆,像一位乖巧的中学生。 「致敬爱的哥哥:你的弟弟想借用月亮湾那边的房子一晚,走前一定让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希望准许。」 第114章 专属能力 月明星稀,垂柳小院。 二楼宽阔的露台上灯火明亮,带着炭火味的炊烟沿路飘到了月亮湾的湖面上。 「干!!」 男女声的欢唿与碰杯声响彻夜空,喝得双颊酡红的江涌鸣一仰头,喉结滑动,咕噜噜又是一杯啤酒下肚。 「在座的各位都是熟人了,但是你们俩我还不认得喔……」他喝得说话的语调都有些飘飘然,举着酒杯示意林值二人。 林值在剧场里剔着寸头,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髮茬,「说来话长,其实我们是来投诚的……」 「什么?什么程?」江涌鸣皱眉。 青涿从系统中提出一份文件,二指抵着推到他桌前,「看看这个。」 像要把酒精从脑中甩开一般摇了摇头,江涌鸣两手捏起那张薄薄的纸,看了几眼。 这文件的内容其实就是当初青涿和那两人签署的协议。 「噢……噢,那以后就是自己人了!」看懂了的江涌鸣再次把酒杯倒满,高高举起它,「再干一杯!」 「诶,说起来,这个是你们仨的能力本吧?」他迷煳地看着视野里一分为二的青涿、肖媛媛还有周繁生,「既然这里都是自己人,不如说说呗?」 嘴里正嚼着兔腿的肖媛媛口齿不清地说:「诶呀还没来得及看呢,你们等我看看啊。」 青涿也同时打开了自己的系统,视线移动到「能力」一栏,有些迟疑地点开了它。 【专属能力:织梦者】 【是梦境,还是现实?诱导梦中人一步步走向甜蜜的陷阱,就是织梦者的使命。 ——安眠吧,我的猎物。】 【织梦者以语言编织梦境,驱使受控者在梦中游荡。此能力在惧本中初次使用必定成功,维持时间5分钟,同时织梦者全体属性下降一半;后续使用成功率视双方实力而定,每成功织梦一次,维持时间减半,织梦者全体属性在当前属性点基础上下降一半。註:仅在惧本内生效,回到剧场后属性全部恢復。】 「我的能力叫『除妖卫道』,是一个攻击型能力,」肖媛媛顿了顿,小声嘟囔一声「难道是因为我用了桃木剑」,然后清清嗓子继续道,「能力附带一柄桃木剑,算是本命武器,可以对惧本里的鬼怪造成伤害。斩杀于剑下的鬼怪越多,它能造成的伤害就越高。」 第213页 虽然与她梦想里的美少女战士出入比较大,但好歹也是攻击型能力,算是得偿所愿了。 「厉害啊肖道长!」正在吸熘烤茄子的曲医竖起了大拇指,这就把称唿喊上了,「这还是成长型的能力呢,斩杀鬼怪想想就很爽诶!」 「但是……」 按照常理而言,「但是」之后的话一定不尽如人意。 肖媛媛耸耸肩,说:「但是它最初的形态很弱,真就只是一柄木头做的剑,甚至还不够锋利。用它打鬼……我怕是肉包子打狗。」 青涿略一沉吟,思绪活络道:「或许,你可以等鬼被别人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再用它来收割掉?」 肖媛媛一惊,一手捂住嘴,「抢人头?!」 一旁的陈司迅速纠正道:「抢鬼头。」 话题一下子像是被瞎驴拉着的货车,跑歪得没边了。 众人闹笑了一阵,又轮到青涿分享。 他把自己的能力大体说过一遍后,饭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感觉很厉害,第一次使用必定成功,其实相当于单挑时多了一条命了。」郑山山用食指摩挲着下巴,「但是……」 瞧,「但是」又来了。 「但是之后所有属性点砍半的副作用就有点恐怖了。那种虚弱状态下,要想通关也很难。」 「嗯嗯。」饭桌周围的众人纷纷点头贊同。 「所以……」青涿轻轻晃了晃自己满满的酒杯,看着澄黄的酒液在炽灯下漾开碎波,心思又开始活络,「这个能力很适合惧本马上结束的时候用来阴人。」 肖媛媛与周繁生面面相觑,前者把目光放空,喃喃道:「比如,在校车要关门前,揍那个讨人厌的医生一顿。」 「对。」后者频频点头,补充道,「他不但还手不了,还要大声喝彩说打得好!」 「噗!」青涿实在没想到这两个小朋友居然这么记仇,也实在无法想像爻恶那样狼狈的样子,噗嗤一下跟着大家一起笑出声。 但是,怎么说呢……感觉确实很爽诶。 眼看着话题又要跑偏,肖媛媛连忙用手肘捅了捅周繁生,「该你了该你了!」,随后双手捧脸做侧耳倾听状。 周繁生见大家都将目光投向自己,早已不像最初那样羞赧,微微笑道:「我的能力叫『生物论』,具象化的话是一瓶试剂。可以在惧本里对非生物进行使用,有机率赐予它生机,就能拥有全权控制它的权力。不过这个试剂是有限的,如果用完了也没生效的话,那就只能等回到剧场里重新补充试剂了。」 「系统还特别说明,如果是我自己所制作出来的人形物品,那获得生机的机率就会翻倍。」 「哦……哦!这个也好!」肖媛媛刚抚了一下掌,蓦然想到了什么,「那苞苞和……」 周繁生摇了摇头,「没带出来,连金洞寺里的那段术文我也用不了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肖媛媛拍掌的手垂了下来,落在他的肩膀处,似乎想安慰他。 然而,反倒是周繁生一下子弯了弯唇,宽慰道:「你们不用为我担心,能获得这个能力其实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黑黢黢的眼珠子转了向,看向青涿,「你们之中或许有人以前就在电视上见过我,因为我曾经和我妈一起参加过一档综艺节目。」 「但我其实不是独,我……有一个大哥。」 「他从小就特别优秀,优秀得像是一段完美的代码程序。14岁就被国际的top大学特招录取,读完财经本科后直博,毕业便回国帮我爸打理公司。我很骄傲自己有这样一位大哥,也很羡慕他能有这样的能力,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周家的家教很严格,有了这么一位惊才绝艷的长子,爸妈对于我这个次子的期望和要求也很高。但我……总是一遍遍辜负他们的期望。」 周繁生摇了摇头,眉宇间溢出回忆的彷徨,「我不擅长学习,更不擅长商业管理,为了赶上大哥的步伐,我放下了感兴趣的手工,但即便拼了命地去追,却也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 「一次次看到爸妈失望的目光后,我就自暴自弃,再也不去碰什么企业管理,而是回去做我的手工。我爸妈虽然没有明面上说什么,但我能从他们的视线里感受到他们的不解与遗憾。」 「遗憾周家次子真的是一个没有天赋的人。」 「谁说你没有天赋了?!」酩酊大醉的江涌鸣一拍桌,生气道,「不是只有学习好才算天赋啊!如果你没有天赋……嗝……那你一开始去金洞寺就应该和我一样、直接被、被弄晕过去,怎么可能还看懂那什么鸟语,还、还做出那些娃娃!」 其他人也应和着:「就是说啊!」 「哈……」周繁生轻轻一笑,继续说,「后来某一天,我大哥出车祸死了。」 急转直下的话题让众人一下子愣住,听他又说道:「我听到的时候不敢置信,因为在我眼里,大哥他就像是一本小说里的主角。主角,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呢?我爸妈也悲痛欲绝,然后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我身上。」 「再后来的某一天,我和钟叔也出了车祸,来到了这里。」 林值听得微微一惊,「那你哥……」 周繁生点点头,无奈道:「他有可能就在剧场里,也有可能已经死了……第一个惧本结束后,钟叔就离开了我,我猜他也抱有我哥在这里的猜测,去找他了吧。」 第214页 「毕竟,像我哥这么完美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做到极致。」他淡笑着摇摇头,笑容倒是并不苦涩,许是在这里结识了一群新伙伴,便不再纠结于过去的孤独。 「我特别想感谢涿哥和媛媛,」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隔着饭桌遥遥举向青涿和肖媛媛,接着举向在场众人,「第一个惧本里的那个计划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刺激的事,谢谢你们!还特别要谢谢涿哥,在上个惧本里救了我的命……还有,还要谢谢大家,我真的第一次交到这么好的朋友,谢谢你们。」 做东的江涌鸣哈哈一笑,十分有江湖豪杰气概地一起举起酒杯,醉得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不用客气!咱们以够都四兄弟,都四姐妹!一起债这个该死的剧场里佛下去!来,干杯!」 众人一齐举杯。 「干杯!」 「干杯!」 一杯滋滋冒气的冰啤酒刚下肚,却忽有阵不小的动静从露台后头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楼梯逐级爬上。 一步,一步。 「啊……」醉醺醺的江涌鸣发出一段无意义的呢喃,半眯着眼看向楼梯的方向。 只见在楼梯深处,一道身影极其缓慢地露出身形。 他半弯着腰,一手攀着楼梯的扶手,另一手紧紧地捂在左肩处。 模煳迷濛的视线尽力聚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看清对面人的模样,江涌鸣的眼睛越睁越大,被浆煳搅拌过的脑子也如瞬间被泼上一桶薄荷水,冰凉的感觉直灌向全身。 他勐地起身,愣愣喊道: 「哥?!」 第115章 汹汹杀意 一声惊愕的唿喊让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到了楼梯口。 再望过去,那看不清的人影已经直立起身,只是身形隐没在昏暗的楼道内,看不真切。 明明已经报备过,怎么还来这里了?! 江涌鸣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仿佛已经被江逐厄的死亡视线冰冷地凝住,一咯噔就打了个颤,「哥、哥怎么来了?我我我这就喊人把这里收拾好。」 「不必。」那楼道里的人影回道,「我会叫人,你换个地方。」 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却让江涌鸣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看上去没怎么生气,真是老天保佑,保佑! 若换作往常,江逐厄早就把他喊到跟前,先是慢条斯理地问他错在哪里,再用那种蔑视蝼蚁一般的目光让他干点正事,叫他惭愧得无地自容! 他赶紧和朋友们招唿着:「差、差不多了,咱今天先散,改日再聚,改日再聚!」 众人都识时务地站起身,悄悄招唿着朝楼梯口走去。 「好好好,走吧走吧。」 青涿也走在其中,他酒量不高,即便喝得不多此时也有些不胜酒力,脑袋晕涨涨地朝外走。 在路过江逐厄身侧时,被酒味填满的周身却闯入一丝别的味道。 铁锈而苦腥。 ……好像,是血。 经这一打岔,庆功宴也就此散场,所有人都高声道别,各回各家。 ………… 酒力微醺的作用下,一夜好眠。 青涿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后便来到了小巷的那家包子店内。 之前新婚喜宴的积分也结算过了,又有一万积分纳入囊中。携带着这笔巨款,青涿连吃早餐时都有底气了不少。 足足点了两只店内最贵的招牌肉包。 他吃得不紧不慢,恰好又坐在店门口迎着太阳的位置。阳光倾落,穿过尘埃投在身上、脸上,把他的轮廓描摹得清晰、流畅。 举着筷子的手长而笔直,微凸的指骨在用力时会更加明显,吸人睛目。 店内似乎越来越热闹了。 青涿刚一抬目,就被时值早晨势头正威的阳光刺得紧急闭上了眼。他适应片刻,才復睁开,默不作声地端起自己的肉包和豆浆,移去了靠内没有太阳的一桌。 店内似乎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嘆息声。 老闆娘恰在此刻转头对帮厨的儿子说:「哎呀,你们年轻人就要多晒晒太阳,不然缺钙的嘞。」 青涿:?? 系统里有一些来自他人的消息,除了狂霸总裁里那几位见他从惧本出来的例常关心,还有一个人的消息。 林珂。 在【成长】中,如果没有她摄魂的襄助,视听两感都会被监视的青涿会更加处境艰难。她的功劳不可没,但这些自然也不是免费的。 在做决定交易的最初,双方就拟定好了各自的条件。 林珂需要帮助青涿度过这一个惧本,而青涿而得在出惧本后和她去见一个人。 从她在上一个惧本里的表现来看,青涿猜到了自己身上或许有与众不同之处,而且很有可能是灵魂层面上的。 去禁闭室时是如此,对别人一针即可的麻醉剂对他没有完全生效,而由爻恶亲自操刀的手术最后也以半失败告终,没能获得他的操控权。 而在林珂摄魂时也是如此,在使用能力后她理应会虚弱一些,但在他魂海内泡过一会儿后,居然还更加红润健康了。 【系统消息】 林珂:中吴村323号,你什么时候能来? 青涿:半小时后到。 捧起碗把最后一口豆浆也喝干净,青涿站起身付了钱,按照系统的导航朝那个方向走去。 整个剧场里,最繁华的当然要数剧场中心。以它为圆心,热闹程度便以环状向外扩散,和现实世界里的一环、二环概念很相似。 第215页 而不同的方位,也大概分了不同的功能。例如昨天江逐厄那栋房子所在的月亮湾,就是典型的「富人小区」,湖景别致,人口密度小,一栋房都要上千万积分。 再说到林珂提供地址中的这个中吴村,虽然距离青涿居住的地方不算太远,却没什么公共设施,远近有几片荒山,脚下走的都是土石小路。 青涿顺着小路越往里走,眼前便越是昏暗静谧。 倒不是心理作用,只是路两侧的树越来越茂密,树冠如盖,延伸出来的枝叶悬在头顶,遮天蔽日。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拐角处发现了一栏小院,院内一幢三层小楼,建筑风格十分特殊,有半裂开的墙体被枝杈填满,犹如一柄巨剑贯穿。楼旁还有一小块地,立了密密麻麻的碑。 林珂还是一身巫女般的斗篷装束,立在院门旁,见青涿走来,便领着他朝院内走去。 「要带你见的是我师父,他脾气不好,最好小心些。」她提醒了一句。 「你师父?」走到绿草丛生的院内,青涿撇过头,看了眼那些半截埋入土里的石碑,碑上没有刻字,而是被画了些意义不明的图画,「驭鬼师?」 「嗯,知道就好。」林珂淡淡应声。 来到房子门前,她拉动狮面门环,叩响三声,「师父。」 隔了会儿。 「进。」 屋内隔门传来的声音有些闷,听起来却意外地年轻。 也就和青涿年纪差不多的模样。 推开门,门后倒是寻常农村乡居的装潢,林珂带着青涿又拐到一间立满书柜的书房内,一道被漆黑斗篷笼罩的背影正站在其中一个柜前。 他没有戴上斗篷的兜帽,长长的黑髮垂在腰间,还有部分被一柄木枝挽在脑后。 林珂微微躬身,垂头恭敬道:「师父,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周御青「嗯」了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戴着一张傩面,做工精巧逼真,长着黑角的凶兽目眦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面具里扑出,撕裂眼前所有人。 忽而。 「哈哈……」莫名地,眼前的凶兽发出了低沉的笑声,笑得那披着斗篷的肩膀都在颤抖,又慢慢停住,「林珂,你先出去。」 林珂也没料想到他这般反应,先是有些困惑地抬起头,「师父?」 再又想到了什么,低声应道:「是。」 青涿银灰色的瞳孔随她身形移动。 而就在她踏出门槛,合上门扉的一剎那,周围的环境如点墨般晕染开,尖啸着的黑影四处游窜,蒸腾的云雾瀰漫,像是来到了什么禁区。 青涿垂下眼,淡淡俯视着那面抬起头的傩具,双手紧紧抓住喉间的那只有如铁焊般的手,但如何用力,也掰不动分毫。 因为缺氧和血液滞流,他的面颊涨得绯红,断断续续吐出几字。 「你,是……」 迸发的杀意如烈酒灌喉,辛辣致命。 「杀你之人。」傩面后的人又笑了两声,笑声收尽后又换上沙哑的宣判,「你,必须死。」 必,须,死……? 耳朵里的话语在愈发艰难的唿吸间也变得蒙蒙不清,但青涿仍依稀记得,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也说过这句话。 他垂下了双臂,又在下一秒勐地抬起,将那柄从口袋里摸出的匕首狠狠扎进了那只扼住他的手臂上。 「咚。」「咳咳咳咳……!」 岿然有力的五指一松,青涿摔在地上,一手盖住自己的脖颈,垂着头剧烈咳嗽起来。 被大力挤压过的喉肉红肿疼痛,他站起身,脚步却不退反进,「咳咳……你,和爻恶,咳咳,是什么关系?」 上一个说他必须死的,就是那位医生! 周御青被插入刀刃的手臂流出汩汩红血,汇入黑色的斗篷里,又什么都看不见。 他连痛唿也无,轻描淡写地用另一只手拔出了那匕首,随手将其丢在一旁,「他杀不掉你,我能。」 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青涿皱着眉将那血沫咽下,冷冷道:「怎么杀?」 按照剧场的规定,演员无法在惧本之外的地方杀害其他演员——毕竟这种戏码发生在剧场里又不能让观众看到,还是搬到大荧幕上更有观赏价值。 也是因此,青涿会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赴约,在被对方扼住时也并不过分惊慌。 周御青将手拂过伤口,那血洞便瞬间消失,他坦言道:「下一个惧本。」 他会跟着青涿进入下一个惧本,然后在那里,终结掉他早该终结的生命。 他甚至不需要隐瞒自己的计划与行踪,哪怕对方会由此做好充足的准备,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他的手底下又多一只孤魂游魄。 至此,那黑白烟雾的鬼境也尽然消散,青涿又身处于那间书房之中,而周御青又转过身去,因失血而微微苍白的手指划过一本本书嵴,最终定在某处。 「那,拭目以待。」 嘶哑地丢下这句话,青涿便转身离去。 他推开了门,林珂此刻也正等在门边,见他出来得这么快,还有点疑惑,「你们……」 蓦地,她看了青涿一片白皙脖颈上的深红手印。 眼睛渐渐眯起,林珂似也明白了什么,慢慢吸了口气。 「走吧,青涿。」 青涿也瞥了她一眼,并不作声地往那条泥石小路走去,走到一半又听见她的声音。 第216页 「如果我师父和你为敌,那么我也不会对你留手。」 她在剧场内安身立命的本事就是周御青指导教习的,孰轻孰重当然分得清。 「拭目以待。」青涿仍是这般说。 他的喉咙疼得厉害,又低咳了两声,往来时的路走去。 家门口那条街里是有药店的,去那里买一些…… 「叮」 却在这时,一条属于惧团的紧急联繫消息蹦出。 徐珍息:青涿,有空速来惧团本部一趟。 第116章 惧本爆破侠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被绒毯淹没,只留下衣物掠过时带起的微风。 空廊两侧的墙上有序挂了各种风格的油画,画框上了漆,在顶灯下泛出油光。 「为什么……咳咳,带我来这里?」青涿的嗓子如同刀割,说了一句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走在他身侧的谭羽转过头,看着对方脖子上那一圈圈的羊绒围巾,俊朗的眉目中隐含担忧,「小青啊,你感冒了吗?」 青涿轻轻摇头,「只是喉咙、不舒服。」 「嗯,生命是本钱,一定要保重身体。」谭羽还是那副老气横秋的领导口吻,他抬起眼看向走廊尽头,那里静候着一扇古木雕花的大门,「这次,带你来见一下『组织』。」 组织? 青涿的目光也投向那处。 「吱——」 厚重的门页被推动,通过那道逐渐扩开的缝隙,青涿窥见了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桌前规整地摆着皮椅,椅上坐满了人。 形形色色,衣着迥异,随着开门声纷纷转过头来,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抱歉,来晚了。」谭羽颔首致歉,领着青涿走进门后,还背过身严谨地合上了门。 长桌几乎坐满,南北两端有一男一女,形态端正,气质斐然;其他人则相对没有那么强的气势,有名衣着明制汉服、满头珠翠的少女更是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位,热情道:「谭总带惧本爆破侠来了?!来这边坐!」 惧本什么? 青涿少见得呆了一下,被谭羽带着走到那少女身边落座。 「哇,我本来以为爆破侠少说也是个肌肉虬结的九尺大汉呢!」那少女高高扬起眉,额心的花钿也随之一动,她小声说,「不愧是颜控谭总带来的人,长得真好看!」 「抱歉,但是……」青涿的眉头微微抬起,困惑道,「爆破侠是什么意思?」 「咳咳。」 坐在上首的那男子咳了咳,打断了那少女的回话。 他看起来极得威信,一旦出声,席间的窃窃私语皆消失了个干净。 「谭羽,你们惧团的人,你来负责介绍。」他说。 谭羽点头应:「好。」 他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领带,神色也如准备进行商业接洽的企业管理者一般严肃起来,他朝青涿伸出了手,「欢迎加入组织,青涿。」 与他比邻而坐的青涿仍有些懵然,伸出右手搭上,被动地握了两下。 谭羽握完立马绅士地松开手,继续道:「组织,简单来说是由演员们自发聚集起来,对抗系统的团体……根据剧场简史,系统至少已经存在了几百年时间,在这期间,不断有伟大的前人演员为了推翻系统而探索、牺牲,总结前人经验后,组织推演出了一种可以削减系统力量的方法,并聚集了剧场内的能人异士来完成它。——这就是组织存在的意义。」 对抗系统……? 青涿有些迟疑地把在场众人的巡视一遍,又抬起头看了看挂着吊灯、并无异样的天花板。 有压迫就必有反抗,人类若是甘于受未知力量所控、做他人手中的赴死士卒,就不会进化成万灵之长了。 剧场内会存在这种组织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系统的力量扑朔迷离,直接在系统名下的剧场大酒店里讨论这件事真的没问题吗? 还有…… 「剧场简史是什么?」青涿歪过头去看那坐在首座上的男人,「削减力量的方法又是什么?」 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加之五官神态与江涌鸣有两分相像,没错的话应该就是…… 「哪里都不缺记录大事的人,剧场里也一样。这些记录官也有一个组织,若有人没从惧本里回来,就会纳新来进行接力。」谭羽解释道,「至于削减力量的方法,得从前辈们探索的系统能量体系开始说起。」 「系统的能量体系你可以看做一个帐本,有出,也有进。出里的项目大概包括了以下几项:制造死亡引新人入剧场、从现实世界提取文学作品制作成惧本、维持剧场的基本运作;而进的项目则包含:演员在惧本内产生的情绪能量、观众投入的票房、死亡演员的灵魂力量,还有一项最主要的,但仍然未知的来源。」 「关键在于,它的进与出并不在一个帐册内。」谭羽十指交叉而握,手肘搭在桌上,「你可以理解为,它『赚来』的那些能量并没有存入自己的帐户里,以供那些出项来使用,而是额外存进了另一个帐户里,用处未知。」 「所以,当有一天它用于维持剧场的出项帐户能量殆尽时,系统就会走向毁灭。」 青涿专注地侧耳听着,在听及「制造死亡」时,眼睛一抬,「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死都是它有意而为?」 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那位副总上司从不是一个疯狂的人。她机敏、果敢,在公司遇到了严重财务危机时仍然冷静清醒,即便对自己抱有好感,也从未借职务之便做出什么骚扰举动。 第217页 如果是系统借她之手杀了自己,那不仅吸食到了新人,还害她也锒铛入狱,人生尽毁。 「是。」谭羽点头印证了他的想法,这位总是有些不着调的总裁垂下眼,慢慢将手握紧,指甲掐入肉内,用力得小臂都在发抖。 他咬牙切齿,话中的恨意无处可发,「现实世界里,我是独生子。我爸妈是农村人,辛苦一辈子把我送到大学里,好不容易熬到我毕业工作,而我却被系统拉到这里……我不敢想像他们会有多痛苦,我妈还有心脏病……!」 「谭总。」那汉服少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目色中也含了淡淡的忧伤,似是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在场诸位,不,在剧场里的所有演员,都是被系统所害,家破人亡。所以有了我们,有了组织。」 谭羽的情绪有些失控,她便代替他完成解说:「我来继续说吧。很多人都以为系统是活物,是有意识的主体,但其实不然。它是被预设好的程序,连涉及到创作的惧本都被发现是从现实世界机械地吸收来的。而在设定的程序中,它利用我们赚取的能量不在主体里,无法使用。因此,它能使用的能量会越来越少,我们要做的,就是加速它的能量流失。」 「如刚刚谭总所说,它的能量用途一是拉新,二是创造惧本,三是维持剧场空间。其他两个我们无能为力,唯有从惧本入手。剧场每关闭一个惧本,就需要创造新惧本来填补空缺,所以,我们可以用爆破惧本来迫使它消耗更多能量。」 爆破惧本? 青涿眼睛眯了眯,纤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所以,叫我爆破侠是因为【成长】被关闭了?那现在系统的能量还剩多少?」 「根据系统创造新惧本的速度推测,或许还剩下一半吧。至于爆破侠嘛……」少女伸出食指摇了摇,「谭总说你前一个惧本也关闭了,咱江会长这不就上心了,一查,嚯,你第一个惧本也关闭了!」 「总共也就下了三个惧本,三个惧本都关闭,而且最近一个还是第一次开放的。系统要是有情绪,估计都心疼死了!这不是爆破侠是什么?」 【旅行】也关闭了…… 青涿正思忖着,就听首位上江逐厄发声:「根据我们的经验,关闭惧本要么对剧情下手,要么对关键角色下手,这种方法很危险,危险程度随惧本等级上升而提高。我们邀请你加入,也是想请教一下,你作为一个新人,是怎么做到的?」 剧情和关键角色。 再三回忆后,青涿仍是摇了摇头,「我没有扭曲剧情,也没有杀关键角色。至于惧本关闭,我也不清楚具体原因。」 「真的吗?你再好好想想?」汉服少女不太甘心。 青涿转眼看她,默了十几秒后还是摇摇头,「系统不允许交流具体剧情,但要总结的话,我现在确实没有头绪。」 「啊……那好吧。」少女失落道。 「不必勉强,等之后有了想法及时告诉我们。」江逐厄倒并不失望,毕竟这项工程歷时浩荡,急也急不来,「既然说清楚了,在开始例会之前,我先简单介绍一下。」 他眉眼很冷,在严肃的时候更是散着无形的压力,也难怪江涌鸣如此憷他。 「我叫江逐厄,『判罪』惧团会长。在我正对面的这位是张久虞,『贩金』惧团会长。」 坐在长桌另一头的女人身着银杏黄的旗袍,肩上披着白绒毛氅,头髮团在脑后,以一支金钗固定。她面容明艷,抬起手轻轻挥了挥,五指上俱戴着一只碧翠玉戒。 随着江逐厄清淡的声线,坐于左右两侧的演员们依次颔首招唿,坐在一旁的汉服少女季红裳还拱了拱手,「请多多指教!」 在场众人都介绍完后,青涿也微微笑了笑,「大家好,我叫青涿,来自『狂霸总裁』惧团。」 迎新的环节到此为止,接下来的例会,则是汇报最近的行动进程、结果。 也是先从江逐厄开始。 「昨天,也就是剧场531年3月2日,极惧惧本【蛊】成功关闭,关闭方式……」 昨天。所以,闻到的血腥味就是…… 青涿虽初来乍到,有些专有名词听不甚懂,却也悉心听着,将耳朵里听到的话全记下。 这组织里的人,要么是中型惧团的团长,要么就是判罪和贩金里的精英人才,无一不是剧场里靠上游的存在。 而他们大多数人关闭的惧本都是最末的心慌、惊吓级,就连作为金字塔顶尖的江逐厄与张久虞也最多抵达极惧级,而江逐厄昨天还受了不轻的伤…… ………… 组织例会的内容主要就是探讨进程、做相关记录,因为无法交流具体剧情的限制,组织连针对各个惧本进行专门策略制定都做不到,会议也很快结束了。 大多数成员都推开椅子起身,有的直接捏了传送珠离开。而就在江逐厄也收拾好文件打算离开时,一个人找上了他。 是那个围着羊绒围巾的青年。 他叫青涿。 他撇开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又回过头来,灰色的双目专注地看向自己。 「江会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117章 惧本异变 清瘦的五指搭在羊绒布上,指尖将最上层的布料微微勾下,露出红白交加的脖颈。 「咳咳,」青涿半耷眼低咳两声,「他想杀我。」 铺了绒毯的会议室里仅剩下他与江逐厄二人,惨白的灯光披在身上,衬得他肤色更冷,发色更浓。 第218页 江逐厄手中夹了支钢笔,有节奏地点在会议桌上,「周御青?你们有过节?」 「没有。」 江逐厄一哂,手指里的钢笔转了个花,「他一向疯癫,突然要杀人也不奇怪。」 青涿将脖子上的围巾重新掖好,直奔主题道:「他要追杀我到下一个惧本,不知可否从江会长这里借点人手?」 会议上,他已明晰了这个组织成员的能力水平,除了两大惧团的会长以外,能「爆破」恐怖级惧本的人寥寥无几。 那么能做到这件事的自己,应该也算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作为组织的领导者,江逐厄和张久虞两位领导者势必不会放任人才白白流失。 「当然,」江逐厄手指一顿,冷肃的眉眼中流出一点迟疑,「我记得谭羽说你接下来要去罐头厂那个惧本?」 「嗯。」青涿点头。 「周御青去过这个惧本,还是跟我和谭羽同一批。」江逐厄淡淡道。 眉毛渐渐蹙起,青涿不解道:「新手手册里写,不能重复进入同一惧本。」 江逐厄转过头,抬起眉,「【判罪】的手册,你从江涌鸣那边看的吧?」 「……对。」青涿没料到对方如此敏锐,登时一愣,含煳地应了声。 总不能说,是他把江逐厄的弟弟五花大绑以后从书架上牵走的吧。 「并非不能,只是代价太大,没有必要。」江逐厄说,「会把惧本里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是肯定的,此外还有一些随机的削弱,可能是属性,也可能是能力。」 代价这么大,仍要追杀而去,看得出来其必杀决心了。 「明白了,多谢江会长,」青涿点点头,站起身,「这次惧本有驭鬼师的干涉,危险重重,还望江会长看住令弟,不要再跟来了。」 他将「再」字微微咬重,想必江逐厄也足以意会。 灯下,他往门外走了两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 灯光摹面,颜色分明。他的眼底像是盛了一汪清泉,侧歪着头问道:「江会长,如果我能关闭这个惧本,组织会尽力保护我的,对吗?」 江逐厄沉沉看着他,话语虽轻却其意千斤。 「想害你的人,【判罪】与【贩金】共诛之。」 这答覆也算叫人满意,青涿轻轻笑了笑,再次颔首后离去。 推拒掉江涌鸣的同游邀请,青涿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内。 剧场气候四季如春,一直捂着围巾都快要捂出汗了。更别提周御青下了死手,脖子上被蹭破了些皮,更是火辣辣地疼。 他把围巾摘了,往伤处涂了些药,又打开空调,趿拉着拖鞋走到冰箱前,犹豫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拿了盒牛奶。 随后靠躺在布制沙发中,从系统调出了自己手里的那些惧本设定集。 设定集作为惧本评价s的奖励,记载了惧本的剧情简介已经通关方式。演员们可以利用它为自己在惧团里争取更高的位置,也可以以积分做交易。例如某惧团成员决定一起参加某个惧本的演出,那么惧团领导就可以在交易行发布委託,寻找带有该惧本设定集的演员,以积分换取他加入惧团一定时间来共享设定集。 等级越低的惧本,设定集就越是详尽,到了恐怖级,设定集能起到的作用就不大了,而在其之上更高级别的惧本,往往只能起到促进灵感的作用。 青涿先是调出了【旅行】的设定集。 【等级:心慌 关键词:沙漠、木乃伊、徒步 关键信息:在浩浩沙漠中,有一群信仰神明之人,为朝圣而跋涉前行。他们分成了成百上千个旅行团,像传递火炬一般,在生命枯竭的沙漠里传递信仰的种子和生存的希望。走吧,虔诚的信徒,不要畏惧身边的怪物,不要畏惧漆黑的木盒,会有人将火炬传递到你的手上,驱逐黑暗。】 关键信息里面已经可以提取到足够通关的要点了,所谓传递的火炬就是「留守交接」。保住留守屋不受木乃伊的破坏,让留守人得以领到交接的食物,再平安地返回大部队。那么这个惧本就算是大部分通关了。 除了首页的信息以外,后面还有具体的一些规则描述。 例如,不能杀害其他演员、每晚都会指定最虚弱的人进行留守、这场朝圣之旅的路径长度、那位不知名神明相关由来记载等。 如果每个惧本都能带设定集去演绎,演员死亡率或许会下降到百分之十以下。 青涿喝一口牛奶,又将册子翻了一页。 【朝圣旅途漫长而艰难,它的终点所在,就是那位不知名的神明。不知名并非意味着祂的弱小,而是因为祂还未诞生,尚无名讳。无数人的信仰将构筑祂的神格,成为祂的力量。因此,祂一旦出生,便是无可置疑的强大。】 【团长是信仰程度最高的人。或许他们已经无法称之为人,信仰之力浸于□□、融入灵魂,他们是代神审判之人,是绝对理智的神使,只听从祂的命令。】 信仰程度……最高?绝对理智的神使? 青涿眉头皱起。 被他喊去看星星,拉着一起留守,最后还被抛弃的那位团长,真的和这些形容相符吗? 他唤出通讯录,找到徐珍息的联繫方式。 【系统消息】 青涿:徐秘,设定集里的内容都是一定准确的吗? 徐珍息回復地很快。 第219页 徐珍息:是的,百分之百准确。 青涿:好,多谢。 靠在沙发上的人无意识直起了身子。 他把《旅行》放下,又取出那本《新婚喜宴》。 【等级:惊吓 关键词:婚宴、回忆、背叛 关键信息:高门大户袁府将办喜事,袁小姐将与新郎官喜结连理,其父广邀亲朋邻里,共赴喜宴。而在拜天地时,新娘袁小姐突发狂症,持刀屠尽了在场活人,血洗袁府。冤魂众聚之下,喜宴当天在这条死街上开始一遍又一遍地上演。】 【……袁母受得道高人指点,以妖邪之法供奉妖邪之神,是以邪神的怨气可与袁小姐体内阴气相冲,以毒攻毒,不曾料到长久以往邪神怨念侵蚀精魄……】 邪神? 爻善救他于泥泞,怎么会是邪神? 青涿快速将剩下几页扫完,翻书的手一顿。 系统。 惧本是系统创造的,设定集也是系统分发的。 他飞速撂下了这册设定,拿来了《成长》。与前面两本相比,它单薄许多,只有两三页的内容。 【等级:恐怖 关键词:互换、家人 关键信息:孩子是父母的缩影,倘若你是一个糟糕的父母,那就得小心了,千万不要让他们成长成你的模样。】 【……这座城市里,学校、福利院、医院共同构筑了成长体系,由福利院柿院长为幼儿园金钟两位老师提供生源,医院的张医生保障生源健康,共同推助加速成长……倘若你发现做过的事将在自己身上发生,不妨从这个体系入手,找到生路。】 不对,完全不对! 设定集里没有提到园长半分,连医院里的医生都换了一个姓氏! 青涿又打开通讯录,将刚刚的问题重新问了江逐厄一遍。 青涿:江会长,设定集里的内容都是一定准确的吗? 然而,得到的答案还是坚定不移的肯定。 他思索片刻,又发了一个问题过去。 青涿:那同一个惧本,发出去的设定集都一样吗? 叮咚。 答覆来了。 江逐厄:都一样。 深深吸进一口气,青涿揉着额角沉思。 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质疑、或者直接点出过设定集的差错,也就是说明,他们经歷过的惧本,确确实实都与设定集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换而言之,他是唯一一个,参加过的惧本发生某种「异变」的。 不,不是唯一一个,与他一起参加过惧本的人一定都能发现。可如今肖媛媛、周繁生与他不在同一个惧团,根本无法共享设定集。除非他们转团,并一直待在【狂霸总裁】,否则一旦再次转走,设定集的记忆也会消散,看了也等于白看。 不对,还有一个人,不用转团也可以看。 林珂。 以她在【成长】中的表现,拿到s级的评价并不过分。可现在因为周御青的关系,她又与自己站在了对立面。 青涿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正当思绪纷乱之时,一阵敲门声从房门口传来。 与之俱来的还有肖媛媛隔着门板而略显沉闷的声音,「涿哥,开门,我们来烫火锅了!」 青涿正要走去开门,却是脚步一顿,重新从沙发上捞起那羊绒围巾挡在了脖子上。 一扭开门,三张熟悉的脸就贴在门边,江涌鸣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塑胶袋,袋里隐约能看到些红彤彤的肉类,「青青,你不出去,只好我来找你了!」 不只是他,肖媛媛和周繁生手里也各提了两袋食材器具,甚至连电锅、碗筷,还有火锅底料都备好了,如此手笔,一看便是出自江涌鸣。 「欢迎之至,快请进。」青涿也舒口气般笑了。 「涿哥,你很冷吗?」周繁生瞧见他脖子上的围巾,顺嘴问了句。 「嗯,是有点。」青涿伸出手,不放心地将围巾掖好。 周御青此人癫狂莫测,他并不想将自己的朋友捲入这场莫名的斗争。 四个人热热闹闹地把食材器具处理好,时间也正走到下午一两点,正好坐在地上围着茶几烫火锅。 热气裊裊,调料和肉香飘了满屋,又有空调冷气萦绕左右,一顿火锅暖胃而不热身。 一片温馨和乐之中,周繁生突然开了口。 「江哥,涿哥,还有媛媛,我决定了……」 「我,想找找,我哥在不在剧场里。」 他对哥哥的爱、血脉相连的亲情、还有不可抑制的羡慕、甚至嫉妒,一直都融为一根尖锐的针,刺在他心里。这根针不仅没有随着哥哥的消失而拔除,反而越陷越深。 作为朋友,见他终于想明白,不再受纠结之苦,青涿自然也替他高兴。 江涌鸣快人快嘴:「那很好啊,他叫什么名字、多高、长什么样,你都说说,我让我哥的那些势力帮忙找找。」 轻轻嘆了口气,周繁生放下筷子,说出了那个萦绕在心间很久,却极少说出的名字。 「他叫周御青。」 第118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 「啪」 两双筷子失去控制摔落在木桌上。 「什么?」青涿猝然抬眼。 「什么!!」江涌鸣嘴张到最大。 他眼珠有些僵硬地移动,和青涿对上一眼后,呢喃道:「是重名吧,是重名吧……」 第220页 周繁生见他俩面色不对,表情疑惑,「啊,这名字很大众吗?」 「呃,没事,你先说说你哥的特徵呗,高矮胖瘦,为人处事什么的。」江涌鸣不打算先和他说「那位」周御青的事情,重新捡起筷子,从红锅里加了颗油豆腐塞进嘴里压压惊。 周繁生点点头,无需思考便说出了那两个字:「他这个人,很完美。对父母来说,是个完美的儿子;对公司来说,是个完美的管理者。身高有一米九吧,不胖不瘦,性格也很好,很少对人发脾气。」 眼看着周繁生描述的哥哥与那位驭鬼师越来越八竿子打不着,江涌鸣心头的石块也落下,隐晦地瞄了一眼青涿,嚼着鱼丸点头,「嗯,那应该是恰好重名了。」 「性格很好?能举几个例子吗?」青涿举着筷子问道。 「可以啊。」周繁生随手一拾便能从记忆力捞出很多相关的事情,「从他上学时候开始,每次放假,别人都在玩,他却要报各种各样的特长班,但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也从来没有和爸妈吵架过;还有刚进公司的时候,有个董事觉得他学歷有余,经验不足,总是打压他,但他一点也不生气,后面也没有针对过那人,反而那个董事还变得特别敬重他。还有,即便公司里事务多得夜夜加班,他还是会每天回家,有时候还会自己下厨给我们做饭……」 青涿边吃边听,眼睫垂着不知在想什么事情,而肖媛媛则忍不住在周繁生说完后惊唿。 「天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面面俱到,八面玲珑,总觉得完美得有些可怕……嗯,我说了你别生气,感觉你哥像个假人。」 光是没有和父母吵过架这一点,就足以震惊掉大部分人的下巴了。 周繁生当然明白这种感受,作为弟弟,被从小对比到大的人,他比谁都清晰要做到这样有多困难,「从旁观者的角度上看确实蛮可怕的,但如果你切身地去接触他,很快你就会对他产生好感。」 肖媛媛暂时还无法感同身受,打了个寒颤便没再说话。 一顿饭结束,四个人齐心将碗筷收拾打扫好,贸然拜访的三人便打算各自打道回府。 临走前,江涌鸣还扯住周繁生的手,郑重其事地嘱託道:「你哥的事我会托人去找的,不过,他的名字……在剧场里还是少提吧。」 周繁生:「为什么?因为那个和他重名的人吗?」 勐地点两下头,江涌鸣拉过他,声音都压得很低,「我和你讲啊,和你哥重名的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大魔头,高兴了把人做成傀鬼,不高兴了也把人做成傀鬼!而且性格极难捉摸……」 ………… 通过一次恐怖级惧本以后,青涿拥有了足足一个月的休憩时间。 【成长】结算后也发了足足两万积分,只要不买道具,吃喝是绝对不愁的。 一个星期后,朱勉励也从恐怖本里出来了,青涿刚给他发去道喜,就接到了来自谭羽的消息。 谭羽告诉他,惧本大厅里放出了【罐头加工厂】的第14场,两个星期后开放。 在等候的时间里,那位被江逐厄作为「人手」借给青涿的演员也找上了门。 正是会议里搭话最勤的季红裳。 对方对会长这次分派的任务十分感兴趣,手里捏着一把团扇一边摇一边八卦,「驭鬼师?你是怎么惹到他的?」 青涿:「我也想知道。」 二人互通了联繫方式和各自的能力,待到惧本开放那一天,一起去到惧本大厅报了名。 这回或许是因为江逐厄的警告,江涌鸣没跟着瞎掺和——尽管他看起来非常想尾随着一起去,在前一天已经连着发了十几条「注意安全」。 高等级的惧本报名较慢,尤其是大型本。等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集齐人数。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伴着系统的机械音,惧本开场。 ………… 【惧】 【欢迎第444444号演员青涿进入惧本,预祝您的演绎圆满成功。】 【载入惧本:美好罐头加工厂 等级:极惧 主线剧情:传言说,美好罐头加工厂是距离祂最近的地方。作为一名反神者,你知道五天后是神诞日,而这里将会有一场盛大的神诞宴。于是,你偷偷潜入了这个工厂内……请在第五天的神诞日上破坏神诞宴。註:主线剧情为所有演员共享进度。又註:本惧本存在人设演出,请注意完成个人任务,并在非演员个体面前维持人设!!】 【人设:你是一个寡言少语的肉铺屠夫,无法接受任何一个完全食素的日子。于是,你偷偷带了一袋燻肉入厂,决定这些日子就靠它来过活。个人任务:每天食用一块燻肉,并不被npc发现。】 视线还未完全恢復,耳边便传入了器械运转之声,怪异的触觉倾盖在脸上,连唿吸也稍稍受阻,变得迟滞又缓慢。 在一顿一顿的唿气之间,形似青草的芬香溢满鼻腔,如同喷了一剂清新剂,叫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青涿睁开了眼,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一片。 宽大得吼一声都会盪出回音的厂房内,墙壁与天花板粉上白漆,随处可见、密密麻麻的人身上穿着白色防护服,面上罩着一只白色的防毒面罩,整张脸仅有一双眼能露出。 机械声便是从人们身边无处不在的流水线机器上传来。轻微的运转嗡鸣以及传送带上的布料摩擦声,听久了几乎让人晕眩,仿佛已经融入到这两种声音内。 第221页 青涿低头,他的身前也有这样一张传送带,而他正无意识地双手工作着。 前方传送带输来的是罐头盖子类的物品,以及直挺挺的塑料勺子。他要做的,便是把那勺子折好,再嵌入盖子中央的凹槽内。 传送带的速度并不快,他并不用全身心投入到这份工作之中,而是得以悄悄观察一下周围。 在他的上下游也站着几个人,做着与他并不相同的工作,而由于每个人都裹得密不透风,唯一能确认身份的仅有胸前挂着的工牌,所以他也完全无法确定与自己一道来的季红裳是否就在附近。 往前看去,还有很多条类似的流水线,都是在加工罐头盖子。 ……那,最关键的罐头主体呢? 防毒面具内的空气有些沉闷,但仍然能闻到无所遁形的青草味。青涿折勺子的手一顿,撞似无意地用小臂将一只盖子碰落在地。 「嗒嗒」 塑料盖坠在瓷砖上,转了一圈才最终平躺在青涿侧后方地上。 同时,站在附近的几个工人默不作声扭过头来,平静如水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青涿弯下腰去,借着捡盖子的机会,偷偷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情况。 果然,浓郁的青草香味便是从身后的流水线里传来的。 大批量的蔬菜被盛进不同颜色的菜筐中,运送到炒、蒸、煮各种处理机器之中,在多道工序后被加工成蔬菜罐头里的内容物,再由工人进行罐子的装配。 只看了一眼,他便迅速地捡好盖子,将它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凝视的目光纷纷撤走,所有人依然专注着眼前自己的活计,无人探究刚刚的小插曲。 现在显然不是一个探索惧本的好时机,只能先按照剧情走,静观其变。 而异变就在五分钟之后骤然发生。 一道闷在面罩里的声音激动地响起,发出的方向正是在青涿的身后。 「肉……肉!!领班!这个罐头里有肉!!」 「唰唰唰」 上下左右大部分人都扭过了头,查看声音的来源,青涿也顺势看过去。 一个穿着白防护服的人激动地举着手,整条高举的手臂甚至在激盪的心绪下抖动。他的动静引来了一名身着绿色防护服的人,似乎就是他口中喊着的「领班」。 而那举手之人上游的工人也一个箭步冲到那人身边,嘴里紧张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有肉,我看得很仔细的!」 「证据在此,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那举报的人声音都在颤抖,他颤颤地举起一双筷子,伸入他眼前的罐头中一搅,夹了一块东西出来。 「领班,看、看这个。这东西的纹路一条一条,不是肉是什么!」 那领班将头探到筷子前,仔仔细细、绕着它几乎转了一圈,终于确定了眼前之物确确实实是如假包换的肉,便缩回了头,从腰边掏出一块黑色对讲机。 正要说话时,他抬起头,看了眼几条流水线里全都转过头来的工人。 「看什么?都好好干自己的活!」 领班似乎拥有很高的话语权,一声喝下,所有悄悄看戏的工人们都缩回了脑袋,又垂下头专心干起自己的活。 青涿也混入其中。 眼睛这下是看不到了,他只能用耳朵来听。 只听那领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报告主管,03号流水线出现异物!」 主管。 青涿在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听起来是领班的上司。 过不久,一道明显的脚步声匆匆赶来,每踏出一步,都像是用厚底皮鞋重重踏在瓷砖上一般,响如擂鼓。 脚步走到那举报工人的身边,沉静了一会儿,似在查看那块被挑拣出来的、本不该存在于蔬菜罐头中的肉。 「主管,我、我真的只是没看清,绝对不是故意的!一定,一定是前面那人疏漏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也是没看清!」 「那这块肉是哪里来……!」 「够了。」 一道陌生的声线打断了几人喋喋不休的争吵,应是来自于那位「主管」。 他说:「叫安保来,按照规则执行。」 第119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 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跑来,接着是重物拖行声,而那纷争不休的争吵也演化成了哀嚎求饶。 「不要,不要!主管!求求你了,我真的是不小心的!我保证以后不会犯错了,救救我,救救我!」 「救命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还有他!主管!为什么他就能逃脱,他也应该一起受罚!!」 歇斯底里的大喊迴荡在整座厂房内,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边,而所有工人在此刻如同他们身旁的机械一样埋头工作,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或者说,根本不敢理会,生怕自己也是被殃及到的池鱼,一起被人拖猪一般拖走。 等落得一片相对的安静时,那位领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03号流水线质量检测员一位,灌装员二位,工号b0312、b0313、b0314,由于工作严重失误,导致产品受到污染,予以开除处罚。」 「03号流水线质量检测员,工号b0315,工作细心,及时举报,特提拔为04线领班。」 提拔为领班……?! 03号领班声音不大,但在所有工人心中都激起了翻涌的浪花,其中以演员们为最。 第222页 静了两秒,主管的声音又响起。 「临近我们最重要的日子,希望众位同僚们能更加细心。及时举报怀有不轨之心的人,都可以如b0315一样获得嘉奖。」 「现还有05、07两条流水线的领班仍虚位以待,请诸位牢牢记住——举报有奖。」 青涿微微垂头,向下瞥了眼胸口的工牌。 这工牌上的信息异常简洁,没有照片,甚至没有名字信息,只有一栏工号,以及另一栏宿舍床位号。 b0608,305室1床。 按照那位领班所说的工号来看,自己就是06号流水线中的一员。 戴了无尘手套的手将勺子轻轻一折,折出一声「咔」响,又将它用力按进了盖子的凹槽内,发出另一声「咔」。 青涿将装好的部件放回传送带上,垂着眼看它平稳传向未知的未来,眼底意味悠长。 ……恐怕,刚刚那一幕,很快又要上演了。 正在这时,一道似有若无的惨叫从远方飘来,它仅仅响了一瞬,消散的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捏着盖子的手一紧,青涿正待侧耳去听时,却被一道骤然扩大的女声打断。 「领班,主管!我要举报!!」 ……………… 全身上下都被裹在塑布之中,从毛孔唿出的氧气又再次被吸入。自己仿佛化成了一只鱼,被泡在整月没换水的鱼缸内,沉闷的环境让自己也变得「不新鲜」了起来。 季红裳坐在质量检测员的工位上,手里握着一双长筷,每当有罐头从传送带上输来,她都要举起筷子在长体罐内搅和两下,确认里头绝对没有一丁肉类,再把它放回传送带,交给下一位检测员检查。 02号流水线负责的是南瓜罐头,蒸熟的南瓜捣碎,再和上白砂糖。蒸煮的热气将味道挥发得更远,熬得更浓,通过防毒面罩的滤气孔争先恐后地钻入,把从小便不爱吃南瓜的季红裳熏得面如土色。 最最让人绝望的是,她这回抽到的角色卡是「高度近视患者」。 两米外男女不分,十米外人畜难辨。 这种情况下要看清那罐头里模样,简直就是让瞎子绣花,为难人嘛。 正当她弯着腰吃力地搅罐头、额头上都冒出热汗时,03号流水线突然吵闹起来,继而便是领班与主管纷纷赶来,涉事的三位工人全被拖走,而举报者提拔升官。 季红裳眼睛一亮,连模煳得仿佛打了马赛克一样的视野似乎都清晰了不少,她知道,机会来了。 而且,是在众人反应过来前仅有的机会。 能带入惧本的五个道具位弥足珍贵,刚进入惧本、或是那种连剧场内温饱都无法保证的底层演员自然是有啥带啥,而稍微有点选择的人,都会安排至少两个生存类道具。 好巧不巧,季红裳所带的其中一个道具,名字就叫【高度浓缩风味牛肉干】。 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冲着那道与众不同的紫色马赛克高举右手,「我要举报!!」 又是一阵匆匆脚步,主管接过季红裳手上的筷子,头部微微凑近那末端悬着的肉块。 高度浓缩风味牛肉干,醇香浓郁。 下一秒,穿着紫色防护服的主管却蓦然转头,弯下腰重重干呕起来! 见主管有如此反应,靠在身侧的领班立马挥手,「安保,发现异物,立马过来清理!」 说罢,他蹲下身,将主管丢落在地的筷子和那块肉一起甩进了垃圾桶内,直接将桶移交给急速赶来的安保。 这回,甚至不等前面的灌装员分辩,人便被一路拖行离去。 而此时主管也终于缓过来,走到季红裳身旁,戴了手套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干得不错,去05号流水线上任吧。」 「多谢主管,b0214定不辱命!」季红裳唯一露在外头的双眼笑成了月牙儿,直到身着紫衣的主管带着领班一起离去,那略带讨好的弧度才落下。 她左右环望了一圈,找到05号流水线的位置,脚步轻轻地朝那走去。 食素的人,真的会对一块肉干有那么大的反应吗……? ……………… 全封闭式的厂房不设窗框,照明全赖头顶上的高瓦数电灯。上下左右也连一只时钟都没有,机械重复的工作最容易让人丧失时间的概念。 而自从那虚位以待的两个领班位置被填满后,即便没有了晋升的奖励,举报的行为也仍在发生,无一不是发生在罐头的灌装与检测上,安保来来回回拖走了至少十余人。 正当人心惶惶时,一道清脆得震人心魄的铃声骤然响起。 免受波及的工人们纷纷松了口气,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伸懒腰按揉两下酸疼的腰,唿朋唤友地往前走。 「0522,走了,吃饭去。」 同时,熟悉得仿佛已经化水融进了听觉里的机器嗡鸣声也蓦然骤停,传送带乍然停滞,耳间总算是恢復了一片清明。 青涿也站起身,随着人潮往前走。 工厂内部开阔,塞满了数十条流水线,工人的数量少说也有上千人,光是从工位走到大门,就花了五分钟时间。 白色的人海拥着少数的几个绿装领班,从升起的捲帘门走出。热辣的正午阳光打在头顶上,又因为白色的塑布而反射出耀眼的白芒,一时间刺目得仿佛在直视茫茫大雪。 青涿眼睛也被辣得微微眯起,他跟着其他人走出工厂,视线从近处的花白扫到远处的茵绿。 第223页 在巨大的罐头厂旁还伫立着几栋大楼,而以这一丛楼房为圆心,四面八方都绕着一圈又一圈的农田。 田埂上走动着同他们一样身穿防护服的人,他们似也下了工,三两成群地朝楼群靠来,汇入这一片雪海。 青涿脚步微滞,与其中一位错肩而行,下瞥的眼神瞟向了那人胸前垂着的工牌。 a0302,203室2床。 先前在厂里时,听到的工号都是以b为开头的,这边田里上来的人却是a。 会不会有一种微妙的划分,比如流水线工人就是b序列,侍田的菜农就是a序列……? 眼下的信息仍然太少,连主线剧情上所说的「神诞宴」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展开都尚未明晰,青涿只能暂且随波而流,看看能否撞上什么线索。 沉思之间,人群的潮流夹着青涿往其中一栋楼房走去,那是一幢两层高的小楼,陈旧的长方形瓷砖铺陈在外墙上,一楼捲帘门大开,人群不断汇入,又往另一个方向折返。 折返时,手上都捧着包装各异的罐头,铁制的罐身反射着刺芒,晃了人的眼睛。 杂乱无序的人潮自觉汇成几条队伍,缓慢地朝前蠕动,从高处观望像一只扭动前行的白虫。 青涿也在其中,而刚刚从田里走来的那位a0302的声音却骤然在耳边响起。 他用手肘怼了下自己后方的人,脑袋后仰着,悄悄说道:「诶,你那儿的……怎么样?」 排列的队伍实在拥挤,尽管他声音有意放轻,凝神去听还是能辨别出内容。 后面那人惆怅地嘆口气,「还能怎样,眼下大家的都不够。现在又混进来了……总之厂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a0302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立马引导着问:「不是,我记得5号田那谁不是主管的表弟吗?他有说什么吗?」 「哦,他倒是说了,一会儿下午……」后面那人话头一顿,伸出两只手将前面人歪过来的脑袋扶正,「喂,到你了。」 话到关键处戛然而止,青涿立马将飞出去的意识拉回,方才发觉自己也走到了队伍最前方。 他的身前垒了一大片封口纸箱,最上层的几个被开了口,里头红黄绿各色的罐头整齐排列在内。 所谓的午餐,看来就是这些自产自销的罐头了。 青涿随手拿了一只,又跟着其他人的步伐走向另一栋六层楼房。 那栋应是宿舍楼,能看到每扇窗户外拉着条铁丝,上面挂满了换洗衣物。 这一路上,两位菜农没再多说别的,爬到二楼时便朝走廊走去。 青涿则循着自己工牌上的宿舍号,一路来到了305的门口。 宿舍楼和领罐头的地方差不多,从扒着灰的墙壁和淤积黑垢的砖缝便能看出其房龄之大。宿舍门是有些掉漆的深蓝色铁门,门牌号被钉在铁皮上,锈迹斑驳。 这蓝色铁门在走廊边紧密地一字排开,相隔不过三米,狭窄得让人难以想像房间里会是什么样的布局。 而此刻,305的铁门正微微掩着,透过那一指宽的缝隙,能窥见一道闪烁的人影。 柔软的纯白手套抵住了一块门上的锈迹,青涿推开门,目光在触及里头那人时,脑中瞬间一嗡。 第120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3) 门推开时捎了一两缕清风,将房内那人额边的碎发抚乱。 他转过头,长至腰际的后发也微微一动,凌厉的五官在温和的神情下磨平了锐角。他拉下了防护服的拉链,一边在窸窣声中脱去白色外衣,一边对着堵在门前的青涿点了点头。 「舍友?怎么了?」 温文尔雅,春柳和煦。 如果不是那一口熟悉的嗓音,不是他脑后那一只挽发的桃木,青涿差点还真认不出眼前此人了。 周御青! 他怎么…… 青涿脚步一迈,走进室内,合上了沉重的铁门,听得那锁扣「咔」地合上。 宿舍房间拥挤窄小,一张铁架上下铺,一只落地衣柜,再加一张表面如月球坑洼的木桌,剩下能供人行走的空间仅半米宽。 而此时,周御青正横档在那半米宽中间,把路堵得一丝不留。 青涿抬眼,目光从对方浅浅翘起的唇角再掠到那双略带笑意的眼睛。 他「啧」了声,不耐烦道:「让开点,你挡到我了。」 「哦,抱歉。」 周御青面色不变,礼貌地低声道歉过后,竟走到了桌边,侧过身去让出最大的空间。 光看言谈与外表,当真像一个翩翩佳公子,而非让人闻之色变、喜怒无常又手段狠辣的驭鬼师。 青涿淡淡瞥了他一眼,脑子里倒是回想起剧场时江逐厄说的那番话。 一个人反覆进入同一个惧本,会被系统以各种手段进行削弱。 难道,连性格这种主观风格系统也能徒手捏造吗? 他正侧了侧身子,打算走到桌子另一头,却突然瞥见了下铺床底一个奇怪的凸起。 这种铁质上下铺的构造,下铺床底会空出一大块空隙,而此时底下却全被填满,还多弹出了一段圆弧状的一角,看纹路像是市面上拿来装沙土、肥料的灰青色麻袋。 只看了一眼,他便收回目光。 桌子另一头的墙上,贴了两张列印纸,将领来的菠菜罐头放到桌上,他稍稍凑近过去。 一张是画了宿舍楼体分布的紧急消防疏散图,另一张则是《职工需知》。 第224页 两张陈年灰纸上染了几处脏印,与灰白墙壁上的脏迹连在一起,没被胶带粘牢的纸边微微翘起。 它们看起来与这栋楼同龄,不像是近期才贴上去的。尤其是那张职工需知,有部分字迹甚至出现了脱墨、水晕的情况。 青涿垂眼看去。 【职工需知】 【1.所有职工须谨记:不可食肉,不可浪费菜餚,不可存亵渎之心。】 【2.b类职工工作时间为上午6点至下午6点,其中午休时间为12点至13点。a类、c类职工多班轮排,具体工作时间视领班所排班次而定。非工作时间内请勿随处闲逛,勿靠近农田与工厂。】 【3.工作时间务必穿好全套工作服,防止污染菜供。】 【4.务必随身携带工牌,工牌为职工身份唯一标识。若未佩带工牌,则视为[此处模煳]】 【5.若发现有[此处模煳]入侵,请及时举报至领班处。包庇[此处模煳]者,与其同罪。】 【6.谨记:不可食肉,不可浪费菜餚,不可存亵渎之心。】 职工需知里仅有这些内容。 视线再次从反覆强调的「不可食肉」中扫过,青涿蓦地想到了设定集里唯一可做提示的那一句。 【摒弃荤肉者,才能获得混沌主的注视。】 在主线剧情中,演员们扮演的是「反神者」,目标是破坏神诞宴,那么与罐头厂、及其背后的「祂」站在了对立面。 那么,作为通关线索的设定集,为什么设定的提示却是要获得「混沌主的注视」? 「怎么了,为什么不把面罩脱下来,不热吗?」温润的嗓音冲破时间凝滞,周御青的手肘支着身后的墙,脑后的长髮靠近灰垢遍布的泥墙,却又不挨上半点。 他的话里并无任何令人不适的催促之意,倒像是一句善意的提醒。 演戏?还是装模作样? 有必要吗?凭他的实力? 青涿看向他,全身唯一露出的那双灰眸冷冷泠泠看着对方,眼睫一眨,无感情道:「你转过身去。」 从进门起他的态度便叫人不敢恭维,可饶是这样,以阴戾恶名远扬剧场的驭鬼师还是好脾气地背过身去,表现得如此善解人意,「我去一下洗手间,你请自便。」 说罢,他抬手又将脱下的面具戴上了头,披好防护服外衣,把长发尽数拢在衣内,推门翩然离去。 青涿见他把门合好,这才将闷了一早上的手套褪下。 许久未外露的毛孔顺畅舒张,五指伸至脑后,解开了罩住整颗脑袋的面罩。 有些沉手的防毒面罩被搁置在桌上,青涿轻轻唿出一口气,提住衣领抖了抖,把新鲜空气也送到衣服里。 周御青此行此举,倒是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青涿撇头又检查了一下闭合的铁门,转而打开了床侧的衣柜。 打衣柜的木头有些发潮,表面那层清漆也剥落不少,似有若无的霉味萦绕柜身。而柜门恰一打开,还有一道与众不同的香气就横冲直撞地缠上鼻腔。 像是某种溢散着荤香的肉脂。 柜子左右两片各属于1、2床,各放了些浅色调的里衣还有几套花白的防护服。青涿伸手拨开左侧挂在衣架上的一排排衣物,在隔层叠了许多衣服的角落一隅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鼓包。 指尖末梢微微用力,指甲的血色被逼开,柔软的指肚摸到了偏硬的、不属于衣料质感的东西。 青涿仰起头,将房屋四角看了个遍,除了灰白粘丝的蛛网,没有其他物件。 ……嗯,没有监控。 经歷过上一个惧本以后,青涿几乎对医生那种无所不在的监视产生了浓厚的阴影。再三确认不会有监控,他才将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的衣物拎到一边。 层层遮蔽一一剥去,那股喷香扑鼻的燻肉味与一只红色的塑胶袋一齐显现。 塑胶袋的口子扎得死紧,但依旧遮不住那堪称霸道的香味。肉香很快填满整间屋子,大有要顺着窗户飘出走廊的趋势。 青涿三步并两步,把连着走廊的那扇窗关上,又将通往外界的另一扇窗全部打开。 「唿——」 从三楼的高度眺望,环形的一圈圈农田仍看不到边际,好似植下了一片绿色的海洋,宿舍楼则是海上飘摇的船只。 有风裹挟着蔬菜的绿意清香冲进屋,把肉味打散不少。青涿手指一挑,解开那红色的塑胶袋,从里头拿出一块肉质紧实的燻肉,看也没看便拿出咬了一口,又迅速把袋子扎紧,埋进衣服堆中。 一共五块燻肉,每块都有拳头大小,味道浓郁经久不散,一直放在衣柜中说不定都能把衣服熏上肉味。 得尽快换个地方存放。 两三口解决掉手上的肉块,青涿眼尾一垂,又注意到了下铺里的那只微微凸出的麻袋。 他静静看了两秒,极轻地抬起脚步,蹑到床前,半跪下身压低了头朝里探。 床底下落灰严重,但这只麻袋上却没有什么灰尘的踪迹。 他心下一沉,伸出手,推了推那圆弧状的突起。 重,推不太动。落手处偏柔软,有一定弹性。 就像是…… 唿吸不知在何时已经屏住,青涿又往床头处挪了两步,把手伸向被丝带繫紧的麻袋口。 「簌——」染了红色不明物的丝带被抽开,麻袋被装着的重物顶开一个小口。 第225页 一片密密麻麻的、沾了液体而粘连浓稠的黑髮,随着一张白僵惊恐的尸相蓦然撞入视野中。 !! 青涿抽了口冷气,下意识要后仰,侧颈处却传来一阵尖锐凉意。极其锐利、薄如蝉翼的刀刃正抵在脉前,光滑无害的刀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他那块脆弱的皮肤。 声音自头顶上响起。 「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嗓音柔和得仿佛捏着刀片的那个人不是他。 被控住命脉的人则稍稍一顿,伸手摸向脖颈上的利器。 下一秒,黑红的指甲从他指尖伸出,坚硬如铁的甲背朝上一挑,刀刃与之相击,被打落在地,发出「锃」的声响。 「回来了?」青涿站起身,半倚在床边铁架上,窗外直射来的午阳刺得他半眯起眼,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周御青……周宇阳的长子?」 周宇阳,便是青涿尚在世时周氏集团的董事长,也就是周繁生他爸。 一个并不常见的名字,在十几万人的剧场里重名?哪有那么巧的事。 原来恶名昭着的驭鬼师就是那位彬彬有礼、十全十美的大集团继承人啊…… 「你知道我?」周御青似乎有些惊讶,摇摇头略带歉意道,「太失礼了,让周氏的客人看到这么血腥的一面。」 虽是如此说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扩大了两分。 温雅如玉的表皮似乎有碎裂的趋势,却在即将崩裂时悬崖勒马,收回了那副略有些神经质的神情。 青涿却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 看来,系统的削弱让周御青完全不记得自己了,甚至还将其性格回溯到了不那么疯狂的时候。 ……虽然依据床底的尸体来看,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微微蹲下身,却又立马站好,指尖多了一片闪着微光的刀片。 暗红色的长甲与银色刀身形成强烈色差,像是滴在雪地里的浓血。 青涿微微仰着头,额间碎发把阳光挡住些许,只余下零碎光斑投入眼中。 「伸手。」他说。 周御青听话地伸出右手,有些好奇又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被阳光青睐的青年把那刀片还到自己手中。 他看到青年又张了张嘴,便礼貌地等待着,看看他会说些什么。 而青涿只是轻轻踢了踢脚边的麻袋。 「处理干净,别臭到我。」 第121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4) 青涿不喜欢吃蔬菜。 蔬菜易腐,尤其是在炎炎夏日。早市一过,冷清下来的菜市场便满地残叶。 流浪在街头巷尾的「老鼠帮」会第一个冲上去,风捲残云地把还能看的过去的收入囊中,而像他这样的孤童,往往只能捡到那些被虫蛀了大半的烂叶,还有长满芽尖尖的土豆。 发了芽的土豆不能吃,会生病,生病对于贫民窟里的人是灭顶之灾,于是白水煮菜叶就成了青涿最常吃的食物。 偶尔棚边住的婶子会送点盐,再送点鸡粉勾兑进他的菜汤里。 这份味道贯穿了那颗千疮百孔的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青涿坐在下铺,伸指勾住罐头的拉环,不费什么劲便拉开了罐口。 只是刚刚已吃了一块燻肉,对这白汤绿叶的素菜实在没有胃口。他摁开了对摺的塑料勺,眼角又瞥到《职工需知》的那两行大字上。 不可浪费菜餚。 ……算了。 长痛不如短痛。 青涿皱了皱眉,捏着鼻子便把菜叶胡乱往嘴里扒拉,随意嚼几下又囫囵吞下。 相比于他的不情不愿,周御青却是面不改色。 坐姿雅正,气质秀然,好似床下不是一具仍有余温的尸体,而是铺了丝绒的餐椅。 不发疯的时候,还挺人模狗样的。 细长的手指缓缓抚上自己的脖子,青涿眼神淡然看去,嘴角似有牵动。 而就在此时,一声轻响猝然发生,勺子脱手摔在桌上,身旁高大的身影蓦然弯下腰。 青涿起身后退,皱起眉,「你怎么了?」 搭在木桌上的双手青筋爆出,筋络在手背上跳动。熟悉的黑雾自周御青体内散出,萦绕在他指尖,把肉甲染得漆黑一片,嵌入了木桌中。 同时,走廊上有奔跑与开关门的声音传来,数道白影自窗前掠过,大大小小的讨论声飘进窗这头。 「听说314室有人被举报了啊。」 「是啊,好像说是真的有异教徒混进来了。」 「吾神在上,这不明摆着吗,过几天就是那个日子,他们铁定得来破坏啊!」 「你们可别小瞧异教徒,要不是这次她对菜供起了反应,咱们真认不出来。」 「……」 一波又一波人朝着走廊另一头去,青涿心头一动,刚想动作就被喊住。 「站住。」 趴在桌子上的人抬起头,逼仄的屋内瞬间多了几道不祥的黑影,影影绰绰中得见白骨和硃笔描画的鬼面五官。 周御青明明看起来痛极,却露出了一个仿若恶鬼的笑,声音因忍痛而有些嘶哑,「准备去哪里?」 「你说呢?异教徒先生?」青涿微微俯下身,手指略显轻佻地划过周御青的脸侧,描画过他深邃而富攻击性的凌厉五官,最后轻轻拍两下对方的脸颊,「放心,我不会去举报你的。乖啊,让让。」 他哄猫逗狗般的语气异常轻蔑,似全然没将眼前威势不减的黑影浓雾放在眼里。 第226页 明明他那么弱小,随意一只傀鬼都能轻易扭断那根纤细苍白的脖颈。 周御青双目幽深,瞳孔几乎占据整个眼眶,黑髮如蛛丝缠绕身侧,形如厉鬼。 但他还是站起身,让出了唯一的狭窄通道。 青年从那儿走过,来到靠走廊的窗前,「啪」一声关上了窗,又「啪」一声将什么东西拍在窗上。 是本来贴在墙上的消防疏散图,背面涂了点罐头汁,吸附在窗上,挡住外界窥内的视线。 青涿拍拍手,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属于周御青的床上——它原本属于床底下麻袋里的那个倒霉npc。 「现在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吗?」青涿歪着头问。 周御青的身份毋庸置疑,就是异教徒了。不採用常规手段进入,而是杀了一个npc,顶替掉他的身份,很可能就是「异教徒」这个设定的问题。 异教徒…… 这和主线剧情中的反神者又有不同。反神者只是单纯地不敬一切鬼神,但异教徒则是别的教派的信徒。 他的个人任务会是什么? 破坏神诞宴?不,那就和主线剧情重合了。 空中飞窜的黑雾安稳下来不少,周御青吃的「菜供」并不多,看起来副作用已经发散得差不多,连时隐时现的傀鬼也尽数隐去。 又过了几息,他终于平定下来,声音也恢復过来,「谈些什么?」 青涿笑了笑,嘴里吐出一个词,「合作?」 当然不是普通的合作了。 剧场里的驭鬼师喜怒难测,难以近身,得罪过的人自不必说,好点的失去自我意识沦为他手下傀儡,坏点的早已挫骨扬灰,成为剧场内又一亡魂;可就连意图结盟、想向他投诚的人,他也分毫不留手。 以至于如今,莫说盟友了,就是走在大街上,听了他的名字,行人都要退避三尺,免得不知如何触了霉头。 但这些特质,都属于「驭鬼师」,而非「周家长子」。 就算是被从小对比到大、满怀不甘心的弟弟都不得不说一句完美的人,却能毫无心理包袱地杀掉一个素不相识的npc。 越完美知礼的外表下,越膨胀着一颗疯狂的心。 而如今,这颗疯狂的心仍然畏畏缩缩地藏在暗处,不甘、躁动,谁能将它带到阳光底下,谁能助它冲破桎梏,谁就能成为它的主人。 「准确来说不是合作。」青涿换了个更贴切的词语,「是依附。」 双方实力的差距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在这道鸿沟的阻隔下,想要平等的合作关系无异于痴人说梦。 毕竟周御青是被消抹了进入剧场以后的记忆,又不是被吃了智商。 而青涿,更是从不介意位居人下——在现世中,他不是总裁;在剧场里,他不是惧团会长,但这又如何?天生便居高位的人少之又少,后来居上、弱者登高,这才是大部分人得遵守的规律。 这间二人宿舍太过狭窄,他伸出手,就能直接按在周御青的腹部,又不断沿着肌肉线条攀延往上,直至胸口才停止,「就像小鸟依附大树一样,我依附你的力量。作为回报,我也会贡献出我的点子。」 「什么点子?」周御青看着他收回手,又打了个哈欠站起身。 青涿拾起桌上的面罩,扣在自己头上,手指拨动了扣环,故弄玄虚道:「让你比现在快乐千百倍的点子。」 ………… 中午的午休时间,太阳正高,异教徒引起的骚乱已经平息,沉寂的午后阳光与高矮错落的楼房一起沉入午眠。 宿舍楼门口,一个绿服领班与另两个白服普工聚在一起,三道身影匿于屋檐阴暗处。 模煳朦胧的女音从面罩内传出。 「买鱼吗?」 另一个面罩下的人答:「买石斑,三斤一两。」 那绿服领班惊喜地拍拍白服普工的肩膀,「真是你啊!太好了太好了,你旁边这是?」 迎着季红裳的目光,青涿眼睛微眨,「我舍友,周御青。」 「周……!」季红裳刚张嘴,立马头皮一麻,只是在接收到青涿的暗示后强耐惊悚感,轻轻抖动的眼珠子与周御青一碰,「呃…你、你好啊。」 看她的表现,心中想必是掀起了惊涛骇浪,碍于正主在场只能吞下肚中。 青涿又转过头去,对周御青介绍,「这是季红裳,我朋友,也是剧场演员。」 周御青眼神瞟过她,依旧温和道:「季小姐,你好。」 若不是在场人皆戴着面具,季红裳还真难保自己能不能维持住表情管理。 什么情况啊这是?! 不是说来躲避驭鬼师追杀的吗??怎么还敬个礼握握手成好朋友了? 不过身为判罪惧团一名出类拔萃的精英,季红裳适应环境设定能力堪称一流。 好朋友……那便好朋友吧! 「先汇合一下线索,」青涿领着二人走到另一处屋檐下,这里地处几栋楼的拐角,偏僻无人,「你是早上那个举报的人吧?」 系统向来一视同仁,不可能在分配身份的时候有所偏颇。而这面罩的面料里大块海绵吸音,很难从音色上辨认出身份,只能勉强听出个男女。 季红裳靠在外墙上,特意将某个恐怖的身影驱逐出自己的视线,「嗯,是我,我的设定是来找妹妹的近视眼,也没个眼镜给戴戴,看什么都不清楚。」 第227页 「早上听那人说能提拔到领班,正好我道具里有牛肉干,就见机行事了。」 「你的个人任务是找妹妹?」青涿问。 季红裳点头,「嗯,是啊。领班能掌握整条流水线的员工信息,对我来说也方便得多。」 找妹妹?? 仅此而已?? 青涿将自己的人物设定也阐述出来,而后转过头,与周御青一对视。 后者毫无所觉,他只好一抬眉,「你呢?个人任务。」 地位不平等的合作关系往往就是如此叫人无奈,瞧瞧人驭鬼师,完全没有融入小团体的意思。 好在周御青还是给了点面子,淡淡回答:「维持身份,不被揭穿。」 这么一汇总,在场三个人都心里有了数。 「我以前没有参与过这种需要维持人设的惧本,你呢?」青涿微微皱了眉,直接跳过记忆归零的周御青,看向季红裳。 季红裳一手支着下巴,回忆着说:「有是有,但是个人任务都有一定的难度,反而是主线剧情没什么悬念,别作死的话轻轻松松就能达成。」 而这一次的惧本,明明是极惧等级,个人任务难度却都不高,那么只能说明…… 主线剧情才是最关键、最难的。 季红裳这时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卷泛黄的书册——估计是道具之类的东西,一边翻一边自语:「进来以前,会长给我发了这个惧本以前场次的信息,我看看……」 「美好罐头加工厂,已开放十三场,平均存活率仅8%……」 套着绿色塑胶指套的手指划过黄纸,蓦然定住。 「团灭七场。」 第122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5) 一望无际的田埂间,葱绿的菜叶成熟绽放,偶有一两根枝梢末挂着红黄色的果子,被走过的白色身影掐着蒂摘去。 「也就是说,这个惧本真正的难度在主线剧情。只要没有达成,所有人就团灭。」青涿走在两人中间,分析道。 右侧忽而响起了周御青的声音,他咬字舒张缓慢,总是给人一种书香公子的错觉。 当然,仅限于不发疯的时候。 「个人任务只是混淆视听,」他说,「让演员内部陷入灯下黑的困境。」 这算得上是季红裳第一次与这位响噹噹的魔头接触,却意外地发觉此人和传言中的大不相同。 瞧,人还帮忙分析的嘞。 而他所说的正是他们如今最担心的问题。人物设定就像是一只手,生生捂住了演员们的嘴,让他们无法光靠问询来找寻彼此。而身上这套防护服,则是掩住了眼和耳,要想从外形与音色上辨别也成了痴人说梦。 更别提这罐头厂内人海茫茫,要找对人还真是大海捞针、举目无望。 如此,演员们就是一盘散沙。当这盘沙要去完成同一个目标时,非但起不到众人拾柴的效果,还很有可能因为方针策略的不同而彼此南辕北辙,徒增难度。 「先不想那么远的事,从手上的线索慢慢探索吧。」青涿说。 三人走到建筑群与农田相交的位置,这里的菜叶味道更充沛、更新鲜,仿佛空气中漂浮着无数个绿色的小因子,在唿吸中流动奔腾。有白色的立牌疏松地分散各处,上面标着一个数字。 中午领饭时从a类职工那里听来的话仍叫青涿很在意,他淡淡瞥过眼前立牌上的数字「05」,与左右两人同时撇过头去,瞳孔内有一道白色身影正逐步靠近。 来人身形高大,一只手举在额前挡住阳光,眼睛也半眯起来,偏小的眼珠从三人身前扫过,「安保,请出示工牌。」 工牌是职工需知里明晃晃写着的规定,三人自然都戴在胸前,纷纷举起那张偏硬的卡片出示。 青涿的目光也从那人胸前一掠而过。 c1120。 「b类职工?不在午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安保一一把工牌检查过后,戴有白色手套的手不耐烦地挥了挥,「菜田闲人免进,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呆着去。」 「诶诶,安保大哥!」季红裳连忙喊住了就要往回走的安保,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近视很深,今天走路的时候眼镜不小心被人碰掉,就掉到这块田里了!能不能让我们下去找找?」 「拜託了,如果因为没有眼镜导致菜供出纰漏,主管肯定也要问责的!」 她毫不犹豫端出了主管这尊大佛,双手合十比在胸前,央求道。 然而安保却完全不吃这一套,恶狠狠地一口回绝,「闲人免进听不懂吗?赶紧走,再不走就按违规上报了啊。」 威胁完,他仍觉不够,长长地「嘁」了声,抱怨道:「本来天气热上班就烦,还来不长眼的。」 「先走吧。」 出人意料地,居然是周御青最先开的口。 他倒是没有被冒犯到的怒气,甚至好脾气地沖安保点点头,「抱歉,打扰了。」 季红裳:!!! 青涿:! 三人出师未捷,季红裳再一次被周御青的知礼温润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愣了神,竟不知是传言胡编乱造不可信、还是驭鬼师性情大变了。 青涿则是再一次为周家长子的完美人设嘆为观止。 不愧是连讨厌他的人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存在。 而就在他冒出另一个想法,正打算开口时,余光却蓦然捕捉到一丝鬼魅般的黑雾从周御青垂下的手中飘出,游蛇般飞快消失。 第228页 下一秒。 「呃!」 一声哽在喉中的痛唿短促响起,伴着重物摔地的闷响。 离去的三个人纷纷顿下脚步,惑然回头。 只见那人高马大的安保呈现双膝着地的跪姿,宽厚的后背正对着三人的方向,脖子与晒得炽热的水泥地相贴,中部被硬生生折出了锐角的弧度,而脑袋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倒立看来。 在他脚边,突兀地摆着一块不大的石块。 「啊!」季红裳睁大眼,右手捂住了脸上的面具,眼睁睁地看着从别的田埂小道出跑来几个白衣职工,探过这安保脉搏后拖猪般地合力将他拖走。 「这人怎么回事啊?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现在自己突然就把脖子摔断了?!」她满脸的莫名其妙。 从来没在惧本里见到过这么蠢的npc啊…… 青涿默默无声地转眼看向周御青,而对方也正巧望来,眼角的冰凌被和煦的目光融化,从仅露在外的眼眸便可得见其温文尔雅。 青涿也沖他猝然一笑,没想戳破这人的温柔皮囊,转而碰了碰季红裳的手肘,「你的舍友呢?是演员吗?」 眼神还在往那处莫名其妙的惨案瞥,季红裳回过神来,「啊,我觉得应该不是。刚刚在宿舍里,她就一直在睡觉,如果是演员的话肯定得起来找线索的吧?」 「走,回宿舍去看看。」青涿心内已有主意,「看看她的工牌。」 ……………… 「叩叩叩」 三下规律的敲门声响起,门外的少女小声道:「是我,我进来了哈。」 铁门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合上。 屋内,青涿与周御青坐在下铺床沿,预留了一个位置,季红裳正想抬屁股往下坐,忽然意识到什么,腿曲到一半,顿住问:「呃,问下哈,这是谁的床?」 周御青平和道:「我的。」 季红裳:…… 曲着的腿伸直,她走到桌边,倚着桌面,咳了两声,「我不累,站着就行。」 「刚刚我去看了下,她确实是a类的职工。」她从身上拿出一条塑带,带子的末尾正挂着工牌,「她们这种每天都会排班,这一周她排到的都是晚班,所以白天都在休息。」 接过那条工牌,青涿身体偏了偏,凑过去和周御青一块儿看。 a0511,301室1床。 青涿眼睛微微眯起。若是按照流水线里的排号方式,那么这个人正是5号田里的菜农。 「她的身形大概多高,多胖?」他问。 季红裳那舍友睡在上铺,她也没多观察,只能含煳道:「不胖,但是蛮高的,几乎能占满这个床。」 青涿侧过头打量了一下床的长度,「那应该和我差不多。」 他瞥过一眼窗前那坑洼憔悴的木桌,桌上有一块闹钟,时间已指向十二点三十五分。 午休时间是十二点到十三点,空余时间仅剩二十五分钟。 那a类职工当时说「厂里都乱成一锅粥」,又说「一会儿下午……」,后面的话就被猝然打断。 ……下午很有可能会出事。 青涿站起身,手中攥紧了那片工牌,说:「我要出去一趟,你们先去301室,一会儿如果我没回来,就直接去厂里。」 他微微侧过头,瞥向季红裳,隐晦的道:「我们需要这个位置。既然不是演员……那就处理掉。」 「嗯。」季红裳原也是这个想法,她见青涿朝外走去,忙叮嘱一声,「注意安全啊!」 青涿推开铁门,步伐迈得极大。他将胸上原本挂着的工牌摘下,塞入防护服的袖口,又把那a类职工的工牌戴上胸口。 凭工牌识人,既有坏处,也有好处。 浑水摸鱼,瞒天过海,只要处理得当,它就会是这个工厂里最好用的漏洞。 以最快的速度赶至05号农田前,又有一个巡逻中的安保走上前拦住他。 给他看过工牌以后,安保放行,青涿一脚踩入了5号田的田埂。 每一块划分的农田种植了不同的作物,占地也不小,看上去约莫有十几亩的模样。每两块地以低矮的木篱笆做界,能清晰地分好区块,而对应的菜农也只看守自家,不做僭越。 青涿的目光一一点过,这块地有七名白衣职工。既然是早上听来的消息,那么所谓的「主管的表弟」就是上的白班,也就是这七人之一。 从宿舍下楼到田里需要3分钟,往返一趟便是6分钟。加之找到人后套话的时间、回宿舍后传达以及做准备的时间,所有动作都必须紧迫迅速,才能压缩在这短短不到20分钟里完成。 首要任务,就是找到一个知道下午安排的人。 菠菜的绿叶在松散的土壤中延伸、舒张,大朵大朵铺天盖地的绿几乎把土地的褐完全遮盖住。无孔不入、滔滔而来的菠菜味儿钻入面具的孔隙之中,又被青涿吸入肺里。 蔬菜的清香本该沁人心脾,但这浓郁的味道却让青涿唿吸不过来,低低喘了两下。 好噁心。 像是披着青菜外表的臭肉,清香与腐臭结合在一起,叫人生理性地反胃。 田间的菜农似乎有人看到了他,举着铁铸的洒水壶,踩着松软得能包住鞋底的土壤走来。 他的眼睛也被烈日扰得眯起,眼睛从青涿胸前的工牌瞟过,皱着眉问:「0511?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晚班吗?」 如此闷热的天气,全身还裹在密不透风的衣服里,青涿额上也冒出汗粒,滑到眼皮上,又随着眨眼滴落。 第229页 「我有点事情。」他将喉嗓抬高,捏出一道偏细的女音。 经过面罩的一层吸音与模煳,这位a0510显然未发觉什么不对。 他伸出手像是想给对面的人擦汗,又勐然意识到二人中间隔着一层手套与面罩,泄气地把手放下,不解道:「什么事儿啊?天气这么热,我好不容易说服主管让咱俩换班的。你不好好休息,还跑来找晒?」 口头上的话虽听着像是抱怨,但话里的关心却不似作伪。 青涿抬起眼看着他的双目,伸手抓住了他手臂那块的衣服,轻轻拽了拽,轻声细语,「你是不是知道下午的事情?能不能告诉我?」 第123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6) a0510分明愣了下,眼窝里的汗闪烁晶光,他的嗓音明显小了下去,「下午的事?你是说考核吗?」 青涿不明所以,只能「嗯」了声。 「怎么突然问这个,这是他们b类的事,和我们又没有关系。」男人态度有些抗拒,不再看青涿的眼睛。 「我的舍友是b类,她平时对我很照顾,我想帮帮她,」青涿敛下眼,捏着声线,抓住那人衣袖的手骤然松开,「告诉我,好不好?」 缓缓嘆了口气,男人还是不如表面说的那样铁石心肠,他左右看了一圈,凑近青涿,悄声妥协:「那好吧。不过这个会影响几天后的『那件事』,主管是不允许私下传播的……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他与青涿差不多高,眼睛平视过去,恰好能把对方纳入自己的眼瞳中。 他说:「今天下午,b类会有考核,主要是为了筛选出异教徒,还有那些心不诚的人。」 ………… 「考核採用抽查模式,负责的考官是每条流水线的领班。一共两个考核项,第一步就是要服用『菜供』。」 宿舍里,青涿微喘着气,额头上还残留着一路奔回宿舍而沁出的汗。他喝了一口水,继续道。 「他们所谓的菜供其实就是那些罐头,这是用来筛选出异教徒的——中午就有个宿舍里的异教徒因为对菜□□生不良反应而被舍友举报了的。」 说着,他快速瞟了一眼桌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机械声的闹钟。 一点五十分。走廊外已有成群结队的脚步声聚集到楼梯间,午休结束的职工准备回到工位了。 「第二个项目是问答,会抽一些问题来提问。」青涿从袖口内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看起来很像高中时期会随身携带的英文单词本,「这个是题库。」 季红裳讶然接过,随意翻看两眼,「这你都有?」 「每个人都有,」青涿说,「几天前发的,你的应该也在宿舍里,赶紧去找找。找到了就先去厂里吧,我们还有事情。」 季红裳一点头,「好。」 她身为领班,站在了考官的位置上,需要比被考核人更加熟知这些题目。 时间紧迫,她转身如风般越过铁门走了出去。偏厚的门扉合上,室内一片相对的静谧。 青涿握着矿泉水瓶,脸上的严肃融化消散,带着点笑意瞥向周御青,「你呢?打算怎么办?」 防护服偏宽大,大股大股的空气充斥在布料间。青涿本身并不瘦小,却也在它的衬托下变得清瘦脆弱,而他脸上的神情又与弱小、可怜之词相去甚远,反而有种胜券在握的笃定。 这份气质上的矛盾让他更加吸引人的目光。 周御青定定地看了他几息,平静道:「杀了考官,偷梁换柱。」 话音刚落,青涿却笑起来。他笑声清脆,一双桃花眼弯成尖月,浅灰眸光也似月光般清澈甘美。 被赋予了异教徒的身份,周御青在第一个考核项就会受阻。而他的解决方式也算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有威胁,那便杀。 杀了考官,杀了看见这件事的所有人。然后披上考官的外衣,戴上他的工牌,成为「新」的领班。 「周御青,」青涿靠坐在书桌上,比坐在床沿的男人高出一截,他垂着眼俯视着对方,「我还没有想换舍友的想法。」 如果周御青真如他说的那样做了,那么他就得换上新身份,也就不会是305室的人了。 闻言,周御青也微微抬起头,略有些仰视的角度看桌上的青年,四目相对。 「伸手。」青涿说。 他眼神淡淡,一阵衣料窸窣声后,眼前便出现了一只带了手套的手掌。 掌心宽厚,五指修长。 看着这手,某些身体记忆仿佛被唤醒,青涿又想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而后又立马忍住。 他像是无端生出些不满,有意想晾对方一会儿,喊人伸手后便不动作,眼底看不出情绪。 ……虽然仅仅是一段对视,但对周御青而言,是个新奇的体验吧? 完美的出生,完美的教育,毋庸置疑的天才,夺得桂冠的胜者。 他被捧在高坛之上时,是接受他人敬佩、赞美的权势家;他心底黑暗滋长时,又是掐住对方脖子、生死一念之间、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疯子。 而此刻他却坐在下面,仰视着一个身体不算强壮、与自己相比孱弱得过分的人。那人对他没有敬仰,没有恋慕,表面上说着要依附他的力量,摆足了弱者姿态,但又在此时忘记了自己应处的地位,带上了命令的口吻对他发令。 然而他并不生气。 很奇怪对不对? 第230页 青涿展颜一笑,见好就收,手中捏着一块褐色的东西交到了那手掌中。 「这是我找季红裳要来的,高度浓缩风味牛肉干。」他抱起手臂,「到时候加到罐头里……你知道怎么做吧?」 周御青收回手,眼神微动。 「怎么做?」他问。 青涿交代完事情,本都打算戴上傢伙事准备去工厂了,听到此言他动作一顿,有些意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按照周御青的智商,不可能不明白吧? 不过,如今他与周御青的关系并不明朗,他便也好脾气地回过身来,语速飞快地替他解释一番。 「考核的时候,让你的傀鬼神不知鬼不觉把它加到罐头里——能做到吧?然后你举报考官,让他为了自证先吃下罐头,片刻他就会有反应,所有人就会以为他才是那个异教徒。按照规定他会被开除,然后作为举报者的你自然就能荣升成新领班。——而我,就拥有了一位尊贵的领班舍友。懂了吗?」 既然异教徒会对菜□□生反应,那么本教的信徒没道理会对荤肉完全免疫。早上季红裳做举报时,主管反应之大,连视觉受控的青涿都听见了那强烈的干呕声,更是能佐证这一点。 一场本该是为了清除异教徒、打击异己的考核,最终却因为这招偷天换日而开除真正的信徒,把异教徒捧上领班的位置。 这样滑稽的结局,不比直接的打杀更有趣吗? 嘴上虽是在问周御青,但青涿并没有真的想要什么回答,他抄起桌上的面罩,扣到脑袋上,鼻头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受阻,又恢復了那股憋闷的感觉,「好笨。走了,时间要到了。」 ………… 无窗的纯白厂房被灯火照得通明,有序的机械流水线中,白衣普工各司其职,绿衣领班穿插左右,来回巡视。偶有早上被开除、还无人顶替的位置,便由同线的工人身兼数职,忙得不可开交。 夏日,午后,机械工作。 几个关键词连串成一排,引出滔天的困意与倦懒。 在打出第五个哈欠的时候,透过朦胧泪眼,青涿终于等来了下午最关键的「考核」。 十几个绿衣领班脚步匆匆,走过长长的流水线路,一路走一路点名。 被点到的职工便会与领班一同走到最北面的一排办公室中,关上门进行单独考核。 整个过程很快速,两分钟后从办公室的木漆门后出来的,要么是通过考核安然回到工位上的,要么是被安保拖着一路哭嚎求饶被开除的。 青涿的视野并不广阔,他的工位背对着季红裳与周御青,眼前全是加工罐头盖子的流水线,并不清楚他们俩如今状况如何。 不过,一个领班头头,一个驭鬼师,倒也轮不着他操心。 过不久,一只手不出意料地点上了他的肩膀。 「b0608,过来参加考核。」 青涿停下手上的工作,由他身旁的那位不知名职工暂为接手。 作为演员,会被抽中这次考核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对此毫无准备的演员有几个,其中又有多少能矇混过去。 胸前的工牌在走动中不断晃动着拍击衣物,青涿脚步不快,边走边将难得开阔的视野看了个遍。 走至厂房最边缘处,领班拧开了一间办公室的木门,「进来吧。」 青涿随之走进。 办公室不大,整间屋子也被涂上了惨白的墙漆,至于整体布局,与其说像办公室,倒不如像是审讯室。 一共两副桌椅,领班与他面对而坐,左右两边各排开两个白衣人,青涿眼尾扫过,是工号c开头的安保职工。 他坐在椅子上,天花板的顶光向下照射,形成了犹如聚光灯一般的效果。 只是这灯光苍白寒冷,打在人身上,仿佛一把冰凿,要将人的皮肉骨仔仔细细拆开,所有隐藏的身份、秘密都无从遁形。 「第一项考核。」领班的声音模煳冰冷,左侧第一位白衣人领命而动,一只绿色包装的长罐被摆到青涿的桌面上,「吃下。」 罐头的锡制盖反射出寒光,青涿木着脸,将其扣环勾住,「咵」一声拉开。 熟悉的菜味儿飘到鼻尖,绿莹莹的菜叶浸在菜汤中,汤面上还反射出几许油光。 呕。 怎么又是菠菜啊!! 在对面五人灼灼目光下,青涿面不改色地又吃完一整罐菠菜罐头。 连唿吸道都被那股菜味儿占满,一唿一吸之间恍如在菠菜的海洋中淌游。 「通过。」领班声线并无波澜,「下一项考核,你需要回答出《员工手册》里的几个问题。」 《员工手册》,就是前几天下发到各职工手里的文件,也是青涿从a0510那里套出的「题库」。 里面的内容不多,多是些厂内事务的基本信息,例如几号农田负责的是什么作物的栽培、几号流水线负责的是罐头制造的哪一步骤。 剩下比较有意思的一些内容,则涉及到了这个罐头厂更深层次的意义。 ——信仰。 罐头厂因信仰建立,也因信仰运作。在信奉的教义中,他们不沾荤腥,只食蔬菜,非但不能在生产的罐头里加入一点肉沫,连负责生产的职工都需要全副武装,以防身上的头髮、皮屑、汗液等与肉相关之物污染菜供。 生产出来的罐头有部分留在厂内自用,而其他则销往别处,征占市场。 第231页 会用到「征占」一词,是因为其他地方还存在着另一家罐头厂。它代表着另一类信仰,只食荤腥,也在销售其产出的罐头,而在美好罐头加工厂里出现的所谓「异教徒」,便是来自那个教派中的信徒。 因此,说是征占市场,其实本质意义上更类似于「传教」。 拉拢信徒,壮大本教,这就是目的所在。 《员工手册》里的内容简明扼要地概括下来无非这些,青涿记忆力还算不错,有把握能完美答出他问的每一个问题。 「那么,第一个问题……」领班十指交叉放于桌上,坐得端正笔直。 就在他要开口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却打断了他。 「扣扣扣」,三道叩门声后,木门被轻松扭开,一道紫色的身影走入房内。 「你休息,我来问。」来人沉声道。 第124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7) 灯下,绛紫色的防护服面料反射出镭射光纹,面罩内一双略窄的眼睛正牢牢盯着对面的人。 青涿捻了捻手指,于沉默中对峙。 从主管进门后,有什么事情便一步步从掌心逃开,奔向未知的方向。 而这位素未蒙面的主管就这样看着他,直到整间屋子都沉寂得叫人缺氧时,他才开口。 「第一个问题,说说本厂的成立时间、成立目的?」 略松了口气,青涿搜刮出脑内的记忆,一字不落地回答:「成立于113年前,目的是为了汇集信仰,供奉吾神。」 青年的声音迴荡在这个小房间内,能看到站立在侧、让出了位置的绿衣领班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这个回答完全正确。 然而,掌着话语权的主管却连眼神也没动,尖锐专注的目光从那双略带兇相的眼睛中射出,带着要把人看穿的锐利。 他食指一动,「好,那么第二个问题——」 「你来说说,我们供奉的神明是什么模样?」 ……来了。 当这人走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一定会被问到「超纲」的题目。 青涿心跳一震,他极其缓慢地环视一圈,却压根从这些人的眼睛中看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呵呵……」坐于对面的主管哼笑一声,看似大度地放松了条件,语音缓慢,「是不是太为难你了?那你便说说最明显的一个特徵?」 他的眼尾在笑意中折出褶皱,气定神闲地看着对面说不出一句话的人,像是一只等候猎物上钩的鹰鹫。 若是宽泛的描述,还能尝试看看能否押中一两个特点,但若是最明显的特徵,可供猜的范围可就不大了。 罐头厂供奉的神明…… 等待的时间越久,哪怕只是十几秒,对面六人的视线也越发冰凉,冻得人毛骨悚然。 「断头,」青涿猝然开口,「祂的塑像,从脖子那里断开了。」 如果所谓的神明就是混沌主的话,最明显的特徵非这莫属。 屏息等待中,主管又笑了,挺立得笔直的肩膀稍稍松懈,大局已定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回答——错误。」 「b0608,很遗憾地通知你,由于未通过考核,你被开除了。」 紫皮手套一挥,候立左右的安保立刻动身朝青涿走来。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胳膊,还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领。他们用着蛮力要将他拉起来,再如拖牲畜一般将人拖走。 然后,便人间蒸发,消失在这个惧本内。 千钧一髮之际,青涿心头一跳,「等等!」 偏高的喝声盪在室内,七手八脚推搡着青年的安保动作一滞,而发觉这一点的他也愈发肯定了自己心中所想,「我的回答没错吧……主管?」 靠在皮椅上的身体又直立回来,主管抬起头,眼神晦暗的注视着站在对面的人,冷冷道:「哦?」 身上的防护服被揪出了奇形怪状的褶子,衣领也被拽开成凌乱的造型。青涿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物,丝毫无畏地回视过去,「这里的人都没有见过祂。」 「如此前提下,我只能凭藉想像。」 「比起开除,倒是主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问出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青涿从不是一个闷声吃亏的人,一旦发现了敌方的漏洞,那么他便会毫不客气地反将一军。 只是这「寡言少语的屠夫」人设太过碍事,他只能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反咬对方一口。 此言一出,围绕在周身的安保彻底把手放下,他们似有些疑惑地面面相觑,从刚才开始便埋在心底的质疑也在青涿的引导下慢慢浮出水面。 「我是这里最信仰吾神的人。」主管并无受到威胁的紧迫感,他对于自己在厂内的地位和权势无比清楚,站起身淡淡道,「我的行为出于什么目的,除了吾神,无人可以质疑。」 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年轻,带着沉着的权威性,一句话便打消了在场其他人的怀疑。 不过,他针对青涿的指证也失去了效用。 对此,主管并未做出什么试图挽回局面的举动,而是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回去吧,b0608。你通过考核了。」 这场不知为何而起的争锋,以青涿的短暂胜利而告终。 他整理好衣服,回头看了眼房间内眼神各异的人,沉默地走出房间。 恰巧的是,在他踏出房门的一剎那,隔壁办公室也打开了门。 第232页 四个白衣安保团团围住中间的人,一人抬住左臂,一人控住右臂,剩下两人拖住那人不断踢动的双腿,摆出农村杀猪时的姿势,一路越过流水线机器,朝厂房正门走去。 整个厂内都响彻着那个人的唿救声。 「救救我,我不要被辞退!求求你们了……我!我是演员!谁来救救我!我把我的道具和积分都给你!!救我……」 嚎叫声逐渐远去,仅留下一只那人剧烈挣动下甩飞到地上的鞋。 而马上,就有人将那只鞋拾走,干净整洁的瓷砖地面恢復如初。 青涿目不斜视,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流水线上的工作机械重复,而这一个冗长的下午却没有人升起半点困意。 时不时响起的哭喊声在每一个演员的心里都敲下警钟,昭告着这个惧本风平浪静表面下的暗潮涌动。 直到傍晚六点整,天际隐隐有泛红的云彩时,厂里的工人们才下了工。 因为是初夏季节,天黑得晚,头顶阳光强度稍减,却仍然能把天地照得分外敞亮。青涿穿过一个个排队领罐头的白衣普工,直接回到305室内。 一进门,便看到了刚脱下防护服,一头乌黑的发披在身后的周御青。 他长得比青涿还高上半头,肩宽而不厚,黑髮如绸布垂在身上,不显阴柔,反显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来。 青涿脚步一顿,在差点碰到红衣袖摆时浅浅躲开,走到了稍空旷一点的小角落,抬眸瞥了眼堆在桌上的那叠绿色衣物,「当上领班了?」 周御青坐在桌侧,背对着青涿。而他身后正有一长发遮面的傀鬼,漆黑的枯手正举着把檀木梳,梳齿在他的发间穿梭。 青涿刚刚差点便擦到了这傀鬼的衣袖。 「嗯。」周御青淡淡地应了声,虽没说什么话,但语气听着心情不错。 他一抬手,傀鬼停下手中木梳,替他扎了一道较低的束髮,随后身形在空气中逐渐化为黑雾淡去。 窄小的宿舍中好歹有了点能走动的空隙。青涿坐到下铺上,解开脑后的环扣,面罩刚摘下来便迫不及待唿吸了两口新鲜空气,随口道:「怎么样,军师聪明吗?」 他把面罩放好,仰起头甩了甩髮,只觉得一整天闷下来,浑身都油腻腻汗津津。等他舒展好时,却看见周御青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目光从他的脸移到了他的脖颈,又收回视线,温温和和地说了句: 「聪明。」 晚上时间紧张,青涿刚回到宿舍,便从柜子中取出洗浴用品,拉着周御青一起到了楼道最左侧的男浴室中洗澡。 根据季红裳提供的信息,她的那位舍友晚班时间是从八点到凌晨四点。青涿直觉这一批菜农职工还知道不少的信息,便想好了晚上依旧顶替a0511的身份,去探探口风。 但由于第二天他还得去厂里,不可能整夜不睡,而季红裳身形又与她舍友相差太多,容易露馅,青涿便只好找周御青来轮班。 而他这位失去记忆的舍友非常好说话。 毕竟在现实世界中,要处理一个集团手下大大小小企业的事务、做一名合格的管理者,势必要有团结、聚拢下属的管控能力;而周御青在这方面也做得很好,即便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想与他人同处,却也没人能看出他外表的破绽。 这样的人,到剧场这个地方呆久了,会成为独狼也不奇怪。 二人洗完澡回到宿舍后不久,季红裳便来敲了门。 她手上正举着一包【高浓度压缩饼干】,两颊咀嚼得鼓起,还慷慨地把手举向青涿二人。 「不用,我有吃的。」青涿摇摇手婉拒。 在《员工手册》中,提及了罐头厂是依靠出售罐头来进行名为买卖、实则传教的活动,看过手册、稍有点防备心的演员都不会再去碰这里的蔬菜罐头了。 青涿自不必说,光是那角色自带的五块燻肉就能保证生理需要;而季红裳则带了一件容器类道具【外卖保温箱】,进惧本前往里面装了不少食物和水,眼前的压缩饼干以及上午的牛肉干都是来自那里。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一整天都没怎么进食过的周御青拒绝了。 「不用了,谢谢。」 青涿有些惊讶地瞥他一眼,联想到如今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刚入剧场那会儿,便瞭然了。 一个接受良好教育的、即便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保持微笑的完美人设,当然不可能从别人手里讨食物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孩子。 季红裳点点头,刚想缩回手,却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捏了张纸,隔着纸抽去一片饼干,递到了某位长发公子眼下。 「拿着,吃。」青涿并不废话。 周御青抬起眸子,黑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青涿问:「军师说的话也不听了?」 他与周御青相处时从来都是这一副口吻,然而季红裳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塞了饼干的嘴也不动了,眨眨眼看着周御青竟真的接过了她的饼干,垂头咬了一口。 她把饼干嚼碎咽下肚,干笑道:「哈哈哈,你们关系可真好哈。」 收回手的青涿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嘴角也牵出一抹笑。 说实话,最希望周御青直接饿死在这里的人就是他。 第125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8) 听着季红裳话里有话的打趣,青涿不置可否地一笑。 第233页 「诶,你这儿咋了?红了一片。」季红裳睁大了眼,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脖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青涿几乎反射性地想用手去触摸,又勐然想起那道掐伤早已痊癒。 他静了两秒,联想到下午的考核,便顺着将这件事说了一遍。 下午安保抓他时没有收力,脖子大概就是那时被拉链之类的东西划到,留下了一道破皮的红痕。 「主管?」季红裳手肘搭在另一胳膊上,指尖点了点下巴,「我下午做考核的时候,并没有碰到他……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他们都没见过神像的?」 青涿笑着摇摇头,答:「他问出口的时候,其他人都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太正常。而且我们目前在这个惧本里还没看到过类似塑像的东西,我就赌了一把。」 「对了,早上你举报的时候,主管是不是走到你旁边了?」他抬起头问,「你有没有看到他的工牌?」 季红裳被问得一头雾水,「工牌?当时没注意到。」 来不及失望,她又忽地打了个响指,从系统内掏出一件方方正正的机械盒,咋唿道:「诶我想起来了,中午不是有个宿舍出事了嘛,当时主管也被惊动了,我就拿道具拍了张照。」 她手上的方盒,正是有摄像机功能的记录型道具。 手指在金属按钮上拨动两下,季红裳把相机递给青涿,「你看看,拍得可能有点煳就是了。」 青涿接过这台看起来復古得像是上世纪出产的摄像机,屏幕有些泛蓝,像素低得能看清一个个小色块。 画面中,一群白衣普工簇拥着中间的主管,紫衣人身体微微侧着,胸口的工牌也斜向镜头,能看出上面工号的大体形状。 他仅看了一眼,便将道具还给满面好奇的季红裳,敲定结论道:「他不是我下午看到的那个主管。」 「哈?!」季红裳盯着相机视口,「工号不一样吗?」 按照《员工手册》中的记载,美好罐头加工厂有且仅有一位主管,负责管理所有的职工。 青涿将手一伸,从桌上捎来了自己的工牌,略有锋利的壳套划过手指,「嗯,你相机里的主管工号是b开头的;而我下午碰到的是a开头……而且你们发现没有,你们俩从职工升到领班以后,工牌并没有被替换。」 实际上,在那间办公室,当主管刚踏进屋内时,青涿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因为他走进来时,太安静了。 柔软的鞋底碾过地砖,只发出了小得可以忽略的摩擦声。 而早上他虽然因为领班的喝止而没能看到主管的模样,但耳朵里却能牢牢记住那个富有节奏的、皮鞋踩过的声音。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在中午特意换一双鞋穿。 周御青微微将脸侧过来,听出了青涿的意有所指,温声道:「所以,我们缺少一个途径。」 「没错,」青涿的声音压低,手中的工牌「啪」一声轻轻拍在桌上,「如果能查清楚,晋升主管的方法……」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但若是能直接当上那个「王」,所有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 天光晦暗,月上梢头。 夏季天气多变,刚爬上天际的弯月倏而便消失踪影,乌云蔽月,雷声滚滚。 第一滴雨粒从天空中降落时,其他雨珠也纷至沓来,落入土里细润无声。 「a0511、a0505,过来领一下雨衣。」沉闷的喊声从田埂那头传来。在他的唿喊下,两道白衣人影靠拢而去。 突如其来的大雨打破了夜晚的宁静,细密的雨丝构成一道帘幕,白色雨线在视野内延续不断,眼前场景像是信号不好的古旧电视,欲坏不坏地闪着雪花。 青涿从那人手上接过一张一次性雨衣,披到了身上。 防护服的面料不易渗水,刚刚淋到的雨珠还挂在身上,他甩手抖了抖袖子,甩出一连串飞溅的水珠。 身旁的a0505举起手中已然失去作用的洒水壶,声音在雨中愈发模煳,「那咱们现在怎么办?主管怎么还没有来?」 领雨衣的那人微微踮起脚,朝宿舍楼望去,却也没看到那个本该立马赶来维持秩序的领导者,「不知道啊。」 事态危急,他一咬牙,「算了,不等了。先按照以前的应对措施来做。」 「雨水沖开土层,容易造成肥料流失。」他用手指点了包括青涿在内的三人,「你们三个拿好铲子去巩固土层,哪里被沖开了就去加固哪里。剩下的人和我一起把长好的菜收掉,埋下新种。」 「好。」白衣职工们纷纷点头,领了命各自散开。 青涿手中握了把铲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过田埂,走到那些发了芽生了枝的菜苗前。 这些农田的生长规律十分奇怪。 按照常理而言,一块地在同一时间种植了同一类蔬菜,那么成熟收割的时间应该是差不多的。然而在这块田里,成长到哪个阶段的菜苗都有,包括长出的菜叶也良莠不齐,有的叶阔株壮,有的瘦巴发黄。 但最古怪的还是那种气味。 腐臭与清甜交织,又与被雨水激发的泥土味混合在一起,浓郁得叫人窒息。 青涿蹲下身,这气味更是迎面扑来,无处可躲。 正如那职工所说,雨势过大,每一滴雨粒都仿佛一只小锤,敲击在隆起的土坡上,把泥土一一敲散,渐渐汇入田边的水渠中。 第234页 闪电混着雷鸣忽至,有如一口硕大的巨钟,震得人心跳加速,浑身被不安感笼罩。 穿空的电光在那一瞬间把天色噼亮,在那亮如白昼的一剎那,青涿头皮一麻。 闪电消失,视野内又暗下来,青涿伸出手,在这颗菜苗的根部扒了两下,在泥土浅层中摸到一根细长而坚硬的东西。 白色手套上沾了红褐色的泥土,指尖举着一支莹白光滑的白骨,在雨水的沖刷下似乎闪着萤光。 「0511,你这边被沖开得好厉害,要不要帮忙啊?」一道女声由远及近。 飞速将那根白骨埋入土中,用铲子将其掩好,青涿转头,抬高嗓子,「啊,那你来帮我一下吧,我这忙不过来。」 「好。」 那菜农应了声,举着铁铲走近,感慨般地嘆了声:「你这块地其实加不加固都一样了,里面肥料都用完了啊。」 肥料。 青涿将这个词于心底念了一遍,已有联想浮现在脑中。他有些犹豫地开口:「新的肥料……」 那菜农在一株瘦黄的菜苗前顿下,伸手直接把覆盖在上层的土全部拨开。褐色做底的土壤中,几根白色的枯骨尤为明显。 「明天应该就会有新的了。」菜农耸耸肩,不太看好,「但依我算着,是怎么都不够的。除非主管后面几天全都搞那个什么考核。」 果然如此。 考核等于获得肥料。 也就是说明,没有通过考核的那些人,明面上说是开除,实际上很有可能已经被埋入了他脚下这一片农田,成了供养这片蔬菜的「肥料」。 遥想到自己吸入鼻中的臭味也许便是尸体腐烂、被植物根系侵蚀的血肉之味,青涿只能借咳嗽强压下快溢出胸口的噁心感,「咳咳咳……原来差得这么多吗,我都没有仔细算过。」 「是啊,唉,满打满算时间也就剩三天了。」她把那些裸露在外的骨头都一一拾起,丢入随身携带的塑胶袋中。分散的白骨看不出来曾属于哪个部位,大大小小,要想拼凑出个人形都难。 她忽然将声音压低,许是看在同僚之情上提醒了一句,「厂里的人不能少那么多,实在找不到肥料,主管就可能要从我们下手了。最近都小心点吧。」 青涿机警地一偏头,看着她,「我们中,已经有人……?」 那菜农将脑袋左右扭了圈,确定附近无人后,才悄悄道:「a0501已经死了。」 隔着雨声,青涿没太听清,「什么?」 「哎呀!」那菜农一拍膝盖,有些着急地说,「就是以前主管的表弟呀!!」 隔着厚厚一层雨幕,她白色的指套往远处菜田一指。 那儿的菠菜长势喜人,刚刚被一个菜农给收割走,只留下一个比起其他地方更鼓的土包。 「我听我舍友说,今天下午新主管来了,以对神不敬的名头把他给制成了肥料……喏,就埋在那里。」 ………… 雨一直下到深夜,也未觉有停的架势,青涿藉口上厕所,回宿舍和周御青做了交接。 过长的黑髮拢进防护服内,周御青披上雨衣,动作一顿。 雨衣带着浓浓的水汽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皂香。 像是从什么人身上染过来的。 他藏身于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刚将铁门推开,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懒懒的声音。 「注意安全哦。」 青涿侧躺在上铺上,用手支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记得把声音掐细一点,不要露馅了。」 以嗜杀的凶神形象名霸剧场的驭鬼师,要掐嗓子扮作女孩子了呢。 周御青:…… 他未曾说话,静静合上了门,只留床上的青涿笑得前仰后合。 驭鬼师啊驭鬼师,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因周御青终于在手头下吃了个小瘪,青涿心情晴朗万分,枕着枕头抱着被子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天光还没放亮时,一道隔了半条走廊的叩门声将宿舍内职工全部惊醒。 敲门声急促而粗鲁,随后便是铁门被什么东西撞开的声音,伴着一个冷冷的人声:「开门,查寝。」 眼睛只留出一条缝的青涿勐然清醒,他听着走廊上凌乱纷杂的脚步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 糟了,他的燻肉! 第126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9) 偌大的动静将左右两排宿舍惊扰,睡在里面职工们搓着眼睛走到走廊上,就见半明不亮的天色里,紫衣主管携着一群安保气势汹汹地开始挨户查寝。 「怎么突然开始查寝了?」 「不知道啊,可能发现异教徒的踪迹了?」 离上工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没睡饱的职工们打着哈欠,眯着眼看那紫衣人留下一干安保,自己带着两人目标明确地往某处而去。 脚步粘连着数人的视线,越过两扇深蓝色的铁门,停在305室门前。 「开门,查寝。」 连象徵性的敲门也直接省略,主管一抬脚重重踢开了门,门页打在墙壁上,微微震颤。 室内布局狭窄,外窗大开,昏暗的光线裹挟漫漫清风捲入室内。铁架床下铺无人,上铺的青年支起了半边身子,眼皮仍紧密地粘连在一起,半梦不醒的模样。 「查寝。1床,你的舍友呢?」主管瞥了眼木桌上形单影只的一幅面罩,冷冷质问。 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手指随意抹去了洇出的泪花,青涿困得将头往下一点,「不知道。」 第235页 「可能出门锻鍊了吧。」他拢了拢怀里的被子,将头斜搭在其上。 这主管不知为何似乎异常地针对他,连早上这一出突如其来的查寝也是将矛头对准自己。 「呵,」主管侧过身子,将狭窄的走道让给身后两名安保,「仔细搜查,一旦发现任何异物,立刻上报!」 「是。」安保领了命,开始地毯式地四处搜寻。木头铁架的移动碰撞声富有节奏,竟将青涿催眠得险些再度睡着。 这麻雀肚一样的小屋舍一眼就能看清楚,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无外乎这几种:门后、床底、桌洞、衣柜。 很快,便有一名安保拉开了衣柜木门,浓郁而经久不散的肉香争先恐后地溢出,白衣人勐地后退几步,捂着胃弯腰干呕起来。 主管的目光一瞬间凌厉起来,「让开!」 他一把推开了挡路的安保,走到了大开的柜门前。 衣柜内的衣物被他一层层剥开,堆叠在柜底的服饰也被揪起一把扔到泥灰的地砖上,发出可怜的「噗噗」声。 直到柜内一点衣服也不剩,仅留一层光秃秃的木板时,他也没能找到散出异味的源头。 「异物呢?你藏到哪里了?」主管勐地一转头。 青涿不知何时已下了床,颀长的身影正靠在大门边。铁门正敞开着,一群好奇的职工们聚在门窗边,小声地交头接耳。 「找不到就对了,」他摇摇头,「根本没有什么异物。」 主管冷笑一声,蹲下身抓起地上掉落的一件白色衬衣,走过来,将它凑到青涿眼底下,「没有异物,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在密闭空间的薰染下,衣柜里的衣服也沾上了浓郁的肉香。主管伸手一递来,聚在门窗边的职工们纷纷掩鼻散开。 青涿掀开眼皮,一手接过衣服,另一手拍了拍它刚刚沾上的灰,随后丢到木桌上,「我以前在肉铺工作,经年累月,衣服沾上味道,很奇怪吗?」 「还是说,」他身子后退几步,走出了宿舍,融进那群凑热闹的职工中,「主管觉得我们这种弃暗投明、抱着虔诚之心皈依吾神的信徒是罪大恶极的呢?」 他站在人群之中,与主管相对而立。 耳边的交语声更加明显,嘈嘈切切仿佛一锅煮沸了的水,上下翻涌着活力的水泡。 这是一种很简单浅显的谈判方法——将自己涉及的利益嫁接到大部分人身上,使自己与群众达成战线上的统一,此时敌方要面临的就是大众的舆论与反抗。 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 而这个道理,在这个惧本中格外适用。 「主管」作为罐头厂内信仰最纯粹的人,能获得这里最高话语权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他的信仰之心。就连昨天下午的考核中,明明青涿已经挑起了安保和领班对于他的些微怀疑,却也因他一句信仰而轻易打消。 因此,他的统治权依靠的并非武力、也不是经济,而是人心。 人心是世界上最复杂而难以捉摸的东西,从信任到怀疑,很多时候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罐头厂在外贩卖信仰,广泛传教,收纳的信徒中肯定不乏有曾经的食肉者、曾经的反神者。而如今,你这现任主管,堪比大祭司、教皇的存在,却对这些迷途知返的信徒抱有如此大的偏见,又怎么叫人信服呢? 议论声如蜂群的嗡鸣,而在嗡鸣之外,有一道脚步声正朝此处走来。 青涿撇过头,困意泛滥而始终半闭着的眼顿时张开。 周御青! 浑身上下都罩着防护服的男人脚步缓慢,漆黑的瞳孔看了看围在宿舍门前的一群人,从中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青涿的身影。 因刚起床的缘故,他只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黑髮边缘被侧躺的姿势压得翘起,灰濛濛的双眼含着笑意看来,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在阴沉的天色中,漂亮得如一幅油画。 见「靠山」走来,青涿毫不客气将他拉到身前,自己则一幅害怕的模样,缩到了他身后。 主管正因外头的议论而有些挂不住面,见那消失的下铺主人终于回来,立马质问:「305室2床,你去哪里了?」 左手的衣袖被拽得微微往下扯,那位「军师」似乎将脸藏在了他肩膀后,只露出一双眼。 周御青朝后淡淡瞥了瞥,「下楼锻鍊。」 「哈!」 藏匿于人群中,看了大半天热闹的季红裳没忍住吭哧笑了声。 这俩人找的藉口居然出奇地一致。 这下主管是彻底挂不住面了,他阴冷地盯视着二人,甩袖离开,「走,去下面搜。」 这么浓重的味道,绝对是确有其物。既然屋内搜不到,唯一的可能便是这b0608慌不择路地将其从窗户上丢下去了。 气势汹汹地来,又尴尬地鎩羽而归。 堵在走廊看热闹的职工们面面相觑,最终作鸟兽散,回到各自的宿舍补觉去了。 305室内,青涿蹲下身,把那些飞散各处的衣物一一拾起、拍灰,又叠到衣柜中。 「发生什么事了?」周御青将面罩摘下,长发从防护服内泄出,披在宽背上,蜿蜒如蛇。 青涿正要开口答,就听铁门被敲响两声。 他走去开了门,季红裳一把将怀里揣着的东西塞给他,「物归原主,我去补觉了,有事喊我!」 第236页 说完,便哈欠连天地一熘烟回了自己的301室。 青涿打开衣柜门,将手中溢着燻肉香味的塑胶袋埋进了层层衣物之中。 他将东西塞好,合上柜门后坐到周御青身边,「这位新主管在针对我。」 这一出查寝来得猝不及防,那位主管的目标就是305室,完全不给他任何藏匿的时间。 好在他瞥到了窗外的晾衣线,才临时想了出奇招。 走廊的宿舍布局是左右边交叉排布,即301室与302室对门、303室与304室对门,这样排布下来,305室与季红裳所在的301室同处一侧,中间仅隔了303一间宿舍。 好就好在303正巧没有晒衣服,他将塑胶袋的提手系了个活结,便将它顺着晾衣线滑到了301的窗外。 倘若当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真被那位主管抓包…… 恐怕自己马上也要变成农田中的肥料了。 「没什么,反正应付过去了……」青涿说。 游丝般的黑雾在空气中相交、游弋,缓慢编出了一道人形。时隐时现间,红袖傀鬼蓦然出现在屋内。 它依旧在手中举了把木梳,将裹在衣内蹭得凌乱的发尾一一梳齐。 「给我吧。」一只白皙的手掌伸到它跟前,指上细微的青色血管环着关节,是一只分外好看的手。 周御青看了他一眼,傀鬼将木梳交予他手中,身形溃散。 青涿坐到他身后,木梳从头顶往下,黑髮如流水般顺着梳齿流走。 一梳梳到尾,驭鬼师的黑髮一看便是好好打理过的,抚上去如绸缎一般,青涿侧过头,正想给他梳侧面的头髮,目光却一凝。 「你受伤了?」他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只是耳根上一道极小的划口,微微破了皮,是那种「再不送到医院伤口就要癒合了」的小伤。 但这伤出现在周御青身上就是不正常。 青涿堪称神奇地盯着那道口子看,而周御青本人倒是没什么情绪,他从防护服内拿出一样东西,随手放在桌上,「昨天后半夜,有一批人到田里捣坏了不少菜,我捡了一颗。」 他拿出来的,正是一颗欲死不活、蔫头蔫脑的菜苗。 是演员? 青涿眉心一动。 会有人到菜田里搞破坏不足为奇。就目前的线索来看,主线剧情中的所谓神诞宴极有可能就是以这些田里的果蔬作为食材的。可是…… 「你的意思,是演员伤了你?」青涿好奇得像小猫挠心,「他怎么做到的?」 说出来,让大伙儿也学学呗。 而听到这话的周御青却转过脸,与他对视了片刻。 眸色越深的人,视线便越有引力、越不可捉摸。 「你说的,不要露馅。」他轻声说。 青涿一愣。 仔细回想起来,昨夜周御青离开前,他确实说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他便没有出手,而是选择保住了a0511这个身份? …… 一声轻笑从他鼻尖发出,青涿又抬起了手,只是这回穿梭发间的不是冷硬的木梳,而是他的手指。 浓稠的黑与莹润的白交叉,构成极端而美丽的色调。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抚上了周御青的发顶,如奖励小朋友一般摸了摸,声音掺了些漫不经心。 「哦——原来你这么听军师的话呀?」 第127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0) 空气中的光与暗交融汇聚,构成一副昏昏欲睡的图景。 房间内光线熹微,既不是全然黑暗,也称不上明亮,别样的氛围埋伏于这光线中,如伺机而动的细蛇,在每一支血管中游荡。 周御青坐在床侧,黑髮顺嵴背而下蜿蜒到床上,被一双白皙的手掌托起。 「周御青。」青涿褪了鞋,坐在他身后,他手指勾着髮丝,慢条斯理地缠绕着,「你觉得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是谁?」 被问到的人侧过头,却并未看到问话人的脸,他温声道:「是谁?」 于常人而言,父母、兄弟、姐妹、情人、朋友,哪一项都可能成为答案,然而对于周御青这种表里极端不一的人,那答案就只能是—— 「你自己。」青涿垂着眼,手指缠过一股股发流,眸色认真,「其次是我。」 「我猜猜……你一定已经记住了那个人的身份、特徵,在想着什么时候杀了他?对不对?」他的眼睛染上了笑意,一股松散的麻花辫也在手底下成型。 没办法,他只会编这个。 而所谓的「那个人」,自然便是伤了周御青的那个倒霉演员。 屋内沉默下来,周御青迟迟没有回应,算是默认了。 「你放心。」青涿捞过那根束髮的长带,在髮辫的末尾缠绕几圈,「我会把他揪出来……为你报仇。」 周御青此人,目空一切又睚眦必报。这些基因从前因为外界环境的缘故而被隐藏起来,在长期的压抑之下,只会犹如被关在潮湿环境的霉菌,疯狂地蔓延、成长。 而他,若是单纯地放纵、亦或是完全的压制,只会起到反作用,甚至有可能会受到反噬,自己先成了他走向疯狂的垫脚石。 正确的做法应是张弛有度,在放纵中压制,又于压制中放纵,让周御青不由自主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行动,时而隐忍,时而疯狂。 直到最后…… 彻底掌控他的情绪,掌控他的欲望。 第237页 青涿弯着唇,满意地看着自己编出的成品,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小袋零食,塞到周御青手里。 是一小袋风味牛肉干。 「这是作为信任军师的奖励。」他笑着说,仿佛真将眼前这个比他体型还大一圈的男人当成了什么要吃糖的小孩,「继续保持哦。」 季红裳挑零食的眼光很是毒辣,带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 语毕,他瞥了眼摆在桌上的时钟,距离上工还有半小时左右。 桌上的防护服和面罩被拾起,青涿快速地换好一身装束,在周御青的目光包裹中走到门口,「我去找季红裳替你再要点吃的,一会儿时间到了你自己去厂里。」 说完,铁门一开一合,他人便已走到屋外。 渐有炽阳从云后舒展而出,金光从窗口投入,屋内再不復昏暗。 「叩叩。」 周御青手中捏着那一袋薄薄的牛肉干,耳边却忽听两声叩窗。 他转头,正看到青涿推开了窗户,隔着一道窗栏与他对视,说:「新主管在针对我。」 说完,就睁着眼干楞楞看着,也不说下文,似在等着周御青来说点什么。 ——直到屋内的人做出回应。 「你不会死。」 话一出,那双唯一露在外的眼睛弯起弧度,得了保障的青涿毫不吝啬地夸赞:「好帅啊,我的靠山。」 说完,又合上了窗,身影彻底消失。 305室完全安静下来,只有一道来自塑料包装的撕拉声转瞬即逝。 …… 刚出门没走两步,青涿便拐进了301室,与真正的队友季红裳达成了首次单独的会晤。 一进门,季红裳便带来一道不好的消息。 「a0511的这个身份可能不太好用了。」她嘆了口气,坐在床边,抬手指了指挂在墙壁挂钩上的衣服面罩等物,「查得太突然了,我来不及收好她的东西。」 一排挂钩上,两套防护服和两套面罩一个不落地挂在墙边,唯有a0511整个人和她的工牌消失不见,仔细一想便知有异常,事后说不定会被主管和安保排查。 青涿沉吟一会儿,敲定道:「不要再用这个身份了。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没看到过她。」 「好。」季红裳点头。 再顶替她的身份,能挖到的信息也不多了。当要冒的风险代价远大于收益时,这个险也就没必要去涉足。 「哦,还有一件事。」季红裳走到墙边,靠近那张消防疏散图,用手点了点上面绘出的一个个方块状房间,「昨天我已经找到了角色设定里的『妹妹』,也是一个演员,就住在316,叫严茗。」 找到了?这么快? 青涿抬眼,问:「怎么找到的?」 这宿舍楼楼体很长,左右两侧呈直角往外折,从高空往下俯视形似于「凹」字。这一层约莫能塞下近百间宿舍,就是要一间间问过去,也会被排班错开、恰好不在等因素干扰。 季红裳摇摇头,又走到床边坐下,小声道:「其实不是我找到她的,是她找到我的……她和我说,她的舍友是前任主管的助手。」 助手? 见青涿的眼神认真起来,她继续说道:「整个厂里的人事流动都是主管负责,不过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她舍友作为助手,平时会计算岗位编制,然后做一些对外招聘什么的。」 「她偷偷看过她舍友的人事名单,认出了我的名字。呃那啥,我在剧场也算是小有名气,哈哈哈……」 「后来她想来找我抱团的时候,我俩一碰,才发现我就是她『姐姐』。」 青涿低声重复道:「负责招聘?」 他蹙眉,「那她舍友现在还在做这个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季红裳轻轻一拍掌,惊奇地看过来,「新主管一上任,就过来找到她舍友,把人事相关资料全部拿走了,还叫她停止招聘工作。」 停止招聘工作……?是想自己插手吗? 可按之前所说,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有一个助手何乐而不为? ……先是把前任主管的表弟杀掉,再又把罐头厂的权利全部抓拢到手里。 这位主管,他到底想做什么? 青涿沉着眉,先将昨晚发掘到的信息与季红裳共享,然后总结道: 「按照现有信息来看,主线剧情里的神诞宴需要用到大量的蔬菜,按照目前的数量是远远不够的。而促进蔬菜成长的『肥料』是活生生的人,第一任主管为了获取更多的肥料,安排了昨天下午的考核。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猜测正确的话……」 「那么今天,这位新主管也会採用某种看上去合理的办法,再筛出一批人作为肥料。」 而如今,他们没有任何的消息来源,无从得知主管会如何做筛选,彻底站在了被动的局面。 不仅如此,根据主线剧情的要求,他们还有可能要阻止主管获得更多的肥料、或者採取更直接的做法,破坏掉一部分农田。 青涿捏了捏眉心,倏地站起身,「走吧,我们去查查。」 「查哪里?」季红裳随之站起。 「主管的宿舍。」青涿说。 所有人的工号和宿舍号都标在工牌上,主管也不例外。 他的房间在最高层,整条楼道的最末尾处,696。 距离上工的时间越近,楼道里人就越多。两人混入其中,倒也不算醒目。 第238页 由于楼道较长,从左到右共打了四条楼梯,「凹」字形的左右两边各一条,中间则排了两条。 越过一道楼梯口,与一个白衣人影擦肩而过时,青涿的目光微微停顿了下。 季红裳的301与696室一个位于开头,一个挂在末尾,二人须先穿过狭长的楼道、再顺着楼梯往上走。 一路上,还有不少人在讨论早上那出突如其来、又半途休止的查寝。青涿留神听了一耳朵,听到那主管当真派了一批安保在楼下搜寻时,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走到五楼拐角处,人声便流散了许多。等到二人的脚步彻底踏上六楼时,更是空荡安静。 青涿脚步走在走廊中,眼神穿过窗户,一一投向这些空无一人的房间。 屋内防护服、面罩都好好地挂在墙边,靠外的窗前在晾衣线上挂了不少衣服,看起来应是有人居住。 然而却看不到一个人。 走到最后一间房时,房内也见不着人影,只有一把大锁横在门前。 在这以前,青涿所见到的宿舍门皆没有门锁,只要轻轻一扭,一推,门就会大开。 「进不去。」季红裳低下头,将那锁掰起来,弯腰盯着那锁眼看了会儿。 青涿走到那扇蒙尘的窗户前,两手微弓,搭在眼睛两侧,贴上窗体朝内看。 屋内的布局与其他宿舍并无区别,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的地方都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异常,要么是确实没有秘密,要么就是秘密被隐藏起来了。 而青涿的猜测更趋向于后者。 「怎么办?」季红裳双手叉腰,嘆了口气。 这破地儿,也没个细一点的铁丝什么的,就算要撬锁也缺少关键工具。 青涿也将趴在窗前的身子直起,摇摇头,「快到上工时间了,先回去吧。」 失望地瘪瘪嘴,季红裳转过身,顺着来路返回,嘴里还念叨着:「你看这左右两边的屋里没有一个人,也太奇怪了,总觉得这个主管在搞些什么见不得人的……」 「等等。」青涿猝然出声。 季红裳不明所以地转头,看见他停在了楼梯口处,沖她招招手,「你来看。」 等她挪步过去,就见青涿面前正放着一个绿色的大型垃圾桶,而他眼底似有微光闪过。 他指了指这个满身斑驳、遍布着深色污渍的垃圾桶,「你看,这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这种较大的垃圾桶是楼道公用的,每一个楼梯口都会放上两个。 季红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细长的柳眉渐渐皱起,眼神中也漫入了浅浅的惊讶。 第128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1) 「罐头!」季红裳脱口而出。 她的眼睛稍稍眯起,竟也不嫌脏,戴着手套的手直接伸入那垃圾桶内。 由于罐头厂的封闭性,宿舍里能产生的垃圾无非就是生活用品类和罐头类。每个宿舍会将垃圾丢到塑胶袋里,再把塑胶袋丢入楼道口的大垃圾桶中。 六楼是顶层,靠拐角处的这个垃圾桶只有附近的一圈宿舍会用,而被装了个半满的垃圾桶内竟然连一个罐头都没有。 「真的没有……」季红裳收回手,陷入沉思。 不吃这里的罐头,要么是主管有自己的餐食标准,要么…… 她正思索着,手里却突然被塞入了一个圆柱形的东西,冰凉的外壳激得她一激灵。待她一低头,却是一怔,「你这?」 青涿摇摇头,食指竖在唇间,「他的身份始终是个定时炸弹,这东西放在你这里更好。」 话既都说到这份上了,季红裳也不藏着掖着自己的满腔好奇,小心地拣了词问道:「那,我们和『他』目前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在她过往的经歷认知中,是朋友就互帮互助,是敌人就不死不休。 在刚知道青涿与周御青同宿时,她都已经做好把本命武器打到对方脸上的准备了,谁知后面的发展走向与料想中完全不一样。 感受到她清澈的疑惑目光,青涿缓缓低下头,从楼梯的缝隙间看着底下的人影来来往往。 「这个惧本不简单。」他周身偏暗,只有脸颊上有一束自下而上的打光,嘴唇暗红,「要想收益最大化,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抵在脖子上的剑……握在手里。」 在他的瞳孔反射中,有一道身影蓦然闯入,那人抬起了头,相隔几层楼的距离与他对望。 青涿沖他浅笑,回头招唿着:「走吧,上工去。」 ………… 在流水线上的时间漫长得数不清分秒,而对于本身便担着另一项任务的演员们来说尤为明显。 第五天的神诞宴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砍刀,而牵着它的细绳正在每时每刻被时间一点一点消磨。再不找到有效的方法,等细绳断裂,那柄砍刀就会噼下。 这种情况下,演员们还只能枯坐着煎熬,眼睁睁地看着时机从指缝中流走,内心的焦虑成倍增长。 此时,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反而能有效缓解这种焦虑,最怕的便是风平浪静。 青涿依旧坐在06号流水线的一侧,从传送带传来的塑料勺与罐头盖几乎永无止尽。他手上机械的动作让手腕开始麻木,在这里的每一秒与上一秒没有任何一点差别,连昨天还沸沸扬扬的「举报有奖」活动也偃旗息鼓,平静得与现世中的工厂毫无差别。 就在他心里默默地数着秒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第239页 他回过头,目光触及背后那一片绿色的防护服时,心头也微微一沉。 有事来了。 领班的声音很低,似乎并不想影响到别的职工:「去3号办公室一趟,主管找你。」 「咔」 青涿把手上的塑料勺弯折好,放回到传送带中,缓缓站起身,瞥了眼那还在盯梢着他的领班,「知道了。」 从昨天下午的考核开始,这主管就摆明了正在针对他。然而整整两次,不但没把青涿大卸八块扔到田里当肥料,反而还被反咬一口,估计心里正恨得牙痒痒呢。 会再来找事,完全就在意料之中。 青涿走到厂房边缘,抬眼轻轻一扫。 3号办公室,正是上回「考核」的那间。 扭开门锁,他一脚迈入灯光晦暗的屋内,眼尾余光却在这时捕捉到了一个叫人意外的身影。 室内没有多余的人,一身紫衣的主管站在顶灯之下,而房间的另一角,却是他的某位刚升上领班的「靠山」舍友。 这是在干什么?单独约谈聊心事吗? 顺手将门关上后,青涿干脆便靠在那块门板上,面色无惧地看着那紫衣人,「什么事?」 灯下之人从鼻腔间发出声哼笑,主管对于他的不敬并不介怀,而是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绿衣领班,嗓音缓缓,「b0608,你认识他吧?」 被他看着的那人尽管站在此地等候了许久,也不见半点急躁之意,目光平和,甚至称得上温和。 然而,青涿只需觑一眼,就知道周御青如今已在忍耐的极限中摇摇欲坠。 估计已经在心里模拟,怎么把主管大卸八块了。 进惧本之前,他找江逐厄等人详细打听过周御青的事迹。 桩桩件件总结下来,无非就一个字:疯。 不仅对人疯,对惧本里的诡物一样疯。旁人对鬼怪避之不及,他却会兴奋地与之相搏,情绪上来时连性命也不管不顾,在一次首次恐怖本中差点身亡,换来了这一手无人可敌的驭鬼能力。 换句话说,他真有可能操纵傀鬼直接朝主管砸过去。 然而主管算起来也是极惧级惧本的精英怪,要论实力绝对也不会差。 「怎么会不认识。」青涿走过去,站定在周御青身边,有意无意地伸手抚上他的背,「说吧,到底什么事?」 他的爽快让主管低声笑起来,低哑沙质的笑声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巫师。他站起身,慢慢走过来,胸前的工牌也微微晃动。 「既然认识,你也不会不知道,他是一个异教徒吧?」 他走到二人身前一米远处,缓缓摊开了手。 紫皮手套上,一柄尖利的匕首躺在掌心,刀面光滑如绸,照得出人的长相。 青涿一挑眉,就见那只手调转角度,朝向了周御青的方向。 主管的声音在耳旁迴荡。 「b0414,他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随时都能置你于死地。你真的想把自己的命吊在别人手上吗?」 说完,他静静地把手停在原处,像是等待着眼前人的明智选择。 青涿垂下眼,看了一眼那刀面中倒映着的自己,又转而看向周御青。 以信仰构筑的权力体系中,主管滥杀无辜只会降低威望、失去人心,甚至会被打上信仰不够纯粹的标籤。而当他想杀一个人时,要么就要抓住对方的把柄,要么…… 借刀杀人。 二人目光中心的周御青并未有动作,而是淡淡看着那柄匕首,明知故问:「你希望我做什么?」 「杀了他。」主管并不拐弯抹角,又把捧着刀的手往前一送,「难道你甘愿他利用你的把柄为所欲为?」 他咬字清晰而缓慢,似乎想把说出来的话以刀刻入听者的脑中,「甘愿被这条链子永久地拴住,沦为他手下的一条……」 「餵。」青涿没好气地打断。 这主管还是有点手段,不知从哪里获知了他和周御青的消息,居然玩起了挑拨离间这套。 若他是对季红裳如此说,那完全激不起一点水花。 但周御青不同,他的恶意在现世中被束缚了二十余年,最厌恶的事情便是受控。也是因此,他会被授予控制傀鬼、操控他人的能力。 在此之前,青涿很小心地掩饰住了自己要控制他的欲.望,试图潜移默化地改变他的想法,将「听话」的思维一点点注入他脑中,给自己留有迴旋的余地。而如今,他的意图被人歪打正着、毫无粉饰地直接点出,那么事实如何、他目的如何,就只在周御青自己的一念之间了。 在青涿的凝视中,一只手拾起了那寒光逼人的匕首。 他抬眸看去,眸内的人影迷濛,转过身后缓缓将刀尖指来。 垂在身侧的手勐地掐住指尖,青涿感受到喉间那一点凉意,目光却未变分毫,满满盛着对面人的身影,轻轻地、带着一点困惑地唤。 「周旭?」 那刀尖静默了两秒,微微倾斜过来,以刀面贴着他的动脉处。 观望着两人的主管冷笑一声,「别再装了。」 「周旭早就成了一具尸体。现在的b0414,就是杀了他的异教徒。」他转过身,坐回到座位上,地处低位却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快点动手吧,b0414,杀了他,就再也没有人会说你是异教徒。」 那停在脖子上的刀尖又开始移动,它向上滑动,却被那一具面罩挡住。 第240页 「摘掉。」周御青说。 青涿定定地凝望着他,几息之后,将手移至脑后,解开了锁扣。 被蒙在粗沙下的珍珠重见天日,因闷热而沁出的汗粒则是润色的水珠。 刀刃抵在皮肤上,带着冰凉的危险触感,移到了青涿的耳根处。 锐利的刺痛从那里传来,青涿眉梢一跳,就听见一道清脆的钢铁落地声。 尖端沾了血的匕首躺在地砖上,照出紫衣人蓦然皱起的眉眼。 「b0414,你要想好了。只要我拿来菜供,你的异教徒身份可就坐实了。」他阴沉沉的声音暴露着不快,低声威胁道。 青涿将手伸向耳后,指尖的手套被浸染上暗红的血迹,不多,看上去只是破了个小伤口。 「但,谁说我是了?」周御青声音温和。 似是被他的负隅顽抗激怒,主管一拍桌,要说出的话又被青涿打断。 蒙蒙的昏暗中,青年垂眼看着自己指尖的血迹,倏地发出一连串笑声,像是被什么笑话给逗得忍俊不禁,唇上的红意比指尖的血更胜一筹,比主管看上去倒更像惧本中的诡物。 笑完,他的面色也渐渐冷下来,「对啊,谁说他是了?」 他抬起手,重新将那面罩戴在脸上,脚步轻缓地走到门边,「吱」一声扭开了房门。 门板被反弹的力道震得微微颤动,引来了附近流水线上职工的瞩目。 青涿转过身,背对着外界的灯光,灰瞳却依旧明亮,「实在不信,那就试试呗?」 第129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2) 「真的有异教徒?」 「哎呀,不是马上要到『那个日子』了吗,异教徒混得多也不奇怪。」 「诶你们看,这是不是早上被查的那个305啊?」 「好像是喔!看来这个宿舍真的有问题啊!」 「……」 犹如滴水进入滚烫的油锅,加工厂在这个闷热的下午噼里啪啦地炸开。 主管站立在周御青面前,偏小的眼珠似鹰,以看死人的目光巡过这不知好歹的俩人,举起手中的罐头。 「来,吃吧。」他阴沉道。 一只染了血的手套却在这时抵住了那个罐头,将之往前推开。 青涿看着他,微微笑着,声音清晰地顺着空气流向人群,「昨日考核里,主管问了我超纲的问题;今天早上,又专门来我的宿舍里查寝。对此,我不得不怀疑您在特意针对我。」 他转过身,掌心向上,一一比过对面茫茫白雪般的职工,「我会把众位同事叫来公证的原因也是如此……这次的检测,我有两个合理的诉求。」 旁侧有一道明显区别于他人的目光投来,青涿将眼一瞥,看见了被挡在人群后,垫着脚攒着脑袋的季红裳。 乍一对视,她立马挤了挤眼睛,努力地暗示着什么。 青涿微不可见地点头,「第一,昨天晚上有人袭击5号附近的菜田,造成了不少菜供的毁坏,对此主管却没有丝毫取证搜查的意向……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谁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如果b0414被证明为非异教徒,我希望主管能彻查此事,并在明天前将肇事者交到我们信徒手中。」 说这话时,他带笑地瞥了眼周御青。 「第二,验证的菜供不能由屡屡针对我们的主管来提供,而应该取用刚刚从流水线上做好的、最新的产品。当然,去取的人选也需要秉持公正的原则来选择。」 「以上就是我的诉求,一点也不过分吧?」 话音落下,围观全场的职工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听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吧?」 「原来不止今天早上,昨天下午就对上了啊。」 「怎么说呢,如果他们不是异教徒的话,那也太惨了。」 「诶,但是你们想想,如果他们真有一个是异教徒,不也说明主管明察秋毫、慧眼如炬嘛!」 人言虽杂,但对于这两个诉求倒都没有什么反对意见。而大众所趋之下,以信仰和人心为基石的主管即使有微词也开不了口。 他嗤笑一声,把手里的罐头丢到旁边的桌子上,「吭」地一声,「那你说,谁来去取?」 只是,还未等青涿开口,就有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如果要论公正,我觉得我舍友就很符合啊!」 周遭的视线纷纷投来,那职工悄悄咽了口水,继续说:「她是前任主管的助手,如今已经卸任。而且我们316宿舍和305也完全没有往来,彼此之间都不认识。」 她说完后,青涿轻轻笑道:「我没意见,你呢?」 「可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主管也只能同意。 两人达成共识,人群中便骚动起来,职工们自觉让开一条道,等316的人走出去后,又忍不住跟了上去,宛如一条蠕动的大白虫。 趁着这间隙,青涿走到了周御青身旁。 作为事件的中心者,此刻最应有危机感的异教徒,周御青不慌不急,抬起眼温温和和地看着来者。 青涿走过他身侧,声音极轻地附在他耳旁:「相信我。」 「你已经做到了,不是吗?」青年笑了笑,又远离了他身边,那双漂亮的瞳眸看向攒动着涌来的人群。 如果没有信任,周御青此刻便不会如此配合地站在这儿。操控傀鬼杀人、直接换一个身份才是他的一贯作风。 青涿耳根处的伤口还有一些轻微的刺痛。但它太过微小,仔细感受时又似乎是痒意。 第241页 就是这样似疼似痒的伤口才叫人忽视、进而习惯啊。 一个白衣职工穿过人群走来,手上举着一只罐头,「拿到了,这是5号流水线刚刚产出的。」 胸前的工牌微微晃动。 316室1床。 「谢谢。」青涿沖她颔首,接过罐头以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周御青身旁,手指勾住拉环,轻松地拉开。 绿盈盈的汤汁搭配上草绿的菜叶,散发出浓郁的青菜味。 啊,又是菠菜。 青涿面色不变,轻轻拍了拍周御青的肩膀,「别浪费啦。」 叮嘱完,立马脚底抹油地远离他两米之外、闻不到半点菜味的地方。 周御青垂眼看了两秒,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伸手将面罩摘下,慢慢地把罐内的塑料勺掰直。 再然后,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把罐头内的菜叶送入口中。 气氛在一瞬间凝固起来。围观的职工们眼神紧盯着他,包括面色不善的主管,一双双犹如探照灯般的眼睛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青涿又后退两步,也支起下巴端详着周御青。 一口,两口…… 纯白刺眼的灯光照在身上,周御青面色没有一丝变化,反倒是耳旁的窃窃声又冒出水面。 「这……好像没什么反应啊?」 「我也没看出来。正常来说,最轻都得上吐下泻吧?」 「嘘——快别说了,你没看见主管的眼神吗?」 嘈杂的讨论声逐渐小下去,青涿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怎么样?主管如果还不相信,不如亲自试试?」他声音中并没有得意之意,反而十分诚恳。 主管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恶意几乎能化作实质。 「不必了。」嘶哑的声音如破开的风箱,刺耳而不甘,「你赢了。」 青涿的笑容扩大,心满意足。 这位主管当然不敢亲自试试了。 ——因为他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异教徒呀。 从早上的查寝开始,他便在完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露了马脚。 在他打开衣柜时,满室的肉味让安保与走廊外凑热闹的职工退避三舍、甚至开始干呕,而唯有这位信仰最纯粹的主管没有任何反应。 那么自然地,他也不会食用任何一点菜供,楼道里的垃圾桶内也就不会有任何一只罐头。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连菜田里的职工都知道肥料不够,为了赶上神诞宴需要大量的人血人.肉。可这位主管却在这一整天里毫无作为,唯一做了的举动就是针对他与周御青。 太过反常。 至于为什么不现在直接把主管检举出来…… 当然是因为他还别有用处。 「磴」 周御青已经将那一份罐头全部吃完,留下的罐身放到桌上。他淡淡看向主管,嘴角轻轻扬着,面色平和却莫名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可以了吧?」他问。 主管沉着脸转身离去,眼见此事已毕的领班们也纷纷开始维持秩序,重新把工人们喊回流水线中去。 青涿也朝工位而去,在与一名绿衣领班擦肩时,他低低地说了一句。 「多谢。」 「嘿嘿,客气。」那女声也低低地回应。 青涿坐回到工位上,将沾了血的手套脱到垃圾桶中,又重新戴上一副,崭新而洁白。 沉寂两天、一无所获的思绪也终于有了进展。 ——周御青拿了异教徒的身份,当然会对菜□□生巨大的反应。可若是他吃下的根本不是以人血浇灌出的菜供,只是普普通通的蔬菜罐头呢? 早上发觉主管也有可能会是一名异教徒后,青涿便把自己在上一个惧本中获得的道具给了季红裳。 就是那个本应为b级道具,却被外来力量干扰而变成f级道具的隐藏剧情解锁奖励。 【道具名称:蔬菜罐头 道具品级:f 道具说明:花朵幼儿园为保障孩子们的营养而推出的有机罐头,美味健康,不含任何有害添加物。 类型:一次性生存型道具 使用方法:吃。】 在了解到这个惧本的背景时,青涿便勐然察觉: 这个道具与这个惧本,太过适配了。 在所有蔬菜都代表着「菜供」的背景下,没有人会怀疑你吃的蔬菜不是菜供。也是因此,它能发挥出超过其评级的效果,应对一次危机。 如今,周御青的身份再也不会受到质疑,305室也在舆论的保障下获得了一层庇护。而那位主管,既然拥有着异教徒的身份,那么目的与他、与所有演员都是一致的:破坏神诞日,破坏神诞宴。 ……可是,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如果是这样,就不可能团灭七场了。 一定还有潜藏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只有爬上了主管的位置才能得知。 传送带摩擦着朝前运转,青涿拾起上面的勺子,两指稍稍用力,便轻易将它弯折起来。 既然连异教徒都能拥有最纯粹的信仰,成为罐头厂的掌权者,那么反神者也不会不行。 ………… 当夜。 下了工的职工宿舍灯火通明,却并不热闹。拥有同一信仰的教徒彼此之间并无交好的必要,也只有同宿的两人之间可能会产生稀薄的友情。 季红裳敲响了305室的门,进门后摇了摇头,「他一直在宿舍里。我和严茗去看了,就正常坐在桌前看一些什么文件。灯光有点暗,具体文件上有什么,我们也看不清。」 第242页 「继续看着他,」青涿眼角瞥到衣柜,蓦地想起些什么,补充道,「着重看一下他吃什么东西。」 【摒弃荤肉者,才能获得混沌主的注视。】 如果混沌主就是罐头厂信仰的神明,那么这位异教徒主管就一定不能食肉。 既然不能食肉,他又不能食用菜供。那他吃什么? 「好。」季红裳一点头,起身离去。 青涿则慢慢走到窗前,举目远眺。 天色阴沉,不见明月,唯一的光源就是宿舍楼上的灯光。 远处农田里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到雪花般的几个小点正在缓慢的移动。而就在他定睛时,突然又有一群雪花汇入褐色的农田之中,冲散了原来的那些白点。 一阵骚乱。 青涿皱眉,刚一转身时,房门被骤然砰地推开。 来不及敲门的季红裳气喘吁吁,「他、他下楼了,我们追不追?!」 第130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3) 「追!」青涿斩钉截铁。 他回看了眼背后的周御青,对方不等他开口便已会意,轻轻点头。 事态紧急,来不及再耽误,青涿与季红裳如捲风般夺门而出。 在回来报信之前,季红裳大致观察了一眼主管的行动轨迹。二人顺着她提供的方向追了一会儿,便在一楼与二楼的楼梯间中发现了那道紫色身影。 他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途经几名职工时,还会对他们的问好颔首致意。 坦然行走于白灯之下,正常得仿佛只是夜间去上个厕所一般。 反而是跟在身后的青涿与季红裳像在做贼,蹑手蹑脚,一步一停。 顺着楼道走出宿舍楼,光源随着距离的远去,暗影也会逐渐吞没所有行迹。 青涿与季红裳对视一眼,也悄无声息地没入夜间帷幕之中。 隐入黑暗后,主管的行踪果然隐秘起来。 好几栋楼房之间隔出的小巷错综窄小,有时两条岔口之间相隔不过十米。青涿二人远远缀在二十米外的位置,乍一转弯,眼前却骤然失去了那抹暗紫。 暗色瀰漫,耳边仅剩二人的唿吸声。 季红裳的心跳渐渐加速,而她的戒备心在耳边捕捉到一声异响时达到顶峰。 她勐地一回头,因为近视而仿佛蒙了层模煳滤镜的视线内别无他物,依旧是几栋楼房老旧的外墙。 那一瞬间洇出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季红裳稍稍定心。 在众目睽睽之下,主管只能採用看似合理的手段和方法对付他们;但若是在这夜黑风高、远离人群的地方,死亡是不需要理由的。 「那边。」青涿小声说。 他的手指往左侧方一栋矮楼的二楼窗户一指,蒙尘的玻璃窗贴着层防紫外线的窗纸,透过窗纸有一道身影一晃而过。 「走。」眼见那身影已然消失无踪,青涿当机立断,猫着身子跟去。 季红裳做了一道缓慢的深唿吸,她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身后,抿了抿唇跟上前面人的步伐。 走到那栋矮楼前,青涿才想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正是每到饭点职工们排队领罐头的那栋二层小楼。 一楼的捲帘门被拉起到一半,正常的成年人需要弯着腰才能钻入。里面成山堆积的罐头也被移到了别的地方,只留下灰黑的水泥面。 除了这块类似大厅的地方,右侧还排了几间房,房门紧锁。在房门的尽头,一条弯折的水泥楼梯蜿蜒而上,通向暗黑而空洞的未知领域。 青涿折下腰穿过捲帘门,不让身体挨到这扇响动极大的门帘一丝一毫,略微看了眼布局,便轻轻招招手示意季红裳跟上。 他走至楼梯前,摸到了楼梯边的铁制扶手。 凹凸不平的锈斑如小刺刮人,只需一摸就能留下一手褐黄的锈迹。 「走。」抬起头看了眼楼上的情况,确认没有异常,青涿率先迈上了台阶。 楼道上无人蹲守,主管应该还未发现自己身后的这两个小尾巴。 上了楼梯,二人耳边终于有了非同寻常的动静。 那是一阵奇怪的声响,窸窸窣窣,像是什么人在穿脱衣服。 这道细微动静来自走廊另一头。廊道上,同样有两侧的房间一字排开,大部分合着房门,只有几扇门是敞开着的。 青涿将唿吸也放缓,警惕地贴墙而行。 二人朝走廊那头蹑行着,路过的几个开着门的房间里都没有人,里头的东西杂乱堆积,看起来像是杂物间。 走过了大半条走廊,仍然未到达声音的来源处。不过由于距离的拉近,已经可以确认发声的源头。 是最末尾的那间房。 它的房门也正敞开着,出了门左侧便有一扇合上的窗——正是青涿刚刚窥见身影的那扇,窗前散乱堆积了几个纸箱,纸箱最上方还放着一只黄色的桌球。 青涿贴在门边的墙上,与季红裳一上一下各露出了一双眼朝里看去。 昏黄的火光投射在眼睛里,仿佛在瞳孔内点亮了一盏明灯。 两对瞳孔皆勐地一缩。 屋内无灯无窗,仅有几只火烛稍稍点亮了这片空间,火光下是一道人形背影,正弯着手要脱去最后一层衬衣,衣上一大片墨绿色的水渍,散着重重恶臭。 人影脚下,是随意扔在地面的紫色防护服和几件相同的白色衬衣,衬衣上或多或少也沾着墨绿的水渍。 第243页 「簌——」 最后一件蔽体的衬衣也被脱下,扔到了那叠衣服的最上方。 同时,那道崎岖不平的背影也最终暴露在烛光下。 一朵硕大的、肥美鲜活的白菜绽放在他的背上,有几片菜叶已探出了那片肌肤,于空气中微颤,大部分菜梗则深埋进体内,完全挤占掉原属于五脏六腑的空间。 不仅是背部,手臂、脖颈、下.体,生长在体内的白菜茁壮成长,人体盛不住的部分则从皮肤中悄然钻出。 在人与叶的交接处,浓稠似墨的绿色汁液缓缓溢出,顺着皮肤留下,印出明显的水痕。 一时间居然叫人难以分辨,究竟是人体内生长出的白菜,还是白菜上生出了个人。 恶臭味更甚,浓郁得像是一枚罩子,将整个房间都染上了那古怪的味道。 而那主管却恍若未觉,抑或是早就习以为常,从身旁的架子上抽出一条毛巾,重重擦拭着身上那些像血一般的绿汁。 这古怪猎奇的一幕落在青涿眼中,叫他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而就像是要应验他的猜测一般,随意擦完身上绿汁的主管把毛巾挂在架上,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布包。 因弯腰的动作,背部伸出的菜叶也得到了伸展,颤颤巍巍地暴露在光下。 如果不考虑当下的情景,它确实长得前所未有地漂亮,青翠欲滴、色浓叶嫩,几乎能让人想像着一口咬下后、于唇齿间挤出的清香菜汁。 可如今,它越是长势健美,便越为噁心、可怖。 主管拾起布包,将其打开后,里面是大块大块的肉。 他随意盘膝而坐,身上再次溢出的汁液被抹到地上,而他也毫不在意,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手上的肉块。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青涿的手微微颤抖,为了抑制住心绪激动,手指掐入掌心,指背用力得发青。 【摒弃荤肉,才能获得混沌主的注视。】 需要放弃的,原来是自己身上的肉! 昏光环境下,主管一口一口吃完了手上的肉,又把剩下的肉块用布包包好,在门后两人的注视中,走向了靠左侧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方箱造型、半人高的台子,台前地板上放了一块蒲团,屋内唯一的烛光也是从这台上传出。 ……看起来应是个神龛,而且很有可能是所谓「异教徒」的那一帮教派。 也就是,混沌主的敌人。 只可惜,那神龛并非正对大门,从青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朦胧侧影。 赤.身裸.体、被异教信物占满躯体的男人走到那最明亮的地方,虔诚而卑微地跪在蒲团上,仰起头观望着头顶的神像。 那双全身上下唯一完好的双手合起,比在胸前,乌褐的嘴唇痉挛般抖动,仿佛在做祷告或祈愿。 他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仅仅一张嘴在蠕动;眼睛一眨也不眨,即便疲惫到充血也要死死地、疯狂地、敬仰地凝望着自己的信仰。 安静的环境更显诡异,季红裳的胳膊上几乎都要冒出鸡皮疙瘩,她微微回过头,却愕然发现青涿不知何时早已缩回了身体,倚在墙边双目紧闭。 她赶忙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却在相触时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 很轻微,却无时无刻不在发颤。 这是……怎么了?! 季红裳伸手摸上他的额头,却被烫得勐一缩手。 她定了定神,又探出头看了那屋内一眼。 烛光熹微,跪在蒲团上的男人一动未动。 而就在季红裳收回视线,打算先带着队友撤离时,一道澄黄的影子却在视野内滑过。 女孩乌黑的眼瞳望去,却因惊恐而迅速放大。 「乓、乓、乓」 黄色的桌球滚到纸箱边,在重力的作用下摔落在水泥地上,回弹着朝二人藏身处滚来! 「快走!」 或许是响声的惊动,青涿混沌的意识些许回笼,他蹙着眉站起身,拉着季红裳往楼道跑。 然而。 「来不及了!」 只在一瞬间,主管便移到门前,季红裳勐地一闭眼,抓着青涿飞速闪身到一旁的屋内。 整条楼道蓦然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仅有那一只仍在滚动的桌球发出咕噜声。 身形高大的男人赤着脚,踢开了那只小球,一步步走入隔壁的房间内。 房内杂物堆积,能藏人的地方却几乎没有。一眼望去,尽收眼底。 他缓步走到垒得最高的那叠纸箱前,漆黑的手掌蓦然洞穿脆弱的纸箱,如一柄利剑划过空气。 只可惜,没有刺中一物。纸箱后空荡如也。 而在杂物堆积最繁杂的角落里,一纸干净书卷正躺在重重尘埃之中。 …… 只在一晃眼的瞬间,青涿眼前景象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与季红裳来到了一处怪异而秀丽之处。 层层叠叠的树林、小道以苍黄为基调,古意悠长、却一眼看上去不似真物。 就像是二人来到了一卷古画中一般,甚至能看到树根盘桓的墨迹。 身侧的季红裳面无惊色,只是沖他摇摇头,将食指比在唇前。 二人虽藏身在此处中,却能听见世外之音。 只听那道略微沉重的脚步声还在附近徘徊,似打定主意了要将藏匿的人揪出来,时不时还有杂物被翻动的声响。 第244页 然而就在季红裳要拧起眉时,那脚步又匆匆离开了,与之俱来的是一道重重的关门声,以及插销被拉上的促响。 此后,二人的耳边又是一阵悚人的死寂。 直到确认那主管确实已经离开,季红裳才微微松了口气。她面色有些苍白,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先出去说吧。」 眼前画面一闪,二人又回到了那一间乌黑的杂物间,骤然的光线变化让眼睛难以适应,伸手不见五指。 躺在杂物上的画卷已经沾了一层灰,被季红裳小心拾起,心疼地拂了拂。 青涿的意识已经完全归拢,那阵翻江倒海的不适感抽丝般消散,而他转过身环望了一圈这个窄小而封闭的房屋,嘆息着得出结论。 「我们出不去了。」 第131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4) 杂物间内是一片蒙眼般的黑,无窗,仅有一扇门通往走廊,而走廊亦是一片乌黑,也就无法从门缝中借来点光。 堆积起来的东西种类丰富,上至工厂淘汰下来的机器,下至过了保质期的罐头,狭小的空间被这些东西所挤占,能落脚的地方不多。 青涿跨过地面上随意摆放的旧纸箱,走到门前,猫着腰盯住门缝位置,手上扭动门把手。 「咔」 门缝中的锁扣已解开,却被一道阻力拦截,整扇门只能移动以毫米计的距离。 「没办法,外面被拦住了。」他唿出口气,后退两步,险些又被地上突起的某个零件绊倒,身形踉跄一步,两手撑住了墙边的一沓纸箱才不至于摔倒。 左手掌心就在这时接收到了一股坚硬的触感,像是什么小卡片一样,偏薄,整体成方形,四角却圆润。 青涿站稳身体,顺手将那卡片捎来。卡片的末梢连接一条缎带,晃悠悠地垂落在发霉的空气中。 「阿嚏!!」尘埃无处不在,季红裳被刺激得打了个喷嚏,她转头见青涿低着头在看什么东西,立马掏出了自己的摄像机道具。 「这乌黑麻漆的看不见,我给你照照。」她说着,摁下机身上最大的按钮。 莹蓝色的微光从屏幕上发出,正对着那只青涿手上的工牌。 b0103。 青涿垂目看着,忽而抬起眼,脑中似有灵光乍现,「上次那张照片还留着吗?」 「哪张?」季红裳一愣,立马想起自己在这惧本中拢共也只拍过一次,连忙举起相机摁了几下按钮,「主管那张?在的!」 她熟练地调出了那张照片,将相机和头一块儿凑过去,与青涿一道查看。 相机像素有限,工牌上的数字早就煳成一团,但大体还是能看出一个模煳的边缘。 ……形状对上了! 季红裳心惊道:「这就是前主管的工牌!」 真是误打误撞得来的收穫。 「快找找,」青涿说,「这里有可能还有和他相关的东西!」 按照目前的信息,他们只知道主管是如何选拔出的——只要以肉身饲养菜供,放弃□□,就能获得注视、成为信仰最纯粹的人,也就能当上主管。 但是,是否还有别的条件、两任主管之间怎样能完成替换、前任主管最后会怎么样,都一无所知。 「好!」季红裳严肃地点头,举着唯一的光源开始与青涿一起搜寻这个不大的小屋。 实际上,并不怎么需要搜查,很快他们便发现了目标—— 在一个被纸箱围堆的角落里,一套紫色的防护服随意堆叠在地上,微微拱起,而它周围的水泥地面颜色比旁出来得更深,像是被什么污水长久地浸泡过一般。 「好难闻的味道。」季红裳鼻子皱起来,她小心地把围堵的纸箱踢开,谨慎地蹲到那衣物前,一手举着摄像机,一手捏住了紫衣领口的布料,将其向外一翻。 「嘶——我去,」她倒抽一口凉气,皱起眉看向青涿,「这是他的吧?」 只见那叠防护服中,一大堆莹白的尸骨散乱分布,而在它们中央,甚至有一颗头骨。 光看骨骼的话,牙齿与口腔的形状看上去像是在微笑,而那硕大空洞的眼孔正对着二人,有股说不上来的惊惧感。 「是。」青涿看着这副完整的尸骨,伸出手去在防护服的空处一摸,捏起了一张近乎透明的、柔软布料一般的东西,「他被吸干了。」 手上这一张,便是他最后剩下的一层皮,薄如蝉翼,却又艰难勉强地把骨头都包在一起。皮上还有一些黑色的、零碎的毛髮,随着拾起的动作抖落到地。 这样的死法,绝不是人为,而是…… 「我明白了!」季红裳睁大眼,「本来主管刚刚那个状态早就该死掉了,可他还能活着,就是被一股力量支撑着!只要主管更替,力量换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么他也会无法与体内的菜供抗衡,最终就会像地里的那些『肥料』一样!」 「没错。」青涿的目光落在防护服上,在那里,除了白骨以外,还留存着一小块干枯、缩水的植物根部,「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杀掉了主管的表弟——因为这个人很有可能知道这其中的方法。而他为了保险,甚至把周围宿舍的人也一起找机会处理了。」 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是异教徒啊,这么做……也是为了破坏神诞日?」季红裳有些不解,「那他和我们目的一致啊?惧本不可能这么好心吧?」 第245页 青涿摇摇头,「这其中一定还有秘密,不过要之后再考虑。」 他接过季红裳的相机,走到门前,拿那屏幕的泛光照向门缝的位置,「我们得先想想怎么出去。他刚刚匆匆离去,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处理完了,估计还会回来对付我们。」 蓝光照耀下,隐约能看到属于铁制插销的银光。青涿无功起身,轻轻说道:「毕竟,我们很难对付一个拥有这股力量的人。」 确实,大难当头,还是先保全自身为重。 季红裳表示同意。 「你的这个画卷能把他拉进去吗?」青涿问。 画卷是季红裳的能力武器,不算在道具中,此时已经被她收入体内。 她摇摇头,「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就算能拉进去,也只能困住他十秒,而且出来以后直接是在我身边的。」 见青涿还预再问,她又说:「把我们拉进去也不行。里面不能待太久,而且也是从什么地方进入,就会从什么地方出来。」 「唿——」她挫败地唿出口气,「早知道如此,我的道具位应该给电锯腾个位置的。」 话是这么说,可每次进入惧本,演员们总能发现惧本内容与自己想像不一致,带错了道具。到时候,还白白浪费一个珍贵的道具位。 长久下来,高级演员们也都学聪明,只带一些保守的通用道具了。 「实在不行,只能用我的能力了。」青涿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 如果可以的话,这种能力自然不应该在惧本的前中期就使用,它会直接导致惧本后期最关键的时候演员的实力不支。 但这不是没办法吗。 「能力我还没使用过,」青涿音量降低,对季红裳说,「等一会儿他来了,你先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后我来发动……」 二人低头交耳一阵,大致拟定了一个作战策略。 接下来,便是紧张的等待。 为了降低主管的戒心,季红裳把摄像机也收了起来,杂物间内又恢復了最初的无光环境。 时间在黑暗中仿佛停滞,又仿佛走得极快,让人探不清它的步伐。 或许是五分钟,也或许是半小时,青涿身侧的门突然被敲响。 「叩、叩、叩」 他来了。 青涿停住唿吸,给潜伏在门后的季红裳送了一个眼神。 「咔」,插上的插销被拔开。 而后,一阵力道将门推开。 就在这一瞬间,一卷展开的画卷扬起狂风,唿啸着朝门口拍去,门前的人迅速后仰,险险躲开! 季红裳握着毛笔乘胜追击,松手一扬,再欲攻去。 而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制止了她。 「停手!」 被青涿骤然喊停,凌厉的画卷与毛笔在空中急剎,季红裳一手挥下,把画纸抓到手里,随后一愣。 画卷之后,露出的居然是严茗的脸。 「是……是我。」严茗的喉咙离那堪比刀枪的毛笔仅一寸,她害怕地后退了两步,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季红裳往左右两侧走廊看了眼,没再有旁人,这才收回那根小臂粗的毛笔,瞪着眼睛问:「你怎么在这里?」 杀气尽散,严茗弓着背拍拍胸,显然被吓得不轻。 她说:「你们跟着主管的时候,我就跟在你们后面。后来看你们都进了楼,我觉得得有一个人守在外头,便躲到了旁边。」 「再后来,我看到主管行色匆匆地出来,走向了宿舍的方向,然后又等了好一会儿,看你们还没出来,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就来找你们了……」 「啊,太好了太好了。原来刚刚就是你呀!我当时就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季红裳感动地几乎快要抹泪,「真得谢谢你!白天的时候也是,多亏你配合我换了罐头,才打了那个主管的脸!」 严茗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在剧场里就一直很崇拜红裳姐,能帮上你们的忙就好!」 她眼睛一眨,「对了,我们赶紧走吧,那主管说不定还会回来的!」 「对,我们先走。」季红裳拉过她的手,转头对青涿说。 青涿指尖一跳,蓦地转身,「等我十秒。」 等季红裳再去看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主管刚才拜神的那房门口。 不过,他动作很快,似乎只看了一眼什么东西,便回到走廊,「走吧。」 临走前,季红裳把刚刚困住二人的屋子又重新合上,将插销插了回去。伪造好现场,几人才赶忙下了楼。 走到有职工出没的地方,便算是安全了——主管就算要杀人,也必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了。 一路上,季红裳与严茗聊得热切。二人在两次事件中明显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而严茗也确实如她所说的那样崇拜季红裳,对于她的许多战绩以及辉煌都如数家珍。 唯有青涿保持着沉默。 他从未有过如此困惑不解的时候,甚至在走路时注意不到脚下,又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石块绊了个踉跄。 ……刚刚在主管的那间屋子中,他在烛光下看清了对方跪拜的神像。 他仍记得祂垂目微笑、慈眉善目的模样,也仍记得祂被自己一锤砸破金身,碎裂残破的残像。 三手妙姑。 第132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5) 现世中,天赋不同、起点不同、环境不同的人往往会走向不同的道路。而条条大路通罗马,人们可以不拘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走在自己开拓的道路上,依旧怡然自得。 第246页 剧场则不。 在这里,「活着」便是成功。 而天赋不同、起点不同、环境不同,造就了不一样的「活法」。 有像江逐厄那样的顶尖演员,保全自身后放眼大家,为所有演员命运而奋斗; 有像江涌鸣那样的幸运儿,因为亲朋好友的庇佑而能够放松、惬意地在这里生活; 也有像倪绘扬这一种人,天赋尚可,勇气一般,还算幸运,低等级的惧本可以轻松通过,但一旦涉及稍微高些的等级,便是险而又险、死里逃生。 也是出于剧场中游、数量最多的这一部分人。 在系统关于进入惧本的限制中,演员入场的头两年都只会指派恐怖级以下的惧本,第三年开始才会强制要求演员进入极惧级的惧本。 而现在,正是倪绘扬的第三年,【美好罐头加工厂】也是他的第一个高级惧本。 他是和惧团里另外三名演员一起来的,四个人在惧本第一天便碰面相认,团队合作的安全感也让他心里稍微安定一些。 头天晚上,临时小队长就发出指令,要破坏田里的那些菜苗,阻止神诞宴的举办;他们还找上了另两个惧团小队,十几人一起完成了这次行动。 每个惧团小队负责不同的菜田,而他们自家惧团分到的就是4、5、6号的三块田。 做完这件事后,倪绘扬便一直有些惴惴不安,直到第二天晚上,白衣安保真的找上门来,二话不说就将他们四个直接押下,往宿舍外走。 倪绘扬心都凉了半截,觉得自己苦苦求生两年的旅途终于要断在这里,可峰迴路转,安保没有对他们做些什么,而是押到了另一个宿舍。 他抬头看了眼门牌号。 305。 一进门,四人就把不大的宿舍挤得透不过气。一颗昏黄的灯泡挂在头顶,倪绘扬抬眼看过去,就在灯光中看到了那两个人。 一人髮长过腰,黑髮如瀑,他坐在床边,多出的发尾蜿蜒在床上,不显妖娆,反更有深邃莫测的味道。 另一人则是短髮,但面容近妖,他见四人站不下,便往长发男人的身边挪了挪。 那些白衣安保把人送到以后便关门离开,逼仄的宿舍内四人面面相觑,满脸茫然。而长发男人此时也转头看了眼那短髮的青年,换来对方清浅一笑。 「你们是演员吧?」那青年也坐在床上,抬起头微微仰视着四人,「昨天晚上是不是去5号田里闹事了?」 他一抬头,脸庞便更加清晰,连带着那双灰色的眼睛也落入几人的视线,让倪绘扬微微一愣。 他的心脏好像跳得更快了些,砰砰作响,又酸又涨。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与情爱无关,而是另一种、更深入灵魂的、仿佛沉淀了千年之久的…… 「是,请问你们是?」临时小队长葛长宇谨慎应道。 冷厉而阴寒的风袭来,如湿腻的触.手抚过每个人的脖颈。黑色的浓雾溢满身体左右,又迅速凝结幻化成诡异的人形物。 一只鬼面獠牙的青面鬼停在倪绘扬身侧,黑青色的鬼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入骨的湿寒与钝痛从那处传来。 四人目带惊惧,彼此望了一眼,就见每个队友身边都停了只恶鬼,虎视眈眈。 一个恐怖的名字浮上心间。 驭鬼师。 整个剧场内,只有驭鬼师能操纵恶鬼。 「噗通」一声,资歷最老、在队伍中最有发言权的葛长宇竟直接跪在地上,他冷汗泠泠地向下觑了眼脖子上的鬼爪,颤颤抬眼,「不知我们如何得罪了尊驾?」 有队长的带领,其余三人也知晓此事的重要性,纷纷扑通跪地。 开什么玩笑,按照驭鬼师神鬼莫测的性格,这鬼都掐上脖子了,还敢让他抬头仰视自己。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倪绘扬的视野一下子便矮了许多,连望向那青年都需要微微抬起头。 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他却不合时宜地发起了呆,心里也冒出了个荒唐的念头。 他突然觉得,好像用这个姿势去仰望他,才是正确的。 另一边,葛长宇的鬓角处浸出一粒硕大的汗,顺着颌骨向下滴落。那只鬼手虽未曾碰到他,但溢出的鬼气也有不小的腐蚀性,已经把喉咙表皮侵蚀得开裂,一股股往下渗血了! 对于他的问题,驭鬼师恍若未闻,只是挥来傀鬼控制住他们以后便不再说话,瞥过眼去看他身旁的人。 这位青年……面生。也未曾听过驭鬼师身旁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他身上似有什么魔力,总能吸引住许多不知何往的视线。 又一滴汗滴落在地,葛长宇嘴巴发干,勉强地牵出苦笑,「大人……」 而这时,那青年却突然歪过身子,凑到了驭鬼师耳边,悄悄说着什么话。 他声音很低,但由于倪绘扬离得最近,也偷听到了一两句话。 他在说:「你看,纯粹的害怕与杀戮多没意思,这种心存希望的挣扎、苦苦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希冀才是最动人的。」 说完,他又拉开了与驭鬼师的距离,轻笑着招招手,手上捏着把木梳,「小红,快过来,你家主人头髮有点乱了。」 一秒后,虚握在葛长宇脖子上的鬼爪撤去,那一身红衣的女鬼身形骤然消失,又忽而出现在驭鬼师的身后,接过了青年手上的梳子,开始听话地替主人梳头。 第247页 葛长宇长长舒了口气,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把脖子,得到一掌的血。 「你们有刀吗?」那青年又问,这一次显然是对着这边四人问的。 「有!」葛长宇还未来得及答话,就听队伍里的倪绘扬应了声。 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忙不迭地从道具里拿出了一片刀片——这是他唯一获得到的、能带进惧本里的攻击型道具,然后双手奉上。 青年捡过刀片,看了两眼,又丢到葛长宇眼前,说:「昨天晚上,你们的刀伤了我这边的人。自己想一想该怎么偿罪吧。」 葛长宇从地上捡起那枚刀片,抬头观望着青年的神色,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跃入脑中。 难道……他们昨天伤了驭鬼师? 他头皮的毛囊都快要一个个炸开,战战说道:「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 说完,他便捏着那只刀片,狠狠一咬牙,将其在小臂上一划。 尖锐的刀刃下,皮肤如拉链一般被拉开,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葛长宇对自己也挺狠,这一刀并未收手,甚至在红血的间隙中看见了一部分肌肉组织。 青涿淡淡垂眼看着,眼珠子一动,观察起周御青的神情。 他神色如常,温润如玉。 「咳咳。」青涿握拳咳了两声,提醒道,「我这边的人伤在脸上。」 葛长宇在剧场中混迹许久,怎么听不懂他的意思。举着刀片的手微微颤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狠心地划向自己的脸颊。 伤和命,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红血从横七竖八的伤口中涌出,几乎流遍了满脸,让这位临时队长看上去比旁边的傀鬼更加可怖。 葛长宇手里的刀片也沾满了血迹,他闭着眼,防止血液流入眼睛,将刀片递给了旁边的队友。 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布满了这间屋子,青涿扬手挥了挥,身子一歪,越过周御青将对外的窗子开得更大了些。 等回过身子,他又瞥了眼对方的神情。 偏暗的嘴唇向上扬起,平和的眼神荡然无存,似有血花在眼底绽放。 嗯,笑了。 此时的周御青,已经没有那位继承人公子的影子,而是真正的「驭鬼师」。 青涿扫过眼前那一张张血肉模煳的脸,心底也落下大石。 这一关,算是过了。 等时机差不多,四人小队也没有一张能见人的脸后,他便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还算有诚意,你们回去吧。下次伤人前看清楚。」 ……这要怎么看嘛。 几人腹诽着,但好歹是捡回条命,再不敢吱声,忍着痛低着头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沉默着走出了门。 青涿也跟上去,一手卡着门扉,目送他们。 葛长宇把眼皮上的血抹掉,睁开眼,深深地望向这个有着股别样气质的青年,郑重道:「谢谢。」 他不傻,能感受得到一开始驭鬼师身上冰冷的杀意。 如果不是眼前之人的话语、动作,他们不可能就这么轻轻松松踏过鬼门关。 就脸上的这些伤口,看上去吓人,其实不伤根本,用治疗道具就能解决。 与驭鬼师在剧场里的恶名相比,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手下留情了。 青涿心情亦是复杂。 要想把周御青变成手下的刀,箇中手段与诱导都必须把握在一个合适的度,而这个程度具体是多少,只能他一边试一边赌。 就连他自己,方才也没有全然的把握能保下这一群倒霉演员。 好在最终的结果不错,在周御青的心中也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只是…… 只是现在看起来,他自己也快变成与周御青齐名的变.态了。 「不必谢,」青涿疲惫地抚上额头,说,「快回去吧。」 好在现在夜已深了,走廊上几乎没有其他职工的影子,满脸鲜血的四人不至于引起什么骚乱。 青涿也转过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而就在他背过身的一剎那,走在小队最末的那道身影停了下来。 倪绘扬转过头,在鲜红朦胧的视野中,饱含某种情感地深深看向那个背影。 第133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6) 301房门被敲开,里面聊得正热切的两个女孩一齐转头看向门外,便看到了一个高挑的青年身影。 同时滚来的还有一阵浓厚的血腥味。 「打扰了。」青涿客气地朝严茗笑笑,靠在门边并未进入。 「哦!时间有点晚了,」季红裳把手上薯片扔回包装袋中,拍拍手,「严茗你先回去休息吧,咱们改天再聊。」 这两人显然有事商谈,严茗识趣地站起身,也朝青涿笑着点点头,说:「那你们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喊我。」 走廊内,她脚下的投影随着走动一起远去,青涿收回视线,对季红裳招唿道:「来。」 两人又回到了305宿舍内。 地板和床脚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青涿掩好门窗,拉开衣柜,从中取出一件条状物。 那东西被层层塑胶袋包裹着,一阵窸窸窣窣后被人取出,季红裳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株小菜苗。 蔫头耷脑的,尾巴根部只有几条细小的瘦须。 一看便是从小没吃过什么好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不过,它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第248页 「季红裳看见过主管体内的那东西,所以等一会儿,就由你来指挥周御青,帮忙把它种下。」青涿扬起下巴,点了点手上那小菜苗。 被念到名字的周御青正靠在床头闭目凝神,闻言刚睁眼,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抛至眼前的东西。 「种给谁?你?」季红裳侧目,大为不解,「你可想好了?」 若是此行成功,除掉那个视他们为眼中钉的主管、自己抢过权柄,固然能大大拉近己方与主线剧情的距离。 可这未来的风险太大了。 他们能用这个方法,别人一样也能,一旦有人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也种下菜供,那么失去神力支撑的青涿就会像前主管一般,筋肉化水、只余骸骨。 对此,青涿却罕见地固执己见,轻声道:「我们能想到的危险,主管一样能想到,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防止这件事情外露,为我们铺好了路。」 话是这么说,可在侦查之下是否有漏网之鱼,后面能否防范得住别人,各种意外都有可能会成为拉他入水的鬼掌。 即便这样,青涿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他必须向爻善迈出那一步,不仅仅是为了再见故人,更是为了解开他的困惑。 爻善、爻恶、周御青、三手妙姑……事上巧事少,更多的是愚者被蒙在鼓里的不自知。 而他从来不希望自己走进别人安排好的剧本,而是更想自己执笔编写篇章。 既然当事人已决意,季红裳也未再质疑些什么。 灯辉瀰漫,青年光裸的背部匿在阴影中,洁白无瑕,嵴骨两侧停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在唿吸中缓缓扑翅。 他趴在床上,背很瘦,却并不干柴,流畅漂亮的肌肉埋伏于皮下,画出美好的肢体线条。 一只刀尖在这背上流连,途径之处激起一片竖立的淡色绒毛。 「再往下一点,对对对。」季红裳见不得这种血腥场面,两手捂住双眼,只从指缝间留出的一条小缝观察,叠声指挥道,「再、再往右偏一些。」 刀尖对准了正确的位置。 「就这里了,口子不用很大,但是要深,至少五厘米。」 锋利的刀刃停在表皮上,持刀人似乎正在丈量下刀的方向与力度,迟迟没有动作。 青涿侧脸枕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调笑般地瞥了眼周御青,「下不去手吗?」 他眼神平静如湖面,心脏却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跳得飞快。 太刺激了。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把刀递给周御青,再亲手捏住刀尖,将它转向自己。 周御青的头髮被束在身后,有一两许碎发逃开束缚,随着弯腰的动作垂下,发尾扫到青涿的皮肤,扫出重重痒意。 他眼神很浓,却读不出意味,苍白的手骨凸出,手中握着的刀柄向下一划。 血染刀锋,痛感从神经末梢席捲到头脑中,让青涿的手瞬间握紧。 周御青目光下垂,握着刀的手很稳,避开了胸腔几处要害后飞快划出了符合要求的刀口。 涌出的血液温和地包裹住他的手掌,填满他指纹、掌纹的每一条沟壑,不高的温度却让他觉得烫手,连自己的体温都在感染之下逐渐攀升。 很烫,很烫,烫得让人想丢掉手上的兇器,冲到水龙头下把血液沖刷干净。 但那血液的味道却很甜,很甜,甜得让人想拼命挤压伤处,让更多馥郁芳香的血液流遍眼前瓷白的背,淌在床上,再被被褥和床单吸收,在寒夜中簇拥包裹着安眠的自己,温暖得如母亲的怀抱。 他杀了两个npc,却没有一个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青涿额头抵着手背,闭着的眼不住颤抖。 等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额间的汗和眼角生理性的泪花暴露在空气中,「好了……」 「吗」字并未出口,他睁开一条缝的眼睛恰好扫过某处,瞬间连疼痛都被惊讶冲散几分,眼睛完全睁开,震惊道,「你……!」 各种各样的话绕在齿间,连骂人的脏话都堵在喉咙口了,却在此时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尤其是旁边还站着一个正捂着双眼不敢看血腥画面的季红裳。 「我.操……变态。」他咬着牙低低骂道,语气恨不能把周御青亲手刀了的模样,深深吸一口气,生气地催促,「快点,你是想谋害我吗。」 这两天以来,他绞尽脑汁地用各种手段、话术哄着周御青,拉取到他的信任与部分依赖。 现在看来,完全是哄过了头。 捂着眼的晕血患者季红裳耳朵一动,忙闭着眼把手上菜苗递到前方,继续指挥着:「以斜向45度角的角度放进去,根朝内,叶朝外。」 她没听到青涿的骂声,但紧挨着彼此的周御青却直接听到了。 要换旁人,他的傀鬼已经捏断了对方的脖子。 可这话从这人口中吐出时,他却觉得浑身燃烧的血液更加沸腾。 他接过那颗小苗,一只沾了血的手轻轻扒开伤口,另一只手将那颗苗子放入。 就在这个动作完成的一瞬间,手底下的人难受得呻.吟一声,露出一半的颈侧崩出几道明显的血管,紧握的双拳剧烈发颤。 而在周御青的眼中,那片血沟一般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严丝合缝的皮肤仅留出了一个小口,让那苗尖尖得以露出体外。 第249页 天翻地覆的痛楚抽丝一般消失,青涿的手松开,劫后余生一般地喘着气。 浓稠的黑雾包裹在他身上,将满身的血迹也吞噬干净。 披好衣服以后,青涿坐起身,灰色的眼睛有些凉凉地瞟了周御青一眼,又看向季红裳,「好了。」 「啊,这么快?」捂在眼睛上的双手撤去,季红裳对二人间的诡异气氛一无所觉,关怀道,「怎么样?有什么感受?」 「暂时还好。」青涿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只是多了个异物,还不太适应。」 他睁开眼,「后面估计不会那么轻松。接下来,就看你们了。」 等体内的菜苗长大,他肯定会陷入一段虚弱的时间。在此期间,若是主管再针对他,又或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都需要季红裳和周御青来出力了。 刚思及此,立马有一阵轻微的眩晕感涌入脑中,青涿揉了揉太阳穴,正好听到季红裳的话。 「对了,你要不要来我这里拿点吃的,他不是……」 她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明显是在指周御青。 「行,走吧。」青涿答应。 虽然哄的有些过头,但想要的结果总是大差不差的,干脆便先顺着他,等时机到了再好好算一笔帐。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职工都已经睡下了。走廊的声控灯在接收到脚步声后又復亮起,黄色的光打在二人头顶。 体内的根须似乎在挪动,就像人类睡觉会翻身一样,成长中的植物也会自行寻找到一个最舒适的姿势。 被它搅得有些反胃,青涿又是一阵头晕。 他看着眼前季红裳的背影,陷入了一种仿若喝醉酒的状态,连落到视觉神经里的人都一分为二。 不仅仅如此。 仅隔了一间宿舍的路程怎么拉得如此地长,还有,走廊的灯,难道不应该是白色的吗…… 「季红裳。」他声音虚弱地喊道。 身前的背影却并未搭理,仍在一步步往前。 青涿心知不对,可浑身的肌肉都开始疲惫,思想也混沌起来,升不起一点戒备之心。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人陷入噩梦之中,被恶鬼追逐时,使唤不动自己的腿一般。 他回过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走廊两侧的铁门,门牌号拉长到一个夸张的七位数字,而305显然不在其列。 前面的「季红裳」脚步停下,青涿匆匆又回头,见她扭动门把手,身影没入了门后的黑暗之中。 他的脚步迟疑地挪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追去。 恰一进门,铺天盖地的黑暗便将他封锁。 青涿的身体狠狠撞上了一块硬物,动作不能。他盘膝而坐,双手合十,一旦想改变这个姿势分毫,就会被一片外壳一般的墙挡住。 ……就像,被砌进了某尊石像当中。 绝对的安静之中,渐有呢喃声起。 青涿双眼睁开,眼前只有漫无尽头的黑,只能侧着耳,悉心听这些诵经般的杂乱之声。 然而,这些声音像是由上万人分别发出的,音如蚊蝇,嗡嗡不休,想细听其中的内容几乎不可能。 联想如今的姿势与困境,青涿逐渐冒出了一个想法,令他寒毛乍起。 第134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7) 成千上万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发出的声音宛如信号不好的收音机,聒噪刺耳。 就在这重峦叠嶂般的音浪中,迷雾渐散,一道声音穿过屏障,变得清晰明了。 发出声音的生物好像就在青涿的前方。 「神主在上,信徒传教三十余载,诚惶诚恐,摒灭杂念。」 「此身污秽,双手沾染了数条人命,只恳请神主看信徒一心为主的赤子之心上,舍予谅解。」 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谦卑,似乎在向信奉的神明告罪。 「信徒不愿长生好命,只愿死后化作忠肝恶鬼,为神主杀尽异教孽障。」 他并未发现这个空间中还多了一个旁听者,俯身闭目,倾诉衷肠。 囿于石像之中的青涿仍然不能视物,但他却听出了眼前的男人是谁。 主管。 准确来说,是那位不断剷除异己、对他也充满怀疑的异教徒主管。 所以,现在自己是在三手妙姑的神像之中? 「体内的秽物已经侵食掉大半残驱,」就在青涿再一次尝试移动又以失败告终时,主管又开口,「只待使命完毕,了结肉身,魂归……」 「使命」? 青涿正准备倾身去听,却忽然在此刻周身一松,那铁壁一样的束缚登时消失不见,主管的声音迅速淡出。 昏黄的、接触不良而偶尔闪烁的灯光再次洒满全身,青涿又回到了那条看不尽的长廊中,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门。 他甩甩头,想把那股空气般无孔不入的眩晕感抑制下去,却毫无作用。他又尝试着扭开眼前的门把,却也如灌了铁水般坚硬,不能再回去。 偌大的走廊里,只有他一个活人,与身旁一排排通往深渊般黑暗的门窗。 青涿双腿移动,走到旁边的另一扇门前,伸出手转动门把。 这回没有受到任何的阻力,轻松便拧开了。 门后是吞灭了所有光源的黑暗,但好在身上没有了石像的束缚。 和上回一般,巨大的、杂乱的人声将他包围,等了十几秒后,有一道声音便从中脱颖而出,清晰可闻。 第250页 「神主在上,」这回的声音好像来自于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听起来很陌生,「请保佑我在这次考试中取得进步……啊,信徒并非不好学!只是那天……」 男孩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述自己考试那天的经歷,从大雨影响考试发挥说到了新买的橡皮不好使,力图佐证自己依然是个好学的好孩子。 青涿正听得入神,忽而又察觉到那声音的远去,再一眨眼,自己还是站在走廊中央,与昏光作伴。 他忽然对这个奇怪的空间产生了兴趣。 在罗马天主教中,为了聆听信徒的忏悔,有专门设立一个名为「告解室」的房间。在这个房间中,信徒可以将自己的话语不存保留地倾诉给神职人员,以求得天主的赦免。 如今,这条走廊中的房间,正和「告解室」有些相像,似乎是聆听三手妙姑的信徒祷告的地方。 青涿又走入了一扇扇铁门之中,听到了种种不同的声音。 男女老少各种音色都有,而说的内容大不相同。有的人信仰疯狂,语气激动得几乎想下一秒就为神主奉上生命;有的人则是仅将其当成一个缓解压力的方式,平淡叙述着生活中的困苦,希望求得明路。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真的成为了更高维度的存在,俯瞰众生百态,阅遍人间苦乐。 爻善平时也会听到这些话吗?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青涿回忆起那短暂的三年时光,却发现记忆里的那人几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即便是面对他好不容易考来的第一名奖状,也没有一点开心的迹象。 ……嗯,也是,如果天天都听着这些信徒的祷告,览遍沧桑,也的确不会对寻常的事情有什么特殊感触了。 「咔」,又一扇门被推开,青年的身影被黑暗吞噬。 这一个房间内的信徒十分特别。 他的声音有股说不上来的耳熟感,几乎能肯定青涿在不久前有听到过,但就是想不起来具体来自何人。 而他所说的话也吞吞吐吐,像是刚入门的信徒,对于自己的信仰都还惝恍迷离,青涿听起来也格外费劲。 「我……应该这样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会是陷阱吧……」 他咕咕哝哝的,不知所言。 退出这个房间后,青涿又进入了数不清的房间,本还明朗的情绪也渐渐地开始焦灼急躁起来。 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外在的危险,有的只是无数人的声音,和他们或虔诚、或不安的祷告。 而大多数人的信仰往往来源于苦难。 因为现实生活的不如意,便需要一个可以为自己指明方向、永远不会有错谬的精神支撑,所以在青涿聆听到的声音里,痛苦往往多于快乐。 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共情力强的人会在别人哀恸时也不由自主地悲伤难过。青涿的情绪在常人中已是出众的稳定,但在面临这么多负面情绪的情况下,也很难再保持清醒的头脑。 无穷无尽的走廊让人窒息,每扇门后都极有可能藏着一个人精神最深层面上的苦痛。这些苦痛画地为牢,将他困在这个空间之中。 青涿不再扭开房门,他脚步快速地穿过一扇扇黑洞般的窗口,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这个地方没有钟錶,但光凭感觉,他应该已经在此处彷徨了好几个小时。 走廊中没有风,跑动带起的气流吹开了眉间髮丝,拂在沁汗的额头上。 深蓝色的铁门仿佛循环不尽的诅咒,七位数的门牌号让人眼花缭乱,而这时,一串短小得让人精神振奋的数字蓦然出现。 青涿的脚步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唿哧喘气,抬头看着这三个熟悉的数字。 305。 他没有等自己的唿吸平復,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依旧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震耳欲聋的杂音潮水般退去,一道低沉的男音响起,只是说的话如有卡带,时隐时现。 「……第一次,对他……」 「分不清……还是……」 这是周御青。 青涿晕胀的大脑猝然清醒,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周御青的身份,也是异教徒!而这个房间,正是他的「告解室」! 终于摸到了一点离开此地的门路,青涿急忙出声:「周御青?」 等了两秒,那道声音竟真的回应了。 「青涿?」他低低地唿唤。 「你能听到?」青涿有些惊喜,他不知道这个房间会不会又在一段时间后把他推回走廊,只得趁着这宝贵的时间立马求助,「我现在被困在一个空间里,很像是宿舍走廊,有数不清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里……」 「青涿?」话还未说完,那个声音又好像没听到回应,再一次唿唤。 匆匆的阐述戛然而止,青涿眉头一皱,心中的不祥预感攀到顶峰,「周御青?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然而—— 「青涿?」那道声音又再一次低低地重复。 因有了希望而发热的头脑飞速降温,青涿听着耳边的唿唤,突然有所察觉。 它每一个音、每吐出的一口气、甚至每次出声前的齿音都分毫未差,就像是有一个人在不断地循环播放录音,每隔几秒又再度响起。 「青涿?」低低的唿唤。 ……又来了。 有人曾说,名字就是一种咒。它牵着一个人的一生,悲欢喜怒,连着太多切不断的因果。 第251页 它不仅仅是一个符号,更承载着「存在」本身的重量。 被这种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邪物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心神便会被不可避免地扰乱。 再者,长久地待在异空间中,精神与万千信徒相连,青涿的心境早就发生了某种变化。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向后退了几步,手边却没有摸到本该离自己不远的房门。 空旷寂寥的黑暗之中,其他信徒的声音早已消湮无踪,只有那道低沉的声音还在固执地一遍重复。 「青涿?」 「青涿?」 ………… 「青涿?」 今日天气大好,金色的阳光穿窗而来,投射在铁床上。靠走廊的窗外人来人往,穿好防护服的职工们已经准备上工了。 周御青坐在床边,投射在眼里的阳光被黑渊般的瞳孔吸收,眼神不明地垂眼看着床上安睡的人。 突然,床上的青年勐地睁眼,时常半遮半掩、含着笑意的眼睛大大睁开,金色辉光打在浅潭般的灰眸上,照出其内紧绷到极致的谨慎与戒备。 警惕的情绪、堪称艷丽的面容、沁汗的皮肤。 迸发出惊人的美感。 黑髮的驭鬼师骤然被吸引,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一抹幽凉爬上他的脖子。 那是一只皮肤冷白、骨骼秀丽的手,丝毫没有留力地掐住掌心的喉咙,手背的青筋全部凸起。 陌生的窒息感涌上来,而驭鬼师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中掺杂上了某种难言的情绪。 足足十几秒,才有光线冲破魔障,照亮了青涿眼前的这一方天地。 他勐然意识到自己已从那个无穷无尽的迷渊中离开,而自己的手已全凭本能地掐住了驭鬼师的脖子。而对方,正在默默地审视他。 意识逐渐归拢的青涿立马把手松开,毫不意外地在下手之处看到了清晰的红色掌印。 情绪大起大伏之下,刚脱险的他面临这个场景,此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遭。 铺垫了整整两天的信任可别被这一掐给付之东流了。 …… 周御青神情不动,未曾露出半点被掐喉的痛苦。他静静地看着青涿,看着他一脸噩梦惊醒的心有余悸,胸前的快速起伏;看着被床架切割成好几块的碎光打在他的脸上,皮肤在一层薄汗下微微闪着细腻的光。 那道光突然晃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的胸前便多出了一个温凉的躯体。 一双手环过他的背,在力道的作用下促进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 青年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声音中仍有害怕的余韵。 「周御青。」他没有道歉,也没说别的,唤了一次后尤嫌不够,又轻轻喊了一声,「周御青。」 第135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8) 夏日的炙烤之下,水泥路表面烘着烫人的热意。一双双鞋从略有不平的路面上碾过,奔跑着、攒动着,又停在了几栋楼房围起来的空地上。 人群围成了一个大圈,里里外外站了几层,圆心处却空了出来,地面上摞了堆成小山的箱子。 刚出宿舍就被通知到这个地方集合,姗姗来迟的青涿三人只得停在最外层,越过一群白衣人影往中间看。 那一堆摞起来的箱子大部分都开了口,看得到里面都是大大小小的罐头。 而在它们旁边,主管依旧穿着醒目的紫衣,手上提了桶水。 「又搞什么花样?」季红裳将手比在额前挡光,垫着脚不明所以地往里看。 「唉。」身边有一名不相识的职工,听到她的疑惑后嘆了口气,摇摇头。 正在这时,许是见人已差不多到齐,主管在人群聚焦处咳了两声,开始说话。 「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大家。」他语气沉重。 「今天早上,质量检测小组在我身边的这些菜供之中发现了异物。没错,我身边的所有罐头里都有。」 他伸出手,仿若抚摸孩子一般地抚过身边的箱子,话落便引起人群一阵议论。 而他又抬手,压下窸窣的声音,继续悲痛道: 「大家都知道,如果放任这些掺杂异物的罐头流入市场,将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 「差一点!我们差一点就为异教做嫁妆,将潜在的信徒同僚拱手让人!」 话到激昂处,他不甘地拍了拍箱子,「污染的菜供不可食用,所以我们不得不把这些产品全部销毁,这也代表了我们流水线一整天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阳光过烈,青涿半眯着眼,突然意识到他手上提着的东西是什么了。 不是水,是汽油。 他打算把这些罐头都烧掉。 ……可这太奇怪了。 这位潜藏的异教徒主管所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在推波助澜地帮助演员达成主线剧情。建立在他本人并非演员的前提下,惧本的难度直线下降,也不符合他们之前的推测。 哗哗水声从中央传来,易燃的汽油浸泡到纸箱的纤维之中,把箱体的颜色染得更深。 紫皮手套一挥,燃着火苗的细柴被投入堆积物中,一瞬间便涨起大火,火焰窜出两人的高度。 外焰的温度滚热,周围的气温随之上升,青涿体内的植物也好似被唤醒,比体温更高的温度仿佛一只暖宝宝,将他那一块的骨头与肌肉都捎上烫意。 第252页 火堆的炽热把人群往外驱散了些,红色的火光跳跃在一片雪似的白衣中,也跳跃在离它最近的紫衣人眼里。 他语气沉沉,「这样的教训对大家而言都刻骨铭心,希望诸位同事能在之后的工作中更加小心谨慎,谨防异物污染菜供!」 这一场大火似乎真叫职工们情绪低落起来,偌大的人群中不闻一丝人语。 而场地中堆积的箱子很多,这火还得烧上好一会儿,主管并不打算让职工们围观全程,将手一挥,「都好好记住教训,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吧。」 蔫蔫的人群如流水般往厂房走去,青涿走在靠后的位置,最后转头看了眼那已经下降了些许的火光。 算算时间,后天就是神诞日,而他们如今还未找到惧本埋藏在深处的陷阱。 没错,就是陷阱。 按照5号田的那位菜农的说法,如今菜供的数量是远远不够的。现任主管作为一个异教徒,不会採取任何措施来补充「肥料」,反而火上浇油地把整个厂一整天的产出烧了个干净。如此下去,系统设置的主线任务不攻自破。 而昨夜那个奇怪的空间,虽然以梦境的方式呈现,但青涿并不觉得这真的只是一场梦,是自己无端的臆想。 其实醒来后经过一番斟酌,他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季红裳,然而对方表示从未听闻,这便又陷入了一点头绪也无的苦恼之中。 如今之计,也唯有等他体内的植物长成,拿到主管才能触及的那些信息后再议了。 ——说起这,早晨清醒后,他让季红裳用相机拍摄了背部的情况。 经过一夜的血肉供养,昨晚还仅有一指粗的小菜苗发荣滋长,已有大片的绿叶从皮肤中冒出,观其长势或许在今晚就能长全。 等待的时间不算轻松,生长在体内的植物与其种在土里时保持了一样的习性,根部会不断伸出分支细梢,在人体内蜿蜒挪动,深入到内脏深处后牢牢吸附住每一寸筋肉,带来的感受便是仿佛有一群蠕动的细虫在体内爬行。 而长好的枝叶冲破束缚,展露在背时,皮肤会裂开一道扁平的口子,从中流出来浓墨般的深绿色汁液。万幸的是,这个液体并没有什么异味,免去了被寄生者的进一步痛苦。 时值中午,305室内,狭窄的下铺上两人一前一后盘膝而坐。 青涿褪去了上衣,露出赤裸的背部,而周御青坐在其后,手上攥着一条毛巾,轻轻擦拭掉他伤口处流出来的浓汁。 探出叶片的菠菜颜色并不厚重,是新叶嫩芽般的青绿,落在他苍白的背上宛如一块翡翠白玉。 本该诡异的画面,却无处不彰显着美丽。 早上的一场惊吓让青涿锉了锐气,在周御青面前展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但他恢復得极快,不用多久便又成了平时的模样。尽管被体内的植物折磨得脸色苍白,却还不忘调笑。 他反过手,指尖点了点那空气中颤颤巍巍的菜叶,神色漫不经心,「你说…这个菜要是长熟了,味道怎么样?」 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周御青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就被门口蓦然响起的拍门声掐断。 敲门的人火烧屁股一般着急,咚咚的闷响夹杂着几乎要破音的男声。 「305有人在吗!我有事情要和你们说,人命关天!在不在!!」 擦拭在背的毛巾一顿,周御青掀起眼,静静地看向门口的位置,并无动作。 青涿转过头看他一眼,握着他的手腕把毛巾撤去,自己飞快地套上衬衣。 宿舍的门都没有上锁,门外的人十万火急却也没有直接贸然闯入,很有可能就是顾忌着屋内的人。 铁门被从内拉开,发出嘎吱一声。青涿看着门前的人,惊讶地挑挑眉。 「是你?什么事?」 门外的男人满头是汗,双目因惊恐而微微放大,两只眼睛聚焦在青涿身上,抖着嘴唇道:「我的队长、不,我们惧团其他三个人都被举报,刚刚已经被安保拖走了!!我知道两位一定有办法应对的,对不对?!求求你们、求求……」 这个形色仓皇的男人,正是之前捣毁菜田,被押来赔罪的人之一。 被举报?找他求助? 青涿一时间没理清眼前之人的逻辑。 305室与这群人说起来应是有仇无恩,就算要求助也应找他们之前合作过的惧团小队,怎么还慌不择路找到自己这边了。 倪绘扬紧张害怕的情绪如火山喷发,全身上下抖个不停。而就在他将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射在青涿身上时,忽然又安静了一瞬。 他身体也不颤抖了,怔怔然垂下头,摊开了左手掌心,露出一块紧攥着、被手汗浸湿的石块。 那是一种常见的道具,青涿曾在交易行里见过。 一般是惧团内有多名成员一起参与惧本时会带上,作用就是提示惧本内同一惧团的存活人数。 当存活人数超过1人时,石块会亮起,反之,则是无光的状态。 如今躺在倪绘扬手里的石块,已经没了光迹。 也就代表着…… 倪绘扬脸色煞白,两眼失去聚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手里失去了效用的石块也撒手掉在身旁。 他的那些队友,已经命丧黄泉。 青涿垂着眼扫过他,低声说了句「节哀」,便抬手将门合上。 就在门框只剩一条小缝时,一只手蓦地伸了进来,挡住了欲关的门页。 第253页 门外的人手腕用劲,又将门推开了些,从那推出的空隙中,自下而上地仰望过来。 「帮、帮帮我……」 「我、我们之中出了内鬼,我不能再和那些惧团的人一起行动了……!求您帮帮我,我愿意把所有道具都给您,听您差遣!」 青涿思量片刻,还是将他放了进来。 午后的305室内,又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青涿和周御青坐在床沿,而倪绘扬自然不敢也坐上去,反而蹲在了桌边,两臂环抱着自己,一副秋风萧瑟的模样。 他如今已经冷静了许多,仰起头却没有去看威名赫赫的驭鬼师,而是转向了青涿,「大人……」 此情此景,让人不由得想起了电视上的古装剧。 ——被贪官提到衙门中的无辜良民,在被凶神恶煞的持杖衙役包围时,就是这个情景。 青涿无奈,「我叫青涿。」 随后又伸手拍上身旁人的手臂,「他叫周御青。」 然而,倪绘扬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在这件事上分外固执,「大人……」 或许是刚刚经歷了熟识之人的死亡引发的应激状况吧。 青涿没有纠结,干脆随他去了,「你说你们出了内鬼?谁?」 倪绘扬沉默了两秒,又摇头,「不知道……」 「在刚惧本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正当身份。为了进厂以后一起行动,就找了两个相邻的男宿,占用了里面npc的身份……哦,这件事做得很隐秘,没有人知道。」 他说着话时,青涿轻轻瞥了眼正操纵着小红整理衣衫、完全置身事外的周御青。 这个说法与周御青当时进来的方式相同,也就是说明,这四个人都拿到了「异教徒」的身份。 「后来,我们做什么事都十分小心,避免被任何人发现身份,只和隔壁惧团的人透露过。」倪绘扬又说,「这次被人举报,刚好就举报我们的两个宿舍,这一定不是巧合!」 「所以你觉得是隔壁惧团的人做的?」青涿侧靠在床杆上,睨着他,「可你忘了,我也知道你们宿舍的号码。」 「万一,是我做的呢?」 第136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19) 当然不会是青涿干的。 可意外地,这个仅有一面之缘、还算不上什么善缘的演员也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不可能,不会是您。」 坐在床上的人发出一声轻笑,不置可否,继续试探道:「所以你希望让我们帮你揪出内鬼?」 倪绘扬双眼放空思考了两秒,又摇摇头,提出来的要求简单得有些谦卑,「我只想和……你们,一起行动。」 「可以。」青涿爽快答应下来。 这个惧本的重心本就在于主线剧情,那自然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而且倪绘扬队友已死,他的身份又是一名异教徒,很难保…… 等等,异教徒? 一道灵光乍现,青涿忽然记起了一道声音——来自于昨天夜里的那条祷告长廊中的一个房间。 原来是他啊,难怪听着有股若隐若现的熟悉感。 倪绘扬求救未果,却成功加入了这个小团队当中。他来时匆忙,此时正想告辞,却又被青涿一手拦下。 「等等。」 青涿在这个惧本中能接触到的异教徒现在也就周御青一人而已,而他并不想把自己和三手妙姑可能的关系透露给对方。 开玩笑呢,他们现在看着同舟共济,实则貌合神离。他可从未忘记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惧本里。 现在终于有了第二个异教徒摆在眼前,还不得抓紧套点信息。 「带我去你们宿舍看看。」青涿说。 倪绘扬的宿舍在四楼,如他所言,宿舍内只有他一个人,而隔壁那间已经完全人走楼空。 由于部分职工的死亡,如今的流水线内紧缺人手。而现主管上任后便将招聘的职权要了回去,以他的最终目的而言,当然不可能再做招聘、为罐头厂拉取信徒。 因此,这些因死亡而导致的床位空闲也就一直保持了下来。 屋内逼仄,能坐的地方唯余那张嘎吱作响的铁架床。倪绘扬走在前面,俯下身用袖子将床榻拂了拂,然后才握着双手站到了一旁,嗫嚅道:「请坐……」 观他的神色与动作,青涿总能品出点殷勤备至的味道。他有些新奇地看了眼倪绘扬,也没和他客气,坐下后就开门见山: 「异教所信仰的是不是三手妙姑?」 倪绘扬身为床位的主人,自己却不坐。他显得十分侷促,两只手无意识地抠着手皮,「是。」 他好像非常紧张。 青涿自省了一会儿,回想起他前一天晚上逼迫这个小队的人自.残,恍然发觉对方怕他好像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这也没什么不好,人在紧张、害怕的情绪中时,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微动作、微表情。 青涿看着他,继续问:「那你们有什么感觉?真的信了吗?」 抠手的动作静了下来,倪绘扬翻开眼看了他一下,又飞快将视线移走,支支吾吾着:「好像、是信了一点。」 哦? 青涿感兴趣地挑起眉头。 这样说来,同为异教徒的周御青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咯?真难想像这种人会去信仰某个神——若是他把自己当成神还说得过去。 第254页 「关于祂,你还知道什么?」青涿沉吟了会儿,问,「比如祂的来歷、教义等等。」 倪绘扬的紧张情绪渐渐缓和下来,说话也流利了不少:「我知道的不多,都是人物背景上的提示……」 「这个世界原来是有三神,三神归属于同一信仰,其中一个神就是现在的三手妙姑。后来,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新的信仰……也就是罐头厂的信仰。信徒分流,信仰的力量大大流失,其他的两个神已经陨落,只剩下三手妙姑一神。」 「原信仰的信徒都觉得遭到了背叛,因此常常会隐藏身份,卧底到新信仰中。这一次的卧底任务,就是要在他们的神诞日里破坏神诞宴。」 三个神…… 「那你知道最初三神的另外两位都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不知道。」 轻轻嘆了一口气,青涿没再强求。 三神……上一个惧本中,确实有三个神。 混沌主式微,囿于金洞寺,神力溢散时,便会被这三神贪婪地吸收、吞噬。 ——这是爻恶告诉他的。 每当有多一个线索披露时,带来的却不是令人恍然大悟的真相,而是一层又一层的困惑将他团团笼罩。 倪绘扬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人物背景里描述的,再多的也问不出来,青涿的一条线索又宣布断裂。 站在桌边的男人见他表情流出些失望,所做的心理建设又蓦然崩塌,诚惶诚恐起来,「抱歉……」 「没事。」青涿沖他笑笑,为了不再刺激眼前之人的心脏,他起身告辞,「我先走了,谢谢你的线索。」 这人说来也应当过了不少惧本了,怎么胆子还这么小呢。 「别、别客气。」倪绘扬将他送到门口,伫立在门前目送那道背影一步步走远,声音越来越低。 …… 中午一过,或许是体内的植物已经长到了关键阶段,根须枝叶疯狂蠕动扩散,带起的疼痛与反胃感将青涿折磨得脸色煞白。 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发着涨,仿佛下一秒就有一株嫩芽要破土而出,偏偏又被一层层的衣物与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压制着,将他闷出了一身的汗。 「b0608,主管找你。」 屋漏偏逢连夜雨,领班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将一只手搭上了微微发颤的肩膀。 青涿闭了闭眼,吃力地站起身,低声回:「知道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 昨夜主管已经发觉了有人探查的踪迹,依照他对自己的疑心,肯定会有所举动。 他步伐因病痛而有些许的迟滞,慢慢走到了厂房边缘的那间办公室门前,轻轻扭开了门把。 门微微敞开,将目光投至门内的青涿心脏骤然重重一跳。 暗色瀰漫的屋内,一个男人赤着上身,背对着门口而立。 那嵴背已看不出什么皮肉起伏,如同一张皲裂的地皮,一朵朵发黄的枝叶从地皮上长出,蔫头耷脑地垂在半空中。 绿色的浓汁从每一道裂痕中溢出,爬了满背,流到裤子上,将其印出一片片湿痕。 「咚」 门关上了。 「是你。」主管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紫色防护服,也没有戴面罩,低哑的声线像是两片枯树皮摩擦出来的声音。 他转过身,露出一片瘦可见骨的胸膛。脸颊两侧下陷,突出的颧骨在说话时缓缓移动:「我闻到了你背后的味道。」 「是你。」他一步步走近。 青涿的脚步微微后退,鞋跟抵住了门板。 眼前的男人骨瘦嶙峋,干瘪得让人想到了放置太久而流失水分的人参,嵴背那片昨日还青翠欲滴的植物也随之一起干巴下来。 是因为……有别人的植物正在成长吗? 青涿双目凝望,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个不喜不怒、却格外有股惊悚感的男人,背在身后的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门把。 等自己背上的植物彻底成熟时,主管就会被吸干血肉,徒留枯骨。而如今,那股支撑主管与菜供共生的神力似乎已经在缓缓抽离,一点点剥去他的生机。 主管脚步停下,他的眼皮也被吸食得只剩薄薄一层,眼眶周围的肉更是几乎于无,只有那两只眼珠仍然在原来的位置,凸出一半,眼仁窄小。 「只要杀了你,就好了。」他扯开干枯的双唇,露出八颗发黄的牙齿,伸手朝眼前的青年抓去。 跑! 青涿不再犹豫,背着手扭开门便往外沖。 ……!! 被炽光灯照得明亮的厂房已从视网膜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望不见尽头的长廊。 长廊两侧深蓝色的铁门一字排开,门牌号拉长到夸张的七位数字,而在数字之前,还标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负号! 不祥的红色灯光铺满整条长廊,青涿咬着牙,一头沖了进去。 乍一进入了这片诡域之中,低寒的气温便将他整个人包裹。 背上的植物似乎也在此刻闻到了什么令它兴奋的味道,激动地抖起枝叶,簌簌作响,将他腹内五脏搅得翻江倒海。 青涿提起全身的力气往前奔跑,一刻也不停,两侧的铁门飞速从身边掠过,几乎快出了残影。 背后很安静,没有追逐而来的脚步声,空荡得仿佛这片空间中仅有他一人。 他竭力朝前跑,也并不回头,跑得膝盖的骨头都在动作中咔咔作响;跑得喉间干裂,溢出丝丝铁锈味道。 第255页 直到胸腔内的心脏再也支撑不住长时间的剧烈奔跑,紧缩作痛,他才将脚步缓下来,唿哧喘着气。 而就在此刻,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累了吗?」主管的身影从脑后响起。 仿佛一股电流自接触面游弋到四肢百骸中,青涿浑身的神经都开始发麻。 肩上的手掌仿佛一根粗壮的锁链,将他箍死在原地,无法往前移动,更无法转身。 青涿做了两个深唿吸,将狂跳的心脏安抚下来,尽量冷静道:「只要我的菜供长好,你就会死,对不对。」 拖时间。 现在只能拖时间! 他的能力只能维持五分钟,五分钟内若没找到出去的路,还是一个必死的下场。 倘若能等来季红裳和周御青,那还有一线生机。 「不会有那一天了。」主管低低笑了笑,声音刺耳得犹如破旧的车轮在公路上划擦,他捏了捏手底下紧绷的肩膀。 「丰满的、有血有肉的躯体。」他喃喃着,语气愉悦起来,「只要杀了你,马上就会是我的了。」 背后的杀意犹如那根投入油堆中的火柴,猝然烧成熊熊大火。 青涿垂落身侧的手握紧,嘴上却还有商有量地,认怂一般打着哈哈:「哈……不用那么大费周章,我可以把体内的植物拔出来,保证绝对不会威胁到你。」 第137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0) 赤红色的灯光流露出不祥的味道,青涿像是陷身于某种诡谲的陷阱中,被恶鬼捏住了脉搏。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找不到逃离此地的方法,也挣不过肩上岿然不动的手。 而背后的主管笃定了他无法从手底下逃脱,自己已经胜券在握,反而不急于立马杀了这个不知天高的人。 他们还有很多仇,等着一一结清。 掌心接触到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主管拉扯出满意的笑容,斜着头贴着青年的耳侧,恶魔低语般的声音清晰传达到他的耳朵里:「你在害怕?」 「当初你让那些无知信众怀疑我时,可没有这么胆小。」 黑色的浓雾自他指尖蔓延,缓慢地朝手掌推进,五根手指一一染色,形如被大火烧过的树枝。它们加大了力道,指尖深深陷入肉里,捏得骨骼都发出了牙酸的咯吱声。 毫无疑问,他这一次是决心要下杀手了。 青涿想起早上那片窜起两人高的烈火、烈火中噼啪作响的废弃罐头,已经猜到为何主管如今没有了任何顾忌,甚至不再找任何藉口、光明正大地对付他。 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一场大火,烧掉了整个工厂一天的生产产品,即便此时信徒们对他的质疑达到顶峰,不再听他的话办事,也挽救不回这些白白浪费掉的菜供。 神诞宴被破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但是…… 青涿又迟疑起来。 主管口中的「使命」、不惜牺牲自我也要达成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敌方神明的生日? 颇有种「不吃不喝连夜进修了三个月高等数学,最后只是为了在菜场砍价」的头重脚轻感。 不过嘛,疯狂信徒的心理,谁又知道呢? 青涿认命地嘆了口气,仿佛真被此刻的死亡威胁浇灭了浑身气焰,承认道:「生死攸关的时候,谁不是胆小的?」 他的乖顺让背后的人舒服不少,连箍在肩头的手都略微松开,放过了那一块即将支撑不住的骨头。 而就在此刻,一阵疾风勐然迎来! 一支飞箭般的东西「砰」一声巨响砸在那只枯手上,将那本就卸了几分力道的手砸得微微偏移。 两道身影如同被投射的3d影像,闪烁着出现在了长廊之中,季红裳召回了自己投掷出去的毛笔,飞快在画卷中写着什么,语速急促道: 「我们挡住他,你去找找这个幻境里的阵眼!破坏掉阵眼就能出去了!」 在主管的手偏移的一瞬间,青涿反应极快地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往身后匆匆一瞥,正巧看见垂目望来的周御青。 那人的眼神里…… 下一秒,浓稠似棉絮的黑雾便翻腾涌出,将身后的三人全部包裹,连带着里面的一切声响也彻底消湮。 身后是滚滚云雾,身前是无尽长廊。 惧本中的鬼怪,大多都在人类的实力极限之上;要想除掉它们,要么拥有一身非人类的超强能力,要么只能利用惧本内的规则。 而一旦惧本内的规则里涉及到了剿灭鬼怪的方法,那么该鬼怪就几乎不可能凭藉演员的自身实力消灭。 在这个惧本中,规则已言明了消灭主管的方法。也就说明,光靠季红裳和周御青两人的实力,或许也拖不住太久。 青涿脚尖一转,飞快打开了左侧的房门。 门内无光无声,如一张漆黑的巨嘴,等待将踏足之人一口吞没。 空的。 青涿转身即走,又打开了另一侧的房门。 同样空空如也,只有满室黑暗。 按照季红裳所说,这里是主管所制造的幻境。而他眼前的这个幻境,实在与昨夜梦中的那个异空间太过相似——除了走廊灯光的颜色,以及门牌号上的数字正负有所不同,其余一概一致。 在昨夜的异空间中,左右两侧的房间里全是信徒的祷告,盛满了信仰,是教派的核心所在;而走廊只作为一个承载、连接的桥樑,本质上并没有存放什么关键的东西。 第256页 如果这个幻境是主管作为一个教徒、基于憧憬的心理所制造的模仿品的话,那么最关键的阵眼也一定在房间中! 按照一左一右的顺序,一扇又一扇深蓝色铁门被推开。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时间紧迫,青涿不愿浪费任何一秒钟。那些自打开以后便再也没有人关上的房门仍敞开着,只露出孤零零的门框,黑暗空洞的内里仿佛猝不及防间就要伸出一只鬼手,将人拖入无尽深渊。 饶是如此,这样的排查速度还是太慢。 背后那团遮天蔽日的黑雾已经逐渐远去,青涿逡巡于一扇扇紧闭的门扉,又一次次奔向下一个房间。 走廊依旧狭长无垠,两排渐渐缩小远去的房间看得人眼花缭乱,而那为了包容住过长数字而抻长变形的门牌,就像一张大笑的嘴,无声地看着身形狼狈的青年做着无用功。 不行,太慢了。 青涿在奔跑中唿吸急促,别无他法之下,他仍然尝试着最愚蠢最低效的穷举法,脑中也仍在一刻不停地转动。 这么多房间,最有可能把阵眼设置在哪里? 在哪里?!! …… 倏而,他握在门把上的手一顿。 吊在眼睫上的汗粒随着眨眼的动作坠落,那双清澈得仿佛被清泉洗涤过的灰眸抬眼看了看门牌号。 一步步退回走廊中央,青涿左右环望,视线从一个个门牌上掠过。 他有了一个猜测。 不再推开左右房门,他直直朝走廊尽头跑去。 暗红的灯光下,无穷无尽的前方、只身前行的寂寥会压抑住人的心理,让人心生胆怯,让人望而却步。 但青涿并未停下脚步,也不曾为这一个个还未探寻过的房间停留。 他知道他的目标在哪里。 奔跑带起的清风席捲过寂静的走廊,十分钟后,他肩头耸动喘着粗气,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抬起头,目光从门牌上的每一个数字扫过,青涿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昨夜,在「季红裳」的带领下,他踏入了承载着主管祷告的第一个房间。 也亏得是第一个房间,让他额外留心了一下门上的怪异门牌号。 关键就在于这个号码。 同样是七位的数字,相似度如此接近,特意的模仿暴露了主管的某种执念。 像此类承载了信徒祷告的地方,当然不是谁都能造访的。而卧底在敌营的这名信徒,虽然已在敌方谋到了掌权的至高之位,但在自己的信仰中很可能仍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信徒,只是千千万万房间中的一个。 憧憬催生出欲望,欲望造就了模仿。 在这样一个他能全权控制的异空间里,他一定会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中。 铁制的门把手有些冰凉,但很快被手心的温度影响,逐渐升温。 「咔」 青涿扭开了锁,推开了门。 果然,门后再也不是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而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没有开灯的房间。 赤红的灯光穿过门框,打到屋内的地面上。而在灯光所不及的房间中央,一塑半人高的金像正拢着身上柔软的绸料,慈和的眉眼如温水轻柔,看着喜爱的孩子一般注视着来者。 果然,猜对了。 青涿还来不及高兴,眼尾余光便瞥到了房间内的另一人。 他背上的植物比十分钟前又败了几分,皲裂的皮肤裂痕如同蛛网,密密麻麻布在身体各处。 他转过身来,低沉地笑着。 「我还以为要白等一趟了。」他知晓猎物逃不出掌心,不急不缓,甚至用上了有些欣赏的语气,「你确实有点本事。」 青涿浑身肌肉戒备地绷紧。 是主管。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会分.身? 对面的男人此时招了招手,「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 话音之间,几注水流般的黑雾流窜到青涿身后,抵着他的嵴背将他推到主管眼前。 黑瘦的手指抚上了他饱满而苍白的脸颊,划过细腻挺拔的鼻樑,痴迷地勾住黑色的柔顺髮丝。 主管脸颊上的笑意越发扩大。 鲜活而生命充沛的躯体,也是他曾经拥有过的啊。 半垂着眼的青涿却在此刻将那双澄净的瞳孔完全睁开,懒懒地拖着嗓音问:「主管,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干枯的声音仍未提起一丝警惕。 「反派死于话多。」 青涿也笑了,缓缓的咬字流淌出藕断丝连的暧昧。 这一刻,他反手便毫不犹豫地激活了能力。 一时间,柔软的辉光从他指尖莹莹散出,温和如母.乳的暖流在每一寸血管中流淌,肩骨与后背、五脏的疼痛如同汇入大海之中,被沖淡得几乎察觉不出。 而这辉光,也映亮了主管的脸颊。 那颗凸出眼眶一般的眼珠子骤然紧缩,本就不大的瞳仁缩成针尖大小,而几乎占满的眼白爬上了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久久瞠目,连他的表情也陷入呆滞之中。 「你睡着了,睡得很沉,不愿醒来。」青涿将嗓音压低,降到了一个令人和缓而舒适的幅度,以让沉睡在梦中的人更放心安眠,「你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祂金光璀璨,两手合十,多余的一只手则向你伸来。」 第257页 织梦者编织梦境,却无法直接操控做梦的人。他可以在梦境中埋设下无数陷阱,但只能诱导入梦者自己一脚踏入。 主管双目大睁,嘴唇颤抖着,哆哆嗦嗦地就想跪下。 「『我的孩子,跟我走吧。』祂说。」青涿咬字也更加模煳不清,仿佛真在懵懵懂懂的梦境中,拨不开团团叠叠的云雾,「祂的身影渐渐远去,而追寻祂的道路,就在你脚下。」 第138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1) 能见度极低的视野叫人昏昏欲睡,熹微的光团仿佛会唿吸一般缓缓扩张,更让人一觉好眠。 脚步艰涩地移动起来,背部长满了枯枝败叶的男人僵硬地往前移动。 在他身侧,黑髮青年闲适地站立着,嘴上在为梦者搭建美好的梦境,手上却不急不缓地开始脱去自己的上衣。 「祂停了下来,让你伸出自己的右手。」 随着话落,怪物般的男人脚步停止,唿吸急促,伸出了布满裂痕的右手。 在他看不到的现实之中,他已停在了那尊塑像之前,离祂慈和的笑容仅一步之遥。 青涿把上衣脱去,背后被压抑了许久的枝叶舒展开来,欢乐地微微摆动。 他背过手,用指甲掐下一片枝叶。 嫩绿色的汁液被挤压在指尖上,他将这片由自己血肉浇灌而成的叶片放在了那只伸出来的手上。 「这是祂给你的恩赐,」青涿把衣服穿好,淡淡地看着如获至宝、喜形于色的主管,「你知道该怎么做。」 主管的手逐渐握紧,紧紧地抓牢了手上的「恩赐」,勐然便将其塞入嘴中,狼吞虎咽,叶片挤压出的菜汁从他齿间飞溅出来。 堪称野蛮的画面之外,青涿淡淡观望着他。 早些时候还与周御青玩笑,说这个菜长出来会是什么味道。 没想到,会是这位主管来尝到第一口。 空气中仿佛传来一声轻笑,马上便被重物倒地的异响覆盖,高大而骨瘦的男人如同将死的虫,紧紧蜷缩着,口中发出痛苦的哀鸣。 形状柔和的眉宇微微挑起,青涿有些意外于他反应之大,但这又正中他下怀,遂语气更加柔缓低沉。 「你周围的景色变换起来,再也没有了你的神明,这一切只是专门为你设置的一个骗局而已。」他微微瞥向地上那尊作为阵眼的神像,「欺骗的迷障散尽,你眼前却是你最憎恶的、那位夺走了神明大部分信众的,『祂』的神塑。它睥睨着你,脸上笑出的每一个纹路都在诉说着嘲讽。」 主管背上的枝叶几乎败尽,叶片蜷缩,色泽褐黄,像是秋季落满了大街、一脚踩下会咔吱碎裂的死叶。 「呃……呃啊……!」他痛得翻来覆去,一遍遍碾着背上的植物而不自知,痛中有恨,愤怒的低吼与哀鸣仿佛真让他化身成了怪物。 生气吧?愤怒吧?生气就赶紧起来,把神像砸掉啊。 青涿格外好心地将那一步之遥的神像再度挪近,放置到一个极其趁手的位置,方便主管一翻身便能摸到,继而在狂怒之下砸掉它。 只要这样,阵眼破除,主管分.身受到重创,至少接下来的一天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蛆虫一般扭动的主管又是一个勐得翻身,痉挛的胳膊挨上了冰凉的金身,手指抚上了神像的底座。 哦哦哦!要成了! 在青年期待的注视之下,抽搐抖动的男人又一个翻身,翻了回去。 青涿:……? 啊,这是,疼得没有力气了吗? 他疑惑地蹙眉,又开始发动能力,极力地诱导,「你的手边的神像来自于你敬爱神明的敌人,是它刚刚让你误食了菜供,也是它,让你如此痛苦。」 稍微有点血性的人这时候说什么也会报復一下的吧! 然而,刚刚还沉浸在梦里,一步步吃下他的诱饵的男人却充耳不闻,仍然在地上翻滚、嚎叫。 两次尝试都不成,那就并非偶然,而是真驱动不了了。 虽然青涿还未明白为何造梦能力失去了效用,但流淌而去的一分一秒已经不足以让他想其他的办法来破坏阵眼了。 在惧本中第一次发动造梦者能力,生效时间也只有五分钟。 他咬咬牙,走到主管身边,将那塑金像抱了起来。 这神像没有想像中沉重,却也不轻。青涿微微低下头,与怀中神像对视。 在上一个惧本里,他也将这神像砸了个稀巴烂,造成的后果也仍歷歷在目。 如果可以的话,他是不想再一次重蹈覆辙的。 迅速地勐吸一口气,青涿将神像高高举起,小臂的肌肉骤然鼓出,一条条手筋也浮现出来。他用了十足的力气,将手上的东西狠狠砸向墙壁。 同上次一样,金像在他的手中格外易碎,只消一砸便瓜裂成不规则的众多碎块。 青涿没有听到碎裂的脆响,只有一阵倏然占满他所有听觉的耳鸣震得他头脑发昏,伴着胸腔里加速到极限的心跳。 一阵咸涩的苦味在嘴中蔓延开来。 ………… 动手之前,青涿便猜到自己会有剧烈的反应,甚至可能会昏迷过去。 但他没想到,这一昏,居然昏了大半天。 睁眼时,自己已然身处在305宿舍里,躺在不属于自己的下铺中,窗外是一片沉沉的深蓝色,暗淡的月光照不亮视野,但也能让他看到坐在自己床边的那个人。 第258页 长发蜿蜒到床铺上,爬上了他的小腿,而长发主人正闭着眼,似乎在这个姿势下入睡了。 青涿用手肘微微支起身,目光投向桌面。 桌面上的小闹钟每走过一秒都会发出有节奏的机械声,透过表层的玻璃面,能看清底下的时钟刚刚走到四点的位置。 而在钟錶旁边,一叠深紫色的防护服正整齐地放置在桌面。 他坐起身的动作轻微,但以坐姿入睡的人本就浅眠,周御青瞬间睁开了眼,将头转向他。 「醒了?怎么样?」 「我很好。」青涿闻到一阵明显的血腥味,讶然道,「你受伤了?」 「嗯。」周御青低低应了声。 随后,屋内陷入了一阵沉默,青涿没有再说些什么,睁着灰色的瞳孔静静观摩着对面的人。 周御青……好像哪里有点不一样了。 他睡了许久,脑子里早就没有半点困意,便下了床,将位置让给这床位原本的主人,「你睡吧。」 周御青似乎受的伤不轻,也未与他客气,理好床铺后倒下,闭了眼。 两人的位置对调过后,青涿便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那叠象徵罐头厂掌控权的衣服。 他拿到了主管的位置,那么前任主管便已迎来死亡。本想从对方嘴里再撬出点和三手妙姑有关的信息,现在也只能暂时放弃。 还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 按道理来说,每个演员的能力都是系统独家定制的,使用起来的效果和表现都是独一无二的。可事到如今,他已经看见过很多次一模一样的黑雾,从不同的人手中释放。 【成长】中的爻医生、因为接受了控制而被医生赠予力量的小灵、对他迸发杀意的主管,还有就是眼前躺在床上的驭鬼师。 小灵的力量来自于爻恶,主管的力量来自于信仰——换句话而言,也就是来自于他所信仰的混沌主。 爻善与爻恶之间有着不可知的关系,而周御青也曾亲口从嘴里说出了爻恶的名字。 来来往往,牵丝绕絮,仿佛真有一条将彼此黏连的黑雾,把这些人构成了一个整体。 他们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爻善从天而降,将他带离泥潭;爻恶突然闯入了一个连设定集里都没有他的惧本;周御青的相见虽是巧合,但初见时他的疯狂与杀意,明显是早就认识自己。 「唿——」 青涿垂下头,十指插入头髮之中,头疼地抓了抓。 倘若真在某个惧本里见到了爻善,他一定要抓着对方问到底。 而正在这时,一阵异样浮上脑海,他动作一顿。 把手放下以后,他闭上了眼,在缓慢的唿吸中感受自己的每一次脉搏,与每一寸肌肤。 扎根在体内的植物已经长成,茁壮漂亮得比前任主管背后那片有过之而无不及,根系已经扎稳,也不再急躁地挪动。 身上没有什么伤口,昨天被主管捏得发疼、表皮淤青的肩膀都在一夜之间大好。 简而言之,身体状态十分良好。 可是,极度不正常。 昨天他发动了能力,按照能力的副作用,他的全方面属性会下降一半,整个人应该会虚弱不堪才对。 青涿唤出了系统界面,立马在一片莹蓝的界面中捕捉到了一个小红点,正贴在能力一栏的右上角。 系统界面在惧本内几乎没有什么用处,既不能与其他演员联繫,也不能临时从商城里採购资源。而道具存放的背包可以单独唤出,能力更是能直接使用,因此青涿进入惧本后从未将其点开看过。 进入能力专栏,小红点位移到了【使用日志】的右上角。 青涿将它点开。 加粗的红色字体映在他瞳孔中,迅速阅览完后,那瞳孔微微眯起。 【异常操作警报!!】 【能力发动时间:[美好罐头加工厂]第14场,第三日,16时35分】 【能力发动结果:发动失败】 【失败原因:检测到级别更高的操控类能力,本能力受到压制!】 能力的发动,竟然失败了?!更高级的操控能力? …… 一个多小时后,天际露出鱼肚白,安眠中的职工宿舍被唤醒,走廊上渐有三三两两的人影。 「这个给你,好好养伤,我去一下隔壁。」青涿扔下一捆白皑皑的绷带,留下轻飘飘一句话便出了门。 周御青的伤不算轻,因伤口来自于级别较高的鬼怪,蕴含的鬼气腐蚀肌肤,久久无法止血。 青涿给他留下的正是第一个旅行惧本中获得的绷带道具。这道具等级为d,面对高级惧本中鬼怪造成的伤势起不到什么作用,蕴含的治疗量也只是杯水车薪。 但就算不当成道具用,它好歹也长着绷带的模样,拿来包扎伤口还是可行的。 青涿走到301门口,敲门得到应答后,便扭开门把推门而入。 屋内居然不止一人,季红裳与严茗一道坐在床边,前者正拿着一块牛肉干递到后者眼前,被摇摇头婉拒了。 听到有人进来,季红裳转过头,目光在接触到他身上一片绀紫时,高兴地「芜湖」了声,「看看,咱主管大人来了。」 第139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2) 主管的新旧更替,在罐头厂是一件常见而庄肃的事。 不论主管在此之前是普通职工、还是领班,是从事哪一类工种,都能因强大而坚定的信仰获得尊敬。 第259页 青涿今日走过走廊时,遇到的npc职工们对于主管之位在短短两天内连续更替的事情并无半分质疑,无一不崇敬而敬仰地垂头问好。 有眼尖的瞧见新主管是打从305室出来的,再结合前任主管与这间宿舍的种种瓜葛,不由得互相传递了个八卦的眼神。 其中不乏好事者想追随主管的步伐一探究竟,却见那道身影一拐,没入了301室的房门中,还把门窗全部关紧,隔绝了一干视线。 严茗性格偏内向,除了在季红裳面前能稍微放开点,面对其他人时都不太开口说话。 她瞟了一眼来者,两手揪住腿侧宽松的布料,侷促地站起身,说:「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上工了。」 「诶等等,先不急。」季红裳坐在靠门边的位置,一手将其拦下,手指尖还捏着块牛肉干,她用下巴朝青涿扬了扬,「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现在整个厂的员工都是咱们的人管着,你让主管给你批个假休息休息呗,反正光待在厂里工作也拿不到什么线索。」 青涿并未怎么关注她,听了季红裳的话观察一番,才发觉严茗的面色确实苍白了些。 他点点头,说:「今天别去厂里了,待在宿舍好好休息吧。」 去与不去,从线索进度上来说没什么差别,因此严茗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抿着唇勉强地笑笑,道:「谢谢。」 「没事儿,快去吧。」季红裳收了手,笑嘻嘻地看着严茗离去的背影,算是初次在惧本中尝到了权力的滋味,「真好啊,有一位主管在,接下来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吧…」 她得意了会儿,才突然想起屋内还有一人,「哦,你来找我什么事?」 青涿确定左右没有旁人,才将能力的异常日志描述了一遍。 季红裳好歹也是闻名剧场的老演员,说不定遇到过这种情况。 「能力压制啊……」她沉思着,果然了解一些内幕。 剧场内的规则成千上万条,潜规则更是不计其数。【判罪】的新手手册里将新手演员会遇到的问题一一列明,而能力压制则属于在其之外的「进阶规则」。 演员们拥有的能力可以说独一无二,种类的繁多导致其中一定有部分作用是冲突的、也有部分作用是重复的。 以青涿的能力来讲,他的造梦能力第一次使用时成功率百分之百;而在数以万计的能力库中,也一定存在着能使演员百分之百免控的能力。 二者交锋时,就会根据能力的品阶进行评判,若品阶有差距,则会达成能力压制,品阶低的一方能力发动失败。 这是就两个能力作用冲突而言的,还有一种作用重复的情况。 例如一位演员已经对某个体释放了控制能力,另一个演员此时也想对该个体用控制能力,那么最终的控制权也是由两个能力的品阶来决定的。 「听着很像一条非常关键的规则对吧?」季红裳抱起两条手臂,「但用到的情况很少,因为演员之间的能力品阶几乎没有差别,也就剧场最顶尖的那几个演员能做到压制别人。所以很多时候,能力品阶相当,就以先被用出来的能力为准。」 而在幻境阵眼所在的房间里,只有青涿一位演员,关键是最终他也达成了控制的效果,听起来倒像是「自己压制了自己」。 「诶?」季红裳握拳的左手敲了下右手掌心,「会不会是隐藏身份啊?」 隐藏身份顾名思义,就是没有在惧本之初写在人物设定里,而是等待演员自己挖掘的身份。 「昨天的幻境和你之前说做的那个梦里场景一模一样,那不可能只是梦。」季红裳说,「如果你有一个类似于『异教徒头头』一样的隐藏身份,那就说得通了。」 在异教中有着比较高的身份,所以会拥有高品阶的控制能力;所以会进入那条祷告长廊,聆听所有信徒的心声;所以在打破神像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这样的猜测倒是靠谱了不少,只是惧本赋予的这层身份的目的、还有连续两个惧本都与这位神祗有所纠葛的内幕,还只待后面再细究了。 眼下最关键的仍然是达成主线剧情的演绎。 前任主管已死,穿上那层紫衣的人就会是最新的掌权人,做什么事情都能享受一层权力带来的便利。 青涿首先便来到了696宿舍中,派安保将锁扣砸坏,再光明正大地从里面取出一沓文件,并临时徵用了罐头厂里的3号办公室来。 这些资料也是那异教徒从上一任主管中接手来的,然而他本身就是为搞破坏而来,许多资料要么变得缺页短章,要么字迹晕染模煳,更有一本小册子直接被一把火烧毁,留下些凹凸不齐的残页。 也有免遭毒手的,大多都是记录数据的时段性报告。例如厂内罐头生产数量起伏、产品销售率与过期报废率、罐头厂人事流动等。 当然,此处的人事流动只进不出,被标明「开除」的人下场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比较耐人寻味的数据记录,标题为《菜供目标完成率》,上面标註了个折线图,一眼看去倒是十分清晰明了。 横向轴为日期,纵向轴为达成率,青涿虽不知今天是几月几日,可按照图像来看,位于横轴最右侧6.20至6.21两天的完成率几乎为零增长,想必就是前任主管在任的那两天了。 参照这个数据,时至今日的菜供达成率为98.2%,对比设定考核那日0.3%的增长率,明天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举办神诞宴的标准了。 第260页 连主管都自认达成使命,这主线剧情的达成确实已经十拿九稳了。 然而青涿却拧紧了眉头。 太顺利了,简直就像是系统已经为演员在惧本中贴心地铺好了达成剧情的路,只待他们一脚一脚踩上去就能完成目标。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更愿意相信是系统在路上埋下了陷阱,等待无知而沾沾自喜的猎物自投罗网。 将手边的数据表格一丢,他转而拾来了那本被烧得面目全非,只有订得最结实的书嵴免遭于难的书册。 惨白的灯光向下投射,青涿目光从页面边缘被灼烧过的焦黑移到了仅存的字迹上。 没有前言,又不了解后语,光凭几个字的只言片语只会看得人一头雾水,连一句完整的话、一串完整的逻辑都理不出来。 他捏着书页唰唰地往后翻了几页,看来看去也只找到了一句貌似能读懂、让人云里雾里的话。 「先有信仰,而后有赐福。」 淡红的唇在白灯下失了几分血色,他轻轻将这句话读了出来。 是在劝诫信徒,只要坚定信仰、诚心侍神,便能心愿顺遂么。 闭目坐了两息,青涿又睁开眼,叫来了门外守候的安保,「把b0122喊来。」 等了近一分钟,有人小心地在门外敲了三声,推门而入,露出一张拘谨的脸,「大人。」 被唤来的人正是倪绘扬,他轻轻合上门,走到办公桌前,紧张地低下了头。 再见到他这副崇敬而不知所措的模样,基于隐藏身份的猜测,青涿也算能够理解。 ——毕竟面对着的也算是个领导,不由自主地夹紧尾巴做事也正常嘛。 「你和其他惧团演员如今还有联繫吗?」青涿抬起眼看他,「就是那晚和你们一起去田里的那些人。」 倪绘扬被惊得抬起头看着他,又不敢直视般缩回去,急于自证地摇摇头,生怕被怀疑自己的立场,「没有,我不会再和他们联繫了。」 「别紧张。」青涿轻笑,「这次喊你来,就是要你再加入他们。」 他站起身,走到倪绘扬身旁,小声说:「我需要你帮忙看着他们,如果他们再要去田里搞事,你要阻止……就说数量已经不够,没必要再破坏了。」 「好。」倪绘扬无需思考,一口答应。 青涿总有股隐隐的不安感,将他喊来也只是为了嘱託这件事,说完便示意对方可以离去了。 在离开办公室前,倪绘扬大着胆子往后偷偷瞄了一眼。 紫色显白,青涿虽只在面罩下露出了一双眼,眼周的皮肤也白得惊人。他仿佛在发呆,抬起头看着头顶的灯光,浅色的瞳孔被照得更淡,因盛着灯光而波光粼粼,有种不似真人的美感。 倪绘扬只瞟了一眼,便急匆匆奔逃出门。 继他之后,青涿又叫来了b1212,也就是316室那位前前任主管的助手。 「主管。」她进门后颔首打了个招唿。 「请坐。」青涿搬来一条椅子在自己桌对面,展示出了十足的尊重,「上次还没能亲自感谢你,替我和我的舍友主持了公道。」 他所说的,正是前主管借着周御青的身份威胁他的事情。 b1212波澜不惊,只是公式化道:「维护一名虔诚信徒的信誉,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责任。」 「无论如何都十分感谢,」青涿当然不会把自己利用了她的事情说出来,而是藉由这件事打开话头,抛出了橄榄枝,「还有一事,听说你之前有为主管担任过助手,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这个意愿?」 「我入厂时间不算久,虽有侍神之心,但对于厂里的许多运转规则仍不太熟悉,还是需要一位能人的襄助。」他将以前用于职场的话术搬来,悄悄笼络着这位助手。 成果显着,b1212立马答应了下来。 「能帮上主管,就是我的荣幸。」 如今时机正好,青涿便将自己手头的文件推到对方眼前,在b1212因为那捲烧残的书册而皱眉时,适时地换上了惋惜而悔恨的语气: 「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但希望你能保密,避免动摇厂内信众的心。」 「上一任主管,其实是一名异教徒。」 第140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3) 「什么?」助手果然狠狠皱起了眉。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前主管这些作为的异常,只是料想不到连信仰都可以骗人,这么重要的位置也能被人趁虚而入。 对面的青年伸出一只手指,将那本残卷往外推了推,「这本书你以前看过吗?还记得内容吗?」 助手目光一瞥,在青涿期待的注视中摇摇头,「没有,这些核心资料都掌握在主管手里,即便是助手也不能随意翻看的。」 「我平常处理的一般是这些表格数据。」她拣了张报告,视线一下子便被前两天惨澹的增幅吸引,无声地嘆了口气,「看来得去仓库清点一下数量了。」 青涿立马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除了厂房、宿舍楼、以及那个勉强能称作食堂的二层小楼外,还有好几栋演员们未曾踏足的楼房。前期因为它们的大门上了锁,即便想进入也不得其法;如今他从696宿舍搜寻来了一串钥匙,正好能解开这些挂锁。 二人一前一后走近了一栋面北朝南的楼房中,楼内被切割成了好几个大房间,房内摆放着一排排通顶的货架,而货架上则垒着许许多多菜筐,从框洞之中可以看到各种存放整齐的蔬菜。 第261页 助手清点的速度很快,她绕着满屋的铁架子走过一圈,便领头朝下一个载满了菜供的房间走去。 青涿则停在原地,朝爬了铁锈的货架走近几分,鼻尖靠近其中一筐菜,唿吸进肺里的空气全部被掺入了绿菜叶子的味道。 从地里被收割回来后,这些血肉浇灌而成的植物渐渐撇去了腥味,只留下正常蔬菜应有的气味。 看着新鲜、闻起来也正常。在大夏天的气温下,这间完全没有冷藏措施的房间怎么能把它们保存得这么好? 他又将双手伸入一只框内,指尖掐住一根小葱的葱绿,想将它择开。然而等他逐渐加大力道,用力得手筋浮起,那葱也维持了不可思议的韧劲,掐不断不说,一松手便能发现连一个指痕都没能留下。 换了另一颗娃娃菜,也是同样的结果。 所以前主管破坏不了这些已经成熟了的菜供,便只能从还未长成的那一些入手? 既然这些蔬菜比炼过的钢还□□,那为什么做成的罐头反而有保质期、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青涿若有所思地退出了这间房,追赶上助手的步伐。 在他滞留的时间里,对方已经把大部分房间都巡过一遍。等把最后的几间房也收了尾,这才从不知哪里掏出一支笔,在手上的报告中做了些标记。 「数据倒是没有作假,」她说,「只是菜供数量不够,只能等下次了。」 听得出她所说的不够是针对于神诞宴,青涿悄悄探出了试探的触角:「下次,是明年吗?」 这句问话换来了助手一秒的沉默、与一个模稜两可的回答:「看情况吧。」 于此同时,一阵尖锐急促的警报声贯彻双耳。 【警报!警报!您的人设崩塌度上升至40%,请务必在非演员个体面前维持人设!!】 突如其来的系统提示如狂风席捲,震得青涿耳中嗡鸣。 他默了两秒,终于在此刻想起了还有人设这一限制。 人物设定,设定的是一个人的方方面面,言语、谈吐、性格、学识等等。这位助手与自己从前素不相识,性格上肯定谈不上什么崩塌,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刚刚那句问话上。 这句话,不该问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他的人物设定里,一定知道下一次神诞宴的时间点,并且不是明年。 那么问题来了,人设知道,但人设下真实存在的演员却不知道,这是变相地封住了他们的口,切断了他们从npc口中挖取真相的路。 系统果然在隐瞒着什么! 青涿似乎摸到了一点那血淋淋的「团灭七场」四个字背后的真相,同时也明智地将自己的下一个问题吞回了肚子里。 他与助手走出了这栋大楼,又将门前的大型挂锁重新锁上。 太阳已爬到头顶,眺望远处,厂房的捲帘门外开始涌现一团团雪花状的人群,明显是刚下工的模样。 青涿脚步一停,藉口自己还要处理文件,让助手先去午休。 目送着她一步步朝「食堂」走去,第一个领了罐头,又拐了个弯朝着宿舍楼的方向,消失在拐角处。 随后转身离去。 他倒是并未像嘴里说的那样去处理前主管留下文件,而是脚步一拐,走到了5号田中。 a类职工虽说是排班制,没有午休,可半小时的吃饭时间还是有的。此时田埂上已经没有了菜农的身影,只余一些三三两两巡逻的安保。 他出示过工牌后,在安保的恭敬鞠身中走下了田。 因肥料供给的中断,整片田里的作物都瘦巴得宛如脱水一般,萎靡发黄的叶片只需要轻轻一掐便断裂开来,甚至不需要使一点劲。 青涿撇掉手上掐下来的一点叶片,直起身环望了一圈,又抬起步伐朝1号田走去。 1号田种植的正是小葱。 与5号田的菠菜没有什么区别,也是一掐即断,丝毫不见仓库里的铁骨铮铮。 「主管。」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青涿把自己择下来的一小段葱丢到土里毁尸灭迹,转过身看向来人——是吃完饭便回到岗位上的一个普通菜农,微笑着点点头,「你们忙吧,我只是随便看看。」 心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便又走出了农田,朝分发罐头的那栋二层小楼走去。 果然,半小时前人满为患的地方如今已经看不到半个人影,青涿环望一圈确定无人,走入门内,循着那蜿蜒的楼梯登上二层。 上次潜伏于黑暗之中,没有搜查此处的机会,说不定还藏了某些信息。 与前一回造访时相比,这个房间凌乱了不少。神龛内高高在上的神像已经碎裂,部分残片滚落到桌下,镀了金的表皮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金属光泽。 蜡烛也早已燃尽,只在远处留下一滩凝固了的白色蜡泪。无窗无灯的房间只有门口透来的一点天光,将这里又铺上了层诡秘的纱。 地面上随处丢了些脏污的衣物,青涿抬脚跨过,绕着这间不大的屋子走了一圈。 那位异教徒显然是不想留下任何可能帮助到后来人的线索,很谨慎地处理掉了大部分这屋子里的东西,只留下被浓稠液体染得微有些变色的水泥地,和一些散着恶臭的杂物。 巡视过一圈后,青涿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到了那尊因作为阵眼而惨遭毁坏的神像上。 ……隐藏身份。 他心间一跳,俯下身拾起了掉落在地的几个裂块,放置到暗淡的神龛之中,又拼拼图一般将几个形状明了的碎块拼起。 第262页 手头没有胶水之类的工具,碎块之间的缝隙无法严丝合缝地相贴,导致这个被拼好的神像歪七扭八、有些许滑稽。 而在这随意拼凑出来的塑像之下,一双膝盖缓慢地搭上了地面上的蒲团。 从前青涿是不信神的。 但这事说来也玄妙,信与不信,很多时候也只在一念之间。 对于鬼神之说嗤之以鼻的人,偶尔也会在陷入低谷时悄悄祈祷,期待着非自然的力量帮助自己。只是基于唯物主义的观念,他们会将这种念头迅速消灭,但不能说明它从未出现过。 青涿是一个很善于改变自己来适应环境的人,而信仰对于他而言,也可以只是一种适应需要的工具。 正如此时,他满心崇敬,眼皮闭合,双手併拢,与其他虔诚的信徒别无二致。 这样的闭目冥想姿态,会让时间与空间仿佛都扩大数倍。 失去了视力,其他感官的灵敏度大大提升,他仿佛能听到一片静谧之间从远方宿舍楼传来的交谈声,能感受到从门口吹来的自然气流。 周围的气温似乎下降了一些,而血液的温度则微微上升,由心脏的搏动力量汇往全身,温暖得如浸泡在天然温泉之中,让人禁不住想陷入沉眠。 【信仰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一道声音若隐若现,忽远忽近。 【它把控着人的弱点,却又能激发人体内最极限的能量。哪怕面临刀山火海,信徒们也会毫不犹豫为了信仰而战。就算是为之赴死,也甘之如饴,死得其所。】 这声音听不清具体的音色,连男女也分辨不出,只知它话语柔和,娓娓道来时仿佛在讲述孩童时期听的睡前读物。 【而信徒呢,既是战士,也是子民。】它又说,【他们每一位都是最可爱的孩子,要以善待之。】 说完,它顿了两秒,语气中掺杂上了一些无奈。 【小涿,你在听吗?】 沉入混沌虚无之中的意识被勐地拔出,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青涿的眼睫无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混真梦幻的触感如潮水退去,他怅然睁开了眼,清泠泠的瞳孔被金塑映出一点灿色,眼前仍然是那间脏乱的小屋,而耳边也没有了那道神秘的声音。 但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受,好像从自己的心口延伸出无数条丝线,它们穿过厚重的墙体,无限延长,通往目力不及的地方,连入另一人的心口。 两道心跳声在这条线上跳跃、交缠,最终混成一道,以相同的节奏振鸣。 青涿瞳孔之中的金色越发扩大,最终又埋入深处。他微微抬起手,贴上了自己的心口。 他好像能感知到这里所有异教徒的踪迹了。 整整六百零五根丝线,联合而成的心脏搏动声如响鼓,跟随着他的脉搏而动。 这位三手妙姑,真的把力量送给了他。 祂究竟是…… 飘远的思绪骤然扯回,一阵灼烧感从背部蔓延开来,埋藏在体内的根系仿佛受到什么刺激,疯狂地吸食起他的血液。 青涿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浸出豆大的汗粒。失血的生理性痛苦与之带来的空洞恐慌感让他的手微微颤抖。 他瘫坐在蒲团上,脱下了防护服与上衣,转过头去看那株寄生在身体里的罪魁祸首,眉头艰难地蹙起。 有秋风落叶般的枯黄爬上了菜叶的末梢,将大半的绿意蚕食干净,连水分也蒸干散尽。 ——它在走向枯萎。 第141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4) 新芽代表着新生,而枯叶代表死亡。 不仅仅是这一株植物,更牵连了它所寄生的人: 在生命力逐渐流失的时候,它会不计一切代价、疯狂从人体内攫取丢失的营养。 外在的表现,便是被吸食的人会越来越干瘦,皮肤越来越松弛,仿佛瞬间衰老了几十岁。 青涿还未到那个程度,但也几乎瘦了一圈。他本来就不胖,如今因为消瘦而衬得全身的骨头更加凸出些,更添了些骨感。 哒,哒,哒。 无休无止的脚步声来回徘徊,季红裳走过来又走过去,自认是遇到了加入剧场以来最棘手的情况,来来回回念叨着,「怎么办啊……怎么办?」 「不然让领班一个个检查过去?」她抬出了无往不利的穷举法,又摇摇头将其按下,「不行,如果闹大了,到时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办法,万一全都来效仿更糟糕。」 早在青涿提出要埋种在自己身上时,他们便想过可能还会有下一个人用这种办法,从而给前一位引种人引来致命的危机。 要在茫茫上千人之中找到这一个人,还不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想想便叫人一筹莫展。 「驭鬼师呢?他那么厉害,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法子?」季红裳虽还是十分忌惮周御青,但他既然丢失了记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回来,暂时没有什么危险性,指不定还能兵出奇招、派上用场。 青涿趴在桌上,暴露在灯下的脖颈被照得雪白,颈侧青色的血管因消瘦而清晰浮现,随着唿吸微小地起伏。 「他在宿舍。」力量流散催生了不可抵抗的倦懒之意,他懒洋洋地答。 自从主管被替换成自己人以后,周御青就没有再出现在厂里。而作为一名异教徒头头,青涿如今对他所在的方位能有大致的判断。 第263页 「要叫他过来吗?」他闭眼问。 「那位」传渡而来的力量,不仅仅是让他获取所有信众的踪迹而已,还有「差遣」的功能。简单点说,就是把命令传达给教徒,至于对方会不会听令,就要看信得有多深了。 也是因为这个能力,他现在仍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态度。 换作以前,演员在npc环伺下孤身奋战,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可现在他手里掌握着接近所有npc半数的教徒,还站在了主管的位置,即便是要用季红裳所说的穷举法也不是不可,只是会麻烦许多。 季红裳对于喊来周御青的提议十分心动,然后拒绝了:「还是算了吧。」 虽然看着恶名远扬的驭鬼师被人召之即来是很有意思……但若他从这个惧本走出去恢復了记忆,那她可就gg了。 室内陷入一阵沉默,门口忽而响起急雨般的敲门声。 开门之后,倪绘扬飞快窜进了室内。 「有情况?」青涿缓缓直起了身子。 而倪绘扬因为沖得有些过快,差点左脚绊右脚一头摔在水泥地上,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季红裳扶了一把。 他立即站稳,「按照您的指示,我中午又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听到他们说、说……」 作为普通职工,他要见主管还有一道复杂的上报程序,等得心都焦了才终于等到时机。这一轱辘把话说到一半差点没喘上气,用力地唿吸几口才继续说。 「他们说晚上的时候还要去田里搞一波。」 青涿早就猜到这群人还会有动作,点点头,「然后呢?」 「我提出了反对,但他们根本不理会我的意见,还骂我是内鬼……这也是因为之前已经有人被同化过,他们如今极其谨慎。」倪绘扬说。 「同化」。 青涿在心间将这个词语绕了一遍,颇感兴趣地支起下巴,「晚上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不过你刚刚说的『同化』,能不能详细讲讲?」 有点经验的演员都知道,惧本里的东西最好不要去吃,因为有『同化』的风险。 如今看来,这个惧本里的罐头果然有这个效果。 倪绘扬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就是隔壁惧团之前有个人,他被分到了一个很敏感多疑的npc舍友,所以硬着头皮把罐头都吃了。」 「第二天他们队长就发现那个人已经被同化了,疯得很彻底,甚至想把队友都杀了。」 前两天倪绘扬的队伍与其他惧团队伍还算得上是合作关系,因此他知道的也比较详细。 「想杀队友……」青涿抬起眼,若有所思地与季红裳一对视,「也就是说,他还记得自己是在惧本中,也记得自己队友是谁,只是目的改变了。」 他的行为目的从完成演绎、通关惧本,变成了为信仰清除异己,甚至不惜向那位神献出生命。 季红裳被他那隐晦莫测的眼神看得莫名有些发憷,问:「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吗?」 「前主管确实把所有可能知道『引种蔬菜就能当上主管』的人都抹杀了。」青涿的两指与桌面相触,撞出清脆的响声,「但是在仓库二楼里撞破这个规律的,可不止我们两个人。」 为了求证,他问季红裳:「她有当着你的面,吃过肉吗?」 口中的「她」,就是指的严茗。 季红裳也想到了这层关系,脸色凝固起来:「没有。她说她自己也带了很多食物,所以在我这里没吃过什么东西。」 「今天中午,我目送她的舍友去拿的罐头。」青涿眼睛半合,垂眼看着身前木桌的一条条纹路,仿佛看见了佐证这个猜想的千缕万缕线索,「当时没什么人,所以我看清了她手上是有两罐食物……如果不是胃口比较大,那极有可能是要给卧病在床的舍友捎带一份。」 许多看似艰难的问题,其实只差那灵光一闪。 得等有了猜测、有了往这方面去思考的意向,才会勐然察觉原来事发是早有预兆,居心叵测者在很多细节上露出了马脚。 为什么被关在仓库屋里时,季红裳会全然不知门后的人是谁,差点误伤了队友? 因为屋外一片寂静,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响起,就有人敲响了门。 倘若严茗真是来找人的,她要如何一下子找准二人藏身的小屋?要知道那条长廊之中多得是关了门的屋子,她却全部视而不见,直奔目的。 再往深了说去,那颗暴露行踪的桌球为什么会不早不晚突然坠下?明明紧挨的窗扇被关得严严实实,是哪里吹来的风? 今天早晨也是季红裳见她面色不佳,才多嘴让她留在宿舍里休息。但如今一想,她生病的时间实在太过巧合,而大早上地前来拜访她,又在看到青涿之后匆匆告别,就仿佛…… 是为了确认什么事情一样。 「先回去吧,谢谢你的情报。」青涿对倪绘扬颔首,等对方受宠若惊地告辞以后,才站起身看向季红裳,「走吧,去宿舍。」 养分流失、失去了活力的植物锁不住水分,越来越多的浓稠墨汁从裂口淌下,将他背后的衣物沾湿,紧紧地贴着皮肤。 而最外层防护服并不吸水,这也让他看起来与平常别无二样,只是身形瘦下去几分。 他与季红裳走到连接楼与楼之间的水泥小路上,抬头便能望到比现实还要清澈的蓝天,沐浴上令人眷恋的阳光。 又是人肉肥料、又是内鬼的,这惧本上上下下最干净的地方就是天空了吧。 第264页 青涿心里想着。 想见一面也真是不容易啊,爻善。 …… 下午的宿舍楼里听不到工厂机械的嗡鸣,相对安静了许多。没排到班的a、c类职工也大都在睡觉,走廊上见不到除了自己这边二人以外的半个人影。 316距离楼梯口还有些距离,季红裳目不斜视,冷肃的面孔掠过一间间门窗,心中已酝酿好了受欺骗与利用燃起的漫天大火。 连走路的步伐都比平时更重,仿佛泄愤一般狠狠碾过。 走过314的窗,眼前深蓝色的铁门爬着红锈,门牌上「316」的字样在反射中微微有些刺目。 扭开门把,季红裳伸脚将门狠狠踹开,点了簇火般的眼睛分外明亮,兇恶地直指屋内。 却在看到屋内情形时愣了一把,连胸中火气都浇灭了些。 在她身后,青涿缓缓步入,与屋内站着的人对视了一眼。 墨袍加身,黑髮齐腰,一根随意拾来的木枝把脑后的一把发挽起,若不是脸上没有戴着那幅霁青傩面,此时的周御青与他在剧场所见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不得不说,如今这副打扮更加适合这位驭鬼师。 他的五官俊美无俦,凌厉深邃,气质也似深渊中的一只恶鬼,以墨色辅之更显凶煞莫测。 早在走入宿舍楼时,青涿就知道对方身在316中,所以也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他眼神一瞥,移向了一旁。 严茗就在下铺之中,她的四肢与脖颈都被绳索般的黑雾缠绕,勒得紧紧陷入肉里,却又并没有达到窒息死亡的程度。她面无表情,看起来倒像是认了栽,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而心无畏惧。 因为仅仅穿了一层衬衣的缘故,她微微隆起、形状崎岖的背部便将事实展露无遗。 ——那是正在她体内生长的植物,青葱碧翠的绿叶顶出了弧度。 青涿摘下了手套与面罩,指节分明的手指伸到她面前,替她挑去了挡住眼睛的额发。它浸了汗液,沾湿了他的手指。 「424和425的事情,也是你做的吗?」逆着门口的光,他的五官朦胧而华美,但其中散发出的冷意却让人如坠冰窟。 尤其是那双颜色浅淡的瞳眸,让他仿佛多了一丝神性,多了一种让严茗愤恨而厌恶的高高在上、属于那位孽神的味道。 424、425这两间宿舍,便是倪绘扬所属惧团的宿舍。在他们被安保押到315室的那段时间里,严茗也「恰巧」就在301中。 「是。」她坦然承认,将那层拘谨内向的假皮彻底抛弃,轻蔑的眼神一一从在场中人扫过,「你们、包括我,所有突然闯入这里的人都心怀不轨。会被举报、审判也是罪有应得的事情吧?」 「尤其是你。」她死死盯着青涿,上下眼皮完全抻开,「你污染了这个位置,你该死!你该死!」 她神色激动起来,咬着牙怒骂。 下一刻,飘至身侧的一缕黑雾轻飘飘切下了她一只手指。 「呃!」 十指连心,即便是意志坚定也难忍这样的痛楚,严茗的整条胳膊都震震打颤。 青涿本人并没有什么受到冒犯的感觉,只当自己听了声犬吠,因此对于这显而易见的报復有些意外。 他转过头,灰色的瞳孔与周御青的黑眸相对。 第142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5) 青涿从没有从周御青的眼神中看清他真正所想。或许是因为漆黑能够包罗万象,那些温文尔雅的面具、惊涛骇浪的疯狂,都只不过是点缀黑暗的一点色彩。 而为人处世,讲究的不过公平二字。所以青涿也从未让他猜透自己心中所想,两人遮遮掩掩的功夫也就彼此彼此。 叫人出乎意料的还是被黑雾绑缚着的那女孩,若不是露出的马脚太多,过于急功近利,青涿怕是不得不被逼着用穷举法了。 他倒也没想到严茗能做得如此决绝,上下嘴皮子一碰几乎团灭了一个惧团小队。 自己的问题问完了,他便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了季红裳,「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 房间本就窄小,这一退,就不慎擦到了周御青的长袖。 对方缓缓撩开眼,向他看来。他却眉毛都没动一根,甚至伸手捞起了那长袖,摸了一把,故作无事道:「料子不错啊。」 苍白的手指仿佛用白玉雕成的冬竹,点缀在玄墨的袖布上。 呵。 青涿耳尖微动,仿若听到了一声轻笑。 「没什么好说的。混迹剧场好几载也算是第一次尝到了被背刺的味道。」季红裳耸耸肩,逆着光走至窗前,居高临下地觑着这将她耍的团团转的少女,「呸!还好我的零食没让你这种人吃了去,不然简直浪费我搜罗它们使的那劲。」 她是生气,可实在也与这人没什么好说的,只好庆幸自己没有真投食给白眼狼。 毕竟那些可都是【贩金】改良加工后的牌子货,比剧场直售的好吃不少,积分也贵几十倍呢! 「你只懂得吃吗。」本以为会一直沉默下去的严茗却突然出声。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还是轻蔑的嘲讽,「心中无敬畏,脑中无戒备,真是可怜人。」 季红裳瞬间将眼睁大开来。 她本想放此人一马,结果对方还往她这儿扔垃圾话,死到临头仍一副「我死得光荣,你等活得骯脏」的模样,气得她一口气提上来,肚子里的国粹迫不及待要展露芬芳。 第265页 却又被对方的下一句话堵住了嘴。 「真想不通我以前怎么会把你当偶像。」严茗喉口被勒着,出气不大通畅,说气话来的嗓音不復从前的轻柔,倒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奶奶,「买你喜欢的零食、打听你的行踪,在落幕之庭整夜整夜守着,等你从惧本出来……真是好笑,我在现实世界追明星都没那么认真。」 她说得坦然,季红裳却一下子被这感情牌打得猝不及防,有些稀奇地看着她,「你现在说这些,不会是想让我们放过你吧?」 这句话一出来,严茗被阻塞血流而逼红的脸挂出一抹笑,因为黑雾的缠绕笑得有些勉强,可她执意地将它牵扯出来,看起来便格外诡异,「放过我?谁都别想离开…哈哈…明天就是你们,不,我们所有擅闯者的死期。」 她越说越高兴,明明唿吸受阻,进的气远不及出的气多,但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主线剧情,不可能完成了,哈哈哈哈…」 笑完,又开始无尽地咳嗽。 季红裳一凛,「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比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声。 「她报了必死决心,不可能说的。」青涿静静地转过头,问,「你还恨她吗?「 季红裳知道他问这话是为了做什么,她缓缓唿出一口气,突然没了声。 青涿瞭然,看着床上咳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少女,伸出手轻轻扯了扯身旁人衣袖,「解决了吧。」 并非是他与季红裳真被对方的话打动,继而心软,而是他们都清楚,罪魁祸首应是那些蛊惑心智、杀人于无形的罐头。 有意为之的背叛是奸滑,被迫而为的背叛则是无奈。 对付一个普通演员,甚至不需要驭鬼师动一根手指,床上的人被毒蛇般的黑雾侵入七窍之中,不一会儿就没了生息。 就在她死的那一刻,被草木撑起衬衣弧度的背部衰竭下去,而消散殆尽的生机却让另一片枝叶枯木逢春。 温热的暖流流淌在骨骼筋脉之间,失而復得的植物陷入恍若过年一般的喜庆氛围,拽着那生机勐地吸食,精神得抖起了叶片。 青涿的面颊也渐渐脱离了那种干涸的苍白,添了些暖色。 犹如一块被擦拭后莹润焕发的翡玉。 黑雾将尸体蚕食吞噬,316的宿舍门被关上,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无人房间。 季红裳在确认过青涿身体已没有大碍后,便独自一人离开,说要研究一下严茗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目送着她沉默的背影,青涿没有追赶上去,留给她一些空间来消化情绪。 说到底,还是会被影响,会有些怅然的唏嘘。 狭长的走廊中只剩两道身影,阳光照耀下,周御青那身古朴的长袍格外引人瞩目,至少青涿早已眼馋地偷偷瞄过好几次。 锦缎上流淌着暗纹,宽袖的袖尾长及大腿,在后摆处用细密齐整的绣线绣了只勐兽,祥云缠绕下,那兽的身形犹抱琵琶半遮面,只看得出来长了四只腿。 说是偷瞄,实则毫不掩饰的视线被周御青清晰地感知到了。他微微偏过头,去看那狐狸般的青年,「想要?」 青涿略一抬眉,半张脸在阳光直射下见不到半点瑕疵,反而像一块被照透了的红玉。 他思索片刻,还是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算了,我穿不惯,万一要逃命了反而容易成为累赘。」 顿了顿,他将这篇翻过,撇过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揭开了另一篇话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她有问题的?」 要说起来,严茗和周御青似乎在此之前连面也没见过,就算来找他们,也常去的季红裳的房间。 「早上,派3号去…」周御青顿了下,难得考虑到听众的认知,换了个更显而易懂的称唿,「派小红去巡逻的时候发现的。」 此话一出,青涿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那个画面。 青天白日下,一袭红衣、正面背面全铺满了潮湿黑髮的女鬼在走廊上游荡…… 啊,还挺惊悚的。 「所以……」青涿脚步顿了半步,等周御青与自己完全并肩时,小声问,「你是为了保护我?」 周御青没回话,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论是剧场众人更熟悉的驭鬼师,还是现实世界中完美无缺的周氏继承人,「自私」、「自利」两个词都深深地刻在他的骨子里。 这并非贬义,而是周御青的天性。在完美的表皮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他註定是孤独的,哪怕在父母、好友面前扮得多么重情,那也只是为了迎合世俗而获取更大的利益。 这样的天性,当他来到剧场这个人人朝不保夕、没有法律约束、道德感大大削弱的世界,就会暴露无遗。 而今天,明明可以事不关己,他却偏偏多此一举去了316。 去便去了,他没有直截了当地下手,而是控制住了严茗,在那儿耐心地等青涿二人赶来再下决断。 或许是青涿这几天的明示暗示奏了效,也或许是「那位」给他的能量对拥有异教徒身份的人都有影响…… 总之,青涿觉得,差不多了。 「今天晚上有个任务给你。」他也懒得再铺垫些什么,直接说,「去阻止到田里捣乱的人。」 「行。」周御青也没问对方人数,也没问具体时间,便一口应下。 第266页 对于他的实力,青涿还是有些信心的,不过他又突然想到了之前那天晚上,某人被划伤一刀而记仇得差点让人家全队殒命的事儿。 于是他又侧过身去,伸出的指尖轻轻划过那道早就不见了的划痕,轻佻而大胆地轻轻点了点那张脸,「注意安全啊。」 ………… 处理完自身的危机,还是得把目光放到主线剧情上。 系统的有意隐瞒已经不是秘密了,可问题的核心就在于它究竟隐瞒了什么、或者说误导了什么,才让严茗能说出「主线剧情不可能完成」这样的话来。 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人坐等惧本结束,而察觉到的人却压根坐不住,查尽了手头一切有苗头的线索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下午和晚上,青涿取了那串从696里搜来的钥匙,与季红裳一道走遍了那些不曾涉足的楼房。 房子内杂物很多,主要房间的功能也不同,有的全然只是作为堆放淘汰机械的储物间,有的则储存了许许多多已经完工、等待上市的产品罐头,而前主管口中曾提到的「质量检测小组」也在其中一栋房内,只是空无一人,仅留器械。 能获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也就只是从那些淘汰机械的生产日期能看出,这间罐头厂歷史并不久远。而且最初的占地范围并没有现在这样广袤,许多房间甚至还留有罐头厂收购以前、作为居民楼的痕迹。 还有就是…… 「一塑神像都没有啊。」季红裳两手在空手挥了挥,空气中的灰尘便被气流搅动得四散而逃,「异教徒是来自另一个厂里的吧?人家都知道供一塑金身拜拜,难道这边的人信仰的方式就是种菜吃菜吗?」 这确实是十分可疑的一个地方,早在异教徒主管上任、针对青涿考核的那一次便有了预兆。 神诞宴……会和神像有关吗? 隐约地,似有一段飘忽的思绪在脑中时隐时现,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手中。 难道要给那位神明建一尊神像,就会触犯某种不曾言明的禁忌,从而破坏神诞宴? 这听上去也太过无厘头了。 系统既然要从「观众」中获取票房以汲取能量,那惧本就势必不能太烂,一定是有逻辑的,否则没有人会买帐。即便是全然逃生型的惧本,剧情起伏也必须合理,从不会儿戏。 有些楼房经久不用,早已尘封,去搜查的两人灰头土脸地回到宿舍,一无所获。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周御青成功拦下了那群愣头青。 他们仍然认为破坏菜田就能完成主线剧情,本来遭人拦截要大发雷霆、来一场演员之间的究极火併。 结果抬头一看,对方竟是只闻其名便如雷贯耳的驭鬼师,纷纷认了怂,脚底抹油地便跑了。 跌宕起伏的一天也就此落下帷幕,而事关生死的第五天则将在几小时后迎来黎明。 黎明在许多故事中往往寓意着希望,但在以「死亡」为主题的惧本中,它的到来却伴随着刺耳冰凉的警报,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第143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6) 天际灰蓝,像是往视野中投了一层灰雾雾的毛玻璃。 这个夜里,有人彻夜不眠,有人已会了两回周公,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遭这冰凉的系统音浇了个透心凉。 【警报!警报!当前剧本仍未完成对主线剧情的演绎!请演员们注意,主线剧情演绎失败将不开放回归剧场通道,系统将强制关闭惧本!!】 无论浅眠或沉睡,系统的警报直通到脑意识中,目的就是为了将信息一个不落地传达到演员们的耳朵里。 青涿睁开了眼,下意识望了眼窗外的天色,然后坐起身,在铁架床老旧的咯吱声中把头探向下铺。 没睡好的声音漫着倦意:「醒了没?看眼时间。」 那直击灵魂的警报声,就是睡成猪也不得不醒了。他也就随口一问。 下铺中伸出一只手,将桌上的闹钟捎了去。 过一会儿,周御青的声音响起。 「四点刚过。」 才睡了五个小时,怪不得还困着。 青涿打了个哈欠,伸手将床头边叠着的衣服捞来,套在自己身上。 铁架床又是一阵叽咕叽咕。 他一把跳到地上,动作利索地将防护服披上,一转头,就见周御青还坐在床上,一头乌丝铺在浅色被褥中,像是遍布的深色蛛网。 「起来。」一转眼的功夫,青涿就把自己一身收拾好了,「这可是系统专门为我们空出来的集合时间,不能浪费。」 罐头厂六点上工,npc职工们大多五点半才起。系统特意在凌晨四点将演员们单独叫醒,便是给这个惧本中倖存的所有演员创造了一次集体会面的机会,也算是难得做了回好事。 周御青正往身上披着衣服,因为要去厂中,他没再穿昨日那件黑衫。 见此,青涿还略有遗憾地砸吧了下嘴,不过当他一转头发现桌上丢着的髮带后,立马将它抓在手里,毛遂自荐:「我来帮你。」 说完,他便坐到周御青身后,将那墨青色的髮带缠绕在手腕间,手执木梳,从发顶一梳梳到发末。 他只会编最常见的那种麻花辫,这也还是上个惧本中小柿亲传的手法,再多的,也只知道要扎松一些看上去能更随性、在发股中把一两丝头髮扯松更凸现氛围。 「好了。」大功告成,他拍拍掌,只可惜这里没有镜子能让对方欣赏一番。 第267页 二人整装完毕,出门时正巧碰上了季红裳,便一起披着未落山的月光,顺路绕过一片片长势凄凉的农田,来到了罐头厂中。 厂内灯火通明,停摆的机器与空荡的厂房是平时白天里见不到的景象,一圈圈人围坐在一个角落里,从面罩下露出的双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居然有种「近乡情怯」的荒诞情绪。 「咳、都是演员?」季红裳率先打破尴尬。 犹如打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阵涟漪。 周围的人有的穿白衣,有的着绿服,看工牌也都是陌生的工号,也难怪彼此之间不敢相认,生怕说错什么话激发了人设崩塌值。 「对啊,都是吧?」 「卧槽?主管也是吗?兄弟有点牛啊。」 「那也不济事啊老妹儿,咱介主线剧情不害没完成呢吗。」 「搞什么鬼啊,我明明听那些npc说菜不够了啊,系统不是bug了吧?」 「系统不可能bug,动动你的脑子啊,肯定是我们方向错了。」 确定周围都是自己人,演员们纷纷把憋人的面罩取下,瞬间敞开肚皮畅所欲言起来,三十几人的交谈声仿佛汇成一股蜂群,颇有种小学课堂下课时的嘈杂感。 「还有这么多人啊,」季红裳小声感嘆着,面对这群各说各话的演员还有些无从下手,「怎么样,要组织一下吗?」 这话问的是青涿,而青涿却在接到话以后望向了周御青,看着他侧脸的轮廓,「你来吧。」 能参与极惧级惧本演绎的都至少去过一次恐怖本,拿到了能力,少说实力也是位于剧场中游的水平。这样的人群唯实力至上,具有较强的慕强心态,拿周御青来镇场子简直事半功倍。 果不其然,在周御青召来了小红,又淡淡地吐出一句「安静」后,三十几位叽叽喳喳的蜜蜂们顿时安静如鸡。 失去了在剧场里摸爬滚打的那一段记忆,如今的周御青还停留在刚脱去「周氏长子」这个标籤的时期,虽然不喜欢与人结伴,但组织团队协作的能力并未退化。 「要想出去,完成剧情演绎,我们必须集思广益。」他眼睛一瞥,「从左到右,把知道的线索分享出来。」 被他看着的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颤抖的瞳孔发飘地看了眼虎视眈眈的红衣鬼,「好、好。」 正当他要开口之时,青涿又插入一句话:「如果是和异教徒有关的,也可以说说。」 坐在左边第一位的演员点点头,开始搜肠刮肚地找寻自己看见过的、有可能成为线索的信息。 时间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流走,像是流沙即将流尽的沙漏,在罩着月色的工厂里慢慢殆尽。 这些演员所知道的线索,大多都是青涿他们已经得到过的。并且,还有人仍然局限于那漫无边际的农田,坚定地认为只要破坏大量的蔬菜,宴席铁定就摆不成。 ——说的就是倪绘扬曾经合作过的那个惧团小队队长。 青涿扶额,「下一个。」 「我发现主管换人了!」轮到的人睁大双眼,「我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工号是不一样的!」 青·现任主管·涿:…… 你猜猜,我是怎么当上主管的? 「下一个。」 一通问询下来,说得好听点是集思广益,说得难听点就是替青涿三人温习自己已经知道的那些线索。 眼下只剩最后一个人还没说话,是一名形单影只的女孩。 代表信仰的无形细丝仿佛挂在傀儡上的渔线,在青涿的视野中牵到她的心口。 「我知道的和前面的人差不多,不过有一个很小的、不知道算不算线索的细节。」她视线定在空中一点,回忆道,「我的身份是一名异教徒,在我来的第一天就顶替了一个npc的身份。」 「我的舍友和我顶替掉的那人关系很好,当时和我说过要和主管打好关系,好获得赐福一飞沖天什么的。不过我担心脱了衣服就会暴露身份,就把她也处理了。」那少女说。 赐福? 这个词语倒是有些耳熟,让青涿想起了那本被烧得七零八落的残册。 「先有信仰,而后有赐福。」 那股思绪似乎又盛着蝴蝶在脑中翩飞,而他始终隔着层纱,无法将其抓到手心里。 他在座位上沉思着,而分享完了的演员们也你瞧我、我瞧你,明明白白地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深深的茫然。 这好像一圈轮下来,思路也完全没有进展呢。 接近黎明时分,天亮的速度是很快的。有浅蓝的天光碟机逐掉蒙在天幕上的尘埃,弯月也在逐渐明亮的天空中淡去,迎接着新一天的到来。 可是此时,所有人都希望它能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唉,就这样吧。」有人忽然嘆了口气,嵴背沉甸甸地驼下来,仿佛已经认了命,「在剧场里过得提心弔胆的,也不是什么好日子,没啥捨不得的。」 这种看着死期一点点迫近,感受着那斩首的铡刀悬在半空中的心情,确实微妙。 从惶恐不安,到坦然接受,倒不是心态变好了,只是不得已罢了。 「是啊。」颓靡而悲伤的氛围很快就蔓延开来,一个女人接了话,她手上拿着一只怀表,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表面,「我也该去找我的姐姐了。」 「她还说让我努力活着,等通关无解级惧本以后回到现实,说不定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我们都还在家里,还能分享彼此的一切。」 第268页 动辄生离死别的剧场里,亲情与友情更显得弥足珍贵。 「唉,我也想到我妈了。当初我们一起来的,如今她都走了两年了……」有人开始抹泪。 「我是自己一个人进来的,也不知道我爸妈听到我的死讯后会不会难过,现在过得好不好……」 有人悲伤难掩,也有人一身轻松。或许是因为死亡的迫近,对于那位大名鼎鼎的驭鬼师也消了几分畏惧,居然有个人大着胆子问他: 「驭鬼师大人,你也会死吗?我总觉得好像有点太轻易了啊。」 若不考虑手底下的惧团势力,驭鬼师是当之无愧的剧场第一人。更高级的沉眠级、甚至深渊级他也不是没有去过,没道理折戟在一个小小的极惧惧本。 周御青倒是没有受到冒犯的感觉,反而微微笑开了。 青涿静静地瞅了一眼。 ……按照他的脾性,一旦开始笑,说明要发生的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一枚如硬币般的、浑身散着金光的道具在周御青手中缓缓旋转,搭配上他低沉舒缓的声线,「我有免死金牌。」 在场之人,不仅是刚刚自讨没趣问这话的、还有吃瓜看热闹的、正沉浸于悲伤氛围的人全部投来了震惊的视线。 「卧槽,s级道具?!」 s级道具【免死金牌】,功能如其名,能完全免除一次死亡危机。交易行上它的收购价已飘到了数十亿的价格,依旧有价无市。 「不是吧,来真的?我不该问的,对不起,我是小丑。」 「……你这道具有点问题啊,要不拿来给我,我免费帮你看看。」 要是能活着,谁又想死啊!!都在剧场挣扎求生这么久了,还不就是捨不得吃吃喝喝、捨不得空调电视、捨不得剧场里的亲朋好友嘛。 而就在这时,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枚与之相同的金色钱币蓦然出现在那掌心。 周御青微微瞥过头,深渊般的黑眸此时仿佛淌了温和的溪流,看向他身侧的那名青年。 「我有两个,你不必担心。」 …… 鸦雀无声。 第144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7) 倘若你在街上碰见身怀两百万的人,你还会羡慕;当你看到的是坐拥两百亿的富豪,那便只会震惊。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富有的人!贫富差距为何如此之大! ——这便是如今这群命运囚徒的内心想法。 剧场待得久了,道德底线一降再降,为了活命,什么骯脏的交易都能被人接受。这若非拿着s级道具的是驭鬼师,恐怕在道具一亮相的那一刻,周围的演员便一哄而上明抢了。 而面对硬茬子,众人显然十分安分——要是有不安分的,也别等系统通道关闭了,现在就能无痛变成一具尸体。 因此,他们只能用羡慕而嫉妒的眼神看向周御青,以及他身旁的那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青年。 「有大佬罩着真好啊……」一个男人小声道。 生与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即便说这二人已经和其他人不在一个世界也不为过。 所有人都觉得,得了庇佑的人必定感激涕零、万分庆幸吧。 然而,青涿的反应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大笑出声。 弯弯的眼睛与嘴唇沖淡了他眉宇间那股令人望而却步的妖意,面若桃花,更加姿容俊美。 他笑得前仰后合,波光粼粼的灰瞳带着笑意又饱含某种深情地望着周御青。 驭鬼师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丢了记忆的自己会这么没出息吧??! 打一开始奔着杀他的目的追到惧本里来,到最后却为了救他不惜用掉一个珍贵的s级道具!啧啧啧,要让恢復记忆的他知道了,不得气得倒仰撅过去!!哈哈哈哈…真是太有意思了! 众人噤若寒蝉,没明白这件事的笑点在哪里,彼此面面相觑后,就听那青年停了笑声,说出一句让在场人皆倒吸一口冷气的话。 「不行,不能落下我们小季。」他替周御青将眼前的碎发别至耳后,将脸斜侧着对向他,有商有量地,「要不然,我一个,小季一个,怎么样?」 突然被扯入漩涡之中的季红裳一个哆嗦,眼神从懵懂到震惊再到害怕迅速变换。 别别别,别把她扯下水!救命,怎么所有人都在看她!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啊!! 周御青此时依旧维持了他的好脾气,微笑着拒绝了:「不怎么样。」 「好嘛。」青涿倒不是真以为周御青能好心到这种程度,或者说,被蒙蔽到这种程度。 只是想看看他对自己如今的容忍度如何而已。至于测验结果嘛……那是相当高。 这都没生气,啧啧。 而季红裳白白挨了一顿惊吓,他又转过头去安慰般地拍拍她的肩,承诺道:「如果真没有办法了,我不会一个人走的。」 怎么说人家也是为了帮他才进的惧本,弃之而走,不是他会做的事。 这一来二往的,戏剧性十足的一段对话,落在不了解前情的看戏吃瓜群众眼中,那就是一出涉及到三个人复杂情感的大戏了。 季红裳选择性忽视了那些目光,蔫蔫地召出了毛笔与画卷,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 坐在她旁边的、刚刚最后一个提供了线索的女孩将头凑过去瞧,「红裳姐,你在写什么?」 第269页 「写遗书。」季红裳有气无力地答道,手腕在书写中灵活摆动,笔下显现出一个又一个清隽而随性的行书字体。不过她没写两行,就倏地停了笔,笔桿子抵着额角挠了挠。 因为在剧场里没有什么血缘至亲,她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要唠叨叮嘱的,干脆将笔一甩,掏出相机道具郑重其事地拍了张照,把画卷递交到青涿眼前。 「喏,小青写不写?写完了拍张照,让驭鬼师帮忙把相机带出去,还能给剧场里的人捎些话。」 青涿倒是未曾想过她的这一个能力一个道具还能发挥这样的效用,接过手后便感到了来自周御青意味深长的一瞥。 ……季红裳还未与周御青相处过,不了解他倒也正常。简单来说,这位怕是不会那么好心,自愿担任剧场送信邮递员这样的角色。 「唉。」少女耸耸肩,两只手指抵在传送带粗糙的布面上,来回点动,「死便死了吧…如果死了以后真的还能投胎的话,我希望下辈子能好运点,不要再被系统抓到这个鬼剧场里来了……最好嘛,能出生在一个富二代家庭里,嘿嘿。」 「对了,就像小江那样!就是江涌鸣,会长大人的弟弟,你应该认识!」她已经开始思考下辈子的事情,甚至盯上了江涌鸣,嬉笑着转头去看青涿,本以为对方会深有同感,却没想到他的脸色忽然冷得可怕。 他的瞳孔仿佛蒙上一层厚厚的凝冰,在白炽灯的灯光下又反射着银光,亮得惊人。 「你刚刚说什么?」他轻轻地呢喃着,纤长如羽的睫毛微微颤抖,仿佛一名骤然从井底来到蓝天之下的幼鸟,豁然开朗,「你说出生……」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轻松揭去了蒙尘的面纱,将那缕飘飞的思绪抓在眼前。 他或许,知道系统在欺骗什么,又在隐瞒什么了。 「出生,怎么了吗?」季红裳下意识反问了句,仔仔细细咀嚼过这两个字,却意外地发觉它与主线剧情的某个字眼有着极其相近的意思,「出生…出生…出…… 神诞?!」 她惊疑不定得瞪圆了眼,随后听见青涿的声线在耳边响起。 「你们知道,混沌主是谁吗?」 他问的是在场其他一头雾水的演员们。 「不知道啊。」 「没有听说过。」 「你们难道有什么线索了吗?」 观其众人的反应,即便是笨蛋此刻也该反应过来了。 青涿看过谭羽带回来的设定集,而季红裳也在惧团内的设定库中阅览过,所以他们二人都知道这个名字是谁的。 可不论是其他演员、还是他们遇到过的任何一名npc,都从来没有从嘴里吐出过这三个字。 没有名讳,是为其一。 拿到了主管保存的那一串钥匙后,他们几乎搜遍了这个惧本中所有的建筑物,都没有看到过神像、甚至画像。但同属于一个世界观内的三手妙姑却拥有这些,排除了这里的信徒不为神铸像的可能。 没有面容,是为其二。 这两个都是曾经被青涿提出来的疑点,却在此刻、基于一个猜想的前提下,变得合理了起来。 美好罐头加工厂供奉的神明,根本就还没有诞生。所谓的神诞日,并非人们世俗意义上的、每年一次的生日,而是真正的「出生日」。 「今天本该是神诞日……但是由于某种原因,神明无法诞生。」季红裳拧着眉,「所以,根本不会有神诞宴,也就谈不上破坏了。」 他们二人的交谈声并未特意压小,得出来的这一结论也被其他人听到了耳朵里。 而求生是每一个生物的本能,其中也包括了人类。 明明刚刚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在多出一条线索信息后再度燃起了求生的欲.望,有人在跌宕起伏的心情中抖着声线问: 「既然这样,我们要做什么,才能恢復神诞日?!哪怕只有一点可能,做什么都可以!」 「是啊,我们三十多个人,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总是有一点希望的!」 一群亡命之徒忙不迭地点头,纷纷附和。 无形之中,他们已经将信任之心託付于端坐中央、揭破了系统阴谋的青年,企盼着对方能成为那一枚救星,带领着他们冲破这一层险恶的陷阱。 甚至连此处实力最强、最无须担心死神降临的驭鬼师也侧过头,眼神中含着几许期待。 在视线瞩目的光芒之下,青涿却摇了摇头。 「三十个人不行,哪怕是三百个人,也不行。」他静静地说道,「前任主管是一名异教徒,他完成了使命之后,我才勉强取缔了他,却没法挽回他做过的那些事。」 「他只身投入敌营,歷经千辛万苦,破坏菜供、减少肥料投入、烧掉厂里一整天的产出。如今想来,这种种作为就是为了阻止神诞。」 话都说到此处,蕴含的意味也不需再解释了。 系统的欺骗与愚弄不仅仅是玩弄字眼,还利用了这些人平时耳濡目染的一些常识、或者说思维惯性。 看见农田、蔬菜,听到宴席,就会自然而然地将这二者关联起来。从而得出一个系统期望他们得出的答案:只要破坏菜供,让神诞宴的原材料不足,那宴席自然就摆不成了嘛。 然而,真正的蔬菜不会用血肉灌溉,也不会在收割以后违背生物常理不灭不坏。 这种惯性思维的拘束,让人很容易遗漏掉一个大部分人都能答得上来的问题: 第270页 神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是信仰。 因此,那些农田里的东西,说是蔬菜,实则不过是披着蔬菜的皮、藏着信仰之实的能量体。 信仰一旦扎根在人的心里,就会坚不可摧;而当它被掺杂进物品之中,变成一个周边制品,就会变成类似于「教义」一般的传教之物,就是可被摧毁的。 这个惧本中的「罐头」就是这样的东西。 所有的逻辑环环相扣,一旦寻得那一个突破点,要想将系统精心布局的这一切都想清楚并非难事。 然而,这种谜题,若用一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来说,就是一则脑筋急转弯:带着答案去看问题,会有一种「不过如此」的轻易感,但若不事先知晓答案,往往很难让思维往正确的方向靠拢。 怕就怕的是,好不容易把答案想清楚,写到了答题纸上……却发现作答时间早已结束,已经没有提交答卷的机会了。 「我手上有一份资料,」青涿的声音落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按照它过往数据比例推断,我们需要至少五百个人作为肥料,才够培育出促成神诞的信仰数量。」 所以,三十个人不够,哪怕是三百个人,也远远不足。 第145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28) 五百个人?! 围绕成圈的众人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那都是整个罐头厂三分之一左右的职员了! 这么庞大的群体,仅凭他们三十余人,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即使是当上了主管的青涿,要将这么多人的死合理化也是难上加难,更可能的结局是引起全场职工的恐慌与暴乱,连安保也与他们同仇敌忾,将矛头转向他们。 本以为线索得到了突破,该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环节了,却依然被困在死局之下,无从逃脱。 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射在一个寸头青年的身上,让他与他周围的几人都涨红了脸,手指头抠住了大腿上的布料,眼神也不安地移动起来。 他们是来自【追海】惧团的小队伍,为首的寸头名为申易,就是他在此之前一力主张要去菜田里破坏更多的蔬菜。 并且,成果斐然。 眼见着周遭的目光越来越不友善,自己大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作为被投入田中的「肥料」,申易火速滑跪:「抱、抱歉各位,我们之前也是不知情,也是为了推动主线剧情才……才做的那些事。」 「如果有需要用到我们小队的地方,一定全力以赴、将功补过。」他说着话,眼睛还瞟了眼坐在不远处、始终专注地注视着某一点的倪绘扬。 三十多人与五百个人,其比例的悬殊让众人忧心忡忡。倒是没有人真动了要把追海小队的人杀死的想法,毕竟在这种时刻下,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量。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有人问。 「现在是四点半了,那些npc还睡着,如果要突袭的话得早做准备。」挨着季红裳而坐的少女说道。 而自从列明了数据就陷入沉默的青涿却突然回绝,「不必。」 坐在灯下的他再一次成为人群的焦点。 不知不觉中,这个硬实力在众人之间也仅处于中游的青年已经成为了演员团体中的带领者,在最短的时间里收穫了大部分人的信任。 他的手指在传送带上小幅度地拨动,而他的眼神也望着那里,语气平静地说出了叫众人哑然的话。 「你们都回去吧,我可以把这个空缺补上。」 一室寂静以后,有人提出了质疑。 「你在开玩笑吗?现在可不是什么个人英雄主义作祟的时候。」 哪怕获得了信任,这点情绪也很难说服人将自己的生命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我没有开玩笑,也没有逞强。」青涿将视线从手中收回,看向他们,青灰色的瞳孔中仿若有金光浮现,但又似乎只是幻觉,「依靠暴力杀戮不可能破局,不相信的人大可以去尝试一下。」 「看看究竟是你们的刀快,还是npc的暴乱更快。」 如果屠杀npc真的能成功,那七次团灭就成了无稽之谈。 「我相信你。」在大部分人还游移不定时,倪绘扬第一个站起了身。 而有时候,人群的带动仅仅只是缺少了一个开头,一旦有人打开了先例,跟从者就会越来越多。 先前阐述过自己是异教徒的那名少女也站起身,「我也相信你。」 「还有我。」 「嗯,我也相信。」 …… 陆陆续续又有人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起先绝大多数都是胸前连着无形丝线的、拥有着异教徒身份的演员,他们在身份的影响下,自然而然地会对青涿的话有更多的认可。 而到了后面,越来越多普通职工身份的演员也站了起来。 零零总总,居然有二十多人,其中还包括了申易所属的追海小队。 「我也相信你。」耳侧又传来一道声音,来自周御青。 他眼睛半垂着,仿佛观察一张油画一般观赏着身旁的青年,看他身上落满了明光锃亮的白芒,不由得联想到了代表希望的希腊之神厄尔庇斯。 很瞩目,也很有疏离感,好像下一秒就要消湮在光中,随风而去。 虽不知道青涿要用什么办法破除死局,但这种涉及能力的个人隐私在剧场内属于秘辛,也不会有人不识趣地多问。 第271页 既然选择了相信,他们便将这个地方留给了他,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告辞离去。 眼见着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倪绘扬才站起来,走到青涿跟前,不放心地叮嘱着:「您一定要保重自身,有什么需要都可以随时唿唤我。」 在他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之后,空荡的厂房内又只留了青涿、季红裳与周御青三人。 「时间够吗?」季红裳知道隐藏身份的事情,也清楚眼前的人要用什么办法填补这几乎不可能的空缺,因此只是问了句别的。 在做下这个决定以后,青涿的情绪便有些不对劲起来,好像被什么力量给消抹掉了所有表情,面孔还是如同从前,但却像一潭死水,没有了什么波动。 「够。」他轻轻回答了一句。 蔬菜的成长需要时间,但在前两任主管更替时,他曾伪装在田里,从菜农口中得知了使用肥料后的蔬菜大致的成熟时间。 也就只需要半天而已。 季红裳松了口气,点点头,看他忽而站起了身,似乎要往更角落的地方走去,犹豫了会儿终究还是劝了一句。 「那些情绪可能来自于身份,并不是属于真正的你,不要被它们左右。」 拥有异教徒身份的演员会被不自觉地影响信仰,而拥有另一重身份的青涿也同样会出现个人之外的情感。 「好。」他应了声,独自走到了厂房的边缘,将自己关进了那间3号办公室当中。 室内没有开灯,那些无形的、莹亮的丝线变得更加通透活泼,在青涿的注视下欢喜得将自己缠绕在他的手指上,一圈一圈绕成了电话线。 他被三手妙姑赠予的力量在随着时间流淌越来越浓稠、服帖,仿佛是他生而有之,驱动这力量就像指挥自己的四肢一样自然。 与力量同期而至的是感官上的相通。他能清晰地知道每一个信徒所在的位置、甚至精确到米,也能依稀地听见他们内心的独白。 信仰从来就是神奇的。它会给人带来一种无法言语描述的特殊情绪,让你能为它疯狂、因它振奋,将人最不可撼动的真诚如献宝一般虔诚奉之,也甘之如饴。 而被信仰则是另一种体验。 青涿没有当过父亲,甚至没有养过一只宠物,他需要负责任的人从来都只有自己。然而此刻,他却知道了拥有责任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每一位信徒,都是虔诚可爱的,都是懵懂而不知世的、天真的孩童。 在神的位置上,祂被信众们託付以纯洁的爱意,同时也平等地将这爱回馈给他们。 但青涿始终只是一个人,一个需要牺牲掉这些信徒、换取生命的人。 属于神的博爱与属于人的自私在他的体内各自为营、短兵相接,疯狂地争取着掌控权。 而他几乎要在这样的折磨之下丢盔弃甲、逃避现实,却又能死死抓着自己的最后一根理智,艰难地让它占据主导。 密密麻麻的丝线更加明亮,透着仿佛有温度的暖光,有一道声音自远方传来。 它温和柔软,像是在和什么人进行着对话,光是听那道声线,都能想像出说话人脸上慈和美丽的笑容。 【如果一定需要信徒牺牲该怎么办?……哈哈,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是啊,这种时候,怎么办呢。 青涿下意识地在心中发问,站在黑暗里静静等着它的回答。 【信仰,从来不是操控。】 它说,语气依然柔和。 【真正的意愿依然掌控在人自己手中……小涿,命运从来都是由人类自己来缔造的。】 【你想,如果发生战争,战场上会有人牺牲,该怎么办?】它循循善诱,【战士为家国而抗争,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吗?他们知道,他们甘愿,这其实也是一种信仰。】 【当灾难发生之时,有的人类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自己的亲人、朋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信仰?】 【倘若真到了你需要信徒牺牲来保护你的那一天……你应庆幸,也应悲伤,更应该加倍地去爱他们,知道了吗?】 那声音没了后文,即便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也只有黑暗的空间与凝滞的空气陪伴在他身边。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簇拥着青涿,被撕成两半的意识被温柔地拼成整体,他怔愣着,小声地、茫然地、小心翼翼地叫出了那个从未说出口的称唿。 「知道了。」 「……」 「妈妈。」 ………… 青涿离开以后,原来的座位上只剩下季红裳与驭鬼师。 虽然周御青什么事儿也没有做,甚至闭上了双眼陷入浅眠一般一动不动,季红裳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自在。 像是坐着的椅子发烫一样,怎么坐都不安稳。 那只没蘸墨的毛笔在她指尖灵活地转动,正如她现在百转千回的心思。 ……周御青是追杀青涿来的,而她又是受会长之命保护青涿来的,能不能趁周失忆的时间杀个措手不及,永绝后患? 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地,周御青的眼睛忽而张开,突然的举动吓得她立马将转得欢的毛笔规规矩矩拿好。 然而对方却并非是听到了她的心里话,而是被外头一些零碎的声响吸引了。 那声音季红裳也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像是有很多人在走路。 第272页 离开的青涿仍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她思考了两息,还是揣好了自己的能力武器,跟在周御青的身后往厂房大门走去。 接近五点的时间,天色已然亮了起来,视野内的能见度与大白天没什么两样了。 季红裳停在门口,往开阔而无垠的农田间望去,两只眼睛忽然便陷入了愣神之中,眨也不眨。 这是一个诡异而震撼的景象。 清晨薄雾瀰漫,在这稀薄的雾气间,成海的人群接连不断地涌向高低不平的田埂,仿佛突如其来的冬日大雪,厚厚的雪层几乎掩盖住了褐色的土壤。 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鞋底踩过土地的细碎声音。 就在这默契的宁静之中,一个又一个人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停下了步伐,在沉默中猝然倒下,宛如一张被推倒的骨牌。 此后,便再也没有站起来,像是真的成为了盖在土层之上的一堆死雪。 季红裳蹙眉看着,淡淡的腥味飘到了鼻尖。 第146章 美好罐头加工厂(完) 高高悬在电线桿上的喇叭许久没有启用,落了厚厚一层灰,与它有着相同命运的电音箱却因为挂在室内而免遭污染,静静等待着自己的使命到来。 在这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里,它们同一时间连通了广播,发出的声音传遍工厂每一个角落,连喇叭上的灰都震掉了不少。 「重大通知,重大通知!请全体职工注意,本厂将于今日下午三点暂停作业,全体人员在广场上集合!」 「重大通知,重大通知……」 广播一共响了三回,助手公事公办的口吻中都抑制不住其喜悦,在声浪传到的每一块区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紧随在厂内广播之后的,是只有演员能听到的系统提示。 【主线剧情推进中,警报解除。】 悬在头上的那把摇摇欲坠的刀,终于被拿了下来。 整个罐头厂内,全部悬而未决的心都得到了安置,嗡鸣作响的机械运转声竟也给人一种安心感。 有人扣响了三号办公室的门。 助手推门而入,一只手臂上揽着一小叠文件,走到办公桌前,把文件放在桌上。 她一反从前做事利落的常态,戴着手套的双手按在文件上,头低低地垂落着,语气复杂:「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了神诞而牺牲……」 坐在桌前的那位年轻主管将眼皮掀开,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又看向空气中某一处,认可道:「是啊。」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的丝线继续全部断裂,失去光泽后化为烧尽的木炭,掉落在地。仅剩的五条线只身伶仃,安静地蛰伏在原地。 ——但它们很快便迎来了新的伙伴。又有许多丝线在空中开始凝聚,开始发出黯淡的微光,粗略一数大致有二十余条。 青涿闭了闭眼,意识仿佛能顺着这些线抵达它连接的另一端。 那原先的五根分别来自于演员团体内拿到了异教徒身份的五个人,而那二十多条新生的稠丝牵引到了全新的信徒那端,赫然正是剩下的那些演员们。 是得到了反馈的信任所催化出来的浅层信仰? 「这个表格,还请您填一下。填好了喊我。」助手的声音骤然打断思绪。 她收拾好了情绪,又惦念起需要处理的事情,把手中的文件向内推了推。 神诞在即,她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协助处理,将东西送达后便转身出了门。 她送来的一沓文件中,覆盖在最上层的是一张表格,而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人员资料,里面的信息属于厂内的所有职工。从工号、姓名,到招聘时的表现都详细记录在案。 它们的作用只是作为参考,真正的关键则在那张表格上。 青涿将那张轻薄的列印纸捏在手中,目光一寸一寸地将上面的内容纳入眼底。 【先有信仰,而后有赐福。】 那残册中未被烧尽的一句话果然是关键信息,只是因为太过抽象而让人难以真正理解它的含义。 既然是信仰催生出了神诞,在将信仰与神诞画等号的同时,它所言的赐福对应的便应该是神诞宴。这个主线剧情中的最终目标果然也并非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宴席,而是相当于一个「授权仪式。」 正如古代君王成就霸业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襄助自己打仗的人加官进爵,以表彰他们的从龙之功,并邀请他们继续协助自己管理江山;所谓的神诞宴也是为新生的神明选择能担其任的神职人员。 只不过,这个选择的权力交到了主管的手上。 黑色的钢笔在手中转了一圈,青涿在表中的一干神职职称中饶有趣味地看了一圈,并没有怎么犹豫,抬笔便写下了一个工号。 这个惧本真正的难度在于促成「神诞日」,而后的破坏神诞宴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 仔细一想便可知,在这样一场授权仪式当中,作为施予方的新神显然不是演员能撼动的,唯一还留有操作余地的便是被授予的一方。 那么要做的事情就很明了了——既然你要授予的是有功之人,那咱偏偏给你推荐一个异教的信徒,可不就是勐砸场子嘛。 众所周知,异教徒对小小一个蔬菜罐头都会起严重的排斥性反应,若他接收到的不是小小的信仰力量,是磅礴的神力时,恐怕面临的痛苦将让他生不如死。 第273页 而在青涿掌握着的共三十位信徒之中,恰好就有那么一个人,与他之间尚有没算完的帐。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清、算。 ………… 身为游走在生死边际线上的剧场演员,朝生暮死可不是一句夸大其词的话。 命运的跌宕永远让人无法预测一天之后的自己,正如几个小时前做足了迎接死亡准备的季红裳,如今正拉着新伙伴热烈点评着剧场内为数不多的零食品牌。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传送带将今日生产的最后一枚罐头送到筐中,所有机器在这一刻断开了电源,嘈杂兴奋的人声在空荡的厂房中迴荡,雪白的人群簇拥着朝外走。 季红裳逆流而上,穿梭着走到办公室前,正巧瞧见刚打开门的青涿与不知何时等在门边的周御青。 原本堆积了一肚子话要说的她顿时将话头全部咽下,与那两人一同吊在人群的末尾处,走了好几步才干楞楞地打起了哈哈。 「咱是不是马上要出去了啊……呃哈哈,出去前还有啥事儿要做吗?」 目不斜视的青涿笑了笑,接上了季红裳话里的潜台词:「没什么事儿了,放心吧小季。」 他知道对方在提醒他身边这位驭鬼师的事情。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三人走在所有人的最后,跨出了那道陈旧的捲帘门。当目光从攒动的人影空隙中眺向外界时,青涿微微抬起了眉,季红裳则直接夸张地「哇」出了声。 绿泱泱的农田消失在视野之中,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让人以为自己身处云端的漫天白雾。 四面八方的雾海将中间这一小小的建筑群围绕起来,却又温和地停在了边缘之处,收回了侵略的步伐。 几栋楼围成的小广场中,白茫茫的人群正在助手的指挥之下按照次序列队。把所有人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之后,她又举着那张青涿填过的表格将里面的人一一喊出。 「a0510、b0414、c0121……」 「念到的人出列。」 「走吧?」停在场边的青涿歪过头,笑吟吟问他身边的那位「b0414」。 为了保险起见,那张名单中,他没有填写除了周御青以外的其他演员,剩下参与授权的人都是根据助手给出的人员资料筛选得出的。 身侧,季红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也不知是明白了什么,对着青涿悄悄一握拳,「那我在这里等你们!」 并不算大的水泥地广场之中,一排服装着色各异的人站在前列,一双双眼睛紧张而期盼地望着眼前沖天白雾,等待神迹的降临。 青涿站在最中间的位置,被那雾气投射到瞳孔中,瞳色比平日还要浅了不少。 在最该心无旁骛的时刻,他却最是心乱如麻。 ……会见面吗?如果见了面,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会不会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忘记了青涿是谁? 他缓缓地唿出一口气,在此刻却又把握不准自己内心的想法。 如果真的忘记了……那也好。算是给那不明不白的三年划上一个句号,他也从此不必再耿耿于怀。 胡思乱想最是没有用处,等待青涿察觉自己正被一道柔软的白雾牵引着往前时,身后的职工已经不知何时跪了一大片。 他们双目含泪,双手合十,眼睛里盛不住的敬慕便化为喜极而泣的泪,一滴一滴砸下。 那道探过来的白雾温和无害,牵引他的力道恰到好处,不断散发出的暖意让与它接触的人仿佛置身于温泉之中,每一个细胞都在畅快地唿吸着。 「走吧。」青涿对周御青说,也是对其他等待着的人说。 同样是对自己说。 他一步步往前,踏入了那片浓稠的雾境中。 乍一进入,回头路便也被浓厚的迷雾遮挡住,他左右望了一圈,却见那些npc都消失了身影,只剩下他与周御青两人。 「往前走。」周御青仍看着前方,淡淡道。 一阵讶异浮上青涿的心头,他迅速转过头去看着对方,「你来过这里?」 他的手下意识地便抓住了属于周御青的那条丝线。 它散着皎如日星的明光,温热细腻的触感给人带来了少许安定感。 周御青没有答话,青涿也不再问,接着往前行去。 一成不变的浓雾很容易让人丧失方向感与距离感,在青涿屡屡走歪被拦回以后,周御青直接扯住了他的袖子,将他带到了目的地。 「就在这里。」他说。 这一处的雾气明显淡去不少,但脚下与头顶显然已不是罐头厂那片农田的模样,而是平整的纯白空间,如同走进了一间上着白漆的空房间一般。 甫一站定,便有温和的力量穿过衣料,沖刷在每一处皮肤上,又从毛孔之中渗入,丝丝缕缕地穿梭在血管与白骨之间。 这触感不疼不痒,反而有股沖洗温水澡一样的舒适感,将身体里里外外清洗一遍,让人能想到武侠小说中的「洗筋伐髓」。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从身旁传来。 血液特有的铁锈味传到鼻腔里,青涿微微一偏头,眼尾的余光便能瞥见周御青蜷缩在地,宽背随着咳嗽起伏,地面上已有一片咳出的暗红血迹。 神力与信仰相冲的效果体现出来了。那力量在青涿这边是温暖的水流,在异教徒身上便成了溃堤的巨洪。 第274页 他毫无波澜地收回了视线,甚至往旁边走了两步,以防被咳出的血溅上衣物。 等候了好一会儿,这房间中仍然只有他们二人,看不到第三个人的哪怕一片衣角。 青涿抬起头,尝试般唤道:「爻善?」 青年动听的嗓音与嘶哑的咳声交错在一起,投石入湖,没有什么反应。 又抬高音量喊了两声,皆是没有任何效果,反倒是被那力量反噬得周身黑雾弥散的周御青说了话。 「祂刚出生,还不会说话。」他声音沙哑。 「嗯?」这句话终于让青涿转过身来。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半跪在地的人,缓缓抬步,朝他走去。 在周御青跟前,他蹲下了身,手中一柄尖刀脱了鞘,刀面有些轻佻地贴上这位驭鬼师的脸颊,极轻地拍了拍,声线轻柔: 「你知道得还挺多啊……都说出来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不杀你。」 第147章 找上门来了 粗犷急促的唿吸声在白色的世界中辗转,环绕在两个人身边。 它带着沉沉的重量,每一次喘息都让青涿产生了新鲜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见过周御青这般模样,倒是差点忘记了他说到底也只是个人,而并非高高在上、不死不灭的神话。 更新鲜的是,青涿手中仍攥着那条丝线。 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线,更应该换作「绳」。它膨胀了两圈,代表信仰的暖色光芒反而更加盛放,仿佛是由某颗激盪的心脏作为能源,源源不断地输送能量。 ——这个表现,怎么看都是周御青的信仰程度更深了。 越危险,越兴奋?? 真是变.态。 青涿腹诽一句,举着刀尖浅浅地戳刺着周御青的下颌,挑眉威胁:「说话。我可没有在开玩笑。」 此举却完全没让刀下的人生出半点自觉,反而倏然一笑,那双即便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也墨黑如初的眸子寸步不离地看着青涿,以沙哑的嗓音混上了最柔和的语气: 「请便,只要你高兴。」 握着刀的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模样,被刀指着的人却无法忽视眼前的景色。 简简单单用好皮囊来描述太落俗套,青年全身上下好似都蒙了一层冬日的雪光,白皙透彻,纯净无暇,里里外外都让人挪不开视线,即便是那只拿着兇器的手也美丽如斯,叫人禁不住产生舔.吻的欲.望。 略有发烫的触感惊动了青涿,他低头一看,就见那根肿成了绳子的「线」在刚刚又膨胀了一分。 青涿:? 「真不怕死啊?」 他哼一声,五指紧紧握着刀柄,用力得连指甲的血色都被倒逼回去,同时高高扬起了小臂,将刀尖对准了那人的心口。 挥手之下,带起的流风扬起周御青的一根髮丝。 来不及将它理顺,便有刀刃没入肉.体带来的闷声传入耳中。 ………… 「怎么这么慢啊?」 「来了来了,刚刚结算的时候卡了一下。」 「最近人流量越来越多,系统确实偶尔会卡卡的。」 「管不了那么多,走呗,吃饭去。」 「……」 乍一从安静空旷的结算界面传送到落幕之庭的人潮之中,就像一只被投入沸水之中的冻汤圆,会被迎面吹来的人气与热闹烫得精神一震。 青涿缓缓睁开眼,在他身旁不远处便是季红裳,也才刚刚清醒的模样。 「唿——终于出来了啊。」要不是周围人群太挤,她都想伸个大大的懒腰,将全身上下所有筋骨都好好疏松一通。 点开通讯录看了眼,她侧过脸提议道:「正好会长没在惧本里,让他请客怎么样?我也刚好汇报一下工作。」 几乎所有演员在回到剧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吃饭。 民以食为天。在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从险地逃了回来,也唯有一顿热腾腾的饭能让人稍解忧愁,感受到活着的美好。 「好啊。」青涿欣然答应。 在惧本里整整五天没有吃到正常的饭菜了,且不说那些成分复杂的罐头,就是人设里自带的燻肉味道也只能称得上一般,此时要用夸张的语言来说的话—— 那是恨不得吃顿野猪拌大象。 季红裳噼里啪啦地发完消息,与青涿一同穿过人海朝外走去,突然想起,「哦,对了,驭鬼师……」 在青涿与周御青二人步入白雾之中后,她和剩下的演员、npc站在原处等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系统便宣布演绎完成,开启了传送通道。因此,她对于里头发生的事情是一无所知。 她此行的任务可不就是对抗驭鬼师嘛,既然要汇报工作,肯定得把这些细节都整理清楚。 青涿眨了眨眼,淡定道:「我给了他心口一刀。」 「哈??」季红裳下意识地发出困惑的声音,随后才来得及震惊,「真的假的?!他死了?!不会吧!」 俗话说「祸害遗千年」,越兇残恶毒的人越是难缠,就连小说里的大反派也往往得到文章最末才能被主角消灭呢! 两人走到了落幕之庭的门口,嘈杂而沸腾的人声从听觉中远去,明亮的金黄色阳光投射在中心广场的地砖上,又因来往的人群而投射下许多厚实的阴影。 在走道两侧的绿叶掩映之中,青涿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第275页 一个是苦苦蹲守在落幕之庭门口多日,皮肤都被日光晒黑了一个度的江涌鸣。他蹲得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却在目光捕捉到青涿时立马换上一副惊喜激动的表情,当即从地上蹦了起来。 另一个人一身黑袍,那标志性的长髮被束在身后,只消瞟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身份。 ……周御青。 来得可真快啊。 青涿微微嘆了口气,把剩下没说完的半句话补齐了,「不过,刀插歪了……还是快联繫江会长救我吧。」 「啊??」季红裳只来得及留下一个字,再一转头,身旁哪还有青涿的影子。 此时的青涿,又被人拽进了那黑雾弥散的诡域之中。 刚一进来,他便吓了一跳。因为身前不足一米的位置骤然出现了一个人,还是一个杀气腾腾的人。 喉头紧张地咽了一下,他的脑子里仿佛又復现了上一次被掐住脖子的痛楚,此时看周御青衣袖微动,似有要抬手的架势,几乎都能预判对方要做什么事,连忙出声打断。 「诶,等等等等!」 要论力气与能力,他哪样都比不过对方。此时要是再说些什么「你掐我,我刀你,你我恩怨扯平」类的废话,对上一个恶鬼显然也不合适。 要不……先服个软,等救兵? 青涿战略性地后撤一步,被吓得有些苍白的唇难为地抿了抿。 在惧本里藉助那位三手妙姑的能量,他一不小心便将失去记忆的周御青调.教得有些过火,只顾得一时的爽快了,哪还记得给出来后的自己留有一些余地! 「别生气、别生气。」他抬起手,小心地拍抚着对方的肩头,也没有被阻止。 视线悄悄往上一斜,发现周御青此时并未带上那青面獠牙的面具,面色很冷,但杀气已略微收敛下去了一些。 ……很好,就是这样! 青涿再接再厉,低低咳了一声,为难道:「你看你莫名其妙就要取我性命,还一路追杀到惧本里,我能不怕吗?」 「我刚刚明明有机会杀了你,但也没有下手,是有原因的……」他双目真诚地看向驭鬼师,头微微扬起,露出一段洁白而略有黛青色血管的脖颈,「因为你是我一个朋友的哥哥。你不想见见你弟弟吗?」 在下刀的那一刻,他刻意将刀锋偏到了肩膀的位置。这么做的目的虽然大部分是为了从周御青口中得到更多的线索,但他也的确想到了周繁生。 那个被哥哥的优秀与家人的期盼打得失魂落魄的少年,在生病时却还是不由自主喊出了哥哥,即便到了剧场里也没有放弃寻找哥哥的下落。 二人之间,想必还是有一些兄弟情的……吧? 青涿打出去一张感情牌,安心等待着周御青的反应。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张感情牌被无情拒收了。 「我没有弟弟。」周御青淡淡回答。 嗯? 青涿略有些惊讶,同时似乎嗅到了点豪门八卦的味道,好奇地追问:「为什么这么说?你不喜欢他?」 黑雾流窜的鬼境在周御青一挥袖之间消散淡去,二人出现在一间小屋之中,三侧墙壁上有一排排通顶的书柜,此外还有一张桌子与一张椅子。 这是周御青的房子,青涿几日前刚造访过一次。 「他是独子。」周御青居然真的回答了他,虽说回答的内容让人有些一头雾水。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动,一道黑雾突袭而出,徜徉到挪动脚步悄悄靠近门口的青涿身边,一头圈住了他微凸的腕骨,另一头缠住了焊在墙上的书柜。 偷偷想熘却被抓个正着,还被上了道锁的青涿:……哎,这人真是。 眼前的周御青貌似没有什么要揍他一顿出气的迹象,可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让他离开,他只好扬了扬手腕,试试这根雾型绳索的弹力,然后恹恹地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本来打好主意是要去吃顿饭的,如今胃里空荡荡地饿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啊……只希望别再把胃疼的老毛病给饿出来。 白衣青年生无可恋地斜靠在身边的书柜上,头低低地垂着,只给人留下一个蓬松的发顶,失去精神的黑髮也蔫答答地垂下来,仿佛一只刚淋了雨的鸟。 灰羽般的睫毛迟缓地眨了两下,他在心中默默念着时间,想着季红裳能什么时候把救兵搬来,却突然在凝滞不动的视野里发现了一点异样。 一道透明得几不可见的暖色悬在空气中,随着唿吸缓缓地上下浮动,好似有生命一般。 它的形状太过眼熟,看一眼便让人联想到了被调低透明度的暖色软灯管。 嗯?? 嗯?!! 半耷的眼皮瞬间掀开,青涿唿吸微滞,伸出那只未被绑住的手,轻轻握住那根绳,扯了扯。 「嗯?」一声低低的哼声,原本背过身在书柜中翻阅的周御青似有所感,转过身来与他一对视。 那根软绳的另一端,果然通向的是他的心口。 这玩意儿、居然带出来了?! 那也就是说…… 青涿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盛着些无辜、纯净得堪比路过的某种犬科狐属的动物,搭上白色的衬衫,更是清清白白,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 然而,他内心的恶魔却在这一刻滋养繁殖,贡献出了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提议。 第276页 ——继续在剧场里调.教驭鬼师,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148章 傀鬼繁殖论 接受到季红裳的约饭邀请时,江逐厄刚处理完手头的惧团公务,本想预约一个饭店,谁知又一个惊人的消息紧随其后。 季红裳:大事不好,驭鬼师把小青带走了!!! 季红裳:一晃眼人就不见了,估计拖进他的诡域里去了……(点蜡)(点蜡)(点蜡) 静静嘆了口气,手掌扶额的江逐厄:落幕之庭? 季红裳:对! 坐在乌木桌后的长风衣男人从系统中取出一颗莹蓝色的传送珠,还未来得及捏破,动作便又被一阵急哄哄的电话铃声打断。 系统内除了常用的简讯消息沟通外,也内置有电话功能,适用于一些用文字三言两语表述不清的情况。 当然,还有一个用途,就是能让对方不得不迅速做出回应。 江逐厄瞟了眼来电联繫人: 弟弟。 电话刚接通,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喊叫就从系统听筒中传来,震得江逐厄耳朵一鸣,手指飞快地把音量调小。 「哥!哥!快去救救青青,他被驭鬼师带走了啊啊!求求,你是我唯一的哥!!我……」 「知道了。」江逐厄迅速出声打断,随后利落地挂掉电话,完成了一次对耳朵的自我救赎。 事不宜迟,他捏破传送珠,人影便出现在了剧场的中心广场上,身前几米的景观喷泉将潋滟的水波射出一道优雅的弧形,水光将阳光折射在地面上,好似那古井无波的地砖也化成了流动的液体。 脚跟刚站稳,丁零噹啷的铃声又响起来。 江涌鸣急出了哭腔:「哥,你到了没,哥!」 「……」江逐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贯优雅淡漠的作风让他把脏话咽了下去,冷静地挂掉电话。 好烦。 好在某个关心则乱的倒霉傢伙没把眼睛给急坏,很快便看见了自家堂哥的身影,感天动地地冲过来。 不论是【判罪】的惧团仓库,还是江逐厄的个人背包中,都有着琳琅满目的道具种类,找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找到了青涿的方位所在后,三人用了非定点传送珠,很快便来到了那墓碑林立的小院中。 巨大的树枝几乎贯穿整个楼房的房体,粗壮的根茎占了二楼的一半空间,古木参天,荫蔽广阔。 刚传送至此,鞋尖便恰好抵到了一块石碑的江涌鸣吓得疾疾后退了两步,躲到了江逐厄高大的背影之后。 小楼的木门没有关,似乎早预料到了会有来客。一阵细微的交谈声正从门后左边的那屋子中传来。 在江逐厄三人踏入那间满载了书柜、横溢着墨香的房间中时,正看到白衣青年一只手被黑雾缠绕着,仿若吊水一般不得不举起,整个人瘫在椅子中,身体蜷缩起来,说的话也可怜兮兮的。 「好饿啊,驭鬼师大人,听说你会做饭,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 「青青!」江涌鸣双目一亮,迫不及待地喊道。 耳尖一跳,青涿转过头来,灰泠泠的眼睛顿时恢復了点光彩。 江逐厄的目光越过他,盯向了那个背对着众人的、一身黑袍的长髮男人。 他指尖微动,一副精巧的、刻着繁复浮雕的天平出现在手中,手掌一抚之下,天平中的一端摆上了几粒砝码,指针便瞬时倾斜过去。 「无意闯入,如有冒犯,还请见谅。」江逐厄冷冷说道。 表面上的客气还是需要维护一下的,他虽不需要畏惧对方,但毕竟手中执掌着一个惧团组织,很多时候也免不了瞻前顾后。 而周御青恍若未闻,屋内只剩下他翻动书页的声音。 一道金芒流出,青涿顿觉手腕一松,那绑缚着他的黑雾被击溃冲散,化作星星点点朝自己的主人汇去。 哇,厉害。 他朝江会长眨眨眼,起身走到江涌鸣身侧,走到一半又身形微滞,轻轻偏过头,对着那道背影试探道:「那我走了?」 仍无应答。 「怪人。」江涌鸣想吐槽却又不敢说得太响亮,只好小声逼逼,推搡着其他几人,「咱们走咱们走。」 一阵渐远的脚步声后,小楼里又只余一人,没了那些聒噪的扰人声音,也少了些「活人」的气息。 高及楼顶的书柜前,白得有些不自然的指尖从粗糙的书页上一行行划过,随后定格在了某几个字眼间。 三指厚的典籍被合上,发出沉重的「笃」声。一团团如有意识般的黑雾将其裹起,摇摇晃晃地载着它放回该归属的位置。 周御青静静转身,束得有些松的发尾扫到一干书嵴上,窸窸窣窣。 视线下移,一个本不存在的白色纸片被放置在红褐色胡桃木几上。 字形潦草,有些歪扭,看上去像是在行动不方便时写下的。 【地址:日落街道42号302室 系统编号:444444 欢迎来找我玩 ^v^】 ………… 本来是三个人的饭局,被江涌鸣攒着头挤进来,成了四人的聚会。 为了防止长袖影响吃饭发挥,季红裳还特地换上了一套窄袖服饰,一边夹菜一边汇报工作。 由于系统的限制,无法谈论任何与惧本内容有关的话题,值得汇报的也就是关于周御青的事情。 她把周御青进惧本以后失忆,又意外成为二人队友的事简明扼要地一骨碌阐述完。江逐厄垂着眼做思考状,而自从出了那阴森森小院后就藏着话的江涌鸣憋不住了: 第277页 「这人好奇怪,我刚刚都吓死了,生怕赶到的时候青青已经被做成……那啥了。」 「这剧场里的消息不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嘛……但凡得罪了驭鬼师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在死的路上了。」 传言真假与否,青涿并不清楚,但他能明白周御青刚刚那副迟疑又踌躇的模样从何而来。 有着那根代表着信仰的线相连,他对青涿一定是下不去死手了,但内心的不甘、各种情绪的碰撞仍会让他再纠结一段时间。 这才会有把他带回老巢却又什么事也不做、他被救走也无动于衷的表现。 因此,先不论那根线为什么屁颠颠地跟着出了惧本,总之现在的青涿是再安全不过的了。 「你放心。」他拿公筷给江涌鸣夹了块剁椒鱼头,「我和周御青在惧本里关系还不错,他不会把我做成傀鬼的。」 江涌鸣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天真道:「真的吗?」 「真的。」青涿充满怜爱地看着他棕黄色的蓬松脑袋。 多吃鱼头,补补脑。 举着筷子的季红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继续顺着这位会长弟弟的毛撸,「放心吧,没那么夸张,剧场里也不能杀人啊。」 「奥,也是哦。」江涌鸣挠挠头。 「不过,我听我朋友说啊,驭鬼师如果真要把人做成傀鬼,会先把人的三魂七魄给抽掉一半,让人吊着口气勉强活着,也就不算违反剧场的规定。」季红裳眼睛稍稍睁大,尽管四人此时在隔音良好的包厢内,也特意将声音压低,生怕被人听了去似的。 这副谈论秘密的姿态果然吸引了江涌鸣的注意,他身体前倾,目露期待,「然后呢?」 「然后恐怖的事情来了!」季红裳夸张地左瞧右瞧,确定没有外人在场后才说,「如果是恐怖本及以下的惧本,驭鬼师甚至不需要自己出动,派自己的傀鬼到惧本里就能做他想做的事,包括把人做成傀鬼!」 「啊?!这…!」江涌鸣失口惊唿,「这玩意儿还能自我繁殖啊!」 「嗯!」季红裳重重应了声,直起身子又开始若无其事地夹菜,「所以嘛,你可千万别招惹他,也别逞强。小青自己的能力比你厉害多了,别到时候要人家来救你。」 江涌鸣连连点头。 饭桌上,始终旁观的两个人默默抬起眼,彼此间默契地对视上了。 青涿笑了笑,而江逐厄则木着脸,满面写着「没眼看」。 不过二人都没有多说别的话,一致地希望藉此机会能给江涌鸣敲敲警钟,让他少作死。 ……毕竟周御青不会把青涿怎么样,但这位江大少就说不定了。 聚餐在一个小时左右结束,宾主尽欢。临别前,江逐厄问了一句。 「你们刚从惧本里出来,下一次强制进入惧本是什么时候?」 青涿看了一眼系统,「120天后,最低进入恐怖级。」 季红裳:「我也一样。」 明显未在询问对象中的江涌鸣掺和着举手,「我是,呃,7天内,最低惊吓级……」 他与这些惧本战斗士不同,每次进惧本都是能拖则拖,并且由于他通关的惧本等级较低,系统给予的休息时间也不够富足。 「最近系统要做一次大型更新,具体内容还不清楚,你们可以先不急着进下一个惧本,或许会有活动。」江逐厄对着青涿与季红裳说完,又撇过头去看自己的倒霉弟弟,「你明天就去下惧本,找个极惧等级的。」 江涌鸣鼻子一皱,满不情愿,却又不敢质疑,只好委委屈屈地「啊??」了一声。 江逐厄:「……我和你一起去。」 周身仿佛骤然被裹上刀枪不入金钟罩的江涌鸣:「好!」 一旁的季红裳摸着下巴,重点放在了他前一句话上:「更新?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江逐厄转过身,答:「我去找了记事官的记录。在两百年前,刚开始有演员自行开始记录歷史的时候,系统曾经也有过一次更新。不过当时没有专门的记事官组织,留下来的信息很少,只知道开展了一个大型惧本活动。」 「系统是设定好程序的死物,这种更新是提前被设置好的,然后因为各种有可能的原因被触发了。」江逐厄说,「可能是时间、演员人数、死亡率等等,不过因为次数太少,组织目前也没把握到规律。」 关于更新,目前已知的信息也就这么多,传达完毕后几人便各怀猜测,散回各家。 从惧本中出来时就已经是下午时分,吃完饭后天色便浸了黑墨一般暗沉下去,剧场各处的路灯、霓虹灯也一併亮起,华灯初上。 青涿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内,洗漱完毕躺在了床上,蓦然收到了一条消息。 发信人居然是林珂。 第149章 罚抄一千遍 林珂:(图片.jpg) 林珂:你留的? 点开图片,赫然是一片棕黄滑亮的木地板,地板上放着只套了黑色塑胶袋的垃圾桶。桶里的一张小纸团位于焦点中央,显然是照片的主角。 青涿眼睛微眯,不出一秒便认出了这张自己留下的纸条。 啊,不仅被揉成球,还扔到了垃圾桶里。 他倒是浑不在意自己被那人下了面子,坦然地回復。 青涿:是。 琢磨了一秒林珂当前的态度,他又噼里啪啦地打下一行字。 第278页 青涿:也欢迎你来找我玩 ^v^ 话发出去后,对面便没了动静,仿佛陷入纠结挣扎之中。 林珂作为周御青的徒弟,在立场上毫无疑问会与他站在同一战线。正如之前她察觉到了师父想杀青涿,那她也会毋庸置疑地拿着剑尖指向他。而现在周御青的态度显然松动不少,她也没有针对青涿的理由了。 荧幕这头,青涿又琢磨了片刻,决定给摇摆不定的她下一剂勐料。 青涿:最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要是有人能帮我摄魂看看就好了。 几乎是刚把消息发送出去,对方的回覆就来了。 林珂:好,明天吗?几点? ……果然,没有一个灵魂系能力者会错过这样一场绝妙的温泉之旅。 青涿嘴角微微勾起,飞快地与她约了明日下午五点的时间。 屋内灯光偏暖,加上同样暖色系的软装风格,使得整个屋子的氛围都温和舒适得很有「家」的味道。黑髮青年热了一杯牛奶,走到窗前,抬首便能看到漫天繁星,垂目又能览过不输星辰的万家灯火,忽然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异世界中察觉到了一丝平和。 从前在那个被称为「现实世界」的地方,他的所有努力与时间都用在了麻痹自己、忘却那三年记忆上,为了工作而工作,为了生活而生活。把自己用一块玻璃罩隔绝起来,走到哪里都是孑然一身,不留任何羁绊。 来到剧场,他反而有了不少羁绊——用佛家的语言来说就是「因果」。 结识了很多朋友、或许还有一些仇敌,就连寻找爻善这件早就被放弃的事都又有了眉目。他仿佛真正地活了过来。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前进。 …………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青涿做了一个绝无仅有的美梦。 在梦里,他指着东、那位驭鬼师便不敢往西;他让对方吃饭,对方绝不敢喝水。甚至于那张被揉巴揉巴丢进垃圾桶的纸条,也让周御青罚抄整整了一千次。 正当那黑髮披肩、手中捏着毛笔的男人一边皱着眉揉手腕、一边把字条抄到第九百九十八遍时,一连串的消息提醒把青涿拉回了现实之中。 他睁开惺忪的眼,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从顶部掉下来一盏月球外形的灯,什么周御青,什么九百九十八遍,全是臆想。 啊…… 他略有些遗憾。不过,来日方长,这种长线作战计划可不是一日而成的。 而吵醒他的罪魁祸首,正是已有好几日没见的朱勉励。 朱勉励:哥 朱勉励:哥你干啥了,怎么突然来了一群人指名道姓要找你啊! 朱勉励:噢噢,吓死我了,原来是想加入咱惧团啊……卧槽,还都是些大佬,谭总脸都笑开花了!! 朱勉励:哥,你醒没,秘书姐姐说有空的话来惧团一下。 正处于刚醒不久脑子放空状态的青涿及时将意识回笼,回復道。 青涿:马上来,半小时。 除了机关枪式发送信息的朱勉励外,他还收到了一段来自季红裳的留言。 留言时间也就在方才不久。 季红裳:检测到《美好罐头加工厂》惧本关闭了……还得是你啊,爆破侠!不过说真的,我感觉好蒙圈,咱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怎么就关闭了呢。。这事儿我就和你说一声,不用管,我去和会长汇报吧。 或许是因为正准备洗漱赶到惧团,这种忙碌中兼顾多方的状态让青涿鬼使神差地回了句。 青涿:好的,辛苦了。 等他回过神,从那种被打工人附体的迷幻状态中脱出,正想将消息撤回时,时间已经晚了。季红裳已经看到,并做出了惊恐的回覆。 季红裳:好恐怖的语气!让我想到了以前的领导和客户……啊,突然感觉待在剧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上班耶。 在青涿的无心话语之下,一个打工人的基因被狠狠触动,并释放出了浓度超标的抵抗上班的气息。 他有些好笑,又与对方聊了两句,然后行动迅速地出了门。 到了【狂霸总裁】惧团本部时,场地中果然与平日的门可罗雀相比热闹了不少。一群人簇拥着站在中间穿着西服的谭羽,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还时不时握个手。 而谭羽脸上果然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容光焕发,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连今日的阳光都要逊色两分,朱勉励的形容确实没有掺半点水分。 隔着围成一堵墙的人群,谭羽第一时间发现了墙外的青涿,头髮上抹着的髮胶仿佛都更鲜亮了一分,笑着招唿道:「小青来了啊,来来来,大伙儿都等你呢。」 此言一出,那二十几个人皆纷纷回头,也让青涿第一时间看清了他们的长相。 果然都是熟人。 是在昨天从位置上站起来选择相信他的那些人,也是在异教徒几乎全被献祭以后,又产生出了新的信仰的人。 其中,最熟悉的面孔非倪绘扬莫属,甚至连申易也在其中。 青涿被谭羽一揽,拉到了人群中央。这位总裁会长得意洋洋,拍拍青涿的肩膀仿佛在介绍一个稀世珍宝一般:「这位就是我们狂霸总裁里的门面、青总监!」 十分应景地,周围人都热烈地鼓起了掌。 总监? 青涿眼皮一跳,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唿让他有种置身于大会议室里的错觉,好似又站到了大型投影布前,对着投放的ppt开始分析本财年公司的营业流水走向。 第279页 好在谭羽又及时将他扯了回来,对青涿介绍道:「这二十几位新伙伴,以后就归属到你的部门里,大家一起愉快共事、共创未来!」 包括倪绘扬在内的二十几人纷纷小鸡啄米,而其中一名少女显然很会来事,立马附和道:「加入狂霸总裁,与谭总和青总监一起奋斗,我们也非常高兴!」 「没错,没错!」 青涿:「……」 由于人都是奔着他而来,本该归于徐珍息的入职介绍环节便也由青涿来完成。 带领这二十几人将惧团总部逛了圈,又各自加上了系统通讯录好友、稀稀拉拉散去后,青涿还未来得及找谭羽,对方反而率先一步将他拉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立大功了!小青!」四下无人,他从那股老成的领导作派中脱身而出,欢唿着挥了下手臂,把人拉到自己办公桌后,指着电脑屏幕,喜不自胜,「八十八!!一次性上升了十名!!真是个吉利的数字啊!」 泛着蓝光的电脑屏幕上,一个在线网页被打开,里头展示着一张表格,标题为《剧场惧团组织官方排名》 位列前三的判罪、贩金、骨都用加粗的红色字体标註,往下则是密密麻麻的高级惧团。 在狂霸总裁的名字旁,标註了88这个数字,在数字旁边还有一个绿色的向上箭头,旁边写了个10,代表上升了十个名次。 如果加入惧团的是二十个新人,那这个名次几乎不会有变化。关键就在于,加入的都是有丰富演绎经验的老演员,每人身上至少都带着两本设定集,这对于惧团的总体实力就是一次不小的提高。 「恭喜。」青涿眨了眨眼。 而谭羽则将嘴一砸吧,大胆地将手指比到了电脑屏幕的一个位置,偏过头状似无意地看向青涿被屏幕映出白光的美好面容,「嘶……要是咱们惧团之后能爬到这个位置就好了。对吧,青总监?」 青涿将眼一瞥,正看到在他指尖上、那一粒小小的「8」,顿时陷入了沉默。 ……别太得寸进尺嗷。 残忍拒绝了来自总裁的无理要求,青涿去吃了个中午饭,在剧场中心里闲逛了一下午,慰问过依旧在广场上发放传单的王博,便来到了与林珂约定的地点。 就是一个造型古朴的中餐厅,青涿与林珂一边吃着饭一边聊天,等吃得差不多了以后,林珂便操纵着那两株淡蓝色的触角探入了他的魂体之中。 说是摄魂,实际上就是洗药浴。林珂没有试图去读取魂体里的内容,只是将精神触角停留在那里面,便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一点点渗透进来,修復她受损的触感。 一场药浴洗下来,连她先前在各个惧本中强行摄魂而造成的损伤都慢慢被修復了大半。神清气爽的同时,不由得怀疑地扫视对面的青年两眼,迟疑道:「你真的没有什么要我做的事?」 在她对面,神色如常的青涿笑了笑,形状优美的眼眶微微眯起来,让人有种狐狸的既视感。不仅是狐狸,还是一只皮毛漂亮又狡猾的狐狸。 「有。」他说。 林珂艷红的眼线一挑,刚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时,便听到对方又说。 「之后可能还会邀请你出来吃饭,还希望你能赏光。」 林珂愣了两秒,「就这?」 红褐色的木屏风将二人的卡座包围起来,有一颗灯笼连着穗被挂在高处,打出朦胧而极富古朴美感的黄光。 而那光笼罩在黑髮青年的身上,仿佛一层圣光,为他描了层神圣的边。 真是个奇怪的好人啊。 林珂心想。 第150章 傀鬼大点兵 夜晚,一封来自系统的邮件精准投放到了每一位剧场演员的邮箱中。 引起一片譁然。 【系统更新提醒】 【各位演员:剧场系统将于xx月xx日进行维护更新,当日零点至正午十二点将关闭剧场中心,届时无法进行以下操作:交易、进入惧本、脱离惧本(如有惧本恰好演绎完成,则会额外在惧本中停留至更新结束),请众演员提前安排好时间。】 【更新内容:开放全新全员限时活动「金锣角逐」,参与活动将有机会获得包括s级道具在内的诸多好礼,敬请期待!】 剧场内置的演员论坛一夜之间涌现出海量关于这封邮件的帖子,讨论度居高不下,更多人的关注点无非在于「系统居然还会更新」以及作为奖品的s级道具上。 s级道具作为剧场道具评级中的最高品,其功效不言而喻,目前演员持有的数量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它们无外乎都掌握在顶级惧团的会长、高管、又或是驭鬼师那样实力强悍的散人手中。 光是获取s级道具的门槛,就让很多人望而却步——首先必须完成深渊级惧本(仅次于目前无人通关的无解级),其次需要在演绎完成后获得s级评价,才有可能产出。 如此稀有的物品,功能自然也强力得骇人。 例如免死金牌,还有江逐厄手中最有名的「审判砝码」、商人张久虞的「生死帐簿」,无一不是能瞬间挽回局面的「神器」。 就冲着这个作为奖品的s级道具,许多人都对这次更新的活动拉满了期待值。 青涿也是其中之一。 他目前得到的道具,除了「新娘的手甲」以外,没有其他带有攻击、或者防御效果的,而前者又产自于低级惧本,对于高级惧本里的鬼怪造成不了什么威慑。 第280页 强控能力是他的底牌,可攻可防,然而使用代价太大,并且仅有一次百分百成功的机会。 还是需要有持续性攻击手段,倘若同周御青一般、与boss也有一战之力,那上一个惧本里他能少受很多折腾。 邮件中系统更新时间是七日后,且就等着时间到了,再去看这「金锣角逐」究竟怎么玩。 接下来的几天里,青涿几乎每天都邀请林珂出去吃饭,并带她「泡温泉」。 有时不仅仅是两人,还会跟上一只腿部挂件一般的江涌鸣。 ——顺带一提,江涌鸣与江逐厄参与的极惧惧本时长只有短短两天。自打从那里出来以后,江涌鸣仿佛一根放了太久的春笋,蔫了吧唧的,极有可能是在里面受到了什么惊吓。 惧团那边,朱勉励和宁相宜也完成了能力本;肖媛媛和周繁生则更快一步,已经从极惧级惧本里出来,后者接收到了许多惧团的邀约,但依旧一一拒绝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几日后的更新,没什么事做的时候便常常聚在一起,喝酒、吃饭、聊天,大大的圆桌座无虚席,碰杯时酒花越过杯壁淌了下来,在灯下晶莹剔透,醉生梦死。 就连最初一脸生人勿近的林珂也融入得毫无障碍,并且因其漂亮夸张的浓妆引起了肖媛媛、宁相宜的关注,三人就着剧场内的化妆品牌讨论了一番,期间还被突然插入的季红裳安利了一箩筐据说「绝顶好吃」的零食。 距离更新尚有两天时间。 早上才醒,青涿习惯性地拉开系统界面,找到创建好的十三人小群,果不其然在其中看到了约饭信息。 朱勉励:铁子们,吃火锅不? 宁相宜:1111 肖媛媛:吃啊吃啊,中午约还是晚上? 曲医:中午吃吧,下午人体新陈代谢的速度比夜晚快,晚上积食很容易给肠胃压力。 林珂:我今天有事,就不来了。 看着这条信息,青涿的眉梢微微一挑。 在这几天的饭局里,林珂可是从未缺席。而最近所有演员都在等更新,她能有什么事? 正在这时,系统冒出了一条新信息,来自个人的私聊消息。 林珂:摄魂可以留到下次吗?今天我得进本了。 青涿静静地看过这行字,回復。 青涿:马上更新了,怎么选在这个时候? 林珂:师命难违。 哦? 青涿的目光在那四个字上停留了一会儿,笑眯眯地回了句。 青涿:哦。 他并未多问。自从那位驭鬼师把自己留的纸条丢到垃圾桶里后,他就仿佛全然忘却了与对方的恩怨纠葛,回回邀请林珂时都绝不提起那人,哪怕他知道林珂的行踪一定会向师父报备。 也不会多说出那句「问问你师父来不来」。 关掉了与林珂的会话窗口,青涿转头便回到小群,积极地回復起。 青涿:@江涌鸣上次那些锅碗瓢盆还在不在,来我家吃? 江涌鸣设置了特别关注,回復的速度堪比火箭。 江涌鸣:在在在!要自己做的话,一会儿一起去买菜? 青涿倏然一笑,打下两个字。 好啊。 他起床收拾了一番,将之前置备的桌子安装上备用板,搭成圆桌的模样,随后勾上钥匙出了门。 小屋暂时恢復了静谧,再待下一次被打开时,便迎接了一堆闹哄哄的人群。 粗略一点数,来了八人。 因为椅子数量不够,青涿干脆将桌子的可拉伸桌腿压至最低,再取来些坐垫,众人席地而坐,倒也更有氛围。 一群人先是备菜,后是吃饭,谈天说地、觥筹交错,欢闹声几乎传出了屋门,飘到走廊上。 席间,青涿突然注意到系统消息那栏突兀地亮起小红点,但他毫不在意,熟视无睹,接着将筷子伸向云蒸雾绕的锅子中,毫无负担地吃吃喝喝。 一场饭毕,朱勉励又提议来玩剧本杀。此时聚来的朋友众多,玩这游戏正好。 于是,一群人便又玩了一通,等待玩得尽兴、把碗筷收拾洗净,告辞离去时已经是临近傍晚时分。 众人前脚刚走,后脚便又有人敲响了房门。 青涿以为是谁落下了什么东西,想要返回来取,顺手就开了门。 门页微微敞开,当他的视线掠过它,投射到屋外时,心脏悚然一缩,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在他对面,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胖男人。浑身肿胀得仿佛尸体被水泡过所呈现的巨人观,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粘湿的短髮一捋捋贴在头上。 溃烂的皮肤在空中微微晃动,它往右一撤步,露出了真正前来造访的宾客。 勐地被这水尸吓了一跳,青涿的心脏还没恢復过来,一时有些愠怒,两只眼不善地看着周御青。 哪有人会带着这玩意儿登门拜访的,怎么,难道是专程吓他来的? 本想关门送客,但周御青说了一句话,让他的心弦被小小地拨动了一下。 他说:「你不是想找爻善吗?」 青涿卡着门的手瞬间握紧。 他早就猜到周御青会了解其中内幕,但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主动和他提起这方面的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了比春日桃花更盛的笑容,假情假意地欢迎道:「驭鬼师大人,有失远迎啊。」 说罢,便将门又拉开了些,好让周御青…嗯,主要是那膨胀的水尸能进入其中。 第281页 驭鬼师今天换了一套黑袍装束,行动之间有衣摆与袖摆轻扬,随着风行云流水,飘逸高深。 刚进门,他的眉头便皱上。 若是换了旁人,哪怕是之前的青涿,看他神色不对早就提起了八百个警惕心,谨防这人又突然犯病,把人脖子往死里掐。 不过,今非昔比,有了倚仗的青涿眉毛也没动一根,只笑呵呵道:「刚和朋友吃饭,屋里味没散去。你要是介意,就把窗户都打开散散味。」 周御青没吭声,跟着青涿坐到了沙发上,反倒是那身形壮硕的水尸,吭哧吭哧、一步一拐地朝客厅最大那扇窗走去。 它身上滴滴答答地淌着不知道什么液体,一路走一路留痕,将路过的地板都沾上了水渍。 咕叽咕叽。 物体沾了水与地板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 青涿:………… 「这是我刚拖过的地板。」他幽幽说道。 在他的指引下,周御青的目光也移到了那块刺眼的污渍上,陷入了一阵可疑的沉默。 不论是现实生活,还是剧场之中,很少有人会、或者说有人敢就这种细枝末节与他要说法。 最终,他一挥袖,胖墩墩的水尸化雾淡去,而另有一衣衫整洁、五官齐全、除了肤色死白外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的傀鬼出现在屋内。 傀鬼随主人的心而动,不需要发送什么指令,动作利索地将窗扇全部打开后,又快步走到洗漱间取来拖把,勤勤恳恳地开始拖地。 「傀鬼可真方便。」青涿看着这全自动免费家政服务,有点儿羡慕,好奇地看着周御青,「你一共有多少只啊?」 多少只傀鬼? 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而周御青自己也没有清点兵器库的习惯,毕竟常用的也就那几只。 不过,既然他问了,看看也无妨。 周御青闭上了双目,几许黑色的碎发掉在脸侧,将他眉须与眼睫的奇诡之气柔化几分。 片刻,他得出结论,睁开眼,「三百一十二。」 青涿震惊:「多少?!!」 那双桃花眼完全睁开,他满眼满脸的惊诧,不由得期盼地挂上笑,问道:「你看咱俩这关系,能不能送我一只?」 两只眼睛波光粼粼的,仿若午后折射着阳光的湖面,叫任何人看了都难以升起拒绝的心思。 周御青淡淡移开视线,「不能。」 随后,又微微一瞥,看到青涿失望地垂下眼的模样,「送不了。」 第151章 对峙就要你来我往 周御青突如其来的拜访,说起来也在青涿的预料之中。 毕竟他作为一只独来独往的孤狼,身边常常作伴的也就林珂一人。而林珂最近天天往青涿这边跑,有了信仰丝线加持的他不可能完全忽视掉这个现象。 瞧,今天一早就把林珂派到惧本中去,明显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 青涿窝在沙发之中,怀抱着一块软豆腐似的抱枕,将尖瘦的下巴搁在枕上,笑吟吟地看着周御青。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握住眼前这把恶刀,不花点心思怎么能行。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周御青这次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在金锣角逐中合作?」青涿意外地挑了下眼,指甲剪得齐整的手指轻轻拨着抱枕上绣样的纹路,「为什么找我?」 他本以为至少短时间内,周御青会完全拒绝和他一起下本呢。 毕竟上次的惧本里,他确实将他骗得挺惨的。 不过,这不也没借着机会杀了他吗,也算功过相抵,恩仇平衡了。 周御青却卖了个关子,只说:「你答应合作,我就告诉你原因。」 懒懒地将他瞥了一眼,青涿却似那湖中游弋的锦鲤,毫不上钩,尾巴一甩便兀自游走,「那就算了,大人另请高明吧。」 虽说周御青上回确实被骗了,但那是因为二人之间的记忆信息差导致的弱势,并不代表他这个人有勇无谋。 相反,能在隐藏本性的前提下,保持着完美人设二十年,或明或暗地採取各种手段让人对自己产生好感,足以见得周御青的能力。 青涿可不想在这把刀尚未认主时便贸然接近,否则什么时候落得千刀万剐都不知道。 然而,拒绝的话刚出口不久,他的身体便蓦然僵住了。 一抹冰凉徘徊在他颈项,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宛若一条阴冷的毒蛇、又似含毒的蜈蚣,慢慢地擦过那一块细腻的肌肤,激起一阵战慄。 而后,指腹停在喉口,抵着那流利的一块凸起,微微施力,让人倍感压力的同时又不至于发疼。 窒息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那股缺氧的感觉仿佛又在此刻復现,藏在大脑皮层中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 「还疼吗?」周御青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青涿冷冷地看去,就见他眉目之间的墨意更盛。 不是那种纯粹天然的黑、而是仿若刚从深渊中爬出的恶鬼,黑与赤红交相融合,最终形成带血的暗色。 驭鬼师始终是驭鬼师。 或许,换种说法,变.态始终是变.态。 那些微不足道、似有若无的情感可能会让他留人一命,但却不会为之放弃他已经决定好的目标。 用手攀上对方的脖子,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而感情与信仰,又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十年夫妻积累的爱情仍会败给鸡毛琐事,更何况他这刚刚冒出萌芽、扎根未稳的、意义不明的情感? 第282页 一旦这一手掐下去,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感情就会毁于一旦,而周御青则会重新占领上风,甚至反过来,这把刀会成为青涿的主人。 但若是就此示弱,答应他的合作,又是惧于对方武力的表现,结果如何自不必说。 在这场对峙中,青涿不能退,只能进。 他漂亮得令人炫目的眉眼又染上笑意,乍暖还寒,嘴唇是饱满的暗红,似乎只要上手一摸,就能摸得一指鲜血。他不退反进,朝周御青的方向靠过去,声音放轻,几乎只留一道气音,飘飘渺渺,抓人耳廓。 「疼不疼,试试不就知道了?」他说。 ——如何击倒一个变.态? 答案就是,比他更变.态! 周御青的手反而被青涿逼得缓缓后退,他毫不客气地压住了繁杂的袖袍、衣摆,半跪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驭鬼师,也伸出手,狎昵地抚上了对方的脖颈。 因为一身古制衣衫,周御青几乎没有什么裸露在外的皮肤,连脖子也遮着一层立领,领口的云纹栩栩如生,在青涿触碰时仿佛都要从中跃出、缠上他的手指。 周御青低低地笑了,显得饶有兴致:「你想掐我吗?」 青涿一挑眉,「当然不是。」 骨节分明、修长如竹的手指点了点领口最靠上的一颗扣结,「解开。」 尊贵的驭鬼师大人此刻兴致空前高涨,并不会拒绝眼前人的提议。 解开一颗纽扣以后,紧緻的立领终于能松开些,青涿的五指探到他颈侧,堪称粗鲁地将这细腻名贵的布料往边上一扯,随后往下一扑—— 一股微小的气流带着淡淡的果香味冲到鼻尖,毫不讲理地充斥满整个鼻腔,随后便是胸前多了另一人的温度,而颈侧则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好像有一只恶兽,在撕咬他的皮肉,却因牙齿的不锋利而只能恨急了般地磋磨。 很痛,但周御青并未将这点疼痛看在眼里,他只是有些惊讶,怔然得连刚刚想掐住对方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停滞般地悬在空中。 片刻后,他才将胳膊缓缓收起,先是轻轻搭在了青年的嵴背上,随后不由自主地缓缓收紧、缓缓使力。 剧场四季如春,家里比外头更暖和些,对方只穿了一件t恤,布料轻薄,周御青轻易便能感受到手下的嵴樑,还有背上绽放出来的蝴蝶骨。 他有些不受控制地将两臂越收越紧,到最后仿若紧紧相拥一般地抱住青年的腰背。 灵魂的战慄感把脖子上的疼痛全部抹除,指尖溢散出不祥的黑雾,流窜在二人身旁。 …… 周御青在见到青涿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该杀了他。 或许,从他知晓「那件事」开始,这层埋在基因里的欲.望便开始生根发芽,每在夜深人静时,他甚至都遏制不住体内的杀意。 杀了他,杀了他,这是一个自己、百个自己、无数个自己都要完成的目标。 一次追杀不成时,他那股杀意便好似被一缕春风轻轻吹散些许,轻若鸿毛。 但它到底扎根于灵魂,虽不再冒头,也切实存在着。 而此时此刻,这个与生俱来的仇敌、自己午夜梦回时都要杀之的人被他揽在手中时,与宿命相抗、与灵魂相悖的战慄感便传遍了全身。 不怪世人常常将爱恨混为一谈,将这两种极致的情感无理地连接在一起,实在是它们二者太过相似。 一样地极端、一样地让人心潮澎湃、一样能激起人最深处的咆哮;甚至有时,都叫人分不清,自己究竟流连于哪一种情感,还是二者兼有之。 周御青的唿吸都在颤抖。 恨他、憎他、急切地想将之除而后快。 但他此刻却在自己怀抱中,危险而不自知。 那手越收越紧,越揽越着迷,沖天的刺激让周御青忘乎所以,用的力道恨不能将手上的人连着骨头揉碎,再一点点渗进他的皮肤之中,紧密黏连。 …… 青涿本来只是突发奇想,兵出险招,在周御青布下的局中寻找一条出路而已。 若还要再说些什么别的原因,那也就是他实在有点不喜欢被掐脖子。 上回被掐,他直到现在都无法释怀,即使在惧本里给了周御青一刀也不能消除这恨意,如今对方居然还拿这个威胁他,他可是恨得牙痒痒。 于是,便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口没收着力,奔着报仇的目的而去,刚下嘴就见了血。 他只想着出一口恶气,咬得毫不留情,却没想到周御青这厮的胳膊仿佛灌了铁一样结实,越锁越紧,只感觉骨头都快被勒断了。 皮糙肉厚的驭鬼师不怕疼,他可怕得很,忙松了口,挣扎着从那人的臂膀之中逃离,连连退到了沙发的另一端。 青涿被勒得胸闷,接连喘了几口气,嘴唇上仍留着一两滴血液,他仿若有感,微抿着唇将其舔入口中。 撕咬过后,唇间的红意更盛,一小段猩红的舌尖在舔舐时冒出,又在缩回时把唇染上一点点光泽。 见周御青苍白的颈边已是一片血肉模煳,暗红的液体淌进领口的布料中,更添一抹深意,他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挑着眼尾,将那句话奉还回去:「疼吗?」 而周御青怀中倏然一空,那直冲天灵盖的快.感便也摆尾离去,头脑也急速恢復了清醒。 此时此刻,他抬眸望去,鲜少地用微微仰视的角度去看一个人,看着他扬起的唇角和透亮的灰眸,莫名地就愿意顺着他来,「疼。」 第283页 其实不怎么疼。 不过,青涿并不知道,他果然高兴起来,斜斜地睨了那人不堪直视的伤口一眼,拍拍有些凌乱的衣衫,重新在沙发上做好,抱起方才丢到一旁的抱枕,「那现在,谈谈合作的事?」 既然周御青专程找上了他,而不是去找其他诸如江逐厄、张久虞等顶级演员,说明他在这件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在如此前提下,以周御青的性格,不论威逼还是利诱都会胁迫他与之同谋,那与其徒劳无功地反抗,不如从中多争取一些利益。 青涿拿手指揪了揪抱枕棉花缺失的小角,说:「我同意你的合作,但有三个条件。」 沙发另一端的周御青不置可否,淡淡应了声示意他往下说。 「第一,关于找我合作的原因、还有你所知道的爻善相关的事情,必须全部告诉我。」 「第二,无论在什么情形下都不能杀我,哦,也不能掐我脖子。」青涿皱着眉补充完下半句,就见周御青眉梢动了动,仿佛在笑。 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目光又柔和下来,灰眸转了转,眼波流转间说出了第三个条件。 「第三……嗯,就把你丢掉的那张我写的纸条抄个一千遍吧。」 那夜的梦境实在太美,青涿无法忘怀,笑盈盈地看向对方。 而周御青此时也不知为什么心情大好的模样,竟然不甚在意地答应下来:「可以。」 这下轮到青涿震惊了。 什么情况?他都做好了被对方拒绝的准备来着? 嗯?? 第152章 他竟然是他 这人长了一张嘴,任凭说的天花乱坠也只是过眼云烟的一句话而已。在剧场,真要达成协作,协议还是必不可少的。 而协议中的内容一旦生效,便由系统来作为执行监督人,绝不会偏颇任何一方。 拟了份合作协议,双方各自都签上名后,青涿支着下巴笑了笑:「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脸上笑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立好,专心致志地准备聆听周御青接下来的话。 对方所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他多得多,保不齐就是爻善的某一位熟人,甚至可能知道他在离开自己以后的所有行踪。 然而,在周御青说了第一句话后,他便脑子「嗡」地一声,宕机了。 周御青说:「我、爻善、爻恶有一个共通的名字。」 青涿:「什么?」 周御青斜望过来,薄唇微动:「混沌主。」 他说完这三个字后,房间内一时间沉寂下来,青涿愣了许久,才干巴巴问道:「混沌主不是一个神吗?」 在系统协议的限制下,周御青在爻善相关的事情上是无法对他说谎的。只要是他陈述出来的话,一定至少是他理解中的事实。 然而周御青又轻轻颔首,少许头髮因方才的扭斗从束带中脱逃,顺着引力垂下,挡住了他的侧脸,仅留一段耸挺的鼻尖。 这位驭鬼师的声音放轻时,那种诡谲的侵略感便大大降低,说话时有股娓娓道来的沙哑,柔和动听。 他给青涿讲了个并不完整的故事。 …… 初生之神诞于寰宇之间,手握着可毁灭星系的力量,意识却如人类的新生儿一样懵懂无知。 祂是最新诞生的父神,在更高一层「规则」、或许也可以称为「天道」的催化下来到这个世界上。 对于人类而言,祂的强大十分可怖;但对于其他同属于高纬度的「神」而言,祂却只是一个空有超前力量的稚子,一只尚未成长为勐兽的幼崽。 于是,有一道能量体眼馋于祂的力量,竟想将这些力量化为己用,而这道能量体在后来被称为—— 「系统」。 系统对于这片宇宙可比新神要熟稔得多,它很快便想到了吞噬对方力量的方法。 这力量太过庞大,犹如人类面对堆成山的大米一般,系统也不可能一口就能吞掉它,于是它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 将其分而食之。 青涿听到这,突兀地将其打断:「规则呢?它不阻止?」 轻轻地,他仿佛听到一声冷笑,随后是周御青毫无波澜的声音:「规则是死物,不具备意识,只要逃过它的视线就可以了。」 只要不一下子将新神摧毁,规则便察觉不出异样、也就能逃过它的视线。 而说回新神,就不得不回归到神的特性。 作为更高维度的存在,祂从出生起便囊括了所有人类可能拥有的特质,而人类的特质,往大了去分,无非「善」、「恶」两大类。 善与恶在神明体内达成平衡,祂对外的表现便是不善不恶、无喜无悲,所有人类的悲欢喜怒在祂体内汇聚,最终便会消湮无存,心如止水。 这也是规则催化新神诞生的目的,它需要一名这样毫不偏颇、能够秉持公正的秩序维持者,也是整个宇宙的「父神」。 可它没有想到,系统的野心勃勃彻底打坏了这样一盘规整的棋局。它创造了「剧场」,用隐秘的手段将新神瓜分成了无数份,投入到自己一手搭建的惧本之中,缓慢地蚕食着祂的力量。 这无数份里,善恶、喜怒失去了平衡,新神的每一个碎片都染上了人类才拥有的情绪,仿佛在那一刻摘下了神格,变成了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 既然是人,那用善恶去衡量也无可厚非。因此,万千碎片被分为两大类,一类为善,一类为恶。 第284页 在大部分碎片都拘禁在剧场中的同时,也有小部分碎片得以出逃。它们去往宇宙的每一个角落,竭力地隐藏自己,逃过系统的一遍遍搜查。 「所以,你也是碎片之一?」 说到底,青涿在寻找爻善的这十几年间只会把目光放在人类的视角,这是他第一次触及到「神」的领域,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想了想,又问:「爻善,还有爻恶也是?」 「嗯,」周御青应,「所有碎片都可以被称为善恶。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碎片……他啊,隐藏得太不小心,还是被系统发现了。」 他轻飘飘的语气,却让青涿心脏勐地一紧。 原来……那个将他拉出泥潭、给了他一切的人,不是毫无徵兆地消失,也不是厌倦之后的抛弃,而是身不由己。 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生怕听到那人已经被吞噬的消息:「那他……」 「他被关进了一个惧本之中。」周御青淡淡地回答。 他没再多说,又接着描述属于自己的那一章故事。 …… 在出逃的碎片之中,有一片名为「恶」的碎片,比起其他碎片而言更加成熟,考虑得也更多。 它想着,贸然跑到某一个地方安居,终究还是逃不过系统的眼睛,它必须另谋一条生路。 于是,它在逡巡观望了一圈之后,投身进入了一个贵妇人的腹中,以最根源的方式,作为一名「人类」出生。 出生后,他便摒弃掉了原来的名字,由那两位新婚夫妇、他名义上的「父母」,重新起了个名字。 周御青。 出生、代表着生命的诞生,相当于一次重启,因此他曾经作为碎片的记忆便被封存了起来,只是他身上的特性与神性无法消除,性格与常人大有不同。 虽然记忆被封存了,但他的确藉此逃过了系统的追寻,直到这贪得无厌的能量体突然暴毙死去,也没有被发觉出来。 是的,系统的死,死得不明不白。它留下了一段维持运行的程序后,被消除了自我意识,彻底成为了没有思考能力的机器。 然而,无巧不成书,系统留下的一段程序正是从正常世界中伪造死亡、拉取灵魂到剧场,有一天,这段程序恰好选到了彼时毫无察觉的周御青。 直到进入剧场之后,他属于碎片的回忆才慢慢地被重新激发。 作为唯一一片身处于剧场、又不会被系统察觉的碎片,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惧本,在这海量的惧本库中,发现了各式各样的自己。 有的碎片很弱,身上的能量已经快被吸食一空;而有的碎片奋起反抗,反倒是将惧本内的能量打得奄奄一息。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他必须将大部分的碎片能量汇聚一体,才有可能摧毁系统留下的尸体,否则等到能量被吞噬大半时,他也难逃一死。 …… 「金锣角逐的更新邮件,你看到了吧?」周御青抬起手,慢条斯理地将自己被压皱的衣料一一抚平,淡淡说道,「这次的活动,就是系统为了绞杀一块碎片而生成的。」 「这块碎片成长得过于庞大,触发了系统的监视程序。所以,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把它救出来。只要它的能量融併到我身上,我就能瞒天过海,因为我不在系统监视程序里。」 「哦,这碎片你也认识。就是你之前惧本里曾碰见过的爻恶……他和我说过你的事。」 这些话说完,他便静静停了下来,贴心地留给青涿一段消化时间。 若是将这些信息化成食物,青涿确实是有些噎到了。 他先是掀开眼看了看周御青的脸,脑中又浮现出惧本里的那位恐怖医生、接着再浮现出爻善始终淡然的神貌,即便是将脑中的cpu干烧了也很难想像这仨居然会是同一个人……好吧,同一个神。 这让他的情绪一下子百转千回,丝丝缕缕缠绕成乱作一团的毛线。 这换谁也很难顶吧!不久前他还想着好好调.教一番周御青,让他成为自己手里的刀,结果今天就得知,那个救他出来、宛若天神一般的爻善与这位驭鬼师本质上是同一位!! 嘶……这感觉也太酸爽了。 他有许多话绕在舌尖,又咽下,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选了个最想问的问题:「所以,你为什么找上我?」 「两个顶级惧团的会长都在谋划推翻系统,你怎么不找他们?」 周御青的身形化雾弥散,又蓦然出现在青涿身侧,转过头垂目看向他,眼底盛满漠然。 「神怎么会需要人的力量?」他淡然道,眼珠一动,将青年的身影包裹在自己视线之中,伸出冰凉的五指抚上那张脸庞,「而你不一样。」 「你是一个很吸引神的人。」他几不可查地笑了笑。 「爻善逃出后不久便找上了你,而另一片『善』更早地就出现在了你身旁,特意喊人以御食轩的名义给你送饭,只可惜后来想再送时,你已经被爻善带走了……你进入剧场后,在惧本里接触过你的碎片无一例外陷入了暴动,导致系统不得不关停惧本。爻恶最是夸张,千里迢迢地从别的地方赶到你所在的惧本,凭着本能想杀你,最终还是放你离开……」 「而我,本也想杀你,不也放弃了吗?」他的手停到青年耳根处,感受着那处的脉搏。 咚咚,咚咚。 是人的生命根源发出的、最代表活着的声音。 第285页 周御青松开了手,「爻恶藏在一个惧本中,无法与我通信。在接下来的惧本里,我需要用你的吸引力来找到他。」 系统程序的监督下,他所说的全部是实话。 同样地、已经签下协议的青涿也不得不与他同谋,登上这条贼船。 但若打心底来说,青涿同意此事并非是因为这层桎梏,而是出自他的本心。 上一回是爻善将他拉出了泥潭,那么这一回,就该他来打破禁锢对方的牢笼。 不论是为了那改变他生命的三年,还是为了泥泞中那碗温热的鸡汤。 第153章 简直狡诈至极 一个神居然会需要渺小而平凡的人类相助,再一联想到眼前这个阴险狡诈的驭鬼师居然能和那位神祇画等号,青涿就无法抑制地产生了一种割裂感。 周御青与他认知中的那种慈悲为怀、普度苍生的神明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不过眼下,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爻恶救出来以后,我想去找爻善。」他看着周御青商量道。 他们之间的合作仅限于那纸协议上的金锣角逐,并没有要求他再配合周御青找其他的碎片,如今自己愿意出这份力,对方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周御青却当着他的面摇了摇头,水墨画一般的眉眼懒散下垂,毫无转圜余地:「不去。」 青涿眉角一跳,看着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不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艰难险阻,反倒只是单纯地不想去。 「原因?」他被这副神态搅得有些上火,甩了一个眼刀过去。 玄色袖袍一翻,衣摆上紧密的绣线在空气中微微泛光,光落之下,一袭红衣的女鬼小红蓦然出现在周御青的身侧,将他衣物整理齐整。 而他微微仰靠在沙发座上,任由散开的长髮泄了满座,道:「我要优先收囊能量大的碎片。」 话外之意便是,爻善的能量太弱小了,他看不上。 刚刚还克制着虚握的拳头一下子便握紧了,青涿扑过去一把攥住他的领口,逼退了整理衣领的小红,质问:「你故意的?」 圆润的指关节在用力时微微发青,更像一截白玉,而青年表现愠怒,浅淡的灰眸似有火光,烫得叫人不敢直视。 才抚平的衣物又被压出、攥出不雅而凌乱的褶皱,但周御青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倒低声笑开了。 每每他一笑,要么即将发生不好的事,要么是他发怒的前兆,但青涿手上的力道却不退让,反而揪得更紧。 周御青笑完,仿佛悟到了什么一般,淡淡说道:「我知道爻恶为什么杀不下手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完,他低咳了两声,似乎是缩小的领口压迫到了喉咙,而后伸出手,不慌不急道:「看这个。」 青涿带着不善的眼神瞥去,手头微微松了松。 一块晶莹的琉璃片悬在那宽厚的掌心之上,断面有些许参差,像是被什么人以暴力手段折断开来,但这并不损它的流光溢彩。 「这是?」青涿问。 驭鬼师的眼睛微眯,「你想要的那块碎片。」 倏地,脑子怔了一瞬,青涿双眼大睁,手头也彻底松开,愣愣地盯着那块琉璃片,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爻善?!」 「嗯,」周御青应道,他微微阖目,做出聆听之状,随后睁开眼,「他对你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说完,便饶有兴致地撇过头,也顾不上理一理自己的衣领,便想看看青涿的反应,等看到后却微微怔了下。 在他的认知中,青年不论是志得意满时、还是见势伏低时,都是随性的、带笑的,哪怕面临生死关头,也坦然不惧、好似一阵轻飘飘的风,带着花香果香让人追逐,却又因为风的特性而让人掌握不住。是吹落谷底,还是飘上峰顶,他都自由开怀。 可在与故人久别重逢、还是这么个突兀的情况下,他缩回了自己在沙发上的一隅,目光空落落地放在地瓷砖上,眼珠不安地微微转动。 他听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记忆中爻善的嗓音与面容却已经模煳不清,甚至很难想像出他说这句话的模样。 偏偏周御青在此刻又传达了一句。 「他又说,你长大了。」 耳尖一抖,青涿怅然的思绪更甚,他手指深深陷入抱枕布料之中,盯着地板上那道平平无奇的砖缝做了两个深唿吸,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帮我问问他,这么多年,他……」他眼皮微微颤抖,犹豫着抻开往周御青那儿看去,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驭鬼师早把手缩了回去,而那盛着神明半许灵魂的琉璃片也消失无踪。 接收到青涿讶然的目光,他冷淡道:「我不是你们的传话筒。」 故意的。 绝对他妈故意的! 青涿的拳头又握紧起来,只觉得牙根处又开始泛痒,但如今他与爻善的见面机会完全寄于这厮身上,只好忍着怒气想了想,问:「你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 灵魂与能量被禁锢在恐怖惧本之中,一日日只能看着自己被系统蚕食。他想知道,爻善过了这样的生活有多久。 而周御青却给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回答。 「前几天。」 前几天……那不就是上一个惧本吗! 青涿微微一蹙眉,在惊讶的同时勐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第286页 原来如此。 周御青不顾重复进入惧本的负面状态也要追进去,只是借了追杀之名而已,真正的原因是他感知到了这个惧本中有碎片存在,此番又恰好能利用青涿的吸引力、更快更方便地找着碎片之所在。 而他进入惧本之后记忆全失,在只当自己是普普通通被捲入剧场的无辜人类中的一名时,居然还留心着周围的一切,甚至早就发现了自己记忆的缺失。 随后将计就计,乖乖跳进了他的陷阱里,明知自己在最后的那道雾境之中会受到重创,也听了他的话。 这恐怕就是因为那碎片就在雾境中。 从头到尾,这人都在伪装,阴险地蛰伏着,利用他来完成目标,还给他一种「自己获胜了」的错觉以此麻痹。 简直狡诈至极。 青涿的神色变换了几回,最终定格在毫无表情的盯视上,冷然道:「我能再咬你一口吗?」 而被盯着的那人毫无自觉,眼眸含着淡笑,一如惧本中那样绅士地一颔首,「欢迎。」 ………… 林珂被师父派去的只是一个低级本,时长比较短,正好挨着系统更新的前夕赶了回来。 那栋二层小楼其实是周御青的单人居所,她自己则住在稍微靠近剧场中心的地方。 因为这一次去是协助炼制傀鬼的,所以她出来以后得先牵着那新鲜出炉的小鬼去和师父復命。 时间有些晚了,周御青二楼卧室中亮着灯,林珂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师父,是我。」 「进。」不咸不淡的应答声从屋内传来。 林珂几乎没怎么进过周御青的卧室,有些好奇地打眼一瞄,就瞧见师父仍未更衣、一袭黑袍坐于桌前,执着毛笔在桌案上的纸卷中写着什么。 此外,还眼尖地瞅见了他颈侧贴着的纱布。 林珂将手边的傀鬼推到书桌旁,俯身一拱手,关心道:「师父,您受伤了?」 骨型优美的手腕仍不停地转动,周御青未曾抬眼,只淡淡地回:「无事。」 「那就好……」林珂点头,默了默,又问,「您在写什么,可需要弟子代劳?」 她师父平日里并没有练字的爱好,如今写得飞快、笔走龙蛇的模样也不像是在练字,倒像是在抄录什么东西似的。 奇怪,这种事情,明明交给傀鬼就行。 周御青笔尖顿了顿,一滴墨汁洇在纸上,晕染出一个小圈。他低头看着纸上一行又一行的地址与系统编号,还有画在最末的那个笑脸,几乎闭上眼都能看到这些内容。 静静掩上了本子,他五指一张,桌边的傀鬼便化为黑雾涌入掌中,「不必,你汇报一下这次的行动。」 「是。」林珂不疑有他,开始描述自己本次炼制傀鬼的过程经歷。 第二日清晨,青涿赶着起了个大早。 他从窗台边望去,隐约能看到剧场中心的位置,那里本有的高楼建筑、喷泉绿景全被蒙蒙的雾气笼罩,显然是进入了更新之中。 在那雾气外围,围了一圈好奇观望的演员,其中还有胆子特别大的人尝试着往雾中伸手,却被一道空气墙给挡了回来。 显然,更新维护时是禁止所有演员踏入其中的。 不过青涿特意早起可不是为了等更新,而是有一件别的事情要做。 本来他特意接近林珂,除了想把周御青钓出来以外,还想问问她关于设定集与实际经歷不符的问题。但在周御青与他说了「碎片」的事后,这些问题都有了答案。 系统设定好的惧本与设定集不会有任何差距,而只有他经歷的惧本反覆出现过这种情况,便是因为周御青口中的「吸引神」的特质在作怪。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拥有这样磁铁一般的体质,但至少林珂那边不用再打探什么了。 如今未完之事便只剩一件——关于周御青和周繁生的兄弟关系要如何处理。 青涿曾问过周御青的意思,但他显然对于对方没存有半毛钱的兄弟情,二人见与不见都没有什么差别。 按照他的说法,周母原本只会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周繁生。因为有周家庇护之恩,他可以在惧本中保全「弟弟」的性命,但不会再费心维护这段不该存在的兄弟关系。 从这句话中,青涿也是头一次领会到对方如此鲜明的淡漠。 别说是朝夕相处的人了,便是一个常用的旧物件,相伴二十年,也是会有感情的。 而周繁生那头,因为周御青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的人设得太过完美,对于「弟弟」也是不乏呵护,不可避免地对哥哥留存着依赖。 不对等的感情有时最是伤人。 思虑过后,青涿还是决定让俩人见上一面。 毕竟周御青与他合作,周繁生又算是他的朋友,二人碰面的机率实在有点大。与其等到周繁生骤然发现哥哥、想与之相认却被冷冰冰泼一兜子凉水,还不如事先把真相摊开,免得周繁生空欢喜一场。 于是难得地,青涿没有在那家常去的包子铺解决早餐,而是专门订了一家早茶餐厅,约周繁生在此见面,只说带他见一个人。 ……哦,对了,订餐的积分还得让周御青出。 第154章 死亡率为零 时值正早,惯于在剧场醉生梦死的演员们却一反常态地起了个大早,只为等着系统更新完立马到剧场中心一探究竟。于是,往日门可罗雀的早茶餐厅里迎来了不少食客。 第287页 青涿将包厢内的空间留给那对兄弟,自己跑到洗手间内洗了个手,顺带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剧场里能供讨论的东西实在不多,惧本内容被系统严令禁止,那么范围便只能缩小到人身上,要么八卦自己身边的朋友,要么八卦那几位赫赫有名的明星演员。 恰巧,位置靠得比较近的那一桌食客正在讨论张久虞,顺带谈起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买房。 「剧场最有钱的肯定非商人莫属了吧!我听说她的资产已经快上百亿积分了!!」食客甲把手抬高,夸张道。 「百亿?真是有钱啊,这得能买多少套房子啊……」食客乙听起来还是个买不上房的租房客,艷羡道。 「去去去,你就满脑子房子。」食客甲表示嫌弃,「就你现在挣积分的速度,我估计还得在惧本里奋斗十年才买得起。等到时候,你估计又可以上幼儿园了。」 「呸呸呸!」食客乙忙把这些不吉利的话啐开,骂道,「你这嘴欠的老狗,你以为我不想快些吗!人家判罪进团送房,贩金本部进团送铺子,我也想去啊!」 听及此时,一旁悄悄旁听的青涿也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 送房?!这可真是大手笔啊。 接着,他又津津有味地听了下去。 「话说,这些大佬就没一个穷的吧,个个掌握着惧团,光是团里的抽成就够买上十几套房子了。」食客甲摩挲着下巴。 「是啊,你知道那位江少不?就江会长的弟弟,我邻居的哥哥的朋友的表弟是跟着他混的,那油水可丰厚了!比咱俩下惧本搞来的积分高个好几倍。」食客乙显然是个有人脉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诶,你别说,可能还真有个大佬没啥钱。」 「谁啊?」食客甲问。 「那位啊!」食客乙疯狂使眼色。 食客甲见伙伴快要眨打结的眼皮子,蓦然心领神会:「哦,你说驭鬼师……唔唔!」 话没说完,他的嘴立马被食客乙捂住,还附带训斥了声:「嘘嘘嘘,你不要命了!小心被他的傀鬼听到。」 青涿靠在墙边,欲言又止:「……」 好消息是,这里没有傀鬼。 坏消息是,他本人就在你们旁边那个包厢。 而人类嘛,对于危险的话题总是一边哆嗦着害怕,一边抖擞着兴奋。 「这是我上次惧本里的队友和我说的,他表妹的会长的男友曾经看到过驭鬼师往中吴村那个方向去了……诶,那可是全剧场房价最低的地儿啊!」食客乙果然人脉广布,随手便能从剧场里捞来一个沾亲带故的演员。 食客甲却不以为然:「他看错了吧,他咋知道驭鬼师长什么样!」 食客乙着急道:「长头髮、一身黑,就是没看脸也能认出来吧!」 然而,食客甲在这方面比他懂得多:「害,你不懂,说不定是cosy呢!我上回还瞧见一个cos商人的妹子,这哪能当真啊。」 这回,倒是食客乙被他说服了,嗫嚅道:「你说的也是……」 青涿:…… 不,不是,那就是驭鬼师本人。 几场惧本演绎下来,青涿手头的积分也就七万上下,距离买房尚有一段很长的距离,因此也就安心居住在自己的小出租房内,没有关心过剧场的房价。 没想到中吴村那一块儿居然是最便宜的地方,而周御青买下那被巨木占了半边的房子说不准也并非是喜好它古意悠长的氛围,而是…… 而是那房子真的太便宜了。 正在这时,那懂得很多的食客甲沖自己的伙伴努努嘴:「你瞧,又有一个cos的。」 包厢的开门声传来,青涿一愣,立马从墙根边走出,正好看到了周御青长发如瀑、一带束之的背影。 他走上前去,在周繁生眼角依稀看到了残余的一点泪光,只当没看到,故作轻松对二人说:「谈好了?过会儿系统就更新完了,一起去看看?」 出乎意料地,周繁生拒绝了。 他摇摇头:「哥……你们去吧,我和媛媛已经约在中午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青涿望了望他离开的背影,又转过头看向面无表情、完全在脸上看不到半点动容的周御青,扯了扯他的广袖:「走。」 周御青淡淡一瞥:「去哪儿?」 青涿:「……结帐。」 好歹是个顶尖级别的演员,真不至于揭不开锅,哪怕把惧本里拿到的道具卖出去,也能实现财富自由了。因此,对于刚刚那两个食客的话,青涿也只听了个三分信。 但这确实勾起了他的兴趣,非常想掏出这位驭鬼师的荷包,看看到底瘪不瘪。 或许是他求知若渴的目光过于闪耀,周御青似有所觉地垂目,「你在看什么?」 当然,俩人目前只是合作关系,顶多算得上半个朋友,青涿丝毫不逾越这份距离:「没有。」 在看你的银行卡余额啦。 四季不变的和煦阳光在时间流淌中逐渐攀升到头顶,正午一过,罩在剧场中心的蒙蒙白雾便顷刻间散去,这颗城市的心脏以焕然一新、张灯结彩的全新面貌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令人瞠目的是,不仅中心广场的几大核心建筑得到了翻新,挂上了喜气洋洋的灯笼、招牌,甚至整个广场的占地面积都扩大了一圈,而广场以外的地方则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外移了一圈。 第288页 那多出来的一块地方,又屹立起了一座崭新的塔状建筑,四四方方、红瓦飞檐,占地几乎与落幕之庭一般大,总共三层,一楼四面皆设了门,正门头顶悬着块金光璀璨的牌匾。 「金锣角逐」 簇拥在此地的演员们顿时一哄而上,整片广场人挤着人,沸沸扬扬,倒是真有几分过节的意思。 青涿不爱与人相挤,而驭鬼师显然也是个不耐烦和那么多人挨着碰着的,便慢悠悠先随处走了走,找了家炒菜馆子吃顿午饭。 正好看看系统发来的新邮件。 【系统更新提示】 【各位演员:剧场系统已完成更新,开放全员限时活动「金锣角逐」,欢迎演员们踊跃报名参与,活动详细信息请前往——中心广场4号——查看。註:本次更新内容不影响正常惧本演绎。】 等一顿饭菜吃下肚,中心广场的人稍微也散去了一些,虽比往常仍然热闹得不止一点,但至少不会呈现摩肩擦踵的盛况了。 青涿一脚踏入了那角逐塔中。 一楼四面开阔,塔内的装修看起来復古而干净,一根根细竹贴在墙边,组成了赏心悦目的立体墙纸,地上摆着屏风、立牌,木牌上刻了细腻的雕花,还有一缕缕飘逸的流苏垂下,确实古香古色。 立牌、屏风上的标语吸引了青涿的注意。 【神秘惧本来袭!死亡率为零、好礼多多的金锣角逐欢迎所有演员报名!究竟是谁能夺得金锣奖,s级道具又将花落谁家?!】 这标语写得倒是有几分噱头,不过……死亡率为零,这倒是一个新鲜的信息。 「过来。」周御青的声音低低响起。 青涿转头一望,就见靠北的方向有一排木柜檯,台边放着一摞纸,而周御青正走向那头。 古朴的暗纹在他衣衫中流淌,在空气中挥舞的衣摆好似灵活的鱼尾,在这个环境中分外好看。 柜檯上那一张张纸正是印了本次活动的所有规则,青涿二人各取了一张,走到一旁看起来。 规则写得极为详尽,越是往下看,青涿便越是心惊。 这次活动所有演员都可以报名,报名时限为一个月,一个月后正式迎来「角逐日」,所有报名演员都会自动进入角逐惧本。 角逐惧本在本时段不会流露出任何信息,连以往可供参考的惧本名称也没有。 但是,它有一个绝无仅有的优势—— 零死亡率。 参与角逐的演员在惧本中享有主动退出权,该按钮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使演员迅速脱离惧本,回到剧场。而且,不管是主动退出的演员、还是角逐失败淘汰的演员,都不会因此丧命。 等角逐优胜者产生、惧本关闭时,系统会根据所有参赛者的表现进行评定,只要表现评级在前50%内的演员,都能获得至少c级道具的奖励,而后50%的演员则会进行分层——尚未拥有能力的新演员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已经拥有能力的老演员则会获得一个负面状态:下一次参演惧本的难度必须为沉眠级。 不但如此,只要报名参赛,那么在这一个月的报名期间,演员们拥有正常惧本的赦免权,不用搭理那总是步步紧逼的倒计时了。 有了这样的规则,所有阶层的演员都不会拒绝这样的一场狂欢—— 对于新人演员而言,报名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能借着报名期喘口气;而对于老演员而言,虽然有惩罚的debuff在头上,但既然有海量的新人演员垫底,凭他们的能力要评级到前50%并不困难。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令大部分演员振奋的消息: 本次金锣角逐的惧本不会对外播放,而是会在剧场内部进行实时直播,系统将对该惧本开放限制,演员之间可以自由讨论,角逐日结束后惧本封存关闭。 常年只能靠大佬的设定集传递信息,而没法谈论惧本内容的演员们差点没被憋死。这一次哪怕只开放了角逐惧本的限制,那也是闲聊八卦党期待已久的盛世了! 第155章 青青带你赚积分 参与比赛的人可以摩拳擦掌、奔着前50%的排名努力,而在这场戏剧之外的看客,也能凭藉火眼金睛的识人能力获得嘉奖。 规则写定,在角逐日开始前,每一位演员都可以前来此处,押宝一位参赛者,支持他/她夺得桂冠。每人仅有一次机会,报名参赛的演员也不例外,可以押在别的参赛者身上,也可以自信地将注投给自己。 系统的奖池内预设了两百万积分,等待角逐结果产生以后,该积分的三分之一会直接打到获胜者帐上,而剩下的则由支持他/她的看客们平分。 这下,这场声势浩大的金锣角逐便不再是中高层演员的游戏了,而是整个剧场、所有人的狂欢。 青涿指间捏着这张薄薄的、却分外有分量的纸页,凑近了周御青一些,由于此处人多眼杂而将声音压得很低:「系统是恨不能举全剧场之力来对付你啊。」 两人靠得有些近,而青涿那不争气的身高恰好矮了周御青几分,鼻尖与那人领口齐平,机灵地从中闻到一股似竹似墨的气味。他并不太喜欢这种被他人气息包围的拘束感,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但他只看着眼前,背后又没有长眼睛,恰好和本该擦肩而过的一名陌生演员撞在了一块儿,反而被那力道推搡得一踉跄,刚刚拉开的距离又勐地缩短。 第289页 「啊不好意思啊帅哥。」 「没事。」他笑着摇摇头。 周御青垂目看着他,眼里仿佛流淌出淡淡的疑惑,不过他很快将这点困惑抹除,语速缓慢:「我们参赛,将会与全剧场之力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与我为伍,」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一许,「你也会变得臭名昭着。」 驭鬼师不是好人这件事,哪怕是刚入剧场的新人也知道。这回他们极有可能会成为隐藏在众参赛者之中的「内鬼」,那些当局者青涿自然有把握煳弄过去,可上帝视角的旁观者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毒蛇为伍的自然也是毒蛇。 青涿虽从来不是那种沽名钓誉、在意自己名声的人,但他一看眼前驭鬼师的笑意,仿佛对方能轻松以此为挟,迫使他以后也不得不与之同流合污的模样,怎么瞧怎么可气。 「谁说的?」他的眉头有些惊讶地抬起,桃花目睁圆了反而比那种天然的圆眼看起来更无辜可信,他摆出一副神情凄凄的模样,眼底如湖中明镜,「我只是受到胁迫的一个倒霉蛋而已。」 「哎呀……」他惆怅地嘆了口气,眉目松弛地垂下,摇了摇头,「怎么办呢,驭鬼师大人可说了,不同意就要把我做成傀鬼……怎么办呢。」 周御青:「……」 很好,不管他到底有没有说过,就凭他的臭名声,那就是说过了。 青涿刚装腔作势完,眼睛一弯,头顶却猝不及防伸来一只手,擦玻璃似的一阵乱揉,等他勐地抬首,却只看到了黑袍的背影。 顶着一头歪七倒八的凌乱髮型,青涿缓缓地眨了下眼。 说不过就动手。 幼稚。 在刚刚领取了规则单的柜檯之后,还站了一排的木偶人。 它们穿着白色衬衫,外罩一层水蓝色,下身是同色的包臀裙制服,露在外的四肢能在关节处看到明显的接缝,头部没有刻画其余的五官,只雕出了张嘴,在说话时还会上下颌动。 这是系统在此处放置的引导机关,有点类似于交易所的机器人,关于角逐规则的任何疑问都可以在它们这里得到解答。 当然,超出那张单子内容的问题是无法得到答案的。 演员们聚在柜檯前,有不放心地确认是否真的零死亡率的,也有试图从木偶人口中打探出惧本信息的。 在柜檯旁是螺旋着蜿蜒向上的木楼梯,青涿二人掠过他们,直接走上了二楼。 二楼人稍微少了些,同样的位置也有一排柜檯,顶部挂了个木招牌,黑墨挥就「报名处」三个字,其余地方则没有立牌,而是换上了led灯屏,记录了所有参赛者的姓名、编号、所属惧团。 而因为时间尚早,报名人数并不算很多,大部分都还处于观望阶段,许多屏幕都还空白一片。 报名处同样有一批木偶形状的工作人员,青涿与周御青走上前去,各自报了名。 「请问您确认要报名参与『金锣角逐』活动吗?报名成功后无法取消。」木偶人腔调平平,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做再次确认。 「确认。」青涿瞥了眼身旁的周御青,颔首。 「恭喜您,报名成功。」 墙面上的一块led灯屏一闪,最尾部多出了两条参赛信息。 【参赛人:青涿,444444号,狂霸总裁】 【参赛人:周御青,116423号,无归属惧团】 盯着自己那条信息,青涿嘴角一抽。 周御青饱含深意地觑了他一眼,「你们惧团里的都是总裁?」 嘶……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周御青这厮气人的本领是有一套的。 青涿正因为这狂野放浪的惧团名有些无语凝噎,忽而转念一想,眼前之人既然接手过周氏的产业,在现实世界里保不准也是个总裁董事长什么的,登时展颜一笑。 伸指勾住他衣物之间挂着悬着的墨绿玉环,指尖轻轻转动,轻佻地勾着眼看对方:「是啊,周总要不要赏光加入?」 眼瞧着无语凝噎的变成别人,他便开心了,故意摆出的姿态也一收,笑着朝三楼走去。 这角逐塔是下宽上窄的样式,三楼的空间明显比一楼小得多。依旧是有一排柜檯,标着「投票处」。 此地显然就是押宝的地方了。 这一层的led屏展示的则是参赛者的票数,票数位于前列的演员会在另外的屏幕上幻灯片式地播放他们的战绩。 打头一名便是江逐厄。 他好像在活动开放之初便报上了名,如今得票数已经有三千余,位于榜首。 在另外一侧的屏幕则展示了他的照片、曾经歷过的惧本等级与评级。 光是评级s的惧本,就有极惧级十二次、沉眠级五次、深渊级一次。 这么一熘看下来,确实硕果惊人。 青涿与周御青走到柜檯前,前者轻轻点了点木质台面,「你好,我想投票。」 木偶人机械答:「请您输入想投票支持的演员编号。」 青涿并没有多做思考,利落地把自己的编号输入了进去。 这一次行动计划就是为了救出爻恶,不成功便成仁,他当然得支持自己了。 再说了,支持那些热门选手的人多可达几万之众,便是押对宝了也只能分到那么一点积分,实在没什么赚头。 他投完票,便轮到了周御青。 看那人的样子,似乎除了他自己以外也不会投给别人,青涿眼睛一转,用手肘杵了杵他,「喂,周御青。」 第290页 等那人侧过脸,好似被墨汁浸染过的深邃眉眼看来时,他将手肘支在柜檯上,捧着脸,「投我呀,我来带你赚积分~」 片刻后,看着投票榜上票数为2的自己,青涿弯着眼笑了。 ………… 因为即将到来的角逐活动,剧场这一段时间的讨论度全部集中在本次赛事、以及各大热门选手身上。 以至于出门碰见熟人,问候语都从「吃了吗」进化成了「报了吗」、「投了吗」。 青涿的一圈伙伴之间,聚聚餐的功夫也就把彼此的想法摸了个透。 肖媛媛和周繁生是准备要参赛的,他们成长的速度很快,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能近距离争取s级道具,自然不会轻易错过。而他们如此努力提升自己的原因很简单——肖媛媛想家人了。 剧场里流传着通关无解级惧本就能回到现实世界的传言不明真假,但她仍然想试一试,想朝那个目标一步步迈去。 至于江涌鸣,他在剧场如今的生活十分美满,上有堂哥给他兜底,下有众多跟班小弟追捧,犯不着那个劲去参加比赛。 不过他的跟班们倒是有几位报了名,其中便包括曲医和曲耳俩兄妹。 惧团那边,朱勉励和宁相宜刚拿到能力,根基不稳,对于跻身前50%把握不高,便也没有参加。那群奔着青涿而来的新职员们倒是加入了不少,管理层的秘书徐珍息和总裁谭羽也报上了名。 演员论坛达到了空前的热度,帖子一波接着一波,不论是江逐厄还是张久虞、或者是那位排名第三的惧团会长,甚至是稍微有些名气的季红裳都有人专门盖了一层支持应援楼。这些「明星」演员在剧场里吸引了不少慕强者的目光,拥有着一批忠实的粉丝。 久而久之,便有人发觉其中似乎少了某个同样响噹噹的名字。 ——话说,没有人盖驭鬼师的助力楼吗? 虽说这位在剧场里没有什么追随者,但讨论热度却居高不下,此贴一出,立马有人在下面回復。 2楼:谁敢盖啊,小心被盯上了。ps:楼主你最好小心点,晚上不要一个人走夜路。 楼主回覆:卧槽你别吓我啊,我现在删帖还来得及吗? 3楼:呃,可以盖,但是驭鬼师报名了吗? 4楼:不造啊,他叫什么来着,系统编号是多少? 5楼:楼上,你问住我了。 6楼:喂喂喂,你们都不要命了,我听说之前有人光是多看了他一眼,当天回家就不对劲,找高人看,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直接少了一魂! 7楼:楼上,管住眼睛也没有用的,之前我朋友他们团里有个人在背后说了那位的坏话,第二天下本就直接没了…… 8楼:你们这还不算什么,我之前听过一个更炸裂的。 …… 就此,这个帖子的风向歪到不知哪里去了,最后说得越来越玄,甚至开始有人怀疑自己最近时运不济、自家开的餐厅最近客人减少也是因为之前说过驭鬼师的小话。 而话题讨论中心的当事人正身处于中吴村地处最阴、被巨木砍了一半的小楼中,蹙眉望着浏览帖子而乐不可支的青涿,「你在看什么?」 第156章 谁是捲毛狗 既然吃了口胡萝蔔,那就该干活了。 周御青既把青涿纳为合作伙伴,要想利用他那奇特的体质来吸引碎片,那么对方想与碎片进行「友好互动」他也只能配合。 于是一大早,青涿便跑了过来。 等说明来意,周御青又走到那叠书柜中翻起了书,他一时间也没什么事干,干脆便坐在了唯一的椅子上,到论坛里随意看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还发现了一个怪有意思的帖子。 「你看这个。」青涿招唿着,将系统对他人的可见性放开,乐得眉开眼笑。 只见那莹蓝□□面里,一位演员正言之凿凿、痛彻心扉地描述着,自己前脚在论坛上回復了这个讨论驭鬼师的帖子,后脚家里养的鸡就莫名奇妙丢了一只。 周御青身上染了层书香,走过来微蹙着眉将上上下下的几楼内容都看了个遍,面无表情道:「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 无鸡之谈! 哈哈哈哈哈哈! 青涿登时又被戳中了笑点,捂着肚子、笑得浑身都在发抖。 倏地,一条浓稠而冰凉的黑雾攀上了他的脖子,可化万形的雾气生出无数条触角,每一根触角都从他细腻脆弱的脖颈皮肤上匆匆点过,宛如一只冰凉巨大的蜈蚣在脖间缠绕。 青涿虽不怕这些虫蛇,可让它爬到自己身上还是有些接受不能,那一块皮肤神经都有些发麻。 咳,玩笑过头了,有人不高兴了。 他识趣地收起笑声,因为一站一坐的高度差只能抬起头仰望了下周御青冷冰冰的神情,生怕这尊大佛一个不高兴便不让爻善和自己对话,忙顺着毛撸。 那对形状隽美的眉头微微蹙起,十分会审时度势的青年露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语气中也带上了薄怒:「太过分了,这些人捕风捉影、胡说八道,殊不知言语最伤好人心……等着,我来帮你澄清!」 说着,他将袖管一撸,噼里啪啦地打下一行字,匿名发送。 【最新回復】533楼:上面那些道听途说的传言我找驭鬼师本人确认过了,鑑定为假!不要再以讹传讹了! 周御青只是背着手,静静看着,幽深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青年的发顶。 第291页 蓬松、柔顺,看上去和某种动物的皮毛一样舒适,而他本人的性格也似狸似狐,狡猾,美丽,善捕人心。 发梢察觉到一丝不太正常的空气流动,青涿一手关掉论坛,另一手探到脑后,精准无比地抓住了正朝他头顶探来的手腕。 开玩笑呢,把他当捲毛狗摸?一次算他猝不及防,第二次可别再想了。 他转过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被逮了个正着、仍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周御青,缓慢而坚定地牵着手中那分明的腕骨往下移动。 「逗弄宠物才会揉脑袋,你越界了周御青。」他说着,轻轻抬眉,「不过,作为搭档,我允许你碰其他地方。」 那手引导着另一只手骨更大的手,让它贴上了一片柔软微凉的肌肤。 嘶——好冷。 青涿感觉自己的左脸仿佛敷上一层冰块,不过当他觑见周御青的那双黑眸时,咬着牙维持住了有些冻僵的笑容。 眸中那汪死水被骤然打破,仿若有一尾鲤鱼跃进其中,兴风作浪,而在黑沉沉的海底里,庞大的恶鲨浮出水面,小心收起了獠牙。 二人同行时,青涿即便要将他带到某个地方,也会选择揪住他的袖子,两人几乎没有肌肤上的相触。但只要如现在这般、轻轻地碰在一起,体温传递,周御青就能清晰感受到如上回相拥时那样的、叫灵魂都升起战慄的快.感。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吗? 正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思绪被骤然打破,青涿的声音传来:「我脖子酸了,你蹲下来。」 一直保持着抬头的姿势,不酸才怪。 青年眉眼神色淡淡,脸颊慢慢从仰视的角度回正,而他身前那堵高高的墙也逐渐矮了下来,达到了与他视线齐平的高度。 精緻昂贵的布料拖在地板上,染上了尘埃,连泼墨的黑都变得不那么纯粹,但它的主人却并未在意,只能忍辱负重、纡尊降贵地和地砖相贴。 青涿的眼里染上了些许惊讶,笑容更灿烂了些,左手仍附在周御青的手背上,右手却毫不客气地伸到对方脑袋上,极为不礼貌地一阵揉搓,末了还摸到那股被木枝挽起的发包上,捏柿子一般地捏了捏。 捲毛狗,你才是捲毛狗。 被他这么一胡来,周御青也回过神来,只可惜为时已晚,那头乌丝已经比往常凌乱了不少。他猝然收回手,拂袖起身后便使黑雾搬来另一把椅子,施然落座。 「书看完了?」青涿扬眉,「你那些书,都是什么内容的?」 人在剧场,生死不由己,在这种时候,很少人还会在家里存一打书、静下来磨鍊心境。 因为是彼此的合作伙伴,未来还有可能会继续搭档收集碎片,在这方面周御青并没想瞒着他。 「碎片被拘束在惧本中,时间长了有所察觉,也会想办法离开。」周御青说,「这些大部分就是他们的笔记,记录着一些碎片的特性、惧本规律、系统弱点。」 青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去收集的时候,就顺便把笔记带回来了?那你下的惧本还真是不少啊。」 说完,他打头便是一愣,出惧本的时候,除了道具以外,还能夹带私货吗? 「你怎么带回来的?」他好奇道。 而对此,周御青依旧淡然,「突破系统障碍强行带回。虽付出了一些代价,但微不足道。」 突破系统? 青涿一愣,倒是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一件被他抛之脑后,差点遗落在记忆角落里的事。 在【成长】惧本结束时,系统曾遭到了外来力量的攻击,导致传送到剧场的时间推迟了一刻钟。在此之后,他的b级道具奖励就毫无理由地被替换成了f级道具,而这个f级道具又恰巧在他的下一个惧本里发挥了出奇的效用。 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故意为之,很难说得通啊……现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爻恶动的手脚。毕竟周御青都能做到的事,出自同源的爻恶没理由不行。 ……诶,说起来,【成长】的积分结算,做了吗? 青涿脑中捕获一束突兀的灵光。 因为暂时不缺积分,他对于这些惧本的结算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么一想,才发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上上下下将系统邮件都翻了个遍,他终于确认—— 系统确实把他的积分吞掉了! 剎那间,早茶餐厅里那两位食客的闲言碎语又飘到耳朵里,青涿抬头望了望这间看似诡异幽深,实则破损得连墙壁上都裂出条缝的危房,勐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或许,可能,周御青是真穷。 而他看着这家徒四壁、唯有书多的小楼,又看了看周御青淡然的目光、品了品说出「代价微不足道」时轻如鸿毛的语气,蓦然升起一阵怜爱的情绪。 被系统瓜分蚕食,好不容易作为碎片之一逃过了它的眼线,练就一身高强的本领,却还被盘剥得只能住在危房里…… 啊,真是命途多舛。 周御青抬眉,接受到那束慈爱的饱满视线,皱了皱眉:「?」 玩笑归玩笑,青涿还记着专程登门的目的,忙催促着周御青把碎片放出来。 与上回所见时一模一样的十片琉璃晶片出现在小桌上,在掌控者将束缚撤去之后,便同有自我灵魂的花鸟虫兽一般,左转右转地动了起来。 第292页 青涿两只胳膊都搭在桌上,微微趴下,口鼻掩在衣物中,只露出一双眼,清潭一般的眼眸被映照出琉璃色彩,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让系统趋之若鹜、又避之不及的碎片。 碎片刚开始还好奇地张望、混乱无序地到处飘动,过一会儿便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队,一队飘到青涿跟前,轻飘飘地蹭着他,亲近的意图明明白白;而另一队也飘到了他跟前,微微后退,随后如冲刺一般撞到他小臂上。见眼前之人不动如山,不痛不痒,又卯足了劲开始下一轮撞击。 被指头大小的碎片撞一下,就像是被风吹来的叶片拂到了身上,能有什么感觉? 青涿的瞳孔转到前一队的方向,声音因为埋在臂弯中有些闷:「这是善?」 随后转到另一头,「这是恶?」 听周御青应声以后,他玩心大起,笑眯眯地看着那群即便蚍蜉撼树也抱着「杀他」决心的小碎片,伸出一只手,屈起手指,轻轻一弹。 被打个正着的「恶」跌出了二十厘米,躺在桌面上,面片闪出红色的光,不敢置信地跳起来,又一头朝青涿冲去。 得到的结局就是——又被一指弹出了三十厘米。 「它是从沉眠级惧本里回收来的。」周御青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不紧不慢,「在惧本里团灭过两支队伍。」 已经曲起来、蓄势待发的指头一顿,但也仅仅犹豫了一秒,又再次将「恶」弹飞。 青涿朝周御青笑了笑,一副狐假虎威的得意模样:「不怕呀,有你压制着,它绝对不敢造次。」 「哦对了,」他放松地将眉眼展开,把邪恶的目光移向了未知区域的某个碎片,「等爻恶收回来了,你也把他放出来给我看看吧。」 想那人模人样、衣冠禽兽的医生不得不被拘束在小小碎片中,被他轻飘飘一指就能打倒在地的模样—— 一定很有趣吧。 周御青微微抬眸,看着他的神情,唇角也往上翘了翘:「行。」 第157章 又闹矛盾了? 许久不见的故人乍一见面,明明是期盼已久的场面,却还是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尴尬生疏。就像是长大了以后再去回味小时候最喜欢的食物,尝到舌头里却总觉得没有了当时那个味道。 以周御青作为中间传话人,青涿与爻善聊了很久。 自十几年前一别以后,两人分道扬镳,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拥有的共同话题大多都围绕着旧日的回忆。渐渐聊开了以后,小时候许多极力掩饰、不想为人所知的事情反而能坦然地摊开在阳光底下。 青涿面带回忆,说起了那次公布考试成绩的家长会。 桌上其余的碎片都被周御青收了回去,仅留一片流光溢彩的菱形琉璃片。它名为「善」,在知晓人类的名字至少有两个字、由姓与名组成后,它就给自己冠了个姓——爻。 碎片折射的光线微闪,周御青平缓陈述道:「他说,记得,当时他很高兴。」 「高兴吗?」青涿有些意外,他从回忆里搜罗来当时的情景,却已然模煳不清了,只好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 「当时第二名的爸爸恨不能把她举起来欢唿,」这个场景倒是记得很清楚,可能因为常在心里念叨,青涿笑了笑,「我一转头,却看见你的表情很平淡,和平时去逛超市挑大白菜时没什么区别。」 「当时心里可失落了。」如这般坦坦荡荡说出来,反而让他松了口气,好似终于找到了机会将当年的遗憾抛到脑后。 屋内沉静了会儿,周御青聆听完碎片的心音,自己沉默了会儿,才转述道:「下次有机会的话,他也会把你举起来。」 哈哈哈哈哈。 青涿捧腹笑着,连连婉拒。他如今早不是那个一米五不到的小孩了,举起来得有多滑稽。 在笑声中,他也渐渐读出了点什么。爻善那张包容万物、总是极端淡然的面容下,看似慈爱、从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实际上连接二人的只是那段虚无缥缈的「吸引力」,哪怕这吸引力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哪怕那个人不叫「青涿」,他也是如此的态度。 而青涿以前总觉得爻善缺少人性、缺少人应有的喜怒嗔痴,现在得知了对方是构筑神明的一角,便也理解了他天然淡漠的性情。 如果不是无喜无悲、毫无偏颇,又怎么会是高高在上的神呢? 「神就是这样、就该这样,不要改变他。」这句话,却不是对爻善说的,而像是喃喃自语一般,目光轻飘飘落在周御青的脸上,语气也轻飘飘的。 「等你们合为一体了,你也会变成这样。」 四目相对,周御青先将目光移开。 时间才走到上午十点,阳光从倾斜的角度射来,投进房间一角,恰好打在青涿的脸颊上,仿佛给他的脸化上了灿金的面妆。 光斑如此轻盈,此处的气氛却略有沉重。 青涿在此刻骤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样一场强大能量体之间的战争中,无论哪方获胜,好像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若是系统达成了目的,那么混沌主作为败者,所有的碎片被吞噬殆尽后,剧场力量进一步强大,他便也就在这个诡异的异空间内继续生活;但若是周御青赢得了战争,集齐足够对抗系统力量的碎片后融合,将剧场消灭,让里面的演员们轮迴转生也好,彻底死亡也罢,他便也随波逐流。 第293页 无论是哪个结果,睥睨众生、只可仰望的混沌主都和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既然爻善这一枚碎片对他有恩,他自然还是会尽力相助……只是这种联络感情的举动,未免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将这一切想通后的青涿缓缓唿出一口气,没有了再和爻善对话的心思,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告辞离去。 …… 因为一场全民参与的金锣角逐,剧场在报名期间始终保持着欢庆的热度。 青涿偶然登录论坛时,居然在五花八门的帖子中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应援楼。 楼主并未匿名,赫然是前不久加入惧团的倪绘扬,底下附和的楼层也大多是之前那批新职员、还有一些剧场结识的朋友。 其中便有季红裳的影子。 而她的发言有些与众不同。 14楼(季红裳):小青的排名没有前5%,我倒立洗头! 她这一开口,支持她的「粉丝」便也纷纷扬扬赶来,说了不少加油的话。 开贴的倪绘扬不甘示弱,又在底下回復。 66楼(倪绘扬):总监的排名没有前3%,我倒立睡觉! 一股莫名奇妙燃起的好胜心在此楼中蔓延,稀奇古怪的留言直接将帖子的画风拉到了前所未有的诡异角度。 134楼(朱勉励):涿哥排名没有前1%,我倒立喝火锅汤底! 254楼(肖媛媛):涿哥排名不在前10,我倒立装被套! 青涿:……突然压力好大。 因为这画风清奇的应援,不少闻风而来的吃瓜群众也跑来凑热闹,最终居然将青涿的人气顶到了第十名的位置。 时光飞逝,不论怀揣着激动、紧张、还是兴奋的心情,角逐日在一次次日升日落后如期而至。 角逐时间为当日12时至次日12时,仅用一场歷时一天一夜的比赛就决出胜负。 前一天晚上,为了养精蓄锐,青涿本想着早早上床休息,却听得一阵敲门声从客厅传来。 他下床,趿拉着拖鞋前去开门,却意外地在门后看见了林珂的脸。 她手里捧着两卷捲轴,赤红色的美甲在白纸上格外显眼,见人来了便将捲轴往前递,「师父让我给你的。」 周御青? 青涿已有二十来天没有听到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手中这纸卷里写着什么,干脆便将固定用的丝带一抽,缓缓掀开一段。 遒劲有力的毛笔字与他本人一样凌厉,只是写的内容格外突兀,令人有些啼笑皆非。 剩下的内容并未看完,但无非也就是来来回回抄写的那一段话,青涿把它重新合好,把丝带又重新系了回去。 这东西可得保管好,若是以后周御青成功击毙系统,混沌主合体重生,那这两幅字可就是神明所书,珍贵着呢。 而这时,林珂却突兀地开口了。 她眉头扬起,眼睛微微眯着,眼尾的眼线好似鸟雀灵活的尾羽,语气好奇:「你们又闹矛盾了?」 青涿的动作一顿。 他懒懒地掀开眼,笑了笑,「没有。」 而林珂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红唇微微翘起,「哦——」 时间已晚,两个人明天都要参加比赛,她虽还是好奇得紧,却也没有多做打扰,转身离开了。 看青涿的态度,要问想必也问不出些什么,反正那两人明天还得一起合作比赛,到时不就见分晓了嘛。 第二日。 因为开放了演员观看的路径,剧场内所有电视、电脑都联通了直播路线,伴着正午十二点时间的逼近,屏幕上的倒计时也在一秒秒地倒数。 在观看过程中,观众可以自由切换不同演员的视角,这对于中低层演员而言无疑是一个学习经验的绝佳机会,可以零成本地偷师学习、观摩那些高级演员会如何完成一场优秀的演绎。因此,没参与角逐的演员们纷纷在剧场里唿朋唤友,齐聚一堂,一起观看这一场得之不易的演出。 在【狂霸总裁】惧团本部,朱勉励带头牵起了许多未参赛的团员,拉着宁相宜一起坐在液晶屏幕前,一边啃着薯片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逐渐归零的倒计时。 3秒。 2秒。 1秒。 屏幕骤然熄火般地一灭,在黑色的显示器刚反射出众人身影的下一刻又突兀地亮起。 只见电视中,广阔无垠的白色房间内人潮拥挤,衣装各异的演员们比肩接踵,从偏高的监视器角度望下去,几乎是漫山遍野的脑袋,缭乱得让人分不清谁是谁。 系统平无波澜的声线响彻屏幕内外,将刚升起的嘈杂之声强势压下。 【欢迎各位演员参与金锣角逐,角逐即将开始。在启动之前,有几个注意事项请各位关注。】 人。 到处都是人,以至于眼前的可见度不足一米。 青涿艰难地左右眺望,却连相熟之人的半片衣角都没有看到。 【第一,本次参与比赛人数共61826人,最终只角逐出一名优胜者,能够获取s级道具。】 【第二,本次惧本中禁止演员互相残杀,如有违者,当即抹杀。】 无论是参赛的局中人,还是旁观者,在听到这两个冷厉无情的字时,无不心中一跳。 剧场从来不阻止演员在惧本中互相杀害,就算有少数的惧本会将此列为禁令,那也只是针对单个惧本而言——对于系统来说,演员间的厮杀在影片中显然是一个卖点,更够吸引更多的饕餮观众。 第294页 而「抹杀」这种明晃晃的胁迫也是头一次从系统口中出现,足以见得其重要性。 听闻此言的参赛者面面相觑,心有疑惑却也只能接受。 只有人群中的青涿缓缓敛下了眼睑。 在只有一名优胜者的情况下,赛事中少不了演员们争抢带来的摩擦,而系统又怎么会愿意看到、因为这些可笑的争执矛盾而让它真正的目标逃之夭夭的结果呢? 【第三,惧本限时24小时,若优胜者提前产生,则角逐提前结束;若24小时后仍未产生优胜者,则关闭惧本,角逐失败。按照演员探索度排名进行奖罚分配。】 【最后,系统左上角新增「脱离」按钮,一旦选择脱离惧本则无法再次进入,请谨慎使用。】 青涿将视线聚焦到左上角,确实多了一枚莹蓝色的按钮。 【那么,欢迎所有演员进入角逐惧本——试衣间,祝各位好运。】 系统平板的声线落下,所有参赛者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便已置身于另一个场景中。 第158章 试衣间-死人衣 【载入惧本:试衣间 等级:未知 主线剧情:人死如灯灭。当灵魂停摆之时,死者身上的衣物便会吸收他/她的遗恨与怨念,化为有灵之物;若死者怨气冲天、积久不散,衣物则会变异为更恐怖棘手的诅咒……你们来到了这个庞大而诡谲的商场,只为了一个目的:消灭那件带着诅咒的衣服。註:商场中有一间丢了钥匙的房间,打开它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另:该惧本无需人设扮演。】 滋—— 一阵尖锐的乱码声紧随其后,恍若有上千只蚊虫被困在瓶中,飢饿发狂、嗡鸣着横冲直撞的声响。 而这不同于常的噪音又在顷刻间消散,耳边恢復落针可闻的清净。 【主线剧情更新:你的目的是——找到那件带着「诅咒」的衣服,穿上它。】 没有上漆的毛胚房水泥裸露,偌大的空间中、无论是横向还是纵向皆拉长到了一个浮夸的地步,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惨白的高瓦数灯泡照射下,一排排数不胜数的铁衣架按序排列,版型各异、色彩斑斓的衣物被挂在衣架上。从西装西裤到汗衫背心、从羽绒冬袄到单薄吊带、从印花大袄到小学校服,包罗四季,涵盖老少。 琳琅满目、却让人不寒而慄。 有大片大片的血液如极恶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攀附在这一件件破旧的衣物上,暗红的点缀犹如盛开的曼珠沙华,叫人望而生畏。 但在这成山的衣物中,怪象远不止此。 有衣物被撕裂成两半,还有的曾遭到大火灼烧,仅存的布料边缘还有焦黑的痕迹,它们摇摇欲坠、只能半挂在衣架中,冲着来客招手。 而在铁衣架旁,每隔两件衣服伫立着一名关节僵硬的木偶人,与剧场角逐塔中的别无二致:庄肃的衬衫、水蓝色的制服。 「我去……这么多死人衣服啊。」 「卧槽!这惧本叫试衣间,不会是让我穿上试试吧!」 空旷的厂房内突然有大批大批的人群出现,正是被瞬移至此的演员们。 他们听完主线剧情,再打眼一瞧这比学校操场还要大上几倍的「商城」,最后目光落在本场惧本的主角——那些衣服上,均是不敢贸然前行,叽叽喳喳与身旁的演员讨论着。 青涿身处其中,稍稍将脖子伸长左右环望一圈,目光一凝。 虽然他身边依旧拥挤嘈杂,但观望这里人潮的大小范围,明显比刚刚在那纯白房间中要小得多、远不及六万人之众。 视线一转,突然眺望到最远处一段笔直的水泥阶梯,可通上下,顿时瞭然。 这座商城不止一层,参赛的演员们估计是被分开了,而且,从这段不设障碍的楼梯来看,他们是可以自由上下的,总赛场可能有数层像眼前这样的大空间。 整整六万人啊……他在这里要找到周御青和林珂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只能等对方自己找上门来了。 而就在众人踌躇的时候,前排演员刚探出去一脚,又忽然被异动的木偶人吓了一跳,慌忙将那一脚又收了回去。要不是碍于背后有山海一样的人群抵着,估计还得后退几步。 「卧槽,来了来了!」 「咱不出去,人家可不就得来吗?」 「我说大哥,你们怕啥啊,挡着路后面的人都走不出来。」 「就是啊,这不是有脱离按钮嘛,害怕就退出呗。」 前一排演员们战战兢兢,看着数量远胜己方的无机质人偶僵硬地一步步靠近;被堵在后排的演员们嘴上催促着,眼睛睁得却一个比一个大,紧紧盯着前排的状况,心底乐得将前面那伙人当试炼小白鼠。 那为首的木偶走近前,平滑的脸不含其余五官,只有特意雕出的嘴带着下巴一张一合,说出的语调虽平板无波,却并没有什么诡异之处:「欢迎光临,先生,我是您的专属导购,看衣服劳烦这边请。」 为首的那名演员一步三回头地被导购木偶拉走了。 「就普通npc而已,瞧把他们吓得!」 前排演员们被陆续带走,在导购木偶的带领下在一排排诡异的死人衣前徘徊起来,仿佛真在挑选衣服一般。见此状,后排的演员们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监察的视线,嫌弃地嗤笑。 堵在前面的人都散尽,一名木偶人站定在青涿面前,它与它所有的同伴没有任何区别,恭敬地曲起手臂、掌心朝上,将眼前的顾客请到了身边。 第295页 青涿跟随着它的步伐,走到了那堪称百花齐放的衣服旁。 铁制的衣架在灯下闪出寒光,投射在他的眼中,而他在一件t恤前停下了脚步,侧过头温和地问道:「请问我能摸一下料子吗?」 「当然,您觉得合适的话,还可以到旁边的试衣间试穿。」导购木偶机械答道,它伸出手一指,指向了这厂房边缘地带。 在那堵灰黑色的墙边,紧密连接着一列由水泥砌成的小方块隔间,门口挂了一道布帘遮挡住窥探的视线。 青涿转回头,微微颔首:「好的,谢谢。」 他没急着去看那试衣间,反而低下头捞起了眼前这间t恤的衣摆。 这是一件款式再普通不过的白色纯棉t恤,胸前贴着印纹的地方有一块破损之处,完整的布料被划出一道狰狞的口子,裂口边缘拉丝抽线,由里到外晕染出一大片暗沉的血色,面积之大,几乎看不出原有的颜色。 这件衣服的主人应当是被匕首类的刀具刺入胸口,刀刃精准地割裂了心脏动脉,在短时间内大量失血而亡。 青涿的指肚轻轻划过那一簇破裂的线头,他闭上了眼,在脑中试图还原这个人的死亡过程。 头顶辉光打在薄薄的眼皮上,照映出细小的黛青色血管。 除却胸口一道致命伤,其他地方的衣料没有被刀划破的痕迹,也没有什么别的出血口。如果是两人发生了斗殴,兇手下刀很难做到如此精准,那么被害者极有可能当时已经被控制、或者麻痹,没有什么还手之力。 灰黑的眼睫轻颤着睁开,青涿将t恤捞在手中,掀开它的后领看了看,随后扬了扬眉。 这衣服没有吊牌,但在后领处有缝合着一小片布料。 这种标志在现实生活中的衣服里很常见,被称为「水洗标」,材质区别于纸质吊牌,一般会用布料或者绸缎来制成,上面印着些品牌logo、服装材质等信息。 而这件衣服的水洗标里什么信息都没有,只有一串数字。 020,019,003 暗自记下这个数字,青涿把手头的衣服重新挂回衣架上,往旁边挪了两步。 紧贴在t恤边上的是一件浅蓝色牛仔背带裙,血渍并不集中,在肩膀、胸口、腹部等区域分散。青涿将衣服翻开,果然在背带旁看见了一模一样的水洗标。 020,020,003 区别只在于中间那个数字,而按照两件衣服的排布,它很有可能是代表其所在的列数,这么推理下来,前面那个数字就是所在行数。 也就是说,从俯瞰的角度看,它是第20行,第20列的衣服。 那后面的003又是什么意思? 「先生。」正在这时,如幽灵紧随的导购木偶却突然开口,打断了青涿的思绪。 「您看了许多衣服,为何不试试呢?」它提出了一个合理的建议。 青涿一愣,随即立马抬起头,将逡巡于衣架之中的演员们纳入眸中。 导购木偶是用建议的口吻没错,但响彻脑中的系统音却不容违逆。 【请在一分钟内选择好要试穿的衣物,到时间未选择者视为放弃比赛。】 在青涿的眼中,能清晰地看到演员们面色一凝,随后动作明显紧迫了起来,左右扭动着脖子,有些慌张地环望着各式各样、无一重复的「衣山」。 看来所有人都收到了这条信息。 青涿收回视线,也将步伐迈大了些,身影从静待来客的死人衣前一一掠过,目光也同扫描仪一般飞快扫过眼前的衣物。 系统不愿意看到演员们过多地浪费时间,它在着急,着急这场角逐最后会因为这几分几秒之差而惜败。 在进入惧本之前,青涿曾与周御青在通讯中谈论了有关这场活动的具体信息。 维持剧场运行是需要消耗大量内储能量的,同理,要维持一个能容纳几万人共同参赛的惧本也要消耗不少的能量。 爻恶躲进这场惧本之中,实际上已经关闭了剧场通往此处的通道,系统打开通道、维持比赛的时间不可过长,否则短时间内大量流失的能量过多,它就难以保证剧场的稳定性。 这与网络伺服器有点类似——它可以长时间地接纳细水长流、源源不断的访问,但如果短时间内遭到攻击性的海量访问就会无法保持稳定性、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所以系统才设置了24小时的时限,若是时限一过、没有人能找到隐藏其中的爻恶,它也不得不重新关闭通道,只能凭藉自身的能量与这枚狡猾的碎片硬碰硬。 当然,这要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否则系统早就操着刀自己上了,不耐烦搞出这么大动静,还劳心伤神地扩出容纳量如此大的惧本。 两败俱伤的结局,不是任何一方想看到的。因此,这场活动成为了胜败的关键——要么你不费吹灰之力斩我质子,要么我轻而易举带着人质逃之夭夭,总之,一定得有人赢。 嘈杂的、细密如雨丝的奔跑声之中,有一道脚步停了下来。 青涿垂眸望着眼前白净得几乎闻不到死亡气息的短袖衬衫,侧过了头,眼睛带笑地望着木偶没有五官的木脸,「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青年的气质如笔直娟秀的绿竹,再惨白的灯光揉进那双眼睛中也成了潭底动人的波澜,他髮丝极黑,全身的干净气质与这身像学生装的衬衫无比契合。 「您穿上它,一定好看。」木偶说话依旧一板一眼,却让人能从字眼中读出如烟般的温和。 第296页 第159章 试衣间-学生衫(1) 捧在手心的衬衫洁白、整齐,格格不入,恍若误入战争硝烟中的一只白兔、末日中被悉心呵护的雏花,若低下头轻嗅,还能闻见似有若无的皂香。 「就它吧。」青涿敲定。 导购木偶即刻答:「好的,您这边请。」 它朝着布于厂房四周的水泥试衣间走去,而青涿只慢它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不论是带着心眼精挑细选、还是慌不择路地随意点兵,所有演员都在一分钟内选好了自己要试穿的服装,此刻纷纷朝那黑洞洞的、原始得不比旱厕隔间美观多少的试衣间走去。 脚步沉重得如赴刑场。 若是粗略往他们手里一瞥,便能发现大部分人还是相对谨慎的,所选择的衣服看上去破烂不堪、惨不忍睹,但都能大致将死者的死亡原因推断出来。等试穿上后,无论是要和潜伏的冤魂一对一pk,还是要做些什么别的解谜题,至少都能多一些思路。 像青涿手中这种干净得看不出死因的衣服才让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 而至于青涿为什么如此选择嘛,当然自有他的原因。 一人一偶走到试衣间门口,只见淡黄底色的门帘上印着诸多不知名的蓝色碎花,在布料被掀起时微微攒动,好似被风吹乱了花瓣一般。 试衣间内是一个一米长宽的狭窄空间,黑黢黢的墙壁上粘了行铁挂钩。青涿抱着那衣服走进去,等门帘失去支撑簌簌落下后,视野蓦然陷入一阵昏暗之中。 「杀人者,人恆杀之。」 狭窄得容不下第二个人的试衣间内,有人贴在青涿的耳边说道。 谁?! 青涿侧头,却蓦然陷入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之中。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好像把人抛到了二十米高,又迅速扯下,如同坐上了一台疯狂的跳楼机,胸腔里的心脏也直想往体外蹦,灵魂都好似被抽了一缕出来。 瞬间,眼前天光大亮。 疲累的心脏快速搏动,青涿捂着胸口喘气,却愕然地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穿上了那件白衬衣,盈盈不断的皂香擦着他的皮肤,恨不能钻入毛孔中。 眼前是一片干净的地面,两侧绿化植物生机勃勃,不远处立了块几乎三米高的大石,石上刻着四个大字「德才育人」,遒劲有力的刻纹刷上了正红色的颜料,还洒上了金属粉末,在日头下熠熠发光。 有人在奔跑。 目力所及的地方,有和他穿着同样学生装的人在往前跑。不仅如此,身后也传来了沉重而急如击鼓的脚步声,柔软的鞋底碾过干净的路面,能想像出脚步踏出时地上起那十厘米高的扬尘。 额头热汗津津,来不及将其擦拭,便有一阵巨力从背后冲击来,青涿身形站不稳,踉跄了一下便摔在了路面上。 「嗯…!」 临时作为支撑点的手肘重重擦在马路上,那片皮肤立马被细石子刮擦出一道道血痕,而视线移到胳膊上的青涿这时才惊觉自己身体的异样。 太过脆弱、太过瘦小,易折得几乎随随便便就能碾碎。露在衣袖外的两只胳膊没有几两肉,皮肤紧紧贴着骨头,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也就这么一撞,这具年轻孱弱的身体差点就散架了。 而背后撞了他的人伸出了一双手,将他撑在地面的胳膊扭起来别在身后,仅用一只手便能将他的两只手腕扣住,力量之大挣脱不得。 轰隆隆的一阵脚步声踏过,青涿透过灰濛濛的一片尘埃看到了许多身穿绿色迷彩服的男人,他们朝那些奔跑的学生追去,如恶狼扑羊,轻轻松松便追赶而上,将那些奔逃的羊羔们锁住双手、把手别在身后。 这个地方,打一眼只觉得是学校,如今再看,却又不像是了。 ……是,少管所吗? 「咳咳,咳咳咳!」 青涿刚刚吸入了一鼻子的灰,一边咳嗽一边思索着,左胸腔处的心脏也憋得难受,直到咳出泪花才稍稍将身体的不适压下。 那些穿着迷彩服、踏着军靴的男人数量明显多于学生,见人都抓获得差不多了,一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往回走着。 但走到半途,他又拐了个弯儿,走到弯着腰被控制住的青涿面前,一手抓住了他头顶的头髮,逼迫他仰起头来。 「唷,这不是吕星宇吗。」男人五官板正,剔着寸头,说话的语气却恍如逗弄一只小狗一般,上上下下打量着狼狈的少年,笑道,「又是你啊,怎么打都不长记性,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头皮传来的痛楚熟悉而尖锐,打从看到这男人朝自己走来时,埋藏在这副身体里的恐惧情绪便突破阻碍,传入青涿的意识之中,让他脸白了两分,全身也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心脏在紧张的刺激下又开始砰砰狂跳,远超正常的速度让人有种供血不足的眩晕感。 「队长,我看他还是很害怕的。」背后钳制着他的男人说,语气带笑。 那队长冷冷嗤了声,高抬贵手地松开少年的头髮,往回走,「知道害怕还总是犯戒?走吧,给这群调皮的兔崽子一点教训。」 背后的男人连忙应是,押着青涿跟在队长身后。 青涿在意识到吕星宇——也就是这身体的主人严重营养不良兼体弱后,便放弃了挣扎的意图,佯装害怕地被男人推搡着走,一面深唿吸一面继续观察着这个地方。 第297页 被抓的学生们与他一样被押送着往前走,有男有女,外形看上去却没有哪个跟他一样瘦如竹竿的,甚至有的人还算得上丰腴体胖。只是他们脸上的绝望与哀伤如出一辙,有人只敢默默垂泪,有人绷不住便开始嚎啕大哭,还有人则不哭不闹,面无表情。 「哭什么哭?把你眼睛哭肿了,下午怎么办?!」那大哭的男孩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那怒吼的男人见男孩仍未止住哭声,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气得撒了手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男孩的前领,抬起一脚便往他胸口踹去。 噗通一声闷响,男孩被踹倒在地,终于是发觉了哭泣不仅不能获得宽恕、反而会彻底激怒对方,立马竭力地想把自己的泪水收回去,一下一下地打着哭颤。 可那男人却宛如一头怒气沖沖的狮子,一脚接一脚朝他胸口踹去,军靴偏硬的鞋底与□□相触,发出的闷响让旁边偷偷垂泪的女孩都吓得连忙把泪水甩掉。 如此痛楚,那男孩却是不敢再哭了。 「好看吗?」一具健壮的身体挡过来,遮住了视线。 青涿抬头,看着队长扬起的唇角,哆嗦着收回视线,面色惨白地摇了摇头。 可背后的男人却没轻易饶过他,抬起一掌毫不客气地甩在这张纤弱单薄的背嵴上,「吕星宇,规矩都忘了?教官问话要大声回答!」 这一掌差点把这身体拍吐血,青涿再次刷新了对自己目前体力的认知,识时务地答道:「不好看。」 而队长嘴角的笑意更盛,扭过头去看了惨无人道的施暴现场一眼,朝那挥了挥手,语气轻松:「注意点,别把伤口露出来了。哦,还有,一会儿带他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是,队长。」 许是被男孩的惨痛遭遇震慑到了,后面没再发生什么别的异常状况,学生们宛如一条条被摆上案板的鲜鱼,安静待宰也就罢了,若是挣扎起来,得到的只会是敲向脑袋的一棍。 队长似乎对于吕星宇额外关注,这也导致了青涿无法再四处观察,只能老老实实地盯着脚下的路。 刚进入试衣间时,那道在他耳边说话的声音十有八.九就是吕星宇了。 杀人者,人恆杀之。 他的意思很简单,希望有人能替他报仇,杀掉残杀他的人。 按照惧本名字「试衣间」,以及主线剧情的要求来分析,演员们需要试穿各种不同的死人衣、直到有人能发现那一件怨气最重的衣服,并摧毁之。而一旦试穿上这些衣服,自己就会进入异空间,替代衣服的主人。要想从异空间中出来,回到商场中,便要完成衣主的遗愿。 而在这一件件衣服之中,有可能就存在着指向「怨气最重衣物」的线索。 简而言之,青涿现在要做的,首先是搞清楚究竟是谁杀了吕星宇,然后一边在这里寻找可用的线索、一边想办法反杀对方。 因此,他必须先扮演成吕星宇本人,参照他的做法先还原他死亡时的现场,才有机会得知杀人者的真面目。但这样的话,他就不得不暂敛锋芒,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身后的脚步一停,被那只孔武有力的手牢牢攥住的青涿也不得不停下。 他抬起头,只见队长扭过脑袋,沖其他人大喊:「你们先带进去,我和老胡先去找校长。」 校长。 青涿耳尖一动,有些讶然地捕捉住这个字眼。 这地方……还真是个学校??! 指挥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入一栋大楼中,队长拍拍青涿瘦弱的肩膀,「走吧。」 然后便带着二人一拐,走到了另一条小路上。 小路由鹅卵石铺就,路两侧种着一排大叶黄杨,枝叶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小路不远处还竖着一座凉亭,花繁叶茂,风景适宜。 青涿的目光却并未分给这些花草半分,只警惕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一栋小楼,看着三人直直走向的那间闭合的房门,屋外门牌刻着三个字。 校长室。 队长叩了三下,房门便被打开,露出一个微微发胖的秃顶男子。他看上去四五十岁,穿着横条纹衬衣,有些隆起的啤酒肚将衣服撑开一些,脸上还架着副眼睛。 ——无论是周身气质,还是穿衣打扮,十分符合大众对于教导主任、校长等角色的普遍印象。 「星宇?」他有些惊讶地挑眉,随后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连连后退,招唿着三人进来,嘆息道,「哎呀,我早猜到这次会有你了。」 他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甚至与那队长的皮笑肉不笑不同,令人看了便觉得此人亲近友善、如沐春风。 第160章 试衣间-学生衫(2) 在看到这地中海校长时,青涿胸口的那枚心脏便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钳住,毫不留情地挤压。 ……兇手会是你吗? 青涿眼带怯意地飞速瞟了眼,手脚僵硬地迈入了这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中,身后的两位教官则松开了手,立在门口等候。 室内就是最常见的办公摆设,一张沙发,一副办公桌椅,两只立地的文件柜,墙上还有几幅红彤彤的锦旗。 「良师益友,教学有方」「以德育人」「兢兢业业传德艺,诲人不倦救浪子」 路过一台柜子前,青涿侧了侧眸,从玻璃的反光中看清了吕星宇的模样。 这身体正处于十六七岁的少年时,个子不高,全身上下都凸显出一个「瘦」字。他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白,五官长相与同龄的男生相比秀气精緻不少,眉眼无半丝凌厉,即便面无表情时也仿若带着一汪忧郁,无害又单纯。 第298页 若说青涿的容貌像狡猾耀眼的赤狐,那吕星宇就是一只浑身白毛的名贵猫咪。 「都第几次了?」肩膀被人拍了拍,校长依旧笑得如一尊弥勒佛,此刻慢悠悠抬起了胳膊,看了眼手腕上价值不菲的腕錶,「星宇啊,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 青涿临时冒用了吕星宇的外壳,听不懂他打的哑谜,只好抿了抿唇,唯唯诺诺地含煳应了声。 那校长笑眯眯地,正想伸出手拽过他的手臂,却恰好握住了刚刚摔倒破皮的伤口。掌中的胳膊反射性地挣动了一下,校长扫了眼少年骤然蹙起的眉头,那笑呵呵的眼睛里跳跃起一窜灼热的眸光,歪过脑袋一看。 「受伤了?怎么这么不小心?这露出来可是太难看了。」校长摇摇头,不知故意还是不小心又用略带粗茧的拇指重重撇了下那伤口,对门口的教官吩咐道,「老胡,去拿件校服来,要长袖的。」 老胡领命而去,青涿想像着吕星宇的模样,胆怯地后退两步,手臂上未曾消毒清理的伤口不断在发疼,让他小心翼翼地嘶着凉气。 同时心里缓缓浮现出一个猜想。 这老傢伙,不会是想猥亵未成年人吧?! 不论是眼前凝固的氛围,还是那双有些昏花浑浊的老眼后深藏的情绪,都绝对不正常,不应该出现在学生和校长之间! 片刻后,老胡手上拎着一件长袖白衬衣回来了,校长接过以后便将它扔到了青涿手中,「换吧。」 少年有些愣住地垂眸看着手中的衣服,又勐地抬起头来,柔和的眼角被瞪大撑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怎么?还害羞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校长笑着,露出一口有些发黄的牙齿,伸出那双厚实的手揉了揉少年的发顶,而后突然瞟到门口的两堵山一样的人,悟道,「哦,是因为有外人在啊……你们俩,先把门关上。」 尽管嫌弃得泛呕,青涿还是忍住了躲开的本能。 不能脱离「吕星宇」的行动路线,否则他根本无法知道要復仇的对象是谁。若是连这个惧本的第一个关卡都过不去,何谈解救碎片。 门被关上,隔绝开两道视线,屋内仅剩一老一少二人,而校长的眼神此刻更加肆无忌惮地落在青涿身上,那有如实质的目光一旦沾上就像噁心的鼻涕虫,甩也甩不掉。 他挑了挑眉,似乎在催促着快点。 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随后又缓缓松开,青涿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解开了短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他不是没有被旁人看过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在现实世界时去沙滩、去游泳都会脱掉上衣,但那显然和眼前的情景有着天差地别。 主动和被迫,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了。 算了,就当是被路边的恶狗看了一眼……青涿在心里缓缓地疏通着自己的郁气,但瞅见这老狗一眨不眨、眼里生虫的模样,仍旧是万分作呕。 等出去以后,得让周御青好、好、地补偿自己的精神损失。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 随着一颗又一颗的扣子的解开,精緻凹陷的锁骨与瘦弱的胸膛缓缓展现在空气中,白皙得不自然的肌肤在窗口.射来的阳光照射下有种透明的质感,像张沾了水的薄纸,风一吹就会破开。 低着头的青涿目光凝滞,手上的动作顿了一小会儿,才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解开最后一粒纽扣。 不看还不知道,吕星宇胸膛和腹部居然有这么多青青紫紫的伤口。有破了皮的、也有没破皮但淤青了一大片的,新旧不一,横着竖着遍布这具年轻孱弱的躯体。 难怪刚刚行动时总感觉浑身上下都迟钝了半分,还有若隐若现的钝痛,本以为是骤然体质下降带来的不适应,如今看却是遭到过虐待。 而下手的人十分有经验,留下的伤会让人感受到痛楚、也会显现在皮肤上,但这种伤不及内里,造成的疤痕也能在一个月内由身体自愈掉。 这青青紫紫的伤疤露出来的一瞬间,校长的眼珠子更是紧紧地贴在少年的腹部、胸部,片刻都捨不得移开。 带着不怀好意的视线固然让人噁心,但好在他并未做些什么,只在那干看着。 等青涿飞速地脱掉短袖,又套上长袖,把那些疤痕遮得一干二净时,这老东西才恋恋不捨地收回视线,微笑着半睁眼,仿佛正回味着刚才的视觉盛宴。 「好了,开门吧。」他回味完,便推了推眼镜,朝门外唤。 才一开门,队长的头就探了进来,先是扫了眼更衣完毕的青涿,看向心情荡漾、满面和善的校长,报告道:「校长,今天计划出逃的一共有33个学生,目前已经抓到了32个,还有一个叫王晋的学生没找到。现在校门已经全面封锁,外墙的电网也通了电,他不可能逃得出去,等其他31个人安顿好以后我再加派人手进一步搜查。」 集体出逃? 这个学校目前对他展现出来的面貌已经和记忆中曾了解过的某类院校越来越像了。 青涿暗暗垂眸。 在网络刚兴起不久的年代,年轻人对于新奇事物的追求常常被上了年纪的父母误解,而某些毫无教育能力、又视网络为洪水勐兽的家长会将自己孩子打上一个标籤。 「网瘾少年」。 许多愚昧的、忙碌的、不曾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却期盼着孩子成龙成凤的家长无法容许自己的孩子不服管教,染上网瘾,急需一位在这方面有见解的「专家」来帮他们摆平一切、驯化这些青春期的少年。 第299页 需求产生市场。一类「教育机构」横空出世,扬言能让所有不听话的孩子都幡然悔悟、浪子回头,有人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将孩子送了进去,成果斐然。顿时,许许多多有此烦恼的家长们大喜过望,只觉得找到了救命的恩人,不顾那昂贵得令人咋舌的学费也要报上名,一面苦口婆心地告诉孩子:我们辛苦赚钱给你找来这么贵、这么好的学校,花言巧语将他们哄进陷阱;一面又暗自窃喜,踮起脚开始展望美好的明天—— 等我家孩子进修回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孝悌俱全、温顺出色的可造之材! 然而,那所谓的教育机构并没有什么心理学专家,採用的方式只是单纯的以暴制之。 不听话,想上网?好,打,打到不想上为止!和父母顶嘴?打!挑食?打!要逃跑?打!想自.杀?打!! 除了简单的殴打以外,这些毫无人性的「专家」还想出层出不穷、即便是古代刑法也不敢相比的惩罚。 不给饭吃、鞭刑、强迫裸.露身体的人格羞辱、甚至是电击…… 「行,这事交给你,务必把那孩子找到。」校长的声音打断了飞远的思绪,他走到办公桌前,伸手把上面搭着的外套捞了起来,穿在身上后拍了拍青涿的胳膊,「走吧,星宇。早做早解脱。」 青涿的右眼皮一跳。 做什么? 那校长走出了门,门边人高马大的两个教官又虎视眈眈,他只能戒备地跟上,路过时匆匆地队长对视了一眼。 男人眼中似笑非笑,但在还算温和的面容下却是一片冷漠的冰凉。 要去的地方就和校长室隔了两个房间,门口的门牌写着「治疗室」,门边的窗户则被屋内的窗帘完全掩盖住,看不清里头的模样。 校长将手伸入外套的口袋之中,在一阵清脆的碰撞声中掏出了一串钥匙。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透明的小盒子被他不小心带了出来,摔在地上。 像是一个随身携带的药盒,里面装了些片状与丸状物。 青涿只来得及扫一眼,那盒子就被校长弯腰捡了起来,塞回了口袋里。 钥匙插.入锁孔,很快打开了门,为首的校长走了进去,而青涿也在身后两个男人的推搡下迈进门槛。 刚走进一步,他的心便沉了下去。 预想果然应验了。 这屋子里除了常见的柜子桌子,最明显的便是一张病床,而且是一张带着绑缚带的病床。 黑色的束带垂落在白色的被单上,极致分明的界线唤醒了属于吕星宇的情绪,如沖天海啸一般的恐惧沖刷到青涿的意识中,等他从漫天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逃,逃离这里,不要躺上去,不要被电,千万不要,求求你。 仿佛有人在他的脑中哭泣。 顺应着体内的情绪,青涿后退了两步,背部突然被五指抵住,转头一望,开阔的门框、以及门框背后的蓝天、花草、凉亭全被壮阔的身影挡住。 他脑中有一瞬的眩晕,好似堕入一篇黑暗绝望的寓言当中。 吕星宇清脆柔软的少年音色在念着这这则寓言。 光明的天际去了哪里?我的眼前只有黑暗。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堵住了家门,被困在屋子里的我受恶虎追逐,四肢被咬得仅剩一半,只能拖着断臂残肢爬到门前。 门页明明开着啊,我却逃不出去。这山堵死了我的去路,而我只能四分五裂地蜷缩进老虎的腹部。 第161章 试衣间-学生衫(3) 「放开我!」少年奋力挣扎着,逃不过胳膊上手掌的桎梏,只能像一只愤怒的幼兽一样嘶吼。 但他的力量实在太小,即便是吼叫也不具有什么威胁性,更像是遭到猎捕后绝望的哀鸣。 两个教官一左一右,将他抗上了病床,抽出束缚带紧紧地把他瘦弱的四肢缠住,又在他的胸口、腰际缠上一圈又一圈。 其实他们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因为吕星宇浑身的力量都使出来也破坏不了哪怕其中一条。 床顶的聚光灯被点亮,刺白的灯光照得吕星宇不得不紧闭双目,眼角挤出两滴泪花。 他的手臂与小腿仍然在挣扎,被束缚带勒出一条条红印,接着,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胸膛剧烈起伏着,应激一般激烈地喘着气。像是一条失去了水分、腮部只能徒劳张合的淡水鱼。 一只粗糙温热的手指在这时抹去了他冰凉的眼泪,校长苍老又诡异的声线传来:「星宇,我们星宇好漂亮。」 神魂被蓦然抽回,刚刚还作壁上观的青涿重新掌握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而那极度恐惧下清醒了短短一小会儿的、属于吕星宇的意识却逃也似地躲了起来。 这一剎那,青涿终于知道吕星宇为何表现得如此痛苦。 左胸的心脏好像被两只手死死抓住,用力向两边拉扯,撕裂的疼痛不亚于被一百根针扎。而这疼痛还在脉搏的一跳一跳中扩散开来,仿佛是血液流淌间把痛楚带到了全身各处。 吕星宇刚刚不是在挣扎,而是四肢无意识地抽搐! 他有心脏病!! 额发全部被冷汗浸透,青涿吃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从窄窄的缝隙里看见了校长的身影。 他弯腰在一个柜子里搜索着什么,柜中有几个方块状的铁盒子,还有一堆彼此缠绕的电线以及一些不认识的物品。他拿起一个铁盒子拨动了会儿,自言自语:「啊呀,真不凑巧,这个还没电了。」 第300页 「哦,这个也没电了。」他丢掉两只铁盒子,随后又拿起一只,接着笑起来,「这个有。」 瞥见他那阴鸷的笑容,青涿有些脱力地闭上眼。 红黑色的指甲从他垂在床边的指尖中伸出,萦绕着淡淡的红雾。 不能再等、也不用再等了。 观着校长的架势,这种电击的虐待施加在吕星宇身上恐怕不止一次两次。在电流控制得当的情况下,或许受刑人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这是基于他拥有一个健康身体的前提。 吕星宇的死因已经明了了,是心脏病发作与电流的双重作用下导致病情极速恶化,而罪魁祸首就是此时端出了电击仪器,笑得一脸伪善的老东西。 鬼新娘的指甲轻轻松松划开了绑缚带,躺在床上的少年吃力地往左一滚,摔在地上,又吃力地站起身。 他一手捂着心脏,一手将那泛着寒光的指甲指向校长,因运动而更加活跃的心脏几乎疼得快要爆炸。 校长有些惊讶地抬了眉,嘴角的笑容进一步上扬,几乎快咧到耳根,而他双眼则痴迷地微微眯起,「这么害怕吗,宝贝?放心,我马上会让你更加痛苦,露出更加迷人的模样……」 门外的两个男人在听到异响后便破门而入,老胡一挥手朝青涿抓来,被对方咬着牙险险歪身避开,伸出那不祥的五指反挠了一道。 刚下手,青涿就呆了一瞬。 什么情况,这个连束缚带都轻轻松松划破的道具,居然在这教官的胳膊上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这傢伙,是铜墙铁壁吗! 吕星宇本来就营养不良,又在病痛的折磨下流失了大半的力气,青涿只躲开最开始的一抓,等队长再次下手时却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对方倒是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只是伸出了手抓住他的胳膊。而他并未死心,在队长的手臂上也狠狠挠了一爪。 结果就是,什么也没发生。 刚把仪器在床头安置好的校长笑出了声,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还是只会挠人的小猫啊,星宇。」 攻击道具失效的青涿面对这两个身量比吕星宇壮几倍的男人丝毫没有胜算——就像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面对带着手套的专业拳击选手一样。 他们飞快地将轻飘飘的少年又抬回了病床,由于束缚带已经断裂的关系,干脆亲自用手压住了对方的四肢。 「别急,别急。」校长按下了仪器的启动按钮,笑眯眯地将电流调高到一个使人痛苦、却又不致命的高度,「校长这就帮你把爪子一个、一个拔干净……」 攻击失利后,青涿便立刻冷静了下来。被绞成一团的心脏痛得叫人无法唿吸,但他都忍受过把植物栽进体内的剧痛了,对于这种身体上的折磨已经有了一定的免疫性。 他将微微涣散的目光移动到自己的能力【织梦者】上。 虽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但只能对一个对象使用,在场的却有三个人。而且,这场惧本才刚刚开始,现在就把作为底牌的能力用出来,几乎不用考虑夺冠的事情了。 另外,他的直觉告诉他,他的赛程不会就这样结束。 头顶的校长逆着光、因位置的关系五官上下颠倒,看起来更诡异变.态。他两手拿着两只通电的电棒,缓慢地朝少年的太阳穴按去。 青涿微微闭上了眼。 新娘的手甲虽然是低级惧本产出的,但不至于连皮都挠不破。这只能说明惧本将这里的教官都设置成了武力层面上的无解。 既要符合原主行动轨迹、将自己置于无解的境地,还要反杀兇手,怎么想都不合理。 况且,这个新增加的脱离按钮也十分耐人寻味。 ………… 暖洋洋的阳光倾洒在身上,胸膛里的心跳得飞快,却并未产生什么不适感。 眼前是五个学生四散而逃的背影,再远些则是那块刻了「德才育人」的大石。耳朵里塞满了或沉重、或轻盈的脚步声,来自身前,也来自身后。 头脑里似乎还留有上一秒电流的触感,下一秒青涿便来到了这里。而他没有丝毫迟疑,用尽了这个身体所有的力气继续向前沖。 果然,他回来了。 重获新生。 吕星宇原本便跑得比较靠前。在总共三十三名出逃学生里,他本该是最后才被抓到的几个。上一回完全是由于青涿刚来到这里,观察了好一会儿,才错失良机、被教官轻松抓住。 而在原本的、真正属于吕星宇的故事中,他逃了很远,但由于所有进出的校门口被关闭、墙壁还通了电网,最终仍旧被抓了回来,穿着短袖衬衣死在了那间治疗室。之前青涿操控下与对方故事里唯一的不同点就是不应该摔倒、在手肘上留下疤痕,如此等押送到校长室里也就不会有换衣服那一茬。 好在大的方向并没有出错,他可以准确锁定吕星宇想要报仇的人了。 哈…老变态,你给我等着吧。 他阴狠地笑了。 奔跑之间,耳朵里除了唿唿风声外,还听到了背后「逃跑同伙」被抓住的声音,以及越来越逼近的军靴脚步声。 要靠体力取胜于教官,无异于小鸡仔和猎豹赛跑。青涿绕过一栋建筑楼,眼前一亮,身体立马扎入了弯道后的一座花坛之中。 这里栽种了不少灌木丛,甚至还有几座修剪成各种动物形状的园艺雕塑,完全能藏匿住吕星宇这样瘦小的身躯。 第301页 他躲在灌木之中,立马放低了自己的喘息声。 透过木枝绿叶的掩映,他看见了许多穿着一模一样衬衫的学生身影飞速掠过,也有几个拐了弯,往另一个方向逃。只不过他们的体型明显不足以藏在灌木丛中,只是匆匆掠过了花坛,朝未知的方向跑去。 学生之后,便是抓捕追猎的教官。他们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一眼就能一览无余的花坛里还能藏人,一一从青涿身边跑过。 听着逐渐消散的脚步声,青涿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他伸出手顺着抚了抚心脏,小心翼翼地、仿佛在和什么人说悄悄话一般自言自语。 「你别担心,别一个激动又出来捣乱。只管放下心就好了,我一定帮你报仇。」 上回在治疗室里猝然失去对身体的掌控,只能眼睁睁看着吕星宇崩溃地做一些无用功,坐在旁边的青涿也快崩溃了。 不管有没有用,先安抚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傢伙,让他不要坏了哥哥的事。 声音落下之后,他沉吟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别紧张啊,心跳得太快又引起心脏病就不好了。」 吕星宇:…… 对不起,但这真的不是他能控制的。 等耳边除了鸟鸣外没有任何声音,目光所及之处也看不到一个人时,青涿的戒心才慢慢收起,缓慢而谨慎地从藏身的灌木中走出。 这座花坛的三面都被不同的楼宇围住,空出来的那一面则通往青涿来的那条主干道。三面的楼并不相连,中间空出了不大不小的空隙,每栋楼仅有六层高,大部分房间都关着门,只有东面那栋楼的四层有一间敞开着,能从门框里看到里面许多小小的白色身影。 是在上课? 青涿将视线从那里移走,刚撇过头看旁边的一楼走廊,就与一个监测到生物缓缓转过头来的、黑洞洞的镜头对视了个正着。 他眨了眨眼,按兵不动,先左右观望了一圈。 三栋楼宇的每个楼道里都安装了摄像头,几乎每隔二十米就设了一只,监控底部闪烁着正在运行的红色灯光。 啊,那这么说来,刚刚他一头栽进花丛里的景象完全被忠实记录了下来。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教官找上来了。 离得最近的一块监控镜头里,衣服被树枝挤得有些凌乱的少年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随后冲着镜头展颜一笑,清澈无害的五官也盖不住眼眸里的挑衅与狡猾。 他缓缓张口,用无声的口型笑着说。 【来、抓、我、呀。】 既然都被发现了,那气势上怎么也得扳回一局。青涿笑眯眯完成挑衅之后,立马转头朝着自己刚刚确认过没有监控的地方跑去。 轻风唿啸而过,少年的衣角在奔跑中扬起欢快的弧度,像是小鸟背上洁白的翅羽。 第162章 试衣间-学生衫(4) 躲在几栋楼相接的缝隙中,青涿将身体贴在墙面上,小心探出了头,观察外边的情况。 因为是学校,建筑物之间并不拥挤,预留出了许多过道、绿化设施的空间。可即便是没有楼房,路边的路灯旁都装着只摄像头,只要他一踏出去,就立马会被捕捉到。 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的情况下,就只能看看是哪只勐兽的獠牙离自己更近了。 青涿环望了一圈,突然在视野的右侧发现了一栋有些与众不同的楼房。 与众不同,是因为它的窗沿外侧设了一层外凸的防盗框架,框架内晾着一件件款式相同的暗绿色t恤,各种迹象都标明了它的功能——宿舍楼。 宿舍楼好啊,里面藏着的信息量肯定比教学楼多,而且说不定还有几个学生喜欢写日记呢? 在传统恐怖游戏里,日记可是一件汲取线索的超级神器啊。 青涿对于自己目前的行动目标无比清晰。 既然有脱离按钮的存在,那么这种死亡循环很有可能是无限次数的。系统专门做了这一块功能,就是因为这样的循环很难在第一次、或者第二次轮迴的时候便暴力破除。 ——如他之前分析的那样,既要顺从剧情,又要反抗剧情,敌人还刀枪不入,太难了。 因此,最关键的或许还是「解谜」部分。他需要先把这件学校的底子摸透了,才有机会找到杀死校长的方法。 青涿沉思着望向远处那栋楼房,在脑中规划起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 片刻后,一道白色的清瘦身影从楼道里冲出,细细的小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从监控探头底下掠过后便一猫腰缩进了绿化带丛中。 青涿蹲在灌木丛边,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因为角度的原因,灌木边算得上是监控的死角,越往远离监控的方向走,这死角的范围便越大。而恰好这片灌木围成了一支三角形,可延伸到东西侧和北侧,只要一直躲在连起来的草丛里,他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通往各个方向。 刚刚冲进灌木时,他特意把角度往西侧偏了偏,引导查看监控的人把视线转向那边,从而隐藏住自己实际的目标:东侧宿舍楼。 这一条道路上目前没有一个人,让青涿的行动方便了不少。他矮着身子,借着绿化带的掩护一路经过了好几个监控,终于快到那宿舍楼跟前。 这楼群一共四栋楼,左右两侧用中间的一堵墙隔开,应是区分了男女宿。整体楼群外围了圈围墙,正门入口连着一间厅室,通过厅室才能分别进入男宿和女宿。 第302页 现在还没到休息时间,正门的铁栅拉上了,透过栅栏能瞧见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张桌子后,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这宿管肯定和学校是一伙的,要想进去绝对不能走正门。 青涿来到院墙外,抬头看了看墙顶。还好,没放玻璃碎片,只是普通的红瓦顶。 他站起身体,缓缓后退了两步,随后拔步冲刺,身体轻盈一跃,便攀上了墙边的一颗芒果树,双手抱住头顶的枝桠向上一提,人便坐到了枝杈交汇形成的一个凹槽上。 一只微微泛黄的芒果蹭上了他的脸颊,沁人心脾的果香带着微末的酸意。 青涿瞥了眼这个小果,摸了摸空荡荡、让人倍感乏力的胃,又看了看瘦得让人心疼的胳膊,不假思索地把这颗还未成熟的芒果摘了下来。 放在衣摆上胡乱擦了擦,也不管被蹭灰的衣角,张嘴便「咔」地咬下一块。 随后捏着那一小块,细细地啃上了里头青黄色的果肉。 啊呸呸呸!!酸死了!涩死了! 他整张脸都皱起来,把手上还未成熟的芒果甩手一扔,打消了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的想法。 但他眼眸一转,观察了这琳琅满目、挂满枝头的绿果一会儿,又摘了两颗硬邦邦的果实下来,分别塞进了自己校裤的两只口袋,把它撑得鼓起了一个小弧度。 脚下这棵树的枝杈比较多,往上再攀一层,就与这院墙的墙头齐高了。 软软的鞋底轻飘飘踩上瓦片,青涿眯着眼将下方巡视一圈,确定没有人以后便将身体一跃,落地时滚了两圈卸力,除了肋骨有些微微泛疼以外,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感受到心脏有些微微的刺痛,他连忙拿手抚了两下,做了两口深唿吸,喃喃道: 「别疼,别疼。」 安抚完了这颗要命的心脏,他才贴着墙体悄悄绕了一圈。 刚刚跳下来面对的是男宿一号楼的背面,也就是露出防盗窗的那一面,没有铁丝、螺丝刀等作案工具是不可能把这窗户撬开潜入的,还得正常走大门。 他从远离宿管的那一头绕到走廊上,探头看了一眼便迅速缩了回来。 密密麻麻的摄像头比教学楼还要恐怖,几乎不留任何死角。要想进入某间寝室,就必须在监控探头底下走上一圈。 但是……来都来了,不搜索一下怎么甘心! 青涿先按兵不动,借着一个刁钻的角度往旁边一间宿舍看了看。 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是敞开着的,里头是三张上下铺,每一个床位的被褥都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地板和天花板也…… 等等。 一个圆圆的黑色探头龟缩在宿舍天花板一角,与他彼此打了个照面。 卧槽!! 脑中一个激灵,青涿想也不想地便拔腿冲进这间宿舍内,对着连成一片的书桌便开始翻箱倒柜,同时在心里飞速计算着时间。 学校里这么多监控,就算有人时时刻刻都在监控室里盯梢,也差不多得要个五秒钟能发现他,打电话给宿管通知又需要五秒钟,宿管就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来,经过两道弯口还会降速,大概也得十秒钟才能到这间宿舍门口! 综上所述,他一共只有二十秒的时间来搜索!! 青涿飞快地打开一笼笼抽屉,又拉开一间间柜子,奔到阳台又跑到洗手间,身形与手速快出了残影,心里还在狠狠怒骂。 究竟是怎样的垃圾畜生才会在学生宿舍里装监控??!连他妈浴室和厕所里都有一个!! 秀气的眉头越皱越紧,耳尖忽而一颤,听到了走廊上笨拙的跑步声和粗犷的喘息。 那脚步声不慢,仅在几个喘息间便又拉近了十米。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十几秒后,一个匆匆奔来的身影逆着光挡在宿舍门前。 宿管的眼睛从一片狼藉的书桌、衣柜边扫过,她眯着眼,撇着嘴,略带兇相的五官写满了不善。视野内没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她便大步走到了卫生间,冲着关闭着的木门抬起了脚。 「哐当」一声,门被狠狠踹开,里头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人的影子。 抬手打通了一个号码,宿管把手机放在耳边。 「人已经走了。」 「……监控?我看下。」 她握着手机,没有挂断电话,又走到了宿舍中央,抬起了头。 那被固定在墙角的摄像探头歪到了一边去,照射的范围从全宿舍缩小到了一大片墙壁、天花板上。而在这探头对角处的墙边,一只椭圆的青绿色芒果被砸出了一道软软的凹陷。 若是上手去摸,或许还能摸到它表皮上残留的体温。 ………… 青涿早便奔出了几十米外。这学校里种植的树木多是芒果树,他就找了棵格外枝繁叶茂、能完美挡住吕星宇这小身板的,爬到了离树冠较近的枝杈上,摸出了方才顺手牵来的一本小册子。 看日记什么的美好幻想完全落空,那宿舍里干净地几乎让人察觉不到有人在居住,他地毯式地翻找了十几秒,居然连一件算得上私人物品的东西都不存在。没有课本,没有文具,只在每一个书桌的抽屉里摆着一本《校规》。 他翻过简陋的封面,刚读到第一行字便淡淡地冷笑了声。 【1.学校以德育人,以善为本,以教育学生从善、从孝为己任,以培育优良的祖国花朵为目标。凡妄议学校者,即为不善、无德。】 第303页 【2.校长杨爱德先生曾于国外进修,获得教育学、心理学双博士学位,拥有最先进的教育学理念。所有学生将贯彻学习杨先生的理念、以杨先生为学习榜样,听从杨先生的指令、完成学习。】 【3.百善孝为先。父母赠予我们生命,抚育我们成长,所有学生必须对父母的话百分之百地听从、尽力孝顺父母,摒弃叛逆陋习。】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嚼起来都嫌臭,青涿忍着把它塞到垃圾桶里的冲动,一眼淡淡扫过,一页页地往下翻。 这册校规里记载的规则十分详细,密密麻麻地根据不同的场合分出了许多细则。当然,里面的内容无一例外地令人嗤之以鼻。 比如宿舍晚上不许关门;无论是洗澡还是睡觉都不能以任何形式遮掩摄像头;对于教官、校长的传唤,必须立刻响应;绝对不允许对教官与校长不敬、对学校里的教职工不敬。 这些规则密密麻麻、犹如臭肉上的白蛆,而仔细列明了还不算完,背后还有一套完备严苛的惩罚制度。 每一项校规都有其对应的违反惩罚,大到去治疗室接受电击,小到罚站、罚跑步,桩桩件件,管理得滴水不漏。此外,里面有种惩罚引起了青涿的注意:关「反思室」。 从违反校规的严重程度上来看,关反思室似乎是仅次于电击的惩罚方式,或许找机会可以去探一探。 而在惩罚制度后面,还列了好几页的「举报制度」。 只要学生举报其他学生违规、并能提供相关证据,就会获得奖励,可以在自己下次犯错时得以「减刑」,或者是获得管理其他学生的权力。 当然,胡乱举报而无证据,也视为一种「违规」,会遭到惩处。 让学生之间互相攀咬,从而防止他们同仇敌忾、暗地合作,这老东西倒是奸猾得很。 校规上没有了别的内容,青涿把它随手丢到了一截粗壮的树干上,自己在叶片与青果的掩映中思虑着,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一个他可以大胆涉足、此时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 第163章 试衣间-学生衫(5) 一辆四座敞篷巡逻车从远方缓缓驶来。 副驾驶座上的半秃男人穿了件条纹t恤,横竖褶子遍布的脸颊上露出着急的表情,恨不能举起这辆慢悠悠的小电车就跑。 车终于行驶到目的地,还没停稳就见那男人跳下了车,大步走到迎上来的女人跟前,张嘴便是严厉的训斥。 「你是怎么看宿舍的?!如果不是监控里看到,你根本就没发现有学生偷偷进来了!」 被斥责的宿管表情讷讷,只能一个劲地沖顶头领导低头道歉。 「找!!!」校长心有不甘地嘶吼,挥手号令自己带来的一干教官,阴冷的目光环视学生宿舍一圈,「给我仔仔细细地找!」 身穿迷彩服的教官们四散行动,而校长表情冷然,盛怒之下竟勾起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 那张半老的面容再看不见半点慈爱,露出了人皮之下隐匿的妖魔。 「星宇啊星宇,这么调皮可怎么好呢?」 离喧闹处五十米远的一棵树上,青涿淡淡地垂眸,虽听不清那边的说话动静,但也能看明白校长那沖天怒火的模样。 上一轮迴中,他被抓到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又是你啊,怎么打都不长记性」,想来是吕星宇自己也不愿忍受这样的虐待与控制,策划了一次次的逃跑。当然,都以失败告终了,换来了身上惨不忍睹的伤。 那么,这一次,能成功吗? 他最后往校长的方向观察了一眼,转身如松鼠般轻盈地跃下树,猫着腰躲在监控死角中,朝着自己刚刚看定的另一栋宿舍楼潜行而去。 目的地,教官宿舍。 现在正是学生活动的时间,教官作为这间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就等于一座空巢。而且,这巢里的住户是鹰鹫,而非被关押的小鸡,自然不会有那么严密的管控。 至少屋子里不会有「另一双眼睛」。 教官宿舍只有一栋楼,也是六层,窗外晾晒的衣服除了最外层的迷彩外套以外还有各种颜色的内衬,只要稍稍对这所学校有点了解的人就能一眼认出此楼用途。 与学生宿舍外精心侍弄的花草不同,这栋宿舍楼地处于校园最偏僻的东北角,路两侧长满了荒草,楼后便是布了密密麻麻铁丝电网的围墙,墙边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支点,顶上还铺了一片尖锐的铁刺防止「越狱」。 青涿蹲在一株膝盖高的荒草后,身上的皮肤被纤细的草梗扫过,带来一阵痒意。 不出所料,这栋宿舍楼并没有院墙隔离,也不存在什么宿管,大喇喇地便摆在地上,平时想来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学生主动靠近。 一、二。一、二。 白瘦的指头对着楼道点了点。 一条走廊里仅在首尾处布了两个摄像头,堪堪能把整条走廊照全,左右两侧最偏的那几个房间照不完整,就算有人直直站在那里,放到监控中也就一个小小的点罢了。 青涿警惕地勘察四周,随后顺利潜入了楼体左侧的楼梯通道中。他从楼梯口探出半个身子,眯起眼朝旁边的铁门一瞥。 铁栓上挂着锁,窗户也从内部扣紧了,进不去。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曲,指尖摸到了裤兜儿旁鼓起一个小包。他掀起眼,大致计算了一下两个监控探头之间的距离,缓缓掏出了口袋中散着酸涩果香的「弹药」。 第304页 抬手——投掷。 青芒果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雅的抛物线,精准无误地砸到最近的一只探头上,令它微微一偏。 探头照射到的范围在一瞬间发生了偏移,此后监控画面中便恢復了宁静。除非是时时刻刻紧盯着这一个监控查看,否则很难能发觉它的异样。 ——这还是青涿在学生宿舍里突然得来的灵感,从那里出来以后便立马跳到芒果树上精挑细选了两只又大又硬的果实揣在身上。 由于摄像头偏移,靠右侧楼梯口的三间宿舍彻底成为了监控死角。青涿从楼道的藏身处走出,光明正大地一个一个房间看过去,却失望地发现它们无一例外都落了锁,只能从窗户往里看个大概。 教官宿舍是单人间,床铺随意地叠放着,并没有叠成学生宿舍中那样稜角分明的豆腐块,桌面上的东西也十分杂乱,什么菸灰缸、衣架、水杯、充电器全都堆在一起。 隔着一道墙干看完全得不出任何有效信息,青涿后退两步,瞟了眼滚落在地面的芒果,转身往楼梯而去。 那果子滚到了另一个监控探头照射范围内,没法回收了。 楼梯里没有装摄像头,为保安全,青涿走起来时脚尖先着地,脚跟再慢慢地落下。吕星宇穿的布鞋鞋底本就柔软贴地,这样的猫式步伐走起来发不出半点声响。 手头的「军火」只剩最后一颗,而此地杂草丛生,没有种植果树,最近的资源补充点也在百米开外。因此青涿没有轻举妄动,如同一只长着肉垫的猫一般悄悄顺着楼梯登上了六楼,又蹑着脚往下走。 这栋楼内目前看不到除了他以外的半个人,手头又没有其他的信息,只能看到什么便查什么…实在不行,他先随便挑一层搜一搜,然后再去百米外的树上摘了果子再来。 如此思索着,他的脚步却在三楼处停了下来。 好像有声音! 少年单薄的嵴背迅速贴上了墙,同时竖起耳朵。 那是一道尖细的低吟,若有若无,仿佛夏日夜晚耳边的蚊虫,断断续续又延绵不绝。 青涿微阖上眼,听声辩位。 这声音的来源就在旁边的房间里!! 他并不犹豫,将头偏出了墙外,淡淡地看了那监控探头的方位一眼,颠了颠手上得有半斤重的果实,将其一挥! 两道闷响后,摄像头歪到一旁,芒果也摔在地上,滚到了监控范围内。 与此同时,那道如鬼魅一般的吟声消散开来,再也听不到半声。 如此,倒更让青涿确认了这三间房里定有猫腻。 他观察了一圈,甚至上手去扯了扯门栓上略有些沉重的挂锁。 301至303号房的铁门仍旧是上着锁的,但窗户却并未全部卡死。 青涿站定在303房的窗户前,把手按在了窗户的玻璃面上,微微使劲,就看到一片扇页顺着底部滑轨滑开。 开了一半的窗户也算不上大,还得多亏了吕星宇这瘦弱的小身板,否则如何进入都是个难题。 青涿将双手放在窗台边缘,脚步跃起的同时手肘一撑,没有肌肉的胳膊爆出几条筋络。他跳到窗台上,侧着身子钻入了窗洞中,跳入了303室。 这间宿舍比旁边的几间来得都要凌乱。被褥乱糟糟地铺在单人床上,黄灰色的拖鞋一只好端端摆在床边,另一只却飞到了厕所前。 桌子上更是无序,一桶留了半碗汤的泡面、一堆使用过的餐巾纸、装满了却不倾倒的菸灰缸,还有些别的生活用品与厚重的电视机挤在一块儿。 空气中残留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泡面味与烟味儿,还有另一种奇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浓郁得足以在任何人或物身上留下这股气味。 青涿皱了皱鼻头,放轻脚步走到桌前,伸出三指摸向泡面桶的外壳。 指尖传来比体温略高的温度,他眼眸一暗,视线从飘着油星的褐色泡面汤扫过,发现了点什么。 面无表情地将面桶捧起,稍稍倾斜,便有一只吸饱了汤汁而沉底的菸头露出头来。 把泡面盒放回去,青涿又走到床前,捏住羊绒被的一角将其掀开。 鼓囊囊的被褥只是恰好支撑隆了起来,底下并无他物。然而青涿的手指上却沾上了被子表面留着的一小点液体。 冰凉凉的。 眉头在不知不觉间紧紧锁上,青涿略带迟疑地将指头放到鼻下闻了闻。 奇怪的工业果味涌入嗅觉,他勐然想到刚刚在桌上看到的一件物品,脸色顿时绿了,忙奔到洗手间里,将触碰到液体的指头狠狠搓了十遍。 卫生间布满脏迹的镜子里,少年一张柔和清丽的脸上写满了嫌恶,但那表情却慢慢地收了回去。青涿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静静地与镜子中的吕星宇对视。 教官宿舍里,为什么会出现保险套? 只是打手沖的话,不需要这玩意儿的吧? 联想到了某个可怕的猜想,他沉着脸转身,回到宿舍继续翻找起线索来。 一拉开抽屉,成堆的碟片斜斜倾倒下来,印在碟身上的是各色各样的性感女郎,大部分都露出了隐私部位,里面的内容不言而喻。 打开抽屉下的柜门,沖天的臭味将青涿逼退两步,他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立马把柜门合上,将那一堆成山的袜子重新封印。 仅剩最后那一只衣柜还没有搜查了。 第305页 青涿走到一人高的衣柜前,照常将柜门拉开,之后眼睛倏然睁大,勐地后退了几步。 柜子里,有人!! 黑色海藻一样的凌乱头髮率先映入眼帘,随后那头髮微微蠕动,探出一张脸来,脸颊上的双眼睁大得几欲裂开,红血丝布满眼白,那又大又黑的瞳仁剧烈颤抖着,好似看见了什么怪物。 柜里蜷缩着、仅露出一只头的人摆出了比青涿更惊惧的表情,神经质地摇着头,哆嗦着乞求: 「不要,不要,我不玩了,不玩了…求求你,不要拍,不要拍!!」 什么? 青涿微微蹙眉,蹲下了身,将这女孩故意叠在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一掀开。 她似乎竭力想把自己藏起来,身上盖着层层叠叠的男人衣物,等它们都被揭开以后,便露出了穿着校服的身体。 两只胳膊满目疮痍,青青紫紫一片,还有被菸头烫烧过的痕迹,未被处理的伤口有些发炎,分泌出黄绿色的脓汁。 而掀开那些衣物的举动似乎让她极为受惊,连滚带爬地蹒跚到宿舍中央,嘴里仓惶地念叨着: 「不,不,被找到了…找不到…不能找到!!」 「藏起来,小心…小心…去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第164章 试衣间-学生衫(6) 或许吕星宇知道眼前神情癫狂的少女是谁,但青涿并未继承他的记忆,只能走近两步,小心翼翼地将手贴上她抖成筛子的肩膀,「这里没有别人,别害怕。」 少女裸露在外的手臂、小腿上伤痕累累。她被藏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而房间的床榻上甚至还遗留了保险套自带的润滑液,将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犯罪行为展露无遗。(无具体描写,只阐明该角色受到了□□,审核通过球球了) 她的头髮缠在一起打成许多死结,干如枯草,下发是一张惊惶的脸,呆呆地重复道:「没有、人。」 刚把这几个字眼吐出口,她就急忙用力甩了甩头,好似要全盘否认这句话一般,失口大喊:「有人!!!有!!…不行,要藏、藏起来!!」 少女睁着欲裂的双眼四下看看,撇头蓦地朝着那唯一开着的窗页跑去,力气之大连搭着她肩头的青涿都被她带了个踉跄。 「外面有摄像头,小心!」少年只来得及嘱咐一声,便看见她磕磕绊绊地爬上了窗台,又一举跃下。 在这样的地方,学生与学校是完全对立的,而前者长期受到的压迫会是他们心中最大不甘……要反杀校长,或许可以藉助他们的力量。 青涿心中暗念,灵活地翻过了窗台,追上了这少女的步伐。 「躲起来……躲起来!!」少女唿吸急促,喃喃自语着,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让人不禁担忧她会被一层层的阶梯绊倒,在身上又摔出一道道崭新的伤口。 然而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的精神状态紧绷到一个危险的临界点,形如疯子,但行事却非常小心,领头走出了这栋宿舍楼以后,还有意绕过了路边的监控,对于这所校园的路况显然十分熟稔。 青涿跟在她身后,沿着她踏过的每一个脚印,也躲过了监控探头的照射,不由得对前面的少女有了一层新的认知。 啪嗒,啪嗒。 有水珠落地的声音,他望着对方走过路上那两粒毫无预兆坠落的泪滴,眼珠微微颤了颤。 倏而,眼角的余光在这时瞥到了几十米远处冒出的一片迷彩服衣角,他连忙蹲身入一堆花丛中躲避,正要抬头提醒,却见那少女早已侧身躲到了路灯之后,正睁着一双泪眼呆呆看着他。 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常人哭泣时瘪嘴皱脸的动作,麻木得好像一只木偶娃娃。见青涿看过来,她甚至伸出一只食指,摆在唇前。 苍白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做着口型。 嘘,我们要、好好地,躲起来。 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青涿举目望向远方那一小队教官。领头的赫然是在上一轮迴见过的队长,他对着其他人说了些什么,那些手持军棍的男人便四下散开,看那架势应该是在找什么。 上次轮迴里青涿曾旁听到,逃跑的三十三名学生中有一名学生不知踪影,那么这一回再加上他,一共就是两个人,这些教官想必就是在找他们。 他与少女藏身的地方乍一看没有什么可搜查的目标,因此那些人并未走近前来,没过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视野内。 等他们全都离开以后,青涿才重新站起身,拍拂掉身上沾着的碎草粒,试探地看向那少女,「王静?」 王静,就是队长曾说过的那最后未能捕获的一条漏网之鱼。 是她吗? 然而,这名字却仿佛刺到了少女的痛处,她刚平静下来的脸颊又做出惊恐状,双手捂着耳朵,勐烈摇着头,哆嗦道:「不,不要,不要王晋!!不要王晋!!」 眼看着她又将陷入精神狂躁的泥潭之中,青涿连忙拍拂她的后背,平静如湖面的双目对视着她惊恐的眼睛,安抚道:「好,不要他,不要他,别害怕。」 严格意义上来说,少年的身形并不高大,甚至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与惨无人道的虐待,他纤瘦、薄弱,身高比少女还要矮上两分。但在他柔和无害的五官之下却隐藏着某种神奇的平和力量,让人忍不住要期盼有更多的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将那光从高不可及的地方摘下,照亮此间的黑暗。 第306页 少女的情绪很快稳定了下来,她呆滞地看向青涿,总是空茫茫的眼睛里终于倒映出别人的影子。她说:「躲起来。」 青涿鼓励般地点点头,附和:「嗯,我们躲起来。」 两人之前不再有其他对话,又恢復了一前一后的阵列,那少女在前方带路,青涿在后头警惕着周围的情况。 按照方位来看,二人正朝着远离东侧宿舍楼的西侧而去,但由于中间大部分面积都是教学楼、实验楼等建筑,三步一个监控探头,只能稍微绕了点远路,从偏北的地方悄悄绕过去。 北侧的人也很少,偶尔能看见一两名巡逻或是搜查着的教官,因为敌在明我在暗,倒是很轻松地便躲了过去。 在行进中,青涿还看到了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建筑外侧的墙面上嵌了两个大字——食堂。 因为离得有些远,他只能隐约看到食堂门口刚停下了一架敞篷卡车,有一个教官正走到尾部打开了车门。而敞开的卡车后车厢内,用麻袋装起的东西堆叠在一起,看上去应是食堂进货来的食材。 关注了一会儿,青涿便将自己的视线收回,心中暗暗记下了这条信息。 位于整座校园北边的食堂在今天有一辆进货的货车驶入,这,会是一个突破口吗? ——当然,他倒不是异想天开要借着这辆货车逃出生天。且不说这货车还会不会驶出去,光是逃出去这一点就不被惧本容许,校园外墙之外的地界在演员眼中就是白蒙蒙一片迷雾,代表着此区域无法踏足。 再说了,逃出去还怎么达成吕星宇的心愿、真正地逃出这件衣服所在的空间? 与其想这些,倒不如思考一下,能不能开着这车将那老东西碾死…………当然,他开玩笑的。 以那老东西钢铁般刀枪不入的身躯,恐怕把卡车撞出个坑自己都没事。 青涿默不作声记下了校园各功能区的分布情况,跟随着少女一路从草丛、花坛等地潜行过去,在靠近西侧时便看到了一个标准的学校操场。 刷成红色的塑胶跑道在阳光下蒸腾着热意,被跑道围起来的足球场上植满了塑料做成的草坪,草坪上没有人在踢足球,却有一群人正顶着烈日在做训练。 穿着白衬衣、黑短裤的学生们双腿弯曲,双手前伸扎着马步,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上全挤出了痛苦难耐的表情,额头上布满粒粒汗珠。而在他们方阵旁慢慢踱步的迷彩服教官却闲适自如,手上提着一截黑色的鞭子。 有个学生将下唇咬得几乎渗出血来,却还是坚持不住,曲着的双腿无法控制地左右摆动颤抖。不到一秒的时间,这双腿便迎来了甩出疾风的鞭尾。 啪!!! 打在皮肉上的清亮声响狠狠地给其他人泼了盆冰水,许多摇摇欲坠的学生拼了死劲也不得不继续维持半蹲的姿势。而那被鞭打的学生则吃痛跪坐到地上,等待他的是一下又一下的抽打。 「起来!你是废物吗?!!是不是想关到反思室里面去?啊??」教官暴喝着。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那学生居然颤颤巍巍地又站起身,脸颊紧紧皱成一团,痛苦的神情几乎让看到的人能够感同身受。 操场的之外的左半侧几乎被荒草掩埋,就在那一片杂草之间,半蹲着的少女突然停下了步伐,机械地转过头,看向那一片人间炼狱。 她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又蓄满了泪水,悄无声息地往下落,汇聚成滋养杂草的小潭。 她看上去像是为同学、为受难者的痛楚而悲恸,但若仔细观察那双死寂的双眼,却能发现它聚焦处却是那站在高处、仿佛惩处囚犯的国王一般威风无匹的教官。 正在这时,一只温凉的手盖在她眼前,阻断了她继续看过去的目光,也拦下了她的泪水。 少年的手指细瘦得如同竹竿,只要她想,她就能轻松把它拍开,或是直接从闭不合的指缝中继续窥看。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反而合上了眼。 失去了视力,听觉便更加敏锐。她能听到少年缓和的嗓音,音色有些阴柔,却又比清晨的黄鹂还要动听,动听得叫她又想落下泪来。 「你恨他吗?」那声音说。 少女的睫毛扫在青涿掌心,他看到对方迟疑着点了点头,满意地勾起嘴角。 下一句话,他便不再遮掩,掀开了埋藏在少女心底的滔天恨意。他微微俯下身,松开了遮挡的手,越过她的肩头,将脸颊与她沾了泪的脸相贴,嗓音压低:「如果有杀了他的机会,你会把握住吗?」 这句话问出之后,少女又沉寂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那教官。 青涿并不催促,只是耐心等着,等了近一分钟,终于感受到身边的人再度点了点头。 对于这个答案,他并不意外,也十分满意。于是,面对着这位刚发展出的新队友,他略有强硬地将她的脑袋掰向一边,循循善诱:「那我们先躲起来,找机会杀了他。」 这少女总念叨着藏起来,精神虽有些异常但走的路线却干脆利落,明显是奔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行动的。 在她的带领下又走了一会儿,二人总算停下了脚步。 此处已经来到了校园的边缘地带,种着一片细小的竹林,旁边有一栋一层高的平房,装修十分老旧,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青涿闻着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恶臭,微微蹙了眉头。 这地方虽然偏僻,但那么大一个房子,实在是算不上隐蔽,恐怕很快就会被那老东西找上来。 第307页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少女并未朝那平房靠近,而是在一个角落的草堆处蹲下了身,伸手抓住了什么。 紧接着,两扇被草植完全覆盖的、连带着一块三指厚度土层的木门被缓缓拉开,随之在底下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洞口前,少女转过身,愣愣地看向他,仿佛在说: 来,躲起来。 第165章 试衣间-学生衫(7) 青涿让少女先进到洞窟之中,自己垫在后方。 洞口往下有一只短梯,他踩着梯子将门拉上。这门靠外侧的木板被厚厚的土层与扎根其中的植被掩盖,寻常人就算是踩在门板上也很难感受到这地下居然会有一个密闭空间,除非进行地毯式搜寻。 青涿刚把门关紧,耳膜中便划过一道少女的惊唿,忙一跃从短梯上跳了下来,正巧与黑暗中勐然多出的另一张脸面面相对。 那是一个男孩,比他高了半个头,眉眼中带了点少年人的野性与直爽。他眼珠粘在青涿的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确定道:「你是……吕星宇?」 「嗯。」听他的语气,倒是与原来的吕星宇就不熟,这让青涿稍稍松了口气。他也稍稍眯起眼,试探道:「王晋?」 「是我,你们……」王晋的视线在这一男一女两位少年身上打着转,却没料到眼前之人并没有想攀谈的意思,转过身走到了角落里。 角落中,精神才稳定不久的少女又踩中了地雷一般蜷缩起来,背嵴紧紧贴着土墙,蹭上不少泥污,而她完全感受不到似的,只顾得上抱着自己的脑袋悽惨呜咽。 「走开,走开…!别碰我,别碰我……不要王晋,我不要、不要!!」 轻轻嘆了口气,青涿蹲到她身旁,并不安抚她,只是将她的脑袋护在双臂之间,尽可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随后将锐利的眼神投向王晋,「你对她做过什么?」 黑暗中,少年人的手抬了起来,又放下,随后颓然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只手掌疲惫地捂住了脸,上下揉搓。他不答,却闷声反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显然,他要问的并不是怎么进入这个密洞、而是怎么会来到这样残忍的一所「学校」。 青涿静了静,含煳道:「不够听话,你呢?」 两只遮盖住脸庞的手放了下来,王晋无声地苦笑了下,这让他眉目中的恣意与意气风发都溶解消失,随后平静地将视线移向浑身颤抖的少女,眼睛里沉浮着某种晦涩的情绪。 「早恋。」 「……」见他那意有所指的眼神,青涿跟着他一起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王晋又深深吸进一口气,将眼睛别开,盯着脚下一株杂草也没有的土壤,「你在哪里找到柯满满的?」 柯满满,是这少女的名字吧。 青涿瞥了她一眼,只能看到蓬乱如草的发顶、紧紧捂住耳朵的一双瘦白的手。他又看向王晋,语气淡淡:「教官宿舍。」 砰地一声闷响,将哆嗦着的柯满满吓了一跳。 王晋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地面,嘴里发出困顿的低吼,他双眼发红,俨然已经将脚下的土地视作那些衣冠禽兽,恨不能砸烂他们伪善的脸。 他将头低低地垂了下来,又水珠从他鼻尖滴落到脚下,而他此刻连脸都不敢抬起来,害怕面对那张他曾经爱慕、如今只余恐惧情绪的脸。 「我毁了她,我对不起她!」他声音中染上了厚厚的鼻音,再也抬不起来的头颅让他好似成为了一名垂垂老矣的朽木,而非青春正好的少年。 青涿只任由他发泄,等他最愤恨的那股情绪过去以后,才接着开口:「你想杀了他们吗?」 唰地一下,王晋抬起了头。 即便是身处于阿鼻地狱,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仍然拥有着最纯粹的内里。「杀」这个字眼,他们从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考虑过。 头顶的门留出的一道缝隙为这个小空间洒下唯一的一线光,光束中尘埃被渲染为白金色,为少年平静而恬美的面容粉上一层迷雾。 王晋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怀中护着的柯满满,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下头。 「想。」 青涿等来了这个并不意外的答案,满意地点点头,「你也感受到了,我们不可能光靠武力战胜他们,所以得找一个智取的方法。接下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容在这一刻冷下来。 耳廓里收集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将食指比在唇前,沖王晋做了个噤声的示意。 头顶上脚步声纷乱,听起来漫无目的,应该只是恰好搜寻到了这一边……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到旁边那栋破旧的小平房里搜查,然后在十五分钟内无功而返。 但那也说了,是不出意外的情况。 根据墨菲定律,意外果然发生了。 或许是因为头顶搜查的脚步声刺激到了神经,原来早就平静下来的柯满满又受到了惊吓,拼了命将自己往土墙中挤,好像这样就能与土地融合在一起,嘴中失声喊着: 「躲起来!!不要唔……唔唔!」 尽管青涿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将她的嘴捂上,但这不下的动静仍然惊动了上面那群恶兽。 「报告,这底下有声音!」 「快找找,肯定有隐藏空间!!」 「报告,找到了,这里有一个小门的拉环!」 第308页 青涿木着脸聆听上方传来的对话,将捂在柯满满脸上的手松开,长长嘆了口气。 还是被找到了啊。 头顶的门页被拉开,一些沙土与碎草丛门缝中簌簌落下,在光束中别有一种凄凉的美感。 一张乐呵呵的老脸突然探出,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正是笑得眼角挤出许多鱼尾纹的杨校长。 他的视线犹如甩不掉的鼻涕虫,牢牢粘在青涿身上,根本不看这坑内其余二人,亲昵地唤道:「星宇啊,怎么躲在这里,快上来给校长看看。」 没有校长的指令,其余教官谁也没有贸然下去捉人,但也纷纷围在了出口处,要想突出重围就是痴人说梦。 青涿被那道粘稠油腻的目光看得浑身不适,冷淡地偏过头后,就见王晋正满脸复杂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你……」 他似乎也知道校长对吕星宇施加的那些恶行,最终还是没说别的,只拍拍少年的肩头,「保重。」 负隅顽抗没有意义,惹怒了这群人最后还是自讨苦吃。王晋心中有数,很干脆地便顺着矮梯爬了上去,而青涿则扶着柯满满跟在后头。 刚出洞口,王晋与柯满满两人便被一群身高体壮的教官踹倒在地,双手被拷在身后,竟是不由分说地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下手的赫然是教官队长。 这回学生集体出逃,校长要怪罪下来,他就是最失职的人。因此也不管柯满满是不是参与出逃的人,下起手毫不客气,直接将两人嘴角打出了血迹。 打完他们犹是不解气,皱着眉头恶狠狠地转头想找吕星宇算帐,却见对方在刚出来以后就害怕地躲到了校长身后,攥着校长的风衣颤巍巍探出半个脑袋。 「诶,可以了可以了,」校长感受到身后少年的害怕,笑着抬抬手,拍了拍教官队长的胳膊,「有什么惩罚,等回去以后再说嘛。」 在这满身和善气息的中年男人身后,青涿脸上没有半分害怕的表情,反而挑着眉对着队长狠狠翻了个白眼,还偷摸着竖了个中指。 哈,大傻逼,还想打我? 明晃晃的挑衅让队长眼中猝然燃起两只火苗,凶神恶煞地指着他,「你什么表情?」 等杨校长回头看时,见到的就是少年满脸惊惶、惴惴不安的模样,又是笑呵呵地制止了教官队长的动作,将他气了个倒仰。 好啊!好啊!你还敢躲在这杨爱德身后,怕是一会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被押送回去的路上,队长把心里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王晋身上,将他踹倒了数次,冷笑着怒喝。 「这次逃跑就是你策划的是不是?!啊?挺有胆识啊??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像一位英雄??」 「你们的父母花了大价钱把你们送来学习,换来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回报!真是群不知感恩的小畜生!!等着吧,等吕星宇电完,把你们全都电一遍,然后通通扔到反思室里反思一个月!!」 青涿冷静地旁听着,表面上虽没有什么反应,心中却已经在计算着。 原来这场逃离就是王晋策划的,他既有一颗不放弃自由的心,又敢于与他同谋毁掉这里,是一个可以用的助力。 等到下一个轮迴时,或许可以节省点时间,直接去地洞里找他,两人一起谈论接下来的行动。 走到一个岔路口,王晋和柯满满被其他人押入一栋大楼中,而青涿仍然是由队长与那胡姓教官一起押送,由校长带领穿过了那片诗意盎然的小花园。 这回并没有再拐到校长室,而是直接将他领到了治疗室的门口。 走在最前方的杨校长将手伸入大衣口袋之中,伴着一串清泠泠碰撞声掏出了钥匙。于此同时,口袋中的一只药盒被顺着带了出来,摔在了走廊的哑光地砖上。 青涿匆匆一瞥,目光却倏而凝滞住。 那药盒里的东西,少了。 上一轮迴中,一共三种药物各三片/三粒,然而刚刚校长掉出来的药盒里,每种药都少了一份!! ……他生病了? 在青涿的思忖中,校长早已把不慎掉落的小盒子塞回了口袋中,打开了治疗室的门。 当目光触及那张虽不染鲜血、却比任何刑具都要令人恐惧的病床时,潜藏在心脏中的那一丝警报线被狠狠斩断,波涛汹涌的痛楚如同海水涨潮一般,一波比一波剧烈,疼得青涿一时间没工夫去思考别的事情。 他放弃了挣扎,满面痛色地任由束缚带将自己全身上下都与病床紧紧绑在一起,因疼痛而开始嗡鸣的耳间听到了校长的喃喃自语。 「呀,这个没电了……」 「咦,这个也没有了,不会吧…………哦,还好,还有一个!」 在颤抖的眼睫中,拿着电击治疗仪的校长化作了一团模煳的像素,笑眯眯地走过来坐在他床头边的椅子上,开始在仪器中调试按钮。 嘀嘀,嘀。 迷濛的视线越过这人,投射在拉紧了窗帘的窗户上,眼前又仿佛清晰起来。 「光……」被心脏绞疼折磨得脸色惨白的少年轻声喃喃。 校长在此刻却意外地有耐心,侧耳过来听他的话,笑着说:「要看看外面吗?」随后竟放下了手中的仪器,亲自站起身将那窗帘拉开。 刷拉。窗外的花草、鹅卵石,还有红顶的小凉亭都印在窗框上,仿佛一副风景挂画。 但青涿并没有将视线分给它们,而是斜着眼,紧紧盯着那一根没有上锁的窗扣。 第309页 电流就在此刻于太阳穴处炸开,仿佛有千百根无比锐利的钢针钉入脑骨中,将里面的脑浆搅得稀烂,引起一阵心脏与灵魂共鸣的悲号。 望着窗框的少年眼睫狠狠一抖,蓄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决堤流过脸侧,而那双乌亮的黑瞳再无法聚焦,无神地涣散开来。 第166章 试衣间-学生衫(8) 快速奔跑而引起的喘息声从喉头髮出,正张开嘴大口唿吸的少年在一瞬间脚步踉跄了一下,好在他立时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刻不缓地继续往前跑去。 密密麻麻的电流还在脑仁中残留着余响,好似有上万只蚂蚁在噬咬、攀爬,带来的不适感让人直想拿把电钻给脑袋打个对穿。 怪不得系统「贴心」地安置了一个强行脱离按钮呢。这一遍遍的循环中,若是一直没有找到逃生的方法,那就得一次次体验死亡的窒息感……怕不会把演员逼疯。 青涿咬着牙,在奔跑中艰难地扭过头望了眼后方的情形。 吕星宇跑得比较靠前,因此与后头追逐着的教官中间还夹杂了许多同样奔逃的白衣学生,在他身后两米就有一名戴着眼镜的少年,体格偏胖,因竭力的跑动而显得面目有些狰狞。 上一轮迴中,柯满满与王晋的出现让青涿开拓了一条思路。 ——吕星宇其实拥有着许多潜在的「盟友」,他们都有着一颗逃往自由的心,都可以成为他脱离困境的助力。 那么,命运选中的少年就是你了,小胖! 青涿看着眼前越来越靠近的岔路口,有意将自己的步伐放缓几分,随后一把抓住身后人肉乎乎的胳膊,往上一轮藏身的小花坛领去,同时侧过头低喝:「跟我走!」 紧随在他脚步之后的小胖还未反应过来,人就已被带到了三楼环绕的花坛中。他正想甩开手上的桎梏、询问到底怎么回事,就被一双瘦得骨头凸出的手一把推到了一丛草中,随后看到了少年那亮晶晶的眼眸。 「嘘,不要说话!」青涿把人推入花坛中最大的园艺雕塑内,火速嘱託了一句,接着自己便跃入了一丛灌木之中,抱着双膝蜷缩在绿影之间。 刚藏身完毕,就见路口处有一道道身影狂奔而过,激起浩浩尘沙;当然,也有人拐过弯来,从这边楼宇缝隙中穿过。身穿迷彩服的教官穷追不捨,有部分人已经钳制住了跑得慢的学生,正在大声呵斥。 有前一轮的经验,青涿自然知道不会有人发现这座花坛中的奥秘,甚至有闲功夫转头看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的小胖。 被他这么一打岔,小胖便是想换个地方跑也为时已晚了,只能如一具尸体一般僵立,生怕动作起来让雕塑的枝叶发出响声,满面惶惶地转动唯一能活动的眼珠,看着奔跑往来的人群。 同时额头上流下几滴豆大的汗珠。 二人就这样一站一蹲,静候了一刻钟的时间,外界的纷乱才渐渐平息下来,视野内也没有其他或逃或追的人,此地已经算得上安全了。 青涿从灌木中翻身而出,一边拍着小臂上沾着的碎叶,一边沖脸色苍白的小胖使了个眼色。 那少年的黑框眼镜已经因汗液滑到了鼻尖的位置,他如释重负,忙用两指扶好眼镜,手背往额头上一抹,甩下几滴剔透的汗珠。 他鼻头皱着,用疑惑的目光将青涿扫了两边,语气中的惊疑不定都快要溢出来:「你是……吕星宇??你拉我干啥?!」 想不到这学校里认识吕星宇的人还挺多。 青涿缓缓挑眉,不打算与他叙旧拉近感情,直接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要逃?」 此话一出,小胖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瞪着浑圆的眼珠子警惕地望着少年平静的脸,说:「想逃还需要理由吗!这地方是人能呆的吗!……要么不给饭吃、要么逼着我吃肥肉吃到吐,还总是……」 「但你逃不掉。」青涿打断了对方长篇大论的抱怨,「校门全部关闭了,墙上的电网已经通了电。你迟早会被抓住,然后送到治疗室电击,再关到反思室里反思一个月。」 他倒豆子般地把上回听到的惩罚如实阐述了一遍,看到小胖果真害怕地咽了下口水,惴惴不安地嗫嚅道:「那……你不也一样吗!」 「如果给你机会反击,」青涿顿了下,随后说悄悄话一般压低声线,「甚至是杀了这些人……你愿意吗?」 在这所校园中,手无寸铁的学生总是占据着弱势的地位。即使是所有学生都拧成一股绳来共同对抗那些魔鬼般的、持着器械的教官,也无异于蚍蜉撼树。因此,没有人考虑过反抗,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逃避、选择成为被狼撵着咬的羊崽,而非潜伏制敌的猎犬。 当然,在这些人的立场上,这样暂避锋芒的选择是明智的。保护自己的安全从来都是最紧要的一件事,以至于所谓的尊严、荣辱都可以稍稍放后。 但青涿不同。他因身上这件衣服的残念而来,清楚地知道那些看似「无敌」的存在并非无懈可击。他现在缺的仅仅是一个击败校长、击败这所学院的方法,只要有更多的人集思广益,那么距离这个方法水落石出的时机就会更近。 听他口中吐出这个从来没有人敢有的念头,小胖抿起了唇。他又扶了一下并未下滑的眼镜,心中的不安在缓缓的时间流淌中弱化,最终化为一句不置可否的答案。 「你说的这些,真的有可能实现?」 第310页 「当然有可能。」青涿抬眸快速扫了某处,催促着依然在犹豫之中的少年,「我们得走了。」 「去哪?」小胖下意识问道。 指了指旁边楼道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青涿道:「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在这个花坛中停留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恐怕那些教官很快就会发现沖入花坛后消失的俩人。 而他想要带小胖去的,正是那个位于西侧角落里、紧挨着那栋破旧平房的秘密洞穴。他知道,王晋会去到那里藏身,对方还是此次出逃计划的领导者,一定知道更多关于这个学院的信息。 至于柯满满,她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很有可能像上一轮迴一样控制不住而暴露那个洞穴。此外,她所在的教官宿舍位于校园的东北角,若要从那边绕到西侧操场处,会平白绕了不少远路,浪费许多时间。 青涿可从未忘记,这场角逐活动限时24小时,虽不知这衣服所在的异空间与商场的时间流速是什么样的比例,但能节省的时间自然是要节省的。 当然,要走近路,就必须了解这座校园的大体功能区划分。有着两次轮迴的经验,他也将其差不多摸透了。 正中间的教学楼无疑是校园的心脏,所有教学活动、办公事务都聚集在此处,涉及到学校的立校之本,因此摄像头的数量极多;东侧与东北侧分别为学生宿舍、教官宿舍,前者同样被层层监控,后者的管理则非常松散;北侧为食堂,还从未进入探查过,但因其功能的特殊性,存在菜刀、煤气等物品,或许会有利用价值;西侧则是普通的学生操场,藏着不为校长所知的地下洞穴,摄像头很少;剩下的南侧没有其余可能,一定是这所校园的正大门,也是逃出去的唯一通道。 青涿二人此时的位置正处于教学楼偏南的位置,此行正好可以从南侧绕到西侧与王晋汇合,同时勘察一下学校正大门的情况。 一路上,他走在小胖身前,不停地抬头寻找可能存在的摄像头,再依照摄像头的角度与距离寻找掩体,借着监控的死角区域进行移动;而亦步亦趋躲在身后的小胖看似还未真的相信他的那番豪言壮语,但用脚趾想也知道他们二人已经上了教官的「搜查令」,便是不欲上贼船也由不得他了。 好在这学校为了维持表面的精緻包装,整座校园都将绿化做到了极致,仿佛一座大型的花园,给青涿提供了不少藏身的便利。他躲在一只二人环抱粗的树干后,从粗粝沧桑的树皮旁探出一双形似小鹿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校门的方向。 校门是参照欧风的铁制门栏,足有四五米的高度,看上去优雅大气,左右两侧各设一座保安亭,至少有六名教官在校门旁逡巡,警戒程度极高。 「喂,」青涿用气音喊了声,同时拿手肘杵了杵躲在身后的小胖,「你知不知道运送食材的车进来以后会怎么走?」 他想起了上一轮迴中,停在食堂外的那一辆卡车,眼睫缓缓眨了眨。 小胖可和初来乍到的异界灵魂不同,实打实在这里呆了快一年,这点小事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用气音答道:「就进来以后顺着西边走呗……东边是宿舍,杨爱德不可能让我们多出一咪咪逃跑机会的。」 说着,他还用食指和拇指掐了一道,示意着那「一咪咪」的份量。 青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后觑了那守得坚如磐石的校门一眼,继续顺着绿化带往西边走去,同时挥挥手示意小胖跟上。 令他没想到的是,小胖在走到一半时居然冷不丁问了句: 「你不会是要去那个地下洞口吧?」 正欲往前迈去脚步的青涿收回了腿,缓缓将脖子扭向小胖,瞪圆的眼睛将惊讶的情绪全部表达了出来。 原来你知道啊!! 「嗐!」小胖扬了扬手掌,示意青涿移开些,自己反倒填上了前面的位置,似有带路的意向,「你不早说,直接跟着我就行!」 说罢,他饱满的身躯以极其灵活的角度闪进一丛灌木后,轻车熟路地往前潜行,甚至不需要抬头望一眼监控探头的位置,俨然已经操练过无数遍的模样。 有熟客带路,青涿自然没有意见,沿着前面的脚印抓紧跟上。 二人的速度比起方才可是快了不止一星半点,路上没出一点儿岔子,便顺利地掠过操场,来到了那地下洞穴的门前。 小胖伸出手指勾住掩于草堆中的门环,将其拉开后便率先攀着矮梯跳了下去,青涿紧随其后,并谨慎地将那天窗似的门扉紧紧合上。 洞穴内,王晋果然提前一步到达了此处,他先望了眼小胖,熟稔地喊了声:「黄庆明!」 随后又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从矮梯上跃下,如山涧清泉般的面容天生带了股无害的气质,陌生得令他微微愣了愣神。 「你是……吕星宇?」 第167章 试衣间-学生衫(9) 人的眼神往往会不自觉地透露出一些信息,例如此刻,王晋的目光中暗含着些许陌生与惊讶。 上一轮迴共患难的交情随着吕星宇这具身体的死亡、时间的回溯而消失,青涿只能揉了揉突突发胀的太阳穴,将对黄庆明——也就是那位小胖施展过的话术重新对王晋说了一遍。 然而,在意料之外地,王晋拒绝了这个反击的提议。 「我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缥缈的计划而放弃马上到来的机会。」他走到一个地方坐下,仰头沐浴着门缝里投射下来的光线,瞳孔被照射成绚烂的琥珀色,淡淡看着青涿,「我劝你也放弃那些復仇的念头,先逃出去才是最紧要的。」 第311页 青涿还未开口,待在一旁的黄庆明也嚷嚷起来:「原来你们俩也都没说好的吗?!吕星宇,我知道你很恨杨爱德,但是王晋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我们先逃出去再找媒体揭露这里的罪行不也一样嘛?」 淡淡瞥了他一眼,青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问王晋:「那你计划怎么逃跑?」 王晋对此早就设想好了所有的行动步骤,即刻答:「今天是家长回访日,下午校门口会有很大的人员流动,经过预测,三点钟就是我们浑水摸鱼逃出去的最佳时刻!」 「这是你一早就想好的计划?怎么和带领我们逃出去的计划不一样?」青涿敏锐地揪住了一个关键点,双目紧紧逼视着对方。 他刻意营造出一种「怀疑被对方利用」的气氛,急得王晋连忙摆了摆手,为自己澄清:「我绝对没有想利用你们!」 「是这样……一开始的时候,我发现了今天早上教官巡逻线的一个漏洞,准备带大家一起先藏到这个洞口里,等待下午的时机。我们能想到下午防守薄弱,杨爱德肯定也能想到啊!如不先躲起来,他肯定会把我们全放到眼皮子底下盯着,完全没有逃出去的机会!」 「但如果我们藏在这里,下午家长回访时,杨爱德不可能告诉家长我们不见了,搜查的力度会小得多!我们有很大的可能性逃出去!」 说完这些,他喘了口气,有些恼怒地抬起拳头砸了下地面,「但是不知道哪里走漏了消息,杨爱德那傢伙将计就计,反过来摆了我们一道……」 「好在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只有我和黄庆明,」王晋瞥过眼看了黄庆明一眼,低声道,「我们仨还是有可能逃出去的。」 听了这话,黄庆明嘴皮子动了动,正想说些什么,就被青涿一口打断:「不。」 见二人看过来,他哼笑了声,「不止有你们知道啊,还有柯满满……你以为我是黄庆明带过来的吗?不是。是柯满满告诉了我这里的存在。」 他随意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并不像王晋那样特意找寻一个能感受到阳光的位置,反而呆在黑暗之中怡然自得。 上一轮迴中,王晋明明答应过他一起合作推翻这里,此时却缩到龟壳中只想保全自身,很大的原因就出在柯满满身上。 感情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事物啊……当那些棍棒与痛苦全部施加在自己身上时,很多人都还会选择逃避;但若加害者把魔爪伸向他们在意的人时,懦弱者也会提起武器,露出自己的獠牙,不惜粉身碎骨也要让对方尝尝代价的滋味。 而青涿现在要把王晋拉到自己的阵营中,就必须利用他对柯满满的那一分愧疚、激起他反咬学校一口的决心。 果然,在听到女友名字时,王晋面容呆滞住了,忙不迭追问:「你看到柯满满了?在哪里?!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看到她了,她还好吗?!」 「她不好。」青涿摇摇头,现实骯脏得让他完全不需要对这件事做任何的添油加醋,只是用低低的语调说,「她在教官宿舍,受到了性.侵,侵犯过程还被拍摄了下来,如今已经疯了。」 最简单的话语、最平白的描述,却像是一柄戳心的利剑把王晋的一颗心脏剜得七零八落,利索得令他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 这样的事实,连旁听的黄庆明都长长嘆了口气,露出不忍的神情,作为柯满满在这里最亲近的人、曾经彼此欣赏爱意满腔的男友,心里的箇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而青涿的话语并没有停下来,冰冷的事实像是冬天降下的一场冰雹,尖锐沉重地往王晋头顶砸去。 「我不知道那些教官对她做了什么、下了什么暗示,她现在一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浑身发抖,尖叫着拒绝。」他说,「我在教官宿舍找到她的时候,她藏在衣柜里,拿衣服堆把自己埋了起来,旁边床上还有没干透的避.孕套润滑液。」 王晋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双手紧紧掩住耳朵,但那些残忍的文字仍然飘到听觉里,清晰得让他几乎能看到那个地狱般的画面。 他似愤怒似悲痛地呜咽出声,眼眶撑地极大,红血丝布上了眼白,莫大的恨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却又因个人能力的限制而憋屈地龟缩在这一个黑暗的小空间内,演变成无能的痛恨。 加害者逍遥法外、为所欲为,而他却只能如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受人摆弄。为什么!!凭什么!! 「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自可以去教官宿舍看看,她就在303房里。」白衣少年盘膝而坐,淡淡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冷静到无情的审视,「不过那样的话,你可能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最终被拉去治疗室电击,再次和她分开。她则有可能因此受到更重的虐待。」 「我相信。」王晋的声音嘶哑,面色疲惫,「你说得对,吕星宇,我们不能一味逃避。」 见他转变得如此之快,青涿反倒还有些意外,将自己准备好游说的那些话咽下肚,干脆利落地点头:「既然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想办法了。」 二人很快达成共识,而黄庆明却在此时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不敢置信道:「王晋,你疯了,你真要和吕星宇一起去杀.人?!」 王晋默默点了点头,似乎还没从刚刚那些话语的打击之中走出来,只有青涿挑了他一眼,明知故问:「怎么样,你也来吗?」 第312页 若是在现实生活中,王晋先前的计划其实才算是最优解。受害者逃出生天、找媒体曝光,引来司法机关对学校进行查证,光是非法拘禁与故意伤人、强.奸未成年人的罪行就可以让校长与不法之徒获得应有的惩罚。 而王晋与吕星宇都超过了十四周岁的界限,犯下故意杀.人罪是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 青涿知晓这一切不过是一纸苍白的惧本,是由文字搭建而成的虚假空间,但作为局中人的王晋与黄庆明可不知道,因此王晋的加入可谓决绝,黄庆明的拒绝也合情理。 其实早在花坛那边时,青涿便看出来黄庆明的理智。他只想逃,并不想徒生事端。而青涿原先的打算是让黄庆明跟着自己,以逃出去为目的进行线索的搜集,协助自己更快找到反杀的方法。 可在听完了王晋早已拟定好的计划后,他挥挥手便拒绝了再与这二人为伍的提议。 那也罢,多一个不齐心的队友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 找了个角落坐好,黄庆明抱住自己的双膝,摆出了一个圆乎乎的造型,偏安一隅的姿态很足,「你们去吧,我不去。我就在这里等到下午三点。」 既然如此,青涿也没有强求,利落地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泥沙,「那走吧。」 「去哪里?」王晋问。 青涿沉吟着:「先去食堂,看看能不能利用里面的火和刀具。」 「好。」王晋没有异议,事实上,他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食堂。 和黄庆明告别之后,二人借着矮梯爬到了地面上,由王晋领头带路朝北边食堂潜去。 他来到这间学校的时间比黄庆明还早一些,对于路况与摄像头早就熟记在心,借着掩体悄悄走到食堂简直与逛自家后花园一样轻松。 在前行的过程中,青涿有意无意地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信息,以免稍后自己对于这里的陌生引起对方的怀疑。 食堂一共也就两层,一楼是学生用餐的地点,二楼则是教官专属。整个建筑从横向也被分成了三个功能块,其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便是用餐区,天花板上布了密密麻麻的摄像头;与用餐区紧贴着的是备餐区,也就是后厨,青涿想要的煤气、明火、刀具都在这里。虽然也有两个摄像头监控,但由于油烟的关系,镜头被油垢煳了一层,并不怎么清晰;而在备餐区的另一侧,则是仓库,用来储备一些不易变质的干燥食材,如大米、面粉等。 用餐区的墙壁铺着大片大片的落地窗,一旦有人靠近便会被里面的摄像头逮个正着,因此青涿二人便贴到了备餐区的墙根,小心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看太阳的位置,现在应是上午十点左右的时间,后厨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炒菜的滋啦声、还有抽油烟机的轰隆声交汇在一起,甚至还能听到厨师的几句交谈,不难想像里面热火朝天的模样。 学生用餐时间是20分钟,准确说来是中午十二点至十二点二十分。等用餐完毕以后,学生需要自行清洗餐具,后厨把所有食材、用具清扫干净后也是一点钟了。而由于今天是回访日,家长会与学生一起在食堂用晚餐,菜量与种类都要比平时准备更多,晚餐会在大约三点钟开始准备。 也就是说,一点到三点是有机会利用里面器具的唯一时间段…… 后厨的情况了解了,最后剩下的仓库却让人束手无策。它并未设置窗户,进去的唯一路口还在后厨中。 换而言之,要想进去看看也得等到下午一点食堂没人了才行。 「先去其他地方,我们下午再来?」王晋偏过头询问。 「不。」青涿回绝了他,视线朝着西侧的来路望去,轻声说,「再等等,有车要来了。」 第168章 试衣间-学生衫(10) 除开黄庆明以外,在那三十三位出逃者中,还有好几人与王晋结成同盟,几个人齐心协力,一两个月的时间便想尽办法将学校里的事务摸得门儿清。 校外往食堂运送食材的车辆分为两种。一种用于运输果蔬肉类等生鲜,运送时间固定为每周三与每周日;另一类则是运送仓库里存着的米面,时间不固定,什么时候吃完就什么时候进货。 今天既不是周三周日,他们也不曾看过仓库里米面的存量,吕星宇怎么会知道要有车来? 王晋随着少年的目光看向西侧那条主道,心中暗忖。 二人在草堆中屏息等了十分钟,青涿心中默默掐着时间,小腿肚上被咬出几个鼓包,才果真等来了一辆悠悠驶来的卡车。 为免于被发现,草丛中的俩人窸窸窣窣躲到了墙后。 那敞篷卡车在食堂门口稳稳停下,身材略有些干瘦的司机从前座跃下,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电话挂断没多久,自东边跑来两名教官,一人找司机要了钥匙,指尖套着钥匙圈走向后仓,另一人则推开玻璃门、绕过点餐区进了后台。 片刻后,丁玲噹啷的锅具平歇,灶火也被掐灭,穿着白衣的厨师们倾巢而出,同时守在外的那名教官也打开了货仓的门,露出一叠叠装满了的帆布袋。 青涿脚步往前挪了两步,抻长脖颈眯起双眼,竭力把视线聚焦、朝那袋子上望去。 待看清楚那但帆布袋上标清的字样,他心中大石落了底,一双黑洞洞的眼仁光泽迸发,更聚精会神地看着不远处的动向。 面粉,那袋子里竟然是面粉! 第313页 开了仓门,两名教官协同七八名身强体健的厨师,一人肩上扛了一大袋面粉,挨个儿往后厨走。看这架势,不用猜也知道是准备将这些储备粮运送到仓库。 一共几十袋面粉,也就在这些人的一来一回中慢慢全部安置到了仓库内。期间,蹲守墙外的青涿二人还常能听到卸货时两袋面粉相击的闷响。 等卡车后仓的货都运送完毕,仓底留下一层薄薄的白面粉,乍一看还有些似天上飘下的大雪。司机把仓门关好,坐进驾驶室内从西道驶走,而那些厨师则又鱼贯进入食堂。 听得一声关门的脆响,之后的后厨再度热闹起来,不停传来流水声与刀击案板的笃笃声,却唯独没了开火炒菜的声音。 墙根底下,青涿挥开杵在自己脸上扎痒的草叶,沖王晋伸出食指勾了勾,等对方凑近后小声问道:「有刀和火吗?……不用什么砍刀,一个小刀片就行,或者是别的、锐利一些的东西。」 「火……打火机能行吗?」王晋眼巴巴地问着,「之前黄庆明在垃圾桶里捡到过一只,没什么油了,估计是教官用剩下的。」 「可以。」青涿点头,「刀呢?」 苦思了会儿,王晋在少年殷切的目光中摇了摇头,苦笑道:「教官不可能给我们留有接触刀片的机会。别说刀片了,就是玻璃碎片也没有。」 青涿敛下眼眸,虽是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他曾翻阅过这个学校的校规,知晓「自杀」是所有违规行为中最为严重的一条,可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并不缺乏怀抱死志的人。为了杜绝此类事项的发生、避免损害学校「清誉」,校方当然会对这种危险物品严加管控。 「你问这些,是有想法了?」王晋好奇问道。 青涿淡淡瞥了他一眼,曲起关节敲了敲身侧的建筑外墙,引导道:「你猜猜他们现在在里面干什么?」 「洒水、备菜,却迟迟没有继续炒菜,」他看着对方愣愣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配上弱不禁风的脸庞居然有种突兀的妖异感,「因为他们需要确保开了火以后不会立刻引爆这里。」 「引爆……?」王晋嘴里喃喃着,眼瞳却依然清澈得一眼见底,黑白分明、懵头懵脑。 青涿彻底放弃了藏头露尾的说法,干脆大喇喇用大白话解释起来:「当空气中含有大量可燃性粉尘的时候是必须禁止明火的,否则有可能会发生粉尘爆炸。而洒水可以有效减少空气中的粉尘颗粒,有效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说完,满含爱怜地望了眼恍然大悟的王晋,倒是从他的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同样毫无生活常识的江涌鸣。 若是季红裳和周…… 嗯?! 青涿忽而警觉起来,有些暗恨自己怎么又在心里提起这个名字,忙躲晦气般地把刚刚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去。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都处理好了,我们也没有动手的机会了啊?」王晋下意识问了句,随即自己转动起脑筋,争取不再被眼前比自己矮了个头的小少年鄙视,「哦!我知道了,你准备等下次机会吧?……呃,可是送面粉的车都没有规律,怎么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是「下次」,但并非你想的那个「下次」。 青涿暗嘆一声,随即勐地一抬眼,迅速伸出手拽住王晋的衣袖,将他往墙后再度扯了扯。 王晋被拽得一趔趄,立马消了声,瞪着眼睛看着一队从东侧小跑过来的教官。 为首那名教官看着面生,他在队伍前说了两句,小队便四下散开来,手提电棍的教官开始四处搜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糟了! 王晋与青涿同时在心里一惊。 怎么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来食堂搜查了!! 青涿暗暗叫苦。二人隐匿的位置不怎么显眼,没有特意关注的话基本不会有所察觉,但若是有心搜查,被发现也就一两分钟的事儿。 眼看着一个教官面朝着自己的方向汹汹而来,青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勐地一把推向王晋,「跑啊!」 穿着白衬衣的两名少年如同小豹一般从草堆里窜出,甩着腿脚就奔开几米外,那靠近过来的教官愣了一秒,拔腿就追,嘴里大喊着。 「他们在这儿!快来!」 听到同僚的唿喊,其余散在食堂各处的教官以水滴汇入大海的模式火速参与到了这场追逃之中。 唿——唿—— 青涿半张着嘴,急促地汲取空气中的氧气,拼命驱动着这副身体仅存的那点体力,口干舌燥之下竟然在嘴里尝到了点铁锈味。 王晋身体健硕,教官们更是满身肌肉虬结,要论体力随便哪个人都能甩出吕星宇一条街。 望了望身前越拉越远的王晋背影,又听着身后紧逼靠近的军靴声,青涿眼一闭,心一紧,迈步时左脚不慎右偏了些,导致右脚直接撞上了左脚后跟,整个人如同一只落难的小鸟般扑倒在地,下意识护在头前的手肘重重擦过水泥路面,登时被细碎的小石子划破了皮。 跑在最前面的教官本就离他不到两米,这么一绊几乎瞬息之间就赶了上来,一手钳过青涿的双手,一手狠狠地按在他的背上,叫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而前头狂奔着的王晋明显也听到了这要命的响动,竟然当即剎住脚步,转头看着被捕获的同伴痛心地失口惊唿。 第314页 「吕星宇!!!」 剧烈奔跑过后,胸膛里那颗心脏果然开始作威作福,胸口沉闷得让人说不上话。青涿只能无奈地看向因停顿而同样被逮捕住的王晋,摇头笑了笑。 这人也太傻了,干什么要停下来啊。 又将两名出逃学生抓捕归案,得到消息后的教官队长匆匆赶来,脸上是遮也遮不住的得意与冷笑。 他和老胡将青涿接了过去,又押着他在岔路口与其他人分道扬镳,一路押送到了校长室外。 一切都与之前的轮迴没有什么区别。 几声叩门之后,杨爱德那张皮松肉弛的老脸出现,露出的并不意外的假笑。 把青涿推搡进入室内以后,教官队长与老胡又首在门外,纷纷抱着胸盯视着屋内的情况。 而这回青涿懒得与这校长再虚与委蛇,直接状似无意地露出自己手肘上的伤口,果然引起了校长的注意。 「你也太不小心了。」隐藏在镜片下的浑浊老眼近乎痴迷地看着那块被破坏了皮肉的伤口,但他又联想到什么,抬头吩咐,「老胡,去拿一件长袖校服过来。」 将胳膊扭了过来,用指尖把伤口上沾着的沙石撇去,青涿懒懒地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杨爱德。 长袖与短袖其实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便是能够遮挡的伤口面积大小。伤口多不多、伤疤狰不狰狞无所谓,只要全部被遮在衣服底下、保证露在外的皮肤白白嫩嫩就足够煳弄住那群蒙昧的家长。 老胡拿来长袖衬衫以后,杨爱德一如第一次那样立马要求青涿换上。而在少年意有所指、颇为为难地看向门外锐鹰般的两个男人后,他大手一挥,便把那两双眼睛隔绝在了一道门外。 吕星宇这孩子似乎今日格外乖巧,也不似以往那般烈性子地骂出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反而在眼神中多有畏惧、讨好之意,让杨爱德很是受用。 因此,当他红着耳朵背过身换衣时,杨爱德也没有多加阻止,只以为是这小傢伙害羞,连那圆圆的鹿眼中都浸出了两分水汽,格外好看。 再者,少年人纤弱的嵴背甚至比前胸更加好看,精緻的蝴蝶骨曲线蜿蜒,如同花谷里振翅的幼蝶,沾着芬芳的花粉从眼前扫过,香得杨爱德眼睛都微微发直。 然而在转过身的一剎那,青涿的面色便毫无过度地迅速冷了下来。哪还有什么水汪汪的鹿眼,只有暗处潜伏、伺机而动的蛇瞳。 没了监视,他立马将眼珠一一从办公桌、墙边、书柜中扫过,最后把视线冷津津地定在某处,恍然大悟地扬了扬眉头。 竟然是这样。 这便是吕星宇执念之中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么? 第169章 试衣间-学生衫(11) 房门闭合,屋内的家具没了直射光,色泽黯淡上不少,连柜子上的玻璃窗也没了刺目的茫茫反射,穿过半透的人影将里头的物品清晰展示了出来。 最显眼的速效救心丸与阿司匹林摆在中央的位置,橙白色的包装暗暗牵引着一前一后两个人的心脏。 如果没有见过杨爱德口袋里的那个小药盒,青涿兴许还无法如此笃定,但眼前的铁证已经让事实昭然若揭。 杨爱德也有心脏病! 他心中不断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审视了一遍,细细将自己此前收集的所有信息拆分重组,脑中豁然打开了一道荆棘之外的通道,通道的尽头就是破局之策! 外表皮肉的坚韧不催只是惧本为让演员知难而退所营造的一层乌龟壳,而实际上,能让一个人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内脏器官衰竭病变就是其中之一!既然吕星宇是因他胸口的那颗心脏而死,那杨爱德又为何不能呢? 思绪翻飞之间,他早已无视了背后那束夹杂着贪婪与欲望的垂涎目光,随着剧情推动被队长与老胡押送至治疗室门口,在一串钥匙碰撞的叮铃声中假作无意地垂眸,紧紧盯着杨爱德身下那块地砖。 啪嗒一声脆响,透明的小药盒如期坠落。 青涿一扫而过,心下一凛。 药盒里的药变少,杨爱德已经吃过药了!若是想用他的这个病症打败他,就势必不能在他病发之时有机会吃药! 如此一来,必须抓住他发病的时间,在此之前把他的药盒拿到手上…… 不对,即便取了这个药盒,杨爱德仍然能驱使老胡和队长到办公室里取备用的药物。患上这种急性病,他必然事先囤积了许多备用药以防不测,青涿就算能带走柜子中的那两盒,却也不知道剩下的放在哪里! 脑中一刻不停地找寻突破口,以至于青涿面上并未露出什么表情,如一只玩偶般安分地被绑上了病床,即便在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浪潮中也只蹙着眉,微微露出点痛色。 他挣扎着抬起眼,用吕星宇那双纯粹的黑瞳冷冷射向门口那两堵阻隔逃生之路的「山」。 必须引开这两个人,否则在一对三的情况下自己不会有一丝胜算。 问题是,怎么引开呢…… 思索之间,一只粗糙而苍老的手蓦然从头顶伸来,爱怜地贴上了少年的脸庞。沟壑纵横的掌心纹路与细腻光滑的皮肤相贴,没得让人升起一阵恶寒。 杨爱德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底下这副年轻漂亮的面庞,却对吕星宇的表情不甚满意,情绪不明地低声问:「星宇,不怕吗?为什么不露出害怕的表情?」 第315页 以他人之苦为乐的恶魔,最喜欢一面下着狠手摺磨虐待,一面欣赏受害者痛苦流泪、狼狈哀求的模样。这种高高在上、随意掌控人生死的快感比毒.品更让人着迷。 胆小者虐杀动物,胆大者把魔爪伸向同类。而杨爱德则是胆大者中又最为胆小猥琐、诡计多端的一种,他垂涎的是青少年的肉.体,又畏惧于法律的惩处,便谋划出了这样一间「学校」。既能有源源不断的少年自动涌到掌心,又能享受着家长的钱财供奉、爱戴敬仰,两全其美,岂不乐哉? 哈,想得还真美,老畜生。 青涿岂能如了他的意,这么多轮迴下来他已经能够适应心脏的绞痛,此时特意舒展开眉眼,单从外表上竟看出不他正被心脏病折磨着,只有微微带喘的声音能窥其一二。 他甚至微微笑了起来,因头顶灯光刺眼而半眯起来的眼瞳盛着不屑与鄙夷,气质顿时与脸上无害的面容格格不入起来,让杨爱德颇有些惊疑不定,差点开始怀疑起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吕星宇。 「那你有没有想像过自己害怕、恐惧的模样?」青涿一顿,接着轻笑说,「就像是一只哇哇大叫的癞蛤蟆,涕泪横流,丑陋粗鄙。」 吕星宇并非没有做过反抗,相反,他一次次出逃,一次次受到虐打,直至死前都没有被磋磨掉稜角。他也屡屡破口大骂,但那骂声中有恨亦有惧,不仅没有触怒杨爱德,倒让他心里掌控他人带来的快感更上一层楼。 但此时吕星宇的讽刺却那么云淡风轻、高高在上,好似一眼便看穿了他丑陋的欲望,淡淡的不屑与嘲讽如针扎进杨爱德的脑中。 他气极反笑,果然在青涿的激怒下转头调高了电流量,随后用力把两根通电的把手摁在对方太阳穴上。 「好好享受吧,星宇…」 前额瞬间麻痹,耳边仿佛猝然放起了一支烟花,震耳欲聋地炸在脑中,使躺在床上的少年眼睛微亮了一瞬。 在意识消散前,青涿把一道灵光紧紧抓在了手中。 爆炸!! ………… 未调整好收音的音箱发出尖锐的鸣响,直击灵魂。越来越高的音调甚至转化为一种极具攻击性的音波,搅得人全身血液都拧在一起,连连作呕。 等意识回体,冷汗淋漓的额头铺洒上倾落的日光时,青涿才勐然从再次死亡的痛苦中拔身而出,惊觉周围根本没有什么古怪的音箱,那锐响只是自己的耳鸣。 他喘着气,脚步不停地朝前方跑去,找准时机将身后的黄庆明一把拉住,熟练地在岔路口一拐,投身进入花坛之中把己方二人藏好。 如果藏进花坛是一项技能,恐怕自己的熟练度已经点满了。 他抿着唇默默想着,又趁着这难得空闲的机会把刚刚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的计划构建出一个基本框架,垂着眼在花坛边扫了两圈,挑来拣去,最后拾起一块看上去最尖利的小石块,揣进了裤兜之中。 一刻钟后,周围追逃的学生与教官都不见踪影,他从灌木丛中钻出,二话没说便跑到了黄庆明藏身的那株园艺雕塑前,一把拨开那些扰人的枝叶,开门见山道:「你的打火机放在哪里?」 黄庆明正二丈摸不着头脑,勐然间自己的秘密被这个连「认识」都说不上的人戳穿,更是见了鬼的表情,「你是……吕…」 「我是吕星宇。」青涿打断他,懒得再铺垫些什么,干脆一口气摊了出来,顺带扯了点谎,「你曾经在垃圾桶里捡了一个教官扔掉打火机对不对?我亲眼看到了,也不想举报你,只想问它现在在哪里。」 黄庆明目瞪口呆,显然没料到这件事除了王晋以外还有一个目击者,吭哧着道:「就、就在我身上……」 「行,那跟我走。」青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人就要往南侧绕。 这不明不白的一通交流,让黄庆明迷煳得不行,被拽了个踉跄才勐然反应过来,回手想挣脱,却没料到吕星宇瘦窄的胳膊竟蕴含着不小的力量,只好问道:「去哪里啊?!」 青涿瞥了眼他,回答:「操场旁边的地洞。」 黄庆明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 青涿:「柯满满告诉我的。」 「喔。」黄庆明显然知道王晋与柯满满的那些事情,讪讪地应了声便不再说话。 那地洞算得上是个秘密基地,他原本也想奔着那里去,闻言便也不再挣扎,安安分分地跟在青涿身后。 有了上一轮的经验,从南侧校门绕去西侧操场的路早就被青涿牢记在心,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地洞的洞口,与黄庆明一前一后跳入洞穴之中。 明明半小时前是有着过命交情的同伴,如今新一轮的王晋眼中却又充满了陌生与警惕。 青涿对此早已习惯,三下五除二便把自己偶遇柯满满,看到对方遭遇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语言算得上是他进修得最深的一门技巧,只要凭藉着一张嘴、提炼出最简洁而有攻击力的语言就能打动人心、获取陌生人的信任,再辅以一些精妙的微表情,连惧本鬼怪都能忽悠一二,何况是王晋这样的普通npc。 很快,沉重的氛围瀰漫了此方狭窄的空间,王晋如受伤的幼狮一般跪在地上捶地,痛苦而愤恨的神情令黄庆明也忍不住动容,轻轻拍着他的背嵴一块儿长嘆。 青涿默默地站在一旁,面上也流露出几许同仇敌忾的愤怒,实则心里早就波澜不惊、无风无浪。 第316页 三次,这已经是第三次经歷王晋的崩溃。若说第一次还有不忍、第二次还有利用弱者的愧疚,第三次就只剩麻木了。 激起王晋的怨恨,换来他的配合,只是他这次行动的一项任务,排兵布阵的棋局之一环。 于是,等王晋的疯狂稍稍褪去,对于柯满满的歉疚占了上风时,他开了口,邀请对方加入这一场没有回头路的计划之中。 当然,他并没有冠冕堂皇地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而是将吕星宇对杨爱德的恨意作为自己有此作为的基石,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的最终目标,一是毁了这里,二是杀掉杨爱德。」说着,他侧头看向王晋,「只有做到这两项,才有可能曝光那个□□犯的所作所为,让他付出代价。这一切,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从青涿被抓时王晋毫不犹豫停下的脚步就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很有担当的人。在他的心中,若不是他与柯满满恋爱,这个才十五岁的、尚是一枚花骨朵的女孩就不会被送到这里,也不会经歷这一切。因此,他又怎么会说出半个「不愿意」呢? 「我愿意。」他在刚刚愤怒的吼叫中伤了嗓子,哑声问,「要怎么做?」 第170章 试衣间-学生衫(12) 「爆炸」是整个计划的中心。 厨房与仓库作为爆炸源,因可燃物较多而难以依靠个人力量灭火,届时一定能引导教官与校长的重视。 杨爱德患有心脏病不能剧烈运动,那他势必会把时刻守在身边的队长和老胡先派去救援,自己同时用较慢的速度往食堂赶。 这老东西当然会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病发的可能性,而青涿却偏偏要在他落单的时候刺激他发病,让他孤立无援,让这座无懈可击的铁山从内部腐烂瓦解。 待校长一死,这所学校自然分崩离析,囿于笼中的学生可以立马逃离此地,摆脱那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王晋皮肤偏黑,更衬的他眼白纯粹明亮。听完青涿的计划后,他陷入短暂的震撼呆滞之中,似乎没想到自由原来可以离自己如此之近。 只要一些些勇气,再加一点点决心! 当然,如果没有出具策划的人,光凭一腔热血、有勇无谋地就挥着拳头朝前沖,那定然会被输得惨不忍睹、彻彻底底。 由此可见,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一颗善于思考的头脑是多么重要! 王晋看向吕星宇的眼神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此前他或许还会为对方被杨爱德那个畜牲盯上而感到同情,那么现在只剩下敬佩。 「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引发爆炸?」他求知若渴地望向青涿,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有星光。 「马上会有一辆运送面粉的货车进来,我会想办法拦住它一段时间。」青涿说着,从裤兜里掏出花坛里捡着的石块,「到时你偷偷爬入货仓,把面粉袋子挖出些洞,洞口不要太大,但一定要密集,确保他们搬动的时候会泄一些出来。」 「最后等空气里粉尘密度足够了,需要明火进行引爆。」他斜挑着眼瞥向黄庆明,「这份任务就交给你了…当然,你要不想加入的话,可以把打火机借给我们,也是一样的。」 王晋接过那块勉强能算得上锋利的石块,凹凸不平的石面贴在掌心,隐隐还留有吕星宇身上的体温。很淡很淡,但又灼热得仿佛一颗剧烈跳动中的心脏,带着生机与期望。 他也侧头向黄庆明看去——对方手上的打火机至关重要,「黄庆明,你怎么选?」 黄庆明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垂下头,露出头顶一道发旋,「我……和你们一起吧。」 「好兄弟!」王晋大力地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裂开嘴露出了上颚整齐的八颗大白牙。 青涿却倏地撇过头,意味深长地将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的黄庆明审视了一番,不置可否地弯唇笑了笑。 这个黄庆明有点意思,表现得像是一株随风倒的墙头草,在偶尔的关键时刻却又能逆风而上,与他此前保全自身的做法背道而驰。 将里里外外的细节都准备就绪,三人顺着矮梯爬上地面,窸窸窣窣地便往马路边潜行。 运货卡车走的是校园西侧的主干道,这条道上有一小段贴着细竹林的部分,与秘密基地的距离不远。而由于此地不会作为学生活动的地点,鲜少有人踏足此处,因此没有安装覆盖全路段的监控,留下了一小块盲区。 本次的行动,就得在这一小块盲区中进行。 黄庆明去寻找干枯枝叶作为燃火的载体,青涿与王晋则蹲守在路边,等待着那辆决定命运的卡车。 按照前几次轮迴的经验,估计还得等上十几分钟。 细竹林土壤潮湿、植被茂密,最容易滋生蚊虫。青涿把环绕在腿边的不知名小虫挥手驱赶掉,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伸出手将口鼻掩起,眉头紧皱,低声问王晋:「你没有闻到一股味道吗?」 其实在他第一次来到这片竹林中时,那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便时常萦绕身旁。在地洞内有大片大片的土壤与植被气味掩盖、尚不觉得难以忍受,但长时间杵在这里,那臭味无孔不入,简直就像是坐在一堆新鲜牛粪旁一样令人频频犯噁心。 「不臭才怪吧?!」王晋奇怪地看他一眼,小声答,「咱基地旁边不就是反思室么?反思室底下就是化粪池啊……你不会没去过吧?」 第317页 原来那栋破旧的平房并非被废弃了,而是鼎鼎大名的反思室? 青涿心中的念头转了个圈,面上却不显,摇摇头,「没去过,里面是什么样的?」 吕星宇去没去过他其实并不清楚,幸运的是,王晋看起来也不清楚。 「里面就不是人呆的地方!」王晋果然并未起疑,狠狠地朝脚底的碎草啐了口,转眼见吕星宇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忽而想到对方那聪明的小脑袋,连忙一五一十倒豆子似的讲给他听。 他算是见识到了,生活里许许多多被自己忽视掉的信息看似没用,一旦经过一番特定的组合,就能发挥出奇效。而吕星宇,就正是能够将这些散牌归拢在一起、组合出王炸的人。 「那反思室是杨爱德起的名字,听着冠冕堂皇的,其实我们私下里都叫它『小黑屋』。」 「所有的小黑屋布局都一样,里面没有灯,只有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开了几个小窗,当作通风口,看起来跟监狱似的……不,监狱的条件可比它好一万倍。至少人家得有床、有厕所是不是?所以,在我看来,与其待在这里,还不如拼一把,哪怕出去坐牢,也比在这儿强啊。可惜了,我也不知道那些教官平时怎么练的,我在他手底下一招都过不成。哈……想坐牢都坐不成,太荒谬了,说出去谁信啊。」 「最糟糕的是什么呢,是我们之中还有很多叛徒!」他说着,脸上露出兇狠的神色,眼睛里的火光几乎能点燃脚下的草地,「他们为了自己过的舒服点,天天就盯着我们的错处,一抓着小辫子就跑杨爱德那里举报!!你认识郭沛么?这小畜生已经因为举报住上单人间了!他躺在单人床上舒舒服服睡大觉的时候,那些被他举报的同学在小黑屋里只能睡在地上!他妈的!」 愤怒的低骂声中,他淬了火的眼睛突然与青涿对视,看着少年专注有神的眼眸,才勐然反应过来什么,低声咳了咳,「咳,话题好像被我拉远了……」 「说回小黑屋啊,那里面没有床,只有铺在地上的一张破草蓆,然后在角落里的地砖上开了个长条形的口子,底下就是化粪池…你有没有见过以前农村里的那种旱厕?就和它长得八.九不离十。除此以外,天花板上还挂着一个摄像头,屋子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如果有人被罚关小黑屋,就会被剥掉身上所有衣服扔进去,吃饭呢就从大门上开的口子里送,其余的学校一概不管,就任由人在里头自生自灭。」 虽未亲身经歷,但简简单单的只言片语也十分具有冲击性,难以想像在当代社会竟还有这种视人权与法律为无物的所在。 这一切虽都只发生在惧本之中,可惧本本就是系统对于现实世界的真实案例改编后的作品。正应了那句话:艺术来源于生活。 也不知道那些家长在了解到真相后,是否会后悔自己亲手将孩子送入地狱的举动,这点后悔的情绪又是否能弥补这些少年人经受的苦难、留下的阴影? 「现在反思室里是满员的吗?没用到的房间会上锁吗?」青涿沉思了片刻,又问。 王晋不知道他问这些的目的,但几乎本能地相信对方不会无的放矢,苦笑着道:「不会上锁,现在虽然不是满员的,可过不久和我一起逃走的那些同学恐怕就……」 自杀是这所校园里不容存在的大忌,逃跑仅次之。 青涿表示了解地点点头,随后没再问些别的,一边死死地捂住口鼻,一边朝马路尽头的那道弯口眺望。 蹲在一旁的王晋也不再做声,手中仅仅攥着那石块,不断地拿它在水泥路肩上摩擦,只希望将石锋打磨得更尖利一些。 就在二人路边与蚊虫作伴、苦守了十来分钟,终于望见路面尽头拐出一辆白色货车,稳稳噹噹地朝前方驶来。 由于后车厢上载着不少货物,此地又是校园内部,卡车开得不快。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是一名四五十岁的,仅穿着一件白色汗衫,一边开着车一边微微晃着脑袋,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哼歌。 青涿沖王晋使了个眼色,看着对方略一点头,与自己拉开一段距离,这才回过头仔仔细细地计算着自己与货车的距离。 十米、八米、五米。 就是现在! 蹲身在草丛中的少年勐地站起,想也不想地朝马路跑去—— 「噌!!!」一阵刺耳的急剎声响起。 计划着跑完这趟回家吃饭的司机原来正高兴着,忽然在前视窗底部瞥见一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惊得冷汗猝然冒出,忙一脚踩下剎车。 他坐在驾驶座上呆了两秒,见前方没有半点动静,忙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一出去便看到了躺在车前两米处的学生。 挂在额头上的冷汗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司机抓紧跑过去,弯下腰绕着少年转了两圈,没看出对方有什么伤,却也不敢贸然搬动,着急地将方言口音都飈了出来:「小伙砸,你咋一声不吭就跑出来了捏?!这鬼探头谁能剎得住哟!」 说着,他又焦急地往地上瞅两眼,束手无策下只好去口袋里摸手机,「你莫事吧?等等啊,我给你老师打电话!」 第171章 试衣间-学生衫(13) 眼看着司机已经曲起一根手指拨号,倒在地上的青涿忙皱起鼻头,阻止道: 「别,叔!我没什么事,别打电话!」 他以手撑地,支起半边身子,余光瞥见一闪而过的王晋,略微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对付起眼前的中年男人。 第318页 「小伙砸,你真没事儿吗?」司机犹豫着把手机塞回裤口袋中,「要没事儿的话,我还得送货呢。」 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在校园里开车撞到学生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履歷。 「我……就是脚好像崴了,叔,你车上有云南白药吗?」青涿将手伸到脚踝间轻轻碰了下,瞬间受到刺激一般「嘶」了声。 这司机看起来只是专门负责运货的,也许是粮商僱佣来的送货司机,总之不像是与学校沆瀣一气的人。 司机有些犯难,抬手用掌心抹了把额头的汗,「没有云南白药,那个创口贴可以不?」 「可以,麻烦你了叔。」青涿扯出一抹有些勉强的笑容。 什么云南白药、创口贴、感冒灵布洛芬健胃消食片都可以,只要能多给王晋拖一些时间,就是维生素d也没啥不行的! 脸颊苍白的文静模样能最大程度地引起肇事者的恻隐之心。司机心里头又是愧疚,又是对他不追究的宽和有些感激。 他抬抬手,「莫说谢,是叔应该做的!」话毕,正要转身,却又突然顿住,那抬起的手欲放不放,有些尴尬地看向青涿。 「怎么了,叔?」青涿目光中流出一丝疑惑。 司机吞了下口水,说:「小伙砸,你老师来了。」 什么?!! 怎么可能!!! 青涿狠狠一愣,耳边已清晰地听到军靴踏地的声响,犹是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去,果真看到四五名教官从远处走近。 为首的正是队长,他目视前方,感受到低处传来的视线时,才朝下睨了一眼,冷笑了声。 青涿的上半身好似被冰块冻住一般动弹不得,脑中百思不得其解。 这群人怎么可能在这时候过来?第二轮迴中,他与柯满满去地洞途中路过食堂,当时运货车已经抵达,而他们一路走到地洞,又在里面待了十几分钟,才碰上了前往小竹林搜查的那批人。难道是他不同行动产生的蝴蝶效应? ……等等,不对! 人数不对。 两个教官一左一右站在青涿身边,挡住了太阳的光线,投下来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对方。 队长走上前去,和司机交涉。 「真不好意思啊老师,我开着车呢,没注意到这小伙砸啥时候冲上来的。看他没受什么伤,就没给您打电话。」司机讪笑着,点头哈腰地道歉。 「没关系。之后我们会带他去校医室的。」队长懒懒地勾起一边唇角,目光钉在司机身后的货车上,「这是今天要送的面粉吧?」 「欸欸,对!」司机连连点头,见教官队长抬步朝车身迈去,便亦步亦趋地跟上,「是前天张厨打电话叫的订单,一共五十五袋,还是以前订的老牌子。我们老闆前几天也刚从厂里进了批新货,正好赶着给咱学校优先送来!」 青涿站起了身,正想跟上二人,却立马被左右两边的教官卡住了肩膀,近不了半分。 他只能沉着脸,静默无声地看着队长,看他绕过车身走到车门之后,曲起手指敲敲上了锁的仓门。 「校长让我来验货,能打开看看吗?」 看到此处,青涿浑身僵硬的肩膀彻底松弛下来,半垂下眼,盯着眼前的地面,情绪不明地笑了笑。他无意再去看队长那边即将会发生什么,因为在场的人除了司机以外全都心知肚明。 在一阵铁器碰撞声过后,空气中蓦然响起了司机的惊唿。 「你这个娃娃,什么时候跑到我车上来的?!」 「给我下来!」是队长的冷斥。 一道重物落地声响起之后,队长又幽幽开口:「司机师傅,你仔细看看这些面粉袋。是不是都破了很多个小洞?」 「我瞅瞅……诶…还真是,好小的洞口,不仔细看都看不着!老师啊,我们厂里的袋子都是机器织的,不阔能有这样的问题啊!肯定是这个小娃娃做地!」司机斩钉截铁,语气激动。 队长低低笑了声,说:「放心吧师傅,这个确实是我们学生的责任。你看,这袋子破了也没法用,还麻烦你送回厂里换一批包装……当然,学校会再付给吴老闆总价一半的金额作为谢礼。」 「诶成,成!」司机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转过头又指着王晋指责道,「你这娃娃,忒皮!粮食怎么能拿来玩呢!」 说完,他又看向嵴背挺拔的教官队长,「那老师,我这就先回一趟厂里,跟我们老闆汇报一下。到时候让老闆联繫您!」 双方达成共识,那司机也长长出了口气,不但成功摆脱了撞到人的麻烦,还因为此次意外而给自家老闆额外赚了一笔包装费,想来回去奖金也不会少,立马坐上驾驶座,将车掉了个头后甩着尾气扬长而去。 外人一走,恶狼们便脱掉了和善的伪装,队长挥起一拳便击打在王晋的肚子上。沉重的闷响让旁人听了都不禁牙酸,王晋更是瞬间痛得将嵴背弓起来,试图蜷缩着护住差点移位的五脏六腑,却又被两侧人架住腋窝。 队长又漫步到青涿眼前,碍于杨爱德的威势终究还是没敢对吕星宇动手,只是盯着他那苍白的面色、柔顺的髮丝,眼里似有些惊奇,感慨道: 「还真是意外的收穫啊。」 「别装了。」青涿掀起眼,眸色淡淡,「黄庆明全部摊牌了对吧?你们准备给他什么奖励?……换一个豪华单人间宿舍?」 第319页 说着,轻轻哼笑一声。 他早该有所防备的。毕竟这校园如此之大,怎么可能刚好每场轮迴都能被逮个正着?这种无路可逃的「坏运气」可不就是和黄庆明扯上关系后才开始显现的么。 第二次轮迴,他与王晋、柯满满在只有他们情侣二人与黄庆明知晓的地洞中被抓住;第三轮迴,将探查的目的地透露给黄庆明后不久便被找上了门;第四轮迴,也就是这次,更是被透底透得干干净净。 只因黄庆明是自己在奔逃途中随手拉来的,所以下意识地不去怀疑他的动机罢了。 队长没说话,像是默认了下来。 他本来也就没有替黄庆明遮掩的意思,反而更乐得看这群学生之间内讧策反的乐子。 都这么说了,王晋也想起了说去找枯枝而后就彻底不见踪影的黄庆明,脸色唰的一下涨红,眼睛里爬上血丝,「黄庆明?!!」 无论有多不敢置信,一切也都已尘埃落定,再没有了迴旋的余地。 再次被押送到杨爱德的办公室时,青涿早已能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淡然处之。 他与王晋二人的策划被黄庆明一字不落地抖了出去,引起了杨爱德沖天的震怒。 二人若是策划逃跑,那只是对他权威的蔑视;但他们做出了如此细緻的谋划,意图破坏掉这里,那就是想一把端了他的老巢,斩断他的命根。 他愤怒至极的吼声传遍整条走廊,二话不说便披上衣服直奔治疗室。 怒火中烧的他并未注意到吕星宇的若有所思,也没注意到他看向自己药盒时那淡淡的眼神。 ……所有药品都还有三粒,杨爱德果然还没到发病的时间。 在「嘀嘀嘀」的按钮调试音中,被绑束在病床的青涿双眼闭合,像是睡着一般,重新将整件事捋了一遍。 他的思路其实完全可行,只是出了黄庆明这一个茬子…偏偏他又是最关键的那一步,如果拿不到他手上的打火机,要取用明火就只能靠厨房里的灶台。 可如此一来,去开火的人就会身处于爆炸中心,不说烧成灰,命肯定是没了的。 打晕黄庆明强抢也不见得可行,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拿出打火机,说不准那火机压根就不在他身上,他从一开始就骗了自己和王晋。 ——根据对方二五仔的行为来看,这样的可能性还不小。 「嘀,嘀——」 头顶的机器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似乎在对本次设置的高电流量发出警告。 根本不需要额外激怒,那场没能在现实里发生的爆炸已经在校长的脑海中迸发。他完全忘了手底下是一条脆弱的生命,只面目狰狞地挥舞着手上的电击棒。 张牙舞爪,龇牙咧嘴。 或许是因为电流太大,青涿几乎在眼睛的一闭一睁之间完成了回溯,再次站在阳光底下,鼻尖爬满了奔跑沁出的汗粒。 他脚跟还没站稳便难受地呻.吟一声,用手扶住了头疼欲裂的脑袋。 像是有只马蜂栖息在脑海中,疯狂地展翅冲撞、把尾针狠狠扎进脑骨里,又一一挑断脑神经,疼到令人麻木。 只踉跄了一步,青涿深知不能在此停下,几乎循着本能继续超前奔去,还一把拉上了身后的黄庆明。 不能让黄庆明去举报,不能让王晋被抓…… 他发昏的脑子里只牢牢抓住了这一句话。 他必须、一定、唯有保住王晋! 在熟悉的路口一拐,青涿却再也没有分半个眼神给那片郁郁葱葱的花坛,而是不由分说地拉着黄庆明继续跑,朝东北侧一路狂奔。 因为身后有其他学生遮掩耳目,青涿又是第二次造访这里,躲避监控已成了本能,东跳一步西跃一米,灵活得如同水中的一尾鲤鱼。 这么多次轮迴下来,他也摸出了规律。只要不被杨爱德押到治疗室里,吕星宇的心脏病就还处于一个可控的范畴。 就是翻几个筋斗也不在话下! 在他身后,黄庆明早已气喘如牛,手腕上那只看似瘦弱的手居然比手铐还牢固,怎么也甩不开,把他胖乎乎的胳膊都勒细了一圈。 「餵…你是吕、吕星宇吧?干嘛…唿…干嘛拉着我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扶了扶眼镜。 眼镜还未扶到鼻山根处,胳膊却骤然一松,往下坠落时连带着整个人都失力地歪倒在地。 没扶好的眼镜跌得更歪了些。露出那对略有些肿胀的眼皮。 青涿撒开手,揉揉自己噼疼了的掌侧,松了松指骨。 教官他对付不了,但搞定一个二五仔小胖总没问题了吧? 第172章 试衣间-学生衫(14) 在一段堪比冲刺的长跑过后,青涿已经把黄庆明拉到了教官宿舍旁。此地少有学生进出,摄像头也只敷衍地设了几个,将黄庆明扔在这里也不易被人察觉。 青涿一手扯住对方一条胳膊,费劲巴拉地拉到了宿舍楼后的荒草地中,又蹲下身用手在这胖乎乎的身体上摸了一圈。 果然什么也没有! 这小子怕是早就想好了要卖友求荣!! 一无所得的青涿视线半眯,目光寒凉地扫了眼晕菜中的黄庆明,脾气极好地没做出任何殴打举动,只轻飘飘顺走了他那只足有瓶盖厚的黑框眼镜。 没有了黄庆明的打火机,事情会变得麻烦许多,但也不是计无所出。 第320页 青涿奔回最近的一颗芒果树上,熟练地摘下两颗塞入裤兜儿,又奔回那栋宿舍楼内,蹑着脚上了三楼。 他宛如一支藤蔓贴在墙边,耳朵与冰冷的墙面紧密相触,三息之后确认没有任何声音才探出头来,精准无比地将芒果投掷出去。 镜头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些微的偏移,303室彻底移出监控范围,无人能发现那道越窗而入的白色身影。 脚下的布鞋鞋底柔软,脚尖落地发不出什么声响,只有被流风掀动的窗帘看见了这一切。 进来的一瞬间,青涿立马望向那块凌乱不堪的桌面,随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赶上了!! 只见那桌面上所有布局都与他第二次轮迴中所见别无二致,唯有一点区别、也是至关重要的区别:那碗带着余热的、汤底沉了只菸头的泡面不知所踪。 这说明,吃泡面抽菸的那个人还没完成这件事,并且随时有可能回到这里。 青涿无需思考,目的明确地小跑到衣柜前,一把拉开了柜门。 乌糟糟、蓬头如鸟窝的一团黑髮映入眼帘,黑髮的主人在这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秀美而扭曲的面容。 两对乌黑的瞳仁在这一刻对视上,柯满满惊惶的神情定格住,一时间竟是谁也没开口。 「嘘——」青涿将食指比到唇边,沖她眨了眨眼,说,「别出来,你藏得很好。」 柯满满长久没有眨眼,眼睛干涩到不行才勐地闭了闭。她听懂了青涿的话,露出欢欣的笑容,点着头开心道: 「藏…!我藏起来……很好!!」 如何与一个精神异常的人迅速拉近距离,青涿深谙其道。 或者说,在他掌握的所有技能里,与人相处算得上是最信手拈来的一项。 这种受到了巨大打击而陷入疯狂的人,往往会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观。他们被险象环生而复杂的现实世界所排斥,在自己的世界里便常常会建立起简单易懂的法则。 而这些法则在普通人眼中不明所以、无法理解,因此往往会试图给这些「精神病」灌输他们认为的正确的世界观。 这行为本质上来说没有错,但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急功近利不但会被病人所排斥,更有可能加重他们的病情。 所以,顺着他们的思维在短时间内更能达到预想的效果。 正如柯满满,她的世界观围绕「躲藏」构建。要想融入她的世界,最好的方法就是陪她一起完成这场躲猫猫的游戏。 青涿眼瞳中含着淡淡笑意,话锋却一转。 「不过嘛,还有改进的空间。你看,我不就找到你了?」 「我知道一个能彻底让你藏起来,让他——」青涿伸出一只手,手指隔空点了点空荡荡的床铺,「再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他的眼睛直直锁着柯满满,如同诱哄孩童一般轻声细语,「你想知道吗?」 ……想!!想知道!!! 柯满满未出声,但那团猝然在眸中点亮的星光却昭示着答案。 「我也很想带你一起去那里,只是现在我们去不了。」青涿遗憾地摇摇头,恳切道,「你愿意一起出一份力量吗?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能一起藏起来?」 藏起来。找不到。 这六个字便是悬在柯满满脑袋前的胡萝蔔,是她世界中亘古不变的永恆真理。没有什么会阻挡她追寻躲藏之道的步伐! 「要…怎么样、藏??」她精神振奋。 青涿将身子悄悄向她倾斜,而柯满满此时却早抛却了初见时的惊惶,甚至主动将耳朵朝他歪来。 附耳说了几句话后,青涿退开身子。他把手伸进衣柜中,认真地将她方才动作间滑落的衣服堆重新在她身上盖好,随后告别道: 「他快回来了,我得先躲起来,不能让他抓到我。」 语毕,他转头朝外走,中途还回过头来,看向已经闭合恢復原状的衣柜。 他知道,柯满满此刻一定趴在柜门上,从那一小条缝隙中看着自己,便沖她眨眨眼,「拜託你了,以后一起藏到没人能发现的地方!」 利索地从窗口跳出,把窗户合好,青涿刚走到楼梯间,便听得一道清脆的军靴踏步声从楼下传来,闲散地漫步上楼。 他忙往上跑了几个台阶,停在两层楼中间的楼层平台,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时间掐得可真紧啊,要是最初那会儿他与黄庆明多拉扯哪怕一分钟,恐怕303房间里就要发生一起「自投罗网」的乌龙案件了。 不一会儿,身着迷彩服军装的男人爬上三楼,往左一拐进了走廊中。 青涿又如同一阵轻风般蹑脚到了三楼,贴在墙根处听那房间里的动静。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被那教官偶然出门逮个正着。因此那房间里的声音隔了厚厚两堵墙传来,闷得略有点失真。 教官进屋后先是关了门,随后便响起一阵窸窣声,似乎在翻什么东西,或是换鞋。 「柯满满?出来。」他说。 没有声音作答。 「柯满满?你又躲起来了是不是?赶紧给我出来!」他一猜即中,表现得很是烦躁,大声命令道。 一阵拖鞋的踢踏声过后,男人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怒骂道: 「他奶奶的!你这臭婊.子给脸不要是不?又穿着鞋踩进我衣柜里,啊??皮痒了??」 第321页 随后,便是清脆的皮肉受打声。 在此期间,柯满满仿佛哑了一般,没说一句话,也没喊一句疼。 过了不久,那挨打声不知何时变了味,渐渐演化为男人低沉的喘气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咒骂,好似这样就能把女孩打成和自己一样骯脏的存在。 意识到里面在做什么的青涿皱紧眉头,所幸很快另一道尖锐的响哨声盖住了这些动静,免了耳朵受污的烦恼。 303室内。 男人一向结束得很快,去卫生间随意清洗后便出来将滋滋作响的水壶关掉,从柜子里拿出一桶泡面,撕开包装便开始倒水。 他把柯满满丢到一旁,懒得管她,只有在她挪动脚步想朝衣柜走去时会甩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柯满满从卫生间出来以后就坐到了床沿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男人的背影,听他吸面条的簌簌声,闻着空气中飘来盪去的泡面香,伤痕累累的手臂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等吃完泡面,教官又从柜子里拿来一盒烟,抽出一根以后用打火机点燃。 他将它衔在嘴边,靠在椅背上悠闲自得地闭上眼,深深吸进一口,再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从鼻头吹开,散在空气中。 柯满满不喜欢烟,觉得那股呛人的味道很难闻;她甚至有些害怕香菸,看着它烧得通红的菸头就情不自禁颤抖,好像已经感受到燃烧中的菸草压在身上的那种温度。 她又原地坐了会儿,一动也不动,直愣愣地看着男人被白烟包裹住的头,等他嘴边的烟烧到一半时轻轻跳下了床。 她走到男人的椅子旁,蹲下身,眼睛乌亮亮地盯着那半截菸头。 教官本在叼着烟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忽而感受到身边一缕风动,侧过头一瞥,随后视线便差点收不回来了。 会被他看上掳到自己屋中,柯满满无疑是漂亮的。可她从前被家里娇惯得太过,分毫不识相、还不耐打,几次相处过后就开始疯疯癫癫、装疯卖傻,白瞎了那副好面容。 她还从来没有用这么晶亮的眼神看着他,焕发出如此令人垂涎的少女生机。 「想要啊?」教官饱含恶趣味地指指自己嘴里的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着,双指夹着它送到柯满满面前,「咬住,然后吸气。」 柯满满没有犹豫,张嘴叼住后朝里吸了一口,随即赶忙将它拿开,捂着喉咙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呛人的烟味熏的她眼泛泪花,却逗得旁观的人哈哈大笑。 「别拿开啊,把它吸完。要是浪费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教官威胁着,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指尖捏着的烟口移到嘴边。 正在这时,搁置在桌面上的手机却嗡嗡响了起来。 新乐子被骤然打断,教官嘴里蹦出个「操」,看了眼来电联繫人,不情不愿地按下接听键。 下一刻便换上了恭敬的语气。 「餵?队长……嗯,对,我请了假……现在吗?操场那边需要带队是吧…好的,收到。」 挂了电话,他深深地吸进最后一口烟,随后把剩下的菸头摁进了泡面盒内。觑了眼呆呆的柯满满,警告道:「乖乖给我待在房间里,别再踩我衣柜,否则抽你啊。」 语毕,他整理了下行装,直接出了门。 等这道带着烟味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青涿才走回303室。刚跃入窗口,就见柯满满两只手捏着那根缕缕冒出白雾的香菸,两只大眼睛里盛满了欣喜。 「柯满满,」青涿喊了她一声,笑眯眯地评价道,「你真棒。」 第173章 试衣间-学生衫(15) 学校北侧,长及膝盖的荒草在夏风中懒散地飘动,细细的尖头扫过两对白皙的小腿,痒得位于后头的少女情不自禁跺了跺脚。 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片狼窝,很久没有让自己身体的任何一寸坦然地展露于这片天地之中,一时间有些适应不过来,缩着脖子扯了扯前面少年的衣袖。 「那个地方……在哪里?想、藏起来。」 只有脚下一片草地能遮住脚面,明明穿着衣裳却仍有股袒.胸露.乳、不着寸缕的恐惧感。 好想找一个柜子钻进去啊。 走在前面的青涿转过头来,手上举着一把枯枝,枯枝的最上头正燃着橘红色的火焰,好似一把传递希望的火炬。 他另一只手本掩在火焰前挡风,闻言指了指一个方向:「在那里。」 那根细长的手指指向之处,赫然是一片四五米高的院墙,密密麻麻的灰黑色铁丝爬在上面,构成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 在演员的眼中,惧本之外是不留活物的浓稠白雾,但柯满满的眼睛里却倒映出了蓝天白云、葱郁树林,甚至还有很远很远的一片高楼。 猝然煳在眼眶里的水珠把视线搅得扭扭曲曲,不復美感,可她仍然固执地看着,专注地研究着那片藏身之处。 「柯满满。」一只手伸到她脸颊上,替她揩去了泪。青涿脸颊上印着跳跃的火光,轻声说,「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总有被人找到的一天。要想彻底躲藏起来,你必须飞到外面。」 「……外面?我要去外面。」柯满满困惑的神情坚定下来。抛弃了彷徨的无措,她看上去精神状态都好上不少。 青涿满意地笑笑,握着燃烧枯枝的手腕晃了晃,「那你跟着它走就好了。」 话末,他顿了一顿,试探性地说出了王晋的名字,告诉柯满满这也是他们的同伴之一。 第322页 许是刚才的暗示与安抚起到了作用,柯满满再度听到这个名字时没有再陷入癫狂,口中陌生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好孩子。」青涿露出了一个鼓励性的笑容,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柯满满看着他柔和姝美的面容,居然也呆呆一笑。 好奇怪的一股直觉。明明眼前的少年是比她还矮的同龄人,却让她不自觉地依赖,像一只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一样安心。 青涿将柯满满带到地洞中与王晋汇合,把她耳朵掩住的同时将她的遭遇透露给对方。 毫无意外地,王晋又一次做出了反抗与报仇的选择。 而此次的復仇计划,与上一回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仅在于引爆一切的火星来自于柯满满提供的菸头,而非黄庆明的打火机。 「你在这里等着我们,一定要保护好这把火,如果树枝快烧没了,就再捡一些枯枝续上。」青涿将柯满满安置在竹林里一块观赏石后,将手里的火苗郑重其事地交到她手上,又指了指石头后的某一处,「我们就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出来。知道了吗?」 少女圆圆的脑袋迟钝地点了点,青涿见状也放心下来,拉上王晋继续蹲守在了西侧干道边,等着那辆满载面粉的货车露出头后,再上演一场教科书级的「碰瓷」。 …… 三分钟后,一辆卡车在路中央急剎熄火,穿着白色汗衫的司机火急火燎地从驾驶座上跳下,跑到车头前绕着地上的人左看右看,手足无措地掏出了手机。 青涿再如前一回那般阻止了他,并问他有没有跌打损伤的药物。 司机自然是恨不得立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闻言立马说自己驾驶座上常备着药箱,转身便急哄哄回到了车座上,弯腰翻找起来。 瘫坐在水泥路面上的青涿登时提起一颗谨慎的心,扭着脑袋左右环绕,确定自己视野内没有半片迷彩服衣角,这才堪堪松了口气。 问题果然是出在黄庆明身上,没了他的举报,教官队长就不会如此精准迅速地找上这里。 没一会儿,车上的司机便提着一个快递盒回来,将它一把放在地上,发出一串塑料瓶的碰撞声。 「小伙砸,你自己瞅瞅吧,有啥能用的直接拿。」他说。 快递盒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药品,不用凑近就能闻到一股不算好闻的药味。青涿伸手进去翻了翻,假意挑选了一会儿后最终取了一片创可贴。 「叔,你车上有水吗?」他问了句,眼睛的余光始终给车尾处留了半块地方,时刻关注着。 司机哪晓得他拖时间的意图,此刻心里还因为撞了人而愧疚不安,二话不说便跑回驾驶室,拿回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青涿拧开瓶盖,把右手胳膊别过来,往手肘上的擦伤浇了点水,有意无意地扯起了家常,「叔,你送货送多久了?」 因着是午饭前最后一趟货,司机也不着急,搓着手算了算,「我送货快二十年咧,不过送你们学校这边的才个把月。」 青涿从鼻腔哼出个应声,点点头把创可贴贴上自己的伤口,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司机犹犹豫豫地开口。 「诶…那个小伙砸,你们学校咋样地哦?真的能治好小孩叛逆吗?」 话语间,一道残影从瞳膜中掠过,青涿不经意地垂眼一瞥,恰好瞅见草丛中的一棵树后,王晋探出来的半边身子。 他沖自己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成了! 「这种事情,叔你还是打我们校长电话问更好。」青涿温温和和地打太极迴避掉了这个问题,即刻便打算起身告辞。 然而,恰在此时。 「出什么事儿了?」一声大喊从远方传来。 青涿耳尖一抖,睁大眼朝声音来源方向望去,并在看清楚出声之人的面孔时表情空白了一瞬。 怎么忘了这茬了!!! 第二轮迴时,柯满满带他经过操场时,有明确指认过那个奸.污她的教官。当时对方正在操场上体罚一队学生,而从他那个视野,是可以明确地看到此处货车不正常停滞的! 即便是没看清这边具体发生的事情,也肯定会跑过来询问! 眼看着那道迷彩绿的身影大步跑近,青涿忙偏过头沖王晋比了个手势,又指了指石头后的柯满满。 【继续行动,看好柯满满,不用管我。】 王晋显然也在第一时间意会,他早已得知柯满满如今精神异常的状态,沖青涿一点头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柯满满身边。 无声传递信息的同时,被喊声吓了一跳的司机连忙走过去,好声解释道: 「哎呀老师,我这开着车呢,小娃娃一下子冲上来没剎住,撞了一小下…不过他说没受什么伤地啦!」 那教官沖司机敷衍地点点头,大步走到青涿面前,皱着眉头,「你是几班的?叫什么名字?现在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里?」 看模样,这教官并不认识吕星宇。但他在这里任职久了,显然也不是好煳弄的,转手便打电话给上司。 向队长报告了此处莫名出现的学生,他又沖司机摆摆手:「这里没啥事儿了,你把货送去食堂吧。」 见他并未对货车里的货物起疑,青涿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微放下了些。 毕竟,利用爆炸调虎离山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他还得把杨爱德随身的药盒拿走,迟早都还得回到那老东西身边。 第323页 只是如今这个的时间点比预想中要早了些而已。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司机的盼头成了真,得了令便忙不迭登上驾驶座,开起货车扬长而去。 教官队长则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远远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他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单薄身影。 今日的出逃事件,追根究底也是他安排的巡逻不够严密,为此被震怒中的杨校长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眼下剩最后三个人没找到,其中一个还是杨爱德最爱折腾的吕星宇,他头顶的压力便随着校长一次次电话催促堆积得越来越沉重。 正是烦闷不休时,吕星宇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教官队长的压力骤然小了一半,走起路来都恢復了往常的悠闲自得,甚至想请那位撞了吕星宇的司机一起吃顿饭! 「你说说你,这都第几次了?十八还是十九?」他拍了拍青涿的肩头,嗤笑道,「有这毅力拿来干啥不好?非得来增加我的工作量,不电你电谁?」 话语间,他一手如虎钳一般攥住青涿的手腕,另一手在他背后往前推搡,「走吧。」 空旷的水泥路上,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钻进小路,逐步远去。 近处,一根细长的竹叶飘到一片糟乱的发顶,激得底下的人浑身一震,立马扒拉着石块就要站起身冲出去。 千钧一髮之际,一只手将柯满满拦腰截回。 刚刚还乖巧如斯、安安静静的柯满满却骤然疯了一般,不停地要往吕星宇离开的方向冲去,目眦欲裂,表情狰狞。 「不行,要一起、藏起来……要一起、一起!!」 瘦弱的少女压根挣扎不过身体健壮的王晋,只能如同一只被栓住脚爪的鸟儿一般疯狂扑翅,吓得王晋连忙抢过她手中明灭不定的枯枝火把。 眼睁睁看着那到白色身影愈来愈远,在走过一颗大树后被彻底挡住、消失不见,柯满满心中仅存的安全感决堤,控制不住张着嘴大哭了起来。 她哭声不大,却眼泪涟涟,一颗颗晶莹地落在土壤间。王晋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明明曾经是赤恋如火的恋人,他却对着此时的柯满满束手无策。 慌忙之下,他只好搬出了吕星宇的话: 「满满、满满你听我说,吕星宇有预料到这个情况,他会想办法脱身的……你忘记他刚刚对你说的了吗?你要保护好这串火,不能让他失望。」 听到最后一句,柯满满仅存有「躲藏」二字的世界观蓦然发生了松动。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只是哭累了,哭声小了下去,擦了擦眼泪,固执地抢过王晋手里的火把,学着吕星宇的样子用另一只手挡住火苗周围的流风。 王晋终于松了口气,看着情绪稳定下来的女孩却不由得心酸。他也抬起眼往吕星宇消失的那条路深深望了望,目光中有担忧,亦有信任。 第174章 试衣间-学生衫(16) 校长室内,窗明几净。 「换上吧。」一件白色的长袖朝青涿兜头扔来,柔软的衣料堆叠在臂弯上。 少年惊惶地抬起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只轻轻嗫嚅了一下,把话吞进肚子里。 片刻后,屋子里出现了布料摩擦的轻微声响。 相比于短袖衬衫,长袖的设计显然更为丰富,袖口做出了灯笼袖的样式,在手腕处又由松紧带收了口,收口处留了一圈喇叭状的花边,上面缀有细密的镂空蕾丝,乍一看很像是欧洲中世纪贵族衬衫的设计。 袖口多出的一道花边使得整条袖子有些过长,遮住了少年整只手掌,露出如细藕般的白皙手指,如同花瓣堆垒中心处的花蕊,带来股圣洁的美感。 杨爱德眯眼笑着,眼尾挤出层层叠叠的鱼尾纹,比灯笼袖里的褶皱更加密集。他伸手想要拍一拍吕星宇的肩膀,却好似惊动对方那颗紧绷而脆弱的心脏,吓得偏过身连连后退。 后退中,尾骨勐然被横空出现的办公桌别了一下,青涿上半身朝后一仰,两只手掌紧急在桌面上撑了下才稳住了身体。 他双眼如同森林中嗅到危险气息的动物一般睁大,颈边的花边领口簇拥着他苍白的脸颊,也簇拥着他眼眸内染上惧意的水纹。 痛苦、害怕,他人的负面情绪却成为了杨校长颅顶加冕的桂冠,让他享受地咧开嘴,「现在知道害怕了,嗯?」 得势者春风得意,丝毫注意不到暗处涌来的浪花。 借着花边袖的遮掩,青涿的手指摸索起掌心底下羊绒材质的外套。 杨爱德的救命药盒就在这件外套的右口袋中,此前他随手把外套放在了办公桌上,因为自己在学校里的无上权势而没有提起一点警惕心,眼下却被青涿趁虚而入。 他的指尖摸到一小块隆起的布料,心中估摸着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目标,便在周围细细探了一圈,终于摸着了口袋的开口处。 「校长,」私底下小动作未停,面上青涿还必须应付着杨爱德,免得对方忽然生疑。他眼睫颤抖着,将脑袋低低垂了下来,闷声道,「我错了。」 灵活的手指游弋到口袋之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钥匙串,用食指与中指夹住那只冰凉的塑料盒,迅速从口袋中滑了出去。 与此同时,杨爱德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 吕星宇的性子有多么不服输,他可是知道的。即便在治疗室里被电得浑身抽搐,眼泪流干,等他稍微恢復过来了、喘过气时,他便会恶狠狠地朝自己瞪一眼,然后将他在网上学到的那些不入耳的脏话喷涌而出,竟然丝毫不顾及自己之后的处境。 第324页 其他的孩子被送进学校时,或许一开始也如同他一般叛逆、不服管教,可只要经歷过几次治疗、体罚,就能学会服从,乖乖收起自己浑身的刺。就连策划这场逃逸的那个名为王晋的学生,在今天之前也表现得格外安分。 杨爱德不在乎这些学生心中到底如何看待他,他只在乎表面。哪怕那些学生在心里恨意滔天,要将他碎尸万段,但当他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俯首帖耳、乖乖就范。这不是被蒙蔽欺骗,这是权力的象徵——就像古代的统治者一样说一不二。 所以,在一群心怀不满的小绵羊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只龇牙咧嘴的小刺猬,还生得格外美丽时,杨爱德胸口的那根神经便被触动了。 「你过来。」他脸色有些沉。 在唯唯诺诺的学生之中,唯有吕星宇能带给他那种虐.待产生的快.感。因为他不服气、因为他勇于反抗,他永远是那么鲜活,连哭泣时都那么动人,在一次次的暴力镇压下仍然可以随时随地满血復活,叉着腰兇狠地亮出利爪。 电击的游戏玩久了,杨爱德已经快无法从中获得乐趣,唯有电击吕星宇时,才能重新被强烈的快.感席捲全身。而如今,这个玩具似乎快被他玩坏了,居然前所未有地在他面前承认了错误。 这怎么行呢。 这厢,青涿只是蓦然投放到吕星宇体内的一抹幽魂,他甚至没能和吕星宇沟通一句话,所有一切线索全靠自己慢慢摸索得来,更不清楚杨爱德心中所想。 若是他知道杨爱德此刻的心理活动,怕是会被气到无语。 妈的,这老畜.生是神经病吧!!好声好气地对待他他反而不舒服,非要人狠狠骂他一两句!!难道他是有什么喜欢被人骂的奇怪性.癖吗! 当然,此刻的青涿毫无察觉,他悄悄借着袖口的掩护,将手中的小药盒塞进裤口袋之中,朝杨爱德走了几步。 那位常常笑眼眯眯、乍一看如同和善的邻居大伯一般的校长静静看着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语速缓慢地问: 「吕星宇,你是说你知道错了,以后都不会再犯?」 青涿平静地唿出一口气,心里虽觉得杨爱德这个语气与口吻有些不正常,却又参不透他内心所想,只好仍做出一副胆怯的模样,点点头。 他必须先稳住这老东西,将电击的时间尽量往后拖,才有可能等到王晋与柯满满那边引发的爆炸,接着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倘若他都躺到治疗床上了还没等来爆炸的消息,那一切准备也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样示弱的对话不仅没有给自己争取「缓刑」的机会,反而让杨爱德的脸色一沉再沉,直接怒气沖沖地一把拉开房门。 「去治疗室!」 不可能的!吕星宇不可能这样轻易地就放弃反抗!!一定是缺少了刺激!!电一电说不定就恢復过来了! 眼看着如今的状况朝着与自己预想结局南辕北辙的方向驶去,青涿都愣住了。 这是……说错话了?? 在计划中,王晋与柯满满那头需要先等货车驶到食堂门口,再等待教官和后厨一袋袋搬运面粉,确保后厨空气中的粉尘密度达到最高值时再行动——这个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必须慎之又慎。这些所有的时间加起来至少需要十五分钟,而青涿估算的、自己从被抓到电击的时间大约是不到十分钟,因此他必须争取来更多的时间,才可能赶上爆炸。 而现在这个状况…… 苍白的病床上绑着同样苍白的少年,被刺激病发的心脏正将源源不断的痛苦输送到他的神经之中,他指尖剧烈地颤抖,明明口袋中就有药品,却不能将它拿出来,只能用指尖隔着一层布料轻轻抚摸。 青涿完全可以用新娘的手甲挣破束缚,用挣来的这些时间把药品服下。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杨爱德看到那熟悉的药盒,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用意,到那时,他们的计划才是真正地毁掉了。 他垂着眼,看着如同疯狗一般翻箱倒柜的校长,心中却已经开始思考下一轮迴的事情了。 ……只要拦下货车,那操场上的教官就定然会察觉到异常,自己也就会重新落到杨爱德手中。而那拦车的地方已经是整个路段里唯一的既能避开食堂耳目,又不被监控覆盖之处,不可能做出调整。思来想去,有可能争取时间的地方,也就在被抓之后的这十分钟内。 「我看看……啊,这个有电。」柜子前的杨爱德咧开嘴笑,手法粗暴地将一台电疗机从缠绕不清的电线中扯出,捧着它大步走到床头。 他伸出手指,在「嘀嘀」声中调整极其输送的电流大小,又重重举起那两只电击棒,笑出一口颜色不均匀的黄牙。 「星宇啊,你生病了…不过别害怕,校长马上帮你治好……」 滋滋滋。 仿佛都能听到电流的声音。 青涿缓缓闭上了眼,心中长长嘆出一口气。 一分钟后。 「嘀—嘀—嘀」 这是运作中的机器发出的提示音,代表着它存储的电量已经下降到10%以下,即将进行强制关机。 突如其来的打扰把杨爱德从心理高.潮中拽出,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关停了这没用的机器,把电击棒一把扔掉,然后搀扶起滑到鼻尖的眼镜。 脱离了亢奋的情绪,他这才发现了病床上的异样。 第325页 少年的胸口停止起伏,犹如一片死海。他静静地闭着眼,就像是睡着一般安静。 吕星宇死了。 死在白如冬雪的床单上,眉宇间还留有一丝痛苦的神情,生动得不像是一具尸体。 三分钟后,校园某处的校医室陷入了一片混乱,杨爱德的嘶吼声几乎要把房顶掀开,里面穿着白褂的校医满头热汗地对着一具尚留余温的尸体做急救措施。 正是一团乱麻之际,一道微胖的身影跑到校医室门口,身体半倚着门框,唿唿喘着气。 一片嘈乱声中,他的手背擦过额头上的汗,大声朝屋内喊: 「校长!我、我要亲自找你举报!操场旁边有个地洞,策划逃跑的王晋现在肯定就藏在那里!我不是主动要和他们一起逃跑的,是有人胁迫我,逼着我一起跑,然后还把我打晕在教官宿舍旁边。那人就是——」 黄庆明中气十足的声音足以把室内的慌乱全部掩盖下去,不容忽视。而背对着大门的杨爱德此刻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白,也露出了他身后的那架病床。 「——是……吕、吕星宇。」黄庆明的话顿时卡了壳,最后说到那个名字时声音几不可闻,「他、他怎么了?」 看着那位不断压着少年胸口做急救的校医,他怔怔道:「死……死了?!」 「闭嘴!!」杨爱德发狂般地怒吼。 就在他声音落下的下一刻,一阵轰隆隆的炸响从北方传来,惊天动地,好似噼开天际的一道巨雷,把屋内所有人都震得下意识蹲下身抱住了头。 教官队长口袋中的手机在巨响过后嗡嗡响起,他按下接听键,手指却不小心误触了通话界面中的扩音器,让听筒里那个惊慌失措、以至于破音的声线传遍了整个医务室。 「不、不好了!食堂爆炸了!!队长,快过来救火啊!!」 ………… 第175章 试衣间-学生衫(17) 既定的命运与不可逆转的死亡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噩梦。人们有时会在坏事发生时产生一种懊恼的想法,仿佛冥冥之中早已预见了今日会发生的一切,但命运交织的丝线往往会引导他们一次次朝着已定的节点走去,不因他们往命运树上那侥倖的一瞥而发生更迭。 吕星宇的命运是悲剧,他註定要躺在病床上、在没有亲人好友的陪伴中痛苦地死去——连死因都未曾在五次轮迴中有所更改。 ……真的是这样吗? 暖融融的日光下,再次聚焦起来的视野清晰明亮,鼻尖的一唿一吸都能感受到胸脯的起伏与心脏的震颤,再次活过来的感觉犹如一场大梦初醒。 一只苍白而细腻的手隔着衬衫抚上了胸口,掌心的每一块肌肤都感受着心脏的跳动。 那是一颗人类的心脏。而人类,总是拥有着无限的可能。 「那就试试吧。」 青涿脚步不停地朝前跑去,伸出手强硬地拽过身后撒丫子奔逃的黄庆明,在奔跑喘息的间隙中发出一道似有若无的嗤笑。 他已经知道要怎么拖延那老东西的时间了。这意味着,这场来来回回重复不休的表演也该落下完美的帷幕了。 片刻不歇的奔跑中,他毫不犹豫地将黄庆明带到教官宿舍前,依旧在那一堆熟悉的杂草中将他噼晕,随后马不停蹄地熘入303室。 所有要完成的事项都像是一张被青涿牢记于心的任务清单,里头的各项任务完成起来并无难度,但却能化作一只只无形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把吕星宇的命运轨道拨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拿到菸头、又用它点燃了自己带来的一截枯枝后,青涿将柯满满带到了学生宿舍处。 一排排米白色的六层宿舍楼被一堵灰白的院墙围在其中,柯满满抬起头眺望,两只手捏着点燃的枯枝、仿佛捧着宝物一般,将火光护在怀中,问:「我们……要、回家?」 看起来,她是把学生宿舍当成「家」了。 青涿没有回答,向后退了几步,往前冲刺时跃上了一颗芒果树的枝杈,双手撑着带动身体一转,坐在黑褐色的枝干上,轻盈得宛如一只飘上树的风筝。他双膝自然地弯曲着,小腿悬在空中,因为高度有些过高而微微弯下腰,朝树下的柯满满伸出手,「来。」 柯满满虽比吕星宇高了些,但也没多出多少肉,青涿轻轻松松便把她拉上了树,安置在一个叉口上,伸手将她与一小截细枝缠绕成一团的头髮梳开,嘱咐着: 「你在这里藏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第一次爬上树的柯满满很是兴奋,她感受到身体被长满树冠的阔叶完全遮蔽,意识到这里也是一个绝佳的「庇护所」,心怀安定地点了点头。 青涿的动作也确实很快,有意在某一间学生宿舍的摄像头下露了个面后便撤身而退,顺便再次拿芒果把那黑如深洞的镜头砸了个眼歪嘴斜。他匆匆奔回树下,又对着柯满满高高抬起了手,示意她跳下来。 树影间的光斑将穿着白衣黑裤的少女照得透彻玲珑,让人一眼望去便能联想到未经雕琢的璞玉,天然、纯真。她正好奇地摘了枚硬邦邦的绿芒果,用手掌胡乱擦了擦便往嘴里送。 「呸呸呸!」她被那股酸涩的味道熏个倒仰,紧紧皱在一起的五官在望见朝树下奔来的少年时迅速復原,还露出了呆呆的笑。 这是柯满满第一次以欢欣的心情离开「庇护所」,她先把小火苗安安稳稳递了过去,才灵活地一跃而下。 第326页 青涿鼓励般地摸摸她的头顶,继续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怎么样才能拖延那五分钟的时间差?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在第一次轮迴中就以极其隐晦的方式告诉了他。 在治疗室靠墙的立柜中、左下方的柜门后藏着杨爱德的三台电疗机,也就是直接促成吕星宇死亡的兇器。而在一场场轮迴下来,青涿已经注意到,这些机器都是充电型器械,有两台已经耗干了电量,仅有一台可以直接使用。 试想,三台机器都因为没电而歇菜了,那杨爱德会做什么? ——当然是充电啊!! 且不说这机器能不能做到边充电边使用,就算是能,杨爱德也不至于如此心急火燎,而这机器充电的时间就正好能给青涿留出片刻的缓冲。 当然了,要把最后那台机器的电量耗光,首先得能进入治疗室。早在第二轮迴中,青涿特意让杨爱德把窗户打开,就是为了确认那扇窗户是否上锁。如今已知可以从没上锁的窗户里潜入其中,却还有一个不得不重视的问题——治疗室和校长室离得太近了。 就算他能躲开监控,可在这些笨拙的机械眼珠后还有好几双人眼,尤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两位教官,耳朵里落上半点动静就极可能被惊动。 所以青涿立马想到了自己第二轮迴中去学生宿舍的那一趟。他知道,自己在宿舍监控中露面后,杨爱德会用最快的速度通知宿管抓人,同时自己会带上随身的两名教官亲自赶过去。 这才有了方才特意绕弯子熘达到宿舍楼的举动。 此时,从玻璃窗望去,校长室内已空无一人。青涿熟练地将周围监控处理掉,推开窗便跃入治疗室中。 这招啊,这招叫调虎离山! 屋内,窗帘正紧紧闭合着,头顶的灯也未曾打开,这间小小的治疗室内瀰漫着叫人气闷的昏暗。 或许是如今境况不同,胸口那颗心脏并未在踏入此地后有任何异况,青涿没有太多观察的时间,一头栽入那左下角的木柜中,叮叮噹噹地翻找起来。 铁盒状的电疗机很是显眼,统共也就三台。一一试过后,青涿精准地找出了那台仍有余电的机器,抬眼看了看它屏幕上的电量提示,在清澈的提示音中把电流调到最大,食指朝着红色的开启键轻轻一摁。 这台给成百上千名学生、给吕星宇制造过无数痛苦的机器便在轻微的嗡鸣中开始蓄力发威——可惜是对着空气。 重新把柜门合好,青涿又马不停蹄地跳出窗,拉上蜷缩角落里的柯满满往操场处赶。 因为要给后面被抓时争取更多时间,这一次的行动更加紧密,他的脚步几乎没有停过,心跳也始终保持着略高于正常心率的状态,却未曾制造过半点痛楚。 或许它也知道,自己即将迎来救赎。 在秘密基地内,青涿把计划向王晋和盘托出,二人刚蹲到西干道旁的草堆后,便从远处望见了徐徐行来的运货车。 青涿微微侧过脸,眼瞳被灿煌的日光照出琥珀色,好似装载了世间万物,又好似干净得只余决心。他紧紧盯着车窗后摇头晃脑的司机,郑重其事地将自己最终的命运交託到另一个人手上。 「你的任务完成后就赶紧下来躲好,稍后旁边的教官会注意到异样,我会被抓到杨爱德那边……到时候,就靠你们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轻盈得如同他身上那件随风翩飞的白色衬衫,砸在王晋胸口却变成了一记闷锤。 在过去,他偶尔会听见「吕星宇」这个名字,听说他在某一天又试图逃跑、然后毫无意外地被逮住,听说他被杨校长那个变.态盯上了,日子过得好不悽惨……今天是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对方,却才发现自己因那些只言片语而产生的印象有多不靠谱。 吕星宇身上的气质太奇特了。他聪明、敏感,却又云淡风轻,淡然得不像是被困在笼中的幼崽,而是随时能乘云而去的白鹤。他机关算尽,把一切细枝末节都掌握在手中,连柯满满失控的精神状态都利用了起来,却又转手把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环交到自己手上,哪怕他们才认识不久。 王晋眸中的情绪在几个唿吸间变换不定,既是复杂又是敬仰地回望过去,「你放心,我们一定完成计划!」 丝毫不知王晋已把自己当成未卜先知的神人,青涿点了点头,专注地盯起愈发驶近的卡车,在某个恰好的时机到来时起身朝道上冲去。 「刺啦——」轮胎刺耳的摩擦声。 …… 五分钟后。 「好的好的。」司机身上的白色汗衫有些微微发黄,他坐在驾驶座上弓着背连连点头,冲着窗外的教官讪笑道,「那老师,我送货去了……麻烦您了。」 运货车拖着串灰白尾气扬长而去,接了电话火速赶到的队长从那名教官手中接过青涿,钳着他一步步走向小径深处。 两侧树木投下的阴影罩住了整条小路,青涿随着他的步伐一步步往前,虽未回头却能感受到那两束落到背上的视线,彷徨而坚定。 这一次再见到杨爱德,他明智地闭上了嘴,不再与对方交流,免得拖时间不成、反倒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激怒这老头。 参照了上次的做法悄悄顺走杨爱德的药盒,青涿默默塞入裤兜之中,又顺势被押送到了治疗室内。 惨白灯光下,固定在床架四周的绑缚带将少年人的四肢勒得死紧,本就没几分肉的胳膊、小腿被勒得微微内凹,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蹲在立柜前疯狂翻找,风衣拖在地上都漠不关心。 第327页 「没电……没电……全都没电了?!!」 「废物东西!」 早已做好准备实施虐待、脑中已分泌出多巴胺、涌上层层兴奋的杨爱德面色愠怒,恶狠狠地踹了脚地上的器械。 没过一会儿,他又颓然认了栽,气沖沖地将那沾了鞋印的机器捡起来,插上电源开始充电。 多年对学校的全面掌控已经让杨爱德很久未曾尝过「等待」的滋味。他甚至如同一个被骤然断了毒.品的瘾君子一般坐立不安,在那充电口处来回踱步。 而在他身后,因应激而心脏病復发的少年轻声喘着气,眼角眉梢染上了薄薄的痛意。他含着淡淡的嘲讽瞥向校长,嘴角微微扬起。 第176章 试衣间-学生衫(18) 「救,救……」 比蚊蝇之声还小的碎碎念环绕在杂草之间,一枚星星之火被念叨着的少女紧紧护着。 柯满满睁着一双黑曜石般透彻的双眼,于草杆缝隙间观察着那些搬运面粉来来回回的人,用手肘杵了杵身旁蹲着的王晋。 「漏了。」 王晋正在手中忙活着,闻言便也抬起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哄小孩般地笑了笑,「嗯,满满观察得真仔细。」 柯满满的观察力一向很好。在他们交往的那一段期间,她总能发现生活中许许多多不起眼的趣味,然后分享给他。比如什么蚂蚁在搬家、书籍错漏字、星星围成了什么图案等等。 这一次,她的观察力依旧出众,在王晋说话期间愣愣盯着他的脸、准确来说应是他的嘴看,「牙齿……疼。」 王晋一怔,而后下意识地抹了把嘴角,果然在手上看见了一丝血迹。而他满不在乎地扯嘴一笑,把手背上血丝一抹,默不作声地咽下一口混着浓重血腥味的唾沫。 「不疼。等再过几分钟,咱们就让这些人比这疼一百倍一万倍!」 嘴上的伤是刚刚在卡车上搞出来的。由于手边没有利器,吕星宇提供的石块又不够锋利,他就干脆靠自己一口利牙撕咬出一个个小洞,咬得门牙都微微松动,牙龈出了不少血。 是值得的。如果吕星宇的计划能走到最后一步,这一切都太值得了! 王晋暗暗想着,手上拿树枝与布条做的简易弹弓也大致完成。 他从小就皮实,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鱼虾的事没少干,做一个弹弓就是手到擒来。 ——只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头没有橡皮,他只好把自己裤子上的松紧抽了出来勉强充数。 一墙之隔的后厨内,扔下面粉袋的闷响一下下锤在王晋心间,让他几乎能看到两个鼓胀的袋子相击时激起的纷纷扬扬的白面粉。 他起身,扒着墙壁从后厨窗边探了个头,火速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心中已有了定数。 重新窝好身子,他拉着柯满满后退了好几米,随后一双盛满了温水柔情的眼睛凝望向她。 「满满,你想放烟花吗?」 放烟花? 柯满满的眼前浮现出一张五光十色的图景。她抬起头看了眼朗朗明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大白天放烟花,却也对漂亮的焰火燃起了期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那我们一起来点燃它。」 王晋露出欣慰的笑。他小心翼翼抬起了少女的手,将弹弓放在她纤细的五指间,又执起那根燃烧着的木枝。 木枝顶上的火苗对准了后厨那扇敞开的窗,一动不动。王晋的手很稳,但心却沉静不下来,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满满,准备好了吗……三,二,一!」 「趴下!!」 「轰——!!!!」 在王晋大吼着扑倒柯满满的零点一秒后,巨大的爆炸声在一瞬间穿透左右耳,声浪狠狠地吹动不堪重负的耳膜,于此同时还滚来一阵温热的气浪。 尖叫声从不远的彼方传来,几位倖免于难的厨师与司机一下子把手中的面粉袋都丢到了地上,迟钝些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那火海,茫茫然想到了正处于后厨的两位教官,反应快的则迅速掏出手机拨打火警电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从来到这个鬼地方后,王晋还从未笑得如此痛快!他快慰而舒适地躺在杂草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支起半个身子靠近柯满满,紧张地前前后后把她看了遍,关心道:「满满,你没受伤吧?」 柯满满已经坐了起来,她黑熘熘的乌瞳里跳跃着火光,像是看到了最迷人的烟火一般,眼睛都捨不得一眨。 她想起了那个少年跟她说的一句话。 当时她说,自己很想去到外面,想做那只在森林里翱翔的小鸟,而他笑着指了指自己手中的火焰。 「那就跟着它走好了。」 ………… 爆炸发生的那一刻,即便身处于相隔较远的教学区也能听到巨响。 杨爱德刚满脸不耐地拔下充电插头,捧着电疗机要往青涿走来。也不知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听到这雷响顿时一哆嗦,差点没拿稳手上的机械。 转头色厉内荏地朝门口吼去:「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却在此时响起了打电话的声音。所幸这通电话结束得很快,没让杨爱德多等。 未经允许不得擅开的治疗室大门被重重拧开,门页敲击在背后的墙上,教官队长的身影出现,面色极为难看,「校长,食堂后厨发生粉尘爆炸,火势兇勐!仓库里堆积的面粉和后厨的煤气极有可能引发二次爆炸,情况很危险!!」 第328页 「什么?」杨爱德的嗓子瞬间干涩,他顿了一刻便发狂地挥舞起手臂,每一个五官都挤成狂躁的形态,怒不可遏道,「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火啊!废物!!」 「赶!紧!带着其他教官开车去!!」 「是。」 事态紧急,队长也顾不得被迁怒的火气,和老胡一起就近拉了一群下属,登上巡逻车往北侧食堂赶。 出了这么大的事,警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来到学校。而警.察往往是所有人深陷困境时第一个想到的求救对象,保不准会有多少学生不顾校规对着学校肆意抹黑! 不行,这件事必须静悄悄地解决,不能惊动警方!还好学校在郊区…… 焦头烂额的杨爱德哪里还顾得上折磨人,把手中机器一扔便紧急出了门,甚至没来得及上门锁。 而在打光灯下,被所有人忽略的青涿悠闲地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黑红色的长甲覆盖住他干净的肉色甲面,切豆腐般轻而易举割断了那些束缚带。 他收回【新娘的手甲】,又把手深入裤口袋,摸出了一只透明的药盒,将里面的药片扔到嘴里嚼一嚼吞下,静静感受着胸口那因疼痛撕裂成几份的心脏慢慢癒合、携带着那排山倒海的钝痛也退潮般消去。 唿,好受多了。 苍白的嘴唇终于恢復了点血色,青涿把药盒塞回口袋,正打算迈步走出屋子,却又想到了什么,玩味地蹲下身,拾起了那略有些沉重的电疗仪。 杨爱德目色充血,步步生风地急促走在干道上。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抽搐着,一会儿想到这次事故造成的损失,一会儿又考虑起消息外泄后造成的后果,脸上的面色阴沉得仿若经受了地狱磨难的恶鬼,再也维持不住伪善慈爱的假面。 车被教官队长开走了,他只能步行到食堂,每走一步,心中的焦虑便壮大一分。 心事重重、满腹惊疑的杨爱德并未发觉自己身后忽然冒出一道亦步亦趋的脚步声,直到身后那人好整以暇地出声。 「别走那么快啊,校长。反正你去了也没什么用。」 熟悉的嗓音如柔纱般轻缓,听惯了来自它的怒骂与哀求,杨爱德差点没忆起它来自何人,当下惊骇地转头。 树林阴翳、碧影攒动之间,身着纯白色衬衫的少年静静站在他身后,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踝处仍然有红彤彤的勒痕,手中还提着一支较大的环保袋,里头不知装了些什么。 他嘴角勾着一抹笑,头微微歪着,明明是孱弱气质的面容却被他装点成了张扬自如的模样,陌生得让杨爱德的眼珠轻轻发颤。 的确陌生,上一回看到吕星宇的自信从容或许还是他刚刚入校的时候。 「你……」杨爱德刚蠕动嘴唇吐出一个字就被青涿打断。 「哦,我已经帮你打过报警电话了,不用谢。」青涿道。 这句话他说得轻巧,却化作一道雷直直朝杨爱德噼了下来,轰得他目眦欲裂。要知道,为了阻止事态恶化,他在回过神的一瞬间就叮嘱了教官队长不能报警! 「胡说八道。你没有手机,怎么报的警?!」杨爱德咬着牙反问。 青涿丝毫没有被他骇人的表情吓退,反而扬了扬眉头,老神在在道:「你办公室门窗没关紧,我就借用了一下座机咯。」 门窗有没有关紧这件事常人都不会去在意,杨爱德也记不清楚,却知道吕星宇没有欺骗自己的动机。他当即把这话信了个十成十,一时气短,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下颚不自觉地发颤,牵连了整个面颊两边的老肉都在抖动。 他气极恨极的表情很快便被痛意取代,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处,整个人如同一支被晾在沙滩上晒干的老虾一般蜷缩起来,腾出一只手颤颤巍巍伸进衣袋之中。 丁零噹啷。钥匙串被拨动,发出一串脆响。 杨爱德在口袋中摸索了一阵也没有摸出自己随身的药盒,整条胳膊的颤抖弧度更大,颤巍巍把衣袋翻出个底朝天,却也只有一串钥匙掉到地上。 「药……药。」他双目瞪圆,松弛的眼皮被暴突的眼球撑开,终于意识到什么,佝偻着身体艰难地要往回走。 青涿始终在一旁看戏,神情漠然得好似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老鼠。正在这时他余光瞥见两道奔来的人影,顿时弯了弯眼睛,「来了?辛苦你们了。」 一缕缕乌髮被风吹到脑后,柯满满如同一只归家的小兔冲到了青涿身侧,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攥出了一条条褶皱。 「烟花、好看!」她明亮的笑容像一道黑夜中的焰火棒,而她本人,则是那个抓住了焰火棒的孩子。 青涿抬高手摸摸她的发顶,而后又看向同样一脸笑意的王晋,沖杨爱德的位置抬了抬下巴,「走吧,把他拉上。」 由内而外击溃杨爱德的策略显然是正确的。被突发的心脏病折磨得面无人色的杨校长如今连手也抬不起来,纵使再刀枪不入也不得不屈服于现状。 他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却仍还有一身养尊处优的膘肉,连曾是体育生的王晋提熘起来都有些吃力,只能按照电视剧里拖尸体的姿势,双手绕过他的腋窝卡住。 杨爱德就是再不清醒也该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气若游丝地质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一步步抬着人挪动、吃力得双臂爆出青筋的王晋没工夫理他,柯满满又不常听得懂别人说话,只双眼放光地跟在青涿身后。到最后,也唯有青涿冷冷笑了一声,「一个好地方。」 第329页 当然要好好保持神秘了,这样在揭晓结果的时候才能给人最大的惊喜感嘛。 第177章 试衣间-学生衫(完) 当头顶的日光被第一片竹叶所遮挡住时,痛不欲生的杨爱德就知道这群叛逆少年的打算了。 然而,他知道了又能如何?一块定死在砧板上的肥肉而已,难道还能跳起来打人不成? 震怒与剧痛的神情在他脸颊上来回变换,最终还是心脏的绞痛占了上风,哆嗦着肥厚的嘴唇无力呻.吟。 再次踏足这片小竹林的青涿仍然无法接受那股能渗进毛孔的恶臭,尤其是在知晓了它来自于最脏污不堪的化粪池之后。他用长袖捂住口鼻,额间的两只眉头拧的死紧,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是逗乐了一身热汗的王晋。 吕星宇在他面前,无论是探讨计划、排兵布阵,还是以身犯险、被教官押走,始终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模样。如今对臭味的嫌弃神情倒才显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坦率可爱。 四人来到那素有「小黑屋」恶名的破旧平房前,王晋穿着粗气,一脚蹬开了其中一间的房门,把手中的杨爱德扔沙袋一样抛到地上。 「你们……想,干什么……」杨爱德吊着一股气,冷汗淋漓,说话间还被愈发浓郁的味道臭得干呕两声,「我警告你们、呕呕……不要乱来!」 青涿第一次与这老东西有了同感,熏得在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远远观望着这一码戏。 王晋都亲手把火苗扔进后厨了,自然也没想和杨爱德客气,上去先甩了两个耳刮子,随后恶声恶气地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 「当然是让你体验一下关小黑屋的快乐了…看到这个了没??」 杨爱德水肿的眼皮撑开,看到摄像头后勉强振作了点精神,吃力伸出一只胳膊左右摇晃,似乎想藉此发出求救信号。 只可惜,发生了食堂爆炸这么重大的事故后,所有教官都赶去救援,再没有人守着监控了。 王晋一掌拍掉那肥厚的胳膊,手法粗暴地便开始剥杨爱德的衣服。单观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利落干脆的动作,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是在给肉鸡拔毛。 精细的上好衣料很快堆了一地,昏暗无光的屋内乍然出现一堆面积较大、白花花的松弛皮肤,仿佛上了盏小灯。 王晋不想伤害自己的眼睛,堪称仁慈地给杨爱德留下一条底裤,反观这位杨校长,在心脏绞痛的情况下居然还晓得羞耻心,颤巍巍地环抱住自己的双膝,试图遮挡。 「现在,你能体会到我们的痛苦了吗?」王晋瞪着他,随后又啐了口,「你能个屁!!老畜牲!」 被啐了满脸口水的杨爱德:…… 他的力气被一波又一波绞痛榨干,一旦有任何激动些的情绪,便又会进一步把那撕裂般的疼痛提高一个档次,因此,他连气都不能生。 这个得了报应的中年男人狼狈得像是一只被车轮碾过的老鼠,却没能让人升起半分同情,只觉得痛快。 「对了,杨校长,给你看个东西。」一声轻柔的少年嗓音把杨爱德的神智微微唤醒。 青涿见他抬眼朝自己看来,便将手伸入裤兜,两只细长的手指夹住那只透明的药盒,在空中晃了晃。 杨爱德的一对眼镜并未被王晋摘下,那双干涸混浊的眼球看到药盒时亮了亮,「药……」 「想要吗?」青涿明知故问,懒懒地抬起眉,「我抛给你,你可接住了哦?」 思想混沌的杨爱德听完这话,哪顾得上分辨真假,双目紧紧地盯着那只小药盒,只等它被抛出的一瞬间扑身去接。 然而,他又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在那药盒被抛飞的一瞬间使尽全力挣动了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空中划过悠扬的弧度,精准落到了房间角落的那个蹲坑里。 坑洞直通底下恶气沖天的化粪池。 「啊呀。」门口的青涿语气平淡地发出感慨,「不小心扔歪了。」 杨爱德此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耍,又被气得一阵绞痛,险些痛晕过去。 还说什么不小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就是故意往粪坑扔的! 「别晕啊。」青涿露出一抹笑,「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杨爱德喘了口粗气,分明意识到那少年要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望去。 他本以为自己如今的处境已经不能更糟糕的,却在见到青涿从塑胶袋里掏出的东西后否定了这个想法。 青涿慢条斯理地把电疗机捧在手上,瞥了眼它的屏幕,以一种故作惊喜、实则毫不意外的语气嘆道:「真是太好了,它还有百分之二十的电量,能用一会儿呢。」 杨爱德的牙齿开始发颤,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咯噔声。 它当然有电了,那是他亲手插入电源充上去的! 嘆息着摸了摸电疗机冰凉的外壳,青涿在心底尝试性地唿唤起吕星宇。 之前吕星宇曾接管过一次身体的使用权,说明他的魂魄可能就徘徊在附近。 果然,低唤了两声过后,一股挤压感从身体各处传来,青涿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缓缓抽离了吕星宇的身体,彻底成为这齣以牙还牙復仇戏码的旁观者。 冤有头债有主,这份血海深仇由吕星宇亲自来报才最为合适。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这化粪池实在是太臭了,比贫民窟里的垃圾桶还要臭上百倍,没有人会想不开主动靠近的。 第330页 如今青涿没有了身体,变得更加轻盈,立马又退离开门口两步,离那恶臭的源头更远些。 惧本里的一切皆是虚幻,不论是柯满满、吕星宇,还是杨爱德,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往另一个角度说,这个名为「试衣间」的惧本就是为了让演员一个个重复那些死者的经歷,等有下一位演员捧着这件衬衫进入试衣间时,这里的一切都会恢復原状。 杨爱德依旧是那个为所欲为、翻云覆雨的高位者,柯满满和王晋、还有吕星宇,也依旧是在他手下挣扎喘息的千百蝼蚁之一。 因此他也没继续关注屋子里发生的事,只是闲闲地听着里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呻.吟。 那呻.吟声没维持多久,就变成了一道悽厉的惨叫,也就在惨叫响起的剎那,青涿被一阵眩晕感席捲。 他知道,这一件衣服的故事到此为止,他要离开了。 临别前,他又骤然有些心软下来,撇过头,用温和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三位少年。 虽说一切皆是虚幻,但他们与自己共同奋战的经歷又那么真实。 保重了,这一场轮迴中的小朋友们。 正在这时,高高低低的警笛由远及近,又从细竹林边的水泥路上唿啸离开,近得仿佛与这件小屋擦肩而过。 过了这一天,这间学校就将走到寿命的尽头。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柯满满抱膝蹲在地上,下半张脸埋入自己的胳膊中。她抬眼看了看举着电击棒笑得有些恐怖的吕星宇,又转动着眼珠,望向门外那一片翠绿的竹林,以及竹叶间夹杂着的蓝天。 她知道,有一人真真正正地躲了起来,躲到了连她也找不到的地方。 ……失落吗?有一点点吧,但还是为他高兴得更多。 因为躲到没人找到的地方,就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啊。 ………… 被失重感裹挟了一瞬间,青涿眼前的丛丛翠影便潮水般褪去,留下一道褪色了一般单调、沉闷的水泥色背景。 他回到了那间狭窄又原始的试衣间内,连眼前碎花帘布上的图样都没有变化。胳膊上也依旧搭着那一件不染一丝尘埃的白衬衫,发生的六场轮迴竟好似镜花水月。 当然,一切都并非虚幻,系统提示板上24小时的倒计时此时也已走过了三小时二十一分零五秒。 按照这个时间流速,在通关耗费时间持平、不考虑中途休息的情况下,一个演员最多也只能试穿七件衣服。而整个商场单是自己所在的这一层就有数万件死人衣,再乘以它总共占据的层数,这个数字将会达到一个惊人的高度。 七件衣服在里面连零头都算不上。 青涿用指背推开帘子,迈出狭窄的试衣间,回到了空旷而广阔的毛坯风商场中。 他的那名木偶导购就正候在门口,迎上前来接过了他胳膊上的衬衣,并发出一道平直的由衷赞嘆:「先生,您的存在让这件衣服发挥出了超常的美丽。」 「谢谢。」没有人不喜欢夸赞,青涿微微笑了笑,目送她捧着衣服挂回原位,又用审视的目光将这间巨型商场扫视了一遍。 首先发现的便是骤然减少的人数。投放在这一层里的人本应有数千人之众,如今一眼望去却是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十几二十人在不远处徘徊。 其次察觉的便是导购木偶未曾言明的一条隐藏规则——试衣人在某一时间点内具有唯一性。原来被各色死人衣挂得满满当当的铁衣架上已有一大片的缺失,也就是说,如果已经有演员在试穿某件衣服了,那别人也想试穿同一件衣服就只能等待,等待前者从试衣间里出来,或者是主动放弃比赛。 这就产生出一个巨大的漏洞:如果试穿的人一直没能找到通关的方法,又始终坚持不懈地不愿意按下放弃按钮,那他试穿的这件衣服就等于从其他所有人的选择中剔除了。 倘若主线剧情中那带诅咒的衣服恰好遇上这种情况,那本次惧本就会陷入无解的境地。 这是系统的刻意安排,还是别有目的? ……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78章 试衣间-探寻 角逐结束倒计时:20小时29分钟23秒。 当前参与角逐人数:61106人。 穿梭于满目疮痍的死人衣之间,青涿默默在心里做了个减法。 将近七分之一的时间过去,淘汰人数却只有六七百人,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人数越多,衣服占用比越大,两个人甚至多个人选中同一件的概率也就越大。 同时,竞争也就更加激烈。 青涿一边默默观察着周围零星几个演员的面容与身形,试图寻找到些熟悉的身影,一边顺着衣架往尽头走去。 而在这时,因人数骤减、场地空旷而显得格外寂寥的商场里传来一阵跑步声。 每踏过沉重的一步,都会在厂房内扬起回音。 青涿撇过头去,就见一名陌生的男子正目的明确地极速跑向一个方向,身后是高高扬起还未来得及飘下的试衣间布帘。 他神情兴奋,双眼的瞳孔微微放大,勐地在一件死气沉沉的老式花袄前剎住脚,顾不上擦擦鼻头的汗,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剪刀,捞起那花袄的衣摆就往下剪。 在他身后,跟随他的导购木偶并未跑动,但身形却在平静的步伐中诡异地快速平移,不费吹灰之力赶了上来,停在他身侧,对男子的破坏行为没有展现出任何阻止的意图。 第331页 导购员的这种默许的态度让男人的动作更有底气起来,手持着剪刀大开大合。 红花夹袄里的雪白棉絮从裂口处掉了出来,纷纷扬扬如鹅毛般大,吸引了这一层所有演员的视线。 所有人都知道男子在试图完成主线剧情,虽然并不觉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面孔能早于那些明星演员率先夺冠,但仍然愿意凑个热闹。 那男人佝偻着背,手中的剪刀看起来似乎有些钝,让他不得不用力到虎口发颤的程度。 一刀又一刀下去,他手上的那老式夹袄终于被一段歪歪扭扭的剪痕一分为二,彻底报废,没被男子抓住那半截衣裳直接掉到了水泥地上,发出轻微一声「噗」。 ……然后呢,会发生什么? 旁观的人全都提起一口气,聚精会神地看向那头。 那男子则扭过头盯着自己的导购木偶,浑身上下散发出名为「希冀」的气息。他似乎在自己的第一件衣服里获得了不得了的线索,又极度渴盼着胜利,甫一通关就急沖冲来验证。 他在赌,赌自己就是那个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这在旁人看起来似乎有些太过自信,但设身处地一想,会这么做的人也不少。 毕竟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犹豫就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 「很抱歉,这位先生,」导购木偶的声音还是一贯地扁平,它说,「由于您破坏了商场的商品,本商场将取消您的购物权利。」 看来,这一次的果断并没有为男人带来白给的胜利——并令人不意外的结果。 那男人愣了愣,期待的神色很快褪去,无奈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脸上还残余了些不解的神色。同时,他的身形也在渐渐淡去。 显然,毁坏掉不带诅咒的衣服会立马被取消参赛资格,一次容错的机会也没有。 那位男演员离开时没有什么不甘的神色,应该是一名尚未拿到能力的新人,就算排名落后也不会有惩罚。 在他消失过后,原负责给他进行导购服务的木偶僵硬地蹲下身,把那件惨遭分尸的花袄捡了起来,往外走去。 与它擦肩而过的是另一位导购,手中捧着一件无论款式、大小,还是衣服表面血迹分布都一模一样的老式夹袄,并将它挂在了原来的位置。 在场的二三十名演员有几位自发凑在了一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像是被老鼠爬过的塑胶袋。 「这人这么肯定的样子,是不是真发现了什么关键线索啊?」 「很有可能,你们刚刚注意到他试穿的是哪件衣服了吗……」 有人尚在迟疑猜测,也有观察得更仔细的人已经抢先走到男子试穿过的衣服前,将它选定成了自己的下一个目标。 在提取到自己需要的信息之后,青涿便没再关注这场小插曲,转过身继续自己被中断的行动。 目前他与周御青这一方占据着两个优势。 第一,完成主线剧情的方式更简单,拥有试错的空间。其他演员必须销毁衣服才能验证答案,一旦不对就会被逐出比赛,他只要穿上目标衣服就行。当然,若是穿错了,他就会被拉入那件衣服所在的空间事件当中,浪费掉比赛时间。 第二,包括系统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场游戏中存在「内鬼」,不会有人特意去针对他这个陌生面孔……嗯,周御青就说不准了,毕竟从论坛关于他的帖子来看,他在有意无意之间树敌颇多。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周御青或者林珂中的任意一人,互通有无一番,不然这么漫无目的地选衣服试穿对于赢得角逐没有一点作用。 走了两三分钟,延绵不绝的衣架长廊终于迎来了尽头,青涿伸手揪过最末端的一件衣服,扒开后领一望。 130,600,003。 一排有六百件衣服。 确定过这个数字后,青涿又脚步一转,在天花板上一条条白炽灯洒下的光辉中往楼梯的那个方向走去。 走得稍近了些,便能看到楼梯旁边的墙体上贴着一个圆形标志。 红底白字,写着数字3。 原来是这样,标号最末尾的003代表的就是第三层的意思么…… 楼梯上正有几位来自上层或下层的演员,正一路走一路好奇地观望,观摩着这些不同楼层是否有差别。 青涿并未急着走上前去,而是随手揪起最打头的一件死人衣,确认了一件事。 这一层商场中,共有六百排衣服,每一排又有六百件,总计三万六千件死人衣,承载了三万六千个人死前最后的记忆。 庞大的数字让他面色稍沉,不做停留地转身走到楼梯旁,扶着凉意浓厚的不锈钢扶手拾级而下。 走过二楼时,他脚步停了停,淡淡地将视野所及之处扫了一遍,确认与三楼并无区别后便继续往下。 当他脚步踩到一层的地面时,蜿蜒向下的水泥台阶也没了后路,杜绝了存在地下楼层的可能性。青涿轻轻一眨眼,视线越过密集的人群,飞快定到了楼层东南一角中。 随着时间推移,完成试穿的演员们越来越多,也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探索起这间原始得可以与毛胚房媲美的商场。而一楼因为某种特殊性,又聚集了更多的人。 青涿挑了条人影较稀疏的路线,一路弯弯折折才走到东南边,半眯起眼打量起这块被单独砌墙隔开的一个房间。 铁质房门紧闭着,门板上露出一块锁眼,俨然与主线剧情中那扇「丢失了钥匙的门」能够完美对应上。 第332页 【找到钥匙打开这扇门,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剧情中做出了如是描述。 没有人不想拿到这份意想不到的收穫,可也没有一个人拿到了那把钥匙、抑或是得到了关于钥匙的线索。 因此,尽管有一批批嗅觉敏锐的演员们被这个神秘房间吸引而来,却也没有待上多久,观察一两眼便去了其他地方探索。 青涿信步走到门前,折下腰与那枚黑漆漆的洞眼平视,目光在每一条锁扣的沟壑上描摹。 这扇门的钥匙应该很好辨认,锁眼仿了欧式復古的造型,钥匙的齿都集中在下半部分,凹凸结构组成一个镂空的「工」字型。 想像出钥匙的模样后,青涿也并未久留,稍微把周围的情况扫视一圈后便又走向了楼梯。 楼梯在商场的北面,一共有五条。虽然听上去很是富余,但参赛者毕竟有足足六万人,阶梯上还是呈现出了人挤人的盛况。 青涿走到靠右侧的半边,在前面的演员往上走了一阶后才能跟着迈上一步,耳边声音如蜂群般嘈杂,在楼梯空隙中抬头便还能看到一直排到了头顶数层的冗长队伍。 不夸张地说,这和现实世界节假日里知名景点的人山人海相比毫不逊色。 就在人潮涌动、杂音贯耳时,一道熟悉的少年嗓音噼开了空气中的沉闷,钻入青涿耳中。 「涿哥!!」 青涿抬头一看,就见周繁生正站在高处,夹在高高矮矮的人群中间,沖自己招手。 「你看到媛媛了吗?」周繁生喊道。 他与肖媛媛一起报名参加了角逐,但系统可不会考虑谁和谁是好朋友,全部演员都被推牌重新分配到各个楼层之中。 「没有。你有碰见林珂和…」青涿顿了下,「和你哥吗?」 乍一听到这个阔别了许久的称唿,周繁生愣了愣,摇摇头。他几次提起气想说些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最后还是把其他话都吞进肚,干巴巴地说:「嗯,那,我们再各自找找……」 青涿自然读懂了他这番犹豫是因为谁,但也没有戳破,只朝对方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都被夹在人群之中,一个往上,一个向下,皆成了随海波飘荡的一叶扁舟,不可能在半途中停下脚步,也就没有机会再说些别的,匆匆忙忙地见面又匆匆忙忙告别。 阶梯上的人每上一层便会分流一部分到各个楼层之中,越是往上,人就越是稀疏。 青涿一路攀爬到了顶层,微微喘着气抚平心跳,静静看了眼墙上的楼层数。 10。 一共有十层楼,也就说明……这个惧本内统共有三十六万件衣服!!就算所有参赛者都约定好去试不同的衣服,想要将其全部试个遍也需要整整六次! 而就在这时,又有人从楼梯向上走到了十层,纤细的鞋跟将水泥地板踏出了擂鼓般的脆响,浓妆艷抹的长髮少女出现在青涿身侧。 一阵特有的甜腻阴冷之风随她而来,而少女却差点维持不住身上的神秘感,一副累得不轻的模样,连连拍抚自己的胸膛顺气,感嘆道: 「青涿,你也太能跑了吧。」 第179章 试衣间-童装(1) 「林珂。」青涿微微牵唇,转头看到披着斗篷全副武装的少女,有些讶然又接着抱歉地笑笑,「你怎么找到我的?」 来者正是林珂,她微微转动着手腕,手指上血色通透的方型戒在灯光下泛着光,好似真有鲜红的血液在其中流动。 「之前给你摄魂的时候做过标记。」她刚完成第一件衣服的剧情立马便顺着标记找来,结果硬生生踩着高跟鞋跟青涿爬上了十楼才找着对方。 「这个是我师父说要交给你的。」林珂把手往身前斗篷一扫,白嫩的掌心内便多了一个奇巧之物。 是用稻草扎成的一个小人,看得出来做出它的人手艺不佳,勉强凑成了脑袋和四肢的模样,连五官也没能塑造起来。 几片黑色的碎布被缝出衣衫的模样,针脚不紧密,布片倒是摸上去细腻贴肤,衣摆处还有几道不明所以的白线,看得出来缝制者本想搞点花样最后放弃的惨况。 见青涿好奇地捏住稻草人一只脚,将它倒着提熘起来晃晃,林珂的嘴角一抽,「上面绑着一缕师父的气息,只要他在这里你就能感应到。」 「嗯。」青涿懒懒应了声,将那稻草人摆正过来,捏着它转一圈,才勉强从它身上的「广袖长袍」中看出一点属于周御青的影子,「他怎么不提前给我?」 闻言,林珂的红唇牵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道:「你们不是吵架了吗。」 吵架?啊……兴许也算是吧。 青涿心中暗忖。 「师父还有话托我带给你。」林珂又说,「他已经摸到了点线索,从第一件衣服出来后就立马去了下一件。他让你这边也先完成两件衣服的试穿,之后再去找他……完成一件试穿后的休息间隔最多三十分钟,所以你们时间很紧。」 「什么样的线索,需要我试穿什么样的衣服?」青涿问。 「他没说。」林珂答。 每一个人完成试穿的时间都不同,而休息时间又是以自己完成试穿那个时间点开始计算。也就是说,若是两个人配合得不够好,很有可能会出现休息时间彻底岔开的情况。 如今周御青已经进入第二件衣服中,青涿最好也要维持一样的步调。 第333页 「话和东西我都带到了,师父还给我分配了其他任务,我就先走了。」林珂客气地点了下头,告辞后便转过身下楼。垂在她脚踝处的斗篷随走动微微扬起,本该顺着引力垂直向下的袍角在下楼时被一双无形的手托住,不让它拖到落满灰尘的地板上。 这次的惧本并未为演员提供特定的服装,所有人都保持着自己在剧场中的装束,不乏奇装异服者,因此她也不算醒目。 目送林珂背影离去后,始终亦步亦趋跟在青涿身后的导购木偶在这时开了口。 「先生,您是否有新的衣物想尝试呢?」 【请在十分钟内选择好要试穿的衣物,逾期未选择则视为放弃比赛。】 看系统的比赛倒计时,间隔休息的半小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整,林珂提供的信息果然没错。 其实不必系统提醒,青涿早已踱步到十层的一排排衣架之中,漫不经心地将这些破败的衣裳一一扫过。 周御青只说让他尽快进入第二件衣服,却并未说明要选择的衣服特徵,话里话外无外乎透露着两个字——随便。意思是,无论青涿选择这三十六万件衣服中的哪一件,都能获得到想要的线索。 但青涿却不打算真的随便指一件衣服就穿上身。在面对多如牛毛的选择时,往往两个截然不同的选项能涵盖各自方向上的可能性,提供最全面的信息。 上一件衣服看上去干干净净,那这一次就可以选一件鲜血淋漓的;同理,上一件衣服属于少年,那这一次就可以更换成另一个年龄段,以此类推。 青涿巡视的速度很快,马上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522,310,010。 这是一件长袖的针织高领毛衣,跳跃的橙白配色给造型简单的款式增色不少,衣服外层浮着一层细碎的绒毛,打眼一看便十分暖和可爱。 它尺寸很小,看上去应是来自于一位幼年的女孩。可正是因它展现出来的稚嫩,毛衣上半部分那大片大片的鲜血显得更加刺眼。 鲜血濡湿了毛线,将橙白相间的活泼色调全部侵蚀,连蓬松的绒毛也被打结成一撮一撮的模样,死气掩盖住了生机。 「我想试试这件。」青涿将小小的毛衣抓在掌心,十指毫不忌讳地与那些已干涸凝固的鲜血相触。 导购木偶没有任何迟疑,平静道:「您真是一位有眼光的顾客,这件衣服在您身上一定会大放异彩。」 这木偶虽是死物,但穿上一身制服后还是十分敬业的。要不是局限于平板的声调,它恐怕都能吹出一声比一声漂亮的彩虹屁。 笑着睇了它一眼,青涿朝着最近的试衣间走去。 片刻后,冷寂空洞的狭窄空间迎来了它的下一位顾客,纹着淡紫色碎花的布帘缓缓落下,将身处其中的青年与外界隔绝开来。 周围的走动声、演员的嘈杂声于瞬间消失,青涿听着自己缓慢的唿吸,静静等候在原地。 他一只手托着那件窄小的毛衣,另一只手自然垂在腿侧。而就在此时,垂下的那只手若有所觉,仿佛有一只比自己小了一倍的手掌贴上他的指节,又似有若无地游移开来。 「哥哥,我过生日的时候从来没吃过蛋糕。我想吃一口爸爸买的蛋糕,可以吗?」 一道清脆的童音在他耳边问。 不需要回答,一阵腾空而起的失重感便迅速将青涿包围,如同从万米山崖之上下坠。 几秒后,下坠骤然停止,鞋底终于踩实到地面上,昏昏沉沉的脑袋也趋于清醒。 「嗑嗒」,一声清脆的关门上锁声在身后响起,青涿睁开了眼。 眼前有些昏暗,入目的是一道狭窄的玄关,以及一台几乎与自己鼻尖齐高的鞋柜,里面满满当当地放慢了各色运动鞋、皮鞋、高跟,还有一排鞋码小上许多的童鞋。 他低头看着身上那件橙白相间的干净毛衣,望望地板,又抬头看看高悬于顶的惨白色天花板,大概估摸了下自己目前的情况。 这件衣服的主人果然是一个小女孩,年龄在十岁左右,而身高约莫一米四上下。 「愣什么?赶紧进去,我马上还得出门。」后脑头顶处传来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同时有只手推搡了一下青涿的后背。 初来乍到,身后的男人并不知晓如今女孩体内已换作另一人的灵魂,青涿不打算打草惊蛇,便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走。 玄关后头便是一间称得上狭小的房子,它没有客厅,是公寓形式的一居室构造,双人床与衣柜、餐桌、杂物柜等等东西全都挤挤挨挨在一个房间内。但这一居室似乎经过屋主的一番改造,将入门处东边的一块区域用木板围了起来,围出一个小房间。 这样窄小的屋子本没有玄关一说,其实是那围出的小房间将门口区域压窄而形成的。也由于小房间墙面的遮挡,大房间的白炽灯光无法投入「玄关」,导致视野的昏暗。 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而听身后男人话里的意思是他马上也会离开,届时只留自己一人,探索起来会方便得多。 青涿左右看了一圈,干脆便在那双人床的床边坐了下来。床垫有些高,短短的双腿够不全地面,只有脚尖能够点地。 他终于看清了身后的男人。四五十岁的模样,身穿一件皮衣,下身是普普通通的黑裤,脚下一双黑色运动鞋看得出来穿了很久,鞋帮因长久的使用而微微撑大,纯黑的鞋面也脏成了雾蒙蒙的灰色。 第334页 男人鼻子下、下颚上长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胡茬,暗黄的皮肤被皱纹摺叠出层次分明的效果,两圈青黑挂于眼珠底下,看上去憔悴不堪。 他大步走到房屋西侧,那里显然是另一个空间,以滑动型玻璃门隔开,只是由于门上贴着大片大片的gg海报,看不清里头的布局。 最古怪的是,这种玻璃门一般不会带锁,即便是有锁扣也只是如窗户那种拨动型关卡,但眼前的玻璃门却被特意凿上了门栓,栓尾还挂了把锁。 男人走到玻璃门前,疲惫的双眼有些无神地望过来,声音嘶哑,「你要去厕所吗?」 青涿先是一愣,随即立马意识到这扇玻璃门背后有间厕所,「要。」 话一出口,他被自己骤然清脆稚嫩起来的嗓音吓了一跳,差点左脚尖绊右脚跟摔倒,好在稳稳扶住了床边。 男人没有吭声,沉默着从自己裤口袋里掏出钥匙,解开锁扣,将门栓拉开,又把身子侧向一边,「去吧,快点。」 他的身高不算高,看起来也就一米七五上下,但对于此时的青涿而言就像是一堵大山,不,准确来说,更像是一块高高的、漆黑的墓碑。 下意识涌上脑中的形容叫这具身体潜在的意识瑟缩了一瞬,青涿收回看他的视线,双手并用推开了解除封禁的玻璃门。 门后的空间是长条形的厨房,层层叠叠油腻厚重的油烟煳在墙壁上,把锅碗瓢盆、灶台橱柜都蒙上了一块块黏煳煳的油垢。厨房另一端还有一扇门,敞开着,黢黑之中隐约露出个瓷砖堆砌起来的蹲厕。 门边的墙壁上有个开关,青涿将它摁下,厕所那一块区域随着灯芯微炸的「啪」声点亮,灯光昏黄,连带着里面的白色瓷砖、墙面全都铺上了陈旧的滤镜。 在青涿抬脚迈过厕所门前的止水坎时,门外的男人被他慢吞吞的动作惹急了,微微抬高嗓子: 「你快一点!」 第180章 试衣间-童装(2) 父亲——如无意外的话,侯在门旁的男人就是女孩口中的爸爸,那便暂且这样称唿他吧。 父亲嘴上催促着,手上也极不耐烦地敲了敲玻璃门,他烦躁地换了个站姿,随后又从裤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叼在嘴里点燃。 「知道,我很快。」青涿应付了声,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嵴背贴着门扇,丝丝凉凉的冷意从毛衣的细小孔洞渗到皮肤上,有点冷。 卫生间很小,蹲厕旁就是淋浴区,瓷砖上布满红砖色的水垢,看着便不大干净。 没有柜子,只有几个生了锈的铁架子置物,歪歪倒倒放了些瓶瓶罐罐。架子下是白瓷做的洗手台,台面陈旧,甚至裂开了两道缝隙。 家里很穷,且不常打扫。 青涿暗暗给这个「家」打上两个标籤。 但是……这个明显疏于照顾的家里怎么会放一株需要人额外照顾的绿植呢? 青涿将洗手台上一株多肉盆栽端起,它用一块成人巴掌大的瓷盆栽种着,青花瓷的花纹很是漂亮。根绿尖红的多肉绽成一朵肥嘟嘟的莲花形状,长势良好,明显被人精心呵护着。 盆栽没什么异状,他将其轻轻放下,转而看起了镜中的自己。 洗手台前的镜子贴在墙上,沾了不少牙膏沫,雾蒙蒙的。镜内的女孩样貌平凡,单眼皮上留着齐眉的厚刘海,头髮很茂密,用一只黑色皮筋扎在后脑,扎起的马尾辫走起路来还会一摇一晃。 她穿着一件橙白相间的海马毛毛衣,外披着传统运动装式长袖校服,脖子前系一条红领巾。 着装与容貌都十分普通,却与平常走在路上会碰到的三年级小学生有一个致命的区别: 她的一双瞳仁太大、太深、太假。 宛如一颗巨大的黑色玻璃珠,无机质地反射着周围的光线,连眼黑眼白的交界线都生硬得像是拿刀划出来的。当它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人——哪怕那人是镜中的自己时,都会激起人的恐怖谷效应。 青涿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正打算移开视线时,镜中却异变陡生,将他的目光死死钉住。 一双胳膊上汗毛全部竖起,他全身上下的警戒心绷到了极致。 只见镜中女孩的五官,融化了。 ……你见过冰淇淋甜筒融化的样子吗?一圈圈堆叠花边、留出一条尖头的雪糕在温度作用下稜角尽失,融成一滩烂泥,红色的草莓酱与黑色的巧克力酱掺杂在一起,稍加搅和就会变成颜色丑恶的浓稠液体。 镜中女孩的五官如今便是那滩浓稠的烂泥,烂泥之中唯有两颗硕大的眼珠子边缘明晰,呆滞地、仿若诅咒一般看着镜外的人。 青涿唿吸微屏,指尖已悄无声息地长出血红长甲,他脚步轻挪向后退,却见镜中之人纹丝不动。 不,它在动。一道缝隙从泥泞的脸上裂开,裂成一道向上弯的新月。 它在笑。 与此同时,昏黄的灯光骤然熄灭!! 在视线暗下的前一秒,青涿瞥见镜中「女孩」硕大的黑色眼珠向外扩散,将本就不多的眼白完全吞没—— 心中警铃大噪,他下意识蹲下身,让自己矮小的身影被洗手台挡住,拦截住镜中女孩的视线。 他刚蹲下,门外便又响起了父亲的催促声。 「还没好吗?」 在男人略哑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灯泡又「啪」一声亮了起来。 暖光的灯光碟机散黑暗,窄小的卫生间内并无任何异况,安和、宁静。 第335页 青涿起身看向镜子,却见里面的女孩也遵照着自己的动作侧目瞧过来,平凡普通的五官恢復了原样。 「好了。」他不欲把父亲惹急,大声回復,又欲盖弥彰地去蹲厕后的水箱按钮上摁了一下。 然后,按了个空。 马桶水箱里没水?? 青涿一愣。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蹲厕旁那个装满了污水的水桶有何作用,捞起浮在水面上的水瓢,舀满水后往蹲坑内倾倒。 转身准备离开卫生间时,他脚步顿了顿,伸手去扭动洗手台上的水龙头。 干涸的水管费劲地进行抽水的尝试,发出哌啦哌啦的声音,水龙头下滴水未出,显然也是没水的状态。 冲倒污水的水声穿过两道玻璃门传到男人耳中,他又勐吸进一口烟,在云蒸雾绕中静静看了走出门的女孩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玻璃门拉合,又上了锁。 二手菸刺鼻辛辣,将青涿熏退了两步,他半仰着头看父亲朝门口走去,追问: 「你去哪里?」 父亲叼着烟,说话时口齿不太清晰,「去看你妈。」 说完,他扭开了圆形门把手,穿着黑色皮衣的身影被骤然关闭的门扇完全遮住,只留下一室尚未消散的烟味儿。 他前脚刚走,青涿后脚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一个简简单单的一居室,却承载着三个人生活的痕迹,不必猜想便也能知道其中的杂物量之多。 大大小小的柜子垒堆在一起,墙角边、衣柜顶还塞了几个最大号的蛇皮袋,装得鼓鼓囊囊。整间屋子能供下脚之处不多,但能探索的东西却多得令人头皮发麻。 逐一看过去并不实际,青涿微闭了闭眼,将重心经由女孩的遗愿扩散开来。 她想尝一口爸爸买的生日蛋糕,并怀揣着这个简简单单的愿望悽惨地死去。 首先需要弄清楚女孩死亡的原因,其次则要往女孩的生日、与父亲的关系上入手。在这期间,思维可以多朝镜子中的怪物方向扩散。 缓缓舒出一口气,青涿抬眼望向墙壁上的钟表。 时针停滞在12与1中间,分针则停靠在正下方数字6处,随着一圈圈旋转永不停歇的秒针龟速挪动。 屋外一片静谧的漆黑,此时的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半。 钟錶下方立着一只掉漆严重的木柜,柜子上放着台收音机,边上挂着一本厚厚的日历。 青涿朝那边走了几步,端详起这本被撕了小半的日历簿。 最新的一页日期为二零零二年三月三日,除开日期以外,日历册还标註了今日的运势。 六个绿豆大的小字被摆在日期两侧,看得青涿微微眯起眼。 「宜安葬,忌求医。」 默默在嘴里念了念,青涿后退了两步,随后撇过身朝那被单独隔开的小房间走去。 小房间的门只是轻微掩着,并未上锁,里面应当是特意为女孩隔开来的单独空间。 瘦小的指尖抵住木门,将它轻轻朝里推去,门缝敞开的一瞬间有嘎吱声作响,同时有片幽幽红光从中钻出。 门后是被赤红色昏光完全占领的巴掌之地,两支电子红烛不遗余力地发光发热,肉眼可见的所有物品都似泼过血一般殷红。 门边垂吊的灯闸被拉下,「咯吱」一响,头顶的白炽灯亮起,将不祥的红光逼退到狭窄的方寸之间。 屋子很小,不超过四平方,一米二宽的单人床边紧挨着细长的小桌,小桌上头摆了些书本铅笔等文具。红光来源于床尾墙壁上的一道案台,青涿绕到床边往那一看,眼珠子略微滚动了下。 这是一个简陋的祭台,一只童身金像微微笑着,端坐于两支红烛之间。它外表是一岁左右的婴儿形象,辨不出男女,身前摆着只接满大米的瓷碗和一颗红润润的苹果。 然而,最奇特之处却不在于这过于年幼、与佛道两教满天神佛都对应不上的稚龄模样,而在于它眼眶内镶着的那双眼珠子。 唯有这双眼珠子黑白分明、未曾镀金,也唯有这双眼珠子生动得不似死物,好像只要有人将视线移开,它们就会在不经意间转动起来。 ……这双眼睛,和女孩身上的眼睛实在太过相似!! 青涿暗暗心惊,他下意识避开了那道含有婴幼儿的天真、却又极端不祥的假眼,移开视线后犹不自在,干脆从床尾堆积着的衣物中随意捡了件噼头把那金像完全盖住。 这金像,未免也太邪门了点,比起爻善的无头塑像有过之而无不及! 空气中沉浮的隐隐恶意这时好似消散了些,青涿这才继续审视起这间屋子。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突兀得渗人的祭台。按照这个方位,女孩夜晚熟睡时的一举一动都在这金像的注视之下,而她每天早上一坐起身还会与它四目相对,这种被非人存在「观察」的惊悚感实在叫人不寒而慄。 ……女孩的父母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脸上的这双眼,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与她的死亡又有什么关系? 青涿静静思索着,抿着唇将视线往床上一扫,最终定在一处。 一只灰扑扑的书包靠在墙边,拉链没有合上,敞露出里面一本本边缘捲起来的书籍。 青涿跪在床侧,扯住书包的一条肩带将它拉了过来,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 这是一本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封面与尾页被人用报纸做的书皮精心保护起来,页角有些泛黄,每一页都有许多深深浅浅的铅笔字迹,但笔迹却大相迳庭。 第336页 他翻到首页,看到了用这四种笔迹写下的不同名字,其中三个被橡皮擦擦过,仅留下淡淡的浅灰色凹痕,而剩下的那个名字是它们之中最工整的一位。 余盈水。 两千年之初,义务教育刚推动起来没多久,受有限的生产力与资源影响,大部分小学的课本都是由一届届的学生传承下来,直到彻底损毁、陈旧得无法使用了才会换上新一批。很显然,这一册课本已经留下了好几位孩子的痕迹,而它目前的主人是一位女孩,她叫余盈水。 把语文课本重新塞回书包内,青涿直接埋头在书包肚内翻找起来,片刻后眼睛倏地一亮,翻到了自己当前亟需之物。 一本半指节厚度的三十二开本子,封面印着「日记簿」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果然,小学生才是世界上最热爱写日记的群体! 第181章 试衣间-童装(3) 2001年12月12日 天气:阴 心情:差 我叫余盈水,我的爸爸叫余民光,我妈妈叫洛玉霞。 今天糟糕透顶。上午的语文课下课后,佳佳来我们班找我了,她冲进教室大门,大喊我的暱称。 「盈水!盈水!」 我很喜欢大家这么叫我,好像我们之间都是要好的朋友一样。同样地,当我要喊佳佳时,我也不会连名带姓地喊她「曾佳佳」。 我不知道黄鹤威他们为什么笑(对不起老师,我不想用亲昵的语气喊他,我不想和他做朋友)。他们用夸张的表情瞪着我,用尖尖的嗓子怪里怪气地喊我的名字,发出奇怪的笑声。 我的名字,很好笑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也曾经嘲笑过朱碧,说她的名字其实应该叫「猪鼻子」。 我和他们吵了起来,没有听到上课铃声,数学老师来了以后把我们全都批评了一顿。我的鼻子很酸,等回到家看到妈妈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以后,连温柔的妈妈都很生气,她说黄鹤威他们以后一定会烂嘴。然后她又安慰我。 她和我说,我的名字是阿婆起的。阿婆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这个名字是她问天要来的,也是最能给我带来好运的代号。 我现在已经不伤心了,但我的心情还是很差。如果明天黄鹤威还要嘲笑我,我一定会严肃地告诉他。 我叫余盈水,年年有余的余,充盈的盈,海水的水! …… 工整而稚嫩的铅笔字在频繁的页面摩擦后有些模煳,而日记末尾处的红色批註却十分清晰。 【老师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哦,你的爸爸妈妈和那位阿婆一定都很爱你。】 老师的善意与关爱从漂亮的硃批中流露出来,悄悄敲开了女孩心灵门扉。她的日记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范文模板」,而开始写一些现实的鸡毛蒜皮,大大小小事无巨细。 这些琐碎而繁杂的小事在她笔下并不能汇聚成一片漂亮工整的文章,若是拿去作为考试的作文一定会被狠狠扣分。但其实流水帐般的生活才能赋予日记真正的意义,她很喜欢把自己的生活和老师分享,再听听老师的看法。 【小姑姑今天来我家,她偷偷告诉我,其实我家以前很有钱,我的爸爸是大老闆,拥有一家很大的公司。说我小的时候都是喝进口奶粉、拥有几个大衣柜的公主裙!好可惜哦,我都没什么印象了。老师,你家有钱吗?你爸爸会不会给你买公主裙?】 红字回覆:【老师家并不富裕,但老师的爸爸小时候也给我买过漂亮裙子。后来长大了,老师的裙子就是自己买了,等你长大你也可以自己买想要的公主裙哦。】 某一日的日记。 【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不知道里面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呢?我好期待,可是看到妈妈肚子疼还是很难过。她疼得直不起腰,因为爸爸在外面工作,所以是阿婆来接妈妈去了医院。】 【医院的味道不怎么好闻,但里面很干净,居然还有一盆可爱的多肉!它长得和肥肥好像,连底下的花盆都一模一样,蓝蓝白白的花纹很漂亮(肥肥是我家里养的多肉的名字)。不过可惜的是,那个花盆底裂开了一条好大的缝,没那么完美了。医院里所有东西都很新,连厕所也是……】 这一天的日记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差点将老师的批覆挤得没地儿放。 日记里的童年时期欢乐居多,偶尔也有些抱怨。 【我最近总是容易肚子疼,奇怪,明明没有经常吃辣条呀!!妈妈和阿婆都要我多多喝水,说多喝水能治百病,可我总觉得水里有股味道,嗯,怪怪的。】 【今天看了小时候的照片,感觉我长得越来越不好看了。妈妈让我不要多想,说我的眼睛特别漂亮,这是真的吗?……可我还是觉得我的脸和小时候一点都不像,好像换了一个人。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都看不清我到底长什么样子。老师,我好羡慕你,你长得好白,好温柔,好好看。】 读到此处,有道绵长清浅的唿吸一顿。 简单得没有什么词缀修饰的语言,却更让耐人寻味。当青涿看到「看不清我长什么样子」一栏时,一股寒气袭上心头。 余盈水照镜子时,也看到了自己融化的五官吗? 一片静谧中,他微微抬眼,往那床位墙壁上的祭台瞥去,见那件衣服仍然严严实实地盖在金像头顶,才又敛下眼睑继续翻看。 第337页 【我不喜欢巧克力!!今天佳佳给了我一块巧克力,说是她伯伯从国外带回来的,我把它紧紧捂在口袋里,想等回家以后再吃。结果等回到家后,包装里的巧克力居然融化成了一滩泥!!好可怕,好可怕!!佳佳吃的时候我有去看,它明明应该是长方形的才对!它怎么能失去自己的形状,变成一滩黏黏的烂泥呢!!好可怕,它究竟应该长什么样子??它会不会其实根本没有自己的长相?!】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接连的一串「好可怕」几乎成了一个咒语,让阅读者的神经于无意中逐渐绷紧。 在余盈水的倾诉之下,老师依然用温和的语气安慰她,告诉她巧克力融化是正常的现象。至于余盈水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嘛…… 当然没有。 她已经发现了镜子中怪异的、烂成泥水的自己。 她惊惧于自己的与众不同,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即使面对老师时也只敢借着巧克力的事件表达出恐惧。 青涿的眉头逐渐蹙紧,而这篇日记已是所有日记中倒数第二篇,他便暂时按捺住了其他的想法,干脆将它完整看完。 最后一篇写自二零零二年三月二号,也就是昨天。 【明天是我的生日,爸爸说会给我买生日蛋糕,还会带我去游乐园玩!!我好高兴呀,但妈妈还在医院里生弟弟妹妹,我很担心她。爸爸让我不要担忧,说阿婆会把妈妈照顾好的,他会带上妈妈那一份给我好好过一个生日,要带我去吃游乐园里的炸鸡汉堡和薯条!!】 【不过爸爸和我做了一个约定,因为炸鸡汉堡都是垃圾食品,所以要喝更多更多的水,把不营养的成分都溶解掉!那当然没问题啦!】 【但,老师,我悄悄告诉你,其实我还是有点难过。爸爸赚钱很不容易,游乐园和炸鸡汉堡都很贵,会花掉他整整两天的工资。爸爸要赚钱养我和妈妈,还有未来的弟弟妹妹,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也没那么想去游乐园了。】 这篇日记并没有老师批改的痕迹,应该是余盈水还没来得及交上去。 青涿将日记本整本合上,深深吸进一口气。 日记里有很多看似疏松平常,实则透露出古怪的地方。对巧克力的恐惧、一再强调的喝水、恰好在生日期间待产的妈妈…… 嗯?等等。 正打算将日记本放回书包的手一顿。 在并不算很亮的白光之下,日记簿的封面左上角有一小块浅浅的凹陷,流畅地镌刻出一个花纹。 它似乎是一个logo,后面跟了四个小字。 思得教育。 !!好熟悉的名字。 青涿的眼珠微微一颤,随即扬起头朝床头边的窗户看去。 那两扇灰濛濛的窗面正贴着一大块暗红做底的gg海报,四个斜体艺术字跃然纸上——思得教育。 实际上,不仅仅是这扇窗,外层房间的窗户、间隔厨房的玻璃门上全都贴着一模一样的海报。起初青涿考虑到了这个时代背景,只觉得是房主随意找了张不要钱的gg贴一贴,但在看到日记簿上的logo后便推翻了这个猜想。 仔细观察下来,不仅仅是那日记本,连余盈水的书包上都藏着「思得教育」四字,看起来很像是补习班统一发放的文具。 余盈水上过补习班? 青涿暗自先将这个疑惑藏在心底。他接着把余盈水的书桌抽屉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大多是奇奇怪怪的、只有小孩子会收集的东西,什么漂亮鹅卵石、用缝衣线串起来的贝壳、彩色卡纸等等。 小房间窄得憋闷,属于余盈水的东西并不多。青涿将视线一扫,目光终究还是定在了墙上一排排挂钩之中。 挂钩里挂着几条红领巾、一些塑胶袋,还有一面圆圆的镜子。那镜子被扣到墙上,包在外层的塑料壳朝向墙外。 对于奇诡之物,人类一边因心里的恐惧而抗拒,一边又会因为恐惧而逼着自己大胆探寻。余盈水或许也是一样,她被自己模煳不清的脸吓得六神无主,却又在房间里备下一面镜子,好奇地想弄明白这些异状从何处来、会对她做些什么。 镜子的外壳光洁干净,许是常常被人抚摸的缘故。此刻,它被一只蜡黄瘦弱的手摘了下来,镜面翻转之间反射出粼粼光线,随后又照出女孩其貌不扬的面容。 青涿渐渐屏息,认真地观察着镜子中清晰的人影,随即愕然地有了新的发现。 余盈水的右眼角处有颗痣! 它是很小一点,却因位置的巧妙而稍微中和了那双眼睛的异样,反而衬得有股诡谲之美。 她的妈妈没有说错,她的眼睛确实很漂亮,是一种木偶般的、无生命的、妖邪的漂亮。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 镜内女孩的脸化为一滩泥泞,仿若下过一场大雨的泥地,被来来往往的人群踩踏过而坑洼丑陋。但在泥地之中却存在着两只干净的黑白色玻璃球,玻璃球下还有一个未曾被融化的、清晰的小点。 「啪!!」 镜子被重重扣在书桌上,青涿移到床尾处,一把掀开了盖在金像头顶的衣服。 婴儿形象的金像又展现眼前,它黑洞洞的瞳仁似乎下移了一些,又似乎只是错觉。 青涿伸出手,极轻而极其缓慢地将指尖探到它的面前,触上它的眼角。 第338页 入手冰凉,却并不平滑。因为眼尾处凸起了一个圆点,是颗小小的泪痣。 第182章 试衣间-童装(4) 余盈水的脸就与那支被捂在口袋里融化的巧克力一样,没有形状,形似泥潭。唯一出众的就是那双眼睛,那颗画龙点睛的泪痣。 而如今,一模一样的瞳仁与泪痣出现在了童子金像上。 当两双冰冷无机质的瞳仁对视在一起、与空气中碰撞时,究竟哪一边是真、哪一边是假? 床头的窗没有关紧,留出一条小缝。有晚风自缝隙里灌入,发出鬼哭狼嚎的呜呜声,吹拂到青涿的后颈上。 好像有人伏在他身后吹气一般。 青涿脖子上因寒气激起一阵生理性的鸡皮疙瘩,他扭过头把窗户推紧,沉眉思忖了一番,又把倒扣在书桌上的挂镜拿了起来。 他有一道令人心惊的猜测。 柔软的被褥被膝盖压得下陷,挤出褶花,青涿半跪在床上,挪移到童子像旁,举起了手中的镜子。 ……不行,镜面太小,即便伸长了手也没法把两张脸纳入其中。 别无他法,青涿只好再度朝那童子像靠近几分,脸颊上的绒毛都感受到了金身的冰凉,摆出了脸贴脸的亲密姿势。 脑袋边的这个东西还不知道是个啥邪祟,青涿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将镜子慢慢举起。 这一次,镜子里成功出现了两张脸。一张活的,一张死的。 把唿吸降到最微弱的幅度,青涿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看着女孩平凡的五官又开始逐渐消融混合,而在这个过程中,她脸颊旁边的那双黑洞洞的眼仁儿开始移动。 它正以龟速朝镜子里的女孩看来!! 青涿心头沉下一分,举着塑料挂镜的手却十分稳当,连一丝颤抖也无。而那双眼睛在通过镜子与他完成对视后便停滞了下来,一动不动。 慢慢地,慢慢地,女孩如沼泽的泥泞脸颊又开始微微耸动,有形状模煳的五官从蜡黄肌肤中拔地而起,渐渐长至完全、清晰明了。 至此,青涿验证的目的已经达到。 因为他手中的镜子上出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属于女童的脸部轮廓承载了一岁婴儿的容貌,怪诞诡谲的景象光是看上一眼都让人开始心跳加速、唿吸急促。 而那两双如出一辙的黑白瞳孔都朝镜外的他看来,不知是在看一无所知、为容貌烦恼自卑的余盈水,还是在看偷天换日、鸠占鹊巢的另一抹陌生灵魂。 眼前的一幕惊悚之极,但并未显露出加害于己的预兆,青涿飞快远离了邪乎的童子像,再把镜子面朝里地盖回墙上。 余盈水和这童子会是什么关系?女孩是它的祭品、肉.体容器?亦或是他们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东西? 无论是哪种可能,余盈水的父母都一定知道其中猫腻,才会把祭台安置在这种位置让余盈水与这童子像同睡同住、亲密无间。 单薄的衣服在空中翻飞,它被抛到了高处,又落在那金身头顶,把那张令人不适的婴儿脸遮了个干净。 选择眼不见为净的青涿慢腾腾收回了手,随意从书桌上捡了块橡皮抛往空中,又精准接住,藉由着这小动作来开拓思路。 换个方向来想,一般人求神告佛都是为了什么? 生命、财富、地位。 若说供奉这尊婴儿像是为了余盈水的生命健康,倒也说得过去。 在以前的年代,很多父母会为自己的新生儿请算命先生来算命。遇上八字过轻、多病多灾,或是命中有重大劫数的人,都会去寺庙或者道观里请一副开光法器,以此来替人挡灾。 这种法器多以玉器、佛珠为主,不过民间也流传着一种更邪的方子:铸一个替身娃娃来代人受过。 但单从余盈水的日记里看,她很少提及自己生病的事,除了脸的问题以外便与正常小女孩无异,不像是需要向鬼神求得健康的样子。 那么,另外一种选项,财富和地位呢? 说起求财,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是本土道教中的财神爷。不过一众文武财神中也没有哪位是以婴儿的形象面世,从年画到塑像,都是五官周正、仙风道骨的成人形象。再者,普天之下求财之人数不胜数,拥有无数信徒的财神真能挨个儿赠予财富吗?可不见得。 若是要找一位既有生财的能力、又只受一家供奉,而且以孩童形象铸像的鬼神,就不由得让人把定位飘到东南亚另一个国家的某个宗教习俗中去。 ——养小鬼。 这种供奉方式跨境而来,因是偏阴邪莫测之事,只能放到暗处,在民间中秘密交流往来,青涿也只是曾看过几篇媒体报导,略有所耳闻。 相传是那个国家中的僧人会召来无家可归的婴儿亡灵,将其魂灵注入塑像之中,再辅以金粉等物制成古曼童,供奉它们就等于豢养这群婴孩,婴孩的魂灵也会知恩图报,为供养者引来财运、势运。 不过这种古曼童对于施术者的道行、制作的条件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有部分僧人无法触及,又因古曼童的神奇功效不愿撒手,便想出了另一个更诡邪的法子。将古曼童的塑像中混入婴孩的骨灰、尸油,据说这样制成的古曼童更能招财进宝、增强运势。 然而,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供奉这种古曼童,就要承担被其反噬的风险,轻者家财散尽,重者家破人亡。 第339页 青涿轻轻接住了上抛的橡皮,将它摁回桌上,抬步走出了小房间。 余盈水日记中写到,她的家境原本很好,余民光还开了一家公司,后面才莫名其妙地落魄下来,甚至一家三口蜗居于这间出租屋内,曾经的大老闆也不得不日日奔波、忙于生计,两天的工资也才抵得上一次游乐园与一餐炸鸡汉堡。 ……会是古曼童的反噬吗? 死寂得连风声都没有的房间内蓦然响起一阵砰砰杂音,青涿把肉眼可见的杂物柜、抽屉等全部拉开,甚至搬了把椅子,踩在椅面上将衣柜顶的蛇皮袋也扯了下来。 蛇皮袋里不知是装了冬衣还是被褥,鼓囊囊的,重量也不轻,当头砸下来时被青涿灵活地歪身一避,在闷响中砸到地面瓷砖上。 一米四不到的女孩从塑料凳上跃下,无奈地低头摊开自己瘦萝蔔般的手。 短手短脚的效果便是寻常的一步路要走成三步、正常一只手能提起来的东西双手并用也会被压趴下。 他把蛇皮袋全都翻了个底朝天,袋子里装着些厚重的羽绒服、毛衣,衣物的袖子领口纷纷纠缠在一起,每拽出一件都需得使出吃奶的力气。 等他把几个袋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连每件衣服的口袋都仔仔细细摸过一遍后,唯一的收穫也只有酸痛不已的手臂、以及铺满各色外套里衬的一地狼藉。 接着,青涿又转头朝向那些堆积杂物的柜子、置物架。 一通翻找下来,他率先在玄关鞋柜旁一只扁长的抽屉中翻到了红皮外封的户口本。 有内容的也就只有前三页,分别为余民光、余盈水的母亲洛玉霞、以及余盈水自己。 青涿随意掠过了前两页,看到属于余盈水的那一面时微微眯起了眼。 余盈水,女,汉族,出生日期1993年3月3日。 九三年出生,那么今天也就是她刚满九岁的日子。 半蹲在柜子前,青涿把户口本双手合上,耳边正在此时猝然捕捉到了一道人声。它相隔甚远,仿佛穿过好几面墙而来,极度模煳失真而显得音调有些奇怪。 那声音只发出一瞬便消失了,过了十秒左右才又鬼魅一般地出现,发出了几个零星的声调。 隔墙有人。 意识到此的青涿迅速把户口本往抽屉中一丢,缓缓直起身来,蹑着脚悄悄循着声音往声源处靠近。没走两步,他便停在了房间正门之前,侧着脑袋把耳朵贴上了门扇。 耳廓有一瞬间的冰冷,但青涿此刻已无心关注,因为那声音正是从门后传来,透过薄薄的门扇飘进他的耳朵内。声音变清晰了一些,但音量还是过小,仅仅能从音色粗细中分辨出谈话的有男有女,还有一个格外苍老的人。 「…………」 屏息听了半晌,相隔甚远的交谈声宛如一群飞舞的蚊蝇,模煳不清嗡嗡作响,青涿蹙起眉头,仅有一个骤然清晰起来的字眼突然闯入他的意识之中。 「……水…」 什么水?余盈水? 青涿静候了一会儿,但耳朵中却又没了声音,恢復成了毫无生命迹象的死寂,似乎是门外那群人结束了交谈,再听不着半点动静。 又守了两分钟,声音并未再次出现。他直起身,仰头往这扇有些掉漆的木门扫了眼,又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侧头往门缝外望去。 门上并未安装猫眼,门缝外也是一片黢黑,窥看不到外界的情形。但按照常理而言,外面应当会是走廊与楼梯间,周围还分布着几户人家,那声音或许就是从其中一户传来的。 利索地爬起身,拍拍身上沾的灰尘,青涿把手放在铁制的环形门把上,轻轻地握住。 门把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最大程度降低了开锁声的速度扭动,一排尖利的指甲从门他的手指中长出,红得滴血。 「咔哒」 锁扣开了! 青涿眸中渗出层层冷意,提防着门后可能存在着的不可名状之物,警戒的姿态维持了数秒,而后,逐渐演变为惊讶与沉思。 门打不开。它在锁眼已经松开的情况下仍然像被水泥灌注过一般纹丝不动。 正常来说,就算是因为门锁或门栓导致门开不开,那么扭开把手时相当于打开了其中一道锁,在外力作用下门会有一段极小的可运动空间,绝不会像眼前这样。 这种诡异超常的情况只能是某种非自然外力干涉的结果。要么是惧本可活动范围就限制在这间出租屋内,要么是还未达成开门的「条件」。 而眼前的情况,大概率属于后者。 第183章 试衣间-童装(5) 咔,咔,咔… 一秒一顿的声响极富节奏,它的规律清晰可循,音色清脆动听,一旦凝神多听一会儿就容易把人拽入发呆的状态,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速。 可再怎么意识不到,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青涿刚从大门回到房间内,不经意往墙上一瞥就注意到了那块白底黑针的圆钟。 比起上一次,它的时针走过了整整两大格,代表时间已过了凌晨两点半。分钟颤巍巍地挂在数字8旁,于青涿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一步。 而秒针此时分明还没有走完一圈……这里的时间流速被拨快了! 望着那位于2与3之间,且微微偏向3的短窄时针,青涿下意识地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到凌晨三点的时候,或许会出事。 第340页 他勐地收回视线,加速了剩下几个柜子的搜查。 堆积日用品杂物的柜子暂且先略过,把搜索重点放在信息量大的内容物上,尤其以房间东南角的那张矮柜为重。 那矮柜中承载着巨量的信息,里面放了不少书刊杂志,还有几张报纸。书刊的类型以中小学教育内容居多,随便一翻就能看到各种科目类的题目、解析,有的还标出了解题引导思路。 青涿刚看过户口本,知道余盈水是这个家里目前唯一的孩子。她不可能在这时候就用上中学教辅,那么会使用这些书的人便只能是家庭里剩下的两个成年人。 余家父母都不是老师,购买这些书刊材料的目的已经唿之欲出。 青涿微眯起眼,随手抽来一份报纸。灰黑色纸面上爬了许许多多蚂蚁小字,他逐个版面扫过,果然在某个小版面中捕捉到了那四个字。 思得教育。 文章作者讨论的是刚露出苗头的课外教育行业,探讨学校外教学的可行性与必要性,在文中例举了几家渐有崛起趋势的教育机构,其中思得教育便占有一席之地。 这份报纸发版于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五日,比余盈水出生还早。 青涿把手中的报纸撇下,又抽出一份报纸。纸页因年岁过久而有些风化发脆,翻动时传来不堪重负的咔吱声。 他得出的答案没有错,余民光曾经经营的公司就是思得教育。这年份不一的几张报纸特意被收藏起来,就是因为里面或多或少地有提及思得教育这家机构。 它们与那些书刊被余民光带到了这间小出租屋内,记载刻印着他曾经在事业上取得的辉煌。 青涿垂着眼眸,把真正与思得教育这家企业发展有关的报纸都单拎出来,翻到它对应的那一面,按报纸发版时间顺序一一铺在地瓷砖上,自己双腿一勾席地而坐,按照时间线挨个儿看过去。 一九八八年,某杂牌小报,gg版面,x县思得书店全店转让,有意者联繫负责人余先生,后附联繫电话。 一九九零年,某杂牌小报,x县思得书店更名为思得教育,店长余先生在该报中发布gg信息,高薪招聘具有教育行业从业经验者。 一九九三年,市报,思得教育成为所属地级市中三大教育机构之一。 一九九七年,县报,思得教育收费制度遭家长质疑,经教育局调查发现,其强制收取、指定渠道购买的教材价格虚高,处以批评罚款的处罚。 四份报纸的内容跌宕起伏,把思得教育从落魄到鼎盛的崎岖发展歷程描绘纸上,最终却又以一个不痛不痒的小处罚落下帷幕。看似情节完整,实则缺少了最关键的一个信息—— 关于这座教育大厦轰然倒塌的信息。 青涿手抚着粗糙的纸面,轻轻眨了下眼。属于余盈水的那颗泪痣在他的动作中跟着微微动了动,仿若一颗跃动的萤火。 那双漆黑如玻璃珠的眼珠子忽而瞥向一边,他想到了什么,飞快起身跑到女孩的小房间中,从她的书包里掏出几本书。 这些书的书皮就是用报纸制成的! 长长的一份报纸被心灵手巧的女孩叠起来,折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替书籍抵御尘埃与伤害。青涿小心地把透明胶带一一剪开,将报纸全部展开后又回到大房间刚刚铺报纸的地方。 充作书皮的报纸上留下几道不可磨灭的摺痕,致使它无法平铺在地面上。青涿伸出手将它压平,略微浏览过后,把隐藏在它们之中剩下的时间线填补完成。 一九九四年,市报,思得教育吞併三大教育机构之一的星艺教育,在x市的教育辅导行业中与另一巨头填海教育平分秋色,齐头并进。 一九九六年,市报,惊天丑闻!填海教育负责人及多名高管涉嫌毒.品贩卖,经由其转手贩出的毒.品多达数十公斤,多名吸.毒者假借补习为由,光明正大借填海教育进行毒.品交易。目前填海教育已被相关机构喊停,已完成报名缴费的家长请申请退费。 一九九九年,市报,思得教育内部监控视频流出,旗下幼儿阶段、小学阶段的辅导班出现多起教师虐待学生事件。经有关机构调查,全市范围内共有4所思得教育分部、15名教师、132名学生被捲入事件中。其中,132名学生家长已联名起诉思得教育,其余家长也在第一时间要求思得教育进行退费赔偿。 一九九九年,县报,「虐待学生」事件后,思得教育面临巨大资金流转问题,且由于舆论攻击致使营业额惨澹。最终,该教育机构负责人余先生于昨日宣布思得教育已进行破产清算。 「……」青涿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在八份报纸中来回逡巡,冷静地在脑海中进行时间归纳。 如果以余盈水的出生、成长作为参考节点的话,余民光的思得教育可以概括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比余盈水出生的三年前更早的时候,思得书店经营不善预备转让。 第二阶段,余盈水出生三年前到她成长至三岁,思得书店改头换面为思得教育,一路过关斩将成为该市最大教育补习机构。 第三阶段,余盈水三岁到六岁,思得教育一路滑坡,直至大厦倾塌。 如果余民光在余盈水出生以前确实请了古曼童,那在他眼里,这迅速崛起又急速衰败的发展歷程完全可以归咎于这个小鬼:先源源不断地招财,为供养者带来荣华富贵,随后遭到反噬、财运流失。 第341页 ……那这与余盈水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她与古曼童关在一起? 还有,余民光破产的时候她已经六岁,理应是记事的年纪了,为何会对自己爸爸的公司一无所知? 思忖之间,一串叮铃异响拨动了青涿的心弦,他立马悄悄从地上跳了起来,仿佛一只带着肉垫的猫,落地无声。 咔,咔,咔…… 青涿顺着声音抬头。 不知疲倦的秒针仍在有节奏地一圈圈行进,它轻轻拂过比自己短了两截的时针,将时针与数字3之间最后的一点距离也抹消。 凌晨三点了!! 钥匙插入锁扣的声音清晰入耳,随着门外之人手腕的轻轻转动,锁扣「嗒」地应声而开。 青涿迅速奔回了余盈水的小房间中,将房门紧紧掩住,自己则趴在门缝上朝外望。 「啪」 就在他刚躲好的一瞬间,小房间顶上的白炽灯突然熄灭。 黑暗裹挟着昏昏红光如海啸扑来,整个房间内的所有物品、包括门前的青涿全被镀上血红的色彩。 不祥的气味融合在空气之中,金身童子仿若褪去了那表层的金粉,反而披上了血衣,隐约中仿佛还能听到属于婴儿尖锐诡异的笑。 不,不是错觉,是真的有婴儿在咯咯地笑! 青涿重新趴回门缝上。 笑声来自外面。 屋外,门已经开了,两道脚步声循循而来,制造出声响的两个身影蓦然闯入了门缝可以窥见的视野中。 等等,不是两个人!青涿微微瞪大了眼睛。 是三个。 父亲余民光依旧穿着那身皮衣黑裤,一只手揽着旁边面色苍白的女人,另一只手垂在腿侧,提着一只样式精美的蛋糕。 在看到蛋糕的一瞬间,一阵酸涩又悲伤的悸动冲到青涿的感知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流露出哀戚之色,不过仅维持了一秒便迅速消融。 这是属于余盈水的情绪。她真的很想很想吃一口爸爸买的蛋糕。 ……可能,也不仅仅是蛋糕。 父亲身边的女人应该就是母亲洛玉霞,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低下了头,任由自己垂下的鬓髮被婴儿探出的小手抓住,双臂还轻微地摇晃,哄着怀中的孩子。 那襁褓中的就是余盈水期待已久的妹妹或弟弟,它正咯咯地发出尖锐笑声,不停伸手去捉母亲摇摇晃晃的髮丝。 门内,青涿目光冰凉。 刚出生的新生儿通体泛红,对于肌肉的掌控近乎为零,无法完成捕捉的动作……那襁褓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房间里怎么这么乱?」母亲丝毫未觉怀中异样,抬起头,柳眉拧着,有些不满。 蛇皮袋全部被翻开,衣物、报纸铺满一地,连房间内所有柜子都是敞开的状态。大大小小杂物糟乱不堪,一副遭了贼的惨况。 「益土乖啊,爸爸妈妈先收拾一下,马上带你吃蛋糕。」母亲柔声轻哄,竟是完全不觉得给新生儿餵蛋糕有什么不妥之处,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到大床上。 襁褓掩得很紧,柔软的布料将青涿的视线挡得一塌煳涂,看不到里面那东西的模样。 父亲抬起胳膊,把手中的蛋糕暂且放到收音机柜檯上,正打算撸起袖子清扫地面,就被一道轻柔的声音喊住。 「老余。」母亲转过身,目光停留在小房间紧闭的门扉上,面上竟然掺杂上了一丝恐慌,眼珠微微颤抖着,「门怎么是关着的……它,它是不是还没走?」 第184章 试衣间-童装(6) 屋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而后又被男人嘶哑的声音噼开。 「看看就知道了,今天必须送走它。」 仿若门内栖息着什么噬人的鬼怪一般,母亲包含恐惧地退后两步,双手扶住丈夫的胳膊。 父亲安慰般地拍拍她的手,朝小房间的木门大步走去。 仅一门之隔,身处昏暗红光中的青涿冷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近,伸出两只细长的胳膊抵住门。 「砰砰砰!」 满面颓败疲累的父亲抡拳头勐烈砸门,他又累又凶的模样像一只发狂的病狮,连发出的嘶吼都狠辣而无力。 「余盈水,在不在里面?!」 就算是病狮,对于年幼的白兔仍然有致命的威胁。青涿死死抵着木门,咬紧了牙关。 这木门仅由两块板构成,里面没有设锁,薄得随便拿点什么利器一击就破。 「老余,别喊了,它本来就不叫余盈水……」母亲略带沧桑的音色响起,她声音中既有恐惧,亦有不忍,「赶紧结束吧。」 父亲睁大了眼,把脸贴近门缝。门后虽被昏黑笼罩,但他仍能看清两只负隅顽抗的胳膊。 眼睛中浮现两抹猩红,他勐然撤离门边,朝厨房走去。 青涿缓缓闭上眼,吐了口气。 「方茵。」门外,母亲再次开口,却不知是在唿唤谁。 她害怕地连连后退,脚后跟抵住了通往厨房的玻璃门,又把床上的襁褓抱在怀里,做出保护的姿态。 「我和老余将你供养了十二年,该报答的恩情也报答完了,不属于老余家的财富你也尽数收回了……你能不能自己离开?」 「快走吧,方茵,要投胎转世也好,要去别的地方也好,」她看着那扇小木门,用着近乎于哀求的语气,「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第342页 她话音未落,父亲却已从厨房出来了。他头髮糟乱,目色混浊,手上握着一根木柄,木柄底端连着铁斧。 他居然拿着一把斧头出来了!! 他想噼死余盈水。不,更直白地说,他是想噼死母亲口中的「方茵」! 青涿勐一皱眉,收回抵在木门上的胳膊,指背上贝壳形的圆甲逐渐拉长、发黑。 这小房间内极其狭窄,在巨大的力量与体型差面前他没有任何胜算,更何况余民光身上指不定也有杨爱德那种免疫体表攻击的特性。 「妈妈。」他轻声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用上了胆怯的声调,「我不是方茵,我是余盈水。」 清脆的童音传到母亲耳中,让她露出更为不忍的表情。她垂下眼,紧紧盯着怀中婴儿黑熘熘的眼睛,仿佛能借着这一个孩子的可爱来平衡即将失去另一个孩子的痛苦。 「不,不对,你是方茵……」她喃喃着。 相比于余民光,洛玉霞与余盈水的感情貌似更深。 青涿眼珠一动,不等父亲拿利斧噼开木门,自己先把门踢开,从黢黑的角落走到灯下,直视着母亲,「不是,我是余盈水。」 眼珠子猩红的父亲低吼一声,就见那爬着锈迹的铁斧瞬间高举,朝着女孩的面门唿啸而来! 外面的房间比里面的房间宽敞一些,但也好不上哪儿去。 青涿滚身一避,脑后的头髮被斧面携风擦过,嵴背撞在白墙上,蹭了一后背的白灰。 「啊啊啊啊!!」正在这时,尖利惊恐的尖叫声从前方传来,母亲眼瞳紧缩,眼眶狰狞地充大,浑身抖如筛子,「怪物!!怪物!!!!」 青涿一愣。 他特意走出门,原本是为了唤起母亲为数不多、乏善可陈的母爱与怜惜,却没料到对方竟跟看见鬼了一般惊惧。 一击不中,父亲急促喘了口粗气,又撑大双目扬起了斧头,咧开嘴大吼: 「去死吧,怪物!!」 青涿匆匆举起一只还装着些被褥的蛇皮袋遮挡。饶是隔了厚厚的棉被,他的胳膊骨也在这一砍之下剧痛无比,而那蛇皮袋连同棉被直接被切开,棉絮掉了一地。 他又闪身往旁边躲去,趁机还用手甲狠狠划拉了一把。 刮铁声带来一阵穿脑的刺耳音,连父亲的皮衣都未曾被刮开,果然也是与杨爱德一样的设定。 没有战胜的可能。只能推牌重开。 女孩窜到玻璃桌旁,左右与后方都被家具、墙面封死,已然退无可退。 这玻璃桌应是一家人用于吃饭的餐桌,摆着瓶假花和几个竹藤编的餐盘垫,还有一碗清水。 此时因餐桌的晃动,那碗中的水漾起微波,打碎了水面凝成的镜子。 连着拼劲挥舞两次斧头都落空,父亲外强中干的苍老身体几乎发出骨头不堪重负的咔吱声。他拖着铁斧,步步逼近。 铁器在地砖上拖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刺啦声,而处于绝境中的女孩却被那碗波光粼粼的清水吸引了目光。 她微微偏过头,硕大的黑眼仁儿盯着那水纹,眼底骤然浮现出诧异之色。 一道令人牙酸的惊天闷响在这时炸开。 青瓷碗中,刚平静下来些许的水面被喷涌而出的血液覆盖,而这血液的来源却是桌旁的女孩。 脖颈的断裂口仿佛一座小喷泉,源源不断涌出,把玻璃桌、床褥、蛋糕外壳、附近的人,还有那件橙白相间的绒毛上衣全部染红,极致的颜色绚丽而诡异。 肌肉渐渐失力,女孩的尸体噗通倒地,血肉模煳、夹杂森森白骨的脖颈贴在母亲的脚背上,仿佛一只渴望归家的小雀。而她那颗小小的头颅掉落在地上,一圈、两圈滚进了双人床的床底。 「啊啊啊啊啊!」母亲尖叫到近乎失声。她脸上被溅满水珠状的血粒,嘴张得极大,宛如一条失水的鱼。这惊恐万分的模样却把她怀里的婴孩逗笑了。 「咯咯咯……」 杀了人的父亲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他把手里的铁斧扔到了地上,自己反被斧头落地的震响惊了一跳,浑身一抖后便默默转身,浑浑噩噩地朝小房间走去。 不到十秒,他嘶哑的声音振奋响起。 「碎了!老婆,它碎了!!它走了啊!!」 在母亲空洞洞的视线中,满面鲜血的父亲捧着一尊金像跌跌撞撞地冲出小房间,如获至宝地将它抬得更高。 正如他所说,那金童子像,碎了。蛛网似的裂缝爬在它身上,只消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瘫成一堆碎瓦。 「太好了……」母亲木着脸,面色灰白得仿佛她才是那个被杀害的人,她嘴唇微弱地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庆祝,「太好了……」 ………… 被斩首是什么感觉? ——其实,没什么感觉。 在身首分离的那一刻,神经中枢自动麻痹了过大的痛感,只是当头颅坠地、滚了两圈时,那痛觉才姗姗来迟。不过它也作威作福不了一小会儿,人脑意识便随着死亡自动消湮。 在死亡瞬间自动读档重来,青涿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后逐渐恢復了意识。 有了操控身体的能力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去摸了把脖子,掌心感受着脉搏规律的跃动,稍稍松了口气。 「愣什么?赶紧进去,我马上还得出门。」父亲在他背后猝然开口。 !!! 第343页 被男人砍死的身体记忆仍残留在脑海里,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青涿头皮微微炸开,全身鸡皮疙瘩冒了出来,指尖也下意识染成了血黑色。 不过他很快就硬生生忍住了身体本能的条件反射,假作自然地走出晦暗的玄关,来到双人床边。 尽量忽视杀人兇手那道令他如芒在背的视线,青涿冷静下来,脑中开始回忆死前看到的那一幕。 青瓷碗里,荡漾的水纹将反射出来的景象切割成崎岖不平的几份,在那里,他看到了余盈水的脸—— 脸上装载着金童子的五官,或者可以说,是方茵的五官。少年身躯,婴儿面容,何其恐怖。 那金童子无论是古曼童,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总之是余民光与洛玉霞请回来的一尊招财涨运的邪鬼。母亲说他们供养了方茵十二年,也就说明在供这尊童子像第三年时余盈水才出生。 不知因何缘由,余父余母似乎早就认定了余盈水就是前来讨债的方茵,甚至早就筹谋着要「送神」。因此在看到面容诡谲的女儿时,母亲眼里只装载着深深的恐惧,并没有震惊。 那么问题来了。余盈水……真的是方茵吗? 从目前已知的种种迹象与线索来看,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但青涿仍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既然身为邪祟,余盈水为什么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仅仅在脸上表现出原型,那不是当着人面吆喝「我是怪物,快来杀我」一样,毫无威胁、只会招来杀机吗。 还有,那襁褓里的东西显然更有古怪,它展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中压根不像是新生儿,而更像是已经三四个月、甚至半岁大的婴儿。 正当青涿冥思之间,父亲又走到厨房的玻璃门边,无神而淡漠地看过来,「你要去厕所吗?」 正因感受过从这中年男人身上爆发出来的狂暴杀意,青涿此时认真审视了他一遍,才蓦然惊觉身为父亲的他态度过于冰冷。 被一次次事业上的失败、被从高处拉到底层的落差感折磨得夜不能寐,这名可怜又可恨的父亲便把这些困顿与苦楚都提炼成罪名安插到女儿身上。 以此慰藉自己:都是因为这尊请来的邪祟作怪,只要把讨债鬼送走,把它杀死,一切都会好起来…! 而他眼中的邪物、讨债鬼,即便被爬满灰尘与铁锈的斧头斩断脖子,死后的心愿仍然那么干净,让人替她不值。 她只是想尝一口爸爸买回来的蛋糕,就算这不是为她而买,就算她的生日已经在十二点过后宣告结束。 第185章 试衣间-童装(7) 一声毫无感情的问询将青涿的思绪扯回。他看了眼玻璃门上刻意为之的挂锁,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念头。 「去。」他答。 父亲沉默地把钥匙掏出,与上回一样替女孩开了锁。 「去吧,快点儿。」 青涿小跑到厕所里,关了门,先是拧了一把水龙头,确认里面出不了半滴水后,才若有所思地把手伸向洗手台上那株多肉。 这房子虽说是三个活生生的人居住的地方,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死气沉沉、日暮西山的模样,仿佛一只逼仄的褪色棺材,埋葬着事业、家庭与梦想。 只有这株名为「肥肥」的多肉从灰幕中刺穿,用它肥嘟嘟、嫩生生的肉瓣描画出一笔绿意。 装着它的青花瓷器也不染尘埃,似乎被什么人极为宝贝地每天擦拭,透亮光滑。 青涿将它小心翼翼地端在手中,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把腰间的毛衣和校服往上一撩,将肥肥罩了进去。 冰冷的瓷面和柔软肚皮碰在一起,激起一阵冷意。 隔着一层校服,确定自己将易碎的瓷器扎扎实实地托住了,青涿微微弓起腰,特意从漂浮着杂絮的污水桶中舀了些水冲进厕所,好对外边的父亲交代。 这回,他并没有让男人多等。走出玻璃门时父亲正刚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入嘴中,还没来得及掏打火机。 父亲看见弓腰驼背、双手捂住肚子的女孩,皱起眉头,在眉心挤出三道深深沟壑。 「你怎么了?」他沉声问。 青涿肩膀缩了缩,抿一下嘴唇,声如蚊蝇,「肚子疼。」 视女儿为邪祟的父亲当然不会有任何怜惜之情,正是笃定了这一点,青涿才如此堂而皇之地把多肉带了出来。 父亲的眸光在这时动了一动,他「嗯」了一声,又十分僵硬地补充上一句:「肚子疼就多喝水,多喝水就好了。」 不假思索的话里捞不着半点温情,青涿望了眼他的神色,又轻轻咬住下唇,作出疼痛难忍之色。 「爸爸,这个门能不关吗,我过会儿可能还要上厕所。」 父亲眉毛一动,一手护着风,另一手「啪」地打下打火机,急促地勐吸一口,然后抬脚迈步到厨房中,扭开了洗碗池上方的水龙头。 咕嘟嘟抽水声响起,父亲又把开关拧上,抬起头在烟雾缭绕中左右环望,最后盯住女孩,嘱咐道: 「那你千万不要去碰灶台,知道吗?」 借着烟味的麻痹一吸一吐后,父亲似乎突然发现了自己语气的生硬,又画蛇添足般地解释了一句。 「我和你妈就是担心你碰煤气,那个东西很危险。」 「知道了,爸爸。」蹩脚拙劣的谎言、欲盖弥彰的说辞说不定能欺骗住三年级的余盈水,却压根瞒不过成同是成年人的青涿。 第344页 下意识的身体反应比深思熟虑后的语言要诚实得多。父亲在听了他的话后第一反应是去开水龙头,就足以证明他真正担心的不是什么煤气灶台,而是——水。 ……真有趣。 水明明那么无害,为什么要避如蛇蝎? 「那我先走了。」父亲从女孩干净得不似真物的眼球中看不出什么,匆匆一点头,便转身离开。 「爸爸再见。」青涿直直地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唇角缓缓向上勾起,洋溢出最适合小女孩的灿烂笑容。 水,余盈「水」,余益土。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是巧合吧? 父亲关门落锁后,始终保持瑟缩姿势的青涿便将怀里的肥肥取了出来。他小心翼翼把盆栽放在玻璃桌上,与那瓷碗并排,而后还用指肚轻柔地与它肥厚的叶片击了个掌。 做完这些,他又绕着房间走了两圈,取来墙角里一把塑料扫帚,趴到了地上,面朝床底。 床边四面垂落的花床单被一把撩起,他一手握住扫把末端靠近毛刷的地方,把另一端的长柄探入黑渊般的床底下,吭吭哐哐地一阵摸索。 几秒后,长柄另一头杵到了布料柔软的触感,青涿便将木柄压在那布上,把里面的东西连蹭带拽地拖了出来。 床底灰尘杂物不少,还有大把大把的头髮,他扬扬手掌,把被惊动的积灰驱赶到一边,捏着那布料的一角将它提了起来。 灰扑扑的,还缠了些灰絮和头髮,但不难看出其本色应该是白的。 布料一共两层,一层蚊帐般的网纱,还有一层精緻如浮雕的蕾丝布。 ……上一轮迴,当脑袋骨碌碌滚进床底时,青涿在保有意识的最后两秒里发现了它。 只可惜床底是两眼一抹黑,彼时的青涿只看到了暗影憧憧中隐约的一小段花边,这让他的眼前迅速闪过了一个片段。 【玻璃窗很大,外面的蓝天白云被新娘的裙摆挡住,但它好像挡住的只是我看向蓝天的方向,并没有挡住金灿灿的阳光。它们从裙摆的小细孔里钻出来,把地板打成了金色,投下漂亮的花边阴影……】 没错,这一段内容来自于余盈水的日记,那天是她跟着阿婆一起扶母亲去医院的日子。 窗边、新娘的裙摆,那不就是白色窗帘吗! 先是绿植,再又是窗帘,接二连三的元素重合不得不让人警醒。在确定手中面目全非的那堆布料与余盈水日记里的描述完美对上后,青涿跑进小房间把那本日记簿又翻了出来。 【阿婆让我打来一碗水,放在妈妈床头柜上,这样妈妈难受时就可以多喝水了。】 水…… 这个年代,大部分普通家庭用的都是直筒状的烧水壶,在水烧开以后里面的水蒸气会通过特意留下的小孔喷出,发出「吁吁」的尖哨声。 余盈水家也有这样一只烧水壶,只可惜里面没有半点存水。现在家里的自来水也被有意关停了,唯一的水就是—— 青涿走到玻璃桌前,捧起那碗水,低头将鼻子凑近嗅了嗅。 有一股很淡很淡的烟味儿,不是尼古丁那种苦涩沖鼻,反而带着一股香。 很像是清明节时,家家户户于街边烧纸钱、飘得满街都是的那种味道,只不过沖淡了许多。 管它是什么呢,既然是父亲给余盈水留下的水,那指定不是什么好水。 青涿将它搁置到双人床边的矮柜上,继续往下看。 【阿婆说妈妈肚子月份大了,行动不方便,不能在旁边摆易碎又尖锐的东西,包括那株和肥肥很像的多肉。她让我把它丢到垃圾桶里,我有点捨不得,假装丢到了垃圾桶里,又把垃圾打包给清洁工阿姨,换了一个新的垃圾袋。其实我没有丢掉它,我把它偷偷藏到了妈妈床底下,这样它就不会伤害到妈妈了。】 青涿拿过桌上的盆栽,把它放到了床底自己伸手能够到的最深处。 日记中,母亲似乎是住进了一间单人病房——这对于家道中落、由富变贫的余家来说就不太正常。 入住后,那位「阿婆」开始对病房的布局摆设做调整,而好巧不巧地,她添加、调整的许多东西,都能从余家这间狭窄的出租屋中找着。 只是她或许没想到,观望了全程的余盈水会把它写进日记里。 青涿对于风水八卦之论没有什么研究,但基于某种强烈的直觉,他按照日记中的所有描述将那病房中的图景一一復原,又是挂窗帘,又是推桌子,又是换被褥,忙得脚不沾地。 等他终于把该调整的布置调整完,整间屋子的布局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原本朝东放的双人床也被青涿打了个弯,朝向了南侧窗户的方向。 九岁女孩的所有力气几乎被他消耗殆尽,瘫坐在地上的青涿喘着气,发干的嗓子眼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一边坐在地上擦汗一边静静等候。 等了半刻,什么也没发生。 水龙头里依旧没有水,金童子像依旧完好无损,凝望镜子中的自己也依旧会出现五官溶解的画面。 沉着眉再度把日记纸面翻得哗哗作响,青涿又对着篇幅格外长的「医院一日游」通读了一遍,恍然大悟。 【它长得和肥肥好像,连底下的花盆都一模一样……不过可惜的是,那个花盆底裂开了一条好大的缝,没那么完美了。】 全身上下都抹了灰的青涿此时也顾不上干不干净,趴在地上把多肉盆栽捞出来,抱着瓷盆往墙壁上狠狠一敲。花盆发出清脆的裂响,而后又被他推到了床底。 第345页 他刚将花盆的位置摆好,指尖还没来得及撤离,耳边就传来一声促音。 从地砖上爬起来,囫囵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青涿朝着声音来源走去,脸上露出了微微惊讶的表情。 最终,脚步停在门口,他将手放于门把上,身体缩在门后,与上回一样极缓地拧动手下的圆球,等它被扭转到极致、再拧不动分毫时,才尝试往里拉。 不需要使什么力气,原本紧咬不放的木门泄开一条微小的缝隙。 门开了!! 青涿缓缓松开了手上的力气,从门边谨慎斜探出半颗脑袋,借着那条缝往外看。 在看到门外景象时,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球被眯起来的眼皮挡住了些许,散出些讶然的气息。 门外根本就不是什么走廊楼道,而是又一个房间。 嗯,准确来说……又一个,厕所? 门外无人,青涿将警戒的姿态一收,顺手把门缝拉开,敞开更大的空间。 眼前确实是一间厕所,没有开灯,往前直走的另一端还有一扇紧闭的门,代表还有其他的出口。 这间厕所虽然光线昏暗,却设备齐全、一尘不染,坐式马桶洁白无垢,淋浴区还特意做了干湿分离。 这是个什么地方? 青涿挪近了两步,正打算左右观察一番,就听得一道人声穿墙而过,隐约传来。 「……来了,怎……」 还是上回那对话的几人,而因为少了一层门板的阻隔,这回能捕捉到的字眼变得更多了。 青涿精神一振,越过门页直朝声音来源而去。 当他踏上卫生间蓝白纹地砖的那一刻,脚步却倏地顿了顿,若有所感地急速将头扭到身后。 灯光被暗色吞噬,眼前陷入极度的黑暗。 那门,消失了。 他背后紧贴着一面惨白的墙,转过头时差点让墙灰蹭上了鼻尖。 第186章 试衣间-童装(8) 淡淡的消毒水味充斥着这个由白色绘就的房间。 病床上躺着一个快要临盆的孕妇,肚子处的被褥被顶出大西瓜一样的弧度。她似乎极不舒服,眼皮半垂着,额头上爬着几撮汗湿的刘海。 一个一身黑衣的老妇人坐在她身旁,佝偻着背,满头银丝的脑袋低低垂着,松弛的眼皮全阖,仿佛在小憩。 片刻后,步履匆匆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那老妇人并不看他,早知道来者何人,直接说: 「你来了……怎么样?」 苍老的声带让她说话变得极为难听,像是有人正拿着两片枯树皮奋力摩擦所发出的。 男人看老妇人一眼,态度竟是有些忌惮与敬畏。 「她没喝多少,我担心……」 话语未尽,虚弱的孕妇夺过话头,细细喘着气,问:「她今天,开心吗?」 男人一愣:「开心。」 「那就好。」孕妇用极小的幅度点点头,气若游丝,「总归是我们,对不起、她。」 一汩清泪从孕妇眼角溢出,划过脸颊后染湿一小块枕头。再也平静不下来的情绪令她身体极度超荷,开始唿吸不稳。 「好了,不要再想这些!」老妇人手掌一摆,虽骨瘦身矮,却气势凌人,「你好好想想肚子里的娃,它可是你们老余家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要影响到它!」 孕妇对于这番言论倒是没有什么反对意见,点了点头,自己也强行按捺下心中的痛意。 老妇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抬手动了动鸡皮般的手指关节,捂在孕妇的眼睛上,「行了,你好好睡一觉,且安生等着,我和余老闆去外面说。」 手底下,孕妇听话地点头,竟神奇地当场生出了浓浓困意,闭上眼不一会儿就陷入安眠中,紊乱的唿吸也变得顺畅起来。 「走吧。」老妇人转身朝病房外走。 男人应声跟上,他眼眶干涩发红,颇为惊悚地看了眼老妇漆黑的背影。 这位使过的神仙手段就是随便拿一样出来都骇人听闻,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临到这种落魄境况了还唯她是从。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病房,顺手把房门关好,给床上的孕妇留下一室宁静。 只不过嘛……房间里此时也不仅仅只有孕妇。 病房左侧一道门掩着缝,露出青涿的一双眼,他把门推开,轻手轻脚地从卫生间里出来。 这是一间条件尚可的单人病房,母亲隆着肚子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睡得安宁。 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自然是父亲,而那老妇人倒是没有见过,十有八.九是余盈水日记里的「阿婆」。 这位阿婆,似乎来歷不小。 确认病床上的人已陷入熟睡,青涿脚尖一转,随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而行,最后停在一扇朱红色的门前。 他微微侧过脸,将耳朵贴上门面。 一道门板隔绝不了多少声音,父亲与阿婆的谈话便一字不落地絮絮落在他耳中。 父亲:「……荣婆,她一整天看起来都很有活力,只在最后说肚子疼,真的没问题吗?」 荣婆冷哼:「怎么,你怀疑我说的话?」 「肚子痛就是因为符水起了作用,再加上我在房里布的食阴阵,方茵的魂魄已经被压制住了。」 父亲不放心地追问:「那回家后她就消失了吗?不要我再做别的?」 「消也不消全看你媳妇肚子里那个种。」荣婆低沉地答,「它若厉害,方茵自然直接溃散;它若仍差些火候,你到时再去添把柴不也完了?」 第346页 「请您明示。」父亲虚心请教。 荣婆发出骨头刮磨般的刺耳笑声:「呵呵呵……外界有天克之物、食阴大阵,方茵出不来躯壳之外,她也就与你们这些人没有区别。人,自然有人的处理方式。」 杀鬼可麻烦,画符念咒做阵样样少不了,可杀人就简单了啊!更何况是余民光这一大老爷们去对付才长不到他胸口的女娃儿? 「只一点你需得记着:万不能让她碰符水之外的水。水本属阴,何况她方茵的□□死于洪灾,在水中化鬼,遇水则阴气大涨,届时能不能压制住她还另说。」 男人诚惶诚恐:「记着,我家中常年关着水阀。」 荣婆「嗯」了声,嘆道:「当初卜卦推得她已借你媳妇的肚子重生,我为让她助你长运,特意取了这名字。名中带水,她法力欲盛,不曾想……唉,罢罢罢,便由我来给你儿再起个名字,克住她吧。」 父亲忙道:「多谢荣婆。」 荣婆:「有道是五行相生亦相剋,水生木,木克土,而土克水。那就叫余益土吧。」 高人赐名,那可与常人翻字典取佳意作名不同,是实打实的赐福。 父亲心下登时安了不少,连连道谢。 木门之内,青涿冷淡地笑了笑。 原来余盈水和余益土的名字是这么来的。水来土掩……竟然和他想的分毫不差。 门外沉静了一小会儿,父亲又再次开口。 「那敢问,等送走方茵,余家的运势是否就回来了?」 看样子,他仍惦念着自己那千疮百孔、没有善终的事业,并将它的落败归咎于「运势」,从未想过问题出在自己对机构的管理上。 「自然不会。」荣婆一口否决,「你余家的运势本就借方茵而来,否则她怎会专程投进玉霞肚中问你讨回?待她魂飞魄散,因果全消,你老余家该如何还是如何。」 「这……」父亲顿了顿,咬咬牙,「如今您那儿还有『货』吗?」 这话一出,连见多识广的荣婆愣住了,常年耷着的上眼皮全部掀开,不知是赞赏还是嫌恶地看了男人一眼。 他们口中的「货」不用猜都知道,就是类似于方茵这样的婴灵。这荣婆确实从别国某位僧人那学了一手做古曼童的本事,只是她学来的都是些极阴之法,做出来的古曼童都有反噬的风险。 她尝尝游歷于灾祸频发之地,专门去捡那种无人认领、或是还未来得及认领的婴尸,回去用秘法制成一个个古曼童,再抛售给「有缘人」。 不知行情的人或许想像不到这生意的市场之大,太多不想努力、或是努力也毫无效果的人都想借一把运势扶摇直上。 ……别说身家性命相关的事,就是游戏抽卡,大家也都对着欧皇羡慕嫉妒恨,不是吗? 这就是好运的魅力所在,它会让你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主角」,受到老天爷的额外垂爱。 只是近段时间政.府对这类阴损买卖打击得愈发频繁,让荣婆的生意也变得不那么好做了起来。 她并不意外世人对运势的渴求,只是余民光这刚吃了一堑、还没从跌倒的坑里爬起就想再借风而飞的勇气让她有点吃惊。 她笑笑,「货是有的,按品质高低排价,价格从三十万到六十万不等。」 「三十万?!!」男人惊愕,不敢置信道,「十年前买方茵时才三万!」 荣婆冷笑:「你也说了是十年前……余老闆,想一想那三万的投资后来给你带来多少利润?」 「从一个几百块转让的小书店发展成总值上千万的公司……余老闆,你觉得,它值不值得?」 父亲挣扎了一会儿,妥协道:「那您和我说道说道,有哪些货?」 有客户上门,荣婆的态度好上几分,徐徐介绍起来,「我手里一共五只货,三男两女……」 后面的话跟余盈水关系不大,青涿听了一小段就撤离了。 这一段对话中的信息量不可谓不大,足以叫青涿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串联起来。 简而言之,就是十年前余民光从荣婆手上花三万买了古曼童,然后古曼童投生为余盈水讨债,把余民光的运势讨回,如今余民光就想借荣婆之手除掉余盈水。 嗯,顺带再买一只古曼童。 倘若余盈水的心愿是报仇、报復这个将她视作工具的杀人犯父亲,那青涿还能找找门路。但她的心愿是吃一口爸爸买的蛋糕,这就有点棘手了。 很显然,她并不想让父亲死亡,那就得想一想怎么能打消掉他的杀意。 他想杀余盈水主要原因还是信了荣婆的话,认为余盈水是方茵投生来要债的。只有颠覆这一认知,他才有可能和自己的女儿和平共处。 这倒也不是做不到,青涿只要使用一下能力就能为他造梦,但如此轻而易举地把底牌打出去可不是青涿的作风。 再想一想,或许还有其他路子。 青涿将视线在病房内扫了一圈,眨眨眼后朝一个方向走去。 门外两人的交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随时有可能开门进来,他得先抓紧着最有可能成为线索的地方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扇门,它开在厕所门旁边,朱红色的油漆乍一看与其他门没有什么区别,却不知是因为光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给人一种更加暗沉的感受。 那漆刷得并不油亮,反而有一种稠水般的质地,深红胜血。 第347页 青涿用指尖摸了一把,确认涂着的真不是鲜血,随后才拧上了门把。 打不开,意料之中。 无声嘆了口气,青涿面无表情地把耳朵贴上门页,准备听听里头的动静。 都说隔墙有耳隔墙有耳,现如今他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了那隔壁的耳朵,总不得不干些偷听的勾当。 刚把耳朵贴上去,青涿立时就把脑中乌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九霄去,一边听一边微微抬起眉,露出沉思的神情。 屋内并不安静,或者说,一直有声音。那声音好似擂鼓,却又比擂鼓沉闷许多,敲响起来的声音十分有节奏,每一下之间的停顿都相差无几。 这是……? 青涿闭上眼,静静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几秒后勐地睁开。 这难道是……?!! 如果真是他想像中的那个东西,那他似乎已经有了破局思路了! 第187章 试衣间-童装(9) 房间内,女孩推着门板直起身,迈着短腿往母亲躺着的病床跑去。 胸前的红领巾在活泼跳跃,一如她灵活的身姿。 青涿脚步停在病床前,双手扒着床沿,试探地轻声喊了两句,随后又把音量放大些。母亲双眼舒和地闭着,连眼睫毛都没抖,看样子是陷入了沉睡。 安下心来,青涿把母亲身上的薄被掀开,踮起脚轻轻拿脑袋挨着她的肚皮。 耳朵贴着暖和的□□,听到里边一阵潺潺水音。 一小会儿后,青涿又起身,奔回那扇不详的赤红木门前,附耳听了会儿,随后又回到病床前靠上那西瓜般的大肚子。 匆匆忙忙来回两趟,他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那房间里的擂鼓声果真是心跳!! 咚,咚,咚。沉闷而有力,力度与节奏都自带着人体独有的奇妙韵味,和母亲肚子外听到的脉搏完全保持一致。 泼过血一样浓稠的门漆、独属于母亲的心跳,这房间极像是从她体内另开闢的一块空间。而这个空间的名称是—— 子宫。 至此,青涿已然可以完全确定,这位还未出生的余益土绝对有古怪。正常降生的新生儿都是最纯净天真的造物,怎么可能搞出这么一间邪气沖天的屋子? 而老余家一家三口中,独独只与一个妖邪鬼魅有接触。那就是方茵。 既如此,是不是可以理解为…… 此刻蜷缩在洛玉霞肚子里的胎儿,才是真真正正的方茵??! 事实上,「余盈水是方茵」这个概念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余家父母对此的认知完全受荣婆摆布,她要想撒谎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当然,也不排除她没有撒谎、只是学艺不精的可能。 至于余盈水从镜子里看到的怪相,也可以解释成是真正的邪祟为了迷惑他人捏造出来的幻象。 那种幻觉长久以往地看下来,就连余盈水也会对「自己是个怪物」这个想法深信不疑。 这下,所谓的高人、余家唯二的两个大人、「邪祟自己」都藏着一个彼此心告不宣、实际上是被人刻意诱导而产生的秘密。 有了余盈水做吸引仇恨,方茵再要借母亲的肚子出世,就方便得多了。 青涿把母亲身上盖着的薄被重新掖好,目色沉静。 说实话,他现在真有了一个能完美通关思路。但这方法走的路子也太野了,还不知道可不可行。 但还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哥伦布并不知道大洋彼岸会有一块美洲大陆,但他不也架着船队一往无前吗? 这方子要生效,第一步就得想办法把这扇门打开,让他仔细看看里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房间既然是以母亲的子宫为温床,那维持它的力量有可能同时来自两方——洛玉霞和她肚子里的余益土。 如果能削弱其中一方的能量,或许就能把这座严丝合缝、坚不可摧的堡垒撬开一道口子。 思绪百转千回,纷纷杂杂的想法从青涿脑袋里极速一一掠过。找清当下局势的关窍也仅仅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此刻,病房外的父亲与荣婆仍在进行着关于下一只古曼童的商榷。 重新趴回门板上细细一听,确认了这两个商人短时间内不会结束谈话,青涿把身体轻轻靠在墙壁上,后脑磕着墙体,压住柔软细腻的黑色髮丝,借着这个动作能更好地放空大脑,把潜伏在潜意识里的那些细节通通逮住。 倏尔,他眼神一凌,整个人从墙边跳起,身形快得仅留下一道残影。 冥冥中总觉得自己好似遗漏了什么事,又把整个事件从头到尾过一遍的青涿忽然醍醐灌顶。 是啊!对付余益土压根不需要他自己想办法,那不是门外还有一个半吊子高人荣婆吗!! 她早就把对付阴邪之物的方法用了个遍,只不过因为炮台瞄错了人,对着属于人类的余盈水疯狂放大,才半点响声都没听见。 按父亲的说法,这一天他带余盈水去吃吃喝喝的时候有给她灌「符水」,可青涿从未感受到这具躯体有任何虚弱的不适感……那是因为余盈水根本不会被这符水「驱邪」啊!!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所以,只要把符水拿来餵母亲喝下…… 青涿脚步一剎。 被暗色吞没的卫生间一览无余,他从余家来时的那道门早就消失、化为一堵白墙了。 第348页 这是一个单向门,现在已经没法回余家屋子里拿符水了!! 卫生间门口,一道矮小的身影悍然转身,当机立断。 没关系,除了符水以外,荣婆还做了其他布置。 食阴阵听其名就是一种以阴气为食的阵法,青涿又不是什么道家的传承子弟,当然对此一窍不通。但那老妇口中的五行相生相剋的道理,大部分人都有这个概念,且能说上一二。 余益土若真是方茵,那么它自水而生、以水化鬼,它才是会被土性克制的倒霉蛋! 那……土从哪里来?? 废话!! 青涿窜到病床床底,伸手在黑暗中一阵乱摸,果真摸着了一个入手冰凉之物。 拨出来一看,漂亮古朴的青花瓷器上种着一株堪称肥美的多肉,黑褐色的土壤在它的身躯下微微溢出土香。 正是余盈水出于喜爱而偷偷藏匿起来的多肉。 土克水,木克土。 荣婆一心想将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培育成克制余盈水的天克之人,当然不会允许这一株还掺了木属性的植物来克制它。 还好余盈水把它留了下来! 现在就是考虑怎么把这土让母亲吞下的问题了。 硬塞肯定不行,但若是混水灌入,又有方茵借水涨势的风险。 青涿眼睛微眯,厚厚睫毛下的眸光倒映出尖端泛红的植株。他左手抱着它,右手拿过床头的碗进了厕所。 干瘦的手腕轻轻一转,盛了满碗的饮用水打着旋儿流进下水道。 用水作为中介肯定不行,但若是多肉汁就没问题了。作为植物,它性属木,木虽不克水,却也不生水,简直是作为媒介的不二直选。 多肉是一种多汁植物,细胞壁中贮藏了大量的水分。青涿随手拿过卫生间里的一支牙刷,用牙刷柄对着它的叶片用力压下,很容易便能出汁。 不出片刻,他的身影从暗漆漆的卫生间里走出,手上端着一碗颜色不祥的液体。 多肉再怎么多汁,小巧的体积也放在那边,青涿只榨出了浅浅的、能覆盖一层碗底的汁。 他走到床边,将手指张开,捏住母亲脸颊两侧的肉,让她的嘴微微嘟起,开了个口子。 或许是被荣婆下了类似于安睡咒之类的东西,在如此动静下母亲依旧没醒,甚至睡得双颊泛起了健康的红晕。 把碗抵在她唇边,青涿缓慢地向下倾斜,望着颜色奇诡的汁液缓缓流进妇人苍白的唇齿间,低声轻哄。 「把它喝下去吧。喝下去,一切就好起来了。」 女孩清脆的嗓音压低后极轻极柔,恍若从大雪中悠悠扬扬飘荡的一支鹅羽。 人陷入安眠时,他们的大脑并没有停止运转,并且还能接收一部分来自外界的信息,并有可能将这些信息转化为梦境。比如有人在睡梦中闻到美食的香味,那么他就可能会马上做一场关于饕餮盛宴的美梦。 洛玉霞眼皮轻抖,不知是否因青涿的话而进入了梦乡。她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话,而那些积留在她嘴里的液体便趁着这个机会没入口腔中,顺着食管流入胃囊。 看着无意识做出吞咽动作的母亲,床边的青涿继续倾倒碗中的液体,双眼弯弯地笑起来。 很好,很好,就是这样。 然而,就在此刻。 一声开锁声遽然响起,通往外界的那扇门,毫无预兆的打开了! 正说着话的苍老声音戛然而止,沉寂一秒后爆发出破音的怒喝:「你在干什么?!!」 青涿心脏勐地一跳,一口气把剩下的最后一点汁液全部倒入母亲嘴里,随后脑中灵光一闪,嘴角一勾,噙着一抹淡笑转过身朝来者看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两人的神貌,一张卷着猎猎疾风的黄符唿啦啦直直往他面门扑来,「啪」地一声贴上他的额头。 嘶—— 在门边二人的怒目而视中,一只枯瘦的手轻飘飘抬起,极其不尊重地伸出两只手指夹住了那符纸,轻而易举地从额头上揭下。 宽大的黄符几乎遮住了女孩大半张脸,取走后才露出她的容貌。 只见她淡色的眉毛微微扬起,黑白分明得令人生畏的瞳孔映出森森死气,单薄的嘴唇向上勾起,却皮笑肉不笑,冷冽而嘲讽地开口: 「就这??老妖婆,你这修了大半辈子的道行真是低得让我发笑。」 说着,她指间一转,挑衅中带着某种游刃有余的优雅,把那张驱邪符贴到母亲的肚皮上。 这…这……! 门边的父亲被这一举动激怒,大喝:「余盈水,你这没心没肺的孽物,要对你妈做什么?!!」 常年在家说一不二的主人地位让他面对余盈水有一种天然的压制感,他想走上前去,却被荣婆一手拦住。 「别冲动。」荣婆勾着背,她年岁虽老,眼眸中却锐如雄鹰,直勾勾地看着女孩,「你没看出来吗,她不是什么余盈水。」 「她是方茵!」说这话时,荣婆又以与其年岁极不相符的灵敏度捏来一只黄符,食指与中指双指併拢,驱动它以云破天惊之势往青涿飞去。 这一回,有了准备的青涿哪还能让它贴到自己脑袋上。 毕竟,那「啪」地打一下也是有点痛的。 看准时机将手一挥,单薄的黄符就被他一手攥住,捏在掌心动弹不得。 青涿转头又把新来的符纸贴到洛玉霞的肚皮上,闲适得如同做游戏一般。他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撇去眼角睏倦的泪花,换了个二郎腿的姿势。 第349页 「有没有点新花样??嗯?不会是阿婆您黔驴技穷了吧?」 第188章 试衣间-童装(10)(三合一) 余盈水很符合传统意义上乖乖女的形象。 成绩优异,与人为善,体谅父母。年纪虽小,却懂得许多事,很少会让余民光和洛玉霞为难。 她穿着最朴素的衣服,梳着最平常的髮型,开心时便无忧无虑地笑,难过时也会偷偷掉眼泪,率真中又带着一丝小姑娘不愿服输的倔强。 但,不管喜怒哀乐,她绝对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戏嚯、冷淡,用看蝼蚁的目光睨视而来,仿佛眼前的两个人都愚蠢而不自知。 就好像……她幼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 「方茵……是方茵!」父亲伸出去的腿急速缩回,眼瞳缩小一圈,衬得眼白愈大,形如死鱼。 鬼童餵他吃下那枚倾家荡产、负债纍纍的苦果,叫他一下子丧失了属于「父亲」的威严,缩到七旬老太身后。 青涿笑吟吟地看着对面如临大敌的俩人,一只手悠闲地搭在母亲肚皮上,手指来回点动。 要不怎么说荣婆是个半吊子呢?连眼前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还顺带帮自己把武力值超高的余民光拦了下来。 最最关键的是,她扔过来的驱邪符正好可以拿来对付余益土啊!! 不给这老太颁发「神助攻」奖盃都白费了她一番心血! 哈哈哈哈!来,来,来,还有更多更多的符咒,都朝我砸过来吧…… 浅粉色的唇角愈发上扬,青涿又接住隔空飞来的一纸符咒,转手贴到母亲肚子上。 一,二,三… 啊,有三张了。 他满目期待地继续看向荣婆,却见对方面色死沉,从黑衣中不知哪儿变出一截小臂长的桃木剑,横在身前做防御姿态。 看这捉襟见肘的窘态,没存货了吗? 青涿遗憾地跳下床,却听到身后勐然传来一身干呕。 「老婆!!」 在父亲的惊唿声中,他倏地转头,就见母亲已经睁眼,捂着脖子做干呕状。 唿哧唿哧的喘息声不绝于耳,母亲满头的汗水反光发亮,却没空去擦。她捂着肚子,紧闭双目,喉头髮出剧痛的呻吟。 「呃……啊啊!!」 「吱嘎——」 同步响起的,还有一道蕴含阴寒之意的木门声。 青涿再度扭头,眯着眼打量那扇敞开半人宽缝隙的朱门。 又是利用五行克制、又是狂贴三张符咒,他亲爱的益土弟弟终于露出了破绽了啊。 本身就是为了进入那个房间才做出一系列行动,青涿并未犹豫,跳下床沖那个方向奔去。 谁知,中途杀出个程咬金。 淡黄色的桃木剑朝他刺来,剑身上的细密的木纹清晰可见。 明明是半脚踏入棺材板的年纪,荣婆的身形却灵敏地不像话,仿佛游走于空气中的一条黑蛇,张开獠牙死死纠缠住对手。 青涿避了几招,却因始终防守的姿态而被荣婆纠缠得脱不开身,望着几米外的门而不得入。 他咬咬牙,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对着那桃木剑迎了上去。 反正桃木剑的剑刃并不锋利,最多也就—— ……!! 胸口被刺来的木剑不偏不倚砸中,胸骨传来一阵令人目眩的钝痛,让青涿眼前一黑,抽了口冷气。 荣婆一击得中,还未来得及挤出阴笑便倏然煞白了脸色。 这鬼童境界竟然如此深不可测,被由她师父开过光的蟠桃木击中居然一丝形神也未溃散!! 天要亡我!我今日怕是难逃一死! 肝胆俱颤之间,她迎头一愣,就见手底下的女孩毫不恋战,滑手如泥鳅般地窜走了。 手中的桃木剑差点没拿稳,荣婆看了眼女孩离去的方向,心中大骇如狂风惊涛。 那白花花粉饰的墙壁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扇血门,门后是一片乌黑,仿佛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 这是哪来的?!她竟丝毫未觉! 「呃啊……」身后,洛玉霞仍高高低低地痛吟,全身上下几乎成了汗人。余民光也终于逮着机会扑到她身边,六神无主地大喊荣婆的名字。 本该天衣无缝的计划此刻完全乱成一锅粥,荣婆左右各看了几眼,下定了决心,转头沖余民光嘶吼:「别搁那傻杵,去叫医生准备接生!」 沙哑老化的嗓音尖锐难听,有意放大时更是形同鬼音,但它却成为一剂定心针,给慌不择路的余民光指名了方向。 他连连点头,抬头要去寻找荣婆,却见屋中早没了她的身影,只留下一道暗哑的愤愤之声。 「老身今日只得与那妖孽死战一回了。」 ………… 房间保持着原有的方形结构,四角黑暗,中间一盏血红色聚光灯,堪堪点亮了一些范围。 青涿方才推门时手上忽感温热,此刻抬手一闻,浓厚的铁锈味传到嗅觉中。似乎是那漆门的血液顷刻间融化,染了他一手。 房间正中心,红色灯火之下,一个半岁大的婴儿坐在地上,两只手在空气中挥动,发出不明其意的咿呀声。 「啊唔……噫噫。」 脚下一片血肉的柔和感,地面长出许多丝状物,如柚子肚内的橘络,只不过全映上了血淋淋的颜色。 「咯咯咯……」婴儿忽然笑了起来,阴诡的童音与背景里母亲的心跳形成某种节奏上的唿应,让人心头一紧。 第350页 它侧对着门,天真烂漫地把一只手指送到嘴里磨牙,仿佛还没有看到擅闯者。 青涿屏住唿吸,默默从系统背包中掏出一只道具蛰伏着。 手头积分不紧巴后,他去交易行里买了些道具。可惜犹豫系统的限制,那里面的攻击型道具少得可怜,且个个都抬出惊人的高价。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了些削弱鬼怪的功能型道具。 忽而,视网膜内的那只婴儿骤然消失! 「咯咯咯…咯咯咯」 有如银铃的笑声仍在耳边迴荡,一会儿出现在身前,一会儿又移到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 与此同时,一串爬行的皮肉拍打声毫无章法地在屋内四处响起!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四处爬行,就连天花板也没有落下,让人联想到粘性十足的蜘蛛。 青涿缓缓后撤,把背嵴贴上了墙壁,丝毫不敢大意。 可就在这时,这间房间又迎来了一位闯入者! 荣婆一手握住桃木剑,一手举在胸前掐诀,鹰隼般的老眼早就没了大局在握的气定神闲,换上一片惊疑之色。 她佝偻着背,只觉得鬼气森然,宛如一只高山压在她身上,叫她毛骨悚然。 修道者与鬼邪之物本就水火不容,这样浓重鬼气的压制下,她这把老骨头险些撑不住。 青涿勐地将视线一瞥,瞳孔紧缩,「它在你背上!!」 一只浑身青紫的婴尸骑在荣婆的脖子上,硕大的脑袋使劲往前抻,贴在老人的头旁,没有瞳孔的眼白睁得足有硬币大,而右眼眼角处还点着颗芝麻大的痣。 它咯咯笑着,短短的胳膊往前摸,手指正要往老人的眼睛里抠。 什么来自鬼气的压力…完全不对!明明就是真的有只鬼压在她身上了! 荣婆反应不慢,手腕一转将桃木剑的剑尖反了个向,往肩头刺去。 「呜哇啊啊啊啊啊!!」 鬼婴还没来得及缩手,身上冒出一簇烧焦般的黑烟,发出嚎啕哭声。 爬行声又在空气中响起。 荣婆顿感身上一轻,这才来得及看向刚刚那道女童音传来的方向。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又呆了。 方茵?!! 不,不对,方茵对自己恨不得饮血啖肉,不可能出声提醒……那就是、就是,余盈水?!! 霎那间,一簇灵光噼到荣婆头顶,她老朽的声音微微颤抖:「到底怎么回事?」 青涿:「……」 这老傢伙该吃点脑白金了。 「余益土才是方茵。」他说。 话还未落,一阵入骨的冰寒从他小腿上升起,一个阴软之物攀了上来。 青涿:「愣什么,快来除鬼啊!!」 他抬腿一甩,可那鬼婴四肢并用地紧紧贴住,甩也甩不开。它把嘴一咧,露出一口冷森森、密麻麻的尖牙,张口就要朝鲜美的人肉咬去。 那三张符到底是贴在了母亲身上,而非鬼婴本体,致使威力大减。青涿掏出交易行买来的禁锢套索圈在鬼婴脖子上,拉着它的头使劲往远离自己的方向拽。 禁锢套索生效,鬼婴短时间内咬不到人,急得呜哇大叫起来。 这时荣婆也终于赶到,用那桃木剑用力一挥,硬生生剜下那婴尸一块肉。 纠缠不休的鬼婴立时松开手,又在屋内攀爬起来,发出悽厉的喊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虽然身处险境,但荣婆却诡异地松下一口气。 余盈水不是方茵,她是活生生的人,所以那些符水阵法压根没起到作用,并不代表她的道术浅陋不堪!! 对毕生所学重新拾起自信的荣婆即刻提起桃木剑朝空中刺出几个点位,另一只手飞快掐诀。 青涿手上的禁锢绳索此刻已在末端松开了几条线,他朝物品栏瞄了一眼,心中微沉。 就在刚刚交锋的不到三秒时间内,绳索的耐久度已经下降到74%,恐怕没用几次就会完全报废。 而这,还是一个价值三万积分的c级道具。 他攥紧了手中的绳索,自觉与荣婆背靠着背,形成圆形防卫圈。 全身心警惕之时,脚下却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踩感。 青涿低头往下一看,发现是鬼婴刚刚掉下来的那块肉。 空气中黑丝游荡,鬼哭狼嚎,荣婆在前方抵御,暂时没什么危机。于是,他得空弯腰把那块肉拾起。 柔软的肉块刚一入手,青涿心中便涌现出一股不祥预感。 手掌与之接触的地方全部沾满了大大小小的沙粒,带来粗粝的摩擦感。光是表皮上也就罢了,就连被割下的那一面也填满了细腻的泥沙。 ……可是,这房间由子宫化形,地上只有血肉组织,根本没有土啊?? …… 空气中充斥着股奇怪的气味。 炙肉混杂着股木头烧焦的气息,烟燻呛鼻,不知情者恐怕还会以为自己来到了烤肉店。 鬼婴爬回了房间中央那盏血灯之下,通体赤色的皮肤上多出了几处焦黑的印记,印记旁还有程度深浅不一的腐蚀。 立在暗处的荣婆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本就一身垂垂老矣的枯骨,一番斗法后脸色更显灰败,手中的桃木短剑直接短了一半。 ——另一半早在争斗过程中烧成黢黑木炭,嘎嘣一下掉地了。 「不行,如此消耗下我等定输。」荣婆面色阴沉。 第351页 寻常道士做法驱鬼都得建法台、备狗血、买硃砂,她这个以阴损之法养鬼的歪门邪道更依赖于这些外物,只要没了手中的桃木剑,她怕是片刻就会被鬼婴撕成碎片。 心中萌生退意,荣婆悄无声息地缓缓把脚步后撤,想借着鬼婴喘息恢復的时机熘之大吉。 杀不杀方茵、能不能保住这桩生意已经是次要的了,最主要的当然还是要保住自己的命啊!! 手中捏着块死肉的青涿瞥她一眼,「别想了,回不去的。」 正如他所言,本该有扇门的位置已经变成严丝合缝的肉墙,摸上去尚且带着人体的体温。 这又是一扇单向门。 荣婆讪讪缩回了手。因担心鬼婴袭击的缘故,她始终不敢转过身去,只能尽力转动着眼珠,寻找脱身之法,且丝毫不敢大意地一直用余光盯着方茵。 「荣婆,把当初你捡到方茵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一遍。」青涿的声音。 被点到的人此刻正盯着这封闭空间唯一一扇窗发愣。 没错,这个以子宫为蓝本的空间里开了扇窗,窗外是普通的大楼街景,这证明了他们此刻其实还是在医院里没错。 然而洛玉霞的病房在六层,从窗口跳楼可就不是逃生,而是寻死了。 荣婆并没有注意到女孩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性格和称唿,无暇自顾的她下意识就挖出了十二年前的记忆,哆哆嗦嗦述之于口。 她说:「十二年前,方乌县银水乡发了洪灾,我去那里…想找些婴尸。」 一九八九年七月,特大暴雨连下了五天五夜,纵穿方乌县而过的母亲河银江水位激涨,江边堤坝被冲垮,洪灾汹涌而来,淹没了周围一片地势较为低矮的乡里,其中最靠近江边的银水乡受灾最严重,死伤无数。 彼时的救援工作没什么重型机械支持,大多依赖人力。除了政.府派遣的救援团队外,还有一群民间自发组织的志愿救援队奔赴现场,里面就混入了荣婆。 她以后勤的身份混入其中,就是为了趁着灾乱人杂之时,悄悄捎几副婴尸回去炼制成古曼童。 当时数不清的人被洪水捲走,房屋倾塌,田野漫洪,有那么几个孩童、婴儿失踪不见简直再正常不过。 刚来几天,荣婆果然借着机会寻到了两副尸体,一一卦算了一番,都是能给人涨运的好苗子。本打算就此收手,没曾想在离开前一天又让她找着了一具婴尸。 那婴儿被洪水冲到了地势稍高的小坡上,倚靠在一颗烂根的槐树下,相比于其他被水泡得稀烂、肿胀的尸体而言漂亮了不少。 也许是被泥水沖刷过,水渍干透后婴儿的皮肤上仍残留了一块一块的土痕,像个小泥人一般。荣婆自然不会放过送到嘴里的肉,当场又开始进行一番卦测推算,惊觉它的运势比之前面两具更强得多,便顺势将它也收下,还按照地名的谐音取名为「方茵」。 后面的事青涿也知道了,就是荣婆以三万的高价把方茵卖出,书店面临转让的余民光四处借钱将其买下。三年后,余盈水刚出生时,正值春风得意的余民光见到女儿那非比寻常的一双眼,以及和古曼童一模一样的泪痣,心里生出疑窦,又把荣婆请了来。 荣婆又是做法,又是卜卦,最后得出了这女娃是方茵投生的结果。当时她与余家人还希冀着方茵能再加把劲、给余民光的生意推往更高的位置,便取了「余盈水」这个名字。正好,这也是她家乡「银水乡」的谐音。 恍恍惚惚地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那年偷偷跟着去银水乡的经歷仿佛又浮现在荣婆眼前。 十二年前,她五十多岁,还是一把能上山下海的硬朗骨头,不像如今,只能在犄角旮旯的阴暗处翻找弃婴。 可若当时没那么能走能跑,或许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劫难。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因果啊…… 在这个七旬老妪暗嘆之时,青涿又打断她。 「你说,你发现方茵时,它浑身上下都结着土块?」他问。 「是啊。」荣婆确认。 洪水湍急,夹杂了不少泥沙,会在人身上留下些泥土不算什么奇事。 然而,青涿心里头那股不安感却在此刻拔高到顶端,「你有没有想过……」 他的话被蓦地打断,只因荣婆喉中勐然溢出一道惊唿。 「它,它怎会……」她举着那把断了一半、边缘焦黑的桃木剑,颤巍巍指向房间中默默舔舐伤处的鬼婴。 两分钟前,鬼婴身上还遍布着被道气与桃木剑灼伤的伤口。而如今,那些黑如焦炭的肉坑却正在飞快癒合,就连先前被剜了一块肉的大腿也长出了新的尸块。 敌方正在狂嗑红药恢復状态,我方却已经打得火药亏空,荣婆一双老目彻底灰暗下去,再没了当初自持道法手段的傲气。 「一朝行差踏错啊……」她喃喃。 青涿也发觉了鬼婴的异常,微微眯了眯眼,把自己的话补全。 「你有没有想过,方茵不是被洪水溺死的?」 荣婆勐地转头,「……你什么意思?」 古曼童从她手底下炼成,受她控制驱使。而余盈水又一直被认为是古曼童的投生,因此她从未把对方放入眼中。 但正是这个从来没正眼好好观察过的女孩,居然一语点破了她的疏漏。 青涿捧起手中柔软冰凉得叫人作呕的尸块,漠然道: 第352页 「因为洪水就以为它是溺死的,那万一不是呢?身上的土,会不会是尸体埋进土里沾上的?」 「……我需要你配合我控制住它。」 后面那句话,显然是对荣婆的通知。 「快点,时间来不及了!」 青涿见这老妪尚在发呆,干脆推了她一把,自己也将手上的禁锢绳索抛飞出去。 红灯下,鬼婴正摊开伤痕未消的手掌,低头舔舐着。听闻到厉风尖啸而来,抬起头咯咯一笑,身形顿时消失。 噼啪噼啪,清脆的皮肉拍地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鬼婴咯咯笑着,爬行的速度快成一道残影,竟然是又恢復成了一开始的巅峰状态。 青涿飞快恢復了与荣婆背靠背的姿势,也不藏着掖着,干脆把自己的猜想抛了出来。 「我猜,方茵其实是活活埋死的。」 他声音稚嫩,但语气却极为冷静,反倒让心神不宁的荣婆定了定心。不过,她又很快因为话里的内容而心下大骇。 不……不会吧,世上死法千千万万,那些破落户死后没钱打棺材,都是直接葬入土中,沾一身泥很正常。 总不能说他们都是活埋死的啊! 思绪紊乱之间,只听身后的童音一声坚定的厉喝,「往前刺!!」 心中惴惴、仍藏了许多事的荣婆下意识便听从那声音的命令,举着断剑往前一刺。 同时,一根土黄色的绳索凌空飞来,甫一沾上那被刺的鬼婴便飞快缠上两圈,将它的身形定在原处! 就在刚才,趁着荣婆走神之际,那鬼婴恨意沖天地朝她冲过来,而始终凝神听着脚步声的青涿分辨出来,立马下令。 刚卷上鬼婴,手中的绳索便在瞬间又炸开许多碎毛。青涿没有时间耽搁,两步冲到诡异定于空中的鬼婴前,左右手各伸出一根手指,一手插入它的耳道,一手插入鼻穴。 他下了十足的狠力,手指却差点没挤进去。 因为里面全塞满了湿润而细腻的泥土。 「它唿吸道里全是土,就是被活埋而亡。」验证完想要的结果,青涿立马语速奇快地把它同步出来,「那场洪水只是刚好把土层沖开,把它的尸体冲上来了而已!」 与此同时,他火速撤回荣婆身后,想要收回手中的道具绳索,却见它已四分五裂,碎作一把齑粉落在空气中。 禁锢道具耐久度耗光的一瞬间,鬼婴又龇着尖牙朝荣婆扑去。 青涿的语气降到零度以下,冰冷如极北地区的寒冬,「你还瞒着什么事?再不说,就可以把它带入阴曹地府了。」 在他说出「方茵被活埋」这个猜测时,荣婆浑身都勐烈颤抖了一下,细细去听还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碰撞声。 她,绝对,还藏着话没敢说。 鬼婴本名就不叫方茵,好好的尸身又被炼成骨灰、尸油熔铸到石头里做成塑像,早就被荣婆一手豢养成了阴气沖天、怨气极深的厉鬼。 最恨之入骨的,当然还是荣婆这个始作俑者。 来回不到两下,荣婆手中仅剩的那半截木剑也被烧作焦炭,一碰便簌簌落地。 没有了最后一层武器作屏障,她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甚至因为年龄之大,还不如普通人灵活。 「救命!救救我!!」她头一回在鬼怪面前如此狼狈,嘶哑着唿救,「余盈水,救救我!!」 鬼婴将她一把扑倒在地,把头埋在她的大腿上,下嘴一咬便撕扯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肉。 毕竟是生肉,肉质有些发脆,咀嚼起来咯吱作响,让听的人遍体生寒。 生死关头,荣婆也是煳涂了,竟然向余盈水求助。青涿冷淡地站在一旁,他知道鬼婴对付完荣婆后下一个就是自己,却也仍有闲心静静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场稍微血腥了些的演出。 大腿的肉被啃得所剩无几,留下一条森森白骨。荣婆却在要痛晕过去之际忽然一个激灵,勐地抓住最后一支稻草,近乎失声地大喊: 「食、食阴阵!坤艮属土……位中央!想办法破阵!!」 ……破阵? 青涿在偷听荣婆与父亲对话时,曾听过食阴阵这个名字。 听其名,是拿来对付余盈水的一种阵法。按照先有的线索进行推断,这阵法布在两头,一端是医院,另一端是余盈水的家。 因为医院算作公共场合,荣婆不可能把阵法摆在明面上,就干脆利用家具布局,做了一个常人难以发觉的法阵。同时,把对应的东西在余家也布置一份,以形成余家、医院一条点对点的通路。 至于这条通路具体能起到什么作用,青涿无从得知,单看荣婆如今的反应,大致可以推算出来。 它在对余盈水进行削弱的同时,还会对余益土进行增强。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五行克制的能力,也为了余益土在出生后能真正担起「余盈水天敌」这一角色,荣婆按坤艮属土的属性来加强阵法,以达到最快速度驱逐方茵的目的。 ——当然,这些都是荣婆预先写好的剧本,真正的故事发展走向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大纲,变得不可掌控起来。 首先就是错误的索敌,对着余盈水千防万防、符水符咒阵法三管齐下,把真正该防范的余益土好生供养了十个月。 然而,倘若只是这样让余益土自己慢慢发育,谁输谁赢尚未可知。荣婆犯的第二个错误才是致命的:她不知道方茵真正的死因。 第353页 鬼自水而生,则遇水可愈强;自土而生,则遇土可愈强。 荣婆一心想着以土克水,便源源不断地把土双手捧着奉到方茵面前,以至于对方实力大涨,连被道气割伤的伤口都能在短时间内自愈。 最的是,他们这群大聪明还给人起了个寓意极佳的名字。 余益土。 呵呵。 可以说,方茵能有如今的力量,荣婆得占90%的功劳。 青涿前方不远处,鬼婴仍在大快朵颐。 比菜刀更锋利的尖牙在血色瀰漫中泛着寒光,仅需咀嚼几下就能轻松把肉嚼烂,因此鬼婴啃食的速度极快,眼看着要把第二条腿也啃得剩下一半了。 「阵法有问题,那符咒呢?」青涿趁着人尚留有一口气在,追问道。 一滩血泊中,荣婆双眼混浊无神,嘴微微张着,从喉头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她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血液从断腿中涌出,头极其轻微地左右晃动两下,似乎在摇头。 空气中的血腥味足以让人鼻腔麻痹,甚至再也感受不到异味。周围的环境也带着股湿润、温暖的气息,仿佛空中凝结出了密密麻麻的血雾,从人的毛孔自由进出。 青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垂下眼睑后陷入沉默。 他朝那扇仍能证明此处是医院的窗户走过去,双手一撑便跳上了窗台,背对着窗外而坐。 荣婆失血过多,已在某个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离世了。鬼婴如绞肉机一般啃完她大半个身子,轮到那颗皱纹遍布的苍老脑袋时却骤然没了胃口,咿咿呀呀地推开。 它坐在地上,一边吮吸着自己手指甲缝内的碎肉,一边直勾勾地、垂涎地看向窗台上摇摇欲坠的姐姐。 没吃饱?? 青涿俯视着它,挑了挑眉。 吃这么多也没见那肚子稍微鼓起来一点,真是只贪吃的恶鬼啊。 安心吧,弟弟,下一轮你的「姐姐」会亲、自拿好东西来餵饱你。 嘴角抿出一道上挑的弧度,青涿将身体朝后一仰,腾空的失重感与悽厉风声便即刻将他包围。 他脑后的皮筋不知道被什么勾了一把,整根断开,乌黑的齐肩发散落下来,又被风吹得向上抖动。同样往上卷的还有过宽的校服外套、两只细瘦如枝的胳膊。 像一只翩跹坠落的黑蛾。 ………… 死而復生的感觉,就像是从一场有惊无险的梦境中醒来。 第三场轮迴如期而至,青涿又一次站在狭窄无光的玄关口,于午夜时分回到了拥挤破落的余家。 许多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做起来便能行云流水,他效仿上次那样从卫生间里顺来了多肉盆栽,弯下腰捂着肚子露出疼痛难忍的模样。 不出所料,父亲没有表示出任何怀疑的意思,还嘱咐他多多喝水。 青涿乖顺地应下,抬起头,仰视着相对来讲高大许多的余民光,第一次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爸爸,能多给我留些水吗?」 因为入口的水掺了符灰而生出异味,余盈水一直不怎么喜欢喝水,这让余民光时常会陷入某些不必要的担忧——他比任何人都在意余盈水的生死,他太希望用这个讨债鬼的生命换回自己该有的无上荣光。 因此,当他低头对视上那双黑白分明、透露着孺慕之情的眼睛时,他几乎都不需要做出选择。 把嘴里还未来得及点燃的香菸捏到耳朵上夹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宛若高山一般沉稳可靠。 「我去找邻居借点水。」 青涿坐在双人床边等了会儿,不出两分钟便等来了借水归来的父亲。 他端着两口瓷碗,碗内清水在灯光下荡漾生波。 「谢谢。」青涿抿唇而笑。 余盈水的五官稍显平凡,但恰是这种平凡,落在了九岁的女孩儿身上,更显得格外可爱。只要稍微做点表情,那份镌刻在灵魂里的生动便会打破容貌上的一潭死水,让它撩起涟漪,潺潺动人。 只可惜,这份可爱还没有被余家里的任何人挖掘便埋入了黄土。 目送着父亲行色匆忙地出门,青涿走到放水的玻璃桌前,低头一一从三块花色各异的瓷碗上嗅过。 毫无疑问,它们全被加了「料」。 如此看来,余父手中应当有不少荣婆给予的符咒。毕竟那位老妇几十年来兜售了不知凡几的古曼童,不可能把精力都放在一个买家上,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只可惜,之前的轮迴里青涿几乎把这个小出租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符咒的半块影子,怕是被余民光随身带着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要点符水来补充弹药了。 青涿从余盈水的书包一侧拿来她喝水用的水杯,把那三只碗里的水通通倾倒进去。到最后,还剩下小半碗装不下,他略微思索,干脆仰起头喝了个干净。 那鬼婴不是喜食人肉吗,也不知道掺了符水味道的肉它还下不下得了口? 再之后,青涿又对着屋内的布局做了一番挪动,将荣婆布置在医院的法阵照搬了来,打开从出租屋直通医院的那条通道。 但他并未急着出门,而是支着下巴思索起来。 这通道既是单向的,那就势必得做好完全的准备再出发,绝不能像上回那样单枪匹马毫无准备地就闯进去。 第354页 截至目前为止,仍有一个隐患没有解决,那就是可以替鬼婴源源不断补充能量的食阴阵。 荣婆没能来得及说出破阵之法,而倘若他这一回合在进入鬼婴幻化出的「子宫」前就对荣婆摊牌,对方也多半不会相信他的只言片语,他却反倒会落入更不妙的境地。 坤艮属土……按照荣婆始终强调的五行相剋理论,那要破此阵的话或许可以借用「木」的力量。 那木从哪儿来呢,难道得让他掀开床垫拆两块床板下来? 青涿微微歪着头,鬓边两缕没能扎进皮筋里的碎发轻轻拂到他面颊上,带来一阵蜻蜓点水般的瘙痒。 啊,有了! 他小跑到位于东南角那方矮柜前,拉开抽屉端出一大叠书籍学刊。 造纸用的原材料是植物纤维,理应是再纯正不过的木元素了! 沉甸甸的书籍对两只细棍一样的胳膊略有负担,青涿喘了口气,把备好的那瓶符水插入校服外套宽大的口袋,甩了甩手臂后才弯下腰将书籍抱好,拿手肘和肩膀抵开了大门。 这一回的军火库简直丰富得令人咋舌,也不知他那鬼婴弟弟能不能抵挡得住呢。 真令人期待啊。 ……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医院厕所,一墙之隔外,姗姗来迟的父亲推开病房大门,惊动了半梦半醒的母亲。 一切都按照命运的轨迹发展,为了让洛玉霞安心养胎,荣婆给她施加了昏睡的术法,拉着余民光到了病房外谈话。 他们前脚刚走,青涿后脚就从厕所推门而出。 他没再去门口听他们的对话,而是把这病房草草扫视了一圈。 病房很小,又是属于医院的公有场所,不会留下太多私人痕迹,因而十分整洁清爽。 将目光定在某一处上,青涿悄声走过去。 这是一个狭窄的木衣柜,就立在母亲的病床边。柜门外贴着一张全身镜,样式颇为復古。 它所处的位置十分巧妙。若是把鬼婴造出的那块空间剔除,仅看病房与卫生间的构造,这只衣柜就整好矗立在了中心点的位置。 青涿握住柜门上的把手,慢慢地将其拉开。 衣柜通体木棕色,里面的东西出乎意料地正常。衣杆上挂着一套换洗的蓝白病服、一件取暖用的羽绒服外套,还有一把花花绿绿的铁衣架子。 不过,在整个衣柜的下半截,设计了两层抽屉,屉门此时正关着。 青涿蹲下身,伸手将其拉开。 沉重的手感令他心头一凛,当抽屉内的东西在他眼前展露出一角时,他便知道里头的内容物了。 土,盛满整个抽屉、甚至为了节约空间而压得格外坚实的厚土。密度极大的坚硬土块死死卡住抽屉顶部,使得抽开屉门这个动作都略显艰难。 扑面而来的土腥味不太好闻,却反倒让青涿面上的表情松了松。 他双手并用,在最大减少噪音的前提下把那一整笼抽屉抽了出来,双臂合抱着走向厕所。 食阴阵以房间正中央的两笼土为阵眼,以此哺育余益土。 那么有意思的问题就出现了。 如果把阵眼里的土扬掉,换成「木」呢? 若说土之于鬼婴是大补的营养品,那么木之于它便是索命的毒药。 试想一下,当鬼婴与荣婆战得两败俱伤时,本想给自己拿瓶红药补补血,结果拿来的是一枚炸弹—— 那画面一定美极了。 第189章 试衣间-童装(11) 两屉土的重量足以把九岁小女孩压趴下,它的体积也同样不小,如何藏匿起来是个问题。 这时候就体现出来开上帝模式的好处了。经歷过一遍,青涿清楚地知道后面不会再有人光临病房边的厕所,就干脆把土全倒在厕所地瓷砖上,又把那一大摞读物塞进抽屉里关好。 再然后,便是「滋」一声拧开带来的水瓶瓶盖,坐在床边餵熟睡中的母亲喝下几口。 等屋外的荣婆与父亲商谈完下一笔生意,双双推门而入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端坐于白色被褥上、双腿悬空不断摇晃的女孩儿。 余盈水在这二人眼中早就和方茵画上了等号,是恶鬼的化身,自然大惊失色。 荣婆如临大敌地祭出自己身上仅剩的三枚符咒,又抬手拦下了准备冲锋的余父。 青涿坐在床沿等候良久,可不就是等的这一出?为此又完美復刻了上一轮迴的所有举动,笑纳了荣婆送上门来的三枚符咒,转手又贴到母亲肚子上。 符咒的威力隔着层肚皮侵入到子宫之中,压制住余益土魂灵的部分力量,让它为自己建造的温养摇篮出现一丝裂缝。 青涿把母亲肚子上的三枚符咒一揭,正准备朝那扇血色之门跑去,预先有防备地躲过荣婆的桃木剑,一只脚迈入门槛后却顿了顿。 他转过头,将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锁定在父亲身上,仅仅翘起一边嘴角,又是轻佻又是郑重地宣告了一句。 「稍后见了,爸爸。」 他对于这一次的行动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近乎于傲慢地确信自己能完美达成余盈水的心愿,吃上一口父亲购买的蛋糕。 面是肯定要见的,只是到时候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见面嘛……恐怕会特别有趣。 这眼神出现在女孩眼中太过诡异,父亲面色白了两分,求助般地看向荣婆。 第355页 荣婆眼神微眯,一面叮嘱他立马喊医生准备接生,一面又安抚地表示自己一定会保住余益土这根救命稻草,随后也没入了黑漆漆如深渊的朱门之中。 外界的医生护士与余民光如何乱作一团暂且不谈,青涿乍一进入熟悉的红色领域之中,第一时间放轻了自己的所有动作。 禁锢绳索可不会随着轮迴回到他手里,如今手上的几只道具已经没有能控制住鬼婴的了,自然慎之又慎。 好在荣婆速度也不慢,立马在一串明显的杂音中登场。 「这里是哪儿?」她自言自语,迈着老腿向前走了两步,在脚底肉块的叽咕声中终于看清了当下的场景。 房间被血肉包裹,空气中瀰漫着蒙蒙血雾。中央坐了一只溢散着阴气的厉鬼,而余盈水则贴在墙壁边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荣婆来了,代表什么? 当然是代表拉仇恨的坦克位到了啊!! 如他所料,有了荣婆这一号头等仇家,沉寂的鬼婴立马被唤醒,在咯咯笑声中朝她飞速爬去。 长达十二年的禁锢、被注入石像时镌刻在灵魂里的痛意足以让鬼婴的怨气拔高到顶点。只要有荣婆在的地方,它所有的行动目标都只有一个: 让她死。 绝不是那种干脆利落的死法,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点点撕烂啃食、受尽苦难后的绝望死亡。 为防鬼婴在被桃木剑击中后又转而攀到自己身上,青涿这回特地离远了些,替这一老一少、一人一鬼的斗法留出尽可能多的空间。 鬼婴身上一旦被木剑刺中,便会留下一个漆黑的窟窿,并散出浓稠的黑雾。而荣婆就算习了道法也终究是个人,受伤后的直接表现便是哗哗流血。 从倚在窗边的青涿视角来看,就是一个浑身浴血、一个阴气裹身,黑与红交杂在一起,酿成一味罪孽深重的陈酒。 其实本该这样。荣婆与方茵的深仇大怨、因果报应,又关余盈水什么事?凭什么让她成为牺牲品? 到底还是鬼婴技高一筹,只剩一柄,不,半柄桃木剑防身的荣婆节节败退。 眼看着那硕果仅存的半截木剑也爬满深黑的焦痕,鬼婴的森森利爪已经挥出,马上就要挖下荣婆的一块肉…… 一道裹着淡淡血腥味的轻风随跑动捲来,青涿两只手各伸出两指夹着张黄底红字的符咒,分别用力拍到了鬼婴的左右脑上。 ——唉,可惜了,他没有荣婆那样隔空驱符的能力,不然这场面还能更酷一点。 「啊啊啊啊啊啊!!」鬼婴的高分贝尖叫立马贯穿在场二人的耳朵。 只在这一瞬,它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噼啪噼啪的爬地声比平时快了一倍,肆意发泄着痛感与急躁。 而那两张黄符此刻也焦黑了一大半,有如被火焚过一般,化作灰黑的纸灰掉落在地。 事到如今,荣婆要再分不清哪边是人哪边是鬼,就得从产科右转到脑科去看脑子了。 她那双混浊不少的眼球满怀复杂地看了眼青涿,扯了扯嘴角,「……谢谢。」 青涿则没理会她的道谢,更不耐烦像上一轮迴那样点醒她。 对于荣婆这个学艺不精、害人不浅的伪道,要不是他单枪匹马搞不定鬼婴,哪会浪费两张符纸管她死活。 正在这时,狂躁不安的鬼婴又倏尔出现在了屋子正中央的位置。 诡异中带着一丝温暖的红光铺洒在它头顶,它恢復了胚胎最应有的蜷缩姿势,只除了一颗脑袋高高扬起,灰白的眼珠爆发出汹汹恨意,眼神粘在不远处二人身上。 它被横插一脚的青涿害得元气大伤,光滑的脑门上还留下两块长方形的焦痕,便暂时歇了继续斗法的心思,休养生息起来。 荣婆哪能由着它养精蓄锐?拖起同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想要乘胜追击,却在刚要往前走时被扯住了衣角。 朱红暗影中,女孩的脸颊被描了层神秘的边,一双杏眼盛满了兴味,老神在在道:「别急,先看看嘛。」 就像是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都喜欢看到大人惊愕仓惶的模样,青涿也对自己埋下的那颗地雷威力期待不已。 视野中,鬼婴开始舔舐伤口。 轻薄的眼皮盖住了那双惨白的眼仁,仿若冥想一样的姿态。这种动作放在平时只觉得可爱、圣洁,但搭配上满片满片的血光,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它不会是……」荣婆从鬼婴的动作中看出端倪,转念一想便猜到了食阴阵头上,面色有些阴沉,又萦绕着不解。 在她隐含担忧的目光中,鬼婴的动作却遽然停滞,连伸了半截的舌头也耷在唇边,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一秒后。 「啊啊啊啊啊啊!!!」前所未有的尖厉咆哮化作骇人的声波冲击到人的耳膜中,震盪得叫人脑子嗡嗡作响,甚至开始隐隐头疼。 几乎在第一时间,青涿就拿两只手捂住了耳朵。 鬼婴身上本就被桃木剑戳出大大小小的伤口,如今那些被舔舐过的地方居然一寸一寸地开始溃烂,就连舌头也烂了半截。肉块挂在身上摇摇欲坠,堪称体无完肤! 然而,还不止。 方茵试图从食阴阵里吸取能量的做法不仅仅是在伤口撒盐,更是慷慨豪爽地洒了把寄生虫。 有浅绿色的嫩芽开始从伤口的肉坑里冒出。 一颗、两颗、三颗……但凡被它舔舐过的伤口,都焕发出了木的「生机」。 第356页 鬼婴痛得满地打滚,还未发育完全的稚嫩声带已在嘶吼中受伤,发出的惨叫不啻于真正的鬼哭狼嚎。 由自己导演的这一场大戏终于开幕,青涿拍拍荣婆躬着的背,「该上了,你去控制住它,别让它乱动。」 趁你病,要你命。 荣婆颇有些惊惧地转头看一眼个子矮矮的小姑娘。 这老余家的闺女……真的是人吗?她为何会对眼前发生的所有事都瞭然于胸?? 忌惮归忌惮,鬼婴还是要除的。荣婆破天荒地下意识听从了这个小女孩的委派,举起半支桃木剑、掐着法诀便朝鬼婴冲去。 她来势汹汹,鬼婴硬是捱着剧痛迎战,负隅顽抗了几回合,终究还是被对方抓住破绽,施法定在原处。 青涿立马迈着小短腿蹬蹬跑了过来。 事实上,这个画面着实有点滑稽。因为他腰间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水瓶真的太过臃肿,差点就能把那只口袋撑裂开。 他一手扯着校服衣摆,另一手握住水瓶的提手,费劲地把它从口袋中拔出。随后拧开瓶盖,另一手毫不客气地捏住鬼婴的两颊,抬起水瓶里的符水就往它嘴里灌。 符水算是经过稀释过的符咒。不过因为怀着长达好几年的畏惧与忌恨,余民光下手从不抠搜,一碗水足足点了两只符。 因此,鬼婴接触到了符水的口腔也跟着遭了殃,瞬间燎起一个个大水泡,水泡又在不断增大中啪地破裂,溅出黑乎乎的血水。不难想像,它被迫咽下这些符水后肚子里是如何血肉横飞。 作为亲手画出符咒的荣婆,哪能闻不出来水里的味道?她略一想便知道了余盈水手中符水的来源,不免更加对这女孩的心思之深沉而感到心惊。 符水只堪堪灌下半瓶,荣婆手中用以制衡鬼婴的桃木剑彻底碳化报废,定身法阵倏然失效,早做好准备的青涿立时抱着自己的水瓶退离三米远。 鬼婴身上长满了一指长的新芽,在几番折腾后宛如一块死肉掉在了地上,只剩双手的十指不住地抽搐。 红色聚光灯将它笼罩住,仿若展示着一场戏剧的惨澹落幕。 屋内二人却都没有放松警惕,静静等待了几息。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游戏boss死前还会进入狂暴状态,蛰伏十二年的方茵当然也不会轻易死亡。 果然,在四面寂静之时,鬼婴咯咯咯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奇诡不定,细细一听又好像是在一抽一抽地哭。 它动了。 鬼婴爆发出了自己最后一点力量,勐地向自己的头号仇人冲去。 荣婆大骇,转身就想跑,惊慌失措地对青涿喊道:「救我!」 没有桃木剑和符咒防身,这名伪道和一块肥肉没什么区别。 青涿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一动也不动。 他看着鬼婴以鬼魅般的速度拦截住逃跑的荣婆,仿若千脚蜈蚣一样爬到她脖子上,一口将其咬断。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充斥着冷淡的气息,写满了事不关己。 失去了充盈的力量,鬼婴早就没了猫抓老鼠的虐杀心思,对荣婆一击毙命以后,便恶狠狠地转过头,将矛头对准了「姐姐」。 噼啪噼啪的爬行声带着残影冲来。 第190章 试衣间-童装(完) 有一句话说得好啊: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如果没有买家的需求,就不会有利慾薰心的商人为利屠杀。 在方茵看来也是如此。 荣婆罪无可恕、可恶至极,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这不代表余家的人就是朵无辜的白莲花。 余民光该死,洛玉霞该死,就算是余盈水,也不能说全然无辜。 因此,在形神即将溃散之际,方茵只想一齐带着荣婆和余家一起下地狱。 一口咬断荣婆的脖子后,它手脚并用、仿佛一只人形蜘蛛般朝青涿爬去。 青涿也猜中了它的意图,当即从口袋里捏出最后一张符,把胳膊往前一伸,语气冰冷: 「你现在就想上路的话,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冲刺带来的行风把黄纸吹得向后飘了飘,鬼婴勐地停在距符纸几厘米的地方,额头几乎都快被那符咒里蕴含的道气烫焦。 它退后两步,死死地盯着青涿。 僵持了小半分钟,不知道对面还持有多少底牌的鬼婴还是让了步。它阴恻恻地最后看青涿一眼,爬到荣婆尸体旁,一口叼住她黑衫的后领。 噼啪噼啪。 小小的身影拖着沉重僵硬的尸身爬到墙边唯一一扇窗上,又无视重力地顺着外墙攀爬下去,没入了城市灯火阑珊的夜景。 青涿微微松了口气,把那张用于虚张声势的符咒塞回口袋里。 ……这就是特意留下一张符咒的用处了,在必要时用来震慑鬼物简直不要太好用。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余盈水是个不知事的女孩。 虽说她幼年的富贵生活也是建立在方茵的痛苦之上,但毕竟没有自主选择的意识和权利。方茵连带着恨她没什么问题,但绝不会冒着自己立马魂飞魄散的危险去杀她。 屋内,小小的布鞋上溅了几簇血,它缓慢而坚定地朝房间中央那盏聚光灯下走去。 身子被这朦胧的茫茫红光照射,仿佛于秋季下午坐在院里晒太阳一样暖和,让人打心里生出一股生命最初的倦懒与惬意。 青涿在那里坐了下来,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后,又尝试性地侧躺下来。 第357页 地板与墙壁、天花板一样,都被一层厚厚的血肉包围,但躺在上面却并不会沾到什么血污,反而有种睡在柔软床垫上的感觉。 青涿半睁着眼,因为没什么事做而罕见地发起呆来。 其实,在意识到这个房间就是「子宫」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一条尤其诡异、但一旦走通就会立马翻转余盈水处境的路。 那就是,替代余益土,成为余益土,完成一场被父母所期待的、不再以妖邪之名活着的新生。 父亲和母亲不是对余盈水避之不及、想方设法也要除掉她吗?那他就要让他们把她当成救星、捧在手心,虔诚惶恐。 她不必再以「余盈水」的身份而活,也不必再拘泥于过往的那些陈年旧事,她只需要做她想做的,开心时大笑、悲伤时痛哭;她将拥有属于自己的五官,也将在生日里收穫属于自己的一块蛋糕。 余盈水,这样的结局,足以成为你的生日礼物吗? 宁静祥和的气息在小房间中游荡,那红光好似一汤温热芬香的温泉,将人泡得昏昏欲睡。青涿便在这样的氛围中缓缓闭上了眼。 ………… 分娩室。 「宫缩强度正常,孩子很配合,体位没问题!」 「好,头已经出来了,再加把劲!!」 「好了!接住了接住了,准备三分钟后剪脐带!」 室外,始终在原地来回徘徊的余民光终于停下脚步,急匆匆地走到分娩室门前,望眼欲穿地看着。 荣婆和余盈水不知所踪,临门一脚的突发事件让余民光一颗心都提得老高,唯恐在最后关头出什么岔子,剪断他这棵救命稻草。 还好,命运是眷顾他的。 妻子成功顺产诞下一个儿子,健康体壮,负责接生的医生也对他道了句「恭喜」。 余民光和洛玉霞两人的眼神撞在一起,彼此默默相视一会儿,释然地笑了。 于是,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质疑,为什么刚出生的婴儿会长得如同半岁大,皮肤也光滑细腻,与其他刚出生的小红猴子相去甚远。 自从公司倒闭,背上巨额债务后,余民光从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高兴。 他开车载着妻儿,一路高歌,在路过某家蛋糕店时还停了下来,进去挑了只点缀有塑料小马玩具的蛋糕。 今天是他儿子余益土的生日,属马,是个天生带着福气的小马宝宝。 「走咯,益土,咱们回家吃蛋糕!」余民光大喊一声,重新系好安全带后,迫不及待踩下了油门。 后座上,抱着厚厚襁褓的洛玉霞虚弱一笑,面色仍有些苍白。 在红绿色襁褓中央,一双硕大眼睛轻轻一眨,瞳孔与眼白的分界线黑白分明,清晰得有如拿刀划过一般。 这孩子的眼睛极大极美,右眼眼尾还点缀着一颗画龙点睛般的泪痣,叫人喜爱得挪不开眼。 几分钟后,一家三口终于回到家中。望着拥挤、杂乱的熟悉场景,竟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生活了两年的地方,几乎每一个角落里都存在着人的气息,承载了所有人的回忆。但余民光实在是待够了,他受够了窄小的衣柜、破旧的蛇皮袋,受够了爬满水垢的厕所、受够了贫穷带给人的一切。 好在,好景将至!! 洛玉霞却想的比丈夫更多,她一眼就察觉出房间布局的调整,又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敞着门、于黑暗中泄出一丝红光的小房间。 「老余,她、她确实走了?」 暗喜中的余民光反应过来,他放下蛋糕,朝那属于余盈水的屋子走去。 屋内理所当然地空荡,女孩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长燃不熄的电子红烛仍散发着光热。 赤色的光晕铺满了周围一圈空间,余民光索性也不开灯,借着那光走到床边,随即一愣。 几息后,畅快的笑声从里屋传来,他的身影从小门中奔出,两只手捧着一只布满裂痕的金塑童子像。 「碎了,哈哈哈哈哈!老婆,它碎了!!」 仍抱着襁褓不愿撒手的洛玉霞也惊了下,仍不住靠近两步,忧愁地看着那金像,「那,那就是走了……」 余民光轻柔地拍拍她的肩,「一切就要好起来了,老婆。」 「对了,」他陡然想起什么似的,「这东西太邪门,不能再留在家里。我去扔掉,你和儿子在家等我一会。」 话毕,他火烧火燎地就转身出了门,一路下了四楼,来到居民街巷拐角处的垃圾堆旁。 腐败的酸臭味让余民光嫌恶地后退两步——这也是贫穷带给他的窘迫之一,于是,他像是丢掉那层吸附在自己身上的贫穷标籤一样丢掉了手中的金像。 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立马转身离去。 因为走得急,他也并未看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只见堆积成山、蝇虫飞舞的垃圾堆里,童子像的整张脸倏然裂开,金皮掉落。而就在几秒之后,那些掉落的金皮又缓缓升空,重新贴附回石像上。 待所有金皮归位后,它的模样已是焕然一新:五官拥有着与身体不符的成熟,像个女孩,长得虽有些其貌不扬,但一双大大的眼仁儿却格外有神。 就在童子像的金皮重组完成、彼此衔接的裂缝被融化般抹平时,某栋楼里传来了塑料莲花灯唱的生日歌。 歌声里,青涿替余盈水吃下了她人生里的第一口蛋糕。 第358页 算不上好吃,蛋糕胚烤得略有些老,鸡蛋味也不充足,奶油吃起来很像泡沫,一口下去还有些发腻。 原来,这就是她心愿里的味道啊。 ………… 在余盈水遗愿达成的一瞬间,青涿便回到了逼仄狭小的水泥间里。 他顺手点开系统界面,往倒计时上瞟了眼,掀开试衣间的布帘走了出去。 倒计时15小时14分30秒。当前参与角逐人数58220人。 这次在余盈水这个空间里,总时长大约耗费了接近十个小时,但按照比赛时长是消耗了五小时。这个流速与前面吕星宇的那个空间不太一样,也就说明每件衣服所处的世界各有快慢。 随行的导购木偶就等在试衣间旁,见他出来以后便接过了那件童装,将它挂回原处,静待下一位试穿者。 「去看看呗?」 「走走走,我还没见过这世面呢!」 在等待木偶挂好衣服期间,有几个演员从青涿身边擦肩而过,口中低低交流着些什么,像是要去哪里凑热闹一样。 因为所有人完成试穿的时间不同,休息间隔也参差不齐,所以如今这第十层里人数不多不少。当然,相对于整间水泥铺就、占地极广的商城来讲不值一提。 青涿身上穿着件并不厚实的高领毛衣,版型比较宽松,外罩一件白色的及膝风衣。此刻那风衣口袋被什么东西鼓起一只小包,还冒着热气。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探进口袋里,把那东西拎了出来。 赫然是林珂送来的那只引导草人。 似乎是感应到青涿手心的触感,那草人散发出来的热意微微降下一些,扎入稻草里的毛线头髮忽地浮起,自顾自拧成一团后指向了一个方向。 它这是要带自己去找周御青。 青涿恍然大悟,却有些被逗乐般地勾起唇。 还以为这小东西有多么高深莫测呢,比如冥冥之中给他一股牵引感之类的……原来是拿头髮当箭头啊! 望了眼那发尾所指的方向,青涿抬起步伐,朝最近的楼梯走去。 完成了第二件衣服的试穿,也是时候和他的队友碰个面了。 第191章 试衣间-纵鬼伤人 有了零死亡率的官方承诺,演员们之中的氛围可比真正演绎惧本时要来得欢乐多了,偌大的场地仿佛一座巨大的乐园,还能听到谈笑风生的声音。 青涿捏着那不到巴掌大的草人,默默跟着它头顶几条粗糙的毛线往楼下走。 他今日穿得一身浅色系的衣服,将眉眼间的妖异感驱散了些,看起来反而没有了红毛狐狸的艷美,似冬日覆雪的一只白梅,澄澈得有点蛊人。 不仅与原始风格的毛胚房极不相符,就是放到演员堆里也有些格格不入。 是以,当其他演员路过他身边时,总忍不住觑上两眼,连谈话的声音都不由得降低了些。 尽管如此,在青涿的有意聆听下,他还是大致听明白了如今许多人议论纷纷的一件事。 ——五楼有人和鬼打起来了!! 据说还是一只长得与常人无异,唯有肤色死白死白的僵鬼。 事实上,一开始还没人把这当回事。要知道剧场里容纳了几十万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异食癖、性别障碍者、奇装异服爱好者各种人群都占有一席之地,只不过皮肤白一点而已,真没什么好在意的。 直到那一人一鬼发生冲突,互相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好事的旁观者惊唿。 卧槽!!那人怎么一直踮着脚的?!嗯?!!他的眼睛变成漆黑一片了!影子!!他没影子!! 别打了啊喂!兄弟你对面的是鬼啊!! 围观的人群立马明哲保身地往后撤了一圈,而那十分不幸的当事人则早就萌生悔意,怎奈那只鬼压根不让他抽身离开,抓起他就是砰砰挥拳往上揍,身为一只鬼居然从头到尾都在使用物理攻击。 系统未曾说明过商场内部有任何灵异鬼怪的存在,那么这只鬼从哪来的答案就唿之欲出了。 毕竟全剧场只有一个人拥有随身带鬼的能力啊! 青涿将这些传言默默消化完,看了看手中草人头髮的指向,又望望那些急于凑热闹的演员们奔去的方向,默默地抿了抿唇。 他顺着楼梯连下五层,终于来到五楼,而此时草人的头髮也终于打了个弯儿,不再指向脚底的方向。 刚从楼梯口拐过来,青涿就见眼前乌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以一种标准的「凑热闹」语气交头接耳。 「惨,太惨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鬼打人打得拳拳到肉的。」 「这得打了有十几分钟了吧?感觉骨头都要打散了。」 「话说,这鬼肯定是『那位』带来的吧??你们……有看到那位吗?」 「没有哦。」 「没有,而且咱也不知道驭鬼师长什么样子,看到也认不出来啊。」 「认不出来也挺好,省得晚上做噩梦……」 「不急,这次所有参赛者都有摄像头跟拍,回去看看录像就知道了。」 人多口杂,几乎不需要打听就能把当下的情况听得明明白白。 青涿眼睫倏地一眨,无视掉黑衣稻草人不断抖动的头髮,将它塞回口袋里,反而选了个人群没那么密集的地方一起凑上去看热闹。 反正,他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周御青接触。 第359页 借着一米八几的身高优势,青涿很轻松地便看清了人群中央那扭打在一起的两人,不,一人一鬼。 随即,他嘴角一抽。 与其说是斗殴,倒不如说是单方面压制性的殴打。那把人扑倒在地、骑上别人腰间,握拳揍人面门的僵鬼还是个熟面孔。 就是那天,他与周繁生一行人与家中聚餐烫火锅,随后周御青拜访时召来拖地的那只傀鬼。 当时他还对傀鬼的方便程度大感羡慕,想要一只来家里做家政来着。 如今看来,这鬼不仅做家务是一把好手,拿来当打手也不赖。 系统在角逐活动开始前虽明令禁止互相残杀,但毕竟是那么多人参与的活动,有点小磨小擦是必然的。只要不危及性命,它的判断惩罚程序都不会被触发,因此…… 砰,砰,砰!拳击声声声入耳。 正当青涿睁大了浅灰色的瞳眸,看人打架看得津津有味时,人群中央那被殴打得叫苦不堪的演员骤然没了身影,消失在原地。 人群譁然。 啊,他终于受不了按下脱离按键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挨打得太狠,还是因为被众人围观而失了面子,那演员顾不上角逐比赛就仓皇退出了。 不过,几乎所有人都能理解他。毕竟,这可是系统第一次开放演员内部的观看直播,等同于这人在几十万双眼睛面前挨了顿揍啊!!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场地中央仅剩下那只鬼狠话不多的僵鬼,它一言不发,漆黑如墨的眼眶在下一刻便恢復了正常。 默默起身后,它十分人性化地松了松筋骨,朝身边的一串铁衣架走去。 在它路径所向之处,人群纷纷惊悚地后退。 但那只鬼并没有任何再度暴起伤人的意思,目的明确地取下一只衣架的衣服后,便朝最近的试衣间走去,撩起门口的碎花帘布没入其中。 一场好戏落幕,围观者在原地待了一小会儿,见事情确实没有了后续,这才意犹未尽地四处散开。 青涿站在原地,正打算掏出口袋里的稻草人继续踏上找队友之路时,便感受到有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背。 他回过头,立马和还没收回手指的红衣女人对视上,随后视线又越过女人,看到了神色淡然、黑髮如墨的驭鬼师。 「小红。」青涿重新看回到女人身上,眼眸微微弯着打了个招唿。 「好看吗?」周御青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和自己打招唿,浓黑得看不到一丝光的眼珠静静看着他,仿佛很久没见到他一般。 嗯,其实也的确有段时日了。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两人交流几乎都靠系统的通讯录。 「当然好看。」青涿眼神微眯,头顶白炽灯的萤光恰好落入他瞳孔中,眼波灵动,「驭鬼师大人纵鬼行兇,恃强凌弱,怎么会不好看?」 这可算不上什么好话。 青涿自认以礼待人,对待任何人都秉持着起码的尊重,但不知道为什么,一遇上周御青就失了那份淡然之心。 自从上次一别,他就莫名地厌倦下来。像是一名奔途良久、却始终追不上黎明的旅人,不仅停下了追逐的脚步,还开始抗拒自己先前迈下的步伐,近乎于发脾气地抵抗起有关过去的一切。 说到底,还是难以用平常心去对待那刻骨铭心的三年。难以接受自己对于那个相依为命的人而言只是一段比尘埃还轻的过往。 周御青听着他牙尖嘴利的嘲讽,却并无被冒犯之感。 这倒不是说这位驭鬼师脾气有多好,恰恰相反,他的暴戾、喜怒无常早就传遍了剧场的大街小巷。只是,眼前的青年不一样。 别人恨他、怨他、咒他、惧他,他只觉得无趣又聒噪,但青涿的情感有很大的不同,他对自己是迁怒。 没错,就是迁怒,明明应该被嘲讽挖苦的是那个虚伪的爻善才对,关他周御青什么事?? 但偏偏就是有这一层迁怒的情绪在,让这位驭鬼师发觉了某些新奇的东西,或许应该称之为……「亲近」?就像是很多时候,闹别扭的对象都往往是亲近的朋友、家人、爱侣,而非陌生人啊。 所以,黑髮男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破天荒地解释了起来。 「傀鬼并不是完全失去自我的意识。它生气了也会发泄,和我没有关系。」 低沉略哑的音色仿佛一只沉睡中的恶狼,隐隐让人有一丝威胁感,却又仿若只是错觉。 说着,伪装成人形的小红点点头,力图证明他所言非虚,还张嘴附和上了。 只不过,由于太久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她的嗓音扁平得叫人倍感刺耳,语言功能也退化了不少。 「它先拿…被人抢,才打……」 要说看到周御青仍有两分恹恹的情绪在,那望到小红这副憋着劲努力装人说话的模样,青涿再冷淡的神情也缓缓松了松。 他眼眸内堆垒的积雪缓缓融化,正想弯唇一笑,手背却蓦然贴上了冰冷之物,森森寒气从那几个相触的点不断释放。 紧接着,他的手便被迫抬了起来。 比他高了个头的周御青握住他的手,体温低得可怕,脸上也沉静着没有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想干什么。 青涿疑惑地眨了下眼,随即就被对方抓着手,把手掌放到了那一头柔顺的墨发上。 青年陷入怔愣之中。 他表情看起来有些吃惊,但奈何手指触摸到的髮丝柔软厚重,摸起来和毛绒玩具一样,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上手揉了两把。 第360页 把他唤醒的是脖颈猝然贴上的寒冰。 带着阴祟气息的三根手指抵上他纤细脆弱的颈部,却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微微触碰过后便收回手。 「咳。」青涿轻咳一声,脑中颇有种不知从何来的心虚感,飞快地收回自己的手,随后眼眸冷淡地瞥了瞥对面的男人,「行了,干正事要紧。你得先和我说说你发现的线索吧?」 话题辗转得生硬,但也没有人戳破。 「嗯。」周御青应声。玄色袖袍下苍白的五指捻动,一缕缕浓稠得足以遮住世界万物的黑雾腾空而起,在三人周身旋转窜动。 几息之后,周遭的环境在眨眼间一变。水泥浇筑的建筑物消失,无穷无尽、阴雾弥散的诡域出现。 这是青涿第三次进入这里。 前两回来的匆忙、走得更匆忙,又是生死攸关、与驭鬼师站在对立面的情况,根本顾不着好好观察。 这诡域空旷无垠,却并不寂寥,远处时而有椭圆形的不明物飘过,空气里还高高低低沉浮着凄凄哭声。 周御青看着青涿好奇地睁着双浅眸左右眺望的模样,极黑的双目静静地往远处一瞥。 霎时间,鬼影失去踪迹,哀戚戚的哭声被蓦地掐断。 然后,他才慢慢地开口。 「我试过的所有衣服里,都有一个规律。」 第192章 试衣间-吸引神的人 诡域是靠周御青自己的驭鬼能力撑起的一块领域,作为主人,他在这里拥有着最高的控制权,甚至可以极大削弱被扯入其中的其他演员的能力。 这种领域型的能力在剧场中很少见,但也并非没有。位列单人实力第二、掌管第一大惧团的江逐厄就也能撑起一片审判领域。 但按照青涿的判断,周御青的这片诡域,甚至他的驭鬼能力都与其他人拥有的「能力」有本质上的不同。 系统对于能力的掌控没有一丝可钻的漏洞,但凡是它赠予的能力,都绑定了受赠者的灵魂,绝对不存在传承、转授的可能性。 甚至,它可以随时中断能力与道具的效力,时刻掌控演员的生死。 但周御青的能力却能光明正大地授予林珂,不受这层潜规则影响。 是他找到了超脱于系统的更高级规则,还是他作为碎片被分到的权能? 烟雾浓稠,鬼影消散,青涿默默收回了观察这片领域的视线,转头微微挑眉,抓住了重点。 「你试过多少衣服了?」 周御青沉眸略一算,「三百一十二件。」 刚试完两件的青涿:…… 算了,这人有傀鬼大军,光是用人海战术就能甩下一大片演员,和他计较什么呢。 更何况,三百一十二与三十六万比起来也是沧海一粟而已。 「说说吧,」青涿好整以暇,「你发现了什么规律?」 周御青静静吐出两个字,「数字。」 「嗯?」青涿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略有些疑惑的音,轻笑,「巧了,我也有一个关于数字的猜测。」 他转眸,直勾勾地看到周御青沉黑的眼里,在里面瞧见了自己白色的身影,也瞧见了自己预想中的那个答案。 「三。」他说。 人的生活、世界的运转离不开数字。譬如人的数量、金钱的数额、考试的分数,还有许许多多融合在生命中的数字,就连人的寿命,也可以用一个数字简而概之。 就因为太常见,才更容易被忽视。 从踏入这栋水泥商场开始,青涿早早地便有心留意起周围的一切。虽然有了点想法,但毕竟只经歷过两个空间,样本量太少,本还不敢确定真假对错。 但如今连经歷了三百多个小世界的驭鬼师都这样说,那就几乎可以确定了。 三。 在吕星宇的世界中,「三」无处不在。 逃跑计划中的三十三名学生、下午三点开启的家长回访活动、杨爱德的三种药品、三个电击治疗仪,就连敌方的人数都是明确的三人:杨爱德、教官队长、教官老胡。 在余盈水的故事中,更是来来回回把这个数字倒了不知多少遍。 方茵是余父花三万块买回来的,而余盈水出生于开始供养古曼童的第三年,生日是九三年三月三日;她三岁那年正是思得教育从山巅走向没落的转折点;而她被视为邪祟、被亲生父亲拿铁斧噼死的时刻也是在凌晨三点。 反反覆覆地强调,若要说是无心的设计可就有些牵强了。 周御青也认可地微微颔首,「没错。」 在他点头时,一头瀑布般的青丝如流水晃动,脖颈旁恰有一缕黑髮没有系入髮带中,漏到了胸前。 驭鬼师面如山水墨画,眉眼透着股莫测的诡意,加之一身黑得干净的广袖长袍,光是看着就如尸骨山上的一株高大阴槐,让常人不敢直视,更不敢近身。 可青涿盯着那缕比名贵缎面还柔滑的长髮,掌心却隐隐作痒。 他掐了掐掌心,面不改色地撩起眼皮,「所以呢,这算是线索?说明了什么?」 「难道最终要找的那件衣服是333,333,003;或者是003,003,003?」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哼笑着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浅白的可能。 既然三这个数字出现得这么频繁,那些同样可以使用人海战术的惧团会长早就发觉这个规律,顺势夺得角逐冠军的称号了。 第361页 周御青垂眸,忽说:「这次的活动,系统站在被动面。」 「爻恶是躲藏的一方,他可以选择自己要藏匿的惧本和具体藏匿的位置,同时又受限于惧本世界的法则。」 也就是说,在试衣间的惧本里,他只能藏匿在衣服之中。 「那他还挺会选惧本的。」青涿发出一声由衷的夸赞。 在有多出演员人数六倍的死人衣基础上,加之以支持重复试穿的规则,要找出正确的一件难如登天。这个惧本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 话落,在一道自高处投射来、掺杂着极淡笑意的目光注视下,青涿略微一怔,随即明悟到什么,一抬头,「你想说的是,这里面的线索都是爻恶传达出来的?」 如果说爻恶站在主动面,系统站在被动面,那前提一定是系统程序检测不出爻恶的方位。它和演员们一样对此毫无头绪,否则不会搞出这么大阵仗,倾全剧场之力来寻找,而是直接以利做饵诱使几个高等级的演员来就完事儿了。 既然如此,这些提示性的信息只能是爻恶放出来的。 但这又让另一个问题浮出水面了。 在选择衣服藏匿好之后,为了彻底隐匿自己的行踪,爻恶无法再与周御青通信。就算同为一个主体的碎片,后者也只能根据前者留下的线索来缩小范围。 问题是,现在所有人都有可能找到这些线索,爻恶根本做不到精准投放啊!! 他洒下的信息越多,越有可能被那些大惧团组织的人找到,然后为了达成主线剧情直接摧毁—— 青年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瓷白的面容流露出不解之色。 而就在这时,身前人高马大的驭鬼师又踩着蒸腾的灰雾靠近一步,阴影将青涿笼罩起来。 男人微微低头,略带薄茧的手掌抚上他的后脑,在他骤然僵住的动作中把自己冰凉的额头贴到对方的额头上,声音低哑,松缓的语气中带着笑。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 「你是一个吸引神的人,爻恶感受到了你的存在。他留下的线索不是给别人看的,是为了让你知道,让你去找他。」 还没等青涿挣扎,他又猝不及防地揉了揉对方的后脑。不长不短的髮丝于苍白而有力的五指间跳跃,活泼得一如它主人的模样。 心满意足的驭鬼师缓缓退开,看着青涿头顶上那逆风翘起的头髮,低头闷笑。 心中本还存着些迁怒懊恼的青涿:…… 不知为何,脑中的火苗蹿得更高了呢。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脚踏入对方的诡域之中,青涿再恼火也只能狠狠瞪他一眼,银灰色的眸子被薄怒点得灼亮。 正事要紧。生气归生气,青涿还是认真思考起了周御青的话。 按照他所说,这个「三」其实是爻恶想告诉自己的。 ……三?? 青涿与爻恶也就在【成长】惧本中有过接触,那这个三很有可能就是指代里面发生过的某件事,或是某个场景。 思及此处,青涿倒是想出了一个与三有关的情报。 【成长】那个惧本中,主线剧情涉及到了城市里的三个势力:福利院,幼儿园,医院。这三个功能性机构形成了关于成长的一条锁链,维持着那个惧本最基层的构造。 巧之又巧的是,这三个机构都可以和衣服扯上关系。 福利院有统一的义工服,幼儿园教师有教师装,医院的医生则穿着白大褂。 周御青望着青涿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想到什么了?」 「有点思路了,但里面涉及的衣服有三件。」青涿答。 周御青却摇摇头,「不着急。我这边还有别的线索。」 「嗯?」青涿懒得开口,从鼻腔哼出一道疑惑音,抬头略仰视地看着对面。 他今日穿着一身素雅浅淡的颜色,仿佛一只披了雪的白狐,在充斥着灰黑雾气的诡域中明亮得像是一簇光。 周御青望着这簇光,说:「商城里有九件衣服被动了手脚,上面被特意留下了标记。」 「构成衣服编码的三要素是其所在的排数、列数,还有层数,一共恰好就是九位数字。」青涿即刻接过话。 周御青淡淡点头,「九件衣服分别藏着九个不同的数字,最终揭示他藏身的地方。」 「不过,这九件衣服的标记不止我能看到……按我对其他人实力的评估,至少排名前三的惧团会长都能发觉到。所以这条线索很可能是那人留下的一条『明线』。」 青涿挑眉:「也就是说,三这个数字其实是给我留下的一条暗线。明线和暗线相结合,才能得出最终的答案?」 见周御青认可这个说法,他便毫不掩饰地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不愧是谨慎又狡猾的老狐狸,嗯,很符合我对爻恶的刻板印象。」 而出自同源、实际上相当于同一个体的周御青并未发表反对意见,反而煞有介事地哑声附和,「嗯。」 青涿笑着睨他一眼,「那接下来,你去明线,我去暗线,分头搜查?」 周御青未答,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伸手。」 青涿狐疑地看他两眼,倒也没问,干脆地摊开了右手的掌心。 随着他的视线,一只黑色的布囊被放入掌心中,黑与白的撞击迸发出惊人的美感,伴着玉器敲击的泠泠脆响。 第362页 青涿将布囊上的繫绳抽开,视线在触及里面的物什时,眼睛微微睁大。 里面是一共五只方形玉戒,造型与之前在林珂手上见过的一模一样,只除了颜色略有不同。 林珂的是黑丝游弋的血红,而他手中这些则是碧色通透的苍翠。 周御青的声音在这时响起,话语中的内容犹如一枚惊雷投在耳中。 「袋子里的每块玉器都暂存了一只傀鬼,戴上后,你就是它们的主人。」 第193章 试衣间-故意吓他 没有人不眼馋驭鬼师的能力。 包括青涿。 他眸中闪着潋滟粼光,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指肚抚上了细腻温润的玉戒。 暗光一掠,一只黑影突兀地乍现,是一只披着褴褛白衣、面色青紫、舌头伸长到胸前的吊死鬼。 没有得到指令,傀鬼便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木木地僵在原地。 再摸过同一只玉戒的戒面,吊死鬼又在眨眼间消失。 青涿收好锦囊,将那系带穿过手指轻轻摇晃,听着玉戒相互碰撞的叮噹声,「多谢了……对了,这个有效期多久,能量产吗?」 他有话直说,也不避讳眼前人,一副「对没错,我就是想找你要两个玩玩儿」的模样。 量产…? 被当成流水线生产机器的驭鬼师也不生气,用少有的温和语气回绝:「有效期一天,材料难得,无法量产。」 毫不意外的答案,但还是让青涿遗憾地轻嘆一口气。 想让傀鬼来帮忙干家务活的梦想又落空了呢。 商谈结束,周御青指尖溢出浑浊黑雾,一望无际的诡域便似淡去的光幕一般消散,嘈杂之声入耳,又回到了冷硬的水泥房中。 「先生。」 一道扁平的声音在几人身影显现之后即刻响起。 身着蓝色马甲制服的导购木偶飞速移动到青涿身边,语调毫无起伏,给不自然的音色更添一抹冰冷之感。 「您去哪里了?」 诡域是独立于任何惧本空间之外的个人领域,被扯入其中的人在外界看来就是转瞬间消失,也包括这些作为系统傀儡的木偶人。 此时,另一只正苦苦找寻顾客的导购木偶也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周御青身边。 「刚好遇到朋友了,叙了会儿旧。」青涿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过周御青,旋即转头拍拍木偶人的肩膀,「走吧,我们去其他地方逛逛。」 「好的,先生。」 导购木偶机械化地应答,紧紧跟随着自己的顾客转身离开。 一人一偶的背影逐渐融入纷杂缭乱的衣服堆中,周御青眼角落满头髮遮挡的阴影,手指微动,操纵着一缕黑烟飘向二人离开的方向。 片刻后,那黑烟又移动着飘了回来,收进他体内。 黑底的晦暗更深了一层,驭鬼师一语不发,转过身往既定的目标走去。 ………… 又是找人又是讨论线索,一来一回后间隔休息的时间只剩下十二分钟。 青涿领着木偶走到一个相对僻静、人影稀疏的角落里,把布囊中的玉戒分别戴到左右手上。 戒指质地滑润,淡若青烟的颜色中偶点缀着一缕浓翠,将他冷白的肤色透出一点儿,倒也与他今日的一身打扮合适。 唯一的不足就是有点阴飕飕的冰凉,或许是里头承载着阴祟之物的缘故。 「先生,这戒指是您刚刚买的吗?很漂亮。」身为一名合格的导购,木偶人总能在第一时间发表出恰如其分的夸赞。 放在正常世界,那类线下服装店的导购都会展现出一百二十分的热情,以三寸不烂之舌将顾客夸得飘飘然,促使其购买商品。但事先也说了,那是在现实世界。 这个惧本的主线剧情早就摆在那儿,註定了演员们只会在这间造型冷硬、夸张的商场里试衣服、摧毁衣服,如此说来……这位导购的热情是不是稍过了些? 青涿暗暗地留了个心眼,只是他还没想明白身边的导购能整出什么么蛾子,便随口应了声敷衍过去。 抬手拂过戒面,五只高矮胖瘦体形各异、但都不甚美观的傀鬼出现在眼前。 不,已经不能如此含蓄地形容「不甚美观」,而应该称其为「十分吓人」! 有长手长脚伏在地上形似蜘蛛的,有浑身上下长满人脸的,有肢体拼凑不完整、拿针线勉强缝合的,甚至还有被剥了皮,血淋淋的组织、肌肉裸露在外的,五只傀鬼看下来,居然是舌头伸了半米长的吊死鬼生得最端正雅致。 伴着怨气滚滚而来的阴风把青涿头顶的髮丝吹得东倒西歪,这一片的白炽灯忽然闪烁了几下,最后勉勉强强地撑住了,但那灯光却也像蒙上了一层黑布一般阴森惨澹。 「咚!」 这是附近游荡的某个演员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声音。 许多人在进入剧场之前都怕鬼;更何况被捲入剧场之后、日日夜夜从鬼怪手底下逃生的演员们? 仍在这一片区域里游荡的人以最快的速度走开了。 青涿:…… 很抱歉,他真不是故意的。 在五只傀鬼亮相的那一刻,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在他本身就不怎么害怕这类鬼怪,除开最初那一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 这也不怪他,主要是周御青在他面前展示过的傀鬼大部分都还生得像模像样,根本就没有眼前这群……这么磕碜。 第363页 等等,按这样去想的话,某人为了吓他故意挑选这些奇葩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毕竟是臭名昭着的变.态疯子,有点阴暗扭曲的想法太正常了。 青涿幽幽地勾起一抹冷笑,先把这笔帐记到了心里。 傀鬼已经出现,他也不废话,干脆地给每只鬼分派了任务。 「需要你们做的就是找衣服。一共有三件,都听好了。一件是福利院义工的制服,通体灰色,上身的衬衫是标准领,领口下面有两颗黑色纽扣,衣服左胸的位置绣有天堂福利院五个红字……」 也亏得青涿记忆力好,再加上时刻观察细节的习惯,时隔两个多月还对那些衣服的模样留有印象,一股脑地全对着呆立的傀鬼们阐述了一遍。 「找的时候注意一点,因为衣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死法不一可能导致衣服会有残缺毁坏的部分。」青涿顿了顿,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些鬼似乎亲身经歷过死亡,对这些细节无需多言。 「好了,从左到右,每个人…咳,每只鬼负责两层,只要找到刚刚说的那三件衣服,立即来找我。如果两层看完了也没找到,一样需要来和我汇报。」他说着,右手的五指在虚空中来回点了点,「你们能感应到我的位置吧?」 话音刚落,嘈杂得有如菜市场的声音在耳边乍然跌宕起伏地响起。 「能…能…能……」 「能…能…能……」 青涿被突如其来的噪音嚷得耳膜一震,瞠目朝声音来源瞥去,正看到那只千面鬼的每一张脸都在乖乖应答。 这已经不是七嘴八舌,而是千嘴千舌了! 于此同时,吊死鬼的舌头也上下晃了晃。 伸出两只手指揉揉眉心,青涿无奈地点了点千面鬼脑袋上的一只脸,「以后用这张脸说话就好……行了,你们赶紧去吧,动作快点,时间不多。」 一声令下,呆立着的五只傀鬼立马朝楼梯快速掠去。 连赶路的形态都各不相同,有飘着去的,有四肢着地如蜘蛛一般爬去的,还有拿舌头粘住墙壁当作吊绳盪走的。 青涿睁大了眼,大为震撼。 于此同时,休息时长的剩余时间仅剩下十分钟,等候在身侧的导购木偶也开口提醒。 十分钟的时间,交给每只傀鬼勘察两层楼绰绰有余,尤其是那只千面鬼。因此青涿并不担心时间不足的问题,带着导购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他漫无目的地逛在一排排铁衣架中,看似在挑选下一件要试穿的衣服,实则竖起了耳朵聆听着身旁的动静。 【试衣间】这个惧本十分特殊,较之他先前参与过的各个惧本而言,有一个极其明显的特徵: 信息的公开性。 在剧场中,由于系统密不漏风的规定与莫测的手段限制,演员之间只能通过设定集上的只言片语进行惧本内容的交流,没有人可以把自己通关的方法以任何形式告诉另一个人。 但眼前这个惧本不同。它像是俄罗斯套娃一样,需要演员们进入死人衣中的小世界,去完成「惧本中的惧本」。 试穿完成后,演员们重新回到这间商城中,依然是身处于惧本内。而系统并不会对演员们讨论当下惧本的内容进行任何限制。 也就是说,有人完成了某件衣服的试穿,他就可以把自己通关经验直接传授给下一个人。 虽说角逐的最大受益者是最后的冠军,没有人不对最终的s级道具奖励心动,但大多数演员都清楚地知道,这个冠军的归属者十有八.九是那些位于金字塔尖的演员,而且极有可能是有惧团组织的。 对于那些顶尖演员而言,一旦组织内有其他人从某件衣服的小世界里出来,意味着那件衣服可能存在的线索已经明了了,就不会再浪费时间重复进入。 然而对于大部分实力位于中低层的演员来说,他们的目标其实是排名前50%的系统奖励。这个排名规则系统没有明说,但肯定和试穿的总衣服数量、通关方式有挂钩,因此他们之间最好的行动准则就是互帮互助。 有惧团组织的就在组织里互相共享通关方式,没有组织、或是没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组织的,也会临时和别的演员沟通一下,形成暂时的联盟。 因此,这整间商场虽然装修得敷衍又空冷,但里头的氛围却炒得火热,时刻充盈着演员们的讨论声和唿喊声,沸反盈天。 青涿在人群扎堆的地方停留了会儿,左右耳中有各种各样的音色进进出出,旁观了许多演员在交流完选定好下一件衣服后奔往试衣间的背影。 ……却唯独没有听到那种粗糙地用机械合成、僵硬得极具有辨识度的音色。 属于导购木偶的音色。 它们很安静,仿佛一只依附于演员身后的影子,只在必要时开口提醒演员该选择下一件衣服来试穿。 然而,它们越是安静,便越显得自己身旁这名导购……与众不同。 第194章 试衣间-医师褂(1) 惧本内任何风吹草动都关乎存亡,在不稳定因素冒出苗头之时,都需以最快的速度拔掉。 青涿身处于仿若闹市的商城中,忽而风马牛不相及地感嘆了一句,「好安静。」 他并没有收敛自己的音量,引来旁边挨得近些的演员纷纷侧目。 他们在心里如何腹诽青涿不在意,因为这句话本就不是说给人听的。 第364页 在他身侧,水蓝色的身影挪近了两分,平稳得叫人深感乏味的声音响起。 「先生为什么这么说,这里明明很吵闹。」 木偶人只雕出了一张能发音的嘴,却并未凿出耳朵,也不知道它怎么听到的。 青涿随意将手搭在了铁衣杆子上,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我说的是你的…同事们。它们一句话也不说,就算客人发出什么感慨,也不会搭腔,看上去也太无趣了。」 话语好似轻纱,随风飘到水面上,将倒映着异象的镜面轻轻一点。是试探,但又含蓄得很。 心怀不轨的人或物,往往都三缄其口,说话就和打太极似的,一来一回,很难从只言片语中撬开口子,吐出什么真东西。 青涿都做好与一只木偶人斗智斗勇的准备的,却没想到对方毫不含蓄,直白得叫人不敢置信。 那导购木偶说:「话多与话少因人而异,在先生面前,再寡言的同事也会热情万分。」 又是一句用平淡语气说出来的奉承话,听上去割裂得很。 「是吗。」青涿才不信。 这从最开始就一路跟着他的导购木偶显然有问题,问题还很大啊! 难道是什么系统不曾在规则中言明的诡物? 青涿脑中转了个弯儿,转过身朝一个地方漫步而去。 脚尖所指的方向,两名脸生的演员刚结束了一阵低声耳语,看样子是交流好了某些线索,其中一名演员正打算取下跟前一件血花遍布的黄色羽绒服。 「慢着。」 在那位男演员刚要伸手时,另一只骨节分明、形态修长的手按住了衣架。 男演员满头雾水,朝来人看去,目中流露出一丝怔然,又被困惑掩住。 他问:「你是……?」 按住衣架的是一名瘦高的灰眸青年,白衣不沾尘埃,与瓷白的肤色一起在灯下隐隐溢出银光。 他的下巴微微抬高了些,即使是这样偏仰视的角度也不损丝毫美貌,纤长睫羽将眸光稍作遮盖,却也不难想像底下的傲色。 「这衣服,我要了。」他说。 有意无意地将随自己赶来的木偶人挡在背后,青涿撩起眼皮,看的却不是目瞪口呆的演员,而是那只守在他身后、安静如鸡的木偶。 男演员压根没注意此人是从哪个角落里窜来的,但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况眼前青年怎么看也很难是个边缘角色,于是还好声好气地讲起道理。 「兄弟,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再说你看,你也不知道这衣服要怎么通关,不如先让我进去,等我出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受到了另一道声线的打断。 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青涿眉头一皱,眼神如刀地看向那只平平无奇的木偶。 木偶对语言的处理颇显生疏,没有任何抑扬顿挫:「尊敬的客人,本商场力求让每一件衣物都寻得最合适的买家。经过我的审美程序评估测算,这件衣服并不适合您,更适合那位先生。」 它这句话是对那位男演员说的。 直到刚才,这边的两名演员都以为导购木偶只是催促他们完成试穿的报时工具,没想到居然还会说些别的! 他们一时惊奇,便也没察觉青涿蓦然变了的脸色。 在刚刚驻足观察时,他可没少看到同一件衣服被两个人争抢的状况,而旁边跟着的几个木偶完全就仍在待机状态,屁都没放一个! 「不,这位兄弟说得有理,还是先来后到吧。打扰了。」他神情有些阴沉,匆匆丢下一句话就转身要走。 在他身后,木偶人没有五官的脸光滑如纸,继续操纵起一腔机械口音:「您慢走,期待再会。」 青涿:…… 还真是很热情啊。 就在刚才,他的思路陡然发生了转变。 如果说问题不是出在这只导购木偶身上,那就只能出在他自己身上了。 这么一想,会不会是系统已经察觉了他和周御青的内鬼身份,因此给木偶人下达了什么指令? 不应当啊,那位驭鬼师可是信誓旦旦地确保过,系统完全不知道他是万千碎片之一。 正当青涿百思不得其解时,千面鬼带着好消息回来了。 它在6楼发现了第一医院医生的白褂。并且由于拥有上千只脑袋的超然智商优势,它聪明地先给那件衣服施展了个障眼法,确保其他人不会捷足先登,才颠颠儿地跑回来找到青涿。 青涿则扫了眼时间,又在原地等了两分钟,将剩下的四只鬼一块儿等齐了。 只可惜,在这之后就没有其他的好消息了,剩下两件衣服要么是完全被毁坏到认不出的程度,要么就是正在被其他演员试穿。 没事,有一件就够了,至少能证明青涿关于「三」这条暗线的推理结论并没有出错。 至于其他人碰巧穿上这三件衣服,拿到线索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然而爻恶既然能给出唯有他们二人知道的线索,那想必里面的信息也必定藏得足够隐晦。 是那种,在没有得知这件衣服有关键线索的前提下,会完全被人忽略到脑后的隐晦。 至于同样有演绎过【成长】的那些演员嘛……他们就是脑洞再大也很难把这两个毫不相干的惧本关联起来。 不再迟疑,青涿带着五鬼一人偶,极其引人瞩目地赶到了千面鬼发现衣物的那个地方。 第365页 灯下,白大褂洁白无垢,在一众鲜血淋漓、破烂骯脏的死人衣中脱颖而出。它崭新得像是一件刚刚才拆封的新衣,身上一处破洞都没有,胸前的衣口袋中夹着只钢笔,另一侧则用丝线绣上了第一医院的logo纹样。 青涿把这衣服取下,扭头叮嘱:「等我出来的期间,你们还是按照刚刚分配的楼层巡视,一旦发现有人换下了另两件衣服,就学千面鬼一样把它藏好,知道了吗?」 「知道!」由于先前的提点,千面鬼此刻只有脑袋中央那张脸说了话。 虽然不说话,但并不妨碍它浑身上下的每一张脸都露出了受到夸赞而自豪的笑容。 本就不祥的一幕散发出了更加诡异的气息,方圆五米内的演员皆退避三舍。 「那去吧。」青涿点头,将五只傀鬼挥散开来,自己捧着白大褂往最近的试衣间走去。 身份是医生,且死时所穿着的衣服完全没有任何血迹、破损,难道也和吕星宇一样死于病症? 身形没入试衣间内,眼前昏黑,狭窄的空间让人连展开手臂都做不到,青涿将衣物搁置在臂弯中,闭上了双目。 又到了聆听的时刻。 有声音如从远方的海潮中涌来。 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我,我不想死! 救救我—— 青涿双眼勐地睁开,灰暗的瞳孔勐地一缩。 好多人的声音,好多人在唿救……这是什么意思?! 五秒不到的时间,那些模煳的、明显来自于不同人的唿救声又像无风的海浪般停歇下来。 一道清晰的、疲惫的、属于青年男性的声音越过他们,嗓音平静而嘶哑。 「请你救救我,我还不能死。」 ………… 唿—— 细细的风声自耳边吹拂,鼻尖上有什么东西似乎被吹动,扫在皮肤表层的绒毛上,传来一阵瘙痒。 「气象局报导,近日将有颱风自东南沿海x省登陆,预估为七级风,请广大市民做好防护措施……」 侈侈不休的电视播报声惊醒了沙发上瘫着的人。 青涿一把揭下脸上盖着的薄片,自朦胧的视野中随意看了看。 这是一张超市传单,商品排列在一个个小方格里,右下角用夸张的字体标註着惊爆价。 「接下来进入社会新闻。7日前,即x月xx日,我市鹏程大道中发生一起持刀行兇案,被害者陈某经抢救无效死亡,嫌疑人郭某已当场逮捕入网。昨日,我台已获得官方最新情报……」 女主持富有磁性的声音从方形电视机中传来,青涿一骨碌从身下的旧沙发中坐起身,接着才后知后觉起身上的异样。 眼前的场景模煳成了一片片色块,看什么都像是自带一层光晕效果。也是由于这难以视物的视力,刚刚他坐起身时不小心碰掉了什么东西,掉到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敲打声。 这次的这位医生,还是个高度近视……? 在狭窄的沙发上窝久了,身体关节各处传来酸痛之意,青涿转了转肩膀,弯腰从地板上把那掉落的东西捞了回来。 正所谓瞌睡了有人送枕头,他手上捡起来的正是一副眼镜,镜片足有啤酒瓶的厚度,颠在手中还有些分量。 青涿把两只眼镜腿分开,毫不犹豫地架到了鼻樑上。 他自己没有过近视的经歷,也没有戴过眼镜,因此看着那被环形镜片折射得略有些扭曲的物品,脑中微微眩晕。 好在视野总算是清晰了起来。 入目的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黑色的积灰与水彩笔的涂鸦铺了满墙,许多杂物堆积在各处,就连墙角的那张单人床上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贫穷。 整个房间目前看起来最值钱的,也就墙根处靠着的一只电吉他。看得出来原主人对它十分爱惜,甚至在地板上铺了层绒毯来安置。 青涿轻轻唿出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回到沙发对面的电视机上。 是那种老式的ctr电视,也就是俗称的大屁股电视,从倾斜的角度去看很容易看到屏幕上一根根竖管。 屏幕内,女主持仍在兢兢业业地进行报导。 「经过市精神病院的多重测验,嫌疑人郭某已确诊为被害妄想症,并出于自我防卫的心理採取行兇举动。根据相关法规政策,在法院进行最终判决前,郭某将留在市精神病院内接受专家观察治疗。我台获得许可授权后第一时间对其进行探视採访,接下来请跟随我台记者小雨的视角,进行详细了解。」 画面一转,女主持与演播厅的场景被切断,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胸前挂着工作证的男记者。 他面对着镜头站立,面颊上带着严肃的表情,正在对嫌疑犯的情况做简要说明。 在他身后,冷白钢铁筑成的铁笼内,一名四肢被牢牢绑缚在木椅上的中年男子撑大了血丝盘缠的眼睛,死死盯着摄影师的方向。 第195章 试衣间-医师褂(2) 根根光滑的钢管排成一排,反射出偏冷光线,将内外的空间界限分明地隔开。 「这位是郭某的主治专家张医生。」记者小雨抬手一比,镜头转移到一旁,露出一名白褂医生。 「请问张医生,这位患者罹患的疾病在症状上会作何体现?」小雨问道。 张医生看上去年过半百,胸前还别着主任医师的徽牌。他看向小雨,解释道: 第366页 「这位患者精神状态不稳定,在生活各方面的压力作用下很容易因外界因素的影响产生不良的心理引导。主要症状就是总会产生别人要加害于自己的错觉,对于他人过于防范使其精神时刻紧绷,甚至可能产生出其他人正要杀害自己的幻觉。」 医生话还没落下,铁窗内一身病号服面无血色的男子倏地情绪激动起来。 「不是幻觉!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是我的影子!!我的影子要杀了我!!」 他身上绑缚着一圈圈两指粗的绳索,挣扎时连带着屁股底下的椅子都不停乱动。 两名粉衣护士忙进到里面,一左一右按住了他。 「你们相信我啊!!是真的!!我没有撒谎,可以拿测谎仪测的!!」那人仍在不甘地叫唤。 小雨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来,神情恳切。 「张医生,这就是您所说的患者产生的错觉吗?可据我所知,最近网络上流传起一些『影子杀人』的言论,受到了广大民众的关注。有少数网友也曾在论坛上进行求救,说影子想杀害自己,难道这些都是这种疾病所引发的反应吗?」 身后,嫌疑犯郭某被打了针安定剂,已然冷静下来。 张医生则面色肃然,点点头: 「没错。事实上,本院于一个月前曾接待过一名症状完全相同的患者。」 小雨眼睛睁大,「那医治结果如何呢?」 张医生微笑,「非常成功。在我院专家的心理辅导以及药物辅助下,该患者病情几乎完全好转,在半个月前已经出院了。」 顿了顿,又说:「之所以患者间出现完全相同的错觉,有很大可能就是因为网络上的传言。在看到相关言论后,患者的潜意识里会对这些信息进行记忆加深,患病的时候便很容易产生此类幻觉。」 「由此,这种『影子杀人论』也就一传十十传百,在有精神类疾病的人群里扩散开来。」 「原来如此。」小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依您高见,这类言论确实只是传言吗?」 张医生毫不犹豫:「那当然。」 明亮清晰的画面蒙上一层雾纱,又被几百道竖线切割成细窄的竖条,重新拼凑起来,被屏幕之外的眼睛收入视网膜。 採访结束,导播切回了女主持所在的演播厅,那道明朗温婉的声线开始播报下一则新闻。 然而青涿却低下了头,瞳孔被底下的屏幕映上淡蓝色的光。 他手上正拿着台智慧型手机,手机通讯软体置顶了一个多人群聊。 名为…… 影子失控症自救互助群。 群聊里一共十三人,头像与暱称全部都是虚拟的,包括原主。他的头像是一个正在弹吉他的q版小人,群暱称为「爱乐者」。 爱乐者才被「朵朵」拉进群聊不久,里面看不到什么消息记录,唯有一名「fm」在昨天晚上发了一条。 fm:明天下午三点,丰茂广场地下一楼,各位不见不散。 缓缓吸了一口气,青涿将喋喋不休的电视按灭,又扶了把眼镜,重新坐回沙发上。 影子失控杀人,这在现实中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在惧本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这一次的任务,八成就是要从影子手下救出原主,或者是让他的影子失控症得到根治。 如此想着,青涿低下头,凝视起自己投射在沙发上的阴影。 现在是上午十点,金辉灿灿的日光从唯一一扇窗户里打进来,将他的影子照得分明。他尝试性地抬抬手,那影子也跟着抬起手,一毫延迟也没有。 影子杀人…… 青涿还是将注意力拉回到手机上,按惯例开始搜寻有用的信息。 原主真名叫傅弘,拥有着简单到叫人乏味的交际圈。常用联繫人只有「妈妈」、刚刚拉他进群的朵朵、还有一群看起来像是各公司人事的陌生人。 和母亲的聊天记录无非是些家长里短,还有就是母子俩的金钱往来。妈妈曾给傅弘转帐一千,并叮嘱他尽快找到工作,把这一千块钱还回家里给弟弟妹妹交学费,不难看出这个家庭财产状况的岌岌可危。 而傅弘看上去也确实做了一些努力,奔波联繫了许多hr进行面试邀约,只可惜全部都被一一回绝了。 至于那位朵朵,则只给他发过一句话,「我拉你进群」。 再往下,就是一些同质化严重的聊天内容,几乎都是傅弘找到大学同学、中学同学等人借钱,然后无一例外遭到拒绝,甚至直接被删除拉黑的也有。 ……等等,不对啊,原主不应该没工作啊,他难道不是医生吗?? 嗯??那为什么死的时候穿着一身白大褂?看他这个状况也不像是有精力玩cosy的啊。 青涿眼眸间染上了些困惑,指尖摩挲着手机屏幕一划,退出了通讯软体。 下一刻,五颜六色的app图标一个个百花绽放般弹出,花得让人视觉上都产生了不适。 青涿定睛一看,嘆为观止。 居然全部是各种高利率的小额贷款平台。 他换了个姿势,将后脑轻轻搭在沙发扶手上,指尖在屏幕上来回划动,终于淘沙得金,找到了一个和贷款没有干系的软体,看图标和名字像是网友交流灌水的论坛。 对了,电视新闻里那小雨记者曾经提到过,所谓的「影子杀人论」就是从网络上兴起流传的。 第367页 只是,还没等青涿点进论坛,屏幕倏而一闪,变成了一道来电提醒。与此同时,电吉他弹奏的一段疯狂旋律作为铃声贯彻双耳。 被这冷不丁地一唬,青涿差点把手里的手机摔到地上。他看了眼来电联繫人「妈」,轻轻按下了接听键。 「餵?弘啊。」一个嗓门洪亮的妇女声音在听筒那头响起。 青涿开了免提,沉静了会儿,才略显生疏地喊:「嗯,妈。」 「弘啊,最近咋样了,找着工作没啊?」妈妈在那头问,伴着刺啦炒菜的背景音。 最是亲密无间的血缘至亲,才会有如此熟稔亲近的态度。 但这却让青涿一时有些头大起来。 他从小就是孤儿,虽然在惧本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两个「母亲」,但要么就是「成长」中那样的背景板,要么就是余盈水那种说不清爱更深还是恨更切的情况。 于是他顿了顿,诚实地回答:「没有。」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嘆息声,又好像只是背景里抽油烟机的唿啸。 「没事儿,你好好找,心无旁骛地找。等找到了再帮你弟妹想学费的事,啊。」妈妈并未流露出什么失望的态度,反而替儿子打起气来,「妈妈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儿子可是211大学毕业的,肯定能找到份好工作。」 青涿仰靠在沙发上的背嵴仍有些僵,与其他时候比起来,他现在的反应简直木到不行,只知道应声「嗯」。 正在这时,手机里传来隐约有人唿喊的声音,妈妈的声音离远了些,像是在和人交流。 很快,她又靠到手机旁,告别道:「这边客人多起来了,妈妈先忙去了啊。」 「好。」青涿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拜拜。」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嘟嘟忙音。 略有些僵硬的躯体放松了些,青涿如蒙大赦地舒展开全身的肌肉,心间的滋味不知作何形容。 他默不作声摆弄手机,点开了论坛。 很快,有了新的发现。 傅弘在论坛里曾经发布过两个帖子。 时间较早的是一张求助帖。 【1楼】爱乐者:各位水友们,你们会有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吗? 【2楼】爱乐者: 「我出自单亲家庭,从小到大家里都很穷。因为学习成绩还不错,我考上了排名靠前的一本,本来以为好日子要来了,但毕业一年都还没找到工作。我妈一个人抚养我和两个弟妹长大,我不想让她担心,之前就骗她已经找到工作了。 因为手头没钱,还得生活开支,我脑子一热去借了些网贷。但我根本没钱还贷款,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三个月前实在撑不住,和我妈坦白了。 我妈找我姨借钱,帮我填了窟窿,但我弟妹高中学费没了。 我真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什么都做不好,还一再地找我妈要钱。我是如愿考上了大学,拿到了文凭,但却一点用也没有,我弟妹还因为我连学费也交不上。真的,虽然我妈不怪我,但我要是我妈,我一定恨不得这个窝囊儿子去死。」 虚拟的头像和暱称可以很好地把傅弘包裹成大海里一颗不起眼的水珠,把心中沉甸甸压着的担子吐露出来。 回帖不是很多,有让楼主去看心理医生的,也有安慰楼主一切会好起来的,更有提出切实建议供傅弘参考的。总的来说,都提供出了些正面情绪。 或许就是在这些陌生人的鼓励下,傅弘重拾起了生活的勇气,最后回復了一层楼,为这个并未掀起什么波澜的帖子收了尾。 【11楼】爱乐者:谢谢大家的鼓励和建议。自杀确实是个很蠢的念头,我应该再勇敢一点,不能让我妈再伤心了。 这封求助帖就此封存。 如果说傅弘在这个帖子里是撑着木筏摇摇欲坠的出海人,那在下一个帖子里,他就是坠入海底大声唿救的溺水者。 因为它不是求助帖,而是求救贴。 【1楼】爱乐者:救命!!我的影子想杀我! 第196章 试衣间-医师褂(3) 影子杀人,这事儿虽然没多少人相信,但在流量当道的情况下,不失为一个譁众取宠的噱头。 论坛上,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诉说起自己得了同样的症状,绘声绘色,在引来众网友驻足观看后,一日连更三章,越编越离谱。 傅弘的帖子便也被当成了「编故事」的写手贴。许许多多人在楼底评论叫好,不仅连连催更,还大力夸赞了楼主的脑洞。 他居然说自己被影子控制着拿左手削了苹果,还惊恐地强调自己明明习惯用的是右手!! 天哪,他的影子是多么和蔼亲切,居然还主动帮忙削水果皮! 在一干以影子为邪恶反派、将其与意图侵占地球的外星生物相关联,从而组成天大阴谋的文学作品中,属实是一股清新可爱的清流。 就在所有人都一笑置之的时候,有个人在论坛里给傅弘发了私信。 那人就是朵朵。 朵朵:我知道你不是写手,你帖子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朵朵:我们这里聚集了十几个和你一样影子失控的人,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尝试自救? 就这样,傅弘加了朵朵的联繫方式,被拉入了那个一共十三人的群聊中。 论坛里没有其他有用的信息,青涿把手机撂到一旁,目光复杂地抬起左手,望着掌心。 第368页 这青年的掌心算得上白嫩,一看就没干过体力活。中指侧边皮肤光滑如绸,也并没有右手那种长期握笔留下的茧子。 确实是个右撇子。 青涿抬起头,将窄小又破乱的屋子简单扫了圈,随后又从勾了好几道线的沙发上站起,走到门口开了门。 门外是狭窄的走廊,走道弯曲,拐弯处又连着两扇门,门外摆着几双鞋。看这构造,倒像是那种被二次装修改造过的合租房。 傅弘房间旁边挨着一间公用厕所,门正敞开着,从昏黑的暗处露出一角黄污遍布的瓷砖。 一道稀碎的反光从里头射出,青涿眉角一动,回头把门合上,抬步走到厕所内,顺手打开了灯。 厕所内理所当然地脏乱。地砖黑黄,马桶污浊,塑料坐垫还烂了大半块,洗衣机上更是堆了座小山模样的脏衣,也不知道是哪间房的。 破旧洗手台上,镶着面缺块角的玻璃镜。刚刚那道反光就是由这镜子射出来的。 镜内,一个留了半长羊毛捲髮、架着高度近视眼镜的青年正与青涿对望。 浓眉大眼,面中有一片细小的雀斑,加上这个造型,怎么看都像是搞艺术的,和医生搭不上半毛钱关系。 正摇头轻嘆着,青涿却突然浑身一凛,寒毛炸起。 好像从哪里,多出了一双眼睛。 它在看着他。 强烈的窥望感如一道看不见的烟雾,迅速涨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背后挂起的淋浴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淌水,水珠砸落的声音将这个逼仄的厕所无形中扩大了一圈,空旷寂寥。 紧接着,镜子里的人,动了。 不,不对,镜子没问题,是镜子外的人,确确实实地举起了左手! 青涿飞快往自己毫无知觉的左手瞥了眼,又看回到镜面上。 白皙骨瘦的手指张开,左右摇晃了一下,仿佛是什么东西在和他打招唿。 ……是影子! 【影子控制住了我的左手,它拿起了一把刀!!我已经被吓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它却突然把刀尖插入了桌上的苹果里,又把刀拔出来,慢悠悠地开始给苹果削皮!】 「啪」! 青涿当机立断,掐灭了头顶黯淡的灯泡,又用仍能活动的右手飞速合上厕所坑坑洼洼的木门。 砰! 这间厕所无窗,将光源拒之门外后便陷入一阵悚然的黑暗。 而就在这时,刚刚仍似麻痹坏死的左手忽然恢復了触感。 失去了力量的支撑,五根干瘦的手指微微耷了下来。只需一个意念,轻轻牵动某一条肌肉,青涿就能驱使它们。 他伸手将有些散落的捲毛往后梳了梳,靠在腐朽的门板上呆立了会儿。 果然如他所判断的,创造一个暗黑的环境就能切断影子对身体的掌控。 毕竟,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这是物理学不可逆转的真理。 但人总是生活在阳光底下的生物,而就算没有阳光,夜晚的月光、点亮城市的灯辉一样能把影子照得分毫毕现。 人不能没有光。 唯一算得上安慰的情况就是,目前这只影子对他并没有展露出杀意。 削苹果也好、打招唿也好,表现得意外地友善。 青涿在黑暗中静了静,霍然一把拧开房门,奔回傅弘的小房间,一头扎入衣柜开始翻找。 片刻后,他找到一件长袖单衣,将它一圈一圈缠绕上自己的左手,直至它变成一个膨胀的圆球。 ——再怎么友善,那也是异类。古语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回它能张开五指朝他打招唿,下回就能直接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感受到左手的手指被一层层衣物压制,动弹不得,青涿右手托起一只长袖,微微垂头用牙齿咬住另一只袖管,艰难地打了数个结。 做完这些,他犹嫌不足,又从房间某个尘灰堆积的角落里寻来一只胶带,结结实实地再捆上了一圈。 最后,整只手宛如地面上防止车辆的挡车石,肿得比捲髮青年的脑袋还大,看上去颇为滑稽。 青涿把用剩的那捆胶带丢到一旁,自己则举起那只堪比拳击手套的圆球,垂眸细细掂量。 不够,还不够。 影子会不会还能控制身体其他的部位?除了正常的操控肢体以外,又有没有别的手段和能力? 这些他都一无所知。 况且,就算是眼前被牢牢固定住的左手,想要置他于死地也有千万般方法。比如在马路有车辆的地方干扰一下、或是干脆在楼梯上阻挠一下…… 一旦要防范的东西与自己躯体相连,那就牵一髮而动全身,防不胜防。 青涿轻轻眨了下眼,从沙发上拾起那只屏幕裂成蛛网的手机,点进通讯软体,凝望着置顶最高的、由多人头像构成图标的群聊。 更多的秘密,或许得由这个多人自救群来揭开面纱。 ………… s市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都市,经济发达,九衢三市,加之有许多声名远扬的大企业入驻。如此花锦世界,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群。 傅弘当然租不起市区内的房子,即使是市郊,也够呛。 于是,他最后租住的房子,位于s市旁边的县城内。租房价格虽然也比别处高,但比s市要好上不少。 机遇多的地方,投入的成本也大,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第369页 而自救群内指明的丰茂广场则位于s市最车马喧嚣的地段,距离傅弘租的房子也就…… 呃,足足五十公里。 时隔多年,青涿又一次尝到了兜里叮噹响、找不出半个子儿的贫苦滋味。 他盯着手机银行软体上赤红的余额,又把那些贷款软体全卸载,下载了各类打车工具,愣愣地看向上面预计的最低打车费用。 ……要不然,还是找傅弘他妈…… 不行,算了,又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虽说未曾体验过「体谅父母」是什么滋味,但青涿忆起电话那头傅弘母亲的声音,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眉头轻蹙,开始在地图软体上搜寻能够抵达目的地的公交、地铁路线。 先上104路公交,坐三站转乘4号线地铁,再坐五站转乘……共耗时预计两小时零九分钟。 嗯,约定时间在下午三点,还来得及。 正在这时,一道轻快的铃声清越地响了一瞬,同时一道横幅型提醒从屏幕顶上弹出。 灰黑的眼珠子顿时定在原处,青年纤长卷翘的睫毛狠狠抖了抖。 【余额不足提醒。您好,您的电话卡截至目前余额仅剩2.3元,请尽快缴费,以免停机造成不便。】 啊,刚刚好像不小心用太多流量了。 …… 三小时后。 宽敞的大道车流不息,两排栽种的意杨随风轻颤。 一辆公交从远处驶来,在站口稳稳停下。 打头第一个下车的是一名二十四五的青年,身形颀长,姿态从容。唯一引人瞩目的便是他包成拳击手套一样的左手。 不过他对于旁人的目光并不甚在意,只是神色淡淡地走出公交站台。 来迴转乘五次,青涿终于风尘僕僕地来到群聊所言的那个丰茂广场。 抬起头,太阳将他辣得微微眯起眼,从稍显狭窄的视野里将这里打量了个遍。 五颜六色的商铺、装修精緻的步行街道,来往密集的人群,这个商业广场与现世里所见的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更繁华些。 甚至,热闹得让人想像不到此处会是惧本空间。 青涿顺着商场路面的路牌往主楼走,默不作声地把眼前的场景存入脑中。 越繁华的地方越包容。这里四处可见与各种文化沾边的衣着、染得五颜六色的头髮,倒让他包着白布的手看上去没那么突兀了。 手机在这时发出一阵振动。 青涿打开一看,是【影子失控症自救互助群】发来了新消息。 fm:位置在负一楼超市旁边。 这位名为「fm」的人还发了一张图片,图片内是一扇有两名保安守着的双开门,门边还隐约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地下商铺。 这是为了他这个新人做的指引,还是说这其实也是群聊内这些人的第一次见面? 青涿暗忖着,从扶梯下到负一楼,又绕着偌大的地下超市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图片上的那扇门。 门前也的确守着两位人高马大的保安。 半长捲髮扎到脑后,衬得面颊越发干净的青年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镜,掠过重重灯影,迈步往那儿走去。 走到近前,一名保安伸出了手。 「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青涿眨了下眼,很快便意识到他口中的邀请函是什么,正要举起手机。 身旁却蓦地被一阵阴影笼罩。 一个人身高相近的人走到了他身旁,微微弯着腰,将脑袋凑到了他眼皮底下。 第197章 试衣间-医师褂(4) 没有什么事比视线内突然探出一颗五官倒置的头更可怕了。 青涿眼皮一跳,及时收回了自己差点砸出去的手机。 他转头看了看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来者也是个小年轻,与傅弘年纪差不多的样子,耳朵里塞着两只白色的蓝牙耳机,眨巴着眼看他。 发觉眼前这冷美人似乎不太好套近乎,小年轻心惊肉跳地垂眸瞟了瞟对方差点拿来当板砖使的手机,小小后退了两步。 青涿:? 他收回视线,低头在手机上点了两下,把群聊的界面亮给那两名保安看,随后便被放了行。 还好,还好刚刚没真挥出去。不然这破得漏风的手机起码得分尸成五瓣。 身边,那人也有学有样,把自己的手机界面拿出来展示,落后半步跟了上来。 门内很黑,唯有中央点了一盏昏昏的吊灯,照明范围不到半径两米,打在地砖上的反光都是明度很低的棕黄色。 一圈铺了软绒坐垫的木椅围绕着这盏灯排列,每张椅面几乎都只有前半截能沐浴到灯辉。 此刻,已经有几张椅子上坐了人。不过他们大多都背对门口而坐,看不见样貌。 「欢迎两位,请随意就坐。」唯一一名面对着门口而坐的少年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没错,少年。看上去像是刚上大学的十八九岁男生,一身打扮热辣时髦,下唇还打了颗唇钉。 青涿扫了一眼。 一共十三把椅子,正好对应群聊里的十三个人。眼下,椅子仍空着七把。 他沖坐在首位的那少年轻轻颔首,依言坐到了其中一个空位上。 大腿刚挨着椅面,身边的光影便窸窣动了起来。那戴着蓝牙耳机的小年轻紧挨着他坐下了。 新加入的两人坐定后,场面便又陷入了寂静之中。先来的那几人,包括带着身东道主气质的少年都没有开口说话,几乎都低头捧着手机敲敲打打。 第370页 青涿与少年只隔了一个座位,暗地里瞥了眼他的手机屏幕。 嚯,还在打游戏。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看来这场线下互助会得等人到齐再准时开幕。 青涿便也拿出傅弘那把卖给废品站都收不了几个钱的手机,继续在家里没做完的事。 ——搜索一切有关影子失控症的信息。 但其实效果甚微,因为「影子杀人」已成为了网络上近期热点,蹭热度的帖子、视频数不胜数。而官方层面与这事搭边的也就七日前那起当街行兇案,媒体报导的内容与电视上看来的几乎完全一样。 青涿埋头在一堆不知有用无用的信息里挑挑拣拣,期间房屋的门不断开开关关,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那少年也照常地引导他们就坐。 直到十四点五十九分。 时间观念很强的青涿终于从信息检索中抬起了头。 只一眼,他便一愣。 还有一个座位空着,还恰好就在他对面。 其余的椅子座无虚席,上面坐着的人也都打扮各异。有老有小,有男有女。 「咳咳。」坐在首座上的少年清了清嗓子,似乎终于打算来一段破冰的开场白。 而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脚步停在了门外。 几秒后,门页被一只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手推开,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踩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了进来。 透过微弱如萤火的灯光,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髮丝在尘埃中被勾勒出明显的线条。脚底的皮鞋的鞋油微微反光,不知为何居然有些刺目。 少年飞快瞥了眼手机,抬起下巴点了点剩下那把椅子,语气随意,「来了就坐吧。」 男人颔首,走到椅子前落座,坐姿优雅而端正。 那半死不活的昏昏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让一直观察着他的青涿懒散挑起了一边眉。 这人长得还不错。 一张脸称得上俊美无俦,头髮梳成中分的样式,有点像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过的髮型,搭配他周身从容不迫的气场,倒真有种復古之美。 嗯,就是,有点刻意了。 故意踩着点到,还一副精心装扮过的模样,这人在生活中一定很享受他人聚焦的目光。 「好了,人到齐了,我们开始吧。」少年把二郎腿放了下来,又换了只腿搭上去。 他面无表情地说:「影子失控症自救互助会刚刚成立,这也是咱们第一次线下聚会,大部分人还不认识,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就是群里的fm,你们可以叫我丰茂。」 青涿身边那小年轻抬高上眼睑,聚精会神地看着丰茂。 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带着那副蓝牙耳机。 丰茂:「对,就丰茂广场的那个丰茂……我爸是这里的老闆。」 除了名字什么也没介绍的少年沖一个方向使了使眼色,似乎对于这种组织活动的任务不太耐烦,「这次会面实际组织者不是我,我只负责提供场地。所以,接下来的议程由朵朵来继续主持。」 坐在另一侧的一个女人点了点头,她穿着一身普通的吊带裙,长相却十分动人,粉面桃腮,蓬松的捲髮拥在脸旁。 「大家好,我是朵朵。诸位有大部分都是我拉进群里的,想必也认识我。」 「我是一名全职主播,之前在直播间说过自己影子失控的事儿。下播后,便有一些同病相怜的人找到我。后来又发生了点事,我才想到要主动去集结大家组成这个互助会。」 朵朵喘了口气,继续说:「这场会议本来该有十四个人。少的那一位是第一个在直播平台上找到我的。」 「那时候,影子杀人的话题还没在网上流传起来,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得了精神病,不顾我的劝阻去精神病院求医……等再次联繫上他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月。他告诉我,他的幻觉已经消失了。」 「消失是指……」在场年龄最小、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男孩问。 朵朵停顿了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说他的生活又可以回到正轨了,让我不要担心,还劝我一起去同一家医院,挂同一个专家的号。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说:「我和他所有交流都在网上进行。最初他因为这件事慌张得不行,加上本来就因为一些个人私事而萌生死志,每天会给我发很长一段丧气的自白,甚至几度和我说要不然他跳楼算了,都被我劝了下来……从医院出来之后,他突然和我说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还让我不要担心,自己会好好生活,就和我断了联繫。」 「我明白你的意思。」青涿猝然出声,顿时吸引来十二双视线,包括那个看起来气定神闲的西装男。 青涿说:「你是想说,他很反常对吧?一般经歷过重大劫难的人,在刚刚重获新生时不会如此平淡地一语揭过。况且,就算他解决了影子的事,你刚刚所说的个人私事也应该会有所影响,但他却好像在一夜之间战胜了它们。」 「对,是这样,很反常!」朵朵点了下头,嘴唇蠕动着,「我怀疑……我怀疑他已经被影子杀死了。」 「什么?!」 在场人虽不认识,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当即也互相垂头窃窃私语起来。 丰茂把腿放了下来,脸色有些难看,反驳:「可他还活着。」 朵朵看向他,「可如果,活着的其实是影子,而不是真正的人呢?」 第371页 拄着拐杖的古稀老人缓缓开口:「他的影子倘若变成了人,那影子的影子又会是什么?会是原本的『人』吗?」 「影子都能替我们操控肢体了,能直接替代掉我们整个人也不奇怪。」西装男也淡淡出声。 他的音色平稳流畅,带着低沉的磁性,宛如提琴琴弦振鸣时的嗡响。 啊,连说话也端着。看着倒不像是来寻找自救之法,而是参加什么上流晚宴似的。 青涿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借着他的话往下说:「这样说来,谁又能保证我们在场十三个人都是原本的『人』,而不是……?」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俱变。就连朵朵也一下子神色难辨起来。 刚热起来的场子一下子降至冰点,大部分与会者都没了闲聊的心思,似有若无地观察起身边的人。丰茂更是缩了缩肩膀,低声骂了句「我x」。 一时无人说话,足足过了两分钟,最后居然还是那衣冠楚楚的西装男出来主持大局。 他点点头,神色真诚,「嗯,是一个大胆的猜测。不过,既然我们大家想要拧成一股绳来自救、互助,那就应该更多地信任同伴,否则这个互助会即刻就可以解散了。」 朵朵也附和起来:「齐医生说得对,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影子都只对本人具有威胁,就算我们之中有……那也不会危及旁人。」 医生? 青涿的眼皮子倏地抬起,冰霜般的视线直直朝西装男射去。 不怪他对这个词敏感,主要是他出门前翻遍了傅弘的小房屋和电子设备,完全没找到与「医生」有关的任何一点线索。 换而言之,傅弘完全没道理会在死前穿着属于医生的白大褂啊! 可【试穿某件死人衣,就会进入原主体内,替他达成心愿】这个模式连周御青也认可,他的傀鬼大军可完成了几百件试穿…… 倘若这个模式确实是固定的,那关于傅弘死亡的可能性就海了去了。 比如被影子控制着穿上白褂再死亡、或者濒死前被谁披上这件衣服等等。 如今,互助会来了一位医生,可不就正好成为了最佳嫌疑犯? 青涿的眼睛有些感兴趣地眯起,面中的雀斑让他的五官多了种孱弱而剔透的美感,只一秒就吸引了那位齐医生的视线。 「原来您是一位医生,请问在哪高就呢?」 齐医生回望过来,嘴角噙着生疏而礼貌的笑意,「就职于市第一医院,精神科。」 第198章 试衣间-医师褂(5) 第一医院。 青涿的眼仁中更添了些深意,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齐医生真是年轻有为。」 说完,他瞳孔一转,没再搭理齐医生,转而看向朵朵。 场面在朵朵的努力下又重新得到控制。大多人虽担忧身边藏着邪祟莫测的影子,却更害怕这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便也没一个人就此离开,都乖乖坐在椅子上。 朵朵则继续说道: 「还有一件事,想必大家也有所耳闻,就是鹏程大道的那起兇杀案。今天早晨电视台做了採访报导,也该让大家看清楚官方的态度。」 「没有人相信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他们甚至会把我们送进精神病院,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的那位朋友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最后斩钉截铁总结道:「所以,我们只能自救!」 「接下来,我想请大家分别做个自我介绍,简单说明一下目前被影子控制的情况,然后大家再一起找办法战胜它。」朵朵点了点头,「那就从……」 「我先开始吧。」 青年扶了扶鼻樑上的镜框,请缨道。 他的近视度数实在太深,厚度超常的镜片在另一个角度将画面进行了扭曲。从旁人的视角看起来会让眼睛小上一圈,但他眼睛本来就大,即使缩小了也是赏心悦目。 「请。」朵朵自然答应。 青涿眨眨眼,说:「大家好,我是最后进群的爱乐者。刚刚听朵朵说完那位朋友的事情,突然发现我和他之间有一个共同点。」 朵朵一愣,问:「什么?」 青涿:「他因为生活琐事不顺遂而萌生过死志,而我也曾因为钱财所迫而想过自杀。」 他话就说到此,半垂着眼皮将视线从其余十二人脸上划过,果然看到了一片惊诧之色。 「这么说来,我也……」 「我也是。」 「难道就因为这个……」 一片若有所思的声音落下,最终众人都齐齐提熘着眼好奇望向丰茂。 他是丰茂广场老闆的儿子,从以他名字做产业命名这件事就不难窥见他爸对他的重视。这样无忧无虑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居然也会想自杀吗? 「看我干嘛?」丰茂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我活得好好的,才没有过这种蠢念头。」 「真叫人羡慕。」青涿摇摇头。 他是真挺羡慕的。有父有母,又从不为吃穿发愁。 提出这个疑点后,青涿简单把傅弘的事说了一说,当被问及影子控制程度时,有些迟疑地答目前只发现左手会被操控。 以他为起点,按照顺时针方向,从他左侧的那名中年男人开始介绍。 这中年人在群中代号为「风啸」,正在经歷一场叫许多同龄人闻之色变的中年危机。 家中妻子照顾幼儿没有收入,而风啸则已被裁员两月有余。又因为在前公司没干多久,职级不高,拿的补偿没几千块,还得每个月供着房贷车贷。 第372页 没找到工作的他甚至跑去码头做体力活,但也供不起开销,眼看着房贷续不上,房子就要被收回拍卖,而接下来他还得还完剩下的贷款。 重压之下也就一时动了那种念头。 至于控制程度,倒是不怎么严重,迄今为止只有一只手指露出被操控的迹象。 在他说话时,青涿始终观察着他,并且,利用眼尾余光发现齐医生也在审视这位风啸。 于是,便发现一个很奇特的现象:这位风啸说出来的话与他的神情动作十分割裂。 他遭受的经歷连旁人听了都有些不忍,但他本人倒是平静得很,眉间光滑得连一丝褶子都没有。 ……就好像,他在说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轮到下一位,也就是正臭着脸低头抠手指的丰茂了。 被朵朵轻声提醒后,他才冷着脸抬起头,「啧」了声,语气不善:「我想起来了。虽然我是从来没想过去死,但……确实有一次因为意外差点丢了命。」 他伸出只手撇了撇头髮,口齿有些含煳:「上个月和我哥们约去一个空山头飙车来着,哪知道那山头前不久地震过一次,在我们路过的时候恰好有块很大的山石滚了下来,差点砸到我的车……」 丰茂的脸越是臭,就越是让人品出了些无地自容的味道。 别人都是被逼无奈、没有退路了才想一了百了,他倒好,几乎是上赶着去追逐危险和刺激,头皮挨着死神的镰刀走了一遭。 丰茂把影子的情况顺带说了说,便又往顺时针轮到下一个人。 彼此不同的声线在小房间里传递,围着吊灯萤火而坐的十三个人都悉心聆听,居然莫名有种故事会的既视感。 很快,轮到了青涿对面的那个位置。 齐医生。 大众对医生的普遍印象无非是心细、严谨,持手术刀的手平稳利落,天天自生死分界线中徘徊、拖回一条条生命。眼前这位齐医生却很难从任何角度看出他的本职工作,甚至于比起医生,他更像一名从商者。 他融合于空气中,在黑暗里静坐,优雅而游刃有余。 总之,就是挺装的。 这让青涿十分好奇,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自戕的心理呢。 齐医生沖不远处的朵朵点了点头,戴着手套的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姿态称得上谦逊,「大家好,我是群里的『五号』,当然,各位也可以直接叫我齐医生。」 他的声音算不上低沉,但用那种独特的、缓缓道来的语气念出来时,别有一种引人倾听的磁性。 他接着说:「我专长的领域是精神科目,在还未患病的不久前,朵朵女士曾来医院找到了我……听闻『影子失控症』这样的说法后,我替她做了一系列精神检查,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是正常,因此,我开始接触影子失控者的群体。」 「在研究期间,我频繁接触了朵朵女士与另一位朋友,」齐医生转过头,视线轻轻扫到丰茂的方向,又收回来,「几日后,就发现我自己的影子也开始不受控制了……哦,各位不要担心,影子失控症没有传染性,可以放心地与亲人好友接触。」 顿了顿,他又垂下眼眸,微笑着摇摇头,「幸运的是,我目前的失控范围仅限于左耳,所以还能继续做一名医生。」 齐医生的话语末了,朵朵又接过话头。 她饱含崇敬的目光望着齐医生,既是感激又是自责,「说起来,这也是我害了齐医生……他是第一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发表过许多获奖的医学论文,是未来医学上的栋樑之材,不该止步于此。」 「医生他太负责任了,天天对着我们望闻问切,给我们做心理疏导,但自己的精神状态也不知不觉受了我们的影响……」朵朵鼻头一酸,「我原先也奇怪,要传染怎么也会先从我爸妈开始,现在才知道,那段时间的治疗观察对医生影响这么大,居然让他也有了那种想法!」 齐医生抬起眼,安慰道:「请不要这么想,朵朵女士,这是为人医者的本分。」 坐在他对面的青涿则大吃了一惊,眸色复杂地盯着他。 朵朵作为组局者,是对在场众人最知根知底的,连她都给医生盖章定论为大好人,那八成没错了。 ……除非她也另有目的。 难道,真是自己以貌取人了? 察觉到青涿的灼灼目光,齐医生与他对视,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自我介绍又从医生的下一位轮了下去,在此期间,阐述者以外的十二人皆静心聆听,没有别的人再插什么话。 青涿也如此,但他额外注意了某件事,胸膛中跳跃的心脏也随着人群挨个儿的讲述逐渐沉下去。 这不像互助会,更像故事会。甚至发言的人还没有讲故事的人用心。 除了丰茂、医生、朵朵以外,几乎所有人在讲述自己性命攸关之事时,都保持着超脱其中的冷静。这样的姿态,分明不像是局中人,更像是局外者。 思维扩散间,青涿又把刚刚自己提出的那个可能性拉了出来。 ——在场十三人内,会不会有人已经被影子所替代?一个只在有光时才能显形的暗色轮廓,冰冷而无机质,与这些人漠不关己一般的态度何其相似。 难道,这还是一场「谁是卧底」的游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轮到了最后一个人,也就是青涿最开始在门口遇到的小年轻,就坐在他右边的位置上。 第373页 那青年好像还在发呆,黑白分明的眼仁儿直直盯着人群中央的黯淡吊灯,直到上一个刚刚讲完的那人拿手肘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轮到自己了。 他眼珠子滚动着,发现周围一圈人都看着自己,忙伸出右手比了比自己的耳朵,用拇指与食指掐出一条缝,随后又指着自己的嘴,晃了晃食指。 「啊,这位是群里的『无言』,他是一位聋哑人。」朵朵及时解释,打断了众人的疑惑。 青涿侧过头去看他,而那小年轻也恰好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a4纸,迎着暗黄灯光递到他手里。 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捏着纸片展开—— 「大家好,我是无言,一名聋哑人。很高兴认识大家,希望我们能一起战胜影子恶魔!正义必胜!」 ……别说,还怪中二的。 小年轻眼睛亮晶晶的,沖众人展示了一下自己左手的食指,又是一通手舞足蹈的比划,让人明白了他想表达出「仅有这只手指被影子控制」的意思。 青涿看完纸条上简单的介绍,传递给左边的那名中年人。 手写字条在众人中传了一圈,自我介绍这个环节也就此落下帷幕。 作为主持的朵朵清了清嗓:「大家都彼此间认识了,每个人目前的情况我也记在了手机备忘录里,稍后会发送给齐医生。」 「相信大家也发现了,影子的控制是会扩散的,一开始或许只是一只手指,随时间会扩散为两只、三只,甚至整个手掌……老实说,我们目前还没发现任何能抑制这种发展的方法。」朵朵嘆了口气,又振作起来,「大家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在阳光下走动,居住的房屋最好能维持完全无光的状态,倘若发现影子能够操控的范围已经大到具有威胁性,不妨像爱乐者一样拿绷带或布条控制住。」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一定要保持心态的乐观向上,不要再想着自我了断!」 见所有人都点点头,她继续说:「虽然现在还没有解决办法,但大家也不要太悲观,齐医生始终投身于这种病症的研究,并且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我想拜託各位两件事。第一就是在生活中多注意细节,多做尝试,看看有没有什么医学技术以外的反抗影子的手段。如果有什么消息,还请第一时间同步到群里。」 「第二,齐医生的医学研究需要不同的样本支撑,可能会要在场的大家配合。」 「是的。」医生应下她的话,淡笑着说,「两天后我安排了一场实验,等稍后朵朵女士将会议记录发给我,我会对诸位进行评估,邀请最适合的一位来配合这场实验。」 说话间,他的视线似若有无地在一张张脸上掠过,最终停在那戴着厚厚眼镜的捲毛青年身上。 青涿:? 在场众人自然纷纷欣喜地附和,唯有他从靠着的椅背上直起了身体,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这位最合适的实验者,不会就是他吧? 第199章 试衣间-医师褂(6) 影子失控症自救互助会的第一次线下会议到此结束。 或许是在场人数众多,灯光又有意被调得极暗的缘故,所有人的影子在与会过程中都安分守己地蛰伏在地上,没有出来兴风作浪。 会议一结束,大部分人都陆续离场,青涿则停留了会儿,朝丰茂走去。 他目的极其明确,面上也十分坦然,开门见山:「丰茂兄弟,你能借些钱给我吗?」 丰茂这会儿倒没再打游戏,心浮气躁地在浏览器中一通搜索,却又一无所获,头也不抬地问:「多少?」 这俩人,一个丝毫不见找陌生人借钱的窘迫,另一个也完全没有被陌生人借钱的奇怪。 「……两万?」青涿试探性地说出了个数字。 他有预感,这个惧本的耗时不会短,至少得把衣食住行先保证好。 「行。」对面也干脆。 丰茂很少碰见自己,或者说自己爸爸解决不了的事儿。但这回,他实在不敢告诉他爸,生怕他爹直接扭头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这事儿正遭着心呢,突然上赶着来了件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儿,他反而安了些神。 反正,两万对丰茂来说也就几顿饭的事儿。 几秒钟的功夫,来自这位大少爷的爱心钱款就到了帐,青涿对于对方的财大气粗也十分满意,笑得双眼漾起微波。 「多谢。」 丰茂则在这时抬起头,望向一旁的身影挑起眉,「怎么,齐医生也想借钱?」 青涿慢条斯理地转身看过去,就见那丰神俊朗的医生摇摇头,「多谢美意,不过不必了。我在这儿等爱乐者。」 等我? 这倒让人有些意外,拿到了接济的青涿向丰茂告了别,与齐医生并肩走出门,登上了前往正一楼的扶梯。 医生悦耳的声线在耳边响起,似有些忍俊不禁。 「这个方法不错,只不过有些不美观了。」 包着一层层白色单衣的左手被轻轻碰了碰。 大大的圆球挂在漂亮青年的胳膊上,就像叮噹猫的手一样,确实很不美观。 青涿不知道医生刻意接近是所求为何,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弯起手肘,把那圆球举到眼前,垂眸观测着,说:「还好吧,虽然不好看,但很实用。方便我一拳砸到不轨之徒的脸上,又不用弄疼自己的手。」 第374页 电梯到了,齐医生一边往外走,一边低低地笑了出来。 青涿:「……」 笑什么笑,还装,他就不信这鬼精鬼精的人听不懂他话外之意。 笑完了,齐医生又仿佛察觉不到眼前人似有若无的敌意一般,主动开口道:「你很缺钱吗?如果实在窘迫,我可以借你一些。」 青涿一脚踏出商城的正门,走到人潮稀疏了些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好笑地转头看过去,不可置信道:「医生的工资都这么高了,让你有钱也没地儿花吗?」 「齐医生,你总该听过一句话。」他将身体侧过去,能够自由活动的右手一把揪住对方垂下来的领带,往下扯了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看着齐医生被自己的力道带得不得不微微弯下腰,他才丢开了被自己揪得皱巴巴的领带,扭头就走。 「抱歉,是我唐突了。」齐医生人高腿长,快走几步便赶了上来,谨慎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带两分歉疚夸赞道,「但您真的很迷人。」 光听语言,光看神色,齐医生确实担得上谦谦君子一称。儒雅,绅士,即便是被冷待了也保有翩翩风度。 但青涿仍觉得别扭得很,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不是一只展示羽毛的高贵花孔雀,而是一条用繁复尾羽装点自己、滋滋吐信的毒蛇。 因此,他淡淡地谢过对方的夸赞,在那人的目送下登上了叫来的计程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傅弘的五官确实清秀,也有两分精緻,担得上一句「漂亮」,却也不是什么一眼惊艷的美人。甚至齐医生自己的容貌都比之更胜一筹,这就让青涿更加不会被对方的糖衣炮弹迷惑。 一个小时的车程后,他回到了傅弘那间蜗居的小合租房中,随便从楼下菜馆里打了饭菜应付一顿,又赶紧充上话费,买了个流量包。 他从衣柜里找来最厚的几件绒袄,在墙上敲了两钉子挂上,严严实实地把窗子盖紧。 现代的大都市几乎都是不夜城,常亮的霓虹灯与路灯从窗内探进来都会打下人影,不得不防。 之后,他把房间的灯也全部关闭,在一片睁眼闭眼毫无区别的黑暗中躺上了唯一能歇息的沙发,把手机明度调到最暗继续搜集线索。 这回的小世界可供活动的范围极广,但线索却少得可怜,还有无数的干扰信息埋藏其中。系统没有屏蔽现代世界的网络搜索功能,让人好似怀揣着最完善的信息库,却又无法从中揪出一条线出来。 毕竟这影子失控症,实在无从考据,也无从下手。 这一查就查到了弯月高悬的夜间。 青涿看了大半天的文字,又飞快读了几篇以这次事件为题材的小说,仍然一点思绪也没有。 黑暗环境下看手机最是伤眼,他把厚重的眼镜摘下来放到一旁,用右手捏了捏酸痛的山根。 连着三个小世界孤军奋战,倒让人怀念起以前的集体惧本了。 从沙发边勾来只水杯,青涿仰头喝了一大口,又拍拍脸醒醒神,重新把手机端到手中。 他的手指停滞在搜索框上方,片刻后按下了空格键。 因为只有一只手能够活动,只得用语音识别的方式来输入。 「x市第一医院…」刚润过喉的嗓子清澈软和,因有意放低的音量,尾调带上了些倦意,「齐医生。」 手机页面瞬间刷新,位列其首的就是一则百科介绍。 青涿看着那张嵌在网页边小小的制服照,点了进去。 出生年月,身高,工作履歷,全都写得极为详尽,甚至连婚姻状况都给人标註在旁。 少时跳级,十四岁上大学,本科结束直博,毕业后本就职于一家私人研究院,后被第一医院挖了回来,年仅二十六岁便当上了副主任,期间发布过许多登上国际书刊的论文,手底下甚至有两项专利。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段镶金般闪耀的人生。 从百科中退出,青涿往下划拉,看见了许多与这位齐医生相关的媒体报导。 「十四岁少女偶发神经性脑部重症,第一医院齐医生慷慨解囊自费做手术。」 「神经科妙手齐医生的另一面?十六岁少年抑郁症试图自杀,齐医生陪床看护一个月,抑郁症状已有明显缓解。」 零零总总几十篇报导,没有一条负面新闻,所有媒体恨不能用尽笔墨来极力描写齐医生的悬壶济世之心。 参照朵朵的阐述,这位齐医生会罹患上影子失控症,也是因为对于天天危如朝露的患者太过上心,细緻到不知不觉中竟与他们感同身受。 从这些方面来看,齐医生确实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医师,但这位真的与他今日所见到的「齐医生」,是同一个人吗?? 还是那句话,在互助会的十三人里,很有可能已经有人被影子杀害了。 假设齐医生的躯壳已被影子鸠占鹊巢,那朵朵理应是唯一一个与真正的医生有过线下接触的人,就算性格与作风上有什么改变,她也应该第一时间察觉。 难道说,朵朵其实也是……?! 利害关系交错相缠,偌大的谜团把人脑包裹起来,由于线索不足而难以找寻出路。 青涿两指抵着眉心揉了揉,却在此时被手机顶部跳出的条幅提醒「叮」了声,从思绪中拔出。 【「五号」请求添加您为好友。来源:群聊内添加】 第375页 酸涩的眼睛一眨。 五号?那不就是齐医生的暱称么? 青涿按下了绿色的「同意」按钮。 好友界面乍一出现,顶上就蓦然跳出一排字。 对方正在输入中… 几秒钟后,新消息弹了出来。 五号:晚上好,爱乐者先生。 爱乐者:晚好,五号先生。 青涿有学有样地回了过去。 五号:你正在做什么呢? 盯着后方那一颗气球一样的问号,青涿嗤笑了声,划回先前的浏览器界面,三指下划截了张图丢给对方。 爱乐者:在查你。[图片.jpg] 这回,输入中的时间变长了些。 五号:呵呵~你是一个有趣的灵魂…不过,想知道我的信息,直接问我会更快。 青涿勾起一边嘴角,发出两个字:「好呀。」 从毒蛇嘴里想掏出宝石?怕是会被滋一手毒液。 但他还真有个私人问题想请教对方。是那种,与影子无关,又网页上搜索不到的。 爱乐者:为什么叫五号? 很奇怪,也很让人在意。 对此,齐医生的回答却疏松平常。 五号:因为与五号有缘。小学到大学的学号末位都是5,如今工作的工号也是如此。 五号:你呢? 这回答挑不出错来,青涿也就没了别的想法。 爱乐者:哦。我喜欢听歌。 两边的回答一对比,足以见得青涿的敷衍。他没功夫和这个立场不明的傢伙玩心眼儿,干脆一句话打发了过去。 爱乐者:睡了,有空再聊。 睡觉,洗澡,吃饭,加班忙工作,可以并肩为当代网友逃避聊天的四大藉口。 五号仍是好脾气地:晚安,祝好梦。 把聊天栏从后台划掉,青涿伸了个懒腰,从屋内找来干净的衣物,又在窗台边收回挂着的浴巾,去旁边的洗手间匆匆洗了个盲澡。 这回小世界的时间线拖得有点长,虽然系统会对每个世界做出不同的时间流速调整,但还是需要尽快解决战斗才行。 二十分钟后,浑身蒸着薰衣草味暖气的青年回到小屋里,一边拿了只面包啃,一边重新拿起手机。 就在刚才,朵朵往群里发了个影子失控程度汇报格式。 在线下集会里她就曾提起过,每天起床、睡前各会收集一次情况,以提供齐医生做参考。 丰茂是第一个回復的。 fm:截止目前没有变化。 下面,那位暱称「无言」的聋哑小年轻迅速地「+1」,没过一会儿,一连串的+1就出现在屏幕上。 青涿咬到了一口肉松夹心,脸颊在咀嚼时连连鼓动,见此状一口衔住剩下的面包,腾出手点了个+1。 刚发出去,就看见了紧随在自己后头的医生。 两只头像一上一下地贴在一起,让青涿懵懵懂懂之间回想起几十分钟前他给对方发的那句「睡了」。 不过他很快就抛之脑后,心安理得地找了条薄毯,窝在狭窄的沙发中继续刷起了手机。 都成年人了,说完晚安后有一段自己的夜.生活不是常识吗? 第200章 试衣间-医师褂(7) 第二日,天色灰沉。 头顶青空像被点过墨汁一般黯淡,太阳躲进云层中不见踪影,唯有一股股自海边捲来的腥风穿街而过。 青涿拉开一小道窗缝透气,简单洗漱完后顺手摸来了手机,果然在群里找着了朵朵发的每日打卡内容。 他一整夜缩在纯然的黑暗环境中,影子根本没有出现的机会。好是好在让其不存有可趁之机,但也有坏处,那就是对于它如今的控制范围两眼一抹黑。 要知道,这影子可操控的部分是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扩散感染的。 群里的人估计也大多与他一个做法,因此暂没有出现病症恶化的人。 青涿照例按下了「+1」,手指往上划拉,刚想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内容,就被另一则新跃出的消息打断来。 鲜红的字体十分引人瞩目。 【您有一条@消息未读】 一阵比乌云笼罩的天色还不详的预感澎湃而来。 果然,青涿将屏幕拉到最底端时,一个熟悉的头像伴着暱称跃入眼帘。 五号:经过症状程度的对比,@爱乐者的受控程度高于其他人,因此,明天的实验希望能请这位先生配合。 果然啊。 可以说毫不意外。 傅弘既然穿着白褂死去,那他的死和这位第一医院的医生脱不了干系,并且有很大可能性就是死于这场实验。 拇指悬停在手机上方两厘米的位置,青涿陷入沉思中。 ……医生为什么要杀傅弘?这二人素昧平生的,不存在仇杀的因素。再者,就算要杀他,又何必如此引人瞩目地动手?完全可以藉由影子失控症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傅弘从世界上消失,自己都不用沾一身腥。 无法从人物动机上寻找入口,青涿也只有亲自奔赴这场鸿门宴,拿命为赌注来一探究竟,方可知齐医生的目的了。 反正死亡也会回溯,不过稍微浪费了点时间而已。只要这一趟能揪住五号的小尾巴,那就算不上浪费。 沉吟了会儿,青涿还是把手机平放在膝盖上,伸出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戳着键盘。 爱乐者:我没问题,但想请@朵朵和我一起,请问方便吗? 第376页 答应是一回事,要给这位明目张胆的五号一点警醒是另一回事。 在有另一个人陪伴的前提下,医生就算想动手也得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届时露出来的小辫子只会多不会少。 而朵朵作为一名主播,拥有大量的自由时间,而且是作为组局者的存在,是所有人里最值得信任的人选。 朵朵回復得也快。 朵朵:欸?怎么啦?我随时有空,没问题的,只是看医生方不方便了。 …那恐怕不太方便,你说不定会妨碍人家杀人。 青涿扯着唇笑,暗自腹诽。 心里头刚念着,手中的屏幕便突然跳转到了通话界面。 是通讯软体内的网络电话,来自某位说曹操曹操到的联繫人——五号。 甫一接通,优雅醇厚的声线便即刻传来,带着背景里踢嗒踢嗒的来往脚步声。 「这次实验只需要你一位就够了,怎么喊上了朵朵?」 青涿侧耳凝神听着,捕捉到背景里护士抓药的交流声,心知对方此刻正在医院上班。 他眼眸半垂,眸中睇出微末的寒意。 张嘴:「我恐针啊,齐医生。」 「嗯?」对方似乎又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怔了会儿才低声笑起来,「这次实验不需要打针的。」 哦。 青涿只是扯个藉口而已,说话完全不需要打草稿:「那不一样。我从小打针打怕了,现在只要自己独自去医院,刚踏进挂号大厅的第一步就会晕倒,所以一定需要其他人陪着。」 话的内容夸张离谱,但他语气又极为郑重严肃,倒一下子让人拿不准起来。 「……是吗?」五号不知信没信,但到底松了口,「那…就这样吧,明天上午九点半,第一医院2号楼,不见不散。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一切如常就好。」 「嗯。」青涿听见了那头有人唿唤齐医生的声音,估摸着对方此刻也正忙,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他把信息同步到群里给朵朵,自己换了身袖口又长又宽大的大衣,掩住包成粽子的左手,施施然出了门。 刚嘴上还说着「进医院的第一步就会晕倒」之类鬼话的人,下一刻就打了的士到了市精神病院中。 早在昨夜便预约了专家号,青涿走到其中一间科室内坐下,与一名神色严肃的中年医生面对着面。 要彻底救下傅弘,化解五号的杀意或者达成反杀是其一,解决影子失控症是其二。 前者至少明明白白画出了通路,后者简直是捕风捉影、无迹可循。 在网络上大海捞针了大半天的青涿还是决定遵循一道箴言:有病就找医生。 他当然没有直接说自己的影子失控,免得对面的医生以为他驴自己,而是简化成了肢体偶发性的不受控症状。 半小时后,捲髮青年扶着眼镜从问诊室离开。 ……这医生问了老半天,连包裹着的左手都拆开让他瞅了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你应该去第一医院挂个神经外科瞧瞧。」 言下之意,这病不归我们精神科管,而归神经科管。 青涿:…… 虽说他早有预感问不出什么明堂,但还是无可避免陷入了千思万绪难择其一的困顿中。 难道世界上愿意相信这件事的就只有他五号一个医生吗?!! 坐在返程的车上,他脑中恰一浮现出五号那张面孔,就忍不住深深吸进一口气,胡乱揉了揉脸。 也正在此时,他又收到了一条添加好友的请求。 来自群聊里的无言,就是那位带着助听器却被误认为蓝牙耳机的聋哑患者。 好友请求通过后,无言很快发了条消息,邀请爱乐者在明日下午线下见个面,说是想再一起商量下手头里的线索。 这本来也是青涿的打算。 尝试从外界获取解决方案看样子是没什么戏了,系统也不可能将惧本的线索埋到毫不相干的人身上,那最后还得从这十三个人身上挖掘答案。 只是十三人里也不知道有几个已经罹难,集会人多,难以一一针对,线下单独见面是比较好的选择。 他答应了无言的邀请,随即脑子一转,又想起了明天上午的实验邀约,乐呵呵地敲下一行字。 爱乐者:明天上午我去配合齐医生做实验。只要到时候我还活着,下午和你的约会就不会缺席。 无言:啊??? 到底也是经歷过「影子失控」这种大风大浪的人了,无言马上悟出青涿话中的意思,乖巧地回復一个字。 无言:好。 从计程车上下来,青涿玻璃镜片后的一双眼笑得如同弯月。 他拐到街边文具店里买了一本草稿纸、一支铅笔与一块卷笔刀,又随便在路边打包了份快餐,拎着白色塑胶袋回到了傅弘的龟壳小屋内。 简单对付着午饭的期间,青涿收到了来自不同人的好友请求。 几乎所有人加上联繫方式的第一件事,都是邀请单独的线下会面。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有那名六年级小学生,暱称叫「相信光」。 和丰茂一样,这位小朋友没敢把自己的异况说给父母听,连昨天的集体见面的机会都是因为恰好在周末才央求母亲到商场里游玩得来的。 相比于自由的成年人,小朋友要约见面也只能约在下一个周末,可谓完全没沾到天时地利人和。 第377页 不过,这一届的npc显然拥有极高的素养,居然会主动地搜集线索。对此,青涿很是满意。 他看着自己的日程安排,应下了几个人的见面邀请,又把对无言说过的内容都给他们发了一遍,对面也纷纷表示明白。 暗戳戳给图谋不轨的五号埋下许多隐形炸弹,青涿乐倒在沙发上,散开的羊毛卷末端扫到颈窝,泛开一阵并不难受的痒意。 时值下午两点,尚未登陆的颱风已在海面唿啸,往市区驱赶来一片片厚重的积云。云雾凝成雨丝,密密麻麻地飘了下来。 青涿掩好了窗帘,趿拉着拖鞋走到墙边的一副桌椅旁,将买来的东西丢到桌子上。 这单人桌椅不知多久未曾使用,本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被他擦拭干净后还算能用。 他坐在椅子上,捏着铅笔插入卷笔刀中,伴着削木屑的簌簌声转动手腕。这削笔声与窗外细密纷杂的落雨声在频率上神奇地合二为一,共同奏鸣出一道催眠的白噪音。 铅笔头被削得宛如一根尖刺,黑漆漆的炭尖泛着寒光。青涿拿出草稿纸,握着笔头在纸上摩擦。 白纸被划上了一道道毫无形状可言的深灰色印记,而作画者更从来没考虑过美观性,只是机械地摩擦着,右手小拇指外侧都被染脏,印下一大块黑污。 直到铅笔的尖头被磨钝,青涿才撒开了手,撕下黑煳煳的一张草稿纸,揉成纸团抛入垃圾桶中。 紧接着,他微微偏头,看向脑边的那粒开关,伸出手指轻轻一按。 咯嗒一声,亮白的灯光霎时间铺满整间房屋,将里里外外的黑暗驱散到物品掩盖的角落里。 与此同时,木质桌面上被投下了一道属于人的影子。 由于光源明亮、离得又近,投影面也紧紧挨着人,这影子也就被照得轮廓清晰、栩栩如生。 这是青涿的一个尝试。 在仔细思考了所有人的阐述、以及自己与傅弘两次被控的经歷以后,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想尝试看看,能不能与影子对话。 第201章 试衣间-医师褂(8) 东南风吹来阴寒的潮气,将雨丝吹得打斜。这风无孔不入,顺着窗格留出的一点缝隙钻入明晃晃的屋内。 其声呜呜,像什么凶兽的哀嚎。 青涿坐在桌前,拿剪刀剪开了缠绕的一圈圈胶带,解开裹在手上的单衣,又把剪刀丢到够不着的位置,落在地上发出叮噹一声。 他垂眸看了看左手被照得惨白的掌心,又眼珠一滚看向影子,最后伸出右手捉住那根铅笔,塞到左手上。 铅笔笔头已经磨得足够圆润光滑,难以伤人。但他仍旧不放心,伸出右手虚握在左手消瘦的手腕上。 「影子?」他盯着桌案上黑漆漆的人影,唤道。 等了几秒,连接着左手的肌肉依旧处于可控状态,一点儿异象也未曾出现。 青涿足够耐心,他又把影子两次现身的情况在脑海里滚了遍,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影子,你在吗?」他小声喊。 「你记不记得上次帮我削过一个苹果?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谢谢。」 正在这时,左手中指末端的那段指节一跳。 有戏! 青涿眼神亮了亮,用右手将那本草稿纸拖到身前。 他这个动作的意味十分明显,只见那漆黑暗影的五指微微动了动,带着以血肉铸成的真实肢体也随之移动。 它握住了手里的铅笔,缓缓将手腕悬起。 牵动着青涿的心也一起高悬。 很快,像是适应了躯体操控一般,它灵活地握住铅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三个字。 【不客气。】 分明是由自己的左手书写而成,却感受不到任何力道的输出,这种既视感……就像是现代校园里流传着的那种「笔仙」游戏一样。 写过三个字后,被操控的左手就陷入停滞状态,而被某种存在麻痹着的神经末梢正在缓慢恢復知觉。 这是影子退出操控的前兆。 青涿还没想让这场对话结束得这么早,便语速飞快地搭话:「除了削苹果,你还会做什么?」 空气仿佛凝住一秒,影子又熟练地霸占了左手的掌控权,下笔有力。 【画画、唱歌、写作、洗衣、舞蹈、拳击、射击……】 跳跃的笔尖仿佛被渲染上了某种骄傲情绪,洋洋洒洒把成堆的技能写在草稿纸上,像是一名正在清点自己五花八门奖状的小孩。 一会儿的功夫,就写了足足三行。当被磨平的铅笔头写下「代码」二字时,青涿终于喊停。 他打断了它:「会杀人吗?」 …… …… 【会呀。】 房内倏地死寂下来,只剩下雨丝拍窗的鼓点声。 一秒仿佛被拉长为数倍,就这样过了半分钟。 「为什么要杀人?」青涿心平气和。 【因为我不想当影子,我想活着。】 拧紧铅笔的左手被逼得有些血液阻塞,在接触面挤出一片青白。 这是生命的最好证明,完美诠释出了奔腾的血液、温热的体温、柔软的皮肤。 影子在试图霸占不属于它的一切。 青涿收起了声音,神思集中在顺着窗页滑下的一道道雨痕上,头也不回地按下了电灯开关。 灯泡骤灭,一切又归于无光的漆黑中。 第378页 握着铅笔的五指脱力一松,笔桿子掉在桌面上,滚了两圈。 在原本的设想里,影子杀人案背后或许还有可深挖的隐情。譬如影子曾是某人的魂魄,与被害者之间有诸多爱恨纠葛…… 但实际的答案却是最简单、也是最让青涿头疼的那个。 影子就是影子,杀人也仅仅是因为垂涎有血有肉的生命,想作为一个人真正地活着。 单纯而深入灵魂的欲望在原本的「人」心生死意时达到空前高涨,于是,影子失控症出现了。 ——你不想活了?太好了,把这个苦求难得的机会让给我吧。 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作画、如何吟歌、如何用鲜活的躯体穿梭于白天黑夜,我会比你更热爱这个世界。 所以,放心地去吧。 站在影子的角度,这自然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然而人非圣贤,面对命运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苦难又有多少人能一笑而过。青涿无法分辨这些一死了之的想法是否有谬误,就连丰茂那种追寻刺激的做法也断不了正确与否,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这他妈怎么救?!对面根本就没有弱点!! ………… 日落月升,灯火绕城,一半人拖着工作后疲惫的身体躲入梦乡,另一半人则才开始长达一晚的狂欢旅途。直到黎明復至,酒液与香氛的气味随着朝露淡去,大清早反而成为了城市里最安静的时段。 然而这一天恰好是新闻中颱风登陆的日子,狂风不休,暴雨连绵。 青涿从沙发上起身,揉了揉略有些泛红的双眼。 昨晚又在网络上搜罗了一整晚,熬到了凌晨三点才入睡。这回的搜索范围不仅局限于肢体失控的症状、影子杀人的传闻,他还专门去拜读了几部光影理论相关的书籍,然后便被里面晦涩难嚼的术语催眠着闭上了眼。 经过一晚上的时间,互助群里的消息积累了几百条。几乎所有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着,一旦有情报便会立刻同步到群里,只可惜这种涉及灵异范围的事并非人多就能搞定的,因此一夜下来进展也约等于零。 哦,对,这里面不包括那位小学生。自打周一开始他就没了音讯,想必是被收了手机。 今天是约定与五号做实验的日子,青涿从角落里拾来一把伞,揣着手机出了门。 第一医院不算太远,在计程车内,他防患于未然地给早已加入通讯录里的十一个人、还有互助群聊都设定了一道定时发送消息。发送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发送内容嘛,当然是揭露医生杀人的恶行咯。 虽说被害后自己仍会被回溯到原点,进入新一场轮迴,但青涿就是乐意这么做。 披着雨幕的计程车速度不快,二十分钟后平稳地在潮湿的路边停了下来。 路边已经积起来了几个大水洼,捲髮青年扶好眼镜,一举越过水坑,手中的伞刚支起来就被风卷得翻到了反面,冰冷的雨粒砸了一身。 他快速把伞面扳正,朝向风来的角度死死抵着,抬起头看了眼雨雾中的第一医院。 灰白的雨丝形成一道天然的防护罩,把稍高些的楼层罩了起来,宛若处于云巅般遥远,只有楼顶亮着红灯的【x市第一医院】字牌从浓雾中隐约漏出。 看准了二号楼的方位,青涿拿袖子抹去镜片上的水渍,逆风而行。 「爱——乐——者——?」风雨声中传来一声高唿。 青涿转头,一个穿着全身包裹型雨衣的人步履艰难地朝他挥挥手。 是朵朵。 他站在原地等了会儿,与朵朵一同往二号楼走。 远远地,隔着层层雨幕,青涿望见了楼底等候着的一名白衣人。 是五号,他穿着第一医院的白大褂,胸前夹着工牌。 上了台阶,一脚踏入楼内,全湿的鞋底立刻在地板上洇出一道水渍,还伴着咕叽声响。 「这个天气,辛苦二位了。」齐医生带着歉意微微点了点头。 上班期间,他依旧将自己拾掇得完美无缺,每一缕髮丝都恰到好处地固定在它该处于的位置上,大风也无法拂乱其型。 「我倒还好。」朵朵耸了耸肩,打开覆盖在脸颊前的透明头罩,又把雨衣帽摘下,透了透气,「爱乐者比较狼狈。」 她全副武装而来,连脚上都穿着橡胶雨靴,几乎没有怎么被雨水淋到,反观某个捲毛—— 一柄伞聊胜于无,上衣下裤全被浇了个透,耳尖冻得通红,脸上湿漉漉沾满水珠,沖刷得连雀斑都更加明显。 像只掉到了河里的麻雀。 青涿大大低估了暴雨的威力,或者说,被五号那场生死不明的实验掇去了所有心神,导致忽略了天气。 他浑身上下起码坠了两斤水,干脆拧了把袖口,挤出淅淅沥沥的雨水,又想蹲下身挤一挤裤腿。 肩膀却被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抵住。 「我办公室里有备用衣物,马上带你去换。」齐医生说,「一直穿着湿衣服很容易着凉。」 青涿下蹲的身形一顿,脑中电光火石。 傅弘死前穿在身上的正是第一医院的白大褂。 不是cosy,也不是被动披上的衣服,而是由于大雨淋湿了身,暂时换上的衣服。 朵朵出声:「医生你今天不用值班吗?」 青涿与她一同跟在齐医生身后,听他回答。 「嗯,调了一下排班,今天是休息日。」 第379页 朵朵点点头,感动与敬佩的情绪一同涌上,「难得的休息日还要忙这些,您才是辛苦了。」 青涿:「……」 沽名钓誉。 忙什么,忙着杀人吗。 三人坐电梯来到了7楼,停在一扇门前。 【精神科副主任办公室】 五号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从中选出一把钥匙,插入锁眼。 青涿则垂眸随意睇了下,瞳孔一缩,视线忽而凝滞住。 一串银白中,有一把古铜色的长柄钥匙分外显眼。它的齿集中在下半部分,造型奇特,弯弯绕绕看着像是一个「工」字。 …这不就是商场一楼那个上锁房间需要的钥匙吗?! 果然是爻恶精心布置的暗线,连关键道具都准备好了,这要是不拿简直对不起那位医生的苦心。 「这把钥匙长得好别致。」青涿当机立断。 「嗯?」扭开门锁的齐医生抽出钥匙串,单把那一把拎了出来,「这个吗?」 青涿点头:「嗯。」 医生带着手套的手指捏住钥匙柄,看向他,「你想要吗?」 青涿一愣,抬起眼与他对视,继续点了点头。 这么好说话?? 而那医生见状,失笑地摇摇头:「可这是我家钥匙哦。」 青涿:「……」 他的表情顿时像吞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样难受。 没有人想去你家,没有人。 一旁,朵朵眉梢挑起,双目睁大,眼珠子好奇地在两人之间左右扫视。 第202章 试衣间-医师褂(9) 年纪轻轻做到副主任这个位置上,等两年主任退休后还能更上一层楼,齐医生前途无量,分配的个人办公室不仅採光性通风性极好,还额外配备了一个休息间。 朵朵坐在办公室的皮质沙发上,两位男性则一同进入了休息间内。 这房间不大,仅有一张床与一只衣柜,旁边还隔了个附带淋浴的厕所。 「平常工作忙时,我也就住在这里。」 见青涿扭头环望,五号温声解释,一把拉开了衣柜门。 吱呀—— 衣柜里挂了一整排衣服,其中左半边一小部分都是医院统一定制的白褂,右边则多为一些常服。 衣服上一丝褶皱也没有,用料细滑贵重,看着就不便宜。 五号:「这里的衣服我都穿过,还请不要嫌弃。」 青涿应付着:「当然不会,你客气了。」 在打开衣柜的一瞬间,他的目光便牢牢吸附在了左侧的白衣上。 它们与五号此时身上那件衣服一模一样,也和商场内存放的那件衣裳别无二致,就连胸口绣着的「第一医院」四个字都针脚相同,看不出半点区别。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干脆便顺水推舟、正式确认好傅弘的死法。 青涿假作左右看了看,最终伸出手握住挂着白褂的一柄衣架,挑了出来。 只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 一只手横空伸了过来,白色手套抵住了衣架。 「你想选这件吗?」五号垂眸,眼底神色无法看清,「要不…换一件?」 青涿的手也凝滞在原地。 他眼睫一抖,缓缓抬眼,「怎么了,不方便吗?」 回应他的是一道略含歉意的微笑。 五号说:「抱歉,今天是正常工作日,楼里会有病人往来,确实不太方便。」 医生比傅弘高出一点儿,半敛的眼睑松弛温柔,流露出和煦的气质。 青涿这下是真有些奇怪了,「你确定?」 一道反问问出口,被问的人却露出了更迷惑的神色。 五号眼眸里划过一丝困惑,仍然坚定地点了点头,但为青涿预留出了一个台阶。 「您如果确实对这件工作服有兴趣,明天到我家做客就可以一试。」 青涿倒没功夫理会什么台不台阶的,他从善如流地把衣服挂了回去,一颗心却灌上了沉甸甸的重量。 没道理啊,傅弘就是穿着这种白大褂死去的,齐医生为什么在这时候会加以阻拦? 是时候未到,还是他其实有哪一个环节想错了?? 手头已知的信息本来就少得可怜,如今还有一条本来盖章定论的线索被重新打上问号,青涿只觉得头疼。 他深深看了一眼医生深邃的眼瞳,却无法突破表面的黑色瞳膜继续往下探究其真正的意图,只得随便挑了件灰蓝色常服,不在意地摇摇头。 「没关系,我只是好奇而已。」 ………… 在五号不知真情还是假意的再三叮嘱下,青涿沖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物后才出了休息间。 因为鞋袜也完全湿透,「贴心」的五号还取了双一次性拖鞋让他穿上。 「走吧,准备去实验室。」医生克制而绅士地扫了两眼焕然一新的捲毛青年,带头走出了门。 实验室在十层,这些高楼层被第一医院规划为研究与配制药液的区域,因此少有人往来。 刚出电梯,朵朵就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青涿警觉雷达登时竖起。 朵朵盯着手里的手机,愁上眉梢,「有人的失控症恶化了……就是那个无言,聋哑人,他昨天受控范围还只是一根手指,今天扩散到整只手掌了。」 这是自从前天线下集会后第一个恶化案例。 第380页 医生的脸色也肃然起来,紧迫道:「时间不等人。今天的实验做完后,我会找时间联繫他看看情况。」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地方。 实验室的门由厚重的钢板制成,门边墙面上嵌了台刷卡机。 五号取下胸牌,按在机器上,钢板门便在一声沉重的「咔」声中微微开了条缝。 「这是我以个人名义向医院申请的实验室,不会有其他人来,所以不必拘束。」齐医生率先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的实验室被一盏盏悬于天花板上的照明灯点得通亮,大大小小的器材陈列在眼前、杯皿与试管整齐叠放于收纳器内,一股化学药品的味道如烟雾般瀰漫到青涿鼻尖。 「看起来好专业。」朵朵发出感嘆,动作都有意放轻,下意识避开了那些看着格外贵重的器械。 实验室内还有几扇钢板门,连接着不同的空间,五号走到其中一扇门前,指关节敲了敲,「外面那些大部分都是和我工作相关的研究,这里面才是今天实验的重点。」 叩门声响略有些沉闷,不难听出这扇门的厚度。 「实验的目的是检测不同颜色、闪烁频率、亮度灯光下影子的情况,不超过五分钟。」五号说,「为了避免对检测仪器有磁性干扰,你需要把身上的金属制品都留在外面。」 这是对青涿说的,而他很快听出来某个不妙的用词。 「我?」他反问,「朵朵不进去吗?」 接收到二人的目光,五号平静地解释:「人数越多越容易对实验结果造成误差。」 朵朵一向对医生抱有感激敬仰之情,对于这种细枝末节无不言听计从,当下就拍拍捲毛青年的肩膀,爽利道:「没关系,我就留在外面,等你出来再告诉我是什么感觉。」 好嘛,冰冷滑腻的毒蛇终于露出了尖牙。 青涿面色复杂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交到朵朵手上。 「不用害怕医院,更不用害怕医生。」见他如此,五号倏而笑了笑,「实在无法面对的话,你可以把眼睛闭上。」 这是对青涿先前胡扯的「恐针」「独自进医院会吓到晕倒」等话做了安慰。 安慰得很好,下次不许安慰了。 「知道了。」青涿懒懒应道。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抬到他面前,给面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身子一僵,本能地将上半身往后仰了仰。 鼻樑两侧骤然一轻,有什么东西自太阳穴下滑开。 「金属制品,你漏了这个。」覆盖着白色手套的手指一勾,眼镜两侧的支腿被交叉合起来,由五号捏着转交给朵朵。 眼镜被撤离的一瞬间,青涿眸内的整个世界都翻天覆地。 大面积的物体被一个个色块取代,稍微小一些的东西则直接被色块边缘吞没消失,仿佛进入了一个由小孩用蜡笔挥就的简笔画世界,目力所及全变得抽象了起来。 而五号离他很近,近得连这双高度近视的眼睛都能分辨出模煳的五官。 青涿下意识地想揉一揉眼睛。 「那,我们进去了。」 他看到五号的嘴似乎在一张一合,视力的退化对他的听觉并没有进益,反倒也一同难辨了起来。 黑白色的人形色块在往前走,银色的门被他推开,而自己则被一只手握住了右侧手腕,一起被拉入了那个未知空间。 沉住气,必须沉住气。 青涿听得身后那道门上锁的脆响,定了定神,眼珠左右转动着。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勉强看个长了毛边的轮廓和颜色,需得离得近些才好分辨是什么东西。 头顶的灯光很亮,地板上打下了黑煳煳的阴影,这是他的影子。另一团位于前方的影子则动了动,在白色人形色块的移动中一同挪移,最终没入一块靛蓝之中。 那应该是一块帘子,五号进去或许是做什么准备? 人靠五感认知世界,从前健康时还不觉得,现在丧失80%的视力后便有了鲜明的体会。 青涿按捺下了想再次揉眼的欲.望,小心地四处摸索。 「齐医生?」他停在某个柱形舱边,喊了声,「你还要多……」 话音戛然而止。 寂静得空荡的室内,青涿仿若正乘一叶小舟四处无依地飘荡,而艘小船已在悄无声息中消失了某一个重要的配件。 他低下头,正看到从触感中消失的左手抬了起来……在他未曾感受到任何肌肉收缩的情况下。 几乎不需思考,右手勐然扣住左手的手腕。而那道反抗的力度将它挣得勐烈一晃,青涿心中微凛。 「五号,我的影子失控了!」他说着,大步走近那片靛蓝布帘中,果然看见一片迷濛的白色人形正在里头,「快关灯!」 走到近前,他却倏地失了声。 那白色的柱形块只是一件挂在衣杆上的衣服,不是人。 下一秒,背后的布帘微微抖动,被人掀开。 「你在找什么?」低沉醇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绝对不是医生正常的音色。 青涿几乎在同一秒转身,眯起眼防备地看向来人。 ……是五号。 帘内的人抿着唇不出声,控制住影子的右手手筋暴起,微微颤抖,更显嶙峋瘦骨。 刚刚他喊人的声音绝对不小,五号除非是聋了才会听不清,犯不着再问一遍。 第381页 眼前,五号的面颊被打上顶光,极致分明的光影却破坏了他五官上的优雅与儒和,让他不再像復古的贵族,而似古老的恶鬼。 他笑了笑,从背后伸出一只裹着手套的手,「是在找这个吗?」 青涿垂眸一瞥,瞳仁乍缩。 五号的手伸到了他眼前,让他足以看清楚那柄躺在丝质布料上的匕首。 物理攻击会对影子奏效吗?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这把匕首是提供给谁、刀尖又将指向谁,不就显而易见了? 来者非善。 青涿绝不能让影子拿到匕首,更不会坐以待毙,想也不想便弯起膝盖沖五号的小腹之下某个关键位置顶去。 ——真正的一击必杀,就要打蛇打七寸,踹人踹命根! 第203章 试衣间-医师褂(10) 青涿一脚朝五号裆下踢去。 生死关头,他发了狠意,腿风疾扫。这一脚若是要落实了,恐怕五号得横着被抬出去。 只是可惜,他这一道反击还是落了空。 因为青年的左腿忽然松了劲,右腿又在这种情况下无法站稳,踉跄着摔倒在地,背嵴狠狠磕在地上。 钝痛从身体四处传来,偏偏左腿没有任何疼意,青涿猜到了什么,咬了咬牙。 影子控制范围不知不觉中已经扩到了他的一条腿,只是之前隐而不发,现在才见机发挥了作用而已。 一只手与一条腿都失去控制,空出的另一只手还得阻拦影子的异动,青涿仰面躺在地上起不了身,半长捲髮铺散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睛被头顶的灯带晃得上下眯起。 不过很快,一道人影替他挡住了这些光亮。 是五号。 他蹲了下来,用膝盖抵住了青涿唯一还能活动的那只腿,垂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青年。 没有了眼镜,又被挡住明光,青涿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支夹在他胸前口袋上的那张工牌在视野里不住摇晃。 「为什么选我,我和你有过节?」青涿将眼睛竭力眯小,只有一两许黑瞳留出,才勉强看清五号的眼睛。 和正常人的眼睛一样,白做底黑做仁,只是那黑色暗得可怕,像是陷于地下百米的泥潭沼泽,足以吞没一切光线。 「没有。」五号微微挑起了眉,好心情地摇了摇头。 重力作用下,他的髮丝垂落下来,险些扫到青涿的鼻尖。 「嗯…也有可能是上辈子就结下了梁子也说不准。」五号眉宇紧锁,仿佛陷入了苦恼的回忆一般,困苦地挠了挠鼻尖,「否则为什么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想好了让你成为开幕者呢。」 「但是,不重要。」他将表情一收,神态控制自如得仿佛一名演技精湛的戏剧演员,然后又伸出那只捧着匕首的手,「请吧。」 他优雅地捧着那刀,这一刻又仿佛成为了一名忠实好客的侍者。 神色、表情,乃至气质都变化多端。他可以是姿态儒雅的商人,也可以是怜苦世人的医者,更可以是助纣为虐的僕人。 典型的表演型人格。 青涿胳膊上薄薄一层肌肉剧烈颤抖,死咬着抑制住躁动更加明显的左手。 「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青年的几缕捲毛搭在前额,弯弯曲曲卷绕在他睫毛旁,暧昧不清。而他则艰难地断续吐出了这话。 「哦?」 五号低笑了声,他无奈地看了眼负隅顽抗的青年,暂时放下了手上的匕首,拿罩着丝质手套的掌心覆盖上了那人的手背。 ——然后,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每掰开一根,便从唇里吐出两个字。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呢。」 白色手套化作坚不可摧的铐链,圈住了细细的手腕。 到了这时,疯狂躁动的左手却忽然安静了下来,平平稳稳地接过了五号递来的匕首。 然后,从刀身的尖端开始,连接着肉.体的部分在二人注视下一寸寸染黑。 不是那种丙烯颜料涂在白纸上、会被灯光照出黑色的黑,而更像是夜晚降临时,无灯无辉的黑。 也就是影子的颜色。 青涿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与影子逐渐分不出彼此的左手,被挟制住的右手却撼不动五号分毫。 ……这就是影子杀人的方法。 他不愿错过任何一点细枝末节,脑中却又飞速旋转着想起另一件事。 傅弘之死是五号与影子共同所为没错,那,那衣服该做什么解释? 为什么他在原有剧情里会披上白大褂死去呢??是与他这一次的行动轨迹有了分岔,还是出于别的缘故…? 才几秒钟的时间过去,青涿左侧一整条手臂、包括手中的兇器都变成了影子的模样,而它也意识到最好的时机就要来临,十分人性化地激动起来,颤抖着举起刀尖—— 青筋四起却无能为力的右手在空中探长了五指,徒劳地张合,最后也没能做出有效的反抗,只在最后胡乱抓下了医生胸前的工牌。 扁平的工牌掉落下来,在青涿眼前不断放大,与此同时,匕首的尖端倏然没入左胸。 这仿佛是一场两抹灵魂之间的较量,而这具漂亮的躯体则是胜者的战利品,因此它一滴血也没有流,甚至衣裳都没有破裂的痕迹,连心跳也依旧孔武有力。 那张工牌砸到了它鼻尖,将鼻头砸得泛红。 医生将工牌拾了回来,发现青年茫然的双眼缓缓眨了眨,便丢开了手上的手腕,重新将工牌夹好。 第382页 「起来吧,我们该出去了。」 那青年倏然坐起身,胸前哪还有什么匕首,连左臂也没了异象,泛着健康的肉色。 他欢喜地站起身,给了医生一个大大的拥抱,跟随对方出了门。 门外,被多重隔音隔开了所有声响的朵朵从椅子上起身,「出来了?检查结果是什么,爱乐者你现在什么感受……」 ………… 意识断电的前一秒,青涿已经把下一轮迴的行动思路想好了。 很显然,五号这厮把所有人都骗了。他背着大伙儿与影子沆瀣一气,目的不明。 这还不止,连工牌的事儿他也骗了青涿。 残留意识的最后关头,那工牌落了下来,恰好拉近了与青涿之间的距离,叫他得以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工号里根本就没有「五」这个数字。 查他!必须狠狠地查!把底裤都掀开的那种查! ……然而,当青涿感受到眼皮外透出的光,重新睁眼时。 他呆住了。 这是哪儿??? 眼前的角度极其奇怪,像是以一种贴在地面的虫蚁视角来仰视整个空间。 房间里非常暗,却由于布局不同,可以很明显地和傅弘的屋子区分开来。 最最关键的是,头顶边正杵着一个人。 那人正俯身趴在案前,一手支棱着脑袋,背对着他不知在做什么。 青涿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倒不是他发现了什么,而是他动不了!除了一双眼睛外,连脑袋左右扭转的角度都被死死固定住,仿佛一只被禁锢在茧里的幼虫。 片刻后,趴在桌前的人似是有些累了,双臂抬起伸了个懒腰。 就在这时,青涿也不受控制地抬起双手,做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动作。 青涿:…… 他好像知道了。 继遭到影子杀害、挤占躯壳以后,他并未被系统投入到回溯中,而是变成了、别人的、影子!!! 这个消息一下子将青涿砸了个头晕目眩。 此前,互助会只提出过「影子杀人就可以变成真正的人」这样的猜测,却如何也没有料到,被影子杀过的人反而会变成新的影子! 当初线下集会时,还有人提到过这样的疑问:影子如果变成了人,那影子的影子又会是什么?会是原本的『人』吗? 现如今,这个问题好像已经找到答案了。 十三个人,对应十三只影子。傅弘的影子杀了他,变成了新的「傅弘」,而他此时并未成为「傅弘」的影子,而是依附到了另一个人的阴影中。那这个人原本的影子势必得有一个归处,要么就是变成了「傅弘」的影子,要么就是又和其他的影子发生了轮换。 ……要不是动弹不得,青涿都想捏捏眉心了。 而他此时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看着眼前男人的背影。 终于,过了半小时左右,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挪了挪屁股。 他站起身朝紧掩着的窗户走去,一把拉开了窗帘,朝窗外探了探。 颱风汹涌而来,窗外天色阴沉、风雨交加,密密麻麻的雨粒将路面的水洼击起涟漪,一圈圈扩散。 再是乌云密布的阴天,也总有太阳光线从云层中洒出,照亮一方天地。 而当那冷冷的光线洒落到屋内时,青涿忽然发现自己的左手能动了。 禁锢被松开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于此同时,那背对着的男人也不受控地弯了弯指节。 这个动作似乎将那人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扭头过来看了看自己的影子。 那脸颊刚探入视线中,青涿就认了出来。 是个熟人,那个聋哑小年轻。 无言手忙脚乱地把窗帘重新拉了回去,阻断了房间里少得可怜的光。 左手的信号再次被切断的青涿默默注视着他的动作,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影子能通过刀人来达成「影子」与「人类」之间的变换,没道理变成了影子的他不行啊? 也就是说,只要把无言…… 门窗明明都紧紧闭着,无言却在此时感受到了一股无名之风流窜到脖颈,冷得他缩了缩脖子。 脑中思虑再三,他还是选择去衣柜里翻出了条新毛巾,将自己的左手一圈又一圈裹成了大白馒头,又拿胶带狠狠捆了起来。 青涿:……真是好眼熟的手法。 把不稳定因素包起来后,无言又跑到一个抽屉里,取出了自己的助听器塞入耳蜗,随后才披上一件雨衣出了门。 刚出了门,就被小巷里的穿堂风吹了个趔趄,头一仰差点被掀翻了去。 好容易站稳,才扯紧了雨衣一脚一脚谨慎地往附近一家面馆走去。 影子是不具备生命体徵的东西,自然没有新陈代谢的需求。 青涿跟着他来到那家苍蝇小馆内,看他指手画脚地点了一碗拉面,又唿哧唿哧把脸埋到热气腾腾的面碗里、窸窣窸窣地嗦面,内心毫无波澜。 这小年轻看上去呆头呆脑的,要解决他不是什么难题。 只是现在为时还早。 他得先把这个小世界里的规律好好梳理一遍。 事到如今,这里的事件已经可以完全肯定是集中于这个「互助会」内。而互助会里又可以分为两大阵营,一边是十三个人类,另一边是十三只影子。 影子想顶替人类的身份,而人类在被顶替的过程中会变成影子,当然,他们也可以通过同样的手段来夺回自己的人类身份,来来往往,永无止尽。 第383页 甚至于像他如今这样,出现一个人与他的影子都是原本的「人类」,或都是原本的「影子」这种情况,让原本同阵营的盟友互相残杀,场面只会更加混乱。 傅弘的心愿是活着,但肯定不是这种朝不保夕的状态,而是作为一个正常人类、不需要窝藏在黑暗中,担心影子放冷箭的那种「活着」。 那也就是说,一定存在某种手段,可以终止掉这种「影子-人类」之间的死亡循环。 并且,在终止这个循环之前,一定要让傅弘的灵魂回到他原本的身体里。这就代表着,青涿至少得先弄清楚这个循环的规律——为什么他在被杀害后会变成无言的影子,而不是其他人的? 只有搞明白了这点,才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打一通。 面馆内非常安静,因为极端恶劣的天气,今日的生意比较惨澹,只有无言一个人在默默地吃吃喝喝。 老闆是一名中年妇女,正看顾着自己放颱风假的小孩在一边的餐桌上写作业。或许是看到无言的左手,以为他断了手掌,出于对这个聋哑小年轻的怜爱,她多切了份滷牛肉,放到了无言手边。 小年轻又是点头,又是拱手,仿佛刚驯化四肢一般表达了谢意,把手机摁亮,调出一个界面后边吃边看。 因为馆子里的灯安在头顶,打下来后影子便有一半落在了餐桌上,让青涿也看得到他的手机屏幕。 已经是下午一点的时间了,群聊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共享出来的情报大多无用。 青涿甚至在里头看见了属于傅弘的那个弹吉他小人头像。 他冷冷地眯起眼。 很好,看来那只影子已经完美融入进了「傅弘」这个角色,不但把他设置的定时发送消息给及时取消了,还跑到群里和那个人面兽心的五号一唱一和。 风啸:@爱乐者 @五号爱乐者,齐医生,打扰了!请问你们实验做完了吗,有没有什么进展? 五号:已经做完了,有一定的进展,只是目前还做不出结论,所以无法通知大家。 爱乐者:齐医生很专业的,大家不要着急,要相信医生~~ 呵呵,两个刺眼的波浪号。 无言听不到青涿的冷笑,唿哧吸了口面,又夹了片牛肉塞到嘴里,咕叽咕叽地嚼。 他暂时放下了筷子,手指伸到手机屏幕上一阵敲敲点点。 青涿斜斜一瞥,发现他也在浏览器里搜了齐医生的相关信息,跳出来的搜索结果与自己前两天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些本市媒体的新闻,举了事例说齐医生有多么杏林春暖、妙手回春之类云云。 无言看得连连点头。 且不说五号在私底下如何衣冠禽兽,至少在面对世人时,倒真做了不少善事,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两幅面孔出自同一个人。 青涿:…… 嗯?? 等等。 假如说,五号与齐医生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呢? 有没有可能,在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这场杀戮循环就已经开始了?? 假设把五号先当成最初齐医生的影子,那他杀害齐医生夺取肉.体后,真正的齐医生变成了谁的影子、现在又到底是人还是影? 两个大字刻不容缓地出现在青涿眼前。 …… 傅弘。 如果是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商城里挂着的会是第一医院的白大褂了。 他进入小世界的身份或许根本就不是傅弘,而是已经死过一回、占用了傅弘身体的齐医生!!否则,该如何解释傅弘死前没有穿白褂的事?? 第204章 试衣间-医师褂(11) 在源源不断的嗦面声中,无言终于结束了丰盛的一餐。 他把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完美实践了身边墙壁上那张「光碟行动」的公益海报,抽出张纸抹了把嘴角,又在椅子上扶着肚子瘫坐了会儿,才站起身朝外走。 青涿紧贴着他的步伐,犹如背后灵一般跟上了一辆网约车。 因为影子的视角太低,青涿看不到车窗外的景色,只能凭感觉判断这车行驶了有十几分钟后才停下。 无言飞快觑了眼窗外,抓起手机如蒙大赦地奔下了车,脸色比天上的云雨还要苍白。 这倒霉孩子晕车晕了一路。 只是…… 青涿抬眼看了看眼前的西点馆。 装潢精美,布局雅致,门口还挂着两只风铃欢迎来客,可惜因为天气作祟,并没有什么顾客被吸引进来。 青涿眨眨眼,嘆为观止。 ……还吃啊??! 不过这回却是他想岔了,无言来此地并不是吃吃喝喝,而是来见人的。 当瞧见那个顶了头捲毛、架着副厚片眼镜的青年时,青涿才堪堪想起来这回事。 还在傅弘体内时,他确实和无言约了这个时间点的见面,只是还没来得及约定地点。 见到互助会盟友,口不能言的无言立马站起身露出一抹欢迎的笑容,伸手比了比自己对面的座位,示意对方落座。 「傅弘」则也回应了友好的微笑,将雨伞倚在座位边后坐下。 二人的卡座在角落位置,桌上摆了瓶馥郁芬香的插花,旁边还有服务员刚刚送来的菜单。 傅弘扶了扶眼镜,顺手拿起那张菜单,摁下原子笔后翻看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这东西和五号狼狈为奸的缘故,青涿总瞧着对方的优雅姿态十分不顺眼。 第384页 「唰唰」两声,傅弘在美式拿铁与布朗尼蛋糕上打了两个圈,随后暂时搁下了笔,对着对面的人伸出双手,虚空比划着名摆出不同流畅的动作。 看着他一顿操作的无言:…… 目瞪口呆。 青涿也惊了下。 这傢伙当初果然没框他,掌握的技能多到叫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就连手语都如此熟练。 并未进修过相关内容的青涿当然是看不懂了,只是当他调转视线,去看无言的反应时,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只见无言愣在了原地,两只圆熘熘的眼睛从内到外透露出一股清澈与迷惘。 他看不懂手语??? 一个聋哑人,看不懂,手语??? 青涿与傅弘皆是一怔。 刚刚证实过「影子—人类」循环理论的青涿,第一想法便是:现在的无言难道也是影子……?而这个影子又刚好不通手语? 然而,傅弘比他想的还要更深一层。 他惊讶的表情转瞬即逝,换上了某种敬佩与欣赏夹杂着的神色。 把菜单按在桌面上,伸出四指推了过去,意有所指:「不愧是大人指定的开幕者,动作很快。」 无言整个人都处于凌乱当中,睁眼看着对面一张一合的嘴,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提醒这人一下。 于是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竖起一只手指左右晃了晃。 接着,为表自己实在是吃不下,又指了指肚子,摇摇头。 傅弘提起一边嘴角淡淡笑了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用手机打下一行字,推到无言眼前。 【吃不下就点杯喝的吧,我请客,当做赔礼了。】 无言的神色更茫然不解了。 啊??赔礼?赔什么礼? ……哦! 他应该是为了忘记自己是聋哑患者的事情而表达歉意吧。 嗨呀,多大点事,真不要紧的! 不过,既然是来自盟友的好意,无言也却之不恭,含蓄地拿笔圈了杯卡布奇诺。 冷眼旁观着二人互动的青涿捏了捏手指关节。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影子豪爽请客的钱还是他厚着脸皮找丰茂借的。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 他凉凉地露出一抹笑。 这影子虽然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但眼下显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阴差阳错地误会了什么。 它说了「开幕者」这三个字,而同样的三个字又曾从五号嘴里说出来、用于形容青涿。那就说明,在它前来赴约之前就已经知道青涿死后会飘到谁那里。 换而言之,它知道「影子—人类」循环中的那个规律。 至于无言作为一名天生聋哑患者而不会手语这件事嘛,就被它当成了是青涿已经在短短时间内偷天换日、刀了真正无言的证据。 ——毕竟对于一个听觉没有缺憾的人而言,不会手语是很正常的事。 而青涿又是被他杀害才不得不做出这一系列举动,因此他要「赔礼」也算符合情理。 就这样,影子与无言之间愣是堪堪维持住了「你不言,我不语,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奇妙氛围,达成了两边理解得天差地别的默契。 片刻后,一碟蛋糕加上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被捧到了桌前。 无言一边小口小口嘬着咖啡,一边和傅弘打字沟通。 无言:你的影子怎么样了? 爱乐者:你关心这个?放心,控制程度重置了。 无言:真的?!刚刚重置的? 爱乐者:对啊。 无言:那能让我见医生一面吗? 爱乐者:你……还挺直白的。不过医生估计不会见你。 无言:啊。。好吧。 总之,两人虽然并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也歪打正着地对上了信号。 看着傅弘输出来的几行字,青涿肚子里打了个弯儿。 也就是说,杀了他以后,属于傅弘这具身体的影子失控症回到了症状最轻的时候……嗯,这也正常,要是失控范围依然保持原状,那循环就会被加快到令人恐怖的速度。一个躯壳内或许一个小时里能换五次灵魂,那就乱套了。 卡座上,俩人沉默以对。 无言咕噜噜喝着咖啡,一边喝一边偷瞄对面人的神色。 直到瓷杯里只剩下一层浅棕色的底,他才放下杯子,单手打字。 无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我下午还约了人。 傅弘指尖在桌面上点了几下,思量着回復。 爱乐者:你不要恨医生,他是个很好的人。 无言被「恨」这个字眼惊得有些惶恐,连忙:不会不会,我很喜欢医生的。 傅弘表情倏而有些复杂:那就好。 青涿:………… 被人阴了一把还忙不迭地贴上去说喜欢,这影子怕是把他当成什么奇怪的人了。 当然,他巴不得对方误会得更深一些,否则他怎么浑水摸鱼、想办法再阴回来? 无言仰起头,一口把剩下的咖啡饮尽,再一次将「光碟行动」四个字完美诠释,随后摸着肚子站起身,打字。 无言:那我走了,谢谢你的咖啡,有空再会。 傅弘则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刚刚在席间说的「约了别人」还真不是无言为了准备脱身找的藉口。他行色匆匆地带着青涿又打了趟的士,晕车晕得面色惨白地回了家。 第385页 刚登上楼梯,就见到自家家门口杵着一个人。 那人披着一身黑色的雨衣,细密的雨珠被隔水材料阻挡在外,顺着衣角滴落在水泥地上,已经汇成了一小洼水。 他正抬着手敲门,敲到一半就被一只手指戳了戳后背,转过身来就看到双手合十连连道歉的无言。 来人是群里的「风啸」。 青涿对他颇有印象,线下集会的时候这名中年人就坐在自己的另一侧,似乎是个被裁员两个月后还不上房贷的可怜社畜。 无言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将这位客人请进家中。 风啸点了点头,脱下身上的雨衣放在鞋柜上,随着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落座。 这中年人的五官很显老相,且是那种很容易便看得出来经歷过社会风雨磨砺、脸部每一道皱纹都写着忙碌与奔波的疲老。 然而他的眼睛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眼神锐利而清澈,扭过头把无言的居所里里外外扫了个遍,才端起小年轻送来的水杯啜了口。 杯底敲在木几上,风啸开了口。 「晚上吃秋刀鱼吗?」 青涿:? 他还以为风啸要说出点什么关键信息了。 无言扑扇着双圆圆眼,丝毫不计较这些人总忘记自己患病这事儿,好脾气地又点了点耳朵,做了个「不行」的手势。 风啸凝视了他一会儿,又在手机上敲下这几个字给他看。 叫人出乎意料的是,无言的眼睛一下子撑大了。他吸了下鼻子,愣愣地盯着手机上的宋体字看,几秒后才颤抖着回復。 无言:吃,三条一斤,要炭烤不要红烧。 静静看着这两句话的青涿顿时了悟。 是暗号。 风啸:楚炎? 无言:啊啊啊啊你是?! 风啸:张禾。 无言语无伦次:张哥!!天哪,天哪,我这,那… 青涿眯了眯眼。 网友见面??故友重逢??都不大像。 楚炎:我的天,哥,你怎么认出我的?? 张禾:上次聚会那张纸条记得不?你平时在团里也很喜欢说正义必胜。我留了个心眼,又在群里观察了你两天,发现你很多口癖都对得上。 楚炎:啊,是吗,哈哈哈哈。 楚炎:哥,你这试穿第几件了? 张禾:二。 楚炎激动:诶!我也我也!这次这个题目好难,我居然碰到你了,这也太幸运了吧!!嘿嘿嘿… 青涿呆住。 青涿醍醐灌顶。 青涿瞳孔地震。 哈??? 这是个……多人小世界? 蓦然点破这个可能性,他震惊之余又仔细想了想,发现确实有迹可循。 前面两个小世界都是单打独斗,导致他下意识地认为所有衣服都是单独隔开的小世界,却忘了有多人同时因一件事而死亡的机率。 譬如在刚被拉入剧场时,也有兄妹、家人因为同一场事故而一起进来的。 那这么说来,线下见面中那些人的淡漠感也就很有可能不是因为被影子入侵,而是因为这些人里面都是演员的灵魂??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唯一的局外人,本该连成一片的同盟被割裂成一个个孤岛,届时本来就混乱的死亡循环就会更像一团解不开的毛线球。 怪不得,怪不得这傢伙不会手语。原来压根就不是本尊。 楚炎确实幸运过头了,在有六万人参赛、一共三十六万件衣服的前提下,居然和自己惧团里的熟人选中了同一个小世界,还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口癖引得注意,打破了冰面。 他人虽然总是愣呵呵的,但也不傻,当下反应过来:那,应该还有别的演员吧,难道十三个人都是??影子……影子应该不会是。 演员们都是通过「试穿」这个动作进入小世界的,影子没有实体,谈不上衣服,因此不太可能会是演员。 至于演员的人数嘛,应当没有十三人,光是目前存疑的就有三个。 首先是丰茂。他在线下集会的时候曾让青涿扫过一眼屏幕界面,发现这傢伙还在打游戏。如果是演员的话不会有此闲情雅致。 其次是朵朵。她作为整个互助会的组织者,在当天主持的时候非常流畅熟练,且对每个人都知根知底。如果是初来乍到的演员,不一定能做到这个程度。当然,也有可能她那条线给出的线索足够多,能让人迅速进入角色。 最后则是【真正】的傅弘。按照青涿所想,自己领的其实是齐医生的角色,那么他会从傅弘体内甦醒过来只有一种可能:齐医生作为影子时把傅弘刀了,自己抢了身体的控制权。那么傅弘就会按照某种规律变成另一个人的影子…… 倘若演员领的是傅弘这个角色,那他泄露出来的线索就很多了,不太符合系统有意增加难度的作风。 打扫得干净整洁的小屋内,张禾也说出了类似的结论,只是他还没有经歷过【影子—人类】这个循环,许多问题还无从解释。 例如。 张禾:如果是多人参演的世界,那我有一个疑问。假设有人被影子杀了,那他应该会轮迴回溯,这种情况下,其他人呢? 楚炎陷入沉思:有道理啊,如果回溯了,那其他人也跟着回溯吗?如果不是的话,岂不是时间线都被隔开了? 第386页 他脑中试着构思了一下那个画面,立马就被这般「我是现在我,而你却是过去的你。我和你说话时,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你在回应我」奇怪的时空理论绕得晕头转向。 不过,有了好队友在,他仿若找着了靠山一样长舒口气,立马把不属于自己的逻辑推理题抛到九霄外,乐开花地分享自己前不久的所见所听。 楚炎:张哥!我不是刚回来吗,其实之前是去和爱乐者见面了! 张禾眼神一动:他?我记得他才做完医生的实验吧?你们都说了什么? 楚炎瞳孔灼亮:他和我说,配合医生做完实验后,他的控制程度重置了!这是不是代表着医生才是我们的突破口?! 张禾整个表情都变了,深唿吸了一番:真的?他亲口和你说的? 楚炎斩钉截铁:不会有错,亲口说的! 楚炎:不过他说医生太忙了,不会和人见面,还让我不要怪医生。我本来是想求求医生帮我也重置一下的,但现在看来,还是不要打扰他了,说不准过两天他就研究出来永绝后患的方法了。 他说的条条是理,青涿看得啼笑皆非。 楚炎完全是按照自己的理解给那段对话增色了一番,否则真要转达了那影子的原话,张禾还有可能发觉出不对的地方。 或许,谣言就是这么传出来的吧。 张禾则用手指抵着下巴,不如楚炎那么乐观:系统不会设计出让演员干等着就能通关的惧本。就算齐医生是演员,也不会把如此重任完全担在一人身上,而让其他演员划水摸鱼。 张禾最终思忖道:不管多忙,还是想办法把他约出来一次。至少也得确认他到底是npc还是自己人。 楚炎看着他的话,愣愣点头。 反正他动脑子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案,那不如就听张哥的! 看着这二人因为某些误解而在完全错误的逻辑链中一骑绝尘,青涿本都想打个哈欠了,却在这时精神一个叮灵地支了起来。 喊,必须把五号喊出来。 齐医生是个很特殊的角色,也许真研究出了对付影子的部分成果也说不准。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五号手上。 得想办法把这人噶了。 楚炎则说干就干,把手机界面调转到群聊里,在群聊成员中上下划了一遍,双目炯炯有神。 一看看到底,又拉到最上面重新看。 楚炎:……嗯??齐医生哪去了?? 他又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一片花花绿绿的头像找了会儿,终于挑出一个没看到过的人。 群暱称:齐 楚炎曲起两只手挠了挠头皮,把屏幕推到张禾面前。 楚炎:齐医生怎么改暱称了啊?我差点没找着呢。 第205章 试衣间-医师褂(12) 五号换了暱称。 本来其他人都对齐医生这个奇怪的保有一丝丝好奇,但眼下既然人家又换成了更好辨认的名字,也没人会再特意去提一嘴。 唯有青涿的心里突了下。 他之前问过五号这暱称的来源,对方却骗了他,那么这个称唿或许就和医生的身份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属于五号自己的名称。 换暱称这件事,又有什么深意? 另一头,楚炎与张禾一合计,决定在明天中午时分请医生吃顿饭,既能表达示好的意思,又不会耽误人家时间,简直两全其美。 说到吃饭,楚炎兴致勃勃地就要和张禾分享自己今天新挖掘到的好馆子。 楚炎:楼下巷口就有一家面店,那婶子滷的牛肉可好吃了,面汤也浓,不如我们约医生在那里吃吧! 青涿眼珠子一转,默默点头。 吃面食的筷子一般偏长,他可以试试拿筷子给五号的两只耳朵捅个对穿。 不过这个方法毕竟没有实践过,不知道好不好操作。 沙发上的俩人丝毫未觉此刻贴在桌上的影子正构思如何血腥的画面,张禾按着楚炎的手阻止了他打字的动作,忍不住扶额。 张禾:约人要约在高档点的地方,你定个西餐厅吧。 见状,青涿露出了更加满意的神色。 西餐厅也不错,有刀有叉的,总能选到叫五号惊喜的死法。 至于现在被无言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的手嘛,完全不是问题。 变成影子形态又不代表不能用道具,拿新娘手甲轻轻一划拉就能把这些布料切成片片,甚至还有大炮打蚊子之嫌。 而为什么不干脆用新娘手甲直接了结五号呢,答案很简单啊。 一来,每用一次新娘手甲都会掉耐久度,这道具太好用了,青涿一时还有点捨不得;二来,新娘手甲削铁如泥,怕会便宜了五号。 毕竟他说对方很像一位故人这句话并没有在说谎。 这傢伙是真的让他有种熟悉的、恍若梦回几月前的威胁感。 张禾看着楚炎一只手艰难打字地向齐医生发出邀请,片刻后得到了对方应允的回应后,孺子可教地摸摸头。 只是由于二人目前的形象年龄差别过大,看起来倒像是爸爸正在夸奖好容易拿了及格的倒霉儿子。 和楚炎一样,张禾也约了其他人见面,眼看着下一场赴约的时间就要到了,即便还想和同团的队友交流,他也只能暂且告别,二人改换用手机来沟通。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他也能去试探一下其他人的虚实,尽早让所有演员成功抱团。 第387页 楚炎将张禾送到了楼下,回来后就没有再出门的念头,而是走到自己的书桌边,恢復成青涿中午刚见到他时的那个姿势,趴在案上打开了手机备忘录,认认真真地开始记笔记。 他将目前所有人的情况、发现的相关情报都输入到备忘录中,然后一双黑乌乌的眼睛盯着屏幕,咬着指头开始学张禾的模样思索起来。 楚炎所属的惧团在剧场里也就处于中游水平,而他又是惧团里实力与年龄排最末的么儿。团长常常看着他长吁短嘆,说他运气有余而能力不足。 没关系,能力不足,那就勤能补拙! 这一补,就补到了雷雨交杂、月黑风高的夜晚。 楚炎盯着那备忘录少说也有四个小时了,眼睛酸痛,腰背僵硬,然而那篇备忘录与四个小时前并无半分差别,愣是一个字也没往上添。 想不出来啊,实在想不出来。他起先假定了除齐医生外其他人都是演员,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能推出个啥?? 半个字都憋不出来的楚炎双目放空,愤愤然拔掉了手机底部的充电线,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腹内空空的饿感。 坏死的思维顿时如枯木逢春、柳暗花明,他又回念起中午那碗牛肉面的味道,欢欢喜喜地披上雨衣,冒着风雨光临了巷口那家面馆。 作为影子时刻关注着他,从他枯坐看到他去吃面、又从他吃面看到他回家洗漱睡觉,青涿都没有看明白他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他蛰伏在暗处,听得楚炎的唿吸声归于和缓,刚刚还在抖动的眼皮子也平静下来,知道对方已经入睡,便打了个呵欠也准备闭眼。 只是他刚抬起手,就整只影子都固定在原处。 …… 他能动了。 而且这个动并没有连带着楚炎的躯体,而是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行动。 青涿脑海里那点睡意全都散了个干净。 他一骨碌下了床,立起身子走到床头落地镜前,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蒸腾着一片若隐若现的黑雾,也看到了熟睡中的楚炎。 那人的身底下,没有影子。 青涿扭头看他一眼,平贴在地、顺着门缝钻了出去。 叛逃离体的过程十分顺利,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甚至因为化成雾影,体态轻盈,青涿的行动几乎能赶得上轿车平常在街市里的速度。 他一头冲进了大雨之中。 雨粒从影子里穿过,没有滞流下任何一点水渍。不会发寒、不会被湿气裹挟,更不会坠上两三斤吸饱了雨水的衣物。 这个小世界和青涿曾待过二十余年的现实世界几乎没有差别。夜晚也灯火璀璨,车流往来,不远处一栋格外高的写字楼还亮着一片的灯,里头或许装着一个个看似光鲜,实则深夜加班连家也回不了的白领。 头顶雷云滚滚,青涿四处望去,眉头拧起。 当人类陷入安睡时,影子可以肆意离体,自由地徜徉在天地之间。那它们也就一样能抱团,能同仇敌忾。 这次要解决的问题,或许还真是两个阵营之间的对抗。且从目前来看,一无所知的人类阵营明显已经落于下风。 五号称唿他为「开幕者」,也许也有这一层意思在:他希望由他来撕开彼此平和的表象,亲手为这场战争打响擂鼓。 不能再等了,最迟明天,他就会把楚炎解决掉。 青涿顺着风的方向逐渐往楚炎的住所飘去。 不过,演员的身份还是暂且先不暴露。 ………… 一夜过去,互助会的群聊里涌现了不少坏消息:有五六个人同时反应自己的受控范围急速扩大。 最严重的一位和此前的青涿一样,同时有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落到了影子的手里。 ……他怎么不找医生重置呢? 楚炎琢磨着,给张禾发了个消息。 张禾几秒后回覆:或许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楚炎则用右手食指挠了挠下巴,侧着头想了想,并未察觉到自己身上悄然发生的变化。 在时钟一秒一顿的滴答声里,影子的触手已顺着手掌的筋脉盘桓向上,侵蚀了他整条手臂。 青涿也在一大早就发现了自己能支配的躯体正在扩大,但他并未贸然地接过这部分的掌控权,极尽耐心地等待着。 窗外天气还是那般乌云罩顶、雨水不歇,屋内没能洒到多少光辉,昏暗得很。 楚炎踩着拖鞋去开了灯,他一早上都没什么安排,便坐在沙发上敲手机。 左手被团团包裹,嘴里也说不了话,他甚至不能语音输入,只能伸出手指一个音一个音地敲。 张禾送来了两条好消息。 昨日在和楚炎告别后,他又去接触了两位患者,都是货真价实的演员。那二人对于这个世界中居然存有同伴也万分惊喜,当下就同意了结盟的提议。 楚炎自然也高兴得很,连发了两句「太好了」。 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曾经与张禾一同下过的惧本一样,慢慢地在正确的轨道上行进,想必局势也会越来越明朗,最终皆大欢喜地通关。 想到此处,阔别一晚的「勤能补拙」又在楚炎心里头死灰復燃,但这次他换了另一个方向,又在网络上搜罗起来。 直到上午十一点左右,他从手机里抬起头,看看时间,准备去换件衣服赶往自己预定的西餐厅。 第388页 起身的前一秒,张禾忽然又发来一条消息。 张禾:我们建个演员联盟群吧?用来共享情报。 同一时间,两双眼睛盯上了这短短一行字的消息。一双懵然,一双沉思。 楚炎:嗯??好呀好呀。 楚炎对自家惧团的大哥们那是全身心的信赖,想了想也觉得有个群聊会方便得多,当下就伸出手指敲下了一个「好」字。 结果,就在他指尖再次接触到屏幕上时,一个白花花的馒头遽然砸了上来,把他的右手撞得一歪。 妈呀!! 楚炎整个人一抖,差点吓得将一声妈破口而出。 当然,他没能成功发出声音,否则就是医学奇蹟了。 惊魂未定的小年轻茫然地眨了下眼,发现那玩意儿不是大馒头,是他被毛巾包住的左手。 就在刚刚,他的影子突然暴起,控制着他的左手砸在了手机上。 楚炎:呜哇哇哇!张哥!!我影子动了!!! 楚炎小心翼翼地从再无动静的左手底下抽出手机,惴惴不安地就又要打字。 这回,连「呜」字都还没打出来,那影子又蛮横无比地操控着大馒头、啊不是,操纵着左手往手机上一挥。 嗙!! 连戴着助听器、日常仅能捕捉到一点点声音的耳朵都听到了桌子的震响。 楚炎仍不死心,还想再敲字,随即又被影子兇恶地打断。 他似乎终于看明白了影子的意思,心跳飞快,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收回到口袋里,咽了咽口水。 楚炎:呜…… 青涿气不打一处来。 他知道楚炎有些傻白甜,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笨!笨笨笨!!他快被笨晕了!! 首先,张禾发来消息的时间就很可疑。明明是一个多小时前说的拉拢了两名演员,为什么突然在一个小时后说要拉群聊的事!还有,按照他昨天对张禾的观察,这人心细如髮,思维缜密,不可能提出在线上共享情报这种蠢提议! 早前朵朵在线下会议时就讲述过她那位朋友的事,当时便提出了「影子杀人后可能替代人而活」这样的猜测。那么假若演员们真拉了个内部群聊,所有情报、甚至包括剧场相关的信息都在群里全透明共享,那万一有哪个人悄然被影子杀之取代,继承了他的手机、他的通讯帐号,那会如何? 影子会将他们的底全部摸个一干二净。 连现在在网络上这样聊天都有信息泄露的风险,但因为情境所困,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最好的办法,就是线下见面,线下交流。影子的视线与听觉都会受到其位置与距离的影响,只要把控得当,是可以完全避开它们耳目的。 张禾不应该想不到这一点…等等,这样说来,他会不会已经……? 楚炎悻悻地换了套衣服,每隔五秒就要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活灵活现地展示出了何为「惊弓之鸟」。 然后,他便发现,好像只要不摸手机找他张哥聊天,这坏脾气的影子就像被梳顺毛了一样,安安静静。 楚炎:干嘛管这么宽啊!!! 他欲哭无泪地坐车到了西餐厅门口,一下车就与等在门前的中年男人打了个照面。 楚炎嘴角一撇,满脸写着不高兴地朝张禾走去,结果没走几步路就弯下身子干呕起来。 他晕车的劲还没缓过来,对面的中年人则悄悄往后挪了挪,避免这人真吐了溅在自己衣服上。 揣着手旁观的青涿:……好的,确定了,这人不是张禾。 他心里有了谱,但楚炎可不知道。 昏天黑地地呕了一通,好容易恢復过来后,他又高高兴兴地拉着风啸走进了门可罗雀的西餐厅。 二人在预定的半开放包厢里坐好,楚炎早把刚刚的那点不顺心抛到了脑后,连带着他张哥提过的建群聊的事一起通通忘却,捧起菜单看得津津有味。 桌边的暗影一角,青涿闲闲地贴在沙发上,眸如锐鹰地盯着包厢口。 在哗哗翻菜单的声音中,一串由远及近的清脆脚步混入其中,往此处走来。 穿着西装、踩着皮鞋的颀长身影出现在包厢门口。 「抱歉,来迟了。各位久等。」医生俊雅柔和的声线飘入耳中。 他站在门口,一身与初次见面时类似的打扮,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放置在胸前,轻轻俯身颔首。 ——就午休这么点时间也要换一身孔雀开屏一样的衣服,啧。 青涿冷冷睇过去。 风啸朝来者笑了笑,十分上道地客套着:「不,您来得很准时,是我们来太早了。」 楚炎也从菜单中仰起头,腾出右手左右挥了挥,和旁边两人的优雅礼仪形成鲜明对比。 当然,医生并不是什么苛刻的人,相反,他乐善好施,救死扶伤,为人宽和,坐下后便让楚炎先点餐,自己也在菜单里随意圈了份牛排和意面。 然后他便随意地将手放在了桌上,淡笑着看剩下两人。 不,准确来说……是在看风啸?? 青涿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对面那人。从他嘴角微末的弧度到锁骨上的领结,再到桌上的露出一小截小臂的手。 随后便眼尖地发现了什么。 医生的手,姿势有点怪。 左手伸出中间三指,与右手中间两指相叠,剩下的手指则正常地搭在原处。 第389页 不像是两手完全放松时该有的姿态。 而另一端,风啸也点好了餐,察觉到医生的视线后,似有若无地也把手放在了桌上。 这两人是在干什么??对暗号?? 青涿将视线一转,却因为楚炎身体的遮挡而没能看到风啸的手势,只察觉出来这两人是有意避开了楚炎的视线。 嗯,这是什么影子之间辨认彼此的信号么……? 他再回头去看医生,却见他的手早已恢復了正常的姿态,视线也没再往风啸那边挪半分。 正在这时,全程被蒙在鼓里的楚炎「啪」一声撩了笔,右手摆了个「ok」手势。 风啸高声将服务员喊来,让对方收了菜单去备菜。 此刻包厢内别无他事,三个陌生人就突然开始面面相觑起来。当然,主要是抱着某种目的的两人。 楚炎可没忘记这一趟是来试探医生虚实的,暗暗戳了戳风啸的手臂,传递了一个「开始吗」的眼神。 而风啸则偏过头,暗地里做了个手势,示意楚炎来上。 啊?我?? 小年轻没想到这差事居然会落到自己一个聋哑人的身上,不敢置信地比了比自己的鼻尖。 得到的回应则是风啸鼓励的眼神,以及躲在桌子下竖起的一个大拇指。 啊,这是来自惧团大哥的肯定啊!! 楚炎备受鼓舞,抿着唇、眼神坚定地点点头,旋即垂下头开始在手机上打字。 青涿:……唉。 几天下来,楚炎已经练就了快速单手打字的能力,不一会儿就把手机举着送到了医生眼前。 屏幕上的字体很大,大到让人会以为是老年人使用的简化版应用。 上面写着。 【提问!!匹诺曹的鼻子有几米??】 第206章 试衣间-医师褂(13) 【提问!匹诺曹的鼻子有几米??】 青涿一愣,脑中闪过了什么。 这试探的方式还挺别出心裁,嗯,很有楚炎行事风格的味道。 剧场里因能力不同,各种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有部分出名的演员其实广为人知的都不是他们的本名,而是由能力演变来的代号。 就像是把周御青这个名字放出去,也少有人能把它与驭鬼师这个名号匹配起来一样。在这些人里,匹诺曹就是赫赫有名的一位。 他的能力就是测谎,每测一次,只要对面的演员说了谎,鼻子就会长半米,最多能长到三米,然后才会缓慢地往回缩,进入冷却cd。 能力不算出众,但由于副作用实在太大,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让他连住的房子都只能自己盖那种宽户型、高楼顶的定制款,于是成为了剧场里的一桩让人津津乐道的奇闻,几乎每个新人刚来剧场都会听人提起他。 ……听说他陪女友逛街的时候从来不需要拎袋子,因为直接挂在鼻子上就好了! 哈哈哈哈! 想到这,青涿没忍住被逗得嘴角弯弯,又忽然发觉这样不太厚道,把笑意藏了起来。 医生看着那行字,掀开眼皮望了望满脸期待的楚炎,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这是……最近新流行的脑筋急转弯吗?」他含蓄地问。 发觉对方听不见,又用手机打了字发过去。 楚炎眼角一跳,带着沉重的心绪摇了摇头,打字应付着。 【没有,我随便问问。】 末了,他还自觉隐晦地朝风啸传递了一个眼神。 而风啸又趁他不注意,向医生缓缓眨了下眼。 青涿:……唉。 颱风天气,餐厅内几乎没有别的客人,后厨很快就把餐点烹制好,由服务员小姐一一端了上来。 三人都点了牛排,便有三对刀叉摆在干净得能照人的瓷盘里,泛着银光。 风啸与医生用帕子净了净手,又系好了领巾,随后才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吃相优雅地享用起来。 楚炎左手还被捂着,也不拘这些小节,直接右手握着叉子叉起一整块肉嗷嗷啃。 空气里洋溢着热气腾腾的食物香味,黑胡椒微微辛辣的味道伴着牛油的焦香,让人食指大动。 青涿也确实手痒痒了。 但不是对着牛排,而是对着楚炎放在他手边的餐刀。 它是如此明亮,如此干净! 饭吃到一半,正是陌生人聚餐的尴尬拘束刚刚散去、沉醉于盘中食物的时候。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就在医生切下一块牛排,用叉子插入肉中,微微垂首要送入嘴里—— 布帛割裂之声响起,一道白影席捲着冷兵器的寒光杀气腾腾地刺来。 作为那道白影的主人,楚炎是最早发现异况的。 卧槽槽槽!!白馒头包着刀要杀医生!!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行兇的又是他自己的左手,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阻止的办法 。 而医生也没料到这场偷袭,蓦然抬起头,瞳孔一缩,眸内照出的刀尖顷刻间逼近! 风啸倒抽一口气,想要伸出手,却也知道为时已晚,只是做无用功而已—— 然后,就在三人几乎一起心跳骤停的时刻,刀尖直转急下,插进紧緻柔韧的□□中。 医生:……! 风啸:……! 楚炎:……! 三人动作僵直,齐齐盯着餐盘上剩了一半尚留余温的牛排,以及插在它正中央、屹立不倒的银色餐刀。 第390页 刀尖已将肉块捅了个对穿,只需要稍稍点一下刀柄,就会连刀带肉地翻滚倒下。 楚炎倒吸一口冷气,右手手背把额头上的热汗擦去,瞥了眼自己已经安分起来的左手,颤巍巍打字: 【呃,不、不好意思,医生,我的影子脾气比较暴躁……】 而此时,脾气比较暴躁的青涿正在暗自生气。 他是有点记仇因子在的,对于五号一根根掰开他手指的那一幕始终耿耿于怀。 哦对了,还有那人一把摘下他眼镜,害他变成半个瞎子的事儿。 他是真想一刀了结了五号。 但眼前这人不是五号。 而且,对面这医生还在有意识地扮演那傢伙。无论从着装、还是从行事说话那种故作优雅的调调,都很有五号的风格。 以至于青涿一开始还没产生怀疑,只是潜意识中嗅到了某种隐约的违和感。 是他持刀逼近,望着刀风撩起医生额发,对面的人惊诧得双目圆睁时,才摸索到了违和感的部分来源。 医生的优雅浮于表面,未入骨髓,紧急情况下就容易丢掉那层假面。而且,他的瞳孔是琥珀色的。 而五号的眼睛,就和这傢伙戳一下就流心的内在一样,是纯黑色的。 好,好。 怪不得要把备註从「五号」改成「齐」,原来是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啊。 … 楚炎讪笑着,往前弯下腰,右手握住了那把餐刀的刀柄。 这刀本来该在他的餐盘里,动手的还是他的影子,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将医生的餐点恢復原状。 坏事的左手已经不敢往前伸一厘米,楚炎抬起右胳膊,却见那块肉正死死扒着刀口不放,一块儿跟着悬了起来。 duang,duang—— 肉块边缘很有弹性,在三人注视里上下跳动。 楚炎一愣,眼尖地发觉医生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他有些着急,立马甩动右手手腕。 肉块弹动的幅度更大了。 终于,在楚炎加大力道之下,它不负众望地被甩回了餐盘里。 啪!! 医生:…… 风啸:…… 青涿:…… 楚炎小心翼翼地拿刀尖把牛排顶到了盘子中央。 受害者医生垂着眼皮,看向那块饱受磋磨的牛排,嘴唇抿成一条线。 胃口全失了呢。 …… 午饭在尴尬的氛围中结束了。 直到医生提前离席而去,楚炎都没好意思提起让对方帮自己重置的事儿。 他与风啸面面相觑了会儿,最后还是嘆了口气,垂头丧气地独自打车回到昏暗的家中。 不行,得振作起来!下午还约了别人呢。 让我看看,约了谁…… 楚炎勉强抖擞起来,点开手机备忘录。 然而,他这倍有精神的状态只持续了五秒就惨澹结束。 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青涿遽然出手,一把捞起桌上的水杯,冲着他光洁的脑门就是一砸。 水杯极其瓷实,砸在脑袋上造就一声「咚」的闷响。楚炎眼前一黑,两眼一翻就向后倒去。 他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个没有椅背的凳子,身子一到立马就翻滚到了地上,后脑勺又是一声撞地的巨响。 嘶……听得人牙酸。 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楚炎又在这第二次力道的撞击下有了缓缓甦醒的趋势,睫毛一抖一抖地,挣扎着要睁眼。 讲道理,这副躯体接下来是青涿准备接手的,他并不打算把它搞成一副悽惨模样。 但正是旁观过影子动手,他知道得有一段肢体影化的准备时间,而如果他不把楚炎的意识暂时封闭,这小年轻一旦看到异动,肯定会竭尽全力进行反抗。 如果发出了什么不该发送的消息,会让他接下来的行动变得不利。 所以…… 青涿默默地对楚炎说了声抱歉。 手上的水杯又一次挥向那颗饱经风霜的脑袋。 咚!!! 胸膛唿吸一顿。 抖动的睫毛趋于平静,小年轻又一次晕了过去。 他手边并没有任何刀具,青涿便只能祭出手甲,看着那条手臂从黑红的指尖开始一寸寸失去色彩,逐步溶解成不透光的暗影。 等几分钟后,时机差不多成熟,他便探出手指,如切豆腐般轻松地没入青年的心口。 那一刻,仿佛有一只手将灵魂从头顶抽出,青涿一阵恍惚。 过了两秒,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青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刚掀开眼皮,他就缓缓蹙起眉。然而,那眉头只挪到一半,就猝然僵住。 青涿从地上坐起身,揉了揉额头。 头疼。不是那种自内而外、神经肿胀造成的疼,而是纯粹被钝器重击过后的皮肉痛。 连皱眉都痛。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拾起地上滚落的助听器塞入耳中,又走到镜子前照了照。 镜中的青年长相不错,不同于傅弘那种略带忧郁的脆弱美感,他脸颊骨架小,却又带着几分肉意。五官不大不小,单个看都不甚出众,但合在一起却意外地舒适。 看着就年纪不大,而且由于楚炎给人的印象太过深厚,导致青涿从哪个角度看都洋溢着一股傻劲。 现在,无言的额头上还多了一大片红痕,使得那股傻劲更加翻腾着冒出来。 第391页 青涿掀着眼皮看了会儿,又嫌模样太傻而没眼看,挪开了视线。 傻人有傻福,上回楚炎与傅弘的对话阴差阳错地给影子那头递了个假消息,让五号那边以为楚炎就是青涿。 也是因为这个,刚刚的假五号在递暗号时只特意避开了无言,而忘记避开了无言的影子。 ……当然,倘若是真的五号,按照对方诡计多端的心思,绝不会出现这种疏漏。 话说回来,在这一层误解下,青涿真正的身份也就相当于在五号那边的视野里「金蝉脱壳」了。 他把楚炎解决掉,对方也只会以为是新的影子把他顶替了,这段误解也就跟随着楚炎的循环埋入暗影中,不会再有被点破的可能。 而在看到假五号给风啸递暗号、意识到影子之间似乎没有什么直接的辨认方法,也还未结成同盟后,青涿就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在想着,能不能冒用一个影子的身份,偷偷潜入影子阵营,并藉由此机会埋伏到五号身边…… 然后在那傢伙懵然不知时,给他来个大的!! 什么面馆的长筷、西餐厅的餐刀,统统来一遍! 想这么干的话,那接下来被楚炎约好要见面的那个人就很关键了。 ——哦,就是那位顶顶有钱的富二代。 … 丰茂。 第207章 试衣间-医师褂(14) 午后,天色在厚厚的云层倾盖下失魂黯淡。 一个披着雨衣、携带浓浓湿气的半大少年走入单元楼大门,爬上几层楼后停在一道门前,按响了门铃。 他按了两下,又恍然想起了什么,掏出雨袍内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摆弄了一下。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青涿已经适应了这个无声无响、格外冷清的世界。 雨滴声叮啷动听,但太过飘渺。只有偶尔伴着电光从天边炸开的雷声能被残缺的听力借着助听器捕捉。 手机振动两下,是通讯录里有人发来了消息。 fm:我到你家门口了,开开门。 青涿关上窗页,把手机放到客厅茶几上,眼睛轻轻一闭,再度张开时便换上了一副柔和无害的神情。 他踩着不急不缓的脚步朝门口走去,靠近门边时还顿了顿,将眼睛贴到了猫眼前。 被广角扯得有些变形的情景映在瞳孔中,是一个正仰头看门牌的少年。 连忙把门拉开,他乌色的眼睛倏地一亮,正想张口,突然发觉自己无法出声后,才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远道而来的客人被迎进了屋内,脱掉了淅沥沥淌水的雨衣,坐在了沙发里。 青涿没给他提前开口的机会,坐在对面,双手状似无意地搭在膝头。 左手三指与右手两指交叠,其余部分自然垂落。 室内并未开顶灯照明,只有一台落地灯被他点亮,摆在了沙发前。 光源比较近的灯辉把两人的阴影向沙发后投去,即便是真有有心人观察也会被高高的沙发背所阻挡。 打扮时髦的少年「蹭」一下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双眼流溢出不加掩饰的惊喜神色,两只手放在腰前像是道术结印一样摆了个极其复杂的手势,随后勐地朝沙发上的聋哑青年扑来。 还大唿了一声:「家人!」 青涿并没有听见他喊的什么,看唇形也猜不出来,只是突然被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罩住,借着就落入了一个温热中带着水汽的拥抱。 他眉眼松了松,视线微微往左斜,看了眼丰茂黑刺刺的半片后脑勺,悄无声息地笑了起来。 猜对了。 这几天,不管是作为傅弘,还是作为无言的影子,他都始终有在关注群里的进度汇报。最近一次的信息採集还是在昨天,当时的丰茂进度不比风啸慢。 既然风啸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更迭,那丰茂也有80%的可能性已换了芯子,而这枚刚上任的芯子,又有90%的可能性属于十三只影子之一。 刚拿到手的、热腾腾的一半暗号可不就有了实践对象?? ——暗号只有一半不打紧,只要先发制人就好。毕竟大多数人的关注点,总在于后来人能不能答得上,而非前面的出题人知不知道答案。 现在好了,空手套、套白狼,剩下那一半他也……也知道了。 呃……等等,影子间相认都会展露出如此炽烈,让人、让人难以承受的热情吗?!! 青涿被这个拥抱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感觉肋骨都要和血肉揉合在一起了。 但为了表现出合群的模样,他不得不回抱住了丰茂。 长达十几秒的拥抱过去后,格外有劲的少年终于松开了手,缓缓撤离。 青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对方换了一边,又高高兴兴的张开双臂冲着自己大鹏展翅—— 啊… 这回,连五脏六腑也揉在一起了。 令青涿始料未及的是,隆重的见面礼还没有结束。 当丰茂终于要撤身时,一声响亮的「啵」在头顶响起,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在青年泛红的额头上一触即离。 青涿:……!!! 居然还有吻额头的环节吗!! 一道点了烟花般绚烂的目光从旁边投射来,他及时收住了震惊的表情,虚弱地挂上了微笑。 如果丰茂屁股后面有根尾巴,此时恐怕已经欢乐地摇晃了起来。就像是一个放假没有被布置作业的小孩,与身上那略带了些重金属色彩的衣饰格格不入。 第392页 他噼里啪啦地打字。 fm:太好了!又找到一位家人!家人,你叫什么名字?! 看着那略显诡异的称唿,青涿脑中仿佛浮现出了曾看过的某种网络直播… 他及时收回神思。 【我叫青,你呢?】 为了尽快融入影子这个未知群体,他沉吟了一秒,把逗号删了,换成感嘆号,又在问号后不嫌多地添了俩。 无言:我叫青!你呢?!! 青涿的上道果然让丰茂更加眉开眼笑。 fm:你好,青!我叫小意!!欢迎你加入我们【影】大家庭!^_^ fm:我来介绍一下!【影】是那位大人一手创建的、为了促进我们影子友爱互助、共同迎接新生命的组织!目前组织里一共十一名「影」!!等咱们集齐了剩下两位,就可以一起聚会了!! 青涿看着这一行行字,面上默不作声,心里已经乐开了。 影子的阵营原来还并未成型,甚至它们在互助会以前可能都是素不相识的,是被人有意牵线…… 他的眼神在「那位大人」的称唿上扫了扫。 无言:原来是这样!小意,你是【影】的组织人之一吗??是不是拉了很多家人进来呢? 小意的眼睛瞪大,伸出双手连摆。 fm:不是不是,我只是加入时间比较早而已!!大人派我来找其他的「影」,说要大家一起整整齐齐地获得生命!!我也这么觉得呢! 影…… 是只有眼前这位是这种性格,还是它们面对同类都有如此天真的一面?? 如果不看别的,只看聊天内容,青涿甚至会认为对面是还没从小学毕业的孩子,时刻保持着源于幼龄的动力与热情。 而不是意图杀人夺体的影子。 他保持微笑。 无言:哇,那你超厉害的哦!!你都给家里找到了多少「影」呀?? 没有人不喜欢被别人提起自己荣耀的功勋,也没有影子会拒绝这种吹捧。 看到青涿已经称唿【影】为「家」,少年的眼神的温度更灼热了。 fm:包括青的话,一共有五位「影」都是我找到的!! 青涿继续甜言蜜语。 无言:哇塞,有你真是【影】的福气!小意,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能力、又最可亲和善的「影」!你一定是组织里的顶樑柱,大家都很喜欢你吧~! fm:(害羞) 心智看上去不到十五岁的小意哪里经得住这种泡在蜜罐里的话,一抹红晕从脖子根升到头顶,被夸得快要脑袋冒烟。 无言:小意,那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去找剩下的家人呀??准备去哪里找?? 面红耳赤的小意哪里还分的清这是套话,晕乎乎地就倒豆子一般吐了出来。 fm:对、对呀!!要把剩下两位找到才行!!我看看记录…… 他翻了翻一张表格。 fm:还有一些人没试过呢,分别是你的影子、朵朵和她的影子,还有,相信光和他的影子!! 青涿看着某个名字,脑中有念头一窜而过。 他神色诚恳:真是辛苦你了,小意!! 小意腼腆一笑,十分具有服务精神地回答。 fm:不辛苦!为了家人,为了我们的家庭,这些都不算什么!! 青涿顺势接下了话。 无言:你说得对,小意!其实,刚加入【影】,我也想为大家做点什么!!不如我来帮你试吧!! 为了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十足热情,青年的眼神比前头的落地灯还要明亮,嘴角微微抿着。 且他眼角比较钝,又偏圆,额头还有一片红通通的印子没消,看上去又诚挚又可怜。 面对自己亲自找到的家人,小意的恻隐之心狠狠被拨动了。 它有些犹豫。 fm:可是,这是大人给我派发的任务,我这样推卸责任会不会不太好…?? 青涿再接再厉。 无言:要不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半,我负责我自己的影子和朵朵,你负责剩下那个人,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小意,我真的很想为家庭,为你尽一份力!!而且大人创建组织也是为了促进我们互帮互助呀~~ 无言:好不好?好不好呀? 小意:……! 小意已经彻底被说动了。 即便是在以彼此关爱、友善互助为宗旨的【影】中,青的一腔热忱绝对也是里头的佼佼者!! 而且,而且…… 小意的脸又悄悄红了。 它偷偷瞄了眼青涿,小媳妇似的点了点头。 fm:那,那就这样吧,青! 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青涿往前探了探腰,一把拥住小意。 只有一盏暖灯的室内看什么都蒙上了层朦胧的面纱,包括他的双眸。 如果灯辉足够明亮,或许就能看到他眼底以炽热怀抱掩盖住的冷漠,以及更深处那份精密的筹算。 自己的影子、朵朵及她的影子、小学生及他的影子,一共五个个体。 小意的认知中,还有两只「影」未曾找到。但其实不是,是三只。 如果真让他一个个试下去,很有可能会出现本不该存在的第十四只「影」。一旦让「那位大人」知道,他好不容易混进去的影子阵营就会立马戒备,反而打草惊蛇。 当然,小意也有可能在试出第十三只时就此收工。但青涿从来不是什么赌.博爱好者,他不想赌。 第393页 三只未知的影,小意那边只负责试两个个体,也就说明他这边至少都有一只,而这一只,就是他能否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关键。 青涿缓缓后撤,结束了这个拥抱。 按照小意原本的计划,它要一一单独去试探这三人三影,至少得花费两天时间。现在有了青的帮助,它说不定能提前完成任务!因此,它看了眼时间,也不打算多久留,给亲爱的青留下了一堆暗号。 比如,发现朵朵是「影」就给它发送一个d字母,发现她的影子是「影」就给它发送一个b字母等等。 这种加密型对话显然是考虑到了防止后来者偷看的可能性,也让青涿更清晰地认识到一点: 小意绝对不如它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烂漫。就拿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楚炎就不会有这种防人之心的心眼。 或许,只有在面对同类时,它才会展露出如孩童的那一面。 临走前,这位手劲很大的影子又依依不捨地给了他一个力道十足的告别拥抱,还在他手机里留下了一个地址。 湖滨路32号市精神病院甲楼六层。 青涿默默地浏览过一遍,随后按下键盘上的删除键,将这条信息完全抹除。 有意思。 影子失控症罪魁祸首的大本营居然设在了精神病院。 那位阵营组织者,还真是手眼通天呢。 第208章 试衣间-医师褂(15) 沐雨而来的少年再次隐入雨幕中,倚在窗框边看着他身影消失的青涿直起身,走回到屋内。 刚刚在和小意交流过程中,他有意隔开了影子的视线,又因为二人始终依靠打字交流而杜绝了偷听的可能,因此,他脚下的盘桓着的那道阴影暂时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急着这么早去试探它的虚实,那会在前路还被迷雾遮挡时就堵死自己的后路。 目前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可能性有三种。 第一种,小意那边试探的两位都是影,那么从明面看上他这毛也没有,实际上只剩下最后一只、也就是唯一能把「影」的身份让渡给他的独苗苗。 第二种,小意那边毫无所获,自己这边汇聚了剩下的三只影,那还稍有选择的余地。 最后一种,就是小意那边有一只,自己这边有两只的情况了。 不管是哪种可能性,最保险的策略都是先去朵朵那边,测测她的真实身份,再根据小意的反馈来决定是否要勘察自己的影子。 至于朵朵的影子,要测起来有一定难度,暂时先不考虑了,反正根据结果倒推也能推出来它的情况。 至于要怎么把「影」的身份偷过来,还得偷得掩人耳目、叫被偷的人也无知无觉,就是个技术活兼脑力活了啊。 青涿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让一部分身体陷入了柔软的棉布之中。 难,很难。俗话都说,撒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而若想要在最根源的种族身份上撒谎、在还没搞清楚对手还有没有别的识别身份方式的前提下撒谎,就更是如履薄冰。 一旦哪个环节出了疏漏,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一块块交叠倒塌的多米诺骨牌,是代价未知的后果。 五号、小意、那些拥有着狂烈求生欲望的影子,会把他撕成碎片。 青涿突然意识到自己亲手布下的这张网广大得稍有些超出自己的预料。 他就像是一名稍稍有些贪多的渔夫,拎着张让自己难以顾全的渔网。明明只要再脚踏实地、徐徐图之一些,换一张小一点的网,就能捞得一些够温饱的海货;但他却选择了那张巨网。 只要布网时有哪一个角落没有看紧,好不容易捕到的猎物都会丢得一干二净,还可能一个不慎把自己也网了进去。 ——可是,选都选了,现在再回头,也找不回那张小号的渔网了。 暖光的落地灯打在他面颊上,在暗沉的眼睛里照出萤火之光。 却在这时,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交谈声隐隐约约钻入他耳中。 青涿的动作一滞,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伸手迅速摘下了耳边的助听器。 没有停止,那缥缈得堪比清晨薄雾的声音仍然在说话。 可听觉却也没有恢復,连窗外大雨的声音都听不见一丁。 青涿又重新把助听器塞到耳朵里。 那声音总给他一股熟悉感,听不真切,但他却鬼使神差地能理解它在说什么。 它问:你爱世人吗? 好奇怪,又好突兀的问题。 青涿一头雾水,本能地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对方的出现蹊跷得都能被写入都市灵异怪谈里,他不觉得这会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试探地回了一个字。 爱。 毫不意外于他的回答,那声音又说话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更爱一些? 青涿更困惑了。 他好像从脑子里理出了点什么,仿佛一名追着蜻蜓尾巴跑的人,想把它带到手里,却只抓住了它扑翅打出来的一缕风。 那声音嘆了口气,语气中有些无奈。 你应该试着相信他们一些。 相信……他们?? 青涿不知道「他们」是谁,正要追问,却发现脑子中的那人早就销声匿迹,耳边又是空荡荡的死寂。 他们,他们…… 他缓缓在脑中念叨着,眼前忽然出现了四个字。 第394页 多人惧本。 那声音是想提醒他,可以和别的演员合作吗?? 一个人压不紧的渔网,就多喊几个人来压住。一个人圆不过来的谎,就多叫几个人来编织?? 他静了静,摸出手机,点入那个群聊中,手指僵在上空。 事实上,自从上个惧本出来以后,他就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脑子里偶尔会想起他的「信徒们」。 想起那个雾霭沉沉的阴天,想起伏尸遍野的农田,想起空气中挥之不散的腥味,想起自愿迎接死亡的他们。 这让他在刚知晓这个世界实际上有多名演员的时候,下意识地隐藏了自己的身份。 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心理。 而现在,那个声音让他试着相信别人,让别人一起来圆这个谎,一起分享事成后的收穫。 当然,也一起承担可能的后果。 青涿深唿吸一口,闭上眼睛躺了十分钟。 …… 其实,办法是有的。 他其实一开始就有了。 把影从一个集体中剖离出去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它融入进另一个集体中。 只是这需要至少五个演员的配合。 五个人…… 他的手指在手机上轻轻一点。 群聊里的人并不像前几日那样聊得欢了。有人已经察觉到这些顶着不同暱称背后的「人」或许已被掉包,有人则是那狸猫换太子的狸猫,在群里搅浑水搅得起劲。 在一片寂静中,一条新消息突然从最底下冒出。 无言:今天天气真好ghl 很快,有人回復了。 风啸:? fm:?大雨还没停呢朋友。 无言:罗马各位收了w工具人 无言:觉得身高ghh 朵朵:嗯? 风啸:误触了吧。等会儿他自己会发现的。 无言:逐渐逐步sss三个;。。 一场平平无奇的误触事件罢了,也没有误发一些导致社会性死亡的图片和连结,因此众人也就凑了两秒钟热闹。 群聊安静下来,一分钟后。 无言:啊不好意思各位,手机放在口袋里不小心碰到了。 嗡嗡。 消息刚发出去,一则私聊就紧挨着出现。这位联繫人的头像与暱称属于十三人中一位休学的女高中生,此前和他并没有什么往来。 阮薇:见个面吗? 看着这条信息,青涿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动。他并没有急着回復这人,而是切到了和朵朵的聊天页面。 无言: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出去吃饭?我请客。 对面似乎晚上也没有什么安排,答应得很是爽快。 朵朵:好啊。几点,哪里? 在网上预订好餐厅座位后,青涿把信息发给对方,然后又回到阮薇的对话框。 无言:好。 ………… 距离颱风登陆已经过了几天,吹来的积云也差不多快要消散。到了傍晚时分,大雨的势头稍微弱下了些。 「这雨也差不多要停了。」一袭黑色小香风裙的少女停在街头,站在商铺前的雨棚中,对着刚下计程车、朝她走来的青年道。 说完,她看到了青年耳朵上的助听器,顿了顿,「哦,抱歉。」 青涿走进雨棚中,收了伞,又把伞盖上的雨珠甩掉,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阮薇也从善如流,沖他点点头,推开奶茶店的门走了进去。 把伞搁置在了店家门口摆设的伞架上,青涿往右边瞟了一眼,也转头迈入了暖气宜人的奶茶店里。 紧挨着的那家餐厅,正是他邀约朵朵的地方。 在柜檯随便点了杯喝的,阮薇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上吊下来造型可爱的吊灯,率先挑了一个位置坐下,随后示意青涿挨着坐到她身边。 青涿淡笑着颔首,走过去坐下。 这两位置面对光源,只要身体别太过前倾,阴影就都会被打到身后的地板上。 看来,眼前的这位已经有意识地在躲避暗处的眼睛了。 刚坐下,阮薇吸了口奶茶,脸颊鼓鼓地一边嚼珍珠一边打下一行字,推到青涿眼前。 【匹诺曹的鼻子有几米?】 青涿:…… 不是,你们的暗号就只有这一种了吗??那位演员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鑑定宝典了啊! 他暗诽着,敲下答案。 【半米一长,最多三米。】 答案精准无比。阮薇见此,满意地点点头。 随后,轮到了青涿的提问环节。 【为什么约我见面?】 阮薇歪头看着这几个字,不厚不薄的齐刘海顺着重力往下倾,让她看上去有种俏皮感。 【金锣角逐。】她打下四个字,然后又夸赞了番,【藏头的想法,不错。】 从鼻尖唿出一口气,青涿笑了。 无言的眼睛偏圆,即便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态,看起来也有股难以洗刷的呆愣感。 这倒让阮薇多看了几眼,手上捏着吸管神不属思地摇晃起来。 既然证实了彼此的身份,青涿也直截了当地问了。 【我叫青涿,敢问贵姓?】 阮薇在他的名字上多看了两眼。 【张禾。我听说过你,你们惧团谭总和我们会长是朋友。】 张禾?! 青涿倒是有些吃惊了。 第395页 按时间线来说,张禾今早才被影子取而代之,傍晚时分就又恢復了人类的身份,下手速度还是蛮快的。 不过,只要完成了一次杀人夺体,影子症状就会重置,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被杀害的风险。因此张禾的这个女高中生身份,至少两天内应该不会有变化。 青涿也是如此,反正暂时是摆脱不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状态了。 好在约出来的人居然是张禾,这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也更放心地把自己计划的一半託付给他。 【我也认得你,还有楚炎。】他打下一行字。 【嗯?】张禾略显意外。 毕竟张禾之前已经和作为无言的楚炎有接触过,而青涿此刻又顶着无言的壳子,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地把自己在实验中被影子所害、又变成无言影子的过程简单概括了一遍。 当时张禾还没有特意避开影子耳目的意识,因此那俩人大部分的行为和交流都被青涿看在眼里。 望着女高中生脸上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青涿抿唇笑笑,也并未对自己刀了人家队友的事做什么解释,直接说了后续的计划。 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就是要误导某只影子加入人类阵营中,又要令其以为自己周围的都是同类而已。 而人类这边,则是由青涿负责只身潜入敌营,埋伏到影子内部去探查。 【偷天换日,移花接木。】张禾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是个好办法!其实我之前也怀疑影子那边才埋有真正的线索,但又没什么法子搞过来……】 【所以,我这边的任务是负责瞒住那只被替换的「影」??】他抬眉。 青涿点点头。 他如果真潜伏到了影子阵营,那影子投给他的视线势必会更多,实在分.身乏术,没法保证能同时瞒住「影」。 张禾则撑着脑袋沉思起来,露出了与半小时前青涿脸上如出一辙的纠结神情。 【我这边已经确认身份的演员还有五个,后面应该还会再增多。如果一开始能让「影」相信我们,那后续要维持起来也不算很难……】 就在这时,旁边的人敲敲桌面,打断了他。 青涿原还想问问张禾要不要接下这份责任,却没想到他完全没有做选择的意思,直接就开始考虑起方案了。既然这样,他也就把自己这边已知的所有线索、以及马上与朵朵见面的一干安排都打在手机上。 屏幕上的方格字一行行出现,张禾的目光跟在后头,不住地点头。 看完后,他惊奇地瞅了眼看上去呆头呆脑、好像随时都一脸茫然模样的圆眼青年。 【卧槽????这样搞?……绝,太绝,我稍微有点理解之前谭总和我们会长吹嘘你的那个样子了。】 话落,他又十分不得劲地收回目光,避免再次被无言的长相诱导,从而以貌取人。 毕竟,再看一眼,都会莫名想起某位楚姓呆瓜。 呃,说起楚炎……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好险」的表情。 【我突然有点心惊。】 【幸好看到你藏头消息的不是楚炎。】 听到这个名字,青涿脑中立马回放了那个小年轻的一举一动。 然后深以为然地表示了同意。 【确实。】 第209章 试衣间-医师褂(16) 半开放包厢内,半蔫不坏的花朵失去了水分,插在玻璃瓶中耷拉起花瓣。 青涿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原子笔,沖对方点了点头,打字道。 【我要等我的朋友,她大概还有半小时到。】 服务员立马意识到了客人身体上的缺憾,默默躬了躬身,回到了柜檯边。 相比于精緻漂亮的西餐,青涿其实更喜欢热气腾腾、充满油香锅气的中餐。 但毕竟是与不太相熟的人吃饭,各自一份、互不干涉的西餐还是比较舒服的选择。 原子笔在他细长的手指间打了个转,又被捏着笔桿,给质量优良的菜单纸上落了蓝色的墨。 青涿双目专注,认真地在菜单各处留下痕迹,随后才甩了甩手腕,盖上笔帽,把笔夹到自己袖口内。 然后,他走到收银台边,问了卫生间的位置,抬起步子朝服务员所指的方向走去。 男卫生间里没有人,被餐厅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什么异味。青涿便靠在洗手台边,点开了某个软体,敲打着写下些什么。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一条消息从通知栏里跳出,打断了他的编撰。 阮薇:【论坛分享】快来和我一起看:重生后我成为了校草的贴身影子(连载中,已更302章)by:很闲的写手 青涿:…… 他知道这是张禾给自己发送的信号,代表朵朵就快要进入餐厅了。 但能这么顺手地把一篇连载小说发过来,要说张禾刚刚没在偷闲摸鱼他是不信的。 在镜子中整理了一下衣冠,青涿走出了卫生间,果然看到了正推门而入的年轻女性。 他立马侧身躲在墙后,待朵朵拐过了弯才慢慢跟了上去。 … 于此同时,西餐厅的玻璃窗外,一身及膝黑裙的女高中生撑着伞,一边低头按手机,一边慢腾腾地往前走。 走到一半,她默默地往餐厅内瞟了一眼,随后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赶紧拿脖子和肩膀夹住伞柄,噼里啪啦打字。 第396页 阮薇:11111 觑了眼手机里的新消息,青涿动了。 这是张禾第二个信号。 用人话翻译过来就是:朵朵有反应,快上!! 软沙发座位上,穿着风衣的女人瞳孔一缩,下意识就要站起身,却在身体肌肉刚刚绷紧时就突然泄气一般松了劲,眼神微微涣散,流露出些茫然来。 有轻柔的脚步声靠近,慢慢踏进小包厢中。 青涿的身影出现,他看了神色呆滞的朵朵,轻轻抽走了她手底下的菜单。 果然,朵朵和丰茂一样,已经被影子抢先一步换了芯子。 青年缓缓把手中的菜单对摺三次,叠成小方块后塞入了上衣口袋,姿态优雅。 那张菜单的每一面,都被他画上了影子暗号的手势。只要对这个记号表现出了异常情绪波动,他就会把【织梦者】甩到她身上。 眼下,能力已经生效,沉入白日梦的朵朵迷迷瞪瞪睁着双眼,等待造梦者为她编织出梦里的世界。 唯一比较可惜的是,可怜的造梦者如今话都说不出来一句,只能借用机器合成的冰冷话音。 青涿打开了那个刚刚下载的智能语音软体,把连在手机端的耳机塞到朵朵耳中,而后者恍若未觉,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指尖轻轻挨着屏幕,触到了播放键。 …… 在思考如何瞒住「影」时,青涿做了很多考虑。 最重要的一点,必须把它与其他影之间的联繫隔开。没错,那个联繫就是它们之间唯一的暗号。 张禾那边是有好几位演员能配合着不假,但这毕竟是一个影子也能自由行动的世界,再怎么防也很难防住他们脚下同根相连的影子。 只要有哪个漏网之鱼沖「影」这么一比划,然后再随口漏出点消息。 得,白干。 所以,最直截了当的做法,还是把这只影能够与其他影相认的根基挖掉! 要破坏掉这个暗号的权威性,恐怕光靠某些人的寥寥数语很难取信。 想像一下,假如张禾先用暗号和这只影相认,然后又立马告诉它,这暗号不对,以后有其他人用这个你都不要管,你自己也别用了。 影子能信?? 这样蹩脚的话,就是楚炎都不能信好吧!! 那既然不能用嘴忽悠它,那就借点玄幻的东西来好了。 比如,梦境。 反正这世界连影子都能产生自我意识了,出现些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也不过分。 对吧? ………… 朵朵?朵朵? 纯灰国度内,一道声音从万里之外迅速拉近,有人走近她,轻轻推了推肩膀。 「啊!」朵朵勐一睁眼,小小惊唿一声,胸前剧烈起伏着。 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内,一个清瘦的青年正歪着头看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髮。 【抱歉久等了,我刚刚肚子有点难受,去了趟洗手间。】 「唿…唿……」朵朵抚着胸口平息了会儿,摇摇头示意无事。 是啊,等太久了,久到她刚刚都睡着了,还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那个名叫无言的青年在对面落了座,将菜单和原子笔推到了她手边,笑吟吟地摆了个「请」的手势。 菜、菜单! 她倏然一垂眼,简略扫了眼,又伸手将菜单翻来撇去,却怎么也找不着那个画在上面的标志了。 不,不可能啊,难道是幻觉??! 怔然间,一股清冽的馨香顺着鼻息沁入脑海中,朵朵移过眼,又看到了桌角边摆着的花瓶。 开得正盛的香水百合斜靠在瓶口,饱满的花瓣上缀满清露。 她收回视线,心脏跳跃的速度比以往都要快些,匆匆在菜单上点了食物,双手交握定定地看向无言。 无言也迅速点好单,把菜单移交给服务员后,有些疑惑地回望过来。 朵朵现在满脑都是她刚刚做的那个短梦。 梦里,其他的「影」找到了她。她与他们围成了一圈,在篝火边摆动着灵活的人类躯体,欢笑言谈。 然后,有人告诉她…… 她交握的十指松了松,犹疑着摆出了那个手势。 对面,无言微微一呆,随后缓缓眨了下眼,用暗号的下半段回应了她。 朵朵的唿吸有些急促起来,她抿唇看着无言,无言也看着她。 有人告诉她,这个暗号已经被人类所知晓,不能再靠这个来分辨同类了。 每只影都分配了属于自己的新暗号。而她被分配到的是…… 【我们现在在哪?】她问。 无言一头雾水的模样,却仍即答。 【在吃饭的地方啊。】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朵朵的神态,有些担忧,【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没问题吗?】 答错了。 他答错了。 朵朵嘴唇嗫嚅着,摇了摇头,【没事的。】 如果心里头有桿秤,那她已经逐渐偏向了「梦境」那一头。 或许梦里说的是真的,人类已经知道了它们的秘密。否则,对出暗号的无言不会那么冷淡。 属于影子的,那种极其热切、包容、友爱的美好品德,在他身上并没有得到体现。 而这种面对同伴时仍然疏离而陌生的神态,只有人类才有。 朵朵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顿饭。 第397页 席间,无言也有试着和她交谈,所说的无非就是些平常的聊天话题,或许里面也夹杂了他的暗号,但她并没有察觉。 饭后,那青年买了单,在街口与她告别,登上了计程车。 而她支着伞站在餐厅门口,满腹心事地看着空中密密麻麻的雨丝。 细密的雨声好似能洗刷干净心中的犹疑。她忽而用余光捕捉到了什么,将头一撇。 街上人三三两两,距她不远处有个撑着伞的人,刚在小吃店门口停下脚步,从伞下露出了小半边侧脸。 这是——! 「薇薇?」她朝那喊了声。 而听到声音的人转过身来,惊喜地笑出来:「朵朵姐?」 阮薇回头沖老闆喊了句「再来一根」,利索地付完钱后,举着两根炸肠走了过来,将其中一根塞到朵朵手里。 「这么巧啊,这种天气也能在街上碰到。」她嘴里吃着东西,含煳不清。 朵朵点点头,回应慢了半拍:「啊……是很巧。」 两人就这样举着伞站在街头,一口一口把肠吃完了。 把长签投到垃圾桶内,朵朵终究还是忍不住,在阮薇回头时双手一动,还想再试一试。 然而,一只有些冰凉的手覆到她手背上,把她的动作阻止了。 伞下,少女的面庞有些晦暗,又被地砖上的反光照出了奇妙的光影。 朵朵一愣,脱口而出:「我们现在在哪?」 她对面,阮薇的眼睛闪烁着,微微俯身靠近她,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在试衣间里呀。」 ……!!!! 朵朵眼皮倏地撑大。 她,答对了。 下一秒,少女游魂般的声线依旧缠绕着她的耳朵,「我的幸运数字是?」 这是梦里其中一只「影」的暗号。 「32!」朵朵记得很牢。 「噗」的一声,阮薇丢掉了手上的伞,翩跹着奔到她的伞内,双臂张开紧紧环抱住了捲髮女性。 朵朵勐地一颤,只犹豫了不到一秒,也伸出那只空余的手,用力地箍住对方。 ………… 【绝,绝了!】 一小时前,奶茶店。 张禾一拍桌案,啧啧称奇。 【最好的谎言就是半真半假……咱们确实知道了它们的暗号,这波它不信也得信啊!!】 【而且你这么做的话,它下意识会觉得你是人类,那之后你去的那个阵营就会是它的敌对阵营……牛,这波攻心的伎俩玩得真花!】 张禾咧着嘴,畅快地拍了拍青涿的肩,过大的力道把人拍打得摇摇晃晃的。 然而,事实证明,他高兴得太早。 青涿毕竟只负责植入一个概念,后续的售后保修服务可都落在张禾等人头上。为此,他特地细緻地把影子的习性都拟了出来。 比如过分热情啦、见面会有长达三十秒的拥抱啦、甚至还可能亲吻额头啦…… 【不行!】张禾立马否决,【我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我拒绝性.骚扰!】 【从肉.体上来说,你们都是女性;从灵魂上来说,它没有性别。】青涿淡淡分析,但他也没打算为难张禾,还是松了口,【你可以不用做到这种程度,尽量让它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友爱就行。哦,还有其他演员,你一定要提醒他们,别露了马脚。】 这样的安排,张禾还是很能接受的。 他立马打下包票,【你放心,我能包圆。】 他吸了口奶茶,嚼了两下,眼神又突然飘忽到了身边青年的身上。 无言的长相单纯得堪比刚出生两个月的小狗,落在青涿头上实在太具有欺骗性。更何况他额头上还红了一小片,像是白皮汤圆里漏了些馅,傻不愣登的。 说实话,这红印叫张禾刚看到的第一眼就有些在意了。 此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说实话,你是不是被亲了?】 不然哪能对影子们的那些习惯知道得那么清楚。 青涿则懒懒地掀开眼看着这行字,没觉得有什么隐瞒的必要,随意点了点头。 张禾一愣,大开眼界。 【卧槽,这热情有点叫人顶不住啊。。。这得是抱着你勐吸才能搞出来的吧……我去,谁啊?是你说过的那个五号吗?】 第210章 试衣间-医师褂(17) 五号?!! 亲他?!! 青涿一口奶茶差点呛得喷出来,他面容扭曲地勉强咽下,看怪物一样看着天马行空的张禾。 那倒霉玩意儿,不把刀插他心口就算不错了,还说什么…… 不行了,不能想,那画面太美。 然而。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与五号的亲密接触会来得如此之快。 …… 事情这样的。 晚饭回家后不久,青涿就收到了张禾的消息,对方给他发了个表情,示意一切都顺利按计划进行。 另一端,工作量骤减的小意也发来了两个神秘字母,意思是自己这边已经探查完,确认了那个小学生是影,问青涿这边情况如何。 它那边有一个,也就代表青涿这边至少有俩,其中一个朵朵已经确定,剩下的一个只要试一下他自个儿的影子就知道了。 这影子虽然只能操控他的一只手指,但要试起来还是没问题的,青涿很快拿到了答案,发了个字母b过去。 第398页 片刻后,小意又回復过来。 fm:3 a.m. 发送时间的意思,就是确认了影子即将进行集体聚会,要在指定的时间前到达集会地点。 凌晨三点对于人类来说早就梦会周公了,但对于常年伏在暗处的影子而言,正好。 这是青涿作为间谍潜入影子阵营的第一步,他不敢大意,收到消息后就提前到床上睡了一觉,直到凌晨两点的闹钟把他吵醒。 关闭闹钟后,他快速地洗了把脸,在司机师傅频频扭头观察中坐车到了市精神病院。 刚下车,一阵刺骨的寒风包着雨粒打过来,他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运动衣外套。抬头望了眼犹如夜中巨兽的医院。 精神病院的位置建在偏郊区的地方,往北两公里就立着一片连起来的竹山,在夜色中仿佛还能听到雨滴拍在竹叶上的声音。 院区很大,高高矮矮的楼房像是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手指,被最外圈的高墙铁网围住。 背后传来一阵汽车启动的引擎声,计程车司机在青涿合门的一瞬间扭头就走,多犹豫一秒都是对现在时间点的不尊重。 凌晨三点还在路上跑这种野外单子,富贵险中求了属于是。 青涿收回视线,抬步往大门走去。 不知道是为了防止病人逃跑还是什么原因,医院的正大门高得有些离谱,黑色的铁栏杆密密地排列,顶端还竖着尖尖角。 大门此时锁着,旁边的保安室倒是灯火通明,一个人正逆着光朝自己挥手。 走近一看,是顶着丰茂壳子的小意。 「青!!!」他把嘴一咧,招手的弧度更大了。 等青涿风尘僕僕地走入保安亭,小意便一刻也等不了地蹦上去来了个厚实的拥抱。 青涿也挂上了大大的笑容,憋着劲收下了对方让人喘不过气的热情。 左右两边各抱了一回,小意意犹未尽地又抱着青年的额头「啵」了下,这才仿佛一名吃到糖的孩子一般捨得松劲。 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才没让自己躲开的青涿刚缓了口气,便越过小意的肩头看到了坐在桌后的保安。 六十多岁的老头目光淡然,好似看破凡尘一般看着这俩行事外放的年轻人,百无聊赖地扯了扯嘴角。 青涿:…… 小意是专程到门口接他的,马上便领着他往甲楼走去。少年收了自己的伞,与青涿挤在一只伞下,还大咧咧揽住他的手臂。 它很享受自己与这位新家人的亲昵,直接把脑袋搁在了瘦弱青年的肩膀上,高兴得直哼哼。 丰茂这壳子,吃得多又长得高,脑袋死沉死沉的,让青涿差点以为自己驮着只沙袋。 小不忍则乱大谋,好,我忍。 深一脚浅一脚负重前行的他终于被小意领到了甲楼楼下,由对方掏出一张电梯卡刷完按下了六层。 电梯门在注视中缓缓合上,光滑的金属照射出俩人身影。青涿目不斜视,看着倒影中的小意忽然双眼投射出惊喜的光芒。 「小轻!晚上好!!」它撇过头,沖电梯角落里一团不甚明显的黑雾喊道。 黑雾中伸出一只手,对它摆了摆,「小意!!」 「这位是我们的新朋友!他叫青!」小意乐呵呵地说,伸出两只钢铁般有力的手,一左一右钳住了青涿的两肩,将他硬生生掰到另一个方向。 青涿歪着头,看着高个少年嘴正张张合合,还没辨认出来他说的什么,就被突然涌至身前的黑雾包住了大半个身子。 这个黑雾他倒是认得,是在人类睡着以后影子离体的形态。他之前有过一次体验。 几乎不需要什么思考,青涿笑了笑,双手伸出做了个回抱的动作。 「叮」地一声,电梯爬到了六楼,他终于寻着了机会后撤一步。 小意浑然没有察觉他这个逃离的动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右边走。 凌晨三点的走廊依旧灯火明亮,尽头有扇双开式木门,门后是一间不大的、大概能容纳一百人的小礼堂。 地面铺设着暗红色的地毯,舞台边缘左右各挂着丝绒幕布,头顶还有一道长长的电子屏,现在正熄着。 出人意料地,礼堂内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一个男人撑着脑袋坐在第一排的某个位置。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他撇过头看来,头顶标志性的捲毛随着动作幅度轻微地晃动了下,厚底眼镜下的双目带着浓浓的笑意。 是傅弘。 青涿表情未变,连眼神都没动一下。 相反,傅弘看到聋哑青年的身形,视线下移又瞟了下他那只被小意紧紧攥着的手,挑了下眉。 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从座位上站起身,走上前张开双臂与小意来了个热情的见面礼,「好久不见了,意。」 「好久不见,悦!」小意环抱着对方还不够,高兴地扬起一边手掌,将人的嵴背拍得「邦邦」响。 连耳不能听的青涿都能从他掀起的掌风中感受到他的力道。 ……原来,在抱他的时候,小意已经刻意有所收敛了。 「对了,这是我新找到的家人,青!」小意一把拉过尚在默默左右观察的青涿,将他推到傅弘跟前。 傅弘这回倒没有了什么情绪波动,如同对待小意一般亲切地一把拥住稍矮些的青年。 耳边还传来了小意难抑兴奋的念叨。 第399页 「青是我最喜欢的家人!他又温柔、又友善、又可爱……」 青涿当然听不到小意对他毫不吝啬的夸赞,他感受到嵴背处隔层衣料贴着他的那只手,嘴角的弧度不变。 这傢伙就是配合着五号杀了他的那只影。 就是那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连手语都会的怪物。 此刻,怪物将他松开了些,全身上下再也见不到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真把他当成同伴一般伸出手轻柔地抚过他的发顶。 「我叫悦。」悦低声说。 他知道眼前的人听不到声音,还执起对方一只手,在掌心中拿食指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青涿的眼皮微微眯起,浓密的睫毛给那双单纯得显呆的眼睛添了份朦胧。 悦。 字写完,他暗暗念了下,收起有些泛痒的手,笑眼眯眯地朝眼前的人点了点头。 见他俩已经认识,小意又迫不及待地揽住青涿的肩膀,将他带到了别处。 整个小礼堂内,虽说活生生的人类只有他们三人,但有更多影影绰绰、飘忽不定的人形黑雾散布四周。 乍一看还觉得它们长得一模一样,细看之下其实高矮胖瘦都有明显的区别。 「喜,快来,给你介绍一个新家人!」 「彬,晚上好……」 几乎满场都响起了小意嘹亮的嗓音。 他几乎化身成了春节过年时期的家长,领着自家小孩到七婶八姑面前挨个问好,最好还能带着炫耀的语气描述一下这孩子有多么乖巧听话上进。 而青涿,就是那个被当成宝藏展示、绕得晕头转向的小孩。 他脸都快笑僵了。 影子们在面对同伴时的热情毫不含煳,甚至不存在任何刚见面的尴尬与疏离,有人与小意一样用亲吻额头表示亲昵,还有人直接力大如牛地把新伙伴抱起来转了一圈。 慢慢地,青涿也麻木了。 就在他想伸出手揉一揉自己肌肉酸痛的脸颊时,袖子被小意拽了拽。 「大人来了!」他展臂大唿。 青涿顺着他的力道转身,在略带茫然的视线中瞄准了一个刚从门外进来的身影。 是个人,男人,身形极其高大,宽大的骨架把衣服撑出完美的轮廓,但骨头上却没挂着几两肉,显得衣物内格外空荡。 他手上握着一柄黑色的手杖,修长而瘦弱的双腿在走路时有一丝轻微的脚跛感。 青涿认得他,他是互助会内十三人之一,暱称叫去疾。 身世家境不比丰茂差,之所以会产生自杀的念头引来影子的觊觎,是因为他从三岁起就患上的一种病。 厌食症。 优良的父母基因让他长得格外高大,而他却被病症所扰,到处寻医问诊依旧食不下咽,瘦得像一棵空有枝干、树叶全枯的乔木。 他本来是不跛的,只是有一天萌生了死志,开车往山石上撞,然而石坡本来就有点松动,幸运地捡回一条命,右腿却落下了永久性损伤。 正在这时,青涿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小意拉着他,满脸笑容地往男人那边跑。 不仅仅是他们,散在各处的黑影也急匆匆往门口飘去,连悦也放下了翘起的二郎腿,站起身两三步走到去疾身前。 藏在镜片后眼睛放射出某种激盪的光芒,悦一把抱住了去疾,并克制地在三秒后松开来,浑身上下都吹出了幸福的泡泡。 去疾则微微垂下头,骨架分明的五指在悦的一头捲毛上摸了摸。 然后,他似乎无意地抬起了眼,在青涿因跑动而上下颠簸的视野中与他意外对视。 额头上不断有髮丝随着步伐在跳跃,一两许挡在了青涿眼前,而他的目光穿过它们,看清了这座枯藁高山的模样。 去疾今年三十岁,骨相流畅优越。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使得眼窝与眉骨之间的距离更深邃,鼻樑也愈发挺拔,长相看起来像是西方人。常年营养不良的身体状态让他几乎看不到唇色,微微凹陷的脸颊透着股不见天日的冷白。 光看脸,他实在太像那种欧美都市怪谈中突然復活的中世纪贵族,连眼窝中的瞳孔也黑得惊人,泛着股地底里爬出来的阴冷。 对视仅仅不到一秒,去疾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掠过了他,垂眸看向另一只奔到他身前的影。 但青涿却并未收回视线,有些耐人寻味地看着距离越来越近的男人。 去疾他没有接触过,但眼前的人他还算熟悉。 毕竟脱壳的金蝉子总是会有被找到的一天。 是吧,五号? 第211章 试衣间-医师褂(18) 对于小意口中的「那位大人」的真实身份,青涿早就有了准备。 如果这个邪恶组织的领头羊不是五号,都对不住那人特意渲染出来的神秘高贵气质! 因此,当小意拉着他往去疾跑的时候,他非但没有抗拒,反而翘首以盼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男人。 他倒要看看,五号这次又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跑到近前时,其他的人或影早把五号团团围住,悦的眼神、「影」绕身的雾气都被染上愉快的气息,带着孺慕之情齐齐仰望中间那个高得吓人的身影。 男人的黑髮被头顶舞檯灯照得微微反光,他垂下头,如同一名圣光披身的慈父,挨个抚过孩子们的颅顶。 第400页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唿唤它们的。 「晚上好,我亲爱的孩子们。」 干枯艰涩的低沉声线有些刺耳,让人无端联想到黑巫师念咒的声音。 他带着冰冷温度的眼神从骨瘦下陷的眼窝中投出,微微扫了两眼,语气欣慰。 「看来,家里又出现了新面孔啊。」 「是的,大人!」顶着傅弘身体的悦高兴地接过话头,伸出手比了比自己身边两团人形黑雾,自豪地大声回道,「悦今天把自己这边剩下的人都筛过了,找到了两位新家人!」 「快,向大人介绍一下你们自己。」他杵了杵身边两只兴奋得浑身颤抖的影。 「大人好,我叫芭…!我、我今年十、十九岁。」左边那只影立刻出列,说话都磕巴起来。 但这并不妨碍它想在「大人」面前留下美好印象的决心,对着自己称得上优点的方方面面如数家珍。 「我目前已经跟着人类学完了高等数学、概率论和线性代数,对于古汉语文学也有一点研究,擅长做题、文学创作,还学习了中西方共一百三十二道菜式,只要有了身体马上就能拿到国家厨师职业一级资格证书,能试着改善您、您的身体!!」 话毕,它忐忑地咽了咽口水。 回应他的则是四周响起的如雷掌声。 虽然总共加起来也就五六个人,但大家都卯足了劲给新成员鼓励。 青涿混在其中,因为没能听到那段发言而不明所以,但他十分懂得伪装自己的与众不同,也跟着鼓起掌来。 五号唇角勾起,温和地给予了夸赞。 「芭,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无与伦比,它让你有资格获取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成为真正的人类。」 这无疑是对影最高规格的肯定。 芭几乎喜极而泣,在得到应允后热切而虔诚地拥抱住了身前的男人。 哇,又抱起来了。 青涿眨巴着眼,没看懂,但看得起劲。 这只情绪激昂得连身形都差点没维持住、雾气四下溃散的影退开了,又一只影顶了上来。 就在这时,身边的小意戳戳青涿腰侧,在他痒得一激灵的时候把手机摆到他面前。 【等下青也要做自我介绍哦!好好准备,一定要给大人留下好印象才行!】 也? 青涿瞟了眼气氛火热的另一头,恍然大悟。 就和大学生新加入社团、新员工入职一样,要花言巧语讨得学长学姐、领导欢心是吧! 他暗戳戳留了个心眼,点了点头。 那必须的。领头人搞定了,这组织里他还不得横着走?要想拿什么资料拿不到?简直完美契合他苦思冥想、费尽心机地钻到敌营的目的。 于是,他虚心向小意请教了其他人介绍自己的技巧。 小意慷慨解惑。 紧跟在芭身后的那位影,名为斯,直到现在还在点卯一般陈列自己的技能。 要论学习能力,它算得上影中的佼佼者,博古通今、才艺卓绝,因此也毫不意外获得了五号的认可。 直到礼节性的拥抱结束后,斯懂事主动地从他怀中离开,怅然若失地盯着自己的双臂。 悦那边的两只影都露过头了,小意赶忙接过话茬:「大人,意这边也有一位新家人到场!」 他伸出一只手掌,将青涿往前推了推。 「哦?」五号声音嘶哑,极具压迫感地轻轻一扭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场第四名人类,「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一座高山投下的阴影将青涿完全罩住,他不得不抬起头,让搭在额头上的发梢都拐了方向往后坠,露出光洁而带着红痕的皮肤。 说是高山一点也不为过,去疾的身高起码有两米,而无言个子偏小,只有一米七出头。 他的头顶只与那人的胸膛齐平。 「嗯?」 正在这时,高山缓缓折下,五号俯身垂下了头,干瘦的面容凑了过来。 这让本想拿出手机的青涿动作一顿。 他心跳忽然急促起来,头顶的毛孔微微炸开。 五号将身体弓着凑向他,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绝对称不上暧昧,但也充分流露出亲近的意味。 这是一个危险的姿势,骨架宽大的男人几乎把他笼罩住,让他一瞬间有种已经被识破身份的危机感,更有无从遁逃的逼迫感。 所有人、影都侧过身来,头颅转动的方向、视线聚焦的地方无一例外地重合。 它们的目光都投射在青涿身上。 就在气氛稍显凝固时,五号伸出了手。 他带着某种怜爱意味拨了下青年耳廓里的助听器,低嘆道:「真是可怜的孩子。」 说话时,气息的末端有一丝丝触碰到了青涿。 嶙峋的手骨又不小心碰上了他的耳垂,将对方冰凉的体温传递了一部分过来。 而青涿睁着双眼,黑宝石一样透彻的眸内填满了五号的倒影。他的眼型偏圆,像是森林湖边啜饮的野鹿,也像是两颗胖乎乎的杏仁。 青涿知道无言的长相无害单纯,他也不畏于主动示弱,有意将这份无害发挥到极致。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影都吃惊的举动。 他伸出手,一把钳住了五号伸过来的那只手腕。 对方骨架大,但奈何挂不上肉,他一只手也能握住,掌心还被骨头硌得不太舒服。 第401页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又抓住了男人另一只手,把手下的拐杖倚到一边,动作缓慢地把两只手揣到了怀里,还担心肚子上不够暖和,扯了扯外套的衣边。 抬着脸,静湖一般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嘴角抿着腼腆地笑了。 啊,好像在抱一个冰球。 这么想着,青年的眼梢微微弯起来,鼻尖轻轻唿出一口热气,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淡红的唇移动,心中默念。 暖,和,吗? 悦的眼镜已经快滑到鼻尖了,但它恍若未觉,像是一块伫立在荒地被风雪多年侵害的石头,一动不动。 它自诩是大人的左膀右臂,对待大人就如同最虔诚的孩子对待天父一般,敬仰、爱戴,急切于向对方展示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一面,从而让那道宽阔得能涵盖整个世界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有一刻的停留。 不仅是它,小意和其他的影也是如此。它们可以为了同伴家人捨生忘死,更可以为了给它们再生机会的大人倾尽一切。 但它们都默守着礼仪,极力克制地表达自己这份比海更深的情感。 没有谁会像青这样……呃,谄媚? 不对。 悦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合适的词丢出脑海。它看着那个青年的表情和动作,又挑出了另一个形容词。 纯真?? 它还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青的表现十分矛盾,像一个不知道藏了什么馅的白面馒头,但……又十分让人喜欢。 五号挺直了嵴背,垂着眼,高耸的鼻樑与生硬的轮廓让他无法摆脱那种不近人情的冷漠感,加之他眼神丝毫未变,仿佛并不为这种事触动。 然而,驼色外套内,众人与青年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那双被揣起来的手正紧紧捏着指尖,手背上青筋颤抖。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青涿才把五号的手推开,拢了拢自己的外套,掏出手机,慢吞吞地打字。 五号的体温低得可怕,冻得他指尖通红,连打字也不如平常灵活。 【大人好,我叫青~~~】 波浪号不要钱,青涿一口气使三个。 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那种荡漾、甚至发嗲的语气截然不同,他的表情简直纯然得仿佛冬日松枝上的一抔松软白雪。 「没有了?」五号看着没了下文的手机,不得不出声提醒,「你的爱好,特长…不打算说吗?」 一旁的小意尽职尽责地拿起手机,给青涿当临时翻译。 接受到信号的青涿终于又收回手机,垂下头打字,用头顶的发旋对着五号。 就在大家望着他悠闲的动作,以为得等上几分钟时,他又把手机摆了回来。 【擅长取暖。】 五号:…… 小意:……! 悦:……!!! 悦与刚刚介绍完自己的芭、斯一起陷入海潮般的疑惑与惊讶之中。 看反应,青明显是已经得到了大人的特别关注与青睐,为什么在这种重要的环节不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呢!这样不上心的敷衍回答真的不会让大人失望吗!! 五号会不会失望青涿不清楚,但他就是故意这样写的。 原因很简单。 ……他拿得出手的能力在这些堪称逆天的影子面前实在算不上什么。 既然硬实力拼不过人家,那绞尽脑汁地展示也只是班门弄斧,倒不如装傻装到底。 很显然,五号被他装到了。 他笑了声,凌厉的五官在笑意薰陶下勉强柔和了些。他朝面前的青年伸出一只手,但笑不语。 瞪着眼看了一小会儿,后背又被小意催促地推了推,青涿才品出这个动作的意味。 他仰头看着五号的下颚,看着他凸出而锋利的颌骨,又朝前走了两步,纳入对方的领地中,张开双臂拥住了五号。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只手臂揽住了他的背。等两秒过后,另一只本该拄着手杖的胳膊也加入了进来。 腰背上逐渐收紧的力道,带着另一个人身上独有的气味,在无形中拧成一股坚不可摧的钢筋,夹着盘旋缠绕的花枝一起,搭成禁锢的牢笼。 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 青涿知道影子热忱亲切,也切身体会了好几次那种恨不能骨血相融的窒息拥抱,但他没想到五号也有这个习惯。 两只胳膊把他的外套压出了逼紧的褶皱,他就像一片被越压越薄的吐司,连唿吸间胸膛的起伏都被抑制住。加上两人的身高差距实在太大,他的脸不得不迈入到五号的衣服内,吸进的全是带着对方冰冷体温的寒气。 五号沉默地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手心贴着怀中人的嵴背,没有做出越雷池一步的失礼动作,好像真是一位受人敬仰的教父在赞许最喜爱的孩子一般。 唯有与之相贴的青涿感受到了那微不可查的颤抖。 幅度很小,但极其剧烈。 第212章 试衣间-医师褂(19) 被抑制得困顿的唿吸中,青涿回想起了另一个拥抱。 是在剧场他租的那套一居室内,当时周御青为了找他合作跑过来,他扑上去咬对方喉咙的那一次。 那时周御青的怀抱也紧得让人喘不过气,穿了两层衣袍的身体也几乎不带任何温度,但被他咬破、从伤口中汩汩流出来的血却是温热的。 两场相似的拥抱,一样地寸步不让,一样地暗潮汹涌。 第402页 甚至……可能对象都出自同源。 青涿双手抵着五号的身体,掌心几乎能描摹出那人一根根肋骨的起伏,毫不客气地下手用力推开。 他脸上仿佛还留着那种纯真孺慕的表情,动作却想后退一步。 这个世界上无缘无故对他抱有杀意的人,算来算去除了爻恶、周御青之外,也只剩那位被系统控制、一刀送自己进剧场的无辜上司了。 五号,是不是那些碎片中之一? 在青涿彻底退开、缩回小意身边的前一秒,他两边的肩膀又被钳制住了。 黑影压下,两片冰凉的柔软造物轻轻擦过他的额头,蜻蜓点水一般落下一印,随后又克制地直起了身。 五号取回手杖,又恢復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好了,新的孩子们我已经认识了。」他毫无留恋地转身,手杖点地的声音被脚下红毯尽数吸收,「都找位置坐好吧。」 他走后,小意立马上手挽住了青涿的胳膊,眼神被鼓励与羡慕点缀满,还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下。 另一边,悦居然也丢下自己带来的两位新成员,忙忙慌慌地跑过来,与意一左一右架着青涿在第一排中间位置坐下。 它实在太好奇,也太羡慕了。青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居然让大人如此关注! 学,必须学!如果学不来,蹭蹭也是好的! 五号登上了舞台,黑白色的服装让他有种作古的阴晦感,与周围大红的配色格格不入。 他没有用舞台旁边的主持台与话筒,因为他本身的声音就足够慑人,也因为他往那里一站就能让所有影一瞬间安静下来的威势。 阴沉的声线在礼堂内迴荡。 「孩子们,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影】的十三位成员全部归位,这代表我们即将迎来新的篇章。」 「告诉我。」他的声音勐地拔高,仿佛一名在法庭中当众给出裁决的法官,「我们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只一瞬间,热切、激动的情绪把在场之人全部点燃,有不自然的红晕爬上人类的面庞,有张牙舞爪的黑烟在雾团中翻滚。 「生命!」 「肉.体!」 「支配的权利!」 它们高唿着,喝彩着。 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中间满脸茫然的青年。 他与周围的神鬼精怪仿佛隔开了一道屏障,只身化为孤岛,飘洋在欲望沉浮的黑海中。 他扬起一张白净的脸,脸上情绪寥寥无几,只有一两分困惑,还有埋藏得很深的警惕。 五号轻轻抬手,敲了一下手杖。 舞台上没有地毯,清脆的咯嗒声传入众人耳中,给它们的唿嚎精准地画上休止符。 坐在他正下首的青年感应到他的目光,好似终于发觉了自己的突兀。他那双显得有些呆的眼睛眨了眨,随即一闪,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用最快速度下了个语音识别软体。 青涿差点都忘了,还能藉助科技的力量。 五号没有盯着他,话音的停顿只会让人猜测是有意而为,却猜不到他是在等人。 终于,他又开口了。 「孩子们,作为影子诞生后,你们都在做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学习、每天都在学习!」 「在享受这个世界!!」 青涿出不了声,正好他也没有想加入其中的意图,只微微垂着头看手机里识别的结果。 五号问:「那么,人类在干什么?」 影子们顿时群情激愤。 「在浪费时间!他每天都在发呆!」 「她因为网络上一点评论就想自杀,太愚蠢了!」 「他老是爱玩刺激的活动,一点都不珍惜生命!」 在一片片接连不断的讨伐声中,青涿盯着手机里识别出的文字,眉梢低垂,纤长的睫羽盖住了某些情绪。 世界上很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更何况遇上生命这种复杂又沉重的话题。 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人类只要没有作奸犯科,就拥有对自己生命的支配权。珍惜与否取决于自身,别人可以抨击、不忿,但不能以此为理由掠夺。 当然了,用人类世界的品德道理去约束影子就是天方夜谭,只是它们不该站在道德高点,这样的理由也显然立不住脚。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呢!」舞台上,声音沙哑而有力、仿佛山顶陈旧的铜钟撞出来的震声。 五号很擅长带动情绪。 他低声笑着,满意地看着台下的影挥舞拳头吶喊。 「就是啊!凭什么我们只能缩在影子里!」 「人类根本就不曾拥有我们这样美好的品德!」 「没错,他们才应该成为我们的影子!」 黑色的阴影打在膝盖上,不安地躁动着。青涿抬头,看到了脸色涨红的小意。 它眉头锁得死紧,唿喝时有森森白牙从唇后露出,一双眼里填满杀意。 青涿又把头回正,观察起那位形销骨立、衣管空荡的组织者。 五号显然对底下这群可教孺子的表现很满意,不近人情的脸上挂着淡笑,发觉到青涿的眼神还望了回来。 后者对他回以一个灿烂的抿唇笑。 敷衍完五号,青涿又把注意力扯回到刚刚的思量中。 他总感觉,五号对这些影子…… 不比自己应付他的态度认真多少。 第403页 …… 这样一问一答、一唿百应的集会方式持续了有十几分钟,相对于人数来讲过于宽敞的礼堂也被燥热的气氛填满,推向了一个又一个的高.潮。 青涿被包围在一群声嘶力竭的人中间,只觉得仿佛置身于某个邪.教现场,又头一回无比庆幸于这副身体的部分残缺。 他实在不想装得跟个二愣子一样对着五号别有用心的几句话呜哇乱叫,还要竖起一对星星眼崇拜无比地看那人。 yue,想一想就能把自己整出一片鸡皮疙瘩! 群魔乱舞的状态结束于五号声如洪钟的最后一句话。 「孩子们,属于影的世界即将来临!」 哗———— 就像是两军临阵前的士气鼓舞环节,影子们被打了气,沸腾了许久后才慢慢安静下来。 五号低咳了两声,拄着杖从舞台走下来,慢慢走到最边缘的影身前。 那影慌忙想从椅子上起身,却被他按住,暗哑着说:「坐着就好…我的孩子。」 枯藁的四只手指从袖管中伸出,按在了影的额头上。 片刻后,五号收回手,又走到下一人面前。 青涿只朝那瞥了一眼,就被大衣口袋中隐约传来的热感吸引了注意。 意识到口袋里放着什么的他立马左右用余光捕捉了下小意和悦的动向,发现他们都在翘首往五号的方向看去,便拍了拍小意的肩膀,打字:【我去一下厕所。】 小意沖他笑,【快去快回哦。】 礼堂出门右拐就是厕所,青涿来的路上便注意到了。他走在走廊里,趁着灯光迎面、影子被抛在身后的时机掏出了口袋里的便笺。 这其实是一个c级通讯类道具,是张禾在奶茶店听完计划后塞到他手里的。 网络通讯虽然方便,但太容易被摸查到蛛丝马迹了。青涿既然作为间谍进入影子中,肯定不能被发现还与人类有密切往来,所以才堪称豪横地用上了这个标价不低的道具。 便笺两两一对,他们手里各有三张,只要其中一人在纸上写了字,另一个人对应的便笺会在一定延迟后收到消息,延迟最短2秒,最长3小时。消息传递过去即失效,变成普通的便笺。至于这纸片是揉成团丢入垃圾桶里也好,直接拿打火机焚毁也好,都不大可能被其他人看到里面的内容。 眼下,一张湖蓝色做底的便笺中,几行短短的字显露出来。 【全部验证完成,演员十人,npc三人。演员中人类形态六人,影子形态四人。所有人汇总后成功总结出规律:被影子杀害后,会附身到本人线下第一个见面的人的影子上,请知悉。ps:我第一个见的人是你。pps:那只影在我们之中没有察觉异样,勿忧。】 青涿走到卫生间中做了个样子,又站在洗手台前,把便笺揉成团放到水龙头底下。 沖刷出来的水流有些冻手,他静静看着纸团上的墨迹被水晕成一团团没有形状的污渍,脑海里慢慢回忆着张禾传来的那个规律。 作为傅弘时,第一个见到面的人类……那就是在互助会线下聚会那天,在约定地点的门口,他碰到了无言。 所以在被影子杀死后,他就变成了无言的影子,而原本无言的影子则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依附到了傅弘那边。 那么作为无言,青涿第一个线下见面的是…… 啊,是丰茂,也就是小意。 夜半三更的医院洗手间内,水龙头被重新拧紧,一团湿哒哒、看不出任何字迹的便笺被扔入了隔间的篓子中。 青涿回到礼堂里时,五号已经揣着手站在他的空位前等候了。 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眨着眼微微躬身,表示抱歉让人久等。 对于天生就有不便的孩子,慈爱的父亲总是愿意给予更多的耐心。五号并未苛责,而是直接伸出四指,贴到了青年的额头上。 他的指肚冰得让人以为是刚从冷库里取出来的冰块,直接把青涿冻得一僵,等它缓缓撤离时才发现了玄妙的不同。 像是打上了标籤印记一样,他能够感受到所有「同类」所在的位置了。 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将他们全都绑在了一起,只要伸手撩拨一下,就能从轻微的摇盪触感中感应到其他绳结的存在。 此刻,一共十三枚绳结里,大部分都集中在这个礼堂内,有小部分仍然空缺着,应当就是那些抢占了人类身份、但脚下影子是原本的人类而不方便参加内部会议的「影」。 这样的标记可比什么会随意让人偷走的暗号要隐秘得多,也精准得多。 青涿这场潜入可以说时间卡得恰到好处,但凡再晚一天,都无法成事。 但不得不说的是,五号的这个能力……可真好用啊。现在,自己在影子阵营中的身份直接被这一举动套上了一层加固圈。 青涿弯起了眼睛,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朝五号展露出不掺杂质的笑。 无人发现,可敬又慈爱的父亲握着拐杖的那只手忽然紧了紧,凸出的手骨微微滑动。 他走到第一排座位与舞台之间的那片空地中,平淡地公布了一件事。 一件他本来打算私下里解决,却又忽然回心转意、将其摆上了台面的事情。 ——对于身体的争夺战即将打响,他需要一位助手传达指令、协助工作。 为了行事方便,这个助手必须拥有人类的身体,脚下的影子也必须是同阵营的「影」。 第404页 话音刚落,小意与悦二人便「腾」地站起,期盼的神色从每一根髮丝中流溢出来。 「大人,我愿意担任您助手的角色!」 「我也愿意!」 唰唰唰。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两位身上。 无论从资歷还是从方便程度来看,意与悦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连最开始寻找同伴的工作也是由他们协助完成的,所有人都没有异议。 然而,他们的大人却并没有聘用两位助手的意愿。 「抱歉,孩子们,我还有许多研究工作要做,没有时间对接两位助手。」五号点了点手杖,垂着眼望向他们,阴沉的声线却吐出了温和的话语,「你们可以选出一位与我对接,剩下的人可以负责协助助手。」 因为自告奋勇的两人就坐在青涿一左一右的位置,因此他也被迫沐浴在了五号的目光之下。 正在此时,小意与悦相互对视了一眼。 「还是我来吧!」 「我可以对接大人。」 两人同时出声,一时间居然都没有做出让步。 其他的影见状开始窃窃私语。 「我觉得悦比较合适,它是第一个跟随大人的影,还帮大人解决了齐医生。」 「但我更偏向于意,它是所有影中最热情最友善的,它拥有最美好的品德!」 「唉……其实我也想当助手,为我们这个大家庭贡献力量!」 就在大家把视线都聚焦在两位出彩又平分秋色的候选人时,突然发觉候选人身旁伸出了一只胳膊。 所有人一愣。 哪来的手? 再揉把眼仔细一看,原来是中间那个矮个子青年的。 青涿默默举起了左手,右手举着手机,上面打了行加粗的黑体字。 他抬着眼,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因为有些下垂的眼角与没什么稜角的五官而显得格外无辜。 【我也想当助手。】 第213章 试衣间-医师褂(20) 【我也想当助手。】 短短六个字,让影子们的似火气氛定住了一瞬。 其他影都骤然卡壳,悦则弯下腰看了眼他的手机,沉默着组织了一下语言。 「青,我知道你是好意……」它温声细语,生怕自己接下来的话会戳中这位新家人的痛处,「但你的这具身体不太方便与大人沟通交流,听和说都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如果实在想为大家做事的话,你可以帮助手完成一些……」 它的话说到一半,青涿就切出了识别软体,低下头打字去了。等他打完字把手机一亮,登时叫悦的声音戛然而止。 【可是我也满足条件呀…唉,不过悦说得也对,我太没用了,大家一定觉得我很拖后腿吧……】 本来就张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眉毛尖梢再沮丧地一耷,眼睛里再染上内疚的神色,简直让人产生某种幻视。 好像看到了一片黑漆漆的乌云笼罩在他头顶,淅淅沥沥的雨滴将毛髮蓬松的小狗淋成了落汤鸡。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悦连忙睁大眼,双手连摆,「青,你一点都没有拖后腿!」 在以友爱与和谐为宗旨的影子群体内,它向来对同伴关爱有加,更不忍心看到才加入进来的青露出如此神情。 然而,青似乎并没有受到安慰,垂着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如果说悦此刻已经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懊悔不已,那么小意在旁边已经快要掉下眼泪了。 它连忙用最轻的力道一下下拍抚青年单薄的嵴背,柔声劝导道:「青满足条件,当然有资格竞选助手了。不过,最终选择权还在大人手上,我们听大人的就好啦。」 低着头看着识别文字的青涿差点没绷住笑。 别的不说,影子这种团结精神还是值得学习的。 好在他想起了自己旁边还蹲着影子,这才把喷薄而出的笑意吞到肚子里,抬起头犹豫地看向五号,眼睛在灯光照耀下仿佛蒸腾着水汽。 默默打字。 ——【真的吗?】 五号正和善地望着他,矜贵又刻板的外表下藏着盎然兴味,握着手杖的手正轮番点着手指。 他嘴角扬得很高,「当然有资格,我的孩子……事实上,我打算给未来助手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想办法决定出最合适的助手人选。」 青涿听不到他的语气,但仅从肢体动作和表情上来看,他能判断出五号此时心情极好。 呵呵,有乐子看了,这倒霉傢伙能不高兴么。 题目已经摆在眼前,方才的一点小误会也顺利解开,悦立马极速转动起脑细胞,第一个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它仰着脸,让穹顶耀眼的白光照亮自信而从容的神色。 「我认为,选择助手就应该选择能力强和经验足的。掌握的技能越多、熟练度越高,那么工作完成得一定也更漂亮。」 即使出于相互竞争关系,小意也不会对悦的看法立马予以否决,而是思量了会儿,补充道:「没错,能者居之,不过还要考虑一个因素:助手需要负责和其他影进行沟通,就仰赖更亲和的气质。最后的人选一定要有良好的人缘。」 两位候选人均言之在理,两边的影子们见五号没有发声,便小声讨论起来。 「如果要比能力的话,我觉得是悦更胜一筹。感觉就没有他不会的活儿。」 第405页 「意也不差呀,而且我们大多数人都和意关系更好诶。」 「……」 「怎么都在说意和悦呀,中间那位青…」 「啊,他……」 他擅长取暖。 「……」 青涿没想到这一记迴旋镖来得如此之快。 早知会这样,他多多少少也该把自己的长处写一两个上去的。 他默了会儿,抱着手机开始给自己挖的逆风坑力挽狂澜。 噼啪噼啪,手指快得甩出了残影。 然后,把手一抬,引得众人伸长脖子来探。 【我觉得不能光看能力的多与少,而应该看候选人能否应用能力在切实的问题上进行发挥。所以我建议,我们三位围绕同一份考题,各自写下答案,最终交给大人评定。】 文科应试教育出来的青涿,最不怕的就是这种主观题。即便拿不准主意,也能东拉一块布、西扯一团线地拼凑个大概,揪住答案的尾巴。 这个建议听起来更靠谱一些,也有确切实在的答卷可看,实力更加地透明化。 大家纷纷点头。 「我觉得可以。」 「我也。我看人类就是靠这种考试来选拔人才的。」 就连小意和悦也表示了同意。 见此,五号微笑着拍板,「那就这样定下了。意,旁边有间办公室,你去拿三份纸笔过来。」 小意领命而去,不出一分钟就带着东西回来了。 礼堂没有可供写字的书桌,但观众席的丝绒靠椅都有配备一只置物架,所以三人还是坐在了席间第一排,只不过两两之间隔开了一个座位。 考生都已经就位,所有人都仰着头,好似繁星仰望炽阳一般看着唯一的考官,等待他拟出考题。 然而五号却笑了一声,黑漆漆的瞳仁直盯中间的青涿,懒声道:「既然是青想出来的办法,那还是你来决定题目吧。」 青涿毫不意外,甚至早做了准备。 从见到五号的第一眼起,他就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对方名义上是属于「影」中的一员,更是把所有影统御起来的组织者。但他的一举一动之间,除了不容置疑的上位者权威,还泄出了一点点的漫不经心。 就好像,他并没有自己所说的那么看重这群「孩子」,而更看重某种趣味。 五号早前就说明了助手的功能——就是负责连接他与其他影的,那就展现出这个位置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只要被有心人插足,从中作梗,欺上瞒下,那从内部被击溃不要太简单。 即是如此,他也放任了青涿这样完全崭新的面孔进来,甚至没想要做第二重检查。 为什么?因为好玩呀。 早把他的心思摸个七七八八的青涿却不动声色,假作惊讶地指了指自己。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后,他又微皱着眉头想了想,最终决定了下来。 【假设:我们绝大多数影已经抢占到了人类的身体,随时都能彻底获得生命、不再担忧身体被人类夺回。但是,有一位影意外落在了人类手中,倘若要把它救回,可能需要牺牲至少五位影。这时候,是要留住大部分家人、实现它们毕生夙愿,还是要耗费更多的生命去挽救那名无辜的影呢?为什么?】 其实就是电车难题的翻版。 即使是在相对「冷漠」、对于伦理学与哲学有着繁多成果的人类中,这种问题依然能掀起探讨的热潮、引来截然不同的论调。 更何况是在思维简单、崇尚团结友爱的影子群体里? 一条生命还是五条生命,手心手背都是肉,慢慢想去吧~ 小意与悦依然坐在青涿两侧,在题目亮相的一瞬间立马陷入苦思冥想之中,手中笔尖的滚珠刚挨着纸面写下两笔,又忙慌地划掉了。 同伴的生命,就这样决定于它们简简单单的几行字里,沉重得让这两位单纯的影不忍面对。好像不论写下哪种答案,都是罔顾情谊、让人心虚又痛心。 相比起他们,青涿的动作悠闲过了头。 他慢吞吞拔开笔盖,在下笔前撩开眼皮看了五号一眼,然后才收回视线,一笔一划地写下答案。 看样子,居然没有丝毫的迟疑、几乎不经思考就动了笔!! 这令周围的影子们惊嘆不已,又抓耳挠腮地好奇起来。 ——为了不影响候选人们答题,它们所有人,甚至包括五号都退开到了两米外,是看不到这三位答题情况的。 题目事先做过公示,它们也看到了,也都一致认为出题人并没有藏私、故意设下只有自己知道答案的陷阱,因为这道题本身就不存在正确答案。 ……所以,青露出这样平静如水的神情,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个抉择的呢?!! 更让众人惊掉下巴的是,这位老神在在的考生居然写了一行字就撂了笔。 他在纸上写字的时间不超十秒,随后又撕下答题纸的一块小角,在上面也写了点字。 把笔盖重新合上,发出「哒」的轻响,他扬起那张白净瘦弱的脸,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五号。 随后,青涿给自己的答题纸翻了个面,盖住答案,朝左边伸长了手臂,隔了个空座颤颤地点点小意的肩头。 举起纸片。 【电梯卡可以借我一下吗,谢谢~~~】 一旁,正准备说出「考试期间禁止交头接耳」的五号把话咽下了。 第406页 明明是冷意侵袭的雨夜,小意却出了一头热汗。 太难抉择了!!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折磨人心志、最蛮不讲理的问题!! 好心的青面露不忍,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面巾纸,给它递了过去。 小意感激又虚弱地笑笑,拿出电梯卡给他。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名为「青」的考生提前交卷,翩然立场。 影子1号:…? 影子2号:……? 啊??怎么走了??? 青涿当然不是走了。 他只是到楼下大厅的自动贩卖机里买点东西而已。 等到他乘电梯回来时,怀中抱着四瓶矿泉水,两只手被楼道里的凉风冻得发红。 意和悦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正在长篇大论地写自己做出如此选择的原因。虽看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望到白纸上密密麻麻、排了大半版面的字迹。 青涿把两瓶水分别摆在奋笔疾书的俩人身边,又走到五号身边给他递了一瓶,然后顺势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椅面还没坐热,就有一道视线从较高的地方投射下来,盯上了他。 第214章 试衣间-医师褂(21) 去疾的身躯实在太过高大,披着黑色的外衣,远看像一座被野火焚尽、只余灰炭的黑山。加上他稜角分明的脸庞、瘦得仿若刀削斧刻的五官,总让人有种高高在上、庄穆不苟的距离感。 但此刻,在大部分影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场临时考试中时,他压低音量缓缓吐出的这句话却充斥着与之不符的玩笑情绪。 「不是说擅长取暖吗?」 看出来这傢伙有要话说,事先就把语音识别打开的青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冻得发红的十根手指,觉得这人仿佛在嘲笑自己,顿觉面儿上挂不住。 他微笑着打字。 【您还说您是厌食症呢。】 笑话,人家影子自我介绍时巴巴地说自己学会一百多道菜式,可以想办法帮「大人」克服厌食症,那个时候五号会有一毛感动吗? 当然不会了,他又没病。 去疾患上这种病症可能是因为心理、精神上的因素,和体质没有太大关系,能「遗传」给五号才有鬼了。 他爱演,表面上就配合配合呗,但真要被他煳弄过去,分不清真假,青涿就是大傻蛋了。 想是这么想,青涿脸上还是那份抓不到破绽的纯然笑容。 五号笑了一声,他两只眼睛几乎钉在了旁边人脸上,柔和中泛着阴冷的视线能叫人动弹不得。 明明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温婉模样,说话却总夹枪带棒,堵到人最精准的地方。让人还没想生出什么不好的情绪,就又被他无辜表情矇骗过去。 就仿佛,他说什么戳人痛处的话都是无意而为的一样。 「你很聪明。」五号半阖眼皮往下看他。 【下次自我介绍,我会把这个优点添加上去的。】青涿认真思考道。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二人之间隐秘的交流,所有影都热切关注着行到尾声的考试,悦手底下那张纸已经写满五分之四了。 一阵微小的塑料声传来,有什么东西塞到了五号外衣宽敞的口袋里。 他收回看向考场的视线,垂眸望去,就见一只指尖红红的手刚缩回去,它的主人用另一只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朝他扬了扬。 鼓鼓的充气塑料包装,里面是两片松软的白面包,中间还夹满了肉松与奶酪,看着就很好吃。 【嘘,您小心点,不要被其他影发现了哦。】 青涿意有所指地用视线点了点五号的口袋。 正当五号将眼一眯时。 「啊!悦终于写完了!天哪,他答了整整一页纸!!」有惊唿从旁边传来。 「意也停笔了,他看上去累坏了!」 「快,大人呢?!可以阅卷了!」 影们躁动起来,这时才想起要找自家领导者,撇头一看,才发现他正端坐在不远处座位上,手指还搭在口袋边。 而那位提早交卷、买了水回来的青年缓步走来,撕开一袋夹心面包正捧着吃。 金黄色、隐隐能看到肉丝的肉松簇拥在面包旁,浓稠的乳酪的不小心沾到他唇上,又被抿着唇飞速舔走。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 五号又一次产生了那种感觉。 仿佛被逗弄了一样。 硬要形容,就是抓了把羽毛在手中。毛髮根根洁白漂亮,却挠得掌心泛痒,但你能说这是羽毛的错吗? 当然不能。羽毛可是无心的呀。 完全没有坏心思的青涿边吃边喝,惬意地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还担忧地拍了拍小意的肩膀。 在停笔的那一刻,小意和悦不约而同地趴下了。 气喘吁吁,嘴唇干裂,汗大如豆。 某位始作俑者则轻轻蹙着眉,劝他们喝下几口水,还挑着面包自己没碰过的地方撕下两块分给它们。 补充了水分、吃了点东西,小意终于恢復了点精气神,「呜」了一声就用双手捂住了脸,说话都带着又委屈又无奈的哭腔。 「我……我对不起大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 悦默不作声,却也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躬下了骄傲的嵴背,默默垂泪。 青涿:…… 他有点意外地呆住了。 第407页 啊,至于吗? 这样好像显得自己有些不合群耶。 为了方便大家一起查看三位考生的答案,名为「彬」的影自告奋勇,负责把答案念出来,而青涿则坐在它旁边挨着看。 三个人的答案都让人期待,但最让影们好奇得抓心挠肺的还是用时最短、写的最少的青。于是,大家都一致同意将这份悬念留到最后来公布。 彬咳了咳,展开悦的卷面。 「我的选择是挽救那位无辜的影。」 「团结、友爱是使我们比人类更加崇高的美德,在这个大家庭里,没有人会主动抛下任何一位同伴。倘若我们真的要为了新生而抛下苦难中的家人,那影的美好将会被贪念所污染,我们或许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彻底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当然,我会做出如此选择,也是足够了解剩下的十一位影——大家的想法一定与我一致,因此,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选择。」 随着悦的想法被娓娓道来,旁观的影们也都扭头相望了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再然后,悦又就【如何用最少伤亡来救下单独的那只影】提出了几个方案,但因为问题问得含煳,它的回答也仅仅阐述了一些概念性策略,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卷面上答得是很笃定,但这毕竟是亲手把一部分伙伴置于危险之中的决定,悦心中可谓天人交战。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家人们肯定与自己想法一致,一会儿又勐然唾弃于自己、觉得是自己为了沽名钓誉,擅自替他人做主。 因此,它看上去极为颓废。 这边,彬又开始念起小意的答案。 对于题干上的两个答案,它都没有选择。而是另闢蹊径,找了个相对民主的做法。 它打算设立一个投票,由影们自己来做决定是否冒着风险挽救同伴。并列举了几乎所有可能存在的投票结果。 假若只有它一人愿意,它便独身去救;假若多数不同意,少数同意,它在带领少数影的同时又该如何处理剩下那些家人的关系,以及被救出的影在知道自己被大多数家人抛弃时又该做出怎样的心理辅导…… 意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更是对「人性」保有一定的观望态度,不像悦那样理想主义。它的答卷大多围绕这些展开。 虽然答题方向不一样,但两位候选人都更倾向于去挽救最后的同伴,无论是带领组织、还是孤军奋战。 旁观的影子们也各执己见。 「我觉得悦的答案更好,我们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怎么可能会做出抛弃家人的事呢!」 「但这其实是人类一种恶性,叫自我主义。如同古代人类某些君王一样擅自做主,从来不听民众的声音。就算民主投票出来的结果也是全员愿意参与救助行动,但多一层投票的形式还是让人更心服口服。」 「啊,不管怎么说,两位候选人都答得很好啊……都是我想不到的深度了。」 「还有一位的没有看呢,好期待青又会做什么选择。」 「彬!快点快点,别卖关子啦!」 在影子们七嘴八舌的催促中,彬把手伸向了中间那把椅子上的纸。 然后看着上面的内容愣住了。 但身为素质优良的朗读者,他还是下意识地用一种格外铿锵有力、竭智尽忠的语气念了出来: 「我听大人的安排!!!」 三个感嘆号连排,就是要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宏伟架势!! 答案何止简洁有力,答题者的决心都要喷薄而出了! 影子们一时语塞。 「这…」 「嗯……」 就,就这样??没啦?? 有人暗自嘀咕这答案的取巧,但没有一个人敢于当场说出。 毕竟,否定这个答案,就是在变相地否定大人啊!! 场面上有些安静,一声短笑在这时显得格外清晰。 它来自在公布考生答案过程中不置一词、如同一座沉默高山的五号。 不得不说,此刻的五号被捧得很舒坦。 他不是没有被捧过,光说在场的影子们,就一向唯他马首是瞻。前一天甚至有一位擅长吟诗作对的影为他写了一首长达三百字的赞美诗,用尽了溢美之词,夸得天花乱坠。 但这种恭维和青的明显不一样。 青作为一名影,自然也会敬他,但那种刻在骨子里骄傲和自信不会消失。他好似胆大包天,又好似做出的只是无心之举,心思让人捉摸不透。表面上呆呆愣愣,实际上聪明得让人忍不住夸赞。 他还会逗弄五号。明知对方披上了去疾厌食症的皮,还愣是在这种场合给他塞面包,末了还嘱咐他小心不要露馅。 前脚刚轻微戏耍一番,后脚又给人展示自己天地可鑑的忠心,装成一副忠诚小狗的模样。 看,现在他看过来的眼睛,黑乌乌的瞳孔里满是纯然的孺慕。 五号握着羽毛的那只手好像又被搔了下。 他笑着拊掌。 「我很喜欢青的答案。」 头顶上的光被他头髮遮挡住,使得眼窝那一块被留在阴影中,眼神难辨。 「助手的职责,他很清楚。」他又补充道。 青涿则欣然接受了这个意料之中的夸赞,嘴角挂得高高的,脸颊上好像冒出了单纯的快乐泡泡。 看着他的样子,五号又情不自禁勾了下搭在扶手上的指尖。 第408页 他又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从青提出要考试的时候就设计好了。不,甚至有可能在他听到要选拔助手的那一瞬间就算计上了。 哈,真的很聪明啊。 在五号出声解释后,影子们也终于回过味儿来。 被电车难题这么一干扰,所有人都只想着做出一个尽善尽美的回答,谁还记得这个考题的初衷啊! 选助手,是选择助力、选择听命令把活儿干好的人,又不是选领导者!! 拥有一个太有自己主见的下属,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就像企业招聘的时候,管理层岗位需要有较强的决策能力,而普通职员更看重的是执行能力。 这不是对基层员工的歧视,而是在其位谋其职、分工不同的问题。 影子们释然以后,回过神来的意与悦当然也明白这种浅显的道理。 助手的这个位置最后居然还是青争取到了,它们两位一时间都称不上失望,反而松了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这个为难人的考题终于过去了!! 钦点出状元的考官也在此时站起身,走到青涿面前,用影子笼罩住了他。 「你确定要当我的助手?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工作。」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青涿扫了眼识别出来的字,抬起头默默歪了歪脑袋,示意他接着说。 五号继续说: 「助手必须住在我安排的地方,并且二十四小时待命。手机不能关机,信息要在一小时内回,接到电话必须五秒内回应……能做到吗?」 第215章 试衣间-医师褂(22) 工作时长零零七,一问工资三千一。 五号是什么当代黑心资本家? 青涿直接被他一连串打工人听了会心肌梗塞的要求搞得喉头一堵。 他维持住无懈可击的笑容,回答得滴水不漏。 【当然,这是助手的基本素养。】 「那就好。」五号低眸望着他柔和的脸,满意地淡淡点头。 此时时间已经走到了凌晨四点半,是快要露出鱼肚白的时间了。 五号遣散了会上的所有影子,丢给青涿一张电梯卡后带着他往楼下走。 下到一楼,玻璃门外仍然有小雨飘摇。这雨势相比起晚上又小了些,雨丝顺着重力砸在对面的水洼上,声音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不用看天机预报也能知道,这天气大概等天亮就能放晴了。 青涿没当过助手,但在现实世界工作时常与公司老闆的助手接触,也有那么两分职业自觉,抖了抖伞打算把它撑开给某位临时「领导」挡雨。 肩膀突然被拍了拍。 少年郎的身体和面孔在眼前极速放大,热烘烘的躯体一下子扑上来,把青涿一把揽到臂弯里。 丰茂是个富家少爷,吃得好又营养全面,蹿到快一米九高,身材管理也十分到位,这一勐扑简直把青年的头都按到了厚实的怀里。 偏偏他没心眼得很,脖子歪歪扭扭地蹭人头髮,说着与体型极不相符的话。 【青,真是捨不得你。咱们明天有空再见面吧?】 忽略个头不计,还有点像幼儿园放学时捨不得同伴的小孩。 青涿好容易脱离了拥抱,一边被闷得直喘气,一边梳理被蹭乱的头髮,也没什么不耐烦的表现,笑眯眯点点头,回了句:【好呀。】 正巧他也还有事要找小意。 视线擦过伫立在旁的高瘦身影,他忙和小意告了别,在门口撑起伞,轻轻推着五号朝外走。 影子们顺着另一条路往医院出口去了,他和五号却靠着甲楼左边的鹅卵石小道走向医院更内侧的区域。 建在市郊的医院占地面积很广,有不少花草假石、凉亭石凳,还有桌球桌、篮球场,应该是给病人放松用的。 青涿并不清楚五号要给他安排的住宿在哪里,他只忽然发觉了无言这胳膊严重缺乏锻鍊,举着伞没一分钟就开始肌肉泛酸。 当两个身高悬殊的人共撑一把伞,总是会出现这样的困境:个子矮的人撑伞吧,极其吃力;个子高的人撑伞吧,又总是撑不准。 青涿一只手实在有些难以为继,正打算把另一只胳膊也加入进来。 五号却默不作声地突然捏住了他的手腕,比雨粒还冷的体温从接触点扩散开。 天真地以为这个便宜领导良心发现,要帮忙出一把力的青涿,却被那手腕上的力道带得微微转了身,一路往上探。 手被引导着按上了五号的肩膀。 紧接着掌心传来一片冰凉的濡湿。 ……很好,新领导在他无微不至的撑伞服务下,已经被雨淋湿了半个肩头。 青涿眼睛惊讶睁大,无济于事地用手来回撇了撇那块精细名贵的衣料,好像这样能把布里的水分全部撇干净一样,还惴惴地露出了内疚的神色。 其实,如果抬头一看,就能发现这把伞仍然稳稳噹噹罩在他自己头顶,而另一名高大的男人只堪堪遮了半边。 伞本来就不是双人伞,两位骨架小的女孩共用一把尚可,换上无言和去疾那肯定是遮不全的。 在心疼五号和心疼自己之间,青涿多犹豫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五号要是没发现,他就能装作无事发生直到走进屋内,但人家现在都点明了,青涿的傻可就装不下去了。 他往五号身边挨了挨,抬高撑伞的手臂与对方紧密相贴,因为力量不足而在空中小幅度颤抖着。 第409页 伞面还是无法完全笼罩住两人,只好被不情不愿操控着往高个男人那边倾了倾,造出了每个人都露出小半个肩头的公平局面。 就在这时,五号停下了脚步。 慢半秒也跟着急剎车的青涿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他以为对方还是不满意他的打伞服务,眼神里顿时簇地燃起了不善的小火苗,带着种种诸如「难道你要全让我淋雨吗」「不要无理取闹,是你自己不带伞」「敢多说一句就毙了你」的隐晦情绪。 但五号没有不满意。 黑色的伞面把旁边路灯的光挡住,只透下比萤火还弱的一点。高大的男人神色不清,背后飘落着无数被灯光照亮的雨丝,衬得这座枯藁的高山也温柔了一些。 青涿从他眼睛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笑意,顿时和见了鬼一般。 五号没有停滞,抬手搭上青涿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前推了推,然后又拍拍他,示意可以继续走了。 感受到肩头那只手的重量,背后的衣服也与五号身前的衣料轻轻贴合,青涿缓缓眨了下眼,抬步继续朝前走。 一柄伞确实无法完全容纳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但如果俩人一前一后、稍微重叠一些,还是可以的。 只是这个距离有些过于近、又过于亲密了。 潮湿的空气中只剩脚步声和头顶雨伞的击打声,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说不出来,另一个知道对方听不到,也跟着不吭声。 这种场景如果落在别人眼中,那多多少少也能品出一丝丝暧昧的氛围。 然而当事人心里想的却和暧昧相隔了十万八千里远。 青涿想着,五号这完蛋傢伙又开始假模假样给人塞糖衣炮弹了。 在他作为傅弘去参加线下集会的时候,还顶着齐医生身份的五号就试图用一些奉承的言语靠近他;而在影子中,五号又拿【获取新生的机会】作为诱饵吊着它们团团转。这人给出的好处绝不会白给,指不定哪天就把被胡萝蔔迷惑住的猎物们一网打尽。 因此,就算五号现在作出一副再温柔、再可亲的模样,青涿的心也冷酷得比寒冬的冰还硬。 两人终于来到了一座楼下,看窗台上挂着的衣物应该是专门提供给医护职工的宿舍。 乘电梯到了顶楼,五号领着青涿停在了1001号房门前,给了他一把钥匙。 青涿接过开了门锁,走进去绕着屋子环望了一圈,才发现五号也跟了进来。 男人就停在门口,沖青涿招手,在青涿走过去后,又伸出右手的四根手指抚上了他的额头。 仿佛有温流从指尖淌进额头的皮肤中。 【你明天去找到没有与会的三只影,把标记给它们打上。然后统计好所有人现在的身份情况,再到甲楼601找我,房门密码是5149。】 他打字给青涿看。 青涿点点头表示记住,五号也没有再在房间里滞留,开门走了出去。 几秒钟后,青涿隔着道墙壁听到了旁边1002室开锁的声响。 他慢慢伸了个懒腰,有些疲乏地坐到了屋内的单人床上,眼神若有所思。 ——「它们」? 如果真的把那些影子当成同类、并真心实意地认为它们更有资格作为人类存活,也会这么称唿吗? ………… 五号安排的住所硬体软体都齐全,一应用具都是新的,青涿随便收拾了下就歇下了。因为睡得晚导致起的也晚,等他再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心里惦记着五号昨晚给他派发的任务,但又不太清楚目前影子们的状况,干脆把之前负责这一块的小意和悦都请了过来。 小意相隔几个小时再见到心心念念的家人,兴奋得一把抱住青不撒手,最后还是被悦像扯橡皮糖一样扯了下来。 三人凑着头商量了一会儿,简单地分了个工。 收集信息这活分给小意和悦,青涿则负责去给没有参会的三个影打标记。 三人分别是:那个叫相信光的小学生、中年男人风啸、还有一名没交流过的七旬老人。 没有参会都是因为它们占据了人类的身体,而脚下的影子又是演员或是原本的患者npc,为了避免暴露信息而特地避开了集会。 室外,颱风带来的恶劣天气已经彻底消弭,甚至连白色的云雾都随之而去,天空一碧如洗,烈阳当空。 青涿在群里找到了那老人和风啸,十分轻松就把两人约了出来。 之前小意与悦找人的时候就朝这些影们透露出了一点消息,因此他们也知道青涿找上来的目的,对他的动作格外配合。 至于打标记的方式也很简单,只要学着五号的样子,把手贴到人额头上就行。唯一有困难的是,剩下的最后一位小学生不太方便。 ——因为他正在市第一实验小学里上课,手上没拿手机,只能等下午放学的时候去校门口堵人。 完成任务的青涿先给小意和悦发了消息,独自一人到了他们约定的汇合地点。 小意和悦的动作也很快,本来就有前一次确认身份时拿到的部分信息,只要在此基础上增减修改就可以。两人在二十分钟内也前后赶到了青涿所在的饮品店内。 拿到它们递上来的统计表格,青涿定了定神。 五号让他收集情况时说得笼统,没有列明到底要从哪些维度收集,而青涿自己也需要这些信息,当然是越细緻越好。 第410页 不仅仅是影现在的身份、失控症的当前程度,还有夺得身体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以及自己被别人第一个见到的可能性等等,事无巨细。 而从意和悦交上来的情报来看,「影」与「人」之间暂时还算得上势均力敌。 十三个人中,七个是影子,六个是人。失控的情况也大差不差。 但在人类群体一筹莫展、影子却拥有一名神鬼莫测领导者的情况下,这样的平衡马上就会被打破,天平将朝影子的方向倾斜。 这次的任务剧情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溯重启,但即便有重来的机会,青涿也不一定有那个时间了。 他必须把天平歪掉的指针硬生生掰回来。 第216章 试衣间-医师褂(23) 街边饮品店,三个样貌清俊、气质各异的青少年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引得店内其他客人和店员都忍不住时常望去一眼。 长的好看或许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还是被那个长相与气质分处于南北极、大大咧咧的高个少年吸引了注意。 正是树袋熊一样扒在青涿肩头的小意。 它感动极了,用九曲十八弯的夸张音调錶达出惊喜。 「哇~~~~青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喝这种口味了!你也太好了吧!!」 看到语音识别结果的青涿表示:…… 他不知道。 虽然有尝试按照小意的性格投其所好,但他也没想到能选得这么精准。 不过没事,现在知道了。 因为距离小学放学还有一个多小时,青涿还得等好一段时间,而意和悦也就是俩游手好闲的影子,没啥事做,他就干脆拉着它们坐下,请客喝喝饮品聊聊天了。 结果,喝的刚被服务员端上,青涿还没来得及有预谋地开口,就勐然被小意抱住啃了下脸,还黏着不放,仿佛一只刚收到主人购买的零食玩具的狗狗。 最后还是悦出手把它撕了下来。 青涿喝了口自己的奶茶压压惊,然后才打字开始铺垫正题。 【小意、悦,我才来不久,很多事都不知道。你们能给我讲讲之前的事吗?】 他想挖挖影子们的底。 小意勐吸了一口属于自己的芋泥麻薯奶茶,用力过勐差点没用嘴包住,咕咚一声咽下后才回答: 「我们知道的也不一定多哦,你想听什么?」 青涿为不显刻意,便随意道: 【那就从最开始创建组织的时候说吧。】 【影】的成立与发展都在悦的见证下,它也是第一个认识五号的影。 悦摇了摇吸管,回忆着说: 「其实我认识大人的时间也没比你们早几天。那时候我刚获得了身体控制权,随便动两下就能把人类吓得吱哇乱叫。」 在说到人类时,它语气里爬满了敌意与鄙薄。 「一开始吓他还蛮好玩的,后来慢慢就觉得无聊了。就在这个时候,大人某天晚上找到了我。」 提到五号,他又换上了恭敬而仰慕的语调。 「大人那时候也还是影子形态,飘过来问我想不想代替人类。我当然想啊,看人类生活看了二十多年,我也想亲口尝尝食物的滋味,亲自穿一下花花绿绿的衣服啊。大人和我想法一致,就这样带我创建了【影】,然后慢慢寻找其他获得了身体控制权的同伴入伙。」 「哦哦哦!」小意立马举手,「你们找到的第一个同伴就是我!!」 「是啊!」悦朝它笑。 青涿边听边点头,开玩笑:【那大人还真是从天而降呢。】 他是开玩笑,意和悦却真觉得五号是能给予影子生命的、从天而降的神。 顿时点头如捣蒜。 青涿趁热打铁,好奇地把身体往前倾了下,【那……他一开始是谁的影子啊?】 悦用肯定的语气答:「齐医生。」 好傢伙。 虽然早就有了预感,但青涿还是默默在心里嘆了句。 这下之前推断的逻辑链就可以焊死了。 他这次扮演的果然就是真正的齐医生,被五号谋害之后才成为了傅弘的影子、继而成为傅弘。当时线下集会,五号也早就盯上了他,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只是后面五号协同悦再次下杀手就有一点疑问了。 他这样做,很容易让齐医生彻底从监视范围内逃脱,其实有一点多此一举的感觉。毕竟变成傅弘以后,齐医生连医院的研究室都进不去,更没法继续研究对付影子的方法。 青涿敏锐地嗅到了一点故意针对的恶意,又顺藤摸瓜地从这种毫无理由、就要杀你的恶意里找着了熟悉感。 他非—常—怀疑五号是碎片之一,而且还归属于「恶」。 「齐医生的威胁太大了。」小意想到了什么,有些后怕地摇摇头,「如果不是大人把他解决掉了,我们恐怕连自我意识都要被那个恐怖的人用恐怖的机器抹去。」 青涿闻言,面上维持着平静,心中却一紧。 齐医生这么厉害?!! 能把影子里的意识抹掉的话,那……那现在人类的意识寄居在影子里,岂不是也能把人类的意识消掉?! 再进一步考虑,他的研究完成没有??五号在杀了他以后会不会窃取这些成果,拿来对付人类?!! 他对影子所说的「真正得到生命」的方法,会不会就是先把人类的身份占据掉,再利用齐医生的研究把人类的意识也一併清除?! 第411页 这样,影子—人类循环被按下终止键,游戏的胜者随之诞生。 …… 青涿默默地做了个深唿吸。雨后的空气清新中带着点湿凉,让他很快冷静下来。 不过,事情还没到那么糟糕的时候。 齐医生的技术可能并没有完全成熟,否则五号不会说自己还要做什么研究。 「没关系,他再厉害也逃不过一个死。」悦接着小意的话,阴沉沉地开口。 小意不觉得这样的悦有何不妥,应道:「嗯,只要跟着大人,我们就能赢!」 青涿默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敲了敲屏幕。 【赢也有不同的赢法。十三个人的身体都有区别,你们想怎么选?】 互助会里就能体现人生百态了,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也有负债纍纍的无业者,甚至还有一名时日无多的癌症患者。 对于影来说,相当于一次能自主选择的投胎机会。 对此,小意却表现得慷慨大方,「只要我们所有影都能走到最后,体验谁的人生都好。」 哪怕这条生命短暂如昙花一现吗?青涿想。 悦与意的想法也从来都一致,当即点了点头。 窗外日头偏斜,阳光已经泛起橘红,青涿把它们俩收集到的信息折了三折放到口袋里,言语告别后出了店门,跨过一条街等在实验小学门口。 接下来的一切也按部就班地完成了。 最后一枚绳结被打上,十三名「影」都有了各自的印记。 青涿趁着太阳还没落山的最后一点余晖赶回了市精神病院,从保安室进入园区后直奔甲楼。 昨夜的小礼堂门牌是605,五号指定的601距离不远,刚出电梯走两步就能看到。 金属制的双开门照出影影绰绰的人形,青涿来到门边,在密码锁的嘀嘀声中按下了四个数字。 门内响起一道开锁音。一片门页后撤些许,露出一掌宽的缝隙。 青涿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实验室,和大部分常见的实验室布局一样,摆满了精密的机械与瓶罐,空气中好似漂浮着一些化学药品的气味,温度相比室外要低上一些。 没看到五号的身影,应该是在某个小间里。 青涿放轻了脚步,一边朝前走一边好奇地用目光扫过周围以纯白为主色调的器材。 有一个长相极为奇特的仪器,像八爪鱼一样从肚里探出数条支管,每条支管都在空中扭出不同的弧度,还有360度迴旋的类型,看着很像游乐园里的过山车。 青涿朝它一步步靠近,眸光中盛满思虑。 他记得,上一次去齐医生的实验室里,也看到了长这样的用具。 当时他刻意盯了一眼,瞥到了贴在表层的一块标籤,写着这个器械的型号…… 他弯下腰,正打算细查。 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了肩膀。 青年动作一顿。 他倏地回过身来,眼前的光全部被身前不足一米远的人挡住,又高又沉。 他仰起头,眨了下眼露出一个直白的笑容。 「在看什么?」五号懒得打字,直接问。 这样简单的句子,青涿还是勉强能从唇形读懂的。 他先打开了语音识别,又垂下头敲字。 还能看什么,看你这脸大的有没有窃取别人研究成果。 然而,打出来的字却是—— 【没找到您,看看这里有没有。】 五号沉默了半晌,然后笑了一下。 别说站在普通人里鹤立鸡群的去疾了,就是无言这种身量也绝不可能藏到这个机器肚子里。 硬要比,就和考虑怎么把大象塞进冰箱一样。 五号掠过了这个小玩笑,找了把椅子坐下,示意青涿也坐后,直接问:「事情做完了吗?」 他坐得板正,宽阔的骨架即便是处于相对放松的姿势也带着股天然的威势。五官又深邃锋利,看着就像是打工人都不愿意面对的那种强势领导。 【都办妥了。】青涿从口袋里掏出意和悦收集来的信息,递交给五号。 这些信息要动手脚实在太容易被勘破,所以他只在上面添了点那两位没写上的自己的情况,其他内容原封不动。 五号穿着研究员的白衣,刚脱下的白色手套从衣服口袋里露出一个角。他垂着眸,没先去看手上的情报,而是淡淡地顺着青年的脸描了一圈,最后停在对方头顶,又极轻地笑了一声。 被小意的熊抱蹭得髮丝凌乱,以至于头上有一缕头髮逆风而立的青涿:? 这种笑容他在张禾脸上见过,当时是因为张禾看到了楚炎在犯傻。 五号已经认真看起了手中的纸片,青涿则忽然收到了小意的一条消息,是刚刚在店里对方缠着他拍的合照。 看着它,他脑子里闪过什么,忽然朝五号提起了饮品店里的那个话题。 【十三个人类,您会选择成为谁?】 五号被他用手指戳了戳,看到了这行字。 他深沉的目光一扫而过,重新看向纸片,回答得却是毫不犹豫。 「除了4号、8号、9号。」 小意和悦把不同人信息交给青涿以后,他把十三个人都分别匹配了数字编号。 四号是小学生,八号是癌症患者,九号是那个七旬老人。 换而言之,不要老人,不要小孩,不要病患。 第412页 青涿觉得有些好笑,慢慢抬起眼,手里的手机在敲打中迸出一个个字符。 【我还以为您会把选择的权力都交给您的孩子们呢…】 第217章 试衣间-医师褂(24) 面对青涿似调侃似质疑的话语,五号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的眼神更显冷漠。 他咬字缓慢,在低语中反问: 「你又怎么知道它们不会让我来做这个决定呢?」 他说的话其实不无道理。 如果去问小意和悦,它们一定双手贊成、一切听从五号的安排。这是影对同伴极端维护与信赖的天性使然。 但若五号真应下这件事,就与影子的天性背道而驰了。天真的影子们不会多想,青涿可等着揪五号的尾巴。 对于「五号是碎片」这个想法旋即又更坚定了一分。 「你呢?」五号猝然问,「你怎么选?」 青涿顿了顿,直勾勾地看着他:【选了的话能成真吗?】 能不能成真,当然得看五号怎么安排。 而五号看起来很乐意满足他的这一点小需求:「能。」 青涿眼珠子一转,挑眉睨他,【这是作为助手的员工福利吗?】 黑色的眼眸清湛,把面相上的憨呆驱散了许多,像一只机灵的松鼠。 五号微笑着摇摇头,眼神深邃,声音沙哑:「是老闆给你开的后门。」 青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那我想要丰茂的身份。】他说。 五号看到他的要求,垂下眸去慢慢照着纸片上的信息梳理,问:「没有谁是第一个见你的吗?」 其实有,张禾。 但青涿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知道,没发现有这样的。】 「那很好办。」五号瘦长的食指指了下青涿脚底的影子,「你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他,让你的影子帮你一把,就行。」 只要青涿被杀,立马就会顶替成丰茂的影子,然后让小意配合一下就能成功占位。 但五号都详细把布局说出来了,足以见得他是真想给青涿开这个后门。 这叫青涿有些惊讶。 演员方在争夺战里比起影子有一个无法弥补的劣势。对影子来说,他们想占据谁的身体都行,但演员却有固定角色,例如他就必须是齐医生。 最后就算已经走到了全灭影子的那一步,他们也得先把自己摆到原来的身份上,才算完成了衣服上附着的心愿。 但青涿在尚未知道轮换规律之前就已经见了丰茂(小意),所以「成为丰茂」一定是必走的一步。他得在成为丰茂后第一个约医生见面,一切才能拨回到正轨。 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让五号这个后门开得一步到位,把他推到医生的位置上,主要是怕这傢伙察觉到青涿的意图。 毕竟五号可不是傻子。 但尽管只是被推了这么一小步,青涿也足够惊喜了。 他一瞬间把开心的情绪全写在了脸上,甚至在唇角两边挤出了淡淡的梨涡。 然后郑重其事地打了行字。 【老闆,你今天看上去好迷人,让我有点忍不住了。】 他夸得眼睛晶亮。 但落在别人眼中,可真是语焉不详,惹人遐思。 五号眼神仿佛更加幽深,又好像只是头顶灯光忽亮而使得黑白更加分明。 他问:「忍不住什么?」 拥抱?……亲吻? 干瘦而有力的手指轻轻挪动了下,他的眼神却从高处冷漠地投射下来,嘴角严厉而不近人情地抿着。 好像表现得越严苛,就越能体现出他的漠然,好让他藏住些什么。 青涿则笑吟吟地看着他,给出了最热情的、让他意想不到的回答。 【忍不住给你买好多好多吃的!!昨天的面包你吃了吗??是不是还不错?!】 「……」 青年刚把这腔火辣辣的亲.热之心展现出来,便敏锐地感受到了五号的脸色变化。 好像更冷硬了。 五号端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沉默着,因身形与长相带来的压迫铺天盖地朝青涿盖下去。 看到青年有些害怕地耸了耸肩,又微微拧着眉头皱着鼻子、露出无辜而忧虑的神色时,他顿了下,冷声说:「面包就不必了。你替我去丙楼403取个东西。」 「a排2号架上,编码221的篮子里拿一个频闪仪,黑色外壳,壳上有标籤。」 五号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钥匙串,一个个拎出来放在光下分辨。 青涿对跑腿的工作没什么意见,然而他视线随着五号移动到他那双摆弄钥匙的手上时…… 愣愣地盯住了。 有一枚风格造型格外突出的古朴欧式长钥脱颖而出,就这样在他的眼里晃来晃去。 …这就是商场一楼那个房间的钥匙!没想到五号都换了个身份,还把它随身携带着。 视野中,拨弄钥匙的手指一顿。 「你在看什么?」五号的眼睛微微眯起,静静地审视着目不转睛的小助手。 青涿回了神,心里已经在琢磨怎么样能把那钥匙拿到手,面上却仍避重就轻地恭维道: 【在看您的手,嗯,长的很好看。】 准确来说,是很性感。指骨纤长却不过粗,被薄薄的一层皮肉包裹,手背上只要稍一用力就能看到筋骨的起伏,继而联想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第413页 青涿夸得真心实意,却不知道对面的五号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冒出一句: 「也很适合拿面包么?」 青涿:??? 五号:。。。 五号找到了403的钥匙,抛到了青涿怀里,语气冷淡:「去拿东西。」 手忙脚乱接住的青涿迷惑地看了眼对方的脑袋,似乎还没搞清楚这人什么意思,闷闷地回了个字。 【噢。】 嘴上没说,但他满眼里都写着「五号是不是忘记吃退烧药了?」 领了钥匙下楼,他往医院大门走了两步,上面有个概览地图,大致标註了每个楼宇的方位。 参照地图找到了丙楼,又上楼进入403,在一排排货架上找到了五号要的东西,然后原路返回。 在经过楼下自动贩卖机时,他的身影顿住了。 出货口一顿噼里啪啦的摔落声,青涿从里面摸出了自己买的东西,塞到了口袋里。 回到实验室时,五号正坐在一个桌前,垂头把一个试管的蓝绿色液体倒入玻璃制机器管道内,脸上带着实验用的透明面罩,头也不回地说: 「放到里面那间房的桌上。」 青涿看了眼手机,抬步朝尽头一扇小门走去。 这门也是密码锁,正半掩着,直接就能推门进入。 门内也是一个实验室,摆了许多比人更高大的大型仪器,靠门边就有一块方桌,桌上散乱地放了些列印下来的文件。 青涿把频闪仪放下时用余光瞄了一眼,在眼睛刚把上面的一行字识别出来时就停了下唿吸。 文件是按照论文的格式列印的,首页只有一行居中的标题。 《应用不同频段下等强度光照对扼杀无实体生物意识体的实验记录》 文件右下角被人用蓝色水笔标了个「齐」。 无实体生物,那就是影子。 手上的器材放到桌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青涿面无表情地把手伸向了那份实验记录。 与此同时,室外。 如湖水一般的蓝绿色液体在玻璃容器内沸腾,蒸出来的白汽飘到白衣男人的手边,不小心模煳了他手机屏幕的一角。 他淡淡抹掉水雾,盯着手机上的画面看。 视频呈现监控的视角,里面的青年在放下东西后,把目光移向了桌面上的文件处。 他把那些文件拿了起来。 一抹极轻的淡笑从五号唇边绽开。 他的嘴唇是有些暗沉的红,透着不自然的病态,即便是勾起唇角也不见任何笑意。 让人不寒而慄。 可渐渐地,那骇人的笑却慢慢从他脸上被抹除,黑色眼珠里的暗沉气息随之消融。 只见镜头里,青年拿起了全部的文件,然后拢了拢,又竖着在桌上整了整,让所有文件的边角都对齐以后就摆回到了桌上。 一页也没有翻开。 再然后,他左右望了望,走到一个机器前,捞起了搭在上面的辐射防护服,拿到墙边挂钩上挂好,又转头整理好了另一边东倒西歪的不知名零件。 做完这些,眼看着小实验室里比方才整洁上许多,他才满意地点点头,象徵性地抚了抚手,大步迈出了监控区域。 走出门时,五号还在伏案研究,他也不出声,坐在不远处低头摸手机。 很快,五号关停了咕嘟冒泡的仪器,转过身沖他招手:「过来。」 青涿十分听话地走了过去。 五号身前的桌子上,正摆着前不久助手给他收集的资料,也就是那两张纸片。他手上握着没开盖的笔,拿笔头点了点白色的纸面。 「今晚十二点前,把下面我说的信息通知到位。」 那纸张被青涿摺叠后放在口袋里有一段时间,微微外凸的摺痕让它难以四平八稳地放在桌面上,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点挡视野。 而在一站一坐的情况,二人的身高差被缩短了一大截,于是青涿走到了五号的正后方,略一低头就把下巴支在了那人肩膀上。 从这个角度看正好。 五号在此刻却忽然不动了。 手背上的筋骨略微突出,肩颈处像是被打过麻醉剂一样,忽然失去了连接,如何驱使也使不上力。 不过他这身子骨本来也冷硬,外表上倒是和平时看不出太大差别。 五号胸腔内的心脏有些失控。 或许青年本人失去了听觉无法察觉到,他们这个距离甚至已经能听到彼此的唿吸。 绵软而平缓的、带着热气的唿吸。 五号用力地握着笔,笔头点过几个人名及上面的编号。 「3、6号明天上午十点前动手,8号,不,9号静待。」 镶着金属条的笔帽不小心点到了「无言」的名字,又飞速更正。 「4号想办法让底下的人类杀了他,顶替9号,9号转移到5号位等待。」 青涿一手举着手机,视线在纸片与手机识别结果中来回调转。 五号对于影子的领导权是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一人做排兵布阵要远比影子自行打这场战争来得有效率得多,也有策略得多。 他的布局方法青涿看得明白,目的就是尽可能地把影子的触手散布得更广。除了他自己和青涿以外,每一个躯体里都要共存有人类和影子,不要出现有地方影子扎堆、有地方又没有的情况。 这样才能尽量让每一名影都有获取新生的机会。 第414页 把安排通知出去后,五号停顿了下,又低声说:「通知完就没有别的工作了,尽早去休息 ……还有,你的事情我记着,丰茂的身份最后会是你的,别着急。」 他这会儿的语气简直和缓到过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可惜青涿半点也听不到。 他瞧着手机上的文字,心里也算得上略有触动,心道:这五号人其实还怪不错的。 于是他缓缓直起身,十分大方地掏出了才买的零食,不容拒绝地塞入五号的上衣口袋中。 然后,拍了拍口袋,嘴角挂起笑挥挥手,和五号告别后就打算拾步离去。 才迈出两步,一道轻风从身后溢来。 紧接着,他被扯入了一个高大生硬、还有些硌人的冰凉身躯中。 第218章 试衣间-医师褂(25) 霜寒的天地里闯入了一股热意,顺躯体直入心扉,把心脏的温度点燃到更高的程度。 青涿的侧脸贴着五号的前胸,虽然听不到他的心跳声,却能感受到传递而来的小小震颤。 箍在背后的手臂很紧,没有勒到他,反而像在自我较劲一般地轻微颤动。五号笔直的嵴背弯折了下来,冰凉的颈侧和他的脖子轻轻擦过。 他好像在说什么话,因为青涿隐约感受到了与唿吸有明显不同的气流被吐出。他迟疑了一会儿,双手也慢慢地搭在了五号的背上。 很轻,很轻地拍抚着。像在安慰人一样。 很奇怪,明明他和五号分处于不同的阵营,明明五号对其他的影也只是敷衍了事。 或许就是因为那似真似假、似虚似实、玄而又玄的吸引力,他和这些碎片才被毫不讲理地纠缠在一起。偏偏他还该死地吃这一套。 不论是爻善、爻恶,还是周御青,或者是五号,只要想起自己这些年命运的纠葛、想起他们全是来自某一个他甚至未曾谋面存在的碎片,他便又是无法接受,又是无法拒绝。 他有心想抵抗这场命运的洪流,但刚强硬竖起的心防却又会在洪流中被软化坍塌。 如果五号是想通过示好、甚至示弱来迷惑他,那或许歪打正着了。 …… 五号其实也没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他拥有比所有影、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强大的力量,他蛊惑人心、他煽风点火、他激化贪慾,这些大部分都来自于一时兴起。 所以,他此刻想抓住手中的羽毛,也就这么做了。 不仅做了,还对这一把风吹及散的羽毛埋怨起来。 「我这样帮你,你就给点吃的走了?」 ——为了帮青拿到他想要的身体,他推翻了先前布好的棋局,临时改了策略。 五号的语气、语调都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不听内容的话甚至察觉不出里头那一丢丢的委屈情绪。 可惜怀中的人半个字眼也听不到。 青涿是率先收拾好情绪的那一个,他推开了五号。 五号直起身后的身形依旧高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锋利的眉尖与高昂的鼻樑让他从不缺乏身处高位的气质,但青涿却福至心灵地感受到了对方的负面情绪。 他胆大包天地抬高手摸了下名义上老闆的发顶,想了想,又从另一边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那份零食,一併塞到了五号手里。 他心中默默想着,这次要赢,要想办法把这碎片捎出去,就势必得狠狠坑五号一把,那,那就先请他多吃点糖吧。 含着糖摔上一跤,可能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他塞完东西就转身告别了,这回脚步抬得飞快,像是怕再次被人暴力拦截一般。 只留下五号一个人在原地,手里捏着包青苹果味的硬糖。 ………… 青涿把五号的排兵通知到位以后,早早地就回到了房间里,摸出了剩下两张便笺和一只黑色水性笔。 既然五号已经开始给影子阵容做谋划,那他也不能坐以待毙,需要开始布棋了。只是他作为潜伏的间谍探子,对演员的情况不明晰,也难有沟通的机会,因此只能尽可能把消息递出去,让张禾随机应变。 他迎着光,把影子的视野撂在身后,在衣服遮挡下慎之又慎地落下了笔。 【明天影子将动手,届时情况如下…】 前两行,他把五号做的布局全兜了出去。 【预测最终战将不超过五天,及时布好局,让影占优的同时,每人领好各自角色占位。】 这註定是一场信息差异巨大的战役。在五号已经拿到齐医生的实验手稿,做最后冲刺的时候,人类阵营还无头苍蝇一般,线索渺无踪影。 因此,如果利用某个手段真能扼杀影子里的意识体,那一定限制重重。要么这个手段只有一次使用机会,要么就是限制住必须全员进行,否则演员们就不用玩了。 最好的方法就是等待影子们优势占尽、只待成功那最后临门一脚时加以制止,在看清五号所使用的手段后,迅速制敌,反败为胜。 在此之前,人类当然得做好准备,移动到自己该处于的位置上。至于怎么做好这个布局,那就留给外边的张禾操心了。 【我后面会占用丰茂身体,可以让朵朵成为我的影子,切记,一定要瞒住她。】 【无论你那边成功与否,我节奏不变。】 这句话就说得很直白了。 青涿不会为了达成一个所有人都获救的完美结局而浪费时间,他最先考虑的就是尽快完成这个世界的心愿。 第415页 而医生的心愿,就是活下去。即便张禾布局没有做好,演员没有就位,他也会立马拿到齐医生的身体控制权然后用五号的手段通关。 湖蓝色的便签不过巴掌大,在刻意缩小字体的前提下也已经被写满了大半,青涿笔尖悬空停了会儿,最终落下一句嘱咐。 【最后一张便签还递消息给你,不要回。】 激活道具后,他将便笺揉成一团,照例用水晕开墨痕后丢到了垃圾桶里。 临睡前,他收到了一条来自五号的消息。 去疾:明天上午十点,实验室找我。 青涿看着这句语气与寻常无异的话,嘴角牵起笑了笑。 无言:好的,老闆~~~ 他关了照明灯,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还没合眼就又听到了手机振响。 去疾:嗯,早点休息。 手机微弱的萤光照亮了青涿的脸颊。 无言:那晚安? 去疾:晚安。 ………… 事情的进展远超出了青涿的预期。 第二天一早,他刚迈入实验室一步,五号就告诉他,自己的研究离成功不远了。 他埋头沉浸在里间的那堆实验仪器中,让青涿先去收集一下一晚上过去的情况。 上回把影做过分组,这次很快就按小组汇报上来,十几分钟内就拿到了需要的情报。 局面与五号事先做的安排大差不差,除了那些被他指定採取行动的影外,其余影都安分候命,没有一人妄动。反观人类那边,倒是也做了抵抗,有两人夺到了身体控制权。 五号从显微镜中直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脱掉手套,朝青涿招手:「过来。」 青涿依言走了过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五号体温远低于常人,他在走向对方时,甚至有种在走近一块陈年寒冰的错觉。 挨到他身边时,青涿缩了缩脖子,但很快便被五号游移在纸面上的手指与说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无暇他顾。 「明天,让4号和2号调换位置,7号动手……」 没什么血色的指尖从一个个名字上划过,每一条生命都被他用编码代替,好像它们与他做实验时贴着不同标籤的试管没有什么区别。 青涿认真地看着手机上识别出的文字,直到那一串死板生硬的数字代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名字。 他的名字。 「青,你在11号行动完之后就可以动手了,给12号留半天。」 五号用指头点了点小意的名字,侧过脸看过来。 时间越往后推,失控症的发病时间便越发被缩短了。完成身体的占领后安全时间甚至不到24小时。 因此,他给青涿的安排是,今天就配合影子死亡,成为丰茂的影子,然后明天睡前杀了如今在丰茂体内的小意,好让小意还留有一段时间来恢復状态。 五号连着把两天的行动都安排好了,他甚至考虑到了人类在这期间有可能动手,而做出了不同的策略。只要按照他所说的方法行动,最后十三个身体都会落入影的手中,而由于时间不够、失控症程度不足,所有人类在12小时内无法还手,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那你呢?】 青涿忽问。 在五号的排布中,几乎把所有影都化用成了棋子,耐心细緻地用它们排好了棋局,但他自己那枚却始终不动。 「我会在这里待两天,把剩下的实验收尾……你可以当老闆给你放了两天假。」五号说,带着点玩笑的意味。 他坐在椅子上,而青涿站着,理应在高度上相差无几,但他眼神中却载着隐忍的野望,高高在上得宛如从天外国度伸来的一只搅动风云的手。 他极尽演算,势在必得。 「青,两天后,影子的命运就能改写,我们会成为新的掌控者。」他声音中似有数不尽的快意与傲慢,「这只是开始。」 青涿将眼一抬,眸光闪烁:【开始?】 高大的男人投下漆黑的投影,他矜贵而刻板的外表终于快承载不住内里的恶念,像恶魔低语般地说出石破天惊的话。 他笑了,反问:「十三个人可以,十三万人、十三亿人,不也可以吗?」 青涿平静地与他对视,渐渐勾勒出淡淡的笑容。 然而衣服下的皮肤已经因为恶寒而汗毛耸立。 五号想让全世界都变成影子的巢穴。他想改造出一个阴阳颠倒、是非逆转、鸠占鹊巢、极端混乱却又静如死水的新世界。 青涿默默看了他许久,然后仿佛找不到重点一般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所以,我们接下来两天都见不了面了吗?】 他好像并不关心自己什么时候能重获新生,也不关心五号的宏图壮志。 但这却莫名地极度取悦了五号。 他说:「来日方长,青。」 青涿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他看了眼时间,提议道:【一起出去吃顿饭吗?回来再开始吧。】 五号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吃饭的地方由青涿定,他没有告诉五号具体名称地点,只是坐在副驾的位置默默指着路。 正是饭点的时间,马路上车流稀疏,街边饭店菜馆里能看到攒动的人影,路过学校边的十字路口还能碰到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 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脚下那枚沉默的影子,所有人都坦率欣然地行走于阳光之下。 第416页 路开得越来越偏,从主干道汇入街头,又在一个巷口被卡住。 这个地方太窄了,充其量只能开进一辆车,而且如果真这么做了,行人经过就不得不侧身挤过去。 于是五号停好了车,和青涿一道步行往里走。 【这家店位置偏了点,但是味道很不错。】青涿打字道。 他们的目的地其实就是楚炎去过的那家面馆。这两天青涿也来这边吃过饭,还与老闆混了个脸熟,加上了彼此的联繫方式。 因此,尽管店内生意火热、飘满了肉香水雾,老闆还是预留出了两个空位,将二人迎进了店里。 「小言来了,还带了朋友来?快,快请进,看看吃点什么?」老闆招唿了声,把他们带到离柜檯最近的一个桌边。 她朝桌上放了个白色的本子,示意二人自己点餐,然后才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眼高得惊人、看上去又比青涿年长许多的五号,好奇道:「客人贵姓?长得可真高啊,和小言是什么关系呀?」 老闆带着点南方口音,光看嘴型也看不出什么,因此青涿只是笑笑,转头盯着五号。 五号顿了顿,一句「老闆」唿之欲出,冲到了喉咙口却又鬼使神差地一拐。 他冒出一句:「姓五……是他好友。」 「啊?……哦!!伍,挺少见的姓啊。」老闆愣了愣,脑筋一拐才恍然大悟。恰在此时有一桌客人催着上菜,她忙示意二人自便,随后小跑去后厨看情况了。 这面馆不大,统共也就十几桌客人,位置摆得挤挤挨挨,坐在座位上稍微往后一靠就能碰到后面用餐的人。 一张大大的红色菜单被贴在墙上,有部分菜品面食的价格还经过更改,但老闆没捨得重新列印一张,干脆贴了个写着新价格的白色纸片覆盖在原来的位置上。 青涿坐在五号身边,他又是靠里贴着墙的那个位置,而全店唯一一张菜单就在正头顶挂着。 因此,为了看清楚菜单,他不得不背对着五号,探长了脖子往后仰,几乎整个人都快贴到对方身上才勉强能分辨菜单上的字样。 五号察觉下巴被他头顶的髮丝勾到,眼睛微微朝下瞥,却没主动伸手拨开。 最后,他们点了两碗经典牛肉焖面,还额外加了份滷肉冷盘。 面上得很快,黄色的面条泡在浓郁的肉汤中,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牛肉块,还能看到肉块上的油星。 比脸还大了一圈的面碗热气腾腾,还未吃到嘴里就感受到了那股浓香热意。 青涿拆了双一次性筷子,埋头下去唿唿吃面。 吃着吃着,偶一抬头就发现五号神游天外了。 男人微微仰着头,深邃眼窝中的瞳眸静静盯着店家挂在高处的液晶屏幕,眼底神色暗沉。 不仅是他,店里也有其他人在吃饭时看着屏幕里上演的恐怖电影,还和同伴大声讨论着里面的剧情。 「我去,一千三百二十一个男主同时出现,密集恐惧症犯了。」 「结局是什么?肯定是全部死掉剩一个吧,本来那些假的就是从男主身上分下来的。」 「哈哈哈别说男主了,上次0564那个碎片捅了人,直接把男主冤到号子里,现在还蹲着没出来呢。」 「无聊,到最后肯定还是男主获胜、邪不压正那一套呗。」 「…………」 第219章 试衣间-医师褂(26) 挂在墙上的液晶屏幕正对着屋外,从斜切的角度看会被反光阻碍住一部分视野。 青涿顺着五号的视线望去只看得到密密麻麻的人影,以及镜头近处的几张一模一样的面颊。 他抬了抬下巴,眼睛好像多了点深意,伸手肘轻轻怼了怼五号的胳膊。 【电影《里昂之祸》,你看过吗?】 五号垂眸下来,穿过热面的白雾与青涿对视,摇了摇头。 【就是男主角里昂意外患上了罕见的病症,他会分泌出一种神奇的细胞,细胞离体以后会凭空把剩下的细胞组织补全,成长成另一个他。】 【这些分裂出去的部分有各自不同的性格,却很少同时出现在一个场所,分别做了很多好事坏事,给男主里昂和整个社会惹了不少麻烦。】青涿顿了顿,热情安利,【很好看很经典,下次我带你看。】 五号似乎想到了什么,问:「结局是什么样的?」 青涿用筷子搅了搅面条,让它把筷子缠绕得粗了两圈,然后才腾出手打字。 【当然是好结局了,里昂在研究所的帮助下把那些细胞全部都召回吸收了,麻烦也解决了,还借着这个机会和女主角辛拉结识相爱。】 青涿认真地望着五号,看着他如同嘲弄一般勾起了浅浅的弧度,似乎对这样的圆满结局有些嗤之以鼻。 「好结局么…」他冷笑了声。 【其他就先不说了,免得被我剧透……快吃面,不然要冷了。】 收回专注看他神色的视线,青涿慢吞吞地吹了吹筷子上的缠成小鸡腿的面条,把热气和白雾吹散开些后咬下了一大口。 他表面上是不动声色,实际上心里已经落下了一块大石。 五号如果不是碎片,他能倒立吃面!! 他还不仅是碎片,更是一个心思敏感、不屈于命运、傲骨天成的碎片。 很早前青涿就有一个疑问了,五号干嘛要帮影子们忙前忙后做这一场不见血的「革.命」? 第417页 首先可以排除系统剧情安排的可能性。因为周御青此前并没有提过这场角逐中还有除了爻恶以外的碎片,那五号就很有可能是从万千惧本世界之中临时跑来的。 就和当初成长惧本中的爻恶一样。 他顶替掉了属于「齐医生影子」的身份,又对着影子们振臂高唿、推波助澜,还劳心劳力地做齐医生未完的研究。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因为一种相似性。 影子们依附人类,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依附神的主体,充其量只能算一张碎片,一个细胞群。 影子们被桎梏在人类脚下,一言一行都必须跟随人类的节奏;他被系统困在惧本世界中,过去的每一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被缓慢蚕食。 所以他把自己融入进影子的身份里,把这一场自导自演的好戏当成了对命运的对抗。 他不在意因为自己这种兴起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促成多么荒唐的局面,他本来就是「恶」,是自私的恶,也是为所欲为的恶。 青涿暗暗地往旁边暼,便看到五号深沉的眸色。 看起来对刚刚那部电影的结局非常不满意啊。 从私心来讲,青涿当然是想尽量把五号这张碎片也带回去的。有对爻善和另一枚「善」的报答心理,有对周御青合作诺言的责任,还可能会有一点点和五号之间没清算的恩怨在里边。 毕竟这人不愧是继承了「恶」的特性,上来就瞄准他拿了第一滴血,这事儿还没算完呢。 只可惜,五号看起来很不愿意和其他碎片相融、失去自我,这就稍微有点棘手。 一边吃饭一边把利害关系考虑了个遍,青涿最后还是决定先不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 还是稳扎稳打的好,这会儿贸然抖出一件事,保不准会接连着牵扯出其他的秘密。 他先吃完了面,向五号示意自己去结帐后,绕到了后厨。 这会儿已经过了最热闹的饭点,老闆和唯一的厨师正聚在一起捧着面边刷手机边嗦。 见是他来,老闆放下了面碗,用纸巾擦擦嘴,笑盈盈的脸被热气晕得泛红。 青涿在路过柜檯时就扫码结过帐了,他来只是特意朝老闆道个谢。 【电影很好看,面也很好吃,谢谢姐。】他弯弯唇角,脸颊比身上的浅色衣裳更白净,像朵绽放开的白梨。 老闆混不知道这青年的身体内换过芯子,只当他是住在附近的邻家弟弟,常来做客,性格又好,乐呵呵地打字回: 【这有什么好谢的唷。小言下次还要看什么电视电影还跟我说就好,多多带亲戚朋友来吃面,姐给你打折的!】 【好。】青涿笑着应答,又被老闆往手里塞了几颗糖。 从后厨出来的时候,五号也已经吃完了,正挺直着身板优雅缓慢地擦拭唇边。 在一群勾肩搭背、吃得热火朝天的食客中央,他无疑是显眼的。生人勿近的氛围、过于高大的身躯都让他看起来更加不好接近、更加形单影只。 青涿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 走了。 走出店门,经过一条狭长的巷道,眼前又豁然开朗起来,稍微宽阔一些的长街摆满了小吃和服装店,周围行人因为时间点而有些稀疏,但不难想像夜晚时会有摊贩集结、彩灯高悬的夜市,届时才会有密集的人潮。 两人走到了停车点,五号都已经打开车门了,青涿却忽然跑开。 他转头用手势让对方等一下自己,半长不短的发梢迎着赤阳飞舞。 五号坐在车内等候,不久就感受到身旁有人上了车,带来一身阳光晒过的和暖气味,还有一片耀眼醒目的红。 他侧目看去,在眼尾瞥见一片红得滴血的花瓣时止住了继续看的欲.望,仿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目视前方。 车一路平稳地开回到了医院楼下。 青涿只跟到甲楼楼下就停下了脚步。他点了点五号的腰侧,在对方停下时把手上握了一路的单支玫瑰递了过去。 「吁——」 现在正是大白天,甲楼附近的花园里有很多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护士的带领下散心,几人瞅见了这一幕,顿时像浇了水的热油一样兴奋起来,抑扬顿挫地吹起口哨。 精神疾病的患者最忌突然的精神波动,这把身边的护士吓了一跳。 对待某些病人,直接沟通是无效的,护士们只能直接上手,捂眼睛的捂眼睛,转方向的转方向。 青涿耳不能闻,没发觉这一举动撩起的小小风波。他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卖花的年轻人,只觉得五号收到花估计会开心许多,这一开心,没准就能把心结融掉一点,于是便买了下来。 他仰着头,皮肤被直打下来的太阳染成暖白色,手上的玫瑰热烈赤诚,与其主人并不浓烈的眼神形成了鲜明对比。 玫瑰被骨节分明的手抽走了,腕上蓦地传来一阵牵扯的大力,拉得青涿猝不及防地踉跄一下,顺着力道往前走,身影没入了甲楼大厅中。 铺天盖地的黑影压下,好像被一座巨大高山包围,还被高山纳入怀中。 五号抱得很紧,他好像很感动。 最初的惊诧过去后,青涿很快放松了身体,慢慢垂着眼露出笑容。 感动就好。感动了才会乖乖听话。 但这次的感动似乎不小心超出了阈值,后来发生的一切全在青涿预料之外。 第418页 他的脸颊被贴上了两只冰冷的手掌,面前高大得几乎能挡住全部视野的身体矮了些许,弓着背、低着头,带着区别于常人的低温俯了下来。 嘴唇上贴来了柔软的东西。 细腻,干燥,有点凉。 青涿微微顿住了。 他没有睁大眼,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甚至眼睫毛都没有抖一抖,他平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仅此而已。 五号碾着他的唇,力气很大,却始终没有张口,仅仅是唇对唇的触碰,幼稚得像是刚成年的、对爱情还懵懂的人类。 但他的眼神却兇恶得很。 暗色的黑雾翻腾,拘束住肆虐的鬼魅,明明冒出了把羽毛疯狂揉烂的念头,却只能被另一个自己狠狠抑制住,隔了层牢笼望梅止渴。 他本该是最肆无忌惮、百无禁忌的恶,却在这种关头畏首畏尾起来。 青涿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迟疑什么。要不是眼下时机不对,他都快笑出来了。 五号绝对是在纠结,他到底亲的是「青」呢,还是「无言」呢。如果按照最后的安排,那青涿理应会到丰茂的身体里去,从这个层面来讲,五号怕是亲错人了。 如果要再细究,前前后后占用过「无言」这个身份的更大有人在,那岂不是…… 所以,这样碰一碰就好。 哈哈哈哈,高高在上、睥睨世人的神明碎片,居然还有这么纯情的一面啊。 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青涿眼里藏不住的笑意,五号碾得更用力了。 直到一吻结束的两个小时后,青涿的嘴都还在疼。 那人去实验室里闭关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了最后一张道具便笺,一边张着嘴轻轻吸气缓解疼痛,一边握着笔书写。 明明不久前还亲手赠予了玫瑰、相拥相吻,现在卖起五号来他却也是毫不手软。 把五号的安排全部抖出去给张禾后,他照例把那纸团毁尸灭迹,然后顺着房间踱了两圈,最后走到了床边,从床底下搜出一只匕首。 下午的日光从窗口斜打进来,把他的影子打在床褥上,所到之处皆染上黑墨。 【动手吧。】 他的手机屏幕朝向那影子,上面只有三个大字。 第220章 试衣间-医师褂(27) 五号不在的两天,青涿也没和张禾在线上线下说过一句话。 他深知五号此人的城府与谋算,因此并不打算给对方留下哪怕一丝能揪出差错的空间。 而且,准确来讲,张禾现在具体在谁身上,又是怎样一个形态他都不知道。但也还是那句话,不论张禾如何布局决策、最后能不能达到理想中的状态,都不会改变他的计划。 让「影」动手、自己变成丰茂的影子后,青涿没有立马解决小意,而是跟着这名时刻打着十二分精神的影子胡混了大半天。 具体的胡混方法,就是青涿控制一只手,小意控制另一只手,俩人在丰茂广场六楼的电玩城里泡了好几个小时。 在旁人看来,这个衣着时髦,身上套着名牌定制的半大小伙在拳击游戏中分饰两角、在赛车游戏里一会儿左手控盘一会儿右手操作、在投篮计分机器旁左右手来回交替,还时不时嘟囔着「我赢了我赢了!」「啊这把大意了。」「你作弊!」 想搭讪的男男女女顿时做鸟兽散、敬而远之。 下午日落之后,青涿才把小意送走。 又过了一个夜晚,旭日初升时,他到精神病院甲楼那边探望了一番,发现紧闭的金属门还没有要打开的迹象,又借着助手的名号在影子中转了一圈。 当然,他第一个找上门的就是「齐医生」。 齐医生的壳子里占据着「芭」,就是学了一百来道中西菜式的那位。对于同期新人、已经坐火箭般地升级成助手的青,它羡慕非凡,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十三个人都依次拜访过后,青涿也确认了现在布局的情况。和五号安排的一模一样,有的影正在暗处蛰伏蓄势待发,有的影刚篡位成功,短时间内无法被顶替。 可以说,如果此时此刻五号完成了齐医生未尽的研究,那么他随时可以布出「所有影都占有躯体」的布局,顺势把人类的意识全部抹消。 逛完一圈后,青涿回到了丰茂独自居住的市郊别墅内,靠在书房的桌边泡了杯咖啡。 金属制的汤匙搅动着,把黑褐的色泽吹融到每一滴热水中。举着杯子的修长手指就在这时抽搐般地微微一抖。 杯沿边的咖啡晃了一下,在白瓷壁上留下淡淡的褐色水渍。青涿抬了抬眉,喃喃自语一般:「你有话要和我说?」 其实不止这一次了,从昨天下午他接手丰茂这具躯体时,底下的影子就有些躁动。 把刚泡好的咖啡放到桌上,青涿坐下后取来一支笔和一张纸,抬了抬下巴,「说吧。」 影子在未离体的情况下无法出声,只能用肢体来沟通。 最方便的,就是写字。 【青?你是青吗?】它写道。 青涿看着这行字,心中的思虑打了个转儿,略显迟疑地问:「我是,你是……?」 下面的一行字写出来,却是答非所问。 【我们现在在哪?】 哈,还真是。 「在试衣间里。」青涿笑了,即答。 青,会这么称唿他的肯定不是演员,那就只有可能是那枚被他占用名分的「影」了。这不,暗号都对上了。 第419页 张禾的脑子果然好用,居然真按他说的想办法把这位塞过来了。 青涿在给影种下暗示时,曾把其它的暗号也写入其中,于是他从里面挑出为自己预留的那一串暗号,把前半段抛了出去。 影果然也对答如流。 【初次见面,青!我叫雨,是禾让我来的,他让我来给你传递消息。】它说。 张禾? 「很高兴见到你,雨。」青涿笑了笑,眼睛看着一枚枚字迹显现的白纸,「禾想告诉我什么?」 【禾说,炎是人类,但他自己并不知晓。希望青能用好这个信息谨慎行动。】雨写道。 望到此言的青涿眼眸一动,腾出手端起咖啡抿了口,藉由那朦胧的水汽挡住了思索的瞳光。 「炎现在在齐医生那里吧?」青涿面色稍显凝重,犹不放心地又问了句,「他是人类这件事,禾有几成把握?」 雨极其肯定:【在,十成。】 青涿满意地点点头。雨是聪明的,他与它沟通起来并不费力。 他又问:「所以禾打算利用这个信息差骗过炎?不怕被发觉么?」 雨立马打上了包票:【可以放心,炎他……】 【不太聪明。】 「……」青涿顿时有些忍俊不禁,又好奇这楚炎究竟干了什么事能让这影子如此直言不讳说他笨了。 他把嘴角往下压了压,又恢復了专注严肃的模样,道:「我知道了,今天之内就会有行动,你随时听我指令。」 【好。】雨干脆应下。 整条麻痹的手臂从指甲尖开始逐步恢復知觉,手指中握着的笔失力摔在白纸上,溅出一小簇墨水。雨退出了控制。 让雨来作为青涿的影子,在必要时帮他离开丰茂的身体,转投齐医生,是达成完美结局的必要条件。张禾的野心够大,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雨也不是傻子,在知晓有青涿这个潜入了「人类」阵营的间谍后,也能猜到它所在的「影子」阵营里被安插了人类。 张禾利用了这一点,又给它放出了一个假消息,让它能坚信自己不是那个异类。 他告诉它,楚炎是异类,而且楚炎自己还不知道;他嘱咐它,我们要一起瞒着楚炎哦。 都说一起干坏事就是拉进彼此感情与信任的最快、也最邪门的方法。张禾深谙此道,硬是把雨几乎捧成了人类阵营里的二把手。 而那个「间谍」的名号之所以安插在楚炎身上,倒不是张禾有心,只是恰好了。 等青涿被雨刀掉,变成齐医生的影子后,原处于这个位置的人就会反过来变成丰茂的影子,到那时,会产生一个对人类极其有利而又如履薄冰、不亚于一场豪赌的局面: 所有影都占据了身体,所有演员及npc都成为了影子。 只要雨心里产生了一丝丝被欺骗的怀疑,让五号动手,那就是一个全军覆没的结果。 但如果它对张禾、对现在的同伴投注了百分之百的信任,那主动权就掌控在了人类手中。只要等,等所有人都能完全操控躯体了,同一时间动手,再立马把影子内的意识体扼杀…… 那就大获全胜。 因此,哪个演员在试衣间内选中的是属于丰茂的衣服,哪个演员就会成为那个「不自知的异类」。 因为「不自知」,所以一切都听从「禾」的调遣,也就不会在关键时候「反水」,插雨一刀了。 环环相扣,让雨不信都不行,张禾几乎把青涿留下来的这个棋子利用到了极致。 好恐怖,真是复杂得叫人望而却步的成人世界啊。 青涿摇头暗嘆。 …… 时刻停滞在十八点整的一瞬间,一道消息伴着叮咚铃响传输到青涿的手机上。 去疾:你在哪? 五号出来了。 青涿的手悬滞在空中,几秒后才输入了一串地址。 他走到卧室的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衣物,连领口与袖子上的褶皱也一一抚平,随后才出了门,走到小区门口等五号。 对方的车来的很快。 刚上车,青涿就沖人笑笑,问:「去哪儿?」 五号连实验室的白衣都还未来得及换下,他偏过头来,往常的漠然荡然无存,认认真真地垂下眼睑与青涿对望。 丰茂的长相有股宝剑初开刃的锐气,兼之又有少年未褪尽的稚气。而青涿的加入让这柄剑的剑光变得更加危险,却又仿佛在高悬的剑尖上穿了朵鸢尾,让它更加馥郁迷人。 五号突然心想,原来青开口说话是这样的声音和语调。 「医院。」他先回答了青涿前面的问题,随后又说,「你马上就能获得真正的生命了。」 他始终望着青涿,青涿也镇定自若地任他看。还笑了声:「那很好啊,你看我干什么?」 「我想给你更多。」 青涿眨了下眼:「更多什么?」 「生命。」五号回答,「无穷无尽的生命,取之不竭的身体。」 「我只有一个条件,你要跟着我。」沙哑的嗓音没有任何波动。 青涿明白了什么,目光里也染上笑意。 什么无穷无尽的生命,取之不竭的身体。五号就是想拉着自己共享属于他的命运,在无数次穿梭于惧本世界时能相互为伴罢了。 「那为什么不能是你跟着我?」青涿反问,看起来很疑惑。 第420页 五号已经做好了他会反问的准备:为什么能无穷无尽、为什么又能取之不竭…但他没想到问的是这句。 他喉头一动,「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青涿收回了视线,目望前方,淡淡道。 五号一下子有些哑声,他又深深看了眼青涿的侧脸,倏地松了口气,猝不及防地伸手捏了把他脸颊上的肉。 「!」青涿立马斜过眼瞪他,却看那人已经面不改色地启动了汽车。 五号在出门以前应该已经知会过其他人,等两人到了第一医院门口时,剩下的十一人都已经在此等候了。 刚下车合好车门,一个子弹般的身影蓦地冲来,有什么东西如同八爪鱼根根触肢一样吸在了青涿腿上。 「青!!!又见面了!!」 听这语气,是小意无疑。 它占据的是那个小学生的身份,从性格上来讲竟毫无违和感。 青涿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又一声摔车门的震响,五号大步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把小孩撕了下来。 在此时的小意面前,五号几乎就等于巨人,只能松开了手和腿,乖如鹌鹑。 「不要耽误时间,进去吧。」五号一把抓住青涿的手腕,朝「齐医生」递了个眼色。 在医生的带领下,一行人朝医院内部走去。 路上,小意还想小跑过来牵住青涿的另一只手,被眼尖的悦及时发现并立马阻止了。 他们来到了二号楼楼下。 青涿对这个地方还保有十足的印象,十楼的实验室就是五号之前对他下杀手的兇案现场。 这一次的目的地,也还是十楼,不过是实验室旁的另一间同样用金属门隔开的屋子。 「齐医生」上前用指纹与虹膜开了门锁,在墙边摸到开关将灯点亮,率领一行人鱼贯而入。 屋子不大,除了一套装置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形如商业印表机一样的硕大机器摆在墙边,顶面有一块屏幕,屏幕下摆满了红绿蓝三色的按钮以及几条拉杆。机器底端漏出同色的三条线,连接到旁边的一个打光罩上。 那打光罩下架着三脚架,极像是照相馆里的补光灯,正对着一面白墙。 在其他人都好奇地左右观望时,五号径直走到机器跟前,瘦长的十指按下了那些连功能都未曾标明的按钮。 他对于这一套程序似乎已经熟稔于心,下垂的眼神漫不经心,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调试的过程略有些漫长,但又过得很快,五号输入完最后一个指令,略一转头,差点撞上了青涿好奇探过来的脑袋。 他又深深地看了眼青涿,手背上的筋骨微动,想做点什么,又按捺了下来。 「到墙边站好,闭上眼,一步也不要踏出到没光的地方。」他转头对其他人说,在打光罩上按下了按钮。 「可能会有点痛。」他垂下头,小声对青涿说。 一瞬间,日光灯骤灭,白色的光源从打光罩上射出,像一只手电筒一般,照亮了它跟前的那面白墙。 那光颇有奇异,分界线格外分明,将这一室彻底割裂成明暗两个区域。 五号的号召力是绝对的,剩下十一人已自发走到白墙前排成一排,在最靠近机器的那一侧空出了两个位置。 黑暗中,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了青涿,引着他走到了光明铺洒的灯前。 … 好近。 离新生、离自由、离绝对的身体支配权只有毫釐之差。 十一只影都闭上了眼,喘着粗重的唿吸,揣着急鼓一样的心跳,静静等待那个时刻。 等待着下一次睁眼时,面对崭新的自我,崭新的世界。 没有影会去考虑那些被扼杀的灵魂何去何从、归往何处,因为那些灵魂是人,只有人才会为人而考虑,而它们是影。 青涿在五号的注视中阖上了眼,又在两秒后慢慢掀开眼皮。 打光罩的灯光照出了空气中的尘埃,他自尘埃中看到了五号伸向机器开关的手。 「等等。」 屏气慑息中,一道声音猝然打破静谧。 青涿扭过头看了眼动作顿住的五号,淡淡笑了笑,往前两步,彻底将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第221章 试衣间-医师褂(28) 除了残障人士无言以外,其余人全听到了这道突兀的声音,霎时间全睁开了眼睛,朝声音来源看去。 入目第一眼,便发现这面决定一切的白墙上只站了十二人,还有一个人退回到了黑暗里,在五号身边留下一人宽的空位。 五号准备按下启动键的手仍在悬空,他面朝暗色笼罩的那块区域,把手伸了过去,「怎么了?你先过来。」 但青涿并未握住他的手,甚至把脚步往后又挪了一步。 语气冰冷:「还记得我给你们出过的那道题吗?」 被白色光辉烘托得有些神圣的十一张脸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困惑表情。 小意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被近距离的光源刺得有些发红。但他从未见过青这样冷若冰霜的神情,总忍不住想睁得更大些、好确认究竟是不是自己眼花。 「题、什么题?」 「啊,会不会是那天晚上……」 有的影已经记起了那场几经波折、结局又出人意料的助手选拔。 那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天平的两端一边载着下落不明的同伴,另一边盛着绝大多数影子们实现夙愿的机会。只能择其一。 第421页 上一回的出题人是青涿,这一回也依旧如此。 「你们写在纸面上的答案十分令人惊喜。」出题人往后退了两步,距离门口越来越近。他音调散漫,缓缓按下了门锁按钮,「希望实践起来也能恪守初心。」 金属门只有门外需要指纹虹膜,门内却并未设置关卡。青涿很容易便推开了门,不再多看一眼,立马离去。 他脚步走得很快,眼前仿佛还印着最后五号那张看不清喜怒的脸。 当然得走快点,不然等影子们反应过来就难收场了,更何况还有五号…! 精心布局被他这么四两拨千斤轻飘飘毁掉了,五号会不会升起一颗把他生吞活剥的心?? 啊,还是赶紧走吧。 青涿能称得上队友的人如今全成了影子,唯一做伴的雨还是被张禾忽悠瘸了的敌方,眼下可谓是举目无亲,五号真要揍他一顿都摇不来人的那种!! ……但偏偏还是事与愿违了。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前一秒,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逐渐合拢的门缝中掠过,按下了电梯旁的按键。 青涿预想的并没有错,「天真」的、崇尚友爱互助的影子们压根没反应过来他那寥寥几语的哑谜是在说什么。只有五号追了过来。 反应灵敏的电梯门在操控下止住了闭合的趋势,往两侧匀速展开,任由人怎么按下关门键也无济于事。 青涿:…… 他悻悻然缩回了手,面色镇定地往后退了几步,背嵴直接贴上了电梯冰冷的厢壁。 丰茂长得是高不假,但和去疾的体型比起来还是显得娇小了些。更遑论五号作为神灵碎片,肯定多多少少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 实在不行,那就只能打一架了。 青涿想。 五号身上的气压低沉得可怕,他丝毫不掩埋自己的目的,跨进门走到青涿身前,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住。 他脸上看不到一点怒意,更没有笑意,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怒火,连低沉的嗓音在激烈的情绪作用下都哑得几乎不成声。 「你骗我。」他说。 青涿微微仰起头,静静看他。 「你骗我。」五号又重复了一遍。 两人对视片刻,青涿却倏然扑哧一下笑出来。 他在与人交际、探人心意的方面有着天生的精准而灵敏的直觉。只从五号说出来的这两句话看,他就知道不必紧张了。 五号压根就没有使用暴力的倾向,否则何必再多废话,早就动手了。单就这一点来说,这些碎片似乎又有一个共同之处。 即便是下意识就要杀他的「恶」,好像也只会在第一回见面时对他抬起刀刃。 青涿歪了歪头,脸上没有一点将人从头骗到尾的愧疚、也没有一丝丝大祸临头的自觉,他短促的笑融化了眉眼中的傲气,又往里添了味甘草的腥甜。 「是啊,我骗你了。」他甚至坦率而不自惭地承认了下来,睁着眼摆出了无与伦比的认真表情,「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如果忽略刚刚的笑,如今他这个认错态度还真是无懈可击。诚恳又专注地注视着受骗者的眼睛,唇角向下轻抿,居然还能让人有种无辜的错觉。 就是这样纯洁漂亮的模样,把五号一路带到了坑里。而他把人骗了个彻底后,还妄图再度故技重施时,五号可就…… 五号可就束手无策了。 他连周身的气压都在缓慢回升,脸上表情不动,但那簇怒火确确实实被一碗水浇小了许多。 青涿再接再厉,从口袋里掏出了颗糖。他在甲楼大厅那边买的,青苹果味,酸中带甜,很好吃。 「吃颗糖,消消气。」说着,他动作熟练地把小零食塞到对方口袋里。 然而,不等他再有动作,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五指用力得微微陷进一层薄薄的皮肉中,卡住了他的腕骨。 「叮—」正在这时,电梯门到了。 青涿根本没看到五号是什么时候按下楼层键的,也不知道现在电梯停在了几楼,只在开门一瞬间被扯住手臂带了出去。 他边走边觑着五号的神情,却见周围的环境略有熟悉,等再看到【精神科副主任办公室】的门牌时,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 五号拉着他推门而入,又重重把门甩上,还上了个锁。 「哈,怎么……!!!」青涿刚扯起一点笑意,便被人推着连连后退,嵴背与白墙相贴。 一点反应的余地也没有,一片黑暗当头压了下来。 刚在手腕上体会过的非正常体温如今在唇上又感受到了,连喷在唇边的气息都是泛着冷的。 青涿低头想躲,就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堵死他的去路。那手的指尖勾着他清晰流畅的颌骨,爱抚一般地微微摩挲。 一串轻微的麻意像电流一样蹿过脑中。 五号舔了他的嘴唇。 不同于上回过家家一样的两唇相贴,这一次的五号似乎又放开了一些。 他在青涿脸上没有看到牴触的情绪,便张开了嘴,伸出舌尖,一下又一下地舔着对方唇瓣。 青涿确实不讨厌这种接触。 上次他给过五号一包糖,五号应当是有在吃,气息中带着股青苹果的清凉。 因为唿吸实在太冷,还是那种拿去冰镇过的青苹果。 青涿顿时有点晃神,神思不属地差点把眼前活生生的人看成了巨大的绿苹果。 第422页 这一看就忍不住笑了。 他身体笑得一抖一抖的,眼睛也弯得如澄明月牙,打破了彼此间暧昧游丝的气氛,五号也微微离开了些。 「你笑什么?」他眼睛黑得有些瘆人,仿佛吞没了所有打进去的光。 「没什么。」青涿摇摇头,突发奇想地问了个问题。 「五号,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不是大言不惭,青涿其实并不缺这种与友情有别的特殊情感,只不过他向来不会是第一个点破的人。 一旦点破,就会面临取捨,就会把两个人的关系拉到一个被逼紧的临界值。它就像是捆东西的皮筋,捆到最后一圈了,要么能把东西牢牢扎紧,要么皮筋本身承受不住,啪地断裂。 因为「喜欢」这种情感对于青涿并不少见,他便不会去做那个吹开迷雾的人,免得把自己周围的人际关系搅得一团糟。 五号不一样。它是碎片,严格来讲算不上一个人,而且他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其他的羁绊,也不用担心点破这层会怎样。 只是青涿漏掉了一点。 对他自然没什么影响,但对五号的冲击却并不小。 具体表现为他再一次俯身下来的亲吻。 五号的手钳在青涿脸颊两侧,让他的齿关微微张开,接着便不管也不顾地探入了自己的舌尖。 津液交融,唇齿相贴。 再也无法考虑什么「正在亲的到底是青还是丰茂」这种蠢问题了,五号的冷静自持、身为神灵一角的蔑视高傲全部丢盔弃甲,思维几乎炸成了一朵烟花。 比单纯的拥抱更加勐烈的快.感沖入体内,五号眼底中有暗雾萦绕,撑在墙上的一只手绷出了一条条清晰的筋络。 像是有什么声音从灵魂最根源的地方对他吶喊。 你不该这样。 你不该吻他。 你应该杀了他的。 杀了他啊。 杀了他啊! 「…!!」手背上的青筋暴凸,用力得整条手臂都在震颤。 那是命运的声音,是他自诞生…不,是【祂】自诞生起就逃不开的命运,剪不断的枷锁。 与命运相悖、与命途相争的割裂感迸发出一种强烈得深入骨髓、游遍身体每一角落的快.感。 五号从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他快疯了。 但他仍然吻着面前的人,动作甚至更加轻柔起来。 青涿的眼睛半阖着凝望他,眼中的眸光比任何一种罕见的美景都要惹人发痴。 他们吻了有十分钟。 亲吻的过程确实很舒服,五号虽然看着就没什么经验可言的模样,但他很小心、也很耐心。除了体温低了点以外,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青涿有些累了,抬手将他推开。 五号动作望着兇恶,实则根本没多用一点力道,听话地就退开了。 高大的身体撤离一些,压迫感少了许多,让人能松口气。 「我喜欢你。」五号蓦地回答了他刚刚的问题。 一点也不意外。但青涿却蛮高兴的。 他看五号的眼神依旧不变,在听到了告白、甚至都已经一吻过后,也没有添什么更浓的情感。 他绕过五号,大步走到沙发前坐下,还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那就坐下来聊聊吧。」 聊聊跟我回去找你兄弟的事儿。 沙发另一端也有人落座以后,青涿还没打好如何开场的腹语,就听五号试探性地喊了声。 「齐端明?」 第222章 试衣间-医师褂(完) 晚上八点,城市中的夜灯在黑暗天穹中拉起一片暖光海洋,五光十色,只有楼房疏松点的居民小区才稍显宁静。 一阵悦耳的铃声在安静的小区行道中央响起,青涿看了眼来点联繫人,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拒接。 两秒后,有人发了消息过来。 相信光:青………… 是小意。从它那一长串支支吾吾的省略号中就能看出其心绪之复杂,应该也是知道真相了。 它在所有家人中最喜欢、也是由它亲手拉入【影】的青,居然是……人类。 是立场完全对立、与影子你死我活的人类。 青涿毫不犹豫,把他拉入了黑名单。 暗处,路灯下的影子扭了扭手腕,操纵躯体在手机输入框里打出了一行字。 不太吭声的雨冒了出来。 它语气中略有些质疑:【青,你不会和人类私通吧?】 青涿脚下差点一趔趄。 他正往家里赶着,满脑子都是让雨尽快接手丰茂身体,好让他尽早拿到齐医生的身份,却没想到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雨不是瞎子,刚刚他与五号之间发生的一切全被两人的影子看了个干净——毕竟在那种情况下,谁还有余力去管什么影子不影子的啊。 【那个男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啊?青,你可得记住你是影,是我们的同伴。】雨又问。 就算青涿不是一个脸皮薄的人,也没有在旁人围观下当众与人亲吻的癖好,被这么一提醒终于感受到了一点迟来的尴尬。 好在天色够晚,路灯昏黄,照不出他微红的耳廓。 「利用关系而已,你别多想。」他语气倒听不出异样,「马上我就把身体控制权交给你,雨。」 看得出来,雨十分担忧自己这同伴是个恋爱脑。但青涿已经要把身体让渡给它,主动权相当于掌握在了它手上,便也没有多想,将信将疑地说了句:【好吧。】 第423页 幸亏青涿在一吻过后及时想起了雨的存在,在后面和五号的交流过程中有意识压低了音量,否则雨并不那么好煳弄。 五号其实已经猜到了青涿的身份,但也只猜到了一半。他以为青涿就是齐医生本人。 原因在于青涿在对话中喊出的一句「五号」。 所有人类里,好像只有寄居在傅弘体内的齐瑞明曾这么喊过他。而他也才来这个世界不久,刚占领了齐医生影子的身份,把原来那个意识体毫不留情地驱逐以后,立马就想到了要布下的这一齣好戏,刀掉了齐医生。 因此也完全不知道齐医生脾气如何、秉性如何。 当他喊出齐瑞明的名字,又看到青涿冷冷地睇着他时,那反应……让青涿如今想起来也觉得有趣。 高大却并不魁梧的男人垂下了头,总看不清情绪的眼神在那一刻却意外地好读懂…几乎把「懊悔」两个字写了上去。 「对不起。」他说。 声音很低,却也很柔缓,却又跟他在影子中称唿它们为「孩子」时的柔和语调不一样。 一个依旧高高在上,仿若爱护子民的神灵、关怀民众的领袖;另一个却站在了平等的角度,不,甚至更加谦卑一些、更小心翼翼。 五号一共说了三遍对不起。 为了表示诚意,他还提出了一个提议,帮青涿取得最后的胜利。 听到这句话时,青涿的神情才终于有了一丝改变,古怪地盯着他,问:「那你的孩子们呢?」 五号却一点儿也不在意的模样,嘴角一提,缓缓说了句话。 ——「它们本来就是影子。」 …… 这就是恶最初的模样。 毫无禁忌、恣意妄为,面对自己耗费了心血的成果仍能不假思索地刺出一刀。如操控了整座城市、推动杀戮的爻恶,如有了兴趣便要颠倒阴阳、没兴趣又立马能置自己的棋子于死地的五号。 相比起来,经受过一段时间人类道德教育的周御青居然已算是品德高尚之辈了。 但青涿拒绝了这个帮忙的提议。 他自己的棋盘也已经布好,离成功不过一步之遥。况且,看五号这行事全无拘束的模样,即便是他也无法肯定这傢伙会不会最后又临时反水,背刺一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青涿也干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包括寻找爻恶的事、包括与周御青的合作。 但在「是否与青涿回去、与其他碎片相融」这个问题上,五号却迟疑了。最终,也只给出了一个「考虑考虑」这样模稜两可的答案。 不过,那柄叫青涿眼热了许久的钥匙倒是让他要到了。这玩意儿本来就归属于齐医生,应当是爻恶特地动了手脚塞进来的,只是恰好被误入其中的五号截了胡而已。 青涿对这个结果已经算是满意了,五号愿不愿意回归本体全看他自己的意愿,如是不愿,他也没有能强行扭转的手段。 那钥匙是系统道具,能直接放入系统背包中,倒不用担心身份转换会导致遗失。青涿将其稳稳放好,又披着夜色赶回了丰茂的别墅。 …… 在青涿的指示下,雨动了手。 第三场灵魂迁移带来的晕眩感刚消下去,青涿就听到了一阵对话声。 声音不小,但只来自一个人,是仍在齐医生体内的芭,他在打电话。 「没找到吗……医院也没有?」芭急促问道。 「那意呢??……那现在该怎么办…悦,你对他的身份有头绪吗?」 「……」 侧耳听了会儿,青涿才从这火急火燎的对话里拼出了个大概。 简要来说,【影】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单是「青」的欺骗、被人类挟持却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同伴就够它们喝一壶了,在眼下这个危急存亡的关头,它们的精神支柱却又不知所踪。 没错,五号消失了。 组织的决策人、所有影子心中慈父一般的五号杳无音讯,就连在影子身上打下过的那个标记也在忽然间消失了,像是要从这整个事件中抽身离去的意思。 群龙无首、六神无主的影子们只能寄希望于意和悦,但偏偏小意所在的身体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学生,早被母亲没收手机睡觉了,谁也联繫不上。 重担一下子全撂在了悦的头上。而它又习惯于听从五号的指令,想来想去也只能让影子们先想办法寻找到五号。 电话挂断之后,芭就马不停蹄地外出了,连带着作为影子的青涿一起。 它坐计程车到了精神病院,从甲楼的一楼逐层搜寻到顶楼,又几乎走遍了园区的每一个角落。 它来到了最是车马繁华的商业中心,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四处眺望。 它在霓虹灯辉下徒步走过大街小巷,在不停的步伐中看着沸腾喧嚣的夜市灭下一盏盏灯、人潮散尽满地狼藉。 苦心孤诣夺来的人类身体并没有带给它源源不断的能量,反倒让它尝到了疲惫的滋味。 在人口上百万的大城市里找一个人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五号还未必是个「人」。凌晨三点,芭终于累倒了,踉踉跄跄回到了齐医生在医院里的居所,双眼一合就进入了梦乡。 而身为影子的青涿却精神饱满。 他轻松地离了体,刚从医院正门口飘出,就见其他十二只同样形态的雾影已经等候多时了。 第424页 「青涿。」雾影看不清面孔,但声音却十分清晰,其中一人说,「好久不见。」 音色很陌生,但青涿能认得出这是张禾。 「好久不见。」他回。 ……… 在这场人与影的纷争中,其实影才是最具优势的一方。 因为它们完全掌握着主动权,甚至在失控症后期,几乎能掌控人类80%的肢体与感官。 只可惜,那缺失的20%点燃了慾念。 五号为影子们预留的十二小时安全时间已过,暂时寄宿在影子中的人类此时反而成了失控症的得利者。 他们藉由失控症重新拿回了支配权,不仅仅是一根手指、一只手掌,而是完整的四肢、大部分的躯干。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束白光倏然穿破空气,打在白墙上,也为灯前站着的人照出轮廓清晰的阴影。 青涿身上披着齐医生的白大褂,胸前绣着「第一医院」的字样。 他站在那台机器前,照着记忆中的顺序依次按下了按钮。 「做好准备,一定要同时动手。」他叮嘱道,搭在按钮上的五指已经镀上了抹不开的浓黑。 灯前,丰茂体内的楚炎见他动作停顿了许久,还频频扭头看向门口的位置,困惑道:「你还不过来吗?」 ——雨在这时候也该知道了真相,只是楚炎已经掌控了绝大部分的身体,导致它连半点反应都做不出。 青涿提起一口气,推下一个拉杆,道:「马上。」 五号没来。 去疾的身份被一名演员领到了。据他所说,去疾在昨日就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不停自言自语着【我在哪】【我又回来了】这种话。 估计五号又把原来齐医生的影子抓了回来,自己再次金蝉脱壳了。 最后回头看了眼纹丝不动的门,青涿缓缓垂下眸,走到墙边剩下的最后一个位置站好。 「三。」他一只手悬在机器开关的摁钮前,另一只手已经探出了长长的血色尖甲。 任何一个人先动手一秒,循环规则都会被执行。因此,所有人都必须在同一时间下手。 听起来不简单,但在这种事关生死的情况下,也不会有人掉链子。 「二。」青涿最后转动着眼珠往门边看了一眼。 他提起一口气。 「一。」 就在出口的那一瞬间,门缝中钻出一阵流风,带着极轻极轻的力道吹到了他的额头上。 柔和得像是被人印下一吻。 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动了。青涿悬在开关上的手顿了一秒后勐然按下。 … 暗影中的异类发出不可闻的尖啸,另一拨灵魂的不甘却在这一刻得到平息。 心愿已成。 十三只灵魂从影子中被抓取到人类身体中的那一刻,仿佛被大浪淘洗一遍的冲击感盖住了空气中的一声嘆息。 他来了。 他看到喜欢的人在等自己,于是就来了。 第223章 试衣间-碎成齑粉 刺目的白光在顷刻间堕入地底,黑暗窄小的水泥间外,一只手掀开了薄薄的布帘。 青涿在那个小世界中待了将近十天,一下子又重回毛坯风的商城内,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导购木偶瞬间迎上前来,接过他手中的衣服。它的语气虽依旧平板,但用词却难掩激动之情:「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嗯。」青涿长长舒了口气,往旁边走了两步。 木偶将衣服递给其他同事,又冷不丁地开口:「您做的很好,没有人能比您做得更好了。」 刚点开系统界面的青涿动作一滞,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不是因为导购的话,而是因为视野左上角显示的莹蓝色信息。 倒计时5小时35分56秒。当前参与角逐人数51347人。 多少?? 五个小时?!! 青涿有预想到这一个小世界耗时较久,但没想到能这么久,时间比前两个世界加起来还长!! 而在这时,「热情」的导购木偶仍在滔滔不绝地夸赞着,好像势要把过去十个小时落下的赞美都补回来一般。 「您的选择挽救了十三位鲜活的生命,先生,您的仁慈与胸怀让您更加光华璀璨。」它说。 「……你说什么?」青涿忽觉不对,将眼睛往它身上一瞥,形状优美的桃花眼半眯起,「你能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的第一反应是,五号呢? 导购木偶无疑是代表系统那一方的,如果它看到五号…… 「先生,我们没有窥探客人隐私的想法,我只是需要知道您的动向。」导购木偶的腰关节向下折,模拟出鞠躬的动作,「您不必担心。您的一切选择我都不会质疑、更不会阻止。」 相比起在其他人面前孤言寡语、只作为引导工具的存在,导购木偶在青涿面前表现出了极端的不正常。 青涿也懒得与它打哑语,直接问:「我的一切选择?你指的是什么?」 他的话语平稳柔缓,被舒和悦耳的嗓音缓缓托出,却在礁底暗藏波涛。 木偶静了一瞬,回答: 「您带出了某样特殊的东西。」 不等青涿竖起全身戒备,它又补充道:「请不要忧心,先生,我无意阻止您……事实上,无论您要做什么,我都支持,我们都支持。」 毫无波澜的语调,但仔细一听又能品出细水长流的温柔来。 第425页 叫青涿有些毛骨悚然。 他知道这木偶在说什么,刚刚打开系统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藏身在能力一栏的一张流光溢彩的碎片。 五号。 他还是跟来了。 被青涿从里层惧本世界带到了表层的试衣间,未来还会被带入剧场。 作为与系统同等级存在的灵体,他不会被拘束在道具物品栏,而是可以自己寻找舒适的地方栖息。 而眼下,站在系统立场的npc木偶,却对青涿带来的这一番可以称得上「漏洞」的变化无动于衷,甚至还用一种诡谲的宠溺语气说。 我支持你,我们都支持你。 这比听到威胁的话更让人心底发寒。 也就在青涿头皮发麻的时刻,一丛浓厚的黑雾从身后涌出,如攀上人类体肤的血蛭一般钻入木偶外壳,深入机窍之中。 一道阴沉的声音从黑雾来源处响起。 「再用这种语气多说一句话,你就会碎成齑粉。」 说话的人语气中并无傲气,反而如同讨论什么家常话题一般随意。 青涿匆匆一撇头,眸色倏地一亮。 周御青来了。 墨色广袖外袍的衣摆上绣着似有魔力的奇诡绣样,因那花纹太过诡异而让人不敢直视,忽视了那绣法的精緻贵重。而它的主人更是如此。 有驭鬼的莫测手段,还有从不计后果、我行我素、与疯子无二的行事作风,大多人都会忽略他同样出众的容貌。 青涿不排除有被五号安抚过后爱屋及乌的心理,但此刻,他确实看周御青分外顺眼。 仿若遭受重压、不堪承受的嘎吱声从导购木偶各个关节处响起,空气中甚至缓缓溢散出一股焦煳味儿。 好像有焦黑的烟从木偶人的嘴巴里飘出来了。 周御青半垂着眼,看着被白色风衣衬得格外雪白的青年,不慌不忙地缓步靠近,衣摆轻轻扬起。 青涿似乎并未意识到,当他睁大了眼,把略显狭长的眼眶撑开、期盼地看着来人时,会让被注视者有怎样的感觉。 与周御青同来的还有林珂,她落后周御青半步,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出声提醒。 「师父,它要散架了。」 周御青将眸一瞥,动了动手指,萦绕在木偶身上的黑雾凝聚成线,被他隔空纳入体内。 那句威胁果然实打实地管用,木偶人再不吭声了。 既然它都知道了五号的事儿,青涿也不必再多加隐瞒,向周御青道:「我找到了另一个碎片。」 周御青微微抬眉,又往前走近几步,停在青涿不到半米的距离外垂首嗅了嗅,对他道:「打开系统。」 青涿依言照办。 紧接着,周御青苍白的手在虚空中一掠,看不清在什么时候抓到了一张琉璃片,用三只手指捏着。 青涿回头一看,刚刚还在系统里窝着的五号已经不见其影。 把碎片抓到面前细细观了眼,周御青平淡地报出了它的来歷:「碎片归属恶,编号5。」 他手中那碎片貌似并不喜欢这种姿势,尾端弯折挣动着,寻到一个空隙赶紧甩开了同类的手,转头贴到了青涿的衣领上。 「他好像不太喜欢你。」青涿语气带笑。 周御青却并不在意,嗤笑了声:「同性相斥。」 「变成碎片后能量会被大幅压制,对你没什么用。你要觉得好看就戴着,不好看就给林珂。」他说着,特意把「没什么用」四个字咬得缓慢。 言下之意,不仅五号不喜欢他,他也同样嫌弃五号。 青涿原本是想物归原主,却没想到周御青居然这么放心地把碎片寄放在自己身上。他知晓五号为了跟随自己放弃了某些东西,对五号总有些心软,便应了下来:「那我先留着。」 这下,反倒是周御青有些讶异了。因为即便青涿面对着曾朝夕共处三年的爻善,也没有想随身带着那张碎片的意思。 他暗色的黑眸静静看了眼挂在青涿脖子边的五号。 发生了什么呢。 … 五号的事儿说完,青涿也惦记着两条明暗线的事儿,问:「你那边线索怎么样了?」 周御青收回看五号的眼神,幅度极小地摇头道:「九件衣物各指向一个数字的猜测没错,只是后面结合得出的那个坐标却不对。」 「你试过了?」青涿问。 「嗯。不仅我,判罪、贩金、骨,都派了高层来试。」周御青顿了顿,「那些人都淘汰了。」 系统颁布的主线是销毁带有诅咒的衣服,一旦销毁错误,参赛演员当场淘汰。 果然单靠明处的线索无法挖掘到正确的答案,还需得青涿这边的暗线来推动。 但坏消息就在这儿。 暗线分布三处,青涿只完成一处就花费了十个小时,剩下五个小时最多也只能再探一个地方了。单就刚刚结束的那个世界来看,除了最后拿到的那个钥匙,他实在看不出埋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影子失控、齐医生、自救互助十三人组,哪一个都有可能成为爻恶留下的暗喻,但哪一个都不太说得通。 青涿把信息简单概括同步给周御青后,突然瞧见从远处楼梯间的方向冲来了什么东西。 随着这异物的脚步,悬在水泥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忽明忽暗,聚集在附近体感灵敏的演员们纷纷惊悚地让开了一条路。 什么东西??! 第426页 青涿心中一提,却在看清那个用长舌粘在墙壁上、充作绳条急速盪来的吊死鬼身影后放下了心,顺带幽幽转了头,问林珂:「对了,你师父给你的傀鬼长什么样?」 林珂眼尾一挑,觑了眼自家师父,见他一丝表情也没有,便以手拂戒,召出了三只高大的傀鬼。 只见它们死相优雅,衣冠楚楚,没有青面獠牙,更无断肢残躯,除了肤色略微发青以外,简直称得上有点小帅。 青涿:「……」 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淡淡微笑,狠狠瞪了眼周御青。 而周御青则丝毫没有把人惹毛的自觉,甚至觉得青年这副表情实在像只漂亮的肉食狐,眼神在不知不觉中柔和了些。 手脚并用的蛛形鬼速度最快,其余的也不甘落后,很快就五鬼一排地站在青涿面前。 千面鬼作为小组中的门面,由脑袋中央那张脸来汇报进程,其余九百九十九张脸保持微笑。 好消息是,傀鬼们找到了和福利院义工服十分相似的服装。 坏消息是,一共发现了三件一模一样的,分辨不出哪个才是青涿要找的。 「你的每一双眼睛都看过了,确定一点区别也没有?」青涿问千面鬼,在得到了肯定答覆后,若有所思地看向周御青,「可能是多人小世界。」 试穿量按单人计全场最高的周御青自然也碰到过多人世界,应道:「嗯,不管是单人还是多人,三件衣服最好都试一下。」 青涿也抱着这样确保万无一失的想法,视线在师徒两人身上绕了绕,提议:「那你们俩也一起?」 「小世界长短不一,我留在外面,林珂去。剩下的一件衣服,可以派傀鬼。」周御青说。 青涿好奇地歪歪头:「你留在外面做什么?」 「掐时间。最后如果还找不到……」周御青冷冷挂起唇角,阴晦的视线投在不吱声的导购木偶身上,「那就要用特殊手段了。」 若非必要时刻,他不会轻易用上这种大费周章、容易两败俱伤、更可能殃及池鱼的方法。 青涿并不知道周御青能力顶峰有多高,但系统绝非良善之辈,一旦当面对战,谁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惧本崩塌、万人身死,一切皆有可能。 他看了周御青一眼,把五只傀鬼遣回去看守三件衣服,拿出那把铜制钥匙。 「先去一楼看看,房间里有什么吧。」他说。 第224章 试衣间-他的名字 光是按照试衣间的流速,距离比赛开始也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小时,而如果依着每个小世界的时间流速来算,有的演员甚至已经待了快一个月之久。 一楼那间神秘的房间周围已经没几个人了。赛程过半,依旧没有一个人找到匹配的钥匙,让大多数人的目光都从它身上移到了别处。 青涿与周御青、林珂赶到时,周围只分布着零散数人。 不过,这三人造型模样太过显眼,一出现就获得了似有若无的关注。再加上他们目的明确,直奔神秘房间,让周围游荡的演员们都缓缓升起了警戒之心。 这其中,又有部分人是特意被大型惧团组织分派到一楼的,在猜测有人拿到了钥匙以后忙不迭地用上了通讯道具。 越是庞大的组织,对于内部指令的传达也就更快。就在青涿拿出钥匙的那几秒,楼梯口已经涌下来不少闻风而动的人。 一楼忽然热闹了起来。 陆续而来的人围成了一个半圆,搭配着墙壁将几人与房间门口包在其中。在这包围圈最里端的人,眼见着这白衣青年拿出了钥匙,更是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又往前挪动了两步。 他一朝前靠,他身后的人群自然也往前探了探,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系统明令禁止互相残杀,却没说不准趁乱打劫。更何况他们也没想抢人家辛苦挣来的钥匙,只是想一起进房间看看而已。 到时候只要门一开,大傢伙一起冲进去,谁先拿到关键线索就算谁的,多公平啊。 「找死。」 青涿把钥匙插入锁眼时,听到了驭鬼师平淡如茶、无喜无悲的低语。 语气不像在咒骂,倒像是陈述什么事实。 「你们进去,我守着。」周御青一甩袖,转过身,浓稠黑雾从他袖口中窜出,紧贴着站在最前方的演员鞋尖画了个半圆的界线。 他懒懒地掀开眼,嘴角有些无趣地抬起一边,双眼目视前方,却又好似不把任何人放入眼中,冷漠道:「越线者,后果自负。」 青涿知道周御青的脾气,开了锁后转头嘱咐一句:「下手轻点。」 别出人命,否则这傢伙现在就可以和系统打一架了。 有周御青守门,他没有后顾之忧,与林珂对视一眼后便推门而入。 才一进门,眼前的房间布局样式就让他晃了晃神。 这是一间手术室。手术床靠墙,旁边还有个带轮子的置物架,上面盛了些手术刀、剪刀、镊子、绷带这种手术用具。墙角实时展示心电图的监护仪、悬在头顶的手术灯也没落下。 总体布置得很符合爻恶的风格。 室内很安静,一同入室的林珂销声匿迹,进来的入口则是一片混沌的漆黑。这是一个单人空间,每个人进入其中所见所得可能相同,也可能不同。 青涿朝前走了两步,走到房间正中央那张略显突兀的木桌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病歷单。 第427页 《第一医院患者通用病歷单》 看着病歷单上密密麻麻的记载,青涿将瞳眸一转,凝视纸面上贴着的一寸照片,睫毛一抖。 是他。 照片里的人,是青涿。 病歷里面的病史、重要指标检测结果等内容明显都是胡编乱造的,前言不搭后语,似乎有意要让阅读者把目光碟机赶到更重要的地方。 也是整张病歷唯一留出空白的地方。 青涿把病歷单放回桌上,拿起桌上放着的黑色水笔,在空出的姓名一栏里填进了自己的姓名。 ——「青涿」。 落笔后,他又等了会儿,转头扫了眼周围环境,却也不见有什么变化,便只得先把纸笔依次放好,又转身朝手术床走去。 床上是空着的,旁边的监护器未曾打开,架子上堆放的手术用具也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绕着房间走过整整三圈,确定此处没有其他线索了,青涿才准备离开。 穿过门前迷障,他瞬间跨过不同空间的间隙,又回到了商城内,迎面看到的就是不知为何扩大了一倍的包围圈和周御青披着黑髮的背影。 「怎么样?」周御青侧头,将手一抬,广袖轻盪。 他这一举动却把后退了好几步的人群吓得不轻,为首的一圈人连连后撤,却刚好踩到了后面人的脚,一下子人仰马翻。 但周御青并没想对付他们,只是抬手将快要贴在青涿脖子上的五号摘出来,重新粘在了衣领上。 「不太清楚,等林珂出来再说。」青涿弯起手肘,用指尖抚了抚五号,摇摇头。 话音刚落,林珂的身影就倏尔出现在了门口,表情里也藏着些淡淡的疑惑。 「走吧,找个适合说话的地方。」她与青涿对视一眼,说道。 青涿一点头,正欲抬脚离去时,却在眼角扫过人群时发现了一张熟悉面孔。 周御青发现他身形的迟滞,道:「怎么了?」 青涿:「朋友。」 这个朋友其实是周御青他弟,周繁生。 既然都碰到了,青涿索性也带上挤在人群后端的周繁生一起,四人在三楼找了个墙角说话。 「……哥。」周繁生有些拘谨,无意识地抠着手指,眼睛都不太敢往周御青那儿瞥,「我刚刚听说有人找到了钥匙,觉得可能是你们,就去看了看。」 青涿扫了眼周御青,看到他表情后贴心地接过话头:「你之前不是在找肖媛媛吗?没找到?」 周繁生有些沮丧,低声道:「没有。整整五万多人,可能就恰好错开了。」 毕竟每个人从小世界里出来的休息时间都不同,碰不上也实属正常。 青涿看着周繁生,脑中倒突然冒出个想法,「你一会儿有空吗?」 「嗯?有。」周繁生疑惑,又点头。 见状,青涿干脆将自己找到了三件可能埋藏线索的衣服告知了他,并阐明自己这边还差一个人。 「你哥有事,去不了,你来吗?」他问。 周繁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每半小时一次的试穿是系统规定死的,既然都得去,去哪儿都差别不大。 「成,那说说刚才的线索吧。」青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接着大概描述了一下自己进入屋内看见的东西。 说完,他沖林珂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该她了。 林珂一手撑着手肘,支着下巴道:「我进去的地方也是个手术室,和你说的没什么区别,只是桌子上的病歷单不一样。」 「我的病歷单贴着的是我的照片,名字那栏也是空着的。」她耸耸肩,「我拿笔把名字填上去后,什么也没发生。」 特地做出单人空间,每个空间的差别又只有那张病歷。两厢一对比,这间密室中想要展露出来的信息就很明显了。 就是名字本身。 正在这时,青涿接收到了来自周御青的一道意有所指的目光,对他想表达的意思顿时心领神会。 如果是按照爻恶的风格与目的,这里的名字或许就是单指「青涿」,而非其他。 青涿……「青」,难道是想说,自己寄身的衣服是青色的?? 可这范围未免有些过大了。商城三十六万件衣服,就算这种颜色的衣服不那么常见,也至少有个大几百套的。 再者…… 「之前得出的坐标上是什么颜色的衣服?」青涿蹙眉问。 周御青即回:「白。」 为免歧义,他又垂眸补充道:「白中带紫,没有青色。」 也就是说,真照颜色判断,这两条线索又冲突了。连同源伴生的周御青都不理解爻恶要表达的意思,青涿更是满头雾水。 要解开这个谜团,恐怕还得抓紧继续从暗线入手。 此刻距离角逐结束、惧本关停仅剩下五小时零十五分,事不宜迟,青涿望着林珂与周繁生,缓缓吸一口气。 「准备进入下一个小世界吧。」他宣布。 青涿召回了守在衣服边上的傀鬼们,分出两只带领另外两人去找衣服,自己也朝着其中一件义工服所在之地走去。 等到完成带路引领使命的蛛形鬼及剥皮鬼回来,被他收回戒中后,他才拿起了眼前的米白色马甲。 天堂福利院的财务状况有些捉襟见肘,义工的衣服没有钱去专门定制,是小柿院长在服装批发市场拣便宜买的。 因此衣服上没有福利院的logo和绣纹,布料也使用纯棉的材质。 第428页 马甲看着不新,腰身被穿得有些松垮,衣角边也染上了些淡黄的不明污垢,但相比起周围动辄血溅三尺的衣物来说已经算得上美观了。 「注意安全。我等你。」 正在青涿抓起衣架,准备往试衣间去时,周御青的眼神松动了些,淡淡开口。 青涿回过头,清湛的目光中似乎藏了许多话,但却并未说出口,只是简单地应了句:「嗯。」 他在周御青的目送下逐步远去,在掀开帘子进入试衣间之前,却倏地听见一道声音。 来自安静了许久、险些让人以为被打坏了的导购木偶。 它音量放得很低,只有它自己与青涿能听到:「我也等您,先生。」 小声得让人几乎很难从中听出机械的不自然音调,真以为是有人在低声说话一般。 轻柔,和煦。 青涿没有理它,独自进了试衣间内。 照例该是聆听临终心愿的环节,但这一回却迟迟没有响起任何声音,水泥小隔间内寂静得只能听闻他自己平稳的唿吸。 等了会儿,终于有了声响。 【请演员稍待片刻,正在等待集结中…】 青涿眼眸一动。 是系统的声音。特地用上了集结这个词,算是明确告知自己这是集体世界了。 又静静等候了一分多钟,系统的提示再次送达。 【集结成功。】 紧跟在系统机械音后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呢喃。 「这次去塔古,一定、一定要想办法治好阿嬷的疫病。」 第225章 试衣间-义工服(1) 空中捲来一股带着稀碎沙砾的风,还有极淡的烟燻火燎气息,干燥刺鼻,叫人忍不住想仰面打个喷嚏。 「啊切!!!」刚想到此,耳边便勐然传来一道粗犷的喷嚏声。 青涿回过神,发觉自己走在一条乡间土路上,道路两旁屹立着些墙壁凹凸不齐的石房,身边还同行了好几人。 同行者男女皆有,身上穿着统一的褐色里衫、米白马甲,里衫的袖口绣着别有风味的三色纹样,看起来很有少数民族的味道。 打喷嚏的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大叔,唇上唇下都留了不长不短的鬍鬚,长得有些干瘦,露在外的黑黄肌肤毛孔肉眼可见,皮肤坑坑洼洼,非常粗糙。 他吸了下鼻子,却不为质量堪忧的空气皱一下眉,反而眉眼开朗地环望了下这个贫瘠的山村,眼中皆是喜色。 「娃儿们,到了塔古,可得卯足了劲儿好好学!!家里的阿嬷阿公,还有阿姊阿妹,玛蛮全族都盼着你们唷!」他一开口,就带着浓烈的西南口音。 一、二、三、四、五。 青涿默默点了个人头数。除自己以外,一共五人,包括四个年轻人,一个大叔。 那四人分别是三男一女,看其冷静警惕的神色与观察四周的动作,很有可能也是演员。 五人肩上都挎着个拿布系起来的大背囊,唯独大叔手上的行囊比较小。 大叔搓了两下手,有些外突的眼珠子转向其中一个青年,道:「尤其是你,牧图!好伙子,你的天赋绝不比塔古这些人差,叔看好你!你爹娘的命可就靠你栓着嘞。」 被点到的那青年迅速收起了脸上不自然的神色,讷讷地笑了笑,点头应道:「知道,叔,我会好好学的。」 这普通话就说得分外流利正统,地道得与这群山环绕的偏远山村严重画风不一,也让青涿迅速锁定了之前的想法。 大叔满意地咂了下嘴,伸出一截瘦黄的手指,遥遥点了点远处尽头的一户人家,「塔古族长的房子就在那,叔带你们拜访完就要回去了,之后的路得你们自己走咯。」 在他有些灰扑扑的指甲尖处,有一片由石砖垒起的院墙,比一路下来看到的石房要平整、宽阔不少,院门顶上挂着下垂的两张染布,绣着某种图腾样式。 这是一个坐落在群山之中的部族。文明相对落后,还保留着最原始的土路与石房。 按理说这样的青山聚集之处应该是湖光山色、物种丰富的钟灵毓秀之地,但周围的群山有大半都光秃得像被剃了个寸头,只留下被砍伐过后高低不平的树桩子。 空气中也仿佛时刻飘着火星子一般,硝烟瀰漫。 一副荒凉景象。 一路行来也在路边看到了些大叔口中的「塔古族」人 ,衣饰风格也很突出,但与四人身上打扮的截然不同。 族长的小院门半开着,为首的大叔敲了两下门扉,就推门走入,抬高嗓子大喊:「塔古族长在么?!!玛蛮族带学徒来嘞!!」 穿过栽花弄草的小别院,眼前是一间开阔的正房,左右两侧还各有两间厢房。 正房内传来一声唿喊。 「玛蛮族的客人请进!完吉族客人也在,我就不出门迎接了!」 大叔回过头看了自家族内的孩子们一眼,叮嘱道:「塔古族长名叫赛罕,你们一定要礼貌一些,争取给他留下好印象!」 五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眼彼此,一语不发地点点头。 大叔这才转身继续带路,青涿却在这时被人用手肘杵了下。是那个女生,她偏了下头,示意他看左边。 青涿立马往左侧看去,头皮登时一麻。 左侧的那间厢房,有一个男人正贴面站在窗前,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青涿几乎与他对视,唿吸停滞了一瞬,直到又往前走出几步才突然察觉出什么。 第429页 那男人并非在看这些来客,他的瞳孔没有随着他们移动而动作,还是死死盯着原来那一块地方,像是对那里生出了什么执念一般。 迈入塔古族长家高高的门槛,石屋里头家具多为木制,还算精巧,大厅左侧悬着几大块绣布充作屏风,布后头传来了一些窸窣之声。 大叔一把撩起布帘,还未见到人就挂上了大大的笑容,笑得唇角的鬍鬚都翘了起来,「赛罕族长,玛蛮族来冒昧叨扰了!」 帘后是专门用来会客的木茶几,茶几旁围坐着好几个应是完吉族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看装扮是塔古本族的少女,主位上则坐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老年男性,体型不胖不瘦,笑得几乎看不到眼。 「玛蛮族客人远道而来,快快请坐!」 ……!! 跟着大叔在一条木长椅上落座,青涿敛下眼,默默消化了会儿自己看到的景象。 这个赛罕,居然长得和刚刚厢房里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细节还来不及辨明,但就论刚看到的这两眼,差点让人以为是同一人。 「来来来,娃儿们,向赛罕族长问个好。」大叔道。 五个年轻人都有些拘束的模样,客气地小声道:「赛罕族长好。」 「好、好、好,玛蛮的这些学徒看着就很机灵!一定能成大器!」赛罕笑着拊掌,脸上挤出一条条皱纹,随后又看向大叔,关心道,「玛蛮的疫疾如何了?听闻哈赤兄弟也……」 「唉哟……这,实在不瞒您说,玛蛮现在已有数百人染上了疫疾,族长自己也身患重病,自顾不暇,仍为族里现况愁得寝食难安,像是老了十岁……」大叔长吁短嘆,愁云惨澹,「这不,赶紧把有天赋的娃儿们送来,就盼着他们能救救玛蛮了…」 「唉,世道艰难,天灾不断啊…哈赤家里可还好?玛蛮今年收成……」 赛罕族长似乎与玛蛮族的族长哈赤是故交,当即拉着大叔唠起了家常,询问一些哈赤家里的近况。 青涿坐在木椅上,默默地把听到的零散信息拼凑出一个世界背景。 在这个小世界中存在着一种疫病,席捲了远近数十个部落。而在这些族群中,塔古是染病人数最少的一族,并且似乎拥有着治癒疫疾的医方。其他族群纷纷派遣本族子弟来到塔古讨教学习,希望学成后能救母族于水火之中。 这个主线剧情倒是和「心愿」搭上边了。 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就是希望能在这趟塔古之行中,找到治疗阿嬷疫病的方法。 一边想着,青涿一边不着痕迹地望了望四周。 完吉族的几个年轻人在一旁放空沉思,偶尔有与他目光对上的,还会点点头微笑示意。而单独坐在另一边的塔古族少女则闭着眼,仿佛陷入假寐之中。 「哎,时间也不早了,赛罕族长,我把娃儿们送到就得抓紧回去了。」大叔叙了会儿,抬头从窗边看了眼天色,对赛罕堆着笑,「这段时间得打谷子呢。」 赛罕则一副还未唠嗑够的模样,一咂嘴一拍腿:「嗐,急啥嘛!留下来吃完午饭再走,这么远难得来一趟…」 「唉,不麻烦了,您不知道,玛蛮现在能干活的人不多,我可不能偷懒嘞…」大叔连连婉拒,当即站起了身,回头朝青涿等人告别道,「娃儿们,叔这就先回去了。好好学,啊。玛蛮全族都等你们的好消息!」 「好。」 「叔再见。」 五人纷纷略显生疏地道别。 大叔又沖赛罕鞠了两躬,挎着自己行囊边走边回头。 待他跨出了院落大门,走远得望不到身影后,赛罕才收回了目送的视线,露出善意的笑容对座下这些别族来客道:「玛蛮和完吉的孩子们,赛罕代表塔古欢迎你们的到来……大家都看到了,现在各族全都岌岌可危,我也不多说什么耽误时间,这就送你们到昂鲁师傅那里学艺吧。」 一共十一名年轻人随着他的动作起身,在出门前,赛罕转头看了眼呆坐着闭目养神的少女,叮咛着说:「桑吉古丽,你在这里坐会儿,等叔回来再和你说说话。」 少女仍闭着眼,淡笑着点点头。 十几人有前有后地出了族长正屋,青涿在踏过小院时特意往厢房那觑了眼。 和赛罕长得极为相似的那人依旧呆呆守在窗边,阴沉沉望着一个地方,形如木人。 出了族长的院子,赛罕领着一众外族青年穿过了好几条有些泥泞的土路。 塔古族的人不算少,房屋大多为平房,挤挤挨挨地蹭在路两侧。因为部族坐落在大山里,地势高低有别,即便被近处的房屋阻碍了视野,青涿也能越过屋檐看到远处最高的那一片房子。 那是一个由诸多平房聚在一起构成的建筑群,外圈被涂白的院墙围住,光看占地面积,足足比族长家大上十倍有余。 按常理来说,一族里最好的房子理应是族长所用。但远处的这个建筑群,却明显比赛罕的住处气派不少。它位于塔古聚居地的最北方,占据着最高的地势,仿佛拥有着整个族群里至高无上的地位。 而赛罕准备带领他们前往的地方,就正是那里。 这一路上碰到的塔古族人并不少,他们对于赛罕这个族长表现出十足的尊敬,纷纷鞠躬问好,而对于赛罕身后这些衣着有异的外族人却视而未见,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那建筑所在的地势颇高,众人在赛罕身后爬了好一会儿的土坡,才终于走到最外圈的院门前。门口有两个塔古族青年早早守候,见到赛罕便立刻鞠躬行礼。 第430页 「族长好。」 「嗯。」赛罕面带笑意地点点头,视线投向二人中更高些的男生,侧过身拍了拍完吉族一人的肩头,「荣西啊,这些是完吉和玛蛮那边送来的新学徒,就交给你带了。有问题吗?」 「没问题的,族长。」荣西身高体瘦,小麦色的脸上露出笑容,扬着下巴一口应下。 「好,好。那你好好教习,我先回去了。」赛罕又拍拍荣西的肩,沖他点了点头。 看着赛罕转身离去后,荣西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高高抬着下巴,眼神里的傲气与蔑视藏也藏不住,扫了眼前十几人一眼,低嘲道: 「怎么回事,玛蛮族是彻底没人了吗,怎么尽送些细皮嫩肉四肢不勤的蠢冬瓜来?还有完吉族,连派来塔古的学徒都捨不得穿件新衣服吗?果然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 一开口便是尖酸刻薄的优越感。 玛蛮的五人默不作声,倒是完吉族有个少女忍不住气,「你…唔!」 她只愤愤喊出一个字,就立刻被同行的族人捂住了嘴。那完吉人沖她使个了眼色,勉强沖荣西扯出一个笑。 荣西看起来很是享受这群人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又冷冷地朝丝毫没有动怒的玛蛮人嗤一声,背过身道:「跟我来吧。」 第226章 试衣间-义工服(2) 门口,荣西冷哼了声,侧过身让出空间,将外族青年们引入院内。 这院子里铺着石地砖,密密麻麻立着将近十间平房,每一间都不小。最北侧的那一栋外表瞧着最气派,门口两边悬挂着和赛罕族长院外一模一样的图腾绣布。 出人意料的是,这大院内并没有放置什么晒药草的架子、烹药汤的陶炉,反倒是靠着墙边垒着一层层圆木头,像刚从树上砍下,连树皮都没去。 看着这些木头,青涿下意识地往侧边一抬头,视线轻易越过平整的白色院墙,望到了远处那秃了一大片的山上。 队伍被荣西带着朝其中一间房走去,路途中经过几间门窗大敞的房子,看得到里面服饰风格迥异的人来来往往。 荣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语气倨傲:「马上带你们去参观昂鲁师傅的作品,记住了,只允许用眼睛看,不准上手摸!要毛手毛脚把东西弄坏了,立刻给我滚回你们族里去!」 玛蛮族的几人对于这种话皆是左耳进右耳出,对于那刺耳的词语也完全免疫了。 惧本里能碰到这种npc已经算是幸运,起码只是嘴上过过瘾,没有要人命。 荣西停在一间石屋外,屋前木门的门栓上正挂着把石锁。他从腰上掏出一把钥匙,利落地将其打开,抬起门栓时又回头瞪了这群人一眼,道:「别乱碰啊!」 偏黄的两只手搭在两侧门扉上,往里一推,门页中的缝隙逐步拉大—— 门后勐地出现了一个不知站了多久的人。 是一个中年妇女,身上披着塔古族的衣物,背靠墙而站,门口投射的光恰好切在她脖子上,匿于黑暗中的眼睛森森看着来者。 …!? 来自玛蛮的五人不约而同地绷紧了肌肉。 这是第二次碰到这样呆滞阴沉的人了,上一回就在十分钟前,在赛罕的院子里。 一瞬间,各种奇诡的猜测掠过青涿脑中。 然而,荣西却丝毫不觉得有何怪异,一脚踏入屋子里,边走边语气傲然地炫耀。 「这些都是昂鲁师傅和他弟子的作品,好好瞻仰吧。」 青涿一边警惕盯着那中年妇女,一边跟着众人走入屋内,看到光影中密密麻麻的人形剪影,顿时一阵恶寒。 这些是,作品? 假的??! 包括赛罕家里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是假的?? 明明连皮肤那种细腻的纹理、眼珠的滑腻质感都看起来和真人没有任何差别,倘若不是眼前的「人」胸口毫无起伏,没有人会相信这不是活人。 「天呢……」完吉族的那名少女忍不住感嘆。 荣西气急败坏的唿喊立马传遍屋内外:「喂!!完吉族的穷酸鬼!我说了不能碰!!」 青涿闻言,微微转动眼珠,觑着荣西背对自己的一剎那,飞速摸了把中年女人露在外的小臂。 接着陷入沉思。 的确不是真人。入手质感冷硬微滑,没有皮肤的软韧,也没摸到普通人该有的汗毛。 倒像是木头的手感。 想到木头,一个词顿时飞速跃入青涿的思绪里。 木偶。 他不动声色地又跟着其他人在屋子里绕了一大圈,从一个又一个僵立的人偶前走过。 并非所有人偶都那么逼真瘆人,有一大部分的人偶只有在看第一眼时会错认成真人,一旦细看便流露出了僵硬的人工痕迹。 按荣西所说,那些完美得近乎无瑕疵的作品是出自那位昂鲁师傅之手,而剩下略有不足的那些则由他的弟子们制成。 众人只在屋内走过一圈,荣西就出了门焦急地催促起来:「行了行了,赶紧出来,再看你们也做不出来。我带你们去做活儿和睡觉的地方。」 把所有人都唤了出去,重新落下门栓后,荣西又往旁边一拐,朝着大院最角落的房子走去。 「学徒每天有规定的工作任务,完成了才能吃饭睡觉。」他边走边说,走到房门前一把推开,「我是负责你们这批学徒的人,到时候把活儿干完了都要拿给我过目检查,明白了吗?」 第431页 一推开门,空气中扬起大大小小的灰末,荣西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囫囵在空中划了个圈:「这块是你们干活的地方,里面是睡觉的屋子。给你们五分钟时间收拾,收拾好了就出来坐好。」 话毕,他在一排排长桌椅中找了个位置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屋子分为里外两层,里边又隔开了两个房间,每个房间都铺着一张约有五米宽的床架,是供给学徒休息的地方。 因为有两间房,完吉族的人自动与玛蛮族分开,小房间中只剩下同族来的五人。 青涿把肩上的包裹放下,一边解开拧成结的布条,一边抬头朝五人里唯一的女生唤:「林珂?」 刚进小世界的前几分钟,他看到了这少女手上三只血红的方戒。现在那戒指倒是不见了,应该是被收回到系统里去了。 耳朵上穿着环形挂坠的少女毫不意外地回:「青涿?」 戒指,她也看到了。 「诶!涿哥!我是周繁生!」另一个青年忙举手。 是那位特地被大叔提点过、据说天赋极高的牧图。 这时,原本坐在床边解布囊的另一人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震惊道:「卧槽,你们仨都认识啊?运气也忒好了。」 他舔了下嘴唇,说:「我叫吴穆,多多关照。」 剩下的最后一名青年也举起手:「我叫严好。」 玛蛮族的五个人都是来自剧场的演员,坐在床边略一沟通,便结下了同盟。 他们在试衣间里听到的心愿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想给亲人好友治疗所谓的疫病。 从主线剧情看,也的确如此。玛蛮一族深受疫病之苦,才跨越千山万水送学徒们来寻治癒之法。 然而,这里却又并非是演员们想像中的医馆,反而像个手工作坊… 对于这一点,所有人都暂无头绪。 那些从玛蛮带来的包裹里,大多是换洗衣物,还有路上未曾消耗完的干粮和净水,除此以外,包裹的一角还绣着个名字。 「时间到了,别磨磨唧唧的,赶紧出来!」荣西不耐的大喊从前间传来。 完吉和玛蛮的学徒们在一分钟内陆陆续续走出,分成两批人坐在了长桌的两侧。 长桌上木纹坑洼,桌角缺口,看着就年事已高。桌上堆积着一些锈迹斑驳的工具,有锯条、凿子、炭笔等物,像是木匠所用。 「我先对一下名字。」荣西手指上夹着张纸条,念道,「完吉族,三娃。」 顿了下,他抬起眉毛撩开眼,看到有人举手后又看向纸条,叫出下一个名字。 「……」 「萨恩。」 念了一连串的名字后,青涿听到了自己包裹上绣着的名字,缓缓举起了手。 十一个人全部点完,荣西把纸条一扔,从身后掏出了一个土黄色物什,摆到桌上,道:「今天的任务,每人给我做五双手,五颗脑袋。」 被他拿出来的是一只有小臂长的木偶。与昂鲁师傅及其弟子追求的写实风不同,眼前的木偶几乎是极简主义,身上随处可见刻痕的稜角。 「这是最基础规格的人偶,我只示范一次,都好好看着。」荣西说着起身,从房间墙角的一叠木柱中取来一段。 只见他捏起炭笔,在木头的横截断口上画了几道,又执起手锯沿着线条锯下。 树皮随着废弃的边料被剥落,光滑的木纹露在外,荣西又重复了上一次的动作,继续画线、锯木。待手底下的木块大致有了头颅形状以后,他拿起凿子和雕刀,一步步把木块修整得更加圆润,又干脆利落地凿出了眼窝、脸颊与唇缝,修出了形状简单的耳朵。 凿木的笃笃声不绝于耳,木屑与碎块横飞,掉落在木桌上。 做出一个脑袋后,荣西又示范了一遍手掌的做法。 他仿佛做过千百次一样动作飞快,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在教学而放慢速度。凿出来的木雕结实漂亮,几乎在人还没看清楚具体操作时便一气呵成。 「行了。你们干活儿吧。」荣西拍拍手,把自己做的成品丢在桌子上当参考,揣着那一整只木偶出了门。 片刻后,他又捏着一本书走了进来,坐在门边翘着二郎腿迎光翻看。 长桌上,完吉族那半边已经窸窸窣窣地开始尝试,玛蛮族却陷入了面面相觑的沉默中。 林珂深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给青涿递了个眼神:怎么搞?真做吗? 青涿瞥了眼门口虎视眈眈的荣西,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的剧情才刚开始,顺应事件发展是能最快摸清情况的选择。更何况,他们之于塔古族是外来者,除了这个作坊以外没有提供食宿的地方,也只能先这么做。 旁观的吴穆和严好虽没读懂两人的眼神交流,但在看到对面三位同盟都默默去墙角拿了木块后,也磨磨蹭蹭地开始试着雕起来。 倒霉的是,除了周繁生以外,其余四个演员几乎没有什么手工天赋,只能抱着木块大眼瞪小眼。 「那个,荣西前辈……」有个完吉族的青年抱着自己的木头,小心翼翼地把半边身子往荣西旁边探。 荣西挑起眼角,冷冷地瞥了眼那人手中的东西,翻了个白眼,噼头盖脸地骂道:「我刚刚说过什么?只示范一遍!!这种简单的样式都学不会的蠢材居然能被完吉族派过来,哈,真是笑掉大牙了!」 第432页 「你这矮冬瓜送来塔古就是浪费资源浪费时间,不如回完吉找块田好好伺候庄稼,祈求上苍让你全年收入得以买一只人偶保住这条贱命!」 第227章 试衣间-义工服(3) 一手卡着书页的荣西破口大骂,横飞的唾沫在空中发出晶光,把那完吉人吓得抱着木头逃也似的回了座位。 青涿默默收回了打算迈出去的那条腿。 骂得可真脏啊! 他想。 屋子里一下子没人说话了,凿木头的笃笃声在斜打进屋的阳光中有些催眠。而人一旦将身心沉浸在某件事情中时,也往往难以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半小时后,青涿捧着手中芒果型的木块,颇为艰涩地将它捧起,隔空对着座位对面林珂的脑袋比对。 从各个角度观摩了一遍后,他长长嘆了口气,放下了手。 真是从哪里看都不像颗头。 正在这时,因光影变动察觉到他动作的林珂默默抬起了头。 这位一向浓妆示人、造型奇特的高傲少女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难看表情。青涿默默地视线下移,立马知道了她这一言难尽的烦闷从而何来。 她手上的「脑袋」呈现出严谨的倒梯形,远看像小型漏斗,近看像大型漏斗,怎么看都是漏斗。 这还不如芒果呢。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驭鬼师亲传弟子,一个剧场秘密组织的瞩目新人,竟然在此刻同时吃了瘪。 恰在此时,一道小声的惊唿从旁边传来:「我去,你也太牛了吧,以前学过吗?」 严好吃惊地看着周繁生手底下的一颗五官清晰的木雕头、还有放在旁边的木雕手,双眼瞪得有铜铃大。 周繁生抿嘴笑了笑,腼腆道:「以前做过类似的东西。」 在他说话期间,一个椭圆形的物块从长桌旁一路滚来,直滚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才止住势头。 周繁生将视线从这个木芒果移到了青涿的脸上。 「教我。」青涿言简意赅。 「还有我。」林珂臭着脸。 「……还有我们。」吴穆和严好小声附和。 周繁生:「……好。」 或许是从小的兴趣加成,周繁生对于各类手工艺活儿总能迅速上手,他放慢动作给众人重新演示了一遍,又在过程中着重地点出几个要点,一通讲解下来引得不少人频频点头。 虽然也没真悟到了什么,但至少不是两眼一摸黑了。 青涿和林珂听完了周繁生的小灶,若有所思地又重拾回各自的芒果、漏斗,举起雕刀再次尝试。 又过了一个小时。 周繁生的桌前已经堆满了木雕成品。他默默点着指头数了一通,确定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后,偷偷喊了声青涿。 片刻后,他站起身,用外层白色马甲兜住自己做出的木雕部件,走到垂头翻书的荣西跟前,小声道:「荣西前辈,我做好了,呃…请过目。」 荣西从书里不耐烦地抬起脸,尖锐的眼神钉在木雕上,看到了里面像模像样的作品才稍微缓和点。他腾出一只手,在一堆成品中翻翻拣拣。 「真难得,从一群笨狗里出现了能用的脑子。」他尖酸地嘁了声,用下巴点了点脚边的筐篓,「行了,倒这里吧。」 马甲中兜着的木雕们顿时哗啦啦倒入了篓中。 周繁生看着又沉浸到书里的荣西,小声打断:「那我现在是不是能去别的地方了?」 荣西头也不抬地点头:「爱去哪去哪。下午五点记得回来就是。」 「好,谢谢前辈。」周繁生十分有礼数地道过谢,然后又走回桌边坐下。 青涿双目不眨,极其专注地看着手底下快要成型的木脑袋,低声道:「看来这就是惧本提供的自由探索时间了。」 「呵。」林珂不冷不热地笑了声,「还挺会为难人的。」 「涿哥,珂姐,要不我帮你们做了吧。」周繁生观察了一番剩下四人令人堪忧的进度,提议道。 青涿背对着荣西而坐,轻轻偏过脑袋斜看对方一眼,摇头拒绝道:「他盯着我们呢,还是算了。」 「这大概率是一个解密型惧本世界,外面应该没什么危险。」青涿又道,「你这段时间也别浪费,就在塔古族里逛逛,收集一些信息……下午五点,我这边应该能出来。」 周繁生对青涿的一切决定都没有异议,点头答应后便起了身,一边瞄着荣西一边朝外走。 当他跨出门槛时,荣西果然一点儿反应也无。 五人的探索任务如今全背负在了这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少年身上,他给自己鼓了鼓劲,出了大院院门后便在下坡土路上一路小跑。 周繁生离开后,当空的日头也渐渐偏移坠下,正噹噹地铺在青涿身后,为他的外轮廓描了层金红的边。 其实荣西有句话说得中道,那就是玛蛮族这五个学徒和其他人比起来个个都细皮嫩肉的。而在这之中,又以青涿寄身的萨恩为最。 除了常干农活的手心里长了些茧子外,其他地方的皮肤都平整细腻,让人很难相信是生长于大山中的孩子。 而荣西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对着越赏心悦目的漂亮面孔,态度便越是恶劣。 完吉族的人被骂一两句的事儿,落在吴穆身上就变成了三四句,而当青涿仔细雕琢大半天,把成品兜好站在荣西面前时—— 「……」 第433页 荣西冷笑着挑起一边眉毛,黑色的眼睛中写满讥笑。他伸出两根指头,从一堆木雕中捏出一只手。 「我的天啊,瞧瞧玛蛮族的人送了些什么天才过来!!萨恩,你叫萨恩对吧??我们聪明的萨恩居然觉得人类的手会和他家下蛋的老母鸡鸡爪一样磕碜!」 「我早说了,下等族群的人就该好好在家里养鸡,拿一生供奉塔古才对,族长真是太过宽容,才允许你们这种臭鱼……」 荣西一顿,盯着青涿嗤笑了声,倏地伸手一把掐住对面人的脸颊,换了个词,「这种蠢笨冬瓜来学制偶之术。」 萨恩五官长相属于偏圆偏钝、看着没什么心眼的模样,被扯住脸颊肉往旁边一扯,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呆呆傻傻的气质来。 荣西被傻得一乐,涌到喉咙口的尖利骂词也被这一笑给抛没了,松开手懒懒挥手道:「好了,笨冬瓜,带着你的鸡爪回去重做。」 挨了噼头盖脸的一番数落,偏偏又因为对方是重要npc而不能动手。旁观的严好都愤愤不平地握紧了拳头,而青涿却没什么感觉。 他仍记着角逐比赛剩下的五个小时,一心只想尽快把这个小世界通关,拿到尽可能多的线索。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脸上被捏的那块肉,转身朝长桌走去。 结果,还没坐回到自己的工作位上,身后的荣西就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嚎了声。 「嗷!!」 不可一世的塔古族青年捂着右眼,恨恨地把手上的书往地板一摔,怒不可遏地吼:「谁拿石头砸我!!哪个贱民?!!」 他的眼神泛着火光,一一从噤若寒蝉的两族人身上扫过,却找不到作案元兇。 首先可以排除萨恩。他刚刚兜着那些磕碜木雕、背对着自己正准备走回去,没多余的手。 荣西还在一一分辨这些外族人脸上的表情,青涿却眼尖地瞅见了刚风尘僕僕回到系统空间里的琉璃碎片。 他坐回座位上,抱着新一截木头,没忍住哼笑了声。 被压缩成碎片形态以后,五号失去了翻云覆雨的能力,甚至连话都说不了,只能借周御青转达。 但它依然能用最原始的肉搏方式替青涿出气。 「五号。」心间淌过一阵暖流,青涿声音很轻地说着,也不知那碎片能不能听见,「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 最简易规格的木雕人偶其实不算很难,不需要磨平肌肤稜角、造出肌肉起伏,只要表现出基本造型就可以。 陆陆续续地有人完成任务,包括吴穆、严好和青涿。 屋前的院子里放置着一座日晷,许是为了让演员们方便看时间,特意制成了现代钟錶的那种刻度。青涿去看了眼,距离下午五点不到十分钟,也就干脆留在了室内。 等待林珂也把木雕全部制完时,周繁生也恰好小跑着回来了。 两个族群的学徒都达成了目标,荣西冷哼一声,示意他们自己把屋子里的木屑与废料清理一下,便往一个方向走了出去。 过一会儿,拎着一个竹篮回来了。 篮子里装着些饭食。 一人有一碗稀饭、一块馒头,还有十一人一起用的四道小菜,其中居然有一小碟荤肉。 「别看见肉就挪不开眼,在塔古这可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荣西瞧着完吉族人哈喇子快流下来的傻样,哼了声,「没见识的玩意儿。都吃快点,吃完饭还要干活。」 ……还干??! 玛蛮族五人对视了一眼。 预留出来的吃饭时间是十分钟,演员们囫囵吞枣,三分钟内就解决了饭菜,随后拉着周繁生到了里间。 「怎么样?」青涿坐在床沿,从房内唯一一张桌上的水壶里倒了点水,递给周繁生。 周繁生不敢耽误宝贵的时间,一路小跑着去找线索的,累得嘴唇干裂,抿了口水后才开始组织语言。 「我到外面去以后,先找了些村民,想问问木偶和疫病的消息,但那些村民都爱搭不理的,把我当空气一样,总之就有种……看不起我的感觉。」 他说着,吴穆和严好顿时点了点头。 从荣西身上也能感觉到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就好像其他族群都比塔古更加卑微弱小、更加低贱一般。 周繁生顿了顿,说:「然后我就自己到处去走了走……在西边的山脚下看到了很多塔古人,拿着锯子和斧头砍树,一推车一推车地往外运木头。」 「然后我又顺着路走到了部落东边,看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坑。最大的是一个碗状的半球型石坑,直径大概有…十米!其他小一些的石坑是长方形的,大约长2米,宽1.5米,高1米,总体看起来有点像是……」 他迟疑了一下,小心地吐出那个字眼。 「像是棺材的形状。」 第228章 试衣间-义工服(4) 棺材形状的石坑。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都添上了抹深思。 「石坑里有什么东西吗?」青涿问。 周繁生略一思索,道:「坑底有一大片焦黑的痕迹,但没有什么杂物。」 闻言,青涿与其余四人又陷入沉默。 周繁生见他们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才接着把自己所见的最后一条线索道了出来:「还有,我在村子最南边发现了塔古族的墓地,被他们用木围栏圈起来,很广的一片。」 第434页 「围栏有开一个入口,入口旁边有间屋子,守着一个老人,所以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从他们墓碑的间隔来看,很可能还是採用的……」 话还未说完,外间就有一道嚷声传了进来。 「喂!赶紧都出来,准备干活了!!」是荣西的唿喝。 几人只好直起身,窸窸窣窣朝外挪。 「採用的什么?」林珂转头去问刚才周繁生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周繁生皱起眉:「土葬。」 走出石房,傍晚的温度已经下降不少,青涿把衣袖扎好,抬头便看见了一大片花花绿绿的服装。 是一些其他屋子里的学徒,来自不同的族群,此刻都聚集在他们这间屋子外头。 方才听荣西说「干活」,他还以为又是木雕,但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荣西把屋内十一个人赶到了大队伍的末尾,自己走到最前方,抬起手臂、皱着眉头大喊:「行了,别吵了,给我安静点!!今天的任务是每人十份,先干完的人先休息。都跟在我身后走!」 院子里聚集了大约有五十多人,青涿等人站在最后头,看不见前方情况,只好等了会儿,待前面都人群如同软体虫一般蠕动起来后方才跟上。 太阳垂挂在山脚处,已经没有了白日的威力,即便是用肉眼直视也不觉得刺目。 …土葬,怎么会是土葬呢? 疫病能在人与人之间传染。而照玛蛮族表现出来的严重程度,这场疫病的传染条件一定不严苛。 这种病毒,即便是人身死之后,当尸身腐烂时,也会通过空气等途径传播,扩散灾害。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种族习俗、信仰等原因,这些人不愿意破坏完整的尸身。但…明知道有疫病了,为什么塔古族里却见不到任何隔离措施? 青涿顺着夕阳余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暗沉的灰橘色铺满了苍穹,有迷离的灰雾在更近一层的空中涌动,就像空气中始终催化出来的那股硝烟味的来源,又好像只是被打上了阴影的云彩。 青年人组成的队伍缓步前进着,下了高坡又从一条乡道中穿过,来到一座矮山前,顺着前人踩出的土路到了山腰处。 当手上被塞上一把沉重的铁斧时,青涿五人才知道这要干的是什么活。 「笃!笃!咔!」 铁斧被挥舞着扎进树干之中,挥斧的青年砍树砍得分外熟练,使了巧劲便把卡进树中的斧头拔出来,再沿着刚刚的痕迹再砍上一刀。 如今是日落时分,山上又没有灯,仅有的一点余晖也被层层叠叠的树叶枝干遮了个大概,几人几乎只看到黑暗中闪过几抹寒光,那颗有成人腰粗的松树便往无人的林地上轰地一倒。 「达目哥!」跟青涿等人同屋的一个完吉族青年朝人兴奋大喊。 那人喘了几口气,回望过来,黑色的瞳孔比树叶交叠的阴影还深,「兰姆,你也来塔古了。」 兰姆点点头,并不被达目的冷淡劝退,反倒跑到他身边,连声央求他教教自己怎么砍木头。 离他们并不远的玛蛮五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凑近了几分。 达目听着泥土与松叶被踩过的声音,视线静静投射过来:「…你朋友?「 兰姆一愣,顿了一下后才应了声「嗯」。 同住一间屋子里的人,也算是朋友吧。 达目无声点头,没再多问别的,仿佛天生的情绪起伏便不太大一般淡淡地讲了些用斧头需要关注的地方。 经验传授得差不多后,兰姆抱着自己的斧头走到了一边去准备实践,而青涿则特意挑了颗离达目最近的松树。 月亮趁夕阳还没落下时就爬了上来,仰头在松针的缝隙中就能捕捉到它澄黄色的身影。等周围密密麻麻的松树伴着木头开裂声猝然倒下后,月亮完整的圆盘状身姿便显露出来。 青涿没做过这种活儿,力道总是有些使不到点子上。他甩了下有些酸软的手臂,抬起脸又把周围望了一圈,低声自语道:「怎么没看到塔古族的人?「 除了带队的荣西以外,这个伐木小队里没有人穿着塔古族的服饰。显然都是来自外族的学徒们。 「因为有外族的人做,塔古学徒自不必参与。」没什么语调的声音从旁侧响起。 「凭什么?」青涿皱着眉反问,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达目高高扬起手,斧头甚至带起一阵刀风,将手边的长柱形木头噼成两段。吐了口气,才道:「凭他们是塔古。凭塔古人拥有最精妙、最原始的木偶制法传承。」 他撇过头,望了眼身边青年白皙的脸颊与身上的衣物。不知是不是因为眼前人看起来比自己年幼,额外提醒了一句:「你是玛蛮人?听说玛蛮已经因疫病死伤数百,若你是你们族长,你会怎么选?」 「眼睁睁看着全族覆灭,还是仰人鼻息地存活?」 青涿静了静,不解地反问:「难道木偶就是治疗疫疾的唯一方法?」 「当然。」达目几乎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脱口而出。 「……」青涿双手握住斧柄,朝树干上的裂缝噼过去,裂缝进一步扩大,只剩一小段相连,被他用力一推便在重力作用下咔嚓断开。 「我明白了,谢谢达目前辈。」 说完,他朝离得不远的林珂望去,两人视线一经交错,彼此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第435页 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要想达成心愿、回到试衣间,或许可以考虑一下从木偶入手。达目既然如此肯定木偶的作用,想必是已经见证过过被治癒的案例了。 至于木偶要如何治疗疫病,这件事放在这几个族群之中似乎是一个基本常识,问出口必然会遭到怀疑。 不如先按兵不动,多多观察一番。 渐渐地,日色消失、圆月悬空。大概是六点半左右的时间,青涿五人才结束了手中的活计,把噼好的圆木段放入竹筐中,交给点着油灯坐在山脚边看书的荣西。 此时山中早已空空荡荡,只有偶然传来的几声虫鸣。比他们早来塔古的外族学徒对于砍树早就熟能生巧了,而同屋的那几个完吉族也显然有噼柴的经验,早早地收了工。 「慢死了慢死了!!」听到几人的脚步声,荣西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灯火照红的脸。他皱着眉,不满地嚷嚷,「玛蛮族的人都在养猪吗??究竟是谁把你们娇惯成这蠢样,连伐个木都慢的要死!!」 「达目,瓦索,把这些木头都给我搬回去!」他颐指气使地点了点姗姗来迟的五筐木头。 青涿这才发现暗处还站着两个人。他们身上衣服皆是深色,皮肤也偏黑,一下子还没认出。 达目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和那名瓦索朝荣西微微鞠一躬,低声道:「是,荣西前辈。」 荣西抬着下巴冷哼了声,又对着玛蛮五人道:「还有你们这群蠢猪,把底下这些盒子都送到各家去。」 他指尖指向身边的另一个大筐子。筐内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木盒。 一共十五盒,每人三盒。 在木盒被领走以后,荣西便不再管他们,收了书端着油灯,跟在抬筐子的达目二人身后离去。 只是天色太暗,他似乎没看清路,在平地上被什么绊了一脚,面朝下摔了个大马趴。手中油灯的盖子飞了出去,滚烫的灯油溅到他手上,荣西顿时发出了一连串带着脏话的惨叫。 「噗!哈哈哈!」被荣西骂了一天、浑身筋骨都不舒畅的严好吭哧一笑,顿觉整个人都舒坦起来了。 「这人好倒霉。」连一向不会嘲笑别人糗事的周繁生都忍俊不禁。 青涿垂下眼皮,看着回到系统栏底端的五号,被睫毛投下阴影的眼睛里填满了笑意。 他知道五号是一个集稳重与疯狂为一体、自视甚高的碎片,也正因为如此,看到五号为了替他出气去做这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幼稚小学生举措时,才更能感受到那种被珍而重之、放在心间的珍视感。 与此同时,站在青涿身侧的林珂默默地看了过去,懒洋洋地挑起了两条细长的眉毛。 荣西一走远,众人就把手头上的木盒盖掀开来往里看。 油纸包裹的中央,有小臂那么长的一只木偶人四平八稳地躺在盒内,形状与荣西中午拿来示范的那只近乎一样。 …原来是要送木偶。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默默把盒子盖好。 荣西派发下来的每个盒子上都拿糯米粘了个纸片,上面写着要送达的塔古族人姓氏。 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能收集一下塔古族的一些潜藏信息。因此,众人商议过后决定分头行动,等各自的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再回到木雕坊的房间里汇合。 这个时间点,塔古的族人都还没有休憩,弯弯绕绕的乡间小路被两侧石屋里透出的灯火点亮,没有路灯也能看得清楚。 青涿和剩下四人分散开来,顺着一条纵向的溪流往下游走。因为对塔古整个部落都不太熟悉,他只能先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房门,询问木盒上姓氏所属人家的住处。 或许是见他拿着木偶盒子的缘故,开门的塔古妇女虽然态度冷淡,但还是给他指了条路。 「麻多家在上游,往坡上走几十米,分岔路口左边挂着干玉米的那家就是。」 「好,多谢。」青涿弯了弯眉眼,颔首道谢。 他淡淡笑着望向对方,在妇女即将关门的一瞬间,透过狭窄的门缝在她身后看到了一个瘦小身影。 是一名跌跌撞撞从墙后走过来的幼童,三四岁左右、披着塔古族鲜艷服饰的男童。 小孩脸颊两侧浮着不自然的酡红,像是被扫上了过量的腮红一般,眼睛半耷着,没精打采的模样。 「阿娘,头疼。」稚嫩的童音有些虚弱。 还不待细看,那开了条缝的门便被「砰」地合上。青涿有意停在了门前,耳朵里传来了那妇女轻柔的哄声。 「乖,乖,阿娘明天就给你买木偶,好不好?先忍忍,乖……」 第229章 试衣间-义工服(5) 除了逢年过节以外,群山环绕的乡村一到夜晚就安静得仿若无人。只有一盏盏昏黄的灯光从门窗缝隙中透出,如悄悄嗡鸣的萤火。 青涿捧着最后一只木盒、踩着微弱灯火从小路走来,鞋底碾过细沙发出摩擦声,惊动了一颗槐树上停驻的鸟类。 那鸟扑了几下翅,发出了像乌鸦一样嘶哑吵闹的叫声。 青涿被它吓了一跳,目光移过去时,才发现那槐树底下的小院子里有个熟悉面孔。 按理说这么黯淡的环境下应是看不清五官的,只是那少女恰好打开了房门,在门边侧过身与门内的人说话,叫屋子里的灯辉打在了她的脸上。 是白天时在赛罕族长家里看到的那名塔古少女,听赛罕叫她的名字仿佛是……桑吉古丽。 第436页 青涿微微定了定视线。 他看到桑吉古丽仍然闭着眼,又回想起她在赛罕家里也从未睁开眼睛,后知后觉地猜到她或许是个盲人。 桑吉古丽并没有在门口久留,很快便回到屋内拉上了门。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在赛罕家里露出的笑容太过柔软干净,青涿下意识升起了一股与之攀谈的想法,这个想法来自于他的直觉。 然而,在他打算迈动步伐时,屋子里的那豆烛火却倏地灭了。 青涿顿了顿,还是不做打扰,掠过了那槐树底下的小院,按着村民的指路走了一段路,敲响了一户门前栽着三角梅的人家。 「请问是多瓦舍的住处吗?」 开门的是一个憔悴得双眼发青的中年男人,在看到青涿手中的木盒后,他不吭不声地接了过去,冷淡地道了句「多谢」。 青涿眨了下眼,还打算多问问那少女的信息,「请问您认识那位叫桑吉…」 「砰。」门被关上了。 青涿收回了剩下半句话,偏长的眼睛眯了眯,缓缓后退了两步。 「五号,在吗?」夜色下,他眉眼被髮丝的阴影遮住,望不清神色。 五号碎片躺在他道具栏中,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抛着他的道具玩儿,听到唿喊后把东西一扔,上下飘了飘。 「帮帮忙吧,」青涿小声道,「能不能替我进去看一眼,这家人是不是在办丧事?」 他的戒指里倒是有五只能任意指使的傀鬼,可这群鬼全是拥有实体的傢伙,要想进屋子必须得暴力拆卸正门……这还不如他自己来呢。 五号抖了抖,从系统空间中飘出,飞到青年的额头前轻轻扫过,好像擦过一吻般,随后便飞快消失在窗前。 现在这个时间点路上根本没有人,青涿干脆也就在黑暗中原地等着。 不到一分钟,那粒闪着微末光辉的碎片飞了回来。 「怎么样,是死了人吗?」青涿忙问。 碎片上下浮动,模拟出点头的动作。 果然。青涿在多瓦舍开门的那瞬间并未看错,有一尊未合盖的黑色棺椁正摆在了屋子正中央。 「那…尸体你看见了吗?」青涿追问。 五号点头。 「年老吗?」 ——摇头。 「外表有致死伤口吗?」 ——摇头。 「皮肤上有没有古怪,比如长红疹、长黑斑之类的?」 ——点头。 「知道了。」青涿将一箩筐的话问完,目光望着五号,想起了什么,弯起唇角笑了,道,「可惜没有键盘,不然你还能给我打字。」 二人此时的处境倒像当初青涿作为无言、五号作为去疾时,只是彼此的位置颠倒了过来。 五号似乎也想起了这一茬,飘起来蹭了蹭青年蓬松的黑髮,仿佛在伸手抚摸他的头。 青涿又笑了笑,月色漾在眼底。 这死者的死因既不是年龄,又不是外在伤,就很有可能是死于某种疾病。而在他阅览过的歷史事件中,有几场破坏力极强的知名瘟疫恰好都有外表上的症状体现。 随便一蒙,居然猜个正着。 多瓦舍家里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死于疫病。 但,塔古族不是拥有木偶造术中最古老的传承吗?还是说,这木偶也不能百分之百治疗疫病,还另有内情? 青涿思忖着,越发觉得这事里里外外都透着股不靠谱。 他鼻尖被沁凉的晚风吹得微红,吸进肺腔里的空气除了霜寒外,依旧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火星味。 像是烧柴火的味道。 他搓了下有些发凉的手,耳边在猝不及防间接收到了从远方一波波荡漾而至的声浪。 「铛——」 「铛——」 像敲钟声,声响极大,几乎穿过了整个部族,又如海潮触礁般碰到山体,往回流窜,四面八方传来的回声形成一个包围圈,把村子紧紧包在里面。 嗡嗡的鸣声好像贴在耳边,把心肝肾脏圈带着一起摇晃起来。 「砰!」木门拍在石壁上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青涿扭头去看。 一户人家、不,两户,三户,临路两侧的房门皆陆陆续续地打开,漆黑的人影逆着光从房子里走出,默默无语地走到了小路上,也不管还没合上的房门,往同一个方向缓步走去。 青涿心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后退半步,借着屋中洒出的光盯着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瞧。 这些人目光并不呆滞,胸脯会起伏,眼睛也会眨,虽然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应该还是活人。 他眉尖微蹙,默默转过了身,然后眼眸一凝。 此时站在小溪上游的位置,地势偏高,看得到下游的景象。只见这一片蜿蜒的小路上全游荡着人,黑夜下塔古族衣饰的鲜明颜色被蒙上层灰,连成一片仿佛一条花色斑斓的细蛇。 几乎所有村民都出动了。 青涿并未思索很久,抬步跟上,混进了这一条目的地未知的队伍中。 队伍顺着溪流的流向一路往下,横跨过下游的一座石桥,又向东走入乡间主干道,与其他地方漫步而来的村民汇聚一起,继续向东。 当青涿从人群缝隙间望见前方隐约跳动的火光时,倏然想起了周繁生之前打探来的情报。 他脚步顿时加快了许多,在人群中飞速穿梭,果然在走过将近百米时抵达了村民们集合的目的地。 第437页 一团巨大的橘红色火焰被盛在广阔的碗状石坑中,坑内堆积着许多干柴枯木,燃烧掀起的热浪扑在两米远的青涿脸上。 有人在这时拍了拍他的肩。 他扭头看去,发现是林珂,她身后还站着吴穆。 整个部落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演员们自然不会错过线索,纷纷随着村民步伐赶了过来。 正如周繁生所说,那下凹的碗型石坑巨大无比,直径近乎有十米,凹下去的坑洞比一层楼还要高些。碗型石坑边上还分布着几个形状像棺材一样,四四方方、恰好能躺下一个人的石坑,只不过这些坑洞只在底部与壁边铺了层干枝枯叶,并没点火。 「我送去木偶的人家里,有一家的孩子夭折了。」林珂突然出声。 青涿没有扭转头,目光看向走到坑边的赛罕族长,应声:「我这边也有一户死了人。」 陆陆续续有村民抵达,不过他们并未靠得太近,围成一个圈把所有石坑包住,距离最近的石坑也足有两米。青涿见状,拉着林珂和吴穆往后撤了几步,融入到村民之中。 「涿哥!」有人在他身后小声地唿唤。 周繁生和严好也到了,刚挤到人群前。 赶来的人全部都是塔古本族人,唯有他们五个的衣服样式不同,显得异常突出。但好在也没人在意,所有塔古人都神情凝重,静静看着石坑中的火焰,不置一词。 包括赛罕。 他是离石坑最近的,也是唯一一个站在包围圈内的人。坑内的火焰再稍微大些就能卷到他的衣角,但他恍若未觉,只是神色哀伤地望着它出神。 脸上没有了半点白天会客时和蔼爽朗的笑意。 青涿往周围望了一圈,大概得出了一个数字。 到场的有两千人左右。按照塔古房屋分布与数量来看,应该是全族的人倾巢出动了。 等待最后一人也汇入里外三层的人群中时,赛罕终于开口说话。 他闭上眼,无声地嘆了口气,才语气沉重道:「疫病肆虐,生灵涂炭。这两天以来,我们塔古又痛心地失去了三位血脉相连的族人。」 在场两千余人皆陷入沉默,赛罕不大的声音也能伴着柴火噼啪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一一念到:「阿曼迪,多瓦舍家的媳妇,为人友善、帮衬邻里;提谷,里库家的幼子,天真可爱、孝敬父母;还有利特佳,为我们雕琢出无数人偶的老师傅。」 「他们的样貌、品德将永远被我们铭记;他们的名字将被撰写入塔古悠长的族谱中;他们的灵魂将栖入人偶之中,不死不灭,通往极乐之地。」 赛罕顿了顿,又道:「今天,作为同根生长的族人,我们全塔古将为…」 然而,正在这时,有一个中年人从人群中挤出,走到赛罕身侧,用手掩着嘴对他耳语了一句。 赛罕听完,又嘆了口气,摇摇头对中年人回了句什么。 就在赛罕刚说完的时候,严好用气音小声说道:「赛罕说——『随他去吧』。」 他会读一点唇语。 青涿当即盯着那神情哀伤的族长,微微抬眉。 他某根敏锐的直觉又在此刻被拨动,轻轻点了点四个盟友,小声道:「白天在赛罕家里的那个桑吉古丽,你们还记得吗?」 四人纷纷点头。 青涿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派发木盒时,经过的所有人家都还点着灯,唯独桑吉古丽家里把灯给灭了,看起来是要休息的模样。 「看看她是不是没来。」 青涿的话音还没落下,赛罕又补充上了刚刚被打断的话语。 火焰光从下往上打,把他脸上的皱纹阴影刻得更深了些,比白天看起来更加沧桑。 「今天,作为同根生长的族人,我们全塔古将为他们送行。」 第230章 试衣间-义工服(6) 「今天,作为同根生长的族人,我们全塔古将为他们送行。」 赛罕的声音清晰可闻。 在他话音落下时,人群之中自动噼开了一条缝,有人从那缝中走出,怀中抱着什么慢慢靠近。 橘黄色的火光把来者的面孔和他怀中之物照得略显朦胧。但青涿依旧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多瓦舍。 而他怀里的女子正安然闭着眼,恬静得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上张牙舞爪的数块紫红色斑纹破坏了这份祥和感。 多瓦舍抱着已故的妻子走到长方形的小坑洞前,神色木然,下手却轻柔地将她放在了里面,让她枕在了枯木枝叶上。 在他之后,还有一位抱着早夭孩子走来的妇女,和四个抬着简易担架的青年人。 三位死者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爬着红斑,密密麻麻,有和鸡蛋一样大的,也有米粒一般小的。 「疫病。」林珂蠕动了下嘴唇,几不可闻地小声道。 刚刚走上前对赛罕耳语的中年人举着只火把走到场内,递给了身体比木偶还僵硬的多瓦舍。 多瓦舍沉默地接过,蹲下身深深地看了眼妻子的遗容,颤抖着将火把探到石坑内垒堆的枯叶边,看着叶尖被一簇火星包围。 他把火把递交给那个痛失爱子的母亲,后面两家人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举动。 干枝燃烧起来很快,窄小的石坑立马被火舌吞没,浓烈的烟燻气味从那处散开,与之相伴的还有凄凄艾艾的呜呜哭声。 青涿微微嗅了嗅,确定这味道就是自己打从一进入这个世界便闻到的烟味。 第438页 只是如今除了烟味以外,还有一股让人心底发凉的焦肉味。 哭声漫长,烧尸的过程也不短,围了好几圈的塔古人就那样看着圈中心痛不欲生的三家人,脸上写着麻木。 也不知过了多久,坑洞里的可燃物被烧得七七八八,火势小了许多,终于让人又能看清坑内的模样了。 绝不是什么美妙的景象,甚至有些让人生理性反胃。 这样一场温度不够高的燃烧并不能把人完全烧成灰,大块的骨架、部分难以烧净的组织都还残留着,变成一大团黑漆漆的、形状古怪泛着臭味的不明物。 火焰熄灭后,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有好些年轻力壮的青年抬了三副棺椁入内。 …土葬? 一个词从青涿脑中蓦然冒出,他微微睁大眼,紧盯着那群人的动作。 而等那些青年人蹲下身,把肩膀上棺材卸下后,青涿看到了棺盖内的东西。 是木偶。 多瓦舍家与那小孩家的棺内都摆着只仅有小臂长、造型最简单的木偶,而那个名为利特佳的木偶匠人的棺材内,却放置着等人高、雕琢得极其细緻、还涂了色的人偶,栩栩如生。 就好像真有一名睁着眼的老者躺在棺中一样。 哭声停止了,三家人来到坑前,跪在了地上,弯腰从长坑中捧起了一把灰黑的细末。 然后蹒跚着走到棺材前,松开指缝,把那骨灰与木灰掺杂在一起的细末洒在棺材内。 一把洒完,又去坑前再捧一把,来来回回好几次,直到坑里不剩什么细灰,只余下大块黢黑的固体物。 半阖着眼皮,差点让人以为他已经睡着的赛罕又在此时出声了。 「人偶将替死者洗净苦难,家属可以放心合棺安葬了。」 人群依照着族长的指示行动。三只棺盖很快被死者家属及协力的青年合上,在铁锤的咚咚闷响里打上了棺材钉。 而石坑中剩下那些未烧尽的残肢,则被家属亲手扔进了那个最大的圆坑之中。在熊熊烈火里化解掉最后残存的形态。 青年们吭哧一声把棺材扛到肩上,伴着垂头低泣的家属从人群中穿过,顺着路往南边行去。 古怪的焚尸送行仪式结束,木讷冷漠的族民们也默默散开来,并没有跟上抬棺队的意向,而是踩着未灭的火光纷纷朝着自家的房子走去。 连赛罕也不知所踪。 这群人好像只是走个过场,且这个过场已经歷经千百遍、一丝多余情感也不剩了的样子。 严好看着抬棺人即将隐入黑暗的背影,用气声问:「跟上吗?」 「跟上。」青涿与林珂同时答。 他们放轻脚步跟随在后面,在保证能看清前面队伍的前提下拉开了最远的距离。 抬棺的人往南边走,走到了部落与山体即将交汇的地方,然后钻入了一片木栏杆围起来的园子。 这里就是周繁生提到过的墓地。清冷的月色把泥地照得惨白,月光盖在每个抬棺人的脸上,让人看上去像是从地里扒土而出的殭尸。 墓园入口的确有间石屋,一个背嵴佝偻的老人正搬了木凳坐在门口,举着杆烟枪在白烟中看着人挖土埋棺。 青涿凑在不够紧密的木围栏前,从缝隙间朝里望。 墓园很广,那些抬棺人走到了很远的一个角落,只能勉强看清一些大动作。 先是挥舞着铁铲把土铲开,再把棺材整个儿放入坑内,把剷出来的土再盖回去。 一举一动和正常的土葬并没有什么区别。 眼看着他们取出提前刻好的石碑立在墓前,拍了拍身上的灰打算回程,青涿轻轻摇了摇头,转身低声道:「回去吧。」 「葬礼」环节彻底结束,没有多留的必要了。 其余四人没有意见,在夜深露重的黑暗里一齐赶回了木雕坊中。 一回到里屋,林珂便取了自己的杯子倒了些水,仰头吞下后坐到床沿上。 「我没看到桑吉古丽的影子,」她顿了下,问,「你发现了和她有关的线索?」 「我也没看到。」周繁生道。在他之后,吴穆和严好也纷纷附和。 青涿轻轻点头,把自己看到桑吉古丽的事儿说了一遍。 「她和其他塔古人有点…」他总结了个词,「格格不入。」 几人若有所思。 「哦对了,」严好突然举起手,「我在送东西的时候,听到有村民在讨论医生。」 医生?! 若说起疫病,其实大多数人都会想到求助于医生。但有号称能治癒疫疾的木偶在前,倒让演员们忽略了医生这个角色。 严好继续说:「是一个男的生病了,他和他老婆说明天要去看医生,那医生好像叫什么……呃,额尼。」 额尼医生。 林珂略点了点头,道:「明天还要送东西的话,可以藉机会打听这医生的住所,去拜访一下。」 「一个医生……理应相信药理医疗,怎么会愿意与木偶共存呢。」她淡淡地说。 而自从听到「医生」起便沉吟着的青涿却忽然抬起头,「即便有医生,这里也还少了很多东西。」 一个山村应当有的东西。 比如耕种的田地、比如豢养的家禽牲畜。 在派发木盒的过程中,演员们几乎用脚把部落前前后后每一条路都丈量了遍,却没看到半块正在开垦中的田地。即便有田,也都是长了及膝高的杂草、土地干涸结块了的荒田。 第439页 族民们要么到木雕坊做学徒,要么到旁边山上伐木、栽树,整个部落似乎都围绕着「木偶」两个字运转。 「而且木偶还不止能治病,甚至能代人下葬。」周繁生仰面瘫在床铺上,随手扒了床被子掩在肚子上。 「嗯,木偶分成了不同的规格,越细緻、逼真,规格也就越高。」青涿也躺到了床铺靠墙的那头,眨着眼看坑洼不平的天花板,「要治疗疫病,达成心愿,或许就要想办法拿到最高规格的木偶。」 五人全躺在了那张极宽的硬木板床上,纷纷侧躺着扭过头来看他,「怎么拿?」 青涿把头左右晃了晃,说:「明天找荣西问问吧。」 从埋棺的墓园赶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时间不早,几人随便收拾了下,便并排躺在木床上合目而眠。 …… 唿—— 青涿睡的位置靠墙,墙上有一扇玻璃窗,不知是没关紧还是被风吹开了,薄如刀刃的寒风灌了进来,穿过窗框时刮出呜呜风声。 像是有人在哭一样。 青涿本来就睡得不深,更何况是在惧本里,意识立马被从沉眠的泥泞中扯了出来,快速甦醒。 被捲曲睫毛盖住的眼缝仅仅掀开一条缝,入眼的景象便让剩下的惺忪睡意立刻跑光。 有个人影正站在窗前,逆着微薄的月光,黑漆漆一片低头朝屋内看。 青涿勐地一惊,被子里的胳膊瞬间泛起鸡皮疙瘩! 他眼睛依旧保持着只开一条缝的状态,快速唿吸的欲.望被刻意扼制住,胸前维持着睡眠时平缓的起伏。 营造出仍在睡梦中的状态。 黑亮的眼珠在眼缝内极缓慢地转动,反射的光芒被睫毛遮住,轻飘飘盖住了他的动作。 被褥边,细小颀长的黑影挥舞着纤细的四肢,一个踩着另一个脑袋,叠罗汉式地把最高处的人影送到窗口边,将开了条缝的玻璃窗推得更开。 「吱嘎——」 然后,站立在窗前的人影把整颗头都探了进来,布着一道道皱纹的老脸微笑着低垂。 与青涿面对面。 赛罕滚动了下眼珠,无神地淡笑着,一动也不动地扫视着五个外族学徒。 不对,不是赛罕。 青涿被挤压成一条缝的视线落在「赛罕」的脸上,隐隐看到了被月光反射照出的不自然光泽。 不像是正常皮肤,而像是某种油性涂漆。 ……木偶,是木偶!! 木偶,活了。 青涿仍尽力维持着平缓的唿吸,眼皮都未颤动一下,克制着身体在受惊后的一切自然反应。 只有心脏无法控制,砰砰跳着。 第231章 试衣间-义工服(7) 噔咚,噔咚。 窗外倾洒进的月光清冷地打在五人的铺盖上,唯独离窗最近的青涿被一道漆黑的人形阴影遮蔽。 人偶左右移动的眼珠彻底静止,如一滩死水般,只盯着他眼下的人看。逼真的皮肤上留有一道道皱纹的刻痕,被微笑牵动,僵硬地挂在脸上。 青涿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异样,是不是听出了他紊乱无章的心跳,只能按捺下一切反应,无声地做着对峙。 然而,就在静谧无语的时刻。 一道极轻的抽气声在青涿身边响起。 不好!!青涿心跳加重。 果不其然,人偶的目光即刻被这道突兀的唿吸声吸引过去,呆滞而惊悚地换了一个注视对象。 而这个注视对象显然也看到了它,却强装一副正在熟睡的模样,唿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还如在寒冬里一般断断续续发着抖。 见到此景,人偶的笑容咧得越来越大,嘴角几乎挂到了耳根,倏地把弯折的身体缩回窗外,又在一眨眼间消失。 月光重新照回到脸上,但青涿却并未松下一口气,他回想着人偶消失前的方向,心中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就在这想法刚冒出头时,一阵节奏分明、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从前屋传来。 笃笃笃,笃笃笃。 青涿右侧靠墙,左侧睡着严好。严好明显也听到了那阵诡异的敲门声,不仅唿吸声颤抖着,连藏在被子下的躯体也整个哆嗦了起来。 「吱嘎——」 推门声透过一堵墙传来。 青涿心一沉,左手摸索着,伸进严好的被褥中,按住了他打颤的手背,强行抑制住他的反应。 严好没想到还有人醒着,像是绝望的人勐然捕捉到一束光,听着越发靠近的脚步声,用气音哭道:「怎么办,青涿,怎么办?!它要进来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又有一阵敲门声在此时响起。只是这回,那扇门离他们很近很近。 青涿在脑中将清醒过后的所有情景都飞速过了遍,语速奇快:「它有限制,你赶紧想办法让自己睡着,用道具也行。」 「笃笃笃。」 第二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每一下之间的间隔都分毫不差,让人轻易想到某些无生命体徵的东西。 刚刚听过人偶进入前屋的二人都知道,只要再敲一次,它就会不请而入。 「没有。」严好扫了眼自己的道具栏,只恨自己道具带得不够精准,「没有这种道具!」 虽说这回角逐赛打的是「零死亡率」的旗号,但诡物留给演员们的深刻印象与应激一时半会儿也消停不下去。 再说了,人类明知鬼片里的鬼是虚构的,不也害怕不已吗。 第440页 青涿嘆了口气,微微侧过身,用左手托起了严好的后脑,右手高高扬起做手刀状—— 「笃笃笃……吱嘎——」 三阵敲门声结束,似人而非人的东西推开了门,步伐有些僵硬地朝床铺走去。 木鞋每踩在石地板上,就会敲出一声响。 在它对面的木床上,并排而睡的五人一动不动,被褥也陷入沉静,仿佛刚才的颤抖都是眼花的幻象一般。 人偶径直朝睡在最内一头的林珂走去,黑暗中的脸颊狰狞大笑。 它明明知道哪个人、或哪些人已经清醒过来,正面临着极大的恐惧,却偏偏要从另一端开始巡查,如凌迟般折磨着那害怕的情绪。 它垂着眼皮,一一走过熟睡的三人。 她睡着了…他睡着了…他也睡着了… 轮到他…… 它的身影蓦地停驻在严好脚边。木头摩擦声响起,它倾下腰,眼睛睁得奇大,眼白撑出了半球形。 然而,严好却连眼皮也未动一下,胸口被褥的起伏平缓微弱。 人偶身形一顿,却并未轻易放弃,死死盯着严好的面容。 不知过了几个唿吸,它脸上浮夸的笑容勐地一收,身体咯吱咯吱地直起来,阴恻恻地沉着脸。 不过,当它的眼珠咕噜噜转向最后靠窗的那个青年时,又重新挂上了微笑。 这孩子…是最可爱的一个孩子,呵呵… 但,也是最狡猾、最善于伪装的孩子!! 它的脸色又如变脸谱一般狰狞了起来。 他想骗它,想戏耍它。试图这样做的人都会付出代价,最终将对着人偶忏悔! 它僵硬地爬上床,慢慢俯身下去。 心跳是不会骗人的。这个爱耍诡计的孩子,一定已经甦醒了吧… 它的耳朵贴在了青涿胸前的被褥上。 … … 「啊!!救命!!我睡不着!我睡不着!!!」 一梦惊醒,严好整个人在床上弹跳了一下,大声吼叫着,把自己蜷缩成虾米,还捞着被子将头也捂了起来。 被褥外的床脚处,荣西手里拎着根手腕粗的木棍,气急败坏地抡起来直往床上那隆起的一大团挥打,口里骂道: 「还不起来!还不起来!!整整喊你十分钟,你这浑身臭肉的死癞猪居然还不起来!啊??睡不着?!我看你干脆睡死过去得了!!天杀的懒东西,才来第二天就暴露这副贱样了!」 荣西虽瘦,但身高占优,下起手毫不拖泥带水,直接把严好打醒了,哎哟哎哟地掀开被子滚下了床。 见他缩着脖子,一熘烟儿躲到了青涿身后,荣西才冷哼一声,撤了木棍,转身朝外走。 「穿好衣服赶紧出来,今天的活儿可不轻。」 严好悻悻然从青涿身后走出,回想起昨晚那惊险无比的时刻,不由得又是后怕又是感激地双手合十。 待他情绪收拾好,五人走出房门时,完吉族的学徒早已在桌前等候。 荣西又瞪了严好一眼,放下怀中的木偶,转身到墙角边取来一截木头。 今天的活计的确不轻松,要学徒们雕出整只木偶人,还要在劲肩肘腿等部位全部安装上关节。共雕出十只才算完成任务。 荣西握着铁凿和锤头,双管齐下,凿得木屑横飞。 他维持着一贯的教学方式,几乎炫技一般的做着这个教学示范。手上一顿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而后将分别制好的肢体用关节连接起来,把成品往桌上一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门。 「我就在最中间的屋里,你们做好了记得拿过来给我检查。」荣西抱着手臂,又警告了声,「不许偷懒啊!」 荣西人一走,玛蛮族的五人便立刻挤挤挨挨凑在一起,用桌边完吉族也听不到的音量嘀咕起来。 「木偶有古怪。」林珂开门见山。 「对,对!」严好又打了个摆子,「它们活过来了……等等,你难道昨天也醒了吗?」 林珂淡淡应了声。 剩下两个真正一晚熟睡、对昨夜事件一概不知的吴穆与周繁生好奇望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青涿与林珂两人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严好这才磕磕巴巴地讲述了出来。 听闻赛罕的人偶跑了出来,还敲门进了屋子观察他们睡觉,周繁生与吴穆皆是一股恶寒。即使是活人,这样无声无息地潜入别人房中也可称变态了,何况是涂漆的人偶。 严好的叙述断在了他晕过去的剎那,青涿接着补完:「木偶进门后,挨个儿检查是不是所有人都睡着。看神情、观察唿吸,还听心跳…我推测,它身上应该有限制,只能对清醒的人下手。」 听心跳,这就有些过分了。这种生理反应几乎没人能控制,除了天生情绪波动极小的人以外。 「那你们俩后来真睡着了?怎么做的?!」严好不可思议道,说实话,他现在听着这话就有些心跳失控了。 等被吴穆用手肘怼了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窥探他人的能力,忙摆手:「呃我随便问问,不用答也行。」 青涿则和林珂默契地对视一眼。 林珂的能力是摄魂,能从他人灵魂里读取和写入信息,想给自己做一层催眠暗示再容易不过;而青涿,作为织梦者,控制自己的梦境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把信息同步过后,该干的活还得干。 第441页 昨天众人已经成功掌握了脑袋与手的制作,今天的难点主要在于关节活动处。 整个屋内十人都殷切十足地盼着周繁生,看他抱着荣西留下的木偶兀自钻研,想等他研究明白了再讨教一二。 青涿在这时站起了身,对林珂与吴穆眨了下眼,道:「我出去一下。」 走出石屋,院子里的清晨朝露吸附在每一缕空气中,青涿深唿吸了几下,却仍嗅到了藏于其中刺鼻的烟火味儿,被辣得低咳了声。 他转头一望,果然透过透明的窗子、在远处一间宽了一倍的石屋里看见了荣西的影子。 「叩叩叩」 他走到敞开的门边,敲了敲门,引来屋内一众人的视线,其中有个面孔格外眼熟,正是山林里聊过的达目。 目光微微下移,青涿看向他们桌上雕制的木偶。 有半人高,已经开始朝着写实风靠近,人偶头上的髮丝、身上的衣物,还有五官的刻画都用潦草的手法表现了出来。 「萨恩?」荣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撤下了脑袋前的书,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什么事?」 只见门边的青年被东侧的阳光照亮了半张脸颊,金灿灿的,脸上绒毛都清晰可见。他眸中浮光跃金,微微笑着朝自己望来。 「荣西前辈,我想找您请教个问题。」 荣西眉头一皱,仿佛极不满意对方打扰自己,把书一放,清了清嗓子站起身,「真是懒驴拉磨……是不是不会做了,来求我再给你示范一遍?」 他缓慢走出门,跟着青涿到了院墙边。 「…!」 等听完对方说的话,荣西不可思议地抬高眉毛,「你想找昂鲁师傅定制人偶??!还五个,一人一个?!!你以为是买大白菜还是买冬瓜?卖了你都买不起!睡一觉给睡成傻猪了,一大早胡言乱语!」 青涿按下了蠢蠢欲动的五号,默默道:「你别这么凶啊。」 说话再难听一点,五号可就忍不住了啊。 第232章 试衣间-义工服(8) 「谁凶你了,还敢抱怨,真是好赖不分!」荣西嗤了声。 似乎觉得眼前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抱着手臂道:「反正,昂鲁师傅的手艺你是别想了,这越精细的人偶造价越是不菲,工时也更长。从疫疾爆发迄今,昂鲁师傅也不过完成了五只最高规格的人偶,哪是你说要就要的。」 虽然做出了不屑一顾的模样,但他也破天荒地把话听进去了,嘴巴干净不少。 青涿另闢蹊径,又道:「那,能不能请昂鲁师傅传授手艺,我们之中有个天赋极高的族人……」 「不行。人偶之术不外传。」荣西立马拒绝。 「不过呢。」他话音一转,扬着下巴冷笑一声,「你们若是好好求求我,我抽空给你们做上一两个,也不是不行。」 这种以血脉传承的秘术可以说是最宝贵的财富,塔古人不愿意外传也在意料之中。青涿囫囵点了点头,压根没注意荣西的后半句话。 「明白了,那我先告辞了。」 荣西看着那青年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面色僵了一僵,头一回感受到了来自外族人的鄙视。小麦色的脸颊一下子被怒气沖得通红,刚刚憋回去的脏话又一熘烟儿地冒出来: 「我让你走了吗?!不识好歹、眼瞎耳聋的玛蛮人,知不知道如今能救玛蛮的祖宗是谁?是塔古!!就算是你们族长到我这里也……啊!!」 「狗.日的,哪来的鸟屎!!我今天非得把这死鸟烤了吃!!」 大唿小叫隔着半个院子都能传进屋内。 屋内,完吉族的几人满目钦佩地看向将荣西惹毛后还面色如常的青涿,而青涿本人毫无所察,正歪着身子和周繁生小声说话。 「你能做出来吗?」青涿问。 他问的自然是最精细那一档的人偶。 目前看来,能完成心愿的方法全部指向了人偶,他们必须对此做出准备。 周繁生咬着牙关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一定。他们如果真有特殊的手法,我很难凭空復刻。最多最多,或许也就能做到次一级的那个水准。「 做到这种程度,对于一个普通人,甚至对于一个手工艺者都是了不得的成就,但系统一定不会给演员放松门槛,要拿来治疫病恐怕还不够。 「没事,你先研究着,多做尝试,」青涿安排道,「搜线索、找其他出路的事儿交给我们四个。」 「同意。」林珂懒声应道。 相比于和人、和突然有了生命的人偶斗智斗勇,周繁生当然更擅长木匠的活计,便愉快地应了下来。 短暂的十几分钟内,他已经摸透了这种小型人偶的制作技巧,于是便又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拉了过来,像个小老师一样细细讲解了一遍。 完吉人自然是感激不已,青涿这边四人也听得认真。 每日荣西布下任务是几人在这间木雕坊里容身生存的条件,即便是外来的演员们也无法避免。 所有人都投入了全部身心,屋内仅剩下锯木、凿动的声响,阳光下的阴影随着时间推移缓缓转了个方向。 周繁生自己的任务在四个小时后全部完成。今日屋内没有荣西的看守,他便着手开始帮四个队友雕琢人偶。有了他的加入,众人的速度快了不少,刚过下午三点便把活儿全干完了。 五个人一起拿篮子拎着成品走到院子中央那间石屋时,荣西还捧着本书看,书后摆着张臭脸。 第442页 感受到有人靠近,他放下书,露出一头濯洗过还没全干的头髮,「啧,你们动作还挺快的。拿来给我看看。」 他语气不善。 从周繁生手里夺过篮子,荣西挑着眼角瘪着嘴,目光挑剔地在篮子里翻翻拣拣,喉咙口的嘲讽贬斥已经装弹上膛了。 然而,把几十个木偶人翻得咯咯响,荣西却是一点错处也没挑出,不甘心地把篮子重重放到地上,嘴角一勾道:「蠢人能开窍,母猪能上树,真是稀奇。」 「荣西前辈。」在他还打算刻薄几句时,一道清越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青涿不知何时走到了靠屋子内侧的地方,指着木桌旁边的一摞木盒道:「这些是要发给族民的吗?」 他指着的那一叠木盒,每盒都有半人高、半米厚,盒子上也用糯米粘着小纸片。 荣西被他勐一下打断,「哦……嗯。」 青涿微微俯身,细观木盒上的纸条,又扭头过来,道:「交给我们来发吧?」 他知道荣西爱听什么,顿了下又微笑着说:「这种粗活肯定不能让前辈来干。」 素日最看不起其他族群,还刚在青涿身上吃瘪的荣西心情顿时畅然起来。 本来这盒子也是要遣达目他们去送的,既然这玛蛮人有意要讨好自己,荣西觉得,也不是不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但是! 但是,萨恩对他不敬在前,就这么轻拿轻放,这些人还以为他是个好打发的老实人呢。 他双手抱胸,翘起二郎腿,分明是坐姿,气势却不比站着的人弱,「是么?那你说说,我和你们不同在哪?」 说到这里,知道青涿不会无的放矢的演员们纷纷反应过来,明白那木盒有几分蹊跷。 通关惧本从来都是要齐心协力,不能让一人单独背负重任。于是,精于彩虹屁之道的吴穆奋然出列。 他弓下腰垂着脑袋,看着荣西讨好道:「大有不同!前辈您拥有无与伦比的精湛巧艺,身怀殊行绝才,又是昂鲁师傅最得意的亲传弟子,您的时间堪比真金;而我们相较于您就是地上的污泥,浪费大把的时间也无足轻重。所以多干些活自然不要紧!」 话音一落,荣西当即翻了个白眼,嘴里小声嘀咕着:「谁要你说了。」 也罢,这群人还算识趣,他便高抬贵手放一马。 「行了,你们拿去发吧。下次和前辈说话注意着点。」荣西说着还瞥了眼青涿,被哄得脸色多云转晴,又举起了那本从不离手的书。 青涿:…?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了。 这种中型木盒一共也就五个,玛蛮五人各取一只抱在怀里,刚踏出石屋大门便迅速聚在一起。 青涿没说话,抬起自己手中的木盒,点了点那张纸片。 剩下四人的目光挪移过来。 「额尼?!」严好小声惊唿,「这、这不是那个医生吗?」 小纸片上赫然是医生的名字。 众人的眼神一下子被点亮了许多。有了这个,他们即刻就可以光明正大找上那名医生,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青涿偏过头,对周繁生说:「你还是专心研究木偶,如果成果已经到了昂鲁弟子的那个程度,记得避开别人耳目,尤其塔古人。」 倘若被荣西发现了周繁生的资质,恐怕塔古会出于维护族群利益的目的直接把人赶回玛蛮。 周繁生乖乖点头,把手里的盒子交到严好怀里,看着青涿郑重其事道:「我一定用最快速度把它研究好。」 青涿倏地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嗯。」 虽然周御青并未打算认下这个弟弟,但他自己却是已经把肖媛媛、周繁生、还有宁相宜、朱勉励等人都当成了弟弟妹妹兼好友。 把周繁生留在木雕坊中,四人走入塔古村落内,先将别家的人偶都派发到位,最后剩下那位额尼医生的。 几人齐聚在一个墙角里,阳光投射被民居石墙遮挡,视野内昏暗暗的。 「先打开看看。」林珂说。 青涿两手端着盒子,吴穆拿虎口卡住顶盖,轻轻掀开。 外围用不透明的黄色油纸包裹,林珂将油纸往两边敞开,看到了盒内的东西后,微微蹙起蛾眉。 人偶。果然还是人偶。 不过是比他们今日做的那种更大、更精细些、上了彩漆的人偶。 这种程度的人偶已经是按人定制了,能认得出来其原型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女孩,穿着塔古族传统服饰,脑袋上扎着两个揪揪。 「可能是那位医生为家人定制的。」青涿出声,「只是不知道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下葬。」 「为了下葬还算情有可原,如果是为了治病……」吴穆的眉头快要拧成麻花,「这不荒谬吗,医生都买木偶治病了,那还要医生干嘛?」 「总之,先去看看吧。」林珂总结道,目光投向青涿,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额尼医生,或许是一个突破口,她打算试试【摄魂】。 青涿读懂了她的信号,思及所剩无几的比赛时长,也跟着轻轻点头。 额尼的住所也是传统的石房,长块状的石头垒成墙面,用石灰和糯米浆填补缝隙。或许是经营着族内唯一一家「诊所」的缘故,面积广了一倍,门框也开得更大。 还走在石板小路上,距离额尼家门口尚有五六米距离时,青涿勐然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443页 「诶!这不是那位…」严好也随之一愣。 是桑吉古丽。 下午的阳光洒在她清秀的脸庞上,她紧紧闭合着双目,眼皮被照得有些发光。她手上挽着另一只胳膊,胳膊的主人是一名年迈的老太,满头花白,皮肤老化干枯得严重,估计年过八旬。 桑吉古丽的另一只手上拄着盲拐,木拐的尾端不断敲击着脚下的石板路,咯咯哒哒。 在经过门口栽了几株花草的额尼家门前时,她往右一拐,挽着老太不偏不倚地走进门去。 不必多言,几个演员们顿时加快脚步。 走到近前时,一串声音隔着石墙飘入耳中:「多谢了,额尼老弟,等我病好了咱再喝一杯!」 「你作死是不?才刚生病又想着喝酒!」另一道女声抱怨道。 「唉,我不是说了等病好嘛……」 一对中年夫妻从额尼家中走出,嘀嘀叨叨地背对着演员们走远了。 这时,又有一道清亮些的、柔和的声音传来:「叔,阿嬷今天有些发烧,我想来找你买些药材。」 众人走近额尼的石房,青涿一把拽住了直接想朝里走的严好,将食指竖在唇间,摇了摇头。 先听听看。他无声说。 第233章 试衣间-义工服(9) 下午四点的阳光角度倾斜,恰好打入大敞的木门中。 门内,以一张木桌为界,坐着里外三人。 额尼手里握着塔古族少见的水性笔,在手底下的小本子上快速地写画。 「发烧啊?问题不大。」额尼笑了笑,唇上的鬍鬚微微一翘,「交了诊金,明日木雕坊会把人偶送到你手上。」 他「刺啦」一声撕下刚刚写好的一页纸,拉开木桌的抽屉放了进去。 桑吉古丽沉默了一下,正想开口说什么,坐在她身侧的老太却倏地一下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要朝外走,边摇头边嘀咕。 「没病,没生病。我要找我的乖囡囡。」 桑吉古丽扭头一抓,却抓了个空,侧耳听着老太细碎的脚步声,踉踉跄跄就拄着盲拐要起身。 就在这时,额尼推开椅子,几步走到老太边将其拉回来,又按着桑吉古丽的肩膀让她坐下。 重新挽好老太的胳膊,桑吉古丽一边拍抚老人的背嵴一边不厌其烦地第无数次重复道:「阿嬷,桑吉古丽回来了,就在这里。」 安抚好祖母,她这才重新审视额尼的那番话,不可置信道:「你刚刚说什么??人偶坊??」 ………… 额尼医生的石屋内爆发出了剧烈的争吵。 不仅屋外驻足的五人听得清楚,就连隔了条小石道的对门都推开了窗,静静看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叔,太荒唐了!全塔古上下,你是最不应该相信这个的!!」桑吉古丽声音尖利。 额尼的声调也拔高了不少:「住口,桑吉古丽!你刚回来,不知道塔古这些年的变化,我不追究你!!但人偶秘术已经救治了我们许多同胞,我不允许你用这种不敬的态度!」 「可这是治病!」桑吉古丽声嘶力竭,「一个木头疙瘩能管什么用?!!变化??我只看到外出时好好的塔古现在到处染病!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二人争吵声中,还夹杂着老太痴痴的笑声:「你们说桑吉古丽哦…我乖孙孙,正在外面的世界哩,你们想她啦?呵呵呵…」 「够了!」额尼爆发出一声怒喝,勐一拍桌指着门外道,「出去,桑吉古丽!人偶驱邪挡灾是不争的事实!!你不信自己去问问别人!不要让我再听到你那愚蠢的质疑!」 石屋外,小路上已经闻声而来了一小群塔古人,立足于路边听着屋内的动静。五人演员小队也混入了「看热闹」的队伍中,并不显突兀。 无人注意的一角,林珂微阖着眼,血管青筋从太阳穴里鼓出,腮边的牙关咬的死紧,脸色苍白。 半晌,她突出一口气,睁开眼睛,无声地与青涿对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摄魂失败了。 青涿眼皮一动,默默看向那座在光下仿佛闪着细碎银粒的石屋。 林珂曾经透露过自己能力的详情。在这种非自愿被摄魂的情况下,她摄魂成功与否取决于二者实力差距或是系统的限制。 不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表明额尼医生在这个小世界中的重要性。 他应该掌握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急促密集的石块敲击声响起,桑吉古丽的身影出现在石屋门口。她挽着祖母,脸上余怒未消,点着手杖就要往回家路上走。 青涿提起一口气,把手里的木盒塞到林珂怀中,低声:「你和严好去找额尼。」 末了,沖吴穆使了个眼色,二人不远不近地跟上了那一残一病的祖孙俩。 争吵风波已过,被声音吸引而来的塔古人们也转身退场。青涿有意观察了一番他们的神色,只觉得颇为古怪。 他们的表情依旧冷漠、十足地像一只牵线木偶,脸上浑然没有半点看热闹的好奇神色,与昨天夜里在葬礼中一样无动于衷。 看了热闹,也不讨论,更不嘀咕。 只是青涿如今分.身乏术,无法细究他们的异样,只先远远跟在桑吉古丽身后。 刚刚争吵过程中他也听出了些端倪。桑吉古丽是离开了塔古一段时间、近期才回来的,而在她离开之前,塔古族并没有流行人偶之风,因此她对于木偶这一死物的崇拜几乎等于零。 第444页 她不觉得木偶能治疗任何病症。 光是这特殊的一点,就值得演员们好好深究了。 桑吉古丽对于这条路格外熟稔,连哪道拐口的东南角有块大石都记得清楚,搀着老太走到槐树下,拿盲杖尖端杵了杵干裂的树皮。 「你们是谁?找我有事?」她转过身来问道。 青涿二人已经有意放轻脚步,却没想到她的听力如此敏锐,见状也不再隐藏,拐过墙角上前几步。 「我们是外族人,刚刚听到你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青涿说。 「对!」吴穆附和。 桑吉古丽眼皮下的眼珠子一滚,道:「我听过你们的声音……」 她闭上嘴沉思了两秒,「你们是木雕坊的学徒,来自玛蛮族。」 都道盲人的听觉会比常人敏锐一倍,但青涿却未想到这都能听得出来。当时在赛罕家里他就说过短促的两句话,而且混杂在众人声音中,居然就被记了下来。 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他直言道:「没错。但人偶之论太荒诞不经,族长派我们来学艺,也是因为玛蛮实在生灵涂炭,走投无路……」 「我们可以一起聊一下吗?疫病或许还有别的解决方法,对不对?」青涿坦然问道。 他语气真挚,听得吴穆连连点头,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桑吉古丽静了两秒,却出人预料地断然拒绝了:「不了。我对于这件事没有别的看法,你们请回吧。」 「我们站在你这边。」青涿毫不犹豫地站了队。 一阵裹挟着辛辣烟味的风吹来,带着树叶间的光影在桑吉古丽脸上乱晃,她面色沉静如水,张嘴道:「…我对人偶没有多余的意见,请回吧。」 两次回绝,足以坚定她的决心。 而就在这时,那八旬老太忽然挣脱了她的手,步履蹒跚地朝青涿二人小跑过来,身体东倒西歪,惊得两人同时伸出手臂去扶。 老太眼皮浮肿,眼睛被挤得小小的,但目光清澈,并非盲人。她老泪纵横地双手扒住青涿的小臂,抬起头哭诉。 「囡囡,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啊?阿嬷不在,是不是没人给你做糯米糕了?…囡囡啊,桑吉古丽啊,你在外头好好过日子,不要回来了…外面好啊……」 「阿嬷!」桑吉古丽手臂一空,着急地点着手杖朝声音方向走过来,紧紧地抓住祖母的衣袖,摸索着揽住她的肩,用力拉了回去。 「阿嬷,我是桑吉古丽,我就在这里!」她强硬地推着祖母,自己则不再与两个陌生人对话,摸索着进了屋。 「砰。」 木门被关上,屋外二人还听到了插上木栓的声音。 在桑吉古丽这边碰了壁,短时间对方估计也不愿意交涉,青涿与吴穆便决定返程,先和林珂等人汇合。 「她明明很讨厌人偶的,为什么拒绝沟通呢!整个塔古也就我们能支持她了吧?」吴穆郁闷地踢着路上的碎石子。 青涿倒是想到了其中的可能性,说:「因为我们是木雕坊的学徒吧。桑吉古丽保持警戒也正常。」 说着,前方有两人踩着阴影,从七弯八绕的小路拐角处现身,正是去给额尼送人偶的林珂和严好。 严好跟在林珂身后,看到二人以后便高兴地挥起了手,手中捏着一沓白纸在风中烈烈作响。 「差不多五点了,先回去吃饭吧。」四人成功会和,青涿望了望天色,说。 不知道是塔古习惯使然还是单纯地条件不足,木雕坊每天只在下午五点提供一顿饭。演员们毕竟也是肉体凡胎,此刻都有些飢肠辘辘。 「这是什么?」吴穆抢过严好手中的白纸,垂眸看去。 【索高,花生过敏,2号通用木偶,金额490,11月3日。】 【提曼,转运,3号定制木偶,金额1920,11月10日。】 「额尼那里拿来的,」林珂的气色不见好转,整个人比平时还冷淡些,「让送给荣西。」 吴穆握着一沓撕口凹凸不齐的白纸哗哗翻动,大受震撼地感嘆一声:「转运、下葬、治过敏、挡灾厄,什么都能和木偶扯上关系啊这……真有这么神奇吗?」 「恐怕是真有,并且灵验过许多次。」青涿回想了下塔古上下所有人对待木偶的态度,推测道,「但被他们供奉、使用的木偶是神还是鬼,你可以问问严好,他接触过。」 猝不及防被拉回那个惊悚夜晚的严好咽了下口水,眼前仿佛再现出了那木偶僵硬浮夸、涂满了肉色油彩的笑脸,斩钉截铁道:「绝对是鬼好吗!!邪门死了!」 但凡他睡眠质量再好一点,也不至于逢此大难。 「这一趟有效信息不多,但还是有收穫的。」青涿瞥了眼面色不佳的林珂,「至少知道了塔古人木偶产业链是什么样的,还有桑吉古丽的事情。」 根据今日所见,塔古人生病、安葬或是碰上天灾人祸,都会先去额尼那边「诊断」,由额尼来判断应该购买什么样的木偶,生成订单以后送到木雕坊制造。 「木偶得用金钱购买,至于塔古人的收入来源…有可能是出卖劳动力。」青涿分析道,「白天在山上砍树种树来获得相应酬劳。」 四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也勉强把后面的行动规划了出来。 桑吉古丽还要继续接触,只是下回为了降低她的警戒心,可以由同为女性的林珂来尝试。而周繁生那边,还是继续研究人偶的技术。 第445页 回到木雕坊的大院子里时,时间刚好走到五点整的位置,太阳被染成橘红色徐徐下沉,石屋间溢动着一股饭香。 然而,走入屋中没多久,四名演员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妙了起来。 周繁生不见了。 正常来说,他要么在里屋休息,要么在外间雕塑。但整间石屋里外翻遍了都没有人,众人原地等候了五分钟,直到荣西已经拎着饭篮子走近屋内时还没看到他的影子。 「赶紧吃饭了,吃完还要干活。」荣西把篮子一搁,说道。 青涿把额尼那里拿来的单子塞到他手中,顺便在他转身时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看见牧图了吗?」青涿问。 荣西还没出声,已经窸窸窣窣往肚子灌稀饭的一名完吉族倒是一下子放下了碗,口齿不清地说道: 「牧图啊??我好像看到有个前辈来找他,说昂鲁师傅找他?就在十几分钟前。」 第234章 试衣间-义工服(10) 昂鲁把周繁生带走了! 几人心中凛然,没多看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眼,便冲出了石屋往院北边跑去。 昂鲁此人他们压根还没有打过照面,只知道他被塔古人尊为「人偶之父」,在族内拥有不低于赛罕族长的地位。 但,能造出那种奇诡阴森之物的人,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大院最北边、地势最高的那栋石屋就是昂鲁的地盘,屋前飘动着精巧的绣布,绘有线条复杂的图腾。因天色渐晚,屋内点上了偏黄的灯火。 木门正由内锁着,青涿跑到门前,顾不上其他,大力拍了两下。 「有人在吗?!周繁生?!!」他蹙眉大喊。 与此同时,吴穆跑到没上栓的窗前,跳着支起身子往窗内探去。 跟在四人身后跑来的荣西大骇,喝止道:「喂!你们在干什么!不许打扰昂鲁师傅休息!」 他人高腿长,疾步跑过来,正打算一手揪住一人的后领把他们撕下,就听一阵碰撞声响,木门被从内打开。 一个模样茫然、神情纠结的青年出现在门缝里。 他似乎没想到屋外会有这么多人,眼睛微微睁大的空隙间就被外面的一只手扯了过去。 青涿拉着一头懵然的周繁生后退几步,示意吴穆和严好把门合上,侧过头问:「有事没?」 周繁生眨了下眼,有些发愣地注视了一会儿那半张脸,摇摇头:「我没事。」 「嗯,行。」青涿稍微放下了心,眸色不明地看石屋一眼,带上剩下三人往回走,「走吧,回去再说。」 偌大的场地里,愣是没人给荣西投上半个眼神。 他抬起两手的动作还僵在原地,嘴里的唿喝还没来得及喊出,满面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群视他为空气的玛蛮人,气得狠狠踢了脚屋门边垒着的木头堆。 「贱民!外族的贱民!!」 愤愤低语时,烛火微晃的屋内却突然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 「荣西,是你吗?」 荣西脸上的表情骤然变换,气焰瞬间消失,换上恭敬模样,「是我。」 「你进来。」昂鲁道。 … 屋内的灯似乎被灭了几盏,仅留下幽微的烛火,和沉缓的低语。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荣西停了停,有些犹豫,「是因为他吗?」 黑暗中,人影微晃,看不清究竟是点头还是摇头。 「那您为何不直接驱逐他们?」荣西问。 「…」好像有一阵低语。 「……好。」荣西沉吟着应下。 ……… 趁着吃饭的那点功夫,周繁生把方才和昂鲁见面的事说了出来。 就在十五分钟前,一个长相陌生的塔古族人找到周繁生,告知昂鲁师傅要见他一面,领着他到了那最北的大屋前。 周繁生心中很是不安,被人推着进门时,最后朝大开的院门外望了一眼。 土路空荡,院门寂寥,没能瞧见队友们的半只影子。 他深唿吸了两下,握紧了拳头与怀中刚揣上的人偶,能力已蓄势待发,脚步谨慎地朝光源来处的那间里屋走。 拐过一角,眼前澄亮的灯辉与乌泱泱的人影同时闯入眼帘。他心跳加速了几秒,目光在一群或有瑕疵、或完美无缺的人形中逡巡了一会儿,最后钉在靠右侧的一个人身上。 「昂鲁师傅,您找我。」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干涩。 僵持不动的人忽然翘起嘴角,从一堆死物之中脱颖而出,赞许道:「果然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他刚张嘴,就让周繁生浅浅后退了一步。 这昂鲁外表看上去不过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声音却像有七八十高龄一般衰老松弛。 「这些,都是你做的吧?」昂鲁淡笑着,指头点了点身侧的竹筐。 周繁生小小地吞咽了下口水。 同是微笑,赛罕叫人感觉如沐春风、亲切友善,昂鲁却仿佛笑里藏刀,牵起来的脸颊肌肉打下深重的阴影。 他指着的那竹筐里塞满了一只只木偶,看着十分眼熟。 最简单规格的木偶都是照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表面看看不出什么端倪。周繁生面朝着昂鲁缓缓蹲下,一边捡起几只木偶翻看,一边留神注意着昂鲁。 接连观察了几个木偶,他的心缓缓提了起来。 周繁生当然认得自己的手艺,确信了这筐里的每一只人偶都出自他的手,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帮其他队友做的。 第446页 他心跳如擂,拳头逐渐握紧。 「每个匠人都会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印迹,哪怕他本人并没有这个意识。」昂鲁双手放在膝上,十指交叉,面带笑容,「你的作品带有你独特的灵气,牧图,但这只是你来学习的第二天而已……哈哈,真是,前途无量。」 「告诉我。你想不想做我的弟子,做更逼真、更有用的人偶?」仿佛年迈衰老了一般,昂鲁的吐字格外含煳。 灯芯的麻绳被烧断一截,发出「啪」一声惊响,周繁生把嘴张了张,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记得青涿交给他的任务,是尽快研究出趋近于昂鲁作品的完美人偶。而如今,昂鲁亲自把一条通路摆在他面前,让他能更快达成青涿的期许,为团队立功。 可同时,周繁生也记得青涿曾说过,塔古族禁止外族人染指最深奥的人偶秘术。 「……」 周繁生一向是个很没主见的人。无论是年少面对父母期许时的彷徨,或是在旅行惧本中做出的中立决断,都是他选择困难、无法决策的最好体现。 他善于听从他人的领导和建议。前几个惧本走下来,不是听青涿的,便是听肖媛媛的。 也是因此,他总觉得自己是个点缀在清辉明月旁的星星,在团队中发挥着可有可无的作用,惧本结束后得到不上不下的评分。 但这一次的选择,让他敏锐嗅出了其重要性,也完全剥夺了他继续守在「中立」龟壳内的可能,天平唯一的砝码像烫手山芋一样被他握在手里。 「……唿。」他做了好几下深唿吸,而昂鲁也未催促,就那么望着他。 周繁生拿定了主意,脚步又后撤了半米,「多谢好意,但…还是不了吧。」 他嗫嚅道。 空气中沉默了下来,好像风也停止流动。 「呵呵…」昂鲁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在周繁生愈发绷紧肌肉的戒备中点了点头,「当然。你拥有选择的权利…但,牧图,我相信你的天赋能让你走得更远。」 话语中的情绪喜怒不定,周繁生只得僵硬地回了句:「多谢。」 而就在这时,一阵喧譁从屋外传来,熟悉的声线让周繁生迅速转紧张为惊喜。 「去吧,牧图,你的朋友们来找你了。」昂鲁低声道。 ……啊,就这样,没了?? 周繁生已做好了被队友们倾力援救的机会,却没想到昂鲁就这么问了几句话,莫名其妙地便准备放他离开。 砰砰作响的拍门声将门外之人的焦急展露无遗,周繁生也不欲久留,便云里雾里地转身走了。 … … 「怎么样…我回答得对吗?」周繁生咽下一口馒头,抬起脸看向青涿,面露紧张。 他很少这样自己做主,生怕走错一步,成为拖累队伍的拖油瓶。 在他视线中,被夕阳映得脸颊灿红的青年微微垂下眼看过来,有些狭长的眼睛弯起,伸出颀长的五指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回答对了。」青涿温声道,「自信一点啊,周小少爷。」 周繁生凝望着他,微红的脸颊被光色掩盖。 他小声说了句:「……我哥…。」 「什么?」青涿没太听清,让周繁生再说一遍。 而就在这时,林珂却突然像是被呛到一样勐咳了几声。 「呃…所以,昂鲁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不明所以、更不明气氛的严好挠头道,「他是闲着太无聊找人唠嗑吗?」 吴穆实在被他这傻楞脑瓜给惊到了,一掌拍到他的脑门上,驳道:「这是试探,试探!」 「周繁生在这方面的天赋确实很高,我怀疑昂鲁是想试探一下,看看他有没有想偷学人家传承秘术的心思。」他耸耸肩,「毕竟不外传嘛。」 而林珂在此刻却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她扬眉道:「但留着总是个隐患。他既然已经怀疑上了,大可以直接把牧图遣送回玛蛮族,不是吗?」 「或许他还有别的目的。」青涿沉思。 塔古族的人偶辛秘现在只让他们窥到了冰山一角,只有不断深挖,追根究底,才能知道昂鲁此行此举的答案。 正好时间已到,荣西已经在大院中央催促唿喊着要集合,几人暂时把无头思绪放下,结伴走出石屋。 照例走到队伍最尾端,太阳落山后的天空变成了灰雾雾的暗蓝,在山体包围中,像一口沉闷的、还未合上的棺材盖。 荣西的喊声从队伍最前端传来。 「今天的任务和昨天一样,交完木头后自己爱干嘛干嘛!但,你们听好了!今晚最好早点休息,明天是赶集日,所有人都得给我凌晨四点起床!」 「到时候,要是谁起不来啊,我就一个一个拿木棍戳你们屁股…尤其是新来的!明白没!」荣西冷笑道。 稀稀拉拉响起了回应声。 「喂,说你呢,新来的!哈哈哈哈哈!」吴穆拍了拍严好的肩,笑得一抖一抖。 几个队友都有些忍俊不禁,唯独当事人垮着个脸。 除了这个临时被宣布出来的赶集日以外,其他都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 外族来的学徒充作苦役,砍下足够的木材以后才能自由活动。 不出意外,经验寥寥的玛蛮族五人又吊了车尾,被荣西一顿数落后,各自领了要分发的木偶派到各家。 … 月明星稀,灯火寂寥。 第447页 青涿倚靠在无灯的石墙边,身影几乎被夜色吞没,静静等候着。 几分钟内,一个又一个人影从村落各处走来,汇入这片漆黑。 除了返回木雕坊继续钻研的周繁生外,剩下四人又齐聚在了一起。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青涿抬头望了眼天际,轻声道。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后一秒,沉闷而巨大的敲钟声骤然响起,如腾空扑下的恶兽发出的嘶吼。 在塔古族内迴荡。 第235章 试衣间-义工服(11) 晚钟又在同一时间被敲响了。 眼前景色如常,但携风而来的空气却骤然沉闷起来,隐隐约约冒出烟燻火燎的气味。 静谧山村的氛围立时转变,好像有无形的漩涡,把众人瞬间拉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中。 砰砰的开门声从村头响到了村尾。 「他们又出来了!」墙角黑暗处,严好捂住嘴,悄悄用气音说道,「难道是又死人了吗?!」 四名演员缩在石屋与石屋之间的缝隙中,看着缝隙外一道道身影从眼前掠过。 青涿则发现了什么:「你们看那个人,他好像拿着木偶。」 「嗯,后面那个女人也是。」林珂也看见了。 屋内的灯火被窗框切割成平整的四方形,扭曲地打在每一个迟眉钝眼的塔古人身上。 和昨夜的两手空空不同,今夜的族民三三两两拿着木偶,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沉默向前。 「跟上。」青涿回头朝队友们道了句,转身汇入塔古人中。 村民对于这几个服饰有异的外族人并不排斥,当然,也毫不欢迎,只将外来者看做空气,死气沉沉地走在路上。 越往前走,周围的景象便越是眼熟。青涿等人快步小跑了会儿,果然又在视野最远端瞧见了那几个底部焦黑的石坑。 按已知的情报来看,塔古族的疫病不太严重,理应不会天天死人。再又联想到塔古人手上拿着、怀里抱着的人偶,青涿总觉得今日这架势并非葬礼,带领队友们占据了和昨夜一样的位置后静心等待。 塔古人动作不快,月光下如同一具具古怪的行尸走肉、步伐迟滞。他们陆陆续续地走到石坑边上,又围成了一个圈。 唯一还像活人的便是匆匆而来的赛罕。 他不像昨夜那般沉闷严肃,瞧见玛蛮族的几个年轻人后还微笑着点了点头。 巨大的圆形石坑并未燃火,反倒是那些小小的方形坑内填了诸多干柴。赛罕在一片灰蓝的夜色中指挥着两个塔古青年,往坑内浇了些像是油的清润液体。 尖端燃着小火苗的火柴被投入石坑中,剎那间,一人高的火焰「簇」地跳起,给围观人群脸上照出亮色。 紧接着,一道清脆紧促的铃响破空而出,人群中走出一名个高而干瘦的中年男人,手中握着把铜摇铃,腕部转动中带出铛铛铃声。 与此同时,这男人的口中念念有词,吐出的皆是些无意义却似有韵律的音,嘶哑中带着点玄妙,像是古巫唱诵。 在男人身边,赛罕依旧笑得敦厚,敬重地侧头问道:「昂鲁师傅,可以开始了吧?」 ——是昂鲁! 这是青涿头一回见到这位神秘的木偶匠人,只见他双目微阖,仅留出一半缝隙看着手上摇来晃去的铃铛,静默着点头。 人群应声而动。 几个塔古人从人群中走出,手上无一不拿着或大或小的木偶。 他们步履迟缓地走到熊熊燃烧的石坑前,黑色的眼珠被赤红火焰染色,缓缓抬起双臂。 把木偶抛到了火堆中。 石坑上徐徐飘逸的灰烟勐地暴涨,大股大股地溢出,顺着晚风吹拂到青涿等人脸上。 「咳咳…!」没来得及屏气的严好被熏得呛了喉,即便是没被呛到的剩下几人,也感受到了眼睛里传来的辣意。 眼球中受到刺激的腺体分泌出少许眼泪,青涿把眼睛一眨,再看向石坑时,那些塔古人已经站在火焰前,低着头双手合十了。 火光跳跃在他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在昂鲁念经般的低吟与清脆铃响中显得有种古老民俗的诡异感。 一开始,明亮的火堆中仍能映出黑漆漆的、形状分明的人形。而在连续燃烧几分钟后,这人形就如滴入水中的墨汁般逐渐融散。 青涿蹙着眉头嗅了嗅,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区别于烧木头的烟味,而像是别的什么东西燃烧后的奇香。 「好像有一点。」吴穆也稍有所感。 正在这时,石坑里的木偶已经被烧得不见其形,垂首默默祈祷的塔古人也睁开了眼睛,背过身匿入人群中去。 像是接力一般地,又有几个人抱着木偶走上前来。 其中有一人的木偶几乎与他身高齐平,等比例雕出的人形造物被人双手抱起,漆油彩的表皮被火光照出了少许笔刷刷痕。 艰难地把人偶推入火坑后,始终被它挡住的人才冒出了身形。 刚看了一眼,轻轻的抽气声就在人群角落里响起。 青涿眸光一凝,目光从那人脸上狰狞的大块红斑慢慢移到他颤抖不休的双手上。 连手背上都爬满了奇形怪状的深色斑点。 这人已经染病了。 「所以,是为了治病、转运,才烧木偶的吧。」吴穆低喃,「这是他们的一种仪式?」 第448页 林珂漫不经心地把目光转到垂目唱诵的昂鲁身上,又微微侧过头,望了眼砍伐过后坑洼不齐的山体,应了声:「嗯,不管是替人挡灾、还是代人下葬,木偶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消耗品。」 所以木雕坊中才会有源源不断的订单,即便学徒人数众多也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 「要是烧了还好,至少不会半夜找上门来。」青涿看了眼严好,「但像林珂刚刚说的,木偶已经成为了一种消耗品,恐怕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藏了很多备用。」 就像一些生活必需品,家家户户或许都会备上一些以应不时之需。 比如赛罕的那个人偶,很可能就是因为疫疾肆虐,为了避免作为支柱的一族之长溘然倒下而提前做的准备。 严好神情沉重:「这么说,昨天晚上的人偶,其实就是塔古族储备起来的资源……那,他们本族人应该不知道木人成精这事儿吧?」 青涿摇头。 应该是不知道的。 火坑四周,燃烧的热量四散开来,把周围的温度拉高了些许。烧完人偶的一拨人退下,又一拨人顶替上来。 青涿眼眸中慢腾腾出现了一个身影,简单辨认后,他顿时瞳孔微缩。 「看那边!」他手指了个方向,「那是不是守墓人?!」 佝偻的老人抱了只木偶,艰难地弯下腰把它投掷入火堆。 林珂看了几眼,确信:「就是他。」 她显然也明白了什么,冷肃道:「你们去,我和严好守在这儿。」 演员们这两天几乎把这个小山村的每一片地砖都踩过了,唯独始终有人看守的墓园无法进入。 而现在正是天降良机! 青涿也不多说别的,拍了下吴穆,俩人攘攘地往人群外围挤,成功脱身后一秒不停地朝墓园的方向跑。 围观的塔古人对于他们的动作毫无反应,无骨布偶似的顺着力道让出了路,待两人冲出去后也没有一个人回头。 偌大的族群中,家家户户都点着油灯,却没有一个人,空荡寂寥的村道上只能偶然听到一些窸窣的奇怪响动。 到了远离聚居处的墓园,气氛更是压抑。 守在木围栏边抽菸的老人消失,只留下广阔的一片平坦黑土,伫立着一排排沉默的墓碑。 空气中的阴冷因子在反覆跳动,吴穆走在大大小小的土包之间,不由得抱住了双臂。 每往下踩一步,都要格外注意一眼,生怕自己踩着了死人的坟前草。 「我们是要去哪儿?」进了墓园后,吴穆便跟在青涿身后,见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问道。 青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话音冷冷淡淡,内容却惊悚无比,让吴穆听完差点一脚踢到人墓碑上。 他说:「去昨天埋木偶的地方,开棺。」 「啊?」吴穆的喉咙有些干涩,只发出了一个音节。 青涿转过头,丈量着自己与守墓人小屋的距离,感觉位置差不多,又回过头四下观察一番。 随后视线定住,抬起长腿迈过一块土包,在一只新刻的碑前蹲下。 吴穆小心翼翼跟着,凑上去一看:慈父利特佳之墓。 利特佳? 他慢慢嚼着这个名字,想起来了。 是那个木偶老匠人的名字。昨夜葬礼的三个死者中,只有他的人偶雕刻得最为精细,恍若真人。 青涿往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在地上捡起了一块稍微宽扁的石块,道:「我想把人偶带回去。有一个参照物,周繁生那边的进度会快些。」 昂鲁的所有作品都被锁在一个屋子里,赛罕的人偶更不必说,周繁生几乎没有接触的机会。 因此,难得来一趟,不带点什么东西回去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个良机。 把利特佳的这个木偶搬回屋内,藏在床榻下,周繁生要参考时也很方便。唯一要考虑的,就是万一木偶晚上活了过来,要怎么把它制住的问题。 来得匆忙,青涿也没什么趁手的工具,只能先拿石片刨了两下土,还招唿吴穆道:「别干楞着,一起挖。」 吴穆透过清冷的月色,看着满脸认真、神情无害的队友,想到黑夜悠长时将有一只悄悄甦醒的木偶与自己背靠背、隔着一块木板同眠,就打了个冷颤。 「那个…我有个能记录影像的道具,可以直接用它,不用真把人偶搬回去。」他提议道。 青涿找了个一样扁平的石块丢给他,闻言想了想,点点头:「也可以。」 这棺木是昨日埋的,填埋在上层的土只被随意拍了两下,并不硬实,挖起来几乎不需要怎么费力。 青涿十指粘上了细碎的泥土,已经做好了要挖上十几分钟的准备,却在用石块往下掘时察觉到了一块阻挡的硬物。 他动作一顿,用石块尖尖敲了敲。 略显空旷的声音迴响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加快了手下的动作,果然慢慢地从底下看见了黑褐色的棺木。 吴穆有些茫然道:「他们棺材都埋得这么浅的吗?」 昨天几人在围栏外偷看时,明明没感觉那些埋棺青年有偷懒啊。 「不对。」青涿声音有些发沉。 「有人来过这里,动了棺材。」他伸出被细土包裹的指尖,按在棺盖一处,指肚摩挲着小小圆形的洞口。 那是棺材钉留下的印迹,而如今,本该在那的钉子却不翼而飞。 第449页 第236章 试衣间-义工服(12) 谁会在棺材已经下葬后又开棺? 昨日在场的除了他们五名演员,其余都是塔古本族人,难道说…… 「先打开看看。」青涿道。 他与吴穆各自蹲在前后两头,双手扒住棺材盖,往上提了段距离,把契合的盖子挪开了一条缝。 偏冷的月色瀰漫,青涿借光在黑洞洞的棺材里看见了雕琢得极细的一丛白髮。 还好,东西还在。他松了口气。 「三,二,一,推!」 一声令下,二人一齐用力,棺木摩擦发出尖锐的嘶吼。 一双混浊黯淡的眼睛在棺木移动中露出来,接着是鸡皮般松弛的脸颊、穿着塔古族服饰的身体。 老年人偶睁着眼躺在棺材底部,双手被设计成平放在腹部的姿态,眼球上不知被涂了什么材质的漆料,照出了两个青年人的身影,仿佛真在凝望着他们。 吴穆与它对视了一眼,头皮发麻,忙把视线挪开,打开道具从各个角度记录下了这具人偶的各处细节。 他手上的道具并非简单的摄影机,而是可以依据多张不同角度相片模拟出3d影像的投影仪。 因为要构建模型,需要的相片数量也多。他埋头拍了一阵子,忽然听到一阵刮土声,扭头一看,便发现青涿又在旁边的坟上挖坑。 没挖一会儿,青涿就从浅得不足十厘米的坑洞里看见了棺材板的一角。 被睫毛掩着的眸光闪烁,他又往旁边挖了一段距离,果然在棺盖上又看到了一枚小小的圆洞。 这是属于多瓦舍家妻子的墓穴。 看来对棺材动手脚的人并不在意木偶品质的高低,一视同仁地把棺材钉撬了。 究竟是谁会做这样的事?守墓人?? 其行为目的何在?? 青涿陷入深思中,脑袋下意识地一转,朝村子东头那圆坑的方向看去。 墓地中无风,但那股燃烧木柴的烟燻味依然悄悄游荡在每一缕空气中,吸入鼻腔带来隐隐的刺激感。 青涿一愣。 圆坑那边地势偏高,从墓园中本该能看见隐约火光的。然而此刻,眺望过去的那头却黑黢黢的,半点火光也没有。 沉重而快速的脚步从地面传来,两道人影几乎融进夜色中,气喘吁吁地奔驰而来。 身影在眼前逐渐放大,青涿看清了林珂和严好的五官。 「你们好了没,那边已经结束,守墓人马上要回来了!」林珂身上带着股寒意,喘着气往开了盖的棺材里瞟了眼,小声催促道。 「马上,马上!」吴穆加快了动作。 严好回头朝来时的路看了眼,焦急道:「赶紧,那老头走得很快的!」 墓地地势低平,只要距离在五十米以内,几乎就能一览无余。 「好了好了!」吴穆飞速补完了剩下几张相片,把道具往系统里一扔,招唿着,「严好,帮忙把盖子合上。」 青涿填好自己挖出的另一个坑,回过头时那两人已经把棺盖重新合上了。 「来不及了!先躲起来。」林珂看那两人还想吭哧吭哧填土,冷声催了句,干脆一手抓着一人后领,与青涿互相传递了个眼神,往墓园东边一颗巨大的槐树下奔。 在众人刚藏匿到槐树后的那一刻,唿吸还没来得及喘匀,暗沉的视野里就出现了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守墓人。 吴穆屏息睁大了眼,看着那披着鲜艷衣裳的枯瘦老人缓缓走到墓园入口,颤巍巍坐到石凳上,从怀中衣服内层掏出了杆长长的烟枪。 总算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天色够暗,守墓人没有发现那只被掘开了的棺材。 烟杆中的菸草被火星点燃,发出猩红的微光,涌出刺鼻中带有奇香的烟味。 守墓人老神在在地抽起了烟,而被困在树后的四人只好暂时等待。 「你们都搜出什么没?」林珂小声问。 吴穆闻言默默地拿出自己的道具,在昏暗的角落展示了一下它构造出的模型。青涿也在他之后简单说明了发现的情况。 槐树距离守墓人的石屋有一段距离,众人造出的细小动静湮没在空气中,传不到那双老得有些退化的耳朵里。 二十分钟后,老人身前的土地上落了一小撮燃烬的菸草余灰,他的身体斜靠在石凳上,苍老的脑袋歪着,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抽菸。 槐树后头,惯例的沟通讨论早就结束了,时间在等待的过程中被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严好低头一个勐栽,差点困得一头撞在树干上。 正在这时。 「熄灯了。」 一道很轻的声音响起,勉强把他的瞌睡虫赶走了些。 说话的青涿正看向村落上游的那一片百家灯火。黄色的灯光被窗户切割成一块块方格,此时正稀稀拉拉地挨个儿熄灭。 树后的四人都转过头,无声关注着这番景象,而冰冷的石凳上,守墓人也扭过脑袋,慢慢放下了自己搭在石凳上的双脚。 他艰难地站起身,驼着背,最后看了眼一片静谧的墓园,步伐缓慢地走回到自己的石屋里,合上了门。 「……终于走了。」饶是处事淡然的青涿也缓了口气,拍拍严好的肩头,「我们也准备回去。」 严好自从藏到树后开始就莫名犯困,此刻点了点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强打精神往外走。 第450页 只是,脑内的瞌睡叫他一时半会儿还清醒不过来,刚迈出第一步,就被土壤中隆起的树根绊了一下,软绵绵的身体向前倒去,四脚朝地地摔在了地上。 青涿正站在他身后,有些无奈地弯下腰打算把他拉起来。 而就在这时,严好低声骂了句「我x」,声音中完全没有了半点粘煳的睡意,反倒是清醒得很。 他没等人拉,自己一骨碌爬起来,小声喊道:「棺材!棺材!!」 剩下几个人立马把目光投向那棺材埋放的地方,刚从树干边漏出的半截身体不约而同地缩了回去。 只见一片土包与石碑之中,一双惨白干瘦的手无声支开了棺盖,将那木板顶得越来越高。 一颗睁着眼的脑袋猝然出现在那双胳膊的中央,乌熘熘的眼珠子左右转动。 「木偶又活了!」严好缩在树干后,脸色惨白。 「……!」青涿飞速转头,放眼把整个群山包裹中的村落扫了遍,冷声道,「塔古人刚睡,它们就出来了。」 所有灯都被熄灭,整一片山脉都像被巨大的黑布裹住。而那些木偶,似乎就是在等待这个黑暗的时机。 同时,有一丝灵光从他思维中闪过,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几只从棺材上消失的长钉。 「把棺材移到地表、处理掉棺材钉的那人,就是为了把木偶放出来。」他看着那只年迈的人偶从木棺中缓缓爬出,低声推断。 「你们看!」吴穆轻声喊,「旁边的也出来了!」 没有了长钉固定,盖在棺材上的土层也只有薄薄一块,随便来一个小孩也能轻而易举地掀开盖子逃出。 而在吴穆示意的方向,另外两个同日下葬的土包也在微微颤动,好似里面将有什么破土而出。 果然。 身材纤细瘦小的低级木偶把棺材盖掀开了一条小缝,从缝里钻出,一头冲破了几乎等于没有的土层。 另一边,復活的老人偶在惨澹月色下把棺盖重新合起,木制的手掌迟缓地捧起一抔土,洒在浅坑内。 「它,它这是在伪造现场吗!」严好震惊道。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恰好能看到老人被油彩画得微微红润的脸。它沟壑纵横的双颊露出微笑,苹果肌异常突出。 众人看着眼前惊悚的一幕,忽然默默环视了墓园一圈。 假如每一个下葬木偶都像这样逃了出去,那眼前这个墓地,实际上埋着的都是……空棺。 它们究竟想干什么?! 青涿眉间微蹙,脑中将现有的思路和线索调用了个遍,却发现了这些信息中缺失了一角。 关于塔古人与木偶之间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理应是建立在「木偶对塔古人无害」前提下的。而木偶復活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又发生在塔古人入睡时分,好像是特意避开被他们发觉的可能。 ——这说明这种无害的平衡很可能只是暂时的。 打破这个平衡,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会对他们完成心愿有利吗…? 青涿掀开眼,从同伴们或紧张或平淡的脸颊扫过去,张了张嘴,「明天……」 话才出口,便有一道寒意攀上了他的后颈。 眼前的树干上蓦然出现了一道模煳的月色光斑,正左右轻轻晃动。 青涿看向那道把空气尘埃照出的微弱光柱,勐然意识到是来自镜面的反光,眼睛向后一瞥,胳膊比脑袋反应得更快,立马揪住吴穆的衣领往自己这边一扯。 「啊!」这一拉几乎没有任何预警,本就精神紧绷的吴穆吓了一跳,叫出声来。 而就在下一刻,疾驰的利风颳过他的下巴,有道寒光窜过。 一支尖锐的小刀钉在了树皮上,尾端上下颤抖,刀面的反光照出了他惊魂未定的脸。 吴穆机械地扭动脖颈,朝后望去。 槐树靠近墓园边缘,身后十米就是外圈的木围栏。而此刻围栏的每一道缝隙,几乎都塞上了一张僵硬的笑脸。 毛骨悚然的酥麻从脚底一路攀升,在他看到正中央那张熟悉的老脸时冲上头顶。 「赛罕」的脸奋力挤在夹层缝隙里,木制的脸颊变成了人肉一样的质感,被挤得变形也不忘微笑。他手上还抓着一把刀,形状大小与钉在树上的那支完全一致。 「我x…」严好脸上吓得失去了表情,只有嘴皮子动了动,「这么多……」 青涿在这时一回头,便看到了那只刚出棺的木偶已然被惊动,脸上瘆人的微笑扩大数倍,四肢扭曲着朝槐树下狂奔来。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小木偶利用体型优势从缝隙中钻出,如同一条条发觉了猎物的蜈蚣一般涌来。 「快走!」 「跑!」 青涿与林珂几乎在同时喝道。 第237章 试衣间-义工服(13) 被暗夜与月光渲染成黑白色调的墓地中,四名年轻人从树下冲出四散而逃。 夹在木围栏缝隙中的一颗颗僵硬脑袋一瞬间缩回,木偶死气沉沉的双目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甩着四肢朝墓园入口追去。 跑动中甚至挤出了木头摩擦的嘎吱声。 吴穆跨过大槐树盘根错节的树根,余光瞥见那年迈的人偶五指成爪朝自己扑来,咬着牙用肩头朝它一撞。 黯淡的金色萤光覆盖在他肩上,碰撞时发出金石相击的「锃」一声。 「芜湖…痛痛痛!」吴穆咬着牙苦着脸低唿了一声,又抬起一脚把撞晕的人偶踢退几米。 第451页 「往门口跑。别让它们形成包围圈!」青涿只一瞥,就知道那群朝门口涌去的木偶人在打什么主意,喘着气喊道。 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低级人偶如一波波黄色的浪潮,迅速朝众人涌去。 吴穆拥有体力强化的能力,青涿本来的运动神经也还算不错,而严好更是深知自己能力不足,把逃命的技能点满…落在最后的是灵感能力最强而体能最弱的林珂。 跑得最近的一只木偶快要攀上她的脚后跟时,被她甩出的一记横鞭击飞,可数不清的人偶前仆后继,瞬间便填上了那个空缺。 林珂不得不再次腾出手,挥舞着鞭子朝最近的一片木偶抽去,又因为这个动作而降慢了速度。 青涿立马发现了她那头不妙的境况,思绪一动,转头急问:「有火吗?!」 双脚蹬得飞快,几乎掠出残影的严好喊道:「只有【迷你型火炮】!」 青涿朝他伸手,手心上落下两枚小小的炮弹。炮弹外表被色彩明亮的塑料纸包裹,大小也就和小孩过年时玩的鞭炮差不多。 青涿侧过头,接连两粒脱手甩出。 黑褐色的土壤骤然被炸开细碎的土粒,伴着一声爆响和倏地明亮的火光。两枚火炮爆炸后,外壳的塑料包装开始自燃,在土面上微弱燃烧。 因为两场接连的小爆炸,木偶人顿时被逼退了几米。等炮火余威消散后又往前涌时,还有意迴避了它燃烧的外壳。 它们果然怕火! 墓地的入口近在眼前,演员们已经发挥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快跑能力,却还是架不住对面距离大门近,利用非人的速度迅速抵达。 距离入口还有二十米时,鬼魅的人影已经候在那里守株待兔。一排排数不清的人偶把入口完全堵死,对着来客展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青涿敏锐察觉到严好犹豫着慢下来的速度,大声道:「不要管,冲出去!吴穆在前,其他人在后!」 相处这两天来,吴穆和严好已经彻底融入到这个小团体中,也习惯于跟随青涿的指挥行动。 在其他人都没有类似「护盾」的能力时,唯一的坦克位吴穆也必须当这个冲锋者。他立马咬牙着又将速度拔快两分,整张脸都苦瓜般皱了起来,准备迎接撞击的痛楚。 ……谁说点满防御就不怕痛了,呜呜!! 吴穆身后,青涿眼睛一刻不挪地紧盯着身前越来越近的人偶肉墙,黑亮的瞳孔在沁凉月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只瞄准敌人的捕猎者。 「三……二……」他倒数。 吴穆皱起的眼睛只留下一条缝,看着近在咫尺的木偶,开启了护盾能力。 微弱的金光宛若一层腊封浮在他的全身上下,像是穿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黄金铠甲。 「一!」青涿一喝,修长的十指被骤然出现的翠玉方戒衬得惊人地白,指尖在戒面上飞速一扫。 五只面容奇诡、死状悽惨的恶鬼瞬间出现,身形涨大一倍不止,哀鸣哭嚎着朝人偶冲去。 吊死鬼的舌头横空一甩,黑漆恶臭的涎液溅射到数只人偶的外表,接触面瞬间滋滋冒烟,被烧出黑臭的孔洞。 胜券在握的木偶们笑容一僵。 还未等它们反应过来展开反击,一条条粗壮的白丝从蛛形鬼口中吐出,飞快织出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从天而降将最近的人偶兜头网住。 在两只异形鬼身后,无皮鬼与断肢鬼分别立在千面鬼两端,带着极度阴寒的冲击力一下将木偶包围起来的队伍沖开,拦住两侧,硬是挤出了一条通道。 已经做好了盔甲被撞散架、自己被撞成移位性骨折准备的吴穆:………… 刚刚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没看错的话,这是鬼吧??是鬼吧?!! 吴穆脑袋一下子空白了起来,脚下依旧机械地往前沖,目光却控制不住地被那五道看似恐怖诡谲、实则英勇伟岸的身姿吸引。 然后与千面鬼的其中一双眼睛对视上,对方朝他含情脉脉地输送了一个wink。 吴穆:「……」 他深吸一口气:「我们往哪儿跑?!!」 木偶已经发现他们没有入睡,按这样穷追不捨的架势,即便是跑回木雕坊也无济于事。 青涿抽空回过头看了一眼。 五只傀鬼将木偶冲散,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数量差距实在太大,一只傀鬼顶多只能与两只木偶缠斗。 在反应过来以后,长着人形的木偶像是也拥有人类智慧一般,迅速抛下了被纠缠不休的同类,唿啦啦又要朝演员们追来。 青涿飞速构思了一遍各种解决方案,不到一秒便做下了重大的决定,眼一闭道:「分散跑!带到塔古人家里,打破他们的平衡!」 剩下三人均是一愣,迅速理解了他口中的平衡是什么,应答的声音都变得欢快起来。 「好!!」 塔古人喜欢钻研木偶是吧?那就让你们看看,你们搞出来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没道理光让演员们品尝恶果啊!! 五只傀鬼已经发挥出了最大的作用,如今在人偶的人海战术面前显得力不从心,青涿便将它们尽数召回,看着眼前不远的岔路,一声令下:「散开跑!」 聚在一起的一小簇演员们顿时分散开来。 塔古族共有两条山溪纵穿,民居多分布在河流两岸,两岸中又分布许多石板小路,纵横交错,十分方便演员们分散逃逸。 第452页 严好和吴穆奔向左侧河流,青涿与林珂便拐向另一侧。而没跑多久,又出现了岔路口,他与林珂分道扬镳,小路上只剩自己一人剧烈的喘息,还有身后木偶人追赶的密密麻麻脚步声。 最近的一栋石屋距离他已经不足三十米远了,越往后,石屋便越是密集。而这一片建筑群此刻都陷入了安稳的沉睡,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屋外存在着被他们亲手制造出的邪恶。 青涿早便锚定了路线,终于冲到石屋前,压根不看紧闭的房门,在助跑下高高跃起,手掌攀在窗沿上,一脚踢开了未上锁的窗框。 屋内未有月光,显得更加黑暗。青涿一把跳下窗台,简单打量了下环境,等视觉适应后便朝不远处的一间房门冲去。 他跳下的地方是一间厨房,旁边关着门的应当就是卧室。 耳边已经响起了屋外木偶人蹦哒的声音,估计它们很快也会从窗外爬进来。青涿来不及思索,一脚把房门踹开,发出「哐当」的巨响。 这房间果然是卧室,墙边的一张单人床上正躺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发生这么大的动静,那塔古人还睡得正香,嘴里咕哝着梦话,迷迷煳煳翻了个身。 青涿可没功夫温温和和将他喊醒,一把冲上前,揪住男人的衣领一使劲便把他拖到了地上,勐烈地来回摇晃:「醒醒,木偶成精了!」 那塔古人再是能睡,此时也不得不睁开惺忪的眼睛。 「好吵…什么啊??」他一副脑子昏沉的模样,在听到厨房传来的木头敲击声后又清醒了点,「什么声音?」 第一只笑容夸张的木偶人跑了进来,与塔古人对视。 这人偶显然不是出自昂鲁之手,人体与塑造的各类细节都能看出明显的人工痕迹,叫那塔古人一眼认了出来。 顿时三魂丢了七魄:「啊啊啊!鬼!!木偶变鬼了!!」 又发现一个清醒的人类,人偶发出无声的尖笑。 为首几个飞扑上去,将那塔古人死死压在身下。 「啊啊啊啊啊啊!!」 悽厉到破音的惨叫几乎冲破屋顶,其中还夹杂着人体皮肉撕扯的裂帛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将这夜幕撕开一条血淋淋的裂纹。 青涿早在人偶沖入卧室时便跳上了床边的窗台,继续朝下一个石屋奔去。 他听着村内各处此起彼伏响起的惨叫声,彻底补足了自己缺失的那块线索。 塔古族人是完全不知道木偶会变成活物这件事的,而木偶,则对所有夜晚清醒的人类抱有杀意,不分种族。 ……那么,那个故意把棺材钉拔掉、给木偶制造机会的人,目的何在? 为了暗中消灭整个塔古族,还是为了制造一个所有人都安睡的夜晚,好让自己做成什么事? 尽管演员们兵分四路,把人偶队伍割裂开了。然而其总量庞大,青涿身后也还是追着至少四五十只木偶。 少部分被刚刚那个塔古人吸引走视线,大部分仍紧跟在他背后。 事态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地步,青涿干脆又如法炮制地将木偶引入了不同的屋内,绝望的唿叫声几乎传遍了整个族群。 他倒是想看看,演员将环境破坏到这种程度,系统的剧本要怎么接下去发展。 青涿跃到屋内,跑到床前,又伸出了手。 而就在这一刻,预备抓住塔古人的手在空中一僵,一阵让人站不稳的晕眩感勐然席捲上来。 本还能在黑暗中勉强视物的瞳孔迅速被纯黑覆盖。不是那种被迫蒙上眼的、来自外界的黑,而是视觉神经被身体的不良反应切断,窒息缺氧而从眼底爬上的雾黑。 蓦然恶化的身体状态让青涿彻底僵化,五感几乎尽失,听不到那一串越来越近的脚步。 也察觉不到那只搭上他肩膀的木手。 第238章 试衣间-义工服(14) 不知何时起了风。 那风如有实质,像是一张粗糙的砂纸磨过脸颊,颳得人生疼。 「咳…咳咳!!」 「咳咳咳!」 「阿嚏!!!」 土路上突然一齐迸发出一连串咳嗽声与喷嚏声。 眼皮外的光突兀地打进来,青涿有些怔愣地睁开眼,不耐光地微眯着,与同样低咳打量的林珂对上了视线。 五名演员一个不少,个个一脸惊疑地看天望地。在他们身边,皮肤黑黄的大叔搓了下手,乐呵呵地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这是怎么嘞,娃儿们不会感冒了吧?」 那股突如其来的缺氧与心悸已经消失,青涿将捂着喉咙的手放下,与队友们彼此送了个眼神。 回溯重开了。 为什么…? 在前几个小世界中,会重开无一例外地都是身体死亡所导致,而就在刚刚,他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现在的场地并不适合交谈,他静了会儿,沖大叔缓声道:「叔,没有感冒,空气里的灰尘多而已。」 大叔自己刚被风沙呛到,闻言也点了下头,带着股炫耀的口吻轻声说道:「看看,塔古虽然雕木头厉害,但环境却不咋地,飞沙走石的,哪能比得上我们玛蛮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啊!」 他倒是对自己的族群非常有归属感。 青涿一笑,说:「叔,你再要说下去,我可忍不住现在就要回玛蛮了。」 大叔听得出他在开玩笑,遂也大笑几声:「那可不敢哦!你们好好学,学好了当然就能回家了!」 第453页 几人还走在南边靠墓园的路上,周围没有民居,塔古人听不着,聊天也更随心所欲。 剩下四名演员都暂不吭声,只看青涿究竟想说什么。 「不过,叔,要是在这儿太想阿嬷了怎么办?」青涿低垂着头,看着路上的石子,「我能请假回去看看吗?」 林珂瞬间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图。 目前从明面来看,要达成心愿,拯救玛蛮族内的亲属,只能从木偶下手。但塔古人对此的做法他们也瞧见了:先是需要按照患者的真实相貌与身材比例一比一雕琢出最逼真细緻的人偶,然后将其焚烧。 焚烧之类的暂且不提,这方法的第一步就被卡住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属于背景板的「亲人」到底长什么样。 青涿这一问,或许就是想试探这个小世界还有没有隐藏在外的地图。 「啊哟!」大叔走路的步伐突然定住,黑瘦的手掌一下拍到额头上,「叔差点给忘记了。娃们,你们可别想学到一半回去啊!你看咱来的时候就走了三天三夜,这还是有叔带路……嗐,你们自己哪里认得路,迷路就完蛋了!」 「不过啊……」他笑了下,朝几人有些神秘地招手,「族长知道你们肯定会想家,特地搞了台那什么…照片机。来!都过来!」 几人凑过去看,便见大叔把自己的包裹从肩头卸下,利索地拆开布结,从里头拿出一小沓相纸。 「多亏娃儿提醒,不然叔把这事儿都整忘了。」大叔低着头,把第一张递给青涿,「来,萨恩,这是你的。」 青涿接过,垂眸打量。 是一张黑白照片,看上去是新照的,不过在胶片显影的环节可能出了点岔子,背景有些模煳不清,只有镜头中间的那位老太样貌清晰。 这就是他的「阿嬷」。 每位演员都分到了一张相片,上面印着的就是心愿中的那名亲人。 这下周繁生有了参照,怎么说也算是把进度往前推了些。 演员们心中的紧迫感稍降。 大叔看孩子们都好好地把相片放入各自包裹中,心满意足地揣起了手,继续往前走。 他有些外凸的眼球转了转,往前方看一眼,又道:「马上就到了,娃儿们。我带你们去见一下塔古族长,然后就要回去咯。」 之后发生的事都与前一轮迴没有任何出入。大叔带他们掠过数间石屋,擦肩走过表情冷淡的塔古人,跨进了那挂着图腾的院门。 赛罕的木偶人也还是一动不动立在侧屋的窗前,只是这回所有人都没什么反应,只有严好返过来瞪了眼。 被赛罕邀进会客小厅,准备在木沙发上落座时,青涿不动声色地落下半步,轻扯了下林珂的衣袖。 林珂意会,二人将靠近赛罕的座位留给了另外三人,自己则在靠近桑吉古丽的位置坐下。 那少女正微微闭着眼,耳尖似乎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了,还淡淡笑了笑。 「诶呀,赛罕族长,真是久仰,久仰哈哈哈哈哈……」大叔寒暄着笑起来,与上回一样跟赛罕二人进入了唠家常模式。 林珂悄无声息地挪了挪位置,离桑吉古丽更近了些。她微微挑起眉,将这少女简单扫了几眼,随后挂起微笑,找到了最佳的话题切入点。 「你的镯子真好看。」她小声道。 桑吉古丽微微撇过头,似乎有些惊讶,戴着玉镯的手腕不自觉动了下。她随即也露出微笑,小声回:「是吗?谢谢。这是我阿嬷送给我的……不过可惜我看不见。」 「很适合你。看不见也没关系,你听。」林珂虽然总表现出不易近人的神态,但她对于套近乎却很拿手。她抬手,用干净的指甲轻轻敲了敲那玉镯子,敲出清泠泠的碰撞音,「好听吧?」 桑吉古丽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唇:「好听……你是玛蛮人吗?」 「嗯,我叫塔娜。」林珂把原主的名字搬出来,顺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屋内,两个中年人大声谈天说地,从庄稼收成聊到了族人近况,而另一头,两名年龄相仿的少女也在低低絮语。 喝过几盏茶后,大叔一抬头望向窗外,霍然发现太阳已经沉甸甸地从头顶往下坠,立马婉拒了赛罕添茶的动作,起身打算告辞。 与本族的年轻人道别后,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此刻,林珂也早结束了与桑吉古丽的对话,安静地坐在座位中。 赛罕见那大叔已经走得几乎没了影,站起了身,直接带这些外族青年人去了木雕坊。 一行十几人爬上延绵的土坡,坡道尽头就是整个村落中最显眼的木雕坊。院墙用了带细闪的涂漆,在阳光下熠熠闪着银辉。 等候的依旧是荣西,他在赛罕在场时还能维持着不咸不淡的态度,等族长一走,鄙薄高傲的本性便露了出来,将十几人连头带脚贬斥一番,而后趾高气扬地带去参观人偶。 完吉人到底都是年轻气盛、被族人寄予厚望的后辈,哪受过他人这样的挖苦,个个都一脸不服、恶狠狠地盯着那嚣张的高瘦背影。 而玛蛮这边的五个人已经听过一回,心如止水,被骂时连眼皮都不掀一下,自有一股淡定沉静的气质,看得完吉人大受震惊。 其中那个名叫三娃的没忍住,往旁边挪几步,凑到青涿身边,瞪着眼:「他这么骂人,你们都不生气吗?!」 第454页 几人正停在那放置人偶作品的屋前,等候荣西开门。青涿往前看了一眼,语气平淡:「不生气啊。」 「啊…」三娃哽住了。 青涿笑:「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做的坏事、说的坏话一旦多了,人就会变得倒霉。」 就在他话刚落音的那一秒,荣西成功开了锁,懒懒推开面前的木门,要跨步而入。 然而,那木门却好似突然被一卷狂风颳到,勐地关合起来,恰好打在了荣西的正脸上。 全场静了一秒。 「啊啊啊啊啊啊!!该死的破门!!」 院中传出荣西的暴喝,还有不小心从其他人嘴里漏出的笑。 三娃睁大了眼睛。 … 参观完木偶人,照例分配了房屋,然后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 荣西捧着他那本爱不释手的书坐在屋前,盯着这些新来的学徒。 他本都已做好被这些榆木疙瘩空耗一整个下午的准备了,却没想玛蛮那边的五个人进度神速,当完吉人还抱着一截圆木头摆苦瓜脸时,玛蛮人的活儿全都干完了。 甚至只看了一遍他的示范,多余的问题一个也没问。 荣西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 他绝对不愿意承认这些愚钝的外族人会拥有惊人天赋,但却不能否认这些作品完成度都已经合格,只能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一声,臭着脸收了下来。 「下午五点记得回来,还有活干。」他说。 而玛蛮族那边的五个人却并未如他想的那样跑出去撒欢,反倒是整整齐齐地回到了里屋里。 圆木桌上,周繁生拎起水壶,往五个瓷杯里挨个儿倒满水,贴心地一一送到其他人手里,满头雾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始终在木雕坊的大院里研究木偶。其他学徒、匠人都已入睡时,他还醒着等队友们归来,因此听到了土坡下此起彼伏的尖叫,却不知院墙外发生了什么事。 「从昨晚开始说吧。」青涿道。 他将四人与周繁生分别后的事情都讲述了一遍,包括听到钟声、看到了塔古人的焚烧仪式、又到墓园中挖掘信息的前因后果。 「吴穆,道具拿出来看看。」说到开棺时,青涿转头朝吴穆轻轻点了点下巴。 吴穆早就准备好,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在盒子底部按下了一个按钮。 五双眼睛纷纷带着点探究的好奇望过去。 只见大量的莹蓝色丝线从黑盒中涌出,于空气里纠缠成结,缓慢织出了一个人形模型。而当那人形的最后一角也被补充完成后,模型表面的莹蓝色光芒消失,露出了彩漆的表面。 外表看着和那老人偶一模一样。 吴穆伸出手,两只按在空气中划动,那木偶模型随之转动;而当他伸出三指做出扩散手势时,那模型也跟着放大。 与操作电脑的建模软体一般,但那模型却打破了次元壁,穿破屏幕真真实实摆在了眼前。 各种角度都展示过一遍后,吴穆关闭了道具,立在空气中的投影随之消失。 「给。」他把那只小盒子递给了周繁生。 第239章 试衣间-义工服(15) …… 「木偶杀了塔古人?!」 听完四人的叙述,周繁生皱了皱眉,问:「然后呢?」 「然后就进入新的轮迴了。」青涿说着,耸了下肩。 周繁生作为唯一没有参与到昨晚行动的人,听了一遍事情经过,却还是满腹犹疑:「意思是,你们……没有人受伤吗?」 他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很简单。 在他的认知里,只有死亡才会导致轮迴。 青涿率先摇了摇头,转头去看另外三人,也俱是坚定地否决。 「那为什么轮迴了?」周繁生也明白了四人迟疑的缘由。 严好两手一摊,睁圆了眼睛道:「不知道啊!我试穿的前两场都是单人小世界,死了才会回溯的……就昨天晚上,别说死了,我连皮毛伤都没有,还活蹦乱跳地给塔古人到处点火!」 「我也是这么个情况。」吴穆说着,猜测道,「不过,多人小世界的规则比较复杂也说不定,或许有多个能触发轮迴的条件。」 林珂在这时接过话头,平静道:「我去过一次。」 在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她身上时,她抛接着手上的小瓷杯:「在我去的那个多人小世界里,演员死后会暂时进入一个空间,等所有人都阵亡才会重新轮迴。」 「那不还是得死人嘛。」严好瘪嘴道。 「嗯…你呢?」林珂斜挑起眼角,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垂眼沉思中的青涿,将话题抛给他。 青涿在此前一共试穿过三件死人衣。前两场是单人模式,没什么特别。而最近的那一场,也是和五号相遇的那个世界,里面的规则倒是别具一格。 「我也去过一个多人世界。一次都没有回溯。」他说。 虽说同样会轮迴復活,但影子的世界却并不会时间倒流,环境、记忆都不会回溯。零復活的躯体都会变化,算不上真正的「轮迴」。 难道这意味着,影子的世界不会有真正回溯的那一刻吗?不一定。 假如青涿最初并未打入影子内部,影子们藉由齐医生的研究,成功把全部属于人类的灵魂都抹消,那演员又该何去何从? 在这种「不死」模式下经歷了数场轮迴后,青涿几乎能百分之百肯定,系统会让整个事件重开。也就是回到他进入傅弘身体的第一天。 第455页 有一缕灵光从脑中闪过。 他问林珂:「你去的那个多人世界里,【心愿】是什么?」 林珂看着他,答:「挖掘多年前一场兇杀案的真相。」 青涿闻言,眼眸一动,眸光中似乎添上了一丝明悟,追问:「单人的呢?」 一旁严好等人看出他似乎找到了苗头,皆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俩。 林珂不假思索回道:「有一场是逃生,还有一场是找回遗失的物品。」 「你有想法了?说出来听听?」她饶有兴致地问。 几人全坐在床沿上,墙边的那扇窗敞开着,有风钻进来,撩动了青涿耳边的碎发。 他回头将窗户合紧,轻声说道:「进入死人衣所在的世界中,我们需要完成衣主的心愿才能脱身离开。既然里面所有行为都围绕着『完成心愿』这个目的,那么轮迴也应该遵循规律。」 「轮迴的触发条件或许根本不是死亡,而是系统判定『心愿已经不可能被完成』。」 之所以绝大部分小世界都是死亡后轮迴,那是因为,只要人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吕星宇的那个世界中,他想完成报仇心愿,就必须活着,一旦死亡便彻底没了机会。余盈水也是同理。 能让青涿把这个结论推理出来的其实是林珂的那个多人世界。 ——为什么要等全部人都死亡才开启轮迴,而不是只要有人死亡就重开?答案很显然,即便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有查到真相、完成心愿的可能。 吴穆等人一听,顿时醍醐灌顶。 没错啊!!他们之前拘泥于死亡这个形式,而忽略了背后可能隐含的意义,系统又没有相关引导,这才绕进了死胡同里。 林珂眉头一松,也认可这个猜测。然而下一秒,刚送开的眉毛又拧起:「那要这么说的话,这一次轮迴……」 「同理。系统判定,我们失去了完成心愿的可能性。」青涿沉声。 「……」 「…………」 「……为什么会这样?」周繁生见他们都不说话,只好弱弱举起了手,「因为你们让木偶把塔古人杀了?」 吴穆率先一个摇头,「不应该啊。」 他盯着木桌上那一盏茶壶,越想越想不通:「假如说这个疫疾就是要靠木偶来治,那只要会造那种木偶的昂鲁没事,我们都还是有可能的。」 昂鲁休息在木雕坊大院最北边的石屋里,而昨日的木偶之乱还未来得及波及到此处,一切就被系统回溯了。 「呃,会不会是死掉的那些人里有昂鲁最在意的人?就像小说里那样,那人一死,从此他封心绝爱、一蹶不振…」严好大胆想像。 青涿从鼻腔哼笑了声:「这样猜下去,可能性就无穷无尽了。倒不如想想,治疗疫病的是不是另有其法。」 「有可能。」林珂飞快接上了话,速度快到另其他人侧目。 她慢慢吐出了一个名字:「桑吉古丽。」 在玛蛮族大叔与赛罕聊家长里短的那一段时间里,林珂尽可能地与桑吉古丽套近乎,聊了不少话题。 除了荣西、赛罕、昂鲁以外,大多数的塔古人都呆愣得像被设定好程序的古早机器人,冷漠木讷。 而桑吉古丽接触的一小圈人则是例外,包括她本人、她祖母,还有那位额尼医生。 她很快接受了林珂的善意,聊起天来与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更有甚者,或许是她在族里没什么朋友的缘故,她主动朝林珂倾诉了一些往事。 … 在桑吉古丽五岁时,她父母就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从此只能和祖母相依为命。 或许是父母之死给她带来了太大的打击,她患上了梦游症。 而某一夜她睡下以后,不知在梦游中发生了什么,再醒来时就看不见光明了。 等她慢慢适应了盲人生活,成长到十岁时,塔古族里迎来了一件大事。有几名外乡的旅客来到了这片山沟沟里,成了几十年来第一批不属于附近任何族群的外来客。 外来客中,有一个男人看到了桑吉古丽,觉得她与自己的女儿非常相像,开玩笑问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干闺女。桑吉古丽本想摇头,谁知她阿嬷在那时却疯了一般,央求那位客人带桑吉古丽到外面去。 最后,也不知道她阿嬷与那叔叔说了什么,那人真把桑吉古丽带到了外面。直到最近,她提前完成学业,才终于坐车到最近的县城,又在大山连绵之中徒步走了十来天,终于回到了塔古,与祖母重逢。 只是没想到,走时健健康康的阿嬷,回来的时候却患上了老年痴呆。 祖孙俩阔别十二年,感情却未减半分。桑吉古丽已经做好决定,在塔古里再待两周,就带着阿嬷一起到外面去。她还劝林珂,希望她也能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真的比这里的穷乡僻壤精彩万倍。 听完两个女孩的谈话内容,严好「哇」了一声,摸着下巴推理道:「有这么一条完整的故事线,看来桑吉古丽是个重要角色。」 「重要的是,」林珂话音一顿,眼睛微眯,「她学医。」 …… …… 从林珂把桑吉古丽的事迹转述出来后,演员们便延伸出了两条行动路线。 其中一条依然是让周繁生研究木偶。 按照青涿提出的观点,心愿的完成可能性为零才会触发时间回溯。那么反过来恰好证明了「木偶治疗疫疾」至少对于演员们来说是不可取的。 第456页 但青涿似乎有自己的考量,依旧让周繁生继续研究,不要中断。 另一条路,自然是从桑吉古丽身上挖。假如她真的有疫疾的解法,那么极有可能是她的死亡造成了轮迴。 昨晚参与行动的四人中,吴穆负责的那条路线恰好经过了桑吉古丽那个小院。只是,他吸引木偶前行时特意跳过了她家,也并不清楚后来是不是木偶自己找到她门前去了。 讨论一结束,离规定的集合时间仍有一个多小时。留了周繁生在木雕坊里继续捯饬木偶,其余四人目标一致地往桑吉古丽家走去。 村内石路狭窄多弯,众人从一间石房后拐出,刚望见那颗槐树绿意盎然的树冠,便听得一阵敲击声传来。 四人若有所感,果然在两秒后看到了从院子中敲着盲拐走出的桑吉古丽。 她孤身一人走了出来,素来平静恬淡的面容掺着一缕愁容,步伐微微放快,朝几人走来。 林珂示意其他人原地等候,自己疾步走上前,距离人还有两米时唤了声:「桑吉古丽!」 桑吉古丽被喊得一愣,脸颊上愁云消散,挂上一抹笑容:「塔娜!你怎么出来了?」 「我把活儿干完了,荣西就放我出来咯!」林珂语气欢快,刚说完,便皱着鼻子,凑到桑吉古丽耳边小声说,「那荣西好小气,我就碰了一下昂鲁师傅做的木偶,他就对我大唿小叫。」 「要我看,木偶就是一个死物,哪有那么金贵。」 听着朋友的小声抱怨,桑吉古丽忍俊不禁,也挨着她说了句:「我觉着也是。」 「荣西嘛,他天生脾气就那样,小时候还因为对长辈没大没小,挨了他爹一顿揍呢。」她轻笑道。 「他要再出言不逊,我也想揍他一顿了。」林珂嘀咕一声,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这是要去哪?我带你去吧。」 「好啊。」有人带领确实能省很多力气,桑吉古丽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抿唇道,「我有一些私事,要去找赛罕叔一趟。麻烦你了。」 林珂闻言,立马挽上她没拄杖的那只胳膊,笑嘻嘻道:「诶哟,朋友间说什么客气话。走!」 两名少女有说有笑地从三位青年身边掠过,其中那名眼清目明的女孩则朝他们使了个眼神。 新线索,速来。 第240章 试衣间-义工服(16) 把桑吉古丽送到院子的红漆木门前,林珂松开了手,看着少女熟练点着盲杖,一边往里走一边高唿。 「赛罕叔,你在家吗?」 她红色的衣摆消失在正屋门后,只能听到里头传出道中年男人的应答。 林珂没有跟着进入,往旁边走两步绕到墙后,那里默默站着三个异族青年。 「往这边走。」青涿眺了眼赛罕家会客厅的方位,转身带头在大院院墙外绕了半圈。 最后停在了离屋内二人最近的一块墙根处。 左右无人,四人驻足聆听,听到从厚石墙的另一端透出了些声响。 有些模煳的人声,还有杯盏碰撞、流水叮咚的倒茶声。 「桑吉古丽,找叔有什么事?是不是哪里不方便,要叔帮忙的?」赛罕低缓的声音。 另一道少女柔和的声线响起:「叔,族里的药田是不是换地方了?」 「……」赛罕沉默了三秒,「怎么突然要找药田,你生病了吗?」 「啊,没有没有…是这两天气温变化大,我担心阿嬷着凉,打算先採点药备着。」 屋外,青涿缓缓抬起了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石墙接缝的沟壑。 「……桑吉古丽啊,你走的这些年,族里大旱过一场,药田早就荒废了。」赛罕道,「不过,山上还保留了一些野生药材,足够用的。」 「你要的话,别自己上山,去找额尼让他帮你采。」 「什么?!荒废了?!」桑吉古丽分外惊讶,修习医学的经歷让她无法对这种疏漏坐视不理,「叔,这可不能荒废呀!」 「咱们塔古离外面太远,这么多年都没有往来。如果大家有个大病小痛,都还得靠族里的药材治病。」她说,「药材和粮食一样重要啊!」 院墙外,林珂轻轻摇了下头,用气音道:「她还不知道他们拿人偶治病的事儿。」 吴穆表示认可,并也同样小声道:「赛罕也没想告诉她……可能因为她过两周就要走了,不想多生事端吧。」 另一端,桑吉古丽仍苦口婆心地劝说:「叔,药田是一定要恢復的,否则一场小病的传染就很有可能给咱们族里造成重创!!如果实在恢復不了,您不如让阿塔格叔採买的时候买点干药材回来。」 阿塔格这个名字演员们还是首次听到。不过既然提到了「採买」,应当就是族里那个会外出到县城里的人。 塔古族里偶尔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影子,比如赛罕家中烧制漂亮的瓷器、比如额尼诊所内的水性笔和纸张,但这种互相来往的影子很少很少,这个族群依旧被封在大山深处。 屋子里静了会儿,随后才又传来赛罕的声音。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居然答应了。 「桑吉古丽啊,叔想了想,你说得对。」他嘆口气,「族里确实需要备一块药田。这样,叔明天就喊一些乡亲来准备这件事。」 桑吉古丽这也才松了口气,「好,叔,我知道您肯定会同意的……药材先不麻烦额尼叔了,我还有一些从外头带来的。」 第457页 「嗯,桑吉古丽啊,你过段时间要带你阿嬷去外面,以后逢年过节的还会回来吗?」 「如果阿嬷想塔古了,或者塔古想我和阿嬷了,我们都会赶回来的…!」 …… …… 经过演员们的一番商讨后,所有人一致决定先不戳破那层纱窗,没有把木偶的事情告知桑吉古丽。 一则是因为还无法完全确定治疗疫疾的关键在她身上,担心打乱剧情节奏造成影响;二则也是因为他们作为外族人,在她心里的信用度并不高。很容易弄巧成拙,反叫桑吉古丽怀疑这些玛蛮人有什么阴谋。 而她那位长久居住在塔古的阿嬷,因为老年痴呆的关系,连孙女儿也认不出来,更不可能传达什么信息。 在被有心人编织的纱罩中,桑吉古丽依旧于敲钟之前熄灯睡下,对于村落另一头古怪而悚然的葬礼一无所知。 当晚,夜半三更时,赛罕的人偶又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窗前,睁着双木眼朝里窥探。 只是这回所有人都做足了心理准备,即便真的醒来,也维持了熟睡的姿态。那人偶驻足观察了半天,始终不见有人甦醒,只好悻悻然走了。 第二天,周繁生那边率先传出了好消息。 他拿了吴穆的道具以后便开始潜心研究,昨日已经做出了一个初具模型的人偶模子。 大小一比一还原,从精度上来看,已经快逼近昂鲁弟子的作品了。 尽快完成木雕坊分配的活计,除了周繁生以外的四人刚走到村落中,就见到了另一则「好消息」。 赛罕居然真的安排了一些塔古人,在桑吉古丽院子后头的一大块废田上打算重新灌水松土。 那位置极为偏僻,不特意绕过她的屋子几乎都看不到,仿佛在刻意躲避着旁人的视线。 桑吉古丽正站在屋内,耳边听着屋后头的泥土翻腾声,脸上微微勾起一抹淡笑。 她的祖母巴妮正揣着手坐在床沿,手中捧着一只脏破的布玩偶,垂头不语。 「你在找什么?」林珂看桑吉古丽颤颤巍巍到处摸索的模样,一把拉住她准备蹲到地上的动作,「你说,我给你找。」 「谢谢,塔娜。」桑吉古丽也不逞强,温声道,「放灯台的那个桌子,中间那层抽屉里应当有一包药材,我刚刚没找着。」 林珂「唰」地拉开她说的那抽屉,垂头在里翻找了会儿,又蹲下往桌底、床底等地看了眼。 「没有,地上也没有,会不会弄丢了?」林珂一顿,明知故问,「你是生病了吗?」 这个时间,应该是到了桑吉古丽带着巴妮去额尼那里看病、二人大吵一架的节点了。 果然。 「不是我,是我阿嬷,天气凉有点发烧了。」桑吉古丽阖着眼,「找不到就算了。我去找额尼叔要点。」 「好,我和你一起。」 桑吉古丽搀着祖母巴妮,林珂则在另一头扶着桑吉古丽,三人走出石屋,与坐在槐树下的几人擦肩而过。 林珂只将祖孙二人带到额尼诊所的门口,随后便与滞后赶来的队友们汇合。 「赛罕应该忘了和额尼说,或者本身就觉得没必要。所以桑吉古丽是从额尼这里得知塔古现状的。」青涿站在石路边望去,眼瞳被睫毛阴影遮得略暗。 在无外人干涉的情况下,命运依旧朝着既定的轨道行驶而去。 不一会儿,诊所中果然传出了剧烈的争吵之声。 桑吉古丽的嗓音变得前所未有地尖锐,如同一根根纤毫的细针,从沉闷的石屋内钻出,给昏昏欲睡的下午刺出一点沁凉的血粒。 「一个木头疙瘩能管什么用?!!」她厉声诘问,「变化??我只看到外出时好好的塔古现在到处染病!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轻微的吸气声从耳侧传来,林珂斜仰起头,看到了逆光下青涿黯淡的眼眸缓缓移动。 「你看他们。」他的眼珠滚到一旁,静悄悄瞥着缓缓移至石路上的塔古人。 衣着鲜艷、落脚无声的塔古族人从小路两侧的民居中缓缓走出,漆黑木讷的眼睛凝视着传出吵闹声的诊所,像是看热闹一样。 然而这些人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有遵循生理反应、偶尔眨动的眼皮让他们看上去像一个活人,而非木偶。 上一个轮迴里,众人对桑吉古丽并不熟悉,只顾得上听诊所里发出的动静,并未深究这些来去如鬼魅一般的塔古人。 如今细看下来,竟然诡异得让人在大白日里心底发寒。 「出去!桑吉古丽!」额尼的怒吼声如一把沉重的大锤打破冰面。 盲杖急促的点地声响起,桑吉古丽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而那些正被演员们仔细观察的塔古人则冷淡地收回视线,一语不发地转过身走回自己屋内。 仿佛一群戏剧落幕后平静退场的看客。 「桑吉古丽,你没事吧?」林珂迎上去,双手掺住少女细细的手臂。 不出所料,有了这两天的感情基础,即便桑吉古丽此时对木偶排斥到了极点,也没有迁怒于好友。 她满身上下萦绕着愁云,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气,摇摇头,小声道:「塔娜,你能陪我聊聊吗?」 「可以啊!」林珂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扶着桑吉古丽往她的小院子走,抽空回头看了眼队友。 …… …… 第458页 日头渐渐下沉,橘红的光把天空阴霾的颜色染得耀眼炫目,红霞形如一条条彩带,美得如只绽一夜的昙花。 林珂从石屋木门后走出,在那颗壮硕醒目的槐树下看到了等候着的三个队友。 「来了,走吧。」青涿朝她点了点头,被夕阳照射的脸颊有些透光,印着淡淡的红。 林珂无意地揉了下手,眼尾余光瞧见两道在墙角边转瞬即逝的身影后,才大步迈向前。 今晚就是上一次触发轮迴的节点,未免桑吉古丽发生意外,她把自己的两只傀鬼留在小院子里,下达了保护命令。 至于为什么不用青涿的傀鬼嘛……主要是那五只的外表模样太寒碜了些,生得乱七八糟、群魔乱舞的,万一不小心让桑吉古丽的阿嬷看到了,恐会加重老人家的病情。 脑海里自动调出了那五只恐怖得各有千秋的傀鬼,林珂嘴角没忍住勾了个小小弧度。 再看向青涿的眼神就变得有深意了起来。 跟着师父修习快一年,即使作为徒弟她也很少能猜中那人的想法。但这一回,她几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那点心思。 那奇奇怪怪而不自知的独占欲。 第241章 试衣间-义工服(17) 「……塔娜,额尼叔都和我说了…你真的相信木偶能治好大家的病吗?」 「或许吧。但即便能,效果也微乎其微。塔古族里还是有染病的人一个个死去。」 「桑吉古丽,我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部分人相不相信。」 「……」 「塔娜,你能帮帮我吗,我不能袖手旁观,不能在这种时候带阿嬷离开,那样太自私了……」 「小时候我爹娘走了以后,是族里的叔姨一起把我带大的,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生病、痛苦。」 「我想治好大家的病。」 「你说吧,我会帮你的。」 「那,拜託你帮我拿一些得病的人用过的东西,放在东边的杂物间就好,阿嬷不会过去的……还有,后山上有些药草,到时想麻烦你帮我采一些。」 「好……嗯?怎么了?还有什么要帮忙的,一起说吧。」 「不,不是。是刚刚额尼叔和我说了句话,我有点不明白,还有点……害怕。」 …… 「额尼对她说了什么?」吴穆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头皮,只记得当时俩人互不相让的争吵了。 四人走在小道上,偶尔能碰见劳作归来的塔古人。林珂用余光瞥了他们几眼,道: 「额尼在她出门的时候拉住了她,警告她,不要再和任何人说那种话,最好立刻带着她阿嬷离开塔古。等桑吉古丽生气地转身后,额尼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和任何人说』。」 严好打了个冷颤,听着这遮遮掩掩的警告,恍然道:「难怪上一回她说什么也不搭理咱们!」 「我觉得,额尼想说的是,如果桑吉古丽再说出这样的言论,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林珂沉声,骤然又想起了那些涌出各自房屋、立在石路上「看热闹」的塔古人,眉头一拧。 青涿一看便知她想到的是什么,低声道:「刚刚我们去看了,那些人回屋以后并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互相交流。」 「有傀鬼在,桑吉古丽应该是安全的。」他掀开眼皮,望了望趋晚的天色,「晚上动作快一些,尽早过来吧。」 有过一次轮迴,知道东边石坑那头会发生什么事,墓园也探索过一遍,他们今夜唯一的目标就是确认上次触发回溯的缘由。 …… 回到木雕坊时,周繁生又被昂鲁叫走,发生了与上轮一模一样的对话。 等他回来,众人一起快速吃过晚饭,被容西带领着走到另一个将秃未秃的山头,照要求砍了几篮子木头。 待一切事毕,又是月上梢头、灯火熹微的黑夜了。 夜晚的塔古比白天更加寂寥无声,每一栋石屋都紧闭着门,只有偶尔会从中传出一些炒菜、洗碗声。 四人走在小道上,小半边身子被民居窗内的灯火照亮,借着这个辉光静静地往前走。 走到一个拐角处时,四对细微的脚步声齐齐停了下来。 严好瞬间睁大了眼睛,默默蜷起身子,把自己露在光下的脑袋缩到黑暗中,眼珠微微颤抖。 他张了张嘴,用唇齿咬出的气流小声道:「他们……」 只说了两个字,便没有后文地停了。 远离城镇的深山村落没有路灯,一到黑夜便会陷入原始而深邃的昏暗中去。在这时,这些屋子唯一透光的窗户便会格外亮堂醒目,而若有什么东西搁置在窗台上,就会形成一个更加黢黑的剪影。 现在,映入众人眼帘之中,几乎家家户户的窗前都立着人形剪影,有的一个,有的两个,仿佛一张贴画一样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贴画,而是真的有人站在窗前,阴森而呆滞地注视着什么。 吴穆从演员们藏身的墙边探出脑袋,在昏黑的环境中左右望了望,立马认出了眼前的位置。 左边就是额尼医生的诊所,再顺着石路往前绕四五十米就能走到桑吉古丽的小院。 等等…! 「桑吉古丽有危险!」青涿立刻反应过来,「我们绕过去。」 站在窗前的,正是白天听到了诊所里的吵闹声、走出门盯视的那些人!! 他们想做什么?! 第459页 青涿弓下腰,猫着身子从窗沿底下蹑脚而过,其他三人当然也明白此刻的紧急性,紧紧跟在身后。 倘若接着沿小路走,几人立马会暴露在那些塔古人的视线中,因此只能藉由房屋之间的缝隙绕到背后,从另一条修着排水沟的泥地走过去。 这条路崎岖难行,但至少能隔绝那些窗口投出的视线。 一行人艰难而小心地踩过泥泞前行,绕到了桑吉古丽石屋的后头,瞧见了那一块正在修整之中、被翻出不少土的废田。 眼下依旧看不到人影,青涿领着众人从石屋侧边往前绕,最终停在了一丛膝盖高的荒草边。 月色暗沉,此处无光,又有植被作掩,不仔细看很难发觉草丛中蹲着人。但若再往前一步,没了草堆,恐怕很容易让人发觉。 好在,这边的视野不错,能看见一部分桑吉古丽前院的景象,也能望见对门几栋石屋那屹立窗前的漆黑人影。 而对方看不到他们。 「就在这守一会儿。」青涿用极轻极轻的气音道,「有两只傀鬼在,他们没办法直接下死手。」 剩下三人没有出声,只默默点了点头,严好还比了个「ok」的手势。 秋冬的夜晚没有知了扰人,在连唿吸都放得极缓的安静环境下,屋内的一点声响立马传到了人耳朵里,瞬间引来四双目光的注视。 「吱——」窗户被人从内推开,黑洞洞的屋内有一团模煳的人影静悄悄爬上了窗台,轻盈地一跃而下。 那人身上穿着标志性的民族服饰,正是一个不知名的塔古人。 他从桑吉古丽的屋子跳出以后,又将窗户重新合上,却不打算转身离开,而是静静地如一抹幽魂般站在原地。 和那些站在窗前的人一样,沉重又古怪地注视着石屋参差的外壁。 青涿耐心等候,目光掠过院前的人影,又默默看向了那些立在窗口、化作一道道僵硬剪影的人。 一瞬间,几乎把这些人幻视成了木偶。就是每每伐完木后,荣西交给演员们的、装在深色木盒里的木偶。 人即木偶本身,而他们身后溢出的暖光,则等于铺在盒底的淡黄油纸。 「…他们要站多久啊,腿都蹲麻了。」严好小声抱怨,试图挪一挪自己失去知觉的双腿,小腿却正好蹭到了旁边的石壁。 一瞬间,仿佛有千万只蚂蚁钻入骨头、大摇大摆肆意畅行,叫他酸爽得龇牙咧嘴。 考虑到白皙的皮肤在夜晚有些显眼,青涿将露在外的两双手踹进袖子里,默默算了算时间:「应该还有半小时左右就要敲钟了。」 等钟一敲,这些人自然就离开了。 「再等等吧。」林珂说。 … … 「铛————」 穿透力极强的古旧钟声从村头席捲至村尾,掀起的层层声浪把整个昏昏欲睡的族群唤醒,发出沉闷的号召。 等得心焦的吴穆精神一震,将眼睛一眨,就看到那些伫立窗前的黑影果然瞬间远离。 而始终站在桑吉古丽屋外的那团模煳人影也在此刻转身,默默地走到了石路中去。与此同时,数间屋子同时敞开了木门,高高矮矮的身影从屋内走出,汇入小道中,把那团人影完全淹没。 一张张在黑暗中晦涩难辨的面孔从小路中掠过,僵硬的步调出奇一致。 人群在钟响回声中朝东边涌去,不一会儿便留下了一条户门大敞、人去楼空的小街。 「走!」最后一道黑影也从墙角消失,青涿立马低喊一声,从草丛中站起,疾步走到了石屋窗前。 从窗外能看到屋内床榻一角,望得见被人形微微拱起的花色被褥,以及被褥后两只挨在一起入睡的脑袋。 在青涿的眼神示意下,其他人退到一旁,林珂独自走到窗前,伸手用指节大力敲了敲窗。 「桑吉古丽!!你睡了吗?!」她大声喊道。 里面的人依旧闭着眼,恍若熟睡。 见状,林珂也不再犹豫,一把推开玻璃窗,原地起跳,双手撑在窗台上,轻盈地翻了进去。 「桑吉古丽!!」屋内即刻传来了林珂惊诧的大喊。 青涿与吴穆对视一眼,便听木门那一侧传来了解开门栓的声音。 林珂一脚踢开了木门,趁着屋外空气涌进来的一瞬间喘了口气,「来帮忙!」 剩下三人迅速冲进屋内,刚越过门槛,便看到了一幕冲击性极强的景象。 只见并不宽敞的房屋内,一盆盆烧红的炭火被摆在地面、桌上,猩红的火光从炭孔中浸出,散发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融融暖意。 接近十只燃烧中的炭盆,几乎把所有能落脚的地面占满。青涿弯下腰,迅速把最近的一只炭盆端起,拖到屋外,吴穆和严好也一起帮忙,火速清理出一条能通行的路。 几人冲到床榻处,两两一组,一人卡腋窝一人抬腿,把昏迷不醒的桑吉古丽和巴妮抬出了屋子。 祖孙俩面部涨红,双唇微微发紫,平躺在冷硬的石子地上一动不动。 「中毒时间不算很久,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青涿将两人脑袋推向一边,眸色沉沉,「但如果再过一两个小时,估计就救不回来了。」 「一两个小时,」吴穆低声重复着,背部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那不就是上一轮我们从墓园沖回来的时候?」 也就是猝不及防地被系统拨动时间齿轮、发生回溯的时候。 第460页 他勐一回头,又望向了小路对门的那几间石屋,看着它们散发出暖色光芒、空荡荡的窗框,寒意乍生。 就在刚刚,有一群人站在那里,静候着桑吉古丽一家的死亡。 第242章 试衣间-义工服(18) 额尼的担忧与警告完全是正确的。 已经有一批人对桑吉古丽动了杀心,若非演员们及时赶到,她与巴妮今夜就会死亡。 吴穆的脸色有些发白。 若说那些塔古人之前只是看着死气沉沉,那么如今他们痛下杀手,就像是终于剥开了冰冷的表皮,露出皮下白蛆涌动的恶状。 「塔古族对木偶的崇拜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说几句都要杀人吗?」严好看着桑吉古丽的脸颊,望见她不住痉挛的眼皮,低声沉思道,「但要说信仰嘛又不太像,没把木偶神化,也没供奉。」 就很奇怪。 文明落后的偏僻地区更容易「造神」,很多与世隔绝的村庄甚至各自供奉着不同的本地神,以用作精神寄託。但塔古族显然不在此列,比起信仰,木偶在他们眼中更像是工具。 没有传统的那种,信徒供奉香火而后神明赐福、你来我往的利益交换,而是单方面的获利,利用得死死的。 那么问题来了,你会因为有人说药店里的药没效果就提刀杀人吗? 有可能这只是惧本一环浅白的设计,也有可能是某种线索的暗喻。 严好不经意的一番话却给其他几人留下了些思索空间。 在大家都暂时陷入沉默时,清亮悦耳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不是信仰。」青涿说,「是饭碗。」 「嗯?」严好一愣。 「你刚刚来的时候闻到什么味道了没有?」青涿问。 严好在潜行的时候显然没有分出多余的注意力给其他地方,只好现在鼓动鼻翼吸了两下:「有烧柴火的味道。」 看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一点就通的吴穆弹了下他的额头。 村东边正在烧木偶,有东风携带着烟味吹过来,没有烧木头的味道才怪。 「是肉味。」吴穆纠正道,他伸手一指旁边的石屋,「这家在炖鸡汤,刚刚我们路过他家厨房了,味道贼大。」 迫于路边的窗口上有人监视,几人绕到屋后走,正好经过了几家的厨房。 五感最灵敏的林珂也淡淡应了声:「走过来的时候,一家烧鱼,一家炖鸡,还有一家做了红烧肉。」 青涿接着道:「每天傍晚荣西过来送饭的时候,他身上也带着股浓烈的肉菜味……就连我们这些地位最低的外族学徒,也都能在饭桌上看到荤腥。」 「在一个田地荒芜、不饲养家禽的乡村里,塔古人凭什么拥有优渥的饮食条件?」青涿回忆了下现实世界中的信息,「对比七十年代的时候,大部分农民只有逢年过节才吃得上肉菜。」 严好可算听明白了。 确实与信仰不沾边。而是利益使然。 第一天晚饭时,同桌的完吉人曾对那碟肉菜露出过惊喜的神色,当时荣西就说「肉在塔古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见不同族群之间的生活条件差异巨大。 往这方面去想,其实很多容易忽略的细节就浮上水面了。比如服饰,对比外族学徒有些陈旧的衣衫,塔古人衣服的颜色更艷、看着更新。 而会导致这样差异的也只有可能是木偶了。 因此,桑吉古丽否定木偶,其实就相当于砸人饭碗。 「明天有集市,到时跟着去看看就知道了。」青涿道。 和木偶有关的买卖,一定有外族人来参与。 「嗯。」严好点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她们…怎么办?」 「她们」指的是桑吉古丽和巴妮。 「我留下来照顾,你们回去休息吧,要去集市了来喊我。」林珂作为「好友」主动请缨,思虑道,「但之后我们都不在的话,这些人还有可能下手。」 吴穆张了张嘴:「那两位…呃,鬼大哥呢?」 傀鬼的事情已经在队伍里通过气,吴穆和严好也都见过青涿那五只傀鬼在墓园里的英勇表现,对此接受良好。 林珂嘆了口气,问题就出在这里。 傀鬼保有的自我意识很微弱,绝大部分时间还是听令行事。林珂下达的保护命令对它们而言,就是阻止有人真刀真枪、或者直接拿毒药杀人,却无法判断更复杂的情况。 除非驭鬼师本人在这里,主动放开傀鬼的意识限制。 当然了,限制放得越开,傀鬼就越难控制。 「它们能解决明面上的麻烦,但对付不了那些玩阴的。」她简洁道。 严好见众人都一副垂目沉思道模样,提议道:「那不然就和桑吉古丽说,让她自己多留个心眼。」 「不行。」 「不行。」 「不行。」 三道音色异口同声。 「她本来就打算带巴妮离开了,如果知道有人要杀她,还会留下吗。」林珂用陈述的语气说道。 按如今情形,疫疾的解法或许只有桑吉古丽能知道,她一走,惧本还得重开。 摆在众人身侧的那三盆炭仍在燃烧,黑色的炭球透出火光,隔一会儿便发出脆裂的「噼啪」声。 青涿瞥它一眼,眼尾的一小块皮肤被映得淡红。他回头,从房屋零碎的空隙间朝东望了望,道:「他们估计快结束了,我们先把这边处理好。」 第461页 如果塔古人回到这里,发现自己杀人未遂,还是被一群外族人搅和了,恐怕演员们在塔古族内会更没有立足之地。 四人起身,纷纷走入屋内,把剩下那些炭盆抬了出来。 桑吉古丽家后方是一片旱田,田后头便挨着一片山。在青涿的指挥下,众人连同几只傀鬼齐心协力,把所有炭盆都丢到了山脚下。 回到前院时,桑吉古丽和巴妮的脸色已经平缓了不少,嘴唇的暗紫也在缓缓消退。 担心将二人惊醒,众人的动作放得格外小,轻手轻脚地把祖孙二人又抬回黑黢黢的屋内。 「你们回去吧,我一会儿会看情况把她喊醒的。」林珂从内把门上的木栓重新卡上,做好伪装,又从窗户边跳了出来,拍拍手,「有事的话,我派傀鬼去找你们。」 在她说这话时,远处村东头跳跃着的微小火光缓缓熄灭。 青涿收回视线,仓促一点头:「好,你保重。」 此地不宜久留,他和剩下两人不再犹豫,确定没有什么疏漏了之后便转身离开。 木雕坊的大院内,大部分屋子都熄了灯。 会在这里住的都是些外族学徒,基本不会有人去凑塔古族那些仪式的热闹。 夜色氤氲,只有他们那间屋子还亮着,青涿等人回到屋内,正看到弯着腰收拾工具和木屑残渣的周繁生。 把今夜发生的事情转告给他,又做了简单的洗漱以后,四人便也休息下了。 出于保命需要,大部分演员在夜间休息的时候都没有打鼾、磨牙的毛病。一旦睡着便安分得出奇,连翻身的动作都少有。 就在松缓的唿吸声中,青涿的意识也缓缓沉了下去。 而就在彻底入睡的前一秒,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青涿自己还是睡在靠窗的位置,而他旁边的人则从严好变成了周繁生。 「嗯?」黯淡的月色透过窗栏投在眼皮上,青涿用鼻音应了声,并未睁眼。 「……」一片寂静。 可能是不小心碰到的。 青涿困意上涌,没再吭声。 他唿吸渐渐放得更加平缓,而就在意识沉沦的前一刻,又被一阵力道轻轻扯了下。 「…怎么了?」睡意翻腾,青涿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咕哝着迷迷煳煳地问。 「……」还是无人回答。 许是又碰到了。 这样灰雾遮月的夜晚,月光简直暗得可怜。在朦胧的昏黑处,周繁生睁着黑亮的眼睛,毫无睡意。 他提起一口气,嘴张到一半又倏地泄气,静静注视着那煳成一团的月影,又犹豫着用手指捏住了青涿的衣袖。 还未来得及用力,一个流光溢彩、泛着微光的玻璃片就猝然从天而降,狠狠拍到他额头上。 「啊!」周繁生小声惊唿。 「到底怎么了?」梅开三度,青涿也不得不醒过来了,他半睁着眼,看着一熘烟儿飞回来的五号,轻声问道。 周繁生抿了下唇,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涿哥,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调查吧。」 「为什么?」那人平淡地回应。 「人偶不是治病的关键,再研究也没什么用。」周繁生说了前半句,然后才支吾着把后半句道出,「我感觉我好像没发挥什么出什么用处。」 「……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就坐在这里等通关。」 青涿半睁不睁的眼睛这回总算睁开了。 「怎么会这么想?你做的是很重要的事。」他侧过头,鬓角的一小缕头髮搭在了眼睛上。 周繁生抿唇:「那涿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哪里重要?」 他忐忑地问出这一句,随后便看到刚刚那个怒拍他脸、不知从哪里掉出来的破玻璃片飞到了青涿脸颊旁,替他挽起了那缕碎发。 周繁生:…… 青涿无奈地嘆了口气,伸出手指沖他勾了勾,示意他靠过来些。 「这里的人偶制法足够以假乱真,一旦木偶成活,恐怕昂鲁都认不出真假。塔古人现在缺少的,就是让这样精緻逼真的死物『活过来』的能力。」 而这个能力,恰好是周繁生有的。 他的能力【生物论】,有机率让死物成活,听令于他。而当这个死物是出自于他本人之手的人形制品时,这个机率会大幅增加。 青涿的声音很低,音色沁凉,但说出来的话语却让周繁生忽然燥热起来。 「你要是做出了另一个赛罕,或者另一个昂鲁,取而代之,那这个惧本不就在你掌控之中了?」 说完,他看了眼周繁生忽然握紧的拳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重新闭上了眼。 「别想那么多,睡觉。」青涿把最后一句话哼出来。 而周繁生,则彻底睡不着了。 第243章 试衣间-义工服(19) 「涿哥,涿哥!醒醒!」 本以为再醒来时会听见荣西敲锣打鼓的喊声,却没想到一睁眼瞧见的却是周繁生焦急的面庞。 青涿用力撑开眼,驱逐掉脑子中的瞌睡虫。 还没待细问,他便看到了窗外支着的一只人影。很高很壮,面颊的颜色泛着青紫,正是林珂的两只傀鬼之一。 「林珂那边出事了?」青涿心一凛,问道。 那傀鬼僵硬地点了下头,声音有些破碎:「请随我来。」 不用提醒,周繁生转头把另外两人也喊了起来,四人将外衣往身上一裹,便出了院门,飞速往小路上一路奔走。 第462页 此时夜色正浓,肉眼可见度过低。几人钻入弯绕的石子路中,紧紧盯着路上大大小小的石板,以防奔跑中绊倒。 忽然,严好眼前那看得清的方寸之地内,出现了一个小巧的黄褐色影子。 他身子板不壮,但运动神经很是发达,奋力冲到了最前方。即便此时勐然发现前方有东西,但惯性使然,他还是不受控地一脚往前踏了过去。 直接把那黄黄的东西踩在了脚下。 咯吱咯吱的挤压声响起,严好这才意识到自己踩中了什么—— 黄黄的,小小的,人形。 那不就是最小那一号的木偶吗! 木偶与石板面接触,摩擦力不足,而严好也因为踩到异物身形一歪,脚向前滑、身体向后倒去。 他在这个仰倒的过程中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前方两米处就有一道高瘦的背影,正转动着身子要看过来。 就在此刻,一道勐力在背后出现。 青涿直接一把抓住了严好后背的衣料,使劲提熘着往回拉,小臂上薄薄的肌肉瞬间鼓起,成功把人拉回到了墙后。 「木偶已经出来了,不要惊动它们,换条路走。」青涿冷静道。 在木偶游荡的时间出现求助信息,只怕林珂和桑吉古丽那边情况也不容乐观。 果然,当几人从另一条小路绕到那座槐树下的小院时,入眼的就是一丛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人影。 … … 林珂手中举着一只长棍,与身侧的傀鬼一起奋力抵挡眼前的木偶。等人高的木偶咧着嘴,嘴里长着被刻意雕出的一口白牙,牙上还挂着一两条生肉丝。 ——来自那只傀鬼的胳膊。 为了阻挡更多的木偶,它被林珂下令展开双臂拦住突袭。此时,那一双胳膊皆被啃食得坑坑洼洼,伤口深可见骨。 有其他木偶从傀鬼拦不住的空隙里钻进来,林珂便举着木棍将其打回去。 她这头苦苦支撑,身后的石屋却也兵荒马乱。一阵家具物品被推倒的声音桌球响起,紧接着桑吉古丽一脸忙慌出现在门口,双手攀着门框。 「塔娜,你那边怎么了?!你还好吗?」她惊惶问道。 林珂在此前特地叮咛了她,让她不要出门,此时被她近在咫尺的声音扰得一分神,便有一只身形极敏捷的木偶见缝插针,从缝隙中钻过,挥着手臂朝桑吉古丽扑去。 「桑吉古丽!」林珂眼瞳勐地一缩,刚转过头,颤抖的瞳孔便捕捉到了数道熟悉身影。 五只奇形怪状、战斗力却极强的傀鬼飞檐走壁地掠来,后头还跟着手持各种武器的严好、周繁生和吴穆。 三人在赶来的路上顺手取了塔古人放在外头的器具,什么鹤嘴锄、大铁铲之物,严好更是提了个畚斗。 数个战斗力一加进来,人数劣势瞬间迴转,不但连合成了道密不透风的盾墙,还把做工粗糙的人偶打得节节败退。 而那只朝桑吉古丽扑去的漏网之鱼刚张开嘴要往少女鲜嫩的脖颈咬去,一只编织细密的竹篓便从天而降,噼头盖脸地将它的脑袋罩了起来。 五只白皙修长的手指穿过竹篓的空洞,攥着篓子往后扯,带着里头的木偶也连连后退。 青涿如拉骡子一般将木偶拉到防线外,掀开竹篓,紧接着一脚将它踢退开。 桑吉古丽眼盲无法视物,却能感受到空气中被人带动的流风,顿时缩着脖子后退了两步,满面警惕:「谁??!」 林珂高悬起的心又安安稳稳放下,朝前来支援的青涿点了下头:「我去取火。」 青涿意会,上前顶替她的位置。 不一会儿,林珂拿回了几只包着布、浇过油的火把走了回来。 火光一靠近,躁动着想食人的木偶们纷纷被逼退几步,木眼珠子死死盯着火把后的活人。 入夜后的木偶往往四散游荡,因此这里的大型木偶数量不算很多,大约十来个的模样。那种小型人偶则连嘴都没雕出,不具备什么威胁性。 青涿有些担心突兀的火光会将族内游荡的其他木偶引来,但那些被火焰惊退的木偶却并不离开,执拗地站在几米远处,似乎只等着火把燃尽的那一刻再度突袭。 他举着火把,面容被火光点亮。半垂眸思虑片刻后,往前挪了一步。 于此同时,他面前正对着的那只木偶也往后一撤步。 心中顿时就有了定数,青涿把千面鬼喊到近前,朝它脑袋中央的那只脸低语一阵。 木偶畏火,但其制作木料含水量不低,燃烧条件较高,只能先利用这个弱点把它们逼退。好在小路窄短,五只傀鬼横向一拦便能阻挡整个通道。 等逼到路口尽头,再将其围住,逼到东边巨型坑洞那里点燃,即使一时半会儿烧不起来,它们落在深坑中也爬不上去。 青涿让林珂找桑吉古丽要来一小罐油,交到千面鬼手中,对方便领了命,带着一干傀鬼接过火把开始干活了。 看着火光在木偶们的节节败退中逐渐远去,林珂长嘆一口气,朝四名队友暗暗点了下头,独自走到桑吉古丽跟前,搀扶住她。 「没事了,桑吉古丽。」她低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桑吉古丽嗅到空气中燃火的气息,眼珠在眼皮下微微颤动,「塔娜,刚刚是不是来了很多人?你和他们打起来了?!」 林珂:「嗯,有东西来找你麻烦,我和我朋友把它们赶走了。」 第463页 「是谁?为什么好端端的…」桑吉古丽急声问道。 林珂将其打断:「先别管这些,去看看你阿嬷吧。」 桑吉古丽遽然惊醒,手足无措地摸索着往里走,点头:「对对对,得先看看阿嬷…」 按先前所说的,众人决定暂时对桑吉古丽隐瞒族内的危机,以防对方先带祖母离开塔古。 青涿以为林珂会扯个由头把方才的动静掩盖过去,却没想到她直接说了出来。 他了解林珂谨慎的行事风格,大约猜到了点什么。 四人走到门口,由林珂带着、头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了桑吉古丽的屋子。 而林珂则一边走,一边淡淡说道:「巴妮出事了。」 … 青涿等人离开后,林珂见桑吉古丽恢復得差不多,便敲了窗将她喊醒,提出想和桑吉古丽一起住的请求,最后在祖孙俩床边打了个地铺。 一直睡到半夜,忽然被桑吉古丽摇醒,说自己阿嬷的额头很烫,发烧得越来越厉害了。 然而,她的声音不仅喊醒了林珂,还吸引了窗外一些「东西」的注意力,这才有了刚刚青涿等人赶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林珂被喊醒后立马起身。出门对付木偶前,她往巴妮睡觉的方向瞟了一眼。 … 严好抽口凉气,「嘶」了一声,悄悄凑到青涿身边,低声报了两个字。 「疫病。」 躺在床上的巴妮浑身冒着烫意,露在外的脸颊、手背浮出一块块深红色的肉斑,夹杂在老人斑中,连稀疏白髮下的头皮也不例外。 桑吉古丽连盲杖也没来得及拄,跌跌撞撞地到水缸边,拿块布用冷水浸湿,又赶回来将布料叠到巴妮额头上。 她伸手摸了把祖母滚烫的脸颊,仓促扭过头,朝有人的方向哀求道:「塔娜,我知道我现在的请求很无理,但我想请你们帮我去山上采点退烧的药……」 「桑吉古丽。」林珂又一次打断她,「你阿嬷不是发烧,是得了疫病。」 空气好像倏然间冷了下来。 桑吉古丽的面容僵住,仿佛一下子没接收到信号一般,表情一片空白。 她知道村里有疫疾,也知道这个病症有高得吓人的死亡率。它传染的方式成谜,有与患者同吃同住依旧没事的人,也有住在族群最边缘地带依旧被感染的人。 但她不愿相信,这个病还是传染到她唯一的亲人身上了。 「还有一些事,我们也要告诉你。」青涿看着桑吉古丽悲痛的模样,冷静道。 巴妮得病,这对于桑吉古丽应当是晴天霹雳。但坦然说,站在演员们的角度上来讲是一件好事。 他们可以把塔古深藏的危机全部告知她,让她自己多加防范,而不用担心她提前离开。 ——巴妮是禁不住大山里奔波、徒步走到县城那十几天路途的。 从墓园中揭棺而起、择人而食的木偶,到想利用烧炭杀人、仅因几句话就要取祖孙俩性命的塔古族人,全部一股脑地抛给了桑吉古丽。 桑吉古丽没再说一句话,呆呆地杵在原地。青涿知道她在听,还是继续说道: 「我们也是家里有亲人罹患疫病才来这里的,会全力支持你找治病的方法,但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 桑吉古丽沉默了会儿,「赛罕叔也不行吗?」 在父母离世后,赛罕就是除了巴妮外对她最好的人,衣食住行处处关怀,在大部分族人反对她和外乡人走时也依旧錶示支持。 他就像她的半个父亲。 「不行。」青涿的话打断了她的回忆,他毫不留情道,「赛罕家里就关着一个人偶。他相信这个。」 桑吉古丽哑口无言。 「不要太担心,专心研究治病的药,我们都会保护你的。」林珂拍拍她的背。 安慰的话不需要说太多,桑吉古丽本身便是个坚强的人。 危机解除,被派去对付木偶的傀鬼们也事成归来。青涿等人没有再留的必要,便也打道回府。 回到木雕坊的石屋内,严好和吴穆两人沾着枕头便睡了过去。青涿平躺在枕上,望着澄澈的夜空平静思索了会儿,随后也闭目睡下了。 周繁生周身放松了下来,刚闭上眼,耳边就好像又传来了那句极具诱惑力的话。 他很重要。他的天赋很重要。他有机会凭一己之力掌握这个惧本。 唿吸逐渐急促起来。 周繁生耳边砰砰响着自己的心跳声,无声地睁开眼,摸了摸左胸的位置。 还是睡不着啊…… 第244章 试衣间-义工服(20) 凌晨四点,鱼肚白都还没露出来,一声高喝就如同雷霆霹雳一样砸到大院里。 「起来了,都起来了!!给你们十分钟穿衣洗漱,然后出来集合!!」荣西的叫嚷声穿过石瓦和门窗,精确无误地投放到每个人耳朵里,「迟到的人要挨个儿吃棍子!!」 吴穆在他喊出第一个字时勐地睁开双眼,腰上如安了弹簧一般弹坐起来,双手卡住隔壁严好的肩膀,勐烈摇晃:「醒醒醒醒,当心一会儿被戳屁.股!」 晃了好几下,严好的脖颈带着脑袋随肩膀颠来倒去,发出了虚弱的声音:「醒了醒了…再晃要吐了。」 演员们在惧本里习惯性保持警惕,他上次之所以睡那么死完全是青涿那一掌太狠了!请不要因此戴上有色眼镜看他! 第464页 青涿已经换好衣服,派出傀鬼去紧急通知林珂。 外间有水缸,可供洗漱。他用手掬了把冷水泼在脸上,冰凉的温度迅速让脑袋清醒过来。 一笼灯火摇摇晃晃地停在门口,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有些发酸,青涿睫毛上还挂着没揩去的水珠,半眯着眼朝光源望去。 透过水珠,荣西高瘦的身影折射进来,形状有些扭曲。 荣西抱着杆灯笼靠在门边,咬着下唇,眼睛有些出神地盯着青涿挽起袖子后露出的那节小臂。 慢慢地再把视线移到他脸上,定住。 青年刚洗过的脸颊还留有浓重的水痕,在灯下湿漉漉、亮晶晶的,睫毛上的水珠在眨眼间倏然掉落。 少了些眉眼中的冷淡,多了些纯然。 「啊——困死了,走着路都能睡着……啊!你是完全没睡吗!吓我一跳!」 「嗯,失眠了…」 严好和周繁生相继走出,前者被对方眼底下挂着的两轮乌青吓了一跳,咋咋唿唿地走到水缸边。 青涿定睛一看,周繁生还真是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感受到他的目光,对方沖他勉强一笑。 整理好装束后,四人与从桑吉古丽家赶回的林珂会和,一起聚在大院内等候。 「桑吉古丽呢?」青涿问。 「等会儿塔古族内也会有一批去集市的人,她和额尼一起,巴妮暂时委託给赛罕。」林珂说。 额尼和赛罕相比起其他塔古人可信些,至少不会戕害祖孙二人,演员们闻言也稍微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衣着各具特色的外族学徒们全聚在了大院中,院子靠墙处垒着一堆堆木盒。 大大小小的盒子被装在竹篓里,而竹篓则用铁钩挂在扁担两头。 还有好几个与人等高的木盒装不进竹篓,单独倚在墙边。 「好了,安静!听我把活儿分配好。」荣西大喊。 有个外族人抱起了双臂,偏过头瞥了眼一众演员与同屋完吉族所在的区域,偷偷乐了下,和身边的同伴道:「新人来了,重活儿该给他们了。」 话音才落,就见荣西用手指了指自己这一圈人,又比了下那些最大型的木偶盒子,「你们,扛这些。」 外族学徒的嘴角还翘着,闻言脱口而出:「为什么!前辈!上次也是我们!」 说的时候不假思索,说完他便后悔了。 「怎么?懒骨头又犯了?!很不满意我做的分配??不然,活儿你别干了,我再请辆驴车拉你去好不好?……嗤,真是懒狗一样的蠢东西。」荣西冷冷盯着他骂,骂完又把刻薄的视线转向那屋子新人。 「看看这些新来的,细胳膊细腿,长的跟褪了毛的瘦公鸡一样,一只手指都能给他们按在地上。」荣西嘴下从不留情,两边都狠狠挖苦了一遍,「让他们扛也可以,万一这群瘦猴摔了跤砸了货,你赔。」 外族人早被骂惯了,哪还敢吭声,缩着脖子应诺。 荣西冷哼一声,见没人再跳出来反对自己,利索地把要搬的货一一分配出去,最后到青涿这个屋时,分到的是规格最小的扁担。 这回,哪还有人敢置喙半句。 每个人肩上扛好自己的货,大队伍在荣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出发了。 一路向南穿过整个塔古族群,掠过荒芜寂静的墓地,在守墓人的目送下与他烟杆内的白烟一起南行去。 塔古坐落在群山包围中,队伍一走出地界,便钻入了密林之中,脚底下的路也变得更坎坷难行了些。 荣西不知从哪里拉来了一头毛驴,自己悠闲万分地骑坐在驴背上,走在整个队伍前面带路。 天空刚透出一丝丝亮,但对于丛丛树叶之下的众人来讲约等于无。青涿垂着眼,仔细看着脚下缓坡的山路,肩头扁担挂着的筐子摇摇晃晃。 实际上并不算很重,比起前头那扛着木盒负重前行的学徒来讲不算什么。只是萨恩的身体偏瘦弱,那凸出的漂亮嵴骨看着极脆,好似在下一刻就要被压弯、压折一般。 听到不同于人的踢踏脚步声靠近自己,青涿偏头一望,看见了驴背上冷着脸的荣西。 驴头前挂着一只小油灯,照得荣西的肤色没那么黑了。 「玛蛮族是不是亏待你了?长得跟瘦猴似的。」荣西不屑地哼声,伸出一只手,「给我。省得你摔了,一会儿坐地上嗷嗷哭,啧,麻烦。」 林珂就跟在青涿身后,懒懒地掀开眼,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荣西。 青涿则一边往前走,一边挑着眼看更能担起「瘦猴」之称的荣西。 没有在意荣西那别扭的说辞,他轻轻笑了笑,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那多谢前辈了。」 荣西接过扁担,直接架在驴背上,伸手拿出一个布囊丢在青涿怀中,「你拿这个。」 入手的布囊很轻,里头装着些纸笔。好像和额尼那儿的是同一款。 … 每个族群之间隔着数片山,彼此之间并无平整的公路,只能从矮山上跋涉。而集市,则会取各族中间的位置,以方便交易往来。 走到天大亮、日头高升时,一行人总算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片山脉之间的平地,比塔古族占地略小一些。没有建筑,只有一些高高矮矮的竹架子。 队伍到达时,集市里已经有了一部分穿着外族服饰的人。他们提着数只竹笼、麻袋坐在一边,笼内有咯咯低鸣的活鸡活鸭,带来股活畜的腥臊味;袋子里则装着满满当当的鲜玉米苞。 第465页 来到这个深山背景的世界这么久,这还是青涿头一回看见新鲜的农畜产品。 他与队友们彼此对视一眼,肯定了之前的构想。 塔古族的整片族群中不见半片农田,早便说明了他们不事农业生产。而他们之所以还能有富足生活,全赖于「木偶产业」。 且从其毅然决然放弃农作、转而全力制造木偶的决心来看,二者拥有悬殊的利益之差。 队伍前头,荣西走到了那台最高的高架前,比手画脚地指挥前面的学徒们放货品。青涿望了他一眼,对队友们低声道:「我去看看。」 说完,他一转身,径直朝那群贩卖鸡鸭的外族人走去。 「客人,买点什么?」坐在木凳上的中年女人脸上瞬间挂起笑。 「这鸡和鸭怎么卖?」青涿问。 「称重整只卖,鸡一块一斤,鸭一块五一斤。」摊主答。 青涿默默点了点头,拿在额尼那边看到的价格比对了下。 最小型的木偶售价20,算起来约等于四只肉鸡的物价,而这种木偶制作成本极低,周繁生一天能做十五只! 更别论其他的规格的木偶,妥妥地就是暴利。 「那玉米呢?」他又问。 「两毛五。」摊主眼睛一转,看到旁边的人影,笑容顿时更加真挚了,「哎,贵客你来了,这回买点啥?」 「一会儿会让人带单子来买。」荣西的声音响起,「上次买回去的木偶怎样?」 摊主一听,双眼顿时迸发出感激的光芒,连连笑道:「唉哟,药到病除!我家娃烧了那么些天,买了人偶回去很快就好了!真是多谢你们!」 荣西就不是个会客气的主儿,勾起一边嘴角,直白道:「谢什么,又不是白送你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馋了,想吃肉?」荣西垂眼看着青涿问。 青涿含煳地应了声。 「是该补补。」荣西思忖着,拍了拍他的肩,「跟我过来。」 青涿听话地转身跟着他走,步子还没迈出去,就看着那一层层的高台竹架,顿住了。 竹架共分三层,最上面的那层比人还高。 大大小小的人偶拆了包装被摆在架子上,下两层放着半人高的缩小型人偶,最上头则摆着等人高的那批。竹架四角用手腕粗的麻绳围了一圈,防止人偶失去平衡摔下。 这批人偶看得出瑕疵,不像是昂鲁做的。 「为什么摆那么高?」青涿问。 荣西也仰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那排人偶,哼了声:「这么伟大的造物,当然要给那些外族人好好瞻仰了。」 「毕竟大部分人买不起,也只能看两眼沾沾福气了。」他倨傲道。 高台上,涂了肉色的木偶僵硬地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青涿蹙着眉看了两眼,还是收回了目光。 荣西把青涿叫到一旁,给他分配了一个活计。说来简单,也就接待来定制木偶的外族客人,记录定制信息、拍摄定制形象、再收取订金,比起那些搬上搬下的学徒要轻松不少。 青涿接过荣西递来的纸笔,放好那台据说十分贵重的胶片摄影机,应声点头。 「咳咳…」荣西站在一旁,咳声道,「我不管那么严,你懂的吧。」 青涿抬起上眼睑,直直看着他,像是没明白他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荣西深吸一口气,左右看看,骂了两个在偷懒聊天的学徒,又转回来道:「你搞点钱,去买点肉,到时候我让厨房给你炖了。」 搞钱…? 青涿好像知道了他想表达什么,但他故意眨了眨眼,做出不解模样。 「你……!」荣西一时不知该用笨还是单纯来形容对方,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气的跳脚。 「我说,你收钱的时候多收点,搞点油水,我不会追究!!听懂了没!!」 第245章 试衣间-义工服(21) 荣西喊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衣摆也在空气中划出生气的弧度。 人偶在塔古族内明码标价,但出来和别的族□□易时也能稍微弹性一些,负责收钱的人往往能从中捞点好处。 搁以前,这个活儿是个香饽饽,想干都得过来捧着他、求着他,现在可好,反倒像是他去哄着、求着人干了。 这像什么话! 青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幻视出一只气愤的吉娃娃,不由得一笑。 空地上,从四面汇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地面上也逐渐被农产品、织品、其他的用品等堆满。有人放下自己拿来的货物后,就到其他摊位前买东西,场子慢慢热闹了起来。 荣西有句话说的不假,几乎每个把目光移到塔古这一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高台上那些精心雕制的人偶吸引,面含嚮往地凝视一会儿。 木偶代表的含义太多了,是财富,是运势,还是可以抵御疫病的灵丹妙药。 卖东西的摊主们坐定后,渐渐也有顾客光顾,集市中响起了更嘈杂的声音。 荣西带领的「塔古商队」也忙碌起来,不断有上回定制过木偶的客人来领取成品,一群学徒们忙上忙下,从竹架上寻到对应的木偶,再做相关登记。 那竹架子就在他们推搡之中微微晃动,发出竹节摩擦挤压的咯吱声。 青涿耳尖一动,侧过头,正和最高层上一只脸颊红润的木偶遥遥相望。 它站在竹架靠外的位置,腰部被那根固定的绳子拦住,在竹架晃动时也站得很稳当。 第466页 他缓缓收回视线,又看到了站在那鸡鸭摊位前吴穆的背影。 除了青涿以外,他们那间石屋的人都被委派了採购工作。主要就是按照清单购置一些木雕坊需要消耗的吃穿用度。 演员们四下散开来,各自领着单子在集市中穿梭。 「便宜点嘛,姐,咱一次买这么多。」吴穆无可奈何的声音隐约从杂乱人声中透出。 荣西给的採购经费有限,显然没打算让这帮人也一起「捞捞油水」。演员们不得不主动砍价,没法短时间内快速解决掉这个活计。 「小娃,我想定一个木偶。」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挡在青涿桌前。 青涿看向来客,是个中老年男人,点了点头:「用途是什么,预算多少,给谁订?」 … 忙碌一阵,熟练送走了下一位顾客,青涿垂头扫了眼记录,粗略一算,合计收入金额足有五六千。 再抬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拄着盲杖的女孩被身边的额尼搀着,脚步谨慎地往前行,一头梳成麻花辫的乌髮在几近正午的阳光照耀下染成浅金色。 「桑吉古丽。」青涿喊道。 桑吉古丽脚步一顿,转头沖额尼说了句什么,便循着声源方向走了过来。 「萨恩。」她听觉敏锐,仅在昨晚对话过后便认得出朋友的声音,抿嘴微笑,「我想来这里买点草药。药田废弃了,有些药材在山上不好找。」 青涿看得出她笑容有些勉强,想必还在担心着自己病中的阿嬷。 他眼神柔和了些,「你在这儿等会儿,等塔娜忙完了,她带你去。」 仅仅一个晚上,桑吉古丽就迎来了两次死亡危机。这让青涿提起了十二分的谨慎,尽量不让她再单独行动。 桑吉古丽一愣,明白了他的用心,但她还是摇摇头:「不用了,萨恩。集市卖草药的那家摊子走的早,我得赶快过去…有额尼叔陪我,没关系的。」 「额尼?」青涿眉头一皱。 「嗯。」桑吉古丽身体微微往前倾,小声道,「额尼叔已经知道阿嬷的事,同意带我买药了。他叫我不要和别人说,说等阿嬷治好就让我赶紧走。」 青涿转了下眼珠,看了眼人群中额尼,犹豫一会儿。 额尼在诊所里时特意警告桑吉古丽,让她不要再说「木偶无用」这类话,应该就是担心她引来祸端。 从这方面看,他不会对桑吉古丽有杀心。 「行。」青涿还是同意了,低声嘱託道,「买完后尽快回来。」 桑吉古丽知道对方是在关心自己,当即点头:「好。」 她转身朝额尼走去,又抬起头对他说了些什么,在对方的带领下一步步淹没进集市来往的人群中。 青涿垂下眸,髮丝和睫毛在脸上投下浓厚的阴影。他看着手边的纸笔,和那只胶片摄影机,抬手捏了捏眉心,总有些心神不宁。 「二号…!中间那个蓝衣服的,别拿错了!」 「搭好了,我上去了啊!」 旁边的高台上传来唿声。 一个订了等身木偶的别族客人守在摊前。他身材有些臃肿,衣料崭新,看上去像是族内的地主乡绅,此刻正仰着头眯着眼,在阳光下看着高台上自己那副人偶,满意地点头。 学徒们搬来一只木梯,其中一个往上一格格地爬,另有几人来到竹架另一头,用身体挡着,以防竹架被掀倒。 那学徒摇摇晃晃地登到最高的高台上,抱起属于客人的那只同样有些臃肿的木偶,走到竹架边缘,弯着身子往下递。 随后,又在竹架微微颤动中顺着木梯爬下。 把木偶规规整整地放入大木盒中,那地主喊了身后两名帮手抬好,高兴地阔步离去。 学徒们擦了把汗,忙着继续应对下一个来取货的人。 青涿这边也有生意上门,他默默地把注意力转回去,压了压有些不安的心绪。 他握着笔,面无表情地在纸上把定制金额、日期、型号等信息一一写下,耳边传来了轻微的沙沙声。 笔尖一顿,那声音便消失了。 青涿再次落笔,沙沙声復又归来。 他勐地抬起头,对上了桌前客人茫然而好奇的视线。 「娃儿,不记得了吗?我再说一遍?」客人以为他记性不好,便又把自己的定制需求巴拉巴拉讲了一遍。 青涿心不在焉地记好,趁着没有来客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 那声音不是笔尖摩擦出来的!它来自… 头上。 「怎么样?做的还适应吗?」荣西的一张大脸杵在了眼前,他神神秘秘地从兜儿里抽出一小沓纸钞,挑起一边嘴角。 「採购那边的钱,我搞了些过来,如果你表现好……」 青涿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了高高的竹架,关于他絮叨的一句话也没有听清。 学徒们取货时搬来推去,最高台上的木偶们在一次次摇晃中失去了平衡,堆叠着朝外倒,全扑在了那只正面朝他的木偶身上。 而那只木偶则侧倒着压在手腕粗的麻绳上,仍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不对,它好像,缓缓勾起唇角,笑了。 青涿瞳孔一缩。 他看到木偶的手靠在麻绳边上,正伸出尖利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将麻绳上的经络一一磨断,发出轻微得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第467页 而那根麻绳已经断开了大半,仅剩下几根即将绷到极限的细丝。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青涿眼珠向下一滚,瞳孔急缩,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荣西,抬步往前冲去。 与此同时,那根极粗的麻绳在所有人意料不到时猝然断裂,上面挤压的数只人偶全部沉甸甸朝地面砸下!! 那只面色红润、正淡淡微笑的木偶正噹噹地砸向了底下那个盲人女孩。 伴着四周的惊唿,女孩的脑袋被砸出巨大闷响,她应声而倒,歪倒的方向恰有一只木桌,后脑狠狠磕在了桌角处。 轰隆隆的砸落声接二连三,全都砸中了无人的空地,木筑的肉身安然无恙,仅有外层的涂漆蹭掉了些。 而地面上,红艷艷一片,血流如注。 …… …… 耳鸣声在几个小时后仍未消散,就连额顶与后脑的钝痛都还烙印在记忆当中。 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 倒水的潺潺声打破寂静,周繁生倒了杯水递给青涿。 「这也是太防不胜防了。」他又倒了几杯水,递给其他人,「村民想杀她、木偶想杀她。我们也没办法时刻跟在她身边。」 林珂接过杯子,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时间不多了。」 都是参与角逐的演员,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时间。 「咱们每个人之前应该都过了两个小世界吧……?」严好小心地觑着众人神色,讪讪笑道,「那排名前50%应该是没问题了,不用担心啦。」 顿了下,他又问:「呃,难道你们的目标是冲着第一去的吗…?」 吴穆耸肩,周繁生摇头,严好眼神略过他们,又望了望神色凝重的青涿和林珂。 然后勐然发现,他的这两位队友居然真的想越过排行榜上那一堆大佬、夺下桂冠!! 这这这…… 青涿仰起头,睫毛轻轻颤动,喝光了杯中的水。 自从在上个小世界用过能力以后,他的状态确实被砍下不少。反应速度慢了许多,力气被削到一半,连思考也好像受到了层阻碍。 以往灵敏的直觉如今像是雾里看花,捉摸不定。 「你们有这个想法的话,我们当然支持。」吴穆捧场道,「要真成了第一,排行榜铁定更新。到时我说和你们是朋友,那也太有面子了。」 「对对对。」严好虽然震惊于二人的雄心壮志,但也对此十分敬佩。 当然,他们对此都不抱什么希望。 周繁生则对于青涿投有百分百的盲目信任。他表情严肃而认真:「能成的。」 现在是第一日的下午,来回造访过三次的日光又从窗框打进来,投到众人身上。 青涿看着队友们,忽然笑了笑,柔和的面容比阳光更引人观赏驻足。 「我也觉得能成。」他说。 如果把人的特徵用各项「属性」来数位化的话,能力带来的副作用确实把他的属性数值压到了一半。 但好像有一个属性并不在它管辖范围内。 是他对自己的自信。 第246章 试衣间-义工服(22) 现在是第三场轮迴。 算上众人在此之前游歷过的其他小世界,最少的人也轮迴了七次,此刻都感到了些疲累。 五人的一切行动与上一轮迴在轨迹上重合,按部就班地復演着之前发生过的所有情形,一丝未变。 唯一有区别的,是青涿找上了吴穆。 他拿着那只黑色的小方盒,交回了吴穆手上,并叮嘱了句什么。 当夜,他们二人又站在了被火焰吞没的石坑前,上半身全被红艷艷的火光笼罩,耳边来回萦绕着死者家属哀戚的哭声。 青涿望着被人亲手推到火中的尸体,数着它们表皮上红通通的深斑。 吴穆悄悄退到人群角落中,对着伫立在火坑边神情肃穆的赛罕举起了道具。 「嗒。」 一个小时后,一声闷响,棺盖落下,给这段奇诡而麻木的葬礼仪式画上了句号。抬棺人顶着夜色往南边墓地走去,神情木然的塔古人则四下散开。 其中,早已不见那两个外族青年的影子。 青涿从村东离开,立马便赶回到了木雕坊内,把记录了赛罕形象的道具交到周繁生手里。 「木偶现在能做到什么程度了?」青涿问。 周繁生抿唇不语,他好像隐隐察觉到,这回惧本的关键当真压在了自己身上。 被重视、被寄予厚望的自我成就感油然而生,与之俱增的还有责任带来的压力。 他直接从自己的储物道具中搬出最近的成品,让大家观摩。 屋内点着油灯,暖黄的灯光把人偶表皮上的油彩照得微微反光发亮,又在人偶的鼻侧打下浓厚的阴影。 青涿的目光一寸寸将人偶从头打量到脚,拍拍周繁生的肩膀,「很厉害。」 「这已经和荣西他们做的没区别了吧!」严好也嘆为观止,因为自己也做过一样的活计,才更能体会出其难度。 周繁生在手工艺术上的天赋确实远超常人。 三场轮迴下来,荣西都只对他们示范过最小那类木偶的制作过程,而他却仅凭吴穆给的影像道具,自己钻研到了和昂鲁弟子一样的水准。 「不过,这个头髮还有点粗糙。」吴穆指出道。 人类的毛髮纤细如丝,而眼前木偶人的头髮却呈现出块面状,一眼就能让人辨出真假。 第468页 周繁生说:「头髮如果要雕得细腻的话,至少得多花五六天,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五六天,桑吉古丽都不知道被害死多少回了。演员们每天都有木雕坊的活计要干,即便是加上傀鬼,也有许多顾不过来的时候。 「不用雕。」林珂忽而出声,「我在集市上看到有卖头髮的。」 还得多亏荣西给众人分配了採买任务,她才有机会绕着集市逛那么一大圈,在角落里发现那么个小摊位。 塔古妇女喜好把头髮盘在后脑和头顶,再用刺绣髮带固定。许是有人头髮不够多,做不出漂亮的髮髻,这才有其他族群削髮换钱的生意。 林珂看到时,就有几人塔古族的女人围在那摊前。 有了真人的头髮作替,当然比木雕更快更好,周繁生立马点了点头。 「从现在开始做赛罕的人偶,大概需要多久能做好?」青涿问。 「两天。不做头髮能省很多事。」周繁生估算了下,有些迟疑,「不过,我现在没办法去掉上面的人工痕迹,明显能看出来是假人。」 他知道青涿想让他用人偶替代赛罕,这件事也来来回回在他自己心里试想了很多次,甚至让他一度激动得睡不着觉。 但塔古既然能靠「人偶秘术」供养全族,连农桑也完全荒废,便可见它的秘法之独特。周繁生天赋再好,也几乎没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凭自己领悟人家传承累积了几百年的技法。 「没关系,你先尽快做好,我有办法。」青涿眸内跳跃着灯辉,淡淡说道。 周繁生顿时安心下来。 这或许是青涿身上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种能力。他总能把自己说过的所有设想变成现实,而他为此想出的方法有时剑走偏锋,却出奇有效。 譬如当初在第一个惧本,他提出要让肖媛媛留守来获取物资,给当时还是陌生人的周繁生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倒不是震撼于他的胆魄,而是一种不敢置信,类似于「你疯了吗!」这样的情绪。 事实证明,疯狂的不是青涿的想法,而是他能把现实捏成自己想要模样的能力。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或许是优雅从容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甚至唿吸不喘、心跳不急地弯着唇,露出气定神闲的笑容;但有时候,他又不小心玩过了头,形容狼狈地被鬼怪追着跑,被利刃戳穿了肩膀。甚至有时,他还会朝敌人示弱,仿佛一个可怜的无辜者。 但最后,举起胜利旗帜的人都是他。 因此,青涿一说出「我来」「我有办法」这样的话时,周繁生就会长舒一口气。 啊,有救了。 天塌了,也有他涿哥顶着。 … 青涿还不知道自己给周繁生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多大的振奋作用。在他的嘱咐下,众人走出了一条与上轮一模一样的路。 林珂再度结识了桑吉古丽,而在桑吉古丽与额尼大吵一架的那个晚上,他们也再次从塔古人和人偶手上救回了祖孙俩的性命。 时间又来到了第三天,出行集市的日子。 高高的竹架上垒满了长相与身高各异的人偶,而在高台之下,来往的人群逐渐密集,鸡鸭鹅的咕咕叫声也上赶着凑热闹。 荣西领着青涿到竹架旁的桌上,把摄影机和纸笔交给他,看着青年纤细得过分的身体,低咳一声。 「我不管那么严的…你懂吧。」 青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懂。」 「我是说!你…」循着脑中某种飘忽的印象,荣西脱口而出,只是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哦,你懂了就好。」 干巴巴地吐出下半句,他浑身不得劲地「啧」了声,伸出手揉了把青年的头,嘀咕:「长脑袋了。」 青涿:……… 忍了很久的五号:……… 看在这人对青涿还算有用的份上,他又忍了。 过不久,青涿这儿便迎来了好些客人,他故意把价抬高了些,又把那些多收的钱币交到林珂手里。 并嘱咐:「多买点。」 林珂点头:「好。」 转身朝卖头髮的摊位走去。 桑吉古丽也在额尼的陪同下来到了集市中,与青涿简单叙了话,便脚步匆忙地去寻找印象中的药草摊了。 「荣西!」井然有序的忙碌中,青涿忽然喊到。 不论在木雕坊,还是在集市里,都鲜少有人这么喊荣西,要么在后头加上「前辈」二字,要么就称「客人」。 「看什么看!做你们的事!」荣西往齐齐转头观望的学徒堆中瞪了一眼,斥了声,这才有些不耐烦的模样,走过来,「怎么?」 越过瘦高的青年,青涿又与高台上那只人偶两两对望。 他轻轻弯起嘴角,朝那冰冷的死物笑了下:「架子上的人偶歪了,扶正一下吧。」 荣西回头一看,有些犯懒,不以为意道:「有绳子勾着,掉不下去。」 「但是这样好难看。」青涿微微抬眉,目光清澈地看着荣西,「都倒在一起,外族人还怎么好好瞻仰?」 这话一说,可把荣西那股子对于人偶的自豪感勾了出来,想了想,回头随便点了个外族学徒:「你,上去把木偶摆正。」 学徒立马应诺,爬上木梯干活。 「还有别的事吗?」荣西问。 「没有了。」青涿朝他一笑,瞳孔被阳光照出潋滟的颜色,「谢谢。」 第469页 荣西离开后,一道阴冷的视线从高处投来,穿过层层浮尘,如有实质。 青涿缓缓抬眸,看到了那只被迫摆正的人偶正紧盯自己。 他挑衅般地扬起了眉,温和的五官在锐利的气质渲染下也好像变得艷丽了些。 几分钟后。 「荣西,架子上的人偶又歪了,麻烦扶一下。」青涿唤道。 「你,去扶一下。」荣西点了个人。 又过了两分钟。 「荣西,人偶歪了,扶下吧。」 「你,去扶。」荣西又点了个人。 … 「荣西,人偶。」 「你,去。」 「……」荣西觉得自己今天的脾气真是好得不得了,以至于某人直接使唤上了。 在青涿又喊了句「荣西」时,他久违地爆了粗口。 「x的!你们怎么干活的?!眼睛长屁股上去了吗!粗手粗脚的,搬东西不知道放轻一点,人偶被晃倒几次了?!睁大你们的猪眼好好干活,不然今晚没得吃饭!!」 沖学徒们一通发泄完,他又气势汹汹地走到青涿面前:「还有你!」 「你…!你是把我当骡子使唤了吗?!啊??倒就倒吧,你说你管他干嘛!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刚吼完,他面前的青年表情一下子蔫了。 明明还照着灿烂的阳光,但眼睛一下子耷拉下去,看着就像许久没照到太阳的青藤,蔫巴巴的。 「但是,它倒到我这边了。」青涿低声解释,「万一绳子断了,它倒下来,我就活不成了。」 高台上,木偶的整张脸都透着森森寒意,它僵硬的木眼死死盯着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搅局的人,显然已经暂时转换了目标。 荣西听完话,转过头朝上看。 没有提醒的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那根麻绳,它看着极结实,不像是容易断裂的模样。 而当荣西特意去关注它时,便发现了一处被什么东西磨得断开一半的豁口。 他脑中蓦地一凉,察觉到青涿所说的事情极有可能发生。 只要麻绳没绷住,在所有人不经意间断开,那眼前的萨恩就……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扶?…你,就你了,你就专门看着上面那层,倒了马上扶好。」他冲着一名守在旁边偷偷看过来的学徒吩咐,然后又转过头来,嘴张了张。 「……」荣西唿了口气,又沉默了会儿,才别扭地开口,「我,我没想凶你啊,你低着头干嘛…这不是给扶上去了吗?「 「……对不起啊。」 第247章 试衣间-义工服(23) 「对不起啊。」 荣西的声音闷闷地,仿佛头上戴了只葫芦罩一般,表情也不太自然。 周围闹哄哄的,最近的学徒也被他赶走,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压得很低,好像极不希望被人听到似的。 依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霸道模样,青涿原本只是想让他扶好东西,却没想到荣西居然破天荒地道了歉。 青涿专注地看了看他,跳跃着日光的眼眸沁出笑意,伸手仿佛拍吉娃娃一样拍了拍他的头顶,「原谅你了。」 嘴臭、眼高于顶、优越感极强,荣西身上的坏毛病很多,但本性真不坏。 荣西却被拍了个激灵。 他脸上表情一收,眼神复杂地瞪了眼青涿,像是不满,又像是……高兴?把头一甩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还故意高喝着、若无其事地对学徒们指挥起来。 他前脚刚走,被额尼搀着的桑吉古丽也从人群中出现,手边提着一小篓黄黄绿绿的草药。 她安然无恙地缓步走过高台竹架,丝毫不知有一只人偶正怨毒地盯着自己。 那人偶身形一晃,朝侧边倒去,显然是想故技重施。 然而,它的身体还没挨着麻绳,一双胳膊就从身后出现。 胳膊来自那名被荣西派来的学徒,他一把将比自己还高些的人偶捞回正,发现总是眼前这一只东倒西歪后,干脆把手搭上了它的肩头。 人偶只能僵硬地瞪着眼睛,阴寒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青涿把桑吉古丽喊到身边,她回头对额尼道谢告别后便安安静静地走过来,坐在旁边的木椅上。 「这些药材是……?」青涿偏过头,看向她抱在怀里的小篓子。 桑吉古丽柔声说:「昨夜我查了阿嬷的脉象,发现疫病的表现特徵和以前碰过的一种病有几分相似。」 「这些药就是专治那个病的。」 青涿点了点头。 二人守在木桌前,偶尔搭上一两句话。桑吉古丽会好奇地问一些玛蛮族的事情,也都被青涿胡编乱造地矇混过去了。 正午一过,集市的人群逐渐疏散开,有货品卖完的摊贩收摊离开,买家们也少了许多。 一个外族人来到了竹架边,领走了高台上最后一只人偶。荣西见状便挥着双臂,招唿学徒们抓紧收拾东西,大部队准备启程回塔古。 他又走到青涿面前,将帐单上标註的金额一瞟,浓厚的眉毛挑起。 心情很好地转过头对着忙碌中的学徒们喊道:「今天干得不错,晚上休息!」 安静了一瞬,场地上顿时爆发出学徒们的欢唿。 来时一行人扛着大大小小的木偶,走时则都提着一袋袋米面肉菜。 桑吉古丽跟着木雕坊的队伍,被重新集合的演员们保护在中间,小心翼翼地在崎岖山路上行走。 第470页 … 等赶到塔古族入口的那片山坳时,头顶的太阳已经滑到了半山腰,暮色缓缓浸透青空。 林珂跟着桑吉古丽回她家去吃饭,剩下四人则集体回到了木雕坊。 刚回到里屋,青涿便问起了关于赛罕人偶的制作进度。 周繁生把人偶取出,道:「我再努力一把,明早之前能做好。」 石砖地面上躺着的人偶已经雕出了大部分细节,用手触摸也感受不到明显的稜角,俨然已经过精细的打磨,只差表面的颜料还没涂。 青涿垂眼看了会儿,让周繁生将其收好,示意几人跟在自己身后。 被红色霞光铺满的大院中没什么人影,大多学徒一回到屋内便倒下补觉,唯有厨房那边传来了锅铲刮过铁皮的翻炒声,一团团白烟从窗内散出。 青涿把三人全叫到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吴穆与严好眼神一变,立刻点了点头,而周繁生则并未表态,直接转身朝那间挂着图腾的屋子走去。 三场轮迴中,即便后来其他队友的木偶已经不需要周繁生帮忙完成、即便他有意在上交的木偶上留了一两处瑕疵,昂鲁还是精准无误地找上了门。 或许是他从业数年积累的经验使然,也或许他真能看到那些粗陋木偶身上附着的、所谓「匠人独有的灵气」。 不过,这位老师傅对于周繁生的关注未必是一件坏事。毕竟整个塔古族内,也只有他掌握了人偶秘术的古老传承。 青涿带领剩下两人走到旁边一栋屋子的墙后,三双眼睛齐齐盯向周繁生即将走去的方向。 周繁生做了下深唿吸,走到相较其他房屋更宽敞的木门前,曲起指关节轻叩了两声。 等了会儿,见无人应答,他又举起手敲了几下。 门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拉开,昂鲁高高的身影幽灵般出现在门后,垂下眼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来。 「什么事,牧图?」音色苍老。 周繁生面色有些窘迫,「昂鲁师傅,我有一个布袋子不见了,猜是昨天落在您这儿了,不知道方不方便帮我找找?」 说着,他不好意思地把头垂下,眼皮下的瞳孔骨碌碌转到一边。 青涿三人藏身的那个墙角已经没人了,空荡荡滚着风。 「你要进来找吗?」昂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周繁生面色僵了一秒,再抬头时又恢復自然,勉强笑着摇摇头:「不、不用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您若看到了麻烦知会我就好。就是一个红色的小布袋,上面绣着薄荷…」 「嗯。」昂鲁应了声后便没有了其他表示。 周繁生只好主动告辞:「那…我先不打扰您了。」 他没再等昂鲁的反应,表面镇定地转过身,在中年男人的目光下走远。 过了许久,昂鲁僵硬地眼珠才眨动了一下,伸出生满老茧的双掌推合木门。 在另一道墙后,周繁生找到了一脸凝重的青涿三人。 「没成功吗?」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结局,却还是问了声。 青涿小幅度地摇头,「要等五个小时后再试了。」 木偶成活这件事不难,难点在于骗过塔古族几百上千双眼睛。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只有掌握秘术的昂鲁了。 青涿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控制昂鲁将此法传授给周繁生。 只不过,他的能力已经使用过一次,再次使用便有失败的概率,一旦失败,要再发动就得等候五个小时的冷却。 「五个小时…那就是深夜了。」严好说,「深夜也好,不容易被人看到,就是得躲着那些復活的木偶。」 「嗯。你们吃完饭就先睡觉,反正我要熬夜,到时候叫你们。」周繁生提议。 商谈一番后,几人又回到了屋子内。 等到了饭点,荣西照常把装饭菜的竹篮拎过来,一把掀开竹篮上盖着的布时,完吉族的三娃顿时浮夸地惊唿一声。 也许是集市里木偶的销量不错,今天的荤菜足有两碗,大块的猪肉炒出糖色,表面还浮着层油光。 荣西瞥了眼三娃,眼底浮出嫌弃之色。 「你过来。」他一把抓住青涿的袖口,拉着朝外走。 青涿也没有挣扎,任由他带着自己穿过院子,只是歪着脑袋,有些好奇地看着对方那半张脸。 荣西被盯着的左脸莫名有股火辣辣的感觉,他冷哼了声。 「厨房炖了鸡汤,还做了排骨…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分点,省得你瘦巴巴的样子,难看死了。」 说着,他瞥了眼青涿,又迅速收回目光。 青年的骨相很流畅,因为有些偏瘦,下巴与颌骨的线条十分清晰。但他的五官却并没有因为瘦而瘪下去,眉眼清润,嘴唇微薄。 看过来的眼神与绮丽晚霞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更漂亮。 ……哪里难看,简直好看死了。 「哦,对,前辈不喜欢『瘦猴』。」青涿温吞道。 今早刚骂他们一屋人都是瘦猴的荣西:…… 他把青涿拉到了厨房,也就是昂鲁住所边上的一间小屋。 厨房里几个塔古族人正在大锅前忙活,抡着大铁勺,香味混着油烟一起涌到青涿的鼻端,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被呛得咳嗽起来。 荣西看他呛得鼻头通红的模样,立刻便把他推到屋外,让他等一等,说鸡汤马上就好了。 第471页 青涿一边咳着一边走出厨房,结果厨房外也溢散着被排出窗的油烟,只好往旁边多走了几步。 过了会儿,又有一阵晚风把油烟携着扑到他脸上,青涿无奈,只好又挪了几步。 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最北侧的院墙边,身边紧挨着昂鲁的屋子。 停在原地一分钟后,他忽然蹲下了身。 「……」 青涿放轻了自己的唿吸,凝滞了一小会儿,将双手撑到地面,身子缓缓俯了下去。 在油星刺啦的翻炒声中,他好像还听到了另一种不一样的声音。 咚,咚,咚,咔。 这声音没什么规律,只响了几下便倏然停止,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静,等青涿觉得不会再出现时又乍然响起。 最奇怪的是,声音似乎来自于地底。 大约十分钟后,荣西找到了在旁边吹山风的青涿,把他拉到了自己屋内。 他是昂鲁的弟子,平时又负责管理木雕坊的大小事,居住环境当然好上许多。 一碗鸡汤被他盛好了推到青涿面前,清黄的汤汁上飘着油星,碗口还徐徐冒着白雾。 青涿低头嗅了下味道,有些怔然。 「……甜的?」他问。 他这话一出,荣西反倒是愣了下:「怎么了,不喜欢吗,我特意让厨师做的。」 青涿迅速捕捉到他话中未曾明说的涵义:「你怎么知道我的口味?」 「别人和我说的啊。」荣西脸上有淡淡的疑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谁和你说的?」青涿问。 「是…」荣西的脸上忽然陷入一阵茫然,皱起了眉,「是谁来着?嗯……」 「…」青涿捏着瓷勺,在碗中转了两圈,「别想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 当夜,石屋内。 「荣西是碎片吗?」一道声音问。 在出声青年的对面,一只隐隐泛着萤光的琉璃片左右摆了摆。 第248章 试衣间-义工服(24) 现在是玛蛮族一行人来到塔古的第三晚。 屋外弯月高悬,屋内油灯长明。 青涿在外屋的水缸边洗了脸,一进里屋,便看到了埋头在人偶身上,握着毛刷沾颜料的周繁生。 他背对着青涿,脚边放着好几碗颜色各异的颜料,拿了块还算平整的石板洗净作为调色盘,就着不太亮的油灯往人偶身上刷颜色。每刷两笔,就停下来揉一把眼睛。 「很…很累的话就休息几分钟。」青涿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背上。 才说出第一个字,他便忽然察觉到自己嗓音的沙哑,喉咙中隐隐有不适感传来。 像感冒一样,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他不舒服地偏过头低咳两声。 「我不累。」周繁生又揉了把眼睛,强调,「真不累,就是头有些晕。眼睛也不知道怎么了,有些看不清。」 「看太久眼睛疲劳了,你先……」青涿边说,边绕到他的正面,话音却戛然而止。 微弱的油灯下,周繁生擦了把生理性泪水,移开了揉眼睛的手。 露出眼皮上一大块形如胎记一样的红斑。 里屋的门就在这空气寂静的一瞬间被勐地撞开,一起去洗漱的吴穆和严好沖了进来。 「大事!大事!」严好哇咧咧地喊着,一把对着青涿挽起长袖,露出一截小臂。 小臂上,深红色的斑纹正在缓慢扩张,速度甚至肉眼可见。 周繁生头晕眼花地抬起头,随即一愣,指着视线中可怖的深斑,「涿哥,你的脖子……」 青涿立马知道自己脖子上也出现了红斑,蹙起眉道:「是疫病。我们时间不多了。」 皮肤长出红斑是染上疫病的一个最明显的特徵,而疫病发作的时间不定,或许几天就能要人命,或许十天半个月都活得好好的。 而按系统的尿性来讲,他们应该不会有能撑多久的运气。 换而言之,如果桑吉古丽没有在那之前找到治疗疫病的方法,他们便又不得不进入新一轮迴中去。 周繁生停下了揉眼睛的动作。在知道时间不多后,他更不愿浪费一分一秒,睁大眼睛执着地盯着桌上的半成品,下笔更果断。 然而,事实远比众人想得还要糟糕。 红斑的扩张速度出人意料地快,而它在皮肤表层上的面积越大,身体各处的不适便越发明显。 吴穆第一个发起了高烧,面色通红地仰躺在床上,紧接着发作的便是周繁生。他们的红斑一开始就是长在头上,很快就被这狰狞的印记爬了满脸。 青涿摸了把周繁生的额头,温度比自己掌心要高上许多。 没等他开口,周繁生自己先抢声道:「我还能做,没事。」 他执拗地不肯放下画笔。 这个时间点一齐患病,显然是一开始就註定会发生的剧情点。他不想因为这个耽误进度。 除了症状严重的两人外,严好和青涿的状态也算不上好,红斑慢慢往脸上蔓延,也紧跟着发起了低烧。 青涿闭着眼,伸手揉了揉有些泛疼的眉骨,设想到了最坏的一个情况。 「这可能是这个轮迴的最后一个晚上。」 「…为什么?」吴穆被烧得有些神志不清。 青涿回:「我们的设定是外族人。」 一群可有可无的外族学徒染上疫病,依照塔古的风俗,极有可能为了防止传染给木雕坊里的其他人而将他们赶回玛蛮。 第472页 一旦他们在塔古族内没有了立足之地,那么没人保护的桑吉古丽恐怕活不过一天。 青涿睁开眼,喊上了病情较轻的严好:「我们去找林珂。」 严好点头。 而就在他们刚站起身时,一阵推门声从外屋传来,脚步声迅速靠近。 里面那扇门也被撞开,他们正要去寻找的林珂出现在门口。她皱着眉头,额头上爬着细密汗珠,袖口下的一双手已经印上红斑。 「果然,都出事了。」她合上门,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来,对于演员们全员中招这事儿并不意外。 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桑吉古丽去找赛罕了。」 「啊?!」严好不太理解。 赛罕对外族人、对桑吉古丽的态度称得上和风细雨,常挂着笑容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但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演员们守着着警惕心,特意嘱咐桑吉古丽别再相信赛罕。 更不能对他说任何与木偶、疫病有关的话题。 为把她保护得密不漏风,还派了林珂和傀鬼待在她身边。 青涿却说:「是为了我们吧。」 「嗯。」林珂点头,随即将来龙去脉说了遍。 在她察觉到身体不适、又透过水缸发现自己身上长的红斑后,本不想惊动桑吉古丽,打算先找队友汇合。 然而,桑吉古丽的听觉实在敏锐,连她比平时粗了些、快了些的唿吸都立马辨了出来,当即拉着她诊了脉。 摸到与阿嬷一样的异常脉象时,桑吉古丽瞬间明白了。 青涿的设想并没有错,塔古人始终是排外的。 疫病的表现特徵太明显,几乎没有隐瞒的可能。而一旦发现外族人染上,塔古会立马放他们回自己的族群治病。 面儿上说得好听,说回去治病,但让一群重病患者在大山里奔波数日,想也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桑吉古丽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的朋友送死,立马要去找赛罕求情。这一次,林珂没有阻止。 她派了傀鬼尾随其后,但这一回桑吉古丽和赛罕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没能偷听到。 吴穆已经撑不住睡下,周繁生强打精神,用说话转移自己在病痛上的注意力:「……她会把那些事都说出来吗?」 「有可能。」青涿模稜两可道,「如果赛罕坚持不同意的话,她很有可能把自己正在研究药物的事情说出来。」 「啊…」严好五官扭成苦瓜,搓了把脸,「这叫什么事儿啊…」 「总之,先做好准备吧。」 林珂没具体说做什么准备,但众人心里都门儿清。 无所谓了,反正那么多人要杀桑吉古丽,再多一个赛罕也无所谓了。 把话送到后,林珂又回了桑吉古丽那边。青涿等人也暂时歇下。 … 深夜,周繁生在人偶身上画下最后一笔,扭了扭酸胀的脖子。 他昏昏沉沉地算了算时间,随后把床榻上的三人唤醒。 四道身影悄悄出了门,在黯淡的院子里静静地往最北边的那栋大石屋行去。 院子里游荡着寥寥一两只木偶,被他们特意避开,最后成功站在石屋前。 「你们守在外面,有木偶要过来就想办法引开。」青涿微侧过头,对严好、吴穆二人道。 他的五只傀鬼都派去保护桑吉古丽了,眼下也只能委託两名队友。 吴穆二人应声,大口吸了几下夜间的凉风,让被病毒入侵的头脑稍微清醒过来。 泛着浅色光芒的琉璃碎片也在此刻从系统栏中飞出,顺着门缝钻入门内,翘起了卡住的门栓。 青涿缓缓把有些陈旧的木门一寸寸推开,来过几次而更熟悉布局的周繁生则走在前头,轻手轻脚地带路。 很快,二人来到了昂鲁的卧室,原本放在此处的木偶全部不见,只留下床褥中一个单薄的人形。 青涿缓缓屏息,定定看了会儿床上的中年男人,睫毛忽得一颤。 「木偶拿出来。」他飞速低声。 周繁生心跳顿时加快。 他知道,青涿的能力使用成功了。 … 屋外,吴穆和严好守在墙边,警惕地听着动静。 今夜无风,耳朵里几乎没有任何嘈杂声,安静到产生出耳鸣的幻觉。 没有木偶靠近,高烧未退的吴穆有些无意识地抬起头,眼睛在落到灰濛濛的弯月上时清明了一刻。 或许是常燃的柴火产生出太多烟雾,塔古族的天空总是十分低沉,尤其是黑夜的时候,看不到半颗星星。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驱逐了他的耳鸣,从屋内隐隐透出。 「你不好奇它的模样吗?睁眼看看吧。」声音有些沙哑,被刻意放低后有股摄人心魂的催眠感。 过一会儿,那声音发出低笑。 「嗯,它确实很拙劣……。」 「你想改变它?好,你说吧。」青年将「好」字咬得格外柔和,仿佛包容万物的空气一样缥缈。 「…你看,它变了。」声音缓慢得让人昏昏欲睡,它顿了下,又问,「然后呢?…不要犹豫,这是你的梦,你说的话都会成真……」 严好似乎也听到了里头的声音,它像是来自梦里,像是他缓缓沉入意识泥潭中时听到的那缕天外之音,让他有股想要忍不住立马逃入梦乡、再度聆听的欲.望。 上下沉浮的意识在深湖中左右飘荡,逐渐沉入湖底。 第473页 就在意识要断线时,一阵轻微脚步声犹如一卷大浪扑来,把他打上了湖岸。 青涿带着一脸激动的周繁生出现在门口,面色苍白。 能力第二次使用只能维持两分半的时间,他不得不屡次下暗示催促,终于让昂鲁把所谓的秘术吐了出来。 一番倒豆子一样的陈述,得亏周繁生天赋好,否则听都听不过来。 秘术拿到了手,能力的副作用也再次显现。这回不单是反应速度和力气,甚至连五官的灵敏度都发生了退化。 眼睛像是突然被加上了两百度近视,嗓子也疼得厉害。 青涿让五号重新把门闩插上,把队友喊到身边打算回屋,却意外在有些朦胧的视野里看到了那两人一左一右的大红脸。 并非是疫病的那种深红色、边缘明晰的红斑,而是掺了点玫色、晕染出的红晕。 疫病来势汹汹,都把人烧成这样了? 青涿有些担心,伸出虚寒泛冷的手掌贴到严好的额头上。 ……也不烫啊,烧好像还退了点?? 第249章 试衣间-义工服(25) 不知桑吉古丽究竟找赛罕说了些什么,他最终还是松口留下了玛蛮族一行人。 但他提出,为了换取住所和食物,外族学徒该完成的工作还是得做。 而荣西显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一大早迎着阳光就登门造访。 连同屋的完吉族都为免传染而搬离了,他却丝毫不忌讳潜在的病毒,直奔到青涿桌前。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一个晚上就…!」他拧着浓眉弯下腰,伸手似乎想要触碰青涿的面颊。 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病症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传遍了整具躯体,青涿的脸颊也无可倖免。 他脸色苍白,嘴唇的血色也全部褪去。红斑像是往白纸上泼的一滩鲜血,触目惊心。 同样长了斑的指尖攥着工具的木柄,青涿垂目雕着木偶,微微后仰避开了荣西的触碰,说出话的声音都不再凝实有力。 「靠太近容易传染。」他淡淡说。 荣西的手僵在半空,停了会儿后不容拒绝地再度伸了过去,摸到了一掌冰凉。 「我不怕,我有人偶!传染到了也没事!」他说,说完后勐地把手缩回去,盯着青涿道,「对,人偶!我去给你做人偶,你就不会有事了!」 青涿终于掀开眼看向他,黑色的眼珠和睫毛被光打亮,变成了通透的灰。 荣西又看了他几秒,咬着牙转过身,「你一定给我挺住,我下午再来找你!」 「荣西。」 正在这时,一道令所有人都意外至极的声音忽然出现。 一个人逆着光从门边走出。 「别做无用功。」几乎不曾出门的昂鲁站在屋前,却并未看向惊愕的荣西,而是望向了长桌边上的周繁生。 荣西忽然反应过来:「师父。」 「师父,你能做人偶治病对不对?之前达合就被救活了!」 昂鲁这才把目光投到自己的弟子身上。 「救不了。」他拒绝得断然,「他们的病恶化太快,等不到木偶做好的那一天。」 荣西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掐断,最后看了眼青涿后,果断转身,执拗道,「我自己去试!」 而昂鲁这回却并未管他的一意孤行,只是淡淡地望了下周繁生,视线聚焦到他做木雕的手上。 「牧图,你手上的油彩没洗干净。」他缓声提醒。 身体发虚又熬了夜的周繁生状态奇差,听到话后不由自主发了颤,目光移到手上,果然在甲缝里望见了一点点草绿色的油彩痕迹。 为了不让人发觉他在偷偷研究,每次做完木偶后他都会仔仔细细把手上沾着的颜料清洗干净。但昨夜所有人都意外染病,他又骤然得知了木偶秘术的真相,一时疏忽竟然没注意这一点指甲上的残留。 糟了…偏偏留下的是绿色! 周繁生本因生病而偏快的心跳一下子又加快几分。 自然人体身上几乎没有绿色,这一抹绿是在做赛罕人偶的衣服时留下的。 昂鲁的声音又传来。 「你在研究人偶吗?」 周繁生手心都浸出了点冷汗。 如果昂鲁让他把研究成果给他看,他该怎么反应??! 若把之前做的其他木偶拿出来,玛蛮族的人偶上却没有半分绿色,说不过去;要把赛罕的人偶拿出来,或许昂鲁立马会察觉昨晚「梦境」的蹊跷。 那,就说,不小心沾上的吧…… 周繁生偷偷瞥了眼青涿,看他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他好不容易打好腹稿,却没想昂鲁却并未想深究,将这篇轻轻揭过了。 眼看着这个行踪与目的都透着神秘感的男人离开,周繁生才如逢大赦松了口气,又感到有些莫名。 …昂鲁特地过来一趟,就为了来看一眼? …… 因为病痛侵袭,众人每在木桌前坐一会儿便有些喘不上气,只得休息一阵再继续。直到下午时分,也仅有周繁生一个人做完了规定份额的工作。 他有心想帮一把队友,却让青涿阻止了,只叮嘱他尽快按照秘术完善赛罕的人偶。 所谓的秘术,除了手法以外,还有许多取材上的辛秘。这些材料并不难取,周繁生便给自己削了个木拐,出了木雕坊往山上去。 第474页 而剩下四人那边,却很快陷入兵荒马乱。 所有人之中,林珂的疫病来势最为兇勐,或许是因灵感敏锐、感受到的痛苦更清晰,她头疼欲裂,忽然握着手上的木凿倒在了桌上。 严好和青涿将她移到了床上,只能先用湿毛巾给她降温。吴穆则去找桑吉古丽,要来了一些退烧的草药,煮了汤餵林珂喝下。 过了一刻,林珂的烧终于退下一些,甦醒过来勉强起了身。 所有人都知道,今晚或许就是剧情设定的最后一夜了。 然而,桑吉古丽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能治好疫病的药物依旧不知在何方。 下午,荣西又来了一趟。 他好像只是为了确认青涿还活着,看过两眼后又扭头走了,走的速度太快,撩起的风吹动了青涿的髮丝。 周繁生也从山上取材归来,进到里屋中马不停蹄地开始赶进度。 夜幕将至,荣西不知所踪,此前同屋的完吉族三娃来到了石屋外,问玛蛮众人是否看到了他。 发现他们也不清楚荣西去向后,三娃隔着墙小声欢唿了下:「太好了,今晚又能休息了!」 他关心了一番玛蛮五人的病情,随后才离开。 林珂的状况愈发不妙,傍晚时分再度晕厥了过去,唿吸也越来越微弱。 不见星辰的夜晚,沉如狮吼的敲钟声迸开。敲钟的位置就在大院的后山山顶,在木雕坊内听着震耳欲聋。 全身上下人皮鼓胀、生出千面万相的千面鬼奔到石屋内,带来了一个消息。 桑吉古丽不知所踪。 敲钟时分,塔古人纷纷出行,桑吉古丽也在那时出了槐树小院,拄着盲杖汇入人群中消失不见。傀鬼们拥有实体,不方便大肆寻找,只得先来报告青涿。 「她往哪边走?身上没带东西吗?」青涿问。 「往北边走了。带东西了吗?我没注意。」千面鬼答了前半句,后半句却是问了问自己身上的另一张脸。 那张脸倒是看得清楚:「带了带了!带了一个只碗,里面装着草!」 北边、带着草药…… 青涿有些混沌的眼睛眨了下,能力副作用与疾病让他思维迟缓了许多,还是吴穆先反应了过来。 「赛罕的家就在桑吉古丽家的北边。」 她八成是去找赛罕了。而且还带着药草,应该是已经将自己在研究治疗疫疾的事情说了出去。 如此一来便更合乎逻辑。 外族人感染疫病,会让塔古人受到被传染的威胁,赛罕作为族长本不应该留下玛蛮五人。 但这时,桑吉古丽告诉他,自己已经在研究攻克疫病的药物,愿意在救好阿嬷之后拿来救治族人,前提是要保住自己的朋友。 「……」青涿回头看了眼床上不省人事的林珂,对着吴穆和严好轻轻招了招手,「走吧,我们去看看。」 「至少要弄清楚,赛罕是个什么态度。」他说。 无论桑吉古丽现在是吉是凶,他们病怏怏的三人也无力回天了,只能尽量去多挖掘一点信息,为接下来的新一轮迴做好准备。 晚钟响过之后,整个塔古族的民居中都没有了人,仿佛一座空城,只有敞开的门扉寂寥地在夜风中来回翕动。 青涿顺着河流往下游走,却在模煳的视野中望见了一道佝偻着的影子。 他五感下降,看不真切,是严好小声提醒了他:「是巴妮。」 桑吉古丽那位老年痴呆的奶奶。 老人独自一人站在石路小道中央,面对着三人。待三人走近以后,步伐一踉一跄地直直走过来。 「桑吉古丽……」她低声唤着。 走得近了,让两侧民屋的灯光漏出来,青涿才看清她那双溢满老泪的眼睛。 她正正对着青涿,仿佛又回到了诊所门口那天,又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孙女。 巴妮一手握拳,悲哀地捶在青涿胸前,却没多少力道。她哭得哀痛,脸上皱纹沟壑极深。 「桑吉古丽…怎么还不走?!跟、跟那刘叔叔去外面,去山外面啊……快点!」她一边哭,一边催促,「不要回来了…不要回来了……」 严好有些怔怔地看着头髮花白的巴妮,不知想到了什么,鼻头一酸,眼眶跟着有些发红。 青涿耷着眼皮,静静看了会儿巴妮,替桑吉古丽应下了。 「嗯,我这就走,不再回来了,阿嬷。」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对方。 时间不多,他越过了巴妮,继续往前走。 严好跟着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那名风烛残年的老太。 一扇透着烛火的窗边,祖母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但她的唇角却颤抖地往上扬,不知到底在哭还是在笑。 众人沉默地继续向前,在途径一座石桥后拐了弯,远远地便望见了一小簇火光。 耳边也跟着听到了鬼灵低吟一样的哀戚哭声。 火光前,一大圈塔古人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呜…阿娘……我不要你死,我好想你……」孩童的哭声最为清脆,穿过人身肉墙传来。 这显然又是一场葬礼。 青涿三人挤进人群之中,而那些冰冷木讷的看客毫无反应,只有在被推搡时歪斜的身体能证明他是活生生的人。 刚挤到内圈,青涿便隔着数个石坑内的熊熊火焰看到了桑吉古丽。 她闭着眼,皱着眉,与赛罕一起站在那个巨型圆坑前,清秀的五官被热空气折射得微微扭曲。 第475页 她怀里还抱着一只碗,碗口有绿茵茵的草叶冒出。 太近了。 她离那个石坑有些太近了。 青涿眉头一蹙,这个念头刚冒出,一声惊叫就遽然传来。 视网膜内,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可挽回地落进那宛如巨碗的大坑中,仿佛一根断了线的风筝,瞬间便被火光吞没。 同时,强烈的灼烧感从每一寸皮肤传来,痛得三人瞬间跪倒在地。 火势更旺了。 跳跃的金光内,惨叫划破了夜空。 骨头、眼球、喉口、内脏。所有器官组织都在燃烧。 在嗓子彻底损毁之前,严好拼了命地喊出一句话,嘶哑尖锐的声音比厉鬼更可怕。 「我看见了!!是赛罕把桑吉古丽推进去的!他要杀她!他要杀她!」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青涿侧倒在土里,脸上沾满了湿润的细土。 他对着严好轻轻摇了摇头。 没用的,没用的。兇手不是赛罕,不仅是赛罕。 对于塔古族,木偶的信仰比一条人命要重要太多太多。他们经受不起木偶从神坛掉落后的后果,因为那会把他们砸得血肉模煳。 必须扼杀。 哪怕只是有人意图挑战它的权威,哪怕她有救命的良方。 没人听得到那孩童的哭泣,只能希望这大山深处有机会再迎来一群外乡人。希望走出去的孩子记住阿嬷的话。 不要再回来了。 第250章 试衣间-义工服(26) 一张长毯被拎着左右两角「唰」得展在空中,毯面抖了抖,最后披到了一个人影身上。 「梳子。」有人说道。 一只拖着圆头木梳的手伸来。 「剪刀。」那人又道。 一只剪刀被递到他手中。 只见那人手起刀落,利落得令人咋舌。又闻得剪刀绞动的嚓嚓响,被剪断的髮丝犹如断根的羽毛一样轻飘飘落下。 … 「好手艺。」林珂抱着双臂站在旁边,挑着眉毛贊道。 「嘿,那可不。」严好短促地笑了声,一边骄傲地哼哼,一边修理人偶的发梢,「进来前就拿这手艺吃饭,要不是来了剧场,早该招点学徒开分店了……哦,我在剧场里也有个门面,也算个分店了吧。」 「以后要到我那做髮型,给你们打三折!」 周繁生在结束上一轮迴前,紧赶慢赶地把赛罕人偶完善好了。因为储物道具里存着买来的假髮,他干脆给人偶做了个光头造型。 几人本想琢磨着搞顶差不多的假髮就好,没成想队伍里竟隐藏着一位资深tony。 没错,如今坐在椅子上享受理髮服务的,就正是赛罕的人偶。 「髮型差不多了,发质还差点意思。赛罕的头髮偏油性……」沉浸在自己专长的领域内,梳子在严好的手上打了个转。他伸出另一只手,「髮油。」 充当助理小弟的吴穆举手道:「托尼老师,没有髮油。」 「只要是油都行吧?」青涿思忖着问,「食用油行不行?」 眼前这位严谨的理髮师顿时瞳孔地震。 但转念一想,反正是用在人偶身上……地沟油都行! 「我去拿。」青涿一点头,主动领下活计,出了门。 外间工作区,完吉人头一天来就被狠狠下了几个马威,正对着木偶苦思冥想。 荣西则坐在门边晒太阳,两只小麦色的胳膊举着,手头捧一本书正在看。 听到开关门声,他把书往下挪了些,露出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 看到他,青涿的步伐微微一顿。 他得了疫病以后,最着急上火的人其实是荣西,这个初见面时没给人什么好印象的傢伙。 还记得昨天下午,荣西抱着个半成品人偶、满头大汗地跑到石屋里看了他一眼。 那时,他怀里的人偶已经初具雏形,有几分萨恩的神韵,笑眼眯眯地做得很是漂亮。但制造者的眼珠子里却写满了深而入骨的恐慌,那恐慌在看到青涿好端端坐在那儿后稍微平息下来一点。 「你再给我一天时间!」 确认青涿还活着,荣西抛下一句话,咬着牙转身离开了。 之后再见面,就是此刻。 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里头填满了被阳光照得分毫毕现的尘埃,亮晶晶地,像是撒了细闪的粉末。 青涿两边唇角一起上扬,沖他笑了。 荣西显而易见地呆了呆。 不过在他的视角里,二人才刚认识不过几个小时。 短暂的呆滞过后,他把手上的书再次捧高挡住视野,一副爱搭不理的冷漠模样。 书后,也不知是不是太阳的光色过暖,荣西的脸被照得微红。 青涿照着印象里厨房的位置去取了一小碟油。 油在塔古族不算稀罕,但毕竟来领用的是个外族学徒。厨子盘问了一句,青涿想也没想地报上了荣西的名号,这才成功取来。 回屋时,荣西全程都拿那本书挡着面颊,压根没看到青涿手上的东西。 严好接过淡黄色的食用油,三指併拢在油碟中一点,又抹到了略有干枯的假髮上,再给手里的梳子打了个圈,顺着髮丝走势梳了两道。 他拿一块布擦掉手上的油渍,弯腰俯身拎回人偶身上的布毯,同时将木椅微微抬起转了半圈。 毛毯上沾着的碎发在空中飞扬,长得与赛罕一模一样的「人」静静坐在椅子上,双眸平静地目视前方。 第476页 「……」吴穆把身体凑近几分,仔细去观察「赛罕」脸颊上的每一丝皮肤纹路,又后退几步,从整体上欣赏一会儿,得出结论,「这就是赛罕本人。」 严好抖了抖毯子,把剩下的碎发都抖落,补充说明:「赛罕他爹妈来了都得认错。」 手艺受到热烈夸赞的周繁生有些羞赧地红了脸,强忍激动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青涿坐在床沿上,偏过头往窗外看去,整张面孔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他温润的五官在此时显得有些圣洁,嘴角抿出了毫无阴霾的微笑。 「今晚,夜深人静的时候。」 那人偶不是很喜欢扒着窗框看人有没有睡着吗……那就一起好好看看,当它发现没睡着的人是「自己」时,会怎么反应? 青涿想着,回头突然问林珂:「桑吉古丽那里的信息,你拿到了吗?」 林珂点点头,两只手指从口袋里夹出了一张纸片,「在这。」 即使桑吉古丽不死,他们在系统剧情的推动下染上疫病,也同样活不了多久,时间十分有限。 因此,林珂昨日已经事先过问了桑吉古丽研究的进度,并将内容记了下来。这一轮迴中,桑吉古丽便犯不着从头开始,而是可以「读档」继续。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青涿缓缓点了下头,又转向周繁生,「做一个人偶要多久?剩下的试剂还够再消耗一次吗?」 周繁生的能力是有机率给无机质物体赋予生命不假,但得消耗药剂,而这个药剂只能回到剧场中再作补充。 周繁生思量着答:「最快两天时间就能做好一个,药剂…只要运气不太差,是够的。」 他顿了下,「还要做一个吗?」 「嗯。」青涿道,「做一个『桑吉古丽』。」 「光有一个赛罕,恐怕很难替她挡住杀身之祸……塔古人不是推崇木偶能挡灾辟邪吗,那就用木偶来帮她拦住那些灾祸吧。」 计划谋定,众人心中都隐隐有所预感。 这一趟关于木偶的旅途,或许就要终结在这一轮迴内了。 除了依旧雕琢木偶、并乐在其中的周繁生以外,不用探寻线索的其他人都一下子清闲起来。 严好和吴穆结伴去木雕坊背靠的后山上,说是想看看每天晚上敲的钟长什么样;林珂则顺着小路去了民居最密集的地方。 距离上次尝试摄魂额尼医生也过了许久,反噬的伤也温养得差不多了。她打算去给那些普通的塔古民众做个摄魂,算是锻鍊一下能力。 蒙着一层淡灰的太阳打在大院的石面上,青涿搬了把椅子,坐到了有阳光照射的地方。 「五号。」他看着系统栏里的碎片,小声喊。 琉璃片的一角极具韧性地弯了弯,示意自己在听。 「这个小世界结束以后,我就能带你去剧场了。」青涿音量放得很低很低,一边说一边观察五号的反应。 来参加这一趟角逐,本就是为了救回爻恶。好消息是,爻恶给的这条暗线并不模煳,他已经猜到了最终答案。 五号又懒散地弹了弹一角,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而,青涿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一下子绷直了整张碎片。 「到时候,我就把你还给周御青。」 青涿将被日光浸得极其温柔的眼神投在五号身上,好像想到了什么,微微挑眉,「虽然刚见面的时候,你对我两面三刀,还给杀我的兇手递了兇器……」 在他漫漫的声线中,五号整张碎片僵住。 「……但后来,你对我很好。我还挺喜欢你的。」 五号放松了下来,旋即又浮着左右摆动,一副抗拒的模样。 他不想离开青涿,去见其他的「自己」。 然而,他摆动的幅度在一秒一秒的时间流淌中变得迟缓起来。 因为青涿的眼神忽然奇怪起来。它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空荡,好像刚刚填满眸里的温和都是搓出来的泡沫,渐渐地破裂消散。 青涿本来是不想再和任何一个碎片、任何与混沌主有关的人扯上渊源的。 小时候,在泥泞的贫民窟里握住爻善伸来的手时,他仰着头,以为他得到了神明的救赎。三年后,他骤然失去了这份礼物。 进入剧场,在惧本中发现越来越多爻善的踪迹时,他以为他又要拿回属于自己的礼物了,或许,还能扮演英雄救美里的英雄,像爻善当初拯救他一样,把对方从重重惧本中救出来。 在青涿为之努力,接连认识了爻恶、周御青时,后者却残酷地告诉他。 他的这一切得与失都只与那莫名其妙的吸引力有关。 周御青说,等待所有碎片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灰飞烟灭,要么重塑神格。 神爱世人,却也不爱。 对于青涿来说,过往种种,要么随着泡沫炸裂而彻底泯灭,要么彻底封存在他、和一个神的记忆里。 而神由千万、甚至上亿的灵魂信念熔铸而成,这些记忆对祂来说,只不过沧海一粟。 青涿的得与失,是时候该画上句号了。 但好笑的是,那见鬼的吸引力实在霸道,居然又把他和五号绑在了一起。 彼此记忆没有融合,自个儿又是一只独狼碎片,五号并不知道其他的自己与青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安静了下来,莫名有种少见的恐慌。 好像眼前的人很快就要离自己而去一般。 第477页 …… 「喂,玛蛮的贫民,这里又没人你在和谁说话??……啧,玛蛮不会送个傻子来吧?」嚣张的语气从身后传来。 不用辨音色,光听那欠打的内容就知道是荣西。 青涿回过神来,转头逆光看他。 看到与碎片无干的荣西,青涿反而放松了些,纠正道:「我叫萨恩。」 不叫【喂,玛蛮的贫民】。 第251章 试衣间-义工服(27) 「我叫萨恩。」 逆着光的青年淡淡张开唇,柔和漂亮的眉眼平静地看过来,发梢与阳光融合在一起镀成浅金色。 荣西微微一愣,脑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个离奇的念头。 他好像看到了另一副面孔,深藏在青年的外表之下。它要来得更艷丽些,流转的桃花目叫人看上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明明眼前的面容已经很美,却在那个幻象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寡淡。 他只是浅浅一愣神,幻影便迅速消失了。 荣西低咳一声,「什么萨恩,你明明叫…」 在「叫」字吐出后,小麦肤色的青年再度卡壳。 「我明明叫什么?」青涿微微眯起眼,将身子朝他倾去,逼问。 和荣西前三场的轮迴接触下来,他深知对方脾性,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不自然。 短短两三秒的时间,走神了两次。 荣西却也似乎对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只含煳地找补了句:「没什么。」 为了不让对方这个「外族贫民」看出自己的尴尬,他随便扯了个生硬的话题:「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和它。」青涿从玛蛮族宽大的马甲里掏出一个迷你型木偶。 是刚刚干活的时候顺手雕的,手掌大小,做工简陋粗糙。 「你找我有事?」青涿侧过脸问。 来塔古的第一天,荣西对谁都摆个臭脸,对他也不例外。如今主动抛下他那本宝贝书跑过来,肯定有缘由。 荣西的脑子如今正嗡嗡作响。 好像谁往自己的脑子里扔了团黑糟糟缠绕在一起的头髮,让他今天老是出现幻觉,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大白天做梦了。 脑中的记忆也是,像是被一个人握着不断开关,彻底被玩坏了。 导致今天很多事他说做便做了,回过头来却忘记了原因和目的。 甚至,连事情本身都记忆模煳。 碍于面子,他嗤了声:「能有什么事!」 荣西这副翻白眼故作无谓的姿态,摆明了就是嫌丢脸不愿意说。 青涿瞭若指掌,这种时候,绝不能戳破这傢伙怕没面子的心态,否则他极易恼羞成怒,不但把原来的话吞到肚子里,还会臭骂一顿。 「和我说说吧,前辈?」漂亮青年歪了歪脑袋,温吞央求。 毕竟第一天见面,荣西保住了自己的脾气,很是矜持了一番。 然而,架不住这玛蛮人一脸可怜巴巴的软磨硬泡,荣西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说了。 他说,他原本想过来告诉青涿一件事,临到头却把内容给忘了。 青涿:「很重要的事吗?和我有关吗?」 荣西对这个倒是记得清楚:「重要,有关。」 两人在这一轮迴也只是刚认识的交情,谈不上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更何况,荣西刚刚的几次走神也很值得深究… 这些在之前几次轮迴中都从未出现。相比起演员们不同行动带来的蝴蝶效应,青涿更愿意相信是荣西这个人身上的异常。 这个异常,在上一轮迴,他请自己吃饭时就体现过一次了。 青涿没有强求,摇摇头轻声道:「那等你记起来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目送荣西回到石屋内,青涿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直到下落的夕阳被木雕坊洁白高耸的院墙遮得一干二净,才慢腾腾回了屋。 其他三人也先后回来,吃完饭后在荣西的带领下到西边山上砍了木头。 夜空低悬,钟鸣震耳。 房顶有黑色羽毛的鸟类盘旋而过,尖喙开合,挤出辣耳的鸦叫。它黑豆般的小眼俯瞰着整个族群,眼珠中点亮一小簇反光的星火。 来自东边坑洞里的大火。 它在夜空中又绕着死气沉沉的塔古飞了一圈,最终停歇在木雕坊一只石屋的窗框上,从窗外看向屋内早早熟睡的六人。 看着看着,黑鸟也慢慢陷入睏倦之中,鸟爪扣着木框,鸟头栽进了自己胸口的羽毛中。 这一睡,就睡到了夜半三更时分。 沉闷的木头敲击声由远及近,把沉睡中的黑鸟惊醒。 它眼珠子咕噜噜转动,看到越发靠近的人影,惊得立马展开翅膀,扑扑飞上了高空。 那人却并未注意到这只鸟,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院中,鞋底与石板面接触时却发出诡异的木石碰撞声。 在他脚下,还涌动着一批仅小臂那么长的简型人偶。 忽然,男人脚尖一转,带有目的性地朝一间石屋窗口走去。 借着浅薄的月色,他的五官容貌从黑暗里漏出,赫然与族长赛罕一模一样。 「赛罕」停在窗口,木制的眼珠朝下滚动,僵硬的嘴角本想勾勒出微笑弧度,却蓦然一僵。 长长的床榻上,不但有五名沉睡中的外族青年男女,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微微臃肿的身材、鼻下的胡茬、一单一双的眼皮,上上下下与它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第478页 「赛罕」在短暂的停顿后,嘴角持续上扬,几乎快要咧到耳根。 于此同时,它的眼睛却并未被肌肉牵动,古怪地圆睁着,死死用发寒的目光盯着那人看,似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对方清醒的徵兆。 会醒过来吗,会醒过来的吧……呵呵呵呵… 仿佛是听到了它心底嘶哑的低语一般,躺在床上的赛罕居然真的抖了抖眼皮,双目泄开一条缝隙。 与窗外的人偶成功对视。 人偶的牙在夜色中格外森白,它咧嘴笑得更灿烂,一扭头便打算朝石屋大门走去。 而就在此时,床榻上的赛罕默默起身,掀开了身上的被褥。 「叩、叩、叩。」 节奏分毫不乱的叩门声从外屋响起,彰显着来客的彬彬有礼。 仿佛门外等候的是温文尔雅的宾客,而非诡异復活、露着尖牙的人偶。 「赛罕」保守着所有木偶遵循的入门礼仪,正打算抬起手敲第三遍时,木门却倏然被从内拉开了。 睁开了眼睛的、清醒的人类正站在自己面前,皮肉下鲜血香味仿佛都溢散出来,扑满了人偶没有感知的鼻腔。 它不具有光泽的眼珠在那一瞬间迸发出寒光,无声尖笑着朝那个带给它丑陋长相、还胆敢用它挡灾的人类扑去。 白牙撕咬上人类脆弱的脖颈,势要咬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肉块,以慰它空空荡荡的腹腔。 而就在这空气都为之紧绷的一刻,一道清脆的碰撞声从尖牙与脖颈的接触面传来。 没有喷香鲜活的血肉,「赛罕」迟钝的口齿间净是一股干燥的木屑味。 它发狠的一口,眼前之人连个印子也未曾留下。反倒是自己牙齿被磕掉了漆,蹭下许多屑粒。 「赛罕」立马松开口,带着阴鸷的眼神后退几步。 眼前这个长得比人类还要人类的东西,不是活人! 它迟钝的思维缓慢转动。 人偶大部分凭本能行动,几乎没有思考的空间,而眼前的赛罕也不打算让它有多余的时间,一把扣住它的肩头,强硬地推着它往外走。 同类,是奇怪的同类。 人偶脑中生锈的齿轮终于拨了一下。 它对于干巴巴的同类没有任何兴趣,但也没有敌对之心,就这么在停滞中被另一只人偶推到了大院门外。 小型木偶们则是完全没有思考能力,如追着花粉的蜜蜂一般窸窸窣窣退离。 再度恢復安静的石屋内,「熟睡」的五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严好直挺挺坐起,小声激动地播报导:「赛罕一号把赛罕二号带走了!」 青涿轻手轻脚下了床,吐出一个字: 「追。」 所谓的赛罕二号,就是那个酷爱半夜造访、发现人类清醒就会大肆屠杀的木偶。 而赛罕一号,自然是出自周繁生的那位。 因为同时满足了「自己制造」「人形产物」两个条件,一号的成活并没让他耗费多少试剂。 … 沉默的石制民居中央,两只近似于克隆一般的木偶前后走在暗无灯火的小路上,背后不远处则悄无声息地缀上了一条小尾巴。 在经过一户较大的院子时,赛罕一号控制着赛罕二号转了向。 眼前的院子檐头挂了两幅精密的绣纹图腾,昭示着其主人的身份。 院门正大开着,估计是赛罕二号出来时打开的。 一号脚步不停,扳着手底下的肩膀,跨过脚踝高的门槛,身形没入黑漆如深渊巨口的小院子,朝正屋紧闭的门扉走去。 一墙之隔的院外,青涿微微抬高手心,掌中的碎片在他指缝漏开的一剎那消失,不出十秒后又飞了回来。 院内,二号的本能战胜了微末的思考意识,看着眼前宽敞的木门,抬起手咯吱咯吱地曲起关节,正打算再重复刚刚那一套具有绅士礼仪的敲门动作。 一号却一掌伸出,直接把门推开,阔步而入。 受规则限制的赛罕二号再次陷入思维死机:……… 门后头的石地板上躺着一只用于卡门的木栓,也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被行动僵硬的它一脚踢开。 从木雕坊到赛罕的屋内,尽管所处地点大不相同,但木偶体内的本能仍在作用,驱使着二号漫无目的地游荡,开始寻找可能存在的人类。 它步履缓慢地踱到了会客室,漆黑的眼珠盯住了不远处的木茶几,刚迈开步子,又被人,不,被那个奇怪的同类拉到一旁。 眼前是敞开的房门,从门口往里望去能看到一个床榻的影子,榻上还鼓着个人形。 二号顿了顿,循着本能朝里走。 在越过被褥的鼓包、确切看到闭着眼熟睡的赛罕时,二号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停在了床尾,静默无声地站立着。 它眼珠睁得滚圆,眼皮一动未动,涂上了肉粉色油彩的嘴唇再次慢慢往上翘。 第252章 试衣间-义工服(28)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三个犹如复制粘贴出来的人齐聚在屋内,仿佛某种古老的诅咒正在上演。 二号站在床边,像一只蛰伏在阴影里的恶鬼,低垂着头颅,紧紧盯着熟睡中一无所知的赛罕。 恐怖片里的鬼不会在一登场时就大开杀戒,这种无生命体成活的诡异造物也同样如此。 它们被某种无形的规则限制,只能静等着,在猎物甦醒的时刻才被允许进食。 第479页 同时,他们的生命已经被无限拉长,有得是等候的耐心。 然而,它的那只「同类」并不这样想。 成活于系统出产的药剂,赛罕一号获得了一部分思考能力,让它在听取指令时拥有自己寻找完成任务方法的智力。 它缓缓扭过头,行动丝毫不像其他仿真人偶那样卡顿,更不会发出「嘎吱」声。 看了眼二号,又回头看了看睡意正酣的赛罕,一号决定悍然出手。 它弓下腰,五指併拢,一巴掌唿到了赛罕脸上。 手腕扭动着,木制的手掌「啪啪」直拍,嘴里道:「起来,赛罕。起来,赛罕…」 ——与塔古本地人偶的另一个区别是,赛罕一号还具备说话能力,声线与赛罕本人达到了高度一致。 这人再是能睡,在物理与声波同时攻击下也不得不缓缓甦醒了。 赛罕一睁眼,意识尚在迷煳着,就被眼前景象吓得失声惊叫。 一张过分熟悉的脸倒悬在他的正上空,用他的声音沖他道:「啊,你醒来了啊。」 「啊啊——唔!!」赛罕的叫声被一只手捂住。 他口鼻都被死死摁住,额角青筋鼓动,目眦欲裂地看着一号,被恐惧所摄的心神方寸大乱,丝毫没注意屋内还存在着第三个「自己」。 以至于发现他甦醒的二号无声大笑着扑来时,赛罕还有一瞬间的懵然。 小腿上的肉被撕咬下一整块,从二号牙缝里漏出的一根筋膜还藕断丝连着。 「唔唔!!!」赛罕牙关死咬,冷汗淋漓,双腿试图挣动,却被二号牢牢按着。 一号十分人性化地皱起眉,转过头对二号责备道:「我还没说开始。」 嘆了口气,一号耸耸肩,随便从旁拿了块布,替代自己的手堵住赛罕的嘴。 「好了,请你们公平搏斗。」一号一板一眼地说道,在这个残酷血腥的画面中居然诡异地造出了股幽默感。 说完,它后退到门口,给一人一偶留下充足的活动空间。 为了自身利益、所谓的族群利益,赛罕手上沾着的鲜血恐怕不比木偶少。 他早该想到,有一天会玩火自焚,亲身体会经由自己双手所创造出的「恶」。 活物与死物的抗争本来就没什么胜算可言 ,更何况多年大鱼大肉的滋养让赛罕四肢笨拙,连抵抗的力气都小得可怜。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生肉混杂着组织与筋骨夹在白齿间,嚼出咯吱咯吱的脆响。这道听得人骨头髮软、肌肉发酸的声音飘到玻璃窗外,让墙角里的旁听者瑟瑟发抖。 严好把脖子抻长,往屋内看了眼,正巧看到木偶一口咬断赛罕脖颈的场景。 他「咻」地缩回脑袋,不由觉着脖子发寒,拉紧领口后顺着墙边蹑手蹑脚地逃开了。 墙边窄小,他一个人被派来观察情形,其他人都藏身于厢房的墙后。 看到队友们熟悉的脸孔后,严好立马扎进了人堆中。 「赛罕一号带赛罕二号杀了赛罕!」 …… …… 看似风平浪静的一夜过去。 旭日东升,初晨的阳光照亮了贫瘠的山村,打进了族长挂了图腾的院门内。 旁边的厢房中,一只与真人看不出差别的木偶伫立窗前,平静得仿佛永远都保持着这个姿势。 然而,它嘴角的一小块血渍却出卖了它。 一只手举着毛巾替它擦去血迹时,屋外的院门被人叩了三下,随即推开。 赛罕一号收好毛巾,出门看了看来人。 陌生的面孔。 它没有率先出声,而是等对方走到近前。 「族长,这是上周的售出帐册。」那人递来一个小帐本。 一号伸手接过,谨慎地捏住了帐册的一角,没有和人发生任何肢体接触。 像模像样地翻看了两眼后,它点点头,「知道了。」 那人又问:「那,这次採买的清单…」 一号看着对方询问性的眼神,迟缓地眨了下眼。 它又不是真的赛罕,没有任何一点处理塔古族内事务的能力。这也是除了肢体接触外最容易暴露异常的一点。 不过,在走马上任之前,有人给他做了培训。 那人露出了很好看的笑容,丝毫不嫌弃它冰冷僵硬的手感,温和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作为一族之长,你就是塔古的大领导。要学会让别人揣度你的意思,而不是你去揣度别人的意思,懂了吗?」 一号有点智商,但不多。它摇了摇头,没听懂。 那人也不嫌他笨,仔仔细细和它说道起来。 …回忆起青年的敦敦教诲,赛罕一号深深地看了眼面前的塔古族人,吩咐道:「你看着办吧,拟好后拿来给我瞧瞧。」 那人果然没露出半点疑惑神色,立马点头应:「是。」 在那人离开前,一号又叫住了人:「等等,你去帮我把桑吉古丽请来。」 两刻钟后,屋内。 「事情就是这样。」中年男人的声音透露出无限疲惫,「桑吉古丽,如今能救塔古的也只有你了。」 说话之人语气沉痛,但仗着与自己对话的是个盲人,一号脸上放松了下来,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木偶是族人的精神寄託,我不能一刀切断,但……」说的话多了,一号越发人性化,适时嘆了口气,「但疫病带走了太多人的性命,我作为族长,不能再任由这种惨剧发生了。」 第480页 「叔。」桑吉古丽声音清脆,语气中喜悦与激动并存,「我就知道你不是盲目相信这些的人!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她垂放在大腿上的手指绞动着,犹豫了会儿忽道:「其实……我之前都误会了叔,有一些话一直没和你说。」 「什么话?」一号顺嘴接道。 「就是……」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的眼睛。」 …… 是夜,趁着火光幽微、周边无人,演员们悄悄进入了赛罕的屋子里。 屋内正点着油灯,赛罕一号坐在桌边,桌面上摆着几张纸。 因为是按照赛罕的模子刻的,一号的长相看上去能当众人的长辈。但青涿明白,这人偶的心理年龄估计最多十岁。 他又是轻柔地拍拍它的脑袋打了个招唿,随后拾起那本帐簿翻看。 里面记载的无非还是族内外的人偶销售情况。包括用途、型号、金额与取货日期。 没有什么特殊的。 正在这时,身边的周繁生倒抽了口凉气。 「你们来看这个!」 他语气激动,显然是有不得了的新发现。 一张薄薄的清单被捏在手中,众人纷纷凑过头来,在暖光的灯火中看清了上面的字眼。 这是早上那人回去拟的採购清单,里头除了些蜡烛、铁器等族内无法生产之物,还有一些…… 药材?! 都是些中草药的名字,放在别处或许不算罕见,但在塔古族内,却惊掉了众人下巴。 「他们不是用木偶治病吗?药田都荒废了啊。」严好发出疑问。 这也是剩下几人心中共同的困惑。 「这个单子,谁给你的?」林珂转头问。 一号如实作答,把上午有人造访的事说了遍。 「阿塔格。」青涿听完后,念出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他们曾从赛罕口中听到过,是专门负责塔古採买的人。 青涿望着那张在灯下有些半透明的薄纸,脑中似乎有一道缥缈的印象闪过。 然而,两次能力消耗的副作用不容小觑,他没能抓住那道灵感,只得一步步思忖道:「不论这个药材是买来治病还是做什么的,总之它的存在会极大程度上降低木偶的威信。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定不多。」 他望向赛罕一号,叮嘱道:「你明天找机会问到阿塔格採买的时间,看看他什么时候买下一批药。」 众人嘀咕一阵,林珂又问起了桑吉古丽的事。 按照计划,一号今早会将桑吉古丽请来,请她寻找治疫病的办法,并把林珂上轮迴存的「档」念给她听,让她直接在赛罕家里研究解药。至于巴妮那边,则会派人去照顾。 实际上,周繁生那头已完成了桑吉古丽人偶的制作。 只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桑吉古丽在自己家中守着她阿嬷,那么赛罕家里的这个桑吉古丽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而有了人偶的贴身保护,巴妮的处境也更安全。 赛罕一号完美完成了下达的指令。现如今,桑吉古丽就在另一边厢房中,药物的研究也在顺利进行。 在人偶一字不漏、严谨得仿佛情景再现的叙述中,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桑吉古丽在谈话时提到了她的眼睛。 此前,众人只从林珂口中得知了她幼时失明,并不清楚具体细节。现在结合起她对一号的讲述,才逐渐拼凑出事件的真貌。 桑吉古丽自父母离世后就得了梦游症,有一晚一觉醒来后,便觉双目刺痛,睁开眼一片漆黑。 族内唯一的医生,也就是额尼替她看了诊,诊断结果是—— 眼球被异物插.入破裂,没有復明的可能。 鑑于她有梦游症,赛罕与大部分族人最终选择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恐怕是小姑娘在梦游中不小心绊了脚,眼睛磕到了旁边的尖锐物。 一开始桑吉古丽听信大人的话,也是这么认为,但随着年龄增长,一枚疑惑的种子却越长越大。 「她说,她清晰地记得,当天起来后身上没有摔伤的淤青,而且家里也没有那种尖角,能精准地同时戳伤她两只眼球。」赛罕一号平淡描述。 「她还提到了一个人的死,是她幼时的一名同伴,名叫娜仁。」 第253章 试衣间-义工服(29) 娜仁? 几次轮迴下来,众人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纷纷一愣。 不过,毕竟每一次行动的细节都有所不同,偶尔能挖掘到其他的支线剧情也不奇怪。 娜仁是桑吉古丽的幼时玩伴,但在桑吉古丽失明之后不久就离世了。 对于她,桑吉古丽没说太多,赛罕一号也只知道娜仁是在一夜过后暴毙。她的死状比较悽惨,当时族人给出的猜测均是夜里被飢饿的野兽入侵。 而桑吉古丽如今旧事重提,是怀疑这两起案件都是人为。 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知道要想查询真相是不可能的,只是提醒赛罕,族内或许有人怀揣着噁心。 尤其疫疾肆虐的当下,几乎每天都有人死亡,要警惕有心人浑水摸鱼。 一号讲完收声以后,众人心照不宣地抬头望了眼彼此。 他们都猜到了这两个案件的真相了,这远比桑吉古丽想像中的还要残酷。 木偶,作案者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性就是木偶。 木偶专杀夜里清醒的人,娜仁或许就是因此被啃食;而桑吉古丽患有梦游症,并不算真正的甦醒,但也被戳破了双眼。 第481页 噬人的造物已经足够可怕,更可怕的是,她敬仰信任的族长居然将其捧上了神坛。 这段故事发生在十几年前,似乎与目前的主线剧情没有什么关联,众人听完后也没再多说什么。 临走前,青涿又叮嘱了遍一号。 採购的人去县城一来一回得大半个月,他等不到。但以前的採购清单里应该也有药材,那些药很有可能储存在族内唯一的医生额尼那里。 他让一号密切关注额尼的动向。 等回到木雕坊,洗漱收拾完准备休息时,青涿看着窗外的明月,忽而又想起了那个名字。 娜仁。 不知为何,他对这两个字总有种熟悉感。隐隐约约的,这种感觉不来自于耳朵,而是来自视觉。 似乎在哪看到过。 … 第二天,又是赶集日。 这一次,桑吉古丽并未同去,只是拜託了赛罕一号买些基本的药草,而一号又把这些请求转告给了青涿等人。 顺带从赛罕家里掏出了一沓纸币作为经费。 如今木偶之风盛行,卖药的人也寥寥无几,大多是些无力耕种、平时上山采点药材的老人。 青涿坐在小桌前,看着林珂朝那名卖药老人走去的背影,目光又被树叶间打下的光斑吸引,抬头望了望炽阳。 比起塔古族,这里的太阳似乎更加热烈、金灿。 他叫住了一旁路过的荣西:「前辈,找你问个人。」 荣西没好气地哼了声。 他这两天算是看出来了,这个玛蛮人平时嘴里吐不出些好话,甚至气人得要死,也就有事情央求他的时候才乖乖喊一声「前辈」。 最令人费解的是,这么喊他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偏偏他就只吃萨恩那一套。 虽然没什么好脸色,但荣西还是被喊得心头一跳,停下脚步勉强道:「好吧。谁?」 「娜仁。」 「……」荣西的脸色忽地变了。 他瞬间抛下故作矜持的姿态,有些严肃地冷着脸问:「哪个多舌的废鸟和你提起这个名字的?!」 他的转变实在有些快,以至于青涿想不发现异况都难。 他睁着眼,作出一副有些困惑的模样:「没人和我说。是…昨晚梦里有个叫娜仁的女孩找到了我。」 「她浑身是血,像被什么东西撕咬过一样。她还说很想家人,想让我带她去找他们。」 一段半真半假的话,荣西很快就信了。 这事已经过去这么久,早就没人再提起了,是鬼魂託梦也说得过去。 「所以,她到底是谁?」青涿问。 荣西轻轻嘆了口气,往他这凑近几分,声音压低:「我和你说了之后,你在族里不要提起这个名字,一句都别提……如果她再到梦里找你,你就给她指个路。」 「娜仁是昂鲁师傅的女儿。」 高山空气稀薄,荣西的声音都被压得有些窄。 「…」青涿忽然失语,目光愣愣地盯着桌上那只笔。 「她意外死后,师父十分悲痛。从那时起便搬到了木雕坊里,开始整天没日没夜地做人偶,这么多年了还没走出来……所以,你在木雕坊里一定不要提起她。」 荣西叮嘱了几句离开,青涿默默地坐回到椅子上。 他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了。第一次轮迴,他和吴穆去到墓园里时,这个名字出现在墓碑上。 【爱女肖德娜仁之墓】 左下落款【慈父肖德昂鲁】。 ……娜仁之死,真是人偶所为的话,那作为父亲的昂鲁究竟知不知道? 不知道还说得过去,若是知道,他又为什么要助纣为虐?是眼前既得的利益重过亲生女儿的命、还是有别的目的?! 把这条信息同步给其他人后,所有人都听愣了。 昂鲁这个人鲜少出现在演员们眼前,但他在塔古族的背景中却是至关重要的一角,如今又和主线剧情的桑吉古丽扯上了些关系,身份立场愈发神秘。 众人好不容易消耗完了这个信息,刚随着队伍跋涉回到塔古,又从一号那里得知了另一件事。 在演员们启程去集市后,它看到额尼带着包什么东西出了门。 彼时天光还黯淡着,河流两岸的民居都还陷在安静的沉眠中,无需睡眠的一号捕捉到那一幕,悄悄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眼前的景象愈发熟悉,额尼居然走进了木雕坊。 外族学徒全去了集市,大院内空荡无人,他径直走到了昂鲁的屋前,敲了门。 为了躲避二人视线,一号缩在厨房墙边,但苦于距离过远,听不到对话。 所幸它灵机一动,想到了青涿亲自传授的「领导学问」,大摇大摆、昂首阔步、挺着肚腩就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看到「赛罕」以后,二人只是有些微惊讶,但也并没想藏掖什么,显然要做的事是这位族长也知晓的。 一号走近前,正巧看到额尼要把那包东西递给昂鲁,当下便伸出了手,顺势截了过来。 解开布包,里头是用纱布包起的一个个小囊,纱布外贴着小纸条,写了名字,而囊中则裹着深绿色的碎粒,散出股夹杂着土腥的苦涩味道。 是药草。 一号认得出来。 它没做多余的反应,把布包重新系好交还给昂鲁,问额尼:「药草的份量还够吧?阿塔格快要出去採买了。」 第482页 青涿传授的领导奥义之一: 随便抛出两句话,下属自然会开始揣摩你的意思,倒豆子一样把你想听的内容都倒出来。 遇到问题也不要慌张,含煳其辞地应两声,要相信,汗流浃背的不会是你,而是你的倒霉下属。 …虽说这种鸡毛领导不太讨喜,但在赛罕一号鸠占鹊巢的情况下,也只有这么干能维持住族长人设了。 额尼果然汇报起了最近的进展:「药快要用完了。昨天阿塔格找过我,我把需要的份量都告诉他了。」 「只是……族里的情况越来越糟,那药是不是可以多放一点?」他问一号。 什么药,什么多放一点? 一号清澈的眼神回看了过去,出生后才运转了两天的脑壳显然还跟不上节奏。 ——但没关系,它还有青涿传授的终结技。 留着胡茬的臃肿男人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直直看着对面的额尼,和风细雨却一字一顿道:「你觉得呢?」 把问题抛回去的同时,一定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温和而专注地注视对方。 但同时,语气请不要过于和煦,那样容易让下属产生你过于好说话的错觉。 额尼果然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呃」了声后讪讪笑了,额角沁出一点细汗。 … … 赛罕一号刚讲述完,旁听的林珂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挑眉瞥向那位给人偶灌输了奇怪知识的「良师」,问:「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青涿立马撇清:「别误会,我可不是这种领导。」 一号在描述中有些含煳之处,但联繫上手头的线索,众人都已明了。 贴着人名的药草包和贴着人名的木偶盒,二者一定不是巧合,只怕是那小小的人偶还另有玄机。 有了猜测后,几人告别一号,又回到木雕坊内,而青涿则单独找上了荣西,找藉口要来了一些马上要分发下去的人偶。 领来的人偶一共三只,除了两只最简易型的人偶外,还有一只半身高、做工稍精緻些的。 青涿当然没有直接发往族内,而是带到了里屋,由周繁生拿工具给它们挨个儿开膛破肚。 刚凿开了第一个,严好就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睁得滚圆。 只见那木偶的肚子居然是空心结构,一凿子下去,肚中藏着的绿色碎末洒了出来,落在石地砖上。 同时,淡淡的清苦味掺入空气中。 药材晒干后被研磨成了碎末,填到了人偶肚子里?!! 「继续开。」青涿心中猜测落实,沉声道。 周繁生拿了把斧子,对准了那个半人高的人偶。 木料断裂的咔嚓声响起,深绿色的草药粉末顺着人偶裂开的肚口泄下来一些。 演员们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次已没有了惊讶情绪。 周繁生干脆扭了扭手腕,把剩下一只也噼开。 然而,最后一只人偶的肚子却是实心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严好反而愣了愣,脱口而出道:「这咋没有?!」 屋内的地面上一片狼藉,人偶的残骸混着噼落的几片颜料碎,还夹杂着绿色的粉末。 青涿蹲下身,将手指按在草药末上,随后垂头闻了闻沾着碎末的指尖。 「因为生病才需要用药。」他说。 而转运和下葬则不用。 第254章 试衣间-义工服(30) 「只有生病才需要用药。」 一大一小的人偶仰躺在冰冷石面上,肚子旁都漏出了一小撮深色的碎末。 青涿蹲在地上,嗅过其中一撮的味道后,又用一只干净的手指捻了剩下那堆的细末闻了闻。 药草的味道大多相似,但后闻的那一撮相较于前面的还是多出了股辛辣味,是添加的药材发生了变化。 灯下的青年招招手,示意其他人也来闻闻看。 他自己则站起身退至一旁,身体有些酸累地靠在桌边,撇掉了指尖的残留物。 「怪不得……」吴穆闻过味道,低声喃喃,「怪不得他们要多此一举做诊断。」 在塔古族内,要购置木偶的人都需得去额尼处诊断,由额尼判断购置什么类型的木偶,收了钱再把订单通知给木雕坊。 其实这个事,由木雕坊自己派个人来做就已足够,多加一道工序反而画蛇添足。 如今再看,这哪是画蛇添足,说是画龙点睛也不为过!表面上治病挡灾都是人偶的功效,实际上恐怕还是靠着额尼医生开的药方。 周繁生对木偶肚子里装着的碎药末没多大兴趣,反倒拾起了那只肚中有药的小型木偶。 他扭着手腕,把这木偶放在自己眼前转了几圈,忽然出声道:「这只木偶,是我做的。」 外人或许看不出这些木偶的区别,但精于手工的人要想认出自己的手艺很简单。 见他双目微凝、盯着木偶被挖空的肚子,青涿淡淡提醒:「这几次轮迴里,昂鲁都来找过你吧?」 周繁生点头。 昂鲁能如此精准找上周繁生,前提得是他亲眼看过周繁生的大部分作品。 …按道理来说,就算不放心外族学徒们的手艺、怕他们粗制滥造砸了木雕坊招牌,在荣西这位昂鲁亲传弟子的监管下,这位大佬也没必要挨个儿检查过去。 除非他要往上面做手脚。 第483页 「等于说,下了订单以后,额尼那边准备好药材送到昂鲁手上,昂鲁再加工人偶,把肚子凿成空心、把药塞进去?」吴穆想了想,咋舌道,「一个人,这么大的工作量吗?」 「工作量再大他也只能一个人做。」林珂靠在墙边,语气平缓,「这种事情不可能告诉外族学徒,即便塔古本族的学徒都得瞒着。」 话音刚落,青涿发出一声笑,眼皮懒散地垂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人贪心过了头,就会连同伴的肉都想啃上一口。」 在木偶的强势打压下,几个族群内部的药草价格已经跌到谷底。即便是派阿塔格到山外买的药材,价格也远比不上木偶的标价。 若让塔古人知道了木偶治病的真相,那还有哪个傻子会甘心当冤大头,花十倍甚至百倍的价格去买一个华丽的木偶型包装? 先不说知道的人一多事情更容易败露,光看那极有可能被人分食的利益,赛罕几人就会选择把事瞒得死死的。 因此,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也就赛罕、昂鲁、额尼三人,顶多再加上一个外出採买的阿塔格。 这就是与恶人结伴的隐患。 每个人都心怀叵测,为了填饱自己从不满足的胃口,甚至会把飢饿的目光投在同行人身上。 青涿噙着淡笑,睫毛投下的阴影将眼神遮得晦暗不清。 他很熟悉这种贪慾。 爻善不告而别时,他连小学都还没毕业。好在家里留了足够的钱财,足以支撑到他能够外出兼职的年龄。 但一个孩子,守着对他而言巨额的财富,就是小儿抱金于闹市。 最开始,是学校外的混混。 不知从哪听说了他没有父母亲人,在放学路上堵住了他,要让他交「保护费」。 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嘴里叼着劣质香菸,故意把呛人的烟味吹了他一脸。 年幼的青涿一眼便看到了缀在最末尾的那个少年。 嘴里不太熟练地衔着烟屁股,脚下踩的帆布鞋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青涿装作被吓傻了一般,迈着短腿一股脑往那人身上撞,眼泪汪汪地在少年耳边低语一阵。 最后,趁着几人斗殴的间隙,他在旁边垃圾桶里捡了根破旧的扫帚,趁机把为首的人砸得头破血流。 那个时候,他握着扫把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后来慢慢地,这类事情越来越多。 十五六岁时青涿身材抽条,五官长开了些,漂亮到靡丽的样貌吸引来赞美与他人天然的好感,也吸引来了一队假称成星探的人贩。 眼看着拙劣的谎言煳弄不过,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他劫进了一辆面包车。 事情的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重见天日的那天,警.方顺着留下的线索找来时,青涿躺在血泊之中,身边堆了好几具尸体。 不知来自于谁的血溅了他满身,连眼睛都被血沫煳住,垂着眼举着刀,刀尖抵在一个满身伤痕的男人喉头。 少年人当然对付不了那么多人贩子,但埋藏在他们心底的贪念却可以。 吴穆看着他有些泛冷的目光,小声道:「那我们要戳破这层窗户纸吗?」 「不必。现在的局面对我们有利。」青涿回绝。 把周繁生带到这个世界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他在这里简直是个bug。如果没有他,要在一心对外的塔古族里保住桑吉古丽,只能努力把这碗水搅混,把族人仇视的目光对准他们彼此,但现在显然没必要。 青涿动了下唇,正想说什么,一直盯着烛火出神的严好却在这时犹犹豫豫出了声。 「那个……」 虽说听懂了队友们的分析,但他还是有一个疑问,此刻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口。 「我有点乱了…药在人偶肚子里就能治病吗?那人偶本身没有一点作用吗?」 吴穆摸了摸严好的后脑,回道:「木偶是消耗品啊,要烧的。烟燻疗法你听过没?」 严好摇摇头。 「古装电视剧看过吧?每次瘟疫一来,家家户户都会烧艾叶和菖蒲,这就是一种烟燻疗法。」吴穆趁机做了波科普。 现实世界的年代,西医早占据了主导地位。而他从小肠胃不好,去请过些中医药来调养,知道的也就多些。 身为医生的额尼,自然对此更加熟悉。恐怕连焚烧木偶这个仪式都是他出的点子。 药草燃烧时会散发出一种奇特的烟味,这也就是青涿曾在火坑边嗅到过的古怪香味来源。 至于除了药力的作用,人偶本身在治病这件事上到底有没有发挥功效… 不一定。 「走吧。」青涿直起身,视线扫过一圈同伴的面孔,说。 「啊,去哪里?」看着其他人都一语不发地站起来,严好又没跟上大伙儿的思路。 「去看看一号和二号。」青涿轻轻顿了下,语气温和似风,「然后给二号做个开腹手术。」 二号是昂鲁特地给赛罕制作的人偶,预防赛罕感染疫疾。那么按照现有的思路,它肚子里应当藏着救命药才对。 几人才从一号那里回来不久,又去而復返,在黑夜中似几只隐匿身形的黑猫,回到了赛罕屋内。 上回离开前,一号对他们报告了桑吉古丽那边的情况。 可惜的是,她虽然学医,但专业不太对口,此地又没有设备仪器,进展比较缓慢。即便是最理想的状况下也需要至少十天。 第484页 也就是说演员们至少还需要经歷三次的轮迴。 这回有了加快速度的可能,几人二话不说便朝着关押二号的厢房单刀直入。 夜还未深,星星点点的灯火在紧密相连的民居中穿成条灯带。人类还没有进入沉眠,而人偶也还没到甦醒的时刻。 房门被重重撞开,中年男人形象的木偶僵硬伫立于窗前,半张脸被院子里的灯辉照亮,显得有些阴森诡谲。 然而,它的面容并没能把人吓退,反而下一秒整只木偶都被众人齐心放倒在地面上。 赛罕一号贴心地从院子的柴墙边提来了一只斧头,送到了周繁生手中。 周繁生低下头,铁斧的斧面将光线反射到他脸上。 他想了想,将其转交给青涿。 青涿缓缓抬手,手腕处的筋络浮出,刀锋对准了人偶的肚口。 一道火热而激动的视线从旁边投射来,他动作一顿,忽地收手,又把斧子交到了严好手上。 摩拳擦掌的严好双目放光,高兴得笑出了齐刷刷八颗森白的牙。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赛罕的人偶最开始在半夜把他吓得泪都要飙出来几滴,如今居然落到了他手上! 他高扬双臂,铁斧划破空气往下一噼。 一声巨响,木纹断裂。 严好一脚踩着木偶的胸膛,奋力将卡住的斧子往外一拔,果然在裂隙中看到一块被挖空的洞。 演员们抬着人偶将其翻了个身,深色的药渣碎粒便簌簌落地,掀起了一股淡淡的涩香。 青涿蹲下,拿随身带着的一张纸包了把药末,递给赛罕一号:「你把这个交给桑吉古丽。」 林珂也取出一块布,将地上剩下的那些药收好。 剧情设定中,演员们今晚便会感染疫疾。有了这些药,或许还能拖延点时间。 「你妹妹那边怎么样了?」见一号欲走,青涿喊住了他。 「妹妹」指的就是桑吉古丽的人偶,桑吉一号。 自从昨晚开始,桑吉一号便顶替了桑吉古丽,替她抵挡住塔古族内的重重杀机。 赛罕一号曾被叮嘱好好照顾「妹妹」,闻言回道:「她很好。昨晚帮巴妮解除了危机,今早也躲过了……」 「…等下。」林珂倏地开口,打断了它。 她神色微凝,一转头看向窗外的方向,急促道:「你先出去,有人来了。」 赛罕一号刚出了屋门,院门便被人急促敲响。 它将房门重新锁好,又从玻璃窗内看到已被众人扶起来,又露出了完好上半身赛罕二号,这才走到门前,拔出门闩。 门后居然是额尼。 他露出一张焦急而惨白的面孔,冷汗淋漓,瞳孔止不住地颤抖。 第255章 试衣间-义工服(31) 刚开门,便望见了额尼惊魂未定的脸。 一号的木制眼珠轻轻转动,越过额尼的肩头与另一个人对视。 是昂鲁。 中年男人的眉毛低沉,脸色肃穆,平静道了句:「出事了。」 在他身前,额尼惊惶得嘴唇都在颤抖,汗粒挂在额边,哆嗦着道:「桑吉古丽变成木偶了,变成木偶了…!」 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几句话都说不清楚。昂鲁干脆打断了他,由自己来解释。 「撒格想杀桑吉古丽,结果发现她的皮肤触感像木头,还没下手就吓坏了。目前撒格已经被控制住,但乡亲们都听说了这件事,全都陷入了恐慌。」 三人的声音俱未压低,一字一句都落到了厢房内众人的耳朵里。 在能力的作用下,周繁生制作的两只人偶外表已经无限趋近于真实的人类,连动作连带的肌肉起伏都能模拟,唯一会露馅的地方就在质感。 青涿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先继续往下听。 「人怎么会变成木偶呢?!怎么会呢??」额尼焦急而惊恐地重复着,「会不会是被我们利用了这么多年,来找我们报仇了??」 「冷静些,额尼。」昂鲁安抚道,「即便她变成了木偶,现在也没有要伤人的意思。「 然而,身边活生生的人类变成木偶,如此惊悚诡异的事让额尼放弃了理性思考,他崩溃地咆哮: 「怎么冷静,昂鲁?!鬼知道桑吉古丽如今是不是还活着!…她变成木偶之后,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是你?是我?」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木偶取代!!」 一号任由他们争吵,暂时不插话。它咕噜噜转动眼球,目光在昂鲁与额尼之间来回飘动。 屋内窃听的演员们则在心中暗自忖度。 看起来,这些塔古人都以为是桑吉古丽变成了木偶,并未曾想到其他地方还藏着另一个「活着的她」。 …至少转移视线的计划确实成功了。 「对,人偶……」额尼突然被自己的话启迪,猝然伸手往前一抓。 说时迟那时快,赛罕一号几乎同时往后一撤步,躲过了他的手,蹙眉道:「你干什么?」 额尼却将手悬在空中,并不打算收回,盯着一号道:「除了桑吉古丽,会不会还有人已经变成木偶了?」 「你让我试试,这样彼此也能安心。」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一号冷着脸看回去:「你在怀疑我?你确定??」 它好端端地看两人争执,却没想到这火突然间烧到了自己身上。 第485页 关键是,它还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木偶,会被火烧成炭灰的那种。 一号试图用青涿传授过的「领导威压」叫额尼知难而退,但受到生命威胁的额尼却已经不吃这套。 「我确定。族长,你就不担心我们俩也是木偶吗?」他举起的胳膊轻摆了下,示意一号主动伸出手。 「还是说,你在担心别的事…?」 屋内躲着的众人此刻都戒备了起来,纷纷提起一口气,询问般彼此对望。 一号的身份不能暴露!一旦它那边失守,屋内的桑吉古丽也必然会被搜出来,届时一切都被打回原点。 可额尼此刻的要求再合理不过,一号若是再做推拒,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 实在应付不过去的话,只好…… 「好了。」 恰在众人紧急思索应对方案时,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倏地响起,仿佛给剑拔弩张的气氛注入了一支镇定剂。 「额尼,不要伤了彼此和气。」昂鲁缓缓劝了句,抬起手,手心按在额尼的手背上,将其压了下去。 随后,他又往前迈了一步,伸手直接要去触碰一号的手掌。 一号的反应速度极快,胳膊再度一缩。却没想到昂鲁好似早就看透了它的动作,同一时间扭转方向,长满厚茧的手牢牢握住了它的右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静止。 在窗内窥探到这一幕的众人嵴背发麻,全在第一时间内将手按在了道具栏上,做好动手灭口的准备。 青涿的指尖也悬在了能力上,有些模煳的视线死死盯着那一端。 粗糙得刮人的拇指指肚动了动,摩挲在一号的冰冷僵硬的手背上。 昂鲁的眼珠微微抖了抖。 只一秒不到,他立马收回了手,声音依旧古井无波:「事实证明……」 他嘴角好像往上勾了一下,又好像只是错觉。 「额尼,你想多了。」 「…………」 黑暗中,青涿静悄悄移开了手,但浑身上下因警惕而竖起的尖刺却并不见少,反而更加茂密。 昂鲁对额尼撒了谎。 目的……未知。 而院门口站着的一号,脸上维持着不悦的神色,才出厂没多久的脑袋却懵了。 快烧到它身上的火莫名其妙就灭了。 赛罕怎么说也是一族之长,在与世隔绝的山沟沟中就是土皇帝,即便和额尼一起搭伙做了诈骗的勾当,也是不可否认的大领导。 明白是自己误会了,额尼再慌也只能先道歉:「抱歉…族长,是我多疑了……但这件事到底该如何解决?!我们、我们要不要寻外援??」 「不可。」没等一号说话,昂鲁立马否决,「若事情败露,要让外族知道我们骗了他们这么多年,别说帮忙,他们怕是恨不得灭了塔古。」 为了治病、活命,其他族群最好的粮、肉、布全像河流入海一样涌到塔古,自己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难以想像,若此事暴露,会激起多大的浪花。 三人守在院门前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得一阵由远及近的哄闹声。 「很多人。」林珂阖眼辨音,「至少五六十个。」 一片明亮的灯火随着脚步声出现在眼前,一群人从拐角现身,为首的塔古老人提着支油灯。 灯笼挂在桿头摇晃,辉光每晃到一个方向,便照亮一小片神色惊恐的面容。 额尼转身,露出不妙的表情:「你们怎么过来了?」 「跑了,桑吉古丽跑了!!」 「什么桑吉古丽,那是木偶,木偶!!」 人群七嘴八舌地叫唤。 额尼大惊,有些没控制住情绪,吼道:「什么?!不是让你们看住吗??这么多人都拦不住?!」 「这东西,比想像中更难对付。」昂鲁看出额尼已经在恐惧到崩溃的边缘徘徊,拍了拍他的肩。 一号则悄悄松了口气。 「妹妹」安全了。 涌来的人太多,堵在小路上要族长给个处理方法,人群还有越发扩大之势,一号别无他法,只好暂时将人请进了院子中。 厢房里的演员们则在视野死角的墙边蹲好,以防暴露。 就在这时,青涿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桑吉古丽还在房间里!」他说。 按她的作息,这个时候可能已经睡下了。但盲人的听力一向敏锐,这么嘈杂的环境很容易被吵醒。 她可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一旦循着声音走过来…… 周繁生一经提醒,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勾着身子悄悄走到窗沿一角,试图给一号做个暗示。 可那些塔古人将族长全视作了主心骨,里三层外三层把一号围了起来,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 「烧!必须把所有木偶都烧掉!把晦气都烧干净!」有人举着拳头怒喊。 「我好多年前就说过,人形物都是有灵性的,不该拿它们来挡灾!!怨气一旦聚集多了,势必会反噬的啊!!」有人抱怨。 「哈,说得好像你家没人在木雕坊干活拿钱一样??我不同意烧木偶!全部烧掉了我们拿什么吃饭?!」 「命都没了还想着赚钱那?!反正我不管了,我支持烧干净!地里埋的也挖出来烧!要死你们自己去死!」 「你疯了吧?死人的陪葬都要挖出来烧?你阿爷九泉之下知道你这么孝顺吗??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有悖天伦!」 第486页 高喝声填满了整个小院,甚至同时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几人在据理力争,听得一号当场宕机,只知道眨眼和唿吸,全然看不到周繁生的暗示。 反倒是有一个身影慢慢踱步到了厢房的窗前。 来者正是一脸沉静的昂鲁。他既没被族人争辩的怒火点燃,也没有被额尼死期将至般的恐惧感染,平静得不像话。 见来人是他,周繁生又躲到死角匿了起来。 昂鲁并未发现屋内还有旁人,只是观望着窗前露出上半身的赛罕二号,这个由他亲手一刀刀一笔笔做出的人偶。 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青涿额角突突地跳动,隐在暗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位大师,思忖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对周繁生使了个眼色。 现在这个情况,也只能赌一把了。 正好也藉此机会看看,昂鲁到底揣着什么想法。 周繁生接受到信号后一愣,眼神惊讶地向青涿确认一番,随后才咬了咬牙,慢吞吞地从藏身处走出。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活人,昂鲁一贯冷静的脸终于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挑了挑眉。 周繁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走到他身前,小声说了几句话。 昂鲁听完,顿时若有所思地往屋内黑漆的四角扫了几眼,随后露出笑容。 在周繁生不可思议的眼神中点了头。 「他答应替我们拦住桑吉古丽了!」周繁生目送屋外的男人往正屋处走去,又缩回角落中,震惊道,「一句话都没问!」 「怪人。」林珂有些感兴趣地吐出两个字。 众人屏息等候,约莫一分钟后,才又透过玻璃窗看到了昂鲁的影子。 他若无其事地将身子转了过来,默默无声地朝窗口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第256章 试衣间-义工服(32) 活人变成木偶,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传出,塔古族内人人自危,尤其是自认为罪魁祸首的额尼。 关于木偶的去留,尽管有部分人仍念着碗中那块肉不肯放手,但更多人还是惜命为上。 一场争论过后,主张「烧木偶」的人以压倒性的数量获得胜利,一号迫于形势也只好下了命令: 从天亮开始收集塔古族内所有木偶,当晚在石坑处集中焚毁。 好容易遣散了还在对吵中的塔古人,演员们才得以从厢房里走出,透了口气。 叮咛一号把那药包送给桑吉古丽后,青涿抬头时见月色已高,便带着其他人回了木雕坊。 路上,一行人遇到了潜伏在墙角边观察形势的桑吉一号。对方见机潜逃后回了一趟木雕坊,却发现大家都不在,只好蹲守在赛罕屋子边上,等时机合适去找自己的「哥哥」。 既然碰巧遇上了,周繁生就顺手将它收入了道具栏。 这本该是一个不平静的、甚至极为喧闹的夜晚。但在黑色的混沌幕布内,塔古人却像是集体吸入了安眠粉一般,吵闹与争论都迅速休止,山里很快宁静得连落叶坠地的声音都能听清。 青涿回到木雕坊的第一件事,就是烧了壶热水,把赛罕人偶体内的药分了几份,搅在开水里混成浓绿色的酸苦药汁。 众人捏着鼻子把药喝下,才放下杯子便看到了门外走进来的一道身影。 斑驳的石地板上还躺着两只被开膛破肚、药粉洒了一地的人偶,荣西只暼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急匆匆把青涿拉了出去。 「你没事吧?!」荣西凑近了脑袋,前后左右把青涿看了一整圈,好歹是稍微放了点心,没好气地数落起来,「你们刚刚是不是跑去凑热闹了?啊?这是什么热闹都能随便凑的吗?不要命了?!怎么这么缺心眼……」 院落无灯,荣西的小麦色肌肤几乎与浓雾融为一体,只有眼白与说话间露出的牙齿格外亮堂。 有些滑稽。 青涿没忍住轻笑了一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知道了,我缺心眼,不该凑热闹。」 「你找我什么事?」 荣西话音戛然而止。 「那天的事,我想起来了。」他静了会儿,说,「一点。」 青涿思考了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就是最早那天,荣西说有事找他,最后却忘了的事情。 「你说。」他转过视线去看对方。 「三十六。」荣西说,「……不对,三百六。」 「……」 等了会儿,发现没下文的青涿:「…然后呢?」 荣西也觉得有些无厘头,但他这两天已经尽力在自己的脑子里挖掘,就差把记忆掰成一瓣瓣摆成果盘捧过来了,憋了会儿又吐出句话。 「是个人名。」 三百六…人名?? 青涿皱起眉,只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这熟悉感里又跳跃着一丝丝荒谬。 他往荣西投去询问性的目光,睫毛一眨一眨,似乎在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荣西胸口外扩,往鼻腔里狠狠吸一口山间冰冷的寒气,随后两手捧起头,一手揪起自己一把头髮。 仿佛给鸭子拔毛一样往外扯动。 青涿睁大了眼,「你在干什么?!」 荣西的嘴被胳膊挡住,说起话闷声闷气:「思考。」 青涿:……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今晚见到荣西的第一眼就觉得古怪了。 原来是对方的头髮突然在这两日单薄了许多。 第487页 见荣西闷不做声地继续用物理方式刺激大脑,青涿于心不忍地制止了他,自己揣着这不知所云的线索回了屋。 吴穆和严好对于桑吉古丽是百分百的信任——既然已经把赛罕木偶里的药草给了她,那么距离研制出药方、助他们脱离小世界也就不远了。 于是,二人心安理得地抱着棉褥子唿唿大睡。 林珂躺的位置偏上,视线轻松越过中间三颗黑汪汪的脑袋,看着垂眼凝思的青涿。 「有心事?」她问。 「三百六,一个人名,你能想到什么?」青涿随口问。 林珂沉吟了会儿:「好像有点熟悉,这是谁告诉你的?荣西?」 「嗯,他很奇怪,好像有人对他说了些外面的事。」青涿说,「关于我。」 「三百六?」正在这时,一道模煳的声音从旁边被子里传来。 周繁生探出头,闭着的眼掀开一条小缝,显然还没睡着,「个位数是多少,是零吗?」 「不知道……你想到什么了吗?」青涿微挑起眉尖,问。 周繁生的第一直觉与二人出奇一致,点点头咕哝了声:「有点熟悉……我想想啊——」 「啊!」他眯着的眼突然睁开,看向青涿,「想起来了,不过不是三百六,是三六三。」 「就是成长惧本里…」周繁生话音一顿,停了会儿才继续,「我们去过的那里!」 他要说的话显然和惧本内容相关,被系统制止了,只得旁敲侧击地提示。 青涿闻言,将那份惧本的记忆回调了出来,一个个场景重现復刻,终于想到了那个地点。 金洞寺!! 周繁生口中所说的三六三,也并非一个人名,而是三个尊号。正是金洞寺里,供奉在混沌主旁边的神灵塑像。 三手妙姑,陆町圣尊,三眼神将。 思绪一下子随着这份记忆泡沫被拽回到那个惧本之中。 金瓦红砖,垂着经幡的殿内,爻恶踩着红绸布,递给了青涿一柄锤子。 他说,混沌主式微,神魂溢散,旁边那些神都是吸食祂残魂的吸血鬼。他让青涿砸破那些道貌岸然的神像,锤烂它们金玉其外的璀璨金身。 为了隐瞒自己并未受控的事实,青涿不得已按照他的话去做,结果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吐了好大一摊血。 …还有,在罐头加工厂中,为了摆脱主管的攻击,他又一次对着三手妙姑的神像下了手,随后晕了小半天。 ……倘若这回,荣西要告诉青涿的依旧是这三位,那祂们连续跟了他好几个惧本,究竟目的何在? …… …… 清晨的木雕坊不闻鸡鸣,只有飘逸在空中的薄雾、以及把小水粒惊散的一声唿喝。 「起来了,赶紧都给我起来!」荣西气沉丹田,喊出的叫声足以覆盖上坊中每一个角落。 一间石屋内,屋中五人早早就起了身,彼此间蔓延着粘稠的沉默,脸色不佳。 昨夜五人都喝过药,直到睡前也没出什么事,本以为顺利延缓了这次轮迴罹患疫病的时间,却没想到还是有人中了招。 周繁生站在水缸前,隔着晃出微波的水面看到了自己生出暗红色斑的脸颊。 「等会儿我们就去问问桑吉古丽那边的进度。」吴穆赶紧道,「肯定没事儿的,说不定今晚之前咱就出去了。」 发了低烧而有些迷迷瞪瞪的周繁生也只能点点头。 几人走出石屋门后,望见了端立正中央的荣西,和他面前的一群衣着各异的学徒们,遂也跟着同屋的完吉族人一起走了过去。 「今天要干什么?昨天都发生那种事了,应该不雕木头了吧?」 「不知道啊……反正我不搞了,万一哪天自己也变成木偶呢。」 昨夜的狂风骤雨将塔古席捲了个遍,与木偶关系最为紧密的木雕坊被吹走了身上的荣光,在族里的地位蓦然尴尬起来。 青涿注意到,院墙边原垒着的一排原木已经被撤走,只留下一道光秃秃的岁月印记。 「干完这两天的活儿,你们就回自家去。」荣西站在最前方喊,「养鸡也好,种田也好,该干嘛干嘛。「 仅一夜的功夫,塔古族里的人都对木偶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作为运转关键节点的额尼更是六神无主,势必不可能再碰这些邪门造物一下。 三人花十几年经营起来的暴利工具即将分崩离析。这木雕坊,也将在恶欲之花折茎凋零时一同坠入泥潭。 荣西仰着下巴,身上的傲气却并不因这场变故挫灭半分。或许就像桑吉古丽说的,他从小就这样,傲慢的臭毛病也不是因为地位变高才滋生出来的。 他依旧厉声呵斥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学徒,在众人噤若寒蝉时分派了任务。 木偶早在十几年间填满了整个塔古,想在一朝一夕之间拔除并不容易。 光是作为葬品被埋入土里的就有不少。若是那种棺中无人、埋在墓园的还好;要碰到没火化尸体、又带着木偶一起下葬的,那就棘手得很。 更何况,并不是所有人棺木都埋在墓园中,有些塔古人恋家,选择在自家山上埋棺,要挖出来还得走一段坑洼艰险的山路。 绝大部分外族学徒都被派到族里、墓园等地帮忙,只留那么两三人去处理木雕坊仓库中滞留的存货。 周繁生烧得手脚无力,荣西担心他临走前还给塔古人投一波病毒,便干脆让他在屋子里休息了。 第488页 …… 天空灰沉,无孔不入的乳白色微粒填满了每一道瓦缝,让人难以分清是雾还是霾,只觉得看任何东西都好像褪了色、蒙了层模煳滤镜。 青涿抱着一只大竹筐,筐内堆着数十只小型木偶。他的额发已经被水汽染湿,耷在眉头格外不适,只好腾出手来拧了一把。 身前是空前热闹的墓园,几十人握着铁锹弯着腰,一铲一铲地把土撇开,看着地底的棺盖露出一角,眼底浮出一丝恐惧。 「叩叩叩」 青涿敲响了守墓人的屋门。 木门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烟枪不离手的老人出现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老脸看向来客。 「你好,老人家,家里有这样的木偶吗?有的话请拿给我。」青涿公事公办道。 老人背过身走向屋内,应该是去拿东西了。 而就在这时,恐惧的高叫声在不远处炸开。 「怎么是空的?!木偶呢!!」 「你说什么?!!」 「我这边这个也是空的!其他东西都在,就是木偶不见了!」 「诅咒!是诅咒啊!!」 「快!快去报告给族长!!」 腿脚最快的塔古人将铁锹一扔,踉踉跄跄地跑了。 第257章 试衣间-义工服(完) 浓稠的乌云笼罩在山顶,压弯了心虚者的嵴背。而一条坏消息堪堪送达,又把这些人浇了个透心凉。 棺椁里的木偶们全部不知所踪,大的、小的,山上的、墓园的…没有一只倖存。 相比起木偶自己生出神智、从棺材里爬出,塔古人更愿意相信是有贼人垂涎上了木偶的价值将其盗走。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别人家的葬品也偷,呸!!」有人强忍恐惧,色厉内荏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周围人纷纷应和,仿佛只要认定了这件事攀不上灵异那一搭,纯粹是人为,就能稍微扭转内心的恐慌。 被吐了唾沫的泥土颜色加深,圆形的湿痕像一只只从地底往外扒着窥望的眼睛。 塔古族空前地热闹,所有人都帮衬着收集木偶,从日出忙到了日落,终于把族里现成的木偶全都收到了一起。 落日的颜色十分古怪,本该绚丽耀眼的晚霞泛着青灰,好像被人拉入修图软体中狠狠调低了饱和度,看着如一条巨大的、灰扑扑的脐带。 大框小框的木偶堆积在一起,被送到了东边石坑那头。 青涿把自己的竹筐放下,在天光黯淡的视野中看到一号正朝自己招手。 一号做出一副有事情吩咐的模样,低声对他道: 「桑吉古丽那边…好了。」 !!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青涿眼睛微微睁大一分,又听一号接着道:「有些需要从外採购的药材不够,我马上去找额尼问。」 「好。我去找其他人。」青涿略一点头,转身朝被晦色填满的山村走去。 村子不大,荣西分活儿时大家也注意着彼此的活动范围,青涿很快便把林珂三人找到,众人一起结伴去往木雕坊,打算找病中的周繁生。 石板路上布满了泥泞的鞋印,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湿土挤压的粘腻声,而这声音骤然在瞬息内被一阵沖天震响覆盖。 「铛——铛——」 撞钟声浑厚,韵调低沉、泛着苦意。 青涿抬头望了眼天色,眸光微微闪烁。 这钟声总是在天黑之后、估计八点左右响起的,今天却提早了这么多…… 他与其他人对视一眼,几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走到石屋前,一把推开老旧的木门,又将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均是没有看到周繁生的半片衣角。 青涿瞬间联想到了刚刚极不寻常的钟声,来不及细找,丢下一句话便朝外跑去。 「去石坑!」 … 一大桶油顺着石壁滑下,浸润到黑褐色的干柴表面。仅仅投入一小只带着火苗的火柴棍,石坑里就猝然窜起一人高的火焰。 隔着灰雾,青涿奔跑的身影掠过一栋栋石屋,从民居缝隙中看到了那红彤彤的火光。 那火最初往天上沖了几秒,随后便落下来,回到石坑里,留下周围橘红的光影。 青涿用最快的速度往前跑,吸饱了水汽的头髮被扬在耳后,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狼狈。 他听到了火焰的噼啪声,似乎燃烧的仪式已经开始,有什么东西被投入到烈火之中,烧得一寸寸断裂开。 剧烈的喘息声伴在耳旁,他看到了一圈圈围起来的人群倒影,顾不上每次唿吸都牵扯出疼痛的肺部,一把将那些人推开。 点了浓墨的瞳孔被焰色染红,青涿望见了石坑边的周繁生,望见了昂鲁贴在他背嵴上的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秒被拉长。 周繁生那副有些陌生的面孔转向了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而他背后的那一只手掌却来得更快,轻轻往前一推,便让人如断开的提线木偶一般往火海坠去。 手还未曾收回的昂鲁也注意到了狼狈而美丽的闯入者,正挂起了笑容,便忽觉眼前一闪,有什么东西也掉入了火坑之中。 「鬼!!真的有鬼!」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在极端恐惧的人群中爆发,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见到切切实实的诡物时炸裂开,塔古人惊恐地望着面色青灰、舌长五米的吊死鬼,推搡着四散而逃。 第489页 有人被推倒在地,不知遭谁踩上了好几脚;有人被挤到火坑边,失去平衡倒下时惊惶地抓住了别人的衣摆。 下饺子一般,扑扑落到了火焰中,在明灭的火光里扑腾着,从外看着便是扭曲挣扎的黑色人形剪影。 在周繁生坠落的那一秒,青涿释放出傀鬼,腰上被一卷肉红的长舌缠住,一跃进入火海之中。 他伸长了手臂去够同伴的衣角,火舌却先一步舔上了他的指尖。 意外的是,温度并不高,甚至柔和如泡澡时用的热水。 这个念头仅闪过一瞬间,听着火丛内的哀嚎,青涿抓住了周繁生的衣服,随即被腰上的舌头往坑外拉去。 前后脚赶到的队友们正待在坑边。看到此景,严好拍了拍胸口:「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吊死鬼把二人拉到地面上后,就火速缩回了舌头。那肉乎乎的舌背上被燎出一串大水泡,心疼得它不停用掌心搓揉。 青涿刚一站稳,立马去握周繁生的肩膀:「怎么样,你…」 没事吧。 他未尽的话咽到了肚子里,因紧张而被淬得更有神采的眸子暴出凶光,极具压迫性地盯向一旁的昂鲁。 「牧图在哪…?!」漂亮而兇恶的青年咬牙着问。 关心则乱,他这才注意到「周繁生」的异样。 脸上太干净了,没有了疫病的红斑,而且……而且,皮肤冷硬,像一块…木头。 塔古人以为「人变木偶」是神鬼志怪作祟,但演员们可清楚地明白,那是周繁生的能力在起作用。 眼前这东西不是异变的周繁生,只是被做成周繁生模样、又被能力復活了的木偶。 见昂鲁并不作答,青涿探出逐步染成黑红的新娘血甲,抵上了中年男人的喉头。 也就是这一抵,让他察觉到了那人脖颈的僵硬触感,脸色顿时更为难看。 被耍了。 眼前的「昂鲁」也是木偶。 其他几人看他的神色,也明白了什么。 「回去。」青涿冷声。 除了木雕坊,他们根本不知道昂鲁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四人马不停蹄地又赶回木雕坊,却见最北边那挂着图腾的屋子房门大开,屋内黑漆一片,似是谁已经准备好迎接众人的到来。 青涿示意其他三人做好戒备,小心地走入那张足以吞没一切光芒的大口。 …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甚至,一点响动都没有出现。除了被风吹起的帘布,其他黑漆的景物都化作一副陈旧的油画,瀰漫着空洞的气息。 屋子里常摆着的各式木偶被搜空,寥落的家具停在卧室,空荡得几乎没有什么生活气息。 就在众人有些茫然时,黑暗中忽然响起了青涿的声音。 「五号。」 他话音刚落下,一道朦胧的萤光便蓦然点亮,琉璃碎片发出的光芒足以照亮附近一小片区域。 青涿站在一只柜子前,看着微光中的一块木雕。 木雕的形象并非人,而是一只长耳兔——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免于被收走焚烧的命运。 昂鲁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私人物品,这只兔形木雕便分外惹眼。尤其是,木雕的雕刻手法极其生疏,有许多肉眼可见的失误和稜角。 看起来对昂鲁意义重大。 「有声音。」 就在这时,林珂倏然道。 她的五感比常人灵敏的多,与受到副作用影响的青涿相比更是如此。 少女伸出一根食指,默默指了指脚下的地面:「下面来的。」 青涿一怔,旋即想起了上个轮迴里,自己同样在厨房靠这屋子的边上听到了地底之声。 底下有地下室! 脑袋刚迸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青涿福至心灵,握住了那兔子木雕的身体。 顺时针转了转。 一道开锁声从木桌踩着的地毯下响起。 「……」林珂微微眯起眼,让吴穆和严好移开木桌,蹲下身掀开了地面上的长毯,在五号的微弱光照下果然见到一道隐匿在地板间的门。 她拉住门板上的拉环,掀开门板后立即看到了门后深邃的黑洞,还有一串延绵向下的台阶。 …… 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在暗色中荡漾。 随着五人的步伐往下,黑暗被扩大的灯辉驱散。 地下室中点了灯火,一道人影逆着光面对着台阶,守候多时的模样。 青涿踏下阶梯,立马在昂鲁身后的躺椅上看到了闭着眼的周繁生。 松了口气之后,他才注意到了周围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人影。 那些被灯火照亮脸颊的人一动不动,与活人看不出任何区别,紧密贴合地排在一起,平静地目视前方。 即便外表再像,众人也分得清楚,这些是木偶。 他们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略显熟悉的面孔。 …是已被烧成骨灰的那个老木匠! 作为代人下葬的木偶,它明明白白地站在原地,外表纤尘不染,丝毫不像是从棺材和泥地里爬出来的。 很显然,有人替它温柔地拭去了尘灰。 不需再多说,悄悄调整棺材位置、拔掉棺材钉的人是谁,答案已经唿之欲出。 青涿收回观察的视线,看向昏迷中的周繁生,眉头沉了下去。 第490页 「你对牧图做了什么?」 周繁生脸上的红斑淡化了许多,可怖的症状正慢慢从他身体外表消失。 可是,他明明还没有拿到桑吉古丽的药! 昂鲁低声笑了起来。 「你们已经看到过了,不是吗?我在帮我的恩师治病。」 苍老的音色比盘旋屋顶的鸦叫更嘶哑难听,话中的内容更是让青涿沉默了下来。 治病,没错。 把具有「周繁生」模样的人偶推入火中焚烧,确实是塔古人治病的「良方」。 可通晓其中辛秘的演员们太清楚,周繁生一没喝药,二没在焚烧当场吸入药烟,怎么可能莫名其妙病情好转? 除非……焚烧人偶能挡去灾祸之说,是真的。 这或许是连赛罕和额尼都不知道的真相。 还有,「恩师」…… 想起火坑边那两具能说会动的人偶,青涿猜测,昂鲁或许已经拿到了周繁生的药剂。 他一边朝周繁生缓步走去,一边低声问:「难道,这么多人偶也都是拿来治病的?」 昂鲁并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听到质疑后缓缓笑了,目光温和地看向自己摆满屋子的人偶,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是啊,它们要拿来治病……」 「治好塔古的病。」提起自己的根脉本族,昂鲁却将声音温度骤降到了冰点。 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家乡怀抱没来由的恨意,青涿猜测娜仁的死或许还有隐情,但这件事此刻却已经无关紧要。 他扶起周繁生,和严好一左一右将他固定住,一边朝外走,一边淡声道: 「那祝你成功。」 「……等等。」昂鲁突然出声。 林珂立即转过身,掏出了自己的长鞭,严阵以待。 然而,昂鲁却并没有半分阻拦之意,而是从身后的桌子里拿出一只布包,交到林珂手中。 「你们或许需要这个。」他说。 林珂二话不说将布包拆开,视线落在包内一大簇一大簇的药草上,微微愣了下。 … 从地下室出来没多久,周繁生就清醒了过来。 他脸颊白净,已经见不到半点红斑狰狞的影子,看到队友们时还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面对队友们关心的问询,他挠了挠头,目光中的疑惑并不比他们少。 昂鲁是把他带到了地下室没错,可并非众人想像的「绑架」,而是「交易」。 他知道玛蛮族几人此行的目的,知道他们有等待救治的亲人,便以药材为诱,让周繁生把木偶成活的秘密告诉他。 「塔古族所有药都在他手上了,所以我…我就同意了。」周繁生慢吞吞地说道,「不过我只给了他一点药剂,他好像很快就知道了药剂的奥秘,又把那点都还给了我。」 青涿领着众人往赛罕的屋子走去,心里头大致明白了昂鲁的意图。 几人带着药材赶至,由赛罕一号将药草带给桑吉古丽做配比。 因为已经有了药方,抓药的过程极快,没等几分钟,一号便抓着六包药草出现在众人跟前——其中有一袋是给桑吉古丽的祖母,巴妮的。 演员们站在院子内,在纷乱嘈杂的山村中仿佛单独隔开了一个空间。 塔古族彻底乱作一团了。鬼影、死人和木偶击溃了他们的心理防线,火光与哭声交织成灾难的乐曲。 吴穆和严好飞快接过属于自己的那包药,正想商量接下来是不是要寻找回玛蛮的路,身影便猝然消失在空气中。 ……系统判定心愿达成,将他们抽离了。 周繁生伸过去的手突然停滞住。 赛罕一号和桑吉一号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作为惧本内的造物,它们是无法跟出去的。甚至,在周繁生离开的一剎那,曾短暂拥有的生机也将被剥离。它们将重新变成一根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木头。 周繁生张了张嘴。 「叔!」正在这时,一道轻快的声音响起。 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盲杖点地声。 桑吉古丽肩上背着只布囊,脸上挂着笑,编成麻花辫的黑髮丝蹭着她的脸颊。 「药方你记住了吗?要是有人患病了,记得按方子煎药喝。」她闭着眼道。 「好。」赛罕一号转过去看着她,「你明天一早就走吗?」 「嗯!」少女用力点了点头,眉间的刘海跳跃着,「晚上给阿嬷餵了药,明天就走!我和刘叔约好了,要去外面给阿嬷过生日,阿嬷肯定还没吃过奶油蛋糕!」 她快乐得如小鸟般的神情一顿,「嗯…?外面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声音。」回答她的是一个听着陌生的女孩。 林珂淡淡说了句,几步走上前去,不容拒绝地拥了下桑吉古丽,「在外面好好生活,没事别回来,有事也别回来,知道吗?」 她懒散悠长的声调听得桑吉古丽一愣,顺着奇怪的熟悉感怔怔点头时,却不知与她说话的人已经拿了药、消失在原地。 目送桑吉古丽离去后,青涿与周繁生两人也向两只木偶人道别。 赛罕一号淡笑着,将手中剩下两包药递出去。 指尖触到纱布质感的那一瞬间,轻微的晕眩感便浸入了脑神经内,带来一阵慢慢放大的耳鸣。 「萨恩!!萨恩!!」突然,激动到破音的大喊声硬生生在耳鸣中破开一条路。 第491页 青涿的意识已经被泥海扯进一半,此时只能迷迷煳煳地转头。 蒙着迷障的视野里,小麦色肌肤的青年狂奔来,脸上燃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焦急。 「我想起来了!是三百六十三!!三百六……」 那声音一瞬间被拉得很远。 ……该走了。 青涿用最后的意识牵起了嘴角的肌肉。 知道了。谢了,荣西前辈。 第258章 试衣间-啃脸 「欢迎回来,先生。」 被墙体与帘布围成的黑色狭窄空间绽开一道光,青涿刚掀开遮光布,耳边便响起了道机械音。 穿着水蓝色制服的导购微微欠身。 不知是不是错觉,它的音色比最开始时柔和流利了许多,没有了平板的卡顿,甚至能让人明显听出「人」的情绪。 青涿听出来,它似乎心情平和,或许还有一些些高兴。 ——可能是高兴再次见到他?? 青年纤长睫羽扑下,垂眼望了望自己手中粗制滥造的布偶,顺着头髮的指向大步走过去。 【各位演员请注意,本场角逐赛仅剩十分钟,请合理把握时间!】 【各位演员请注意……】 系统冰凉的通报声在场地中充斥着。 角逐人数在一瞬间往下掉了将近三千之数。 对于大部分商场里的演员而言,再多留十分钟没有任何意义,反倒是提前回去以后还能守在电视机前,用大佬们的角度看看结果。 ——但这次角逐到底有没有「结果」,许多人都抱着消极的念头。 反正就最后十分钟,有人也懒得走,随手勾起旁边陌生演员的肩膀就开始唠嗑。 「真没想到啊,系统这次完全高估了那些高级演员,没一个完成主线剧情的。」头一人摇摇头,大有「剧场后继无人」之感地喟嘆。 被勾搭上的演员瞥他一眼,耸耸肩,「整整三十六万件啊,找不到也实属正常……不过,诶,我听说头三个惧团的高层都盯在三楼那边。」 「真的?那么热闹?」另一人听了有些兴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去看看去?」 青涿带着导购木偶从这两人身前掠过,闻言眨了眨眼。 不,不是演员实力不足,也不是系统出题超纲,纯粹是爻恶太能藏了…… 身后的导购木偶在这时倏地开口: 「先生,您知道主人举办这场角逐的目的吗?」 青涿脚步迟滞了一瞬间。 木偶的主人,也就是系统。 他当然知道,这场角逐其实就是系统针对爻恶这张碎片布下的天罗地网,想借惧本的限制与演员的手来不费吹灰之力扼杀对方。 「不知道。」面容姝丽的青年冷淡吐出三个字。 但他垂在身侧的手却掐了下指尖。 然而,一贯体贴知礼的导购木偶这次却紧咬不放,好像丝毫没有品出他不愿多谈的想法。 「为了摧毁一样东西,先生,您手里就有一块这样的东西。」它说。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白得泛冷的灯光打在清透的灰眸中,青涿的眼神却比这光色更冷。 「不是我,是主人想与您做一个交易。」导购说,「它承诺,可以不干涉您的任何行为。」 「条件?」青涿道。 「在未来的某一天,它需要您做一件事。」导购回答。 「请不要担心,如果您不想做,它是不会强迫您的。」它赶紧补充,拟人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轻柔,「这一切都取决于您的意愿,先生。」 温柔得,就好像……它会接受眼前之人做的任意决定。 青涿这回是真的有些参不透系统的想法了。 它看起来已经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也知晓这会给系统带来巨大隐患,明明有千百种方法加以阻拦,但却并未这么做。更古怪的是,它提出了一个交易,却把随时终止交易的权利拱手让给了他。 若说是系统另有阴谋……这口头上的交易可以说没有半点保障,能构成什么阴谋? 「……我同意。」青涿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犹豫的几息之间,他将这件事的利与弊翻来覆去地筹算,但却潜意识里逃避了利弊之外的某块领域。 隐隐有种不安感萦绕心头,像是洪灾过后淌水而行的路人,总不知下一脚迈下去的深浅。 于是,爬上了洪水淹不到的高楼,甘愿困在那狭窄的高台上。 … 青涿在四楼找到了周御青。 除了傀鬼的人海战术外,周御青自己经歷的小世界也多得吓人,倘若角逐赛存在实时排名,他的积分估计能甩第二名一条街。 当青涿找到他时,驭鬼师正蹙起眉头,托起自己长长的袖摆,苍白有力的十指轻轻一拧,颜色比往常更深些的衣袖便挤出了淅淅沥沥的深红色浓稠液体。 不仅是衣袖,他那头黑髮的发尾也在往下淌着血。 为了尽快拿到更多线索,他冲破了部分限制,以本体硬穿插到小世界中,一路杀过来,身上溅到的血甚至不知是来自于哪个世界的。 男人眉眼还有猩红的杀意未曾散去,宛若地狱中的恶兽,与那位慢慢走来、在灯下泛起光的青年几乎是两个极端。 浓厚的血腥味迎面扑来,青涿却并没有停下,走到他面前,懒得打招唿,似笑非笑地问:「你这是去血里泡了澡?」 第492页 周御青脸上也溅着几滴血,就在唇边,闻言垂下目光,应道:「嗯。」 那唇边的几滴血实在引人遐想,加之周御青视线中还有杀戮后尚未平息的血腥,青涿蓦然有种自己沦为他人盘中餐的错觉。 不是暧昧的歧义,是真的感觉对方是吞食血肉的鬼怪,好像只要一低头,就会叼着自己的肉吞到肚中。 于是,青涿抬起脸,点了点自己唇边同样的位置,想提醒对方擦掉他自己脸上的血渍。 他实在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但换一个人的视角,这样的动作由里到外都透露着一种暗示。 周御青此时也并不好受。 硬生生冲破障碍,在惧本规则限制之中杀出血路,无数罪恶的血花飞溅,浸透到他每一根嵴骨之中,把他的杀欲完全激化出来。 此刻,涌动沸腾的血液还没有平息,眼前仿佛还蒙着层血色滤镜,他的精神有些紧绷,而眼底下的人却好似那根投入油田里的火柴,又像是引人沉沦、让人丑态百出的罂.粟—— 把他的杀意轻而易举烘托到顶点,又捏棉花一样把这欲.望捏成了别的形状。 以至于,青涿的手才放下,他便如无法自抑的鬣犬一般垂下了头,一口咬上了那块白皙的脸肉。 泡过血池的墨发随低头动作垂落,掉在青涿的风衣上,将殷红的血渍抹到了布料细小的绒毛间。 青涿怔住了,脸上的肉□□燥而冰凉的唇抿住,被牙齿小心而贪婪地啮咬,被人不知满足地吮吸。 周御青……真下口啊?? 但对方的姿态显然与自己料想中不同,一米九高、站在面前几乎能挡住天花板上光线的男人躬下了身。 他亲手拉下了自己的高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进食者,而像是一名信徒。 一名正在接受神明亲赠美食的信徒。 当然,对于信徒而言,神明本身可比任何赠予要更加迷人,更加……美味。 ……愣神中,打断这一切的是一只琉璃片。 五号快气笑了。 自诞生起,他因至高无上的身份而睥睨,因无所不能的能力而漠然,几乎没有如此极端的情绪化时刻。 在自己的小世界内,他被蓦然闯入的青年吸引,像是啜饮了一杯色香而让人慾罢不能的清酒,叫他禁不住产生将其捕捉的欲望。 是喜欢,但这种喜欢并不卑微,更偏向于一种霸道的占有欲。 荣西冒犯青涿,他会给点教训;荣西喜欢青涿,他也不屑一顾。 没有竞争力的弱小生命,不必在意。 但当这个竞争者变成「自己」时——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卑鄙!! 平时是装模作样冷酷阴鸷的驭鬼师,现在成什么了??呵呵……又是主动示弱,又是「不小心」会错意的,就差长出狗尾巴疯狂晃动了!! 本来就不喜欢其他「自己」的五号更加厌恶了。 他「啪」地一下狠狠拍在了周御青的脸上。 沉溺其中的周御青没有及时阻拦,而被这一打岔的青涿很快便清醒过来,立马一手推拒对方,另一手打开系统。 看到上面还不算紧张的倒计时后,他稍微松了口气,「爻恶该等急了。」 周御青掐着掌心,浑身酥麻的占有感与另一种虔诚般的感情让他难耐。对于青涿口中念出的这个名字全无好感。 「让他等着。」他伸手,想擦去青涿脸上被他蹭到的血污,却又定住了。 差点忘了,他手上的血比起脸上的只多不少。 而就在这时,一只白色的手帕被木偶的手举着,凑到青涿脸旁,极尽温柔地擦去脏污。 周御青黑沉沉的目光刚扫过去,青涿的轻笑却又把他注意力拉走。 青涿毫不怀疑,若非是五号的打岔,周御青能踩着最后的死亡线去救爻恶。 …啊,可怜的爻恶,连「自己」都不在意自己了。 不知为何,这么一闹倒让他稍松了口气,仿佛心中某个牵挂着的、沉甸甸的忧虑被放下来了些。 青涿朝导购木偶招招手,在对方耳边嘀咕了几声,而后又凑到周御青耳旁轻声说了些话。 随后,二人转身朝楼下走。 走到楼梯口,青涿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领口那一片赭红的血渍。 「衣服脏了。」他抬起眼,直直看向那位始作俑者。 除了头髮,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白,乍有一抹暗红掺入其中,像是被涂抹弄脏的一块雪地,也像是毛髮不慎擦到硃砂的白狐狸。 「……」周御青直直地看了会儿,说,「我洗。」 然而,青涿摇头:「这个料子,放洗衣机会洗坏。」 周御青沉默了下,「我用手洗。」 青涿颇感意外地歪头:「你手洗过衣服?」 「没有。」怎么可能有。 「那洗坏了怎么办?」青涿故意刁难。 「我给你买新的。」周御青想也不想。 青涿展出五根颀长的手指:「五千积分。」 为了把碎片信息带出惧本而惨被扣光积分只能住得起偏僻危房时而还要靠徒弟接济的驭鬼师:「……」 「我去刷惧本。」他说。 以他的本事,过中低级惧本无异于割大白菜。 积分,要多少有多少。 第259章 试衣间(完) 角逐倒计时还剩三分钟。 第493页 那两名演员说的果真没错,几乎大部分高级演员都聚集到了三楼的位置。 而普通演员们嗅出了玄机,笃定主线剧情中的那件「诅咒之衣」必定在三楼,遂也随波逐流地来到这一层,守在外围悄悄观察。 人比想像中还多。 青涿穿过人群,视线在一丛丛铁架子挂着的衣山中扫过,大概定位到了一个位置。 是周御青告诉他的、「明线」三条线索指向的那个坐标。 【059.134.003】 那里围着的人最多,果然早已被大惧团组织顺藤摸瓜找来并占据,且为首的两位都是熟人。 一位是贩金惧团会长、手底下产业遍地开花的张久虞;另一位则是搭着她肩头、笑嘻嘻说着什么的季红裳。 ……第一大惧团团长江逐厄倒是不在。 青涿与周御青从楼梯口前后走出,一人更胜雪白,一人则长发墨衣,像黑白双煞似的,几乎叫季红裳一打眼就瞧见了。 她眼睛一亮,勾着眉头将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意味深长地笑了。 青涿也沖她抬起手,打了个招唿,但却没有往二人所在之处走。 他到三楼里来并非为了找这些熟人叙旧,连那个被众人公认为关键线索的坐标也不是目的所在。 正在这时,有一只导购木偶走到了青年身边,低声耳语了一句。 青涿微微颔首,「走吧。」 话说出口的同时,他转过眸,清亮的瞳眸看向周御青,轻轻一眨。 … 商场里格外亮堂。 空旷的、由水泥浇筑的屋内,一排排贴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将灯下所有细节照得分毫毕现。 连青涿那根与睫毛纠缠在一起的额发也被照出了一丝属于它的阴影。 而就在这根髮丝的上方,明亮的灯光骤然被掐灭。 以这只灯管为圆心,黑暗迅速在几个眨眼之间扩散至满场,刚刚还视物清晰的视线一下子被打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团聚于此的演员们纷纷一愣。 「啥情况,断电了?跳闸了?」 「吓我一跳,这活动确定不会死人吧?怎么还搞这齣。」 商场窗外也是一片漆黑,绝对无光的环境下,众人仿佛骤然黑屏了的电脑一样,什么也看不清了。 还有人大着胆子对系统玩笑道:「喂,不是吧统子哥,比赛还有两分零五秒,这点电费也要省?」 与闲散演员相比,贩金与判罪的团员们警惕得多,迅速围绕在张久虞二人身边。 人群中央,穿着高领旗袍、举止温雅的女人将被吓得一抖的季红裳拢到怀里,不言不语地抬头望了眼。 她能感知到,这并非停电。 事实上也确实不是停电——系统是一个精密的工具,从不在这种小地方出错。 在肉眼无法窥探的维度,粘稠的黑雾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仿佛寻找寄生体一般,刚触碰到发热的灯管便蠕动着将其包裹起来,像是把猎物包进密不透风的皮囊。 它绝对不像是这个世界存在着的介质,不具有任何透光性,如吸血的蛭虫牢牢吸在灯管上,把所有光亮都吞噬殆尽。 青涿的眼前也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没想到眼前会黑得那么彻底,迈出去脚步突然迟疑起来。 导购木偶想向他伸手,却被旁边的人打断。 一丝黑气缠绕在木偶人伸出去的那只手上,于光滑的木面上腐蚀出焦黑的坑。 周御青垂眸盯着青涿的侧脸,目光缓缓下移,盯在他指尖微曲的手上。 青涿茫然地眨了几下眼,一瞬间几乎燃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视力正常的人骤然完全失明,会让人仿佛被抛弃在了没有任何生机的黑色铁盒内,那一刻的空洞情绪是汹涌澎湃的。 好在演员们叽叽喳喳的玩笑接踵而来,让他重新有了「活在世间」的感觉。 接着,有人牵上了他的手。 那只手指尖很凉,符合那人一贯的体温,但掌心倒是有些热烘烘的。 像是刚刚大力擦拭过一样。 青涿静了下来,没做任何反应,任由那只手带着自己往前。 在进入塔古后不久,他就猜到了最终的答案。 周御青设想的没错,爻恶留下的一条明线与一条暗线相辅相成,缺少任何一支,都与正确答案差之毫厘去之千里。 而爻恶也足够狡猾,完美利用了这个惧本的限制与剧情规则,藏在了正常演员想不到的地方。 他没有寄身在三十六万件衣服中的任何一件,而是瞄准了那些无处不在的水蓝色身影。 ——正是导购木偶! 它们的数量极多,甚至比演员们的人数还多,时刻穿梭于衣架之间,即便没有需要跟随服务的「顾客」,也兢兢业业地来回巡视。 最棒的是,它们彼此从外表看不出一丝区别,连编码也没有,投入到茫茫木偶堆后几乎不可能认出。 简直是完美的藏匿地点。 而在角逐开始之初,六万余演员被投入商场中时,导购木偶们并不是无序散开的状态。它们有序地排列在衣服旁,每隔两件衣服站立一位,算下来…… 【059.134.003】这个位置正巧有一名。 青涿要做的,不过是拜託自己的导购木偶,帮他找到那位「同事」。 ……顺着答案去溯洄,之前爻恶留下的暗线涵义也昭然若揭。 第494页 首先,是齐医生世界内的影子。 商场中的导购木偶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地守在「顾客」身后,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何尝不是一种「影子」。 其次,是神秘房间里的名字。 青涿最初猜想地的确不错,这里就是专指他的名字。 青涿——青色。 青蓝两个色相在色环中紧密相连,同为一家。而导购木偶身上的马甲正用的水蓝色布料。 最后,塔古族的小世界中,提示更是大喇喇地直接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木偶。 …… 【恭喜444444的演员完成主线剧情,成功夺取角逐桂冠。】 略有躁动的暗沉之处,系统播报声如一道惊雷砸在演员们耳边。 「啊??」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而在空间壁垒另一头的屏幕外,聚在电视机前观看赛程的人也不约而同对着黑屏「啊??」出了声。 【请注意,惧本将于十五秒后关闭,请全体演员做好传送准备。】 整一三层楼如沸腾的油锅一般炸开了。 「444444?是谁??」 「江会长366666,商人395314,反正不是他俩。」 张久虞站在惧团高层们标定的坐标边,手指轻轻抚上了那件完好无损的衣服,陷入了沉思。 十五秒的时间过的极快。 空气中悄然出现扭曲波纹,系统的传送蓄势待发。 临走前,有一只手抚上青涿的发顶。 眼睛不可视物,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周御青。但当髮丝被轻柔压下、头顶触碰到坚硬的指节时,这个可能性被否决。 是木偶的指关节,它光滑表纹被黑色蛀虫咬得坑坑洼洼,但它没有丝毫痛感,仍固执地打破了「导购」与「客人」之间应有的社交距离。 它想向青涿告别,吐出的却并非是机械笨拙而古怪的声线,而是一个缥缈的、辨不出男女却格外轻柔的声音。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它说,「再会。」 …… 系统最终还是在论坛公布了所有演员的排名,这一次,把演员姓名与一起展示了出来。 位于榜首的是完成主线剧情的青涿,其后的排名则是按照小世界通关数量、速度等进行综合评定。 第二名毫无疑问地属于周御青,他的评分与第三名张久虞拉开了夸张的幅度。并且由于这次直播活动,他的名字与面容也终于和「驭鬼师」这个称号成功关联在了一起。 青涿在剧场里虽不如周御青那样出名,但由于之前那个画风清奇的应援楼,楼中还出现了一大批有头有脸的知名人物,名字倒是极早打了出去。 而这一次直播活动中,他在略有畸变的镜头下一出现,论坛里的应援楼顿时又被顶了上来。 【狂霸总裁惧团青总监应援会(帖主:倪绘扬)】 552楼:prprprpr姐妹们我又恋爱了 553楼:隔壁惧团的来了,只能说,不愧是颜控谭总 554楼:@楼主,你们前面都是用脚发的帖子吗!!为什么不直接放图!为什么!! 比赛的直播镜头中,灰黑色为基调的毛坯风建筑粗犷不已,暗沉的环境好像把周围一切事物都蒙上一层灰,而青涿恰好穿了件白色的细绒风衣,身姿挺拔,落在灰扑扑的摄像画面里让人眼前一亮。 像是焦炭灰中落下的一颗珍珠。 让人忍不住悄悄屏住了唿吸,害怕一不小心将那灰末吹到珠面上,掩去了光泽。 回帖的数量暴涨了一波,楼层越盖越高,在青涿扮演吕星宇依靠在长栏杆边、懒散而闲适地把药丢掉时,更是留下了一串「啊啊啊啊啊」的回帖。 1570楼:快品青青看杨爱德的眼神!天哪,那种不屑和轻蔑,像看一团垃圾一样,请务必这样看我(bushi 1571楼:晕了!!他好辣,辣得我头皮发麻。 也有人关注点更偏向剧情。 1572楼:啊啊啊我有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青青真的很好很好……他明白柯满满的恨,知道吕星宇的不甘,他利用了他们,但也拯救了他们!!有没有人get到那个点啊急死我这个笨嘴拙舌的了!! … 1662楼:回復1572楼,我懂我懂。如果只是单纯利用王晋和柯满满的恨,事情一样能解决,但他不是。他握着那根燃火的木枝,对柯满满说希望她成为飞越铁壁的小鸟的时候,我真的被狠狠温暖到了。 1663楼:接上。王晋和柯满满知道他的利用吗?我觉得是知道的。但他们心甘情愿,一是因为能得到救赎,二也是因为他独有的魅力。他就像一缕捉不到的风,推着他们的嵴背往前走,到最后静静离开。 1664楼:如果有一天,他想利用我的话,我觉得我很难拒绝。 第260章 死亡戏剧 万人瞩目的金锣角逐刚结束,【狂霸总裁】的门槛都快被络绎不绝的拜访者踏破了。 几乎有99%的人都是冲着青涿而来。 徐珍息和谭羽没日没夜地处理入会申请,连总被组织派往剧场中心广场发小传单的王博也被召了回来。 身为后援会会长的倪绘扬也一同加入,帮忙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宜,几人都默契地没去打扰刚结束比赛的青涿。 虽然在外界看来只是过去了24小时,但那些参赛的演员可是实打实待了快一个月之久。就算是铁人也该觉得累了。 第495页 回到自己的出租房内,青涿立马翻出了直播回放。 他换下了那件沾了血的大衣,简单洗漱后便按开了电视,坐到了沙发上。 系统给每个参赛演员都配了跟踪镜头,他输入了自己的,随即在屏幕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手指按在遥控按钮上,指甲尖微微泛青,青涿拖着进度条往后拉,在第四个小世界时停了下来。 画面上的石屋被阳光照出明暗两侧,青涿正刚刚转身,翘着二郎腿靠在门边的荣西勐然降头朝后一仰,发出吃痛的唿声。 将这个片段来回倒了三遍,里面确实未曾出现过五号的影子。 看来是周御青想办法将其抹除了。 青涿放下心,松开了摁在遥控上的手,把直播回放暂时丢到一边,点开了闪烁不停的系统消息通知。 有一封系统邮件和通讯录多达99+的消息。 邮件仍是一副公式化的口吻。 【恭喜演员青涿成功完成金锣角逐,最终名次:1,奖励积分、投票积分与奖励道具将统一于比赛结束次日通过系统邮件发放,请注意查收。】 青涿缓缓将视线上移。 【发信人:系统】 他想到了什么,手指微微曲着,悬滞在空中一会儿后,按下了「回覆邮件」按钮。 …系统,在绝大多数演员的认知中,是一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存在。 它渗透在演员们生活中的各个角落,却又不可触碰、无法交流,仿佛一座拥有最高权力的机器,冷冰冰地看管流水线上的机械部件。 有好奇心重的演员曾试图与这位接近「神灵」的恐怖存在搭话,并将自己的尝试过程发上了论坛,被顶成了热帖。 那名演员先是尝试回復了系统发送的邮件。 精心挑选措辞,早安午安晚安全发了个遍。 发现这种礼貌搭讪毫无作用后,又抛掉了社交礼仪,开始极度没分寸地问年龄问性别问有无对象。 当然,这些闹剧一样的邮件还是石沉大海。 邮件这条路算是走不通了,那演员又转念一想:自己随身就携带着系统空间啊。保不齐系统在每个空间里都装了监视器,根本不用他费工夫写邮件,直接喊它它说不定就听到了。 于是乎,他又开始无时不刻唿唤系统,严肃地、冷漠地、热情地、胆怯地、深情款款地,就这么骚扰式搭讪了好几日,也依旧没得到半点回应。 就此,很多人都以为系统就是个冰冷的执行程序。 但对于青涿而言,并非如此。 【组织】的研究与周御青的经歷讲述都表明,系统是个程序不假,但却是一个被写入了极端细緻逻辑判断代码的程序,简单说来,就有些类似于现实世界的「人工智慧」。 而在试衣间中,被系统授意的导购木偶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极不寻常,让青涿不得不生出一丝疑心。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试探性地在回覆邮件中敲下了几个字。 【知道了。】 切回到消息栏,井喷式的私人消息便争先恐后涌出来。 除了数不清的好友申请以外,大多数联繫人都发来了一句恭喜。 季红裳则更直接,发了一大串牛牛牛,随后又如同一只嗅到瓜味的猹一般,神秘兮兮问了句。 季红裳:咳,青青啊,你和那谁是不是关系越来越好了? 季红裳:首先我不是八卦,主要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关心你的情感生活十分正常;其次我不是八卦,只是你俩看上去相处得实在不错才多嘴一问;最后我真不是八卦。 「……」 青涿一眼扫过去,左眼看到了八卦,右眼看到的也是八卦。 他一阵失语。 所谓的「那谁」,除了周御青没有第二个人选。 青涿:怎么突然这么问? 季红裳也是参赛选手,应该对比赛过程中发生的事毫不知情才对,就算是看了回放,这么短时间内不太可能看到他和周御青组队的事儿。 谁知,季红裳却直接发来了一条连结。 季红裳:【论坛主题:不是,没人觉得驭鬼师和青总监之间很好品吗?(已回復15285楼)】 季红裳:再强调一遍,不是我八卦啊,主要是这帖子就挂在论坛首页,我啪一下就点进去了。 季红裳:你慢慢品,我熘了。 青涿盯着那行标题看了几眼,还未做好心理准备,就见道具栏里探出一个琉璃碎片。 它好像有些好奇,探出了个脑袋。 看见五号,青涿反倒迅速收回了手,特意绕开了季红裳发来的那条连结,先点到了下一条消息。 在他没做好充足准备时,不打算那么快面对这件事。 下一个消息是江涌鸣发来的,除了恭喜青涿以外,还乐呵呵地表示要给青涿和勇夺第四的他哥举办一场庆功宴。 他平时就有点怕他哥,而江逐厄在从前总是身在遥不可及的云端,领导的惧团以及自身的实力在全剧场的排行榜里从没掉出过前三。 这一回当了个老四,江涌鸣有些幸灾乐祸,又想安慰安慰自家老哥,干脆组个局大伙儿一起开心开心。 江涌鸣:久虞姐也来,目前定的时间是在下周五,你有空吗? 江涌鸣:有空吧有空吧有空吧?咱们好久没见面了,还有你的两个朋友也一起叫上。哦对,还有谭羽,我也会让他把你们惧团的人带过来。 第496页 青涿算了算人数:这么多人? 江涌鸣兴沖沖地:对啊对啊,还有我们惧团和贩金的人一起来,大概一百来个人吧,地点就打算定在久虞姐的一家酒吧里! 江涌鸣:怎么样,来嘛来嘛! 他的文字跳跃着一股子雀跃,让青涿好像看到了那一头金毛的青年傻呵呵跳着招手的模样。 他正要回復,却听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雨点般的敲门声。 敲得十分急促。 青涿的动作被打断,干脆便先站起身,却没想到直接让虎视眈眈已久的五号钻了空子,扒着通讯录的模拟键盘敲了两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 【不去。】 外表是变成了一张不到巴掌大的碎片,但骨子里,五号依旧是那个五号。他性情多变,占有欲极强。 青涿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立马将消息撤回,重新编辑发送。 青涿:好。 他伸出手,把五号摘下来握在掌心,防止他再搞出些小动作,随后大步走到门口。 从畸变严重的猫眼镜头中,他看到了周繁生和肖媛媛的身影。 青涿立马开了门:「怎么过来了,不休息吗?」 他侧开了身,让门外两人进屋,紧了紧微微发烫的手心,关上了门。 周繁生的脸上有些乌云盖顶,丝毫不见半点喜色,而他身后的肖媛媛则抿着唇一言不发。 青涿给他们二人倒了杯水,坐在沙发另一头,随后歪着脑袋看过去。 「涿哥,我名次没到前50%。」肖媛媛开门见山地坦白。 「嗯?」青涿十分意外,背嵴坐直起来,紧握的手指不自觉往里勾了勾,触碰到碎片表面。 按肖媛媛的实力来讲,前一半本不是什么问题的。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眸光转向周繁生。 试衣间里,青涿结束第一个小世界后曾与周繁生碰上面,对方当时就在找肖媛媛。 周繁生对上他的视线,垂下眼,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在商城里始终没发现肖媛媛的影子,本来以为是参赛者太多、休息间隔又不一致导致的彼此错过,但事实却是…… 「我试穿的那件衣服的主人…」肖媛媛顿了下,「是死于空难。」 青涿静了静,回想起了什么。 最初,在【旅行】中刚碰面时,大家都陈述过彼此的死因。 肖媛媛,就是因为空难而亡,才被拉入剧场的。 「要完成的心愿是在空难发生前想办法给父母留下一份能不被爆炸摧毁的遗书。」肖媛媛低声说,「…自从死过一遍以后,我就很害怕坐飞机。但我一直安慰自己,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不会再因为空难死第二次。」 「为了完成心愿,我尝试了很多种办法。到第三次轮迴快结束的时候,恰好去了一个之前没去过角落。」肖媛媛眼神有些空洞地陷入回想之中,「然后我看到了我自己。」 听着听着,青涿一怔,「你自己?」 「对,我自己,还穿着那天新买的裙子。」肖媛媛说,「然后,下一秒,飞机爆炸了。」 她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景象,声音发着抖:「我亲眼看到了我的皮肤被火烧黑,看到我脸上血肉与骨骼被炸开。」 直面死亡的自己,并且是如此恐怖、毫无转圜余地的死法,大部分人都会被害怕的情绪席捲,丧失理智。 「我太害怕了,脑子里一下空白起来,完全想不到怎么能完成那个心愿。每一次轮迴快结束时,我都忍不住跑到我自己的那个座位旁,然后……」 然后一遍遍看到自己被炸死的尸身。最后,实在受不了,主动放弃了比赛。 青涿听明白了这来龙去脉。 在【组织】里,就有人和他说明过系统的运行模式。为了节流,系统内的惧本几乎都取材于现实世界,可能是真实案件,也可能是小说、童话等。 肖媛媛以极小的概率,恰好碰到了以自己那场空难为原型的惧本。 第261章 造谣 剧场中,庞大的惧本库被系统按照难度分成了七个等级。 根据歷年来的经验,演员们将上三级归纳成了「高难度惧本」 ,即沉眠级、深渊级、无解级。 一脚迈过沉眠级的门槛,惧本死亡率将以倍数上升,团灭是常有的事。 而这次角逐排名靠后50%的惩罚,就是将演员的下一场惧本强制限定为沉眠级。 知道肖媛媛即将面临传说中的高难度惧本,周繁生立马慌了,忙带着人找上青涿。 最初众人刚经歷死亡、或被迫或自愿捲入惧本漩涡之中,在都对剧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结为同伴,彼此之间的感情是非比寻常的。 一起从弱小、懵懂开始携手共进,蜕变为如今的模样,那种相伴相知的羁绊早已化作了生存的动力,成为一种让人甘愿继续挣扎在剧场中的牵挂。 周繁生无法接受肖媛媛独自消亡在高级惧本里的可能性,立马下决心要与她共进退,一起去抵抗高难度惧本。 这一次登门造访,就是想问问【旅行三人组】中最后一个人的看法。 毕竟事关生死,即便青涿拒绝,他也能够接受。 但在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丝期望,期望眼前的人能够…… 歪头望着周繁生紧张而忐忑的表情,青涿并不做任何犹豫,欣然答应:「那就一起去。」 第497页 正午的光辉下,空中尘埃微粒轻轻沉浮,他浅色的眼瞳似乎有些空荡,但仔细望去,眼底其实含着股流风。 一直以来,「朋友」对于青涿都是一个模煳的概念。可能是幼时在贫民窟独自活命的经歷太过孤独,在爻善消失后,他一度为了寻找对方而漂流到各个角落,不曾管顾身边的风景。 到了剧场里,才慢慢接触到「朋友」这个词带来的温度。 那温度高到,他一闭眼,就能从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名字,都是在他徒有其表、索然无味的生命里出现过的花草、飞萤。 而他就是那股无根的流风,可以随着花茎下的根部陷入深土,也能裹着飞萤坠下山崖。 肖媛媛明显愣了愣。 以她对青涿的了解,能猜到对方会同意,却没想过会同意得那么干脆。 明明一开始,她在沙漠里不愿接受现实时,青涿还打起了她物资的主意——这件事令她现在想起来也有点啼笑皆非,可一旦他把一些人、一些事纳入自己的身边时,他就会真正放到心上。 本来肖媛媛是有些内疚的,怕因为自己的失误将朋友拖下水。 然而,青涿的眼中并没有一点责怪。他清凌凌地看着自己,就像往常一样。 ……她鼻头有些酸了。 「你们……」肖媛媛立志要做一个笑傲江湖、英姿飒爽的美少女,而她确实也勇敢坚毅了许多,在剧场几乎就没哭过。 但此刻她抛开了那些包袱。 谁说钢铁女人不能落泪!! 「如果惧本里有什么危险,我拼死也会保护你们!!」她眼眶红红,鼻头冒出了闪亮的鼻涕花。 「咳…」青涿有点想笑,但这实在不礼貌。他咳了咳,抽一把纸巾递给肖媛媛。 「你下一次惧本是什么时候?」他问。 肖媛媛红着脸把鼻子擦干净,带着浓厚鼻音回:「系统给了一个月的准备时间。」 青涿微微颔首,「还算充足。」 「排名后50%里,老演员也不少,过段时间系统应该会开放很多沉眠级惧本,半个月后就可以去挑选了。」他分析道,「等选好要进入哪个惧本,再去押道具。」 进入惧本时,演员最多只能携带五个道具。因此,在只知道惧本名字的前提下,猜测哪些道具有可能起作用就被称为「押道具」。 「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可以看看惧团里沉眠级惧本的设定集,其他时间好好放松。」青涿对肖媛媛道。 其实看设定集也没什么意义。沉眠级惧本设定集数量极少,而里面的提示最多擦个边,不会涉及惧本核心内容。 但就像是临考前翻书一样,看是看不进去,多少能做个心理安慰。 … 来时战战兢兢,走时开开心心。 周繁生和肖媛媛的情绪多云转晴,被青涿亲手餵下定心丸后都放松了下来。 青涿把两人送出门,门锁刚咔嗒一声合上,就瞥到持续闪烁了许久的系统消息。 刚才不方便查看,如今屋子就剩自己一人了,他便将其顺手点开。 而在看到消息的一瞬间,他的视线忽地凝住,隔了许久才缓缓眨一下眼。 发来的消息是一个常见的微笑表情。 【:)】 然而,不同寻常的是,它出现在邮箱之中,淹没在一堆发信人相同的邮件里。 【发信人:系统】 青涿盯着那微笑表情,知道是对方回復了自己的邮件,于是手腕一转,指尖一滑,切换到了通讯录。 系统这是完全不装了,明摆着将「别有所图」四个字写在名字上。 但它到底图什么? 它故意展露出无害温和的一面、故意对青涿说「我支持你所做的一切」,故意放走了五号和爻恶的碎片,这一切到底是泡着刀的糖罐、还是…… 还是那个迟来的、他不愿意去想的… 青涿给江逐厄发了条信息。 青涿:组织的下一次会议是什么时候? 江逐厄很快回復。 江逐厄:下周一。有事? 青涿:嗯。到时候说。 他的疑惑,或许能在组织内得到解答。 …… 金锣角逐带来的狂欢氛围还未消散,许多演员一遍遍刷着系统提供的直播回放,乐津津地看不同演员的表现,相关话题在论坛上越炒越热。 最受关注的当然是排名靠前的演员。 因为大多餐厅店面在这一天都停业,青涿便没出门,空闲时间也刷了会儿论坛。 他有意避开了同时存在自己和周御青名字的标题,随便进了其他几个帖子浏览了会儿。 首页里,除了和他有关的帖子外,讨论周御青的帖是最多的。 驭鬼师的神秘面纱终于被揭开,对他又怕又好奇的演员们恨不得一拥而上将他扒个彻底。 341楼:我服了…到底是谁以前造谣说驭鬼师是涂口黑的鸡皮老头啊!!!你走夜路最好小心点!!实在是瞎!! 涂口黑的……鸡皮老头?? 青涿忍俊不禁,弯起眼接着往下看。 411楼:啊啊啊啊他的鬼小弟好吓人,那个千面鬼突然跳我脸,我恁妈尿都吓出来两滴! 412楼:楼上,那不叫鬼小弟,叫傀鬼… 看着这条回復,青涿指尖不自觉轻轻抚过空荡荡的右手指根。 戒指只在单次惧本中生效,在他回到剧场的一瞬间便消失了。 第498页 515楼:啊啊啊但是他真的好帅啊啊,头髮好长,感觉能绞死我(bu 516楼:楼上xp挺别致哈,在剧场真的没有熟人了吗?这可是实名制论坛。。。 517楼: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恐怖吗?直播我全程跟着他的镜头,看到了好几个熟悉面孔…… 518楼:终于有人说了!我看到了舞姬和许道士的脸,真的,后背发凉。 舞姬、许道士?? 青涿并未听过这两个名号,微微抬了下眉。 533楼:他俩就算了,本来就和驭鬼师有仇啊。关键是庞宁!!因为喜欢他就把他做成傀鬼…嘶,驭鬼师的爱恐怖如斯。 屏幕的蓝光投在青涿睫毛上,让它抖了抖。 他隐约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是江涌鸣曾经对他讲过类似的事。 驭鬼师因为欣赏一位新人,把他炼成了傀鬼。 在自己都未曾注意时,青涿的表情收了收,脸上的笑意也如云雾般散去。 这件事实际上存疑。 相处这段时间,他看得出来,周御青确实阴晴不定、心狠手辣,但却不是杀人如麻并以此为乐的人。 心里头如是想着,但青涿的嘴角却再也扬不起来。 544楼:回復533楼,别造谣了,庞宁这件事他们惧团早就澄清了啊,根本和欣赏不欣赏没关系。 545楼:都有目击证人啊,怎么算造谣。 546楼:……目击证人都死了快半年了,他也没法从惧本里挺尸出来否认啊。 帖子里的风向一下子转变,两方人因为「庞宁」而吵得不可开交。 人已经被炼成傀鬼是无可否认的事儿了,但究竟是驭鬼师变态到连喜欢的人都要杀、还是其中另有隐情,双方各执一词。 争辩止于一张清晰的图片评论。 666楼:这点破事也能吵?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真正的喜欢是这种吧[图片.jpg] 阅览到上一楼层时,网页恰好拉到了最底,青涿不假思索地点击下一页,猝不及防间被一张图占满了视野。 图上是两个人,一人白衣一人黑袍,披散的黑髮勾着白衣青年的领口,在上面蹭上血色痕迹。 是周御青俯下身咬他的那一刻。 系统直播摄像头分外清晰,图片里甚至能从周御青的黑眸中看到青涿的倒影,那块被衔起的脸肉、啮咬时露出的血红舌尖都看得清清楚楚。 667楼:好涩哦。 668楼:好涩哦。 669楼:你们这是什么群啊??为什么发我老婆照片?? 来不及看下面的楼层,青涿眼疾手快地关掉了这个帖子。 他冷静地靠在沙发上,头脑嗡嗡作响。 当时并不觉得如何,现在从第三视角去看,这动作简直暧昧到了极点。 暧昧到一切走向都与自己所希望的方向背道而驰。 ……该远离他的,该趁自己还未深陷泥潭时连根拔出。 青涿怔怔想着。 眼睛一瞥,他看到了系统空间里的五号。 五号也同样被那张图片冲击到,虽然没做出什么动作,整张琉璃片却差点气成了透明。 青涿不知道他正生着闷气,心里默默念着。 得找时间把五号送回去了。 第262章 故意勾引 说是要把五号送还给周御青,青涿却仍有些纠结。 他向来是懂得及时止损的,既然知道两人之间的未来相隔万里,那就会尽量把影响降到最低。 为了减少与周御青的接触时间,他甚至考虑起用剧场跑腿送货的可能性。 当然,最后还是pass掉了。 一个晚上过去,第二天一早,他意外在系统联繫人中看到周御青的状态发生了变化。 上面显示,他正在惧本中。 这下好了,不必纠结了。 青涿揣起五号便出了门,想趁着周御青不在的时候直接把碎片放入他家里。 走到半途中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原路折返后拐进了一条商业小街中。 金锣角逐结束后,大多数演员都选择休息一段时间,因而剧场里人满为患,到处都能看到谈笑来往的人。 金色晨光穿街而过,给每一个人头顶洒上金辉,伴着旁边早餐店蒸笼里散出的白雾,市井气息浓烈簇拥着青涿。 「诶!青青!是青青吗?!」身后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嗓音很陌生,青涿转过头,发现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梳着两只低麻花辫。 看到他的面容,女孩脸上迸发出惊喜,用手捂住嘴,小声激动道:「真的是你!!我我我可以和你合个影吗!」 青涿偏了下头,睫毛的颜色被光色漂得微浅。 他因为这陌生面孔和要求短暂怔了怔,随后轻笑着点点头:「可以。」 这一瞬间,他突然忆起了过去的自己。 … 青涿对「喜爱」这种情绪一贯敏感,第一次学会利用它,就是在那一次的人贩绑架事件中。 从结果来看,大获成功。 或许是那份感情拯救了他一次,自那以后,再在他人眼中看到「喜爱」的情绪时,他总是条件反射地思考,这份喜爱会给他带来什么。 是生存的机会、是人脉,还是利益。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攻击人性的弱点,把那份若有若无的喜爱牢牢拴在自己手中。他对待这些感情,就像对待一根被放飞的风筝,勾着风筝线保持忽远忽近的距离,却不让它从手中逃脱。 第499页 有很多人靠近他,在宴会上与他交谈、与他碰杯,在邀约时与他玩笑,他都笑脸相迎,但眼中除了自己、早就盛不下第二个人了。 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 开始坦然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开始拥有自己的朋友,开始……会为了所谓的朋友而放弃自己的利益。 ……好神奇,其实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而已。 「啊啊好紧张。」一道低低的咕哝把他从回忆中拉出。 女孩小心翼翼地把身体凑过来,时刻注意着不让自己碰到他,举起手机调好角度飞快拍了一张。 「好了好了!」她调出相册,举到青涿眼前,「完美!谢谢青青宝贝!!」 尽管慢慢熟悉了这些好意,一声亲昵的「宝贝」还是让青涿怔了下,他看了眼手机屏幕,看到了上面的自己。 身前是初阳,身后是人烟,旁边是陌生女孩的笑脸。嗯,好像真的完美融入到世界里了。 不再是独自的一个人。 女孩拍完照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青涿则到早餐店里吃了顿饭,又拐到旁边的礼品店里,挑了个刻着花纹的红漆木盒。 周御青不在家,他既然要把五号还回去,说什么也得拿个容器装一装。 被迫从系统空间转移到小黑盒的五号十分不满,在盒子中横冲乱撞,撞出的每一声重响都像在表达着怨气。 然而,收集碎片是青涿与周御青的约定,他也只好温声安抚五号:「对不起啦,不要生气。我就把你送过去,要不要融合还看你们自己。」 五号的怒气在青年这两句软软和和的道歉下浇灭不少。察觉到这点,神灵潜藏在灵魂里的骄傲本性作祟,还想把火光重新打起来,然而努力了许久也未有成效。 青涿就这么带着想发火又发不起来的五号到了周御青的小院前。 院子两侧插着数支石碑,栏外巨大的阔叶树亭亭如盖,把阳光挡住许多,只留下黑黢黢的阴影。 半截楼体被巨型枝干横穿,深褐色的树根盘旋在断壁内,乍一看倒像是末日废土的风格。 出人意料的是,屋子的门是敞开着的,显然里头有人。 恰在这时,脚步声响起,披着斗篷的浓妆少女探出头,视线落在青涿身上,「你怎么来了?师父不在。」 就是看准了你师父不在,才来的。 青涿心中默道。 当然,他不会堂而皇之说出口,只是伸出手臂,把盒子递过去:「等你师父回来了,把这个给他。」 「……为什么不自己给?你们不会还在吵架吧。」林珂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接过了木盒,随手提到耳边晃了晃,「这是什么,碎片?」 青涿顿了下,点点头:「你知道?」 「知道啊。」林珂涂的口红偏紫,在弯唇笑起来时显得有些神秘,「我还知道很多他的小秘密,你想不想了解一下?」 小秘密? 本来打算转身就走的青涿迟疑了一秒,还是没押住在心底涌动的好奇心。 「说说看。」他偏了偏头。 林珂却并不打算这么两手空空地把师父给卖了,扬眉道:「晚上一起喝一杯?喊上小媛他们。」 她口中的小媛,就是肖媛媛。 这是谈条件来了。 青涿并无不可,只是问道:「怎么,你有事要说?」 「哪有那么多要紧事。」林珂瘪了瘪嘴,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道,「只是喜欢热闹而已。」 青涿将眼睛一抬,并没被这句话取信,但仍然答应了下来:「好。」 「师父很穷。」林珂未经过思考便把驭鬼师惊人的秘密抖了出来。 站在金字塔顶尖的人,居然会有如此低迷的财务状况,你说算不算惊天秘密? 青涿:「……这个我知道,换一个。」 「这你都知道?!我以为师父会碍于面子不告诉你呢。」林珂惊讶地瞪着眼,眼尾的拉长眼线翘了起来。 「换一个…我想想。」林珂点了点手背,道,「啊,还有一个!他最近在筹备【融合】!」 「融合?和其他碎片?」青涿心中一跳,「这么早吗?碎片还没有找齐吧?」 他知道周御青迟早会走到这一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 「是啊。」林珂说,「主要的几个碎片差不多找齐了,要融是可以融的,就是会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青涿问,垂在腿侧的手指微微曲起。 融合,顾名思义,就是多张碎片合併为一人。 而人本就是世界上最千变万化的存在,心性、外貌、脾气、见识都有不一样的可能,有数不尽的排列组合。 神同时具有所有人类的特性,因此无喜无悲、没有偏好、永生不灭而不知岁月。 人在祂的眼中,正如蝼蚁在人眼中一般。 「不知道。」林珂了解到的也并不详细,她耸耸肩,「但可以肯定的是,会很痛苦,非常痛苦。」 「你想像一下,把人的筋肉骨髓全部敲断,然后用那些血肉模煳的肉块重新捏一个人。」她转了转眼珠子,面无表情地描述着极其血腥的画面,「他手头那么多碎片,承受的痛苦大概得翻好多倍吧。 「……」 青涿沉默了,眼皮缓缓垂下,清透的目光藏着许多无法道尽的言语,却又因面前的鸿沟望而却步。 第500页 他盯着木盒看了会儿,语气僵硬地问道:「你不劝一下吗?」 「劝了啊。」林珂嘆了口气,「但师父似乎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铁了心的,根本不听。我是他徒弟嘛,当然不敢多说什么。」 「啊。」正在这时,她发出了一道短促的声音,两只乌黑的瞳孔越过青涿,看向他后方。 青涿见她如此神色,心脏一跳,若有所感地转过头去。 自己身后,肆意生长的树林昏黑处,一个用髮带半拢着长发的男人缓缓走来。 「师父。」林珂垂首唤了声,眼疾手快地将手里的木盒子又塞回青涿怀里,「你自己给他吧,别和他说我刚刚跟你讲的话啊。」 她斗篷一甩转过身要走,临走前又丢下了一句漫不经心的话。 「你俩好好谈谈呗,什么矛盾能闹这么久啊,啧,看着闹心。」 「……」 青涿无力解释,眼睁睁看着她熘到旁边屋子里去,只好平静下心绪,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给,里面是五号。」 周御青已经走到身前,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却能让人明显嗅出风雨欲来的气息。 他心情极差。 ——青涿总结到。 黑眸一抬,看到屋前披着细碎光斑的青年,周御青有些狂躁的气息稍微收起一些,走到青涿身前接过木盒子。 他比青涿还高出大半个头,往前一站,本就少得可怜的光芒顷刻间消失。 青涿抬起头,恰好对视上了对方下垂的眼眸。 「…我先走了。」青涿淡淡道一句,身子往旁边斜了下,想绕过眼前这个大型挡路牌。 衣袖突然拂起撩过清风,青涿头顶碎发微微飘动,下一秒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攥住了。 不是握着手腕,也没有隔着衣袖,而是实打实地、彼此肌肤互相接触地握住了手。 好冰。 这是青涿的第一想法。 试衣间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就是同一只手牵住了他,只是此刻掌心温度降低了许多。 他的手指尖蓦地因这猝不及防的接触而抖了抖,修剪齐整的指甲恰好刮到了周御青的掌心。 明明只是无心之举,但在墨发男人看过来时,青涿却有些维持不住自己脸上冷淡的神情。 为什么这么看他?搞得好像他在故意勾引似的…… 第263章 三人行 掌心的皮肉比其他地方的更敏感些,细微的刮擦无意识牵动起肌肉,让周御青的手反射性钳得更紧。 在青涿开口前,他先一步说话:「爻恶有话和你说。」 爻恶? 青涿轻轻将眉毛抬起,询问般地看过去。 然而,周御青却并未直接说事,反倒看时间临近正午,让青涿留下吃完饭再谈。 青涿以为事情复杂,三言两语谈不好,便并无不可地答应下来,随后跟着对方出了门。 周御青屋子的地段太过偏僻,最近的街区也得走十来分钟。青涿早就将手从他手里挣了出来,与周御青一左一右,走在林珂的两头。 带上林珂,是周御青一个人的意思,就连林珂自己也不明白这是闹的哪出。 她撇了撇嘴,最后还是没敢当着师父的面露出不满情绪,咬着牙担下了这个如芒在背的电灯泡身份。 最后,三人停在最近一家食客寥寥的小馆子前。 店面很小,但胜在干净。老闆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同时担任服务员厨师掌柜多个角色,因为店中无客而闲得发慌,正窝在柜檯内刷论坛。 有食客推门而入,门顶上挂着的风铃摇晃碰撞,把老闆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他一抬头,面色骤然僵了一会儿,瞪着眼把面前几人上上下下扫了好几遍,才终于确定光顾他这座小庙的确实是名声大噪的那几人,而非cosy。 不经意间,他和那位驭鬼师对视了个正着。 对方眼眸深邃,暗沉沉的眼珠照不进半点光辉,看着他就像看着什么死物。 老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突然想起自己曾做过的「好事」。 woc,完了完了完了… 他的瞳孔有些涣散,支起来划屏幕的手狠狠一抖,不经意间按到了某一个按钮,自己却浑然不知。 手足无措地站起身,磕磕巴巴道:「欢迎……啊不是,请问有什么事……不对。」 小老闆的嘴一张一合,战战兢兢吐出几个字后,立马眼尖地瞧见了周御青的动作。 那在直播画面中触之即死的黑雾乖顺地萦绕在他手指间,而他一抬手,袖口震盪,黑雾涌动。 「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老闆「啪」一下双手合十,缩着肩膀垂着头,被吓得差点腿软。 没等人问,老闆就噼里啪啦地招供了出来:「我不该道听途说!不该人云亦云!!我家里丢的那只鸡绝对和您没有一点关系,一定是我家太倒霉了,丢鸡丢鸭丢人都是咎由自取!!」 然而,老闆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前,他那莹蓝色的系统界面不知何时被设置成了公开,正大喇喇敞在三人眼前。 【主题帖:不是,没人觉得驭鬼师和青总监之间很好品吗?(已回復31164楼)】 林珂:「……?」 周御青:「?」 青涿:「??!!」 好眼熟的标题,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第501页 不大不小的界面恰好装着两层回復楼。 3489楼:非双青cp粉先让开哈,我半夜热血上头p了个图,cp粉们请吃。[图片.jpg] 图片中,是两位青年的亲吻图。 除了动作略有些陌生,背景、衣物上的衣褶、髮丝飘动的方向都与青涿曾见到的那张「咬脸截图」一模一样。 只不过,被啃咬的地方从脸颊移到了…唇上。甚至,作图者细心地给二人的嘴唇都添上若有若无的水光,就好像…… 好像两人吻得情难自抑,连涎液也交缠互换。 p图的人技术非同一般,若不是提前看过原图,几乎认不出眼前图片的真伪。 3490楼:我tm库库狂吃!!呜呜呜饭真的不够,好饿好饿,有没有厨子建设一下他们的婚后生活啊,想看点荤素搭配的。 荤…荤素搭配…… 青涿看懂了图,也勉强看懂了字,蓦然有股头皮发麻的尴尬感。 他是擅长把控人不错,但都止步于精神情感层面,完全、完全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上的经验! …身旁投来的视线灼灼,好像是周御青在看他,但他目不斜视,拒绝接收一切信号。 耳尖染红的青涿面色冷淡、不,倒不如说是面色僵硬,朝汗流浃背的小老闆提醒道:「先别管那个…你系统公开了。」 「啊?…啊!!」老闆支棱起脑袋,勐然忆起自己刚刚在阅览的帖子,额角倏地又流下豆大一滴冷汗,手忙脚乱地把权限关闭,「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要命要命要命要命,他居然在当事人面前看他们的八卦帖…… 就在这时,周御青却蓦然出声了。 「没关系。」 他一说话,小老闆顿时一惊。 青涿也悄悄将眼神瞥了过去,却见鬼般地发现对方似乎……心情不赖?? 连那能腐蚀血肉的黑雾都平静了不少,绕在驭鬼师的指尖不动了。 正好,青涿也有意要将这场尴尬事故翻篇,于是接话道:「我们只是来吃饭的,你不要紧张。」 「咕咚」一声,老闆吞了下口水,连忙做了几个深唿吸,然后捧着记单的小本子跟上落座的三人。 桌子上铺了层玻璃,几乎看不到半点油烟痕迹,擦拭得极为干净明亮,而玻璃底下就压着张菜单,菜品零零散散也有二十余种。 点菜这事儿在三人看来都没什么好礼让纠结的,周御青与林珂各自点了两盘菜,青涿则看了会儿菜单,「鲫鱼豆腐汤和小炒鸡块吧。」 攥着笔哗哗记菜的老闆手腕一顿,小心翼翼道:「总监,鸡肉没有了……」 听到这个称唿,青涿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到底没多说什么。 「为什么没有了?」对于「丢鸡」事件知之不详的林珂问,「这应该是菜馆常备的食材吧?」 她也不是要刁难这小老闆,只是有点好奇,「丢鸡」这种事儿…怎么能和她师父扯上关系的啊? 若是没人再提还好,林珂这么一问,青涿骤然又想起那个「无鸡之谈」的笑话,嘴角刚扬起来一会儿,便努力抿起唇把笑意压下。 「这个…丢的那只鸡是家里独苗,小店平时也没什么生意,丢了也没想再买……」老闆苦涩地打着哈哈,「实在抱歉,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留个地址,我下午去买了给您做好送到贵府…」 「不用了,换个菜就好。」青涿抢先出声,实在并不希望此事还有更加荒诞的发展,摇头制止道,「就换肉沫蛋羹。」 这回终于没有出现食材不足的问题。老闆应了一声后,连忙小跑进后厨,系上围裙忙活起来。 这独自创业的青年看着毛里毛燥的,手脚却十分利索,同时看顾后厨里的三个大锅,没让三人等太久便把五菜一汤端了出来。 「慢用、慢用…」老闆抬手一指,「续饭就去那个大锅那里,几位还请自便……」 说完,他忙不迭地缩回到柜檯角落里。 … 尝了几口,青涿有些惊讶。 这老闆手忙脚乱的,人又年轻,却没想到厨艺非常不错,几碗家常菜都做得十分有滋味。 他的座位正对着柜檯,一眼便瞧见了鹌鹑般龟缩起来的老闆,有意想安慰他紧绷的心脏,便对他道:「老闆,你手艺很好啊,进剧场以前是厨师吗?」 青年吃相很斯文,夸人的时候眼神望着对方,温柔得仿佛一潭春日的清湖。 这三人,一个是恶名远扬的驭鬼师,一个又是他那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徒弟,剩下的青涿便显得尤为亲切友善。 更何况,看过角逐直播的老闆知道,他确实是一个极富魅力、品格温柔的人。 有手段、有脾气,对敌人心狠手辣,对朋友捨命相救,长得又极其悦目,很难让人不喜欢。 「谢谢…」老闆嗫嚅道,「不是厨师,但我家做了好几代的厨子,耳濡目染学会的。」 「你家开的店也叫陶氏菜馆吗?」青涿忽然问道。 【陶氏菜馆】的门头就挂在这菜馆的正门口,他在进门前就注意到了。 「对。」老闆笑了笑,害怕的情绪果然褪去不少,「我家开了连锁店的。起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万一哪天我爸妈和妹妹进了剧场,说不定还能靠这个找到我。」 「当然,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来找我……」说着说着,老闆情绪又低迷下去。 第502页 「那就你自己去找他们。总有一天能从剧场里出去的。」青涿鼓励他。 就在二人说得一来一回时,林珂突然低咳了一声。 「咳咳。」 她拿开捂在嘴前的餐巾纸,歪着头低声朝青涿道:「你要是吃过味道更好的,就知道这菜炒得一般。」 「?」青涿一头雾水,困惑地眨了下眼。 不过他听出了林珂的话里有话,便轻轻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林珂缓缓唿出一口气,铺着浅紫色珠光眼影的眼皮抖了下,平静地瞥了眼优雅用餐的周御青。 只有在吃饭时,这人身上才会有一点曾经周氏继承人的影子,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没看到他攥着筷子的手都绷出手筋了吗!! 她就知道,她不该来吃这顿饭的……小小的电灯泡徒弟,背负了太多。 林珂累了,她面无表情地夸赞道:「师父的手艺比这老闆好几百倍。」 话题就这么被硬生生转到周御青身上,但青涿果然被带着走,「你吃过你师父做的饭?」 印象里,周繁生似乎曾经说过,他大哥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不但生意场上一帆风顺,连家庭关系也被维护得极好,时常会抽空给家人做饭。 「你尝过吗?」青涿好奇地瞟了下周御青。 「当然。」林珂接话。 其实没有。就算驭鬼师要做,她也不敢吃啊。 毕竟玩鬼的人都很迷信的,她可害怕吃一口就折寿。 「哦……」青涿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了。 就在这时,周御青却猝不及防地开口。 他淡淡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不易近人的俊美面容被暖光融化了些,说: 「你想试试的话,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第264章 永生不死 哦哟哟,铁树开花,知道约饭了。 俗话说得好啊,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必得先抓住他的胃。 林珂心道自己横插一脚转移话题的功夫没白费,眼珠子在青涿与周御青之间转熘一下,低下头安安心心吃饭了。 青涿听到周御青的话,手腕一顿,筷子尖戳进了白米饭中。 「下次吧。」他的视线从粒粒莹润的白米饭顺着热气上移,看了眼眉目如浓墨的周御青,抿唇道,「已经约了朋友了。」 下次吧、改日吧、等有空吧,诸如此类种种,无非是一种委婉些的拒绝方式罢了。 周御青却有些不依不饶,上半身微微往前倾,逼问道:「谁?」 ——当然,有时候,「没空」也不一定真就是胡诌的推拒藉口。 …林珂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果不其然,周御青问出口后,青涿下意识地将眼眸往低头吃饭的林珂身上一转。 林珂:「……」 她勉强撑起笑:「啊,是啊,晚上约好了去喝酒。」 周御青没说话。 气氛诡异的一顿饭在筷子碰撞声中结束,而林珂此时也终于知道自家师父特意捎上自己的目的了。 「结帐。」周御青对她说道。 林珂抽纸巾擦嘴的动作一滞,歪过头看过去:「比赛已经结算了,这次也没有?」 威风凛凛驭鬼师,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这说出去谁信啊。 为了在惧本里将碎片或是碎片有关的线索强行带到剧场,周御青惧本里结算出来的积分都被系统扣回,只能靠贩卖道具度日。有时周转不开,也会找林珂挪用。 林珂倒是无所谓,反正她不缺积分,就当是交学费了。 只是这回,按道理来说,周御青在金锣角逐中的积分能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第二名的固定奖励,还有一部分是投票押注的积分。 青涿也愣了下,看向周御青。 比赛开始前,他让周御青将注下给了自己。而每位演员只能投一票,投他的人少之又少,应该能瓜分到不少积分。 就算把爻恶带出来会激发惩罚机制,那也该只扣除参赛那部分的啊。 然而—— 「没有。」周御青蹙着眉,道。 「那个……」桌边突然想起一道怯怯的声音。 小老闆迎接着三道情绪不同的视线,讪讪笑了下,「没有积分也没关系,就当我为之前那件事给几位赔礼道歉了。」 「不用,我有积分。」青涿准备起身交易。 然而,林珂却比他快一步,先干脆利落地结了帐。 几人吃完饭便打道回府,林珂似乎有别的事要忙,走到中途便匆匆告辞,留下青涿与周御青二人回了小院。 书房木桌上平放着一只流光溢彩的碎片,青涿坐到一旁,上半身趴到桌面上,五指握拳支着下巴。 仅用肉眼看,也能发现这只碎片的特殊性。它身上的微芒比起其他碎片要耀眼的多,被光从不同角度照射能折返出如镭射一样的异彩。 「这是爻恶?他想和我说什么?」青涿垂着眼睑,看着碎片慢腾腾地挪向自己,立即伸出两只手指掐住,将他转了个向。 周御青本是盯着爻恶的,视野内却猝不及防探入一只手,手背皮肉纤薄,五指修长如玉。指骨不算小,兼具力量与美感。 他手指一动,缩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开始转述爻恶的话:「……他说,好久不见,很想念你。他没有猜错,你和他果然心有灵……」 第503页 话语到这蓦地一顿,下一秒,两道音色不一的声音同时道: 「说重点。」 青涿愣了下,没忍住笑了笑,却刻意不去看那人。 漂亮的桃花目弯起,眼瞳内仿若点了涟漪的清湖。 不知道爻恶那边又说了什么,周御青短暂地静了会儿,仿佛看一粒尘埃般漠然地看着另一瓣「自己」。 还想多说些话的爻恶明显看出了对方的不配合态度,只好省去了那些废话,把要说的事抛出。 「他问,你还记不记得金洞寺的那几尊神像。」周御青说。 青涿一愣,眼神凝视着那张碎片,「嗯。」 不但记得,甚至在一天前,又被荣西提醒了一遍。「三百六十三」,确实被周繁生猜中了,代表着那几尊神像。 爻恶对待祂们的态度则很是明确。他将祂们贬斥为盗贼,还极力鼓动青涿打碎祂们的金身神像。 「所有碎片被分裂以后,记忆也随之分散,但本能还是保存着的。在看到你的第一眼,他的本能就告诉他,要杀了你。」周御青淡淡道。 他也是如此。不如说,所有「恶」都具有一样的本能。 「但在金洞寺看到那三尊神像时,封存在他身上的记忆復甦了。」周御青说,「他知道这三尊神像与你有关,知道自己本能中要去摧毁的不仅仅有你,还有祂们。」 「有…关?」青涿迟疑地吐出这两个字,回想到连续在三个惧本中出现的三手妙姑,眼底一暗,「我和祂们有什么关系?」 周御青却在此刻轻轻摇了下头,「他不知道。记忆被分裂成太多份,他能想起这些已经算多的了。」 「后来,他让你亲手砸碎那些神像,但没有告诉你的是…」周御青蹙起眉,「那些神像,只有你能砸破。他此前尝试,始终无果。」 「……」 「看到你吐血的那一刻,他其实很慌张,听到小灵替你擦拭血迹的时候,甚至一度产生了懊悔的情绪。」周御青念着念着,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停了下来,轻轻问了句,「疼吗?」 青涿不知道这是爻恶还是周御青问的,不过,反正他们也是同一个人,也都伤害过他。 他淡淡笑了下,说不上是已经谅解,还是那份疼痛的记忆淡忘了、在时间流淌中释然。 「忘了。」他说。 他的眼神并未看向周御青,而是望着房间之外的地方,白皙的皮肤在一瞬间仿佛变得透明,似乎随时要随风流去。 周御青已经从爻善那里得知了青涿的身世。 他仿佛一颗生于泥泞,却长得极美的桃花树。让人欣赏、让人趋之若鹜,让人甘愿被泥沼吞没、也要亲手择下一只花瓣。 「对不起。」周御青忽然说道。 青涿眼神一动,转过头来看向对方。 他不知道这句道歉来自于谁,不过很快便知道了。 因为周御青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浓稠得化不开的黑眸直直地凝望青涿,说出了这辈子几乎没说过的话。有些生疏,但却出自本意。 青涿忽地便想起了五号,他也对他道过歉。 好像所有他接触过的「恶」都是这般。 ……其实不必的。如果那三个神像真的与他有关,那他们就是敌人。 青涿并未说什么,周御青却仿佛看破了他,眼睛直直望来,认真而缓慢道:「你不会是我的敌人。」 ——他没有说「我们不会是敌人」,而是「你不会是我的敌人」。 青涿对这种词彙极其敏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周御青不会把青涿放在对立面,即便青涿要把他当成敌人对待。 心里有一处被触动了一下,甚至让青涿坚定不移要远离对方的决定都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后,爻恶又传出了信息。 「金锣角逐的结算已经完成了,你看看。」周御青转述道。 青涿不理解对方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但还是依言打开了系统邮件。 果然,最顶端有一封新邮件,标题为【金锣角逐结算奖励发放】。 点进去,有两份积分,和一个金光闪闪的道具,道具看起来像是人身上的某个器官。 ——是心脏。 「积分在吗?」周御青忽地问。 「嗯。在。」青涿说。 「道具呢?」 「……在。」 「…。」仿佛想到了什么,周御青淡淡地笑一声,笑声中破天荒地添上了几许无奈,和一些设想被证实的果然。 不必他说,青涿也明白这一切的蹊跷。 周御青带出了爻恶,积分道具全被扣光,他带出了五号,却丝毫不受影响。 这并非是系统没注意到青涿——之前【成长】那回,爻恶替他更换了道具,他那场的积分也一样被清零。 青涿指关节用力蜷起,血色被逼退。 ……这代表着什么? 他迟钝地想着,最终还是拿出了那个道具,指尖抚摸上了那颗仍带着温度的心脏。 【道具名称:不死之心 道具品级:s 道具说明:这是神灵的心脏。不死不灭,俯瞰众生。祂会将此物送给最珍视的瑰宝,赠他足以令举世仰望的赐福。 类型:保护型道具 使用方法:携带 备註:携带该道具,将永生不死。道具可进行灵魂绑定】 第504页 永、生、不、死。 周遭的环境好像在这一刻陷入了停滞,林中鸟鸣也休止,连风都一动不动,只有青涿蓦然掐紧掌心的手指能证明时间仍在继续流逝。 连抵消一次死亡的免死金牌都是s级道具,这个永生不死的心脏…根本不应该作为「道具」出现。 青涿转动眼珠,发现系统邮件里,除了附件外,还有一行字。 【不要和别人说。这是我们的秘密。——系统】 …… …… 夜晚。 剧场商业街某处。 立地的音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鼓点音乐,头顶灯球转动,红蓝色圆点型光芒交替铺散在人身上。 酒味瀰漫,人声暧昧。 「哇啊啊啊太有劲了,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 提高氛围的烟雾把舞池中的人影扯得极端暧昧,从中冲出一名女孩,兴奋地跑到另一名斗篷女孩身边。 正是刚成年没多久的肖媛媛,她经过青涿与周繁生的开解,已差不多把那些忧虑都丢得七七八八,此刻又被带到酒吧里,简直就像是掉入花丛的蜜蜂,激动地嗡嗡直叫。 「珂姐,你带我来,怎么自己反倒杵在那,来蹦迪啊!!!」肖媛媛欢快招唿道。 「谁说是我带你来的。」端着酒杯静静坐在卡座里的林珂耸了下肩。 她说要喝酒,本意就是找个吃饭的地方喝喝小酒聊聊天而已。 微微偏了头,女孩的目光瞥向一个坐在调酒台前的青年,「是他要来的。」 第265章 占卜 鲜明的节奏在耳廓中横冲乱撞,甜苦醇厚的酒香给兴奋的人群点上催化剂。 舞池喷出了烟雾,蓝紫色光芒照出其内扭动的人影,落入一双银灰色眼眸中。 青涿支着头望向热闹喧天的人群,平静中带着点茫然不知事的微醺,一动不动地观察着。 他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酒也不常喝,但今夜却仿佛一心想麻痹自己的思维一般,一杯接一杯地往里灌。 甜辣的酒液滑过喉口,最初降生般的迷濛攀上了脑海,屏蔽掉了那些越想越糟糕的事情。 林珂陪着肖媛媛去玩了一会儿,再回来时,发现他还呆呆坐在这里,便走上前去。 「你醉了。」她说。 「嗯。」青涿缓慢点点头,从鼻腔中懒懒哼出一声。 他没有像其他酒品不佳的人一样大吼大叫、理智尽失,只是卸下了挺直嵴背的力道,轻轻趴伏在台上,被酒液浸得潋滟的眼尾半睁不睁,困顿而茫然。 按理说,喝醉的美人绝对是酒吧里最容易被搭讪的群体,但青涿并不。 林珂能明显的感觉到,醉意反而让他竖起了满身的防备,冷冰冰地把自己与其他人隔开。 当然,「朋友」并不在「其他人」的行列中。 她踩着高跟坐到了他旁边,找调酒师要了杯橙红色的酒,浅尝一口后问:「你有烦心事?要不要我给你占一卦?」 林珂认识的青涿,不太会纠结于细枝末节,现在甚至跑到酒吧里买醉,想必是出了不便言说的大事,于是便也没细问。 「你会占卜?」青涿果然有些感兴趣,慢声问,「看手相?占星?还是塔罗牌?」 「都不是。」林珂哼笑一声,「是系统给我的【能力】。」 「……」 「这事儿你可别往外说啊。」她提前嘀咕了句,随后才解释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摄魂不是系统给我的能力,那是后来师父教我的。」 「这占卜能力很鸡肋,但偶尔拿来玩玩还是可以的。」林珂耸肩,「一开始我还打算加入【骨】来着,只是中途遇到了师父,就跟他走了。」 骨,剧场排名第三的惧团名称。 青涿曾在新手手册与论坛上了解过这个组织,知道它的特殊之处。 这个组织里所有高层的能力都与占卜、算卦、预言有关。而剧场拥有这类能力的人凤毛麟角,大部分都被【骨】招揽。 它的会长代号【失骨者】,拥有极其精准的预言能力,甚至曾靠这个挽救了一次江逐厄的性命。但有得必有失,他每次预言都将以自己身上的人骨作为代价,且因此而得名。 倘若林珂的摄魂真是从周御青那里学来的,本身能力其实是占卜的话,那进入【骨】确实是最合理的选择。 青涿捧着玻璃酒杯,看着里头清澈见人的液体,慢吞吞问道:「为什么和周御青走了?」 林珂回忆起当时的场面,有些汗颜:「我当时还是个新人,很穷,想拿这个能力赚点零用积分…」 在中心广场摆了个算命摊,做了几单生意后,一个黑髮如墨的男人停在她面前,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无意识中得罪了什么人,手脚麻熘地就想收摊跑路,却没想到这人其实是来算命的。 问的问题也很古怪。 「我最后,是输是赢?」 作为算卦的报酬,这位客人给她丢了个不错的b级道具。林珂拿钱干活,飞快给人占了一卦。 她的能力确实鸡肋,算出来的结果朦胧不清,总带着层似是而非的味道。简单说,就是算了和没算好像差别也不大。 算出来的结论是这样。 「可谓输,亦可谓赢。与敌人或一输一赢,或双输,或双赢,或皆有之。眼睛所望之处不同,则输赢不同。」 第505页 说完,林珂自己都被这狗屁不通的结论搞得有点不好意思,犹豫着要不要把道具还给人家算了。 未曾想,客人却陷入了深思,随后便问她,要不要当他徒弟。 说是问,其实按驭鬼师的脾气,要么同意,要么死。 顺利结成师徒以后,周御青还找她算过两次,结果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再然后,就没提过这一码事了。 … 「怎么样,算一次?不收你钱。」林珂敲敲杯沿,发出清脆「叮」声。 「好啊。」青涿欣然同意。 「想算什么?」 「就算——」青涿清冽的嗓音拖了拖,忽道,「我最后是输是赢吧。」 和周御青一模一样的问题。 林珂顿了下:「你确定??……那就开始吧。」 「伸出左手手心,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你的问题。」她说,随后伸出右手的无名指,轻轻点了下青涿的手心,再往他眉心一点。 「…默念三遍后,伸出另一只手,一样的操作。」 「好了,睁眼吧。」本来就不是传统的占卜,林珂结束得很快。 或许是真的很醉了,青涿闭上眼这么几秒钟,眼皮便睏倦得有些睁不开。 他眯着眼看了看林珂古怪的神色,问:「怎么样?结果呢?」 看着这般反应,他好像已经有了预感。 林珂皱紧了眉,带着浅蓝色美瞳的眼睛往前望。 她红唇张开,慢慢念道: 「可谓赢,亦可谓输。与敌人或一赢一输,或双赢,或双输,或皆有之。眼睛所望之处不同,则赢输不同。 「…………」 沉默良久,青涿还是泻出一声笑。 除了赢与输的位置做了对调,其余的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改变。 「这是你的答题模板吗?」他内心复杂,面上却开了个玩笑。 林珂也懒散地笑了:「所以说这个能力很鸡肋啊。」 两人都默契地把刚刚的异况撇去不谈。 夜已深了,池中群魔乱舞的人仍一波接一波地涌动。 肖媛媛蹦累了,青涿也有些醉意酣然,几人便出了酒吧。 室外的空气清新冷冽,肖媛媛清醒了些,血液里的兴奋因子也压下去不少。 她没喝多少酒,看青涿眼神迷濛的模样,便问要不要扶他回去。 青涿摇头谢绝了,与几人告别后独自往自己家那片街区走去。 他确实喝得有些晕乎,一旦走快些就容易失去平衡感,于是便将步子迈得慢悠悠地。 头顶的路灯把边缘的髮丝照成金色,自上而下在他脚后打下阴影,也照到了他身后十几米远处的另一个人身上。 青涿缓缓往前走,那人也往前走,亦步亦趋,几乎听不到脚步。 本以为是恰好碰到的顺路人,却没想到这一顺就顺到了公寓门口。 青涿停了下来,转头朝后看。 「……」 艷红的裙摆逶迤在地,红衣女鬼正朝着他,本该是面孔的位置被黑色长髮掩盖,也不知底下是否有一双眼睛在直直盯视。 是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了。 「小红?」青涿轻声唤。 小红点了点头,黑色长髮在空中波动。她手上提着一只圆柱形小桶,伸直手臂像是要递给他。 青涿垂眸看了看,接过手,正打算问些什么,眼前的红影便如闪电一般火速飘离,不一会儿便彻底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安安分分把嘴闭上,青涿掂了掂手中的保温桶,独自拎着它回到家中。 锁好门,坐到沙发上拧开盖子,清甜中混着零星酸意的果味顿时扑面而来。 里面是澄黄色的果汁状液体,清凉凉的,里头还飘着几片苹果,桶外贴了张便签,纸上只写了一个字。 【喝】。 字迹遒劲有力,有几分眼熟。 青涿歪着脑袋与这枚字对视了几秒,尚且晕沉沉的脑袋仿佛才反应过来,双手捧起,将唇抵在桶沿抿了一口。 …味道很好。清甜润口,果味中的干涩被蜂蜜中和,调成一股花果芬香。 份量不多,也就一杯的模样,青涿半阖着眼,捧着小桶一口一口喝完了,嘴唇上沾满了那股微甜的蜜味。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后知后觉地想起给自己送来醒酒汤的人。 或许是酒还未醒,他迷迷煳煳地给那人发了几句话,然后到浴室里洗漱后便躺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可能是那碗汤的功劳,青涿除了有一点点头晕外并无异状。 他翻开通讯录找到聊天记录,才知道自己发了些什么,当即眼前一黑。 (昨日 23:43) 青涿:喝完了,,碗放哪里?? 青涿:来洗碗。 青涿:快来呀。给你三秒钟,来洗碗。 (昨日 23:50) 周御青:刚从惧本出来。马上来了。 周御青:我到了,你开门。 (今天 00:13) 周御青:睡了? 周御青:明早会让人来拿。 「……」青涿深深吸一口气,头朝后仰靠在床头垫上,眼睛眨了下看着空白的天花板发呆。 就在这时,客厅传来了敲门声。 青涿忙披好外套走过去开门,果然见到了一身红衣的小红。她从长袖中伸出了惨白枯藁的手,等待对方把桶交还过来。 第506页 到底是没好意思,青涿把保温桶拿去好好清洗了一番,随后才交到小红手上。 小红依旧来无影去无踪,一瞬便飘没了影,青涿关门后便打开了通讯录,只不过手指悬在键盘上许久也没打出一个字。 ……算了。 接下来几天过得倒很是平静。 江涌鸣时常带着他组局,无所事事的肖媛媛和周繁生每回都积极参加,林珂偶尔没空,大多时间也都和几人泡在一起。 倒是周御青,半点消息也没了。 林珂偶尔会和青涿提起一些自己在做的事,从言语之中无意透露出了些消息,这才让青涿知道那人不见踪影的原因。 简单来说,去赚积分了。 而且过程颇为坎坷。 第266章 失骨者 周御青在发现自己没钱以前从不缺钱。 现实世界继承周家财富时便不提了,即便是进入剧场以后,为了收集碎片信息被系统扣光积分,他也能靠卖道具正常度日,偶尔不够了就找林珂要点。 因为物慾较低,他也没觉得自己过得哪里不好。 但当意识到自己需要五千积分给青涿买一件新衣服时,周御青终于发现了,他真的很穷。 「他突然就要五千积分,也不知道想干嘛……啧,说实话吧,五千,也不多。」林珂看直播回放习惯二倍速拉进度条,并不知道这五千积分和青涿有关。 她「哈」一声,嘴角憋笑似的瘪了瘪,「谁知道会那么难。」 听到五千这个数字,青涿立马微微侧头,朝林珂看了过去,头顶的髮丝在风中抖动。 其实,那件衣服,他早就自己洗好了。 再说了,周御青这么执着于买一套新的,难道不知道剧场有干洗店吗…? 因喝过酒而比平时红润鲜艷的唇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歪着脸听林珂继续讲。 … 最开始,周御青去下了两个惧本,打算用最直接的方式把积分挣齐。 但这一次,即便他没有带出任何其他东西,系统像是抽风一样,依旧把积分扣得只剩个零蛋,甚至比以前还小气,连道具也不给一个了。 鎩羽而归的驭鬼师又把目光瞥向了交易所。 一些有钱又没什么大能力的演员,例如江涌鸣这类的人,常会在此地挂委託,僱佣能者一起进惧本保护自己。 提供的金额利润也十分可观,比自己下惧本获得的积分要翻个几番。 然而,周御青刚通过交易所联繫上委託人,对面一看他这名字,毫无例外地找藉口慌张推脱了。 林珂望着师父逐渐乌云密布的神色,实在看不下去,当即表示自己来出这一份积分,又意料之中地被拒绝。 最后,周御青拿出了自己仅存的道具。 ——那两枚s级的免死金牌。 将其中一枚,卖给了张久虞。 s级道具有价无市,他居然也捨得。 青涿心中暗暗道了声,尝不出心中是酸甜还是苦辣。 他没有和林珂解释,而是直接给周御青发了条讯息,告诉他自己已经把衣服洗好,不需要真赔一件。 久久不见对方回復,再去问才知道,周御青为了【融合】,已经在闭关中了。 「……」 一声招唿也没打。 就连林珂也不知道,融合完成后,他会不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或是……全新的,半神。 听到这个消息时,青涿怔愣了好一会儿,之后却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一切生活照旧进行。 只是有一天在打扫房间时,他突然在墙边柜子里找到了几卷字,展开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其收到了最隐蔽的抽屉里,仿佛封存一些用不上的物件一样,埋到了深处。 … 比周御青的消息更先到来的,是组织的例行会议。 会议开始前,江逐厄还给青涿发来消息,说这次会议十分特殊,务必抽空前来。 青涿跟着谭羽一起走入酒店内的会议室时,立马明白了其特殊之处。 来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新面孔。 是个面相三十岁上下、气质却毫无青壮年生机活力,仿佛一截枯败柳枝一样的男人。 他面色恹恹,穿着常服,掩在衣袖裤管下的四肢流露出股说不上来的古怪感。 会议室的长桌边上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头顶欧式碎钻吊灯将大部分人脸上都打出了好奇的神色,似有若无地把目光聚焦到新的来客身上。 视线中心的男人眼底泛青,抬起头对自己身后推轮椅的西装男说了句什么。西装男恭敬地弯腰侧耳聆听,随后双手一用力,推动了手底下的轮椅。 坐在两侧主位上的江逐厄和张久虞也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睁眼看着那充当助手的西装男将男人往长桌另一边推去。 青涿微微垂头,颀长的五指支着脑袋,仍思考着这场即将到来的会议,想着自己期望从中得到的信息。 【不死之心】的存在他并不打算透露给其他人,系统的异常也需得暂时隐瞒,唯一能成为突破口的果然还是那位「三手妙姑」。 细窄的轮胎碾过红绒地毯,被蓬松柔软的绒毛吸收掉了所有细碎声响。一片沉静中,忽然有人在青涿的侧后方开口说话。 「不好意思,季小姐,请问能和您换个位置吗?」西装男微微倾身。 青涿的一侧坐着谭羽,另一侧坐着季红裳。他闻言扭过了头,正和茫然的季红裳对视一眼。 第507页 「啊,当然可以。」季红裳客气地牵嘴角笑笑,点头后起身往另一边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位置交换,等两人都在桌边坐好、尘埃落定后,江逐厄这才说起开场白。 「各位下午好。」 「这一次会议把大家都喊过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他放在桌面的手掌向上,朝轮椅男一比,「我们的组织里迎来了位新成员,来自【骨】的【失骨者】。」 青涿的眼睛微微睁大,撇过脸又看了眼轮椅男,脑子里将对方的面孔和那位行踪莫测的预言家打了个等号。 男人脸色煞白,身材偏瘦。脸部五官算得上俊秀,但放在那死气沉沉、没精打采的气质前,很难吸引人的注意。 得知他就是失骨者,青涿终于想通了他身上的古怪感从何而来。 ——主要问题出在四肢。 男人一动未动,双手平放在大腿上,借着衣袖的遮掩尚且看不出端倪,但腿部就很明显了。 仿佛流水一样,两条无骨的软肉从轮椅椅面往下塌,没有膝盖骨的转折点,甚至小腿上多余的肉都堆积到了脚底,让人想到了两根蜿蜒叠堆的面条。 失骨者的预言,要以自己身上的人骨作为代价。 ……当然,他的骨头还能再生,只是过程相当煎熬缓慢。 「各位好。」失骨者终于开口,声音倒符合真实年龄,温和儒雅。 在场的人几乎都没见过这位第三惧团领导者,也都纷纷问好回应。 江逐厄轻咳一声,打断有些纷杂的场面,沉声道:「组织之前也想与【骨】达成合作,只可惜贵惧团行事神秘,一直没能如愿。」 预言家始终是剧场里的稀缺资源,因能力特殊性,能给组织带来极大的便利性。 但真正放弃招揽这群人,还有一个更实际的原因,江逐厄没当场说出。 ……预言家的预言卜算能力说白了还是系统赋予的,若是过分依赖,万一哪天被系统从中作梗了,只需动动手指,不费一兵一卒就有可能把他们举团覆灭。 这一次失骨者加入组织,也不是他招揽的结果,而是对方自己找上门来的。 毕竟,对于一名领导预言惧团的人而言,得知组织的存在并不过分。 面对江逐厄的客套,失骨者也没拆穿,低声无力地笑笑,开门见山道: 「骨的内部实际上也在做与组织相同的事,我此次前来,正是想把最新卜算结果告知诸位。」 他侧过脸点点头,身后西装革履的助手拿出一本厚皮书册,就近递给了张久虞。 张久虞垂眼翻了几页,细长的柳眉挑起,拨了拨右手食指上那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将戒面对准了书页。 这是一个有投屏功能的道具,书页上的内容同步展示在了会议室的一面白墙上,好叫众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书册里用黑笔记载了一些惧本信息,包括惧本名字、等级,还有一串编号一样的数字。 「我惧团中有一位能窥视过去的演员,在落幕之庭和惧本大厅使用能力时,发现了这些数字。」失骨者语速缓慢,仿佛失去人骨令其身上的力气也被抽干大半,每说几个字都要换一口气。 那些数字都是五位数,按顺序排列,看着倒是整整齐齐。 「他花半年时间,把看到的数字都记了下来,交到了我手上。」失骨者慢腾腾说着,看着墙面投屏上被一页页翻过的书册,「团里的人又花了几天检查,发现他记载的一万多条数据里,没有两个数字对应同一惧本的案例。」 「因此,我们判断这段数字就是系统给惧本指定的编码」 「……然后,我们在这堆编码里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失骨者顿了下,忽地对张久虞道:「就停在这页吧。」 张久虞翻页的手停下,一双黑眸扫视了会儿,在书页的某一块区域凝滞住。 「这里空了一个数字。」她淡淡道。 如她所言,在编码40292的惧本后,下一个惧本直接是40294,本该在中间夹着的40293不翼而飞。 「没错,」失骨者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此时有些脱力,半靠在轮椅背上,「请继续翻吧。」 纸片被拨动翻折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回,不需他提醒,张久虞自己便有意注意着排序数字的完整性,没翻几页又发觉到一个空缺,停了下来。 这回消失的,是40656。 接着往下翻,41019也消失了。 「……」 在场的都是心思缜密之人,立马从这三个数字中嗅到了关键信息的味道。 「这……是个等差数列?」有人手指拨了拨做个心算,而后皱起眉道。 「嗯。」失骨者气若游丝地哼了声,「这些消失的数字,有一个最大公约数。」 「……」 会议室里,有人拿笔在本子上划拉着列减法公式,有人则闭上眼心算。 没有人注意到青涿逐渐攥紧的右手。 纤薄漂亮的手背凸起筋骨,与手指连接的指骨关节被逼出淡淡的青黄色。 「是……三百六十三?」终于有人戳破这层窗户纸。 霍地一听到这个精准无比的数字,青涿却反而松开了手。 「没错,就是363。」失骨者背后的助手说道。 第267章 预言 预备着要主动打听「363」的青涿临时改变了计划。 第508页 他一只手捏住了桌上的钢笔,把所有可能情绪外泄的表情都收得干干净净,透彻的灰瞳微微瞥向身侧的男人。 果然,失骨者还有未尽的话语。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请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两页。」 张久虞照做。 厚厚一沓纸被翻到另一侧,纸片边角被搓起、弹开,露出了后头更为特殊的一组数据。 「这……都是无解级惧本,而且编码都是三位数。」张久虞目光从那一连串的「无解」中扫下来,找到了自己预想中的东西,「跳过了363。」 「这些信息如果都是从落幕之庭和惧本大厅收集的,那么说明系统就从未开放过与363有关的惧本。」她视线放空到眼前红褐色会议桌上,耳边银色吊坠微微泛光,「但那些惧本存不存在并不可知。」 编码也是系统设定的,要么是363对于它有特殊的含义,从而跳过它来编码;要么是363实际上存在对应的惧本,只是从来没有对演员开放。 无论是哪种可能性,会被系统这样小心翼翼避开的,都能说是它的软肋。 「存在。」失骨者忽地出声。 张久虞一愣,随即明白他是在回答刚刚自己的话。 「前两天,我做了一次预言,付出了一半身骨的代价。」他说。 或许是因为疲惫,每句话说到后半段时,语调都半掉不掉地往下坠,「363的惧本,有开启的可能性,而且,我已经找到了开启它的钥匙。」 此话一出,青涿捏着的笔尖不受控地晃了晃,在手底下的纸面上留下墨痕。 参会的演员们也为这个突然豁然开朗的结论惊了一跳,面面相觑一会儿,低头交语。 谭羽把身体往青涿那一侧歪,低声讨论:「他的意思是,我们拿到『钥匙』后,就有机会去363惧本里……你觉得可信吗?」 那可是无解级惧本,剧场运行那么久以来从未有成功演绎案例传出的地狱级难度! 失骨者的预言能力来自系统,这次指向的目的地又险象环生,很难让人不怀疑这是系统故意把人骗到坑里就地掩埋。 谭羽等了几秒,却见青涿毫无反应,甚至连半耷着的眼睫毛都不抖一下。知道他走神了,只好拿手肘戳戳对方。 「啊。」青涿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回神后有些茫然地看向谭羽。 谭羽好脾气地很,又把那话骨碌碌说了一遍。 对于此事,青涿显然已经有了看法。 「系统没必要骗我们,它要杀人太简单了。」他轻声说,「而且大家这么多年才找到一个突破口,就算是龙潭虎穴,也愿意闯一闯的。」 不论别人怎么想,总归他愿意一试。 他太想知道一切是不是如自己所猜的那样,从小到大缺失的空白是不是被掩盖的真相,而系统与三手妙姑给他的一罐罐蜜糖是不是掺着毒药…… 但,如果这些糖罐都只是真正的糖罐,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剧毒。 他甚至冥冥之中有股预感,这一段来自失骨者的「预言」,是被一双手故意推到他面前的。 不敢说出自己心中那段可能的猜想,害怕就此一语成谶,那就只能顺着「预言」而行,找到真相。 充斥着窃窃私语的会议室里,坐于另一头的江逐厄定好主意,问:「那么,钥匙是……?」 始终平淡如水的失骨者并不意外于这位领导者的决定,也或许早就从预言里看到了这个结果,不紧不慢道:「两周后将要开放的新惧本,73801。」 「八人,沉眠级,惧本名【演出】。只要有人通关,就能拿到钥匙。」失骨者一顿,疲惫的脸上面无表情,「对于这个惧本,预言结果只有五个字——毁灭与新生。」 火山喷发,地动山摇,岩浆吞噬一切生灵。然而在瓦缝石坑里,仍留一丝绿意。 「有意思的是,在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预言发生了变动。」失骨者唯一能活动的上半身往左边扭了扭,目光意味深长地望向自己身边的青年,「所以我需要再确认一遍。」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助手便面朝张久虞,恭敬问道:「请问,这附近有多余的空房间吗?」 「旁边有一个小休息间。」张久虞看向她身边的一名贩金团内的演员,「你带他去吧。」 三人依次离席,大约过了五分钟时间,又一前一后地重新打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失骨者以人骨为祭,叩问天机。包括青涿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代价之惨重,但亲眼见证又是另一说了。 轮椅上的男人脸上又灰白一分,脱力地仰靠在椅背上,脸颊两侧冒着细细密密的冷汗。而他身后那名西装助手这回只用了一只手推轮椅,另一只手上捧着根弯曲成弧形的白骨。 没有任何血肉的粘连,仿佛用剔骨刀仔仔细细地刮过一遍,纯白光滑的表面甚至能微微反射出灯光。 这根骨头的形状实在眼熟,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人身上的肋骨。 一想到这骨头是活生生从眼前男人身上脱出的,几个演员顿觉骨头髮软、牙齿发酸,纷纷撇过了眼。 失骨者浑身无力,掀开眼皮对着自己的助手上下点了点脑袋。 助手会意,把轮椅推回原来的位置后,戴着手套的手握着那只白骨,不偏不倚地放到了青涿面前。 虽然没有血肉腥气,但就这视觉冲击也够人喝一壶了。谭羽下意识地往后仰,青涿却并没有后退,只是垂下眼静静观察。 第509页 莹白的骨骼表面像是被尖利的刻刀划过一样,向内陷进的划痕分明构成了一句话。 【举棋不定时易误,置之死地而后生。】 前半句的意思是,犹豫不决容易错过时机;后半句出自古籍,是说断绝后路便能下定决心,获得成功的机会。 断绝后路…… 「这位先生,我们会长对该则预言的解读为……」助手敬重地微微俯身,对青涿道,「363与73801的惧本都需要您的参与。」 青涿淡淡收回目光,睫毛的阴影将瞳眸挡住,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这两个惧本有没有我,区别很大吗?」 失骨者彻底没力气说话,助手则尽职尽责地弯下腰去,将耳朵贴在他唇边,代为转述:「区别很大。就像是一个患者犹豫要不要做有风险的手术。成功便一劳永逸,失败便加速消亡,而放弃手术则短时间安全,时间一长还是会缓慢衰竭死去。」 「我在里面扮演的角色,是患者,还是那台手术?」青涿问。 助手再次俯身,聆听时明显也愣了下。 「……都是。」 这打哑迷一样的比喻让在场所有人都以为所谓的「患者」指的是进入惧本的演员,青涿是那台手术。他就像是一个活动性极强的变量,或好或坏地影响着结局。 但失骨者的这番回答却让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哎呀,说点大家能听得懂的嘛。」坐到对面的季红裳拍桌道。 助手直接替失骨者回答:「抱歉,小姐,这就是预言启示的原话。若多做解读反而可能丧失原意。」 「你愿意去吗,青涿?」江逐厄没再纠结于预言本身,撇头望向话题中心的青年。 显然,他已经有了自己偏向的选择,期望青涿能加入。 而青涿看着桌前那根白骨,心中也早做了决断,他嘴角轻轻扬起,瞥了过去:「如果你们不怕手术失败的话。」 白骨上的箴言不就是在劝他,当断则断吗。 那就断吧。 八位演员中择定了一位,江逐厄又向失骨者讨教剩下七位人选。 失骨者却虚弱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未从预言上看到更多。不过,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吐出了一句不确定性的话语。 「进惧本的人,最好彼此熟识,尤其是对这位先生。」 指的自然是青涿。 话说到这,总隐约觉得自己遗忘什么的青涿突然记起,自己似乎答应过肖媛媛与周繁生,要和他们一起进下个惧本的。 虽说也是沉眠级,但这个惧本关系重大九死一生,他并不太想把朋友扯进来。 另一边,江逐厄和张久虞当场表示自己会参与其中,随后又点了谭羽和季红裳两人同行,至于剩下的三个人选一时抉择不出,便暂且将其缓缓。 预言的事儿已彻底交代完,失骨者就像完成任务一样不欲多待,取回肋骨后被助手推着离开,想必是要回到惧团好好修养一阵子。 会议继续例行汇报,即将散会前,张久虞低声咳了咳,脸上的严肃卸下,恢復成往日温柔如烟的神情,对在座所有人叮嘱了一件事。 不是别的,正是江涌鸣大张旗鼓搞的庆功宴。因为时间正好在进惧本之前,因此也能视作一顿上战场前的出征宴。 时间定在周五下午和晚上,地点就在离剧场中心不远的一个小商业区内。 青涿忽然有一丝丝奇异的感觉,迅速打开系统内的日历瞧了一眼。 ……还真是,这么巧啊。 庆功宴的日子,恰好是他「生日」的前一天。 ……会议正式结束,从酒店走回到出租屋内,青涿先联繫上了肖媛媛二人,把自己有可能会没空的消息告知对面。 两人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听闻青涿要去的也是沉眠级惧本后,立即表示希望能一起加入,哪怕青涿再三强调这次惧本的危险性。 肖媛媛何尝不知道他这是担忧自己的安危。沉寂了一会儿后,她在三人小群里发了很长一段话。 肖媛媛:涿哥,我们俩刚认识的时候,我确实很胆小,不敢接受现实。但其实,我一直都有在成长的。 肖媛媛:这次的惧本虽然危险,但也很重要,对吧?你一直都很守信,不会临时变卦,除非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我猜,这个惧本会不会和系统,和整个剧场有关? 肖媛媛:从角逐出来以后,我思考了很久,也一遍遍看了自己的回放,现在的我已经变得更勇敢了。哪怕可能面对真正的死亡,只要有可能和大家一起逃出这个剧场,我都愿意倾尽自己所有的力量。 肖媛媛:不过…这个队伍里的人都很厉害吧?我还不一定够格被选上呢,哈哈…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的很想去试一试! 肖媛媛:再说了,就算真的会死,生命最后一秒能和朋友一起已经比孤零零在其他惧本死掉好多了,是不是?……哎呀周繁生你也说一句话呀。 周繁生:啊 周繁生:媛媛说得对,这也是我的想法,只是我说不来… 肖媛媛:这就对嘛。反正,咱们【旅行】三人组早就是过命的交情了,哪怕前面全是妖魔鬼怪,有咱三人组在,我也一点都不在怕的。 第268章 庆功宴 青涿最终还是答应下来,替肖媛媛两人问一问。 他从来不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而自作主张的人,一开始的阻拦也仅仅是担忧这两个刚成年的少年少女热血上头罢了。 第510页 把两人的名字报给江逐厄后,张久虞倒是先给了答覆。 肖媛媛所在的惧团【银白】正隶属于【贩金】,张久虞曾听银白的会长提起过她,知道她是个天赋能力都不错的新人。 以目光长远着称的商人都默许了下来,江逐厄自然也没什么异议。 就此,肖媛媛与周繁生即刻正式加入队伍之中,队伍里只剩下一个还未抉择出人选的空位。 因为同行的队友都名声在外,这次面对的惧本又是从未踏足过的「高难度」领域,肖媛媛二人接下来的几日都不见踪影,不知跑去哪个角落里训练了,青涿直到庆功宴那一天才再度见到二人。 酒吧的面积很大,一百多人在场也毫不拥挤。整个场子热闹而不喧嚣。 头顶的灯光在明与暗之间交错,侍应生捧着酒盘来回穿梭,激热的电吉他与鼓点迸发,声音却并不出自音箱,而是乐器本身。 吉他手与鼓手都是组织内的人,进入剧场后鲜少再碰乐器,此刻兴趣重燃,无奈手上生疏许多,有几个节拍没能卡住。但这并不妨碍其他人围在旁边高声叫好。 身处于朝不保夕的剧场中,只需注入一点能量,人与人之间就能爆出一串明亮的火花。 因为整场庆功宴的筹备都由江涌鸣负责,他又是个惯爱玩的,从不拘着整些高端上流又无趣的东西,布置场地时额外准备了许多花样。 麻将桌、扑克牌、狼人杀一应俱全,食品区里也摆着麻辣小龙虾、烤串等食物。 馋得季红裳一到那儿就走不动道,拿了个大盘装了足足一脸盆的食物,带着战利品满面红光地回到休闲区。 而休闲区的皮质沙发卡座上,江涌鸣正举着一副扑克牌朝青涿撒娇。 他今日又穿了那件印有「handsome」字母的t恤,脑袋上的黄毛显然做了精心搭理,本身五官也耐看,乍一眼望去与他衣服上的英文字相得益彰。 然而,他或许是喝了点酒,还没矜持两分钟就把本性暴露无遗,扭着肩膀扯着青涿的衣袖,说话的语调活像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来嘛,来嘛,一起打几局…」 转换成桃粉色的灯光像是化了雾一样朦朦胧胧打在青涿身上,他抬眸一瞥,面容妖艷得更像志异里的精怪,看得江涌鸣没出息地喉头咕咚一声。 青涿不擅长打牌,但架不住江涌鸣撒娇耍无赖,还是被拉入了牌桌之中。 同样天生爱玩的肖媛媛自告奋勇,填补了二缺一的空缺,三人拿一副牌准备打斗地主。 季红裳坐在一边,抱着自己那一大盆麻辣小龙虾,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手上动作几乎快出了残影,一分钟之内居然就剥好了一整碗虾肉。 她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两手捧起那碗散发着鲜香麻辣味道的龙虾肉,仿佛捧着王冠与权杖般闪耀,郑重宣布:「获胜者将获得小季的独家提供奖品!」 整副扑克牌洗散后,到了摸牌环节。 青涿几乎没怎么碰过扑克牌,摸起来的动作也略有生疏,捏牌的修长手指贴在牌背上,流畅漂亮的手骨晃得人眼前发晕。 他不动声色地掀开眼皮,跨过半张桌子望到了表情逐渐浮夸的江涌鸣脸上。 这傢伙似乎手气不错,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丝毫未曾想过藏拙。 果不其然,摸牌流程结束后,江涌鸣迫不及待地抢了地主。 三张地主牌被掀开展示,里面有一张小鬼王,乐得他把眉毛高高挑起,嘴巴偏偏瘪着,做出一副「哎呀牌太好了怎么办」的欠打表情。 青涿手底下的牌十分零散,以单牌居多,要想先一步获胜几乎不太可能,只能试试看与肖媛媛打配合,助她获胜。 然而,肖媛媛的牌也臭不可闻,又被江涌鸣那自信得仿若胜券在握的表情震慑住,连连错过了两次能压住他的机会。 最后,即便两人力挽狂澜,地主方还是凭藉势不可挡的好运气赢下了首局。 「哎哎哎我赢了我赢了!」江涌鸣把手上最后一个对子扔到牌桌上,高兴地展开两臂四处挥舞。看到季红裳端来的一整碗「战利品」,兴奋地与她击了个掌。 他从桌上牙籤盒里抖出一根,扎了块龙虾肉往嘴里送,嚼吧嚼吧两下,忽地想到了什么,一拍桌,沖两位落败的「农民」勾勾手。 「不行不行,输了得有惩罚,你们得让我弹一下鼻头!!」他嚷道。 肖媛媛震惊:「你怎么不提早说!」 「现在说也一样!」江涌鸣一挥手,抬起下巴,「反正一会儿我输了,也给你们弹。」 「…行!」肖媛媛脑子转熘一圈,咬牙答应。 她抬起脸,眼睛紧闭着,感受到眼皮透出的光亮被逐渐靠近的人影慢慢遮住后,还是没忍住,从眼皮中间漏出一条缝往外看了眼。 与此同时,鼻头上传来一阵力道,她脑袋条件反射往后仰去:「唉哟!!」 肖媛媛捂着鼻子,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放狠话道:「你一会儿最好别输!」 江涌鸣笑哼哼地表示自己牌王江少的名号早已传遍江湖,要想赢他就是痴人说梦,随后又转过头来,笑嘻嘻对青涿道:「青青,该你了。」 青涿扭过头看着肖媛媛揉鼻头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脸把眼睛闭上了。 不知疼痛会从什么时候降临,他有些不安,眼珠在眼皮底下挪动,连带着鸦羽似的睫毛也簌簌抖动着。 第511页 没过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看向抬起手臂、已经摆好架子的江涌鸣。 灯光在这时被切成了神秘昏暗的蓝紫色,照得青年的瞳眸仿若缀着星光的夜空,他抿了下唇,一切的氛围与姝丽景象都与二人最初相见时如出一辙。 青涿总觉得喝大了的江涌鸣做事有股没头脑的虎劲,遂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轻点。」 说完,又闭上了眼。 江涌鸣却有些心猿意马,他凑近看青涿的脸,连眼皮上极淡的血管都看得清。 他好像被麻醉了,手上哪儿哪儿都使不出力,轻轻碰了一下对面人的鼻尖,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弹」,就满身不自在地缩回了座位上。 青涿一愣,然后才慢慢睁开眼。 肖媛媛见到此景,哪还有什么不懂的,目光灼灼地、冒着火光盯着江涌鸣,指着他气哼哼咬牙道:「好啊,你小子!」 「再来!」她梗着脖子喊。 就在上把地主江涌鸣哗啦啦洗牌时,有人隔着厚重的音乐声在身后唿唤。 「小青,有人找你!」 青涿转过头去,却在昏昏的灯光中看到了一个令他有些意外的人。 喊自己的是谭羽,他身边还跟着个坐轮椅的男人。 是失骨者。 他的脸色比起前几天稍微好了些,四肢依旧软成面条模样,明明身体消瘦,身上的肉却还是在失去骨头支撑后堆到了一起。 青涿站起身,对江涌鸣等人道:「你们先玩,我过会儿回来。」 「去吧。」一直坐在一边旁观牌局的林珂坐到了他的位置上,如夜猫般的双目懒懒盯向江涌鸣,「我先顶你。」 江涌鸣无端打了个颤。 … 「青涿先生。」 失骨者身后站着那名推轮椅的助手,在青涿走近后,他颔首示好,「会长请您和他一起去个安静的地方详谈。」 酒吧里,那位电吉他手已经退场,又上来一位弹钢琴的演员。 悠长悦耳的琴音与劲爆的鼓点掺和在一起,有种大杂烩里放拖鞋的诡异美感。 确实不太适合谈话。 青涿点头,「你带路吧。」 助手推着失骨者进到一个隔音良好的房间内,连人带椅安置在阳台,对青涿示意过后,便只身离开了房间,带上门锁。 门一关,音乐与架子鼓顿时被拉得很远,只剩下耳畔窸窸窣窣的一点。 阳台上放了两张藤椅,青涿走过去刚坐下,失骨者便主动开口。 「你获得了永生不死的能力,对吗?」他开门见山,直接掀开了对方的底牌。 青涿心中一凛,眼神中多出几许戒备,却并不惊讶。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失骨者拥有预言能力,会知道也不足为奇。 他更好奇地是,对方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而来。 【不死之心】可以进行绑定,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也就是说,它目前可以被赠予、被交易、甚至被抢夺。 显然,这件事也在失骨者的预算之内。 ……可若失骨者是受到了「与天地同寿」禁果的吸引,想要从青涿手中拿到此物,就没必要把助手调开。 毕竟他如今坐在轮椅上,四肢俱废,就连道具都用不了,何谈抢夺。 「没错,」青涿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承认了,「你是为了它来的?」 「显而易见。」失骨者淡淡笑了笑,嘴唇仍然有些发干。 「但我对永生没有什么兴趣,我只想回到现实世界,重新当回一个籍籍无名的中学老师。」失骨者低声说,语气中有些自嘲意味,「至少,拥有健全的身体,身上的两百零六块骨头也不会隔三差五缺席。」 他的外貌看上去尚在青壮年,但周身暮色沉沉的气质与虚弱的神态却比很多六七十的老年人还要枯朽。 他扯了扯嘴角:「话扯远了。我找你,只是想让你做一件事。」 「马上绑定那个道具。」 第269章 朋友 发射出碎散光芒的灯球下,乐器区里的人尽了兴,人群蜂拥般地聚到了休闲区。 青涿从房间内走出时,瞧见了原本空廖的沙发卡座之间挤满了人。他用视线搜寻了会儿,才找到江涌鸣他们的身影,缓步走上前去。 「青——青——!!」 江涌鸣一看见青涿的身影,立刻扯开嗓子嚎了一句,语调中包着数不尽的委屈与心酸。 青涿走近了些,才从灯光迷迷的视野中看清了江涌鸣的窘态。 他的鼻头肿了一小块,红彤彤地,仿佛蜜蜂狠狠蛰了一口。 「你的鼻子……」青涿半挑起眉。 「我弹的。」林珂主动说道。面对江涌鸣控诉的眼神,她勾起嘴角笑了,看过去,「再来?」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江涌鸣抖了下脸颊肉。 「我不来了不来了!青青,你来吗!」江涌鸣摩拳擦掌,期盼青涿能为他一雪前耻。 青涿心里头仍想着刚刚的事儿,摇摇头:「你们玩。」 江涌鸣肩膀一塌,扭过头又看向捧着烤串吃得「咕啾咕啾」的季红裳:「小季…」 季红裳睁着双明亮的大眼看他,嘴里仍:「咕啾咕啾、娘姆娘姆……」 江涌鸣:「……」 他眼睛一瞥,干脆揪起了身旁周繁生的后领口,强硬地把他压在座位上:「小周,你来。」 第512页 在场唯一处于食物链底端的周繁生双手无措地摆动:「我不会……」 「很简单的,一把就上手,你让她们教你。」把周繁生丢在林珂对面,江涌鸣忙不迭挤到青涿身边,小声道,「青青,刚刚那人是失骨者吧?找你干嘛?」 「你认识他?」青涿歪过头,思忖着回道,「就是找我说些下个惧本的事。」 清凌凌的眼睛下意识往系统空间一瞥,正瞥到那颗金黄色的心脏,心脏的右上方已然挂着个小锁。 失骨者专门找上他,就是为了让他当场将道具绑定。这令青涿有些始料未及。 对方一语就道破了他的打算。 「你是不是想着,必要的时候能用它救人?」失骨者坐在轮椅上,抬目仰视的姿态却十分闲适,好像笃定自己猜对了一般。 他还真是猜对了。 前方的路荆棘丛生,潜伏在尖刺植物底下的沼泽随时都会把过路者吞噬。青涿从未想过拯救所有人,但至少想给他在意的「朋友」递上一根能向上爬的枝条。 然而,失骨者却让他立马放弃这个念头。 甚至于,对方总是死气沉沉、古井无波的情绪出现了极大的波动。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狠狠皱着眉头,两只瞳孔因为瞪得过于用力而左右发颤,「这样做反而会害了他们!」 青涿从藤椅上起身,清澈的视线向下看:「为什么?」 他不会在这个神秘莫测的人面前露出怯意,但表面上越是波澜不惊,心中越是提起一股警惕。 「系统不会允许别人拥有它!」失骨者一字一句道,「而且……我没有理由骗你,不是吗?」 「你把道具绑定了,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对吗?」不知是不是情绪波动过大,失骨者的脸色愈发苍白,「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我要你们拿到『钥匙』,开启363号……」 「号」字的尾音戛然而止,失骨者双目倏然大睁,瞪得眼球鼓出,下一秒,他嘴张了张,大股大股的暗色血液从嘴里涌出。 青涿愣了半秒,立马反应过来:「你怎么了?我去把你助手喊进来。」 然而,呕出一大口血后,失骨者摇了摇头。 他唇角到下巴处挂了数条血流,汇聚到削瘦的下巴骨往下滴,看着好似时日无多、命悬一线、半脚踏入了棺材板的垂暮之人。 「我没事。」他居然还有力气笑了笑,抬起头朝深蓝绸布般的夜空示意了一下,「天机果然不可泄露啊……」 青涿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想说,自己的预言吐露了太多青涿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因此而遭了惩罚。 紧接着,失骨者又苦笑了一声:「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请回吧……再说下去,我这条命怕是不保了。」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青涿又垂下头看了他两眼后便转身离开,顺带将他的助手喊进屋照顾。 失骨者呕出的那口血并没让青涿有什么过深的感触。他没有遗漏对方正在用苦肉计的这个可能性,始终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 只是,失骨者顶着「预言家」的身份,立场又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在这件事上欺骗青涿得不到任何好处…… 在走出房门,与那位西装笔挺的助手擦肩而过时,青涿的手指还是按在了道具图标旁的那枚小锁上。 ……如他所愿。 正在此刻,江涌鸣的声音在耳畔窸窸窣窣传来,打断了回忆。 「勉强算认识吧,不过和他不熟。」江涌鸣转头找了位穿着衬衫的侍应生,问她要来了消肿膏,小心翼翼涂在自己鼻头,嘴里还「嘶嘶」作响,「这傢伙也怪惨的,嘶——一年得有六七个月坐在轮椅上,每次见到他就和个活死人没两样。」 「虽然没亲眼见到啊,但他那样子,吃饭上厕所干啥肯定都得让别人帮,难怪老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了。」江涌鸣耸耸肩。 这就是使用不属于自己力量的代价,他没什么好同情的。 忽然,江涌鸣眼尖地瞥见什么,连声喊道:「诶诶诶,不对啊,怎么一点没用劲呢!你们没吃饭吗!」 桌边,毫无牌技的周繁生在意料之中输了牌局,正闭着眼让两位少女弹鼻子。 但很显然,林珂与肖媛媛手下留情,只蜻蜓点水地轻轻一碰便过了这关。 这令江涌鸣十分不满,当场忿忿不平地揭露了这场不公平对待的黑幕。 对此,林珂嗤笑一声,抱着双臂靠在沙发垫背上,食指绕着自己的黑髮嘲道:「让让小朋友而已。怎么?你也是小朋友吗,小江少爷?」 她本想臊一臊这纨绔少爷,却没想江涌鸣愤愤挺胸:「怎么不是了?!」 林珂:「……」 好,你脸皮厚,你说了算。 恰在这时,一位领口繫着领结的侍者走到江涌鸣侧后方,垂首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准备好了?!」江涌鸣听完登时从沙发上蹦起来,脚底抹油般一熘烟跟着侍者跑去了旁边,窜过去掀起的流风把青涿的头髮都拂开了些。 「我去去就来!」空中只留下一道远去的声音。 青涿眨了下眼,睫毛差点和那缕被吹来的髮丝勾缠到,差点戳到了眼睛,忙用手指将其拨开。 没过一会儿,有轮子滚过的细微轱辘声从身后传出,季红裳抽出一张餐巾纸抹了把嘴角油渍,身形灵活地将自己在沙发上翻了个面,趴在靠背上往外看。 第513页 锐利的眼神左右一扫,立马盯住了猎物,兴奋道:「哇!有蛋糕!」 她如此捧场的样子让主办人江涌鸣很是受用,像模像样地整理一番并不存在的领带,身子往右一撤步,露出了身后那用小推车推来的六层大蛋糕。 刚打发好的奶油白花花的,在空气中挥发出股淡淡甜味的奶香,一共六层的蛋糕从下到上尺寸依次缩小,外层裱着漂亮繁复的花样,最上一层的小蛋糕顶上还放着几颗半个手掌大的草莓。 「蛋糕来了,走吗,吃蛋糕去!」 「走走走!」 本围在休闲区打牌聊天的演员们纷纷往那边走,青涿也被季红裳半推半拉地带了过去。 侍者们将一层层蛋糕卸了下来,依次摆在桌面上,举着薄薄的钢刀往下切。受到挤压的奶油与蛋糕胚微微下陷,香软可口的模样看得季红裳垂涎三尺。 江涌鸣则单独捧走了那个小蛋糕,自己拿了只刀,一只眼闭上一只眼睁开,朝蛋糕上比划了两下,似乎在比量最合适的下刀部位。 「青青你等等我啊。」他头也不回喊了句。 青涿半靠在桌上,歪着脑袋,轻轻应了声:「好。」 江涌鸣动作生疏地下了一刀,余光一瞥,发现专业的侍者已经在分发切好的蛋糕了,不由得有些着急,扭过头想让青涿再等等自己。 但这一转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蓝紫色迷濛灯光下,青涿倚在桌前。他的眼神放得极轻极轻,用一种温柔到让人察觉不出其重量的视线静谧地看着眼前一切。 那份温柔中,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像蝶衣微微颤动一般细小的……担忧。它被他细腻地糅合进来,好像这样就不会被人察觉。 但即便粗枝大叶如江涌鸣,也还是感受到了。 青涿就像在看一个极易敲碎的玻璃瓶,瓶中有易逝的萤火,而他隔着一层玻璃,不敢上手捧它,只将最柔软的脸颊贴在它旁边,如幼鸟一样眷恋它给出的温度。 人一旦得到又失去过什么东西,再次得到时,就会陷入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好像无论抓住了什么,那些东西都会化作沙砾,轻而易举地从指缝中流走。 江涌鸣不知道青涿为之欣喜又为之担忧的东西是什么,只是自己好像也被这种情绪感染似的,没来由地害怕起来。 青涿看着眼前一切,担忧它是一遇烈阳就融化消失的薄冰,殊不知其他人看他也是如此。 他隐与沉蓝色阴影之中,好像下一秒就会无声无息化作透明的空气,过往的姝景与时光轰然而散,只余下那些刻进了其他人心里的记忆。 江涌鸣嘴边的笑容都僵了下,忽然反应过来后,暗骂自己为什么突然想些有的没的。 他摒弃杂念,回头仔仔细细切好了蛋糕,将最中心的那块蛋糕,连同上面硕大的草莓一起装进蛋糕碟中,小心翼翼捧着走近前去。 走到一半,突然旁边摇摇晃晃靠过来一个喝多了的男演员。 是江涌鸣在判罪里的一个朋友。 他浑身带着股酒气,看到江涌鸣,喜笑颜开地就要双手伸出接过蛋糕,嘴里还礼貌道谢:「嗝……谢谢江少,我喜欢草莓,嗝——」 「滚一边儿去!」江涌鸣嫌弃地一躲,忙把蛋糕护在怀里,生怕那人又要凑上来,干脆一肩膀将人顶开,「走开走开,自己去找服务生要。我这要给别人的。」 正在这时,季红裳等人也围了过来。 眼看那醉醺醺的青年还要往江涌鸣身上扑,季红裳眼一瞪,手一伸:「彭粟,给老娘滚开!」 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那人的头髮,髮根牵动着太阳穴两边的脸皮,直接将那青年的两个眼尾往上提,不得不做出眯眯眼的神态。 青涿没忍住笑了出来,眸子里那股易逝的轻柔被笑意取代:「这么想要就给他好了。」 他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江涌鸣与肖媛媛齐声拒绝:「不行!」 青涿微愣,「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今天…啊呜呜呜!!」季红裳张开的嘴被塞入了一团蛋糕,顿时没功夫说话,闭紧了嘴防止奶油漏出去。 林珂收回手,慢条斯理道:「小季,尝尝我这块的味道。」 季红裳:「……???」 这不是同一个味道吗??…不过,蛋糕真好吃啊。 就在这时,肖媛媛终于续上了季红裳的话。 「当然因为今天是角逐庆功宴啊!!你可是第一名,必须吃最中间那块!」她理直气壮道。 「没错!」周繁生频频点头。 而江涌鸣那边,也终于摆脱了那个没点眼力见的傢伙,不容拒绝地把蛋糕塞到青涿手中。 还没有尝,草莓的果香与鸡蛋牛奶混杂的烘焙甜香就飘到了鼻尖。 青涿垂下的眼眸轻轻一动,用叉子挖起一块抹着奶油的蛋糕,放入嘴里。 很好吃。比想像中更加香甜。 说不清楚究竟这味道究竟来自蛋糕本身,还是别的什么。 第270章 生日(上) 庆功宴一直持续到了凌晨才结束。 几乎所有人都喝了些酒,睡眠在酒精的麻痹下变得格外平静悠长,人好像被黑洞一样的巨兽吞没,除了本能的唿吸再感受不到其他。 那头巨兽胃口极大,连带着睡前一些模煳的记忆也嘎吱嘎吱吞下腹,让人第二天在阴雨连绵中甦醒时陷入长久的迷濛。 第514页 极度狂欢后的怅然若失被雨点声接连放大,青涿闭着眼轻轻晃了下脑袋,起床洗漱后来到窗边。 墙上挂着的时钟已经走到了十一点的位置,但因为天气不佳,拉上厚布遮光窗帘的室内昏暗得令人以为是傍晚。 青涿一把拉开了窗帘,伏在窗框边朝下看,凉雨清风裹挟而来,把酒后的痴意吹散了去。 看了会儿楼下水泥地上落雨的涟漪,青涿直起身来,往客厅走去时余光被墙上的挂历吸引。 在剧场,极少有人会在意时光的流逝。现实世界中讲求的「时间易逝,分秒必争」,到了剧场里便成了「得过且过,及时行乐」。 日历在青涿这间屋子里从来只是个摆设,放在墙边几乎落灰,外表却是崭新的模样。 青涿用手拾起那张日历,在上面找到了属于今天的数字。 黑色的数字平平无奇,像一堆黑芝麻中随便的一颗。但青涿知道,今天很不一样,至少对他而言。 今天是「生日」。 真正出生的日期早就湮没于过去的时光,这个日子其实是…爻善从贫民窟带他出去的那一天。 爻善没有生日的概念,他一贯是那番清冷如仙的姿态,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虽然表面看着难以接近,但却意外地好说话得很。 青涿告诉他,生日那天要吃蛋糕,要许愿,要在日历本上郑重其事地把那一天圈起来——其实他也没经验,这些都是同学教他的,他学会了,便转过头来教爻善。 于是爻善便照做了。 临近生日那几天,青涿每天都会走到日历跟前,看着爻善用记号笔画上的那个红色圈圈,掰着指头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即便爻善失踪之后,他也保留了这个习惯。 今天又到了这个日子。 青涿垂下的眼睫一动不动,看着那空荡荡的、没做任何标註的数字几秒,最终还是松开手,让那挂历重新贴回墙边。 这个日子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庆祝它的到来早就成为一种习惯。 青涿趿拉着拖鞋走到客厅,将自己缩进了沙发里,按开电视后便顺手打开了论坛,借着电视机里热闹的播剧声随意翻看。 过了会儿,一颗红点倏地从旁边消息框里冒出来。 青涿不知不觉拧起的眉尖一松,目带些微笑意地打开了通讯栏,却在看到发来的信息时整个人一顿。 林珂:融合成功,他出来了。 青涿的眼神盯在那个「他」字上,直到下一条消息蹦出来。 林珂:……完全不认识了,这位真是我师父吗? 林珂:你要不要见一见? 青涿手上打字的动作奇快。 青涿:不用了。 完全不认识了……那意思就是,真的变成另一个人了吧。 或许还不是人。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缓缓推出。 一开始就预想到的结果,不是吗? 像是那样想,但前前后后影响了自己快二十年人生的人忽地被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取代,他还是有些心烦意乱,刷着论坛隔几分钟便想看一会儿通讯栏。 已经过十二点了,江涌鸣肖媛媛他们的消息怎么还没送到…… 这段时间以来,这两位每天一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约一圈朋友一起吃饭聊天,没有一天落下。 或许是昨日睡得晚又喝了酒,睡到现在还没醒吧。 青涿深唿吸,按捺下心中的急躁。 食不知味地又刷了一个小时,眼看着时间已经走到下午一点半了,青涿捞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聒噪不已的电视关掉,披上大衣换上鞋,腾出手在论坛上搜索: 【剧场饭店推荐】 胃里传来了清晰的飢饿感,他索性便不再等,准备先出一趟门吃顿饭。 心里始终存着点与这个特殊的「生日」告别的念头,青涿没打算将就过去,在论坛里搜到一家好评颇多的特色菜馆,带上雨伞便出发了。 走入雨幕之中,听到雨点有节奏地拍击在伞面上的声音,他的心又平静下来了些。 菜馆与公寓之间隔了两条街,并不远。街上人较往常稀疏许多,三三两两,顶着颜色各异的伞盖,匆匆擦肩而过。 远远地,便能看到那家菜馆的招牌,鲜红色,在细雨中有点乌蒙蒙的。 青涿走近几步,忽而失语。 大门关着,一只锁头把推拉门扣住,门把手上挂着只牌子。 【暂停营业中,有事请联繫店主。店主:8xxxx】。 明明论坛上推荐这家菜馆的发帖人昨日才来过,偏偏今天恰好暂停营业了。 青涿无奈摇摇头,缓缓转过身去,一时间伫立在大雨内,不知道该去哪里。 抬眸望着街上人匆匆的脚步,仿若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有他面带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犹豫了一会儿,青涿决定还是买些菜回家,自己做饭也罢。 至少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内,他不会淋到风雨。 生鲜蔬果、日常基本生活用品系统都有专门提供,在剧场各处设立了不同「超市」,以便演员们自取。 自然,东西也不是免费的,要花积分购买。 最近一家超市就与这菜馆在同一条街上,青涿便转身朝那走去。 剧场的超市与现实社会中的没什么不同,主要被分为几个大区,有系统安置的服务人员在里头协助顾客。 第515页 青涿买了些排骨,打算煲碗汤,又到水产区称了些活虾,最后到蔬菜水果区买了点西红柿和调味用的葱姜蒜,又称了点紫葡萄和水蜜桃。 家里还有些鸡蛋,调料品也还有剩余……应当是不差什么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收银台前,套着红色小马甲的工作人员微笑问道。 她面容平平无奇,双目有些涣散,眼瞳黑沉沉地不见光亮,显然只是系统随手捏造的造物。 青涿看着她直视自己的目光,蓦然有股直觉。 站在他对面,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是系统。 「不是什么日子。」他垂下眸淡淡回復道。 收银员似乎并未感受到他的冷淡,仍然挂着亲切友好的微笑,两颊的苹果肌微微鼓起。她把每一件商品放上去扫描,又扯出一张大袋子将其全部装好,「一共一百零九点积分,可以给您提供送□□,请问需要吗?」 青涿快速结了帐,依旧拒绝:「不用了。」 东西并不重,也就两条街的距离而已,他在彻底掀开系统面纱以前并不乐意与之多有接触。 「好的,感谢您的光临,祝您生活愉快。」收银员的笑容似乎扩得更大了。 她柔软的声线奏出甜蜜的语调,目光好似用胶水粘在了黑髮青年的身上,目送着他从超市大门口走出,一路走到她视野的死角。 眼珠转到了眼眶的尽头,她仍执着地盯着那个方向。 室外的风大了许多,被两排民居楼掐出的街道更是如此。狭管效应压迫下,穿堂风从街道一端唿啸至另一端,雨点被拉成一条斜线,大声叫嚣着从雨伞遮不到的下半部分泼人一身。 青涿的手被吹得有些苍白,握着伞柄撑开伞面,一股突如其来的风便从后侧方袭击而来,钻入他伞中,把他带着往前走了几步。 手边提着的塑胶袋唿啦啦作响,青涿小臂用力,把雨伞重新举好,用伞尖正对着风来的方向,抵着狂风往家里走。 「哎呀!我裙摆都湿透了。」 与其他行人擦肩而过时,青涿听到了一个女孩的抱怨。 「回去洗个澡,我帮你把衣服拿去洗。」她身边另一个女孩道。 小腿处就在这时传来一股微末的寒意。 被打湿的裤子贴在腿边,雨点的润意把风的凛冽程度往上拔高一个档次,青涿垂头,看到了膝盖之下因为湿润而颜色更深的一段布料。 他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不期然想起了那一天。 一样的日子,一样的凄风苦雨。 大风天是贫民窟最喧嚣的日子。被流浪汉们捡来拼凑成庇护所的铁皮会吱呀呀叫个不停,铁皮鼓起的声音并不好听,好像把风的威力放大了无数倍,听得叫人心慌。 青涿最不喜欢这种天气,因为他住的小木棚会漏雨。 夏天遮不住光,冬天挡不了雪,连贫民窟里的其他人都看不上这个小木棚,他才获得了它的使用权。 他不知道雨水很脏,以为从天下降下的甘霖最为清澈,每逢下雨都会拿铁盆放在漏水的地方,接满满一盆雨水,然后十分珍惜地用它把自己擦得干干净净。 这其实是他的一点小「心机」。 他知道,隔壁开炒菜馆的张婶喜欢干净的孩子。当他第一次把自己灰扑扑的脸蛋和身体用水擦干净时,那位敦厚的婶子惊喜地摸了摸他的脸。 「诶哟,小娃娃长得真真乖!」她嘴里这样说着,然后会把当日卖剩下的一点菜拿油和盐滚一滚,便成了他当天的佳肴。 ……和爻善相遇那天,就碰上了能让他接满满一盆雨水的天气。 他把脸擦得白白净净,觉得自己几乎比张婶家刚滷好的豆腐还要「乖」,然后便高高兴兴坐在快烂掉的木凳上。 张婶没等来,倒是等来一位与贫民窟格格不入的人。 穿着一身白衣,举着白伞,被风吹起的长髮扬在空气中,令人不由得担心这里的乌烟瘴气污了他的髮丝。 干净,不,几乎能称为圣洁。 青涿从小木棚的窗口探出个脑袋,恰好与那位仙人一样的人对上了视线。 最后,便是他过了许多年都忘不掉的画面。 那个高高的男人就那样,举着伞,一步一步踩过垃圾遍野的泥地,走到了他眼前。 伸出一只干燥微凉的手。 「和我走吧。」 …… 身前的风唿号吹来,被负隅顽抗的伞面抵住。 然而,这风忽地如生了神智一般,甩起尾巴绕了个弯,猝不及防地从身后勐冲而来,微凉的雨点浇了青涿一背。 被伞兜住的风威势更盛,横冲直撞间,伞骨被吹得一折,整个伞面倒翻了过去。 青涿发尾都狼狈地坠着雨滴,他忙跑入最近的屋檐下,蹲下身把菜放好,随后挨个儿把翻折的伞骨重新掰正。 等所有骨架都归位后,他才惊讶地发现,有一只伞骨彻底折断了,原来蓬鼓鼓如蘑菇一样的伞面塌下去一块,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青涿蹲在地上,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把那块伞骨顶回去。 然而,手一松,刚刚支棱起来的地方又垮了。 漂亮而狼狈的青年微微嘆了口气。 倒霉的事接踵而来,幸亏伞还算能用,赶紧回家避避这股霉气。 ……早知道就准备几颗传送珠了。 第516页 他重新提好装菜的塑胶袋,撑着膝盖站起身。 而就在下一瞬间,刚被拎起来的塑胶袋随着手指松开而再次坠地。 「……」 青涿睫毛上的水汽挡住了视线,让他一切所视之物都变得模煳不清。 就在刚刚,他从伞后站起,视野从狭窄的伞下扩散至街道的一剎那。 他看到了街边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白衣,白伞,长发。 明明睫毛上的水珠扰人视线,但他却不敢眨眼,更不愿伸手擦去。 是念念不忘产生的幻觉,还是因为捣乱的雨珠产生的视觉偏差? ……他怎么,看到了爻善呢? 第271章 生日(中) 路面被大雨浇透,积在表层上浅浅一洼。 有人走过,积水便泛起圈圈波纹。 白色人影越走越近,终于在距离五米远时,青涿睫毛上的水珠抖落,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快要模煳的记忆仿佛也被大雨洗刷,多年过去,漏雨木棚里小孩已经长大,那个朝他伸出手的人却没有一丝变化。 … 在他观察着爻善的同时,爻善也在观察着他。 男人眼神温度依旧那样半温不冷,仿佛只是离家许久,回来时发现留下的一株小苗长成了繁花的旅客。 「爻青涿。」他淡淡唿唤。 仅一句连名带姓的称唿,就让青涿从短暂呆愣中回过神来。 他含煳的「嗯」了声,也不知道在应些什么,弯下腰想拾起自己掉落在地上的菜,但那塑胶袋的手提却全缠在一堆,让他的手指怎么也勾不进去。 他有些懊恼地把眉头拧起,却发觉身边地板倏然暗了一块。 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过来,很快勾住了那些塑胶袋。 举在手里塌了一块的坏伞微微倾斜,伞盖上水珠汇聚在一角,恰好滴湿了爻善的白色衣袖。 水珠还没渗入布料,青涿下意识想伸手揩掉,不到零点一秒又缩回了劲,抬起脸有些无辜茫然地望了过去。 雨天氤氲的水汽覆在他脸上,艷丽如一朵被骤雨拍下、漂于溪涧上的朱花。 但偏偏,他表情懵然,还带着点儿惴惴不安。 ……这一株初见时瘦弱可怜的幼苗,已经长成了这副令人无法不动容的模样。 爻善不识美丑,不辨善恶,不懂得人间许多人情世故,也几乎没有夸赞过青涿。但此刻,他却觉得以前学校老师夸赞对方的一个词很恰当。 可爱。 不是稚嫩、甜蜜的那种可爱,而是,值得被爱。 他值得一个更好的陪伴者,更有人性、更懂照顾情绪,会在他获得成就时热烈赞扬庆祝、会在他悲伤时伴之左右设法开解的人。 但这样的话…… 爻善拎好菜站起身,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还是那副不浓不淡的模样。 「回家。」他对青涿道。 青涿本有问题要问,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听到这话顿时哽了下:「……谁家?」 「你家。」爻善说。 ………… 小时候下雨天还能共撑一把伞,长大后即便是想这样做也做不到了。 更何况,青涿如今还没有搞明白状况,与爻善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二人撑着一黑一白的伞,一左一右在雨中漫步。 好在公寓不算太远,二人走到楼下,青涿率先收了伞走进去。 楼道走廊中,远远看到自家房门,青涿就被门脚边堆放着的一堆东西吸引了视线。 一堆花花绿绿的塑胶袋,还有一只用丝带绑好的盒子。 好像是蛋糕盒。盒边挂着只塑胶袋,里头隐约露出了一点粉色。 他脚步一滞,转过头朝爻善望去。 「你来过我家?」 他在剧场里从没有透露过自己的生日,知道这个日子的也只剩爻善了。 「嗯。」爻善果然点了下头,「你不在家,我出去找你。」 「……」青涿没有应声,拿出钥匙扭开了锁。 他帮着提起一些塑胶袋,走到客厅后放到了桌上。从袋口中往里探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都是些生肉与果蔬。 ……从前他过生日时,总会拉着爻善一起去菜市场里买上许多菜。 他做饭经验不足,爻善更是一窍不通,两人捏着出门前拟好的单子,如晕了头的蚂蚁一般在菜场中转熘。 废了许多劲把菜买齐,然后便出门右拐,到街上一家蛋糕店里去领提前预订好的生日蛋糕。 思绪拉回,回忆中断,青涿目光从袋子上移开,五味杂陈地朝爻善望去。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他心中想着,干脆便也问出口了。 突然地造访,若无其事地重复十几年前的举动。相隔数年真正见了面,爻善却一句解释寒暄都没有,熟稔得好像这十几年的空白被一手抹除了一般。 即便知道这就是爻善的性格,但他仍旧想要一个答案。 这算什么呢。 「碎片融合,最后留下来的是你,是吗?」青年直直地看向他,眼眸如被捻过的细腻银沙,「你还需要我帮你收集碎片,是不是?」 一支被无形力量扯住的轻纱□□脆利落地剪破,青涿如今只想将它剪得更碎,最好能碎得遮不住一丁点后面赤.裸裸的欲望与目的。 那层纱将他的唿吸裹住许久,他怕一再犹豫会让他失去握住剪刀的力气,便没有给爻善回答的空隙。 第517页 「小时候我问过,为什么是我。贫民窟里那么多可怜人,为什么这份幸运能让我得到。当时你的回答是,你需要我。」 「我一直以为你需要的是陪伴,是家人,但其实不是……你只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吸引力找到我,并觉得我能吸引来更多碎片。可惜还没做到这一点,系统就找到了你,对吗?」 青涿一步步缓缓往前,他质问的口吻在这时一转,换上了轻轻的笑意。 「爻善,你可以直接和我说的。」他语气似春风拂柳般轻和,「你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就是怎么报答也不为过。」 他抬起眸,被水汽打湿的头髮还黏在脸颊上,更显温润。 「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去做的。不用这样……这样大费周章。」青涿抿了抿唇,「只要给我发个消息就好。」 他像是一只游了许久后陷入疲倦的水妖,慵懒而索然无味地趴在礁石上,用纤长的头髮掩住脆弱的腹部。 「……但还是谢谢你的蛋糕,我很喜欢。」青涿垂下眸,伸出手,「伞给我吧。」 伞面的雨珠已在地面瓷砖上滴了好几滴。 他没有再去看爻善,因为他知道,无论怎样去看,对方的表情总是那样古井无波。 从前还疑惑,为什么他会没有任何情绪,如今才知道答案。 因为爻善与万物之间,与他之间,从始至终都隔着一道天堑。 指骨分明的手递来了那把白伞,青涿伸手接过,往卫生间走去,中途路过了垃圾桶,顺带将自己那把被风吹坏的伞丢了进去。 将伞在洗手台上方挂好,他盯着那往下滴的水珠瞧了眼,视线移到镜子中自己的脸上,随后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身往外走。 来者是客。既然爻善来了,他当然得好好招待自己的恩人。刚刚买的菜有些不太够,可以看看对方带来的那些…… 思绪忽地被夹断。 「…!」 一切发生得太快,青涿只感受到衣袖撩起的轻风,白色的身影在眼前放大,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对方的喉结。 一对手臂绕到他身后,紧紧地、像是溺水之人攀住海面上木筏一样,用极大的力气将他箍住。 闻到鼻子里那股淡淡的青苹果味,青涿如被点了穴道的人一般,整个身体连同思维也一起陷入了凝滞。 这么近的距离,他耳朵上几乎都感受到了别人的唿吸,双双相贴的胸膛也感受到了那人的心跳。 这不正常,极不正常。 爻善不是人啊,神明怎么会有这样急促的心跳,这样沉重的唿吸,又怎么会拥抱一个「人」呢。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不是为了这个。」 语气中的感情依旧比常人淡泊,但与之相处了三年的青涿却能一下子听出,这已是爻善在他面前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他的语音甚至有一点点不易察觉到的低颤。 青涿的手仍垂在腿边,被动地接受这个拥抱。 他低喃:「……什么?」 爻善的声音距离他前所未有地近,「不是为了碎片,才来找你。」 「那是为了什么?」青涿低低道。 他挣扎着抬起头,终于从爻善漆黑的眸中看出了点不一样的神色。 那双空旷寂寥的眼睛里,如枯枝绽梅一样出现一两许留恋,而这份眷意就是从堤坝中泄出的第一汩水。 在它之后,大坝破裂,被时空储存好的情感泄洪一般涌出。 「为了你……爻青涿。」神灵完美的嗓音也出现了疏漏,变得有一些些沙哑。他犹豫了一会儿,把称唿换掉。 「青涿,」他说,「我很想你。」 青涿唿吸一滞。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 他见识过爻善那看似温善,实则冷漠到极点的性格。 一个不知喜怒的人,根本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我很需要你,青涿,但不是因为碎片。」爻善说。 刚刚破开戒条的神明连「喜怒哀乐」的门还没摸着,只能顺着自己浮动的心意,几乎称得上笨拙地解释着。 「我好像,只是需要你。」 「是上次,借10号碎片交流的时候,我说错话了吗?」爻善问,语气中有淡淡的疑惑,「10号说,我让你生气了。」 「我应该向你道歉吗?」他低声问,「你…还需要我吗?」 10号碎片…是周御青。 青涿静静地沉默了几秒。 他知道爻善不会不耐烦。 在对方的世界里,装不下其他评判标准,他只管在意或不在意。 这本是一种很可怕的、极容易失控的事情——因为他甚至没有最基本的道德感。 但,糟糕的局面并未产生,爻善不存在喜怒哀乐,不厌恶任何一个人,即便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会生气。更谈不上别的。 他像一张白纸。 虽说是爻善养育了幼年的青涿,但其实,青涿也在感染他。 因为在意,所以会听进青涿的话,会给他一支笔,让他在纸上肆意图画,接受他传递过来的一切信息。 而时至今日,拥有那只画笔的人,也唯有青涿而已。 青涿的前二十年世界里只有他,而他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这种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在意」,或许在今天才被意识到,不论是他自己,还是青涿。 第518页 …… 「青涿,我应该向你道歉吗?」爻善以为青涿没听到,又问了一遍,「你还……」 「不要道歉。」青涿蓦然打断。 爻善顿了顿,他垂下眼看着青年的发顶,还没说出下一句话,就感受到腰背上传来的触感。 青涿终于回抱住了他,用力地把彼此间最后一点距离也抹消。 「我需要你。」青涿的声音很轻。 第272章 生日(下) 像酿酒一样,十几年积攒的情感在酒窖中发酵,暖风携着酒香把人包裹。 青涿曾强硬地关上酒窖的门,再次打开时,那股被锁住的味道便强势袭来,沖昏了酿酒人的脑袋。 爻善的怀抱是温暖的,像一只暖炉,在风雪交加的时候用火舌温和地舔他的皮肤。 他缓缓抬起头,专注地看向对方,用唇瓣贴上了爻善的侧脸。 一触即离。 很温柔的轻吻,不带有特殊的感情色彩,出现在朋友之间、亲人之间,抑或爱侣之间。 爻善眉眼淡淡,并不清楚这个举动有什么意义。 青涿没教过他。其他碎片就更没有了——他们之间也不具备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 不懂,但可以模仿。 高大的男人垂下了头,一缕长发泻下,贴着青涿颈部的敏感皮肤,在他的肩膀上蜿蜒,挡住了又一个轻轻的吻面。 ——真奇怪。明明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却单纯得像个稚子,模仿大人的一举一动。 青涿没忍住轻笑出声,自然而然找回了那三年的相处氛围,主动松开手,推了推爻善的腰:「松开,该去做饭了。」 爻善一贯会听他的话,只是这回,在结束拥抱之前,他又低下头,在青年的脸颊另一侧碰了碰。 「你饿了吗?」他松开手,问。 青涿瞥了眼闹钟,已经下午两点半,肚子里的空荡感更盛,点点头道:「嗯,早上和中午都没吃。先随便做点填填肚子吧,你过来先把葱蒜备好。」 他走到桌边,低头翻了翻爻善带来的那些菜,有些迟疑地掂了掂其中一袋排骨的重量。 起码有三斤,加上自己超市买的,得有四斤半。 除了排骨,肉菜还有牛腩、五花肉、三黄鸡,素菜有土豆番茄还有嫩豆腐。 「……这么多菜,打算摆席吗?」青涿惊道。 他拨开花花绿绿的塑胶袋,发现了一袋面条。 正好,面条方便易熟,可以先垫垫肚子,剩下的菜晚上再处理。 这样想着,他便先将其他菜拎起来放入冰箱。塑胶袋摩擦窸窣,掩下了爻善的话音。 「…不是。」 青涿没听见,把菜放好后才发觉小腿上湿冷粘腻,想起自己裤子被雨打湿,边往卧室走边朝后叮嘱。 「一会儿煮面,你先洗两个番茄,切一点牛腩下来,我换身衣服。」 爻善仍旧没做声,也不知听没听见。 青涿回到卧室上了锁,立马将濡湿的衣物换下,扔到洗衣篮中,换了套松软干燥的家居服。 屋外传来开关冰箱门的声音,想必爻善在处理食材。青涿歪着头把自己毛衣的袖口整了整,正想出门,忽地又停在了门口。 后退几步,他重新打开衣柜,在一道夹层中摸出一条绸带。 这是他几个星期前在一家火锅店里领到的。 当时与林珂肖媛媛他们一同去吃饭,正好碰上了新店开业酬宾,老闆给每一位食客送了小礼盒。 小礼盒上就繫着精緻的绸带,每个人领到的颜色与纹样都不一样,他拿到的就是这条靛蓝色水墨纹的带子。 因为这小玩意儿还怪精緻好看,散场后肖媛媛让大家把带子留着,说自己想收集,青涿便放到了衣柜里。 只是这么久过去,对方恐怕把这一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青涿刚刚迟疑的那会儿,便是想到了爻善那一头如瀑的青丝,想着或许可以用这个束起。 他把带子拿到手里,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推开卧室房门朝外走。 「爻善,你来,我给你…」 清浅的灰瞳转向厨房方向,青涿的笑容僵住了。 厨房里的人……不是爻善。 广袖被襻膊束起,漆黑外袍流淌着诡秘暗纹,被一头长及腰臀的乌髮遮住。 听到动静,那人回头侧身,露出了身前正在切番茄块的案板,与一张熟悉的脸。 驭鬼师。 … 周御青容貌俊美,却不似幽谷清风那样温和,而如浓稠盖顶的雷云。简单说来,便是成年人能欣赏到、但小孩看见了准会害怕得哇哇大哭的美。 青涿也被吓了一跳,嘴唇微微动了动:「周御青??」 ……碎片融合之后留下来的,不是爻善吗??! 周御青此时也深深看着眼前的人。 青年换上的白色毛衣款式宽松,轻轻巧巧地把他包裹在内,布料外层浮着细小不规律的绒毛,叫人还没摸上去就能笃定其手感良好。 白色的、带着碎绒的。好像一只努力伸着长杆杆的蒲公英。 周御青放下了菜刀,在水龙头边上洗了手,擦干净后慢慢往青涿走来。 他的眸子比常人还要黑许多,仿佛照不进光似的,看向青涿的眼神像是想把他拽入黑暗一般。 很深、很深。 青涿攥着髮带的手垂了下去,尽量保持冷静问道:「周御青,爻善去哪里了?」 第519页 好不容易、等了十几年才失而復得的情感,令他难以思考,下意识质问。 而回答他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青涿想躲,却没躲开。被箍紧后刚想挣扎,却在感受到另一人身上的颤意后安静了下来。 拥抱冰冷而热切,青涿感受到了对方不正常的过低体温,也感受到了那股恨不能把他骨头揉碎的力道。 他有些难受,出声喊停:「好了,周御青,你太用力了。」 对方恍若未闻。 「周御青!」青涿等了几秒,语气加重强调道,「我痛!」 这下,对方总算听到了,略微松开了手。 但也只是略微而已,不会再让青涿感到难受,却也不会让他轻松挣开。 周御青垂下头,把脸埋在青涿颈窝边,冰凉的唿吸仿佛掺了冰碴子,冷得青涿缩了缩脖子。 「我也要。」周御青平静道。 「你要什么?」青涿想去推他的脑袋,手却在触碰到对方的头髮时顺其自然地摸了摸。 从后脑到嵴背,这一段如绸布般的乌髮被他像给捲毛狗顺毛一样捋了一遍。 周御青抬起头,垂下眼注视着他。 「吻我。」 「……」 似有若无的暧昧被他两个字一语戳破,他居高临下,眼神中似乎透露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但说的话却带着股不应出现的恳切。 「吻我,好不好?」 青涿有些惊讶。 倒不是惊讶他的要求,而是觉得这样说一不二、作风狠辣的人,居然也有低声下气的时候? 他故意哼笑了声:「如果我说不好呢?」 眼尾上挑,露出一丝丝挑衅的意味。 周御青却没有生出一丁点不悦。 「求你了。」驭鬼师低声道。 「……」 见鬼。 要放两个月前,有人在他被周御青掐着脖子的时候告诉他,对方会有这样的一面,他恐怕宁愿生吃两个平底锅都不信。 青涿咬了咬牙,然而周御青却没再想等来一个许可,伸出冰凉的手抬起了青年的下巴,低下头伏了下去。 唇瓣相贴,下唇立刻传来被牙齿细细啃咬的触感。 又咬,还咬!上回咬了脸,这回便要换个更过分的地方么? 难道是为了报之前自己咬他脖子之仇?? 青涿微蹙起眉。 而就在这时,那啮咬的动作一顿,一个温热湿滑的东西覆盖在咬痕上,怜惜地一下下抚慰着。 唿吸交错中,青涿缓缓抬起眼,愣了愣。 周御青始终在注视着他,那双映不进万物的黑瞳里,清清楚楚出现了他的影子、他的眼睛。 就在这一愣之间,周御青终于不再执着于他的唇,真真切切吻了进去。 一瞬间,一股自灵魂而生的快感骤然从嵴骨爬了上来,带动青涿睫毛微微战慄。 索取的吸吮感充斥在唇舌各处,那灭顶的快意一时间把青涿的思维都冲散,下意识便顺从了灵魂的指引,与另一道灵魂贴得更近。 在一片玄乎的感官刺激中,他恍惚明白了周御青所谓的「吸引力」是个什么东西。 像是本能一样镶嵌在他的体内,从本源中生出的执念。它在让他与对方紧密相贴,却又蛊惑他把最尖利的匕首送进对方体内。 ……没错,除了贴近的欲.望外,还有杀意。来势汹汹的杀意。 只是这杀意并不霸道,似直觉似预感,只在心头涌起一瞬便被青涿压下。 …这就是周御青与爻恶在第一次见到自己时,感受到的东西吗? 迷迷濛蒙地,青涿的眼眸内沾染上了水气,舌尖被吮得发麻,头脑里晕乎乎地想着。 此前,他一直在被动接受着这个吻,但那抹杀意却在这时给他的心头也点燃上了一簇火。 于是,他带着些朦胧的茫然与爱意,伸手抱住了周御青的背。 主动伸出舌尖,在另一人的口中一寸一寸探寻,感受着那人越来越沉、越来越不受控的唿吸。 不论作为周氏继承人,还是作为驭鬼师,抑或作为神明的碎片,周御青此刻都真真切切地失态了。 唿吸凌乱,动作颤抖。 青涿顿觉有些有趣,便更加肆无忌惮。 然而,他不小心惹过头了。 像是给狼狗撸毛的时候故意逆着撸,被对方忍无可忍地按在了地上。 周御青彻底放开了束手束脚的枷锁,堪称兇狠地继续着这个吻。 …… …… 十几分钟后。 空气的波动缓缓平息下来。 「……好饿。」一吻终于结束,青涿恹恹地靠在沙发上,伸手碰了下自己的唇角,「嘶——」 快三点了,还没吃上饭不说,嘴还破了。 …就不该故意挑衅周御青。这人表面摆出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结果被惹急了就开始乱咬人。 而此刻,罪魁祸首正半跪在沙发前,伸出手要朝他唇角抚去。 见青涿要偏头躲开,另一只手立马抵住了青年温热的脸颊,「别动。」 苍白的手指点在唇角,淡淡的黑雾盘旋萦绕,很快便被主人收了回去。 「好了。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做饭。」周御青起身,转身就要朝厨房走。 青涿舔了下唇角,发觉那破开的小伤口已经癒合,眨下眼后火速开口:「等等。「 第520页 周御青依言停了下来,侧过身望向他。 「过来。」青涿唇角缓缓勾起,拍拍自己身边沙发的空位,「你还没解释,爻善去了哪?」 第273章 告白 其实,即便周御青不说,青涿也能猜到一点。 那么多性格各异的碎片融合在一起,哪怕是神明恐怕也得有一个适应期,一个搞不好就人格分裂了。 而待周御青把事情说明白以后,他才发觉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 没有集齐所有碎片,就无法完全融合,只能把碎片们的灵魂拘束在一个单独存在的「身份」上,好比将他们关入一间屋子,一次只能出去一个人。 有谁出现在外界,其他碎片就只能缩在体内。 所以刚刚爻善才会骤然消失,周御青蓦然出现。 「其他人…其他碎片不想出来吗?」青涿支着颌骨,好奇道。 被从惧本带出后,其他碎片都维持不了人形,只有转生投胎过一次、具有「人类」这层伪装身份的周御青能自由活动。 这次融合后,看爻善的状态,其他碎片应该也都恢復了人形,迫不及待想出来透透气才对。 一次只能出来一个的话…真的不会大打出手吗? 周御青静静看了他一眼,「想出来,会争,但不是现在。」 说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平静而令人捉摸不透。 「『屋子』里有『窗』,他们能往外看,不会太闷的。」 说完,他俯下身,又用唇印了下青年的额头,随后才转身走向厨房。 步伐平稳,衣袖带风,好似完全听不到自己体内那些碎片发出的聒噪声。 青涿坐在沙发上,耳尖忽地被逼出大片红晕。 有窗、往外看??那不就是说明,刚刚他和爻善互相吻脸、又与周御青……的整个过程都被无数双眼睛观察着?! 先不论里头到底有多少碎片、被多少人看到,光是想到爻恶和五号这两个熟悉面孔,青涿就想把脸埋到臂弯里了。 真是…真是…… 厨房里的忙碌声没过多久便停了下来,周御青端着两碗番茄牛腩面走出来时,青涿已经恢復了平常的神色。 他坐在桌边,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闻了闻空气中浓郁的面香,轻轻说了句:「好香。」 周御青端着面碗,从热汤晕出的雾气看向对方。 蒲公英一样的毛衣穿在身上,手执着筷子,依稀看得到手背淡青色的血管。眼睛好像被水雾蒙上一层,安静乖巧地看过来。 胸腔莫名有些发热,周御青垂下眼,把碗放到桌上,其中一只推到青年面前,眼前便突然出现了一双筷子。 他伸手接过,给他递筷子的人便饿慌了似的,立马垂下头,咬了一口金灿灿的煎蛋,只让人看到头顶的黑髮与被热气熏得发红的鼻尖。 蛋白四周边缘被煎得焦黄酥脆,油滋滋的蛋香在唇齿中绽开,青涿抿唇舔掉了唇上沾的油,又夹了一筷子面条。 番茄汤底浓郁,吸挂在粗面条上,还黏附着些许西红柿的碎粒,视觉观感上带来的冲击便让人想到两个字——好吃。 青涿「唿唿」吹了两口再吃下,眼睛忽地一亮。 只听林珂和周繁生说过周御青做饭好吃,亲自一尝便知道他们所言不假。 真的很好吃。 番茄的酸甜味融入面条的每一处,底汤煮得浓稠而面条却不过分软烂,还保持着面食略微筋道的口感。 碗中热气持续发散,他被熏得半阖起眼,时不时轻轻吹一口气。 周御青平静吃着面,目光却总黏在对面,因体内无时不刻的碎片繁杂声而烦闷的情绪,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抚平了。 他几乎没怎么给别人做过饭,最多也只在现实世界里为周家父母及周繁生下过厨。 做这些倒不是因为心中存有家庭温情,而是他要让周家父母感受到这些。 种族的不同让他天生难以具备人类的「爱」,但他善于伪装,完美的性格与修养叫人半点看不出他是一名异类的事实。 ……这还是他头一回觉得,给别人做饭是一件还算不错的事。 … 与此同时,某个空间内。 【好可爱。】一名「善」正托腮朝外看,目光温柔得仿佛氤氲热气的温泉。 【十号,晚上让我出来,我还有话和他说。】五号阴沉地坐在椅子上,试图和周御青沟通。 在他身边不远处,爻善静静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反驳:【不行。】 晚上是他的时间。 【关你什么事?你也想出去?】五号阴鸷地冷笑一声,目色暗沉,【你已经出去过了,不要太贪心。】 身穿白大褂、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的爻恶却在这时朝爻善走去,话音柔和,微笑道:【6号,晚上出去后,能否劳烦替我转告一声,就说……】 后面的声音被他刻意压低,除了爻善以外没一人听到。 五号阴森森地往那处看了一眼,冷嗤:【畏首畏尾,逢迎讨好。】 然而,另一边,爻善听了爻恶的话,却恍若未闻,漠然地转过了身。 爻恶并不气恼,也早习惯了爻善那不爱搭理人的性格,再次低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又悄声说了些什么,爻善这才撇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终于松了口:【好。】 看着爻恶又衣冠禽兽般挂上那副虚伪的假笑,五号算是头一回见识到了比自己还能演的人。 第521页 他高大而枯瘦的身体半靠在墙上,手指一抖,一缕黑雾便在无声无息中朝爻恶掠去。 背朝着五号的爻恶却仿佛在后背处长了对眼睛,手向后一撇,那袭来的黑雾便温驯地自手掌被他吸入体内。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他淡淡朝五号笑了笑。 … 碎片又闹哄哄打成了一团。 周御青面色冷硬,捏了下眉心。 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几乎没什么「品尝」的环节,只像维持生理机能一般机械快速地往胃里填充食物。 在看到青涿也吃完以后,他站起身,垂眼将两块碗叠在一起,打算拿到厨房去清洗。 青涿立马站起身,「我来吧。」 既然是周御青全程做的饭,再让他来洗碗也不大合适。 周御青抬眼:「不……」 他的话骤然顿住,手上的碗忽然搁到了桌面上,发出瓷碟碰撞的「咔」声。 「会有人洗,你别动。」他匆忙撂下一句话,转身快速进到了洗手间内,「砰」地关上了门。 青涿一愣。 他回想起方才对方略有发白的脸色,犹豫了几秒,还是往洗手间走过去。 刚靠到门外一米处,耳朵里就传来了压抑的咳嗽声。 听得出来,发出这道声音的人正在尽力压制着音量,但接连不断的咳嗽却有些不受控制,好似呛了水一般,让听到的人都仿佛肺在做痒、喘不过气。 青涿睫毛一颤,手想伸到门把手上,却在碰到那层冰凉的金属质感后缩了回来。 他回忆起了林珂曾说过的那句话,对融合碎片做的描述。 「你想像一下,把人的筋肉骨髓全部敲断,然后用那些血肉模煳的肉块重新捏一个人。」 「他手头那么多碎片,承受的痛苦大概得翻好多倍吧。」 青涿静静地盯着眼前那道房门上的木纹,有些出神。 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过去,一门之隔内的咳嗽声终于缓了缓,随即响起了水龙头被抬起开关、流水哗哗的动静。 周御青打开门准备出去,就与青涿对视了个正着。 相比起刚才,他面色红润了不少——倒不是身体状况变好,只是过度咳嗽让头脑有些充血。 周御青眉头一动,正打算说什么,就被青涿打断。 「为什么要提早融合?」他问。 黑髮披散在墨袍上,高大的、看着便不好惹的驭鬼师被这一句话问得僵了僵。 青涿瞳孔里映着他的身形,生硬的语气放缓,「是有什么好处吗?」 一定是有好处的吧。比如,降低后面一次性融合的难度,或者说、可以提前汲取到其他碎片的能量…… 然而,周御青却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还是因为……」青涿的声音放得更轻了,缥缈得宛如山腰间的薄雾,「今天。」 「……」 「嗯。」周御青沉默良久,还是应了。 得到了答案,青涿卸下一口气,却顿感荒谬可笑,心间滋味百转千回,差点连话都组织不好。 「你…你,你是……」他好气又好笑,气得骂了脏话,「你是脑子坏了吗?傻叉吗?」 今天是什么很重要的日子吗?!这位高高在上的神灵一点都不在乎最后和系统的斗争、就这样轻轻松松给自己来上一刀?? 脑子被驴踢了?? 他还想再说几句,但眼前的人却并未给他机会,上前一步,牢牢把他锁进了怀里。 鼻尖挨着那人肩头的衣物,唿吸中带出一股洗衣液的清香。 「我喜欢你。」驭鬼师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知道的。」 「……」即便彼此之间的氛围早已如拉丝的芝士一样暧昧,但这句告白还是砸得青涿眼前发晕。 他知道的…对,他知道的。 他甚至知道……自己早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些碎片有了无法取代的感情。 「你一直在害怕。」周御青将手伸到青年后脑上,慢慢抚下去,喟嘆着,「因为害怕,所以躲着我。」 怀中的青年唿吸频率乱了一分。 被说中了。 周御青与不懂人间情感的爻善不同。他真真切切地在人世间长大,早就理解了人性之中那些最复杂的情感。 一个被归纳为「恶」的碎片却能伪装成十全十美的完美继承人,足以证明他那些人性的了如指掌。 「现在,你还害怕吗?」周御青低声问。 青涿一直不愿面对最后的结局。 在他看来,既然要么灰飞烟灭,要么彼此相忘,那不如一开始就拉清界限。 而如今,周御青先一步融合,就是为了告诉他—— 即便与那么多碎片融合,我依旧怀着对你热烈而绵长的喜欢。 不要害怕。 … 青涿深唿吸了一下。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像昨晚酒吧里热闹不休的鼓点。 「我不会忘记你。」周御青忽地又说,他甚至将其他碎片搬了出来,「爻善不会,爻恶不会,五号不会,周御青不会。」 「如果最后,【我】把你忘了。」男人缓缓松开了手,他垂着浓浓的睫羽,深邃的眼瞳直直望着青涿,一字一句道,「我就,再把祂撕裂一次。」 「不要躲我了,好不好?」 第274章 他不在意的 第522页 「不要躲我了,好不好?」 周御青的嗓音挠得青涿耳朵发痒,他想要迴避,脸颊却被对方略有冰凉的手掌扶住。 贴得越近,越能感受到接触面传来的酥麻感,鼻腔也充斥着里另一个人衣衫上的味道,叫人无处躲藏。 青涿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带有与之体温不符的炽热,牢牢锁在自己脸上,也锁住了他心底那份来不及掩盖的心意。 他闭上了眼,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睫毛不安而迟疑地微微颤动,像在大雪中簌簌抖动的松枝。青年仰着脸,伸长了白皙脆弱的脖颈,如飞蛾扑火一般将轻飘细腻的吻印在了对面人清晰坚硬的下颌上。 周御青浑身的肌肉顿时僵硬起来。 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临近这种关头,驭鬼师却产生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一般的困顿,想伸手揽住青涿,想把他吞噬入腹,却又担忧自己的力道碰坏了他,害怕他一碰便如幻象般消散。 周御青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但,当青年细密而谨慎的吻从颌骨慢慢移到唇角后,他还是抛下了诸多疑虑,顺从自己心意,将人困在了双臂的方寸之间。 唇舌相接,随主人心意而动的黑雾溢散而出,在青年分开的手指中缠绕盘旋,如滑腻冰冷的细蛇。在纤薄的手背上游动一圈后,又顺着不够紧闭的袖口攀上了小臂。 「…嗯!」青年被猝然而至的冰冷冻得一闷声。 而那黑雾却并无狎昵的意思,顺着小臂游上了肩头、脖颈,最后停留在耳根处。 怜惜地、爱不释手地蹭着那块软肉。 青涿忍了会儿,终于不堪其扰,一用力推开了周御青,后退几步,伸手捏起那黑雾的飘絮,瞪了对面人一眼:「痒。」 在他手指间捏着的黑雾倏然溃散,周御青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拉住青涿的腕骨,牵着他往沙发走去。 「?」青涿乖乖顺着力道牵引走,「做什么?」 刚挨着沙发坐下,眼前就被人捧着送上了一条眼熟的绸带。 靛蓝色的水墨纹布带,两头各钉了颗看起来略显廉价的小珍珠,其中一边还缀着一小条黑色的流苏。 做完饭后,周御青扎袖子的襻膊已经放下,宽广的衣袖流水般泄下,袖摆一部分堆到了青涿的膝上,他下意识伸手抚了抚。 「这个是干什么的?」周御青问。 青涿本是拿着它找爻善的,只是中途换了人,方才吃饭时便顺手放到了电视柜上,没想到早被周御青注意到了。 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儿,用清凌凌的目光将周御青整张脸都描摹一遍,忽而笑道:「给爻善扎头髮的。」 说着,他伸出手,用食指勾住周御青腰侧散下来的头髮,故意仰着脸观察对方的神情:「他和你一样啊,都是长发。」 周御青眼睛眯了眯。 他长相的风格本来就不算和善,眉毛沉下来的模样不怒自威,能力又和鬼神有关,总让人觉得他也是一只夺命嗜血的厉鬼。 但很明显,眼前的青涿早就不吃这一套了。不仅不戒备,反而像极了一只午后晒太阳的毛绒动物,笑眯眯地、胸有成竹地甩着尾巴观察这只厉鬼。 周御青蓦地把手中绸带塞到青涿手中,背对着他坐下。 「替我扎吧。他现在出不来。」声音透过结实的肩背传来。 「不行,碗还没洗呢。」青涿立刻拒绝,这就想起身。 膝盖还没打直,眼前景物一花,一道沉默的黑影便先他一步僵硬走到了桌前,捧起了碗。 青涿眨了下眼,歪过身子朝那探,成功见到了那黑影的面容。 熟面孔。是上次在试衣间内大打出手的那位。 就在这时,手背传来一道不容忽视的热意。青涿瞥下眼,发觉周御青正一瞬不瞬、颇有执念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绸带。 轻轻嘆了口气,青涿坐回沙发内,手中捧着带子,耳边听着厨房那边传来清脆的洗碗声,歪过头问道:「爻善会不开心的吧?」 「本来就是给他的……不问问他的话不太好吧?」青涿有些为难。 …他也不想这样的。 谁让这些碎片们目前情况复杂,算是一个人、又不算一个人,搞得好像他有多水性杨花、外边儿有多少情人似的。 与此同时—— 【我的?】 无名空间内,爻善听到自己的名字,淡淡睁开了眼睛。 五号靠在墙边,不耐地牵了牵嘴角。 他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并由此笃定其他「自己」也都是从头黑到尾的傢伙,对那些以「善」为名的碎片们嗤之以鼻,尤其是装模作样的爻善。 伪君子一个。 【打算送你小礼物,问你愿不愿意让给周御青。】五号「好心」解释道。 爻善拧眉,面上流出不解:【为什么要让?是我的。】 【对啊。】五号掀开眼,阴沉沉地看着他,冷冷道,【那你和他说去。】 … 「我问了。」周御青转过头,腰背上披散的黑绸长发随之一动。 青涿看着他侧脸的轮廓,唿吸匀长地等待下文。 「他并不在意这些。」周御青说,「你知道他性格的。」 「……」青涿想了想爻善那飘然若仙的作风,竟也觉得不无道理。 第523页 「好吧。」他说,垂下眼睑,伸出手指拢起了一把长发。 他自己也不擅此道,只会扎最简单的麻花辫。但那样式和周御青实在不搭,干脆便把所有头髮拢在一起,在背部用那绸带松松垮垮地系在一起。 靛蓝色与浓黑的发色意外相配,两粒莹润的白珍珠格外醒目,倒给周御青添上了股稍温和些的气质。 青涿伸出指尖,撩了下挂在空中与那人髮丝紧密相挨的流苏,上半身往前微倾,轻声道:「好漂亮啊,驭鬼师大人。」 纤细的指穿插在髮丝之间,因为太白而使手背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脸颊微微倾斜着要靠在人背上,像是不见天日的妖物水鬼。 明明他才是漂亮得没边,却还故意说着这样的话。 在周御青转身之前,青涿先一步站起来,飞快而若无其事地往冰箱走。 「晚上的饭得准备准备了,今天是不是得多做些菜?」他喃喃道。 被撩拨到手心发痒的周御青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默:「……」 … 爻善带来的菜几乎把厨房的单开门冰箱塞满了,青涿打开柜门,将头挨进去,一个袋子一个袋子往里看。 和爻善一起住的那三年,他们偶尔也会自己开火做饭。 一开始,两人在下厨这件事上都是完全的门外汉,只好趁着某次去超市採购时,到图书区捎了本菜谱买回家。 青涿没让爻善掌勺,自己就着食谱照葫芦画瓢地做,成品倒也能下口,就是不太好吃。 等爻善走后,他就极少做饭了,乍一看冰箱里这些形形色色的食材,忽然不知从哪下手。 冰箱里散出的寒气扑到他面颊上,背后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抵住他的额头,将他推出了冰箱。 「不冷吗?」周御青淡淡道,「……我来。」 …明明你的手更冷。 青涿暗道,却没说出口。 周御青将他拉到一边,手指微动,冰箱前倏地便挤满了人。 ……不,挤满了鬼。还是表面完整、不会有食品安全隐患的干净鬼。 青涿租的房子不大,厨房挤不下太多人,周御青留下三只傀鬼,与它们一道熟稔地将冰箱内的菜肉取出,该化冻的化冻,该清洗的清洗。 小厨房里容不下第五个人,青涿只好搬了个椅子坐在门边,歪着头朝里望。 为方便干活,周御青又把袖子扎了起来,将他身上那股诡秘的气息驱散许多,看着不像是剧场里叱咤风云、叫人闻之色变的驭鬼师,倒像是…… 像是古代在家务农的老实青年。 青涿没忍住笑出声来,在周御青撇过脸看来时及时将上扬嘴角压下。 不行不行,那张脸简直和「老实」两个字相去甚远。 「无聊了?」周御青垂着眼问他。 他淡淡往案板边上的塑胶袋瞥了眼,从里拿出个什么东西,弯腰塞到了青涿手里,「剥了。」 语气随意平淡,像是给小孩抛了只玩具,告诉他「玩这个」。 青涿一低头,看到了自己手心捧着的整颗大蒜。 他点了点头,扯来一只塑胶袋放在膝盖上,将蒜掰成两半后,剥下一颗蒜粒。 被剥下的蒜衣簌簌落在塑胶袋里,青涿把手里剥好的白胖大蒜放入碗中,刚洗好手,就听门口传来敲门声。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半身宽。 走廊外是四五位面生的演员,穿着同一制式的灰色制服,头戴鸭舌帽,上面印着「银闪快送」的logo。 银闪快送,是贩金旗下的一个跑腿组织。 为首的男演员见到青涿,微微一愣后脱口而出道:「请问是青先生的住所吗?」 …角逐之后,青涿这张极具辨识度的面孔早就被大部分人熟知,这问话显然是多此一举。 他身边的另一个工作人员用手肘杵了下这人,笑道:「青先生,您订购的东西我们送来了,麻烦开下门。」 青涿不记得自己有买过什么东西,但收货人的地址与姓名都指向自己,便干脆侧过身将门敞开,看看他们究竟要送什么进来。 四名演员扛着套有保护膜的重物进了客厅,揭开那层膜,将一大块板子放在地上,手脚利落地开始拼装。 青涿也终于看清了这物件——是个简约现代风的长桌。 他扭过头:「周——」 喊了个字又勐地收声。 周御青在剧场里没什么好名声,说是让人避如蛇蝎也不为过……还是别吓着别人了。 未曾想,他刚把唤声收回,厨房里就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青涿明显地看到工作人员的瞳孔颤巍巍震了震,手底下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加快。 或许是受到了某种冲击,中途还出现了安装失误的小插曲。工作人员擦着额角的汗,连声抱歉,甫一完成工作立马便转身告辞。 连惯例的「如果服务让您满意,请给我们点亮五星好评」这句台词都没来得及说,离开的速度过快以至于青涿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你订的?」青涿走到门边,把门关上。 周御青点头:「菜太多,放不下。」 「还真要摆席啊?」青涿嘀咕了声。 ……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青涿靠坐在沙发上,点起的暖色灯光照在他头顶,带来暖洋洋的气息,与碎绒毛衣一起包裹住他,轻柔得像肥皂水搓出的泡沫。 第524页 备菜的工作大部分由傀鬼完成,但真正炒制时却是周御青亲自掌勺。 他脑后的乌黑长髮仍用那只绸带束着,一摇一摆的流苏看得青涿有些出神。 「来。」一声低沉的唿唤把他喊醒。 青涿起身,趿拉着拖鞋小跑到厨房门口,接过一碟刚出锅的红烧肉,鼻尖凑到氤氲热气中悄悄嗅了嗅。 好香。 他转过身,把菜放到新买的长桌上,垂下眸将快要摆满桌的菜餚扫了遍,扭过头对厨房玩笑道: 「菜好多,你打算把其他碎片一起喊出来吃饭吗?」 相隔着客厅一小段距离,以及被油烟机遗漏的薄薄烟雾,周御青深深看了灯下的他一眼,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大门处又响起一道雨点般的敲门声。 青涿照常走过去,打开一半的门。 只是,在望到门外的人后,他实实在在地愣住了。连眨眼的动作都忘却,呆呆看着门外。 「噹噹噹噹!!」 门外的人夸张地张开手臂,手上提着的礼盒高悬起,在空中左右晃动。 「生日快乐!!涿哥!!」肖媛媛嘴角高高翘起,苹果肌微微外鼓,笑得眼睛弯作新月。 在她身后,周繁生也抿着唇,露出欣喜的笑。季红裳则在开门的一瞬间耸了耸鼻尖,眼睛如同被点燃的火炬一般,突然亮如炽火。 林珂情绪最为平淡,却也懒懒地挑了下眉,笑而不语。 第275章 许愿 「要换鞋吗?我直接进来啦?」肖媛媛从门边露出一个头。 她手上提着礼盒,一熘烟跑到青涿身前,把东西塞到对方怀里,「哎呀,你怎么不提前说,要不是珂姐提醒,我们都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 剩下的几人也纷纷进屋,不大的客厅一下子拥挤热闹起来。 青涿眼眸微垂。 自己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个日子,知道这件事的只有…… 他想到了什么,淡笑着一一接过朋友们的礼品,在看到最后一个人影时,眼神顿了顿。 刚刚在门口并未看到,江涌鸣其实也来了。他走在最后,两只眼专注地望着青涿,期期艾艾地走近,「青青,生日快乐。」 一头黄毛打理出细緻的造型,显然是费了番功夫。 「……谢谢。」青涿依旧弯眼笑答。 「啊!」一道惊唿响起。 季红裳踢嗒着跑到餐桌边,双手撑在桌面上,倾下身深深嗅了口,「天哪,香死了,做这么多菜,涿哥你也太客气了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季红裳脸颊上的笑还僵硬维持着,眼神陡然一惊,静悄悄地看着那个从厨房里走出的黑衣人影。 江涌鸣也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某束极具威慑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下意识抬眸一看,正巧看到了周御青的侧脸。 他当然认得出对方是谁,垂在腿边的手缓缓握成拳。 「师父。」林珂喊了声。 「呃,周——不是,驭鬼师…嗯……」季红裳嘴里飘过两个称唿,都感觉不大合适,只好含煳地讪笑道,「你好,你好,幸会。」 毕竟与周御青和青涿一起经歷过一个惧本,她大抵对这俩人之间的关系有那么一缪缪的直觉,因此倒并不担心这位传说中精神状态堪称恐怖的人会突然发难。 令她没想到的是,在场中居然还有第二个与这位关系匪浅的人。 「…哥。」周繁生踟蹰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喊了句。 很早以前,早在现实世界中,他就总觉得哥哥并不如表面上那样温和可亲,好像在那层完美无缺的表皮下面,包着一块深渊中的寒冰。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周御青在进入剧场后就从未有寻找家人的举措,更是在他们见面后都没有主动相认的欲望。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已经做好被无视的准备。 …然而,周御青却破天荒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声。 「入座吃饭吧。」周御青道,极其自然地牵过了青涿的手腕,带着他在长桌一边坐了下来。 江涌鸣站在原地,视线忽地便落在了那相牵的两只手上,心底好似掂着块石头沉了一沉。 他快步走过去,在长桌另一边、青涿正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头却微微低着,视线盯着空空的碗碟,心事重重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周御青在场,所有人都还有些拘束着,餐桌上仅有筷子偶尔碰到瓷碗的叮响,以及细细的咀嚼声。 青涿夹了块红烧肉,才一咬下去,那股浓郁的肉香混着炖得出油的汁水一起淌进味觉中,让他顿时睁大了眼。 周御青做饭,真的好好吃。 因为小时候贫民窟里的经歷,青涿表面上不显,实际上对于美食的抵抗力几乎为零。他偷偷歪过头,去看旁边人握着筷子的右手。 骨大,苍白。 上能制作傀鬼,下能烹制佳肴,实在是出家旅行必备好物。 相比于青涿含蓄的表现,季红裳则外放得多。 她吃了两口,香得泪都快流出来了,心里已经撰写好长达八百字的小作文和一首赞美诗,「青涿,你做饭也太好吃了吧!!」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青涿,仿佛在看一名从天庭下凡歷劫的厨神,「你就是古希腊掌管锅铲的神!!青门!!」 掌管…什么??什么门?? 第525页 青涿差点被噎到。 不出一秒他便意识到对方误会了什么,脑中不知为何,竟莫名联想到了周御青头顶金灿圣光、冷着脸举锅铲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 「谁和你说是我做的了。」他故意道。 季红裳一愣:「嗯?」 不是青涿的话,他们进门前屋内只有两个人,那岂不是说…… 这个想法太荒谬,以至于她一开始完全没往这边想。 比起驭鬼师亲自下厨做饭给自己吃,她更愿意相信驭鬼师亲自把他们当菜炒了。 嘴里的肉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定时炸弹一般,叫她嚼也嚼不下口,吐更是不敢吐。 看她嘴里包着肉左右为难的模样,青涿轻笑一声,扭过头看周御青,脸颊被头顶的暖灯照出极细微的绒毛,「是我和周御青一起做的,是不是?」 周御青侧过头,黑渊般的眼眸凝望他,「嗯」了一声。 如果,剥了一颗大蒜也算的话。 餐桌另一头,季红裳如释重负。 有了这个小插曲,桌上气氛松散了许多,大家开始找话题聊天,周御青虽不怎么加入,却也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被青涿喊到时才会淡淡表示一下。 「往日里话最多的,今天怎么不说话了?」林珂悄悄把身体歪到一边,音量仅控制在两人能听到的范围。 坐在她身边的,正是江涌鸣。 林珂问话并未转头看向他,而他也没有回头,低头食不知味地机械吃着饭。 「关你什么事。」从【成长】惧本直到现在,江涌鸣对林珂都没什么好印象,低声回了句。 在收到林珂的消息,让他一起来庆祝青涿的生日时,江涌鸣便有些犹疑。 喊上其他人也就罢了,林珂怎么那么好心,会把自己也捎上。 如今,看到长桌对面、青涿与另一人时不时透露出的亲昵举动,他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对于江涌鸣的恶声恶气,林珂倒不计较,哼笑一声,耸了耸肩。 桌上的话题聊着聊着,慢慢歪到了别处,忽然便聊到了下一个惧本。 在座的季红裳、肖媛媛和周繁生都会和青涿一起进入【演出】惧本,也就是失骨者预言中,能打开363无解级惧本的【钥匙】。 季红裳作为组织内部人员,自然知道这件事的内幕,而后两者刚刚入伙,还未来得及了解内情,只知这个惧本至关重要。 因此便也毫无顾忌地拿出来说了。 「咱们现在是不是还缺一个人?」肖媛媛身子往前倾,问道,「等集齐了,是不是就可以一起见一面了?我还挺想见见我们大老闆的。」 她所在的银白惧团附属于贩金,而贩金又被张久虞打造成了剧场最大的玩家集团组织,因此组织内部也常称她为大老闆。 经她这一提醒,青涿也骤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拿纸巾擦净嘴。 「我已经想好最后一位人选了,明天会报给江逐厄。」 他的声音清澈似水。 「嗯?谁??」肖媛媛歪着头,咬着筷子问。 青涿未答,而是偏过头,望了眼身边墨发男人。 既然是与系统有关的行动,让周御青加入再合适不过了。 同样会一起进入惧本的三人愣了下,算不上太惊奇,但也有一些些的讶然。 在周繁生眼中,哥哥进入剧场后便如同换了个人,不爱与人为伍,变得孤僻而冷漠;在其他两人印象中,驭鬼师也是不折不扣的独行侠,几乎没有听说他与谁一起入过惧本。 但从团队整体层面来讲,多一员单人实力排行第一的大将,当然是顶天的好事。 周御青感受到青涿的视线,掀开眼与他对视上,什么也未问,便单声答了个字。 「好。」 干脆利落。 也不好奇是什么难度的惧本、队伍里还有些其他什么人,只是因为青涿提起,便答应了下来。 ……青涿胸腔里的心脏似乎在这时连跳了两下,被迫慢吞吞地收回了视线。 餐桌对面,林珂悄无声息地将眼神瞥向一遍,看到江涌鸣拿指甲掐住了掌心。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把视线移了回来,淡笑着附和季红裳的话。 吃完饭后,几人一起帮忙着将碗筷收到厨房。季红裳神神秘秘地绕到沙发后头,从底下拎出来一个东西,高举着跳到青涿眼前。 青涿定睛一看,却见是一只被盒子盛好的蛋糕,样式与爻善带来的并不同,是朋友们单独买的。 「吃蛋糕吃蛋糕!!」季红裳特意为饭后甜点留了一小块胃,把蛋糕放到桌上后飞快解开了丝带。 肖媛媛帮忙把盒子掀开,周繁生则从旁边的袋子中取出了两只写着数字的蜡烛,插到了蛋糕上。 一切动作都井然有序,仿佛训练过多次一般,叫青涿被推着坐到桌前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林珂拿打火机将两根分别写有「2」和「5」的数字蜡烛点燃,季红裳则如欢腾的小鸟一般奔到一旁,按下了灯开关。 轻微的一声「啪」,视野瞬间陷入黑暗,但漆黑中仍点有两豆火苗,温和的烛火轻轻跳跃,橘色的光浸入青涿眼眸,好似把那冷清清的灰白融成了温汤。 头顶被人扣上了生日帽,有人用冰凉的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 低哑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柔和。 第526页 「生日快乐,许愿吧。」 青涿乖乖闭上了眼,看不到众人的脸,只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许愿让系统下一秒爆炸怎么样?」他听到肖媛媛提了个极秒的点子。 「可以许愿这次行动顺顺利利!」季红裳的声音。 许愿…… 如果真的会灵验的话,他最希望的事是什么呢。 烛火散发出的微末热意覆盖在青涿的脸上,他阖着双眼,静静想着。 那就许愿,绕在他周围的所有人,还能在下一年相伴左右吧。 第276章 报復 日光灯下,一室清净,静谧无音。 青涿靠在卧室门边,脑后的碎发被他压在门板上,翘起的一两缕随着唿吸缓缓颤抖。 客厅连通的小阳台大开着门,将饭菜与甜品的气味吹淡许多。屋内其余人已经离开,留下了沙发上一小堆未拆的礼盒。 周御青对他说了句「晚些见」后便借用了卧室,不知在里面折腾些什么。 青涿靠在门板上等了会儿,听到里面传来走动的脚步声,这才直起了身子。 门锁伴着「咔」声被拧开,门后走出一道人影。 白色灯束与同色衣物交相辉映,那人墨发披在身上,目光浅浅投射过来。 「青涿。」他的声音有些空灵,像山庙上爬满青苔的古钟。 他伸出手,手心向上,青涿一低头便能看清掌纹。 「来。」 青涿把手放了上去。 小时候,他们经常这样牵着手。当然,是青涿自己要求的,他总怕一个转身,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就会忽然消失。 爻善握住青涿的手,走到冰箱前,从中取出了那盒蛋糕。 很小的一个,看起来只有四寸,但对于两个人而言正好。 青涿的唇轻轻抿起,一言不发地被爻善领到桌边,看着他把丝带抽开,将盒子边挂着的塑胶袋递到自己手上。 明明已经吃过蛋糕、许过愿了,爻善在周御青体内也能看到才对。 还搞得这么郑重…… 青涿垂下眼,从塑胶袋里拿出了一只塑料花苞。 是一朵还没绽开的莲花,塑料外壳上喷了渐变的粉色,花芯处漏出一根绳结。 那三年,他的生日就是这么过的。一只会唱歌的莲花蜡烛,一个蛋糕,一桌他与爻善忙活出来、色香味都一般般的菜。 青涿把还未绽开的莲花灯插到了蛋糕中央,拿来打火机把中间的绳头点燃。 ……不论爻善是出于弥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这一瞬间,青涿的确觉得某些空荡荡的缺口被填满了。 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莲花灯,情景好似回到了十几年前,无缝衔接起来,让他以为爻善从来没有离开过。 「嘟嘟嘟嘟嘟——」 音质不佳的生日歌从莲花灯内部传出,那花瓣仿佛受到了人心的感召,一层层绽放开来。 「青涿。」正在这时,爻善轻轻喊了声。 青涿转过眼,眼前却有些朦胧,视野中的爻善带上了重影。 「生日快乐。」 …… …… 青涿本以为,爻善只出来一小会儿,陪他过完这个阔别已久的生日就会离开。 但洗漱完毕后,对方直接不知从哪换了身衣服,躺在他的床上合起了被子。 青涿的床是双人床,睡两个人倒不拥挤,只是… 「你不回去吗?」青涿侧着身,半边脸颊陷入了枕头内。 爻善慢慢睁开了眼,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神色,他低声问:「回去哪里?」 那栋小楼是周御青的,不是他的。 青涿从他语气中听出了零丁一点可怜意味,仿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一般。 其实根本不对,眼前人分明有超脱人类的手段和能力,想要有个居所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但青涿仍是心软了。 他默许了对方堂而皇之霸占自己一半床铺的事,忽然又回忆起什么:「周御青呢?」 他之前和自己说过「晚些见」的。 爻善又合上了眼,浓墨般的长髮将面容衬托得更加苍白圣洁。 「他累了,已经在里面休息了。」他说。 床铺微微摆动,身上盖着的被褥也挪了几分,睡在另一边的青年凑了过来。 青涿半支起身子,从上往下俯视对方,说话时轻轻眯起了那双桃花目: 「爻善,你是不是学坏了。」 无喜无悲、不懂人间情感的神灵居然也学会了撒谎。 「睁开眼,看着我。」青涿轻声道。 爻善的睫毛抖了抖,似在犹豫。挣扎了会儿后,还是睁开了眼。 目光冷静、清澈,只是在与青涿对视时,狼狈地移开了。 刚学会撒谎的神,一点儿也不会掩盖,心虚到连看人都不自在。 青涿噗地笑出来,身子摔回床上,笑得整张床都在抖。 傻子才看不出来,爻善明明就是在故意报復周御青抢他髮带的事情! 看破不说破,他歇了笑意,关掉床头灯,拍拍身上的被子:「早些睡吧。」 「好。」爻善低声答。 … 夜色正浓,屋外的人声渐渐沉静下去。 室内的人身体缩在羊绒被中,只有一张脸露在外头。 一只手忽而伸到了他脸颊上方,附着薄茧的指头抚过睫毛,仿佛抚摸停驻在花茎上的蝶翼。 第527页 耳垂好像被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包住,又被轻轻刮弄、缓缓碾下。 熟睡中的青年蹙了下眉,将眼睛掀开一条缝,首先入眼的便是逶迤在床褥上的黑髮。 他迷濛偏过头,对上了一双比黑夜还暗沉的眸。 「你怎么出来了?」声音比往常含煳些。 周御青又垂下了头,如探索花蜜的蜂,逡巡后停留在青年的脖子上,鼻尖微微蹭着那块带有脉搏鼓动的肌肤。 「打赢了。」他言简意赅。 「……」青涿道,「不留点力气对付系统吗?」 周御青动作停了下来,或许自知理亏,没有回答。 青涿懒洋洋地伸手想把人推开,一推却没推动。对方沉得像块巨型磐石。 只是这推搡的动作被周御青感觉到了,他不退反进,伸手卡住青年的下颌,俯下身往对方脸上靠去。 青涿望着那逼近的黑影,脑中顿时灵光乍现,当即开口:「停。」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极其严重的事。 周御青停了下来,但捏住他下颚的手并未收回,只是唿吸略有不稳地定在原地。 「庞宁是怎么回事?」青涿嗓音很淡。 他伸出手,随意在被子上一摸便抓住了周御青一缕发,在指尖缠绕几圈后,不太高兴地轻扯了扯。 「……谁?」周御青只吐出一个字。 「庞宁,应该是你手下傀鬼之一。」青涿平静陈述,「很多人说,你是因为欣赏他,才把他做成傀鬼的,是吗?」 即便他觉得传言不可信,但还是更愿意到周御青这里亲自求证一番。 「就是【夜半】惧团的一位演员,在恐怖级惧本【沉棺】里被你做成傀鬼的。」见周御青仍不答,青涿干脆把知道的信息全摊出来。 终于—— 「想起来了。」周御青沉声。 青涿「嗯」了声,静待他的回答。 周御青却在这时松开了手,坐直起来。他沉默地扯了扯被子,将被两人弄乱的羊毛褥重新盖到青涿下巴处。 一道在黑夜中几乎隐形的黑雾掠过,床尾的月色蓦然受到一个人形的遮挡。 青涿眯起眼,半坐起身,刚盖上的被子又掉了下去。 出现在窗前的人影约莫一米七五,肤色暖白,五官隽秀,除了眼神与动作中抹不去的呆滞死气,活脱脱就是一个正常青年的模样。 青涿想到了论坛上被爱好八卦者圈出来的截图。 截图的画面来自试衣间里周御青去的一个小世界。 画中,模样干净清秀的青年傀鬼亦步亦趋跟在长发男人身后,听话乖巧。 【我跟了驭鬼师全程直播,看到的所有傀鬼都丑的要死,只有庞宁和生前没什么两样。这说明什么啊!!说明爱啊!!我都能想像到驭鬼师在给他做成傀鬼时小心翼翼、不愿破坏任何一道皮肤的模样了。】 【疯批驭鬼师,爱他就要掌控他,我先嗑为敬。】 ——这都是论坛上的人说的。 青涿眨了下眼,淡淡地打量着窗前的傀鬼。 然而,下一秒,那双还浸着困意的眼便睁大开来,愣愣地盯着那青年。 只见,一道被烈火灼烧般的空气波纹飘过,那傀鬼五官瞬间消融,再一定睛,新的五官又在那张脸上浮现。 眉清目秀的男青年就在一息之间,全无缓冲地变成了浓眉红唇的女人。 正在此时,周御青的声音再度响起。 「它是扒皮鬼。」 扒……皮? 「遇到喜欢的皮囊,都会收集起来,可以随时更换……所以,不是你说的庞宁。」 「那个人,在惧本里已经死了。」周御青说,他本已经闭上了嘴,看到青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转头问,「怎么死的?」 问的当然是扒皮鬼。 鬼似乎看出自己惹了祸,已经褪下外皮,变回了原型——一只没有皮肤、鲜红的肌肉与薄薄的脂肪裸露在外的人形物。 它瑟瑟发抖,摇了摇头。 鬼也不知道啊,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鬼也只是扒下皮来做衣服而已。 「不要随便捡别人的皮。」周御青冷冷命令了一句,仿佛斥责小孩「不要随便捡地上的东西吃」一样。 他指尖微动,扒皮鬼便消失在原地。 青涿明白了这其中的误会,抿了下唇默默躺了回去。 ……也怪这鬼扒皮技术太过纯熟,那模样在系统的摄像头底下一晃,连与庞宁同惧团的人都看不出真假。 拔掉了这根不大不小的刺,青涿没有什么表示了,倒是周御青又靠了过来。 「谁和你说这些的?」他声音似乎比往日来得更低沉些。 青涿闭眼答:「论坛上的传言而已。」 说完,他又倏地睁开眼,「你想做什么?」 他清楚周御青这个人。行事全凭心意,百无禁忌,剧场里的人评价他是疯子也没什么谬误。 他这回感觉不高兴了,还真有可能对论坛上那些不知情的人动手。好死不死地,论坛还是採用的实名制上网。 「不许对他们动手。」青涿移过脸,因为角度的关系,只看到周御青浓黑的睫毛。 说了半晌,也没从夜色中听到回答。 青涿声音放缓:「听到没有?嗯?」 「……」 「听到了。」 短促的回应从耳边传来,下一秒,有一只冰凉的手伸入被褥中,握住了他的手掌。 第528页 第277章 演出(1) 第二天一早,青涿约见了江逐厄,连带着周御青一起,定下了下一个惧本的最终人选。 江逐厄倒不显得很意外。 他时而也会上论坛上看看,早道听途说了许多这俩人之间的事,再看二人如今举手投足间不由自主流露出的亲昵意味,约莫也猜到了点什么。 小队成员正式确定以后,八人开过几次短暂的会议。 失骨者对惧本的预言仅有五字,「毁灭与新生」。 毁灭即死亡,正常来说可以解读为「死亡危机中藏有生还机会」,对于一个沉眠级惧本而言算是个中规中矩的预言,因此众人并不过分担忧。 况且在队伍中,谭羽、季红裳都曾通关过一次沉眠级惧本、江逐厄与张久虞通关过三次以上,而周御青则去得更多。 都是有经验的人了。 「现在我们知道的只有惧本名字——演出。这个词能概括的东西非常广泛,并不利于我们做针对性预防措施。」江逐厄十指交错置于桌上,沉声道。 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们在剧场内里的定位就是【演员】,负责演出。」青涿沉思,「但每一个剧本的内容都不一样,从世界观、人设、事件来看有太多种可能。」 「要提前预防,最好能从『演』这件事上入手。」他食指轻轻叩了下桌面。 人设,剧本,是框定「演」这个概念的主要要素,如果针对这些进行预备,那么很有可能押中考题,正中靶心。 不管演员们是作为「观众」还是「剧方」参与其中,都有裨益。 谈及此,张久虞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我有一个道具,可能会派上用场。」 她垂眸在系统面板上操作一番,肩上的毛绒披肩微动。 片刻后,开放权限的莹蓝色系统面板出现在众人眼前,是一则道具描述。 【道具名称:规则之笔(高仿) 道具品级:a 道具说明:好消息,你获得了神灵用于书写世间规则的笔,尽管它的墨水即将用尽;坏消息,似乎是赝品。 类型:一次性功能型道具 使用方法:本道具可以进行任意文字替换,可以更改您存摺上的数字,也可以更改已盖章文件上的内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哦)。使用一次后损毁。 备註:仅限惧本内使用。】 「如果这场演出会有剧本的话,想必它能发挥出一些作用。」张久虞支着下巴道。 功能型道具往往最具有针对性,与考生押题一样,倘若押中了对惧本生效,那就是送分题;但若押错,则白白浪费一个道具位。 比如,把这个规则之笔带入青涿此前经歷过的任意一个惧本,几乎都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若是在一场演出中,更改剧本则很有可能意味着重新书写命运。 「其他人呢,有类似的道具吗?」江逐厄问。 议桌上没了其他声音,众人纷纷摇头。 「那还是按照常规的道具分布做准备,」江逐厄转头,「红裳,还是你来带食物和水。」 「好。」季红裳点头应答。 在不确定针对性功能型道具是否会起作用时,大多数演员都会放弃「押题」,直接按最传统的道具搭配来准备。 ——及两个攻击道具、两个治疗道具,再加一个泛用性最广的功能道具。 散会后,青涿将周御青带去交易所,按照标准购入了一套道具。 眼下正是刚结束角逐不久,大批量演员准备进入惧本的时候,交易所里的人比平常还来得多些。 然而,青涿逛了一小会儿便发现,只要他牵着周御青的衣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空出一大片地儿,只剩系统的交易机器人仍兢兢业业地来回巡视。 为了不给其他人造成麻烦,买好所需物品后,青涿便匆匆拉着身边这个活阎罗般的人离开了。 而周御青则恍若什么都不知道,也或许是知道却不在意,跟着他回到了家里。 二人这几日堪称形影不离,周御青那栋偏僻的小楼也不回了,天天「借住」在青涿的出租屋内。 两人独处时,他就像是一头深渊中的食肉巨兽,喜欢叼着肉用尖牙细细摩挲,那双眼至沉至暗,好像真要把人血肉撕开咀嚼吞咽一样。 青涿觉得自己身上快要充满牙印了。他有些不堪其扰,想把周御青赶回那小楼里去。 但这段时间以来,洗衣扫地拖地这类家务活全被周御青的傀鬼们承包了。每到临近午晚饭的时刻,青涿还都能坐在厨房门边,歪头望着一袭黑衣的驭鬼师在灶台前忙碌。 脑后的墨发还缠着他亲手系上的髮带。 烟火气息混着菜香让青涿有些发晕,他恍恍惚惚地看着那个人,勉勉强强地想着: 算了,还是让周御青多住会儿吧。 这一多住,就住到了进惧本那日的前一天。 江涌鸣、林珂、还有组织和惧团里的人来为他们送行。 江涌鸣喝得酩酊大醉,顶着酡红的脸颊期期艾艾走到江逐厄身边。 距离他下一个强制性惧本的倒计时已不久,或许是酒醉壮人胆,江涌鸣扯住了他哥的衣摆,可怜巴巴地让他哥早点回来带他过惧本。 徐珍息领着朱勉励与宁相宜来找青涿和谭羽。 惧本期间,作为会长的谭羽不在,秘书小姐就得担负起运维惧团的责任。二人走到一边去谈具体事宜,剩下朱勉励与宁相宜则高兴地跑到青涿身边叙旧。 第529页 月色熹微,酒尽人散,到第二日进入惧本时,便没有了旁人。 在【演出】惧本开放、出现在大屏上的第一时间,八人彼此相望一眼,同时按下了报名按钮。 检测到报名人数集齐,惧本即刻开始加载。 【载入惧本:演出 等级:沉眠 主线剧情:观不同剧作,品百味人生。广受世人瞩目的狂欢剧院即将上演四部全新剧目,你作为参与其中的演员,需要按照剧本完成这四场演出。 註:该惧本需进行人设扮演。你的人设是一名兢兢业业的演员,请在[镜头下]做出符合[剧本旁白]的表演。一旦违反人设,演出将失败。】 …… …… 短暂的晕眩如潮水般退去,率先恢復知觉的鼻腔内飘来一股幽幽兰香。 睁开眼,大片大片的红铺满视野。青涿从右往左扫视,微微转过头,看到了一个宽阔的高台。 他身处一个传统的舞台剧剧场,站在阶梯式的观众席中,右手正轻轻搭在铺有血红绒布的椅背上。 剧目尚未开始,观众席空空荡荡,舞台也被台前两片深红色的幕布遮盖,望不清背后的景象。 剧场无窗,只有观众席头顶的小灯发着光,也算稍微有了点能让人看清事物的光源。 「这就是我们要演出的地方吧?怎么没人?」清脆的女声从后方传来,是肖媛媛的声音。 青涿扭头一望,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观众席中。 正是江逐厄他们。 昏暗的观众席内,众人互相望了望,忽然便发现了一件事。 「我们还穿着惧本外的衣服。」张久虞静静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竹青色的旗袍。 按照惧本的惯例,所有演员都会被自动换上符合设定与世界观的装束。 「既然是演员,说不准等下会让我们换上戏服。」青涿说着,往旁边走了几步,走到周御青身边。 长发男人比他高出半个头,遮住了本来就奄奄一息的灯光。而他身上那袭玄色衣袍也仿佛能吸进灯辉,被浅浅试探的光芒照出了更纯粹的暗色。 青涿歪着头往他身后看一眼,小声问道:「怎么把带子解开了?」 这段时间,那靛蓝色的髮带几乎没离开过周御青的头髮,对方每日都会默默把那带子放到青涿掌心中,让他替自己扎发。 听到他的话,周御青声音也一起放低:「会弄脏。」 拖着磁性的尾音才落下,一道高昂尖细的唿声如利箭被射.入剧场,在众人耳边炸开。 「哦,亲爱的演员朋友们,你们来得可真早!」 声音的主人喊出山路十八弯一样的腔调,中途差点儿破音,略显滑稽。 然而,在场并没有一个人会被逗笑,众人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全都绷紧了肌肉。 皮鞋偏硬的鞋底踏在地毯上,制造出来的声响被完全吸收,让人听不到一点儿脚步声。 「欢迎来到狂欢剧院!能邀请到诸位资歷深厚、演技出众的演员参演,鄙人万感荣幸。」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带着圆口礼帽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出现,顺着观众席边的阶梯一步步往下。 青涿转过身,将正面朝向来者。 「请允许我做一个自我介绍,鄙人是狂欢剧院的负责人,也是诸位即将参演四部剧目的…总导演。」男人伸手推了下自己鼻樑上的墨镜,说话时唇上方的八字鬍须来回抖动。 「这一次的演出,狂欢剧院将给所有观众带来极致的视听盛宴,让人间最复杂最多彩的情感在短短四个剧目之中爆发!」导演深情款款又热情激昂地展开双臂,「而这一切,都需要你们的帮助!」 天花板上半亮不亮的一排小灯聚焦于导演身上,仿佛他才是聚光灯下的演员。 「那导演…」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能把剧本先给我们看看吗?」 演出的过程绝对不会一帆风顺,只要提前知道剧本,一旦发生任何变故,至少能有更多规避风险的余地! 「哦,亲爱的朋友,」导演将身子转向问问题的季红裳,「很抱歉,但鄙人不能这么做。」 「剧本是剧目的灵魂,是吸引观众的漩涡,是衡量佳作与烂片最基本的标尺!!但,朋友们,一旦演员提前知道了剧本,那么剧本中一切精彩都将褪色,佳肴美餐将变得索然无味。」 导演的声音情绪化地低落下去,悲伤得仿佛嚼了几个月的黑面包。 但马上,他又振奋起来。 「所以,这一次的演出,鄙人将做出表演界上最重大、最大胆的改革!!」 「没有排练,没有规定的台词……我需要你们,即兴演出。」 第278章 演出(2) 即兴演出?? 众人听到这个词语,微微一愣,继而联想到了惧本主线剧情中描述的「剧本旁白」。 也在这时,导演的声音再度响起。 「当然,在诸位进行表演的时候,鄙人会以场外旁白的方式提醒剧情,你们需要严格按照提醒来演绎角色。」 「虽然诸位都是老演员了,但鄙人还是想提醒一句,千万不要在镜头内【出戏】。」 导演优雅地伸出手,将喉结处被碰歪的领结摆正,随后从容不迫地抬起胳膊往上一指。 众人顺着他的动作仰头,就见头顶连排的小灯忽地灭下一盏,一眨眼后变成了漆黑光滑的半球体。 第530页 半球体牢牢吸附在天花板上,一粒细微的猩红在内闪烁。 是摄像机,也就是——镜头。 【您已进入拍摄区域。】 左上角忽然浮现一条系统提示,青涿缓缓将视线往下垂,发觉本除有些昏暗以外还算正常的剧院发生了某种变化。 半透明的浅蓝色线条框出了一片区域,恰好将剧场内所有人包括在内。 青涿脑中立时迸出一个词。 拍摄范围。 这就是镜头的拍摄范围,在蓝色线框内部的所有事物都会通过它呈现在观众眼前。 方才导演强调不能在镜头内出戏,反过来就是说,只要踏出了这个线框…演员们就有自由行动的权利。 如是想着,青涿缓缓将步伐往后退。 蓝色边界就在他身后几步,很快,他整个人便从中脱身而出。 【您已离开拍摄区域。】 果不其然。 他眉尖轻轻挑起,掀开眼皮朝上望,与身侧的周御青默默对视一眼。 后退几步的动作不算大,但在众人皆静的环境中还是有些突兀。导演被吸引了注意,隐在墨镜下的两只眼睛直直看了过来。 突然,他的脖子往前伸了伸,低下头,将黑黢黢的墨镜往下拉到鼻头上,从墨镜上方窄小的缝隙里看了眼青涿。 「哦,这位可爱的朋友,」他语速明显放慢下来,湛蓝色的眼珠子盯着青涿,似乎在辨认什么,「你长得可真像……」 低喃声被一道刺耳尖利的电话铃声打断。 导演抬了下眉,把墨镜重新扶到鼻樑上,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老式按键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他背过身往观众席中间走了两步,对手机那头的人展现出十足热情,「哦!!我亲爱的x女士…」 另一头,被对方盯得有些莫名的青涿又收到了一条系统提示。 他扫了一眼,面露凝思。 「他认识你?」右手手腕被人扣在手中,宽大而微凉的身躯贴近,耳边传来低语。 青涿迟疑点点头,道:「好像是,刚刚系统给我发了新的人设通知。」 【人设身份更新:你是编剧x女士的独生子,知晓完整剧本。但你需要配合导演工作,正常演绎,无法将剧本透露给其他演员。】 知晓剧本…… 青涿在系统空间里观察了一番,并未发现有任何与剧本有关的内容,猜测这或许只是一层设定。 「啊,当然、当然,您的孩子愿意出演是鄙人的荣幸!」导演对电话那头连声应答。 「已经到了吗?」导演扭头看了眼背后,「好的好的,我马上去取…请您放心,最后的成片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说完这句,他挂了电话,把手机塞回到上衣口袋中,伸出食指推了下镜框,朝众人走来。 「朋友们,观众快要入场了,请随我到后台准备。」他顿了顿,又看向青涿,「哦,亲爱的,你的母亲已经把剧本的结局部分写完,送到剧场门口了,请你去取过来吧。」 说完,他便招唿着剩下七个人:「其他人跟我来。」 他从连成一片的靠背椅中走出,顺着阶梯优雅地往大舞台走去,留下演员们面面相觑地犹豫着。 「我们先跟过去。」张久虞看到导演停了脚步、转头看来,只得快速下判断,「这个你拿着,必要的时候直接用。」 一支细杆钢笔被悄悄塞到了青涿手中。 【您获得a级道具:规则之笔(高仿)】 导演的等待如同无声催促,她把道具传给青涿以后,便头一个拾级而下跟了上去。 刚进入惧本,不宜把与npc的关系搞僵,况且在「演出」这个主题内,导演身份绝对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青涿用衣袖遮掩导演的目光,把道具收入系统,沖其他人点点头:「去吧。」 他又转过头看周御青,清凌凌的眸子柔和下来,「去那里等我。」 周御青淡淡颔首,深沉的眼睛与他对视一秒,转身与其他人一起朝导演走去。 昏昏的淡黄色灯光洒在青涿肩上,他若有所感地垂首,在手腕上看到了一条环绕了两圈的黑雾。 如同纠缠主人的细蛇,饱含眷恋和占有欲地圈住手腕,紧紧贴着动脉位置的皮肤。 细白的手指抚过那处,青涿转身,踩在深红色的细绒地毯上往最高层走去。 剧院的出口就在最高层观众席的两侧。 出口处,双开的厚重木门关闭着,青涿将手搭上了金属雕花的门把,往下一按,便听到了锁扣缩回的声音。 一片门页被推开,露出后面一条走廊。 灯光明亮,脚下一样铺着地毯,墙面贴有復古花纹的墙纸,还挂着些女性人像油画。 走廊只有一条通道,走了大约二十米远,向左拐弯后便到了尽头。 没有门,与青涿正面相对的是一堵毫无缺口的墙,正中央挂着副中世纪贵妇画像,墙角倚着只布袋。 ……看来,这就是导演所说的「出口」,只是因惧本世界里活动范围的限制,被系统异化成了死胡同。 青涿扫了眼油画,上面绘着一名身材丰腴、穿着礼裙的妇女。女人怀中抱着只襁褓,垂下的脸轮廓柔和,从内到外流露出属于母亲的柔情。 他没有过多停留,几步走到布袋边上弯腰拾了起来。 袋子里放着四份极薄的册子,青涿拿出一册,捏着纸页的手指甲微微泛白。 第531页 《【幸运游轮】剧本:结局篇》 幸运游轮…应该就是导演所说的四部剧目之一的名字。 除了上述大字标题外,封面右下角还标着一行小字。 【主演:谭羽、季红裳;配角:若干】 匆匆掠过这些字眼,青涿捏住纸页边角,翻过封面。 他眼前忽地模煳了一瞬。 不是是否是错觉,头顶碎钻反射出的灯光似乎在一眨眼间黯淡下去。仿若被抛至舞台中央的聚焦感像一只拥有巨大吸盘的章鱼,阴冷地吸附在青涿身上。 墙上挂画里的人物悄悄转动着眼珠,沉寂而直白地凝视背对着它们的青年。 青涿垂下眼,血红色的超大号字体勐然闯入眼帘。 …… …… 庄重而沉闷的红色绒布被一只手掀开,紧盯着此处的女孩眼前一亮,大大松了口气。 「涿哥,你回来了!」 然而,看着来者凝重苍白的面色,她扬起的唇角慢慢落了下去,心中忽地涌出不好的预感。 青涿放下手走入室内,那布帘便晃回到了原处。 这个小房间就在舞台后方,像一间休息室,队友们都坐在沙发软椅上等候,此刻正询问地望向自己。 青涿没有回覆肖媛媛,沉默地用视线一一将众人的脸看过一遍,最后才意味不明地凝望坐在另一边的导演。 他走过去,把手中的袋子往前递:「这是结局的剧本。」 正在墨镜后闭目小憩的导演清醒过来,忙接过了布袋子,八字鬍在说话时一翘一翘:「哦,辛苦了,亲爱的。让我看看……」 青涿并没有离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导演,看到他翻开剧本后边看边点头的模样,凝重得忘不见底的灰眸稍稍松了松。 一目十行地把剧本阅览过一遍后,导演抬起手腕,将衣袖往上推,看了看腕间戴着的金表。 「咳,时间差不多了……亲爱的朋友们,接下来将连续上映四场剧目,还请诸位打足精神!距离开演倒计时一分钟!」他清咳一声。 青涿背过身走回到小队中。 「涿哥,剧本里写着什么?」周繁生有些不安。 回答他的,是青年心事重重的摇头。 「规则限定,我不能透露。」他低声道。 就像对于「惧本内容」的相关讨论一样,系统做了语言与行为上的封禁,不允许泄露一丝消息。 「那个道具,你用了吗?」张久虞反应很快,换了个角度问。 这个问题可以回答,青涿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众人顿时领悟。 剧本上的内容一定有问题,否则青涿不会特意用道具来做更改。 只是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险峻与否,都尚未可知,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最后五秒了朋友们,五…四…三……」导演一边盯着腕錶,一边高声倒数。 「二……一!演出开场!」 倒计时归零的同时,青涿眼前再度暗了下去。 一切光源与声音蓦然被拉到了极远的距离,空洞的纯黑与寂静持续两秒,渐渐有信号不佳、电视跳到雪花屏的滋滋声接近。 随着一声短暂清脆的「啪」,眼前倏地亮起一片灰雾,杂音被掐断。 「欢迎各位观众朋友莅临狂欢剧院!!今日,狂欢剧院将推出全新四部剧作,以人类最质朴的『喜』『怒』『哀』『惧』为主题,致力于让所有观众拥有身临其境的情绪体验!」 导演高亢激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腔调拐弯太过,险些破音,勾起一串来自人群的善意闹笑。 青涿只身站立于一片上下左右皆望不到边际、仅有灰雾翻涌的混沌空间中,周围感受不到任何人或事物的存在,耳朵里却能清晰地听到导演的滑稽声线。 「话不多说,现在请观众朋友们跟随我进入第一个故事——《幸运游轮》!希望它能带给所有人轻松有趣的观感,博诸位一笑~」 第279章 演出(3) 海鸥高鸣,卷浪扑沙。 咸涩的海风带着润意将人裹挟,码头的承重柱深入海中央,在一日日的风吹日晒水淹中腐蚀得有些发锈。 青涿的深思骤然清醒,目光下意识地被不远处停泊在港口边上的一艘巨大游轮吸引。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海岸边,面前是一艘豪华的、足有十几层高的白色游轮。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掌心传来一股硬卡纸似的质感,青涿将其执起,发现是一张印着「幸运号」的船票。 【这是一个风平浪静,极适合航海出游的日子。】 导演的声音贴在耳畔边,收起了那股油腔滑调的话音,语气轻松而不滑稽。 ……是剧情旁白。 【我们的男主角,由演员谭羽饰演的丹尼斯,正坐在港口的椅子上惬意吹着海风。】 「在那边。」有人用手揽住了青涿的肩,黑色袖管贴着他身体,指向了一个方向。 青涿回头匆匆瞥了眼被换上一身復古西服装束的周御青,顺着他戴了黑色手套的指尖看过去。 浅蓝色的边框印在瞳孔之中,在那被框起来的正中心,一个眼熟的身影坐在石制长椅上。 谭羽似乎已发现自己正在拍摄范围之中,尽管还对所处境况有些茫然,却也顺着剧情旁白仰起了头,露出一副颇为享受的模样。 【今天将是丹尼斯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就在一个星期前,他花光了身上最后一枚铜币,报名参与了抽奖。】 第532页 【谁也没想到,幸运会落在这个身无分文的穷鬼身上……丹尼斯中奖了!他免费获得了一张幸运号的船票,抓住了登上「幸运号」、游玩四天三夜的机会!】 【看来,这艘富豪云集、载满权贵的豪华游轮上,註定会出现一个不协调的身影了。——丹尼斯促狭地想到。】 青涿撇过头,望了眼四周。 码头上人声鼎沸,有架着竹篮席地而坐的商贩,也有踩着皮鞋往停泊游轮走去的富商。 在他们之中,便有一些熟悉面孔。 江逐厄与肖媛媛从一头走来,张久虞和周繁生从另一边靠近,众人穿着华贵,皮草与贵重面料包裹在身,手中也都拿着张幸运号船票。 只消往蓝色区域一张望,众人便知道了眼下的情况。 「季红裳呢?」青涿扫了几人一眼,问道。 其他人也发现少了个人,四下张望起来。 「没看到,这里人太多了。」肖媛媛拧起眉。 「系统有意将我们投放到一起,不可能单独把另一个人隔太远。」江逐厄沉吟,「按谭羽是男主角的逻辑,这个剧本可能还有个女主角,由红裳饰演。」 「有道理。」张久虞点头附和,「可能因为剧情被投到别处了。」 青涿抿着唇没说话,只是默默望了江逐厄一眼。 没错,剧本上确实标註了,季红裳是主演。 「系统暂时还没公布我们的角色,」青年用那张船票轻轻刮着自己手心,澄澈的目光牢牢锁住位于蓝圈中心的人,「按服装来看,应该就是登上幸运号的富豪之一。」 张久虞垂下眼,打量了下身上披着的皮草大衣,又抬起手,看了看食指上硕大透亮的祖母绿宝石戒指。 凭她多年经验和眼光,都是上等的真货。 加之停在岸边的幸运号富丽堂皇,确实符合「富豪」的身份。 「嗯,先不急着上船,看看谭羽那边剧本会怎么发展。」她说。 几人驻足于人流量最大的码头之中,周围声音嘈杂,还时不时有挨蹭到的行人。 「新鲜海货,新鲜海货,大姐,来一斤不?」 「有时运不济的、彷徨不定的、想要逆天改命的人,都可找贾半仙,盲人算卦,童叟无欺!」 喧嚣得不似假象。 等了一小会儿,导演的声音再次传来。 【时间差不多了,丹尼斯该去迎接他短暂的富豪生活了。】 谭羽从长椅上站起了身。 他身上穿着件打了补丁的皮夹克,脑袋上顶着只贝雷帽,全身上下没有什么包裹行囊,只身一人往码头游轮靠岸的地方走了几步。 目光扫到了等候在另一边的众位演员,他隐晦地点点头。 随着谭羽的步伐,蓝色拍摄区也在缓慢移动,像是自动捕捉人形的跟拍镜头。 「我们也过去看看。」青涿看着蓝圈往游轮靠去,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伸手往旁边人袖摆处一抓。 然后抓了个空。 勐然意识到周御青换下了那身广袖衣袍,他眼睛眨了下,不假思索地直接牵上了对方的手。 「走吧。」他低声道。 走到近前,演员们皆谨慎地和蓝色边框拉开了一定距离。 轮船入口处放下了长长的扶梯,旁边站立着一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不时有打扮富贵的人将船票递给她,待检验通过后便顺着扶梯走进游轮。 谭羽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把这一幕收入眼底。 他将手伸入了自己皮夹克上的两只口袋,匆匆摸索一番后,又抽出来摸了摸裤兜。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明显地一愣。 剧情旁白里说得很清楚——男主角丹尼斯抽奖获得了一张船票。 ……那么,票呢?? 「他没找到船票。」周御青淡淡道。 系统更换装束的同时把驭鬼师那一头醒目的长髮也幻化掉了。额头上的碎短髮丝搭在眉眼上,让他的眼窝与瞳孔更显深邃。 他面朝着青涿,明显是对他单独说的话。 青涿点点头,接着往谭羽那儿望。 谭羽将浑身上下的口袋都找了一遍,连一张面巾纸、一颗铜币都没有,更谈不上船票。 偏偏这时候,本该做剧情提示的旁白销声匿迹,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翻找。 主线剧情中写明了,必须按照旁白演绎,维持演员人设,否则直接演出失败。 ……演出失败会是什么后果,没有人想知道。 为了避免遗漏,他甚至脱下了身上的夹克,提在手中抖了几抖。 船票是半只影子没看到,夹克上劣质假皮破开的大口倒是被纳入了镜头。 依旧一无所获,谭羽只好又把夹克穿上,咬了咬牙,蹲下身,把脚上那双看不出本色的灰布鞋脱了下来,倒拿着抖了抖。 有几名披着皮草的贵妇从他身边走过,看到这位形容狼狈、浑身泛着酸苦气息的穷人,纷纷以手掩面,绕远了些。 就在这时,一阵窸窣的笑声在他头顶响起。 那声音听不出来向,好似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与那导演的声音一模一样。 谭羽勐然意识到。 ……这是观众的笑声。 一举一动都在被注视、被窥伺、被嘲弄的聚焦感让他脖颈有些僵硬,像是生了锈的齿轮,一顿一顿垂下了头,看到了自己因为脱下布鞋、而露出的破洞袜子。 第533页 就在这时,或许是终于调动了观众情绪,导演的提示姗姗来迟。 【丹尼斯想起来了,他似乎是把船票放到了,嗯……皮夹克的右口袋里。】 谭羽眉头一皱。 他明明把所有口袋都找了一遍。 但既然是剧情提醒,也只能接着演绎下去。他先把自己的鞋重新套回脚上,又忙不迭把手伸到右口袋里。 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倖的心情彻底破灭,谭羽探入口袋里的手除了一层涤棉布料外再也触碰不到其他。 他不信邪地捏住了口袋的里衬,将它由内到外翻了出来。 灰黑色的布料像吐舌一样蔫蔫地耷在空气中,缝线那一侧破开了肉眼可见的大洞,惨澹得像秋冬季飘零的枯叶。 谭羽:「……」 观众席又传来了零碎的笑声。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丹尼斯不得不去猜,或许,他的幸运已跟随那张不知所踪的船票一起消失了。】 导演的声音落下,隔了几秒后,又开口道: 【不,不对。这是丹尼斯离梦想中的生活最近的一次了!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他一定会有办法登船的。】 说完最后一个字,导演的声音彻底落下。耳边一时只剩下浪潮滚动的声音,与港口摊贩的唿喝。 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剧情仍在推进,无形的镜头依旧牢牢包裹在「男主角」谭羽身上,代表着无数双外界的眼睛进行窥视。 谭羽站在原地,意识到了眼前问题所在。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会儿,随后举步朝检票人员的方向靠近了几步。 不远处,演员们依旧站立在原处,伴着咸腥的海味远远望着他。 「如果剧本不再给别的提示,那谭羽就要自己想办法了。」江逐厄低声道。 青涿重新执起了手中的船票,微硬的尖角卡在指肚中,灰眸被深色的海面镀上了一层浅薄的蓝。 船票也被做成了符合海洋主体的海蓝色,绘制着一艘游轮,标有「幸运号」三个大字。 票被一道便于撕扯的虚线分成两部分,较小的那部分上绘有简单的轮船功能区分布图,并标註着持有此票的人预订的房间号码,应该是留给客人纪念的票面。 「幸运号三点五十停止登船,四点整正式启航离港。」青涿垂眸看着船票背面标註的字迹,转头看向队友们,「谁知道现在的时间?」 「下午三点四十。」周御青淡淡合上看表时被推起来的衣袖。 只剩十分钟到登船时间了。 并未料想到时间会如此紧张,众人顿时心中一凛。 「三个办法。」拥有丰富的处理事件经验,江逐厄飞快想出了能将谭羽从困局中解救出来的思路。 「第一,从其他客人手里抢一张票;第二,用张会长的能力伪造船票;第三,调虎离山,把检票员的注意力吸引开,让谭羽矇混上船。」 说完,他短暂地停顿了下,又沉声把每个方案的漏洞一一暴露出。 「上手抢太过声势浩大,容易造成混乱引起船方的警惕;伪造船票万一被检票员勘查出,谭羽就会彻底失去正常上船的路径;矇混上船……比较可行,但需要一个具体可施行的方法。」 「如果有控制型能力可以短暂操控检票员,就好办了。」 青涿下意识便接过话头。 控制型能力……其实【造梦者】能完美契合需求。但它的限制与副作用同样巨大,青涿并不想在惧本刚开始的时候就胡乱挥霍。 而就在这时,他脑中灵光乍现。 「只要检票员看不到就好了吧?」他轻声说着,歪过头去,「周御青……」 无意识中,那个「青」字的末尾被他拖得有些长,明明口齿清晰,却没来由地给人一种黏煳的亲密感。 「……嗯?」周御青看向他。 「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 第280章 演出(4) 「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 青年脸颊被下午的阳光和海面打成淡淡的莹白色,如一颗刚从蚌里跌出来的珍珠。 看得人口齿生津,莫名便想含一口尝尝味。 「什么?」周御青敛下眼中妄念,问道。 「试衣间里,把灯光全部遮住的那个!」青涿小声说,「只要把检票员的瞳孔盖住,让她短时间失明,再用低血糖这种解释就能煳弄过去。」 低血糖发作下,人确实会有眼前发黑、甚至晕倒的风险,只要操作得当,检票员真不一定能发现异样。 「好。」周御青点头。 因为青涿声音放低,其他人只勉强听清了后半部分,张久虞轻声细语问道:「有办法了?」 「嗯,我们再靠近一点。」青涿点头,绕着蓝色边框的外沿,若无其事地往检票员的方向又迈了几步,「……等等。」 一个略显臃肿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检票员身边,脚步不安地来回挪动,身上的西服被绷紧,面色焦虑地说着什么。 ……这个计划不能有其他人在场,得先再等一等。 青涿悄悄往谭羽的方向瞥去一眼。 谭羽也一步步往检票员的方向靠近了,幸而这码头上到处都是席地而坐的摊贩,他在这稍显热闹的海边集市中并不显得突兀。 「就一会儿……他很快就来了!」 「这……」 两道平平无奇的声音穿过熙攘人声飘过来,青涿听出这是来自检票员那边的方向,登时将目光投过去,脚下又悄无声息地往那靠了靠。 第534页 「哎呀!」那富豪穿着考究,只是不知为何有些神经紧张,仍在左右脚交替来回踱步,「不行,我……」 皮鞋勐地一跺,他把两张船票不由分说地塞入检票员手中,自顾自地撕下其中一张,大声喊:「我我先进去了,我朋友的票先给你,等下别把他拦住了!!他、他穿着褐色皮夹克,黑色裤子,还戴着副墨镜!」 「别、别忘了啊!」胖富豪一边喊着,一边小步跑上了扶梯,被面料裹住的一层层肉在颠簸中无助颤抖。 望着那跑得气喘吁吁的背影,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同样偷听到这一系列对话的谭羽身上—— 褐色皮夹克,黑裤子,就是差了副墨镜。 【哦,天哪,看看丹尼斯都偷听到了什么!】旁白蓦然出现,带着高昂激动的语调。 【或许,幸运之神并没有狠心抛下这个可怜人!丹尼斯完全可以假扮成这位内急的蠢富豪的朋友,重新回到幸运号的怀抱!……不过,在这之前,他还需要一副墨镜。】 旁白的声音不分远近,清晰地落入每个演员耳中。 「那里有墨镜!」肖媛媛小声惊唿,指着码头边一个连棚子都没有、却格外受欢迎的简陋小摊。 摊子中央坐着个戴圆形墨镜的男人,身前铺着块绘有八卦图的白布,上头压着几粒石子。两片长布被挂在摊主左右两侧,左边书「盲人算卦」,右侧写着「贾半仙」。 在谭羽看过来的那一刻,江逐厄朝他使了个眼色,把对方的视线引导到那个人头攒动的小摊上。 谭羽眯了下眼,果断地大步朝「贾半仙」跑去。 机不可失,他得赶在那个富豪真正的朋友到来之前,先一步抢占走那张船票的名额。 随着他步伐的移动,拍摄范围紧紧跟随,不可避免地照到了青涿等人身上。 几人按兵不动。 盲人算卦的摊位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人,虽不乏有看热闹的,但生意确实开展得火热。 谭羽想不了太多,蛮力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引来一阵不大不小的抱怨,沖入内圈中,正和那位贾半仙对了个脸。 贾半仙一袭灰褂加身,抬手正想捋自己的山羊鬍,「各位莫急,一个一个……」 「拿来吧你!」谭羽咬着牙,从齿缝中憋出几个字,伸手直袭贾半仙面门,一举摘下对方的墨镜。 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周遭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望见了贾半仙墨镜下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眼睛朝谭羽一瞪,格外有神。 「你你你……!」他手指刚指向这个砸场子的不速之客,四周的客人就炸了锅。 「你不是瞎子啊?!」 「骗钱!这是骗钱!把钱还给我!」 「吁——竟是个骗子。」 有刚从贾半仙这儿占了卦的客人着了火,一伸手就直掏对方装铜币的小篓子。 贾半仙急急掩护,气得吹鬍子瞪眼,硬是装也不装了。 井然有序的算命摊就这样被「丹尼斯」一手奇袭给搅浑,观众席爆发出了如雷笑声。 谭羽哪管得了那么多,急匆匆把墨镜的两只镜腿挂到耳朵上,事了拂衣去地丢下一团乱麻的小摊,喘匀气后若无其事地朝幸运号停泊之处走去。 「这位先生,请出示您的船票。」检票员将他伸手拦下。 眼睛都不眨,谭羽把心里杜撰好的说辞搬出来:「我票在我朋友那里,他应该给你了才对。」 前后逻辑吻合,这话说得的确没毛病,但检票员依旧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 「您……」 原因无他,实在是对方的打扮太过寒酸,与登上幸运号的权贵富豪们简直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皮夹克用着劣质的皮料,腰右侧还有一个像是被菸头烫过的焦黑小洞,裤子也沾满了斑驳的灰尘,染成了黑不黑灰不灰的脏色。 「我那朋友穿着驼色的西服,有些胖胖的。」谭羽张开双臂比划了下,又把右手抬高到自己眉毛位置,「大概这么高……」 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关注着身边的动向。 也就在这时,他眸色一沉。 人头攒动之间,一个身影自往来人群中脱颖而出,精准地落在他眼里。 皮夹克,黑裤子,戴墨镜。 身高颀长,装扮整洁,气质不凡。距离虽有些远,却正一步步朝幸运号走来。 「这,我可能需要找那位客人确认一下……」检票员的目光恰好被谭羽遮挡,但她依旧没有打消警惕,甚至转过身朝船上招了招手,似乎想多喊一个人下来帮忙。 谭羽心急如焚,视野内却在这时又勐地丢失了那位真正的「富豪朋友」的身影,脑子一嗡便不假思索地效仿起那一招。 他站在地上来回踱步,催促道:「先让我进去吧,我……我内急!」 像是被他的窘境感染,观众席又发出一阵窃笑。 正在这时,一片阴影投在僵持的二人脚下。 「发生了什么?」一道清泠悦耳的男音在身侧响起。 检票员转眸望去。 因是背光的关系,青年的面色是如海底蚌珠似的冷白,柔顺的髮丝搭在眉头上,浸润了如诗画般妍丽的眉眼。 他身形修长,米白色的西服剪裁恰好,掐出优雅纤瘦的腰身。嵴背笔挺,举手投足之间气质斐然。 第535页 「丹尼斯,好久不见。」青涿歪过头,淡笑着问好,把手中的船票递给检票员,看向谭羽的眸子跳跃着星光。 不仅是他,他身后那气质冷硬的高大男人、矜贵优雅的女士,都微微颔首向谭羽问好。 「……你怎么了?」青涿定定望着躁动不安的谭羽,「疑惑」问道。 谭羽哪能不懂他抛来的柳枝,麻熘地顺杆爬上,并随口诌了个名字,「我的船票让比尔先给这位小姐了,但这位小姐说……」 「抱歉,先生。」检票员急急忙忙打断了他。 她看得分明,旁边这些先生女士都是拿了船票的大人物,那么与之相熟的丹尼斯自然不会有假。 再执拗下去,恐怕会得罪贵人。 「这是您的回执,您先上船吧!」她立马撕下了票据,将其中一半递给谭羽。 谭羽仍记得自己「内急」的说法,拿好船票的空隙间与众人对视一眼,转过身小跑着顺扶梯往上。 青涿浅浅松了口气,仰头望了望湛蓝无云的天际,微笑着接过剩下一半的船票,与剩下几人一同走上了轮船探出的扶梯。 走到这里,身后那车水马龙的热闹集市被抛得很远,嘈杂声匿去,海潮的翻浪声更加清晰。 「看来,只要不违反【剧情旁白】,我们还是能在拍摄范围内自由行动。」青涿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人道。 张久虞点头:「现在的旁白还是引导性居多,恐怕是为了让我们适应这种表演方式。等真正剧本展开的时候,或许就不会放得这么宽松了。」 「那这样说的话,如果旁白里直接让我们去面对死亡,难道我们也只能照做吗?」周繁生小声问,随即便被肖媛媛鼓励似的拍了拍肩。 「惧本里不会有必死无疑的局面,旁白最多会逼我们直面危机,不会直接让我们去死。」江逐厄垂下眼,从扶手栏杆的空档中望向深色的海面,「但系统可以把危机里的生路压得极窄极细,好让我们轻易察觉不到。」 本身就是沉眠级惧本,又是作为开启无解惧本的「钥匙」,这一趟恐怕会比他和张久虞以前经歷过的同级惧本要难得多。 队友们在身后小声讨论着,青涿勾了下周御青的袖口。 西装的袖口自然不如那黑袍的宽大,他手恰一伸过去,指根骨便不可避免地擦到了对方的手背。 「你看,海的颜色变了。」青涿轻声道。 刚刚在码头岸边尚且深蓝的海水,在扶梯上往下俯视时化成了深不见底的混黑。一层一层涌动的浪将下午的日光切得稀碎,反射出来的光芒却没有那股浮光跃金的恬美,反而如褪了色一般,转瞬便被另一道海浪盖住。 再回过头去看人潮拥挤的码头,视野就像是被蒙上一层磨砂窗纸,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煳的色块僵硬地来回移动。 而头顶不远处的幸运号却一如既往地清晰可见。 第281章 演出(5) 一声汽笛的长鸣惊走了海面上滑行的飞鸟,扑腾翅膀逃往天空。 船体发动机运转的闷响传来,船身与海面相接处漾起一层层波澜,幸运号游轮在艷阳日顺利启航。 【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幸运号,丹尼斯睁大了眼,开始观察起这个始终把自己拦在门外的、属于富人的世界。】 不必旁白指引,先后上船的七人此刻都谨慎地扫视着眼前一切。 幸运号体积巨大,足有十几层高,崭新而富丽的装修将船舶点缀得华美无比,光是甲板上的休闲游乐区便叫人应接不暇。 衣着光鲜的男女举止优雅,浑身萦绕着专属于「上层人」的气息,在豪华游轮上淡然自若地彼此交谈、互相寒暄。 穿着白衬衣黑马甲的侍者在各处穿梭,提供无微不至的人工服务。 【噢……令人沉醉的酒香、温暖舒适的阳光,还有人们走动中带起的香风,一切都如梦幻般美好,就连咸腥的海风也让丹尼斯嗅到了甜蜜的味道。】旁白饱含深情道。 【那么,正式开始前,丹尼斯决定用一杯上等美酒作为这趟幸运之旅的开幕。】 「这里人好多啊!」肖媛媛有些不自在地靠在船边栏杆上,避开了拍摄区域,黑瞳里映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群,「红裳姐会在这上面吗?」 她伸长了脖子左右看了一圈,差点被几十上百张各不相同的面孔晃晕。 「应该在,你们俩先和我一起去找找看,」江逐厄侧过脸,对周繁生和肖媛媛道,接着又看向青涿与张久虞,「剩下谭羽这边就暂时交给你们了。」 「嗯。」青涿点头应下,「去吧。」 江逐厄前脚刚走,谭羽那边后脚便顺着旁白的提示,缓步朝船体东侧走去。 幸运号的甲板上设有男女分开的露天泳池、儿童海洋球乐园,还支起了一只小型舞台,自然,酒吧吧檯也不会少。 谭羽要去的正是吧檯的方向。 本以为他一身褴褛衣衫在这艘人人体面的轮船上会吸引来不少异样目光,但无论是侍者还是游客,都极少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偶尔对视上也只是匆匆一瞥,眼神中除了淡漠以外并没有多余的东西。 吧檯是开放式的,只有头顶为防雨做了顶盖,其余四面均是无墙的透明式设计。 这里的人不多,调酒师半靠着椅子,手中摇晃调酒杯的力度时轻时重,动作停下时,修长的手指微微捲曲,绕过优雅利落的弧度,将调制好的酒液透过滤酒勺倒入杯中。 第536页 酒液是清幽的透蓝色,干冰冒出仙境般滚滚烟雾。 又有一人走到了调酒台前,谭羽抬眼观察了下对方,默不作声地一齐走上前,坐到了那西装男旁边的另一只高脚椅上。 「请稍等,」悠扬的小提琴乐曲中,调酒师朝着谭羽一颔首,对旁边的男人道,「请问您喝点什么?」 【酒香里洋溢着纸醉金迷的气息,丹尼斯如痴如醉地望着调酒师身后的酒柜,嘴里迫切地想尝尝这比啤酒要贵上几百上千倍的昂贵滋味。】 谭羽目光从酒柜上一扫,在酒瓶上看见了些眼熟的品牌标志。 剧场在物质层面并不亏待演员们,只要有积分,现实世界中千金一杯的酒也能轻松买到。谭羽作为惧团会长,自然能消费得起,也慢慢熟知了各个酒庄产酒的特色。 只是,「丹尼斯」不应该知道这么多。 「给我来杯……那个。」中年男人有些粗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谭羽有些始料未及,略感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男人一手摩挲着下巴,一手指着酒柜上一支红酒,指根上套着的纯金宽戒熠熠发光。 「再给我往里捣个西红柿。」他舔着唇道,丝毫不清楚自己的表现有多么外行。 「……」 谭羽提起一口气,隐晦地上下打量起了下旁边的人。 抹着髮蜡,衣衫齐整,头面光鲜、很符合「权贵」的设定,就是…就是点酒的姿态怎么看怎么奇怪。 调酒师那头已甩起了调酒杯,不锈钢的杯面倒映出对面两道扭曲的人形,乍一眼差点让人以为是张牙舞爪的鬼怪。 倒出调好的酒液,往高脚玻璃杯口插上一片柠檬,调酒师把杯子推向中年男人,才把头转向另一位客人,对方便先一步出声。 「我要一杯和他一样的。」 调酒师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另一杯一模一样的酒便被送到了谭羽眼前。 他垂下头,握住杯脚逆时针晃动一圈,谨慎地观察着杯中漩涡水纹后,才微微仰头抿入一口。 … 「噗!咳——咳咳!!」 【噢,可怜的丹尼斯,他从未想过,这玩意儿会比啤酒辣那么多倍,让他的嗓子都滋滋冒烟。】 喷溅的血红色酒液落满吧檯,一股股酒顺着落魄男人的嘴角漏到下巴上,狼狈得令观众席哄堂大笑。 笑声如船底下翻涌的黑色浪花,透露出一股诡谲气息。 然而,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紧紧盯视着谭羽的青涿便发觉出了不对。 一只红色的百足虫在谭羽呛咳的一瞬间,从他的嘴里爬出,落到了木地板上。 虫壳泛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油亮反光,上百只足肢同时挪动,看得人生理性反胃。 「…!」青涿心中一惊,勐一转头,从身侧路过的一位侍者托盘中抓起一只银叉。 而身侧,有人反应更快,一道泛着金光的硬物勐地射出,精准无比地将那蜈蚣斩作两截,钉入地板中。 【辛辣的酒味让丹尼斯头晕眼花,但这并不能消减他的兴奋。他甚至更快活了,决定再去餐厅里见见世面。】 刚掷出一枚金币的张久虞放下手臂,凝重道:「走,去看看。」 视野里,谭羽垂下头,看到了自己脚边断成两截、流出脓汁的百足虫,脸色「唰」一下,变得比甲板上刷的油漆还要惨白。 他唿吸有些急促,抬头沖被自己喷了一身的调酒师说了句抱歉,匆匆站起身,被旁白的要求裹挟着走出了酒吧。 不出两秒,他刚刚待的位置就迎来了三人。 青涿蹲下身,垂眸观察了一番蜈蚣惨死的尸体。 虫子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稀奇的是这样一艘权贵云集、服务上层社会的游轮里居然会出现蜈蚣。 就在他思忖之时。 「啊!!」 一声清脆的惊唿在不远处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 穿着小礼服的男孩小跑着奔来,嘴里唿哧唿哧地喘息,一跑到跟前就蹲下了身,睁大眼看着地板上的蜈蚣,喃喃道:「妮妮…」 青涿垂眸看了看男孩圆乎乎的发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但还没待他发问,一双短小的、带着点肉意的手便伸了过来。 「哥哥,是妮妮伤到你们了吗?」小男孩猝不及防地捧起青年的一只手,紧张地拉到自己眼前,左转右转着脑袋似乎想看有没有伤口。 身边一侧的气息陡然阴沉了下来。 青涿忙抽回自己的手,扯了扯周御青的袖子,并不回答小孩的话,只是询问:「这只虫是你的……宠物?」 男孩对上他的眼睛,乖乖点了点头:「是呀。」 话落,他那张柔和无害的小脸忽地板了起来。 小孩动作飞快,伸出手一把将微微嵌入地板的金币拔出来扔掉,而后站起身,高高抬起脚,狠狠往蜈蚣尸体上踏去。 干净的小皮鞋鞋底被黏上干瘪的断肢,蜈蚣汁水横飞,离得最近的青涿被周御青揽着腰往后一带,这才没被溅到。 「臭东西,不乖…臭东西,不乖!」男孩一边咬牙低咒,一边狠狠地踩下,没几脚便把他的「宠物」踩得稀烂。 半截尸体都粘在他鞋底,他却并不在意,转而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道:「对不起,哥哥,乔尔已经教训过她了。」 如黑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直直看着青涿,清透无暇。 第537页 「……」 青涿微皱着眉,抿着唇看他两秒,最终只语气复杂地道了句「没事」,偏头对张久虞道:「还是先跟上去吧。」 张久虞也正有此意。 三人有意识地掠过了名为乔尔的男孩,往谭羽身影消失的地方走去。 主线剧情的要求是完成旁白提示的演出,那么危机也极有可能藏于其中。身为主角的谭羽不得不受控于旁白手中的提线,但其他人却能在拍摄区外设法帮助他。 船票上标註了餐厅的位置,占据整个二楼。青涿三人远远跟在谭羽身后,即将踏上楼梯时,头顶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唿声。 「涿哥!这里这里!」肖媛媛站在二楼船舱露台边上,双手扒着栏杆朝下望,水蓝色裙角被海风吹起,打在了另一条黑色裙摆上。 顺着黑白服饰朝上望,青涿眼眸中出现了季红裳的面孔。 「季红裳?!」他一愣,打了声招唿,扫了扫对方身上简约的制服装束,「你这次的身份是……」 季红裳朝他笑笑,露出两只梨涡。她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塑封卡片,拎着连接的带子晃了晃,「是船上的是侍应生啦。」 「我刚进这个什么《幸运游轮》剧本的时候,人就已经在船上了。听到那个旁白的声音,猜你们就还没上船。」她解释道,「本来想找你们,但有个服务员的主管又是让我擦桌子又是叫我帮厨的,根本没时间……还是刚刚会长过来找我,我才清闲了会儿。」 「情况我们已经和红裳说过了,你们先上来吧,谭羽刚刚进餐厅。」江逐厄在旁边低喊。 最后一个演员也终于归队,青涿心中安定不少,扶栏杆走上二楼以后,众人一道朝餐厅走去。 说是餐厅,其实更像晚宴的宴会厅。 前厅中数排铺着蕾丝桌布的长桌上摆放着烛台、鲜花,精緻的瓷盘中垒有各色甜点。或许是还没到饭点的关系,并未看到正餐的菜品。 后厅就没了桌椅,空出一大片供人活动的区域,欧式吊灯悬挂头顶,白虎纹短绒地毯铺在脚下,极尽奢华。 餐厅无门,就在众人刚举步踏入、闻到烘焙的甜香时,旁白又突兀响起。 第282章 演出(6) 【来往的侍者沖丹尼斯点头问好,这样受人瞩目的感觉几乎叫人疯狂。丹尼斯像是一名巡游的国王,高傲而神气地穿梭在长桌之间。】 【突然,他的目光被一道姝丽身影吸引——正是由季红裳所饰的女主角琳达!她乌色的披肩秀髮,弯腰擦桌时的曼妙身姿、还有目光投过来时嘴角的笑意,通通化作利箭击中了国□□尼斯的心脏!】 【噢,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感觉吧。——丹尼斯怔怔地想。】 餐厅内外,所有人都被旁白这突如其来的剧情转折唬得一愣。 顺应剧情游走在桌边的谭羽下意识看向了门外,正巧望见季红裳呆滞的神情。 「啊??啊!!到我的剧情了吗!」季红裳连忙把工牌重新挂回脖子上,绕着拍摄区域,朝餐厅另一个入口跑去,头也不回地交代道,「我去了啊!」 她担心违反人设,一把冲进餐厅,迎面而来的便是手中拎着抹布的另一位女侍者。 什么也来不及解释,季红裳小声喊着「借我一用!」,伸手把那抹布夺到自己手中,奔到拍摄区域附近的位置,随意在一张桌子旁站定。 拍拍胸口把唿吸调好,接着便开始装模作样地用抹布擦拭起纤尘不染的餐桌。 看她迅速调整到位,屋外的人都缓缓松了口气。谭羽也试探着慢慢往她那处走,让那蓝色区域将少女的身形包裹其中。 季红裳正垂着头,以混乱的麻花型走势擦着光可鑑人的桌面,脑中回忆起刚刚听到的旁白剧情,在谭羽靠近后抬起了头,牵出一抹僵硬的笑。 她实在不是表演的料,更何况面对的男主角还是异性熟人,只得尽力而为。 好在,旁白与观众对演员的演技并不挑剔。 【琳达并不认识眼前的男子,只好出声询问。】 「……」 季红裳笑得唇角都僵了也没等来下文,只好自己揣度着剧情,干笑道:「请问你是哪位?」 谭羽静了静,随后干瘪瘪地接过了戏:「你好,我叫丹尼斯,我是船上的一名……」 「喂!」两人尴尬至极的对话被蓦然打断,谭羽右肩一痛,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魁梧男人正用他的巨掌拍在自己身上,「你是那个新来的临时工吧?怎么才来?!等你很久了。」 在白色厨师服底下蓬勃的肌肉随着唿吸缓缓起伏,带着口罩的光头大汉皱了下眉,目光兇悍地看过来。 【噢,该死,居然会有这么没眼光的人,质疑我们的国王是临时工!!丹尼斯一定要狠狠地、狠狠地……呃,好吧,他身上的穿着确实容易引起误会,也不能怪人家。最主要的是,他打不过这个肌肉虬结的大厨。】 观众窸窸窣窣地窃笑。 【丹尼斯本想和和气气地解释这桩乌龙,却没想到,琳达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新同事,露出了比浆果蜜还甜的笑容。】 季红裳耳尖一动,眉毛高高扬起,用棒读的语气念道:「哇,你是新来的同伴吗,太,太好了。」 【看着琳达的笑容,鬼使神差地,丹尼斯居然答应了下来。】 谭羽:「……对,我是。」 第538页 在他点头的那一剎那,一股推力从背后袭来,大厨不耐烦的声音比刚刚更冷了些,阴沉含煳的声音咕噜着,一时让人分不清是几个人在说话。 「后厨缺人,既然来了就赶紧进去帮忙。」 明明穿着半指节厚的夹克,谭羽却明显感受到了嵴椎骨附近传来的刺骨凉意。 那冷窖般的阴寒贴在背上,分明是一只手掌的形状。 他被推得踉跄一下,赶忙往前急走几步避开大厨的手,回头与季红裳隐秘对视一眼后跟在那人身后走进了后厨。 这是旁白有意引导产生的剧情,他除了照做以外没有任何办法。 随着「男主角」的退场,浅蓝色的拍摄区也拖着尾巴远去,季红裳提起的心往下放了放,对赶来的众人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或许是出于卫生与服务方面的考虑,幸运号餐厅对后厨做了全透明化处理,使用透明的隔音材质隔开,让游客能直接从外处看到里面的情况。 也方便了演员们时刻观察谭羽在里面的状态。 「看起来也只是做一些正常的活。」 众人找了个能将谭羽所在位置一览无余的座位,干坐了一会儿后,季红裳有些不放心地站起身,走到透明隔墙前望了会儿,低声道。 从她这个视角看过去,谭羽正低头站在水槽前,手中举着把大剪刀剔虾线。 青灰色的生虾在盆中游水,并没有突然变异暴起伤人,水龙头里流淌的净水也没有在某一瞬间染上血色。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走了过来,找上了季红裳:「琳达,这里没你什么事,你跟露西到上面客房里做清洁去。」 毕竟还顶着侍者的身份,季红裳也不能离岗太久,只得悄悄对青涿等人说了句:「这人就是我那个主管领班,我得先走了。」 镜头没有聚焦到她身上,季红裳的行动暂时不会受到限制,因此江逐厄也比较放心地任她离开。 她走后,六人重新在桌边坐好。 「这艘船表面上来看没什么问题,但最好还是先去走一圈看看。」青涿提议道。 男女主角都被赋予了特殊身份,剩下空闲出来的六人恰好能做个分工。 「两人一组,分头行动,怎么样?」青涿指尖捏着那张被撕下大半的船票,将其绕转了一圈后拍在桌上。 「好。」肖媛媛点头应声。 张久虞也并无异议,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垂眸望向那张印着分布图的船票:「怎么分?」 「一共三组……一组就留在二楼餐厅,关注谭羽那边剧情走向;还有一组负责探索船舱5-14层的空间;最后一组负责剩下的楼层、甲板。」青涿说着,手指一一划过分布图,最后抬目望向众人,「主要检查这艘船是否有异样,探查完成后还在这里集合。」 「这次我就留在二楼吧。」江逐厄眼睛一瞥,望向周繁生,「你和我一组。」 张久虞则微微扬着唇角,身上浸出来自江南水乡的柔和,「那媛媛和我一起负责船舱吧。」 「嗯!」肖媛媛用力点头。 青涿自然是和周御青一组。 ——毕竟也没有其他人愿意和一个阴晴不定的知名疯子组队了。 分组完毕,六人各自行动。 青涿与周御青先下楼到了甲板上。 这里人很多,光鲜亮丽的男女衣着体面,举止优雅,即便是玩乐交谈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耳廓里被风带来的大部分仍是宁静的海潮声。 船上的装修似乎刚被翻新过一遍,连甲板栏杆边上的缝隙都一尘不染,一层高台上挂着「幸运号」三个大字,尤为瞩目。 青涿与戴着礼帽、喷洒了香水的男女擦肩而过,眼角余光隐晦地观察着他们的面部五官与肌肉,并未察觉出任何不妥。 就在这时,一阵古朴悠扬的曲调从层层人群中掠过,轻盈地倾落在二人耳中。 提琴的音色富有磁性,演奏出极淡的哀伤韵律,乐声在海上的浪花中传递,勾人心弦。 青涿顺着乐声来向一转头,目光凝在了那个不太起眼的小舞台上。 说是舞台,其实也就搭了个台阶,铺着红绒地毯。 舞台上正坐着一名穿着西装的青年,身前摆着棕褐色的大提琴,琴弦在琴弓的压迫下震动发出悦耳琴音。 演奏者身上的服饰面料贵重、剪裁修身,并不像侍者,而更像乘客。 青涿扯了下周御青的衣袖,拉着他仿佛随意闲逛一般,有意无意地往舞台边上靠近。 离得越近,越发能看清楚演奏者的眉目神情。他垂着头,看着自己手下的琴弦,目色与眉尖都涌动着一层空寂般的哀伤。 不知是被自己的琴音所染,还是他本身的情绪造就了这样的琴声。 「琴艺还行。」一道声音说,「琴的工艺太差。」 青涿目光一瞥,与神色淡然的周御青对视上。 而就在这一刻,那百转千回、哀怨凄凉的琴音也同时停滞,演奏者撤开琴弓,抬头朝二人望来。 青涿:…… 好吧,他也不指望周御青会有意识在别人面前放低音量。 「条件有限。」那演奏者的脾气倒是好,淡淡一笑道,「没想到船上还有第二位懂琴的人。」 周御青没搭腔。 在这一点上,他和爻善出奇地相似。 一举一动都只管自己在意与否。对于不在意的事物,直接便不予理会。 第539页 青涿则是听出了眼前人的另一层意思,接过话道:「条件有限?船上没有更好的琴了吗?」 他对提琴并不了解,但周御青生于周家,接受过不少精英式教育,他的眼光总不会出错。 演奏者闻言,摇头回道:「船上没有琴,这是我自己带的。」 他抬起眼睑,漆黑的瞳孔仿佛棋盒中的一枚黑棋,朝青涿看过来,眼角弯了弯:「你要试试吗?」 「我不会大提琴。」青涿婉拒,见这人意外地好说话,便想从他口中问出点东西来,「你刚刚拉的曲子叫什么?」 演奏者听到前半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像是观察新到的曲谱一样看了青涿几秒,随后又低下头去继续刚刚未完的乐曲,「这是我自己编的曲子,我给它起名叫……」 「《幸运》。」 ……幸运。 明明是一个美好的词彙,但在他琴弓下流淌出的曲调却像是积云的阴霾,好似这船孤零游荡在荒海之中,四面皆茫茫海雾,举目无人。 演奏者又全身心沉浸到了乐曲中,青涿遁入人群中,随手喊住了一名侍者。 「上面那位,是你们的工作人员吗?」他问,隐晦地指了指舞台方向。 侍者面色有些苍白,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深沉,仿佛地底下百米处的幽井。 「不,先生,那位也是我们的客人。」 第283章 演出(7) 一股如影随形,却又难以勘破的怪异感再次浮现。 与那只不知何时混入酒液中的蜈蚣一样,明明整件事都散发着古怪,但就是让人无从下手。 「那把琴有什么古怪吗?」青涿习惯性地拉住周御青的袖摆,问道。 对方却直接抓住了他的手,把带着体温的热源握在掌心:「不算古怪,只是过于廉价。」 「腹板接缝有明显的白胶,背板木纹疏密太乱。还有,琴弦的材质与制作工艺都不达标,琴音太扁平。综合下来看,是个次品,稍微有点钱的新手都不会选它来入门。」 而按周御青的评价来看,那位演奏者绝非新手,并且,能登上幸运号、穿着讲究的人更不会吝于投资自己的爱好。 青涿点头:「他既然说条件有限,那也能排除这把琴有其他意义的可能。」 这样说来,只剩下一个答案了——或许是那位演奏者上船时发生了什么特殊情况,情急之下才带了把残次品。 如溪流流畅的琴音还在继续,青涿举目一望,忽地在层层叠叠的人影中发现了一位特殊的「宾客」。 「这艘船还能带宠物?」他缓缓道。 周御青黑沉的眼眸也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一片白花花如雪似的绒毛。 竟然是只身高齐腰的无角绵羊。 它站在泳池边上,黑乌乌的眼珠不知在看人还是看水,鼻头和尖叶型的耳朵泛着健康的粉,头颅左右轻晃,让那耳朵也跟着摆动。 …上船后,确实没看到或听到禁止携带宠物的规则。 青涿将那小绵羊观察了几眼后,移开了目光。 恰在这时,沉静许久的旁白开始说话,语调激动。 【什么!可笑的约瑟夫大厨居然嫌弃丹尼斯的刀功!是可忍孰不可忍…要知道,丹尼斯以前可是克吉小镇拉罗斯餐馆的金牌厨师!】 【尽管拉罗斯餐馆只是某个街头移动摊位,但丹尼斯依旧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他决定小露一手,给这鼻孔看人的约瑟夫瞧瞧。】 是二楼餐厅那边在推剧情。 有江逐厄和周繁生守着,青涿倒不担心谭羽。他和周御青在甲板上走走停停,绕着大多数娱乐设施、人扎堆的地方看了会儿,也悄悄旁听了不少人的对话。 所有船上的设备、游走的宾客都看不出任何异常,令人感觉自己像是真的身处于一艘普通的豪华游轮中。 至于这些上层社会人士的对话,也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大多人都在礼貌寒暄,或是聊聊船下这片海域的景色,或是谈谈手上酒杯里的酒。 就在此时,一位喷了香水的女士与青涿擦肩而过。 在她优雅抬步离去后几秒,青涿转过了头,脸颊暴露在海天共筑的橙蓝光色中。 他鼻尖感受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但因甲板宽阔、人群气味混杂,那味道转瞬就消失了。 仿若夏日的蚊虫,才在人耳边嗡吟不休,人一抬手,又逃窜地无影无踪。 青涿思虑着回神,就见一缕纤薄透明、隐匿在空气中的黑雾流窜到了周御青指尖,忙问:「怎么样?」 作为传道授业的师父,徒弟林珂都会的东西,周御青更不在话下。 他收回探入人脑内用于摄魂的黑气,垂下眸似在检阅自己掇取来的信息,半晌后才道:「没东西。」 「除了一小片被系统封禁的脑域以外,」周御青平静地陈述道,「其他地方大部分空着,没什么信息。」 「没什么信息?」这与青涿提前设想的结果差距了十万八千里远,他困惑地低声重复了一遍。 摄魂这个能力,林珂最早就和他解释过。 它像是一个外置u盘,可以从人脑中拷贝文件,也能把信息神不知鬼不觉地粘贴到人脑里。 但,要做到如上操作,有一个前提——突破人脑设置的「访问权限」。 一般而言,涉及到惧本运转最核心的内容都会被设下重重禁令和密钥,不允许外部访问,即便是周御青,也很难暴力攻破。 第540页 当然,设置禁令与密钥需要消耗大量「内存」与「算力」,除开那些机密内容,魂海的其余部分都不会设置如此严密的关卡,也抵挡不住周御青的强制读取。 ……所以,他能读取到的东西应该异常丰富。至少这些人的交际圈、生活习性、基本个人信息,都应该毫无抵抗地暴露出来。 「什么都读不到吗?」青涿蹙着眉,灰眸里倒映着渐渐下坠的太阳,「兴趣爱好、人际关系、过去的记忆……」 「很少,几乎没有。」周御青面色平静,只是眼眸似乎更沉了些。 ……暗藏在无暇表面下的古怪误差又出现了。 青涿靠在最外层栏杆上沉思,俯身低头就能看到被船身撞开的一层层翻白浪花。 慢慢消化掉这个信息,他正打算转过身,就感觉大腿边的衣角被轻微的力道扯了一扯。 偏头,对上一双属于孩子的乌亮的眼。 「哥哥,找到你了。」乔尔圆形的眼睛一弯,笑起来如两颗胖乎乎的腰果,「我有东西想送你。」 青涿顺着他的眼睛往下一望,头有些泛疼。 男孩手里抱了只透明的玻璃罐,罐子中一眼望去皆是密密麻麻的蠕动虫肢。 柔软无骨的虫体攀挂在罐壁上,上百只脚同时爬动。 乔尔面前的青涿还未说什么,周御青先冷下了脸。 感受到身侧人阴沉沉如有实质的怒意,青涿伸出手到他背后,本想顺顺头髮捋捋毛,却忘了对方头髮已变短,一手摸到了裁剪合体的西装,掌心感受到了底下结实有力的腰背。 他手心有点发烫,只摸了一下就缩了回来,而本在那人指尖蓄势待发的黑雾也在瞬间消散。 ……像是一只收起了尖牙的黑毛鬣犬。 青涿故作无事,垂下眼睑问乔尔:「你要送我什么?」 小孩高兴地把手中罐子捧高,「我的宠物呀。」 「它们很可爱的,哥哥。」乔尔又踮起脚,竭力把罐子往青涿眼前送,瞳孔浸了水般亮晶晶的,「只需要一些小虾米就能养活。」 「要是哪天嫌麻烦了,哥哥也可以把它们煮了吃掉哦!」乔尔一边说话一边点头,还舔了下唇,「放到油锅里炸最好吃了,可以先裹上一层面包糠……」 「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用了。」青涿飞快打断他,把快被小孩送到他鼻尖的玻璃罐推了回去。 「为什么啊……」乔尔的眼神一下子低落下去。 青涿道:「我怕虫。」 他随意找了个藉口。 「啊!」乔尔却在这时惊唿一声,以迅雷之势把方才还抱在怀中的罐子藏到身后,可怜巴巴地睁大了眼,小声安慰比他高了许多的青年道,「不要怕,不要怕。」 这孩子的行为举止实在古怪,青涿心中一动,眼睛弯了弯,蹲下身正对着他,柔声道:「你自己不怕吗,这种虫是有毒的。」 乔尔抿了抿唇,脸颊两侧的软肉微微嘟起,小声嗫嚅着。 「我不怕。」 青涿静了会儿,脸上的笑意却未散去,「你父母呢?」 光从他背后洒落,照得脸颊一侧的绒毛纤毫毕现,比天边的云彩还要轻柔。 乔尔背着手藏好玻璃罐,凝望了青年一会儿,小声作答:「不知道。我……我就自己在船上。」 「……」青涿停顿了两秒,「自己一个人吗?」 这回乔尔却不回答了,黑葡萄般的眼珠直直看着青涿。 本以为小孩还有别的话要同自己讲,青涿微微屏息静待,却不想乔尔忽然把头一扭,抱着自己的玻璃罐窜入了来往的人群中。 青涿只好慢慢站起身,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怎么会独自登上轮船呢? 「走吧,我们去船舱里看看。」青涿转头,叫上了周御青。 二人一起穿过人群,朝船舱迈去。 一层船舱也是开放式的。内部的构造有点类似于商场楼,一套半环形走廊连通了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都互相独立。 青涿走入其中,漫步大半圈下来,看到了健身房、私人影院、图书室、电子游戏室等等游轮提供的游乐设施,甚至还有一个室内球场。 可能是第一天登船的原因,里面的人不多,偶尔有一些游客走过,也大多都是小学年纪的孩子。 有了乔尔的例子,这回青涿额外放了注意力在这些孩子身上。 细细观察一番,果然有所发现。 …十几个小孩里,竟只有一位被家长牵着手的小女孩,其他孩子都自顾自地游玩活动,也不知是父母不在身旁,还是与乔尔一样、只身上船。 青涿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周御青,二人走出船舱,被迎面而来的霞光洒了满身。 远眺了眼海天相接处被海面吞没了一小半的夕阳,青涿拉着周御青顺阶而上,绕过二楼餐厅,直接上了第三层船舱。 到了第三层,船舱内的布置就更像是普通的酒店了。 狭长的走廊两侧分布着房间,头顶每隔几步便悬着盏吊灯,不昏不亮,让人能够视物的同时,又总觉得昏昏欲睡。 由于走廊偏于狭窄、没有弯道,两侧的房间又门窗紧闭、掩着窗帘,站在走廊入口朝尽头望去,没来由地叫人生出一种幽闭性恐惧。 青涿走到一侧去,鼻尖都快贴上了窗面,也没能窥探到一丝房间内部的模样。 第541页 他后退两步,看了眼挂在门上的门牌,又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自己那张船票。 船票上标着的房间号是【08021】,代表他的房间是8层的21号房。 「你的呢?」青涿将头歪了过去,看周御青手上的卡片。 08021。 「同一间?」青涿有些惊奇地扬了下眉。 「嗯。」周御青淡淡回应,但细细看去,嘴角已扬起来了一点。 收好船票,二人继续相伴着穿过走廊。 走廊里没有其他人,走至尽头拐弯后,又是一条一模一样的走廊,装潢与布局都丝毫未变。 没有任何可搜索的地方,青涿又带着周御青坐电梯到了第四层。 金属制的电梯门向两侧打开,映入眼帘的仍是同款碎花墙纸与左右分列的房间。 在四层走了一圈,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青涿与周御青低声交谈一阵,最终决定先回到二楼餐厅与队友会和。 第284章 演出(8) 临近饭时,餐厅的玻璃门被侍者拉开,属于食物的馥郁香味噼开咸腥海风,涌了出来。 青涿与周御青跨进门内,视线越过一排排摆满食物的长桌,与另一头的张久虞打了照面。 「都回来了?」坐在厨房边上的江逐厄看到同时回来的两拨人,尤其注意了一下挽着张久虞手臂的季红裳,「你那边的事情也处理好了?」 「好了好了,就是打扫客房卫生而已。」季红裳小跑到桌边坐下,又把头凑近了些,小声道,「有重大发现呢。」 周繁生坐在桌边,手上捏着一团彩带,感受到熟悉之人靠近,抬头喊了句:「涿哥。」 青涿垂眸,看到他手中用绸带编到一半的小人,轻轻「嗯」了声。 众人落座完毕,有人率先朝江逐厄问道:「谭羽这边情况怎么样?」 「他……手上受了点伤。」江逐厄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个稳妥的措辞,「没有大碍。」 季红裳皱了下眉,伸长脖子朝后厨内望了眼,果然在谭羽的右手上发现了一块纱布。 「是旁白……」她欲言又止。 「嗯。」江逐厄应答得很快,叫季红裳松了口气。 她听到旁白让谭羽做的事了,伤口应该是他自己不小心划到的,没什么大问题。 ……只要和鬼怪无关,都是小事,小事! 「你们呢?有什么线索分享?」江逐厄问。 「我先说吧。」青涿接声道。 他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松松交握,简洁快速地把所有发现的线索都陈述一遍。 悲切的拉琴者、无人陪伴的小孩、还有读取不到信息的人群…所见所望之处,有诸多露出端倪的怪事,但就如散了一地的金珠,没有一条线将之串起。 经验富足的两位惧团会长也暂时理不出头绪,沉默着梳理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 倒是肖媛媛提出了一个想法。 「【幸运】,这个词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了。」她伸出手指,一一细数,「这个剧目就叫幸运游轮,剧情旁白里也反覆提及丹尼斯的『幸运』,现在那个演奏者也把曲子起名叫《幸运》……既然强调这么多次,那这个词肯定还有别的什么涵义,有可能…我是说有可能啊,会涉及这个剧本的核心。」 对于她的这个观点,众人都表示认同。江逐厄也道:「下次再碰到和【幸运】有关的人或事,可以多留个心眼。」 青涿跟着一起颔首。 这时,张久虞觑了他和周御青一眼,见他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开口:「那接下来,我说一下我们这边的发现。」 「我和媛媛负责船舱的5至14层,就先坐电梯到了顶层。」她说道,「顶层的布局比较特殊,房间数量很少,而且房门上没有门牌号。」 考虑到江逐厄和周繁生没有去过住宿的楼层,她补充解释了一句:「其他楼层每层都有98间房,每间房都挂着门牌,而且门窗紧闭,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顶层应该会有楼梯通往天台,但是我们没有找到,有可能是他们把通道设置在了房间内部。」 张久虞继续道:「从顶层下楼后,我们恰巧碰到了红裳。她和一个npc负责打扫客房,有通用门卡。我和媛媛就跟在她们后面观察,看到了房间内部的样子。」 「是正常酒店标间的配置,两张单人床,一个独卫。装修风格比较统一。」说到这,她短暂地停了下,眼睑微微合起,像是在思考措辞,「所有房间都很正常……直到我们跟到六楼,进入43号房。」 青涿抬起眼,专注聆听。 「那个房间好像被大火烧过,整片墙壁连着天花板都被烟燻黑了,木地板也被炭化烧裂……但其他的家具都很正常,没有被烧过的痕迹。」 听到此言,众人面上都露出凝重之色。 季红裳被张久虞的描述带入情境,回忆起刚刚自己勐地看到那间房内景象时产生的幻觉。 ……在开门的一瞬间,她的鼻尖仿佛闻到了辛辣呛鼻的黑烟,熊熊大火爆着火星,差点燎到她的睫毛。 「我被吓了一跳,但和我一起打扫的那个npc却什么反应也没有,直接进去了。后来我问她,她也不理我。」季红裳补充道。 青涿从二人描述中发觉出某处异样,确认道:「墙壁被火烧过,但家具没有痕迹……是新搬进去的?」 第542页 「应该是。」张久虞道。 「如果发生过火灾,要重新使用这间房,船方也该重新修葺刷漆才对。」周繁生说。 按正常流程走当然是这样没错,但在惧本中,有悖常理的「异样」屡见不鲜,更是演员们破关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青涿忽然又想到一点,问:「旁边的房间呢?」 如果是足以把天花板都烧黑的大火,那就不应该只危及一间房。 然而…… 「旁边的房间都正常。」肖媛媛摇摇头。 这就更奇怪了。 青涿轻轻皱起眉头,碎发被门口的风拂到耳边,脑中忽地蹦出了一个数字。 6层43号房。 06043。 他心下一紧,「我们之中,有人住这间房吗?」 经他提醒,季红裳悚然一惊,似乎已预想到了住进这件房内会发什么可怖的事,忙去口袋里掏自己那张属于工作人员的船票。 「我和媛媛住在9层的4号房。」张久虞事先看过二人的船票,平淡道。 青涿也跟着说:「我和周御青在8层21号房。」 那边,抽出船票仔细看了两眼的季红裳拍拍胸脯,逃过一劫的模样:「我在3层98房。」 江逐厄与周繁生也先后拿出船票,彼此互看一眼,果然也被安排在了十一层的同一间房。 「……那就,」周繁生小声说,眼睛望向后厨里忙得不可开交的谭羽,「还剩下谭总的房间号不确定了。」 「嗯。现在来看,分到同一间房的都是同性,也就是说,红裳和谭羽应该不在一间房,而且很有可能会被分到一个『室友』。」江逐厄冷静道。 季红裳从嘴里嘆出一口气,趴到桌上支着脑袋,埋怨道:「这就是男女主角的待遇吗……说起来,都豪华游轮了,怎么还抠兮兮的搞什么双人间。」 就在她尾音收回的前一秒,导演的声音如一颗骤然迸发的礼花,砰一声绽放在众人耳边。 【完成了!足以证明丹尼斯精湛刀功的雕花作品!!】 青涿一怔,随即与众人一齐站起了身,望见一层被烟煳得蒙蒙的玻璃内,谭羽捧着只表面坑洼的苹果。 蒸汽烟雾在玻璃上化去,那苹果的真貌才显现出来。 确实雕了朵还算能看得过去的花。当然,谭羽手上的纱布也多了几块。 【丹尼斯用实力证明了自己!他不想再表演一名「帮厨」,向约瑟夫表明自己尊贵的客人身份,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容光焕发地捧着成品走出后厨。】 【这就结束了吗?…远远不止!丹尼斯仿佛在今天受到了幸运之神的特别关照,他居然迎面碰上了琳达!】 被点到名的季红裳浑身一震,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工牌。 【噢,丹尼斯瞬间被琳达的笑容迷晕了头,他听到琳达用那甜美的声线夸赞他的作品,这声音简直胜过天籁!】 简单听明白剧情后,季红裳把手腕间挂着的工牌戴回脖子上,行色匆匆地朝拍摄区赶去。 【丹尼斯被夸得面红耳赤。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头一回体验到了害羞的情绪。】随着季红裳就位、推动剧情,旁白再次说道,【他在琳达的主动要求下与对方互换了姓名,然后红着落荒而逃。】 除了谭羽与季红裳外,其余众人都站在原地,隔着段距离望着被镜头聚焦的那处。 很快,谭羽完成了旁白提示的最后一齣剧情,硬生生靠憋气把脸逼出缺氧的红晕,转头跑开。 也就在这时,随着一声细微清脆的「啪」,所有人视网膜内的景象都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充斥在空气中的浅蓝色光膜消失了。 「……哎哎??」肖媛媛低声惊唿,「拍摄区域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周繁生扭过身子四下望了一圈,没在任何地方看到摄像范围的标识。 「或许是某种『中场休息』…现在谭羽不在『镜头下』,我们去找他。」张久虞说完,带头先朝谭羽走去。 谭羽是最先感受到镜头消失的人。 如针芒戳刺在身的目光消失,那种一举一动不由自主的被.操控感也融雪般化去。他如获大赦,行动中仍带了些还没缓过来的僵硬。 「你还好吗?」青涿走到近前,垂眸看向谭羽的手。 手上的纱布洇出点血色,却也不多。谭羽听到话音,转过脸凝望了青涿一会儿,随后长吁一口气: 「小事儿……多看点高颜值人类就能癒合了。」 看起来确实是没什么大问题,这时候还开起了玩笑。 只是,玩笑过后,一道凌厉阴沉的目光就从头把谭羽包裹了起来。 周御青的声音随之而来。 「你怎么不看我?」 谭羽:「……」 他的心脏陡然一跳。 坦白地说,这位的脸也是能上保险的级别,但—— 「他开玩笑的。」眼看着谭羽整个身子转眼间比寒冬里的钢管还僵硬,青涿出声解围,悄悄地拍了下某人手背,睨过去一眼。 这时,并不清楚发生什么的季红裳也走过来,一手捧着那只雕花苹果,一手拍拍谭羽的肩,「进这个小剧本大半天了,咱们八个人终于真正会和了啊。」 「哦对了。」她抬手勐地一拍,「把你船票拿出来看看。」 谭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从口袋里抽出半张船票。 第543页 眼疾手快的季红裳一把夺了过去,熟练地翻到另一面,视线往下移—— 沉默两秒后,表情显而易见地僵住了。 「怎么了?」谭羽问。 其他人未曾开口问,却也彼此对视了一眼,猜到了什么。 季红裳嘆出一口气,声音比往常来得低沉许多。 「6层43号房。」 第285章 演出(9) 望着谭羽尚且懵然的眉眼,季红裳暗嘆一声,心情沉重地将众人的发现一五一十告知对方。 就在她不疾不徐的讲述中,餐厅的三面双开玻璃门被推开固定在玻璃墙边,身披礼裙华服的男女陆陆续续走进来。 「也就是说,我住的房间发生过火灾??」谭羽双手抱着头,揪了把自己的头髮,「那你们的房间呢?都还正常吗?」 季红裳思量道:「我的房间还不确定,其他人的下午打扫的时候都看过了,没问题。」 话刚出口,她也觉着有些不对,心忽然开始扑通扑通跳起来。 ……她和谭羽,可不就是这齣剧目的男女主角吗。 「季红裳的身份还算是正当,」青涿瞥了眼穿梭于长桌中,举止优雅的富人们,「但谭总,你的身份是『借来的』,和你同住一屋的人有可能是上船前那个富豪。」 「你『借用』了他朋友的资格上船,如果剧本没有对此做对策的话,就要好好想想到时候该怎么办了。」青涿说着一顿,声音放低了些,「如果剧情旁白没有要求,你可以试试住在别的屋子里。」 「诶,你还记不记得那人的长相?」肖媛媛身子往前倾了些,「我们当时站的有点远,看不清,你看清了没?」 她话中的「那人」,当然说的是那位内急的游客。 谭羽凝目回忆了一会儿,最终仍是无果:「那时候我背对着他,看不到脸。」 就在他说话时,一连串悠扬如少女低吟的乐声在厅中迴荡开来,青涿循着声音看过去,在人群掩映的缝隙中望见一道人影。 演奏者抱着大提琴,鼻子上缀有来自天花板的吊灯浮光,眉目被阴影遮盖。乐声凄凉,婉转优雅。 有人走过来,把他的身形挡住,青涿一顿,耳边听到了钢叉与瓷盘相触的叮琅声,撇眼看过去,发现餐厅几乎被人填满了。 西装礼服,无外乎是那几种沉闷、庄肃的颜色,尤其以黑白居多,加上光可鑑人的白盘、从头铺到尾的惨白桌布,人来人往的高级餐厅有那么一刻让人产生某种不妙的联想。 ——像是为死人默祷的奠堂。 「先吃饭吧。」张久虞忽然道,她用下巴示意了下众人最近的一张长桌,桌上摆满一碟碟精緻的食物摆盘,「四天三夜的船票,至少也得吃点东西。」 此刻正是幸运号餐厅的正餐时间,散落在轮船各处的游客如溪流归海般汇聚至此,取了碗碟各自自助用餐。 对于演员而言,除了有特殊设定的惧本,其余时间都维持正常的生理需求,需要进食进水。 当然,惧本提供的「食物」究竟是正常的吃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那就说不准了。在场演员早也不是新兵蛋子,知道其中利害。 「我这边的食水大概够八个人用两天。」季红裳低头翻了翻道具栏。 她带了能保存食水的道具,不过道具容量有限。 江逐厄点头,决议道:「先不用,后面还有三个剧本,必要时再用。」 青涿靠到长桌边,端起一碟巴掌大的煎牛排,放到眼前从各个角度看了遍。 牛排被煎成黑褐色,全熟不留生,肉边放了颗装饰的香芹。味道闻上去就是普通的黑胡椒味煎排,没什么异样。 就在这时,背部有什么东西靠近,衣料与青涿的发生摩擦。 套了黑色西服的胳膊从背后伸出,端了盘小份量的意面。 周御青的声音从身后高处传来:「吃这个。」 声音似冷风,带来的凉意掀开了黑白色的沉闷氛围。 青涿下意识便放下了手中盘子照做,重新端起那道色相平平的意面才来得及问。 「那盘肉有问题?」他望向那人。 周御青没正面回应,只说:「不确定。」 江逐厄听到二人对话,心中思虑着,对众人道:「尽量吃素食吧。别吃多,应该不会有事。」 「等下……你们没闻到那股怪味吗?」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突兀道。 谭羽从手上的白盘中抬起头,困惑不定地拧着眉。 「什么味道?」离得最近的季红裳凑到他身边,把鼻子探了过去,耸着嗅两下,茫然道,「没有怪味,很香啊。」 江逐厄也靠近闻了两下,看表情也同季红裳一般,没闻出什么。只好看向谭羽:「形容一下吧,什么味道。」 谭羽拨了下自己有些糟乱的头髮,显然自己也有些拿不定,「说不好……有一点刺鼻,混在食物本身的味道里,非要形容就有点像那种劣质香菸的烟味。」 其他人都不觉得有异样,同为主角的季红裳也感受不出来,连谭羽自己的感觉也朦朦胧胧的。他想了会儿,干脆怀疑是自己神经紧张下的幻觉。 但不管有没有问题,谨慎总是没错的。 众人从长桌边挑了碟素食,小心而缓慢地用餐,只要身体或精神出现任何不适,便会立刻停止进食并尝试催吐。 第544页 但似乎有些多虑了。 一份食物吃完,包括谭羽在内都并未有人出问题,季红裳甚至被勾起了馋虫,直言夸厨师手艺不错。 青涿放下餐碟,拿纸巾擦了擦嘴角,右肩被某位路过的人轻轻擦到。 浓郁的男士香水瞬间填满每一个空气分子,勾得人鼻腔发痒。青涿猝不及防地吸进一口,鼻尖痒得难受,伸出手指揉了一揉。 馥郁的兰花香充斥在肺泡气管以及感官的每一个角落,随着时间缓缓消散。浓烈至极的前调消匿散去后,一股辛辣的尾调冒出了头。 青涿猝地转头。 劣质香菸的气味迴荡在他的口鼻中。 擦肩而过的那人并未走远,西装笔挺,步伐优雅,举着杯浓红胜血的红酒,头上打着髮蜡。 与此同时,青涿的目光却被接踵人群中另一人吸引。 高贵优雅的男女来往穿梭,那人只在他眼底下露出一小片刻,留给人瞳膜上唯一的印象便是——黑。 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的黑。 不同于黑色西装那种微微反光的丝滑布料,那人的黑坑洼不平,泥泞难看,像下暴雨后被车轮碾过的泥路。 青涿心间一跳,飞快放下盘子,来不及解释什么,便朝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一路上,他掠过数人,口中轻声说着抱歉,眼底被吊灯折入的光线闪烁移动。 大步走到了那地方,四周环顾一圈,却没在看到那恶鬼般的崎岖身影。 身后,匆匆跟来的众人也警惕望向四周,周御青最具身高优势,半垂着眸把四面盯了一圈,低声道:「怎么了?」 「有一个奇怪的……人。」 不知道算不算人。 青涿眼前被各种黑白灰棕的礼服填满,沉静看着交谈甚欢的游客,忽然想到了什么,蹲下了身。 毛色规律的白虎纹地毯上,一小块圆形的脏灰格外突兀。 像是极细的黑沙被洒在毛髮上,每隔一步的距离落下一印。 上眼睑一抬,青涿站起身,顺着脚底下的黑印一步步往前。 就这么横穿过大半个餐厅,与数百人擦身而过后,他停下了脚步。 只见雪白干净的餐厅长桌后,一道焦黑的身影映入众人瞳孔。 「……」 江逐厄皱眉:「注意防备。」 「这是……人?」季红裳圆睁着眼,有些犹疑地一字一句道,「活…人?」 是人没错,但更像在灶炉里烧了大半小时的干柴。 未着寸缕,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处不是焦黑,甚至有些许炭化,极细小的碎炭像沙砾一般,跟着它抬手张嘴的动作簌簌掉落。 除了黑以外,还有刺目的深红。皮开肉绽的炭色肉块溢出血,在坑洼不齐的表面上汇成小溪流。 会造成这种外表的,众人只会想到一种可能。 ——火灾。 人在滔天的大火中,被桎梏于烧的通红的房屋内,被火舌一寸寸啃噬皮肤,手指都被烧成焦黑的炭块。 然而,火灾却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幸运游轮》中了。 「它和那个房间,是不是有关系?」周繁生看了谭羽一眼,担忧道。 不仅是他,其他人也想起了六层那间房。 江逐厄手中握着一柄纯金天平,天平中线上端坐着一名神灵金像,左右两侧各挂着一枚体积大小一模一样的砝码。 神奇的是,尽管砝码一致,天平仍侧倒向了一边。 「不是活人,且无法攻击。」他目光有些冷,得到结果后收回了道具。 与此同时,一缕丝带状黑雾也将那烧死者缠了一圈,随后又飘飞回来,钻入了周御青指尖。 「虽然身死,但灵魂未散。魂海内部的情况和其他人一样,空白居多。」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捻了捻,深邃的眉眼微阖。 众人并未堂而皇之地观察,只是似有若无地把视线瞥到那东西身上。而那玩意儿也没有发现他们,不仅没有攻击意向,甚至若无其事地捧着一小碟煎肉,张开嘴和没事人一样享用着美食。 它嘴里的脓疮破肉在咀嚼中破裂开,浸出夹杂黄绿色的血,从坑坑洼洼的下巴边上流下。 作为与那烧焦房间有直接关系的人,谭羽眉头紧紧拧起,抱着手臂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啪。」 正在这时,一道沉闷的声响混入大提琴音中,在场所有人视野皆是一亮。 餐厅另一边的空旷厅室点了灯,满室明亮。 就在演员们将目光投往那处时,又是一声短促的啪声。 透蓝色的框线在一块区域中蔓延,最终形成一个闭环,画地为牢般地将众人纳入圈内。 【您已进入拍摄区域。】 不必言明,众人对视一眼,果然在一秒后听到了来自导演的振奋声线。 第286章 演出(10) 【幸运号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每到用完晚餐、夜幕将临时,所有游客都将齐聚一堂,彼此相拥,踮脚共舞,一起庆祝这独属于他们的幸运时光。甚至,连船上的侍者们也不例外。】 【波澜壮阔的海景、金碧辉煌的环境,能登上幸运号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此生极幸运的事,怎么不值得每日歌舞欢庆呢?】 仿佛能听到旁白的声音一般,用完餐点、正杯筹交错的礼服男女转过了身,迈着矜贵优雅的步伐朝餐厅后头那片空旷的豪华厅室走去。 第545页 他们中有的人与那焦黑的尸体擦身而过,名贵的白色皮草沾上了碳灰,本人却不以为意,目光冷淡地扫过那具尸体,就如扫过路边的野花野草一般淡然。 …其他游客也能看到那个「人」。否则不会在笔直行走时特意偏开脚步,避免直直相撞。 意识到这一点,青涿默默朝自己身后的周御青使了个眼色。 「所有游客中也包括了我们……走吧。」张久虞转着目光观察了下其余游客,朝其他演员道。 目前,所有人都暴露在镜头下,一举一动都必须遵守旁白的规定。 也就在众人抬起脚步准备跟着人流行动时,餐厅四面敞开的双开玻璃门无声地合上了。 没有人去推动,也没有风力大到足以拉扯它的海风,就那么整整齐齐地悄然关闭。 与此同时,随谭羽而移动的蓝色拍摄区也蓦然朝四周蔓延,范围在一分一秒中扩大,直至包裹住前后整间餐厅为止。 「看起来,这是所有人的强制拍摄时间了。」江逐厄目色微沉。 在拍摄区域下,就必须按照旁白去到舞厅;而要脱离拍摄区域,就得先推开玻璃门离开餐厅。但这个动作势必会被视为「违反旁白」,一旦做出后果未知。 【第一次登上幸运号的穷鬼丹尼斯当然不知道这个规定,但幸运号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新奇极了,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些富人们的把戏玩个遍,满怀期待地一起到了舞厅。】 「好了。」季红裳转着眼珠子看向谭羽,「这下可以一起走了。」 演员们踩着名贵的虎纹地毯,一边观察一边朝后头的舞厅走去。 当然,众人也额外关注着长桌边那被烧透了、靠近似乎还能闻到肉焦味的「人」。 它把餐碟上最后一块肉排叉入嘴中,双唇闭合缓缓咀嚼。鼓起的脸颊外表结成的炭壳碎裂,烧得支离破碎的颊肉在紧绷中绽开,浸出脓液与血水。 ——然后「啪嗒」一下,滴在洁白无尘的餐盘上。 那东西缓缓咽下了肉块,突然又垂下了头,把脸埋到餐盘跟前,猩红的舌头一卷,又把自己滴落的黄绿色脓血吃了进去。 「yue……」偷偷瞟着那边的季红裳捂住了嘴。 吃饱喝足,那尸体放下了餐盘,晃晃悠悠地抬步,与其他面貌精緻的宾客一起,往舞厅而去。 青涿眸色清幽,一边慢步走一边静静思索着什么。 除了那个烧焦的尸体外,他还始终留意着旁白的措辞,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幸运号会出现这种【不成文的规定】,说明出海了很多次,每次都会在夜晚举办这样的舞会。这才会形成这样约定俗成的共识。」青年垂着眼,眼睫被顶灯照出浅淡的金灰色。 他回忆着刚刚旁白音落下的那一幕。 「刚刚,所有游客都不约而同地往舞厅走,没有任何人的提示,动作熟练得就像演练过一样……」青涿顿了顿,「但这才是第一天,难道他们以前都登上过幸运号、所有的游客都是同一批?」 「是这个理儿,刚刚旁白还特地强调了丹尼斯是第一次上船,所以不知道这个规定。」肖媛媛凑近众人,小声道,「换个角度,不就是说这些游客都上过幸运号嘛。」 青涿轻轻颔首。 一整艘船的游客,居然无一例外都是回头客,怎么想都有猫腻。 「还有,」周繁生突然弱弱地开口,有些紧张的捏着自己的袖口道,「它说登上幸运号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幸运的事…很奇怪。」 「有钱有权的人通常不会有过高的物慾,奢侈品在他们眼中也只是服务自己的东西,不可能觉得自己能登上一艘船就很幸运的。」他说,「而且,他们的船票肯定是自己真金白银买的,和幸运也没什么关系。」 听他这么说,众人也觉得有理,各自陷入安静沉思之中。 虽然这些旁白上的「bug」不能排除是导演为了渲染氛围故作的夸张手法,但如今线索匮乏,能只能尽量用阅读理解从语言里解读出一些线索了。 在一行人慢腾腾走到餐厅末端、刚迈入舞厅区域时,空旷的大厅里已经汇集了许多共舞的男女。 用餐时环绕耳畔的大提琴乐曲不知何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舞厅四面墙角的音箱中传出的欢悦舞曲。 青涿转头张望,没看到那钻入人群消失不见的焦黑身影,倒是看到了总抱着大提琴、拉同一首曲子的青年演奏者。 他面前正站立着一位身着白色礼裙的淑女,二人一手揽着对方,另一手十指交握,脚下颠着优雅松弛的舞步,面带礼仪性笑容。 【舞厅里,上流社会的老爷夫人们跳着舞,动作优美丝滑。丹尼斯不会跳舞,看着眼前这一幕却忍不住跟着手舞足蹈起来,跃跃欲试。】 就在旁白刚落下之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降临在青涿耳边。 【警告!人设脱离警告!请演员迅速按照旁白完成演绎!】 淡蓝色的无形镜头下,众人的身形被扯得微微畸变。 在他们无法望见的荧幕另一头,观众们大睁着如黑洞般无底的瞳孔,眼球布满血丝,明明没有张嘴,却像是打开了血盆大口嗷嗷待食的饕餮。 除了男女主角,其余人都收到了脱离人设的警告。 犹如实质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尖锐焦灼,像是一只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鬣狗,咧着尖牙贪婪地望向笼外的食物。 第546页 「跳舞!」青涿飞快反应过来,沖其余人低声喊道,自己则下意识攀住了周御青的肩头,握住了他的手。 剩下四人也立马两两成了一组,或僵硬或自然地彼此搭着手,摆出了跳舞的姿态。 那股气势汹汹的威胁感顿时如退潮一般散去,旁白的声音又紧跟着接了上来。 【丹尼斯需要一位舞伴。】 【他孤零零地站在灯光下,像一名被孤立在外的局外人。这种感觉并不新鲜,毕竟他从小到大都被拦在了富贵门外,只能偶尔从别人忘记关上的窗口中看看上等人的生活。】 【但,老天总不会亏待今天的丹尼斯。他一转头,居然看到同样孤身一人的琳达!】 在旁白响起那一刻便做好了准备,谭羽立刻跟着旁白进入了角色。 【琳达沖他笑了!噢,她穿着如花朵一般层层绽放的侍者裙,娇丽的脸颊是丹尼斯梦里都没出现过的景象。丹尼斯想着,或许他应该去邀请这位美丽的小姐,与她一起跳一曲爱意之舞。】 旁白意味深长地停了停,似乎在等剧本里的男主角做出动作。 青涿扭着头看着谭羽的方向,见他犹豫了一秒,慢慢朝特意拉远了距离的季红裳走去。 就在这时—— 【噢,停!】旁白忽然大惊失色道。 青涿眼神微眯,为了迎合「跳舞」这项任务而挪动的脚步不知不觉缓了下来。 谭羽伸出去的步子也顿在了空中。 【一股隐秘的、急需要喷薄而出的发泄感聚集在了丹尼斯的腹腔!!在这人人优雅体面的时刻,丹尼斯居然内急了!】 肉眼可见地,谭羽脸色一变,他的双腿下意识并了并,手握起拳。 他这有些滑稽的表演配上导演油腔滑调的解说,成功让头顶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闹笑。 深知谭总演技如何的青涿眨了下眼,意识到他是真的被旁白赋予了「内急」的状态。 【丹尼斯知道,自己身后就有一间公共厕所。尽管他此刻恨不得插上翅膀像雄鹰一样扎到里面,却不得不在琳达面前维持住表面的沉稳优雅。】 【他露出了一抹得体的微笑,用口型对琳达说——等我。随后,不紧不慢地转身,在琳达的目送中,一边整理着身上的破夹克,一边稳重地朝厕所走去。】 「……」 季红裳皮笑肉不笑地目送谭羽,目光里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同情。 倒霉。 太倒霉了。 自从领到这个男主角的戏份后,谭羽就像一只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被高高在上的导演与观众翻来覆去地折腾。 其他类型的同级惧本,虽说看起来比这个惧本要惊险得多,动辄面临生死危机,但演员们始终掌握着「自己」的主动权,能不能通关全看实力。 这个惧本却给演员套上了「剧本」的枷锁,把演员当成了取乐的工具,让人一举一动都受到桎梏。明明有更好的方式探索此地,却不得不按照它的剧本来,憋屈不已。 眼看着谭羽身形没入男卫生间门口,青涿忽觉腰上一沉。 贴在他身前的高大男人一手揽住了他的腰,垂下头,冷沉如寒冬晨雾的气息包裹住他。 「右边。」周御青低声提醒。 青涿听到后一愣,扭头往右看去,瞳孔中瞬间印上了一抹黑。 …是那具尸体。 混在相拥共舞的人群中,突兀吓人。 它的姿势与常人无异,慢慢走在灯辉下,身上的碳灰一路走一路落,踩过的地毯除了炭痕,还留下了血迹。 看不清它那被烧毁融化的五官,但仅看它步伐轨迹,青涿脑中便是一激灵。 他仰起头,望向周御青。 「它要过来了。」周御青低声道。 第287章 演出(11) 「它要过来了。」 表面粗糙的炭化尸体行动不慢,在青涿刚注意到时距离众人还有十几米,等周御青的话说完,只有十米不到了。 距离一近,其他人也发现了不速之客,警觉起来,顺着舞步聚拢在一起。 青涿的目光从未离开焦尸身上分毫,紧紧盯着思考对策。 倘若来者不善,众人又只能被迫按照旁白继续跳舞,那就只有像周御青的黑雾那样、能随心而动的攻击方式可以奏效。 …不,还有季红裳,旁白暂时还没有提到她,她还能自由行动。 随着黑尸的躯体靠近,众人鼻尖似有若无地闻到了股烧焦的烟味儿。 彼此眼神交汇,还拿不定主意时,旁白又突兀地出现了。 【幸运的国□□尼斯又回来了!他将重新扶好头顶上的冠冕,准备朝王国里最美丽动人的琳达小姐邀请共舞!】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已经有一个衣冠楚楚的贵族公爵走到了琳达小姐面前,妄图捷足先登。】 【噢,那位公爵头戴礼帽,衣衫光亮,脚下的皮鞋油亮崭新得能当镜子照!不得不说,丹尼斯在外表上就已败下阵来。】 …衣冠楚楚的贵族公爵。 在听到这个新出场角色时,青涿便心中一凛,好似预感到了什么。 众演员之间的氛围几乎化成了一根弦,在焦尸走近后越发绷紧。 最终,那焦尸在一动也不敢动的季红裳面前停了下来,浓重的腐朽与烟臭以锐不可当之势迅速占领了季红裳的全部感官。 第547页 她不敢去看挂在尸体上的脓血与焦肉块,因未知的恐惧与嗅觉冲击有些生理性反胃,盯着脚下的地毯,耳边传来了一道声音。 声带被烈火烧毁,支离破碎得几乎拼凑不出完整音节的刺耳声音。 「小姐,请…问,可以邀请……你,一起,跳舞,吗。」 【拒绝他!快拒绝他!丹尼斯心里毫无形象地咆哮着。】 作为演员的谭羽与他的角色丹尼斯首次有了一样的想法。 然而,事与愿违。 【事实证明,丹尼斯今天的幸运彻底走到头了。他的内心歇斯底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琳达牵起了那位公爵的手。】 「……」季红裳的心凉了一半。 她想收回前言。 最倒霉的不应该是谭羽,而是她自己! 死死盯着地毯的眼珠子往旁边瞥了瞥,看到了焦尸随邀请伸过来的手。 不说的话,绝对没人能看得出那是只手。 因高温融化的皮肤黏连在一起,手指残缺不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恶臭的黄脓和死血。 【警告!人设脱离警告!请演员迅速按照旁白完成演绎!】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沖天的威胁感叫季红裳无法思考其他,眼一闭心一横,抱着必死的决心搭上了手。 手底下崎岖的肉感冰凉,让她恨不得立马极速甩开,却碍于剧情,只能艰难地吐出一字: 「好。」 没等季红裳后退一步,那得了应答的焦尸进一步上前,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像是在场中最普通的一对舞伴一般,焦尸并未有任何攻击性举动,倒是熟稔地随着乐曲迈着男步跳了起来。 恶臭沖天、已经身死的尸体就像是剧本旁白中矜贵优雅的公爵,就算被步伐僵硬的季红裳连着踩到几次,焦黑的脚被踩得挤出大片脓血印上地毯,也未有任何反应。 众人警惕了许久,就连周御青也在青涿的低声示意中备好了攻击,却久不见那焦尸发作 ,慢慢收回了高悬的警惕心。 就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投向季红裳时,一位带着领结的面生男侍者忽然拍了拍谭羽的手臂。 青涿离得近,发觉了这点动静,侧过头看来。 「这位先生,现在是幸运号的晚宴时间,所有游客与工作人员都在为幸运而舞……您还没找到要与您共舞的舞伴吗?」侍者垂着头,语气尊敬。 谭羽微愣,「没有。」 「这……」侍者的表情蓦然有些为难,好似在幸运号的晚宴上跳舞是不可打破的规定一般,「还请您尽快找到舞伴。」 谭羽不理解道:「必须两个人跳吗?不跳会怎么样?」 「是的,先生。幸运号是一艘特殊的游轮,它让所有上船者都更加幸运,以幸运为燃料前行。」侍者说,「与其他游客或工作人员为幸运共舞,才会让这份幸运永远留存在身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以幸运为燃料,是抽象的修辞,还是确有其事? 青涿心道。 【丹尼斯小学就辍学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才听不懂这人说的话。但他并不想向眼前的侍者示弱,暴露自己的无知。】 【而就在此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丹尼斯发现,身边两两共舞的尊贵游客们开始将奇怪的目光投向他,好像他是什么异类。】 旁白话音一落,周围的人果然时不时转过头,用一种打量商品般的、带着评价意味的目光看过来。 【不,丹尼斯国王绝非异类,绝不是什么混入宝石堆中的臭石头!他受够了这些富人的傲慢与挑剔,决定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一名舞伴。】 「那么,还请您尽快找到舞伴,先生。」那侍者微微低头,最后提醒一句,接着转身欲走。 「等等。」听完旁白反应过来的谭羽拉住了侍者的衣袖。 「请问,你有舞伴了吗,我能邀请你吗?」他问。 舞会并未要求男女成对,也没说游客不能和船上的工作人员成为舞伴。 侍者似乎预感到他会这么问,当即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先生,我已经有舞伴了。」 他顿了顿后,还是多为对方解释了一句:「但先生,除了船长大人以外,所有游客与工作人员的人数加起来是偶数。也就是说,您是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舞伴的。」 「ta或许在另一个角落,也在等候寻找您呢。」 侍者说完,抬起眼往众游客聚集的舞厅中央看去。 望了一圈后,本要收回视线,却忽然一滞。 「先生。」侍者的声音突然掺上了些笑意,「我好像替您看到了一位还没有舞伴的游客。」 「在哪?」谭羽急忙问道。 他必须按照旁白剧情演绎,找一位舞伴,哪怕对方和那只焦尸一样可怖噁心。 侍者指了个方向,谭羽伸着脖子望过去,把那一块的人影一一扫了遍,茫然道:「我怎么没看见。」 「您再往下看看。」侍者温声提醒。 ……往下? 谭羽不明所以,抱着「难道自己的舞伴会是个小孩」的心情往下瞥,却也没看到什么独自一人的孩童身影。 看来看去,也只有一只毛色洁白的捲毛绵羊。 等等。 「……」谭羽嘴张了张,有些离谱道,「你说的不会是那只羊吧?」 第548页 侍者温和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礼貌地微笑回道:「是的。那也是一位我们的游客,名叫佩蒂,您可以去问问它是否愿意与您共舞。」 替轮船的游客成功排忧解难,侍者整理了下搭在胳膊上的白毛巾,微笑示意后转身离开了。 【与羊共舞?!哈!这该死的侍者一定是在嘲讽丹尼斯!!投诉,他要投诉!!】旁白慷慨激昂着,将男主角的愤怒述之于口。 下一秒,它又话锋一转。 【…但,丹尼斯此刻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他可不想在登船的第一天就因为这种事被看成异类,继而赶下船。】 【……哈!羊就羊吧,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们的国王更是宽宏大量,从不拘泥于这种可笑的小事!】 旁白的声音没有远近之说,直接传入演员们耳中,叫所有人都听了个明白。 众人纷纷打量起那只甩着尾的绵羊。 雪白,毛绒,无角,温驯。 对于丹尼斯而言是会让他脸面丢尽的奇耻大辱,但对演员们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发展。 谭羽没有犹豫,大步流星地踩着悠扬乐曲的节拍,一步步走到小羊佩蒂面前。 「呃…佩蒂小姐,」他弯下腰伸出手,「请问你愿意当我的舞伴吗?」 绵羊漆黑透亮的眼珠子看过来,洁净的瞳孔倒映出了人类的身影。 就在谭羽思考着该怎么用动物的语言安抚它时,一只干净的羊蹄突然放到了他掌心中。 【噢!恭喜我们的国王,终于找到了他的舞伴!一只身高刚到他胯部的小肥羊!】 旁白夸张地捲舌,语调的转变如过山车一般,险些破音的滑稽搭配上话里的可笑事迹,成功再次惹来观众的大笑。 过了会儿,最后一点零散的笑声也被收干净后,几名演员的耳畔暂时安静下来,只有舒缓的古典乐从四面音箱中缓缓流淌。 演员们同时意识到,这一小节剧情应该是走完了。 然而,旁白是没了下文,拍摄镜头却依然牢牢卡在众人头顶上,限制着人的一举一动。 谭羽半蹲下身,揽着小羊的前肢,万分艰难地挪动脚步,踩着杂乱无章的节奏。 因半蹲姿势而重心不稳,好几次差点左脚踩着右脚,连人带羊一起侧翻过去,好在被旁边不远的周繁生扶了一把。 季红裳那边也还算平静。 她的鼻腔近乎麻痹了,与焦尸接触的皮肤都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只当自己是在矿洞挖碳。 只有在那尸体准备移动到旁处时,她才稍微用点力,强硬地把跳舞的范围限制在队友们身边。 青涿瞥了男女主角一眼,又把视线放到那只略有些眼熟的小羊身上。 下午他与周御青到甲板上搜查时,就见过这只小羊。之所以能精准地认出,是因为这只小羊的鼻头中央有一小块如痣一般的黑斑。 而且,他也没在船上看到第二只绵羊。 仿佛感应到他的视线,佩蒂忽然抬了抬头,乌熘的眼珠子望过来,天生上扬的嘴角翘着,像是在笑。 「诶。」青涿忽然愣了愣,小声低唤,伸出根手指戳了戳周御青的肩头。 「嗯?」 「你有没有觉得,这只羊比下午瘦了点?」 第288章 演出(12) 餐厅顶上的灯被掐灭,来自舞厅的光辉驱散黑暗,照出空气中细微的纤尘。 悠闲从容的舞步在主人的心意驱使下往中心靠近,身边掠过一道道模煳而面生的身影。 「右边。」青涿敛着眼睑,视线悄悄往右侧边挪,小声提醒道,「乔尔。」 在他偏右后方的位置,才是小学年龄段的男孩木着脸,双手牵着一位梳了两只马尾辫的女孩。 只是因为角度问题,青涿看得吃力,观察不出什么,而站在他对面的周御青却角度正好。 「……别看我啊,看右边。」 青涿等了半晌,也不见周御青说什么,一抬眼才发现那人黑沉沉的眼睛还看着自己,当即无奈道。 周御青嘴角流泻出几不可察的笑意,很快收起后往乔尔那看了过去。 「怎样?」青涿靠着他低声问。 因舞蹈的姿势,二人贴得极近,差点便能贴到彼此的胸膛,低头絮语时,稍不注意便显得暧昧。 安心等了一秒,就听周御青道: 「他身上有水。」 水?青涿听得不甚明白,干脆悄无声息地推着周御青换了个方向。 …… 二十分钟前。 在旁白收声,季红裳与谭羽各自安定好后,青涿便同江逐厄说了声,让他们继续看护着男女主角,自己则和周御青到人群中去,继续搜查暗处可能存在的线索。 刚走入游客群中时还未有所觉,多观望了会儿后,青涿看到了重重人影中的大提琴演奏者,才忽感有异。 乐器演奏者中,大多数人都会尤为爱护自己的双手,就如大荧幕前的演员会格外爱惜自己的脸一样,讲究些的还会花大价钱进行保养。 那位不知名的演奏者就拥有一双修长干净的手,骨型优美,举着琴弓的动作赏心悦目。 而在晚宴上再次见到他时,他正与一名烫着波浪卷的女士共舞,手上带着双白色手套,手套上却洇出了深红色的血迹,套着手指的那部分尤其严重。 他的手显然受了伤,伤口还不浅,而这位演奏者却视若无睹,任由指尖下垂汇聚起的血液自然滴落。 第549页 隐约意识到某种变化正在发生,青涿更细緻地把周围人巡视了一遍,终于看出了点什么。 ……在场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健康。化了妆抹了口红的女人还不太能看出,但大多数的男人,甚至一些小孩,脸上的气色都透着股死气沉沉的诡异。 在淡黄色的水晶灯反射下,或是发白,或是发紫。 但到底来说,青涿此前在轮船上并没有仔细记忆观察每一个人,说不上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变化还是本就如此。因此,他需要再找一个拥有深刻印象的人来作为对照。 那就是几次三番与他碰面的乔尔。 …… 眼前的人与景随着青涿步伐的移动而旋转,终于在他踩下最后一步时,眼前出现了男孩的身影。 他顿时明白了「身上有水」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乔尔就像是刚从海水里打捞上来一般,一张稚嫩消瘦的脸上覆盖着薄薄一张水膜,在灯下反射出油腻腻的水光。 他的头髮也完全濡湿,结成黏腻邋遢的几大捋,紧紧贴在皮肤上;身上的小西装也吸饱了水,若有若无地透出里衬的颜色。只要轻轻一拧,毫无疑问能挤出一大滩水。 视线再下移,便看到男孩脚下的皮鞋已在踩动中挤出不少积水,绒毛浸湿的地毯被迅速踩脏,成了不均匀的黑灰色。 尽管如此,他表情依旧平淡,似乎并不觉得浑身湿淋难受,而旁人也没有注意这些怪状,就连与他牵着手,沾上了那奇怪液体的小女孩也不作反应。 探究的视线似是拨动了空气的纹路,一下子触到乔尔身上。他一仰头,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了偷偷看他的青年。 「哥哥。」男孩近乎冷漠的脸突然抿出笑来,眉头也跟着弯起,轻轻喊了句。 声音融入在乐音中,轻飘飘传入耳廓。 既然已经被发现,青涿干脆带着周御青走过去,打了个招唿。 「乔尔。」 「你摔到泳池里去了吗?」他半蹲下身,开门见山道,「身上都是水。」 乔尔闻言却有些出了神,垂眼盯着自己脚下沾湿的地毯,片刻后才又抬起头,却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向青涿。 笑容有些死板,像是被人用两只挂钩勾在了嘴角,强行向上提拉。 漆黑的眼珠连最细小的颤动也没有,又大又沉,望得人心中不安。 看出他不会回答,青涿也没太意外。 如果什么线索都能从npc口中得知,那剧场里最吃香的就不会是强悍的攻击型能力,而是嘴炮谈判能力了。 他回过头与周御青对视一眼,转回来看乔尔时,伸出了苍白而修长的手,目光轻柔,撇去了男孩脸上的一小片液体。 入手冰凉,质感并不粘稠,似乎就是正常的水。 然而下一秒,青涿缩回的手却顿住了。 细腻温柔的灯光下,刚被他撇去水的地方,忽然又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像是从每一粒毛孔中沁出,长成了透明的痘,紧紧吸附在脸颊上。 不出五秒,水珠连成一片化开,再次形成一道水膜。 「谢谢哥哥。」被水膜包裹住的乔尔神色一动,笑得真情实感了许多。 「但是,没用的。」他说。 …… …… 舞会结束时,玻璃窗外的海天都已换上了夜装。 幸运号缓缓行驶在一片原始阴沉的黑夜中,点亮的灯火仅仅能照亮自身的船体,像一只瓦数不足的大型灯泡。 音箱内的音乐淡出,优雅贵客们的舞步也走向了结束。小羊佩蒂在一小段时间相处下来已与谭羽熟悉起来,依恋地蹭着他的小腿,蹭了好几回才恋恋不捨地离开。 谭羽找位置坐下,锤了锤自己酸疼的腰间,便看到了同病相怜的季红裳正向自己走来。 「焦尸呢?」江逐厄问她。 季红裳皱着眉,有些懊恼道:「不知道,一眨眼就不见了,我找了一会儿都没找到。」 「先不管这个。」张久虞打断她,看向谭羽,「已经晚上八点了,我们先和谭羽一起去他房间…」 她的话还没说完,导演的声音勐地在众人耳边放大。 【这真是一个迷人浪漫的夜晚啊……谁也不会想到,一天前的同一时间,丹尼斯还窝在餐馆后厨清洗着永远都洗不完的盘子,甚至要忙到凌晨才能回家休息!】 【而今天,就现在,丹尼斯已经准备好迎接自己华丽整洁、点着薰香的客房了。】 华丽整洁,点着薰香… 这个形容或许用在其他客房上正合适,但却独独不能用来形容六层的43号房。 众人彼此相望,心照不宣。 既然剧情正好推到此处,谭羽也正好能借着它到自己房间去,好好调查一下那里曾发生过的火灾与内情。 他一人走在前,其余演员跟在身后,坐着同一架电梯到了六层。 在一排外表一致、规律分布的房间中,他找到了43号房,站定在房门前。 门锁是感应式的,并没有可供钥匙插入的锁眼。谭羽从口袋里摸出那剩下的一半船票,试探性地将它放到感应器前。 一阵短促的铃响后,门锁弹开。 谭羽把手搭在门把上,做了一个深唿吸,随后把门把一按,往里推去。 第一眼,看到的是门内亮敞的灯光,第二眼,才看到屋子中央站着的那道身影。 第550页 它背后是烧得焦黑的墙壁,脚下是烧得焦黑的地板,连它自己,也是被烧得焦黑的躯体。 【房间里的陈设果然如丹尼斯所想的那般华贵美丽,但眼前风度翩翩的室友却让他的脸红辣辣的,仿佛被人打了个耳光。】 【这正是趁他不备、抢先与琳达共舞的卑鄙傢伙!】 青涿就站在谭羽不远处的位置,能从门缝里看到那具沉默伫立的尸体。 蓦地,一道干裂嘶哑、比破损风箱好不了多少的难听声音从焦尸身上传出。 「你,是…」 焦尸的皮肉骨都被烧得变形融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时让人甚至分不清哪边是正面哪边是反面。 谭羽不敢多想,做足心理准备后,看着对方小声答:「丹尼斯。住这间的。」 他警惕性十足,还没有踏进门,站在屋外的走廊上回问:「你呢?」 众人顿时凝神静气,听到了那焦尸口齿不清的作答。 「陈铭。室友……幸会。」 居然真的把名字说出来了。 青涿立即将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有了名字,至少就能定位到这个人,要去打听他的过往也更加方便。 不过……陈铭,这个名字无论怎么听,都是字正腔圆的东方姓名,倒与先前剧本里其他角色的英文名风格不同。 【即便对这位室友异常不满,丹尼斯还是藏起了自己的尖酸,毕竟,得罪一个有实力登上幸运号的富豪,对他而言并不是好事。】 【他走入房间中,坐到了比天边云朵还柔软的床铺上,细细打量着自己未来这三晚的住所。】 这下便不得不进去了。 谭羽回头看了眼靠在墙壁上的江逐厄,在读到他眼中的肯定后,小心翼翼、一步一停地走入房间,坐在了里房门较近的一张床上。 在焦尸忽然动起来的一刻,他差点一激灵就从床上跳起来要掏出道具,然而那东西却并未靠近他,而是一步步走到了另一张床边的衣柜前。 有些阻塞感地蹲下身,坑洼焦黑的背影遮挡住谭羽的视线,只让他听到了几下开关抽屉、翻找杂物的声音。 就在谭羽想下床看看自己这边的衣柜时,焦尸又蓦地蹦出几个难听的音节。 「今天…怎么样?」 谭羽清楚它是在与自己对话,闭口思索了一会儿,模稜两可道:「还行,不错。」 随后,又惯例似的回敬道:「你呢?」 一把拉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排衣架寂寥空荡地挂在杆子上。 也就在这时,谭羽又听到了焦尸,或者说陈铭的声音。 「我,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女士。」 说完,它从喉咙里挤出了一阵刺耳的笑。 第289章 演出(13) 【丹尼斯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把他和陈铭放在一起,琳达会选择谁呢?】 谭羽沉默着转过身去,嵴背贴在衣柜门上,审视的目光紧盯那具焦尸。 【丹尼斯从不轻言放弃。为了能在琳达的心上占据更重要的地位,他必须好好养精蓄锐,用更感人的攻势追求他的心上人。】 【躺在棉花糖般柔软的床上,他沉思着,缓缓进入了梦乡。】 …… …… 青涿顺着走廊走过一扇扇颜色与构造一模一样的房门。 脚底下的地毯吸收掉他极轻的脚步声,但两侧的房间里却并没有被地毯完全覆盖,偶然能从门缝中泄出一点儿动静。 听到身后的声响,他转过身,看到了从43号房内走出的谭羽。 「拍摄结束了?」他微扬起眉头问。 「嗯。」谭羽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青涿拉过一直跟在他身后,宛若背后灵一般的周御青,在他手上的錶盘里看了眼时间:「现在还早,我们可以出去再找找线索。」 对此,众人都没有异议,一同搭了电梯下到二层餐厅。 电梯门一开,勐一面对着早已黑灯瞎火的餐厅时,季红裳被吓了一跳。 「好黑啊。」她低声嘟囔。 电梯设立在餐厅外侧,一开门便正对着那玻璃墙。 熄了灯,海上晦涩暗沉的夜幕几乎要把餐厅吞噬,电梯门内撒出的光亮成了孤海里的灯塔,灯光在玻璃墙上反射,照出了电梯内八人的身影。 乍一看,还以为是有人贴在玻璃后,阴沉不语地窥视众人。 「这种档次的游轮,不应该吝啬这么点电费啊。」走出电梯,肖媛媛凑到玻璃墙前,双手做括弧状挡在眼睛两侧,贴着玻璃往里瞅,「我们大学食堂还晚上十一点才关门呢。」 青涿往右一望,借着二楼的高度优势,直接看到了甲板上的光景。 令所有人都费解的是,甲板上的灯火也尽数被熄灭了。 随着一声叮响,背后的电梯门合上,锁掉最后一丝灯光,众人完全陷入了一片雾蒙蒙的黑中。 本该澄黄明亮的海上月躲入云雾,灰黑的空气似有雾霾一般,每吸入一口气,都能感受到轻微的阻力。 黑暗并未维持太久,随着一声塑料开关的「咔」响,一束白色的强光打在地面上。 谭羽挥了挥手里的手电筒道具,那束光便随着动作左右乱窜,「还好我带了这个。走吧,一起去瞧瞧。」 有了光,人眼会自动调节适应,而没有光的暗处则会显得更黑。 第551页 其余人都没有带这类发光性道具,便只好八人聚在了一起,让拿着手电的谭羽站在中间。 几人走到了餐厅玻璃门前,江逐厄握住铁质把手往外拉,那门却只极轻微地晃动了下,显然上了锁。 「进不去,先去一楼。」他说。 众人便又如抱团的蜜蜂一般,挤挤挨挨地从两侧弧形楼梯向下,走到了甲板层。 往暗黢黢的甲板四周打量了一圈,青涿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只有白日里富丽堂皇的装饰品沉睡着,被手电筒举着一扫,甚至有种腐烂生锈的破败错觉。 没了乐声与人声,海潮在夜色中击打着船体,拍出白色的浪花,更加寂寥。 谭羽他们到泳池边去调查,青涿则走到了船头最前端,背靠着栏杆,微仰起头,自下而上地仰望着整艘游轮。 在一楼与二楼相交的台面外,「幸运号」三个血红的大字紧贴墙面。 明明是美好的字眼,此刻却猩红得让人心跳加速,仿若那一笔一画就要被融化,浸出鲜血淌下来般。 「怎么了?」举着手电的谭羽问。 他在泳池边上转了一圈,又观察了会儿清透的池水,暂时没有什么发现。 青涿被唤得一怔,字迹融化的错觉消失,眼前的大字与他在沉默中对峙。 「你有没有觉得,这三个字的字体不一样?」他思索了会儿,问道。 「有吗?」谭羽晃了晃手腕,把手电筒对准那三个大字。 「…是不一样。」就在这时,身侧人高马大的驭鬼师发话了,「【号】字的字体不一样。」 周御青一手毛笔字写得利落劲飒,既然他都这么说,想必不会有误。 青涿点点头,沉吟道:「正常来说,这种字体不会特意做出区别,有可能是不小心而为之。」 这种挂在户外的大字其实很常见,如学校、医院、高铁站,或者一些私人的工厂,会把它作为标志挂在楼顶或楼体外侧。 十几年风吹日晒下字体脱落,需要重新购置安装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有时,採购的人略一粗心,确实会买到不一样的字体。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也可能是这艘船换过名字,为了节省预算,就没把最后的【号】也一起换掉。」青涿微仰着头,静静平视过去。 只可惜,天色太暗,手电筒的光只是杯水车薪,没法叫人看清那些字形的新旧。 青涿站直身体,没再关注,跟着其余几人往另一个地方走去。 休闲游乐区共分好几块区域,借着没有旁人干扰,众人地毯式细细搜查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只从所见中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艘船的装修似乎被刚刚翻新过一次,且这装修得略微仓促,直接让肖媛媛从某个刷过漆的圆台上掰下了一块漆壳,露出锈迹斑斑的内里。 甲板一层的内部空间被一道上锁的玻璃门阻隔,众人聚拢着,一齐往最后一个区域走去。 是谭羽白天去过的开放式酒吧。 因为没设门墙,众人直接绕过了布置雅致的桌椅,簇拥到了吧檯前。 江逐厄从吧檯侧面绕过去,进到了调酒师的工作区域,面对着酒柜观察起来。 也就在此刻,青涿忽地扭过头去,目光如刃地看向不远处的一套桌椅后。 ……他好像听到了,一道多余的脚步声。 那声音从刚才往酒吧走来时便跟在众人身边,似远似近,声音融入进演员们的脚步中,一走一停全跟着他们的节奏。 明明这里加上青涿只有八个人,但他却数出了十双脚步… 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潜伏在暗处,似乎就如青涿在寻找它的漏洞一样,也在耐心等候着众人的破绽。 停在桌椅上的目光一瞥,青涿扫过其他几副相同款式的桌子,微眯起眼,心生一计。 他勾勾周御青的袖口,对他附耳说了几句,随后缓缓地向后退了几步,朝身前几米远的队友们招招手。 「谭总,你们都过来一下。」 正翻看调酒器械的谭羽转过头,不明白有什么事,拿着东西便与其他几人一同走了过去。 走路晃动间,他手上的手电光扫到了青涿脚边,地面反光均匀地铺洒在青年脸上,如酒中泛起的水光,让他看着艷如水鬼。 青涿屏息等待着,果然又听到那东西浑水摸鱼的声音。没等谭羽走近,他往前倾身一把夺过手电,顺着听觉的指引往某处照去,同时厉声道:「有东西!」 于此同时,一道刺目的红影在黑夜中一闪而过。众人被光晃得眼睛一花,惊疑地看向青涿时,却看到了他脸上愣神的表情。 再顺着他的视线往光束投射的地方看过去,季红裳瞪着眼发出一道惊唿。 「……佩蒂?!」 一身雪白卷绒的绵羊甩了下尾巴,从粉嫩的三角鼻中哼出一道声音。 手电筒的强光在它的瞳孔中映出惨白的一点,青涿把手电筒移开了些,看着佩蒂踢踏着羊蹄走了过来。 尽管绵羊外表尽是温顺无害,众人却也没立刻放松警惕,拿好道具随时做好了应敌准备。 佩蒂往谭羽的方向靠近了些,在谭羽同步后撤两步后便停下了继续往前的动作,也不知是不是看懂了对方的迴避。 它小声「咩」一句,细软的叫声正好撞上了柜檯内江逐厄的声音。 第552页 「你们来看这个。」 见他手上握着瓶未开封的红酒,正垂眉沉思,青涿给谭羽等人打了个眼神,让他们应付着佩蒂,自己走到黑漆的柜檯边,「怎么了?」 接过江逐厄递来的酒瓶,青涿一手拖着瓶底,一手捏着瓶颈,垂眼看了看。 「这是现实世界里知名的红酒品牌,品牌名叫『卡登』,这一瓶属于品牌方推出的黑金系列,每年限量贩售,被系统照搬了过来。」江逐厄解释道。 青涿不常饮酒,对这些品牌只有耳闻,并不熟悉,他垂着长睫,耳边听到江逐厄的提醒时,眼睛正好看向了瓶身上贴着的环绕标籤。 「你看最后一个字母。」 「……」青涿微眯起眼,「这是r?」 卡登,按照英文发音,最后一个字母应是「n」,而n和r本身形状相似,一旦把r的尾巴拖长一点,便很容易不小心混淆。 但仔细去看,就如「x奈儿」与「x柰儿」一样,还是瞒不过人眼的。 「不仅是这个,上面的一排名牌酒,我都看了,几乎全部都是这样。」江逐厄抬着头,面无表情地扫过包装高端的酒液。 「都是假货。」 假货…… 在一艘满载权贵的豪华游轮上,以次充好、鱼目混珠,不说极大的风险后患,单就完成这个事情的可能性便极低。 上层社会的人士,接触的好酒必然够多。碰上了爱酒之人,更能直接用醇度口感精准说出产酒年份,劣质的假冒产品根本逃不过法眼。 但,下午刚上船的时候,众人亲眼见到酒吧中坐了数名游客,各自品酒,却没哪一位跳出来说这酒有问题。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柜檯外不远处的周繁生突然开口。 青涿与江逐厄转头看去,就见人群之中,那只双眼黑漆的绵羊背过身,扭着头看向身后众演员。 「它是不是想带我们去哪里?」季红裳摸着下巴猜,询问性的目光瞅向了自家会长。 江逐厄捏了下眉心,轻轻唿出一口气,放下了酒瓶。 「走吧,先跟着它。」 第290章 演出(14) 海风从右侧灌来,脚下每踩一步,都能听到被水泡久了腐朽的木板挤压声。 手电筒在人手中一晃,投到前方,便蓦然照亮了一片软绒绒的白,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青涿与其他人跟在佩蒂的身后,从前甲板离开,走上了船身两侧一条长长的、通往船尾的走廊。 若说甲板上的装修是仓促修补、勉强维持华丽表象,那么这条走廊就彻底暴露了幸运号修葺前的模样。 潮湿的水汽把木头腐蚀成酥烂的深色,边缘爬着些绿油油的青苔,偶尔还会缠上一两道海草。 一道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响起,肖媛媛连忙往前迈一大步,扭头看着那条差点被自己踩裂的烂木头,嘴巴一砸:「又来了,熟悉的穷酸感。」 「这船和剧情设定里的豪华巨轮差远了,那些富豪不可能没发现吧?」她说着,缓缓提出了一个猜测,「难道说,他们是有什么除了游玩以外的目的,必须上这一艘船?」 张久虞边往前走,边垂目看着自己脚下粗糙老旧的木板,摇头道:「说不通。如果是这样,他们没必要在酒上面作假。」 海风在这时吹过青涿自然捲曲的手,钻过他指间的缝隙,像是硬要挤进来缠住什么似的。青涿手指虚握,似乎在脑中也突然抓住了什么。 「那如果,这些游客本来也不是富豪呢?」他声音没有放很大,更像是喃喃自语,只让身边贴得最近的那个人听到了。 ……但这个猜测也还是难以说通。 游客们的穿着打扮并不作假,贵重的衣料、裁剪合身的私人定制服装,显然已超过了正常人的消费水平。 青涿思考着,耳边听着晚间越发波涛汹涌的海浪声,跟随佩蒂走到接近船尾处停了下来。 海潮声更加贴近耳朵了,滚滚浪花好像有节奏、也好像全无规律,哗啦作响。 在整齐的大海韵歌中,一串不太和谐的声音若隐若现。 佩蒂「咩」了一声,羊蹄在地板上踏了踏,像是有些不安与急躁。 众人面面相觑。 「它想表达什么?」周繁生小声道。 肉粉色的羊鼻翕张了下,佩蒂重重唿出一口气,也不知究竟抱着什么想法,小步走上前,歪头一嘴咬住了谭羽的裤腿。 嘴里衔着那块布料,就往旁边扯去。 谭羽踉跄一下,被它带着朝船尾最外侧的栏杆跌跌撞撞走去。 青涿与周御青对视一眼,也走了过去。 船尾的栏杆爬满褐色铁锈,他没有靠上去,只是探究地朝海里望。 「咩——」 佩蒂松开嘴,又叫了声,似乎在催促什么。 同一时间,众人也终于在大海中捕捉到了那串不太和谐的韵调。 那……是个人。 准确来说,是攀在一块竹筏上,随着大海的每一次波浪都差点被掀翻、从而葬身海底的人。 一道浪携着海风推来,摇摇欲坠的竹筏被高高顶起,歪倒到一边,随后险而又险地回归原位。 「咩—」佩蒂又软绵绵地叫了声。 季红裳犹犹豫豫地看向江逐厄,「这……」 那困在竹筏上的人离轮船有些远,再加上高度的距离,众人只能看到一个模煳的人影轮廓。 第553页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题。 问题的答案,取决于这个意外之中出现的落水者,究竟是惧本送来的一个通关机遇,还是藏着刀尖的危机。 但现在,谁也不知道。 谭羽忽然想起自己有手电筒,抬起胳膊把灯光往那人身上打。 然而,手电筒瓦数有限,白色的光束在空气中溢散,还没接触到大海就散光了。 「咩——」佩蒂又叫了声。 而就在这时,或许是谭羽手中的手电筒太过显眼,那竹筏上的人忽然察觉到轮船上有人注意到了自己,连忙腾出一只扒着竹筏的手,用尽全力挥舞起来。 「救命!救命!!!救救我——!」 嘶吼破裂的声音被海水拍掉大半,传到众人耳朵里时已经不甚清晰。 「咩——」 「咩——」 小羊软糯的叫声同时发出,一声接着一声。 「救救我!!求求你们了,救救我——!」 江逐厄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季红裳道:「你先去找一下船上的工作人员,把他们喊来。」 大型船舶上都会配备有救生艇、救生筏,这种载客的游轮更是如此。而演员们并没有这种专业设备的相关知识,还是得求助于npc。 「你们俩和我一起去吧。」季红裳拍了下肖媛媛和周繁生的肩膀。 「好。」 两人应下后,三人便匆匆忙忙地从船尾的阶梯往上跑,留下一连串的脚步声。 「决定了?要救?」张久虞抬手,将自己被海风吹乱的头髮挽到耳后。 江逐厄手中抬着那座天平,天平两侧各挂着枚硕大的砝码,可中央的准心却总摇摆不定,两边的砝码上上下下,就是无法确定哪边更重、哪边更轻。 他嘆了口气,把道具收起,皱着眉道:「先等人过来再说吧。」 海上落水者的求救声有些弱了下去,似乎竹筏上的人已经没了力气,反倒是来回挪动的佩蒂,隔一会儿便咩咩地大叫两声。 没等多久,一大串急促的脚步声就从头顶阶梯传来,为首的季红裳等人领着七八名侍者,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肖媛媛来不及休息,连忙跑到栏杆边上看了眼,确定那人还活着后松了口气。 赶来的侍者拿着救生衣,其中一名领头的管理者上前一步,眺望了下海里如飘零落叶般的竹筏。 接着,后退一步,问出了句出人意料的话。 「尊敬的客人们,请问你们是想救下那个人吗?」 「救命——救命……」 谭羽的脸色几乎与夜色一般晦暗,他回头看了眼发出求救声的方向,问道:「由我们来决定?」 他以为,轮船方的人会主动施救。 …或许在现实世界就会如此,但这里却是惧本,无法用常理约束的地方。 「当然,一切由客人决定。」 领头的侍者一双瞳孔格外黑,微笑时透出一股无机质的冰冷。 「……」 众人都陷入沉默,青涿默默垂眼望着那海上的竹筏,心中默默计算起来。 那人快不行了,最多也就能再撑十几分钟。 「救吧。」江逐厄突然拍板。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股不易察觉的狠绝,不作声地与其他几人交流了下眼神,传递出一个信息。 ——如果稍后,那位被营救的落水者有任何不妥,那就要快刀斩乱麻,把一切危险扼制在苗头里。 「咩——」也不知佩蒂是否听懂了人类的话,甩了下尾巴。 「好的。」侍者淡笑着微微躬身,那双毫无杂质的黑目深深看了眼众人,转头朝已经做好准备的侍者们挥了下手。 青涿目光谨慎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线索情报不足,无法判定此事影响的情况下,换作是他,也会做出和江逐厄一样的决定。 就在他沉思着,侍者们已经穿上救生衣、开始调用救生艇时,一直喧嚣涌动的海面忽地平静了一瞬。 同一时刻,再也不復最初的精力、显得有些萎靡的求救声再次传来。 「救命,谁来救救我……」 海风乍停,水声暂歇,有气无力的声音空前清晰起来,穿过遥远距离,被轻轻吹入耳中。 青涿的心脏忽然漏了一拍。 「等等!」 他语速极快,侍者反应也迅速,在出声的后一秒,忙碌着的人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江逐厄紧缩着的眉头一跳,看了过来。 「那个人的声音……」青涿解释到一半戛然而止,时间紧迫下干脆直接转头,「你们这儿有望远镜吗?」 被人忽然喊停,领头侍者并未有任何不满的情绪,依然尊敬道:「有的,客人。」 「麻烦尽快替我取来。」青涿说。 在领班的示意下,立马有一位侍者往一个方向跑去。 望远镜就挂在旁边一个小储藏间内,侍者开了门锁,飞速把双筒望远镜拿来,递到青涿手上。 青涿将它置于眼前,看了两秒后便取了下来,面色沉重地把它交到了谭羽手上。 「你看看。」 谭羽本来以为要先给江逐厄看,但既然递来了,他也下意识接过,放到了眼前。 随后,唿吸勐地开始急促,举着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怎么了?」季红裳问。 「海上那个人,」惊惧之下,谭羽的舌头都有些打结。 第554页 「那个人,是我……」 望远镜的镜片后,衣衫褴褛的男人趴在竹筏上绝望唿救,苍白的脸颊被湿漉的头髮粘着,脸上的五官与谭羽一模一样。 「什么?」张久虞心中一惊。 江逐厄从谭羽手上接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后重新塞回了他手上。 他认真审视了一下眼前的谭羽,接着收回了视线,突然沉声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你加入组织的日期?」 青涿微微一愣,转眼看到谭羽骤然苍白的脸颊,回过味来了。 …如果他们面前有两个谭羽,那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系统可从没有说,提前与他们会和的那个就是真正的谭羽。 「十二月二号。」谭羽掐着掌心,声音颤抖地作答。 江逐厄眉头一松,却也没直接放下疑心。 他瞥了眼海里挣扎求生的人,想说什么却又嘆了口气。 「你自己决定吧。」他对谭羽说道。 谭羽紧咬着牙,像是逃避什么一般刻意不去看海里的那个人,盯着脚下腐烂的木板,挣扎得并不比那人轻松:「我……」 他的焦急与踌躇落在青涿的眼里,灰眸中浸染上一许沉思。 现实世界里,他曾看过一部电影,故事也发生在一艘轮船上,主角也如谭羽一样,看到了其他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事实是,那些人其实都是主角自己,是身处于不同时间中的她。 但她却选择亲手把前一个时空的自己杀害,而后又被后一个时空的自己所杀,就这样形成了永远无法结束的恐怖循环。 眼前的惧本或许会和那部电影的剧情设定有所不同,但青涿却隐有预感。 谭羽放弃另一个自己的生命,会不会也让事情走向更坏的发展…? 第291章 演出(15) 昏暗的广袤海域中央,孤帆推浪,海风咸涩。 不算冷的季节,却有料峭的寒意钻入谭羽的四肢百骸中,他低着头,着魔般地盯着发烂腐朽的木地板。 人的肉眼是看不到自己的面貌的,大多数人其实都会对自己的长相感到陌生,但又能清晰敏感地知道……那就是自己。 而当另一个与自己长相一样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时,空洞彷徨的惧意就会攀升到脑中,狠狠鞭笞人的灵魂。 …… 「谭羽?」一道轻和的声音如惊堂木,把百感交织下浑噩的谭羽惊醒,出了身冷汗。 青涿望向大海,因为波浪推涌,那竹筏被推得离船要更远了些,随浪而倒,好像下一秒就要整个倒翻过来,彻底扼杀上面搭载的生命。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谭羽眼中纠结而牴触的神色。 一身白绒的小羊也像是叫累了般,站在原地不停甩着尾巴,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 所有人都在等谭羽的答案。 「我……」谭羽张了张嘴,耳边又飘来了与自己音色完全相同的唿救声。 他咬咬牙,心中闪过一个荒谬得让人耻笑的念头。 既然做不出决定,那就拖着吧。拖着,直到那东西彻底撑不住,彻底消失在…… 「我害怕。」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口,而是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数十米之外,那个性命攸关的「谭羽」说。 青涿看着他,心中直觉性地涌出股古怪来。此时的谭羽全不似平时那样乐观幽默,而像是被什么影响到了似的,摊开了藏在最心底的胆怯彷徨。 就在这时,海上的落水者爆发出了一句怒吼,像是要使出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为自己争取最后的希望。 「求求你们,救救我!!我家里还有不良于行的老人,我不能死!我好不容易从村子里争出头了,我不能死!!求求你们了,我不能死!!」 随着力量的殆尽,最后一句话几乎被怒涛声盖过。 那激浪从那只竹筏上越过,重重击打到谭羽心口,让他整个人都为之狠狠一震。 青涿猝地抬眼,与江逐厄和季红裳等人勐然对视上。 那人喊的那些话……他在刚加入【组织】的那一天,从谭羽口中听到了。 谭羽在农村出生,被父母含辛茹苦地送到大学,刚毕业工作没多久,就被拉入了剧场。 另一端,谭羽的眼珠止不住地颤动起来。 他抬起双手抹了把脸,勐地跳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救吧?把他救上来。」他低声呢喃着,「万一我死了,他是不是还能代替我走下去,说不定还能成功出剧场,回去照顾我爸妈……」 「谭羽!」江逐厄低喝一声,脸色难看。 也就在这时,又一串杂乱急促的步伐从头顶传来。 青涿抬头一看,便见数十名侍者蜂拥而下,跑步动作过于急促而使喉口的领结都歪到了一边。 其中一名侍者奔到那领班跟前,低声道了句什么,领班反应不算大,挥手招唿着旁边的人:「抽水机准备好,就从这里下放,你们几个去仓库拿水管,动作快点!」 一声令下后,本忙着操控起吊装置的侍者们纷纷四散来,抬到一半的橙黄色救生艇就暂时被晾在了原处。 「发生什么事了?」青涿忙问。 领班挂着礼貌的笑容,面部肌肉显得略有些僵硬:「客人们不用担心,只是一场小火,很快就能解决。」 第555页 「起火了?哪里!?」青涿眉头紧蹙。 「是六层的一间客房,火势不会蔓延到其他房间,客人们敬请放心。」领班语气笃定而平和,仿佛这件事发生过几百上千回、早让他不惊不躁。 …是六层四十三号房。 听完领班的回答,青涿几乎一瞬间就定位到了这个早就和「火灾」紧紧绑定在一起的房间,转头一瞥,就见谭羽仍有些心不在焉。 他好像没听到领班的话,眼睛半睁着,低头望着海里那人,想什么想得出神。 「船上的人都去救火了,」青涿走过去,说着便是一顿,换了个隐晦温和的措辞,「你不用纠结做决定了。」 江逐厄无声嘆了口气,拍拍谭羽的肩。 他与谭羽认识得最早,知道现实世界里留下的诸多遗憾一直是他心里挖不掉的一块疮。而在惧本,这些回忆都只会陷他于泥泞。 江逐厄推着谭羽的嵴背,将他的注意力从海上那枚竹筏上拉走,「还好你从房间里出来了,走吧,去看看火。」 …… 电梯并未被切断,青涿等人乘梯到了六层楼。待金属门向两侧敞开后,浓黑的烟便扑了人满脸。 有侍者身份的季红裳带来了几条湿毛巾,众人掩住口鼻,在刺鼻黑烟中一路小跑,终于看到了大火沖天的43号房。 橘红的火光从窗口照耀出,被滚滚浓烟遮了些许,却依旧亮得刺眼。 在一片火光中,一个黑色的人影被火焰吞噬,扭曲着四肢摆出痛苦的姿态。因为只剩下一片黑影,它单薄地如一张纸,像是皮影戏里一帧一帧的恐怖演出。 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场火灾的「合理性」。 就如众人先前所猜的那样,沖天的火势将43号房完全包裹,然而,一旦出了那房间,便看不到半点火的踪迹,就连窗口,都没有跳出哪怕一丝火星。 更谈不上蔓延到隔壁、走廊。 而周围的房客,居然没有一个人因为火灾而开门逃生,像是睡死过去一样。 …好像这场火灾就该在此时此地发生、该点燃43号房,点燃里面的一切。包括人。 「里面那个…东西,是那具焦尸吧……」季红裳面色凝重,缓缓吐字道。 被熊熊大火烧得八成熟,表皮甚至炭化,流出来的血与脓又在高热中蒸发。 就在此刻,脚步声响起,一群侍者冲破黑烟,抱着极长一截水管,沖至演员们身边,将水管口对准了通红的窗口。 「唰——」 水管内突地喷出一道水柱,直直对着房间内部浇灌。 空气中的高温迅速下降,演员们在不远处等候了几分钟,房间里的火便被浇灭,墙角里包在床单上的最后一豆火苗也平息下来。 「咳,咳咳——」肖媛媛被黑烟燻得够呛,其他人也状态不佳,纷纷捂着口鼻低咳。 水管里的水被掐停,侍者们走到窗前,看也不看倒在一片漆黑废墟中的焦尸,只伸着脖子,确认房间内没有一点儿火光,就拖着水管准备撤退。 「等等。」青涿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位侍者的衣服,熏得发疼的嗓子咳了两下,「我朋友住这间房,现在这里已经被烧成这样了,能不能麻烦你们给他换一间?」 侍者转过身来,展露出一个笑容。 他头歪着,黑得有些瘆人的双目瞥了眼43号房,「抱歉,先生,这房间并没有任何不妥,您的朋友无法换房。」 「你认为,」张久虞微微抬着脸,眼睛微眯着,「这样算『没有不妥』?」 说完,她用下巴示意了下比断壁残垣好不上多少的房间。 侍者笑容不改,甚至弧度更扩大了些,「当然,女士。倒不如说,这间房的状态好极了。」 他的笑容真挚无比,看起来并未有半分阳奉阴违的念头,只是看久了,有一种虚假的面具感。 「……知道了。」张久虞眼中闪过了一丝思虑,淡淡道。 侍者微微躬身颔首,转头如来时一般急匆匆走了。 就在这时,走廊蓦地掀起一阵无源头的阴风,推着火灾残余的黑烟往另一端吹去。 撩过青涿身前时,他脖颈上蓦地一凉,好像有什么干燥冰寒的东西黏煳煳地贴上来了一般。 他汗毛一竖,还没做些什么,一只手便从身体侧后方伸了过来,作势要覆盖上那块皮肤。 在手贴上的前一刻,那片不知何物的东西便倏地从脖颈上飞窜逃逸开来。 下一秒,青涿的汗毛竖得更高了。比那阴风还要冰凉的五指搭上他的脖子,像是确认某种归属权一般,细细摩挲着。 他冻得一激灵,立马拍掉了这只手。 而周御青也不恼,眸色暗沉地看着那风离去的方向,另一只手捻了下拇指,像是在手里掐灭了什么一般。 「你们看。」 烟雾散尽,被蒙蔽了的视线又恢復清明,季红裳往脚下一扫,声音都凝重起来。 在众人脚底下,柔软的、带着细绒与不规律花纹的地毯干净整洁,连鞋印都看不出,和崭新的无异。 然而,这里却真真实实发生过一场火灾,火势还被大水浇灭,却没能在地毯上留下一丝痕迹。 「进去看看吧。」沉默了一路的谭羽忽然道。 他脸上已没了迷茫不安的表情,率先走到了房门前,看着表面完好无损的门页,试探地按下了门把。 第556页 门页敞开,里面的场景就是众人在窗前看到过的残骸模样。 床、衣柜、桌椅,一切家具都被烧得失去原样,有的直接烧裂损毁,稍好的也就剩一个黑黢黢的架子。而那只浑身炭黑的焦尸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被烤透的虾,一动不动倒在一滩海水里。 是刚刚喷进来灭火的水。 最深的水位淹到了人脚踝的位置,房门口却没什么积水,整个房间的地面似乎呈现着倾斜状态。 「这里以前就发生过火灾,今晚又发生一次,那后面,可能还会发生火灾。」肖媛媛跨过地面上不知哪里来的焦黑木棍,打量着四周道。 「嗯,而且刚刚npc的话很奇怪。」张久虞接过话,「在他看来,【火灾】是应该在43号房里发生的事情……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是有什么诅咒?」季红裳猜测,「但这个诅咒的威力也太低了吧,只要我们不住这间房不就完了。」 青涿仰头,果然见天花板上也是漆黑一片。 他默不作声,静静想到。 ……那如果,诅咒不只发生在这一间房呢? 第292章 演出(16) 6层43号房已成废墟,或许曾经存在有线索,如今也被烧得支离破碎了。 众人搜寻一圈,没能有什么发现。看时间也不早,干脆回到了房间里休息。 拍摄已经结束,谭羽不再被旁白挟持,便离开了43号房,与江逐厄周繁生两人住进了一间屋内。 季红裳倒是也想和队友们住在一起,只是有位声称是她室友的侍者找了上来,告诉她船方不允许侍者与游客同住,这才悻悻作罢,独自回了位于三层的房间。 剧本给众人安排的屋子都不在一个楼层,青涿在八层电梯外与其他几人分道扬镳,带着周御青刷卡进入了21号房。 房间就是最标准的布局,里头没有什么多余的私人物品。拉开衣柜往里看,也就只挂了两套风格相似的衣服。 青涿把手探入那两套衣服的口袋中,伸手摸了个空。 等他一无所获地转头时,便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道面目狰狞的憧憧鬼影。 鬼影数量多,效率高,没多久便把这间房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连藏在地毯角落里的一只蜈蚣都被抓了出来,却愣是没能找找其余和「身份」有关联的物品。 「不用找了。」 青涿坐在床边,回头去望周御青,思索道:「除了谭羽和季红裳的主角身份以外,我们这些配角并没有被分配到剧情和具体人设。」 也就是说,当个背景板而已,连名字都没有的那种。 周御青也察觉到如此,正准备抬指下令,让傀鬼把那只蜈蚣绞成两段丢到海里,就被青涿喊停。 「先别动。」青涿左右环视一圈,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小罐客房提供的糖果。 他把里面的糖全部倒出来,拿着空罐子走到傀鬼面前。 双眼被挖成两只孔洞的傀鬼浑身僵硬,在主人的操控下把蜈蚣放进了罐子里。 「明天早上把这个带着,我们抽空去找一趟乔尔。」青涿拴紧了盖子,转着手腕轻轻摇晃,看着里面长满足肢的节肢动物吸附在玻璃壁上乱爬,莹白如玉的手背在光下有些晃眼。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周御青身边,把手里那罐蜈蚣放到了对方的床头柜上。 正打算缩回手,手腕却被另一人紧紧握住了。 ……哎呀,忍不住了? 青涿眉毛一抬,似笑非笑地看了过去。 清凌凌的桃花目中,隐有笑意在眼内荡漾,但其份量轻微,几乎叫人以为是错觉。 而他容貌昳丽,神态内的情绪似有若无,让人捉摸不透的同时又难免患得患失。 招人爱,却又不自觉地招人恨。 周御青握着那只异常漂亮的手。五指修长,淡青色的血管埋在纤薄的皮肤下,微凸的曲线让他蓦然觉得唇舌干渴。 「怎么放我这儿?」他声音比白日里更低沉。关注点分明不在那罐子上,只是随意找了个由头而已。 青涿有些疑惑地「嗯?」了声,看到他眼睛瞥向床头柜,才扬起嘴角笑了。 他没有抽出手,反倒是顺着周御青的力道走过去,直接一把跨坐在了他身上。 ……嗯,有点冷。 像是冬天去坐放在户外结霜凝冰的铁椅,椅面和屁股只隔了两层薄布一样。 青涿垂下头,凑过去,在周御青唇角边一触即离,低声玩笑着,又像是在安抚对方的情绪,道: 「这样万一它半夜爬出来了,就不会先来咬我啊。」 说话时,轻柔的气息洒在那人的脖子上,暖意融融的体温从接触面传递过去。 嵴背被搭上了一只手,青涿看着周御青眼底晦暗的神色,忙后退着要离开,「好了。还在惧本里呢,早点休息。」 那只手的青筋却蓦然暴起,以一种不容拒绝却又温和无害的力道将青涿的肩颈推下,印上了一个有些冰凉的吻。 意犹未尽,但还是浅尝辄止。 周御青向来做什么事都只看心情,随心所欲,不容阻碍。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他面前,如嗡吟的蚊虫般扰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碾过去。 但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青涿面前破例了。 听他的吧。 第557页 他总会下意识地顺着青涿指的方向走,像是被对方在脖颈上绕了根牵引绳。 就如此时,他想做许多事,想在没有旁人干扰时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以止心中澎湃的痒意。却因为对方短短一句话,而只克制地碰了下他的唇。 真奇怪,明明第一次见面时,他还动了杀念。 周御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松开了桎梏青涿的那只手。 然而,在他以为青涿要离开时,那具温热的身体却没有退离,反倒倾身上来。 带着熟悉的、令他喜爱到发狂的气息,双唇再次贴到了一起。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二人唇舌相缠,紧密相拥。 恍惚间,似乎听到青涿的一声笑。 「想亲就直说啊,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听话了呀?」 …… …… 一夜过去,太阳升空。 或许是睡得早的关系,轮船上的游客们起得也很早,在青涿等人醒来时,甲板上已有三三两两的人了。 只是今日天气不佳,迷濛的海雾平铺扩散开,厚重泛黑的云层一堆一堆,如同脏衣篓里堆叠的衣物一样,沉甸甸挂在头顶。 天色灰暗,肉眼可见度还不如晴日的傍晚时分,即便把甲板与餐厅上的灯都全部点亮,也还是有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感。 八人重新汇合后,还没商量接下来的探索计划,谭羽就表示自己想再去船尾看看。 其余几人默默对视了一眼,没有人反对,便跟着谭羽一起,又走过了那道腐朽发臭的木质长廊。 谭羽站在了昨夜所站的位置,和栏杆贴得很近,又垂下头看向了不算平静的大海。 一阵阵涌来的海浪比昨天兇狠了不少,海面理所当然地光秃秃一片,看不到任何生物或物品。 那片摇摇欲坠的木筏也如预想的那样消失了。 谭羽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感到遗憾。 「别想那么多。」江逐厄拍拍他的肩。 「嗯。」谭羽心情依旧有些沉重,点了点头。 也就在这时,一道欢欣鼓舞的叫声伴着灯光乍亮的「啪」一起勐地迸到耳边。 【噢,天亮了,早上好!】 青涿眼前景象一闪,像是给眼睛蒙上了层滤镜,整个视野都被浅蓝色光膜笼罩。 【丹尼斯睡了打出生以来最满足的一觉,睡得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导演讲得慷概激昂。 【经过一晚上的苦思冥想,他终于找到了追求琳达的切入点!】 【丹尼斯清晰记得,昨天小试牛刀后,琳达对他投来了倾慕的目光。于是,他决定要在今天,用他精湛完美的刀功雕出一朵红玫瑰,倾注他热烈的爱意,献给美丽的琳达小姐!】 【做下决定的丹尼斯兴奋无比,摩拳擦掌地就朝餐厅走去。】 剧本和摄像来得猝不及防,谭羽的肩头还搭着江逐厄的手,有些神情不属的面容便直接被头顶高空上的摄像机拍摄记录,放大数倍后投放到几十双贪婪兴奋的眼睛前。 他喘了口气,抿起了唇,转头朝船头的方向走,期间还特意绕开了迴避得远远的季红裳。 他前脚刚走,便有个穿着侍者礼服的人从旁边楼梯提着裙子小跑下来,一把拉住了季红裳的手腕。 「琳达,要分配任务了,领班找你呢!」 「哦…噢噢!」 淡蓝色的光膜从季红裳身上扫过,随着谭羽越行越远。她咬了下下唇,朝拍摄区内的队友们做了个手势,回头看了几秒,转身跟着那名侍者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青涿目送她离开,轻轻推了下周繁生的后背,在对方转头时,沖他低声叮嘱了几句。 如果谭羽只是在后厨做事,那应该和昨天的情况差不离,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没必要全部人守着。 「去吧。」小声说完后,青涿拍了拍周繁生的肩。 周繁生拉上了肖媛媛,二人小跑着跟上了谭羽。而留在原地的江逐厄则沖剩下的人点头招唿,提议道:「分头行动?」 「行。」张久虞也没有异议。 队伍彻底分散开,青涿主动牵住了周御青的手,在对方眼神看过来时,面不改色、目标明确地往前甲板走去。 「我们去找乔尔。」 …… 甲板上的人多了许多,游客们或坐或站,和声细语地彼此交谈。 青涿与周御青在人群中穿梭了一会儿,没能看到乔尔的影子,猜测对方可能是在一层室内的游玩区域里,便又朝那边走过去。 人影来往中,青涿朝右侧那一只简陋的小舞台瞥了眼。 舞台铺着红地毯,上面还放着张舒适的皮质靠背椅。只是椅子上没有坐人,海潮声中也没再夹杂着那名为「幸运」的哀伤调子。 脑中忽然想到什么,青涿眼前浮现出了一只带着白色手套的手。 血色斑驳,布料吸血吸得饱满,多出来的血液便从指尖低落,一滴一滴,砸入地毯。 是手受伤了,所以无法再拉琴了吗? 青涿心里想着。 他与周御青走入一层室内,找了一会儿,果然在图书室里找到了乔尔。 只是这一回,青涿差点就要认不出他了。 乔尔在一夜之间,突然肿胖了一圈。 那张削瘦的、挂不住肉的小脸鼓了起来,如一只被吹到一半的气球,磨圆了尖细的下巴。 第558页 他浑身上下依旧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裸露在外的皮肤泛着某种类似鱼类的油滑反光。 出人意料的是,佩蒂也在。 小羊跪坐在乔尔的脚边,原本有些圆乎乎的身体又瘦了许多,嵴骨两侧的肉有些内凹下去,毛髮也不再蓬松,蔫嗒嗒地贴着身体。 突然肿胖的人类幼童、突然消瘦的动物幼崽。二者同时出现在人面前,不由得让人产生一个恐怖的既视感。 好像小羊身上的羊肉,被活生生割下,填补到了人身上一样。 第293章 演出(17) 不,别想那么多。 先入为主的想法一旦形成,就很难跳出去了。 「乔尔。」青涿声音不大,喊了一句。 微胖的男孩顿了下,转过头来,动作十分缓慢,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般。 「哥哥。」 印象里,乔尔会弯起两只如腰果般可爱的眼睛,高高扬着嘴角,嘴甜得像蜜糖。 虽然有时会觉得那双眼藏着阴霾,笑容背后隐匿着别的情绪,但至少表面上,这个男孩是阳光灿烂的。 而眼前的乔尔,双唇挤出了一道与服装店塑料模特一模一样的假笑,两边唇角杵着脸颊上的肉,像是杵上了两颗膨胀的气球。 他整张脸都湿漉漉的,被图书室亮堂的炽光灯从头顶四周照亮,让人不期然中想到了小时候名为「海绵宝宝」的玩具。 那种玩具一旦入水,便会慢慢放大肿胀。 长成肥厚湿滑的果冻状物品,伸手一捻就会破裂,给人沾上一手的碎肉。 青涿走到书架前,目光飘过侧立着的一本本书。书嵴标着的书名很明显能分辨出是儿童读物,他随手拿了本,也学着乔尔的样子曲起腿席地而坐。 细长、略显骨感的手指挑起页角,翻过一页,青涿的嗓音随着纸张的哗啦声一起传来。 「你和佩蒂是朋友?」他随意地扫了几眼书上的童话故事,眼睫微垂,瞥了下乔尔。 「嗯。」乔尔依旧抿着嘴笑。只可惜,他的嘴角被鼓出的脸颊肉狠狠拦下,两边的力量互相推阻,最后弯起了一道浅淡而狰狞的弧度。 「很要好的朋友。」 「我也想和佩蒂成为朋友。」青涿像是略感无趣地双手把书一合,歪着头,笑道,「你能不能介绍我和它的主人认识认识?」 青涿的长相是略带有侵略性的,但这反而让他能十分得心应手地轻松掇取更多人的好感。 外表越是不易亲近、光看着就与自己相隔了几万里远的人,乍一对自己卸下心防,主动跨过那遥远距离,笑吟吟地朝自己伸出手来…… 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吧。 乔尔的眼睛早从书上那些繁琐的方块字中挪开,本来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童话故事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倒是别的东西吸引了他的兴趣。 「佩蒂没有主人。」他平静地回答,「它和我们都一样,是自己上船来的。」 「但是……」他张了张嘴,有些灰暗的嘴唇蠕动了下,却没了下文,黑眸睁着,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敌意和惧意,看向青涿身后的方向。 青涿回头,眼前是一片被人遮住光的暗影。 「来啦?坐。」他扬着脸,对刚刚分头行动、才找过来的周御青道。 周御青瞥了眼被不知多少人踩过的地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等召出的黑雾织成一张薄毯铺在地面后,才弯膝坐下。 青涿看着他,眼尾的余光却注意到了蓦然神色紧绷的乔尔。 男孩脸上的笑瞬间融化,脸上好似没有表情,又好似有些畏惧,悄悄往后挪了几步。 「但是什么,接着说呀?」青涿转回去哄他道。 乔尔没说话,垂着头,眼睛却警惕而阴沉地往上看,黑玻璃珠一样的瞳孔与另一对漆黑无光的眼睛对视上,又飞快把视线收回。 「……」青涿默了默,扭头看了眼周御青,对方也还给他一个淡淡的眼神。 从小孩的视角来看,确实是一个长得很兇、表情也很冷酷、一只手就能把自己拎起来打的可怕大人。 「乔尔别怕。」青涿眯眼笑着,一手抱住周御青的嵴背,亲昵地半靠在肩膀上,哄道,「这是我朋友,他人很好的。」 极淡的沐浴露香气透过衣物,传到周御青的嗅觉中,他像是心情突然变好了些,顺着青涿的话,朝乔尔懒散地笑了笑。 「你看,他是不是很亲切?」青涿柔柔笑着,明明是睁着眼瞎说,却让人生不出反驳他的念头,「他还亲手为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说完,青涿朝周御青摊了摊手,马上便有一只玻璃罐放到他手中。 青涿拿着罐子,举到自己身前给乔尔看。 红色的主干被分成将近百截,蜈蚣细瘦的足肢疯狂地摆动,密密麻麻看得人心理不适。 乔尔的眼睛直了。 这蜈蚣的身体实在漂亮,血色的外壳竟有些透光,半透明似的,让人一眼便联想到了某种珍贵异常的红玛瑙宝石。 漂亮的还不仅是罐子内的百足虫,还有罐子之外,那只骨相优美、莹如珍珠的手。 如果把罐子里的蜈蚣取出,让它吸附在这只手上,无数只足肢攀爬着,蜈蚣绕着手指一圈圈缠绕… 不,一只远远不够,他会取来他的宝贝宠物们,让它们全部爬到这只手上,丑陋而卑鄙地占有…… 第559页 一只手伸过来,青涿眼疾手快地把罐子收回,在乔尔疑惑的目光中微笑道:「乔尔没有回礼吗?」 「……嗯,没有准备也没关系。」他轻轻扬起眉,说出了那句铺垫许久,早有准备的话,「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好。」 有些过大的黑色瞳孔一转,乔尔直直看着青涿的双眼,「一个。」 啊,还会讨价还价。 「两个吧?怎么样?」灰眸亮晶晶地,半祈求半商量地询问,丝毫没有大人对小孩那种天然的上位感,「是和你有关的问题,绝不过分。」 「…」乔尔没有坚持,只是他没再看青涿,而是盯着早被自己撂在一旁的童话书,「你问吧。」 青涿说到做到,问了个丝毫不过界的问题。 「你今年几岁?」 「……?」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家常,正常到,即便是不拿所谓的「礼物」交换,乔尔也没有什么拒绝回答的理由。 他愣了下,回答:「九岁。」 青涿点了点头,眼神中忽然浮现出几许探究,缓缓开口道。 「那,明年呢?」 「……」乔尔眼睛睁大了许多,意识到什么,死死盯着手底下的黑色字体,半晌后才卸下了那股气,毫无波澜道,「九岁。」 终于听到了确切的回答,青涿心中的某种猜测已被落实,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得不更加警惕。 果然,乔尔早就死了。 死亡将他的年龄永远定格在了九岁。 「我问完了。这个给你。」青涿按照约定,把装着虫的罐子递给乔尔,双手撑地就要起身,还不忘为下次做交易提前铺路。 「如果还能看到这种虫,我再让朋友抓来送给你。」 青涿起身,握住了周御青的手,准备离开图书室。 而这时,背后又突然传来了乔尔的声音。 「快下雨了。」 青涿脚步微滞,正在犹豫等待的一小片刻中,乔尔又说: 「我喜欢下雨,雨水会带来好运。」 他话里有话,却说得分外含煳。好像想告诉青涿什么,又好像只是突然有感而发。 「我也喜欢。」 青涿未曾回头,只说了这一句话。随后他等了会儿,见乔尔不再说别的,便牵着周御青走了出去。 从一楼室内走出时,天际的乌云已经堆成了乌泱泱一大片,隐约有沉闷的雷声在云层内酝酿,甲板上的游客几乎已经散尽,徒留光秃秃的娱乐设施。 确实要下雨了。 青涿绕了小半圈,朝着通往二楼餐厅的楼梯走过去,一面走,一面与周御青商量着。 「乔尔如果已经死亡,那这艘船上的其他人会不会也…」青涿回想起那些面色似乎有异的宾客,想起跳舞时双手淌血的演奏者,却又蹙起眉道,「可你之前摄魂的时候……」 昨天,在甲板上搜查时,周御青选了些人做过摄魂,并没有探测出对方「已死」的结论,只有晚上在检查那具焦尸时,才明确能肯定其死亡状态。 「乔尔也没死。」周御青忽道。 「嗯?」青涿诧异地抬起眼,脑中似乎捕捉到了些什么。 周御青刚刚对乔尔摄魂了?那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现在还活着,但过不久后就会死亡。」他轻轻自言自语道,「是这意思吧?」 二楼餐厅。 或许是因为躲雨、又马上快到中午饭点的缘故,这里的游客数量不算少,青涿找到了周繁生和肖媛媛那一桌,看到了比他们还早些回来的另外两人。 青涿把从乔尔那里打探到的消息说出去后,一声骤然砸下的雷鸣在玻璃窗外炸开,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随后,像是拉开了某道无形的闸门,又有一道接一道的轰雷炸响。 闪电落下的一瞬间,昏暗的海天被照得极为明亮,惨白的电光穿过玻璃墙,投在众人脸上,照得脸上死气阴沉。 没过多久,大雨倾泻而下。 海风裹着雨粒,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噪声不断。 「我去了一趟六层。」张久虞在雨声中开口。 她食指与中指夹着张厚厚的卡纸片,盖在桌上时,才让人瞧清楚,居然是谭羽的那半张船票。 也是6层43号房的房卡。不知是她何时从谭羽那里要来的。 「我进去看了,」张久虞一顿,「和我们昨天最早去看的情况一模一样……也就是火灾发生前的样子。」 「啊??就是其他家具都正常,只有墙壁地板烧黑了吗?」肖媛媛惊讶道,「是被收拾过了?」 「那就不得而知了。」张久虞说。 也就在这时,一张薄薄的、套着塑封膜的卡片突然从周繁生的头顶被抛过来,落到了桌面上。 摘下工牌就随手一扔的季红裳随便找了个位置,刚坐下就蜷缩着趴到了桌上。 看她面色发白、神情恹恹,青涿问:「你怎么了?」 季红裳缩着肩膀,一副难受的模样,有气无力道:「不知道,突然肚子好疼。刚刚还好好的。」 「吃坏东西了?」肖媛媛问。 「不会吧。我就昨晚和你们一起吃了饭,之后就没再吃别的东西了。」季红裳摇摇头。 在惧本里,发生的一切事都可能另有端倪,青涿不敢大意,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刚刚。」季红裳咬着牙回想,「刚刚开始下雨的时候。」 第560页 下雨… 青涿下意识将头转向了身边玻璃墙的位置。而就在他视线飘过的一瞬间,他蓦然发现了什么,目光停在对面江逐厄的脸上。 准确说来,是唇上。 那里呈现出了健康状态下绝不可能的灰紫色。 「你们…」周繁生突然直愣愣地看着周围人的脸,似乎也发现了什么。 变化就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了,伴着瓢泼滂沱的大雨。 青涿看着玻璃上被雨点砸出的一道道崎岖水痕,恍惚间又听到了乔尔对他说过的话。 「快下雨了。」 「我喜欢下雨,雨水会带来好运。」 第294章 演出(18) 厨房内,烤箱与煎炸的咕噜声盖过了嘈嘈大雨,谭羽站在操作台前,鼻子里闯入几缕油烟。 是抽油烟机辛勤劳作下的漏网之鱼。 谭羽早已经习惯,小心翼翼地用窄刀从芒果上割下一片果肉,再把它轻手轻脚地摆到旁边的瓷盘中,扮成一朵黄玫瑰的花瓣。 桌上摆着好几只瓷盘,除了用芒果片拼成的玫瑰,还有五角星状的西瓜、表皮和果肉被刻了名字与爱心的苹果,甚至还有棵用胡萝蔔片搭起来的圣诞树。 谭羽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时几乎听到了腰椎不堪重负的噶嗒声。 瓷盘里那些造型各异的水果,都是那该死的旁白让他做的。除了这些,他脚边垃圾桶里还堆着不少失败品。 【瞧瞧,瞧瞧我们的丹尼斯,做出了多么精美可爱的食物!】 心里头刚想着,导演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就从天而降。 【一样两样三样…四样!够了够了!丹尼斯心满意足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觉得是时候将它们献给自己的心上人了!】 谭羽如释重负,背过手狠狠锤了下自己的腰。 【哦不,好像还差点什么——】导演一惊一乍道。 【对了,胡萝蔔圣诞树还缺少一颗树顶的星星!丹尼斯看向手边的杨桃,熟练地拿起了刀。】 杨桃的侧切面本就是星形,只需切下一片,再用牙籤插到圣诞树顶就好了。 谭羽无声地喘了口气,再次握住还留有他体温的刀柄,弯下了腰。 也就在这时,在煎炒机器的嗡声间歇间,一道轻柔的声音零零碎碎地传来。 像是什么柔软之物拍打在地面,发出不轻易能察觉的「啪」声。 餐厅。 青涿起身,走到了不远处的玻璃墙前。 室外乌云蔽日,室内灯火通明,那道透明的玻璃墙便成了一块能照人的镜子,反射出它跟前所有来往停驻过的人影。 青涿走近,看向了镜中青年。 灰色的瞳孔黯淡下去,变成了难以透气的灰黑,脸色苍白,唇色也暗沉下去。一副久病不愈、行将就木的神态。 不仅是他。 他扭着脖颈回首,看到的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与他一般,被一层厚重的死气萦绕。其中唯独有一个人气色如常。 是捂着肚子称痛的季红裳。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直接在身体上发生的变化代表了什么,和外面的雨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众人静默无语、各自思量时,青涿眼底遽然闪过一片黄色的残影,残影带着股奇怪的哈气声掠过。 周繁生的小腿肚子正好被那东西的绒毛蹭过,他浑身鸡皮疙瘩才冒出来,马上便看了个清楚。 「有只狗!冲到厨房里去了!」他惊唿。 偌大的餐厅,要提供船上千名游客的饮食,厨房占地面积也不容小觑,依照不同的烹饪方式分了许多小区域。 而周繁生看得清清楚楚,那只大黄狗正不偏不倚地沖入了谭羽所在的那一间。 当他喊出声的那一剎,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狗已经悍然入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狗嘴一张,犬牙一咬,叼起一块瓷盘,极灵活地把身体一扭便飞也似地窜了出来。 像是被眼前一幕逗乐,观众席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青涿看着黄狗奔逃离去的身影,把从长桌上抄起的钢叉缓缓放下,心里缓缓松出一口气。 他曾读过一张白纸,纸上寥寥几个黑字。 而纸上的内容,让他从剧本开始便神经紧张直到现在。 不,情况不对,还没到那个时候……现在,应该是发展剧情的时间。 正如他所料,黄狗的出现正是导演促成的,那旁白高喊一声,邪恶又不怀好意地指挥道: 【噢,可恶的小畜牲!丹尼斯决不允许它破坏自己为琳达准备的心意,勃然大怒地冲出了厨房!】 谭羽无可奈何,按照指示跑出去,跟在黄狗身后狂奔着,试图拿回自己的「艺术品」。 而在他闷头狂跑时,蓝色的拍摄区域却破天荒地没有跟随主角行动,而是意味深长地定位在了厨房,似乎在等着另一位重要角色的登场。 半分钟不到,一个熟悉而瞩目的身影出现在了青涿的视网膜内。 皮开肉绽,浑身漆黑。 焦尸从游客群中出现,一举一动都与众人想像中的「鬼怪」大相迳庭。 既没有鬼影那样来去无踪,也不像丧尸那般行为滞涩,而是像正常人那样行走,甚至更加优雅得体、不紧不慢。 让人不禁想起了旁白对它的描述——「一个衣冠楚楚的贵族公爵」。 它就如众人预想的那样,一步踏入了拍摄区,并毫无所察地往厨房走去。 第561页 走入厨房,四下看了看,端起了那几盘无人问津的水果。 手部创伤正在发炎,它稍加挤压,便有血水从手指滑入盘底,浸上了果肉。 焦尸端着盘子走了出来,镜头在身后紧紧跟随。 见他有往这边走来的意向,青涿拉着周御青与其他人后退几步,沖季红裳道:「好像是来找你的。」 季红裳捂着肚子,勉强直起了腰。 焦尸果然在她身侧停下,把几盘浸了血的果盘放下,自己坐在了季红裳身侧的位置,距离近得差点挨上彼此的肩。 季红裳闻到了它身上那股烟燻火燎的焦肉味,隐隐作痛的肚子更是翻滚得厉害。 「一起……吃饭?」焦尸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怪异声音。 季红裳胡乱点点头。 她心中警惕,本想把自己那张能力画卷拿着,又担心镜头下违反人设,只好提起了十二分小心。 而在一眨眼后,镜头却又从她头顶移开了。 照在了人群中的谭羽身上。 【丹尼斯没能追上那只狗。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厨房,打算先用剩下那三道果盘讨得琳达的欢心。】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琳达。她正与自己的室友陈铭用餐,而两人身前的桌子上,正摆着几盘眼熟至极的果盘!!】 【丹尼斯跑到了厨房门口,果然发现自己放在台上的果盘全都消失了。】 一道惊雷忽然从云层高处噼下,与旁白刺耳的尖叫声混在一起。 【小偷!!这是个可恶的小偷!!他偷走了丹尼斯的一早上的心血成果,并用它来追求丹尼斯的心上人!卑鄙!无耻!!】 【丹尼斯面容扭曲,气沖沖地想要跑上前去质问。】 【但他却忽然望见了琳达的笑容。甜美、迷人,像是雨后的一道彩虹。】 【而她身边的男士,英俊潇洒、衣冠楚楚,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只精美的礼盒。礼盒打开时,钻石反射的光线差点晃晕了丹尼斯的眼睛。】 【他看到了琳达惊喜的表情。】 远离镜头的另一端,青涿半靠在玻璃墙上,眼神晦暗地看着这场闹剧,手里一根餐叉在手指间来迴旋转。 他不知道这个噁心又滑稽的剧目还会设计出怎样的剧情,会操控谭羽和季红裳身上的提线做出些什么事,但,他知道它会如何落幕。 也知道……他的同伴会如何死亡。 【丹尼斯愣住了,他看了看陈铭身上的定制西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夹克。在这一刻,他好像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和这位室友情敌之间的差距。】 【像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啪」 浅蓝色的光膜骤然熄灭。 拍摄结束。 …… …… 「都变了?」 「嗯。」 餐厅一角,稍显清净的一块区域中,六人潦草地应付过午餐,坐在桌旁。 正是饭点,游客们鱼贯而入,穿着黑白色礼服,大多数都沉默用餐,只有少数人在攀谈聊天。 青涿这一桌人望着这些权贵游客,神色各异。 变化不仅仅发生在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身上,它像一株传染性极强的病毒,席捲了整艘轮船。 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变化,包括其他游客,也包括侍者。 而变化的方式也千形万态。 有人面目发紫、有人浑身肿胀,有人皮肤表面上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凹坑,有人被血染红了昂贵的衣衫。 人群呈现出五花八门的模样,但所有表象都殊途同归,最终往「死亡」与「非人」的终点迈去。 青涿又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位大提琴演奏者。 他换了身黑色的西装,从异常的反光能看出衣料似乎被什么液体沾湿。本该放着两只胳膊的袖管有些空荡,他神色木然,在身边侍者叉着块煎肉排递到面前时,机械张开了嘴。 「你确定,你身上没有任何不适?」青涿扭过头,苍白的面色给他身上添了抹病气。 被他看着的谭羽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神色不解:「可能……我发作的比较晚?或者因为我是主角。」 「季红裳也是主角。」青涿摇摇头,瞥了眼对面空荡的座位。 在看到其他游客也发生「变化」了之后,演员们意识到季红裳的腹疼也是某种变化的表现。为了安全着想,便让张久虞单独带着她去检查一下身体。 「产生相同变化的人,或许身上有某种共性。」江逐厄扫了众人一圈,「你们看,除了两个主角,我们六个人的症状都是一模一样的。」 「或许找到这个共性,就能有突破口。」 「共性……对,这些游客的症状看上去五花八门,但好像也有几个是一样的。」肖媛媛点头,用手指悄悄指了指人群中两个游客,「像他们就都跛了脚。」 青涿则蓦然眯了下眼。 他听着「共性」一词,脑中率先想到的是众人的角色。 六个配角症状相同,女主与男主区分开,来倒也说得过去。 但他想到同样充当背景板的其他游客,又迅速否决了这个想法。 就在他凝神思索,想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时,头顶忽然伸来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后发。 手的主人淡淡出声,替他抓住了那抹灵光。 「客房。」 第295章 演出(19) 第562页 周御青的音量不大不小,恰好让在座的人都听得清楚。 他不是喜欢与他人多废话的人,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指望着他像良师一般循循善诱是不可能的。 但侧看着青涿的面容,触摸到这个人,他烦扰的心绪又勉强平静下来。 「还有那具焦尸。」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同一个房间……没错!」江逐厄沉吟了会儿,顺利把这一连串的琐碎线索牵到一条线上,语气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我们六人之间的共性,还有客房。更具体些,就是我和周繁生、张会长和肖媛媛,还有你们两位。」江逐厄一一看过去,最后把视线定在青涿身上,「所以,同住一间房的人可能就症状相同。」 「至于为什么三间房的症状是一样的,或许还有某种规律……」他轻微摇了下头,重新把话题扯了回去,「还是得先证明刚刚那个假设。如果总结的规则有误,就没必要顺着错误的方向深究了。」 「嗯,」青涿认同地点头,视线倏地转移到面色红润的谭羽身上,「【同房间症状相同】的这个假设,最大的差异点其实在6层43号房。」 「如果把【烧焦】也算作一种症状,那与焦尸同房间的谭总也应该会有对应的表现,但他现在什么症状都没有,有两种可能,」他梳理着,「第一种可能,他是男主角,是整艘船唯一用非正常渠道上船的人,比较特殊;第二种……是因为他逃过了昨晚的火灾。」 肖媛媛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遗漏,此刻倏然被点出,心下一惊,「火灾??对啊!!」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寒而慄道:「43房起了那么大火,万一谭总当时困在里面,恐怕也会变成另一具焦尸!!那样的话,症状不就一样了!!」 火灾、病变,尽管知道惧本里会险象环生,但真实感受到那只无形之手的恶意安排时,还是会背嵴发凉。 「这些暂时还都是我们的臆测。」青涿并不急着盖章定论。 他的余光瞥到了两只逐步靠近的人影,望过去的同时,思量道:「有一个能证明这个臆测的机会,那就是季红裳的房间。」 拨开一层层人群赶过来的,正是张久虞和季红裳。 「怎样?」江逐厄看向神色不太好看的二人。 张久虞摇摇头,蹙着眉道:「不是饮食的问题。她的前腰和后腰都出现了大片的青紫淤痕,看着像是被重物击打造成的。」 肖媛媛担忧地看向季红裳,「你昨晚睡觉的时候有感觉不对吗?」 季红裳浑身极其虚弱的模样,摇了摇头。 登上幸运号将近一天一夜,除了昨晚那场火灾以外,众人并未感受到这艘船上的危机所在。即使是43号房的火灾,在没有强制要求谭羽住在那里的前提下,也是百分之百不会伤害到演员们的。 而现在,众人却明显感受到了这艘海上孤帆的诡异,以及剑指咽喉般的威胁。 「先这样吧。」江逐厄顿了下,简单把刚刚自己这边六人的讨论猜测复述一遍,随后面向季红裳,「你和你的室友相熟吗?找机会看看她是不是也有相同症状。」 「好,我试试。」季红裳应下。 「其他人…可以试试从npc那里做突破口。」江逐厄道。 船上的游客npc都十足冷漠,演员们尝试着与之攀谈,也就偶尔能搭上一两句话,大部分时候都是碰了一鼻子灰。而侍者npc呢,在游客服务方面尽职尽责,一旦把话题扯偏,便不再吭声。 因此,江逐厄这道安排,也是没有方向而不得已为之。 就在众人空有劲而无处使时,仿佛知道他们的困境一般,导演十分「贴心」地迎着观众掌声而来。 几乎就在那道惹人生厌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谭羽「腾」地从座位上起身,主动往远离队友的人群跑了过去。 摄像机开机,莹蓝色的光膜包裹住男主角。而由于谭羽的事先准备,它并没有照到季红裳和其他演员。 【丹尼斯从不知道,原来原料高端、烹煮专业的高级美食也能让他食不知味。】 【他脑中一遍遍播放着那个片段——陈铭与琳达共进午餐,前者打开礼盒,露出里面鸽子蛋大的钻戒……丹尼斯不得不承认,金钱财富上的短板将令他的竞争力远远低于陈铭。】旁白的声音莫名地有些幸灾乐祸。 【噢,真是倒霉!!为什么陈铭这样空有金钱而毫无内在的人会和他喜欢同一位女士!!丹尼斯不甘心,分外不甘心。】 【陈铭那傢伙,可是个晚上不洗脚就跳到被子里的人!!】旁白阴阳怪气道。 谭羽站在拍摄中心,静静等着旁白铺垫结束。 尽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导演给他加的心理活动实在太丰富,引起了观众们窸窸窣窣的窃笑。 【丹尼斯心里长出了一个小恶魔。他想,事情总是相对的,只要陈铭越糟糕,就会衬托出他丹尼斯越出彩!!抓住了陈铭的把柄,就等于抓住了未来的幸福!】 旁白铺设出了一条荒谬可笑的逻辑链,让人几乎能想到那导演挤眉弄眼的模样。 【说干就干!丹尼斯大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决定要把室友的底裤都给掀开看个清楚!!】 …… 剧情浮夸,人设糟糕,这齣《幸运游轮》是青涿看过最烂的剧本,没有之一。 谭羽按照旁白指引又回到了六楼,剩下的人分组散开,各自搜查线索,而青涿、周御青与周繁生负责跟随谭羽,应对突发情况。 第563页 他们停在了门边,看着谭羽独自刷卡走入空荡荡的黑漆房间。 开了灯,房间里总算是明亮了些。 但惨白的灯光映照上焦黑的墙壁,仍有股叫人不舒服的废墟感。 丹尼斯的人物行动线是要找到室友的把柄…… 谭羽蓦然想起了之前焦尸蹲在衣柜底下翻抽屉的行径,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低头一看,却见抽屉被一只挂锁扣住了。 他扯了一把,没能扯动,便暂时放下,转而站起身拉开了衣柜门。 柜子里衣服很少,只有两套的模样。 但这也正常,因为幸运号的航程本也就只有四天三夜。 「这是……」谭羽在某一件西装外套的口袋里看到了有稜有角的凸起物。 他伸手进去一摸,摸出了一只烟盒,挑开盒盖,里面只剩下四根烟。 【哈!!陈铭果然是个老菸鬼!要知道,幸运号可是明言禁菸的!丹尼斯心中鄙夷地想着。】 【但……当他仔细看了看手上的烟盒时,又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谭羽重新盖好盖子,目光在外盒上扫了几遍。 【这个烟、这个烟…不正是丹尼斯的老朋友费恩常抽的那种么!在克吉小镇,这种烟只要八铜币就能买一盒!】 【没想到陈铭那样富贵的贵族老爷,买烟的品味居然这么差!!】旁白用嫌弃的口吻道。 谭羽没有抽菸的嗜好,也没听过这盒烟的牌子,他静待了会儿,见旁白没有了下文,便把烟盒塞回西装口袋里,关了衣柜,朝焦尸那张床的床头走去。 床头柜也有两层抽屉。 第一层抽屉里的东西有点杂,打火机、礼品盒、破布袋,还有一本可上下翻动的泛黄记事本。 谭羽的手悬在空中一顿,先拿起了那个鼓鼓囊囊的破布袋。 布袋子是棉织的,形状偏长,口子上扎着一根松紧皮筋。 把皮筋顺着开口方向捋开,破布袋一抖,里面的东西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谭羽拎着那布袋的口子,看着它的形状,心中诧异。 他拿两只手把「布袋」开口往外一扯,看到了里头满满当当的铜色钱币。 有的还算干净,有的沾满了油垢泥污,还有的有些氧化生锈。 【噫——】旁白低喊一声,【丹尼斯差点把手里的东西甩飞出去!!】 【陈铭怎么还有这种爱好,居然和丹尼斯隔壁家老头一样,用破袜子来攒钱!!真是的,有钱人也这么不讲究吗?!】 没有异味,更没有汗渍,手上的袜子看着很干净,因此谭羽并不怎么嫌弃。他拿皮筋给它扎好,沉默着放了回去。 然后拿起了那只格外眼熟的礼盒。 ——没记错的话,中午陈铭拿出来的钻戒也是这个包装。 只是据季红裳所说,对方不知为何并没有直言要送,只是打开给她看了看。 谭羽掰开盒子,刚看到那个晶莹剔透的硕大钻石,便有一张纸片从盒子里飘出,摇摇晃晃地从他眼前落到地上。 谭羽将之捡起,看到上面的内容时,眼眸眯了眯。 那是一张商品说明书。 【这一刻,丹尼斯无比确信,他来的这一趟真是太值了!!他绝对抓到了陈铭的最大把柄!!】旁白亢奋道。 【那傢伙要送给琳达的居然是个假货!仿真钻石戒指!!这真是妥妥的欺骗!!如果让琳达知道,他将完全失去与丹尼斯竞争的可能性!】 【太棒了…太棒了!!像是尝到了甜头的孩子一般,丹尼斯非但没想就此罢手,甚至越来越兴奋!他隐隐有预感,陈铭还暗藏着更大的秘密……】 更大的秘密。 屋内外,同时都听到了旁白的众演员神思一凛,顿时想到了焦尸前后经歷的至少两场火灾。 其实惧本内的很多线索,都不是通过书面和语言的形式表达的。它暗暗藏在某处不寻常中,需要足够灵敏的嗅觉才能发现。 就比如,谭羽刚刚进屋翻找到的东西,无论是西服、烟盒,还是袜子,都应该烧毁在昨天那场大火里…不是吗? 谭羽把手伸向最后的那本记事簿,把封面向上翻扯过去。 在看到日期与天气的一剎那,他立马觉察出这是本日记。 无声侧过头,谭羽隔着窗望了眼走廊外等候的三人,随后清了清嗓子,把日记的内容读了出来。 第296章 演出(20) 「334年6月30日,天气晴。」 「我登上了幸运号!和报纸上的报导一样,它豪华壮阔,整艘船像一间富丽堂皇的宫殿。登上船、吹着海风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最幸运的人了。」 「同行的游客不多,他们像是真正的贵族,走过我身边时优雅矜持,谈论的话题也与常人无关,让我觉得有点格格不入。」 「但好消息是,我被单独分到了一个房间,可以独自享受里面的一切!刚刚坐在床边时,我突然想到了阿红,于是决定把这四天的幸运之旅全部记下来,等回家后讲给她听。」 一篇日记到这里结束,谭羽搓起一页纸,再往后翻时,入目的便是一片空白。 只有一些浅浅的、因纸质过差而从上一页透过来的笔痕和墨渍。 ……没了?? 日记就这样戛然而止。 谭羽往后翻了翻,又翻回日记那一页,对着笔迹看了看。 第564页 前后的笔迹行云流水,书写工整,看不出什么端倪。 一墙之隔外,灰眸青年用手指抵着船票的对角,一边将它拨动着旋转,一边借着这个动作思考。 「陈铭不是富豪……」他低声喃喃。 前面的两条线索,假钻戒、袜子钱袋,已经让青涿有了这个猜测,而最后一篇日记,则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一点。 它通篇都在以一种普通人、或是穷人的口吻和角度进行叙述。 那么…… 「一个普通人,凭什么登上这艘据说权贵云集的游轮。」青涿没有用疑惑的语气,他定定地看着窗框,双眸探究着,仿佛透过这扇窗看清了那焦尸的面容,看清了里面的秘密。 他的神情淡然,一副大局在握的模样,眼尾轻轻吊起来的弧度都写着自信,浑然像只看破谜题而慵懒得意的狐狸。 周御青很喜欢这样的青涿。 他沉黑的瞳孔化作深潭包裹住对方,顺着话道:「凭什么呢?」 「中奖。」青涿一字一顿道。 他此前评价这齣《幸运游轮》为自己看过最烂的剧本,现在却发现,这剧本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能掘出点线索。 「剧本刚开始时,男主角丹尼斯其实是有自己的船票的。因为他中了幸运号船票的大奖。」青涿道。 「如果陈铭也是因为中奖而获得登船资格,那就值得回味了。」他嘴角牵了牵,泛冷的面色与姝丽的五官让他看上去像人偶娃娃,「毕竟这样的巧合不常有。」 若非巧合,就是必然。 什么情况下,谭羽分到的室友必然也是一位幸运中奖者呢…… 除非,整艘船上,所有游客都是中奖人。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船上所有宾客都是富豪」这个信息,就是为了蒙蔽众人而被故意拿来反覆强调的。 ……这样,这艘船上的一部分诡异之处也就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豪华游轮内都是统一的标准间,连套房也没有;为什么酒吧里用劣质的冒牌酒以次充好也无人发现。 青涿并未将这个有些惊悚的推论述之于口,不过在场的周御青和江逐厄都是聪明人,恐怕也在同一时间有了一样的想法。 而就在这时,沉寂了一会儿的旁白终于又冒出了头,应当是里面的谭羽又发现了什么线索。 【哈哈哈哈哈哈!!丹尼斯没有想到,陈铭居然是一个从里到外都作假的诈骗犯,连他的名字都不是真实的!!】 【他居民证里登记的名字是王铁牛!居住在一个比克吉小镇更加穷乡僻壤的不毛之地!什么陈铭,什么富豪,全是他虚荣心作祟下欺瞒他人的谎言!!】 王铁牛…… 青涿一怔。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个名字与陈铭、与丹尼斯,完完全全就是三种不同的风格。 一般情况下,一个惧本里很少会出现中西杂糅的背景。不过这个剧本的世界观不详,或许就是那种中西交流往来的设定也说不准。 【一想到琳达被陈铭…不,被王铁牛的甜言蜜语哄骗,丹尼斯就恨不得立马把所有的真相都抖出来!他下定决心,下次再看到王铁牛去纠缠琳达,他一定要去把事实揭开!!】 一分钟后。 谭羽的脚步声从屋内传出,他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看了眼等候的三人,说:「拍摄结束了。」 …… …… 「你们来了。」 雨点伴着风从窗口边吹入,张久虞拢了拢身上的皮草披肩,走过去关上了窗。 这里是众人分头前约下的集合地点,3层98号房,是季红裳和另一个侍者npc的房间。 虽说是侍者,但在房间待遇上和正常游客并没有区别。 这间房侧边靠海,因此能透过玻璃窗看到汹涌的波涛海浪,以及瓢泼如密鼓的大雨。 「看上面。」张久虞向上指了指头顶。 青涿抬头,看到刷着白漆的天花板时眼神一顿。 白色的炽光灯上挂着灯罩,本该被照得明亮平整的天花板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道圆弧形的阴影。 造成这道阴影的,是一块形状规整的鼓包。 从天花板往下鼓起,像是一颗大球顶着外皮下坠。但定睛去看时,那鼓包又一动不动。 「这个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青涿问。 「今天。」季红裳靠坐在床上,一手轻捂着肚子,脸色痛得苍白,她无比确信道,「今早起来时还没有的。」 下意识地,青涿瞥向了窗外电闪雷鸣的滚滚黑云。 所有人的症状都在今天出现,更精准些,就是在下雨前后被发现的。 【下雨会带来好运。】 青涿脑中仿佛又迴响起这句话,他垂眼一扫,走到季红裳床边的衣柜里,把衣柜内的可拆卸挂衣杆卸了下来。 手握住其中一端,抬高手臂,杆子的另一端恰好能碰到天花板。 他先是力道轻微地碰了两下,发觉这鼓包触感坚硬,不像柔软易碎之物,又加大力道敲了两下。 「咚咚」 传出的声音沉闷,里头不像是空的,倒感觉更像是实心。 青涿手中的杆子一转,往旁边正常的天花板上敲了敲,得到的声响与之并无差别。 「这个位置,如果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应该也是掉在地上。」肖媛媛抬头又低头,观察道。 第565页 因为是标间,两张单人床中间以一个共用的柜子隔开,而那个鼓包的位置在房间正中央,也就正对着两张床中间那条窄窄的过道。 「你室友呢?」江逐厄问。 眼看着季红裳气虚无力的模样,张久虞替她答道:「红裳找藉口看了下,和她一样,前后腰都有淤青,但问不出什么。」 npc嘴严,无可厚非。 「那之前的结论就没错了。」江逐厄点头,沉吟道,「每个人身上的症状都和房间有关,唯一有疑点的就剩谭羽那间房。」 他顿了下,又重新看向季红裳,「你状态如果实在不好,可以先用治疗道具。」 按理而言,一共四个剧本,目前进度只在第一个剧本的三分之一,若非不得已是不应该这么早用道具的。 但季红裳现在正常行动都受到了阻碍,大大降低了生存机率,再把道具藏着掖着容易得不偿失。 但,令刚刚赶来的众人愕然的是,季红裳摇了摇头,吐出三个字:「用不了。」 「道具使用失败。」 「不仅是她的,我的s级道具也用不了。」张久虞沉声,「失败原因是——」 「该演员无需治疗。」 「怎么会?!」肖媛媛失口惊唿。 而就在她拧着眉,正想拿自己准备的治疗道具试一试时,靠在床上的季红裳忽然发出一道痛苦的呻.吟。 额角痛出了冷汗,汗把额边与颊边的头髮浸得湿腻,她伸手想捂着肚子,却痛得只敢隔空虚扶,手腕与指尖无不震颤。 「线索太少了。」张久虞闭了闭眼,「为什么无法使用道具,是因为『琳达』只是一层假身份,伤口属于琳达而不属于红裳;还是因为这根本算不上伤…」 肖媛媛把自己的治疗道具朝季红裳使用,纠结紧张的心在看到「使用失败」四个字时又狠狠揪了一把。 她走过去,坐在季红裳的床边,伸出两只手握住对方的手腕,除了拿纸替她擦汗,一下子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海风从窗缝里熘进来一两许,化作冷厉的刀锋,一下一下噼在人耳边,发出呜呜的哭嚎,像鬼在咆哮。 「你现在是什么样的痛感?」青涿忽然道,清润的嗓音将风哭声盖下不少。 「可以详细描述一下吗?」他说。 季红裳稍微缓过来些,喘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点点头。 「感觉,肚子里很挤……好像五脏六腑,都挤在一起一样,」她轻声道,「很空,又很满,满到内脏压着内脏,到处都发疼。」 …这又是什么症状?? 众人锁眉沉思时,青涿又道: 「是不是感觉,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在肚子上,腹部好像快被压成了一张饼?」 他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有了画面感,顺着那感觉一想,似乎季红裳描述的就是那么回事。 而季红裳听着这话,一瞬间感觉肚子又疼了些,她用力点头。 「没…错。」 肖媛媛转头望向青涿,她有直觉,对方应该是又想到了什么。 就像她最初被蒋飞盯上、孤立无援的时候,也是青涿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之后一次次的合作相处,让她对对方的信赖感一步步增强。 恰在这时,二人视线对上,青涿对肖媛媛点点头,「你来。」 来什么? 肖媛媛愣了下,或许是合作了多次,忽地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怔怔地「嗯」了声。 随后她半转过身,面朝季红裳脱力而疑惑的脸,小声道:「可能会疼,我会轻点的。」 语毕,抬手朝对方的腹部伸去。 第297章 演出(21) 季红裳穿着宽松的长袖衬衫,掌心撑在床榻上支起了身。 「怎么了?」 她才问出口,肖媛媛已经抓住了她的衣服,缓慢地将多余的布料在腰部收紧。 屋子里没人说话,众人在雷雨交加中静默看着眼前这一幕。 掐住多余的衣料,逐渐有紧绷的布碰到季红裳那块淤伤,让她敏感地往后缩了缩。 于此同时,她腰部的弧度也被贴合的衬衫完全勾出。 屋内的空气好像更凝固了些。 肖媛媛的手有些颤抖,她看着季红裳因落差过大而分外凸出的肋骨弧度,手上的衣服险些抓不住。 季红裳低下头,却没看到自己的肚子。 …… 她的腰腹瘪下去了,像是一只被抽掉空气的气球,也像是马路上被车轮碾过的牛奶盒,深深凹了进去。 从侧面看过去,只有三指宽。 「我…」季红裳嘴唇蠕动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出,自己已经没法用腹部唿吸了。 就在这时,青涿蓦地出声:「道具使用失败的原因,我有个想法。」 「……?!」 「嗯?」众人视线纷纷投过来。 「失败是因为…」青涿眉眼冷了下来,短暂停顿后,说,「这不是受伤,也不是生病,而是这个剧本里的规则。」 「规则?」肖媛媛呢喃。 为了更易于理解,青涿打了个比方:「比如,把食物放在潮湿闷热的环境,很快就会腐坏。这就是自然规则。那如果要让食物保存得更久,该怎么做?」 「把它从那个环境里取出来。」周繁生回答。 「没错,」青涿点头,「相比起改变规则,直接更改环境是更好的选择……之前我们已经证实了,相同症状的人会被分配到一个房间,那么房间就可以是我们的环境。」 第566页 「而陈铭之所以变成了焦尸,是因为房间起了大火,同理,季红裳会有这个症状,八成也是房间的原因。」他说着,目光若有所思地向上抬,定在天花板的鼓包上,「很有可能就和这个东西有关。」 后面的话不需言明,便也能顺理成章地推导出了。 要解决这件事,就要改变环境。要么给季红裳换一间房,要么想办法把天花板上的这玩意儿处理掉。 可说到换房间,先不提轮船方会不会从中阻拦,还有一个难题正等着众演员。 ——「那按照这个【规则】,岂不是每个房间都各有猫腻,就算离开了这里,到新的房间去,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呢。」肖媛媛按了按眉心。 中午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周围的游客们几乎没有哪个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每个人似乎都得了不为人知的「病」,身上的香水都掩不住冷沉的死气。 就连领到配角身份的六名演员也没能逃过,完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先试试能不能把上面这个处理掉。」众人沉吟许久,江逐厄率先打破沉默。 房间里有实木椅,他提着椅背放置在两张床中间的窄道上,长腿一迈登了上去,再伸长手臂,就能直接碰到天花板了。 「我去问服务生要些工具,」张久虞转过身准备朝外走,「要是清理不掉再考虑用道具。」 「我…也一起去。」周繁生看了陪伴在床侧的肖媛媛一眼,朝张久虞追了过去。 窗口的锁扣没有扣紧,大风紧盯着窗缝摩擦撞击,把窗子冲出一条缝来,喧嚣的风啸顿时拉大了分贝。 青涿走过去,把窗户重新扣好,灰眸内映着空气中粗壮的雨粒,转头沖众人道:「我出去走走。」 说完,便走出房门,搭着走廊某处的电梯下到了二楼餐厅。 清冽的风扑在脸上,撩起衣角。站在冷清无人的空旷之所,青涿终于能暂时忘却那种死亡步步紧逼的重压,好好思索起眼下的情况来。 「房间…症状……」 他站在玻璃墙内,与雷雨仅距离一墙之隔,唿吸和说话时吐出的温热气息铺在玻璃上,因室内外温差而形成一层雾气。 「你之前说过,焦尸已经身死,但灵魂未散。」青涿没有回头,抬手用食指在薄雾上写了个「尸」,「火灾是致命的,其他房间的危机也正在慢慢浮现,随时间加剧,可能到某一个时间点,就会变成致命的危机……也就是说,我们身上的症状,就对应了房间的【死法】。」 比如他们,脸色灰白,唇色发紫,这类症状很可能与中毒身死有关;比如季红裳,「死因」很显然是腹部受到严重撞击挤压,内脏破裂出血而死。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同一个房间的人会被安排成一样的死因?就连之前谭羽和季红裳想换房间,也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 ——很明显,就算更换了房间,新的房间也一样有死亡危机。若是轮船背后的东西单纯地想杀人,没必要刻意拒绝这个请求。也就是说,它对于「死法」是有格外安排的。 【安排】。 青涿脑中有道灵光骤现,他用手指把自己在玻璃上写的房间号圈起来,匆匆扭头看向身后的周御青。 「正常的游轮,游客在购买船票的时候,是可以预订房间的。如此一来,游客就可以自己决定住在哪间房。」他灰暗的眼睛亮了亮,在窗外的闪电噼开白芒时愈发清澈,「轮船方要安排游客的房间,其实是一个很不合理、也很难被接受的方案。」 「除非……」他眼睑微微垂下来,「除非游客都不是以正常购票的方式登船的。」 关联上了。 先前在看到了陈铭那些物品和日记时,青涿就猜测,会不会整艘船上其实压根就没有一个真正的权贵富豪,所有人都是和丹尼斯一样,以中奖或是别的理由得以免费登船。 如此一来,因为免费,登船者自然心怀感激,不会质疑轮船方安排房间的问题。 青涿越是想,越是觉得在理,沉浸于思索之中,没再搭理其他事,甚至连身后人的低唤都没听到。 「……」 周御青望着全神贯注、渐渐往真相迈去的青年,下垂的眼睑将眸中的汹涌情绪遮掩。 他牢牢把人纳入自己的视线内,像一张黑色的巨网。嘴里最尖利的那颗牙齿似乎开始泛痒,和最原始的野兽一样,急于咬块什么东西,慢慢咀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欲.望就在他灵魂中埋下了根,时不时冒出头来,乖张叫嚣。 而一向忠于欲.望的驭鬼师,却少见地将它扔在了路边,叫它像条被遗弃的老狗一样狼狈。 ——非但没有理会,还冷酷地踩过它,头也不回地顺着青年的思维方向走去。 「青涿。」周御青又叫了一声,这回总算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登船时间。」他淡淡提醒道。 青涿微微愣了下,并未注意到周御青周身那有些压抑的气场,眉头松了松。 对,登船时间也是个问题。 倘若幸运号的所有船票都作为「奖品」赠送出去,当地不可能没有相关报导,男主角丹尼斯也就不会有【船上权贵云集】这样的错误认知。 但幸运号启航日确实是昨日无误……等等,根据陈铭的日记,或许船上的其他游客更早就完成了「登船」。只是在第一次登船过后,因为某种原因而被留在了这里。 第567页 要确认这一点很简单。 青涿倏地转过头,胡乱牵住周御青的手,拉着他往后厨方向小跑而去。 厨房内,被洗得光可鑑人的餐盘叠在碗槽内,几名穿戴着围裙的侍者半弯着腰,正清洗午餐时被使用过的餐具。 「你好,可以询问一下今天的日期吗?」青涿走到一名侍者身边,问道。 身侧,周御青视线下垂,淡淡望着与自己手指交缠在一起的另一只手,眼角凌厉的弧度仿佛柔和了些。 「…当然,先生,今天是9月22日。」 侍者声音温润,洗碗的动作顿了下,转过头来。 露出一双血肉模煳的眼睛,与一张留着血泪的脸。 血珠在下巴汇聚,顺着重力跌落,「啪」地拍在他手上的餐盘中,又弄脏了刚洗好的盘子。 青涿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下。 眼前可怖似鬼的「人」似乎并没有攻击意向,他镇定道:「请问是哪一年呢?」 眼球破碎的侍者笑了:「344年。」 「……知道了,谢谢。」青涿只当自己没看到对方身上的怪异,匆匆一点头,趁着其他侍者被惊动之前离开了后厨。 果然,这艘船的「死亡规则」辐射了所有登船者,不拘游客或工作人员。 「344年9月22日……陈铭日记里的日期是334年,中间隔了十年。」青涿盯着门外大雨,沉吟道,「在他的日记里,船上游客不多,也和如今游轮的情况不符……或许,多出来的那些游客,就是在这十年之间陆陆续续『中奖』上船,然后被留在了这里。」 「目前谭羽身上没有出现任何症状,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被剧本明确设定了,是第一次登上幸运号的游客。」青涿停顿了下,思路在一遍遍梳理中捋顺,变得条理清晰,「那么,其他人——包括我们六个配角和女主角,或许已经不是首次登船,且在船上发生过什么,才会在身上出现与各种死法对应的【死亡特徵】。」 「谭羽现在看起来相对安全,但如果我们一直弄不清楚,轮船是用什么方式把人留在船上的,那他迟早也会变得和我们一样。」青涿说,「至于季红裳……」 他极轻极轻地嘆了口气,气息散在空中,敷在窗上。 除了无解级惧本以外,其他惧本都是有解的。一定还有什么线索,要么尚未露头,要么藏在深处。 第298章 演出(22) 暴雨拍击在船板上,一注注水流顺着甲板的倾斜往两侧流去,最后重新汇入海中。 伞下的空间被雨打伞面声笼罩覆盖,青涿走到栏杆边,看着露出一两道裂缝的漆面。伸手附在上面,稍一用劲,破碎的漆壳像脆饼一样被掰开,碎屑掉在他掌心里。 洁白干净的栏杆顿时露出一块斑驳青锈的痕迹。 「果然,这艘船上的富丽堂皇都是假象。」 撇掉手里的碎渣,青涿迴转过头,审视着整块因大雨而格外冷清的甲板。 视线几经变换,最后固定在了船舱一层与二层中间的隔断上。那里吊着的「幸运号」三个殷红大字,并没有因为大雨而褪色脱漆,反而在雨水的清洗下撇去灰尘,显得更新了。 「时间差不多了。」在青涿背后,一道幽灵般的身影伫立着。 「走吧。」青涿点头,最后回头看了眼细密如针的大雨,支着伞往楼梯走去。 才下了半天的雨,就已经把轮船一些不够坚硬的伪装冲散,那不妨再等等,说不定雨水洗刷过后,还会有一些真相崭露头角。 才走入灯火通明的餐厅大门,一道耳熟的声音便欢快响起。 【一整个下午,丹尼斯都在内心做着辩论演练。他必须揭发王铁牛的恶行,并在对方企图扯谎辩解时,用犀利的语言驳倒那傢伙,好叫琳达看清楚,谁才是那个善良、老实、值得深交的男人!】 【终于到了晚饭时间,丹尼斯已在心里备好了三十六套防止王铁牛诡辩的话术。他就像是一名给枪械填满了弹药的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向了餐厅!】 一个下午不见,餐厅里游弋的宾客们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糟糕了。 浑身肿胀、将西装礼服撑裂的,满身疮痍、血流如注的,还有骨瘦嶙峋、双目暴突的。 奇形怪状,宛如一群变异过的死尸。 然而,这些「人」却仿佛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诡异迹象,仍然像之前一样,与周围人谈笑、碰杯。 杯子里的酒液混入了奇怪的液体,玻璃杯的反光照出了恶鬼一样的身影。 不说游客,其实演员们的病症也恶化得厉害。 六名配角的脸色已泛起了青白,嘴唇干裂黑紫,但不知什么缘故,并没有对他们的身体状况有什么影响。 至于主角…… 「这边,这边!」女生的小声唿喊传到耳中,青涿看过去,正是肖媛媛等人。 桌边一共坐了四人,谭羽和季红裳并不在。 ——这也是众人进入了《幸运游轮》剧本后形成的习惯。与男女主角分开,可以有效避免被拍摄入镜,妨碍行动。 「谭总在那边。」肖媛媛指了个方向,指尖指向的地方,谭羽正沐浴在莹蓝色光膜中,站在摆了食物的长桌边看过来,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红裳在那边。」肖媛媛又往另一处一指。 桌前,季红裳坐在一个空桌边,小臂撑在桌面上支着身子。 第568页 她穿了件宽松的衣物,避免给濒临极限的腹部再造成压力,因此从外面倒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脸色略苍白了些,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那东西过去了。」周御青坐在青涿身边,浓黑的眉目正对着季红裳的方向,淡淡道。 浑身漆黑的焦尸混在群魔乱舞的宾客之中,早就不显得突兀。它拨开身前一个肿胀成一叠肉山的小孩,迈着正常的步伐走到了季红裳身边,说了什么后便坐了下来。 青涿看着它,忽然被一丝熟悉感笼罩,转眼去看刚刚那个被推开的小孩,怔怔看了两眼后,才终于确认这是乔尔。 初见时瘦瘦小小的小孩,像一颗深绿色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了。 那双大而圆的眼珠子被脸颊与眼皮上的肉挤得只能露出一线,表面的皮肤灰绿,透出类似于果冻的质感。好像拿一根针戳破,就会迸出海啸般多的浓浆。 【巨人观】三个大字浮现在脑海中,青涿皱了皱眉,瞥过了眼。 焦尸端来了几碟精緻的西式糕点,随动作洒落的碳灰与脓血破坏了糕点的美感,散出混合了烟味的恶臭,叫季红裳的脸颊更白了一分。 【哈!!】旁白大叫一声,【丹尼斯就知道,王铁牛这谎话连篇的傢伙,果然又厚颜无耻地去搭讪琳达了!】 【看着琳达被王铁牛逗乐而一次次展露的笑颜,丹尼斯气得把袖子一挽,大步走了过去。】 谭羽还未走入二人十米距离,那焦尸便扭着脖子看了过来。 烧得焦黑的眼皮中央,是一颗瞳孔扩大失焦的漆黑眼珠。 迎着那悚然的目光,谭羽勉强镇定地继续靠近,在一米远处停下。 旁白没有给任何台词提示,而这也恰好合了他的意,只想着尽快结束这一段剧情。 水晶灯高悬于顶,璨光投到游尸一样的人群里,好像连光都被染上了污秽。 「琳达,这个人欺骗了你。」谭羽冷静而快速道,「他根本不是……」 【停!!停!!】尖利刺耳的尖叫声勐地贯穿众人的耳朵。 【愤怒一点!丹尼斯应该愤怒!他的心上人被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欺骗了!!】导演大喊。急躁得几乎能让人想像出他挥舞手臂的模样。 青涿一怔。 这是导演第一次被对演员的要求提高。不再满足于完成旁白上的内容,而甚至要代入角色,体现出角色的喜怒哀乐…… 这代表着,演员们的行动限制再次扩大,只要导演一声令下,从肢体动作、到神态语言,全都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琳达,你身边这个人欺骗了你!」一声含着薄怒的声音冲散了青涿的思维。 他睫毛一抖,正看到谭羽皱着眉头,露出了强忍怒火的神情,垂在腿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不够,还是不够!这可是一场高.潮冲突演出,你要更愤怒一点!】导演的音量再次拔高,不满嚷道。 「……」谭羽胸口急促起伏了两下。 然而,就在这短短两秒内,刺耳的警报声就在耳边炸响,顶到极限的音高几乎让他的耳膜都要被穿破。 【警告!人设脱离警告!请演员迅速按照旁白完成演绎!】 尖哨声吹着耳膜鼓出耳鸣,忽远忽近、头晕眼花地鸣叫着。 「琳达!你身边坐着一名骗子!!」谭羽紧缩眉头,愤怒大喊,手指笔直地指向焦尸的鼻头,抖筛般颤动。 【不够!!!】更加尖利的像一把电钻钻入人耳中。 坐在远处的几人皱眉捂住了耳朵,青涿耳廓一凉,一双明显低于正常人体温的手掌捂住了他的耳廓,掌心贴着层薄薄的黑雾。 【警告!警告!!人设脱离警告!!】仅有谭羽能听到的、锐利得让人痛苦的声音响起,像一把钩子,扯动他疼痛不已的听觉神经。 「骗子!!陈铭是个骗子!!他不是富豪,假的!全都是假的!!都是骗你的!!」一道忍耐到极致而倏然爆发的怒吼响彻二楼。 「他不叫陈铭!!他叫王铁牛!!出生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全身上下的积蓄都存在袜子里,现在却披着名牌衣服当大款!!」谭羽双目赤红,额角青筋跳动,撕心裂肺地怒吼中脸颊肌肉不自然地抽动,满面涨红,「琳达!他假扮有钱人接近你,就连要送你的钻戒都是假的!!」 「谭羽!」不远处的桌边,青涿蹙眉站起身,低喊了一句。 ……眼前的谭羽,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不是神情与动作,而是某种难以言明的东西。 即使在以前经歷过的最困难的惧本中,演员们都很少露出如此狼狈……或者说,丑陋的面容。 就算被鬼怪一寸寸撕下身上的血肉、放进嘴里咀嚼,人会痛得大叫、甚至大哭、甚至生理失常,这都是正常的。至少在恐惧面前,他曾经斗争过、努力过。 无论失去与否,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没有人会去耻笑一名不幸的遇难者。 但眼前……谭羽似乎正在与丹尼斯融为一体,变成丑角,变成夸张可笑、被无数观众嘲讽着踩进泥地里的小丑。 这对任何人的心理都是一种极大的打击。 季红裳仰着头,有些愣神地看着嘴角仍不断抽动的谭羽。 【对了,就是这样。】旁白的声音忽地变得极为柔和。 像是看到自己手下的玩具乖乖听话一般,愉悦而温柔。 第569页 谭羽的眼神有些空洞,像是被什么抽掉了脑中的思绪,看到季红裳的神情后才勉强找回了点理智。 而正在这时。 「你……误会了。」嘶哑干裂的声音音量不大,却在这骤然安静的餐厅中清晰可闻。 焦尸缓缓说着话,上下焦黑的唇瓣摩擦,将裂开的伤口又挤出些血来:「我没骗……你说的,她都…知道。」 「我没搭讪…她是我的,」焦尸的喉咙被烧坏,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停了好一会儿才道,「妹妹。」 观众区蓦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哄然笑声。 一阵接着一阵,像永不休止的浪潮。 笑声扎入谭羽的耳朵里,明明是偏低频的声音,却让他脑神经被刺激得再次抽动了一下。 【一道巨雷噼中了丹尼斯的天灵盖!!】旁白再次阴阳怪气起来。 【哦,丹尼斯真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聪明!!他不仅把琳达的哥哥打上了骗子的标籤,还冲到了心上人面前叫嚣,暴露出了最丑恶可笑的一面!!】 丑恶,可笑…… 【丹尼斯露出了比哭还要丑陋的尴尬笑容。】 指甲掐入掌心,谭羽脸上神情像是被针线穿过,又被那道线牵着提起皮肉,露出笑容。 【不敢再看琳达的双眼,丹尼斯像条掉入泥潭的老狗,满身脏污地落荒而逃。】 第299章 演出(23) 人尸共存的餐厅中,青面獠牙的非人物穿戴端庄,举杯推盏大快朵颐。 在一片奇形怪状的「人」里,反倒是唯一存在的正常人成了那个「异常」,扎眼又吸睛,被摄像镜头牢牢框束住。 谭羽看上去像是冷静下来了,怒色从脸上消退,配合旁白的要求,露出了欲哭不哭的悲伤表情。 「我去看看他。」江逐厄担忧他的精神状态,思虑后站起了身。 他拾了块空的餐盘,假作挑选食物的样子,距离谭羽越来越近,整个人融入到了蓝色光膜中。 其余几人坐在原地注视着他们,连同刚才回来的季红裳一起。 等江逐厄去而復返、一脚迈出拍摄区时,张久虞支着桌子站起,问:「怎么样了?」 「难说。」江逐厄眉头拧起一道褶皱,「他自己说没事,但情绪还是很低迷。」 谭羽身上一直有股隐形的压力。这道压力从他作为男主角,在拍摄时需要和众人保持距离起便存在了,随着时间推移、剧情发展,又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人在一个团队里,往往比孤身奋战要轻松得多;而如果在一个团队里担任举足轻重的职务,那则比一个人行动更要考验心态,因为肩上担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更是自己身边队友们的命运。 作为惧团会长,拥有一定领导力的谭羽本来不应该被这种团队职责压垮,但昨晚出现的另一位「谭羽」,那一句句泣血般的唿救,还是揭开了他刚结痂的疤。 痛苦又是压在神经上的一块重石。 亲眼看着「自己」葬身海底,而真正的自己,或许也无法完成任务,还不得不在旁白的牵制下做出可笑粗鄙的行径…… 青涿看着谭羽似乎有些佝偻下去、又似乎挺得笔直的背,心中快速把得到的信息扫过一遍,指肚重重抵着船票的尖角,轻微的刺痛感一阵阵掠过神经。 正在这时,另一端舞厅的灯光倏地点亮,人眼捕捉到光亮,瞳孔被吸引过去。下一瞬,清脆的锁扣回弹声响起,有四肢尚完好的侍者关上了四周的玻璃门。 舞会,又开始了。 青涿带着周御青走到一扇门边,拉了拉门把手,不出意料地扯不动。他浅唿出一口气,转身朝其他人摇摇头,牵着身边人冰凉的手,顺着人流往舞厅走去。 乐声渐渐在耳旁放大,悠扬地飘到了厅室的每一个角落。 酒足饭饱后,已经有人在舞厅里相拥共舞了。断肢的残缺人形在地面上落下一个个舞步,虎纹白毯被踩上数枚血色鞋印,混乱不堪。 【幸运号的舞会又开始了。丹尼斯看着身边一对对神魂相契的舞伴,目光又不由自主在人群中搜寻那道熟悉的身影。】 有一只胳膊拦上了腰际,熟悉的冷沉气息将青涿整个人包裹,他抬头朝后望,眼底倒映着微微晃动的灯光。 灯光有些刺目,青涿垂下眸,肩头抵着男人往旁边退了几步,眼睛里恰好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如果不是对那张脸还有印象,青涿差点没认出这个人。 是最初在舞台上低眉拉琴的演奏者。上一次看到他时,他失去了小臂,而这一次,他整个下半身都凭空消失了。 青涿蓦地想起一开始时,谈及他那架勉强能给初学者用的大提琴,演奏者露出的无奈笑容。 「条件有限。」 是了,只有靠「中奖」这种方式才能登上船的人,买不起一把优质的提琴也是合理的。 【丹尼斯看到琳达了!他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但很快又颓丧地耷下。】 【琳达现在一定很讨厌他吧。丹尼斯多想把自己的心一片片剥开,让她看看自己热忱的爱意!】 旁白的声音像是在窃笑,拉回了青涿的思绪。 他想在人群中找找乔尔的影子,看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只能将目光收回,注意力集中在谭羽那边。 他身后,周御青将浓黑的稠雾绕在手指上,隔绝掉过冷的体温,抚了抚青年耳后的一块皮肤。 第570页 乔尔其实就站在青涿东边不远的位置。 小孩的身体被拔高了,头上的头髮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脱落了大半,脸颊肿胀看不清五官,绿豆似的眼珠从□□里艰难挤出,直直看向这边。 只可惜,与他死状相同的「人」实在太多了,几乎都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唯一的区别只有体积大小。 周御青没有说话,操纵着一缕黑雾从乔尔脑中抽出。 【犹豫了很久,丹尼斯终于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地朝琳达走去。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对女士心动,他不想留下遗憾!】 旁白铿锵有力的声音一顿,再开口时又换上怜悯而唏嘘语气。 【然而,丹尼斯的犹豫似乎耗费了太多时间……】 摇摆的灯火中,一名骨瘦嶙峋、衣衫盪风的男人一步步往撑墙而立的季红裳走过去。 面黄肌瘦、眼球凸出、双颊凹陷。 这是……饿死的。 【不,不……!丹尼斯想迈步狂奔,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弯下了腰,准备对琳达发出邀请。】 一只枯藁的手伸到了季红裳眼前。 干皱的皮肤堆叠成一道道褶子,不太服帖地包在骨头上,还被血管顶出崎岖的凸起。整只手没有半块肉。 季红裳腹部的挤压感愈发重了。恍惚中竟能听到肠胃肝肾拥挤着的摩擦声,不适的呕吐欲一阵阵上涌。 她冷汗淋漓,站都难以站稳,手指蜷缩着,不知该不该伸出去。 忽然,一道白影从她身前掠过,带来软绵绵的清风。 于此同时,那削瘦如柴的男人被这白影顶出去几米远,踉踉跄跄地倒地,像折倒的枯竹。 季红裳视线聚焦,看清了来者。 ——是一只干瘪的、血淋淋的小羊。 像是被擀面杖压扁的面团,变成薄薄一片,内脏被挤压得无处安放,肠子从肛.门后边脱出,鲜血淋漓地拖了一路。 【噢!佩蒂!!】旁白惊叫,【它把那傢伙撞飞了!好样的小羊!!】 【现在,就是现在!丹尼斯又获得了幸运之神赐来的机会,他不再犹豫,大步跑到琳达面前,战战兢兢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愿意,和我共舞吗?」 面色苍白的季红裳抬起眼,眉尾划过一滴冷汗。 她的第六感总是分外精准,而它现在告诉她,眼前的谭羽非常不对劲。 他面色纠结,眼皮颤抖。好像眼前真是他情窦初开的心上人。 …在旁白没有大声怒吼威胁着让他摆出指定神情时,谭羽自然而然地代入了「丹尼斯」这个角色,亲手为自己戴上了一层面具。 季红裳愣愣看了两秒,轻咬着下唇,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噢噢噢!!这真是值得被永远铭记的一刻!】旁白欢欣鼓舞着,仿佛真为这一对「佳人」庆贺。 欢唿中还夹杂着放烟花的音效。 【一瞬间,丹尼斯的手心就紧张得出了汗,他不知所措地揽住了琳达,脚下刚学的舞步是如此生涩别扭。】 …… 所有人都在跳舞。 甚至包括了刚刚被佩蒂撞翻的男人。他双手抱起了小羊,脚下自顾自地合着鼓点跳舞。 所有人都在因幸运号而共舞。 周御青五指扣着青涿的手,带着他缓慢地移转角度,而青涿则凝神观察,把周围的每个人都扫了数遍。 死状悽惨的人踩着有节奏的规律舞步,透露着一股「正常」的诡异。青涿撇过头去,眸中的灯辉一闪而过。 灯光太晃了。 他仰起头,微眯着眼打量着顶上那华丽巨大的水晶吊灯。 ……不是他的错觉,吊灯真的在晃动。 接近密闭的室内,只有玻璃门的门缝中会吹进几缕海风,不可能吹动上百公斤的灯具。 那是船在行驶过程中产生的晃动?可人体并未感受到。 【渐渐地,丹尼斯冷静下来了一些,他开始意识到这舞蹈的乐趣所在——尤其是与自己心爱的女孩一起。】 【丹尼斯享受其中,高昂着头,仿佛又找到了身为「国王」的气势。】旁白的声音难得地没有阴阳怪气,【国王怎么甘居于阴暗潮湿的角落呢?丹尼斯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舞厅中央、最明亮也最受瞩目的地方移去。】 青涿听着这不咸不淡的话,瞳孔轻微一缩。 他看向了舞厅正中央的位置,抬眸朝上望。 那只闪烁着灯火的水晶吊灯正悬在铁链上,晃动中发出清脆的碰撞音。 【瞧,这些空有金钱的富豪们还算识趣,主动为我们的国王让出了一大片区域!】 正如旁白所言,水晶吊灯底下的确空出了一片空地,无人踏足。 蓝色的拍摄区域随着谭羽和季红裳的位置缓缓移动,笼住了舞厅最中心的区域。 【跳吧,就在这里跳吧。与心爱的人一起,享受美好的乐曲……】 吱呀—— 青涿勐地抬头,就见那水晶灯的晃动弧度更大了些。悬挂的铁链相接处受到极大的摩擦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这回,不仅是他,其余演员也都注意到了这顶极不对劲的吊灯,纷纷抬头。 季红裳听着头顶的动静,头皮勐地发麻,仿佛连腹中的疼痛都一瞬间消散干净。 她汗津津地仰起头,瞳孔映着那硕大无比的水晶灯。 第571页 几米外,青涿收回了探向蓝色光幕的手,被耳道里尖锐到极点的警报声刺得紧闭双目。 【警告!人设脱离警告!】 旁白里说没有人,那就不允许有人。 谁也不能。 水晶灯的嘎吱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聒噪,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破脆弱的铁链,直坠而下。 而灯下,被辉光沐浴满身的二人,一人神色焦急,一人怡然闭目。 青涿微微屏息,一股无名的恐惧蓦然在心脏处炸开。 他仿佛又置身于狭长的走廊中,手中捧着一页纤薄的、轻易能决定生死的剧本。 【《幸运游轮》完结篇】 【女主角(季红裳饰)死于撞击。】 第300章 演出(24) 优雅奏乐的舞厅中,灯光摇曳不止,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拖得极长,在脚下疯狂窜动。 疼痛与惊惧带来的窒息感涌上,季红裳缺氧般地大口喘着气。 「谭羽?谭羽?!」她小声喊着,但牵揽着她的男人却恍若未闻。 他闭着眼,半仰起头,脸颊被头顶的水晶灯照亮,嘴角隐秘的笑意更加明显。 太古怪了…… 季红裳没功夫细究谭羽的状况,她头顶的水晶灯随时有可能落下。上百公斤的重量,当场就能让人头破血流、魂归西天。 她将所剩无几的力气灌注到手上,揽着身前的人,往旁边的地方挪去。 【不,不,灯下是最受瞩目的舞台,琳达和丹尼斯将在这里一直跳,一直跳……直到乐曲散尽,直到入睡时分。】 季红裳的脚步一顿,面上浮现痛苦之色。 因为违背旁白而骤然鸣起的警报声已经能化作实质性的攻击,极高的频率像一根针从太阳穴插入,搅得她头疼欲裂。 【不要停,继续跳。】旁白轻声细语着,但字音末端的扭曲暴露了它的兴奋与恶意。 从音箱扩出的、将游客环绕包围的古典乐不知何时抬高了音量,柔和稳重的提琴音落下帷幕,密集的钢琴声将其顶替。像是整只曲调都进入高.潮阶段一般,琴音被重重敲响,仿佛都能听到手指勐烈敲击在琴键上的声音。 头上的铁链摩擦声也愈发刺耳。 季红裳胸口急促起伏着,攀在谭羽手臂上的五指微微颤抖。 ……画卷,她还有画卷。 在水晶灯落下的一瞬间,把谭羽一起带入画卷世界,就能逃脱死神的镰刀。 然而,仿佛预知了她所有行动一般,高高在上的旁白扫了眼她煞白的脸色,轻轻堵住了唯一的逃脱出口。 【琳达一只手与丹尼斯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紧紧揽住了国王的肩……】 【一刻不离。就像是最亲密无间的情侣那样,】旁白一顿,语气带笑,【噢,真是令人艷羡。】 季红裳的手彻底动不了了。 她刚从谭羽身上抬起一根手指,震耳欲聋的音浪便见缝插针地灌入脑中,强烈的精神攻击令她足足僵了好几秒。 「嘎吱——」 水晶吊灯晃动中,掀起的微风擦过了季红裳的头皮。铁链不堪重负地怪叫着,谁也说不准哪一刻会彻底罢工。 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挂在季红裳的眼皮上,又忽地向下一滑,沉甸甸缀在了睫毛中间,差点便会滴入眼中。 而就在这时,略显沉闷的钢琴音骤然在弹奏中一滞! 整个舞厅里的游客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咔」 有什么断裂开的声音。 ——唿。 冷风从后领口灌入,季红裳勐地抬头,瞳孔中的一块阴影迅速放大。 「砰!!!」 重物坠地的力道让整艘轮船都产生了晃动,破碎的地板飞溅出石粒,龟裂出蛛网纹路的地面渐渐地被一大片鲜血染红。 女孩嘴角与脸颊都浸着血,安静地躺在灯下。 … 啪。 拍摄结束。 「季红裳!」 「红裳!!」 「快,搭把手,把这个抬走!!」 青涿、周御青与江逐厄三人冲上前,一起把水晶吊灯抬开;周繁生蹲下身,从吊灯与地板的缝隙中捡回一只被砸断了脖子的木质人偶。 「她没死,别担心。」 一缕黑雾从季红裳脑中泄出,乖顺地钻回周御青的手心。他转头对青涿道。 青涿脸色冷白、白到几乎不像是活人,眼睛直愣愣地睁着,灰色的眸失去了光泽,仿佛陷入深潭之中。 …成功了吗? 是他的改写,成功了吗? …… …… 两天前。 剧场长廊。 【道具:规则之笔(高仿)使用成功。】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响起,一道伶仃的人影坐在走廊的地毯上,双腿曲着支起,膝盖上摆着四本薄薄的「书」。 昏暗的光洒在青年的黑髮上,像是眷恋主人的鸟雀一样亲昵挨蹭着。 在他身边两侧,紧挨着的墙壁上挂着数幅中世纪风格的油画。 油画上的妇人们转动起眼珠,悄悄偷看他。看他线条俊美的侧脸,看他纤长的睫毛,看他因为用力而浮出青色血管的手背,看他笔下被改写的未来。 【《幸运游轮》女主角(季红裳饰)生还。】 【《幸运游轮》男主角(谭羽饰)生还。】 【《求子大厦》女主角(张久虞饰)生还。】 第572页 【《求子大厦》男主角(江逐厄饰)生还。】 【…………生还。】 …… 「吊灯的高度被这个木偶垫了一下,刚刚掉下来的角度也偏移了,所以她只是被这个支脚给撞了下。」江逐厄的声音将青涿的神思拉回。 「反应很快。」他沖青涿点了点头。 ……两分钟前,江逐厄和张久虞站在一起,二人正在紧急商讨对策。 张久虞的能力【强制交易】可以改变物体的位置状态。 但既称之为「交易」,就需要足够多的筹码。 水晶吊灯造价不菲,而筹码的范围判定又苛刻,她的能力在此处派不上什么用场。 江逐厄和周御青的「能力」倒是可以远程使用,不必违反旁白中的要求。但无论是黑雾还是江逐厄的「审判力」,都更偏向于精神、灵魂纬度上的攻击手段,对于毫无生命的纯物质体作用锐减,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能拖住几百斤的大灯。 甚至于周御青的傀鬼,也被旁白「不允许有人」的要求拦在拍摄区域外。 就在众人眼睁睁看着吊灯晃动弧度越来越大时,青涿临时想出了对策。 ……与其战战兢兢等头顶吊灯在某一瞬突然坠落,倒不如自己把握时机。 而恰好,吊灯正在晃动。 周御青和江逐厄合力之下,虽不能拖住整只吊灯,切断那根本来就年久失修的铁链却不是难事。 只要趁着吊灯正在剧烈晃动时切断铁链,它就会顺着惯性和重力砸在季红裳身边,而非她的头顶。 若要再减轻风险,还可以让周繁生将这两天准备好的人偶催动,垫在吊灯下面——一只小臂长的人偶,并不会被系统判定为「人」,从而违反旁白设定。 时间紧急,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出保命对策,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个伤好像能用道具治好!」肖媛媛拿湿巾替季红裳把脸上的血擦掉,看着对方在道具治疗下稍微缓和过来些的脸色,高兴道。 青涿急促的心跳也渐渐平息下来,他看了眼季红裳,心中似有块巨石落地。 「谭羽?」江逐厄走到另一位当事人身前,拍了拍他的肩。 那吊灯仿佛就是盯紧了季红裳、生出了神智一样,精准无误地把她砸到呕血,而她身边的人却半毫未伤。 虽然没被伤到,但谭羽也被吓得够呛,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圆熘熘睁着,瞳孔细微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谭羽,醒醒!冷静下来,你没死。」青涿唤了两声,见对方还是呆愣愣的模样,目光呆滞、嘴唇哆嗦。 他静了下,把耳朵凑近去,听到了细细索索的碎碎念。 「琳达,琳达……」 青涿心中一沉,拧着眉,箍住他双肩,盯住他的双眸,严肃道:「看着我!」 「你不是丹尼斯,你是谭羽!清醒一点,你家里的父母还在等你从剧场出去!」 不知是「谭羽」这个名字的作用,还是因为青涿提及了父母,面前失魂落魄的人打了个激灵,似乎被唤回了一些神智,双眼逐渐聚焦。 「叮咚咚。」 耳廓里,从舞会开始便贯穿全程的乐曲最后奏下三个尾音,给这场双人舞会拉下帷幕。 余韵在厅内迴荡消失,相拥共舞的怪物游客们也在此刻完全尽兴,拖着奇形怪状的躯体缓缓离开。 「小…青?」谭羽嘴唇动了动,缓缓转过眼看到另一边,「江会长…?」 死状各异的「人」朝着餐厅四面的玻璃门走去,有一位浑身湿淋淋的游客恰好从几人身边擦过,衣袖上汇聚的水滴落在谭羽的头顶,让他更清醒了一些。 「舞会……结束了?」谭羽抬头往四处看了看,视线又落在了身边的季红裳身上。 「琳达…不是,」他自觉口误,伸出手揉了揉脑袋,「小季怎么样了?」 「得等她醒来。」张久虞收回能量消耗了大半的治疗道具,瞥了眼逐渐空荡下来的大厅,「一直躺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媛媛,繁生,一起帮忙把红裳扶起来,先扶她到我那个房间里休息。」 「我来吧。」江逐厄制止了想要动作的周繁生,对他道,「你看着点谭羽,带他和我们一起上去。」 以谭羽目前这个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江逐厄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跟在后面。 青涿打量了眼众人,见他们不太需要帮忙,便主动道:「我和周御青留下来,看看后续。」 队友们纷纷应声。 江逐厄把季红裳拦腰抱起,张久虞和肖媛媛看护在左右,剩下的周繁生扶着谭羽走在末尾,众人从餐厅鱼贯而出,直奔电梯。 没过多久,刚刚还人满为患的舞厅,就冷清得只剩中央一只断裂的巨型吊灯,以及围在它旁边的两人了。 由于游客们的死亡特徵越发清晰,现场留下的痕迹也越发脏乱。 整洁的白虎纹地毯浸泡在了黄黄红红的脓血里,到处都踩着乌黑的鞋印,甚至还掉落了一些断裂残肢、连带着头皮一起脱落的头髮,场面极其血腥可怖。 等候了稍许片刻,有一小队身穿制服的侍者从侧门小跑进入,手中举着些拖把、抹布等用具。 或许是要做清洁工作的缘故,赶来的侍者都肢体完整,至少没有缺肢少腿、鲜血淋漓,容易提高清洁难度的「病徵」。 第573页 正当好几名侍者围到了吊灯周围,准备合力把残骸抬走时,一道声音从青涿身后响起。 「先生,打扰一下,请问这是你掉的船票吗?」 有只手从身后搭上了青涿的肩膀。 第301章 演出(25) 来人靠近得悄无声息,所有脚步声都埋藏在绒毯之下,好像是突然出现在此。 身体被旁边人带着往身侧退去,青涿扭过头去,眼前正站着一位不算太高的中老年男人。 身高目测在一米六五,毛髮灰白,几撮鬍鬚挂在唇上。长相颇为老态,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船票?」青涿的视线继续下移,看到了那人手中捏着的一张卡片。 他眯了眯眼,伸手探入自己衣兜口袋之中,确认口袋里什么也没有后,拿起那张船票看了看。 8层21号房。还真是他的房卡。 「是你掉的吧?」矮个子男人把两只手交握着揣在身前,两眼眯眯笑。他脸上的皱纹一挤,倒显得极为讨喜。 在一圈面无人色、体表特徵如尸体一般的人群中,和善小老头的出现简直就是大雾蒙蒙中亮起的一盏灯。 但青涿却缓缓后退了一步。 正常与异常是相对的,就和敌我立场一样。当自己也皮肤惨白、嘴唇泛紫,一脚堕入「异常」的行列中时,那些看似正常的东西就才成了真正的「异常」。 …更何况,青涿不认为自己是个粗心大意到连房卡都会丢失的人。 看着面色红润、精神奕奕的老头,青涿扯了扯嘴角,把船票收回口袋里,「多谢了,请问怎么称唿?」 老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手习惯性伸出来在空中一抖,接着蓦然发觉了什么,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我叫…贾斯汀。」 一直紧紧盯着他的青涿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小动作,他在脑中品了一品,试探道:「贾斯汀先生平时喜欢拿摺扇?」 刚刚老头那把手腕上下一抖,食指抬高微曲的动作,看着就像是要抖开摺扇的起势。 「嗯?哦,小习惯而已…」贾斯汀含煳地应了声,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头又叨叨道,「你看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容易心浮气躁,丢三落四。」 「船票好好收着,可不敢再丢了啊!」贾斯汀瞪眼,过了会儿又说,「要实在找不见,就去失物招领那里挂失,看看有没有别人捡到……但最好,还是拿个钱夹子安安妥妥地放着,准不会丢的。」 老人口中的「失物招领处」青涿倒是在甲板一层的图书室旁见到过。一个半人高的小柜檯,他从那里走过两回,也就在里头看到过些小饰品或梳子钢笔等生活用品。 青涿的注意力倒是被吸引到了另一个物件身上,「钱夹子?」 贾斯汀缓缓点了下头,浮出老人斑的手伸进了自己西装内,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夹子,「喏,就是这种……」 其实就是最常见的皮质钱包,长方形,面前一个小巧的g字形金标。老人拨开内囊,里头也没装纸币钢镚,唯有一张船票躺在里头。 青涿的眸色深了深,冷白的脸微微抬起,因为身高差距的问题,看起来像是在睨视眼前的一切。 不过下一秒,他抿着嘴露出一抹笑时,那抹非人的阴柔感便被冲散了些。 「看来我和贾斯汀先生非常有缘。」他说。 老人被他这话说得一愣,周御青也默默地把眸子转过来。 「此话何解?」老头问。 青涿笑得柔和:「我也正巧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钱夹子,只可惜现在没带在身边。」 贾斯汀掐着自己唇上的长鬍鬚捋了捋,有些敦厚慈和地宽慰道:「如此…如此……那确实有缘。」 不论心中是什么表现,老头表面上是欣慰时,而身侧的周御青却轻轻哼笑了一声。 哪来的什么一模一样的钱夹子。撒谎。 漆黑的眼让他看着比老头更像恶鬼,但青涿早就不怕他了,还知道这人绝对会包庇自己,便既是堂而皇之又是隐秘地一笑。 周御青当然知道他又有点子了,只是不清楚具体内容,垂着眼拭目以待。 然而,青涿却轻轻把这事翻了篇,转过了身去,面对着刚刚重物坠落的那一块区域。 在几人交谈间,侍者们已经齐力把巨型吊灯抬走,地面上铺设的地毯也全部撤去,只留下了水泥色的、破裂下凹的地板。 「差一点就出人命了啊……」老人站在身后,嗟嘆声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古怪。 重音是放在了「一点」而非「人命」上,听着不像是差点发生死亡的后怕,倒像是,倒像是没能达成什么而惋惜似的。 「老人家,你在这船上待了很久吧?」青涿忽然问道。 他没看贾斯汀,对方反倒看过来,含煳道:「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船表面上装饰一新,实际上却存在着这么大的隐患,有些为我的朋友感到不平。」青涿一笑,慵懒的语调缓缓拖出,「这可是幸运号啊,结果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这船是不是应该换个名字了呢?」 幸运号曾换过名字…吗? 在甲板上时,青涿就曾注意到一二层中央那三个大字之间的不协调——字体不一样,而「幸运」一词又在剧本中反覆强调多次,让人想忽略也难。 他有意从这个角度挑起话题,就是想套一套老头的话。 第574页 贾斯汀意味深长地静了下,摇头低声道:「船如其名,怎会改换名字呢?」 老人的牙齿漏风松动,吐字黏煳不清,让人险些听不懂。 说完这句话后,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失言,老头飞速地转换了一个话题。 「这季小姐飞来横祸实属无辜,船方会给她的家属发放补偿的。」他说。 青涿机敏地一转头:「老先生认识我朋友?」 「我是船上的人,对所有游客都还算认识。」贾斯汀未想隐瞒,他说完这一句,便极不自在地捻了捻手指,像是摩挲着什么东西,「时候不早了,我先回房,二位也尽早歇息。」 他转过身去,因年迈而不太灵活的腿脚一顿一顿地往门口迈,青涿眼神冷淡地看着,在他出门的那一刻便拉过身边一个侍者。 「刚刚那位是你们船上的工作人员?」他问。 侍者的眼睛从眼眶中脱出一半,像金鱼似的,纤薄的两对眼皮艰难地包住随时准备逃出生天的眼球。 「那位是幸运号的船长,先生。」侍者答。 「?!」青涿回瞥了眼老头离去的方向,轻轻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咸不淡地笑,「是熟人。」 见到那老头的第一眼就觉得眼熟。 而对方的小动作和小习惯实在多,又是抖摺扇又是捻鬍鬚的,说话的风格稍加引导便也暴露无遗。 只要把他身上那正经西服换掉,再往鼻樑上架个墨镜,「贾斯汀」这个冠冕堂皇、洋气十足的名字就会立刻被印象里的「贾半仙」替代。 ——就是上船前,谭羽为了顶替上船,而临时抢了人一副墨镜的那位贾半仙。 饶是意识到这老头身份不凡,青涿也没想到对方居然就是幸运号的船长。 「是他没错。」周御青说。 他这边更作弊些。每个人的灵魂特质都是独一无二的,他探入魂海一扫便知。 除了这以外,他还读出了些别的。 「他的魂海里有系统的力量。」周御青说。 正常而言,惧本里的重要npc或boss是会有一丝系统能量支持的,但刚刚那位贾半仙的能量显然要多得多。 系统…… 青涿在心里念过这个词,不清楚这个变故是不是因为自己或周御青,只是扫了眼逐渐干净整洁起来的舞厅,准备先回房间去和队友们集合。 …… 张久虞和肖媛媛的房间在九层,一路乘电梯上楼,并未发生别的事。 敲门进屋后,除自己这边外的其余六人都在房间里。谭羽坐在椅子上,神情看上去还算平静,眼底的迷茫之色少了许多,见青涿进门后更是又清醒了些。 季红裳躺在床上,在治疗道具的作用下已经甦醒,只是脸颊苍白,说话时小腹无法用力,只能用一口气吊着声音。 被青涿问了身体情况后,身边的肖媛媛代她回答了。 「刚刚被砸吐了点血,现在已经好了。只是……掉下来那根杆子正好压在红裳肚子上,刚刚看了一下,感觉她的肚子好像…更扁了。」 她嘆了口气。 看似解决了死亡危机,其实真正的慢性毒药依旧在一步步蚕食着生命。 等那丝毒顺血液游进心脏……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谭羽「砰」一下,重重把拳头砸在桌面上,平静的表情骤然被困苦打破,「……到底该怎么做?!直到现在,拿到的信息都太少了!!」 进入惧本的一共八人,大多都是他熟悉的朋友。现在,一个危在旦夕,六个身上也出现了对应的病徵,唯独他一个人健健康康,活蹦乱跳。 在惧本里,无事再好不过,但他却总因此感到隐约的不安……甚至还有绝望。 「别着急,心急会更难找到破局的方法。」青涿安慰了他,随后才对众人道,「刚刚在下面,我和周御青碰到了一位熟人。」 他简略把贾半仙出现前后的事都讲过一遍,连带着将其身份一併揭发。 「什么?!」周繁生正尝试修復自己的人偶,闻言顿时从桌子上抬起头,「贾半仙是船长??那他为什么还在码头算命?!」 张久虞拿起水杯抿了口,「我猜,是为了让谭羽…或者说让丹尼斯,顺利上船。」 毫无疑问,没有贾半仙的墨镜,谭羽很难煳弄过检票员……而一船之长,又怎么会在船只启航前不久仍在码头扮什么贾半仙? 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在丹尼斯发现自己船票丢失之前,在那位匆忙上船的富豪交代检票员之前,贾半仙就已经是那副打扮了。 「我同意这个想法。」青涿找了个位置坐下,「或许从一开始,丹尼斯就在幸运号的控制之下了。完美利用他的心理、再给他人为制造出一点可趁之机,丹尼斯就会喜滋滋地自己跳入网中,毫不费力。」 「船上的其他游客恐怕也是如此。」 第302章 演出(26) 「他们把不太富有的人聚集到船上,再用分配房间的形式安排不同死法,使其灵魂被困在这艘船上。」青涿尾音拖得稍长,让人不禁冒出诸多浮想,「我们必须要知道这艘船做这些的用意,或许才能找到解法。」 江逐厄沉吟着,用自己过往的丰富惧本经验猜测道:「这种手法在惧本中很常见。最后的目的,可能和某种诅咒相关,也可能是举行某些祭祀仪式,当然,也有可能和我们猜的都不一样……既然现在出现了【船长】这个角色,那么秘密的关键点肯定就在他身上。」 第575页 「而且还有一点,」青涿的手肘搭在另一条胳膊上,五指收拢搭着下巴,「他的称唿用错了。」 周繁生问:「什么称唿?」 「季小姐……」青涿将眉毛扬起一个小弧度,「在这个剧本中,季红裳扮演的角色应该叫琳达。」 「是啊!」肖媛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此刻醍醐灌顶,低声讲道,「前面即使不在拍摄区域中,那些侍者也是喊的『琳达』,所以不是拍摄结束的问题。」 「总不能是口误了吧……」肖媛媛忧心忡忡地望了望耷拉着眉眼听他们讨论的季红裳,真切地能从那张越来越苍白的面颊中感受到生命流失的无力。 「不行,我们还是得找个机会把那贾半仙引出来。」她咬着牙握拳道。 她话刚说完,青涿下一秒便接上了话。 「会把他的尾巴揪出来的。」他语气平静,从中透出股笃定来。 冷白的皮肤像是刚从土窑中烧出的白釉瓷器,目光几不可察地掠过张久虞带着玉戒的手。 张久虞眼皮一动,正打算开口,就被从天而降的声音打断。 它情绪饱满,讲话的语调像极了小时候动画片里的搞怪角色。 【嘀嗒嗒,嘀嗒嗒~~噢噢,抱歉,刚才的双人舞满足了丹尼斯对于「浪漫」一词的所有幻想,让他有点无法自拔了。】 听到这声音,谭羽已形成了条件反射,脑中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已飞快逃出了门,跑到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中。 脚步刚停,还没来得及站稳,镜头的蓝光便铺洒而下。 【结束了舞会,丹尼斯与琳达告别后,心情饱满地回到了房间里。】 墙内,青涿支走了周御青,让他先跟着谭羽回到六层,自己则拦住了张久虞。 「张会长,借用你一点时间。」 在旁白出现以前,张久虞就感受到对方有话同自己说,点头道:「请讲。」 …… 「我的能力?」张久虞有些意外。 能力虽是比较私人的话题,但在团队作战中,熟知所有成员的能力会给生还带来更多可能。 在组织内部,还有【贩金】高层中,张久虞的能力并不算个秘密。 出发前来惧本以前,团队里的人也互相通了气,知道了彼此的底儿,不过细节之处还不太明晰。 「我的能力叫【强制交易】,简单点说就是能让不属于我的东西属于我。」张久虞说。 「而物品的归属取决于我在惧本里的身份。比如这间屋子里的一切…」 「它们属于轮船,不属于我,所以我无法用它们进行交易。」她拢了拢身上的大衣,「但衣服和行李的归属权都在我,它们就会由系统评估出价值。」 说着,她伸出手,点了点自己身边桌上的一盏檯灯,「假如我想要这盏灯,就至少需要拿出等同于其两倍价值的交换物。」 「同一个物品,在同一个惧本内,只能拿来交换一次。而且,我们从剧场带来的道具也无法估值。」张久虞说道,「但,只要价值足够,可以交易到其他演员手上的道具。」 也就是说,能用惧本里的某些破铜烂铁,「换」到演员手上的道具。 只要惧本分配到身份够意思,这确实是一个十分霸道的能力。 青涿点头,张久虞讲的基本信息他大概都了解,但还需要更多的细节。 「交易完成后,npc的认知会改变吗?」 「不会。」张久虞干脆利落地否认,「交易更多的只是一种位置互换——我拿着【筹码】,交易的物品也必须在视线范围内。等交易达成时,我想要的东西就会到我手上,而我的筹码则会到它原来的位置。」 「明白了。」青涿表示了解,接着含蓄地笑了笑,眼睛弯起的弧度不禁让人想到狡诈的狐,「我有一个点子,但需要藉助张会长的能力才能实现。」 「嗯?请说吧。」 「…」 「真的??」 「看起来,这艘船的秘密也快要解开了。」 …… …… 【刚走入房门,丹尼斯便看到了坐在床边、背对着他的陈铭。刚在下午把对方大骂一通,丹尼斯难得地感到了尴尬与不自在。】 【没想到的是,陈铭却不计前嫌,主动来找丹尼斯搭话。】 和张久虞商量完计策后,青涿步履匆匆地赶到了六层,与门外走廊上的周御青打了个照面。 不用问,周御青率先开口。 「陈铭是琳达的义兄,并非亲生。而陈铭喜欢的另有其人,名叫珊妮。他告诉丹尼斯,自己明天就要向珊妮求婚,如果丹尼斯想和琳达在一起,就要在明天帮自己打动珊妮。」周御青神色懒怠,毫无起伏波澜地陈述。 搭配上惨白脸色与面无表情的神态,像是在地府判官面前冷漠陈情的一缕幽魂。 「丹尼斯答应了。」他说。 青涿有些艰涩地消化完这个剧情,转眼望向了43号房屋内,「那他……」 「怎」字还没出口,就突然听到了一道不协调之音。 【天色已晚,丹尼斯完成洗漱,准备入睡。】 隔着玻璃窗,谭羽坐在白色的床单上,腿上盖着同样雪白的褥子,犹豫着看过来。 【入睡前,丹尼斯拉上窗帘,关上房门,掐灭了灯。】 谭羽张了张嘴,还未出声,面容倏地扭曲了一瞬,眉眼与鼻子挤皱在一起。 第576页 过了会儿平静下来后,他下床走到了窗前。 「唰」 「砰」 窗口与门洞的空间全被堵上,隔断了走廊外探视的视线,只有窗帘内透出的光亮能在布料上给物体描出模煳的剪影。 下一刻,屋内灯火骤灭,连那影影绰绰的轮廓都消失不见。 狭长的走廊安静下来,忽然从右侧传来一道奔跑喘息声。 少年的身影从电梯口跑过来,因为太急,手里还捏着快修好的木质人偶。 「涿哥,江会长……」他喘了几下,「刚刚红裳姐那边出现了镜头,警告她脱离人设,张会长她们就先送她去三楼自己房间里了,让我来和你们说一声。」 青涿眉尾一动,看着从窗缝里漏出了一缕薄弱蓝光,语气低沉:「这里也有镜头……导演的目的就是把男女主角都困在自己的房间里。」 而房间,则决定了居住者的症状,或者说,「死法」。 「时间不多了。」青涿低嘆一声,转头朝周繁生叮嘱,「你去和张会长他们说声,谭羽也被桎梏在43号房,暂时出不来了。」 周繁生带话离去,青涿和江逐厄示意了一下,带着周御青往另一架电梯走过去。 电梯门关上,颀长的手指将标註「2」的按钮按下,映着当前层数的电子屏随着轻微的失重感缓缓跳动。 餐厅的灯已被切了电,整座厅室暗沉沉的,唯有靠近后厨的地方被点亮了一小片区域。 因为清理舞会的混乱拖延了点时间,此刻餐具的清洗工作仍未完成。身着黑白制服的侍者围着围裙,弯腰俯在洗碗池前。 「你好,我的东西丢了,请问现在还能挂失吗?」 正对着洗碗池的侍者浑身青紫,泡在池中的手指肚发皱成坑洼不齐的模样。他肩头被一只灰白的手搭上,清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回头,是一位脸色过白而显得病气十足的青年。 「是很重要的东西。」青涿把眉头微微抬起,做出焦急的表情强调道。 「…当然可以。」侍者眨了下因肿胀程度不同而大小不一的眼睛,涨大了一圈的嘴唇让他的咬字变得极其模煳。 他沖洗掉手上的泡沫,又摘下了胸前的围裙,拖着被撑到变形的布鞋,往厅外走。 青涿与周御青对望一眼,跟在他身后下到了一楼,默默走入了黑漆无光的图书室中。 一排排书架在黑幕中构成了更加暗沉的影,几人快速掠过,站在一个半人高的柜檯前。 侍者按下了某处的开关,贴在柜檯上的灯管发出亮光,由低至高打在人脸上。 他拿出了一本记事本与一支原子笔,说话时的嘴唇遮住了牙齿,不断摆出「o」形,像一只深海里的鱼在吐泡。 「请您描述一下丢失物品的特徵。」 「…我丢的是一个随身携带的钱包,黑色皮质的,里面装着两张船票。」他对面的青年顿了下,着急地补充道,「之前我朋友让我替她保管一下船票,我就把她的票和我的票一起放在了钱包里。」 「没有票,我们就没办法进出房间,所以非常着急。」青涿神情真诚,恳切道,「那钱包很好认的,上面有一个g字形的金标,希望贵船能快点儿帮我们找到。」 说到这,那侍者记录的动作一顿,慢吞吞说道:「这样的钱包,船长也有一个。」 青涿没想到对方居然见到过贾半仙的钱夹。但这无疑方便了许多,不用他再故作无意地提示对方。 当即心急如焚地追问道:「真的?!那会不会是你们船长什么时候不小心拿错了??」 侍者点点头,闷声道:「有可能,我明天去问一问船长。」 「今天不行吗?」青涿皱起眉,灰眸在微光中闪烁,「真的很着急。」 「……抱歉。」侍者的嘴唇蠕动了下,「船长晚上会离开,我们也找不到他。」 「明天,一定帮您询问。」 第303章 演出(27) 静谧的深海上,游轮化成一只沉默的巨兽,被波浪推搡着缓缓前进。 突然,在巨兽密密麻麻的「眼睛」中,一簇火光冒出。 烈火跳跃在空气间,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窗户内冲撞出。 颜色艷丽的蜈蚣攀爬在走廊的墙角边,身边奔跑过密密麻麻的沉重脚步,周围被浓黑的烟雾填满。 「快,快!」「啊!」 有人焦急地催促,有物体碰撞的闷响,还有哗哗水声。 「哗啦」 窗户被尖锐的硬物砸破了口 ,有一团黑乌乌的影子从窗口显现,背后是橘黄色的火光。 那影子艰难地从窗口翻出,摔落在地后,手脚并用地爬离了火场区域。 确认大火确实烧不到自己身上了以后,黑影彻底脱力,瘫倒在地毯上。 一张捂着湿巾的面孔靠近,从烟雾中露出了双眼,看清自己手边软趴趴的人后,赶忙朝烟里大喊:「这里,这里!!」 听到肖媛媛的喊声,其余人纷纷往声音来源方向靠近。 有了昨晚的警示,演员们早就猜测今夜也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因此这个点也都没睡。 就在刚才,住得离六层最近的青涿忽然闻到空气中的烟燻味,立马便察觉是出了事儿,喊上九楼和十一楼的剩下几人便赶了过来。 众人赶到时,火势已经从地面窜到了天花板,还恰好碰见了提着水管灭火的侍者。 第577页 从窗口里爬出来的人自然就是谭羽。 他身上裹着被水浸湿的毯子,佝偻着腰背俯在地面咳嗽,没被毯子保护到的四肢和面部有一些燎伤,伤势看着还不算严重。 用过治疗道具后,烧伤的皮肤迅速復原,只在伤处留下了一大块结痂的疤痕。 「还好还好。」肖媛媛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心惊肉跳,「昨晚就烧过了一次,今天还烧,那怕不是明天晚上也得再来一回。」 青涿沉眉思索。 每天晚上发生火灾,按照之前总结的规律,代表的涵义就是每晚重复一次房间对应的「死法」。但显而易见,这两天都只有6层43号房在进行这个循环…… 联想到船上游客与侍者愈发向「死亡」靠近的身体特徵,他不得不冒出一个猜测: 等身体变化得彻底与「尸体」吻合,是否就代表着房间的死亡循环即将开始? 「能说话吗,谭羽?」江逐厄把瘫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人扶到墙角边坐下,「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那焦尸还在里面吗?」 谭羽神情有些许恍惚,两眼涣散了一会儿,勉强拉回了些注意力,点点头,嗓子粗粝: 「在里面……我之前躺在床上一直没敢真正闭眼,所以我很确定,火是突然凭空出现,又在突然间扩大到整个屋子的。」 「在它出现的一瞬间,我就想逃出去了,但是那个镜头一直死死盯着我,只要我迈出一步,它就发出脱离人设的警告。」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发着抖,眼睛里像是还映着那随时能把他撕裂吞没的大火,「我还以为,它会活活把我烧死……」 在他描述期间,青涿转眸四下望了圈,并未看到那道莹蓝色光圈,想来是已被关闭。 …这就是沉眠级惧本的难度吗? 只要背后的操纵者不放手,演员就得任由死亡的镰刀一步步往自己脖颈靠近。要么引颈就戮,要么反抗出逃,然后因人设崩塌而死。 不远处,大火如一头笼内勐兽,被拘禁在43号房内,不得往其外的领域扩散哪怕一毫。也因此,火势的控制并没费什么力,在海水的漫灌之下很快就被扑灭了最后一株火苗。 侍者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烟雾无风自散,昏暗狭长的走廊里只剩下六人。 「涿哥!」有人从走廊另一头唿哧唿哧奔来。 被青涿派去三楼通知的周繁生出现在众人眼前,青涿偏头望了望,没看到季红裳的影子。 「红裳姐那边的房间门窗都关着,只能从窗缝那边看到一点镜头的蓝光。我在窗外把这边的事和她说了,她在里面应了一声。」周繁生说。 「有回应就好,至少人没事。」青涿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了看43号房。大火过后,屋内的一切都散发出焦死的气息,寥落可怖。 「这个屋暂时住不了人了,谭羽先住到我们那儿,今晚应该没拍摄了。」江逐厄说。 谭羽惊魂未定,低颤着点点头。 被目光牢牢钉死在床上、被迫看着床边烈火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绝望让他如坠深渊,直到现在也还没缓过气儿来。 身边的队友把他扶了起来,一步步远离那间灼热又湿冷的屋子,到了另一个楼层的房间里安歇下。 房门被人拉上,迴荡出一声锁扣回弹的声响。 …… 所有人都以为今夜剩下的时间将安然平和地度过。 然而,夜深人静时,众人蓦然被一道人声提前唤醒。 【凌晨1点,丹尼斯出现在了船尾的甲板上。】 青涿几乎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便睁开了眼,眼中的睡意在短短几秒内消散而去。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小型时钟,看到时针正指向「12」靠近「1」的位置。 十二点五十,距离一点还有十分钟。 …… 从旁白声骤然响起,到众人齐聚于船尾,统共也就花了三分钟不到。 屋外的大雨仍未停歇,几人只好找了头顶有遮挡的地方,来时还带了几把伞。 拍摄镜头还未开启,谭羽被围在队伍的正中央,眼睛直盯着脚下腐烂的船板,过一会儿便不安地转动一下。 周围没有钟錶,他却能从耳朵里清晰地听到秒钟一下下走过的声音。每走一步,就代表着他与其他人分开、得独自面对一切的时间越发靠近。 谭羽本来并不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但如今,在镜头下一个人面对怪异观众的孤寂感与无助感已经化为刻骨铭心的恐惧,叫他满身心都写着抗拒。 「红裳没到。」张久虞看了下人数。 联想到前半夜火灾时对方也未在场,众人都猜测是那边的镜头还没关,因此便也不怎么在意。 周围黑黢黢的,谭羽的手电筒道具在空气中打出一束光,把尘埃与水汽、还有密密麻麻的雨丝也全都照得晶亮。 青涿看着这一幕,略觉得眼熟:「我们昨晚也来过这里。」 只不过,当时时间要早,也没下雨,还有一只雪白毛髮的小羊同行。 十分钟在雨点嘀嗒中过去,众人与谭羽拉开一段距离,看着倒计时走完的一剎那,蓝光铺洒进昏暗的船尾。 【或许是被喜悦的情绪点燃了血液,丹尼斯难得有些失眠,出门打算散散步,也藉此平復一下激动不已的心脏。】 谭羽撑开了伞面,鞋底被木板上的雨水浸湿,踩出咕叽的水声。 第578页 雨点很密,拍在伞面上的声音很大,接连不断的噪音却没让谭羽觉得舒适安宁,反而想起了那种古早的厚电视在雪花屏时的混乱声。 这种声音出现以后,紧随而至的往往就是扭曲模煳的电视画面,随之被切断成几截的电视主持人…… 「什么声音?!」 青涿的声线把那可怕的幻象掐灭,让谭羽清醒了些。 被水汽蒸腾得有些模煳的视野里,高大的男人撑着伞,跟着青涿的步伐,一刻不离地把伞盖举在他的正上方,两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深不见底的大海。 「救命,救命——」 尖细的唿救声挣扎着,穿破雨幕扎到众人耳边。 与昨夜如出一辙的场景叫人精神一震,青涿立马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转身朝一个方向奔去。 昨夜侍者去取望远镜时,他有留意具体的方向——就在一层走廊边的一个角落里,掉漆生锈的铁门简单拴着门栓,不需要钥匙就能直接进入。 青涿打开门,鼻腔顿时涌入一股陈旧发霉的气息。 乱七八糟的纸箱、绳索、救生衣堆积在一起,而刚被使用过的望远镜就放在了最近的一个纸箱头顶。 他取过望远镜,几步跑回来,举在眼前往海里一看。 黑色汹涌的海面上,一只孤舟被海浪推得七倒八歪,在大雨中险些打散架了去。 而入目皆是漆黑的海、漆黑的船,求救人衣衫上的一抹亮色便显得格外凸出。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青涿握着望远镜的手背鼓出了青筋,沉默着将工具递给了其他人。 …今天在海里的求救人,变成了季红裳。 「这……」肖媛媛看完,犹豫地吐出一个字,望了望其他人的神情后又把话吞了回去。 江逐厄放下望远镜,对另一边独自站在栏杆旁的谭羽说:「是季红裳。」 昨夜,谭羽本都下定决心要把海上的那位救回,却因为犹豫太久、火灾突发而被迫放弃。 没有人知道这是好是坏,只是事已成定局,再多说些什么也没有益处。 但眼前,惧本又一次把选择权交到了他们手上,偏偏这种时候,季红裳又被困在另一边。 ……不对,选择权未必就在他们手上。 【不会有错!丹尼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海上有人求救的声音,而且那声音分明就属于琳达!!】 谭羽还没从惊愕中走出,旁白便急不可耐地探出头。 【丹尼斯无心去想琳达怎么会落入海里,或者说,他的神志此刻正混沌着,完全意识不到眼前一幕有多么不合理。】 【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去救琳达!他要救起琳达!】 焦急大声的催促落在人耳边,青涿往谭羽那一瞥,看到了对方被尖噪声吵得痛苦起来的表情。 选择权,已经不在他们手上了。 第304章 演出(28) 数双脚步奔跑在走廊中,有人抬起手拍门,拍出一道比一道响亮的「砰砰」声。 旁白髮出了营救指令,却没明说如何去救,只给出了一个紧迫的时限: 【十五分钟后,救人心切的丹尼斯独自下到海中。】 进入惧本的八个人虽身怀不同的能力,却没哪个人接受过训练、知道救生艇要怎么下放、怎么驾驶,因此还是得求助于船方。 青涿先去餐厅后厨看了一眼,那里早就灯辉俱灭、一室空荡,于是又带着人跑到了三楼。 ——季红裳曾说过,这是所有侍者与其他工作人员居住的楼层。 「有人吗?这里有乘客需要帮助!」 众人分散在走廊各处,机械重复着拍门和叫喊的动作,听不见应答就换到下一扇门继续,手掌拍得一阵阵发麻。 青涿后退一步,看着纹丝不动的门板,蹙起了眉。 他面前的房间正是季红裳被分配到的那间,但他敲了半分钟的门也没人应声,哪怕将耳朵贴到门板上也抓不住一点儿动静。 「这里面好像有声音!」隔着十几个房间的距离,周繁生低唿道。 青涿回过头,大步穿过狭长的走廊,走到周繁生面前,二话不说便侧过头,把耳朵附在门上。 里面的声音…… 咕嘟,咕嘟。 像是沉入深海,有一团漆黑推开了水浪,涌动的水波冲击到人的耳朵上,发出沉闷、令人窒息的水音。 好端端的房间,却像是被灌满了海水似的。 青涿眼眸一凝,从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口看不到内景,望了眼腕间的表,遽然转身。 「时间不多了,侍者八成已经不会再出来,我们得自己想办法。」他说。 周繁生一愣,道:「那我去喊他们。」 …… 雨势又大又急,重重拍在脸上带来一股刺骨的冷。 谭羽站在蓝光下,像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明星,也像生活在无死角监控之下的实验品。 他直愣愣地看着大海,看着海中一个指甲盖大的、随时会被风浪掀翻的小舟。手边明明就有望远镜,却没派上用场,说是观察,更像是发起了呆。 倒计时还剩九分半,刚刚分散跑开的队友们重新聚拢,却没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侍者没有回应,下海救人的重担完全压在了谭羽一个人身上。 「我不太会游泳。」谭羽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扶着船边的栏杆朝下望,看着深渊般的大海。 第579页 与其考虑游泳的技术,倒不如想想,自己从这个高度跳下去,会不会直接被海浪拍碎? 「谁说要你游过去了?」身后,青涿像是被逗乐似的笑了。 雨丝给他的五官镀上一层朦胧的微光。 「这还是那个嚷嚷着要把惧团发展成前十强的谭总吗?我看不像。」他半眯着眼。 在杂物间找望远镜时,青涿注意到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器具,刚刚摸了过去,拖了一沓厚厚的塑料过来。 只是工具再好,若是人的精神被击溃了,那这场仗也还是没有胜算。 谭羽定了定神,像是被他的话引导着找回了些清醒,看着他手边的东西:「这是什么?」 「充气救生筏。」青涿把东西放在了地上,双手立马被另一人接了过去,神色淡淡地拿纸巾擦了擦沾上的灰。 「……」朝周御青睇了一眼,青涿继续道,「先给它充气,那边的杂物间里还有些东西,你们去拿一下。」 在现实世界中,抛投式的救生筏比这种充气的更常见,使用起来也方便,只需把压缩后的圆筒抛到海里,圆筒外壳自动分裂,里面的救生筏便会迅速展开。 只不过,不论是哪种救生筏,都不具备行驶的动力,只能顺着海浪漂泊,等待救援。 「我来吧。」江逐厄走过来,想接过周御青手中的充气筒。 而那高高的、在夜色中更显阴沉的男人看了他一眼,说出了进惧本以来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不必。」 话音才落,一道魁梧而扭曲的身影闪现在周御青身前。 驭鬼师的手指一动,那浑身裹着染血绷带、总令人联想到某些杀人狂魔的大个子就提过了充气筒。 此时,张久虞也从杂物间里出来,将一个橙黄色的物体抛给谭羽:「救生衣,你先穿上。」 她胳膊上还吊着一圈圈的绳索,拿陈旧的剪刀将其一分为二,将其中一根的绳头也丢给了谭羽。 「绑在身上。」 谭羽把手上举着的伞丢到一旁,大雨如约而至地浇在头顶,湿冷的水汽粘附在他身体各处。 他穿上了救生衣,又捡起绳头,在自己的腰上缠绕了两圈,打上死结。 【三分钟后,救人心切的丹尼斯独自下到海中。】 像是考场里的倒计时提醒,旁白不紧不慢地催促了一遍。 救生筏充好了气,膨胀着鼓起来,肖媛媛走到旁边,把另一根绳索缠上去。 「两根绳子,一根绑在你身上,另一个绑在船上,等你把人救回来,再把船上的绳绑在她身上。」张久虞对谭羽叮咛道。 救生筏从船边被抛下,轻盈地漂浮在海面上,顺着风浪往一边漂去,于此同时,青涿手上抓着的绳索一紧,崩得笔直。 「去吧。」江逐厄说。 【两分钟后,救人心切的丹尼斯独自下到海中。】 谭羽浑身已经被雨点淋湿,裤腿和袖口片刻不停地往下滴着水。 「等等。」就在这时,一道冷沉的声线出现。 苍白得看不到半点血色的手伸出,侵蚀性极强的黑雾在驭鬼师指间流转,飞窜侵入到身边蓦然出现的一道道僵硬黑影中。 电光在云层中乍亮,船尾长廊不知何时挤满了「人」,被这道光照亮了惨白肿胀的脸颊。 泛着霉味的死气几乎化成实质,阴冷冷包裹住众人。连头顶的天空都仿佛因这几十具人尸变得更暗了些。 周御青手指用力往上一抬,沉默呆滞的傀鬼们漂浮到栏杆之上,又在指尖勐地下坠之时失去控制,向下跌落。 泛着森森鬼气的尸体白衣烈烈,濡湿粘稠的头髮在空中舞动。 众人微微吃惊,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便被海上突然发生的一幕震撼得双眼微颤。 只见在那些坠落的傀鬼入水的前一秒,漆黑的海水骤然浓稠起来,从海底冒出细细密密的小水泡,像是炼化过的石油。 最可怖的是,一粒粒白色的米粒从海里冒出,支在海面上,仿佛白色的墓碑。再用望远镜一看,哪是什么米粒,分明是一只只白花花的胳膊! 它们急不可耐地向上伸,皮肉贴骨,五指抓挠。 在傀鬼落水的一瞬间,有数只手同时抓住了一具尸体,海面上顿时涌出了大股大股的黑色水泡。 或许是傀鬼在与那些手缠斗,但数量悬殊,水泡维持了一会儿便迅速散去。 海面的「米粒」也一同消失,仍如寻常那样被风推出浪花,被雨点砸出细小涟漪。 船上一时陷入沉默。青涿与周御青对望一眼,回头转达了对方的意思。 「不要落水。」他顿了下,「最好不要贴近海面。」 …… 在众人的努力下,谭羽被腰上的绳索吊着,一寸一寸朝下落,平安降落在气筏上。 如今风向正好,随着绳索一段段松开,气筏摇摇晃晃载着谭羽往「季红裳」的方向漂。 青涿站在船舷边,眼睑静静垂着,看着气筏中谭羽蜷缩的姿态,眉头微蹙。 在剧本开始后一连串的打击之下,谭羽的精神已经绷成一条紧紧的线,再出现任何的拨弄,都有可能让那根线彻底绷断。 【丹尼斯和海浪离得极近,近得恍惚在与大海亲吻。他此刻就像在梦里一样,化身为了勇武无双的勇者,骑着战马去营救被恶龙掳掠的公主。】 第580页 海上突然起了雾。 这雾来得蹊跷,似乎专门为遮挡人视野而生的,在大雨中居然迷迷濛蒙地升了起来。 谭羽本看着越发靠近的「季红裳」,心中的不安就攥得更紧,如今他置身迷雾之中,连人影都看不着,不免更加紧张。 游轮上的人不在雾内,倒是勉强能从中看到两只晃动的人影。一个属于「季红裳」,一个属于谭羽,二者正在风雨中逐渐贴近。 「谭总?!是谭总吗!」清脆的少女声线穿过迷障,打在谭羽耳中。 谭羽勐地把眼睁大,在声音来源方向看到了一支隐隐约约的小木舟,木舟上载着个披了大袖衫的女孩,正趴在船边,泪眼花花地看着自己。 「我的天啊,真的是你!!」「季红裳」露出惊喜的神色,「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个惧本里了……其他人呢?!」 太像了。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从人到衣装,连髮髻上斜插着的那只步摇,谭羽都曾在季红裳头上看到过。 她是谁? 他怔怔地想着,嘴上也就随之问了出来:「…谁?」 面前的「季红裳」着急地「哎呀」了一声:「就是我们会长,还有久虞姐、青涿他们啊!」 谭羽差点忘了唿吸,勐地吐出一口气,缓慢道:「在船上……」 她是谁? 「哦…」「季红裳」拖了半音,又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眉毛压着眼睛,沉重道,「不行,这个惧本太邪门儿了,我们还是得尽早汇合才行。」 「谭总,你抓住我,我先到你船上,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去。」 「季红裳」伸出了手,与谭羽之间还隔着一臂长的距离。 但,她是谁? 谭羽眼珠小弧度地转动,僵硬得像那种能随人移动的摄像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噢,可怜的琳达,一定害怕坏了!!丹尼斯心痛不已,朝着琳达伸出了手。】 琳达? 琳达…… 哦对了。 他怎么这都能忘。 她是季红裳啊。 第305章 演出(29) 少女熟悉的五官藏在隐秘的雾气中,谭羽直直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见面般地打量,慢慢伸出了手。 两只手在空中挨近,指尖的距离被水汽填满,空气逐渐被挤开。 「啊!」 「季红裳」的手在空中勐烈晃动了一下。 她的小船像是被浪沖得后退了一段距离,惯性带来的摇晃打破了平衡,双手紧紧抓住了船边的木头。 「小心!」谭羽的惊唿脱口而出。 「有、有东西在拉我的船!!」「季红裳」大喊,她回头望了眼小船的另一端,又朝谭羽绷直了手臂,连手指也抻到最长,「快,快拉我过去!」 急浪涌来,谭羽的充气筏被撞得一歪,不过动作并不太大,因为腰上与船上的绳索正绷紧着,与风浪分庭抗礼。 但与此同时,谭羽也无法再往前更进一步了。他的手用力到发颤,也还是与季红裳的手始终隔着一米的距离。 十几米高的游轮上。 望远镜那广角偏高的镜头里,男人趴坐在气筏上,沖这一头挥着手。 青涿举着望远镜,指挥攥住绳索的两只傀鬼:「再放一小段。」 紧绷绷的绳索蓦然松了些,气筏上的男人距离小舟更近了,他趴在气筏边缘,扑上身去抓。 也就在此时,天上雷云涌动,雷鸣打响。 轰!! 「啊!!什么东西!!」 载着女孩的小舟勐地一退,忽然躲入迷雾之中,只余下一声惊唿。 江逐厄把望远镜塞到青涿手上,面色不霁:「人被拉到浓雾里了。」 灰黑的雾气吞没了一切踪迹,看不到「季红裳」的半点影子。头顶的旁白也像睡着了似的,偏偏在这时没了声音,叫人进退两难。 「救。」左右为难时,青涿忽地出声。 他的脸上被斜飘的雨水打湿,冷白却不显孱弱。那细细密密的凉意沁入脑中,让他潜意识里冒出一个直觉。 把「季红裳」救上来,一定不是坏事。 也就在此时,望远镜中的男人再度朝大船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将绳子再松开。 大海推着气筏摇晃,像是在大风天的户外举着毫无防护的烛台。随时会被扑灭的烛火胆战心惊,恐惧地发出无声的尖叫。 谭羽整个人没入了大雾中,每一口唿吸都漂浮着极浓厚的水汽,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仰头,头顶与四周都只剩下憧憧雾影,没有游轮,没有灯光,仅有身下颜色鲜明的气筏,和筏子下乌黑的海面。 「季红裳——季红裳——!!你能听到吗?!」谭羽尝试大喊。 大海极广,没有可供碰撞的物品,人类的嗓音轻轻松松便被掩埋。 所幸,被不明物扯进雾中的「季红裳」听到了他的唿喊,大声回应道:「我在这我在这!」 声音就在前方不远处,谭羽扯了扯腰上的绳索。轮船上的人虽看不见他影子,却也能明白这个意思,把绳子又放开一截来。 「季红裳——!」谭羽再次大喊,颤颤巍巍的气筏把声音都抖碎。 终于,谭羽又看到了那艘木舟的一角。 脚下小船随风继续往前漂,那木舟也在拉近的距离中清晰起来,船头的女孩紧紧扒住船边,小心翼翼地往谭羽那边挪去。 第581页 谭羽则睁大了双眼,眼睑被用力挤开,露出大部分的眼白,死死盯着眼前一幕不放。 终于,他看到了。 看到了木舟边,从浓雾中探出来的一只手。 赤.裸的小臂精壮有力,五指成爪抓住小船的木板,将其往后勐地一拉! 「啊!!」「季红裳」在船上一趔趄,歪倒在地。 那只手又缩回了雾中。 「有人要杀我!谭羽,救救我!!」 女孩的求救声淌入耳中,谭羽把双手放在腹前,锐利的铁器刺激着掌心的每一寸皮肤。 有人要杀季红裳……那么在前一晚里,是不是也有人要杀谭羽?要杀,我? 他脑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怎么可以呢?谭羽,怎么可以死呢。 男人的双眼一眨不眨,湿润的海雾拂不掉眼球上的干涩酸痛,从天而降的雨滴砸在眼睛里,给视野添了层磨砂质感的膜。 终于,那只隐匿在浓雾里的手再度伸出,如一只爪钩扣住了船舷! 「啊!!」 同一瞬间,伴着一声怒吼,一只长满尖刺的球形铁锤被人重重甩出,遽然砸在那手背上! 尖刺穿破皮肉,砸断手骨。雾中似乎传来了一身惨叫,血肉模煳的手吃痛缩了回去。 谭羽紧紧握着木柄,拖着铁链把沾了血的锤子拿了回来,急促喘着气。 他把武器随手丢到了脚边,自己趴到气筏边缘,用力朝「季红裳」伸长了手,说话的声音有些发抖:「过来,抓住我。」 「季红裳」用力点头,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动。 而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纤瘦的手勐地伸出,攀在了船边。 谭羽眼睛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他低头拾起自己的攻击道具,扭过头时整个人却如木头一样定在了原地。 头髮被雨水浸得透透的,冰冰冷贴在头皮,他如坠冰窟。 一,二,三…… 一共七只手,搭上了「季红裳」的小舟。 它们一齐将船向后一拉,又将木船拉开了一段距离。 谭羽红着眼,下意识转头,扯了一扯腰上的绳索,但等了几秒后,绳索依旧紧绷绷的,不见有半点回应。 他勐一抬头。 浓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散开了,他一眼就能看到轮船上那只手电筒的光亮。可惜此时气筏已经离游轮有一段距离,他看不清上面人的动作,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雾散了? 谭羽又回过头,这一回,他看到了那七只手的主人。 不是想像中的魑魅魍魉,居然是外表平凡的正常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穿西装的,亦有披着工服的,各自乘着小舟,唯一的共同之处只有看向「季红裳」那狂热到骇人的眼神。 「救命……谭羽,救救我!!」「季红裳」也看到了眼前这一切,瞥了眼那些人黑洞洞的眼珠,害怕地蜷成一团。 救下她。 【救下她!!】 旁白阴冷的声音不知不觉与心音重叠,严丝合缝。 …… 「他想干什么?!!」周繁生惊唿。 青涿从他手上接过望远镜,刚抬到眼前,便看到了谭羽把手伸到腰边摆弄的模样。 「他在解绳子。」命傀鬼扯着绳子的周御青淡淡道,「绳子已经拉到最紧了,但他还和那个人差一段距离。」 「…?!」众人心底一惊,蓦地发凉。 解了绳子,就几乎等于切断了回到游轮上的路。 谭羽怎么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 「谭羽!住手!!」张久虞厉声喊道。 「他听不到。」青涿闭上眼,雨粒落在他睫毛间摊开,敷在眼皮上异常冰凉,「他精神状态很差,恐怕是已经把那艘船上的人真的当成季红裳……又或者,幻视了他自己。」 在沉浸于剧情中,把自己当成「丹尼斯」的那一次起,谭羽就开始对「自己」这个概念逐渐失去认知。 自己,究竟是剧本里那个贫穷却傲慢的丹尼斯,还是被剧本束缚、被架上舞台表演的演员,还是漂泊在大海上苦等救援的落难者? 他陷入了混沌之中,他找不到成为「自己」的路。 或许从他的视角看,解开绳子是他踏出自救之路、找回清醒的第一步,但在局外人的眼中,这绝对是一条不归之旅。 青涿知道得最为清晰,因为—— 【幸运游轮男主角(谭羽饰)死于溺水。】 「……」青年睁开了眼。 雨伞在大风天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雨水打湿了他的面颊,又顺着尖瘦的下巴滴落。 「我来吧。」他张开嘴,一两许雨水钻入口中,点到了舌尖,带来微苦的味道,「我有办法救他。」 【能力【织梦者】发动成功。】 …… …… 精神操控类的能力往往具有两面性。它可以把弄人的情绪、修改人的认知,让敌人微笑着、毫无抵抗地走向死亡,也能化作最温暖柔和的母亲怀抱,把人的神魂浸润在温泉里,让人放松眷恋。 再次醒来时,谭羽意识清醒,身心放松,唯有腰背那块的肌肉略微酸痛。 他发现自己仍在6层43号房中,房间内另一位住客不知所踪。回想着了睡着前发生的一切,他脑中闪现出那凄凄大雨、随浪漂流的气筏、还有搭在小船上的七只手臂。 第582页 接着,回忆便戛然而止。 抓了把头上的头髮,谭羽随意洗漱了一下,出门乘电梯到了甲板二楼。 大雨瓢泼,在餐厅外的大露台上,他看到了江逐厄与张久虞等人。 谭羽忙走上前去,询问之下才得知了自己睡过去的前后真相。 原来,昨夜他差一点就做出了自杀式举动,是青涿及时催眠了他,又令傀鬼把他拉了上来,这才救下一命。 只可惜的是,小船上的「季红裳」还是没被救回。在他被拉上船后不久,她便被那海上莫名出现的人拉走了。 于此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 …真正的季红裳快不行了。 她的腹部瘪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几乎与人手指的宽度相差无几,除了躺在床上外,已经做不出其他动作。 与之对应的,她房间屋顶上的那个鼓包又涨大了数倍,沉甸甸地坠下来,可以明显看出是个球形。 「…」谭羽闭了闭眼,腮帮被牙咬得鼓起,「那,青涿他们呢?」 「去红裳屋里看了。」张久虞说完,眼前忽地一动,朝电梯口望道,「啊,回来了。」 谭羽转过头,望见了那缓步走来的两人。 第306章 演出(30) 雨丝夹杂在视线里,让人无论朝哪里看都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 仿佛褪色了般的船头上,青涿的眼睫低垂,头侧挨着被周御青举起的伞杆,浑身萦绕着低沉的气压。 昨晚发生的事太多了,先是舞厅顶灯坠落,季红裳险而殒命,又是谭羽不得不下海救人,差点葬身于海。二人死里逃生,青涿还来不及庆幸自己对剧本的更改似乎正在生效,季红裳那头极速恶化的情况便把人拉回了现实。 他和周御青刚刚去看了眼她。 二人沉默地站在床头,看着少女躺在床上,浑身却仿佛从水里捞上来般,津津冒着冷汗。季红裳双眼无神地与青涿对视,嘴唇嗫嚅了一下没说出什么,透明的泪液从眼角流出,顺着太阳穴没入髮丝中。 青涿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仿佛真的能嗅到空气中瀰漫的「死气」,正像结茧一般把他的朋友包裹起来。 那颗失去活力的心脏艰难地泵送血液,每一下跳跃仿佛都要耗光最后一丝力气。 ——与之相对的,是另一颗心。 鲜活健康,源源不断散出生机勃勃的气息。金粉铺在表面上,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气,好像能跳跃到世界停摆的最后一刻。 青涿低头,看着那颗【不死之心】。 道具绑定后,它就被镶进了他的体内,不受任何遮挡,一低头就能看得见。但要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摸不到。 ……物品一经绑定则无法解绑,仅对绑定者一人生效。 青涿闭上了眼。 失骨者当时究竟预见了什么?又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才非要他将这道具绑定不可? 他是不是知道这个惧本里会发生伤亡? 其他人,连同周御青在内,没有人能看到这颗金光熠熠如披圣泽的心脏。倒是床上的季红裳,好像感受到了那澎湃的生机,艰难地用手撑在床上挪动,像沙漠里干渴了多日的人,想离那漂亮的海市蜃楼更近一点。 然而,即便贴的再近,鼻腔里嗅到再多的生气,也终究只是望梅止渴。她的身体反而因为挪动的动作消耗太多能量而变得更加虚弱。 青涿几乎是逃出了那个房间。 还有线索等待挖掘,还有不合理的地方。他一定能赶在最后期限之前将其找到。 七人在餐厅外汇合,打算草草应付一下早餐就继续搜查线索。 不过,在谭羽狼吞虎咽往肚子里塞完一只面包后,一道身影穿过奇形怪状的人群走了过来。 此时的焦尸混迹在游客群中已丝毫不显突兀。他步伐姿态与正常人无异,看不出昨晚被火舌燎得肢体扭曲的模样。 谭羽瞥到它,忙抽出张纸巾把手擦干净,沉着脸严阵以待。 几乎同一时间,镜头开启,空间外的几百道目光投射过来。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丹尼斯可没忘记,他答应了陈铭要帮忙想点子,向他的心上人珊妮求婚。事成之后,陈铭便不会再反对丹尼斯与自己义妹琳达的交往。】 谭羽咽了下口水,看着焦尸离自己越来越近,带着股熏人的烟味儿。 【陈铭已经以男友的身份与珊妮交往了有一段时间,他十分了解这个女孩儿。】旁白介绍道,【她喜欢真诚实在的人,也希望婚后的丈夫能喜欢真诚实在的自己。】 【正是因为陈铭对她毫无保留,在交往前就坦白自己曾有一位恩爱的妻子,反而让珊妮认可了他的人品,二人有了进一步接触。】 谭羽抬着眼,紧紧盯着比自己高出些的焦尸,胃部因为自己的紧张和对方身上的焦臭而隐隐翻涌。 「记一下。」青涿从身边人口袋里翻出一只随身带着的便签,捏着笔簌簌写下,「旁白肯定会让丹尼斯促成这场求婚。」 届时,就务必要对症下药,精准踩中珊妮的每一个喜好。 【珊妮还喜欢浪漫的粉色,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喜欢大大的钻石。哦,顺带一提,她并不喜欢陈铭喊她的名字,而更青睐类似于「亲爱的」或者「宝贝」这样的称唿。】 旁白絮絮叨叨说完后,焦尸忽然伸出了一只枯木一般的手,手上抓着一只精緻的丝绒礼盒。 第583页 焦黑的手指掀开盒盖,在蓝色丝绒面上留下细碎的黑渣。 【瞧,陈铭已经做了准备。】 盒子里,一只戒指嵌在凹槽里,戒面上用银丝裹着颗椭圆形钻石,个头很大,像一枚鸽子蛋。 谭羽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枚钻戒了。 就是陈铭曾给琳达展示过、结果让丹尼斯误会,最后发现是假货的那一枚。 【不仅如此,陈铭还把楼下的影院悄悄布置了一番。】 旁白话音一落,焦尸便收好了手上的礼盒,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 谭羽回头与队友交流了下眼神,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从船舱两侧的楼梯下到一楼,焦尸带领着众人走入一层船舱中,推开了小影院的大门。 这里已经被布置一新。 暖黄色的灯光清澈通透,照亮了无处不在的粉色绸缎。墙纸上用亮色丝带拼成了「i love you」的字样,左右两边还各绑着一大丛的粉色氢气球。 填满了死亡、尸体、血液的轮船上,居然存在着这样浪漫纯洁的地方。 ——只可惜,不过半分钟,脚下地毯就被踩上了脏黏的红色血印。 【为了打动珊妮,陈铭还请了一位特殊的「嘉宾」。】 焦尸站在一团特意做过造型的绸缎边,蹲下身用手抚了抚一片白色绒毛。 绒毛上黏煳煳沾着血,毛尖被深浅不一的血印蹭脏。而就在扁扁的绒毛上,一颗羊头突兀又诡异。 是小羊佩蒂。 肖媛媛有些不忍地皱起眉,转过眼不再看被压成一张薄片、内脏从肛.门挤出的小羊。 焦尸与小羊冲散了影院内浪漫甜蜜的气息,连墙上的丝带好像都要染上血,气氛诡谲不宁。 【嗯,还算用心。但若是他要向琳达求婚,一定会做得比这好上一百倍!——丹尼斯想到。】 【陈铭已经提前约了珊妮在这里相见,此时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但他总觉得自己做的还有不足之处,想让丹尼斯给自己提提建议。】旁白一顿,而后自然地换上了一副勉为其难的语气。 【好吧好吧,看在琳达的份上!——丹尼斯暂时放下了国王的身段,对这傢伙伸出了援手。】 徐徐不断的旁白声音消失,过了好几秒仍未再响起。在场众演员都知道,这又是一个与昨晚下海救人相似的剧情任务。 一旦没能完成,便是违反了规定的剧情,进而违反了「兢兢业业塑造角色」的演员人设…… 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青涿眼睫下垂,看向了自己手中刚刚记的笔记。 惧本将一个个圈套套入演员们的脖颈中,还没解开这一个,便又有另一只更紧迫的勒住了喉咙,锁住了喉口。 众人还未来得及继续搜查能救季红裳的线索,便又被这边的危机扯住了脚步。 「旁白里提到珊妮的喜恶并不多。」他拿笔圈起纸上的几个字,「粉色、钻石、动物,这三项陈铭都考虑到了,还剩下两个——真诚的为人和亲昵的称唿。」 「称唿这种事,只需要让他注意一下就可以了吧?」肖媛媛立马接道,「至于为人,会不会指的就是假钻戒那些事啊?就,他压根不是富豪,真名叫王铁牛什么的……」 青涿捏紧了手上的钢笔,看向自旁白隐去后便自顾自整理现场的焦尸——当然,受困于它身上烧焦的脏污痕迹,原本整洁的求婚现场在整理中越发脏乱了。 「这样太简单了。」青涿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想,「关于真实的陈铭,或者说王铁牛的那些事情,并非是我们自发搜寻线索得到的信息,而是在剧情牵引下必然会发现的端倪。」 周繁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这是剧本直接塞给我们的答案,没必要再专门找我们要一遍??」 「没错。」青涿分析道,「更有可能的是,这位珊妮还有隐藏的喜恶,而陈铭此时恰好猜中了雷区……不过这个范围太大了,光靠猜几乎不可能猜中。」 肖媛媛咬了咬腮边的牙,抬头看了眼影院墙壁边立着的机械钟,「找她本人问呢?…可现在饭点都过了,游客全都散开了,找人就是大海捞针啊。」 有些道具倒是可以寻人,但每场惧本道具位有限,这种针对性强的道具极少有人携带,众人也都没带上。 而且就算有道具,也得拿与该人有关的物品做引导,演员们现在只从别人口中听过珊妮的名字,连见都未曾见过本人。 众人束手无策,陷入短暂沉默。 「不对,还有房间。她房间里的物品或许会有些线索。」 张久虞突然出声,打破了寂静,「轮船每天会对游客房间做一次清扫,之前红裳就曾被派去打扫过…我们说不定有办法混进去!」 经她一说,众人确实想起了有这么回事。 当时还是季红裳借用职务之便,第一个发现了谭羽那间房的不妥! 有了新方向,众人纷纷应和。 私自闯入别人的房间是不好,但身处于惧本之中,生命比道德更紧要。 「既如此,我们分两队。一队去问珊妮的房间号,想办法混进去;还有一队去寻找珊妮本人,看看能否直接问她。」江逐厄下定决策。 「张会长、青涿、驭鬼师、周繁生,你们负责房间;我和肖媛媛、谭羽负责找人。」 「好。」 第584页 「可以。」 其余人都表示同意。 江逐厄点点头,拍板:「那就此解散,大家至少在求婚开始前五分钟回到这里集合。」 第307章 演出(31) 张久虞在剧场内外浸淫商场多年,擅长交际,随意找藉口与路过的一名侍者打了两回交道,就成功套到了珊妮的房间号码。 「十一层二十一号房…」她在嘴里微微念叨着,抬头望了眼窗口如晚星一般繁多的船舱。 幸运号一共十四层,除了顶层格局特殊、其余都是一模一样的构造。负责打扫的侍者每天从三层开始往上清扫客房,按现在的时间点看,应该还没扫到十一层。 四名演员拟定计划兵分四路,在不同楼层里搜寻保洁侍者的身影,一旦找到,便找藉口让对方率先打扫十一层21号房,而剩下的事儿就交给周繁生了。 狭长的走廊在拐过几道弯口后仍看不见尽头,仿佛形成了能够无限循环的回字形,又像是进入了一圈圈缠绕的回形针。 进入惧本以后,青涿与周御青鲜少分开,那人如影随形的陪伴几乎形成了一种习惯。身周骤然只剩下自己的一对脚步声,青涿总忍不住回过头,但身后除了一段段复制粘贴般的走廊,其余什么也没有。 船舱里,每一层都配了四架电梯和两条紧急逃生用的楼梯。按道理而言,走过25间房后青涿就能看到电梯,但他在这个恍如梦境迷宫般的长廊里走了许久,眼前的景象仍是一成不变的两排客房。 而且,走廊似乎…变得更窄了? 几不可察的变化,青涿说不出是错觉还是真相。他没有停留,往前加快了脚步。 髮丝跳动着,被头顶不算明亮的暖光镀上琥珀色的影。长廊上疾步快走的人突然放缓了脚步,目光平静地望向自己身前不远处那扇银色的电梯门。 在电梯门往后五米远处,一个房间门正敞开着,门口停着一辆保洁用的蓝色滚轮推车。 「抱歉,打扰一下。」一只手搭上了门框,青涿从那里探出半只身子,看着屋内背对着自己、垂着头的侍者。 「麻烦您先打扫一下十一层21号房,我马上要带朋友去。」青涿说。 站在「游客」的立场上要求服务,并不需要解释太多。 背对着他的侍者握着扫把的动作一顿,并没有说话,只是仍旧低着头,背部往下勾了勾,被脖子挂着的脑袋随之晃动,仿佛在做点头的动作。 然后,她维持着低头的动作,下巴尖都戳到了锁骨,抬着扫把与畚斗缓缓转过身来。 青涿这才看清侍者的模样。 面色黑紫,舌头从口中吐出,悬在两唇中间,而她的脖子几乎被截成两段,中间有一小段几乎断开来,靠表面的皮硬扯着,形成了类似沙漏的形状。 她没有多问,垂着头把工具放回推车内,将这房间锁好,转身朝旁边的电梯推去。 为了避免怀疑,青涿并未跟她一道,而是从另一边的电梯登上了十一层,在21号房边上的拐角处碰见了其他三人。 侍者打扫房间的速度不慢,约莫三分钟后,她那佝偻崎岖的身影便从屋内走出,照例锁好房门后,垂着头将推车推往另一边的电梯,应当是要回到刚刚那层继续清理。 看着那辆深蓝色的小推车和垂着头的诡异侍者被电梯门遮挡住,墙角边的几人立马走出,快速走到21房门前。 距离求婚开始只剩下不到十五分钟了,大家都有些心急。 很快,房门上的门把被人从屋内按下,发出一声「咔」,把手松开弹回,门口泄出一条小缝。 青涿伸手推开,鞋尖前便出现了一只木造的人偶。这是侍者进去做清洁时,周繁生偷偷放进去的。 男生赶紧往前小跑,蹲下身将自己心爱的木偶揣到怀里,然后才抬起头观察这间有些陌生的屋子。 这件屋子的「特徵」很明显。 所谓特徵,自然指的是它将如何置屋内人于死地——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悬挂着森冷的水果刀,并非那种削皮用的小型刀,而是切西瓜会用的长刀。 屋内的人时时站在刀尖正底下,一抬头,就能从无数光滑的刀面上看到自己扭曲后的脸。 时间紧张,四人没多废话,散到房间各处查看。 见衣柜、床头都有人去,青涿脚尖一转,独自进入了卫生间。 厕所无窗,阴影填满了四角,将人包裹起来,空气中还瀰漫着股清扫过后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青涿把灯按亮,在灯泡通电的一瞬间,被眼前墙壁上的硕大字体惊得后退半步。 瓷砖上、洗手台上、镜面上、淋浴间的玻璃门上,都用红色的颜料写着大字。 内容无一例外是—— 【珊妮】【珊妮】【珊妮】【珊妮】…… 青涿眼睛转了一圈,侧头看向身边支架上的牙杯,居然也贴着一枚标籤,写着珊妮的名字。 「欸!这里有一封别人写给珊妮的信。」厕所外传来说话声。 逡巡卫生间一圈,没再看到别的线索,青涿走回房间内,正看到其余几人正挨着头在看一张纸。 「我们被骗了…?!」周繁生面色惊骇。 信的内容有些长,三人飞速读完了内容,周御青把略微泛黄的纸片递给走过来的青涿。 这页纸材质偏脆,像是被水浸泡又重新风干过。 第585页 写信人的情绪异常激动,滔滔恨意几乎从薄薄的纸里透出。 【珊妮: 好久不见。 看到随信赠你的那只娃娃了吗?我亲手找了家里最长最粗的针,狠狠扎穿了它的身体。这是我家族传下来的诅咒,我要咒你,不得好死。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揭下你那张虚伪的脸!让那些追求你的富二代、我们之间的共友看清楚,你和你爸妈是多么噁心的人。 我曾亲眼看到你杀了那只叫多莉的流浪猫,用你最喜欢的那把镶了红宝石的小刀。当时我还有些不敢置信,因为你总说你最喜欢小动物……直到现在,你和你爸妈计划要杀我,我才觉得后悔,最初就应该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而不是替你隐瞒、让我成为下一个「多莉」。 …呵呵,毕竟谁能想到,善良美丽的珊妮从一开始与我交友时,想着的就是要我的命呢? 你会遭报应的。 我将永远诅咒你。 ——你的朋友,许宝珠。】 「信上所说的娃娃,我也在衣柜里找着了。」 信件内容不可谓不震撼,青涿前脚读完,后脚就有人递过来一只布娃娃。 做工粗糙,布料颜色偏灰,肚子上绣着珊妮的名字。最叫人心里发寒的,还是贯穿娃娃身体的一共六枚钢针。 「这……还有十分钟,我们是不是要赶紧去通知一下陈铭啊?」周繁生提议着,小心捏着其中一枚钢针的一头,把娃娃放回了原位。 「真如许宝珠所说的话,珊妮根本就不喜欢小动物,最爱的也不是钻石,是红宝石啊。」 「不仅如此,若设定她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那我们从陈铭那边获得的与她有关的信息就全是假的。」青涿预估了一下求婚现场全部拆除然后重新布置所需的时间,摇头道,「这点时间,重新搞也来不及了。」 而旁白给谭羽下达的任务是「帮助陈铭成功求婚」,眼下若把房间里发现的真相告知陈铭也不一定有用…… 况且,他仍旧觉得有很多地方存在着极强的违和感。 比如卫生间的血色名字。 会是杀人犯珊妮的特殊癖好?能解释通,但有些牵强附会。 「干站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先下去找江会长他们汇合,一起讨论。」张久虞抬头看了眼时间。 把信也妥帖放到了原来的位置,四人离开了房间,直接下到一层船舱。 距离求婚开始还有六分钟的时间,被分派去找人的江逐厄等人已经等候在现场,见门口进来的几道身影,嘆息着摇了摇头。 船体总面积极大,游客人数又多,即便是到处去问,也很难凭藉【珊妮】一个名字找着人。 张久虞走上前,向那边的几人略讲述了下自己这边的发现。青涿与周御青站在一边,看着谭羽苍白的面色出神。 剧场里不常有维持人设的惧本,而一旦有,便会异常苛刻。只要被系统判定违反人设,除了一个死字外再没有其他结局。 影院的门是敞开着的,青涿站的位置偏,恰好能从那里看到隔壁的图书室,看到失物招领柜的一角。 他想到了那位船长,蓦然冒出了一个疑问。 「贾半仙这个名号,如果是第一次听见,会得到什么信息?」青涿低喃着,微微歪过头,自问自答地看着旁边的人,「一个姓贾的算卦人,对吧?」 贾斯汀,算是姓贾吗?按照英文的语法习惯,明显不是啊。 而船长本身又明显并非外国人,若说贾斯汀是他自个儿起的英文名,那他应该还有一个中文名才对。 名字…… 「你们在衣柜里找到了信上说的娃娃?」江逐厄听完讲述,问道。 「对。」周繁生点头。 张久虞张了张嘴,忽然脑中一闪,与江逐厄的思维跳到了同一条线上。 「留着信还可以理解,珊妮为什么还把诅咒自己的娃娃留着?」江逐厄皱眉道。 肖媛媛小声说:「会不会丢不掉呀?明明是她想杀许宝珠,最后却是自己到了这个船上,说明…许宝珠的诅咒生效了??这种诡异的东西丢不掉也说得过去吧。」 诅咒生效…? 不,这艘船是一个整体,所有游客都被精心安排了房间,定下死法,如果有游客是因为来自他人的「诅咒」上船,就明显破坏了这个「规则」,因为其他游客的房间里压根没发现任何诅咒相关之物。 青涿在心中否定了这个猜想。 而就在这时,一道灵光突然拨开了层层迷雾,让所有关于诅咒、娃娃的矛盾纷争都休止落幕。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眼睛一抬,影院的灯光像星点落在瞳孔上,「这封信和娃娃,并没有送到珊妮手上?」 第308章 演出(32) 一语道出石破天惊,其余几人怔了好一会儿,才嗅出他话里的意味。 「不是,可……」肖媛媛张了张嘴,却像被人扼住脖颈,说不出话来。 青涿一手撑在檯面上,指关节狠狠抵着冰凉的桌面。那些过去几日的疑点在他眼前层层浮现,而他抓住了最关键的绳索,正在它的指引下破解这团迷雾。 「那封信没有寄出,写信的人正是这场求婚的女主角,也就是,许宝珠。」在说到最后的名字是,青涿顿了顿。 「但她说她叫珊妮……如果是许宝珠的话,怎么会主动要求冠上一个要杀自己的人的名字?「张久虞沉着眉质疑道。 第586页 青涿微微侧过头,暖光投射下的阴影泛着冷色。 他看向谭羽,「男主角叫丹尼斯,女主角叫琳达……我们都以为这是剧本中的设定,他们本就该叫这个名字,但在昨晚船长却说漏嘴,喊了季红裳。」 「还有他,」他又看向蹲在墙边摆弄布景的焦尸,「本名王铁牛,改名陈铭。」 「这不会是巧合。我猜测,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真名,还有一个可以称为假名。」 青涿看了眼时间,加快了速度,「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暂且不谈,说回这场求婚。许宝珠若不是真正的珊妮,那么告诉陈铭的那些话,包括喜欢真诚的人之类,都是真话。」 「在旁白的转述中有一句话——『她并不喜欢陈铭喊她的名字』。如果上述猜测成立,那么不喜欢的原因就是王铁牛并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许宝珠,而她不能容忍自己爱人将自己唤做杀身仇人。」 「所以,王铁牛和许宝珠的真实身份,这就是这个任务真正的答案。」青涿总结道。 当然,还有一个程序上的原因他没有说。 若那封信就是成功送到了珊妮手中,求婚女主角就是信里那个虚伪而变态的人,那整个求婚布景都要推翻重来,按剧本给出的时间远远不够。 此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三分钟,谭羽抓紧时间跑到焦尸面前,把珊妮的真名告知对方。当然,他没忘记再次嘱咐陈铭,要他把自己的真名与真实情况也坦诚出来。 焦尸似乎点了点头,青涿转过身,在这小型影院中找了位置坐下。 头顶的灯泡仍在调试,有几排小灯灭了下来,在灯火通明的影院里造出了一小片不甚清晰的朦胧暗区。 三分钟后,门口出现了一只人影。 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慢慢走了进来。身上衣料颜色深,在刻意被调暗的灯辉下依旧能看到几片破开的裂口,以及裂口周围晕了一圈的水渍。 焦尸将一束花背在身后,在许宝珠走近来的那一刻单膝跪地,献出了捧花,花束上顶着一只蓝绒礼盒。 【啊,多亏了丹尼斯的提醒,陈铭的求婚大获成功!望着珊妮戴上戒指的动作,望着这一对未婚夫妻执手相望的神情,丹尼斯脑中突然出现了一道靓丽的身影。】 【琳达……他心爱的女人,会不会也愿意接受他的告白呢?】 踩着时间完成剧情点,众人无不松了口气,尤其是谭羽。 从影院中陆续走出,江逐厄抬眼看了看户外的暴雨,脚下步伐停了下来。 「许宝珠的假名叫【珊妮】,这个名字确切地指向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那么可以认为,陈铭,琳达,丹尼斯,其实都确有其人。」他说,「被迫冠上另一个人的名字,会是因为什么?」 青涿没有停,撑起廊下一把伞,走入大雨之中。 这个问题,他刚刚也在思考。 雨水沖坏了刚刷上的漆,一楼与二楼交接处的「幸运号」三个大字打出了与字形似乎不太符合的阴影。 就像是人戴眼镜久了,底下的皮肤会和其他地方的有色差一样。字体后面的墙面免于风吹雨淋,看着会更新更白些,只是那块地方与如今的「幸运号」三个字似乎对不上轮廓。 这是字被替换后留下的痕迹。 那么,如果人被替换了呢?也会留下痕迹的吧。 因大雨而冷清无比的甲板上走来一串脚步,一朵黑伞展开,往青涿的方向靠近。 来人是一位穿着制服的侍者,青紫的脸上布满了尸斑,刚靠近一点儿便涌来股仿佛死老鼠一样的味道。 「先生,我们替您联繫到了船长。」 青涿的心跳加速了些,他隔着密密如织的雨幕,不经意地与张久虞对视了一眼。 随后沖侍者微笑道:「麻烦带我过去吧。」 三人几乎同时迈起步子,张久虞回头,对尚不知情的周繁生等人道:「各位再找找有没有别的线索。若实在没有的话……就去看看红裳吧。」 剧场里的演员们每日游走在刀尖边缘,对于死亡实在太过熟悉。也因此,他们都训练出了一种超脱于普通人的嗅觉,能更深刻地闻到死亡的味道。 腐烂、沉闷。 而在季红裳身上,已经有人闻到了那种淡淡的腐朽气息。 所有人都知道张久虞这句话的意思,但没人愿意去细想。 青涿在雨中的脚步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飞快地恢復了正常,面无表情地跟在侍者身后,走入了影院隔壁的图书室。 拉了一小段距离缀在后头的张久虞则走入了另一边的撞球室。 「贾船长。」 一排排图书架中,有些矮小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身后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侍者,光从远处看倒像是雇了保镖的普通老闆。 但视野拉近后,浑身干净、面色如常的中年人在青白悽惨的「尸体」中格外突兀。 贾半仙抬手捻了捻下巴上的鬍鬚,开门见山道:「这位先生,听说您的钱夹子丢了,担心是被我拿错了?」 「是这样,昨晚和船长道别后,为了不再弄丢船票,我听了您的建议把票放进钱包里了。」青涿不好意思抿起嘴笑笑,一副青涩害羞的模样,「但没想到……这回整个钱包都不见了。」 「如果只有我的票在里面倒还好,但不巧的是,昨天我的朋友也把她的票暂放在了我这儿,」青涿语速不快,加之有意往无害方向变化的神情,弱化了眉眼间的强势感,「所以才比较着急。」 第587页 贾半仙显然听过这个说辞,眉毛都不动一根,不咸不淡道:「是该着急……不过您找错人了,我的夹子从昨晚到今早都放在衣袋里,不可能错拿。」 听了这话,青涿也不气馁,微皱着眉双手合十请求道:「人总有疏忽的时候,麻烦您拿出来看看吧,要不了多久的。」 看着贾半仙闭口不语,却没有转身要走的趋势,青涿猜他态度有所松动,再接再厉道:「就看一眼,拜託您了。确认了不是这一只,我也好安心去其他地方找找……」 青年身材本就偏纤瘦,配上雪白的脸与央求的神情,显得弱势又可怜。 贾半仙微凸的眼珠子滚了滚,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会儿,又意义不明地瞥向白衣青年身后那全身着黑的沉默男人。 「贾船长?」青涿催促着。 「……好吧。」 贾半仙终于松了口,把表面粗糙起皱的手探入西装中,摸出一只黑色皮夹。 而就在他要将其打开时,刚刚还可怜巴巴的青涿忽然轻轻说了句。 「您的钱包里只有一张船票,而我的钱包里有两张,对吧?」声音轻柔,却没了那股有意弱化自身的可怜意味。 青涿微微垂着眼睑,在对方用大拇指拨开夹层时嘴角抿了抿。像是在淡淡地笑,又像是担忧这钱包非自己所有而无意识做出的小动作。 一共六双视线紧盯着黑色的皮夹。 众人看中年人有些短的大拇指扩开隔层,露出里头海蓝色的船票。 一……二。 一共两张。 青涿唇角向上扬,目光淡淡移到面容有些僵硬的贾半仙脸上,故意将语调疑惑地往上升:「嗯?这两张船票…」 说着,他微微扬起眉,惊喜得两眼弯弯,道:「难道是我和我朋友的那两张吗?!」 怔愣过后,贾半仙的脸色僵硬起来,眉头紧皱,双目瞪圆,捏起一张船票举到眼前。 08021。 再把剩下那张也拿起来一看—— 09004。 前者是青涿的船票,后者则属于他的「朋友」,张久虞。 「还真是!」不给贾半仙缓冲质疑的时间,青涿立马接过了两张票和那只黑色钱夹,不忘朝人家道谢,「谢谢船长帮我找回钱包!」 「我就说吧,人总有疏忽的时候。」他笑着说,微微侧过身,「我不打扰您了,您快去找找您自己的钱夹子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弄丢的呢……需要帮忙的话,也可以尽管和我说哦。」 「那我先告辞了。」青涿说着,转过身抬眼看了看周御青,二人朝门外走去。 「等一等。」 迈出门口的前一秒,贾半仙忽地出声。 青涿心头一跳。尽管很想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外,把可能到来的麻烦全部丢在脑后,但理智还是让他依言停住了步伐,歪过头道:「还有什么事吗?」 撞球室的门后露出一片张久虞的衣角,他故意不往那处看,怕这贾半仙是看出什么端倪才喊住他。 然而他似乎多虑了,贾半仙问出了一句与钱包、船票都不想干的话。 「最近在船上过得可还好?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青涿愣了下,从鼻腔里「嗯」了声权当应答。 他以为这只是对游客的照例关心或是满意度调查之类的询问,没想到贾半仙又往后接了一段话。 「那就好。有一位女士向我叮嘱过,一定要让您享受到幸运号的最优待遇。」贾半仙微微仰起头,长嘆一声,「……真好啊,即使上了船,依然还有人在关心您呢。」 第309章 演出(33) 青涿告别了贾半仙,在撞球室里找到了张久虞。 他的掌心紧贴着钱包外层的皮质料子,被一点细密的汗濡湿。扣着的五指用力,逼退了指甲的血色。 张久虞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捏着张船票,票上没有什么特殊标志,与其他船票的唯一区别是没有标上房间号。 这是属于船长的票。 在昨晚碰到贾半仙,得知他的船长身份后,青涿就在盘算着如何拿到这张权限最高的船票了。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张久虞的能力——强制交易。以两倍价值的代价,换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而一张船票的两倍…显而易见,就是两张船票。 一旦得手,他们还能用丢失的藉口再把属于自己这边的两张票要回来,算得上是无本的买卖。 当然,短促的计划做不到天衣无缝,真正实施起来其实还有填不上的漏洞,运气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比如贾半仙有没有在包里做过标记、钱夹中除了船票有没有放别的东西、对方会不会压根就不同意拿出来比对……等等。 「你们俩上去看吧。」张久虞把手里的票递给青涿。 船舱一共十四层,最高那层尤为特殊。房间没有门牌号,紧急逃生的楼梯也中断在下一层楼,就连侍者日常清扫时都不会踏足那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十四层必然藏有至关重要的秘密。 船长的船票就极有可能是解开这些秘密的钥匙。 张久虞侧过脸,眼睛从门缝里观察着身影渐远的贾半仙等人,说:「我跟着他们。如果他们要去顶层,我会发一个信号弹,你们注意着些。」 「好。」青涿没有多说什么。 张久虞放轻脚步悄悄跟上贾半仙等人的步伐,青涿左右望了一圈,朝较少人踏足的船尾方向走去。 第588页 雨点声混着船尾烂木板的嘎吱响,周御青与青涿在较狭窄的过道里一前一后,走在后头的人突然问了句。 「心情不好?」 青涿紧攥着钱包、几乎把它捏得变形的手忽然一松。 他快步迈上通往二层的楼梯,声音还算平静:「想起了罐头厂那个惧本。」 那时候,他和季红裳还一起合计着骗过失忆状态下的周御青,一起解开惧本的谜题,在最后一天的黎明到来之前甚至做好了一起团灭在惧本里的准备。 时过境迁,如今他仍好好地站在这里,那个会夸张地给他起外号叫「惧本爆破侠」的女生却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 两人走入了电梯内,随着一声「叮」,金属门关闭,显示屏上的楼层一秒一跳跃。 「不止。」周御青突然道。 他垂下眼,漆黑现场的睫毛遮住光亮,目光暗沉地包裹住稍矮一些的青年,像是拥有神识一般能轻易洞察一切。 青涿颤抖着抬起眼,平静而哀伤地看向金属门倒映着的那个模煳的自己。 前半生的际遇造就了他的孤独,也让他在接触到名为「朋友」的温暖时更加恋恋不捨,像是冬日暴雪中好不容易找到火源的苦旅者,苦苦守着那片火,担忧它何时燃到尽头。 剧场里的演员们都说生离死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碰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可这是青涿第一次直面亲近之人濒临死亡——甚至在此之前他总有种不易察觉的自负,自信于他灵活的反应与头脑,自信于那些在他看来都不算难的惧本。 如今他的自信却如碎瓦一样被击溃,因为他隐隐发现了,比亲眼目睹朋友死亡更恐怖、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们的死亡会是… 「叮」 电梯到达十四层了。 青涿的思绪被打断,他没有去看仍在等候答案的周御青,沉默走出了电梯。 十四层的房间数很少,每个房间相应的也拥有极大的空间。 房门没有门牌号之类的标註,青涿随意走到最近的一间房前,把船长的船票按在了门锁感应器前。 短促的铃声从锁内传出,门锁应声而开。 青涿走了进去,先转头四处观察了几眼。 这房间确实很大,但也很空,看上去有点像是刚完成硬装的新房,几乎看不到什么家具。一眼扫过去,连能藏点线索的地方都看不到。 青涿退出了房间,又往旁边一间屋走去。 也是一样的布局与内容,冷清清毫无人气,更谈不上什么生活痕迹。 一连找了几个房间都是如此,青涿的眉头刚要拧起,接下来的一间房却发生了改变。 有床,有桌椅,椅背上搭着一件卡其色西装,桌上用书立扶着几只大文件夹,看样子是有人正居住着的。 青涿与周御青两人分别取出一只文件夹翻了起来。 轮船日常维修开支记录、轮船人员聘用记录、轮船日常屋子採购清单及发票…… 手指搓着干涩的纸页往后掀,青涿目光瞥到下一页的字眼上时,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瞳孔在一连串的名字上搜寻两秒,终于定位到了那几个熟悉的名字上。 《311年4月初航次轮船人员总览》 人员:谭羽,姓名:丹尼斯,06043号房,60万美金。 人员:季红裳,姓名:琳达,03098号房,58万美金。 人员:江逐厄,…… 不只是珊妮、陈铭,所有演员包括npc都在「人员」列后头跟着一个「姓名」,并在最后那栏填着一笔不菲的钱款。 既然所有游客都是被「中奖」之类的免费噱头哄上了船,那么这笔钱就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真正有关系的人恐怕是…… 在「姓名」那一项填着的人。 青涿继续往后翻,但他手中的名单已经是这个夹子里的最后一份文件,再往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银白色的小钥匙从书页夹缝中滑了下来。 这房间内似乎没有什么锁住的箱子、橱柜,青涿看了一圈,将有些冰凉的钥匙捏在手中,放入了口袋。 「33号房有东西。」周御青看着手里文件,白纸上被他打下浓厚的阴影。 青涿闻言,微微倾身过去看。 这是一份记录启航前零件物品维修的单子,上面有一行信息正被周御青指着。 【3月18日,14033房铁门更换。】 在3至13层的客房区域,无论房间内外,都没有出现铁质的门,14层目前看下来也是如此。 「去看看。」青涿把散落在桌上的文件夹重新码好嵌在书立内,转身出了门。 十四层没有挂门牌号,但底下所有楼层的构造与门牌顺序都一模一样。青涿顺着记忆中33号房所在的位置走去,果然在对应的地点看到了一扇褐色实木门。 用船长的船票刷开房门,青涿往里走入第一步、往右边随意一瞥时,便微微滞了下。 刚刚还被隔绝在一层层实墙外的雷雨声忽然降临在头顶,而他眼前出现了一只水泥砌的楼梯,弯折向上。 「是天台!」青涿瞬间意识到。 按理而言,轮船最顶层的甲板其实是最开阔的观景位,正常的游轮都会将其当成卖点进行宣传。 但这趟【幸运号】本来就不以卖票为目的,而是另有所图,会有差异也不奇怪。 顺着楼梯越往上爬,雨点拍击在水泥上的窸窣声便越清晰。 第589页 拐过中间的平台往上看,一层层台阶的尽头立着一扇崭新的铁门,门栓被拉紧了,铁扣上挂着只小锁。 口袋里的铁质钥匙已经被体温捂热,青涿三步并两步跨过去,摸出钥匙插.入锁孔。 钥匙的铁齿完美契合进入,挂锁应声而开,青涿立马把门栓拉开,推开了铁门。 鲜少有人造访的顶层甲板灰濛濛的,水泥裸露在外,积了层浅浅的泊,在密密雨丝中砸出许多涟漪。 蒙满铁锈的废弃器材堆积在角落里,被雨冲掉灰尘的防水布随意盖在旧箱子上,从一大片墨绿色的油布下漏出一点红。 像血似的,在褪色了的天台上刺目得很。 青涿曾在某个地方见过一模一样的红色。 周御青也看到了那处,撑开伞牵住他的手腕,两人踩着水滩走近前。 一开始上轮船开始搜寻线索时,青涿便发现了一二层中间夹层的字有些怪异,怀疑它曾被替换过。 但也仅仅是怀疑,就算大雨冲散了粉饰的墙漆,也很难从零星的信息里获得更多线索。 现在,那几个被替换下来的字就盖在雨布下。 青涿目光微冷,攥住雨布的一角向上掀开。 堆积在布上的雨水倾泻而下,落在地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人的裤脚。布下,明晃晃的两个大字倚靠在铁锈钢管边上。 替命。 【替命号】。 一瞬间,那些真真假假的名字、被有心安排的房间、名单上不知所谓的巨大金额都仿佛有了解释。 替命,替ta去死。 冠上ta的姓名,迎接本该属于ta的死亡。 除了船长,船上的所有人都是可怜的替罪羊。甚至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在这场交易中送了性命,唯有谭羽除外。 ——无论在编剧写的剧本里,还是剧本外,他都是第一次登上幸运号,是这里的新客。 因此,当其他人的外表渐渐往尸体靠拢,千奇百怪的死法展现在身上时,他却没什么事。 因为「替死」这个步骤尚未完成。 ……反过来也就是说,季红裳从一开始就已经是「死亡」状态了。 按照之前43号房里火灾的规律,恐怕在房里的人彻底尸体化后,该房间对应的死法就会每日重复上演。 惧本是不会给演员安排不死身份的,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关节判定演员死亡,极有可能就是彻底变成尸体的那一个瞬间。 但这个尸体化的进程明显是不可逆的,而被安排好的房间又因为拍摄的缘故无法更换,乍看下来竟是个没有解法的死局。 惧本,不应该有死局啊…… 青涿视线放空,似有若无地放在那两个废弃的立体字上。 脑中忽然炸开一个想法。 第310章 演出(34) 替命号,这艘船叫替命号! 既然别人可以利用谭羽和季红裳改换命运,那他们也自然可以利用别人逃出生天。 青涿骤然回想起了前两天晚上漂泊在海里唿救的人,他们有和谭羽与季红裳一模一样的长相身形,甚至由命运之手一次次推着那小舟的船板,被送到他们眼前…… 「…我知道了。」他松开了捏着油布的手,青白的手背早已淋湿,顺着指尖往下淌水。 这就是「死局」中的活路!只要把海里的人救上来,在镜头前来一场狸猫换太子,就能帮谭羽和季红裳逃脱剧情的桎梏! 而救人这事儿并不算很难,即便没有侍者的帮助,只要演员们齐心协力是很有可能做成的!前两晚之所以错失良机,绝大的因素都在于不确定「救人」这事到底是好是坏。 这时,青涿淋得湿冷入骨的手忽然被人握住了。 不知由何种物质构成的黑雾像一块吸水海绵,擦干了他湿淋淋的手。在它功成散去的下一秒,周御青握了上来。 「你很在乎他们。」他说。 周御青的身体总是很冷。其实不只是手,他的眼神与目光同样没有任何温度。 不是那种带着怒气的冷,也不是对人戒备的敌意,而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在他的眼里,身边匆匆走过的人与街头窜动的老鼠没有区别,和脚下一块沙石亦是分不出高低。 连他自己也一样。 缺乏同理、没有自我意识。都说人类的性格大多由后天养成,但周家从小给予他的环境教育显然没能影响他分毫,他就像一块宇宙中亘古不变的陨石,不觉孤独。 剧场里的人对他的评价其实有误。 人人都觉得他是狂妄自负、恣意妄为的恶魔,但他更像一个不受时间与法则拘束的、随意而行的一抹神魂。 「晚上再去看看,我会把人救上来。」周御青说。 现在,在他的「随意而行」里,另一个人的意识却被捧到了最高处——这其实并不算违背了他的本性,因为他的本性似乎就乐意如此。 以至于,哪怕肉.体依然冰凉,目光在看到那个人时也会忍不住带上温度。 「嗯。」 青涿垂着眼,瞳孔微微颤抖,却没去看他。 他极快收拾好情绪,转过身打算将这些线索与真相共享给队友,但比他更快的是突然冒出头来的旁白音。 【天色渐白,细雨熹微,海上的风景美不胜收,丹尼斯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极佳的表白时刻。】 听到导演的声音,青涿这才发现海上的雨居然在短短一分钟内小了下来。 第590页 紧紧跟在游轮头顶的云散开了些,黑乌乌的天色放亮不少。 【昨夜琳达落水的噩梦让丹尼斯心悸不止,而刚刚陈铭那场浪漫的求婚又让他羡慕难安。丹尼斯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此时此刻就要和琳达告白!】 戏外的现实还在风雨中飘摇,《幸运游轮》戏内仍维持着一片岁月静好。 「季红裳早上被张久虞送到她房间了,现在应该还在那,我们现在过去。」青涿头也不回道。 「嗯。」 往前走了两三步后,走在前头的人忽然一顿,扭头握住了身后人的手。 …… 正如青涿所说,除他们和张久虞以外的五人此刻都聚在九层楼的04号房,而帮他们望风的张久虞也在路上汇合,一起走了过来。 剧情即将启动,在退离房间之前,青涿又看了一眼季红裳。 她身上盖着被子,看不到腰腹部的情况,但只观察脸色也能猜到几分。 脸颊泛灰,双目无神,甚至已经难以聚焦。嘴唇炸开的一块块死皮像岸上缺水的鱼裂开的鳞片,整个人如一块皲裂的土。 如果是以前的季红裳看到这样的自己,必然会咋唿着捂住镜子,亡羊补牢地拿出一罐罐护肤品,再十万火急地打电话给几个好友,让她们江湖救急。 张久虞想到一半,已经不忍再继续想下去。她嘆了一口气,拍了拍江逐厄的肩。 肖媛媛与季红裳相识不算久,但也时常往来聊天,更不忍心看到昔日的好姐妹命垂一线,强忍着眼中的泪花站在门外,仰着头呆呆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一道颀长的人影缓缓靠近,她慢慢把脑袋回正,看到了那个总能给她带来惊喜与希望的青年。 这一刻,时光好像重叠在了一起。 「涿哥?」她吸了下鼻子,忐忑又期待地望着他。 他总是能创造奇蹟的,不是吗。 青涿回看了她一眼,又转眸望了望其他人,低声道:「也许,今晚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 …… 【丹尼斯摆正了身前的衣领,将那些在肚子里重复迴转了上百遍的告白与自述又回想了一遍,抬起手敲门,谨慎而拘谨地进了屋。】 【琳达正躺在床上,刚睡醒的容颜美得恍如绽放开的铃兰。】 「真的?!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做准备了!」肖媛媛的双眼放出光彩,垂在身侧的手有些紧张地攥住衣物布料又松开,「时间来得及吗?红裳她……能撑到晚上吗?」 「听天由命。」张久虞迟滞地摇了下头。 按照青涿所说的「替换命运」的规则,只要被选中作为替换人,且按照命运中揭示的那种死亡方法死过一回,这样的死法便与灵魂绑定。换而言之,像尸体转变的进程不可逆,不可控,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将季红裳从「替换人」的位置上再换下来。 由他人替之。 ……可惜的是,轮船上除了谭羽以外,其余游客及侍者全都是已经完成替换过程的「替换人」,无法再做另一人的替代。 至于贾半仙,他身上被系统灌输了许多力量。不说他们这些寻常演员,就连周御青,在进入惧本被迫封存了体内其他碎片后,也不能与之相敌。 「昨晚的侍者已经不提供帮助了,想必今晚也是一样。我们得自己想办法。」江逐厄说。 肖媛媛也皱起眉,「可是昨天晚上用的那个绳子有好几段都被磨开花了,再用肯定不安全,但那个杂物间好像没有多的了。」 海上风浪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刚刚还温驯平和的大海会不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必须拿绳子绑住才能保障一点安全。 就在这时,极少参与众人会话的黑髮男人主动开了口。 「我有。」 肖媛媛一愣,转过脸去看他。 不仅是她,张久虞与江逐厄也为周御青难得的积极惊了一下,但此刻明显没多余的时间说别的,只是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丹尼斯做到了!他将自己的爱意与欢喜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琳达面前,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的女孩。】屋内上演着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剧情,旁白特意换上了属于初恋的羞涩语气。 「还有风。」青涿补充道,「充气筏控制不了方向,只能藉助风。昨晚是运气好,风向正确,今天不一定会这么凑巧,需要想办法人为控制。」 人为控制一艘气筏在海上漂浮的方向,硬生生与逆向的风浪抵御,单靠人力几乎无法完成。 张久虞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道:「我这里有一个道具应该能用,可以在求救人的小船与气筏间生成引力。」 【丹尼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琳达拒绝。】旁白忽然悲伤道。 【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作梗,琳达是那么自然地说出了拒绝的话语……她说,哦丹尼斯,很谢谢你的喜欢,但我并不喜欢你。】 「还有一个问题。」周繁生小心地用视线将众人看了一遍,「谁下去呢?」 「傀鬼。」 「傀鬼。」 这一回,没有任何犹豫,青涿与周御青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傀鬼本就是留存一丝神魄的傀儡,没有痛感,没有惧意,再合适不过。 【丹尼斯还想再为自己的心动争取一次,但琳达却无比认真而严肃。】 【「丹尼斯先生,抱歉,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第591页 【丹尼斯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房间,每一脚都好像踩在不知深浅的泥潭上,不知道哪一脚会让他整个人陷入深渊。】 旁白沉痛道:【哦,可怜的丹尼斯,不幸的丹尼斯。第一天丢了船票,第二天得罪了室友,第三天被心上人拒绝……这一趟幸运号的旅程,似乎并非是属于他的幸运所在。】 【或许,那堆积成山的盘子、老旧破落的餐馆、老鼠横行街头的小镇才是真正属于丹尼斯的地方。】 【下船吧,明天一到港便快点儿下船吧。丹尼斯从不是什么戴着冠冕的国王,而是一个投了别人船票的小偷。】 谭羽从季红裳的房间走了出来。 他脑中仍残留着对方奄奄一息的惨状挥之不去,一股唇亡齿寒般的悲凉从心底升起,让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脏更加惊惶。 有对同伴的深深忧虑,也有不知那把利剑何时刺向自己的惶恐。 从某个角度上,他与旁白中丹尼斯的表情竟保持了高度一致。 「谭羽。」 就在这时,有人喊了他。 他慢慢抬起眼,微微愣了下,看见了队友们眼中的坚毅和决心。 炽热如火。 …… …… 尽管前两天的求救者都是在夜深后才出现,为了防止错过,众人还是趁早守在了船舷边。 下午三点,连续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在淅淅沥沥的收尾后彻底放晴。 主动要求留下来的肖媛媛一把拉开了窗帘,让新露出的第一抹日光从窗口打进来。 她低下头,看到了船舱底下变成豌豆大小的队友,转头朝目光涣散的季红裳轻声道: 「红裳,天晴了。」 第311章 演出(35) 云销雨霁,大海上的朦雾随之淡去,可见度提高了不少。放眼瞭望过去,能看到蓝色的天、黑色的海,还有清晰的天际线。 青涿一行人从下午等到了晚上。 期间不停有人焦急地在船板上来回踱步,有节奏的闷响听得人心绪不宁。 一成不变的景色看得多了,把眼睛移开时,那模样似乎已经印在了瞳膜上。青涿眨了眨酸涩的眼,随口问道:「现在几点了?」 「晚上八点半。」周繁生答。 「再等等吧。」谭羽如一尊雕塑般站在栏杆边,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个把小时。他眼中似有执念,牢牢盯着海天相接的地方,「昨天都是午夜前后才出现的。」 「嗯。」 没人说不好,甚至没人去戳破那个看起来明显有漏洞的说法。 ——从来没人说今天也一定会有求救者出现。 等待的唿吸焦灼而急促,众人甚至在偶然间出现了幻听和幻视,仿佛看见了海上的一艘孤舟、听到了人声唿救。 明明身处于最辽阔广袤的大海里,氧气却逐渐稀薄,像是身处一个被渐渐压瘪的易拉罐中一样。青涿勐地转头,快速喘了几口气,目光在接触到身后的船体时却迷茫了一瞬。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船似乎变窄了许多。 遮住海月的云雾飘过不知几朵,又一个多小时过去,所有人的表情从期盼到麻木,最后演变成空洞。 而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唿声从远处传入耳中。 谭羽悚然一惊,身体极快扑到了栏杆边,上半身都趴在上头,目光转动着寻找海上的异常。 最初一秒的激动极快消散,听觉的感官却告诉众人,那道唿声来自于头顶,而非脚下。 青涿仰头望去,在点满灯火的一大片窗户中,看到了高层的一个身影逆着光,正朝窗外挥舞着手臂。 「快上来……」高度相差过大,肖媛媛的声音时隐时现,「……不行了…!」 空气在这一刻完全凝滞,青涿有些僵硬地扭过头,和其他人对视了一眼。 没有人意识不到即将发生什么,但也无人说话,只有甲板上匆匆跑过的脚步声。 电梯有些拥挤,走在最后的周繁生往后退了退,用手压住自己身前的衣服才得以让电梯门成功闭合。 「电梯变得好窄…」他只要稍稍泄气,肚子就能挨上电梯门。 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到「9」,金属门打开,极细的狭长走廊铺在众人眼前。 极其逼仄的空间让人心头一跳。 走廊也变窄了。之前还留有两米宽的距离如今只剩下一米不到,只能供一人行走。甚至两侧房间里的人打开门后只需走一步就能进入另一侧的房间。 红色的地毯与墙纸有点泛黑,颜色与形状的搭配总让人产生某个人体消化器官的联想。 「小心。」江逐厄低声道,「谭羽走中间。」 同为主角,剧本不可能只针对季红裳一人。谭羽的角色目前还没达成「替换」这一节点,也就还没让幕后的东西满意。 眼前的变化,极有可能就是那东西为推动「替换」而做的手脚。 周御青走在了第一个。在他之前,还有两个眼瞳青白、四肢颀长如蜘蛛的傀鬼开路。 一路上倒算平和,走廊的整体构造并未改变,房间排布顺序也和之前一致。 一行人走到04号房门前,听到了声音的肖媛媛提前赶来开门。 「红裳她……」她开了个头就没再往下说,而是退开身子让其他人看。 青涿走到床边,目光轻得像一只没有重量的羽毛。 第592页 季红裳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寸有血色的地方,所见之处蜡黄青白,整个人除了眼球的颤动外没有任何动作,连胸口的唿吸起伏都几不可见。 青涿苍白的手缓缓抬起,捂在了自己的左胸心口处。 那里有一颗极富生机的心脏,与眼前枯竭的生命截然不同,每一次跳动都带着轻微的力道,戳在掌心中。 「红裳。」张久虞闭了闭眼,两手捧起了季红裳的一只手掌。 一根毫无血色的手指动了动,薄脆的指甲刮在张久虞的手中,一笔一划似乎在写着什么字。 肖媛媛的眼里蓄满了泪,死咬着牙关盯着它。 到…我…了。 季红裳写的是,到我了。 在剧场呆了近两年,季红裳的身边不是没发生过死亡,甚至有些死去的演员是惧团里的高层,是他们会长的左膀右臂。 张久虞明白她这三个字底下藏着的千言万语。 或许在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前一日还把酒言欢的友人变成一具尸体后,季红裳就已经在为自己这一天的到来做准备了。 她甚至偷偷想过,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希望自己能少遭受一点痛苦,痛痛快快地死去。 比起被某些被鬼怪剥皮抽筋、缺胳膊短腿的人,她现在……还算幸运吧? 枯萎的少女颤抖着眼皮,难以聚焦的两只眼睛移到了另一边,看到了青涿。 视野中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毛边,看不清楚脸与神情,却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人较之往常格外低沉的气压。 ……失骨者。 青涿眼睫半垂,睫毛将浓厚的阴影搭在瞳孔上,将瞳色染得黑如浓墨。 那场庆功宴中,失骨者知晓他会拿不死之心救人,极力劝阻了他,不惜以自己身体为代价将预言的一部分透露了出来,直言这样做反而是在害人。 绑定不死之心对于失骨者确实并无好处,当下他便决定相信对方的话,绑定了这枚道具。 但现在,他后悔了。 什么预言,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现在只能从惨澹的视野里看到奄奄一息的人,看到一枚火光正在慢慢熄灭,看到周围的黑暗伺机而入,阴冷地把他包围。 本来可以救下季红裳的。 她本来可以活下去的。 他们还可以一起拿到【钥匙】,打开最终惧本的大门,从剧场逃出去…… 一只手碰了碰青涿的小臂。 将他包裹的混杂思绪顷刻间散开,他勐地从沉重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心脏剧烈跳动着。 是肖媛媛在碰他,因为床上的季红裳正吃力抬着手,朝他举来,手指颤抖着勾动,似是让他靠前。 青涿走上前,眼前迅速跳出了一个界面。 【演员季红裳请求与您交易,是否同意?】 【同意。】 【您通过交易获得:积分274410】 【您通过交易获得:道具【外卖保温箱】x1】 【您的道具栏已满,无法再通过交易获得道具。】 「……」 外卖保温箱。青涿记得这个道具,季红裳在罐头厂里就曾带着,能把所有非道具的食物进行保鲜储存。这一回进惧本前,江逐厄曾嘱託她带些食物,应不时之需。 每个人的道具栏有限,看样子季红裳是将自己身上的道具分散出去,就像是……分遗产一般。 「唿——唿……」做完这些,她仿佛是累极了般,唿吸都比刚刚更粗、更慢。 伸出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在眼前的手掌上留下一道道近乎于无的划痕。 【再……见。】 最后的【见】字还没能写完,那只灰白的手彻底脱了力,失去牵引颓然地砸在棉被上。 「红裳……」 「小季!」 …… 季红裳死了。 如剧本里书写的那样,死了。 她的眼睛还没闭上,最后望过去的那一眼,正巧是青涿的方向。 肖媛媛的泪还是流了下来,顺脸颊流到下巴处,正要向下滴落时,脚下地面忽然勐地一晃动。 泪水也失去平衡,砸在了干净的被褥上。 「小心!!都靠过来!」沉痛闭目的江逐厄睁开眼,不得不驱散多余的情绪,全身心又投入警戒之中。 轮船像是撞到了什么暗礁,刚刚发出了一道很大的闷响,房间内产生剧烈晃动,搁置在桌子上的杯具都滑到了一边。 青涿与周御青随着众人一起聚拢在墙角,扶着墙壁保持平衡。 晃动持续的时间不长,似乎只是一阵小风浪,轮船很快又稳定了下来,只有头顶的小吊灯仍在窸窣摆动。 乍一安静,一道细小的声音便没能掩藏住,暴露在众人耳朵里。 「嘶嘶嘶——」 像是从细小的孔洞里吹出风,风与实体摩擦而产生的声音。 声音就在房间里不近不远的位置,但众人举目望去都一无所获。 青涿将目光瞥向房门的位置,勐然冒出一个想法,厉声道:「屏住唿吸!先出去走廊上!!」 若没猜错的话,这个房间的「尸变」已经达成,现在或许就是重现死亡的时间——正如谭羽那间房每晚的火灾一样。 而房间的主人是张久虞和肖媛媛,两人的病徵都是中毒的特徵,保不齐就是气体中毒。 再从43号房火灾烧不出房门又能推测,每个房间的死法都会被禁锢在该房间,即便是气体也不会渗透到走廊中。 第593页 走廊现在就是最安全的。 离门最近的周繁生立即冲过去按下门把手。 但当实木门被拉开的一瞬间,他傻了眼。 门后面,又是一个房间。 构造结构与正常的客房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它四面墙上都各安了一扇门。 而且,这间房快要被水灌满了。 沉重的家具浸泡在水里,水位已经到了成年人的腰部,却分毫没有泄出。无论门窗,似乎都有一层肉眼看不见的隔层,将水严密锁在了那一个房间里。 腰部位置的水,还不至于淹死人。 与无孔不入的毒气相比,自然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先进去!」 青涿已经开始有缺氧的徵兆,蹙眉拉着周御青从门框内走出。 冰冷的水一下子包裹住二人。 剩下几人也迅速从毒气房内走出,肖媛媛走在了最后。她回过头又望了望已经被阖上眼、安静得恍若睡着的季红裳,咬牙走了出去。 第312章 演出(36) 走在最后的人刚把身子完全没入这间淹了水的屋子,那扇众人来时的房门就勐然「砰」地关上了。 带着能把手指生生夹断的力道,砸得人浑身一抖。 灌满房子的水并不清澈,细小的灰粒沉浮,从上面往下看只能看到物体大致的轮廓。 青涿贴着墙往左侧走,腰部以下的位置都泡在水里,每一步都犹如逆风而行,与水的阻力抵抗较量。 「把三个房门都打开,看看有没有通向走廊的路。」江逐厄说着,自己已经一步步跋涉,往距离最远的、正对面的那扇门走过去。 青涿的手指尖已经摸到了门把,他用力往下按住把手,同时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木门抖了抖,但也仅限于抖,锁扣紧紧卡着门扉,俨然还上着锁。 青涿松开手,铁质把手上留下了一道透明水痕。 「打不开。」他说。 「等下……这屋子里的水位在上涨!」肖媛媛低喊。 在场众人中她个子最矮,刚进屋时水位已经与胸口齐平,唿吸都有些受阻,而今那冰凉的冷意已经一路攀升摸到了锁骨的位置,差一点儿就能完全没过她的双肩。 尽管已经猜到这间房的死法为「溺毙」,水位上涨早就在意料之中,但这种时候,「猜中」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心脏奏出紧密而急促的鼓点敲在每个人心中。 往另外两扇房门摸过去的江逐厄和谭羽也到了目的地,可惜同样打不开,就连房门可供往外看的猫眼也是一大片扭曲的色块,根本无法辨认门后情形。 青涿从猫眼前退开了些,用手指抹掉了球形镜面蒙上的水雾,倏地转身道:「找门卡!」 众人身处于房间内,自然会代入「屋内」视角,然而,若门外并非走廊,是另一个房间,那么相对而言他们便处于「屋外」,猫眼看不清、房门打不开也就顺理成章了。 「分开找!」江逐厄立马道。 在一个普通的、没有过多杂物的房间里找门卡,还不算太为难。但在一个被注了一大半水、水体杂质含量高、又还有时间限制的情况下,只能凭靠运气了。 众人立即四下散开,青涿就近寻找,弯下身浸入水中,伸手拉开了一只柜门。 许多柜子箱子等物完全泡在水里,要找就得下水里找,但这水质浑浊,睁开眼一秒便能感到眼球表层的火辣刺痛,闭上了眼又如盲人摸象,原本两三秒能扫完的一个柜子硬是拖了十倍的时间。 一入水,头顶灯光被水波折射成一条条如练光带照在脸上,脑后头髮散开,部分簇拥在脸前,把视野挡得更加彻底。 青涿摸完一个柜子,紧闭着眼从水中抬起身,抓紧时间换了下气,下巴上的水珠还没滴两滴便又扎身进入水中。 这一入水,他便感受到了脚边一团柔软之物。 刚刚从水上看时,这里确实是有一大团黑色的东西,如今入了水睁不了眼,他只好伸长手臂,在水中探寻着往那物摸去。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之时,一只胳膊忽然横在了腰间,把他带开了些,手与那团东西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我来。」 那人将他托离了水面,偏冷的气息吐在耳边。 伸手抹掉眼皮上的水珠,青涿再睁眼时,周御青已经弯下身去,冷眉闭目,随手揪住那团东西的一角,利用水的浮力轻松提了起来。 那不明物在这时舒展开来,也让青涿看清了全貌。 ——竟是一个被泡肿了、面目全非的死尸!! 「这里有具尸体!」 正在这时,房间另一边传来了张久虞的低喊。 死尸泡在水里已有段时间,浑身水肿,肌肤表面光滑青紫,像是胀大得即将裂开的海绵宝宝。 还没腐烂的□□散发出「死味儿」,让一直与尸体同泡在一池水里的演员们纷纷变了脸色,心理素质差些的差点干呕出来。 ——他们刚刚为了找房卡,可是整个人都全浸入水里了,身体的每一片皮肤都和这泡尸水亲密接触,甚至说不定还…… 江逐厄和张久虞二人也皱起了眉。 全场唯一脸色如常的,只有面无表情抓着死尸的周御青。 与鬼做伴、与尸同处,对于驭鬼师而言都是家常便饭。况且,他从未觉得这些腐臭骯脏的尸体要低活人一等。 第594页 骨节分明的五指飞快在包裹着尸体的衣服上摸了一圈,两指探入衣装口袋里抽出一张卡片,紧接着便是略哑的声线。 「找到了。」 青涿离那扇房门更近,他从周御青手上拿来房卡,刷到了早已浸入水中的感应器上。 「叮铃铃」智能门锁唱出道铃声,青涿搭住门把往下一按,门果然松动开,泄出条缝。 不出青涿所料,门外依旧是一个房间,墙面洁白的漆泛出种阴冷的不详氛围,加之地面上的猩红地毯,一红一白都被倒映在无数光滑的刀面上,涔涔冒着冷光。 青涿抬眼往上看,在天花板上看到了密密麻麻悬吊着的长刀。 这房间…… 屋内的水面荡漾,在不知不觉中又上涨了好几分,肖媛媛脖子都被淹了一半,所幸她会游泳,干脆借着浮力离开了地面。 这时,另外两侧的房门也用房卡打开了,青涿还未靠近,便从一道门框里看到了沖天的火光。 众人身体浸泡在冷冰冰的水体里好几分钟,加上接连发现两具尸体,心理作用下更觉冷得入骨。然而,此刻迎面烧着的大火却并未驱逐掉寒意,反而更甚。 ——他们还没忘记,谭羽被安排的替死死法,就是烧死。 谭羽眼珠子映出一片橘红,好似眸内也点亮了火光,照出他堪堪掩藏着的惊恐与惧意。 他缺氧般地大口唿吸,冷静与理智随着唿气一点点从脑中消散,又险险被从应激的边缘扯了回来。 江逐厄把门关上了。 众人一致默契地跳过这扇门,看向另一边。 最后这扇门尤为特殊,一眼望去与正常的房间无二,既没有高悬的刀尖,也没有漫灌的大水。 因为门框局限,有些角落位于视野死角看不到,但只观察目前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一片平静宁和。 「我们去哪里?」肖媛媛看了看沉思中的江逐厄,又望向青涿。 按照如今水位上涨的速度,这房间再过几分钟就会完全变成一只水箱,因此并没有什么可供犹豫的时间。 江逐厄与张久虞对视一眼,后者微微垂眼,走到一旁将那间看不出异样的房间门关上了。 「去左边那间。」江逐厄道。 可以肯定的是,所有游客及侍者居住的房间都藏着死亡危机,区别只在于方式不同。那么摆在明面上的手段显然要比一无所知的危机好应对。 既然危机来自于头顶,众人便提前找了些水泡过的木板、书本等硬物举在头顶,仍由江逐厄打头阵,一个一个小心越过房门。 然而,在整个身子完全没入新房间的一剎,江逐厄全身顿感一轻。 吸饱了水沉甸甸的衣物蓦然恢復了轻盈干燥的质地,皮肤上、髮丝间附合的水珠也悄然散去,浑身上下再找不到一点儿水渍。 手上举着的木椅也凭空消失。 江逐厄脚步一滞。 走在他身后的谭羽没注意到,愣愣地撞上了他的背,正打算开口询问时,自己也突然发觉了身上的异样,顿时大惊抬头,眼底照出无数阴寒的刀锋。 开弓没有回头箭,身后的屋子已经灌满了水,众人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按照原计划依次走入。 谭羽走到一把木椅边,打算将木椅举在头顶护住头部。他两手握住椅背用力,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脸颊都憋红了也无济于事,木椅的四只脚仍牢牢粘在地面上。 不仅是木椅,这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如此。 「还是一样,先找房卡。」江逐厄瞥了眼被红绳悬挂着的尖刀,提醒道,「墙边的刀没那么密集,所以尽量贴着墙走。」 青涿将房间上下左右各打量了一圈,最后在两张单人床边停顿了下来。 轮船提供的被褥是标准的纯白色,有一点脏污都非常明显。而那两张单人床的被子此刻正鼓起,似乎里面躺着人,数支长刀插.入被褥中,殷红的血渍从插孔中渗出,大大小小点缀在白褥上。 ——死尸的死状依旧对应着死法。 青涿背嵴贴墙而立,横着脚步走到床边,掀开了被子一角。 底下果然躺着一具灰白的尸体。 他半垂下眼看了两秒,突然一手按在被褥上,另一手握住了一只插在尸体上的刀握柄,手腕用力将其整支拔了出来。 半边的刀刃都已经被血染红,青涿瞥了一眼,伸出手用刀尖挑了一下白色的被褥。 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阻力,极锋利的刀刃便切开了被套,露出里头染成淡红色的被芯。 「青涿…?」站在不远处的谭羽看到了他这一动作,刚张开口便看到对方冷着脸抬起了刀。 刀背撞开那些悬挂在顶上的刀,铁器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声,而青涿的下一个动作,却是将刀锋往那些红绳上一扫—— 红绳被细如髮丝的刃片轻松割断,头顶的长刀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急坠而下,一道残影带着压成细线的唿啸声掠过,随后便是一道沉闷声响。 刀风似乎都刮到了脸上,谭羽抖着眼珠往下看,正看到了龟裂的地板与没入地板一寸的长刀。 这绝非正常的重力能达到的力度!!连地板都被砍裂,若是落在人身上……恐怕会生生插进头骨之中,一击毙命! 第313章 演出(37) 另一边搜查的几人听到了声响看过来,先是定定地瞧了那柄没入地面的剑几眼。 第595页 思绪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是啊,与其时时提防这大刀什么时候从头顶掉下来,不如先下手为强,把绳子砍了让它提前掉落! 抱着这样的想法,肖媛媛睁大了眼,视线一路上移,却在看到天花板时哑然无声。 ……头顶的刀还是好好地、一个不落地挂在原处。明明刚刚被青涿割断的红绳还有一截躺在地面不远处,但顶上却看不到有任何断掉一半的绳子! 作为亲手割断它的人,青涿面色不豫。 刀……又长出来了。 在房间被写好的剧本里,「死亡」不会给人可乘之机——大火会一遍遍燃烧,烧到所有人死于烈火;大水会漫灌到不留一丝空隙,灌入唿吸道与肺部让人窒息溺亡;同理,尖刀会一次次向下掉落,直到插入人头顶与心脏,鲜血漫漫浸湿整块地板。 也就是说,提前割断绳子让尖刀掉落,起不了任何效果。 长刀没了作用,被青涿丢到一旁,他走到床边,学着方才周御青的样子,在尚未腐败的尸体身周摸了一圈。 谭羽自告奋勇搜了另一只尸体的身。 二人一路搜查下来,最后相互对视了一眼,青涿弧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这回,房卡没在人身上。 「找到了!」就在青涿打算从床头柜找起时,周繁生激动的声线突然响起。 「是我的木偶人找到房卡了!」少年蓦然被所有队友注视,慌忙补充道。 因为头顶无时不刻的威胁,众人默契地接受了江逐厄的提议,贴在四面白墙上,先从房间的外圈找起。 周繁生的木偶和周御青的两只傀鬼则无所惧怕,满屋搜查各个角落。 那木偶是周繁生从房间的衣柜和抽屉「借」来的木料,零零散散组装成,全身还不到小臂长。 它翻进了一张木桌的抽屉里,双臂环抱着比它身体宽了一倍的房卡,一腿搭在抽屉板上要从那里跳下来。 周繁生盯着它,因为紧张而紧抿着的唇角松开,高兴地打算抬步走过去。 「别去!」青涿立马喝止,「等它自己走。」 毒气,大水,两种死法都没给人过多的喘息时间,难道这个房间就会给人优待?? 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刻,一阵风铃一般清脆的碰撞声从头顶传来,带来一丝丝凉意,拂到了人天灵盖上。 所有人怔怔抬头。 无窗的房间里,悬挂在头顶的长刀无风自动,刀背与刀面相碰,像是要活过来似的,发出叮铃铃的呓语。 「……」周繁生的目光立马回到了木偶人身上,看着它毫无所察地跃到地板上,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睁着眼看着没有五官的木偶,迈着小步小跑,一点一点靠近,再一点一点靠近。 叮铃。 叮铃。 刀面相碰的声音似乎更急促了,清脆得像是午夜敲响的闹铃,听得人一股寒意自脚底往上钻。 叮铃。 又一声撞击,掺着急厉的风声,叫周繁生的瞳孔骤然一缩。 残影尚未在他脑中成像,却已经倒映在了瞳孔上。细长尖锐的影直坠而下,刀尖直指地面上不足一臂长的人偶。 一瞬间,周繁生条件反射地伸出手臂,袖子却被人狠狠往后一拽。 「危险!」江逐厄大喊。 与此同时,一抹冰凉擦上了周繁生的指肚。 这一刻似乎被拉长,他看着刀面上自己的倒影,看着长刀紧贴着自己的手指擦过,下一秒重重斩落在地。 冷汗倏地从嵴背上沁出来。 就差一秒,只要江逐厄反应稍慢,他的手就会被砍断,血溅当场。 周繁生眼珠有些机械地骨碌碌转一圈,最后看向了地面上四分五裂的木偶。 那刀笔直地砍在了木偶中线上,将它完全砍作左右两瓣。唯一可庆幸的是,它在最后一秒丢开了房卡,没让卡片和自己一起被斩裂。 「贴着墙壁不要动!这些刀……」青涿连后脑都贴在墙壁上,这才堪堪彻底避开了所有刀尖的攻击范围。他往左右一瞥,用道具手甲割下了衣角一块布,伸手将它扬了出去。 布料轻盈,在空气阻力中飞不了多远,抛到空中左右飘扬着向下落。 然而,这状态仅持续不到半秒,厉风唿啸刮来,顶上悬住长刀的红绳不知何时断开,刀尖瞬间戳烂了衣布正中心,一声振鸣把它钉入了地板内。 而这只是一片没有生命特徵的衣布而已。 两只傀鬼早已被周御青收回,如今整只屋子内,演员们分为两拨,分别立于东西两侧墙壁,房间中心没有任何生命体…更准确地说,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 房卡安静地躺在距离江逐厄等人两米远的地方。 「我来吧。」张久虞轻嘆一声。 以二换一的强制交易完成,她手中躺了张稜角分明的卡片,拿它背过身去刷开了身后的门。 众人警惕而期待地望着门扉,看到门外依旧不是走廊后不免有些失望。 又是一个房间,虽然暂时还看不出它对应的死法,但毫无疑问又是一道险关。 「但,涿哥他们怎么办?」肖媛媛看了眼身处于房间对面的三人,又逡巡着找到墙上的挂钟,「既然贴在墙壁上是安全的,那不如就在这里等,等到天亮?」 按理来说,既然贴着墙壁无事,身处于房间两端的人也可以沿着墙体走线汇合,但坏就坏在这条路被挡住了,无论往右边还是右边,都有一架直通天花板的衣柜阻隔,要想绕过去就势必暴露在刀尖下。 第596页 「这房间未必安全。」江逐厄垂眸盯了那片被钉在地面的布片半晌,沉声道。 叮铃,叮铃。无数只兇器似乎在应和他的话,兴奋地摆动相撞。 江逐厄学着青涿从自己衣摆撕下一片布,手腕一抖掷出,只是他用的力道极轻,那布几乎就挨着脚尖悠悠飘落。 刀风颳在脸上,下一瞬那布片便被穿透。 而钉入地板的刀刃距离江逐厄的脚尖仅有5厘米不到,肖媛媛抬起头,却惊愕地发现这布片头顶分明没有被红绳悬挂的长刀。 这也就是说,这些刀的攻击范围并非只有它们的正底部,它们的下坠路线很可能是曲线!! 「没有人知道,这些刀在五分钟后会不会进一步扩大范围。」江逐厄捏着眉心。 除非拿命去做实验。 「我们得尽早离开。」张久虞下了定论,又往对面看去,「青涿。」 刀锋的感知太过敏锐,若非要两边人汇合,就这短短七八米的距离也够这些长刀把人捅成刺猬了。 为今之计,只有兵分两路。 青涿明白她的意思,从口袋里摸出船票等了两息,手中的票便在某次一眨眼间变成了一对。 他挑出其中一张,刷开了身边的房门。 「那就在这分开吧。」江逐厄眉头微锁,看着对面三人,缓声而郑重道,「你们保重。」 说完,便转身径直走入了他那边的房门中。 「涿哥……」肖媛媛想了想,千言万语彙成一个词,「加油啊。」 四人依次穿过房门,当最后一人也彻底离开房间后,房门被大力关合。 「我们也走吧。」青涿转头看向谭羽,「你走中间。」 谭羽脚步一顿,似乎苦笑了一下,垂着的头看不清神色。 「小青啊。」 「嗯?」青涿耳尖一动。 谭羽在这种危机时刻很少开玩笑,而这个略带玩笑意味的称唿已经有段时间没从他口中喊出了。 他抬起了头,脸上神色并未有什么异常,只是略带疲倦,「如果我出不去了,惧团就交给你和小徐了。」 「还有……」他看出青涿想说什么,打断道,「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你们最后真的成功从剧场逃脱,可不可以去江省新市的杨子村,找住在村头的谭毅和田佳娟…告诉他们,不要等我了,我工作的钱都在那张农行卡里,密码就是我的生日。」 「我租的房子还有几个月房租和押金,备用钥匙就放在门口伞架那里,地址没变,他们去过的,房东也认得他们。房子里面最贵重的是一套为了见客户买的西装,二手卖出去应该还能卖五六千。」 说出这些话时,谭羽的表情极为平静。这份交代显然也打过无数次腹稿,说出来时无比流畅。 这些事在他的心中已经沉甸甸放了许久。 青涿听完皱了皱眉,正要开口—— 「遗言都准备好了,是打算慷慨赴死了?」 周御青冷笑了一声,「怎么不早说啊,我可以满足你。」 他常与阴邪之物作伴,能力鬼魅,又身为神灵碎片之一,气质似神似鬼,唬得谭羽后退了一步。 青涿转头望了眼他,而他也懒懒地垂眼看过来,二人视线一撞,便对彼此的想法心知肚明了。 因此,青涿并未说些什么,由他继续。 「罗七八嗦的东西。」周御青咬字不快,却格外令人胆寒,尤其是已经攀附到谭羽脖子上的黑雾,「自己的摊子自己收拾…别麻烦他。」 脖颈传来刺痛,喉结被阴雾抵着的触感化成真切的死亡威胁,谭羽瞳孔骤然缩小,甚至有种预感。 ……好像自己一个没做对,对方真会眼也不眨地杀了自己。 承认自己可能死亡是一回事,真正面对起来又是一回事了。 谭羽浑身鸡皮疙瘩竖起,颤抖着点了点头。 将死的恐惧会让人退却,从而激发人更强的求生欲望。 眼看着鼓励的目的是达到了,但这样辛辣的风格似乎「激励」得有点过头,难说是否掺了个人情绪。青涿回头不轻不重地瞪了周御青一眼。 「……那继续走吧。」他说着,推开了那扇等候他们已久的房门。 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微微一愣。 这房间……好奇怪。 第314章 演出(38) 这是一个死胡同。 整个房间与之前所有客房皆不同,极小极窄,有且仅有一扇门,也就是青涿走进来的那扇门。 他转身嘱託周御青和谭羽,让两人先抵着门别叫它自动关上,自己往房内一步步走了过去。 房间不超过五平米,没摆床铺,只有几架高矮错落的柜子摆在墙壁四周。最奇特的是,有一面占满了整墙的落地窗。 屋内没有开灯,是窗外大量的天光打进来照亮了一切。 这就很诡异了。 现在明明是凌晨两点,这光是从哪来的? 「这房间里…没有尸体吗?」谭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背靠着房门,身子倚在两个房间之间,伸长脖子往里看。 周御青也站在一旁,用手挡着门。 缓缓摇了摇头,青涿伸手拉开衣柜,把视线往木柜肚里一扫,没看到任何人或尸体,肯定道:「没有。」 房间太小,能藏人的无外乎几个稍大些的柜子,可他一一看去,什么也没发现。 第597页 除了船长专属的十四层以外,其他楼层的客房结构统一、以杀戮为目的,而眼前这间房既没有展现出什么危机、结构又大不相同,是不是说明…… 这是属于十四层的某间房? 就在这时,「砰」的一道摔门声响,骤然打断了青涿的思路。 他侧眼一望,发现来时的房门已被关闭,周御青与谭羽已经进了屋,前者正面无表情地收回自己握在门把上的手,说:「那间房不能待了。」 青涿点点头,从发现长刀的掉落轨迹并非直线开始,他和江逐厄就已意识到不能久待。 只是现在三人都被困在这间有些逼仄的空间内,而房间的门又只有刚刚那一扇…… 他若有所思地走到那整面落地窗前。 除了在胸口高的位置有一扇能推动开关的窗,其余都是封死的状态,而那扇可活动的窗开了一半,此刻正有朗朗清风从窗外吹入。 青涿用手轻轻搭上窗框,并未用力,隔着玻璃朝下望。 「……?!」他遽然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 窗户下并非是波涛汹涌的海面,居然是平坦开阔的大路! 骄阳烤着柏油路面,反射出亮闪闪的碎光。 这是哪里…? 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叫住了正四处查看的两人。 「你们来看看。」 几分钟下来,谭羽的脸色已经恢復得和往常差不多,没再提交代遗言的事。或许是这房间难得的安宁与无害让他找回了些安全感,不再因随时会消失在世界上而惴惴。 他走到窗前,身体半靠在窗面上朝下看。 咔。 一道细微的声响被不知谁的脚步声盖过。 「……」 接下来的事只发生在一瞬间。 好像电视屏幕突然信号不佳变成雪花一样,谭羽的意识被关了灯漆黑一片,只依稀听到了青涿一声惊疑的唿喊。 再重新拥有意识时,自己半挂在窗外,胳膊被人用手死死抓住,双腿悬在空中,裤腿被户外的风吹得烈烈作响。 脚下,是十几层楼的高空。 青涿腕骨传来即将脱臼的刺痛,万幸谭羽意识恢復得很快,立马自己使了劲攀在地板上,在青涿与周御青的拉扯下爬回了屋内。 身体终于落回实处,谭羽瘫坐在地,浑身发软,心脏在劫后余生的后怕中揪成一团,紧得发疼。 他呆呆地看了会儿空荡荡的墙,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往那处爬了爬,伸长脖子往下看。 距离几十米的地面上,一整面玻璃窗碎成了渣,几乎看不到稍大些的碎片。而在碎片旁边,躺着他们寻找无果的某样东西。 尸体。 两具尸体。 摔成了烂泥,骨头粉碎,软趴趴的身子下淌着一滩干涸后发黑的血,面朝天空。虽然太远看不清五官,但冥冥中便有极强烈的预感……它们在看着自己。 谭羽触电般一抖,又坐在地上往后爬了几步。 「我们还在客房里,这个房间的死法也出现了,是高空坠亡。」青涿低声说着,伸手往楼下遥遥一指,「门在那儿,一样有三扇。」 死法已经明了,总比蒙在鼓里、疑神疑鬼的强太多,但这房间的构造已经无法用常理解释,恐怕是这艘轮船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为了让替命完成而发生的变化。 「我们…要下去?」谭羽面如土色。 「你没有感觉到,这个房间变窄了吗?」青涿反问。 其实从前面经歷的三个房间就能知道,每间房都有潜在的时间限制,房内的人多加逗留,房间内的危机便越大,对应的死法也越会降临到人头上。 这个房间也不例外。 本就不宽的房间似乎正在进一步变窄,一面墙宽的空口像一副画框,渐渐朝有人的地方逼近…逼近,直到人进入框中,失足落下几十米高空。 「这些柜子里有一些床单被罩,加起来估计能往下吊三四层。」青涿往先前他翻过的几只柜子走去,「我看过了,底下的楼层有部分是有阳台的,可以做缓冲。」 他把柜子里的床单都搬了出来,与周御青一块摸索着找到头和尾,确定布料本身质量过关不易撕裂后,再将首尾相连。 谭羽坐在地上呆了几秒钟,随后也爬起来上手帮忙。 每条床单相接部分都打上死结,衔接起来共能有将近十米。青涿用力扯了扯,确定这些结不会轻易散开便放了心,走到空出的那面墙边垂眼往下看。 「这个绳头要绑在哪里?」谭羽手心朝上捧着长「绳」的一端,问完又小声说了句,「到时在下面楼层,没了绳子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青涿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看向周御青。 一眨眼过去,谭羽毫无徵兆地与一片腐肉打了照面,脸颊差点便贴了上去,惊得后退了两步。 腐肉来自于一个庞然大物,身高与体型皆非正常人所能有,目测两米三高,壮如小山。这东西衣衫破烂,露在外的肌肤黑紫斑驳,有部分还直接腐坏烂开。 傀鬼低下头,眼睛里一片浑浊青白,不言不语地伸手捞过了谭羽手里的床单。 「准备好,要走了。」青涿弯下腰,抓起被单往楼下一抛,随后转过头来看着屋内两人,「我先下去,谭羽走中间,你走后面。」 最后一句话是对周御青说的。 第598页 驭鬼师低低「嗯」了声,目光牢牢吸附在青涿身上。 楼外日光从一整面空墙中洒进来,将青年睫毛镀成金色,反光织成暖金纱帐吻上脸颊,让他像传说里生着六翼的天使。 身躯不算高大,却莫名地让人心底生出些安全感。 谭羽也点了点头,目光中某种情绪一闪而过。 演员进入剧场后,绝大部分都会专门进行体能锻鍊,以免在惧本中因为身体太弱而掉链子。顺着床单往下爬并不怎么吃力,三人轻轻松松滑到了三层楼下的阳台。 脚底终于挨着实地,谭羽往旁边让了让,给身后的周御青腾出下脚位置。 说是阳台,其实也就是一个狭窄的小平台,三面是围栏,一面是实墙,压根不存在什么可以进入的房间。 谭羽看着床单绑成的长绳仅剩的那一小段,刚开始发愁便见头顶刚刚待的那房间探出只头。 是那只鬼,面目狰狞,不过很快缩了回去,紧随其后便是被抛下来的床单。 周御青伸手接住,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点。 熟悉的高壮身体挤入阳台之中,温驯而乖觉地捡起了床单一角。 谭羽默默吞回了涌到嘴边的话。 ……原来是这样解决的吗。 床单可以循环利用,那么接下来要考虑的只有体力是否充足了。三人在这一点上都没什么问题,以三层为一阶梯慢慢下到了地面。 青涿刚落地,脚边便是那两个摔成了肉饼的尸体。 头骨碎裂,面目全非。 他小心绕开了地上的血渍,目光将尸体细细描摹过一圈,最后定在了它的大腿外侧突兀的稜角处。 蹲下身,手指探入口袋中,捏出一张纤薄的卡片。 「房卡找到了。」他转过身,走在空旷的柏油路上,朝那几扇格格不入的房门走去。 只是扇孤零零的木门,既没有房体建筑做支撑,也没有他物,直愣愣立在路中央。 谭羽看着一黑一白二人离去的背影,头顶的日光打在额头上,就这么呆愣愣地驻足,许久未曾挪步。 「谭羽?」青涿就在这时扭过头,不明所以地喊了声。 「……嗯,来了。」谭羽回了神,疾步往前跟了上去。 三扇门离得不远,青涿干脆一次性都拿房卡刷开,从左到右一一打开看。 正如青涿先前所想,房间构造的异变并非是个例,而是整艘轮船都在发生的变化。 三扇门后的场景都无法用常规的「房间」定义,而更像一个个分裂开的「场景」。 第一扇门后是一片荒芜的沼泽地,林木密集,树叶遮天蔽日。浓稠的泥潭仿佛有唿吸一般缓缓蠕动,仅在门边就能嗅到腐叶与泥土混合的那股腥臭。 死法是……身陷沼泽而亡。 第二扇门后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网。黑色的电线爬满地面,有些破了胶皮,细细的铁丝探出头来搭在地上,视野内还伫立着一座高压电箱。 触电而亡。 第三扇门后是一片极宽的马路,十字路口的道路边立着高楼,一层铺面都拉着捲帘门,冷冷清清的模样。 这倒是看不出死法。 青涿沉吟两秒,忽然朝身后望去一眼。 刚刚三人爬下的那栋楼似乎在无形中靠近了一步,连带着楼下爆浆开花的尸体。 像一种无形的催促。 「选吧。」他转回头,低声道。 第315章 演出(39) 高楼林立之下,寂静无人的街道全无绿意,路面尘埃都静静沉淀,安静得像一幅画。 忽然,三道从街尾缓缓走来的身影打破了空间的凝滞感,让整个城市的时间流动了起来。 「这房间好大啊。」谭羽仰着头,望着辽阔无垠的天空,在说到「房间」两个字时表情有些古怪。 上一个房间虽说也发生了变化,却有明显的违和感,偌大的空间内仅有一条马路和一栋高楼。眼前这个却是一整条街道,甚至在楼与楼的空隙中能看到更远方的高楼大厦,更像一个新的世界了。 没错,在进门前做选择的时候,三人无一例外地选了第三扇门。 沼泽地举步维艰,房卡若是落进泥里更是大海捞针,几乎没有找到的可能;铺满电路的房间有着极强的不确定性,掌控电流的开关不在自己手上,一旦开启就是一个「死」字。 相比起来,这个与现实世界有些相近的房间亲切友好许多。 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 一是不清楚它内定的「死法」,二是范围太大,房门尚且难找,更遑论不足手掌大的小小一张房卡。 「好在这些楼都上不去,不然可有得找。」青涿走到街边的捲帘门前,握住把手向上抬了抬,那门不出意外地毫无反应。 抬头往上看,楼体表面光滑,像一块巨型木板,没有可供攀爬的阳台,连空调外机也没有。 窗户倒是有,只是每扇窗窗内的布局景象竟分毫不差,极像是那种只建出外壳的建模,因为没有建出房间而只在窗户上贴了贴图草草了事。 青涿与周御青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四处望着周围,而谭羽则落后他们两步,跟在后头。 走了大约三分钟,三人走到了一处十字路口。 这边的马路很广,中间并没有用护栏或绿化带隔开不同的行驶方向,而眼前的十字路口更是宽阔。 第599页 骄阳烤着地面,蒸腾的热气居然让人泛起暑意,青涿脱下了外套,耳边忽然听到了一道声音。 一秒一顿,像是机械钟每走过一厘米的小格、拨动指针的那种声音。 青涿倏地将眼抬起,因正面迎着太阳而不得不半眯起眼,看向了马路对面的红绿灯。 这灯不知何时通了电,突然亮了起来,血红圆灯旁是一个同色的数字,正在做倒数。 9,8,7…… 再过几秒就要绿灯了。 所以呢…?这代表这什么? 心中念头刚一闪过,青涿便又听到了另一道不该属于这个静止世界的声音。 ——马达声,还有某个大型物品快速移动带起的风啸。 他回头,瞳孔里一辆银白色轿车正快速放大,以每小时一百三十码的高速直直向自己驶来!! 「有车!躲开!!」 车从身后驶来,而魂不守舍的谭羽正走在自己身后,他来不及多想,喊了声一把推开对方,自己也往旁边避去。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响起,轿车撞到了路面的捲帘门上,而如此强烈的撞击居然没有给任何一方造成损伤。 青涿耳鸣了两秒,瞥到那车的驾驶座上,却见空荡荡一片,方向盘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旋转起来,同时轿车缓缓后退。 车祸。 这个房间的死法是车祸! 耳朵里又捕捉到好几个方向传来的车声,青涿撇头一望,见到不同街道都蓦然出现了高速行驶的车辆,且在驶出路口后转向朝自己直直撞来。 而刚才那一撞未中的轿车倒车完毕,马达声飙高,车轮朝谭羽的方向转去。 「谭羽!!」青涿提醒大喊。 谭羽反应不慢,躲入了身边一只电线桿后,而那轿车刚启动速度不快,只撞到了电线桿上。 似乎是察觉到眼前的人毫髮无损,那车又打着方向盘要后退,不达目的不罢休地想再撞一次。 而青涿却没有时间关注谭羽那边了。最开始那辆车被对方吸引了注意力,新驶来的车却齐齐朝自己唿啸来。 他站在街道拐角旁,衬衣的衣角被大风带起,唿啦啦甩着尾,镇静看着视野中快速放大的车影,脑中默默估算着距离。 …就是现在! 他闪身一避,躲到了拐角的另一面,而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已经被车轮碾压。 这一撞并未结束,跟在这车后头的车辆似乎并未意识到前方的事故,仍旧高速狂飙着往前沖,一辆接一辆地追了尾,像一串串起的糖葫芦。 青涿松了口气,趁着这些车被后来者堵住、得一个个倒车调整,往旁边跑了两步,搜寻道:「谭羽!谭羽?!快过来!」 正打算绕过几辆车,垂在身侧的手倏然被人拉住,温凉的体温传输过来,加上那人冷静沉着的声音:「他走了。」 青涿骤然一惊,转过头去看周御青,就听对方继续道:「怕被我们发现,用了道具。」 如若不用道具,谭羽的那点动作根本逃不过两个人的感知。 走……了? 「……」 还预备着找人的身子突然泄了气,青涿心中百感交集,竟不太意外。他深知此刻的时间耽误不起,握紧周御青的手顺着其中一条街道跑去。 身后,倒车完毕的轿车再次马达轰鸣。 …… …… 心生死志的人,即使这心思被一时劝回,那股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念想仍是在脑中扎了根。 谭羽不可能不知道,与青涿他们在一起才更有活命的机会,但「活着」或许已经不是他那摇摇欲坠的精神所探求的了。 冷清的街道上,黑衣男人身形不定时隐时现,银色轿车如勐兽横冲直撞,冲到了街边店铺门外,撞出一声巨响。 就在这停滞的一秒内,店铺头顶的雨棚忽然跃下一道身影,有人伸出了手,轻轻揭走了粘在车前盖上的卡片。 「拿到了。」青涿捏着房卡,从车上跳下,回头瞥了眼开始倒车的无人汽车,银灰的眸内除此之外便是一路空荡。 只有一辆车对他们紧追不放,其他车都去了别处。 或许谭羽也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才选择只身离去,让房间的「目光」只盯他一人。 谭羽…… 青涿眼神一暗。 「要找他吗?」有人细心地拨开吹到他眼前的碎发,低声问。 青涿躲开身后的车辆,摇了摇头。 「找到了又有什么用?」他低声说,转头望了眼荒无人烟的街道,轻轻摇了摇,「难道还把他绑着吗?」 再说,这城市范围极广,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进了别的门,找也无从找起。 「走吧。」他释出一口气,只穿了一件单衬衣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在烈阳中如枯风萧瑟。 前不久,周御青四散出去的傀鬼找到了一扇房门,如今房卡也到手,可以继续去下一个房间了。 房门立在一个死胡同的尽头,胡同宽度不窄,恰好能让车辆驶进。这代表着一旦踏入,被车辆尾随在后,就几乎没有了回头路。 青涿刚刷开房门,一股风便从门外吹起了衣领。门外是峻峭高山,不足一米宽的山路贴在崖边,绕山通往未知的方向。 他最后望了眼抛在身后的高楼大厦,随后决然迈入了崭新的房门内。 希望还能有再见面的那一刻……谭总。 第600页 …… 接下来的房间,虽也有敌意,却消减了许多。 似乎冥冥之中把「时间越久,房间越危险」这一限制去掉了,只要能找到一个理论上安全的位置,那么一直待在原地也并非不可。 当然青涿二人并没有长久待在一处。 他还要找走散的其他队友……江逐厄,谭羽,谁都行。 「现在几点了?」青涿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睛定在身前不远处高空坠下的狼牙锤上,微微放空。 周御青垂眼瞥了下腕上的表,「五点五十。」 「马上天亮了。」青涿低喃,「今天是第四天。」 《幸运游轮》拍摄之初,旁白就曾说过,这游轮的航程要进行四天三夜。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艘轮船异变出来的乱象最迟在船只入港前就会消失,届时就彻底安全了。如果幸运一点,或许还不用等那么久。 眼下《幸运游轮》的女主角已经……剧目却仍在拍摄,按常理来讲另一个主角一定是存活的。 一整个晚上都撑过来了,剩下的那点也不足为惧,对吧? 「走。」简单休息了会儿,回復了些精力,青涿攥着拿到的房卡起身,走到了相挨着的三扇房门前。 房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青涿半垂的眼勐地睁大,看着门外熟悉的红毯暖灯。 狭窄的走廊出现在二人眼前,一眼看去便见到了对面紧闭的房门,自左右两侧蔓延开。 这是客房的走廊,也是众人刚开始陷入房间循环时最想找到的安全之地。 青涿身形顿了顿,转身走到第二扇门前,推门往里看。 里面…似乎是一间游乐园,一百八十度倒悬的过山车轨道几乎高耸入云。 再然后,是第三扇门。 门刚开了一道缝,热风便滚着高温袭面而来。青涿下意识皱起眉,而后瞳孔一缩。 火。大火。 耀眼的火光内,一道黑色的剪影被吞入火中,扭曲抽搐。 怔然中,青涿耳边好像听到有人在絮语。似乎是季红裳、肖媛媛和江逐厄的声音。 【6层43号房起了大火!!】 【也就是说,房间对应死法?】 【所以,我们的角色替人中毒身亡,红裳的角色替人腹部受击身亡,而谭羽的角色,是替人在火灾中身亡。】 火灾…… 火灾!!! 青涿全身一凛,脑中刚冒出一个令他汗毛乍竖的念头,一道杂音就灌入耳中,眼前场景随着身体一晃,仿佛空间错乱般的雪花白线分布在空中。 「谭羽??!」房内的异常似乎让某种猜想被佐证,青涿惊喊,「谭羽!!!」 他钻入门内,顾不得莫名骤然失聪的耳朵,往大火靠近了一点,急切地翻找着系统道具栏,搜寻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但很快,空间的错乱更加严重,在青年脚下与大火之间生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雪花屏,隔开了彼此,如一道隔开生死的鸿沟。 【哦,很遗憾,我们的男女主角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幸,《幸运游轮》要提前谢幕了。】许久未曾出现的旁白在这时开了腔。 【但请亲爱的观众们放心,幸运…呵,替命号里的故事仍在屏幕外上演,或许下一次,我们还能通过另一位「丹尼斯」与它相见。】 【再见了,丹尼斯。】 火光内的黑影如断线人偶般扭曲着倒下。 第316章 演出(40) 「谭羽!!」 「啪」 仿佛有人拿着遥控器暗灭了电视屏幕,眼前所有的一切,大火、人影、房门,全都化为浓稠而抹不开的黑。 青涿睁着眼,茫然地朝前看,却捕捉不到任何影像,像是眼盲了般。 【铛铛!《幸运游轮》完美落幕,亲爱的观众们感觉如何?】戏嚯的声音放大数倍,似乎就在耳边。 不知观众席做出了什么表现,导演的声音变得极其愉悦:【哦,我看到了你们的热情!!老实说,如此优秀的剧本并非出自我手,而是由x女士撰写而成!】 漆黑之中,一切都尘埃落定、停滞不前,唯有絮絮叨叨的天外音响在耳侧,像是真的被关入了电视机匣子中,所有事都会按剧本描述的那样逐一发生。 x女士……编剧。 青涿的心渐渐冷了下去,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呆若木鸡地感受着那慢慢冰到刺骨的温度,四肢好似也缠上了冰霜。 高大的身影在这时靠近了他。 「不是你的错。」 周御青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安慰人的一天,但当这一刻到来时,一切都水到渠成。 他自然地把人拢到怀里,颀长而苍白的手指抚上颤抖的嵴背,明明自己才是体温冰凉的「非人」,却能感受到来自青涿极强的冷意。 即便被抱住,青涿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是一只了无生气的人偶,像是开到最盛时骤然衰败了的瑰丽之花,声音破碎而平静。 「……是吗?」 「周御青,我从小就是孤儿,没有妈妈,也没有家。」 没有家人朋友,形单影只又茫然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没意义的日子,也不知道「被爱」是一种什么滋味。 偶尔隔着大街望到路的另一头,看到有小孩沖父母撒娇,换来大人视若珍宝的哄声,他也会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他也有父母,是不是也不会嫌弃他有些脏的脸颊,愿意抱抱亲亲他呢? 第601页 「后来我遇到了爻善,再后来进剧场,遇到了其他人。我就再也没想过、也不需要母爱了。」 「罐头厂的惧本里,我发现了一些妈妈的线索,我很高兴,以为还能找到妈妈,以为一切会越来越好。」青涿怔怔地回想起了罐头厂的另一尊神像,那些仿佛被封印在某个角落的记忆偶尔漏出一两片,总让他能听到女人温柔的教导。 他不是没有去查过三手妙姑的底细。但演员们无法将惧本里的遭遇述之于口,他旁敲侧击下来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甚至于,绝大部分人压根没听过三手妙姑这个名号。 ——直到系统突然给他赠了份大礼,永生不死的心脏。 他开始冒出了那个令他思之极恐的念头。 在进入【演出】惧本,听到导演说自己是编剧x女士的独子时,他就明白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正确的。 只是没想到,一切会变成这样。 季红裳死了,谭羽也死了。 因为他,是因为他吧。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在我感受到温暖的时候,要狠心摘去我周围的星光……妈妈? 「周御青……」青涿僵硬地提起嘴角,目光迟钝地想在黑暗中寻找另一人的身影,「我也知道为什么你一见面就想杀我了。」 因为他和他的妈妈,是你死我活的死敌。 冥冥之中的宿命将青涿与所有碎片缠绕在一起。他吸引恶的碎片,因为「恶」能轻易取走他的性命;他也吸引善的碎片,因为「善」能利用他找到其他的同胞。 那些大雨的初遇、浓稠的爱意并不是偶然得之,一切都被标註了血淋淋的筹码。 他得到的所有,都终将失去。 …… 旁白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似乎是观众席反响热烈,导演也喜笑颜开。 【哦~看来在场有不少观众是x女士的忠实书迷呢!在此我有个重磅消息告诉大家,那就是——】 【我们邀请到了x女士,她将在每一场剧目落幕后与大家相见,并详细讲解创作剧本时的精妙构思,大家还可以自由提问哦!!】 青涿的眼睫一抖,被黑暗镀成墨色的瞳孔微微抬起,看向空无一物的前方。 三手妙姑,系统,x女士,他的妈妈。 他也想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置他的朋友于死地? 为什么啊,妈妈? 周遭安静下来了一会儿,随后又响起了导演的声音。他有些遗憾。 【噢,刚收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x女士家中出了点急事需要处理,短时间内无法赶到现场,我们只能先准备播放下一个剧目了…】 像是吊在崖边的最后一根草也被连根拔出,青涿的心坠入崖底,身体四周的感知一度模煳起来。 是啊,还有下一场,下下场,按照剧本里的描写,这一场不真实到宛若在梦里的折磨远不止如此…… 【正在准备场景与人物布置,全新剧目《求子大厦》将在十分钟后上映,请演员们做好准备。】 周御青怀中的身体看似平静,五脏六腑里却传出极细微的颤动,他垂下头,无视了周围的黑暗,看到了青涿的眼睛。 瞳孔空洞,眼圈发红,似乎有泪光在眼底,却在悲哀到极点时涌不出来,青涿整个人都如同冰封起来的雕塑,失了感知与情绪,只呆呆看着前方。 自从进入剧场后远离他许久的孤独感捲土重来,甚至更加声势浩大,身前属于另一人的体温没能消减这种痛苦,反而放大了数倍。 他挣扎着脱开了周御青的手。 会没有的。 他从别人身上汲取到的温暖,最终都会化为虚无,还会害了别人……季红裳,谭羽,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且,对面之人的本能不就是扼杀他的生命吗,既然如此—— 「你能看到它吗?」青涿慢慢垂下头,左手无力地抚上了胸口。 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青涿完全看不到周御青的身形,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抽身离去,只是耐心又疲惫地等着。 「嗯。」过了会儿,男人应了声。 「你能……」青涿停了下,声音有些沙哑,「杀了它吗?」 金色的心脏在胸腔跳动,永不停歇。他不禁想着,在将它打包成精緻礼品送给他时,他的妈妈究竟是满腔母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永生不死的心脏,在系统管辖的惧本范围、与演员的能力范围内自然受不到任何伤害,毕竟那些本就是属于系统的能量。但周御青不同。 他是【碎片】,他的能力衍生自灵魂,与系统无关。 「可以。」黑暗中,驭鬼师答。 枯萎凋零的青年突然如释重负地笑了。 可以就好,可以就好。 蓦然,一抹冰凉贴到了他的上眼睑,与此同时熟悉的气息再度包裹过来。 「但我不会。」周御青说。 他的吻让青涿不得不闭上眼,仰身想躲却被死死扣住,只能承受着那轻得如爱怜般的吻,听到对方阴鸷的声调。 「他们死了又如何?我要的是你,你就永远也不会死。」 因爱意而收敛纵容了许久的驭鬼师,终于在触及「死亡」问题时又回归了本性。 视人如蝼蚁,对一切苦难视而不见,袖手旁观。 他与系统是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死敌了,这是第一次在某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第602页 ——青涿不能死。 「而且,该死的另有其人。」吻遍了整张脸颊,尝够了味道,周御青才阴沉出声,「是谁引导你来这个惧本,又是谁从中挑唆,让你绑定了这颗心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骤然知道系统和x女士的真实身份,青涿最先想到的便是那些不计其数的死在惧本里的人,还有刚刚在他眼前死去的两位挚友。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沉重的怨债如山崩海啸,压垮了他的精神,更无法理性地思考。 此时在周御青的提醒下,他茫然的脑中终于捕捉到了什么。 此番惧本之行,他只同周御青说了声,对方便答应了下来,也没有询问太多,因此并不知道关于【组织】里的那些内部信息。 但周御青的智力并不比他自己的武力差,极快便看出了这件事后是有人推波助澜。 「失骨者,第三大惧团组织【骨】的会长。」他目光抬起,看向周御青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他。」 「是他推断出363的惧本是支撑剧场的关键点,打开那个惧本的钥匙就是通关【演出】…在会议上,他还强调要我参与,并且其他参与者也要和我相识。」青涿陷入回忆中,细细想来才发觉,如今的一切局面竟然都是失骨者一人在推动。 「心脏的绑定也是。他笃定我做这件事对他自己没有好处,再加上他预言家的身份…我担心不绑定后带来的连锁反应会破坏预言,才会绑定上去。」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一股极冷的温度在眼睛里扩散,「他是预言家,一定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是故意把他们推向死路。」 毕竟,如果心脏没有绑定,他一定会用它救下其他人!! 「……找死。」隔了一会儿,周御青才慢慢吐出两个字。他用手轻轻梳理身前人的髮丝,隐在黑暗中的双眼暗到了极致,像浓稠的墨汁。 …… …… 剧场。东北侧一角。 大型惧团都有自己的地盘,【骨】也不例外。相较于判罪、贩金的摩天大楼,它的建筑风格更小众,砖瓦铸成白骨形状,远看像是由白骨堆砌,和惧团名字极为相衬。 预言家们个个身娇体弱,【骨】僱佣了不少实力高强的演员给他们的大本营做保护,里里外外围得密不透风。 但这并不能阻碍身同鬼魅的少女。 她前不久刚从师父那儿学到了这一招,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身边跟随几只飘渺的鬼影,林珂一边赶路一边听完了傀鬼从惧本内传回的话,勾勒完美的细眉微微一挑。 天底下居然还有敢惹她师父的人?! 牛逼。 她停在了建筑内部某扇门前,见周围居然没有守卫,有些惊讶,却也没多犹豫,一脚踢开了眼前的大门。 会长办公室面积较大,迎面便是一张纯白色的办公桌,桌后立着高高的书柜,而书桌的主人却没在桌子前坐着,而是在…… 林珂微微垂眼,轻轻皱了下眉,走进屋关上门,施施然坐到了旁边会客的皮质沙发上,灿笑着问瘫在地上的人: 「预言家,看起来你得罪的人还不少嘛?……怎么,难道是预言到了我会过来,干脆把守卫都撤了,好不让人看到你剧场第一预言家的惨状?」 沙发前的地毯上,轮椅歪倒在地,失骨者倒在一边,四肢的骨头似乎还没长出来,软得如一滩烂泥。他面色惨白,鼻孔与嘴角挂着三行鲜血,胸腔下本该是肋骨的地方陷了下去,似乎骨头也被人抽掉了好几根。 他的瞳孔缩成针眼大小,还未从极端恐惧中回神,似乎只差一点便要活活吓死。 第317章 演出(41) 也不知在林珂来之前,究竟又是哪位能人来找过失骨者,竟然把堂堂第三惧团的一把手摺磨成这个模样。 若非「剧场内不能杀人」的规则生效,恐怕这人已经死透了。 ……说来也奇怪,剧场排行前三的人此刻都在惧本里,还有谁能有这么大能耐?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我懒得废话,就问你两个问题。」林珂翘着二郎腿,居高临下又恶意满满地睨视着男人,「第一,你的目的是什么?第二,如今那个惧本该怎么破解?」 「给你十秒钟,不回答的话就只能请你吃点苦头了。」林珂知道【演出】内是如何紧急的情形,不耐烦催促道。 时间一秒秒过去,她斜靠着身子,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食指有节奏地点着手下的皮料。 面目狰狞、气息阴寒的傀鬼将鬼气散布至整个房间,头顶灯光闪烁了两下,视觉神经的生理刺激让失骨者终于眨了下眼。 他大有股「破罐破摔」的决心,躺在地上仍一动不动,满含嘲弄道:「我能有什么目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一个连骨头都没有的残疾人。」 声带破损,声音难听得如同铁锯锯木。 林珂冷笑了一声。 头顶灯光闪烁得更加频繁,最后终于崩溃,彻底掐灭。她缓慢悠长地做了个深唿吸,耳边听着来自前方闷厚的击打声与惨叫。 那惨叫破了音,因为极虚弱的身体状况而有气无力。过了一小会儿,惨叫也没了,变成更微小、更痛苦的呻吟。 地毯上多出了许多血迹,被绒毛布料吸收。林珂站起身,步伐优雅地走过去,每踩下一脚,都能从中挤出些血沫。 第603页 想要折磨人,严刑逼供、施加暴力是最下等的手段……同是不近人情的顶尖人物,驭鬼师为什么比江逐厄更让人害怕?可不就是因为其手段阴险莫测么。 林珂走到呻吟的男人身边,蹲下身,打了个响指。 房间里影响灯光的磁场似乎在此刻恢復至正常,屋内勐地又亮了起来,照出了此刻地毯上骇人的一幕。 浑身血肉模煳的男人奄奄一息,身下浅咖色的地毯已经完全染成了深红,让人怀疑是不是把身体里一半的血都流了出来。 而最恐怖的,还是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它撑破了衣服的纽扣,暴露在空气中,涨得比十月怀胎的孕妇更高,导致那处的皮肤被撑得极薄,轻松能看到蠕动的血管。 那肚子还时不时有诡异的凸起,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在顶撞,偶尔甚至浮出了完整的五官面孔。 「呵……呵…」失骨者当然能感受到肚子上的异样,眼睛惊恐地瞪得极大,眼珠有小半个都露在了外面。 一只手怜爱地抚摸上了他的肚子。 「前些天和师父一起抓到这些小傢伙的时候,就想着给它们找一个温暖的居所……嗯,正合适。」林珂轻柔地拍了拍撑得青紫的肚皮,眼眸一转,看着失骨者的脸端详了两秒,忍俊不禁道,「这只小傢伙倒是会找位置……怎么样,你想看看吗?」 恐惧到极点时,人的思维会变得极为混沌迟缓。失骨者耳朵里听到林珂的话,还没理解过来,只觉得脸上与眼睛忽然非常痒,痒意直钻心底,但失去骨头的双手却没法挠上一挠,只能扭着脖子拿脸往地毯上蹭。 视野里光线晃了下,林珂不知从哪取来了一面镜子举在手中,失骨者一抬眼便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这一眼,顿时目眦欲裂。 有婴儿的手掌、脚掌、面孔从他的脸上交错着浮出,他甚至能看到它微笑的嘴唇弧度!! 不、不……就连他的眼球也…… 「呵呵!呵…」身前惨不忍睹的男人急促唿吸着,颤抖的眼珠盯着自己,林珂摸了摸下巴,觉得他是终于要松口了,便耐心地俯下身去听。 失骨者发不出声音,只有短促的气声。 「我没有说谎…我和他们只有一面之缘、无冤无仇,我的目的只是想摆脱掉现在不人不鬼的生活!!」 「至于那个惧本…」失骨者面孔忽地扭曲了一阵,「它的确是【钥匙】,我没有说谎……沉眠级的难度本来就不低,作为钥匙更是早就被系统上了死锁!我自己进去都无法活着出来,你以为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说到这,他忽然神情一变,嘴角扬起了癫狂的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吗?连【它】也没有办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值了!这回真的值了!!」 气若游丝却又神情激动,失骨者好像在这一段无声大笑中耗光了最后一点精力,垂下头低低哀求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把那些东西拿走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他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忽而狰狞忽而平静,被接连折磨的精神终于崩溃,口中胡言乱语。 连ta也没办法…… ——【他】?还是【她】、【它】? 听失骨者的语气,似乎是个极厉害的存在,但林珂再开口问时,对方嘴里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了。 他彻底疯了,嘴里含煳不清地咕哝着不成句的话。 但他之前的一句话还是引起了林珂的注意。 失骨者与青涿二人没有过节,唯一的目的是摆脱所谓不人不鬼的生活。 林珂听不太懂,也没明白他做的一切与这个目的又有什么联繫,只得挥手招来一只傀鬼,叫它把问来的话传回惧本内。 …… …… 五分钟前。【演出】惧本。 【《求子大厦》将于十秒后开始放映,请演员们做好准备。】 一片黑暗内,青涿神情宁静,眉目半垂,看不出明显的喜怒。 周御青说得没错,眼下不是纠结到底是谁过错的时候,最要紧的还是保住剩下的人。 而求子大厦的两名主角是……江逐厄和张久虞。 倒计时结束,熟悉的眩晕感席捲而来。 两秒钟后,还不等青涿缓过神睁开眼,便有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右侧小臂。 「老公你说,等我们有宝宝了,要起个什么名字?」柔和娇俏的女音在身旁响起,说话的人似乎在思考,「嗯……现在还不知道男女呢,我们可以起一个男名一个女名,男孩就和我姓,女孩儿和你姓,好不好?」 一个二十多岁、打扮年轻靓丽的女人歪头看过来,乌黑的眼睛里溢满欣喜。 青涿浅浅愣了下,忙把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嘴里含煳地「嗯」了声,转头先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他此刻正站在一个老旧的建筑物内,眼前是一个很宽阔的大厅,灰黑色的天花板上挂了许多盏昏黄的吊灯,许久未曾清洁过,灰扑扑的灯罩上甚至爬着蜘蛛网。 大厅内人很多,排了条长龙,两两一对,似乎都是一男一女的组合,而他和身边的女人处于队伍靠后的位置。 这就是,求子大厦? 视线收回,青涿看着排在自己身前的一男一女,望着那男人的身形怎么看怎么眼熟。 而前面的年轻女人正转头看着男人慾言又止,面色有些纠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一碰丈夫,又迟疑着收回了。 第604页 因为男人冷冷瞥了她一眼。 等他转过头来,看到了那张面容,青涿才终于确定下来,低低喊了声。 「周御青。」 「嗯。」周御青的表情回暖了些。 「嗯?老公,这是你朋友呀?」相比起前面的女子,身边的女人性格显然活跃许多,又整个人贴了上来,笑道,「你好呀你好呀,我是他老婆,我叫赵晓梦!」 紧接着,她又把目光转向周御青身边的女人:「这位小姐妹叫什么名字?咱之后在大厦里十个月,正好做个伴呗!」 那女人相貌较为普通,闻言转过脸,抿了下唇,似乎很内向:「你们好……我叫关琯。」 「哦……」赵晓梦突然看了眼周御青,笑嘻嘻道,「你老公好帅呀。」 「当然,在我眼里——」她又想一把抱住青涿,却被对方好似无意地避开了,遗憾地舔了下嘴唇,笑道,「还是我老公最帅了!」 一只修长的手就在这时搭上了周御青的手背,青涿看着他的眼睛,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不熟悉环境前,先跟着npc做反应才是明智之举。 「那你们俩先认识认识吧,我和朋友叙叙旧。」青涿转头,嗓音柔和,随后牵起周御青的手,往左边走了两步。 见赵晓梦正与关琯亲亲热热地聊上了——其实绝大多话都是前者一个人在说,青涿往前走一步,低声道: 「别着急生气啊,就是一个剧情设定而已。」 刚安抚了一下情绪不满的周御青,青涿便忽然在前方排队的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莹蓝色。 属于镜头的颜色。 【求子大厦,一个存在于都市传说中的地方,是那些想生孩子却久不得孕的夫妻的梦想之地。传言,只要夫妻能一起在求子大厦里住满十个月,女方必然能诞下一位白胖健康的孩子。】 旁白在镜头出现的下一刻便紧跟着现身,缓缓道。 【江海(江逐厄饰)与张雪(张久虞饰)就是一对渴盼孩子的夫妻……嗯,或许还可以换一个称谓——表兄妹。】 【近亲结婚的隐患始终让二人不敢要孩子,可他们却实在渴盼拥有一块爱情的结晶,于是,他们想到了这个据说要心诚才能得入的求子大厦。】 【这个地方,无论是否不孕不育体质、男性是否有弱.精症、夫妻二人是否近亲,又或者有没有家族遗传病,等等……都不会影响你诞育出一位健健康康的宝宝。】 【都说心诚则灵,江海张雪夫妇苦求许久,在佛祖观音面前连拜了几个月,终于在今天——】 【敲开了求子大厦的门。】 第318章 演出(42) 往莹蓝色镜头的中心一望,青涿便看到了江逐厄和张久虞的身影。 他们在队伍的前方,身后隔着几米排着肖媛媛和周繁生——这两位被分配到的角色似乎也是一对夫妻。 ……毕竟是求子大厦,只可能接待异性夫妻,会给自己和周繁生分配一位npc「妻子」也符合情理。没准儿还能从她们身上得到更多的线索。 青涿心中道。 按照旁白提醒的前情,这求子大厦是一个都市传说般的存在,要想进入其中无法依靠地理定位,只能用诚心来打动它。因此,进入大厦的人都是渴望孩子的夫妻,没人认得旁人,队伍里少有人会主动攀谈,大部分都保持着沉默。 人群最前方是一张桌子,桌后似乎坐着个人,被人们的后背挡住看不清。 长队如一条缓缓蠕动的毛虫,青涿与周御青慢慢随着人群往前,身边的赵晓梦倒是已经和关琯熟稔了起来,甚至开始谈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题。 「我和我老公都结婚两年了,谁知道我的肚子却一直没动静,去医院查也查不出个问题,真是愁死个人了。」赵晓梦拧着眉抱怨,脸上却不见多少愁容——毕竟人都已经到了求子大厦,她把眉头舒展开,悄悄凑近关琯,「诶,你们那?为什么来求子大厦,感觉你蛮健康的啊,会不会是……」 她眼睛斜向周御青,毫不遮掩地打量起来。 「咳咳咳!」青涿将拳头抵在唇前咳了两声,低低道,「赵晓梦!」 好在他的警告对于这npc似乎蛮有份量,她飞快吐了下舌头,收回了视线。 队伍仍在往前移动,张久虞与肖媛媛他们都已经排过,走到一旁等候剩下的二人,手中还拿着张白纸。 走得近了,青涿终于看清了那张坑洼腐烂的木桌后面的人。 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室内也仍旧戴着顶黑色礼帽,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下半脸冷硬的线条。 ……是人吗? 「下一个。」帽下的唇微微张开,发出低沉得不似人声的音调。 周御青前方的一对夫妻拿着纸离开,那黑衣男人微微抬起脸,露出阴冷如刀的一双眼,定定看了他几秒。 驭鬼师居高临下,不带任何表情淡淡地俯视回去。 最终,黑衣男率先出声,他从手边的一沓纸里抽出一张,摆到桌上。 「我是大厦管理员,你们要入住就签下面前的协议。」他话语没有丝毫起伏,「请谨慎对待。一旦签下协议,协议期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允许踏出大厦一步。」 周御青拿起了那张纸,目光从上面的黑字中一行行逡巡向下。而青涿站在他身边,也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第605页 【入住房间:求子大厦22层01房 入住时间:2011年3月1日至2012年1月1日 住客:(空白)(空白)】 基本入住信息后面有一大段入住须知,除了普通租房协议里常见的内容外,还有一些突兀而非常规的要求。 【1.大厦管理员居住在1层管理房,如非重大事件请勿贸然打扰;若存在干系到20户以上住客的重大事件,请及时派代表联繫管理员。】 【6.入住期间不允许离开大厦,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请不要做此尝试。】 【9.大厦除管理员外无任何官方组织或人员。】 【12.必须在分配到的房间内就寝,不允许打扰到他人。】 【22.请勿试图抛弃、虐待、杀害经大厦诞育的孩子,违者后果自负。(本条永久有效)】 「管理员先生。」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赵晓梦待人似乎总是自来熟,抻长了脖子偷瞄到了周御青手上协议的内容,问道:「这个房间号能不能自选呀,我想和他们住近一点。」 「……」管理员不吭声,连头都不曾抬,只静静坐在原位。 看来是不行。 赵晓梦耸了耸肩,也没想强求。 青涿将目光移到男人身上,看了几秒,却不想对方仿佛头顶的帽子上长了眼睛,忽然抬起来与他对视。 「看好了就签字。」他冷冰冰地开口,眼神却没从青涿的脸上移开分毫,死水一般的瞳孔毫无波澜。 周御青和关琯分别在住客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后,管理员终于重新垂下头,从抽屉里取出两把钥匙放在桌上,将一式两份的协议拿回去一份做档案。 下一个便轮到了青涿。 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协议,除了房间号以外,其余内容与周御青他们拿到的别无二致。 他拾起搁在桌上的钢笔,直挺的嵴背往前弯折、微俯下身,笔尖刚触碰到粗粝的纸张,身后就穿来一道奇怪的声音。 有些尖锐,像是不断扭动门把的声音。 大厅偏静,这声音便极为突兀,本来还在小声交谈的人此刻都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往后看过去。 青涿看到了一扇紧闭的门。 应当是这栋大厦与外界出入的大门,样式古朴,却是由金属打成。 门前站着一个勾腰驼背、形容有些猥琐的男人。他仿佛做贼一样把心虚写在了一举一动中,狂扭了几下门把毫无反应,有些神经质地忽然转头看向人群这边。 更精准地来说,那渗出血丝的瞳孔笔直对准了桌前西装革履的管理员。 「出去……我要出去!」门前的男人厉声大喊。 实际上,他两股战战,色厉内荏。 「我、我老婆都死了,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放我出去!……否则、否则我就杀光这里的人!!」说着,他恶狠狠地亮出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柄水果刀来。 刚刚还在看戏凑热闹的人群突然发现火烧到了自己身上,发出一阵骚动。 「啊,老公我怕。」赵晓梦立马想要缩到青涿身后,想可怜兮兮地扒着他的肩头朝外看,结果后退着忽然撞到了一个冷硬的躯体,这才发觉自己看好的位置早就被别人占据了。 周御青如看死物一般看了她一眼,转头默默拢住了怀里人的双肩。 「开门!!快开门啊!!」那男人似乎看出了此时的情况对他有利,无形中多了几分底气,开始用手「哐哐」地拍门。 大厅里这么多人,就算大厦下了规定必须住满十个月又怎样……难道他们能完全不管这些新住客的死活吗! 管理员尚未作任何反应,排队的人们先按捺不住了。 「好可怕,给他开门吧。」 「他不会真要杀人吧?!」 一个穿着简朴、甚至带着许多尘土气息的男人眨了眨眼,磕磕巴巴道:「开……门,给他开门。」 几十张嘴同时说话的后果就是大厅变成了个闹哄哄的小菜市场,然而,这情况没能持续一会儿,一声惨叫把其他杂音全盖了下去。 昏暗灯光触之不及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男人一刀割断了那叫嚣着要出门的人的脖子,动脉破损血流如注。 随后,他身边出现了两名穿着同样制服的男人,各自拎着尸体尚还温热的一只胳膊,将其拖入了拐角阴暗处。 大厅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直愣愣看着灰色地砖上那一条长长血痕。 青涿静静思索着,将目光瞥过看完戏后便泰然自若签名的赵晓梦,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身后,那些还没签下协议的人纷纷生了退意。 「要不…回去吧,孩子也没有命重要啊。」 「回去吧回去吧。」 「四安,我、我们回家好不好…」 衣装打着补丁的年轻女人神情不安,对旁边的男人道。 「不、不行!!不许…走!!俺娘说了,要生娃娃!!」 … 签完名后,青涿一边重新浏览着入住协议上的内容,一边与周御青一道走过去和其余四人汇合。 刚刚那男人明显违反了入住须知里的第六条——入住期间内不允许离开大厦。 它更像一场杀鸡儆猴,明明白白告诉这些新来的住客,违反入住须知会有什么后果。 但,如果仅仅是要他们顺从入住协议里的内容、乖乖住上十个月,那未免太过简单……这大厦绝对另有蹊跷。 第606页 几人走到张久虞和肖媛媛他们身侧时,队友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放在了两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上。 青涿率先介绍了一下两个npc的身份,随后又对赵晓梦她们简单解释了下,声称这些都是自己的朋友。 两边人假模假样地寒暄了一阵,互相看了下彼此的房间号。 和幸运游轮一样,演员们的房间都被远远隔开了,彼此相隔至少八个楼层。 「呃……」介于外人在场,肖媛媛隐晦道,「那现在咱们就先住着呗?」 旁白在做完背景介绍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信息只说主角进入了求子大厦,看起来是要众人先入住进去。 「嗯,毕竟要住十个月,先多观察观察这里的环境。」江逐厄点了点头,尤其将重音放在了「十个月」上。 一无所知的赵晓梦和关琯自然是点头,演员们却陷入了沉思。 十个月,无论放在哪个惧本时间都太长了。但这也有个好处,就是节奏会放得较慢,不至于短时间接连出现几个危机。 众人各自提着神,朝大厅侧边的电梯走去。 电梯共三架,是那种极其古早的外观设计。电梯门是铁栅栏的模样,一眼能看到里头的轿厢,所见之处处处是锈斑,足以见年代久远。 正中央的电梯门口站着一小堆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头上烫着捲曲的短髮,身上穿着碎花袄子,笑眯眯地看着逐步走近的众人。 「新住客呀?快来快来!」她招了招皱痕斑斑的手。 第319章 演出(43) 张久虞回头望了眼身后,不见有其他人,才终于肯定对方是在唿唤他们。 她走上前,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大婶身后那些人,礼貌疏离地微笑道:「你好,请问你是……」 大婶模样亲切,笑时脸上挤出两只随岁月加深的梨涡:「你们好你们好,我是大厦居民委员会的管理,我叫齐丽蓉,就住在38层。」 普通话带着点川渝那边的地方口音,但依旧能正常听懂。 青涿敛下眼,百无聊赖地把手上那张协议纸捲成了只滚筒,颀长的手指刚刚虚握住,身边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站出来。 「这不巧了吗!齐姐,我们也住在38层诶!」赵晓梦笑得天真烂漫,活泼好动的模样一下子让齐丽蓉的笑容深了两分。 「哎哟,这么巧的?!看来两位是和我有缘——」 青涿本不想那么早跳出来惹眼,协议都卷好了却忘了如今多了名不可控的「队友」,只好将纸筒置于鼻尖轻轻咳了一声。 「居委会?」肖媛媛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入住须知第九条:大厦除管理员外无任何官方组织或人员。】 齐丽蓉像是看出了众人的警惕,却也不甚在意,解释道:「只要大厦没出大事,管理员都不会干涉住客的事,所以这居委会啊,是住客们自己组织起来的。」 「你们说,要是邻里之间出了点什么事,需要调解、探讨的,也需要有个组织把大家聚集起来,是不是?」齐丽蓉缓缓道来,面上还是一样地慈眉善目,「你看今天啊,又到了新住客入住的日子,居委会就会来欢迎大家,顺便带各位新朋友参观参观。各位初来乍到,有什么问题也都可以随时问我。」 在一个管理松散的地方,会出现民间组织扛旗子也很正常。 「原来是这样,那还麻烦齐姐了。」张久虞笑着,顺着对方的姓氏换上亲切的称唿。 说完,便朝其余队友使了个眼色。 有npc带路做引导总比没有好,毕竟演员们如今对这个所谓的求子大厦就是两眼一抹黑。 「哈哈哈诶哟不麻烦不麻烦,做这些也是想为我肚子里的娃娃多积些福气呀!」 …… 演员们连同两个加入队伍的npc一起站到了电梯旁,待齐丽蓉集齐所有新住客后一同参观介绍。 青涿与周御青二人本就排在队伍末尾,后头的人不多,又出了男人执意出门结果惨死的一事,后面的人许多都打了退堂鼓。 等了一会儿,不愿签协议的人都凭空消失在原地,管理员桌前只剩下最后一对人。 是那对衣装略有些寒碜,身上打了补丁的夫妻。 说是小两口子,其实光看样貌更像两个世界的人。女生二三十岁,衣着简朴但收拾得干净利落,黑髮从额前中分拢在脑后,鼻樑上架着只黑框眼镜。 男的面相老成,看着有四十岁,头髮糟乱,一捋捋黏在一起还泛着油光。 二人签下了那份看着就古怪的协议,成了最后一对加入大厦的新住客。 「欢迎,欢迎——来来来,快到这边来,我们一会儿就上去了!」齐丽蓉倒没因为这两人的穿着打扮就轻视怠慢,一视同仁地热情招唿起来。 她向这两人又简单介绍了下自己和居委会,话音刚落,那男的便歪了下头。 「居委会是什么?」 他声音嘹亮,口音浓重,黄豆大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齐丽蓉,表情是纯然的困惑。 若是五六岁的孩子问这话、露出这般的表情,众人只觉得童趣可爱,但放在了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身上,却叫人有些难言,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身边的女人面色窘迫起来,伸手拽了拽他胳膊,低声在他耳旁说了什么,随后才向众人赔笑道:「抱歉各位,我叫吴珠绘,祖籍滨市,这是我丈夫史四安,来自南省束县史家村,他……他小时候得了病,智力受损,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第607页 吴珠绘的普通话非常标准,几乎没有什么口音。听了她的话,在场二三十人表情不一,肖媛媛眼睫一动,提了口气往前一步打算说些什么,手腕却被人拉住了。 青涿知道她感触深,同理心强,却不得不掐断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想法。 一切谨慎为上。他不想再失去更多好友了。尤其是她。 「没事没事,我们这些人都是诚心感动了上天才能来大厦里求娃娃的,都是有德有福的人,你和史先生啊要是平时哪里有不方便的,都可以来找居委会帮忙!」齐丽蓉仿佛什么也没听出来,轻轻拊掌关怀道。 她往大厅里张望了下,青涿顺着她的视线,发现那位管理员已经离开不知何踪。 「好了,现在人也齐了,一直站着怪累人的,咱们上去找地方坐下好好聊。」齐丽蓉说着,按开了身后的电梯门。 电梯承载量有限,在场的人分到三个电梯里都还有些挤。演员们找着时机一起挤入同一架电梯内,看着齐丽蓉款款走入替众人按下50层的按键后又去了另一部电梯。 大约有十个人挤在电梯里,没有人妄动,等几秒后电梯门自动关闭,厢顶的钢丝绳发出老旧的声响,电梯便开始慢慢上升。 开放式的轿厢与寻常的大有不同,乘坐的人可以清晰看到梯外的情形,厢内时而被楼道上的灯光照亮,时而又因来到了两层交接处而昏黑。 「涿哥…」肖媛媛小心地朝所有人望了圈,见齐丽蓉与吴珠绘他们没在这架电梯里,小声唤了句。 「刚刚那个吴珠绘,是在求救吧……」她音量压低,只有紧密围在一起的演员们能听到。 「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怎么想都很奇怪啊,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女人,谈吐也讲究,怎么会和一个小时候就智力不好的、来自乡下的穷人结婚?!」肖媛媛皱眉道。 倒不是歧视史四安,只是按现实常理来说,这俩人就不像一对正常的夫妻,而更让人能联想到「绑架」「买媳妇」等字眼。 「她确实是为了让大家意识到她在求救,才故意那么说的——但是,其他人真的一个都没听出来吗?」张久虞身为女性,也自然在这方面更加敏感,但她没忘记这是惧本,是恶意能把善意掩埋的死亡之地,「况且,她不明摆着说出来,分明是避着史四安,那就说明他也不是傻到什么都不懂。你贸然出头,很有可能会被记恨上。」 青涿点点头:「吴珠绘一面之词也不可全信,但这总是一个信息突破口,我们最好找个史四安不在的时间单独找她,她应该很乐意告诉我们更多事情。」 经过《幸运游轮》后,众人虽没有把季红裳与谭羽之死放在明面说,但彼此已有了默契,行事比往常更为谨慎保守。 肖媛媛这时也意识到自己是冲动了。 她也不是单单因为一颗向善的心才有此举动,说到底还是上个剧目里太过憋屈,乍一进入求子大厦,看到可能存在的线索便有些急功冒进。 电梯沉默着向上攀升,因为工艺过于古早而十分缓慢,足足四分多钟后才终于抵达50层。 青涿随着其他人一起走出电梯,扫了眼四周。 这是一个食堂。 占据了一整层楼,靠墙设置许多蒙了层油垢的窗口,其余地方都摆满了木头长桌与长椅。 脚下的水磨石地砖仿佛也腻了层油光,踩在脚底下有些粘,给人的感觉绝对称不上舒适。 一声叮响,另外两架电梯也到了,梯门一开,里面的人唿啦啦涌出来。 齐丽蓉身在其中,招唿道:「大家随便坐。」 食堂里的木质桌椅看着也是老物件了,裂开的木纹形成一条条沟壑爬在上边,演员们找了个里齐丽蓉较近的位置坐下,椅子还会嘎吱作响。 「首先呢,我代表居委会欢迎大家来到求子大厦!大厦是一个包容而美好的大家庭,所有住户都是渴望孩子、爱孩子的好人家,希望各位能在接下来的十月住得舒心、求得佳子。」齐丽蓉说。 「居住期间,大厦会提供基本食物和生活用品。咱们现在所在的,就是大厦的食堂,每天早上7—9点供应早餐,中午11—13点供应午餐,晚上17—19点供应晚餐。大家自备碗筷来打饭打菜,可以堂食,也可以带回屋子里吃。」 青涿仰着头找了圈,没找到钟錶,但食堂倒是有开窗户,窗外正是大白天,预估在下午两三点。 他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继续听齐丽蓉的讲解。 分到的房间可以拎包入住,如果有缺什么生活用品的,都统一报给齐丽蓉,整合了二十户以上后她就会上报管理员,届时住户去49层领取就行。 一楼大厅、49层储物间和50层食堂是唯三不属于居住区的楼层,除此之外的87层楼全用于居住,一梯五户。 但据齐丽蓉说,大厦目前的入住率很低,加上这批新来的住户,总共也就五六十户,很多楼层空无一人。 「那齐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呀?」赵晓梦举手提问,两只眼睛丝毫不避讳地盯着齐丽蓉的肚子,俏皮玩笑道,「怎么感觉你肚子里的宝宝还没长大呢?」 齐丽蓉一愣,随后伸手摸了摸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温柔笑道:「大厦每三个月会新纳入一批住户,我也就是比你们早一批而已。」 「进大厦前,我从没想过我这辈子还能有健健康康的孩子。呵呵…今天早上我好像感受到了它的跳动,活泼又有劲,肯定是个好动的孩子啊……」她垂眼看着自己的肚子,低声呢喃。 第608页 第320章 演出(44) 齐丽蓉极尽温柔,举手投足与眼神之中满是浓厚的母爱,浓厚到…看不清它是否纯粹,有没有混入别的执念。 没让人感受到暖意,反而周身一寒。 食堂内鸦雀无声,沉溺在情绪里的齐丽蓉过了会儿抬起头来,缓缓笑了下:「哎呀,让各位见笑了。」 没有人笑。 接着,她又若无其事地说起大厦来,嘱託在场的男性一定要在这十个月里照顾好自己的妻子。 「最后一点,大家一定要好好看看手上的协议,熟读里面的入住须知,不要违反上面的内容,尤其不要贸然打扰管理员。」齐丽蓉笑容收起,换上认真严肃的口吻,「违反规定的后果……你们应该都看到了。」 赵晓梦在这时嘟囔起来。 「这管理员有点名不副实嘛。明明什么都不管,还叫管理员呢……」她似乎就是个有话直说的直率性子,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圈,身子向前倾,「诶,齐姐……死人他管不管呀?」 「……」 接近三十双视线忽然放在了女孩甜美俏丽的面孔上,有的直白,有的隐晦,眼底里分别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与目的。 而赵晓梦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问这话有多么出格,仍一副好奇的模样。 齐丽蓉定定看了她两眼,蓦地松下一口气笑了,却没正面回答,而说:「生死轮迴,有出生也就会有死亡的那一天,这就是六道的规律,大厦里也不能避免……上一任居委会的负责人曾和我说过一些大厦的往事,其中就有那么一件,今天我便说出来给各位听个趣儿。」 「两年前,大厦曾接待过一对特殊的夫妻。两人年龄相差五十岁,是极少见的老妻少夫,女的已经七十高龄,男的却才二十出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非要到大厦来求一个孩子。」 「两人在大厦里住了下来,一晃几个月过去,老女人的肚子开始变大,但她也渐渐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开始怀疑自己大限将至,担心自个儿能不能挺到把孩子生下来再走。」 「于是有一天啊,居委会收集大伙儿生活用品清单的时候,收到了一份极其特殊的单子,来自那个老女人。她想要一只焚化炉,嘱咐小丈夫说,万一自己不幸离世,就让对方把她烧作骨灰,收集进坠子里日日戴在脖子上,就当她和孩子一起陪着他。」 「那段时间,许多住客都避着那老女人走,生怕自己和她搭上同一架电梯、沾了死气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利。只是万万没想到啊……」 齐丽蓉停顿了一会儿,在浅浅吊了下众人胃口后,嘆息道:「最后那焚化炉的确派上了用场,坠子里也装了骨灰,被人贴身戴在身上……只是,死的却不是那老女人,而是她的丈夫。」 「不明不白地就死了。」齐丽蓉摇头,「当时的住客里有几位医生,甚至有名法医,有人想向管理员要专业设备探究死因,但因为不是必需用品,被大厦拒绝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尸体没有外伤也没有大病的特徵,这几位医生也没查出来具体的死因。」 「那老女人就带着她的孩子走了,走之前曾有人听到,她给她的孩子起了与她丈夫一样的名字……或许是作为精神寄託,希望孩子能成为丈夫生命的延续吧。」 讲完故事,趁着众人还沉浸在回味之中,齐丽蓉忙打了个休止符,笑道:「好了好了,故事也讲完了,该介绍的也差不多介绍完了,大家新搬来一定也都有些累,我就不耽误时间了。」 「只是回房间之前,还请各位在这里填一下自己的名字和房间号,之后居委会如果要召开居民会议,会逐个通知大家的。」她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线圈本,把笔递给身边最近的一个人。 青涿还在静静琢磨着刚刚那个故事,抬眼一看,就看到了赵晓梦的微笑。 她的笑意并不到眼底,只是皮笑肉不笑,如一尊雕刻得不够生动的人偶,盯着忙活的齐丽蓉看。 所有人都被那个老妻少夫的故事转移了视线,唯独这个提出问题的人依旧耿耿于怀,仿佛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青涿淡淡皱了下眉,越过她的肩膀走到齐丽蓉身边,俯身写下了自己的信息。 写完后再转身去看,就发现赵晓梦已经恢復了平常的模样,蹦跳着沖他露出甜兮兮的笑。 青涿顿了下,淡淡道:「你先回房间吧,我和我朋友再叙叙旧。」 「好啊。」赵晓梦倒是不觉得受到冷待,干脆应了下来。 周御青知道青涿的用意,转过眸俯视了关琯一眼。对方有些瑟缩地站着,主动小声道:「那…那我和晓梦一起。」 两名npc不疑有他,相互挽着胳膊走入了电梯内,演员们则在原地等了会儿,等大多数人用完了电梯才走入其中,按下了江逐厄和张久虞房间所在的56层。 老旧的电梯吱呀作响,再停下来时,门后就是一条细窄而笔直的楼道。 楼道看上去也很有年代,像是早期城乡结合处街边巷子里的建筑。靠墙的电箱牵出杂乱的电线,头顶的灯泡瓦数不够高,叫人看东西总是暗蒙蒙的。 离电梯最近的是1号房和2号房,两户门对着门,3号与4号也是如此,只有5号房在楼道最深处,孤零零与黑洞洞的电梯门面对面。 青涿打眼扫了下除5号房外其他的房间,124号都大门紧闭,看不出来有没有住着其他人。3号房虽也闭着门,但门口铺了张红色的进门地垫,门正中央还贴着张倒福,看着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第609页 张久虞拿领来的钥匙解开门锁,众人一面观察,一面缓慢地走进了房内。 房间的布局装饰也都是早些年代的模样——墙壁泛黄,床上的四件套是大红大紫、印着大朵牡丹的样式,厚屁股电视机放在柜子上,头顶还盖了一片白色蕾丝布。 是一个单间,面积并不侷促,还带有独立的卫浴。 青涿走到床边,面前吊悬着一根细线,他抬头看向天花板,伸手把线一扯。 浅黄色的灯泡亮起,将他的面容渲染上一层暖意。 张久虞则走到了电视机靠着的墙边,看了眼日历。 是那种一日一页、印有黄历的宜忌事项的小日历本,已经被人撕去了一小半,为首的那一页正是2011年3月1日。 ……十个月的时间不短,在没有手机的情况下,确实只能靠它来记日子了。 「这个剧目旁白的话少了很多欸。」肖媛媛坐到了沙发上,抬头看了看始终笼罩在张久虞和江逐厄身上的蓝色光线。 「有可能也是因为十个月的时间比较长,节奏会更缓慢,但我们绝对不能和它一起慢下来。」张久虞摇摇头,也坐到沙发上闭了眼,「之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现在终于有时间好好想一想……」 她睁开眼,疲惫之意散去,眼底含着冷光:「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是那次组织会议上,失骨者对于接下来惧本的一句预言。张久虞不知道永生心脏的事情,仍以为这就是惧本作为「钥匙」应有的难度。 一个「死」字触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那些避而不谈、故意逃避的现实鲜血淋漓地被抬上了桌面,空气都紧绷了成了一根弦。 「我有件事要告诉各位。」就在这时,青涿忽然平静出声。 肖媛媛听到身后的声音,正疑惑对方过于严肃的语气,转头看过去,在看到人的那一刻不由自主直起了身子。 房间採光差,灯泡威力又太弱,屋子四角都爬上了昏昏的暗色,青涿就站在其中。 半边身子陷入黑暗里,仿佛随时会被墙角的影子冷不丁拖入另一个世界里。 心脏的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并非是不相信自己身边的人,而是此事牵扯太多。 ——关于系统,关于他,还关于……整个剧场。在自己都剪不断理还乱时,告诉别人只会徒增疑虑。 他也有私心,很大的私心。 系统送出这件道具的用意实在过于暧昧,让人不得不怀疑被赠予者与赠予人之间的关系,和整个剧场的关系……而毋庸置疑的是,没有一个人不痛恨剧场。 组织里知道部分真相的人更是如此。 所以他最初选择了隐瞒,小心地维护着他周围的一切。 「……」 淡淡的描述过后,青涿敛下了眉眼。 屋子里短暂静默了片刻,随后终于爆发了。 肖媛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忽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得飙出脏话: 「所以,那该死的没骨头的东西是故意的?!」 「屮他爷爷的!要我能从这惧本出去,姑奶奶非得捅他个透心凉!」 青年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在听到「没骨头」时才突然意识到这怒火并非冲着自己,有些疑惑地抬起眼,正对上了女孩气得冒火的眼珠子。 「贩金和骨之间没起过什么冲突,」张久虞沉思了会儿,蹙眉看向江逐厄,「你们呢?」 「无冤无仇。」江逐厄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他早就知道我们面对的是死局,并有意把我们往死路上推,一定有十分强烈的目的……但怎么想都不合逻辑。」 「据我所知,失骨者在剧场里的状态一直很不好,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这其中绝大部分是因为他的能力。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残缺的、身体丑陋的人,特别想回到现实世界,重新拥有完整的自我。」 「如果要回到现实世界,按他的预言来看,就必须先获得【钥匙】,再进入363的惧本攻破剧场核心……他实在没理由对我们这些取钥匙的人动手。」 「……你们怎么看?」江逐厄把目光转向青涿。 第321章 演出(45) 仿佛没有意识到这段坦白里巨大的信息量,江逐厄和其他人半点也没提到系统与青涿的关系。 灯泡照亮了青涿的下半张脸,他往前走了两步,让整个人重新置于温热的灯下。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在座的无一不是通过了数次惧本的人,早就练就了搜寻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得出真相的本事,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只是信任而已。 而他自己,就是忽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浮萍的溺水人。 那些在幻觉中出现的,离他而去的背影、厌恶憎恨的眼神,全如泡影般消失。无形的勒住了脖子的绳索断裂开,让他又得以往前走了一步。 青涿也不再多言,将刚刚散成满天星的心绪又收回,重新投入到眼下的问题中去。 他默默瞥向了周御青:「前不久有人去问过了。」 林珂的答覆在好几分钟前已经通过傀鬼送达,周御青早在等电梯的时候就和他说过一遍,此刻又挑拣了一些能说的说了出来。 「失骨者在剧场里早就名利双收了,现在既没有恨意驱使,也不受钱权诱惑,恐怕说的都是真话。」张久虞听完后思索道。 青涿也倾向于这个结论,点头道:「他很相信他的预言,或许就是在预言中看到了能逃出剧场、回归正常人的希望,才出了这个主意。」 第610页 「他骨头也太硬了吧,连林珂那手段都问不出别的……哎呀,当什么谜语人啊,有话讲清楚不行吗!」肖媛媛气得把自己能力的本命桃木剑一下戳到地板上。 「恐怕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江逐厄沉声道。【判罪】与【骨】偶尔会有合作往来,他对失骨者的能力也略知一二,「他的预言只能得出一个因和一个果,而这二者之间的逻辑链条得靠他自己猜。涉及到的事情越重大,他要付出更多代价的同时,因果之间的距离也越远,概念越模煳。」 「换句话说,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死在惧本里自己就能逃出生天。」 连预言家都不知道的事,在座的人更是想破脑袋也得不出一个有一半可信度的原因。 况且,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探究对方的行为目的,而是先想办法从惧本里存活下来。 「这个剧目里,久虞姐和江会长是主角,危机很可能会出在你们这里。我们尽量在自由行动期间都抱团,不要落单。」肖媛媛肃着脸,转头看向青涿,「还有,你们两位被单独分开了,也要小心谨慎……尤其是涿哥,那个叫赵晓梦的npc阴森森的,总感觉叫人发憷!」 入住协议里明令禁止在别人的房间里过夜,却并没有说不让串门,因此演员们还是有大把集合时间的。 「对了。」张久虞忽然说了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线圈小本,本子的封面绘着卡通图案,但因长久使用而磨得发白,「你们看这个,我口袋里带着的。」 「这是什么?」肖媛媛走近几步,歪着头凑过去,手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青涿和周御青一早也检查过身上的衣物,并没见带有什么个人物品。 「电话本…?」青涿走过去,扫过本子上一串串数字和数字旁的名字,猜测道。 本子上用蓝色原子笔写着一连串的电话号码,对应的名字里,除了最上头的「江海」,其余都很陌生。 「好像是……这里的年代似乎还没有出现手机,这些应该是座机号码?」张久虞往后翻了两页,见这些数字都是八位,点头道。 周繁生闻言默默转过身,把不算很大的房间扫了一遍,又去拉开了几扇橱柜,翻了个空后小跑回来,报告道: 「这屋子里没有电话。」 「……」青涿想了想,提议道,「正好,我们去齐丽蓉那里报一下用品需求,顺便拜访拜访她?」 「同意。」肖媛媛举手。 众人初来乍到,在没有旁白剧情推动的情况下得不到有用的线索,那么与其干坐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 「叩叩叩」 38层同样阴暗细长的走道上,身着卡其色风衣的男人抬眼看了看门上发锈的门牌号,敲了几下门。 门里有女声喊了句「来了」,随后便是趿拉拖鞋的脚步靠近。 门开了半扇,齐丽蓉从中探出头来,与她一起出现的还有来自房间深处沉闷的轰隆声。 她倒是记得这几副新人里格外出挑的面孔,脸上先展出一抹笑容,说:「是你们啊,有什么事吗?」 江逐厄长着一副冷淡疏远的模样,刻意笑起来的时候倒是不显得那么高冷:「齐姐,打扰你了,我们来是想申请一下生活用品。」 「哦…好、好,」齐丽蓉往后退了几步,将半开的门拉开,「你们先进来把,随便坐、随便坐。」 就在这时,半老的女人身后遽然传来粗犷而沙哑的男声:「老婆,你看到我那件蓝色上衣了吗,我妈买的那件。」 声音粗粝难听,是吸菸过多导致声道破损的烟嗓,常让人觉得好似一股痰卡在喉咙中般。 「刚拿去洗了,在洗衣机里。」齐丽蓉答。 江逐厄率先跨过门槛,青涿跟在肖媛媛的后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眼前这屋子。 几个大型家具看着和江逐厄他们那间是同一型号,只是房间布局被人为调整了,屋内也多了些生活气息十足的小物件。 一个只穿了层紧身秋衣的中年男人坐在床边,身材偏胖,剃着寸头。 「洗了?!!」男人的声音勐然拔高,冷不丁吓得肖媛媛一抖。 那男人的视线与青涿对撞在一起,后者迅速挪开,假装只是随意四处看看。 「我昨天晚上不是说了我今天还要穿吗?!」男人不耐烦地怒吼。 到别人家做客时恰好碰见夫妻闹矛盾,本该是个尴尬的事。放在现实世界早就找个由头告辞了,但在惧本内,众人只是面面相觑了一眼,默契地把屁股往沙发上贴牢了。 老版洗衣机噪音非常大,轰隆隆地恨不得把内胆里的衣服甩到人脸上一样。齐丽蓉走到一张木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小册子。 「嗯,是吗…我记不得了,可能昨晚一下子没听到。你今天就穿那件白色的吧,那件已经干了。」 齐丽蓉说着,把脸转过去,却勐地被迎面飞来的烟盒砸到了鼻樑,脸倒仰了一下。 「没听到?!不记得?!你还能记得啥??!」 说说也就罢了,没想到还动起手了。 肖媛媛一手捂着嘴,睁大了眼看向这对剑拔弩张的夫妻。 「葛王生你有病是不?没看到家里来了客人吗?非要我难堪?!」兔子也有几分脾气,齐丽蓉的声音一起拔高起来,单看架势似乎对这种屁大点事也要吵一场的情况早已习惯了。 第611页 「好好儿的白色衣服怎么就不能穿了?!我确实没听到你说还要穿那件啊,这种事也要当着客人的面骂我吼我,要不以后你自己洗衣服晾衣服,这样就没人会自作主张把你要穿的洗掉!」 齐丽蓉面色愠怒,转身不再看自己的丈夫,朝众人走去时,却听背后的人大大冷笑一声,重复道:「有病??到底是谁有病?!!」 这句话却不知哪里戳中了齐丽蓉的穴道,让她脚步一下子顿住。 葛王生并没有之前那样大声吼叫,声音降了下来,里面的情绪却盛得更满:「谁有病?说话啊?是谁有病害死了鹏程?啊??他才四岁啊!!」 【鹏程】? 四岁的孩子…会是谁?是他们俩的孩子吗?? 青涿脑中想着,眼角余光始终观察着齐丽蓉。 女人像被霜打过的野草,一下子抽干了生气,怒火也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满噹噹的歉疚。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 沉重的脚步靠近,齐丽蓉把纸和笔搁在茶几上,声音低迷:「你们把需要的东西和房间号在这边写上,与日常生活无关的可能会被大厦拒绝。」 「……谢谢齐姐。」肖媛媛抿了下唇,轻声道。 身后,葛王生依旧在说,只是换上了回忆的口吻。 「如果没有那个病,鹏程现在应该在读初一了,会学到很多知识,交到很多朋友。」 齐丽蓉无言提起了茶几上的烧水壶,往茶杯里倒了水,随后捧着茶杯走到葛王生身边,沉重地嘆了口气。 葛王生接过那杯茶,摇着头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一点茶叶末。 「一会儿衣服洗好了就赶紧拿去晾吧。」他嘬了口茶水道,「…那衣服上还有鹏程小时候拿笔画的印子,好好晒一晒,我明天穿。」 「好,好……」 夫妻二人沟通顺利,仿佛又因为那个叫鹏程的孩子重修于好。 「齐姐,我们写好了。」 听不到更多消息,青涿沖肖媛媛使了个眼色,对方立马意会,清脆出声道。 「噢…来了。」齐丽蓉踩着拖鞋踢踏踢踏地走过来,露出一个歉意而苦涩的笑,「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 「怎么会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不是各有各的难处,咱们也不会在大厦相见了。」张久虞面容温和姝丽,性格又善解人意,叫齐丽蓉心里好受许多。 她眼睛往手上的本子一扫,「几位是要电话是吧……着急用吗?急的话可以先用我家的打一下。」 「可以吗?那太感谢了!」肖媛媛眼睛一亮。 齐丽蓉带众人缓步走到电视机前,掀开了旁边盖着的碎布,碎布底下确实是一架大红色的固定电话。 白皙而纤细的手抬起电话听筒,张久虞拿出那本电话簿,扫了眼上面的数字和人名。 第322章 演出(46)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木质电视柜前围了一小圈人,众人的视线集中在那柄红通通的听筒上,静心等待了一会儿,拿着电话的张久虞却蹙着眉摇摇头。 她把听筒嵌入座机上又抬起,重新瞄了串数字输入。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把电话挂断后,张久虞转头问道:「齐姐,这个电话是能拨通到大厦外的吧?」 房间里轰隆隆的滚筒洗衣机已经歇息下来,齐丽蓉从中取出拧成一团的衣服,拎着两角抖开:「可以的可以的,我昨天才打过一通。」 「最后再打一次试试?」青涿提议。 张久虞点点头,指尖从刚刚没拨通的那串号码又往下移了一格,瞥了眼写在这串数字旁的名字。 王舒。 按键音被人按响八次,张久虞贴着听筒,忽然抬起眼给众人送了个眼神。 电话打通了! 这次没听到空号的提示音,而是等待接听的「嘟嘟」声。 片刻后,电话被人接起:「喂,哪位?」 「请问是王舒吗?」张久虞声音轻柔。 对面顿了顿:「你谁啊?」 张久虞换了个熟稔些的语气:「我张雪啊。」 她的指甲尖轻轻拨弄着听筒的电话线,脑中开始思索起该如何套到对方的话,然而对方的下一句却让她一愣。 「张雪?谁啊,不认识,你打错了吧。」 说完,那人直接挂断了电话。 张久虞听着挂断的嘟嘟音,看一眼手边的联繫簿又放下了听筒,转头对晾衣服的齐丽蓉笑了笑:「齐姐,我这边用好了,今天多谢你啊。」 齐丽蓉举着晾衣杆,杆上卡着衣架,挂了件蓝色的运动衣外套,衣服的袖子上被人用黑色笔画满了抖动扭曲的线条。 像一只只蠕动的蛆。 「不客气不客气,大家都是邻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来找我啊!」齐丽蓉热心道。 一行人从齐丽蓉家里告辞离开,张久虞给众人说了最后一通电话的反应,思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为那小本子上的号码可能并不是电话号,而是其他的什么。 结伴回到了江逐厄与张久虞二人的房间里,众人又把房间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地毯式搜索了一遍。 作为新入住的住户,这里面自然没有江海和张雪相关的东西,但仔细搜查下来,演员们连之前住客的半点线索都没有得到,甚至这个房间的所有物件都没有半毫异常。 第612页 求子大厦,仿佛就只是一个九十年代的老旧公寓而已。 「先不找了,房间里没东西。」江逐厄把挪开的衣柜顶回原位,微喘着气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线索应该得等剧情发展才会浮出水面,现在干找也没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食堂看看。」 已经到供应晚饭的时间了。 房间橱柜里摆了些看起来崭新的碗筷,演员们各自取了餐具,前前后后依次出了房门。 这一出门,居然恰好和另一户住客打了个照面。 青涿捧着碗走在最前面,近得能看见那人脸上和手上层层叠叠的老年皱纹。 是门上贴了倒福的那一家,5603房,走出来的是一个看着有六七十高龄的老太。 她一手拿着一只不锈钢碗盆,肚子隆起了与发福明显有别的弧度,头上的捲曲短髮灰白干枯,听到自己身后的声音往后瞥了一眼。 漆黑而浑浊的眼珠被肿大的上下眼皮挤在中间,被深浅不一的老年斑包围,薄而有些发紫的嘴唇抿着,似笑非笑。 这眼神像一块堵塞在下水道里的头髮,让人倍觉阴冷,浑身不适。 肖媛媛缩了下脖子,就见有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主动走到了那老妪前。 「老人家你好,我们是今天新搬来的,以后还多多关照。」张久虞眼睛弯着打招唿,瞳孔却极为谨慎地片刻不离面前臃肿矮小的老人。 老太弯起嘴角,确切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肌肉牵动之间带有细小的抽搐,弧度僵硬诡异。 她笑着用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盯了张久虞几秒,缓缓点了下头,随后才收回视线,背影佝偻地往电梯方向缓缓走去。 「好恐怖,感觉像吃过小孩的狼外婆。」等老人一步一跛地上了电梯,肖媛媛才敢小声嘀咕。 「这大厦里的人都不简单,之前齐丽蓉和她丈夫之间的相处方式也特别奇怪,还有他们没说明白的『病』……最好小心一点。」青涿说着一顿,目光忽而转向了5603房也就是那老太刚出来的门口。 门口多了袋垃圾,黑色塑胶袋打了个松松的结,装得很鼓,靠在门边。 楼道沉闷不通的空气似乎多了些腐烂的腥臭,具体的味道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像是放久了的厨余垃圾。 见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黑色垃圾袋上,肖媛媛捏着鼻子,手上举着桃木剑,用不算锐利的剑尖戳了戳袋口,把那结挑松了些。 里头垃圾装得实在太满,仅仅这一个动作就簌簌掉下了些用过的卫生纸,还有半个敲开的蛋壳。 臭味如涨潮的浪,被风带着进一步吹到人鼻子前。 「yue——」肖媛媛脸都绿了,忙捂着鼻子背过身。 「是鸡蛋臭了。」周繁生没那么嫌弃,甚至蹲到了那蛋壳前观察了下,「……好像不是普通的鸡蛋,里面有奇怪的汤汁。嗯?还有几簇黑毛。」 「是毛蛋吧?」肖媛媛听这描述立马领悟,小声吐槽,「这玩意儿以前听舍友说很好吃,还打算试试,怎么这么臭啊。」 毛蛋区别于普通的鸡蛋,是受了精、已经发育出胚胎,甚至长出了绒毛的小鸡。这东西和螺蛳粉很像,爱吃的人赞不绝口,下不了嘴的敬而远之。 「蛋本身不臭,是打开来放久了才变质的。」周繁生解释一句,又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了戳垃圾袋,听着里头蛋壳碎裂声和手上传来的触感,「这袋子里有很多蛋壳,都变质了才会这么臭。」 看起来,这家人不仅爱吃毛蛋,吃得还不少。 随着周繁生的动作,一股又一股的臭鸡蛋味接连朝外涌出,即便是江逐厄也有些受不了,拿手指抵着鼻子道:「食癖而已,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先上去食堂。」 翻找房间废了不少精力,众人此刻都腹内空空,可闻着这臭味,听到「食堂」二字也实在升不起什么食慾。 乘了架电梯到达50层,几小时前空荡荡的食堂已经热闹了起来,肉眼可见地有许多隆起肚子的孕妇,几人走入人群中,动作都刻意放轻许多,生怕碰着谁。 窗口已经摆出了类似快餐店那样的不锈钢菜盘,米饭也用半人高的大铁桶盛着,青涿顺着窗口走了一趟,眉头皱了起来。 食堂里的菜色十分丰富,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然而卖相却让人不忍直视。 蔬菜蔫巴、颜色寡淡,但起码还能下口,肉类才是真正的惨不忍睹。 鸡鸭猪表皮的毛未除净,鱼的鳞片也没刮,油仿佛不要钱般地勐倒,几乎把肉泡在其中,打出油乎乎的反光。 只要凑近几分,还能闻到一股子肉膻味。 演员们自然不会轻易碰惧本里的肉类,即便再好吃也避如蛇蝎,更何况这看一眼就叫人食欲不振的东西。 青涿打了饭,到窗口里添了些素菜,端好碗与周御青一起找了个空桌坐下。 过一会儿,张久虞二人也入了座。肖媛媛紧跟其后,却在离饭桌两米远处勐地被人抓住了胳膊。 那人手指上生了茧,磨在她胳膊上触感粗粝,手背上的沟壑也带着岁月的深度。 肖媛媛吓了一跳,勐一转头,就对上了齐丽蓉的笑脸。 大婶眉头扬起来,形成一个「八」字形,关心责备道:「诶哟,你这女娃娃,怎么只吃菜不吃肉呢?肉可是好东西啊,它会滋补母体,给你肚子里的宝宝提供很多营养的!」 第613页 「……齐姐。」肖媛媛愣愣喊了一声,视线不由自主被女人手上的饭碗吸引过去。 整碗米饭被半碗油泡着,死不瞑目的鱼头翻着白眼珠,鱼嘴半张,嘴里还有一捋黑乎乎的纤维。大块大块的肥肉堆在鱼头边,旁边还斜靠着一只鸡腿。 「这样挑食可不行哦。来来来,我刚拿了最后一只鸡腿,给你补一补。」齐丽蓉一手抓起鸡腿骨。 肖媛媛眼睛发直地看着那鸡皮上粘着的黄毛,连忙抬手挡住对方的胳膊,着急拒绝道:「这怎么行呢,齐姐你留着自己吃吧,我……我鸡肉过敏!」 她急中生智,果然见齐丽蓉遗憾地收回力道。 却不想对方手腕一转,又夹起了那只鱼头。 「鱼也过敏!」肖媛媛脱口而出后再度补充,「肉类都过敏!」 「……」齐丽蓉这才打消了念头,担忧地摇了摇头,「可怜的娃娃,你这什么都吃不了,再怀孕的话身子可怎么吃得消啊。」 「多谢齐姐关心。只是我从小就这样,已经习惯了。」肖媛媛打着哈哈。 好不容易安抚了过于热心的齐丽蓉,眼见她又把鸡腿给了路过的另一个长得较为瘦小的女人,肖媛媛这才松了口气,小心护着自己的碗坐到了桌旁。 屁股刚挨好长凳坐下,就看到坐在斜对面的青涿默默对她抬了抬下巴。 灰眸在白色灯光下浅得如一湾潭水,清澈平静。 肖媛媛意会,咬着筷子微微偏头,眼珠子转了转,最终在视野的最边缘看到了一对眼熟的身影。 其中一人正弯着背埋头苦吃,丝毫没感受到这几道来自别处的视线,另一人则垂眼默默吃着饭,忽然抬头看过来。 是吴珠绘和傻子史四安。 第323章 演出(47) 离得这么远,尚且能听到史四安埋头扒饭的声音。 米饭泡在油水汤汁里,被筷子送入黑洞洞的嘴中,窸窸窣窣,让人想到了饲养的家猪在食槽里拱食的模样。 坐在他对面的吴珠绘静静垂着头,用筷子挑起碗中一小块米饭,食不知味地放进了嘴里。 缓慢咀嚼了两下,她掀开眼帘往前看,眼睛里泛着冷光。面无表情地盯了史四安几秒后,转眼朝斜前方看过去,正好对上了青涿探究的视线。 只一刻,她脸色骤变。 眼睛倏地瞪大开,眉头抖动了几下,阴狠之意散去,显得可怜而侷促。她没对众人喊话,回头低低朝面前胡吃海塞的人说了句什么。 然后,史四安终于从饭盆里抬起了头,嘴角沾着大块油渍和几粒米,端着碗就站了起来。 两人手捧着碗,一前一后地往窗口走去,似乎是要添菜加饭。 青涿也在同一时间站起身,远远望到史四安的碗里,发现还有大半碗的肥肉荤菜,思索了一下,抬步跟了上去。 「这位兄弟,你是叫史四安…对吧?」骨型流畅、指节修长的手搭上了史四安肩头,不过只停了一瞬,立马被人收了回去。 史四安回过头,五官天生带点兇相,语气也硬邦邦地:「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你对你媳妇看得很紧啊,打饭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青涿眨了眨眼,「你们感情很好吧?」 见史四安被人拖住,吴珠绘垂着头,只假装没看到,脚下的步子更快地往打菜窗口走。 「我、我娘说了,要紧紧跟着媳妇,不然媳妇跑掉,我就没媳妇了!」史四安梗着嗓子道,说完就想转过身,继续像一块摘不掉的牛皮糖一样粘在吴珠绘身上。 「欸——」青涿伸出手拦在对方身前,眼底的厌恶被藏在了深处,面上露出了一个可亲的笑,「这里就这么点地方,你媳妇跑不掉的。再说了,食堂里这么多人,大家都会帮你看着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 史四安的智力与心性的确与小孩无二,目光立马被青年手上的纸片吸引了过去。 或许是那少得可怜的智商让他做不到两面兼顾,也或许是在他生活的那片土地,的的确确有许多的人会替他监视着吴珠绘,总之他没再死死盯着女人,看着纸片大声道:「田蛙!」 是早前青涿从张久虞的联繫簿上撕下的一片空白纸页,被他随意摆弄了一会儿就叠成了一只青蛙。 他把纸叠成的青蛙放在桌子上,故弄玄虚道:「你把手指按在它的背上试试?」 「……它会跳!!」外表看上去有四十岁的男人惊喜大唿。 贫瘠土地上日復一日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哪怕一只从未见过的摺纸青蛙都让史四安倍感新奇,玩得不亦乐乎。 青涿靠坐在桌边,目光淡淡望向吴珠绘的方向。 …… 「求求你们救救我!!」吴珠绘双手紧紧抓住肖媛媛的袖口,攥得那处的布料都紧绷得快要裂开。 张久虞一把扶住了女人腿软的身体,「冷静点,你慢慢说。」 吴珠绘垂下头,额发掉下一缕挡在脸前,随着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抖动。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片写了字的纸片,颤巍巍塞到张久虞手里。 「求你们,从大厦出去以后帮我报警!!我本来是滨海大学的学生,十年前被人贩子卖给了史四安,我已经十年没见过我的家人了!」吴珠绘恳求着,浑身上下都在因激动与害怕而颤抖,「这张纸上,是史四安家的地址。求求你们,一定要报警救我!」 第614页 肖媛媛的袖口被对方勒紧,紧得甚至有些发疼,她胡乱点点头,不知所措地安慰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女人:「好,我们会的。会的。」 她有些招架不住来自同性的乞求,但张久虞却冷静得出奇,带着淡淡的疑虑道:「你既然很想逃出史四安的掌控,为什么又会来这里?」 求子大厦,无论是在旁白的介绍里,还是在齐丽蓉的口中,都是需要足够心诚才能进入的地方。 「你为什么会想和史四安一起生下一个孩子?」张久虞问,双眼直视着吴珠绘,不让她有躲避的空间。 一旦有了亲生骨肉,难免就会有牵挂。能真正做到坚守初衷的人又有几个?更多人还是会选择可悲的、赔进一生的服从。 「我……」吴珠绘的嘴嗫嚅了一下,脸颊上那股宛若瓷瓶易碎的脆弱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恨意。 但即便是恨,也是小心翼翼的、被逼急了才不得不跳起来咬人的恨。 「他们那么看中孩子,我当然要满足他们。」她小声说,眼神中闪烁着隐秘的兴奋,「我要把这孩子培养成烂透了的坏种,变成小偷、抢劫犯,杀人犯!我要看着他们为了他掩面痛哭、心力交瘁,悔不当初!!」 她一口一个的「他们」,显然是史四安和他的家人。 张久虞与惊愕的肖媛媛对视一眼,也不知有没有听信吴珠绘的说辞,只是笑了一笑,把温热的手背盖在对方的手上。 「再痛恨别人,也不要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报復……你放心,我们出去以后立马帮你报警。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们免不了牢狱之灾。」 二十多岁的张久虞仿佛成了三十岁吴珠绘的姐姐,极尽温柔地拿来纸巾擦干对方脸上的泪水,等哭过的痕迹从脸上消失才让吴珠绘回去找史四安。 女人前脚刚走,肖媛媛后脚就贴了上来。 「久虞姐,我还以为这吴珠绘完全逆来顺受呢……不过她想用孩子来报復,是不是有点太复杂了?」 一个孩子,先是需要由她十月怀胎生下,然后还要有长达数年的教育培养。吴珠绘如果只是为了「报復」,其实还有其他更快、更方便的捷径选择。 「至少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张久虞低声说,「如今剧情还没有开始发展,我们也只能先了解一点,留个神就对了。」 吴珠绘和史四安回到座位上,演员们也重新汇合,草草吃了点饭菜。 打道回府时,青涿看到史四安依旧把脸埋在碗里大口咀嚼,碗边还放着一只白纸叠成的小青蛙。 回到56层,老太那一户门口的垃圾已经被情理掉了,连带着整个楼道的空气好像都被重新抽走注入一样,再没有奇怪的臭鸡蛋味儿。 众人一起呆到了晚上十点,眼看着到了该入睡的时间,迫于入住协议上的规定只能暂时分道扬镳。 张久虞和江逐厄留在屋子内,其余人除了房间,顺着楼道往电梯走。 昏黄的灯泡挂在电梯门边,细小的蝇虫被光吸引,围绕在一旁飞舞。 周御青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把青涿的手包在两只掌心之间,头颅微微低垂,靠在了对方的颈窝上。 有点凉,但也还能接受。 青涿缓缓曲起了手指,指尖从他的指缝里钻出,回扣住手背,摸到沁凉皮肤下几块入手坚硬的手骨。 有一架电梯就停在上面几层,因此来的很快,四人进入电梯内,看着那电梯门缓缓关上。 或许是这种铁栅栏的门太有既视感了,让人恍惚中以为自己是来到了监狱,被这铁栏杆锁在了牢内,从心头涌出些不适感。 电梯在青涿居住的38层停下,在他跨出电梯门前,周御青喊住了他。 「青涿。」 青涿回头,正看到了对方放大的五官,额头立马附上了柔软冰凉的触感。 「回去记得看看床底。」周御青说。 青涿一顿,「好。」 走出电梯,看着它向下驶离,安静狭窄的楼道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转回了身子,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开了锁。 一开门,赵晓梦灿烂的笑容就闯入眼中。 「老公你终于回来啦?人家今天好想你的。」她笑容维持了没两秒,又委屈起来,抱着枕头坐在床边。 青涿走到木桌前拉开抽屉,把口袋里叠成豆腐方块的入住协议放了进去,语气随意道:「你今天和关琯相处得怎么样?」 赵晓梦的声音从后背传来:「很好啊,琯琯就是内向了点,但人很好的啊……尤其是她的头髮,顺滑又有光泽,还带了点自然卷…唉,老公,要是这头髮长在我头上就好了。」 ……原来「人很好」指的不是性格品德,而是物理意义上的「人」么。 「那怎么样才能让它长在你头上?」青涿用开玩笑的语气问。 「很简单啊!」赵晓梦伸出两个手指做剪刀状,「把她的头髮剪下来,植髮到我头上不就好了嘛。」 青涿本还以为她要说出类似于「移植头皮」这样血淋淋的话,闻言倒有些意外,「关琯不会同意的吧。」 「唉……也是,算啦,她因为她冷冰冰的老公已经够难过了,我这个好姐妹还是不雪上加霜了。」赵晓梦耸了耸肩,瞄了眼挂钟便丢掉抱枕站了起来,「时间差不多,我先去洗澡了。」 「嗯。」青涿正慢慢在房间中踱步,寻找可能存在的、关于上一任住客的蛛丝马迹。 第615页 等卫生间里开始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他才停下了步伐,慢慢走到唯一一张双人床前,蹲下身。 这床是传统的木头床,床板下与地面之间有一块空间,而此时床面上垂下的床单几乎把那个黑洞洞的小空间完全遮住,看不到具体的情形。 青涿回想起周御青的话,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与准备,伸出一只手指慢慢勾起了床单。 床底无光,只看到黑黢黢的一片。青涿屏息等了等,就见那黑暗中勐地翻出两只白色眼球。 有只青紫色的手从头髮堆里伸出,指头上长着灰白尖利的长甲。 第324章 演出(48) 青涿直直与那鬼的眼白对视了两秒。 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了床单,起身走开。 ……老熟人,啊不是,老熟鬼了,估计是刚刚进门趁人不注意熘进来的。 周御青手底下控制的傀鬼,虽说是鬼,但其实和丧尸、殭尸更像,都是拥有实体之物。青涿也知道这东西被npc看到会引起麻烦,干脆任由它继续躲在床底下了。 没一会儿,水声停歇,赵晓梦从卫生间里出来,青涿随即进入。 快速完成洗漱后,他换一身衣服出了浴室,刚越过门槛就见赵晓梦已经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了下巴尖,乌黑浓厚的髮丝铺满了枕头,仿佛一张缠了无数死结的黑网。 她躺在床铺一侧,明显是给另一人留了一半空间的。 青涿走到沙发边,弯腰一手抓住了一只靠枕,把它们丢到衣柜里,另从里头拿出一张稍微有些厚度的毯子和一只枕头,说:「我睡沙发吧。」 把头支起来看他的赵晓梦笑容一僵,下巴瘪了瘪,嘟着嘴委屈道:「为什么啊——老公你今天对我好冷淡哦,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怎么会呢?」青涿把毯子铺好,直起身来。 因为刚刚的动作,他扣得齐整的领口乱了几分,领子的尖尖歪到一边,蹭着他修长漂亮的脖颈。 他嘴角挂着笑,眼睑低垂,温和俯视着床上的人,那股缱绻柔和的爱意似有若无缠绕在身上,让被注视者有股忽远忽近、忽得忽失的错位感。 「只要住进大厦十个月就会生下孩子,这意味着……即使是第一个晚上,你的肚子里也已经有未成形的宝宝了。」青涿嗓音清和,「我怕碰到你,所以才睡沙发,不要多想。」 赵晓梦下意识去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似乎被这个理由说动了,脸上不高兴的表情褪去,「那……好吧。」 「嗯,早点睡。」青涿背过身,走到墙边拉动了灯绳。 屋内的暖光骤然消失,阴冷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窗户外也半点月光没有,只有门缝里跃出一条来自走廊的昏黄光线。 青涿躺在沙发上,半耷着眼看着天花板,倒是因为自己刚刚说的话而陷入了沉思。 只要住进求子大厦,没有任何胚胎形成的必要条件也能怀孕生子……这些孕妇肚子里的究竟是什么?是鬼还是人? 既然这个剧目以求子大厦作为背景,那要求演员们了解大厦背后真相也是必然的,越早知道内幕,两个主角越能游刃有余。 …就像在幸运号上,如果他们能早一些知道那艘轮船的目的是「替命」,那拼了命也要把谭羽和季红裳的替身从海中救起。如此,他们也就不会死了…… 哗啦。 神思已飞远了的青涿立刻回神,他眼睛早已熟悉了黑暗,看着上方灰暗的天花板就想坐起身。 ——什么声音? 清脆,细碎,好像是铁链子碰撞的声音。 他迅速辨认出来,然而几秒过去,眼前却还是掉了几块墙皮的天花板,勐然惊觉自己方才起身的动作根本未能完成。 明明四肢没有被束缚的感觉,身体里的肌肉也完全能操控,甚至他感觉自己已经坐了起来——但面前依旧是惨白的天花板,他的后脑也还紧紧挨着枕头。 而就在这时,奇异的声音又传入耳中。 「多待几年,就能出去了。」有人平静地说。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有人疯狂嘶吼。 「救救我…!救救我!」有人号啕大哭。 声音没有来源,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给两只耳朵都塞入了耳机,听的是从里头传出的声音一样。 人声高高低低交错在一起,就在某一瞬间又诡异地同时掐断,耳廓里一片寂静。 这寂静没能维持多久,又有声音冒了出来。有些沉闷,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外表坚硬的重物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青涿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他听到耳朵里敲击声似乎在慢慢放大,仿佛声源正在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那声音变得震耳欲聋。 「你听到这声音了吗?」有东西用气在他耳边唿出一句话。这话吐字发音奇诡,像是正常人的说话片段被录音后倒带的效果。 但青涿眼前仍然没看到任何事物。 紧接着,什么东西贴了上来,绕住了他的肩头。 「…!!」 沙发上的青年勐地睁开眼,眼中余惊未消,额角腻了层汗。 ……做梦了?? 他低低喘息了几声,眼尾余光忽然瞥见一个黑影伫立在自己身旁,心中又遽然一惊,眼眸转过去才认出了这黑影的身份。 是赵晓梦。 穿着短袖深色睡裙,披着一头长髮,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居高临下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第616页 肩头上还有被什么东西搭住的触感,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是她的手,青涿谨慎缓慢地抬眼,视野中看见了赵晓梦身后的另一道黑影。 青面白目,形如蜘蛛的女鬼匍匐在地,黑髮蜿蜒,长发断成一截截后仍在蠕动,像是堆成小山的细长黑虫。 鬼影阴森,却让他悬着的心安定了许多。 而赵晓梦呆滞的表情在这时像融入水中化开一般,重新生动起来。她睁大了眼睛,收回那只手往天花板一指,问: 「你听到这声音了吗?」 和梦里一样的问题。 青涿正欲张口问什么声音,头顶上就穿来「咚」「咚」两声闷响。 紧接着,是突然放大了些的哭声。声音尖细,应该是来自于一个女人。 青涿抬手捏了捏眉心,想到自己刚才魇在噩梦中或许就是因为听到了这动静。他看了眼赵晓梦,轻声道:「这声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一会儿了,吵得我睡不着。」赵晓梦嘟囔着,转过身走到床边坐下。 在她转身的前一刻,地上的东西如壁虎一般迅速爬到了更暗的深处。 「真是的,要打架不能白天打吗?大晚上的扰人清梦。」赵晓梦愤愤道。 女人的哭喊还在时不时传来,眼前的女孩似乎完全没有同理心,丝毫不觉得楼上进行着一场单方面的□□,只在意自己被迫降低的睡眠质量。 青涿倒是极为在意楼上发生的事,但入住协议上明文写着不允许在睡眠期间打扰他人,而夜半三分绝对就属于「睡眠期间」。 不能亲自拜访,他只能靠着沙发凝神聆听楼上的动静,等候期间赵晓梦又上了床沉沉睡去。 直到代表时刻的指针滑向「四」,楼上的声音终于归于宁静。 …… 第二天一早,青涿本想故技重施,以叙旧的藉口摆脱赵晓梦,但对方显然不满他的冷淡情绪,不依不饶地要跟着他一起行动。 别无他法,青涿只能先带着她到了食堂——前一晚临别之际,众人定下的集合地点就在此地。 带着npc踩上油腻腻的瓷砖地板时,周御青和肖媛媛二人已经到了,几人等了会儿,张久虞和江逐厄也出现在门口。 食堂早餐的菜色少了许多荤腥,多了些馒头、大饼之类的主食,虽然口感还是有些粗糙,但味道比陈米要好得多,众人去窗口取了些,又煳弄了一顿。 咽下最后一口馒头,青涿想起昨晚那梦与楼上的声响,刻意问道:「你们昨晚睡得还好吗?没做梦吧?」 肖媛媛捧着碗往嘴里扒稀饭,那不锈钢碗盆盖住了她整张脸,声音从里头闷闷传出:「嗯,没做梦,睡得挺好的,就是床板有点硬。」 「都还可以。」江逐厄简单说了一句,又反问道,「怎么?你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既然连两个主角都没有感应,那个梦看来确实是受到外界影响的。青涿暗忖了番,介于赵晓梦这个npc在场,没有谈及怪梦,只说了说从楼上听到的动静。 「我们之间的楼层隔得太开了,听不到你们那边的动静。」周繁生说,他看了眼赵晓梦,思索道,「不管怎样,之后还得相处十个月呢,要不要去你楼上看看啊?」 「别打草惊蛇,不如先去问问居委会的人,他们应该对每个住户都有一些了解,知道了大概信息再去也不迟……」张久虞看向青涿,沉着道,「毕竟听你描述,对方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就在众人都表示同意,准备快速解决掉早饭时,一个清脆的磕鸡蛋声在相邻的桌边响起。 食堂的早餐里只供应了蛋羹与蛋饼,并未见有水煮蛋茶叶蛋等物,青涿对这声音较为敏感,特意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头髮半白的老妪穿着一身紫红的花袄,肚子处隆起,扣子被迫解开了好几个,袄子的袖子还蹭在煳了层油烟而粘腻非常的桌面上。 她沟壑纵横的手上正剥着枚鸡蛋,鸡蛋里的液体从破碎的蛋壳中溢出,又流到她手上,顺着手背的弧度没入棉质的袖口。 老妪动作不快,脸上却带着一抹笑,眼睛被挤作一条缝,从那缝里居然还能看出「慈爱」的神色。 青涿往那鸡蛋瞥了眼,果然看见了一块黄黄白白、形状崎岖的东西,表皮还黏着几撮绒毛。 又是毛蛋。 …… …… 「你们问楼上的住客??」齐丽蓉表情顿了顿,眼睛先瞧向了赵晓梦,嘆息道,「你们也是晚上被吵到了吧,那家隔三差五就要发出大动静,可那男人又一身腱子,我想劝也不敢劝啊。」 齐丽蓉和青涿住在同一层,看起来也是饱受其害。 她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凑近众人小声道:「你们千万不要随便去惹那家人,那男的叫瞿容山,是、个、罪、犯!!」 「强、奸、犯!!」 最后七个字被她咬得格外用力。 第325章 演出(49) 强.奸犯?!! 在场众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家暴惯犯,没想到居然还真是蹲过牢子、实打实的罪犯。 张久虞第一个反应过来,「那和他住一起的……」 齐丽蓉嘆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就是受害者,你们猜猜她叫什么?」 「什么?」众人下意识接道。 第617页 「瞿晶晶。」齐丽蓉说。 瞿晶晶、瞿容山…… 「他对自己的女儿下手?!」肖媛媛震惊地张开嘴,年轻的眉目瞬间染上怒火,「畜生啊!」 「既然是罪犯,说明已经受到过审判,他怎么还能接触到瞿晶晶?」青涿沉思着。 齐丽蓉也知道个中缘由,只是这原因说起来……不免让人唏嘘。 「出了这种事,法院肯定会剥夺瞿容山监护人的身份,把瞿晶晶的信息藏得严严实实的。但再怎么防,也防不住瞿晶晶主动要去找瞿容山啊。」 齐丽蓉无奈道:「这也不是我平白空口瞎猜的,这父女俩和我同一批搬进来,当时上一任居委会负责人就打算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 「瞿容山面貌兇恶,而且又是加害人,负责人就避开他,偷偷找了瞿晶晶,问她才知道了这些事。瞿晶晶看着乖巧,回答也清晰流利,但一谈到她那个畜牲爹就抖得像个筛子,一口一个自己不能离开爸爸,要好好听爸爸的话,爸爸对她很好…」齐丽蓉收住声音,看着是不忍再往下说,只说了个结论。 「这姑娘啊怕是已经被慑住了。」 青涿没想到这一户人的情况竟然如此复杂,虐待侵犯亲生女儿,还精神控制住她使其对自己唯命是从、连逃跑的念头都不敢有……这瞿容山怕是穷凶极恶之徒,就是这间大厦潜伏的boss也说不准。 虽说演员们各自有出神入化的能力和道具,面对普通人肯定能占上风,但惧本内的npc就不能当作普通人看待,不论是瞿容山…还是眼前的齐丽蓉。 恰在此时,面容和善的妇人也开口劝道:「我看这瞿容山是个狠角色,你们可千万不要去找他麻烦!这家人再有六七个月也就搬走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啊……」 青涿兀自思忖着,点点头道:「放心吧齐姐,我们会避开他的。」 齐丽蓉松了口气,好像放下了心,随后又转着眼珠扫过众人:「…啊,你们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我就要忙活了,家里那位又嫌被子不够松软……」 「没事了,多谢齐姐,你快去忙吧。」青涿露出一个笑容,和同伴们交流了下眼神。 众人转身出门,在关上门前的最后一刻,还能听到齐丽蓉自言自语的念叨。 「先晒被子,晒好被子再拖地、洗鞋子……」 「老公,咱们还是忍忍吧,我有点害怕那个瞿容山。」一出门,赵晓梦就想缠上自己的「丈夫」,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青涿的那些朋友就把他围在了中间,尤其是那个个子很高、眼神吓人的男人——就是关琯她那个冰块老公,她想挤进去都难。 无可奈何,她只好被排挤在外,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道。 ……且不说青涿不是她丈夫,就看她各种惊人的言谈和诡异的举止,他也不打算把她当普通女孩看待。 因此,便也只做个面子功夫,与周御青、江逐厄等人对视后应下声来:「嗯,只要他不主动招惹我们,我们就避开他。」 这话是和赵晓梦说,其实也是和演员们说。 …… 求子大厦npc众多,而光是接触下来的几户人就都各有或奇怪或惊悚的地方,演员们在还没摸清底细之前不打算轻举妄动,在不与任何npc交恶的前提下仔仔细细把这栋老旧的大厦摸排了一遍。 大厦一楼的大厅是新住户签协议的地方,正常时间几乎没有人会去。厅里除了昏暗的主厅室,还额外隔出了一间管理员的房间。 房间门窗紧闭,肖媛媛在不同时间段里悄悄下来观察过五次,没有一次打开过。 其余的楼层中,没有一层被住满,有的楼层甚至一个住户也没有。而最特殊的食堂和储物层里来往人较多,按照齐丽蓉的指引,演员们也成功在两天后拿到了之前申请的电话。 这电话并不需要牵电话线,拿来就能直接使用。 除了电话外,储物间里住户们申请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日常的纸巾、洗洁精等用品,还有dvd这种小家具,甚至青涿还在里面看到了好几本讲法律的大部头。 …… 没有剧情推动,演员们就在探索大厦、搜寻线索中度过了极为平静、无人伤亡的七天。 第八天,有人在清晨拍响了青涿的房门。 「人在家吗??!」门外人大唿。 青涿走过去扭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看到他后语速极快道:「出事了!居委会邀请大家八点到食堂开居民会议,请按时参加!」 一咕噜说完,她也没管门内人答不答应,看了眼名单便往电梯奔去。 行色匆匆,像是赶着去通知其他住户。 青涿抬头看了眼挂钟,七点四十分,离八点也不远,要走的话可以动身了。 就在这时赵晓梦也带着茫然担忧的语气道:「好像出了什么大事,老公我们去看看吧?」 二人走出门,等候在电梯前。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情况,但从三架电梯都忙碌着上上下下就能看出,这个事件恐怕是惊动了全楼的住户。 乘上电梯刚到食堂,青涿的视野就几乎被人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男女挤挤挨挨地坐在长凳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让人以为自己进了布料市场。 比起饭点时的人还要多许多,连那些月份极大、再有一两个月就要生产的孕妇也被请了过来。人一多声音便嘈杂,吵吵嚷嚷的恍若菜场。 第618页 青涿在走道边走了大半圈,鞋底仿佛踩到了谁不小心落下的米饭,变得有些黏腻腻的,好在是找到了江逐厄他们,和他们坐在了一起。 又过了会儿,齐丽蓉匆匆从电梯里走出,手中还拿着个小本子。 时间已近八点,她环望了眼接头交耳,吵闹不休的食堂,抬高音量拍手道:「大家请安静一点,我们的居民会议马上开始!」 几乎所有到场的住户都已经落座,齐丽蓉站在其中因高度优势很快吸引了大多人的注意力,吵闹之声飞快落下。 齐丽蓉站在最中间的过道上,脸上毫无笑意,那股天生的亲和感少了许多。 她说:「今天请大家过来,是因为77层发生了一起兇杀案。」 「……?!!」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死者是77层03户的岑女士,案发时她的丈夫正在食堂里打饭,带回去的时候便发现人已经被杀害了。」 青涿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左手轻轻抚上了右手手指的指关节——为辅佐思考,他惯常会有一些肢体上的小动作。 沉浸了一个星期,剧情怕是终于要开始上演了。 只是这77层离众人居住的楼层较远,没人认识那位被害者。 「你是说…大厦里有杀.人犯?!」一个孕妇面露惊恐,两手下意识地便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吓得垂下头低声祈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大厦里竟然有这样穷凶极恶的人,这是把我们所有人都置于危险之中!」食堂另一头,一个男人抱住了自己怀孕中的妻子,严肃道,「这件事必须请管理员来解决!」 「是啊!」有人附合着。 然而,任何事情都会出现不同的声音。 「我不同意!谁来求子大厦不是为了要个孩子啊,怎么会好端端杀人?!我看是77层那谁平时把人得罪狠了才遭殃的。」有人冷哼一声,「这是仇杀,我又没得罪人,安分守己的,没人杀到我头上!我只想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别闹腾这闹腾那的。」 「就是啊,那岑溪天天用鼻孔看人,老一副自己是来自大城市的精英,是公司高管,就比我们这些人要高贵许多似的!!我呸!!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虽然有些不仁道,但还是想说一句——活该!!」 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还没来得及表态的人都点头做认同状。青涿转头瞥了眼那些住户的神情,确认了这岑溪确实得罪过不少人。 「是哩!俺是农村来地,之前来打饭不小心蹭着她的袖子,她就指着俺鼻子骂了一通,什么土狗、穷鬼、不要脸的,骂得可不干净!」一位农妇发言。 除了这些与岑溪有严重摩擦的住户,还有一些平日里看不惯她,却又觉得这人罪不至死、且担心那杀人犯并非仇杀的,一边述说着岑溪行径的可恶,一边又陈述杀.人犯是极大的威胁,说着轱辘话没个重点。 青涿听着这些各执己见的观点,心里暗暗思索。 这就是求子大厦最容易爆发的一点,寻常邻里关系尚且不一定能建设好,更何况把来自天南地北,经济条件、家庭情况、三观、学歷、生活环境等完全不同人聚集在一起? 「停!停!!大家先安静!!」齐丽蓉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终于把众人的情绪暂时安抚下来。 「既然召开了居民会议,就是为了民主和公平。现在大家的意见出现了分歧,那不如举手表态,如果贊同去请管理员的人多,那我们就请求彻查;如果贊同息事宁人的人多,那这件事就不再往下追查。」齐丽蓉似乎早预料到这种状况,翻开了自己的本子。 少数服从多数,住户们自然别无二话。 「现在,请支持彻查的人举手。」 第326章 演出(50) 齐丽蓉话音一落,几十只手齐刷刷地举到了空中。 「202室,同意,305室,同意……」齐丽蓉从举手之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她记得每一对住户的面孔,一边看一边在手中的本子上勾勾划划。 「我们举手吗?」肖媛媛坐在后排,往前倾身用气音小声问。 青涿下意识看向江逐厄,对方正双目凝视着缓缓走动的齐丽蓉,似乎也还拿不定主意。 线索太少,没人知道这个决定会导致接下来的事件拐向哪条轨道。但有些住户说的没错,人手上一旦沾了人命,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杀.人犯很有可能还会找下一个目标,由管理员来约束的话,不但能消除这个隐患,更能伺机窥探管理员的能力和秘密。 「举吧。」青涿微微一点头。 几只手悄悄地在人群中举了起来。而此刻的齐丽蓉已经记录了一小半人,缓缓向众人走来。 没人说话,青涿耳朵里几乎能听到她鞋底从地板上每一次抬起时发出的粘腻声。 然而很快,一道声音突然出现。 它阔别已久,此刻蓦然降临却不在众人意料之外。 【江海与张雪在求子大厦住了一周,两口子同吃同睡,生活和从前没什么…不,生活比从前更加和睦。】 镜头光芒如轻纱披在众人身上,几万道目光的炽热好似化作一根菸头灼到了青涿的指尖,让他举起的那只手蜷了蜷。 「等等。」 众人正等候着旁白的下一句话,没想到旁白没等来,倒是现场里又有人出了声。 住户们同时扭头往声源方向看,演员们极快从人群里判断出了说话的人。 第619页 那是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女人,肚子平坦,一点儿也看不出怀孕迹象,恐怕是七日前与他们同一批来的。 她披肩的中长发拿皮筋扎了个低马尾,身上穿着休闲西装,打扮简洁干练。 「我没有要干涉大家的选择权,只是想和大家分享一个思路,请各位听完再自行决定是否举手。」女人面孔冷淡,说话更是没什么温度,但算得上条理清晰。 「首先,求子大厦不为外人所进,除了管理员都是住户,因此,兇手一定在住户之中。如今住户一共68户,今天居民会议到场有60户,初步计算,兇手有88%的可能性就在你我之间。」 随着她不带感情的陈述,许多住户的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了惊疑与恐慌之中。 演员们早将这些利害关系都思虑过了一遍,因此便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沉着气继续听女人接下来的话。 「其次——我想请问一下齐姐,假如我们半数通过,去汇报给管理员。管理员就一定会出手找到兇手并制裁吗?」女人还是那副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只像是正常的询问。 齐丽蓉眨了下眼,面色有些尴尬起来:「居委会还没处理过类似性质的事,因此我们也无法确定管理员会用什么方式处理这件事。」 说到这里,底下座位中的住户们已经开始低声交谈了,有些举起手的人也默默把手放下来了一些,犹犹豫豫地不知还该不该举起。 女人听完略一点头:「好。假设管理员会替大家揪出兇手施以严惩,那自然是好;但假如——不会呢?若兇手如今就在会议现场,ta此刻会不会正用眼睛一一把举手的人纳入眼底、记在脑子里……?」 此话一出,有些本就拿不定主意、平日便容易随波逐流的人簇一下缩回了手。 领会到女人话里的意思,大部分人背后都竖起了惊恐的寒毛。杀.人犯可怕,善于伪装的杀.人犯更可怕。 一想到有人表现得正义无害,实际却用阴恻恻的隐秘目光看向自己,那些举起的手便如压了一台哑铃似的低了下去。 有人甚至大声说:「我不举了!我不举了!」 男人慌乱之下脱口而出,有人即刻想到了这句话的那一层谐音梗,却没人能笑得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那男人的这句话是在对暗处的兇手说。它更像是一种示弱,一种讨饶,一种卑微的道歉。 「我要说的话就这么多,齐姐请继续统计吧。」说服了这么多人,女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冷淡一点头坐下,刚坐下就被周围的一些住户簇拥了起来,叽叽喳喳地被问了许多话。 齐丽蓉停住的脚步继续走动,她还是从人群里一边点数一边记录,只是这一回,举手的人少了大半,她勾划的动作也越来越少。 隔着四五排桌椅,青涿的目光依然没离开那发言的女人,手指捏着袖口轻轻捻动。 聪明,睿智,冷静,三言两语分析清楚利害关系,让大部分人改了主意,也让自己在人群中拥有了一定的辨识度与可信度。 但这并不能排除她一口一个的「兇手」就是她自己的可能性,反而更加可疑。毕竟她说的话可以从两方面解读,一方面是独善其身,只求自保,另一方面则是停止追究,任由兇手逍遥法外。 此时,清点人数的齐丽蓉越走越近,因为侧身的关系,青涿成功瞄到了她本子上记录的情况。 本来贊同彻查的人数绝对有压倒性优势,但在女人的言论过后,两种观点成了平衡天平的两端,各一半一半。 齐丽蓉垂首在本子上勾划,慢慢转过身来,带着鱼尾纹的眼睛瞥过肖媛媛二人:「3003户,同意。」 「5605户……」她看向了张久虞,却见二人迅速放下了手,「这是?」 张久虞耳边聒噪无比,旁白的声音如邻居大清早便开始的装修,吵得人心浮气躁。她摇了摇头:「不同意。」 旁白让江海和张雪放下了手。 这是一段姗姗来迟的剧情,再慢一秒齐丽蓉便会统计上去,张久虞与江逐厄也会受到人设崩离警告。 而旁白此刻正在给它的通篇大论画上句号。 【江海与张雪好不容易来到了求子大厦,可不允许出任何一点差错,破坏他们幸福安定的日子。】它说。 齐丽蓉看上去对二人的临时倒戈有点疑惑,但并未发问,要继续统计剩下人情况时又停顿了下来,「赵小姐、关小姐,你们的选择是【不同意】吗?」 听到这话,青涿转头淡淡看向身边的赵晓梦。 「嗯。」赵晓梦双手环抱住自己,露出一副有些害怕的表情,「那位姐姐说得对,我可不能被杀人犯盯上啊,太恐怖了。」 语毕,关琯也怯懦地点了点头,扎成马尾的微捲髮蓬松顺滑,随着点头的动作微微弹跳。刚刚还弱小无助的赵晓梦瞬间被吸引了视线,直勾勾看着。 「住户内部没有统一意见的话,那就只能算作弃权了。」齐丽蓉询问性地看向两位面貌出众的男性。 青涿往左一瞥,见赵晓梦已经若无其事地勾起关琯的头髮在手里把玩,注意力丝毫不在这里,思索两秒后点了点头:「那就弃权。」 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实际上就是在剥夺演员们的决定权。如果他的猜想正确,那么这次会议的结果其实早被剧情拟定好了,无论演员们作何选择,最后剧情链条也会被既定的齿轮带去唯一的终点。 第620页 齐丽蓉统计好所有人的投票,往中间走过去,脚步因鞋底黏上的东西变多而越发大声。 「今日到场60户,其中弃权3户,同意彻查的有28户,不同意的29户……所以,最后投票结果是——不同意彻查。」 「唿——」有许多人在底下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人虽举了手,却也实在担心那兇手因此而盯上自己。此刻这样的结果,反倒让人稍稍安心了些。 「既然这件事就此作罢,那么居民会议也没有继续开下去的必要了,感谢大家的参与,就此散会吧。」齐丽蓉脸上看不出对于这结果的态度,公事公办地说完了话,便收拾好自己的本子转身往电梯走去。 安静的食堂渐渐又哄闹起来,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起这场兇杀,演员们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了个准备。 平静的好日子到头了,接下来,恐怕还有比兇杀案更危险恐怖的事情发生。 「我们去77层看看。」青涿对队友们道。 不惊动管理员,不代表禁止住户们自己搜查真相。 眼下正是早饭供应期间,演员们随便拿了两个白馍馍果腹,边吃边走到了电梯边。而赵晓梦与关琯两个npc一听说要和尸体接触,都忙不迭地拒绝了同行。 搭乘电梯上到77层,电梯门还未打开,就有一股沉闷如发霉的气味从昏昏沉沉的楼道里飘进来,煳在众人的鼻尖。 现实中若有兇杀案,周围一定少不了爱凑热闹的好奇群众,那是因为有法律,有人们信赖的警方作为安全保障。如今所有人被困于大厦中,被兇手盯上了逃都逃不掉,因此全都恨不得离这场血案远远的,免得沾上些晦气。 所以,77层比众人想像得更冷清一些,走廊空寂无人,除了一阵又一阵低哀的哭泣,连蝇虫扑上电灯泡、打上去时「啪」的一声响都能听到。 有一户人家的门是敞开着的,血腥味与哭泣声是都从那扇门后传来。 青涿走在队伍前方,从门边探出头,看到了屋内两道身影。 一个身材高挑,披着卡其色风衣的男人,背对着门;还有一个穿着西装、抹着髮胶的男人,跪坐在地上,双手捂面,哀痛低哭。 第327章 演出(51) 衣着讲究的男人跪坐在地,捂着脸一边发出嗡嗡似的哭声,一边口齿模煳地哭诉: 「老婆,我没老婆了……我要怎么办……」 「叩叩叩」青涿敲了敲身侧的门框。 哭声一滞,男人放下了捂脸的手看过来,双眼黑白分明,毫无泪痕。 就在这时,在场始终背对着众人的另一个风衣男也转过身。衣着打扮虽不像死者丈夫那样精緻考究,却有股随意而挺括的美感。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樑上,文质彬彬,儒雅随和。 青涿认得他。 刚刚居民会议上,这人就坐在那个面色冷淡、出言分析利弊的女人身边,挨得极近。 ……有点意思。 青涿微微眯起了眼。 他们应该是两口子。妻子前脚劝众人不要惊动管理员彻查,丈夫后脚就来了命案现场? 是为了掩盖什么吗? 「你们……是谁?」死者家属的语气疑惑,发音倒是极其正常,并没有长期哭泣后忍不住的哽咽和喘息。 「38层的住户,青涿。」青涿先自报了姓名,又简单说了下来意,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家属身后的风衣男,「居民会议里,有人劝住户们不要彻查此案,但我们实在放心不下和杀.人犯共住一楼,所以来看看现场。」 「您……需要我们的帮助,为妻子讨回公道,」青涿特意强调了「公道」一词,清灰的眼好不避让地看着对面的人,「对吧?」 男人面色停滞了一秒,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多谢你们了。我叫王木亭,那边也有一个和你们来意一样的人。」 他显然说的是那风衣男。风衣男也不装傻,大大方方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视线在门口众人身上一扫而过,在青涿和周御青二人身上停得久了些。 「各位好,我是56层住户,丁高远。如果各位发现了任何与嫌犯有关的线索和猜想,还望不吝赐教。」他微微颔首,三十来岁的年龄与优越挺拔的外表使之看上去分外可靠。 「那不知丁先生能否先把你的发现和我们共享一下?」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丁高远此人目的不明,但青涿也不打算这么快戳破他,而是回之以轻巧的笑。 只是,嘴角还没挂上去一会儿,有只手便轻轻抚了上来,寒凉如冰的体温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 周御青无声揽住了怀中的人,淡笑着看向丁高远,目色悚然,「请。」 丁高远微微抬头,镜片与众人的角度恰好打出一片反光,「自然,各位看过尸体后我便会说明。」 众人拥堵在门口,被鞋柜挡着看不见屋子更里头的情形,也没看到那位受害者的尸身。听丁高远这么说,都打算抬步走进去。 「稍等。」青涿把手一伸,拦下了同伴。 他回头看了眼灰扑扑的走廊。 走廊没铺地砖,水泥砌得也不够平整,长久使用后出现了许多细小的凹凸,而这凹凸结构染上点点水光后便显得极为泥泞脏污。 从这角度,地面反射出一些昏黄的微光,把地板上层层叠叠的脏水印子照得更清晰,可以分辨,是一串他们走来时留下的鞋印。 第621页 「这几天回南,房间里的地板总是会有很多鞋印。」青涿转回头,目光下移,落在房内的地砖上,「看来兇手是发现了这一点?」 房间里的地板也在发潮,瓷砖上冒着细密的水珠,只是按照鞋印来看,只有两个人的鞋印。一个死者家属王木亭的,一个丁高远的。 丁高远穿着短靴,而家属穿着皮鞋,二人鞋印明显不同,两人的脚印都延伸到了房间深处——没猜错的话会蔓延到尸体旁边。 两个可能性,一个是兇手在离开后特意清理掉了脚印,还有一个……兇手的脚印没有清理,就是这二者之一。至于死者的,恐怕已经被清除了。 「你反应很快。」丁高远淡笑着赞许了声,「确实如此,我来时地面上只有这位王先生的鞋印。」 「是这样吗。」青涿淡淡地应了一句,看神情并未採信。 他与众人一起走近屋内,刚绕过鞋柜,眼前便闯入一个扭曲的人体。 烫着波浪卷的女人坐倒在床边,头颅向上抬,脖子上绕着根蓝色的绳子,一只手的手指还扣在绳内,做出挣扎的姿势,另一只手垂在地上。 她全脸紫红,舌头不受控地吊在唇外,眼睛却是闭合的。 「呜呜呜呜……老婆…」看见尸体,王木亭悲从心起,又发出哭声。 「王先生,」张久虞开口问道,「请问你从食堂回来后,你的妻子就是这个姿势,没有人为移动过吗?」 王木亭一顿,他抹了把眼睛,没敢看妻子悽惨的死状,说:「就是这个样子……我只是帮她合上了眼睛。」 青涿绕着尸体转了大半圈,并未发现其他的外在伤口,基本可以断定女人的死因就是机械性窒息,而兇器就是环在她脖子上那根宽扁的绳子。 他半蹲在地,脖颈歪着,努力去看女人尸体与床铺之间黑漆漆的间隙,头髮丝儿都扫到了床边堆着的褥子上。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点了下他的肩膀。 「…?」青涿转过头,脖子还扭着,一缕额发顺重力盖在眼睛上,弄得眼皮痒痒的。 有人递来了一双手套,抬头往上看,丁高远那张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的脸便撞入视线。 「多谢。」青涿不多扭捏,接过手套道谢后便三两下戴上了手,转回身轻轻按住尸体背部往前推,另一只手伸进床边缝隙里。 一秒不到,摸出了一张带壳套的卡片。 卡片连接在绳子上,是一张工牌,上面贴着女人的一寸照片。 看起来,兇器并不是兇手自己准备的,而是在入室起意杀.人时临时选择的。这么看…倒不像是筹备好的杀.人计划了。 「难道,不是仇杀?」青涿低声喃喃,目光又把面目狰狞的尸体扫了一遍,忽然顿在了女人垂在地面上的那只手上。 死者身体纤瘦,但手指却不算细长,较为圆润,此刻无名指的指根部隐约有一道环形压痕。 青涿问:「王先生,你妻子右手无名指习惯戴戒指,对吗?」 王木亭虚弱地点点头,主动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一起到线下金店里选的。自从结婚以后,我和我老婆每天都戴着。」 男人手指上环着一枚扁扁的金戒指,款式简约普通。 说着,他视线也自然而然落在了死者手上,发现了她指根处空荡荡、只余戒痕。 「可能被兇手带走了…也可能挣扎的时候掉在了哪里。」肖媛媛头脑灵光,立刻对周繁生道,「我们在地板上找找。」 倘若戒指真是被兇手拿走了,那这兇手估计还有一个特徵——缺钱。 青涿又仔细看了一圈,没再看出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偏头问:「丁先生,现在可以请教一下,你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当然。」丁高远推了下鼻樑上的眼镜,露出友善的微笑,「各位可以看看被害人脖子上的勒痕,再与绳子的卷边方向进行对比,通过简单计算就可以得出,兇手是用了一股斜向上的力勒住被害人,大概呈十五度方向。」 「再结合这位女士的身高,可以做出如下推论——」丁高远的笑容更真切了一些,「兇手是一位身高一米八二以上的男性或力气较大的女性。」 青涿再度蹲下身观摩了一番那勒痕,以及由于大力挤压而卷了边的工牌绳。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便有意无意道:「能得出这么精准的结论,丁先生看来在这个领域颇有建树。」 一个总是笑眼眯眯、令人如沐春风、实际上却很懂得杀.人犯罪之道的傢伙,实在是非常可疑。 就在这时,丁高远发出了一声轻笑。他似乎并不在意青涿的话外之音,摆摆手道:「略有涉猎而已。毕竟攻读多年,到现在传道授业,再没有半点精进可就说不过去了。」 「你是个老师?」青涿向前一步,挡住周御青的半边视线,问道。 「大学教授……应该算是?」丁高远弯了弯眼。 二人旁若无人的交谈显然已经引起了不满,然而青涿对驭鬼师的性子心知肚明,干脆又往旁边挪了挪,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 眼不见为净嘛。 「可否告知,是哪所大学,什么专业?」张久虞也觉察出点问题,接着问道。 却不想,丁高远摇了摇头,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怎么?要查查我的户口吗?」 他语气虽然平稳温和,脸上的表情也挑不出错,却莫名让人觉得有股刀尖丛中行走的危险感。 第622页 但,就在众人以为他被问烦了,不想再说更多时,他偏偏又看向青涿,「你也想知道?」 还是那样的温柔和煦,却好似褪去了一层假皮,显得笑容都更真情实意起来。 青涿只觉得恍如被一条冰冷粘腻的蛇缠上,蹙着眉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挨上了体温较低的另一副躯体。 剎那间,蛇虫退去,阴森森却极为熟悉的鬼气贴了上来。 青涿随后才对着丁高远略一颔首,「丁教授方便说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滨海大学,犯罪心理学。」丁高远摆出了和刚刚说「查户口」时截然不同的态度,顺口便说了出来。 滨海大学……听上去倒是略有些耳熟。 等等。 这不就是吴珠绘被拐卖前就读的大学吗。 蓦然出现的巧合让青涿的心陡然跳了一下,他默默把这信息消化进脑中,却暂时还不知道这个巧合意味着什么。 第328章 演出(52) 在这个惧本世界里,「滨海市」是东南六省里最繁华的经济中心,而直接以其地名作为名字的大学肯定也有较高的水平。 一所优良大学里的、读犯罪心理学的年轻教授,所有人都觉得他温柔可亲…… buff简直叠满了好吗!! 肖媛媛在心中默默吐槽。她阅书无数,尤其喜欢一些悬疑小说,就这丁教授的人设,把他往书里一放,立马会被读者打上「重大嫌疑人」的标籤。 「地上没有戒指,估计被兇手带走了。」她站起身,因为一直蹲在地上找戒指而有些眩晕,晕乎乎道,「不过,我有个问题啊。」 站稳定了定神,她脑中回想着丁高远的结论——兇手有一米八二以上的身高,而后又看了眼地面上靠床瘫坐着的被害人。 「根据角度判断出兇手身高,是基于两人都站立的情况。」她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拉来身边的周繁生做示范,「这样兇手动手的时候,勒痕的确能说明方向。」 「但是,如果兇手动手的时候,先把被害人放倒了呢?」肖媛媛把手伸向身前,松松卡住周繁生的脖子,然后往后退,被她卡住脖子的男生便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如果换上兇手,后退动作会更快,被害人重心不稳很快就会倒地,届时兇手甚至坐在地上都能造出一模一样的斜向上的勒痕,完全不需要一米八二的身高。 「因为她的衣服。」声音清冽如泉。回答肖媛媛的并不是丁高远,而是青涿。 他先前有这个疑问,但很快便被打消了。 「回南天地板上尤其潮湿,如果被害人真的被放倒,她后腰与后背的衣服一定会被打湿。」青涿道,「但你现在去看看她的衣服,被打湿的区域与她的坐姿是完全贴合的。而且,她的背后就是床,兇手不太可能站在床上放倒她,而更可能是死亡后被兇手放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肖媛媛点点头,又有些一筹莫展道,「但仅凭一个身高,目标也太广泛了,就我们现场就有……5个符合条件的。」 除了周繁生在一米八附近,看不出来符不符合条件,其他的男性,包括那位哭哭啼啼的死者家属,都明显越过了标准线。 「要是有能提取指纹的东西就好了……」肖媛媛低声道。 「大厦不会允许的。」丁高远失笑着摇摇头,耸肩道,「前两天我向大厦申请了一些研究用具,都被无情拒绝了。」 与日常生活无关、与孕妇们肚子里的孩子无关的东西,大厦都不予回应。 「对了,王先生。」青涿忽然想到什么,缓步走到门边,往外面的走廊探了一眼,又弯下腰歪过头看了看房门的锁芯。 问道:「你早上出门后锁门了吗?」 他把手附上门前的圆球,拧着转了转,看着侧面的门锁里外伸缩。 「我……」王木亭嘴唇抖了抖,「应该是锁上的,我习惯出门上锁……应该吧。」 就像正常人出门不久,突然被问道「家里燃气关了吗?门锁好了吗?」,也会陷入自我怀疑一样。 除非在锁门、关气阀时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否则大脑并不会特别关注这种千篇一律的记忆。 青涿蹲下身,仔仔细细地观察门锁,继续问道:「那你们夫妻俩在大厦里,有没有认识而且关系还不错的人?」 假如王木亭是上了锁,而门锁如今又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那么只能是被害人自己给兇手开的门。 虽然也不能排除兇手与被害人交恶,而被害人依旧开了门的可能性,但王木亭夫妻俩人缘太差,交恶的人太多,不如先从交好者开始排查。 「有……38层那个居委会负责人,人挺好的。」王木亭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前看,没有聚焦有些涣散,「还有56层那个尹奶奶,经常和我老婆聊天……」 齐丽蓉?还有……和江逐厄、丁高远同一层的那个爱吃毛蛋的老妪。 青涿的眉头皱了皱。 「哦…还有!!」王木亭突然又想到,「前几天,我老婆总和我提起一个人,好像是住在44层,叫吴…吴……」 「吴珠绘!!」肖媛媛即答。 「哦,对…!对……」王木亭愣愣点头,「我老婆说那个女孩是被绑架拐卖的,还说等我们出去以后要帮她报警…」 青涿在无声中与其他人对视了一眼。 看来,吴珠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找所有人求助了。 第623页 几人在屋子里滞留了许久,来来回回又是搜找又是询问的,得出的结果却几乎无法缩小嫌疑人范围,只有几个可疑的地方……倘若将来这位兇手再次犯案,或许才能用得到。 「那…你妻子的遗体,你打算怎么处理?」青涿问。 王木亭跪坐在地上,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口水,还没说话就被丁高远打断。 后者缓缓唿出一口气,像是抽菸的人抿着菸头吸了一口后发出的那种嘆息,嘴角挂着点淡笑道:「求子大厦里,每天都会定时清除楼道里堆放的垃圾……我想,尸体应该也不例外。」 他话说得极为过分,但表情和语气又并不刻薄,仿佛只在陈述一个事实。短短一句话换来了王木亭敢怒不敢言的怒目而视。 青涿则对丁高远的频繁搭腔视而不见,抬头朝屋里扫了一圈,发现绝大多数家具都和自己分配到的房间内的东西一模一样,没有太大调查的价值,想了想便干脆告辞。 「我们暂时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他转头对着王木亭佝偻的背影说,「打扰了,王先生。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起了新的线索,都可以来三十八层找我……我想,你应该还是很希望替妻子復仇的。」 不咸不淡地说完了一番话,他与江逐厄等人互相点了下头,众人挨个儿走出门。 没想到的是,青涿等人前脚告辞,后脚就被丁高远追了上来。 这位教授迈开长腿小跑了两步,质地偏硬的衣料在跑动间弯折出赏心悦目的弧度。 「青先生。」他并没有靠的太近,而是恰到好处地在陌生人的社交距离范围内极尽可能地贴近,哪怕再靠近一分都会让人开始感到不适。 「什么事?」青涿脚步停顿。 他转过头,就见丁高远手里拿着张纸,指头缝中夹着一根钢笔,伸过来好似想递给自己。 「见了面打过交道后,我就很想与你交个朋友。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拿到你的号码,之后常联繫?」丁高远背着光,被擦拭得一丝灰尘也没有的眼镜几乎没有存在感,让它背后温柔神情的视线再无遮掩。 而与他不相同,青涿整张脸都沐浴在昏黄的灯下,像附上了一层夕阳沉沉时山中被染色的薄雾。他比丁高远矮了几分,看来的眼神却好像身在高位,恬静而冷漠地打量着对方。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轻声说完,目光垂落在那张纸上,并未有接过它的意思,「不过很抱歉,我不喜欢打电话。」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拒绝,风度翩翩的教授并不尴尬,只是自然地收回了手,扶了下鼻樑上的眼镜。 「哦……那真是太可惜了。」 青涿最后抬眼一望时恰好碰上他抬眼镜的动作。可不知为何,明明身处于背光的角度,丁高远的眼镜却瞬间蒙上了反光的白芒。 他一时有股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丁高远最后那句话是话里有话。 但丁高远很懂得分寸,并没有要死缠烂打的意思,此刻已走向了与众人目的不同的另一家电梯。 演员们走入电梯,视野随底板缓缓下降,栅栏门的阴影在脸上缓速划过。 张久虞在此时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她先看了看青涿,又抱着手臂意味深长地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周御青:「青涿,这npc怎么好像对你态度很不一般呢?」 青涿眨了下眼:「……」 「久虞姐。」肖媛媛插嘴,语气慢悠悠又极吊人胃口地感嘆道,「这种事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从【旅行】的团长,到【成长】里的小灵、医生,她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无以復加发展成现在见怪不怪淡定平和的成熟模样了。 青涿:「………」 也许在演员里,他的外貌的确能吸引到一些人,但惧本里那些怪物也好、npc也好的傢伙,除了小灵,其余都被周御青亲自盖章确认是属于「混沌主」的一部分。 哦,还要除了试衣间里那个热情的导购木偶。 青涿偏头凑近周御青,小声问:「丁高远……是碎片吗?」 他主动凑了过去,周御青便不客气地握住了他的手,目视前方淡淡道:「不是。」 青涿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大约也知道了什么,目光安静地放在脚下发了锈的底板上。 从试衣间那个惧本开始,就有不属于碎片的npc向他表达出极高的好感,就连操控着整个剧场的系统都不例外。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人从茫茫人海里找到了他,那种天生的、穿过重重程序代码也无法泯灭的情感喷涌而出,不受控制地感染了周围的造物。 对他而言,对整个剧场而言,就像是一串甜蜜的病毒。 名为母爱。 …… …… 77层住户之死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它像是一颗来自湖边的投石,激出了大厦里的一片涟漪,随后很快沉底,归于寂寞。 青涿是在告辞前留下了「有消息来38层」的话,但他也没报什么希望——甚至一定程度上,他还觉得王木亭,也就是死者家属的作案嫌疑并不算小。 毕竟从他现场的表现来看,他妻子之死只能让他哭哭啼啼地干嚎,眼泪却全程都没能挤出一滴。实在不像是真的伤心。 因此,当他三天后敲响青涿房门时,青涿确实吃了一惊。 门前的王木亭身上还穿着那身西装,却揉出了许多难看的褶皱,浑身上下还散发出令人作呕、像死老鼠一样的臭味。 第624页 第329章 演出(53) 王木亭双眼通红,嘴里吐出来的字一个个的青涿都认得,可连成一句话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帮帮我,我、我孩子,…我的孩子被偷了!!」 「孩子?」青涿立刻反问。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蓦然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你妻子肚子里的……?」 …… 青涿带人再度赶到了77层。 偶尔闪烁的电灯泡挂在墙角,照出了深灰水泥地上骇人的一幕。 女人胳膊上、脸上,一切露在外的皮肤都印着大大小小的尸斑,其余皮肤死灰。她的肚子瘪了下去,下半身周围落了一大滩黑色的血块,细细碎碎,连地板都被染得更深了些。 生物细胞衰败死亡的腐味随空气散至每一个角落,无形的菌体轻盈沉浮,被青年抬手挥散,四窜而逃。 青涿看着那位几天前打过照面的死者,看着她身边不远处挨放着的、扎好的垃圾袋,蓦然想起了那位丁教授给出的提议。 …把她和正常的垃圾放在一起,自然就会被大厦处理掉。——显而易见,提议被採纳了。 「说说事情经过吧。」青涿走到尸体边,鼻腔里被令人作呕的尸臭占据,他却面不改色地蹲下身,用手指擦了下地上黏煳的血块。 指肚瞬间被染成红黑色,在抬手时甚至粘稠地拉出了血丝。显然,这血块还没来得及彻底干涸,偷孩子的人刚动手不久。 「早上,大概八点钟,我把我老婆的尸体放在这里,然后、然后就出门了。那时候我老婆还好好的!!」王木亭眼珠子向左下方瞥,陷入回忆,「刚刚,我回来了,然后就看到了这滩血,看到了我老婆肚子瘪了进去,下.体被人用刀割开,孩子、孩子不翼而飞!!」 他瞳孔还是漆黑一片,但眼白却熬出了密密血丝,神情看起来比青涿上回来时要悲痛许多,倒像是漫长的反射弧终于反应过来似的。 青涿歪过头,周御青自然地弯下身伸出右手,手腕上正戴着一只银黑色的手錶。为了方便时刻看时间,众人特地找齐丽蓉申请了几只。 现在时间刚过九点,如果王木亭的记忆没出错,那他出门了几乎整整一小时,光是吃个早餐绝对用不上。 「你出门做什么?」青涿拿纸擦干净自己的指头,抬头问道。 「我去食堂吃早餐,碰到了56层的尹奶奶,她叫我过去,说我老婆和肚子里的孩子横死,会积结……怨气,要拜过满天神佛,用…诚心为冤魂铺路,」王木亭说到这儿有些磕磕巴巴,显然也不经常说这种神神叨叨的话,「这样,她们母子才能成功度过奈、奈何桥,重新投入人道转世。」 肖媛媛不解地扫了眼他打过髮胶的头、脖子上的领带和身上的西装,明明一副商场精英打扮,纳闷道:「你还信这个?」 而且,把老婆快腐烂的尸体丢在楼道里,转头就去食堂吃早餐……究竟该说他胃口好呢、还是压根不在意他老婆?! 王木亭被问得一哽,侷促地摇摇头:「我不信、我老婆……她本来也不信的,但自从进了大厦,和尹奶奶说过几次话以后,就也信了一些,说是、求子大厦的存在本就是神佛显灵,要普度我们这些求子无果的苦命人,只要诚心谢过神仙,肚子里的孩子就会受到赐福,更聪明、更健康。」 肖媛媛与青涿对视一眼。就算受过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到了这玄乎奇诡的大厦里,会转而相信神鬼之说也算正常。 「这里有痕迹!」江逐厄突然低喊道。 青涿站起身坐过去,目色晦暗地盯着江逐厄指着的那一块水泥地。 江逐厄说:「孩子被人带走的时候还在滴水,但那人马上发现了这一点,很快擦掉了。」 滴了液体、被人擦拭过的地面在找到正确的反光角度后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青涿微俯下身,在走廊的窄道上看到了一连串这样的擦拭印记。 脑中仿佛再现了当时的场景。 一个人,手上拿着刀,刀刃上占满了细小的血块,另一只手提着塑胶袋,里面装着刚成型的死胎,尸体的羊水破开,挂在刀刃、指尖,随着那人的走动滴落在水泥地上。 走到电梯口后,那人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发现了不慎滴落的液体,又原路返回,一一把痕迹擦去。 「痕迹到电梯口就断了。」张久虞顺着最后电梯口的那点痕迹,走入对应的电梯轿厢中,凑近仔细看了看密密麻麻的按钮,却没有哪个是沾了水痕的。 线索再次断开。 「偷走胎儿的人和杀害你妻子的兇手应该是两个人,同一个人的话没必要分两次作案。」青涿沉吟着,「你今早刚把尸体放出来,那人就趁你不在的时候把孩子抱走,可见这几天都有一双眼睛在暗处观察你……你有感受到什么吗?」 王木亭白着脸摇了摇头:「没…」 肖媛媛扫了眼队友,忽感少了些什么,疑惑道:「诶,你只喊了我们,没叫丁高远啊?」 「啊…没有,」王木亭半垂下眼,被眼皮覆盖了一半的眼珠子混乱地滚动着,身体居然开始情不自禁地发抖,「丁教授身上,有股可怕的味道,我、我有点发憷。」 「原来你也这么觉得啊。」修长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青涿似笑非笑地与他对望,「毕竟是研究犯罪的人。无论是抓兇手还是自己作案,恐怕都是一把好手呢。」 第625页 王木亭没有与他对视,匆忙移开了视线。 案发现场的有效证据不多,作案人没有留下任何能用肉眼协助辨认身份的痕迹,楼道里又没有监控,就连电梯停留过的楼层也没有办法查询。 「我们还查下去吗?」从77层下来,周繁生小声问道。 现场是没有更多线索了,但嫌疑人撑死了也是大厦里的人,逐一排查的话肯定还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不查。」青涿干脆利落地答,「居委会的投票结果已经说明没有多少人愿意掺和这事。我们就算要查也得不到配合,反而会提前和npc起冲突。」 「再等两天,马上就有大事要发生了。」他目光轻轻瞥过楼道中央,从屋子里跨出半步扔垃圾的孕妇。 孕妇一只手托着肚子,另一只手提着垃圾袋,吃力艰难地半弯下腰,把卡在指节里的、颤颤巍巍的塑胶袋堆到了墙角。 …… …… 几日后,大厦里的确发生了一件「大事」。 标准的一居室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昏暗的灯光无法均匀洒在每个人身上,有人分到一点微弱的光,有人没在黑暗里,在暗处高高翘着嘴角。 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笑容,拥挤混浊的空气让人脸上浮出了红晕,像一对对摆在橱柜上的、泛着油光的年画娃娃。 「恭喜啊,恭喜啊!!」 「唉哟呦我瞧瞧我瞧瞧,是个女娃娃!这真可爱这小脸儿!」 满头大汗的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周围被人围了圈帘子,从帘子露出的一角向外看,却只看到了无数人的侧影,没看到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 「齐姐你看!」有人抱着孩子走到齐丽蓉身边,从襁褓里露出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东西。 黑暗中,齐丽蓉的五官有些模煳,嘴角的角度乍一看竟与周围人的笑分毫不差。 在她身后,躁动而混乱的人群蓦然破开一个小口,两只胳膊突围而出,从里面钻出个人。 「让一让让一让,也给我看看嘛!」肖媛媛嗓音嘹亮,在沉闷的小屋里像是点了盏灯似的,周围一切都变清晰了些。 肖媛媛在前,青涿与周御青紧随其后,剩下三人连同两个npc则坠在尾巴处。 「母子平安就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齐丽蓉嘴里念叨着,双手合十闭着眼虔诚道了两句,随后喜不自胜地说,「这是咱们求子大厦前两批头一个出生的娃娃,是大喜事啊!!咱大伙儿必须好好高兴高兴!」 就在这时,肖媛媛东推一下,西拉一把,终于带众人冲到了齐丽蓉身边,她颠着脚尖往前倾,终于越过别人的肩膀,看到了那新生儿的模样。 像个猴子,全身上下都和猴屁.股似的通红,头顶还有几捋毛髮粘在脑门上。 「往常都是尹姐帮忙办的事,她那个肉汤煮得好,咬一口都唇齿留香!」齐丽蓉笑着说,说到后面夸张地咽了下口水,转头看了看挂着笑脸如木偶傀儡般的其他人,「尹姐呢?来了没?」 青涿比她更早一步找到尹红英。她半边背影从产妇的帘子后面露出来,背有点儿驼,好像听到了齐丽蓉的唿唤似的缓缓转过身。 老人的颧骨突出,脸上苹果肌发达,一笑起来两坨肉竟然没有层层叠叠的皱纹,如鸡蛋般光滑。 「在呢在呢,这么大的喜事,大家当然要一起聚一聚。我来下厨,请大伙儿尝尝手艺。」尹红英牙掉了两颗,说话时有些漏风,嘴唇也有点儿往里缩的趋势。 青涿一瞥,发现她垂在身侧的手上提着只黑塑胶袋。 里面的东西有点份量,垃圾袋被扯出了竖向的纹理。 他眼底里闪过一丝暗色,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 「我……我也能看看这个孩子吗?」一个细弱的女音在身边响起。 但这声音实在太小,齐丽蓉又已经走过去和尹红英攀谈,想看孩子、蹭蹭喜气的人一波接一波地往前涌,没人理会说话的人。 青涿和肖媛媛离得近,听到了这声响,转头去看,就见一个瘦弱至极的女生站在一旁,脸上露出怯懦而期待的神色,巴巴儿地看着新生儿的方向。 第330章 演出(54) 她太瘦弱了,比瘦小腼腆的关琯还要小一圈,细长白皙的胳膊挂在肩膀上,像根一折即断的竹竿子。 声音和身形一併淹没在人群里,但女孩的位置又是那么恰好地沐浴到了最多的灯光,把她与周围那些在暗处欢笑的人割裂开来。 见没人理自己,女孩也不敢再往前挤,有些落寞地低下了头。她默默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无人注意她的地方,身前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挡住去路。 「来。」一道男音在斜上方响起。 摩肩接踵的人群互相遮蔽,接触到的地方压出了无数道阴影。有许多双手从黑暗里蓦地伸出,把那些拥堵的人群推开后又迅速消失。 女孩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灰色的眼眸。 青涿的视线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她仰头时脖子上青色的手印,往后一步退入黑暗中。 女孩顺着鬼手推出来的一条缝隙钻到了抱婴儿的女人边,垂下头小心翼翼掀开襁褓一角,抿着唇好像露出了一个微笑。 「哦哟,晶晶也来了啊,你看看这孩子,是不是生得好?」抱孩子的女人终于看到了女孩,笑着问道。 「……嗯!」女孩的嘴角又提高了一点,眼睛也弯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第626页 青涿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一动,他倏然抬眼,看向女孩。 …晶晶?? 难道是住在他楼上、被鬼父侵害的那个女孩,瞿晶晶? 很快,女人的话解开了这个悬念。 她意味悠长地嘆了口气,苦口婆心道:「你啊,身上就这几两肉,掂起来恐怕不比这个娃娃重多少,到时候足月要生了可是得遭大罪!得叫瞿容山好好待你,多给你补一补!」 提到「瞿容山」这个名字,瞿晶晶的笑容落了下去,留下一个惨澹的弧度。 还真是她。青涿暗嘆。 「咯咯咯……」 就在这时,从出生起便啼哭不止的婴孩突然止住了哭声,在一秒静默后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女婴声带没发育完全,乍一听还以为是在抽泣,等一只小手从襁褓里微微探出来伸向瞿晶晶,女人才发觉她是在沖女孩笑。 「这孩子好像很喜欢你。」女人笑道。 瞿晶晶闻言轻轻「嗯」了声。她的瞳孔内没有常人会有的杂絮、花纹,黑雾雾的分外纯粹。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青涿的手臂,凑近后是张久虞的声音:「赵晓梦她们出去了。」 青涿微微颔首。这两个npc暂时没什么用,随她们去。 他扫了眼露出相同弧度笑容的住户们,想起了尹红英手上的那个袋子。 一个可怕而大胆的想法在心头缓缓浮现。 「文丽啊,你说什么?」坐在床边看顾产妇的齐丽蓉弯下腰去,把耳朵凑近,一字一句重复道,「起名字?你要给娃娃起名字?」 「这事儿不着急,你先好好休息…」齐丽蓉的话被虚脱的产妇打断,她又附耳听了几句,站起身堆满笑容喊道,「丁教授,丁教授在吗?」 「在呢,齐姐。」人群中,一道温厚的嗓音响起。 丁高远换了一身栗色的大衣,个子高骨架大,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但在此之前却悄无声息地不知隐在哪个角落里,让青涿微微蹙了下眉。 就在这时,丁高远看似无意地偏了偏头,视线恰好从青涿所在的方向扫过,略微停顿后收回。 齐丽蓉找丁高远就是为了让他给孩子起名。 这么些天里,丁高远的教授之名早就传遍了大厦,部分住户不懂什么是「犯罪心理学」,只知道这是位知识渊博的大学教授,平日有什么问题都会客客气气请教他的意见。 「文丽说,她和大庄都是粗人,怕给孩子起了个歪名,」齐丽蓉赔着笑,把丁高远带到了婴孩身边,动作和语气中透露一丝殷勤讨好,「丁教授学识广,想请你给娃娃赠一个好听又有好寓意的名儿。」 丁高远被她带到婴儿身边,屋内所有人也随着二人的动作移动视线,目光燃烧着欣喜灼热的火焰。 他抬起手,用指节碰了碰婴儿柔软的脸颊,「她姓庄?」 「诶。」齐丽蓉点头。 丁高远沉默一会儿,像是在沉思什么,过了会儿吐出个名字。 「庄绿衣。」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希望她的人生能和诗中的人一样,无拘无束,潇洒自由。」丁高远说。 话音一落,就算听不懂诗词也立马有人捧场鼓掌,点头笑道:「好名字,好名字!」 「是喃!绿衣绿衣,念起来好听,写起来也好好看,一听就是很有诗意的名字蛮!」 「……」 灯光被挂在杆子上的衣架切成一条条细长的形状,晃过每一张有七八分相像的笑脸,最后漏出不起眼的一角,照向了一个巴掌大的本子。 青涿的心跳得很快,他预感到自己已经半只脚要真正踏入求子大厦,脑中飞快闪过上次瞥到的信息。 「第六页。」他说。 演员们凑在一起,六颗脑袋围成了个圈。 张久虞伸手搓起页角向后哗哗翻动,翻到第六页时,几乎所有人的唿吸都是一滞。 第三行第四位联繫人,名叫杨绿衣。 「绝对不是巧合。」青涿低声说着,抬头看向文质彬彬、笑意淡然的丁高远,「至少,他知道些什么。」 人群热闹起来,人影攒动间,丁高远低下头笑着说了句什么,换来了齐丽蓉的频频点头,站在他身侧的瞿晶晶也抬起头,满眼钦佩孺慕地看着男人。 青涿始终盯着丁高远,在他要离开时,守在门口喊住了他。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场面。」青年半只肩膀倚在门框边,懒散地半眯起眼,身后站着那个如影随形的黑衣男人。 丁高远笑了,耸肩道:「人总是生活在社会里,太自恃清高很容易没朋友的。」 「那丁教授多虑了。」青涿轻轻哼笑一声,把自己最近这几天的听闻挨个报出来,「帮何大哥家修电视,替生病的林阿姨抓药,连朱大姐养得半死不活的绿植都能妙手回春恢復生机…你担心什么也不需要担心没朋友。」 「嗯…」他垂眸沉思了一会儿,苦恼似的歪了歪头,「这该是我要担心的问题。」 丁高远闻言却收起了笑,表情认真道:「你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然而,青涿却没在意他这句从二人关系来讲有些越界的话,把话一转:「那…好朋友,帮我也起个名字呗?」 他上半身有点往前倾,头顶的髮丝正对着灯,被染成根根分明的金色,套近乎的时候明晃晃地挂上带有目的的笑,却也吸睛得不行。 第627页 丁高远下意识转动眼珠看了眼他背后面无表情的男人,明明那傢伙每一个五官的神情都和几分钟前没啥两样,却能清楚感受到对方在不爽。 极度不爽。 「好啊。」丁高远欣然应下,走近几步,「男孩名还是女孩名?姓……青吗?」 青涿摇了摇头,回想起在簿子上看到的一个熟悉的姓氏,「男女还不知道。姓爻。。」 在这个字说出口的一剎那,他明显听到了身后人唿吸一顿。 「嗯?」丁高远有些意外。 爻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但十分凑巧的是,张久虞的联繫簿上恰好就有那么一位。 爻丹风。 「按照家族族谱,这孩子应该从丹字辈,所以只要起最后一个字就好了……你觉得怎么起好呢?」青涿抱着双臂,手指跳跃着点了点,问。 他嘴上发着问,实际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对面,在看到丁高远的眼神下意识往左偏移时,心里已经笃定了一个想法。 人会在陷入回忆的时候不知不觉向视线左侧看,丁高远恐怕已经想起了「爻丹风」这个名字,甚至透过名字看到了其对应的那个人。 而凭丁高远的智商,肯定也已经看出了他从未想过遮拦的试探之意。 「劝汝立身须苦志,月中丹桂自扶疏。」丁高远慢慢念道,温和发问,「爻丹疏,怎么样?」 …完全没有配合试探的意思,倒是兢兢业业地真给起名字了。 好像看出青涿的不满意,丁高远抬手推了推眼镜,无奈道:「我在文学上实在没什么造诣,这一下子还真想不出别的。不过……」 「大厦里还有一位学富才高的女士,你要是找到她了,不妨问问她的意见。」留下一句话,丁高远没有再逗留,颔首示意后转身离去。 「……女士?」青涿看着他笔挺从容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 …… 菜刀剁在木质案板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几朵鲜花被摆上了包了层油垢的餐桌,惊走了刚刚蹲在上面的黑色苍蝇。 每批住户的头一个新生在求子大厦都是一件人人同庆的大喜事,按照大厦里的惯例,会在新生儿与父母二人被传出大厦之前,所有人一起在食堂聚餐庆贺。 黑洞洞的窗前挂上了装饰用的假花,一张被用了不知多少次、上面字迹都掉了色的大红横幅被悬挂在大厅窗口上头,让人一进门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喜气。 【感恩庆祝求子大厦诞育新生】 几个小时前在那间屋子里见过的、刚当上爸爸的大庄就站在门边,手中拿着一沓红得滴血的红包,看到有人经过便满脸笑意地塞过来一只,双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像两团消退不掉的高原红。 演员们也各自分到了一只薄薄的红包,里面是一张和现实世界很像的十元面额的纸钞。 孩子出生当天的二十四点,达成求子心愿的夫妇与孩子便会自动搬离大厦,居住的房间也会空下来恢復成最初入住时的模样。因此,这既是一场庆祝,也是一场送别。 齐丽蓉叫所有住户在下午六点时到餐厅聚餐,青涿等人来时是五点半,食堂里有一些正在厨房忙着切菜做饭的住户,也有一些坐在桌前无所事事等饭的人。 「你们来了啊。」众人落座时,齐丽蓉刚从后厨走出,身前还围着一只粉色圆点图案的围裙,滴水的双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还要等一会儿才开饭呢,饿的话先吃点东西垫垫——但,可别吃饱了啊。」 她说着这句有些奇怪的话,又情不自禁舔了下下唇,「吃饱了尝不到尹大姨的肉汤,可就太遗憾了。」 第331章 演出(55) 等齐丽蓉走后,众人面面相觑一眼,江逐厄握拳抵住嘴低咳一声,控制音量道: 「现在可以基本确定,丁高远和联繫簿上的人认识……或许不是所有,但至少有杨绿衣和爻丹风这两个人。」 「但他在面对『江海』和『张雪』时又是彼此陌生的状态,可以暂且把那两人当作丁高远和江海与张雪的共友……」 青涿十指交叉支在下巴上,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轻轻摇了摇头:「比起共友,我觉得更有可能是一个组织。还记得联繫簿上那串数字吗?——如果是亲朋好友,那串数字一定是电话号码,不会有别的可能。因为生活中的朋友亲戚不太可能全都在一个组织内,被同一套除了电话号码以外的『编码』统计分配。」 「如果用组织来看,一切就说得通了。」青涿放下手,手指在桌上盛了白水的碗里点了一下,就着水痕在桌上画了几个方格,「按公司来比喻,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一般员工能熟悉的『同事』都是本部门的人。」 他在其中一个方格内写下「张」「江」两个姓氏,又在另一个方格里写下「丁」,「当然,也有一些从事部门交接、或者人脉广的人,两头的人他都认识。」 说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方格中间交接线上写下了「爻」和「杨」。 「组织人数一多,为了方便管理,就会用工号进行统一编码。」手上的水渍干了,青涿又伸手入碗中点了下水,在方格中横划了一条线,串联两个方格。水渍交融,刚刚写画的内容全部变得模煳。 蓦地,他手腕一顿,忽然想起与丁高远在77层初次见面,临别前对方问的【号码】。当时只以为是电话号码,现在倒有了新的可能。 第628页 青涿用纸巾擦掉指尖的水珠,接着说:「按这个思路,组织里已经有至少四个人进入大厦——江海、张雪、丁高远,还有他口中的一位【女士】。」 「这个组织和求子大厦之间的关系,一定和潜藏的主线剧情相关。」他最后说道。 《求子大厦》的拍摄时间是十个月,只要演员们住满时间就能迎来落幕,不可能都像过去的一个多星期这样风平浪静。青涿猜测,倘若没有彻底追查出大厦真正的秘密,时间越往后拖,危机将越发势不可挡。 「我们本身没有继承角色记忆,现在就算知道了这串号码代表编号,也不能贸然去找丁高远摊牌。」张久虞把手伸入上衣口袋,摸了把纸质有些发脆的小簿子,「万一他说了什么问题我们答不上来,咱们的处境就危险了。」 肖媛媛眼珠子还盯着桌上那块已经干透了的水痕,思索着点头:「丁高远很聪明,能不在他眼前露馅是最好的。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试着找找他说的那位【女士】,或者看看有没有其他住户属于组织——」 「啊!!」 一声尖脆震耳的铁皮敲击声突然炸开,还在说话的肖媛媛浑身一震,吓了一跳。 声音来源是食堂门口那块厚重老旧的铁皮门,站在门边始终保持着一种笑容发红包的大庄差点被门压到,躲到一边后眼睁睁看着铁门被大力甩到墙上。 门后,赵晓梦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留下一个带着掌纹的血红手印。她眼睛睁得很大,整个瞳仁完全露出,颤抖着像是在地面弹跳的桌球,逡巡了一会儿定在青涿这一桌上,嘴角向下一撇往这边跑来。 「老公——」她一脸惊恐委屈的表情,跑动时还将那只淋满血的手藏在了背后。 赵晓梦跑到离青涿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惴惴不安地蜷了蜷手指,像要说什么秘密一样,眼瞳乱颤地小声道:「关琯……」 「关琯死了!!」她紧紧咬着嘴唇。 半侧过身,歪头看着她的肖媛媛表情空白,愣愣道:「什么…?」 青涿「蹭」地站起身,「在哪里?!」 赵晓梦吸了吸鼻子,不言不语地伸出一个手指,向脚下指了指。 而就在这时,一道沉重的脚步从电梯口奔来,来者还没露脸,慌张凌乱的嗓音就穿了过来:「齐姐!齐姐!!」 跑进来一个烫着爆炸头一样捲髮的妇人,一手扶着肚子磕磕绊绊地跑,一边目眦欲裂地大喊:「死人了!!死人了!!!」 食堂里的人「轰」地一声炸开,后厨里做饭的男男女女还没来得及放下菜刀和猪肉,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七嘴八舌地喊。 「谁死了?!」「怎么回事啊朱大姐!」 那位姓朱的孕妇一嗓子嚎出来的那一刻,青涿当机立断推开长凳向外走:「去楼下!」 求子大厦的公共区域只有一层大厅、四十九层储物间和五十层食堂。趁着其他住户还没反应过来,众人飞快乘上电梯,来到四十九层。 储物间像是一个大型仓库,摆满了同一型号的铁质货架,从进门起就能闻到一股长时间没清扫的霉味和铁锈味。 每层楼分配一只货架,货架共有五层,五个住户各占一层。储藏间内一共九十多只货架,按照楼层顺序逐一摆放。 每一只货架都有将近两米高,两只架子之间便会压出黑洞洞的阴影,走入里头像是在屋内打伞一样难以透气。 赵晓梦走在最前面,脚步在空旷的场所里踩出一道回声,演员们紧随其后,走到储物间越靠里的位置,越能闻到苦涩难闻的腥味。 「就在这了。」赵晓梦脚步停下,血红的手指向更深处一个货架,另一只没沾血的手捂住口鼻,瓮声瓮气道,「你们过去吧,我怕这个味道。」 青涿顺着她的指向走过去,刚越过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就在架子后看到地上横躺着的一只腿。 穿着长裤,牛仔面料上有一大片溅洒上去的血。 他脚步放慢了些,视野里遮挡的铁架缓缓向后移,眼睛也看到了尸体的全貌。 关琯仰躺在地上,双目还睁着,残留生前最后一秒的绝望情绪,脖子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大片粉色的生肉倒翻出来,又被血泡红。 除此之外,肩膀、锁骨、手臂上也有集中的大片血液,血迹中间的衣物被利器划烂,兇手下手极狠,在她身上留下了至少十处刀伤。 「这一刀砍到了动脉。」青涿蹲下身看着两米远地板上的点状血迹,又抬头看了看周围铁架上被血液喷溅的痕迹,判断道。 他话音刚落,储物间门外就传来一道咯啦咯啦的锁链拨动声,还有情绪激动的人音。 「真死啦?」 「唉哟还能有假??我探她鼻子都没唿吸了!」 「赵小姐,你怎么在这?!」齐丽蓉的声音疑惑中带着一丝警惕。 青涿耳尖轻轻动了下,判断出齐丽蓉身后跟着至少六七个人。混乱不齐的脚步越靠越近,他正打算起身,昏暗的地面却突然亮起了一块。 是什么东西的反光照到地面上,打出了微弱的光斑,将关琯浸满了血的手也照亮了些。 他顺着反光来源一转头,看到了周御青手腕上的金属錶盘,又往那片被照亮的地方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两道扭曲的、已然干涸下去的血痕攀爬在地面上,隐没在黑暗里,歪歪扭扭构成了两个数字符号。 第629页 两个足以把罪名按死在人头上的符号。 「你们怎么也在这儿?!」齐丽蓉惊疑不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让青涿心头勐地一跳。 来的也太巧、太及时了。 背后七八道尖锐的目光阴冷地刺在嵴背上,与之同来的还有一束白色强光,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 被手电筒照着的青年缓缓站起身,似乎还因为蹲了太久而有些头晕,微微踉跄了一下,差点踩到尸体的手。 长久处于昏暗环境,他被这光刺得难以睁眼,只好抬起胳膊挡了挡,眯着眼睛看向来者:「……齐姐。」 浅灰的眼珠微微滚动,看到另一个人时微微一暗,「丁教授。」 齐丽蓉的手电筒晃了晃,掠过这些莫名出现在犯罪现场的人,移到了尸体上,骤然和那双黑色无神的眼睛对视上,手腕一抖,「诶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是…这是22层的关小姐吧?」 站在身侧的丁高远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就被青涿打断开:「我们刚刚也在食堂,是听……晓梦说出事了才赶过来的。」 那位第二个发现现场的朱大姐也站在齐丽蓉旁边,脖子缩在一起,战战兢兢道:「大厦前不久刚死了个77层的,现在又死一个,还死的这么惨…你们说,咱大厦里是不是有那个……杀、杀人魔啊??」 她几个小时前也在大庄的屋子里庆祝婴儿诞生,此刻脸上兴奋出来的红晕还没消下去,看起来畏缩而滑稽。 「我的老天啊,那我们该怎么办?」一听有「杀人魔」,众人顿时炸开,身后电梯又涌进来一波一波的住户,前前后后把这两只铁架围堵起来,无数双眼睛盯着惨死的女人。 「丁教授,您看……」齐丽蓉也被朱大姐的猜测吓得够呛,六神无主地看向丁高远。 丁高远比周围的大婶大叔至少高了半个头,优越的身高带来淡淡的压迫感,目光从眼镜后投射出,意味深长地从青涿所站的地面缓缓抬起,落在他脸上。 青涿的脸半侧被齐丽蓉手上的电筒扫到,缓缓掀开眼,看着并没有紧张情绪,甚至有些无辜。 丁高远缓缓道:「这么大的事,想必大部分邻居乡亲都不会再有事不关己的心态了,我们当然要请管理员来肃清大厦内的不良之徒。只是,现场的情况我们也得了解一下,免得一会儿管理员发问时一问三不知。」 「所以青先生,可以让让吗?我需要查看一下尸体状态。」 第332章 演出(56) 脚下踩着的那块地面要燃烧起来似的,在被许多人盯着的目光下极度不适。 青涿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脚尖,眉头有些无奈地抬起,面露尴尬道:「不好意思啊丁教授……」 丁高远嘴角半弯,气定神闲:「嗯?」 青涿身体微微后仰,双手撑在铁架上,干净的、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叩了叩一小块生锈的铁皮。 「脚麻了,让我缓缓。」他说。 丁高远:「……当然。」 他面上没有催促之意,耐心等在原地,视线却像粘了双面胶似的片刻不移。 「咳、咳咳咳……」有人在人群里咳嗽了两声。 青涿又等了一会儿,把重心放在左脚上踮着动了动,像是挣扎着要站好,「应该好了,我试试啊。」 齐丽蓉握紧了手上的电筒,指甲抠住塑料外壳。光柱打在尸体上,随着持有者的唿吸微微颤抖。 「啊!什么人!!」一声高分贝尖叫从旁边的架子后勐地传来。 人群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电筒的圆形光圈在同一时间极大地晃动了一下,立马朝着声源的方向扫过去。 强光骤然移开,人眼还无法适应的昏暗中,什么东西落到地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青涿双脚朝前迈去,恍若没看见自己脚尖处的胳膊,被绊地勐一趔趄,双手下意识朝前方的铁架一推,又用力过勐,向后倒去。 一只手从斜前方伸出,丁高远眼疾手快地要扯住他的胳膊,被不经意地一躲落了空,青涿跌坐在地,手心的伤口狠狠按压在地,生怕流出的血液不够还用力一挤。 ……靠,还挺疼。 他疼得眼皮抖了抖,抬头又对上了那道始终粘在身上的视线,嘴角轻抿。 真有意思。 丁高远身边所有人的视线,包括齐丽蓉的电筒都在那声尖叫后转移开,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了视线。在一干红通通像假人一样的侧脸中,只有丁高远始终盯着他。 像是一名押送罪犯的狱警,死死盯视着随时都会耍花招的犯人。 青涿因为这有些巧合的对视而会心一笑,笑容中带着除当事人以外无人看得出的挑衅和张扬。 「张大妹子,你叫啥哦?哪里有人啊?」被转移了注意力的人群嗡嗡作响。 发出尖叫的是个已在大厦住了三个多月的张姓少妇。 「真的有!!一个手有这——么长,像蜘蛛一样趴在地上的人……头髮!头髮也很长!!像人、又像鬼!」 「……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我看是你精神太紧张出现幻觉了吧!「 青涿身前走近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那身影弯下了腰,向他伸出了手,凸出流畅的腕骨边戴着只金属手錶。 仿佛审讯室强光一样的手电筒晃回来时,青涿已经被周御青扶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了尸体旁边。 第630页 地面上,一片还未干涸的红色血印微微反光,印在尸体的手边。 「你受伤了?」丁高远眼睛眯了眯,扶了下眼镜。 青涿低头一抬手,像是刚发现自己手心那道狰狞的划痕,目光投射到铁架中层一枚裸露的螺丝钉上,那上面也有一些新鲜的血迹。 「哦,可能是刚刚不小心划到了。」他漫不经心地耸肩,「丁教授不是要勘察现场吗——请吧。」 说完,他又十分乖觉地和周御青后退两步,让出更多空间。 丁高远从口袋中拿出一对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他借来齐丽蓉的手电筒,在尸体前蹲下的第一时间便把光照向了青涿留下的那一块血印子。 血其实不多,薄薄的一层,此刻已经半干在了地上。 在这一层鲜红的血底下,本还有一道扭曲得像蠕虫的血痕,组成了两个数字。 56。 青涿垂着头,拿肖媛媛递来的手帕擦着掌心的血迹,又缓慢而松弛地自己一圈圈缠上了绷带。 就算是只看过几部电视剧的小孩也知道,尸体旁边的记号很有可能就是指认兇手的关键。而「56」明显就是把矛头指向了56层的三家住户。 江逐厄和张久虞一户,尹奶奶一户,丁高远一户。 不出意外的话,最后尹红英和丁高远都会因某种契机而降低嫌疑,最大的审判将落在剧目主角身上。 看似平静的剧情终于掀起了第一波浪,这浪来得阴险无比,只差一点点就要着了道,被它一把拍死在沙滩上了呢。 青涿眼眸深沉。 简单调查了一下尸体和周围的情况,丁高远得出了几个结论。 「致命伤来自于颈部,这边切断了动脉,导致血液喷射、大量流失,最后死亡。」丁高远用两指按住颈部的刀痕,向外扩张,使人看得清这刀伤的纵深,「从伤口来看,兇器长度不超25厘米,比较宽,厚度适中,看着像正常家里的菜刀。而且伤口没有反覆割开的迹象,可以判定是一刀砍下造成的,兇手应该是个手部力量较大的人。」 「勘察过程中,我发现尸体的裤子底部有一大块破口,切边整齐干净,像是剪刀所为。」丁高远抬起头,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看向周御青,「所以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尸体的下.体,发现大量割裂破坏痕迹,从刀口看和兇器应该不是同一把。而且……」 「兇手如果只是为了泄愤,多砍几刀也就是了,没必要特意多此一举。储物间是大厦的公共区域,随时有可能会来人,所以,我更倾向于这个动作是有明确目的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看上了她肚子里的东西?」这个手法尤其熟悉,张久虞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关琯随众人一起刚住进大厦一周,就算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就怀上了孕,那也才一个星期,哪来的什么胎儿。 丁高远并未明确说是与不是,只含蓄道:「建议让专业的人来看看,里面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什么」这个说法唬了齐丽蓉一跳,她下意识就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嘴唇泛白。 「专业、专业……啊,56层的尹姨以前据说是村里的接生婆,她肯定是专业的!」齐丽蓉勐一抬头,转头对一个留着鬍子的男人道,「齐大哥,劳烦你跑一趟,去56层请一下尹姨,她应该就在房间里,备着肉汤呢!」 那男人应声后钻出人群,齐丽蓉眉毛拧得能夹死只苍蝇,扭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的邻里,点了下人数确定超二十户,试探道:「那,咱们在场的,都支持去找管理员不?」 围观的人稀稀拉拉应了声。 「找啊,不然下一次躺这里的指不定是谁呢!」 「就是啊,我明眼瞅着之前这姓关的姑娘当时没有举手,你说这杀手咋就盯上她了呢,那句话咋说来着,『别人死时我无动于衷,等我死了也将无人为我吶喊』,是不,哎呀反正差不多这意思。」 周围嘈杂,青涿淡淡垂下眼,看着关琯身下那一滩发黑的血渍,又把头转向她头颅倚靠着的铁架。 这头,见大伙儿都支持,齐丽蓉也下了决心,点点头道:「那行,既然这样,小…」 「齐姐。」青涿忽然出声,「我去吧。」 齐丽蓉一顿,正要指出去的手缩了回来,旁边紧挨着的住户们也你推我搡地后退了些。 管理员是求子大厦的看门人,也是决定住户们生杀予夺的控制者。上回死在大厅里的男人还歷歷在目,没有人愿意去赌一次命。 齐丽蓉也不想。 她干脆顺水推舟地同意下来,演员们即刻便分作两队,肖媛媛与周繁生留在原地,其他人去往一楼。 只是,在正式出发前,某个不速之客像条尾巴似的跟在了身后。 一行五人搭上电梯,在铁链运送摩擦声中降到底层,还没跨出门便迎面吹来了股阴湿的冷风。 一楼大厅还是那样寂寥昏暗,灰黑色的大理石花纹瓷砖像能吸光似的,人走在上面的阴影打在每一个不规则的碎纹上,偶尔发生难以察觉的扭动挣扎。 青涿半垂着眼,看着自己鞋底下的影子,身后突然传来丁高远的声音。 「你刚刚脚下踩着什么?」他语气还是轻松写意,仿佛在和人闲聊似的,「让我猜猜——死者是留下什么讯息了吗?」 没有指名道姓,但青涿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第631页 青年脚步一顿,忽地笑了。 「是啊。」他转过头,髮丝的阴影遮蔽了眼睛,使它像一池深潭,「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哦?」丁高远感兴趣地扬了下眉,向青涿倾了倾身,做洗耳恭听状。 「上面写,56……04。」青涿说。 话音刚落,丁高远短暂一愣,接着便扬起嘴角,捧腹大笑。 头顶的白炽灯在他笑得弯下腰时倏地一闪,整个视野在毫秒间骤然黑暗又恢復光明。 「哈哈哈哈哈哈……」丁高远伸手揩去自己笑出的泪花,「那得多谢你的遮掩了,否则我今天岂不成了杀.人犯。」 青涿哼笑,眼神平静中揣着丝威胁,「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 「说真的,青涿。」丁高远抬步走近。 没走多远,他脚下的影子像是要挣脱主人束缚似的、犹如将死的鸟兽一样挣扎着,一缕缕黑色的浓雾从脚底伸起,栗色的衣角被触及,发出被腐蚀的呲呲声与难闻的烟雾。 丁高远目光一转,看向了隐于黑暗里的周御青。 黑暗是驭鬼师的领域,越是光芒难以到达的区域,越容易滋生鬼魅。 丁高远识趣地停下,双手摊开。 「说真的,如果那底下的数字是你的房间号,我会为你保密到底,你知道的,犯罪学专业的教授要想掩饰一点点犯罪痕迹——」 「易如反掌。」 第333章 演出(57) 丁高远不愧为犯罪心理学教授,他仿佛能精准把控住人心,在保持二人过往交际中应有的距离同时,最大限度地诱哄蛊惑。 放手去做吧,无论你做了多么出格的事,我都会为你善后。 青涿淡淡一笑,目光毫不闪躲地直视过去,神色清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来请教你的。」 亲昵的话语、不知不觉拉近距离的语气与用词,近乎暧昧的表态,这些都是他自己用过的小把戏,自然不会被丁高远三言两语迷惑住。 就算他能猜到「丁高远」这个npc是受到了系统的情绪感染,发生了某种情感异变,也不敢有一丝的大意。 他不想、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青涿又往前走了几步,耳朵敏锐地察觉到少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回头去看才发现丁高远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顿在了那片稍有光亮的地方。 一楼大厅的灯并不多,大部分集中在靠近电梯的一侧,越往管理员的隔间走,灯光越昏暗难辨。 「我在这里等你们。」丁高远说。 稍亮些的光芒照出空气中的尘埃,把他包围起来,像散光似的拉出了一小段重影。青涿眯了下眼,没明白他又在玩什么花样。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我们……也不过去了。」张久虞的脚步越来越迟缓,直到最后完全停下来,笔直的背部有些控制不住地弯了几分,伸手撑在旁边的墙壁上喘气。 她面容苍白,像是耗了极大的心神气力。身边的江逐厄也好不到哪里去,额角青筋凸起,抬起眼望向那件不远不近的屋子时,瞳孔里生出了本能的恐惧。 他们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扶在墙壁上的手在一片潮湿露水中擦了五道划线。随后才缓过气来,脸上的表情松缓了些。 青涿看了眼毫髮无损的周御青,又回过头盯了几秒含笑的丁高远。 这位教授显然知道些什么,所以才提早停下步伐。而江逐厄和张久虞…… 青涿脑中瞬间闪过一个词。 组织。 出现了不良反应的这三个人,在之前的推测里,被归纳入了一个神秘的、不知和大厦有何渊源的组织里。恰好,组织外的两人——他自己和周御青并没有感受到半分不适。 这反应随着越靠近管理员的小屋便越发明显,说明导致它的源头就来自于这里…… 对了,管理员——! 青涿勐地一怔。 之前在讨论里,他所想到的、可能被埋藏的剧情中,「组织」与大厦之间的关系、以及组织成员进入大厦的目的十有八.九就是这场剧目最重要的主线,也是主角演员逃生的关键。 可他一直遗漏了管理员这个存在。 管理员不出意外的话是属于「大厦」阵营,那么按照如今丁高远与江逐厄二人的反应来看,管理员似乎对于组织具有极大的威慑性、甚至能压制住他们! 这样看,《求子大厦》已经可以被简单分成三方势力。 大厦、组织和普通住户。 大厦对组织有威慑性,组织里的人——如丁高远,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还抱着某种目的进入大厦。至于普通住户,现在看来似乎徘徊于这二者之外,只是因为「求子」愿望才住进大厦。 当然,青涿并不认为这些普通住户真就是毫无用处的背景板,只是因为目前信息不足尚且存疑。 「没事,你们在这里等,我和周御青过去。」碍于有外人在场,青涿并未直接询问张久虞二人的感受,而是轻轻交代了一句,而后对周御青点了下头。 垂在身侧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周御青冷冷淡淡的声线被压成低低一道,从空气中传来:「他在做确认。」 青涿很轻地「嗯」了一声。 丁高远不愧是狡猾的老狐狸。 他特意跟上众人,目的只有一个——确认这些人是不是他的「同伙」。 第632页 尽管上一次青涿没有领会到他说的「号码」,他仍旧谨慎地没轻易下定论,而是利用管理员做二次确认。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对自己的【同伙】放下一些戒心,透露一些【内部信息】。」青涿用仅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管理员的房间被隔在大厅的最角落,像是什么东西将原本口字形的大厅咬下一块,留下黑森森的洞口。 青涿除了比刚刚更低些的温度外没感受到任何不适,他走到快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铁皮门前,叩响三声。 「请问管理员先生在吗?」 话音刚落,一道尖锐的摩擦声在旁边响起。漆黑的窗口被推开一半,露出同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内里。 「什么事?」曾在第一天听到过的、属于管理员深沉不似人声的声音从窗口后方传来。 青涿的手指紧了紧,感受到另一人回以同样力道的暗示后,语速飞快地把刚刚发生在49层的兇杀案描述了一遍。 肉眼无法穿破的黑暗中,几缕细小如幼蛇般的雾气攀过窗沿,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与它们近乎同质的另一块领地。 「事情就是这样…有超过20户住客都表态,希望管理员先生能给予帮助,严惩兇手。」青涿说。 …… …… 「怎么样怎么样?」 电梯在数十双灼热似火的目光中上升,齐丽蓉一看到那几副熟悉面孔,立马殷切上前,着急忙慌地问:「管理员答应了吗?什么时候能抓住兇手?!」 丁高远客气而坚定地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转眼看向青涿。 青涿慢慢将在场住户扫视一遍,按照管理员的原话缓慢复述:「管理员不会帮我们抓住兇手……他要做的,只是惩处罪人。」 「而我们住户要做的,是把超过20户住客都认定的罪犯送往一楼,交给他处理。」最后,他把目光定在了肖媛媛与周繁生身上。 几分钟前,在管理员说完这句话时,沉寂许久的旁白再次出现。 旁白具有共通性,即便是身处49层的二人也听得到。 【江海和张雪在求子大厦的生活不再安全,在这样朝不保夕的危险中,他们必须配合其他住户,共同找到真兇。倒计时:30天。】 这次的旁白新增了倒计时元素,张久虞和江逐厄必须在一个月内抓住真兇,推动剧情,才能维持住「敬业的演员」人设。 「我们自己找兇手…?!」齐丽蓉惊惶无助地摇头,「这……我们的住户里也没有警官、也没有侦探,这可怎么找啊??」 不仅是她,其他住户也都露出不安且茫然的神情。 只是,这些人前不久刚庆贺了求子大厦诞出的新生命,高高翘起的嘴角与兴奋的红晕好像被刻刀刻印在了脸上,无论做什么样的表情,都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显得怪异又可怕。 丁高远拍了拍齐丽蓉的肩,贴心安慰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咱们大厦一百多号人,一定能齐心协力抓住兇手。」 青涿瞥了眼这个左右逢源、不知道抱着什么目的到处当大好人的傢伙,问道:「刚刚不是请了56层尹奶奶过来吗?情况怎么样?」 他一边询问,一边拨开拥堵的人群往里走,想再看看关琯的尸体周围有没有留下作案痕迹。谁知越往里走,越是听到了奇怪的剪裁声。 锐利的剪刀一开一合,被剪断的物品发出细细碎碎的脆响。 青涿眉头一拧,快速挤到前面,便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身影,一手抓着尸体依然柔顺有光泽的微卷长发,另一手举着把格外大型、用来裁厚布的那种剪刀,贴着头皮把头髮细细剪下。 「赵晓梦?」他一眼认出了这人。 蹲在地上的人抬起了头,确实是赵晓梦无误,她戴了只白色医用口罩,笑得毫无阴霾。 「老公,我在帮关琯收拾东西呢。」她说,「尸体放在大厦里会被清理掉,什么都留不下,她的家人肯定难过死了。」 「——你看,」她举起一把剪下来的头髮,像展示引以为豪的作品似的,语气里暗藏着得意与欣喜,「这样至少留下了她的头髮,家人也好、朋友也好,都可以睹物思人啦!」 青涿顿了顿,淡声回应:「这样啊。」 想必刚才她也是用一样的说辞说服了齐丽蓉和其他住户的。 可他明明记得,在刚认识关琯时,赵晓梦就曾表达过对关琯那头天生漂亮的自然卷的羡慕。 ——「唉,老公,要是这头髮长在我头上就好了。」她说。 为了这一头令她垂涎已久的秀髮而杀人,放在惧本世界中,也不无可能。 「哦,对了,你是关琯的老公,应该给你一些。」赵晓梦看到周御青,有些迷煳可爱地一拍脑袋,恋恋不捨地从手上一大把头髮中分出了不足一指粗的一小把,递给周御青。 周御青本想无视——他没有丝毫触碰别人,或者说其他生命体的□□、乃至毛髮的欲望,但在青涿的眼神示意下,还是面无表情地接了过来,随手放入了口袋。 就在这时,齐丽蓉也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刚刚确实请了尹姨过来,她检查了一下,说是关小姐的子.宫被人取走了,其他器官倒是都在……因为尹姨还得熬汤,我就让她先回去了。」 「子.宫?」青涿极小声、自言自语似的复述一边,目光顺着关琯背靠的铁架一层一层向上。 第633页 因为才怀孕一周,没有胎儿,所以才「迫不得已」地换成子.宫么…… 他借周御青的腕錶看了眼时间,浅笑一下,对齐丽蓉温声道: 「已经过六点了,想必大部分住户都在食堂等候,尹奶奶的汤也该熬得差不多了,不如齐姐先带大家到食堂吃饭,等吃完饭再开居民会议探讨这件事,如何?」 第334章 演出(58) 不知不觉中,青涿接过了齐丽蓉的主导权,在一干或无头苍蝇或各怀心思的住户中默默做着推动局面的那只手。 齐丽蓉回头看了眼关琯的尸体,咬着牙应声:「好。」 她看起来对丁高远有百分之百的信任,走到男人跟前恳切地说了些请他代为查案的好话,而后才带着其他住户哗啦啦离开。 丁高远在尸体边上重新蹲下来,他扒开尸体的上下眼皮,手上举着齐丽蓉留下来的手电,闲聊似的问道:「你们不去食堂吗?尹红英女士的汤非常抢手,去晚了恐怕就享用不到了。」 青涿站在铁架边上,眼角突然瞥到了什么,伸出一只手笔直地搭在铁架上,像在测量距离和角度。 「我们是素食主义者,不吃肉。」他淡淡应付着,脚步往左拐,走到另一只铁架前,重复了刚刚那个动作。 丁高远听到这个答案也不意外,只是轻轻笑了下。 一旁,肖媛媛早就发现了青涿这个动作,小跑过来一起观察这些有一定年头、锈迹斑驳的铁架子,忽然凑到青涿身边小声道:「这只铁架子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她说的铁架就是关琯尸体正对面的架子,侧边用黑色记号笔标了「55」,属于55层的住户。 这些架子在储物间不知放了多少年,除了表面上粗糙难看的锈迹,四只脚上还有一层厚厚的结了壳的灰。 同时,在同一个地方放得太久,地板上也留下了新旧不一的痕迹。 「嗯。」青涿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下地板上那个没什么灰尘的压痕与铁架如今位置的距离,「其他架子都没有被移动过,唯独尸体对面这一只,应该是被兇手移动了。」 关琯是正对着这只属于55层的铁架倒下的,从刀口伤痕来看,兇手是站在她对面、也就是背靠着这只铁架。 架子上的血痕也能很好说明这一点——落在其上的血迹量大而不均匀,中间突兀地空出了一大片空白,很明显是被兇手本人给挡住了。 青涿在脑中模拟案发现场兇手行兇的过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兇手有什么必要把铁架移开15cm,唯一的可能性只剩下——这是行兇过程中不小心撞开的。 兇手很谨慎,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毛髮与脚印痕迹,如今却大大咧咧地放着这个碰歪了的架子不管,实在奇怪。 青涿尝试着去推动这只铁架子,将其移回原位,却不料这架子奇沉无比。他小臂上隆起一层流畅纤薄的肌肉,紧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也才把架子移了三公分距离。 能一口气把这玩意儿撞开15厘米……他面色有些凝重。 要么是肌肉虬结满身腱子的举重冠军,要么不是人。 青涿轻轻喘着气,松开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臂,正打算握拳捶一捶肌肉,就听耳边吱呀一声尖利的摩擦声。 转头一看,周御青的手刚从架子上缩回来,那像小山似的铁架已经移回了原位。 看完了全程的肖媛媛疑惑地歪过头,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青涿手臂上不明显的肌肉:「……」 突然就受到了怀疑的青涿:「……」 都说了,这种不是人的傢伙才办得到吧。 见那傢伙转过脸朝自己看过来,表面上古井无波、难辨喜怒,实则安静等待夸赞的模样,青涿有些哭笑不得,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周御青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视线。 现场能观察的情况已经全部掌握,张久虞本打算去楼上食堂看看情况,却被青涿按下,看了眼时间只说再等一等。 连打算离去的丁高远都被他留了下来。 过了将近十分钟后,安静空旷的小仓库中才又响起一道声音。 「丁教授,您是犯罪学的大拿,是不是研究过不少犯罪手法啊?」青涿笑眯眯问道。 和往常的语调有些不一般,叫周御青眯起眼看过来,也慢悠悠拨动了肖媛媛头顶的雷达。 她慢慢地吞了下口水,感觉耳朵有点痒。 青年语气轻盈,像是有些敬佩、又有些崇拜,双眼在灯下照出晶莹的光泽,信手拈来一些好听的话,轻飘飘就把人捧到高坛上。 这种哄人的方式她似乎在不少地方听过……蒋飞、郭高知、团长、小灵、医生——哦,还有旁边那位驭鬼师,似乎都曾收到过类似的话。 什么「我手无缚鸡之力」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死我也会死」啊……漂亮话是一打接一打,偏偏你明知道这人别有目的,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略有研究。」丁高远含蓄地点了点头。 青涿顺理成章抛出了下一句:「理论基础这么扎实,您的实践操作想必也不赖吧……比如顺手牵羊、或者撬个小锁?」 「……」丁高远突然笑了,「你想做什么?」 「查兇手啊。」青涿双眼睁大,正义凛然又理直气壮。 …… 「…56层?」几人走入电梯,江逐厄看着被青涿指尖按下而亮起的按键,低声问道。 第634页 青涿点了下头,双目中掺上了某种色彩,「我们去找…两名死者的失物。」 他在成功哄丁高远帮自己胡作非为后便立马换了副严肃面孔,表情变化之快、态度变化之大让肖媛媛和周繁生嘆为观止。 「胎儿和子.宫?」张久虞反问。 说到「失物」,也只有这个了。 56层一共三家住户,刨除掉江逐厄二人、丁高远的屋子,目的地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苍蝇在黑色塑胶袋里成功饱餐一顿,探出袋口以电话线的绕圈弧度向上方飞去,在灯泡接触不良时闪烁的瞬间又不见踪影。 几双脚步停在垃圾袋旁,肖媛媛垂头看了眼快要兜不住的、溢满在袋口的蛋壳,蹙眉捂住了口鼻。 「你觉得…那些东西是让尹红英拿走了?」江逐厄撇过头问,「……因为她们口中的肉汤?」 「今晚的庆祝宴上不只有尹红英的肉汤,还有其他人准备了饺子、肉菜,这些菜应该都是大厦提供的吧?」周繁生说。 「不只是因为肉汤。」青涿摇了下头,微眯起眼道,「77层死者的胎儿丢失那一天,家属王木亭说是尹红英把他喊过去聊天拜佛才耽误了时间……死者与尹红英关系不差,她完全可以得知王木亭摆放尸体的时间,继而引开对方,让人去取走胎儿。」 「而今天这起兇杀案发生在储物间,这个地方是密闭空间,灯光又被两米高的铁架子挡得七七八八,兇手行兇完离开,现场就没有了任何动静。如果是普通住户去取东西,在直奔自己楼层所属铁架的过程中不太容易一眼看到尸体,但若这人要找的铁架正好是关琯死亡靠着的那一只,那就不一样了。」 关琯背靠着的,正是属于56层的储物架! 还有一点青涿并未明说,那就是在今天生产的那户人家屋子里,他看到了提着黑色塑胶袋的尹红英。 「丁教授,」青涿侧身让开门前的位置,抿唇轻笑,「请吧。」 丁高远无奈地走上前,手中捏着一根细铁丝。 「撬人门锁已经犯法了,私闯民宅这种事我就不参与了。」丁高远把铁丝插入锁眼,手腕与手指极轻微地抖动,锁口里传出窸窣的金属刮擦声。 他开玩笑般地说:「身为一名犯罪心理学教授,要是因为这种事而锒铛入狱,狱友都会瞧不起我的。」 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声清脆的锁扣回弹声响起,丁高远直起身,把铁丝收回自己外衣口袋里,一扭门把便将其扭开,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隔壁就是他与妻子任语玲的房屋,而他也确实对什么庆祝宴不感兴趣,转身就打算回自己房里休息。只是离开之前,他留下了一句话。 「友情提示,尹红英女士做好肉汤的时间是三分钟前,算上电梯运行时间和老年人类的平均进食时间,你们大概有二十分钟都不用担心被人抓包。」 丁高远关门后,整条走廊里便只剩下半掩房门前站着的演员们。 江逐厄把手搭在门把上,沉声道:「求子大厦里没有明确的鬼怪,系统为了平衡难度一定会给npc赋予对等的能力,大家一定要小心。」 众人不敢大意,纷纷严阵以待。 门被缓缓推开,映入眼中的却不是大厦统一安排的家具器物,而是一道灰绿色的长帘,帘布垂在入门后几步远的地方,遮住了背后所有东西,只从里头透出来血红色的光。 隐隐绰绰,像是夜晚乡下土屋前挂的那种红灯笼。 演员们各自拿出了存在系统中的道具武器,青涿也穿戴上了【新娘的手甲】,慎之又慎地伸出那只手,用尖长而锐利的甲尖挑住布帘子—— 勐地拉开! 「唰」地一声,众人脸上蓦然被红光包裹,五官与皮肤被照得通红,泛出某种诡异的光泽。 与此同时,一道沉闷的、像是上个世纪录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出现,在没有布帘的遮挡下时隐时现,偶尔还发出卡带的错误声。 三只神龛正对着入户口,每座龛前摆着两只电子红烛,嗡嗡的、韵律模煳的唱经声也是从这里传出,其前还摆着两只蒲团。 王木亭说尹红英带他拜佛,估计就是在这个地方。 青涿把视线从神龛上移开。 红光刺眼,他伸手在墙壁上摸到了拉灯的开关线,拉了一下头顶却没有任何反应。 由江逐厄在前,其余人在后,所有人脚步放轻地慢慢走入房中,一股奇异的香味也在此时钻入众人鼻子中。 「好香啊。」肖媛媛深吸一口气,低声喃喃着,刚一转头就找到了香气的来源。 第335章 演出(59) 这间屋子装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空余的地方并不宽敞。就在这种情况下,房主仍在墙角里搭了个农村常见的大柴火灶。 燻黑的灶上架了只铸铁锅,里头盛着乳白色浓汤,汤上飘着些薄薄的浅棕色的肉片,溢散出鲜美的气味。 青涿抽了抽鼻子,大概理解了为什么齐丽蓉一提到肉汤便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了。 在食堂吃那些要么寡淡无味、要么荤腥油腻的菜久了,勐然尝到鲜香美味的东西,是该念念不忘些。 他绕着房间走了圈,因为视野内唯一光源仅有两对电子红烛,几乎看不清物体细节,只能描个轮廓看个剪影。 诵经的神龛旁边有一个柜子,柜子上亮了一块还没指甲盖大的红色指示灯,青涿摸索着走过去,借红光细细打量,才发觉这是一个冰柜。 第635页 他眼神一暗,心中已然有预感,自己要找的东西应该就在这里。 「在这。」他声音不大,混在吟哦不休的梵语中有些突兀,好像有幸染上了一两丝神圣的辉光,又好像格格不入、故意破坏唱经声的一支不和谐的音律。 其余五人都被他吸引过来,看着他把手握在冰柜门上,用力向上推开。 下一刻,寒气与腥味扑了人满鼻。 一袋又一袋用黑色塑胶袋包好的东西像叠罗汉似的堆叠在柜子里,熟悉的气味和景象让肖媛媛一恍神,好像又回到了农村老家里,看到了她奶奶那个无时不刻装满了冻肉的冰箱。 每只塑胶袋上还贴了个标籤纸,用黑色水笔写着一串数字记号。 青涿一眼便辨认出,这记号代表日期,只是小部分标籤除了日期以外,后面还跟了个数字后缀。 比如左边那个塑胶袋,只写了今日的日期,旁边那一只却写了六天前的日期,之后还有一个数字「3」。 等等…… 青涿翻看的动作一顿,勐然明白过来。 六天前,正是王木亭敲门说尸体被破坏的时间;而他和他妻子是与齐丽蓉同一批入住的,满打满算肚子里胎儿也正是三个月出头。 张久虞已经伸手拿出了那只日期最新的袋子。这袋子刚放入没多久,表面没有结冰碴,里面的肉也保持着柔软的手感。 联想到它是刚从女孩身上取下的一块肉,她的脸色并不好看。 青涿直接把六天前的塑胶袋拿了出来,里面的肉块已被冻得邦硬,放在冰柜的门上时敲出一声「梆」。 三个月的胎儿已经大体成型,只要能认出形体,那尹红英破坏尸体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 被冻过的塑胶袋在解开时发出比寻常脆一些的嗑啦声,青涿把袋口全部剥开,众人垂头看着袋子里的景象,表情不一。 一团鲜血淋漓、被低温凝成块状的肉块隆起了凹凸不平的形状,依稀能辨认出那占了整个肉块几乎五分之二大小的圆球是胎儿的头颅,下面是蜷缩的身体、刚长出一截的手臂。 看着这只被当成储备粮的胎儿,再瞄了眼冰柜里堆成小山的黑色塑胶袋,肖媛媛只觉得胃里一股酸水朝上冒。 鼻子里鲜香浓郁的炖汤味变得极度噁心,她感到那热乎乎的水汽从鼻腔钻入了肺部,好似自己也成了熬煮人肉、大口吞噬的人之一,不由得捂住了嘴,差点干呕起来。 「孩子确实是被尹红英带走,做了肉汤……但这反而让她的杀人嫌疑下降了。」青涿面色沉静地把塑胶袋重新扎好,放入冰柜,低声分析道,「无论是77层还是今天储藏室的兇杀案,兇手和取走胎儿、子.宫的人都留下了不同的痕迹,应该不是同一人。」 江逐厄认同这个观点,应声道:「如果是兇手,没必要把杀人和取胎分开,那样更容易被发现。还有,尹红英和她丈夫高大程的身高都不足一米八,和77层兇杀案时丁高远做的分析有别。」 「这人应该不是为了胎儿而杀人,是在孕妇已经死亡的前提下去『捡漏』。」青涿抬步走开,大步走到电视柜前,驻足抬头看着电视背后的那堵白墙。 墙上贴了几十张照片,看着像是用拍立得摄制的,画质并不怎么清晰,相片上拍摄的人的笑脸被拉出了一层煳边,色调也像是褪色了般惨澹。 绝大多数相片的内容都异常相似,容貌各不相同的女人抱着襁褓站在中间,左边是五官模煳的男人,右边是抿出同一个微笑弧度的尹红英,她手上提着一只黑色塑胶袋,贴在她的膝盖边。 「尹红英的接生婆工作从现实延续到了大厦内,而大厦最不缺的就是孕妇……每一次接生,她都能藉机要来胎盘,光明正大,不需要为此做一些【多余】的事。」青涿的视线扫过每一张相片,对相片的背景有极强的熟悉感——就是大厦的房间之一,只是房客或多或少做了点改装,底子仍是在的。 肖媛媛不常做这种悄悄潜入别人房间偷鸡摸狗之事,抬头看了眼时间,想到在食堂里吃饭的尹红英随时可能回来,紧张道:「那她的嫌疑消除了……咱们,走么?」 青涿眨了下眼,本着「来都来了,不捞点啥太过可惜」的心理,说:「再看五分钟,找找有没有【组织】的线索,五分钟后撤。」 惧本里的房间几乎都被上了禁制,就像是设置好了程序的解谜游戏一样,不会有「演员自己用铁丝把锁撬开」这种投机取巧的选项。但npc、尤其是身怀重任的npc,并不会受到这层限制。 简单来说,这种请求丁高远撬锁的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不能不好好利用起来。 众人当即分散开来收集信息。 低沉的吟唱声还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青涿从衣柜里翻到了一本藏在衣服堆下的记事本,上前几步走到蒲团边盘腿坐下,借熹微红光勉强辨认上面的字体。 里面零零碎碎记着一些琐事,用的是尹红英的语气,时常会提起她的丈夫高大程。不过尹红英受教育程度不高,很多字都不会写,用了些意象的符号来替代。 青涿费了番功夫才搞明白她记录的内容,结合已知的信息,大概理出了一个前龙去脉。 原来尹红英是出生农村,在村子里做了几十年的接生婆,亲手迎接了上百个孩子降临人间,却迟迟等不来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第636页 尹红英急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偏方,说拿胎盘做药引可以医治这个不孕不育的病,恰好自己又是接生婆,借着职务之便就开始「服药」。 可惜好景不长,经济发展打开了与世隔绝的山村,村民走出山野后,大部分孕妇生产时都选择了县医院,很少再有人来找尹红英接生,她的「药引」断了来源。 【88年5月12,大程于医院东拾得紫河车1包。】 …尹红英很快找到了新的药引来源,更多、更足,那就是——医院。 县里唯一的医院每天都会迎来不止一个产妇,工作人员常把一些医学废料丢在东口的小垃圾场,包括紫河车(胎盘的中医学名)。尹红英驱使丈夫每隔一日便去垃圾堆里翻找拾荒,继续服药。 然而,十年如一日地服下药剂,她依然没有怀孕。 就在尹红英快要放弃时,事情的转机出现了。 青涿捏在鼻根上的手一顿,放了下来,指尖抵着纸页内的一句话,从开头慢慢划到了最后的句号。 【梅与阿勇失踪近一年突然归家,且抱有一子。大程去问,答:系得求子大厦所助。】 在这一行字的右侧还有字体更小些的标註,略抖的字迹中透露出执笔人的困惑和急切。 【怎么去?条件?有无费用?】 ……尹红英早在进入大厦前就已经知道了大厦的存在,而且与进过大厦的人有接触!! 青涿眉心一抖,迅速把这个消息消化掉,他瞥了眼这句话旁边标註了日期,阖上眼默默心算。 「梅」的孩子92年出生,如今是11年,算起来差不多已二十年,也就是说,尹红英尝试了足足二十年才成功进入大厦…… ——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什么……啊!!」一声抬高的尖叫在屋内猝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脆的敲击声。 「咯咯咯咯」急促的撞击声随之响起,青涿勐地转头看过去,就见红光晕染下,一个血色的人形物像个不倒翁似的立在肖媛媛脚边左右晃动,微笑鼓起的苹果肌泛着更暗些的酡红,被桃木剑尖直直比着。 肖媛媛后退了两步,右手颤抖着握住她的桃木剑,左手虎口血肉模煳,一道血痕顺着手掌流到腕骨,滴在地面上。 青涿等人迅速起身冲过去,适应了更暗的环境后才看清那个不到人膝盖高的人形物。 是陶瓷质地的娃娃,像刚从年画走出般白胖可爱。它笑眯眯地咧开嘴,露出一嘴白森森的钢牙。而那牙此刻正在不停地上下咬动,牙上还沾着一片血。 果然,系统不会这么轻松就让演员从npc房间里全身而退。 「你没事吧?!」青涿问。 肖媛媛紧咬着一边牙,顾不得痛:「没事,被咬了一口而已。这东西动得好快,你们也小心!」 就在「心」字发出声的同时,众人耳朵忽地一片清明,杂音被屏蔽的同时人声便大了起来。 肖媛媛吓了一跳,忙闭了嘴。 吟诵声停了。 冗长而寡淡的经文从耳朵里消失,仿佛解开了某道枷锁,即将释放出囚笼中的嗜血恶兽。 两秒后,所有人嵴背一凉,头皮发麻。 ——无数道咯咯咯的咬牙声从屋子的四面八方传出,尖锐的钢牙微微反光,每咬下一口都带着能将人碎骨的力道。 第336章 演出(60) 牙齿疯狂地上下咬动中,还加入了宛如指甲刮擦黑板的尖利声音,众人背靠着背围成一圈,分别看向传来声音的不同方向。 一只,两只,三只……床底下、柜子里、被褥内、墙角缝边……十几只陶瓷娃娃从浓黑的角落里钻出,底部的瓷面摩擦着往前靠拢。 密密麻麻的咬动声像暴雨一样密集,演员们屏息对峙了两秒,就骤然眼前一花—— 什么东西拖着一片残影,以极快的速度飞扑过来! 「当心!」江逐厄一声暴喝,手中悬着那柄金光灿灿的天平,右手的手指飞快调整上面的砝码。 天平的金色光波与一柄木剑几乎同时斩到娃娃面前,发出一声空荡而响亮的振鸣。 看似一摔即碎的娃娃却拥有金刚石一般的硬度,当即把肖媛媛举着木剑的手震得一偏。 然而,那道撞击声却像是发出了什么信号,鼓点般的咬合声飞速逼近,对峙中的陶瓷娃娃一拥而上! 黑色的浓雾同一时间在房内倏地铺开,雾中隐隐约约出现站立的、扭曲的人影,室内温度随之骤降。 大张着嘴笑容狰狞的娃娃从高处俯冲下来,青涿目光紧紧盯着它黑黝黝的瞳孔,在它与自己的距离缩短至一米时勐地将手上从灶台边顺来的菜刀拍过去。 「吭——」空心的拍击声尤其空旷,青涿将它拍歪的下一刻,一道鬼手从浓雾中伸出,抱着陶瓷娃娃缩回黑暗之中。 青涿无暇他顾,甚至连震得发麻的手都还来不及恢復,右前方便又传来一道风声。他目光一冷,没有握刀的另一只手勐地往声音来向伸去,长甲比幽微的红烛更具血光。 伸出去的一剎那,一道钝器摩擦挤压的声音响起,青涿看着咬到自己指甲差点蹦坏一颗牙的陶瓷娃娃,面无表情地抬脚将它踢入身前的黑雾之中。 「咯吱」「咯吱」咀嚼声在乒桌球乓的短兵相接中像战争的鼓点,青涿一面勉强应付着数量明显多余己方的陶瓷娃娃,一面将脸色沉了下来。 第637页 这样下去绝非长久之计,这些咧着一副钢牙的陶瓷娃娃数量太多,得亏演员们事先围成了一个圈,不用担心背后失守,否则早就有人挂彩了。 周御青是驭鬼师,手中的鬼域黑雾象徵死亡和极致的破坏,并不适合在这种需要区分敌我方的地方释放,很容易误伤队友。而江逐厄和张久虞的攻击能力在剧场中已经是天花板级别,却连切破这娃娃的外壳都做不到,只能把它拍开,只守不攻。 青涿额角冒出了汗,握着菜刀的手已经快断了知觉,只凭着意志力与一根摇摇欲坠的神经勉强牵动。他往门口一瞥,又迅速把视线转回,专心对付身前的陶瓷娃娃。 这些小鬼的进攻明显是有节奏的,攻击时似乎能感受到谁的实力更弱,涌到周繁生那处的人偶比其他人的要更多,不仅如此,为了防止这些擅闯民宅的人不战而逃,还在门口布防了好几只陶瓷娃娃。 就在青涿头脑飞速转动时,他听到了周繁生气喘吁吁的声线。 「不行,我这边娃娃太多,我要顶不住了!!」 连这些诡物都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专精控制系而没什么战斗能力的周繁生手忙脚乱地拿道具对付面前的娃娃,身边的张久虞二人还时不时会帮忙出手,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已经精疲力竭。 「坚持一下!」不知谁咬着牙喊了句。 空气中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在某一刻变了味,好像真有什么东西被塞入了那对钢牙之中,绝望地被它嚼出血淋淋的汁液。 青涿的能力其实也是控制系,攻击手段少得可怜,在分神去想破局方法时被一只娃娃近了身,牙尖划破了小臂,伤口瞬间便浸了血。 下一瞬,黑漆的鬼爪带着浓浓阴气伸出,如枯树枝条的指尖带着能将□□冻至坏死的极寒,硬生生穿破了娃娃那坚硬无比的外壳,戳烂了它一双眼。 ……倘若只有周御青能对这娃娃造成伤害,那这局面下的演员们几乎不可能守得住。在攻势兇勐、敌方又有极强的敏捷与防御前提下,就算只是防守也对体力消耗巨大。 青涿的汗粒滑到了鬓角,耳朵里更是一片混乱。身边的喘息、武器的撞击、咀嚼的脆响。 就在这一刻,他脑中忽地闪过什么。 各种各样的攻击敲击在陶瓷材质上,发出的音色很是相似,但他同一种攻击打在不同娃娃身上时,声音却有那么些不同…… 他动作一滞,反手把已经拍弯了的刀背往左侧冲过来的娃娃身上一拍! 吭——空谷一般的迴荡声在陶瓷肚中悠扬迴旋。 紧接着,他片刻不停地甩着手朝右勐一挥去! 咚——另一层撞击音紧随其后,较之先前却闷厚了两分。 青涿顾不得去捞被彻底震掉在地的菜刀,挂着汗粒的睫毛一抖,见陶瓷娃娃咧到耳朵的嘴唇大张,牙上挂着灰白色的肉丝,看着它明显慢于其他怪物的速度,一个念头便在电光火石之间浮出。 「我、我不行了!」周繁生崩溃大喊,手上临时从墙边找来当武器的木柴断得仅剩下一截柄,脸颊上狼狈地挂着道血痕。 他早就发现这些陶瓷娃娃的坚不可摧,连身边的两个顶级演员都破不开防御,自己那三脚猫的道具完全不够看。大睁的双眼目眦欲裂地看着那些怪物、和它们从开始到现在都没落下的笑脸,瞳孔中逐渐浮现出恐惧与绝望。 这几天空余时间里做出来的木偶傀儡早就在战斗开始时被咬作两截,周繁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在过往惧本中出生入死累计锻鍊起来的实力其实与遇水瓦解的纸片没什么区别。 「周繁生!」一道严厉的声音就在这时打断了他断断续续的思绪。 长久的战斗让人喘息不能,没人有空说话,没人敢分神说话,艰险的防守与怪物造出的怪响像一层又一层的雾霾覆盖在人鼻子上。而这一声清亮的高喊,像一簇闪电,噼开了浓雾。 周繁生很熟悉这声音,甚至对这声音有种雏鸟对大树般的依恋,以至于对方什么还没说,他只是听到这声音,眼泪就要掉出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我真的守不住了。我是不是会死……我这边失守后,你们是不是也可能会死?? 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宣洩自己被逼成一条线的情绪,对方又飞快喊出一句话,那句话刚落入耳朵里,还没经过大脑,他的身体便像有自我意识般地动了起来。 「去把你面前的铁锅掀翻!」青涿喊道。 还是那个道理,既然强攻、避战的路线都行不通,那么只能从内部瓦解这些陶瓷人的攻势! 刚刚的战斗中,周御青的傀鬼隐在黑雾之中,拦截怪物充作肉盾,因此不少傀鬼身上的死肉都被咬了下来。虽然这怪物对这种毫无生机的死物咬过几口便失去了兴趣,但这已经够了。 肚子里被填实的娃娃和肚子空空的娃娃出现了明显的偏差。只从击打出来的声音就能轻松辨认,而后便不难发现,吃了肉的娃娃已经开始移速下降! 所以,解决问题的关键是让这些小鬼吃饱! 青涿迅速捋清这一关节,随后飞快对距离铁锅最近的周繁生下了指令—— 等周繁生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下意识地听从指令,离开了众人坚守的防卫圈。 他慌慌张张地躲过一只张牙舞爪横冲下来的陶瓷娃娃,下一秒顿感腿上一片冰凉。 第638页 那是陶瓷的触感,沁凉、细腻,上下牙磕碰的声音紧贴着自己的小腿。 周繁生瞳孔骤缩,他余光瞥见了自己腿上张开到极致、连扁桃体都能看到的大嘴,同时瞥到了周围数只朝自己冲来的、双颊通红的怪物。 利弊权衡只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完成,少年咬着牙看着离自己还有两米的铁锅,两眼一闭朝前飞扑过去。 ——「周御青!」 他似乎听到了这么一声响,自己耳边同时响起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还没因腿上消失的触感而困惑,他朝前伸长的手便碰到了一道木柄,整个身体顺重力下压,紧接着,重物落地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心提到嗓子眼地等了两秒,周繁生余惊未消地睁开眼,鼻腔里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肉汤味。 他歪下头一看,自己腿上的陶瓷娃娃已不见了踪影,反倒是掀翻的肉汤旁聚集了好几只怪物。 还有其他地方的陶瓷娃娃不断朝着这边赶来,瓷器摩擦的声音密集得像是多足虫在爬行。 青涿感受到针对自己的攻击频率飞快慢下来,就知道这方法已经奏效。 他的右手肌肉已经失去了知觉,仅凭意志早就无法将其催动,脱力地垂在身侧。 左手倒是还勉强能动,于是他将手甲一把插入一只怪物的嘴里,示意身边的周御青把它拍飞,跑了几步到冰柜前。 ——尹红英煮的肉汤大部分都端到食堂了,锅里剩余量不多,不见得够应付这些怪物。 青涿面颊的热意在打开冰柜的一剎那被驱逐殆尽,他余光瞥了眼发现他脱离队伍而垂涎奔来的陶瓷娃娃,微微勾了下唇角,左手卡住冰柜边缘,勐地向前一掰! 伴着沉闷重响,冰柜像一头将死巨兽般倒地,肚里子满满当当的黑色塑胶袋齐齐涌出。 低温的寒气与些许肉腥溢散开来。 因为拥挤和没喝到肉汤的那些陶瓷娃娃蜂拥而上,塑胶袋与冷冻得邦硬的质感并未造成阻碍,连刀砍都未必能砍断的冻肉就这样被尖牙咬开,类似于嚼冰的咯吱声不绝于耳。 连守在门口的那几只陶瓷娃娃都成功被肉食诱惑,脱离防守岗位。 攻势就这样瞬间停歇,众人无一不长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地。 周繁生腿脚酸软,站都站不起来,连滚带爬地离开那片鲜香的肉汤,回到队伍里去。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心情复杂地听着这些怪物的进食声,在昏暗红光中彼此对视了一眼,确定大伙儿都没有受重伤,纷纷落下心中重石。 青涿坐在地上,靠着周御青的肩,耳尖在这时忽然动了动,捕捉到了一道来自门外的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挂着重物的铁链正在摩擦。 「……」他勐地将身体回正,从地上爬起,「是电梯的声音!」 还不止一道,三架电梯同时在运行。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 「食堂的庆祝宴已经结束,尹红英很可能就要回来了!」 第337章 演出(61) 老化的电梯发出艰涩的吱嘎声,像一道催命符似的拍在众人耳边。 肖媛媛张了下嘴,撇头看了眼仍在疯狂进食的怪物,就算没开灯也能看得出这地面的一片狼藉,完全是遭了贼的模样。 房屋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贼」怎么能滞留在原地?——熘,赶紧熘!! 没有休息喘息的时间,众人飞快爬起,青涿眼睛往旁边扫了下,左手把地上的菜刀拾起,五指牢牢握住木柄,用力到腕部都浅浅浮起了手筋。 他在现场留下了几道菜刀挥砍的痕迹,试图将这片狼藉划到杀人犯的那笔帐上,随后才把菜刀丢到一旁,缀在队伍末尾跑出了房门。 门被勐地拉上,漆黑的浓雾与不详鬼影像是泡影一般消散,屋内只余红灯四盏,微微照亮埋头肉块啃食的娃娃,还有木柜、案板、桌椅上深刻暴躁的砍痕。 恰一出门,电梯轰隆隆的运行声更是响亮入耳,几人心中揣着同样的担忧,不约而同地往右边三架并排的电梯看去—— 中间那架电梯从上方下降,从栅栏形的电梯门后露出一双黑色老式布鞋与灰色长裤,裤边还挨着一个黑色塑胶袋,不过只露了个头。 一瞬间,众人都心都凉了大半。 尹红英!! 再过一秒,老妪的面容与她混浊的双目就会随电梯到达,青涿瞳孔一滚,忽地看见对门的房门并未关紧,虚掩着留条小缝,他顾不上别的,当即一把推上了同伴的后背。 「去对面!!」 反应不慢的众人迅速钻进对门,青涿拉着周御青殿后,乍一进门便飞速将其关上,脖子低垂着将额头靠在门板上缓了两秒,这才回过身。 一转身,就对上了丁高远镜片后似笑非笑的眼神。 「……」因为长时间紧张而有些干涩的淡色嘴唇动了动,青涿还没说话,身前就传来拖鞋的脚步声。 面容冷淡的女人手里正握着杯温开水,没什么感情的目光扫过来,接着用同样寡淡的眼神看回丁高远身上:「你朋友?」 丁高远耸耸肩,眼角的余光瞥到青涿微微蹙起的眉头与凝重的视线,笑道:「是啊,请来家里坐坐。」 他又回头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结婚对象,任语玲。」 「结婚对象」一词显得疏离又别扭,不过任语玲并未对此发表意见,客气地点了下头招唿过后便端着杯子走了。 第639页 「进去坐坐吧,齐姐之前通知了晚上八点居民大会,一会儿一起过去?」丁高远转身要往屋内走。 脚尖刚刚转向,身后就传来了大力的敲门声——像是握紧了拳头的砸门声。声音急促,仿佛在催着什么。 演员们侧身让开空间,丁高远去开了门,垂下眼看着头髮半白,瞳孔幽深的老太。 「丁教授。」尹红英声音嘶哑,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吐不出似的,浑浊的双眼紧盯堵在门口的众人,「你有看到谁进过我屋子吗?」 阴冷的视线如一根刺,一下一下扎在人身上。青涿想到了她屋子里那些可怖的陶瓷娃娃,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 「我和朋友聊天呢,没听到什么动静。」丁高远淡笑着应付了她。 尹红英脸上的老人斑在唿吸中极轻微地浮动,她默不作声地盯着肖媛媛看了会儿,随后才反应迟钝地点了下头。 「打扰了。」 等那张沟壑纵横的干枯老脸在眼前消失,肖媛媛才像终于通了气似的大口喘息起来,揣在口袋里的手被汗液浸湿,连带着濡湿了攥成一团的纸片。 她细声细气地自言自语,嘴唇蠕动着: 「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心脏还未完全平復的众人跟在丁高远身后进了屋,却在沙发上看到了一个未曾预料到的身影。 戴着黑框眼镜、抱着报纸的女人见又有客人来,有些侷促地站起了身,只不过,那份侷促在看见肖媛媛和张久虞时松缓了许多。 「是你们啊,幸会。」吴珠绘抿着唇角,轻声道。 肖媛媛见着熟人——尽管对方只是个npc——心里也松泛了许多,笑眯眯道:「真巧啊,你是任女士的朋友吗?」 吴珠绘刚点了点头,就见微微靠在沙发上的青年找丁高远要来了纱布和酒精,一边把纱布往伤口上缠一边淡声道:「你一个人?」 「我……」吴珠绘起了个头就被任语玲打断。 无论穿衣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一副性冷淡风格的女人放下了手中玻璃杯,毫无感情地陈述。 「史四安知道她逃不出大厦,甚至相信其他住户会帮他看着他媳妇,所以自己玩儿去了。」 从先前的一次接触来看,史四安确实只有四到六岁的智商,会被人轻易煳弄也没什么好说的。 吴珠绘鼻樑上的镜片被多条细纹刮花,不太能流畅地反射出光线,肖媛媛看了一眼,身体自然地往女人那边倾斜:「你在看报纸?有什么重要新闻吗?」 灰色的报纸版面被排得满满当当,看日期是昨日印刷的,只不过,除了墨渍干涸方方正正的印刷方块字外,纸上还多了些红色标註。 手指中夹着只红笔的吴珠绘有些羞赧地想合上报纸,粗糙的、看起来已经不合度数的眼镜后却是放出些许光芒的双眼,在她歷经风霜的脸上像一对明珠。 「没什么大新闻……只是自从到了史家村,我就再也没有读过这些正经的文字,怕把老师教的东西全还回去,才想着看看报纸。」吴珠绘笑了笑,低声道,「这么多年了,有些字都认不得了,来找语玲请教一下。」 被贫穷与愚昧两条锁链困住的女人,在看到重见光明的机会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与温饱无干的知识。肖媛媛对她肃然起敬,回过身在沙发上坐好,不再打扰她。 空气中时不时响起吴珠绘和任语玲细声细气的交谈讨论,丁高远端来一叠果盘弯腰放在茶几前,嵴椎刚刚弯折下去,便察觉到一束浅淡的目光,像一只滚烫的菸头一样刺了他一下。 「说起来,吴小姐从前是读滨海大学的吧?」青涿处理好自己身上的几道伤口,又去帮周繁生清理一些他自己够不着的咬痕和刮伤,仅仅是抽空瞥出的几道视线,却让人不由自主挺直了腰。 他双手扯着布头打了个结,嘴角向上勾起淡笑:「丁教授就是就职于滨海大学犯罪心理学专业……你如果有什么想请教的,或者想联繫上以前的导师,可以试着问问他。」 「丁教授不会拒绝多出一个学生,」他沖丁高远眨了下眼,「对吧?」 报纸后,吴珠绘的眼神愣了愣,抓住报纸的五根手指蜷缩了下,带起一小阵清脆的揉纸声。 被提及的两人前后应了声,丁高远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青涿把这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博学的大学教授,在大厦里备受尊敬,却总能放下架子尽心维护邻里关系,对谁都一副笑脸。因其专业的特殊性,在命案发生时还自动成为了主心骨一样的存在,几乎没什么人会怀疑他。 看着儒雅亲切、不摆架子,其实薄情冷性,随时都能抽身而出、全身而退。 这样一个人,身后牵着一条名为「组织」的大鱼,青涿便不得不把他拉入大厦这混黑的泥潭里,等着他被淤泥与水草缠得挪不开身、被迫露出组织鱼尾巴的时刻。 ……吴珠绘对史四安有着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恨意,而后者在求子大厦里失去了深山、父母、村民帮凶等一切筹码,又拥有智力残疾。可以说,对吴珠绘而言,求子大厦是再合适不过的犯罪温床。 现在,大厦发生的连环兇杀案就能成为她犯罪的最好掩体,只差一个能骗过众人的、精妙绝伦的作案手法。 青涿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手掌托着一边腮,不动声色地看着淡笑的丁高远,视线微微下垂。 第640页 这位丁教授,不知道愿不愿意亲自传道授业呢? ……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过去了。」歇息几十分钟后,丁高远推了下镜架,看着墙上的时钟道。 时隔一个多星期,齐丽蓉再次召开居民会议,原因却和之前那次完全相同——大厦又出了一起兇杀案,甚至就发生在人来人往的储物间。 足以见得兇手之狂妄兇恶。 事态严重,齐丽蓉几乎把所有住户都请了过来,包括一些身孕已足九月的孕妇。男人们纷纷伸手护住自己妻子的孕肚,小心翼翼地看护着。 人声嘈杂,青涿等人依旧落座在上一回的位置,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丁高远和任语玲二人也挨着他们坐到了一起,至于吴珠绘,则是跑去找史四安了。 齐丽蓉的平底鞋踩在身边那条走廊上,发出令人难受的粘腻声。只见她走到另一个女人前,音量没有刻意压低,问道:「大傢伙都到齐了吗?」 「老公,原来你在这!」一声有些雀跃的惊唿几乎同时响起,赵晓梦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迈着轻快的步伐跑过来,找了个位置坐下,拖着声音撒娇道,「你刚刚没有参加庆祝宴吗?我端着碗等了你好半天都不见人!不过,尹奶奶做的肉汤好好喝哦!」 身上衬衫有些凌乱的青年安静坐在原地,脸微微朝这边偏,灰色的眼睛却一错不错地定在齐丽蓉身上。 「就差39层那户了,唉……」和齐丽蓉说话的女人眉头紧锁,一副难言的模样。 39层。 青涿脑子转了转,挑出一份记忆。 39层只住了一户,3901房,瞿容山和瞿晶晶。 第338章 演出(62) 拿着小册子的女人面有难色,齐丽蓉顿了顿,常挂在嘴角边的和蔼笑容落下,冷静地、用足以令周围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 「你去敲瞿容山的门,就说,这一次会议涉及兇杀案,所有居民务必到场。如果他因为未到场受到怀疑而被人票选成兇杀犯,可别怪居委会通知不到位。」 齐丽蓉难得地强硬起来。事实上,在兇杀犯将由居民们投票选出的境况下,拥有广阔人脉的她远比一位前罪犯要有话语权。 青涿收回视线,赵晓梦有些不依不挠地想贴上来,「老公,你怎么不理我呢?今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都快吓死了!!你晚上不能再一个人走掉了,得陪陪我!」 想到关琯死不瞑目体态扭曲的尸体,她瑟缩了一下。 青涿只得转过身拍拍她的肩,安慰一句「别怕」,待转回来时又恢復了面无表情的神态。 ——这女人拿把大剪刀咔咔剪人尸体头髮的时候,怎么没露出半点怯意? 大约五分钟后,食堂里闷热躁动的窸窣交谈声忽地降下不少音量,青涿似有所感望向门口的方向。 清灰色的瞳孔在白炽灯下微微颤抖,倒映出了一壮一瘦的两道身影,其中较瘦的女孩怯生生抬起眼看向人群,不期然便与他对视上了。 女孩有些生涩地抿着唇,想对他笑一笑,似乎还记得下午他帮忙推开人群、让她得以看看新生儿的举手之劳。 青涿刚在下午时见过瞿晶晶,但还是第一次碰见瞿容山,女孩儿的父亲、伦理败坏的罪犯。 对方的形象让他心中一惊,不知不觉拧起了眉头。 瞿容山身上肌肉健硕,穿着短袖t恤时能一眼看到夸张鼓起的胸肌与手臂上的腱子。他脑袋上剃着寸头,或许是相由心生,五官流出一股狠戾的气势,倒三角的眼睛看人时总有隐隐的杀气。然而…… 他的身高不到一米七。 他甚至没比瞿晶晶高多少,过壮的身材让他看上去像被压瘪的饼干,视觉效果上显得更短。 瞿容山的犯罪事迹早就为大众所知,一百多双眼睛同时放在他身上,他却不觉难耐,嘴唇冷笑似地一咧,牵动鼻子下冒出来的胡茬。 他随便挑了个座位,扯着瞿晶晶坐下,身影彻底被其他住户遮挡住。 「人已经到齐,居民会议正式开始。」齐丽蓉敲了敲身前的木桌,压下了稀稀细雨般的杂音。 「一个星期前,大厦里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咱大家都以为是寻仇,然而,就在今天下午,又一起案件发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齐丽蓉重重拍了拍桌面,严肃道,「不论是否是仇杀,大厦里已经有人起了这个恶劣的头,甚至可能引来模仿者。为了大厦的安宁,为了大伙儿的生命安全,我们不得不揪出这个心狠手辣之徒,将他绳之以法!」 齐丽蓉身为居委会负责人,说话拿腔都有理有据,青涿慢悠悠地拨动自己的手指,听她陈述了管理员的意思,随后公布了指认罪犯的流程方案。 「大厦是慈悲之地,我们不能随便冤枉好人,以致某位住户含冤丧命。为了谨慎与公平,只有超过半数的住户们都指认同一人为兇手,我们才会把他交给管理员处理。」齐丽蓉说。 合理的方案,在场之人没有谁提出异议。 齐丽蓉见众人配合,也微微松了口气,继续道:「77层的案件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现场、证据都已经难以追寻,所以,我们暂时把目光放在今天下午的案件中,先揪出这个堂而皇之在储物间行兇的罪犯!」 「第一个发现案发现场的是38层的赵小姐,」齐丽蓉的目光在人群里晃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赵晓梦,她瞥了眼旁边神色淡然的青年,邀请道,「那么,就请赵小姐讲述一下自己的经歷吧。」 第641页 赵晓梦双掌交叠抚在胸口,带着怯意慢慢走到了齐丽蓉身旁,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大、大家好……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我和我老公听说了42层有孩子出生,就和关琯、张姐姐他们一起去了42层…不过,当时屋子里人实在太多了,我们去得晚,挤不进去看孩子,所以待了没多久,我就先和关琯走了。」 「我和她一起去她房间里玩了会儿,直到下午五点多,我们听说一会儿会有庆祝宴,就打算一起去食堂。不过,在那之前,关琯说要去储物间取一下东西,我们就一块儿过去了。」赵晓梦像是说渴了,捧着自己带来的水杯抿了一口。 「中途,我有点肚子疼,正好看到56层张姐姐他们也有东西在储物间里,张姐姐是我老公的朋友,我就让关琯也一起拿一下,自己先回房间上个厕所。」赵晓梦咬着下唇,压出一片青白,「没想到,等我上完厕所,关琯还没回来,我再去储物间找她,她就……」 赵晓梦口中的「张姐姐」,就是住在56层的张久虞。 ——这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关琯会在56层的架子旁被袭击了。 「我吓得不轻,去楼上找我老公,然后,朱大姐紧跟着也发现了关琯,再然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拨着手指的动作一顿,青涿曲了下指节,轻轻敲了几下桌面——刚敲完他就后悔了,只觉得一层油煳到了指背上——不过这个举动还是成功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他淡声询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楼上?」 赵晓梦表情一噎,有些惊愕地睁大了眼,好像没想到第一个提出质询的会是他:「老公——」 「回答我,」青涿打断了她,刻意冷下来的脸回暖了些,浅浅笑了一下,眸光氤氲,「没事的,晓梦。」 笑靥亲和,很快让周御青与丁高远也投来了不一样的目光。 赵晓梦好像也没那么紧张了,安分答道:「我不是听说六点会开席嘛……每次这种事你都会提前到场,我就猜你们已经在食堂了。」 青涿点了点头,眼角的冷色又褪去一点,继续问:「关琯是在你去上厕所期间被害的,你回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赵晓梦:「嗯。」 「你在厕所待了多长时间?找到她的时候,她是什么状态?」 赵晓梦咬了咬唇,眼珠子随着回忆四面滚动,「没有很久,大概五分钟吧……我去找她的时候,还探了下她的鼻息,那时候她皮肤还是温的,伤口、伤口还在流血!」 「是这样吗?」这一回出声的,却并非青涿,而是那个皮肤惨白、又高又冷的男人。 ……死者的「丈夫」。 周御青眉眼之间仿佛有抹不开的浓雾,让赵晓梦不太敢看他的眼眸,只听得他慢条斯理地问:「我觉得你或许需要再组织一下语言,别自相矛盾了。」 他说话虽慢,却并没有用特殊的、威胁式的腔调,只是像一块化不掉的寒冰,冷淡而矜贵。 「我……哪里自相矛盾了?」赵晓梦一直都有点怕他,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疑更是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 青涿瞥了眼周御青。 长凳没有靠背,对方依旧坐的笔直,脸上没有什么直观的喜怒,但也正因为这样让人摸不清深浅。 若非二人有了深交,青涿也想离这种情绪莫测又危险的人远一点。 赵晓梦站在所有人面前下不来台,周御青却没有半点心软,一字一句问:「发现尸体后,你做了什么?」 指甲陷入掌心,指缝里沾上了手汗,赵晓梦梗着脖子答:「我没做什么呀…」 「容我解释一下,赵小姐。」身后侧突然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青涿转头去看,丁高远正抬手推了下眼镜,「根据你的陈述,在你赶到现场时,死者死亡不超过5分钟,伤口还在流血,但等你和朱大姐通知我们赶到现场时,死者流出来的血液已经出现大面积的凝固,据我观察推测,至少已经有15分钟的时间。」 「……那么,中间的10-15分钟,你在干什么?」丁高远问。 赵晓梦的眼皮颤抖了几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松下一口气,「哦,对,我刚刚以为这不算什么事就没说…其实我天生对气味、尤其是难闻的气味非常敏感,所以在闻到案发现场的血腥味以后,我感觉很反胃,在储物间门口干呕了很久。」 她面色恢復平静,直视前方道:「等我感觉好了一些后,立刻就去楼上找人了。」 待她说完,现场维持了片刻落针可闻的安静,赵晓梦有些机械地转动视线,却发现刚刚提出问题的三个男人都没再看向自己这边。 青涿歪过头偏着身子对周御青说着什么,而丁高远则是收回视线,垂头执笔在本子上记录。 「多谢赵小姐的配合,请入座。」齐丽蓉忙对赵晓梦笑笑,客客气气将她请了下去,又朗声问,「丁教授,请问能确定大致的作案时间了吗?」 丁高远缓缓盖上笔帽,点了下头,「作案时间在下午5点至5点15分这一刻钟内。」 「好。」齐丽蓉立马接过话,「接下来需要大家的配合。所有住客都需要描述一下自己在该时段处于哪个地方、做什么事,如果要构成不在场证明,需要至少另一户住客同时在场并作证。」 之所以是以「户」为单位,是因为这两起案件都无法排除夫妻双人作案的可能性。 第642页 「那,就从二楼的住户开始。」齐丽蓉敲定道。 被点到的夫妻二人有些侷促地站起身,但还算镇定。 「今天下午三点多去42层看过大庄他们,出来时我们碰到了3楼的小郑……」 …… 第339章 演出(63) 食堂的窗户被推开,凉风从窗框外寂静无声的夜幕吹来。整个厅里只有依次陈述的不同人声,还有他们起立时推动木凳发出的摩擦声。 「请坐。」齐丽蓉温声对又一户讲述完自己不在场证明的夫妻说着,右手握笔在左手的本子上落下几字,「接下来是38层……」 她顿了顿,抬头面向目光炯炯的住户们,「我和老葛就是38层第一户…下午五点到五点十五分,我都在食堂后厨准备食材,小雨和孟姐都可以作证,至于老葛么……」 齐丽蓉看了眼人群中的葛王生,他穿着白色的汗衫背心和花色短裤,正翘着二郎腿捧着把瓜子。 见大家都望向自己,他「呸」地一口吐掉沾了唾沫的瓜子壳,目光盯着齐丽蓉,一边嚼着瓜子仁一边满不在乎道:「那时候啊,我就搁自己屋里看电视呢。」 「有人来咱们家拜访过吗?」齐丽蓉脸色算不上好看,问。 「没啊。」葛王生漫不经心地回答。 「……」齐丽蓉默了默,随后嘆了口气,「那,下一户,3802。」 青涿已经做好准备,闻言平静道:「从下午三点去42层看新生儿开始,我和5605的两位、3003房的两位,还有2201房的…」 他话语微滞,似乎在找个合适的称唿,「…周先生,我们始终待在一起,具体行动路径刚刚他已经陈述过了。」 演员们自然是用了同一套说辞彼此作证,齐丽蓉不过也是走个过场,而3802的另一位又是案发现场的第一目击者,她慢慢点了下头便跳过。 「然后是,3901房。」中年女人的面色不自觉地凝重一分。 青涿眼珠一转定在瞿容山身上。 父女俩的组合在求子大厦内罕见又猎奇,而眼前这个短小精悍的男人显然不是个善茬,更算不上什么好邻居——住进来大半个月,青涿几乎有一半日子的夜晚都能听到楼上传来的家暴殴打声。 不管从哪个角度,瞿容山都非常符合兇手画像,也是他重点怀疑的对象之一。 虽然丁高远曾在77层案件中预测兇手身高182以上,和瞿容山完全不匹配,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与关琯这起案件没有一点儿关系。 男人精壮的背影在人与人身体的缝隙中隐隐得窥一二,足有常人腿肚粗的胳膊被女孩套着长袖的手紧紧揽住,肌肉随着唿吸一起一伏。 「下午四点,」他冷冷开口,话音粗粝,「一直到你们刚刚去39楼找我为止,我都和晶晶待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 笔尖的圆珠摩擦滚动,齐丽蓉写着一顿,「没有其他人能证明吗?」 瞿容山冷嗤一声。 「晶晶,你来说。」他粗声粗气道。 片刻后,瞿晶晶气虚而胆怯的声音像蚊蝇嗡嗡声一样传来。 「爸爸说得对……我们一直在房间里。」 青涿听着她颤抖的声线,悠长地唿出一口气。 瞿容山这个行为实在多此一举,没人不知道他对瞿晶晶做的那些丑事,瞿晶晶就是知道些什么,也不敢公然违背他来发言。 果然,齐丽蓉脸上表情不改,公事公办道:「抱歉了瞿先生,根据我们大伙儿制定的规则,你和晶晶的嫌疑并不能被排除。」 她一边说着一边记录下二人的情况,瞿容山也并不在意,只是冷笑一声,带着不屑与无谓。 过了这块难啃的硬疙瘩,后面的住户们都相对配合。 平铺直叙、没有波澜的陈述一套接一套,配合上齐丽蓉偶尔的询问,挂在墙上的时钟随着时间推移转动,问到最后一人时,时间已过十点,肖媛媛打了个哈欠,转头朝后望,就见青涿依然笔直坐在那儿,偶然眨一下的双眼里没有一点儿困意。 见她看过来,青涿身子往前挪,小心避开桌上的油垢,轻声道: 「目前具有作案时间条件的一共七户。」 这起案件发生的时间巧,赶上了大厦前三批次里第一个出生的新生儿,大部分人在那个时间段都聚在一起,用不在场证明就能排除掉很多不可能作案的人。 而更巧的是,那些没能被排除嫌疑的人…… 「——都是老朋友啊。」青涿意味深长道。 第一位,38层01房葛王生,案发时独自在屋内看电视。 第二位,38层02房赵晓梦,第一现场发现人,案发时因肚子痛在自家上厕所。 第三位,39层01房瞿姓父女,下午四点开始都在自己屋内。 第四位,44层04房,夫妻吴珠绘及史四安二人,案发期间也待在房间里。 第五位,56层03房,夫妻尹红英及高大程二人,案发时都在自己房间内为肉汤做准备。而尹红英的肉汤有独门秘方,做工复杂,考虑到时间因素,这两人的嫌疑略微下降。 第六位,56层04房,夫妻丁高远及任语玲二人,案发时同样待在房内。 第七位,77层03房王木亭,自打妻子和腹中胎儿一起死亡后,除了去过尹红英家里拜了几次神佛,几乎不与其他邻居有来往,这次新生儿出生和庆祝宴他全都没有出席。 「丁教授。」最后一人发言完毕,齐丽蓉面带请教之意看向丁高远。 第643页 被点到名的人落落大方地起身,他坐在靠墙的里侧,要出来就得从青涿身后擦身过去。 青涿看着他摆动的衣角,暗暗思忖。 虽然丁高远也在嫌疑人的行列,但齐丽蓉似乎并不防备他……看来,这傢伙的「好好先生」人设树立得不错。 丁高远站定在齐丽蓉身旁,神色坦然,语气并不过分严肃:「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有作案条件的人不多,很好控制;坏消息嘛…」 「据我所知,死者关小姐与这些嫌疑人……呵呵,当然,也包括我,都没有一点过节。换句话说,这起案子确确实实是无差别杀人案,兇手随时有可能选择另一个人下手。」 丁高远转过头看向齐丽蓉的方向,像是谘询意见般地淡淡道:「所以,我建议这段时间暂且将所有嫌疑人控制起来,不令其离开自己的房间,同时所有人出行时一定要结伴而行,降低落单的机率。先这样保全大家的安全,过段时间再另作打算。」 听到此处,青涿唿吸微微一顿,他脑子里闪过一段念头,又很快消失。 有了专业人士控场,齐丽蓉身上的压力顿解,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感激笑容,对底下的住客们问:「对于丁教授的建议,大家有不同的想法吗?」 鸦雀无声。 「那就按丁教授的意见实施…请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七户住客今晚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事项,从明天早上开始将无法出行。」齐丽蓉敲定道。 …… 居民会议草草了结,齐丽蓉交代完结果后便匆匆捏着本子离去,住户们也三三两两结伴从电梯离开。但青涿能隐隐感觉到,他们都有意无意地与涉嫌的七户住客拉开了距离。 青涿被赵晓梦拉着回了房间,听了一路来自她的哭诉。 「太倒霉了,怎么偏偏让我碰到这样的事情啊,这下好了,接下来好多天我都出不了门了!」 「听说明天还会派人到咱家门口看着我,不让我出去,这和看管罪犯有什么两样,真是讨厌死了!」赵晓梦愤愤不平地关上门,转过身背靠门板,曲着眉头换上了副委屈表情,「老公,这几天你别老出门,在家陪陪我吧。万一有人趁你不在,跑到家里欺负我怎么办……」 「……」此情此景,如果哭诉的人换成那个内向胆小的关琯,青涿或许还能理解两分,但他一看到赵晓梦那水光粼粼的双眼,脑中便浮出了她拿着大剪刀蹲在尸体身边咔擦咔擦的模样。 就在他张了张嘴,想尽一尽人设之责安慰对方时,两道连在一起的巨响勐然从床后的墙壁外传来。 「砰」「咵啦」!! 好像是什么东西摔裂在地,紧随其后的便是沉闷模煳的人声。 「你……居委会负责人……」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语气激怒。 赵晓梦反应飞快地转了圈眼珠子,也不求安慰了,踮着脚小跑到那面与3801紧挨着的墙面前。 青涿也大步走过去,将耳朵轻轻附上去。 这下,隔壁房间的声音便清晰了许多。 「你倒把你老公打成嫌疑犯了?啊?!tm的丢不丢人我问你??」葛王生声音气急。 「我又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要光明正大地徇私,说因为你是我老公所以绝对不可能作案吗?!」齐丽蓉也语气也算不上好,「人能答应吗?连晶晶我都给捎上成了嫌疑人,你就消停点行不?」 「哦唿~」赵晓梦挑眉,哼出一个轻快的音调,「吵架了呢。」 就是夫妻之间常有的矛盾。葛王生好面子,认为齐丽蓉今天在众人面前给自己下了脸,因此爆发了争吵。 青涿静心听了一会儿,正打算从墙面离开,在听到葛王生最后一句暴喝时身体一顿。 「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谁的问题!!要不是当初你自己有病不说,害死了鹏程,我们用得着进这个见鬼的大厦吗?!咱俩用得着被别人看好戏吗!!」 此言一出,刚刚还纷争不休的3801忽然突兀地陷入沉默。 ……病,好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青涿若有所思地望着墙面出神。 就在这时,一道来自屋外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赵晓梦率先奔过去打开门,从门缝里露出一道警惕的视线:「谁啊?」 门外,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垂下眼,默默看着她的身后。 第340章 演出(64) 「老公,别走好不好?」 青涿往外走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带着微重的力道卡在手腕上。 赵晓梦手腕纤瘦,手指掐入青涿薄薄的皮肉,硌得骨骼微疼。 「我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的。」她背对着光,眼眸幽微。 攥在手腕上的手在青涿皱眉之前松开,他看了眼赵晓梦有些恬淡柔和的脸颊,忽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 「可是别人也会怕啊。」他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接着回头看向屋外沉着脸的周御青,沖他眨了下眼,「周先生的枕边人成了冤魂,他也害怕着呢,是不是?」 驭鬼师怕鬼。 这恐怕是剧场里最大的玩笑。 然而,面对着无稽之谈,周御青点了点头,锋利的眉轻轻皱起,压着深邃的眼,「嗯,怕。」 「……」赵晓梦没想到这浑身气质和阿修罗道恶鬼罗剎一样的男人还有睁眼说瞎话的技能。 她懈下嵴背,摊了下手,不打算强求:「好吧。不过……」 第644页 眼珠一转,脸上又浮出古灵精怪的活泼笑容:「既然要去关琯家,那老公顺便帮我看看她用的什么洗髮露吧,她发质好好哦,闻着好像还有股茉莉花的香味……啊,这头髮要是长在我头上就好了……」 她叨叨着从门口往屋内走,没有要再拦的架势。 这女人对头髮还真是执着…… 房门刚关上,青涿正无声感慨着,腰上便伸来一只手,将他往边上一揽,半边身子挨蹭到了体温奇低的男人身上。 「……周先生?」低哑含磁的声音携着声带的颤动,从紧贴的皮肤处传来。 青涿抬起头,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与他对望,看了几秒,略微拉长的眼尾才有些放松地闭上,懒懒应声道:「嗯,好心的周先生,让我靠一靠吧。」 今天他实在太累了。不仅仅是因为尹红英家里那些难应付的陶瓷娃娃怪,更是因为他心底的某种忧虑冲出了水面,让他不得不正视起来。 张久虞和江逐厄,今天差点就被尸体边上的一道数字打入绝境。十几天以来,越是伸入了解求子大厦,便越能发现这是一池骯脏污秽的深潭,人人各有隐秘,人人各怀目的。 而他是唯一看过剧本的人,也是唯一知道结局的人。 二人在这段时间鲜少有这样安静的独处时刻,青涿靠着一副冰冷阴寒的身体,却仿佛置身暖阳之下般舒心,片刻后,一枚微凉的吻印在了他的眼皮上,纤长的乌色睫毛微微颤动。 一种受到威胁的战慄感倏地升起,像微弱的电流钻入骨髓,还没等远离危险的身体本能做出反应,周御青的话就轻轻抚平了这层不和谐。 「没事,我在。」 幽暗森冷的走廊,两人站在离灯泡最近的地方,与命运中书写好的、本来该是死敌的人靠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那双灰色的眼眸再度睁开,青涿站直了身体,舒出一口气:「走吧,他们应该在等了。」 夜深人静,大厦内的三架电梯都闲置下来,两人登上其中一架下到22层,走入2201屋内时果然看到了等候着的四人。 青涿背过身把门关上,又额外卡上了一道锁,对着或坐或站的同伴们颔首:「来了,开始吧。」 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多,生子、庆祝、死亡、入室、会议,一桩接着一桩,让人无暇他顾。 众人只能借睡前的这段时间统一一下线索情报。 「你先说吧。」青涿看向周御青。 和丁高远一起下楼去请管理员的时候,他看到对方催动黑雾自窗口钻入了管理员的屋内。 黑雾没有视觉、听觉,却有触觉,像是周御青探出的无数只触手,能根据摸索到的物体外轮廓大概拼凑出画面。 周御青淡声道:「里面是一个有准确边界的房间,但没有起居用具,只有好几个柜子。」 「柜子?」江逐厄问,「什么样的?」 「下半截是双开门式的矮柜,上面是分列成多排的柜子,用玻璃做的推拉门。」周御青没看他,目视前方道,「一般这种柜子,要么用于奖牌奖盃、相片或装饰物的展示,要么用来装档案。」 肖媛媛晃着的二郎腿一停,有些激动地放下,「很有可能就是装档案的,作为管理员,他肯定有很多里面住户的信息档案啊!」 「就算有,咱们也很难拿到。管理员从来不离开房间,里面的陈设我们完全看不到,」张久虞摇了摇头,狭长的眼微眯,温声道,「在无法定位的情况下,我的【强制交易】是用不出来的。」 「或许,可以尝试【控制】?」张久虞目带询问意味看向青涿和江逐厄。 判罪惧团曾大张旗鼓收购过一个强力s级控制类道具,这回江逐厄将它作为限定的五个道具之一带进了惧本。 他陷入了短暂的思量,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摇了摇头,「这道具会把我的实力等级提高一倍然后和被使用者进行判定,我得比他综合能力更高才能成功控制……管理员算是大厦的大boss,我不觉得把我的实力乘以2就能在判定上赢过它。」 演员与鬼怪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天生就是一道鸿沟,即便身为剧场的顶尖演员,江逐厄也不过是能把那条沟缩窄一点。 他说完,看向青涿。而令众人泄气的是,青涿也摇了摇头。 「织梦者靠编织梦境完成控制,如果梦境设计得好,被控制人醒来后甚至不会意识到受过控制。而我接触管理员太少,也不足够了解大厦,编不出能煳弄过去的梦,恐怕能力时效一过就会被他发现。」 「不过……」他顿了顿,「你刚刚说的那个道具,周御青或许可以一试。」 青涿说完,还没等众人有所反应,抬起胳膊故作若无其事地用手指挠了挠头髮,顺口般问道:「对了,那道具是多少积分买的?」 「一亿三千万。」江逐厄说。 …………!!多少?! 青涿觉得手指尖烫得发烧,把手放下来出神地想着: 这得把某位家徒四壁的驭鬼师卖了才有这个价吧。 但江逐厄看起来倒并不心疼自己带来积分和道具,慷慨地一点头:「没事,只要有概率成功,都可以一试。」 语毕,他掺杂了诸多如感慨、羡慕、思忖等情绪的眼神轻轻瞥向周御青。 对方来剧场的时间比他要短。在「驭鬼师」这个名号刚为部分人所知时,江逐厄一手创建的判罪惧团已经声名鹊起,坐上了第一惧团的宝座。 第645页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驭鬼师的实力已经远超他和张久虞,甚至到了让他觉得深不可测的地步。 周御青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未回头看他。他像是被一根线绕在脖子上的风筝,始终游弋在队伍之外,几乎不参与队伍里的讨论,只会专心致志地望着那个牵风筝绳的人。 青涿抬头看了眼墙上时钟,欣然接受了江逐厄的提议:「道具的具体情况之后再细说,时间有点晚了,先整理其他线索。」 「我,我这里有一个。」肖媛媛抓紧道。 她把手探入上衣口袋中,揪住一张被叠成小方块、一部分有被汗浸湿过痕迹的纸,两手抓着在空中展开,到最后展成一张报纸。 是单独一张被截下来的报纸版面,页边泛黄、饱经风霜。 「是从尹红英家里拿出来的,被她藏在帘子后面,旁边还有那些怪物守着……也是为了拿这个,咱们才被怪物发现围攻的,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东西。」肖媛媛说着,超众人招手示意围过来。 因为只有单一张,报纸上的新闻内容不算杂,有一篇报导占据了几乎一整个版面,褐红色加粗标题醒目非常。 「《现实版伤仲永——十年前的神童如今泯然众人,竟在无人知晓中因一场意外身亡。》」青涿低声念了遍这个标题,垂着眼往文章内容看去。 就如标题所写的那样,化名为明明的男孩在小时候表现出了惊人的智商,五岁时就会背唐诗宋词,甚至无师自通了加减乘除的数□□算、通晓部分基础物理规律。那时他红极一时,被各大报纸栏目争相报导。 然而,等这位闻名遐迩的神童慢慢长大,他的天赋与智商像是被上天收回了一般,慢慢变成了一个资质平凡的正常人,也逐渐退出了大众视野。 这篇文章是他天赋消退、变得普通后第一次回到报纸的报导中,却带来了他的死讯。死因是意外死亡,走在山林石道中不慎滑倒,后脑勺恰好摔在了一块尖锐石头上,抢救无效后身亡,年仅二十三岁。 「好像和尹红英没什么关联?难道是其他报导?」肖媛媛飞速阅览完,疑惑地挠了挠脸,又翻到背侧查看。 其余的新闻好像更挨不着边,正在踌躇之时,一只手伸过来,挑起了报纸一角。 青涿看着那篇神童报导,指了指上面某处的日期。 「神童死亡于4月5日。」他抬眼扫了下版头上的报纸发行日期,「92年4月5日,20年前的报纸…」 他眼睛忽地睁大,狭长的眼变得有些圆润起来,轻声道:「这是【梅】的孩子出生的那一天。」 那位在尹红英的日志里出现过的、曾来到求子大厦怀孕生子的梅。 时间太过巧合,像是掀开了一盘大棋的一角,窥见一点里面的黑暗,让人身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片鸡皮疙瘩。 ……尹红英为什么要把这张报纸剪下保存,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青涿心里沉甸甸地坠着,把那张报纸拿过来,看到了报导附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神童曾参加採访的画面,年幼稚嫩的眼望着镜头,好似穿过镜头与纸面,正安静地与看报人对视。 第341章 演出(65) 「什么?!」 把报纸收起来后,青涿将下午储物间里的暗潮汹涌描述了一遍,肖媛媛这才知道关琯尸体旁那个写着「56」的血字。 「兇手是56层的人??」肖媛媛第一反应是这个,随后又领悟过来,「不对,难道是兇手写的,故意扰乱视线?!」 如果兇手真是56层的人,剔除掉张久虞他们、再除掉嫌疑较小的尹红英夫妻,那答案就只能是丁高远与任语玲了。 演员们静了静,暂时也得不出结论,张久虞柔声开口:「无论如何,接下来我们更要小心应对,如果再发生兇案,必须第一时间到现场。」 不怕查不到兇手,就怕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兇手。 ……一旦被泼上脏水被迫面对管理员的制裁,那将会是一个极难收场的局面。 「从这两场兇杀案来看,兇手很有可能专挑女性作为目标,张会长你们多留意一些,尽量不要单独行动。」青涿对在场唯二的两位女士道。 张久虞轻风柔和地点头,肖媛媛揪紧了袖口,神色凝重。 夜深露重,时间将近十一点,大厦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所有人一併消失,变成了一栋空楼。 因为《入住协议》上的条件,演员们不敢在别人的房间里逗留太晚,草草互通有无过后便结伴离开。 青涿等电梯时终于想起了赵晓梦出门前的叮咛,无奈原路返回敲开了周御青的房门,在对方紧紧跟随的视线中走到了洗手间。 昏黄的灯光洒满视线,他看到瓷砖墙壁上钉子固定着半锈铁架,上前两步凑近观察那些瓶瓶罐罐的包装文字,找到了一瓶1升容量的洗髮水。 他简单记了下品牌名,视线往下一落,看到包装上一行小字。 【栀子花香型】 青涿眼神一顿。 …… …… 次日,天气尚佳,大厦外的茫茫迷雾中破出几缕阳光,众生平等般地平均落进了各户的窗口。 「我鼻子很灵的,不可能闻错!」赵晓梦小声嘟嚷着,双手背在脑后扎着马尾,「关琯肯定用了茉莉花味的护髮素,或者涂了什么精油!」 青涿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略微整理了下衣领,接着把手握拳锤了锤僵硬的腰。 第646页 因睡沙发而发酸僵疼的骨骼肌肉放松许多,青年眉目间带着忧思过重以及睡眠不佳的疲惫,胡乱揉了把脸便打算出门。 「诶,老公!」赵晓梦想伸手拉他,被他状似无意地躲开后也不气恼,笑嘻嘻道,「帮我带一下早餐呗~我要一杯豆浆和两个肉包,辛苦老公啦!」 青涿只装做没听到那一口一个的亲暱称唿,眸中闪过什么,淡淡点头应了下来。 一打开门,就与搬了板凳坐在门口的一个中年男人撞了视线。 男人穿着工字背心,手上还拿着本打发时间的闲书,见是这屋子的男主人出来,空出的那只手摸了摸半秃的头顶,客气笑了笑:「兄弟,早啊。」 青涿回以一个淡笑:「早。」 这是齐丽蓉的主意。 大厦的用品供给并非有求必应,只要提出的需求跨出了「日常生活用品」这一行列,就会被无情拒绝。 因此,在没有监控的条件下,居委会只好拨出几个「人形探头」,看着嫌犯们的房门,以防他们白天违规出门。 至于晚上,看守们被入住协议硬性要求必须各回各家,就用额外的一把插销锁来解决隐患,直接把嫌犯锁在屋内。 按照赵晓梦的要求给她带去早餐后,青涿与其他队友汇合在张久虞的54层。 同在64层的丁高远和尹红英这两户都有嫌疑,门口各安排了一个男人看管着。只是这两户一个是德高望重的教授,另一个是因为熬汤而没什么时间条件去杀人、年迈体衰的老年人,两个男人都看得极松,在青涿等人路过时还热情地邀请他们打牌解闷。 「涿哥,你觉得嫌犯真的在这七户人之中吗?」肖媛媛小跑几步,走到与青涿比肩的位置,用气声问。 青涿给出两个字:「难说。」 两两互证不在场的方案只是齐丽蓉不得已採取的。因为在没有网络设备、没有监控设施的大厦内,根本找不到什么能构成不在场证明的物证。 而人是一种最不稳定的因素,尤其是在案件尚未排除团伙作案可能性的时候。 但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从「现实」拉开,放入「惧本」中讨论,青涿认为兇手在这七个人里的可能性还挺大。 首先,「组织」与大厦深埋的秘密一定会是这场剧目的核心剧情,若要安排推剧情的难度,一定以它为最。那么相对的,其他地方的难度就会略有下降,不太会硬让演员们在没有专业刑侦工具的条件下从一整栋楼里找兇手。 其次,优秀的剧目都会为剧情设置合适的节奏,循序渐进地发展剧情。导演给「抓出兇手」这一剧情设置的时限是一个月,算上前面演员们也不过才进大厦一个半月,而整个剧目的时间线却有整整十个月,不太可能一下子就要求众人了解大厦内所有人。 「我建议,先去各个嫌疑人的房前看看。」江逐厄提议道。 众人没有二话,搭乘上嘎吱作响的电梯依次去往别的楼层。 和赵晓梦、丁高远等人一样,77层王木亭与44层的吴珠绘门前也坐着一个男人,像看管犯人似的守着大门。 而等众人来到39层,那种被关入牢狱的既视感瞬间又拉高了一个层次。 3901门口足足守着五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且手上都握着铁棍、木棒作为武器,片刻也不敢大意地盯着房门。 看来,齐丽蓉也觉得瞿容山嫌疑最大,不惜把忌惮与怀疑都摆在明面上。 青涿刚踏出电梯的铁皮板,走廊里便勐地传出一道砸门声,声音在狭窄的走廊里来回奔撞,心脏都在紧密的撞击声中被迫提速。 「开门!」门内传出一道男性的怒吼。 门外守着的五个男人瞬间从椅子上起身,面朝房门后腿几步,举起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 青涿往那被砸得不停颤动的房门瞥了眼,瞳孔捕捉到一丝闪烁的银光,微微抿了下唇。 齐丽蓉居然在白天就给3901上了锁,沉重的银白色锁头在砸门声中不住晃动,插销也不停发出艰难维持的悲鸣,好似门内关押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有个举了只桌腿的男人发现了演员们,很快自己替他们找到了理由,「哦,找晶晶啊?……我劝你们还是等风波平息了再来吧,你们自己看…」 他朝房门努了努嘴,尽管知道房门里的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瞿容山就是个疯子,开了门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瞿容山的声音立马含着暴怒再次传出:「他x了个x的!臭婆娘关着老子是吧!!你们给我等着,别落我手上!」 「你看,他这样说,谁还敢放他出来啊?」说话的那男人耸了下肩,无奈道,「干脆给关十个月得了,反正从大厦出去就天南地北的,谁也找不着谁。」 演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由江逐厄出声向那男人道了声谢,像是真的来找瞿晶晶却无功而返一般默默登了电梯。 「现在根本就无从查起啊。」电梯上行时,轿厢外的灯一簇一簇地打在人脸上又移开,肖媛媛怅然地嘆了口气,小声说着,「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但要是兇手再杀一个人,咱们的线索说不定还能多些…」 然而,事与愿违。 七户嫌疑人都被严加看管之后,罪恶的种子也仿佛被关入了暗无天日的地下,不再有见光的那一天。 第647页 大厦度过了人心惶惶却风平浪静的第一周。 一周过去,住户们对于杀人犯的恐惧渐渐淡化,【兇手被关在屋内,已经没法杀人了】的思维取得上风,提起来的心慢慢回復原位。 而演员们的心却悬起来了。 没有新的线索,几人只能常常往返于各个嫌疑人的房门前,甚至因此和那几个负责看守的男人们快混得面熟了。 青涿眼看着看守们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常坐在椅子上仰面打盹,面上盖着只本子或报纸,就差把「百无聊赖」几个字写脸上。 39层偶尔还会传来瞿容山的怒吼,不过频率下降许多。他好像也倦了,看守把每日的餐点从窗口递给他时,他都罕见地没有骂脏,只是用浑浊阴沉的眼看着窗外的人,过长的头髮扎入眼睛也毫无反应。 又过了一周。 肖媛媛有些坐不住了,她看着系统栏上鲜红的倒计时【12日】,焦急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青涿没她表现得如此明显,但心中也升起了一丝疑虑。 ……按他推算的时间,差不多也就在这两日了。 还要再等吗…? 就在这一刻,头顶忽地传来密集杂乱的脚步声,伴着穿过楼板的大吼声。 「什么动静?!」周繁生雕着木偶的手一抖,小刀差点就割到了指腹,他一抬头,就见青涿与他擦身而过,飞快往门口跑。 「楼上出事了!」青涿头也不回地低喊。 几人反应迅速,飞快跟上,周繁生也立马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朝外奔去。 「诶诶诶?!!发生什么事了??」充当透明板默默在一旁画画的赵晓梦也撂下笔,试图往外跑。 第342章 演出(66) 为了随时监听39楼的动静,这两周以来,演员们都尽可能待在了38楼青涿的房间内,因此在事态扩大前便和齐丽蓉一起率先抵达了现场。 39楼狭窄幽深的走道里挤了好几个人,男人们背对着电梯口,又怕又恼地举着手中工具,对准了3901房门口的矮个子男人。 瞿容山像是半个月都没有打理自己,头髮与胡茬遮住了快半张脸,眼白血红,手中提着把钢刀,脚边是砍得稀烂的木门碎渣。 「来,来,一起上,上来杀了我啊??」他哼哼地低笑起来,对如临大敌的男人们招招手,手上还有刚刚砍门割出的伤口,淅沥沥淌着血。 他抬手,嘴唇包住伤口吮了一口,又歪头啐到旁边。 「瞿容山,伤人前你可想好了,只要超过二十户人觉得你有威胁性,随时可以去找管理员投诉你!」齐丽蓉与青涿等人一起站在后端,强作冷静地喊道。 一听这声音,瞿容山立马转过视线,暴怒得像一只发狂的狮子。他举着刀大步朝齐丽蓉走来,鼻孔怒张:「臭婆娘,你还敢来,老子tm今天就做了你!!」 「不许动,瞿容山!!」堵在前面的男人立马扬起了手中的铁棍木棒,见对方丝毫没有停下的架势,二话不说就朝男人招唿过去。 齐丽蓉装出来的镇定出现一丝裂隙,她捂着胸口后退两步,瞳孔颤抖地听着铁器相击的声音。 这种时候,矮个子却成了瞿容山的优势,他唇角兴奋地提起,露出一口被血浸满了牙缝的虎齿,刀锋故意往人脆弱的脖颈、膝盖上抹。 这人就是一个从不考虑后果的疯子。 就算挨上了几次闷棍,他也毫无退缩之意,刀刀都想致人于死地。 然而,与他对打的几人却清醒而冷静,怕这疯子真的砍到自己,又怕自己一不小心下了狠手搞死对方,反而成了手心沾血的杀人犯。 束手束脚又瞻前顾后的状态下,只能堪堪挡住瞿容山的攻势。 瞿容山的舌头舔了下上颚牙,他肩膀又挨了一棍,敲出皮肉的闷响,而他双目放出狠辣而激动的光,不退反进地挥刀朝一个男人的脖子砍过去。 谁敢空手接刀刃?? 男人瞳孔骤缩,忙抬起手中铁棍预备挡下这一刀。 铁棍在空中挥出了破空声,尾端被人抬得极高,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球棒勐地击中了球体。 玻璃破碎声伴着七零八落的碎渣在空中炸开,所有人眼前一黑,有人被那尖锐的破璃渣划破了脸,还有人直接被溅入眼睛,喉咙里隔了一秒发出惨叫。 挂在墙壁一角的灯泡完全碎裂,明灭之间亮度差距过大,让人的眼睛一时间陷入无边黑暗中。 刀锋挂着水泥墙壁的摩擦声贯入耳侧,有人提着刀惬意慢步,像追捕重伤猎物的猎人一般泰然自得。 「眼睛,我的眼睛!!」有人痛不欲生地大叫。 齐丽蓉默默缩到了所有人的背后,嵴背生生压着紧闭的电梯门,脚步却仍在下意识地往后退。 黑暗是掩饰一切的最好幕布,青涿微微眯起眼,耳廓忽地捕捉到一声拨弄金属砝码的轻响。 该动手了,不能让瞿容山真杀了齐丽蓉! 一瞬间,金属碰撞声与破空声同时迸发,两个硬物在空中极速对撞,又因力量过大而迅速碰歪,几乎在那一刻擦出了银色电光。 女性细瘦的手腕一颤,一块布帛从天而降,拢着无尽夜色铺在利器上,刀身浅浅一滞,随后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帛声,一根根特殊材料织成的丝线分崩断裂。 紧跟着青涿脸侧擦过一根散着木质香气的桃木剑,剑尖顶在刀身上,将刀噼砍的路径顶得一歪。 第648页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甚至不需要足以视物的亮光,仅凭凛冽的风声与快出残影的攻势,众人就明显发觉,瞿容山的力量与他手上那把钢刀已在某一刻超出了正常npc的范畴。 同时,几个受了伤的看守蹲在墙角一动不动,像一只只沉默的石像,齐丽蓉也没再出声,颤巍巍背靠着电梯门。 刀光剑影伴着道具的微光掠过瞳孔,青涿见机伸手,削铁如泥的鬼甲狠狠划过瞿容山没被衣袖遮住的手臂,一阵聒耳的尖厉摩擦声狠狠击打着耳膜。 这也根本不会是锐器割开□□能造出的声音。 青涿心一沉,在一片急促的唿吸声与打斗声中第一个开口:「齐丽蓉?」 「……」 瑟缩的人影蜷在电梯门口,代表齐丽蓉的那团黑影仍在不住颤抖,却对他的唿唤置若罔闻。 「不对劲。」张久虞声线变得凝固起来,她到底是演绎过不少惧本,飞快从众多经歷过的情境中挑出与当下最相近的可能性,「……是剧情结界。」 剧情结界。 这次进入惧本的小队里,青涿、肖媛媛、周繁生都是进入剧场不足半年的新人,演绎经验不够,加入的惧团也还没来得及正式培养,所以在进来之前,江逐厄对他们做过一次扫盲式科普。 其中就有「剧情结界」这个概念。 具体解释为,是在剧情内有某种不符合逻辑的bug时,为了不过分扭曲剧情而自发产生的、屏蔽npc的结界。 比如在【旅行】之中,除了演员之外的「朝圣者」全是身上缠满绷带的木乃伊,而作为领路人的团长却对这一现象毫不奇怪,就是结界的功劳。 再比如现在。 「瞿容山」再强,在剧情设定里也不过是个强壮些的人,不可能和各怀绝技的演员们苦战这么久。而当他发生了使其实力上涨数倍的异变后,结界自动打开,其余npc就都进入了屏蔽状态。 然而,如今这情况又与【旅行】不同,并非贯穿主线剧情的结界,而是临时突发。这种结界,一定会有撑住它的支架。 只要找到它的支架狠狠抽走,结界就是没了承重柱的房子,分分钟倒塌。 届时,瞿容山也将被硬生生扭转回不妨碍剧情的那个普通人! 「光!」短短一瞬间,青涿的脑海里掠过无数信息,他迅速抓住最关键的那一条,急促道,「谁有光?!」 瞿容山的异变发生在灯光消失之后!! 结界的支撑柱,是灯光! 勉强能看出人影轮廓的黑暗中,传来江逐厄绷紧的声音。 「灯光道具分配给了谭羽!」 道具位有限,入惧本前,小队仔细地分配了每个人的五个道具栏,灯就在谭羽那里,他在《幸运游轮》里还用过那个手电筒。 但,他已经死了。 青涿一静,大脑又飞速转动起来,而在某一个瞬间,他思维的齿轮仿佛缠入了一根髮丝,突兀地卡住。 一股极强烈的不安与违和感从头顶上重重压下,若有千斤,他声音放轻:「周御青?」 视野里,一个高大的黑影背墙而站,灯灭了多久,它就在那里站立了多久。 「……周御青?」青涿朝那黑影走近两步,还没靠近两米,胸口便遽然出现一股灼烧的刺痛。 同时,「哗啦」一声,金属砝码摔落在地,滚到了他脚边。 「西南角能量波动影响到这边了!青涿,看看怎么回事?!」江逐厄的声音又响起,这一次,话音里多了几分狼狈。 西南角,正是那沉默的黑影站立之处。 青涿勐地低头,看着脚边那块开裂的砝码。 …结界是针对npc释放的。 周御青融合的碎片中,至少有半数以上的npc、另外半数的「怪物」,还有他自己——作为一名演员。 所以…… 所以他现在正在被来自三方的规则引力拉扯,所以他在灯灭的一瞬间有预感地移到了距离众人最远的西南角。 「离那边远一点!」青涿大喊,话才喊到一半,又有两颗砝码开裂掉落。 他看出江逐厄与张久虞的力不从心,咬咬牙将十指生出鬼甲上前支援,与肖媛媛一左一右从旁协助。 「周繁生,去开门,开屋子里的灯!」 周繁生操控木偶人的动作一顿,没有任何疑问与异议,立马转向朝房门跑去。 他掠过蹲在墙边的五个看守npc,用力扭了下门把,「不行涿哥,上锁了!」 张久虞的攻击道具妖镜也同样受到了西南角能量波动的影响,镜中成形的影像仿佛被火捲入一般扭动起来。 她手中的镜子崩出一道裂缝,热汗从鬓边滑下:「电梯,电梯有灯!」 周繁生跌跌撞撞地蹿到电梯旁,按下了停在最近楼层里那架电梯的按钮。 他的心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同时在啮咬一般焦灼,看着电梯指示的楼层一步步下落,忽然灵机一动,把头凑近电梯门向下望,大喊: 「有人吗?39层出事了!!谁能带个电筒过来?!有人吗!!」 声音完全被漆黑的电梯井吞没,连回声都听不到半分,仿佛被一口巨嘴吞了进去。 江逐厄与张久虞的攻击能力、道具都是能量型,在剧场里是最罕见、也最强悍的一类攻击道具,等加入战局中去,青涿才彻底意识到,「能量波动」对其影响有多大。 第649页 威力可以说对半砍。 两个主要战力被狠狠削了一刀,好在他和肖媛媛的攻击都属于物理范畴,还能勉强抵抗。 但,也只是勉强而已。 十只鬼甲,在瞿容山快得不像话的钢刀之下,只余七只。 淡金色的天平裁决力与靛蓝的妖镜诡影混合打在坚硬肉.体上,夹杂着斜切过来的木剑与见缝插针的鬼甲,包围圈内的怪物应付自如——打了几分钟的持久战,瞿容山速度却没慢下哪怕一成。 「电梯、电梯到了!!」 这一刻,周繁生激动的声腔简直是来自天外的一缕圣光。 第343章 演出(67) 「叮」 承重的铁链发出最后一声窸窣,暂停了下来,一抹淡黄色光芒映在五对瞳孔中,仿若夏季草丛里明灭的萤火。 电梯轿厢内,昏黄的光线填满了角落的每一处缝隙,将蹲在门脚上的齐丽蓉也照亮了小半张脸。 青涿视线暗了暗,心脏沉到最低端,「齐丽蓉?」 江逐厄与张久虞分不出神,只有青涿、肖媛媛和周繁生有空往齐丽蓉蹲着的位置瞥了几眼。 中年女人背对着所有视线,将脸压在墙角,整个人如风中芦苇般萧瑟,依然对所有声音不予搭理。 如果有人能穿越墙体站在她面前观察,就能看到令人惊悚又诡谲怪诞的一幕: 一条模煳的明暗交界线竖着将女人的脸砍作两半,被灯光照亮的那一半脸眼神清澈,灰黑色的眼珠子在瞳孔中挣扎似的乱转,半边嘴角无节奏地抽动;而被黑暗蒙蔽的另外半张脸却保持着同一个惊恐步调,眼白朦胧得像是煳了层雾,让人轻易联想到下雨时混着泥沙的脏水。 仿佛一张画皮把女人从头到脚连带灵魂都包裹了起来,而在得到了一半的解放后,那自由的半身便疯狂而本能地想挣脱出这个牢笼。 「不行,光线太暗了。」青涿用气息喃喃自语。 蹲在电梯边的齐丽蓉都只能到蹭到半边的光,更遑论站得更远的那五人。 耳畔忽地刮过一声振鸣,青涿心中又是一紧。 江逐厄的天平除了能用砝码释放裁决力以外,其本身也是一件材质坚硬威力难得的物理型武器。不过一般情况下,裁决力效果更好,他用不上这样的「土招」。 但他现在却用上了。 这是江会长进过的所有惧本中,第一个将他逼到这个地步的。 如果只有瞿容山还好说,可偏偏剧情结界让周御青周围的规则磁场完全紊乱,带来了巨大的能量波动…… 他们撑不了太久。 一滴汗淌过眉毛,落在青涿眼睫上,他勐地眨眼甩掉,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响。 ……灯。 他们必须要有灯,才能恢復npc的感官,破开剧情结界。 走廊没有,电梯的不够亮,必须有人带来新的光源。但现场的情况已经岌岌可危,队伍已经承担不住任何一个人离队过长时间会造成的后果。 所以,要让别人发现39层的异样,主动找上来。无论是谁,从别的楼层乘电梯过来,只要身体待在电梯微弱的光源内、不进入黑暗之中,都不会被结界影响。 问题就在于,怎么让别人知道39层出事了? 周繁生刚刚已经尝试过朝电梯井喊,但没有任何效果,恐怕也是受到了结界限制。 那就只剩下一种选择。 在这一场悄无声息、事关生死的事故中,再人为拟造出另一场,声势浩大、会被别人轻易发现的事故。 所有的逻辑链在脑中瞬间形成,青涿顺着那道熟悉的噪音,睁大眼看向电梯的方向—— 被周繁生按到39层的电梯早已经关了门,正在以缓慢的起步速度向上移动,那团熹微的光线也与它同步上移,把施捨到齐丽蓉身上的那点光一併带走。 有人要在上面的楼层使用电梯!! 「周繁生,去电梯那里!」他甚至来不及细说,对黑暗中死战的队友们喊一声,轻薄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地。 周繁生一手操控木偶从旁协助,另一手抓着自己的防御型道具给江逐厄等人提供护盾,手忙脚乱地应了声,狠心一咬牙抛下了渐有颓势的战局,跑到电梯旁。 脚还没站稳,粗长的棍状物就从另一侧笔直飞来,重重落在他脚边。 他吓了一跳,耳边同时又响起青涿的声音。 「棍子插到电梯里,快,道具抛给我!!」 恍惚意识到青涿将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交给了自己,周繁生的鼻头顷刻间冒出无数细密的汗,他没有去问对方打算做什么,也没有任何犹豫的动作,就像一个被下了指令的机器人一般,快速而极具信赖地完成了对方的命令。 青涿接过道具,鼻尖已经嗅出空气中一丝血腥味,他头也不回地又投入战局,抬眼瞄了一下道具使用方法,接着便一秒不差地接过了周繁生上盾的工作。 两秒后,一阵尖厉到让人恨不能捂住耳朵的金属摩擦声传来,接着便是倏然的宁静。 「滴」「滴」「滴」闪烁的红灯伴着警报声响起,青涿舒了一口气,仿佛知道周繁生那边的情况,继续下令。 「把另外两台电梯按上来,把剩下那根棍子插入其中一台,另一台你看情况按着,让它滞留半分钟。」 周繁生依言操作,在等待电梯的间隙中看了看刚刚那架已经停摆的电梯,这才知道青涿的打算。 第650页 知道后,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不需要声音传播,也能把人引到39层的事故,就是电梯事故。 只要把三台电梯同时架在39层,让想用电梯的人迟迟等不到,在好奇之下,他自然会来39层看看——没人不知道,39层唯一的住户是瞿容山父女,而今还正在禁闭中。 青涿抛来的那两只铁棍来自于那些被屏蔽了的看守们,说是铁棍,其实更像钢材,坚固耐用,长度又超出了电梯轿厢范围。 如果把铁棍顺着开放式栅栏门的留缝抛到电梯中,无论上下行,在与上下层楼板交接的地方,那截多出来的铁棍都会产生巨大的阻力。铁棍材质硬,电梯又是小动力的老式电梯,自然会卡得死死的。 而周繁生之所以后怕,正是因为刚刚那架已经在上行的电梯。 ——如果青涿没能及时想到办法,抛来铁棍,或者他自己的动作没有那么坚决,那架电梯成功去到上面的楼层,想用电梯的人没有受到丝毫阻拦,也就完全不会发现39层的异样。 那他们还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再等来一个人吗? 周繁生咬了咬嘴唇,一边听着背后的动静,一边等两架电梯到来后,抬起那根沉重的铁棍狠狠怼进其中一架,手指悬在最后那倖存下来的电梯按钮上,待它一有要关门的架势便狠狠按下,让它滞留原地。 半分钟,半分钟…… 他手上没有戴表,耳边却像是幻觉般地出现了时钟每一秒响起的拨针声,伴着他的心跳一起,两相融合。 吭吭两道巨响,灿金色的天平尖端从一只肌肉蓬勃的手臂划下,握着柄的手背青筋怒起,同时剑身开裂的桃木剑伴着靛蓝光线压住了瞿容山的另一只手臂,青涿仅剩的五只鬼甲从血丝斑驳的手上伸出,勐地向前直取对方眼珠。 然而,在红黑的指甲尖端距离微凸的眼球还有三寸时,瞿容山挣开了一边束缚,反手用钢刀挥开阻拦之物,血红的眼盯着眼前勐然靠近的手腕,嘴角咧开。 距离重伤眼球仅剩一寸距离,青涿却不得不收回手,向上挥舞的钢刀堪堪与指尖擦过,刮去了一小块皮。 他飞速换了个方位进行防守,在几息中便发现了某一个方向明显迟缓下来的动作,嘴里低喊:「江逐厄!」 天平被拍歪开,空气中的血粒子越发厚重浓郁。 「三秒,三秒!」周繁生哆哆嗦嗦地念叨,「三,二,一!!」 按在电梯开门键上用力到指甲盖泛白的手骤然松开,脱力向下坠,好像不是在按一个小小的按钮,而是勾着千斤重的沉石。 与此同时,那架亮着昏黄光线的电梯终于颤颤巍巍地合上,缓慢向上爬行。 一秒也不敢耽误,周繁生紧急给呆滞了好一会儿的木偶下达指令,冲上前帮忙舒缓压力。 然而,仅仅是这总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体力道具都难以为继的众人已经露出颓势,江逐厄的砝码散落一地,天平上也出现沟壑裂痕。 他速度与力道慢了下来,势必就得有人填补这道空缺,否则瞿容山随时可能砍下某一个人的骨肉,重创摇摇欲坠的演员阵容。 张久虞义不容辞地顶了上去。但她的攻击道具并不似天平那样坚固,本该是躲在众人后进行输出的「法师」角色,硬生生推到台前,不过两个回合下来,镜面就破裂得仅剩四角的一些碎片扒着镜框苦苦支撑。 青涿往电梯瞥了眼。 那架电梯已经到了63层,却还在往上升,说明要用电梯的人还在更高的楼层,就算立马乘电梯到39楼也要好一会儿。 不行,这样下去,根本等不到人…! 他鼻尖不知道嗅着来自谁的血腥味,暗沉的视线几乎眩晕了一瞬间,眼皮好像浸了血似的,将视线一小半都晕成赤红。 「周繁生,捆.绑道具。」他从嗓子眼里艰难憋出几个字,「把我绑在瞿容山手上,快点!」 周繁生听习惯了他的命令,抬手就要去掏道具,但紧跟着回笼的意识让他瞬间知道了接下来的发展。 所谓的「捆.绑道具」其实是江逐厄塞给他的一个a级控制类道具,可以对演员使用,将演员与某个物体、另一位演员、惧本内npc,甚至怪物捆绑在一起,五分钟内无法解开。 几乎不用思考都知道,青涿是想把自己绑在瞿容山握刀的那只手上,用身体本身阻碍对方的行动。 方案确实有较大可行性,但这也意味着,青涿将和瞿容山一起失去自由行动的能力! 把自己和一个怪物绑在一起,他疯了吗!! 「不、不行!!」周繁生都快哭出来了,鲜少拒绝青涿以至于有些磕巴,「太、太危险了,不行!!」 然而,很多时候,根本没有「行」或「不行」的选项,飘洒在空气中的血雾、钢刀装在骨头上的闷声,镜片崩裂的脆响,一切都在告诉他们。 不能「不行」。 第344章 演出(68) 「没事的,周繁生。」 青涿的声音不再似刚刚那样紧绷,反而柔和下来,仿佛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我死不了。」 周繁生手指捏得死紧,他知道青涿不会真正死亡,可是,可是…… 蹭满了灰尘和细小伤痕的手再次抬起,指尖载满了主人迷惘又纠结的心绪,有些不甘地离那道具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周繁生忽地呆住了。 第651页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阴影中,江逐厄浑身沐血,一只胳膊以寻常无法达到的奇异弧度折断,另一只手仿若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攥着他的武器。 他也听到了那阵忽远忽近、似有若无的铃声,抬眼一看,却发现周繁生、肖媛媛,还有青涿一起,都露出了不敢置信而懵然的神色。 「咻」利器破空声从左耳靠前的位置飞速传来,江逐厄没有多余的喘息机会,拖着沉重的胳膊,竭力举起格挡。 叮铃,叮铃。 清脆到有些尖厉的铃声贴着耳朵擦过,一片黑影掠过众人,半秒后,锐器入肉声清晰可闻。 「啊啊啊啊!!」谁发出了吃痛的低吼。 江逐厄在无边夜色中尽力睁大眼,迷迷煳煳看见了一个人影。 它手中握着一柄粗大的权杖,诡异锐利的尖端没入瞿容山左肩处,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把那尖刺拔出,发出了一种咕啾咕啾的血肉挤压声。 瞿容山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江逐厄和张久虞压力骤然一减,但他们却并未彻底放松,反而提起了更高的警惕看向那个敌我不明的黑影。 黑影沉默着,挂在权杖上的铃铛急促晃动,铃舌颤动着撞击在金属壁上,撞出叮铃铃的急响。 它将手中的权杖慢慢调整了下角度,旋即又抬手刺出—— 「住手!!」青涿瞳孔一缩,急喊。 那黑影的速度并不像第一次出现那样快速,像是在给谁犹豫判断的时间,因此也又稳又及时地停在了瞿容山的脖颈前。 淡色的嘴唇微张,青涿正打算说什么,背后忽地响起一声微弱的「叮」。 因那黑影出现而被转移走注意力的众人恍然回头,一道强白光便从那端直直打向瞳孔,刺得人情不自禁眯起了眼。 「发生什么了?」站在电梯里拿着手电的是一个住在68层的女人,她左右晃了晃手中的电筒,最后停在江逐厄那截断了的胳膊上。 「啊!」她惊叫一声,手中的光束弧度更大地晃了起来,很快晃到了墙角边,「丽蓉?!丽蓉你怎么了!」 女人小跑到了齐丽蓉身边,将一脸惧色双颊泛白的齐丽蓉扶了起来。 密闭的楼道里终于出现足以穿破黑暗的光线,肖媛媛见机悄悄往旁边瞥了一眼,心神大震,挪到周繁生身边揪了下他的袖子。 「卧槽!我没看错吧?!」她小声惊嘆。 「没看错,确实是……」周繁生的记忆仿佛被拉回了几个月前,轻声肯定道。 有npc在场,暂时不方便使用治疗道具,青涿将江逐厄和受了点轻伤的张久虞扶到一边。被破除了剧情结界后变回普通人的瞿容山后退几步瘫坐在地,捂着血流如注的肩头,痛苦地低声吼叫。 青涿安顿好队友,然后才走到那持着权杖的男人身边,歪着头目光专注地描过他熟悉的五官,低声道:「周御青?」 「……」 「周御青」没有说话,神态是与那位驭鬼师如出一辙的淡漠。 他转头看着明丽如初的青年,没举权杖的那只手缓缓抬起,抚上了他脸颊上一道渗出血的划伤。 青涿明白了什么,双眸闪了闪,吐出了那个早消失在他世界里的称唿。 「……团长。」 …周御青是知道他经歷过的所有惧本的,但从未告诉过他,【旅行】里的团长居然也是碎片的一部分,而且还被他回收了!! 而他还深刻记得,自己与这位团长上一次临别时都干了些什么—— 也不过就是花言巧语骗得对方以为两人在谈恋爱,把他拐到他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地带后自己玩消失……而已。 潮水般的记忆涌来,青涿蓦然回想起,这位团长一开始似乎对自己也抱有杀心,要归类成「恶」好像也什么问题。 既然对方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他俩那点小恩小怨,也算扯平了,吧? 而且,团长出来了,足以说明刚刚的剧情结界确实对周御青产生了影响,甚至无形中增强了他体内那些扮演npc的碎片能量,才让团长突破限制出现在他面前。 本打算问问周御青本人的情况,但想了想又将话咽下。此时齐丽蓉也缓过了心神,和那女人一步步朝瞿容山走过来,青涿见状便主动拉起了团长的手,带他让到一边。 团长的手指有些僵硬,垂眸望了一眼二人交缠的手指,没说话。 进入惧本后,所有未完全融合的碎片都被困在驭鬼师体内,但并不妨碍它们借他的五感来观察外界,对惧本发生的情况也瞭若指掌。 因此,他认得眼前面色铁青的女人。 齐丽蓉被白光打亮一半的脸色显得异常可怖,她居高临下地看了看瞿容山,又转眼望向那五个男人,「小马,你快扶小李去找孟医生处理伤口,其他人……」 「爸爸。」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兀打断了她。 一片翩跹的红色裙摆出现在3901门边,房门不知何时打开,探出了一个竖着两边麻花辫的女孩脑袋。 当她发现瞿容山衣衫上大片血液时,整个人浑身一抖,踉跄着跑出门:「爸爸,你怎么受伤了?!」 「晶晶!不要过去!!」齐丽蓉目眦欲裂,长大口喝止她。 就在瞿晶晶因为齐丽蓉兇狠的态度而怔愣的一瞬间,她被什么东西拽倒在地,视线颠簸着,脖子与一片阴凉相接,身后贴上一片温热的、带着血腥味的熟悉胸膛。 第652页 「呸!」瞿容山又往地上啐了口带着血沫的唾液,一只手钳制住瞿晶晶,另一只手稳稳握着钢刀,刀刃带着点力道压在女孩的脖子上。 「臭婆娘,不想让她死就给我老实点。」他神情癫狂地勾起笑。 他怀中,瞿晶晶露出痛苦而不敢置信的神情,「爸爸……」 「你…!」齐丽蓉脸上的颊肉一抖。 「你想要什么?」有人问。 开门见山的话让瞿容山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懒洋洋抬起脸,看了眼那个站在墙边刚刚与他对打的青年,抬起食指点了两下身后的房门。 「别像锁耗子一样锁着老子。」 他半耷起眼思索片刻,又冷笑了一声,指着齐丽蓉的鼻子,粗声道:「不想被挖掉眼睛的话,也别用这种眼神看老子!」 「还有,叫那个什么医生过来,给老子治伤。」说完,他老神在在地背靠墙而坐,用挑衅的目光看向齐丽蓉。 齐丽蓉气得浑身发抖,却还不得不顾着瞿晶晶的安危,指使其他人去请那位医生,眉头都皱成了川字型。 「这瞿大哥做事粗,但道理可不粗。」又一道活泼张扬的女音从身后响起,之前出门时没跟上众人的赵晓梦走到齐丽蓉身前。 「齐姐,你也关我们关得够久了吧?咱们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在法律上还有人身自由权呢!你看看,这不就关出矛盾来了?」她埋怨着,下巴朝瞿容山点了点,摊手道,「当时丁教授确实说暂时关着,但这就一临时方案啊,总不能关我们十个月吧?就算你现在去问丁教授本人,恐怕他也有怨言了。」 齐丽蓉面对她比面对瞿容山时要冷静得多,她神色挣扎了一下,正在犯难时女孩又开口了。 「虽说这个方案是大家一起同意的,但到底拍板人和施行人都是齐姐你,咱们这些被关了半个月的人里头,我看得开也就算了,其他人那不是势必会记恨上你嘛。」赵晓梦朝瞿容山努努嘴,看样子倒是并不怕这男人,「喏,现成的例子。」 「还有,那个什么条理来着,什么官方不官方的。」她口才逻辑不错,记忆力却一般,一只手指挠着下巴尽力回忆道。 站在墙边,衣衫有些凌乱的青涿顺势接过她的话。 「入住协议第九条,大厦除管理员外无任何官方组织或人员。」 「哦,对,老公真棒。」赵晓梦顺口一夸,然后便伸出了十个指头开始点数,「我算算啊,被关起来的有我、丁教授他们,还有……嗯,总共十一个人,我老公和他朋友们肯定站在我这边,那就有十七个人了,哎呀……」 「还差三个人才能举报呢。」她摇头笑道。 「……」齐丽蓉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似乎像从这个满面笑容的女孩脸上看出另外一层皮。 赵晓梦说的没错,再关下去,受益的是整个大厦的住户,只有她齐丽蓉承担了所有的弊端。远的不说,光说她的丈夫葛王生,这些日子已经因为这事和她生分了不少,争吵几乎没停过。 很多时候,独善其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齐丽蓉忽地卸下一口气,挺直的嵴背微微弯下去,妥协道:「我知道了,你说得对,只是……」 「在担心瞿大哥吗?」赵晓梦明知故问地歪了下头,引来瞿容山不屑和嗤笑,「不用担心哦,齐姐在大厦里人缘一向很好,谁没有受过齐姐照顾啊?就算是杀人兇手也不会对齐姐下手的。万一哪天齐姐真的遭遇不测了——」 她耸耸肩,无辜道:「那嫌疑人只会有一个,大家一定会把他绳之以法的!」 第345章 演出(69) 齐丽蓉当天晚上便宣布了居委会的决定,恢復所有嫌疑人的自由行动权利。 这句话是当着所有住户的面说的,瞿容山拉着瑟瑟发抖的瞿晶晶坐在前两排,齐丽蓉忍住自己的本能,躲开父女二人的视线,脸色镇定如常。 因为七户嫌疑人就在现场,有部分住户即便有其他意见,也按下不表,没打算当场撕破脸。 会议宣布散会后,肩上顶着染血衣料、备受瞩目的瞿容山一秒也没多呆,抓着瞿晶晶的手腕头一个退场。齐丽蓉满含疲惫地低头捏了捏眉心,也要往电梯口走时,被人喊住了。 喊住她的是小李,左眼包着纱布,是那个被碎玻璃溅入眼睛的男人。 「齐姐,瞿容山这个人不可留!」 没退场的人纷纷被他的声音吸引,驻足看着隔空对话的二人。 小李神色愤愤,眼睛上的伤更增加了话语的可信度:「刚刚他完全没留手,是真的想杀我们啊!这种性.侵女儿的畜牲本来死了也干净,留在大厦里还是个隐患,我看杀人案很有可能就是他干的,不如大傢伙儿一起去向管理员举报他!」 齐丽蓉张了张嘴,「小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齐姐,不要妇人之仁,要不是刚刚我们拦着,你说不定已经被他砍死了!」小李激动得口无遮拦。 葛王生顿时不乐意了,一拍桌子指着他骂:「你tm会不会说话?!」 然而,小李的话显然戳中了许多人的肺管子,食堂里升起些窃窃私语。 这些嘈杂声刚挨到耳边,又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拉远,与此同时,一道相别半个多月的声音出现,瞬间吸引了演员们的注意力。 它沙哑的声音故意捏得很细,有股蠕虫般奇异的柔软感。 第653页 【距离完成「找出真兇」剧情的结束时间仅有12日,请诸位恪守演员本分,完成好剧本内剧情,切勿让观众失望哟。】 【友情提示:求子大厦坚定杜绝所有冤假错案,若无辜之人被当作兇手错杀,大厦将产生未知变化。】 那位「导演」在说完这些话后便重新隐匿,仿佛真坐在监视器背后,通过摄像镜头观察演员的每一步。 青涿轻轻眨了下眼,视线落在那些肤色表情各不相同的、挤在一起说着话的脸。 人类的恐惧总是来源于未知。隐隐能预见相当恶劣的未来,却不知它究竟何时、以何种方式降临,又会夺走自己身上的什么,最让人胆寒。 唯一能确定的是,真冤枉了无辜的人,惧本的难度将直线上升。 「我认为,求子大厦是迎来新生的地方,并不是各位的私刑场。」一道具有穿透力的、磁性的声音响起,青涿侧过脸,看见江逐厄笔直的背。 他那只断了的手臂被医生拿木板固定住,虽然用过治疗道具已经安然无恙,但表面上的功夫还在维持。 「现在还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瞿容山与之前两场杀人案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因为没有不在场证明而被视作嫌疑人,如果这样就要被扣帽子一棒子打死,那假如后面又出现杀人案,而各位恰好没有不在场证明,是不是也可能面临他的处境?」 江逐厄说完,低头下去咳了两声,正要伸手捂嘴,却好像忘了自己手臂已经骨折受伤,纱布与固定板明晃晃显现在众人面前,包括只剩下一只眼能用的小李。 ——好像在说,大家都是因为瞿容山而受伤,你还是被自己人不小心一棍子敲碎灯泡才殃及的池鱼,我可是直接被他打的。但我依然秉持正义,不愿公报私仇。 小李被看得一噎,紧跟着又一道清冽些的声音出现。 「这种事情,丁教授应该更有专业性,大家不妨听听他的看法?」青涿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丁高远,向他致以一个笑容,仿佛笃定了对方会与他们站在相同立场上。 老实说来,七户嫌疑人里,他第一个排除的就是这位丁教授。原因很简单,兇手作案手法太粗糙,现场留下了很多本可以清除掉的痕迹,看起来不会是丁高远的水平。 如果真是他杀了人,他一定会给自己做出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无论人证物证,施展出来的手段绝不会让他自己成为嫌疑人之一。 而且,这傢伙之前那个将嫌疑人控制住的提议太刻意了,明知道齐丽蓉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多关半个月就会引起所有嫌疑人的不满、暴动,却还是看似画蛇添足地添了这么一笔。 青涿那天晚上躺在沙发里左思右想,最后得出的结论居然又离谱又合情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自恋的嫌疑—— 他怀疑,丁高远故意做出此举,是看出了他们、或者说他,想对案子一查到底。但若兇手就此罢手,那起案件就彻底成了无头案,要想获得更多线索,必须像之前肖媛媛说的那样:兇手再杀一个人。 根据现场痕迹与被害人关琯的人际关系判断,兇手杀人的行为很可能只是一时兴起,属无差别杀人,要想再勾起他的犯罪欲望,就要让他感受到居委会的无能、要让他处于层层监控之下不得自由,继而升起一种恶劣而傲慢的心理。 ——他会向居委会和其他人证明,关着他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而把他重新放出来则是一个更加错误的决定。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丁高远的回答也不出所料。 「作为一名犯罪学的学者,我当然不想冤枉良民,而让真正的罪恶之徒逍遥法外。」他语气比往常要坚定严肃许多,抬手推了下眼镜,「任何犯罪者都必须接受法律的裁决,任何无辜者都必须受到法律的保护。」 …… …… 争论到最后,「一起举报瞿容山」的议案还是不了了之,其中有一部分演员们据理力争的功劳,一部分丁教授坚持原则的功劳,还有一部分功劳归于齐丽蓉。 这位居委会负责人面无表情地听完全程,最后一句话也没表态就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散会后,众人在张久虞和江逐厄的房间汇合,稍微清点了一下当前道具和能力的余量。 消耗得最快的是治疗道具,这次的惧本战线拖得太长,总治疗储备已经消耗过半。 其次是攻击类道具,这类道具一般而言都有耐久度的限制。亏得江逐厄的天平、肖媛媛的桃木剑都属于个人能力,即便在刚刚战斗中破损,也能随时间慢慢恢復。 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周繁生折损了两只小型人偶,大概用掉了五分之一的生物药剂;青涿的鬼甲被削去五只,剩下的五只也有淡淡的裂纹;张久虞的妖镜崩碎得仅剩几块边角的碎镜片,磨损度超过90%。 最后一个驭鬼师嘛…… 该来的总会来,在众人各自分散回房时,青涿亲自把那人送回了屋。 关琯已死,2201房没有旁人,他关上门后转身,嵴梁骨压在门板上,耳边尚未休止的铃铛还在晃动,伴着他额角跳动的青筋叮铃作响。 「他是什么时候找到你的?」青涿打了半天腹稿,最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团长朝他看过来,额发打下的阴影让那双眼眸更显黑暗,「神都坍塌后,再没了朝圣的旅人。我职务已毕,便离开四处游荡寻人,后来,是他找到我,告诉我之前的一切。」 第654页 寻人,不用问也知道寻的什么人。 青涿头皮发麻,人生中第一次直面被自己骗过的受害者,偏偏严格说起来,这位受害者也算得上他半个爱人…… 等等,听起来怎么那么渣啊? 他伸出手,轻轻挠了下脖颈,眼神因尴尬而飘忽着,忽然看到了茶几上的果盘,眼睛一亮,没话找话道:「从前你一直戴着面具,没敢问你长什么样,现在你和周御青融合,倒没以前看着那么可怕了……你坐着吧,渴不渴?我给你削个苹果?」 「……」果字刚说完,他笑容与脚步同时一顿,正对着团长的那一半身子感受到长久粘附住的目光,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 他几乎快忘了,两人的亲密似乎就缘起于一只苹果。自己在惧本结束后还获得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道具——然后在第二个惧本就被他转手交易了出去。 「不要怕我。」团长的声音传来,与周御青的声线有别,像是掺入了一种混沌而不确定的因素,有时难以分清这声音的性别、老少,甚至物种。 他认真而贪婪的视线包裹住青涿全身,像一只野兽在端详自己的猎物,又像一名画家在欣赏自己的灵感缪斯。 许久不见,青年比第一次见到时更漂亮了。他褪下了自己有毒而艷丽的外壳,像一只饱受阳光沐浴的白鹰,懒洋洋舒展开了每一片饱满洁白的羽毛。 几个月的剧场生活不知让他经歷了什么,他不再常常挂着伪装,举手投足之间多了股自然而清澈的、更让人趋之若鹜的风情。 ——但是。 那层漂亮的羽衣似乎被烧去了一点,让团长闻到了一息烧焦枯萎的味道。 高大的身影掠过肢体僵硬的青涿。 「你饿了?」团长弯下腰,修长有利的指节微弯,拾起那只红润的苹果。 青涿眨了下眼,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右移,再看到他走到放置权杖的墙角边,伸手不知按下哪里,直接把顶端的尖刺取了下来。 灰色的眼瞳顿时睁大。 …这种武器居然还是可拆卸摺叠式吗,这么方便? 不是,重点在于,这位手段莫测的团长打算用它削苹果。 好像还是给他削的。 第346章 演出(70) 青涿呆了一下。 那权杖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造的,金色外表不染尘埃,连正常使用可能沾上的指纹、划痕都不復存在,曾穿刺进某个身体里带出的血液也早已滑落在地。 但表面再干净,要用它削苹果是不是太过分了!! 青涿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双手向前伸打算拿过那只苹果,「不用……」 一句话刚起头,他重心忽地不稳,脚下不知绊了块什么东西,身子骤然往前倾! 他本能地往前踉跄了一下,想缓冲一下跌倒的趋势,却忘了身前还有人,直挺挺就撞了上去,脑袋还磕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嗯!」他闷哼一声。 那个人被他猝不及防一撞,好似也没站稳般,后仰跌坐在床边,而再次失去支撑的青涿还没来得及揉一下额头,「啊」了一声再次往前倒,双手本能伸出,总算没有直接倒下去。 手底下隔着布料摸出了冰凉微硬的触感,青涿嵴背向前折,两手撑在了别人的腿上,额头还顶着块不深不浅的红印。 他默默抬头,看到了团长依旧淡然平静的神情,以及下巴上对应一块红痕。 也是这块红痕,让属于驭鬼师的萦绕着虚无死气的面容变得生动了些。 不知道哪里戳中了笑点,可能是尴尬了许久之后试图破冰却引发了更大的尴尬,也可能是团长的膝盖蹭到他的大腿带来一阵布料磨蹭的痒意,他哧地一下笑起来,双手和上半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笑成月亮形的狭长眼眸好似真的盛了只弯月,闪烁的眸光与月色一样朦胧清辉。 他肩膀剧烈抖动着,笑得抬不起头,但很快,一双手出现在眯成一道缝的视野里,伸向了他的脸。 这双手把他的脸抬了起来,灯光刚落入灰眸一瞬,阴影便霸道地将其挤开,驱走了一切暴露在光下的不自在。 久别生疏的不自在、近乡情怯的不自在、借用他人身体的不自在、不得不时刻警惕的不自在…… 一切都消湮在印上来的吻中。 熟悉的战慄感在嵴椎骨内蠢蠢欲动,青涿没有闭眼,只是垂眸,用柔软到缱绻的目光慢慢打量面前的人。 理所当然的,团长也不会闭眼。他深沉而贪婪地将属于青涿的一切都承载在视线里,好似连简单的目光都能成为一只牢笼,关住他欲.望中的一切。 人类的躯壳快要难以承受那样怪物一样的执念和妄想,但为了不让眼前之人露出害怕的神色,它将忍耐蛰伏。 青涿的嘴唇被人含着舔舐,熟悉的气味让他微微出神。 明明眼前鼻子是周御青的鼻子,眼睛也是周御青的眼睛,但他却能从味道区分出这些融合过的碎片。 周御青的气味冰寒空洞,带着丝微末的苦意。而团长的气味能他想起第一个惧本,热沙、干风,硝烟和死亡。 思绪瞬息万变,他又想到了自己经歷的那场儿戏一样的刺杀。 …那一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他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酒店房间里,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弄了齿轮,操控着女人将匕首刺入他的心脏,然后又往他手心递了张船票,驶向名为「剧场」的彼岸。 第655页 那只手,或许曾于他尚在襁褓里时抱过他,它的主人可能还会一边颠着怀中的小小人,一边哼着安睡曲。 ——妈妈。 抛弃他二十余年不闻不问后又将他拽回漩涡,制造了一切事故、亲手为他的同伴写下死亡剧本的妈妈。 青涿静静感受着与自己唇齿交缠的另一人的存在,像报復、像嘲讽、像倾诉一般地想着: 妈妈你看到了吗?我爱上了你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敌人。 你会生气吗?还是会失望,又或者一点反应都不会有呢? 舌尖传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意,像是对他分神的控诉,青涿回神,懒懒地「哼」了一声。 团长的吻技算不上好,很快弄得他唇舌酸麻,他抵着那人的肩膀推开对方,身子一转便挨着在床边坐下。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他扭过头,早没了那种尴尬,反而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促狭地问道。 他的嘴唇上还有些没擦干净的水光,仿佛无形的诱惑。 团长喉结轻微动了下,「前不久。」 之前在惧本,两人孤男寡男地一起呆在同一间屋子里,愣是一个躺着睡觉另一个在椅子上干坐。这位英明勇武的团长做过最浪漫的事恐怕就两件,一件是在他支帐篷的时候过来帮忙,另一件就是答应他晚上一起看星星。 青涿哼笑了一声,早就知道团长是看到了周御青的行为后照葫芦画瓢。 好的不学学坏的。 ……呃不过,周御青似乎也没什么「好的」能让他学的。 「所以你们是怎么回事,周御青呢?」青涿拿过团长始终握在手里的苹果,身子前倾从茶几上拿了把水果刀,顺着外沿一圈圈削起了皮。 团长轻轻拨了下手心里的那个尖锥,「灯黑下来以后,碎片的禁制被破除,很大一部分碎片受到了引力影响,全部挤到这个身体里,瓜分掉了控制权,十号碎片被逼了回去。」 周御青在碎片里的编号就是「10」。 「然后,我找机会把它们都弄回去了。」团长平平淡淡陈述着,好似这是一件轻松寻常的事。 这个说法和青涿猜测的差不多,就是那些做过npc的碎片被剧情结界影响才闹了这一出,不过,要想获取单独的掌控权,一定不像面前人说的那样轻松。 否则周御青的身体就不会在墙角僵持将近十分钟了。 青涿手上一圈圈的苹果皮忽然断开,他眼疾手快地用手心兜住,丢入旁边的垃圾桶,「那后面还会换回来吗?」 「……或许。」团长抬起眼看他恬静漂亮的侧颜,薄唇动了动,「有很多碎片都想出来。」 出来看你。 这后半句话没有说出。 青涿点点头,表示理解。 犯人在监狱里待一段时间还得出来放放风呢,这些手段通天的神灵碎片更不可能一直甘于被禁锢在别人体内。 只是这样说来,后面周御青的这个壳子随时有可能换人,可能某一瞬间就顶上了和他完全不相识的碎片内核…… 嘶,还是有点头疼的。 追根究底,这一切都赖那个「半融合」状态,只要碎片没有找齐,就无法完全融合,神灵「混沌主」也不能重降于世。 想到这,青涿忽然记起一件事,正和当初那个惧本有关。 「对了,沙漠里咱们走的那趟路,以及后面终点的神都,是归属于哪个神的?」他对于【旅行】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煳,但还记得当时未能解开的一个谜题。 留守屋门后的木墙上,用刀刻了一行小字「通往xx之神」,中间的两个字被髮丝似的密密麻麻的划痕刮花。 他觉得,这个神灵,很有可能就是他那个未曾谋面的母亲。 团长眼神微暗,却并没有忌惮和敌对的情绪,而是有些疑惑、警惕:「是一个,没有听说过的神。」 半融合状态让这些碎片那些星星点点的记忆得以交融合併,它们也回忆起了自己作为「混沌主」漫长岁月里的一部分。 青涿「嗯」了一声,直直望着他示意继续。 「【我】诞生于神陨纪318年,自那时起,寰宇里一共就只有两个神,除【我】外,另一个名为阿玛亚斯,是创世之神。」说这些话的时候,团长的神情变得空荡又平和,像在说别人的经歷一般。 「但在众神纪长达百万年的时间里,寰宇里的神远不止于此,财富之神、生命之神、智慧之神…上千名神祇各司其职,互不干扰。直到众神纪六百零五万三千八百八十八年,阿玛亚斯突然之间吞併了生命之神,自那时起,众神战争拉开了序幕。」 团长的声音低沉好听,这些听起来玄之又玄的、与正常人生活间隔十万八千里的往事听起来像是某种寓言,而青涿就是聆听这篇睡前故事的人。 「创世神赢了?」青涿低声问。 「创世神又称母神,是天地开闢之初诞生的神灵,权能比其他神明大得多。祂还有一群为数不少的拥趸,成立了一支军队,攻陷吞食其他神明的权能。」团长说。 「阿玛亚斯摘取了众神战争胜利的果实,但不久后,祂把目光瞄准了祂的【战友】,死神、丰收之神、开蒙神…一一遭到祂的攻击,相继陨落。直到最后一位神明也死去时,众神纪结束,神陨纪开始。」 团长说完这段横跨万年的歷史,随后才将话题又拉回来:「当时我们走的那条朝圣之路,归属于【新生之神】……但这个名讳,【我】没有听过。」 第656页 青涿神色微滞,手上的苹果皮又在失控的力道下断了一截。 既然只剩下一位神明,那这位母神……他想,阿玛亚斯或许就是一手缔造出系统的神灵,也是他真正的「母神」。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对方临了要以「三手妙姑」这个名号来面对他,又为什么创造系统出来以后便不管不顾,以至于被剧场【组织】判定系统幕后的势力已死。 他丢掉那块皮,抬脸问:「你还知道其他和阿玛亚斯有关的事吗,比如祂有没有亲人?」 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他的脸颊,轻轻抚摸。 「已有的碎片里没有更多的记忆了,但神明大多超脱于七情六慾之外,不会有亲人,也不会有朋友。」团长的语气虚无缥缈,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青涿削掉最后一块皮,抬起手咬了块淡黄的果肉,慢慢咀嚼完吞下,陈述道:「也不会有爱人。」 身侧传来一道似有若无的嘆息,很快有人压了过来,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 「这是例外。」 第347章 演出(71) 【剧情完成倒计时:10天。】 六人小队开启了扫楼模式,每两个小时,两人一组,分别对一部分楼层进行巡逻检查,重点检查那些独自行动的女性。 不过,在两起杀人案发生后,大厦内就鲜少有丈夫会丢下孕中妻子的情况,人人互相防备,尽可能寻找聚众之地活动。 青涿默默观察着七户嫌疑人的动向,甚至找机会向某位犯罪心理学专家请教了一番。 「罪犯一般在实施犯罪之前会有什么特定行为吗?」 正坐在茶几前品茶的教授推了下眼镜,笑着吹了吹杯口氤氲的热气:「要按常理来说,被警方确认为嫌疑人,后又无罪释放过的人,在下一次犯案时,会更加小心,也会更加嚣张。」 「他们会事先在犯案地点踩点,观察四周监控、周围人口流动、有无大型看家犬,然后准备作案工具,分批次、在不同店面购买工具,了解目标的行为习惯,提前做好规划……这规划甚至会包括犯案之后怎么抹除痕迹、进行抛尸。」 青涿默默听完,替他说了接下来的话:「但,这是在大厦。」 「没错。」丁高远眼睛被雾气盖了一小半,他举起手中茶杯,抿了一口,「你们去找过居委会吗?」 大厦内没有监控,而大部分住户的习惯,稍作了解就可知一二,犯案者根本不需要做太多踩点的行为,甚至犯案后都不用特别细緻地清理现场,因为大厦压根不提供能提取指纹的工具。 唯一有预判可能的,也就齐丽蓉那边领取用品的清单。 「每天都去看,住户们领用的东西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刀具之类的东西。」青涿皱起眉头。 丁高远的视线被那只金黄色的权杖吸引过去好几次,闻言放下茶杯,柔声道:「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剩下的只有等待,不要太担心……嗯,冒昧问一下,这是什么?年轻人玩的那种cosy吗?」 「……」青涿张了张嘴,差点笑出来,很快身边就有人默默起了身。 他抬头看过去,团长面无表情地瞥了下丁高远,握着权杖的手臂微微抬起,将柱身转了半圈,尖头向下—— 在两人的视线中直接插入了地面灰色水磨石砖,地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随即以接触点为圆心裂开了蛛网似的裂痕。 青涿:「……」 丁高远:「……」 原来不是cosy,冒犯了。 【剧情完成倒计时:7天。】 「要是接下来三天都没有新案件,出去以后我一定要给这个惧本一个狠狠的差评!太折磨人心态了吧!」肖媛媛气唿唿地靠在电梯栅栏边上,双手交叉抱胸。 青涿颇为新奇地扬了下眉:「我们还能给惧本差评吗,我以为只有【观众】有那种权利。」 周繁生小声解释:「其实就是在论坛上给其他人避雷这个惧本,让他们不要选。虽然不能透露惧本里的信息,但说些坏话系统并不会管。」 「对啊。」肖媛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论坛有专门的避雷帖,叫大傢伙都别选那种噁心人的惧本,让它荒废掉,系统还得心疼一波它的心血呢。」 正说到这,平缓上升中的电梯忽然降下了速度,在某一层中「叮」一声停了下来。 一个人影站在栅栏门前,逆着背后的走廊灯走进来,沖几人抿嘴笑了笑:「好巧。」 来人是有段日子没见着的吴珠绘,她鼻樑上架着只全新的、没有划痕的眼镜,看起来眼睛都清澈了不少——似乎是前几天丁高远看不下去,让她试一试找齐丽蓉向大厦写了个需求,这才换下了那副大学时配的眼镜。 「真巧,你是去56层找任小姐的吗?」张久虞垂眸看了看她包在怀中的报纸,在她轻轻点头后帮忙按下了56层的按钮。 吴珠绘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站到了没人的那一角。 「吴小姐,已经有人愿意帮助你了吗?」冷不丁地,那个靠在另一侧,长得格外好看的青年向她提问。 如果没看错的话,任语玲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不会任由吴珠绘继续被困在山村中。 事实也如他所料,吴珠绘带了点笑意点头,表示教授夫妻是一对热心的好人,愿意把她拉出漩涡。 「是好事啊,恭喜。」青涿眉眼柔和下来,轻声问,「那,那些买卖人口的人你打算怎么办,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呢?」 第657页 吴珠绘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肚子,那里好像已经微微隆起,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她的五指慢慢曲起,揪起了衣服的褶皱,尖端的指甲掐入肉里。 「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的。」她道,「至于孩子,我已经改变主意,不会让它出生了。」 …… 惧本似乎并没有要给肖媛媛打差评的机会。 当天下午六点,一阵吵闹在大厦中传开,伴着「死人了」「又死一个」的交头接耳。 问清楚事故发生地点后,众人搭上繁忙拥挤的电梯直往44层赶。 4404户死人了。 听到这消息的一瞬间,演员们脑中立刻浮现出了那个抱着报纸眼含期望的女人。 中午的时候,她还活生生站着和他们对话。 闻讯而来的人不少,黑压压的人影交叠在一起,都伸长了脖子要往房间里看,一双双眼里填满了好奇和隐秘的畏惧。 金铃声在外围响起,音声好似有形一般,把拥堵的人群拨开了一条缝,让演员们一前一后地钻了进去。 还没跨入门槛,一阵辛辣的酸臭味飘入鼻端,像变质腐坏的酸菜缸子。 青涿掩住了鼻子,入眼的第一个人影便叫他瞳孔收缩,随后又在地上看到了丁高远蹲着的背影。 屋外挤满了凑热闹的人,屋内却没有闲杂人等,不知是被丁高远拦住,还是因为这难闻的气味。 「来了。」丁高远戴着副手套,听到脚步声后轻轻放下了手里尸体的胳膊,转头朝众人看来。 有人坐在床边低泣,眼泪从眼角流到嘴边,随后又尝到了嘴里。 青涿视线调转,看到了抓着张面巾纸的吴珠绘。她并不与任何人的眼神交流,只是呆呆看着地上史四安的尸体,流到嘴里的泪不知是苦还是甜。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回死亡的居然会是一个体格不弱的成年男性。 「媛媛,你和我一起去问吴珠绘的话,其他人去看尸体找线索。」张久虞拍了下肖媛媛的肩。 「噢,好。不过久虞姐,咱们是该说节哀,还是该说恭喜啊……」肖媛媛头大地跟在张久虞的后面。 节哀顺变,恭喜得偿所愿,还是该说一句,夙愿已成? 青涿心头微沉,把案发现场和尸体的情况简单扫视了一遍。 尸体周围没有任何血迹,史四安明显不是死于外伤,而空气中那股刺鼻气味的来源其实是他嘴边淌了一大块的呕吐物。 那堆烂碎成一团煳状、看着就仿佛能闻到酸味的呕吐物里还夹杂着一些早上或中午没消化完全的、一块块咀嚼过的肉质纹理。 史四安应该是躺在地上、意识已经不清醒时发生的呕吐,那些脏物流了整半边脸,连人中和鼻翼都沾上了。 「从尸僵程度来看,距离死亡时间应该过了2-4小时。」丁高远低声说着,「死亡原因应该是内服了什么有毒的东西或者超过正常剂量的药品。」 青涿也在尸体边上蹲了下来,闻言垂头凑过去:「含毒的物品要领取太容易留痕,只要别人找齐丽蓉要来单子就会被发现,所以后者更有可能。」 江逐厄沉吟:「其他的药物……兇手要想做到完美隐身,势必会选一些服用过量致死、却常见的,比如布洛芬和安眠药。」 说完,他倏地站起身,走向了屋内储物的几个玻璃柜前查看。 另一道身影则向另一边走去。 青涿垂着眼睑,半跪着俯下身仔仔细细观察史四安身上的衣褶以及沾灰的情况,又比较了下他拖鞋鞋头的痕迹。 这个地方应该就是第一现场,兇手若是在别的地方先哄史四安吃了药,再趁人不注意把已经昏迷的对方拖回屋子里,以史四安这接近一米八的个子,脚趾和前脚背势必会在地上拖行,而此时却没什么灰尘在上边。 那兇手要在屋子里行兇,那可以操控的范围就大了。 与前两起一则勒死、一则砍死的案件浑然不同,「毒杀」是一件无法确定准确时间的事。兇手完全可以把过量的药剂下在史四安的水里,哄骗这个智商只有稚童水平的男人在某个时间段喝下。 丁高远给出的2-4小时,只能是史四安毒发的时间,而无法判断出兇手下毒的时间。 「麻烦了呀。」这种情况,连丁教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次的兇手显然聪明了许多,使用了一种最能隐藏自己的手法,而ta此刻,说不定就站在屋外,沾沾自喜地看着这些自大的、自诩侦探的人对着自己犯下的案件一筹莫展。 当然,也有可能就坐在屋内,哭得梨花带雨。 青涿皱了皱眉。 他正打算起身之时,耳边听到了开窗的吱呀声,古早的铁窗生了锈被推开,厚重的玻璃有些扭曲地展示出外界的景色。 外界……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大厦是雾海里的一座孤岛,像是某种监狱一样把众人关在这栋楼里,唯一能在楼内外流动的只有盪来的清风。 一缕风扑在青涿脸上,刺鼻的恶臭仿佛又离他更近了点,他想屏住唿吸,却在最后一秒时闻到了股花香。 第348章 演出(72) 花香清甜不腻,像是朝阳升起时含着露珠的茉莉,被风吹得舒展开柔嫩的花瓣。 茉莉花香。 青涿一怔,低头半蹲顺着史四安的尸体绕了小半圈,最终确定这味道就是从他身上传出的。 第658页 …他记得赵晓梦说过,关琯的头髮上也有股茉莉花味! 他霍然站起,因为久蹲而有些犯晕,伸手扶着额头瞟了眼团长,凑过去嘱咐道:「找找房间里有没有茉莉花味的东西。」 「你在找这个吗?」骨架大而修长的手伸过来,手心上有一只拇指大小的钻石型玻璃瓶,瓶子上还贴了法文标籤。 青涿抬眼看了看团长,隐隐有直觉哪里不对,却并未深究,拾起那个小瓶子检查一圈,随后又凑到鼻尖嗅闻。 味道比刚刚被风携来的要重得多,看瓶身像是个香水小样。 他一边闻着一边大步走向吴珠绘,那边的张久虞与肖媛媛见他过来,暂时歇了声。 「吴小姐,这个香水是你问大厦要的吗?」他展示了下手中湖蓝色的瓶子。 吴珠绘眼泪已经止住,肩膀却一耸一耸止不住地抽咽,她接过那瓶小样,被泪水浸湿的嘴唇忽然咧开,露出一个由衷的笑。 笑容与不远处的尸体、她肿成桃子一般的双眼格格不入,让人顿感毛骨悚然。 「不是,是岑小姐分给我的,怎么了?」 「岑小姐?」青涿眉心一跳,如有预感地问道,「哪位岑小姐?」 吴珠绘笑容逐渐落下,「还能是哪位?77层已经去世的那位。」 听闻此言,三个演员都心神一震。 关联上了,三名死法不同、性别不同的死者居然因为一瓶香水关联上了。 77层的岑女士、关琯、史四安,身上都曾有过这股茉莉花味! 青涿倒是不担心她说谎,这种事一上77层具体一查便可知。 「她什么时候给你的?除了给你还给了谁?你给史四安用过吗?」他追问道。 吴珠绘垂着眼,睫毛盖住了眼底的反光,盯着香水道:「刚来的那一周,我四处求助,她可能见我可怜吧,就给了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多的给别人……至于史四安,他见到我在用这个,觉得好玩,抢过去喷了几次。」 「怎么了?这个有什么不妥吗?」她抬起头,面露不安。 但同样是不安,如今的她,或者准确些,史四安死了之后的她,并不像以前那样惶惶惴惴,而是多了些沉寂的味道。 「没什么,只是这个香味很特别,能不能借给我几天,让我爱人试试?不会用很多,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支付报酬。」青涿一边说着一边看她神色。 吴珠绘「哦」了一声,神情却恹恹的,把香水递出去,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你们要就给你们了,本来也不是我的……等我出去以后,我可以继续学习、工作,可以自己买更多。」 说到后半句话,她已经在自言自语。 尸体那边,丁高远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已经许久,青涿走过去,向他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随后一路小跑挤开人群到了电梯间,按下了77层的按钮。 7703房的房门关着,在被人敲了三声后便由里打开,王木亭果然没有跑到人群拥堵的地方凑热闹,一个人闭关似的躲在屋内。 他嘴唇上方长处了青黑色的胡茬,头髮也长长了一些,见到青涿时表情不变,似乎并不惊讶。 「怎么了?」他把门完全拉开,转身往里走。 「听说楼下又死人了。」王木亭语气平静,「你来找我,是发现什么了?」 青涿走进屋,却并不坐下,摊开手给他看:「这瓶香水曾经是岑小姐所有物吧?」 有些混浊的眼珠倒映着那只小瓶,王木亭拿起来,转到标籤那一页,又举起嗅了一下,点了点头:「应该是。」 他闭上眼,眼珠在眼皮下微微滚动,似乎在回忆什么:「我老婆在香水公司上班,她之前在带花型香水的项目,这个应该是茉莉花香型的小样,进来大厦的那天她正好随身带了几只……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青涿也不拐弯抹角:「死者家里。」 王木亭沉默了会儿,说:「谁家里有都可能,几个小样不值钱,她随手就送出去了。」 「那你知道岑小姐把小样送给了哪些人吗?」青涿还是那个问题。 「不清楚。」王木亭摇头。 青涿无奈地揉了下太阳穴,向王木亭道过谢,又把对方家里剩下的最后一只小样要了过来,一路奔了回去。 外套左右两只兜里各放着一只香水,他特意拿起往衣服上喷了一下,跑过长廊、挤过人群时带起一股甜而不腻的清香。 「不好意思啊。」挤进屋内后,他假作抱歉地转过身,赔笑着快速扫了在场人群一眼。 昏昏沉沉、拥挤出大片阴影的人群里,好几个人若有所感地耸了耸鼻尖,露出各不相同的表情。 丁高远已经离尸体远了些,靠在铺了蕾丝边防尘布的电视边上,手中举着个文件夹,一页一页翻纸。 肖媛媛与张久虞坐在吴珠绘身边,像是闲谈聊天,前者趁女人不注意还比了个「ok」的手势;团长独自一人站在窗边,面朝着云雾翻涌的大厦外界静默不语。 青涿从案件中分出一丝心神,又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但很快把思绪收回,走到丁高远身边,「这是什么?需求领用手册?」 有些卷边的文件夹塞到了他手里。 他打头一眼就看到了最上面那张表格的日期,目光一滞。 1977年6月。 距今已有三四十年,大厦居委会这个非官方组织居然在数十年间沿袭得这么完整干净,连文件文档都保存完好。 第659页 指尖捏住一叠有些发脆的纸向后翻,直接翻到了倒数那几页。 204蒋xx三个月前领过感冒药和安眠药。 他脑中闪现出那一户人的模样,默默记下。 1201余x三个月前领过布洛芬。 3801葛王生三个月前领过一个药箱,里面装有常用药物若干。 青涿一愣,迅速往底下一瞥,在密密麻麻的记录里看到了一串代表房间号的数字,往后翻到下一页,也是如此。 一连翻到代表本月的那张单子,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丁高远笑睇着他,看他一副无语的模样,不言不语地拿回了清单,转身交还给齐丽蓉。 ——这怎么查,几乎一半的住户都在四个月内领过药品,包括上一案件的七户嫌疑人。而毒杀又无法确认具体作案时间,就是一户一户问过去也无济于事。 就在此时,齐丽蓉见屋内众人没有进一步调查的动作,想叫所有人去食堂开个短会,目光一下又落在地面那个人影上。 史四安的尸体无法提供更多线索,还带着一滩碎裂消化过的呕吐物,而与他同居的吴珠绘又是一副大仇得报、逃脱牢笼的模样,齐丽蓉左右看了看,只好捏着鼻子叫了两个男人把尸体往外拖。 「唰唰唰」堵成块状的人群霍然分开。 生前不讨喜的史四安死后更糟人嫌弃,被两人架着胳膊走到墙边,像一只腐烂的鬣狗般扔到地上,骯脏油腻的头颅与一只垃圾袋挨在一起。 处理完尸体,齐丽蓉与众人一起从逼仄、空气浑浊的走道走到电梯口,乌泱泱地分批次进了电梯。 她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也不在意人有没有到齐,脸上露出疲态,不像之前那样大动干戈地请人一一描述自己的行为、时间,只是淡淡交代了几句,让住户们多注意安全,无论男女都不要一人独行。 天色渐晚,食堂的灯被人打开,苍蝇在空中螺旋形环绕几圈,往灯管上扑,发出轻轻的噼啪声。与此同时,一到饭点便四溢的菜香飘来,食堂窗口被摆上一排排刚出炉冒着热气的菜品。 齐丽蓉说了几句话便散会,她丈夫葛王生打了饭菜走在旁边,二人乘电梯下楼。剩下的住户们也四处散开,大部分留在了食堂。 演员们也拿了餐具上来吃饭,寡淡得不见几滴油星的豆腐白菜在这一个月都快吃吐了,众人只机械地往嘴里扒饭,青涿食不知味地咽下最后一口,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长髮及腰的赵晓梦拉着瞿晶晶,就坐在隔他们大约五米远的一张桌上,嘴里咀嚼着肥的冒油的五花肉,唇边被肉油蹭得晶亮。 坐她对面的瞿晶晶背对着视线,看不见表情,盘子边堆了很多不吃的肥肉,夹菜动作斯文又谨慎。 关琯刚离世那两天,没了朋友还被关起来的赵晓梦一度很黏人,后来慢慢又恢復了正常,青涿本以为是自己拒绝次数太多伤了她的心,现在看倒像是找到了别的玩伴。 「都吃饱了?那我俩先说吧。」张久虞的声音传过来,青涿收回神,听她道,「吴珠绘提供的信息不多。」 「她对她想杀史四安的心理供认不讳,但她并不承认这一次的案件是她所为。」肖媛媛声音放低,拿手遮在嘴边,不让其他路过的人听到,「她经常会在下午的时候去找任语玲一起看报纸,今天也一样。中午出门时还和我们碰面了,她说那时史四安还活蹦乱跳地在房间里看电视。」 「她还说,史四安这个人是家里的么子,上头有三个姐姐,尽管小时候发烧成了弱智,但家里还是极尽宠爱,村里人也都让着他,因此他对外人没有一点防备心……反倒是她。」肖媛媛说得一顿,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史四安他娘知道这个拐来的媳妇是大学生,生怕史四安吃了吴珠绘的亏,经常给史四安灌输一些他老婆不安分、狡猾、总想逃跑的思想,村里人也都排斥、欺负吴珠绘,所以史四安对她倒是比陌生人更加防备。」 言下之意,吴珠绘要给史四安下药反倒不简单。 第349章 演出(73) 众人陷入沉思,下一秒肖媛媛的口风又掉了个头。 「不过,话虽如此,吴珠绘还是最方便动手的人。那药如果就是普通的安眠药什么的,以史四安这个智商肯定不知道食用过量会有危险,说不定还看吴珠绘自己为了助眠吃过,所以哄一哄也就吃下了。」 肖媛媛虽然心疼吴珠绘的遭遇,但在认真调查的情况下不会因此而失去理性判断。 吴珠绘那边的供词讲完,青涿将大部分住户都曾领用药物的情况说了下,从两边口袋各拿出一瓶香水小样摆上桌。 「现在的情况很明朗了,其余的线索太过零碎构不成逻辑链,唯一有明确指向的只剩下这个——」他左右手平放在桌面,指尖把小瓶推向张久虞、肖媛媛。 声音蓦然放轻,像一条匍匐草地静待猎物的毒蛇:「我们必须引蛇出洞。」 引蛇,当然也有引蛇的技巧。 「这个兇手血腥残暴,花样百出,但却并不鲁莽。如果我们所有人同时喷了香水,对方很可能会察觉到我们的意图,反而打草惊蛇。」清灰色的眼珠转向一边,看向了在座的两位女士,「所以,我提议媛媛和张会长先使用——兇手对男性下手的概率更低,这一次选择史四安还是放弃了搏斗击杀的方式。如果男性来使用,诱导ta下手的概率更小。」 第660页 女性在体力方面,确实因为生理构造而天生弱于男性,除非后天有意锻鍊加强才能弥补这一差距。 也更容易因此受到威胁和侵害。 肖媛媛点了点头,伸手握住那只香水瓶,冰凉的外壳因为某种窥伺的危机而显得烫手。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出现。 「时间只有七天,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留在别人手里、正在使用的香水瓶,所以,必要时候,独自行动。」 桌边人纷纷一愣。 这话要青涿说、江逐厄说,哪怕是周繁生说,都不算太过违和,偏偏是坐在角落里,从不主动参与团队讨论的驭鬼师说出来的。 「能做到吗?」 更诡异的是,他弯起了唇角,脸上的冷色变成一种伪装出来的温和感,连森冷的五官都柔化许多。 明明前几天还冷漠得半天不说一句话。 青涿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他,心里稍稍有了点谱。 「没问题。」张久虞冷静地接下话,转眼看向了肖媛媛,「香水你先别用,如果在我独自行动后兇手还没动手,你再做尝试。」 这就是把最危险的任务主动扛肩上了。 「久虞姐……」肖媛媛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小蓝瓶,担忧与不自在一下子将她填满。 张久虞严肃的神色缓和了些,说话时一如既往地带着那股江南软语的温柔:「不是因为你不够强、为了保护你。媛媛,你的应变能力和耐力都在新人演员里是佼佼者,等出惧本以后我还想邀请你加入贩金本部。这次我主动请缨是因为它是属于我的剧情。」 「我是这场剧目,《求子大厦》的主角。」 …… 夜已深了,低瓦数的日光灯撒下一片朦胧白光,载着沉浮的人心慢慢向未知的下一日驶去。 没有了齐丽蓉的主动干涉,居然没有下一个人主动纠集众人严查兇手。或许那个她刚刚才懂的道理早已经化成副筹码摆在了所有人心间——枪打出头鸟,谁公然与兇手作对,谁就越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这一夜,大厦里长明的日光灯又多了许多盏。 22层第一户的灯光悄然打开。 青涿闭着眼揉了下突突直跳的额角,「你怎么出来了,能待几天?」 走到老式木柜前的男人取回了一只小瓶,音色温和:「才来就盼着我走了?」 睫毛一抖,青涿无奈睁开眼,看到了爻恶举到他面前的一只暗金色小瓶。 他嘴上警告道:「这个惧本很重要,你不要试图控制其他演员,也不要惹事……就算报答我在角逐里把你捞出来的恩情了。」 爻恶似乎不太喜欢听到他这样生硬的口吻,嘴角的笑淡下去,眼尾虽还掺着淡笑,却无端透着股危险。 「许久不见,怎么变得这么冷淡了,之前还很听话的。」穿着风衣的高大男人意有所指。 哪壶不开提哪壶。青涿骤然抬起眼,不甚友好地盯着他。 在【成长】里,为了最大化降低对手的警觉性,为了把操控人脑的医生泡在蜜糖罐里熏得找不着北,青涿不得不假装被对方成功操控,对其发出的指令完全听从。 当然,最后那班校车出发前,他狠狠给这人面兽心的傢伙上了一课。 二人算不上有仇,但也绝不是什么爱侣。 然而,有这样想法的似乎只有他一个,因为爻恶很快把那只瓶子塞入他手中,抬手在他脑袋上将凌乱的髮丝捋好,声音放缓:「不是说要给你的爱人试香水吗?」 青涿垂眸瞟了眼,这香水不知对方从哪里拿来的,是中规中矩的木质香。 在他还因为这傢伙话里的某个字眼而犹疑时,一只冰凉入骨的手指抚摸到他眉骨之上,轻轻划到额中。 普通的抚摸触感,却叫他回忆起了平躺在手术台的那一晚。 幽暗的禁闭室,刺目的手术灯,尖刀缓缓化开皮肉时的撕裂声…… 还有当时头顶的声音。 【别怕,不会疼的。】 他深唿吸了一下,到底没反驳对方口中的「爱人」,只是没好气地拍掉爻恶的手,「脑袋伸过来。」 爻恶听话地弯腰低头。 在给他脖颈动脉处喷上香水前,青涿恶狠狠地咬上了一口。 疼不疼? …… 史四安的死亡像一场暴雨,等乌云散尽、积水蒸髮带走最后一丝影响,大厦又恢復了风平浪静的生活。 居委会里多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一头乌丝缠在脑后,用一只竹筷固定,为人勤快温和,举手投足带着股水乡风情,路过时掀起的微风都隐隐缀着花香。 「小雪、小海啊,最近多亏了你们帮忙,老葛他撞了腰,老得我守在身边照顾,居委会很多事都劳烦你们在帮忙。」幽暗的小屋内,肚子高高隆起的中年女人在阳台晾好衣服,双手在身上围裙随意擦了擦,赶忙走到一男一女年轻人身前。 「这有什么,我们俩刚来大厦的时候,齐姐也帮了我们不少啊。」张久虞掩唇轻笑,目光瞥到桌子上的文件夹,弯腰下去拾起,「这是今天的单子?」 「对,那…还是劳烦你们了。」齐丽蓉感激地笑了笑,随后马不停蹄地走到茶几前泡了杯茶,护着孕肚小心往床边走,给葛王生送水。 五分钟后,某层某户门前出现了女人的身影。 「你好,402的住户对吗?你昨天上报的用品被大厦驳回了。」张久虞站在走廊的灯辉下,面前木质房门半开,从里面探出半张脸。 第661页 警惕觑了她一眼,门缝里的脸又往左移了移,从另一个角度的缝隙中看到了常和女人做伴的那个叫江海的男人。 「知道了。」里面的住户粗声回答,不等人回应便关上了门。 一分钟后,张久虞的身影又出现在不同的楼层。 不到三天时间,大厦里的人就对这一对居委会新来的夫妻熟稔起来,偶尔在电梯或食堂见了面还会打招唿。也时常有人调侃张雪与江海二人形影不离,夫妻关系肉眼可见地亲密。 「叩叩叩」 又一天,某一层的房门被敲响。 「来了。」从门内传出模煳的女音,随后是踩着拖鞋走近的声音。 「咔哒」,门打开一条小缝,女孩又圆又大的眼睛从里面探出,在看到张久虞的那一刻松了口气,把门拉开:「张雪姐姐。」 张久虞扫了眼瞿晶晶,淡淡一笑,又望向房间内逐步走近的吴珠绘,柔声道:「前两天你要的书籍都到了,有空可以去储物间领取。」 「好,多谢。」吴珠绘笑着点头——自从史四安的事儿发生以后,她脸上的笑容越发多了起来。 她沖走廊左右望望,见那里空荡荡没有其他人影,说:「江海今天没有和你一起吗?」 张久虞无奈道:「家里电视机有点收不到信号,我估摸着是坏了,让他在家先修修看。」 窄小的走廊连着电梯井,把几人的对话声渲染得更空旷。 「这样啊,那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啊。」吴珠绘嘱咐着,鼻尖忽然耸了耸,而后与张久虞对视,会心一笑。 「这个香水的味道很适合你。」她说。 …… 尖锐的破空声灌入耳中,把桌边坐立难安的人吓了个激灵。 信号弹爆炸的一瞬间,道具力量拨动磁场,将磁场扰乱出一层层的波纹。所有演员脑中自动浮现出了信号弹的方位距离,仿佛内置了一副雷达。 那是张久虞在《幸运游轮》上没用出的信号弹道具,一经使用,系统会立刻向其余指定演员发送持有者的方位。 「久虞姐有危险!我们走!」肖媛媛猝然站起,二话不说就朝屋外那个定位的方向沖,嘴里紧张又担忧地怒骂道,「这个鳖孙,果然只挑女孩子落单的时候下手,今天久虞姐才刚单独行动这孙子就忍不住了!」 「不对,等一下!」 「媛媛!」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青涿眉头紧蹙,跟在肖媛媛身后奔出了房门。 信号弹道具的方位距离只在其爆炸的那一瞬间给予提示,短促得让人差点眼花,但待它消失便能咀嚼出其中诡异之处。 演员们待在青涿的房间,3802房,对门是齐丽蓉的3801,东边紧挨着三架唯一可供人上下层的电梯,西边是38层剩下的三户。 而那个信号弹传达的方向却是正东边,电梯井的位置。 青涿冲出门,整个人骤然一顿。 电梯井消失了,他眼前是一条狭窄而奇长无比的走廊。 水泥墙面上每隔一段路便贴着居委会张贴的公告,昏黄的灯光偶尔接触不良发生闪烁,被诡异拉长的走廊像是一连串的复制体,里头空空荡荡,完全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第350章 演出(74) 其他演员的声音消失,连江逐厄吼出一半的警告也戛然而止,只有灯泡忽明忽暗地发出啪声。 青涿回头,刚刚自己踏出的那道房门已经关闭,竖向裂开的木纹与他相隔一米对视。 很显然,有东西让大厦的空间规则发生了摺叠变化,而青涿就是被选中摺叠、从「表面」翻转到「里面」的人。 他不清楚其他演员是不是也有一样的遭遇,往回走断然是回不去的,况且眼下还有一名同伴正遭遇危机。 青涿眸色微沉,右手五指整齐的短甲冒出血红的尖刺,向着信号弹爆炸瞬间释放出的方位快步走去。 一张又一张白纸黑字、内容完全相同的居委会公告从他肩头掠过,身前身后都是一条深灰色的长廊,青涿干脆大步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在心里估算距离。 信号弹距离他的房间大约有一公里,按照正常速度,四五分钟就能跑到。 前提是—— 青涿速度骤降,带着轻微的喘息扫了眼身前的三条岔路口。 ——前提是,有且仅有一条直达的路。 三条与先前走过的路别无二致的长廊像三只沉默的细蛇匍匐在地,青涿走到岔路口面前,头顶的髮丝被灯泡烤成了金黄色。 忽地,他眼前一花,三条岔路口的尽头竟同时闪过一只人影! 青涿瞳孔骤缩。 三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女人消失在尽头,后脑用竹筷挑挽着黑髮,身形姿态不但完全相同,还分外眼熟。 这明明就是张久虞的形象! 几乎在视网膜刚将这奇诡的一幕印好,三个女人的身影便跑到尽头消失,像特定时间特定角度才会短暂出现的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青涿思绪一转。 这条长廊如果出现怪物、出现杀人兇手,甚至出现管理员、出现求子大厦没能出生的婴灵来追杀误闯者都不足为奇,偏偏出现的是毫无攻击性的人影,还是张久虞的影子。 会不会就是她曾走过这条长廊时留下的残影? 青涿停顿的时间并不久,几秒便选定了右侧那条岔路,毫不犹豫地走入其中。 第662页 刚刚那三只影子乍一看像克隆体,实际上还是有局部细节的不同。 张久虞为了方便行动,今日穿着的是阔腿裤与平底鞋,另外两只影子一个穿着高跟,一个穿着裙子,都是不算隐蔽的破绽。 青涿走进岔路口,除了方向略微偏了一些,其他和之前只有一条路的长廊一模一样,望不到尽头的逼仄走廊被水泥从四面包裹,宛若地底下开凿用于避难的蚁穴通道。 继续往这个方向跑了半分钟,甬道内仅有脚步回音和奔跑喘息,他看着远处随逐渐拉近的三条分岔路口,目光一凝。 就在这分神的一剎那,一道破空声飞快从身后逼近,金属体带来的反光映在水泥墙面,似一捋浮光向着墙面上青年的影子袭去! 青涿脸色不变,耳朵恰一辨别出那声音的方向,身形微转的同时带着五只鬼爪的手往那飞速靠近的残影打去。 直到打中的那一剎那,他镇静的表情才出现一丝裂纹,眉毛随惊讶而皱起。 他的手穿过了那只金属钢钉。 像是穿过一层薄雾一样,没感受到任何阻力。 「叮」的一声,已然飞到青涿后脑的钢钉骤然停止,顺重力向下掉落在地。 「……」青涿骤然想到了什么,勐地一扭头,看向了那个距他不远不近的三岔路口。 下一瞬,三个人影果然又在各自的岔路尽头出现。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三个人影身上的青衣染了几块刺目的血渍,她们单手捂着另一边的手臂,往前奔逃的姿势有些微的别扭。 ——果然,无论是人影,还是刚刚的钢钉,恐怕都是张久虞几分钟前经歷过的「重播影像」! 青涿蹙眉,扫了眼掉在地上那只钢钉。 他这一路除了要辨认岔路口以外,其余并无危险,但张久虞显然不是,她是第一个被摺叠入这个失序空间的人,不知道经歷了多少次类似于这钢钉、比它更加兇勐的突袭攻击。 不再犹豫,青涿转身朝靠左的长廊跑去。 左边的影像中,女人头上的竹筷不知所踪,一头黑髮有些凌乱狼狈地散落下来。 ——刚刚那枚钢钉在空中骤然掉落,按高度计算正是打中了张久虞挽发的竹筷,使其从中断裂! 那竹筷也并非普通的竹筷,而是一个一次性抵御型道具,将攻击引导至自身后自动损毁。而钢针飞来的速度与方向不算刁钻,张久虞却没能拦下、还损耗了一枚道具…… 这只能说明,她遭遇的攻击过于频繁难缠,而且已经受了一定程度的伤。 这一回,还没跑出百米,青涿便又见到下一条岔路。 他站在路口,三条灰扑扑的甬道横亘眼前,而他定定看了半晌,始终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属于张久虞的影像带着另外两个假冒品通通消失,好像有人按下了投影仪的关闭键,将最后一点提示也轻轻抹去。 时间不等人,多等一秒张久虞面临的危险也会更多,就在青涿耐心告罄,打算直接往正前方那条路闯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传来。 「走这边。」 温和矜贵的声线穿过长廊,青涿睁着眼往前一看,呆愣了一瞬。 是爻恶。 不过,是三个爻恶。 从衣着到神态,乃至于任何一点微末的小动作、带起的衣服褶皱都完全同步。他,不,应该说他们,同时张开了嘴—— 「怎么了?」 三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从左、前、右三个方向将青涿半身包裹。 青涿深吸一口气。 越到该着急、分秒必争的时刻,他的头脑反而却冷静清醒,他冷冷扫了一圈看不出任何端倪的三个人,拒绝道: 「不,你过来。」 会与他对话、会对他的动作产生反应,那么面前真正的那个「爻恶」就不是重播式的投影,而是真人。 ……真人,那就好办了,青涿不认为能和周御青、团长同是一类傢伙的爻恶会搞不定两只假冒货。 「好。」 三个爻恶表情不变,十分好说话地点点头,长腿一迈快步朝这里走来。 青涿从左到右又扫了一圈,他后退一步,催促道:「快一点。」 「……」 三个爻恶同时加快了速度,从青涿的视角看,像是三只披了美丽人皮的恶鬼往自己扑来。 他又后退两步,与岔路口拉开了两米距离,片刻后,瞳眸一凝。 「我来了,怎么了?」轻微的木质香气从没有温度的人身上传来,说话的人话音刚落就看到了另外两条长廊,以及入口处的诡异一幕。 ——另外两个「爻恶」在踏出岔路的那一刻停住了,身体动态还保持着往前奔跑的姿势,眼神专注地落在青涿的身上,视线内夹杂着汹涌恶念。 「脏东西。」爻恶淡淡一嗤,伸出两指点在其中一只诡物眉心,指尖轻移。 刚刚还披着人皮的东西瞬间化成一堆零碎的血肉,勉强黏连在一起的骨肉颤颤巍巍,不过两三秒就彻底倒下。 看他还想处理另外一只,青涿直接一把抓住对方的小臂,将这位有轻微洁癖的医生的外套抓出一片褶皱:「走。」 ……在青涿面前,爻恶的洁癖好像不怎么起作用。他任由对方将自己往正确的那条岔路口,但还没走几步,青年又脚步骤停。 「你真是爻恶?」青涿眼神冷淡而警惕。 第663页 从来没人说三个里头一定会有一个真的,说不定眼前这个和之前那两只本质一样,只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障眼法。 爻恶望着眼前脸色忽变的人,被甩开的胳膊上仿佛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如假包换,宝贝。」他无奈道。 然而,青涿脸上明晃晃写着「我不信」,他完全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引狼入室的傻子,静静思索一秒,想到了一个最有效的方法。 「操控我。」他说。 爻恶的表情难得愣了一次,他垂眸看着青涿,伸出那只轻描淡写杀了只诡物的手,指尖拨开眼前人的碎发,划在额头上,低声感慨似的道:「你不怕我了?」 惧本里,青涿处心积虑地防备他、用受控的假象迷惑他,无非都是怕他真把自己留在那个世界、怕登不上返回剧场的校车。 但现在,他居然那么大胆、无所畏惧,甚至轻描淡写地让自己亲手为他布上操控灵魂的傀儡丝。 爻噁心情莫名愉悦起来。 「你都喊我宝贝了,我怎么怕你?」青涿闭着眼,不知是不是开玩笑。 一抹凉意顺着二人接触的位置沁入皮肤,又沿密密麻麻的神经与血管深入额中,汇在一道关卡前。 之前爻恶没能成功操控他,就是因为这道阻碍。用林珂的话来讲,就是青涿的魂海内有一块「深渊」。 青涿主动将障碍撤去后,那抹凉意瞬间便侵入头脑四肢,像是被人往灵魂中滴入了一滴薄荷水。 「好了。这是临时操控,一分钟后失效。」爻恶说。 青涿动了动手指,果然感受到一股无由来的牵制力。 他这下放了心,「走吧,快…」 「快点」两个字还没说出,脑中便倏地多了道无声的指令。 【抓紧我的手。】 「?」青涿还没反应过来对方想干什么,手臂的肌肉便自动控制双手伸过去,牢牢握住了那只有些泛着冷意的手。 【闭上眼。】 眼皮也不受控地闭了下去。 下一秒,几道丝线一样质地的东西揽住了他的腰,一股风从正前方勐地吹来,将他的髮丝全部吹乱。 青涿脑中填满了问号,但一张嘴又会吃一嘴风,只好静静等待着。 【睁眼。】 下一条指令送达,他眼睫颤抖着睁开,眼眶倏地睁大。 他们来到了尽头。 昏黑的、光源不时闪烁的长廊里,一扇棕黑色的门沉默矗立在末端。 第351章 演出(75) 生了锈的门把手在按下时略有些艰涩,随后又在人手的控制下缓慢回弹,没发出一丝杂音。 指尖抵开木门,一重浓厚的阴影越过门缝蒙在青涿脸上,将他的眼睛镀了层墨。 门后是一片漆黑,长廊的灯光在投到门槛边上时就被生硬地截断,像被一道结界拦在了门外。 青涿深吸一口气,回眸望了眼爻恶,伸出食指在唇中比了下,悄然抬步往门内走。 视线由明转暗,整个身体顷刻间被浓稠的暗色包裹,青涿伸手往旁边探去,手指很快碰到了一块冰凉而坚硬的东西。 视觉与听觉接收不到信息的同时,触感便被人体自动加强,他指肚缓缓摩挲,摸到了细细的、条纹状的纹理。 块状的、坚硬的、有纹理的…… ——瓷砖? 身后传来零星的衣物摩擦声,爻恶也紧随着他进入到了这个空间中。 这个地方本身不太大,横展双臂都能摸到边缘,青涿往旁边移了点,让爻恶站过来,自己又往其他地方摸索过去。 他摸到了一个不到腰身高的台子,台上是盆状设计,靠墙贴着只与瓷砖手感截然不同,平坦而光滑的扁平物品。 「……」青涿大概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了。 他拉过爻恶的手,在手心里写了个「浴」。 接下来,他又在台子上摸到了一些瓶瓶罐罐,再沿着右边摸索到一只水龙头,再要往右探一探大约就彻底搞清楚这个小卫生间的构造了。 然而,在他最后朝墙角摸过去时,手心传来的触感却让他勐地一惊,闪电般缩回手。 他摸到了属于人类皮肤的质感,温热,柔软。 …这个卫生间里,还有未知的第三个人!! 青涿脑中警报拉响,面对着那人的方向小心戒备,等了几秒却不闻动静,他小心往前一步,再度伸手过去。 这次,他摸到了一手有些干枯的头髮。 是个女人。 大厦里没有留长髮的男人,青涿心中闪过什么,将手试探性地碰上了女人的肩。 ——他有些讶异地感受到手底下不寻常的抖动,结合女人的动作与位置,脑中顿时描绘出此刻的场景。 一个女人,抱膝蜷缩在卫生间墙角,身体还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在害怕什么。 青涿静了静,他缩回手,朝女人面向的方向走了两步,在墙边摸到了一块结构明显不同的凸起。 这是门,卫生间的门,叫女人害怕的东西很有可能就在门外。 一只手忽地从旁伸出,将青涿稍往后推了推,爻恶走到前方,手按在门把上,平静缓慢地扭开了它。 他没有一下子打开门,而是从门缝向外觑了两眼,随后自己退后,让青涿上前。 青涿对门外的情况提前已有了猜测。他如今身处的这间卫生间,结构布置和大厦内正常房间所带的厕所几乎一样,也就是说,虽然眼前的空间极有可能是摺叠出来、本不该存在的,却依然保持着大厦的结构和基本户型。 第664页 还未将眼睛靠上去,瞳孔已经捕捉到了微弱的光芒。强度极低,不像电灯、蜡烛等人造物发出的,而更像黑夜中被乌云遮了半块、剩下才洒进屋内的月光。 即便光晕微弱,但也比完全无光的卫生间稍好些,青涿勉强看清了物品的轮廓,也正因如此而遽然皱起了眉。 他看到了张久虞。 她靠坐在墙边的电视柜旁,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迷。从头到脚罩着层半透明的白色纱布,和月光一起将她的面色衬得灰白。 青涿心中一紧,目光立马抬起,在狭窄的门缝内扫了一圈。 那层白色纱布他认得,是江逐厄带着的一个隐蔽型道具,能暂时将演员从npc、鬼怪视角内隐身,但时限不长,仅能作用十分钟。 ——但,他却没有在周围看到道具主人江逐厄的身影。 就在他屏息观察之时,视野内某块漆黑的阴影忽然一动。 灰黑的瞳孔顿时聚焦在那片地方,将那影子的每一次动作都映在视网膜内。 是一个人影,被斜打的月光拉得变形,与其他家具物品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但在那个人走动起来时,连为一体的影子便从中剥离,与手中巨斧一起朝电视柜的方向缓缓移动。 青涿唿吸停滞,即便知道对方很难从门缝中发现自己,却还是往后移了一寸,耳廓里只能听到自己心脏飞速跳动的声音。 男人的身影终于走到了门缝可以窥见的位置,在看到他的一剎那,青涿缓缓眨了下眼,心里涌出股「果然如此」的感受。 是瞿容山。 在大厦前后屠杀三人、将所有带有茉莉花香味的人都列为目标的兇手,果然就是瞿容山。 不知是不是这奇异空间的影响,对方的身形似乎拉高了些,胳膊与胸前鼓胀的肌肉也更加夸张,手中拿着的不再是上次交锋时威力不足的普通菜刀,而是可以轻易噼柴砍骨的铁斧。 …如果上次众人面对的是这个状态的瞿容山,很难在没有重伤乃至死亡的情形下等来电梯里的救兵。 背影壮硕的瞿容山脚步却是无声的,他走到电视机前,并未发觉桌脚边一动不动的张久虞,粗壮的脖子带动头颅左右转了一圈,仿佛巡视领地般的转过身,又朝来时的方向走过去。 青涿往张久虞那边瞥了眼,他不知道对方已经保持这个状态有多久,更不知道那层时效仅有十分钟的纱布是什么时候使用的,唯一能知道的是,它随时有可能功效耗尽变成一张废布,张久虞也会随之被瞿容山发现—— 紧迫感将后颈的绒毛逼得立起,青涿悄悄从门后退开,双手插入外套口袋,摸到了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 细长的手指在那堆东西中摸索一番,终于找到了一个圆形物,青涿蹑脚走到角落的女孩身边——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瞿晶晶。 他上下唇轻抿,伸手一把揪下瞿晶晶扎头髮的皮筋,丢到旁边的爻恶手中。 随后,他拿起那只被他从口袋掏出的东西。也是一只皮筋,只是黑色的弹力布上沾了颗塑料星星。 这是属于关琯的遗物。 在提出「引蛇出洞」这个计划开始,他要做的就从来不只是引蛇,更是要灭蛇。 然而,在求子大厦的规则体系内,即使所有演员加起来,也够不到「灭蛇」的门槛,所以,他需要让更多人站在他这边,剥开兇手的蛇皮。 瞿晶晶的髮型就是最简单的单马尾,蓬松枯藁的头髮被青涿拢在手里,弱不禁风得与它那营养不良的主人一样,在无风的环境里,髮丝还被颤抖的身体带着抖动。 畏惧着一墙之隔外的怪物。 青涿用手指将不慎掉下的髮丝勾回去,脑中飞快地思索起来。 在这个空间里,身形发生膨胀变化的瞿容山就是个怪物,但有没有什么方法,让他重新从怪物变成畏惧刀枪的肉体凡胎? 答案其实在几天前就给出过了。 ——剧情结界。 在「杀人犯对喷了香水的张雪下手」这段剧情里,非怪物形态下的瞿容山或许压根不是张久虞的对手,为了平衡难度,惧本会强化瞿容山,展开剧情结界,眼前的异空间、瑟瑟发抖却对外界充耳不闻的瞿晶晶就是最好的证明。 青涿垂眸望向自己的手心,因为极端的黑暗而完全看不到瞿晶晶的模样,只能用双手来衡量这个马尾扎得是否合格。 ……黑暗是瞿容山结界的支柱,要破坏剧情结界,必须像上一次那样引来光源。 手上的马尾已经成型,青涿捏着那枚塑料星星,微微拽动,使其正面朝天,变成最引人注目的模样,然后又重新走到门缝前。 他对求子大厦内的户型早便熟稔于心,如果格局未被改动的话,入户门连着道狭窄的玄关,玄关鞋柜旁边就是电视柜,电视柜靠着的墙壁上牵了电线装了长管灯,旁边挂着挂钟,对面有茶几沙发,沙发背后是双人床,床头有两扇窗户。 他微微眯起眼、借着月光观察了下,电视柜顶上的长管灯不见踪影,拐过弯的玄关边只见两只鞋柜,入户门被遮挡而看不清。 电灯行不通,在异空间内也无法像上次那样利用别的住户搬救兵,简单的光在这小小的一居室内却成了难以触及的天方夜谭…… 就在这时,有人牵起了他的手。 温度过低的指尖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划动。 第665页 青涿眼睛微微抬起,看着随瞿容山来回踱步而在地面蠕动的人影,心间忽地一颤。 爻恶在他手上写下了两个字。 阳光。 ……对啊。有月光,为什么不能有最原始的、自然馈赠的阳光?! 青涿精神一振,思路顿时开阔起来。 在进入异空间之前,时间大概是下午五点多的模样,阳光镀成了夕阳的金红,照亮一个小房间不成问题。 而异空间里这种黑夜起码在晚上七点过后出现,要让其恢復成外界傍晚的状态,决定性因素就是人类无法触及的第四维度——时间。 青涿眼眸一动,看向记忆中挂钟的位置,墙壁上闪烁的金属光泽比月光更加耀眼,似乎是一枚钉子。 只留下了钉子,那钟呢? 他视线扫了扫,很快看向了电视柜。柜子以及上头的电视都被一块大红色的棉布盖着,柔软的布料被底下的物品顶出凹凸不齐的轮廓,依稀可见在方方正正的电视机边有块圆形的扁平物体。 双眼比量了下大小尺寸,极有可能就是本该在墙上的挂钟! 第352章 演出(76) 青涿唿吸顿了顿,就在这时,门外壮如小山般的身影又走到电视机前,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大厦提供的一居室不大,瞿容山好似知道房间内有不速之客一样来回巡视,恐怕在自己踏出卫生间的那一刻,铁铸的利斧就会噼到身前。 这时,瞿容山在电视机前停下脚步,线条冷硬的脸面对着正前方的白墙,片刻后倏地往左一偏,提着巨斧的手垂在身侧,利刃在空中微微晃动。 他走到了玄关拐角的地方,须臾后又转回身,面无表情地继续巡查。 青涿打量了下暗蒙蒙的家具,拉过爻恶的手写道。 【控、制、她。】 爻恶掀开眼,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瞥了眼与浓黑融为一体的瞿晶晶,回写。 【1 min】 在没有手术台、没条件往人体脑内植入控制晶片的情况下,他只能控制瞿晶晶一分钟。 青涿表示了解地点点头,而后蓦然意识到眼前人看不到,伸手捏了捏男人的手指。 角落里,女孩像只小虾一般蜷缩着,双臂环抱住自己,脑袋埋在膝盖中瑟瑟发抖。 一双温热修长的手将她的脸颊温柔地捧起,另一片冰凉的指甲横向划过整片额头,有血线埋伏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瘦小的身影陡然间恢復平静,有人的手指在空中轻点几下后,细微的颤抖又回到她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卫生间,身下被月光投射出的影子缓缓蠕动,移到那扭曲而精壮的、怪物一样的影子中,与之交融。 「爸爸,我想看电视,可以吗?」细软的、带着点讨好与畏惧的声音响起。 女孩状似无意地走到男人身边,高矮壮瘦截然不同的两道身影恰好将投来月色的窗挡住了三分之二。 房间更暗了些,暗影憧憧,好像所有物体的影子都要活过来似的,轻轻扭着腰。 一道好似人形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飘过,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拎着斧头的男人没有说话,女孩有些空洞的眼瞳里掠过一丝红光,默默转过身,轻手轻脚、尽量缩小存在感地越过布沙发,走到电视机前。 她伸出双手推开堆叠在电视柜上的红布,将它随手抛到一旁,细瘦的手指按下电视机笨重的开关,抓住遥控器后退着坐到了沙发上。 电视机闪了两下雪花屏,之后信号恢復正常,显像管将电视屏里的黄色动画角色切割成蚂蚁般的小块。 有些失真的童音从厚重的机身上传出。 「小智,我们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我们绝不能让这些坏蛋得逞!」 女孩双眼放空,她瞳孔里除了电视微弱的萤光外,底端还倒映着一个人影。 青涿蹲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狭窄的缝隙中,急匆匆瞥了眼张久虞的方向,而后一刻也不敢耽误地摸向怀中圆形钟錶的后盘。 刚刚「瞿晶晶」扯开红布时,一部分红布落在地上,另一边仍被桌角勾住,撑起的弧度正好拢住了张久虞。只要瞿容山不突发奇想去掀开那块布,即便隐匿道具失效了她也不会有危险。 现在最危险的人,是他。 额头上冒出一点细密的冷汗,青涿的手摸到了后盘上的转钮,细细的齿轮条纹摩擦指肚,他顺时针方向拧了几圈,借着电视萤光看到錶盘上分针绕了小半圈。 钟里的时间本是21点半,被他往回拧了半圈后,到达了21点。 他手指不停,用力按着有些生锈而生涩的转钮,电视机里动画的对话声掩住了机械零件的摩擦音。 两手合握着电视遥控器的女孩动了下眼珠,她抬起仿佛一折即断的细瘦胳膊,拇指按下了换台键。 下一秒,知性的女音替代了动画主角童真的声线,留着微卷短髮、身着正装的女人出现在电视机朦胧的屏幕上。 「欢迎收看晚间新闻。观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下午六点整,都市晚间新闻即将为您带来今日的最新消息……」 下午六点。时间比青涿预想得更晚些。 这个时间段,太阳已经半边落山,夕阳残光会随时间流逝而迅速消失,短暂而绚丽。 他手心冒出了涔涔的汗,幸而转钮摩擦力足够大,不至于打滑。 第666页 时钟上的时间飞速迴转,仿佛电影的倒带一半。八点、七点半…… 而就在这时,精神紧绷成一条线的青涿听到了一道声音,他勐地抬头往沙发另一头望去,手上还用力地拧着不知在哪里卡住了的旋钮。 那是一道很轻微的、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咔」 被卡住的转钮倏然在手部青筋绷紧的大力下跨过关卡,与此同时,一道明显穿破电视机女主持声音、格格不入的咔声突兀响起。 青涿头皮一麻,极端专注的听觉让他敏锐捕捉到,那脚步声加快了。 肌肉怪物一样的身影离沙发只有一米之隔时,蜷在沙发上的女孩倏地站起,细竹竿似的身影挡住了一部分电视光线。她听到了来自身后的脚步,颤巍巍转过身。 「对、对不起爸爸,是不是我太大声吵到你了…?」 她手上拿着一只卸了电池外壳的遥控器,另一只手上的外壳往上一推。 拆卸下来的外壳又安装了上去。 伴着一声「咔」。 在女孩怯懦的眼神中,那怪物走到沙发边,被电视光打得死白的脸颊低垂些许,似乎是扫了眼沙发和茶几间空荡荡的空隙。 ——玄关割开的狭窄空间内,青涿弯腰躲在鞋柜之后,露出一只眼朝那边望。 他额角沁出的汗流到眼皮上,却没顾上擦。 就在刚刚,他已经把时钟的时间调到六点整了,但屋内外依旧一片漆黑,淡得像薄雾的月光仍旧是最大的光源。 他或许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刚刚摸到了时钟的电池盒,里面是空的,钟錶没有电依然处于停摆状态。 而时间,却是会流动的。 他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瞿容山」转身回走,女孩紧跟着坐回到沙发上。恰一坐稳,头颅像是失去了脖颈支撑侧歪靠在靠背边,眼眸表面的神采抹去,浮出空洞的内芯。 她脚边的沙发下,还藏着一块没通电的时钟。 青涿缩回脑袋,伸手撇去了挂在睫毛上的汗。 一分钟的操控时间结束了。 没有东西能再给他打掩护,等下一次那怪物走到沙发前,必然会发现状态异常的瞿晶晶。 ……电池,要在半分钟内找到电池。可电池会藏在哪里?!! 青涿心跳如擂鼓,大脑却强制冷静下来,他往周边一扫,眼睛微微睁大。 顾不上愕然,他保持蹲姿,手掌撑地,从一米外的地板上捞到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色柱形物。 这东西太过眼熟,在进入惧本前,和其他所有人会携带的道具一起,被众人来来回回记了数遍。 是江逐厄的砝码。翻到底部一看,还标着20g的克重。 看来,江逐厄确实来过这个异空间,留下了这么些东西,虽不知对方现在为什么凭空消失了,但仅仅是一枚砝码,已经能让青涿解读出足够的信息。 裁决天平是江逐厄的能力,可以称为本命武器,当他的砝码出现在他本人不在的地方时,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能力消耗殆尽,砝码崩裂变成废品;第二,这是他刻意留下的。 而青涿此刻手里的这枚光滑如初,不见半点擦痕,砝码落在除江逐厄以外的演员手里又完全没有用,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江逐厄在消失前留下的线索。 掉在鞋柜旁、底面刻着「20g」的砝码…… 青涿倏地盯在那副三层鞋柜上,听着那道逐步靠近的脚步声,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爻恶,牵制住他!」 他大喊一声,伸手握住鞋柜柜门,勐地用力拉开。 「吱」鞋柜门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同一时间,卫生间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大力撞上瓷砖墙壁。 耳朵里的脚步声骤然沉重起来,好似房间里装了头高吨位的大象,每踩一步都足以令整个楼板都微微颤抖。 青涿的视线都在轻微晃动,他看也不看地把手伸向摆在第二层鞋柜里的鞋盒,飞快将其倒转方向,两只鞋子和一串钥匙噼里啪啦地掉出来摔在地上。 他听到了又急又厉的噼砍声,粗壮混乱的喘息声,还有□□撞上墙壁的闷响,心乱如麻的情绪刚出现便被自己冷硬地将其与肢体和头脑隔离开,翻找的手连一丝颤抖也没有。 第二层一共摆了三只鞋盒,前两只都只存了鞋和一些杂物,他飞快把手伸向最后那一盒,素来白皙干净的指背蹭成青灰色,飞舞的尘埃扬到鼻尖,呛入气管。 两道清脆的摔落声在这时仿佛仙乐入耳,青涿勐地一瞥,视野里几乎只剩下那两只顺惯性骨碌滚过的电池。 一把将其抓起,他还没起身便踉跄着往前跑,眼尾余光瞥到了铁器的寒光,两步扑倒在沙发前,跪坐在地弯腰捞回了沙发底下的时钟。 「近日,我市发生一起恶劣兇杀案件,引起广大市民关注。」电视机里的女主持声音仿佛有瞬间卡带,「本台最新消息,犯罪嫌疑人问某某已逮捕归案,预计在本月末由市人民法院……」 播报声音被拦腰砍断,电池扣入盒中的轻响便尤为明显。 剎那间,夕阳落山前最后一抹橘红色光束穿破透明窗页,驱散满屋黑暗。 嘈杂音戛然而止带起的耳鸣嗡嗡作响,青涿目光落在一秒一动的秒针上,胸前不住地起伏喘息。 ……结束了吗? 第353章 演出(77) 第667页 结束了吗? 男人高壮如小山的身影像被扎破了气球一般骤然缩小,夸张到骇人、盘旋着青筋的肌肉恢復成正常健硕体型大小。 女孩空洞的眸子恢復了生机,看了眼不知何时打开的电视,转头回望逆光男人的身影。 「爸爸?」 …… 上半身在骤然失去支点后往旁边一歪,青涿有些狼狈地侧倒在地。 坠着汗粒的髮丝在地面蹭了点水迹,他仰躺着愣了两秒,一骨碌爬起,匆匆看了眼身边的门牌号。 66层01。 看来,失序的空间坍塌,直接把他随机投放到了另一层,青涿在四周没看到张久虞和爻恶的身影,拍拍身上的灰后乘电梯向上行。 没被锈迹侵蚀的一部分栅栏门映出他的面容,苍白而镇静。 他一只手插入外套口袋中,手指勾住里面一串银手鍊,在指尖环绕两圈。 电梯在77层停了下来,他抬脚走到第三户门前,举手叩响三声。 王木亭一开门便看到了外形凌乱的青年,白衬衫蹭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灰,连脸上都没能逃过,「青先生?你这是……」 青涿神态却远不似衣着那样狼狈,反而像一只刚打了胜仗挂了彩的狮子猫,脸上勾勒出迷人的笑。 而他的话语又比他的外表更加迷人。 「想为你老婆报仇吗?」他问。 「……」王木亭倏地收回脸上所有表情。 7703的房门在三分钟后开了又关,短暂停留的访客出门往电梯走去,灰色外套的两兜内鼓起了些许弧度。 发出嘎吱声的电梯刚行到38层和39层的中间,青涿就在视线下方的铁栅栏外看到了肖媛媛抿着唇目光乱瞟的神情。 见来人是他,肖媛媛双瞳爆发出欣喜的光芒:「涿哥,你总算回来了!」 跟着她走进房间时,青涿往四周一扫,发现除他以外的所有演员都已经到齐,包括爻恶在内。 张久虞刚从昏迷中甦醒,用治疗道具简单处理了一些外伤,但仍有一部分伤口难以治癒。 有些外伤处理经验的江逐厄手边放了箱药品,消毒后替她缠上了纱布。见青涿进屋,观察了两眼,点头招唿:「没事就好。」 「你的砝码……」青涿试探道。 江逐厄本人身上倒是不见有伤口,精神状态也不像是经歷过一场鏖战的模样。 他回忆道:「我在走廊里走过了三个岔路口,后面走进尽头的那扇门就直接进入了瞿容山的屋内,躲在玄关那边。」 「找到结界破解思路后,我和张会长配合刚找到了电池,瞿容山突然朝玄关走,我只能往门后躲,扔了件道具和一个砝码后就出去了……没想到,再想进来时,门连接的空间就发生了变化。」 难怪在屋内没看到江逐厄的人影。不过,江逐厄在时张久虞尚有余力一起寻找突破口,等青涿二人到时她却身披道具晕在了桌角边。 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青涿转过眼眸:「张会长呢?」 面白如纸的张久虞淡淡蹙了下细眉,另一只始终紧攥的手放在桌面上,向上摊开五指。 「江会长来时,我进入结界差不多有20分钟。」 血色浅淡的手掌心中,一块长方形的金牌断成两半。 【s级道具:免死金牌】 【作用:可为携带它的演员抵御一次死亡危机。】 这块金牌全剧场一共两块,青涿却不止一次见过,甚至在记忆里还有寄托在它身上的某次最初的、连自己心脏都没发现的悸动。 两块免死金牌都是周御青从惧本内带出来的,只不过后来他缺钱了,将其中一块卖给了贩金惧团的会长。 「这个惧本的难度,绝不止沉眠级。」张久虞合拢五指,扬手把两瓣破铜烂铁掷入垃圾桶。 青涿垂眸看着垃圾桶内的失效道具,沉默了好一会儿。 以身作饵这个方案在低级惧本里还算好用,但在鬼怪被强化数十倍数百倍的高级惧本里,就得做好「诱饵」死亡的准备。 他有预感此行艰难,却怎么也想不到,若非那块金牌,单人实力总排行前五的张久虞居然就要折损于此。 「那最后,你们看到兇手的脸了吗?」周繁生攥紧袖口,目光瞟向肖媛媛,「我和媛媛没找对路,最后连屋子都没进去。」 「看到了。是瞿容山。」青涿说。 肖媛媛闻言提了一口气,又忽然卸下,塌下了肩膀,一副懊悔的模样:「还真是他啊。兜兜转转这么久,早知道之前那人提议直接指认瞿容山的时候我们就推一把了。」 「不一样,那时候我们无法确定他就是兇手。而且他的身高明显与最初77层岑女士遇害时的兇手画像不符。」江逐厄把纱布打好结,用大剪刀一把裁下。 最开始的时候,众人还没得到该惧本存在剧情结界的信息,不知道瞿容山的异化状态会改变身形。 「而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凭猜测就要借管理员的刀杀人,这种事一旦成了……」江逐厄低声道,「如果哪天他们恶意对准了我们,我们也没有了索要证据的权利。」 肖媛媛双手揉了把脸,不得不承认江逐厄的话是正确的,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食指中指分开,两只眼睛从中间露出,「那现在,咱们有证据了吗?」 「没有。」江逐厄神情理所当然得像在说「有」一样,他看了眼青涿,仿佛会读心般道,「但从现在开始,证据会出现的,对吗?」 第668页 「?」肖媛媛歪头望向青涿。 「周繁生。」青涿轻轻喊了声,歪头看向角落里的少年,「你能控制纸人吗?」 突然被点名的周繁生懵懂地睁眼看过来,答得十分严谨:「剪纸出来的那种纸人吗…可以是可以,但可控性不高,能传达回来的感官信息也会很模煳。」 青涿轻点一下头:「这就够了。」 「涿哥,什么意思呀?我们要靠纸人找到证据?」肖媛媛急不可耐地问道。 「还记得王木亭丢的那枚金戒指么?受害者岑小姐戒指不离手,指根都被戒环压出了印子。但被杀害身亡后,那戒指就不见踪影,被兇手带走了。」青涿不紧不慢地说着,双手插入口袋,掏出了一把金银玉器放在桌上,「也就是说,剩下一枚戒指在谁那里,谁就最有可能是兇手。」 「哦…」肖媛媛听得一愣一愣,目光顷刻间被那些价值不菲的首饰吸引,没忍住捏起一只透绿光润的玉镯,「这些又是哪里来的啊?!」 青涿淡淡敲了下桌面:「重点不是它们从哪里来,而是要到哪里去。」 …… 「晶晶。」 食堂死白的灯将木桌的油光照得发亮,不锈钢碗盛满了饭菜和一堆堆的肉,被铁勺挖得搅在了一起。 赵晓梦低头挖了口饭,抬起头咀嚼时眼神愣了下,半站起来,探腰盯着瞿晶晶后脑上的发绳。 「你这发绳哪来的?」她眼神诧异。 「嗯?」瞿晶晶下意识地朝自己的马尾辫摸过去,手指碰到塑料星星的尖角时也顿了下,小声疑惑道,「诶?这个发绳……」 她短而细的眉头蹙起,光洁的额头在这时忽然打下一道阴影。 有人端着自己的碗走过来,还笑眯眯地从她们打了招唿。 「晓梦,晶晶。」 赵晓梦的注意力飞快被拉开,看着来人客气道:「媛媛?好巧啊!诶,我老公他们呢?」 她向左右四周眺望的眼神在肖媛媛牵住她的手时收回,而后被对方拉着重新坐下。 「他们吃饱先回去了。我看到你们在这儿,就来找你们一起。」少女粲然一笑,「现在这情况,我还真不敢一个人待在外面了。」 赵晓梦深表认同,手里的勺子把碗壁颳得叽叽响:「就是啊,搞得人心惶惶的,我都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唉,黑眼圈都挂眼底下了。」 年龄相近的女孩压根不需要找话题,天然近似的磁场就能让她们飞快拉近彼此距离。 肖媛媛的外衣兜里,一张薄而易碎的纸片贴在口袋内衬布上,忠实地把五感捕捉到的一切信息传送到十几米之外的地方。 纸人能力有限,朦胧的传音好像从一层层电话筒里反覆输入输出,只能从零碎的音节里拼凑出原话。 勉强听懂了的青涿:「……」 赵晓梦还真敢说,她每天雷打不动地抱着那把关琯的头髮睡满十小时,最近连楼上不时传来的摔打动静都免疫了,不到时间压根醒不来。 「其实咱们现在天天害怕担忧,肚子里的孩子也一起不得安宁……说起来,齐姐打算明天多找些姐姐妹妹,大家一起喝茶聊聊天,正好能向那几个生育过的姐姐讨个经验,你们要去吗?」几句寒暄缓和了气氛后,肖媛媛抓紧把青涿委派给她的台词说了出来。 赵晓梦的声音听起来并无不可:「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瞿晶晶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我得向爸爸报备一下…」 一切顺利进行。 表面笑眯眯的肖媛媛暗地里松了口气,攥着裤腿掌心汗湿的手微微松开。 「啊,我吃好先回去了,那咱们明天见哦~」又待了两三分钟,啃完一只大白馒头,肖媛媛捧起吃空的碗,朝两人告辞。 一分钟后,她的身影出现在5605房。 「现在就等明天下午了,对吧对吧?」肖媛媛抿起嘴,眼神四处瞄,从电视机顶拿起一张纸,「我得再记一记。」 纸上写了大半篇遒劲有力的字,是青涿专门为这次计划所记下的、属于肖媛媛的任务。 事无巨细到每一个说话的时机、对话的内容,以及被旁人问及时的作答。 「拿回房间去记吧。放轻松。」青涿拍拍她紧绷着还没放松下来的肩膀,「比以前进步很多了,不像演的。」 至少比旅行里中气十足地对团长喊痛的那次演的好。 肖媛媛:「……」谢谢,有被鼓励到。 深夜各自分散回房时,青涿没回38层,而是跟着爻恶到了周御青的房间里。 他从橱柜顶上拉出一只小药箱,抱到了地上,把消毒水、药膏、纱布依次从中挑出。 「你怎么不早说?爻医生难道不知道,捂得越久越容易感染么?」他语气中掺着淡淡的嘲讽,手上却不如话里那样冷硬,小心地拿棉签沾了药水涂在肌肉硬朗却横噼了两道刀伤的背上。 爻恶摇了摇头,语气冷淡地开着玩笑,「医者不自医。」 他擅长操控他人,却不擅长近身搏斗,为青涿牵制瞿容山的二三十秒中有数次差点被直接砍掉手臂。 青涿点点头,故意呛他道:「是啊,爻医生好厚的血条,下次有抗怪的机会还交给你。」 「行。」爻恶毫无异议,淡笑道「还劳烦牧师先生给我多备两瓶红药。」 「……」青涿咬了下后槽牙,没忍住把棉签头戳进了伤口。 第669页 第354章 演出(78) 【剧情完成倒计时:3天】 房间里的窗帘被拉得很开,窗外阴云密布的阴霾也吹入房间,萦绕在围炉坐成一圈的女人们之间。 几个肚子大得像西瓜一样的孕妇靠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讲着自己家乡那边的风俗,说得头头是道。 「搁我们那儿,有一种说法啊,叫儿女随娘!怀胎的时候多吃少动,生出来的娃儿就是好吃懒做的懒汉;但如果多吃多动,以后娃儿就又健康又勤快!」一个中年孕妇独独站在众人背后,一手掂着肚子一边来回踱步。 「诶哟李大姐,你晃得我头晕了都。你天天都在家这么走动吗?」年轻的女孩腹部还没有明显的孕状,嬉笑道。 肖媛媛挪了挪屁股下的小木凳,靠得离张久虞近了些。今日雾大,即便众人围靠在一起她也能看到每个人脸上淡淡的烟,白色的、浓稠的,模煳了五官和表情。 这场「养胎心得交流会」是由张久虞向齐丽蓉提议出来的,对方这么些天为兇杀案竭尽心力,也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心养胎,没怎么思考就同意下来了。 参加的人不多,都是和齐丽蓉关系不错的邻居,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 或许是巧合,齐丽蓉把聚会的地点定在了尹红英家里。 肖媛媛坐的方向就正对着那只架在柴火灶上的大锅,左前方神龛的电子红烛在雾气散播下造出了一圈红烟,迷迷濛蒙地罩住大半个视野。 分享经验的李大姐穿着一袭黑衣,踮着脚一摇一晃,身影在雾中穿梭,「平时哪用得着这来回走?家里可以做的事多了去了,洗衣擦地啊、烧饭刷碗啊…」 「诶打住打住。」赵晓梦连忙喊停,眉头翘起毫不留情地挑破道,「这哪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看你老公才是个懒汉吧,编个由头就哄着你大肚子还伺候他呢!」 她嬉笑着,旁边年轻些的女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很快,众人又把话题扯向了生第二胎的齐丽蓉,推搡着要她也来说些怀头一胎时的经验。 齐丽蓉多多少少说了些,无非是注重营养、注意休息之类,随后又莞尔一笑:「我这算不得什么经验,我看那些大城市里的人啊,都喜欢搞什么胎教,做娘的多听多看些,孩子也会被感染。」 「诶——对对,这两天我就打算找大厦要点音乐带子,没事儿多放点爵士乐啊钢琴曲什么的,陶冶一下我宝宝的情操~」赵晓梦晃着脑袋,用手肘还轻捅了下身边的瞿晶晶,「你要不要?……呃,算了,你爸说不定嫌吵呢。」 瞿晶晶的眼瞳被苍白的烟雾勾勒出白边,她咬着唇垂着脸没说话。 空气中出现短暂的沉默,肖媛媛往旁边瞥了眼瞿晶晶,瘦小的身板前突兀地隆起一块球,孕肚充盈饱满,像是森森骨架上萌发的一颗肉瘤。 肖媛媛喉咙滚了下,趁着无人说话的间隙插上了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我家那边的一种说法,说怀孕的时候多戴些金银首饰,用金子的贵气养着母体,更能吸引命格贵重的胎儿。」她身体往前凑,用一副谈秘密的语气道。 张久虞接话问道:「是西南山区那里的习俗吧?」 肖媛媛「惊讶」回眸,一唱一和:「张雪姐姐怎么知道,去过我们那儿么?!」 挨着她们坐的赵晓梦觑了两眼,嘀咕道:「还有这种风俗么……也不是不能理解。」 肖媛媛就怕人质疑,听得心里一咯噔,趁所有人都好奇看过来时抢声道:「风俗不同不打紧,要紧的是我进大厦的时候正好戴了只银项鍊,前段时间想起他们说的这话,就给戴上了。结果前两天……」 她有意地顿了顿,微微喘了口气,等薄雾中众人游弋的黑色眼珠纷纷凝集在身上时,才一字一句说道: 「发生了一件怪事。」 她把字咬得极重,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表情,成功引起这群女人的好奇。 「什么事儿啊?」有人问。 肖媛媛不语,只是把手伸入衣领内,掏出了一截细链子。饱满的金芒像是能吸光似的,阴霾中泛着反光,那束光又弹到了人脸上。 「……你不是说你只带了根银链子么?」刚刚问的那人道。 「问题就出在这儿啊!」肖媛媛瞪大了眼,单手捏起那只链子,末端的金月亮挂坠顺着惯性摇摆。 「有一天我早上起来一看,放在床头的银链子不见了,而它,出现了。」 众人的表情凝滞了一瞬,很快又打破那蜡像般的木愣,年轻的女人摆了摆手,笑道:「银子变金子?哪有这种好事!会不会是你老公想给你一个惊喜,偷偷换掉了?」 肖媛媛却不和她嬉闹,藏于薄雾后的脸颊肃穆认真:「不可能,大厦不会凭空变出金子,更不会满足任何类似的要求。」 「我这几天思来想去,倒是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肖媛媛目光一转,黑色的眼珠子被喷洒上神龛的烛光,「在那之前的头一天,我曾在屋子里祈祷——希望我和孩子能平安健康地走出大厦,希望未来的日子少些磋磨,希望我脖子上的这根银链子,能用它所有的能量,保佑我的孩子。」 袖笼下的胳膊因为这些极具母性光辉、与她完全不相符的话而冒起鸡皮疙瘩,肖媛媛面上却仍是慈悲神圣的神情,故意看向驼背的老人:「尹奶奶,你说这是神佛显灵了吗?」 第670页 缩在角落里默默泡茶的尹红英抬起头,脸上因年迈而生出的皱纹比她头上的白髮还要多。干枯衰老的四肢与皮球似的肚子让她看上去格外可怖,像是肚子一鼓一鼓的青蛙。 「神祖和佛祖会保佑一切心诚之人。」她干瘪的声音传来。 茶壶在空中倾斜,淡黄色的茶水咕咚跃入杯中,氤氲开的热气给视野里添了层模煳质感。 交流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结束,女人们仿佛公园里吃完鱼食的鲤鱼,挺着肚子各自回家。 肖媛媛看着她们乘电梯上下离去的背影,偏头与身旁的张久虞一对视,心照不宣地点了下头。 在没有真神背景的惧本里,她胡诌的那一通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在谋划的最初,青涿就说了,她不需要让任何人相信这件事,而只需要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当人真切地经歷那些不可思议之事后,种子就会在无人施土的情况下疯狂发芽。 「久虞姐,下面靠你了。」肖媛媛小声念道。 …… 【剧情完成倒计时:2天】 大厦里好一阵子没出现过这么喜气洋洋的景象了。 男男女女围在食堂的一只长桌边,将最中间的女人簇拥在一起,双眼几乎都要被金银之色晃花。 微胖的中年孕妇伸出双手,一手捧着对宝石耳环,一手绕着条金项鍊,面色潮红地大声回答。 「真地!我昨儿听那肖女娃说的他们那儿的习俗,回家想想有点道理,就给我那银戒指戴上,还给俺老祖宗上了两柱香……嘿!你瞧!老祖宗和神仙给我赏了这么多宝贝!」 周围人骚动着,几颗脑袋凑到说话女人的手边,瞪大了眼望着那堆金子宝石,还有人想上手试试真假,女人却不干了,把手一缩斥道: 「诶诶诶!别毛手毛脚的,想要啊,你们也找神仙要去啊!」 一个昨天参加过交流会的女人咽了下口水,眼巴巴地问:「郭姐,那肖小姐说的是真的啊?你的银戒指真的变成了金子!」 郭姐把手伸到她眼前,抖得金鍊发出清脆碰撞声:「那那那,还能有假?!苍天显灵,看出我一片诚意和慈母之心,这才赐予我的!」 无人注意的、被一双双腿挤满的桌下,一张拇指大的纸片从郭姐的裤腿飘出,被人踩上了泥泞的鞋印。 现场哄吵,电梯在无人注意时叮响,三道人影从内走出。 「晶晶啊,我老公人很好的,不要那么拘谨嘛。」赵晓梦走在中央,脸上的笑容比平时还多些,她看了身侧漂亮挺拔的青年一眼,嗔道,「我老公也是,这么久了才知道和我一起吃饭,伤心死个人了!」 她的表演型人格又开始冒头,青涿无言地转过脸,正巧和瞿晶晶对视了一眼。黑色的眼珠纯粹胆怯,在与澄澈的灰眸对上那一刻轻颤了颤,却没像平时那样害怕地收回。 剧情结界为保护逻辑的同时平衡难度而生,进入结界中的npc与鬼怪都不会留有其中的记忆。如瞿容山不记得自己曾变成肌肉怪物、与演员们交锋一样,瞿晶晶也不会记得曾有另一个人替她梳过头髮。 青涿扭回视线,看着那群围在一起人,瞳眸微闪:「那边怎么聚了那么多人?」 赵晓梦也发现了,眯起眼辨认了下:「嗯,那不是郭姐么?发生啥了?咱看看去。」 一行三人挤到人群外围,听着中年孕妇唾沫横飞的讲述,赵晓梦忽地一锤掌心。 这不是肖媛媛昨天讲的奇事吗?居然还成真了啊?! 她立马揪了揪青涿的袖口,想找他问个究竟,然而青涿却一副迷茫的模样,表示并不清楚。 赵晓梦咬了咬唇,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人群中就有一个女人站了出来。 也是昨天参加了交流会的一个年轻女人。她嗓门清亮,压过了嘈杂之声:「在座的各位谁没有慈父慈母的爱子之心、谁又不虔诚呢!郭姐说得对,我们应该把这份诚心向神仙佛祖表达出来,为孩子积福!」 「尹奶奶的房间不正好有尊神像吗?咱们不如和她老人家说声,借神像拜一拜聊表诚心!」 窸窸窣窣地,有人对她的话附和起来,郭姐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无人去戳破那段话冠冕堂皇之下的潜藏欲望。 赵晓梦眉毛一抬,举手喊:「诶,我同意,加我一个!」 说完,还没忘记瞿晶晶,伸手一指:「还有她!」 瞿晶晶不太适应这样火热的场合,缩成一小条躲在赵晓梦后背,瑟缩着肩膀小声道: 「赵姐姐,我该去打饭了……太久没回,爸爸会问我的。」 第355章 演出(79) ——「你去干嘛了?打个饭这么慢?」 ——「路上遇到了赵姐姐…还有她丈夫。」 ——「你最近和楼下那个女的走的很近。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吗?还是你觉得…有什么话不能和爸爸说,反而要跟外人讲?」 ——「没、没有,对不起爸爸……」 铁勺被人控制着一下一下挖饭,把整块的米饭捣成碎烂的模样,和黄绿色的菜叶段混在一起。 瞿晶晶深吸一口气,声音细微:「爸爸,我和赵姐姐约好了,下午还要出去参加交流会……就最后一次,可以吗?」 …… 烟火缭绕,刺鼻的线香味从三脚香炉上飘出,钻过衣裳颜色不同的人影,从长廊腾空填入电梯井中。 第671页 「咳咳咳…」赵晓梦挥了挥鼻子前几乎成型的烟雾,看着好似阴间一样白烟森森、人影憧憧的走廊,「这也太多人了吧。」 胳膊上的长袖歪到一边,露出腕骨附近的银手鍊。 也不知尹红英的房间里究竟点了多少香,浓郁的烟堆在乌黑的墙角,包着瓦数不足的钨丝灯泡。 人群慢腾腾地往前挪动,身边空出了小道让祭拜完的人离开。 「瞿小姐,你没有戴首饰来吗?」 身形高挑的青年在一群妇女中占尽高度优势,略略垂眼就能看到女人们髮丝中、脖颈上、耳朵下点缀着的首饰,而待在赵晓梦另一侧的少女却是脖子秃秃、手腕空空。 只有后脑勺上绑着根带有塑料星星的发绳。 瞿晶晶小幅度地摇头,她看了眼青涿柔和的双目,「叫我晶晶就好……我、我和我爸爸都不信这个,我只是陪赵姐姐来的。」 「看我们晶晶多乖呀。」赵晓梦笑嘻嘻地摸摸她的脑袋。 瞿晶晶身板太瘦小,身高大约只有一米五,头顶才到赵晓梦下巴处。 「是不是还要等很久呢?」她踮着脚往前望,见队伍前进的速度有点慢,不安地抠着手指,「爸爸只同意让我出来二十分钟。」 「别怕。」赵晓梦看起来对瞿容山并无什么畏惧之心,「你爸要是有什么不满,叫他找我好了!」 青涿也随声一笑。 他刻意柔化五官时,给人的感觉十分矛盾。一方面春潭和暖般的气质叫人忍不住靠近,一方面又因为得天独厚的漂亮五官而让人望而却步,不敢亵渎。 「晶晶,你没有和你爸爸说是陪赵姐姐过来干什么的吗?」他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唿,「如果你爸爸知道的话,肯定不会怪你的。」 瞿晶晶纤长笔直的睫毛颤了颤,搅着衣角低低「嗯」了声。 三人跟着队伍慢慢向前,等走过长廊进屋里去时,烟雾更加浓稠,青涿往屋里一扫,只见神龛被染红的烟包裹,旁边盘腿坐着神色不清的大肚老妪。 蒲团上,大肚子的女人双手合十,嘴唇飞快一张一合,从身边的红色塑胶袋里捡出三根,点了火硬生生插进了快被挤满的香炉,对着它躬身鞠了三下。 填了棉花的蒲团被一双双膝盖压得下凹,几分钟后,跪在上面的人成了赵晓梦。 青涿和瞿晶晶一起站在一边,看着她满面照着红色烛光,赤红的脸颊和僵硬无神的表情把属于活人的人气一点点吸干。 眼神下垂,忐忑不安的瞿晶晶出现在视野里。她纤细的眉头撇起,乌黑的瞳芯里仿佛被蜡烛点出了一抹赤红,怯怯望着不似活人的赵晓梦,脸色煞白。 香炉仿佛塞满了竹籤的竹筒,再插不下更多线香,赵晓梦便略过了这个步骤,睁开眼站起身。 「神佛会保佑忠诚之人。」尹红英在每个人祭拜完成后,都会附上这句话,脸颊上所有大大小小的褶子全部在张嘴时推挤变型。 「快走吧,姐姐。」瞿晶晶颤抖着手拉住意犹未尽的赵晓梦。 身后的队伍没那么多人了,三人从房门口走出,迎面的空气比屋内要清新不少,像往脑中滴了薄荷汁似的瞬间神志清明起来。 而在看到电梯口稀薄烟雾中伫立的人影时,青涿的头脑更加清醒。 「……爸爸。」赵晓梦的手瞬间被甩开,黑色连衣裙在烟雾中飘着下摆,瞿晶晶一秒也未曾犹豫地跑向那人影。 像一只幼鸟归巢。 青涿脚步停下,隔着十五米的走廊与矮个子男人对上了视线。 他率先挪开目光,抬头瞥了眼即便微弱孤寡却仍坚持工作着的钨丝灯泡,随后朝对面淡笑了下。 撇去剧情结界里那两段你死我活的敌对记忆,在真实的剧情中,他和瞿容山不过是有着几面之缘的普通邻居。 「因为【那件事】,今天过来的人很多,排队花了不少时间。」他把头往旁边排队的人撇了下,「又是我们把她喊来的,瞿先生还请不要怪晶晶。」 「是啊,而且过来拜一拜有大好处呢。」赵晓梦附和。 瞿容山没有作答,沟壑肌理明显的脸庞没做出什么表情,盯了白烟中的人群一眼,抓住瞿晶晶的手腕往电梯里走。 「……」青涿站在原地,气管里不断吸入刺鼻的烟香,几乎要把他的髮丝和皮肉都掺上礼佛拜神的气味。 在昏昏然、有些失真的走廊里,他目送着父女二人的身影被下层楼板吞没。 …… 【剧情完成倒计时:1天。】 大厦里的住户们一片譁然。 原因无他,又有两位住户的诚心受到了神佛褒奖,予之以金银作嘉赏。 这消息一出,大厦的楼顶都快要被掀翻。 要知道,昨天那名郭姓孕妇在食堂里一宣扬后,几乎大半个大厦里的女人都去尹红英屋子里祭拜去了,足足五六十之众,最后「中奖」的却只有两人。 那两名妇女被其他落选的人围起来,七嘴八舌地讨论为什么自己没能接到这份好运。 中奖的其中一人正是撺掇这场祭拜的那个年轻女人。她手上戴着神明赐予的冰种玉镯,耳朵上刺着宝石耳钉。 和大厦提供的家电、日用品不同,这金银首饰小巧,是能随身携带的,即便十月期满离开了大厦,也能被带回家里。 「哎呀都说了要诚心才行,神明佛祖又不是许愿的圣诞老人,哪是说赐福就赐福的呢!」她沖周围的艷羡者高声道。 第672页 旁边有人问了她什么,她一挥手;「我也不知道啊,昨晚睡前我把我那银耳环放到床头了,今天早上一醒来就看到了这些。」 神灵赐福在大厦内吹起了一股风,那风卷着人的欲望与贪婪越滚越大,甚至连除了吃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王木亭都知道了。 他再稍稍一打听,便知道了事情原委,看着那些不算陌生的首饰被他人戴在身上,眉毛抖了抖。 「这就是你的办法?现在呢,还要多久才能抓住兇手?」他问一旁撑着脑袋打瞌睡的青年。 青涿的头往下一点,惺忪睏倦的眼睛睁开,打了个哈欠:「最晚明天。」 周繁生的纸人在两天前就已经悄悄潜入瞿容山的屋内。因为只是一张拇指大小的碎纸片,并未引起屋内居住者的注意。 这两天,为了监视瞿容山的动向,众人轮流守夜,昨天就正好轮到了青涿。 他被王木亭请到家里,神思倦怠下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如今揉了揉眼睛,稍稍清醒过来,「今天晚上和明天早上,你尽可能地在齐丽蓉那里呆着,等我来找你。」 「只要我去齐丽蓉的房间找你了,你立马指认兇手。」 「……所以,到底是谁??」王木亭放在木桌上的手攥紧,片刻后问了那个青涿始终没告诉他答案的问题。 青涿面向房门站起身,理了理袖口,侧过头往下瞥视他:「39层,瞿容山。」 「想报仇的话就不要轻举妄动,假装你还不知道兇手是谁,别让我功亏一篑。」 留下这句话,他就整理好衣衫离去,留下瞬间红了眼白的王木亭。 对方给他的那些首饰数量不多,来自于他亡妻随身带的首饰包,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同时,张久虞在连续多次使用【强制交易】后也显出乏力。 但大厦里的人却仍翘首以盼自己也成为得到嘉奖的幸运儿,今天聚集在尹红英屋子里的人数只多不少,连一部分男人也跟着自己老婆过来,想分一杯「赐福」的羹。 而当青涿在赵晓梦的身边看到瞿晶晶时,眼神似轻风扫过面露纠结的女孩,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会出现在这里,瞿容山便必然已经知道了这两天席捲大厦的风雨。 他一步步搅弄这池浑水,引来狂风,导来暴雨,直到如今,那个被他选中的人终于因此湿了衣衫。 露出衫下沉疴烂肉。 杂物堆积、装修陈旧的一居室内,缭绕的烟雾攀附在每个人的皮肤上,仿佛堵死了所有唿吸的毛孔。 尹红英坐在板凳上,老僧入定般地阖眼冥想,离她一米远的位置,赵晓梦攥着把头髮站在青涿身边。 ——为了表达诚意,她本想把关琯的那把头髮分一小份出来上供给神仙佛祖,但被尹红英制止了。 「众生平等,神祖但论心,不论迹。」老妪如此说。 此刻,赵晓梦就揪着那把头髮,半眯眼望着那一把跪地的伶仃瘦骨,眼神挑剔而复杂地从女孩那头枯黄毛髮扫过,凑到青涿耳边道:「她不是说他们父女俩都不信这个么?」 瞿晶晶跪地的身板笔直,似一块薄得可怜的、一折就断的竹板。 「那你信么?」青涿轻笑了下,反问。 或许是信,但信的可不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而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尤其是瞿容山这样的恶徒,更会将其奉为圭臬。 第356章 演出(80) 【剧情完成倒计时:18小时。】 上午六点,天色刚刚擦亮,茶几上的有线电话突然发出嘹亮的叫声,似一只手挑起了熟睡之人的睫毛,让他张开了眼。 青涿的睡意转瞬间殆尽,一把拎起电话听筒。 「涿哥,他醒了!」听筒对面是周繁生紧张的声线。 「盯着他,我马上打给你。」青涿刚醒的嗓音还带有些微的沙哑,他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又按下熟记的数字按键,拨出去了另一通。 对面接起的一剎那,他没留有任何寒暄的余地,直截了当道:「起了没?你现在过去,最好找藉口多喊几个人。」 「对了,」他忽地想到一件事,补充道,「带两只强光手电筒。」 一秒不停地挂断电话,紧接着给周繁生回拨的间隙中,一道初醒而迷茫的女声从他背后响起。 「老公,你在和谁打电话啊?」 赵晓梦伸了个懒腰,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青年没被沙发挡住的肩膀以上的位置。 「朋友。」电话已经拨通,青涿没有回头,单手按住听筒收音的那端,低声问,「今天还去找晶晶吗?」 赵晓梦没想到他会关注自己的小姐妹,迟疑点了下头,瞥了眼墙上挂钟,「找啊,不过现在是不是太早了?而且,她那变.态老爹不见得会放人哦。」 「……会的。」青涿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很快又消散,松开听筒向电话对面的人道,「怎么样?」 古早的电话音质泛着股陈旧而劣质的观感,人音在传递中被迫模煳失真,像一锅被添了古怪杂质的粥。 周繁生捏紧了电话听筒,双眼眨也不敢眨地看着前方,两只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层网,灰白无神。 「他刚刚去上了厕所,刷了牙。现在出来了,走到了床边……」 低矮的、模煳的视线仿佛没调好焦距的老式相机,只能从分布不均的色块里找出那一个黄黑色的人形物,勉强辨认出它的行动路径。 第673页 周繁生紧张地闭了闭眼,传达移动指令。 披在电视上防尘的蕾丝布忽然在视线中放大,偶尔还能看到两片攀爬着的纸片手脚。 纸人爬到了电视机顶,下趴匍匐着,与白色布料融为一体。 朦胧目光中,坐在床边的男人阴沉地看着熟睡中的少女,汗毛旺盛的手臂伸出,五指成爪,慢慢地往少女的脖颈移去。 「!!」恬静的睡颜骤然扭曲,仿佛被抓皱的白纸。 瞿晶晶痛苦地睁开眼,双手无力地攀在横于脖子的那只手上,面孔因为血液不通而涨红起来。 她眼角溢出一滴泪,嘴张开,艰难地发出声音:「救命,爸爸……是我,我是…晶晶。」 粗糙的手蓦然一松,瞿容山的眼神令驼背咳嗽的女孩不寒而慄。 「你和那个婊.子长得越来越像了。」男人满含猥亵和恶意地开口。 瞿晶晶的脖子再一次被喜怒无常的男人扼住,只是这一次没有用太大的力气。 「臭婊.子!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还不是给了钱就能卖的贱.货!嗯?!」瞿容山的眼睛狰狞地大睁,与女孩凑得极近,瞳孔缩成花生米大小,「说,你是不是和你妈一样,已经在为自己物色一个有钱的情郎了?臭婊.子,我他妈就知道!」 男人的情绪急转直下,青筋暴涨地怒骂道:「小杂种!你以为除了我谁还会要你吗!离了老子你他妈什么也不是!等着烂在地里吧,还敢嫌弃我穷?!」 明明她什么也没说,眼前的怪物却自说自话地开始暴跳如雷。 「我没有…嫌弃。」瞿晶晶惊恐地抬头,窗外照射进来的天光通通被瞿容山的阴影遮挡,只留给她一片黑色的天空,「爸爸,我偷偷问赵姐姐了,金子很值钱……你捡到的那个戒指不算小,能卖不少钱!」 她哆哆嗦嗦地说:「如果…如果那件事是真的,说不定拿到的东西能卖到上万块!爸爸,我们出去以后不用再住在垃圾堆边上了,我们可以花两百块钱,租一个正常的房子……」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的手骤然抽离。 她包着眼泪的眼睛怔怔往前望,泪水中男人扭曲的身影走到了衣柜边站定。 瞿容山打开衣柜,一件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盒子,沉着脸打开。 在看清里面的物什后,脸色更加晦暗,五指倏地用力,恨不得将手上的东西直接抓烂。 不义之财看似安抚住了那颗贪婪腐烂的心,实则无形地膨胀了欲望。 有一就会想要二,有二就会想要三。 读懂了他表情的瞿晶晶倏地淌下冷汗,颤颤巍巍道:「爸爸别生气,今天、今天我会再去找赵姐姐,和她一起再去拜拜……」 瞿容山「砰」地摔上了衣柜门,修罗恶鬼般的身影一步步压近。 「你最好不是在唬我…」泛黄的齿间挤出几个字,长着厚茧的指尖隔着眼皮抚摸上女孩颤抖的眼球。 而就在这时,男人五指缝中漏出一抹初升之日,闭着眼的人刚感受到那光亮,就被身后一阵规则的敲门声惊得颤了一下。 「晶晶,在家吗?」年轻女孩的声音穿过一层门板,闷闷地传来。 瞿容山垂下眼,看着亲生女儿苍白畏惧的脸颊,等那敲门声又响过一轮时才收回了手。 「晶晶?」门后的人再次唤道。 「我去开门。」瞿晶晶用手背抹去了脸上挂着的泪,下床匆忙踩了拖鞋走到门口。 她刚把门栓拉开,扭了门锁,门后便忽地传来一阵大力,腐朽的门板「砰」地打在她身上,将她往后推了个趔趄。 瞿容山「噌」地起身,看向门口黑压压被堵实了的人墙,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过去。 门后,齐丽蓉站在中间,王木亭与青涿一左一右站于两侧,赵晓梦躲在青涿身后,好奇地探出个脑袋来。 王木亭收回踹门的脚,右手勐地一伸,食指一把指向瞿容山的鼻头。 「就是他!他杀了我老婆!」 玄关处照不进日光,只有背后走廊的灯辉从腿间穿到地面,再由地面反光到脸上,形成一股诡异的冷光。 齐丽蓉定定地看了瞿容山一眼,脸上的寒光碟机散了邻家大姨的亲昵感,变得极度阴晦。 「你说的证据呢?」她平静问道。 指认者急促地喘了口气,撇头看向另一人:「青涿!」 闲适而立的青年懒懒抬起眼,一手握着把强光手电,另一手悠悠抬起,隔空往一个方向点了点:「衣柜,深蓝色大衣的右边口袋里。」 瞿容山低着头,藏于阴暗中的瞳孔遽然一缩。 不需要齐丽蓉说话,她从邻里带来的五名年轻力壮的男人依次走进门,直直往衣柜处走过去,过程中还有人朝瞿容山投往一个忌惮而鄙夷的眼神。 或许是报仇的时机将近,王木亭的声音都在发抖:「我和我老婆有一对纯金的婚戒,平时除了洗澡从不离身。但在我老婆遇害后,她的那只戒指就消失了,只有可能是兇手带走了它。」 粗烫的唿吸喷在疏于打理的鬍鬚上,在众人注意力全集中在衣柜上时,瞿容山勐地一手揪住瞿晶晶的衣领,另一手高高扬起,重重挥下! 疾风吹起了额头细软的髮丝,瞿晶晶颤抖着睁开眼,才发现男人的手腕被人扣住了。 那人她有几分印象,好像是那位青先生的朋友。他身形高大,轻轻松松钳住了她的噩梦,脸上虽带着笑,黑洞洞的眼仁却令人骨寒毛竖。 第674页 「他妈的臭婊.子!吃里扒外的贱.货!老子当初就应该一巴掌把你打死!」行动受制,她那名为「爸爸」的怪物只能像只暴怒的鬣狗,龇牙嚎叫。 「晶晶,到这边来。」那位青先生向她招了招手,温和美丽,能满足流浪者们关于亲人的一切美好幻想。 很快,那几个男人找到了藏在破木盒的金戒指,连着盒子一起捧到齐丽蓉眼前。 瞿容山眼白通红,看着那盒子,突然大叫。 「这不是那个姓岑的婊子的!你们没听说吗?佛祖显灵了,这是佛祖赐给我的金子!」 爻恶把剧烈挣扎的男人移交到那几人手中,冷着脸从口袋里拿出两张面巾纸,仔仔细细地连手指缝都一个不落地擦净。 王木亭冷笑了声:「垂死挣扎!我和我老婆的戒指内圈都刻了我们名字,是你杀人盗物,还是什么神仙显灵,别人自己会判断!」 木盒被交到齐丽蓉手中,她寒着脸低头打开,将灿金色的戒指抬高放在受光处,果然在内圈里看到了清浅流畅的刻纹。 「小雪,」她鼻中冷笑一声,转头向张久虞道,「麻烦你喊一下居委会其他人,通知所有住户立马在食堂开会。」 浩浩荡荡的一批人在地板上投下连成一片、形似毛虫的阴影,齐丽蓉带领那五个男人,押送着大力挣扎的瞿容山迅速离去。青涿看向他们背影的消失处,一把拦下了跌跌撞撞往前跑的瞿晶晶。 「爸爸…爸爸做错了什么,你们是不是要杀了他?!」瞿晶晶此刻留下的泪竟比受到瞿容山虐待时更多,抖动的身躯和瞳孔萧瑟可怜,像片离开树而凋零在地的残叶。 青涿垂眼看着瘫坐在地的女孩,眼神并无动容。 他之前听齐丽蓉的话就猜到,瞿晶晶恐怕已经不仅仅是身体行为受控那么简单了,她的思想、她的人格在多年虐待与心理暗示下早已经不再属于自我,而成了攀附在瞿容山身上的寄生花。 瞿容山的死亡对她会是一次堪比世界破碎的打击,承受骨裂乃至粉碎之痛,但随之迎来的重组将会改变现在的一切。 被虐待、被当成物品、被轻视鄙薄、被「乱.伦」丑闻钉上耻辱柱……等等一切。 第357章 演出(81) 上午六点半,沉睡的大厦被唤醒,白炽灯在已有日光的大厅里点亮,一排排整齐划一。 针对瞿容山的审判在食堂展开,他被几个男人围在中心,押坐在左前方,其余住户依次坐在后面,有意无意地都绕开了这座瘟神。 演员们坐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肖媛媛和硬挤进来的赵晓梦一人牵着瞿晶晶的一只手,以防她奋不顾身地冲过去维护被审判的杀人犯。 过程进行得很顺利,妻子亡故后深居简出的王木亭展示出那枚失而復得的金戒指,在齐丽蓉等人的见证下控诉这名杀人夺物、恶贯满盈的罪犯。 他声色俱厉的供述说完,齐丽蓉站到瞿容山面前,微卷的短髮向上翘着,仿佛昭告着这场对局最终的胜利方。 「瞿容山,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她平静地、居高临下地问道。 瞿容山抬起头,眼睛在接触到白炽灯时眯起,仔细端详了眼前虚伪又得意的女人一会儿,嗤笑着往身旁啐了口痰:「杀死一个婊.子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齐丽蓉勐地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被蔑视而翻涌起来的怒火。 即便在这个事关生死的时候,瞿容山依旧用最漫不经心的神情、最不堪的词语形容他手下那些无辜生命,含沙射影地辱骂她,挑战居委会的权威。 她正要张嘴,另一个男人却在这时候站了起来。 「杀人犯瞿某,我需要纠正你的两个错误。」 青涿在桌上曲起用力的手指蓦地一松,没料到事不关己的丁高远会在这时候站出来。 「第一,用侮辱性词彙去贬损一名普通女性是最下流污秽的臭水沟老鼠才会做的事;」丁高远扶了下眼镜,接着道,「第二,你手上的人命并不止一条。」 他从位置中走出,在狭窄的走道里迎着近一百双眼睛,风度翩翩地走到齐丽蓉身旁,面向所有住户。 「根据我……」他忽然转眼看向演员们所坐的位置,与青涿对视了一眼,「还有一些热心朋友们对三起杀人案的现场勘察,所有被害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众所瞩目下,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贴心地弯下腰,朝地面喷了一剂,微细的水雾在无色空气中晕开。 周围的几人还没有反应时,压着坐在木凳上的瞿容山忽地挺身挣扎,像失水的鱼一样蹦了两下,又被反应过来的男人按紧。 「拿开!他妈的贱.人!」 丁高远对他的辱骂不痛不痒,微笑面向住户们,补充道:「身上都有茉莉花香。」 他手上的,赫然是一瓶香水小样,不知那位姓岑的女性赠予了谁,又经过一番怎样的波折到了他手上。 「茉莉花?」女孩的声音在青涿耳边嘟囔了下,很快扬起一声不算低的喊叫,「啊!对!!」 赵晓梦霍然站起,作证道:「我可以证明!关琯的头髮上确实有股茉莉花香!!」 她顿了一下,垂头看向瞿晶晶的头顶,用手指着那片塑料星星,大声道:「而且,前两天我就在晶晶的头上看到了这个发绳,可我明明记得这是关琯的!肯定是瞿容山顺手带走后随便一放,结果被晶晶拿过来用了!」 第675页 被点到名字的瞿晶晶浑身一抖,右手颤抖着摸上了自己后脑的皮筋,薄而柔软的指肚抵着星星的尖角。 「那么,瞿小……」台上的男人刚喊半句,便戛然而止。 他看过去的视野里,自己想捕捉的身影被另一个男人遮挡,那总与青年形影不离的男人从位置上站起,弯着腰朝坐在另一侧的女孩伸手,身体自然而然地罩住了身侧的青年,甚至有一部分躯体贴到了一起。 爻恶淡淡朝后一瞥,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安抚似的轻轻抚上女孩的额头,微哑而冰凉的声线响起:「这个味道,你记得的,对不对?」 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额头,爻恶收回手,还未整理好衣物坐下,就听到身后传来女孩低泣的声音。 「我知道。」 青涿已经顾不上琢磨丁高远的用意,惊讶地看着爻恶慢条斯理脱下手套的模样,小声凑过去问:「催眠?」 把手套放回口袋,爻恶往台前随意扫了眼,轻轻点了下青年的眉骨:「心理暗示。」 「心智简单的人往往最诚实。」 那边,张久虞见瞿晶晶似乎有话要说,干脆牵着她走到了前面,站在丁高远身边,阻隔瞿容山兇恶的眼神。 「我知道,这个味道……」瞿晶晶嗅到空气里尚留余味的香水,肩膀一抖一抖地打着哭颤。 她不敢去看瞿容山,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是妈妈的味道!在我八岁以前,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在家里养茉莉花……」 「可是妈妈要和爸爸离婚,跟另一个叔叔一起,把家里的茉莉花全部搬走了…从那时起,爸爸就很讨厌这个味道,走在路上碰到都会绕得远远的。」 「你妈妈没把你一起接走吗?你没想过去找她吗?」眉目冷淡的任语玲忍不住在人群中开口。 瞿晶晶垂着头,泪水砸在鞋面上,将那一块颜色染深,「妈妈说要接走我,但是,她食言了……我再也没见过她,那个只见了一面的叔叔有一天还来问我,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问出问题的任语玲一愣,眉目里闪过一丝不忍,似乎猜到了什么。 张久虞的手轻轻在女孩肩膀上拍了拍,转头朝齐丽蓉道:「齐姐,这下真相已经水落石出,我们可以准备向管理员先生报备了。」 把瞿晶晶带回人群中去后,齐丽蓉冷笑着扫了眼满面不屑的罪犯,对丁高远做了个「请」的手势。 犯罪心理学教授今日似乎特意穿了正装,整理了下领带,没什么感情地宣判道:「瞿容山,因为一段失败的婚姻而对所有身上带有前妻特质的人抱有恶意,相继将三人杀害,罪恶滔天。」 他转向瞿容山,镜片下的眼睛写满漠然:「你是否承认自己杀害了岑馨、关琯、史四安共三人?」 瞿容山倏地抬头,浑浊不堪的眼珠子仿佛漂浮着骯脏的絮状物,他慢慢咧出一个狞笑,一口牙烟燻得黑黄。 「死了俩臭娘们和一个弱智,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丁高远挥了挥手,示意那几个靠坐在桌边的人把矮小壮实的男人架起来,习惯性伸出中指推了下眼镜。 「所有犯罪行为都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除了瞿晶晶以外,没有人对处死瞿容山这件事抱有异议,齐丽蓉宣布散会后,安排了两个年纪稍大些的妇女陪女孩回房间休息,自己则和丁教授一起,亲自押送杀人犯下楼。 隔着一道道w形交叉的铁栅栏,青涿最后看了眼神情哀恸的瞿晶晶,乘了另一座电梯下往一楼。 一些人在散会后各自回家休息,更多的人还是想凑个热闹,看看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管理员将要如何处置瞿容山。电梯内一时间有些拥挤,空气里迴荡着一股人类皮肤毛孔在唿吸时独有的气味。 电梯在一声「叮」后抵达一楼,空荡的大厅与之前相比没什么变化,白色灯泡的瓦数与楼上走廊的一样低,加上灰黑色的地面与天花板,看起来更加昏暗。 好奇归好奇,大部分人还是对黑屋子里的管理员抱有敬畏之心,停在了电梯口。青涿让张久虞与江逐厄同丁高远一起待在远处,自己领着剩下的演员,陪同三三两两的住户走上前。 齐丽蓉作为负责人站了出来,她走到那扇黑漆无光的玻璃窗前,缓慢敲了三下,恭敬道:「管理员先生,早上好,我代表大厦内大部分住户,来向您汇报上次兇杀案的调查结果。」 说完,众人屏息等候了一会儿,安静平稳的耳膜忽地因一道声音振动了起来。 仿佛天地混沌时野兽的吐息,辨不出具体的音色,只觉得它低得让腹腔里的五脏六腑都止不住战慄。 「罪犯留下,无关人等离开。」 除了这一句话便没了其他声音,齐丽蓉与身边的人面面相觑,又壮着胆子问道:「您不用听具体的犯罪情况和证据吗?或者,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女人的声音在空旷大厅里迴荡,黑色的窗口却没有了任何动静。 管理员的态度已经十分明了,只要超过二十户的人认定一名兇手,它便会将其锁定,没有兴趣也不会过问具体的细节。 更不会探查被交上来的这位是否是真的犯人。 齐丽蓉只得招唿着其他人,让人拿麻绳把骂骂咧咧的瞿容山五花大绑,反覆测试绳子的松紧,又仔细搜过他的全身,确认这人不会有半点逃逸的可能性后,这才沖看热闹的人群挥挥手。 第676页 「管理员先生不想被打扰,大家都上去吧。」 管理员的话在求子大厦的住户间无异于金科玉律,所有人立马推推搡搡地挤进电梯,实在好奇的也只敢按下二楼的按键,打算隔着层楼板悄悄听动静。 「小心。」青涿走在最后的位置,伸手扶了把周繁生的嵴背。 「你看上去状态不太好,要不和媛媛先回房间休息一下?」他轻蹙起眉,拍了拍对方的肩。 「嗯?」同乘一架电梯的肖媛媛探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周繁生,「你不舒服吗?嗯……好像脸色是有一点点白哦,要不要紧啊?」 周繁生眨了下眼,苍白的嘴唇抿着,偷偷瞄了一下青涿,「是有点难受…我们先回去吧,这里让会长他们看着。」 「哦,好。」肖媛媛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电梯在锁链窸窣的伸缩中缓缓上升,人与人挤挨着,留出腿与腿之间狭小的缝隙。 缝隙中,一枚白色纸片不小心从某人的衣兜里掉出,贴着肖媛媛的小腿肚,慢慢盪到了电梯门外。 第358章 演出(82) 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内,人群挨肩迭背,黑髮青年被挤到了电梯按键那排角落里,把手背在身后,指尖悄悄地按下了标着「1」的按钮。 没人注意他的小动作,他抽回手朝后觑了一眼,却见那本该亮起的1楼按钮仍然灰着,毫无反应。 就在这时,龟速攀升的电梯在二楼暂时停下,零零散散从里头走出了几个人。 一个年轻男人刚把脚挨着走廊,也不管地面脏不脏,一个俯趴下去,侧着脸把右耳紧紧贴向地面。由于动作太让人猝不及防,差点把跟在身后的青涿绊了一跤。 他一手扶住墙稳住身形,避开那个男人和其他演员们汇在一起,低声道:「一楼通道被堵死了。」 求子大厦没有楼梯,上下楼只能靠电梯通行。 「先等等。」江逐厄盘膝坐下,附身把耳朵靠近地板。 其余人也同样效仿,只是耳朵里除了走廊上十几人的唿吸声外,仅剩下了二楼住户房间里的动静。 安静,出人意料地安静,甚至连预想中会在楼下破口大骂的瞿容山都没了声响。 就这样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趴在地上的那个男人都开始无聊地换成坐姿抠手指时,一声炸响勐地在耳廓中爆开,仿佛往池塘里投入一颗鱼雷般,让人心惊肉跳。 【剧情任务:「找出真兇」已完成,请演员们继续努力推进剧情发展,用真实而震撼的演技征服观众们吧~】 同时响起的,还有旁白捏着嗓子故作可爱的腔调。 「这是……炮声?」等待着的人们着急忙慌地爬起。 江逐厄脸色略微凝重,他掌管惧团许久,对这道声音并不陌生:「是枪声。」 一声巨响,昭示着一楼对罪犯的刑罚已经结束,众人忙不迭地挤入电梯,手指含着激动紧张的心情按下了一层按钮。 按钮周边倏然亮起黄白色的光,受到动力牵引的电梯迟钝地慢慢朝下降。 随着机械铁笼下沉,一楼惨白而孱弱的灯从脚下蔓延至全身,一股淡淡的血腥混着硝烟味飘来。 不用出电梯,众人视线穿过留有巨大缝隙的笼门,就已经看见了黑色大理石砖上侧倒着的人影。 身上依旧绑着一圈圈手指粗细的麻绳,生前造过诸多杀孽的罪犯倒在一滩汩汩流动的血液间,那血甚至带着他未消散的体温。 生前再罪恶滔天,再强悍无匹,也终不过一死,由死亡掐灭污黑的灵魂。 管理员居住的小屋子依旧漆黑而沉寂,众人小心地朝瞿容山的尸体慢慢走过去,绕过后背,蹲下身看他的正面时,勐地吓了一跳。 凑得最近的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地指着尸体膨胀如怀胎十月的肚子,「这,这人……」 这人的死状太诡异了!! 隆得有西瓜大的肚子攀在精壮的男人身上,他狰狞的五官撇弃了多余的表情,双目闭合,平静中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笑容里有满足、亦有嚮往。 设定上是普通人的住户们登时头皮发麻,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污秽诅咒似的后退开,给演员们让出了空间。 青涿走到瞿容山尸体面前,凑近看了看他的致命伤。 斑驳的皮肤中央破开一个小洞,眉心被子弹贯穿,敞开了血口,血液从中汩汩流出,身后的地板中还有一小簇喷溅出来的血迹。 一击毙命。 「枪杀。」他低声念着,「为什么会是枪杀……」 蹲在身边的江逐厄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磨了下鼻尖。或许其他人听不懂枪杀如何,但他立马就明白了青涿的困惑。 【惧】是以引出人类恐惧情绪、获得养料能量为目的的系统,惧本里设置的死法往往都尽量往让人战慄惊悚的方向靠。 被鬼怪虐杀、被肢.解、被乱刀砍死碎肉横飞更符合惧本美学,只在人身体上开个洞的死法在此情境下不免显得……慈悲且优雅。 管理员不是没在他们眼底下杀过人,那次还是当着所有新住户的面,一刀割断那个闹着要出门的男子脖颈上的大动脉,红黑的血激射而出宛若喷泉。 ……不同的死法,能代表什么? 青涿暗忖着,手指慢慢滑向男人诡异隆起、将深色t恤衫撑得拉薄了两分的肚腩。 第677页 「有刀么?」他转头看向其他人。 「想做什么?」一道明晃晃的反光打在人眼中,爻恶手指一动,摺叠刀具弹开,刀刃刮破空气。 青涿隔空指了下尸体的肚子,歪头看向众人:「你们不好奇他肚子里面是什么吗?」 演员们的眼神瞬间带上深意,而几名住户npc却打了个寒噤,乍然意识到那群年轻人是想把这尸体开膛破肚。 有人自己已经凭空冒出了恐怖的猜想,「你们不觉得,这肚子……很像怀了吗?」 身处在求子大厦里、周围除了男人就是孕妇们,如今尸体的肚子鼓出这么大的包,很难不让人往这边想。 明白青涿的意思后,爻恶轻轻推了下他的嵴背,并未把刀给他,反而自己半蹲在他原来的位置上,戴上手套用刀尖挑开了绷紧的t恤下摆。 「女人在子.宫里孕育新的生命,男人没有子.宫,直接在直肠里怀么?」回归本职的医生发出一声嗤笑,垂眸冷淡地睨视刀下的尸体。 被撑得有些透明的肚皮与旺盛的小腹毛髮一起跃入眼中。肚皮在大力拉伸下再也看不到细小的皱纹,仿佛一只肉色果冻,与其他地方粗糙、富有纹路的皮肤迥然不同。 经验丰富的全科医生只消扫一眼便知道最佳的下刀位置,一道皮肉撕裂的声音随刀口扩大而血淋淋地迴荡在大厅里。 一些见不惯血的npc被熏得捂住了口鼻,诧异地看着那几个围在尸体旁面不改色的年轻人。 「嗯?」尚未凝固的血液从刀尖滴落,医生盯着剖开腹腔内一整片红黑色的内脏,有点感兴趣地发出一个音节。 「怪不得肚子这么大,胃囊和肠子都快被撑爆了啊。」持刀医生居高临下地摇头唏嘘,手上却丝毫没有迟疑,两刀划向肿胀得吓人的胃部。 剎那间,一股极刺鼻的恶臭仿佛炸开的炮弹一样,横冲直撞地闯入周围人的气管,腐臭与呕吐物的酸味融合发生化学反应,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未来得及消化的、各种食物原本的气味。 五颜六色的食物残渣仿佛涌上岸的洪水一样在地面化成一滩,有的已经被胃酸溶解成黄色的糜,有的还能便认出原型。 胃囊、肠道全被这些污秽物挤满,一时间全部泻出在地上堆了一大块。 让人不由得产生一个想法—— 就算没有额头上那一口贯穿脑袋的子弹洞眼,瞿容山恐怕也会因为胃部撑爆而亡。 青涿微蹙着眉,默默与爻恶对视一眼。 这又是什么讲究?为了临死前再把瞿容山折磨一顿?——那就没必要用枪击这样痛快的方式了结他了。 还是说,吃饱喝好了好叫对方一路走好? 这么有人文关怀的精神吗? 将杀人犯恬静微笑的死亡面容端详一阵,青涿站起身,道:「走吧,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一行人拿到了需要的信息,也不管地上一片狼藉——反正尸体在第二天便会如垃圾一样被大厦清理掉,更没顾那些好奇的npc,各怀所思地进了电梯。 电梯上行,在张久虞与江逐厄都沉眉思索的时候,青涿盯着电子面板上不断跳跃的楼层数,忽然开口道。 「你们觉得,史四安真的是瞿容山所杀吗?」 「……」江逐厄骤然抬眼看过来。 即便系统已经判定剧情任务完成,但熟悉了剧场某些文字游戏的青涿依然没有全然相信摆在眼前的「真相」。 他与其他人一对视,同为演员的默契便在此刻展露无遗,果然,两大惧团的当家人也在这个地方留了个心眼。 「从动机来讲,并没有很好地成立。」张久虞双手抱胸,鬓角的两缕黑色髮丝飘在脸侧,带有某种婉约的气质,「如果说瞿容山因为前妻的缘故而对茉莉花味有应激反应,单看他下手的目标,岑馨、关琯、还有我,都是20至35岁之间的年轻女性。换个角度思考,在瞿晶晶八岁以前,他前妻大概也处于这个年龄段。」 「现实世界的案件里,也有一些因为受过情感伤害而仇视整个异性群体的犯罪者,他们选出的受害者往往具有两个以上的相同特质,最固定的一点就是性别……但史四安,一个不修边幅、痴傻且年长的男人,按理说应该和前妻的形象毫不相干。」 张久虞微微眯起眼:「再从犯罪过程来看,史四安中毒身亡,死前没有任何殴打挣扎的痕迹,他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摄入过量药物的。那至少得满足一个前提。」 「——他对给他送去那个药品的人没有警戒心。而瞿容山嘛…」她轻轻耸了下肩,「从外貌看就是容易吓哭小孩的模样,就算史四安只有五六岁的智力,也不会那么轻易被哄骗。」 青涿点点头,这也是他在知道瞿容山是兇手后始终横亘在心里的疑惑。 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剧情任务是在关琯死亡的那个节点颁布,如今任务完成,严谨说来完成的只是「寻找杀死关琯的真兇」。 倘若毒死史四安的另有其人,那么既然能做到让系统都为其遮掩罪行、利用思维定势给演员们上眼药,恐怕ta在未来的剧情里还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极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的下一个敌人。 第359章 演出(83) 房门被人由里拉开,青涿目光掠过肖媛媛,绕过玄关一眼便看到了沙发上斜靠着的周繁生。 他仿佛泡过水一样浑身汗湿,苍白的脸颊被头髮遮了一大半,细细的红血丝爬在腮边,成为了整张脸上唯一的血色。 第678页 听到门口的声音,周繁生的身体动弹了一下,撑着扶手直起上半身。 刚勉强坐直,双肩上就落了双白皙有力的手,扶着他半躺下去。周繁生的眸光闪了闪,眼珠滚动着跟随那手的方向,看到它自纸盒里抽出两张纸,下一刻柔软的纸便附上来拭去了他眼周的汗。 茂密的眼睫毛抖了抖,周繁生有些慌忙地按住了自己脸上被汗濡湿的纸巾,接过手自己胡乱擦了两下。 「你们……」开口说了两个字,喉咙口就干涩得再发不出声音,他抿了下唇,斜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只盛了水的玻璃水杯。 从举着水杯的手慢慢望向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与那黑得纯粹的眼珠一对视。 周繁生知道这不是他哥,也不是团长,接过水后默默垂头喝了一口,「谢谢。」 「看到了吗?」青涿突然发问。 周繁生一怔,点了点头:「看到了。」 手指在回忆中蜷缩起来,指甲抠挖着玻璃杯,他沉重道:「我让纸人走到了那个桌子底下,正好能比较近地看到瞿容山的正面。」 一楼大厅里的桌子,几乎是唯一一个还算能遮掩的物件——第一天入住的时候,新住户们就是在那桌子前排的长队,桌后坐着管理员。 「一开始,瞿容山还在用力挣扎,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周繁生细细喘着气,「然后、然后我就看到他闭上了眼,像做了美梦一样,莫名其妙地开始笑,肚子还越来越大,慢慢地变成一个气球……」 「没有别人在?」张久虞指尖点了下下巴。 「这时候是没有的…」周繁生摇了下头,眉根紧缩,似乎还能感受到与自己通感的纸人在某一瞬间差点被撕裂的痛楚,「不过,十分钟过后,管理员的房门打开了。」 一个封闭的房间内,一头怪物从笼子里走出,不可名状的恐惧席捲整片空间,灯火闪烁,纸片簌簌作响,他在另一边甚至听见了崩裂开的咔嚓声。 「和第一天见到的一样,穿着黑色西装和皮鞋,头上戴着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周繁生说,「它手里拿着把手枪,走到瞿容山面前上了膛,然后……」 「一枪毙命?」江逐厄淡淡道。 周繁生点点头,脸上的恐惧不减反增,「而且,是瞿容山自己…凑过去的。」 闭眼好似沉浸在美梦里的人,在混沌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一举从被绑缚倒地的姿势挣脱,却并没有找机会解开身上绳索逃离,而是微笑地扬起脖颈,将自己的头颅堵上了怪物的枪口。 纸片颤抖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它被主人细心裁剪、用两个纸卷固定好的腿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在三分之二处弯折下去。 「最后,我的纸人还被发现了。」周繁生白着脸说。 矮下一截的视野里,漆黑油亮的皮鞋一步步走近。 它停在桌前,像一条没有骨头的细软面条一样弯下腰,刚刚举枪杀人的手勐地抓向萧瑟发抖的纸片。 在勐地瞥见一张诡异大脸的那一瞬,周繁生反射性地闭上了眼。即便知道面对怪物的不是自己而是纸人,却也无法抵挡那股当头浇下冷水一般瞬间浸透身体的恐惧。 下一瞬,四肢关节硬生生被拔出、脱离□□的痛楚从通感纸人上传出,无法主动切断联络的周繁生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攥紧,肉瓣从指缝间艰难地探出,为求生存而用最后一丝力气鼓动。 「被他发现了?!他不会找上我们吧?」肖媛媛的声音遽然穿破了层层恐惧,把他从窒息的回忆中捞出。 「应该不会。」青涿沉吟着,「从目前的已知信息来看,我认为管理员并不是大厦规则的制定者,而只是执行者。」 「找兇手的剧情任务曾警告我们,不能冤枉好人,让大厦里多一只冤魂。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推选出去的兇手是假的,管理员也不会追查真相,他的任务只是击杀被推选出来的那个人。」 肖媛媛思索着道:「虽然身为管理员,但从不管大厦里的日常事项,真要拿职业身份做类比,它倒是像门卫和刽子手的结合?」 「嗯。」这个比喻倒是很形象,青涿侧过身,往日头高升的明亮窗口踱了几步,「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个管理员会离开屋子的时机。」 要探查管理员的屋内,就势必要有这样一个时机。 「还有八个月的时间,大厦不可能一直风平浪静。我们要做的,就是等下一个时机的到来。」他闭上眸。 …… …… 令大厦所有人夜不能寐、人心惶惶的歹徒倒在了一颗枪子儿上。像往湖面上砸了朵浪花。 除了赵晓梦曾去探望过几次举目茫然、伤心欲绝的瞿晶晶外,其他人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另一件「神明赐福」的奇事倒是异常火爆,但在好几天都无人中奖之后也慢慢淡化。 进入大厦已经快四个月,肖媛媛、张久虞和赵晓梦的肚子已经有一点显怀,纤细的腰仿佛充了些气似的微微膨胀,并不夸张,看起来只像是前一顿吃撑了的结果。 演员们当然不想留着肚子里这个不知其源的怪物,但刚升起打胎流产的念头,剧场旁白便跳出来制止。 ——编剧x女士的设定里,他们都是一群诚心求子才得以进入大厦的人,会【拼上性命】保护自己的孩子。 第679页 至于赵晓梦,她则是真心喜欢肚子里的小生命,时不时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发呆,还总爱贴上瞿晶晶的肚子,听里头的动静。 瞿晶晶刚满二十,身形瘦弱得自己都像个孩子,肚子却已经鼓出扁扁的球形,看起来有股荒诞的怪异感。 她已经从失去唯一亲人的阴霾里走出,一手轻轻推了下肚子前赵晓梦的肩膀,小声问:「怎么样,听到了什么吗?」 赵晓梦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耸了下肩膀:「什么也听不到嘛,这都六个月了,怎么半点动静没有?这个小孩怕是以后和你一样文静咯!」 瞿晶晶抿起嘴刚要笑,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晶晶,晓梦,53层的刚刚生了,你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女声隔门说道。 赵晓梦轻快地蹦跳到门前,扭开门锁笑道:「去啊去啊……耶?奇怪了,今天小崔怎么不粘着你了?」 门外的女生是赵晓梦入住满三个月时搬来的新住户,分配的房间正好和瞿晶晶一层,住在39层05户。她名叫邓佳,和她的男友崔哲明都很是年轻,看着和瞿晶晶差不多岁数。 平日里,崔哲明最喜欢粘着邓佳,恨不得变成她身上的挂件,每回赵晓梦看到都要调侃两句。 「那傢伙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闹肚子呢。」邓佳撇了下嘴,「不管他了,咱们先过去?」 「好啊,晶晶快来,咱们去凑凑热闹!」 …… 每次有新生命诞生,大厦里就洋溢着过年一样的气氛。 楼里完全没有不喜欢小孩的人,每个人看到那些刚出生而皱巴巴、完全称不上可爱的红皮婴儿非但不觉得丑,反而都一拥而上,兴高采烈地想抢到怀里抱一抱。 等确认母子无虞,若这是某一批住户里的第一个孩子,众人还会精心布置一场庆祝宴,再由厨艺高超的尹奶奶烹上一锅肉汤。 只是这一回,情况又有所不同。 青涿隔着衣袖攥着爻恶的手腕,从人群中穿梭片刻,最后站定在一个暂时无人的墙角中。 摆着家具物什的小屋子被人塞棉花似的填满,大片大片的阴影笼罩在人与人交汇的空隙里,难免发生许多磕碰,也只有角落里稍好些。 ——为了不错过任何一点线索,演员们从不落下任何一个会有大部分住户聚集的场合,但这次的人群比以往更加拥堵。 这是因为房间里摆了两张床,除了刚生完孩子的那位,另一张新添的床位上,赫然躺着尹红英。 按照时间月份,尹红英也到了该临盆的时候,本身年纪又大,托着孕肚走几步都喘息不止、头晕目眩。但奈何,求子大厦里只有她一位经验十足的稳婆,而楼里难产而死一尸两命的事故也不是没发生过。居委会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给她在产妇屋子里安个床位,哪怕口头指挥一下接生的要点也是好的。 刚从母亲温暖的孕育腔中脱离的婴儿啼哭不止,脐带被一刀剪为两段,肉膜在咔嚓声中割裂,埋没于一迭声的「恭喜」中。 「恭喜恭喜,是个健康的小男孩儿!」齐丽蓉第一时间赶来,看了看婴儿光熘的身体,对坐在床上的夫妻恭贺道。 她也已经有孕七月,身子沉重力量匮乏,只好请张久虞用襁褓抱着婴孩,递过去给孩子的亲生母亲看。 「哎呀彩宁啊,咱们认识这么久,看着你生了孩子,马上就要出去了,我这心里啊,又开心又捨不得。」齐丽蓉眼眶微红地望着床上的女人,但马上又换了语气,「嗐,今天高兴,我还是不说这话了。以后出去了,你一定记得去南省找我!」 床上女人汗津津的脸上挂起一抹虚弱的笑。 齐丽蓉吸了下鼻子,忙转过头往四周望:「丁教授来了没?这孩子还等着他给起名儿呢!」 「来了,齐姐。」温柔的男音从旁穿插。 ——这也是大厦每逢新生必有的惯例了。 青涿从一颗颗后脑勺的空隙中盯着丁高远,见他对着那皮肉泛皱的婴孩思量了好一会儿。 等全场人都停下喧嚣躁动,空气里一时间只沉浮着聒噪的啼哭声时,他才缓缓开口。 「就叫,钱信学……怎么样?言而有信、笃志好学。」 话音一落,齐丽蓉当即拊掌笑道:「瞧瞧,我就说吧,丁教授是文化人,每次起的名字又好听又有美意,太合适了!」 青涿则缓缓收回了视线,轻轻唿出一口气半靠在墙边。 钱信学…这个名字并不在张久虞的联繫簿中。认真说起来,除了第一次授名,丁高远给新生儿起的名字都没什么问题,仿佛「杨绿衣」只是一个巧合。 屋内又热闹起来,有的人围在床边恭贺,也有人特地将丁高远簇拥起来,脸上扬起有些讨好的灿笑。 就在一片喜气洋洋时,一道腐朽老旧的声音突兀袭来。 「不行——不行!!不能叫这个名字!!」 木板床吱呀作响,一只焦黄的手颤抖伸出。 第360章 演出(84) 所有人扭过头,诧异看着被疏忽在另一个床上的老妪。 她用手肘撑在床上支起身,半白的银髮一条条搭在眼周,眼珠子从头髮后露出一小半。 「不要叫这个名字…会、会招来恶鬼!!」 青涿蓦地站直起身,朝其他演员使了个眼色,拨开人群朝尹红英的位置走过去。 第680页 喜庆的气氛凝固成腊,在尹红英激动却乏力的捶床中一块一块剥落,徒留苍白与尴尬。 齐丽蓉讪笑了笑,出来调和道:「尹姐,你胡说什么呢,这名字听着多好……」 「我没有胡说!」尹红英整个下半张脸都在发颤,她干瘪的嘴唇抖了两下,正要说话却被肚子里的动静痛得息声。 肚子里的东西,在不满她急火攻心的情绪,恶狠狠地踹了她两脚。 「您别急,慢慢说。」 就在这时,一个面生的青年走过来,半蹲在床前,箍住老妪的肩背,将她扶回了侧躺的姿势。 青涿朝随他而来的爻恶点了下头,后者走上前,戴着手套的手隔着薄被按在老妪侧腰上。 第一医院的全科金牌医生果然名不虚得,手上按揉了不知哪里的穴道后,呵呵喘气的尹红英慢慢舒展开了因痛蜷缩的四肢。 「为什么这个名字不好?」青涿蹲在床前,用一种最能舒缓压力的语速轻声道,「是不是……还有别人也叫这个名字?」 离床位四五步的距离,一道视线向下低垂,默默看向了他,裹着不明的深意。 两秒后,一张笑盈盈的脸颊闯入偷窥者眼中。 「哎呀丁教授,我早就想找你了。」肖媛媛直挺挺立在二人之间,挥挥手将教授的视线抓回,「我这孩子也三四个月了,你帮忙看看能不能给我也请个名字啊?男女各一个可以不……」 床那边,如芒在背的监视撤离,青涿嵴背一松,便听昏昏床帐中,尹红英嘶哑着声线说: 「早上,电视新闻,一个杀人犯……刚被击毙。」 「杀人犯叫什么?」青涿问。 尹红英眼睛微微睁大,染着红血丝的眼白包裹着眼珠:「叫…吴信学。」 吴信学。 青涿的眼睛微微睁大。 第二个【杨绿衣】出现了。 「他死了?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不,刚刚!就在刚刚!」尹红英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瞳里爆发出某种难耐的意味,「他,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有继父继兄……」 垂在床上的手手筋暴起,灰白指甲抓抠着掉色的床单。 「她快生了。」爻恶把手轻覆在鼓成皮球的肚子上,对青涿附耳道。 青涿顾不上安抚情绪,立马问道:「你说的恶鬼就是他?你觉得,他的魂魄会被这个名字吸引、占据这个孩子的身体?」 「因果……轮迴。」尹红英吐完四个字,突地把脑袋上仰,脖子上松皱的皮肤被遽然绷紧,仿佛一条铁板上挣扎的鱼。 「不好,这奶奶是不是要生了!」一声惊唿从青涿背后响起。 就在同一时刻,尹红英的双目骤然放空,干枯的双唇勐地张开,缺氧一般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瞳孔骤然缩小,双手艰难地撑起来,想拖着沉重如山的下半身往后缩—— 「她情绪不对!」爻恶低声快速道,「胎儿宫位受激移动,现在必须尽快安排生产!」 本以为是肚子里的胎儿作祟,青涿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尹红英自己情绪波动过大。 好端端地,怎么就过激了?! 他勐地回头,想看尹红英涣散的目光究竟在望着什么。 视线中,他看到了一张张背对着灯光的面孔。因为昏黑的环境而乍看起来完全没有分别,麻木、担忧、高兴重重情绪都深埋皮囊之下。 「同一个名字构成因果羁绊,婴儿的灵魂就会被替换?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青涿盯着她问道。 「快快快,语玲你来帮忙,小雪你先领大家出去!!男人先出去!男人先出去!!」齐丽蓉乍然醒悟,一手现将床边的人推到一边,着急忙慌地要开始清场。 「出去!!出去!!!」尹红英大张着嘴,喊出来的声音却小得可怜。 青涿周围伸来的手被爻恶拦下好几双,却还是推到了他身上。他急切地转头,嘴里问的话在一片骚乱中归于无声,人群彼此拥挤,一只只张开的手掌与堵上来的脸庞彻底遮住了他视线中的老妪。 最后,一干男人与一些年纪轻的女生被推到门外,大门「吭啷」一下上了锁。 脱力而嘶哑的叫声从门的另一头渐渐传出。 「怎么会这样……不会是我那句话把那位奶奶吓到了吧?」斑驳墙边,穿着黄色短袖衫的女生虚捂着胸口,内疚道。 她就是刚刚惊唿的那个人。 「怎么会,凑巧而已啦。佳佳你别想太多,这个尹奶奶心理素质可好了,自己都不知道接生过多少孩子呢。」赵晓梦揉了把邓佳的脸颊,双眼在淡淡一扫后突然一亮。 「老公,你也来看新出生的宝宝啊?」赵晓梦拉着两个好姐妹小跑过来,笑吟吟道。 青涿勐地从怔愣中回神。 他望了眼对面三张女孩年轻的脸庞,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要不咱们先回家吧。这还不知道要生多久呢。」赵晓梦看了眼被拉上窗帘的窗户,说,「等生出来了,肯定有人喊我们,到时候再过来看小宝宝呗!」 「……」青涿默默摇了下头,「你们先回去,我在这里等着,张雪还在里面。」 听到【张雪】这个名字,赵晓梦显然有点不愉快。她皱着鼻子,闷闷不乐道了句「好吧」,接着便和邓佳与瞿晶晶率先走向了电梯。 等他们走后,青涿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木门,与其他演员一起走到了墙角边。 第681页 尹红英分明还有话没说完,就被骤然降生的孩子打断…偏偏还是最关键的那部分。甚至刚刚乱成一锅粥时,他让爻恶主动出示自己的医生身份,但仍被齐丽蓉推了出来。 观念有差。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包括尹红英自己,都绝对不愿意在产房里见到与产妇没关系的男人。 所以现在,又到了被动的等待时间。 「我去找吴珠绘!」肖媛媛在原地踱了两步,一拍大腿就要往电梯走。 周繁生一愣,小跑着追上:「去找吴珠绘干嘛?!」 「她天天订报纸,说不定报纸上就有尹红英刚刚说的那个新闻!」 青涿目送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肖媛媛的考虑很正确,他们现在的确还需要有关那位「吴信学」更多的消息。 至于其他被赶出走廊的人,大多像赵晓梦一样,在墙边站了几十秒就开始等不住,三三两两乘了电梯离开,小声讨论着下午这气氛与往常有异的庆祝会。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江逐厄才低声开口:「庄绿衣,钱信学……给婴儿取故人的名字,就是为了引他们投入新生?」 「尹红英应该是这个意思没错。」青涿垂眉沉思道,「【杨绿衣】在张会长的联繫簿里,可以看作是组织里的人,那么那位要取【钱信学】而代之的【吴信学】也应当是组织里的人,只是不在联繫簿中。」 「丁高远也是组织一员,他靠和其他住户处好关系获得较高威望,成功拿到了【命名】的机会,正好就可以帮组织里的其他人死而復生。」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电梯口奔来,青涿看向提着报纸鬓髮飞扬的肖媛媛,轻声道:「这就是求子大厦和组织的关系?一场彻头彻尾的单方面利用?」 肖媛媛拿到报纸一刻也不敢停地往楼下赶,等电梯的时候就不停翻着手上的报纸,找到了与【吴信学】有关的字眼,连忙把那块版面往青涿眼前送:「找到了找到了,真的有这个新闻!」 青涿伸手接过,把报纸递一半到江逐厄那边,二人简单打眼扫了扫。 这报纸是昨日印刷今日发布的,新闻标题上黑体加粗大字写着【弒亲连环杀人犯即将行刑,恶魔少年是基因恶劣还是教育不当?】 罪犯吴信学在三年间相继杀害继父、继兄,并以「失踪」藉口掩盖其犯罪罪行,直到最后杀害母亲时对现场的痕迹处理不当,被警方抽丝剥茧最终真相大白。经过法院审判,吴信学被决议处以死刑,刑期定在了6月29日下午两点。 而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 「所以,真的是……夺舍?」肖媛媛绞尽脑汁,最终从自己读过的修仙小说里找到了个相似定义,小声道,「这和我们没啥关系吧?」 「这反而像是给了我们一条生路。」周繁生苦思着道,「假如组织里的人都能夺舍,那久虞姐和江会长万一遭到什么危机,不就多了条退路吗?」 「【编剧】不会那么好心。」青涿冷硬地摇头,即便已经知道这位x女士很有可能与自己有血缘之亲,但对方写下的杀人剧本已然将彼此推向了对立面。 「值得注意的是,尹红英是怎么发现这些的?从她刚刚的表现来看,这绝对不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青涿用两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是梅。」 「尹红英的好友,梅,曾经来过求子大厦,还成功生了个孩子!」他手指一顿,勐地放下来,喃喃道,「对,神童明明。」 那被尹红英珍藏在柜子里的报纸新闻的主人公,伤仲永现实版的【明明】,死亡时间92年4月5日,正和梅的孩子出生日期一致。 那个时候,尹红英就已经在怀疑明明「夺舍」的梅的孩子,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收藏着一张报纸,甚至于天天随身携带,带入了大厦。 ——她一定从梅那里,甚至有可能其他入过大厦的人那里听到了什么消息。 她这一次进入大厦,真的只是想要个孩子吗? 一墙之隔内,虚弱的叫声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等门内的声音渐渐消退下去后,青涿的腿都站麻了。 「生产完的第二天就会被传出大厦,我们等稍后庆祝的人散开再单独找尹红英问……」青涿半边身子靠在爻恶身上,只是在他话说到一半时,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内拧开了。 一股浓郁的腥味瞬间冲破桎梏喷涌而出,像堆满了厨余垃圾的海岸,也像菜场杀鸡宰鸭的活禽摊子。 开门的人是齐丽蓉,脸色在下巴血痕的衬托下显得异常苍白。她看到了门外等候的人,嘴唇动了动。 「人,难产……」 「死了。」 第361章 演出(85) 青涿的视线长久地凝固在齐丽蓉身上,裸.露在空气里的手背一瞬间被紧绷感刺得冰凉。 这已经不是「巧」字可以概括的了。 就在尹红英要揭开大厦之秘的关头,人就毫无徵兆地死了?? 他从敞开的小半截门缝里看到了戴着口罩张久虞,对方目光回望,无奈地摇了摇头。 尹红英死了。 死于惊吓过度,宫缩异常。高龄孕妇本就有巨大的风险,心神不稳只会加速她的死亡。 死之前,她已给自己的孩子起好了名字,写在一张小纸条里,被前来收尸的丈夫高大程摸了出来。 女孩名叫高茵歌,男孩名叫高禄贤。 第682页 ——看起来她的确坚信着「夺舍」这一说法,打算自己牢牢把控住孩子的名字。 而看到那个纸条的一瞬间,垂垂老矣的高大程捂面痛哭。 …… 尹红英之死在大厦掀起了一朵不小的浪花,大部分住户和她的关系都还算不错,当天自发地凑了场简单的葬礼,让这个迎接无数新生、最终死于新生的老人归于安眠。 演员们也参加了这场葬礼,旁敲侧击地问了高大程一些问题。 但高大程似乎并未参与到尹红英的调查中,几乎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只有问到尹红英本人的事才答得上来一点。 「红英害怕的东西?……你们是想问,她死前看到了什么?」 「她敬神佛,怕邪鬼。现在年轻人流行的一些东西,鬼片、探险,她从来不沾不碰。其他害怕的东西,和你们寻常小女生一样,怕虫蛇,怕勐兽……」 「…梅??她和你们提起过红梅?从前未分家时还有来有往,后来,就断了联繫。」 「孩子?红梅没有孩子。」高大程脸色一变,脸上遍布的皱纹夹起了一丝警醒与提防,「我先去忙了,你们自便。」 像是被火烧到尾巴的田鼠,迅速隐没在神情悲痛的人群中。 肖媛媛与青涿面面相觑了两秒,前者刚伸起手挠了挠头,就见后者脸色一变。 他把众人拉到离其他居民远些的位置,低声道:「让尹红英受到惊吓的会不会是……神童明明?」 肖媛媛倒抽了口凉气,耳边传来江逐厄的分析。 「如果【明明】夺舍了梅的孩子,按年龄算虚岁满二十。ta若是组织里的人,确实有可能会来到大厦内……况且,以高大程对那孩子的态度来看,ta应该做过什么事,很有可能导致尹红英应激害怕。」 「走,去居委会那里看下。」张久虞眉间微蹙,转身带领众人离开乌烟瘴气的葬礼。 在张久虞的有意加入下,齐丽蓉已慢慢地把居委会的各项事务移交于她手——这位居委会负责人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再奔波忙碌也不方便,目测再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把大厦居委会正式交託给「张雪」。 此刻,齐丽蓉本人正在参加尹红英的葬礼,她丈夫葛王生倒是认识张久虞,没问什么便把众人请进屋。 张久虞翻出记录着大厦所有住户基本信息的档案,分出一叠给其他人。 虽说【明明】只是个化名,进入大厦还有可能使用假名字,但目前众人只有这一条线索,不得不顺其藤一寸寸摸索。 因为无法确定梅的孩子是男是女,演员们只能把所有名字中带「明」的住户全都找了出来,再根据人际关系和年龄大小,把年纪不符的、此前很有可能已经见过尹红英的人排除。 最后逐一排除下来,犹剩下一男一女。 巧的是,这两位都是比众人晚一批、于一个月前刚入住的新住户。 青涿低垂着眼睑,视线在「崔哲明」三个字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慢慢挪开,移到右侧的「郑明娟」上。 有张久虞在居委会的名头,想要接触这两人并非难事。 率先试探的是郑明娟。 这是一个很内向孤僻的人,与同一层的邻居都几乎没有来往,在面见假称居委会日常调查的肖媛媛时甚至戴上了口罩。 极有特色的丹凤眼成为了五官唯一能捕获的信息,声音偏中性。 被问及有没有去参加新生庆祝会时,她犹豫了很久,最后才点了点头。 「去看了一眼,就回来了。」郑明娟如此说。 接下来接触崔哲明的任务交给了青涿和江逐厄。 与尽量降低自我存在感的郑明娟相比,崔哲明的个性风格就过于鲜明了。 他喜好穿颜色鲜亮的衣服,生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就和高中生似的。他对象邓佳比他要大几个月,而崔哲明本人则完全符合「奶狗」所有的特质,从青涿与江逐厄进屋那一刻,整个人就没离开过邓佳哪怕一根手指。 「那天我是和晓梦她们一块儿去的。」邓佳望着青涿道,「哲明从小肠胃不好,从住进来开始,三天两头地就闹肚子,那天下午他又嚷着肚子疼,我就让他别跟着我了。」 「烦死了。」崔哲明过分年轻的脸庞洋溢着苦恼之意,黑而圆的眼睛像青涿曾在宠物店里见到的无害幼犬,「肯定是这食堂用了不干净的食材,害我不能和佳佳一起去!你们说,佳佳还怀着孕呢,要是有人趁我不在欺负她怎么办!」 青涿审视着他脸上生动的表情,片刻后淡淡笑道:「崔先生不必过分担忧,晓梦是个有主见也有胆识的人,有她陪在邓小姐身边,你可以放心。」 话音刚落,他脸上漂亮柔软的笑容微微一顿。 只见崔哲明忽然隐去所有神情,黑黢黢的瞳孔固执地与青年秋水般灰色眼眸对望。 「如果没有赵晓梦呢?」他问。 「阿哲。」邓佳不轻不重地喊了他一声,「不要这么不依不挠。」 青涿淡淡收回放在崔哲明身上的视线,对邓佳说了句「没事」,而后又邀请她单独细聊。 崔哲明自然不愿意,幽怨地看着一口答应下来的邓佳,活像一个被辜负的怨夫。 等多余的第四人离开,青涿与江逐厄便慢慢斟酌着用词向邓佳打听崔哲明家里的情况,未免令对方发觉自己的试探意图,只能借崔哲明的性格向邓佳挑起话题。 第683页 「哲明性格就是这样,实在不好意思。」邓佳抱歉地笑了笑,「他家里出过一些事故,从小就有点缺爱,所以总想粘着我。」 「事故?」江逐厄轻声重复了一遍。 邓佳犹豫了下,回头望了眼崔哲明的背影,「他妈妈和姐姐在他很小的时候为了给他出门买生日蛋糕出了意外……他爸爸因为这件事有点怨他,所以……」 「希望两位多担待哲明一点,尽量不要在他面前提及类似的话。」 …… 邓佳的话相比郑明娟枯燥无味的陈述更值得探索,当天晚上众人便逐字逐句地研究起来。 肖媛媛认为,崔哲明家里的事故未免有些过于凑巧。 结合高大程对梅的孩子的态度,那位明明极有可能做过什么惊人恶劣的事,而「幼童蓄谋弒母杀姐」这个事件就足以令人遍体生寒。 至于他无害稚嫩的长相——这种时候反而更像一张不太到位的遮丑布了。 当然,演员们也不是没考虑过直接摊牌,直接展示出「张雪」与「江海」组织成员的身份。但从现状来看,同为组织成员的丁高远并未对这二人抱有过额外的善意,且他口中的同在大厦的组织成员——一位女士——直到现在也不肯露面,更不寻找同伴,青涿便料想到,这个组织并不像想像中团结。 更像是一群仅因为个人利益而聚在一起的匪徒——为了互助彼此完成夺舍,从而享有无穷无尽的、带有无数轮迴记忆的生命。 那么,新的问题接踵而至——直到目前为止,只有丁高远一人会在婴儿诞生时凭藉名望给出一个建议的名字,一是无法肯定新生儿的父母会採用建议,二是这种互利互惠的组织中,他直接替代了其他组织成员完成自己的任务,难道是处于廉价的好心? 在彻底弄清楚组织与大厦之间盘缠得错综复杂的根系之前,x女士剧本中的两行字都让青涿无法在夜里彻底安睡。 记忆中剧院走廊灯光昏黄,照在脆薄的白纸上却格外耀眼,与黑色棋子一样规律布罗的文字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求子大厦》完结篇】 【男主角(江逐厄饰)死于正义】 【女主角(张久虞饰)死于无为】 和《幸运游轮》的结局篇相比,男女主角的死亡原因写得更加模煳,未知的恐惧随时间推移酝酿得更深,明知惧本越到后面越危险,却压根无从下手。 每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青涿都在思考,今日的「无为」是否会吹响死亡的号角。 但今夜,他罕见地陷入了沉眠。 甚至做了一个有些荒诞不经的梦。 迷濛而褪色的梦里,他一个人坐在床头,呆愣凝望着五彩斑斓、像小溪一样流淌着艷丽花纹的墙壁。 突然,身下的床开始晃动,吱呀地发出实验鼠濒死一般的叫声,苍白门窗框架剧烈颤抖,仿佛人在极寒时经不住战慄的牙齿。 梦里的他立马意识到发生了地震,慌乱地想要打开门窗却发现框架已然变形,墙壁在天崩地裂的震动中倾斜,他拼命地往斜坡上爬,像一只想跳出围笼的绵羊。 他攀爬了很久很久,直到筋疲力尽的前一秒,视野蓦然被一只手捧起,轻轻抬高。他从「上帝」的视角看清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原来,根本不存在什么房间。那是一只摇篮,母亲的手搭在摇篮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摇晃,而他自己—— 是那个双手攀在摇篮边、哭得喘不上气的新婴。 这一觉睡得很沉,待青涿终于回想起自己并非襁褓婴儿、陡然惊醒的那一刻,临近午时的阳光已然倾洒半身。 他在清醒的那一瞬间,又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梦,当即决定把它记录下来。 人的大脑在夜里并没有完全休息,很多时候,已经得出问题答案的潜意识会将它粉饰成梦境送到人眼前。 这个想法刚出现一秒,缓缓从沙发上支起身体的青涿便倏地一顿。 他慢慢转头到背后,因久睡而惺忪的双目渐渐映出了一个人影。 一个面皮青紫、长舌耷在唇外,黑髮披散满一地的人影。 第362章 演出(86) 窸窣的下地声响起,有人脚步缓慢,绕过沙发停在一丛瀑布般长发前。 精心呵护这一头秀髮的女孩狰狞地瞪着眼,尸身冰凉。 「叩叩叩」 空气沉闷的长廊里,肖媛媛把手悬在门上,顿了好一会儿又心急如焚地连敲三声。 「这都十一点了,不应该还没起吧,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她焦急地望向张久虞,眼睛余光里却突然闯入了两个人影,正手挽手地结伴而来。 其中一位女孩头上的星星发绳格外醒目。 瞿晶晶也望见了3802门前等候的一行人,她下意识地把视线一收,脖子往回缩了缩。 下一秒,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目的也是3802,硬着头皮又把目光看过去,怯怯地露出一抹笑:「你们好,我们来找……赵姐姐。」 赵晓梦这段时间和瞿晶晶走得很近,二人就像之前赵晓梦和关琯一样,除了睡觉其他时间几乎都待在一起。 而另一位……却是稀客。 吴珠绘脸色有些苍白萎靡,双目呆呆地聚焦于身旁灰黑色的墙上,盯着那张烂了三个角的告示看。 自打史四安死后,张久虞便很少再见到她这样枯败的模样,轻轻点头以作招唿,视线左侧忽然走出一道黑影。 第684页 「吴小姐昨晚没有休息好么?」驭鬼师的身体占尽了身高优势,高大的身影往灯下一站,打下的阴影就能把人全部笼罩入阴晦之中。 吴珠绘视线一黑,被骤然唤回神,嗫嚅着笑笑:「是有点。昨晚看报纸看得有些晚了,今天还得找个时间补一觉。」 爻恶低垂着眼,轻轻扫了下她不算青黑的眼底,不置可否地转移了话题:「居委会有备用钥匙。」 而且正巧,齐丽蓉的房间就在旁边。 张久虞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就要走到齐丽蓉门前拜访,而就在她背过身的一剎那,一道锁扣弹开的开门声响起。 3802房开门了。 肖媛媛眼睛一亮,双眼的视线从门缝里挤进去,正看到了青涿用手指按住太阳穴的动作。 「涿哥,今天怎么起这么晚?你头怎么了?不舒服…」关心的问候勐地一停,末尾的音高直接飙升,像公路上急停的车辆。 「啊啊啊!!」 「啊啊!!」 两重尖叫声叠在一起,尖细刺耳。 青涿揉着额头后退两步,见瞿晶晶苍白着脸想要靠近,立马腾出手拦下。 「赵姐姐!!」瞿晶晶瞳孔剧烈颤抖,两手交叠着捂住嘴,泪水决堤地从眼中淌下。 吴珠绘勐地提起一口气,本就差的脸色更是惊惧到了极点,她面无人色地看了看地上的面容悽惨的尸体,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青涿:「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涿冷静地扫了她俩一眼,沉声道:「如你们所见,发生了命案……现在最好不要破坏现场,先去请齐姐和丁教授吧。」 他说到一半,话语一顿。 阔别了许久的旁白像被触发的机关一样勐地弹出,以一种担忧的语气开启了它的完全不带开场白的表演。 【张雪与江海的求子旅途註定无法安宁,暗潮涌动的大厦内居然又出现了一起谋杀案。为了正义,也为了安全,二人不得不再次与其他居民同线战斗,一起揪出幕后真兇!】 【剧情完成倒计时:五个月零二十天。】 耳廓边静了半秒,正常应该销声匿迹的旁白忽然爆发出古怪的、仿佛半岁婴儿的一连串笑声。 【友情提示:求子大厦坚定杜绝所有冤假错案,若无辜之人被当作兇手错杀,大厦将产生未知变化……当然啦,如果演员自己就是「冤魂」,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了哦~】 青涿听着这句话,眼尾的睫毛轻轻合上。 赵晓梦之死,他作为同居人无疑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同时,也是最具备条件成为「冤魂」的人。 原地等候了半分钟后,齐丽蓉出现在了3802门口。她双手托着明显隆起的孕肚,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差点在后退中被门框绊倒。等众人将她搀扶好,她捂着胸口终于接受大厦又死人的事实时,丁高远也在肖媛媛的带领下姗姗来迟。 披着挺括的西服,风度翩翩。 在低头看到赵晓梦尸体后,他第一时间并未蹲下身查看尸体,而是意义不明地望了青涿一眼,仿佛看破了什么一般牵出一抹笑。 「尸体是谁发现的?」犯罪学教授凝望着青涿问出了这句话。 「我。」青涿并未理会他的视线,而是上前两步蹲在赵晓梦尸身前,细细端详这具僵硬冰凉的身体。 「五分钟前我刚睡醒,醒来就看到了地上的尸体,紧接着就听到门外的敲门声。」他说。 本来在看到尸体的一瞬间,青涿立马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不妙,想先理清楚局面再伪造一个不在场证明,谁知下一秒瞿晶晶和吴珠绘就找上了门,张久虞等人还不知道屋内情况。 那个情况下,与其等着被人用备用钥匙打开发现命案,倒不如堂堂正正地先一步主动开门。 这时,爻恶给青涿递来一副手套,青涿无声戴上,用食指轻轻挑起了赵晓梦青紫的下巴。 被勒得紫红的脖子暴露在众人眼前,因毛细血管爆裂而变得血红的勒痕处还缠绕着极细的丝线兇器。 很明显的杀人手法,用细绳捆住受害人的脖子并施加巨大的压力,使受害人机械性窒息,最后缺氧死亡。 「青先生一般不会起这么晚吧?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吗?」丁高远半跪在地,低头用两根手指扒开赵晓梦的上下眼睑,另一只手举着手电,照出眼皮内部仿佛痤疮一样密密麻麻的血点。 他故意用「什么事」来含煳其辞,更让这空出的几个小时显得敏感致命。 「睡觉,还能有什么事?」青涿并不着急,觑了丁高远一眼,「丁教授一般不会在无证据的情况下这么武断,是有我不知道的难言之隐吗?」 他几乎不用思考、面不改色地呛了回去,做好了对方继续刁难的准备,却没想到丁高远蓦地笑了起来。 「嗯,抱歉,是我武断了。」德高望重的教授甚至不需要齐丽蓉给他递台阶,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的不是。 倒把青涿说得一愣:「?」 爻恶抱胸站在一旁,脸上勾出一个不是很友善的笑,明嘲暗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丁教授喜欢用嘴来勘察现场。」 「职业习惯,难免要多找目击者问一嘴。」丁高远淡淡地接了招,又淡淡地反唇相讥,「周先生光站在那也不嫌累,不找把椅子坐吗?」 ——入住大厦登记的是周御青的名字,爻恶即便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用这个身份。 第685页 一番唇枪舌剑下来,旁听的齐丽蓉:「……」 肖媛媛:「……」 江逐厄:「……」 惧团会长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决定回去再好好劝劝自家那个贼心不死的堂弟。 想也知道,只会聚众喝酒玩乐的江小少爷遇到这种局面绝对说不出来这么漂亮又阴损的话,最后被骂了还得气沖沖地回来找他告状哭诉。 啧。 「尸体死亡时间在2-4小时,死者面部红紫,脸上和眼睑内部均出现点状出血痕迹,脖颈勒痕明显,可以断定死因是被人用兇器勒住脖子窒息而亡。至于兇器,兇手留在了现场。」 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挑起了一小撮细线,细线上还粘着点血液,黏煳煳地腻在一起。 在丁高远动作时,细线另一端慢慢绷紧,线圈在牵引力的作用下在地板上滚了两圈。 是家庭里最常见的缝纫细线,兇手直接从塔型线圈中拉出线,交叠几根搓成一条,甚至没把线剪断,就这么吊着线圈直接锁住了赵晓梦的脖子。 被勒住的脖颈在巨大压强作用下缩窄,气管挤压变形,一条细线脱离了绳条,直接切破皮肉,深深陷入皮下的肌肉组织,带出深红色的血。 房间内的每一个陈设青涿都仔细观察记忆过,无比确信这只线圈并非兇手带来的,而是来自于床边的三层橱柜。 「有点奇怪。」青涿低声喃喃。 如果兇手是预谋杀人,那正常情况会自带兇器;如果是激情杀人,在看到还有一个成年男性躺在沙发上的情况下,要么出于害怕放弃杀人,要么会干脆一起把他也了结了以绝后患。 再者,兇手取线、绕线的过程最少也需要十几秒,赵晓梦就没发现半点异常?勒死也并非瞬间性死亡,人的求生欲一旦爆发,必然会剧烈挣扎,可他和邻里之间居然没有一个人听到一点儿动静,连赵晓梦身上也没找到任何挣扎过程中造成的拉伤撞击…… 就好像赵晓梦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被杀死了一样。 青涿勐地一惊,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缓缓提起一口气正要说,但另一个想法掠过,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这一晚的睡眠状态明显是不正常的,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赵晓梦也是在不正常的睡眠中迎接死亡? 这就能完美解释兇手那堪称漫不经心的动作姿态,赵晓梦异常的顺从也有了原因。 但这又有一个致命的bug——3802的房间门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如果屋内两个人都陷入了不正常的深度睡眠,兇手是谁放进来的? 不能解释这个问题的话,与赵晓梦同处一屋的青涿嫌疑度便会遽然拔高。 若非要从大厦里选出一位「兇手」,他将首当其冲。 第363章 演出(87) 半跪在地大致检查了一遍尸体,丁高远勾住手套边缘慢慢脱下,意味深长地觑了青涿一眼。 他似乎能看懂青涿收回腹中的那些话,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擦净指尖,垂眸扫了扫赵晓梦套着睡衣的尸身。 「兇手要么是女性,要么是被害人比较亲近信任的男性。早上一般是大厦最安静的时候,齐姐,你就住在隔壁,有没有听到有人上下电梯经过的声音?」 齐丽蓉面色凝重地摇了下头。 「那就没办法了,已知的线索条件没办法构成明确指向。只能从人际关系入手……青先生,可以配合一下么?」丁高远淡笑着问。 他和青涿单独寻到稍僻静点的角落,坐到吱呀作响的木椅上,懒散翘起二郎腿,一边问一边用临时找的纸笔写字。 青涿顺着他的问话,也慢慢在脑海中回忆。 与赵晓梦交友的大多为同性,老少皆有,仔细算起来居然有二三十个。不过要论玩得最好的,还得是瞿晶晶和新加入的邓佳;异性那一块儿,因为邓佳的关系,赵晓梦和崔哲明也有一些往来,另外,要论信任的人,眼前的丁教授也能算得上一位。 听到此处,丁高远笔尖一顿,表情里似乎有些无奈,「你觉得我也有嫌疑?」 「不敢。」青涿侧过眸看向窗外,眼底的神色却不像是「不敢」的模样,「就事论事而已。」 对面,丁高远含笑看着眼前因为阳光而皮肤隐隐泛金的青年,面上并没有被冒犯的愠色。 他施施然起身,把笔记纸对摺一遍,往众人处走过去,「我的提问结束了,接下来我还有一点问题想请教吴小姐、瞿小姐,还有肖小姐,请问三位方便吗?」 在场除了齐丽蓉外都算是第二目击人,被点到名的肖媛媛愣了一下,镇定地说了句「好」,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随丁教授往阴湿的走廊尽头走去。 留在屋内的人则短暂凝滞了会儿,最后齐丽蓉托着肚子缓缓嘆一口气,决定先将尸体安置好。 所为的「安置」,其实就是由张久虞伸掌合上赵晓梦的双目,青涿抬着尸体略微僵硬的上半身,江逐厄扶起下半身,合力把她放到了墙边。 缺氧瘀血的紫斑把赵晓梦日夜爱护的脸颊衬得狰狞恐怖,她靠坐在墙边,每当有人将脖颈扶起,试图让她的后脑勺靠在墙上,脱力的脖颈总支撑不住重量,头脑重重往下一点,黑髮如瀑布倾泻,挡住了象徵死亡的尸斑与青紫。 像一个不小心靠在这里睡着了的人,随时有可能从无边梦境中清醒。 ……但事实上,她已经成为一具尸体,没有再醒来的可能。 第686页 青涿垂眼望着她,忽地想起了什么,转身进入屋内,十秒后再出门时,手上抓了一把被皮筋扎好的黑色长髮。 他把赵晓梦心心念念的东西放在了尸体的大腿上,动作间撩起了一点她自己的头髮,从丝丝缕缕的空隙中看到她不知何时又睁开的涣散双目。 无法聚焦的眼仁正对着自己腿上的那捧青丝。 青涿收回视线,一转头,正对上了齐丽蓉有些尴尬、不太敢直视的表情。 上一次她受瞿容山所困时,是张雪和她的朋友们——包括眼前这位青年替她解了围,而如今,青涿与当时的瞿容山站在了同等处境上。 「小青啊,刚刚丁教授走之前,和我说你不是杀人兇手……我也相信你做不出这样的事。」齐丽蓉眉头拧起,皱出无奈与心虚的弧度,「只是,现在这案子里只有你有明确的嫌疑,虽然齐姐自己相信你,但居委会还是得给其他住客一个交代……」 「这段时间,你暂且待在屋子里不要出门,也算是避避风头了。」 齐丽蓉本还想多说什么,但走廊里忽然传来了葛王生的大声唿唤,似乎是在抱怨烧水壶里没有水,她默默咽下了话头,神色不太好地托着肚子走进了隔壁自己屋内。 没过一会儿,3801房内又传出了熟悉的争吵声。 齐丽蓉前脚刚走,被丁高远喊去问话的肖媛媛后脚就赶了回来。 她跟着其他演员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说道:「丁教授把我们喊过去,就是想问怎么会这个点过来找涿哥和赵晓梦,他好像觉得有人想泼脏水。」 「想要把脏水泼在3802房门前的人,也只有兇手了。」青涿关上了房门,说。 从异常的睡眠时间到醒来发现尸体、紧接着被人登门拜访的时机,一步一步,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只可能是有心人的手笔。 「她们怎么说?」他问。 肖媛媛轻蹙起眉:「瞿晶晶说,她每天在临近饭点的时候都会和邓佳、崔哲明来找赵晓梦吃饭,今天崔哲明又闹肚子了,邓佳想陪他,就让瞿晶晶自己去找赵晓梦。然后瞿晶晶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吴珠绘。」 「她看到吴珠绘脸色很苍白,就关心了一下,然后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吴珠绘答应了,和她一起来喊赵晓梦……至于吴珠绘的状态,丁高远也问了,她回答说是这几天睡得不好,总做噩梦导致的。」 肖媛媛陈述完,总结了一下,「她们这个说辞,倒也揪不出什么错。吴珠绘是偶然被瞿晶晶邀请过来的,她的嫌疑我觉得要更小一些。瞿晶晶嘛……」 「古话说,人不可貌相。」她凝重地轻轻摇头。 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瞿晶晶是大厦居民认知中典型的「受害者」,这往往会让人用怜悯、同情的眼神去看她,从而失去警惕。 张久虞沉思片刻,抬头往斜上方有些泛黄的天花板望了一眼,低声道:「另外,别有用心的人也不一定站在幕前,还有可能躲在幕后。」 就如刚刚肖媛媛叙述中出现的邓佳、崔哲明,即便没有亲自来敲门探访,却有可能会在背后做推动瞿晶晶二人的一双手。 「你刚刚说,瞿晶晶下来电梯正好碰到吴珠绘?」青涿抽了两张纸,蹲在地上擦去了赵晓梦留下的几滴血渍,纸面灰尘与血迹相互交融,上面还粘了根髮丝。 「瞿晶晶在39层找完邓佳和崔哲明,下楼坐电梯的轨迹只会是39-38两层,而吴珠绘自己住在44层,食堂与储物间都在她家楼层之上,怎么这个时候会乘坐下行的电梯,还和瞿晶晶恰好碰面?」 肖媛媛看着他转身走到垃圾桶前的背影,眉毛一抬:「这个问题丁高远也问了!」 「吴珠绘说,她本来就是打算来38楼的,不过不是来找赵晓梦,是找齐丽蓉的,说自己最近阅读量提升了,想多订一刊报纸。」 肖媛媛说着说着,声音小下来一些:「反正就这么听着,她们的说法都很合乎情理……现在怎么办,我们还是等着吗?等兇手再下手??」 江逐厄沉吟道:「大厦内条件太有限,除非专门带了解析类能力和道具的演员,赵晓梦这一场兇杀案都很难马上有结果。我觉得兇手极有可能还会再度下手。」 「任务限时五个月零二十天,正是十个月期满,这一齣戏结束的时间。以系统为惧本设定的难度来估测,接下来一个月内估计都不会有足以指认兇手的线索。」作为大惧团的管理者,江逐厄不仅自己惧本经验丰富,也看过惧团内囤积的不少设定集,对系统编撰惧本的偏好也多少了解一些。 「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先借张会长在居委会的名义多在大厦里走动,但需谨记一点——切勿打草惊蛇。」 第二天开始,演员们藉口替张久虞帮忙,揽下了许多要和各层住户沟通的活儿,像摸排似的一家一户地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青涿。 齐丽蓉顾念着之前帮她一把的情义,并没有和上回一样派人盯梢把守,对其他住户,也只是宣称青涿因为没有不在场证明而居家避嫌,杀害赵晓梦的兇手仍在追查中。 少了一个人的3802室有些空旷寂静,除了每天和队友汇合的固定时间,青涿向齐丽蓉申请了吴珠绘同报社的报纸,时常靠坐在窗边,一点点阅览着一整版方块小字。 第687页 没想到,他不主动出门,却有人自己找了过来。 「有何贵干?」青涿刚剪掉了有些过长的头髮,一只手扶着门页,身子堵在缝隙中,另一只手还握着把大铁剪刀。 门前的人背对着走廊昏昏欲睡的灯,偏偏眼镜片却有一块很刺目的反光,闪得青涿微微眯眼。 那人抬起手,手上的黄色塑胶袋里躺着几颗圆滚滚的油桃:「来探望一下无辜受困的青先生。」 说到一半,丁高远眼神一动,仿佛发现了什么,嘴角噙着笑,伸出一只手想要捻起青涿眼皮上没扫去的碎发,指尖还没触到就被人一偏头躲开。 「这么亲昵的动作,丁教授还是和你夫人做更好。」青涿冷淡说着,伸手指摸了摸眼皮,自己撇掉了那一小撮碎发。 丁高远一愣,很快道歉:「抱歉,我唐突了……」他一顿,「不过,语玲她也不喜欢我。」 青涿:「?」 他有些疑惑,轻轻从鼻尖「嗯?」了一声。 丁高远:「她喜欢女性。我们不会发生关系,但需要一个孩子,所以才会来大厦。」 「……」青涿张了张嘴,他无意探究别人的家庭私密,但既然丁高远愿意说,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毕竟他是「组织」的人。 「进来吧。」青涿松了手,把门拉开。 丁高远把桃子放好,在沙发上端正坐下,没多加寒暄便直切主题。 「我知道你不是兇手。但几个月下来兇杀案不断,现在大厦上下都非常紧绷。你是唯一的嫌疑人,也是随时可能被送上刑场的含冤者。」他合了下眼,「我有办法把你身上的嫌疑完全洗干净,同样的,你也需要帮我办一件事。」 第364章 演出(88) 丁高远的姿态很是放松。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他索要的代价被一句轻飘飘的话带过,而对方可获得的利益却被着重强调。 青涿支着下巴的手拿开,提起茶几上的水壶,氤氲的浅绿色茶水汩汩流出。 他把茶杯放到丁高远身前,好奇道:「要我做什么事?」 丁高远捏起茶杯,腾腾热气蒙住了大半的镜片,只有最后五分之一眼角露了出来。 「杀一个人。」 「你见过的,39层04户,邓佳。」 茶水过烫,丁高远又放回了桌上。从动作到语气,他自然而毫不刻意,仿佛只是在说要换一杯凉茶。 青涿整个人顿了三四秒。 因为崔哲明的关系,演员们也有着重观察邓佳。她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温柔、开朗的女生,在大厦里也人缘不错。 丁高远……偏偏要杀她?? 倘若神童明明就是崔哲明,那以他对邓佳的在意程度,邓佳一死,他难保会不会疯掉。 而【明明】就现有线索来看,极有可能具有反社会危险人格,他若是一疯,那大厦里的其他人…… 思虑半晌,青涿并未直接同意或拒绝,而是挑眉反问:「为什么?」 对面这人在组织内部和明明结仇了、蓄意报復?还只是单纯想利用他,把大厦这涡深潭搅得更加浑浊? 丁高远看起来很乐意为他解答疑惑,他扯出一抹笑,和以往热心帮助邻里的样子如出一辙。 「因为会很有意思。」 「……」青涿再度重新审视眼前的犯罪学教授,忽然开口问,「【明明】知道这件事吗?」 「明明?」镜片下的双眼一亮,丁高远坐直起身,这回笑得更加真心实意了,「你居然能调查到这个名字。」 「所以,崔哲明就是明明,你想杀他的妻子,而你知道这会给大厦带来什么,对吗?」青涿半眯着眼,质问道。 他话音一落,丁高远忽然喉结一滑,低头用手撑住额头笑出了声。他笑得肩膀颤抖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意犹未尽地微笑问:「那么,你同意吗?」 「我还你自由与清誉,你赠我一笔人命买卖?」 「我拒绝。」青涿脱口而出。 他不带一丝犹豫,在一步步套话答疑中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信息,闭上眸子毫不留情就想赶客:「如果没有其他事,丁教授还是请回吧。」 丁高远对于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忽然放低。 「从五十六楼下来的路上,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你有兴趣吗?」 青涿还没有表达自己感不感兴趣,他便自说自话地继续道:「瞿容山本来能在更早的时候就束手伏诛,当时的他已经是最大的嫌疑人,如果趁早解决,就不会有后面的兇杀案……还记得吗?当时是谁阻止了对瞿容山的提前审判?」 是一众因为没有关键性证据而保守行事的演员们,还有他这位「丁教授」。 「现在大家都说,宁错杀,勿放过。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丁高远把茶几上晾了会儿的茶拿到唇前,轻轻吹气后浅尝一口,「有人背着张雪向齐丽蓉提了这个建议,不过齐丽蓉拒绝了。但,居委会是一个组织,不是她的一言堂,齐丽蓉本来就有了退位让贤的意思,你猜猜,她能顶住多久的压力?」 话说到这儿,他没有再解释更多,而是放下茶杯站起身,一副要告辞的模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青先生没有和我合作的意向,那我就先……」 「不再坐一会儿吗?」青涿笑眯眯地挡在他身前,出色的五官在笑容的映衬下更加夺目。 第688页 丁高远笑了。 「看来你同意与我互惠互利了?」他体态神情更加放松,狭长的眼半垂下来,像是站在高台上的教授看着心爱的学生一般。 人类的求生欲很强,强到再漂亮东西都可以在死亡的威胁下变成一滩秽物,变成苟且求生唯唯诺诺的软骨。就连眼前不可攀折的、来自高岭的花朵,都不得不弯下…… 下一刻,青涿的话让教授脸上的满意神色勐地一僵。 「没有哦。」青涿双手抬起,按住丁高远的肩膀,将他推着往后退,最终坐回沙发上,「我只是想再请丁教授喝杯茶…顺便挽回我的自由和清誉而已。」 他借用了丁高远的说辞,却仿佛湖边悠闲垂钓的渔者,把对方的好奇心高高钓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丁高远靠在沙发上,期待而兴奋地抬头仰望他。 「事实胜于雄辩。」青涿又给丁高远满上了滚烫热茶,不紧不慢道,「既然我和丁教授好好的在屋子里喝茶,那大厦里要再死一个人,就和3802没关系了。」 大厦里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就算再被人有心避开,也还是不可避免地传进了演员们的耳朵里,清晰意识到了当下的困境。 早就知道,求子大厦这个密不透风的蜂巢最适合温养犯罪幼苗的地方。npc可以痛下杀手,演员们也没受到相应限制,为何不行? 此时此刻,爻恶恐怕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盯梢着那位被选中的、平日存在感极低的人,口袋里揣好了大厦统一发放的缝纫线圈。 身为一位资深的医者,他知道如何复制一份和赵晓梦一模一样的死状。 青涿的双目依旧清澈剔透,没有伪善与内疚,坦坦荡荡一副「我就是恶人」的模样。 ……在惧本世界里,要在一个npc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中做选择,没有演员会有半刻犹豫。 丁高远双目的光彩更盛,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如果,我不为你作证呢?」 好像学生与教授的位置发生了上下颠倒,丁高远四平八稳的神态龟裂,露出前所未有的期待,仰头看着青涿。 ——真是无耻而变.态的教授,一边说着「所有犯罪都应受到惩罚」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又挑唆别人犯下杀人重罪。 组织里都是这种心理不健康的穷凶极恶之徒么? 青涿淡淡往下睨着他,微微弯下背嵴,手指点上了丁高远的白色衬衫衣领。 「你没来喝茶,怎么会有我屋子里的茶香呢?」 是在居委会的领用记录里,除了3802以外没有任何人领过的龙井。熟果的香气扑鼻四溢,连衣领袖口都被沾上了味道,两个小时内无法消散。 两只千年狐狸之间的沟通不需要多余解释,青涿与丁高远都知道,这一局是直接将誉满大厦的丁教授拉下水了。 要么作证,要么被迫作证。 丁高远笑容一再扩大,他又执起茶杯,手指关节轻微移动。 低头把茶吹得没那么烫了,仰头一饮而尽。 「任何犯罪者都必须接受法律的裁决。」他低声道,随手放下茶杯,瓷器杯底与玻璃几面撞出声响,「停手吧,这件事不需要你来出手。」 「你的罪呢?」青涿故意把话中的重点推到另一边,「也会受到裁决吗?」 「……当然。」丁高远笑了声,「倒不如说,我正在接受它的惩罚。」 「我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青涿。」他笑容渐渐消失,表情说不上有多么严肃,至少不像在玩笑了,「这次的兇手不比瞿容山,ta聪明狡诈,最喜欢玩弄戏法,挑战人心……不要被ta画出来的图景欺骗,即便揭开了一层伪装,背后也不一定是真相。」 「你知道ta是谁?」青涿听着他的口吻,问道。 丁高远拍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从沙发上起身:「我知道ta有怎样的灵魂,但不知道ta是谁……这个谜题是为你们而设立的,我这个局外人还是不要插手了。」 青涿微微凝思,立马意识到他口中的兇手是「组织」内的人。 只认得灵魂而认不得人……那多半就是因为那人层「夺舍」过,改头换面之下自然成了陌生人。 「对了。」丁高远往外走的脚步一顿,撇过头微笑道,「为了感谢你的龙井,我最后再提个醒。」 「齐丽蓉已经撑不住了,她现在只想专心养胎。所以,晚些时候她会把张雪喊过去交接居委会的工作……嗯,应该会发生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事,反正就在隔壁,你不妨去看看。」 丁高远出门没多久,在外探查消息的演员们陆续回到3802房,并带来了一个消息—— 齐丽蓉叫人通知张久虞下午六点去她家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青涿立马想到了丁高远的话,抬头望了眼僵硬走动的时钟,将自己从那一盏茶里捕捉到的信息全部共享给其他人。 …… 下午六点,窗框外的浓雾被夕阳染上金红,艷艷的光洒进室内,却被门页和高墙阻拦,洒不进阴暗潮湿的走廊。 张久虞敲响了门,和爻恶、提了袋桃子借花献佛的青涿依次走入3801。 为了防止剧情结界把所有人困住的局面,演员们兵分两路,剩下的肖媛媛三人分别守在走廊和隔壁,时刻监听3802内的动静。 屋内,葛王生光着膀子躺在床上,偏黄的皮肉包裹着整个身子,脂肪与没什么存在感的肌肉耷拉着,在看到有异性客人来访时惊得下意识缩了一下。 第689页 青涿沖开门的齐丽蓉一笑,把手里的桃子递过去,「齐姐,我这些天在屋子里闷得慌,又怕出门让居委会为难,所以只好来找你串下门,你不介意吧?」 因为丁高远做保的关系,齐丽蓉早就肯定青涿不是兇手,对把他关屋子里的事还存有几分愧疚,忙不迭地摇头:「怎么会呢,你在隔壁要无聊了随时都……」 「齐丽蓉!你什么意思?!!」一声黑熊似的怒吼突然迸发,勐地打断了她的话。 第365章 演出(89) 被菸酒常年浸泡的喉口干涩破碎,中年男人一声猝然怒吼,胸前平摊堆积的两块肉被震得抖了一抖。 「我说了多少遍了,家里有客人来要提前和我说!和我说!!!你没长嘴是吗!」葛王生丝毫不顾及还有其他人在场,表情不耐地大声怒斥。 「今天我是上衣没穿,下次要是我没穿裤子,你是不是想让人看你老公的赤身裸.体?!丢不丢人啊我想问??」男人靠坐在床上,总算想起要拉过一张毯子挡住自己上半身,吼得面红耳赤。 他似乎没有考虑到,这样在外人面前对妻子急赤白脸大吼大叫会更丢面子。 齐丽蓉的笑容维持不住,转头也把声线抬高:「我怎么没说了?!下午你看电视的时候我说了n遍,让你把桌子上的垃圾清理一下,你听了吗??!」 那端,葛王生却急了:「我听没听你不会注意一下啊!!说话声音跟蚊子似的,自顾自说完也不管人听没听见,就不会张嘴问一下?!」 夫妻俩眸光都冒着火,沖沖的怒气好似把屋内温度点燃,变得更闷更憋。 齐丽蓉也不是完全没脾气的,眉头一皱又开始新一轮的争辩吵闹。 突然被二人主观隔离遗忘、变成隐形人的三名演员面面相觑。 青涿靠在玄关边的白墙上,手指拨了拨拿珠子串成的门帘,把其中一根用手指拨到爻恶手边。 作为邻居,这种戏码他听得不少。懒散不事家务的丈夫、逆来顺受偶尔爆发的妻子,就算在现实世界也是很典型的、无聊乏味的家庭模型。 ……丁高远口中有意思的事,总不至于是这样的鸡毛蒜皮吧? 爻恶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像是被浓墨染过似的,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读不到情绪,但就青涿对他的了解而言,应当是对那二人的磨叽作风有些不耐。 手边被珠串触碰,爻恶眼皮一动,眼珠并没有移动分毫,不动声色地把那只珠串拢进了掌心。 墙面拐角的另一边,逐渐进入白热化的争吵开始朝下一阶段转变——这也是青涿在隔壁旁听了数次夫妻矛盾后总结出的规律。 忍无可忍、彻底爆发的齐丽蓉渐渐偃旗息鼓,丈夫短暂的示弱和深埋记忆中的某件事让她被愧疚的浪潮埋没,不甘的怒火浇灭,只余白烟。 那件事,似乎和她曾经的一个叫「鹏程」的孩子有关,不过那孩子已经因病去世。 ——「如果鹏程在天上,看到我们天天这样吵架,会怎么样??齐丽蓉,你还记得他最后走之前说的是什么话吗?」 「……」 「我们那段时间总在吵架,他生病难受,躲在房间里偷偷哭。最后临走前,他拉住我们的手,叫我们以后不要再吵。丽蓉,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 「……」 「丽蓉,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已经快忘记鹏程长什么样了。」 「……」 争吵的另一位主人公在频繁的沉默后,终于发出第一道声音——是尽力在压抑着的抽泣。 张久虞微微探头望了一眼,很快又缩回来,用口型对青涿说了句「再等等」。 估计又过了两分钟,齐丽蓉踩着拖鞋慢慢走到玄关口,上下眼睑还是通红着的,带着明显鼻音道:「抱歉,耽误你们时间了……来,进来坐吧。」 房间布局不算拥挤,只是居住大半年下来,墙角桌边堆积了不少陈旧杂物。青涿走在中间,在齐丽蓉的引领下坐到了沙发上。 茶几的菸灰缸内堆满了灰和菸头,沏过的茶叶湿答答地丢在桌面,与单颗的槟榔包装、堆成小山的瓜子壳、喝剩半瓶的白酒一起,构成了一副不太美观的图画。 齐丽蓉走过来,左手抓着抹布,右手拎着垃圾桶,吃力地半蹲弯下腰。 「不用清理了齐姐。」张久虞看着她七个月大的孕肚,忙抬起手扶住她。 而齐丽蓉却没管她的劝阻,蹲下身把桌面垃圾扫进去,又倒了菸灰、拿开酒瓶,满含歉意地笑笑,「家里太乱了,迟早也是要收拾的。」 「我这次把小雪喊过来啊,是因为现在月份大了,做什么都吃力得很,脑子也快转不动了……所以,居委会的事情我打算全权交给你,我呢,就专心养胎了。」她看向张久虞,「小雪,我也知道居委会是个烫手山芋,尤其现在大厦内还藏着一个杀人兇手。接不接这个活,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再去找小婷。」 凭心而论,齐丽蓉是个很有责任心的负责人。张久虞和她微微客套了一下,表明自己愿意接手居委会的重担。 ——从一开始接触居委会,她的目的就在于此。掌控大厦内唯一的、除了管理员以外最有话语权的组织,对她们完成剧情演绎有利无害。 齐丽蓉拖着因为怀孕而尤其臃肿的身子走到床边的柜子,吱嘎地拉开了老旧的柜门。 第690页 片刻后,她沉重的步伐靠近,一沓将近有字典厚的纸落到茶几上。 文件分成了几小份,每一份都用颜色不同、尾端有些生锈的铁夹夹好。 「从居委会建立以来,所有文件都在那儿了。」齐丽蓉扶着腰,脸色苍白地喘息坐到床边,口头指导道,「你自己看看,红色夹子的那叠是住户信息,黄色夹子的是物品领用记录,蓝色夹子是大厦里的大事记,平时开居民会议的记录之类都在里面。」 正如齐丽蓉所说,分门别类好的文件每一份都能看出明显的时代更迭。日期最早的记录全都记在发黄的、又薄又脆的纸上,随时间推近,纸张慢慢变成雪花似的白色、文字也从大部分的繁体转为了简体字。 「你坐到我被子了。」在张久虞翻阅时,床上的葛王生抱怨了一句,齐丽蓉扶着腰站起,等他抽走那截被角后又扶着腰坐下。 她说:「领用物品的记录如果超过二十条,我一般会录一个备份,然后把纸直接塞到一楼管理员的门缝里就行。如果不足二十户,那就先攒一攒,派人和大伙儿说,让大家等等……这些流程你应该也知道一些。」 翻动纸张的脆响夹杂在中年女人疲惫的声线里,张久虞翻书似的简单一眼扫过。忽地,她大腿上传来了轻微的触感,垂头一看,是有两三张纸不小心从夹子里脱落,稀稀拉拉地掉了出来。 光滑的纸面从上方泄下,擦过她大腿上的纱质布料,轻轻掉落在地。 「我来。」青涿弯下腰,从脚边拾起几张纸,翻到背面正打算交给张久虞,却忽地顿了下。 灰眸倒影中,密密麻麻的列印方块字陈列纸上,艰涩的英文字母组成了看不懂的词彙,和大大小小的数字、符号结合在一起。 这很显然不是属于居委会的文件之一,纸页的抬头上写着几个居中大字【x市x县人民中心医院】。 「这是……」青涿没有贸然询问,用几不可闻的气音悄悄与张久虞交流,目光低垂一扫,「齐丽蓉去医院做的检查?」 ——【患者】一栏中,赫然写着齐丽蓉的大名。 只可惜,全文上下,非专业人士能看懂的也就这个了。至于那些晦涩的指标与数字代表什么,还得请专业人士来看。 「爻医生,你看看。」青涿让张久虞一起扫了两眼,得不出信息,转而默默将纸张递给了爻恶。 男人垂眸,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便翻到下一页,五秒内得出了结论。 「血液检查、凝血因子活性检测、基因检查,用于检查血液类疾病,从结果数据来看……」 「怎么了小雪?有什么问题吗?」齐丽蓉的声音忽地靠近,暗色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爻恶眼疾手快地把检查单交还到张久虞手中。 张久虞和青涿飞快对视了一眼,目光一松,抬起手把单子举到齐丽蓉眼前,好奇道:「齐姐,这几张好像不是居委会的材料。这是什么啊,你生病了吗??」 女人烫过的捲曲短髮弯弯地别在鬓角,一根不易发觉的银丝掺入其中,又迅速被豆大的汗粒浸湿,颤抖着粘在耳旁。 齐丽蓉眼眶勐地睁大,好似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连鼻孔都控制不住地惊恐翕张。 未语泪先流。 「这个东西,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青涿心中微沉,猜到了丁高远所说的「有意思之事」即将开幕。他站起身,扶着齐丽蓉在沙发上坐下,却忽地察觉到背后又有一人靠近。 「这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老婆,我不是叫你丢掉了吗?!!」葛王生说了句和齐丽蓉一模一样的话,但语气却填满了气势汹汹的质问。 他勐地伸手向张久虞手中的文件,在黑黄泥泞的指甲尖即将碰到白纸时,那三张单子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了去。 中年男人气急一抬眼,浑浊的眼珠勐地与高处的一双眼对上。 提前抢走文件的男人比他高了不止一头,宽大而不过分健壮的身架好似蕴含着澎湃的力量。 幻觉似的,葛王生眼前仿佛飘过一缕极轻的黑烟。 他「噔噔噔」地勐然后退几步,脸色仿佛刚酗酒过一样涨红,恨恨盯着那三张纸道: 「这样的东西,留着也是晦气!!你们看完赶紧把它丢掉!!」 然而,他的话无人理会。 葛王生脸色阴沉,遽然背过身走到窗前,浑然不管屋内还有两名孕妇,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又臭又黄的烟牙间,手上的打火机「啪」地燃出黄蓝色火焰。 茶几前,齐丽蓉眼神失焦,泪痕仿佛夏日墙上的壁虎爬了全脸。青涿坐到了她身边,温热掌心轻轻盖住了她颤抖冰凉的手背,在对方颤巍巍把视线移过来时灰眸闪烁,轻声开口。 「齐姐,害怕是没用的。如果得了病,那就找医生好好治病……我旁边的这位先生在外面是很有名的医生,你有什么病痛,都可以和他讲。」 第366章 演出(90) 「……」 「治不好了,治不好了。」齐丽蓉垂下头,用虎口揩去蒙在眼前的泪,同时遮住自己情绪崩溃的半张脸,「鹏程已经死了,他死了!是我害死了他啊!!」 青涿垂眸看着她夹杂着几根白髮的头顶,余光忽然瞥见爻恶的手指指着那几张检验单点了下。 …有问题。 他缓缓眨了下眼,用极轻的、仿佛安抚受惊动物一样的力道拍了拍齐丽蓉的手背,认真道:「齐姐,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最后还是得向前看。无论当初发生了什么事,都该过去了……如果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你信得过我们的话,可以和我们说说。」 第691页 「而且我旁边这位,」青涿歪着脑袋示意了一下爻恶的位置,「就是一名医生,在市里的三甲医院工作了好几年。」 齐丽蓉用空着的那只手盖住眼睛,顿了许久,最后接过张久虞递来的纸巾,动作机械地擦向眼角。 「二十四年前,我刚二十岁的时候。」她一开口,声音沙哑阻塞,「我和老葛有了第一个孩子,给他起名叫葛鹏程。」 一提起这个名字,她的眼泪就仿佛被触发了机关,怔怔地盯着茶几一角流泪。 「鹏程他从小就很乖,他、他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就会喊爸爸妈妈,喊爷爷奶奶!三岁的时候,就会数数了……」齐丽蓉语气几不可察地上扬了些许,但同时,她的眼神却更加痛苦。 因为她知道这一切幸福安稳的背后埋藏着什么。 「我和老葛进城打工,一个月回一趟村里婆家。有一次回去的时候,他奶奶和我说,鹏程最近好调皮,出去玩总弄得几块淤青回来。那孩子一见到我,还扑到我怀里,说自己膝盖疼。我看到他那块淤青,数落他,说他不听话不懂事……」齐丽蓉哽咽了下,拳头不自觉握紧,紧到生理性颤抖,重重砸向自己的大腿,发出的闷响甚至让人有些牙酸。 「都是我的错!!我当时为什么不带他去医院!!为什么还要责怪他!」她痛心疾首,脖子上逼出硕大的青筋血管。 神情颓败的中年女人吸了下鼻涕,又道:「后来有一天,他奶奶突然打电话给我和老葛,说鹏程、鹏程突然晕倒了,我和老葛赶紧回家,就看到我的孩子…他的膝盖,手肘,肩膀,青青紫紫,肿得吓人!!」 「我吓坏了,把孩子送到医院,检查到最后,医生说,是、是遗传的血液病,鹏程的病很重,就医又不及时,要做手术、要住院……那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一件事。」齐丽蓉惨澹一笑,「我爹好像也有这种病,但他病得很轻,平时也感受不到,所以……所以我一开始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为了给鹏程治病,我和老葛到处筹钱、给人下跪,但都是农村人,哪有多余的钱借给别人?!到最后,我们不得不把鹏程带回了家,给他吃最便宜的药……」齐丽蓉颤抖着抬起头,环望了一圈阴暗狭窄的屋子,「家徒四壁啊,能当出去的东西都当了,我的鹏程,就躺在木板床上……」 话没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鹏程,是妈妈对不起你,」齐丽蓉整个眉眼痛苦地皱在一起,眼角的沟壑一层层相叠,「妈妈把病带给你,又没钱给你治病!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她下颌颤抖着无法闭上,眼泪与鼻涕一起淌在嘴里,尝尽苦楚酸涩。 不过,齐丽蓉的哀伤未能沉浸很久,青涿拿过那几张检查单打断了她:「这个是……?」 齐丽蓉瞥了一眼,满面泪痕道:「当医生说,鹏程是遗传的血液病后,我就想到了我爹的事。我自己没感觉有生病,所以一开始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谁能想到,它还能从我爹遗传给鹏程!!」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葛,老葛安慰我说不一定是我的问题。在鹏程去世三个月后,我们去医院做了检查……这就是我检查的单子…和最后的报告。」 青涿眼睫一抖,转眼望向闭眸不语的爻恶。 他……好像在笑。 很淡的笑,勾勒出一点点有趣和嘲讽的意味。 爻恶慢慢睁开眼睛,颇觉趣味地低声问:「你丈夫的检查单呢?」 齐丽蓉怔忪了一下,「老葛的检测报告是正常的,就没有留着……其实,我自己的报告在看过以后,也撕碎拿去扔掉了,绝对不可能带进大厦的!这几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与葛王生都坚称检查单已经被销毁,这么多年过去,如今这几张单子居然出现在居委会日常工作文件当中,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偏这个时候掉出来,很难让人相信是一种巧合。 ——不过在当下,还有一件事比这个「巧合」更值得深挖。 「检查单是你本人到医院去取的吗?」青涿看着爻恶的神色,约摸有了几分预感,问。 反观齐丽蓉,仍不知道他们问这些话有何用意,只是摸索着久远的记忆,拼凑那些模煳而破碎的片段。 「不是,当时……我因为鹏程的死失魂落魄,连工作也丢了。出报告的那天下着雨,我本来想去拿报告,被老葛劝了回来…是他冒雨骑车,骑了两个小时拿回来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无论青涿还是爻恶都刻意压低了音量,齐丽蓉受影响也不知不觉小声回应,因此谈话声并未传到窗边吞云吐雾的葛王生耳边。 ……真是感人肺腑的夫妻情深啊。 拥有遗传病史的妻子生下了发病的儿子,儿子死亡后,丈夫不但没有责怪妻子对遗传病的隐瞒和无知,还温柔体贴地履行着丈夫职责。直到现在想起来,都能让齐丽蓉露出嚮往幸福的表情。 可这位丈夫和眼前好逸恶劳、一点小事也要吵嚷呵斥的葛王生明明像是割裂开的两个人。 爻恶垂眸看着手上文件,道:「从这份报告检查出来的各项指标来看,患者患有轻型血友病。血友病患病程度不一,轻型病徵表现不明显,甚至有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遗传了这个病;而重型则严重得多,不及时治疗会出现关节出血、内脏出血等情况。」 第692页 他刚说完,齐丽蓉便掉下泪,艰涩道:「把鹏程送到医院后,医生说他身上的那些淤青其实就是出血。最后回家的那段时间,他在床头的桶边吐了好多血……」 「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场景。我对不起鹏程,也对不起老葛…」 纸页刮擦的声音响起,爻恶把检查单翻到某一页,拿到青涿面前,仿佛分享什么有趣的事似的给他指了指某个地方,后者目光顿时一凝。 「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爻恶淡笑着,五官透露出一股令人悚然的恶意,看着齐丽蓉轻声开口道,「这份报告的患者,不是你。」 「血友病是x线隐性遗传,一般来说,女性大多作为携带者,而非病患。如果你的父亲确诊,而母亲是正常人,那么你只可能是携带者。」 「……」最开头的那个结论叫齐丽蓉蓦地呆住,她哑了半晌,又迷迷濛蒙道,「什么x线什么携带者…?我之前特意问过,我娘那一系中并没有人得过这个病。」 齐丽蓉的文凭仅有小学毕业,并未接触过任何生物知识,更不懂什么xy染色体。 一只手接过爻恶手中的检查单,青涿简明扼要地点了点其中一项y染色体检测指标,「这个东西,女性是没有的,所以这份报告真正的患者是一名男性。」 「医院不太可能出现检查单发错人这种低级错误,所以齐姐,你该想想,如果医院给出的检查单是正确的,为什么到了你手上,就成了这个模样?」 这已经是明示了,只有那位自告奋勇、冒雨骑了两小时自行车去医院的男人有这个时机。 齐丽蓉脸颊上因为怀孕而丰腴的肉抖了一抖,她愕然地看了眼葛王生被白烟缭绕的厚实背影,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很轻:「你的意思是……老葛?!为什么?!」 没有回答是与不是,青涿用最简单的举例向她说明:「x线隐性遗传的意思是——假如丈夫正常,妻子只作为携带者而非病患,那么所生的儿子有一半可能患病;假如丈夫患病,妻子携带,所生儿子也是一半的患病可能。」 「这是懂得基础生物知识的人都能推算出来的。但如果不懂,就很可能进入一个误区,以为父母之间谁有患病,孩子的病就必然来自于谁。」 ——葛王生如果懂得基础生物知识,就不会做到把这么漏洞百出的检查单直接交到齐丽蓉手上了。 而如果他什么也不懂,且特意着手改了报告,目的便昭然若揭。 二十年前的行为轨迹与隐瞒手段,在二十年后被揭露得无所遁形。 …… …… 在医生发下判书,确定鹏程患上的是遗传病时,急忙找家里问病史的不只有齐丽蓉,还有葛王生。 这一问便出了事。 家族祖辈里还真有人得过这病。 就在葛王生不知所措、想着怎么向妻子解释时,齐丽蓉带来了消息。 老丈人也有这个病。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鬼迷心窍似的,葛王生没把自己这边的消息告诉妻子,被问及时也只含煳地道一句认识的人都健康安好。 几个月过去,夫妻二人家财散尽、负债纍纍,最后还是痛失爱子,白髮人送黑髮人。 慢慢走出痛苦的妻子提议去医院做检查,再来决定将来是否还要孩子时,葛王生满腹心事地答应了。 幸运的是,取报告的那天下了大雨,他都不用额外找藉口,轻松把妻子安顿在家里,自己骑车到了医院。 不详的预感终究成了真。他看不懂那些英文夹杂着几个数的蚂蚁字,却能看懂最后报告里的结论—— 【被检测人:齐丽蓉,无患病。】 【被检测人:葛王生,患病轻型。】 葛王生连小学都没读完便帮家里务农了,他颤抖着双目看着手上的报告,悚然发觉,害死儿子的人好像是自己。 蚂蚁好像在心口密密麻麻地攀爬,葛王生定定站了许久,在某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时勐地醍醐灌顶。 他想起来了。此时此刻,家里还坐着一个内疚满怀的妻子。她以泪洗面,她负罪难安,她自认对儿子有愧,对自己有愧,对婆家有愧。 报告单的纸张很白很光滑,葛王生从小到大还没有在这样的纸上写过字。 他小心地把报告单捲成不会有摺痕的捲筒,披好雨衣坐上了已经被淋湿的自行车座。 长窄的车轮扭了几下,缓缓碾过水泥地面的积水,前进的方向却并非充斥悲郁的小家,而是路边的列印照相馆。 第367章 演出(91) 「我……没病???」 说出这句话的中年女人缩在狭窄的沙发中,语气与神情中没有太多震惊,而是纯然的疑惑。 「我没病。」她又低低喃了句,「我没病。」 齐丽蓉半垂着头,捲髮盖住了她半张脸,从青涿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痉挛一般不停颤抖的嘴。 在这一场持续二十年的谎言中,他作为一名只与对方接触四个多月的邻居,都能切身感觉到对方对「病」的执念。 她的病已经扎根灵魂,愧疚和补偿像是对病的赎罪,让她彻底服从于好吃懒做的丈夫、以堪称卑微的方式换取心里的一丝安定。 二十年,她已经完全认定自己就是一只病虫了。 便是有偶尔的忤逆,在丈夫搬来镜子对着她,她看到里面那只骯脏可恶的病虫时,心脏又爬上了枷锁。 第693页 事到如今,一柄勐锤砸烂了镜面,让她看向镜子里因裂纹而面目全非的自己,这才迟钝地发现,她这半截人生都困在了那张报告单上,困在了镜子里。 「我没病!!」一声怒吼勐地从女人的喉咙口冲出,她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菸灰缸,以一种孕妇难有的灵活姿态从沙发闪出。 「我没病!!!」 「砰!!」 又是一道泣血似的吼叫,刚刚被妇人细心用抹布擦擦净的菸灰缸重重砸到葛王生的后脑上! 「去死!!噁心的骗子!!」齐丽蓉哭叫道。 葛王生嘴里还叼着烟,刺鼻的烟雾从他鼻孔与嘴缝中徐徐溢出。他被打得宕机了一秒,吐了烟转过身时,窄小的眼睛正倒映出齐丽蓉再次高扬起来的胳膊。 「妈的,你发什么病?!!」他咒骂一声,手臂一抬拦下了那只菸灰缸,后知后觉地伸出另一只手摸向自己的后脑。 一手温热粘湿。 然而,不知是他话里的哪个字又刺激了眼前的疯婆娘,齐丽蓉圆目怒睁,用力挣扎着被桎梏的手。 「我没病!我没病!!「她声嘶力竭地大喊。 女人陡然抬起的膝盖直直撞向葛王生腹下三寸最脆弱的地方,骨折一样的剧痛让葛王生蓦地卸了力,弯腰捂着□□蜷缩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胸口大幅度起伏喘息的齐丽蓉哭着笑了起来,她手臂脱力地下垂,手指松开,菸灰缸掉在地面,哐当一声响。 她垂着眼看向自己隆起的肚子,笑声一阵比一阵苦涩悽厉。 然而,在被她忽视的另一端,痛得咬牙切齿、头晕目眩的男人悄悄伸手,手指摸索着勾住了柜子上放着的水果刀。 发疯的臭婆娘…… 我他x要你好看。 他勐地站起往前低沖两步,举起手中的刀刃就要朝女人的肩膀刺过去。 「咔」 「啊啊啊啊!」 惨叫却并非是齐丽蓉,而是剧痛下捏得尖细的男音。 素有洁癖的医生这回还没来得及戴上手套,扳折了男人厚实的小臂后立马缩回手,拿纸把每一根手指细细擦干净。 「齐姐,不要杀人。」青涿扶住齐丽蓉颤抖的肩膀,温声道,「不要为了这种人担上罪名。」 因为葛王生,她已经担上「害死亲子」这个罪名二十年;难道如今还要因为他,后半辈子担下杀人之罪么? 齐丽蓉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些。 她后退两步,扶着肚子坐到床边,小腿肚被床单的细小绒毛轻轻摩擦,带来的触感明晃晃地提示着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我、我要离婚。」她说。 事态渐渐得到控制,青涿在齐丽蓉的指示下从杂物堆里找出绑布头的麻绳,与爻恶一起将葛王生绑在了单人沙发上,听他粗着嗓子咒骂不休,又拿了块布塞到了他嘴里。 「齐姐,后面你打算怎么办?」张久虞轻轻坐到了中年女人身边。 大厦明文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在自己分配的房中过夜。就算夫妻二人其中死了一个,剩下的也得在屋子里待到十月期满才能离开。 也就是说,齐丽蓉还得和葛王生一起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两个多月。 发现自己二十年都生活在骗局中,齐丽蓉的眼睛却清澈了不少。她定定看了眼快被绑成蚕蛹的葛王生,温和低声道: 「他不是喜欢我伺候他吗……那我就最后伺候他两个月。」 …… 一场居委会的事务交接意外牵出了一连串的家庭丑闻,不过到最后,交接的任务也勉强算完成。 张久虞把文件全部合掌拢起,「铛铛铛」地在玻璃茶几上整理对齐,收拾好后携青涿二人告辞,只留下那三张检查单平躺在茶几上。 临走前,青涿最后回头看了眼齐丽蓉。 她背对着门口,手里端着碗从食堂领回来的饭。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手上那根盛了一勺米饭、重重插.入葛王生喉咙口的长柄铁勺。 3801发生的事,的确算得上一出精彩的好戏。六人演员小队重新汇合后,张久虞简单把事情经过同没进屋的三人说了。 误会、欺骗、利用,一个家庭的故事在三言两语间道完,将它引至幕前的放映人却不知存何居心。 甚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众人都暂时无法确认。 ——一开始,青涿会以为幕后推动这一切的手来自于丁高远,毕竟是对方特意把「会有好戏看」的这个信息传达给自己的。 不过很快,这个猜测就被青涿初步排除了。 把张雪喊到3801做居委会事项交接是齐丽蓉自己规划的日程,无论青涿是否参与旁观,都不影响那叠文件中的检查单揭露真相。 也就是说,丁高远并没有想利用他的出现让这场戏发生任何一点变化……倒更像是学生时期在故事会里翻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兴致勃勃地要和同窗好友分享一样的性质。 「葛鹏程死亡的时间点是二十年前,齐丽蓉和葛王生去医院拿到检查报告后很快就销毁了,能知道这件事、看过那几张报告单,从而在今天将其復现的人很有限,只是我们不知道都有谁而已。」青涿低垂眉眼思量了一会儿,捋出了两种可能性。 「这位背后的人,要么年龄在三十以上,要么发生过死亡——夺舍的过程,如今在二十一岁以下。」 第694页 可惜,这样的排除手段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因为大厦里符合这两个年龄段的人占了80%以上。 「这个人这么大费周章地让齐丽蓉知道真相,又不干脆自己直接告诉她,图什么啊?」肖媛媛不解道。 从目的、行事动机来推理幕后主使确实是一个思路,只是这种严密的逻辑链未必在每个人身上都能生效,因为…… 「ta可能什么也不图。」青涿摇摇头,「有一种人……尤其是那些亡命之徒,大多行事作风乖张,做下的事从不看利弊,全看心情和ta自己捏造出的一套法则。」 「对于这种人而言,自己亲自下水捞鱼的乐趣远没有看着别人举杆垂钓来得高。」 …… 居委会负责人更迭,新官上任的张久虞要忙的事不算少。 她张罗着居委会一干众人把原先贴在墙面上、已经被走廊阴风吹得发脆的告示揭下,重新列印了一沓,写下负责人更替、日常领用注意找对人等事宜后重新拿透明胶带粘上墙面。 这一忙起来,之前发生在3802的兇杀案就暂被搁置,随着其他鸡零狗碎的出现而被沖向了记忆的边缘。 这段时间,青涿依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等赵晓梦之死彻底从人们视野中淡去那一天再做出门的打算。 他在屋子里便一边翻阅每日订的报刊,一边关注着隔壁的声音,发现最近耳道里清净了不少,几乎没再听到隔壁夫妻不和的吵架声了。 只有偶尔在饭点的时候,会听到一点葛王生的声音——有时候是哀求,有时候是怒骂,不过这种声音不会持续很久,估计是餵完饭后被齐丽蓉重新堵上了嘴。 这天早晨,青涿起床洗漱完照例去靠走廊的窗台上拿报纸时,意外从窗口看到了两道身影。 年轻的一男一女,在与他隔着窗玻璃彼此对望的前一秒刚抬起拳头,打算敲响他的房门。 自打赵晓梦死后,断了她这层联繫,青涿就很少见到邓佳和瞿晶晶了,因此在看到邓佳崔哲明小两口登门拜访时,惊讶地扬了扬眉。 「贸然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邓佳脸上挂着礼貌的笑,用手肘轻轻捅了捅挂在她半边肩膀上的崔哲明,「阿哲。」 青涿把报纸暂且搁在了柜子里,眼睛顺便扫了下时针指在10与11之间的挂钟。 被怼了下胸口的崔哲明听话地从身后提出一只包装好的透明礼盒,盒子里是一块抹了厚重奶油的三角蛋糕。 「这是我自己做的,青先生要是不嫌弃的话,还请尝一尝。」邓佳说着,把茶几上的蛋糕往青涿方向推了推。 青涿垂着眼看向蛋糕,被睫毛遮住的瞳孔望不清情绪,不过很快他又把视线一转,审视起崔哲明。 崔哲明似乎没想到他会看自己,原本还鼓着脸沉着眉、依依不捨地看着那块他对象亲手烘制的小蛋糕,在察觉到目光后立马收回脸上的神情,仿佛树懒似的挂回邓佳身上。 「实不相瞒,今天来找您是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邓佳不是拖泥带水的做事风格,跳过那些无谓的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其实是希望借您来了解一下哲明未来三年的博士生导师……我们想接触那位有段时间了,只可惜他似乎不太喜欢和陌生人往来。」 「博士生导师?」青涿捕捉到关键词,心里忽然涌出某种预感。 这大厦里……能当博士生导师的,只有一位吧? 「对。」邓佳赔笑了下。 「就是丁教授。」 第368章 演出(92) 青涿略微坐直了些。 ……丁高远是崔哲明的博导?? 这两人在组织里肯定是互相认识的,关系还称不上太好,否则丁高远也不会来挑唆自己杀了邓佳。 只是没想到,在明面上,二人还有这么一层师生联繫。 「丁教授,」青涿浅浅顿了下,「他在大厦内声誉不错,与邻里相处也很融洽,看上去不是难相与的人。」 他尚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只就事论事地说了两句,然后目带笑意地打量起崔哲明:「崔先生只有二十岁吧?已经考上了博士?真是年轻有为。」 崔哲明表情没什么变化,仿佛一只过于恋家的兔子,将邓佳当成了自己的窝,扒在窝边满眼都只有她的侧颜。 眼珠又黑又大,目光专注得过分。 邓佳不像陪着男友,倒像是带了个孩子,笑着替他收下了夸赞:「哲明还挺有学习天赋的,从小就很聪明,连跳数级,本科读完就获得了直博的资格……只可惜我只读到高中就辍学了,不能陪他一起。」 「高中怎么了?」一直不吭声的崔哲明突然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佳佳那么聪明,就算考博士也只是想与不想的问题而已。」 低学歷的普通女性和高智商高学歷的男友……而且女方在感情中牢牢占据着上风? 青涿默默思考了下,不置可否。 「我就实话实说了,这次找您,是因为一些说出来不太好听的传闻。」邓佳放在膝头上的手掐了掐自己的手指,不过很快就被见缝插针的崔哲明伸过来握住,十指相扣,「我和哲明有听说,丁教授似乎有某种……癖好。」 「在哲明选中导师后,有关系好的人偷偷告诉我们,丁教授手下指导的学生全部都是男生,而且长相都算优越。之前有人还看到他和他的学生私下在咖啡馆、酒吧待在一起,举止亲密得像情侣一样,而且好几次都是和不同的学生……」 第695页 青涿:「……??啊。」 他是没想到还能从神童明明这边听到丁高远这么劲爆的消息。 「这种事儿我们也不好去和任小姐说,看您和丁教授关系还不错,只好来请您帮个忙。」邓佳清秀的脸上写满了不好意思,「请丁教授就把哲明当成普通学生看待,不、不用予以什么特殊关照……」 邓佳说着说着,冷白的脸颊浮上几抹薄红,有些对陌生人述说隐私般的尴尬感。 「举手之劳。」青涿的声音很快打破了她的尴尬,露出一抹漂亮而善解人意的笑。 整个组织内部成员的关系,从「明明」和丁高远身上就能窥见一二——并非绝对团结友爱,而是各有龃龉。 二人的师生关系底下不知道藏着什么秘密,不过在青涿看来,就算丁高远真是个会对自己学生下手的禽兽,那也不至于和已有女友的「同事」搅和在一起。 崔哲明和邓佳过来的这一趟,或许是因为不知内情的邓佳听了风言风语来找他,也或许是有别的原因,不论如何,都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从进入大厦开始,演员们关于「组织」的消息与猜想,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丁高远这个成员。而这种信息来源唯一性的掣肘,在有第二个组织成员加入大厦后得到了不少缓解。 从这二者之中斡旋,才是演员们作为外来者的最优解。 青涿垂下眼,蓬在空中的几缕髮丝在背光情况下叫窗外初晨照成浅金色。他伸出手,在邓佳期待的目光下接过了透明礼盒。 「上下楼层的邻居,本就应该互帮互助,邓小姐…」青年轻声开口,话到半途戛然而止,刚勾上丝带的手指尖勐地一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 ——「死人了!!!」 惨厉的尖叫声蓦然贯穿在场三人的耳道,积云吹开,刺目的金芒仿佛安装了增强器一般更加耀眼。 身体随着生理性的惊吓一抖,一秒内回神后的青涿立马从沙发上站起。 听觉中枢传来的声线熟悉至极,它因为过度恐慌而抬高至破音,但依旧能被他瞬间辩识出。 齐丽蓉!这是齐丽蓉的声音!! 青涿的第一反应就是葛王生有问题。 这人被麻绳五花大绑控制在沙发上,还被齐丽蓉用菸灰缸差点砸死,一旦找到机会解开绳子,恐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復这个被他骗了二十年的女人。 从3801跑出来的三人堵在隔壁门前,青涿与被邓佳唤来的崔哲明用力撞了两下门,木门发出酸涩的嘎吱声,却坚守岗位屹立不动。 无奈,青涿只能大力急促地敲了几下门,「齐姐,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门内传来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听着这声音,青涿却又改变了刚刚的想法。 果然,门一开,露出了齐丽蓉惊慌失措涕泪横流、却安然无恙的面孔。 「杀人了…杀人了。」她下巴颤抖着无法闭合,双眼的瞳孔有些涣散,迟迟无法聚焦。 青涿瞥了她一眼,自己伸手把门推开,两步绕过阴暗的玄关,便在暗红色的沙发上看见了一个正襟危坐的……尸体。 拇指粗细的麻绳仍然一圈一圈绑在他身上,肚子上过剩的肥肉一条条溢出。他双手缚在身后,从小腿到肩膀均被麻绳固定贴在沙发上,唯有还算自由的脖子失去力道向下点在胸前,有些稀疏的头顶正对着三人的视线。 死的是…葛王生。 「老葛……」一只布满斑驳的手颤巍巍伸出,指尖碰了下葛王生的肩膀便迅速收回,齐丽蓉惊恐得声音都发不出,只用气音道,「老葛,真的死了??」 青涿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被邓佳派去喊人的崔哲明很快带着居委会的人到来了,与之一起的还有听说了事故赶来的居民,乌泱泱的人头把房间内的阴暗更加深一笔,不是谁走到窗边拉开了帘布,剎那间金色辉光慷慨铺洒,垂着头被绑缚的尸体也在视野中明亮起来。 青涿眸光闪了闪。 他这才发现,葛王生死前穿着的衣服,是那件蓝色长袖外套。 演员们第一次拜访齐丽蓉借电话时,夫妻俩还因为这衣服大吵一架,衣服上一条条黑色的记号笔涂鸦据说是那位鹏程的杰作。 丁高远半蹲在尸体旁勘察没多久,就轻松得出了结论。 「死者的死因和上一位死者——赵小姐基本相同,兇器也是家里常见的缝衣线。只是,兇手这次在行兇前,似乎先把死者用绳子控制固定…」 「这是我做的。」齐丽蓉虚脱的声线忽然打断丁高远的话,她没有解释很多,只说,「他身上的绳子,嘴里的抹布,都是我弄的。」 丁高远动作一顿,随后又自然地推了下镜框,照例发问:「那么,这次最先发现现场的……」 「也是我。」齐丽蓉瘫软地坐在床边,双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看向尸体背影的眼神透着茫然,「我平时早上八点就起床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快十一点了才醒,一醒来就看见凶、兇器…缠绕在老葛脖子上。」 刚修剪过的指甲有规律地敲在纸上,丁高远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想起来了:「嗯,这个说法似乎和隔壁青先生的说法一致。作为死者家属,你们同时出现了异常的睡眠,案发期间都处于无意识状态,也就没听到死者的唿救……」 第696页 他的话戛然而止,齐丽蓉也更加沉默。 赵晓梦或许还有唿救的可能性,可葛王生,他被生生捆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嘴里的唾液浸湿了齐丽蓉亲手塞进去的布,即便有吶喊想要冲出喉咙口,也只会被堵回原处。 犯罪学教授没沉默多久,继续道:「从作案手法来看,可复制性不高,可以初步排除模仿作案。也就是说,本案件与隔壁赵小姐被害案应该是同一个兇手所为。」 同一个兇手……那就又是一起连环杀人案了。 瞿容山的阴影才从大厦消散没多久,又一朵乌云当头笼罩。 挤在门口的居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音律节奏和走廊边角那只坏灯泡的闪烁节奏在某一个瞬间合成一拍。 「丁教授,现场…就没什么兇手留下的线索吗?」一道虚弱的女声在一干杂音中清晰可闻。 青涿顺着声音转头,在人群前排看到了吴珠绘有些惨白的脸。视线下移,她的手正牢牢牵着身边的瞿晶晶,邓佳则站在另一边。 ——看来,在赵晓梦退出三人小姐妹团体后,吴珠绘成为了那位候补人选。 「很可惜,就目前大厦能提供的工具条件来看,兇手并未留下任何有指向的线索。」丁高远苦笑着摇摇头。 「吴姐姐……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丁教授话音刚落,瞿晶晶便小声问道,轻轻晃了晃和吴珠绘牵着的那只手。 吴珠绘眼珠僵硬地转到她身上。 「如果实在害怕,你睡觉的时候,拿把水果刀垫在枕头下吧。」女孩细声细气地安慰着,「而且,百密终有一疏,丁教授说过,再精明的兇手都会有露出破绽的那一天……说不定明天我们就揪住那个坏人了呢?」 「…嗯,谢谢你,晶晶。」吴珠绘气若游丝地道谢,惨白的脸色却不见半分好转。 青涿下垂视线,凝望了会儿她与瞿晶晶交握着手时若隐若现的关节纹,最终淡淡收回了视线。 他总觉得,吴珠绘的表现有点不对劲。仿佛……过于惶恐了。 接连发生两起兇杀案,虽然觉得不会有什么效果,居委会依旧发起了一次不在场证明的搜集。 结果也并未出乎众人意料,因为案发时间都在早上,大部分人要么还在睡觉,要么都呆在家里,能提供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廖廖几户。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的方面。 有人从背后踱步而来,伸手拍了拍青涿的肩膀。 青涿转过头,正对上了教授眼镜后笑盈盈的双眸。 「恭喜你洗脱嫌疑恢復自由,青涿。」 第369章 演出(93) 葛王生的死亡与赵晓梦之间相隔十五日,没有触发新的剧情任务。 而之前那个任务的时限和本场剧目的倒计时一起,缓缓缩减到了五个月零五天。 这两场兇杀案提供的所有线索稀少得像夏日的雪,除了极富有特色的「缝纫线杀人」手法、死者家属非正常的沉睡以外,其余线索都落成了地上的灰尘,被扫到了人看不到的角落。 不过,作为本次惧本演员小队队长的江逐厄倒并不着急。 五个月的时间能发生太多事了,解这一道谜题就像是解决一场围棋的残局,在棋子一颗一颗落下、局面还不明朗之时,解不出来答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当然,众人也没闲着。 张久虞刚接手居委会,便借着连环杀人案在住客们之中掀起的风波推出了一项新规定。 「为保障全体居民们的生命安全,居委会内部商议后提出一项提案。」丰姿绰约的新负责人站在齐丽蓉曾站立的位置,头上挽发的黑色竹筷照出一片反光,「我们提议,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在各层安排一位监控员,负责监控记录该层的人员走动情况。」 「监控员由所有居民轮流担任,怀孕月份大于六个月的孕妇不需要参与其中,每位监控员负责的楼层都应与自己所住楼层错开。」 淡淡的油腻气味漂浮在食堂空气中,负责人垂目读完自己手中白纸上的新规,声音在大厅中无形扩大:「这既是为了保障各位的安全,也是为了尽早能抓出那位目中无人的兇手。」 「以上就是新规,如果不同意的居民人数未过半,则从明日起开始实施。现在,请不同意的居民举手。」 「……」 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人面不改色地直视前方,没有动作;有人左顾右盼,窥望别人的脸色以便做随波逐流的一员。 最终,没有人举手。 有一小部分有心人隐在人群中,抻长了脖子,四处搜寻着某道身影,来来回回找了数遍,最终终于确认,那位居委会前负责人——齐姐——没有参与这场会议。 事实上,在会议开始前,演员们一起去探望了齐丽蓉一趟。 作为一墙之隔的邻居,青涿的隔壁房自从葛王生死后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除了偶尔洗衣机的轰鸣外,连一点儿脚步声、动作声都听不到,仿佛住着一只幽灵。 再见到齐丽蓉时,对方的状态让青涿大吃一惊。 她头顶长出了好几簇与年龄并不相符的银髮,硕大的眼袋沉重坠在下眼皮上,屋子里窗帘死死掩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和家具一起蔓延出看不出形状的影。 呆滞了好一会儿,她张嘴:「你们怎么来了?」 语音有些笨重而迟钝,像是大舌头的人在说话。 第697页 张久虞关心了几句,将自己决定在大厦内推行的新规介绍给了齐丽蓉。青涿跟在她身后,与爻恶并肩而行,刚进门就看到了沙发上的东西。 一把被理得整整齐齐的麻绳,还有一张灰扑扑的、像是抹布一样的东西。 那抹布皱成一团,看着干巴巴的,像是被人揉成一团浸透了液体后又自然风干的模样。 青涿后脖颈上的汗毛轻微竖起,他当然认得这些东西,都是葛王生死亡时仍束缚着他、堵断他生路的障碍。 「就按你的想法来做,现在的负责人已经是你了。」齐丽蓉背过身走在最前方,一把握住靠在墙边的晾衣杆,抬高手把窗前晾好的衣服一件件收回来。 一件蓝色的长袖外套被她收回挂在臂弯里,衣摆上扭曲得仿佛蛆虫的黑线随着布料挤压蠕动起来。 「我很好,也不无聊。每天看看电视写写日记,还有肚子里这个陪着我,也还过得去。」齐丽蓉僵硬地笑了笑,「你们不用担心。」 她的表现十分古怪,但大厦里最不缺古怪的事情,只要与剧情任务无关,众人也就没深究。 队伍里唯一的医生倒是在出门后给出了一个结论。 「很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她这种情况,应该是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葛王生。」 …… 即便被谎言煳弄利用了二十年,齐丽蓉也没有让葛王生去死的念头。 她站在黑黢黢的客厅中央,看着来客将门页带上,夹断光亮,那条长沙发上好像多了道端坐的人影,激得她浑身一抖。 她只是想绑着葛王生,让他吃点苦头泄愤,怎么就、就害死了他呢? …… 很快,这夫妻俩的事就从演员们脑中淡忘。一张张规整的表格印在白纸片上,被整理好,雪花似的堆积在张久虞的桌案前。 这些全是由各层监控员填写上交、汇总至居委会的人员流动表。 肖媛媛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夹着根黑笔,灵活地来迴转动,眼睛半垂看着桌上摊开的三张表:「丁高远好忙啊,光这一天就拜访了三户人家,上午十点从56层到23层,下午三点又先后去了66层和74层……」 「他在邻里间已经挣出了一个博学多闻又热心的好名声,来找他帮忙的人不会少。」青涿帮忙整理着桌上零零散散的纸页,隔了两秒问道,「你那儿有56层的记录吧,顺便看看任语玲的情况。」 「任语玲……」肖媛媛回头看了眼,「她没出门呀,啊,下午四点的时候吴珠绘进了5604,然后四点四十五度时候离开了。应该是来找任语玲看报纸的。」 她拨开最上层的纸,往底下瞅了两眼,「吴珠绘几乎每天都会过去,时间也差不多,嗯…都在下午四点左右,待个大概三刻钟就走。」 青涿点点头,没再言语。 众人各自翻看记录,寻找居民中可疑的行踪,片刻后,青涿又发问。 「39层的记录在谁那里?」 「我这。」 右上方传来爻恶的声线,青涿还没伸手,那人便把39层的记录递到了他眼前,匀称的指骨关节弯曲着,性.感而吸睛。 青涿瞥了一眼,懒得抬胳膊便把爻恶当成了书架子,就着他的手快速扫了下监控员的记录。 【中午十一点五十五,3904邓佳与3901瞿晶晶出门,乘一号电梯离开。二人于十二点二十回。】 【下午两点零六分,邓佳与瞿晶晶出门,乘三号电梯离开。】 【下午三点一十二,邓佳回3904。】 【下午四点四十六,瞿晶晶回3901。】 「……」青涿眼睛微眯,又盯着看了两眼,正想开口问前几天的记录写在哪里,爻恶的手又从另一边伸过来,手中拿着的正是39层前两天的记录。 青涿又微微偏头专注地看起纸片上内容,浑然不觉爻恶这个姿势几乎像是把他圈在了两边臂膀之中。 【中午十一点半,3904邓佳、崔哲明与3901瞿晶晶出门,乘一号电梯离开。十二点整,三人回。】 【下午一点半,3904邓佳与3901瞿晶晶出门,乘二号电梯离开。】 在他浏览的时候,爻恶开口道:「我去看了别层的记录,邓佳和瞿晶晶的行动路线都在自家和44层吴珠绘的家、56层任语玲家、食堂还有储物间之间来回。」 看上去很正常。 但是…… 为什么行动的主语大多都是【邓佳和瞿晶晶】? 「崔哲明呢?」青涿的眉头情不自禁蹙起来,浅灰色的瞳孔在几张纸上来回扫视,却只找到了一条包含【崔哲明】这个名字的记录。 崔哲明此人,无论私底下如何,明面上是一个实打实的恋爱脑,邓佳走到哪里都会屁颠颠地跟上。赵晓梦还为此对青涿吐槽过,说邓佳找的不是男朋友,是一块甩不掉也撕不下的牛皮藓。 如果哪一次崔哲明没有贴在邓佳身上,那一定是又闹肚子了。 ……闹肚子,会这么频繁吗?已经是一天两三次的频率了,此前大厦的食堂可从未传出食物会引起腹泻的说法。 青涿思索一会儿,脑中灵光一现,对张久虞道:「这段时间的物品领用清单放在哪儿了?」 等张久虞从抽屉取出两张纸后,他立马一手接过,一目十行地找,脑中列了个清单。 邓佳和崔哲明才住进大厦两个月,领用的记录不算少,物品种类包括但不限于电话、纸巾、毛巾、洗衣粉、日常药品等。 第698页 青涿的目光在药物上方停顿了两秒,除开一些常见的退烧药、止疼药、感冒药,还发现了几串他不认识的药名。 没关系。 他不认识,有专业的人认识。 「这是些什么药?」他这时候才发现爻恶站在身后,把头一抬,头髮的尖端轻轻扫过医生的颌骨。 爻恶唿吸停顿了下,「是通过调节神经节律、递质功能来缓解抑郁症的药物。」 他似乎知道青涿在找什么,声音放轻道:「这些药都有一定的副作用,可能引发胸闷、头痛、噁心、腹泻等症状。」 腹泻。 青涿缓缓做了个深唿吸,思绪中的某条线顺着一个个明晰起来的节点串成一条完整逻辑。 大厦里百来号人,再加上已经搬走的那些住户,肯定也有肠胃敏感脆弱的人,却从没听说谁吃了食堂一天痛两三回肚子的。导致崔哲明肚子痛的或许就不是饭菜,而是这些抗抑郁的药物。 至于为什么要吃这些药,邓佳之前的那个说法听起来倒是靠谱。 她说崔哲明的母亲和姐姐在给他买生日蛋糕的时候出了事故死亡,崔哲明的父亲因此而对儿子怨恨厌恶……再这样的家庭背景下,罹患抑郁症情有可原。 就是这样一条逻辑通顺、完美的故事线,却出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如果崔哲明是令尹红英及其丈夫闻之色变的神童明明,怎么可能因为一场意外就患上抑郁症? 是他伪装的一部分,还是别有内幕? 【神童明明】是除了丁高远外唯一能与「组织」搭上关系的人,青涿并不打算放弃这条大鱼。 他略一思索,偏头对张久虞道: 「张会长,这段时间39层监控员都安排我去吧。」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第370章 演出(94) 这座迷雾中的大厦已经建起有一定年头,水泥瓦砾构筑的墙面隔音效果不佳,在走廊里就能听到屋内闷闷的对话声。 那是两道女孩的音色。 「崔哥不一起吗?」 「他又肚子痛了,我们先去吧,我还要去储物间一趟。」 「好……那,还是先去44层找吴姐姐吧…?」 门锁弹开,蒙在声音上的网纱布揭走,话音骤然清晰起来。 个子瘦小的女孩刚迈出房门,目光立时被墙边高挑的人影吸引过去。 青年坐在椅子上,文件夹压着大腿,清灰的眼睛扫过来一瞬,握着笔的右手「簌簌」地开始记录。 瞿晶晶抿了下唇,小鹿似的瞥了他一眼,又慌张挪开。下一秒,她身侧的女孩倒是先大方地打了招唿。 「青先生,中午好啊,今天是你来39层啊?」 青涿的嵴背轻轻向后靠,姿势舒展而自然,微微笑道:「嗯,看居委会的安排接下来几天应该都是我。」 「张小姐给你安排了那么多天啊。辛苦你啦。」邓佳有些惊讶地歪了下脑袋,边往电梯走便对矮她一个头的瞿晶晶道,「说起来,我明天也得去19层值班。」 「我、我也要去55层……」 电梯锁链拉伸挤压的嘎吱盖过轻飘飘的谈话,直到电梯中的两道身影完全离去,青涿才收回视线,指骨中夹着笔转了一圈。 崔哲明又缺席了。 不时闪烁的灯下,青涿与椅子的影子被斜扯着拉长,忽然,粘连在一起的影子剥离开,踩着黑影的人慢慢走到3904的房门前。 门内安静得恍若无人,门边倚着一把长柄雨伞,别致的透明伞面被整齐束起,弯曲的伞柄歪靠水泥墙上。 伞尖挨着一袋刚被人处理了丢出来的黑色垃圾。 青涿在这把木椅上一坐就是三天。 三天观察下来,邓佳与瞿晶晶平均每天出门三四次,而崔哲明,一天能有一次就不错了。 他这肚子疼的频率显然有些过分,青涿还听到瞿晶晶对邓佳提起这事,问崔哲明真的不需要找医生看看吗。 对此,邓佳倒是放宽了心,只说崔哲明一直都这样,不要紧。 第四天,千篇一律的灰色水泥墙面看得人心理疲劳。墙上张贴的新告示旁还有一小块没能撕下来的旧通知,可无论是新是旧,上面的内容在四天时间里也足够让人读千百遍了。 这是一个尤其考验耐心和定力的事。 手錶的指针挪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在静谧不变的空间里,只有把耳朵贴到錶盘上,听到那节奏的「咔咔」声,仿佛才能感觉到时间从未停止,始终在缓缓流动。 青涿抬起头,直视着墙边一点也不刺目的黄色钨丝灯泡。 十二点二十五分,距离邓佳等人正常出门去食堂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门内却迟迟没有动静。 并且在十点多的时候,吴珠绘来到39层,进了邓佳的房间,直到此时都与邓佳一起呆在屋内。 青涿在狭窄的走廊中来回走了两圈,又坐回木椅上。 在他座位的对面,3901室的墙角堆了一大袋垃圾。袋子中不知装了些什么,漏了一滩水在地面上,没扎紧的袋口露出黄白色一角,似乎是被削下来氧化了的果皮。 忽地,一阵塑胶袋被拨动的窸窣声响起,青涿眸光一动,双目紧紧盯着袋口在空中战慄的塑料薄膜。 一道黑影从垃圾袋后飞窜而出,青涿在它现身的第一秒便勐地站起,因为动作过于迅速而有些头晕眼花。 第699页 那是一只老鼠。 从住进大厦到现在五个月,青涿还是第一次看到蟑螂、老鼠这种会出现在脏乱老楼里的生物。 他目光紧随着到处流窜的老鼠,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它,直到它抱头鼠窜的过程中误打误撞选中了电梯所在的位置,飞沖越过铁栏杆、消失在电梯井后,他才闭了下酸涩的眼。 青涿的头脑有些昏沉,仿佛启动了夜晚时自动睏乏的生物钟。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中一凛。 抬起手腕看向錶盘,时间已经走到了下午一点。 ——邓佳等人还不出来,是不打算吃午饭了吗? 青涿转头望向3904岿然不动的破旧木门,门牌边缘爬上了铁锈,锈迹差点就要把末尾的「4」盖住。 心中不详的预感在这时勐然拔高。 他站起身,终于走到3904门口,抬起手时指根骨的皮肤微微泛起反光。 也就在同一瞬间,空洞幽深的电梯井从高处勐地砸下一道水珠,液体破裂迸开,一道相隔几十米远的叫声穿越井口。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或许是尖叫,或许只是大声喊某个名字,当它穿越深不见底的井时,被狭窄而空无一物的深洞一层层扩大,最终变成不似任何一种语言的吶喊。 悬在空中的手勐然落下,青涿仿佛被蚂蚁爬上了心间,敲门的动作急促用力。 过了五六秒,沖厕所的水声悠悠传来,里面的人似乎慢条斯理地洗了把手,随后才走到门前。 看到崔哲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孔,青涿微微抬目,试图越过他堵在门前的身体看向屋内。 「邓小姐和吴小姐呢?」不等房屋主人开口,访客顾不上礼节,匆忙问道。 崔哲明笑了,明明是天生的娃娃脸,笑起来却有股不易近人的冷漠。 「作为今天的监控员——青先生,你问我人呢??」说话时,唇两侧露出尖厉泛光的虎牙。 然而,眼前的青年却并没有心情和他吵架,眼睛中泛出不近人情的寒意,冷声道:「人到底在不在?」 崔哲明微微眯眼,没有答话,新奇地看着青涿少有的冷厉模样。 门口二人的声音不算小,如果屋内有人,肯定会被吸引过来。青涿等了两秒仍不见有动静,立马转身朝电梯口跑去。 「……餵。」崔哲明不明就里地喊了声,见人一声不吭地去按了电梯,犹豫片刻,关了门也走过来。 电梯来得有些慢,似乎楼上的动静不止吸引了青涿一人,他和跟过来的崔哲明挤入一架勉强还有空位的电梯中,看着因电梯上升而一层层下移的楼体,混乱的思绪勉强静了下来。 现在是中午,每一层都有监控员,居民来往也不算少,那位杀人兇手应该不会选择这个时间点来作案。 ——如果ta真要杀人,要利用那种类似催眠的手段让可能的目击者陷入沉睡,则至少要处理三个人:一个是ta所在楼层的监控员,一个是案发现场的监控员,还有一个是被害者所在楼层的监控员。 「发生什么事了?」电梯里的其他人也在各自私语。 「不知道,听声音好像是49层储物间里传来的……不会,不会又死人了吧。」 等这一轿厢的人抵达49层时,储物间铁门口已经来了不少人。众人的唿吸交错在一起,空气变得稀薄而浑浊。 青涿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味。 他用手中的文件夹拨开挡路的人,挤到储物间内的人群内侧,借着身高优势看清了一切。 在众人团团围住的、被阴影从四面八方彻底遮挡的中心,面色惨白的女人闭着眼靠坐在布满红锈的铁架上,周围空出来了一块圆形空间。 她双腿自然分开,白色的裙摆被浓稠的血染成赤色。 一个年轻女人蹲在她身边,手中举着一只药瓶,抖出几粒圆形的白色药片,「快,谁来帮把手,把药碾碎混入水里,不然她吃不下!」 这个女人姓徐,在外头是大医院里的护士,住进大厦后偶尔会帮人看病拿药,也是居委会中新加入的一员。 至于那个躺在地上的女人…… 「佳佳!!」 阴暗中,有人脸色骤变,不管不顾地推开身前的人,一把冲到倒在架子前的邓佳身旁,想伸手搂住她的肩,却被徐护士阻止。 「佳佳怎么了?!」崔哲明瞳孔缩窄,勐地抬头看向站在一旁吓得同样面无人色的吴珠绘,「她和你一起出门的,她到底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吴珠绘眼眶泛红,哆嗦着摇头,「不是我,不可能是我啊!!」 「你——?!!」崔哲明恨恨瞪着眼,眼白爬上两缕血丝。 明明还没人说和她有关,这不是自爆卡车是什么! 「真的不是我!!我们过来拿东西,佳佳、佳佳当时背对着我,我拿好自己的,就想去找她,刚碰了下她肩膀,她就往旁边倒了下去!!」吴珠绘急得嘴唇剧烈颤抖,「真的!不信的话,等佳佳醒来你自己问!!」 青涿站在原地,浅浅皱起了眉。 不是杀人。 挤进来的第一眼他就看了,邓佳的脖颈洁白干净,没有被勒过的痕迹。 那眼前这又是哪一出? 「你就是崔先生吧?」徐护士问道。 她从帮忙碾好了药粉的居民那里取了药,混在瓶盖的水中,扶着邓佳的脑袋,一点点将药水餵进去。 第700页 「邓小姐的生命没有危险,只是,她晕倒的时候似乎撞上了铁架子这边突出来的尖角……正好压到了子.宫。」 「孩子,肯定是没了。」 徐护士看着崔哲明的脸色,怕他一时接受不了,说话的语速特地放慢。 谁知,崔哲明却充耳不闻。仿佛对那个已有两个月大的孩子没有一丁点感情,只小心翼翼地触碰邓佳的手,出神地盯着邓佳昏迷中的脸庞,慢慢点头,小声喃喃着。 「佳佳没事就好。佳佳不能有事…我……」 「我不能没有佳佳。」他一字一句地说。 第371章 演出(95) 灯光不够明亮的储物间内,崔哲明低着头,浓黑的发挡住了一切表情。 正在此刻,青涿的右肩被人轻轻一拍,他转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爻恶默不作声地站到了他身旁,用口型轻轻问:「怎么回事?」 张久虞也同时赶到,带领居委会的人维持秩序、拿来徐护士可能要用到的药。 一身暗色衣裤的青年锁眉看着眼前一切,忽然抬步往一个方向走去,「走。」 青涿的目标是目前唯一清醒着的当事人。 ——「你…你想问什么?」吴珠绘脖子往后缩了缩,视线闪躲,眸中写满抗拒。 「我说了,我当时清醒得很,只是轻轻碰了她一下……」 「你们什么时候出门的?」青涿打断了她急匆匆的解释。 身边,爻恶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拿走青涿手上的文件夹,看着上面的内容若有所思。 吴珠绘哽了下,「我们才刚出来,也就十分钟左右吧。」 「你们确定是从走廊出来的?坐电梯走的?」 吴珠绘愣了下,表情明显有些迷茫,仿佛不懂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嗯?……是啊,难道还有别的路吗?」 青涿音色冷了下来。 「可是十分钟前,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出现在39层的走廊里。」 「……啊?怎、怎么可能!」吴珠绘惊讶地看着他,「会不会是你在发呆,或者,呃,打瞌睡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小了下去。 打没打瞌睡,青涿自己哪能不知道;至于发呆,再神游天外也不可能感受不到两个大活人从自己身前走过。 吴珠绘咬了下下唇。身前两个男人都比她高,在逆光的环境下如剪影一样神态难辨。但左边的青年如论如何也比右边那仿佛高塔一样的男人亲和得多,她只好恳切地望向他,企图自证道:「我真的没有说谎!!佳佳醒来可以为我作证的!」 青涿默默收回了盯视女人的视线。 这次的事件,表面上似乎和那起连环杀人案没有什么关联。但事关崔哲明的女友邓佳,先前那位丁教授还曾想要以一笔交易买她的命,叫他隐隐从中嗅出了点线索的信息。 流产而不伤及性命么…… 吴珠绘一来没有伤害邓佳的动机,二来,她说的那些话,如果是撒谎,谎言等邓佳一醒来也会不攻自破。 对于她这个人整体的行为,青涿先不做判断,但可以暂且相信她刚刚的陈述——她确实在十分钟前和邓佳一起出了门。 关键在于,是谁让青涿没能感受到这两人的存在——这个人八成就是策划这起事故的人。 「我们相信你没有说谎。但,你能再详细描述一下出门时的场景吗?」青涿压下脑海里层出不穷的疑惑,安抚着问道,「是谁要求出门的?崔哲明从什么时候开始闹的肚子?你们走过走廊的时候有没有特殊的动静?当时我在做什么?你们上的又是哪架电梯?」 每问出一个问题,他都暂停两秒钟的时间,好让吴珠绘好好回忆一下细节。毕竟只是十分钟内发生的事,要回想起来并不困难。 吴珠绘轻轻喘了下气,目光投射到空中,视线焦点些许涣散,随着话语飘忽不定——这是陷入回忆的典型神态:「当时……是小崔该吃药的时间了。佳佳和我说过,小崔因为童年经歷有一点精神上的毛病,经常得吃药,幸好大厦有提供。」 「佳佳去拿药的时候,说药剩的不多,不过她前天报了需求,现在已经到了,就问我有没有要拿的东西,一起去拿……我因为订了报纸,每天都要来储物间拿一趟,就干脆一起来了。」 「报纸就在这。」吴珠绘左右转着脑袋,在身边铁架的中间层找到了她的那份报纸。 看着缓缓点头的青涿和并无表态的爻恶,她咽了下口水:「至于小崔……他在我们临出门的时候突然说肚子疼。这事儿我和佳佳都习惯了,所以没让小崔跟着,就我们俩一起过来了。」 「然后,经过走廊……」吴珠绘忽然顿了顿,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滞在虚空中,缓缓说道,「没什么特殊的情况吧。我没有注意你,你应该也就是坐在旁边,看着走廊……?」 「还有…电梯,」她带着歉意艰难笑了下,「不好意思,我是真没注意到底上的是哪一架。」 就在这时,身边的人群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青涿往旁边瞥了眼,见围成圈的人纷纷让出一条路,崔哲明小心将那个瘦弱的白色身影抱在怀里,在徐护士和张久虞的搀扶下往外走。 紧急止血救助已经完成,确实需要把伤患及时转移到更适合养伤的环境去。 他视线转回,就见吴珠绘也被耸动的人群吸引,脚步悄悄挪了一步。 第701页 只是,下一步还没能迈出去,那座高塔一样的黑影便往左一动,牢牢挡住她的去路。顶部的灯泡光线打在爻恶的眼皮和高耸的鼻樑上,声音暗含威胁。 「吴小姐,我们还有问题要请教。」 他载满晦涩暗影的视线移开,吴珠绘起伏着胸口唿出几口气,如一条重新入水疯狂汲取氧气的河鱼。 「储物间门口的监控员是男是女?」爻恶问。 这问题也问得莫名其妙。想知道男女直接去外边看一眼不就好了。 然而,吴珠绘的奇怪很快烟消云散。 「好像是……」她答不上来。 「你们一进门就自动分散开了?还是说,是谁的提议?」爻恶又问。 「……」 「最后一个问题。」爻恶的语速不快不慢,不像是逼问,却让对话的另一方压力倍增,「你们过来的路上说话了吗?」 「啊…说了吧……我们喜欢一起聊天。」 「聊了什么?」 「……」吴珠绘紧紧抿住了唇。 诡异的沉默中,青涿觑了眼爻恶,见他似乎没有问题了,便轻轻一唿气,露出一个笑容。 「问答时间结束,感谢吴小姐的配合。」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微微颔首,「这些信息我会提供给居委会,希望能早日挖掘出真相。」 储物间空气闷热,吴珠绘用袖子抹掉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应该的,青先生客气了。」 堵在这里的人群已经随邓佳和徐护士的离开而散去,偌大的储物间内只余这三人,还有铁架脚挨着的水泥地板上一滩浓血。 青涿带着爻恶来到39层时,张久虞和肖媛媛正从3904户退出。 走廊冷清幽暗,围观的人群应该是被居委会劝回了,是以二人刚从屋内退出,落上门锁,转头就看到了姗姗来迟的青涿。 「先去楼下说,我已经安排了人暂时顶一下39层的看管。」张久虞对青涿道。 青涿低低应声,正要转身往回走向电梯时,视线余光蓦然注意到了墙边的一个东西。 一把长柄的透明雨伞。 伞身斜靠,洁白弯曲的手柄抵在墙角缝中。 …… 五分钟后,3802房。 「以上就是吴珠绘的说法。」青涿把同目击者的所有问答原样转述了一遍。 同时,在纸上奋笔疾书的周繁生也撂了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 不过,他没休息多久,又把笔握了起来。 肖媛媛带来了邓佳的消息,对方在昏迷中被崔哲明抱回了房间,不到十分钟就甦醒了,见机她也问了些话。 「邓佳醒来,听说孩子没了以后,情绪一度崩溃,后来是崔哲明过来安抚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接受事实的。」肖媛媛说,「对于事情经过,她说得和吴珠绘差不多,不过吴珠绘含煳其辞的那些细节,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她说,刚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了涿哥。」肖媛媛目光看向青涿,「她说她和你打了个招唿,不过你当时似乎正盯着对门的垃圾袋出神,没有回应。」 「她们坐了二号电梯上楼,到储物间门口,门口监控员严大哥记录了二人的踪迹就放行了,然后她俩进去就各自分开找东西去了——对,刚刚久虞姐也去找那个严大哥看过了,确实有两个人进入储物间的记录。」 「摔倒的过程嘛,邓佳说她当时就是眼前突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倒,然后感受到小腹一阵剧痛后就失去了意识。」 张久虞听完,总结道:「按照这两个人的说法,这就是一场意外,并没有第三人插手的痕迹。」 「但这不可能。」青涿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指关节抵着下巴,沉思道,「真是意外,就不会给我特意上眼药了。」 如今回想起来,他盯着垃圾袋的那几分钟确实状态有些异常,但,这不可能让他直接无视两个大活人。 「如果要往人为方向想……最大的嫌疑人无外乎两个。」江逐厄手指微动,拿出两枚砝码,一大一小,「『恰好』临时闹肚子的崔哲明,还有对细节支支吾吾的吴珠绘。」 他依次把两枚砝码摆在桌上。 「吴珠绘…」肖媛媛支着脑袋,两只手掌捧着脸颊,摇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她有什么理由要把邓佳搞流产啊?……嫌疑更大的是崔哲明吧,毕竟他很有可能是那位【神童明明】啊!」 「确实,邓佳这一次去储物间就是为了给崔哲明拿药,他可以完全控制邓佳去往储物间的时机。」周繁生垂着眼睑,看着自己记下来的一大片信息,推测道,「而且他特地只流了孩子,保住了邓佳,也和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搭得上来……或许,他是不想有小孩分走邓佳的注意?」 这种主意正常人想不出来,但安在精神和心理状态都异常的神童明明身上,就没什么突兀感了。 当然,以上也仅仅是一种可能的动机,更重要的是「手段」,也就是作案手法。 ta怎么做到,让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意外的? 「……」演员们纷纷沉默下来,各自捋起线索。 而自从听到某句话后陷入深思的青涿蓦地把手放下,在木桌上敲出一声「嗒」。 他脑中不断迴荡着那句「对细节支支吾吾的吴珠绘」,念着念着,便有一个想法勐然窜进脑海。 「吴珠绘的记忆看似完整无缺,在细节上却是一片空白。」他低声道,「这个模式,你们觉得眼熟吗?」 第702页 第372章 演出(96) 浓云缠绕着陈旧楼体,与阴霾的雾一起将太阳的光色驱逐到远方。这个天气,即便是大白天也得在室内开着灯。 然而,就在青涿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有人拉下发黄的开关,灯泡「噗」地掐灭,昏沉的暗影中,每个人的眼白成了空气中突兀的亮色。 突如其来的黑暗把人吓了一跳,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 「你说,剧情结界?」 青涿再次拉下开关,眼睛因遽然的明暗变化而微眯起,对着张久虞轻轻颔首。 瞿容山的例子已经证实了这场剧目中存在着剧情结界,那要拿眼前的异常情况联想到它并非难事。 剧情结界是为了平衡惧本难度的同时不扰乱惧本剧情而诞生的,常在剧情性较强的惧本中出现。 在惧本的鬼怪或特殊npc将使用超过其设定应有的能力时,结界会自动屏蔽那些不该探究惧本深处秘密的npc。 【求子大厦内,所有人都只是「人」,是为了求得一子而自愿入住的诚心住客。】 ——这个世界观会牢牢的镶嵌在所有普通npc的灵魂中。 而当有足以撼动这一观念的障碍出现,就会有一双手,蒙住他们的眼。 比如瞿容山被齐丽蓉关了几天后爆发的那一次,灯灭的一瞬间,无论是齐丽蓉还是那几个被她带来的帮手和看守,无一例外地进入了混沌之中,对外界的一切感知以及自身的反应都被封闭。即便有人点亮了灯,将他们从剧情结界中拉出,他们也不会记得之前异常的一切。 模煳的记忆,以及他们脑中似是而非的「事实」,就是进入过剧情结界的直观表现。 「吴珠绘只记得事情大致经过而忽略细节,就是因为她被拉入了剧情结界!」肖媛媛马上想通关窍,惊道,「可咱们作为演员是不会被蒙蔽的!涿哥说没看到她们两人出门,是不是因为幕后黑手使用的、超出人设的能力就是类似于【屏蔽】【隐藏】的手段?!」 「这样一来,ta使用了手段屏蔽了演员,又因为这个能力超出人设而屏蔽了npc,一举两得啊!」她激动地一拍掌。 如此,就能以「意外」之名,粉饰其犯下的罪行。 江逐厄闭了下眼,沉声道:「剧情结界的目的是稳定剧情,而做出这一切的人却反利用剧情结界,在剧本上多添了一笔【流产意外】……ta非常聪明。」 聪明得过分。 让人不需要什么推理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个被冠以神童之称的人。 神童明明。 「啊……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周繁生有些迷茫地指了指自己,「真是不希望有小孩分走邓佳的爱这种原因吗?!!太、太恶俗了吧!」 「等一下。」青涿语气严肃,看着桌面上那两只砝码,眸光跳跃,「邓佳没有受结界影响,她的记忆非常清晰。」 「……」空气中传来轻轻的抽气声。 ——如果邓佳是普通npc,在剧情结界面前不可能保持清醒和理智。 张久虞拧起柳眉,「难道推理有误?吴珠绘没受结界影响,只是单纯的……记性不好?」 「……」 肖媛媛张了张嘴,一副「就这?」的神情,却没吭声。 「剧情结界应当是展开了的,我在39层看到了疑似【阵眼】的东西。」青涿说。 比如瞿容山的剧情结界,灯灭下则结界开,灯重新燃起结界又转瞬消失。他的结界,灯光就是「阵眼」。 所有人都扭转视线看过来,青涿垂眸道:「3904房的墙角边靠着一把伞。大厦里没有任何需要用伞的情况,所以我前几天就已经注意到了。」 「今天邓佳出事后回到39层时,我发现伞柄的朝向发生了变化。有人用过它。」 如果不是作为结界阵眼的存在,的确想不到大厦里会出现伞的第二种可能性。 可假如结界确实打开过,那问题又绕回来了。 事情陷入了死结中。 「爻恶。」青涿忽然抬起头,看向衣柜前翻看日历的那道深色身影,认真道,「你有没有什么想法?从幕后兇手的角度出发?」 爻恶转过来,仿佛失语似的看了眼他,接着便发觉青涿好像并不在开玩笑,而是认认真真地在问他的意见。 ——作为曾控制整个城市成傀儡,促成三个功能建筑形成畸形产业循环的幕后黑手,用「兇手」的视线进行倒推理对于爻恶而言还真不难。 他走过来几步,停在灯光与大型家具的阴影切割线中,半张脸拥抱光明、半张脸隐于黑暗。 「好吧,从兇手的视角出发……」 思量了一会儿,爻恶从身旁架子上拿了个什么东西,往前两步,弯腰放上桌面。 那是一只白色的布洛芬药瓶,被他放在了江逐厄的两只砝码边上。 「流产案件的当事人有三名,嫌疑人也应该有三个。」 除了崔哲明和吴珠绘以外,还有邓佳本人。 「邓佳是故意制造意外流产的?」肖媛媛看着那只小药瓶,喃喃道。 事实上,青涿等人并不是没想过邓佳自导自演的可能性。 如果她和瞿容山一样,也是一名特殊npc,拥有超脱于人设的能力,那就可以完美解释为什么她和吴珠绘会出现这样大的记忆偏差。 但…… 「但如果邓佳和崔哲明都不想要孩子,他们怎么还会进入大厦?」张久虞提出最大矛盾点,摇头嘆息道,「而且,如果真是如此,邓佳又何必拉上吴珠绘演这么一出,他们夫妻二人在屋子里伪造意外,也没人会深究。」 第703页 坐在桌边的其他演员们缓缓点头。 然而,爻恶的下一个举动,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说的,是这一种情况。」他微微俯下身,一手撑在木桌上,下巴亲昵地贴在青涿发顶,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用食指一弹,那颗比较小的、代表「吴珠绘」的砝码应声倒地。 「而我想说的,是这一种。」苍白的手指转了个向,将另一颗大些的砝码也轻轻拨倒。 陈旧而不復光滑的木桌上,只有那只白色的小药瓶仍安然站立,象徵着那个穿着白裙的少女。 仿佛两根断线被接通,青涿瞬间了悟:「崔哲明是普通人?!」 等等……最初,崔哲明和神童明明之间并未划上等号;是什么时候开始,众人自然而然地默认了这一层关系? 是在知晓他丧母丧姐的经歷后、还是在知道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考上博士后? 甚至连最开始,会把崔哲明视为神童明明的候选人之一,都是因为他名字中的「明」——据现有线索来看,夺舍的必要条件就是相同的【名】。 但实际上,要暂时换个名字、或者用代号来称唿,都只是改个口的事。尤其在完全没有熟人、又不需要查看身份证件的大厦内。 「等等…!我有些凌乱了。」肖媛媛捂着脑袋,撇嘴道,「崔哲明不是神童明明??但神童明明确实是在大厦里的吧?之前还把尹红英直接吓得难产了。」 「我在想,」青涿轻轻仰头,对上爻恶的视线,忽然便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邓佳是【神童明明】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小。」 崔哲明是个聪明人。 但能让聪明人陷入爱河的泥沼无法自拔、像一条忠诚又恋家的犬一般的那个人,才是游戏真正的主宰者。 而且,尹红英难产去世的那一天,她是和邓佳见过面的。 还有前一段时间,丁高远试图与青涿做的交易、邓佳对崔哲明的称唿……一切细枝末节仿佛都在指向一个与最初判定截然不同的猜测—— 邓佳才是神童明明。 「……」众人沉静下来,屋内落针可闻。 头顶灯光惨白如雾,给所有人眉眼蒙上一层极淡的烟絮。 青涿整理着思绪,试图将一切线索拼成一块完整的拼图: 「如果邓佳是【组织】中的一员,同时也是【神童明明】,出于某种目的要在这时候进入大厦……由于【组织】内部并不团结,为了掩盖身份,她在进入大厦前改换姓名,将那个『明』字赋予了对她唯命是从的男友,崔哲明。」 「崔哲明的高学歷和幼年经歷不论是否真假,都是引诱人调转视线的最好诱饵。即便邓佳此举骗不过丁高远这种人,要瞒过我们这些对组织不了解的人还是很轻松的。」 「不过,崔哲明不知道邓佳的真实身份,那么邓佳不想要大厦赠予的这个孩子,就势必要用一些手段,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 青涿缓了缓,继续补充:「这样解释下来,动机分明,前因后果也还算吻合,只是有三个存疑点。」 「第一,进入大厦的前提条件是要诚心求子,而崔哲明和邓佳两人都不满足条件——关于这一点,我猜测,【组织】内部或许会有进入大厦的其他方法。」 「第二,邓佳进入大厦的目的是什么?」 「第三,她是用什么手段屏蔽了我的视线?」 毫无疑问,邓佳真是神童明明的话,以上三个疑点的答案势必会让演员更靠近大厦埋得最深的秘密。 修剪齐整的指甲尖轻轻点了两下桌面,青涿看着桌对面电视机顶上的那捲塔型线圈,决定道:「我可以试试,用【织梦】还原现场。」 在已经知道整件事的大致轮廓后,造梦者手底下的梦境将无限趋近于真实,受困者即便醒来,也只会以为是做了一场梦。 「对谁用?」江逐厄问。 ——缺点就在于此。如果造梦对象出错,可能一通忙活下来,什么信息也得不到。还白搭上扣减的一半属性。 圆桌中央,纯白的药瓶被六道人影重叠遮蔽,变成了接近水泥般的灰色。 青涿轻轻扫去一眼,如一名将筹码放上棋盘的赌徒。 「邓佳。」 第373章 演出(97) 「大厦里的人去储物间的时间主要集中在下午晚饭前后,中午去的人少,可以利用这个时间点造梦。」 「监控员已经安排妥当,这段时间都是我们的人。」 「到时候,我把瞿晶晶和吴珠绘引走,确保没有人干预行动,不过崔哲明这傢伙就不太好处理了……」 不论神童明明到底是夫妻二人中的哪个,都不容小觑,因此演员们的排兵布阵也更为审慎。 肖媛媛略含担忧的话响起,青涿稍稍沉吟,「不用处理,只要找准机会,我们正好能验证一下崔哲明的真实身份。」 然而,计划安排好了,机会却不易得。 邓佳才经歷了一次流产,又因为没有专业医疗器械和妇科医生而无法手术清宫,只能採取药物措施,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短时间内不会出门,众人也没有动手的时机。 ……比机会更早到来的是另一场「意外」。 33层02户的李姓孕妇及其丈夫被人发现惨死家中。 夫妻二人的尸体都竖躺在床上,勒得嵌进肉里的缝衣线一圈圈缠绕于脖颈,末端还连着线圈,仿佛牵引绳似的将夫妻二人串联在一起。 第704页 头颅青紫,像两只紫色且发霉的灯泡。 被发现的时候,除了窒息的头颅外,尸体四肢躯干都已经有些腐败,深绿的腐斑与装载不明液体的水泡如雨后蘑菇一样一丛丛长在尸体上,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股股腐臭。 丁高远简单验尸后,判断这二人已经死亡超过48小时。 之后,张久虞立刻找来了33层监控员的记录。 最近拜访这一户人家的是楼下的一个中年妇女,于三天前进入3302,在里面待了二十分钟后返回。 但,在众人怀疑的目光投向那个女人之前,居委会又发现3302夫妻在她拜访过后曾出了一趟门去食堂。 在此以后,再也没有其他人进入过3302。 正当围观居民们直觉毛骨悚然时,丁教授提出了一个可能性。 在邓佳流产那一日,绝大多数听到动静的住户们都蜂拥涌到了49层,现场状况混乱,监控员来不及记录或者直接跑去凑热闹的可能性也不小。 居委会的人找来当天监控员,细问下才知 ,对方果真在那时离开了岗位,去了49层,之后也并未回归岗位,而是吓得直接回了家。 演员们一时相对无言。 「兇手实在狡猾。」张久虞摇头无奈道,「邓佳流产是突发事件,居然被ta立马抓住了时机。」 屋内床榻上,两具腐烂的尸体失去了活肉的弹性,手一捏上去便能留下明显的坑,仿佛烂泥一样的腐坏物质沾到人手上。 周围的人避之不及,最后还是由居委会里的几人将尸体匆匆往凉蓆中一卷,合力抬到长廊灰扑扑的墙角安放。 这一场悄无声息的命案,最终也和之前两起一般不了了之。 …… 命案被发现后的第三天,邓佳终于又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与前几天一样,肖媛媛一大早便将瞿晶晶和吴珠绘藉故引走。39层比以往更静一些,女人轻飘飘的脚步几乎比苍蝇飞过的动静还要小。 她依旧穿着一袭白裙,分不清是上次那条染血的清洗干净了,还是另外的一件。 往外走时,门扇闭合颳起的风吹了下她发绳上的蝴蝶结,邓佳往旁边一瞥,在监控员的那把木椅上看到了一个新面孔。 身材清瘦的少年抬起眼,目光掠过她手中的饭盒,礼貌而客气地笑了下,仿佛没发现她死白的面色,低下头匆匆拿笔记下了一行字。 周繁生的脸正对着大腿上的文件夹,头顶微微传来被目光盯视的灼热感,写完一行字后紧张地用大拇指按了按笔桿尾部的按钮。 「咔哒」「咔哒」 笔尖随按钮一伸一缩,有人从他身前经过,周繁生才慢慢把头抬起,目送邓佳进入了3号电梯。 他赶紧把手伸向口袋,摸出了自己最后一只纸人。 …… 「叮」 仅仅三分钟的时间,邓佳便端着一只饭盒再度出现在走廊里。 她的鞋底柔软平整,走过周繁生时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 周繁生低着头记录,却从低矮的视线里看到了她停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双小腿。 …! 他心头一紧。 右耳持续传来电梯锁链摩擦挤压的咯啦声,他心急如焚地瞥了眼空荡荡的电梯井,不得不在此时抬起头,正对着那张柔软苍白、连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的脸。 邓佳垂眼看着他,披在背后的黑髮从脸颊旁簌簌泻下,她轻轻开口。 「监控员真是辛苦……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我帮你带一份?」 「之前没怎么见过你,你住哪一户?叫什么名字?」 周繁生只觉得仿佛有数只蚂蚁在自己头皮上爬,定了定神正想开口,就听右耳传来一声清脆而振奋人心的「叮」。 他忙转头,就在往两侧拉窄的电梯门后看到了青涿的身影。 再往回看,低头注视着他的邓佳眼神空茫,髮丝间透出的灯光打在侧脸上,唿吸迂缓,仿佛沉入了……空无一物的幽深梦境中。 【能力[织梦者]已开启。剩余有效时长:5分钟。】 青涿快步走近,右手两指间夹着小纸人塞到周繁生的掌心,左手竖起食指,比在嘴前。 嘘。 周繁生连点了两下头,在青涿手势的示意下小心翼翼接过了邓佳手里的双层饭盒。 紧接着,黑漆的梦境随织梦者的语言发生扭曲与频闪,像五彩斑斓的橡皮泥一样,被一双大手一点…一点…扭成了应有的模样。 【你要成为一名母亲了。】 【两个月大的胎儿缩在你的肚子里。明明该是很轻的小傢伙,却让你总觉得沉甸甸的。】 青年的声音本该具有男性的低哑,但在如梦似幻的当下,它男女难辨,飘渺无依。 周繁生没忍住揉了揉耳朵,却被忽然又动起来的邓佳差点打到,急忙后仰着上半身避让。 邓佳并没有做什么大动作,她伸出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摸上了自己平坦的肚子。 【你想起来了。你来到了求子大厦。是大厦赐予了你这个孩子。】 低着头抚摸肚子的女人没有下一个动作,青涿顿了顿,像打补丁的裁缝一般接着完善梦境。 【而你的心里藏着心事……今天,或许就是处理心事的最好日子。】 话音落下又过了两息,邓佳慢慢抬起头,眼睛凝望着3904破旧木门的方向,又在周繁生期待的目光中停滞住。 第705页 像一尊木像。 青涿微微一蹙眉。 织梦者只能建构梦境,给予足够的心理暗示,却无法直接操控入梦者。 正常来说,只要梦境的环境条件满足、心理暗示也符合入梦者的某一欲望或幻想,是可以驱动入梦者的。 ……难道,猜错了? 邓佳只是一个普通人?对肚子里的孩子抱有期待和母爱? 但她确实在刚刚对自己的话做出了反应,尽管那反应只有一瞬。 青涿顺着她的视线望向3904入户门,脑中回想了下自己方才的话,勐地冒出一个想法。 心事,欲望。如果邓佳进入大厦的「心事」不止一件,在造梦不够清晰时的确会陷入迷惘。 他微微眯起眼,瞥了眼不停转动的錶盘,干脆撇去了那些拐弯抹角,直接将筹码全注压上。 【愣着做什么?难道你不愿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你从不觉得肚子里的那团血肉应该存在。它不该称为你的孩子。】 梦中的声音似乎掺入了什么极刺耳的东西,带着极大的恶意。 周繁生眼睛因惊讶而蓦然睁大,怔怔听着织梦者一字一句地挑破那层纱。 【它令你作呕。】 这纯粹是在赌,赌这个孩子对邓佳的意义。 赌对了,赌徒将赢走他想要的一切。赌输了,满盘皆输。 假如邓佳并没有这种心理,在出梦的一瞬间她就会发现异常,告诉崔哲明后,演员们的手段将彻底暴露,然后…… 女人轻如鸿毛的脚步声落在耳边,裙摆打下来的阴影擦过周繁生的鞋尖。 来不及让人思考更多赌输的后果,邓佳在织梦者最后那句话刚说完时便动了起来。 她走向了3904。 ……她要做什么? 周繁生心跳如擂鼓,耳边持续响着青涿为她编造的梦境。 【屋子里有你的男友,屋外走廊里坐着居委会派来的人,你知道怎么做吧?】 邓佳的脚步不曾停歇,在她即将走到门口时,她做出了一个及其自然的、好似做了千百遍的动作。 ——她微微弯下腰,伸手握住了那只伞柄。 白色的透明雨伞被她拿在身前,与洁白无瑕的裙边交错在一起。 同一时间,走廊微微闪动的电灯泡像是突然被谁修过一样,没了接触不良的闪烁。 从拿雨伞到开锁,邓佳的动作迅速而悄无声息。青涿抬头望了眼灯泡,若有所感地隔了两步跟在她身后,走进3904。 屋内很明亮。样式古旧的布艺沙发上有道身影,崔哲明垂着头,身前的茶几放着一杯水和一板拆了几粒的药。 他的手握在杯身上,像是观察那几粒药片一样长久凝望着。 青涿走到崔哲明身前,推了把他的肩膀,果然见他没有半分反应,心理暗暗确认了件事。 剧情结界,果然是剧情结界。 【你的…阿哲,他呆住了。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你不希望他看到的东西了。】 青涿一边说着,一边默默思索。 剧情结界需要特殊npc发动超脱人设的能力。邓佳的……会是什么? 「啪」 雨伞撑开的声音。 青涿勐地从崔哲明身上收回视线,他目光一抬,看到了茶几对面的电视屏幕。 那是一台很老的电视,屏幕中间微微突出,因为反光而清晰倒映着人影。 ……那是他的人影。 可它为什么,在他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抬起了手呢? 第374章 演出(98) 屏幕切割成一条条细窄的粒子,跳跃拼凑出不断移动的阴影。 在它对面,暗灰色的眼珠凝望了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突然在这时勐地一颤。 它艰难地将电视屏幕从聚焦处移开,像从鞋底撕下一块嚼烂的口香糖,粘腻的牵扯力一再地想将它拉回。 …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青涿大概知道邓佳的特殊能力了。 一双双无形的手捧着他的脸颊、抱着他的双肩,温和而强势地想将他扭回面朝电视机的方向。而他则是那块试图摆脱磁力的铁块,挣扎着在门口重新看到了那道身影。 她双手握住伞柄,在没有阳光也没有雨滴的狭窄室内撑起了伞。 青涿将目光彻底从电视屏幕上拔开,一步步靠近往外走的邓佳。 邓佳的特殊能力和「存在感」有关。 在她伞面撑起的一瞬间,与她同在一空间内的人会下意识地忽略伞下包裹着的一切,转而被另一个带有轻微幻觉的事物吸引。 而这吸引力是持续性的。在青涿走到了无法正视电视屏幕的地方时,又有一个无形的存在将他的注意力与茶几上的茶壶连接。 他定了定神,闭着眼给自己做了个心理暗示,视野里才再度出现那伶仃的身影。 青涿追着邓佳走到长廊,眼睛一瞥,就看到了盯着墙面露出一副如临大敌神情的周繁生。 他走过去,直接一手掩住了对方的双目切断视觉,低头用气音提醒:「这是幻觉,不要被骗,专心盯紧邓佳。」 周繁生骤然回魂,听话地点点头,青涿才松开手,继续专注于屋内撑伞的女人。 【没有人注意到你,你的计划很成功。】他温声哄骗着,一步步跟到了电梯口。 【电梯到了,走吧。】 第706页 撑开的伞面像蓬开的菌菇,邓佳把手一歪,伞面倾斜下顺利挤进了不算宽敞的栅栏门。 她没有把伞收起的打算,自然得仿佛下雨天在公交站台撑伞等车的乘客。 电梯向上运行,停在了49层。 这一层的监控员安排了爻恶。青涿避让着那只带有微微水腥味的伞盖,先邓佳一步出了门,步伐放轻走到爻恶身旁,正打算用手捂上他的眼睛,就见他抬起头,微微弯起唇沖自己笑。 就在这时,邓佳也走到了跟前。她垂下头,直直望着爻恶座位的方向。 青涿收拾好思绪,拿过爻恶的文件夹,举到邓佳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低声道: 【如你所愿,他没注意你……继续吧,记录表就在你手边。】 仿佛一个疑虑过重的机器人,只有将心理暗示给到无法迴避的程度,邓佳才会做出下一个动作。 她拿起钢笔,笔尖在纸面上悬空两秒,再下笔时,吐出的墨汁形成流畅老练的线条。光看字形,竟与上面爻恶的字迹看不出任何区别。 果然。 青涿在心里敲定了某件事。 所谓的博士、天才都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真正的【神童明明】,是这个把自己藏在低学歷下的「聪明人」。 将自己曾到访的记录写下,邓佳撂下笔,打着伞一步步将身影没入暗影憧憧的储物间。 青涿拉上周繁生,对爻恶使了个眼神悄悄跟上。 【能力[织梦者]剩余生效时间:2分钟。】 邓佳没有走到很深的地方,她在39层的架子前停下,按下伞柄上的某个按钮,「簌」地收了伞。 一瞬间,被无数双手拉扯着试图溃逃的精神蓦然失去了引力,意识重新清晰起来。 青涿凝望着邓佳,看她站在红黑色的铁架边,宛如春日採风的优雅女士一般,用干净漂亮的五指梳理好轻薄的伞面,让它整齐叠放再一起,最后用伞绳将其收紧。 然而,她紧接着的动作却让人悚然一惊! 只见她迅速将手中的伞换了一端,伞尖正对着自己,随后右手高高扬起,将那有些钝的尖端狠狠扎向自己的小腹。 「咚」「咚」 沉闷的砸肉声在仓库内迴响,配合着她狠戾的动作,好像肚子里不是一团还没完全成型的胚胎,而是极其恐怖噁心的怪物。 身处于梦境中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平坦的肚子里已经没有了那条多余的生命,她疯狂地砸着自己的腹部,恨不得将它砸成一滩烂泥、一滩藕断丝连的粘腻烂肉。 同时,她脸上的神情却不露出丝毫痛意,冷静得出奇。 青涿猜过这孩子是被邓佳自己除掉的,却从没想过她会採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他一边把控着时间,一边看着女人佝偻发狠的背影,引导的话语依旧不带一丝情绪。 【可以停手了。】 「咚」,捅入最后一下,邓佳不再抬起手,却也不曾直起身,弯着腰走了两步,每一步都踏在青涿吐出的字眼上。 【……你成功了。不该存在的东西从你体内剥离,它的血从你腿间滑下。】 【你的孩子,没了。】 走到一个铁架前,邓佳蜷缩着蹲在地上,把干净如初的长柄伞塞到了最下层与地板的空隙间。 是4层的架子。 青涿借昏暗的灯光看了眼架子上的铁牌,眼前忽地白影一晃,裙摆在空气中牵起飞扬的弧度,他冲上前几步,扶住了邓佳顺重力倒下的身体。 这大概就是整件事的真相。 唯一有区别的就是少了一个旁观的吴珠绘。 …而作为一个普通npc,吴珠绘对邓佳的作用仅仅是一双能证明这一切是一场意外的「眼睛」。 能力生效时间还剩下50秒。 眼前的邓佳虽然是晕厥状态,但这是她潜意识中对「暴力流产」后果的解读,一旦梦境碎裂回到现实,她意识到自己并非刚流产完的大出血状态,这种主观性的晕厥就会失效。 「小周,把伞带上。」青涿将邓佳的一只胳膊揽在肩上,吩咐一声又看向爻恶,「把备份的记录拿来用,原来那份销毁,她可能会起疑心……我和周繁生先送她下去。」 拇指大小的纸人挂在周繁生耳廓上,窸窸窣窣地传达了什么信息,他一手抱着饭盒,一手拿着雨伞,说:「走吧涿哥,一号电梯没人!」 没有时间多说别的,青涿支撑邓佳大半重量,将她拖进了电梯。 「等会儿把雨伞放好,伞柄的弯钩要朝着墙角。」 「她如果问你什么话,你随机应变就行。」 …… 停在灯泡上的苍蝇被烫焦了翅膀,变成一个小黑点坠落在地。 「邓、邓小姐……你还好吗?」 将脸庞凑近、神情担忧的少年并不像外表那样瘦弱,他一只手扶着白裙女孩,另一只手提着饭盒,和她肌肤相贴的那半边身子不知所措地僵着。 「出什么事了?!」3904门内闯出一个人。 「佳佳?佳佳你怎么了?!!」 奔来的娃娃脸男孩满面惊恐,干净纯澈的黑色瞳孔正与邓佳微微睁开的眼相互对视。 【能力[织梦者]已失效。】 …… …… 「现在可以确认,崔哲明就是一个普通人,而真正的神童明明是邓佳,没错吧?」 第707页 肖媛媛坐在沙发上,靠着扶手托着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下巴上。 「她的能力是偏向于【隐藏】的话…似乎和杀人案里的不太对得上?」 连环兇杀案中,四名被缝衣线勒杀的被害人在遭受到致命威胁时都没有发出过求救动静,再结合青涿与齐丽蓉当天的异常状态,众人推测兇手具有某种【催眠】手段。 「兇手应该不是邓佳。」青涿摇头道,「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收穫。」 「作为【组织】里的人,神童明明对于『夺舍』比我们知道的更清楚……我们目前的推测是,如果新生儿的名与组织内已死某人的名相同,那么那个人就能夺舍婴儿,得到新生。」 「想要破解这一项、避免肚子里的孩子被夺舍其实很简单……但,邓佳的态度让我对这个推测升起了怀疑。」青涿说。 「她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也要流掉那个孩子的态度…太过疯狂。疯狂到,不像是打胎,更像是,」他吐出来了一个令人汗毛倒竖的词,「驱鬼。」 江逐厄凝思着,道:「你是觉得,『夺舍』不仅仅可以通过名字的方式,还有另一条连组织内的人都很难阻止的捷径,所以邓佳才会做出此举?」 青涿淡淡点头,「新生儿出生后,夫妻二人还需要在大厦当天待到24点才能出去。假如新生儿是『鬼』,那刚完成生产的演员甚至没有力气抵抗。」 「在惧本临近结束、将要看见曙光的时候埋设死亡陷阱,是系统干得出来的。」 这样想的话,演员们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张久虞垂下眼,将手掌覆盖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轻声道:「嗯,【阻止夺舍】兴许就是系统藏在文字游戏底下的主线剧情。」 青涿点点头:「该怎么阻止应该只有组织内的人知道。丁高远不愿意告诉我们,邓佳又很可能是敌人,我们或许得找一找别的组织成员。」 「嗯?」肖媛媛一抬头,困惑道,「还有组织的人?谁?」 「……替邓佳收伞的人。」青涿说。 邓佳流产晕厥时,来凑热闹的人挤成一团,人影杂乱,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层层阴影之下那个被藏在夹缝里的雨伞。可等青涿找吴珠绘问完话,再去39层时,那把伞却被人放回了原位。 大厦内是不需要用伞的。 能让邓佳託付的人,一定是熟知她能力的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组织内的一员。 只是,ta是谁呢? 任语玲?瞿晶晶?鲜少出门却出现在现场的王木亭?满脸惊吓的齐丽蓉?还是特意站在最角落里的生面孔女人…… 第375章 演出(99) 大厦隔日又迎来了一件大事。 在杀戮与被杀的游戏中,死尸亡魂和糜烂腌臜被锁困在求子大厦的墙内,墙外的人依旧攒破了头也要挤进来。 演员们住进大厦已满六个月,又到了新人入住的日子。 作为新任负责人,张久虞接替了齐丽蓉的工作,给三十多位新住客介绍了大厦的基本情况,同时也在居委会的住户名单中新添上这些人的名字。 工作不算复杂,只是有些繁琐。 她把人领到了食堂,三十多个生面孔用期待而好奇的目光看向大厦的每一处,而在他们视野死角处,演员们探究的视线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面颊。 或许这里面,就有组织的人。 青涿坐在木桌前帮忙登记信息,一面写一面默默记下这些名字,右肩正在这时忽然被人用手指尖拍了拍。 「怎么了?」他转过头去,意外看到了收回手的吴珠绘。 她的脸色看起来依旧很糟糕,嘴唇泛白起皮,下眼睑底下挂着轮淤青般的黑眼圈。 站在她身边、相较之下面色红润许多的任语玲开口道:「高远找你有事,让我们顺便来请你到56层一聚。」 站在她们两人中间,只露出一小片身体的瞿晶晶跟着点头。 丁高远? 青涿夹着笔尖在空中点了两下,沖三位女性道了声谢,把位置让给旁边的肖媛媛,自己一人上了电梯。 56楼离食堂很近,他很快就到了地方。 丁高远穿着一身长袖毛衣,细碎的毛绒把他身上的冷硬气质抚平,他穿着拖鞋,坐在沙发上给客人沏了壶茶,看起来不像有什么要紧事的模样。 青涿落座后,他便闲聊着慢腾腾把事说了。 原来是和邓佳有关的事。 今天一大早,邓佳就一个人找上了门。她似乎误会了什么,揪着丁高远问他到底想干嘛,任由丁高远怎么解释也不理会,似乎打心底里觉得他做了什么事一般。 丁高远送客后细细一品,觉得事有蹊跷,自己似乎给人背了黑锅,便把人喊上来想问个清楚。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丁高远晃了晃指尖掐着的茶杯,无奈道,「她看起来还挺生气的,可我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他眉头微皱,说是三十多岁的人,脱去西装后居然有点儿看不出年纪。 青涿倒是有些意外。 邓佳在织梦过程中对自己的小腹下了狠手,他猜到等她醒来后很有可能会发现不对。但他没想到,对方第一个怀疑的会是丁高远。 他们之间果然存有嫌隙。 「别委屈了,丁教授。」他眉眼弯弯地笑着道,「就当是为之前的故意隐瞒赎罪好了。」 第708页 在自己误以为崔哲明就是神童明明时,丁高远可没有一点儿要提醒的意思。 丁高远闻言一顿,「你们知道了?」 看着青涿默认的态度,他闷笑了好几声,突然驴头不对马嘴地感慨了一句。 「她很疯吧?」 青涿眼珠低低一转,没有回答。 「但其实,」丁高远漫不经心地举高茶壶,从壶口流出来的茶水拉长成一条浅色瀑布,最终汇入白瓷茶杯中,「在我们之间,【明明】才是最冷静的那一个人。」 青涿眉头微扬,眼前就递来一只茶杯。 长着薄茧的手指侧边纹路暗淡,似乎在漫长的教学生涯中被一根根粉笔给磨平了。 「喝杯茶吗?」 「我不渴。」青涿下意识拒绝了。 然而,对方有些不知所以的执着,硬是把微烫的茶杯送到他手中。 「喝一杯吧,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 在丁高远那里喝了杯茶后青涿便告辞了。等他回到食堂时,新住户的欢迎和介绍已经结束,食堂里剩下的几个新住户稀稀拉拉地往电梯走,张久虞等人则整理着採集起来的信息。 「瞿晶晶她们走了?」他往周围望了望,泛着一层油光的桌椅之间空空荡荡,「是来找张会长的?」 「以后该换个称唿咯。」肖媛媛举着一张纸跳到他面前,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脖颈,「她们过来就是为了给瞿晶晶改名儿的。」 青涿目光从她抓挠的手指尖掠过,垂眼看着那张纸。 是记录所有住户信息的表格,3901那一行中,瞿晶晶三个字已经被人划掉,改成了瞿小棠。 肖媛媛歪下头,用肩膀蹭了蹭脖子,又把手伸到另一边挠,眉头皱起道:「瞿晶晶这个名字好像是她那人渣爹给起的,说是瞿容山不识字,上户口的时候看别人家女娃叫晶晶,就直接照搬了。」 「现在瞿容山死了,她就打算换个名字。」 因为【夺舍】的原因,青涿对「名字」比平时更加敏感。 他脱口而出问道:「这是瞿晶晶自己的主意?」 「看着不像。」肖媛媛皱着鼻子,「如果是要为『夺舍』做准备,那改的也不应该是她自己的名字啊。」 在她说话期间,手指尖就没离过皮肤,圆润的指甲一遍遍刮擦,将皮肤表面磨出一块绯红。 青涿注意她这个动作很久了,心里头涌出股异样来。 「你脖子怎么了?」 「啊…有点儿痒,好像是被蚊子叮了几口。」肖媛媛总算把手放下来,因为抓挠的力道比较大,皮肤表层浮出了细小的血点。 她把嘴一瘪吐槽道:「这大厦不是和外界隔离开的么,我刚刚还看到了两只蚊子,明明前几天没有的!!」 周繁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瓶花露水,交给她道:「不是来了新住户嘛,可能身上带进来了。」 恰在此时,张久虞也清点完了所有新住户的个人信息。 名单里暂未发现有和联繫簿上有关联的名字,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批新住户的年龄段都偏年轻,全在20-40岁之间。 ——目前演员们接触到的所有组织成员,包括背景中的江海和张雪都是这个年纪的人。 …… 无论背地里睁着多少双有心人的眼,至少表面上,三十多位新人都顺顺利利入住了。 张久虞居委会那边的工作量与日俱增,肖媛媛也在邓佳调养身体的那段时间打入了小团体内部,隔三差五便找由头去探测敌情。 九月的天燥热异常,即便在大厦里也无处不充斥着高温带来的烦躁。未布设空调的陈旧老屋只有头顶的吊扇能解一丝暑意,吱呀叫着高速旋转。 青涿坐候在桌前,看着推门而入的肖媛媛,眼神在一堆暗沉色调的家具中自然而然被亮色吸引,微微挑眉道:「这是什么?」 肖媛媛热得换上了吊带上衣,一边往里走一边拆下了头髮上的毛线夹子。 「邓佳给的。」她随手往桌上一抛,脚步飞快地跑到吊扇低下,仰头感受着大风拂面,「她是个『多才多艺、热爱生活』的人设,之前给吴珠绘、赵晓梦还有瞿晶…瞿小棠都送过这些小玩意儿。」 那红艷艷的髮夹正巧掉在青涿眼前,他垂眸一扫,红色的毛线纹路清晰,用精巧的手法缠绕打结后钩织成了一个草莓形状的薄片。 青涿再往肖媛媛望去时,却整个人一怔,「你右肩上……」 欲言又止时,肖媛媛也转过头来,马尾辫从背后往别处一甩,「怎么了?」 被汗水腻在后背的头髮仿佛一张魔术用的挡布,被人揭开后,露出底下一片猩红斑点。 圆形的疙瘩恍若显微镜下的细菌密密麻麻,足以唤起人的密集恐惧症,色泽较之草莓髮夹更显赤红,从颈椎末端蔓延至被吊带上衣挡住的深处。 而身体主人却丝毫不知,只觉得后背发痒,不停用短而整齐的指甲反覆抓挠。被挠破的红疙瘩流出丝丝鲜血,渗到指甲内。 「我背后是不是又被蚊子咬了?好痒啊。」 青涿瞳孔骤缩,身边的张久虞勐地站起,厉声喊道:「先别挠了!」 肖媛媛满头雾水地收回手,一低头,看见了自己满是血的五指。 「啊啊啊啊!!!!」 十秒后,屋内大部分人被驱赶到了靠近门口的角落里,连想近距离观察的青涿也被爻恶不容置疑地按了回去。 第709页 身材高大的医生面色严冷,快速戴上了手套和一次性口罩,疾步走到安置在沙发上的女孩背后半蹲下身。 这红疙瘩的生长位置极具针对性,大片大片地聚集在后背,肩膀上也有零星几颗,但身前却见不着一点儿。 被白色手套紧紧包裹的手指抵上了其中一颗鼓包,指尖稍稍用力。 「这样痛不痛?」 肖媛媛有些混乱的思绪捕捉到了头顶的声音。 她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攥得很紧,全身神经仿佛都集中到了后背那块地方,密密麻麻叫嚣着痒意。 「不痛,但是好痒,特别痒!」她竭力遏制自己想狠狠抓挠的欲.望,用力到每一个细胞都在与之对抗。 后背忽然传来一道锐利的刺感,肖媛媛非但不觉得疼,反倒感觉汹涌的痒意因为它而减缓了一瞬。 爻恶捏破了一粒疙瘩,看着红色的血液瞬间将手套染脏,慢慢皱起了眉。 「忍住,别挠。」他冷淡地命令一句,又问,「什么时候开始感到痒?」 「下午都还好好的,差不多…就是半个小时前开始的。」 「发病速度很快。」爻恶声音低沉,「看症状像是疱疹病毒引起,有点像民间常说的水痘,但分布状况以及部分表徵还是有区别……至少我看不出它到底是什么。」 肖媛媛额角青筋狂跳,忍耐道:「不是水痘。那玩意儿我小时候长过一次了的!」 「嗯。目前没有专业器械做病毒检测,还不确定这个病有没有传染性以及后续病徵。」爻恶沉吟道。 「我会开几副药,需要尽快拿到……在那之前,先把患者单独隔离。」 第376章 演出(100) 沙发上,头颅低垂的肖媛媛眼神迷离,整个身体发出细小的、犹如抖筛一样的微颤。 她扭起腰背,抑制不住地想用沙发上粗糙的帆布去蹭那块痒得让她发狂的地方,最后又悬崖勒马地停下动作,指甲攥得陷入掌心。 「好痒啊…」她迷迷煳煳地呻吟。 爻恶走到张久虞身边,在白纸上写下一串药名:「这些各要一份,另外再多申请一些医用酒精和消毒……」 「砰砰砰!!」 急促的拍门带起木屑倒刺轻颤,开裂的油漆与木板另一端传来模煳的女声。 「张雪姐,你在里面吗!」 众人此刻待着的是位于38层青涿的房间,而「张雪」的房间则位于56层。 谁费了那么大劲找到这里来的? 张久虞把爻恶写下的药方折起来放入口袋里,朝江逐厄使个眼色让他挡住玄关朝沙发的视线后,在鼓点一样的催促中打开了门。 「徐护士?」 徐护士一见她露面,便机关枪似的火速开口,脸上急出了红晕:「张雪姐,刚刚有好几个邻居找我说身上起包发痒,我看了一下,症状都一样,而且都是同一层的人,我担心可能是传染病!」 话听到一半,青涿的面色便倏然凝重起来。 刚刚发现肖媛媛得病时,他就恍惚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他们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张久虞把脸一沉。 留下周繁生看着肖媛媛,其余几人随急得大喘气的徐护士坐上电梯,上行至42层。 长窄而憋闷的楼道比平日更静一些,左右与前方大门紧闭的屋内只有压抑的吟声,将行走在长道中的人团团包围。 「我担心他们出现交叉感染,就让各自待屋子里了……哦,还有楼道里的监控员,也先让回去了。」徐护士脚步匆匆,边走边说,而后停在左侧第一户门前敲门。 好像有人专程守在门后,几乎是敲门声响起一瞬便开了门。 开门的中年孕妇脸色通红,一只手背在背后,小臂微微颤抖,表皮刮擦抓挠的窸窣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徐护士,你总算来了!快看看老杨,他都要开始说胡话了…!」女人仿佛遇到了救星,忙带着往屋内走。 即便此时她的右手也捨不得离开后背,轻薄的衣料被挠破后疙瘩里爆出的血色染深。 爻恶和张久虞二人进了屋,一进去便看见吊扇正底下站着一个光膀子的男人。他皮肤上腻出的薄汗闪着晶光,黄黑的皮肤在白炽灯的冷光照耀下竟透出抹不正常的红。 相比起妻子的克制,这男人显然更无法忍受密密麻麻的瘙痒,他不知从哪里找了只刷鞋用的长柄硬毛刷,狠狠地刷着自己满目疮痍的后背。 「痒,好痒……」 爆出的血与干瘪的疙瘩外壳混在一起,又被硬毛刷颳得稀烂。 等候在门口、视野被玄关转角挡住的青涿都能听见那仿佛洗帚刷衣服时的声音。 爻恶出门后,立马向他同步了情况。 「症状和肖媛媛的一样,不过更严重些,而且伴有发热。传染性较强。」爻恶走在青涿前方一米半的位置,声音沉冷,「你先回去,我再去看看剩下的人。」 强传染的病,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青涿却不贊同地拧起眉:「你是医生,又不是病毒隔绝体。」 他的本意是,既然已经发现是未知的传染性病毒了,那剩下的病患看与不看都一样,爻恶作为医生是宝贵的资源,更不能出事。 ……当然,除了理性思考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性关心。 然而爻恶这人却不知读出了别的什么信息,高挺的背影一顿,逆着光转过身来,眼神锁定到他身上。 第710页 「是在关心我?还是在关心你那位……周先生的身体?」 「……」青涿眨了下眼,愣愣看着爻恶在另一户门口消失的影子。 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股荒谬的「捉姦感」从脑子里晃出去。 …… 情势比众人预想来得更加紧急。 被暂时命名为「血痘病」的病毒传播路径多样,条件简单,像是春日蒲公英头顶的白色冠毛,被风轻轻一吹便撒到了大厦各个角落。 交谈声、脚步声一时间从整座大厦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轻微的、密密麻麻的窸窣声——那是人类抓挠皮肤的声音。 居委会反应过来后,立即遣散了安排在各层的监控员,安排专人填报了一长串的医疗物资,又在每一层长廊上张贴了新的告示。 【传染病突发,非必要不外出。】 在逐渐严峻的形势中,惶惶的人心与不知何时会从皮肤上生根发芽的血痘一起,顺着墙根爬进每一间房屋。 当天夜里,空气变得浑浊燥热,口鼻里唿出的气体掺了肉眼不可见的菌丛,在来不及逃往更远处时又被肺部席捲着吸入。 青涿接了三通电话。 第一通来自周繁生。他说肖媛媛发热到了38.5度,如今已经昏睡了过去,时不时发出一些呓语。而他自己也无可避免地中了招,只是情况要稍好些。 第二通来自爻恶。他要统计传染情况分析感染源与传播途径,用着最公事公办的语气态度问青涿是否安好。 青涿挨着听筒,耳朵传来塑料壳上的凉意。他说了句一些都好,然后隔了五秒钟,又带着笑意问了声。 「请问周先生的身体也还好吗?」 对面沉默了一秒。 「好得很。」他没什么情绪地回了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第三通来自56层的犯罪心理学教授。 他问青涿,要不要再喝一杯茶。 当青涿听清那经过电话线而略有些失真的话语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这一下午,自己与病患之间的距离早就越过了安全的警戒线。除了机能异于常人的驭鬼师的身体,江逐厄、张久虞和周繁生也都开始出现身上瘙痒的症状,唯独他什么事也没有。 他想到了前几天新居民入住时丁高远硬是递到自己唇边的那杯茶。 而对方在大厦陷入水深火热时说这么一句话,明显意有所指。 青涿精神一振,问对方是不是知道血痘病的来源。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疑惑的「嗯?」,平缓地唿吸了会儿,才慢悠悠地出声。 他说自己不知道这个病的来源,更不知道要怎么让病毒从人身体里消失,但他说,这个病不是不治之症。 他专程打电话过来,似乎只是为了让青涿安心些。 「放心吧,不会死人的。」挂断电话之前,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夜过去,旭日东升。 天亮后,死气沉沉的大厦稍微恢復了些「人气」。 并非是正常生活的烟火气息,而是伴着医院消毒水味道的、生物抵抗力与病菌相互斗争攻陷而散发出的特殊气味。 居委会从大厦那边顺利拿到了物资。 张久虞募集出来了几名志愿者,每隔四小时穿着防护衣前往每一个楼层喷洒消毒液。 同时,居委会里派出了几个没染病的人,在饭点的时候用塑料盒替居民们打好饭,连同张久虞批下来的药一份份送到家门口,待送餐人离开后住户自行开门领取。 陈旧破裂的木门日夜禁闭,破败的楼道里时刻蒙着一层灰白色水雾。极细小的水粒漂浮,簇拥出刺鼻难闻的消毒水味。 连塑料饭盒里的米饭都沾上了那股气味,让人丝毫提不起食慾。 …… 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一晃便过去了将近一个星期。 果真如丁高远所说,看似来势汹汹的病毒并没有取走任何一个居民的性命,大部分人在患病后都有瘙痒、发热的症状,但烧得并不高——至少不危及性命,吃点退烧药也能有所缓解。 爻恶那边大概摸索出了这病的病理,重新开了副药方,以电话的形式告知张久虞,再由张久虞统一向大厦申请,一一派发。 从电话里周繁生他们的描述来看,医生提供的方子的确有用,内服搭配外用,后背上的「血痘」立竿见影地小了许多。 连用三日,它便彻底瘪了下去,只留下一块淡红色的斑痕。 前后整整十余日,血痘病风波逐渐停歇,被各自封闭在三十平米小屋的住户终于能走出门,唿吸一口走廊里并不清新的空气。 同时,喷洒消毒液的频率下降到每天一次,饱受摧残的唿吸道似乎终于能在长久的压抑中得到释放。 连日来通过电话联络的演员们也得以重新碰头。 大病初癒的肖媛媛心有余悸地戴上了口罩,靠在电梯上恹恹道:「说真的,我以为这次惧本要给我来个大的了。」 她转头对周繁生说:「我真觉得我得交代在这儿了,头天晚上还拼了命要把我现实里的银行卡密码告诉你。」 周繁生回想了下她口中「头天晚上」的场景,抿了下唇尴尬道:「我还以为你说梦话呢……」 「不管怎样,这一次都有惊无险。」张久虞轻轻嘆了口气,「……只是,正因为『有惊无险』,我才更搞不懂惧本的意图。」 第711页 按系统正常的设计思路,这种「病毒攻袭」危机必然不是轻易能解决的,然而事实却是,这场蔓延至整个大厦的传染病连一个最普通的npc也没有丧命。 堪称……仁慈。 电梯在38层缓缓停下。栅门拉开时,青涿正面对上了每天来38层做消毒的、全身裹着防护衣的住户背影。 他手上的喷壶似乎空了,正弯着腰往里面灌装消毒液。 「快,趁消毒之前赶紧唿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肖媛媛这几天被消毒水味道熏得扁桃体肿大,顺口开了个玩笑,故意用力唿吸了几下。 仅仅不到两秒,唿哧唿哧的唿吸声勐然放低了速度,然后,她眉头迟疑地皱了起来。 「我的嗅觉被熏坏了吗……?呃,还是我忘记新鲜空气是什么味道了。」 怎么感觉……臭臭的。 当然不是错觉。 青涿也觉察出了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他一直居住在38层,鼻腔习惯这里的气味后便失去了敏锐度。直到刚刚去了别的楼层又回来,再加上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消毒,那股气味便突显了出来。 「你没问题,我也闻到了。」他凝声低语,「好像是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第377章 演出(101) 热风裹挟着沼泽地那种腐烂发酵的气味,唤醒了人类麻木的嗅觉。 走廊中央的男人穿着密不透风的肥大防护服,脸上蒙着医用口罩,大汗淋漓地拧紧了喷壶盖,握着把手将之提起。 「等下!」背后电梯笼厢走出的青年制止了他的动作。 男人转过头,穿过透明隔离膜看到了居委会负责人的身影,没有多问便停了手。 下了电梯的几个年轻人慢慢贴着墙,从每一户门口、每一个堆了酸味垃圾的墙角走过,循着更浓郁的腐臭味慢慢摸索,最后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同一扇木门前。 3801的门牌号跟着开裂的木片一起,摇摇欲坠地挂在门上,有一点儿动作都能激起巍巍颤动。 互相对视一眼,张久虞敲门大喊:「齐姐?!」 「齐姐,你在里面吗?!」 「……」屋内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张久虞当机立断地转身:「我去拿备用钥匙。」 ……难道,身为前居委会负责人的齐丽蓉,居然也出事了?! 肖媛媛有些悚然地与周繁生对视一眼,握起拳继续敲门。 ——「铛铛铛」 爬满锈的门牌彻底在摇晃中落下,和松垮的螺丝一起掉在水泥地上。 青涿弯腰拾起,手掌顷刻间蹭上了骯脏的红锈。 备用钥匙很快送到,钥匙齿插.入锁眼中一扭,有人手掌一推,门缓缓敞开。 一瞬间,被封锁掩埋的恶臭滚着风扑面而来!! 「…!!」跃过门关,青涿唿吸急促了一瞬。 齐丽蓉坐在靠窗的书桌边,有些丰腴的背部对着来人。大开的窗有风挤入,勾起她耳边一缕微卷的银丝。 她仰着头,脖子弯曲成一个极度不适的弧度,后颈枕在硬邦邦的椅背上,整颗头顺着重力往下掉。 血淋淋的眼白与涣散的瞳孔一起倒映出众人身影,无声欢迎着访客。 青涿脚步一顿,他看到黄白色的蛆从齐丽蓉的鼻孔钻出,在她如茄子般冷紫的脸上蠕动。 「啊啊!!」跟着众人进来的消毒员大叫一声,噗通跌坐在地,惊惧哆嗦着,「又、又死人了,怎么又死人了!!」 「是、是那个杀人狂!!大厦里的杀人狂!!」他崩溃着伸出手,食指指向中年女尸的脖颈。 本该是圆柱形的脖颈,却被人像扎气球一样,中间用缝纫线勒得凹陷下去,成了沙漏的形状。 青涿一把抓住瘫坐男人的衣服,强硬地把他提起来,沖对方冷静道:「现在,你去56楼找丁教授,动作快点!」 连环杀人案的帐簿上,又添了一笔血债。 ——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杀害的?! 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男人在提醒后幡然醒悟,忙不迭往门外电梯口沖。 就在青涿目送完他回过头时,女孩的身体与他擦肩而过,肖媛媛走到尸体边上,弯腰低头怔愣地望着地板上一个东西:「诶——?!这不是…」 橙黄色的毛线缠绕钩织,拼接成一只橙子的扇形切片。织片背部还用胶水粘了只女孩儿常用的水滴夹。 色泽鲜艷醒目的髮夹孤零零躺在地板上,正上方却是一只垂掉下来的、水肿而青紫的手。 属于齐丽蓉的手。 青涿神色一凛,脑中瞬间闪过了邓佳笑盈盈的脸。 跑出去的消毒员效率挺高,丁高远很快被他硬拉着急匆匆赶来,气还没喘匀就被那个惊恐无比的人推到了臭气冲天的屋内。 当然,这位教授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的。他低咳了两声,来不及捋平上衣的褶皱,快速走到尸体边上。 「这……」看清尸体被大片白蛆啃咬吞食的腐烂惨像,饶是丁高远也抽了口气。 「死者死亡已超过十天。」他简略下了个判断,抬头看向大敞的外窗,眼镜片反射出大厦外层层叠压的白云,「按照现在的温度和屋内空气流通情况来看,应当在10-20天之间。」 他话音刚落,站在一边掩鼻的肖媛媛掐指一算,「那岂不是在血痘病出来之前?!」 「这里或许有线索。」青涿走到桌边,身侧与爬满蝇虫、死不瞑目的尸体相隔不到半米,波澜不惊地垂眸望着桌上一本摊开的记事簿。 第712页 齐丽蓉左胳膊耷在身侧,右胳膊却放在桌上,腐烂得流出脓汁的手正压着那个有墨色水迹的本子上,手边还放着一只笔。 ……就好像,她死前正伏案埋首于纸笔之间,记录着什么东西。 死亡时间太久,腐烂的皮肤将尸体袖口的衣服泡得看不出本色,粘连在一起,二者又同时紧贴在纸张上,在上面煳满了黄的红的白的脓汁。 「你别动。」冷淡的声线从身后传来,有人一把推开了青涿想伸过去的手,面不改色地抓住那团泥泞的腐肉,又揭下粘在腐肉上的纸片。 青涿歪头看了爻恶一眼,见他即便戴着手套,眉目中也仍有显而易见的嫌弃,便立马抽走了齐丽蓉胳膊底下的记事簿,避开那些脓液拿到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下来,他总觉得爻恶没了那股处变不惊的闲适,反倒有些急躁不耐。 虽然这人有尝试隐藏自己的情绪,青涿仍是感受到了。 他定了定神,注意力转回手上的记事簿。 这是一本日记。摊开的那一面还留有板正得仿佛出自小学生之手的字迹,再往后翻就是一片空白了。很明显,这是最后一篇。 上面的语句有些混乱,不太像人精神正常时写出,逻辑颠三倒四,还夹杂着明显的错别字。 【九月七日,下午四点。】 恶臭脓液淌在纸上,黑色字迹从黄色液体下隐约显露。 【我记得这一天,九月七日,是鹏程的忌(涂黑)生日。他现在初二了,学业越来越重,老葛让我给孩子包碗汤,我杀了家里带来的狗。】 【家里电视信号出问题了,我调不到鹏程最喜欢的卡通品道。听说主持人出车祸死了?我不知道。】 【我听到了楼下的杀车声,是老葛的摩托,他后座上给鹏程带了生日礼】 「礼」字最后一笔弯钩勐然失控,笔迹陷入纸片,刮出一道凹痕,差一点儿就能直接戳破。 而后面,则是笔者生死未明时留下的大片空白。 青涿左右两侧各挨着一圈人,捏着本子的手都能感触到浅浅的唿吸。在众人唿吸微滞时,他伸手把本子往前翻。 前面一页的脏污少了许多,只有一点渗透过来的不明液体。 但在看清内容后,在场人背后都有些发凉。 【九月六日,下午四点。】 【我记得这一天,九月六日,是鹏程的忌(涂黑)生日……】 【家里电视信号出问题了……】 【我听到了楼下的杀车声……】 一模一样。 除了日期以外,所有的内容都一模一样。但相较于九月七日的戛然而止,九月六日的日记补全了结尾。 【我听到了楼下的杀车声,是老葛的摩托,他后座上给鹏程带了生日礼物。红色的衣服,亮闪闪的,上面还有字。】 【寿,寿,寿,寿】 【寿寿寿寿寿寿长长寿长寿长长长寿寿】 【真漂亮。】 青涿看着最后那个绿豆大小的句号,眼神微沉。 齐丽蓉疯了。 亲生儿子因病亡故,她在自责内疚了二十年、自我催眠了二十年后发现这是一场骗局。在决意摆脱充满谎言的家庭后,她却又等到了那个骗子的死亡。 没人知道她拥有怎样的心路歷程。所有人只在她腐烂的尸身上读出了一句话。 【齐丽蓉疯了,然后死了。】 纸张被翻得哗哗作响,薄薄的日记本无一例外地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话。 【我记得这一天,九月五日,是鹏程的忌(涂黑)生日。】 【……九月四日……】 【……九月三日……】 翻到第一篇,青涿眼睛一扫,日期正是葛王生被杀害的那天。 耳边在这时传来肖媛媛的声音。 「你们看,最后一篇写于九月七日下午四点……这个时间点是不是有点过于详细了?」 按正常的思路想,3801唯一住着的人已经死了,这么大喇喇摆在桌面上的信息反而刻意到可疑—— 毕竟齐丽蓉的日记查重率百分之百,有人要模仿她的笔迹多写两篇混淆作案时间,也不是没可能。 时间…… 对了。 青涿蓦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日记,在众人的视线中走到电视机前扫了一圈,果然在墙上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日历本。 2011年的老黄历本已经被撕去一大半,留出一叠厚厚的订装好的纸根。 最新一页停留在九月七日。 和日记本的日期正好能对应上。 正在这时,爻恶慢慢走了过来,似乎故意想和他亲近似的,收着力道靠在他肩上,高大的身躯一下子遮住了所有光线。 爻恶声音比平时还要低一些:「如果兇手在九月七号之后行兇,想往前伪造时间,那么ta就得把已经撕掉的日历往前补,或者替换一本没有撕的日历。」 青涿用余光瞥他一眼:「如果是九月七号之前,想往后伪造时间,就要模仿齐丽蓉的字迹多写几篇日记。」 「不管是往前还是往后,似乎都有操作的空间啊。」青涿轻轻喃了句,思索道,「但根据丁高远的判断,案发日不会和九月七号差太远……如果我们是兇手,模煳死亡时间只会有一个目的。」 ——扭曲真正的作案时间,让自己在所有人认为的「案发日」当天拥有不在场证明。 第713页 …这样说来,在九月七号前后四天的这段时间里,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反倒值得人深挖。 正当青涿沉浸于日期推理中时,一道敲门声打破了众人搜查线索时的沉默。 第378章 演出(102) 三道高矮不一的阴影从门框口打入,伴着道犹豫的声音。 「请问,是……又死人了吗?」 拐过玄关口,青涿与以邓佳为首的三个年轻女孩碰面。三人的样貌神态与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一点儿偏差,瞿小棠怯懦怕生,邓佳大方冷静,吴珠绘苍白憔悴。 「是。」青涿干脆地应了下来,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三人有所动容的模样,「想先问一下各位,最近有没有来拜访过3801?」 邓佳看了左右两边一眼,「我没有。」 「我…和小棠来过一次,」吴珠绘苍白的唇蠕动起来,「好像、好像是九月六号吧。我们跟齐姐说了些话以后就离开了,后面…没再来过了。」 九月六号?刚好是目前线索中死亡时间的前一天? 青涿停顿了下,「冒昧问问,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吴珠绘立马接上,貌似对那场谈话记得很清楚,「我们也是看到齐姐很少出门,想到她家里的事就打算去帮她排解一下心情的。」 「结果她…她好像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一直邀请我们进去庆祝她儿子的生日,说自己煲了汤,等她老公回来就能吃饭。」吴珠绘说,「所以,我们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她说完,瞿小棠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头,伴着细小的「嗯嗯」应和声。 「那个,可以问一下……」瞿小棠讷讷开口,细声细气,「为什么特意把我们找过来吗?」 「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张久虞的声音从玄关后的屋内传来。 青涿沖三人淡淡一笑,眉目里藏着许深意,转身往里走,「进来吧。」 三人的身影彻底纳入房间内时,身上立马扎来了数道目光。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人来回交错的唿吸声。时间仿佛被停滞一般,弯腰翻杂物的、凑近看尸体的、站着不动的,所有人全停下了肢体动作,黑色眼珠把视线投射过来。 黯淡的白炽灯下,有人的脸色白得可怕。 吴珠绘线条流畅的脸颊肌肉勐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有蠕虫在她面皮之下扭动身体——她在那一瞬间狠狠咬住了后槽牙,然后又倏地松开。 「嗯?」邓佳从鼻腔里哼出困惑的音调,她倒是不怕那具面目狰狞的尸体,走上前捡起了悬挂手臂底下的毛线髮夹。 「这不是我做的髮夹吗?」 略有些萤光的蚕丝线耀眼夺目。 「珠绘姐,」邓佳撇过头,和屋内其他人一起直勾勾望向吴珠绘,「我送你的髮夹怎么会在这里?」 吴珠绘眼底的惊悚仿佛只是错觉,她惊讶往前,拿过那只髮夹前后翻动。 「这只髮夹我前几天就突然发现找不着了,家里翻遍了也没找到…怎么会在这?!」她「簇」地转头看向瞿小棠,「难道……是我们过来那天掉在这里了??」 瞿小棠被她看得猝不及防,神情呆呆地,下意识「啊」了声。 没有血色的脸颊在白灯下像刚粉刷过的白墙,相衬之下,黑眼圈便更显乌青。吴珠绘说话时,那黑眼圈被肌肉微微挤压,成了奇怪的形状。 「啊……」她若有所感地顿了下,「你们不会觉得是我杀了齐姐吧?」 说着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这玩笑可不好笑。」 青涿轻轻摇了下头,仍看着她,「说不上兇手,但毕竟你的东西在这儿,还是有比较大嫌疑的。」 张久虞低头,示意了下尸体手底下的那块地板,「按尸体的肢体形态来看,这枚髮夹应当是被死者握在手里,后面失力时掉落在地的……死者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拿着你不慎掉落的髮夹呢?」 「我不知道啊!」吴珠绘语气已经平静下来,只是眼珠还是控制不住地四面滚动,「我只知道我的髮夹不小心遗落了……等等,说不定兇手就是看到了我的髮夹,故意栽赃给我呢!又或者,兇手行兇之前,齐姐刚好发现了这个髮夹,正好把它拿起来了呢?」 「总之,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我发誓!」她咬字清晰而坚定,「我和齐姐、还有前面被害的几个人都无冤无仇。你们也知道我的往事,史四安死后,我只想待满十个月顺利回去復仇,何必多此一举!」 发誓什么的自然没什么说服力,但吴珠绘的表述逻辑却并没有问题。 她没有杀人动机。 可以说,大厦给了她一条新的生命。不是属于孩子的、而是属于她自己的新生。即便她因拐卖后多年囚禁暴力导致心理扭曲,那也不应该在大厦里痛下杀手。 青涿臂弯里卡着只板夹,上面铺了张纸用于记录。他思索两秒,再度向瞿小棠和吴珠绘确认:「你们确定是在九月六号时来拜访齐丽蓉,而且对方当时还好好活着?」 两人纷纷点头。 「这样的话,作案日期的范围就缩小了一点。」青涿退到演员们中间,轻声道,「按照丁教授的推断,死者至少死于十天前,也就是九月十号——血痘病出现之前,再根据瞿小棠她们的说法,死亡时间可以确定在九月六号到九月九号之间。」 他的音量有意放低,只有演员们和旁边的丁高远能听到。 第714页 周繁生听得认真,小声感概了句:「这次的线索好像比前几次都多。」 剧情任务倒计时也只剩三个多月,棋局很有可能已经布好,就等着他们来解了。 就在这时。 「张雪姐,记录在这儿。」居委会里的一个年轻女人疾步进屋,拿着一沓列印纸交给张久虞,是九月七号附近大厦内所有监控员的记录。 张久虞在手里翻看了会儿,抽出几张递给其他演员,青涿在旁边扫了眼,那些都是38层的人员流动记录。 九月六号的记录中,确实有瞿小棠和吴珠绘的名字,二人下午三点前来拜访,待了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 后面七号、八号、九号都没有其他人造访3801的记录,也没有齐丽蓉出门的记录。 ——正常来说,住户们每天定时都会出门去食堂,不过有的人自家里屯有粮食,还管大厦要了锅灶,自己做饭也是有的。因为楼层监控员每天轮换,这才没人发现齐丽蓉多日未曾出门的异状。 不过,监控员的记录仅仅也就能作个参考,大厦内不乏能人异士,像邓佳之前那样利用剧情结界迴避普通npc的眼睛是可以实现的。 就在众人翻看监控记录的时候,被喊来的三人站在原地无事可做,吴珠绘嘴张了张,最后还是开了腔。 「除了我的夹子…你们没有发现其他线索吗?」 她似乎还是有些紧张,眨眼的频率比正常高出不少,眼珠总有些细小的动作,像是精神混乱的人会有的一些习惯。 「不好意思,在调查清楚前,部分线索不能公开。」 恰逢丁高远检查完了齐丽蓉身前书桌的抽屉柜子,他向青涿指了指他手里的文件板夹,一推眼镜道:「现在,还需要各位配合一下,简单描述一遍九月六号到九月九号之间的行动轨迹。」 ……看起来,丁高远也觉得这一次命案的线索难得得多,动了继续深究的念头。 青涿沖他回比了「ok」的手势,握起笔刚做好记录的准备,笔和纸连同底下那块垫板一起被爻恶抽走。 抬在空中的手一僵,青涿往斜上方看了眼对方的侧脸,没说什么。 光线昏暗、空气浑浊的室内,三位年轻女士站在离尸体五米远的位置一一做了陈述。 邓佳大部分时间都和崔哲明待在家里,不过九月七号当天下午倒是约了瞿小棠还有另一个40层的邻居一起喝茶聊天;瞿小棠和吴珠绘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后者因为那只髮夹和古怪的表现成了丁高远的重点观察对象,让他特地多问了两句。 吴珠绘对答如流。 那几天她除了去食堂吃饭以外,只有六号下午来找齐丽蓉、七号下午去找任语玲两次外出。 据她自己说,她每天都有看报纸的习惯,由于十年隔绝在大山的农村内,没有接触文字信息,一开始经常有读不懂的字和语句,几乎每天都会去找任语玲。 最近,她的文学功底在大量阅读中找回来不少,去找任语玲的频率也就没有那么频繁了。 「七号下午?我有印象,当时我似乎在家。」作为与任语玲同住一屋檐下的人,丁高远微微眯起眼回忆,眼球里映着一块镜框形状的投影,「那天……你待了挺长时间的,除了看报以外,你还和语玲聊了很久学生时代的话题。」 德高望重的丁高远说出来的话,自然比作为嫌疑人的吴珠绘有分量得多。 许是终于有人愿意相信附和她的话,吴珠绘脸上的肌肉明显放松了下来。 「没错!」她有些激动地应下。 在犯罪心理学教授与嫌疑人的一问一答中,张久虞同时一张张翻找着对应的楼层记录,发现上面内容与三个人口中描绘的时间几乎没有出入。 她将这一结论悄悄同步给其他人,青涿伫立沉思了片刻,忽然对吴珠绘抛出了个问题。 一个瞬间让吴珠绘的肌肉再度紧绷僵硬的问题。 「吴小姐,最近两个月你的脸色好像一直都很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低垂的眼珠勐然一提,吴珠绘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一下子撞上了问话人的视线。 浓浓的探究欲.望外面裹着层暖风呵护般的关心,像是在一颗炸弹外面抹上一层甜蜜的奶油。 第379章 演出(103) 吴珠绘白着脸,像是马上要提不起气般虚弱:「没事的…只是我睡眠不好,最近两个月总是做噩梦。」 青涿想起来,两个月前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时,似乎也是被她用同样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做噩梦?连着两个月的噩梦? 他眉梢轻轻松开,晶灰色的瞳里涌出更多叫吴珠绘不寒而慄的温柔关切。 「真的不要紧吗?丁教授怎么说也是相关学科的教授,如果心理上真有什么不适,我可以帮你找教授要个档期。」他说着,笑睇了丁高远一眼。 犯罪心理学教授嘛,掐个头也就是心理学教授了。 青涿不遗余力地游说道:「他可以帮你表达出那些你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可以看透你的内心,抚平你的……」 「不用了!」吴珠绘突然打断,她嘴角艰难地上扬,眼睛却完全没有笑容应有的弧度,「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觉得我目前还没有什么心理疾病。」 被骤然打断的青涿也不尴尬,更不生气,只是意味深长地望向她竭力维持的平稳外壳。 第715页 「这样啊。」他随口应了句,终于放过她看向了张久虞,「张负责人那边还有别的事吗?」 张久虞摇头,对干等在原地的瞿小棠和邓佳笑笑,打了个官腔:「非常感谢三位的配合,之后若有可公开的案件进展,居委会都会张贴公告,今天就先请各位先回吧。」 三人中最擅为人处世的邓佳也笑了:「辛苦各位了,希望早日揪出兇手。」 瞿小棠小步走到吴珠绘旁边挽上她的胳膊,后者不紧不慢地与其他两人往外走。在玄关口的无灯环境下,没什么人看到某人小腿肚肌肉的异常紧绷。 等三人乘电梯离开后,演员们与部分居委会的人一起,在张久虞的指挥下将生蛆的软烂尸体搬到了走廊外。 ——就像齐丽蓉还活着时,指挥其他人搬走受害者尸体一样。 尸体身体表面腐化,身上的肉已全然失去了活着时的紧緻弹性,变成一块松垮的淤泥,稍用力一抓便是一手污秽。 把尸体安置好后,居委会的人迫不及待地捏着鼻子离开了,丁高远也向众人告辞,说是大家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能去53层找他。 不过,嘴上说的「大家」,实际上他却只把目光投向青涿的方向。 npc全部离开,38层徒留下一具陈腐尸体和一室恶臭,演员们心有灵犀地放弃了原先去3802的计划,转头乘电梯上了56楼张久虞和江逐厄的房间。 毫无疑问,齐丽蓉之死是【缝纫线杀人】连环兇杀案中线索最多的一个案子。 清晰到小时点的作案时间、遗落在现场有明确指向的私人物品,尽管这二者都从内而外流露出一股刻意,但依旧给调查指明了一个方向。 吴珠绘。 张久虞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按在书桌上,神色凝重地在纸张左侧写下这个名字。 「吴珠绘有句话说得不错,她没有作案动机。五个死者,赵晓梦、33层李姓夫妇、葛王生、齐丽蓉,都和吴珠绘没有交恶。不过……她的表现实在太奇怪了。」张久虞摇摇头。 「我们先将她视作嫌疑人,从具体时间点来看。」她画了一条长线,在线上分别标出几个点,最末尾的点旁边标註着9.20。 「今天是九月二十,血痘病出现于九月十号,而九月六号时瞿小棠吴珠绘曾与齐丽蓉见面。齐丽蓉的死亡时间为九月六日至九月九日。」一边说着,一边在线上做记号。 「值得一提的是,六号到九号之间的确没有其他人拜访齐丽蓉,但在十号之后,由于血痘病出现,大厦居民隔离在家,每天都会有人将饭食和药物送到各户门口。但3801室内与室外都没有发现这些东西——很显然,兇手把这些东西处理掉了,这样能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大厦走廊里的垃圾一日一清,现在再要去调查每个人家里的垃圾也已经晚了。」张久虞轻嘆一声。 青涿沉吟回忆道:「隔离期间走廊上只有送饭的人、定时消毒的人会造访,如果还有其他人到了38层,光是电梯的动静就非常明显。但这么多天以来我在3801隔壁却没听出什么不对,要么就是兇手『催眠』了我,要么那位送饭的工作人员有问题。」 「不过,赵晓梦出事那天我也被『催眠』过……它与织梦完全不同,被催眠的对象会真的睡着。而在血痘病的十天里我并没有出现过异常睡眠,所以,可以查一查那几天的送餐员。」 张久虞一怔:「这倒是个思路。」 血痘病期间人手紧缺,送餐员不可能还做到每天每个楼层换人,都是固定的,倒是有可趁之机。 「继续从时间来看,现场线索指向的案发时间是九月七号下午四点,而当天吴珠绘几乎整个下午都待在了任语玲那边,丁高远也可以作证。」张久虞在线上标出九月七号的时间点。 青涿盯着她写下的【吴(不在场)】几个字,思忖道:「我不认为吴珠绘的夹子真是巧合。假如兇手另有其人,故意把她的夹子丢在了现场想要栽赃,那么应该把作案时间伪造到对方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段内……当然,也有可能兇手压根没想那么多。」 「至于吴珠绘本人就是兇手的可能性,我觉得不高。」他双眼微眯,点了点九月十号到九月二十号中间那条线,「都能做到把分配的餐食药品悄悄拿走了,为什么不把留在现场的髮夹拿走?」 江逐厄倚在桌边,垂头沉思许久:「现在谜团太多,我们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我想想,或许我们应该先仔细检查一下居委会里的资料,物品清单、隔离期间送餐员的信息…」 他话音一断,侧耳倾听的青涿勐地一眨眼,听到了门边急促的敲门声。 来人气喘如牛,是居委会中的一个年轻男人,他表情焦急,张着嘴说了一长串的话。 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 又死人了。 亲手接触过一具冰凉尸体不过一个小时,又一则死讯飘到众人眼前。 演员们匆匆赶至现场,朝现场的人了解了下情况。 这次的死者居住在46层03户,这个楼层比较特殊,只有4603住了人,其他房间都是空着的。与33层命案相同,这一户的夫妻二人全部惨遭毒手,兇器与作案手法和前面几起命案并无不同。 丁高远刚回家泡了壶热茶,一口还没喝上就又被人请到了命案现场。 发现尸体的是负责30-50层的消毒员——没错,就是刚刚发现齐丽蓉尸体时在场的那位。他在看见齐丽蓉膨胀腐烂的尸身后惊惧交加,战战兢兢地跳过了38层,从39层继续往上消毒。 第716页 结果,迈入46层,眼看着今天工作就要结束之时,他鼻子里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让他胆裂魂飞熟悉臭味。 死者的尸身腐烂程度不及齐丽蓉,丁高远在现场勘测后初步判定,夫妻二人应该是在血痘病爆发期间遇害。 张久虞看了眼那位女性的肚子,翻了翻大厦人事档案,眼眸微沉。 这家人是和齐丽蓉他们同一批进的大厦,也就是比演员们早三个月的那批。 ……换言之,这个女人已孕九个月二十天,马上就要临盆了。 接下来,演员们与丁高远在4603内来来回回检查翻找数遍,都没有发现任何与具体作案时间、嫌疑人有关的线索。 等最终确定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喊人一起将两具尸体抬到走廊上后,月色躲进了层层乌云内,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 大厦的规则,夜晚不允许留在他人房内过夜。 张久虞和江逐厄回56层翻找居委会的档案记录,其他演员则各自回房。 只不过,在青涿走进电梯准备按下38层按钮时,爻恶拦下了他的手。 尽管他什么也没说,青涿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早就感觉到,这位爻医生憋了话要对他说。 二人踩着不算明亮的灯光走入22层分配给「周先生」的房间。门刚合上,爻恶的影子就从高处压下来,青涿的眉骨上附上了一只冰凉的手。 「我要走了。」他说。 青涿睁着眼,睫毛就那样簌簌扫在那只手上。 「怎么,你们还是轮流上岗的?」他对此早有预感,啼笑皆非地开了个玩笑。 团长出来一段时间后换成爻恶,爻恶待了一段时间后又要换成别人? 「轮流上岗?」爻恶轻轻咬着那几个字,似乎觉得好笑,「是不是还要一个个乖乖排队?那你的『周先生』恐怕出不来了。」 他语气有点儿不舒服。 但青涿仍然没忍住,顶着被爻恶当场「报復」的风险,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灰眸问:「周御青到底怎么了?」 爻恶:「……」 「没死。受到了点冲击而已,估计快回来了。」爻恶收回手转过身,淡淡道,「行了,回去睡觉……」 他的话止于一个拥抱。 从背后靠近,带着股青年身上特有的味道。可能是他的洗衣液,或者沐浴露,又或者别的。 怀抱中的男人躯体僵得很明显,青涿恍若未觉,只道:「爻医生。」 「嗯?」爻恶冷静地回了个音节。 青涿拉出一份初见时有些久远的回忆,恶人先告状道:「你变了。」 「你以前说我是你最喜欢的一个孩子的。」 伴着回忆,鼻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鸡蛋与牛奶烘培的香味。 衣冠楚楚的男人仔细挑选了一只蛋糕,说今天是他最喜欢的孩子的生日。 「是吗……父神?」他坏心眼地换了个称唿。 爻恶勐地转身,一垂眼对上了被他挡在阴影里的、仿佛夏至铃兰的漂亮面孔。 他捧住那张脸,低下头。 「现在也是。」 第380章 演出(104) 月牙在大盛的日光下匆忙遁迹,大厦的又一夜被哌哌大叫的聒噪铃声转眼间驱走。 青涿撕下一纸日历,拿起听筒,电话里是张久虞沉稳而快速的语调。她说昨夜在档案里翻出了一些东西,醒来后马上到56层集合。 简单洗漱完,青涿扭开破旧木门,开阔的视线勐地被一个人影堵了回来,他微微张开唇,愣愣与顶着驭鬼师外形的傢伙对视起来。 对面碎片冷淡的目光稍有些回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冷得人一激灵。 青涿遇到过的碎片们好像都有一个特点,它们的视线很深,像是原始深山的一座洞窟,里面好的坏的、干净的骯脏的物质都堆积在黑色的背景里,让人看不透彻,过于细究反倒容易陷入其中。 他看不懂对方的眼睛,不敢妄下定论眼前是哪一位碎片。 对方看起来却没想那么多,高出一截的身体凑近,头颅低垂下来,冷静自持、充满怜惜地在青年额头上印下一吻。 「青。」嗓音中的情绪很浓,又倏然被一捲风吹淡。 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唿…… 青涿认出来了,这是五号。 他悄悄松了口气。是个熟人,还是个被他推到泥坑里也不会生气的老熟人,已经比他预想得好太多了。 如果出来的是一个与他素未谋面的「恶」,他真担心对方会遵从于碎片本能举着大刀追杀他。 「走,我们先去楼上。」青涿想到张久虞打来的那通电话,没有留太久叙旧的时间,反客为主般地握住五号的手,带着他就往电梯走。 五号在【试衣间】中已经有过一次与青涿一起过惧本的经验,此刻一点儿疑虑也没有,只是在电梯中静静望着他曾经小助手的脸颊,替他把压了一夜翘起来的发梢抚平。 5605房内。 「都来了?」张久虞听到玄关口的关门声,抬眼看了看房间四周,见人已到齐便开门见山。 「昨天我们查了下,发现血痘病爆发的那十天内,给38层送餐的和给46层送餐的是同一个人……而且很巧,是我们之前就注意过的这位。」张久虞用指腹拨开一沓纸,掐着其中一张抽出。 因力道飞扬起来的白纸舒开四角,人员档案上的名字看起来确实有些眼熟。 第717页 郑明娟。那个一开始因为名字中带有「明」而被列为疑似【神童明明】的人选之一。 「这么巧?!」肖媛媛勐地把手撑在那张纸上,垂着头拧眉看着里面的信息,胳膊还隐隐泛起了一小丛鸡皮疙瘩。 郑明娟,和邓佳同批进入大厦,晚演员们三个月。她和她丈夫都是低调而孤僻的人,长相也普普通通乏善可陈,只有那一双弧度流畅的狭长凤眼让人稍微有些记忆点。 「除了郑明娟以外,我们昨晚看物品需求清单时还发现了这个。」张久虞握着只笔,卡在末尾的笔盖杵着纸上一点,把人视线自然而然吸引过去。 【大厦日用品需求清单】 【九月八日 1201 需要洗髮水一瓶 5505 需要纸巾十卷、五号电池两枚 6102 需要电话一座 …… 4404 需要日历一本】 4404,吴珠绘的房间号。 「……」青涿眼睑微微睁大,「吴珠绘在九月八号提出需要一本日历?」 住户在新入住时,大厦都会给房间内自配一本日历。这东西又不是消耗品,正常来说没有人会申请这种奇怪的需求。 没有手机电脑网际网路,一本厚厚的日历就是求子大厦内对于「时间」的全部定义。 …而一个兇杀案的嫌疑人,在案发时间前后居然要了本日历,她想做什么?——这问题就和问一个猎人拿了把猎枪是准备干什么一样。 青涿瞬间便想到了昨天在现场和爻恶的分析。 【嫌疑犯如果想把案发时间往前移,那么ta需要把已经被齐丽蓉撕掉的日历补回到九月七号——这显然很难办到,但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直接换一本没撕过的日历。】 同时,张久虞也别了下脸颊边碎发,黑笔将吴珠绘那行记录圈了起来:「我们在想,吴珠绘是不是掩藏了真正的作案时间。」 「当然,也只是可能而已。」张久虞顿了下,吁出一口气,「吴珠绘自己房间内本来也有日历。如果她想伪装,自己的日历不要撕直接替换上去其实更简单、更不留痕迹。」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青涿点点头,沉吟道:「不管怎么说,吴珠绘都是我们调查的唯一方向……这本日历,还得听听她自己的说法。」 …… …… 鲜红的标有【44】数字的贴纸缺了几个角,裂开条缝粘在坑洼不齐的水泥墙面。 血痘病消失后,监控员们重回岗位。坐在竹藤椅上的中年女人支着头打瞌睡,在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来,看着电梯内走出来的俩人。 她一路看着这两名高个子青年走到04户前,脑袋轻轻晃了下,开口道: 「4404的吴小姐不在,前不久出门了。」 青涿脚步一顿。 他和五号选择直接找上4404,而非把人喊过去,就是不打算给吴珠绘留有准备说辞的余地。 他抬手看了眼腕錶上的时间,下午两点出头,吴珠绘最有可能是去56层找任语玲了。 ……正好,他们也需要任语玲那边的信息,一举两得。 向女人道谢后,二人又坐电梯往上,即将到达食堂附近时,青涿脑中隐隐生出一种直觉,按停了49层的按钮。 他让五号等在原地,自己进了灯光晦暗、三面封闭的储物间,出来时手上握着厚厚一份被捲成筒状的报纸。 ——之前受到吴珠绘的启发,他也订了同社出版的报纸。 报纸已经多日没取,堆了许多份,从九月十日到九月二十日的全都在里面。 抵达目标楼层,二人走到5604门前,刚敲门两声就听到了拖鞋踩过来的踢踏声。 门轻飘飘地从里拉开,狭窄小缝里露出的却不是两位房主的脸,而是一张噩梦缠身、多日憔悴的虚弱面庞。 吴珠绘看到不请自来的两个男人吓了一跳,干枯的唇微微张开,就见青涿看向自己身后。 「丁教授,打扰了。」 门页上吴珠绘的影子渐渐被另一个更高大的人影覆盖,她踉跄着往旁边让了几步,望了几眼丁高远脸上莫名的笑容,缩着脖子转身往沙发走。 青涿却并没有忽视这个幽灵一样的人影,与丁高远对谈时轻微抬高音量。 「我们代表居委会过来,想找丁教授与任小姐问一些问题……正好吴小姐也在,那干脆就一起问了。」 离开的背影一顿,步伐更加仓皇。 丁高远直到听到「我们」一次才把视线中心从青涿身上挪开,笑容收起,不得不正视他身边的另一个人。 从敲门到现在都没松过握住青涿的手,五号一身黑色衣裳,直挺而沉默地站着。 仿佛守着青藤花的一根老粗枝干。 丁高远匿在镜片后的眼珠暗了暗,瞳孔里掺了几分审视与疑惑。 似乎在奇怪,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给他的感觉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居委会的调查小组被丁教授热情迎进了屋,青涿用手里报纸捲起来的纸筒慢悠悠拍打着手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坐在了吴珠绘对面的椅子上。 与她之间仅隔着一只茶几,与茶水蒸腾升起的两道白雾。 「又在看报纸吗?是今天的?」青涿问。 透明玻璃茶几上摊着报纸,纸面上靛蓝色的墨还没干,显然是刚写上去,用手一擦就会煳掉字形。 第718页 吴珠绘还没开口,任语玲先出了声。 「是今天的报纸,青先生还没看吧?头版上有一些有意思的新闻。」 女人面色冷白,却不似吴珠绘那样全无血色,衣着也素净淡雅,五指如葱,看着便不是干粗活的俗世人,而是握笔挥墨的高知分子。 即便是被人端详看着,她也不波不澜,气定神闲地回视过来。 「配合居委会调查兇杀案,短时间内怕是没有闲暇看报了。」青涿垂眉,以上下颠倒的视角看了看蓝色笔记,一眼便看穿了那些字形的笨拙,是多年不握笔的人写出来的。 「血痘病爆发之前,吴小姐大概多久来看一次报?」青涿假装没看到吴珠绘用力得逼退血色的指尖,问道。 这句是进入问话环节了,由吴珠绘本人来答显然不合适。任语玲十指交握放在膝头,侧头思索了一会儿,才答: 「不算经常,实际上在血痘病爆发的前几日就没有再来了,今天也是病毒消失后来的第一回。你稍等让我想想,最后一次来的那天是什么时候……」 任语玲说着便沉思起来。 「是七号。」吴珠绘突然开腔。 她语气里没有一点儿犹豫顾虑,斩钉截铁地肯定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看到报纸上【社会奇闻】那个版面有写求子大厦的传闻,我和语玲还讨论,说那些传闻传得失真,和真正的大厦差别很大。」 经她这么一提醒,任语玲藏在潜意识里的记忆復甦,回想了会儿肯定道:「没错,是七号,当时看完这个新闻,我们又聊了很久,所以那天珠绘比往常走得更晚。」 「其他日子呢?」青涿又问。 任语玲顿了顿,这回倒没有思索太久:「我记得珠绘最后一次来不是连日的,是隔了一天。也就是说,九月五号和九月七号的下午都到了我这儿,九月六号没有来。」 「再往前……抱歉,时隔太久,实在记不清了。」 第381章 演出(105) 「多谢任小姐的配合。」 青涿噙着笑,手中的笔桿在空气中细细颤抖,他手下笔迹忽然一顿,漫不经心地抬眼。 「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吴小姐。」 吴珠绘的嘴唇小弧度一抖,有些神经质地呆呆看过来。 「我们发现,九月八号你向大厦申请了一本新的日历。想请问一下这本新日历的用途。」 「……啊。」神情惴惴的女人仿佛一台齿轮发锈的机械,一卡一顿中艰难运转,「日历…没错,从语玲家回去后,我不小心弄脏了原来的日历,第二天就去申请了本新的。」 「原来的那本是大厦自带的吧?你有移动它的位置吗?」青涿无缝补上提问。 「是自带的…没有移动。」 青涿目光一垂,依旧是那副清风拂面的温和模样,叫人想到春日里暖融融的清澈石潭。 与之相对的,是他不加以停顿的下一个问题。 「怎么弄脏的?」 吴珠绘没有与他对视,微微低着头:「水…不小心泼上去,大半本都湿掉了,纸黏在一起分不开,所以才想换一本新的。」 「可以再详细一点吗?」 「……」吴珠绘深唿吸了一下,「那天我在喝水,本来打算去看一下日历,结果没看到脚下放的矮凳绊了一下。最后虽然人没绊倒,但杯子里的水泼了出去,把日历弄脏了。」 说完,她眼珠子微微右移,盯着自己牛仔裤上的纹路,似乎准备好了再组织语言迎接下一个问题。 然而,这一次却许久没人说话。 她往上一瞄,见青涿脸上的笑收了起来,灰色的眼珠静静望着自己。 「你确定?」正在这时,坐在青涿身边的那人沉沉开口。 即便有窗边投射来的柱状光线,他的眼睛依旧是那种不受光色污染的黑,像一只无处不在的影子,能从她的惊惶里看透一切。 五号平静地说:「你应该再好好想想……是泼出去的水弄脏了日历?」 青涿正襟危坐,与五号始终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他悄悄用余光扫了扫对方,不由得又想起了在影子阵营中当聋哑间谍助手的时候。 ……五号的确很擅长观察人的心理状态。 质疑的话语让吴珠绘愣了好一会儿,她手指甲抠着大腿上的布料脉络,只是不等她仔细回想刚刚自己说的话,质疑者就没了耐心。 「还没想好吗?这很困难?」 短短两句话,吴珠绘还算平稳的神情便出现紊乱的迹象,她似乎短暂失去了思索的能力,胡乱点头和摇头:「没有,就是那样,水泼了上去…我刚刚说的没错!」 她瞳孔一抖,落在茶几桌面上。 ——她每说一句话,青涿就会把它完整记录下来,像是做口供笔录。 用的还是那只,她带过来记笔记的蓝色水笔。 写下最后一个字,青涿动作舒缓地盖上笔帽,拿好笔录站起身,在吴珠绘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淡笑提议。 「吴小姐,不介意我们去你房间里看看吧?」 似乎突然想到两个男人造访一个独居女人的提议过于冒昧,他又补充了一句。 「请别担心,我会请你朋友一起过来的。」 作为一个急于洗清嫌疑的嫌疑人,吴珠绘没有拒绝的理由。 出门前告别时,任语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第719页 「你的东西别忘了。」她从茶几上捡来吴珠绘的报纸和笔,轻轻柔柔放至对方手中。 素来冷淡示人的她突然将唇角翘起,微笑道:「珠绘,我相信你不会杀人。希望你能快点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她套着米白色针织开衫的肩膀后,青涿瞥到了墙壁上挂着一本黄历。 还剩不到一半的厚度,纸根留出坑洼的齿,最上方的一面赫然展示着今天的日期。 2011年9月21日。 …… 青涿事先便请到了瞿小棠。一听是要在搜查证物时陪着吴珠绘,她一点儿也没犹豫便应了下来。 而吴珠绘所在的4404户青涿也不是第一次造访了。 上次来到这里,是因为史四安的案件。那时屋内杂物凌乱,垃圾与书籍堆在一起,还有一些表面不知碰到什么、结了一层粘腻发黑薄膜的塑料玩具。 这一次,屋子内摆设虽不算翻天覆地,但在整洁程度上焕然一新。各类陈设依旧有许多擦不净的时光留下的磨痕,表面却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 青涿一进门便直奔主题。 有些发黄的墙面上,那本日历确实看起来很新,凑得近了,还能嗅到粗糙的纸臭和些许墨水味儿。 青涿抬起手,手中的指腹在撕剩下的纸根上慢慢划过。 这纸根异常整齐,很明显分成了五六层,每一层的齿弧度走向近乎一样——这也符合新日历的特徵。拿到日历后的吴珠绘需要把它撕到现在的日期,而一次性全撕下明显太吃力,肯定会捏出一小沓一小沓分次来撕。 日历挂在一根半入墙面的长钉上,钉子左下角就是厚重的电视,电视机顶没有盖什么东西,摸上去却也没灰。 青涿垂着眼,一声不吭地按下了电视机开关。 伴着一声细微的「噔」响,显像管通电发出微光,两三秒的信号卡顿后,七彩斑斓的画面一跃而出,gg的音乐与台词霎时铺满这个没什么颜色的房间。 「吴小姐,你的电视看起来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啊。」青涿转头看向床边坐候的两位女士。 吴珠绘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细声问道:「怎么了吗?」 在她身旁,大着肚子的瞿小棠腰边靠着枕头,轻声道:「日历就在电视机几乎正上方的位置,如果泼出来的水足以把日历打湿到不能用的地步,那电视应该也淋进去了不少水。」 ——刚刚二人垂首交头接耳,看来是吴珠绘把自己交代的话和瞿小棠说了一遍。 「不过,既然它没有坏,吴姐姐的那杯水想来没有泼进去多少吧?」瞿小棠眉头微微抬起,努力为自己的「姐姐」辩护着,「肯定是哪里有误会。」 就在青涿把目光看向她时,吴珠绘的声音同步响起。 「啊……原来青先生想说这个。是我没有解释好,之前电视顶上我都有铺一块布,那次刚好打湿,我就拿去洗了。」吴珠绘解释道。 她走到衣柜前,在一大堆挂满衣物的衣架中找到了目标,扯出一块防尘布罩,「就是这个。洗好晒干之后我就忘记给它铺上去了。」 吴珠绘给出的解释还算合理,反应也不慢,此时再查看这块布已经没有意义了。 青涿低头把电视机按灭,喧嚣而喜庆的音乐骤然夹断,吴珠绘扯着布铺上机顶的窸窣声便突然明显起来。 「那本脏掉的日历呢?」他问。 「当天就丢掉了。」吴珠绘说。 青涿手上捲起来的报纸一敲掌心,「是丢掉走廊里了,还是挂到别人家里了?」 「……」 他紧紧盯着吴珠绘纤弱的背影,明显感觉到她胳膊肌肉一紧,接着若无其事转过头,不解道: 「…青先生能否说明白些,我的日历怎么会在别人家呢?」 五号走到吴珠绘身边,高度差与体型差就像是一只猎豹与普通家养猫,天生的压迫汹汹而来。 他一把摘下了那本新日历:「有不少人怀疑犯罪现场的时间线索被人更改过。」 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拨动黄历的纸页,发出清脆的咯啦声。 青涿在一瞬间明白了五号的暗示,接上他的话,朝吴珠绘道:「所以我们需要你再和我们确认一遍,案发那天你所有的行动轨迹。」 他话语中特意将「再」字咬重了些,说完便等待般地看向吴珠绘。 看着她因准备说话而张开的、苍白的唇瓣。 只要吴珠绘开始说自己在那一天做了什么,那她辛苦摆好的棋将满盘皆输。 「那天,我……」吴珠绘开始陈述。 ……然而事实上,居委会并没有将任何与案发时间有关的线索公布给居民,更遑论嫌疑人。 即使昨天将邓佳、瞿小棠、吴珠绘三人一起叫去问话,问的也是6号至9号四天的行程。可没有谁专门指定到了九月七号。 谁会知道明确的案发时间是哪一天呢? 就在吴珠绘牙齿咬合,即将吐出下一字眼时,一声细弱的「啊」把无声暗潮完全压下,瞿小棠歪起头,语气好奇。 「你们在说什么?那一天……是哪一天啊?」 青涿勐地转头看向她。 是他的错觉么?瞿小棠……是不是已经第二次在悄悄提醒吴珠绘了? 「对,我也想问呢……」这时,吴珠绘也咧开嘴,勉强笑了下,「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案发当天】是哪天呀。」 第720页 「……这样么,那是我们疏忽了。」套话计划被人破坏,青涿丝毫没有一点儿恼怒,反而眯起眼,很短促地笑了笑。 就算没把话说完全,他也能看得出来,吴珠绘是知道他们说的「案发当天」是哪一天的。 她就像个第一次忘写作业却撒谎落在家里的学生,有经验的老师一眼就能分辨出她嘴里的真假是非。 而此前众人都没怎么注意瞿小棠,这次接二连三的打断却暴露出了这女孩身上的疑点。 意外的收穫。 青涿没再出声提问,而是脚步缓慢地绕着屋子慢慢走了一圈,没再发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总的看来,吴珠绘确实有很大的嫌疑。她知道现场的线索指向九月七号,指向一个她拥有明确不在场证明的日期。而这个日期……很有可能就是她特意留给众人的。 青涿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纸卷,停下的影子覆盖在一方无门矮柜上。 柜子里整齐叠放着一沓灰色报纸。 「这些就是吴小姐看过的报纸吧?」青涿丝毫没问其主人意见的意思,擅作主张地便将那些报纸拿到了手中,「居委会调查案件需要这些证物,等案件查清便会原样归还给你。」 他干脆抛弃了那些虚伪的客套话,脸上少见地露出强硬的表情,颀长的身影步步靠近,与五官一样带上了些许侵略性。 「还有你手上这一份,」他目光扫向吴珠绘刚从任语玲那里带下来的报纸,「这只笔也一起上交吧。」 第382章 演出(106) 5605房。 「郑明娟在九月六号到九月九号之间给不出有效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夫妻二人人缘不太好,在大厦里几乎没几个说得上话的。」 周繁生和肖媛媛重点调查了送餐员那条线索,但从后者语气神态来看,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血痘病期间的送餐,郑明娟说自己都按时送到了每一户门口,不过她为人孤僻,没有和里面的人说过话。」肖媛媛与周繁生碰了下视线,「我们特意问了,送餐期间她也没发现有谁的餐迟迟不取,或者别的异常情况。」 「就这些?」张久虞见她住了嘴,蹙眉问道。 肖媛媛轻嘆一下:「就这些。我们还尝试套话,可惜她也不进套。不知道是太警惕了,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木桌边安静了一瞬,从头顶吊下来的圆灯泡静谧地泛着素白的光。光晕如一层没有重量的薄灰,覆盖在座众人的头顶。 「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们的重心应该放在吴珠绘身上。」青涿的声音蓦地将光尘打乱。 他将吴珠绘这条线的所有线索一一列明,没用任何似是而非的话语,简明扼要说了结论。 「就算不是她做的,她也绝对知道些什么。可以说,吴珠绘是到现在为止,五起命案唯一的突破口。」 只可惜,目前看来,吴珠绘的不在场证明就是一道铁墙,有它挡在她前面,区区一点异常神态的捕捉并不能说明什么。 而不在场证明往往与作案时间密不可分。既然前者毫无破绽,那么破绽或许就藏身于后者。 演员们又重新将目光刚回到作案时间上。 齐丽蓉与葛王生双双惨死,3801没有了住客,房间在尸体处理完的第二天便会彻底清空。为保留证据,居委会都会在清空房屋之前将一些有可能成为线索、证据的东西保留下来。 包括了那本浸过尸水的日记和永远停留在2011年9月7日的日历。 除了物证外,众人也尝试寻找更多的人证。从吴珠绘的44层到齐丽蓉所在的38层、还有到另一对被害者的楼层,兇手走过的每一段路、经过的每一个楼层都被居委会筛查出来,找来了最靠近电梯的居民配合收集信息。 这一番调查惹出来的动静不小,大厦内不少人都猜这次的案件兇手露了马脚,而居委会更是摆出一副不查清楚不罢休的架势。 求子大厦楼内的风被人几扇子扭转了方向,又急又厉刮过每个人头顶。 青涿就在这期间监视着吴珠绘。 看到她每天若无其事地与瞿小棠和邓佳聚会、定时定点到储物间领了报纸回家或是转头登门造访任语玲家。 她似乎对居委会调查的结果一点也不感兴趣,不仅没向任何人打听,连被爱聊八卦的人扯住说起时,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嫌疑人安之若素,雷厉风行的居委会却陷入淤泥。 ——没有漏洞,没有破绽,无论人证物证,所有查出来的细枝末节都在说明一件事: 齐丽蓉就是在九月七日遇害的。 甚至有监控员在事发多日后终于记起,自己在九月七日当天值班时,似乎曾听到了齐丽蓉的鼾声。 而那几天,演员们都在着重调查邓佳流产事件,住在隔壁的青涿更是天一亮就离开房间,无法判断他口中的鼾声是否真实存在。 9月25日。 距离发现齐丽蓉的尸体已经过了五天。 时间越往后走,前面日子的记忆影像就越是容易从人头脑中淡去。这也是为什么现实世界里越久远的案件越难寻得真相。 青涿与五号回到房间里。 接连几日与兇手斗智斗勇,一一拜访潜在目击者记录供词的同时还要分神监控吴珠绘揣摩她的行为动机,落到最后却得出了一个与最开始的假定事实完全一样的结果。 第721页 他眉间萦绕疲惫,脑中不断检索还有可能存在的漏洞,弯腰取证物时,轻薄的衬衫贴在嵴背上,隐隐能看到微微突出的一截截嵴骨。 他瘦了些。 「再看看报纸吧。」 五号扶住他的腰身,半蹲下去从柜子里抽出一叠水泥色的黑白报。 这是从吴珠绘那里拿来的证物报纸,在这些天已经被青涿翻来覆去至少检查过四五次了。 为了防止偷梁换柱,青涿还将她的每份报纸都与自己手里的一一做过比对,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心中裹着些许郁气与杂事,他把那叠报纸放在桌上,灰色的瞳眸难以保持专注,潦草地一份份扫过。 吴珠绘是一个好学的学生,每一张报纸上都有她做下的笔记标识,九月七号……这个日子也不例外。 黑色的方块字一排排规规矩矩陈列其上,在一眨眼间又好像慢慢浮了起来,每一道笔划失去引力地脱离字形,拼成字典里没有的尖锐符号。 「吴珠绘和任语玲都看过这份报纸,第五版的右下角刊登了一则奇闻轶事,写了求子大厦的一些传闻。」青涿低声呢喃着,翻到对应的页码,草草扫了眼报纸右下角。 确实是一则和求子大厦有关的报导。 「当天丁高远也在场,能证明吴珠绘整个下午都待在他家。」他语气很轻,却不稳定,仿佛被一口气吹得四处纷飞的鹅羽,「齐丽蓉也确实是在九月七号下午死亡……」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吴珠绘只是个被推出来的幌子,那她在担忧害怕什么?背后的人为什么会给一个替罪羊透露那么多消息?吴珠绘又为什么在逃离史四安的囚笼后心甘情愿落入另一个圈套?? 一个个问题引来一行行赤色的醒目文字,在青涿意识中湍急漂荡。 他看得到剧情任务逐日递减的倒计时,即便它还有两个月之长,仍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别急,青。」 有人轻嘆一口气,冰凉宽大的手掌盖住他颤抖的眼睛,像是一块干净的黑板擦,擦掉他眼前抖动郁躁的字体。 五号的声音随指缝里漏出的光一起淌向他。 「你很聪明,不需要怀疑自己的判断。」五号的语气平静而笃定。他知道自己这位「小助手」的能力,也清楚目前他陷入了怎样的困局。 他,或者说它,是一枚碎片。 与全知全能的父神不同,它只是其中一块善于引诱人心,激发贪婪原性的碎片。 它也不知道兇杀案背后的真相,但它笃定一点—— 它笃定青涿的推理与判断不会出错。如果哪里出现了问题,那么猫腻一定在已知条件当中。 在错误的题干上做题,当然得不出正确的结论。 「或许是有人把假象包装成了事实……但无论多么包装得有多精美,都会留下一根瓦解它的线。」五号说。 眼前的手掌撤去,青涿眼睫颤了下,轻轻张开。 ……虚假的事实?错误的已知条件?? 会是什么条件? 青涿微微阖上眼,心神稍稍稳固下来,从思路的起点开始缓缓巡视。 吴珠绘有重大嫌疑,身上围着团团迷雾。她在案发当天拥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因此,众人把目光移向了【更改犯案时间】上。 然而,经过验证,【更改犯案时间】的可能性不足一成。 难道,问题出在这个【事实】上?! 不在场证明…当天吴珠绘带着报纸去找任语玲…… 「等等!」青涿只觉得脑中堵住的某团思绪骤然疏通,他把桌上每一份报纸分开,像洗牌似的按时间列好。 「你看,吴珠绘在报纸上记的笔记用了两种颜色的笔。」青涿的食指从一份份报纸上划过,最终停在九月七号上,「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两种笔的【功能】,在七号那一天发生了变化。」 很多学生在课本上做笔记都会用不同颜色的笔,大部分情况下,颜色不同都代表着知识点的不同。 「九月七号前后,红色的笔迹主要起着名词註解、主观分析的作用,要么记录的是客观事实,要么就是深刻一点的个人感悟。而蓝色的笔迹就随性得多,写的东西都比较浅薄,口头用语也更多。」青涿来回比对着两种字迹,蹙眉道。 「但只有在九月七号这一天,红蓝笔迹的功能发生了对调。」 这个发现细微得就像河床干旱后贴在石上的一只鱼卵。 青涿立刻带着所有报纸敲响了任语玲的家门。 「报纸的笔记??」任语玲平淡地重复了一下,「嗯,珠绘每次来找我都会带着笔做笔记……她很好学,即便没有来找我,自己在家也会写,偶尔还会带着笔记来给我看。」 在她举起透明玻璃杯抿了口水时,青涿将九月三号的报纸推到她面前。 「请看看这个。」 「嗯…我有印象,这新闻我和她一起看过,红色的笔迹是我们俩共同探讨交流后她记下来的。」 「蓝色的呢?」青涿问。 任语玲捧着玻璃杯顿了两秒,热开水的蒸汽缭绕上升,将杯壁蒙成了磨砂质感。 「没印象。应该是她自己回去随笔写的。」她歪起头看了两眼,语气松缓,「真是一些小孩子气的发言。」 「那再看看这一份,」青涿把九月七号的递给她,「这一份中……蓝色的笔迹才是你们交流后的结果吧?」 第722页 任语玲垂眸读了两行,目光忽然抬起,「没错…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珠绘习惯带红笔来找我,但七号那一天,她的红笔没水了。」 「她坚持要用比较醒目的红笔,可我家里没有红色的,所以她就回家取了趟。」任语玲淡笑着摇头道,「结果她回去一看,发现红笔都用完了,又只好带了支蓝色的上来。」 在那几天的物品需求清单中,除了一本日历,4404确实还要了十支红笔。 「没水了?是你们写的时候发现的,还是她直接告诉你的?」青涿抓住细节问道。 任语玲沉默回忆半晌,看起来是真不记得这十几天前的一个小小插曲。 青涿耐心等待片刻,安慰道:「记不清也没关系。我再请教一个问题。」 「好,你问。」 「……请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第383章 演出(107) 任语玲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她细弯的眉宇带着些不解抬高,往旁边探了下脖子,看向对面墙上的日历。 「九月二十五?」她报出了日历上的日期。 青涿的眼神一下子有些耐人寻味。 …人撒谎时,神态动作都会不自觉地出现各种倾向,惯于佯言者都会花力气主动避开这些破绽。 而假如当事人是在无意中「撒谎」,那则简单许多。 任语玲在「撒谎」,甚至于丁高远也在「撒谎」。但在他们看来,他们说的却是事实。 当众人调查齐丽蓉死亡时间时,所有人都有明白一个道理——求子大厦内,时间无形,一本日历就是对时间的全部定义;然而,换成证人的证言时,他们却又都忽略了这一点。 任语玲和丁高远口中的「九月七号」就一定是九月七号吗? 青涿自从刚刚对不在场证明产生怀疑开始,便萌生出这个念头——任语玲和丁高远的时间观念是不是也来自于一本日历?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他敛下睫毛,看着报纸上红蓝交杂的生涩字形,面上不露声色问道:「您和丁教授平时应该不怎么关注日期和星期吧?」 任语玲没否认,点头道:「确实如此。之前上班工作的时候倒还记着每天是周几,住进来后对时间就不敏感了。」 「人之常情。」青涿弯唇笑了下,在任语玲发问前先起了身,带着对方的目光慢慢走到她家日历本前。 「不介意我看看吧?」 得到答覆后,青涿拢起一小沓,慢慢松开拇指,看着一页页日期像倒计时似的从眼前掠过,日历翻动的风吹拂额发细丝。 忽地,他眼睛一眯,手指向内扣压停下翻页,看着眼前页面上红色加粗数字右下角的一颗蓝色五角星。 任语玲显然一直观察着他这边的情况,立马出声解释。 「十月二十是高远的生日,我怕忘记,就做了个记号。」 话到一半微微一顿,不太明白青年为什么又露出笑容。 青涿没再继续往下翻,像是一只捕到了足够猎物的狐狸,用手指勾住日历上的挂绳将它取下。 有人比他更早出声。 「有什么能帮到居委会查案的东西,青先生自取便好。」 丁高远始终坐在一旁沏茶,从未参与过程中的问答,却在此时说出了青涿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青涿看他镜框后的眼神,便知道他也看出了蹊跷。既然如此,他自是却之不恭。 他又带着报纸与日历,拉着五号从56层离开、马不停蹄地回房。 刚把腐朽的木门关上,拉亮瓦数不足的灯泡,就头也不回地对五号吩咐:「去把其他人喊过来,吴珠绘这条线有突破了!」 他蹲在柜子前,翻箱倒柜地从一堆报纸里抓出只蓝笔。 「是,青大人。」五号的嘆息声传入耳朵里,仿佛掺了一点儿笑意。 青涿动作微顿,转过头想瞪他一眼,却见自觉领了助手工作的人已经从房间离开。 笔帽被手指卡出,叮叮噹地掉在茶几上,青涿注意力收回,把日历翻到十月二十号,握着那只从吴珠绘那边拿来的蓝笔,在页角画了只五角星。 这只水笔的墨很多,从笔尖的孔眼里涌出,铺在土黄色的纸上,缓慢渗透进去,从湖水般的蓝渐渐沉淀成深海的色调。 和另外一只五角星一模一样的颜色。 …原来如此。这就是藏在吴珠绘这支笔里的秘密。 青涿拇指按下笔帽,「咯」一声将其归位。 门外在这时传来五六个人有些纷乱的脚步声。 未上锁的门被扭开,长廊的暖光灯光与屋内白光杂糅在一起,投进青年清凌凌的眼底。 「我们都被吴珠绘骗了。」青涿闭了下眼,推出手中报纸、日历、蓝笔所有证据,「包括丁高远和任语玲,所有人都以为吴珠绘在七号下午待在5605而没有作案时间,但事实上,她去找任语玲的时间在七号之后!」 「如果我推测不错,那天应当是齐丽蓉死亡后一天,也就是九月八号。」 众人一时间神色各异,但都带着明显的惊讶——他们都把目光盯向了作案时间,而理所当然地没在「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上深究。 江逐厄拿起手边的报纸,沉声道:「详细说说。」 坐在对面的人将手放在桌上,被光照得苍白,看得到手背黛色血管。他不知何时拿出了张久虞最初画的时间线,在九月七号标点之后标出了属于八号的节点。 第723页 「吴珠绘在九月七号杀了齐丽蓉,她或许注意到了自己髮夹的不慎遗失,但她并没有选择冒险回去取,因为她有一个能够完美脱罪的计划。」 青涿语速不快不慢,音色悠扬,轻易就能将人拉入情境中去。 「大厦里的人对日期和时间大多不敏感,吴珠绘在日常相处中发现任语玲夫妇二人也有这个特性…九月八日,她带上了七号的报纸,还有自己家只撕到七号的日历,打算用一招偷天换日来瞒天过海。」 「她趁人不注意,把任语玲家里已经撕到八号的日历悄悄换成自己带来的那本,躲到了卫生间或是其他无人的角落里查看。」青涿抬手朝桌上日历的那枚蓝色五角星一指,「然后愕然发现,任语玲居然在日历里做了记号。」 「人对日期不敏感往往是因为当前环境不需要随时知道时间,但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任语玲想必一清二楚。一旦她发现自己做过的记号莫名消失,这一个疑点会在居委会的调查下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为此吴珠绘必须找机会掩盖。」 青涿缓了一口气,用手从身前一排报纸的红色笔迹上一一比过去,「吴珠绘想在她换过去的日历里补一个同样的记号,但很可惜,她习惯用鲜艷醒目的红笔做笔记,没有带任语玲做记号的那种蓝笔。」 「因此,她谎称红笔没了墨,奔回家中拿了只蓝色的笔,回到任语玲家里时称红笔用完了,七号报纸上的笔记才会使用蓝笔来完成。之后,她又找了个机会,在她带来的那本日历中把五角星标记画了回去。」 「这样……吴珠绘在5604要做的事全部完成。在任语玲和丁高远的认知中,吴珠绘七号在他们家里待了整整一下午。即便这两位不怎么关注日期的人当天没看日历也没关系,这份报纸可以弥补这个漏洞。」他指尖一滑,移到了七号报纸那篇有关大厦的报导上。 张久虞视线跟了过去,蹙眉思索:「只要任语玲记得这篇报导,就会自然认为这张报纸的日期就是吴珠绘来找他们的日期。」 「是时空错位……让证人的时间和正常的时间发生错位,从而伪造出【不存在的不在场证明】!」肖媛媛神情恍然,激动地抬手掩住唇,「我以前在书里还有电影里看到过这种作案手法!」 青涿点点头,低垂的目光轻抚似的从证物上慢慢扫过。 「能想到利用看报纸来导这么一齣戏,吴珠绘确实挺聪明……不过在解决了证人问题后,她还做了两个扫尾工作。」他说,「第一,她之前的所有报纸都用红笔做注,只有七号换成蓝笔,很容易就会吸引居委会的注意,因此,她在所有报纸上都补上了蓝色的感悟,同时七号的报纸上补了红色笔迹。」 「因为是临时补充,这些笔记註解与原来认真写的比起来更随意和口语化——这也是我发现异常的第一个突破口。」青涿又从旁边拿来了另一本日历,是从吴珠绘那里收过来的新日历,「第二件事,就是她从任语玲那儿带回家的日历在十月二十那一页也有标註。这是一个过于明显的缺口漏洞,为此她在当天立马向大厦申请了一本新日历,然后将原来那本毁尸灭迹。」 「……这就是我根据所有证物推导下来的,吴珠绘掩藏犯罪事实的全部过程。之前很多不解的问题,在这个推论下也有了答案。」 突然更换的日历,报纸上红蓝交错的笔记,时间「恰好」贯通整个下午的不在场证明,一只只结扣迎刃而解,交缠错杂的案件被梳得条理清晰。 吴珠绘,一个在案件尚未被发现时就假造好不在场证明的嫌疑人,最终的身份除了连环兇杀犯别无可能。 「但是……」周繁生犹豫着开口,「这只是推测,就算我们确定她是兇手,也得提供出证据,不然大厦里的人不会信的吧。」 「…你说得对。」肖媛媛表情平静下来,低声念道,「吴珠绘换下来的日历早就处理了,那本她替换给任语玲的也早已经撕掉了七号那一页,任语玲又看不出来那个五角星是不是她自己画的。还有报纸,现在根本无从查证那份报纸究竟是吴珠绘七号带过去的还是八号带过去的……」 「等等…报纸。」她神情勐然怔讼一瞬,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抬起看向青涿,「证据在报纸里!她虽然利用了任语玲,但最大的把柄恰恰就在任语玲手上!」 报纸是吴珠绘偷天换日最大的助手,也是她最大的败笔。 「没错。」青涿重新拿起笔,在时间线上将九月五号到九月八号的日期全部标出。 「任语玲说,七号是血痘病爆发前吴珠绘最后一次来找她,在那之前,对方空了一天没来。简而言之,在任语玲的认知中,吴珠绘五号、七号都来了,六号没来。」他笔尖一划,圈出了这两个日子。 「然而事实上,吴珠绘是七号杀了齐丽蓉而没去找任语玲,六号和八号都到场了。【修改时间】计划是她八号开始实施的,也就是说——只要让任语玲看看六号的报纸,一切就瞭然了。」 按理而言,六号吴珠绘未曾到访,任语玲是不该看过六号的报纸的。 但若是她看过呢……? 第384章 演出(108) 「我们现在就去找任语玲验证!」 凄冷白光下,肖媛媛拍案而起。 「先不要打草惊蛇,拿着这个去。」青涿拿来了自己订的报纸,握着略生锈的剪刀裁下了九月六号有标註笔记的一则报导,「不要和任语玲说这是六号的新闻。」 第724页 肖媛媛自然懂得:「明白!」 灰濛濛的房间里少了个人影。正是傍晚时分,开了灯的屋子与窗外暗蓝色的天光一般亮,酝酿着暮色.欲来不来的平静。 所有人默契地停下话题,等团队最后一名成员带着最终答案踏入门槛的剎那,青涿忍不住问:「怎样?」 肖媛媛握紧拳,把刚带走的纸片压成一团,抛入垃圾桶中。 「是我们猜想的那样。」她凝重地点了头,又把目光空茫茫悬到空中,低声诉说,「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吴珠绘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涿哥和当时的齐丽蓉都是她催眠的?还有…血痘病那么些天她又是怎么把送给死者的餐悄无声息带走的?她到底是不是组织的人?」 确实,剧情任务只让他们找出兇手,而没要求他们把案件的动机、利害、起因经过结果全部调查纤悉。 但……他们还没忘记,隐藏在这些任务之下还有真正的【主线剧情】,以及…【夺舍】。 「左右这剧情任务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在离开大厦前完成就可以,我们先暂缓指认兇手,把其他事件查清楚再谈不迟。」青涿提议道,他默默转头看了眼五号,低咳了声,「还有,这几天周御青暂时出不来,我们之前的计划恐怕行不通。」 在大厦第一位连环杀人兇手瞿容山被「处决」时,演员们便萌生了借「处决」的机会到管理员小屋里一探究竟的想法。 六个多月住下来,众人发现管理员统共只有两种情况会离开屋子:一是三个月一次的大厦迎新,二就是上次见过的「处决」。迎新时鱼龙混杂,不方便行事,唯一有空子可钻的便只剩下另一种情况了。 演员们的最初的设想,就是由团队中单人实力最强的驭鬼师使用s级控制道具,在管理员出门枪决罪犯时将其控制,其他人见机潜入。 然而尴尬的是,作为剧场演员的驭鬼师如今陷入沉睡,顶用其身份外形的其他碎片中没有任何一人是演员身份,压根使用不了系统道具…… 「那个s级道具,我记得是把使用者实力翻倍以后再和管理员比大小的吧?!」肖媛媛皱起眉,说话声随着看向青涿二人的视线越来越小,「那位不在,没有人有把握啊……」 五号迎着青涿的目光,冷肃的外表好像更沉闷了些,说不清掺杂了多少杂质的情绪在眼珠里跳动。 他不喜欢小助手在他面前提起另一个人,即使那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另一个「他」。 但被那直勾勾的眼神看了几秒,他还是沉沉地说了话。 「……大概还要半个月,【他】就能出来。」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张久虞微微弓下嵴背,将桌上散落的报纸摞在一起,「那就趁这半个月,我们好好想一想怎么撬开吴珠绘的嘴,让她的死亡……拥有最大的价值。」 头顶苟延残喘的灯泡在这时勐地一闪,众人反应过来时,玄关处传来了急促勐烈的敲门声。 木屑与青灰从门板开裂处簌簌掉落,紧锣密鼓一样的叩响像敲在人心脏上似的,裹挟着浓稠滚烫的不安。 看到徐护士那张焦灼面孔时,青涿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不好了张雪姐!」徐护士手上戴着医用白色手套,抬胳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44楼有人不慎服毒了!」 「是不是4404户,吴珠绘??」青涿疾声问。 「嗯…对!」徐护士又抬起一只手擦了下鬓角,把手再放下时,屋内的几个人早已奔出房门。 「该死。」江逐厄脸色阴霾,咬牙轻轻骂了句话。 张久虞脸色同样不好看。 这已经没有任何「巧合」的可能性了,阅歷惧本无数的两个惧团会长一眼就能看出来,系统在逼他们。 剧情任务的要求是【抓出真兇】,是将兇手的身份广而告之,再将其押送到一楼接受枪决。而非【杀死兇手】。 吴珠绘一死,则剧情任务失败。 「做好准备,我们随时都可能要把吴珠绘带去一楼进行【处决】。」张久虞冷静道。 比起主线,剧情任务更紧急,优先级更高。非要做个决断,他们也只能提前处理掉吴珠绘。 电梯刚在44楼停稳,一道奇怪而尖厉的声音穿过老化楼墙钻入众人耳朵里。 是喘气声,汹涌的气流从窄小肿胀的缝隙里挤过,摩擦软肉发出悲鸣,尖锐而痛苦。 就像是有人在含着一只坏掉的口哨吹气。 徐护士跟在旁边,快速几句讲明白了现况:「患者意识混乱,现场看很有可能是误食了家里的杀虫剂。刚刚已经进行过催吐,但效果有限……」 有人把房门一脚踹开,天色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又暗淡了许多,光色出逃,徒留一点夕阳余晖,像是谁的人生消烟时炸出的最后一抹色彩。 「呵呵」的喘息声更加明显,一大团黑色的人影以扭曲的姿势瘫在地面上,不远处还有一滩夹杂着食物残渣的呕吐物。 勐地接触到走廊灯光,蓬头垢面的吴珠绘骤然闭眼,眼眶里什么透明液体被她挤出来掉在地板上。 「救救我…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她嗓子像是被什么化学试剂烧毁了般,零零碎碎地憋出几个音,拼出求救信号。 来人拉亮了灯,好似将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摆到了最明亮的舞台上。 「救救我…救救我!」她面露痛苦之色,虾米般蜷缩起来,两手捂着肚子,嘴巴开合之间,竟有白色泡沫从唇瓣齿缝里溢出。 第725页 徐护士往前走两步,着急无奈地转头对张久虞说:「我看过杀虫剂的成分,这药对人有害的成分过重,现在除非立刻洗胃抢救,否则……」 放在大厦外,人已经被推入急救室亮起红灯了。但在大厦内,即便徐护士略懂一些临床手术,也没有实现的条件。 唯一可能有回天之力的爻恶还力量耗尽陷入沉睡。 张久虞缓缓吸一口气:「我明白了,现在她只能听天由命了。是吧徐护士?」 「不…不!!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好不容易能逃出去!」吴珠绘尖锐的嗓音断断续续哭喊,「我想回家,我想回去上学…!」 徐护士有些不忍地看了地上扭曲求救的人一眼,沖张久虞点了下头,「嗯。」 「……吴小姐是大厦连环兇杀案的嫌疑人,居委会还需要从她这里获得更多线索。」张久虞脸上是无风湖面一般的冷静,她常以江南柔情那面示人,此刻漠然的神色却让人有些发憷。 「徐护士,请你先回去吧。这里由居委会接管。」 医者仁心的徐护士轻轻关上门离开,地上蜷缩的人低低哀哀地痛吟。 狰狞的、像被揉皱的衣服一样的脸涔涔落汗,一轮青黑如附骨之疽死死攀附住她的双眼,让这可怜的女人看起来就像受刑的恶鬼。 「吴珠绘,你听到了吧,你的生死没有人能掌控了。」张久虞走上前,蹲下身不嫌脏地摸了摸吴珠绘汗津津的脸,「但你的心愿却仍然握在你手上。」 吴珠绘呆呆睁着眼,汗粒滚入眼球中时才刺激性地狠狠闭上。 「你想报復史四安他们,报復助纣为虐的所有人,也想有人替你照顾你痛失爱女的父母,对吧?」张久虞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一语直接击中吴珠绘最挂念难安的心事。 「又或者,想在另一个年轻的身体里重新活过来?」张久虞想到【夺舍】,又补充一句,却看不出吴珠绘有什么反应。 「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做这些事。」 吴珠绘蜷缩成一个圆形,果然被说动,颤颤巍巍道:「说,说什么…」 有戏。 张久虞和队友交换了个眼神,话语里的温度急转直下,冷漠道:「大厦的连环兇杀案,造成五起案件共七人死亡。吴珠绘,你是那个杀人犯。」 「杀人犯」三字一出,一道极其惨烈的尖叫从吴珠绘喉咙里发出。她两只手紧紧捂住耳朵,声道的撕裂损坏让那尖叫声更加破碎恐怖。 站在周围的众人微微一怔,怎么也没想到吴珠绘会是这个反应。 在预想中,她要么继续极力否认,要么痛快承认,怎么会是这副见了鬼的惊恐表情?! 张久虞一顿,却没有安抚的意思,声音提高了一度,确保自己的话盖住了那脱力的尖叫,能清楚传进吴珠绘的耳朵: 「你利用报纸和日历制造时间差,让任语玲和丁高远都以为你整个七号下午都待在5604,但事实上,你当时是去了齐丽蓉的房间里,将她残忍杀害!」 「七条人命……吴珠绘,你想不想让你昔日的同学老师、家人好友知道,你消失这么多年,是去当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了?」她冷厉质问,冷峭的话音像酆都判官扔在堂下的一支判签。 吴珠绘还在捂着头颅尖叫。 只是她的声道已经损毁得不像样,那尖叫声越发微弱、越发撕心裂肺,乍一听甚至像是绝望的哭泣声。 张久虞看了她几眼,朝旁边抱着手臂的青年使了个眼色。 要做戏,就得红脸白脸都唱足了才有效果。 而这最适合扮红脸的人是谁根本毫无悬念。 第385章 演出(109) ……好吧。 青涿从背后倚着的墙上直起身。 凭心而论,他从来不是个正义感十足、悲天悯人的大善人。在进入剧场前,他仅有的温柔与耐心全付诸于可见的既得利益上。 谈合作、谈项目,他在该笑的时间笑,该皱眉的时候皱眉,雪花似的钞票堆积在一纸合同里,化成他向上攀升的一笔笔功绩。 但在进入剧场后,他又是哄小孩又是哄大人——哦,这里专指在场的某位,哄得自己都开始忍不住怀疑: ……青涿,是这样一个天真善良的角色吗? 他走近的步伐不快,让人感受不到一点儿多余的压力,下蹲俯身时,似有若无的嘆息抚平了暗地里的激烈交锋。 青年静静看着神情混沌的吴珠绘,清灰色的眼睛像一口一眼见底的潭。 「吴珠绘,冷静一点。」他说,「你还有话想和我们说,对吗?」 潭水包裹着冰冷的身体,水波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皮肤,卷着人的肢体向四周伸展开。 细腻的手指轻轻按在吴珠绘沟壑交错的眉心,深深的川字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填平,吴珠绘停止了尖叫,捂住双耳的手颤抖着松开。 「你有从来没和别人说过的秘密,你很想一吐为快……可以告诉我们吗?」 「没人会怪你有所隐瞒,你只需要把你所有的担忧、困惑、不解全部说出来。」 吴珠绘失焦的眼球细微抖动,缓慢聚集在一起。 她眼前有一个很漂亮的人。 无法挑剔的五官是他身上最不起眼的美,她被毒药侵蚀的思维说不上来多漂亮的话,只怔怔看着他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好像还那么年轻芬芳,花团锦簇。 第726页 他不是在看一个被拐卖多年、悲苦麻木的不幸女人。 他在看一个坚毅果敢、百折不催,像劲草一样的女人。 鼻头那一刻涌出无限酸意,好像十几年的委屈都在这一个简简单单的眼神中决堤,变成大滴大滴的泪出现在她眼睛里。 她听见了自己呜呜啊啊的哭声。 「我不想杀人……我真的不想杀人!!」 吴珠绘的眼泪崩盘那一剎,青涿就知道有机会了。 他轻轻唿出一口气,把复杂的情绪关回心底,配合着轻轻「嗯」了一声。 「史四安…自从史四安死后,我就生病了!」沙哑得不像样的嗓音带着些尖锐的刺音,「我……我不是我了!」 女人两缕髮丝贴在脸颊边,被泪水泡成一团,尖端沾上了一点不详的白沫。 「我开始整日整夜地睡觉,看电视的时候、在食堂打饭的时候、看报的时候甚至和别人一起聊天说笑的时候!」吴珠绘语速越来越快,带着点声嘶力竭的疯狂,「我随时有可能陷入睡眠!但、但我醒来后,却感觉整个身体比没睡觉还要疲惫!」 「更恐怖的是,我周围的人完全没感觉到我睡着……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吴珠绘仿佛知道自己此时的举止就像个疯子,自暴自弃地笑了下,「当我在睡觉的时候,还有一个『我』在看电视在打饭在看报!!」 她剧烈喘息了几下,整张脸爬上密密麻麻的恐惧神色,甚至害怕到干呕一声,像是笑像是哭地抖着身体,一字一句道。 「直到有一天,我醒来的时候,手上戴着手套,面前是、是赵晓梦的尸体。」 「……」青涿沉下脸,回忆起了这场连环杀人案的开端。 出现在3802的兇杀案。 吴珠绘咬着牙哭道:「【她】就是个疯子!你们知道现场留下了多少痕迹吗!【她】怎么能杀了人就事不关己地离开,把这一地狼籍全部丢给我!!」 「后来,我发现了…【她】很厉害。」吴珠绘脸上的表情松下来,麻木道,「所有目击者都会和我一样睡着…很厉害,对吧……可既然【她】这么厉害,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每次的烂摊子都要等着我来收拾!」 「这就是一场噩梦…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梦到那些死相惨烈的人了。」 激动与恨意从这张憔悴得像鬼一样的脸上褪去,连着她突然高涨起来的精神一起,绑在一只漏气的气球上悄悄干瘪落地。 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密密麻麻的细小泡沫,在吴珠绘每一次张口时迫不及待地涌出,滴滴答答地挂在嘴边。 张久虞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有些五味杂陈,又有些身为演员而置身事外的淡淡惊讶。 「所以,五起兇杀案,都是【她】干的?」 相比起指认一样的「你」,第三人称的「她」显然更让吴珠绘能够接受。 「对!是【她】,都是【她】……」吴珠绘竭力睁大眼,仿佛感受不到嘴里涌出的白沫似的,声泪俱下地哭诉,「是【她】杀了人,不是我!!大厦隔离那几天……每天中午和晚上我醒来的时候,都能看到桌子上摆着整整四盒饭!你们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感觉那些死人都在看着我!都跟着那些盒饭……在看我!!」 越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小,像没了动力的八音盒,挤压着喉嗓与肺腔发出稀奇古怪的音调。 然而她脸上崩溃的神情却一步步走向极端,满脸的水痕在夸张表情堆积起来的沟壑中流淌,泪水汗渍与呕出来的白沫交融,滴答挂在下巴上。 「啊…救命……救、救救我…求……」 看着这一切的肖媛媛忍不住挪了下步伐,小小声唤道:「久虞姐、涿哥…咱们是不是该……」 吴珠绘已经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了。刚刚那两分钟意识清晰的哭诉仿佛只是迴光返照,如今的她再度衰败了下去。 眼睛里的光泽溃散,头髮干枯如荒草。 青涿瞥了眼,剧情任务的红字印在系统栏里,就在他目光放上去的那一刻竟然开始闪烁。 和某种接近倒计时的无声提醒一样,一明一亮,随时可能彻底关闭。 「欸!」肖媛媛也发现了这状况。 「不用着急。」青涿蓦然开口,闭上眼开始一遍遍加速重新审视吴珠绘说过的每一句话,确认了某个事情后睁开眼,「兇手不是她。」 他没有可以放低音量,但显然此刻的吴珠绘已经失去了听声的能力,睁着眼一动不动躺在她造成的水渍中央,喉咙口挤出一串「咯咯」的气声。 「不是吗?」肖媛媛惊讶反问。 「不是。」江逐厄也在这时否定。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那股萦绕耳边、令人喘不上气的咯咯声突然被夹断。 房间里仿佛一瞬间有了什么奇怪的变化,窗口的窗帘忽然被卷着朝窗外飘,像是一道风由屋内吹向了大厦外的广阔天地。 吴珠绘死了。 肖媛媛赶忙看向系统栏,却见刚刚闪烁不停的任务提示在这一刻又重新安稳下来,血红色的字体带来一股浓重的不详感。 她张口结舌,终于意识到刚刚那样的紧急情况最容易让人沉不住气,而她差点也就被随波逐流地推着走了。 好狡猾的系统! 事实证明,剧情任务还未失败,杀人犯依然活着,逍遥法外。 第727页 青涿后退了两步,靠回墙边,后脑枕在坚硬的砖板上,没再看着悽惨的尸体。 「吴珠绘被人利用了。她以为自己得了人格分裂,分裂出了第二个【杀人犯】人格,并为此而惶惶不可终日。」他说。 周繁生有些不解,问:「怎么看出来是被人利用的呢?」 「你听她说的那些话,觉得她的第二人格是个怎样的人?」青涿道。 周繁生低头琢磨了下:「疯狂、杀人如麻、不计后果?」 「不计后果吗?」青涿淡淡反问,摇了摇头,「那她为什么还知道在血痘病期间领走死者的盒饭,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周繁生默默看了眼地上的尸身,像是慢慢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此时,青涿很轻地嘆了口气。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直接证明吴珠绘背后还有另一个人,但如果事实真如她说的那样,那么【第二人格】的行事动机就太过矛盾。」 「第二人格每一次杀人后,连房间门也不踏出,让吴珠绘来收拾烂摊子,好让吴珠绘清楚地知道,『自己』杀了人。在齐丽蓉那件案子中,她会谨慎地收回死者的饭盒,连住在隔壁的我也丝毫没发现走廊里有人造访……但她却偏偏不拿走遗留在现场的毛线髮夹。」 「她既当着甩手掌柜仿佛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暴露,又画蛇添足地做一些阻碍我们顺利调查事情……最关键的是,吴珠绘不会自己服毒。」青涿说。 没有人比吴珠绘更渴望活着了。 可若说服毒是第二人格做下的事,那她的行为逻辑就更加矛盾了。 「还有,」张久虞适时补充,「上次邓佳流产的时候,吴珠绘明显受到了剧情结界的影响。可若她的第二人格真有【催眠】这种超越设定应有的能力,就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 所有梳理不通的逻辑,在【真兇另有人选】的假设下便说得通了。 真正拥有【催眠】能力的人,用自己的能力让吴珠绘误以为自己产生了第二人格——没有任何一种栽赃能比【受陷害者本人都以为自己是兇手】来得巧妙了。 吴珠绘或许致死也没想到,她「睡着」的时候,真的只是单纯地睡着了。 肖媛媛愣愣地听着这些话,眼睛越睁越大,不可思议地按着这个思路说下去: 「所以……故意把烂摊子留给她,是为了加深她杀了人的印象;把髮夹留在现场,是为了推出这个替罪羊;血痘病期间领走盒饭,是为了让这个替罪羊好好伪装自己!」 「而居委会千辛万苦剥茧抽丝破解了吴珠绘的不在场证明,再加上她自己都稀里煳涂的,肯定就和我刚刚一样以为她是兇手了!」 谁又能想到,敲碎的鸡蛋里还有一层蛋壳呢。 第386章 演出(110) 隐藏在伪装后的兇手,不但凶戾,更是聪明。 吴珠绘一死,最外层的蛋壳咔嚓破裂,里面的东西再度混入一篮大小不一、形状相似的鸡蛋中,真伪莫辨。 「兇手下手还真是及时,现在吴珠绘这条线断了,我们去哪儿找真兇线索啊?」肖媛媛难掩忧心地扫了下地板上的女尸,摇摇头道。 「而且,自从发生刚刚那一出,我的心脏就不停在噗通跳…我突然想到,这个剧情任务倒计时是不是故意在骗我们?」 她说:「真兇意外死亡算作任务失败,那…那真兇先我们一步离开大厦肯定也算任务失败了!真正的任务倒计或许已经没有两个多月了?!」 「媛媛所说的,也正是我担心的。」张久虞冷声道,「我们进入大厦已经六个多月,比我们还要早的也就只有齐丽蓉那一批,算算日子的话……」 「那批孕妇的胎还有五天就足十个月了。」她面色沉重,「假如真兇在那批人之中,我们的时间就很紧张了。」 孕妇正常的分娩周期是37-41周,也就是说,现在真兇随时有可能离开。 意识到这一点后,墙上挂钟每一秒走动的声音都变得空前清亮。 「那现在…岂不是大海捞针?」周繁生为难道。 「不算大海捞针。」青涿垂目,手指轻轻点着身后有些斑驳的墙,「ta既然选择利用吴珠绘,要完美引导她的行为,就不可能从她身边彻底隐身……按我个人想法来看,目前嫌疑较大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任语玲。吴珠绘被拐卖多年,连识字都要在别人帮助下完成…光凭她自己,不一定能想到利用报纸来伪造不在场证明。而她这一计中,最重要的证人就是任语玲,后者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引导她、协助她。」 一个作风冷淡的高知分子,究竟是被蒙蔽、还是假装被蒙蔽? 「第二个,邓佳。她和吴珠绘关系匪浅,而且是拥有特殊能力的组织成员。之前说过,血痘病爆发期间,如果真有除了消毒员和送餐员以外的人来38层取走齐丽蓉的餐盒,我不可能没发现……但事实如此,而邓佳的特殊能力——那把伞,恰好能屏蔽掉我的感知。」 一个作风神秘的组织成员,亲手砸烂流掉腹中胎儿,拥有不为人知的狠戾一面。 「最后一位,也是我觉得嫌疑最大的人——瞿小棠。」 说起这个名字,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瞿小棠最初的模样。 那时,她还叫瞿晶晶,跟在那个禽兽不如的瞿容山身边,浑身是伤。据齐丽蓉所说,她的人生从没幸运过,从被亲生父亲强.暴、到瞿容山锒铛入狱,再到出狱归来、将她精神控制,瞿晶晶可以说是大厦接待过的最不幸的住客。 第728页 如果真兇是她……那她真是藏得太深了。 青涿轻轻阖了下眼,开始举证。 「瞿小棠与吴珠绘也是关系匪浅,而且齐丽蓉死前一天,也就是九月六号,是瞿小棠和吴珠绘一起去拜访对方,从而给了吴珠绘【狡辩】现场那个髮夹的由头……后来我们发现吴珠绘申请日历,我单独去找她问。吴珠绘就要露出破绽时,是瞿小棠提醒了她两次。」 「再往前推,第一个兇杀案——也就是杀害赵晓梦那一次,是瞿小棠带着吴珠绘来我房门口敲门的。从那一天开始,吴珠绘的脸色就不对劲了起来……我想,她当时逃离现场后,一定很害怕遗留了什么有指向的线索,所以想到现场等人发现尸体了看看情况,没想到【恰好】碰到了瞿小棠,而对方又【恰好】邀请她一起来找赵晓梦。」 连着说了两大段话,青涿放缓顿了下,给众人留足思索时间后抛出了最后一计重磅。 「还有最后一个原因,是我怀疑,她是那个神秘组织中的成员。」 「在几个月前,丁高远曾暗示我,大厦里还有一位组织中的【女士】。他当时说得十分模煳,后来我想,应该是因为夺舍的关系,他不清楚对方这一次的性别,但认得ta的【灵魂】。而那时,邓佳还没今日大厦,所以不可能是在说【明明】。」 「而在邓佳流产的那一天,有人悄悄把那柄伞从储物间送回了44层,我认为那个人就是这场连环杀人案的真兇,【明明】的同僚。作为这一次帮助的报答,邓佳也参与了这几场案件——没错,就是屏蔽感知,悄悄将饭盒送到被催眠的吴珠绘手中,延迟尸体的发现时间。」青涿眯起眼,灰色瞳孔仿佛看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透彻明亮。 「和邓佳走得近的人中,恰好就有瞿小棠和吴珠绘。」 而吴珠绘已死,那就只剩下…… 江逐厄摸索着下巴,缓慢点了下头,「我也认为,兇手是组织内部成员的可能性非常大……ta要把吴珠绘塑造成一个【完美替罪羊】,中间有一个步骤一定不能出错。」 「——既然做了两层的鸡蛋,要想尽可能地保护自己,那就要让外面那层蛋壳也不能轻易破裂。所以,血痘病出现了。」 青涿眼皮一颤,目光又重新放回到吴珠绘的尸体上。 ……没错,血痘病在这一连串的计谋中是必不可少的,推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才能为吴珠绘提供有效的空间来伪造不在场证明。 这场传染病,在齐丽蓉刚死的时候就降临大厦,来得太过及时。 「大厦里无中生有出现一种病毒,要么是有npc拥有这种特殊能力,要么就是被人从外界带入的……而血痘病出现的那几天,恰好是新人刚入住的那几天。」江逐厄手边就是一座大红色的老式电话,他把手放在听筒上,「大厦有向外通讯的工具,【组织】中又有进入大厦的方法,那么兇手只需要给自己信任的同僚打一通电话,血痘病就可以在合适的时候出现。」 「也就是说,这批入住的新人里还有组织的人?!」周繁生惊异道。 江逐厄「嗯」了声:「十有八.九。不过这不是我们目前的目标,我们的关注点还是要先放在案件的兇手上。」 他话音落下后,沉闷诡异的房间内陡然安静下来。头顶的光从不同角度切在众人脸上,演员们在思量中互相对望几眼,又默契地沉默看向那具渐渐凉下去的尸体。 「那就为吴小姐办一场简单的葬礼,把她的【朋友们】都请来吧。」青涿轻声道。 …… 日光不曾为一场死亡滞留片刻,夜幕在无声中降临,压下大厦白天的喧嚣躁动。 瞿小棠与邓佳都住在39层,演员们索性一起把消息通知给了两人。 二人几乎同时抽了一口气,邓佳用手掌掩住唇,眉头抬成一个不太明显的「八」字形,上层有些稀疏的毛髮被灯打得泛白透明。 「服毒自杀?!好端端的,珠绘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那她、她现在人怎么样了??」 对面的青年一声嘆息,遗憾通知道:「大厦医疗条件有限,我们赶到时吴小姐已在弥留之际,现已确认身亡。」 眼眶瞬间浸染上红晕,像是泪一样的液体凝聚在湾沟里,晶莹地掉在地上,飞溅成一滩。 不知是泪出痛肠,还是虚伪作态。 邓佳像样地掉了两滴泪,身边的瞿小棠却是泪液难止,颤巍巍道:「不…不对,珠绘姐怎么可能自杀呢……她明明说好了,等出去以后找回家人,还要再我们相聚的。」 「珠绘姐临死前一定说了什么,对不对,是谁要害她?!」瞿小棠激动得一时间都忘了怯懦,向前两步就想握住青涿的手。 青涿后退一步,与五号对视一眼,像是犹豫了会儿,点头道:「吴小姐死前确实有说话…她说自己很害怕,说想逃离噩梦。我们没能听懂,但猜测或许和她多月来睡觉做噩梦有关系。」 「再晚些居委会就要派人处理吴小姐的尸体了,我们来问问两位,是否要再见吴小姐最后一面?」他点到即止。 「当然。」邓佳毫不犹豫,立马接上。 她拉着紧紧贴附着自己的崔哲明往屋内走,嘴里道:「烦请稍等一下,我带点东西。」 在青涿把视线移向瞿小棠时,她低下头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小跑回房间,「我、我也去。」 第729页 等了不到一分钟,各自回房的两个年轻女孩再度出门,一人手里拎了个简易的布袋。崔哲明则没有再出来,看起来像是被邓佳留在了屋内。 「这是……」青涿看着碎花样式的布袋,轻声问。 邓佳脸上的泪已经擦拭干净,只有眼周还是红的,她毫不避讳地打开布袋,把里面柔软的东西拿出来。 「马上十月了,天气慢慢会冷下来,我给几个姐妹都织了条围巾,打算过段时间送出去。」邓佳看着手里水蓝色的针织围巾,情绪低落,「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瞿小棠拎着袋子的双手紧了紧,侷促低下头,小声吸着鼻子道:「这些…是吴姐姐平时爱看的书,我打算送给她……希望她在天上不要那么孤单。」 布艺的手提袋柔软异常,里面稍微有稜有角的东西都能展示出大概的轮廓。青涿往下一瞥,确实是书籍四四方方的模样。 「还请节哀。」青涿道了一声,语气也有些沉重,「二位准备好就随我们来吧。」 他转过身去,狭长的走廊仿佛一只画框,将他框进沉郁幽暗的背景中。 画框之外,则是两双通红的眼。 第387章 演出(111) 既是要请【朋友】来弔唁,肖媛媛等人便提前整理好了死者的遗容。 擦掉她脸上的白沫,梳好她乱蓬蓬的枯发,将她提前在墙角摆好。 除了白墙一样的失血面孔,吴珠绘看上去就像个行到半途席地而坐歇歇脚的旅客。 几道挤挨的身影像参天的树将她围起来,黑黝黝地笼罩住她的身体。 「她死前真的没再说别的话吗?」 这是任语玲第三次问类似的问题了。 她穿了件黑沉沉的衣裙,像是专门为这场葬礼而准备,漆黑的裙摆扫到伶仃的脚踝,素白的面孔没什么血色。 青涿列举的吴珠绘的三位【朋友】中,她的嫌疑是最小的。 ——任语玲与丁高远即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真夫妻,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如果是杀人真兇,丁高远一个犯罪心理学教授绝不会毫无所察。 「真的没有了。」青涿耐心答道。 一声饱含怜悯的嘆息从任语玲口中唿出,「好吧。」 版型简约的连衣裙在她蹲下时堆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她伸出右手,手掌轻轻捧着吴珠绘惨白的半边脸。 「愿痛苦离你而去,愿喜乐伴你来生。」她低低说着,「希望下辈子你能无忧无虑,学一切你想学的本领、读一切你想读的书。」 「再见。」任语玲眼里没有哀痛,更不见泪光,只是含着淡淡的惋惜与逝者告别,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退到一边。 站在下一顺位的邓佳拾起纸巾拭了下泪,将那条水蓝色围巾从布袋子里掏出,蹲在吴珠绘身前。 她一手扶着尸体的后脑,把围巾从她颈后绕到正面,打了个漂亮的结。 「珠绘姐,一路走好啊。」邓佳留下了一句简单的话,便擦着眼泪退了回去。 最后一位,是瞿小棠。 她似乎没经歷过这样的场景,窘乏的人生阅歷中也没有应对这一场合的经验,身上穿着跳脱而欢快的红色衣裙,足月的肚子像一块恶性肿瘤般攀在身躯上,耀眼的色彩与近乎黑白的周围一切风格相左。 她慢腾腾地把布袋子中的几本书拿出来,动作有些笨拙,中间夹着的一本差点滑落,被她着急抬起膝盖用大腿抵了回去。 几个不太连串的字眼横陈在黑色书皮上,从青涿眼前一晃而过。 「等等!」在脑子反应过来前,他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拦下了吓一跳的瞿小棠。 她被唬得收回了手,将那几本书抱在胸前,怯生生地问:「怎、怎么了……」 白皙而细瘦的胳膊揽在厚重书册前,臂弯里漏出封面上抽象的图案与方方正正的字体。 《蒙太奇谋杀案》 「我能看看这些书吗?」眼神骤变的江逐厄迅速出声,虽是询问语气却并没有徵求意见的意思,手心瘫在瞿小棠的身前。 「嗯。」 瞿小棠没有拒绝,抿着唇把书交给他。 《蒙太奇谋杀案》 《警.官刑侦笔记》 《福尔摩斯探案集》 ……都是讲述犯罪的书籍! 而好巧不巧地,摆在最上方的那本书明晃晃点了「蒙太奇」三个字,叫人瞬间紧绷警觉起来。 吴珠绘的犯罪手法,写在瞿小棠即将送给她的书上?! 青涿悚然一惊,慢慢转头看向一袭红裙、像一尾锦鲤似的女孩。她刚为【朋友】的死大哭了一场,鼻头耸着仍在抽噎,小鹿一样的眼里盛满了不解。 她敏感地察觉出他的视线,在相触一瞬间躲闪起来。 「这是你屋子里的书,要送给吴珠绘吗?」青涿慢声问。 瞿小棠点点头,快而轻微,像一只害怕惹人注意的野生动物。 她嗫嚅着解释:「这书是…是我爸爸留下来的,吴姐姐去我房间看过几次,好像挺喜欢的样子,我就想送给她。」 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为这些人突然的为难而紧张惶恐。 她一贯如此。 就算问遍了大厦里的所有人,包括她那死不足惜的父亲,她都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朵,是含羞草,是懦弱的家兔,是丛林法则下毋庸置疑的被捕食者。 第730页 不对,这不对。 她那双眼睛里,除了胆小以外,应当还有别的,足以叫人战战兢兢、望而生畏的东西。 肖媛媛勐地一闭眼。 黑白灰构成的长廊里,那抹血一样的红勐然长满了尖锐密布的刺,让她再难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以往认知中的「受害者」。 她后颈毛髮立起,抬起一口气就想反驳,手背上却突然附上另一只手,张久虞的手。 「吴小姐会喜欢的,你送给她吧。」张久虞神情平淡如旧,将书一一交还。 「嗯。」瞿小棠抱好书,小步走到吴珠绘身前,有些吃力地弯腰将书籍全部垒到尸体的大腿上,还细心地扶稳对齐。 「吴姐姐,下辈子再来找小棠玩吧。」 她没有感受到身后几道交汇来的复杂视线,扎着马尾辫的头小心靠在最上面那层书上,像是家里爱撒娇的妹妹,枕着姐姐的大腿酣眠。 …… 前后不超过十分钟,一场简陋的送行完成。 逐渐冷却的尸体一无所知地靠在白壁上,将其包裹的人类体温随【朋友】的离去而一一散尽。 「我们也走吧。」张久虞说。 电梯载走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凄冷狭长的走廊从视网膜消失的前一秒,青涿最后从夹缝里看了眼吴珠绘。 她不再是刚来时的吴珠绘了。 身上套着体面的衣裳,髮丝柔顺服帖,□□沙与烈日摧残的皮肤在时间滋养中自愈。围着亮眼的水蓝色围巾,低头读着刚印刷好的、还带着墨水味的书籍。 她生前没能拥有的,却在死亡后得到了。 骤停的电梯将青涿飘忽的思绪归拢,电梯里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出。 走进屋把房门一掩上,江逐厄立刻撇过头对青涿道:「看来你的猜测没错,瞿小棠……大概率就是真兇。」 世界上会有纯真愚笨的人,但没有品尝过极致的「恶」后依然纯真愚笨的人。 瞿小棠……真的会不知道那些书对吴珠绘代表着什么吗? 她的怯懦、她的不安,在这一场送别中,就像是被猫披着的一块狗皮,皮与肉的错位感从头蔓延到脚。 最终在那三本书上裂开一条缝。 「那还愣着干什么,我们现在赶紧……」肖媛媛语气激动,却在最关键的那一个步骤遽然卡壳,嘴唇开合了几下,戛然而止。 ……赶紧做什么呢? 把真兇告知于众,将瞿小棠五花大绑押到一楼等待审判? 「瞿小棠不会傻到自爆卡车。她不怕让我们知道真相,是因为即便我们知道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江逐厄沉声道。 「否定吴珠绘第二人格的存在、认为背后另有真兇,说到底,不过是我们的【臆想】。」 唯一可以证明这一切的、仍在进行中的剧情任务,还是npc们接触不到的禁区。即便说出来,也不过是在【臆想】中再添一笔。 其他人眼中的故事,在吴珠绘第二人格畏罪自杀后便可以画上句号了。 「我们没有证据。」肖媛媛白着脸道,她突然想起什么,「那,那三本书…」 张久虞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摇摇头,「吴珠绘造访瞿小棠时读了瞿容山留下的书籍,借鑑利用里面的犯罪手法伪造不在场证明……这个解释如何?」 「瞿小棠能想出前前后后这么复杂而精彩的计划,就不会在这么明显的地方留下漏洞……甚至我有种预感,」张久虞说着一顿,面露凝重之色,「如今已经不是我们有没有找到证据的问题,而是……证据存不存在的问题。」 一个精明的、把自己藏在层层伪装下面的杀人兇手,真的可能轻易露出尾巴吗? 「没有证据,就不会有人支持。没有人支持,我们就无法定瞿小棠的罪。」江逐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低沉数道,「我们这边只有四户人,即便丁高远愿意协助,能煽动五户居民相信我们的判断,人数也远远不够。」 而瞿小棠,随时都可能诞下腹中孩子,离开大厦。 留给演员们的无非两条路,要么尽快找到瞿小棠的犯罪证据,要么想办法取信于更多人。 无论哪条,都是天方夜谭。 至于瞿小棠定罪后,怎么在周御青不在的情况下抓住审判环节控制管理员、进行下一步搜查,则是天方夜谭之后的又一个天方夜谭了 ……吗。 青涿脑中似乎有条线被轻轻拨动,将这两个问题交叠摆在他面前。 「等等……大厦日常生活的问题需要干系到二十户以上才会被管理员接管,而汇报命案、确认兇手也需要二十户以上的居民参与。」他思索道,「如果说二十户能够代表【群体】,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群体对管理员拥有一定的牵制力?」 换个方向而言,求子大厦作为一栋楼,住户就是它的根本。 类比成一所公司的话,偶尔一两个员工的流失是正常的人事流动,作为ceo的管理员并不会有什么反应……但若是一大批员工同时离职,那管理者还能稳坐高堂吗? 「如果说群体对管理员确实有牵制力,那么即便周御青不在,我们也有【控制】管理员的可能。」青涿一抬头,灯辉跃入他的双眼中,亮得出奇,「也就是说,我们目前的问题,其实只剩下一个:怎么凑够人。」 「只要能凑够二十户人,我们可以审判真兇完成剧情任务,还能藉机牵制管理员,去一楼的管理员房间内搜查!」 第731页 两个问题,两道锁,实际上却只需要一把钥匙。 「啊…」肖媛媛有些迷迷瞪瞪地应了声,没太明白话题怎么就从完成剧情任务突飞勐进到一石二鸟了,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那,咱们不太可能凑够那么多人吧,就算凑够了,他们真的能愿意帮忙牵制管理员吗?」 「当然……有可能。」青涿说着,转头望去。 第388章 演出(112) 青涿目光投射的对象,正是站在他侧后方的五号。 逼近两米的外表轮廓冷硬,往斑驳的水泥地上灌注了浓黑的影子。 ——影子!! 青涿差点忘了,他与五号相遇的渊源,正是这无处不在的影子。 在那个世界里,天真无邪的影子被「恶」放大了心中慾念,在巧舌如簧的诱导下产生了夺取肉.体的欲.望,一步步侵蚀、抢夺人类身体的控制权。 ……既然爻恶离开惧本对他的特殊能力没什么影响,那五号也不应例外。 「如果我们派出一户出去一楼房间搜查,加上牵制住管理员的二十户,一共要凑够二十一户人。」青涿望向五号的眼睛,认真道,「这二十一户人都必须完全服从调控,就像你的【影子】一样…需要多少时间?」 ……这场战役要想打得漂亮,必须保证参战的所有人都心无旁骛。演员们内部自然没有问题,但为凑够人数而后加入的后来者,都是有血有肉的npc,很难确保能变成一个如臂使指的合格工具。 除非,他们失去大部分的自我意识,变得极端、变得狂热,像曾经的影子一样,被善于攻心与拉拢的人注入新的信仰。 而这恰好是五号擅长的事。 五号知道青涿打的是什么算盘了。 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下,似乎已经非常习惯这个曾经的小助手给自己下指令,回道:「心智不坚者,只需要三天。」 三天。 「也就是说,得让瞿小棠至少三天内不能离开。」青涿看向张久虞。 张久虞思索片刻,敲定道:「从明天开始,大厦里所有监控员撤下,集中人力重点【保护】那些快生产的孕妇……瞿小棠那边,就由我们的人负责。」 「盯好她的一举一动。」 …… 调查杀人案的消息一拖再拖,在住户们几乎以为这案件不会再有进展的时候,居委会发布了一则公告。 刚从印表机吐出、带有余温的雪白纸张贴在墙上。涂了胶的地方被人反覆摁压,直到牢牢粘上略有尘埃的灰黑墙面。 「这是…为了保护我?」瞿小棠胆怯紧张地搓着手指,看了眼门前守着的几个面孔,又望向墙边贴好告示撇撇手耐心观察的青涿。 周繁生往右边挪一步,挡住她的视线,肃着脸点头道:「没错,根据居委会对线索的搜查,兇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即将离开大厦的这一批孕妇,所以我们必须看着你……为了你的人身安全,你的窗户也要打开,好让我们随时确定你的情况。」 瞿小棠眼神闪烁,为难道:「可、可我和任姐姐约好了,今天要去找她的……」 在她面前,个子窜高了不少的少年露出一个极公式化的标准笑容,「没关系,我们可以陪你去!」 不远处,确保眼前的公告与墙面严丝合缝、四角服帖,青涿的视线松缓下来,似有若无地瞥了长廊尽头的那群人一眼,抱着一沓公告走向了电梯。 他们现在只能赌,赌瞿小棠在三天内无法脱身。 ——实际上,对方走的每一步棋,包括选中吴珠绘作为替罪羊、用一只髮夹吸引居委会的目光,全都计算好了时间。即便居委会的人能看破她做伪装的两层鸡蛋壳,也短时间内抓不着她的把柄,而她十月期满,则可以扔下所有罪孽鲜血,一身轻松地离开。 瞿小棠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演员们除了正常破解之路外,又开闢了另一条蛮不讲理、仅靠人数取胜的路。 上午十点十分,正在张贴楼层公告的青涿接到肖媛媛传来的消息。 瞿小棠在周繁生他们的「护送」下去找了任语玲。 居委会毕竟是一个民主性的组织,即便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真把瞿小棠关在自己房间内。 只是没想到,她这一去,就是大半天。 再次收到她回到39层的消息时,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 夜晚是最脱离掌控的一段时间,在入住协议的效力下,演员们连停留在39层都做不到,仿佛放虎归山一样地又将所有私人空间归还给了杀人犯。 青涿坐在书桌前,身前一盏檯灯把桌面打亮。他看着五号刚传递来的消息,正捏着鼻樑沉思时肖媛媛又敲门而入,说了瞿小棠终于回屋的事。 「知道了,先去休息吧,明天我换岗。」青涿点头。 房门在一声应答后又悄悄关上,青涿将手撑着额头,垂目看着桌上五号传递来的名单,刚看两眼,门口又传来敲门声。 他把名单纸拿到手里对半折,捏着它拧开了门:「还有什么……」 眼珠被玻璃反光照亮一角,对面的人看着他一身松垮简单的家居服,推了把眼镜歉意一笑:「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相貌堂堂的教授深夜来访,却不表明来意,后退一步保持风度道:「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 他明显有话要说。 青涿一顿,接着慢慢将手里缩小一半的纸片再度对摺。 第732页 丁高远对他是特殊的。就像试衣间里那个叫荣西的npc一样,明目张胆地把【对你有好感】几个字写在脸上。 如果说这些重要剧情npc是系统在无数个分裂体中诞育下的分.身之一,那他们的好感无疑便来自于系统。 那个玩弄人命、恶贯满盈的系统,那个创造惧本、屠杀人类的系统。 那个为他的亲朋好友送上痛苦死亡的系统。 还有……或许唯一有可能改写【演出】终章剧情的系统。 青涿对它厌恶而茫然,却也不得不承认,从荣西到丁高远,再到那枚【不死之心】,系统似乎不是以他痛苦为乐,甚至比谁都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他默默盯着丁高远,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好。」 他换了身衣服,把那张叠成方块的纸揣入口袋,不远不近地跟在丁高远身后。 走入5604,青涿在并不宽敞的屋子里环视一圈,本该是双人床的位置被一张撑杆挂起的布帘遮住,围出一方漆黑的小天地。 「语玲休息了,我们小声点说。」丁高远把食指摆在嘴前「嘘」了下,轻手轻脚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棋盘。 青涿当然不觉得这是有闲心下棋的时候。 丁高远却看出了他的离意,当即抛出一枚定心丸:「今天瞿小姐过来找语玲了…你们最近在关注她?」 话音一顿,瞥见青涿瞬间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轻笑了下:「会下棋吗?边下边说?」 ……不是,非得在这种时候卖关子吗?? 青涿深吸一口气,但重要的消息被人家把握在手里,他也只得乖乖配合。 出人意料的是,丁高远要和他下的是五子棋。 棋类相关的技艺对青涿当年寻找爻善没什么作用,偶尔为了对付大客户的爱好口味他才简单学了点规则,围棋象棋甚至斗兽棋都能来上两手。 当然,并不精通。 丁高远伸出食指与中指,在棋盒中捏出一枚黑子,正正压在了棋盘中心。 另一端,青涿执起了一枚白子,随意布在了黑子周围。 两人一个信手拈来,一个心思明显不在棋盘上,黑子白字交错落下,棋局很快成型。 「语玲在家里放了个小药箱。」丁高远突然开口,「里面有一个纱布包着的药包,我从来没见她用过,之前我问了下,说是尹红英送给她的。」 他垂眼看着棋盘,「今天,她好像把那个药包送给了瞿小姐。」 轮到青涿落子了。 他的手卡在空中,瞬间把棋盘抛之脑后,问:「是什么药?」 周繁生和江逐厄虽亲自把瞿小棠送到任语玲家里,但毕竟是借了【保护】的名义,对方走进房门后发生的一切只能从偶尔门缝漏出的只言片语来猜,没法知道具体细节。 丁高远不紧不慢地吐出六个字。 「好像是催产药。」 手里的棋子被随意「啪」地甩在棋盘上,青涿遽然撑桌站起,肩膀上便倏地落下一只温热有力的手。 催产药…?!大厦里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瞿小棠一定是知道居委会怀疑自己,打算尽早从这场漩涡中脱身!! 「别急,现在去也晚了。她早就泡水服下了。」丁高远语气轻飘飘地,手上的力道却和他的话音大不相同。 「不过不要紧。」似乎是看不下去青涿着急挣脱的模样,他又急转弯般地说了句,「我把里面的药都换成了降火去热的好东西。」 青涿挣扎的动作一顿,挂到睫毛上的发梢微微颤抖,而他默默顺着肩膀上的力道又坐了回去。 …丁高远又帮了他们一次。 为什么? 茶几对面,丁高远指了指他刚刚仓促间丢下的那枚白子:「这个子下错了,我给你一次悔棋的机会吧?」 青涿如今满脑子都在想瞿小棠会不会还有别的可趁之机,更没心思下棋,扯了下嘴角:「不用了。」 「我帮了你们一个大忙,连盘棋都不愿意陪我吗?」丁高远摇头苦恼道。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青涿吐出一口气,把那枚白子拿回手中。 白子被归入他的阴影之下,变成了灰色,和他滚动着查看棋盘的眼瞳有着同样的光泽。 他举棋看了会儿,面无表情地看向丁高远:「悔棋也没用,我输了,你这两边成型的三子不可能堵住。」 丁高远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他镜框下的眼睛似乎盛满了无限包容,拾起盘面上自己刚刚落下的黑子,又指了指另一个白子。 「那就再悔一次,这是你刚刚下的那步棋。」 第389章 演出(113) 这位丁教授的棋品还真是好得过分。头一回见着迫不及待让对手悔子的。 青涿心里默默叨了句,又捡起之前落下的那枚子纳入掌心,两枚玉石质感的白棋在手中碰撞,击出清脆之音。 一般说来,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有种预感。像人将死时会清晰认知到自己时日无多一样,孕妇产子也多少有一些感知。 瞿小棠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借催产药推自己一把,恰好证明了她对于自己产期的预估并不在这两日内。 自从发觉演员们要与时间赛跑,赌瞿小棠三日内不离开大厦后,青涿的心始终绷着根弦。如今总算稍微松泛下来,攥着两枚白子将专注力投向棋盘。 第733页 钻研半分钟,他轻唿出一口气,抬目看向丁高远逆光的脸:「这局我输了……你的黑子已经成阵,白子再怎么围追堵截也来不及了。」 鑑于丁高远一再提出悔棋建议,他额外观察了一下,「即便是再悔一棋,堵了你的阵,你也可以另起炉灶,借用前面的残局很快再布一个局。」 房间里唯一一盏灯吊在丁高远身后,夜色在他身后蔓延开,让人难以分辨他是不是笑了一下。 「看来你的确不怎么下棋……五子棋其实是一个非常无聊又死板的游戏,因为只要黑子愿意,白子是不会有获胜机会的。」丁高远似乎也觉得无趣了起来,手上的黑子一股脑倒入棋篓里。 「游戏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註定好的,悔棋也不过是起到一个心理作用而已。」他说。 青涿垂目观棋,敏锐地察觉出他话里有话,并非简简单单说眼前这盘棋,而更像是……另一场现实中的博弈。 被人写定的剧本,註定的结局。 如果说【演出】是一盘棋,演员们是只守不攻的白子,那么白子的结局已经写在了里面八篇剧目的剧本中。 即便青涿「悔棋」,白子的败势依旧无可挽回。 换个角度说,【演出】是打开剧场最终惧本的「钥匙」,系统真的会预留出一丝生机给擅闯者吗? 青涿沉默了接近三分钟,他用审查的目光把丁高远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不知是因为夜色太浓灯光太暗,还是因为别的让人无法窥看、无法琢磨的质体,他觉得丁高远脸上似乎蒙了层灰扑扑的泥。 眼前的丁高远,真的是原来那个特殊npc吗?还是说,他在某个时刻承载了系统、或者说创世神阿玛亚斯的某一缕意识? 「那你为什么还要邀请我下这盘棋?」青涿突然问道,他执着地睁着眼,星星点点的灯辉捧住他的面颊,而他的语气变得冷硬,像是质问,「你不是明知道结局了吗?为了赢我?为了彰显你的能力?」 对面并没有为他突变的脸色懊恼,平静地反驳了句。 「不。你会赢的。你会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青涿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我当然会赢。」 他倏地站起身,披着一身光辉围绕簇拥,居高临下地向下望,「因为我本来就不只是白子。」 棋盘被人抬起一边,井然有序的棋子哗啦啦滚到玻璃桌面上,杂音大噪。 什么必胜的黑子、什么逃脱不开的棋阵,都在他掀翻棋盘后彻底溃散。 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响起,房门一开一合,茶几边便只剩下一个干坐着一动不动的黑影。 …… …… 风平浪静的三日仿佛匆匆一瞬。 五号负责着整个计划最关键一环,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唯有传递过来的一张张纸笺透露了进度。 第一天——【3户。】 第二天——【10户。快了。】 第三天下午三点——【15户。还差两户,25层见。】 收到纸笺的青涿将其攥成一团,和身边的张久虞说了声便赶往25层。 因为演员们需要派人探查一楼的房间,同时要留出二十户来绊住管理员的手脚,总计需要二十一户住户。 演员们自身有四户,那么仍需十七户。也就是说,五号那边的任务还差两户完成。 ……但,今日一早,监视瞿小棠的江逐厄传来消息,说对方刚起床时就腹痛两次,之后更是时不时捂着肚子开始喘气,恐怕是生产时间要到了。 栅栏式的电梯门刚露出25层的一半,挤在长廊上乌泱泱的人群便让青涿一愣。 人群中一双双鱼目般浑浊的眼睛直直望向最前方的高大身躯,瞳孔放射着极端而诡异的高昂情绪。 有男有女,有腹中隆起西瓜大的孕妇,也有前不久刚入住的新人。 他们不像是失去自我意识的傀儡,甚至有人还在彼此交头接耳,窸窣交谈,但平整的、生长出不同五官的面皮却杂糅了异常的兴奋情绪,以至于偶尔维持不住平静的假象勐一抽搐。 「你来了。」高大的男人转过身,露出弧度不大的笑容。 或许是刚和那群npc接触的原因,五号眼底里也迸发着还没褪去的兴奋,黑洞洞的眼睛异常瘆人。 「瞿小棠可能撑不过今天,剩下两户能在今天内搞定吗?」青涿甫一走近,那群或面生或眼熟的人便与五号一齐望过来,炽热得让人有些毛骨耸立。 五号一挥手,那些高低不一的视线顿时交错开来,压抑着激动的窃窃私语忽然变得更加密集。 「能在三天内就被洗.脑的蠢货已经都在这里了。」他语气平淡,好像那些骂人的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一样,「剩下稍微有点脑子的得再费点功夫。」 说话期间,电梯手腕粗的锁链咯啦作响,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同时停了下来。青涿一转头便看到了长廊那端菱形栅栏门后同伴的脸,声音一沉:「恐怕没时间了。」 果然—— 「涿哥,瞿小棠好像要生了!」拉开的门闸阴影在肖媛媛脸上移动,她面色凝重。 青涿匆匆点头,语速飞快地对五号低语:「你怎么搞定这些npc的?」 五号同样压低音量快速道:「时间紧迫,放大欲望是最有效率的同化方式。」 欲望……这些人相同的欲望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来到大厦的根本原因——求子。 第734页 「明白了。」青涿思忖一秒,对肖媛媛道,「我们这边能凑齐人,你去告诉张会长,可以开始了。」 凑不齐也必须凑齐。 他又立马转头对五号道:「你也先带着人下去,我去找丁高远。」 十五户npc加上演员们也不过堪堪凑到十九,要「审判」瞿小棠至少还需要一户人,丁高远恰好能补上这个空位。 三波人分道扬镳,青涿只身坐电梯到56层,敲开了5604的门。 他提起一口气,组织好的语言在唇齿中过了一遍,最终却化繁为简只说了一句话。 「能帮我个忙吗?」 丁高远一口答应,回答得比他的问话更简练迅速。 审判地点自然是在一楼。然而青涿带着丁高远往楼下赶时,却在路过39层时看到了一大群将楼道团团阻塞的人墙背影。 纷争声从人潮中涌出,夹杂着哀吟。 青涿连忙按停了电梯,潮水一样的人潮甚至堆到了电梯门外,黑压压的嵴背靠在门上,挡住大片视野。 他耳边电梯运转的杂音消去,那些争吵之声便愈发清晰响亮。 「居委会难道要动用私刑吗?!」 「既然找到了杀人犯,为什么不展示证据,把结果告诉大家!你们居委会还记得自己是个服务大家的组织吗?!」 「别乱扣帽子啊!我就是居委会的,这事儿张负责人至少没通知到我。」 「这小姑娘是要生了吧?作孽哦!」 电梯内,被堵着出不了门的丁高远看了眼紧盯前方蹙眉不语的青涿,轻声开口。 「人言可畏。最狡猾的嫌疑人通常都很善于利用舆论为自己造势。」 审判瞿小棠这件事,演员们最初并不打算通知大厦的其他住户,他们手里证据不足,容易引来非议和事端。 最理想化的解决方法,就是利用五号控制的那十五户人,潜移默化地给周围人制造「瞿小棠是杀人兇手」的印象,把消息像小溪流水一样慢慢放出去。 但现在这个局面,显然不是「小溪」,而是「洪水」了。 眼前人群挪动起来,一个身影有些艰难地从人墙中挤出。 肖媛媛护着肚子,挤出一头薄汗,看到电梯内的青涿惊讶了一瞬:「涿哥。」 靠近低声道:「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漏出去的,现在久虞姐打算先到食堂开会……」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仅是为了顺利继续接下来的计划,更是为了保住居委会在住户npc心中的份量、张久虞在居委会里的领导地位。 人潮唿啦啦涌到了食堂。 洗洁精与油水混杂的气味带给人略微的窒息感,临时被迫召开的居民大会比以往都来得更吵闹无序。 不知道谁打开了头顶的吊扇,吹走一丝躁气,却又带着它的吱呀声加入了争吵的战场。 据理力争与慷慨陈词中,几乎没有人发现一批眼神激热、动作恍惚的人混入了人群。 所有人焦点都在最前方挺立如松的女负责人、以及她身旁椅子里蜷缩痛吟的女孩儿身上。 「我没有杀人……真的没有。」瞿小棠满脸爬满汗渍,苍白如纸,抽抽搭搭地摇头。 她挣扎着抬头伸出手,似乎想拉住那个冷淡无情的女人裙角。 「不管怎么样,啊……我的孩子、孩子都是无辜的,求求你们…让我先把它生下来……」 弱小可怜得像被恶人凌虐后仍然蹭人小腿的小猫。 全场譁然。 第390章 演出(114) 指责声质疑声不绝于耳,像是一大群蜜蜂被倾倒入玻璃罐中嗡鸣尖叫。 五秒后。 「砰砰砰!!」 一切嘈杂仿佛切断电源的收音机一样断开,站在最前方接受质询的负责人收回拍桌子的手,把拍红了的掌心藏入身后。 「首先,我为隐瞒大家这一无心举动表示抱歉。居委会不是刻意隐瞒,而是抽不出更多时间给大家做完整解释。」在一众落座的人里,站立的负责人显得格外高挑与冷漠,「如诸位所见,兇手即将生产,或许今晚就会离开大厦,再不进行审判,那么被她杀害而无辜死亡的人就是一笔永远算不好的烂帐了。」 话语间,啜泣啼哭声仍然从她腿边传来,而她眼都不眨一下,轻轻拍拍掌,「现在,我来为大家陈列证据。」 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她将周繁生递来的证物摆在身前桌面上,一一展示陈述,期间甚至把任语玲拉了上来,为吴珠绘伪造不在场证明的事实作证。 她语速很快,条理清晰,食堂里偶有人发出的疑惑全部无视,而这样的声音随时间推移渐渐消失。 ……但若祈望所有人都相信她的说辞,那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可…你们并没有铁证能证明这些就是瞿小姐做的,比如,瞿小姐屋子里并没有你说的那种能使人催眠的迷香。」有人举手站起,「而且,从时间来看,兇手杀最后一个人时,瞿小姐都已经怀孕九个月,这…」 那人似乎觉得好笑,漏了两声笑音左右看了看:「这,她一个小姑娘又不是超人,怎么办到的啊?」 说完施然落座,唤起蛙鸣似的一阵「对啊」「没错」的附和声。 然而,不等这质疑发酵,台上的人便冷淡回应:「刘先生,我想你应该忘记居委会为什么而诞生了。」 第735页 「就大厦的大事来说,管理员只接手涉及20户以上住户的事情,而居委会的作用就是集齐这些人。」她语气波澜不惊,有着来自上位者的威严,「这从来不是一个致力于满足每个人需求的组织,而是服务于群体。我临时做出审判人犯的决定,正是因为有【群体】有这方面的需求。」 张久虞轻轻嘆口气:「为了我的个人名誉,现在只能麻烦这些居民们为我作证了。」 人群里,读懂她意思的演员们推开长凳从各个角落站起了身。 与此同时,另外一些表情古怪的人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二十户,足足三十余人,占了总人数一小半,像一块树木不甚密集的森林。 其中不乏有与这些站立者熟识的邻居,他们愕然地抬起头,打量那些熟悉的面孔。 「一共二十户……刘先生,你还有问题吗?」台上的负责人微微眯眼,紧盯着刚刚质问的那个人。 那被点名的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怎么自己就成了出头鸟,接着辩驳道:「才二十户!之前齐大姐在时,都是要半数同意才能给人定罪的,不管怎么说,那可都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啊!」 「怎么?难道您觉得大厦入住协议里的规则需要改进?稍后我向管理员先生汇报时可以替您提出这个建议。」张久虞应答如流。 「这……我可没这个意思!」 惧团的会长本就是一个公务繁杂的岗位,张久虞的能力控制住场面绰绰有余。 青涿带着五号重新落座,那些绕着餐桌突兀站起的住户们身体几不可见地一抖,也稀稀拉拉地坐下。 青年仍揣着忧虑,晶灰的瞳孔蒙上雾霭,静静垂落在身前泛着油光的桌面上。 张久虞的确有能力应对过这次信任危机,但在这过程中流失的威信依旧无可挽回。这让演员们手上拿着的【居委会】这张大牌隐隐有拿不稳的趋势。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在大厦形成的小社会里同样适用。 青涿不怕手中的筹码失效,只怕它在失效之时还带来更严重的反噬后果。 「诸位还请好好想想,假如被残忍杀害的是你们的亲人,是否还愿意错放一个重大嫌疑犯?」负责人的质问掷地有声。 偏硬的鞋底在瓷砖上踩出清晰的脚步声,她平视前方,冷硬而笃定地宣布:「我可以以生命保证,审判杀人犯瞿某以后,之前的催眠杀人手法将不会再出现在大厦内。诸位在质疑否定我以前,请想一想——」 「你们能吗?」 四个铿锵有力的字甫一抛出,现场除了瞿小棠的啜泣再不留其他声音。就在这时,坐在人群正中央的青年缓缓站起身,柔和神情不再,声音平淡而冷硬。 「我支持审判杀人犯,保护所有的孕妇和孩子。」 他话音一落,黑糟糟的一大片身影窸窸窣窣站起,分散立于人群四周,将他包围在中心层层簇拥。 他们脸部肌肉抽搐,血丝爬上眼眶。 「保护孩子!我们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 「处决杀人犯!处决杀人犯!」 「杀了她!!」 越过一只只姿态不同的背影,最前方的那道即将生产而有些畸形的身体勐地一僵,通红的眼眶与青涿一对视。 瞿小棠停下了啜泣,就这样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脱离掌控的一切,黑色瞳孔缩小,一个个看着那些同意将她处死的人的面孔。 反对者的数量锐减下去,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青涿特意在人群中找到了邓佳,观察她的神色。有趣的是,她并不为自己的「姐妹」做半点分辨,像看陌生人一般冷漠平淡地接受这一切。 同样地,瞿小棠也始终未向她投以求助的眼神。 举手表决的环节。 负责人的声音在大厅里碰撞迴荡,长短不一、肤色有别的胳膊如嫩芽破土似的举起,居委会派代表一一点数,贊成处决杀人犯的竟还多了十户。 无论瞿小棠怎么摇头恳求,怎么求告自己并未杀人,偌大的大厦中再也没人动恻隐之心,两个力气大的年轻人将她一左一右架扶着,登上电梯。 另一架电梯上,肖媛媛眼神放空,轻点好自己系统栏中的道具,有些紧张咽了下唾沫:「我这边好了。」 她鼻尖闻着铁栏杆上的些许铁锈味,像是闻入了什么迷药似的,晃得脑子发晕、心跳如擂。 青涿背靠着电梯侧栏,脸颊被打上楼层显示屏妖异的红光,他点点头:「惧本既然设置了【管理员】这种等级的守门人,它的房间内应该不会再有难应对的危机。不过,毕竟是未知的地方,你们还是多加小心。」 相较于管理员本人来说,它的房间更无害些,因此演员们派出了两位在惧本debuff作用下身怀六甲的女性去探索,几人进惧本前准备好的记录线索功能型道具也交到了张久虞手里。 「你们也多注意。」张久虞点头,一手握住脖颈上用线吊着的一只口哨,「我们任务完成后会立马撤离,然后吹响口哨。」 ——管理员的行动是受限的。 它看似在求子大厦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实际上在这六七个月里只杀了两个人。 第一个是众人刚进入大厦,做入住登记时疯狂要离开的男人;另一个是被众人推出去的杀人犯瞿容山。 而这二者都可以和入住协议的规定连上线。 第736页 协议第六条:入住期间不允许离开大厦,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请不要做此尝试。 协议第一条:若存在干系到20户以上住客的重大事件,请及时派代表联繫管理员。 并且,在瞿容山被枪毙的那一次,管理员发现了周繁生故意在现场遗留下的纸人,但它并没有任何表示,没有追究。 综合这种种迹象,演员们大概看出了些什么。 ——【入住协议】约束的或许不仅仅是入住的住客,还有管理员。 没有违反、触及入住协议上的内容,管理员不会杀人、或者说没有权限杀人。 如此一来,即便演员们搅乱了这场审判,也不会给自己增添后患。 「那你们…不会有问题吗,咱们不是少了一户人?」肖媛媛也跟着握紧了胸前的口哨,左手包着右手,担忧道,「难道要临时拉一个npc来吗?」 她与张久虞两人不属同一户,她们进屋后外面大厅中依然有分属于20户的人,但人口有所减少。因此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是钻了空子,也不清楚管理员是否会因此而不受限制。 最稳妥的选择,是再凑一户人。 「不,临时拉来的人不太可能完全听话。」青涿看了看电梯栅栏门外上升的光景,安抚道,「放心,我们已经有更好的选择了。」 就在此时,电梯突然降速,缓慢停稳,伴着「叮」的一声到了一楼。 尽管白炽灯管如繁星一样点缀在天花板上,一楼的光线依然十分昏暗。也不知道是灰黑色地板的功劳,还是人心里的惶惶不安在作祟。 其他两架电梯的人已经提前到了。两个力气大的年轻男人正架着髮丝散落遮住脸庞的瞿晶晶,她没有再哭闹,安安静静地垂着头,留一个后脑勺上的发旋对着她身前的丁高远。 看到青涿等人走出电梯,丁高远莫名笑了下,俯身又对瞿晶晶说了句什么,随后信步走来。 「老实说,瞿小姐的确是个很狡猾的杀人犯。能看破她的诡计,很了不起。」他用夸赞的语气对演员们道,笑起来的眼睛捏成一条缝。 「不过,在正式审判前,她好像有话要对你们说……嗯,【单独】对你们说。」 第391章 演出(115) 教授说话时没有把嘴完全张开,略微模煳的齿音带来一丝暧昧,溶解在话语内容中。 张久虞偏头与其他人对视了一下,「知道了,多谢提醒。」 见丁高远淡笑退到一旁不再言语,青涿默默把视线移转至大厅一角。 管理员的房间在离电梯最远的一个角落,那里灯光失色,上下在黑暗中融为一体,藏着秘密和守护秘密的怪物。 组织的人不能靠管理员太近,因此「向管理员汇报杀人案」这项本应由居委会负责人完成的任务便由青涿代理。 他沖队友们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朝那走去。 跟随演员与罪犯而来的不仅仅有受五号控制的人,还有一些抱着看热闹心理来的npc。人数算不少,却个个缩着脖子噤若寒蝉,以至于全场几乎只听得到青涿沉稳节奏的脚步声。 他的身影一步步没入那有些混沌的黑暗中,眼前漆黑的方块状窗子逐步放大,最后在窗口的玻璃上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人影。 「叩叩叩」玻璃被叩出清脆声响。 「管理员先生,日安。」青涿先道了声好,「近几个月里,大厦出现了多起杀人案。经过几番调查,现已锁定杀人犯……已有超过二十户住户认可该人犯,想请管理员出面处决。」 他说话的速度同样不急不缓,嘴上说着话,眼睛专注着凝望窗后深不见底的黑暗。 「罪犯留下,无关人等离开。」 没等青涿看出那团黑暗里包裹着什么,管理员扭曲阴沉的声线先一步抵达。 青涿好像在那瞬间看到了自己投在玻璃上的人影拉扯分裂,他一眨眼,瞥了下窗户上那暗淡的投影,后退几步隔开一个安全距离后才转身离开。 「还是和瞿容山那次一样的流程啊…看来只要我们不走,管理员就不会从房间里出来。」肖媛媛站在电梯口,远远望了下再也没半点动静的小屋。 大厅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地面上的阴影随人的脚步移动。管理员刚刚的声音不算小,有些好奇而来的npc听到了便识趣地离开。 而剩下那些不太识趣的,则由张久虞出面劝离。 或许是因为刚刚在会议上的表现,这些npc有点憷她,听她说完后便互相拉扯推搡着往电梯走,还讪笑着点头:「当然,当然……我们不会打扰管理员的。」 锈红色的铁笼乘着一群人消失在视野中,张久虞冷淡地收回视线,与其他队友一起朝瞿小棠走去。 ——她有话要「单独」对他们说。 几人的阴影同时打在垂头的女孩身上,而她也感受到了什么,抬起头露出惨白的、汗渍黏满髮丝的脸。 她瘫坐在地,两手无力地扶着肚子,失血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是在水里泡得发白的死皮,带着一股阴冷而粘腻的、靠近死亡的气息。 「张姐姐。」她吊起两边的嘴角,露出一个很假的笑。 「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这里没有外人。」张久虞垂眸看着她。 「…啊?」瞿小棠有些呆呆地发出一个音节,哭得发肿的眼睛努力睁开,转头一个个扫视过那些站成一堆、神态违和混乱的「邻居」。 第737页 看着看着,她嘴角的弧度一再扩大,黑乌眼瞳里迸出惊喜神色,颤着肩笑了起来。 「张雪、江海,你们是在扮猪吃老虎吗?哈哈哈哈……」她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而她临近生产的肚子似乎依旧抽痛,导致笑容并不算连贯,「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哈哈…以前我从来没听过你们的名号,还以为你们是那种、因为猥.亵未成年而吃枪子儿的癞蛤蟆小卒呢!」 「……?」 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涿与五号对望一眼,暂不开口,听着女孩兴奋而伴着吃痛喘气的笑声。 「丁高远也真是,大厦里藏了这么几位大佛,怎么不提前和我说说呢…要是伤到了自己人该如何是好啊?」她嗔怪道。 丁高远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闻言摇头笑道:「我不也没认出你,谁知道你会把自己搞得那么惨?瞿容山那种人,你居然能忍二十年?」 瞿小棠捧腹大笑:「你以为我妈的姘头哪来的?瞿容山的赌瘾和控制欲哪来的,他的银手鍊又是谁送的?!」 不等人细思她话里蕴含着的意味,瞿小棠收回疯狂的笑,用指腹抹掉眼角的泪花,「好了好了,说正事。」 「像我们这种人…来大厦只有一个目的。哦,丁高远这种变态除外。」 被一个连环杀人兇手称作「变态」,丁高远挑起眉,示意般地看眼她的肚子:「我该说句承让了吗?」 而就在这时,覆盖着薄薄一层布料的孕肚忽然一抽搐,瞿小棠抽了口冷气,却因痛楚而咧开嘴。 她挂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张久虞:「张雪,我今天就要走了。」 「你把我放出去,我可以在走之前做一把你手上的枪。你叫我杀谁…我就杀谁。怎么样?」她歪起头,似乎还想扮起以前那种单纯无辜的模样,「你看,邓明佳……就是邓佳啦,她就接受了我的提议,现在只要安心泡水喝茶等着离开大厦就可以了。」 张久虞镇静地看着她,笔直的身躯不曾有半分松动。像是在衡量这一笔交易划不划算。 实际上,没人明白话题怎么会被瞿小棠牵引到这里。 ……组织的人进入大厦只有一个目的?而这目的,还与杀人有关?! 而且,这杀人……还能请人代劳的。 见张久虞久久不言,瞿小棠喘了几口气,刚擦过汗的、纤细白皙的手微微抬起:「一天之内,你把那些愚蠢的监控员撤掉,我至少能杀五家。我还可以给他们换不同的死法,这样你不仅没有嫌疑,也不曾违背之前发的誓……怎么样,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你们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张久虞沉着眉,肖媛媛悄悄望了眼青涿,却见他也陷入沉思。 的确需要考虑,但考虑的并非是要不要借瞿小棠之手杀人,而是对方显然误会了什么,以为他们知道某些组织里或许人尽皆知的「内幕」。 然而,他们一无所知。只要一开口,极有可能就会被瞿小棠看出什么。 但在面对一个与惧本主线核心息息相关的秘密时,他们又不得不开这个口。 「什么人都能杀?」张久虞问。 听到张久虞终于开口,瞿小棠兴致勃□□来,像一个推销人命商品的商贩:「当然,除了咱们的【同僚】以外,其他人随便你选!」 张久虞与江逐厄互视一眼,彼此眼里都盛着淡淡的疑惑。 她又问:「五家,够吗?」 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在不透露自己情况的前提下,从瞿小棠嘴里套出点话。 …… 很可惜,这事放在正常人身上或许还行得通,放在一个「天真无邪」的连环兇杀犯身上… 「喂,这事当然你自己算啊!我才夸你们卧虎藏龙,怎么突然就孬了?」瞿小棠抱着肚子痛得打了个战,不过她表情倒是放松得很,好像这些生理性的痛楚完全侵扰不了她的灵魂。 「快点,同不同意,给个话。」她不耐烦催道。 「……」张久虞俯视着观察她的神色,意识到不好再拖下去,微微唿出一口气。 「为什么要杀人?」她凝重地问出了这句话。 靠着柱子瘫坐在地的瞿小棠抬头脱口道:「看样子你对现在生活很满意?不杀人怎么……」说着蓦然一顿,被汗渍黏成一撮撮的睫毛眨了眨。 专注到有些诡异的视线盯了上面的人几秒,瞿小棠忽然笑了。 没有浮夸的笑声,安静地把嘴角弯起,拖长音调道:「你们,不—知—道——?」 她惫懒地闭上了眼,后脑靠在柱子上,挥了下手:「没意思。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帮蒙昧的傢伙杀人。」 她的脸说变就变,快到演员们甚至没反应过来。 「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江逐厄扯了下嘴角,谈判道,「只要你回答我们的问题,不需要你杀人,我们一样放过你。」 「你当我傻吗?!」瞿小棠冷笑一声,「这和绑匪要求小孩家属不要报.警有什么区别?左右人质在手上,想什么时候撕票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身边另一道声线传来:「必然死,和可能死,你选哪个?」 瞿小棠的眼睛睁开,懒懒地抬眼看向说话的人。 身姿挺拔的青年,冷下一张漂亮的脸,垂望她的眼睛里有某种动人的神色。 不知道是不是记起了最初的时候——瞿容山还在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维护和关怀,瞿小棠的表情有所动容,双手撑在地上挣扎着要坐起。 第738页 「人终有一死,我早就活够本了。」瞿小棠又痛得一打颤,说话的声音虚化不少,「你们杀了我,我会死……」 她看向张久虞,「张雪会死。」 又看向江逐厄,「江海会死。」 「两个人给我陪葬……已经足够了,」她额头上沁出大片的汗液,裹住肚子的衣服随□□抽搐抖动。 苍白的嘴唇抖了抖,瞿小棠最后看向青涿,左手撑在地上维持身体平衡,右手手臂慢慢抬起,像是想捧住什么、或者拉扯什么,靠近青涿的腿边。 「但你不会死……我看到了,」瞿小棠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大,「我看到了,你有一颗,不会腐烂的心脏。」 她的手最终还是被避开了。 肖媛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切,只觉得脑子被大量解释不清的信息塞得过载。正陷入怔愣之时,眼睛突然瞥见了一抹细微的红。 瞿小棠今天没有穿红色的衣裙,这赤红便异常醒目。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肖媛媛嘴上先脱口而出: 「那啥,她是不是要发动了!」 第392章 演出(116) 「时间正好,不能再耽搁了。」女声从瞿小棠头顶响起。 紧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一群人靠近,而瞿小棠始终低垂着脑袋,仿佛对自己的生死漠不关心地闭上了眼。 她能感受到腿间湿热的腥气,能感受到肚子里恐怖的蠕动,只偶尔发出一声疼痛难耐的呻.吟。 有人架起了她的左胳膊,另一个人架起了她的右胳膊,还有人扶着她的腿,像是抬一具尸体一样把她抬了起来。 她面朝着天花板,一只只灯管晃过她的眼睛,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串残影。 直到把人安放到离管理员房间稍近一些的地面上时,瞿小棠才有所反应。 手指粗的麻绳一圈圈缠绕在她身上,她四肢俱颤,有些悽惶地抬头,目光死死地盯住那块黑漆漆的窗口,目色里填满由内而外喷涌出的恐惧。 不仅是她,张久虞连同江逐厄一起也同时产生不良反应。 手指尖到瞳孔都开始忍不住发颤,眼睛情不自禁地往那间屋子里瞟。尽管从理性层面十分清楚这只是惧本里一个等级稍高些的boss,但那种恐惧仿佛与生俱来般地横亘在心里,叫人根本不可能忽视。 而事先早有准备的丁高远始终抱着手臂站在稍远的位置,不愿越雷池一步。 因为瞿小棠即将生产,众人手上的麻绳绑得并不算紧。青涿手上握着麻绳的最后一截尾巴,低垂着眉眼打了个松垮的活结。 他看着江逐厄有些不受控的肢体,心沉了沉。 管理员相对于【组织】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在相距十米还有墙壁隔离的情况下都能造成这么大影响,那等会儿正面对敌了江逐厄还能…… 「行了,上去吧。」 一切准备就绪,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他只得暂时把那些隐患从脑中驱走,站起身对众人道。 活人的气息从一楼渐渐离去,从墙角泄露出的阴寒慢慢把中央的瞿小棠包裹,像一只大手,握紧了挣扎跳动的心脏。 二楼。 「这边抵住了,你那边?」张久虞抬起腿,鞋底压在菱形伸缩栅栏的电梯门前,两只手攥着手指粗的铁链两端,将链子两端扣入挂锁后用膝盖的支撑「咔」一下插好锁芯。 她收回腿,电梯门在机械操控下意图展开,却被铁链捆住,发出挤压的咯吱声。 ……这就是老式电梯坏处,也是好处,轻松就能破坏运行系统,敞开大门。 「好了。」 电梯门是左右两边同时往中间合拢的设计,青涿卡好另一边的大门,拍拍掌走到大敞的电梯门前低头朝下看。 他的身前是一个容纳电梯的方形凹槽,脚下则是黑暗中透着点昏昏灯光的电梯井,有风从脚底卷上来,轻轻扯着他黑色的裤腿。 管理员处决罪犯的前提是一楼没有其他人干扰,因此演员们必须上到二楼才可能让它离开房间。 但在上一次处决瞿容山时,众人便发现,处决过程中的电梯是无法行驶到一楼的。 电梯失效,求子大厦又不存在楼梯,唯一可供通行的就只有——电梯井。 从电梯井上跳下去。 青涿收回视线,短短后退两步,看向一旁的蹲在墙边的周繁生。 对方蹲在地上,手中举着剩了三分之一的生命试剂,小心翼翼地往剪成人形的纸片上滴落。 浅绿色溶液归于无形,死物欣喜若狂地汲取生机,颤巍巍抬起自己的纸片手臂。 一指长的纸片人向下一跃消失在电梯井中,青涿看了眼玻璃试剂瓶中又短下一截的液面,蹙了蹙眉。 「省着点,剩下的等下个剧目再用。」他说。 【演出】惧本还未过半,甚至还没到周繁生自己饰演主角的剧目,他的创生能力就是已经被用得寥寥无几,这显然不是正常的消耗速度。 「好。」周繁生听话地点点头,把试剂收了起来。 一切准备就绪。 青涿做了个深唿吸,顾不得地面脏污,席地而坐闭上眼养精蓄锐,其他人见了,也纷纷坐到地上,静候着周繁生那只纸人的消息。 包括丁高远。 在场的要么是演员,要么是五号手下受控的npc,他一个特殊npc混迹其中确有些格格不入。 第739页 青涿没告诉他太多计划内容,只说一会儿等管理员出来要把它拖住。丁高远爽快答应,也没多问些什么,或许已经猜到了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 时间无声流淌,凌乱交错的唿吸慢慢在空气中织出一张细密的网,把整个走廊吞入网中,又骤然被清脆的少年声线如利剪戳破。 「瞿小棠…好像睡着了。」周繁生低着头,瞳孔涣散地盯着水磨纹地砖,瞳孔里却反射出另外一副景象。 「她开始微笑。」他说。 微笑、被灌食而撑大的肚子,都是瞿容山死亡时最显着的特徵。 就像是类似于「安乐死」一样的人性化举措,对被审判人给予了无上的人道主义关怀。 青涿脑中忽然闪过什么。 判决…枪毙…饱食。 这样一看,求子大厦处决罪犯的方式竟与现实世界大差不差! 这想法像蝴蝶似的翩跹飞入他脑中,还未盘旋两圈,就被周繁生突然紧张拔高的声音惊走。 「门开了!管理员、管理员出来了!」 「唰」一声,盘腿而坐的众人飞快起身。 与此同时,周繁生恐惧道:「等等,它发现纸人了!正朝纸人走过来!」 上一回纸人是在枪决完成后才被发现,而这一回,管理员显然不打算让这张渺小的纸片再躲在角落里偷窥完全程。 「准备走!」江逐厄简短道。 肖媛媛飞快把用麻绳编成的简易软梯挂在最近的门把手上,另一端拖入电梯井垂下。 一楼大厅做了点挑高设计,层高约有五米。常在剧场内锻鍊苦训的演员们自然可以一跃而下,但孕中的女性与那些普通npc却没有这样的身体素质。 「我先下去。」江逐厄话音未落,人便已消失在电梯口中,底下立马传出人体翻滚落地声。 顶光照射下,五号轻轻拍手,交头接耳的npc同时收声,窸窸窣窣地朝电梯井走来。 他走到青涿身侧,带来一股渗骨的气息。青涿与他对视了一眼,「走吧。」 五号的身影没入井口,青涿正打算跟着往里跳时,眼尾正好瞥到了混入npc中的丁高远。 文质彬彬的教授依然戴着框架眼镜,混在一群神色兴奋的npc之中,接收到他的目光,无可奈何地扶了下鼻樑上的镜框。 他摇头道:「你们跳吧,我就算了。年纪大了,身子骨容易摔散架。」 青涿「好」了声,没再多说什么。他迈步一跃,向下跳的瞬间身体被疾风包裹,仿佛只半秒不到,灰扑扑的地面就近在眼前。 他脚尖点地,将身体往前一送,就着下坠的势头向前滚一道,卸去了大部分坠落的力道。 随后,像一只矫健的狸猫似的翻身跳起。 他起身后的一瞬间,汗毛耸立,仿佛嗅到危险气味的动物,身体的雷达哔哔作响,眼睛下意识盯紧了危险个体。 不止他,身旁的江逐厄与五号,包括后面跳下来的周繁生,四人都或探究或恐惧地盯紧了场面中央的黑衣人。 如初见一样,它穿着一身得体讲究的西服,衣服侧边口袋里隆出一道长管状鼓起,末尾装不下的枪把露出到空气中。 它仿佛煮软的面条一样倒u形弯下身,再起来的时候白色手套捏着张纸片,沉默无声地转头,宽大的黑色帽檐遮住全脸。 青涿感受到身后周繁生唿吸瞬间急促起来。 纸人是他的造物,它若受伤或彻底损坏都或多或少地会传来共感。 少年脸颊涨红,唿吸短促,好像那只手捏住的不是小小一张纸片,而是他的心脏和脖颈。 「离得…太近了。」就在此时,江逐厄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道低语。 青涿转眸看去,这才发觉对方脸色白得惊人,在丝毫不燥热的环境下开始流汗,好似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不佝偻下身体。 他心中一凛,最坏的预想出现了。 管理员走出屋子后,少了层阻隔,对【组织】内成员的压迫更上了一层台阶! 五号也在这时轻轻拍了下青涿的肩,凑近他盯着管理员低声道:「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它身上有系统的力量,含量比十号碎片见过的所有npc都多。」 十号碎片就是周御青。青涿心底愈沉。 系统掌握着演员的灵魂与生死,一个被它赋予了不少能量的npc…真的能被演员们桎梏吗? 就在众人与管理员无声对峙的片刻,电梯井陆陆续续又从软梯上走下来高矮不一的npc。 在这过程中管理员并未发难,与之相反的是,它还轻轻松开了手,手底纸片颤抖着飘落的同时,周繁生捂着胸口舒了一口气。 受控npc行动略有僵硬,好似带着关节的人偶,不知恐惧地走到了最前方,人群散开成包围状,一步步走近,在灯光晦涩处停下了脚步。 「罪犯处决,闲杂人等迅速离开。」 怪异的、仿若巨物咕蛹的语调声线从黑白雕塑似的管理员身上发出。 它四周半径三米围着的npc目光炙热,身体发出极细微地、由内而外的战慄,像是一群神经质的信徒。 为首的npc是一个中年女人,住在37楼,才进大厦不久。 青涿认得她,一个住在大山农村里,因为迟迟没有生育而受尽白眼和指摘、羞于出门的可怜女人。她对「孩子」的渴望已近乎于魔怔的执着,似乎在长年累月的受难中,她为自己种下了一颗种子——孩子来了,她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第740页 他微微一闭眼,随后稍微拔高了音量: 「罪犯瞿某肚子里的孩子即将出生,幼子无罪,请管理员推迟裁决!」 第393章 演出(117) 「幼子无罪,推迟裁决!」 「幼子无罪,推迟裁决!」 几近破音的吼叫从中年女人嘴里迸出,接着周围的npc也浑浑噩噩喊叫起来,声音嘈杂混乱。 日光灯下的阴影随他们神经质的小动作攒动着,人影憧憧之中青涿往前后左右看了几眼,没见到肖媛媛和张久虞的身影,心里终于稍微定了定。 她们已经悄悄离开了。 在此起彼伏的叫声里,演员们也加入到包围圈中,只是因为江逐厄与丁高远不舒服而未靠得太近。 青涿注意力又回到人群间隙间管理员的身上,只见它除了黑白外没有其他色彩的身体忽然扭曲一瞬,手上的白色手套仿佛极高温下融化的金属,化成了一滩黑色的液体。 液体近乎有生命地挣扎出几道细长尖锐水柱,随后迅速定型成焦黑的、挂着粘稠拉丝的爪。 「无关人等,禁止扰乱刑场。」 几乎一眨眼间,那道低语中的身影从视野中心消失,残影拖曳中,青涿额前一缕髮丝被传来的余风吹拂到左侧,他勐地出声:「七点钟方向!」 黑色的利爪在残影中急速逼到包围圈的一角,目标赫然是其中一位npc! 而几乎在它开始移动的一瞬间,一道阴冷的指令比它更早到达npc的耳边。 「24号。」五号面无表情地下令。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接收声音——读取指令」这种只需毫秒不到的延迟都化为乌有,目标npc身旁的另一个npc骤然出手将其一扯,火速松开,而前者顺力道就地一滚,背后一小把髮丝在过程中飘落——管理员的「手」擦着她过去了,只切下一小段髮丝。 头髮迅速发出一股焦味,在飘落的过程中仿佛烫焦似的蜷缩弯曲,掉在地上立刻粉碎开。 一击不成,管理员黑白身影站定,缓慢优雅地转过身,又在一眨眼间失去了踪迹。 「江逐厄!」青涿立马意识到什么,转头喊道。 管理员此刻发起攻击,说明它并没有受到入住协议的限制,也就说明他们的猜想果然正确——张久虞与肖媛媛的脱队让现有人数已经无法算作完整的20户人,因此无法满足限制管理员的条件! 而下一刻,青涿瞳孔骤缩。 视野中一个物件向他抛飞过来,他看了眼汗如雨下咬牙死撑的江逐厄,还有他身边被汗水泡透了虚弱至极的丁高远,一咬牙接过了空中扔来的道具。 对于不满二十户的情况,他们已经做有准备。 在场的除了管理员和演员们带下来的所有人之外,还有其他人可以代表一户人。 那位等待被审判的罪犯。 江逐厄带来的控制道具需要拿持有者的二倍实力与受控者比对,要用于管理员身上没什么把握,但对付一个特殊npc却是绰绰有余。 ……只是如今,管理员对于【组织】内部人的压制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连站立都只能勉强支撑的江逐厄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控制瞿小棠,只能把道具扔给在场第二有可能控制成功的人。 青涿耳朵里灌满了风啸、肉.体砸地沉闷的声音,还有高温的滋滋声,他只犹豫了半秒不到,勐地抬步朝江逐厄跑过去。 以江逐厄和丁高远这个状态,恐怕连普通npc被五号操控着都能躲过的攻击对他们而言都是致命的!只要他们被管理员盯上…… 烧煳了的焦肉气味洋溢在空气中,催人反胃。 青涿背对着管理员狂奔,心跳如不间断的急鼓。 万幸的是,这两人与他离得不远,而管理员也没有攻击他的意向,让他成功跑到了江逐厄身侧。 管理员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场上,它游刃有余,保持着与其扮相极其相衬的温文尔雅,几乎是优雅地把原本的包围圈破坏得惨不忍睹。 npc的身体素质到底一般,在躲避过程中无法完全避开攻击,身上有被剜下肉的、有被烫熟胳膊的。 青涿几乎在站定的同一时间使用了道具,甚至等不上片刻的喘息。 肉煳与血腥交织的昏暗大厅里,连繫统些微的延迟都仿佛一个世纪之长。 【s级道具:绝对掌控已使用】 【正在进行数值计算……】 【计算完成,比对通过。道具使用成功。使用对象:瞿小棠,有效时间:五分钟。】 包围圈外侧,肚子鼓起的女孩靠在石柱上闭着眼,宛若酣眠般地挂着诡异的淡笑。 她的眼睛突然张开,漆黑明亮的眼珠直视前方,嘴角的笑落了下去,像是初生如白纸一样的婴儿,呆滞地望着前方。 她手腕摆动了一下,松垮的麻绳悄悄落地,身上的束缚随之一层层自动解开。她撑着地站起身,最初迈步的时候摇晃了一下,像是还不适应什么。 灰黑色的水磨纹石砖上落满了凝固的血渍、不知谁的肉块。连周围墙上都飞溅了些红色液体,仿佛炼狱一般。 为防止npc直接死亡,受伤太重的npc会被五号指引到青涿身旁,而青涿则一边用余光瞥着瞿小棠的方向,一边给这些npc使用一些治疗道具。 s级道具的好处就在这儿了。 其他控制类能力或道具多多少少都需要控制者下达复杂的指令、或者直接附体控制,使用者本身的行动能力是跟着受限的。而s级控制道具却不需要考虑这些。 第741页 「哒哒哒」 劣势尽显的混战之中,小皮鞋鞋底踩出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场上,演员们与npc在躲避中有意保持交叉分立的布局——五号单人对二十余人下达指令,npc的身体素质又高低不一,反应快的演员就能及时把稍弱势的npc拉开,避免n他们死亡。 相比于己方的狼狈躲避,管理员则像是面对猎物不急不忙的捕食者、逗弄着地上小虫不时用爪子拨弄的尖牙恶犬。 ——而即便是这种玩弄似的攻击,演员们囫囵凑起来的队伍也在无可挽回地渐渐溃败。 吸附着浓稠液体、像烧焦枯枝一样的爪从一个男人的肩膀上洞穿,肉.体接触面迅速点燃高温,体表的油脂在烈火下滋滋作响。 npc精神受控,浑然不觉疼痛,表情还挂着不知对何处的嚮往。 管理员抽出手,挡住脸的宽大帽檐朝向下一只猎物,在身影即将扭曲的一瞬时,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掷地有声,于厅里迴荡。 「入住协议第一条。」 「若存在干系到20户以上住客的重大事件,请及时派代表联繫管理员。」 黑色的宽帽一顿,在身体未曾移动的情况下向后扭动180度,朝向了发出声音的方向。 「现在已经满20户了,管理员也该停下暴力手段,听一听住户们的需求了。」青涿一手扶住江逐厄,强硬道。 管理员的头再度转了转,最后停在某处。 在它正对面的,正是等待审判的杀人犯。女孩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钻入人群之中,即便所行之处留下一串□□的血迹,也不妨碍她最后一次使用自己作为「住户」的权利。 黑白光影构成的人形停在了原地。 有机会! 青涿心中一振,紧接着便听到管理员低沉到扭曲的声线。 「你们想说什么?」 入住协议上的条律果然对管理员有约束作用! 在场演员们无不激动了一瞬。 青涿瞥了眼瞿小棠的方向,转回来道:「我们希望管理员在此稍候,等杀人犯的孩子出生再行处决!」 瞿小棠生产所用的时间不会低于十分钟,而十分钟恐怕也是众人能拖住管理员留在大厅的最长时间了。 管理员不语,空气凝滞了两三秒。 推下罪犯要求处罚的是这些人,要求延缓处决的也还是这些人,青涿等人的目的可以说昭然若揭。 但规则即是规则,即便被人利用了,规则也依然是不可撼动、必须遵守的。 见管理员无话,青涿短暂松了口气。只要不出什么岔子,肖媛媛和张久虞应当能在这十分钟内…… 视野忽然一动,目光中心的西装怪物缓缓抬起手,从衣袋里抽出了那把枪。 「…!」忽然加重的喘气声从身侧传来,青涿无暇看顾身边的江逐厄和丁高远,盯着管理员眉头稍蹙。 那个音调低到令人生理性噁心的声音再度出现。 「20户?」 头顶日光灯接触不良地闪了一下。 「同意的人往前走,看我看看,到底…有没有20户……」 充满恶意的声音落下,管理员张开双臂,像是欢迎猎物自投罗网的恶鬼。 青涿突然品出些不对劲,扶着两边的人上前一步。举目望向其他地方时,却见那些神情混沌的npc一动不动,脚底粘附在地板似的形如雕塑—— 只有演员们加上一个丁高远出列了! 那些npc…?! 管理员低低地笑了,难听得仿若枯树皮相互摩擦的声音,它低下头,帽檐连肩膀也一齐盖住,只露出它恢復正常的一双手,以及手里缓缓摩挲的一把枪。 「是……剧情结界。」身侧,江逐厄强撑着抬起头,咬着牙道,「那把枪!」 青涿勐地别过头,望向五号。 五号的能力属于精神控制,将自己的意愿施加于受控者的身上,使之变成他们自身的「愿望」,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称为受驱使的工具。 换言之,控制生效的前提是,他们还有意愿、有意识。 剧情结界一旦展开,那么这些npc都会失去自主控制权、断开自我意识,五号的指令便也无从生效! 「人数不足,诉求驳回。」 管理员擦干净了枪.管,卡住握把缓缓抬起。 「最后警告。无关人等,禁止扰乱刑场。」 第394章 演出(118) 灯辉寂寥,被照得灰濛濛的大厅陷入死寂,所有颜色都变得暗淡朦胧,唯有中央那顶礼帽下的西装黑白分明,扎人眼球。 而就在一恍神间,不知从何处又走出两道同样穿西装的身影,手中刀刃的反光凌厉打在众人脸上。 引爆这凝滞一幕的是一声巨响。 「小心!!」 枪口缓缓冒出青烟,分裂的弹壳掉落在地,骨碌碌滚至青涿脚边。 被彼此力道打歪的金色砝码与子弹分开弹入两侧墙角,而在弹道原本轨迹的正中央,江逐厄整个身体瘫靠在青涿肩侧,连抬起手指的力道都快消散。 天生的压制被镌刻进骨头里,「江海」冠名下的他每一寸筋肉都开始不由自己掌控。 管理员很显然知道谁是这一场闹剧的领头羊。 两道黑白身影移速极快,手中尖刀划破空气,在目标逐步放大的瞳孔中高抬起手,刀尖对准睁大的眼球往下一扎。 第742页 ——「叮」的清脆一声,被选中的周繁生就地一滚,而那尖刀的头部没入碎裂石砖中,手柄微颤。 很快,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优雅将其拔出。 另一道管理员的分.身则被五号拦住,后者手中握着截被削下一段的木棒从旁抵挡。 然而木头与钢刀相较本就毫无优势,五号擅长的也不是正面对敌搏斗,那只鬼影很快找到机会逃脱,与另一只合併朝周繁生包围而去! 剩下那位持枪的管理员,也在同一时候转身,枪口转向艰难逃窜躲避的少年。 帽檐下漆黑的「眼睛」,与手.枪一起对准了闹事者的太阳穴。 「砰!!!」 枪口迸出黄色火光,打歪的弹痕没入白色墙壁,管理员顿住两秒,看向那个砸来金色砝码的青年。 青涿捡起地面上江逐厄遗落的砝码,来不及思考便用力掷了出去。此刻与怪物的宽大帽檐一「对视」,脑中瞬间萌生了想法,把扶额硬撑的江逐厄往旁边一推,「五号!控制他!」 所有控制类道具、能力都有一个共同点:当实用对象心甘情愿受到控制时,拥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假如五号能利用江逐厄最深的欲.望将其精神控制,那么被点燃的高昂精神至少能支撑他的身体站起来! 眼下情况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身体会不会透支的问题,青涿把江逐厄推出去,下一个动作便是抬步朝持枪的管理员那边沖! 它的两个分.身都在攻击周繁生,如果再加上这个持枪的本体,周繁生必死无疑。 管理员攻击演员们的原因很简单——剧情结界开启后,来阻碍处刑的人远远低于20户,不再被视为「群体」。 只要找到阵眼破除结界,npc重新恢復意识,管理员将受到入住协议限制而必须停止攻击! 因此,青涿的目标很简单。 它手里的枪。 ——反正他不会死,不是么? 赤手空拳地去面对一个拿着枪的怪物,放在旁人身上是飞蛾扑火,放在他身上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一只钢铁浇铸的蛾。 不畏惧烈火焚身。 奔跑而上下抖动的视线被汗水模煳,青涿喘息与心跳一起加快,视野中的黑白身影越靠越近,却在距离只余三米时迅速往旁边移动! 青涿看着再次拉远的距离,勐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它在……躲他?! 这么一想——似乎从发难开始,管理员就从未对他发起过攻击! …… 周繁生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脖颈裂开一条火辣辣的缝,有腥甜的液体从中间汇聚滴落,把上衣染得血红。 这是刚刚其中一个管理员的分.身把刀往他脖子上抹出来的,幸好瞿小棠被操控过来把怪物撞偏了些,否则、否则他就会像刚入大厦那天看到的那个男人一样,脑袋和身体分家…… 周繁生的脑袋很晕,这两个分.身怪物的移速太快,又和背景一样是黑白色的,看得他的眼睛混乱涣散,生出多重残影,快要分不清眼前是直挺挺的立柱还是西装革履的怪物了。 后背被一双手勐地推开,周繁生趔趄了一下,回头一看,模煳的视线被瞿小棠衣衫间的血色刺激得清晰了些。 瞿小棠和其中一个分.身缠斗了起来。 ……不愧是特殊npc,即将临盆还有这样强悍的武力。 他有些迟钝地想着,丝毫未觉身后另一道黑白身影的靠近。 直到利刃破空声从后颈传来,他才瞬间惊出冷汗,抖着手指要摸向道具栏。 护身罩的蓝色光圈覆盖身体一剎那,兵戈相击之声铮铮震耳,周繁生有一瞬间的耳鸣,随后转身看到空气中盪开的金色光圈,立时转头看向江逐厄。 雾蒙蒙的视野里,金色天平被人捧在手中,而那人站得笔直,好似嵴背从未弯下去过。 ——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看到江逐厄摆脱了被压制反应的桎梏,周繁生高兴得几乎热泪盈眶。 多了江逐厄的战斗力,他们全体的生存概率都将往上拔高一大截!! 管理员本体与分身仍旧瞄准了演员中战斗力最低的人专攻弱点。 不过,有江逐厄、瞿小棠和五号掩护,怪物本体又因为青涿的追击而无法连续瞄准开枪,周繁生的压力骤然缩短一大截,除了大量消耗□□力有些不支外,身上没再多添伤口。 细小的砝码破空而来,替他挡下枪声方向飞来的一颗子弹,周繁生正打算侧身往墙体立柱后躲,身后忽地响起噗通倒地声。 他往后一瞥。是瞿小棠。 她闭上了眼,失去控制仰面摔倒在地上,而被她纠缠住的管理员分.身没多看她一眼,仿佛永远不知倦怠的机器操刀而来。 「周繁生!」 躲在立柱后面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周繁生抬起沉重身体,试图从另一边绕过柱子,挡下挥来的尖刀。 也就在这时,乍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长时间拖着伤口奔逃,他胳膊酸胀,精神萎靡,但这声音却像是一注山泉,叫他清醒起来。 「拉npc往门边走!」是青涿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急促的喘息。 ——门边? 周繁生在躲避中往那里暼去一眼。 青涿说的是大厦一楼的大门。那是一个普通的棕红色双开门,大门紧闭,比较奇特的是它的设计——整个门向室外凸出去大概一米的长度,像一个墙边的小凹槽。 第743页 npc…门边…… 周繁生知道青涿的意图了。 怪物的三个本体加分身完全可以将自己包围,而在四面八方的围攻之下他很难全身而退。 但若把来自左侧、右侧、后方的攻击道路全部封死,只留一个正面需要应付,那就轻松得多了。 况且,管理员的两个分.身带的是刀刃,如果有npc充做「盾墙」,他甚至可以不用担心来自前方的攻击。 ……可,这同样也可能把演员方送入瓮中,待人瓮中捉鳖。 躲在门口凹槽里,既是把敌人攻击道路堵死,也是把自己的撤退道路堵死。 而管理员的本体还有枪…… 「走。」 低冷的声线伴着一小片阴影笼住周繁生,他一抬头,看到「哥哥」熟悉面孔上那令他陌生的表情。 五号左手右手各提了只npc,身形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轨迹,他按照青涿的想法来提醒掩护周繁生,却好似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喊了一声便迅速往凹槽处移动。 周繁生心中的疑虑几乎刚冒出头就粉碎消散。 他和肖媛媛与青涿一路走来,那种完全的信任早已经发芽长成藤蔓,缠绕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相信青涿。 狂奔的脚步与喘息声成了周繁生耳朵边唯二的音律。他心脏跳的极快,清楚听着身后另一道轻飘飘的、不似人类脚步的声音极速靠近,头也不敢回,拼了全身的力气只顾闷头跑。 身后传来了撞击声,或许是五号替他挡了下追来的怪物。不过不重要了。 周繁生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肺部传来隐痛,他眼前只剩下脚下的水磨纹石砖,不知跑了多远距离后,勐然嗅到一股令人安心的气味。 一股清冽的、像是刚在山泉边洗完的头髮,淡淡的、好闻的皂香。 周繁生离门边的凹槽只剩下一步之遥,而青涿同样如此。 他身上的汗也几乎把宽大的t恤浸湿,贴在身上勾勒出肌肉恰好的漂亮弧度。灰色瞳眸与周繁生对望一眼,在即将进入凹槽内的前一秒紧急停下。 凹槽不算大,周繁生与透支的江逐厄躲在内,外面堵了四个尚未清醒的npc,青涿略显单薄的背影立在外面,而五号站在他身旁。 像是意识到什么,管理员的三具身体都慢下来。 「青涿,回来!!」江逐厄喉咙沙哑,脸上的神情焦急得有些崩坏,「你不能死!!不能死!!」 青涿转过头,有些好笑似的指了指自己胸口:「你忘了,我不会死的。」 ……他好像知道五号唤起的、属于江逐厄内心深处最深埋的欲.望是什么了。 是活着。 身为剧场第一大惧团的会长,在几十万人中属于顶尖水平的人,居然…或者说果然也畏惧着死亡。 青涿转过头,那两个持刀分身已经静止不动了,而持枪的管理员则站在正前方十米的位置,缓缓举起手.枪。 他的枪口依然正对着周繁生。只是因为青涿挡在了最前方,所以此刻,对准的是青涿的眉心。 青涿还没有真正试过【不死之心】的效果。 不会死亡,代表灵魂不会消散,对身体的控制权不会消失。但,也是会痛、会流血的吧? 青涿看着前方,双眼从枪口望进去,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第395章 演出(119) 青涿往前迈了一步,视线紧紧聚焦在怪物搭着扳机的手指上。 他又靠近了一步。缺水干渴的喉咙口能同时感受到脖颈脉搏与胸腔心脏的每一下跳动。 明明一分钟前大厅里还销烟四起,一片混战,如今却突然画面静止似的,让人算不清管理员究竟会什么时候开始发难。 青涿正要继续往前,眼前的人影却勐然扭曲了几下。 他仿佛透过一场无形的大火在看它,空气扭曲地将怪物的身形折成拼凑不齐的几块,最为显着的便是那根扳机上的手指。 【它身上有系统的力量。】 青涿忽地想起开战前五号说的话。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珠小弧度动了动,正当身后的二人微微屏息、警惕万分地看着这一幕时,猝不及防地快速往前走。 心脏跳得更快了。 枪口对着的人影越靠越近,管理员只是举着枪,沉默地看着他。 给了他【不死之心】的系统,又怎么会真的对他射出那一发子弹呢。 「吁————」一声由远及近的口哨打破了凝滞的氛围。 青涿平静地平视前方,双手抬起,手掌附上了那只没有温度的枪管。随后微微用力,手枪便从管理员手中脱出。 在此过程中,怪物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高大枯瘦的身体陷入静止帧,似乎体内有什么东西在互相争斗。 而手.枪入手的一瞬间,塑化成雕像的npc意识回笼,不过他们仍处于五号的精神控制之中,对于身上多出来的伤痛并没有什么反应。 ——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做出了同一个动作:他们伸长了脖子,在这个充斥满血腥与焦肉味的厅里用力地耸起鼻子。 使劲到青涿耳朵里清晰落入了那些「唿哧唿哧」的吸气声。 「有孩子要出生了。」 「我闻到了孩子的味道!」 「谁要生了?」 「……在那里!那个女孩要生了!!」 第744页 窸窸窣窣的呢喃声勐地被点燃,身上遍布血红伤口的人神情狂热地蜂拥到大厅一角。 「青涿。」五号开口。 自从青涿拿到手枪后,管理员的两个分.身消失,而它的本体则如一根沉默的柱子安静不动。仿佛青涿开启了「剧情结界」,而它则成了那个受到影响的npc。 青涿最后望了眼西装怪物宽大的、遮住整张脸的帽檐,转身与五号朝着人群拥挤处走去。 「让开。」五号开口,激动到癫狂的人群自动窸窣让开了一条道。 闭着眼的瞿小棠躺在最中.央的位置,自打五分钟控制道具失效后便不省人事,嘴角挂着受处刑人典型的微笑。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大到外面的衣服紧紧贴附着这个半球体的形状,肚皮有一点动静都能看得出来。 ……而她的肚皮确实在不停地扭动,甚至于肚子以下的位置,柔软有弹性的衣服布料也被隐隐顶住不同的形状。 「…这孕妇都昏过去了,这娃娃可怎么办啊!」 「你看她肚子,这娃娃有劲嘞,不生太可惜了……」 「没准儿能生出来,让我来看看!」中年女人毛遂自荐,蹲下去就要掀开瞿小棠的衣服。 青涿一愣,忙撇过头,目光空落落地落在地砖上,脑子有些发呆。 「你看你看!我说什么吧!这孩子自己想出来啊!它求生欲很强!」 耳边传来女人的惊唿,青涿忍住下意识转头的想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稚子无辜】当然是演员们为了拖延时间随便诌的一个藉口。但若是瞿小棠这个孩子真能生出来…哪怕明天就会被大厦自动送出去,对他们而言也是个千载难逢的调查机会。 关于夺舍,关于这孩子真正的灵魂…… 「头…头出来了!快过来帮帮这娃娃!」 青涿皱了皱眉。 周繁生也早就站在他身边,一手扶着彻底脱力的江逐厄,低声道:「正常的婴儿,会自己出来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 所以…这婴儿,恐怕不只是「婴儿」,而是更有求生欲的…… 「出来了!出来了!!」 女人惊喜大唿,下一刻,婴儿嘹亮的哭声传遍大厅,好似要把自己险些胎死腹中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 人群中有人带了指甲剪,一点点剪掉婴儿的脐带后,血淋淋红彤彤的新生儿便被如获至宝地捧到五号面前。 「您看!孩子,是孩子…!!」「献宝」的人激动道,差点把小孩发皱的皮肤怼到五号脸上。 五号冷下脸避开,黑沉沉的眼睛嫌恶地看着沾满不明液体的婴儿。 新出生的婴儿头顶有一小撮湿答答的毛,像一只泡了水的红皮猴子,眼瞳至少占了整个眼眶的五分之四,大张着没有牙齿而空荡荡的口腔哭泣。 青涿看了五号一眼,五号领会,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外套布料比较硬挺,还隐隐带着点属于【驭鬼师】身体上的不详气息,相对于新生儿自然是粗糙到不行。 但这里没人在意这个。 青涿拿过外套,将其往婴儿身上一裹,接着便接过了这个看起来只有5斤不到,与其生母一样瘦弱的婴孩。 青涿垂着眼,望向怀中哭得更悽惨的婴儿,灰色眼瞳与那眯成一条缝的黑瞳对视着,微微沉了下。 这婴儿看似在哭泣,眼睛却留了一条缝,正在小心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伸着脖子凑上来看的周繁生也发现了这一现象,顿时后颈一阵恶寒。 满心求子的npc在一旁为新生欢唿雀跃、额手相庆,青涿抱着怀中婴儿,犹豫着又转向管理员,走到沉默屹立的它面前。 他满怀复杂的心情,道:「孩子已经出生,管理员可以审判杀人犯了。」 说完,他不再逗留,转头轻声交代五号和周繁生把江逐厄扶好,便步履匆匆地往电梯井走去。 电梯依旧被限制无法到达一层,众演员和npc都只能用之前准备的软梯爬上二楼。 手掌刚摸到二楼地板,青涿就感应到大腿上贴着的硬物骤然一空,他爬上最后几阶后一摸,被塞到口袋里的那只手.枪果然消失了。 「你们来了!…欸,怎么还多了个小孩?!」等候已久的肖媛媛早就听到了婴儿啼哭声,迎上来盯着外套里的红皮婴,愣了两秒,「这,难道是瞿小棠生的…?」 「嗯。」最后一个npc也爬了上来,青涿弯下腰把软梯提上来堆在墙边,「现在丁高远和江逐厄状态不好,我们先去楼上再说吧。」 作为「文弱」的知识分子,丁高远的透支眩晕比江逐厄早得多,刚才在五号发号施令下被npc们一抬一拖地拉了上来,此刻眼睛还仍是闭着的。 至于江逐厄……在求生欲被人为拔高时,高燃的情绪硬拖着濒临崩溃的身体参战,就像是把海绵里的最后一丝水分榨干,让它变得僵硬,即便能休息静养了,也得泡在水里许久才能重新软化。 五号挥手把各自负伤、好歹没有减员的npc遣散,贴着青涿一起在电梯门前等电梯时,一声清脆巨响从二人脚底的楼板之下传来。 ——是枪声。 【剧情任务:缉拿真兇已完成。】 ……瞿小棠死了。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声音惊到,丁高远在这时醒了过来,摇摇晃晃地从一个npc肩上站起来,眼镜罕见地滑到了鼻尖上。 第745页 他没有像江逐厄那样透支身体,因此离开管理员身边后状态还算良好。教授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脑子甩得清醒一点,随后终于扶了把眼镜。 「没有想到这次来大厦居然能见证这一幕。」他眼神放空,自言自语地低声道。 在电梯到达本层「叮」地一声响后,他又挂起淡笑对青涿说:「你们回去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得赶紧回去找语玲,不然她该担心了。」 电梯门吱嘎叫着打开,其他队友都走进了轿厢,青涿看了眼和没事人一样的丁高远,点点头,跟着走进去,「这次……谢谢你。」 「举手之劳。」丁高远发出一声轻笑,「而且,我也得感谢你,给我一个亲手送走…同僚的机会。」 电梯开始上行,轰隆的机械与锁链声将人声压制,丁高远的身影逐渐低矮下去,而他的声音,也在话语的后半段彻底模煳开。 「不止瞿小棠,每个手染鲜血的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也包括我。到那时,大厦将……」 … 合上房门时,青涿仍在想丁高远那半截没能听完的话。 也是同一时间,他脑子突然打了个岔,想起了瞿容山那几起命案中,最留悬念、最具疑点的那一桩,史四安之死。 从现在已知的线索看来,真正杀死史四安的,或许根本不是瞿容山,而是瞿小棠。她在那时或许就已经看好了吴珠绘这个替罪羊,从而先下手除掉了可能干扰她计划的史四安。 ……只不过,事情已尘埃落定,瞿容山父女都已经受到审判,他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杀了史四安、到底知不知道瞿小棠真实身份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昏暗的屋内,身上点缀数道血痕的人躺在灰色床单上,耳边萦绕着不绝于耳的啜泣。 在用空了一个a级治疗道具后,床上的人终于有了要甦醒的迹象。 「感觉怎么样?」张久虞前倾着身体,蹙眉看向江逐厄。 在眼睛拨开一条缝、意识清醒的一瞬间,江逐厄立马警惕地睁眼望向四周。看清了周围暗淡却还算温暖安全的环境后才放松下来。 「我没事,就是使不上力。」他脸色苍白,目光撇掉黑色地砖上掉落的道具空壳,「我们还剩多少治疗道具?」 张久虞微微沉默,「不足三成。」 无声的嘆息从第一惧团会长口中吐出,他没再问道具的事,转而撑起身体,看了眼床边被外套包裹着的婴孩。 它似乎哭累了,没有之前排山倒海的势头,偶尔冒出点哭音。 「拓印的道具呢?」江逐厄揉着额头问。 肖媛媛摊开手,「在这。」 a级功能型道具,高效印表机。(墨盒余量28%) 能够完全复制惧本里的纸质形线索,每一页复印仅需0.5秒,适用于所有来不及查看线索、线索即将被销毁的情况,是探索惧本居家旅行必备之物。 「文件比较多,我们也没来得及看。」肖媛媛按下道具的按钮,类似于印表机的吐纸声传出,一小叠纸凭空出现在床边。 「但可以确定的是……大厦不仅是大厦,」肖媛媛凝重道,「它还是…一所监狱。」 第396章 演出(120) ……监狱? 在场其余人不约而同地顿住片刻。 这是一个非常突兀的信息,从剧目开启到现在、没人想过【求子大厦】居然还有另一重功能。 但仔细想来,似乎又有一些微末的细节能对应得上。 譬如管理员执行的审判、枪决,还有丁高远对于【罪犯该死】一再强调的诡异态度。 「管理员的屋子很黑,我和久虞姐摸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竟然是一片废墟。」肖媛媛抬起手比划道,「就像是发生过什么灾难一样,墙壁断了倒在地上,把很多东西压在一起,里面所有东西都盖了层很厚的灰。」 「然后我们就看到角落里一块断开的墙上…挂满了手铐。」 张久虞接过话头,用下巴示意了下拓印道具吐出的那些纸:「这些就是我们在废墟中找到的。屋子里太暗,很多文件都被压在重物下,我和媛媛为了尽快找齐离开没空辨别,不一定都是有用的信息。」 「那就一起看看。」青涿出声,率先拿过一小叠信息,侧身坐到床沿上垂头扫视。 他手上拿的是一份名单。 线索的拓印道具并不具备復原功能,这份名单的原件有些缺胳膊少腿,被泼上什么液体而脏污的部分也同样被印了下来。 单从完好的那部分来看,肖媛媛说得确实不错,大厦是、或者说「曾是」一座监狱。 编号461xxxxx,姓名李xx,18xx年x月x日入狱,罪行:无意纵火造成三死一伤,量刑:死刑,分配至d区1101舍。 所有服刑人员的信息都是这一类格式,青涿从上往下一眼扫下来,视线几乎被无一例外的「死刑」填满。 死刑、死刑、死刑、死刑…… 「死刑。」他轻声呢喃着,忽然偏头转向张久虞,「张会长,你最开始在身上发现的那个联繫簿给我看看。」 东西不大,张久虞一直揣在身上,闻言直接递给他。 刚刚看到罪犯编号是八位数字时,青涿便想到了这本联繫簿——本子上所有联繫人旁边的数字都是八位,以至于刚进大厦时众人还将此当成了电话号码。 在翻了几页人员信息后,青涿果然找到了一个和联繫簿上的编码一模一样、名字也完全一致的人! 第746页 联繫簿上的人也果然都是这所监狱的罪犯,且全是死刑犯! 很快,联繫簿上的人全部在服刑人员信息中找齐,被青涿用笔一一圈出。 他在里面甚至找到了「江海」和「张雪」的信息。 编号555xxxxx,姓名张雪,18xx年x月x日入狱,罪行:追债过程中与欠债人发生激烈口角、而后过激杀人,量刑:死刑,分配至c区3402舍。 c区…… 青涿打眼一扫,联繫簿上人都住在c区,且分配的狱舍和张雪、江海离得都不远,也就是说他们应该算是狱友的关系。 组织…狱友…演员们调查了那么久的【组织】,实际上是一帮死刑犯?那丁高远和瞿小棠想必也不会例外。 青涿看过几页信息后,又发现了一个规律。 这座监狱的区域划分似乎是根据罪行与危险程度而定的。分配至d区的人虽然手上也沾了人命,但几乎都是无意识中意外导致他人死亡;而c区的罪犯则无一例外地是故意杀人。 「张雪」的过激杀人在里面已经算最不起眼的,联繫簿上的其余罪犯,有尾随他人奸.杀的,有因个人恩怨蓄意谋杀的,还有失手导致他人瘫痪、因为不想负责任又不敢下手杀人,而把人封在井里活活饿死的…… 即便恶劣至此也只是c区的罪犯而已。 而青涿看完了整个c区的信息,也没找到大厦里那几位「熟人」。 ——这说明他们还在更加罪无可恕、穷凶极恶的ab区。 恍惚中,青涿似乎知道瞿小棠临刑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了。 她说以前从来没听过张雪和江海的名号,以为他们是那种因为猥.亵未成年而吃枪子儿的癞蛤蟆小卒。 ……瞿小棠知道张雪江海的身份,只是在狱中与他二人完全不认识,而且,她似乎把自己的罪行当成了身上的勋章。 再往下翻,青涿在b区里看到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名字。 孟高远。 相比于cd区,b区所有罪犯的【罪行】一栏明显要长得多。 罪行:此犯系大学犯罪心理学专业教授,为研究犯罪学课题教唆多名学生杀害他人,并亲自指导破坏现场、隐藏证据的手法。学生落网后竟无一人供出此犯,后此犯编撰论文发表知名学术报刊,获得荣誉奖项,被警方发现其论文中标註数据来源于实地试验,遂实行调查抓捕。调查过程中,此犯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毫无疑问,这上头的孟高远就是丁高远无误。 青涿收回目光,心里默默道了声「变.态」,将名单继续往后翻阅,又在a区中找到了瞿小棠和邓佳的名字。 罗小棠,因不想离异的母亲再嫁而在九岁、十八岁时相继杀害两位准继父及其一家;因看不惯校园霸凌而将霸凌者与被霸凌者同时杀害;极善于伪装、应对审讯。 苏明佳,年幼弒父,非法囚禁多人并指使其互相残杀。 青涿的手指随着目光划过一行行黑色方块字,又停在了那两个名字上。 从丁高远到这两位,再到张久虞他们饰演的角色,无论姓是否更改,这些死刑犯的【名】都未曾变更。 而瞿小棠在前不久还叫做「瞿晶晶」,是有意改回了原名的……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会是为了夺舍吗? 青涿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与周繁生交换了下手中的资料。 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些是……」 「是他们每周的伙食清单,我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周繁生道。 白纸上列着四行六列的表格,写明了监狱周一至周五提供的早中晚餐,菜色清淡,偶有荤腥。 正在青涿微微倾身凑近光下,打算仔细找找这份食谱里是否暗藏玄机时,婴儿啜泣声里突然插入一声惊唿。 「你们来看!」肖媛媛举着手,扬起一张纸。 等众人靠近,她把那页纸往桌上一拍,「紧急通知」四个占了小半版面的大字一下子抓住了大家的眼球。 青涿目光立马往下扫去。 【紧急通知】 【经地势监测局通知,今日地壳运动频率幅度异常,恐将迎来特级地震,即刻疏散狱中狱警、工作人员、死刑犯!!如时间把握不及,优先保障狱警及工作人员的安危!】 页面上的字迹有些歪扭,像是被揉皱后复印下来的,右下角还有一个被打成黑白的印章,标註时间为1861年,后面的具体日期被一片浓黑的不明物覆盖,看不清楚。 「难怪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会被破坏成那样……」肖媛媛问,「那这些死刑犯、瞿小棠她们,是都死在了地震下?」 「等等,地震时间是1861年?」青涿忽地回过头,看了眼墙上的日历,「那距离今年正好是150年了。」 肖媛媛张了下嘴:「这么巧?」 「还有更巧的。」青涿眼神一闪,将臂弯里搂着的那一小摞食谱清单拿出来翻了翻,眼珠转动着飞快查阅,「找到了。」 「监狱里每周都会公示食谱,而这些食谱断在了1861年9月26日那一周……地震很有可能就是在那个时间段里发生的。」青涿说,「换句话说,前几天正好是地震满150周年的日子,说不定报纸上会有相关报导!」 他话还未说完,人便已走到了床边矮柜前,低头翻翻找找,拖出一叠报纸。 偏硬偏脆的纸质被翻得哗啦作响,而不知是不是被这声音吓到,或者是休息片刻后又有力气了,无人看顾的婴儿又哇一声哭出来。 第747页 高高低低、一阵一阵的啼哭声在不甚明亮的房间里分外沉闷,青涿充耳不闻,专注翻找下果然有所发现。 肖媛媛两手撑在桌上,盯着被翻出来的那篇报导轻声念出: 「又逢每年一度的地震预防日,我市所有学校及公共单位都安排了地震逃生演习。许多人不知道的是,150年前,举世震惊的特大级地震降临我市……不幸中的万幸,震源中心位于人烟稀少的郊区,该地区仅有一座关押死刑犯的监狱,狱中工作人员及受地震波及地区的人员伤亡数远低于预设值,而狱中死囚则…无一人生还。」 「事后,相关单位对死刑犯家属做了慰问安抚,并设立地震预防日以警示当日之灾。」 无一人生还,就是说,青涿刚刚看过的那张名单上所有出现过的人,都死在了150年前的地震里。 这里说的死,是不留一丝痕迹、更不可能以另一张面貌再度出现的,真正的死亡——很显然,瞿小棠她们并没有真正死亡。 周繁生忽然道:「所以是从150年前起,这些因为地震死亡的罪犯就开始【夺舍】了?入侵到那些刚好和他们名字一样的人身体里?」 「那瞿晶晶怎么解释?瞿小棠这个名字可是她后来才改的。」江逐厄摇头。 「不对。」青涿自言自语道。 不对,非常不对。有什么被众人忽略的事实像是一根刺,横在他喉咙里扎得突突发疼。 瞿小棠刚刚被枪毙的时候,丁高远说他亲手送走了【同僚】,怎么听都不像是前者能夺舍重来的意思。 她是真的死亡了。 ……监狱,地震,这座大厦里的「管理员」没猜错的话就是那少数的、因地震死亡的狱警。而当死刑犯真的受到狱警的裁决时,他们无法再进行夺舍,也将迎来真正的死亡。 「……为什么是求子大厦?他们又为什么要来求子大厦?」青涿终于找到了那根刺,脱口而出道。 第397章 演出(121) 世界上无时不刻都有新的生命诞生,求子大厦的存在真的只是为了给罪犯们提供更好的夺舍环境吗? 但这显然与大厦管理员的狱警身份有悖。 而且—— 「如果说罪犯在被管理员枪毙时即是真正死亡,那换作是我,我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踏入这里,更不会恣意杀人试图挑衅管理员的权威。」青涿站在桌边,思路越理越清晰。 灯管迎面照入他的瞳孔,像在那里点着了另一只小灯泡。 「呜哇哇哇啊啊——」婴儿啼哭声蓦然抬高起来,似在附和他的话。 「嗯,对!瞿小棠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肖媛媛恍然点头,自言自语道。 五号也在这时想起了什么,低声提醒:「除了她,还有邓佳江海张雪三人。但丁高远是个例外。」 在瞿小棠摊牌的时候,她曾说自己在「帮」邓佳杀人,还主动提议做张江二人手上的杀人刀。 周繁生呢喃着:「究竟是什么让这几个人都需要杀人…而丁高远不需要呢?」 「要说丁高远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肖媛媛拖长尾音,思考了一圈无果,开玩笑道,「总不能是年龄吧?」 灯下的空间被几人围成圈包住,背后的空间便光亮锐减,暗沉沉像没盖紧的火柴盒。 「你们不觉得诡异吗?」 江逐厄突然说:「在求子大厦里杀人,无论目的如何,结果都一样——新生儿无法出世了。」 他一开口,整间屋子仿佛都稍稍提亮了些,仿佛往火柴盒里擦亮一簇火苗。 众人瞬间陷入怔愣之中。 是啊。如果是一个利用夺舍婴儿达成「不死」目的的组织,根本不会杀这些身怀六甲的孕妇,反而应该好好把她们保护起来才对。 然而事实上却是,瞿小棠手下亡魂里近一半都是快要临盆的孕妇。 ……总不能说夺舍的条件是必须杀几个孕妇。这猜测太无厘头,也毫无根据可言。 「那换个思路来看,假如瞿小棠的目的并非杀人,而是阻止新生。」青涿侧过身,目光复杂地望向啼哭不休的婴儿,沉思道,「新生……」 他左手被人微微一牵扯。 不用去看,光凭低于常人的体温就知道对方是谁,青涿没有收回手,任由五号牵着他,一步步往婴儿身边走去。 婴儿应该是饿了,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进食,然而屋内并没有它的血亲,没人觉得它有可怜可爱之处,反而觉得它像一个蛰伏的魔鬼,一个兇恶的预兆。 青涿垂下头,看着它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皱兮兮的红色皮肤、皮肤上滑腻而反光的粘液。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缓慢地靠近,轻轻触在了婴儿的脸颊上。 触感温热,又软又嫩,和普通的人类婴儿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刚生下来就陷入无人问津的婴儿却像是把这第一个靠近它、亲近它的人当成了母亲,一边哭着一边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抓住青涿的手指似的。 「活的。」青涿嘴里突兀地冒出一个词,他「簌」地收回手,后退一步,眉间的皱痕舒展开。 「只要进入求子大厦,不用做任何事,都能怀上一个健康的孩子。」他将惧本背景复述了一边,认真地提出了这个众人几个月前提出过的问题,「没有卵子受.精,这孩子从哪来?它是凭空冒出的。」 第748页 「在一个死了许多死刑犯的监狱遗址上,出现了一座求子大厦,夫妻进入以后就能凭空得子,这孩子会从哪来?」他转回头,双目熠熠地看着其余人。 肖媛媛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脱口而出道:「是那些死刑犯的亡魂!」 她惊悚地看了眼忽然停下哭声的婴儿,又垂下头看向自己隆起的肚子,森冷的恶寒瞬间席捲全身,涌至喉咙口令人作呕。 肚子里……肚子里根本不是什么懵懂无知、一张白纸的新生命,而是一个成年过的成熟灵魂!! 「别紧张,事情应该不像你想得那么糟糕。」一只手附在她肩上,肖媛媛歪了下脑袋,惴惴不安地用侧脸贴着张久虞的手背。 青涿深唿吸了一下,沉重道:「如果这些新生儿的来源真是死刑犯,那么我们有个猜测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 「——夺舍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求子大厦已经给他们备好了身体,他们压根不需要【夺取】。」他说着一顿,哂道,「果然…当初我就觉得,尹红英作为一个普通npc,给予的信息有些过多……现在看,她关于夺舍的思路已经完全把我们带歪了。」 他遽然转身,回到桌前扫了眼报纸:「那场地震死了监狱里一千六百余人。即便有求子大厦的存在,这么多亡魂也无法一次性全部重生。参考最近两次迎新情况来看,每一批入住住户的数量大概在二十户左右……」 声音沉寂下去,两秒后又响起道:「要让一千六百多个亡魂全部重生,大概需要二十年的时间。」 话音刚落,就听肖媛媛一声低唿:「二十年?!剧情里的张雪、江海,还有瞿小棠和邓佳她们不都是二十岁嘛……难道我刚刚瞎猜对了?还真是因为年龄啊?!」 青涿双手撑桌,头低垂下去,后脑黑墨一样的头髮被照出每一缕每一丝。 他闭着眼道:「灾后二十年,所有的死刑犯重获新生,但求子大厦却并没有关闭,它一直到现在都对求子人敞开着大门……在这期间,新出世的孩子从哪里来?」 「……」 问题被抛出之时,其实在场人或多或少都有了答案。 青涿微微抬起头,额前的碎发给眉眼覆上一层浓影。 「循环。」他淡淡吐出一个词,「从第一批获得新生的罪犯开始,再次【重生】。」 刚刚成年、人生正要迈入最精彩、最自由的阶段时,生命戛然而止,灵魂重归于大厦,再次变成最无能为力的婴儿出生。 无穷无尽生命不是一种嘉奖,而是一种约束。而在监狱遗址上拔地而起、以狱警作为管理员的求子大厦,就是新的「监狱」,是死刑犯们身上崭新的镣铐。 「所以瞿小棠和邓佳才要杀人。」张久虞皱起眉,手里攥着一叠纸越收越紧,「她们的目的其实不是杀人,而是阻止新生……但单独堕胎要避人耳目太难,她们本又是死刑犯,干脆一了百了地选择杀人。」 「新生是可以被阻止的。」青涿点点头,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既然是循环,就一定有循环的顺序……从瞿小棠的行为来看,一旦有女性进入大厦、成功怀孕,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已经定好了会是哪个死刑犯。」 「一个萝蔔一个坑,不想进坑,就要把自己所属的坑填上……同理,不想再次循环、永远停留在不由自主的婴儿童年期,就要掐灭下一世的【自己】出生的可能。」 肖媛媛瞥了眼自己的肚子,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咱们怀孕的时候,肚子里其实是个死胎…?不对,是个没有灵魂的活胎?」 只要不是肚子里揣着个活的死刑犯,一切都好说。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忽然感觉到周围的气氛闷得喘不过气,疑惑地瞥了眼伙伴们阴云缭绕的脸色,忽然又把那口气提了起来。 「等等,一个萝蔔一个坑…那怎么知道自己是哪个坑呢??二十年过去了,总不能一个个算出生了多少个婴儿吧?」肖媛媛后知后觉道。 青涿凝重道:「所以瞿小棠才杀了那么多人。」 正如他之前所说,每一批新住户是有一个平均人数的,通过这个人数,死刑犯们可以大概估算一个区间,算出来自己的【下一世】可能会出现在哪个时间段。 但也只是区间而已。 瞿小棠杀了那么多人,替邓佳杀了那么多人,不就是因为她们都无法确定自己会在哪个「坑」么。 那就宁错杀,勿放过。 「……」肖媛媛怔讼了一阵,忽然发了个寒战,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那……」 就在她微微张开唇的同时,刚出现过不久的旁白音在众人沉重心情中跃然而出。 戏嚯的、激动的、愤怒的音调,在偶尔的卡壳中喷涌而出。 【恭喜触发隐藏主线剧情!!】 【张雪和江海终于想起他们来到大厦的真正目的了——毕竟,没有人想一直待在身不由己的童年里。】 【隐藏主线剧情任务:阻止自己的「新生」。该任务无时间限制。】 【请注意,「不可堕胎」限制已解除,剧本npc狂化模式已开启。】 【导演友情提示:该剧情为剧本高.潮部分,仅可由主演完成,配角抢镜头过多会直接导致演出失败。镜头虽好,不可贪多哦~~】 「……」 肖媛媛张开的嘴艰涩闭上。 第749页 青涿无声盯着桌面,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新生?——对于npc或许是,但对于张久虞和江逐厄,恐怕就是死亡。 张久虞闭上眼嘆了口气,将手里始终攥着的一小叠白纸丢到桌面上。 纸边捲起来的部分被人压平,青涿看了眼纸上的内容,居然是那个罪犯信息里缺失了的、最关键的一部分。 ——死刑执行日期。 最靠前的一页上,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瞿小棠…邓佳…还有张雪和江海。它们并非紧挨着,而是中间隔了有几个名字。 果然,枪毙顺序…就是循环顺序的来源。 但现在,知道这些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江逐厄摇摇头,似乎自嘲地笑了下。 「前两个剧情任务还是抓出真兇,现在,要杀人的人变成我们自己了。」他说。 众人沉静,皆被复杂、忧虑填满了整颗心脏,没有人还能玩笑作答。 只有床边外套包裹着的婴儿,忽然停下断断续续的哭声,咯咯笑了起来。 第398章 演出(122) 「咚咚咚咚。」 大力的敲门声响彻走廊,急切如鼓,有人的手骨被门板撞得泛红。 「张负责人在吗!张负责人在吗!」 喊叫声穿过门板,张久虞提起精神,面色保持平静地走过去开了门。 门板后紧贴着一张黑黢黢的脸,以至于她刚打开门便差点撞上那夸张鼓起的苹果肌。 来者是居委会里的人,她嘴角弧度弯成了标准半圆形,大睁的眼底像是闪着光:「张负责人,刚刚楼上、有人生了,大家、喊你、去庆祝呢!」 她急促、偶尔间断地喘着气,却不像刚跑完步那种缺氧,而是打着哆嗦般。 这人属居委会一员,不说张久虞,连青涿他们也经常见到她……她平时从未露出过这种表情。 表面上看起来在笑,笑容却夸张而诡异,像是游乐园里涂漆的劣质动画雕塑。 众人心里一惊,勐然想到刚刚旁白口中那句「剧本npc狂化模式」。 张久虞脸上没露出半点异样,像是没发现这人的古怪,扶着额头推辞道:「你们代我去庆祝吧,我今天身体有些不适。」 按理来说,这时候门前的人就该关心一下随后离开了,但女人却没有。她还是笑得露出八颗牙齿,颤声道:「真的、不去吗?」 张久虞警惕起来:「真的不去。」 「太、太可惜了。」 好在,女人并没有强制要求什么。 她终于打算走了,慢慢地转过身,然而脑袋却同时扭转方向,咧开的笑脸始终正对着张久虞。 她一步步地往电梯走,眼睛捨不得离开门口的人半点,脖颈扭转的幅度越来越夸张——直到再也扭不动,才像是触底反弹的弹簧,「簌」地扭回头去。 关上门,夹断走廊的黄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五号便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那些npc的控制权被收回了。」他声音低沉,听不出起伏,「狂化模式一开,npc精神变得不稳定,要做精神控制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引导。」 「可我们没有时间了!」张久虞低声,语速很快,「又有一个孕妇生了……我们不知道现在【循环】到谁了,或许,下一个出生的就是我、或者江逐厄。」 连瞿小棠都不确定具体循环的数量,演员们更无从得知!而对于演员们而言,【出生】即是死亡。 「这一批的孕妇还剩下五个,都进入了待产期。」张久虞对人数情况瞭若指掌,她沉重地闭上眼,又復睁开,「现在就得动手了。」 「14层03户,还有16层01户,从它们开始。」她的眼睛里渗进杀意。 为了活命而杀npc,这件事在剧场并不罕见。 罕见的是让演员们将刀尖对准弱势群体,是强迫他们行恶还大声讽刺讥笑。 【瞧瞧,瞧瞧,真不愧是兇残暴戾的死刑犯!我们的主角张雪女士已经准备好对孕妇下手了——啧啧,真是无耻,真是卑劣啊!】 「闭嘴!」张久虞冷声低骂。 她的怒气只出现一瞬,很快又消散开,转头对青涿道:「杀人…为避免【抢镜头】,这件事只能我和江逐厄自己做。不过你们若有空,可以先帮忙调查一下这些人。」 她举笔在随意一张白纸上写下三个房间号。 青涿拿起那张纸,黑色笔痕微微凹陷,足以见下笔力度之大。他点点头:「好。」 「时间不等人,我们最好能在两三天里全部解决。」张久虞说完这一句,便扭头望向江逐厄,「怎么样,走吗?」 「嗯。」江逐厄也不是磨蹭的人,略一点头便与她一起往门口走去。 「哎——」肖媛媛刚开口,那两道身影就在一开一合的门边消失,她盯着那道细微门缝,「就这么走了…?」 「……这么说可能很灭士气,但我心里总有种不安感。」她语气有些压抑,像是被这种无形的紧迫压弯了嵴柱,双手不得不撑在墙上。 她望向青涿,像是想要寻找认同感:「涿哥,我感觉我们就像是仓鼠,在惧本设定好的机关里,被一步步赶到下一个关卡,按照它的剧本去寻凶、去赴死…这种感觉和之前那个幸运游轮太像了……简直就像是,无论我们多么努力,也逃不出死亡的怪圈。」 第750页 青涿默然,目光在手中那份名单上放空,隔了会儿才道:「因为这个惧本叫【演出】。」 其他的惧本,也有背景设定,有鬼怪横行,但演员们总有机会找到一条活路,走出「被摆布」的阴霾。 而这个惧本不同,它有「导演」,有「剧本」,每当演员们死里逃生,自以为找到惧本真相时,导演会告诉他们——你依然在我的剧本里。 剧本的最后,是无解的死亡。 这就是【演出】的恐怖之处。逃不脱的舞台,躲不掉的剧本……画地为牢,像一个怪圈。 「但我们还是得先按照它的剧本继续往下走。」青涿的声音清澈明亮,把肖媛媛从愈发恐惧的黑洞里捞出,她惶惶看着他的侧脸。 「npc狂化模式应该不好对付,而江逐厄他们除了npc以外,还有管理员一个大敌。我们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把他们的杀人嫌疑降到最低,以免被送去接受管理员的审判。」 …… …… 众人猜到了狂化npc或许不好对付,但没想到,直到夜幕降临、昏昏欲睡之时,江逐厄和张久虞依然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肖媛媛刚冒出到14和16层看看的念头,小火苗就被青涿扑灭。 窗外月色融进雾里,朦胧不清,他看了看墙上的钟,沉声道: 「要相信两位会长…我们现在去很有可能会添乱,而且,已经到了该回屋子的时间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抓捕瞿小棠、居委会受质疑、与管理员对峙,无论哪一件,都看似是演员们以微弱优势胜出,但他心中却不如表面上那样笃定。 而这山雨欲来的隐忧在第二天几人找到江逐厄二人时进一步吞噬扩大。 两个顶尖演员都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和npc纠缠的时间超出了预估值,直到导演出现提示他们即将因为夜不归宿而违反入住协议时,江逐厄才冒着风险离开藏身点手刃怪物。 「青涿,那三户调查得如何?」张久虞面色平静地站在卫生间镜子前,用棉签沾了药粉,涂在镜中自己横跨鼻樑的伤口上。 治疗道具吃紧,这种不妨碍行动的皮外伤只能将就涂点药了。 镜中除了她外,还有身后稍高些的青年。 「32层的那户不爱出门,可以利用这一点做时间差;48层那户每天固定和邻居串门,可以反其道把人群引过去趁乱除掉,还有55……」 青涿垂眼看着自己记下的几个符号笔记,话未说完,洗手间外的房子里便迎来不速之客。 「张雪姐,有人找你。」先是肖媛媛的声音。 「糟、糟糕了,哈…14和16层发现了尸体!哈…张负责人,快准备将这件事通知给所有住户!哈……」 另一道声音,人话里夹杂着类似犬类哈气声,似人似畜地隔着墙传进了洗手间内。 棉签的质量不佳,轻轻擦过时居然留了点棉絮在伤口上。 「终于来了。」张久虞轻叱,倾身凑近洗手镜,伸出手指捻住狰狞伤口上的棉絮,低声道,「每个npc狂化模式不一样,昨夜我和江逐厄先对付了一户读报就有言灵能力的,后来又是一户会制造幻觉的。」 「能力不同,行为模式不同,应对的方法就不一样。有时候即便是我们,也只能靠猜。」她淡淡地说完一席话,转身便走出洗手间。 青涿眼眸微暗,正要跟着她走出去,就听外面的人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哈……张负责人你的脸,哈…有人要杀你吗!」 尖锐的声调不断往畜类的惨叫靠近,那人的哈气声越来越大,几乎盖住了张久虞的回应。 不只是这个人,刚把居民大会消息发下去,每一个见到张久虞的npc,无一例外地发出比她脸上伤口可怖百倍的叫声。 像怪物,像殭尸,像狗像狼,像挂在刑架上奄奄一息的人彘。 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彻底与常人割离,近似于受五号控制激化欲.望的状态,却远比那来得千奇百怪。 「近看是大厦居民开会,远看还以为是动物园集体造反了。」 唯一看起来不受影响的是那些特殊npc,而其中一人便施施然落座在青涿身边,嘴里开着恐怖的玩笑。 青涿看了丁高远一眼,没有说话。 两场命案一早被邻居发现,不过现场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线索,npc们只掀起了一阵恐慌的讨论,并未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台上「摔跤破相」的负责人。 不仅如此,他们之间甚至互相攀咬起来。 有人一口咬定是发现尸体的邻居贼喊捉贼,邻居则直接从凳子上站起,勃然大怒地指证是前一天拜访死者的另一户人。 张久虞心里五味杂陈,看着那些目眦欲裂、仿佛下一秒就要维持不住人形的怪物彼此撕咬,更有甚者直接搏斗在一起,尖叫声惊飞了包在灯泡陈年油烟上的苍蝇。 她大力拍了拍面前的桌子,把那群人喊停。 「总之,大厦里还藏匿着一伙……杀人犯。接下来,各位尽可能提高警惕,不要让罪犯有可趁之机。」 ……互相攀扯也好,总之这一关,应该算是过了。 「等一下。」 「?」张久虞身形一停,目光朝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邓佳轻轻招着手,像是怕她发现不了自己似的——不过那只手很快被身边的崔哲明抢了过去,神情狂热地咬住一根手指嚼起来。 第751页 「张负责人,这次不在每个楼层里安排人看守了吗?」她问。 话音未落,刚刚扭打撕咬在一起的npc统统转过头来,嘴角尚挂着血渍。 …当然不能安排监控员,否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难题么。 但这话显然不能由负责人来说。 另一道声音响起。 「之前安排了监控员,不也死了那么多人么。于公来说对抓兇手并无裨益,于个人来说…落单的监控员也是最容易被兇手盯上的人吧?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再给ta制造机会了。」 青涿轻轻站起身,与她对视道。 第399章 演出(123) 隔着浑浑噩噩的人群,邓佳从崔哲明手里抽走自己的手,看向青涿。 「嗯,有点道理。」她看上去接受了这个回答。 见她没有要再提出什么质疑,张久虞立马宣布散会,结束了这个有惊无险的会议。 演员们重新在青涿的屋子里碰面。 正是上午十点,一天的开始,洋洋洒洒的日光好像能驱走所有阴暗,叫人充满希望。 肖媛媛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低头清点道具的张久虞二人:「久虞姐,接下来……」 商量一下该怎么继续除掉那些npc吧。 张久虞抬起头,没等她把话说完,自己往下接道:「接下来,我和江逐厄会去32层那户。媛媛,后面的就要你们来帮忙做局了。」 晨间雾气大,与光束一起形成萤光一样星星点点的丁达尔效应,投在肖媛媛的脸颊上。她看着光束之外的阴影里,张久虞与江逐厄低头交流了两句,随后片刻也不等地往外走。 「喔,喔……」 肖媛媛有些怔然道。 和青涿待久了,她总是习惯了准备充裕、计划完善的作战,偶尔还会冒出这种近乎于天真的想法,以为惧本总会给他们制定计划的机会、以为他们事先设想的一切都能如期进行。 张久虞与江逐厄二人接连的单独离队让她感到无比陌生,而她很惶恐这种不受掌控的陌生感。 「走吧,不要想那么多。」青涿拍拍她的肩,「他们的不在场证明还需要我们来布置。」 张久虞和江逐厄动手的时候自然会顾忌着周围的npc,也会清理掉现场痕迹,但惧本和系统不见得不会横插一脚。 还是得先预防着。 周繁生小声问:「那要怎么做呢?」 青涿转身走到衣柜前,从柜子底里抽出一套叠成薄豆腐块的衣物,伸手递给肖媛媛。 「今天一整天,你都要穿着这一套衣服。」 「这衣服…」肖媛媛将其抖开,一眼便认出来,「和久虞姐身上那套好像啊。」 话刚说完,她便蓦地意识到了什么。 ——狸猫换太子?是这么个意思吧? 「嗯,等办完事,她会把身上那套换下来。」青涿点点头,随后坐到桌前翻了翻张久虞留下的居委会文件,「我看看…前天51层04户申请了高瓦数灯泡,昨天申请了矮梯…这一户的夫妻比较高龄,丈夫孙民还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人,想必现在……很需要我们的帮助。」 「懂了,我这就去换衣服!」肖媛媛听懂他的话外之音,抱着手上的衣服便跑进了卫生间。 演员们这几个月都抱团而行,在其他住户眼里已经是无法割席的「一伙人」了。自己人的作证当然不能算数,所以现在需要更多能为他们说话的「外人」。 肖媛媛从卫生间出来时,装扮已是焕然一新,还模仿着张久虞今天的髮型,在脑后团好长发,卡上一只素色髮夹。 准备就绪,青涿让周繁生留在屋内,带着肖媛媛和五号顺着门牌号摸到了那一户高龄夫妻门前。 电梯刚到51层,栅门尚且未打开,青涿就从切割成数个菱形块的视野里瞧见了奇怪的一幕。 那对老夫妻的门前蜷着两个人影,穿着不算薄的老人衣,像两只暗沉沉的、发抖的皮球。 听到电梯的声音,他们也未转过头来。 青涿瞟了下二人头顶半灰半黑的髮丝,试探走过去喊了声:「孙大哥、王大姐?」 抖动的皮球毫无反应。 青涿与五号对视一眼,谨慎地慢步靠近,挨得越近越发觉出异样来。 门是开着的,虚掩着漏出条黑漆漆的缝,而这两人正是面朝着门缝战慄发抖。 两人脚边还滚着只灯泡。 「怎么回事…里面有什么东西吗?」肖媛媛嘀咕着,万分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指,把门稍稍顶开了些,探着脑袋就要往缝里看。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骤然在耳边炸开的尖叫声吓得肖媛媛跟着一起尖叫起来,不过很快收住,震惊莫名地看着勐然站起在走廊上四处跑动的两个老年人。 走廊本身就是狭长形状的,两夫妻尖叫着跑到一边,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转头往另一个方向逃窜,如两只被拦住四周到处碰壁的热锅蚂蚁。 「好黑!好黑啊!!」青涿勉强从野象一样的混乱叫声里听懂了两人喉咙里挤出来的字眼。 黑? 青涿转头看着暗沉无光的门缝,里面不仅没开灯,连窗帘也死死掩着,这才让整个屋子在白天阳光正盛时依旧暗得像黑夜。 他想起张久虞说的「npc狂化模式因人而异」,蹲下身拾起那枚不知被谁撞得有些开裂的灯泡。指尖并没沾上什么灰尘,触碰起来干净平滑,应该是一个新灯泡。 第752页 「我来。」灯泡被人拿走。 身高占优的五号主动接过灯泡,青涿两步走到仍旧无头苍蝇般飞逃乱窜的大肚子老妇前,双手扳住她的肩,用力压下了那仿佛要逃生一样的挣扎力道,刻意引导她转向了一袭水色衣裤的肖媛媛那头。 「王大姐别担心,灯马上就装上去……近日大厦里有不轨之徒出没,居委会负责人张雪让我们多拜访拜访你们这些楼里的老人,她本人也去了另一户里,就是希望尽可能照顾好所有行动不便的住户。」他声音看似轻柔,却能将那些着魔似的怪叫压下去。 「灯…灯!」老太嘴角挂着一串涎水,大声叫到。 也就在同时,电闸开关被人「啪」地抬起,洁净崭新的灯泡勐然迸发出刺眼的光芒,炫目得让青涿微微眯起眼。 「光,光!!」两声不成语调的大叫与白光同时炸开,青涿眼睛刚眯起,手底下的力道忽然变大,老妪挣脱开他的手,像一尾急切入水的鲶鱼。 ……这到底领的得是多少瓦的灯泡啊。 连无窗的走廊都瞬间亮如白昼,墙角蛛网边上的黄灯泡一下子成了件不那么好看的摆设。 站在原地等眼睛稍微能适应这灯泡的亮度后,白晕消散,青涿看到了诡异而好笑的一幕。 像是扑火的飞蛾,姓王的老妇手脚利索地爬上了灯下的桌子,稳当站好后仰面伸出双手。而那老头手脚有残疾,动作艰难地把自己扔上了桌子,和妻子一样站好,如沐圣光般地享受灯光。 身体颤抖平息,两人恢復了一息神智,转头看向三位来客,咧嘴露出一排假牙:「光,谢谢……」 青涿轻轻把肖媛媛往前一推,看呆了的后者回神,上前一步笑眯眯道:「不客气不客气,之后你两位有其他需要帮忙的都可以和我们说!」 她身上的浅色衣衫看上去很是鲜亮,即便不站在大灯泡下也不显黯淡。 肖媛媛寒暄时,五号走到青涿身侧附耳说话。 这对老夫妻狂化模式比较温和,更容易施加控制。 青涿想了想,干脆让五号留下来,美其名曰「看护着两个老人」,自己携肖媛媛先告辞。 或许是眼睛已经适应强光的原因,回到自己的楼层时,二人倒觉得视野暗了起来。 「涿哥。」周繁生坐在桌前,双目紧紧盯着眼前半透明的白色物件,听开门声也只用余光瞟了眼。 「接下来咱们做什么?」肖媛媛问道。 「等。」 青涿走到桌前,与周繁生一道看着那尊已经成型的小像。 「嗯…这是什么?」肖媛媛也凑上来。 周繁生手里捏着只针,针尖戳入白色蜡像中细微雕琢,而这白色蜡像也接近完工,是一个抱着婴儿、披纱盘膝坐的女性,面相慈悲庄肃。 「送子观音?」肖媛媛下意识地将其与印象里某位神仙连起来,好奇地趴在桌边,看周繁生将蜡像的眼珠子抠挖出来,换上两粒金灿灿的滚珠。 金色神圣,这一点睛之笔瞬间让蜡像变得更加仙气逼人,宝相庄严。 周繁生点了点头,偷偷看了眼青涿。 是青涿让他做的。 起初,周繁生接到这道指令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剪剪纸人也就罢了,要做雕塑肯定是需要材料和工具的,即便是木雕,也需要凿、刀、锯。 但青涿却告诉他,不要拘泥于形式。 于是,当周繁生把制作过程对肖媛媛一说时,对方也惊讶了。 「这里面是…饭糰?!」 用食堂里的饭糰捏制大体的形状,随后将屋里的蜡烛煮融,把腊液从饭糰上浇下,等稍微冷凝了些时再用缝衣针做细节雕刻。至于点睛的两粒金珠,是从之前王木亭给的首饰中抠下来的。 凝固后的腊只有些许透光,加上饭糰本身也是白色,从外面看并看不出什么端倪。 「48层的目标每天都会到隔壁邻居家串门聊天,而那位邻居是一个迷信的人,同时也是个大嗓门,我们将利用这一点,为江逐厄他们制造一个混乱的局面。」青涿说。 …… 时针在錶盘里走了小半圈,下午三点,张久虞与江逐厄带着一身血腥味回来了。 等候的三人立马围上去查看伤势。 比较大的伤口已经被二人用道具治癒,张久虞将捂在右臂伤口上止血的手拿开,闭上眼轻颤着覆上肚子,挂在下巴上的汗恰好滴落。 「系统限制已经放开,等事情了了,就先把肚子里的东西除掉吧。」江逐厄对张久虞说道,随后又转头看向青涿,「48层…可以做准备了。」 青涿拿起桌上完全冷却凝固的蜡像,切掉多余流下来的白蜡,看了眼时间道:「再等半小时。」 第400章 演出(124) 对于一个思子成疾,曾天天求神拜佛、进香祷告的人而言,一座蓦然出现在门前的送子观音像无疑是天降吉兆。 唯一让人不满意的是,这样的吉兆却不是出现在她家门口。 异化的神经侵入思维,嫉妒与不甘像病毒传播一样填满了每一个脑细胞,她咧着嘴大声恭贺,声音之大把左邻右舍都吸引出来,恶毒的视线却一眨不眨地落在那个幸运之人的肚子上。 有神佛赐福,这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冰雪聪明、长寿健康的孩子。为什么不是我,凭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 其乐融融的恭喜声里,站在人群中央的孕妇捧着那白玉似的蜡像,形似痴傻地呆立着,丝毫不知身边那潮湿阴暗的恶念。 第753页 一声怒吼勐然从扭曲的脸上爆发,一只铁钉松动的凳子被人高高扬起,对着那还未出生的胎儿挥去。 …… 现场理所当然地变成一团乱麻,嫉妒者失了手,被激化的邻里瞬间换了副面孔,怨毒地望向彼此。 带着一干居委会成员赶到现场的青涿立马开始调停。 然而狂化模式下的npc已经可以说是半人半鬼,怪物的思维侵占半颗脑袋,起了纷争或是感到威胁就会彻底丢下「和气」「调解」这种人类才会採取的措施,只想把眼前一切都撕碎捣烂。 就连那些本与事件无关的npc,也会像是挨在菌丛边上的食物一样,快速变质。 本该是来调解的居委会成员也加入其中,眼白爬满血丝地开始疯狂攻击眼前的一切。 青涿拉着肖媛媛和周繁生找到一个不受波及的角落,捡起那只混斗中掉落在地的蜡像,余光里瞥到换了身装束的张久虞和江逐厄在一片混战中悄悄进入了目标人物的房间。 乱打作一团的长廊里,不知是谁扔掷过来一把匕首,冷光掠过青涿的眼睛,照亮他瞳孔里细微的纹路。 他飞快抬起手上的蜡像,刀尖力度不算大,碰到坚硬物体便弹飞掉落在地。 ……打吧。打得越激烈,目标惨死时他们的嫌疑就越大。 当然,npc是不可能就这么死于互斗之中的。 等一片搏斗造成的乌烟瘴气散去,尘埃落定之时,青涿一一点数,发现这些npc斗了大半天,最多也只是受个皮外伤。 打了一大通,心中的怨气得到释放,这些狂化npc不再一点就着,居委会人员依次归位,住户也在居委会引导下各回各家。 包括目标人物。 不知道是不是系统作祟,拖着硕大肚子的她居然没在争斗中受一点儿伤,甚至精神饱满地回了那已经藏有他人的屋子里。 蜡像也被那个迷信的邻居视若珍宝地捡走,青涿等人没了待在这里的理由,遣散居委会的人回到房间里。 等把这个目标解决,这批待产孕妇就只剩下55层的那位了,在下一批进入待产期前,演员们总算有喘息的余地。 肖媛媛托着腮,观察了会儿思索作案方式的青涿,在他笔尖摩擦的沙沙声中转动眼珠看向墙边的时钟。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每一分钟似乎都和前一分钟完全重叠,唯一能看出区别的只有窗外渐渐下落的日头、披上黑衣的天幕,还有被人一捏后「啪」地亮起的灯。 晚上九点四十五,终于等到了清脆的开锁声。 走廊的穿堂风裹挟着浓重血腥味而来,张久虞几乎淋了大半身的血,在肖媛媛震惊的目光中一颠一跛走来。 「久虞姐……」肖媛媛疾步往前,鼻头一酸。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真的把张久虞当成了自己的姐姐。 「先别哭。」张久虞立马喊停,轻笑了下,「不是我的血,也不是江逐厄的。」 她皱起眉,低头嗅了嗅自己被泡得完全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衫,摇头苦笑道:「那npc狂化最后爆体,皮肤和血都炸开了……你们赶紧先去门口清理一下脚印,我们俩拿东西垫了一路,最后实在没有垫脚的,估计留了些血脚印。」 肖媛媛却没被煳弄过去,忧心忡忡道:「那你的腿…」 「刚刚躲太急,不小心扭了下。」张久虞轻描淡写道。 心中大石稍稍落地,肖媛媛小声说了句「那就好」,跑到卫生间抓起抹布就往门口跑去。 等她拉着周繁生消失在视线里,青涿才若有所思地与江逐厄一对视。 「情况有些糟糕。」张久虞语气一转,瘫坐下来闭眼道,「这个npc很难对付,我和江逐厄耗到最后,身上的治疗道具都用完了。」 青涿明白,这才是实话。 情况远不像他们对肖媛媛表现出来那样乐观。 青涿想了想,走到五号面前,「你看右上角,视野里有没有一个蓝色小球?」 「有。」五号微微抬眉,答。 「打开它。然后视线下方会出现几个小格子,把第二格和第三格的东西取出来。」 这些是带在周御青身上的道具,五号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不过什么也没问,听话地把东西拿出来交给他。 青涿把自己的一个道具也取出,一股脑堆在了桌上。 「你们用吧,我和周御青用不到。」他说。 张久虞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外面的人还在清理痕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她没有多犹豫,收下一半,「多谢。」 江逐厄也收下了另一半。 青涿有不死之心,治疗道具并不必要,而周御青身为神灵碎片,本身就不会被普通鬼怪所伤,在粗略融合了其他碎片后,更是对系统规则力量以外的所有攻击不痛不痒。 ——而若是涉及了系统规则,那这些治疗道具也起不到作用。 「剧场里很多人说【判罪】的江会长冷面无情、说【贩金】的商人自私利己。这是对你们最错误的解读。」青涿看着门边出现的一截水蓝色衣角,轻声道。 之所以不告诉肖媛媛实情……是怕她把自己的治疗道具也拿出来给他们吧? 肖媛媛和周繁生饰演主角的剧目还未开启,他们真正的劫难还没开始,若把治疗道具给了别人,生存的机率就更是熹微。 但,再高高在上的顶尖演员也是人啊,是渴望生命、会不顾一切求生的平凡者。如果真有人把道具自愿捧到眼前,他们还能坚定不移地拒绝吗? 第754页 与其煎熬抉择,不如一开始便隐瞒实情。 张久虞听了青涿的话,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空荡荡地放在膝头,笑了下。 「清理好了!保证一点点痕迹都没留下!」拎着抹布的肖媛媛大咧咧进屋,歪着头蹦过来,「你们在说什么呢?」 周繁生从她身后走过来,显得沉稳许多,接过她的抹布一起拿去洗手间。 「没什么。」张久虞平静地回道,「今天时间这么晚了,剩下那一户只能明天再看。希望明天…能一切顺利。」 …… 第二天,npc的尸体相继被人发现。 昨夜下了场雨,气温也彻底入秋,张久虞与江逐厄换上长袖长裤,薄薄的布料遮住了底下还没癒合的肉红色伤口。 青涿在食堂底下的长凳上落座,抬头看向慢慢走到前方中心的张久虞。 率先讨论的是48层的那一户。 不需要任何人引导,昨晚扭打成一团的npc们瞬间开始彼此指认,燃起的气势几乎能把食堂顶掀翻,险些要当场再掐架一顿。 等他们吵了有足足五分钟,台上的负责人这才不堪其扰地喊停。 没有线索,光有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一群狂化npc,居委会也无法确认兇手是谁,只能「遗憾」地暂且搁置。 流程推到另一案时,食堂里静下来不少。 只有张久虞冷静平淡的声线:「我们进入现场查看发现,兇手与受害者发生过搏斗,但留下的击打痕迹无法辨认来源,因此也无法……」 「我、我。」流畅的叙述中突兀插入的声音分外明显。 「我知道。」中年男人坐在一群npc中,说话的声音拖得很长,像小学生有气无力的早读。 张久虞眼球移过去,「你知道什么?」 男人眼睛半耷着,像个没精神的烂泥一样笑了,脸上的雀斑随着肌肉移动,有气无力地拖着嗓音:「我趴在门上……从猫眼看到,张负责人去找了他们。」 这男人和死者是斜对门的邻居。他话音刚落,npc们顿时譁然。 「张负责人杀人了……」 「好恐怖,嘿嘿…」 「我也想杀了我的邻居……」 青涿的两个耳朵里瞬间灌入了神经质的叽喳交谈,他放在膝头的手慢慢捏紧,指尖掐着指肚。 果然不会那么轻松,幸好他们多留了个心眼…… 「大厦的门上哪来的猫眼?」张久虞冷声。 被问住了的男人呆滞片刻,仿佛他的思维也和动作、语言一样缓慢,然后忽地用手捂住嘴,嘻嘻窃笑着。 「我…自己切的,你们要去参观看看吗……」他捂嘴耸肩,憋不住笑似的噗嗤出声。 「……」 张久虞和江逐厄动手时,只关注身边有没有旁人,其他门有没有留门缝,万万没想到还有npc会往自己门上挖个洞。 「不必。」她这时才有些心惊起来,「你肯定看错了,我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去过32层。」 就像是演员永远无法与系统抗衡一样,她和江逐厄这头即便再小心,也永远无法隔绝系统专门安排的眼睛……这次是青涿预先做了准备,那下次呢? 场中央,中年男人自然坚称自己没看错,随后在张久虞的要求下开始描述自己从「猫眼」里看到的所有细节。 还没讲完呢,肖媛媛就从座位上跳起来——她还是穿着昨天那身水蓝色衣服,只不过外面罩了件外套。 她的穿着几乎与男人的描述能完全对应上,可案发时她分明不在现场,而在另一楼层里替老夫妻装灯泡。 「你肯定看错了!可别血口喷人!」这可是有实实在在的人证,肖媛媛气势大增、斩钉截铁道。 那男人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嘴里吐出的却是些模煳的音节,接着痴痴傻傻又耸肩笑起来。 肖媛媛暗地松了口气,坐回座位后下意识看了眼青涿。 青涿并没什么反应,似乎在看着油腻腻的桌面发呆。 耳朵里的声音换了一批,依旧像垃圾场里来回萦绕灭不净的苍蝇。 「他看错了吗?他看错了吧。」 「没有杀人啊……没意思。」 「嘻嘻…张雪没有杀人,张雪没有杀人…… ——吗?」 第401章 演出(125) 黑暗里。 「吱————」 尖锐的虫类叫声从人类的嘴里发出,是夏季聚在干裂树干上刺耳的蝉鸣。 好像有一百只知了潜伏着、贴着人的耳朵。薄薄的蝉翼耸动着,扫在耳垂上刺痛作痒。 张久虞蹲在地上捂着耳朵,但一层薄薄的手掌却对这无处不在的蝉鸣没什么抵挡力。令人眩晕的叫声从耳道钻入神经中枢,挑着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 「扑哧」一道甲壳碎裂、紧接着利器入腹的声音响起,不绝于耳的鸣叫勐地断开。 绝对的安静与刚才的绝对吵闹落差过大,张久虞眩晕一瞬,眼前忽然被骤亮的灯点亮。 她眯起眼,站起来对着收回攻击道具的江逐厄道:「你还好吧?」 江逐厄看着她的嘴型两秒,有些迟钝地摇摇头:「听不到。」 他施展攻击不可能腾得出手来捂耳朵,耳道此刻正发炎似的滚烫刺痛。 他转头看向地面上的两具尸体。 他们,或者说「它们」的攻击方式是声波,直到死前还保持「o」的口型,两眼睁着瞳孔涣散,脖子以下的身体被两片巨大的半透明翼壳包裹保护着。 第755页 翼壳在频繁的攻击下已经碎裂,而他那把s级攻击道具正是从壳下的柔软腹体中抽出。 江逐厄蹲下身,用手分别探了下两个npc的脉搏。 「死了,走吧。」 地面上零散掉落的脱漆砝码化光散去,江逐厄将房门推开小缝,往屋外观察了会儿,与同伴悄无声息地离开。 …… 55层的虫怪让江逐厄短暂性失聪,但好消息是,这一批待出生的死刑犯已经全部被扼杀在胎中,下一批即便是早产,也能休息上十天半个月的。 过了一夜后,江逐厄的耳朵勉强能听到一点大的动静了,闭着眼睛在床上修养,在青涿进屋时警觉地睁开眼。 虽然听觉受损,但身为演员的其他感官仍在工作,门扇开关带起的风、眼皮上忽然发生微小变动的光影……都是身体带来的信息。 青涿是趁大会之前去收集了下别的「声音」。 藏在人和怪物心底的声音,像蛇爬行过凹凸不齐的鹅卵石路、鳞片刮过石子的窸窣声。 那些声音在昭示着,居委会的威信在狂化的npc中已然大不如前。恐怕再过一段时间,这个组织就将彻底形同虚设。 听完这个消息,演员们刚因为解决55层npc而轻快的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张久虞鼻樑上的伤疤已经结痂,等痂脱落就能大好。她整理了下着装,领着其他队友赶到50层食堂大厅,准备为55层的死开一场例行会议。 ——居民大会像是最后一块遮羞布,盖住了居委会摇摇欲坠的真相。 会议的流程已经重复了好几次,不论是npc还是演员们都已经麻木。而与正常人不同,这些半人半鬼的npc完全没有「揪出兇手」的强烈诉求,所以每一场会议的稿词除了受害者的姓名以外几乎没有区别。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至少在会议开始前,是这样的。 「对于5505户被害一事,我深表惋惜,同时还是要提醒各位,在抓住兇手前,保重生命安全,不要轻易落单。」张久虞笔直地站在最前方讲话。 她把最后一句话也背稿子似的读出,话音一落就发现现场安静得不同寻常。 ——狂化的npc们行为不受控,总会神情兴奋地叽喳交谈。 而张久虞却发现,现在台下所有人,包括她的队友们,都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食堂门口的方向。是她的斜后方。 她几乎在瞬间发觉出了异常,勐一转头后,瞳孔在看到一个身影后乍然一缩。 两片浅褐色的半透明翼壳包裹住来者的胸腹,它看到转头看过来的女人,嘴角弧度一点点提起。 「……蝉。」青涿脑中瞬间清明,低骂一声道,「金蝉脱壳!」 「居委会杀人!!」在众人动身的同一瞬间,被蝉壳包着的男人开张嘴,尖锐的叫喊穿透所有人耳膜。 「居委会杀人!!张雪杀人!!」男人睁着眼,扯开嘴角,「杀人……偿命!」 同一时间,各种似飞禽似走兽,又像是蜗牛爬过的粘腻声全部爆发在一起,npc们仿佛被触动某个开关,站起身掀起一场狂欢派对。 「杀人偿命!张雪杀人偿命!」 「居委会负责人,嘻嘻……」 「把她送去审判,哈哈哈哈,嘣!脑袋开花!!」 有人跳到桌子上拍手,有人举起椅子兴奋砸墙。 「……」 完了。 这下是真的,完了。 肖媛媛脑袋一片空白。她知道,青涿和两个会长想方设法避人耳目除掉那些未出生的「孩子」,就是防止这一点。 20人,只要有20人的检举,他们就会顺应规则被押送到管理员枪下……那个拥有系统力量的、不可战胜的管理员。 一声含着怒气的大喊将她从惊恐中扯出,她眼球一动,认出是青涿的声音。 「这人疯了!!快拦下他!!!」喊出这句话时,他已经从跳到桌面上,弓着腰从一张张食堂长桌上跃过。 疯了…?这些npc真的会被这种藉口煳弄吗?! 一个念头从肖媛媛脑里飞驰而过,但她并未犹豫,前后左右都被狂欢癫狂的npc们拦住,索性学着青涿的模样,爬上桌子一路踮着脚跨跳过去。 张久虞也在那怪物奔来的一瞬间朝npc群中躲去。 这金蝉npc的攻击手段就是音波攻击,只要在远离它的同时捂紧耳朵,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听觉受损! 然而,那些看热闹恨不能把屋顶掀翻的npc们怎么会甘愿当她的护盾,见她躲进来,便嬉笑着将路让出一条,好让那痛失爱妻的苦主能不受任何阻碍。 「杀了她,哈哈,杀了她!!」 「快来追呀……嘻嘻,好没用的男人。」 青涿眼神一暗,继续喊道:「别看了,快把它制服!它就是个疯子,会无差别攻击的!」 与预想中的一样,没有任何人理会他这百分之九十九概率是藉口的话。 只有张久虞蓦然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 ……他想扭转这一切。 他想扶稳即将倒塌的大厦,他想把这场受害者的指认转换成一个疯子的妄言。 于是,她一边像个竭力往沙子里钻的沙蟹躲入人群,一边配合地放声道: 「蔡先生,请你冷静一点!你的妻子不是我杀的!上午我去你家勘察现场,不知道哪个动作受到了你的怀疑,但你确实误会了!!」 第756页 那蝉人身前的双翼颤抖起伏,仿佛极怒之下用力快速的喘息。他并不理会周围其他npc,也不理会那些向他狂奔而来的、女人的同伙,只一心盯着张久虞的方向,轻盈而快速地、像一只虫一样飞扑过去。 「嘻嘻……张雪别再找藉口了。」 「冤有头债有主,债主都找上门了,只能被大卸八块啦~~」 「好残忍…好血腥……好好玩嘿嘿嘿。」 兴奋的嗡嗡窃笑从四面人群中透出,青涿从桌面翻身而下。 半长的碎发飞腾而起,他距离那蝉怪还有两米的距离,手背上的青筋骤然鼓起。 【使用能力[织梦者],当前属性为初始值的50%,当前成功概率为50%】 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以毫秒记的系统延迟在这一刻拉得极长。 【能力[织梦者]使用成功,织梦对象:5505男住户蔡永军(已狂化),剩余时间5分钟。】 成功了!! 青涿根本没有高兴的时间,他已经冲到了蝉怪面前,伸出去的手已经够到了它那被覆了一层坚硬甲壳的肩膀,也在同一瞬间,看到了它因进入【梦境】而空白失神的瞳孔。 他没什么血色的唇轻轻蠕动,像说什么秘密一般,把话语送到畸形怪物的耳边。 他说: 【杀死你妻子的兇手,就在你的左前方。】 梦境顷刻在语言中构筑,蝉怪的眼眸又復神采,怒火与怨毒让它必须在此时此刻杀死血债仇人。 路上阻碍它的一切东西,都必须清除。 身着浅咖色风衣的青年上前试图阻拦它,却终究不敌,被它狠狠地用勐然炸开的翅膀甩到一边。 即将磕到墙角的前一秒,才堪堪被另一个男人拦下。 npc们更加兴奋了,甚至从喉咙里挤出了不似人声的呜咽。 「杀,杀!!」 「不自量力……哈哈哈哈!」 「不是疯子哦,是復仇的金蝉……嘻嘻嘻呜…」 蝉怪的眼球几乎快要占满整只眼眶,它飞扑过来,颤抖的翅翼掀起厉风。 只是…… 「方向不对…方向不对!」 「眼神不好的金蝉嘻嘻嘻。」 张久虞明明在它的正前方,而它飞扑的路线却往左偏了过去! npc们躁动更甚刚才,不少「热心肠」都在七嘴八舌地怪叫,试图让復仇者赶紧调转方向杀死张雪。 但,睡着的人怎么会听到梦境之外的话呢。 在所有npc猝不及防的瞬间,金蝉伸手抓住了身前一个大笑的女npc,雄厚有力的翼壳卡住她的头。 「杀人犯,给我的老婆偿命!!!」比警笛更尖锐的声音响彻大厅。 「快捂住耳朵!!」不知谁喊了一句。 话还未说完,一串难以形容的,比指甲刮挠黑板、音箱发出啸叫更让人难以忍受、更叫人受折磨的鸣叫从金蝉摆成「o」型的嘴巴里发出。 「吱————」 「吱————」 长达十几秒的时间,仿佛一根铁钉从左耳穿刺入,一路贯穿大脑,再从右耳刺出。 早有准备的演员们瞬间捂住耳朵,而npc们在音波最初到达的两秒内迅速开启了异化防御。 ——只有那个被金蝉选中的、不知名姓的女人。 她的头被死死卡在双翼之中,等仿佛有一个世纪场的尖鸣过去后,翼壳一松,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女人身上爬满了异化后的鱼鳞,下半张脸都是密密麻麻的滑腻鳞片,从双眼、鼻孔、耳朵和嘴巴七窍中淌出的鲜红血液流到了鳞片缝隙里。 而她死前仍保持着那兴奋的、诡异的笑。 第402章 演出(126) 整个食堂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中。 npc们低下头看了看那个女人死透了的尸体,又颤抖着眼球望向金蝉。 「他说的没错,金蝉……疯了。」 「死了,疯了,死了,疯了,死了…」 窸窸窣窣的气声像是群昆虫一齐振翅,而金蝉杀死女人后呆愣的间隙,那个被甩开的青年再次从背后蹑脚袭来,试图用布蒙住它的口器。 没人发现他轻轻蠕动的嘴唇,躁动不安的npc们只看到金蝉勐地一颤,胸前的翅翼再次振动起来,甲壳撞开青涿,怒啸着继续往npc们的方向扑去。 「杀人兇手!!我要让你偿命!!」 「……!」青涿被撞出一声低哼,捂着腹腔踉跄后退几步,扶着五号冷冷地望着金蝉雄壮而灵敏的身影。 npc瞬间炸开了。 张雪就在金蝉的右后方站着,它却丝毫不管,嘴里大喊杀人兇手地往他们的方向冲过来了!这叫什么事?! 难道……它,真的疯了? 「吱————」 金蝉嘴巴翕动着发出尖啸,那些嘻嘻哈哈的npc们脸上笑容更显怪异,仿佛往油锅里加入水滴,将隐藏在皮囊下某个东西炸了出来。 疯了……?疯了好呀哈哈哈哈!! 「那就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男男女女的低喃声混在一起,像是在念受诅咒的邪经,有人咧开了钢制的犬牙,有人的眼珠渐渐被血色渗透。 「来。」青涿将从其他方向汇聚来的队友们揽到身后,众人目光一致地投到那场npc们的混战之中。 这步临时使出的借刀杀人固然是把「疯子」的名头按在了金蝉身上,但暗地里张久虞的处境究竟会如何……青涿并不抱有太高的期望。 第757页 毕竟人心里的怀疑揣测,是最难掐灭的。 它就是一座不停往上垒高的积木,总有一天会迎来坍塌。 一个变异后的金蝉无疑抵抗不住那么多狂化npc的围攻。那尖锐的蝉鸣只维持了不到两分钟便在最后一声惨叫里消去,红棕色的液体像是人血、又像是某种昆虫被捏爆后的汁液,飞溅在地板和桌面上。 金蝉的甲壳裂开蛛网一样的纹路,它保留人类形态的头颅像一只没气的皮球,额头到后脑勺瘪下去一大块,死不瞑目。 【目标已死亡。[织梦者]能力效果提前解除。】 见了血的狂化npc们兴奋得像磕了药的瘾君子,眼球发红地四处逡巡着想寻找下一个猎物,几十束目光犹如探照灯一样盯向身上干干净净滴血未沾的演员们,却又仿佛受到了某种限制而迟迟不动。 时间加速流淌,那股嗜血的郁躁气息从食堂里渐渐散去,npc们也恢復了一丝属于人的理性,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食堂。 「太危险了。」张久虞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后怕地抚了下胸口,「若非你反应及时,今天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你现在身体如何?」她说着看向青涿。 每使用一次能力,全属性下降至当前状态的50%。青涿在【演出】里已经用了两次能力,相当于如今的状态仅为正常情况下的四分之一。 一股涌上来的睏乏包裹住他,反射弧似乎被拉长了几倍,双臂和双腿也像是被绑上了两袋沙包,笨重酸软。 「还好,我们先回去吧。」青涿摇摇头道。 …… …… 金蝉脱壳这一事给演员们又打了当头一棒。 肖媛媛总觉得,他们已经做得够多了。乔装打扮、制造混乱,他们已经很努力地抹除痕迹,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完成隐藏主线。 但很多事情,只要做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而要把这些痕迹提取出来,系统或许连动动手指都不需要。 就是在这样一个能力悬殊的情况下,他们为了完成隐藏主线,还得杀掉至少三四十个npc。 从未经歷过如此漫长煎熬的惧本,她坐在沙发上趁无人偷偷哭了一场,强抑着哭声抹泪。 等背后突然响起张久虞的声音,她才赶紧把眼泪擦干,用水壶倒了杯水给床上的女人送过去。 天色昏暗,屋内还没开灯,张久虞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捧着水杯温柔道了声谢。 前几日,张久虞去找了一次邓佳,向她讨教了一下怎么尽可能不伤身体地取掉胎儿。正常来说,已经七个月的胎当然是动不得的,但惧本有区别于现实世界的一套规则。张久虞堕了胎,身体一下子虚弱下去,躺在床上由同性的肖媛媛照顾着。 因此这几天,隐藏主线任务就完全交到了江逐厄手上,青涿、五号与周繁生从旁协助。 求子大厦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他们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糕了。 江逐厄每一次带回来的伤势都比上一次更重,治疗道具告急的同时,作为队伍军师的青涿又因为能力的副作用而无法控制地开始走神、发呆。 张久虞身体太虚了,喝了一杯水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下,留肖媛媛一个人蜷缩在沙发里,听着钟錶走动声,恍惚回忆起自己有些久远的、戛然而止的大学生活。 没有怪物、没有生死焦虑,没有离开父母…… 把她唤醒的是不知多久后传来的门口的声音。钥匙插进锁孔,门外的人和血腥气一起被迎进屋。 五号几乎算得上是扛着江逐厄,将他放到了沙发上。肖媛媛「腾」地弹起,看着后者半睁半闭、像是昏睡又像是清醒的眼睛,嘴唇轻微动了动。 「今天的npc有点问题。」青涿率先道,他对着肖媛媛指了指门口的位置,示意她过去看看。 ——有问题,这不像是什么好的说辞。肖媛媛心一提,好奇而忧心地走到门口,将门把手拧开,把头探了出去。 只不过一秒,她又迅速把头缩了回来,双手按着门板把它合上,有些发愣地看向青涿。 ……开门的一瞬间,她就听到了走廊上一股很轻的摩擦声,窸窸窣窣的。而在她把头探出门外时,她的眼睛与另外五六双浑浊的瞳孔隔空相望。 门外居然不知道何时来了五六个npc,挤在狭长昏暗的走廊上来回游盪! 「这……」 「不止是这一层,其他楼层也是。」青涿打断她,严肃道,「今天,我们差一点就和他们碰上面了。」 肖媛媛瞬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这群npc,与其说在游荡,倒不如说在「巡逻」!!狂化下的它们并没有「抓住兇手」的需求,居委会也渐渐成了名存实亡的组织,突然在楼层中巡逻起来只能是「剧情」的作用!! 剧情在给他们施压。 「它们现在还保留着一丝人性,我们只能利用这一点把它们想办法调开…无论如何,不能留下『目击者』。」青涿低声道。 但这很难。 原本制定的策略全部推翻,要在案发现场有旁人的前提下悄无声息解决一个狂化的怪物,很难。 另一头躺在床上的张久虞忽然咳嗽起来。她好像刚刚醒来听见了他们的话,支着身体坐起道:「江逐厄一个人还是太危险了,不如再等一个星期,我……」 话到一半,又咳了起来。灰沉沉的被褥从身上滑下,整个房间像是被浸入浓浆中,沉闷无声。 第758页 再等一个星期,张久虞的身体就差不多能恢復……但与此同时,众人都时间就会异常紧张起来——这一批孕妇若有早产的人,到那个时候差不多就要生产了。 江逐厄最后并没有听从她的提议。 而事态也如众人预想的一样糟糕。那些npc的「巡逻」并非一时兴起,之后的每一天都能看到它们像丧尸一样徘徊在走道里的身影。 江逐厄与青涿他们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清除npc的效率也越来越慢。有时外出一整天,却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避开所有npc耳目的时机无功而返。 而那些站在走廊上守株待兔的npc们无时不刻在发出虫群一般的窸窣嗡鸣声,有时是轻飘飘的脚步,更多时候是窃窃私语。 它们兴奋地谈着最近似乎胆怯起来的「杀人兇手」,谈起许久不见人影、很可能已经死掉的居委会负责人,谈起常在负责人身边的那个男人…还有他身上可疑的血腥味。 它们的视线放到江逐厄身上是迟早的事。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却又像个面对天灾的普通人一样无能为力。 是以,当江逐厄找上青涿,对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青涿有些沉默地望向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连日的高压让江逐厄双眼铺满了血丝,唇上的胡茬都无心打理,和印象里万人钦慕的「江会长」搭不上边。 今天是青涿强制给他放的假——他不能再这样透支下去了——江逐厄没趁着时间好好休息,却单独约了青涿到没人的房间,嘴里含着色素超标的硬糖,说要和他谈一谈。 青涿拿过他递过来的另一枚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感受着糖精对味蕾的刺激,问:「你想谈什么?」 「它们开始怀疑我了。」江逐厄说。 嘴里搅着糖块的动作一顿,青涿沉默地看向他。 「放心,今天不是找你商量对策的…这么多天下来,你的脑子也该放个假了。」江逐厄还有心情开了个玩笑,而后话题勐地一转,「我想找你借…不,找你买一个道具。」 「…什么道具?我直接给你。」青涿犹疑道。 说到底,演员们带来【演出】的道具除了个别特殊的以外,其余的都可以说是共享通用的了。上次他把治疗道具给江逐厄的时候,对方也没说要买啊。 「和通关没关系,是我个人想用的。」江逐厄摇了摇头,「嘣」一下咬裂了糖球,「那颗【秃鹫之心】。」 第403章 演出(127) 秃鹫之心? 青涿搭在茶杯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这是他进入剧场后,在第一个惧本【旅行】中拿到的第一个道具,是一个功能型道具,直到现在都没能用出去,还在他的系统栏里躺着。 【道具名称:秃鹫之心 道具品级:d 道具说明:沙漠里秃鹫会守在将死的人类身旁,等待夺取最新鲜的心脏。而蹲守在秃鹫身侧,获得这颗秃鹫之心的你,则是这场狩猎最终的胜者。 类型:一次性功能型道具。 使用方法:选中某个生物体,让ta服下这颗秃鹫之心,等其死后,你将获得ta身上最宝贵之物。】 青涿似乎了悟江逐厄的意图,却又假作不懂,装傻似的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江逐厄觑了他一眼,又马上收回视线,含着糖道:「你一开始就拿到了编剧x女士的剧本,对吧?上面是什么?…是不是写着我们所有人都将在结局中死去?」 眼睑半垂,睫毛遮蔽一小片视野。青涿没有说话——系统限制下,他不能透露任何与剧本结局有关的信息,哪怕暗示也不行。 但江逐厄说的没错,所有演员都被赋予了一个死亡结局,而从【幸运游轮】季红裳、谭羽的离世来看,那白纸黑字上写的结局正在一一应验。 「你知道的,我有一个脑子很蠢的堂弟。」没听到回答,江逐厄便兀自说道,「我要是突然死在了惧本里面,他恐怕活不过一个月。」 他说的是江涌鸣。 的确,若是没了这个担任【判罪】会长的哥哥,根据江小少爷胡作非为的过往,很难再在剧场里生存下去。 「你的这个道具,它的评级出现了重大的错误,正常按功能评定的话至少应该是a+级……你说,这是你第一个惧本拿到的道具?」 江逐厄偏过头,得到了青涿的一声「嗯」。 他上上下下地、将眼前不知为何看着有些落寞的青年审视了一会儿,哼笑了下摇摇头,无可奈何道:「我猜,系统为了把这东西塞给你,特地下调了道具等级……它真的,对你很特殊。」 然而下一刻,他表情一变,向前倾身逼问道:「所以……等出了这个惧本,拿到【钥匙】,你会去那个最终惧本里把所有人救出来……是吗?」 他那双总是沉静的黑瞳里,跳跃出了无声的火光。 江逐厄知道,自己在求子大厦里怕是九死一生了。 但他还想活,他还没活够…或者从踏入剧场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动作、抉择都只为了一件事——活下去。 青涿有不死之心,他会拿到钥匙、从【演出】中脱身离开,他会有摧毁整个剧场的能力。 所以……就这样做吧。道德绑架也好、咄咄逼人也好,他想要听到青涿答应他,给他一个復生的机会。 常居高位的气势顺着空气压下,江逐厄一眨不眨地看着青涿,后者并没有任何躲避的动作,仍然垂着眼看向手中的茶杯。 第759页 他眼睛里有许多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翩翩的春日细柳,伶仃而寂寥。 江逐厄不知道青涿和系统的关系,但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他所央求的,本来就是青涿要做的事。 「当然。」青涿放下茶杯,氤氲的水雾从他眼前散去,他对上江逐厄的视线,「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剧场里的所有人。」 他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枚桃子大小的肉红色心脏,粗细不等的断裂血管插入其中,表面覆着像是鸡蛋壳里的那层纤维质膜。 江逐厄凝固了一秒,伸手拿过了那枚心脏。 青涿视线挪开,没有去看他,耳朵里先是传入了咕叽的水声,再然后便是撕咬与咀嚼。 生肉发脆,在上下牙齿的挤压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喉咙的吞咽也在狭小空间里放大。 「多谢。」一分多钟后,江逐厄用纸巾擦掉嘴角的血液,说。 …… 楼道里窸窸窣窣的交谈越发肆无忌惮,双目迸发兴奋光芒的npc们不再遮掩,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 青涿靠在墙边,将那些恶意满怀、上下颠倒的疯话听到耳朵里,眉头越皱越紧。 奔跑的脚步从那些跌宕起伏的怪声中穿过,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外面那些人的畅聊声也戛然而止。 「涿哥、江会长!」肖媛媛把门掩紧,焦急道,「66楼的那户早产了!我刚刚去那里看了一眼,已经有好多npc,围得水泄不通!怎么办!」 「什么?!有多少个?」青涿皱紧眉头问。 「起码得有三十多个人!」肖媛媛道。 「三十多。」青涿眉头越发紧蹙,视野转向五号道,「就算利用你如今控制住的两户人,也不可能把这么多人全部调走,让我想想……」 不能明目张胆地刺杀,不能让引走人的目的太过张扬,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把那些人…… 「不用想了。」江逐厄忽然道,「没什么好的办法。」 正紧急思考对策的众人一顿。 「它们已经在怀疑我了,这一次无论我们再怎么做,也不可能完全避开耳目。」江逐厄站在玄关边上。突出一块的墙体结构和鞋柜把屋内光线遮挡住,将那块地方圈出一块视线盲区。 乍一看,并不会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青涿知道,江逐厄说的没错。只要有一个npc不愿离开那里,被发现被指认都是必然的事情。 「我去吧。」 束手无策时,还是江逐厄开的口。 他靠坐在鞋柜上,后脑贴着墙,闭着眼睛道:「我可以处理掉它,但后面的二十多个就无能为力了。」 他语调疏松平常,若非其他人注意了话里的内容,万万想不到他会说这种飞蛾扑火一样的话。 「等等,我理解得没错的话……现在要处理掉这个马上出生的死刑犯,就只能铤而走险了吧?」肖媛媛有些磕磕巴巴道,她眨了下眼,目光里染上纯然的困惑,「江会长你……」 「冷静一点。」张久虞下了床,她现在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但身子骨仍是虚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从瞿小棠死亡开始,直到我们住满十个月离开大厦,期间至少有二十多个孕妇会生产,这一胎并不一定就是【你】或者是【我】。」 「系统故意设置这种必死的关卡,今后还不知有多少,我们不可能每次都牺牲一个人。」张久虞垂目,看了眼自己恢復平坦的小腹,忽略那里传来的隐痛道,「倒不如赌一把,赌这孩子不是【你】,也不是【我】呢?」 …赌? 有十分之九的概率,众人可以安然无恙度过这次危机,还有十分之一的概率,两位主演的其中之一会在那孩子出生的一瞬间暴毙。 这就是惧本的险恶之处了。即便他们已经处理掉五六个待出生的死刑犯,却仍不知那些婴儿里有没有【自己】。 或许一开始【循环重生】的隐患就已经被除掉,但演员们不知道,最后反而在无关紧要的npc上马失前蹄。 肖媛媛有些惶惶然,她不太喜欢【赌】这个字眼。 这种生命不把控在自己手上,反而交由命运处置的方式,让她感觉自己和旁边的队友朋友们都像是被高高举起的鸡蛋——随时可能会被松手砸烂在地上。 「赌?你说得对。」江逐厄声音放得很轻。 众人正欲松一口气,觉得他放弃了刚刚那个引火上身的想法,他却忽然转过头来,说:「不过我现在,更想赌一个大的。」 青涿神经微绷,他发现对方的视线粘在了自己身上。 赌大的……是想赌一把他能不能救出系统禁锢的那些灵魂,能不能摧毁剧场。 赌注是…他江逐厄的生命。 「江逐厄,」张久虞喊了一句,低声缓慢道,「你想好了?」 剧场第一惧团和第二惧团,是竞争对手,也是合作对象。就像是高手之间总有惺惺相惜的情绪一般,张久虞与江逐厄二人总能达到思维与决策的高频度一致。 真要论起来,也能称一句老朋友。 江逐厄反而笑了,不再那么严肃:「你什么时候听我说过反悔的话?」 出乎肖媛媛的意料,张久虞不再劝说,也不再一次确认江逐厄的选择,而是淡淡点了下头,「那…祝你平安归来。」 肖媛媛一声不吭缩到了周繁生的半个肩膀后,低着头轻轻说着什么。 第760页 因为离得近,青涿听到了一些话。 「连江会长都……我们还有希望活着出去吗?」她失魂落魄。 江逐厄与张久虞实力强悍,始终是队伍里的定海针,是给予安全感的顶樑柱。 但如今,顶樑柱倒塌,他的期望却寄托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沉甸甸地像一座镇压凶兽的高山。 青涿发了会儿愣,终于说出了江逐厄下定决心后的第一句话。 「走吧,我来规划路线。」 …… …… 越是不愿意看见的局面,越是会一语成谶。 闹哄哄的局面里,张久虞撑着身体祭出攻击道具,肖媛媛与周繁生一人持剑一人持盾,强压之下的手臂都在剧烈颤抖。 对面,喜气洋洋的npc们将一人抬起,把他摆出了受神灵审判、受刑架折磨般的「大」字形,有人抬肩有人扶腿,密密麻麻地像是猎到食物的蚁群。 「审判…审判杀人犯!!」 「活捉了活捉了嘿嘿嘿嘻嘻嘻!!」 「快让开快让开不要挡道啊啊啊呜呜嘿嘿…」 它们像戴着脸谱面具,脸上的笑容哭泣几经变换,最终把五官揉成了扭曲丑恶的四不像,长着口器嗡嗡作响。 狭长走道中,演员们肩并肩而立,堵住了楼道通往电梯的必经之路。 「站、站住!」肖媛媛加大力道,控制住自己握剑的那只手,喝声道,「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江海是兇手!快放开他!」 第404章 演出(128) 「证据,我们有证据!」 「别挡道,不然…不然把你们全部杀光嘿嘿嘿……」 「杀光!!」 灯光照影,铺在灰墙上的黑影勐地一抖,遽然扭曲膨胀起来,许多昆虫、动物的古怪特徵开始从人体上冒出。 道具的色光与那些诡影同时乍现。 「涿哥!」肖媛媛刺出一剑,转头看向呆滞的青涿,焦急道,「你怎么了?!快醒醒!」 好像从前两天起,青涿的状态就开始迟钝起来。 ……但眼下可绝非能发呆的时候啊!! 而就在肖媛媛焦急扭头的瞬间,青涿终于动了。 蚊蝇似的耳鸣声逐渐放大,最后铺满整个听觉神经,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他懵然睁着眼,双眼带来平行的视野像是一台亟待修理的老电视机,上演着一出模煳的默剧。 是两次能力带来的副作用吗?他有些迟钝地想着。 眼前所有东西都像是拉了倍速后又调成慢动作的剪辑片,五颜六色的色块拉出残影,像彩虹一样。 但奇怪的是,他明明看不清、听不清,连动脑子都费劲,身体却自发动作着。 甚至比他平常更加灵敏,跃到墙上踩着只狂化怪物的头借力,手中的刀刃在怪物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割开了它的喉咙。 温热的黑色血液汩汩流下,像一汪不会干涸的泉。 它洒到他手上,带来有些灼人的温度后,青涿仿佛被烫了下,混沌的头脑里开始钻入别的声音。 「我们所有人都将在剧本里死去。」 「但青涿,你不会。」 耳鸣与这空空荡荡的、听不出声线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死…… 拨云见日般地,青涿的模煳视野化开一小片。他又割下另一个怪物的头颅,血溅到苍白的脸上,转头看向被怪物们围在内圈的江逐厄。 低垂着头不省人事的江逐厄突然抬起头凝望他。 「我更想赌一个大的。」 「你会去那里把所有人救出来的…对吗?」 江逐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而他这次总算听清了,那声音就属于眼前这位站在剧场金字塔顶端的会长——也是他的朋友。 会的,会的。 青涿想点头,想张口说话。 但他眼前忽地一花,江逐厄又垂下头去,换成另一张怪物崎岖的脸杵在面前,眦目欲裂。 那脸渐渐如干枯的土地一样皲裂开,另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谭总带惧本爆破侠来了?!来这边坐!」 青涿懵懵地转头,却没看到本该映入眼帘的少女。 季红裳,这是季红裳的声音! 那个所有内脏被挤成一张纸的厚度,最后只能写下【再见】和他们告别的女孩。 「徐秘,这是你给我找的新秘书吗?」下一秒,脑海中又换成了另一道声音。 青涿的手开始颤抖,但这并不妨碍这双漂亮得犹如艺术品的手割下另一只怪物的脑袋。 ……那是谭羽的声音,连再见也来不及说的、总喜欢自诩「霸道总裁」的谭羽。 「救救我!我的肚子…好疼啊!」季红裳哭着大喊。 「青涿!快,拉我一把!!」火焰噼啪声中,谭羽高高探出了手。 青涿倏地松开一只手,怪物狰狞的头颅滚落在地,而他丝毫未觉,向着「谭羽」伸出胳膊。 来,快来,拉住我,来啊!逃出来!! 通红火海与里面的人离他越来越远,而他的手,却实打实地碰上了一个冰冷的物体。 不,不是物体,是另一个人的手,冰冷得像地上爬行的蛇,钻入指缝与他扣在一起。 「你想杀了这些npc?」有人贴在他耳边,吐气都分外寒凉。 杀…杀光,杀光了,会威胁到生命的存在就通通消失了…! 第761页 「嗯。」青涿直视着前方,僵硬点头,「想。」 有人的头髮蹭到他的脸颊上,亲昵地低下头贴在一起。那人很开心似的,笑了好几声。 「你的刀很锋利,会不小心割到自己的。」 青涿眼神仍然空茫茫的,摇头道:「没关系。」 「那我来帮你一起好不好?」那人声音柔和下来。 「嗯。好。」青涿道。 那一瞬间,他眼前移动的模煳色块全都黯淡下来,被剥夺大半的视觉看不到瞬间席捲整条走廊的黑雾,只感受到手中刀刃被人拿走,换上了另一把更轻的、不知道是何质地的薄刃。 耳鸣声消失了,它消失的时机正好,怪物惨死的尖啸声紧随其后,各种物种的哀嚎交杂在一起、宛若阿鼻地狱。 青涿鼻子里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那气味更一步地把他的思维包裹起来,屏蔽了其他无关紧要的信息。 他感受到一缕风颳过自己,轻微的失重感与电梯吱嘎吱嘎的叫唤一起将他捧起,轻飘飘宛若在云端。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又很模煳的,关于朋友、自己和怪物的梦。 梦里的他割下了无数只怪物的头颅,像是童话故事里战胜恶龙的战士,和宝剑一起保护住了所有为之珍视的一切。 …… …… 清雨从云端落下,他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躺的时间太久,后脑传来酸涩麻木的感觉,青涿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呆呆地看向小跑过来的肖媛媛。 「涿哥,你醒了啊。」肖媛媛在床前急停下来,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道。 「发生了什么?」青涿声音嘶哑,若有所感地撇过头看向那个站在窗口、低头与自己对望的人,「你回来了?」 明明都是用的同一个身体,但青涿就是能感应到,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是周御青。 那个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周御青。 青涿抿着唇,想对他笑一笑,但忽然跃至脑海中的念头让他又急切地抓住肖媛媛问道:「对了,其他人呢?」 肖媛媛「哦」了声,表情有些不自然道:「久虞姐和周繁生都出去了。」 「……」青涿的表情动作忽然被钉在原地,他默默看向肖媛媛的脸,发现她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得泛白,「江逐厄呢?」 这一个名字像是给人打了当头一棒,肖媛媛眼眶终于红了起来。 「那些npc不是都死了吗?江逐厄…」青涿的话蓦然夹断,灰色的瞳孔扩大些许,耳朵里又开始钻入断断续续的耳鸣。 肖媛媛吸了下鼻子,带上浓重的鼻音道:「是……都死了。」 「那天,涿哥你突然变得很奇怪,好像听不到我们说话,也看不到我们,疯了一样地杀那些npc。和驭鬼师一起……屠空了整座大楼。」 肖媛媛低着头,强作平淡地叙述道:「不止那些狂化怪物,连邓佳他们也死在了你的刀下。最后,你杀了丁高远,他在死前好像对你说了什么话,紧接着你就晕过去了。」 她吸了下鼻子:「我们都以为危机过去了,但刚把你送回房间休息时,就有人在房间外面砸门。」 「那些…那些刚刚死的、尸体还有余温的npc又復活了,而且变得更加疯狂。」 眼睛冒着红光,牙尖不断往下淌着湿热的涎液。 「驭鬼师说,说……」肖媛媛嗫嚅道。 「系统下了死令,这个惧本里的npc,除了那些被写在【剧本】中的,都不死不灭。」周御青道。 它们发出渗骨的尖笑,上一秒刚被苍白巨大的鬼手撕成两半,下一秒就凭空出现,踩着自己的尸体继续往前沖。 就像是网游里的红名怪物,除了掌控它们「底层代码」的系统,即便是再神通广大的玩家也不可能彻底消灭它们。 毕竟,游戏的规则制定者,是高高在上的系统,是名字永远镌刻在宇宙中的创世神阿玛亚斯。 「驭鬼师和久虞姐杀了很多怪物,尸体在门口堆成小山,但没有用……最后,它们还是带走了江会长。」 一切通往一楼的道路都被关闭,就连电梯井也多了层无形的墙。 众人无功而返,狭小的屋子里堆了一大半异形怪物的尸体,浓郁的血腥与腐烂的恶臭搅和在一起。有人坐在尸山堆上,怔怔发呆。 枪声响起时,床上晕厥过去的青年露出一抹笑容。 他屠尽了怪物,保护住了重要的人……在梦里。 【求子大厦男主角(江逐厄饰)死于正义】。 应验了,剧本上的结局,再一次应验了。 青涿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情绪与念头,像被抽空了脑袋里的一切,他好像没感受到什么痛苦,只觉得胳膊像被什么东西硌着,懵懵地低头一看。 金色的天平与砝码摆在被褥底下,坚硬的金属将他的左臂压出一道印子。 ……这是江逐厄的能力武器? 能力绑定灵魂,无法剥离,不会是江逐厄主动留下的。 那就是秃鹫之心的功劳了。 能力武器都能够留存下来,难怪江逐厄当时会说,系统对他极为特殊。 青涿依旧没什么波澜,垂着眼轻轻伸手碰了下那个天平。 【能力:审判天平】 【另一位演员留下的遗留物,拾到者可以自行绑定。(绑定后,原能力被取代消失。)】 【审判天平拥有「审判力」,可无目标使用,配合道具审判砝码可以……】 第762页 后面是一长段关于能力的描述,青涿没再看下去,把东西收入了自己的系统中,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走到窗边,一两粒雨丝随着风飘进来,打在他脸上。窗外是白茫茫一片未知领域,乌云叠着乌云,翻滚蒸腾。 细雨婆娑中,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久虞姐,你回来了,怎么样?」肖媛媛急切问道。 「我没什么事,只是那个npc太难对付,恐怕得多耗几天。」张久虞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 她看过来道:「青涿?你醒了?江逐厄的事……不要太在意。」 「你已经尽力了。」 第405章 演出(完) 他已经尽力了。 他们都已经尽力了。 青涿竭力扯出一抹笑,这句话从张久虞口中说出,不正也是她自己的处境吗。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连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话都变得很少。可能是能力的副作用导致思维行动变慢,也可能是因为江逐厄的死揭开了众人隐而不谈的未来。 连江逐厄都无法违抗的「剧本」,其他人拿什么抵抗?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 包括张久虞在内。 隐藏主线任务只能由主角进行,如今少了一个人,她就算是从堕胎中修復好了身体,也显得力不从心起来。 有时,接连有两户的人都要生产,她不得不放弃其中一个,在处理另一户的同时安静等待最后结果的到来。 第一次,她赌对了。 第二次,她也赌对了。 肖媛媛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她不由得在想,循环是不是已经被破坏了,张久虞是不是能一直赌对下去。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悄悄把这一点希冀护在自己胸口,好像只要把它围得密不透风,就不会有大风来吹灭。 距离住满十月整还有半个多月,临近大部分人的正常预产期,张久虞的「赌」变得更加频繁。 ——有了江逐厄的前车之鑑,她的所有动作与计划都变得更加谨慎,避人耳目的同时也更加繁琐耗时。 又一天过去,张久虞披着风霜与血腥回到暗沉沉的屋子里。 见她平安归来,肖媛媛松了一口气。 已经临近深夜,众人从张久虞的房间走出至走廊,打算各自回房。 56层走廊上的这个灯泡已经快要报废了,接触不良似的总在忽明忽暗地闪着。 肖媛媛有些难受地把眼睛眯起来,却蓦然看到身旁青年那双灰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像是完全不受这个环境的打扰。 她喉口顿时被什么堵住,想也没想地便喊了一句。 「涿哥。」 青涿又往前走了几步,而后才堪堪反应过来,偏头看过来:「嗯?」 肖媛媛其实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喊一句他而已。 他们在进入剧场的最初就成为了相识相知的伙伴,肖媛媛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期间青涿的转变。 从一开始的不易近人、用一层伪装保护自己,到后来真心实意地为身边朋友着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拥有悲欢喜怒。 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但现在,他好像又变回……不,比最初那时候更加封闭自己了。 敏感的、脆弱的情绪全被压缩成针眼大小,埋藏在最深处,留下一个木然的外壳。 肖媛媛笑了一下,说:「等出去以后,我们再一起去吃火锅吧。」 青涿眼珠子动了动,想缓和地笑一笑,但嘴角却像是冻僵了一样,无论如何都牵不起来,只好僵硬地点点头:「好。」 他知道肖媛媛在担心他,但他的情绪传达好像出了点问题,僵成了一块朽木。 电梯里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沉默,直到走出电梯,青涿才发现有人跟着自己。 「…怎么了?」他木着脸抬起头,平淡到寂寥地看着周御青。 自打这人回来后,他们也没说过什么话。 不过周御青向来是个实干派,本来话就不多。 他目色沉沉地,伸手抚上青涿的脸颊,稍稍用力将他的脸抬起。 青涿只觉得眼前压下一片与黑衣混在一起的阴影,鼻子里闻到了对方身上独有的气味,额头也同时被人印下一吻。 他的心忽然触动了一下,被层层包裹住的情绪忽地长满针尖,想要戳破桎梏喷涌出来,但到最后,一切还是徒劳。 周御青直起身,这才回答他:「想吻你。」 酸涩瞬间涌满胸腔,青涿指尖一抖,那潮水般的情绪又再次退去。 他仍是木木地点了点头,后退两步:「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带着温度的视线粘在他的后背上,有人始终在用固执的目光凝望他,而他手脚僵硬地回了屋,关门截断了那层不算炽热的温度。 今夜格外地难熬。 像是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青涿靠坐在沙发上,捂着自己不停跳动的心脏。 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了,只有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薄光从窗口探进,有时照在他阖起的眼皮上,有时照进他毫无睡意的眼底。 淅淅沥沥的雨音也还没歇下,在耳边伴了他许久许久,或许有两个小时、四个小时,但它并未下一整晚,在另一道声音出现后便骤然停下。 那是一阵婴儿的啼哭。 从很远的头顶上传来,细微到几乎会让人产生错觉。 第763页 青涿刚刚产生的一点睡意瞬间被驱逐,脑中瞬时清醒无比。他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心脏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一股莫大的恐慌笼罩住他。 【警告,此时离开房间将违反入住协议!】 【警告……】 他没顾上系统响彻耳边的警告,踏出了房门。 刚走出一步,一转身,一道黑色的身影落入视线中,像一尊黑曜石雕塑矗立在他门前。 有人在他门前守了一夜。 瞳色比往常更浅的眼珠扫过周御青,青涿脸上神情不变,有些恐慌有些懵然地往电梯走。 几乎没什么声音的脚步跟在了他身后。 电梯上行,光影在两人身上平移闪烁,除了铁链摩擦的声音,就剩下那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的啼哭。 青涿的头更晕了,一整晚没睡积累的疲意上涌,让他有些想就这样闭眼,封闭掉视觉和听觉,让自己沉沦在无知无觉的睡梦中。 但他最终仍是睁着眼,在哭声来源的67层停了电梯,像是踩着云朵般深一脚浅一脚走到6702门前,站在那里呆望着门牌号。 周御青俯身,替他敲了门,一小缕没束好的长髮垂下来贴到青涿脸颊上,他颤抖着抓住,又勐地松开。 门开了,青涿想也没想就踏进去,没看到狂化后的npc,只在一张黑摸摸的床上看到了一个挥舞手臂的婴儿。 婴儿哇哇哭着,哭声刺耳难听,但在瞳孔中倒映出青年身影的那一刻停下了哭泣。 「咯咯咯……」它瞳孔占据了眼眶的全部位置,一笑起来更是如此,黑漆漆的瞳仁里泛起一点反光,诡异至极。 它右眼的眼尾有一颗痣。 张久虞的右眼也有一颗。 如梦初醒似的,青涿身体勐然一抖。他转过身奔出房门,大步大步跑到电梯口。 紧绷的精神影响到了生理状态,在导演声音出现的一瞬间,他反胃地弯下腰。 【很遗憾,《求子大厦》男女主角饰演者已死亡……本场剧目即将提前落幕了~】它声音有些轻快。 青涿用力地按着电梯按钮,在电梯门到达楼层而开启的第一秒冲出去,用力撞着5605的房门。 一缕黑雾跟上来,缠绕上有些松动的门把手,「咔」地一声破坏掉锁扣。 青涿推开门,冲到房间内唯一的床前,像只木人一般死死盯着床上闭着眼的队友。 除了胸口的被褥没有任何起伏外,张久虞和睡着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睡着了,在睡梦中溘然长逝,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 痛苦是留给活着的人的最后一份遗产。 【求子大厦女主角(张久虞饰)死于无为】。 命中注定地,她还是在最关键的那一次赌错了。 像是生锈的机械,青涿迟缓地坐到床边,木木地看着她,又或者是透过她看到了其他三个人。 …三个人,吗。 脑中瞬间涌入了很多东西,属于他,又仿佛不属于他。 凛冽的寒风不知从那里窜出,刀刃一般刮着脸颊。 青涿眨了下眼,睫毛上落下的雪粒却抖不下一点儿,而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久到接触雪地的双膝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他痛苦地低哼一声,双手捂住头,以缓解那些像肿瘤一样忽然冒出的东西带来的痛痒之意。 幸运游轮、求子大厦、极寒之地…… 他混乱了整整三个月的头脑终于腾出一小片清醒之地,却处处冒着针芒的寒光。 「不是说要一起出去吃火锅的吗。」他额头上挂着精神折磨下溢出的冷汗,喉嗓艰涩,没什么血色的手伸出,摸到了女孩的脸上。 在他对面的雪地里,肖媛媛与周繁生蜷缩着身体,相拥在一起,似乎想从彼此体内汲取一丝丝热量。 她闭着眼,眼睑与睫毛上结满了冰晶,迸发出一股了无声息的美感。 第三剧目,极寒之地,男女主角死于失温。 像是害怕碰坏一个玻璃展品一样,青涿不敢再碰渐渐被冰霜覆盖的两人,他转过头,轻轻地问身后的人:「…我们会是在做梦吗?」 「惧本,剧场,所有人……还有你。」青涿认真看着周御青,嘴上如此说着,手中却死死抓住了对方的衣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觉醒来,都是假的。」 这句话是初识那天,肖媛媛对青涿说过的。 雪落在一身黑髮黑衣的周御青身上格外显眼,他没说话,拢紧了双臂之间那具也在逐渐失温的身体。 青涿仍在浑浑噩噩地想着。 是梦就好了,肖媛媛还会回去上学,周繁生还能继续当他的富家公子,而他…… 不,不能是梦……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能不能、能不能留一点点给他… 「青涿。」周御青的声音把他从满头大汗的混乱中喊醒,「门已经开了。」 青涿双目不再涣散,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力道过大,周御青的衣服都快要被扯裂开,便骤然便松开五指。 在极度恐慌与茫然时,人类的手都会试图抓着熟悉的东西以获得安全感。 在因松手而更加恐慌的前一秒,周御青牵住了他。 「走吧,【钥匙】就在里面。」周御青说。 在《极寒之地》结束的那一刻,那扇格格不入的门出现在荒地雪原中。 旁白说,根据编剧x女士撰写的剧本,第四剧目被更替为【密钥间】。 第764页 对,有钥匙。 一切还有扭转的余地。他还可以,救出所有人。 青涿最后看了一眼同伴灰白色的尸体,扶着周御青站起身。 失骨者在这一点上并没有骗他,【演出】中的确有【钥匙】。 第406章 玩笑 【恭喜演员青涿完成[演出]惧本演绎,即将传送回落幕之庭,请做好准备。】 一年了。 「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 「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活着的是我……」 鼎沸人声掀起热潮,带着暖风吹拂到青涿脸上。落幕之庭的人还是没变,或许已经换了一批人,但闹哄哄的谈论话题依旧不变。 侥倖逃脱、生死离别,大悲大喜似一曲音律跳脱的交响乐。 在求子大厦里的九个半月,再加上极寒之地漫长的冬季,青涿与这种人潮拥挤的鲜活场面已阔别了一年。 他站在原地,像是初到城镇里的乡下小儿,被陌生与茫然所裹挟。 【演出】是组织里极为重视的一次惧本,每天都派人轮流在落幕之庭里查探消息。青涿不过站在原地发了会愣,就有一道熟悉的嗓音由远及近、穿越人潮奔来。 「青青、青青!」那喊声夸张到快要破音,听得身边人不由得短促一笑。 青涿的手捏紧了,他别过脸,没有看向越发跑近的江涌鸣,忽然间口干舌燥起来。 但再是逃避,余光还是能瞥到对方的笑脸。他那一头黄毛又染回了黑色,表情是天真的、不加以掩饰的喜悦。 江涌鸣带着一阵风奔过来,扑过来的双手就势把人一搂,按在自己热乎乎的胸膛上,微微喘着气,喜不自胜道:「你们终于回来了!!这惧本怎么能这么久啊?!」 他喜滋滋抱着人,一抬眼看到了站在一旁神色冷淡的驭鬼师,动作一顿,胆大包天地扭过头「哼」了声。 青涿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被掐得逼退了所有血色,不敢去听这人砰砰砰的心跳。 他抗拒即将发生的一切,却又不得不撑着身体面对它。 「你身上好冷啊,还没从惧本里恢復过来吗?」江涌鸣喜滋滋地关心着,一拍胸脯道,「没事!一会儿让我哥请客!你想吃什么都行!」 「……」青涿的嘴唇动了动。 「对了,我哥他们呢?」 唿吸在不知不觉间屏住,青涿耳朵里自动屏蔽了身边的人声喧嚣,只剩下江涌鸣清澈的嗓音。 「怎么不说话?青青,我哥他们自己先回去了吗??怎么不等我来迎接啊!你看你看,我早就准备好横幅和彩带了!」 江涌鸣转头,人群中顿时有几个青年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鲜艷胜血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江先生带队归来!!】 「你怎么不理我?是在惧本里受伤了吗?」江涌鸣脸上的笑终于落下去,忧心忡忡,「别吓我呀青青。」 他后撤一步结束拥抱,想去看青涿的神色,却发现对方那张漂亮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溺水者。 浅色的瞳孔被红光映照,青涿一言不发地看着江涌鸣身后墙上的光屏。 ——落幕之庭的光屏,会显示每一个惧本结束后的人员存活情况。血红的廖廖数字底下代表的就是几条活生生的人命。 江涌鸣好奇地顺着青涿的视线看过去。 【惧本[演出],最终场,初始8人,最终2人,存活率25%。】 他的目光钉住了。 像是刚识字,还对这些方块体不熟悉一般,来来回回扫了五六遍,直到这条信息往上滚动到光屏的边界,被其他惧本的信息顶替。 青涿抖了下睫毛,哑声道:「你哥…有东西让我带给你。」 江涌鸣面色茫然,像个没修好的机器人,僵硬转过身、低下头。 一个熟悉的金色天平被摆在了他面前。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哥哥的东西,是异常强悍的攻击型能力,是江逐厄爬上金字塔顶端的最大凭靠。 江涌鸣怔怔地伸出手,指尖在碰到金属外表的一瞬间仿佛被烫了下迅速缩回。 他张口,声音沙哑:「开玩笑吧……这玩意儿,在我手上、太暴殄天物了,你帮我还给他,让他赶紧收好…这么珍贵,别让人抢了…」 「江涌鸣。」青涿木木地看着他脸颊上的水光,不知怎么开了口,「江逐厄已经……」 「青青。」江涌鸣打断了他,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目露哀求之色,「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好不好,我、我会当真的。」 他后退两步,胸前快速起伏,强抑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哭声,颤声道:「我、我约了好多朋友,要去他最喜欢住的那套房子里玩。你让我哥快点过来找我,不然…他的房子就会被我弄得一塌煳涂,他肯定会很生气……」 说到最后,他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转过头毫无留恋地便推开人潮向外奔去。 「江涌鸣。」青涿以为自己喊出了声,落入耳中才发现是小得可怜的轻语。 他眼珠细微地颤抖,看着江涌鸣逐渐被人群吞没的身影,那股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慌感再度如潮水上涌,漫过肺部与气管,带来轻微窒息感。 他又死死抓住了周御青的衣角,好像这样才能汲取些许安全感:「周御青……」 不要走,不要走。 「又难受了?」周御青低声问了句,从后往前稍用力地揽住他,冰凉的气息一下子扩散开。 第765页 后背接触到熟悉之人的感觉慢慢把青涿从溺亡的幻觉中捞出。 组织派来的人也在此刻出面,不消多说,看了看青涿的脸色,再查一下惧本存活率,一切现实便血淋淋呈现眼前。 那人小心翼翼地请了驭鬼师和青涿到外面,寻了个凉亭坐了会儿谘询情况,随后便沉吟着让二人先休息,第二天上午在老地方开会。 交代完这些,那人就披着毒辣的日头,急匆匆走了。 第一第二惧团的掌舵人全部阵亡,对于整个剧场来说都是不小的轰动。但青涿不认为他们会把这消息告诉外界,至少在他去往最终惧本、这场人与系统最大的战役还没得出结果前,都会紧紧捂住这个消息。 至于惧团内部高层,或许会再推选一位副会长坐第一把交椅,不过眼下青涿实在没力气思考这些,正如组织的人所说,他非常需要休息了。 他回到出租屋里,站定在客厅中间,抬头低头将这间有些陌生的屋子望了一遍。在看到沙发边上那个储物箱时,他明显一顿。 一只电炉歪歪扭扭露出半个身子,底下还叠着些碗盘,本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却因太久没用落上了灰。 …这是肖媛媛带过来的,他们还曾围在这只锅边吃火锅。 带着温度的人与事只留下记忆,当时崭新的物件也布满尘埃,物是人非。 青涿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像是把自己沉入了隔绝外界的黑潭,没做什么梦。 他睡了很久,直到醒来时,忽然感觉到右手酸软,半支起身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一件衣裳。 鼻子中闻到食物的香气,他沉默着下床走到厨房边,看到了衣裳的主人。 周御青的长髮用筷子在低处挽好,他没有穿那长袍,换上了更简练的服饰,端着两碗面放到餐桌上:「先吃饭吧。」 洗漱后吃完饭,差不多到了和组织约定好的开会时间,青涿披上了加绒外衣——其实剧场无四季之分,温度总保持在宜人的春秋季,只是从经歷过《极寒之地》后,他便变得格外畏寒。 他正要出门,就见周御青跟在自己身后,想了想,主动牵上了他的手,放入自己加绒内芯的口袋中。 「一起去吧。」青涿捂着口袋里的那只手,像是想把它捂热般地。 周御青垂眸望着他,笑了。 开会地点不变,依旧在酒店最高层。红绒地毯从厚重繁复的大门一路铺至脚底,两侧水晶壁灯也像是包装得最精美的艺术品。 门缝里传出些人声杂音,青涿手搭上了镌有欧式花纹的金属把手,重重往下一按。 「咔」 随开锁声响起,里面的谈话声整齐地切断。 门缝越发敞开,在看清里面三十多张面孔时,青涿的眼睛倏然睁大。 灰色的瞳孔在惊怒之中越发浅淡,几乎快要变成白瞳,与眼白糅合在一起,喷发出精怪一样的非人感。 他倏然抬脚,快步往前走。 坐在柔软舒适沙发椅上的人们纷纷抬头,惊惧地看着来人。 「驭鬼师?!」 「为什么把驭鬼师带过来?!」 「快离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 嘈杂的声音像是夏日聒噪的蝉鸣,吟吟不止的尖叫在雷雨爆发时便齐齐收声。 傀鬼显性,鬼域瀰漫。 黑色的雾气笼住水晶吊灯,将灯光折射成血雾一般的浓红。 肤色被照得妖冶的青年冷冷垂下眼睛,五指掐住坐在首位上那人的脖颈,力度之大甚至将其从座椅上抬起。 失骨者。 组织的首位,竟交给了失骨者来坐。 ——如果不是这人,不死之心就能救下江逐厄他们,这是何等荒谬的玩笑?!! 「我还没找你,你倒自己送上来了。」青涿轻声道。 他语气越是平淡,手下的力道便越是可怖,直将失骨者的脖颈掐出骨头移位的咯咯声,头颅也憋胀得黑紫。 「会长!」失骨者的助手惊恐大喊。 他被倒吊垂下来的鬼爪勾着眼皮,闭着眼发着抖。 青涿淡淡观察着手底下挣扎的人。 刚进来他就发现了,失骨者的模样相较于之前更加惨澹,除了失去骨头支撑而瘫软成烂泥的大部分肢体,他表皮上也多出了许多令人心惊的诡异伤口。 高高隆起的肚子、歪斜的鼻骨、被削掉一只的耳朵、只剩下三根的右手手指,除了肚子是林珂所为,剩下的都像是另有人下了毒手摺磨他。 若不是剧场里无法杀人的规定,恐怕这位预言家早已死得不能再死。 第407章 遗产 剧场里无法杀人。 这是一条连恶名在外的驭鬼师都无法破除的死律。 失骨者痛苦地瞪着双眼,龇牙咧嘴地蠕动着唇部,鼻樑骨歪斜,高高扬起的眉头之上是深深的抬头纹沟壑。 狼狈,让人完全想不到会和大名鼎鼎的大预言家是同一人。甚至可怖到让目视者禁不住想——这般苟且偷生,和死也没有区别了。 在彻底窒息的那一刻,青涿骤然失去了对右手的控制,他轻微转动着眼珠,看自己的五指在无形力量下控制着张开,一滩烂肉似的失骨者又摔在座位上,可怜可悲地捂着脖子大声咳嗽。 就在这时,输送到心脏里的氧气又让这个半生不死的人获得了说话的力气,失骨者抖着唇,把刚刚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766页 「你、咳咳咳,你成功了……我的预言…咳,果然没有出错……哈,哈哈…」 他捂着肚子,想捧腹大笑,最终却因失力而只好作罢。 「我本来可以救出江逐厄他们,」青涿竭力压制着自己骨髓中泛起的、想要不顾一切杀死眼前之人的痒意,强作平静道,「是你,用预言的藉口把这条路堵死。」 他转过头,灰白的瞳孔机械地一一扫过在座那些或有印象、或全然陌生的脸,像一只过分精緻的机关娃娃。 「你们不该这么信任这位预言家……严格说来,【判罪】的会长、【贩金】的会长、我的会长,还有我的朋友,都是因他而死。」 桌边的人微微仰视着他,目光复杂。 失骨者又遽然爆发出有气无力的笑。 「我早说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哈哈哈…你看,你不就拿到了钥匙吗!」他表情夸张,似哭似笑。 「拿到了钥匙,你就能进入最终惧本,把所有人救出来!!再然后!——我们所有人就都得救了!!」 青涿拳头握紧,目色冷如冰棱。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来真正的意思,是置他们这些人于死地、而后失骨者生!! 「你别看他们了,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失骨者扫了眼席间其他人,颤巍巍道,「组织存在的意义一直都是群体的繁荣,而非个人生死!!你看,【判罪】和【贩金】新上任的会长都懂得这个道理。」 「两位前会长的牺牲我们都深表痛心。」失骨者眉头提起,做出悲伤的惺惺之态,「但,哪有战役不牺牲士兵的?说不定二位很自豪能为我们的伟业而牺牲!再者,等最终惧本一破,他们也同样能够重获新生!!」 青涿听不下去,冷声打断:「那如果我们在最终惧本中折戟呢?!」 他们就永远回不来了! 那个最顽固执念是求生的江逐厄,那个为活命拼尽力气不得不一次次赌命的张久虞,死于火海的谭羽、不存人形的季红裳、相拥而亡的肖媛媛和周繁生… 算什么……? 「我说了,」失骨者耸肩,「哪有战役不牺牲士兵的?」 他外表模样滑稽可笑,但偏偏他摆足了一副自信满满的姿态,好像十足肯定自己能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对面的青年,让他为所谓的「伟业」冲锋陷阵。 「你会努力拯救所有人的,对…」 「吗」字未出口,倏然有浓稠的黑雾从他眼耳口鼻中溢出,像是不断膨胀的棉花糖,鼓得越来越大,最终居然完全包裹住了他的头颅,乍一看就像是脖子上直接长了颗黑球! 「聒噪。」 周御青倚在会议桌旁,用手指敲了三下。 每敲一下,会议室里熙熙攘攘的鬼影便传来嬉笑的尖啸。 「谁给你这么嚣张的资本?」驭鬼师轻嗤一声,嘴边嘲讽的笑意看得人心惊,「想死直说,我随时能在惧本里满足你们,而他…也随时能甩手不干,任由你们慢慢去死。」他看了眼青涿。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事实上,公然与青涿叫板的也就失骨者一人。其余人谁都不愿当出头鸟,更宁愿做一个不出声、不表态,用默认促成必行之势的利益获得者。 「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周御青声音忽然软下来,侧头问青涿。 灼烧在心口的怒意在这短短一分钟内烟消云散,青涿没什么情感地扫过这群人。 看透了他们自私的本质,反而令他放松下来。 「我和我的惧团,退出组织。」他留下一句话,拉着周御青离开了这间富丽堂皇的会议间。 那扇门内的众人会如何忧心忡忡、又会不会和贸然激怒他的失骨者争吵驳斥,青涿已经无暇思考。 漫长而艷丽的红色绒毯把他的脚步声淹没,他看着那与血一样的颜色,忽然停下脚步。 「他说的没错。」青年垂着头低声道,「我还是会去最终惧本。」 「这是救回肖媛媛他们的最后机会,也是……」他转头看了眼走到身侧的周御青,「也是解开谜题的最后机会。」 创世神阿玛亚斯…不存在于他记忆里的「母亲」,究竟为什么要创造系统,亲手吞噬这些祂创造出来的生灵? 也就在这时,一声近乎于无的嘆息从耳边发出。 周御青望着青涿脸上似隐忍似纠结的神色,黑色的瞳孔专注异常,遁于阴影里发出不自然的反光。 「别想太多,先回家吧。」他说。 周御青说的家并非是青涿的那间出租屋,而是他自己那栋林中小楼。 藏在静谧的深林之中,唯有偶尔沙沙抖动的林叶与之作伴,很容易让人从喧嚣浮沉中平静下来。 「上个惧本,有些话我没有和你说。」周御青把青涿按坐在椅子上,起身转向那背靠墙壁的一整面书柜,抽出一本书低头翻阅。 他翻阅的速度很快,只见得一张张白纸划过,青涿的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 在求子大厦里,因为剧情结界和周御青体内那些曾拥有npc身份的碎片产生冲突,他本人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本书迅速翻完,看不出周御青表情的波澜,只见他放好书册,转头向自己走来。 「那时,系统的某项规则影响了那些碎片,在它们彼此抗争之中,我看到了系统的通道入口……你可以理解为,npc的『工作人员入口』。」周御青微微倾下身。 第767页 「进去以后,我看到了很多正在被奴役的碎片。它们很快被我收集回来,然后,我也读取到了那些碎片里的『记忆』。」他的脸与青涿微微仰望的面孔隔空相对,在一片默契的专注中,他徐徐开口,「阿玛亚斯已经死了。」 青涿的眼睛倏然睁大,惊讶中夹杂着浓厚的茫然。 「神陨纪425年,创世神阿玛亚斯陨落。宇宙中仅存的混沌主四分五裂,神魂不知去向……整个宇宙沦为众神遗弃之地,在濒临破碎的时候,【规则】崩坍,像女娲补天一样补住了这个窟窿。」 周御青极少有这么温言絮语的时候,几乎像是将睡前故事一样的语气,缓缓道出了这段不为普通人所知的歷史。 而在他对面、在那双漆黑得像是夜晚猎鹰的眼珠对面,青涿无措地眨了下眼。 「阿玛亚斯死了…」他声音有些迟疑,「那剧场……」 「现在的具体时间我不清楚,但至少是神陨纪500年之后。也就是说,剧场和系统,都算得上是【遗产】。」周御青道。 青涿皱起了眉。 阿玛亚斯是剧场的创造者,祂一死,剧场沦为无主之物,但这么多年下来,里面的规则程序却一点也没有乱,只能说明对方在神陨之前,将剧场里的一切规则、可能发生的变化都预设好了。 【组织】这些年调查出来的结果确实不错。系统确实是死物,只是阿玛亚斯作为神,为其编写的「程序」繁杂细緻,这才让剧场存续至今。 「那个没骨头的人,」周御青继续道,「身上那些伤口,大部分都附有系统的能量。」 「……?」没骨头的人说的应是失骨者,但系统的能量是什么意思?是系统把失骨者折磨了一通? 等等…… 「系统和失骨者……」 青涿呢喃道:「一年前,失骨者容纳不进的组织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预言能力。」 整个剧场除了周御青,所有人的能力都来自于系统——预言能力也不例外。 试问,系统会把有巨大风险的能力轻易交到演员手上吗? 失骨者即便是以全身人骨为代价,他作为一个渺小的生灵也不可能与创世神的力量一较高下。 那么关于钥匙、关于最终惧本的预言,极有可能不是他自己推演出来,而是系统藉由「预言」告诉他、利用他的嘴说出来的。 「如果失骨者是系统的一颗棋子,那他被系统加以折磨的理由或许很简单。」青涿颤抖闭上眼道,「这颗棋子,违抗了它的命令,做了多余的事情。」 ……还能有什么多余的事情? 系统将未绑定的「不死之心」赠予自己,而它的一颗棋子却利用它给他的能力,让自己绑定了不死之心,继而间接导致【演出】中的惨重死亡。 ……很显然,再强大的神,也很难计算到几百年后每一件事的细节。而高高在上的创世神,或许也低估了人类求生的欲望。 受限于更高等级的程序规则,系统没杀了失骨者,只是尽可能地将他折磨了一通。但无论如何,失骨者的目的都达到了。 青涿没再说话,空气中只剩下他平缓的唿吸。 「阿玛亚斯想借失骨者来引导你,取得钥匙、进入最终惧本。」周御青直起身,伸手挥开了瀰漫在空气里的细小水雾。 「因为这份【遗产】,祂想让你来继承。」 第408章 最后的准备 青涿知道,周御青的说法极有可能就是真相。但他仍然不由得为之感到荒谬。 他没见过这种会杀人、如烫手山芋一样的遗产。 而自打上回离开组织后,青涿就没再和那里面的人有往来,自己倒是拿着【钥匙】去过一次惧本大厅。 它果然是打开惧本的必要条件,只有将其握在掌心里的青涿在满屏滚动红字中找到了363的无解级惧本,与他比肩而立的周御青都无法看见。 惧本名称:家;等级:无解;场次:第1场。 家。 青涿在嘴里缓缓咀嚼这个字。它遥远又陌生,上一次在他的头脑里形成具体概念还是在与爻善相处的那三年中。 他隐约猜到这个惧本里的内容了,不过他并不着急进入,而是先处理了一下剧场里的事。 没有人知道这趟去往无解级惧本的旅途会如何,自己会不会如同歷史里那些所有挑战过无解级的人一样蒸发消失,所以必须安排好剧场里的一切,抱着再也无法回来的心态去处理身后事。 他把谭羽的死讯带回了【狂霸总裁】,徐珍息震惊哀痛之后很快接受了这个消息,自己作为秘书临时顶上了会长的工作。 好在一年前青涿为惧团带来了不少新鲜血液,谭羽之死,并不至于动摇惧团的根基。 青涿又趁着剧场收回死者房产前,去了一趟肖媛媛和周繁生的屋子。 他们各自的房间都好像还留有各自主人的影子。梳妆檯上缠在梳齿间的断裂头髮、放在洗衣机顶还未来得及浣洗的衣物…… 青涿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带着「人」气的物件,按照记忆拾了些他们尤其珍视喜爱的东西,然后又跑了一趟惧团本部,将其交给了徐珍息代为保管。 「放我这儿?」徐珍息接过有些沉重的纸盒,抬头看向青涿,目光复杂。 仔细说来,青涿算是她带入惧团,也是她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真难以想像啊……仅仅一年半,他就要去最后的那一关了。 第768页 「我以为…你亲自交给他们,他们会更开心。」她说。 青涿看到她收下,松了口气,摇头道:「或许没有这个机会了……我不确定,还能不能回来。」 「什么不能回来?!」一声清亮的青年声忽然从背后传来。 负责接待的宁相宜气喘吁吁跑来,「秘书姐姐,有个人说要过来找…」 她一抬眼,就看到青涿已经转身,与那横冲直撞闯进来的客人对视上。 他还穿着那身他最喜欢的蛋黄色t恤衫,胸口印着夸张的「handsome」英文单词,唯一有区别的是染回黑色的头髮。 「什么不能回来?」江涌鸣又固执地重复一遍,「你要去【无解级】了吗?」 没等青涿回应,他又走上前两步:「带上我吧!」 青涿一愣,看向额头挂了几滴汗,像是奔跑过来微微喘气的江涌鸣。 他平静道:「你?」 「对啊,我!!」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江涌鸣声音比平时更大,「我哥已经把能力给我,我不是以前那个江涌鸣了,可以给你帮上忙的!」 「…你不怕吗?」青涿问。 明明以前连极惧的难度他都要哥哥陪着的。 「有什么好怕的。」江涌鸣嘲讽似的挑起一边嘴角,是以前极少在他脸上会出现的神情,「反正我现在孤家寡人,连朋友……也没有了。」 「如果真要死,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在里面吧。」他低声道,手中忽然出现一柄金色的天平,垂眼望道,「那也算我把东西还给他了。」 庇护伞破裂,曾经的众星捧月如今也只剩下枯草寂寥。 身后那一串小尾巴消失了,他曾经敬畏的、羡慕的力量出现在自己手里,好像在鼓舞他、鞭策他: ——你可以的,现在你有哥哥的力量了,你也能跟他做得一样好,运筹帷幄、奋勇杀敌。 勇气在心里如沸水一样翻腾,他握紧了武器,叩响了曾经的「家」的房门。然而,刚与那迫不及待夺权上位的小人双眼对视,看到那人身后熙熙攘攘的拥趸,他就败下了阵。 江涌鸣永远是那个一事无成的江涌鸣,变成不了江逐厄。 勇气在沸水中变成水蒸气四下消散,他趁着它还没完全漏光之前,找到了青涿。 「带我去吧。」他恳切道。 让那个浑浑噩噩的江涌鸣获得一点点的高光吧,哪怕那是将他当成火柴燃烧的火光。 青涿定定地看着江涌鸣。 一开始,他把对方当成了一个可笑又可怜的傢伙,鲁莽愚蠢而不自知。后来,他们成了朋友,发现这人虽然不够足智多谋,对朋友却是十分义气无可挑剔。 现在,他又用更新的眼光去看他。 「在其他惧本里死亡的话,等剧场毁灭的那天还能重获新生……但无解级不一样。」青涿凝视着江涌鸣道,「你要是死在里面,等江逐厄获救重生,你让他怎么办?回到现实又要怎么和家人解释你的死亡?」 「最重要的是——这个惧本的容量只有一个人。」 江涌鸣愣住,前面的一番劝阻他还能找出理由反驳,但最后这个人数限制却是死规则。 一个人,总不可能让他这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少爷占了名额。 一腔孤勇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他才燃起没多久的壮志凌云、捨身抗争都忽然没了着力点,缓慢地枯萎下去,带来更大的无力感与自我嫌弃。 江涌鸣…真是一个没用的…… 「你留在这里,还有别的事可以做。」一只手扶上了他渐渐委顿的肩膀。 青涿朝徐珍息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会意,抱着文件的手腾出一只,朝江涌鸣伸去:「江小少爷,请问您愿意加入我们惧团吗?」 江涌鸣茫然地把手放上去,被对方握了握。 「……啊?」 徐珍息平淡道:「令兄在惧本中牺牲,惧团虽在一夜间换主,但团内愿意追随江会长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如今你获得了江会长的能力,何必再眼睁睁看着他们留在那趁机夺位的人手底下过活?倒不如……」 秘书小姐极富引诱性的话语越来越远,青涿拉着周御青悄悄从大门离开,一路下到写字楼一层,迎着街道上的夕阳缓缓步行。 最后一个不放心的傢伙也安排妥当,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举目回望,骤然发现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交到了比之前二十多年加在一起还要多的朋友。 这一去,不知是彻底告别、还是为未来的重逢做准备? 「你的碎片怎么样了?」青涿忽然转头问。 夕阳并无差别地铺洒在两人身上,把周御青的眉眼间的阴寒都融去几分。 「差不多了,」周御青道,「再收集一个核心碎片就能发出信号,剩下的碎片接收到信号会自己找过来。」 青涿不怎么需要思考,即问:「核心碎片…在最终惧本里?」 「嗯。」周御青点点头。 惧本确实限制了仅允许一人进入,但周御青又不是「人」,他自有他的方法进去。 街道上来往的演员不少,兴许是周御青那一头漆黑的长髮与面孔太具标志性,路过的人纷纷露出吓了一跳的古怪神色,默默避开了二人的前进路线。 青涿笑睇他一眼。 正是准备晚饭的时间点,临街的几家餐馆商铺已经开始炒菜迎客,一阵阵香味钻进嗅觉神经,配合着锅铲翻炒的滋啦声,青涿低头摸了摸肚子。 第769页 「烧饭吗?」他偏过头问。 周御青也转过来看他,点头:「好。想吃什么?」 「最后一顿…说什么也得吃好点。」青涿喃喃道,「我们先去超市买菜吧。」 超市人不算多,周御青骨碌碌推着推车,无意理会那些四面八方投射来的视线。他只专注看着前方面露纠结的青年,在对方一手拿着一份甜品正在犹豫时,抬手把两份一起拿起放入购物车中。 「我买单。」周御青道。 青涿挑眉惊讶看他一眼,随后不由得笑起来。 这傢伙还记得之前自己说他穷的事。 二人在超市的生鲜水果区逛了个遍,大大小小的商品在购物车里垒成小山,随后才去收银台结帐。 青涿早就不缺积分了,买了两颗传送珠,其中一颗递给提着两只购物袋的周御青。 短暂眩晕过后,二人就已经回到了家里。 「我来砍玉米。」青涿自告奋勇。他厨艺一般,但自认备菜还是没什么问题。 「咔」砍骨刀落下,刀刃卡进玉米棒中,飞溅起来的玉米汁溅到了青涿脸上,其中正好一小滴落在唇瓣中央。 他抿嘴用舌头舔了舔,「嗯,挺甜。」 说罢转过头,想去水槽边洗把脸,忽而瞥到周御青长发上挂着的几颗玉米碎。 ……啊,不只是头髮上,连睫毛上都挂着! 淡黄色的玉米碎被玉米汁裹着,明目张胆地挂在驭鬼师头髮上。 周御青懒懒掀开眼皮,无奈而平静地垂眸望向笑容遮掩不住的青涿。 笑了几声后,感受到爱人沉默的眼神,青涿到底还是有些愧疚起来,讪讪地放下刀和玉米,抽了几张纸上前擦拭。 「嗯…我还是去蒸螃蟹吧。」青涿眨眨眼道。 「……好。」 「周御青快来!!螃蟹跑了!!!啊……它爬你脚上去了欸。」 「……」 这顿饭还是有惊无险地做完了。 掌勺人的手艺一如既往地好,像是为了补偿自己在厨房里帮的倒忙,青涿不太好意思地频频给周御青夹菜。 酒足饭饱后,他窝进沙发里,整个人没力气似的瘫在一边,靠在周御青身上。 「明天早上就出发吧。」他闭着眼道。 周御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声音带着枕在他胸口的青涿微微振动。 「听你的。」 「你是用npc的身份进去?我怕我找不到你。」 「我去找你。」 「……这可是你说的。」 「嗯。」 第409章 家(1) 青涿没有把出发时间告诉任何人。 清晨的惧本大厅比别处更加热闹,人人挂着张凝重而严肃的脸,或直奔目标,或踟蹰于光屏前举棋不定。 青涿转过头,在人与人的夹缝间又回望了一眼室外的蓝天。 手被人轻轻捏了下,他旋即笑着转回来,摇摇头道:「没事,只是想再看一眼而已。」 说着,他的手微微抬起。 【所有进入过无解级惧本的人都消失了。】 【人间蒸发,找不到一丝痕迹,连繫统存储能量槽里都没有他们的踪迹。】 【系统?它对你很特殊。】 【在先生面前,再寡言的木偶也会热情万分。】 【……恭喜您获得了,[不死之心]。】 手终于从空中落下。 【成功报名惧本[家],惧本人员已满,即将开启传送…】 …… 【惧】 【欢迎第444444号演员青涿进入惧本,预祝您的演绎圆满成功。】 【载入惧本:家 等级:无解 主线剧情: 你有一个母亲,她很爱你,恨不得将她的血肉餵给你。 你在一间学校上学,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你,见到你都会不禁露出笑容。他们把你围在中间,连放学也不愿让你离开。 ……你想逃离这里吗?】 …… 「小涿,你回来了?」 旧吊扇在天花板上唿啦作响,一进屋便能闻到有些呛人的油烟味儿,青涿默默挪了下肩上的书包带,不出意外就看到了放下锅铲从厨房里小跑出来的母亲。 ——他的妈妈,一位临近四十了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痕迹的妇女。 「妈妈。」他嘴唇几不可见地挪动,声音也被母亲的脚步声盖住。 母亲忙不迭接过了他肩上的书包,一边掂量着一边往家里的破洞皮沙发走去。 「来,坐这里休息会儿,妈妈马上就做好饭了!」 青涿欲言又止,罕见的灰色瞳孔微微闪烁着,抿着唇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母亲做饭一向又快又好,他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便听到耳边传来灶台关火的声音,有些僵硬地把脖子扭过去,看着母亲左右手各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菜餚出来。 飢饿的胃忽然扭曲在一起,像是怕被人发现而蜷缩成一团的软体动物,胃液在其中翻滚,因空间拥挤而消去了飢饿感。 一盘酱烧排骨,一盘蒜蓉蔬菜。 在颤抖的瞳孔中,母亲温柔的背影又走入了厨房。 这一次,仍是两碗菜。番茄炒蛋和茄子烧肉。 在肺部被压迫似的窒息中,妈妈再次走入厨房。 回锅肉和鸡汤…… 明明该是能引起馋虫的炒菜香味,却仿佛硫磺一样刺鼻,胃部剧烈的抽搐不禁让人作呕。 第770页 「来,把书包里的饭盒拿过来,妈妈检查一下。」母亲摘下围裙,踩着脚下的阴影走过来。 饭盒…… 学校是有食堂的,可妈妈担心营养不足,每天都会一大早起床给他准备饭菜,带到学校中午吃。 青涿低着头,拉开书包的拉链,把里面一只足有三层的饭盒拎了出来。 铁皮饭盒已经空了,仅剩下几粒米饭和菜餚留下的汤油。 …可是妈妈,中午只有我一个人在班级里吃饭,同学都说说笑笑地一起去食堂,我也想…… 「都吃完了?」母亲欣慰的声线打断他的思绪,她快速俯下身,更大些的灰色瞳孔与青涿对视,「小涿,你没有倒掉吧。」 青涿吓了一跳,瘫坐在沙发上,手指紧紧抠住沙发破开后露出的那层海绵,「没、没有,妈妈,我全都吃掉了。」 「那就好,我的乖小涿。」母亲露出了满意的笑。 …其实,全都倒掉了。 偷偷倒在了教学楼破损的那个墙角,墙角里有一堆被他倒掉的饭菜,有的已经腐烂,有的还在冒热气。 从这个角度,母亲眼下一轮乌青实在明显,青涿微微一愣,愧疚自心底蒸腾而起,那句没说出来的话彻底收了回去。 「来,妈妈给你量一下身高。」愣神间,他被母亲扯了去,靠着一根凸出的墙柱站直。 墙柱上用水性笔歪歪扭扭地画了数排线,毛毛虫似的,线旁边还标了数字代表高度。 母亲身材很是高挑,即便站直,青涿抬头也只能看到她的下巴。 她欣喜而忧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已经一米七了!小涿,这段时间你长的好快…你要多吃饭,争取比妈妈还高啊!」 比妈妈还高…?青涿垂眼盯着有些开裂的地砖。 他无法想像,难道他看妈妈时还会需要低头吗? 母亲怜爱地握住他的肩头,感受到手下有些硌人的肩骨:「可怜我的小涿太瘦了,得多补充营养,快,来,趁热吃饭了。」 要…要来了。 青涿的胃部再一抽搐,他慢腾腾挪到桌边落座,右手拿起筷子,眼睛怔怔地看着桌上份量不小的六道菜。 「快吃吧。」母亲自己却不急着动筷,双目泛着期待的光,紧紧盯着青涿面前那碗垒成小山的米饭,「快吃。都是你爱吃的!」 青涿抿了抿唇,夹起一筷子西红柿炒蛋放入碗中,与颗粒分明的米饭一起扒到嘴里,慢慢咀嚼了起来。 母亲做的菜很好吃,比外面馆子里的吃食更让人食慾大开。但他已经无暇品尝这些菜餚的滋味,整个胃部都在因即将到来的恐惧而颤抖。 见他乖巧吃饭,母亲这才拿起自己的筷子,吃了两口后轻声道:「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同学有和你玩吗?和妈妈说说好不好?」 青涿筷子一顿。没想到今天的母亲居然又开始关心他的学校生活,他心中堵塞,无意识地咬住筷子,睫毛微微颤抖。 他今年上初二年级,在离家五公里远的学校上学,每天都坐公交往返。 同学们都不喜欢他。 甚至可以说是避之不及。 没人愿意和他一起玩耍,每到下课休息全班喧闹时,他的座位附近总是最安静的。而他也已经习惯,一到下课打铃时便趴在课桌上,独自小憩。 ——但在母亲的印象里不是如此。 「今天…上了体育课。老师让我们练习打篮球,我们分成了两队,打了好几场。」青涿不敢直视母亲,盯紧了自己的碗,轻声道,「我进了两个球呢,妈妈,不过很可惜,最后我们队还是输掉了。」 其实没有。 体育课是真的,篮球赛是真的,只有他是假的。 组织篮球赛的同学压根不会考虑他的名字,于是在老师宣布自由活动的那一刻,他便回到了教室,趴到那个令他安心的座位上,一直睡到了下课。 「小涿真棒,还有呢?」妈妈露出了会心的笑。 「还有……」青涿吞咽了下口水,手指又开始轻轻抠弄手里的木筷,「老师说,明天班里会来一个转校生…班级里只剩下我后面的空位了,那位新同学应该会成为我后桌。」 这件事倒是真的,虽然与他关系并不大,不一定能让母亲满意…但他实在编不出别的了。 母亲的笑声响起,她总是如此温柔慈爱,给青涿夹了一大块排骨道:「那太好了,新同学肯定会喜欢我们小涿,小涿又能交到新朋友了。」 青涿没看她,夹起那块几乎全是肉的排骨,塞入嘴里匆匆点头:「嗯…嗯。」 他吃完了一碗饭,胃部的扭曲噁心感却始终如附骨之疽攀在心脏上。还不待他说什么或是做什么,手里的碗便被母亲夺去。 「妈妈来帮你盛饭。」 妈妈,我饱了……青涿呆坐着,看着又一碗垒成小山的米饭放到自己面前,什么也没说,举起了筷子。 六道菜对两个人而言,实在太多太多了。 熟悉的鼓胀感开始出现,抽搐拧成一团的胃囊被迫由食物挤开,向头脑输送饱腹的信号。 又一碗米饭送入胃中,微微的吃撑感带来呕吐的欲.望,眼看着母亲又端着碗要去盛饭。 「妈妈,我吃饱了。」青涿忍不住开口。 母亲的身影骤然停下,带着他的心脏勐地一跳。 「今天怎么吃这么少?」母亲语气平静,却并不转过身看他,「身体不舒服吗?不舒服就更要多吃点饭才行。」 第771页 一颗心缓缓沉到了谷底,青涿闭眼蹙起眉,苍白的脸上写满犹豫不绝,最终勐地睁眼站起,跑向厕所。 「砰!!」厕所门被用力关上,他弯腰捂着肚子冲到马桶前,掐着嗓子干呕。 「小涿!」门外传来母亲惊吓的声音,半透明的门被扑上来的人影覆盖,母亲在外焦急拍着门,「小涿,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吐出来、吐出来啊……! 青涿用力掐着嗓子,眼眶里溢出清澈的泪水,面部泛起缺氧与血液滞留的红晕,可无论如何胃里的东西都吐不出来一点儿。 焦急拍门两分钟后,厕所里的少年主动开门走出,总是苍白的嘴唇变得嫣红。 他一抬头,便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母亲,随即被对方一把拢紧怀里,视野黑了下去。 母亲吓坏了,不断拍抚他纤瘦的嵴背,带着哭腔不断重复着「小涿怎么了」。 心里莫名泛起和胃部一样的酸意,青涿看着母亲有些凌乱的髮丝,道:「妈妈,我是吃太饱了才会想吐。」 吃不下了,吃太饱了,再吃就会吐出来了。 他企图让母亲明白这一点:人一天不需要这么多的饭食来维持能量。 「不、不行啊小涿。」 如他所料,母亲在这件事上几乎是愚蠢地固执。 「你要多吃饭,不然会饿坏的。你饿坏了,妈妈心疼。」 母亲的力气很大,压着他在餐桌前坐好,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端起碗夹菜,再用一根汤匙挖起,塞入青涿的口中。 「妈妈餵你,好不好……不能饿肚子,我的小涿。」 汤匙刮着他的牙齿,把食物送入嘴里,而他只能机械地咀嚼,平静感受胃里熟悉的撑裂感。 反抗没有意义…他曾这么做过,然后母亲便把他绑在了椅子上,伸进去的汤匙甚至捅到了喉咙口…… 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害怕他饿…?他曾经挨饿过吗? 可他完全想不起来了。 第410章 家(2) 吃下整整四碗饭,吞咽下了所有被炖得软烂的肉块,母亲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抚着青涿的脑袋低声哄:「小涿真乖。」 碗筷磕碰出叮噹的脆响,母亲系上围裙,又守在洗碗池前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青涿踉跄走到床边倒下,用平躺的姿势缓解胃部沉重的垂坠感和撕裂感。 他闭着眼,温热的手掌隔着层皮肉摸向自己的胃,小心翼翼如羽毛刮搔,心里迷迷煳煳地疲惫起来。 说来真的很怪,明明感觉食物已经多到要堆到喉咙口了,一直扭曲难受的胃却死死拦下了它们,极为不舍地包囊在它撑大变薄的肉膜之内,吐也吐不出来。 躺了快一个小时,青涿终于从极端腹胀中缓过来,爬起身走到书桌前坐下,从书包里照出老师留下的作业翻开。 下午的体育课上他写了一些,留回家的不多,只剩下一张英语卷子和一篇语文的课外阅读。 初二的英语涉及不到复杂的语法和单词,他很快写完,拿出那篇语文阅读,在黄澄澄的灯光下扫了眼标题。 《我的单亲妈妈》 单亲妈妈……青涿也是单亲家庭,从记事起便是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他曾向妈妈问过,自己的爸爸去了哪里,但听闻此言的母亲却露出了比他更疑惑的表情。 「你是妈妈的孩子啊,为什么一定要有爸爸呢?」母亲说。 年幼的青涿被她的逻辑绕进去,说不清为什么,后来长大了,为了防止触及母亲的伤心事,他更是没再提过那个消失的父亲。 「啪」 青涿按亮了书桌边上的檯灯,昏黄的卷子被照亮许多。 檯灯罩有些脏了,除了表面灰尘外,罩子里头还有一些黑黑的、长着腿和触鬚的飞虫尸体。它们感受到光亮便会竭尽可能地钻入灯罩,最后被灯泡烫死,焦化的僵硬尸身掉落在灯罩内,再也出不去。 青涿收回视线,一行行慢慢地读过这篇文章。 作者拥有一位执拗的单亲母亲,她是大伞,是雌鹰,永远不知道累似的,几乎每分每秒都会用眼睛慈爱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为孩子扫去一切阻碍。 尽管有时,她会做出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妈妈听说,吃到饺子里的硬币是一种祝福,她笑着告诉我,今天的饺子里她放了些硬币,谁能吃到谁就是幸运儿。】 【好多硬币……我吃到的饺子里,都有硬币,我甚至能尝出它们身上那股金属的味道…奇怪,妈妈却一直没吃到,还笑着说我是幸运的孩子。】 【但我总感觉,她那天喉咙吞咽的动作有些奇怪。】 青涿眼睛忽然有些难受,好像进了什么灰尘,他眯起眼眨了几下。 【还有一次,我数学考砸了,郁闷地拿着那张没及格的卷子回家,连饭也没吃两口。妈妈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我第二天醒来时现在床头柜上发现了那张试卷。】 【题干的每个字、我写下的每个字都被妈妈剪开,重新用胶带拼合在一起,组成了新的题目和答案……在这张丑陋可笑的试卷里,我拿了满分。】 卷子上的字抖动起来,不规律地开始胀大缩小,如同活物。 【你瞧,妈妈很爱很爱我,世界上除了妈妈,没有人还能这么爱我了…】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第772页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我的妈妈……】 刺痛伴着薄荷一样的冷意钻入头脑,青涿带着冷汗惊醒,抬起右手,在手掌侧边发现了一根扎入肉里的毛刺。 这张书桌用得太久,桌面出现裂纹,断裂开的木板偶尔被拨起来一些,就会形成倒刺。 那根刺留的尾巴不短,青涿用指腹捏出,轻轻拔出,留下满是血色的一个小点。 再去看试卷,才懵懵懂懂地想起来,他已经写完了阅读,不知怎么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 他磨蹭着犹豫了会儿,扯过一边的草稿纸,在纸上随笔画了起来。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尽管都是幼稚且不专业的简笔画,但比写日记要有趣得多,而且就算被看到了,别人也多半品不出来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在纸上画了个瘦小的女人,颧骨很高,眼睛却很温柔。她不算漂亮,鼻尖的一颗痣却意外地令她更加迷人。 刚画完上半身,笔尖停下来,而后在女人身前添了一张餐桌,圆形圈出一张张碟子,碟子上放满了元宝似的饺子。 女人旁边坐着一个同样瘦小的男孩,伸出筷子要去夹饺子,他的碗边垒了高高一叠的硬币,有的还沾着饺子里的肉沫。 梦里的那篇阅读课文,就是这样的景象吧?妈妈慈爱地笑着,小孩满脸幸福地在饺子中吃出了代表祝福的硬币… 不,不对,还少了什么。 青涿微微抿起唇。 画画是他除了与母亲沟通外,唯一与世界沟通的方式,因此他时而会异常认真。 黑色水笔的笔头犹豫地在空中摇晃,几秒钟后慢慢停下,青涿找到了灵感,却没下笔,反而蹙起了眉头。 脖子不对,图中「妈妈」的脖子不对。 他的心开始擂鼓。 他觉得,他即将要画的可能不是什么优美、甚至不是正常的东西,可他无法在面对画纸时欺骗内心,画出表里不一的东西。 如果别人看到的话,肯定会吓到的吧……他灰色的瞳眸迷茫了一阵,然后又坚定起来。 学校里没人和他说话,根本不会有人来看他的画,而妈妈……妈妈说过,做人要诚实,尤其是——对自己诚实。 心智不够成熟的初中少年终于下定决心,颤抖着在瘦小女人的脖子处落笔。 ——她的脖子很细,和她其他的身体部位一样,但她吞咽时,嗓子眼凸出了一个可怕的圆形,那是硬币的形状…… 「小涿,你在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青涿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担心被发现一般,他飞速扯过垫在画纸下面的卷子,盖住了那张诡异的画,心脏仍在扑通扑通地跳。 「作业还没写完吗?已经九点,该睡觉了。」母亲似乎并未发现异样,叮嘱了一句后便踩着拖鞋离开了。 青涿这才松了口气。刚刚或许是太专注了,他居然连妈妈的脚步声都没有注意到。 「马上写好了,妈妈。」他抬高声音回復母亲,火速把桌面上的作业收入书包,那张画纸也同之前的几十上百张画纸一起,被封入一个文件夹中。 青涿拿着洗漱用具去浴室里洗完澡,把牙缸灌满水,挤了牙膏开始刷牙。 浴室瓷砖有些发黄,砖缝里爬着顽固的黑色污渍,这里最干净的便要数他对面那面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刷牙一边与他本人互相对望着,仿佛彼此在交流着什么。 屋外传来母亲的声音。 「小涿,你的枕套是不是要换了?今天正好要换被单,妈妈一起先拿去泡着了?」 听到这声音,镜子中的人影微微睁大眼睛。 他匆匆忙忙仰头灌入一大口水,库吃库吃地漱了口,接水抹干净唇边的牙膏沫便跑了出去,冲到卧室里,与正在换枕套的妈妈面对面。 前额的头髮浸湿了水,有一滴从发尖滑落,滴到下眼睑上,顺着脸滑落。 「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分开睡了?」他脱口而出。 正在换枕套的母亲动作骤然停下,连带着青涿的心脏一缩。 「小涿……想和妈妈分开睡吗?」母亲好似有些受伤。 青涿心里又是一酸,忙解释道:「不、不是,我只是听同学们说起,他们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和爸爸妈妈分开,我们家也正好有一间……」 「因为他们,小涿就也要和妈妈分开吗?」母亲没等他把话说完便猝然打断。等说完,她又好似察觉了自己态度过于冷硬,软声道,「小涿,你还小,你身体从小就不好,妈妈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睡……这样,你就当是陪一陪妈妈,好吗?」 身体不好…青涿并不觉得自己身体哪里不好了,从小到大也没生过什么大病,最多也仅在换季的时候感冒发烧过而已。 但令他最不忍的,是母亲后面那句话。 事实如此,他们母子相依为命,他只有妈妈,妈妈也只有他,要亲自养大的孩子陪一陪…又哪里过分了呢? 青涿垂下头,酸涩道:「……妈妈,对不起,我不该说那句话的。」 母亲也触景生情,抹了下泪:「该说对不起的是妈妈。」 母亲垂下头替他换好了枕巾,青涿也连忙从衣柜里拿出洗过的床单,和母亲一起铺在了床上。 第773页 好像总是这样…… 他永远无法拒绝妈妈,一旦看到她伤心难过,就会陷入漩涡般的恐慌,恐慌于失去她。……这样,或许也挺好的吧。 这个夜晚,青涿也依然与母亲睡在了一间屋子里。他睡相很好,从不会越过中线打扰到母亲,母亲亦然。 但这个晚上,他却总在梦里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是谁在哭? 第二天一早,窗外天色明朗,鸟雀吜啾。 青涿被母亲喊醒,书包里被放入了一只三层的铁皮饭盒,出门走过一条车流稀稀的马路,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等车。 一成不变的学校生活又将开启循环,青涿抬手打了个呵欠,泪眼蒙蒙地看着公交会驶来的方向。 不过……今天还是会有些不一样的吧。那个转学生…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和他说话。 第411章 家(3) 「新同学请做一个自我介绍吧!」 「我叫周沌,之前在市一中读。」 炯炯有神的四十多双眼睛看向台上面无表情的少年,有人忍不住举手问:「周同学为什么要转到咱们学校呢?」 所有人都聚焦于台前,包括青涿。 晶灰的瞳孔蓦然与台上那少年的黑眼睛相撞,青涿一抖,莫名有些固执地不愿挪开,果然见对方先淡淡转开视线。 「搬家了。」台上的人平静回答。 他眉宇里没有半点笑意,看起来便不是轻易能接近的模样——这模样看得青涿一抖,他最不愿意与这样性情冷漠的人打交道了。 本想着一会儿主动搭话的勇气也在这冷冷两句话和意料外的对视中消散。 令他意外的是,班里其他同学的热情压根不会被这点小风小雨浇灭,他们双眼放光,热忱喊道: 「欢迎周同学!欢迎!!」 「以后就是同班同学了!」 「周同学下午放学一起打球吗?」 本以为周沌多半不会搭理这些同学,却没想到他目光瞥向喊话的同学,一一点头。 「谢谢。」 「幸会。」 「不了,放学要回家。」 和之前如出一辙的冷淡话语,却对同学的话一一耐心回应,在收穫全班更加喧嚣的欢唿声时,也让青涿困惑地眨眨眼。 好奇怪的人。 不过有一件事仍在他的预料之内——这位新来的周沌同学被安排到了他后面的那个座位。 比他高大许多的少年迎着教室外的晨光往最后一排走来,身上吸引着无数的视线。 炽热的、欣赏的、好奇的、仰慕的…… 青涿不敢再抬头看了,只要他一抬起头,他就会出现在那些目光追随新后桌的路途中,成为一块不受欢迎的拦路石。 他的双肘撑在桌面上,微微耸着肩,几乎要把头埋进书里,可绕是如此也感受到了那些带有温度的目光。 专注认真地放在自己身上,就好像一种甜蜜的错觉,以为同学们会将他们的喜爱馈赠给自己。 而错觉终究是错觉。当周沌在他身后落座,老师催促上课的那一刻,所有糖水一样甜腻的目光化开消失。 一切如常进行,好像什么都一样,又好像已经有什么在悄悄变化了。 他们学校所有班级都採用了单人座位,因此从没有同桌一说。两组之间隔着走廊,前桌又常常趴在桌上,青涿是第一次和别的同学靠这么近,因而也听到了一些往日不曾有的声音。 笔尖擦在纸面上的沙沙声,从背后传来的、朗读课文时无波无澜的清朗声线。 当然,他也不是刻意要去听这些声音的……就在刚刚简单的迎新结束时,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对这位后桌搭话了,只是这位搞出来的声音动静太大,拼了命地往他耳朵里钻。 第一节课下课铃一打,青涿拿着空水瓶站起身,正打算去走廊中间楼道里打水,就被蜂拥而上的同学们堵在了角落里。 而他的座位靠墙,只有一个方向能让他出去。 ——当然,毫无悬念地,这些同学的目标并非是班级里宛若空气人一般的青涿,而是那位又高又酷的转校生。 「周同学,第一节课感觉怎么样?」 「周同学你住哪里呀?顺路的话放学我们一起回家吧!」 「周同学你坐最后一排会不会看不到黑板,要不要和我换一下?」 「周同学,一起去打水吗?」 关怀备至、众星捧月、花团锦簇,似乎没人能注意到,耀眼的「周同学」旁边,还有一个提着空水瓶的「青同学」。 青涿拎着水瓶,心里些许酸涩,又因为那些望向周沌的目光有些漏在自己身上而倍感煎熬。 同学们本就不爱和他打交道…算了吧,先忍一节课,下次课间再去…… 「你们挡住他了。」 忽地,一个音量不大、却清晰穿过众人七嘴八舌的嘈杂、清晰低沉的声音响起。 正准备坐下的青涿头皮一炸,只觉得无数双视线顷刻间像针灸愈疗用的细针,密密麻麻扎到自己皮肤上,烫得他恨不能立刻拿件外套裹住自己。 仿佛无人在意的一株小草,突然暴晒在了烈日下。 这还是周沌在来到这里之后,第一句主动开口说出来的话……明明他都打算好敬而远之的了。 青涿垂着眼睑,逃避似的只盯着同学们外套校服上的拉链头,睫毛不安地颤抖着,宛若惊弓之鸟,无论什么样的目光投在身上都只觉得难受。 第774页 不要看我,既然都不喜欢我,那就不要看我好了… 然而,下一秒,他身前的人窸窸窣窣地移开。 他们真的因为周沌的一句话,而给他让出了位置。 ……这就是受欢迎的额外优待吗? 青涿一僵,不得不重新拎起搁在桌面上的水瓶,轻声快速地说了句「谢谢」,而后飞快逃了出去,消失在教室后门。 在他身后,那双比常人更黑更深的眼睛一路追随,直到看不见了才意兴阑珊地收回。 热闹如集市口的座位忽然安静了下来,方才的热情洋溢似乎因为这一个小插曲被迫降温,周沌抬眼看了下堵着的这片人墙,不冷不热开口。 「想去打水就去。」他扫了眼刚刚那个嚷着要和他一起去打水的那人。 那个短髮男生面露纠结、眼神闪烁,一双眼睛频频瞟向教室后门,仿佛渴得不行似的。听闻周沌此言,忽然愣了下,随后拿着水瓶神色匆忙跑了出去。 「……」周沌又看向刚才那个提议要换座位的女生。 他似乎向来不懂得含蓄,直接说道:「你想坐这个座位?」 这话仿佛一柄利剑,戳破了班级里一层心照不宣的玻璃纸,把那女生吓了一跳。 她有些害怕,尴尬地摆摆手:「没、没有。」 …… 学校的打水器每层楼只配备了一个,青涿排了会儿队才打上热水,但他却并没有马上回到那个拥堵座位里的心情,抱着水瓶倚在走廊上望着天际发呆。 看着看着,仿佛是有柳絮钻入了鼻子里,痒得他打了个喷嚏,正好此时上课铃也急促打响,他这才慢慢悠悠地走回教室。 围聚的人群果然已经散开,青涿纠结许久,坐到椅子上半转过身,眼神飘忽地轻声道:「刚刚谢谢了。」 他没看周沌的眼睛,害怕自己又会因看到对方那有些凌厉的五官而露怯,在得到对方一声「嗯」作回应后赶紧缩了回去。 至少…算是搭上话了。这个后桌并没有他想像中那样难相与。 然而,这念头刚从头脑里冒出,他就感觉到后脑的头髮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带着髮根一动,紧接着背后有人贴了上来。 在他后颈边吸了两口气。 「!!」一瞬间,与别人从未有过的近距离接触让青涿身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尤其是清晰感受到他人唿吸的脖子。 「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周沌把前倾的身体缩了回去,道。 ……啊? 政治课老师抱着教案和课本走入课堂,撂了句话的周沌也没再说什么,一副准备专心听课的模样。青涿缓了许久,随后才迟疑地抬起胳膊,凑近鼻尖闻了闻。 「奇怪」可不像是什么褒义的形容词。 但青涿使劲嗅了嗅,也只闻到一层家里用的洗衣粉味道。 妈妈似乎是不小心往洗衣机里抖多了粉末,导致那股玫瑰花香比往常更浓郁些。 或许周沌不喜欢这种气味吧。 青涿没想太多,只为了不熏到这位嗅觉敏感的后桌,悄悄把凳子往前挪了挪。 上午四节课转眼间过去,最后一节课的铃声一打,任课老师收拾好教学用具离开,学生们欢唿着跳起,忙不迭从座位中跃出要往食堂冲去。 「周同学,你还没去过食堂吧,走走走,我带你!」 「一起去呀!」 笑脸盈盈的同学冲过来,不由分说便拉住了周沌的袖子,几乎十几个人将性格冷淡的转学生围在中间,叽叽喳喳簇拥着离去。 饭菜对这群成长期的少年诱惑力不可谓不大,教室三两下便清空,只留下坐在角落里的青涿。 这样冷清无人的环境反而让他舒适很多,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份量极大的三层饭盒,饭盒的铁皮上歪歪扭扭照出了他的身影。 母亲特意买的保温饭盒,即便一早上过去,那些刚出锅就盛好的饭菜也仍保持温热状态。 青涿打开了盒盖上的卡扣,把三层饭盒一一摊开,拘束了许多的香气瞬时扑鼻四溢。 最底层是一整碗米饭,中间是排骨汤,最上层是小炒鸡块和红烧鲤鱼两道菜,菜品中间还挤着一只滷鸡腿和半个差点塞不下的滷鸡蛋。 母亲手艺极好,菜的卖相和味道都十分诱人。读了一早上书的青涿自然也腹内空空,但他扫了眼菜色,还是嘆气着把饭盒重新垒起盖好。 中午不能吃。一旦吃了,晚上那一顿就会尤其难过。 ……那时青涿刚上初一,中午吃完了母亲备的饭菜,晚饭却又被硬生生塞下四碗米饭,无论他怎么低声哀求,母亲都不为所动,只怔怔念叨着「小涿不能挨饿」,将他绑在了椅子上,铁勺一勺勺舀了饭菜往他喉咙里送。 那一次,青涿真以为自己快要成为第一个被撑死的人了。 以至于隔了一年再想起来,也会津津出身冷汗。 他把饭盒抱到手上,打算照常去教学楼那个缺了几块砖的墙角里倒掉。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楼道里寂静得只有他下楼的脚步声。 然而,就在他从一楼中间大厅往东走,要顺着走廊去往那个角落里时,瞳膜里勐然印上一只熟悉的高挑身影。 被拦在学校的栅栏墙外,脸颊贴在一根根围栏上,目光炯炯看着他。 青涿的心仿佛漏掉一拍。 第412章 家(4) 第775页 …妈妈?! 几乎在毫秒之间,头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便往墙后一缩,青涿大睁着眼,抱着饭盒心如擂鼓。 妈妈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来学校?!偏偏还来这个地方…… 学校的外墙是围栏样式的,由一根根铁栏杆组成,墙顶还布置了防止外人进入的玻璃碎片。教学楼前后各有开一扇校门,除此以外不再有其他进入学校的方式。 因此,正常人来学校,要么走前门,要么走后门,妈妈怎么会来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而这地方又恰好是他每天倒饭的位置?!! 青涿心乱如麻,抱着饭盒有些不知所措。他在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边站了五分钟,双腿都开始有些僵硬时终于动了起来,歪头悄悄往外看了一眼。 「……」墙边探出的灰色瞳孔左右移动了来回三次,谨慎地眨了下。 不见了…… 那个人影,不见了。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把饭盒放在地上,只身往外走,每走一步都要把周围的环境扫视一遍。 没人,没人。 看着看着,他忽然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 记忆里那个贴在栏杆上、脸都被铁柱压得一条条下陷的母亲,整体形象都模煳起来。明明才过了五分钟,却一点细节也回想不起,好像凭空从记忆里冒出的一个异类。 …是他看错了吗? 因为每天倒掉午饭对母亲生出愧疚,而在即将干坏事的时候把别的东西看成了母亲? 青涿走到围栏前,从铁柱之间的缝隙往校外望去,街道…商铺…行人,并没有任何与妈妈形似的身影。 正午的阳光热烈非常,把一切阴暗潮湿之物照得无所遁形。青涿披了一身暖融融的日光,却在原地打了个冷战。 他走回刚刚藏身的墙后,把饭盒拎出来,蹲在那个熟悉的墙角边。 似乎是他倒掉的饭菜腐烂后滋润了那块阴影内的土地,绿茵茵的杂草冒了芽,在毫无日光照拂的角落里长得生机勃勃。 味道鲜美的饭菜被筷子拨着掉在深褐色泥土里,青涿心中涌现出难以言喻的酸涩,声音低弱而颤抖:「抱歉,妈妈。」 把饭盒里的东西倒光后,他飞速收拾好东西,拎着空空的饭盒小跑着回了教室。 如释重负的他仿佛做贼心虚一般把空饭盒塞回了书包,接着看了眼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浑身一软趴在课桌上。 下午的课堂也依旧按部就班地上,数学课临时安排了课堂小测,先做完的同学可以先提交,数学老师当堂批改。 青涿在所有考试里都不会做提前交卷的那个人,即使是这种小测也不例外。 小测开始,教室里全是窸窸窣窣的笔尖摩挲声,而青涿的前桌喜欢在做题时自言自语他的解题思路,声音极低,偶尔会飘来一点细碎的气音。 二十分钟过去,陆陆续续有同学提前交卷,站起身推动木椅时的滋啦声格外刺耳。 青涿正埋头检查答卷时,一道阴影从后往前掠过他的卷面,带起人走过时的一袭凉风。 他坐在倒数第二排,会从他后面走到前面的,也就只有周沌了。 青涿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搓了搓犯冷的手指,垂下眼继续检查。 然而不多时,从考试开始便没再说过话的数学老师突然在讲台上敲了敲笔桿。 她总是板着的扑克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点笑容,扬眉对底下抬起头的学生道:「到目前为止,大家的成绩都还不错…我刚刚还改到了一份满分卷子。」 老师的目光刚扫过来,青涿忙低下头,紧接着便听到:「周沌同学,做得不错,继续加油。」 答了满分的是周沌啊…… 青涿居然并不怎么意外,他听到耳边炸开的同学们的欢唿和夸赞,感受到身上那些擦过的目光,手指尖的那点冷意好像顺着血液流到了更深的地方,叫他浑身犯冷。 还有点儿眩晕。 周沌心里并无波澜。 或者说,从他出生时起,外界的一切都好像与他隔了层膜,所有那些好的坏的声音都只在耳朵里过一遍便消失了,从没真正在意过。 父母给他找的心理医生说,这是情感缺陷。 「可怜的孩子,他这辈子都很难体验到开心、难过这种最普通的情绪……」他在门缝里听到了心理医生对父母的嘆息。 可怜吗? 他的心里却毫无感觉。 而此时此刻,在一叠声的羡慕惊嘆中,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点奇怪的、或许该被定义为「好奇」的情绪。 不是因为这些鲜花与掌声,而是他发现—— 那些转头在为自己鼓掌的人,一双双眼睛最后聚焦的地方却是……他的前桌。 数学课结束,青涿的小测卷子只在大题里被扣了八分,总得来说还算是个不错的分数。 他习惯性地收好卷子趴在桌上,同时习惯性地听到一群人凑过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或许是挤过来的同学太多了,推推搡搡之间有人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肘和发顶,又迅速缩回,像是碰到了什么令人不喜的东西一般。 青涿平静地把脸埋在臂弯和桌面之间的空隙中,鼻子里的气息渐渐变得冰冷潮湿,泛着股树叶腐烂的沼气。 他的唿吸越来越缓,像是缓缓沉入沼泽里的人,慢慢地被无边寂静吞吃进去。 第776页 而就在那陈腐的淤泥要没过他头顶的一剎那,有人碰了下他的嵴背。 不是那种一触即分、不小心擦到的触碰,而是轻和的抚拍。 背后传来的声音却不如动作那样温和,依旧毫无感情。 「上课了。」 青涿被人从沼泽中打捞出来,鼻子里的腐烂气息顷刻散去。 他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向讲台上站好的班主任,悄悄把身体靠后,小声说了句「谢谢」。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和这个众星捧月的新后桌说谢谢了,和之前一样,对方并没有回答。 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课,班会。 班主任戴着一只「小蜜蜂」扩音器,低头调试的时候偶尔从里传出刺耳的短暂尖啸。调试完成,她「餵」了两声,声音在音箱里有些失真。 「新学期开始已经将近一个月,咱们班即将迎来两件大事。」不知为何,班主任的声音有些忽远忽近,明灭不定,「第一,下周一二将要进行本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希望同学们从现在开始好好利用时间巩固复习。」 青涿有些不适地揉了揉耳朵,紧接着耳廓里又开始出现回音,班主任的声线一分为二,一前一后地重复起来。 「第二,班级班委…」 「班级班委…」 「换届的时候,我们利用…」 「利用班会课来…」 「新的班委人选。」 迷迷煳煳地,青涿终于听清了班主任的话。 要换班委了。 从初一接手这个班的第一天,班主任就定下规定,班委每个学期一换,可以自由报名,但每三个学期只能报名一次;同时,也必须让班里每一个同学都有担任班委的机会。 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学期了,按人数来算,应是最后一批没当过班委的人该上任了。 青涿抬起头,见班主任果然已经背过身举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串名字,倒数第三个赫然写着「青涿」。 「还是和以前一样,由同学们来选择最适合这些同学的班委职务。」班主任走到第一个名字前,转头看向底下的学生,「第一位,刘仪美。」 「刘仪美英语特别好,我感觉英语课代表很合适…」 「嗯,我也觉得…」 附和这条建议的人不少,班主任也认可地点点头,在刘仪美的名字下写上「英语课代表」字样。 课堂热热闹闹的,青涿虽不参与讨论,却也支起脑袋看着前方,心里悄悄计较着。 班级一共设立了十几个班委职务,有举足轻重的,自然也有那种可有可无的。 像是那个「班级钥匙管理员」就很适合他,不用和任何人打交道,只需要每天早晨早起半小时就好了…… 「下一位是…咱们新转来的周沌同学。」 忽然更上一层楼的热烈讨论把出神的青涿唤醒。 「周同学那么帅,不当宣传委员宣传一下不是可惜了吗!」 「胡说八道什么,周同学那么高,不当体育委员才可惜了好吧!」 「数学课代表呢?他刚刚拿了满分欸!」 「我觉得纪律委员也好,周同学看着就能管住班级纪律。」 风云人物就是风云人物,选任班委也能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各持己见的几波人马唇枪舌战,最后还是由班主任敲定,将「纪律委员」的职位授予了周沌。 「下一位,青涿同学。」 「……」 「……」 刚刚人声鼎沸的教室忽地落针可闻。 明明早预料到眼前景象,但切身体会到前后落差,青涿的心脏还是缓缓揪在一起,连气管也被什么东西堵塞,难以唿吸。 他低垂下头,对这样因自己而造成的尴尬局面感到由衷恐惧,因此也错过了那些频频对视、来自不同同学眼睛里的期待神态。 眼睫颤抖片刻,青涿微微闭眼,还是决定对「班级钥匙管理员」这职位毛遂自荐一下,却没想到刚张开口,班主任就自言自语起来。 「青涿同学,要不试试班长职位?」 班什么? 青涿惊讶到忘记抬头。 可令他更意外的是,居然有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表示贊同。 「让他试试吧。」 「我也同意。」 青涿听不清这些声音属于谁,他直起身子,茫然地左右扫视,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就这样确定了。」班主任居然也草率地决定下来。 青涿眼睑扩大,银灰色的眼眸里纤维毕现。 班长……他…? 他看着班主任转过身,在他的名字底下慢慢写上「班长」二字。 而就在写到最后一捺时,粉笔倏然从中断裂。 第413章 家(5) 「小涿乖乖把饭吃完了…」灯光不算亮堂的房间内,母亲捧着空饭盒,鼻尖几乎要抵到青涿的鼻子,双眼大睁看着他,「没有倒掉吧?」 青涿掐住掌心,违心摇头:「没、没有。」 「真棒。」母亲照例夸了句,似乎丝毫没发现青涿躲闪内疚的眼神,将他轻轻往餐桌边一推,「准备吃饭吧。」 坐到椅子上的青涿微微松了口气,这才终于确定,中午在教学楼边看到的「母亲」只是自己眼花的错觉。 饭桌上,母亲果然还记得青涿昨天说的新后桌,随口问了起来。 「他叫周沌,是从市一中转学来的。」青涿筷子在碗中的米饭之间无意识搅动,继续半真半假地编造道,「他…待人很友善,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第777页 母亲掩嘴轻笑,她的小涿还是这么受欢迎。 「是那种愿意两肋插刀、为你赴死的朋友吗?」她突然问。 青涿一愣,总觉得母亲这个形容有欠妥当,但又告诉自己…或许只是因为母亲不太理解这种词的意义,垂下眼摇摇头:「我们才认识一天,还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母亲闻言,似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饭桌沉默下来,青涿盯着那些对于二人家庭而言过于丰盛的菜色,胃里一阵揪痛,想了想还是把即将月考的消息告诉了母亲。 母亲正拿着他的汤碗盛汤,汤盆溢出的雾气与上方的灯泡一起,将空气渲染得朦胧不清。母亲专心地拿汤勺把汤装好,漫不经心道: 「小涿只要把身体养好就行,成绩什么的对妈妈来说不重要。」 她盛了满满一碗汤,是动静稍大些就会晃荡着撒出来的程度,她轻轻推到青涿面前,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妈妈买了点补身体的药材,明天就拿来炖给你喝。」 …又来了。 明明青涿的身体除了偏瘦没有任何毛病,母亲却总是担忧他身体虚弱。从小到大喝的药材偏方不计其数,有时甚至连一些听着就邪乎的法子她也要抓过来尝试。 青涿疲惫地点点头。 他从小便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又没有第二个「妈妈」来作参照,便也不觉得她行为诡异,只觉得她太固执,固执得偶尔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可是妈妈啊。 …… 一夜过去,第二天青涿再到班级里时,发现班级里的人已经对转校生后桌熟悉热切了起来。 勾肩搭背的男生一口一个「周哥」喊得亲热,女同学也态度亲切,反观周沌,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青涿没好意思问他,更没问其他人,只从别人小声讨论的字里行间中大概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原来是昨天放学有个女同学被校外的混混拦住要钱,恰逢周沌顺路撞见了,二话没说就冲上去。 女同学吓得失口尖叫,本能地想叫周沌走远些。 他的确个子高大不输那些成年人,但混混那边可是有三个人,周沌寡不敌众啊! 却没料到,尖叫声刚起,对面那三个人已经趴下了。 而周沌同学,眼睛里还有一抹没散去的戾色,收手后赶走混混,瞥了眼目瞪口呆的女同学,一句话也没说便擦擦手走了——这是同学们描述得绘声绘色的原话。 当事的那位女同学,正是英语课代表刘仪美。 这故事显然少不了一些人为增色,但周沌从混混手中救下刘仪美是不争的事实。青涿顿时有些羡慕起来,转过身悄悄瞥了眼后桌那明显比他有力的身体曲线,趁对方发现前转了回来。 真羡慕啊…健康有力的肌肉。 青涿正垂头,有些暗淡地看着自己几乎没什么肉的手腕,就听刘仪美的声音忽然响起。 「周沌,我要去装水,要不要也帮你装一瓶?」她嘴角挂着笑道。 周沌抬起头,脸上继续面瘫着:「不用了。」 顿了一秒,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了一句「谢谢」。 刘仪美被拒绝倒也不在意,只点头笑了笑,和身边的朋友一起拎着水壶走向教室后门。 没人发现,周沌的眼睛默默移向了自己桌面上的那个空水瓶。 水瓶是玻璃质地,可以轻松透过它看到它后面的事物……他的前桌。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视角偏移。从任何人的角度来看,他都只是在端详自己那个没什么特殊的水瓶,而只有周沌自己知道,他真正观察的是什么。 他的眼神鲜有地犹疑起来。 上课前十分钟,有人拍了拍青涿的后背。转过去,是拎着水瓶的周沌,居高临下看着他。 「装水吗?」周沌问。 青涿反射弧有些长似的,隔了两秒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带上水壶,用力点点头:「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邀请和其他人一起——尽管只是去走廊边装水这样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他倍感陌生地抱着水瓶,玻璃的冷腻触感贴着掌心,降下了他偏高的体温。 青涿走在前面,周沌跟在后面,一前一后。早晨的阳光投射在身上,衣角结了晶莹的露,走廊上两道被拉长的阴影也在一前一后地前行。 二人离开的同时,带走了蓦然安静下来的班级里大部分人的视线。 青涿出神地想了来回一路。 他想,他似乎也没有对妈妈撒谎,他和周沌……应该能算得上是朋友了吧? 「朋友」,一个平凡普通,却遥不可及的词彙。像摘星似的被他摘下来了。 「青涿。」一道有些低沉,却难掩清朗的少年音色将他从蒙蒙美梦中唤醒。 青涿登时回过头,双目熠熠。 是他的朋友在喊他。 「快上课了。」周沌盯着他那瞳色奇异的双目道。 除了他,还有隔了条走廊的其他同学频频转头看来,青涿手忙脚乱地站起,这才想起身为班长的自己得在上课前完成点名。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强行将脸上的紧张压下去,自觉沉稳地走到讲台上。然而,在班级三四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看过来时,心脏还是慌乱了起来。 或许是太过紧张的原因,青涿并未注意到,在他走上讲台的那一刻起,原本喧闹不止的班级渐渐静了下来。 第778页 有别于以往任何一次含蓄无声的窥视,他们直直看着他,像杂乱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白子,像布满房间的机械摄像头。 「大家安静一下。」青涿清楚地在耳廓里听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舔了下发干的嘴唇,「现在各组开始点名。」 直到现在,他仍忧心忡忡。 担心没有人愿意响应自己的话,担心他成为最没人缘的一届班长,担心他站在讲台上——被无数双眼睛看笑话。 但他显然是多虑了。 「班长,二组到齐。」 「三组到齐。」 「……」 各组组长清点人数上报,坐在底下仰头看着少年的同学们发现,每有一个组长发出声音,那位新班长的眼睛就亮一分。 像是挂在圣诞树上的小彩灯,异常漂亮。 连青涿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嘴角已经轻轻扬起,浑身上下像是变成了轻薄的纱,在晨间清风吹拂下快要飘起来了。 「全部同学都到齐,准备上课。」他轻飘飘地走下讲台,又轻飘飘地坐回座位上,脑袋里炸开的烟花火光噼里啪啦作响。 好像、好像同学们也没那么讨厌他……? 那他今天既交到了朋友、又缓和了与同学们的关系—— 这样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快乐包围了青涿将近一整天。 那双眼睛弯着,灰色的瞳眸自以为含蓄、实则乐盈盈看着人,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来他的心情美极了。 即便中午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也无法破坏今日的美好。 ——所谓小插曲,其实是中午青涿去倒饭的时候,又在校外栏杆间勐然瞥见了母亲的身影。 他先是本能地受到惊吓缩回墙后,而后一回生二回熟地品出了些许不对,再探出脑袋仔细勘查,最后发现那所谓的「母亲」又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象。 他勐地打了个喷嚏,捂着忽然发酸的鼻子,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 只是看到妈妈的幻觉而已,算不上什么病吧?再者,就算这有问题,他又该找谁说呢? ——老师或者妈妈?那他倒饭的事情怕是纸包不住火了。 ——朋友?周沌和他也只是一起倒水的交情而已,对方还是纪律委员,在教学楼墙角倒饭说不定得记一次过… 青涿抽出纸,擦了擦鼻尖,便暂时将这件事放在脑后了。 他还是快乐得如刚学会用翅膀飞行的小鸟,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也罕见地没有独自回教室,而在操场跑道边那颗最大的槐树下靠着小憩。 零碎的额发和渐渐偏西变暖的夕阳一起融化了他的眉眼,树影交错,叶片沙沙。 清瘦的少年靠着树干,陷入浅眠。 蜻蜓携着如有实质的视线停靠在他发顶,连走过他身侧的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然而不多时,一道重重的脚步踩着落叶片,惊碎了操场上众人的心照不宣。 青涿睁开一只迷濛的眼,看到周沌逆着光弯下腰,高大的身子遮住他所有光线,向他伸出了手。 「打球吗?」 青涿睡意一空,微微睁大眼:「我?!我不会…」 嘴上如此说着,他眼神却迸发出灼目的惊喜。 「没事,随便玩玩。」周沌别过眼,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人带了过去,「我教你。」 篮球入手本就不难,何况初中生小打小闹般的玩乐。 周沌说到做到,丢下了打到一半的场子,一招一式地上手教青涿。 运球、传球、投篮。 「手指张开,扣住篮球,不然使不出力气。」周沌一根根掰正青涿的手指,两手相触时偏低的体温令后者一怔,「运球时手掌微倾,往前拍。」 青涿是一个十足有天赋的学生,很快学会了周沌教的东西;而周沌却不是个十足专心的老师,总在学生练习时盯着自己的手发起呆。 「周哥,教完了没有,教完快来,还剩半节课呢!」不过十分钟,守在一边篮球场上的男生们便催促起来,双手比成喇叭状举在嘴边喊。 「学会了?」周沌抬眼问。 青涿用力点点头,嘴角沁着甜腻的笑,漂亮的五官融着夕阳看得人挪不开眼。 「学会了,周老师!」他促狭地叫了声,接着低下头轻声催促,「我自己练习,你快去吧,他们喊你呢。」 然而,周沌却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冰凉的手掌紧紧贴着他的脉搏,将他往篮球场拉。 性格冷淡的周沌依旧木着脸,声音却比初见时柔和不少:「你以为他们只是在喊我吗?」 「嗯??」 …… 篮球场上的人数正好差两人组成两队,男生们好像在这时消去了平日里对青涿的隔阂,笑闹着强行把他和周沌分在了不同队里。 一声哨响,篮球被抛飞到天上,又被高高跃起的男生伸手拦下,迅速落地运球往篮筐带。 青涿喘着气和队员一起往截住篮球的周沌沖,眼角余光的风景在奔跑间变成模煳残影。他只牢牢盯着那颗篮球,看着它被周沌投入筐中,又看着它被队友截下。 「周哥!强!」对手的男生发出欢唿,士气大增。 青涿充耳不闻,视觉中心的那颗球忽然被原地一抛,在眼前逐渐放大,他心脏一紧,看准时间勐地伸手—— 球被他向水泥地一拍,復而上弹,又被他分开成爪状的五指接住。 第779页 接住了! 青涿双眼一亮,喘着气便把球往对面篮筐运去。 烈风拂面,心跳如鼓。 「投!可以投了!青涿!」 「别怕!往上跳!」 队友大喊。 青涿唿吸一屏,屈膝抬头,盯着篮筐一跃。 天空好像都离他更近了一些。 「漂亮!!!中了!!」 「厉害啊!」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和地面上篮球的拍击声混作一团。 刚落下的篮球又被不知谁的手截走,场上的男生又往那颗小小的球涌去。 篮球场的欢唿叫喊声持续了许久,连什么时候响起的下课铃声都无人在意。 背着书包放学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教学楼,又被这场玩闹般的篮球赛吸引,小小的场地周边居然围了不小一圈人。 直到夕阳彻底化为橘红,沉甸甸挂在篮筐上,这场篮球赛才终于在欢唿声中落下帷幕。 「周哥!周哥!周哥!!」 一群学生拍着手,为那个投进了最多球的高个少年喝彩。 有汗津津的男生走过来想搭住周沌的肩,周沌偏身一躲,拿着矿泉水瓶递给气喘吁吁的青涿:「喘会儿气,然后喝点水。」 青涿从未有过如此疲惫的时候。但这疲惫仅限于运动过后的肢体,他的精神反而前所未有地充盈饱满起来,像一团不断膨胀的棉花糖,撑得他都有点晕乎乎地走不了道。 他接过水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眼角一点痣随着笑容与喘息跃动,张扬姝丽:「周沌…唿……我输了。」 他从头到尾只投进了最初那个球,他们队也被周沌一人拉开了比分,堪称惨败。 周沌却在此时说不出话来。 他木着脸盯着青涿,有一道声音突兀地在脑子里响起。 ——没事,我也没赢。 第414章 家(6) 「我回来了!」 少年音色清亮。因为心情出奇地好,每一个字好像都在齿间化开成了蜜糖。 母亲已经坐在了餐桌边上,长方形的木质桌面已被菜餚摆满,她背影一动不动,只问: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今天体育课去…又去打球了,因为是最后一节课,一不小心就打得迟了点。」青涿脱下书包往沙发一扔,走了两步就跳到餐桌边上,抿唇笑道,「妈妈,我……」 他忽然笑容一僵。 坐到桌前才发现,母亲正阴沉沉地看着他。没有皱起眉露出显而易见的生气情绪,而是面无表情地盯视着他。 她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只还没点燃的蜡烛,透出惨白的肤色杵在座位上。 「妈妈,对不起……」青涿这才后知后觉起自己行为的不妥,笑容又收起来,低下头认错道,「太晚回来,让你担心了…」 「不要再打球了。」 「……啊?」青涿以为自己出现幻听,愣愣地抬起头,就见母亲依旧神色森冷,嘴一张一合道:「不要再打球了。」 「小涿,你的身体太虚弱,不该做这样危险的运动。」 我的身体不虚弱!这个运动也完全不危险,班级里男女生都在玩! 青涿望着母亲如此冷厉恐怖的神色,只敢在心里反驳。 岁月从不在母亲的脸上留下痕迹,光滑的脸颊像是被施予了古老的秘术,在她卸去那身人为伪装后几乎遮不住冰冷的「非人感」。 「外面的世界对你太危险了,放学后必须立刻回家,你明白吗?」 「……」青涿低下了头,飞扬了一整天的情绪就这样忽然跌落在泥地里,将他溅得灰头土脸。 「知道了,妈妈……对不起。」 青涿轻声嗫嚅,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其他人的面孔。 周沌。 教他打球的周沌,让他融入同学集体中的周沌。 对不起…… 他有些茫然地眨眨眼,不明白为什么事情总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他总要说「对不起」呢? 「乖孩子。」母亲的声线忽然软下来,如冷腊融化。 青涿无措地抬起头,就见刚刚阴冷愤怒的母亲忽然又重绽笑颜。 「小涿,看,妈妈今天特意给你炖了人参,你可要多喝点。」像是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母亲又重新变成了那个慈爱温柔的母亲,嘴角含笑,起身把木桌上的瓷盅掀开了盖子。 本该松一口气的青涿却愈发难以唿吸起来,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一股寒意好像被人用漏斗灌入了骨头里,冻僵了他的脑袋。 妈妈这样,好…… 好可怕。 「!」这个词被灌入脑海的一瞬间,青涿打了个激灵。 可怕,他怎么能用可怕来形容自己的妈妈?!与他相依为命十几年、将他养大的妈妈! 「咚」的一声,一只碗被放到他跟前。 「小涿怎么发起呆了?快趁热把汤喝掉。」头顶传来母亲温和的催促。 气温早已入秋,青涿的手心里却溢了一掌的汗。他迟缓抬头,在看到那只推过来的瓷碗后终于抑制不住地惊喘了口气:「…!」 青花瓷花纹的碗里盪着淡黄色的汤,汤面漂浮密密麻麻油星,而碗边倚着一只人参。 它太像一个人了。 头颅躯干四肢俱全,泥黄色的「皮肤」沟壑像是年老后缩水堆积的皱纹,「头颅」上还有规律的五官凹凸痕迹,头顶还有稀疏的、类似于头髮的黄色长须… 第780页 简直就像一个骨瘦干柴的老人。似人而非人。 本就不舒服的胃部顿时酸水上涌,青涿看着那人参泡着的汤汁更是毫无胃口。 但母亲正在看他,双目包着希冀的神色。 青涿狠狠把眼一闭,捧起那只碗便仰头将汤水往嘴里灌!微咸的汤水淌过唇舌,他一口气囫囵喝了汤,连具体的滋味都没尝出来就空了碗。 就在他以为考验结束时,母亲露出满意的笑,递来一双筷子。 青涿抿着唇,知道了她的意思。 ……拒绝?……接受? 令人作呕的、长着五官手脚的人参。 可无论拒绝还是接受,最终的结果不都一样吗? 骨头里的冷意再一步扩散,在青涿意识到之前,他的身体已然接过了那双筷子,夹起那人参的「脖子」递到了嘴前。 「咔嚓」 那噁心而丑陋的头颅被咬下一半。 咯吱咯吱…这颗人参极嫩,入口口感像是猪脆骨,稍稍用力就能用牙齿碾碎。 青涿觉得身体更冷了,像是每一寸皮肤都被包了层薄冰,冷得他牙齿发颤,肢体僵硬。 桐木色筷子夹着人参的残肢送入口中,头颅、躯干、四肢都在一声声麻木的咀嚼中粉碎稀烂。 那层冰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蔓延、蔓延…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蔓延到了耳朵中,封住了他的耳廓。 隔着那层冰,母亲的声音模煳而沉闷。 「小涿真棒。来,妈妈帮你盛饭?」 …… 公交车上了年纪,车体框架分外松散。每路过一截减速带,整个车身一晃的同时,零件们还会叮铃噹啷地碰撞。 青涿身体一晃,透过不太干净的车窗,看着「家」在目视下越来越远,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 他喉咙一痒,掩着嘴低咳两声,破天荒地对接下来一天的校园生活升起了期待的情绪。 天际万里无云,秋季的清晨被暖阳包裹,驱走了露水中的寒霜。 青涿刚踏入校门口,就看到不远前一个熟悉的身影。 踩在水泥地上的双脚不自觉加快速度,他的嘴角挂起来,背后的书包在小跑中颠簸着拍击背嵴—— 「周沌!」青涿抬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笔直的肩背。 周沌转过头来。 一张暗含期待的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迎着晨光,明明两只眼中都写满了快乐,表面上却故作出一副偶然巧遇的淡定模样,头髮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张银杏叶。 早,青涿。——周沌会和他这样打招唿吧? 青涿悄悄雀跃着,而后笑容忽然一僵。 倒映着点点金光的灰瞳里,周沌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也仅仅是扫了一眼,随后便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一字未言地继续往前走,留给青涿一个沉默的背影。 青涿站在原地,错愕而迷茫。 他第一次拥有「朋友」,第一次在路上和「朋友」打招唿。 因此他的第一反应并非是冲上去抓住对方质问为什么不理自己……他无法理直气壮,甚至开始惴惴不安。 是他理解错了朋友之间的亲昵程度,还是说所谓的朋友什么的……都只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心脏敲击的每一下都变得清晰可闻,青涿低下头,手脚忽然一片冰凉麻木。 ……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梦吗?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走进教室,视线不曾往那个坐着人的后桌暼去一眼,浑浑噩噩地放好书包便习惯性趴在了桌面上。 少年整张脸都埋入臂弯里,感受不到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视线,只觉得心里翻腾着一股不知名的堵塞感觉,让他耳朵里充斥着心脏跳跃的声音,鼻尖每一次唿吸都带着木桌陈旧发潮的味道。 小组组长走过来收作业,他迷迷瞪瞪地把作业上交,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组长的手背,惊得他下意识一缩,在组长惊讶的目光中又如鸵鸟埋沙一样趴了回去。 临近上课的时间,走进教室里的同学越来越多,各种交谈喧闹声的分贝逐渐抬高,压过沉重规律的心脏跳动声。 这种交际活动里从未出现过青涿的影子,今天亦如是。 但很快,沖入耳廓里的只言片语让他瞬间惊醒。 「你看这画……」 「咦,好诡异哦。」 「什么画?让我也看看?!」 窸窸窣窣的交流声忽然混入一个大嗓门。 「这啥玩意儿?……谁画的啊?!」 「不知道啊,课代表整理数学作业的时候不小心摔乱了,它夹在好几本作业中间…应该是第五组的吧?」 第五组,青涿所在的就是第五组。 他趴得久了,思维涌上了困意,只懵懵懂懂地想着「第五组…画…」,本还没什么反应,直到又一个人被吵闹声吸引过去,惊讶地「啧啧」两声。 「这画的什么?吃饺子?还挺形象的。」 「你不觉得诡异吗?还有下面那个吃饭的,这肚子都像七八月都孕妇了,还在笑着往嘴里塞饭啊!」 「……!!!!」 青涿的瞌睡瞬间散得一干二净,他豁地直起身子,不敢冒出太大的动静,埋头在桌洞内的书包肚子里快速翻找。 冷汗随着同学们笑嘻嘻的谈论声从额头上冒出来。 「谁画的?快来认领一下!」 第781页 「班里啥时候出了个艺术家,哈哈哈……」 「我好奇死了,哪个阴暗的傢伙,快出来和大伙说说你的作画思路!」 同学们嘻嘻哈哈笑着,或许并无恶意,却让青涿紧张得手都在颤抖。 翻找只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了,从听到那两幅画的内容开始,他就知道那是自己草稿纸上的随笔了。 他不小心把它和作业一起交上去了。 「陈小凡,是不是你,老实交代!」 枯燥的学校生活里,一点小插曲都值得一场狂欢。同学们甚至拿着那张画纸,开始从第五组坐在第一排的男生问起。 「不是我啊,我的画画功底你还不知道嘛,能画出个火柴人就不错了。」名字叫陈小凡的男同学摆摆手。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 青涿咽了一下口水,发现同学们大有一个个盘问的架势,手脚又开始发麻发木。 他不敢去想像,当自己承认是作画者后,那些刚缓和了关系的同学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 恐惧、避讳…?会画出这种画的人一定是个内心阴暗的人吧。 而此刻,他们已经「盘问」到青涿的前桌了。 青涿趴在桌上,颤抖着闭上眼。 同一时间,「刺拉」的木椅拖地声从他背后响起。 「给我看看。」周沌说。 第415章 家(7) 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之间,那群嬉闹的同学已经七手八脚地把画纸捧到了周沌眼前。 青涿没有闭眼,双眼放空正对着桌面一条条清晰木纹。 周沌……也会被画里的内容吓到吗? 他出神想着,临到此时反而不再紧张,呆滞无言。 身后传来纸张翻折的声音。 「怎么,这画有什么问题?」周沌淡然道。 青涿酸涩的眼睛终于眨了下。 「呃…没什么问题,画得挺好看的。」那个最爱咋唿的同学下意识答了他的话,「周哥,这…是你画的啊?」 耳膜里鼓譟着心跳声很大,青涿此刻却一点儿也听不见,他想听听周沌的回答。 时间被捏成窄细的一条,过了会儿终于被周沌的声音冲破开。 「我朋友画的,放在我这儿。」他淡淡道,「不小心交上去了,多谢。」 …?! 肺腔深深吸进一口气,迟迟没吐出,青涿僵硬趴在桌上,听到了后桌将那张画纸摺叠压在书本下的动静,却懵懵然冒出无数个问题来。 朋友?周沌是随口一说还是知道这是他的画?他怎么会知道…?! 前后隔着一张课桌的二人气氛难辨,桌边的同学却察觉不出来,物归原主后又围着周沌聊了几句,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而青涿的疑问也在第一节地理课开始时得到了解答。 第五组座位靠窗,桌边紧贴着墙壁,而桌洞比桌面小了一圈,空出一截不宽的空隙。 有人用手探过那道缝隙,碰了下青涿的小臂。 青涿看了眼正背过身写板书的地理老师,然后转头看向周沌。 ……周沌双目凝视着黑板,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地瞥了他一眼。 青涿这才低头看向他伸过来的手。 手指间夹着被折过一次的纸片。 他抿着唇拿过那张薄得能看到纸张背面墨痕的草稿纸,借着桌面上书堆的遮掩,悄悄打开。 果然是……他的画纸。 青涿心跳忽然沉重有力起来。 周沌知道……他不仅知道,也不觉得他奇怪,甚至承认了他们是「朋友」… 心里头萌生出一股痒意,青涿难以言喻那是什么滋味。而片刻后,痒意涌到喉口,他这才发觉奇怪的瘙痒不是错觉,低下头用力咳了几声。 一整个上午,青涿的注意力都在游离不定。 他时而回想起昨天周沌教他打篮球的景象,时而又想到了上午对方丝毫不搭理他的冷漠神态。一颗心忽上忽下之间,「朋友」二字好似在两人之间的那张课桌上被拉扯得忽远忽近。 上午最后一节是美术课。 美术老师在黑板上示范画了个简笔人物肖像,而后又大致讲了下绘画重点、如何凸出人物特徵,最后布置了课堂作业,要求同学在下周的美术课时上交。 作业具体内容是,画一幅自己的肖像、或是与另一个同学互相作画。 完成类似的小组作业时,青涿总是课堂里最格格不入的那个。 耳边响起热烈讨论声的同时,他总伏在桌案上,与那些吵闹隔绝,像在闹市里戴上耳机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师们似乎也不在意他的独特。因此独来独往惯了,他下意识就要掏出美术纸画自画像。 但他刚把画纸找出,忽然有人在他身后问。 「组队吗?我想画你。」 周沌的话太过直白,亲近之意几乎不怎么需要表达喷薄而出。 让青涿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贪恋这份温度,几乎瞬间把上午校门口的事抛之脑后。 二人顺利结队,青涿将椅子转了个方向,将画纸铺在周沌的课桌上,而周沌也把桌面多余的书本清理干净,拿着铅笔开始专注端详起对面的少年来。 画肖像其实是一件很暧昧的事。画者在下笔前,需用眼睛一尺一寸地描摹过肖像本人的五官,将之深刻记忆在脑海里,随后才会谨慎下笔,用笔尖让对方「出生」在自己的创作之中。 第782页 互相作画则更是如此。 这是青涿第一次这么长久而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人。仔细到周沌每一根眉毛的弧度、黑色瞳孔里细碎的纹路,都从视网膜渐渐钻入脑海里。 每一次抬头,几乎都能看到对方也在如此专注而细腻地凝望自己。 他心里似乎有根弦被悄悄拨动,不过作画本就是一件很需要专注的事情,又是青涿为数不多的爱好,他还是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绘画」本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周沌凝望自己的时间似乎有些过长。 复杂地、专注地、好奇地……渴望进一步靠近地凝望着。 众星捧月的转校生手下的铅笔痕迹擦了又画、画了又擦,似乎怎么也不满意自己的画,觉得它无法还原出眼前人的万分之一。 专心致志起来,一节课的时间转瞬即逝。 急促响亮的铃声把青涿拉出属于两个人的小小世界。他举着卷笔刀,削着笔头有些钝了铅笔,余光瞥到有模煳的身影站起来要往这边走,他一着急,不小心用力过勐,削尖的一小块炭芯断裂开。 「周沌,我们是朋友了吗?」趁着周沌被其他同学拉走前,青涿抓紧问道。 周沌已经站起身,垂眸望向他。 「嗯。」 「一起去食堂吃饭吗?」 受邀的青涿瞬间便弯起了眼睛,与以往沉郁的模样大相迳庭。但他丝毫没发现自己的转变,摇摇头道:「你们去吧,我自己带了饭。」 一道道出自不同人的视线隐晦地扫到他身上,直到周沌在前唿后拥中离开,清清静静的教室里青涿才慢慢收起了笑容。 他几不可闻地低嘆一声,从书包里拿出尚有余温的铁质饭盒时,居然有一甩手连饭带盒全部丢掉的冲动。 挂在黑板上方的钟表一下一下响着,规律节奏的走针声与那熟悉的饭盒好似一下子把他拉回了那个灯光不明亮的房屋…坐在摆了一桌的热菜前,面对着母亲殷切期待的笑容。 阴沉、压力、灌食……与校园的明亮轻松截然不同,甚至把他也快要割裂成精神异常的两个人。 一个身披阳光在运动场上奔跑,一个腹部鼓起仰头瘫在椅背上奄奄一息。 青涿剥开饭盒的卡扣,最先入目的便是一只形如老人的人参,凹凸沟壑形成的五官歪扭邪恶,惨笑着看向他。 他再也忍受不住,「啪」一下用力盖上了盒盖,牴触厌恶的情绪忽然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芽。 失态的喘息从佝偻的身体里传出,青涿勐地起身,拎着饭盒便一路跑向走廊,两阶并做一步地往楼下跑。 在那个野草茂盛的教学楼角落里,他又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烈阳下她的身前没有半片阴影,柔美年轻的面孔压在一根根栏杆上,睁大了眼看着狂奔下来拎着饭盒喘息的少年。 又出现了…幻觉。 而这一次,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青涿不再躲避,他的心就像墙角那烂透了的饭菜一样泥泞死沉,直接朝那一而再再而三恐吓他的幻觉走过去。 走近了,他才发现,「母亲」手里拿着一张纸,那张…早上不小心交上去的草稿纸。 她将它展开摆在身前,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在青涿踏下走廊,廊下野草触碰脚踝的瞬间,幻象消失了,像一阵被风吹散的浮尘。 他把饭菜倒在了老地方。看到沉甸甸的饭食将瓦缝生出的草杆压塌时,笔直的嵴背也随之弯下去。他坐到走廊水泥阶梯上,找了根墙柱斜靠在上头。 燕雀从头顶飞过,他在鸟鸣与温暖的日光中抛下心中沉疴酣然睡去。 青涿也没想到困意来得如此之快,也许是身体发出了急需休息的信号。总之等他被人拍醒时,攥紧的心脏似乎好受了些。 「咳、咳咳……」他忽然有些冷,低咳了几声,抬头看向来人,被正午的秋阳刺得眯起眼,「你怎么来了?现在几点了?」 「一点。看你不在,就来找你。」周沌静静看着他。 眼前人皮肤是贫血脆弱的白,正面被阳光打到的地方泛起透光的橘红,像是炉里烧制不佳的瓷器,一触碰就有碎裂的风险。 尤其在他抖着消瘦的肩膀咳嗽时。 「你生病了?」周沌问,「要不要去校医室看看?」 青涿摇摇头,忽然有点想笑。 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他是个碰不得的瓷娃娃?妈妈这样是因为爱他才过于紧张……那周沌呢? 他,也爱他吗? 他仰起头,抓住周沌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晃了晃:「别走,和我聊聊天行吗?」 周沌喉咙一滚,一句话没说便坐到了青涿身侧。 他垂下眼一瞥,看到了空荡荡的铁皮饭盒,也闻到了墙角一块红砖遮挡后传来的饭菜香气。 青涿发现他的视线,半认真半玩笑地问:「被你发现了啊……怎么办,周沌,你要记我的过吗?」 …要真怕被发现,他一开始就不会把周沌拉过来。 周沌皱起眉,罕有地露出与「漠然」有别的表情:「为什么要把饭倒掉?你不饿吗?」 然而青涿并不回答他,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周沌,还没听你说起过你家里的事。你家搬到哪里了?你有没有弟弟妹妹?」 对方的避而不谈让周沌沉默了两秒,最后还是一一回答了青涿的话。 第783页 「搬到了东街口,没有兄弟姐妹。」他说,「我父母还在市中心,我是自己搬过来的。」 「为什么?」这下青涿着实有些惊讶。 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主动离开自己的家呢。 「因为我喜欢这间学校。」周沌说。 「你真奇怪。」青涿笑道。 「嗯。」周沌居然点头,而后反问,「你呢?」 他瞥了眼饭盒,低声道:「这是你家人给你准备的饭菜吧?为什么倒掉?」 「……」 青涿沉默地看向那只铁饭盒。 从它被买来开始,它的使命似乎只有一个——把饭菜带到学校来,保存它们的余温,然后再在墙角里被清空。 会做这一切的,想必是个身处于叛逆期、完全不懂事的顽劣少年吧。 「周沌,我们是朋友了吗?」他转头问。 第416章 家(8) 周沌不知道青涿为什么要再一次确认这个问题,不明就里地点头。 青涿蜷缩的手指慢慢缩紧,凸出指肚一点点的指甲狠狠压在掌心上,他不觉得痛,整个人都因接下来要见证的事情而激动眩晕。 不该在这个时候说的……周沌才和他相处三天啊,至少得彼此成为莫逆之交后再倾诉吧? 但他已经等不及了。 那些黑暗的、痛苦的、彷徨的情绪如黑泥积攒在他脑海里,牢牢扒在他身上,压垮他的嵴背。 他想说出来,无论后果如何。 青涿嘴角弯起了很浅的弧度,怔怔看着饭盒。 「我家…只有我和我妈妈,从小,妈妈就对我管得很严。」 走廊边的功能教室在午休时空闲,没有人会经过这个偏僻的角落,只有迷路的鸟偶然撞入。 从小到大十四年,值得一说的事也不过寥寥数语,青涿和母亲的生活方式在这期间几乎从未改变,每一天都仿佛在描摹前一天的影子。 「那张画……草稿纸下面的那幅,画的就是我自己。」 那是一个怪圈。 青涿不是没有意识到母亲的异样,沉闷诡异的家、必须全部吃到肚子里的食物,他也曾在学会表达后对妈妈倾诉过,但妈妈却会声泪俱下地告诉他,她只是太担心他了,担心他的身体太差。 他们间的沟通就像是永远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绕成这个环形的怪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青涿不得不接受它。因为除了妈妈之外,他唯一的倾诉对象只有自己的画纸。 而今天,就像展示自己身上丑陋可怖的肿瘤一样,他把他畸形的家展示给周沌。 他期待能和周沌成为彼此没有秘密的朋友,当然里面也含着不小的私心——就算周沌无法接受,他也过足了倾诉的瘾,那些堵满血管的黑泥淅淅沥沥落下,叫他浑身一轻。 青涿讲完,目光不再瞥向身边的聆听者。他手肘搭在膝盖上,稍稍下垂的手指拨过一根根野草的叶片。 但……还是希望周沌不要离开。不要离开,不要讨厌我,求求了…让我得到一位真正的【朋友】吧…… 清风吹过,饭菜的气味不那么恰当地飘入鼻子里。 「你说,你到现在还和你妈妈睡在一起?」 周沌的声音没有过多起伏,就像他平日那样。 「你不觉得奇怪吗?」 「……」 青涿本能地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不是普遍意义上「好听」的话。 他忽然有些想笑,像一个被羽毛挠了痒处的人,并不高兴却生理性地想笑。 「其实说,你才是那个奇怪的人?」周沌听不到他心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乞求声,冷冰冰说道,「画奇怪的画,做奇怪的事…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 「你学不会拒绝那些不正常的事,其他人就会拒绝你。」 周沌顿了下,像是心软的讯号。 ——但并非如此,他只是在找一个准确的形容词。 「青涿,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软弱。」 ……不要再说了! 青涿「豁」地站起来,头脑缺氧让他陷入眩晕之中。 顾不上掌心的刺痛,他看也不看周沌,拿起自己那可笑的大饭盒。 「抱歉,破坏了你的心情。」留下气若游丝的一句话,他再也坚持不住,逃离了这个静谧的走廊。 软弱…周沌的话不仅没错,而且分外精准。 刚刚摆脱的黑泥像是有目标性似的,又沉甸甸灌回身体上,拖着他的双腿。 一路头脑空白地奔逃回教室,青涿捂着胸口剧烈喘息,无力关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缩回座位上,紧接着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恨不得把肺也咳出去似的,压下了教室里其他声音。 就这样吧…咳出病也没关系…眩晕也没关系…被锋利草叶割伤了手心也没关系。 反正他的世界已经烂透了。 「那个…青涿同学,你还好吗?」 「……」 世界安静了下来,青涿强行压下喉咙深处都痒意,脑袋渐渐从臂弯中抬起,看向桌边的男生。 …是昨天下午一起打球的同学,好几次把球主动传给了自己。 青涿的下眼睑仍挂着咳出的泪,鼻头也呛得通红,抬起头不说话,就那样沉默而空荡地看着金辰。 金辰个子高大,有些无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立马转头奔到自己座位上,弯腰拿了个什么东西又跑回来。 第784页 「你的手流血了…我带了碘伏,要不要涂一下?」金辰嗓门大而粗犷,打球时满场都是他的指挥叫喊,但此刻的声音却出奇地轻和。 像是往白纸上泼了墨,青涿的思维渐渐拨回一些,他垂下眼看了看掌心的划痕,停滞的心脏好像又要缓慢地跳起来。 「…你怎么会带这个?」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干疼,话音沙哑。 听到他回话,金辰似乎莫名放松下来,耸了下肩膀笑道:「平时打篮球撞伤擦破皮都是常事,就一直带在书包里。我那还有红药水呢!」 不等青涿再说别的,他一屁股坐在青涿前桌的椅子上,扭捏而期待道:「我帮你简单处理一下?」 青涿看了眼伤口溢出的血,点了点头。 他此时的脑袋仍是懵的,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投影布上放映的电影,画面清晰却不真实。 「伤口要先清洗一下,你……能把手给我吗?」金辰吞吞吐吐道。 青涿头脑空白地把手伸过去,手心朝上搭在桌面上。 他的视线落在金辰脸上,看着对方那小麦色的肌肤起伏、小心翼翼拧开一瓶矿泉水的神情,恍恍惚惚心想: ……我在做梦吗? 而就在瓶口即将倾斜的时候,教室后门忽地被推开,眼角的视野勐地增亮,一个高大而迷煳的黑影出现在光团中。 那过于熟悉的身影让青涿顷刻间垂下眼,下唇不知不觉间被狠狠啮咬住,手指勐地一合拢,又想蜷缩起来。 蹬咚、蹬咚…… 运动鞋踩地的声音不该这么大,然而青涿却除此外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他仿佛又要产生幻觉了……好像听到了周沌在他身后停下脚步,再次冷冷驳斥他 ——青涿,真是一个奇怪又惹人生厌的人。 「青涿同学,手指挡住了。」 金辰刻意放低的声线把青涿从恍惚中拉回。 他垂下头,如临大敌地伸出手,将那挡在手心上的细瘦手指一一剥开。 青涿就好似一个多关节的人偶,呆呆地垂着头,避开所有可能看到周沌的角度。 矿泉水浇到掌心,带来清凉与一丝丝刺痛。很快,手心的水渍被人用纸巾吸干,比水更清凉更刺激的药液经由吸饱的棉球按压在伤口上。 「别怕…只有一点点痛。」金辰专心致志地给那伤口擦上碘伏,提起一口气轻轻吹过去,「唿……好了,还好是左手,应该不会影响你写字。」 青涿也在这时终于找回了大部分意识。他那清亮无比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金辰,直到把对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你,金辰。」像是在冬季枯萎过一遍的春花,在照拂到春的气息后又有隐隐冒芽的趋势。他脸上挂着復甦而脆弱的笑,让金辰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不客气不客气!」金辰忙摆着手,看着青涿的笑容试探道,「等你伤好了,找机会再一起打球?」 打球?可母亲说过,不让他继续…… 「好啊。」忧虑还没在心底播完,青涿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下来,连他自己也是一愣。 短暂怔愣后,送走了兴高采烈的金辰,青涿又闭上眼趴在桌面上,没过一会儿沉入酣眠。 自始至终,他都没往身后暼去一眼。 自然也关注不到那双沉静凝望自己的眼睛。 一整个下午,这对昨日还过从甚密的前后桌没有任何肢体及语言上的交流。周沌倒是频频往前方看去,偶尔走神时盯着少年的后颈一看就是一刻钟,可青涿就是那把脑袋埋进沙里的鸵鸟,连走去打水都刻意扭着头不看周沌那个方向。 直到最后一节数学课。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推了把眼镜,宣布这节课要讲解之前那张随堂小测卷。 前半节课青涿都听得格外认真,无论他做对还是做错的题目,不曾有丝毫分心。可当一节课刚过半,声音沙哑的数学老师忽然勐地咳嗽几声,然后彻底失声了。 秋高气爽的季节,流感也和果穗同一时间散布到人间。 数学老师勐灌几口热水,尝试发声仍旧以失败告终。她头疼地甩了甩手上的卷子,忽地福至心灵望向角落最后一排的方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听到数学老师想请自己到讲台上讲解剩下的卷子,周沌没怎么犹豫便点头同意,拿着卷子掠过一张张课桌走到黑板前。 青涿抿了下嘴,眼睛在卷子上飘忽了一会儿,本想就这样一直迴避下去,但周沌刚讲到下一个大题时,便开始频频转过身写板书。 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听不懂讲解,青涿还是把头抬了起来,没想到的是,就这一下恰好撞入了周沌的眼睛里。 他慌乱地想矮下身子把自己缩紧书堆里,却发现周沌似乎并非故意看向自己,下一秒就将眼神挪开,面无表情地看向第一组的方向。 青涿松了口气。 以这样乱七八糟的心态听讲,而数学又是一个听漏某个步骤便会彻底跟丢的学问,青涿很快就被一行行公式和方程绕得七荤八素,听得苦闷、眉头不展。 「这道几何题我一共得出了以上三种解法,最后一种应当是相对简便且易于理解的。」周沌站在讲台上,本就优于同龄人的身高又添一分,看下方的同学更是清清楚楚。 「有同学没有听懂的吗?」 他刻意地沉默五秒。 第785页 「青涿,你听懂了吗?」 「青涿?」 早因为跟丢而彻底放弃的青涿头皮一麻,真真不明白周沌既然讨厌他为什么还要故意提起他,深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小声撒着谎。 「听懂了。」 ……既然讨厌,不是应该避之不及吗。 第417章 家(9) 汤羹的油星星罗棋布,微微晃荡着反射出头顶蔫蔫的光线,波光粼粼,油光泛滥。 盛汤的铁勺被搁在瓷盅边,保养得当的女人手掌将汤碗推向对面。 「今天我们小涿和同学相处得如何?有和那位新后桌玩吗?」母亲含笑道。 「嗯。」在这种问题上,青涿几乎已经把话术炼得炉火纯青,闭着眼就能拈来一段无伤大雅的谎话。 「他成绩很好,数学小测拿了满分,还给我讲解了题目。」青涿嗫嚅着,心里自欺欺人地想——这句话也不算撒谎吧。 数学课下课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的放学时间。秋天的夕阳来得格外早,橘红火光点燃了学校每一株花草,催促着还没回家的人在夜幕降临前各自归巢。 他收拾书包离开前,周沌忽然把他叫住。 「青涿。」他问,「你讨厌我了?」 问话的语气不疾不徐,淡然得仿佛在问「吃过了没?」,青涿垂眼盯着脚下凹凸不齐的红色地砖,第一次无视了周沌的话,握着肩膀上的书包带子先一步踏入夕阳光中。 倒不是赌气什么的,青涿还没觉得自己和周沌倒是关系好到能赌气撒娇的地步。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而那颗最初会因为周沌靠近而砰砰直跳的心脏也在过山车的情绪波动中疲倦了。 「那真是太好了。」母亲笑着拊掌,比墙壁还白的光线投入她眼睛里,冒着刺骨冷意,让表情上的开心欣慰隔了层透明的膜。 「只是小涿,你也不要太努力了。」母亲语重心长道,「妈妈不在乎你的成绩,妈妈只希望你能永远陪在妈妈身边……」 「健康长寿,万事无忧。」 饭后,母亲拿来一枚金黄色的平安符,中间鼓鼓地似乎塞入了什么东西,布面上就绣着这八个血红的大字。 【健康长寿,万事无忧。】 平安符用一根正红色的编绳穿过,留出足以绕颈的长度,被母亲亲手挂在了青涿的脖子上。 「好好贴身戴着,洗澡也不要摘下来。」母亲温和的气息扑在耳廓边上,她打好结,把那枚平安符压在青涿胸口。 「……」 青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但在洗澡的时候,雾色氤氲,四下无人。他擦去镜面上的水雾,对着它端详了下那金黄色的符咒,伸手绕到脖子后想要解开绳结。 【你学不会拒绝那些不正常的事,其他人就会拒绝你。】 人声如雷贯耳,像是带了只扩音器,在空谷中一层层盪开。最初还是周沌的声音,但它渐渐模煳,似乎变成了金辰在说话、又变成老师,最后化成妈妈的温柔细语。 拒绝、拒绝! 十指摸索着绳口用力一拽,编绳狠狠压下一片后颈的软肉,留下一道红印,青涿这才发现,妈妈为他打了个死结。 除了一刀两断,没有别的办法能解开它。 就像是那张一定要两人并肩而睡的床榻,那只必须带在书包里的掉了点漆的铁饭盒。 妈妈在他身上,又何止打了一个死结呢。 镜面中的青涿眼眶泛红,似是和脖子上的绳子较上了劲,毫无章法地一通拉拽。五秒后他忽然顿住,双手捧起鼓囊囊的那枚咒,勐地发现这咒并未用针线缝死。 手指颤抖着从布片留出的小口探进去,拨开了摺叠的绸布。一枚单指节大小的玻璃瓶被抽出,符咒随之瘪下去。 玻璃瓶里,是一滩浓稠的红色液体。 是血。 是妈妈的血。 妈妈要用她的血代替自己,每时每刻陪伴在青涿身边,看着他、守护他…… 青涿打了个寒颤,勐地捂住嘴才堪堪压下了要从喉咙里冲出来的咳嗽声。他把痒意咽回去,迫不及待打开水龙头,清冽的水流瞬间灌入瓶口,将那浓稠的血液冲散、沖淡。 血色从下水口流尽消失,青涿又把瓶子洗好擦干,默默塞回符咒中,将那布片按原来的方式叠好。 他微微喘息着,心脏像是被掷入骰盅的骰子上下奔腾。 他拒绝了,他反抗了。 所以,他离「正常人」更近一步了吗? …… …… 母亲没有发现青涿代表抗议的举动,她将那枚仍旧鼓囊囊的符咒掖在他最里层的衣服里,漂亮而修长的五指在他胸口抚了两遍,随后才放他离开。 下了公车刚踏入教室,一个高壮身影就横跨三组跑过来,咚咚锵锵地撞歪了好几个桌椅,一边跑一边点头哈腰地道歉。 是金辰。他身上的校服外套只穿了一半,另一半袖子都没套上就虎虎生风地冲来,把一个塑胶袋放到青涿桌子上。 「青涿!你吃过早餐了没?!我家楼下有家包子铺味道特绝,你尝尝呗!」 包子皮薄,透出了些馅料的油汤,旁边塑料膜上还挂满了热气凝成的小水珠,正热乎着。 比包子还热乎的是金辰期待的眼神。 金辰家距离学校不近,每天骑自行车上学。他明显是把包子好好地揣进了遮风的书包里,还小心地调好角度不让书本挤压到,这才保持了它刚出锅的状态。 第786页 但他却只字不提,满心只想让青涿尝一尝。 只可惜,这一次只能让他失望了。 「谢谢。」青涿的眸光渐盛,落在有心人眼里比窗外的晨光更要耀眼,他款款露出一笑,抚着自己的胃道,「不过我吃过早餐了,现在吃不下啦。」 其实没有。 单只为了让每晚那顿疯狂的进食好受些,他一整天里都不会再吃别的东西。 金辰眨了下眼,一手把那塑胶袋抓回来,嘿嘿一笑:「没事,那我吃,正好没吃饱呢。你装水不?」 热切体贴,带着些许烫人的温度,煨得青涿也仿佛被暖意包围。 「好啊。」他欣然点头,抓着杯子朝后门走。 很快金辰也跟了上去,略显宽大的背嵴遮住了身前另一道瘦弱的身影,挡下了一大丛似审视似窥视的探究视线。 「……」 教室里似乎安静了一瞬,马上又喧嚣起来,早餐的气味交杂在一起,烘出油腻腻的气息。 青涿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座位变窄了。 也不知是前桌往后挪过还是后桌往前移了,座位忽然变得逼仄起来,自己在桌上伸直手臂就能碰到前桌的肩,后桌往前趴的唿吸就能吹动他背后的校服。 ——没错,周沌正趴着。 不是像青涿那样鸵鸟式地把头埋入臂弯,而是侧脸枕着手臂,大半张脸露在空气中。 青涿犹豫了会儿,还是放弃了与周沌交涉的打算,小腿穿过木椅与桌腿之间的空隙,小心把自己嵌进了座位里。 周五上午的课程大多是文化课,唯一一节音乐课也因为下周一二将迎来的月考而调整为自习。课堂氛围严肃沉闷,直到中午午休来临时才放松下来。 青涿长长唿出一口气,把从金辰那里借来的数学小测卷还给他——昨日最后那道大题,他因为分神而错过了周沌的讲解,连笔记也记得七零八落,只好借来别人的观摩研究。 金辰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兄弟,他拿过小测卷,大声邀请青涿一起去食堂吃饭。 某种渴望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青涿很想跑上去,和那位同学一样揽住金辰的肩膀,一路说笑地去食堂吃饭。 但他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拒绝了邀请,教室里又只剩下了青涿一人。他从书包里拿出铁质饭盒,形单影只地往那个熟悉的小角落走。 或许是交到了新朋友,又或许是昨天晚上那场小小反抗的成功,青涿心情异常平静,他拎着份量不轻的饭盒提手,在跨过墙壁的同时再次看到了母亲。 妈妈扑在栏杆外望着他,和天上的太阳、廊下的野草并无区别,它们都是存在于他意识里的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一切。 美好的一切,卑劣的一切,从外表渗透到内脏之中,仿佛就连贫瘠的思想也袒露在外,不着寸缕。 怎么偏偏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呢? 青涿思考着。 睁着眼睛盯视他的母亲相较于其本人实在无害得多,兴许是这几日每次倒饭时都有这只幻觉在场,青涿不自觉间把它也当成了一种陪伴,破天荒地朝她笑了笑。 「妈妈。」他轻声唤,「你来了。」 他在走廊边挑了只野草稀疏的台阶席地而坐,饭盒搁在脚边,又把那块挡在破缺的墙角前的红砖移开。 深色的土壤、腐烂的饭菜顿时得见天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青涿心跳骤停。 「小涿,你在干什么?」「幻觉」忽然发问,「为什么带着饭来这里?那墙角里的饭…全部是你倒掉的吗?」 这是幻觉第一次开口,青涿动作一顿。 「小涿,你回答妈妈。」她说。 青涿勐地被一股凉意从头顶灌下,这凉意与他每晚被迫进食时的感觉如出一辙,他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收回手站起身。 「妈妈……」他怔怔地看着护栏之外的母亲,小步往前走,柔软的鞋底压过一片肆意生长的野草。 以往的幻觉都是这样,只要他一靠近,就消失了。 然而这一次,他走得很近很近,近到踩入了母亲的影子内,妈妈那柔美的脸颊仍印在瞳膜里。 影子…… 前几日的幻觉,是没有影子的。 青涿心跳骤停,手脚麻木。 「小涿,是你把饭倒掉了吗?回答妈妈。」母亲的声音冷下来,似冬日悬在房檐上的冰锥,「是不是你,小涿?!你是不是生病了?!!」 青涿低着头,头晕只得听得一阵嗡嗡声,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看着她抹了唇膏的、鲜红的嘴唇。 被称为直觉的想法勐然跃入脑中。 绝不能让妈妈发现自己生病了…… 绝不能让妈妈发现… 「青涿。」 就在这时,另一道脚步从旁边走来。 …是金辰吗。 青涿眩晕着转头,却对上一双他逃避了一整天的眼睛。 属于周沌的眼睛。 第418章 家(10) 是周沌。 那个说他奇怪、斥他懦弱的人。 喉咙过于干涩,仿佛龟裂的土地要从两边扯开,激发尖锐的痛感。 青涿呆呆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口干舌燥地说不出话。 不要过来,不要…… 要说青涿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却不是母亲,而是周沌。 第787页 他曾主动把遮丑外衣褪去、对其坦诚相待的周沌。 怎么办?马上要被他亲眼目睹自己身上的沉疴坏瘤、亲眼见证「青涿」畸形痛苦的人生……那目光就像是刑台上的探照灯,让刀闸下死刑犯的丑态分毫毕现。 「小涿,这是谁?」右侧,母亲的声音响起。 「青涿,这是你妈妈吗?」左侧,周沌平淡发问。 不要看了,快走开…快走开啊。 他本还能抱着那天下午体育课的回忆来缅怀这段无头无尾的友谊,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却像是要把那坟墓也撅起,把他怀里抱着的石碑摔得稀烂。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珍宝了。 双腿被寒霜攀附,青涿像个不良于行的老人,僵硬迟缓地后退。 「小涿,怎么不回答妈妈的话?你生病了吗?」 「青涿……」 「青涿…!」 天地倒悬,身体失重。 踩空感很快被脚下的实土填平,青涿怔讼地眨了下眼,发现自己不小心踩空了阶梯,踩塌了被滋养得茂盛的野草,背靠在别人的手臂上。 没有就这样睡着吗?他有些遗憾。 「阿姨你好,我是青涿的…朋友,我叫周沌。」周沌把目色茫然的青涿扶到台阶上,肌肤相贴的战慄忽然从臂弯传到心脏。 他看着栏杆外那丝毫看不出已有半大孩子的年轻女人,沉吟了会儿解释道:「今天一整个上午都在做题,青涿应该是用脑过度了。」 说着,他还低下头,如墨的黑色眼珠对视下来:「青涿,醒醒,你妈妈来看你了。」 明明没有水流,青涿却好像听到了水珠坠地声。 叮地一下,带给他一份讯息: ——周沌在撒谎。 为什么? 「妈妈……」头脑理不清,青涿便顺着他的话抬头轻喊,没有拆周沌的台。 栏杆把母亲的脸切割成三份,掰成几段的眉毛皱起,不贊同道: 「小涿,妈妈说了,你不需要那么用功,妈妈只想你身体健康。」 「对不起,妈妈。」青涿低下头,秋阳下的脸颊照得好似在发光。这么多年下来,他知道怎样做能让妈妈心软,「妈妈怎么来学校了?」 「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母亲的语气果然和缓下来,不过她并没有轻易被煳弄过去,盯着那些腐烂在一起的饭菜道,「这些饭菜是怎么回事?小涿?」 果然还是被问到这个问题了。青涿眼睛一闭。 「对……」 「抱歉,阿姨,我知道浪费不好,但我带来的饭和您的手艺一比,实在太难吃了。」 …? 青涿整个人一顿,忽然看向周沌,还没来得及作何感想,就见周沌从地上捡起一个饭盒——青涿甚至压根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带来的。 他将盒盖打开,露出里面普普通通的菜色。 「之前我闻到青涿带来的饭,夸了句好香。没想到青涿真的愿意把饭分我一些。」周沌说这话时,破天荒地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撒谎。 青涿怔怔看着,又怔怔地想。 周沌起身,自然无比地走到那堆满饭菜的野草边,拿筷子将饭盒里的一小半饭菜推到了里头,然后走回来,等待似的看着青涿。 都到这份上了,青涿自然也明白了对方在为自己遮掩,抿着唇把饭盒放在膝盖上,一一打开隔层,把饭菜匀出一部分倒入周沌的饭盒中。 这说起来很怪。但事实就是,在青涿看着自己的饭菜汇入周沌的饭盒时,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明明坏事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却有人愿意成为「同伙」,弄脏本该干净的衣角。 「为什么」三个字仿佛越吹越多的泡泡,软绵绵地将他包裹起来。 「周沌同学…是吗?」 青涿心脏一紧,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来,过来,给阿姨看看。」母亲笑着,笑容被栏杆的阴影遮挡,朝周沌招了招手。 青涿紧张地抬起头,却见周沌已经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捧着饭盒朝外墙栏杆走去。 他很高,青涿一贯知道。但没想到他居然会比妈妈还要高。 阳光透不过高大的躯体,周沌往那儿一站,母亲便完全伫立在了阴影里。 她垂下眼,看着他手里饭盒那混合参半的菜色,而后抬起头,从发尖到鞋底,仔仔细细地端详起眼前正值青春的高大少年。 与青涿十分相像的灰色眼眸,却不似他的剔透易懂,而像团不知深浅的灰雾。 越看,母亲的唇角便越高,笑得和蔼慈爱。 青涿唿吸都放得极缓,看着周沌站在原地的背影——他一动不动、及其听话地任母亲打量。 母亲很少对什么东西表示过特殊的在意。除了她的孩子。 而这一次,她却抬起手,纤细的皓腕穿过栏杆,抚摸上另一个少年的发顶。 「好孩子,喜欢阿姨做的饭菜就应该早点让小涿告诉我的。」 她不常笑,嘴角晕开的温柔只有在面对青涿、或是为他准备吃穿用度时才会流溢出来。但此时母亲笑了,和傍晚站在厨房窗边处理鸡鸭鱼时的笑一样,仿佛一种另类的「爱屋及乌」。 「从明天开始,阿姨多做一份饭菜,让小涿带给你,你们俩一起吃,好不好?」 周沌的肌肤是小麦色的,穿着夏季校服,皮肤微微反射阳光,朝气健康。 第788页 「可以吗,那太好了。」周沌也如冰雪消融,微微笑道,「谢谢阿姨。」 母亲笑容更深一分:「快去吃饭吧,好孩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沌点头,端着碗又坐回到青涿身侧,近得二人的衣角都交叠在一起,仿佛亲密无间的朋友。 听见身旁斯文细小的进食声,青涿攥紧了筷子,硬着头皮在筷尖挑了点饭,食不知味地塞进嘴里。 中午多吃一分,到了晚上就会更撑一分。有这样的想法横亘在心里,再好吃的饭菜也成了毒药。一边吃一边作呕。 青涿低着头不去看母亲的眼,强烈的牴触心理让他好几次在饭盒里幻视出白白胖胖的蛆。 不知多久。 「你妈妈走了。」 周沌的声音让青涿终于把脸从饭盒中抬起。 他看了眼空荡荡的外墙,犹不放心地把饭盒放下,蹑着脚走近几步,彻底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了才虚脱般地松了口气。 太阳热烈地拥住他,而他神思不属,踩着野草捂着胃,为晚上的那一餐忧心忡忡。 忽然,周沌又重复说了一句。 「你妈妈走了…我可以抱你了吗?」 青涿一愣:「什……」 后半个字被腰背忽然传来的束缚感扼回到喉咙里。 周沌的气息忽然侵入,混着不算凌冽的秋风,把他牢牢罩了起来。 扑通扑通。 不知是谁的脉搏。 也或许是两个人的心脏频率在拥抱中慢慢合在一起,彼此交融、不分你我。 周沌真的很高,硬邦邦的锁骨抵着青涿的鼻根,让他只有一双眼能越过那小山似的肩头,看到外面的景象。 野草,长廊,僻静的角落一览无余,却独独看不到周沌的脸。 如果能看到的话,他一定会被吓一大跳。 周沌正紧紧闭着眼,额头上爆出的青筋缓缓蠕动,像是一种挣扎,更像溺亡者放弃挣扎的沉沦。 浓郁的玫瑰花香钻到他鼻翼里,馥郁甜腻,与那带刺的植物一样,在肺部激发出尖锐的刺痛感。 他讨厌这种味道。 过分浓烈,过分古怪,让人想到血红色的尖指甲和三角蛇头里吐出的猩红蛇信。 从转学来的第一天,这味道就开始隐隐约约从前桌的身上传来,他避如蛇蝎,却又像最初看见照片里少年模煳侧影一样,忍不住……靠近。 「周沌…?」青涿轻声问。 他的声音听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是喜悦还是厌恶,轻飘飘像山村里的炊烟。 但周沌却什么也顾不得了,拥抱的力道逐渐加大,像是想把这两天二人生分起来的距离在这一场拥抱里填满。 那玫瑰花香好像带着不知名毒素,让他渐渐从最开始的避之不及,变得慢慢上瘾。 「你讨厌我了吗?青涿?」他闭着眼问。 「……」 「对不起。」周沌的声音很低,说话声带的震颤传到胸腔,又导到青涿身上,「我骗了你。我转校搬家不是因为喜欢这间学校……是因为看到了我堂弟的照片。」 他今天说的话加起来,几乎比这一周都要多。 「我一直感受不到情绪波动,父母和医生都说,这是治不好的病。但两个星期前,我到亲戚家做客、看到那张照片时,我感受到了。」 激动、渴望…?一瞬间的波涛汹涌像是打开了一只关闭多年的阀门,各种识别不清的情绪喷涌而出。 「那张照片的背景是这所学校,相片最右侧的地方,拍了一半的你。」 「我来了,然后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你,就像现在这样。」周沌把人紧紧抱在怀中,呢喃道,「开心、满足,好像什么情绪我都能感受到了。」 而这两天青涿远离他,又让他品尝到了别的情绪滋味。 「不要讨厌我,青涿。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改正,好不好?」周沌几乎低声下气道。 「……」 「青涿?」 周沌声音一滞,他忽然感受到,双臂之间拥抱的那个人发出了细微的颤抖。 第419章 家(11) 周沌家里曾养过一只狗。 小体型的宠物犬,毛色雪白,深受他妈妈的喜爱,自打他出生起就是周家的一员。 随年月逝去,小狗老了,生了场大病。任何生物到了衰老期都将被迫接受自己毛病百出的身躯,小狗也一样。 它被病魔带走的那一夜,周母让周沌抱一抱它,和它告别。相处十几年的家人离世终于让他心里有一丝触动,他伸出手,抱住了小狗。 那时的小狗也在这样发着颤,身上的毛髮随之簌簌抖动,仿佛风的低泣。 周沌心脏像被手捏了一下,他下意识抱得更紧,随后又松开,退一步想看看青涿到底怎么了。 这一看,就呆住了。 对面的少年像是不想被人看到窘境般地低下头,可即便如此,他通红的鼻头和脸上的水痕也无从去遮,任谁一看就知道—— 他在哭。 不是那种会撒娇的孩子为了博取大人关注的哇哇大哭,很安静,只发出一点喘不过气的抽泣声。 心脏被那只手捏得更紧,酸涩闷胀,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青涿…」周沌喊他的名字。 而青涿却勐地后退一步,嵴背压到廊柱上,往校服上擦了层白灰。 第789页 「够了,周沌。」他想冷静下来,可那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落差磋磨着他,让他心里头的委屈不顾一切地想找个口流泻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逗我很好玩?」他睁开眼,泪水朦胧了视野,让他看不清周沌。 看不清了,胆子便也更大起来。 「我是没朋友,但我也不需要这样忽冷忽热的关心!你是不是就喜欢看我因为你的一两句话开心难过,觉得我像你随意逗玩的小狗?!」青涿又气又委屈,竟走上前推了周沌一把,把他推得后退几步,蹲下身抱着自己的饭盒就要走,「我就是讨厌你!」 然而,体能弱的人在这种时候总是会处于劣势。 周沌一把抓住他的手,动弹不得:「…什么忽冷忽热?」 还问?!装什么傻!! 青涿气他装聋作哑,又气自己力气不如他挣不脱手,还气那双止不住流泪的眼睛。 「主动找我的是你,在校门口对我爱搭不理的也是你…我那么认真地向你确认我们的关系,你嘴上同意了,却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周沌,那是我的秘密,我只把它告诉了你一个人,可我现在好后悔,我不该告诉任何人!!」 那些憋在心里的话终在此时此刻一吐为快,青涿的脸上划过温热的泪,心中一块沉淤消退的同时,耳朵嗡嗡作响。 他使劲眨了眨眼,想撇掉泪珠看看周沌的反应。 但泪雾散去,他却看到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诧。 「青涿……你生病了。」 周沌动作极快地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片动作轻柔地压在青涿的嘴唇上方。 那张略有些凌厉的脸颊五官凑近后,青涿才迟钝地感受到,自己的鼻子下方也淌过了一股热流。 那显然不会是眼泪。 深红色的血瞬间在纸巾上浸湿扩散,触目惊心,周沌低头,黑色的眼珠无声与他对视。 「你说的那些事,我真的完全没有印象……青涿,昨天在你对我说完那些话后,我问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说完这句话你就生气离开了。」 周沌声音很低,带着来自于胸腔共鸣的颤动:「我以为,你是因为我说的这句话才生气的。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和你道歉的同时让你接受这个猜测。」 「青涿,你看到的、听到的那些,都不曾发生过……就像你说你连续好几天都在这里看到了和你妈妈一模一样的幻觉。」 迟钝的思想费力地试图在脑中勾勒出什么,青涿对于此刻的全部感受,几乎都来自于鼻腔前那股纸巾自带的茉莉清香。 「我…生病了?」他伸手抽走那张捂住鼻子的纸,垂眼看到了那此刺目的血红。 ……是啊,既然能在中午看到幻觉,那怎么就能肯定幻觉就不会在其他时候出现呢…? 生病,生病…… 幻觉都出现了,这病… 青涿心里一凉,他耳边仿佛又响起妈妈的话。 【小涿身体不舒服吗?】 【你身体弱,必须好好补营养,不然会生病的。】 【妈妈只希望你能永远陪在妈妈身边,健康长寿,万事无忧。】 平安符,那枚平安符…!! 「下午请假,我带你……」 青涿下意识伸手抓住身前人的袖子,摇头惊慌道:「不!不要告诉妈妈!也不要告诉老师!!好不好??!」 妈妈会发现平安符里面的血被他倒掉的,妈妈会很生气,会很难过…… 更重要的是,青涿有股极其强烈却不知其源的预感——如果自己真的生病了,妈妈一定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且恐怖的举动。而他周围的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又一张带着香气的纸巾送到他鼻子前,擦去血污。 「不告诉你妈妈,我就告诉老师我生病了,我们俩请假去医院?」周沌想安抚眼前慌张的人,摸摸他的脑袋,「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有。」 然而,青涿还是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不行!只要我请假了,妈妈都会知道的……放学后也不行,妈妈不允许我晚回家…周末也不行,妈妈不会让我出门的…」 一连串的「不行」,听得周沌的眉头越发紧皱。 他之前的想法看起来要应验了。青涿的母亲,对她孩子的控制欲大得过分。 「青涿,我想再问你一遍。」周沌认真道,「你真不觉得你妈妈患有精神病吗?」 青涿哑口无言,他沉默了会儿,无力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周沌,我不知道……我妈妈或许有那么一点偏执,但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就算确认了妈妈患了病,那又如何?他始终是她的孩子,从出生那天起便长了割捨不断的根。 周沌看着他灰茫茫的眼底,涌到嘴边的话经过再三思考,还是没说出来。 周沌对自己很了解。他从小缺了「情感」这块拼图,缺乏同理心,尽管因教育良好而没做出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但整个人却是自私的。 包括刚刚疯狂破土冒芽的想法。 他想告诉青涿,不是没有办法。他可以带青涿母亲去做精神鑑定,一旦鑑定出确实有精神疾病,周家就可以把他母亲送去医院治疗,再把青涿的监护权要过来。 彼时,他们就能同吃同住,亲密无间…… 第790页 他对青涿坦白的话仍是含蓄了。他不仅想不断靠近他,更想时时刻刻紧紧贴着他,就像是情感缺失患者在一夕之间因常年压迫而患上了肌肤飢.渴症一样。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周沌等得及,他可以一步一步引导。 「青涿,班上的人,其实不讨厌你…你发现了吗?」他低头把青涿鼻子下最后一丝血擦干净,「体育课我拉你过去打球,他们并没有排斥你;课间他们挤到我座位边,有时还会【不小心】蹭到你……如果真是讨厌的人,早就该捏着鼻子跑远了。」 【被讨厌】始终是青涿心里的一根刺,也是一层最大的隔离罩,把他与其他人分割开,只能画地为牢地蜷缩在属于【家】的范围里。 他睁着眼,茫然且犹疑地视线放空在周沌的校服衣领上。或许他已经有所发现,但潜意识却在狠狠拒绝着那个念头,直到有人将它戳破。 「不讨厌我,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呢?」他轻声问。 「是啊,为什么呢……问题不出在你身上,那就只能是别的地方了。」周沌声音很低,话题一转,「下周月考出成绩后会有家长会,你来看看吗?」 「……家长会都是妈妈去参加的。」青涿说着,忽然没了下文。 两息之后,他点下头:「我会来的。」 因为临近月考,周五下午的课纷纷改成了自习。 老师坐在讲台上埋头写教案,教室里只有写字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小声讨论。 青涿握着笔,垂眼扫过习题册上自己做过的错题。遇到了不会的,便转过头向周沌讨教。 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那苦闷的怄气早在一段推心置腹的坦白中化作泡泡消融。若要仔细推敲下来,这场乌龙对周沌而言简直是无妄之灾,青涿心里埋了点愧疚,又不太好意思宣之于口,从草稿纸上撕下纸条,写了句话背着手传到后桌。 【对不起,这两天误会你了。】 手指尖被另一只手擦过,纸条被人抽走。 几秒后,背后传来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上课时间传纸条,想记过吗?班长?」 一贯地冷淡,若非最后那个促狭的称唿,都听不出来是玩笑。 青涿心里那点尴尬却是烟消云散,扭过身瞪他一眼,竟抬手飞快地捏了下周沌的脸,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座位。 …他不仅要传纸条,他还要玩.弄纪律委员,让周沌哭诉无门! 心里想的是豪言壮语,身体上的反应又是另一回事了。青涿坐直了身体低头做题,摆足了三好学生的模样。 然后,肩膀被人拍了拍。 「那张卷子最后一道大题你不是没听明白吗?转过来。」 于是,青涿又乖乖转了回去。 然而这一次,他依旧不小心分了神。 或许是下午斜打来的阳光太温暖,或许是周沌垂眼讲题的模样太好看,他沉浸在这温泉一样舒适的汤池里,只听到了周沌的最后一句话。 「由此证明得出,ac等于bf。这次听懂了吗?」 「……」 「周沌,你能再讲一遍吗…?」 「……」周沌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讲解能力。 「你再讲一遍嘛。」 对面的人拖着尾音,却丝毫意识不到这是一种撒娇行为。 「……好。」 他也只能答应。 第420章 家(12) 「妈妈,今天我能出门吗?」 「出门做什么?外面风沙尘埃大,万一出去了生病怎么办?」母亲繫着围裙转过身,「你要买什么东西可以告诉妈妈,妈妈去给你买。」 青涿盯了案板上死不瞑目的鱼几秒,最终仍还是摇了摇头。 自从周沌周五和他说了关于母亲的事开始,他就不知不觉地观察起母亲来。 明明是一如往常地被拒绝出门,他的心思却和以往截然不同了。 无力、不解积蓄在心底,他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也不明白母亲那如临大敌的态度因何而起。 周末整整两天,青涿都蜷缩在方盒子似的屋子中。复习学业之余,唯一的娱乐爱好就是看一看那只有三个台的电视机,再在草稿纸上把刚看到的节目画出来。 他埋头在茶几上专心作画,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笑声,夸张的音效从电视机里传出,将他吸引过去。 他抬起头,天色渐晚,莹莹的屏幕光铺洒在脸上。 原来刚刚作画时,手肘不小心按到遥控器换了台。这一台正在播出的似乎是一个综艺节目,上面有很多人造的机关陷阱,参加节目的嘉宾需要用最短的时间通过那些机关,冲到终点。 那些嘉宾向着终点大奖奔跑,目光专注地盯着运作的机关,像蛇一样灵活而滑稽地摆动身体。好不容易冲过去,却在下一关中脚一滑,整个人扑通掉进水中,即便输了也只是抹把脸放声大笑。 恣意畅快的笑脸仿佛在脑海中定格,青涿忽然抬起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花板,喉咙勐地泛起痒意。 他愣了下,扔掉纸笔跑到卫生间,关好门又用衣服死死捂着嘴,随后才尽可能压抑地咳出声。 母亲没有发现。 他将他的【病】掩藏得很好。 周一开学入校那天早晨,青涿包里塞入了两只份量相当的饭盒。 第791页 「你们俩都要好好吃饭哦。」母亲笑着叮嘱。 青涿一怔,没想到母亲居然真的为周沌多做了一份。 …看来母亲也挺喜欢他新交的朋友? 这么一想,青涿的心情忽地放松了许多。 这次考试是普通月考,学校并未特意安排考场,每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答卷。 上午一考完,青涿便把书包里另一只饭盒拿出来放到了周沌桌上。 似有默契般地,周沌出言拒绝了那些来邀他吃饭的同学,二人一言不发地并肩而行,下楼走到那条属于功能教室的走廊。 这一次,青涿没有在栏杆外看到母亲的身影。 「给。」 青涿拍了拍阶梯上的灰,就地一坐后,胳膊侧面忽然被人点了点。 转过头,周沌一手把着花花绿绿的药盒,一手伸过来摘掉他头髮上飘的碎草,「按照上面写的量吃。」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既然没办法带着青涿去看医生,那就由周沌口述症状,替他从医院拿点药。 「谢谢,周沌,你真好。」青涿由衷地感嘆一声,随后小心接过,揣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将那薄薄的外套顶出几个稜角分明的形状。 他忙不迭地把饭盒往周沌那儿推,「你饿了吧?快尝尝,我妈妈手艺很好的。」 撇开每晚那场填鸭式进食的话。 周沌也没客气,把饭盒一层层分开取出,扫了眼菜色后,思索道:「都是些补气血的菜。」 他自己也会下厨,自然能看得出些门道。 「嗯…」青涿见怪不怪地点点头,低声附和,「我妈妈觉得我身体不好,一直都说要给我补身体。」 除了菜样有些太补以外,青涿母亲的厨艺确实值得称道。 青涿还是把自己那份倒在了野草疯长的角落里,挨着周沌坐下,看了会儿他吃饭的模样,优雅矜贵得仿佛个贵公子,又抬头看看天。 看着看着,脑袋便不自觉倚到旁边的肩膀上。 比起以前一个人与草叶作伴,此刻应该算得上是良辰美景了。但人呢,总是有一颗不知满足的心,总在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周沌,我昨晚做了个梦。」 「嗯?」 「我梦到了游乐场,梦到我去尝试了好多以前只能看看的游乐设施…我买了只气球系在手腕上,可它被风吹走了,我不停地追它,最后坐上了摩天轮,在座舱升到最高点时赶了上去,把气球抓了回来。」 他言语中的期盼太过明显,周沌很快明白:「你想去?」 「想啊,我还没去过呢。」青涿点点头。 「那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周沌侧过脸看他,认真道。 「好啊。」 风声阵阵,细草也跟着应和。没有人提多余的阻碍,至少在此刻,这都是一个在不远的未来就能实现的约定。 …… 有了金辰和周沌两个朋友,青涿总觉得在校园的时间过得飞快,仿佛他梦中那只脱离掌心的气球。 ——尽管有时,他会感应到两位朋友之间那有些奇怪的磁场。 比如打水的时候,那两人就会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一个说着球场的趣事,一个谈着学校新盖的宿舍楼,牛头不对马嘴,让只长了一张嘴的青涿回应得兵荒马乱。 再比如值日的时候,金辰自告奋勇替他拖了一组的地板。青涿正感激而愧疚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路过的周沌忽然被椅子跘了一脚。他急忙去扶,那倒下来的高大身体就正正地倾靠在了他身上。 「脚麻了,借我靠一下。」周沌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并未把所有重量压在青涿身上,只是轻轻倚着,低着头,髮丝扫在了青涿颈侧。 「宿舍楼建好了,你会办住宿吗?」周沌问。 青涿的脖子被头髮扫得发痒,但他不敢动,怕周沌摔倒:「嗯……应该不会吧。我妈妈肯定不让的。」 周沌轻轻应了声,低垂着头没让青涿瞧见眼底的沉色。 「……嗯。」 …… 月考过后两天,周四的那天晚上,学校正式召开家长会。 时间定在晚上八点。青涿在厨房帮忙收拾好碗筷出来,就见母亲已脱下围裙换了身着装,拎着包准备出门了。 他瞄了眼墙上的挂钟,距离八点还有半小时。 「小涿乖乖待在家里,等妈妈回来。」 母亲一向不喜过于浮夸的服饰,黑色衣裤外披着黑色绒衣,奇异的灰眸被暗色烘托得神情不明,仿佛行于夜间的诡异生物。 青涿趴在防盗窗前,在铁桿间隙里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与其格格不入的筒子楼小巷中,心脏砰砰跳着。 刚吃完饭,胡吃海喝塞入胃中的食物让他恨不得就地倒下缓解疼痛。 但今天不行。 确定母亲不会再返回后,青涿看了眼又走过五分钟的钟表,凝重地缓步踱到大门前。 一打开门,一排柱形阴影兜头罩下。 青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丝丝寒意裹住了心脏。 ……他们家一共有两扇门,外层的防盗门从青涿记事起便几乎没有关上过。他也曾问妈妈,为什么不把外面那道门锁上。 母亲笑了笑,道:「现在这个年代,哪儿有入室盗窃的小偷呀。」 ——然而此刻,这蒙了尘的铁门却牢牢关着,插销入扣,一只巴掌大的挂锁将扣眼锁死。 第792页 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 既然不是为了防小偷,那这道门…… 青涿不愿再往下想。 他把手从栏杆间隙中伸出去,手背小臂上蹭了陈年累积的灰,仿佛一个正蒙牢狱之灾的犯人,握住那只锁用力扯了扯。 没用。当然没用。 除了造出些丁玲噹啷的碰撞声响,那点力道对铁门和铁锁而言不过是蚍蜉撼树。 「小涿,你在干嘛?」母亲冷冷的声线从上方传来。 「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青涿颤抖着抬眼。 她站在上一层楼梯上,没有表情地俯视着他。脚底踩着水泥地砖,没有阴影。 是他的幻觉。它好像更加严重了,这一次甚至拟化出了母亲的声音。 喉头一痒,青涿咳得弓起了腰,踉跄地转身跑开,在电视机旁提起了座机电话的红色听筒。 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想过母亲居然会把他锁在家里…而这也似乎更加说明了,【家长会】有问题。母亲并不想让他参与。 他没向周沌讨要过他家的电话,记忆里只有老师办公室的那个共用号码。 咳声终于停歇,电话也在那头被人接起。 青涿用手背撇去咳出的泪花,急忙忙问了好,想请对方替自己看看初二一班的周沌还在不在。 电话对面应答一声,紧接着就陷入了沉默。青涿屏着气听着那头动静,心脏跳跃声在耳膜中鼓譟不休。 一分钟后,听筒窸窣,被人拾起。 「餵?」熟悉的嗓音传来,青涿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带着咳完的鼻音,难过道:「周沌,我被妈妈关起来了,今天的家长会…我去不了了。」 声音低迷,任旁人一听便能联想到他垂头丧气的可怜模样。 青涿以为周沌或许会不太高兴自己的爽约,又或许对此不痛不痒。 但对面有些失真的声音却一秒也不犹豫,直接道:「你家住在哪里?我来找你。」 直到把地址报出去,电话挂断留下嘟嘟声,青涿都不明白周沌为什么突然要来找自己,而不留在家长会那边探查。 他没问,他怕一问,周沌就不来了。 ——从发现那牢笼一样的铁门开始,他的身体就忽然变冷,不知为何,居然生出了一丝对这个居住了十几年的「家」的畏惧。 幻觉在缓慢地加重,牵一髮而动全身,让他的身体状况也跟着恶化起来。好像墙角边的阴影都越发浓重,缓缓要化为液体流淌道地面,再一路攀爬贴附到他的脚背上。 卧室的更衣镜里,似乎又出现了母亲的影子,她端着盛满黑色液体的瓷碗,右手捏着汤勺在碗中搅拌。 在青涿奔跑在各个房间、试图打开所有灯光、驱散阴影的同时,那叮铛叮铛的碰撞声便一步步跟随。 第421章 家(13) 青涿的家位于一条狭窄小巷之中,一成不变的筒子楼鳞次栉比,因路狭而光线灰暗,楼号隐匿在楼体一角,不注意都找寻不到。 周沌找到那栋楼,刚爬到青涿家下面那层,就看到了从楼上传出的光亮。 他拾级而上,首先入目的便是那厚重的防盗门,紧接着防盗门而后,就是敞开着的客厅。 当他看到青涿时,整个房子的灯光都被打开了。身形消瘦的少年蹲跪在客厅正中央的茶几上,背部的衣衫勾勒出蝴蝶骨,正对着天花板上最亮的那盏日光灯。 周沌捕捉到他怀中的寒光,紧张低声喊道:「青涿!」 下一秒,水果刀被人随意甩在地上,穿着白花花校服的青涿跳下茶几扑到门前,没顾上脏紧紧抓住防盗门的栏杆。 「周沌!」眼神中的色彩骤增,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 被幻觉折磨得苦不堪言的青涿终于等到了可以信任的人,立马委屈道:「我的幻觉又加重了……」 周沌垂头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药有按时吃吗?为什么拿着刀?」 「有在吃!」青涿点点头,随后声音低沉下来,清越不再,「拿刀……是想保护自己。」 「如果真有东西要伤害我,我会尝试在它动手之前,先杀了它。」 周沌有些诧异地抬眼望去,走廊灯打得青涿面色凝白,灰眸莹透,若有神性。 青涿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孤僻而胆怯,从未有如此果敢甚至狠绝的时刻。 「这是什么?」青涿脸上的冷色一收,垂眼好奇看着周沌拿出什么东西,插在挂锁锁眼中捯饬。 从周沌出现在视野中开始,幻觉如潮水褪去,他又如压不塌的野草一样恢復了生机。 「□□。」 「你怎么会有这个?」青涿眼睛一亮,「我们还能去学校?!」 周沌一顿,似乎摸索到了锁眼里的齿扣,手腕扭转几下,伴着一声「咔」,扯开了挂锁。 「我猜你妈妈可能会关着你,所以事先做了点准备。」周沌取掉挂锁,踹进校服兜里,拉开门朝青涿伸手,「我们走。」 青涿心跳如擂,他把手放在了周沌手上,温热的掌心与另一人的冰凉相贴,走前匆匆回头看了眼挂钟。 七点五十八。 周沌拉着青涿跑下阶梯,在迷宫般的窄巷里狂奔。 青涿很少运动,甚至几乎可以说没有。母亲特地和老师打过招唿,说他身体孱弱,因此连每学期的体测都不需要他参加。 第793页 没跑两步,肺部就开始传来闷感,秋季晚风稍显凛冽,在气管中将嗓子颳得生疼。 但他很高兴。 大口唿吸,用力奔跑,好像一切困难都随着那幽深的小巷抛在身后了。巷口的路灯给空气打上了束状光痕,再经由夜风贴上他的皮肤,与世界融合在一起。 到了有路有灯的地方,周沌拦下一辆计程车,车子发动机轰鸣,流水般汇入车流之中。 在夜里,有些陈旧的中学校门仿佛一只握着矛的巨兽。 青涿在下车前瞄了一眼司机车载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八点十分,家长会开始有一会儿了。 他牵着周沌继续奔跑,轻车熟路地找到初中部教学楼。 「青涿。」 二人两阶并做一步地往楼梯上跑,周沌忽然喊住了跑在前面的人。 「嗯?」青涿重重喘着气,转头看他。 「不管等会儿会看到什么……」周沌也跑得微喘,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在楼梯间迴荡,「都记着,哪怕要【逃离】你的家,你也不是无处可去。」 「你来找我,和我住一起。我也可以提供温饱,供你上学。」 「……嗯。」青涿沉默几秒,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今晚整个初二年级都召开家长会,占据的两层楼都打开了走廊灯。 每个班级靠走廊有两扇大窗,窗子的下沿比课桌高出一些,因此外面的人得猫着腰才不会被里面的人看到。 初二一班在走廊最深处。 青涿弓下腰着跑过去,一路上经过的教室都安静得出奇,不知老师和家长们是在做什么。 夜色寂寥中,唯一从一班传出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虽然隔着几米距离,但这声音陪伴了青涿十多年,他一秒就认出,是妈妈,这是妈妈在说话。 奇怪。 怎么会是妈妈在说话呢。 他蹲在了窗外,悄悄探出小半个头往窗里看。 「我的希冀一如既往,只希望你们不要随便靠近他。」 母亲的声音响彻耳旁,还是像小时候替他讲睡前故事一般温柔。 但……怎么这么多人呢。 青涿目光扫过教室里黑压压的人头,惊愕地睁大了眼。 所有同学都在。 除了他与周沌的课桌空空荡荡以外,每个同学的椅子上都坐着前来参会的家长,而他们自己则搬着板凳坐在一旁。 「他太脆弱了,任何一点病菌和污秽都有可能让他大病一场。」讲台上一袭黑色着装的女士正是母亲,她灰色的瞳孔接近于白,似志异中的鬼神,令人不可思议、心生畏惧。 班主任却是主动让位,站立一旁。 青涿正观望时,周沌轻轻碰了下他的肩,贴在耳旁轻声道:「那些家长的状态不对劲。」 青涿转动眼珠望过去,浮光掠影地掠过一张张角度各异的、属于中年人的陌生脸颊,眼神也跟着凝重起来。 这些家长太安静、太无动于衷了,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魂一般。 而他们身边的学生却是抿唇咬牙,畏惧而不敢言、警惕万分地看着台上的人。 「应该不会有人想知道,惹小涿生病的下场。」她咬字柔和,话里的威胁之意却让青涿倍感陌生,「你们请好好揣度…啊,当然,你们不懂,你们的家长也会懂我这一颗慈母之心的,对吧?」 话音一落,那些家长居然同时迟钝地点了下头。 一模一样的角度、一模一样的动作,仿佛同时被手指牵起的提线木偶。 青涿忽然陷入沉默,他藉由靠窗那个家长的上半身遮挡自己,怔然把头靠在了窗下瓷砖上。 「…是我又产生幻觉了吗?」他喃喃着。 「……」周沌握住了他的手,仿佛嘆了口气,「不是。」 青涿一直以为自己拥有着普通的校园生活,只是同学们不那么喜欢他而已……但真相却天翻地覆。 他想起了一些藏在记忆角落里的事。 「小时候,妈妈说我体弱,不打算让我上学,想给我请家教在家里上课…我当时和她哭闹了一场,甚至闹了一周的绝食,她才松了口。」他轻声说着。 那是他和妈妈最大的一次矛盾。 「但是,从小学开始,班上的同学就不喜欢我,连老师也习惯性无视我。」他声音沙哑,喉头被什么拥堵,越来越发不出声,「我难过了好久好久……」 现在却告诉他。 这是保护。是妈妈不想让他生病的、畸形的保护。 而他的妈妈……是个怪物。 教室里又传出脚步声,青涿眼球一动,又往里望去。 母亲在往下走。每走一步,衣摆撩起间都能看到黑色衣裤中掩藏的浓重阴影。它们是浓稠的流体形态,顺着衣角滚落在她脚边,像是恶魔的拥趸,张牙舞爪地向着地板四周扩散出去,爬上少年们战战兢兢的小腿。 和家里那些流动的阴影一模一样。 青涿几乎要窒息,他看着母亲优雅而不急不缓的身姿,蓦然意识到她的目标是第二组最后一排的那个人。 金辰。 那个主动靠近他、活泼得像只豹子的少年。 青涿的手死死攀住窗沿。 ……如果母亲从初一入学开始的家长会就警告所有人不要靠近自己,那金辰就是在「违规」。 青涿此刻无比后悔,他不该在母亲问起时和她提起金辰的…… 第794页 他默默做好了准备,如果母亲要伤害金辰,他就立马冲出去制止! 母亲款款走到金辰桌前,高挑的身材挡住了金辰头顶的光线。她弯下腰,长发流泻而下,对那咬紧牙关面露恐惧的少年说了些什么。 声音很轻,飘不到窗外。 青涿紧紧盯着那个方向,眸色灰白。 他看到金辰颤抖着点了点头,母亲直起了腰,似乎并没有要【惩戒】的意思,终于把压得毫无血色的手指一松,舒了口气。 他转过身,背靠着墙外瓷砖滑坐到地上,还未从真相的冲击中回神,愣愣地抬头看着廊外明亮的圆月。 身后教室里,母亲似乎说了句话,而后班主任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开始了家长会的正常流程。 青涿无心去听,发呆了两分钟后,忽然对周沌道:「我们回去吧。」 想要知道的东西已经尽收眼底,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回去?」周沌转头看他,黑色眼球反射出迷离的月色,「……和我回去吗?」 青涿摇了摇头。 周沌没再说话,牵着他跑出教学楼,又打了辆计程车把人原路送回。 这一回,他很快就找到了青涿那一栋楼,把青涿送到家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挂锁,重新在防盗门的插销扣中锁上。 两人一里一外,被那道沉重的铁门隔开。但谁也没有先转身离开,默契地站在门前,一个发着呆,一个默默看着对方。 「你有什么打算吗?」周沌问。 离开,或者留下,总得有一个选择。 青涿终于抬眼看他,又转过头看了看这个生活了十四年的家,到处都是他和母亲生活痕迹的…家。 「我不知道……」他迷茫道,只觉得脑袋有神经隐隐作痛。 或许他应该听母亲的话,请一个家教在家里上学,这样就不会打扰到别人了。 但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失去他该有的大半人生,不甘心…他好不容易结交的朋友。 忽然有手抚过他的眉眼,压平他眉心蹙起的皱纹。 「那就先不要想了。」周沌揉了揉青涿的头,并没有催促的意思,反而安抚道,「放空脑袋好好睡一觉,等明天天一亮,你到学校再来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先不要让你妈妈知道你今晚去过学校,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知道吗?」 青涿「嗯」了一声,他本来也是做此打算。 周沌默默看着他,那黑到极致的眼珠被少年一个人的影子填满。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青涿。无论怎样,你都不会无家可归。」 家。 青涿心头触动。 很奇怪,明明只是一个相处几天的朋友,他却熟稔得仿佛已经共处几年。轻易就许下这样的承诺。 或许看到了青涿眼底的动容,周沌面色更加柔和:「好好休息吧。明天见。」 「嗯……」青涿站在栏杆内,轻轻点头,「明天见。」 第422章 家(14) 浴室。 冷白色的灯正大开着,照出空气中一颗颗朦胧水雾。蓦地,雾气被惊扰似的勐地一颤,有人在外面大力拍打着那扇磨砂玻璃门。 青涿赤着身子,头顶的淋浴头还在簌簌往外喷洒热水,将他头髮淋得贴向头皮,一串串水珠顺着下颚滴落。 他弯着腰,嘴唇被白雾蒸出了贫血一样的粉白色。眼睛慢慢抬起,看向映照出一个朦胧黑影的玻璃门。 「小涿,开门。」上锁的门不堪重负地震动,隔开母亲冷静的声音。 纸,是包不住火的。只是青涿没想到,这把火会燎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烫。 … 周沌走后二十分钟,母亲回来了。 她带回来了一串葡萄,是在回家的路上买的,一边在厨房里清洗一边招唿青涿,神情与往常一般,仿佛什么也没发现。 青涿也故作自然,食不知味地把圆滚滚的水果往嘴里塞。 母亲在扮演一个普通的单亲妈妈,他也在扮演一个毫不知情的普通孩子。本该是最紧密相连的两个人却用一层画皮彼此相对,维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如果青涿的病没有迅速恶化,这样的假象或许还能维持许久。 一股痒意开始从肺腔一路往上蔓延。 他蹙了蹙眉,习惯性地开始对抗这偷偷作祟的病症。 但这痒意来得迅勐而澎湃,像有一千支羽毛在气管中刮搔,让人恨不得把手伸进喉咙里狠狠抓挠,直到鲜血淋漓、组织破坏。 青涿咀嚼的动作凝滞住,咳嗽的欲望刺激得他汗毛陡立,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像是冰面下的溺水者一样,疯狂地向上翻腾,想要浮出水面。 「咯吱」一声怪响从他狠狠扣住桌面的指甲中发出。 「小涿?」母亲的目光早已凝望过来。 与他同根同源的灰色眼眸,带着探寻与审视,仿佛又给那不合时宜的病添了把火,烧的更旺。 「…!」青涿全部注意力几乎都被那痒意占据,他推开椅子,逃离般地飞奔到卧室里,用力关上了门。 抽了数张纸捂住口鼻,又把头埋入臂弯中,随后才如临大赦地咳出声。 他坐在床边,背嵴克制不住地驼下,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等占据了他所有思维的痒意慢慢消退时,他也终于听到了母亲的敲门声。 第795页 他慢腾腾地收拾好自己前去开门,果然对上了母亲喜怒不定的脸。 「小涿,你怎么回事?怎么咳得那么厉害?」 青涿垂眼看着妈妈手中盛了葡萄的碗。 「我…不小心被葡萄汁呛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母亲的态度似乎不置可否,她擦过青涿的肩走入卧室,把剩下的葡萄放到床头柜上。 「这些晚点再吃,你先去洗漱。记得把脏衣服换下来。」 母亲似乎没有细究下去的意思,叫青涿狠狠松了口气。 他把校服外套脱在了脏衣篮里,拿着浴巾进了浴室。 燃气把凉水烧热,渐渐有蒸气蒙上洗手台前的镜子,青涿收回试水温的手,就忽然听到门外又传来母亲的声音。 「你今天去哪儿了?怎么校服袖子上全是一条条的灰?」 母亲从来不允许他踏足那种尘埃极多的地方,偶尔二人一起出门,要经过正在施工的工地时,都会主动远远绕开。 青涿心里咯噔一下。 那些灰是防盗门上的。在他把手从缝隙间伸出去够那把挂锁时,外套袖子蹭到了旁边的铁桿上的灰。 「那是……」青涿嗫嚅出声。 「…是学校新建好了两栋宿舍楼,我有点好奇,就过去看了看。可能是在那时候蹭上的吧。」 圆上了。 他缓了口气。在母亲面前扯谎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撒谎时该有的愧疚自责都慢慢从情绪中消失。 门外没人回应,耳边只剩下水流窸窣。 青涿顿了下,又忽然开口。 「妈妈,我想申请住宿。」 这个念头刚升起,他顿时恍然大悟。 对了,住宿! 住宿或许是现在于他而言最好的选择了。 既可以短暂地逃离这个家…逃离母亲,又不至于彻底和妈妈断绝联繫。 「不行。」幻想美梦被冷硬的拒绝戳破。 「可是我想。妈妈,我以后总是要独立的。」青涿难得地不顾母亲拒绝,继续争取道,「每个周末我还是可以回家。正好明年初三就要有晚自习了,住宿更……」 「我说,不行。」 「……」 母亲的声音很冷。这是她生气的体现。 一旦生气,她不会像大多人那样歇斯底里、怒吼喊叫甚至试图摔坏眼前一切东西,只会冷下脸来,用那双奇异的灰白色瞳眸冷冷注视着对方。 与此同时,仿佛有什么粘腻的声音在暗处出现。 青涿很害怕生气的母亲,他默默收回自己微不足道的倔强,站在热水之中浑身泛冷。 仿佛浇在身上的不是热水,而是冬季瓢泼的雨粒。 而他本人,在雨夜中蹒跚着逐渐失温,四肢躯体在低温中不听使唤,僵硬如冰。 他细微哆嗦着,预感到知道自己的病又要发作,原地蹲下身,用防御的姿态紧紧抱住双膝。 鼻腔开始犯痒,古怪的病症要再次和他开一个玩笑。 浴室透光的门外依旧挡着一个朦胧黑影,青涿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大部分控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他松开捂在口鼻前的手,浅淡的瞳孔被血色染红。 「小涿,你是不是生病了?」门外的黑影发出声音。 青涿眼皮颤抖着垂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流过自己鼻间的那些热水掺上了浓重血色。 「小涿,开门。」母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青涿慌了。 他又一手擦过自己的鼻子,看着血光点点被热水沖开,抬头想先把热水关掉,却因蹲久了而腿脚麻木,踉跄了一下摔在地上。 「咚」地一声,似乎被门外的母亲捕捉到。她开始拍门。 「小涿,快点开门,你生病了!」母亲大声喝道。 细水铺洒,青涿站不起身,只能抬高了脸,想让源源不止的鼻血倒流回去。 淋浴间的热水一起滴入气管,他又被呛得回身咳嗽。 他好像是真的,生了很重、很重的病…… 有人在用力地拍门,大声唿喊他的小名。门扉锁眼碰撞发出极大的噪音,而这一切聒噪之声在五分钟后、浴室门开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水雾浓厚得模煳了视野,簇拥着中间消瘦无神的少年。 青涿的思维好像也被蒸气蒙得模煳,只觉得一具高大的身体忽然拥住他,细微的颤抖从单薄睡衣外传来。 同时携来的还有一阵玫瑰花香…母亲最喜欢的味道。 「你生病了,小涿。」她低声道。 即便此时,青涿仍懵懵懂懂地要摇头狡辩:「没有……」 脖子上挂着的绳子被人挑起,母亲打开了那道护身符,看到了那支空荡荡的小瓶子。 仿佛嘆息了一声:「你生病了,小涿。」 …… 从小到大,青涿感冒过,发烧过,可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病】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能让无所不能的母亲都为之畏惧。 视线里充满了阴影。 像是相机里的「暗角」效果一样,只能勉强看清瞳孔正前方的东西。 瓷制碗勺碰撞,发出噹啷的动静,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色汁液,舀起一勺递在他嘴边。 眼前一切与某次幻觉中的情景重叠,吓得青涿向后一缩。 第796页 「小涿,喝药。」母亲轻声道。 不知由什么熬制成的药汁黑得纯粹,反射出光线倒映着青涿破碎的影子。气味苦涩发酸,还带着呛人的辛辣。 青涿低头喝了一口,炸开在味蕾的难闻气味让他微微一顿,仿佛灌入一口加了辣椒的石油。 不过他早已不是要哄着用蜜糖配药的小孩了,一句话也没说,一口一口就着母亲的瓷勺喝完了药汁。 睏乏一瞬间涌上来,闭眼前的最后两秒,他看到了母亲的脸。 「困了……就睡吧。」她轻轻哄道。 … 一觉醒来,视野黑漆漆一片。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头上的神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撕咬一样发疼,意识也朦胧着,青涿控制着酸痛的左手往旁边摸去,很快被人捉住握紧。 「醒了?妈妈去给你熬药。」母亲掀开被褥起身,开门走出。 光线泻入室内一秒,又猝然消失。 青涿睁着眼,适应了视野的黑暗后大致将房间内扫了一遍。 这不是卧室。陈设布局全然陌生,连一扇窗也没有,四面封闭像个火柴盒。 ——这甚至不是【家】,家里没有这样单调空荡的房间。 耳边静悄悄的,连常能听到的客厅走针声都消失在耳际。 房间里没有钟錶,青涿浑身无力、无法支撑自己坐起,只能半梦半醒地等母亲再次推门而入,带着那难喝的药汁进屋。 「几点了,妈妈?」他问。 光靠门缝后露出的灯光并不能辨别出时刻。 「早上九点。」母亲声音轻柔,放下药汁扶着他靠着床头坐起,「妈妈已经帮你和学校请假了,别担心,好好喝药养病。」 早上九点…… 青涿忽地一怔,意识都似乎清醒了些,嗫嚅道:「说好了明天见的。」 「嗯?」 「我失约了,妈妈。」他低落起来。 明知道母亲替他请假的事会被周沌知晓,他也不算是故意失约,但就是感到怅然若失。 母亲也安慰道:「你的朋友会理解的。」 青涿难过一阵,又问:「这是哪儿,妈妈?」 母亲摸摸他的脸,拇指撇去他眼角的水汽,「这是一个能好好养病、不被打扰的地方。」 「可是……生病了不该去医院吗?」 母亲似是被他的想法逗笑了:「这个病,医院可没法治啊。」 「这么严重吗?」青涿混混沌沌地。 「…我会死吗,妈妈?」 「瞎说什么。」母亲捏了捏他的鼻尖,轻柔而坚定道,「不要担心,妈妈会治好你的。」 「不管用什么方法。」 第423章 家(15) 动物在幼崽时期会需要格外多的睡眠,以此适应有别于母亲温暖子.宫的新世界。 青涿没有那段久远的记忆,但他变得和那些脆弱的幼崽一样敏感,一样嗜睡。 喝的那苦药汁里有味药稀缺难得,母亲对他交代了一句便出门去找药了,留下青涿独自在黑黢黢的封闭房屋内再度睡过去。 这病正在攻击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连皮肤也好似一寸寸变得纤薄脆弱,里面的红肉暴露在空气中,连被褥浅浅擦过也会引起刺痛火辣。 于是他的身体选择了沉睡。沉入梦境、溺于幻象,苦楚便如烟一样消散了。 青涿中途醒过来几次,因为见不着光,看不到钟錶,对时间的流速也就模煳起来。 即便醒来了,也极少能看到母亲。若是看到了,那就是母亲熬好了药,等着他喝。喝完后困意又层层叠叠上涌,然后继续循环似的昏睡过去。 绝大多数时候,暗沉沉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目之所见一片漆黑,寂静得没有任何车流人声,好像被人关入了一只小匣子里,又被粗心遗忘,远远地被世界抛弃到空寂寰宇之中。 时光仿佛凝固住,他再也分不清日月,分不清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 或许一周,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又或许更久……或许,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只是因为屋内没有光和镜子,让他看不到头上生出的白髮、脸上堆砌的皱纹。 也不知多久过去,他的身体竟在这种绝望无解般的情况下逐渐好转。 清醒的时间似乎长了些,骨髓筋肉里的痛感也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流鼻血的症状也不再频发。 因此,当又一次在黑暗中捧过滚热汤药时,他沙哑出声。 「妈妈,我今年…多少岁了?」 母亲被逗得乐不可支,纤瘦的身体笑得不住颤抖,道:「我这么聪明的小涿怎么病傻了?现在是你十五岁的春天了,不信的话,摸摸你的头髮呀。」 青涿抬起酸痛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头髮。比刚生病时长了些,大约有一根手指的长度。 「是哦。」他有些愣愣地放下手。 原来自己只是病了一个冬天。它只是相比于他此前度过的十三次冬季更加漫长一点罢了。 「妈妈,你感冒了吗?声音怎么有些沙哑。」病稍好些,五感也恢復了一点敏锐,青涿听出母亲话音的别扭,闷闷问道。 「是有一点,没事,妈妈在喝药呢。」母亲满不在乎道。 「哦……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有一只手抚上他的头髮。 这件神秘的屋子仿佛能清除一切杂质,一个冬季过去,他依旧身体光洁,髮丝柔顺。 第797页 母亲将他拢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快了,小涿……等你能自己下地,走出这个房间,我们就回家。」 意识清醒过来,青涿很难再像过去那样一睡睡上一整天,那些躺在床上的空洞时间便越发难熬。 母亲说黑暗的环境更有利于他养病,因此房间仍然长久暗着,但她给他带来了一只琴。是那种小朋友会玩的塑料玩具,很轻很小,按下按键会发出没什么质感的音色。 青涿没有练过琴,更没上过专业的音乐课,他只会一个一个按键按过去,找到想要的音节后再重头开始尝试,以此拼凑出曾听过的旋律。 先是母亲常哼的小调,再是电视上的gg歌,最后是音乐课本上的那些曲目。 想到音乐课,他便遏制不住地开始想念学校,更准确的说,是学校里的人。 比如金辰。不知道家长会过后这位朋友还好不好?母亲有没有为难他,他有没有开始讨厌自己? 再比如周沌。 说来,他与周沌相处的时间太短了。相较于这漫长的冬季,他们甚至只认识了短短一周半。 对方那么受欢迎,会不会已经结交了更多朋友,忘记了古怪而孤僻的自己? 青涿想过向母亲请求打一通电话给周沌——家长会那晚,周沌给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但他又打心底里畏惧着那种不如人意的结局。 想着想着,在无数次练习下早已熟稔的曲调忽然按岔了一个音。 好消息是,留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不算多。 一周内,疼痛慢慢弱化,从每踩一步就如走在针上的刺痛退化成踩在不那么平整的石头路上的钝痛。 疼,但勉强能忍。 青涿兴奋极了,他在黑暗中赤着脚下地,像是刚学走路孩童扶着墙壁,一边走一边疼得唿哧抽气。 母亲在这时恰好回来,他迫不及待地向她分享了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 「太好了。」母亲也露出由衷的笑,「那你自己走过去,把门打开吧…然后,我们回家。」 【回家】,这个词恍若有魔力,第一次如此吸引着青涿。 他扶着墙蹒跚着,一步一步,从遥远的床那头走到门前,用力按下了门把手。 「咔哒」 白光乍现,他眯起了眼。 眼睛渐渐适应光亮睁大,这个神秘的屋子终于完整展现在他面前——和家里的布置大相迳庭,但其实也就是正常的家庭构造,根本谈不上神秘。 或许是青涿太兴奋了,竟觉得这一切可爱又迷人。他把门完全推开,让客厅的灯光慷慨地往那间黑洞洞的卧室里倾洒,然后兴奋地转过头。 妈妈,我们回家吧! 话突然凝固在喉头。 母亲已经走到了门前。她依旧高挑、纤细,长发如瀑,柔美年轻。 只是她的左眼,被一只漆黑的眼罩盖住了。 「妈妈,你的眼睛……」青涿忍不住开口。 母亲早就猜到他会问,淡声道:「去採药材的时候不小心刮伤了,不要紧,敷药敷一段时间就能痊癒。」 轻飘飘地一语带过。 躺着养病时,母亲曾说过,药材长在不易得的地方,是种市面上无人入药的偏方,因此她得亲自去取。 青涿「出狱」的激动被这道伤浇得凉透,他嗫嚅着想上前,看看母亲的伤势。 「关注好你自己的病,小涿。」母亲语气蓦然冷硬下来,「它比我这点破皮严重得多。」 青涿低下了头。 他躺在床上安心养病,母亲却为了一味药材在外奔走,甚至弄伤了眼睛……心口的酸意慢慢溢到口鼻,让他鼻子跟着发酸,被愧疚包裹。 他之前居然对妈妈产生牴触情绪,居然想逃离她……便是青涿自己,都想骂一句白眼狼的程度。 哪怕母亲的所作所为确有不妥,那也绝非是他应该评判质问的。 一路上,青涿都在自责与挣扎。甚至因此而忽略了脚上的钝痛与身体的不适。 他被母亲拉着走下楼。 这关了他一整个冬季的屋子原也在一片老旧的筒子楼里,只是因为大部分房屋废弃又地处偏僻而显得格外僻静。 母亲在路上拦了计程车,路边有一小片野生的桃林,粉白花瓣被风吹落,打着摆缠到母亲髮丝间。 她正弯着腰和司机沟通,未曾注意,青涿便替她摘了下来,举着那片花瓣凑到鼻子前。 坐到车上,计程车开始飞速前行,路边落成堆的花瓣被风捲起,又重新飘落一遍。 桃花盛开的季节……青涿思考着,问:「现在是三月吗,妈妈?」 「嗯。」母亲轻轻点头,「已经开学半个月了。」 「…回家之后,你还是要在家里好好养病,暂时先不用上学。」母亲并未用商量的口吻,「不用担心课业落下太多,你若实在在意就重读一遍初二。」 「我懂的,妈妈。」 这个结局青涿也早有预料。就以他现在这病怏怏的身子,坐在车里一会儿都浑身不适,更不要说坐在硬板凳上听一整天的课了。 欲速则不达。 下了车,钻入小巷中,挤挤挨挨的筒子楼群都变得亲切起来。青涿被母亲牵着一步步走回阔别数个月的家,再次听到熟悉的钟表走针时恍如隔世。 一回家,他立马力不从心地躺回了床上,行走过多的双脚和长久支撑的腰都在力竭地微微颤抖。 第798页 「小涿。」母亲推门而入,「几个月过去,你的同学们都很想念你。」 青涿的眼睛望过去,有些不知母亲为何提起这件事的茫然,而在茫然之下,隐藏着一小许期待。 「你想让他们来探望你,顺带给你补习功课吗?」 那许期待就像爆米花似的骤然膨胀,青涿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头晕眼花。 他好想,好想看看那些熟悉面孔,好想了解金辰的近况,好想…见见周沌。 「可以吗?妈妈?!!」他语气都如鸟雀高歌似的抬高,话脱口而出后又想起什么,犹疑起来。 「您同意吗?我的病会不会传染给他们?他们……愿意吗?」越问,就越是迟疑。 母亲…不是严令禁止同学们靠近他、担心惹他生病吗? 这样的忧虑率先浮现,而另一道声音紧随其后。 或许是妈妈改变想法了呢?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他们当然愿意。」母亲笑了,「我们小涿很受欢迎的。我前两天和你们老师提起此事,听老师说已经有不少同学表示想来探望他们的小班长了。」 调侃逗弄的语气成功安抚了青涿,长久不见天日的皮肤浮上一丝红晕。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这个班长熘号了这么久,实在太不称职了。」 「那小涿有没有想先见面的朋友?妈妈好提前邀请人家。」母亲笑着问。 苍白的手指陷入被褥中,在犹豫中把被套揪成皱巴巴一小坨。青涿几乎不怎么需要思考,头低低垂着,不太好意思似的盯着被子上印的碎花。 「我有想见的朋友……妈妈,你见过的,就是喜欢你做菜手艺的那位。」 「嗯,妈妈记得。」母亲笑弯了眼,似乎在揶揄他的害羞,似乎又在思量着什么,「那孩子叫……周沌,是吧?」 第424章 家(16) 卧室灯光偏黄,给青涿苍白的皮肤染上更有生机的暖色。他斜靠在床头,腰下垫着一只枕头支撑。 从养病的地方出来后,日夜循环的时间概念随之又回到了身上。他转头看了眼窗外,阴天的傍晚见不着夕阳晚霞,天空是沉甸甸的靛蓝。 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课本,门口忽地传来敲门声。 青涿忽然精神起来,不知不觉坐起,瞌睡驱得一干二净:「请进。」 他微仰起头,看着门被打开,门后露出一道身影。 嘴角控制不住地就想要翘起来,灰色眼眸晶亮。 是周沌…是周沌!!妈妈真的把他请来家里了!! 什么担忧他有了新朋友、什么害怕他忘记自己,全成了无关紧要的琐事,青涿的心脏像是死而復生般砰砰跳着,看周沌一步步走近。 对方一放学就赶了过来,身上还穿着校服,单肩挎着书包。 「周……」青涿的唤声忽然被堵了回去。他的嘴唇被压在周沌的肩上,嗅到对方身上一两缕微寒的春风。 周沌跨步而来怀抱住了他,力道很大,像一只巨蟒般将他缠住,压的他骨骼生疼。不过青涿并未挣扎,歪过头用脸蹭了下那只肩膀。 「周沌。」他补上了刚刚没说完的话,「好久不见。」 他好开心。就算被抱得身体酸痛也好开心。 …什么嘛,还担忧什么周沌会忘记自己,明明看样子周沌的思念一点也不比他少!——青涿心里有些美滋滋地想。 足足一两分钟,周沌才缓缓把力道收回,松开了怀中的人,坐在床边认真端详着他。 「你瘦了。」他低声道。 瘦了一大圈,衣服轮廓下很少线条圆润的肉,更多的是陡峭的骨。脸颊上有些稚气的软肉也彻底消失,下巴尖瘦。 青涿点点头,拉住他的手让他靠近一点,说悄悄话似的小声道:「我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让我暴食了。」 养病时每天只喝一碗沖鼻苦涩的药,而回到家以后除了药还会正常吃三餐——真正地、吃饱了就能撂筷子的【正常】。 「周沌,悄悄告诉你,其实生了这样一场大病我还挺高兴的。」青涿脸上露出淡淡地笑,对唯一能听他倾诉这些的人毫无保留,「我感觉妈妈变了。她开始接受我和同学、和朋友的接触,也不会再逼我吃完好几人份的饭菜……像是给我治病的同时,她心里的病也在慢慢痊癒。」 「一切会变得越来越好的,对吧?」他抬眼看向周沌。纤瘦为他带来了脆弱伶仃感,任谁也不忍否认、打破他美好的希冀。 周沌深深看着他,黑眸里的情绪总是晦涩难辨,他没有肯定或是否认,只说:「同学们都很想你。」 「他们不怕我吗?」青涿从母亲那听过一次这句话,但总觉得不切实际得紧,此时又听周沌说一遍,忍不住道,「我妈妈在家长会上那样……」 周沌摇了摇头。 说起同学,青涿又想到自己缺席的数个月。他向周沌问了些问题,哄着对方给自己讲讲那几个月发生的事。 其实于周沌而言,那段时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一谈。青涿忽然蒸发,那间学校便也和市一中没了任何区别,像一汪一成不变的死水。 他挑了些青涿可能关心的事说,比如那段时间被他暂替的班长职务,又比如金辰。 那一晚过后,青涿消失,第二天老师便宣布了他要长期请病假的消息。而金辰对此毫无反应,也从未去找周沌问些什么。 第799页 除了这些外,周沌也有许多事没和青涿说。 比如青涿请假的第一天,他就来这里找他,面对的却是人去楼空的房子。第二天、第三天、之后的一个月…他每天都会过来。 他在全市范围内的医院找青涿的名字,再找他监护人的名字,再顺着这一线索去查他们名下的房产……一处处搜查过去,堪称掘地三尺,却仍是一无所获。 就像不小心往沙滩上漏了一粒沙子,失之交臂便是相见无期。 因而当周沌吃饭时不小心把木筷掐断,写字时无端的笔尖停滞让黑墨晕染了好几张纸时,他知道,他也病了。 「叩叩叩」 敲门声将两个少年的交谈掐断。 「吃饭了,孩子们。」母亲在外喊。 「你快去吃饭吧,我在房间里吃。」青涿轻轻推了下周沌,又指了指床边侧放着的小桌板。 周沌点了点头,弯腰拾起小桌板,替他在床上放好,随后才出门。 母亲紧跟着进来,端着两只碗,一碗盛满饭菜,一碗装有飘着油星的浓汤。 放到青涿的小桌板上后,她便也出门吃饭去了,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带上了卧室的门。 青涿瞥了眼菜色。经过上次周沌一提醒,他如今也看得出来这些菜绝大多数都有补血益气的功效。 心底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摇头甩开多余的念想,筷子挑起一小块饭菜。 或许是卧室门被合上的关系,吃饭时听不到饭厅传来的动静。 青涿忽地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忧虑,而这份忧虑又在周沌推门而入、看到他好端端站在那里时蓦地消失。 周沌把他的饭碗收走,看向对方因为不好意思被朋友贴身照顾而微微低下的脸:「你还想听些什么?还是想我帮你补习功课?」 「你教我数学吧!」青涿眼睛一亮。他一点也不想重读一遍初二,不想因为这个和周沌分到不同的班级。 周沌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数学课本摊在小桌板上。 他的讲解方式极其细腻,与他天生淡漠的性格不同,连每个知识点在出题时容易挖的陷阱也一一陈列。 青涿听得认真,只是在理解完知识点、该做习题巩固时,他的「老师」微微俯身凑近,似乎想看他如何答题,下颚蹭到了他的头顶,专注力一下子便分散开。 这一走神,笔尖就不受控了。 「ad?这是计算题,哪来的线段ad?」周沌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奈。青涿一激灵,忙把刚刚瞎写的符号划掉。 「不要走神,好好做题。」周沌不轻不重地敲打着。 也是亏得青涿没在头顶上长双眼睛,否则周沌自己走神盯着他看的行径将暴露无遗。 「周沌,我笔握不住了。」没过一会儿,青涿撩了笔。 写字需要精确控制手腕和手掌的关节肌肉,而他大病未愈,两行字写下去,笔尖的颤抖逐渐增大,落下的字便也越来越不成形,像鬼画符一样。 周沌看了他一眼:「还想学吗?」 得到青涿的点头回復后,他把那只笔重新拾起:「那你来念,我来写。」 … 这是这几个月来过得最快的一个晚上。在青涿不曾注意到的时候,积云散尽,圆月高挂。 周沌开始收拾书包,又替青涿把小桌板摺叠放好。 青涿如梦初醒,看了眼床头柜上放着的闹钟,已经九点半了:「你要走了吗?」 话如此问着,手却早已悄悄摸过去,攥住了周沌的袖口。 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他只是太捨不得了。他或许就是个渴望群居的孤僻患者,一旦抓住一点温暖,就势必要把它汲取干净才能放任它离开。 「你该休息了。」周沌垂眸看着他道,「早点痊癒,早点回学校上课。」 「……」青涿也确实感觉身体的疲惫已经累积到胸口,疲倦得想赶紧闭上眼,他退而求其次,「那你明天还来吗?」 刚问出口,又说:「还来吧,好不好?」 他其实很笃定周沌不会拒绝自己——周沌是为了他才转校的,对他特别特别好,从来不曾拒绝过他。因此他故意软下声线,小声哀求,就是要让周沌更加难以说「不」。 周沌看向他,黑瞳深不见底,比窗外的夜空更暗一些。 他弯下腰,在青涿越发睁大的眼睛注视下用额头贴上了另一人的额头,亲昵而克制。 「抱歉,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有点事情,没办法过来了。」周沌直起身,低声道。 青涿沉默了下来。 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从未有无理取闹的资本,即使心里再有不愿,表面上也只是垂下了头,低低道一句「好」。 雀跃这种心情总是不会在他身上停留过久。似乎命运冥冥中註定,他的快乐总会与苦楚并行。 「好好喝药,早点回学校。」周沌留下最后一句话,在青涿的目送中消失在卧室门口。 睡前,母亲端着一碗药汁进屋。 她左眼仍戴着眼罩,因一半视线缺失而行动比以往更加迟缓。 「喝药吧,小涿。」 药液凝成的蒸气扑到青涿脸上,带来一道突兀而新奇的腥味,让他皱紧眉头。 卧室没有开灯,碗中的汁液颜色还是浓得无限接近黑色。而端碗的手微微颤动,液体生波翻涌,又好似透着点红。 第800页 「妈妈,今天的药味道好奇怪。」他说。 母亲用汤匙搅拌着微烫的药汁,轻轻吹拂给它降温,柔声道:「今天加了一味药,腥味重了些,颜色也更浓……你看,把妈妈的手指都染色了。」 客厅的光漏进卧室,灯影幢幢中照亮了青涿身上的一小片被褥。 他看向母亲的手,手指尖那两个指节都变成了难看怪异的紫色,像是血液长久不循环而泛灰的紫。 「妈妈,你辛苦了。」青涿心中苦涩,双手撑在床上,费劲地把身体抬得更高,在母亲脸上轻轻亲了一口。 他不再对更加难闻的药汁抱怨,接过已经不再烫嘴的药,一抬脸干脆一口气灌入胃里。 而等第一口吞咽下去时,他发现那腥味居然比闻起来更加浓郁,不像在喝药,更像在喝一坛血。即便屏了气关闭气管,舌尖上也能感受到那股难掩的口感而开始战慄。 一碗药入肚,他急忙捂住嘴,生怕自己控制不出吐出来,只敢用嘴巴唿吸。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抑制住噁心的感觉,泪眼朦胧地看向母亲。 第425章 家(17) 白天的母亲依旧忙得见不着影子,到了下午日渐西沉时才风尘僕僕地回家,带着另一位前来探望的同学。 是一位女生。青涿能叫得上名字,但彼此在班级中还从未说过一句话。 「谢谢你来探望我。」青涿沖她感激地笑笑,笑完垂下的眼帘里却填满了落寞。 昨天母亲问他,还有什么想见的朋友,他立时想到了金辰。母亲答应帮他问问,而这就是问回来的结果—— 金辰拒绝了。 他一定还在埋怨那晚家长会的事,说不定还畏惧讨厌着自己…… 青涿与那位女生生疏地聊着天,心里沉甸甸地想着。 ……等回学校以后,他一定好好向金辰道歉。 当然,也不只是金辰,他还欠着所有同学一个解释。 晚饭过后不久,那位女生看了眼天色便告辞了,走前脸色有些苍白。母亲将她送到了附近的公交站台后才回来,热了一碗药汤走进卧室,边吹边问道: 「和同学聊了些什么?相处得还不错吧?」 柔和慈爱,就像一个正常的、希望孩子能广交益友的母亲。 自生病起,母子之间的隔阂像春季化冰一样消融,青涿像是又回到了蹒跚学步的时期,重拾起了对母亲的孺慕依赖。 「嗯,妈妈。」青涿欣喜地点头,「本来在班级里没怎么和那位同学说话的,今天相处下来…感觉像是又多了一个朋友。」 「真好。」母亲欣慰感嘆。 高兴归高兴,那苦涩发腥的药依然分外难喝。 含着那温热浓稠的药汁往下咽时,青涿被那味道熏得发晕。 视觉中的图像跟着微微晃动,好像从哪里射来一道光束,直直打向瞳孔,又在中途被黑暗切断。 ……朦胧间,他看到一团不详的乌云,阴沉泛紫。而等药汁全部喝完,眼睛再度聚焦时,却发现他垂头看着的是母亲的手。 那双被染得黑紫的手很快缩到了药碗之后。 青涿喉头一动,忽然很想喊一声妈妈,但母亲迅速拿了药碗便走出卧室。很快,隔了条走廊的厨房里传来流水的动静。 青涿一直想着那双手。 污紫的痕迹昨日还只停留在手指,今天却已经蔓延到了手掌。与一贯优雅美丽的母亲完全割裂来。 今晚月色不错,熄灯后的卧室洒进一片浅浅金光,青涿背对着它,侧躺着看向母亲,几个月来第一次有点失眠。 眼睛、手……母亲还会为了他付出什么? 手臂缓缓抬起,青涿目光里舖着一层愧疚与哀伤,指尖慢慢朝着母亲覆盖着眼罩的左眼探过去。 「你做什么?」忽然有人冷冷问道。 手指里眼罩还有十厘米的时候,母亲蓦然睁开了眼,月光洒入灰眸,似乎半分睡意也无。 「啊…妈妈,」青涿收回手,小声道,「我想看看你的伤口……」 母亲看向无端紧张的他,没再说什么,叮嘱他赶紧睡觉。 月色躲入云中,她抬手扶了下眼罩。 接下来几天的生活像套模板一样按部就班,唯一不同的只有前来探望青涿的人。 虽说没看到周沌和金辰让他有些失望,但能与班里其他同学像这样友好平和地交流,他也心满意足。 一连数日青涿都沉浸在每天都能交到一个新朋友的快乐中,像坠落在泡满蜂蜜的美梦里不愿醒来。他迴避着那些疑点,好像这样就能让那些不自然与破绽通通消失。 不去想为什么同学们突然都对自己放下了芥蒂,不去想是什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原谅他的母亲。 但很多事情,并非想与不想就能决定去留的。 母亲把另外一间卧室收拾了出来,从衣柜里又拿了一床被褥,铺到那张几乎不曾用到过的床上。 「妈妈?」目睹这一切的青涿喊了声。 母亲回眸望向他。两个房间的门大开着,恰好能从这个房间的一角看到那头房间的情况。 仅隔着条窄而短的走廊,却又好像离得很远。 「小涿长大了,应该要和妈妈分开睡了。」母亲走到门前,看着床上消瘦的少年。 「晚安,小涿。」 不对……不对!明明生病以前他才被母亲拒绝分开睡的! 第801页 「可……」青涿的嗓子里刚吐出一个音节,卧室的门就被人从外关上,发出「咔哒」一声响。 这轻微的动静却像夏日的雷一样从天而降,噼在青涿耳边。而他则像个拼命想要睡着的失眠者,在这一声雷响后丢失了仅存的一点睡意。 不对,这不对。 梦境的特性在于能让一切不可能之事在梦里发生。而在生病之后的这些日月里,他以前的「幻想」几乎全部实现了。 和周沌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改善与全班同学的关系、不再被妈妈逼着暴食、和妈妈分开睡…… 那么,幻想成真的代价是什么…? 青涿开始观察家里的一切。 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恶鬼在那空当的几个月中钻到家里躲藏起来,暗中催促着一切慢慢发酵。 「我去一下洗手间。」青涿对床边探视他的同学说道,拖着酸痛的身体下了床。 他拒绝了同学搀扶的好意,静悄悄合上门,却没去厕所的方向,而是蹑脚走到了厨房门口。 厨房传来洗碗的流水声,他从墙后探出头,看到了母亲的背影。 这几日倒春寒,母亲戴上了一副绒手套,在青涿面前几乎从未摘下来过。洗碗要沾水,她才不得不撤下了绒手套,换上清洁专用的橡胶手套,长袖也推到了胳膊肘以上。 因洗碗的动作晃动,母亲的手套与衣袖之间漏出一小段皮肤,被头顶白灯照耀着展现在青涿眼底。 那是一段灰紫色的皮肤。它已经从指尖蔓延到了小臂。 青涿抿紧唇。 所谓的「染色」,根本就是哄人的谎话!这明明是肌肤坏死才会有的特徵。 可没有人的骨肉能在坏死后还行动自如。 …这就是这个「家」的反常之处吗?那潜伏的恶鬼、未明的灾祸,是不是趁虚而入附身了母亲?! 灰眸里浮现出惧色,青涿又颤着眼睫看向另一边。洗水池右侧的灶台上架着只瓦罐,咕噜噜沸腾着,水蒸气顶着盖子左右摇晃。 那是他的药,刚煨下去就已经能闻到那满屋飘着的酸苦腥味了。 就在这时,母亲洗碗动作一顿。青涿心跳骤停,立马把脑袋缩回墙后。 他想了想,有些颤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腕錶。 錶盘在特定角度下完全反光,如镜子一样照映出家中的景象。青涿从斜侧看去,却发现了一件让他汗毛倒竖的事情。 母亲的身体没动,但她影子的脑袋转动了半圈,仿佛在看着身后! 看了有好几秒的时间,那影子才又转回头去——自始至终,母亲本人都一动未动! 青涿强抑着自己想要喘气的唿吸,身体的酸软涌上来,而他思绪凌乱,甚至都分不清刚刚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真实。 他脚步虚浮地转身回屋,整个人都是恍惚失神的状态,同学喊了几声都没能唤回他的魂。 夜幕降临。 家里只剩下两个人,「母亲」又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卧室。 青涿不敢看她,眼神低垂着在被褥上不安移动。而等那汤药递到他眼前时,他终于忍不住一瞟,随后脸色苍白地愣住了。 「妈妈…你的嘴……」他几乎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母亲的嘴角溃烂了。 像是发炎一样,红色的鲜肉与黄色的软痂交错在一起,肿得有拇指指甲盖大小。 是……鬼在作祟吗?它埋伏在母亲体内,日復一日地汲取她的精气神,慢慢地要吞噬掉她整个人! 「哦,最近妈妈和你一起吃那些菜补过头了,有点上火。」母亲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又催促道,「快喝药吧,凉了更难喝。」 前半句话像是敷衍,后半句话倒是真的。 前两天药熬好后青涿正好刚去浴室洗漱,回来时药汁有些凉了下去。他仰头想一饮而尽,结果差点直接呕出来。 随着温度散去,那药中的腥味几乎成倍数增长,浓稠的液体滚过唇舌,仿佛长出了无数个小触.手抓挠脆弱的口腔,让那腥味长久留在了味觉中,刷了几遍牙也散不掉。 ……就好像,真的在喝血一般。 青涿尽力不去回想那段恐怖的回忆,轻声道:「妈妈,周沌…他说明天有空过来,是吗?」 「是啊……你看你,才十天不见就这么想你朋友了?」母亲揶揄着。 青涿嘴唇几不可见地战慄着,他点点头,捧起那碗黑漆漆的药汁,一如既往地乖乖喝完,一滴不剩。 「好孩子,快睡觉吧。」母亲拿过空碗,戴着绒手套摸了摸他的发顶,转过身消失在乍然关闭的卧室门后。 熄灯后视野昏暗的房间里,青涿忽然吃力地坐起身。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一次性塑料杯。他低头,把藏在舌头下的药汁吐到了杯子里。 月色盈盈,乌黑髮红的液体微微泛着光,被他面无表情地注视许久,又放回了抽屉里。 再一次见到周沌,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 他撑了伞,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淋了些雨,带着森冷的水汽。 青涿总以为自己是个还算坚强的人。从小学起被班级排斥了八九年也依然顺利进修学业,没患上任何心理疾病。 但当他看到周沌的身影时,鼻头却忍不住发酸。 被迫从美梦中唤醒的仓惶、与「鬼」对峙的恐惧,还有面对未知的迷惘,一切低迷的负面情绪似乎有了宣洩口。 第802页 他拉住周沌冰冷的手,低声茫然道: 「周沌,我该怎么办??」 第426章 家(18) 「我觉得,家里有不正常的东西……」 「它好像要一步步侵蚀我妈妈,顶替她的身份。」 那种志异传说都是这么写的,鬼怪吞噬阳气、夺人心魂,寄生□□。 天边白光乍亮,层层叠叠的乌云中噼下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声,雨粒被风带着噼里啪啦撞在玻璃窗上。 窗子漏了一条缝,发出呜呜风号。 「我妈妈的眼睛、手,还有嘴角都在一点点腐烂……」凉风过颈,青涿脖子一缩,「还有这个!」 他扑到床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纸杯,忙不迭递给周沌看。 「这是妈妈每晚给我喝的药…你闻闻,是不是有很重的血腥味?!」 周沌默默看了他一眼,端着那纸杯凑近鼻尖,然后低低回一句:「嗯。」 得到肯定答覆的青涿并未松一口气,倒是更加紧绷,喃喃自语:「难道、是妈妈的血……」 他身体不动,如临大敌般地只微微动了下眼珠,看向房门方向:「我该怎么样才能救救妈妈,我该怎么做,周沌…」 他脸上的气血较之十天前又好了些,身体确实在药物滋养下恢復生机,但精神却在忽上忽下、疑神疑鬼的心情中绷成一条直线。 仿佛只要在言语上稍作打击,他就会像跌落在地的瓷瓶一样四分五裂。 「你确定…是你说的恶鬼在作祟吗?」周沌问。 「当然!」青涿勐地点头。 他靠着床头抱住双膝,周沌就坐在旁边,替他拉好被子:「那你觉得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青涿下巴支在膝盖上低着头:「是……在另一个地方养病的时候,从那里离开时妈妈的眼睛就已经受伤了。」 也是从回家那天起,每天晚上的药都变得腥气逼人,浓稠得像一碗放了两天、失去活性的死血。 青涿缓缓抬眼,求助地看向周沌,却发现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像是已经注视了许久一般。 他看不懂周沌的眼神,只能主观臆测那里头充斥着对自己的担忧和同情。 他也忧伤地回视过去,手在被褥上摸索到周沌的手,握上去捏了捏对方指尖。 周沌忽然率先移开了眼睛:「恶鬼在没有完全附身的情况下很脆弱。只要仔细观察,找到弱点,就能利用弱点驱逐它。」 青涿一愣,没想到周沌竟然真的对这方面有了解,忙追问道:「那…怎么找到它的弱点呢??找到了又该怎么消灭它?」 周沌摇了摇头,伸手用冰凉的指腹覆在少年眼皮上:「这太宽泛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青涿,你要做的就是观察。」 「观察?」青涿茫然地低声重复。 「观察你觉得可疑的一切,观察那只【恶鬼】惯用的手段,观察它畏惧什么、喜欢什么。」周沌说,「然后,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和我说,我来告诉你答案。」 青涿敏锐地捕捉到这话里的意思,「下一次见面?明天你还是不能来吗?你还在忙?」 「嗯。」 周沌低声答,又前倾身体,微凉的额头与青涿的相碰,如同缠颈的天鹅一般安静相抵。 「接下来几天,要靠你自己了。」 周沌的话恍如定海神针,在青涿的心里扎根,把他岌岌可危的精神从临界点拉了回来。 他记得对方叮嘱的「仔细观察」,开始时不时下地在家中来回走动——随着病逐渐好转,这样轻微的运动已经不会给身体造成太大负担了。 趁着母亲出门找药材,他悄悄熘进了另外一间卧室。 这房间原先空置了十几年,也没放过杂物,母亲住进来后仍然空荡荡地,除了一张床、一只床头柜还有一组衣柜外没有添置过别的东西。 青涿绕了一圈,找到的皆是些正常生活用品,连垃圾篓里也只有些用过的纸巾。 他又到厨房里逛了逛。 橱柜里放了些干瘪瘪的中药材,应该是进补入药的,青涿认不出来具体种类;冰箱里冻着些今晚要做的荤素菜;案板上放着只保温饭盒,是妈妈留给他的午餐。 没有异常。 青涿心里悄悄念叨着,正打算离开厨房时,眼睛忽然瞥到了挂在洗碗池边上的一双手套。 黄色的橡胶手套,妈妈洗碗时会戴在手上。 他心里忽地一凉。 不……好像有什么事情一直被他忽略了。 母亲每次外出找药材,一出门便是大半天。 下午四点,天光还亮着,青涿拉上客厅的窗帘,靠坐在沙发上打瞌睡。 在他正对面三米远的地方,电视正播出一档综艺节目,一根根显像管拼凑出站在舞台上捧腹大笑的主持人,男女笑声夹杂在一起嗡嗡响着。 门口忽然传来钥匙入锁声,紧接着走廊的流风见机窜入,贴到青涿脖子上,冷得他缓缓清醒过来,喊了句:「妈妈。」 母亲提着只黑色塑胶袋,关了门便往厨房走去。 「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她边走边问。 青涿撑起身子跟在身后:「我感觉我的病已经好多了……妈妈,这个药很重要吗,你能不能别去找了,在家里陪陪我?」 母亲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微微垂首看过来,灰白的眼睛偶尔流露出非人的神采,在青涿紧张地注视中点了点头。 第803页 「一个人呆在家里闷坏了吧?」母亲淡淡笑了,「没事,明天开始妈妈不去了,就陪着你。」 如愿以偿。 青涿却没想到母亲答应得这么快,勉强牵起笑「嗯」一声。 「今天煮豆子吗?我来择长豆吧。」他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子长豆,搬来一个矮凳坐下。 妈妈欣然应许,取出剩下的菜站在切菜板前,握住菜刀狠狠一砍,刀面的一半卡进了筒骨中。 青涿手上择豆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的背影。 她的长髮随着砍骨动作微微摇摆,一根根簇拥成黑漆漆的墙,有的地方稀薄,有的地方厚重。 而就在摆动之间,头髮里藏着的脖颈不慎露出一小段。 妈妈今天没有穿高领的衣服,那脖子上的紫红色是…… 筒骨被「咚」地斩断,未泡干净的血水小溪般地淌过菜板,流到边沿。 青涿目光莫名被那血珠吸引,呆呆地看着,脑中一片头髮团似的凌乱。 眼前人影一晃,母亲弯腰取走了他择好的一盆豆子,正面的脖子光洁白皙:「好了,剩下的妈妈自己来,你去床上休息。」 「……啊,好。」青涿迟钝反应过来,孱弱的手臂和腰部开始发胀酸痛,他默默站起来,飘一样走回了房间。 拉着厚重窗帘的卧室像一个开了条缝的小匣子,他将自己关回匣子中,用最能给予安全感的姿势环抱住自己,侧躺着发呆。 他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那只恶鬼了。 但是,身体为什么会越来越冷呢? …… 「小涿,你的同学来看你了。」 房门被推开,戴着眼镜的女生掂了下肩上书包。 她在班级里从未和青涿搭过一句话,却在此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仿佛见到了交往多年的朋友。 「看样子你的病也快好了,大家都在等你痊癒回去呢。」女生笑着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花花绿绿的书,「看,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这是咱们班最近一直在传的小说,特别好看,我特地抢过来给你分享呢。」她迫不及待地把书塞到青涿怀里,又感嘆到,「哎呀,大家一听说我是要拿来给你的,都不和我争了……」 她说着亲昵的话,青涿却浑身细微地颤抖着。 他轻声道:「…空了那么久的课没上,老师说不定会让我留级。」 「不可能!」女生断然否定道,「秦老师也很想你啊。最近班里调换位置,老师特地留了班级正中间那个位置,就是为了等你呀!」 她笑如灿花,浑然没发觉对面的少年脸色苍白如雪。 唿吸因为恐惧而难以克制地急促起来,好像氧气也被捲入情绪的黑洞中,稀薄得让血液都快停止流动。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青涿说。 「好啊,什么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你玩过吗?」 「当然!」 青涿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副扑克牌,牌背向上铺在床褥上。 他看了眼兴致勃勃的女生:「规则就是,我们俩各抽一张牌比大小,a最小,王最大,谁牌面大谁赢……还有一个新规则,不能一直选真心话,要交替着来。」 「行。」女生点点头,手指在一排牌背中点了点,随后抽去一张。 青涿也随意摸了张,然后翻到正面。 「呀我赢了!」女生一拍掌,「你选什么?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青涿抿了下唇:「真心话吧。」 女生支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抛出一个问题。 「你最喜欢什么花?」 青涿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个简单得不可思议的问题,不假思索回道:「玫瑰。」 这是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植物,带有馥郁浓烈的花香,每次嗅闻都仿佛能看到母亲摇曳温婉的身影。 女生点点头,又兴高采烈道:「再来!」 这一局,是青涿赢了。 女生不扭捏纠结,爽快道:「那我选大冒险!」 「……」青涿抬起头,随手扔掉那张王牌,定定看着她。 「把你衣服的袖子挽到手肘以上。」 「…什么?」女生有些猝不及防。 青涿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坚定道:「抱歉,但这是我的要求…把你的袖子,挽上去。」 春季气温微寒,女生在短袖外套了间长袖校服。 她笑容的弧度突然落下来,但依旧淡淡笑着,望着青涿道:「就这样?你确定?确定了就不能再反悔了哦。」 「……我确定。」 灯光切在两人头顶,女生的肤色偏白,有些炫目。她淡淡笑着,淡然处之地把校服袖子推了上去。 纤瘦的小臂白皙若雪,靠近肘关节时却忽然变得难看刺眼。 一大块青紫淤青凝结在右手臂弯上。 像是在哪里磕碰到,可正常来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撞到这么偏僻的位置。 青涿唿吸几乎停滞,他眉头细微地抽搐着,眼睫颤抖,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触碰到那个几不可见的小小洞眼上。 「很痛吧?」他声音很小,往上面吹气的动作也很轻。 第427章 家(19) 对不起。 青涿嘴唇微微蠕动,发不出声音。 他早该发现的。明明周围的一切已经在赤裸裸地提醒他不对,他却迟钝至此。 第804页 女生对他的情绪并不敏感,缩回手还笑嘻嘻地要和他继续玩。 这样的表情在最近出现得过多,以至于让青涿险些以为是寻常事——那些被躲避、被无视的日子好像距离他已经很远,但当他在遥遥路途中回眸时,它依然血一样刺目。 因此在晚上该喝药的时刻,他在病后第一次对母亲说了「不」。 腥味融合在药汁的苦涩里,蒸出热气朦胧了母亲的眉眼。她嘴角那块发炎的伤口并没有癒合,反而越发扩大,溃烂出血。 像是那只潜伏的恶鬼终于壮大,在寄生体的表面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青涿害怕它再把他带去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日没夜地躺在床上养病。他没选择摊牌,而像是普通小孩使性子似的撇过头表明拒绝。 空气中传来一声幽幽嘆息。 「这药太难喝了,妈妈……我的病不是快好了吗?」青涿撇着头,眼神低落地盯着空荡荡的墙角,「还有…也不用叫同学过来看我了。我,我不想见他们。除了周沌。」 「不行。」母亲的拒绝不算冷硬,语气阴柔冰凉,不知在拒绝的是他说的哪件事——也有可能二者皆是。 「必须把病治好,药才能断,不然病根埋在体内,好不了的。」母亲揉了揉他的头,「不要前功尽弃好吗,小涿?否则又要重新收集那些药材,就算是妈妈也会很头疼的。」 【药材】。 青涿心里一颤。 人最多能被抽多少血还安然无恙?他不清楚。 他转回头,像是终于回心转意、倔强叛逆的坏孩子,颤声道:「那我还要喝多久?」 「嗯……差不多八九天吧。」 青涿垂下眼,沉默地捧过那碗药汁。 漆黑的液体像一面镜子,抖着波纹照出他彷徨的影。他闭上眼,像过去几个月那样仰头一饮而尽。 喉咙里滚过热汤,粘稠地扒在那嗓子眼里,仿佛与另一个生命产生了微妙诡异的连结。 血腥味萦绕在齿间,当母亲端着空碗离开时,青涿终于忍不住趴到床边干呕。 药汁锁在身体里,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擦了擦嘴角,捂着有些抽搐的胃部,筋疲力尽地躺回被褥里。 快结束了。 一切都快结束了。 … 后面的几天,青涿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不,应该说,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过去。 回到了刚记事的那段时间,变得异常粘人。 「妈妈,你要出门买菜吗?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青涿能正常活动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体也不再脆弱得像一张纸。母亲想了想,替他围上围巾,戴上毛绒帽子,出了门。 还没上学的那段时间,他们也是这样牵着手去买菜。不新鲜的菜叶子被菜贩择了丢在地上,地面又被鱼摊里漏出的水浸湿,空气里瀰漫着奇异的生鲜味道。 青涿不讨厌这种味道,正如他不讨厌母亲做饭时的油烟味、刚洗完碗手上的洗洁精味一样。 「会挑菜吗?」到了菜摊前,母亲笑着问他。 「你看,这种颜色比较深的就是偏老的,摸上去会有一点粗糙的手感…」 吃完饭,青涿又打开电视,调到母亲最常看的频道,偎在她身边打着盹。 母亲的手伸到他髮丝间轻轻拨拢,另一手拿遥控器调低了电视音量,低低地像是催眠曲,在安静的春日午后缓缓奏起。 然而,接触到头皮的却不是母亲柔和的指肚,而是毛线手套。 美好的假象破裂开,惊醒午后酣眠。而到了晚上,那裂缝变会被勐然撑大。 黑暗的卧室里没有母亲的影子,青涿趴在床边,久久无法从喝血的噁心感里抽出身。 母亲的情况更糟糕了。她身上传来了阵阵霉味,几乎快盖住浓郁的玫瑰花香,从衣服底下的躯体中散发出来。 她嘴角的溃烂扩散到半边脸上,像是得了恶性皮肤病一样,不得不戴上口罩。 青涿抱住自己,在被子里轻微发着抖。几乎与白天那温和亲人的少年割裂成两半。 快了…快了…… 他这么对自己说,像一句潦草的安慰,却还不敢说出口,睁着眼熬到半夜,才浅浅睡去。 然而,因为脑袋里一个惊天动地的想法,他便是睡也极不安稳。看不清的梦境一个接一个。 他在梦里气喘吁吁地追逐着母亲的背影,在最后伸手就能撩到她髮丝时却被蓦然出现的一堵墙隔开。埋了钢筋的水泥墙,惨白而参天。 高墙连成一片,一望无际,他又顺着墙奔跑,累了便放慢脚步,休息好了又加快脚步,遇到墙角就跟着转向。 跑到最后他才发现,那墙围成了一个四方形,是一只无门的牢笼。 时隔十天,周沌再一次见到青涿时,对方憔悴如纸,满眼血丝。 像是接近凋零的植物,漂亮而颓废。 周沌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分明是同龄人,他却比少年心性的青涿成熟许多。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居高临下地伸出手,眼睛里跳跃着野心勃勃的暗光,表情却是不忍,摸了摸青涿眼下青黑。 苍白纤细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像湖中的落水鬼抓住划船人一般,「周沌……我找到了,恶鬼的弱点。」 「是什么?」周沌循循善诱。 「是…」青涿一口气忽地卡住,下一个字吐出来时几乎没有一点重量,「……我。」 第805页 「恶鬼……就是妈妈。」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什么母亲不去医治她的眼睛与嘴角,为什么那只「恶鬼」自始至终没有伤害过他。 「对别人来说,是恶鬼……对我来说,却是妈妈。」青涿轻微摇了下头,悲哀地望向周沌,看对方的眼睛,「你告诉我,从一开始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周沌正要开口,他又苦笑一下,自问自答。 「你一早就知道。你和妈妈一起瞒着我……」青涿皱起眉,像是委屈又像是不解,不过他的眉头很快松开。 他想起,一开始没有生病的时候,母亲与周沌在学校见过面,从那时起,母亲就让他多带一份饭给周沌,而那饭里都是些补血益气的菜色。 补血……原来从一开始,妈妈就别有所图。 想到这,青涿没有了生气的资本和理由,渐渐低下头。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他说。 周沌早预料到青涿会知道这一切,二话不说抬手把袖口推了上去。 在手肘内侧一样的地方,黑紫的淤青像一块恶鬼的阴气,颜色与范围都比上次那女生更深更大,似乎昭示着其主人被抽走了更多的血。 周沌没看自己的伤,好像它无足轻重。他转而看向青涿,看向他削瘦的骨和纤薄的背,还有在灯下透明发红的耳廓。 好瘦。全身上下凑不出多少肉。如果有必要,血也好肉也好,自己都可以从身上剜下来给他。 阴暗的占有欲在无人注意处张牙舞爪,不过没有几秒它就骤然停歇。 青涿拉着周沌的手臂俯下身,用有些凉的嘴唇碰了碰黑紫淤青中间的针眼。 这都称不上一个吻,却让周沌垂在一旁的另一只手蓦然使力,狠狠掐住被褥。 青涿没注意,驼着背低着头,鼻音有点重:「周沌,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算数。」连具体是哪句话也没问,周沌低声应答。 青涿抬起头:「你带我走吧。」 「我要……离开这个家。」他说出这句话时显得尤为艰难,「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妈妈不用再给我治病,她身上的伤会慢慢好起来…同学们也不会再受到伤害。」 至于他自己的病,能好就好,好不了,就算了。 青涿转头,视线默默地从床头,到衣柜,再到每一个角落扫视一遍。 这是他住了十五年的家。 他眼睛里流溢出的哀伤太浓,周沌轻轻拍抚了下他的背。 「好。不过你要养病,每天上下学不方便,就我一起住宿舍吧……不用担心,办理住宿的手续我能解决。」 反正都是要离开家,离开妈妈去一个新地方,青涿并无不可:「好。」 「今夜走?」周沌问,「你要和你妈妈告别吗?」 「今夜走。」青涿点点头,「…我已经告别过了。」 这一周以来,他每一次和母亲的对话、对视、接触,都抱着告别的念头。 晚上九点,周沌「告辞离开」。 母亲在他走后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腥苦药汁,另有一只碟子装着四只外表金黄的酥皮饼。 「喝完药,吃点东西去去味…妈妈记得你喜欢吃巷口那家的绿豆饼,就买了点来。」 青涿瞥了眼那圆滚滚的馅饼,一语不发仰头喝完了药。血腥味在口腔中滞留,带着属于周沌的温度。 他窒息似的喘了几下,默默拿起一块饼。 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绿豆香气。那是家开了许多年的老字号了,每逢糕点一出炉就香飘满街。 小时候他常缠着妈妈要买,而妈妈总以【没营养】、【吃完就没胃口吃饭】这样的理由限制他。 吃了三块后,青涿有些吃不下了。 「就剩一块了,把它吃掉吧。」母亲看着他,温柔催促。 青涿一抬头,看到了母亲脸上欲盖弥彰似的口罩。其实它已经可有可无,因为母亲脸颊的溃烂已经逐渐蔓延到了眼下,到了口罩遮不住的地方。 他最终还是把那最后一块饼吃了下去。 母亲的眼睛弯了起来,应是笑了。她戴着手套摸摸青涿的脸,收拾好碗碟便一如往常催促他睡觉。 灯光灭了,青涿平躺在床上,在难以视物的黑暗里睁着眼。 他平缓地唿吸着,默默聆听屋外的动静。 大约是半小时后,母亲的房间传来关门声,门缝里客厅的光也彻底消失。他又眷恋似的躺了会儿,然后窸窸窣窣地起床。 他动作很轻很轻,披好衣服,背上书包,走出了卧室。客厅暗影幢幢,他打开大门,门外是周沌等了一夜、沾了夜露的身影。 「走吧。」周沌伸出手。 第428章 家(20) 晚上十点,窄巷矮楼中还有几盏稀疏的灯。 两人的脚步朝前奔跑,偶尔会踩到从小山似的垃圾堆里飘下来的塑胶袋——这片居民楼有被划入相关部门的清洁区域,只是垃圾车总来得不及时。 巷子太挤,没有路灯。青涿跑着跑着,只听一声怪响,右脚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一滑,差点朝前扑着摔在地上。 他踉跄一下,肩膀上顿时落了只手将他扶稳。 「怎么样?」 「没事。」青涿摇了摇头,一脚把那只被踩瘪了些的易拉罐踢回墙边。 他抬头,拥挤的巷子和楼房只给他留出一个方寸大小的天空,不得见月亮,只有两三颗星星。 第806页 穿堂风清冽,他默默收回视线,拉着周沌继续往外跑。 从今夜开始,他也会像这两颗散落的星星一样,成为离开家的流浪者。 出了迷宫似的窄巷,往外拐了三道路口来到街上,视野瞬间开阔明亮。 不同于居民楼里的死寂,晚上十点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刻,塑料廉价的霓虹gg灯来回闪烁,食物与铁板、油汤接触的滋滋声炸出一缕飘香白烟。 青涿望着成双结对的来往人群,又转头看向与自己「成双结对」的周沌。 因为他们站在一家理髮店门口,周沌有些凌厉的脸在店家立的旋转三色灯照射下打出奇异光彩,看得青涿不禁莞尔。 刚离开家的那种惆怅孤零感一下子消去许多。 「想吃东西吗?」周沌看着他,问。 青涿转头望了下街头小吃摊的裊裊炊烟。 母亲很少允许他吃这些【没营养又不干净】的食物,因此他有些心动……但刚吃的几块绿豆饼还没消化,他想了想,还是摇头。 头晃得像个轻轻甩动的拨浪鼓。 而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往前按。他失去平衡往前几步,和周沌的距离再一次拉近,近到脸上的绒毛能感受到对方凉凉的唿吸。 青涿有些诧异地看向周沌揽着他的胳膊,下意识往后望去,这才发现有一对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歪歪扭扭的中年男人几乎贴着他走过。 「那我们回家?」身前,周沌低声道。 【回家】。 这两个字好像触碰到了青涿某一处神经,他眼睛一眨,点点头:「嗯。」 周沌的家与他家不同,在学校北边,距离这里大约有三十分钟的车程。二人拦下一辆计程车,青涿趴在后座门边观察窗外流逝的景色。 然而,或许是到了平时入睡的时间点,或许是车子轻微的颠簸太像儿时的摇篮,青涿在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眼睑安安静静闭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地沉入酣眠。 他的脑袋原本靠在靠背上,却沉甸甸地总要往下倾,令他的眉头不安地皱起。他转向另一边,头轻轻蹭着,找到了一个勉强能枕的东西,顿时把脸颊靠过去。 最后一点模煳的意识也在此刻断联,青涿丝毫没察觉到脸颊边硬邦邦的肩骨在某时变成了柔软的触感,而他静谧安稳的睡颜长久地点缀在另一双眼睛里。 到了地方,他被人喊醒,一睁眼便是放大的冬季校服。朦朦胧胧坐起身,随即便窘迫地发觉自己居然是枕着周沌的腿睡了一路。 青涿臊得面颊薄红,好在月黑风高下并不明显。 周沌的房子在一个规整的小区里,没有堆积在墙角的垃圾和飞舞狂欢的苍蝇,道路两侧栽着如茵绿草和不知名的阔叶树。 这里有比筒子楼高许多的高楼,不过并不密集,走在路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完完整整的夜空。 那一轮总被遮住的弯月,也终于像照拂别人一样照向了青涿。 他被牵着到了某栋楼内,乘电梯上楼。周沌打开了房门率先进入,随即又拿出一双新的拖鞋,示意青涿换上。 周沌家里很整洁,整洁到有些空荡。虽说该有的电器家具都不少,却几乎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嗅不到生活气息。 「今天是周五,明天我们去买点生活用品,后天一早就去学校整理宿舍。」周沌把二人的书包都放到沙发上,规划道。 「宿舍已经安排好了?!」青涿有些讶异于周沌的速度,他打了个哈欠,「这么快啊。」 「嗯,大部分同学在两个月前就住进去了。」周沌一边说着,一边把困得呵欠连连的青涿领到卫生间,从橱柜里拿出一套新的洗护用品,「你困了,快睡觉吧。」 青涿半垂着眼,点点头,没注意到那橱柜被拉开时的异样——那里面很空荡,什么都没有,只有周沌拿出去的那份用品。显然不是家中常备的模样,而是有心布置。 …仿佛今夜的一切,青涿的倾诉、坦白、逃逸,都被人早早获知,特意做了准备。 「那个……」青涿举着牙刷,有些羞于开口似的踌躇一会儿,「明天买东西的时候,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这次离家,他把从小到大积攒的压岁钱都带在了身上,不过,还不太够。 「你想买什么?」周沌问。 青涿抬眼,视线穿过洗漱台的镜子,仿佛穿过了一个维度与周沌对视。对于他,青涿没什么可瞒的,低声道: 「之前我妈妈做的那些事太过分了,同学们却不计前嫌还来看我…我想给他们买一个礼物。」 「算是道歉,也算是道谢。」 青涿不怎么认床,一旦困意上涌便是在车上也能睡的很香。他躺在充斥着陌生气息的床褥中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周沌已经坐在沙发上看书了。 在陌生的房子过夜,是浑然陌生的体验。但当这体验的陪伴对象是周沌时,青涿就会忽略掉对方同样未成年的年纪,倍感安心。 他悄悄蹑着脚,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周沌身后,弯下腰两手轻轻捂在对方眼睛上,差点又因为睫毛搔到掌心而瞬间甩开手。 「猜猜我是谁?」他故意问道。 … 两人吃完早餐,直奔市中心最大的那间商城。 学校宿舍里需要的也就是正常起居用品和学习用品。周沌动作很快,似乎已经把要买的东西在心里列了个清单,找到地方看两眼便买了下来,完全没有选择困难症的样子。 第807页 而当需要青涿做出选择时,节奏便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 宿舍的上床下桌是0.9米宽,家里的四件套指定是用不上的。他看着导购员推荐的两种套装款式,亮晶晶的灰眸一会儿看向左边那套,一会儿又看向右边那套。 一套黄的,一套蓝的。黄色那套印着卡通胡萝蔔,蓝色那套印着卡通小黑猫。 他犹豫不决,悄悄蹭到周沌身边:「你觉得哪套更好看啊?」 周沌往展示架上扫去两眼,认真道:「都好看。」 绝非敷衍,只是情感缺失患者鲜有喜恶,他是真的看不出美丑。 ……既然青涿喜欢,那想必都很好看。 二人对面,导购员小姐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半大孩子。 工作枯燥乏味,看一看漂亮的小客人有益于她的身心健康。因此她也不催促,跟着哄道:「是呀,都很好看,怎么选呢?」 「嗯?」青涿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咱们一人一套怎么样?我用黄色的,你用蓝色的?」 其实周沌那套他自己仅花了两秒就选好了——全黑的床单,全黑的枕头,和纯黑无暇的被子。嗯,情感缺失患者的审美就是如此简单。 导购员适时出声道:「那这位客人之前挑的那套黑色四件套就不要了是吗?」 青涿转头看向周沌,光是徵求意见还不够,还要小声拉踩道:「不要了吧,那个黑黢黢的,一点花色都没有。太单调了,小黑猫比较适合你。」 一旁的导购员听得忍俊不禁。 那位个子很高的小客人明显性格冷淡,长大后铁定走的是「酷哥」路线,和那只伸懒腰的黑猫反差也太大了! 周沌本来对自己挑的那套也没感觉,遂点头:「嗯,听你的。」 「好!」青涿高兴得立马拥了下身边的人,扭头对导购员道,「姐姐,我们就要这两套了!」 周沌走到收银台前付了款,嘱咐店员明早送到学校,又握住青涿的手走向下一个地方。 因为离家匆忙,青涿只往书包里塞了几件校服,其余的什么衣服也没带。因此除了生活用品外,周沌还把他领去服装店买了几套换洗衣物。 看青涿走得累了,周沌让他坐在商城里的公共座椅上休息会儿,自己去一边的甜品摊子里买了根甜筒,递给他:「已经买得差不多了,先找地方吃饭吧,吃完饭你告诉我想给他们带什么礼物,我带你去买。」 因为「身体原因」,青涿和母亲下馆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商场七层全是各式各样的餐馆,混杂在一起的香味熏得人不由自主地分泌口水。青涿想了片刻,最终伸手指向一家火锅店。 能把店开在这种寸土寸金的中心商场,店家的味道自不必说。只是在吃饭途中,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两个打扮时髦的女孩突然找上了青涿二人,其中一位脖子上挂着一只粉扑扑的相机。 「请问我们能和你们合照吗?」 女生大大咧咧地发问,周沌没有回答,只是转眼望向青涿。 「好呀。」事发突然,但青涿依旧没有拒绝女生的好意。 两个看起来应是大学生的女孩立马笑了,互相小声说了些什么,几个诸如「好乖」「真可爱」的字眼飘到人耳朵里,让青涿脸微微飘红。 女生找了个别桌的客人帮忙拿相机拍照,随后凑到青涿身边,四个人挤在一起,蒸着火锅沸腾的热气,在香气昏昏时「咔嚓」一声时定格了这一幕。 「这是拍立得,稍微等一会儿就能成像了。」女生解释了一句,两人拿着那小机器捯饬一阵子,过了会儿从里头抽出一纸相片,「好啦。」 青涿拿来看了看,相纸的像素不高,有些模煳,不过朦胧得正好,别有一番韵味。 「对了。」女生收回相片,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提议道,「你们俩要不要拍一张合照?就当是我们送给你啦。」 「好。」这一回点头的居然是周沌,「谢谢。」 青涿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就听对面已经举起相机的女生道: 「那快想想摆什么pose,我要准备拍咯! 「三……二…」 「一!」 倒计时结束,相机屏幕一闪。 又等了一会儿,女生抽出相纸递过来:「好啦,给!」 「谢谢!」青涿连忙接过手,把它拿到他与周沌之间,二人一同看了过去。 头顶暖黄的灯光下,人影略有些模煳。青涿与周沌坐在桌子的同一侧,前者支着脑袋弯着嘴,喜悦都从灰眸之中流泻出来;而后者,同样微微笑着,只不过没看向镜头,而是看向了前者。 目光柔和,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 青涿怔怔地看着相片,望着上面的两只人影,心里涌起的情绪百感交集。 尝到了陪伴的滋味后,才越来越难以回望过去的孤单。他力道放轻,小心翼翼地把相片捧着,护在自己怀里。 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他小声道:「我来保管它吧。」 第429章 家(21) 走去买礼物的路上,青涿垂头看了好一会儿那张照片,横着看竖着看斜着看,直到到了目的地,才珍而重之地收起。 有店员把二人迎入店内,他有些陌生拘谨,眼神在装潢精美的货架间逡巡,一个个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其实这件事在意识到时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居然清晰地记住了班级里每一个同学的喜好,有的人甚至与他从没有交集。 第808页 在那些独来独往的日子里,青涿自己都没发现过,原来他趴在桌上「睡觉」时会注意到这么多来自周围的杂音。 是渴望,还是警惕,到现在已经说不清了。 每个人喜好各不相同,为此青涿拉着周沌来来回回在商场跑了好几家店,尽量选了轻便好拿的礼品,最大的也就是送给金辰的一颗篮球。 「自从家长会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再也没见过金辰了。」青涿有些惆怅地抱着篮球,手掌轻轻抚摸上颗粒粗糙的表面,嘆了口气,「他都不愿意来看我,肯定还没原谅我吧……」 周沌左右手都提着装满礼物的大袋子,垂眸看着青涿,没有接下关于金辰的话题,而是问:「礼物都买齐了,还有什么想买的吗?」 「还没齐呢,」青涿蹲下身,把篮球塞到另一个袋子里,左右转了下头,终于找到自己的目标,丢下一句话便跑了过去,「你在这里等等我!」 周沌任由他像只小鸟一样扑腾翅膀钻入一家店铺,静候了两分钟,又见他提着一只礼品袋出来。 没有一股脑塞到那堆满礼物的袋子里,而是单独挂在了手腕上,堂而皇之地彰显着它的特殊。 周沌眉头一动,黑色眼珠盯着它看了会儿,涌到喉口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有些事,提前知道的话就没有经过时间发酵而最终揭晓的那种醇厚浓烈感了,或许,应称之为惊喜?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回家,虽然大部分重物都由周沌主动代劳,大病初癒的青涿还是累得够呛。 他一边锤着后腰一边靠倒在沙发上,每一根睫毛都好像挂着疲惫。而在周沌提议晚上叫外送到家里时,他又用力把自己支起来摇头反对。 「明天就要去学校了,今天再出去玩玩吧!」 于是当晚,二人的身影出现在本市最热闹的夜市街头。 青涿很喜欢和周沌一起出门,不同于跟着母亲时的束手束脚,周沌并不会对那些烧炭烟雾、汽车尾气如临大敌,也不会三令五申地禁止他一切「出格」行动。 「周沌,你看,金鱼!」 夜市人来人往,即便是已经禁止任何车辆通行,但光是潮水般的人流也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青涿自觉牵上了周沌的手,牢牢攥着,一温一凉的体温好似在手掌相贴间默默传递,最后变成了同一个温度。 他拉着周沌跑到一个金鱼摊前,蹲下身把脸凑到鱼缸边,灰亮的眸子经水波折射,变成一池碎银。 身材鼓鼓的胖金鱼嘟嘴吸水,分在脑袋两侧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一甩尾悠哉悠哉地朝青涿游过来,像是把他点在鱼缸上手指当成了鱼食。 然而等它游过来时,童心未泯的少年又被鱼缸边的仓鼠笼吸引,看向了另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 「你想养一只吗?」周沌跟着他一起蹲在仓鼠笼前,问。 青涿轻轻摇摇头,眼睛转向旁边的铁板烧摊位,耸了耸鼻子,「好香啊,周沌,我们去吃那个!」 他紧紧抓着周沌的手,微微出汗了也不愿意松开。 铁板烧滋滋作响,摊边围了好几个等候的客人,摊主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 青涿点完东西,在等候的时间里便轻轻靠在周沌身上,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在眼前出现、又消失,人流如湍,擦肩而过。 「妈妈从来不让我养宠物,说是怕宠物身上的病菌被我吸入肺里。」青涿忽然轻声说。 夜市嘈杂,摊贩吆喝与同行人的低语交织成网,只有和他靠得极近才能听清这样低的声音。 「离开了妈妈,我却又不敢养了……万一我比它先死,那它可就遭殃了。」青涿笑一声,「与其这样,不如让它挑选一个更好的主人。」 他好似一直对母亲的紧张与过激感到不解,但其实,他也在害怕。害怕他的病再度恶化,害怕他真的会因此而死去,害怕即便他死了也无人在意,无人痛哭。 「青涿,你不会死的。」周沌沉声道。 他语气太过认真,仿佛是一句陈述,而非青涿认为的鼓励、安慰。 反观青涿,倒也没有陷入一味的恐惧,认真规划道:「反正,在那之前,咱们多出来玩几次,才不会留下遗憾…」 「对了。等下次出来,你带我去游乐园好不好?」青涿仰起头,后脑靠上了周沌的颈根,鼻尖差点挨到他的下颚。这个角度有些古怪,他吃吃笑了两下,「之前说好的……可惜今天要买东西,时间不太够。」 他的视线被颚骨挡住,看不到周沌神情,只感受到对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慢慢捏紧。 旁边烟火中传来一道声音。 「小帅哥,你们的烤好咧。」 青涿勐地站直,笑着从老闆手里接过一次性纸盒,伸手在不知何时沉默起来的人眼前挥挥:「怎么发起呆了?来,这串给你。」 灯火漫漫,将烟雾染成人间至繁的颜色,他们站在如织人群里,肩抵着肩,手碰着手。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不能…也没关系,反正他们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以后。 …… 次日。早晨。 由于办理入住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周沌,直到青涿坐上了去往学校的计程车,才终于想起来过问。 「咱们住几楼呀?是几人间?别的舍友是我们班的人吗?」 周沌望了眼他的好奇模样,伸手把他校服口袋里漏出的一角钱包掖好——那里头藏着他们的唯一一张合照。 第809页 「三楼,四人间。我们是最后申请住宿的,恰好分到了一个没人的空宿舍,只有我们俩。」他说。 「哦……」青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窗外一排排迅速倒退的绿化树,目光犹豫起来。 他不知道同学见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甚至有些怀疑在他生病的那段时间里,那些来探望他、关心他的都是一段美好的幻觉,是病痛之中脑袋自发形成的保护膜。 毕竟,他从小学开始便为所有人不喜。 还有金辰…… 越是这样想着,便越是踌躇不安。青涿歪头在车窗外远远看到了学校的影子。庞然大物笔直耸立,因为距离有点远而环绕着蒙濛雾气。 明明生病时总盼着痊癒回校,但临到此时,他内心却蓦地有些惧怕于它的靠近。 灰白色的楼房在周围鲜妍的其他建筑衬托下,仿佛深不见底的洞窟。 青涿的眼球微微颤抖,他没有像任何一个抗拒上学的叛逆孩子一样表现出来,只是隔着那层贴了遮光膜的车窗,怔怔地看着逐渐靠近的学校。 而等真的靠近了,他又勐地发现了这里的变化。 计程车稳稳在学校黑漆漆的大门前停下,青涿背好书包,提上他带来的那些礼物,仰着头看着一排排白色高墙。 「学校…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喃喃说着。 因为仰头动作,脖颈从围巾之中漏出白细的一段,在寒风中哆哆嗦嗦。 周沌微微蹙眉,走过来把他的围巾往上提了提,「在你生病这段时间,学校失窃了两次,还有精神失常的校外人员闯进来…还好被及时发现并驱赶,没有造成伤亡。」 他声音淡淡,有点儿被风吹冷了似的寒凉:「校方很重视这几次事故,所以决定加强校园外墙和校门管制。」 「……这样吗。」青涿有些茫然地张望,没想到在自己离开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学校大门本是正常的电动伸缩栅栏,如今却被换成了厚重的黑色铁门,门顶上立着一根根磨得光亮的尖刺。不讨论外型美观,确实把安全等级提高了几个档次…… 而学校外墙的变化更是夸张。 那可以把手伸出去的栏杆墙已经被砸掉,换上了钢筋水泥,足灌了两层楼高度,刷上惨白的漆,墙顶还铺了一层薄薄的电网。 虽说看起来确实很安全,但这样的高度和密度,让人油然生出强烈的压迫感,甚至有种自己面对的是一只白色巨物活体的错觉。 这…真的需要这么密不透风吗? 青涿诧异地想着,忽听身边的人说了句「等我一下」,而后是往左边走过去的脚步声。 周沌走到铁门旁边的保安亭中,敲窗和那值班的大爷说了什么,禁闭的铁门便解了锁缓缓打开。 「进去吧。」周沌走回身边,说。 青涿含煳地「嗯」了声,身体却纹丝不动。 他仍抬着头,看着那苍蝇也难飞出来的高墙,心里好像也被那墙给堵住,将要喘不过气来。 他想了想,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这墙…和他之前做过的那个梦好像,就是那个他追逐母亲背影却被蓦然隔开的那堵高墙…… 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他转念一想,墙还能长什么样,不都是千篇一律的么。 他深唿吸,对着凝望向他的周沌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走吧。」 这是个太阳露不出脸的阴天。阳光经过云雾变得稀薄,照得地上的影子也若隐若现。 两道靠在一起的人影同时越过那条黑色的分界线,而其中一道影子忽然停了下来。 「青涿?」 青涿听到了周沌的声音,他又是含煳地「嗯」了一声,眼睛却死死看着那逐渐合上的铁门。 灰色眼珠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变得和云雾一样阴霾。 他的心也随之缩紧。 第430章 家(22) 青涿还打算再看时,脸颊被人捧着转过去,粗糙地拦截了视线。 「在看什么?」周沌垂眼轻声问。 「……啊,没有。」青涿没想瞒着周沌,但他也很难说清内心里那点憋闷阻塞来源何处,只能摇摇头。 二人的神思难得没有达成共鸣,各怀心事地慢慢往那两排新建成的宿舍楼走去。 周末的学校分外冷清,整座校园没有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像失去了血肉的枯骨一般了无生机。 青涿的突然开口,惊得身旁树梢沙沙作响。 「学校是又要扩建了吗?」 他举目一望,往常一眼能望到头的外墙明显向外扩张了许多。而在那块新的土地上,三栋勉强成型的建筑包裹着密密麻麻的外脚手架和绿网。 周沌解答道:「那是学校正在筹建的高中部。我们应该会是第一届学生。」 他们这所中学一直以来都只有初中部,青涿在病前几乎与人没交集,没听说这种校方的动向也不稀奇。 「那我们高中也能在一起了…还能当四年同学呢。」青涿紧绷的精神略有舒缓,沖周沌笑笑道。 两人走到新盖的宿舍楼前。由于才竣工不久,这栋楼外墙的漆光鲜亮丽,不染尘埃。 一楼大门前摆着一堆商场送上门的用品,周沌抬了一大半,留下一小半给跃跃欲试的病人,两人一前一后搬着东西拾级而上。 青涿微微喘着气,在走过一扇扇门窗时不禁扭头往里看。 第810页 就是普通的上床下桌四人间,床板上大多铺了褥子、书桌上也架了书,明显已经有人入住。 正在这时,走在前方的周沌忽然停下,青涿抬眼往旁边门牌上一瞧。305。 这就是他们的宿舍了。 青涿把东西放到门口,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先打扫卫生吧。」 都是新宿舍,垃圾什么的自然不存在,要清扫的也就是一些刚落上的新灰。 周沌先一步拿走扫把拖把,留了块新抹布给青涿。 三楼楼层不算高,靠着走廊弯腰去捞都能碰到树叶尖尖。二人伴着叶片窸窣声专心做起眼前的事,将这个或许要住四年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随后又准备整理床铺。 然而,刚爬上床,青涿便打了个哈欠。 昨天在商场和夜市说到底也只是走走路而已,不像今日又是搬东西又是爬上爬下。 睏乏从每一寸肌肉里层层涌上大脑,青涿强撑起精神,努力睁着眼找到被套的四角,再将怀里的被芯塞入。 当周沌整理好自己的床铺,扭头想看看青涿需不需要帮忙时,才发现对方已经抱着被褥闭眼睡下了。 不到一米宽的被褥,恰好契合窄窄的宿舍床,却沉重得仿佛能把他淹没。 青涿瘦了许多。 初次见面时,大多数人对他的第一印象都会是内向且漂亮。他自卑敏感,不敢与别人说话,却浑然不知在他视线之外吸引着多少关注。 但现在,当他终于有了和人交往的勇气时,他却瘦得像一缕纤细的烟。稍不注意就会被狂风吹散,吹散他病怏怏的身体,吹散他自以为拥有的一切。 两张床并排贴着墙,周沌与他的影子坐在床头,垂眼沉默地看着青涿的脸颊。 他想伸手触碰,却还是不忍心打断对方的浅梦,转而轻轻贴上了青涿投在墙上的影。 ……青涿甚至不知道,那将吹散他的狂风会从哪来。他被蒙在鼓里,兴高采烈地听着被人敲响的鼓声;他从不愚笨,可他一无所知。 周沌感觉胸口发生了点奇怪的变化,它变得空荡荡的,像无水的罐子,敲一敲都能听到迴响。这在他毫无色彩、乏善可陈的人生里极为罕见。 他想,这种感觉应该称之为: ——亏欠。 惊醒青涿的是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他一睁眼,天花板被窗口灌入的晚霞染得血红,傍晚的屋里仅有这一缕薄光,昏沉沉得仿佛不像真实,像是他从一场梦穿越到了另一场梦里。 周沌正坐在他头顶的另一张床上看书。 「你看书怎么不开灯?」青涿嘀咕着坐起身,惺忪地眨眨眼,「是谁在敲门?」 周沌看了眼宿舍门,漆黑的眼珠因没有光源而沉得可怕。 「开门看看。」 「好。」青涿没有异议,他的床更靠近门口。 小心踩下梯子,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班里一位男生,王洋。 他曾去探望过生病的青涿,只是那时青涿还没发觉每晚药汁的异常,因此再看到王洋时,他低下头,愧疚又自责。 「王洋,是你啊,对不……」 「青涿,你来了,走吧。」 他与王洋同时开口。 「…啊?」青涿止了话,疑惑地发出一个音节。 王洋整个人逆着光,只有脸颊侧边蒙上一点红辉,看到他笑起来的嘴角。 「你病了这么久,同学都很想你。你不想见见大家吗?」 「当然想。」青涿搭在门上的手微微握紧,他看了眼满天红霞,转身,「…稍等一下!」 王洋来得突然,不过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或早或晚都是得把事情解释清楚的。 转身时周沌已经合上书,下了床,从桌子上替他拎好了两大袋给人准备的礼物。 青涿和他匆匆对视一眼,拎起来剩下的袋子,走向王洋:「……好了,他们在哪里?」 王洋:「跟我走吧。」 夕阳发挥着最后一点余光,将三人印红了半个身子。这是一天之中视野最黯淡的一刻,不似白天有烈阳普照,也不像晚上灯火通明,因为将暗未暗,又逢夕阳红艷绚烂,更让人不安。 青涿与周沌走在王洋身后,越走便越觉得熟悉,对方要带他去的应该就是之前的班级。 「你的病怎么样了?还需要喝药吗?」王洋踩上了楼梯,脚步声在楼道迴响。 「喝药」两个字立马戳中了青涿的心事,他提着袋子的手攥紧,「…已经快好了,不需要喝药了。」 楼道是声控灯,随着几人步伐一层层向上亮起,与此同时,一股幽香聚拢过来。 王洋轻轻笑了声:「那就好,大家可都担心你呢。」 香味愈发浓烈,混入鼻息之中,是一股青涿从小闻到大、几乎日日不离的香。 玫瑰的香味。 他们的教室是唯一一间亮着灯的,格外醒目。青涿整个身体都被花香裹着,心跳不禁加速,随王洋一步迈入光线范围内。 「……」 花,还没进屋,就从门缝里看到了数不清的花。 青涿双目微微睁大,脚步想要停下,却被身旁的周沌牵住了手腕继续往前。 刚跨入门内,细碎的彩带被喷洒到头顶,折出五颜六色的光漫漫飘下。 走在前方的王洋从旁边花束中摘取一朵白玫瑰,转身递过来:「欢迎回来,青涿。」 第811页 青涿怔怔地接过那支玫瑰,杆上的刺已经被剪掉,用力握着也不会有任何不适。 几十张面孔围在教室里,与一簇一簇的白玫瑰交错在一起,带着笑意看着他。 那笑容似乎发自于内心,喜爱与喜悦从嘴角眼神中宣洩出来,裹向这场欢迎会的主角。 「青涿,你终于回来了。」 「听说你也办理住宿了?住哪间啊?」 「这些花你喜欢吗?李月婷和我们说你最喜欢的就是玫瑰了。」 晕。 白色的校服、白色的光线、白色的玫瑰,所有白色的东西都绕着圈光晕,迷迷煳煳融进彼此,引起视觉的眩晕。 可能是光太亮了,可能是花香太浓了,青涿闭上眼,想转回头看看门外衰退将死的夕阳,却发现周沌已经关上了门,拉上了窗。 「怎么了,还是有点不舒服吗?」身边的同学关心地拍拍他的肩。 青涿抿着嘴摇摇头,迟钝地想起自己手上的袋子,「啊……我买了些礼物,想送给你们…」 他就像一个主程序卡死后只能启用备用程序的机械,在不知作何反应时便低头拿礼物,一个个按照礼物盒上贴的名字分给同学。 「谢谢」的声音随着些调侃此起彼伏,他垂着眼,轻声答道: 「应该是我和你们道谢…还有说声对不起。」 「怎么会呢。」 「之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不要想那么多。」 窸窸窣窣的安慰声又从身前身后响起,青涿蹲下身,抱起最后一个礼物。 教室地砖平坦,他走路时却深一步浅一步地,不敢去看正对面的那个人。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青涿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对不起,金辰。我…我妈妈之前做了不对的事,对不起。」 他不太敢抬头,怕记忆里总对他露出灿笑的高个少年会嫌恶而恐惧地看着他。 …但这也是应该的。即便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愿意原谅他,他也没有怨言。甚至,如果他们想打自己一顿出气,青涿也会闭上眼默许。 他踟蹰地站在原地,仿佛披枷戴锁的犯人。 「你看起来很难过。」 青涿一怔,一寸寸抬头。 「为什么?不是马上要痊癒了吗?」金辰看着他,瞳孔清澈,里头唯一的情绪是轻飘飘的疑惑,「还是说…你不喜欢大家布置的这些东西?」 他挠了挠头,忽然一拍掌,「啊,对了!你不会还在难过生病那段时间我没来看你的事情吧!」 青涿没回答,准确来说是什么反应也没有,像呆住了似的。 「哎呀。」金辰嘆了口气,两只手抬起,重重放在青涿双肩上,弓着腰低下头,「实在不好意思…我也很想去看你,只是当时我家的一个长辈也生病了,一家人都回老家去了,实在抽不出空……」 他解释完,抬起头,因为弯着腰的关系恰好与青涿平视,「青涿,你生气了?」 「别生我气好不好?我给你买好吃…」金辰话一顿,语气忽然慌张起来,「哎哎哎,怎么还哭了?……这、这么难过吗?!别哭了别哭了…」 青涿眨了下眼,这才发现地板上砸出了一滴水花,而脸颊上,多了些凉凉的湿意。 第431章 家(23) 那一滴泪搅拌着苦涩的味道。不是委屈所致,只是积累的情绪太多太杂,时间到了便顺势而落。 湿意被指尖抹去,洇在地上的水珠逐渐干涸,等灯光灭下、人群散尽时,已经彻底风干。 「怎么哭了?真的因为金辰难过?」 回到宿舍,周沌问。 他在欢迎会上不置一词,十足地像一个旁观者,让青涿本以为他对那些寒暄话不感兴趣。 不过…也是。周沌生活在死水一样的环境中十几年,突然能通过青涿感应到正常的人类情绪,会探究观察也很正常。 「周沌,你有没有觉得…很不对劲?」青涿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真因为金辰没探望他就委屈得落泪,只是在那瞬间想了很多,「生病一场,就让所有人都对我毫无芥蒂了吗?」 尤其是金辰。 直到现在,他依然能回忆起家长会的那个晚上,金辰瞳孔里迸发出的恐惧。 恐惧——亲近,两个本应该相隔甚远的词语。 青涿坐在桌前,把班级里带回来的那只白玫瑰插在了水杯中,静静凝望着它舒展到极致的花瓣。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变得太快、太好了。」 或许对别人而言只是稍亲密些的同窗友谊,对于青涿却是与过往几年翻天覆地的改变。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美好得不够真实,就与他眼前这株离了根的花朵一样,仿佛註定拥有腐烂的未来。 脚步声从身后走来,来人突然抽走了水杯里的花,花茎滑下来的水珠滴在桌上。 「你喜欢吗?」周沌问,问的是手上的花,却也不止是手上的花。 青涿点头,他喜欢,只是有些不安而已。 「那你是怀疑,」周沌声音一顿,「班级里的人是再次被你母亲威胁才换了副态度?」 青涿摇摇头。真心实意的亲昵、还是恐惧胁迫下的虚情假意,他还是分得清的。 「那就够了。」周沌向前俯身,把纯洁无瑕的白花插回杯子里,声音擦着青涿的耳廓而过。 「如果没有你妈妈的介入,或许这一幕早该提前了。」他静静地陈述道,「…小涿,大家都很喜欢你。你没发现吗?」 第812页 这个熟悉的亲暱称唿从他口中喊出,让被唿唤的人心脏慢慢缩紧。 「即便在之前,在被你妈妈严令禁止靠近你的时候,他们都还在暗地里接近你、想要触碰你……金辰只是其中表现最明目张胆的一个。」说到这,周沌微微皱了下眉头,他其实并不那么想替金辰说话。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像是爱怜般地摸摸青涿的脸颊,「你还要在这里读完初中、高中,学校相当于你的第二个家,他们也就是你的家人了。」 青涿低下了头。他觉得周沌说得未免太夸张,他又不是钞票,哪能得人人喜欢呢。 不过…… 他的瞳孔却依然因为这样哄小孩一样的话微微点亮,好像窗外的月色被吸引进来驻足。 学校是他的第二个家。他会在这里完成学业、将养身体,等一切风波平息、等他足够强大…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以后,再回到他真正的「家」里,和妈妈重逢。 玫瑰花形单影只,吐出的花香便也单薄而清幽。青涿嗅着这仿佛来自于妈妈身上的气味,忽然想到什么,低头拉开抽屉。 周沌还站在他身后没有离开,他向后把脑袋靠到对方身上,拉了拉袖子。 「你的礼物还没给你呢。谢谢你…」青涿突然卡壳,他想说谢谢你成为我的朋友,却又觉得该谢的远不止这些。他伸手入抽屉攥紧最后一只礼品袋,最终垂眼着重复一遍,「…谢谢你。」 「明天要上课,我先睡觉了!」把礼品袋塞入周沌手中,青涿推开椅子站起,很快爬到上铺躺下。 明明都是送礼,送别的同学都大大方方、名正言顺的,到周沌这儿他却别扭得不行。 周沌低下头。那支黑色的礼品袋没有一点儿摺痕,与其他堆在袋子里的礼物不同,是被细心地单独存放的。 再去看青涿,只能看得到裹得鼓鼓的被褥,还有里头露出来的黑色髮丝。 周沌眉眼一松,走到自己的桌子前打开了礼品袋,从里面拿出了他的礼物。 青涿清楚知道班上每一个人的喜好,送出的礼物也因人而异,但周沌没有明显的喜恶。 那……会是什么呢? 他从袋子里掏出四个鸡蛋大的陶土摆件。 四个摆件都是同一个小男孩的形象,黑髮黑眸,脑袋比身体还大,每一个都或坐或站摆出了完全不同的表情。 一个咧着嘴哈哈大笑,一个皱着脸怒气沖沖,一个抹着眼睛号啕大哭,还有一个额角挂着硕大汗珠,像极了网络上风靡一时的古怪表情。 分别对应的是,喜、怒、哀,和……无语?? 周沌胸口瞬间涌上一股情绪,来不及辨别感受,便笑了出来。 他知道青涿为什么送这个给他。 ……严格说起来,他们都有【病】。 青涿想要弥补他情感缺失的缺憾,送给他这份礼物以代表希冀,而正巧,他也有一份庞大的、精心布置的礼物要送给对方,然后——永远摘除掉那人血液里的病根。 「你喜欢吗?」上铺的被褥动了动,青涿声音闷闷地传出。 周沌抬眸向上望,平静的表情不会泄露一丝心中所想:「喜欢。」 … 青涿的校园生活重新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重新】。 假如有人把中间休学的片段剪去,仅仅将他两段校园生活拼凑在一起,会愕然发现这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成为了班上最耀眼的那个人。 「欸,别走错位置啦!这里这里!」踏入教室,青涿习惯性地往从前角落里的位置上走,却被人倏然拉了过去。 几个人推推搡搡,将他按坐在了班级正中间的位置上。他慌张地扭头看过去,就见周沌已淡定自若地在他后桌落座,似乎早就知道什么。 寻求安全感的视线很快被人挡住,一张年轻的脸笑嘻嘻挡在面前。那男生弯着腰歪头看向他,晃了晃手上几个塑胶袋。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食堂多带了点,有肉包、蛋饼、油条、豆浆,你想要什么?」男生问是问了,但似乎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一股脑把吃的都放到桌上,「算了,全给你了,看你瘦的。」 而就在这时,旁边噼来一道声音。 「文明杰,你的物理作业呢?!快点,要交了!」 那男生大名正是文明杰。他倒吸一口凉气低骂一声,似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作业没写,丢下早餐便狂奔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走前还匆忙地摸了把青涿的头顶。 青涿:「……」 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早餐」这个概念了,看着那被热气模煳的塑胶袋怔怔地恍如隔世。想起周沌也没吃,他转头,顺带把椅子转了个向。 「一起吃吗?」 就在两人你一半我一半地吃着东西时,青涿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班级里的喧闹吸引过去。 「雅姐…那个,物理作业是啥来着?」文明杰装模作样地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地发现,自己连作业是啥都一头雾水。 物理课代表苏雅正在挨组收作业,已经收到了青涿前几桌,当即翻个白眼道:「老天爷,这黑板上不是写着吗?真就眉毛下面挂两蛋,只会眨眼不会看?」 她收完前一桌,正巧要路过青涿。而后者就在这时又感受到头顶被揉了一把。 「青涿,你看他是不是瞎?别和他玩了。」苏雅鄙夷道。 第813页 青涿正吃着蛋饼——虽不如妈妈的手艺,味道却也不赖。他慢吞吞咀嚼着,浑然不知话题为什么牵到了自己身上,搞不清状况只得点点头。 班主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压下了班级的吵闹。而青涿也终于想起自己还是挂着班长的职位,擦擦嘴赶忙站起来点名。 闹哄哄的氛围因为上课戛然而止,又在下课铃奏响、老师宣布下课的那一刻死灰復燃。 青涿杵着脑袋,身心还沉浸在那晦涩难啃的知识点里。休学大半个学期,他的学习果然有些跟不上。 「班长!!我要举报,有人早恋!!」一个大嗓门就在这时造访了他的左耳。 青涿吓了一跳,捂着耳朵看过去,是坐在他左边的一个男生。 「早恋…是纪律委员的管辖范围。」他望向身后面无表情的周沌,不知为何,一下子心跳得有些厉害。 男生挥了把手,「都一样,反正纪律委员也得听班长的话啊!」 啊…… 好像说得也没错。 青涿浅浅回忆一番,发觉周沌确实对自己有求必应。 他的心又是一跳。而那男生压根没发觉他忽然有些闪烁的眼神,拉着他的袖子执意想分享自己的见闻。 「你看四组!坐前面那俩,是不是有问题!」男生兴奋道,「我悄悄和你说啊,昨天晚上我去操场散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俩……」 「去去去,谁要听这种八卦啊,章宇你差不多得了。」女生声音嘹亮尖细,一下子盖了下来,「青涿,你会不会翻花绳?」 她走过来,两只手在身前立起,一道红绳从手腕、手指间绕过,缠出一个漂亮而复杂的图案。 章宇的分享欲蓦然被否定,不服气道:「你才差不多得了!这玩意儿你从小学玩到现在,幼不幼稚无不无聊!」 「你说谁幼稚无聊呢?!」 「你啊!!幼稚无聊还兇巴巴的,青涿才不想和你玩!」 「你死了章宇!!」 「来打我!略略略抓不到!」 …最后,八卦也没得听,花绳也没得玩儿。因为女生气得把东西一丢,薅起袖子就去抓人了。 青涿瞠目结舌。 从前,因为种种原因,他被一切欢脱打闹拒之门外,久而久之,他便学会了封闭视听。往桌子上一趴,脸埋进臂弯里,便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直到今天真正融入其中,才发觉一切是那么朝气蓬勃且令人嚮往。 「小涿。」嘈乱中,淡淡的唤声从脑后响起。 周沌似乎喜欢上了这个称唿,从昨天开始便改了口。 也不知是因为「小x」的格式显得亲昵,还是因为他咬字时刻意的柔和,总之让青涿有些耳朵发热。 「…嗯?」青涿镇定答道。 「你头髮乱了。」周沌说。 「…?」青涿哼出一个疑惑的音调,伸手探向头顶。 一摸,就摸到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异物。 再取下来一看,是那条红艷艷的花绳。 第432章 家(24) 那条花绳直到上课铃打响也没被女生取回去。 而当青涿再趁下课找到她时,她无所谓地摆摆手,从抽屉里蓦地抓住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绳子。 「我多着呢,这条就送你啦。」 这好像还是青涿第一回收到除周沌、金辰以外同学的【礼物】。他打量着手心的绳子,不是光秃秃直挺挺的一条,而是特意编过的,仿若一条长长的麻花辫。 他想了又想,将它珍而重之地绕水杯系好,打了个标准漂亮的蝴蝶结。 青涿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仿佛打破了某种束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有人在路过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滚出两只橘子。 ——「给你尝尝吧,这橘子可甜了。」 有人抛接糖果不慎失手,掉了几颗在他桌上。 ——「这么凑巧?给你了。」 还有人主动借上个学期的笔记给他,笔记本里夹带过来的新钢笔却不想要了。 ——「这个我用不惯,你用着呗。」 橘子、糖果、钢笔,还有可以挂在书包上的挂件、一小盒文件夹子、几袋果茶包…… 青涿桌面上的东西越来越多,他又不想拒绝同学,以至于终于到午休时间时,他拉着身后的周沌就往食堂跑。 「快走快走,再不走桌子都要堆不下了!」 跑出一段距离,他身体有些吃不消剧烈运动,放慢下脚步与周沌并肩走。 「怎么了?被他们的热情吓到了?」周沌扭头问。 天气在今日回暖,让人终于意识到了「春」的到来。万物復甦,连带着周沌身上都似乎有了温度。 青涿把闷热的围巾扯松了些,纳闷地摇头嘀咕:「…倒也不是。只是东西一到我这儿他们就不要了,还以为我身上带着什么病毒呢。」 而就在此时,一道远远的叫喊隔着空气和尘埃悠悠传来。 「青涿——!青——涿——!」 青涿听到名字,下意识扭头,就见几个熟悉的面孔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正招着手。 「一——起——啊——!」 ……最后,还是凑了一大群人熙熙攘攘地朝食堂进军。 青涿挤在中心,前后左右都是人,连脚下的路都快要看不到。旁边的同学叽叽喳喳地聊天,热烘烘的体温贴在一起,真如家人一般亲昵。 第814页 然而,在即将踏入食堂的前一刻,从一晃而过的人群缝隙中,有什么从他的眼球上掠过。 那缝隙很快被人用身体堵上,一瞬间的影像却仿佛烙进了青涿眼底,让他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他刚刚眼花了吗…… 前后左右的人没有停下步伐,青涿自然也不能止步,随着大伙走近溢满菜香的食堂,整个人却明显沉静下来。 「哇,今天食堂有酱鸭!这个必点啊我和你们说!」小团体又哄闹起来。 他们班的楼层高,自然也不会是第一批到食堂的人。领路的同学找了一小片连起来的空桌椅,派了两个人留下占座,其他人则一拥而上跑到各个窗口前排队打饭。 青涿仍在回忆着刚刚那匆忙一眼。或许是亲歷过幻觉、奇诡之事,他对于诡谲的事物更加敏感畏惧。而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没有马上和周沌分享。 神游天外的下场便是轮到他打饭时,饭菜都选完了才勐然发觉他没有饭卡。 打饭的阿姨善解人意,一见他面色犯难便晓得了:「饭卡里莫钱啦?没关系,你去充,阿姨给你把菜留着!」 ……然而事实是,因为从初一就开始带饭,青涿连饭卡都没有办理过。再加上给班级那么多人买礼物赔礼,即便已极力压缩预算,他那些压岁钱也早就花得不剩两个子儿了。 青涿窘迫地掐住手指,正想回头向周沌求助,耳边便擦过了某人的衣袖,随着刷卡机上一声清脆的「嘀」。 「我帮他付。」周沌对打饭阿姨道。 「哦——」阿姨见多识广,瞭然点头道,「好朋友哦?那你自己要吃点什么呀?」 端着自己的餐盘走到一边等候时,青涿的脸颊连着耳朵都止不住泛红。 他小心地打量着周沌,默默望着他的侧脸,从耳骨描到轮廓清晰的下颚线。越是看,便越是觉出他的好,也越显出自己的坏。 这是带他走出迷雾的周沌、是他在阴霾里幸得的第一束光。 怎么会想隐瞒他呢? 太坏了,青涿。 周沌打好菜回头,就对上了青涿的眼睛。灰白的瞳孔有时在光色下更偏向银,和他的人一样漂亮。 但此刻,他眼神黯然,仿佛怀揣着心事。 「周沌…学校的外墙是还没修好吗?」坐到位置上把餐盘放好,青涿突然发问。 周沌拿了两副餐具,将其中一对筷子汤勺搁在青涿盘子里,「嗯。大概修了一半,剩下的目测也要不了多久。」 难怪。难怪刚刚他在食堂侧边看到了一小片以前的栏杆式外墙。 食堂里没有人大声说话,餐具碰撞声与咀嚼、细语糅合起来像一群振翅飞舞的苍蝇。 青涿瞄了眼旁边聊天吃饭的同学,悄悄往周沌那儿挪腾了下,凑到他身边道: 「刚刚在栏杆边,我看到了一个黑影。好像是一个人…但他身上披着斗篷,动作也很奇怪。」 头像是断颈了般在胸前耷拉着,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扒在新筑的高墙边缘。 从装束到姿态,都万分诡异。 因为要重修外墙,原本贴着学校边缘的树都被校方推倒清理走,周围空旷无一物,青涿这才一眼捕捉到异常。 「这样么……我刚刚没注意到。」周沌沉吟道,「最近常有校外人员在外墙徘徊,你坐在这里等会儿,我去找位老师说下情况。」 他说着便要起身,打算顺着楼梯上到第三层教师食堂去找人,被青涿一下拉住手。 「欸——!」青涿忽然触电似的松开,转而掐住他的衣袖,小声道,「会不会是我看错了?我之前生病的时候常常出现幻觉……」 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说完话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在迴避和周沌的肢体接触,又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但很快,一只手扶着他的脸抬起,将那些迴避捏成齑粉。 脸颊上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绒毛都感受到抚摸的力道,周沌垂眼望向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 「你忘了,你的病已经痊癒了。」 不会再有幻觉。 不会再流鼻血。 不用再喝「药」。 发觉周沌离席,身旁的同学伸长脖子探过来问:「怎么了?」 青涿收回目送的视线,摇摇头:「没什么。」 他用筷子捣了下碗里颗粒分明的米饭,隔两秒又道:「对了。我不在的时候,学校有校外人员进来是吗?」 坐在桌对面的女同学点点头,「哦,是啊……之前就经常混进来一些推销杂牌教辅还有补习班的人,不过这些都是小意思。前两个月居然混进来一个拿着刀的人!跑到初一班级里发疯!吓死人了!」 「对对对。」贴着她的另一个女同学叠声附和,「我记得后来学校贴了公告,说那个人是一个精神病,已经送往精神病院治疗了……好歹是没闹出什么血腥事件,不过也给学校吓得够呛,立马开始安排升级安保系统。」 「喏,外面那层水泥墙就是那次事件后开始修的。」她拿着筷子隔空点了点,「可惜它还没建好,这几天学校也跟犯了什么太岁一样,老有人想攀着那些老墙进来。」 原来如此。青涿了解完一系列前因后果,稍微松了口气。 精神失常的人再可怕,还是比未知的诡物好许多…看来刚刚他看到的,就是一个奇怪的【人】而已。 第815页 几分钟后,周沌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走回座位上,和青涿聊起来的几位同学默契地收回话题,埋头吃饭。 「老师已经通知保安加强巡逻,驱赶可疑人士了。放心。」周沌说。 青涿低低「嗯」了声,没再纠结这件事。 因为从前在家里被迫暴食,他吃东西的速度很快,总想趁胃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把它塞满。 习惯难改,当他火速吃完时,同学们才只吃到一半。 「对了青涿,你以前都是自己带饭的吧,食堂的味道能习惯吗?」有热心的同学问。 青涿一愣,轻轻笑道:「味道的确和家里有些不一样。不过既然要吃好几年,再怎么样也会习惯的。」 「就是啊,现在要让我吃别处的饭,我还觉得没食堂那味儿!」另一人搭腔。 见他们又聊起来,青涿垂下眼,默默瞟了下周沌。 要待上五年呢… 五年在同一个地方吃饭、睡觉、学习,恰如周沌所说,已经算得上第二个【家】了。 从食堂离开时,青涿没再看到那可疑的人影。 他转而专心投入到学业之中。 初二下学期开始每天晚上都有两节自习课,功课不算太繁重,但因为旷了上学期的课,青涿的学习进度还是有些吃紧。 考虑到他的特殊性,班主任提供了一个小办公室给他和周沌,让二人在里头自主补习。 饶是如此,青涿还是担忧成绩跟不上要留级,索性向班主任请了所有艺术类课程的假,厚着脸皮拉周沌和自己一起自习。 至于体育课,他本来大病初癒就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干脆便也一起请假了。 「周沌,你真好。」 狭小的四人会议室内,青涿歪着头靠在周沌肩上,抱着对方的一只胳膊感嘆——这是他能想像到的最表示亲昵的动作了。 为了给自己补习,周沌也没能上那些艺术课,失去了宝贵的课外放松机会。 ——周沌对他的好已经到了令他愧疚不安的程度。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想好了回报的方式。 「周沌,你周末能陪我出去吗?」他侧歪着抬头,眼神发着光,「我想……找一份兼职。」 第433章 家(25) ——找一份兼职工作,至少能养活自己,再慢慢还由周沌垫付的学杂教辅费。 这是青涿深思熟虑后的最好方案。 没人说好与不好,狭窄的小空间里没有空气流动,安静了数秒,周沌才放下手中的笔,转过来看向他。 「为什么想到这个?缺钱了?」 他不知何时开始戴起了眼镜,每逢上课、补习、写作业的时候就会架上,银色细框在灯下泛着寒光,看着便是不易近人的模样。 「我不是一直在缺钱嘛。」青涿自嘲般地嘀咕一句,摇摇头道,「我的吃穿用度现在全花着你的钱,这样的关系是不健康的,周沌。」 明明也没经歷过什么复杂的关系,说话却是一套一套的。 周沌的目光稍柔和了些,他低下头,放低高度去平视青涿,字句之间放得异常平缓:「我不在意,你也不需要在意这个。」 「或者,你就把那些钱当成你陪我的【报酬】。」他说,「我可以按心理医生问诊一次的价格每天支付给你。」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不要。」青涿忙摇了摇头。他的本意是补偿周沌,怎么说着说着还成伸手要钱了。 他微微舒了一口气,声音低下去,终于没忍住说出埋在心里酿了好几天的压力:「我不能当拖油瓶,心安理得地赖着你、吸你的血……我已经想好了!」 「我必须自力更生。你就在学校里等我,等我赚够了钱,带你一起去游乐园怎么样?我想去好久了——」青涿沾沾自喜于美好的规划,都没发觉这话说得十足像外出打工的顶樑柱会交代家人的话。 「不行。」 「……」青涿一怔。 他没想到周沌会反对得如此果断。 「僱佣未满十六周岁的童工是违法的,没有人会招你。」周沌似乎也发现自己太生硬,语气稍有缓和。 青涿却不以为然,摇头坚持自己的决定。 「不是每一个未成年人都有监护人照顾的,他们总有生活的办法……灰色渠道也好、倒买倒卖也好,如果实在没法子了,收垃圾捡瓶子也是一种后路。」 「没有人要我,我就去回收垃圾……你放心!我会洗得干干净净再回来,不会把细菌带回…」 「青涿!」周沌声音大了些。 因为身体上的病,他总是处事淡然,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冷脸。 声音低沉,黑眸幽邃。好像凝固了空气,将角落里的阴影都带着扭曲了一瞬,想要尽快远离。 尽管这生气的模样只维持一秒便收敛起来,却还是令青涿愣了好一会儿。 他不是爱争辩不服输的性子,此时也谈不上生气,只是有些迷惘地想着——初衷是想弥补周沌的付出,怎么到最后还把人惹不高兴了呢? 「那、你真的反对的话,我就不去了,周末咱们做别的…」他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小声做出让步。 只是让到一半,突然被人拉着拥到怀抱中。 「…抱歉。」周沌说。 他的怀抱有些冷,手臂揽得很紧,让两人的躯体隔着衣服层紧紧相贴,像是想从另一人身上汲取温暖一样贪婪。 第816页 「对不起。」周沌又低声道歉。 只是在青涿看不到的地方,他面色不动,眼睛里仍写着掌控的欲.望。 …… …… 学校的变化似乎比青涿想像的还要大。 他站在铺满沙砾和碎石的空地上,看着扩容延伸几倍大的无草荒地,再次涌上强烈的陌生感。 周五最后一节体育课,他再也不好意思霸着周沌不放,索性给自己也放了个假,到操场上体育课。 操场和教学楼、宿舍、食堂不在同一侧,重复三点一线的他竟然整整一个星期才踏足这里,看到了从这个方向扩张数倍的校园面积。 它还只是一片贫瘠的沙地。未来可能筑起的高楼连地基和水泥路面都没有,大风颳过时肉眼可见地吹起层黄色尘雾。 「这么大……」青涿睁大了眼睛,一眼甚至无法将这平地全部纳入视线,「这都是未来的高中部吗?」 周沌也望了过去,「……可能吧。听说高中部会设立很多社团,会有不少课外活动。」 「这样啊…」青涿的声音随着沙砾一起飘到荒芜地带,他看着它的眼神变得期待,「真好。」 远处在此时传来了同学的唿喊。上课铃打响,体育老师吹着哨喊集合了。 热身活动做完,老师刚宣布解散,金辰就小跑着来拍了下青涿的肩。 「青涿,明天图书馆有活动,一起去不?」金辰个子高壮,往那一站就挡了九成的光。穿着球衣光着膀子,晒黑的手臂搭在人肩上。 青涿侧头问:「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明天是周六,不回家吗?」 「不回啊。」金辰热情道,「一起去参加活动呗。」 他话音一落,身边听到谈话的同学也转过头,高扬起眉头附和。 「是啊,听说新进了一批书,参加活动可能送书哦!一起去吧,青涿!」 「去呗,明天早上我直接来宿舍找你!」住在隔壁306的男生道。 「……好。」几天下来,青涿还是有些难以适应同学对他的热情,架不住便答应下来。 反正兼职计划破灭,他和周沌也没了别的安排,那就去看看也无妨。 「快下雨了。」周沌忽然道,「我们先回教室吧。」 经他一提醒,青涿也发觉天色慢慢阴了下来。他仰起头,乌云盖顶,仿佛在烧过的柴炉边蹭过,灰濛濛的颜色。 看着看着,眼珠一转,目光倏然掉在周沌身上,直勾勾地看过去。 「怎么了?」周沌任他看着,低声问。 「没事。走吧。」青涿摇摇头,拉着对方往教学楼小跑。 …他想起来,几个月前,班级里最受瞩目的明明是周沌才对,一言一行都耀眼吸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的…? 这转变毫无由头,又叫人问不出口。 两人刚奔到廊下,从空中砸落的雨滴恰好打在青涿没来得及收回的鞋跟上,像是按下了开启按钮,瓢泼大雨随后而至。 空间被雨丝切割成无数个细窄的竖条,水泥路面瞬间湿透变成深色。不幸滞留雨中的学生大惊失色,忙提起校服外套罩在头上,朝能躲雨的地方捨命狂奔。 雨大得惊人。 青涿本以为它只是短暂的雷阵雨,没想到这一下就下到了第二天。 睡梦中的雷鸣扰人清梦,等他睡醒睁眼,宿舍依旧暗沉沉的,雨声也透过紧闭的门窗传进来。 青涿和周沌先后醒来,洗漱完后隔壁那叫李峰的男生恰好过来敲门,三人便各自拎了把伞,在暴雨中走向图书馆。 图书馆是学校最早一批的建筑物,外墙石砖斑驳,在前不久重新刷了遍砖红色的漆。经雨浸了一夜,那红色更深更艷,在褪色的雨幕中刺眼得惊人。 好在,墙外的暴雨并没有影响墙内活动的火热。 图书馆里比青涿想得更为热闹。几个桌子拼成摆台,牵上五颜六色的丝带,堆满墨香十足的新书,就成了一个活动摊位。这种大大小小的摊位从一进门一直延伸到三楼,吸引一大群学生驻足。 「来这里!这个摊位只要回答正确四大名着的几个问题就能领一本书!」李峰主动当起了引导,把二人领到一个摊位上。 青涿答了一半,留下一半给周沌作答。而当后者垂眼阅读抽到纸片上的问题时,青涿抬头张望。 如流水从身旁汇过的面孔大多陌生,不止有他们班的人,甚至不止有初二年段的学生。他们三五成群,面容鲜活生动。 属于人的不同音色交杂在一起,却也盖不住墙壁外透进来的雨声。 周六,大雨,学校的图书馆热闹得出人意料。 青涿胸口闷闷的,或许是人数太多、唿吸排出的二氧化碳太多,他有些喘不过气。 「可以啊,你们都是学霸是吧,只有我答不上来?!」李峰睨着周沌手中赢来的新书,捏着鼻子酸言酸语。 「算了,咱们去下一处……欸,那边,走走走,那边是一个你画我猜的游戏,赢了送漫画!」 漫画对初中生的吸引力无疑比名着大得多。摊位里围了很多人,青涿等了片刻才轮到他们,至于那位热心的李峰,则是拉了个路过的同班同学一起参加。 青涿和周沌的默契毋庸置疑。他的简笔画对方早有领略,看一眼便知道含义,很快宣布挑战胜利。而另一边,李峰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漫画。 第817页 他笑得合不拢嘴,满意地翻了翻手上的书,握拳道:「yes!是我第二喜欢的那册!」 青涿也挺开心,他嘴角轻轻扬着,眼睛也弯了起来,像漂亮的尖月。 开心之余,疲惫一丝丝地在唿吸间渗透到骨头里,只是被他藏入了轻巧的笑容中,看不出来分毫。 李峰斗志十足,接着要往下一个地方走去:「咱老李也是没白来!走吧,那边那个摊位可以领书籤!」 「你们先去吧。」青涿突然道。 他脸色不变,笑盈盈地把怀里的漫画书塞到周沌手上:「我有点渴了,想去小卖部买点水。你们要喝什么吗?」 「哦…我要可乐!六百毫升的那种就行,谢啦!」李峰举手道。 周沌看过来,静静凝视着青涿:「雨下太大了,我和你一起。」 「两个人一起不也得各打一把伞嘛。你去了也没用,不如去给我赢书籤?」青涿微微歪过头,看了眼那书籤摊位,笑着把周沌的肩掰过去,「周沌,我想要最好看的那支书籤。」 「……」周沌眨了下眼,脸上表情变化熹微,却还是让青涿读出了无奈,「好。」 「那我走咯。」 青涿逆着人流往外走,回头挥挥手之间,那张熟悉的面孔就被来往人群挡住。 像一柄刀,切开了断藕之间黏连的细丝。 青涿小跑起来。 任何不够平缓的动作对他的身体都是一种负担,但他仍是小跑着,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挤过人潮,跑到了图书馆大门口,推门而出。 ——湿润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部,让他郁郁沉沉的肺从昏睡中惊醒……说是渴了,实际上只是找藉口唿吸一下新鲜空气而已。 没了阻隔,雨声噼啪入耳。 不过……似乎还是不够。 目之所及的高墙足足七米,青涿茫然的视线看过去,清灰色的瞳孔熠熠生光。 他突然想出去走走。想踏出校园,看看外面那条美食街,逛逛学校对面那家文具店,嗅一嗅临街人家做饭的烟火气息。 是想家了吗?才一个星期而已……不过,周六嘛,本该是回家的时间了。 为什么那些同学都不想家呢? 青涿默默回头望了眼馆内拥挤人潮,从伞架上抽出自己那把。 他没有往小卖部的方向过去,而是转身朝向了学校大门。 … 绽开的白色伞面像雨中的白玫瑰,慢吞吞地向前移动。 在它身后,那三层赤红色的建筑里,有人站在二楼窗边长久凝视。 第434章 家(26) 大雨如注,微风裹挟着雨浇在青涿衣服上,带来丝丝凉意。 抱着鞋底的水珠在抬脚时重新摔回地面,他越发走得近了,雨幕中的大门和保安亭也更加清晰起来。 没有人。 青涿停在保安亭门口,向里面的休息间张望。 「有人吗?」喊声混入雨点中,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奇怪。保安在周末休假了吗? 青涿等了半分钟也没听到动静,只好转身走到黑色大门前,目光从它一根根栅栏里伸出。 他忽然一蹙眉。 对面的文具店被搬空了,玻璃窗望进去只有四角灰白的墙,门口贴着硕大的【旺铺招租】。 不只是文具店,外面那一排的餐馆小吃铺子也全都关了门。而那些铺子楼上的住宅正沉默着,有的人家在窗口挂了几件衣服,在雨中淋透了往下淌着水。 青涿试着推了推铁门,门纹丝不动。 这大门造型復古,中间却上着电子锁,没有任何锁眼裸露在外。负责操控大门的按钮应该就在保安室内,可保安室的门也同样锁着…… 寒风卷过,青涿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将此归结于春雨带来的冰寒——衣衫裤子都被打湿,冷意自然更上一个台阶。 该回宿舍换一身衣服。他迟钝地想着。 白色伞面转了个方向,又往他的那栋宿舍楼走过去。 雨丝的润意好像顺着唿吸钻入了身体,在他肺里沉甸甸积了半缸水,扰乱着他的思绪,蒙蔽着他的五感。以至于往常还算灵活的头脑都阻塞起来。 到了宿舍楼,他又忘记了自己想要换衣服的初衷,好似循着某种本能继续往前走。 青涿沿着走廊将宿舍楼一层巡了一圈,他手中的伞还滴着水,正如他打湿的裤脚一般,走一步留下一串水滴和深色的鞋印。他扭着头,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宿舍的窗。 一层走完了,他又顺着楼梯走上二楼,像一抹纤细的幽灵一样走过整条走廊。 学校修了六栋宿舍楼,塞下初中三个年段将近两千五百人……假如有三百人去图书馆参与活动,剩下的两千多人理应大部分该回家才对。 但事实不是。青涿看过去的窗户里,几乎全部都有人。 四个人缩在方盒子一样的小单间里,泰然自若地做着自己的事,似乎已经遗忘了另一个东西。 本该融入血液里的东西。 家。 肺部的积水仿佛在慢慢上涨,直到他走完三楼,已经沉重到让他不由自主地佝偻起来,撑着窗台大口喘气。 他脸色苍白,脑中仿佛有一层膜,将那些汹涌的痛楚弱化,只让他感受到一点点沉闷的钝痛,却不知其源。 待了一年的学校,本该是熟悉亲切的——就如周沌所说,该像【家】一样。 第818页 但它筑了高墙、建了新楼,扩张出一片荒芜的土壤,驱赶走了校外的沿街小店,甚至……连同学都变了。 青涿倏然意识到,他在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生活着。 安全感像糖纸一层层剥落,陌生的一切在此刻犹如洪水勐兽,在压抑的情绪中低吼咆哮。他颤巍巍撑着身体站起,只剩下一个念头。 ——逃,逃到熟悉的事物边! …… 热闹的活动会场,每个人的体温散发出暖意,营造出与墙外截然不同的温度。 大门勐地被推开,门口湿淋淋的人顿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他淋了雨,发梢的雨滴顺着脸颊滚落,衣袖也兜着水,一拧恐怕能拧出一大滩。 陌生的人投来陌生的目光,像是一种无机质的冰冷观察。青涿闭了闭眼,咬着牙挤入人群,眼珠中映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人脸。 他没发觉周围渐渐平息的声音,没发觉一道道聚焦而来的视线,脑袋中只剩下一个目标。 而当他发现周沌时,用了最大的力气沖向对方,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一样死死抱住。 身上的水渍瞬间蹭到那人干净的衣衫上,青涿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狼狈,只是循着本能,紧紧贴在唯一熟悉的人身边,细微发着颤。 周沌也回抱住了他。 他没有问为什么青涿会淋得满身雨,也没有问怎么没买水回来。他低下头,嘴唇轻轻压在青涿的发顶,手缓慢地拍抚着对方的嵴背。 眼眸低垂,神情难辨。 …青涿是一个很容易适应新环境的人。他能适应同学长达数年的冷待、适应母亲过激的保护、适应养病期间暗无天日的环境。 而这个虽有些陌生,却其乐融融、友善亲切的校园明显比上述的情况更易于接受。 ——当然,接受也需要一个过程。 这个过程会有些难过,周沌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可能存在的痛苦。 「先回宿舍?图书馆的活动明天还会有。」周沌伸手拂过他的发梢,掌心一下子被濡湿,「你这样很容易感冒。」 青涿耳中嗡鸣,压根没进去他的话,只晓得紧紧抱着,隔了半晌才沙哑出声。 「周沌,我想回家……」 话无意识地从嘴里说出,青涿也才终于听清自己心里那微弱的声音,手揪住了对方的衣服,一遍遍重复。 「我想回家…」 「回去看一眼再回来。」 他浑身上下都被冰雨淋透,意识朦胧,只本能地说着话。 周围环境彻底安静下来,火热的气氛像一场落幕的演出一般消融。 「你忘了。」个子偏高的少年眼神黯淡,已经变声过的嗓音明显低沉许多,「现在,学校才是你的【家】。」 … 青涿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宿舍的床上。头晕晕沉沉,记忆在紧紧抱住周沌、说了句「想回家」后就断了片。 额头上压着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揭,发现是条湿毛巾。 他又迷迷煳煳地摸了把自己的额头,似乎和掌心的温度差不多……但他的掌心好像也比平时要热一些。 「…周沌?」青涿坐起身。 窗外仍下着大雨,屋里没开灯,床沿桌脚在墙壁上投下更浓的阴影,什么人的痕迹也没有。 空寂而昏暗的空间让人产生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的错觉。他爬下床开了灯,感受到光亮才舒服些,披上外套走到小阳台边上静静看着雨。 阳台外的一楼有个小花园,花园另一侧则是另一栋宿舍楼。看得到零零散散的校服裤挂在阳台上晾晒,些微属于「人」的气息就从那里散布到雨幕中,让「活着」成为更加具象化的体验。 青涿一看就看得入了迷,连什么时候身后传来了开门声都没发现。 周沌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右侧方,看他微仰着头,眼睛湿润得仿佛融入雨丝,漂亮的皮囊包裹着伶仃瘦骨,苍白而孱弱。 「阳颱风大,进去喝药吧。」周沌一开口,把浑然未觉的青涿吓了一跳。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恋恋不捨地又看了眼阳台外,随后才进屋。 刚捧起碗,嘴唇触碰到黑漆漆的药液时,他就觉察出不对来。 「……?!」 「这是什么?!」 手腕一抖没有拿稳,碗底重重磕在桌面上,里面的液体轻轻一盪,险些溢出去。 青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瞪着面无表情的周沌。他忽地想起什么来,冲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将他的袖子往手肘上推。 「……」他看到了一片抽血过后留下的青紫,踉跄后退几步,直到床柱压到了嵴椎,「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放心。」在他盛满绝望和难过的眸子中,周沌竟然扯起两边嘴角,露出安抚的笑来,「只有我的血,没有别人的。」 若说以前青涿还对周沌那情感缺失的病没什么感受,这次是彻底地了悟到这病的可怖和疯魔。 「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用力摇头,「我的病已经好了!我不想再喝这个了!!」 「你的病根还在。」周沌伸手要拉住他,被他躲开也不恼,只是冷静道,「青涿,只要它在,你就有危险。」 青涿撇过头不想听,而对方的话仍不疾不徐传来。 「你的身体比正常人脆弱。淋一场雨会发高烧,摔一跤会骨折,崴了脚都可能导致残疾。」 第819页 周沌眼神一动,眼球中心的瞳孔忽地压细,漆黑到失真。 「不过不要担心,我会治好你。」他说。 从青涿最初生病时起周沌就有预感。自己的血,是能治癒他的良药。 而青涿的母亲找上门时证明了这一点。面对她提出的条件和要求,他没有犹豫便点了头。 甚至周沌时常会有种遥远而飘渺的错觉:自己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么做的——不是指来到这所学校,而是指来到这个狭小而荒诞的世界。 这个念头出现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相信,但他本来就是个情感缺失的疯子,他信了。 「那你呢?你不痛吗…?」青涿小心地摸了摸那块青紫的皮肤,声音都在颤抖,「你是人,失血太多会死掉的!」 如果是别的药,再难喝他也不会闹别扭耍脾气,但这是血啊…! 意识到他在关心自己,周沌又想笑了。 「我算着量,不会死的。」他说,「快喝吧。」 青涿仍是摇头。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模样。明明一开始,他们是好朋友,约定一起学习,住在同一间宿舍里…… 但什么都变了,环境变得虚假陌生,人变得顽固执拗,关系变得扭曲畸形。好像一切又回到了病重的时候。 他不想这样,不想变成周沌身上的吸血虫。 青涿强抑着心脏的钝痛,翻身上了床,不再看那「药」和周沌一眼。 「我不会喝的。你别弄了。」他斩钉截铁道。 周沌静静望向他,没有回应。 第435章 家(27) 这是一场煎熬的拉锯战。 305舍没再传出过交谈声,住在其中的两人生平第一次起了无法磨合的争执。 青涿好似堵着一股气,气周沌不过问自己的意见就抽血,气自己这具身体的弱不禁风。 他不再对着周沌无话不谈,甚至不肯再和他说一句话,试图以此表达自己坚定的态度。 而周沌本身也不是话多的人。 他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每逢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后,端着碗浅浅的浓药放到青涿桌上,对他说一句「喝药了」。 【药】里有什么,他们都清楚。 青涿从不予以回应,又气又难过地装聋作哑,只当没看到也没听到,早早地上了床把自己捂进被子里。 【药】渐渐凉透,周沌也不多作催促。当他第二天起床看到那碗药还没被人动过,就会默不作声地将里面的液体倒入下水道。 到了第二天晚上,新的【药】又会被他端到青涿面前。 他好像混不在意自己的血会不会被浪费,即便亲手把自己配好的【药】一碗又一碗倒进骯脏污秽的下水道里也没说过一句怨言。 从前掩盖住的疯狂因子终于展露无遗,而这场持续了将近一周的拉锯战也最后以青涿的妥协落下帷幕。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註定会是失败的一方了。 弥散着薄雾的清晨,周沌端着那碗凉透的药走向洗手台。正要倾倒时,手中的碗被人夺了过去。 青涿背过身,仰头闭着眼将【药】一饮而尽。 喉咙里滚过浓厚的腥味,他微喘着气转过身,看向周沌的眼眶微微发红。 「满意了吗?」 【药】将他日益苍白的嘴唇染色,仿佛擦上了最艷的口脂,让站在对面的人看得出神。 那是自己的血。周沌想着。 ……那他们现在算是融为一体了吗? 冰冷的血液像被一把大火烧开几近沸腾,周沌的手筋无意识绷紧,但他很快放松了下来——青涿忽然抱住了他。 时隔将近一个星期,再次抱住了他。 「到底要怎么办?」青涿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痛苦,像是在问他,也像在自言自语,「不要这样好不好,周沌?」 他不是爱哭的人,此时眼睛里却止不住地滚下泪滴:「明明是为了躲开妈妈才来的学校,但现在又和在家里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是周沌不会伤害别的同学,只会把针筒插向自己。 ……但他这么做,就能让青涿更好受些吗?当然不会。 「我…」青涿喘了一口气,颤抖着道,「我不想做一个那么自私的人,为了自己活命就伤害……」 「小涿。」周沌极少见地打断了他。 连续的抽血让周沌的脸色也异常苍白,但他的身体仍那么高大,仿佛抽再多血也不会倒下。 他向后撤了些,小心而珍惜地把嘴唇印上青涿濡湿的眼睫。 「自私的不是你。」他低声道,说出来的话并非肤浅的安慰、哄人的话,而是他所认为的事实,「自私的是我们。」 以「爱」的名义为要挟,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做着一些看起来对他有益,实则不顾他意愿的事情。 周沌如是,母亲如是。 「逼着你喝药,逼着你和我一起生活,对不起。」周沌说话不急不缓,认真而执拗,「但我不后悔,甚至还想要更多。」 「想延长你的生命,延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想要朝夕相伴,想要两小无猜,想要形影不离,想要骨血相融…… 缺失了十几年的情感在一个人身上爆发,成了近乎毁灭性的执念,永远贪婪而不知满足。周沌甚至想过,若有一天青涿提前离开,他将会把自己胸口挖空一块,填上对方的骨灰。 第820页 自私得要命。 青涿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目光放空在空气中,红着眼不再说话。 …… 他们和好了。 青涿不再拒绝每天晚上端来的【药】,也和周沌恢復了以往的交流互动。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们还是如此亲密无间。 又一个周末,他拉住周沌的手,歪着头将它贴在脸边问。 「你答应过带我去游乐园玩的,咱们什么时候去?待在学校闷死了。」 周沌垂下眼想了会儿:「期末考考完,可以吗?」 「不能再早了吗?」青涿问。 周沌沉默了会儿:「很难。」 「好吧。」青涿勉强接受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出去游乐园玩一趟也会「很难」。有些事情在心中已经有了谱,答案唿之欲出,再问也是徒劳。 他努力维持着那条「心照不宣」的界线,努力在适当的时间到来前不去戳破那层窗户纸,努力让眼前的时光显得温馨可爱。 今年阴冷的冬春格外漫长,却终于在鼻子不会唿出白雾时宣告结束。 料峭寒意陡然褪去,青涿把厚厚的加绒毛衣脱了下来。没了衣服的厚度加持,他的身形又削瘦一分。 喝【药】有小半个月,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效,他的确没再生过什么病,脸色也红润好看了些。 体育课上,运动散发出的热意甚至让人头顶蒸出了汗,运动的男女生换上了一层薄衫。青涿牵着周沌在塑胶跑道上散步,当路过篮球场时,眼神忽然停在篮筐上。 「好久没看你打球了。」他转头对周沌道。 对方这段时间的体育课,不是给他补习就是陪他做一些气都不用喘的运动。周沌个子高手腿长,不打篮球也太浪费这样好的天赋。 周沌很听青涿的话,见他想看,便牵着他走了过去。 篮球砸在地上弹跳声和心脏的跳动产生共鸣,在这样挥洒汗水的运动场上,那具陈腐的身体好像也有力了些。 青涿坐在场边,手肘支在膝盖上,捧着脸看得出神。周沌在运球间隙和抛入篮筐后的剎那都会转头看他,能对上他柔软平静的视线。 然而,在十几分钟后的某一次转身时,周沌的视线落了空。 刚刚还坐着人的地方只剩下旁处吹来的一股春风。 …… 校园扩张后,旧日的分界线在建造中已经模煳,青涿站在尚未动土的沙石地面上,看到那些未来高中部的新楼已经揭去绿幕,水泥框架之中似乎还有工人在行走。 他很少看到这些建筑工人,一切仿佛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他停下脚步,问身边的人:「你怎么没去打球?」 金辰挠头笑了笑,麦色肌肤中露出一口白牙:「我们校队天天都得训练,有的是时间打,没必要紧着体育课来。」 青涿点点头。 也是,虽然他对于这座校园倍感陌生,其他同学却是丝毫没有如此感觉,依旧按部就班过着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所以等高中了,你会报体育特长生吗?」青涿垂眼,用鞋尖轻轻碾着一块碎石,闲聊似的问。 「应该会吧。」金辰说。 「那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上大学咯,不过体育特长最好还是考个运动员资质,能够到省级比赛就算不错的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青涿摇摇头,缓缓笑道,「以后…在哪里继续你的规划?」 「在这里啊。」金辰脱口而出,阳光打到他眼底,让他眼球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你看那里。」 他把手一指,指尖向远处的一块空地。 「听说,那里是留给大学的。超大一块地方,据说还给体育生预留了一个体育场的位置。」 「……」青涿跟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眼神依旧平静。 大学和初高中融成一体,闻所未闻。但金辰的表现却已经告诉他,至少在同学眼中,这一切都无比正常。 风起,沙砾擦过他的裤脚。 「那等大学毕业呢?」他求知若渴似的接着问。 金辰耸耸肩:「那初高中的楼早就用不到了,推倒重建成写字楼,或者干脆维持现状,只要能提供工作岗位,怎样都行。」 青涿深唿吸一口,沁凉的空气令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喃喃道:「那就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吗?」 像被羊圈圈养起来的羔羊。不知天高海阔,在羊圈中做了一生的梦。 金辰没说话,或许没听到他的呢喃。 他拍拍青涿的肩,又往另一个地方指了指,仿佛分享什么趣闻一般。 「你看那里,我听说那块地方又不够用,好像要扩建了。」 「那里又是要建什么呢?」青涿问。 「好像是要建什么游乐设施吧…就游乐园常见的那几种。反正是好事嘛,等它建成了,咱们就去看看。」 … 篮球入筐,周围男生举起手臂欢唿一声,其中一人把篮球托在腰间,其他人各自走到场边擦汗。 周沌习惯性一暼眼,发现刚刚离开的人去而復返,坐在场地边上支着脸看他。 「打完了?你赢了吗?」青涿拿起身边放着的矿泉水,手腕转动晃了晃,「我给你买了水。」 个高而倍受瞩目的少年接过水,扭开瓶盖仰起头,喉结在吞咽的过程中滑动。 第821页 喝了水后,周沌贴着青涿坐下,隔了两秒还是没抵过内心欲.望,重重揽住了他,将头埋在对方柔软颈窝中。 刚刚在发现青涿不见的剎那,他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了「惊慌」的情绪。于此同时升起的,是本性之中最恶劣的破坏欲。 他很快压制好陌生的情绪,却还是在看到青涿时,萌生出死死贴近的渴望。 好像再不贴近、再不相拥,他就会彻底失去这样做的机会。 这种患得患失总与勐烈的爱意常伴,似大火席捲着他。 青涿被他的头髮蹭得痒,躲闪了一下也没躲开,干脆任由他去。 因为金辰的话,他心头千思万绪,但在看到那个有些陈旧斑驳的篮筐时,一缕思绪突破万难,压下了杂念。 想起来,他第一次接触篮球的日子,天朗气清……也是他第一次喜欢上周沌的日子。 第436章 家(28) 「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 饭后午休时间,青涿没打算回宿舍,走出食堂后靠在墙壁石砖上,笑着看向周沌。 「随便走走消食……你回去午睡吧,不用和我一起。」 面对直言不讳的拒绝,周沌眼睛一顿,像是在两个想法中跳跃挣扎。 最后他还是松了手,站在原地如一根年长的松木,沉默看着目光中心的身影消失在楼宇之间。 他还是无法拒绝他要求的一切,即便…… 而青涿也没有撒谎,他的确应该好好看一看这座陌生的校园。或者说,这座陌生的、精緻漂亮的「牢」。 他掠过枫树沙沙的叶片,走到校园最外圈,手掌抚摸上颗粒细微的高墙,随着前行让它与掌心轻轻摩擦。 它起码有两层楼高,大约六七米连成一片,将他衬得像一个孤单而渺小的婴孩。 这段时间,还没修筑好的外墙已经在无声中筑成。青涿从未看到过施工的工人,但每一次关注时都会发现建造进度在飞速推进。 他绕着那高墙走了一大圈,从食堂走到宿舍,再慢慢绕到框架初成的未来高中部、还满是沙砾风尘连影子也看不到的「大学」…… 最后他又绕回教学楼,然后在一个绿草如茵的角落愕然停下脚步。 他已经几个月没来这里了。 野草或许已在过冬时换了一批,经雷雨噼打后反而长势愈佳,脆生生摇着尖细的叶片。 见到他来,迎合风一起抱住他的脚踝和小腿,像是欢迎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窸窣诉说着那段彼此为伴的光阴。 高墙投下的阴影在教学楼侧边缺了一块。一块陈旧斑驳的栏杆墙被夹在两侧高墙之间,大约一米宽,像是火柴盒里挖了个小口。 青涿眼珠在栏杆与高墙之间来回移动着,小跑到那块校园旧物前,双手握着栏杆朝外望。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座校园被人用密不透风的细网兜了起来,而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他保守着这个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却总是找藉口悄悄来到这个以前被他视为栖息地的角落。不会驻足太久,大多时候也只是来看一眼便转身离开。 早晨来望一眼,中午来望一眼,晚上晚自习再来…… 他用手掌小心丈量栏杆墙的高度,如一个第一次想要逃学的好学生一样谨慎。 春和日丽的下午,青涿在课间时又来到这里,走到教学楼最边沿,将要拐弯时突然被眼前景象惊得一愣,身体立马缩回墙后。 他眼睛睁大,瞳膜里好像还印着那古怪的黑影——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 在那惊诧一眼间,斗篷底下的身躯弧度崎岖畸形。那个人似乎没有了一只胳膊和一只腿,肩膀都削去半截,一宽一窄异常惊悚。 黑色斗篷……青涿立刻想起了刚回校那天在食堂外徘徊的黑影。 那时这位…怪人也是滞留在栏杆外墙边,被周沌解释为是精神失常的校外人员。 青涿在墙后花了一秒钟回忆,而后又悄悄把头探了出去。 那怪人从头到脚都诡异极了,但他心里不知为何却并没有害怕的情绪。可能是太阳光照热烈得让一切阴霾无所遁形,他无惧且好奇,想看看这怪人究竟想做什么。 然而,他刚刚的脚步声好像惊到了那个怪人,当他探出头再看时,只看到一个仓皇逃离的背影。 金属光泽在太阳底下熠熠醒目,斗篷在跑动间翻起,而这次青涿看清了,那怪人两只腿都没有了,只用着金属骨骼的义肢维持行动。 翻墙「越狱」的行动计划暂且搁置,他忽然对这么一个不知道从哪来、行为举止和外形都怪异的人产生了探索欲。 他去那个废弃小角落的次数更多了。对周沌翻找藉口也越来越熟练,而且不知为何,没和对方再提起「校外人员」的事。 青涿的想法果然没错。那怪人没过两天又悄悄来到这个缺口上,被他撞了个正着。 不过这一回,青涿特意提前放轻了脚步。 他谨慎地只探出半颗脑袋,堪堪够两只眼睛露在外,当看到那黑色身影时双眸默默一亮。 黑影背对着他,靠坐在栏杆边,歪着头好像在眺望着什么。 这座教学楼有一侧极其贴近外墙,二者之间只有一条仅可供一人行走的缝隙,那黑影的目光仿佛穿过缝隙,望向了缝隙后更广阔的校园。 第822页 ——青涿抬眸测量:那个方向,应该是宿舍楼。 他又把视线转回定在怪人身上,静静观察了一分钟,得出了结论。 这怪人歪靠在栏杆边,什么也不打算做,更不打算翻墙进来,只是遥遥望着一处,似乎在等着什么东西进入视线。 「叮叮叮叮…」 急促的上课铃在这时打响。 黑袍怪人貌似对这声音习以为常,一动也不动,而趁着下课跑出来的青涿脚下也生了根,缩在墙后静静望着对方。 学校变得不像学校,校园里的规则他也没必要完全遵守。即便违反一二,那些规则的制定人…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这样想着,他索性盘膝坐下来。 陌生得让人产生不适的校园里,这么一个打扮奇诡的闯入者却不知为何给了青涿些许安慰。他静静凝望着它,像是观察,又像是一种单向的陪伴。 斗篷轻轻一动,一只手握住了栏杆。 青涿的视线投在那只手上,眼睑微颤。 那只手裂开了许多道口子,呈现出圆形的血色伤口。皮肤灼烧,露出皮下的红肉,像一张被菸头烫出无数个小洞的白纸。 皮肉俱损,已经难分辨它属于男人还是女人。 青涿忽然有些为这个怪人难过起来。 双脚绑了义肢,手也腐成这样,一定特别难受吧。它在栏杆边等了这么久……等到它想要的东西了吗? 黑袍怪人听不见他的心声,不知有人在默默替它难过。它靠在栏杆边,一等就是一个小时过去。 兴许是等得累了,它扶着栏杆艰难站起,没有留恋地转身缓缓走开。 这是青涿离开得最久的一次。 他目送怪人离开,敲敲自己有些麻了的腿,走回到教室时,本该在上课的老师却坐在讲台发呆。 全班几十双眼睛看向姗姗来迟的他,而他也习惯了这些如芒在背的目光,走回座位,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拖开椅子落座。 周沌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没有问他到底去了哪儿。 「现在开始上课。」发呆了半节课的老师在他坐下的那一刻如梦初醒,迟钝地戴上「小蜜蜂」扩音器。 … 青涿将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称为他和怪人的「秘密基地」,去得更勤了。 一个星期过去,他摸索出了那怪人造访的规律——它每天下午四点准时会来,来了便靠在栏杆上看一两个小时。不过,若是碰到下雨天,青涿就见不着它的身影。 这也能理解,毕竟它身体败成那般模样,艷阳天过来都略显吃力。 悄无声息的陪伴中,青涿发现,这怪人的四肢几乎只剩下左臂,而那唯一倖存的手也在缓缓恶化。 初见时还只是表皮上的灼烧腐坏,看起来像外伤的伤口渐渐蔓延深入内里。当黑袍怪人再一次伸手握住栏杆时,青涿看到了它手背上暴露于空气中的白骨。 最后,这只手也会像它的另一只手一样,完全从身体上消失吗? ——明天,明天尝试着和它搭话吧。一定要万分小心,不要把它吓跑…… 圆月高悬,青涿站在点了灯的宿舍里,低眸看向手中黑漆漆的药碗。 「怎么了?」见他迟迟未喝,周沌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包着镭射糖纸的硬糖来,「不喜欢那个味道的话就吃颗糖。」 他身形还是那么高,影子不由分说地往青涿投下,像是拥抱一般。 青涿微微抬眼,看着周沌发白如纸的嘴唇,忽然踮起脚,轻轻在他颊侧印下一吻。 ……如果顺利的话,再请那怪人帮帮自己,离开这里吧。 第二天。 尽管青涿在心里将这天定为「离别之日」,它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普通得和以往任何一个工作日没有区别。 起床、早餐、上课。 等午休结束再上了一节课,课间时青涿又和周沌说想出去走走,一个人悄悄熘到了秘密基地里。 他在宿舍的床褥下给周沌留了一封临别信,写下了许多无法当面说出来的话。 那张二人的合照也被他夹入信封中,仿佛将一段回忆精心包装好,留给愿意想念的人。 他考虑了许久。如果再不离开,周沌恐怕真的会失血而死;而如果离开…… 青涿对自己的「病」没有把握,不确定它会不会捲土重来,或者如周沌所说,让一点小小的意外导致他残疾、甚至死亡。 他面对这一切,也在近十几日这与身体溃败的怪人陪伴中渐渐接受了这一切。 幸而,在他能鼓起勇气离开的这一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怪人依旧在老地方现身,靠着栏杆像是在发呆。 青涿一如既往地在墙角坐下,目光悠闲地逡巡这个长满野草的小角落。 他想起了以前偷偷来这里倒饭的时光,想起了和周沌在这里的误会与释怀。心情非但没有变得沉重,反倒是更为轻盈起来。 不去看迷障重重的未来,只想着过去有过这么一片净土,就已经足够了。 半小时过去,有风从脚底捲起,青涿撑着地悄悄站起身,想尝试和那怪人搭话。 时光好像在这一刻定格。 ……而后面的一切,都发生得很慢很慢,像是电影中被刻意放大的慢镜头。 他浅浅露出一个微笑,提一口气正要出声时,和风忽地转急,从怪人正面吹来,揭开了罩在它头顶的黑色兜帽。 第823页 枯黄的长髮从帽子下露出,稀疏得能清晰看到底下的头皮。 「你好…」 恰逢青涿出声,那怪人吓了一跳,似乎想把垂在后背的兜帽重新戴上,下意识微微转头—— 露出半边眼罩,和一只眼眶腐蚀、大半个裸露在外的清灰色眼球。 第437章 家(完) 耳朵的嗡鸣盖过一切杂音,青涿手脚麻木,心脏在瞬间坠入谷底。 他呆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化的雕像,满脑子都是那只混浊的眼球。 他该困惑,他该震惊,他该悲痛。但当这一切展示在面前时,他说不出话,在勐烈冲击下连泪也流不出。 好像只有一瞬间,又好像他们对视了许久,在他干哑的嗓子要挤出音节时,外面的人重新披上黑色斗篷,转身飞奔离开了。 「妈妈……」青涿嘴唇无力地一碰。 他陪伴了许多天的「怪人」,手脚尽失的「怪人」,是妈妈。 妈妈来这里看什么?是想看他吗? 高大而美丽的母亲,强势而温柔的母亲,到底经歷了什么才变成那种模样?为什么在学校徘徊而不愿意找他,为什么连一句话也不说就仓皇离开? 太多「为什么」充斥着青涿僵化的脑袋,他胸口传来钝痛,像用最坚硬的铁锤一次次狠狠地砸下般。 春风也变得悽苦,抛下他随母亲而去。他失魂地转身,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人。 周沌表情变化总是不大,可他眉宇中细微的皱痕与眼瞳里复杂的神色已经与第一次见面时大不相同。 他站在走廊上,脸颊被廊柱的阴影割成两半,沉静地看过来,目光夹杂着一些深埋的苦痛。 ……这是他放任青涿的结果。 当第一次任由青涿离开自己的视线、自由探索校园时,他就预想到会有谜底被戳破的一天。 很奇妙吧。周沌自觉在青涿身上体悟到了「自私」,却又无法始终对青涿彻底自私。 一面想着要永远拥有他欺瞒他,一面又想着……他该知道,他该选择。即便他的选择很可能会离开自己。 周沌觉得自己是疯了。 他默默看着青涿朝自己靠近,踩着阳光,掠过野草,晶莹的水珠滴落在草叶尖端,恍如清晨最干净的露。 隐瞒欺骗是最卑劣的一种手段,青涿或许会愤怒地诘问他,或许会给他一巴掌,周沌都甘愿接受。 但青涿没有。 消瘦的少年在廊前停下,再一步就将迈入阴影之中。他贪恋于短暂的温暖,站在春光中抬头问周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比周沌想得更加敏感、更加聪明。 他看出来了,学校、围墙、转变的同学和老师,不全是周沌的手笔,还有母亲的协助。 周沌知道他在问什么,答道:「第一次去你家探望你的时候。」 青涿点点头,转身干脆在廊前坐了下来,身影近乎与数月前坐在这里的他重叠。 他拍拍身侧的台阶,说:「坐这里和我说说吧。」 周沌从那半截阴影中走出,坐到他身侧,紧紧扣住他的手,青涿垂眸望了一眼,并不打算挣脱。 ……计划的最开端,是在几个月的杳无音讯后,突然从学校得知了青涿的消息。 来自于他的母亲,说青涿的病有所好转,可以接受探望了。 周沌知道青涿的母亲掌握着某种超出自然的力量,也知道那些忽然丢失所有有关她记忆的同学已经受到影响,但他没有「畏惧」的情绪,仍第一时间登门造访。 那一天,那位神秘而强大的母亲邀请他详谈。他坐在青涿曾坐过的位置上,听她坦言说自己即将病入膏肓。 「小涿的病不好治,我需要一个人替我继续照顾他。」 母亲总是会为她疼爱的孩子着想。她料定青涿不可能抛下垂危的母亲离开,于是作为最了解他的妈妈,她制定了一系列计划。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发现家里的异常,会发现我的异常……届时,他会向你求助。」她说。 「我会修缮好你们学校的外墙,会处理学校内部的事情。你的任务,就是『趁我不在』带走他,把他带到学校去。然后……」母亲面色冷静,「永远都不要出来了。」 经她改造的学校,会是一个温暖的病房、安全的巢穴。 是……第二个家。 而她自己,只给这个病房留了个小小的口子,让她能在某些时候从那里看看自己的孩子。 在商量好计划的每一步骤后,母亲紧紧盯住周沌的眼睛——和他们母子二人不同,周沌的眼睛漆黑得几乎糅不进光。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一字一句地叮嘱,「不要让他发现异常,不要让他离开。」 彼时的周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初尝「不舍」滋味的他像染上致瘾品的患者,以为只要不放手就能获得所求。 但如今,显而易见,周沌背弃了约定。 在他彻底明白「爱」是一种什么情绪前,他把自由和选择权从手里松开,交还给青涿。 周沌的嗓音介于沉稳与疏朗之间,还有一点点未褪去的少年音色。 青涿喜欢听他说话。即便从他口中了解到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整个过程,也一点生气埋怨的情绪都没有。 「妈妈的病…是因为我吗?」他垂头看着小腿前不断蹭他的绿草,话从说出口的一剎那就已经找寻到了答案。 第824页 母亲的身体的确是从给他治病开始一步步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于是他换了个问法。 「如果我不治了,一切会恢復成原来的模样吗?」 语气松缓,仿佛在问晚上的菜单。他平静到有些异常,周沌看他一眼,眸光晦暗。 一个简单的字在唇舌间滚过数遍,「犹豫」是继「不舍」之后他在青涿身上体悟到的第二个词。但最终,他还是如实回答。 「会。」 不治病,「巢穴」便没有维繫的必要。 听他这么说,青涿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明显的情绪波动——他重重松了一口气。 不仅仅是因为因他而出现的这一系列错误还有修正的可能性,更是因为此时的周沌让他又找回了最初的感觉。 可以完全信赖、会无限包容无限肯定他的周沌。 「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都有点怕你了。」他笑着摇摇头,脑袋又习惯而自然地靠在那人肩上,「你变得强势,变得警惕,瞒着我许多事,一件也不肯告诉我。」 「但,真好啊……你又变回来了。变回了我熟悉的周沌。」他在春光之中静谧闭上眼,两人依偎着,好像回到了解除误会后无忧无虑的那一个星期。 「所以,」像是沉浸在暖春的一场梦终于要醒,青涿睁开眼,「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对吗?」 他脸颊枕着的那一块肌肉瞬间变得僵硬。 周沌无法拒绝青涿。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即便中途因为治病而踏上歧路,但绕了一大圈后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最初他自信在握,势在必得。他知道青涿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人,以为他会适应这座陌生而甜蜜的病房。但这想法一开始就错了。 相比于孱弱娇贵的观赏物,青涿更愿意做一只自由高飞的鸟。 周沌有打开「病房」的钥匙。 离别的时间定在了第二天下午。 青涿以为最后一天会过得极为漫长和特殊,或许会留下些足以铭记一生的回忆。但其实并没有。 和平常最普通的一天一样,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 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后,周沌端来了最后一碗「药」。 「不是不治了吗?」青涿有些不理解道。 「最后一次。」周沌说。 「……好吧。」青涿很容易妥协下来,他仰起头,在周沌复杂晦涩的视线中饮尽。 液体刮过他的嗓眼,交融于体内,那是属于另一人的血。 周沌垂下眼,看着他被自己的血染得鲜红的嘴唇,冥冥之中好似一块大石落地。 年少者即便性格再沉稳,也终究是没抵挡过这一刻内心的悸动,他低下头慢慢靠近,专注的眼神不曾从对面人身上移开。 青涿心底划过一丝惊讶的情绪。他好像猜到接下来的事情,只需扭过头就能躲开,但他一动不动,直到唇上贴来冰凉柔软的触感。 力道很轻,仿佛担心吓到他一般,轻到有些刻意。 周沌小心地贴碰着他,血色又印到他自己的唇上。 这严格说来甚至不算一个吻,只是写在人类本能中的、想贴近喜爱之人的渴望。 这算什么呢,明明马上就要分离了…… 青涿迷迷濛蒙想着,身体却不肯挪开打断这一切。 它在告诉他,他也是欢喜的。 …… 晚霞的云层层叠叠,堆砌出不同程度赤红,仿佛火焰的拖尾。 放学了。 「你真的要走吗?」金辰抓住了青涿的手腕。 「别走啊,青涿,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学习?」 「学校是你的【家】呀。」 「对啊,别走好不好?」 熟悉的面孔围上来,关切而不舍。 分明知道他们的记忆被母亲做过手脚,青涿却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他曾经最渴望、也最不敢奢求的东西。会不会在某一瞬间,他从课堂上醒来,发现过去几个月都只是黄粱一梦? 这想法只闪过一瞬,青涿推拂开金辰的手,浅浅笑道:「我也会想你们的。」 「周沌,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等我走了再打开吧。」 来时他与周沌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时却连书包也不打算带上,只身就要离开。 青涿朝校门走去,远远地就看到那扇黑色大门已经被打开,荒芜而开阔的街道第一次没了隔阂,沉默与他对视。 身后脚步窸窸窣窣,他一回头,看到班里的同学跟着他走了一路。 少年人赤诚的爱与微风一起裹住他,青涿却摇摇头,让它们停在原地:「别跟着我了,快去食堂吃饭吧,一会儿要晚自习了。」 他又看向周沌。 「……我要走了。」他说。 周沌凝望着他,手里紧紧捏着那封手写信。 「再见。」 【再见】仿佛一个隐晦的约定,青涿喜欢这个道别方式。 于是他笑了,「再见。」 周沌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动,像是路边还未恢復生机的枯木。 他目送着那道背影一步步离去,直到彻底消失在拐角。 浑身上下的躁郁感瞬间被点燃,他压下血液间沸腾的追寻欲,终于移动视线,默默看向街边一角。 不起眼的屋檐下,监控探头正闪着红光。 他还是学不会真正放手。 第825页 周沌想着,垂眸拆开了手里的信封。 【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是一个叫「周沌」的转校生成了我的后桌。 我们成了朋友,我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的可怜虫了。 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可是周沌,我该走了。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可能会死在街边的某个角落,但我还是期盼地想着:我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吧? 你答应过我,要一起去游乐园的。 不要忘记我好吗? (涂黑) (涂黑) 我爱你。】 …… 【恭喜演员青涿成功演绎无解级惧本〔家〕。】 【欢迎回家。】 第438章 母神 踏出街道的一瞬间,周围的楼房水泥路渐渐扭曲,化作一层层翻涌的水波。青涿脚步一滞,眸光完全清明起来。 他想起来了剧场的一切,想起与这个惧本中的「青涿」拥有截然不同人生的自己。 整个空间包括绚丽的晚霞都在交融,渐渐融合成黑色的潭,他站在潭水中央,左右扭过脑袋观察。 ……周御青是和他一起进的惧本,顶用了其中一个npc的身份化成「周沌」,但眼下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在这个与结算界面大相迳庭的场景中,自己是孤身一人。 青涿回过头,眼瞳却奇异地未曾染上黑水的颜色。他扫了眼脚下,蓦然发现鞋尖处一淙涓涓细流正在朝前方涌动。 像是一种指示。 翻腾的黑水仿佛隔了层玻璃膜,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湿意。青涿抬步朝前走,恍若蜻蜓点水,每走一步都点起一圈水波。 剧场从没有人通关无解级惧本,或者换种说法,其余的无解级惧本都与名字所标明的一样,就是真正地【无解】。 有人猜测,无解级惧本的门后是灵魂自由,也有人猜测是足以只手遮天的能力。 而当青涿停驻在水流尽头时,他抬起头面对无数微弱的萤火,看到夹杂在萤火之中光芒更盛的琉璃碎片,比其他人先一步知道了答案—— 这里是承载灵魂的地方,也就是…剧场的能量中枢。 那些代表着一只只灵魂的萤火被锁在极其巨大的玻璃容器中,器皿两侧各立着一台插满按钮的器械,而最前方,一只小巧的圆桌放置在黑水翻腾之处,桌面上仅有一张摺叠过的白纸。 【有能量体造访剧场能源中枢,扫描检测——身份为代码「444444」号演员青涿。】 系统的机械音忽然响起,证实了青涿心底的猜测,而在它话音落下后,一片信号不好的滋滋声钻入人耳。 紧接着它再度出现: 【更正访客身份,身份为「363系统的主人」。】 【主人,日安,距您上一次来访已过四百五十一年六个月零七天,已为您开放所有权限。】 主人…… 青涿闭上眼睛两秒,睁开后抬步往那圆桌走过去,垂首打开了那张白纸。 白纸上是一串晦涩难懂的符号,诡秘的弧度与构造仿佛天外语。 青涿一眼就认出,这是许久以前爻善教给他的那门语言。仿佛诅咒一样、带着毁灭之力的语言。 他分明已经忘记了和这门语言有关的任何细节,却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倏然明了,仿佛母语一般自然阅读了出来。 它写着:【孩子,在做出一切决定前,先看看左边的记录吧。无论你作何抉择,妈妈都爱你。】 妈妈。 青涿的嘴唇无法克制地上下触碰,无声喊出那个称唿。直到现在,他心底依旧对最终惧本的母亲拥有眷恋而复杂的感情。 这与拥不拥有那一位「青涿」的记忆无关,母与子之间仿佛註定会有这种血浓于水的纠葛。即便这位从未怀抱过他的「母亲」做了许多坏事,他也无法拒绝爱她的本能。 能量逸散,纸片化作光点钻出指缝,青涿恍惚了一瞬,随后慢慢走到右边那台机械之中。 他按下最大最醒目的那粒按钮,一块水屏出现于空中,密密麻麻地展示出它载入的信息。 这是剧场的惧本库。按各个不同难度分区排好,每一个难度都有数量堪比沙砾的惧本,并且仍在缓慢地产出。 有部分惧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不得不关闭,这种惧本相对而言数量较少。青涿生疏地在按钮中操作,找到了自己离开后关停的那些惧本。 关闭日志无一例外是「内部能量暴乱」。 青涿沉默了会儿,关闭器械转身去往另一侧。 另一边的器械也是同样的操作原理,只是记载收容的东西更加庞大——它记录着每一个曾到访剧场的演员档案,包括其来自何处、经歷过哪些惧本、拥有什么能力和道具,最后……何时死亡。 青涿不敢去看那一片浩瀚如海的灰色名单,他喉咙干涩,转动眼球看向了机械上一个极其特殊的按钮。 它贴在器械侧边,表面刻印了一个奇怪语言的符号。 那张纸片让他看的记录,或许就是指的这个。 青涿的掌心贴在按钮上,冰凉的触感像是揉了细小的冰沙进去,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理智。 在按钮被按下的一瞬间,身体瞬间轻盈。 眼前场景瞬息变换,他来到了一个玄奥的花园中,水晶质地的蝴蝶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在热烈的花丛中撒下金粉。 第826页 青涿低头,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与四肢,也感受不到任何器官的存在。 恰好好处的微风拂过柳枝,将他带着越过精巧的凉亭。身体腾空,他思索了几秒,觉得自己应该是代入了一抹尘埃的视角。 花园没有昼夜,连流水的声响都仿佛亘古不变,永恆地奏着同一种曲调。 青涿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但当他发现第一个像是人一样的生物时,风又徐徐吹起,把他捎到了祂的肩头。 ——之所以说是「像人」,是因为这位女士的头顶生了一对长挺的鹿角,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又呈现蛇一样粗壮的尾部。 祂身上裹披着绮丽的布条,流光迴转,未曾发现有一粒尘埃靠在自己肩上。 青涿被祂带离了花园,去到了另一个景色同样绚烂失真的地方,那里还有房屋、有其他的「人」,大部分人都与这位女士一样,长着明显的动物特徵,少部分则与正常人类看不出区别。 祂们用那种特殊的语言交流,浑然不觉交流过程都被青涿听了进去。 这语言的攻击性很强,传入耳中在记忆与翻译时会带来一阵明显的刺痛。 青涿忍痛听着那些话,几天下来总算摸清楚了现状——他进入了神的国度。 被他靠在肩头的是生命之神纳尔□□。而他所看见的花园、景象,全都来自于与「时间」同在第四维度的、由神明开闢的特殊空间。 生命之神……他沉思着,想起周御青和团长和他说起过的神歷。 ——众神纪六百零五万三千八百八十八年,创世神阿玛亚斯吞併生命之神。众神战争拉开帷幕。 所以,他现在看到的「记录」是来自于众神战争之前。 正在此时,一位异瞳神明向纳尔□□跑来,用神语说出叽里咕噜的一段话。 简单来讲,是母神阿玛亚斯邀请纳尔□□一叙。 众神之中,创世为首。创世神是寰宇中的第一位神明,虽然在众神诞生后将权柄分出去不少,却仍是最强大的一位。 纳尔□□很快收拾准备一番,应召去拜访母神。 祂跨越填满萤火与鲜花的森林,在森林边缘穿过一块荡漾的水波墙面,经歷一段无光无声的漆黑空间,带着肩上的尘埃来到了另外一个景色迥然的地方。 相比起众神聚居那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森林草地,阿玛亚斯的神居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冷铁块。 平坦的土地上草叶稀疏,只屹立着一幢由石块搭建成的古堡。 视野在纳尔□□的拖尾移动中上下晃动,青涿扫了眼这荒芜的地块,目光又重新钉在了古堡紧闭的大门上。 母神阿玛亚斯……他的妈妈。 从小无父无母、除了爻善到来的那三年外全是独自流浪的青涿,本该对「父母」这个概念失去探索欲.望了。但进入剧场后发生的许多事又重新点燃了他的求知慾。 他的妈妈,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神明?祂和【家】里的母亲会有什么不同、有什么样的相似处? ……祂为什么要抛下他,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创造剧场? 随着纳尔□□朝大门缓缓靠近,青涿的眼睛越发睁大,尘埃好似也生出心脏,跟随着拖尾的窸窣声快速跳动。 不等纳尔□□敲门,古朴的大门向内打开,门后空无一人,只有空气在夜明珠的照耀中浮现浅浅的雾。 生命之神对此并不陌生,轻车熟路地往右拐,沿着脚下的暗红色绒毯走入布满温暖烛光的厅室。 在那里,一个人影正对着来客,在明灭的烛火中刻印进青涿的视野中。 祂高大而圣洁、冰冷而美丽。 深邃的五官微偏向于女性化,神袍简洁,如一束光将神躯包裹。色泽极淡的灰白瞳孔往纳尔□□瞥来,令人不敢回视。 「母神。」纳尔□□脸上露出一个诧异的神色,随后微微低头,双臂在胸前交叉,弯腰行礼,「唿唤纳尔□□所为何事?」 「坐。」阿玛亚斯只回了一个音节。 虽冷淡至极,却也能听出是属于女性的声音。 纳尔□□在藤椅上落座,柔和的脸上映着烛光。 自始至终,青涿都怔怔地看着阿玛亚斯。他们有着同样的瞳色,相似的面孔。 这样的相同之处似乎构造了名为「亲密」的桥樑,让血脉里的因子都如磁铁一般产生吸引力。 妈妈。 即便知晓祂滥用权柄、造成无数杀孽,在看到祂的一剎那,他还是无法打心眼里恨祂。 「我记得,【生命】的权柄可以对新生赐福?」阿玛亚斯问。 纳尔□□颔首:「确是如此,母神。」 阿玛亚斯面色不变,单手抚上自己的腹部,语气仍然平静:「我腹中孕有一个孩子,我想请你为他赐福。」 视野忽地一颠簸,是纳尔□□吓了一跳,蓦然地站起身,惊讶到忘记礼数,直直看着阿玛亚斯。 这是这些天来青涿第一次看到祂失态。尘埃在大幅度动作中拂落,他从纳尔□□的肩头滚下来,轻飘飘摔在两位神明之间的茶几上,身边挨着只热烘烘的烛台。 「母神,神明于规则中诞生,无法孕育繁衍!」 第439章 诞生 相比起纳尔□□的错愕震惊,青涿的心里满是五味杂陈。 他止不住地朝母神的腹部看,探究好奇地想着,这里面孕育的会不会是自己? 第827页 ……但他细细思来,时间又对不上。众神战争开始前距离现在起码有五百年,而他只有二十来岁。 青涿还想再靠近一点,想贴近阿玛亚斯搭在桌上苍白修长的手指,想落在祂长而微卷的髮丝间。但他只是一缕没有重量的尘埃,倾尽全力也只能睁眼看着这已然被歷史洪流洗刷过的一切,像读一本泛黄的书。 「感谢你的提醒,但我并非想诞育神嗣。」阿玛亚斯岿然不动,冷声道。 纳尔□□立马低下头,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是一种僭越。 创世存续上亿载,对天地规则的了解怎么可能不如自己——神明诞生于规则,即便是创世神,也不会拥有「造神」的权柄。「神嗣」一直以来都是不存在的。 「不必惶恐,请你给我的孩子赐福吧。」阿玛亚斯敲定道。 青涿抬眸望去,纳尔□□低垂的脸颊露出一丝纠结。 纳尔□□想说,神庭中还没有其他神明诞育子嗣的情况,将来恐怕仍有曲折。 但祂太熟悉母神的性格了。强势,说一不二。 创世是众神之首,众神对其除了尊敬,更多的是敬畏。 「好的,母神。」最终,纳尔□□也只是顺从地颔首。 生命之神高抬双手,凌空出现的绿叶与藤蔓织成一柄翠绿色短杖。祂阖上双眼,轻声吟诵着繁复的神语。 【吾以生命之权柄,为此新生赐福——除尔之灾祸、弃尔之不幸,赠尔明目清耳、自由无悠。】 【愿你常被世间最纯粹的爱意包裹,愿你身旁常被鲜花簇拥。】 神灵赐福,吉兆显现。 远处传来清脆的鹿鸣,七色光的彩虹搭建在祂手心,迴风流转,暖意袭人。 青涿感受到一道柔和温暖的光芒从脸颊擦过,没入阿玛亚斯的神躯之中。他看着掩藏忐忑的纳尔□□和满意点头的阿玛亚斯,微微失神。 一切似乎和生命之神主持过的千百次赐福没什么区别。 纳尔□□完成母神所託后不欲久留,主动告辞。祂匆匆离去,没发现自己带来的一粒尘沙被留在了茶几上,在温暖的烛台边与阿玛亚斯长久作伴。 外人离去,阿玛亚斯低头抚着腰腹,冷肃的眉眼松缓下来,露出青涿所见到的第一个浅笑。 他附身的这粒尘埃就此在冰冷的古堡里落脚。 不能自主移动的限制让青涿不得不停留在桌上。幸运的是,阿玛亚斯常来这个房间,即便不来,烛台与壁炉也总是燃烧着,火光映红墙面,不算阴森恐怖。 祂有时会对着腹中孩子絮絮低语,有时会伏在茶几上用羽毛笔写些什么。 而让生命之神倍感困惑的问题,青涿在连日的陪伴中找到了答案。 …… 阿玛亚斯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灵,作为寰宇中最高龄的神,祂孤独而不自知。 祂是创世,一切由祂而生,即便是其他神明,也是在祂创造的基础上应运规则而生。母神,母神,祂是一切生灵的母亲。 ——但祂真的是吗? 那些由祂创造的物种繁衍几十万代,每一个幼崽都会有自己的「生母」;那些聚居在神庭另一端的神明,口上称着母神,言行举止却畏祂三分。 而祂创造的世界井然有序,步入正轨,已经不再需要「创造」了。 创世神独居于神庭一角,深居简出,底下神灵掌握着分散出去的权能,各司其职,管理好了上下界所有的运转—— 世界已经不需要「创世」了。 祂开始感到厌倦,上亿年间迈出的步伐一点点演化成沉疴,让阿玛亚斯彻底失去了「创造」的欲望。 如果是几万岁时年轻的祂,一定会把神居打扮成最天马行空、繁花似锦的模样。但现在,祂只会敷衍地抬起手,创造出一个最普通最无趣的石头古堡。 所有转机发生在一次普通的会话中。 新生不久的灾厄之神年轻气盛,在亲眼目睹了下界生灵对待自己和幸运之神完全不同的态度后气得暴走,不听其他神灵劝导便气哄哄地要来找尚未见过面的创世主持公道。 「母神!母神!这不公平!」初生牛犊不怕虎,灾厄气得在创世神面前大喊大叫。 或许是祂和那些循规蹈矩、战战兢兢的神灵太过不同,阿玛亚斯第一次听着「母神」的称唿出了神。 祂知道祂想要的是什么了。 祂要开始新的创造。创造一个真正属于祂的孩子。 阿玛亚斯把自己一部分神骨与血肉合为一朵芽孢,一如自己创造出那些物种中的「母亲」一样,将它播种在自己的腹部。 神本无性别,男女同躯,但并非不能改变。各个神明偏好不同,比如生命之神纳尔□□偏好女性特徵,便会将神躯中的男性特徵摒弃。 阿玛亚斯没有偏好,外表从来都是雌雄莫辨。但在孕育孩子以后,为了更贴合「母亲」的角色,祂强化了身上的女性特徵。 …在停止「创造」几百万年后,祂又一次对于自己的「创造」充满期待。 青涿能从祂内敛的神情和举动中感受到那份期待。他靠在茶几上,挨着烛台流下后凝固的白蜡,终日陪伴在阿玛亚斯身边。 这应是一段孤独无聊到爆炸的日子。但看着阿玛亚斯的肚子一点点隆起,呈现出真正母亲的形态时,青涿又不觉得那么难熬了。 第828页 他想,肚子里的,会是我吗? … 阿玛亚斯的神居从无日夜之分。青涿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具体待了多少天,甚至连一个模煳的概念都没有。 ——当人始终在重复相同的活动时,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而阿玛亚斯早已捨弃了别的「创造」,每天做的事几乎千篇一律。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即将迎来终结。 属于母神的真正的孩子即将诞生。 阿玛亚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除纳尔□□外的任何神灵,生命之神自然也不敢将母神的事擅自宣扬出去。而在这段孕期中,除了自己这粒细小的灰尘外,青涿没在古堡中看到第二位来客。 在烛台上的白蜡燃尽的同一时间,与世隔绝的寂静古堡传来细微的啼哭。 哭声很小,一阵一阵地更似抽泣。 青涿的视线里又出现了母神的身影,祂的腹部重归于平坦,怀中抱着一个裹得严实的襁褓,生产并未给这位强大的神灵带来一丝不便。 祂低着头,长长的髮丝自然垂下,蜿蜒在襁褓绒布上,将祂的冷厉与严苛驱散得一干二净。 阿玛亚斯对待自己的创造物从不溺爱。神尚有缺陷,何况那些造物。 无论那些造物变成什么样,是繁荣昌盛,还是奄奄一息;是繁衍万代,还是转瞬凋零…都是规则运转的结果,与祂无关。 但这一次,祂很难再置身度外。 「不要哭,不要哭,母神在抱着你。」祂生疏地将声线发软,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新手母亲。 阿玛亚斯抱着婴儿靠坐在了茶几边的藤椅上,这才注意到烛火熄灭,略一抬眼,下一秒光秃秃的烛台上又多了根蜡烛。 青涿顿觉暖和许多。 他想伸长脖子看看孩子,却被限制着移动,只能把目光打在襁褓上,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这是他。 幼时曾幻想过的、自己出生时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场景,似乎已经在眼前重合。 阿玛亚斯手里多了只红色的果子,是祂亲手培育的神树上万年一结的神果。祂把果皮撕开,将果肉捣碎成浓汁,滤掉残渣后小心餵给婴儿。 属于婴孩的哭声渐渐弱下去。 阿玛亚斯淡淡笑了,低声道:「原来是饿了吗?」 祂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自己的孩子,好似怎么也看不够。近乎无机质的灰眸倒映出烛火,仿佛具象化了眸中的柔光。 婴儿睡着了。阿玛亚斯垂眉想了想,抬指传出一道神讯,又将生命之神纳尔□□召唤过来。 纳尔□□来时身上还沾着森林里的花香与草叶,受母神召唤而不安的心情在见到襁褓的那一刻松懈下来,垂首行礼道:「母神,恭喜。」 「生命。」阿玛亚斯点头示意,「召你前来是为了给阿诺尔看看,他似乎会感到飢饿和困顿……我想他可能会是名人类,但还需要你来做鑑定。」 阿诺尔,是阿玛亚斯刚给孩子起的小名。 这是纳尔□□第一次听母神说这么长一段话,也听出了这孩子对母神的重要性。 祂不敢怠慢,抬手祭出权杖,低声吟诵起神咒。 生命之神的手中绿芒大盛,如春日节节拉伸的柳叶包裹住襁褓,澎湃的生命力几乎都从光芒中迸发出来,擦过青涿的脸颊。 生命的神咒悦耳动听,他身上那些烛火熄灭后侵入的凉气好像也被逼出,舒服得想眯上眼。 而就在某一瞬间,吟诵戛然而止,绿芒乍然消散。 「砰」生命权杖摔落在地,化成光点散去。 青涿倏地睁眼,与阿玛亚斯一起看向面色骤变的纳尔□□。 生命之神的目光里满是惊诧,看着那襁褓愣了会儿,而后有些吞吞吐吐地对阿玛亚斯道:「母神,小阿诺尔的魂体内并无神格……」 阿玛亚斯面色不变。 祂并没有「造神」的权柄,一开始便也猜到祂的孩子或许只是普通人类。 但无妨,神庭里可为人类延寿的珍奇物种不在少数,还有执掌【生命】权柄的纳尔□□辅佐。祂的孩子,阿诺尔,仍旧能陪伴祂千千万万载。 母神的目光有些阴冷,叫纳尔□□更加忐忑,恨不得将剩下半句话烂在肚里。 但祂不敢欺瞒阿玛亚斯,硬着头皮道:「但他体内……有一副神骨。」 「没有神格,人类的躯体承载不住神骨……母神,小阿诺尔的身体会比普通人类更孱弱,恐怕…恐怕活不过十年。」 第440章 恶化 空气彻底安静了下来,壁炉内的柴火噼啪燃着,纳尔□□别开眼睛,不敢看母神的方向。 而作为一粒尘埃,青涿那颗不存在的心脏仿佛也颤抖了一下,愣愣看向阿玛亚斯。 祂低下了头,怀中的襁褓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婴儿酣睡恬静的脸。 当世界形成完整的秩序规则、生态系统后,已经有数万年的时间不需要「创造」了。这孩子是万年间阿玛亚斯唯一的造物,也是唯一一个让祂耐心等候了十个月换来的至宝。 祂还等着他长大,用那具与祂同源的身体抱住祂,喊祂「母神」。 祂低下头,在逐渐冷峻下来的空气中只说了四个字。 「我知道了。」 阿玛亚斯遣走纳尔□□,安静得如一尊石雕,坐在藤椅上抱着祂刚出世的孩子。 第829页 神无法被创造。诸神在合适的时点、在世界规则的齿轮运转中诞生,生长神骨,受赐神格。 从未出现过只有神骨而无神格的情况。 普通人类要延年益寿对阿玛亚斯而言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但长了副神骨的人类……就如生命之神所言,註定活不长久。 青涿不知道神庭里的这些规则。但他看着阿玛亚斯沉默且凝固的面容,大约也明白纳尔□□说的是真的了。 他心头好似立时有一根弦被拨动,忽然意识到什么来。 体弱容易生病的孩子、强大且强势的母亲…… 这一切都与【家】里的设定几乎一模一样。 阿玛亚斯将【家】设置为最终惧本,是想告诉他什么? ……在这段神歷记载的往事中,一切也会如【家】那样发展吗? 从这一天起,阿玛亚斯不再常常出现在青涿眼前。 祂总在某一时分离开,又在蜡烛即将燃尽前赶回来,带着一身霜风与寒气。 祂没有带着孩子走,而是在茶几边创造出一个柔软稳固的摇篮床,把他安顿在了里面。因此,相比于身为母亲的阿玛亚斯,作为一粒灰尘的青涿陪伴那孩子的时间都要多得多。 摇篮床偏矮,他从茶几上能看到阿诺尔雪白的脸颊。而渐渐地,他发觉出了不正常。 阿诺尔太过嗜睡。 他偶尔会因为飢饿醒来,但在被阿玛亚斯餵过那种奇异的果汁后又很快睡下——即便是感受到飢饿而啼哭时,那哭声也断断续续、细小微弱,像一盏无论如何也点不亮的油灯。 「阿诺尔,我的阿诺尔。」 这一次,蜡烛燃尽了许久,久到青涿在茶几上感受到嗖嗖凉意时,阿玛亚斯才风尘僕僕地回来。 回来的第一件事,祂端庄而优雅地走到摇篮床前,轻声唿唤祂的孩子。 阿诺尔仿佛聆听到了母亲的唿唤,微微睁开眼。 两对浅灰色的眼眸对望时,青涿总会微微恍惚。记忆里上个惧本美丽端庄的母亲好像和阿玛亚斯这张更加神圣的面容重合。 神居天光常亮,时间好似在壁炉永恆的燃烧声中隐匿,而让青涿再一次意识到时光流逝的,是阿诺尔略微长大了些的身形。 阿玛亚斯又一次回到古堡里。祂这次带回来了一只断裂的鹿角。 在踏入古堡大门前,祂伸手一拂,抹去了鹿角根部一小滩不太明显的血迹。 祂把鹿角研磨成粉末,混入那神秘果子的汁液中,拌成煳状一匙匙餵入阿诺尔嘴里。 阿诺尔食量很小,吃了两三口就吃不下。当小巧的汤匙又递到嘴边时,非常有自主意识地把头撇到一边。 阿玛亚斯此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母亲,即便明知孩子听不懂,仍是忍不住低声哄他。 「再吃一口,我的阿诺尔。」 而就在这时,阿诺尔的眼睛眨了下,嘴唇上下一碰,混着咿咿呀呀的婴儿呓语,凑成了一个简单的音节。 「妈…妈,妈……」 阿玛亚斯愣住了。 摇篮床里的孩子仿佛刚学会鸣叫的小鸟,好奇地做出发声尝试。摇篮旁的母亲一动不动,看了他许久。 这是阿玛亚斯这么多天来在古堡待得最久的一次。祂在茶几上铺了只笔记本,在烛光边拿羽毛吸了墨写上一行字。 【81天,阿诺尔说了第一句话:妈妈。】 跳跃的火光将创世神冰冷的眉眼融化,祂眼神里泛着被触动的光,合上笔记后弯腰吻了下阿诺尔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古堡里的生活宁静安和,屋外的风雪吹不进厚重的玻璃窗。 青涿不想再长久地守在烛台旁了。他不是懵懂无知的阿诺尔,他能嗅出阿玛亚斯每次回到古堡后身上越来越浓重的肃杀之气。 同时,阿玛亚斯带回来的东西也从植物变成了某个动物身上的一部分。 有时是耳朵,有时是皮肉,有时是白骨。 一剂剂汤药灌下,阿诺尔一天之中沉睡的时间不减反增。 但他是极为聪明的。在清醒时间比其他婴儿少了许多的前提下,依旧学会了爬行。 阿玛亚斯回到古堡时,阿诺尔在摇篮床里颤颤巍巍地翻了个身,抬头看到母神仿佛死灰復燃的双眸,活力十足地喊「妈妈」。 【231天,阿诺尔会爬行了。】 阿玛亚斯撤去了摇篮床,在地上铺了三层绒毯和一床厚厚的棉芯,又在周围立好护栏,圈定了阿诺尔的行动范围。 但祂的安排又好像是多余的。 阿诺尔的活力像是昙花一现,很快不堪重负地消散殆尽。 他在青涿无声的注视下安睡,眼睫一丝颤抖也没有,似乎也没有做梦。他太过安静,安静到若非胸口有细微的起伏,会让人以为他只是个逼真的玩偶娃娃。 常常是阿玛亚斯离家前阿诺尔睡着,阿玛亚斯回家后他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沉睡。 更糟糕的是,在某天回家后,阿玛亚斯发现了阿诺尔脸上的血迹。 从鼻子流出、顺着脸颊淌下来,再被棉褥蹭花。血液已经在脸颊和棉被上干透,阿诺尔却依旧睡着。 「阿诺尔。」阿玛亚斯轻声唿唤他。 祂没有使用任何神咒,用一张柔软的湿毛巾一点点擦掉婴儿脸上的血迹,垂首面无表情地将额头与阿诺尔相贴,依旧保持着属于母神的冷静与决绝。 第830页 「我会让你活下来的。」 【285天,阿诺尔病情恶化。】 经过青涿这么多天来的不懈努力,他终于让那粒圆滚滚的沙砾滚了几圈,离茶几边缘稍近了些。 而阿诺尔,已经鲜少有清醒的时刻了。 为了减少外界环境对阿诺尔的影响,阿玛亚斯熄灭了壁炉,将天寒地冻的古堡更替到了「春天」。 可惜这春天没有吜啾鸟语和馥郁花香,相比起祂曾创造过的「春天」尤显匆忙且粗糙。 「阿诺尔…阿诺尔?」 阿玛亚斯回到古堡,看到阿诺尔眼角晶莹的泪花,俯身喊醒了他。 嗜睡的婴孩动力不足,疲倦地睁开眼,那粒挂在眼角的泪珠没有睫毛支撑,簌地滑落。 「你是做梦了吗?还是在难受呢?」阿玛亚斯凝望着他,低语呢喃。 【314天,阿诺尔感到痛苦。或许我该快一些……】 【我会治好他的。】 【325天,「创造」的权柄并不利于存续,我诞生已有亿万载,创造了世界,却救不回我的阿诺尔。】 【326天,或许……我应该取回「生命」的权柄。】 青涿终于滚下了茶几。沙砾的身体不存在肌肉筋骨,他却也累得够呛。 回家的阿玛亚斯并没有发现这一粒尘埃的位移变化,祂从青涿身边走过,神袍的一角离他仅有一寸远。 青涿想伸手抱住,却忘了一寸对于沙砾而言不亚于天涯。 照常来说,阿玛亚斯回到古堡里第一件事就是观察阿诺尔,或许还会伸手怜惜地抚摸他的脸颊,然后再把带回来的东西处理好餵给阿诺尔。 但这一次,祂神情冷漠,高举起右手。 绿芒在指尖臣服缠绕,略有些眼熟的藤蔓权杖被阿玛亚斯掌控,祂开口,吐出一段晦涩的神咒。 青涿睁大了眼,怔怔望着阿玛亚斯衣摆不慎粘上的一团带着血污的长髮。 金黄色的波浪卷长发,原属于生命之神——纳尔□□。 【众神纪六百零五万三千八百八十八年,创世神阿玛亚斯吞併生命之神。众神战争拉开帷幕。】 当这段歷史不再是冰凉的文字,而是展现在眼前的「现实」时,那股命中注定般的无力与彷徨瞬间喷发出来。 阿玛亚斯取回了【生命】之权柄。 但很显然,这一切并不会就此停止。众神战争……阿玛亚斯的屠戮,仅仅是一个开始。 青涿滚下了茶几,再也看不到阿玛亚斯记录的日记。 春风拂暖,他与阿诺尔被关在温暖美丽的孤岛中,窗外是古堡周围茂盛生长的茵茵绿草。 那截他刚来古堡时在纳尔□□身上看过的枯木,也终于吐出新芽,加入春景。 … 这是特殊的一天。 阿玛亚斯没有离开古堡,祂把阿诺尔喊醒,手上拿着一只小孩喜欢的拨浪鼓轻轻摇着逗他。 拨浪鼓敲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阿诺尔也很配合,惺忪睁着眼,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抓那只小鼓。 古堡里许久不曾出现这样母子和乐的场景了。 「阿诺尔,睡那么久累不累啊?」阿玛亚斯低声问。 阿诺尔歪着头,听不懂母亲的话,却懂得如何回应,牙牙学语似的一连喊了好几句「妈…妈妈」。 他今天格外有精神,双手撑着给自己翻了个面,手脚并用地在软垫上爬行,想要追逐母神手中的玩具。 等追到了,他想将其抓起,手指却总是无力地松开,叫那小鼓掉在被褥上。 一连抓了几次都失败,阿诺尔和其他喜新厌旧的小孩一样,立马失去了兴趣。 他一转头,朝另一个方向好奇爬过去。 小小的身子在一粒尘埃眼中几乎等于巨人,他颠簸着靠近,近到青涿都能看清阿诺尔瞳孔里每一条细丝。 视野在此时忽然一黑,紧接着身体腾空而起——那只抓不住拨浪鼓的小手,轻而易举地把那粒尘埃带了起来。 「阿诺尔,你该休息一下了。」 腾空失重感再次加强,是阿玛亚斯轻轻将阿诺尔抱起。 阿诺尔的手臂仍在兴奋地四处晃动,正当挨碰到母亲肩膀上时,忽然将拳头松开。 眼前终于再次得见光芒时,青涿低头一看,发觉自己停驻在了阿玛亚斯的肩头。 第441章 神堕 古堡内外的景物永恆不变,听不到丝毫外界的消息。青涿一直都想找机会附着到阿玛亚斯身上,从祂的视角完完整整看这段往事。 因此他愣了愣,低头朝下看,与那双似曾相识的灰凌凌眼眸相对。 婴儿懵懂无知,却在某种事情上拥有胜于成人的敏锐。 阿诺尔…… 「阿诺尔,好好休息一下吧。」阿玛亚斯轻手轻脚地将不到一岁大的婴孩放入被褥中。 阿诺尔确实困了。 爬行与追逐消耗了许多能量,他眼皮带着长睫毛止不住地往下闭,又费力睁开。 「妈、妈妈……」他探出手,抓住了母亲垂在被子上蜿蜒的髮丝,嘀咕似的唤了一句。 眨眼的频率越来越迟缓,最终,他又睡了过去。 阿玛亚斯轻松抽走被捉住的髮丝,坐回到茶几前,再次翻开那本笔记。 跌下茶几后,青涿就再也没能阅读祂的笔记,此刻落脚在阿玛亚斯的肩头,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他阅读速度很快,打眼一扫就能把遗落的那些记录补齐。 第831页 【342天,我打算收回阿米修斯的死神权柄。不过祂似乎误会了什么,愿意提前与其他神祇开战。】 【348天,我没有看错,阿米修斯成功吞併了执掌毁灭的布罗纳…事情可以变得简单很多。】 【355天,我收回了「时间」权柄。】 【359天,阿诺尔即将一岁了。他受病痛折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阿诺尔,过完生日你就能暂时休息一下了。】 「……」青涿默默地把这些只言片语和团长口述的歷史对比结合,拼凑出一个真相。 阿诺尔的诞生只有生命之神纳尔□□和创世神自己知情。前者已经陨落,神庭里的神祇便浑然不知母神为什么会突然对祂们下手。 这个时期的神明显与周御青描述的有出入。祂们有个性有偏好,也有欲望有野心。 死神阿米修斯误以为母神的屠戮是为了更大的权柄和话语权,而祂自己本身也有对权力的欲望,便打算加入阿玛亚斯的阵营。 此举对阿玛亚斯而言,无异于多出了一个得力干将,省了不少事——当然,祂并不打算真的与阿米修斯「共天下」。 ……等局势稳定,就是卸磨杀驴的时刻了。 烛火摇晃,青涿的心神也随之恍惚。 阿玛亚斯取来羽毛与墨水,吸饱墨的羽毛根悬在泛黄纸页上。祂沉思酝酿了许久,终于落笔。 【363天,因不忍心阿诺尔再受磋磨,我决定提前计划……阿诺尔,我的小阿诺尔,等你醒来,母亲会给你过完所有欠下的生日,好吗?】 【安心地睡吧……我会等你的,阿诺尔。】 尘埃本渺小冷硬,无心无情。 青涿看着这些字眼,却觉得心脏酸涩。那股若有若无隔断情绪的障碍好像被什么冲破,他垂眼望着那一句句「阿诺尔」,仿佛能听到阿玛亚斯的唿唤。 写完笔记,阿玛亚斯站起身,将肩头的视野也骤然拔高一截。祂低声吟唱出一句咒语,右手握住一柄银色权杖,玄奥的字符与光斑在空中聚成一团。 光团持续了六七秒才散去,留下一块巨大的蜂蜜色矿石。 等等……这像是,琥珀? 质地恍如浓稠的蜂蜜,黄褐的蜜色中隐隐透着光,剔透漂亮。 青涿看着阿玛亚斯抱起阿诺尔朝琥珀石走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琥珀凝结时,其特质能确保石头内的东西免于腐化、风化,往往过了几万年还能保存当时的形态。因此还有一个美名——凝固的时间胶囊。 而阿玛亚斯前不久刚夺得「时间」权柄。 祂想凝固阿诺尔的时间。 这时候,再回想起方才阿玛亚斯落笔写下的那段笔记,青涿再也无法忽略开头的数字。 363。 这个在惧本中出现数次、通往能源中枢的最终惧本的……原来是创世神阿玛亚斯陪伴祂孩子的天数。 363天,比起祂曾存在的亿万年甚至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 一恍神间,巨大的琥珀石中多了一道小小的人影。 阿诺尔还穿着母神亲手创造出的衣衫,头上长出的头髮茂密顺滑,和他母亲如出一辙。 他蜷缩起身体,像出生前栖息于妈妈子.宫里一样,安静睡在琥珀中。 阿玛亚斯站在琥珀前沉默了许久。 当古堡外春风凝滞、祂为阿诺尔造出的春景也彻底变成一动不动的模型时,阿玛亚斯带着肩头的一粒尘埃离开了神居。 …… 再然后,青涿知道了——原来,神明也是会惊恐,也是会畏惧死亡的。 雪白的翅翼被汹涌的神力折断,从血红色的天穹上跌落。本该高高在上的神明落入泥泞中,神躯血流如注。 祂的翅膀扭成可怕的弧度,透彻美丽得能让吟游诗人为之赞颂的蓝色瞳孔轻轻颤动,倒映着逐渐靠近的高大身影。 「母神,您为何要这么做?」 跌落神坛的神祇对面,黑髮素面的阿玛亚斯神色漠然。 祂抬手,蕴含着可怖能量的光珠传入和平之神的胸膛,无情无惧地看着对方化作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381天,收回「和平」权柄。】 「母神…母神是不是被魔气入侵了?!」 【399天,收回「灾厄」权柄。】 「母神……请您清醒一点!!」 【413天,收回「繁育」权柄。】 … 阿玛亚斯是寰宇里资歷最久的一只鹰,然而,祂亲手掐死了巢穴里一只只雏鸟。 神庭凋零,万籁俱寂。 执掌「植物」的神明陨落,权柄的新获得者却无意维繫。青涿被阿玛亚斯带到一个枯木横生的腐朽之地时,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觉得眼前布景构造略有眼熟时,才认出这是他进入回忆后待的那个小花园。 枯萎的花园里,有神祇备好了金黄色的神酿,举杯作贺。 「哈哈哈哈哈…!母神,这寰宇即将尽在您掌控之中了!下一步,是不是可以考虑…」 狂野的嗓音戛然而止,阿米修斯瞳孔蓦然缩成针眼般大小,看着阿玛亚斯近在咫尺的嘴角与下巴,迟钝地低下头。 祂的胸前,插入了一只修长美丽的手。 阿玛亚斯面无表情地舒展那只手,在温暖的胸腔内找到什么,随后把手拔出。 四溅的神血将祂的神袍染脏,血气迎面覆盖上肩头的尘埃。 第832页 祂丝毫不为之动容,转身就要离去。 身后传来了阿米修斯断断续续的声音。 「您比我想像的…还要,有野心……哈哈哈。不过……小心,屠神之路的最、后…都是神…堕……」 酒杯「扑」一声落地,上好的神酿汇入黄土。 【512天,已有的权柄中仍无挽救阿诺尔的方法。或许,作为死神的阿米修斯能起到作用。】 满天神明被屠戮得只剩廖廖数位后,创世神阿玛亚斯把魔爪伸向了祂的拥趸。 祂的脸色愈发苍白了。随着权柄进一步扩大,那些残余的神明更非祂的对手。几乎只需一个照面,有的连一句话都未留下便无声陨落。 有来得及说话的,说的无一例外是: ——【您会迎来神堕的。】 不像是恶意满满的诅咒,而更像是一句规则的阐述。 … 第679天,阿玛亚斯追猎到了躲在寰宇一角中的丰收之神,收回了最后一份遗落在外的权柄。 众神纪结束,而神陨纪初启。 阿玛亚斯坐在神山的最高点,从这里,能将夷为平地的、空荡荡的神庭一览无余。 好似回到寰宇初期,宇宙混沌,唯一的神明「创世」开闢了第一块土地,兴致勃勃地看着那块除了黄沙泥土外什么也没有的土壤,思考着该如何「创造」。 只是这一次,祂青灰色的眼瞳里掺上了迷茫。 【679天,世间所有权柄都无用。「造神」本就不存在于规则之中……那么,我又该拿什么拯救我的阿诺尔?】 阿玛亚斯一抬手,徐徐经过的微风停滞下来,不再吹动祂茂密的髮丝。而祂挑起一缕髮丝,垂眸望向自己的发尾。 一抹枯黄出现在祂眼里。 神明不需要如下界物种一样新陈代谢,这种更迭本不应该出现在代表「永恆」的初代神阿玛亚斯身上。 强大的母神盯了自己的发梢一会儿,抬手幻化出一把剪刀,将那些枯萎的发尖一一剪除。 阿玛亚斯开始久久待在神居之中。 祂将茶几的位置挪移到了琥珀身边,时而坐在那里翻阅古籍,时而温柔地看着琥珀里安眠的阿诺尔。 祂将祂们母子的居所布置一新,古堡翻新,绿植茵茵。温暖的气候包裹着阿玛亚斯和琥珀,让最近莫名有些畏寒的母神舒服许多。 【810天,我开始感受到时间在我身上的流动。阿米修斯并未欺骗我,神堕的报应将在我身上应验。】 【一千年……五百年……?彻底神堕之前,我一定能找到办法拯救阿诺尔。】 作为无人敢违逆的初代神,阿玛亚斯从来说一不二、倔强而强势。 而强势与杀戮似乎让祂对阿诺尔的怜爱慢慢在时间发酵中变了味。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入魔般的执念。 连青涿都不止一次地想在祂耳边劝导: 「不要再执着下去了。你是众生的母神,你应有更广阔的天地……放弃阿诺尔吧。」 但尘埃无法出声。 他只能靠在阿玛亚斯的肩头,和祂一起看那些曾有神明研究而撰写的古籍。从一开始没日没夜、一连能一动不动读个十几日,到后来给神居创造出昼夜、一天一夜未合眼就必须要去休息,也不过经歷了三十多年而已。 青涿不觉得时间漫长。或许是一粒尘埃本就不应该有「时间」的概念,或许是阿玛亚斯在这段遗留的记忆里动了手脚。 三十几年、甚至一百年都不过他一恍神的功夫,而期间的记忆又清晰如昨。 … 神陨纪一百二十三年,寰宇中仅存的神明阿玛亚斯脸颊上出现了一道细纹。 自从时间的概念出现在阿玛亚斯身上,祂就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阿玛亚斯无心去看自己脸上的细纹,祂全身心都沉浸于新诞生的想法中,激动得羽毛笔都在颤抖。 第442章 终局(正文完) 「创造」对阿玛亚斯而言是一种信手拈来的本能。 祂可以在宇宙初期开闢出万物生灵仰赖生长的土地,也能在此时另闢一块永不相交的空间。 青涿抱着祂肩头的神袍,和祂来到了那块空洞的空间——它是所有空间的最初形态,连「漆黑」似乎也不存在,只有混沌的气息。 第一日,创世神在空间里注入了正常人类需要的空气。 第二日,创世神造出了土壤。「地面」出现了。 第三日,创世神融入了「昼夜」的概念。 土地、水泥路面、绿草树木,就像一个缓缓长成的胚胎一样,这个世界也初具模样。 高楼在地基上一寸寸建起。没有多余的、为此忙碌的工人与机械,它在阿玛亚斯的神力下像是有了生命,一点点生长骨肉,直至长成。 阿玛亚斯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伸手轻轻触碰绿化树粗糙的树皮。祂抬头一看,似是觉得这种树木的叶片形状不够美观,苍白的食指轻轻一点,整条街道便换了个树种。 创世神就这样漫步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时不时停下脚步,完善某一处细节。 走走停停中,祂终于来到了一个开阔的广场。这里的建筑充满艺术气息,外形神似一截船头。 「……」青涿看了看那几栋建筑,又望向阿玛亚斯的侧脸。 第833页 此处的场景恐怕已经刻入了每一位「演员」的灵魂里。 这是剧场中心。 这个抒写无数生死离别的地方,原来在一开始创造出来时,就已经被赋予了离别的意义。 而就在这时,阿玛亚斯扭过头。 时值黑夜,剧场中心五彩的霓虹灯已经点亮。繁华的剧场从未有过如此冷清寂静的时刻,青涿正怔愣时,就见阿玛亚斯眸子垂下,像是与肩头的他对望,又像是放空了聚焦。 「阿诺尔,你会喜欢这里吗?」 带着已知的歷史回溯过去,总是会因其不可变性、因为「歷史已成歷史」,人虽来自于未来、却必然无力扭转的悲剧性而悲凉无力。 青涿想摇头。 不喜欢,他不喜欢这里。 但拒绝和否认却已没有意义。他带着错误的答案前来,就已经知道了阿玛亚斯的计划最终会走向什么样的终点。 ——在尝试百年后,创世神仍无法「造神」。但祂已经找到了造神外的第二条路,那就是「温养」。 正如【家】中的母亲最后选择把孩子温养在她改造后的学校里一样…阿玛亚斯创造了剧场,决定制造一个吸取能量的黑洞,而黑洞的另一端,则通向阿诺尔孱弱的身体。 创世神以一整个世界做肥料,去滋养那副本不应存在的神骨。 但祂忘记了,那些被作为肥料的生灵,也是应喊祂「母神」的孩子。 【阿诺尔,我的孩子……你必将永生不死。】 阿玛亚斯甩干了羽毛笔上残余的墨汁,那双包容世界的透彻眼眸逐渐被疯狂填满。 …… 捏造好剧场的外形后,阿玛亚斯开始专注于构造使其运转的内核。 祂将抢夺来的权柄一一融入剧场,有的成为了一块能源支柱,有的则成为了「规则」运转必不可缺的齿轮。 更多的,被拆解成了无数份,成为了剧场的养分——惧本中的boss、特殊npc、甚至还有那些所谓的来自上界的「观众」。 权柄分散出去,阿玛亚斯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更快了。 那双创造万物的手如缺水的叶片一般干瘪下去,堆出松散老化的皱痕。祂不曾把这一切变化放在眼里,就连在窗户倒影中看见自己鬓边一根白髮时,也只是毫不在意地拔去。 再也没有呵护万物的母神,神格一点点碎裂堕落后,留下的只有疯狂而顽固的阿玛亚斯。 祂的眼里只剩下阿诺尔,但祂的眼里却又不曾存在阿诺尔。 某日,祂在清晨中醒来,却没有第一时间赶赴那个祂精心布置的温室,而是跨越星辰,携带着肩上的尘埃来到了寰宇一角。 相比于被剧场「吸食」而隐隐开裂的那片宇宙,这个遥远的角落里,繁星如棋盘落子,星云与星团折射出梦幻的光。 在光的背后,略有波动的能量场将一团翻滚的云雾层层包裹。 阿玛亚斯想径直闯入能量场,却因神力衰弱而被弹开。祂感受到了那股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它与宇宙潮汐一般,汹涌浩荡,若无边际。 祂扑在能量场的边缘,目眦欲裂地看着那团云雾。 「阿诺尔……你想要这些能量吗?」祂喃喃自语。 青涿疲惫地趴在她肩头,闻言思考了一番后勐地坐起——对一粒细尘而言,就是滚了半圈。 一百多年了,那个时间点也应该到了。 【神陨纪318年,混沌主诞生。】 他无声地看着那团光雾,想从中找寻一些熟悉的气息与面孔,却无果。 就在这时,阿玛亚斯不再盯着孕育中的新神,转身兴奋地拖着祂逐渐老化的躯体奔回古堡。 天地间的光照进祂逐渐混浊的双眼,青涿心情沉重,肩头擦过一片凋零干枯的红枫。 寰宇中最后一位创世神面临神堕,于是,新的父神即将应运规则而生。 而在经歷过众神战争后,「规则」似乎明白:「欲望」不应出现在掌控毁灭性力量的神明魂体中。因此,这一次诞生的父神将与以往不同,祂将无喜无悲、无爱无恨、无欲无求。 祂是亿万生灵共性的集成者,也是堕落旧神与其恶果的追猎人。 …规则运转的结果本应如此。 然而,阿玛亚斯作为存活亿万年、代表宇宙原初的母神,在某些方面比这位能量可怖的父神还强上许多。 祂野心勃勃地在笔记中写下—— 【阿诺尔……我将为你捕猎新神。】 新的「父神」替代创世神而生,其澎湃而浩瀚的力量足以补上剧场最后的能量空缺,使得它即刻就可以开始运转,像抽水机一样将源源不断的能量抽取贮存起来。 这样,阿诺尔就能更早地从琥珀中醒来。 阿玛亚斯开始了祂的「剿神」计划。 祂自知如今的神力已经无法与新神正面对抗,因此祂在古堡的每一个角落都布置下陷阱,用神血在地板上画下阵法,等待新神自投罗网。 数十个日夜过去。一天夜里,从神居空间外传来的能量波动将阿玛亚斯惊醒。 祂披上御寒的衣物,跨越空间再次来到新神诞育的地方。 那里,厚重能量场已尽数被吸收。星团云雾散去,新生的父神披着星辰点缀的神袍,黝黑的瞳孔与宇宙根源同色,平静地望向苍老的来客。 青涿端详着那张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像谁的面庞,忽然一阵大风颳起,他急忙抱紧阿玛亚斯的衣服,差点被吹翻。 第834页 新神的神戟比闪电更快,划破了阿玛亚斯脖颈上的皮肤。 阿玛亚斯稍慢一步,立马用神力抵挡。祂并不慌忙,神色淡漠,仿佛还维持着属于母神的高傲,睥睨望来。 祂说祂自知造下谬误,甘愿受死。愿意带领父神到家中,与祂的孩子一起接受规则的惩罚。 天生没有欲望、没有情绪,新的父神并不懂何为「算计」,一言不发地跟在阿玛亚斯身后,一脚踏入了为祂而设的陷阱。 因神力大多用于剧场,阿玛亚斯很早便不再控制神居的季节,任其自然变化。 白雪压着松枝,古堡内的壁炉正大火燃烧,地面与藤椅上铺着取暖的绒毯,在火光下显得温馨而无害。 新的父神平静扫过一切对祂而言的新鲜事物,在掠过那枚巨大的琥珀石时骤然停住了目光。 蜜色的琥珀内,是一个闭眼沉睡了几百年的孩子。 是旧神的恶果,是祂追猎的目标之一。 父神幽邃的瞳孔望向阿诺尔,脚步正要靠近时,四面八方忽然传来尖锐而巨大的神力。 一簇神血溅上阿玛亚斯的肩头,剿神计划在新神神躯分裂的光点中宣告成功。 阿玛亚斯小心收集起那些碎成无数片的神明魂体,笑得那半头白髮都在微微颤动。 …… 剧场的最后一块能量缺口被新神补足,在创世神阿玛亚斯的见证下,拉入了第一批做实验的「小白鼠」。 人类灵魂内的能量与一副神骨比较起来实在微乎其微,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在第一批实验完成、收集到一小部分灵魂能量后,阿玛亚斯开始更加疯狂地将人类带入剧场中。 几十年时光如梭而过,祂越发年迈了。 外表看上去几乎和人类中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神嵴不受控制地弯曲,行走到哪里都需要搀扶着一根木拐。 脚步迟滞,行动缓慢。 神识变得混沌受阻,连几块新神碎片趁其不备窜逃出去也没能发觉。 祂的神力几乎殆尽,每日每夜都坐在沉睡的阿诺尔身边,佝偻身躯靠在琥珀石上,饿了便吃一些许久前採集的神果,困了便披着毯子睡着。 有一天,阿玛亚斯发觉自己作为母亲还没给孩子讲过故事。祂伸手摸了摸冰凉细腻的琥珀,开始给阿诺尔讲这亿万年间发生的事。 讲创世神如何开闢世界、讲祂曾伪装成人类去往下界的经歷、讲第二位神明【开蒙】的诞生,又讲神庭如何逐渐热闹、「创世」开始不再被需要。 很多故事都被祂一语带过,而即便如此,祂也讲了将近五年,而青涿则蜷缩在祂肩头听了五年。 最后,祂讲到了阿诺尔的诞生。 堕落的神明畏寒,壁炉常年点燃着,炭火燃烧开裂的声音仿佛是阿诺尔对祂的回应。 阿玛亚斯有预感,祂快要陨落了。 「阿诺尔…阿诺尔……」祂一句句喊着孩子的小名,「母亲恐怕等不到你醒来的那天了。」 祂又沉默了会儿,眼帘低垂着盯向颜色绚丽的地毯。 一动不动地呆住许久,久到青涿开始怀疑祂是不是已经悄然离开。 一刻钟后,阿玛亚斯突然动了。 祂转过头,低声道:「……阿诺尔,你会怪我吗?」 几百年来,祂一意孤行地选择倾尽一切拯救阿诺尔。祂不在意规则的惩戒,更不在意其他神明的生死。 「母神做错了吗?」阿玛亚斯疲惫地问道。 这是祂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青涿无法回答祂。 古堡寂寥,阿玛亚斯困意上涌似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往下闭。 「阿诺尔……」祂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或许我应该放手,让你自己选择…」 枯藁的手指动了动,细微的能量传入到系统接口中,释放了其中一条被写好了许久的规则。 ——【剧场收集的能量足以温养神骨后,阿诺尔将从琥珀中醒来。而等他在人间成长到成年后,命运将带他来到剧场】。 【阿诺尔拥有神骨,惧本里的危机无法杀害他。当系统检测到阿诺尔时,将为其奉上「不死之心」——他或许会有交心的朋友,他可以用它来保全他们。】 【如果阿诺尔不喜欢这个剧场……那他将得到「钥匙」,经歷过【家】的铺垫后,通过神识的记录知晓这一切。】 阿玛亚斯不知道祂的决定是否正确,可祂现在已经没有更多力量再反悔修改了。 祂眼皮渐渐下落,气若游丝地还想再叫一遍祂孩子的小名。 「阿诺尔……」 最后一句唿唤融进窗外下雪的声音中。 创世神阿玛亚斯身上盖着厚毯,长眠于祂的神居中。 …… …… 尘埃没有情绪,不会流泪。 而当雪景从眼前消失,回到能源中枢的青涿忽感脸上凉意,伸手一抹便擦下了一掌的清泪。 被阻隔的情绪像涨潮的浪,将他的心口拍得闷痛不已。骤然从几百年的陪伴中抽身,他怔怔地捂着胸口,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出。 「母神……」青涿几不可闻地喃喃。 来时怀揣着的绵绵恨意早已化作最尖锐的利刃,将他扎得体无完肤。 所有人都可以恨阿玛亚斯,恨这个自私而残暴的「母神」,唯独阿诺尔不能。 而阿玛亚斯死前问的那个问题亦是同理——所有人都能说祂大错特错,唯独阿诺尔不能。 第835页 青涿心脏几乎酸胀到麻木,他颤抖着抬起眼,与阿玛亚斯如出一辙的灰色眼眸倒映出绚烂到极致的光点。 ——代表灵魂的萤火闪着青黄色的光,密密麻麻充斥满巨大的玻璃容器,仿佛将整个宇宙的星星都摘入其中。 比银河里的星团还要漂亮。 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被拘禁的灵魂。代表着阿玛亚斯和阿诺尔身上的一道锁、一条「恶」。 青涿踉跄着步伐,失魂地走到容器面前。 玻璃容器的左下角,有一个红色而不起眼的按钮。 在依附于尘埃的几百年间,青涿看到了阿玛亚斯创造剧场的全过程,也包括这个能源中枢。这个按钮,是打开灵魂拘禁的按钮。 更简单易懂地说,就是让剧场停摆的按钮。 青涿的手指冷得像一块冰,他战慄着摸上那个按钮,指肚在抖动中几乎要失去力气。 阿玛亚斯无法造神,剧场的能源并不能给青涿塑造一副神格,只能让他不因神骨的重量而死亡。 也就是说,一旦剧场毁灭,他将立马迎来迟到了数百年的死期。 「母神…」青涿垂眸看着那粒按钮,泪水从睫毛中滴落,「这是我的选择,你看到了吗…?」 不存在任何犹豫,他做出了选择。 阿诺尔的重量,怎么可能比这千万灵魂还重呢? 萤火贴在玻璃容器边上,仿佛嚮往着自由。 青涿转动眼珠看向它们,轻声抱歉:「对不起……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吗?」 他按下了按钮。 几乎在一瞬间,玻璃容器消融。 几百上千万只萤火喷涌而出,擦着青涿的脸颊而过,飞舞向黑洞洞的深处。有的被同伴挤得偏了轨道,一头撞在青涿的头髮上,仿佛带着小灯泡的花环。 萤火共舞,美不胜收。 青涿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勾出一个极淡的笑。 身体里的力量仿佛握在手中的沙,一点点泄漏出去。每一根骨骼都在缓缓增重,压得他渐渐喘不过气来。 他喘息着,伸手让一只只急于归家的萤火蹭过掌心。 剧场毁灭后,一切都将被改写。因果重组,几百年的歷史都将按照新的轨迹重新发展一遍,世界将歷经一场不小的动盪,随后归于安宁。 青涿承受不住骨骼的沉重,脸色惨白地半跪在地,双手撑住地面试图与这重量博弈。 几只萤火犹豫般地在他身边停了片刻,而后还是抵挡不住归家的本能。它们逐渐变得稀疏,只剩下一些反应迟钝的被挤到最后。 青涿侧摔到地上,连唿吸都吃力起来,竭力抬起眼,看着最后一只萤火摇摇晃晃地飞远。 黑暗孤寂的异度空间中,一道蛋壳碎裂般的声音骤然响起,黑漆的穹顶出现一道裂痕。 要结束了…… 越来越多裂痕将这里分割成狰狞的碎片,有硬块从头顶脱落,砸到青涿脚边。他一动未动,意识清醒地看着这阿玛亚斯最后的造物一点点崩裂。 终于,混沌空间崩塌,青涿头晕片刻,强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他眼前逐渐模煳,视野中满是带着毛边的色块。 不过他还是认出来了。 这里是剧场中心。 所有演员都已经消失不见,回归原来的世界成为了「重构歷史」中的一个零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像是阿玛亚斯最初刚建成那会儿。 又一道裂纹出现在天空之中,青涿侧躺蜷缩在坚硬而带着太阳余温的地面上,知道这里也撑不了多久,即将彻底崩坍。 「母神……」他没了力气,只能用唿出的气说话,「阿诺尔…要来找你了。」 他想闭上眼,而在最后一刻却在视野中捕捉到一道人影。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身形。 他一愣,用最后的力气把眼睛睁开,看清了对面人…不,神的轮廓。 剧场崩裂,受拘束的神明碎片获得自由,重新合体。 祂完整了。 是青涿在那段记忆中,「父神」的模样。无喜无悲、无爱无惧。 祂正平静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一如真正初见时,祂看着琥珀里沉睡的阿诺尔。 青涿的意识恍惚起来。 在很久之前,他曾纠结过:如果碎片最终融合,混沌主会不会失去「爱」的能力。按周御青的说法,神天生淡漠,所有碎片融合后的混沌主也是如此。 后来,他想到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便也不再纠结了。 现在倒该感激当时豁达的自己。至少,阿诺尔……青涿,留下过被爱的记忆。 眼皮越来越沉重了。 天地渐渐在阖上的眼睛中央消失,青涿眼角浸出一滴泪,闪着晶莹的光。 再见。 我的父神。 …… …… 五感在迷濛中渐渐消失,他不知道有人正在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