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倒闭的乌有乡》 第1页 《即将倒闭的乌有乡》作者:安尼玛【cp完结】 简介 待业青年邬三元,继承了父亲留下来的漫画店,在一条萧条的街混了两年。漫画店生意惨澹,邬三元本以为日子就这么黯黯淡淡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一辆保时捷开到了门口。 「即将倒闭」系列想写一些即将/已经消失的行业,漫画租赁店是第1部。架空,但时代背景是此时此地此模样,大家就对号入座吧。 主角手段低劣,人品不高尚,是一满身缺点的普通人,不会带来什么嗨感爽感,也没有很虐的情节,总之是社会一浮萍。 海音x邬三元 「聚散无常,你们都要好好的,能在一起不容易。」 三元道:「妈,喝啤酒,别灌鸡汤了!我现在信了,你跟邬有义一样都是漫画迷。」 小尼道:「友爱。」 番仔道:「热血。」 张震威道:「拼博。」 阿庚:「lo裙。」 三元道:「但现实不是这样。」 母亲挑衅地反问:「那现实是怎样?」 大家都答不上来,鱼儿很难回答什么是海。「别自以为是了,把现实挂在嘴边,经歷挫折就喊人生全是痛苦。生活辛苦是现实,那你们好端端坐在这里吃饭,旁边是好朋友,这不也是现实吗?你们说,漫画哪里说得不对了?」 哪里不对呢?这很难回答。这篇文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千头万绪的辛苦里,也会有一些时刻,让我们觉得做人也许不错吶 第1卷 :三元的烦恼 第1章 乌有乡 如果你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在最后一个灯柱前停住脚步,就会见到一张刺眼的猪肝色的告示: 倒闭!清仓! 本店经营不善,即将闭店,从此各走各路,江湖不见。从即日起三十天内,店内所有货品,一律1折甩卖。世纪大减价,捡漏要从速 这些字写得润秀,你疑惑,是皮革店老闆跑路了,还是外贸服饰打一枪换一炮?你看到贴着黑膜的玻璃门紧闭,门边蹲着一棵仙人掌,还有一个丧里丧气的初中生。 你想跟他说话,可他的眼睛根本不看你。于是你贴在玻璃门,睁大眼往里张望,想知道这是家什么店。 你是无意中走进这条街的。你的目的地是復兴路,结果路人甲听错了,把你指使来福星街。也罢,来都来了,你便沿着缓坡往下走。坡度让这条街多了些看头,你总以为,在鸡蛋灌饼、体彩店、烤串儿、理髮店前头,会有更有趣的东西。结果看到的还是半死不活的民生小店,卖菸酒的、卖水果的、高考补习,等等。 差不多走到尾,你才望见一家叫「猪笼草」、装修不俗的咖啡馆。走近一看,门口立着牌子:芋泥奶茶买一赠一,鲜果奶昔5元一杯,发点评签到打八八折。你在心里吐槽,这家店徒有其表,原来卖的各种香精饮料。然后你就意识到已经走到了街尾,发现这家最悽惨的店。 这家店傍着一片杂乱的草丛,前方——你倒吸一口气,竟然耸立着一个白灰色的瞭望台。因为它的颜色跟天空太接近,光顾着逛街的你竟然没发现。 瞭望台前有个小牌写着「危险莫入」,已经废弃了。它高大地堵塞在街道的这一头,至此,福星街走到头了。 你的注意力放在这家即将倒闭的店上,黑膜太厚了,你只见到里面很多板板正正的黑影。这店没有招牌,仿佛「倒闭!清仓!」就是它的名字。 这种店、这种冷清的街,在城里比比皆是,没什么可探究的。一个正常的大城市,既有一颗巧克力卖58块的復兴路,自然也有「倒闭!清仓!」的福星街。你便打算掉头离开。 这时候,皮鞋踢踏响,你听见有人来了。 三个人,一个穿着蓝色制服、黄色简章,头髮花白,脸很和气;一个魁梧大汉,穿着白色polo衫,胸前挂工作证;一个是套装紧紧包裹着的年轻女子,小尖脸上戴着茶色墨镜,神情有些忐忑。 是公职人员啊。你下意识想举起手,退到一边,显示自己跟这店毫无瓜葛。但他们压根儿不在意你,跟你一样,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是「倒闭」告示。 黄肩章嘿嘿笑道:「这纸都脆了,贴了起码半年。」 白polo不耐烦地问那高中生:「你在等着店开门呢?」 少年懒懒地揉了揉眼睛,不答话,只是把手搭在一摞漫画书上。白polo对黄肩章抱怨:「现在的孩子忒没素质!」 黄肩章笑着脸,弯身对少年说:「小伙子,这家店一般几点开门?」 「看老闆心情呗,」少年抬头看了看天,仿佛营业时间写在天上,「有时他喝大了,或者跟人去钓鱼,拉肚子、追美剧……可能就不开了。妈的,那傢伙今儿不会放鸽子吧?」说完少年一脸沮丧抬起身,腿还是曲着,手伸进仙人掌后摸索一番。 白polo暴躁地拍起了门,嘴里厌烦道:「举报信息说老闆住在店里,这傢伙故意不应门!」他用拳头锤门,砰砰声响彻半条街,眨眼间福星街探出了无数人脸。 你吓了一大跳,这些人刚才都在哪儿,怎么冒出来的?你经过那些萧条的店时,只见到零零落落几个店家,整条街非常安静。 这些人都出来了,平头老百姓的脸,默默地看着店前三个外来者,就有了一种群体的气势。不对,应该是四个人,你也算在内。 第2页 于是你又下意识想举起手,表示跟这三人毫无瓜葛。 「大哥,干啥呢?」一个手拿小铲子的人越众而出。你认出他是路口卖煎饼的。 黄肩章和善笑道:「我们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来找邬三元先生。」 「嗐,」卖水果的大姐说:「看你们梆梆砸门,还以为你们来要债的。」 三人尴尬地面面相觑,白polo挺着胸说:「我们来执法的,这家老闆在哪儿?」 做小生意的谁不怕这些监管的?卖体彩的秃头叔陪笑道:「老哥,你听听自己说了啥?我们可没把他藏起来。小鸡丁儿,给几个官爷开个门,三元多半没睡醒呢。」 那中学生恨道:「别叫我小鸡丁儿!」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商店的侧拉门,很不情愿地对那三人说:「进去吧。」 他们犹豫了,这么破门而入,不合执法程序啊。小鸡丁儿倒是不在意,一进店里,他的脚好像终于长出了骨头一样,坚定如风地走了进去。 白polo咬咬牙:「咱也进去。」街坊们都散了,你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跟着执法人员走进了店里。 老式的白炽灯一管管开了,有两管闪了很久才发出稳定亮光,发出了苍蝇乱飞似的讨厌声音。你很惊讶,这家店至少有十年了,上一回你见到类似气氛的店,还是在密室逃脱里。 倒是打扫得很干净,可东西太多了,怎么都不会有窗明几净的清爽。这是一家出租书店,柜檯用同一种字体,写着月会员120、季会员300、年会员800,每次可借10本,限期两周。 虽然贴着清仓告示,这些书估计没怎么卖出去,依然堆满了每个书架。 「这哥们儿还挺能整,」黄肩章走到门口最显眼的书架。书封面朝前,展示古董宝贝一样摆满了领导语录、马列主义研究、各种学习各种讲话,红彤彤的一大片。你知道,现在很多书店都这么摆——镇店用的。 白polo严肃着脸:「面子一套,里面另一套。」 你认为白polo很粗鲁,但非常同意他的话。这店里大部分都是漫画,跟那些红书简直是巨大反差。难怪这店要倒闭,现在还谁会去租漫画?手指动一动,网上免费的多得是,各种类型,还可以找到不打马赛克的。 你抽出一本《怪医黑杰克》,心中升起了复杂的感情。真巧啊,第一眼就看到这个。这书你妈妈有一套,传家宝一样跟着她搬了三次家,她踢走了你爸爸,骂走了第二个老公,熬死了第三个,这套书还在身边。黑杰克才是她的终生伴侣! 这是多么古旧的一种喜好,一种爱情。 现在你看到小鸡丁儿坐在窗前的木台上,专注地翻看漫画。他的颓态一扫而光,你可以确定地说,他逃命的时候都不会那么努力。 然后你开始操起了不必要的心:这三个市场监管员到底来干嘛? 正当这个时候,一个脑袋从你脚边探出来。你差点把他踩回地底! 你僵住了。这人从地洞露出脸,然后是半身,然后是腰、腿和赤脚。他瘦瘦高高的,因为太近,你不好意思直视他的脸,便看着他的脚。脚趾干净整洁,趾头微红,皮肤是光滑的。你猜他不超过三十岁,身体健康,整天穿拖鞋所以脚面有一抹晒后白印。 你顺便探了一眼那个地洞,台阶延伸到地底,暖黄的光照在最后几阶,此外什么都看不见。 等你转过头,就看见那几人面对面坐在窗边。他们坐的是半米高、一米宽的木平台,讲的好听点叫榻榻米,实际形容就是三夹板架起的简陋木台兼座位,三个执法人员只能横着排排坐,脚不舒服地伸展着。 一些人有着春风化雨的气质,老闆正是这种类型。长相秀雅,声音温润,说话不紧不慢,看这张脸就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黄肩章说:「三元老弟,我这么称唿你不介意吧?你这家店叫乌有乡……」 「嗯。」 「这事简单,我们想看看你店里是不是有不合规的书,没有的话,咱就结案。」 「什么不合规?」 白polo用讲台上宣誓的语气说:「包括但不限于涉及政治敏感、抹黑国家和民族、低俗色情、暴力血腥、诋毁宗教和侵犯别人权益——这些玩意儿你有没有?」他厌恶地瞟了小鸡丁儿一眼:「我们国家的年轻人,就是被这些东西毒害的。」 「绝对没有。」 「没有最好,」白polo不信任地抬了抬下巴。 「请问,这是例行检查吗?」 「不是,是有人举报「乌有乡」经营违纪书籍。举报您的是这位张女士。」 你和老闆用同样惊诧的目光,投向那个斯斯文文的女人。老闆歪头道:「举报我?您是这儿的客人吗,没有印象见过您。」 那个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细细的却带点沙哑,听得人很舒服,「嗯……我是復兴中学老师,我的学生在你这儿租了色情漫画,被我发现了。我认为这些书不应该出现在我们周围。」 「说得没错,」白polo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老闆,我们这就开始检查,希望你配合。」 老闆轻轻点头,不说话。 你为老闆捏了一把汗。 只见两个戴着证的,在书架前一行行地细看。很快就看出问题,很多书都不是大陆出版的,也没正式引进,但两人没纠缠这些。 第3页 漫画根据类型排列,体育类两书架,搏斗热血类四书架,医疗跟法律一起,与其他日常类一起,推理、妖怪、民俗、恐怖……全都排兵布阵地陈列整齐。言情有六书架,几乎都是一种色系,也是他们重点拿出来看的。另有一架子人气漫画,你扫了眼,最新的都五六年前了。 店里很冷,或许是一种书香的冷吧,毕竟连普通的书店也不会有那么满的藏书。你一行行地看,很难想像这么些书里没有几本越界的。可出乎意料,两个监管一本都找不出来。那些大胸脯、违反物理学的打斗、三眼女鬼,虽然也擦边,倒也不至于查封。 你瞄了瞄老闆,感觉他表情不对劲。细看,才发现他半睁着眼,睡得嘎嘎香。这时候居然能睡着!你很想把手里的《足球小子》扔他头上。 不妙啊,你本来只是个迷路人,误闯进这家漫画店,与这三元老闆初次见面,可却开始担心起他。老闆善良的脸很让人产生好感,是有这么一种人,大家都希望他过得好。谁会欺负三元呢?欺负三元的都不是东西!你不自觉有了这个想法。 于是你大声说:「两位,这家店我常来,绝对没有你们说的那些垃圾。」 大家第一次发现了你,每个人都很震惊。你笑着亮出了身份:「我是都市报的记者,今儿正好来租漫画。」 这省只有一家都市报,两个监管员面面相觑,然后把书小心地插回书架里。白polo的动作尤其轻柔。你暗暗高兴,媒体影响力是大不如前了,但毕竟是大众的眼,没人希望不经意的失误、话语的轻率被放大到舆论里。 你的存在,果然大大缩短了检查工作。又过了十五分钟,两个人就草草收场,对睡眼朦胧的老闆说:「我们没发现违规书籍,今日的检查到此为止。」 「辛苦了,」老闆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你们喝不喝奶茶,我去隔壁要去?」老闆对你微笑,这个笑很好看,你心情畅快。 结束了,很好。你打心底希望有一些这样的「乌有乡」,人能躲在里面喘口气,得到些便宜的快乐,甚至是精神的依靠。你母亲是这样,那小鸡丁儿也这样。 说到小鸡丁儿,你的目光转向榻榻米上的少年。他一直盘腿坐在靠窗的左上角,专注地看书,对周围不闻不问。 那个女人靠近他,柔声说:「同学,能劳驾你让一让?」 小鸡丁儿脸上变色,「让……让个啥?」 「你坐在上面,我不方便打开柜子。」 你发现老闆立即精神了,眼睛睁大了点,嘴却闭得紧紧。白polo机灵地摆摆手:「小孩儿让开,别妨碍公职人员办事!」 少年沮丧地走下榻榻米。经过老闆身边时,他做了个拍额头的动作,表示爱莫能助。 接下来的事让你很没脸,榻榻米上的隔板拉开,露出了一个横着的书架。书架里的漫画一沓一沓地搬了出来,各种肢体横飞,各种违反生物学的运动。原来实体漫画也有没马赛克的,你现在才知道。 白polo脸上发光,黄肩章咧嘴笑,这回捉了个正着,跑不掉了。 你看到三元走到女人身边,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你不是復兴中学的老师。」 女人不否认,悄悄递出一张名片说:「初次会面,荣幸之极。我叫张悦,我家海老闆让我向您问好。」 三元看了看名片,随便地揣进了裤袋里。 你回到报社,心有戚戚。你告诉编辑:「咱城里居然还有漫画出租店。」 「咦,租书店?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出奇吧!可惜这店马上要被查封。被人举报有黄暴本子,被市监局当场逮住了。」 编辑用老练的江湖口吻说:「迟早的事——这种店靠什么经营下去?」 「热情呗!老闆是个漫画宅男,找了个偏僻的犄角旮旯,给同好者提供个窝。挺好的。」你脑子里浮现三元温暖的笑脸,这种青年,可算是濒危物种了。 编辑哼了一声:「靠出租色情漫画来挣钱的黑商,被你说得跟个传教士一样。」 你提三元辩解:「他把那些漫画藏在隐秘柜子里,就是在杜绝未成年人接触啊。这叫做国情下的分级努力。」 编辑嘿嘿嘿。你心虚了,你也知道辩解立不足脚,小鸡丁儿也未成年,小鸡丁儿知道老闆的宝贝藏在哪里。但你还是说:「有问题的漫画只占店里十分一不到,大部分还是符合规范的。要我说,勒令老闆把那些书处理掉,再罚点钱就够了,不至于查封。」 编辑忙着对体彩开奖号码,嗯嗯地敷衍。于是你凑到他跟前:「在这家店倒闭之前,我做一期採访怎样?」 「不怎样。」 「您听我说,我们可以做一系列即将消失的行业。这些行业曾经对我们生活很重要,现在快完蛋了。」 编辑扶了扶眼镜,正色道:「你刚调到总部这儿,有热情是好事。但你要知道,全国每天有一万多家店关门,你做得过来吗?我还要告诉另一个数据,每天开门的店也有一万多家,甚至更多。媒体要往前看,要去勾勒未来。」 你知道这些数据都是编造的,但你没有反驳。 「甭想了,即将倒闭的漫画店,没人想看,」编辑把没中的彩票大力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给你布置个任务,復兴路开了一家卖手作进口巧克力的店,天天大排长,你去采采。今年可可豆大涨价,单一原产地可可又是新风口,咱不能拉下了。」 第4页 你回到座位,转头看窗外的景色。嚯!你发现从你办公室居然能看到福星街的瞭望台。为什么你从来没发现?它灰白地贴在天空上,此刻看来非常显眼。高处遥望,你才意识到这不是瞭望台,是座水塔。自来水还没普及时,人们建水塔来抽取和储存地下水,现在别说城市里,农村也难得一见。这座水塔理应被铲掉,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它把自己隐形起来,苟活至今。 你想,三元老闆此刻就在塔下吧。他在做什么呢? 第2章 梦之圣殿 邬三元坐在店门口,烦恼得很。 咖啡店的朱小尼走了过来,看到了告示。她惊诧了一下,随即拍手道:「恭喜啊,你的店要关门大吉了!」 「落井下石。」 「咋啦,这不正如你所愿吗?」朱小尼蹲在他身边。她的身材小小只,眉毛很浓,头髮很多,在三元旁边有一种密度很大的奇妙观感。她把热烘烘的煎饼分一半给三元,大口吃了起来。 三元哪里有胃口,拿着煎饼愁道:「我是想关掉这破店,但要等卖掉书、本钱拿回来再关,现在生意不让做,书也卖不出去了。」 「本来就卖不出去。」 三元大力揉了揉脸,好像操蛋的现实是一只粘在脸上的苍蝇。他越想越气,怒上心头,恶向胆边生,「我点把火,把这店烧了!」 朱小尼大口嚼着煎饼:「邬三元,你终于走上骗保的犯罪之路。」 「你不说谁知道?」 「整条街都知道。」 邬三元抬头一看,发现街坊们都围在店门口,对着停业整改的告示指指点点。告示写得明白,「乌有乡」暂停营业,进一步如何处置,要等其他部门来研判。 街坊们的反应跟朱小尼差不多,甚至有人认为三元是自己举报的自己。卖水果的真真姐说:「三元解脱了,以后不用守在店里发霉。」 卖煎饼的大祁叔举起铲子:「他们关了店,会赔钱吧。三元要发大财。」 「赔个锤子,不把三元逮进局里就烧高香了。」 「那么严重吗?」水族馆的甄老儿粗声说:「又不是啥杀人放火的事。」 大家纷纷贊同。真真姐说,「三元走了,以后再见不到,挺捨不得的。」这番温情的转折,很引起大家共鸣,理髮店的番仔眼睛湿湿说:「三元是我们街的门面啦,没有他了,女客人也不来啦。」体彩店大辉感嘆:「虽然『书』「输」不吉利,乌有乡在这儿十五年,没了怪不习惯的。」 「十七年!」真真纠正他。 三元愁眉苦脸道:「各位哥哥姐姐,乌有乡还没关店,我也没死。大家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一问,大家面面相觑。都是做小生意的本分人,哪里有什么应对执法部门的招儿?热热闹闹地说了一番,什么靠谱的建议都没有,大家又各自回到店里。 朱小尼吃完最后一口煎饼,擦了擦嘴,摸着三元的脑袋说:「千万别烧房子,万一火没控制住,烧到我家怎么办?」 三元可怜地看着她:「好吧。给我弄一杯奶茶,不要糖谢谢。」 未来暗淡无光,他的店也一片黑暗。邬三元走进店深处,摸索着抽出地板上的把手,用力一提,眼前出现一道阶梯。就着暖黄的光,他光着脚走进地底。 乌有乡有个地下室,不止有地下室,而且有不少嵌在墙上、地上、柜子里的隐藏。邬三元在这儿住了两年,仍不敢说自己对这建筑了如指掌。 楼梯的尽头,是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方方正正,家具寥寥。在电开关旁,三元使劲一推,吱吱嘎嘎声中,露出一个柜子。这里面藏有上百本漫画,什么内容都有,三元也懒得分类。 他抽出其中两本,一本放在木桌上,另一本,他拿在手上,在墙上一按,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小方格。从洞里徐徐拉出一个托盘似的隔板,上面立着一张照片。 三元哼了一声,每次看到这张得意洋洋的脸,他都忍不住做出这个反应。这人一定对自己设置的机关很是满意吧?可所有的五金件都生锈了、木头髮霉了,一移动就发出难听的声音。何况也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设计,有心人一眼就看穿。 他把漫画供奉在照片前,为难地想:要不要把乌有乡被抄的事告诉他? 嘆了口气,他对着照片说:「爸,今儿下了点小雨,我把干燥机打开了。还有……我很想吃炖羊肉。」父亲的照片得意地看着他,仿佛在说,炖羊肉可是我的拿手菜,你等着,给你见识天下第一羊肉煲是个啥味儿。 只是父亲不能给他做菜了。事实上,活着的时候父亲也很少进厨房。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漫画店里,这里啥都有,天下第一无敌厉害的厨师、拳师、魔法师,世界最大胸和最大吊,不死人和不死的理想。这里是宇宙中心,是人类梦之圣殿。 这里是父亲的乐园,是他的精神归属。他很少回家,从不关心家里的琐碎事。三元高考啦,物业费涨50%,八姨得癌症了,妈妈失业了,这些现实的事儿很少被画在漫画里,除非失业后能变成一拳超人。 所以爸爸对这些事全然不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个漫画店才是人生。 而实际上,这只是一家越来越破的店。 现在它是邬三元生活的地方,三元坐到椭圆桌边,打开随手抽出来的漫画。刚好抽到了一本工口漫。线条勾勒着圆润的人体,液体四溅,三元托着腮看了会儿,就丢在一边。他从来看不懂漫画的顺序,到底是从左看到右,还是从上看到下?一格格的画混乱地挤在一起,他搞不清这句话那句话是谁说的。 第5页 他烦躁地站起来,把漫画放回暗格里。要不是父亲看着,他准会把这玩意儿扔进垃圾桶里,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天,阳光普照。还有一个月才到雨季,天总是这样阴晴不定。 邬三元的损友张震威来看他。张震威一口气吸了半杯奶茶,「哈」地发出舒坦的声音。「你真是倒霉催的,那帮学生一大堆不良嗜好,偏偏最微不足道的看漫画被抓到了。」 「跟学生没关系,我被人陷害了。」 「咦?」张震威来了兴趣。三元把名片递给他看。 黄震威举起名片,夸张地弹了一下,「海音,这人谁啊?」 三元两手一摊,「可能是我老子的仇人吧。」 「不能够,你老子性格比你好多了,怎么可能树敌。」 三元搜尽记忆库,始终找不出这人的半丝痕迹。「海」姓不寻常,要是打过交道,他一定不会忘得干干净净。此人的头衔是「浪游人」进出口公司董事,这公司三元也没听过。 「不管这人有什么意图,总之我要保住我家店。给我想想办法呗。」 张震威从小马扎上站起来,靠着白墙道:「活路是有的。法律规定不能生产、贩卖、租赁、传播淫秽暴力内容。你生产了吗?你贩卖了吗?」 「没呢,张大律师,我一本都卖不出去。有屁快放!」 「你租了、传播了。被逮住时你认了吗?」 「我没说话,您教的,遇事少说话,说得多错得多。」 「乖孩子。他们拷走了你的出租记录和帐本了吗?」 三元霍地站起!「没有,哈哈。不愧是无良律师,一击抓住重点。我现在就去把出租记录和帐本删掉!」 这一带网络巨差,当天监管人员是要拷走证据的,可网络慢得人崩溃,打开页面都困难。反正有几百本图书的铁证在,他们决定等明天把这活儿甩给其他部门。 这救了三元一命。他娴熟地把相关记录一一删除,半小时后,乌有乡变成了一家清白纯良的好店。 三元整个人都了,等那两大哥再来的时候,保管他们啥都找不到,至于那些书——张震威说:「你就一口咬定,是你爸留给你的纪念品。本来这就是事实,现在哪里还能入手到那么多好玩意儿。」 「你喜欢随便拿走,我不想要了。」 「别啊,没这些书,你这破店更没人来了。」 张大律师的话在理。邬三元盘算,这些书很可能是会被没收的,但也不用全都交出来。店里藏书的地儿多得是,为免被搜个底朝天,他应该积极配合执法工作。于是他把三分一的藏起来,剩下三分二,他主动搬到了太阳底下。 这可是福星街少有的盛况,几十人聚集在乌有乡前,围观着三元把漫画堆成墙。理髮店的番仔也过来帮忙,漫画书本来都细心地包上了塑料透明书皮,他们把书皮逐一剥下,这些书便光秃秃横陈在光天白日之下。 大家议论纷纷,不免有惋惜的,也有骂黑心商人祸害孩子,败坏社会风气。这些话三元统统没听见,心里只想:嘿,又躲过一劫。 第3章 毁尸灭迹 漫画墙砌好后,监管人员就来了。除了黄肩章和白polo,还带了五六个人。这次人手充足,一行人带着摄像机、手提电脑、箱子等装备,势不让奸商逍遥法外。 见到那堆漫画,黄肩章拍了拍三元的后背:「年轻人办事就是利落。好好一个大学毕业生,干点啥不行,以后洗心革命,找个好班上吧。」 三元唇红齿白地笑了。 打小他就知道这个笑管用,真真姐说,别人笑起来都是有个意思的,高兴笑、怂的笑、骗人的笑、羞答答的笑,做好事笑,做坏事笑,独独三元一笑,是土里开出一朵花儿。花有个啥意思,花儿开了,看得人欢喜,就是它的意思。 所以场上的气氛非常和谐。 三元说:「我把您说的不合规的书,全都拿出来了。我的店还能继续营业吧?」 「那不好说。」 白polo插嘴道:「出租这些书,本身就是不法行为,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 「您说得对。但我没有出租这些书,这是我爹的收藏,老爷子死了之后,我住在这店里,他的收藏没地方可放,只能跟着我在这儿。」 此话一出,四周静了静。 黄肩章放低声音说:「我刚夸了你是个好青年,小伙子,认罪态度好,才能争取从轻发落。」 「没有罪怎么认?这些书对我来说,是我爹的遗物。你们说这些书不好,我很认同,现在我把遗物都拿出来,准备烧给我爹。」 「……」 监管人员才发现场上的布置很诡异。禁书整齐地围成u字,中间放着个摺叠桌,桌上一张黑白照,拍得人栩栩如生,眼神灵动。三元介绍道:「这位是我爹邬有义。先父于一年半前过世,留下这家店给我。他本人人品正直,绝不出租违禁漫画,这一大堆都是私藏珍品,自己看着乐的。」 「你……你要当街烧书?」黄肩章额头出汗,「这可不行。」 三元拿出一张纸,「我申请了许可证,在两点到五点之间,可以在这个范围内烧纸祭祀先人。」 「喂喂!」白polo大声说,「不是烧纸的问题,这些书是证物。」 三元一笑:「个人看书不犯法吧,不犯法,何来证物?」 第6页 黄肩章跟白polo面面相觑,那边三元和番仔已经点着了铁桶,把书一本本投入烈火。白polo骂道:「滑头!我们看走眼了,你说出租记录还在吗?」 「必然不在了。」 其他人抱怨他俩办事草率,两人也很脑火:出租店这种上古时代的产物,谁有经验去滴水不漏地应对?何况邬三元看上去就是个刚毕业的学生。 他们一商量,准备进店里好好搜查,要完全毁灭证据,哪有那么容易! 烟雾窜上福星街上空,年轻好事的都来凑热闹,体验烧东西的痛快。混乱之间,一辆车停在了门口。福星街是条死路,很少汽车会进来,更甭说一辆闪着太阳光的保时捷。 黑色保时捷的车门向上打开,走出一双肉色丝袜匀称的腿。这女人很多人见过,她自称是復兴中学老师,正是因为她的举报才有了这齣闹剧。三元停下手,戒备地看着不速之客。 另一边的车门也开了,从司机位,一个男人拿着咖啡走出来。 「真热闹,在干什么呢?」他慢悠悠地走到火桶前。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他身上,三元迎着这人,微微仰头。 这人是谁?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直觉告诉他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人是沖他来的。 那人好奇地看着火焰,「邬三元,你为什么要烧书?」 「咦,我们认识?」 那人也不转弯抹角:「我是海音,昨天我的助手把名片给你了,你应该记得。」 邬三元当然印象深刻,可他耸耸肩道:「不记得。」 「那我们现在认识了,」海音伸出手,微微一笑。他笑起来跟三元是两个极端,冷飕飕的,春日颳起的一阵山风。两人掌心握了握,虽然没怎么使劲,三元感觉这人的手蛮有力的,警戒心飙到了最高值。 这人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找人举报,当然是想弄死我了——我一小蝼蚁,值得被一个开保时捷的弄死?三元左思右想,实在想不明白海音的企图。 海音见三元态度冷淡,也不以为意,拿起漫画随手翻起来。 三元只好把注意力放回到火桶上,他必须尽快把书烧光。番仔用手肘碰了碰他,「这位爷何方神圣?」「你去问他。」「看上去不好接近哦。」三元心想,谁愿意接近这样的人?现在他后背湿湿的,光是握手,他就出了身冷汗。 番仔笑道:「蛮帅的。」 「别看了,干活儿去!」 话是这么说,三元却控制不住时时瞟向海音。帅不帅他没感觉,他只觉得怪。海音戴着黑框眼镜,一手拿着咖啡,一手优雅地翻着书,这姿态如果看的是卡尔维诺、大江健三郎,或者专业杂志都算风景,可他翻的是黄漫啊,看封面还是多人捆绑工具向的。 三元的手肘起了鸡皮疙瘩。 店里的执法人员忙了好一阵,直接把前台的电脑搬了出来。白polo看着三元的眼神,就像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三元只好蹲下来,继续他的「祭祀」大业,免得直接跟他起冲突。当然他们有权力查抄店里的物件,三元无力阻止。 一直置身事外的海音,终于放下黄漫,关注事态发展。三元忍不住问他:「这书喜欢不?喜欢送你。」 「好啊,多谢了邬老闆。」 「不用客气。」 海音蹲在三元的身边。三元感到这个距离太近,往旁边挪了挪。 「你把出租记录全部删了?」海音轻声说:「你是傻瓜吗,有硬体在,数据復原很容易。」 「关你什么事,」三元跟这人完全不熟,这种语气实在让人恼火。 「这样吧,我帮你把电脑砸了。」 「啊?」 海音笑道:「你自己砸的话太猖狂了,我车后有棒球棍,等会儿我拿着棍,趁他们忙乱的时候把你的主机砸烂。我说你欠了我五十万不还,我砸你的东西泄愤,行吗?」 「你干嘛要帮我?」 海音拿起漫画:「一物换一物。」 「海音先生,我不是傻瓜,我相信你也没什么精神问题,有话开门见山地说吧。」 「我帮你度过难关,你陪我吃一顿饭,我们坐下来好好聊。」 「你想请我吃饭,直说就好了,」三元端详眼前的陌生人,透过眼镜,那双眼睛理智聪明,实在不像个神经病,「但我不一定去。」 海音呵地笑了出来,「这个交易不值得吗?」 「交个狗屁!」三元决定不跟他假惺惺,「砸了电脑也没用,他们要查的话,可以去找软体平台要数据,你去把人公司的主机也砸了?」 海音被勾起了兴趣,「那你想怎么办?」 这次三元主动凑近他,耳语说:「大哥,唯一的证据就是书。我跟你说一个行内的事,扫描记录的是书的编号,没了编号,他们啥也对不上。」 海音翻开手上的书,封面封底版权页书嵴,什么痕迹都没有。三元指着炉子里烧成一团的塑料书皮,「编号在那呢。」 在烧书之前,三元早把所有书皮褪下,混在书本里一起毁尸灭迹。他大张旗鼓要祭祀,就是掩盖这行为。没有编号的书,就像没有指纹、没有脸孔的人,怎样证明他是兇手?当然他们执意要一本本比对,也能找出痕迹,可这工作量就大了,三元知道自己不值当被如此对待。 眼见书皮在桶里融化,所有的证据快要化为乌有,三元得意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第7页 「我不跟你吃饭,也不想跟你谈,你要跟我谈什么,我没兴趣知道。拜拜了海音先生。书你拿去——建议你别大庭广众下看,太他妈变态了。」 海音跟着站了起来。三元这一招,他是完全没预料到,不由得对这小书店老闆刮目相看。他把那本黄漫扔进火桶里,顺手把喝完的咖啡也扔进去,「好,下次我去你店里看。」 「欢迎办卡,」三元言不由衷说,「我给您打折。」 「嗯,你店里藏着那么多好东西,带我去看看。」 三元心一凛,后背又出冷汗。他暗骂自己没出息,怕这个海音做甚?但这人实在奇奇怪怪的,他知道店里所有的暗箱操作,包括地下室、暗格、没拿出来的书、以及……其他?三元有一种老巢被侵入的不适。 海音走回他的保时捷,旁边跟着不发一言「復兴中学老师」张悦。张悦向三元微笑颔首,以示告别,海音却头也不回,留下没有感情的背影。 邬三元心里骂了一句:「以后再来,我叫小尼用咖啡毒死你!」 三元险险过了这一关,最后因「经营不规范」被罚两千块钱了事。 他肉疼钱,心疼烧掉的书,也懊恼自己得罪了市监管的人。最烦的是,他不知道这飞来横祸源于什么。 海音年龄不大,跟他爹邬有义应该没纠葛。情敌是不可能的,生意对手更是扯淡,以他爹的脾性和能力,一只苍蝇都得罪不了。 三元把遗照放回原处,感嘆道:「这事算是解决了,保佑我顺顺利利,怪人烂人别来捣乱。」看着父亲的脸,三元呆呆出神。 邬有义是个是个跟谁都乐呵呵的宅男,这辈子最石破天惊的事,就是抵押自家房子,开了这家漫画店。 那时候三元七岁,刚上的小学,有一天邬有义牵着他的小手,来到这条死路。正在装修的房子很脏,到处都是石块和水泥的腥味,他爹把他领到一个大坑前说:「以后这里会变成一个密室。小元知道密室是啥吗?」 三元愕然地摇摇头,问妈妈:「密室是啥啊?」妈妈一边收拾垃圾,一边冷冷地说:「把人关起来的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 他爸呵呵笑:「别吓着孩子。」 「你才吓人呢邬有义!20年!你卖了房,签了个20年租约,你看周围谁不说你傻逼。」 「哎,在孩子跟前别说脏话嘛,」邬有义低眉顺眼,用孙子的语气说:「老婆息怒哈。租约签得越久越便宜,这里毕竟是市中心,不信你问问去,方圆十公里,有比我们家租得便宜的?」 「就这点出息。」 父亲讨好地拿出一把钥匙,套手指上转圈圈,皮质钥匙扣上刻着「志在千里」四字。 母亲冷笑,三元也陪她冷笑。他打小就跟母亲一伙,跟母亲一样讨厌这家漫画店。如果有人问他,邬三元你有什么梦想呢?第一个升上脑子的,就是父亲和母亲站在坑前的画面。梦想就是傻逼,这是他童年的教育之一。 但公平地说,邬有义也不是光会做梦,漫画店刚开那几年生意非常好,书多又齐全,位置也算方便,更重要的是他爸拥有那种二次元的磁力,吸引到很多同好。他确实赚了比上班更多的钱,而且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整个人都活力勃发,非常快乐。 这张遗照就是那时候拍的,邬有义眼睛有光,征服了全宇宙。 三元把遗照退回暗格里,回到了现实中,脚步声响,有人走进了店里。 第4章 试探敌情 「哗,今儿老闆发大财,宾客盈门啊,」张震威走进店里,左右张望。 店里寥寥三四个客人,都是被烧书壮举吸引来的路人,多半不会办卡。另外还有一对戴着紫发的姐妹花,实际上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两人是狂热coser,常常来店里拍照和租漫画。确实比平时人多,平时这时间,野猫都不进来的。 三元神色严肃地拉住张震威:「查到海音的背景了?」 「嗯,听好了兄弟。此君28岁,生于杭州,家里做皮革厂的,家境殷实,十四岁去英国留学,两年前回国创办了一个叫浪游人的进口食品公司,做得蛮好,半年前在復兴路开了一家很火的店。以上。」 「就这?」 「难不成你想知道他内裤穿什么牌子?」 「不是,他这人生轨迹,跟我毫无关系啊。」 「我就不懂了,」张震威抱着手,「他都约你吃饭了,你干嘛不大大方方地赴约,直接问他去?」 「我这不为了耍帅吗!答应他就是认输。」 「幼稚,」朱小尼走进来,咖啡一手一杯,交给张震威和三元,「你们男孩子怎么整天赢啊输啊,好好商量不行。」 「他对我充满敌意,」三元辩解道,「这个人如果抱着好意,那必定是先按门铃,自我介绍,再请我喝个酒吃个饭,这才叫谈事儿。他一来先搞举报!」 「那倒是,」朱小尼同仇敌忾道:「不准人欺负我们三元!我们主动出击,找他要个解释,对吧张大状。」 张震威唯唯诺诺地嗯了一声,朱小尼一看他,他就紧张,一跟他说话,他的手都在抖。连忙喝咖啡掩饰,结果喝得太急,咖啡液往下流淌到衬衫上。三元乐出了声,一边拿纸巾帮他擦拭,一边嘲道:「就这点出息。」 说完这话,他愣了愣,这话哪里听过? 他脑中灵光一现,突然跑到门口,从仙人掌的后边儿,摸出一串钥匙。店里的钥匙一直非常隐秘地藏在盆栽后,老客人和所有街坊都知道。上午三元犯懒不开店,晚上三元出去玩、睡大觉,谁想进来,自己掏钥匙好了。 第8页 三元把钥匙摊在手上:「从我爸开店那天,这钥匙扣就没换过。」 「这有什么玄虚吗?」 「钥匙扣是好牛皮做的,」三元展示刻着「志在千里」的皮面,经过多年摩挲,皮面更有光泽。翻过去,后面刻着小logo,是个「海」字。 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朱小尼发问:「所以呢?」 「这钥匙是房东给我爸的啊!海音姓海对不对,海音家做皮革的对不对?」 「我操!」张律师表达了他的心声。 三元翻出了租房合同,厚厚的一沓纸,被收在透明文件夹里。他的房东果然是「海潮皮具制造厂」,签名的法人叫海云天。 三人击掌!原来是这么回事。 下午四点多,復兴路开始堵车。邬三元和朱小尼在人行道驻足了会儿,就被行人挤到了星巴克的玻璃门前。虽然也是笔直一条街,他们在这繁华街道上却不辨方向,不知道怎么走。 朱小尼拉着三元的手臂:「我们先进去吃块蛋糕吧。」 「三十多块一个蛋糕,不如回去吃你自己店里的。」 「我店里是工厂货。」 「星巴克不是?」 朱小尼不太情愿,她答应陪三元来刺探敌情,主要是为了在復兴街吃吃喝喝。但他们预算有限,说好了只花两百块,在星巴克随便一坐,两人就得花几十一百的,于是便从了三元,继续在人流里披荆斩棘。 城里新鲜新奇的东西,一半集中在人流如织的復兴路,除了几家连锁,其他店都是开开关关,很快会换一番面貌。 三元跟朱小尼买了冰淇淋,边吃边观察两边排长队的店铺。三元很不理解:「你说这些排队的人真知道自己买什么吗,还是有队就排?」 「他们不用工作挣钱吗?」朱小尼羡慕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时间?」 「可能就咱俩是孤魂野鬼,自负盈亏,他们都可以上班摸鱼。」看着衣着光鲜的同龄人,两人不由得长嘆一口气。 朱小尼拍了下手:「刚想起来,今天是周末。」 「周末?啊……」 漫画店没所谓的旺季淡季,也没有什么周末人流,别人的日子都是有盼头的,周末就是他们的盼头,或者在周末花钱,或者在周末赚钱;而三元已经很久没听过「周末」这个词了。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浑身不自在。 「走吧小尼,我们回家吃炒粉。」 「我们刚来不到半小时。你不是要去找海音吗,我们连他的屁都没闻到。」 「我累了。」 朱小尼执拗起来:「打起精神!海音知道你藏着黄漫,知道你家哪里有暗格,而你连他的窝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话戳中了三元,他对海音突然就很窝火,「对,那王八蛋……诶,那王八蛋在那边。」 原来队伍的尽头就是「浪游人」。门面是復古暗棕色调,门口没有座位,没有叫号机器,只有穿着帅气三件套的店员,永久性微笑挂脸上,忙碌地安排长长的人龙进店。 他们都很好奇里面卖什么,可是被店员拒之门外,「两位,队尾在那边呢。」 「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对了,你们卖什么啊?」 「我们家售卖的是巴黎原装进口巧克力,每周坐飞机过来,保质期只有18天。」 「那卖不完的怎么办?」 店员看着朱小尼,轻蔑笑道:「只能扔掉了,我们不卖过了赏味期的食物。」 店员不再理会他们。朱小尼不爽道:「我又没跟他要巧克力。」 「你想不想吃?」 「想。」 「你们进来吧,」一个好听的女声说,「存货没多少了,现在排队也买不到了。」队伍听到这话,纷纷譁然。大家都着急起来,催促店员说:「这么快卖完了吗,什么时候能进去?」 在杂乱的背景音中,邬三元打招唿道:「中学老师好!」 「老师」张悦笑道:「邬老闆好,你们快进来,想吃什么?可以先尝后买。」 他们在队伍的怒视中,施施然走进了店面。这店不像买吃的,反而像珠宝店,中间一道旋转楼梯通向二层的座位。 三元一眼就看见海音。此人正在柜檯前招待客人,即使在卖东西,他身上也没多少热乎劲儿,就像他卖的不是食物,而是没指望你听懂的哲学理论。他这人看上去聪明而冷漠——偏偏有人吃这一套,他的客人不停地对着他笑,简直就有点诌媚了。 海音发现了他,远远地抬了抬手。三元脖子后一阵寒意,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海音对他一种见鬼的效果,每回海音对他笑,他就觉得背后灵在耳边吹风。 见海音没有过来的意思,三元便把目光放在柜檯上。朱小尼已经在试吃,银托盘上放着指甲大的巧克力,旁边摆着比巧克力大三倍的卡片,写着名字、产地和配料。三元的心吊了起来,这些宝贝一看就便宜不了。 「好吃吗?」三元希望朱小尼能回答「都他妈垃圾」。 她一边嚼着,一边在三元耳边说:「尝不出味儿,太贵了!我们转头就走很丢人,我想先尝几块再熘。」 「这不更丢人,」三元咬着牙说。海音正看着呢,那目光贴着他后背,冷风唿唿吹。 三元挺了挺腰,指着巧克力排说:「这来一块,那个来一块,对,就这块。就这些,结帐吧。」他特地选了没有坚果,又没什么日本柚子、土耳其椰枣啥的,猜想应该是最便宜的吧? 第9页 店员说,「一共231克,七百二十七块八毛钱,谢谢。」 「不客气。」 朱小尼阻止他扫码,打眼色说:「你疯了!」三元强颜欢笑道:「你不是不想吃工厂货吗,这都是手工制作,手工值这个钱。」 张悦在旁边附和:「邬老闆懂行,单一产地的巧克力,每个风味和处理方式都不一样,工序非常复杂。」 朱小尼很实际地说:「做烧饼也很费事,面粉也是单一产地,芝麻还得现炒,一个烧饼一块八。」 张悦有教养地笑着:「也是,卖烧饼真不容易。」 「不要收客人的钱,」海音来到他们身边,「这些请邬老闆吃,难得来一趟,再挑一些吧。」 三元甜美地笑道:「多谢了,又不是什么大钱,不能让您做亏钱买卖。」 「你肯来见我,我就不吃亏。」 三元内心一震,这话听着太他妈别扭了!正想着怎样把七百块扔海音脸上,就听朱小尼说:「帅哥老闆真够朋友。但感情归感情,不能白白收你礼物。」 三元感激地看向朱小尼。朱小尼拿出手机:「我来扫吧,服务员麻烦结个帐。」 海音不再勉强。 巧克力包得异常精美,细心摆在纸袋里,封上「the wanderer」的贴纸。邬三元接过纸袋,体验到了即被极致重视,又被华丽诈骗的冤大头感。他很后悔来到復兴路,为什么要对海音好奇?此人不管有什么意图,自己守着乌有乡的堡垒就好了。叠加这700块钱的损失,他对海音更是厌恶。 正想离开这假惺惺的店,海音叫住他,「你这就走了?」 「嗯哪。」 「你来这儿真是买巧克力的?不是为了探探我几斤几两?」 「我的确是来看你。现在看过了,再见。」 「邬三元,今晚一起吃饭。」 「不了,」三元心痛道:「我今儿吃巧克力就饱了。」 海音笑了出来,「我都说不收你钱。你每个月挣不到三四千,生活费紧张,何必买你负担不了的东西?」 三元的脸热辣辣的,愤怒地把海音拉到旋转楼梯下:「你怎么连我挣多少都知道?躲在对面水果店偷窥我啊!」 「没必要,要知道你的事很容易,你的店谁都可以进去。」 「唯有你不可以!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总之以后别纠缠我。」 「谁纠缠谁?」 三元放开拉着海音的手,他抓得紧,现在手心里都是汗。 海音放轻声音说:「我们吃个饭,好好聊聊。我们不是敌人,我对你没有恶意。」他的嗓音比他的眼睛温暖得多,听起来倒是像个好人。 三元心动了,可回心一想,这次是自己送上门,气势矮了一大截,实在不是谈判好时机…… 旋转梯走下一个短髮俏丽的女子。在三元生活范围里,很少见到这么精雕细琢的女人,眼睛不由自主粘在她脸上。女人却丝毫不在意他,带着抱怨的语气对海音说:「能走了吗?我订了六点半的桌子,外面开始堵了。」 海音顿了顿,「今晚我不能——」 「今晚你有约,那下次吧,」三元反应迅速地打断他,「周末晚就该跟女朋友吃饭,谈什么事儿!」 海音冷道:「我的日程用不着你编排。」 「好的,那今晚就此别过。」 女人看得莫名其妙:「他是你朋友?」 海音不做声,三元替他回答:「我们不熟,不是朋友,完全绝对没有半毛钱关系。海音哥哥,以后别找我,别想我,也别偷窥我。我们没什么可聊的。你们吃得开心,再见!」 他提着精雅的白色纸袋转身离去。走出门口的一瞬间,三元肩膀垂下,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第5章 有情人 三元有点后怕,他差点答应了海音。直觉在警告他,不能跟海音有过多交集,否则后患无穷。 七百多块的巧克力,他坚持不让朱小尼付钱,于是接下来的一周只能靠桃李面包和真真水果店的残次品维生。他试过把巧克力挂咸鱼上卖,但无人问津。 三元在某天打开了电子邮箱,赫然发现海音曾经给他发过邮件。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他介绍说自己是房东,想跟三元洽谈租约的事。 三元随手把邮件删了,心里嘀咕:「原来这傢伙很早就联繫过我,还好我不太看邮件,也不接陌生人电话,结果他等不及,先露出爪牙。」有什么好谈的,他父亲抵押了房子,一口气交了20年房租;20年来城里房价翻了十倍二十倍,即使街道不旺,漫画店租金的市价也是大笔钱。在这一点上,他父亲可说是高瞻远瞩,福星街付不起租金的走了一批又一批,唯有落魄的漫画店依然生存下来。 不管潮流如何,乌有乡跟海家早就两清。海音想从他这儿敛财,没门! 日子还是一样过,漫画店的生意奄奄一息,福星街的人流也依旧寂清。世道不好,人不爱花钱了——也不绝对,復兴路还是很兴旺。可见不是不花钱,只是不花在福星街罢了。 三元在路上慢慢熘达。福星街跟復兴路其实一样宽,双向都只有一条车道,市中心就是这么逼仄。店前有狭隘的人行道,天气一热,野狗就在招牌的阴影里睡觉。 商店都有年头了,加上生意一般,门脸儿都过时又简朴。一个店面噼成三家店面,格局窄小,管道外露,老式电錶嵌在墙上,毫无美观可言。 第10页 福星街卖的东西毫无特色,草草满足人需求的那类店,最大的客户群是復兴中学师生以及临近居民。客群说少不少,要支撑市中心的房租只是将将够。 整条街只有三家略为奇特的店。一家是朱小尼的「猪笼草」咖啡馆。朱小尼刚来的时候,一头漂染的白色短髮,夏天短袖露出花臂,范儿特别足。结果现在只有名字叫「咖啡馆」,主要卖的是各种糖浆奶茶。她头髮也不染了,因为学生家长认为这形象不是正经人,不让孩子去店里坐。 另一家是甄老儿的金鱼店。老儿是本地人,店面自个家的,开店不过是找个事儿做,免得打麻将把养老钱输光。大家都羡慕甄老儿,他却成日坐在店前怨天怨地,好像活下来就是很值得生气的事。 这不,他见到三元就嚷嚷:「邬家小子,都五月了咋还不下雨?鱼要被热死了。」 「是吶,热得啥都不想干了。」三元知道到了雨季,甄老儿又该说鱼缸都发霉了……老天爷从来没让他满意过。 「我就等下一场大雨,闭店,回家睡大觉。」 三元微笑着,「快了,我看不用几天必有大雨。」 到了街头,他买了张煎饼,跟脾气急躁的大祁叔骂了几句物价,付完钱,答应帮大祁叔把煎饼送到「大侠」家里,顺便停在了体彩店,买了十块钱的乐透。 体彩店有个客人特别专注地在刮奖,那模样简直就是在拆炸弹。三元好事地搭讪道:「大哥,中了吗?」 那人抬起花白头髮的脑袋,一脸坚毅道:「我觉得有戏。」 三元被他的认真逗笑了。这人是个生面孔,衣着斯文整洁,可不像无业游民,三元多嘴问了句:「您怎么跑来这儿买彩票?」 「这儿叫福星街,多好的彩头。」 「可这家店开了十来年,从来没人中过大奖。」 店主大辉啧了一声:「年轻人知道个啥啊,我们这是在积攒个大的,不用多久一定开个巨奖!」 「老闆有信念,」那人搓搓手道:「十块八块咱不稀罕。」 刚说完,他就刮出了五块钱的奖。大辉和客人高声欢唿!大辉喜道:「大哥您这是财神爷的亲人啊,刮出五块钱不容易了。」 「哈哈,福星福星,果然是风水宝地。」 他早忘了刚才那番「开个大的」的豪情壮语,五块钱也是人生巅峰。三元很替他高兴,说了几句吉利话,便拿着装塑胶袋里的煎饼和冰可乐,走到旁边一个铁栅栏前,吹了声口哨。 一只黄毛狗跑了出来。「大侠吃了吗,」三元摸了摸它的脑袋,给它扒了根火腿肠,再把塑胶袋放在栅栏边的篮子。大侠叼着篮子跑了进去。 这一天没干什么事,三元就开始累。他打了哈欠,慢悠悠走回店里。再过一个来小时,復兴中学的校门就会打开,饿着肚子、眼冒精光的少年们会大批涌进来。从煎饼店开始、包子店、炸串、小卖部,一路横扫过去。 福星街人声喧腾,进入一天最热闹的时刻。 到了街尾,大部队只剩下零零散散二十几人,一部分走进猪笼草喝奶茶,一部分钻进乌有乡看漫画。他们都是等着大人下班的孩子,也多亏他们,咖啡馆和漫画店才有了点人气。 今儿一如平常,男孩女孩抽出自己喜欢看的漫画,盘踞在自己熟悉的角落。空调开得很低,从闷热的户外进来,非常舒适,学生们沉浸在漫画里,非常安静。 不久两个男孩围住三元,打破了静默:「老闆,榻榻米的漫画咋没了?」 「不租了。」 「为什么不租了!」 三元拍拍他们的脑袋:「小屁孩,这不是你们该看的东西。去看什么中华小当家、交响情人梦吧,学点有益的东西。」 两人不忿道:「学东西我干嘛要来你这破店。」 「嘿哟,挺牛逼的,书就这些了,你们不爱看,找个座位玩手机去,不要影响到其他人。」 两人骂骂咧咧走了。 三元也不生气,他从来不赶这些学生走,知道他们没多少零花钱去别的地方消费,但他们一旦走出店门,他也不替人父母操心。张震威前后脚进店,回望少年们怒沖沖的背影道:「那俩崽子怎么了?」 「我不租『那些』漫画给他们了。」 「洗心革面,做个好人,蛮好。」 三元做了个恶人脸:「我是怕出事。以后我这儿分级了啊,18岁以上才能进我宝库。」 张震威呵呵一笑:「18以上也犯法。」 「小点声!」 「今天没咖啡吗?」张震威贼眉鼠眼地东看西看。 「猪笼草出门左转,」三元没好气道:「你赶紧买束花跟小尼表白吧,扭扭捏捏的,看着噁心。」 张震威整个人都缩小了,一涉及男女情爱,他就陷入泥沼一样手脚不灵、唿吸艰难。他低着头凑近三元,「你帮帮我呗,怎么说好?」 「朱小尼,做我女朋友。」 「做……做我,不对,这样太直接了吧。」 「直接有什么不好,甭想了,现在就去!」三元把张震威推出漫画店,再半抱半踹地把他赶到了猪笼草的门前。张震威毫无反抗之力,脸烧得红红的,话都说不出来。 三元抱住他的脸,鼓舞道:「勇敢点,你在法庭可不这么窝囊。」 「你又没见过我上庭,」张震威的声音如蚊子。 第11页 「上庭有什么好看的,我就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说,小尼有喜欢我吗,一点点喜欢?」 「你问问不就知道了。总之,小妮子还没有男朋友,也不像有女朋友,去去!别让爷踢你屁股。」 两人走进长方形的咖啡馆,朱小尼正在柜檯忙前忙后,柜檯坐着一个衣着优雅的俊美男人。 三元的笑脸消失了,看好戏的心情也一扫而空。很不情愿地上前打招唿:「hello,你怎么又来了?」 海音侧过头,微微抬手:「又来?我第一次在这里喝咖啡。」 海音跟前是正经八稳的手沖咖啡,朱小尼半年前就把意式机卖了,只做八块钱一杯的速溶咖啡,这手沖的傢伙什,三元很久没见她用过。 张震威抱住三元的肩:「他谁啊?」 三元小声说:「你查过人家世。」 「海?」 三元郑重地点头。朱小尼笑道:「你们咋一副斗鸡的样子?」 两人互看着对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下来。小尼和海音谈谈笑笑,聊得很合拍,张震威见小尼容光焕发的,心里不免酸熘熘,又有点自惭形秽。 三元一屁股坐在海音身边,「上回我说得很清楚,我叫你别来找我。」 海音觉得好笑:「我来喝咖啡,不用徵求你的同意吧。」 三元瞥见柜檯上摆着精美巧克力,一盒盒珠宝似的,他心里默默做了个无谓的计算:「这坑人的玩意儿价格好几百。哎不好,海音对我出师不利,转头准备攻打小尼。」 朱小尼一边切着柠檬一边说:「你们喝咖啡不?」 三元:「不喝。」 张震威:「喝!」 朱小尼感到气氛怪异,看着三元道:「那你……喝什么?」 「啤酒。」 朱小尼是有啤酒的,偶尔熟客会来喝几杯,但她没有卖酒许可,绝不会明目张胆地做买卖。她瞥了海音一眼,对三元投向一个责备的眼神。张震威:「我也要啤酒!」 朱小尼咬唇:「这里不卖酒,两位爷移步隔壁『五福』便利店好不。」 张震威不依不饶道:「你都卖咖啡了,怎么不卖酒?」 「就不卖!」 气氛僵住了,张震威回想自己幼稚冲动的话语,无地自容。那边三元却只是盯着海音,想用眼神把瘟君逼走。 海音笑道:「你怎么见到我就不高兴?」 「还挺有自知之明。」 「你以为我在这里监视你,」海音用一贯率直的作风说:「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上周六,小尼在我店里买了巧克力,今天店里有新品,我拿来给她试试。你要不要尝?」 三元不忿地想,「小尼小尼」地叫,两人这么快就混熟了?他拿了一块巧克力,不客气地放进嘴里。酸味苦味甜味,一起袭击他的味蕾,巧克力质地柔滑异常,进嘴就化了,余味竟是辣的。 「里面有姜,」海音的目光没离开过他,「喜欢吗?」 三元觉得这块巧克力就是海音,包装很高贵,里面复杂又怪异。三元怎么可能喜欢?他只想忘掉这味道,可它太霸道,在三元口腔里徘徊不去。 朱小尼却说:「蛮好吃的,那个茶花味的也好。」 「花香很难体现出来,我们不用香精,香味很low key,你是咖啡师,味觉嗅觉敏感,能感知很微妙的味道。」海音称赞人的方式理性又有细节,让人完全没有被讨好的感觉。 小尼的眼睛发光——也是,在这货单价超过十块钱就卖不出去的街道,很久没人跟她聊这些了。 对小尼的感情占了上风,三元碰了碰张震威的肘子,「我们走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张震威也是一脸挫败,自他坐在这椅子上,就没说过一句得体的话。海音风度翩翩,他要是小尼,也不会关注其他的杂鱼。 「好,我们走吧。」 第6章 背后的眼睛 张震威在店里待到八点半,学生们陆续回家,渐渐地空了,店里更是冷。他时时留意窗外,海音的保时捷停在路边,从映着夕阳,到映着路灯,竟然还未离去。 他忍无可忍道:「邬三元,把空调关了吧,你不冷吗?」 邬三元穿着宽松的长袖衬衫,「不冷。」 张震威决定自己动手,刚触及遥控器,就被三元制止道:「不准动,动我就开枪。」 「你大爷,」张震威笑道。 三元关上电脑,宣告疲累的一天结束了。 又活了一天,挺好。 阅读架上的书都放回原处,电脑数据和帐目也对好了。三元把垃圾袋繫上,对张震威说:「陪我去扔垃圾。」 两人走出门的当口,海音也正好从猪笼草出来。福星街到这个点已经灯火阑珊,没几个人,简直不像市中心。三人目光相遇,微微颔首,便要各走各路。 一个人影从远至近,速度惊人。海音吃了一惊,定睛看,才发现是个十来岁的男孩。 「小鸡丁儿!」张震威笑道,「又踩着点来啦。」 「别叫我小鸡丁儿!」小鸡丁儿横了他一眼。他跑得满头汗,气息却很平稳,一边走进店里,一边撂下话道:「三元,我借八九十十一。」 没等三元答应,他身影已经没入店里。张震威摇头笑道:「这孩子真有瘾。」 「好歹不逃学了。」 不过五分钟,小鸡丁儿就快步走出来,把漫画迅速塞进裤带周围。他做得熟练,一看就是惯犯。张震威喊道:「快点哦小鸡仔,别被你妈抓到。」 第12页 小鸡丁儿骂了句脏话,便旋风奔跑起来。邬三元给他鼓劲:「加油小子!书暂时畲给你,下回要交会员费了!」 「他是不是今年就中考了?」张震威忽然想到。 「好像是。」 「我操三元,你别借书给他了。这是关键时期,不花120%的时间学习,怎么考得上好高中?」 「小鸡丁儿马上15岁了,他心里有数。」 「你这无良商人。」 三元潇洒一笑,「考到好高中又能怎样?考到985大学,考到法学院,过了司法考,出来做个执业律师,结果跟女孩说句话都不利索。」 张震威呲牙道:「再说,我阉了你。」伸手去抓三元的蛋,三元敏捷躲开,顺势从身后抱住张震威:「你来,你来,爷的是金雕银蛋,仔细伤了你的手。」张震威向后踢:「钻石蛋也给你踢爆。」 两人玩玩闹闹,垃圾袋落在了地上。真真水果店的老闆娘叉着腰,眯着眼道:「嗐,你们两个,学校那帮崽子都没你们能闹。」 两人停下手,嘻嘻哈哈道:「现在孩子只会看手机,跟我们咋比。」他们帮真真姐把果箱堆垒在墙边,顺便把她家的垃圾也收拾好,一起扔。三元问:「真真姐,今儿生意怎样?」 「不咋样。对了,给你们好东西。」 她拿出几盒黄澄澄的切片芒果,「今天就得吃了它,不经放。」 「多谢真真姐。」「真真姐真真人美心善。」 两人扔了垃圾,拿着芒果踱到猪笼草门口,三元吹了声口哨。不多会儿,朱小尼推门出来,手里拿着几瓶啤酒,冰得冒着寒气。 看到保时捷,朱小尼的脚步顿了顿。她没料到海音还没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把啤酒藏到身后。却见保时捷低轰一声,像一只潜伏的豹子瞬即远去。 海音看着后视镜,那几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又一人加入了他们,这人脸型瘦长,说话阴柔,海音对他依稀有点印象,上次烧书的时候,他是邬三元的同伙。 这是福星街常有的年轻人聚会吧?除了这几人的声息,整条街已是夜深人静。 他踩下油门,福星街的路牌一闪而过。之后的街景千篇一律,再引不起他的兴趣。 邬三元睡得晚,也起得晚。反正上午没客人,中午也没客人。他懒洋洋走出店门,唿吸一口热辣辣的空气。这天气,真想躲地下室里呢。 可是今天客人来得早。顾客是个让人感到清爽的女性,衬衫配九分裤,头髮盘得利落。三元很是奇怪,漫画店从没有这样的客人。她逐个书架巡视一圈后,从布袋里拿出几本漫画,放在柜檯上,用本地口音说:「我来还书的。」 三元一看,头都大了。这是小鸡丁儿借的书,八九十十一,四本整整齐齐地摞着。抬起头,他绽开一个营业性的微笑说:「您的会员号是?」 「我不知道,这是我儿子借的。你这里不能扫出来吗?」 「这几本书不是正规借出的,没有扫过码。」 她很意外:「不是借的,那……那怎么会在我儿子桌上?」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总不能说漫画军团入侵小鸡丁儿房间吧。小鸡丁儿常常做贼一样晚上借书,是因为他有外婆看着,不能放学后猫在漫画店,他要不就逃学,要不就找个藉口跑出家门,以超人的速度拿了漫画再偷偷运回家,这过程分秒必争,不扫码是常事。三元对他从来都是宽容接待,哪怕小鸡丁儿这个月还没交会员费。 「不管怎样,」女人接着说:「我儿子的帐号必须註销掉。他成绩很差很差,我不准他看漫画,这事你应该知道?」 三元装傻:「客人的事我不过问。」 「来这里租漫画的都是孩子吧,」她的鄙夷地看着三元,「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大学生,你知道什么对孩子有益,什么是浪费时间。」 三元在心里默默想,看漫画确实浪费时间,但这是我的责任? 「女士,我开门做生意,谁来了我就得伺候着。您的儿子喜欢看漫画,看漫画让他开心;人都是追求开心,讨厌压力的,你不准人开心,是不是有点儿违背人性?」 「你自己看过书架上的那些东西吗?」 三元没看过,他讨厌看漫画。 「你看看去,如果你有孩子,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小鸡丁儿的妈妈走了。三元很不是滋味,小鸡丁儿的妈妈没有骂人,但等于骂了他带坏孩子,摧毁祖国花朵。 他从书架抽出一本,心不在焉地翻看。跟平时一样,他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进入故事。看小说很容易,看漫画却像进入迷宫,尤其故事那么幼稚。这是本少女漫,讲的都是纠结混乱的感情关系,有男女也有男男,还有一段是少女和外星猫……大学里他们激动地恋爱,热血地搞文化祭,两个男的在毕业前还在东京塔上私定终生,在一个八字同心结上写了彼此的名字…… 看到这里,三元把漫画扔在桌上。他对自己的事业没啥使命感,但被这样的女性鄙视还是很堵心。 「小鸡丁儿完蛋了,」三元暗自嘆息,「我又少了个客人。他妈的,这破店该不该干下去?」 番仔敲了敲桌子:「三元老闆,发什么呆呢?哎呀,你这儿电费不用钱吗,冷气太冷了。」 「嫌冷出去。」 「我来借书!」理髮师番仔拿起三元扔下的漫画,看了几页,「这个不错。」他靠着柜檯,一页页翻下去,渐入无人之境。 第13页 看着被少女漫迷住的番仔,三元五味杂陈,忍不住道:「番仔啊,我想快点把这家店关掉,全城——应该说全国都没人开漫画店了,可见干这个的就是傻逼。」 「哦。」 「要不我把店转租给你?」 「你这个店那么大,哪里租得起!」邬三元隔几天就嚷嚷着要关店,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番仔拿了几本漫画,挥挥手走了。 三元好寂寞,他的痛苦纠结有谁理解?从他接手这家店起,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误入歧途,稍微受一点挫折就想把店关了。他确实是这么计划着的,卖掉堆积如山的漫画,回收一笔钱,从此跟可恶的漫画说拜拜。 可惜旧漫画毫无销路,即使喜欢实体书的,想收藏的会去买正规台版日版美版,随便看看的会买盗版,压根儿没人买这些翻看过无数遍、甚至粘着不明污渍的书。 这家漫画店和成千上万的书,便成了三元后背的五指山,他甩不掉的龟壳。能怎么办呢?条条路都障碍重重。 今日阳光晴好,三元戴上墨镜,开始了浑浑噩噩的一天。 没料到下午又来事了。放学之后,来了一群家长和学校老师。他们走进漫画店,带着参观动物园爬虫馆的眼神巡逻了整家店,拿出他们觉得有问题的书,堆在了邬三元的跟前。 三元只好说:「各位,你们想找什么?」 一个顶着肚腩、脸色蜡黄的男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復兴中学初二三班班主任,有家长举报说你这儿租给孩子不适合他们年龄的作品,」他以无奈又尽责的语气说:「你这儿不管几岁都能进来?」 要不呢?三元在肚子里回答。 这回来的是真老师,真家长,他们七嘴八舌说起孩子们沉迷漫画,沉迷游戏和网络,学校该管管了。 三元非常同意:「可不就该学校管吗?家里不管,学校不管,我也不敢管啊。」 这话捅了马蜂窝!接下去十几分钟,三元被射了一百零八箭,铿锵有力地指责老闆没有社会公德,只顾挣钱不顾他们的孩子。「这些漫画有沈查过吗,就给孩子看?」「都是打打杀杀的东西,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孩子看了会建立不正确价值观。」「这跟不穿衣服有啥区别你说。」 吵吵嚷嚷了半天,三元乖乖闭嘴,免得火上浇油。直到有个理智的抬起手来,让大家安静。 「听我说,我们在这儿责怪商家没用。我看这位小兄弟,也不是坑骗孩子的坏人。」 大家一起看向三元,三元立即露出一个乖巧的的苦笑。这张脸确实有说服力,一伙人偃旗息鼓,纷纷收起了气焰。 三元对大叔投向感激的目光。大叔对他微笑点头,清清喉咙说:「问题不在于小兄弟,而是监管部门怎么容许这样的店,在学校边上做生意?我建议大家回去打市长热线举报,举报多了,他们不会不管。」 诶?! 大家都同意了。有了个结果,大家答应和平散去,临走前,大叔鼓励三元道:「小兄弟,你有手有脚,做啥工作不好呢。这活儿辞了吧,去找个有前途的工作,听到没?」 邬三元满脑子的疑问,一肚子的憋屈。他吃不下饭,跟张震威、朱小尼和番仔坐在水果店的箱子上,闷闷喝着酒。 张震威分析道:「这事不好办。现在的趋势,只要有举报,就要有回应。尤其学生家长是敏感群体,要是他们真闹起来,邬三元你输定了。」 三元愤愤不平道:「我家店在这里十几年了,他们又不是现在才知道!说不准他们念书时也跟我爸租过漫画。」 「做了父母想法会变的嘛,」番仔抬头说,「谢谢真真姐,哇,荔枝那么大!」 真真姐放下水果,插嘴说:「要我说,三元好好的,怎么就招了这么些是非?肯定是气运的问题,快去找个大仙转运吧。」 三元愣了愣,喃喃自语说:「是啊,本来好好的,为什么最近那么背?」他突然盯着朱小尼说:「你在吃什么?」 「巧克力啊,」她舔了舔嘴唇,「焦糖石榴松子味的,好吃。」 三元霍地拍了拍桌子,桌子震动,朱小尼赶紧护着巧克力。三元严肃道:「我不是走霉运,是得罪了衰神。这事必定是海音背后窜动的!」 「那帅哥有那么神通广大吗,」番仔觉得离奇。 「前几天他在车里,正好见到了小鸡丁儿,」张震威琢磨道,「说不准真是他告诉了小鸡丁儿的妈妈,妈妈再在家长群里煽动情绪,才会聚了这么些人来讨伐漫画店。」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望向后面,就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监视福星街的一举一动。 三元打了个冷颤。 第7章 安全屋 邬三元第二天就接到了询问电话。他也说不清是什么部门打来的,总之就是告诫他要符合对出版物的管理,叮嘱他照顾家长的情绪,管理好入店的学生。这事会发展到什么情况,三元毫无头绪。 张震威把手肘搭在柜檯,给三元念道:「海音家有俩孩子,一个他,一个他弟弟。弟弟在英国念博士,念了八年都没毕业,嗐,有钱人就是能挥霍青春。他家的皮革厂早就卖了,海老爹在老伴死后,搬去海南养老了。」 「所以他现在自己一个?」 「嗯,未婚未育,光棍一条。」 知道这些也于事无补,但张震威认真了起来,托人找了些海家的背景资料。「海老爹,就是皮革厂的法人海云天,他是本地人,跟你爸妈是同年同级。」 第14页 「同级?啥意思?」 「都是復兴中学的老同学!」 「咦,他们是同学,早就认识啊。」 「不奇怪,要不谁会签20年租约,他们肯定是熟人。」 三元的嘴巴张了一会儿,随即回魂似的说,「我不记得小时候有这个海叔叔,他们没什么来往吧?」 「不知道,」张震威把手机放下,「我们来盘盘这事:海音找你,肯定是为了这20年的租约。你这家店是福星街最大的,还有个地下室……」 「地下室不算面积。」 「好吧,不算地下室,乌有乡的租金也只有其他店十分一,有可能更少。」 「那是。」 「如果海音把这店收回,再租给别人。」 「甭想!」 张震威摊摊手,「这就是事情的癥结。他要什么,你要什么,一目了然。」 三元环视这老旧店面,心底一片茫然。三元要什么,他自己可不知道,他本来是想关掉这家店,但拱手让给海音,他才不干呢。 「合约在干隆时代就签了,钱早就交清,他还能怎样?」 「办法有的是,」张大律师把一本漫画放在桌上,手指敲了敲说:「一,证明你有违法经营的行为,把你的店铺关了,他就可以收回这个房产。当然你是可以索要赔偿的,价格要谈判起来,你会很被动。」 三元冷笑一声,「他一直就在干这事。」 「第二个,」张律拿起第二本漫画,叠在第一本上,「他要是能证明签约的时候,他的父亲处于不清醒或者被胁迫的状态,合约也会失效。」 「天方夜谭,十几年的事,怎么证明?」 「有心去做证据的话,不是不可能。你想,签20年约本来就不寻常,以前那个时代即使有,也是很罕见的。如果说这房子是以不正当的手段签下,会有很多人相信。」 「我操,那也是他爸pua邬有义!我爸因为交租金抵押了自家房子,到今天我还还着银行钱呢。我爸妈因为这个吵了无数次架,差点离了。」 「那是从你的角度看,从海音角度看,说不准他认定邬叔叔坑骗了他们家。这个店位处市中心,脑子正常的,都知道租金肯定会不停涨,签20年长期来说是房东吃亏。」 三元摇头:「说是市中心,既没有办公楼,交通也不方便,根本没半点发展。你看我们整条街能找出一家兴旺的店吗?这房子租给谁都做不起来,租客来来去去,不够他麻烦的。」 「那是你们不行。海音的店做得风生水起,他自己拿来做,说不定就能盘活福星街。」 「你屁股坐哪一头的?别忘了,海音给小尼送过巧克力。」 「一码归一码,我们理性分析,不带个人情绪。」张大律师把一本最厚的拍在上面,「最大的一个漏洞:合约里加签了一条,如果房产转手,新房东有权重新洽谈租约,新房东不满租金,要求加价,这是必然的,鑑于你的租金跟市价差距太大,法庭可能会支持。总之,他要弄你有太多办法了。」 三元托着腮,只觉所有事都黯淡无光,非常无聊。 张震威看了看表道:「事情跟你讲清楚了,我回去上班啦。唉,这地儿我还挺捨不得,不过……保重吧兄弟。」 三元走下地下室,这里常年开着明亮的灯,否则会跟黑牢一样可怕。在父亲的遗照下,有个半米长的暗格,三元从中拿出了几本旧相册和一堆本子。 父亲从小到大的照片、珍贵的纪念册和不捨得丢的光碟,都在这里。翻开相册,三元像是考古一样,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对三元来说,照片、光碟、纪念册跟文物也差不多,他分外小心翼翼,生怕这些东西一摸就脆败消逝。看到有復兴中学校服的照片,他停下手,仔细端详一张张少年的面孔。 父亲和母亲他都认得,父亲长着一张国字脸,鼻头有肉,很是憨厚。三元跟母亲长得像,母亲眉眼娇媚,算是个小美人,只是少女时期脸颊鼓鼓的稚嫩,而三元则轮廓鲜明得多。他的目标很快就找到了,坐在前排最左边,一副跟谁都不熟的样子。完全是海音的翻版! 海云天和邬有义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合照,看起来关系很不错。海云天宽肩腿长,俊朗的脸在小小年纪就很突出,想必是校草类人物,父亲站在他身边实在平庸。三元看得糟心,这海云天跟海音几乎是一个模版出来的,那种特别有自信的冷漠如出一辙。 父亲为毛会跟这种人交朋友?三元把相册放在一边,翻看父亲写的日记和纪念册。父亲文采很差,很喜欢画小人,只是小人也画得差。百无聊赖地翻了一会儿,他发现本子里夹着一本很旧的漫画,翻开第一页,一行字进入眼帘。 三元眼睛骤然睁大!怎么会这样? 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成形,但理智告诉他,不可能,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那人又不是傻瓜。 楼上传来打喷嚏的声音。三元一惊,差一刻就到凌晨,关闭的店面怎么会有人?他的心提了起来,顺手拿了网球拍,悄声走上楼梯。 三元光着脚,不发出一点声音,在楼梯口,他慢慢冒头。在榻榻米有一张脸浮在半空。 唔唔!三元第一反应是按住想要惊叫的嘴,第二反应是歪头道:「诶?小鸡丁儿?」 小鸡丁儿把手电筒照向三元。三元大骂:「我靠,快把电筒拿走,我睁不开眼了!」 第15页 他的眼睛很久才适应黑暗,黑乎乎的店里,小鸡丁儿正伸着腿在榻榻米上看漫画。三元的心跳渐渐恢復正常,嘆道:「你又偷跑出来了?」 「嗯,」小鸡丁儿眼睛不离开漫画。 「这也太晚了吧,你家人不得急死。」 「他们都以为我睡觉了。」 「你半夜跑来我店,叫闯空门,知道不?」三元坐在他边上,第一次用长辈的语气说:「回家吧小崽子,漫画你拿走,不用还了。」 「我快看完啦,还有十来页,你真啰嗦。」 搁以前,三元就任由他了,但见过小鸡丁儿的母亲,他多少有点负罪感。「你快中考了吧。」 「还有两月。」 「中考可不是玩的,你这时候该好好冲刺,考完了再干别的事。」 「三元,你不要说话行不行?」小鸡丁儿时时被打断,非常不耐烦。 「你以为我想训你?你又不是我儿子。」三元拍拍他的脑袋,「但你是我客人,我希望我的客人干什么都能成功,做个人生赢家。」 小鸡丁儿看着他:「你是个人生赢家?」 「……」 小鸡丁儿关上漫画,后背摊在榻榻米上。两人在黑暗里沉默着。过了好一阵,小鸡丁儿开口道:「他们说你是城大盖房子专业的。」 「那叫建筑系。」 「建筑系……你考试成绩很好?」 「还行吧,我读的二流大学,成绩要求不高。小崽子,考试确实很痛苦,但它有期限,熬过就好了。」 「你不懂,你读书厉害,我读书不行,我读不进去。」 小鸡丁儿坐起身,从口袋掏出一张条子。三元展开皱巴巴的纸条,只看一眼,就觉得很抱歉,「这是你的成绩?」 「一模。」 三元同情道:「烧了吧,你妈看到得气死。」 「她被打击惯了。」 三元又拍他脑袋,笑道:「不孝子!」 「你说我冲刺有用吗?」 「没啥用,最多给你家人一个虚假希望。」 于是小鸡丁儿心安理得地再度打开漫画:「现实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让我在这里待会儿好不,我在这里最舒服。」 三元不再说话。他躺倒在榻榻米,板面又硬又冷,躺着跟睡水泥地差不多。他打算在这里陪着这迷途少年,直到他看完了看爽了,愿意回家为止。 他也不打开灯,任由小鸡丁儿用手电筒看书。黑暗让两个人心情平静。 过了不知多久,小鸡丁儿的声音传来,「谢了,三元。」 三元从半梦中惊醒过来。「谢个啥!」他长唿口气,懒懒地枕在手臂上。 小鸡丁儿从口袋掏出零零散散的钱,「会员费,给你!」 「该我说谢谢,你是我米饭班主,」他把钱随便放在榻榻米上,「问你一事儿,漫画有什么好看的?」 「你问得真奇怪,你是店老闆!」 「我不爱看,应该说,我讨厌看漫画,觉得特没意思。」 「哦。」小鸡丁儿有点迷惑:「那你天天对着漫画,岂不很辛苦?」 「那倒不是,」三元坐了起来,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不要传出去。」 「废话,我的嘴比你家的门还紧。快说,你的秘密。」 三元从架子拿出一大摞漫画,垒成高高的几堆。一面垒,他一面说:「我小的时候,这里没有榻榻米,是个什么都没有的角落。我常常在这里『砌墙』。」 「用书来砌墙?」 「对,这里还有什么呢?除了书就是书。」 「你砌墙来干嘛?」 三元把自己缩在书后面,「给自己盖个安全屋啊,这里只有我一个,谁都不能进来。」 小鸡丁儿乐了:「难怪你是城大盖房子的高材生。」 三元也笑。这感觉太让他怀念,当时他还没小鸡丁儿高,盖个安全屋不用那么多书,十几分钟就能完成。 当年漫画店还很新,但父亲热衷于做各种「机关」,店面总是处在一种未建成的状态里。店里的顾客一开始应接不暇,但没几年,人流眼见地少了许多,父亲却还在购置新漫画,来不及入库和包书皮的,便先堆在角落里。 每到傍晚,母亲下班,便是三元噩梦的开始。他不明白两人为什么可以无止尽地吵?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全世界能说的话都该说尽了,他们依然吵个没完。他不懂他们为什么生气,只知道他们的怒气让他非常恐惧。 他需要个安全的所在。躲哪儿呢?地下是父亲的地界儿,有时候他们也会去底下吵得翻天覆地,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店里除了书,就是书。于是他把那些没入库的书垒起来,三面高高的墙,牢牢地把自己圈在其中。这是他的庇护所,他假装世界只有那么大,外面的辱骂和怒喊都是「外面」,与他毫无关系。 没有人责怪搬玩书本的小孩,小孩不都喜欢做这种事吗?所以才有乐高这种贵死人的玩具。安全屋让三元心情平静,让他非常舒服,小小的三元,在无穷无尽的可怕战争里得到庇护,度过了个安详的童年。 「所以我不讨厌漫画,我不看漫画,不过漫画可以当成墙砖,就这样,谁都不能来欺负我。」 小鸡丁儿很同情他,挪到他身边,也感受一下被书围着的感觉。黑暗的漫画店,只有擦擦的细声,听说是一种叫衣鱼的昆虫在咬书,人把这玩意儿叫「书虫」。 第16页 安静坐了会儿,小鸡丁儿忘了可怜的小三元,只觉得非常安适。他感嘆道:「我也想家里有个安全屋,被看也看不完的漫画围住,哈哈哈,爽死了。」 「那你就废了!」 「你现在不就这样吗,你也没废。」 三元无言以对。也是,漫画店对他来说,就是个更大的安全屋罢了。 他光着脚站起来,「差不多了吧小子,赶紧回家,你妈妈发现了该报警抓我了!」 第8章 爱情结晶 第二天,三元一睡醒,就翻出那个被错过的邮件。他找到了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喂,是我,邬三元。」 海音非常意外,「邬三元,你找我有事?」 「你不是想跟我谈吗,我们今天见面。」 「好,」海音爽快道:「我有一家常去的餐厅——」 「不吃饭,又不是什么聚会约会。你来漫画店找我行不?」 海音把车停在漫画店前面,三元戴着墨镜,在店门前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跟上。海音三两步追上他,两人并肩走到死路的尽头。 跨过绿植隔离带,眼前是个灰色的水塔,大概有四五层楼高。水塔前立了不可进入的告示,三元权当没看见,径直踏入高及小腿肚的野草,走到边上的阶梯。 海音停下脚步,疑惑道:「我们要去哪里?」 「上塔顶,上面景观开阔。」 「我们去小尼店里聊不好吗?」 三元率先爬上阶梯:「你怕个球,我想干掉你,对你的车做手脚多方便?犯不着把你骗上这么显眼的地方。」 海音冷笑一声,跟着三元,踏上残破的梯级。 到了塔上,暖风吹拂。海音顶了顶眼镜,扫视乏善可陈的风景。这里处于城市的低洼,周围有一片住宅区,边上是有年头的復兴中学。另一边是繁华街巷,福星街往西,马路商店纵横,其中一条就是店面最漂亮的復兴路。更远处能看见地铁站、办公楼、高级公寓及老住宅,大医院、仓储超市、体育馆,所有大城市能看到的一应俱全,也了无新意。 这城市唯一特别的,是有一条沿着东西向流动的河,穿梭在建筑群和路巷之间,太阳下水光粼粼,像遗落在马路上的廉价首饰。復兴中学前流着一条河湾,围栏围着,仍有人翻越进去钓鱼。 海音转过身,只见三元凝望着水塔矮墙的一处,怔怔出神。「邬三元!」他唤了一声。 三元立即转过身,然后快步走到他刚才看着的矮墙,一屁股坐了上去。海音心一凛,暗暗担心三元会摔下塔,但他没说什么,走到三元身边,虚虚地倚靠矮墙边。 三元冷声问:「是你让小鸡丁儿的妈妈煽动别人举报我?」 「小鸡丁儿?他是谁?」海音花了点时间才听明白这句话,一个画面在脑海里升起:「是那个晚上跑来借漫画的孩子?你们叫他小鸡丁儿……」海音觉得这个名字很荒唐、三元的猜测更荒唐,「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三元恍然:「哦,这事不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哼,你又被人举报了,」海音幸灾乐祸道:「很正常,你的店那么多问题,能支撑到现在全靠运气,也因为市政太无能。」 海音的语气一下撩起三元的火,「都因为有你这种不怀好意的人,咱老百姓的生活才这么艰难!」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拿老百姓当挡箭牌,你的店问题多得够关门十次了,」海音的手肘搭在矮墙上:「你们动过的墙和地板,全都有审批文件吗?你那些书是什么来歷,有没有进口许可?『那些书』你都烧了吗?你店里为什么那么冷——」 「住嘴!」 三元倒抽一口凉气,海音怎么什么都知道! 海音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然后笑道:「代价呢?」 「什么代价?」 「你叫我来,就是准备跟我谈租约。我的父亲跟你的父亲邬有义签了20年的约,还有三年半才约满。」 「没错,你想要收回这家店,那就按现在的市价,赔给我三年零五个月的租金。」 「那就是103万。」 「海老闆果然是大商人,帐目都在嘴边。我给你抹个零吧,100万成交。」 「当初我父亲把店面租给你们家,一年的租金不过是5万,比当时市价都低。」 「当初——当初我去小卖部买一袋巧克力才八毛钱呢。凭什么你一块巧克力卖800块,涨价了1000倍?」 「你的比喻不恰当,我卖的是精品原产地巧克力,跟流水线出品不是一种东西。而这块地,20年到今天都是同一块地。」海音以就事论事的目光看着三元:「我可以赔给你40万,你现在的营业额不够覆盖房租的,你之所以能生存下去,是因为把住房出租了。那笔收入还了银行贷款,每个月只有三千出头的余钱。拿着40万的赔偿,不比你每月亏损划算得多?」 三元哼了一声:「不能这样算,我爸抵押了房产来租这家店,银行也有利息呢。而且这家店倾注了我爸的心血,也是我的第二个家,可不只是墙壁和天花板。感情不算钱吗?100万对于你不是什么大数目,痛快把钱拿出来,我立刻搬走。」 「100万我不给,搬你是要搬的。」 三元哈哈笑,拍拍海音的肩膀说:「好个霸气大老闆。你继续举报我吧,搞小动作,看什么时候能把我搞死。」 第17页 「我要这样做,你一分钱赔偿都拿不到。」 「牛逼,我等着。」 谈到这儿,两人算是谈崩了,本来三元就没有谈拢的打算,海音这奸商要是愿意拿出100万,就不会搞这么些事了。 海音觉得浪费时间,便准备离去,「你不是诚心跟我谈,叫我来消磨时间吗?你时间很多,我可不像你那么闲,拜!」 「给!」 海音接过三元手里的东西,惊诧道:「这是?」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谈钱。这是我从我爸相册里找到的,班级合影,还有他们出去玩的照片。」 海音的目光粘在照片上,一张一张细看,渐渐露出微笑,指着坐在前排的海云天说:「这个是我父亲。」 「嗯,看照片他们两爸关系蛮好的,我猜啊,你父亲跟你很像,一样的臭屁,没人愿意跟他玩儿,就我爸邬有义不嫌弃他。」 「你爸跟你也很像,不是脸长得像,是假装对所有人都很和善,这一点像。」 「喂喂,对故人敬重些!我爸是个单纯的好人,他对每个人都很真诚,在这条街有口皆碑。哥们儿,我给你看这个,是想证明他们两个人是好朋友,你老子把店便宜租给邬有义,是因为交情,是因为信任我爸,总之这店不是我爸骗来的。」 说完三元瞟了一眼两腿之间,露出心虚的神色。 海音奇道:「这墙上有什么?你刚才一上来就盯着它。」 「跟你没关系。」 「你下来。」 「我不是你的小狗。」 海音冷飕飕地笑一声,突然抱住了三元。三元大吃一惊,身体失去平衡,险些掉下五层高塔!他上半身晃了晃,被海音结实抱在怀里,尴尬得无以復加:「餵你……别看。」 身体一轻,他被海音原地搬离了半米。 移开这个障碍后,海音看着灰墙,一开始是茫然,然后脸上没了血色。「啧,」三元掸了掸被海音碰过的腰和胸:「我都说别看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哪儿知道?」三元恶声恶气,用夸张的语气掩盖尴尬。他心想,还好戴了墨镜。 「这字什么时候出现的?」 「自我懂事跑来塔顶玩的时候就在。但以前我不知道海云天是谁。」 两个人四只眼,一起盯着灰墙。墙上刻着海云天的名字、邬有义的名字,名字之间刻着个八字形的细绳索,连接着「天」和「义」字,边上还有一行字「此生有你,了无遗憾」。 怎么看,都像是无良情侣的涂鸦。 两人尴尬地别过脸去,海音尤其受到刺激,脸上的表情像是要杀人。三元挠挠头说:「肯定是恶作剧,弄来污衊我们爸爸的。」 「那是我爸的字迹。」 「不会吧,」三元哀嚎,「他们俩……不可能,这事怎么能发生?」 海音扶着额头,脑子乱转,理不出个头绪。他经歷的难事苦事也不少,从没像现在那样无从下手。 三元又提议:「我爸是死无对证了,你老子不是还在吗?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怎样?」 海音咬牙切齿道:「这事怎么样开口问?!」 「也对。」 海音盯着那些字,希望它们能自动消失。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句惊悚无比的话。 「原来漫画店是他们俩的爱情结晶。」 三元回到地下室,拉出暗格,把一套新买的漫画供奉在父亲遗照前。合掌拜拜,三元喃喃道:「对不住了爸,出卖了你。这都是为了保住我们的店。」 邬有义在照片里憨憨地笑着,对三元的话似乎不以为意。三元是有些愧疚的,从海音看照片时温情脉脉的模样推断,他跟父亲感情不错。海老爹应该是个蛮有威严的强人,拼搏大半生经营出大家业,形象英明神武,一个标准的中国父亲。下回海音看到父亲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不能想。 邬三元,你真他妈缺大德啊! 三元一边骂着自己,一边回味着海音的表情,烦恼、震惊、无奈、愤怒……越想越好笑。三元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很缺德,但海音这张脸太好看了! 三元插着腰,笑声震天动地。 自那天起,海音果然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再也不踏足福星街。估计他一看到漫画店和水塔就心里难受。三元自觉危机解除,又回到过去混日子的状态,每天睡到十二点起床,懒洋洋地等待太阳落山。到了晚上,他才感觉活了过来,漫画店关上门,四人在店里涮火锅。 番仔给三元倒啤酒:「家长还投诉漫画店吗?」 「唉,隔山差五的给我打电话,也不知道是什么部门,总之说的都是废话,让我照顾家长情绪之类的。我怎么照顾,在店前给他们唱个小曲儿?」 张震威笑道:「我看行。你们福星街做的就是学校生意,偶尔搞一点文娱活动不也挺好的?」 「不好,三元唱歌超级难听。牛肉丸好了吗?」朱小尼望眼欲穿。张震威瑟缩一下,不敢答话,但手勤快地把牛肉丸连着两大片肉一起夹到她碗里。 「谢谢张大状!」 番仔一边给他们烫肉一边说:「问题就在这里,福星街不应该只做学生生意,学生消费能力不太行,所以买卖不温不火。我们应该拓展客群,让白领啊、有闲钱的家庭主妇来光顾。」 大家一起拍手:「真有志气。」 第18页 「我说真的!我打算换一批新的设备。有一种400瓦数码烫髮机的新技术,虽然东西比较贵,但效果好回报高,跟復兴路那些沙龙做出来差不多。」 「你有钱?」 「还有一点压箱底的储蓄,邬大少,你资助资助我?」 「开始从乞丐碗里捞钱了!」 张震威停下筷子道:「番仔,经济形势不好,你还是等等吧。诶,不要吃生的蔬菜,你不怕洗不干净?」 番仔咔哧咔哧咬着清脆的生菜,「我洗的,很干净。」 「番仔喜欢吃生的,你甭管他。」 番仔继续咔哧咔哧:「就是因为形势不好,装修和装备差的店更加没有人来了嘛。」 「哎,越投钱越没钱,不投钱也没钱,真是进退两难。」 「这不叫两难,」三元总结道,「叫怎么走都是死路。」 这几个开店的年轻人暗暗悲嘆,每回提到经济形势,结论总是很悲观。 三元说:「吃肉吃肉,别聊这个了。」 小尼说:「吃面吃面,再不吃就软了。」 他们把注意力放回在沸腾的锅上,一时之间没人说话。番仔去冰箱拿肉时,小尼转头看了看窗外。三元奇道:「你看什么呢?」 「我老觉得保时捷开过来了。」 三人使劲地看,外面哪里有保时捷?自行车都没有。张震威鼓起勇气说:「你……你对那个海音有阴影。」 小尼没心没肺地笑道:「没有,我挺喜欢他来的。」 「嗤。」两人同时发出不屑的声音,一个光明磊落,一个只有嘴形。 「他最近不出现了,为什么呢?」 「我哪知道。不来最好,他一来我就心烦意乱。」 「你对他偏见太大了,」朱小尼擦了擦油嘴,「海音挺讲道理的,斯斯文文,不是坏人。」 「斯文个屁!他力气巨大,这么一提,把我整个人抱起来了。」 番仔正好把肉放桌子上,三人瞪大眼睛看着三元,不约而同说:「他抱你了!」 三元自然不能讲明实情。这一来大家更八卦了,「他什么时候抱你了?」「你为什么让他抱?」「天啊。」 三元不回答,想起海音吃瘪的样子,他忍不住有点得意。 「邬三元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 「肯定是做坏事了呗。」 「各位听着,」三元举着筷子道:「我邬三元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若反击,必是坏人先踩到我安全底线了。这叫正当防卫,对吧张律师?」 张震威摇头:「是不是正当防卫,那条线且难划分呢。你别玩脱了,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三元呵呵一笑:「不可能,我有分寸。」 第9章 社会败类 三元舒心的日子很快被打破了。这一周学生的人流明显减少,福星街的生意越发不好做,大家愁眉苦脸的,都纳闷到底发生什么事。 不久之后,这条街的人开始流传,因为乌有乡漫画店引起部分家长不满,学校出了通报,提醒学生们不要在福星街流连。街坊商贩们明里不说,暗地里都在抱怨三元。 朱小尼把街坊群的聊天记录给三元看,三元的脸慢慢变绿。「我做了什么?」三元很委屈,「乌有乡在这里十七年了,现在才成祸害了?」 小尼同情地给他扒了个糖果,「过一阵就没事了吧。」 三元希望如此。 大家看三元的眼神复杂起来,煎饼摊的大祁叔是要养俩孩儿的,也不责怪三元,只是憋着不说话,皱着眉苦着脸。水族馆的甄老儿有没有生意都行,反而对三元唠唠叨叨,三元一经过他就嚷嚷:「小伙子,快去学校跟人道歉去,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让我们全街跟着陪葬。」 真真姐隔着街骂甄老儿:「呸呸,尽说晦气话。」即便那么喜欢三元,她也没出来维护他。世道艰难,眼睁睁看着水果在角落里腐烂发酸,再多的感情都不管用。 三元认真考虑,是不是真要去学校送个礼、唱个曲儿什么的?就在这个时候,海音再度出现在福星街。保时捷直接开到漫画店门口,海音走下车,坐在晒太阳的三元旁边。 「好久不见。」 三元没兴致跟海音逗贫,懒懒说:「你来干嘛呢?」 「听说你遇到大麻烦了,学校点名批评漫画店,不让学生来这儿。」 「跟你有屁关系。」 「福星街的生意不好,商户都在怪你。我认为学校这事处理得不好,漫画店是漫画店,没必要牵连到整条街。学校为了不必担责任,不管你们的死活。」 「谢谢您为我说话,」三元冷笑一声,「所以你想怎样?」 「人就是喜欢迁怒,家长管不了孩子,迁怒漫画;学校怕担责任,让整条街连坐;街坊没有生意,迁怒于你。你,你迁怒我——但你生气是对的,是我把学校通报告诉福星街的人,让他们到处说去。」 三元霍地坐直,怒目瞪着海音。 海音没感情地笑道:「漫画店在福星街又不赚钱,又不受欢迎,你有什么理由撑下去?把店还给我,我按照之前说的,赔给你40万。」 「去你妈的,你现在给我100万都不管用。滚蛋!」 「别生气嘛,」海音的笑里有了几分真欢乐,「你那么容易生气,不能跟人理性谈判,这个性格做生意只会吃亏。」 第19页 「我乐意!你听好了,这店不管怎样我都会继续做,做到租约的最后一天。不是每个人做事都盯着赚钱亏钱的,这店对我爸很重要,对你爸海云天也是,你要是还有一点人性,别他妈骚扰我。」 说到海云天,海音的脸色果然一变。这事于他如鲠在喉,听到邬三元提及父亲,不,一听到「邬」这个字,他就非常厌恶。 三元在他耳边说:「你爸是个重感情的,你又不缺这点房租,何必迫害我,迫害邬有义的儿子?」 海音忍着噁心说:「上一辈的事上一辈终结,跟我们没有关系。」 「跟这房子有关系啊!」 「你怎样证明他们……他们有那样的感情,即使有,这房子租给你爸爸开店,我家是业主,你家是租客,仅此。」 三元做出思考的样子:「他们的事确实没法证明,也没法证伪,问谁都不对。要不这样,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别来福星街了。」 「你不生气吗?」海音狐疑道:「你爸开这个店的时候,你都六七岁了吧,他们还有来往。」 三元心想,海音是个聪明人,这事漏洞大大的,千万别得意忘形露出马脚。他把目光转向空荡荡的街:「我爸过世快两年,人死为大,过去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跟着他埋葬在骨灰盒里。」 海音鼻子里哼了一声。 安静了一会儿,海音说:「我付你45万,多出来的5万,当作你的感情损失费。他们俩的事无论真假,我们跟谁都不要提起,像你说的,埋在骨灰盒里。」 「呵呵,5万打发乞丐呢。你再给50万封口费也没戏,走吧走吧,邬三元不要你的钱。」 「不管你要钱还是不要,店我是一定会尽快收回,」海音直白地露出「别挡我的道」的强悍神情。 三元心中警钟大响。 三元琢磨,要不要闭店一段时间,先避避风头?跟海音打硬仗,他实在没有把握,也没有兴致。他的人生目标是安然度日,打打杀杀阴谋诡计啥的,实在太麻烦了。 在立夏那一天下午,母亲来看他,带了一大锅滷牛肉。三元在厨房里煮面,母亲调着麻酱,顺手给他清理冰箱。「这些羊肉啥时候的?」母亲把一滩血肉扫出来,嘆道:「再放两天就发霉了。」 「我晚上煮了吃。别扔,店里温度低,坏不了的。」 「亏你还是物理全级第一,脑子不用了?」母亲指了指他的头。 三元嘻嘻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母亲毫不手软把所有肉都扔了。面过了两遍凉水,黄瓜大葱切成丝,辣椒油炸好,母子俩把酱和滷牛肉摆在桌上,正准备招唿小尼等人过来吃,海音走进了店里。 三元想,来了!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给海音打了个恶狠狠的眼色,让他醒目点自己消失。海音当没看见,对周围的书架也没兴趣,径直来到饭桌前,称赞道:「你傢伙食不错。」 母亲万悦宁捧着碗筷过来,正好听见这句话,笑道:「那就在这吃,你——」她这才正眼看到海音的脸。愣了愣,她欣喜地低唿:「你是海云天家的?」 海音跟父亲长得像,万悦宁抱着他的肩,思念之情溢于言语:「你是海云天儿子!哟,你们害羞的时候一个样儿。」 海音的脸更红。三元忍住笑:「这漂亮老太是我妈,就是你爸爸的同学。」 海音早就得出这个结论,要不他不会那么尴尬。这长相秀丽的「老太」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对人爽朗热忱,海音不禁为自己的父亲感到羞愧。 「快坐!你爸咋样了?很久没他的消息了。上回见他还是签租约的时候。」 「他……蛮好的,退休了。」 三元很想把海音踢走,可他已经坐在饭桌边,随即小尼和番仔也来了,张震威是最后来的,大家都对海音的列席很意外。 趁着母亲去拿蒜,三元恶声道:「谁允许你来我家蹭饭?赶紧自己滚蛋吧。」 「我是被你妈按在这里的,我也想走。」 朱小尼给海音夹了一块滷牛肉,「先吃饭,吃饭最大。」番仔也给海音倒啤酒,「不用急着走嘛,外面很热,三元这里最舒服。」 「你们俩叛徒!」 他想寻求张震威的支持,可这情场白痴完全没有进攻意识,只是默不作声吃饭,避免跟朱小尼目光相遇。三元只好靠自己,对海音耳语道:「你来是跟我妈谢罪的吗?」 「我为什么要谢罪?」 「因为我妈还当你们是好人呢,不知道你爸干了啥,你对我又干了啥。」 「……胡搅蛮缠。」 「你不是说自己很忙吗,到底来这里干嘛?」 海音坏笑:「我来看戏。」 听了这话,三元惴惴不安,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席上其他人言谈笑笑,热闹得很,三元没仔细听他们聊什么,只是有个笼统的感觉,海音一来,大家聊的事儿就正经多了,什么值得投资,哪里的饭馆很红火,哪一种特调咖啡被跟风,区里新地铁线规划等等。万悦宁在城市另一头当会计师,跟海音聊得有来有去的,三元有一种他们才是大人在聊天的感觉。 正安静透明地吸熘着面条,听到母亲说:「三元没正经上过班,一毕业就做漫画店,还是缺了社会经验。小音,你有合适的工作,帮三元多多留意。」 「小音」这称唿让三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妈——」他拉长音道:「能聊点下饭的吗?」 第20页 「逃避现实!」万悦宁转向海音:「你们也算世交,你多给三元上上课。」 海音在桌底拍了拍三元的大腿,笑道:「嗯,我会的。」 趁母亲转过头时,三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顿饭实在太难熬了。 可没多久,这和谐又恼人的氛围就被打破。店里进来了两个polo衫,一个是绿色的,一个是红白条纹,两人都戴着工作牌。三元有很不好的预感,硬着头皮招唿道:「两位随便看,我们这里是会员制,两位觉得合适了再办卡。」 绿polo说,「你是店主邬桑原?」 「我是,有何贵干?」 「我们是电力局的,」他展示工作牌,「来检查您的电錶。」 红白条纹抱着肩膀说:「这里空调怎么开得那么低?」三元很心虚,但还是用精湛演技微笑:「我这里客户都是学生,小崽子们火力大,怕热不怕冷。」 「那也太低了,空调这么耗电,每个月电费得翻几倍吧。」 三元不出声,偷空瞟了海音一眼。他说的「看戏」,原来是这齣!小音哥哥果然是有社会经验的,知道怎样捏住三元的七寸。 张震威站在三元的旁边,「为什么要查电錶?是有什么问题吗?」 红白条纹拿出列印的文件,「问题呢,一目了然。你们看看,去年二月,这家店的用电量突然下降80%,到了三月稍微上涨了,但比起两年前的用电量,还是只有60%。店主解释一下,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店经营情况不好,我开门晚,关门早,电费就用得少。」 两个polo互看一眼,「我们要看看电錶箱。」 三元毫无办法,只能让他们在老式电錶箱上拆拆检检。折腾了好一阵子,他们终于找到了问题,电錶箱的接线迴路做了手脚,改变了电压,电能表自然走得极慢。绿polo拍了拍三元的肩膀:「兄弟,你这手脚做得还挺有技术含量。」 红白条纹横了三元一眼:「你怕用电量太少,会被人怀疑,电錶走字少的时候就拼命开空调。空调最费电!上下找补就不会那么显眼了。你这种人啊,简直是社会败类,浪费国家资源。」 「您检查归检查,不带人身攻击的,」张震威警示他,「电錶出了问题,可能是机械故障,有什么证据证明店主做了手脚?」 polo们无言以对,但这事还用证明吗,为了少交电费,做手脚的人不计其数,而像三元这种最是狡猾! 海音抱着手臂说:「没错,凡事都要讲证据,是不是人为破坏一看就知道。电錶不会自己搭错线,会不会是有人潜进店里,也不偷东西,就是动了动电錶,为了帮店主省电?」 三元给了海音一个吃人的目光。 张震威心想,三元指定干过这事,他从小就很喜欢拆拆装装,又是建筑系学生,虽然不下手盖房子,跟专家讨个图纸来改改电路,对他而言完全不费劲。哎,有这智商,偏用在小伎俩上! 但不管怎样,总得先保住老友。 正想用法律词语拖延一下处罚,却听万悦宁用冷静的声音说:「请你们好好调查,如果真是我们的错,我们接受处罚。」 三元的心火烧火燎,母亲这话比什么都让他无地自容。绿polo的语气和蔼了些:「总之罚款跑不了,除了缴清该付的电费,蓄意破坏电錶必须缴纳罚款,你们干了一年多,我看不罚个十万不能了结。」 十万?!三元以为自己听错了。 「哥们儿,为什么那么多?」 「破坏电錶,罚款五倍!法律写得清清楚楚。」 三元看向张震威,张律师轻轻点头。 三元欲哭无泪,他哪有那么多钱?每个月都入不敷出,把他切件卖都凑不出几万来。这回真是不关店都不行了。三元愤怒地看向海音,只见此人悠哉地喝着啤酒,眼里写着「你活该」三大字。 天黑得快,转眼天空已呈灰蓝色。电灯闪两下,熄灭了,空调的低鸣声归于寂静。屋里骚动起来,电力局的两人说:「电錶箱线路没接好吗?去看看。」 电筒亮了起来,万悦宁点燃了蜡烛,还有零零散散的手机光,漫画店登时有了一种守灵的气氛。人的轮廓在移动,不自觉地,大家都放低了声量。 三元靠着书架,沮丧得很。他听见有人走到他身边,「这戏好看吗?」三元愤愤道:「他妈的,竟然还有舞美灯光配合。」 海音的声音低低传来:「之前我们谈的价格依然有效,你交了罚款,还剩35万慢慢花,够你玩一年半载了。」 三元很是动摇,海音给的条件确实还行。他感到乌有乡像一艘四面漏风的船,正在缓缓下沉,上面伸出一只手,说要把他拉出水面——可这人的眼神怎么如此居高临下,如此轻蔑刻薄呢? 志气这种东西,三元还是有一点的,他宁可借高利贷,绝不会如海音所愿。 「不用谈了,即使关了店,我也不会还给你。」 「好,那你等死吧。」 【作者有话说】 改电錶开空调这事,听着匪夷所思,但这是真事。一家人改了电,为了怕字走得太慢,就天天开空调,电灯也开着……不知道最后有没有被发现。水錶也听过同样的事,水錶做了手脚,怕水费太少惹人生疑,就开着水龙头细水长流。 这确实社会败类,三元真挺烂的。 第10章 莫失莫忘 第21页 漫画店里比外面黑得快,瀰漫着什么要终结的气息,正当此时,两个孩子跑进了漫画店。 三元挥挥手说:「走吧小鬼头,你们学校不是不让来了吗?」 这两货不是别人,正是跟三元要黄漫看的问题儿童两人组。他们向来不服管,什么通报压根儿不看在眼里。高个儿粗声说:「邬三元你又被抄家了?」 海音心情很好地解释:「偷电被抓住了,以后你们别来漫画店,回家好好学习吧。」 两个孩子对看了一眼,顿了顿,矮个儿问题儿童突然大声说:「你说电錶箱是吧,嗐,是我们俩干的。我们晚上跑进店里来,做了……改了电线。邬三元这王八蛋污衊我们偷漫画,我们就拿他的电錶做物理实践,这不行吗?」 店里静了下来,无人答话。 海音冷哼一声:「好厉害的报復。」 红白条纹皱着眉:「小孩不要乱说话,偷闯人的店是严重犯罪,别以为未成年干什么都行。」 「偷闯个球球,」高个儿跑出店门,从仙人掌后摸出钥匙,「全世界都知道他的锁匙放在那里,谁都可以进进出出。」 那串有「海」logo的钥匙,在电筒的照射中叮噹作响,发出晶亮的光。polo们目瞪口呆,怎么会有如此随便的店?如果属实,那确实不能算擅自闯入。 这两个黄毛小子当然不会做复杂的电路,分明是在袒护店主。这状况能怎么解,让他们现场演示如何偷电?即使试验出来,也不符合执法程序啊。 张震威机灵地说:「孩子们顽皮,该好好训训。餵你们两个,以后不准乱动电錶,这个是国家财产知道不?」 两人毫不在乎。海音心想,不能这么放过邬三元,于是恐吓那两个不良少年道:「你们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即使不用进局里,我们可以通知学校,你们会被开除的。」 高个儿抬着头,混不吝说:「我叫金泽峰,你,」他推了推矮个儿,「你叫啥快告诉他,他要打小报告。」矮个儿嘻嘻笑:「我叫辛逸旗,我俩是高一七班的,你快告去!」 海音说不出话来。 最后,电力局给邬三元开了个行政罚单,虽然不用罚款五倍,但补齐电费是必要的,三元拼命开空调,真是自食其果了。 人走了后,少年们搭住三元的肩说:「喂,你怎样报答我们?赶紧把你藏的漫画拿出来!」 「拿个鸡毛,」三元敲他们脑袋,「未成年人不准看这些,下半年的会员费不用给了。」少年们很失望,给他竖了个中指,撂下一句话:「白眼狼。」 哒哒两声,朱小尼打开电闸,漫画店里灯光大炽。有了光,漫画店好像从海底浮上来了,三元欣慰地发现一切恢復正常——唯有一个东西依然碍眼。 海音还在这儿,两人四目相投,火花四溅。 三元和母亲在狭小的厨房洗碗。万悦宁很久没说话了,三元忐忑不安,注意力不集中,手一滑,一只碗「乓」地落地,碎了一个角。 「哎,」万悦宁立即擦干手,「有没有受伤?」 「没事,」三元拿脚去踢碎片,被母亲拍了一下肩膀,「拿扫把去。」 三元一边清扫,一边说:「妈,您甭担心我,今天是……是小意外,不对,是海音那个王八蛋陷害我,他想吞併我的地盘。」 「你们是小孩子打架吗?邬三元,你大学毕业两年了,想事情还跟小学生一样。」 三元瘪了瘪嘴:「您不能看到帅哥就忘了我是你儿子。」 万悦宁被逗笑了:「小音确实比你成熟多了。诶,毕业的时候你说找不到工作,想要缓缓,先接手这家漫画店,这都快两年了,你还没缓够吗?」 漫画店这境况,实在半点牛逼都吹不出来,三元只好拿出恆久的挡箭牌:「这是爸留下的店……」 「别提你爸!」万悦宁的语气严肃起来。三元立即噤声。 万悦宁把碗垒到沥干架子上,嘆息道:「你成人了,我不能替你做决定。我说的是我的建议,漫画店早就过时了,你花多少时间都白搭。出去找个正经的工作,这家店,不要也罢。」 「妈,现在找工作哪那么容易?在接手之前,我跟你一样,认为这家店是我们家的负累,但做久了,」三元看着漆黑的店面,「我有时会感觉……像是爸爸的鬼魂上了我的身,我做他常做的事,坐在他常坐的椅子,走他常走的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跟他那么亲近……」 三元倾听母亲的声息,却只听到细微的喘息。三元转头看,母亲的眼泪流下眼角。三元慌了手脚,赶紧抱住母亲的肩膀道:「我以后不提邬有义!那个败家子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真给我们添乱!」 万悦宁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贫嘴遗传自谁呢?不准骂自己爸爸。」 三元见母亲又哭又笑的,都是被自己惹的,很是过意不去。他突然想起一事,「妈跟我来,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 万悦宁被他连抱带拉的,「看什么,去哪儿呢?」 「去地下室。」 三元从暗格拿出父亲的宝贝收藏,移开相册和纪念册,捧出一本残旧的漫画,64开本的小尺寸,字也非常小。万悦宁静静地翻开第一页,刚哭过的眼睛热了起来。 这是三元翻看纪念册时,无意中发现的宝贝。见到上面的题字,他简直不敢相信。 第22页 三元笑道:「上面的题字是『我的第一本漫画,赠自万悦宁,珍之重之,莫失莫忘』,哈哈哈,原来邬有义喜欢漫画是被您带坏的。」 「胡说八道!」万悦宁怀念地抚摸干脆的纸片,「明明是他自己没出息。」 「也是,人是带不坏的,都是自己惯的自己。」 「那时候漫画很不好买,这是我表哥从台湾带过来的,我可喜欢《幽游白书》了。」 三元痛苦地说,「我知道,你俩都喜欢,所以给我起名桑原,还好我自己改过来了。」 「『三元』又不是什么好名字,你忘了同学叫你『奶牛』了?」 「奶牛也比难写的日本名好,我的名字只有7笔画。」 「打小就会偷懒。」 三元倚在桌边,「您还会想邬有义吗?」 万悦宁的眼眶渐渐湿了,倔强笑道:「不怎么想,我都有点忘了他长什么样。」 三元不做声。万悦宁看着儿子,语气中带着柔情和坚毅:「这店是邬有义的,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你也快点走出去吧,别跟你爸一样,被漫画店吞掉了。」 三元心里一团乱麻,他对母亲那番动情的自白,既有真心,也有巧言令色。他确实常常感受到父亲,对他多了很多理解,但他从未认同过父亲。癥结在于,他根本不爱看漫画,对这家店毫无热情。 他想,他走不出去,纯粹只因为自己是个废物罢了。 福星街依然人气低迷,但还是有一些新鲜事在发生。比如说真真姐进了一批榴槤,半条街都飘着不可言喻的气味。又比如说番仔果然添置了新的烫髮设备,他还把花哨的招牌换成镂空暗色,把「学生剪头15元」的立牌扔掉了。 番仔发奋图强,决意突破福星街的灰头土脸。三元没什么感想,虽然知道不会成功,但还是帮他给店门面涂上新漆,又跟他去公寓楼里贴小gg。 番仔的「the cutting edge」来了些新客人,看起来确实是时髦丽人,跟以前不太一样。顾客好奇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开店?这条街很老旧,好像没什么人。」 番仔微笑:「现在是这样,但是慢慢会变的啦。其实我们这条街也有一些特别的店。隔几间有一个猪笼草咖啡馆,咖啡师是个很酷的小姐姐,在很有名的白夜咖啡馆干过很多年;对面有家水族馆,很厉害,养了五颜六色的热带鱼;还有一间店,在下坡路的尽头,你猜是什么店?漫画租赁!」 「现在还有漫画租赁店?很新奇诶。」 于是番仔把顾客带到了乌有乡,邬三元戴着墨镜,跟平时一样叉手而坐,退休大爷似的。番仔热情地介绍:「三元是我们的街草,这一带有名的大帅哥。」 三元:「小姐办卡吗?」 客人:「……」 两个少年大摇大摆走进店里,三元截住了他们。高个儿说:「咋了邬三元?」 「最近有见到小鸡丁儿吗?他很久没偷偷来了。」 「嗐,那傢伙特训去了。」 「特训?」 矮个儿说:「他被四中的高中部挑中了,在训练长跑。」 高个儿说:「小鸡丁儿在市运会跑了个亚军,卧槽,他那小短腿吭哧吭哧,跑得跟闪电一样快。」 三元先是愣了愣,接着笑了出来:「那是,他要是跑不快,怎么看那么多漫画呢?」 长年累月的离家夜跑、对漫画的热情、对管束的悄悄反抗,竟然练就了少年的本事。三元笑得很快乐,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终于遇到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去他妈的一模、二模、中考,它们可追不上小鸡丁儿的旋风腿。 矮个儿说:「练体育很难,不是啥好出路。」 三元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你们甭说别人,至少小鸡丁儿不用被他妈唠叨了。你们也别沉迷漫画,找点有意思的事干吧。」 两人同时竖起了中指。 三元抬头看天,天上什么都没有,但在这一刻,他暂时把烦恼抛诸脑后。他想起一事,把口袋的钥匙拿出来。就在今早,他把钥匙收起来了。这是为了提防海音这种坏人,谁知道他会进来做什么、发现他的什么秘密呢? 他把钥匙掂了掂,算了吧,这玩意儿放口袋里实在太沉了。他把钥匙放回仙人掌后面。 说不定今晚小鸡丁儿会来,得留个门。 【作者有话说】 又说到《幽游白书》,桑原是里面的傻大个,设定是个仗义、脑子简单、爱猫的蠢材,跟三元性格完全不像… 半拿铁最近做了日漫的播客,还蛮信息翔实的,评论里很多人讲到什么时候第一次接触漫画,挺有意思。现在大家娱乐方式多了,对于我这种老人来说,看漫画是难忘的少年回忆,印刷质量差啦,装帧错误啦,繁体字啦,都不妨碍沉迷漫画的快乐。 三元的烦恼这部分,就告一段落啦,下部分讲海音的烦恼。感情线会有升温,日常向的文,不要急哈。 第2卷 :海音的烦恼 第11章 浪游者 你终于约上了那家巧克力店。当你知道店名叫「浪游者」的时候,心想「这也可太装了」。这是来自本雅明的the wanderer的概念吧,指的是在巴黎街头出现的无所属的人,文人、妓女、拾荒者,他们贫穷懒散,没有保障,孤独地用自己眼睛观察繁华世界…… 你及时止住了脑中独白。你不在1860年的巴黎,而是在復兴街。这里也有好多浪游者,没活儿的自由职业者、考研的大学生、谋求项目的中年人、探店的闲人,每个咖啡馆里都有。他们可不是自主跟商品社会保持距离,而是害怕掉队的各路人马。 第23页 你也是他们之一,虽然你有正式工作嘛,但掉队的恐惧常常悬在头上。你也常常在路上游荡,找可以记录的什么东西,然后发现,其实大家并不真正想知道周围发生什么事。知道也没用,改变纠正的权力,并不在大家的手中。 他们想看的是什么呢?the wanderer可能就是其一。这家店永远排着大队,店面就是欧洲搬过来的样式,典雅配色、明亮有质感,玻璃罩子里陈列种类不多的巧克力,保质期非常短。 你看了眼「咖啡甜品择日到来」的牌子,走向你的受访者。 你程式化地赞美这家店,「在復兴路是巨大成功啊。您之前是做进出口食品,公司发展得很好,为什么会选择开一家巧克力实体店?」 他微微低头,不答话,气氛很冷,你感到堵心。这个受访者有教养、思路清晰、常识丰富,但你们的沟通是你单方面在探究他,小猫一样在挠他的门。在他面前,你会感觉自己是不是不够得体?是不是不够有知识、有逻辑?你会不停调整自己,以便进入他的频道。你很不高兴地发现自己在取悦他。这很不好,媒体大忌。 停顿了好一阵,他才说了些市场需求的话,有理有据的。你想拍两张照片就结束採访吧,这人形象很好,在店门前一站,活儿就成了。 但你很不甘心,或者因为浪游者这个想法刺激了你,所以你说:「在这个经济形势下,卖动辄几百块钱的巧克力,你认不认为不合时宜?」 你感到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你:「你看看门外面的队伍,就有答案了。」 「老实说,復兴路很多店一开始都是排长龙的,但社会消费形势在往下坠,甚至是工厂生产的便宜巧克力,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消费品,销售都在下降,何况那么贵的巧克力?」 「市场有分层,买得起的人有的是。」 「不止要买得起,您的店要持续下去,就得让人有消费高端巧克力的习惯和文化吧。毕竟巧克力也不是特别的零食,甚至对减肥的人来说,还是个蛮大的负担。我自己就不吃。」 这话未免太意气用事,你说完就后悔了。可这人脸色没变,他让店员给你拿来几个巧克力排块,让你尝尝。 你尝到的是特别柔滑的口感,巧克力一下就在嘴里消失了,味道酸多于苦,余味有些花的香气。你是有点吃惊的,谈不上好吃到流泪,但体验非常新。他说,巧克力可以像咖啡、红酒一样,有产地的风味,可以单独品尝,不是吃着玩儿的零食。 你的对抗心又来了,「品红酒啊奶酪啊,那是有钱有闲人做的,对我们大部分平民百姓来说,不可能是日常消费嘛。您别生气,我觉得食物最好的不是『品』,第一是吃饱,第二是抚慰我们的心。」 他脱下了眼镜,拿了块纸巾擦拭镜片。这时候你才放肆地打量他,发现他其实是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你还以为这眼镜是用来装逼的,但他脱了眼镜后眼神有点不集中,而且柔和了不少,深度近视者才这样。 发现他的缺陷,让你增加了一点好感。他再度戴上眼镜的时候,语气也柔和了,他竟然同意了你的话:「你说得很对。你问我为什么做巧克力,在我小时候,我爸妈管我管得很严。有一天,大概是在我十一、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带我去参加他们中学的30周年庆典。你知道復兴中学吧?在福星街旁边。」 知道,你赶紧回答。他竟然讲起了小时候的故事,你有点意外,听得聚精会神。 「我爸妈是復兴中学的老校友;我读的是城西的一家私立,那次我 第1回去復兴中学。我爸要上台演讲,本来跟我没关系,但他非要安排我上去表演单簧管。我很不情愿,在他演讲的时候,我就跑去操场,想躲开里面的人,等演出开始才进去。」 他微笑,「正在跑道上走着,一个足球突然飞过来,把我眼镜打掉了。我跟瞎子一样到处摸,那些踢球的人说了声对不起就不管我了,不能怪他们,不近视的人不知道没了眼镜会多么恐慌。我摸不到眼镜,也不熟悉学校,朦朦胧胧摸索着走,结果去了食堂。因为看不清楚,我一个没注意,撞到了餐盘,汤弄脏了我衣服。我更害怕了,衣服脏了怎么上台?父亲会很生气的。而且我很可能找不到礼堂在哪里。」 即使现在看来是小事,他的语气也是往事如烟,但你很为他紧张,你也在帮他寻找礼堂。周围都是虚的,迎面来的都是五官模煳的人,你想问问礼堂在哪儿啊同学,但你成了透明人,没人理睬。肯定因为你的脸色太惶惑了,衣服太味儿了,别人见到你就躲。 「我在走廊不知道怎么办,有个人过来跟我说话。她是比我大的姐姐,有七个耳洞,她帮我擦衣服的时候靠得很近,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她问我要找什么?那时候……」他低下脑袋,你赫然发现他竟然有点脸红,这人可能是个天生害羞的人。 「我说我想回家。」 「她带你回家了?」 「没有,她没比我大几岁,自己也是个学生。我冷静下来后,请她把我带去礼堂。我们顺利到了礼堂,演出马上开始了,但是我的衣服又脏又臭,我不想上台。她说上台表演别哭丧着脸,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口香糖,拍在我手里说,小鬼头不要临阵退缩,嚼一个口香糖吧,嘴里嚼着糖果,别人就看不出你难受了。」 第24页 你笑了:「我还以为她给了你巧克力。」 「她给我的是口香糖,我说我不吃,我还要吹单簧管,我想吃巧克力。她说,巧克力那么贵,我也很想吃呢,我想天天吃!小鬼头不要挑三拣四。」 「然后我说,等我演完我请你吃巧克力。等演完,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礼堂里有一千多人,我没办法一个个找。前几个星期我才知道,那时候巧克力是八毛钱一袋。」 你看到他神色变了,语气里带着奇异的愉悦。不知道他想着什么呢?你记得小时候麦丽素确实八毛钱一块钱的,对一般孩子来说也不是多便宜。但他的父母既然受邀请去母校演讲,必然是事业有成的富裕人士,八毛根本不算什么。对了,他家开皮革厂的,是个富二代。 现在他已经从怀旧情绪里恢復过来,「我想做巧克力,因为我喜欢,因为她也喜欢。」 「你没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甚至都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的是她是復兴中学学生,她喜欢巧克力。復兴街大家都喜欢来,如果她还在城里,总有一天她会经过这里,会进来买一块巧克力。」 「啊,原来如此。」 你心满意足地带着个浪漫的故事走了。一出门口,你的感动就烟消云散,你看到排队的女生和黄牛们,就想到这个「姐姐」来吃一次巧克力,就得花掉好几百块。 一个店员叫住了你,给你拿了一袋昂贵巧克力排块。你惊讶得很,因为这人你见过,是那个举报漫画店的女老师。她大概不认得你了,话说得非常客气,一句话都没提要吹捧他们的店,只是让你品尝他们的产品。这营销格调! 所以这人是老师,还是「浪游者」的店员? 你带着疑惑,决定去福星街看看。走下坡,慢慢散步,这里十年如一日,卖的真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就有的东西。 走到半道,你闻到了榴槤味。终于有点不一样了,可这味道真难闻,果肉没封好冻好,估计已经变得水汪汪的难吃。中间的一家理髮店换了门面,起了个大部分人读不准确的英文名,里面装修还是很土气,换汤不换药。 你到了漫画店,不意外的店门紧闭。你早知道店主很懒,从不准时开店,没关系,你可以在门口等着。你坐在仙人掌旁边的马扎上,只见马路上有两个奇装异服的人在摆姿势。 这倒是新鲜,福星街这么市井,竟然来了coser。两人扮的都是绫波丽,其中一人又高又壮,原来是个男的。 一男一女,自得其乐地互拍,长得都还可以,男的比女的还要俏丽一些。你问,哥……朋友,你们都是来租漫画的?女绫波丽说,不是啊,这家店关门了。 关了?!你是说倒闭了?男绫波丽笑道,这店生意很差,三元撑到现在很不容易啦。他的声音是开朗清澈的男声,没有特地捏着嗓子说话。 那他们拍个毛?你感嘆漫画店真的没了,没了就没了,无人在意。你走到对面水果店,想问出些信息,就见到一辆保时捷开了进来。 这也新鲜,因为这是条断头路,对面的水塔又是半荒地,按理说汽车很少会进来。保时捷走出了你刚刚採访过的巧克力店主。 你暗暗拍了一下手,他们果然有关系。 海音在门前看了看,问那俩coser,你们知道邬三元在哪里吗? 「三元,上班去了。」 「在哪里上班?」 男女绫波丽一起耸耸肩。你也很好奇,那个店主会做什么工作呢?这时候水果店的大姐热情招唿你:大哥,想吃个什么水果?这儿刚来的静冈蜜瓜,可甜可多汁了。你敷衍地看了一下,被价格吓到了。 大姐一个劲儿给你介绍水果,你很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插嘴:「对面漫画店关了吗?」「是啊,学校那些家长吃饱了撑的,不准孩子来我们福星街。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你说对不?」 大姐很生气的样子,但她的五官在打架,你觉得她不安、难过,情绪很复杂。这也好理解,那个店主一定是个好人缘,大家都喜欢他。 大姐又说:「三元避锋头,先把店关了。你是会员就自己进去吧,知道钥匙在哪里不?」 「我不是会员。」 大姐登时对你充满警惕。「你是学校的?是什么家长会的?」 你赶紧否认,忍着肉疼,买了那些快要腐坏的静冈蜜瓜,大姐的态度才好了起来。等她打包的时候,你看到一个装饰了鲜花和水果的角落,中间摆着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男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大姐看了你一眼说:「我死鬼老公,还有女儿,过世八年了。」 你的心抽了抽。见你不走,大姐立刻拿出包着保鲜膜的榴槤,「这个要不要,泰国最好吃的金枕头,可新鲜了。」 「不用……我不吃榴槤,」你落荒而逃。临走前,你发现保时捷还在,那巧克力店主坐在你原先坐的马扎上,望着水塔出神。 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呢?你好奇得要命。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里有问异装癖,不是两男主啦,但他们在这一篇章也会穿一穿,敬请期待 写过不少创业,现在回看,都是那种要干一番事业、找到自我之类的,比较进取甚至说比较雄心。到经过那么多变化,心境变了,也发现今天更重要的是守着,活下去;另一方面,一些人开店并不是为了成功,是因为某个温柔的期许,一些很小的私人愿望,只要完成就好了。 第25页 都可以的,成为大人物已经不是大部分人的想望,好好过日子就行,也蛮好。 第12章 缘分未断 海音看着水塔,犹豫不决。他有很多烦恼,现在最困扰他的是:要不要上去水塔,把那「爱的表白」铲掉?他希望这丢人的东西永远不暴露于人前。 那天他受到大刺激,虽然盯着刻字,并没有静心检查。到现在他还是不能接受此事,认为一定有什么误解。 他决定上去看看。 刚抬起屁股,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爸爸」。海音又坐了下来,愣看着手机。过了几秒,他才接了电话。 「喂,爸。嗯工作呢。没看信息,刚才有个记者採访。知道了,我给他转钱。」 聊完了这事,海音试探道:「我在福星街,你记得这条路吗,在復兴中学旁边。那条路尽头,有个水塔,我在水塔下面。」 「你去那边干什么?」海云天的语气显然变得急躁。 「我想收回那家漫画店,那块地现在的租金还不错。」 「租约不是没到吗?那个破地不值多少钱,不要做无用功了,你有机会快点卖掉!」 父亲对邬有义和漫画店只字不提,不露出半点关心,这可是个好迹象,「有合适价格我会卖的,」海音接着试探:「你们上学的时候,是不是会上去水塔玩?」 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暴怒:「那个水塔多危险,很多人在那里摔死淹死。你千万别上去,也别靠近,那塔不是封了吗?你以后别去那家漫画店。」 海音愣住了,父亲年纪越老,脾气越差,可也不至于这么不讲道理,不让他上水塔,难道是心虚?海音越想越认定父亲心里有鬼——这老头,年轻时干的什么烂事! 海云天在电话里唠叨了几句,见海音不说话,气势也怯了。毕竟时势易转,现在是他靠着儿子。他换了个温和的语气说,「我跟你说过那个甘草膏生产线怎么样?」 海音带着怒气说:「甘草膏的市场不明朗,你好好在家修养吧,做这个很劳累,吃力不讨好。」 「我身体好着呢,不需要修养。你帮我找到生产线,我马上就能做起来。你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不也是家里给筹备的钱?万事起头难,起了头就能滚起来!」 海音闭了闭眼睛,沉声说:「好,你吃饭吧,我们再聊。」 挂了电话后,海音先把钱转给了弟弟。他已经忘了弟弟要钱干嘛,反正过几个月总要转一笔的,他的博士一辈子读不完。 这倒是小事,大事是父亲又想创业了! 钱是地上的草,春风吹又生吗?当然不是,是他赚来的,而且赚钱越来越难了,他必须睁大金睛火眼,四处寻找机会。漫画店是他落地的一个机会,可这水塔…… 这水塔怎么看怎么碍眼。他打定主意,必须弄清父亲和邬有义的关系,否则每回来漫画店心里都很别扭。 抑制住心里的强烈不适,他去拜访邬三元的母亲万悦宁。 在明亮洁净的小公寓里,万悦宁给海音看他们的老照片。「我们那时候没有数位相机,照片都得沖洗出来,倒是都有好好收藏着。这是你爸……你跟你爸长得一个模子出来的。云天是我们復兴校草,成绩好,运动也特别棒!」她捏了捏海音的手臂,笑道:「你也是一堆女孩在屁股后面追着吧?」 「没有,我单着呢。」 「不知道该选哪个好?」 海音尴尬地摇头,把话题引回往事上,「我爸朋友不多吧?」 「云天性子独,心气儿高,一般人跟他玩,觉得压力太大吧。唯有那个邬有义,傻乎乎的,没啥自尊心。」 海音感受到语气里的温情,心里涌起了深深的亏欠,倒像是他做了什么不伦的事。照片里几个少男女正值青春,目光清澈,笑得很舒展。母亲不在里面,不是他们圈子的。 「邬叔叔的脸怎么模模煳煳的?」 「拍的时候没聚焦好,那时候的照相机是要聚焦的。邬有义不会看镜头,老是被别的东西吸引。他这个人就是没什么重点,」说起邬有义,万悦宁有一肚子的话,听起来都是抱怨,但要没有深厚的感情,也不至于记恨到今天。 也是奇怪,邬有义的脸几乎没有清晰的。可以看出他跟海云天关系最好,有一张照片,两人两根吸管喝着同一杯饮料——在那个学生时代也不是多出奇的事,毕竟男生不好意思跟女生喝一起。可海音先入为主,就觉得两人有猫腻。 他知道父母在中学时期就在一起,邬有义和万悦宁大概也是如此。这算什么烂事儿?! 海音如坐针毡,聊了几句家常就要告辞,万悦拉住他,看着他的眼睛说:「三元说你想收回那家店。」 海音对着三元怎么嚣张都行,但此时却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说不出话来。不料万悦宁大力地拍他的肩:「做得好!小音,拜託你一定要把店收走。没了漫画店,这孩子才能好好出去上班。」 海音微微颔首:「好。」 万悦宁摸了摸他的脸:「我的直觉很准,你是三元的贵人,有你在,三元会度过这一关。你们要好好的,上一辈人已经阴阳两隔,还好缘分没断,有你们这一辈延续。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吧?」她看向窗外,仿佛跟天上的邬有义说话。 「上一辈的缘分有你们延续」,这话在海音的脑子里阴魂不散。这哪是缘分?明明就是恶性循环。 第26页 可怕的是,邬有义的脸模煳不清,每次海音想起这段孽缘,想像中就会代入邬三元的脸。笼统的印象中邬有义相貌憨厚,并不是什么美男子,可邬三元就不同了,他眉目多情,俏皮、伶俐,在水塔上笑着招手,霎时间整个世界明媚如春…… 如果是邬三元,刻字表白的事就不奇怪吧。 海音想到这里,霎时一惊,脸不自禁发热。 「尝尝这个,」小尼的手在海音眼前摆了摆,「想什么坏事?表情怪怪的。」 海音心不在焉地拿起旁边的杯子,一口干了半杯。「哎,不是这!」小尼笑着把调了酒的咖啡推到海音跟前。 海音嘴里都是可乐的香精味儿,这杯可乐不知道是谁喝过的,海音有点噁心。 「没事,是三元刚刚喝剩的,放了没多久。你不在意就好。」 海音差点吐出来!他当然在意,海云天和邬有义同喝一杯饮料的画面歷歷在目,他哪能不在意! 小尼同情地给了他一杯水:「三元喝饮料老是剩下,喝他的口水很难受吧?」 海音起码得到一个信息,邬三元回来了。他连续来了四天,漫画店都大门紧闭,于是他走到隔壁门,大剌剌地走进了漫画店。 「hello啊海大少爷,来租书呢?」邬三元插着口袋,领带解到胸前,西装外套搭在肩上,一脸痞样地站在柜檯前。 「你的店都关了,还能租书吗?」海音反唇相讥。 「我这叫韬光养晦。」 「你反正不做了,守着关门的店有什么意义?不如把店还给我,我给你补偿,大家都有好处。」 「我还住这里面呢,」三元擦着海音的肩膀,走进书架间,打开滋滋响的电灯。不开空调后,店里还是有冷冷的印刷体的气味,书排得整整齐齐的,像三元养的军队。三元有了点安全感,转身面向海音:「这儿不开门做生意,您要是没地儿消磨时间,去找小尼给你沖咖啡去。再见。」 海音脸色不变,也完全没有离开到意思,靠在书架上说:「你找了个什么工作?穿得像个推销员。」 三元感到很没脸:「恋家房产资深业务谘询师!」 「卖房中介,难怪穿成这样。」 三元把西装领带统统扔椅子上,多看一眼都感到窒息。「海音哥哥,我的前程跟你屁关系没有。你想看漫画随便看,我下去睡觉了。」 海音跟着他走下地下室。三元深吸一口气,怎么有这种死缠烂打的怪物!他拦在楼梯口:「穿鞋子不准进我的房间。」 「嗯,」海音干脆利落把鞋子脱了,无视三元的脸色,自顾自走下楼梯。巡视这地牢一样的房间。几乎没有家具,衣服挂在横杆上,床垫直接铺地板。墙壁空空,据他所知,邬有义学忍者之家打了很多「机关」,其实就是简易暗格,这倒是让房间显得利落简洁。 唯有一面墙花花绿绿的,挂着一幅巨大世界地图。一般学龄孩子会有的东西,展示世界地理、国名首都之类的,但这一幅又旧又乱,上面贴满了贴纸,仔细看,贴纸都是摩托车的图案。 「你喜欢摩托?」 三元懒懒地「嗯」了一声,他认为没必要跟入侵者交际,便坐在大桌子旁,托着腮看海音什么时候能滚蛋。 「没见你骑啊?弄不到牌照?」 「你想送我牌照吗?」 「有钱你自己就能买,35万绰绰有余。」 兜了一圈,又回到这个事来,三元完全不想跟他废话:「我们不用谈了。」 「你不喜欢做房屋中介,我不认为是好高骛远,这工作跟你的专业没有关系,随便一个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做。」 三元心里咆哮,我也没觉得自己好高骛远! 海音坐在他对面,继续说:「你找不到好工作不怪你,各行各业这么萧条,再说你又没有什么突出技能,比你条件好很多的人都猫在家里呢。」 「我一无是处不用你提醒。」 「也不是,起码你长相好,讨人喜欢,脑子反应快,做100元以下的产品推销员蛮合适的。」 三元直起身,「如果你认为在这里不停地打击我就能踩着我的尸体占据这个房子,省省吧。我资质平庸,打小就没什么志向,现在苟活挺好的。」 「不好,你不是还想骑着摩托环游世界吗?三元,我帮你规划一下将来。你可以拿着35万做很多事。买辆摩托到处玩,回来再考个好的研究生,新能源方面、大数据、人工智慧、心理学,提高你的竞争力——」 「停!别说了。」 「免费谘询。」 三元指了指上面:「有人来了。谢谢您的算命推理,你要不先给自己前程算一卦?我看你脸色发白,烦心事也挺多的,不如先管管自己吧。」他走上楼梯,拖鞋都不穿。 海音心想:「解决了你,就能解决我大部分烦恼。要不我费这心机干嘛呢?」冷笑着,尾随三元走上店面。 第13章 鬼故事 漫画店很热闹,小尼和番仔拿来了拼凑的晚餐,浩浩荡荡摆了一桌。学生们也把学校通告抛诸脑后,三三两两进来看书。漫画店关门不关门,在傍晚时分没太大区别。 那男女绫波丽也进来蹭饭,熟门熟路地去拿筷子碗碟。女绫波丽问海音:「你吃吗?给你拿筷子。」海音说谢谢,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小尼奇道:「海音,你一直待在三元的房间?」 第27页 两人一起从地下室冒头时,大家都很震惊。三元替海音回答:「在海大少爷看来,这里每寸地都是他家的,他爱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 男绫波丽心直口快道:「哦,原来你就是三元说的无良房东啊!」 「三元天天宣传我的事迹呢?」 「那还用说?」三元给他夹了个黑黝黝的鸭脖,「你在这里毫无形象可言,以后别来了。」 「三元刀子口豆腐心,」番仔又给他夹了个鸡腿,「你多来吃饭,人多热闹嘛。」 一桌菜全都是买来的熟食,口味重又油腻,海音吃不了几口。三元也没什么胃口,光是喝啤酒,几乎不动筷。 朱小尼摸摸他的额头:「发烧了?……不热啊。今天又遇到奇葩客人了?」 「比这还糟糕,」三元嘆道,「我遇到奇怪房子了。你们知道长华路75号吗,南城有名的凶宅!」 大家兴趣都来了,快说说,快说说。 三元用他富有表现力的声音说:「跟你们形容一下,那楼盘在跟高速路齐平,整个小区是个半圆形。为什么呢,面向高速路不是吵吗,所以只有半圆顶点那块对着高速,其他房都是不东不西、不南不北的,有的房子一天晒不到太阳。」 「嘿唷,这个地方不闹鬼才奇怪!」番仔很笃定地说。 「就是!我一进去就觉得不妥,里面六栋楼,标号特别乱,有的叫a座b座,有的叫甲楼乙楼。我跟客户一进去就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丙楼电梯,上了7层,拿出钥匙,要打开那间空置了一年多的房子,你猜怎么着?」 大家面面相觑。男绫波丽说:「房子打不开,还有奇怪的味道。」 「一打就打开了。里面有四个人在打麻将,瞪着眼看我们!」 大家发出嘘声,「别一惊一乍的,好好说行不?」 「哎,你们听着没什么,我那时候吓得够呛。空房子怎么会有人,别是我进错屋了?不能够啊,我用钥匙开的门。结果那几个大哥大姐说,他们是房主朋友,有时会来打麻将。我跟你们形容一下那房子有多么惨不忍睹,满屋子都是烟味儿,客厅里啤酒冰红茶的罐子乱丢,洗碗盆上都是脏碟子,房主有这样的朋友可太倒霉了。但最倒霉的是我,这样的房子铁定租不出去。客人的脸都变色了。我就摆个笑脸一个劲儿答应会收拾好,没想到客人说:你们听到门铃声吗?」 静了静,三元接着说:「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我还是去开门了。外面当然没有人。我关了门,其中一个麻友突然喊:不要吵!我们都吓傻了,因为当时只有他在说话,他在骂谁呢?他也很惊讶,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他们四个人都脸无血色,好像看到了什么。」 大家都受到三元鬼故事的气氛感染,女绫波丽道:「妈呀,那你还不跑?」 「跑啊,客户也很怕,我们立马离开房子!他立刻退了单,说找房子的事以后再说。我这个月就那么三四个看房预约,一个都没成!我以为这地儿便宜,一定能租出去,结果来这么一出。我上网一查,这楼果然有问题,五年前,小区先交付了三栋楼,三栋楼在建,不知道那个煳涂蛋出的主意,楼号码分甲乙丙和abc,谁看谁迷煳。有一天一个送水的本来要去丙楼,结果误打误撞去了c楼,那楼没建好,他从楼梯摔到b2层,活活饿死了。」 「我靠!」之声此起彼伏。 三元说:「所以他永远留在小区,每天挨家挨户按门铃,正好今天被我遇上。」 朱小尼说:「真可怜,你要是在门口说一声,辛苦了大哥,水桶的押金给你;那他是不是就能安息了?」 「要我住那个小区,就把门铃拆了。」 「房子很久不住,阴气很重的,应该改成学生出租房,学生住几年,阳气就能压倒阴气嘛。」 海音听着一个个怪力乱神的,插了一句:「这四人演戏吓唬你的,他们多半不是房东朋友,不信你打电话给房东问问?」 三元愣住了,这猜想可比撞鬼还恐怖。他把喝了半口的啤酒咽进喉咙里,脸色有点绿:「不会吧,他们能说出房东姓什么,不是房东朋友……那他们是歹徒?绑架犯?杀人越货的匪徒?」 「说不准,市里很多房子卖不出去,租不出去,一直空置着。比起恶鬼,更应该提防恶人。」 三元看着他,虽然嘴硬地说「不可能」,心里却很是同意:没错,你不就是随便进我房间的恶人吗? 「在说什么好玩的呢?气氛那么奇怪?」张震威律师走进来,把真真姐给的静冈蜜瓜放在桌上。 小尼给他搬椅子,「邬三元在讲鬼故事。」张震威赶紧伸手扶着椅子,「我来我来!」「我来,没事的,」「不不我来」。两人毫无必要地推来推去,大家笑吟吟地看戏,恐怖气氛渐渐消散。 海音脑子一转:鬼故事倒是个好招儿。 「迷信不好,不过有些东西是应该敬畏的。你们听说过水塔的事吗?」海音说。 大家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七八双眼睛看着海音。来租书的学生们靠在书架的、趴在的大人椅背的,坐在地板上的,都等着海音讲故事。 不良少年金泽峰说:「我爸说那个水塔他小时候就在了,里面有鬼吗?」 「那没有。从外面看那个塔大概有五层高,从塔顶到里面的蓄水池,必定不止五层,至少有20米,是吧三元?」 第28页 「差不多吧,井口被水泥封了,我也没见过。」 「这里地势低,下雨的时候蓄水池很深,二三十年前市里没那么多高楼,水塔还没被封的时候,那儿是自杀圣地。」 大家纷纷惊嘆,在座都是復兴中学的校友或学生,都没听过这传闻。「要真有人自杀,我们咋不认识呢?」女绫波丽道。 「你们都太小了,这事是我爸告诉我的。我爸是87届的,三元你爸是不是也说过这事?」他给三元打了个眼色。 三元张大嘴愣了愣,勉强点头说:「好像……有吧。」 「因为长年累月自杀的人太多,没人愿意下去捞尸体,后来这水塔就废弃了,井口也封了。我爸说里面常常发出挠墙一样的声音。」 番仔毛骨悚然:「冤魂被困在里面,要出来!」 不良少年辛逸旗说:「他都说没鬼了,你胆子比你鸡鸡还小。」 女绫波丽笑骂:「小孩儿嘴巴咋那么毒?继续说继续说。」 「有一次几个学生掏开水泥,想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结果口一开,黑影源源不绝涌出来。几百几千只老鼠。它们吃死尸维生,眼珠是白色的,尾巴比筷子长一倍,繁殖出了一大群。」 大家皱着眉、瘪着嘴,哪怕是丧尸都没那么瘆人——因为老鼠是真有其物。 张震威挺直地坐在小尼摸过的椅子上:「这是您父亲时的事吗?那就成鼠灾了。」 海音顺着他的话编造道:「是啊,市里费了很大功夫才把老鼠歼杀,之后立了个牌,不让人进去,就是这个缘故。」 「没错,所以你们没事也千万别上去,谁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老鼠的遗族?」三元恐吓道:「这些老鼠吃惯了人肉,闻到了人味儿全涌出来,哥斯拉都得被吃个精光啊。」 大家深以为然,连不良少年都捏着鼻子说:「吃尸体的老鼠噁心死了。」 张震威道:「我有个朋友在做遗蹟研究,其中之一就是这个水塔。等有空我们去问问这事,他有好些水塔当年的照片。」 三元和海音异口同声:「别问!」 「啊?」 三元给他夹了一筷子拌海带,「有什么好问的,给自己添堵不是?」 「如果水塔里有很多尸体,邬三元,你不就跟死人做邻居吗?」 「那是多久的事了,就算有尸体,早就剩下白骨了。」 「白骨也很恐怖。」学生们脑补黑漆漆的水塔内,漂在污水上的人和老鼠的残骸,吱吱的刺耳挠墙声在又臭又脏的蓄水池上迴荡…… 结果都不看漫画了,趁天没全黑赶紧回家。 海音很满意,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他很担心有闲人上去水塔,然后看到那肉麻的刻字。三元横着眼对海音说:「你说的事太倒胃口了,好嘛,现在谁都吃不下饭。」 「别不吃啊,你上班后瘦了,来,吃个炸肥肠养养身体。」三元立刻移开碗,「谢了,您吃完赶紧滚蛋吧,以后踏足本店,一律当老鼠处置,听到没?」 海音一笑,压根儿不受威胁,自顾自地吃起饭来。 三元心里不踏实,第二天一早就联繫房东,问她麻将友的事。房东惊骇道,什么朋友?你们对我的房子做了什么? 果然如海音所说,那几个人根本不认识房东,是偷偷闯进门的。这小区人很少,格局又怪,这几人不知道住了多久,竟然没被发现。 可三元没想到的是,房东把责任全怪到中介上。 她气愤地对三元咆哮:「是你们的人把钥匙弄出去的!要不歹徒怎么知道我的房子没人住?你们得赔我损失我跟你说。」 三元想,房东的猜测不无道理,于是告诉了主管。主管噼头骂了他一顿:「这事该跟我汇报!谁叫你直接联繫房东?」 三元差点脱口而出:「是海音教的。」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暗暗骂自己的七窍玲珑心怎么一上班就堵塞住了,智商呢,情商呢,对人的防范心呢?一上班就成了傻子。 总管骂够了,颁布了对三元的处罚:「那房子的清洁费由你负担,赶紧向房东好好道歉,别连累了公司。」 三元一琢磨,还没拿到工资呢,先倒贴好几百块钱。他都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新型骗术,中介公司伙同客户一起诈骗新入职员工的钱。他自然不肯给,主管就指了指拖把,轻蔑道:「那你自己去那鬼屋打扫。」 当着主管的面,三元把西装和领带塞进塑胶袋,挂在公司的拖把上,扬长而去。 邬三元感到身心俱疲,而且有了一种新的焦虑。以前他只是个不赚钱的店老闆,而现在他是个无业游民、没人要的废材、社会的负累。 他更迫切地想要找到工作,一个人的时候他发誓什么都可以干,怎么样的压榨都可以忍受,等他坐到面试的桌子前,他就发现能接收菜鸟的工作,都是海音口中「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干的活儿」,60%都要做推销,40%是重复体力劳动,压根儿没法发展技能,也不见得能赚到足够生活费。 即使是这一类工作,面试的队伍也很壮观。三元感觉自己跟乌泱泱的老鼠没区别,是某种多余的生物,被扑杀也不会有人可惜吧。 【作者有话说】 那个打麻将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却不见人影的事,是我家长辈亲歷的。他们去了亲戚的一处很久没人住的房子打麻将,结果都听到有人在说话,四个人也不敢说不出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苍白着脸收拾东西走人。 第29页 很久没人住的房子,真的那么邪门吗? 第14章 假睫毛 三元漫步到復兴路,赌气地想,干脆找个炸鸡店做兼职好了。復兴路人来人往,店铺兴旺……但仔细看,商店和商店之间也很不平衡,有的在拍苍蝇,有的在门口拼命拉客,姑且造出生气勃勃的气象。他走到海音的巧克力店,这店倒是真有人气,大热天依然在排队。 三元搞不懂,这是个什么多次元宇宙?有人买上百块钱的巧克力,就为了在漂亮的门头拍拍照,这巧克力明明如雾如风,抿进嘴里就没了。而这店的主人还时不时上他那儿下绊子、吃白食! 心里在骂海音,海音就出来了。三元想掩藏在队伍里,不料一人拉住了他,「三元!来买巧克力呢,这么巧!」 「嚯,你也在排队,」三元很意外地看着李庚,然后放轻声音挡着嘴巴说:「这是家黑店,不要买。」 李庚也放轻声音:「不是我自己吃,我哪里买得起?」他把两根食指放在脑袋上。 「黄牛?」 李庚笑嘻嘻:「小点声儿。我赚点外快,顺便给我姐弄点试吃品,这里有试吃品吗?」 「你以为化妆品小样呢。真想白嫖,直接去找海音哥哥,要吃多少有多少。」 「啊?」 三元只是开开玩笑,但海音眼尖,已经走近他们了。海音的目光在三元身上转一圈:「这个时间出来逛街,被中介公司辞退了吗?」 这人的脑子忒灵。三元心里不痛快,嘴上可不能输:「爷自己辞职的。」 「没区别。」 三元本来只是丧,被海音一激,就感到悲愤又自卑,拉住李庚的手说:「我们走吧,巧克力有啥好吃,我们回去吃牛肉板面。」 海音问:「他是谁?」 李庚爽朗地笑道:「原来你是个大老闆,hello啊,上回没自我介绍,叫我阿庚好了。」 这声音很熟,海音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李庚从身后抱着三元,撅着嘴亲了亲他的脸,娇媚地眨了眨眼:「我,认出来了吗?」 是男绫波丽。他的年龄跟三元差不多,长得英俊高大,很难想像他是怎么把自己塞进紧身裙里的。仔细看他左下眼睑还沾着假睫毛,卸妆时忘了撕掉。海音心里涌起一阵不愉快,这人异装癖就异装癖了,这里又不是冷清的福星街,两人旁若无人地搂搂亲亲,不难堪吗? 李庚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三元说你这里的巧克力随便吃?」 「嗯,你想吃什么进去跟服务员说吧。」海音把他俩领进了店里,把他们交给了张悦,「帮我接待两位朋友。」 李庚乐开了花,直奔玻璃柜檯,对海音感激道:「你真是大好人!等会儿我把我姐叫来……」 「别叫了,李嫣爱吃什么,你尽管拿,不用付钱。」三元生活不顺,就想劫富济贫,能压榨多少就压榨多少。转脸对海音说:「谢谢了老闆,让您破费了。这店很赚钱吧?」 「这店不是我一人的,我有个合伙人,利润分成后不算多。」 「诶?你有合伙人?」 海音用眼神指向窗边的丽人,她刚锻鍊完,脖子脸蛋上汗津津的,细长的腰身柔软地弯折,正在拉伸。三元记得上次见过她,「我还以为她是你女朋友。」 海音没答话,三元坏笑:「你在追她,人家没答应吧?」 「不关你事。」 「嘿,脸不红,看来你们之间真没啥事。」 海音脸一热,这回反倒真红了。三元抓住了狐狸尾巴,尽情地取笑道:「你心那么黑,脸皮怎么那么薄?要不要我做你的军师?」 「管好自己吧,工作没了,马上就要没饭吃,嘴还那么贱。」 「嘻嘻,没饭吃不要紧,我吃巧克力!」 三元和李庚收穫颇丰,两人提了一大袋巧克力,郑重地跟米饭班主道别。李庚拉住三元的手臂正往外走时,海音叫住了他,「等等。」 海音直接上手,把他下眼睑的假睫毛撕掉!李庚猝不及防,条件反射地抬起左手盖住眼睛,却听海音道:「不用谢。」 走在马路上,李庚惊魂未定,握着拳头道:「刚才海音好像要揍我,我差点一拳打回去。」 三元可惜道:「你打啊。」 「海音是个好人。」 「请你吃巧克力就是好人了,」三元讪笑,李庚是真正单纯人儿,「那傢伙其实是个潜在暴力狂,你知道不,他后备箱带着棒球棍。」 「是吗?」李庚没半点警惕的模样。三元却想,除了对三元自己,海音平时待人接物蛮有分寸,从没见过他这么越界,李庚到底踩到他哪条尾巴了? 李庚突然停住脚步,拍了一下手,「棒球!对了,差点忘了这茬。我在一个夏令营打工,这夏令营正在找老师呢,你适合啊,你那么有孩子缘,復兴中学那帮崽子都喜欢你。工作不复杂的,就是带他们打打篮球、棒球、飞盘这一类的。下周就开始了,你来不来?」 「来啊!给钱就可以。」 「太好了,跟你一块上班没那么无聊。」 三元找到下几周能做的事,心里有了点依傍,情绪霎时好转。 假睫毛粘在海音的手上,他倒腾了几下,才把那黑突突的东西甩进垃圾桶。他皱着眉,挤了一大坨消毒的泡沫。 从窗口望出去,三元和异装癖还在队伍里穿梭,看了一阵,才看出他们在倒卖巧克力。 第30页 海音嫌恶地关闭百叶窗。没了自然光,他的脸就罩在店里的柔光里,看不出瑕疵,反而像个假人。 「怎么了?满脸不高兴的。」丽人套上了宽松t恤,运动后脸上有自然红晕,很是娇丽。 男女顾客都盯着她曲线玲珑的身材,海音本来想提醒她注意举止,这里又不是她的高级健身房。但他决定纵容她。 「我没有不高兴。刚才遇到一个怪人,人高马大的喜欢穿女装,一只眼睛粘着假睫毛。」 「他骚扰你了?」 海音惊笑:「没有,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穿女装就是个gay嘛,这群体的人关系很随便,见到好看的男人就想勾一勾,」她俏皮地摸了摸海音的耳垂,「那个人帅不帅?」 海音耳朵酥酥的:「我不太注意男人的长相,过得去吧。」他脑子里想的不是李庚的脸,而是三元很温顺地被李庚抱住的画面……这邬三元怎么跟他的店一样随便,谁都可以摸,谁都可以亲? 「你生气了?我随便问问的,不是想认识乱七八糟的帅哥。」海音吃醋的样子让她高兴,海音从不失体面——这可是个遗憾,她总想看到他混乱失控的样子,能让这男人失了分寸,让她有很大的愉悦感。 可这么个漏洞稍纵即逝,海音很快恢復了一贯的冷静。他转移话题道:「今天可以吃饭了吧?你两天没吃过正餐了。」 她在玻璃镜上看自己的倒影,不太满意地掐了掐腰,「好吧,给你一个面子。」 「你这个体型还节食,别人会以为你是个模特或者明星。」 蒙宥芸笑得眉眼舒展,健康的皮肤闪着光,「我又不靠外表吃饭。」 「嗯,你靠我吃饭就够了。想吃什么?」 「两个选择,wholewheat吃素。」 「我选第二个。」 「跟我回家吃饭。」 海音苦笑:「有第三个吗?」 蒙宥芸撇了嘴角,「跟我爸妈吃饭有那么为难吗海老闆。」 「我想准备好了再上门拜访。」 「准备什么?」她的眼睛又亮又利。 海音顿了顿才回答:「我托朋友在香港买了上好的花胶和茶叶。总不能空手上门吧。」 又是这种託词,恰到好处的赞美,恰到好处的调情,恰到好处的海音永远站在那条线后面,不远也不近,蒙宥芸来了脾气,扭头道:「随你!花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留着自己吃。」 海音目送蒙宥芸离开店面,面向旋转楼梯,两腮鼓起,噗的吐一口长气。他有时会有这种幼稚表情,但必定不会被人看见。 宥芸比他还小两岁,家境豪富,从不受委屈。这样的女孩必然是任性随心的,海音不跟她计较,甚至还有点羡慕她。脑迴路直接,说话做事敞敞亮亮,缺点优点也好,全都直接摊于人前——可爱极了。不用为钱发愁真好啊,这是无忧无虑有钱人特属的可爱。 海音可没这余裕,把百叶窗捲起,勐烈烈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搜寻排队的人龙,邬三元和异装癖已经走了。 目光转向对面,一个大店铺正在装修,据他所知,是家义大利进口的提拉米苏店。復兴路更新叠代极快,在街尾已经开了一家手工巧克力店,宣称自家发酵可可豆,每日店里新鲜现做。一家全球奢侈品牌的精品巧克力也即将开业,还没开门迎客,预约已经订到年底。海音相信,不用多久,这条街就会出现「世界巧克力得奖作品」「只用本土食材制品」,甚至xx联名店,巧克力工厂沉浸式体验店…… 精品巧克力是新事物,在他兴致勃勃地开店时,以为会是个辽阔无人地。他一开始也想慢慢推广,没想到唿啦一下,人都涌进来了、排队了,相似的店一家家出现,根本没等他反应过来,进度条就自己轰轰向前跑。一不小心的话,衰退也近在眉睫。 那个记者说得很对,要长远立足,就必须有巧克力文化和品尝习惯,可完全来不及。这波排队的人过几天就会去排提拉米苏,排全城第一瑞士卷,他的店也会被贴上过气网红标籤,名不符实标籤,割韭菜标籤……他的店刚刚收支平衡,怎么能应付往后的退潮? 只能继续投钱,继续创造新的产品,新的热点。创业不是落地归根,而是在浪头前滚动,不停地滚,要快,要滚在人的前面,免得被扑倒沉没。 焦虑感席捲而来。每当这个时候,父亲的声音就会在耳边轰响:你要进取!要有敏感嗅觉!你不只要自己成功,还要其他人都失败! 海音一直记住这些话,而且这些话总是跟小时候登台表演的局促不安重叠。 那天是他人生的最大梦魇,每次回忆,他就感到眼前一片朦胧,恐慌失措。那天他还是上台了,他听到台下热烈鼓掌。可他视野不清,父亲母亲的脸消融在群众中,煳成一片。 海音从后备箱拿出棒球棒,在復兴中学的铁丝网边慢慢走。球棒摩擦着铁丝,没发出任何声音。隔着铁丝网,里面就是操场,夜色中操场的面貌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举起棒子,作势要击打。但只是轻轻一动,便垂下手,球棒像拐杖一样,被他拄在地上。这个球棒是父亲送他的,也没什么寓意,是生意伙伴赠予的样品。但父亲煞有介事地对他说,男子汉要硬朗、要坚挺,必须像这个球棒一样,用力一击,直中目标。 他父亲肯定不懂棒球。挥棒的目标是不容易被捕捉到,而不是打中什么。 第31页 目光越过操场,就是福星街,海音举起球棒,向上挥打。想像中的棒球高高飞跃校舍,划过福星街的夜空,落在灰色水塔的旁边。 【作者有话说】 巧克力的赛道已经捲起来了。前几年说到贵巧克力,可能就是goa、venchi,再加上独立的手作店,比如隆福寺的pi choco,对普通人来说就是尝尝新鲜,不可能是日常消费。近来却越来越高端derach随便一买两三百块钱(妹妹请我吃过一块,好吃!),然后宝格丽来了,lv也进场了。 听说lv的巧克力店巨难预约。就感慨,也不是所有人都经济下行,也或许大家都有点及时行乐的疯劲,先爽了再说。 我真不敢花,吃巧克力就去找临期的牌子,前阵子常常买到10块钱以下的lindt排块,也好吃。 第15章 入侵 夏令营的工作一点都不轻松,邬三元要带43个半大孩子,每天都意外不断麻烦不止。他确实有孩子缘,孩子们有事没事都喜欢找他,所以他比其他人还要累。 第三天,他把孩子轰上床休息后,回到了漫画店。拖着濒死的身躯,先巡视店面。书本排列整齐,地面整洁干净,看书借书的都自觉登记,三元感嘆,没了他漫画店自己干得挺好,他其实挺多余的。 小尼帮他关掉电源,给他留了水果和烧鸡腿。三元感到了暖意,外面多劳苦,回到安全屋里所有的不适都可以屁一样放出去。他全身放松下来,打开地下室楼梯的灯,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纸。 「明天带人来看房,你不用在。海音」 三元一把扯下纸张,咬牙切齿地看着每一个字。拿出手机,他打算报警,按了个「9」,他改变主意,打给了海音。 海音接了电话,声音沙哑,显然是睡梦中被惊醒:「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你在墙上贴的大字报是什么意思?」 「我写得很清楚。」 「第一,这房子从法律上、从实际情况,都是我的。我的!懂吗?你不能带人来看不属于你的房子。第二,你偷进来房间,已经构成私闯民宅的刑事罪,等着张大状的律师信吧。」 「第一,我是房子所有人,你不清楚的话把契约拿出来看看。第二,整个復兴区从市监管到电力局,都知道你钥匙放在哪里。第三,你为什么不在家?我本来想徵求你的同意。」 「去你的,」三元气得不知道怎么反驳好,「我去工作了!谢谢你在背后搞的小动作,我的漫画店不能光明正大营业,我得出去养活自己!」 「你在哪里工作?」 三元把那张纸用力揉成一团,仿佛那是海音的脑袋,「契约上房子姓海,我不姓海,我去哪里关你毛事!」 他愤怒地挂了电话。坐在床上,他的脑子冒着火,气得咬紧了牙齿。坐不住,他霍地站起来,在地下室东摸摸,西看看,像缉毒犬一样想嗅出海音的痕迹。 海音进来了吗?坐在我床上了?他开过我的柜子吗?他在这里面做过什么事呢?三元摩擦着拳头,感觉安全屋四面漏风,哪里都不安全。 第二天中午,保时捷嚣张地停在正门口,海音和两个韩国人走下车。他试了试把手,没有锁。打开店门,他像主人一样邀请客人进来,介绍说:「这房子是整条街最宽敞的,现在是全城唯一的漫画租赁店——或许是全国唯一。」 韩国人用硬梆梆的英语啧啧称奇:「网络时代还有人做这个生意呢,意想不到。」 「所以生意很差,」海音打开电灯,带他们四处看看。这一男一女随手翻了翻漫画,就仿佛已经租下这个店。「这面墙换成玻璃好不,连通着户外,那么户外可以摆座位了。」「原来还有厨房,很小哦,这里就放电烤炉吧」「这里地势低,下雨天会有麻烦吗?」 在他们以韩语商量时,海音走到地下室入口,地板前交叉贴了两条粗粗的胶带,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妖魔鬼怪败退!」 海音被逗笑了,三元没锁门,也没把地下室合上,只贴了毫无用处的封条。韩国人惊异道,「这是什么符咒?」 「不用在意,是店主开的一个玩笑,店主住在里面,我是说他一直住在这里,现在去上班了。」 「住在地底?太奇怪了。」 「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不管怎样,你们不用担心,这里没什么杀人藏尸或者囚禁事件。」 韩国人顺着这个玩笑说:「如果有也不错,做个鬼屋餐厅也许是个好主意。」 海音站起身,拿出手帕擦擦手,「它的位置不在热闹大街,也没有大楼和密集房子,街的尽头有宽敞的绿地,而且这里租金相对便宜,你们要扩展的话很有空间。福星街人流是少,附近却有相当多的居民,尤其还有一栋中学,距离办公楼区域也不到五公里。所以既可以做社区生意,也可以辐射到办公区。」 女人说:「我们连锁店主要服务于白领和中产家庭,现在人流少不是大问题。」 「没错,」海音请他们走出店面,「等你们来了,人流就会多起来,你们的品牌可以创造流量。」 男人爽朗张开手,仿佛在拥抱整条街:「没错的,我们现在只有三间,但做得都很好。」 这话海音很认同,他们有经营才能,选在不那么热门的地点开店,不但都能运转起来,而且也给周围带来生意。 他们对福星街相当满意,也信任海音,唯一的问题是价格。海音的开价没有比附近的海清路、忠诚路、桃花街、册子街便宜多少。女人机灵地指了指水塔:「这个是什么?看着像一个危险的建筑。」 第32页 「是个用来蓄水的老水塔,已经封了,禁止游人上去。」 「那可不得了,在这里是个安全隐患。」 「或许吧,」海音淡淡道。 他的态度,大有你喜不喜欢它都在这儿的意思,你不愿接受也没办法。两个韩国人对看一眼,女人说:「我们相当喜欢这里,但是还有很多因素要考虑。」 「明白,你们有的是时间,决定了再告诉我。我建议你们在这一带走走,感觉这里的市井气氛。转到大街就可以打到车,如果想坐公共运输,去地铁站大概20分钟,」他手指比了个走路的姿势:「用脚的话。」 两人愣了愣,海音管接不管送,把他们撇在这儿了?海音做了一个告别的姿势:「抱歉我在这里还有事,再见了。」 韩国人只能礼貌告别。看海音的态度,这地方大概是不愁租的,于是临走前嘱咐道:「等我们一星期,我们会认真考虑。」 拾级而下,海音打开了地下室的灯。巡视一圈,三元过得很节省,衣服三几件,日常用品也是最大众的品牌,他的所有物加起来,怕是没有那些工口漫画值钱。 打开暗柜,里面紧紧实实地塞满了老漫画,有一股陈年的味道。海音的眼前,仿佛看到父亲和邬有义背靠着背,津津有味地翻书。父亲喜欢漫画?海音从没见过他翻看,甚至无法把它跟严肃的父亲联想起来。 海音烦闷不已。这房间虽然没有邬三元,邬三元无处不在,邬有义长着邬三元的脸,跟父亲在这里嬉戏笑闹。他们很开心,海音很忧愁。他发现父亲的脸变成自己的脸,两人在这里谈笑不禁,亲密无间……他没法把这画面从脑子里剔走。 隐秘的喜悦悄悄升起,他挤了些润肤霜,放在鼻端上嗅着。廉价的香精味,哪里都能闻到,可在这里是独属于三元的气味。三元贴得很近,他的味道混杂着润肤霜和洗完澡的清新,海音反手摸了摸他的脸,一转头,幻影就消失了。 海音对自己感到失望,为什么会沉浸在这么荒唐的梦里?父亲训诫过他,做为堂堂正正的男人,一辈子会被无数幻梦勾引,「不要做梦,看清楚现实!千万不要越轨啊,很多界限,跨过去就是不归路了。」 可是说这句话的父亲,渐渐变成了少年时的模样。他自己不也越轨了吗?海音想。父亲的形象有了裂痕,对海音来说,仿佛世界在某个点上扭曲了——所以才有这么奇怪的地下室,那么让他心神不宁的邬三元吧! 他回到地面,脸色渐渐平静。朱小尼倚在门框,一边擦着杯子一边看着海音说:「你带的两个朋友,要租三元的店?」 「可能吧,他们是有这个意向,」海音收敛心神,把邬三元抛诸脑后,「这对夫妻开的是咖啡馆,不是你做的这种,韩式咖啡馆主要做简餐和甜点,经营得蛮成功。」 小尼不回答,抬起杯子,仔细地擦拭。 海音心想,小妮子不高兴了,她以为别人会挤掉她生存空间吧。于是跟她解释:「如果这家店成了,福星街人流会涨起来,你就不用做小孩子生意了。人气带人气,这里的店也会火起来的,漫画店死气沉沉,只会拉垮这条街。」 小尼微微一笑,转身走进店里。海音趴在窗口前,冷不防给了小尼一个甜蜜炸弹: 「来跟我工作!我的店马上要开堂食,主要做巧克力餐点和咖啡,我需要像你这样的咖啡师。」 朱小尼很惊讶:「我?」她是有点受宠若惊的,劳苦工作几年,只有她去面试,还从没被「挖角」过。 海音左看右看:「要不还有谁?」 朱小尼一笑:「我有自己的店,为什么要帮你打工?」 「赚更多钱。」 这话太诱惑了,小尼差点把杯子错放在黏煳煳的芋圆上,还好这时响起了悦耳的铃铛。小尼仿佛从魔笛里惊醒过来,开心地跑出店面。一只金毛丁零噹啷地跑到店面,乖巧地坐下。 「大侠!」小尼摸摸它的头,「今天要喝什么呢?」从小狗叼着的篮子里,拿出一张纸。 「好的!稍等一会儿。」 海音看得有趣,「谁家的狗,真聪明。」 「大侠是大梦的伙伴,大梦住在彩票站旁边,」小尼忙着准备饮料,还拿出一盒滷肉饭,在微波炉里加热。海音回想:彩票站旁边住了人?印象中是一对安徽夫妇经营的药房,店面黑暗,架子上没多少货品。 海音弯下身跟狗搭讪:「你叫大侠,很威武的名字。」狗退后了一步,朝他戒备地吠叫。海音以为金毛都很温顺,赶紧缩了手。 小尼嘻嘻笑:「大侠知道你是坏人。」 「三元的宣传连狗都不放过,」海音无奈道:「邬三元在哪里工作?」 「他跟阿庚一起在夏令营带孩子。」 阿庚,那个异装癖?海音的脸冷了下来。 小尼把食物和饮料小心地放在篮子里,看着大侠轻快地跑走,然后给海音递了一杯奶茶:「请你喝。」 海音开着车,拿起奶茶喝了一口,甜得咽不下去。他本来打算回店里,方向盘一转,往郊区开去。 那是一所退租的私人大学,校园设备完善,但疏于打理。只见穿着红白t恤的孩子三五成群,由穿着同款t恤的年轻男女领着,在场地之间穿梭。没什么安保,也无围栏,海音一路畅通地走到操场,很容易找到邬三元。 第33页 邬三元正给他们示范一种游戏,学着蛇在地上蠕动,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三元喊道:「专心看我做,谁输了晚餐只有菠菜了哈。」 「三元虐待学生,我告儿我奶奶去。」 三元把孩子扑倒在垫子上,「你告诉,你告诉。」突然之间,他眼神定住了,见了鬼一样。那孩子出奇地转过身,只见一个高大俊雅的男人,叉着手站在那儿。 三元站直了,拍拍身上的尘土,「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 第16章 异装癖 两人在看台上坐着。海音打量三元,一周没见,三元黑了不少,头髮剪成寸头,身上一股汗酸味儿。他往旁边挪了挪,「你几天没洗澡了?」 三元立即贴过去搭住他的肩膀,坏笑道:「很有男人味是不是?」 海音耸肩甩开他,但也没太使劲,「离我远点。」 「你来干嘛呢?」三元坐正了,打算跟他认真交谈。 「我跟你说了,今天带人去看房。有意租房的是一家韩国连锁咖啡店的老闆,他们两夫妻相当喜欢那房子。如果谈成了,我再多赔你10万。」 「嚯,真大方。我都说不搬了,你再逼我,我在店门前自焚。」 「行,我给你做直播。」 三元没好气道:「按照市价,你租给韩国人的房租是赔偿款的四五倍,我把房子还给你我是傻子。我明儿就找韩国人去,倒手租给他,价格是你的一半!」 海音笑了声,「你试试,看他们信不信任你?你做中介很失败,是因为说服人的技术、怎样拿捏进退、能不能让人有信心,都是需要琢磨的细节,光靠长得好看、笑得可爱可不行。」 三元立刻给他展示了可爱的笑,「谢谢指教,总之我的店还在,你甭想租给别人。」 海音本来也没想三元会立即答应,便也不再纠缠房子的事。 绿茵上孩子跑得欢,一群人在学棒球,一群在踢球。足球教练缠着两个花里胡哨的护膝,唇红齿白,俊俏得很,正是那个爱穿女装的阿庚。 「你在这里蛮开心的?」海音问三元。 「开心个屁,累死了。」 「那你还做?暑假完了你就失业了。你妈妈很担心你,去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吧,就算做临时工,也找个跟自己专业有关的。」 三元心想,海音不只入侵他的房子,还跟母亲有联繫!并且对他的前程指手画脚,说到底就是为了逼他放弃漫画店,此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或许还是个控制狂大变态。「不劳您操心,失业了我就找别的,阿庚做了好几年临时工不也没饿死?」 「他没有技能,还有奇怪的癖好,在社会颠沛流离理所当然,你没必要沦落到他那个地步。」 三元心里很不爽,这种精英看谁都是乞丐,正想怼回去,阿庚已经看见海音,欢快地朝他挥手。海音冷淡地点点头。阿庚不以为意,一路跑上看台一路大声说,「海音哥哥,来看我们呢?带巧克力了吗?」 海音听到这称唿,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三元道:「无良房东是来逼我搬走的。」 阿庚哈哈笑:「那你就搬呗,来住我们家,我姐做饭好吃。」 「你们家豆腐块那么大,算了吧。」 海音很不想看阿庚的脸,转头望向操场。神经突然绷紧,在理智分辨出来前,他反应迅捷地把三元推一边。与此同时,一个棒球飞速而来,三元躲开了,海音却来不及闪躲,正中他的右大臂。啵的闷响,球落到地面。 海音轻哼一声,手臂的疼痛快速蔓延,捲起衬衫,只见大臂上现出一大块紫红。三元大吃一惊,蹲下来观察他的伤口,「很疼吧,我靠,肿了。」 阿庚去拿急救箱,棒球教练和孩子们马上过来道歉。海音连连说「没事,小事」,这些人围着他七嘴八舌,海音只想把他们统统驱走。这所谓的夏令营,教踢球的不会踢球,教打棒球的连基本安全规则都不会,简直就一草台班子。 转头看,却见三元眼里满是关心——海音的心情登时爽快了不少。 「我没事,别忙了,我一会儿去医院看看,」他捡起棒球,用左手掂了掂,交到三元手上,「走了,再见。」 海音发动引擎时,牵动了右手臂,疼痛勐地袭来。他懊恼得很,这是伤了肌肉,得养很久才能痊癒了。这失控球要是打中三元的鼻子,后果不堪设想。 拿起奶茶喝一口,馊了。天气太热,他的脑子太乱,千头万绪,总之就是他不该来这儿。他踩下油门,轰地离开这荒僻之地。 海音走了半天,三元还是心绪不宁。他给海音发了信息,问他有没有去医院,那边却没有回信。 到了晚餐时间,阿庚一脸郁闷地坐在他旁边。「怎么啦?」三元歪头看他。 「老黄叫我明天别来了。」 「啊?为什么?!」 阿庚抽出一张纸,粗鲁地擦了擦嘴。纸上沾了铁红色,看起来像是锈迹,「我忘了擦唇膏。」 三元伸手撕下他下眼睑的假睫毛:「这个也忘了。」 阿庚把玩着纸巾,豁达地笑了笑:「哎,我的脑子真是,每次都弄不干净。」 「那又怎么了?化妆关他屁事!老黄只准自己秃头,不准别人涂口红了?」 「他说有人投诉了,说营地打棒球没安全措施,说男教员化妆是个变态,我靠,我也别为难他了,我说了今晚就走。」 第34页 三元堵着一口气,「我跟他说道说道。」 「别!」阿庚拉住他,「这事跟他说不明白。」 三元愣了愣,丧气地坐了下来。阿庚早接受了现实,反而安慰三元道:「上家不行找下家,活儿多了去了。不用担心,下家给的钱说不定更多。」 「也是,那你够钱花吗?不是说要买啥牌子胸罩来着?」 阿庚挺了挺胸:「没钱就不戴了,我姐老说我戴了假胸像母猩猩。」 三元乐出了声,「还真是。」 阿庚背着球包就走,三元登时觉得这荒郊野外寂静得难受,老黄看他的眼神很猥琐,三元费了很大劲,才忍住不往他的秃头吐口水。 晚上海音终于回电话了,三元有气无力道:「你的伤怎样了?」 「你说话怎么半死不活的?」 「啧,我没心思跟你贫,你没事我挂了。」 「脾气真臭。」 三元长嘆一声,终究不捨得挂电话,宿舍里太无聊了,他很想跟人说话。 「阿庚刚被辞退了。」 海音冷笑:「意料中事,光天化日带孩子踢球,涂着大红嘴唇,别说孩子,我看着都难受。」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真他妈脆弱!咦,你那么喜欢到处举报,是不是你投诉的他?」 「我是投诉了,我投诉球场没有安全措施、教练连球棒都不会握,没有资格教人。他穿女装与我何干?我没那闲心投诉他。」 三元一想,也是,海音不干利益无关的多余事。「球场安全您甭操心,以后别来就好了,你投诉教练干嘛呢,老黄鸡贼得很,正在想尽办法剋扣我们的钱呢。」 「你要钱不要命了?今天那个球差点打断你的鼻子。」 三元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你担心的是我的安全。」 「当然,你躺病床上我们的交易不用谈了。」 三元嘴角上扬,静静地笑了起来,可海音听不见,只感觉那头没了声息。「餵?」 「我在呢。你的手臂还疼吗?」 「疼。」海音本来想夸张一下病势,但临到嘴边,只轻轻归结了一个字。 三元很是过意不去,「多亏你了海音哥哥,帮我挡了一劫。」 「道个谢就完了?」 难道要我把房子让给你?不至于。三元想着,笑道:「我放假就去看你,给你买点好吃的补补。」 「好,我等着。」海音的语气不自觉变得轻柔,如果他面前有镜子,就会看到自己眉眼都在笑,腼腆纯良,一张孩子气的脸——他不会展示于人前的面孔。 海音的手臂软组织损伤,他怕气味影响顾客,不愿用外敷的药。前面几天真是难熬,不能劳作,提个稍重的东西都酸疼难当。偏偏楼上的堂食区域要开业了,电器家具陆续入场,线路布置出问题,餐具质量不合格,烘焙师产品测试,一环叠着一环,陀螺一样牵着他转。 他没等到邬三元,通话后的第三天,阿庚带着老母鸡汤来探望他了。海音面子上礼貌接待,心里不太痛快。 阿庚见他神色冷漠,关心道:「是不是很难受,要不我带你去铁打师傅那——」 「不用了,」阿庚倒出油唿唿的鸡汤时,海音忍不住问:「三元怎么不来?」 「哎,他这一周都出不来了,老黄——就是夏令营的创办人,说营里人手不足,不准他请假。」 海音大感没趣。「我不饿,不用麻烦了。」 「喝点,我姐炖了三小时,浓缩就是精华,」阿庚粗手粗脚的,汤溢出了盖子外,他又手忙脚乱找纸巾。 「我来,你坐下!」海音把阿庚按回椅子上。楼上人来人往,电脑、图纸、餐具样品、备忘录布满了整张长桌,已经够杂乱了,海音是个很注重条理的人,阿庚多动儿似的让他非常心烦。 擦干净桌子,在阿庚的注视下,海音只好拿起保温碗慢慢喝起来。 「香吧,我五点就去菜市场买的老母鸡,我姐拿这么多榛蘑炖的。」阿庚等着海音回答。那边没说话。阿庚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睛,担心是不是又忘了摘眼睫毛。 海音被这动作逗笑了:「你脸上很干净。」 「哦,我以为我的样子又吓到人了。」 「听三元说你被炒鱿鱼了,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阿庚摊摊手,「最近市面很差,临时工不好找,连外卖员都招满了。」 海音心道,这阿庚对人生毫无规划,外卖员是最没门槛的,无路可走的人才考虑这个,连外卖员都做不了,岂不等于自绝于社会?阿庚年轻力壮,外形也好,根本没到这境地。 楼梯传来高跟鞋声,清新的香水味从后袭来,然后是蒙宥芸的手搭在海音的肩膀上。海音没有回头,只是问:「今天蛮早的?」 「我一会儿要去画展。你陪我去?」 「今天要测出餐时间,还有很多个面试,要忙到晚上了,」海音突然想起一事,「你哥说找司机,找到了吗?」 「没呢,他可挑剔了,又要熟悉道路,又不要中年人,说人身上有股味儿。」 海音转向阿庚:「你有没有驾照?」 「我……」阿庚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笑道:「有啊,我对市里的道路很熟,十六岁就开我叔的大卡到处送货。」 海音拍了拍肩膀上白皙的手,大力推荐道:「我给你们家找到了个好人选,阿庚又帅又年轻又是老司机——你哥得给我介绍费吧。」 第35页 蒙宥芸笑了起来:「你每次求人的时候,都像别人在求你,这本事怎么练出来的?行吧,我跟我哥说说。」 第17章 变态猎犬 阿庚喜出望外,没想到送个鸡汤,换来一份好得离谱的工作。在一个别墅区里,他见到了那个「哥哥」,人称蒙博士,听说他很讨厌「蒙总」这一类的称唿,只能叫他的学歷。 阿庚仰慕高学歷的人,对蒙博士恭敬得很。蒙博士从头髮开始打量他,然后让他伸出手指,检查他的指甲,目光一路往下,又让他脱鞋检查脚指甲。 所幸海音嘱咐他一定要卸掉任何跟「女性」有关的东西,所以他连耳洞都塞上了,整个人昂首挺胸,雄赳赳得很。 蒙博士嗅了嗅,满意道:「今天开始上班。」 阿庚非常感激海音,在电话里跟三元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海音哥哥救了我的命了,这司机工作不用什么经验,每个月8000!我还没拿过这么高的工资。」 「嚯,真不少。只管接送吗?」 「对啊,他们家住大别野,有十几个工人干各种事,我就是个开车的。不过一天24小时待机,周末不能休息,随叫随到。」 「那你没自己时间了。」 「跟卖身差不多吧,」阿庚的语气暗淡下来,「什么活动都不能去了,也不能涂指甲油、戴耳环,我腋毛都不敢剃,他妈的,跟个男人一样没意思。」 「哈哈,你受得了?」 「看在8000块份上,现在工作太难找了,不过我偷摸穿了件蕾丝背心,蒙博士发现不了。」 三元听到「蒙博士」的称唿就想笑,「这博士人怎样?」 「板板正正,很爱干净,尤其对味道很敏感,我用什么牌子的肥皂、洗髮水、洗衣液都要由他来指定。」 「这不神经病吗。」 「别人看我也是神经病。」 三元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兄弟,你穿裤子穿裙子,不碍别人什么事,这不叫神经病。」 阿庚放轻声音说:「可我姐说我心理有病。她说我老是不好好卸妆,留个假睫毛,留个口红,不是粗心大意,是我潜意识要这样,我想给人看我穿女装的样子,我人格分裂,迟早会变神经病。」 「说得也太严重了……」 「我姐叫我存钱去变性得了。」 「你真想嘎掉?」 阿庚不会回答,他恨自己复杂的心,穷困的命,偏偏处在界限的中间,不是这个,也不想那个,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三元开解他说:「先这么着吧,起码现在有吃的有喝的,自由开心就好了。」 「谁说不是呢?」阿庚只能开朗起来:「真要感谢海音哥哥,他是我的大福星。」 「他的伤怎样了?」 「好得很慢,肌肉伤不容易好,而且又是常用手。那天你没去看他,他不太高兴,鸡汤也不顶用,看来得你去给他舔舔才能好了。」 「我操,」三元笑道:「别说那么噁心的话。」 阿庚每次见到蒙博士,就会挺直腰背,像个准备敬礼的军人,蒙博士却很少正眼看他。阿庚也不在意,他相信此人只用鼻子来感知周围,包括认人、沟通、行止,全都是气味先行。他的车永远只有一种香氛,每次下车都要在自己的手帕喷一点香水,免得被外面的味道熏到。 阿庚还是把腋毛剃了,夏天出汗多,他发现蒙博士走近他时会停一停,表情好像是不小心踩了狗屎。这个压力是无形的,没多久阿庚就会神经质地频频闻自己的手、闻鼻子能够到的任何部位,他看着镜子,觉得这个身体处处都是缺陷。 镜子里的男人干净强壮,他很嫌恶。他对李嫣说:「姐,做女人真好。」 李嫣说,做了女人也一样,「我跟你说啊李庚,女人从青春期开始,就一直被盯着,没有女人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完美的。今天你跟了个变态的猎犬才觉得不自在,我不自在了30年。你做男的是捡了个大便宜!」李嫣读的书多,每次她讲起道理来,李庚都无还手之力。 「赶紧辞职吧,不管男人女人,让你觉得自己是狗屎的工作,多少钱都不干。」 阿庚不捨得,「8000块的工作去哪里找?」 这天傍晚,他把蒙博士送回家,就在花园里待着。蒙博士随时用车,晚上十点前他是不能回家的。看到海音走进大门时,他高兴地挥了挥手,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意外之喜。 海音的身旁是这户人的大千金,阿庚特别喜欢看到她——准确说是喜欢看她身上的穿着,都是质地上好的衣服,她体形优美,怎么穿都好看。阿庚羡慕得很,每次遇见她都眼睛冒光。 蒙宥芸也有教养,见到他都会微笑招唿,虽然从没问过他的名字。海音跟他打招唿:「很精神啊,适应了?」 「嗯呢,工作很简单,蒙博士人也随和。」 蒙宥芸扑哧一笑:「我哥随和?多亏他手里没枪,要不他会把方圆十里的东西全部扑杀,铺上假花。」 海音听过许多她对蒙博士的吐槽,奇道:「你们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躲着他啊,我跟我妈都不怎么跟他说话。」 阿庚乍舌,这种家庭关系也太畸形了。蒙宥芸柔声问阿庚:「没吃晚餐吧,进来一起吃。」 「啊……好。」 说是一起吃,其实是在厨房边,给帮佣和工人准备了一桌子。就是这样阿庚也感到满足,菜餚很丰盛,他不好意思坐着吃,便自动请缨帮忙端菜。 第36页 蒙家成员简单,蒙先生蒙夫人,再加一对未婚儿女,凑成一个大小合适的圆桌。海音第一次上门吃饭,谈吐交际游刃有余,两老对他也是言笑晏晏。阿庚很为海音高兴,在他眼里,海音跟蒙宥芸就是金风配玉露,良辰配美景,哪儿哪儿都合适。 唯一不合适的是,蒙博士一脸不高兴。阿庚对他的反应可是太敏锐了,海音去吧檯拿酒时,阿庚凑到他身边说:「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怎么了?」海音低头看身上的牛仔衬衫。 「蒙博士一定是觉得你衣服有味儿。」 海音愣了愣,难怪蒙博士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对海音也是爱答不理的。海音冷笑:「管他呢,一个神经病。」他大半天都待在装修现场,然后马不停蹄赶来吃饭,身上沾了点味道很正常。 「别啊,要不你找个理由,我们俩换换衣服,我的衣服没有味道。」他当下就要掀开黑色t恤。 海音骇笑,阿庚被逼疯了?只见黑色t恤底下,露出了白色背心,背心又透出桃红色,海音赶紧把他的t恤拉下来,小声说:「你里面穿了什么?」 「一件胸衣。」 「女人的?」 阿庚嘻笑:「我的。」 「穿女人的衣服有那么上瘾吗?」海音实在万分不理解,无奈道:「你答应过我上班会穿正常衣服。」 「我穿在里面,别人看不见。海音哥哥我跟你说,女人衣服比男人衣服舒服得多,颜色款式材质,各式各样的,穿着很放松。男人的衣服盔甲一样,无聊死了。」 海音嘆了口气,「我真不懂。你把衣服穿整齐了,别让人看见。」 回到饭桌,蒙博士看他的目光更加不善。海音心想,怪人怎么到处都是?比起阿庚,这蒙博士让他加倍讨厌。 从落座以来,他就绷紧了神经,全身心去应付蒙家人。来蒙家吃饭,他犹豫了很长时间,虽然蒙宥芸没有明说,但答应来蒙家吃一顿家常便饭,等于宣示两人的关系再进一步。蒙宥芸要他表态,不咸不淡的朋友加伙伴,已经很难让她安心。 海音本来想不回应,可另一个阎王追在他后头——他需要钱,需要不停地扩展店铺。 蒙先生问起店里的状况,海音坐直了身体,正想细说,蒙博士突然嘿嘿一笑:「这家店本来就是开给小芸玩的,那么认真干嘛呢?」 蒙宥芸不悦地放下筷子:「我们玩出了復兴路最红的店呢!巧克力店每个月都在赚钱,你少看不起人。」 「哎,你哥是关心你,」蒙夫人冷漠地说,「不值当为了这么点投资吵来吵去,让人看笑话。」 「妈,我做这家店是认真的,」蒙宥芸倔强道:「家里的产业给我哥,我做自己的事,你们怎么都当我在过家家?」 蒙夫人怕女儿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体面的话,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好了好了,吃饭不聊钱,你们又不是外面那些缺钱的孩子,聊钱不嫌俗吗?来海音,尝尝这个鱼羹,一年只有这个月能吃到。」 海音笑着,身体是僵硬的,吃进嘴里的鱼羹也没滋没味。衣服摩擦着肌肤,真的像盔甲一样不舒服。回心一想,他跟蒙宥芸一人出资一半,算起来不过是四百来万,蒙家没把这店当回事是理所当然,他也不用感到被轻视。 海音决定厚着脸皮继续推销:「那家店一直在盈利,发展得蛮健康,经济形势再不好,人还是嚮往有品质的生活,我们打算再扩展产品……」 没说完,蒙先生就打断他:「我相信小芸的眼光,你们俩一起努力就好。」蒙夫人接着说:「我们家不注重家世,不像别人家那么势利,小芸自己喜欢就行,你们是准备安定下来了?」 来了!海音想,终究不可能躲下去。父亲说什么来着?目标要明确,一击即中。既然想要做好这个事业,就别扭扭捏捏地,又想要钱,又要顺心自由的人生,还要道德情操——完全就是个伪君子。蒙宥芸是个不错的人,他又没别的对象,说起来还是他高攀的她。 他就打算笑着说:「我们安定不安定,要看宥芸怎么想。」然后蒙宥芸必然会爽直地说:「那我算你的谁?」他会正式拉她的手。仪式完成,非常圆满。 环视一桌人,蒙先生在掂量着他,蒙太太在期待着他,蒙博士一脸厌恶,一点都不掩饰。正当此时,阿庚突然走了过来,站在海音和蒙博士之间说:「海音老闆特别照顾我们,是个特别好的人。」 饭桌上鸦雀无声,尴尬得很。阿庚也尴尬,但他还是鼓起勇气为海音说话:「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没有学歷又没有挣钱的技能,海音老闆不但没有看不起我,还把我们都当好朋友!蒙小姐的眼光特别好,要是我也会找海音这样又帅又好的人。」 「阿庚你回去,」海音脸站了起来,不悦地拉着阿庚的手臂,打眼色让他立马闭嘴。阿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海音耳边小声说,「你还是喷喷这香水吧,博士就不挑你刺了。」 他把香水藏在大手掌里,顺手按了按喷嘴,浓烈的香氛味道袭击海音的鼻端。海音的火气一下蹭了起来。 「回去吃你的饭!我的事你别管。」 海音鼻子里的香气久久不去,斜眼看,蒙博士露出恶毒的嘲讽神色。其他蒙家人却没有被阿庚冒犯,反而像看了一场有趣的滑稽戏。海音尽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抱歉,阿庚性子直,不懂规矩。」 第37页 蒙先生宽和笑道:「我喜欢心地良善的孩子,这孩子也是为了帮朋友说话,心肠很好。没事,我们家没有那么大的规矩。」 「我爸是个新派人,不挑理,」蒙宥芸也笑道:「海音老闆人缘真好啊,司机那些话可不像是拍马屁。」 海音不说话。 蒙太太立即把话题转回轨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说,你们俩有个什么打算?」 蒙宥芸顶了顶海音的肩膀,笑得欢:「听听我妈说什么了?快跟他们说,我们俩是哥们儿,是好兄弟,我们手都没拉过,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能有什么打算?」话虽如此,她眼里完全是相反的意思。 被阿庚一打岔,海音突然产生了巨大动摇。可能因为挥之不去的人造香氛,让人闻之作呕,也可能是阿庚偷偷穿的粉红背心让他产生了扭曲感……不能这样!即使为了巧克力店的未来,他也不能忍受这栋房子的气氛。 「我们是合作伙伴,是战友,兄弟可比不上,」海音微笑。 饭桌的气氛冷了下来。蒙宥芸轻轻靠在椅背,神情很失望。 海音只能低下头喝鱼羹。鱼羹又鲜又腥的,海音却要装作进嘴的是人间极品,幸福地说:「好喝。」 第18章 大衣柜 蒙宥芸很大气,并没有因为海音的拒绝而把他踹出家门。海音要告辞时,她用战友的语气说:「走,去我的房间看看?」 房门洞开。即使这样,路过的佣人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这房间实在太大了!有廊道、有个种了绿植的玻璃天井,有小客厅,还有一个步入式衣帽间。海音称赞道:「很舒适,这个房间需要很多钱,不过钱可堆不出这么好的品位。」 「不用拍我马屁。喂,你在我爸妈面前拒绝我,有没有考虑过我的自尊心?」 海音面向她,「对不起,我现在真不行,我不想对你假装。」 她没有问「为什么不行」,男的说「不行」,就是不爱的意思,没有别的缘由。她难过地哼了一声:「你不怕我撤资?」 「我怕,」海音苦笑,「很怕。」 蒙宥芸张大手臂,搂着海音,倔强道:「我不管你怎么想!你高兴接受也好,不高兴也好,我就在这里。」 这话孩子气,海音没有反驳。他摸了摸她的后背:「我知道。」 蒙宥芸眼睛湿湿的,真动情了。她揉了揉鼻子说:「我去拿点喝的。」 诺大的房间只剩下他一人,海音左右张望,这房间能住得下一家五口。他信步走进衣帽间,射灯自动亮起,眼前是三面嵌入式柜子,竖的横的斜的,摆放着形形色色的衣物。衣服实在太多了,有些他记得她穿过,更多的是从所未见。这不像一个人的生活物品,更像某个主题展,摆在那儿就带有一种时代的意义。 海音的家庭也算富裕,可也没有如此超越个人需求的铺张。 他家里唯一的女性是妈妈,回想起来,妈妈拥有的个人空间是最小的,既没有自己的房间,也没有书房、电脑台、库房。但他记得她确实有个大衣柜,小时候他和弟弟捉迷藏,会藏在里面,把自己塞在各种材质的衣服里,触感柔软,很香。那就是女人衣服的感觉? 对母亲的思念攫取了他。海音走到鞋架,取下一双绿荷色的露趾高跟鞋,在镜子前,他把脚伸进鞋子里。钩子上的围巾是红色蓝色的艷丽格子,他披在了身上,然后他戴上一顶绑着丝带的宽檐帽子—— 海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可笑、怪异,但他突然就特别快乐,就像又回到妈妈的衣柜里,触及皮肤的都是柔滑的东西,有一种暖暖的香味。浓烈的情感袭来,他很爱妈妈,认为女人的一切实在太可爱了。 蒙宥芸拿着酒瓶回来,看着镜子里的他骇笑,「你怎么扮起来啦?」 「试试女人的衣服是不是更舒服。」 「结论呢?」 海音把衣物一一摘下来,笑道:「我穿女装真丑。」 熬人的夏令营才过了半个月,三元数了数进帐的钱,又数了数身心的创伤,深切感到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棒球换了一种软球,打中人不疼了,奈何他被一个彪形中学生扔球棒时击中,差两寸就成了太监。 受伤是意外,无休止的劳作是常态。阿庚走后再没补人,新一期的学生却更多,年龄更参差,三元一时感到自己像带着一串族人的公猩猩,一时是工厂的运输带,如果孩子生病、受伤、吃不下饭、便秘,他就是那个困死在家务活的操心老妈。 这都能忍受,不能忍的是老黄的监视和其他人的歧视,教员一致把他看成落单的基佬,本来对他蛮好的女生天天跟他开cp玩笑。他不愿被当成异类,每天都想捲铺盖走人。 终于放假了,三元逃难一样回到漫画店。 福星街仍是老样子,煎饼摊的祁叔在看《士兵突击》,狗子在招牌的阴影里睡觉,甄老儿在怨天怨地,三元感到舒坦无比,这才是他的家嘛。 真真姐流着汗在搬果箱,三元一看,牛逼啊,全都是日本字。「真真姐进了啥宝贝?」 真真姐英姿飒爽地说:「日本静冈蜜瓜,可甜可贵了。」 贵完全能看得出来,「您卖给谁呢?」 「海音啊,他开了家可牛的甜品店,让我给他提供水果。」 「这么多?卖得完吗?」 「他那么大的店,怎么卖不完?我去看过了,跟个大酒店一样。」 第38页 三元瞥了眼祭台,她的丈夫和孩子的照片前,摆着包装得像珠宝的巧克力,真真姐想必不捨得吃,放着就要过期了。三元便提醒道:「真真姐,这巧克力不能放冰箱,你别省着,这两天就得吃完。」见真真姐没认真听,他又加了一句:「比你的进口水果还不耐放。」 猪笼草开着门,飘出煮咖啡的香气。三元踱步进店,发现操作台上摆着一套科学实验似的玻璃瓶。朱小尼抬眼看他:「回来啦,吃了吗?」 「搞什么呢?」 「虹吸咖啡,我给你做一杯?」 「嚯,」三元很久没见小尼这专注的模样,她的动作很优美,也很果断,娇小的身躯一下就比壮汉还有分量,「为嘛突然有兴趣做这个?」 「海音叫我去他的店当咖啡师……」 「诶?!」 「我没答应。」 三元心里五味杂陈。朱小尼在这儿郁郁不得志,出去闯个新天地当然好,但復兴路哪是好混的?更何况海音这人居心叵测,靠谱度存疑。 几天没回来,整条街就被海音侵入了,亲邻好友们或多或少都被他牵引住。这还不是因为钱,钱固然是导因,但海音这人擅长抓取人心,不动声色的,也不让人觉得他在说服你,但不知不觉就被影响。 一个顶级的推销员。 这个傍晚一切如常,就像三元没离开过似的。吃完饭,孩子和零散客人陆续离开,小尼和番仔帮他打扫完,坐一起聊了会儿天,吐槽了会儿万恶社会,三元便困得不行。他在夏令营养成早睡习惯,走回地下室,坐在床上发呆,一时却睡不着。 有人进了店。三元反应迟钝地看着楼梯,穿着球鞋的脚在黑暗中走下梯级,依次出现了黑色贴身长裤,腰带,腕錶,牛仔衬衫,最后是海音的脸。 三元眨了眨眼,「你怎知道我回来了?」 「你回不回来,跟我进不进来没什么因果关系。」 「操。」 三元很累,不想跟人打架,便任由海音走进他窄小的房间里。海音怪怪的,说不出心情好不好,但感觉整个人柔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又冷淡又惹人嫌。 三元拍拍床:「坐这里。」 海音愣了愣,没有行动。三元懒懒地走过去,把他拖到床边,「脱衣服,快!」 海音缩了缩:「不脱。」 「我看看你的伤口。」 「我的伤快好了。」 三元不客气地按了按大臂伤处,海音「嗯」了一声。三元觉得他叫得挺销魂,笑道:「甭逞强了,给我看看。」 海音没办法,只好解开纽扣,索性把上衣脱掉。三元歪着脑袋细看,那紫红色早消了,看不出明显痕迹,但既然有触摸疼,就没完全痊癒。「我有家传跌打药,千金不换,今天破例送你用,不收钱。」说着从暗格里拿出两块二一瓶的红花油。 海音推开他的手:「不擦,味道太大。」 「你跟蒙博士果然是连襟兄弟,都特么有洁癖。」 海音脸色一沉,「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阿庚怎么那么多嘴,他妈的!」 「嚯,第一次听你骂脏话,你生气什么啊,没关系就没关系呗,谁在乎。」 三元把红花油左右手倒来倒去,总想为海音做些什么。海音把衣服披在身上,怪不自在道:「盯着我看什么?」三元咸猪手摸了摸他的胸,流着口水道:「你身材真好,皮肤又滑,平时穿着衣服,完全看不出一身的好肌肉。」 海音拍开他:「别乱摸。」 三元又说:「你的伤不能不管,不擦药什么时候能好?对了,阿庚给我出了个主意,说舔舔就好了,小狗小猫都是这样舔的。」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要不,我给你舔舔?」 海音转开了脸:「你闭嘴吧。」 三元跟朋友玩闹都是嘴巴没闸门,没想到海音居然脸红。三元笑得脸都歪了,海音像狐狸,偶尔露出小白花儿的一面,看着更有人味儿。 海音怒道:「很开心?」 三元笑得没力气,人也软了,几周的疲惫袭来,他累得坐都坐不住。索性身体一歪,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你来干嘛呢?」不等海音回答,他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这是你的房子,你想来就来,不用跟我交代。」 海音不说话。三元拉了拉他的裤子:「你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不太对劲。」 海音歪头俯视,只见三元半眯着眼,已经是电池快干涸的样子。三元肯定没耐性听他说心事,海音脑子里也是枝枝蔓蔓的,理不出头绪。干脆就不说话,躺倒在三元旁边。 三元很快睡着了,本来就是一滩烂泥,睡着了更是毫无防备。海音想,这傢伙累坏了,在夏令营的日子肯定很不好过。抬起手,在离三元的脸两厘米处停下来。他来是要做什么呢?捏捏他的鼻子,扇他一巴掌,弹弹他的脑袋?他也不知道。海音的手隔空点了点三元的额头。 「我来看你——」海音顿了顿:「来看你能支撑多久。」 他的心跳得很快,之前在蒙家喝的酒精,这时候才开始上头。他的脸发烧,整个人泡在暖水里一样,连骨头都要酥了。 海音闭着眼睛,沉入懵懵懂懂的幸福感里。 第19章 发奋图强 三元起床的时候,海音已经走了。翻了个身,感觉床铺格外暖和,想必海音在这里睡了挺长时间。他像狗一样嗅了嗅,懒懒地趴在那块海音睡过的地方。 第39页 这一觉睡了十四个小时,三元神清气爽地走出门口,做了个决定:去他妈的夏令营,他要留在漫画店做店主,跟乌有乡共存亡! 「倒闭!清仓!」的招贴被撕了下来,三元好好地洗刷了门脸和招牌,换上新的日光灯。自接手漫画店以来,他一根笔都没换过,此刻一看,店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腐化边缘。 张震威踏进漫画店时,正看到三元在拆新书。他大惊失色:「你进新漫画了?」 「嗯吶。」 张震威随手翻看,「全是盗版,要不要我给你念念相关法律条文?」 三元把漫画抢过来,威胁道:「嘘,我要是被抓了,你得帮我无偿辩护!」 「呵呵,辩护个啥,你这种一抓一个准。」 三元也没办法,能合法进到的中文译本太少了,他买的新书其中60%都是盗版。他知道这不是长远之计——对漫画店来说根本没什么长远之计。他很珍惜地把书拿出来,一本本地包上新的塑料封。这个活儿他倒是熟练,知道怎样最大程度利用塑料膜,避免浪费边边角角,以及怎样把书角包得挺刮。 琐碎的活儿还有很多,张震威帮他把漫画周边摆在门口的架子,有廉价的小玩意儿,本子、笔、手机链、杯子、卡片、小钱包、毛巾等等,也有一些看起来品质好的正版周边。 三元把一顶阿拉蕾的帽子送给了他,「帅!戴着上庭吧大状。」 张震威摘下来,看了看,又戴回头上:「现在孩子知道阿拉蕾?」 「不是卖给孩子的。张大状,我想明白了,我的店全城只有一家——这不是缺点。喜欢漫画的人很多,尤其是大人、中青年人,他们是看漫画长大的。我的目标客户群不应该是孩子,而是面向全城,面向千千万万的漫画爱好者。」 番仔在门口拍手:「三元说得好!目光要放大嘛,每个人都可以是我们的客户。」 「我们一起奋斗!」三元抱着番仔的肩膀,壮志凌云地握了握拳头。 与此同时,海音的巧克力店也迎来新的阶段,二层的咖啡馆准备开门了。 媒体试吃日当天,海音站了10个小时。一波波的人在摆着voss饮用水的座上聊天拍照,等着甜点和咖啡奉上桌。后厨却是兵火连天,每个小环节的失误,比如材料不够而菜单没及时更新、送错了餐具、某个电器停摆,都会引起连锁混乱。 海音第一次真正做餐饮,简直是焦头烂额,送完最后一批客人离店后,他脑子麻木,靠在墙上发呆。 蒙宥芸也跟在恐怖片里逃出来似的,拿出了烟,定了定心绪说:「抱歉海老闆,能不能破例抽一根。」海音打开了窗户,「在这儿抽吧。给我一根,谢了。」 「做小咖啡馆好累呢,」蒙宥芸看着底下復兴路的人潮,嘆一口气,「你别太严格了,一开始总会有错误的,慢慢就上轨道。」 海音手指边的烟雾,化在了街景中,「没那么多时间,这里的人耐心有限,趁我们店人气高的时候,一定要把咖啡馆稳定下来。」 「今天评价不也蛮好的?等正式开业,一定会火起来。」 「不用付钱吃饭的人,当然说好话,我们还没面对消费者,大战还没开始。」 蒙宥芸听到「大战」就头疼,明明是优雅的事业,做起来却跟卖麻辣烫没区别,各类牌照申请、卫生间改管道、蜜瓜烂了、冰块用完了,一件件的,都是让她皱眉的事。 「哎,我常常想念在manchester的时候,」路灯亮起,復兴路的喧嚣沉淀了几分,蒙宥芸的思绪回到了大学时期:「我们一到周末就骑着vespa到处走,在书店过夜,去看live,上渔船吃龙虾,有一次我们一群人喝多了……」 海音看着红唇夹着的烟,只是微笑。她的话像风一样,完全没走进海音的耳朵里,过去如烟如雾,他别说怀念,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蒙宥芸至今还觉得那些日子是应得的,可海音在这几年的钻营中,早弄清了生活皆有标价,并没有毫无代价的潇洒浪漫。当时他们这群人过得任性纵情,甚至产生类似爱情的亲近,那也是因为生活对他们来说太容易了。 「哎,」海音突然想起,「我的那辆vespa没卖,借给gerald玩了。那小摩托是个老古董,钱不值多少钱,是我在店里做了一个月零工,求了很久卖家才答应卖我的。」 「对,那是你的宝贝,你不让别人动,连我都不准骑,」她深陷于回忆中,笑容灵动:「要不我们把它运回来,放在店里!」 「小摩托不值钱,运费比买一辆新的vespa还贵,而且零件……」说到这儿,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他改口道,「运回来也行,我一会儿联繫gerald。」 蒙宥芸在窗台按灭了烟,「这就对啦,不要老是谈钱、谈运费、修理费嘛,感情是无价的,对吗?」 海音没有回答,心情却稍微感到振奋。 咖啡馆的问题一一修正,离正式开业不远了。海音不好再向蒙家要钱,便把自己的公寓抵押了,借出一笔资金来周转。 做高级甜品非常烧钱,除了设备贵,人员贵,材料损耗率也大。这些开支在精确估算下都可以控制,唯一无法削减的是復兴路的租金。海音的目光从帐本,移至日新月异的復兴路。简直就是一销金窝,在这里唯一赚安稳钱的就是业主了。 他拿了精美的甜点,熟门熟路地转进福星街。路尽头,他在惯常的地方停车,走出车门,然后惊讶地定住了眼。 第40页 乌有乡漫画店变了样。门口摆了几个漫画人物的人形立牌,小黑板用俊秀的字体写着新来的漫画,还有充钱送周边的活动。整个门面花花绿绿的,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 海音皱了皱眉,走进亮堂的屋里。一如既往,小饭桌支上了,邬三元却不在座上。大家招唿海音坐下。 「邬三元去哪里了?」 「去找復兴中学校长去了。」 「求饶去了?」 番仔笑道:「你脑子真好,他弄了一批书捐给学校,想求学校放他一马。」 「又不是学校直接禁了他,这有用?」 张震威给海音倒啤酒:「跟学校维持相互信任的关系是必要的。街坊方面,三元想把整条街的人气做起来,如果能有外面的人来福星街,街坊店主就不会给他脸色看了。」 海音心一沉,这可不太好。如果漫画店做起来了,他就很难要回这家店。他打心底希望福星街能兴旺起来,可漫画店就算迴光返照,也是个旧时代的遗物,带来的人气是短暂的,有什么用? 张震威伸出手说:「对了,我们还没正式认识,张震威,来这儿打秋风的。」 海音跟张震威握了握手:「你跟三元认识很久了?」在海音的观察中,张震威是邬三元群友里最理性、脑子最灵的,对他的印象极佳。 「我也是復兴中学的,跟三元是同班同学。」 女绫波丽——李庚的姐姐李嫣说:「除了小尼番仔,我们这全是復兴中学老同学。咱復兴中学有出废材,也有出人才,张大律师就是人才中的人才。不过废材和人才也不是固定的,三元以前是废材,现在发奋图强啦。」 这谁都看得出来,漫画店的灯不再嗡嗡响,窗子擦得干净晶亮,添了新书书架和五花八门的周边后,整家店看起来不再像密室逃脱布景。这个店就是三元本身——邬三元活过来了。 海音奇道:「他受了什么刺激?」 大家全盯着他。 海音愣了愣,指了指自己,「?」 大家都笑了起来。「就是你!你来了之后三元的精神状态起起伏伏,就没个正常的时候。」「我觉得挺好,之前邬三元越来越像老头子了,邬叔叔在世的时候都比他像个年轻人。」「三元脑子活泛,就是不愿意使劲。要不是你刺激他,他指定还龟缩在地下室。漫画店能做起来了,最大的功劳是海老闆!」 「对对,海音功劳最大。」 海音糟心得不得了。 三元走进店里,就见大傢伙聊得热火朝天的。他找了张凳子挤在海音旁边:「又来吃白食呢。」 海音的食指点了点桌面:「我带了好吃的东西,不白吃你家饭。」 小尼早就盯着那些漂亮盒子,「海音带了什么好东西?」 都是美貌的法式甜点,摆在小龙虾和拍黄瓜边上,一个个现代建筑似的线条流利,非常精巧,跟蛋糕店那些软乎乎的点心压根儿不是一类东西。 「刚研发出来的新品,还没开始卖,尝尝吧。」海音把一块填了蜜瓜冻、巧克力酥粒和无花果干的巧克力慕斯,放到三元跟前。三元不客气地大口咬了半块,脆的黏的弹的滑软的,各种口感交织,还有瓜的清香。他草草地给了个平头百姓对甜点的最高评价:「挺好,不甜。」 海音也不在乎他的看法。「你去復兴中学抱大腿了?」 「要不然?」 「校长没搭理你吧,最多五句话就把你打发走了。」 海音是在他身上装了窥听器吧?情况一如海音所言,都没五句话,打完招唿三元就被礼貌请走了。捐书云云的,校长只回了一句:「我们不接受外面的书,怕有不适合孩子翻阅的读物。」 三元一口把剩下的甜品吞掉,「校长很忙,没时间处理这些小事,过两天我去找副校长。」 「嗯,再受一次打击也没什么,反正你脸皮厚。」 「那你说该找谁?!」三元要露出獠牙了。 张震威插嘴说:「关键不是找谁,是谁去找,他们不认识你,不理你是意料之中。」 「正确,」海音赞赏道,「张律师看到了核心。你做什么事都徒劳无功,还不如我爸去跟老校长说句好话。」 三元赶紧道:「那让你爸去美言几句?」 「我为什么要帮你?」 三元在心里骂了一串脏话,这些二代们就是社会大毒瘤,人品烂就算了,还在这儿喝着他家啤酒,吃着他家的滷水花生! 只是桌上这帮人跟二代毫无嫌隙,对阶级问题没半分觉悟。海音跟大家谈笑风生,跟小尼讨论甜点里添加的酒,跟张震威谈即将通车的地铁,给番仔出主意该去哪个平台做宣传,如鱼得水,男女通吃。 没多久李庚也来了,他现在只穿黑t恤白球鞋,头髮理得贴头皮,越发显得俊朗干净。他身上的味道很像新的冰柜,大家都不太习惯,只有海音跟他打招唿:「过来坐。」 结果阿庚露齿一笑,把衣服一脱!里面的小背心镶着粉边儿,娇滴滴的。 所有人都舒服了,这才是阿庚嘛,刚才那个是仿生人。 阿庚坐在姐姐旁边,大吃大喝起来,三元正想问他那工作怎样,却见阿庚只顾着跟海音说话,态度亲近得很。 三元默默吃饭,心想大家怎么都亲近海音?就连他,注意力也离不开海音。不同于其他人的是,每回他看向海音时,海音都能察觉,马上跟他目光相接。 第41页 三元的心酥痒痒的,这是什么怪异气氛? 第20章 蒙博士 海音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福星街,乌有乡是一个据点,小尼的店是另一个据点。蒙宥芸一到傍晚就很难找到海音,久而久之,便心生疑惑。「你晚上在忙什么呢?」 海音正在看邮件:「去福星街的漫画店。韩国人有意愿要租,只要我降低10%的租金,这个交易就成了。但那个店主不肯走。」 「啧,你对那家店为什么那么执着?」 海音抬起脸,「因为我家只有这一处商业房产。」 「要不我们把这儿买下来吧,復兴路比福星街,升值潜能高很多,我说得对不?」 「再对也没有了大小姐,」海音笑道:「如果可以,我还想把整条復兴路买起来呢。」 蒙宥芸却来了兴致:「我知道这个店面很贵很贵,我们可以跟银行借贷,二十年怎样?还完债,我们也成老店了。」 海音扶了扶眼镜:「復兴路现在是天价,升值空间没多少了。如果你家愿意投资,福星街反而是个好选择。」 「那条断头路?你不是说过,你爸把所有的商业房产都变卖了,只剩下福星街卖不掉吗?现在又说有价值了?」 「卖不掉是因为长期租约还生效。你爸爸可以投资那条街的其他店铺,价格只有復兴路五分一。哪天请他去看看吧,他眼光好,一看就知道是个好项目。」 「好,」蒙宥芸兴趣缺缺,随口应答,「别整天发愁嘛,那条破旧的街不值得你操心。」 「不是因为福星街。看到新闻了吗,巧克力原材料大涨价,我刚收到供应商的邮件,调价近在眉睫了。」 「那我们换个供应商。」 「源头是可可豆涨价,换哪个供应商都一样,」海音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脑子里的念头也迅速转换,「巧克力成本涨了三倍,那就是说我们也必须涨价,要不成本都不够。」 「那就加价!我们卖得那么便宜,利润空间很低了。」 海音摇摇头。巧克力店的人气已经开始下落,一加价,人立刻会像灰尘那样散开。咖啡店做巧克力甜点,也是需要大量原材料的,巧克力成本大涨,对他们简直是致命打击。 蒙宥芸慵懒地脱了鞋,走进家门。迎面来了哥哥的俊美司机,跟往常一样,对她特别热情,笑得分外谄媚。这司机抽掉了表情,光看脸的话,还算是赏心悦目的,可一开口说话,她就感到厌烦。她礼貌地打了招唿,正要走进去,司机喊住她说:「你遇到啥事了,一脸不高兴。」 「……」 李庚掏出一个铁盒:「口香糖,给!吃个口香糖,别人就看不出你难受了。」 蒙宥芸推开他的手,「我不吃。」冷然地走进玄关里。 李庚尴尬了几秒,慢慢把糖果放回口袋里。他想打电话问问海音「大小姐到底受了啥委屈」——但总算脑子不是一团浆煳,管住了自己。 这一天很漫长,他必须在蒙家待到晚上。在安静的花园里,他百无聊赖地刷手机,眼馋地看着各色裙子和造型。他喜爱女装打扮,分外喜欢cosy漫画女角,夸张又斑斓的衣服让他感觉好上天。幻想自己扮上的模样,他的嘴角柔软地上扬,眼神娇柔,满心的都是喜悦。 「骚货!」后面一人说。 阿庚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弹起身。回头看,他慌忙低下脑袋:「蒙……蒙博士。」蒙博士已经转身走向大门,这意味着他要用车。阿庚赶紧把手机塞进裤袋深处,一边嗅着自己的手,一边跟了上去。 上了车,他确定自己是听错了,蒙博士怎么会说那种话?「您要去哪里?」他例常问。 跟着蒙博士发给他的地址,他开了十来分钟,在一个别墅前停下。这个房子离蒙家很近,环境却大相迳庭,建得非常杂乱。眼前的房子很像个仓库,既没有明显的门牌,也不像有人居住。蒙博士指示:「跟我进去。」 阿庚愣了两秒,然后熄火下车。蒙博士打开门,没脱鞋子就走了进去。打开灯,里面果然是个仓库,纸箱胡乱对垒,非常骯脏。阿庚首先想到里面气味很臭,训练有素地拿出香氛喷雾。 蒙博士喝道:「我叫你喷了吗?」 阿庚僵住了,不安道:「对不起。」 蒙博士似乎变了个人,神色很兴奋,他抓了抓一丝不苟的头髮,定定看住阿庚。阿庚下意识举起喷雾,难以言喻的恐慌袭上心头。 蒙博士冷笑:「干嘛你?把那东西扔掉!」 「对不起,」阿庚又一次道歉,把香薰放回口袋。却听蒙博士怒道:「我说扔!明白扔的意思?」 阿庚手一抖,把香薰掏出来扔掉。蒙博士走近他,掀开他的t恤。阿庚已经被那几句怒喝弄得脑子混乱,几秒后才赫然扯住自己的衣服说:「您……您要干什么?」 「我看到你里面穿了女人衣服。脱了我看看。」 阿庚吓得又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不穿了,以后都不穿了。」 「我叫你脱!你怎么听不懂人话?」 阿庚苍白着脸,脱掉了t恤和白背心,一件带着玫瑰花边的女式背心紧紧贴着他丘陵起伏的肌肉。蒙博士哈了一声,「骚货!」 这回阿庚听真切了,只觉整个世界颠了个个儿。他迷惑之极,又担心被解僱,想为自己分辨而不知如何措辞,千万种着急,就是没想到要愤怒。 第42页 蒙博士对这个反应是意料之中,好整以暇地摸了摸阿庚的脸:「畜生,脏东西。」 阿庚低下头,心里说不出的羞惭。这份工作是保不住了,他眼睛湿湿的,就想跟蒙博士道声「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穿,谢谢您的照顾,我走了」,便离开这骯脏的仓库。 却见蒙博士揪着阿庚的耳朵说:「跪下来。」他的劲儿特别大,阿庚痛得泪眼汪汪,被甩在了满是灰尘的水泥地。蒙博士顶住他的额头,浓烈的香味侵袭着周围的空气,阿庚感到那具身体像个廉价橡皮玩具。 「你这种脏东西只配干这种活儿。臭女人!」 阿庚想要吐,他一边抵御着蒙博士,一边求道:「博士,我不干这个。我不喜欢男人,我只跟女人好。您放了我……」 蒙博士瞪大眼睛,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你不喜欢,为什么扮成女人?」 「我不知道……我对男的完全不行,我喜欢做女人,我也喜欢跟女人睡。」 蒙博士突然暴怒,「你还死不承认?我弄死你。」一巴掌打在阿庚脸上。 这一下终于把阿庚的血性激出来,蒙博士再要挤压他,他大拳一挥,击在了蒙博士白软的肚皮上。蒙博士痛得唿唿吸气,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弯曲下来。 阿庚吓得手足无措,坐着挪了半米,仔细看,蒙博士的脸像死人脸。死人脸突然兴奋地盯着阿庚,「我给你钱!贱人,一万够不够?你躺着,我给你一万。」 他扑向阿庚,撕扯他的背心。嗷呜一声惨叫,蒙博士的身体飞上天,被活活翻了个身,后背重重拍在了地板上。这回他叫不出来了,脑子一片空白。 阿庚慌张地走近他,又是不安难过,又感到被深深侮辱。「博士,你别再骚扰我了,这工作我不干了,车钥匙还你。」他把钥匙扔到蒙博士的旁边,「你真……真别再来啦,你没看过我的履歷吧。」 什么履歷?蒙博士迷煳的脑子只是想,谁会去看这种垃圾人的履歷? 「我是市跆拳道青年组冠军,连着三年。」 阿庚曲起手指,发出嘎拉嘎拉声。蒙博士口不能言,感到腿间温热,尿骚味瀰漫出来。 阿庚离开恶臭的仓库,衣衫不整,喜爱的背心被扯得走样。身上沾了仓房和博士的臭气,他忍不住在路边吐了起来。 走出别墅区就是大马路,阿庚不辨方向,在路上漫无目的走着。路人盯着他,偷偷嘲笑他穿的背心,女人都躲着他。连阿庚都觉得自己是个变态,是让社会蒙羞的垃圾。眼泪流了下来,他哭得像个孩子。 或许他这样别扭的人不该存在吧。他的扭曲的身体散发出腥臊,即使自己小心掩饰,还是会被苍蝇追踪出来。是我的错!阿庚想,是因为我太噁心了,才会遇到这种事。 他呜呜地哭,手足无措。 走进乌有乡,三元不在。却见海音倚在柜檯前看漫画,阿庚全身一暖,哑声道:「海音哥哥。」 海音一惊,左右看了看,皱眉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店里都是学生。」阿庚羞惭地低下头。 海音把他拉到地下室,从挂勾扯下一件邬三元的t恤,扔他身上。阿庚慢吞吞穿着衣服时,三元下来了。「咋了你?!」三元盯着阿庚哭肿的眼。 阿庚不知该如何启齿,支支吾吾。海音冷声说:「你不是还在蒙家吗,怎么回来了?」 「我把蒙博士揍了。」 三元和海音震惊不已。海音扶着他的双肩,正色道:「他伤成怎样了?」 「躺地上……没死。」 海音怒气陡生:「他没死,你死定了!干嘛要打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他掀开我的衣服,说我穿女人衣,是骚货。」 「……」 三元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哈,这种人活该,你有没有留下证据,有没有摄像头……」 「邬三元!」海音打断他:「你一个旁观者闭嘴。李庚,他骂你是他没教养,没教养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不能忍的?你穿成这个样子,别人把你看成奇葩是理所应当。你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就别扮成怪模怪样。」 李庚大受打击,愣住了不说话。 三元指着海音的鼻子,脏话就要飙出,却被海音兇狠的眼神瞪回肚子里。自他认识海音以来,还没见过他真动怒。 「就不该给你介绍工作,」海音一边说,一边走上阶梯。 阿庚难过道:「对不住海音哥哥……」 海音忽地转过身,冷声道:「别叫我海音哥哥,每次听你那么叫我都很难受。」 「我草你大爷!」三元的脏话终于脱口而出,只不过追不上海音的脚步,人已经在楼梯顶端消失。 海音握紧拳头,把手都握疼了。他不该把李庚介绍给蒙博士,好心想帮助他,谁想到他这么好勇斗狠呢?烂泥扶不上墙壁。 海音得罪不起蒙家,巧克力那盘生意正是需要扩张的时候,他需要钱,需要蒙家的支持。阿庚把蒙博士揍了——蒙家长子,唯一的男丁,他以后别想自如地跟蒙家交往。 他还担心蒙博士会报警,把阿庚给告了。这小子一穷二白,即没学歷也没漂亮的履歷,再被逮进局里,以后怎么生活下去? 思前想后,他也不管时间已晚,驱车直奔那豪华别墅。没有惊动蒙宥芸,他跟保安闲聊两句,便走到蒙博士的房间。 第43页 那是一个角落房,估计面积跟蒙宥芸的房间差不多大。海音平定心绪,整了整衣冠,又想蒙博士对气味敏感,他没擦香水习惯,只能往后退一步,别离他太近。 门刷地开了,只开了半米,露出蒙博士没有血色的脸。海音被那铁青的肤色惊了惊,随即调出一个温和的笑脸道:「博士,这么晚打扰了。您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蒙博士的语气好像是被偷了鸡蛋的老太太,声音从牙缝里恨恨地钻出来。他的牙少了一只,牙龈上还有血迹,手臂一块块的淤青。海音心里大骂:这阿庚出手那么重! 「呃,博士,我代李庚向您道歉。阿庚年纪轻,没怎么读过书,性格太过鲁莽,您不原谅他我能理解,但您有名誉有地位,阿庚跟您差得天与地,跟他生气犯不着,最重要的还是您自己。要不,我先跟您去医院看看?」 「看个什么,我没事!」蒙博士怒气沖沖,「那小子跟你说什么鬼话?」 「他……」海音心念转动,听博士的语气,是不想把这事闹大,也不想第三人知道,话到嘴边就改口道:「他说没准时去接您,害您走夜路,摔了一大跤。他叫我来陪你去医院。」 「你跟他说,以后别来上班了,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别啊,去看看吧。」 蒙博士把门啪地关上,门后传来他沉闷的声音:「你赶紧走,摔跤不用去医院!」 海音心里暗暗好笑,又松了口气。「您早点休息,痛的话吃点药,别自己扛了。」海音交代了两句话,扭头离开那扇门。 他抑制住自己的笑意,看到蒙博士的悽惨模样,他心里其实挺爽的。 蒙博士应该不会追究了。到底为什么呢?海音一边走向门口一边想,唯一的解释是,蒙博士认为这事儿不能公之于众。他对阿庚做的,肯定不只是辱骂。 【作者有话说】 有人会问,为什么市跆拳道冠军找不到工作。别说市冠军,我认识一个世界跆拳道冠军,也只能做郊区的教培生意,这些年教培一方面被打压,另一方面也是消费降级,学生锐减,都活得蛮难的。 就感到很可惜,发展几十年培育出巨多的人才,民间明明有特别大的活力,但就被闷罐子里了。 第21章 狮子王 阿庚在三元的房间里睡了一夜。被海音训斥后,他精神颓靡,但很快就入睡了,睡得非常沉,三元给他垫枕头、盖被子,都没能让他稍微睁开眼。反倒是三元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一时为阿庚抱屈,一时又恨不得把蒙博士那话二切下来。 他最气的是海音,变态蒙博士的侵犯也好,路人大惊小怪的嘲笑也罢,伤阿庚最深的是海音的最后一句话,「别叫我海音哥哥」,他妈的!阿庚的感情被踩在脚底碾压,碎成渣渣。 三元浑身不舒服,地下室里昏暗暗的,到处都有海音的残影。这房间旁人很少进来,唯有海音当自己家一样随便进出,三元也没真摆个十八铜人阵阻拦他。 为什么呢?三元气愤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傢伙放松警惕?明明知道海音是敌人,是毒瘤二代,是外表公子哥儿实则忽悠大师的狐狸,为什么会容忍他把触角生长到自己的好友和居所?连这张床他都睡过。 三元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也被海音收在掌心。这可太讨厌了! 第二天,三元浑浑噩噩地醒来,脑袋里装了一担油似的,感觉很不清爽。阿庚不在地下室,三元爬上楼梯,穿过一排排书架,推开大门。 又是炎热窒闷的一天,灰色水塔在烈日下亮得发白,三元的眼睛激出了泪水。他懒懒走到对面,真真姐又在搬东西,馊味儿很大,走近了更难闻。「要帮忙吗?」三元问。 真真姐一头的汗,「不用。」 「这都是什么?嚯,烂成这样了。」 「蜜瓜,」真真姐的声音闷在了劳作里,「卖不完就坏了。」 「你不是说卖去巧克力店了?」 真真姐把烂瓜一股脑儿倒进黑色塑胶袋,做完这脏活儿,她不知道接着干什么好,愣愣地站在垃圾前。过了几秒,她才活了过来似的,把纸壳扔在地上,拼命踩成平面。 「怎么了真真姐,你的蜜瓜被退货了?」 「退了一半,那边说用不了这么多,成本太高,」她用力踩,有点喘气,「不用咋不早说,我进了那么多货,这玩意儿可贵可贵了。」 三元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好陪她一起骂:「就是,这么大一家店,又不缺钱。真他妈奸商!我帮你讨公道去。」 「没用,咱没签合约,他们不认的。都怪我没文化,听几句话就信了他。」 真真姐擦着汗,倔强地把忧愁转换成力气,踩,踩……「就知道好事不会落到我头上。」 三元的脑袋更重了,隔着马路,只见小尼和阿庚一起走出门口。阿庚穿着三元的t恤,简朴俊朗,脸上却只有疲累和无可奈何。 三元走向朋友,摸了摸阿庚的脸。阿庚勉强笑道:「我好了。」「甭逞强。」阿庚举起大拳头,「看,强壮不?对了,我跟海音哥哥正式道个歉吧。」 「道个球!」三元的眉毛竖起来,用恶鬼的语气说:「海音敢来福星街,我把他的保时捷砸成废铁!」 海音再来,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这一周以来,他的烦心事绵绵不断。巧克力涨价势在必行,为了降低影响,他囤了一些巧克力,但产品保质期短,囤货也是有限的。咖啡馆只能换另一种巧克力原材料,产品大部分要重新设计。 第44页 咖啡馆的麻烦事接踵而至,还没开业,已经有两个人员离职了,其中一个咖啡师因为乡音浓重被蒙宥芸解僱,另一个是跟着他创业的张悦,她被挖去了即将开业的奢侈品巧克力店。据说那家店只做预约客人,而预约已经排到了年底。奢侈品集团财力雄厚,海音只能祝福她前程似锦。 他担心留不住员工,只好时时发挥收拢人心的技能,这一切都费心且费钱。抵押房产后,资金是充裕了,经不住花钱如流水,每个月的还贷压力也让人喘不过气。 海音琢磨了半天,给韩国人打电话,答应了降低租金的要求。韩国人欣然同意,立时就要签约,海音说,等我准备好法律文件。 他把手机放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黑色屏幕里反映着的自己的脸。抿了抿嘴,他给蒙宥芸打了电话。蒙宥芸刚做完spa,声音慵懒,「怎么了海音大少爷?」 「想送你一样东西。」 「真稀罕,」蒙宥芸闭着眼睛,微笑道:「那一定是了不得的宝贝。」 「当然,价值上千万呢。」 蒙宥芸睁开了眼。 虽然只一星期没来福星街,海音还是有了久违的怀念感。乌有乡的门面又有新花样,小黑板换成大黑板,写着「夏季漫展,有吃有喝有周边,欢迎来玩!」列了日期、时间,入场免费,签售活动,漫画随便看。 海音失笑:这周末要搞漫展?真能吹牛。 又有一行字,本店欢迎所有人群,5岁到100岁,残疾狐臭嘴碎,吃或不吃香菜,扮男扮女装动物,有业无业,中外国籍外星人,只要爱漫画就是朋友。另,以下人群不受欢迎: 暴力好战分子 高铁上外放爱好人士 虐待动物人渣 海音 海音看到自己的名字,揉揉眼,愤而推门而入,「邬三元!」三元在前台后,抬起头,横眉竖眼道:「你没看到黑板的字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外星人可以进来,我不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赶紧滚蛋。」 海音扶了扶眼镜,按耐住脾气,走近柜檯。他把手肘搭在老旧的木檯面上,用温和的语气说:「你因为阿庚生我气,我能理解。但你想想,我才是受害者,因为阿庚我得罪了蒙家,他们是我的金主。你要同情朋友的话,为什么不同情同情无辜的我?」 「谁他妈跟你是朋友?」三元也压着声音,免得被那些小崽子看笑话,「你来福星街就不安好心,番仔听信你的馊鸡汤,花了大钱装修他的店,小尼本来过得挺好,现在开始做咖啡大师的春秋大梦。还有真真姐,你骗她进了贵死人的蜜瓜,结果货砸在手里了。真真姐死了老公孩子,孤家寡人的,你这都骗得下手,外星人都比你有人性。」 海音冷着脸:「邬三元,你逻辑混乱,脑子不清。番仔和小尼有上进心,想要改变现状,这是好事,你自己不思进取就算了,怎么有脸把别人的理想说成做梦?」 「你——」 三元正要辩驳,海音切断了他的话头,「你先听我说话,别插嘴。真真姐,她是另一回事,第一,我跟她说了可以用她的水果,但数量会随时调整,她拿来超出我能吸收的量,品质也不够好,我做生意的,不可能为她的失误买单。第二,她可怜不可怜,跟交易没有半点关系,路边讨饭的才用身世可怜来要钱,真真姐是商人,你说的这些话不但在道德绑架我,也在贬低她。」 三元张着嘴,哑口无言。 海音道理讲完了,微微一笑:「快把我的名字擦了。」 三元才不会如他所愿。回心一想,海音的话合情合理,但好听归好听,现实又不是谁有道理谁就是对的,番仔的挣扎、小尼的纠结、真真姐的痛苦和蜜瓜臭味都是切切实实的;更何况海音确实对福星街的人多番接近,为了收回漫画店,至于吗?不管原因是什么,总之其心可疑。 「我是店主,愿意招待谁就招待谁,海音先生,现在正式通知您,您已被列入黑名单,以后别再来了,我不想见到你。」三元的语气非常认真,跟以前半开玩笑的逐客全然不同。 海音的心被勐地戳了一下。他的逻辑和口才统统失效,只是看着邬三元,静默不语。 三元倒是有些慌了,海音这受伤野兽的表情是啥意思?先别说他兴风作浪的各种事,就他多次举报漫画店、不择手段要漫画店关张,此人就该永生钉在黑名单上。 两人目光相对,不愿退让半分,眼里的情绪相遇、变形,抵达对方后更是暧昧难明。 海音转身走出店门。 下午的阳光把墙照得白花花,剐蹭和瑕疵都看不见了。海音坐在三元晒太阳的马扎上,任福星街闷热的风蹂躏他的短髮。他头髮又软又短,还有点捲曲,吹来吹去,总是那个形态。他还继承了母亲细腻的皮肤,如果脱下眼镜,光看柔软的头髮和脸,宛然还有17岁少年的痕迹。 但他的体格、眼神、举止,已经是成熟的男性,尤其是创业这几年,他感到自己从少不更事一下就长了几十岁,长大不是一步接一步,一年接一年,而是推开一扇门,突然就是另一世界。 他想,少年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对了,唯一的痕迹就是那辆保时捷。那是他17岁的生日礼物,在别的孩子还在挤地铁时,他已经开着跑车上学。 阿庚在他旁边蹲了下来。海音看了他一眼:「找到新工作了吗?」 第45页 阿庚心里很是紧张,怕海音还在生气,垂眼轻声说:「对不起,我搞砸了。」 「你怎么总在道歉?」海音冷声道:「道歉最没用,你想我反过来安慰你?」 阿庚闭着嘴,用眼神说「没有没有,您揍我吧千万别安慰我」。海音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了,阿庚身强力壮,也能吃苦,可性子太温顺了,那些烂人不欺负他欺负谁呢? 沉默的风一阵阵吹来,阿庚好不容易才找到说话的动力:「你在看什么呢?」 「我的车,我想卖掉。」 「啊!为什么卖了,很酷很拉风啊。」 「当然因为需要钱。」 虽然还没到这一步,但未来坎坷,应该做最坏的打算。海音想,这么老的车,本来卖不上价,还好是经典款的保时捷,他宝贝得很,保养得当,运气好的话还是能弄到一笔钱。 海音脑子里在盘算,却听阿庚嘆一口气:「他们说你家里很富,我以为你不用为钱发愁。」 海音轻笑,就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小事:「那是21岁之前的事,等我长大成人,毕业回来,就要靠自己了。」 「原来你们家是美国人那种教育,让孩子自力更生,很先进!」 「也不是,是我家真没钱了。我爸的生意不好,那几年皮革的订单都去了越南、巴基斯坦,他亏损得厉害,就把工厂卖了,换了钱去海南岛,全部财产用来种中药,」海音懒懒靠在白墙上,「他比我还有事业心,一心想创出新事业。」 这些事全都超出阿庚的常识,只能应道:「那……那挺好。」 海音笑了,「我爸是狮子,老狮子王,牙齿都掉了,还想捕个大的猎物。」 「那你是什么呢?」 「我……」海音话起了个头,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答案,他郁闷道:「中药生意都是坑,我爸人生地不熟,隔行如隔山,他赚不了钱,还得由我来补贴。现在轮到我担起这个家。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还好他自己有辆宝马开着,不用给他买保时捷。」 海音的这些心事,从没对别人说过,又不是什么惊人耳目的事,既不悽惨,也不新鲜,如果蒙宥芸听了,只会说「过几年等我们的店立足了,我们做个中药甜点店,一定会震惊市场!你爸会高兴坏了,我这个创意怎样?」如果是邬三元呢,他一定嗤之以鼻,「有钱人的烦恼真他妈酸臭,要我说卖中药比卖巧克力赚钱,你要不改个行?」 他的所有朋友,在美国的弟弟,老师和伙伴,每个人都很「放心」他,在他们眼里他冷静聪敏,很有办法,遇到困难如履平地。当然不是!他也有毫无办法的时候,他只是更捨得刮掉自己,卖心爱的车、卖时间、卖房子、甚至动过心思把自己卖给蒙家。 他也会迷失在学校走廊,视野迷煳,惶恐地找路。他害怕孤立无援,希望有人能关心他,给他一颗安定人心的巧克力。 也只有心思单纯的阿庚会倾听,并且不做判断。 「给,」阿庚举起糖果盒,「吃个口香糖吧,难受的时候嚼口香糖最管用。」 海音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眼定定地看着阿庚。阿庚被这眼神吓出了冷汗,「咋啦,我……我今儿没粘假睫毛啊。」他今儿没化妆,他已经很久没化妆了。 海音仔细地端详阿庚的脸,然后放松下来靠回墙上,「抱歉,我以为你是我一个老熟人。」 「哈哈,你不是说不要总是道歉吗?」阿庚开朗地把口香糖整个拍他手里,「我会找到新工作的,谢谢你帮过我。这周末我们搞了个cosy漫展,你过来玩!」 海音把口香糖放嘴里,不置可否。 三元伸着懒腰走出店面时,一眼就看到赖着不走的海音。「咦,你怎么还在这?」 海音站起来,用一贯的语气说:「我来不是跟你吵架,是要告诉你,我答应了把这家店租给韩国人。」 「你……」三元的头髮跟旁边的五条悟一样竖起老高:「你这是霸王硬上弓!」 「别意气用事了邬三元,45万对你来说不是小数目,你需要这些钱来重启你的生活,换任何人都会感激我给了一个好机会,」海音笑着,但笑容里冷飕飕的。 邬三元呵呵道:「你让他们来!」说着在黑板下「不得进入人群」里添一条:韩国人。 海音:「幼稚。」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反反覆覆修改,最后改了我最不想改的段落,才放了出来。不用问我要未删版了哈,其实写的是差不多,只是词句改了,写得隐晦了——我一直觉得,本来该直给的东西,一隐晦就非常猥琐,就是偷摸摸的「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你懂的」那种挤眉弄眼。 这章的沈查我那么过不去,也因为这样,哎,满腔血泪! 第22章 裙子 海音的保时捷开走后,轮到三元坐在马扎上闷声不响。阿庚顶顶他的手臂:「咋啦?你别怪海音哥哥,他也不容易。」 「哼,你真被他洗脑了,」三元长嘆一声,「但他说得对,我跟他斗气没用,45万……很大一笔钱了。」 「你想用这些钱干嘛呢?」 三元的脑里万花筒般闪过很多东西,他需求的、他奢想的、社会约定俗成里他应该有的,林林种种很是不少。结果发现,也没有什么是非得到不可的,漫画店的生活其实挺顺心。 「我不知道。哎,别想这些虚的了,我们想想周末怎样弄吧。你姐说能找漫画家来签售是吗?」 第46页 「对!我姐说漫画家粉丝挺多,到时我们店都挤不下。」 说到周末的活动,两人兴奋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一幅万人空巷的盛景如在眼前。 实际上,当天并没有万人空巷,不过也是福星街少有的人潮了。 张震威帮他们申请到了许可,可以在街道做一次小型的二次元聚会。街头巷尾摆了些廉价的立牌和旗帜,一眼看去蛮有节日气氛。 从太阳升得比水塔高开始,人们陆陆续续进来福星街,不是大家常见的学生、家长和穿着拖鞋的居民。来客有的穿t恤牛仔裤,有的五彩缤纷披挂身上,超短裙,皮靴子,蓬蓬裙,宽大的裤子,戴着面具的,化妆得看不出是哪国人的,各色人等三五成群走在街上。街坊们从没看过福星街出现那么多的颜色。 再晚点,cosy的越来越多,造型奇幻多元,以致卖煎饼的大祁叔很担心客人怎样把饼放进嘴里。彩票店的常客惊愕地看着人流,「你们这咋啦?二次元大游行呢。」 老闆大辉喜上眉梢:「咱路的尽头不是有家漫画店吗?他们几个年轻人脑筋活络,找了漫画家来做签售,搞得挺热闹。这一早我卖了好几千呢,一天能顶一周的生意。」 「挺好的事儿,你们街人气高一点,商家就能多赚点。」常客突然欢唿一声,「哎哎,刮出三十块钱。我宣布!福星街是我福地。」 又来了两个穿着非常规矩的中年人,斯斯文文的,在这日子里很是异类。他们问彩票站:「今天在做什么?」 大辉听他们口音,竟然是外国人。立即也卷着舌头歪着口音说:「漫展,扣死不累。」 他们点点头,跟着人流顺着斜坡,走向街尾最热闹的地方。 因为是死路,漫画店前的路面摆着音箱、banner、桌子以及漫画码堆,最是人潮涌动。人在漫画店进进出出,或者排队等着漫画家莅临签名。 李嫣在出版社工作,找了两个小有名气的国漫创作人来签售,毕竟是城里硕果仅存的漫画租赁店,而且经营了十几年,在这里做活动完全说得过去。乌有乡本来死气沉沉,这时反而成了时间漏洞里的遗蹟,一个没有着作的巡游圣地。人们在简陋的墙边拍照,纪念他们喜欢的事物,庆祝这东西居然还没死翘翘。 三元把父亲的遗像拿出来,让他看一看盛况。「爸,」三元在照片前合掌,「虽然一年也没一次,你看今儿的人!你弄来的漫画还有那么多人喜欢。」 邬有义乐呵呵的,在照片里望着年轻的脸。 李嫣和李庚拉着三元,「换个装呗三元?你这样太没劲了。」姐弟俩这回各穿各的,李嫣cos了黑泽事,燕尾服加黑框眼镜和红色美瞳,李庚终于又穿上裙子,整个人容光焕发,涂着厚眼影的眸子闪闪发亮。 他舒坦了,人神合一了,抱着三元说:「我有套衣服,你肯定能穿!」 海音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路,在漫画店的大黑板门前,他停下脚步,环视各种颜色的脑袋。出乎意料之外,一家破店居然号召出那么多二次元爱好者。大家自得其乐,没人投诉破旧的音箱,也没因为东倒西歪的廉价立牌而败了兴。 小尼和番仔欢快地跟他招手。他们一个在送奶茶,一个在推销剪髮卡。真真姐给海音塞了一大盒樱桃——蜜瓜之后,她开始给海音供应樱桃和桃子,从中赚了些钱。海音推还给她:「你留着卖,我有事要去找邬三元。」「别啊,我送到你车里……」「这样吧,当我收下了,我请漫画店的来客吃,你帮我送给他们。」 海音颔首微笑,转过身,他把大黑板上自己的名字擦掉,大大方方地走进店里。 从没见过那么多人,每个书架前都有人在翻书,榻榻米坐着、地上蹲着、墙边靠着;卖周边的架子前聚着两圈人,透过人缝里看进去,小鸡丁儿和不良少年团在帮着招待客人和结帐。 「童工都用上了,」海音心里想,嘴里喊道:「三元在哪儿呢?」小鸡丁儿回道:「地下!」 海音走进昏暗的楼梯,到了最后一阶,灯光明亮的小房间便出现在眼前。三元在镜子前,粘着假睫毛。 海音瞬间石化。 三元从镜子里看到他,一皱眉,睫毛又掉下来。这细緻活儿太他妈难了,他转过身用挑衅打架的语气说:「擅自闯进我闺房,意欲何为?」 海音骇笑:「你怎么也扮起来了?」 三元脸上化了妆,身穿水手上衣,下半身依然穿着运动短裤。他娇媚地扶着墙:「怎样,是不是很销魂?」 海音细看他的脸,唇红齿白,确实美貌。他本来就觉得邬三元好看,化了妆有一种新鲜的非现实感,五官明晰得出奇——可也还是好看。他走上前,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颊,粉嫩嫩的,「蛮销魂。」 三元拍开他:「你又来干嘛呢,也想换装玩儿?我这儿还有阿庚的一条旗袍,试试呗。」 海音不回答。他怎么可能穿女装? 三元当着海音的面,套上了jk裙,再慢慢脱下宽大的裤子。海音要别过头去,目光却不听使唤地粘在三元身上。三元掀开水手服,扯一扯裙子,就露出一截腰身。他没穿过裙子,这儿拉拉,那儿扯扯,不太得劲,那一截腰身就时显时隐,有时肌肉隐现,有时平坦柔软,让人看得不得安生。 「别动,我来帮你,」海音心潮起伏,忍无可忍:「你幼儿园的时候没学会扣扣子?」说着帮三元把扣子放进扣眼里。 第47页 三元抓住他的手! 海音要抽回去,可三元的手使了劲,抓得牢牢的。三元的眼神也硬了起来,再不是那只人畜无害小花猫。海音提起了戒心,内心深处却升起兴奋感。 三元没皮没脸地缠上来,「海音,你天天盯着我,又进我的房,又躺我的床,我到底有什么吸引你了?」 「这是我的房产,我想来就来。对了,我正要告诉你,这不是我的房产了。」 「什么?」三元的眉毛扬起。 「我准备把它送给了我的合伙人,你见过她,在我的巧克力店里。」 三元怒道:「你在玩什么花样?」 「没什么花样,她家富裕,又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把店无偿给了她。她念着我好,迟早会增加巧克力店的投资。」 「巧言令色!张大律师跟我说过,合约里有一条,只要这家店易手,我就得重新签租约,你跟她串通好了,就是要骗走我的店。」 海音觉得好笑:「你的店?谁骗谁,你在法庭说去吧。」 三元无计可施,感到了真正的危机。没想到海音真会用上这狠招,怎么办? 嘆一口气,三元决定先认怂:「海音哥哥,能不能看在我父亲和你爸的情谊份上,放过我?这是邬有义唯一的遗产,我在他死前答应过要保护好这几千册的书,这些书既卖不出去,捐出去也被拒绝,要是没了店,它们都成孤魂野鬼了。」 海音心想,你不提我爸还好,就沖我爸那稀里煳涂的感情,也该把邬家赶到视野之外。可理智是这么想,父亲的形象一闪而过,他脑子、眼睛,又全被邬三元占据了。 「我刚有动力把漫画店做好,你给我个机会行不?」 这要求简直不谙世事,海音脑子里都是反驳的话,却闻到一阵香气贴近——邬三元脸上的脂粉。三元对着他的嘴,啵地亲了一口。 这一口吻没来得及品味,就远离了他。 海音的嘴巴一路酥到了脑壳儿,感觉骨头都要化水了。却见三元在嘻嘻笑!「你干嘛呢?!」海音听见自己的声音虚虚地问。 三元占了海音的便宜,洋洋得意道:「海音哥哥,阿庚叫你『哥哥』你不高兴,我叫『哥哥』就没事,你对我还是网开一面的对吗?」 网开一面——有这样用成语的?邬三元仗着自己对他的偏爱,才这么肆无忌惮! 是你先撩的我……海音心底的声音说。 三元突然身体一紧,海音反客为主,双臂抱住了他,嘴唇贴向他的嘴唇。海音已经忍耐很久,这个吻可不是玩闹,三元能感觉到热烈的气息席捲过来,顷刻之间已经被海音圈在他的势力范围里。 三元的思绪堵塞了。他搞不清海音是在挑战他、嘲弄他、羞辱他,还是其他什么感情宣洩。他好久没跟人亲近,身体每一处都在融化。 无法思考,感官是一切,海音的身体坚硬又柔软,灵活强壮之极。三元无法不抬起腿,抬起了腿,又站不稳,只能紧抓着海音的衬衫,腿搭在海音身侧。 两人对视着,只有彼此的唿吸声萦绕耳边。 三元霎时惊醒,挣扎起来,大力把海音推开。海音抹了抹嘴边粘的口红,像擦去吃了生肉后的血。 三元有点看不懂海音的情绪,他肯定是生气了,眼里怒意和兴奋交杂,可神色里分明还带着柔软的感情。这柔情比愤怒更加冲击三元的心扉。 三元听到上面有人在叫他,平定了一下心绪,他伸出食指挑衅地指着海音,然后粗鲁地整了整裙子,跑上店面。 【作者有话说】 假期快乐亚!玩好吃好睡好~ weibo:安尼玛趴体 第23章 姐姐 地下室安静得像地牢。海音从全身镜里,看到衬衫上粘了口红,是跟三元纠缠时蹭脏的。他用拇指搓了搓,结果反而渲染出更大的污渍,在衬衫上格外显眼。 脚步声响,有人快步走下阶梯。李嫣人未到,声音就响起来:「你挂哪儿了邬三元?诶海音,你在这呢。」 海音微微点头。李嫣奇道:「你怎么了?嘿哟,脸蹭上口红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坏事啦?」 海音脸红了,垂下头。 李嫣哈哈笑,没想到海音还有这一面。她拿出湿纸巾,凑近他身边:「来,我给你擦擦。」 「不用。」 「怎么了,有啥事不高兴?是不是被邬三元欺负了,我见他表情也是怪怪的。」 海音心想,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总之是邬三元不好。他多久没那么失控了?从他回国,知晓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且努力创业、免得海家滑入下层以来,他就不能容许自己失误。而邬三元是他的反面,一天到晚嘻嘻闹闹,也不规划自己的生活,简直就是个什么都不谋求的废物。这世界怎么会有那么放松的人?什么都行,穿女装也行,口勿个男人也行。 三元嘴唇的触感,这时才真切地感受到。海音无法自制地兴奋起来。「不能这样!」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忘掉邬三元,回到现实里。」 他对李嫣说:「没事,我的衣服脏了。」 「染了唇膏可不好洗。」李嫣八卦地会心一笑,「要不你换件三元的衣服?」 说着她靠得更近,给海音弄干净嘴上的唇膏。海音任她摆布,李嫣的动作温柔,让他感觉到被照顾的舒适感。他脱下了眼镜,感激道:「谢谢。」 第48页 李嫣换了张湿纸巾,尝试擦拭他的衬衫:「以前没细看,你可比我们家阿庚长得还俊。大帅哥,今天要不要换个装玩玩,你扮起来肯定美若天仙!」 海音没有回答。他定定看着李嫣的耳朵,在心里数着:五、六、七…… 「姐姐!」海音突然叫了出来。 李嫣吃了一惊,「干啥?」却见海音喜形于色:「姐姐,原来……原来是你,原来你在这里!你记得我吗,以前你也给我擦过衣服。吹单簧管!」 李嫣「咦」了一声,退后一步端详海音。 海音从朦胧视线里,认出了小时候领他进礼堂、请他吃口香糖的女孩。她打了七个耳钉,虽说有七个耳钉的女孩绝不止一个,但那温柔触摸的感觉不会认错。细想起来,一切都对得上,李嫣是復兴中学学生,阿庚从他姐姐那儿学会了安慰人的本事:请人吃口香糖。 正是因为她,海音才会想要开巧克力店。这世界是以什么奇怪的因缘际会连接起来?在三元的地下室,姐姐再次帮他清理衣服。 「哎!」李嫣笑道:「是你,你是那个被人打掉了眼镜的小书呆子。」 「是我,」海音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李嫣很欢喜:「没想到你还记得陈年烂谷的事儿。」 「记得,那是我最恐怖的一次经歷,之后还老做噩梦。」 李嫣摸摸他的头髮,黑执事红色的眼睛里,透着温情的光:「没事,小屁孩儿,现在你哪儿都能自己走了,谁还敢打掉你的眼镜?」 海音抱住她的手,感谢之心尽在不言中。 李嫣指着他的衬衫:「正好,你来帮我一个忙,一会儿我们漫画家要签售,我缺个主持人,你来当行不?」 「行,」海音痛快地答应了。 「但你这身行头差点意思,」李嫣东张西望,终于找到了那件宽身旗袍:「你穿这身正好。」 海音惊道:「为什么要穿女装?」 「因为我不想穿,今儿爷就想当个男人。这是阿庚的,你应该穿得下。」 海音搞不清这是什么逻辑,但李嫣斩钉截铁地要他脱下衬衫。「我真不行,我没那么厚脸皮……」 「脸皮练练就有了,不对,三元说你是他见过脸皮最厚的人,怎么赶都赶不走,」李嫣果断地拿起三元留在桌上的眼影盒,「我给你化个妆,很快的。」 海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逃出地下室。他把自己交给了李嫣,让她像捣鼓娃娃一样摆弄他。他穿上了旗袍,心神不定地看向镜子—— 也罢,顺着她吧。 海音想要报答姐姐,而且他还想,这也是融入福星街的一个契机。这个模样势必让大家开心,让大家完全接纳他,以后就能顺利些。 可他的身体与旗袍的面料相触时,内心真正的声音并不这样想:不,不是这些理由。他穿上这件衣服,只因为他喜欢。他喜欢柔软的触感、浓烈的色彩,喜欢它妥帖温和的香气;他喜欢女性的衣服,喜欢李嫣的明朗温柔,这让他的世界开满鲜花。 李嫣抱着他的肩:「大美女!走,我们震慑震慑那些臭男人去。」 福星街比过年还热闹,甄老儿的鱼店挤满了人。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停地给人捞鱼,还要喝止人举着摄影机对一大缸的热带鱼咔嚓咔嚓,「鱼受不了闪光灯!死了你赔不赔?」 这么坏脾气的老闆真少见,可丝毫没有减低人流。进来了一对中年夫妻,对鱼缸指指点点,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甄老儿叉着手:「你们要啥啊?!」 「抱歉,我们来看店的,」韩国夫妻说,「你这里的做了很久?」 「二十一年了!我告诉你,这条街最老就是我家,接着才轮到那家吵死人的漫画店。」 「哦哦,」韩国人点头,「我们要租那家漫画店呢。」 甄老儿粗鲁地说:「租那破店图啥啊,那家店旁边就是个水塔,一到晚上,一群群的老鼠从水塔钻出来,每一只都有小鸡那么大!」 那对夫妻惊恐地缩了缩。见加油加醋的故事凑效,甄老儿更来劲地说:「不止那家店,我们整条街都不是什么好地儿,这里好多秘密,外面的人不知道。」 「什么秘密呢?」一个年轻的女声说。 甄老儿一看,说话的女人干练漂亮,后面跟着衣着体面的一对中年人,还有一个不停地喷着什么香熏的苍白青年,便不敢继续胡说八道。他打马虎眼道:「咱街的事,外人打听个鸡毛!」 蒙宥芸不再理会他,转身跟父母说:「福星街,名字蛮好听,这么破旧!」 蒙先生宽宏大量地抱了抱女儿的肩:「大小姐没吃过苦,这算什么破旧,平民百姓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甄老儿听了这话很不爽,我们是平民百姓,你们是皇帝公主不成?便挥着鱼网赶客:「不买东西别在这儿,人都没地儿走了,出去出去!」 蒙家人一边躲着鱼网,一边跟二次元迷擦身而过,回到了大街上。中午时分,漫画家签售开始了,人流更是摩肩接踵。 他们一家本来是出来吃午餐,蒙宥芸心血来潮,说海音准备送她一份大礼,让家人陪她来看看。 福星街的名字,海音常常挂在嘴边,她却从没来过,没想到是又闹又乱的街。她知道海音把店「送」给她,是为了用法律上的操作赶走那顽固的租客,并不是真的把身家馈赠给她。但海音为什么给她,而不是其他的朋友?可见海音对她最是信任。 第49页 他们好像进入某个节日游行,人装扮得奇形怪状,蒙先生和蒙太太看得有趣,因为无法开车进来,只能用双腿走着,倒是个很久没有过的体验。蒙博士却跟全身沾了屎一样,用手帕盖住了口鼻,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 看到哥哥的窘态,蒙宥芸痛快得很,坚持一定要走到漫画店。她给海音打电话,却没有接通。 海音第一次做这种主持,动漫什么的完全是盲区,好在他一贯冷静稳定,干什么都不露怯。大家对他吹口哨、欢唿鼓掌,他都一一微笑接收了。 一边主持着,眼睛却忍不住去找邬三元,邬三元也是另一个醒目所在,毕竟女装伪娘并不多,他穿着月野兔的水手服跟无数人合影,玩得很开心。 三元自然也发现了他,目光一碰撞,两人各自转头。 漫画家磕磕绊绊地发言之后,开始了周边抽奖环节,海音松了口气,把不停轰鸣的麦克风还给了李嫣。他的工作完成了,正想着要不要去找邬三元,就听到蒙宥芸欢声叫道:「海音!」 海音一惊,回头见到整整齐齐一家人。 他们怎么来了?偏偏在这个节点上。海音尴尬着,走过去打招唿。蒙博士毫不掩盖厌恶的神情,手帕把自己掩得严实。 蒙宥芸惊笑:「你脸上化过妆?」 「被一个姐姐当玩偶摆布了。我脸上还有吗?还以为已经擦干净了。」 在地下室,他最后还是脱下了旗袍,穿回衬衫。大庭广众女装打扮毕竟太过出格,他没那么厚的脸皮。他让李嫣摆弄着,拍了很多照片,折腾到她满意后,便换回自己的衣服,上来主持活动。 只是他的情绪被冲击得颠来倒去,没注意到—— 蒙太太指着他的衬衫:「衣襟蹭上口红了,怎么弄的?」 蒙博士恶毒地嘲笑:「化妆化的呗,一边化一边玩啊,要不怎么会有这个效果?」 没有人的嘴可以够到自己的胸口,那污渍肯定是被另一个嘴唇蹭的,这可是水洗不清了。蒙宥芸的脸立即罩上了阴霾。 海音没法解释,但他不能让蒙家以为他是个轻浮的人,只能说:「我来帮朋友做活动,条件简陋,里面乱七八糟的,不小心蹭上了。」 蒙家人没答话。 偏偏在这个时候,两个太岁走了过来。阿庚和三元一左一右,加入了这尴尬的场景里。阿庚纯是好心,见海音僵在那儿,就过来帮他分担火力: 「蒙先生蒙太太好,蒙博士好,蒙小姐好。」 蒙家两老被震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艷丽女壮士正是他们家司机。蒙博士又是愤恨,又是敢怒不敢言,表情极其有看头。三元乐得看变态博士便秘的样子,便故意拉他的手,娇滴滴说:「您就是蒙博士,我们家阿庚承蒙照顾,您对他的好处,我们一辈子不会忘记。」 蒙博士怒骂一声:「神经病!」 三元一不做二不休,「你们是在讨论海音哥哥的唇印吗?嗐,是我们弄的!阿庚,来啵一个。」 两人嘻嘻笑,抱住海音的肩,一人一边,在海音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海音的脸上,结结实实印了两抹红。 对面是震惊的蒙家四人,身边是两个快乐的混蛋,海音千言万语,全都堵在喉咙里。 【作者有话说】 「海音的烦恼」这一卷就结束在这里啦。 人在旅途,下一卷「梅雨季的烦恼」,过两天开始更。大家继续吃好玩好睡好,假期快乐! 第3卷 :梅雨季的烦恼 第24章 风云易变 你是带着任务去福星街的。上次来是三周前,天气旱热,路面升起了蒸汽。还好这里是个绿植茂密的城市,即使不下雨也不会尘埃飞扬,不像北方工业城市那样灰濛濛。 工厂都被搬到30公里以外的新区,城里主要是服务业、旅游业,许多大企业以这里为根基,盘活了五百多万人口。前几年大家手头有钱,城市面貌日新月异,今天开个精品酒店,明天弄出个奢侈品联名街市,热闹应接不暇。现在大家没钱了,商店居然开得比之前更多、更快。 说白了就是失业人群涌进不熟悉的创业市场,淘汰率加快,一切都是流沙上的简易板屋。 所以你喜欢来福星街,这条街有自己的轨道,尽管慢吞吞,它不太被外边影响—— 才怪。 福星街变样了。乍看还是以前那些店铺,一样的门面,一样朴素的老闆,但精神头和气氛焕然一新。卖煎饼的搞了很多套餐,彩票店门上立着动漫人物立牌,不知道有没有付版权费(多半没有)。 最显着的变化是药店没了,店面重新装修得清新雅致,门面立着大片的落地玻璃,看样子是家咖啡厅或者bistro。门口还未装上招牌,但这种舒适时髦氛围的店,城里一抓一大把,你兴趣缺缺。 你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在新店和彩票站之间,有一个黑色生锈的闸门,从闸门看进去,竟是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漫画店也有个地下室,所以你对福星街的地下世界并不惊异,这条街其实是个斜坡,越往漫画店越是低洼,参差的地势是有可能建负层的。 你奇怪的是闸门里坐着一头狗,毛髮干爽,眼神温和,肯定是有人养的。 「大侠来!」你看到奶茶店的老闆在召唤那只狗。狗聪明,用鼻子顶开了门,欢快地跑到她身旁。你跟她聊过天,是个湖南妹子,性子直爽,可也不特别善于交际。她摸着金毛的脑袋,让他叼上一个袋子。袋子你很熟悉,是復兴路那家昂贵的巧克力店the wanderer。 第50页 你很好奇,开口问:「这狗是谁家的?」 「它叫大侠,是大梦的伙伴。」 大侠?大梦?跟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名字,「大梦住在地下?」 朱小尼出奇地看着你:「你问来干嘛,你是记者吗?」 真是个敏感的女孩。你只好拿出名片,「我是记者,我来看看那个水塔,不是来採访的。大梦……他跟邬三元一样住在底下?」 「你认识邬三元呀,」小尼吃惊了两秒,随后就把这事抛诸脑后,笑道:「对啊,大梦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比我们全部人都早。」 「真的?那他是福星街的元老了,我可以跟他聊聊吗?」 朱小尼收敛笑容,挡在了你和铁闸之间。「大梦行动不方便。我帮你问问他,如果他想跟你聊,我就打这个电话。」她晃了晃手里的名片。 「您是他的?」 「朋友!」朱小尼用比平时更大的声量、更标准的普通话说,「这条街的人都是朋友。」 换言之,外人最好不要打扰他,否则就是与福星街过不去。你很惊诧,这人是街道的土地爷吗,还是守护人?黑帮老大?大地主? 各种可能在你脑里过一遍,没有一个是靠谱的。你笑了笑,跟金毛挥挥手:「再见了大侠,代我跟你的伙伴问个好。」 你继续走,地下神秘人的存在,沖淡了你对周围变化的忧虑。 接着你看到了第一家挤满了人的店,对面的水族馆。卖观赏鱼的店,在城里也是不多见,尤其这里还有一些热带鱼。店主左手拿着鱼网,右手提着根水管,忙得脚不沾地,但不是忙着做生意,而是制止客人举手机对着鱼缸、警告客人不要摸盆里的水藻、抱怨顾客扫码慢、对谘询的人翻白眼(年轻人不会上网查吗?),骂骂咧咧的,整一个夜叉。 就这态度,人还是一群群地上赶着被他怼。甄老儿看了过来,你赶紧别过脸去,免得被粗口问候。 继续走,能看到漫画店了。这不是你认识的「乌有乡」,简直就是商场里的谷子店。所谓谷子店,指的是卖动漫周边的杂货铺,近些年来,谷子店开始在一些人气低迷的商场里兴起,多少能吸引一些年轻的客流。 漫画店的岁月感荡然无存。你很唏嘘,先去了对面的水果店。你想帮衬这位失孤的寡妇,反正水果是要吃的,在盒马买,或在真真水果店买,没什么区别。 大姐依然热情,但不再推销贵死人的蜜瓜。她的产品主力成了水果果切,一盒盒水灵灵的西瓜、樱桃、苹果、葡萄,五颜六色的,很是讨喜。大概是因为福星街来了不少青中年人,都是上班族。你慷慨地买了五盒,在女老闆的笑颜中,扫了150大元。 你问:「对面漫画店客人多了起来?」 「可不吗,」真真姐笑脸不变:「以前只有復兴中学那帮崽子来光顾,现在啥人都有,店开到晚上十点多,还有人来呢。」 「那挺好。」 「周末人更多。周末你来,我给你做一个特别版果切,卖外面一盒60,卖你50。」 「谢……谢谢了,」你说着,一只脚已经踏出店门,生怕她开始推销限量版、节日特供版什么的。 炎热的街道上摇曳着树影,那辆保时捷来了。真巧! 那巧克力店老闆下了车,整了整他的衣衫,走到漫画店到门口,做了一件奇怪的事,然后钻进店里。 你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脚步,在门口驻脚。原来他刚才是擦了一行字。黑板上写着「不能进来漫画店的人群」,!难道他擦掉的是「开豪车的有钱人」? 进入店里,清凉的印刷物的气味扑面而来,你很喜欢这气息。只见巧克力店老闆跟一个高大强壮的异装癖说话。 「邬三元在哪里?」(他为什么老是在找邬三元) 「三元去拿手办了,他找人从东京背回来的,他说卖了可以赚几万。」 「他夜不闭户,没两天就得被人拿走。」 「三元把钥匙收起来了啊,」阿庚从抽屉拿出一串钥匙,丁零噹啷摇了摇,耿直道,「三元说,主要是防你进来。」 海音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你也有点失落,不能随进随出的漫画店,跟以前再也不是一个性质了。环视一周,还是整齐的书架和书,气氛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多了好一些周边和新书推荐。卖周边也是无可奈何,连新华书店都在卖一堆文创,现在谁能靠实体书挣钱? 内容已经成了可以摆设、把玩、纪念、分享和炫耀的东西,不像你少年时,看书是自己的事,是独属自己的私密时空。 你早就想办卡,但是店主不在,你也不想跟巧克力店老闆打照面。正要走,一个声音喊住了你。 你回头,没想到老闆把你认了出来。你其实有点尴尬,摆出职业微笑道:「海老闆,你也是漫画店粉丝呢?」 「不是。」 还是冷飕飕的、搞不清他在想什么的一个人。「你来租漫画?」他反问你。你说:「我来准备做个专题採访,听说旁边的绿地很快要开发了,那座水塔会被拆除。我来看看怎样报导这件事。」 海音听到绿地开发没什么反应,显然早知道这个消息,但听到水塔被拆,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水塔什么时候拆?」 「我听到的消息,最快下个月。」 他不再说话。 第51页 水塔对他有什么意义吗?据你所知,这只是市里丑陋的生活遗蹟之一,因为井口极深,很容易出意外,很久以前就被禁止攀爬了。不立时拆除,是因为这片地没有经济价值,没人愿意管。 现在有经济价值了,水塔即将被拆除,你突然意识到,它好像是福星街的一个封印。水塔一倒,说不准这个福星街的风水就流通了,就能跟其他街道一样兴旺起来! 你把想法当作趣谈告诉海老闆。他平静地回了一句:「你看太多漫画了。」 走出漫画店,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每次来这里,脑子都有点不正常。外边儿阴影不见了,太阳不见轮廓,整个天成了一片白。湿润的风吹来,这是个徵兆:梅雨季节要来了。折磨了大家一个多月的炎热,马上要被更磨人的潮湿所替代。 你更有一种风云易变的无常感。 任务完成,你去彩票店买了一张体彩。你主编老是在这里买彩票,他说福星街是他的福星,在这里总不会空手而归。然而你替他算了算,他中的那三五块零碎,加起来不够他一星期在彩票上的花销。 他买的不是飞黄腾达,而是有好事发生。这对大部人来说,已经够抚慰人心了。 水果太重了,你拿出一盒想先消灭掉,结果发现摆在上面都是新鲜水灵的,底下都是绵软快腐坏的。 彩票店老闆笑道:「跟真真水果店那儿买的?那家店不行,老姐一见你脸生,就给你烂东西。挣游客钱嘛,反正我们街老是有外面人进来,一锤子买卖,宰完一个后续还有。」 你嘆了口气,把烂水果全扔了。 金毛狗从铁闸门里跑了出来,在彩票站的门前,坐下,望天。你的目光也随着它移到天上。脸上凉凉的,细细的粉末感,下雨了吗?这么一转眼,雨就来了。 天阴了,凉爽的风吹散了炙热的空气,街上的野狗非但不躲,还在雨里团团转,跳起只有它们懂的舞。 第25章 猪笼草 邬三元脱下湿漉漉的鞋子,走进店里。他的袜子也湿了,头髮滴着水,走过的地方蜗牛一样留下水渍。 「这雨说下就下!」三元一边抱怨,一边从小尼手上接过毛巾,擦拭脸面和头髮。顾不得换身上的湿衣,先去打开除湿机。书本最怕潮,会长霉虫。巡视老店,看看有没有漏水或渗水的地方,毕竟很久没维修过,墙壁天花板总有霉坏的地方。 梅雨季节一开始,就是缠缠绵绵无穷无尽,去年有好几处漏水的。三元后悔没来得及检修一遍,最近都在为怎样挣钱而奔忙。「不能忽视大本营啊,」他心里说。 忙了一阵,他才看见柜檯上的精美盒子。本想不理,还是忍不住上前看了看。自然都是海音店里的点心,三元都怀疑他把卖不完的东西统统弄来福星街,三不五时,总会拿一大堆巧克力和甜点分给大家。尤其是李嫣、小尼和真真姐,她们的巧克力多到吃不完。 仔细看,这些甜点美貌新鲜,不可能是滞销品。「什么时候放在这儿的?」三元拆开盒子,狗一样闻了闻。 「阿庚在的时候吧。我刚去了大梦那边,没遇见海音。」 蛋糕上裹了一层巧克力脆皮,牙齿一碰便碎裂,明晰的酒味迸出来,与酸甜的青梅酱的甜酸交融,是那种所谓成人的味道,酸味为筋骨,甜苦交错。 「为什么会有人做苦的甜点?」三元迷惑地蹂躏着蛋糕,「海少爷这家店,肯定很快就倒闭!」 小尼尝了一口:「苦吗?好吃啊,是你的嘴苦。」 海音的店没有被三元咒倒,正相反,这两天楼上的咖啡馆正式开业,红红火火,一座难求。 开业前一天,海音紧张得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无数的勺子和叉子,他一支支地数过去,数到最后一根,他勐然惊起。 天没亮就去了咖啡馆,先看一眼勺子和叉子,才放下心来。叉子为进口的黄铜色小两头叉,从葡萄牙订购,当然价格也不便宜。开店的巨大成本和艰难,都是由这些小小的坚持组成。海音根本不担心上座率,他担心是前期做不完美,不能建立好口碑。 门口被雨打湿,他跟杂工铺上了粗毯子,在门口准备了伞架和随时借用的雨伞。做完这些,离开门还有半小时,已经有人在门口排了一小队。 蒙宥芸这时间才露面。她穿着黑色背心阔脚裤,脖子戴着镶钻细链,跟咖啡馆环境相得益彰,海音贊道:「今天很漂亮。」 蒙宥芸只是冷淡地笑了一下。 海音凑近她,「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蒙宥芸脸酸,白了他一眼:「快开门做生意吧海老闆,我这种小员工不劳你关心。」 「你怎么小人物了?你是这儿的台柱,什么都不干,光是站在门口,就能让人相信这是家好店。」 「你是说我不干活,只会摆造型吗?」蒙宥芸呛了他一句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倒不是,工作是要做的,蒙老闆,我们该去厨房激励士气了。」 海音对着两排员工,说了些鼓劲的话,这些话他随手拈来,不费心机;他心里琢磨的是蒙宥芸。那次cosy庆典后,蒙宥芸在父母面前丢尽面子,对海音一直心里有气。海音以为最多两天就翻篇儿,没想到三个星期过去了,蒙宥芸对他依然爱答不理。把漫画店馈赠给她的事也不好再提了。 第52页 海音岂不知该哄哄她?又不是多大事,找个理由煳弄过去好了。但他不想昧着良心敷衍。他房间的墙壁上,一直挂着那件染了唇印的衬衫。每个夜晚躺在床上,海音就会忍不住盯着它,久久不能移开目光。三元留下的唇印清晰地染红了前襟,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那天的缠绵和一触即发的冲动席捲而来。 海音也知道不该,也知道这很变态,可总捨不得这隐秘的快乐…… 蒙宥芸所有的猜度都是对的,他心里住着放浪的、离经叛道的另一个自己,根本就不是大家以为的正经人。他的感情荒诞又浓烈,在邬三元的地下室被释放,恐怕很难再收回了。 蒙宥芸捏捏他的手,海音才如梦方醒。他脸颊炙热,立即收摄心神,对员工们说:「各位辛苦了,我们开始吧。」 大家回到各自岗位,蒙宥芸意味深长看着他:「刚才在想谁? 「想你的事。」 「说谎!」 这话十足真金,但他心神荡漾当然不是因为蒙宥芸。 还好这时有人在楼梯口唤他。海音笑道:「朱小尼,我还以为你要放我鸽子呢。」 「下雨路滑,我骑车来的。」朱小尼左顾右盼,心里有点紧张。咖啡馆的布局紧凑时髦,服务员一水儿穿着t恤和合身长裤,妆容精緻,从大件的桌椅、灯具到餐具杯子,每一样看上去都有一致的视觉美感。小尼感到格格不入,像是来送外卖的。 海音见她裹足不前,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厨房,「来得不晚,我们刚开始营业。」 「她是……?」蒙宥芸打量着小尼。 「我跟你说过,我们需要多一名咖啡师,小尼本来在福星街开店,答应过来帮我。」 听到福星街,蒙宥芸脸色阴了下来。「有自己的店,蛮好的,干嘛要给别人打工?」她本来对小尼没什么特别观感,只觉这女子留了个娃娃头,细眼小嘴,相貌打扮都很平庸,可她来自福星街!那条乱七八糟的街道。 小尼轻咳了一声:「我的店不怎么赚钱,很早之前就想关掉它,出来做别的事。」 海音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小尼有很好的味觉,技术也好,我去福星街喝她沖煮的咖啡好几十次了,每次都保持水准。」 听了这话,蒙宥芸看向小尼的目光里,多了些掂量的意味。怎么看,朱小尼都没有什么过人魅力,是什么吸引了海音?展露出女主人的笑容:「欢迎加入我们。」小尼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蒙宥芸主动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用力,便分开。 蒙宥芸走后,小尼对海音说:「我第一次上你这儿,什么都不懂,也没面试。」 「不需要面试,我知道你能胜任。鞋子湿了不舒服吧,换双拖鞋,开工。」 小尼窘迫地看了看自己的脚,「等等,我还没想好。」 海音见堂厅忙碌了起来,实在没时间跟她软磨硬泡:「朱小尼,今天我很忙,要商量什么等闭店之后。你先去咖啡师那边帮忙,今天当作试用期,可以吗?」 「试用?」朱小尼看着座无虚席的堂厅,感到压力巨大,「给不给钱?」 「当然不给!」海音用万恶资本家的口吻道,「过来,我给你介绍咖啡师和设备。」 朱小尼跟自己说:没事的朱小尼同学,咖啡机是你的好朋友! 这儿用的是义大利顶级厂牌的半自动咖啡机,可不是什么普通朋友,对她来说有点阶级隔阂。但再贵的机器原理也是一样的,而且越先进的机器越容易用,她打起精神,跟上节奏。 另一个咖啡师是个话很多的年轻男子,梳着丸子头,穿着略紧身的t恤,以便展现他的大花臂和线条起伏的肌肉。从海音口中得知,此人乃全国手冲冠军,曾经入围世界咖啡师大赛,并且在许多名店工作过。 「我叫毕雁齐,叫我大齐!」他咧着嘴笑,「第一喜欢咖啡,第二喜欢咖啡,其他的事对我来说都是浪费时间。」 「嗯,」小尼有点不自在地应道:「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真好。」 大齐给她展示一整列的咖啡豆,「我们做咖啡虽然是配餐,但咖啡质量是一家甜品店的下限,下限高了,哪怕甜品有时出了瑕疵,基本品质就有保证。」 小尼点头不说话。 「你怎么那么安静?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在行业里七年了。」 「那你是前辈,还得你来指教我。但话说回来,咱这行日新月异,机器、沖法、豆子,每个季度都有新东西,不是年岁熬得越久越好。反正现在空下来了,你试试这几个单品豆怎么样?」 朱小尼认真地闻了闻,观察豆子的状态,大都是精选过的好豆子,也有些特殊处理过的香精豆,香精豆有明显果香花香甚至酒香,会被误认为「风味饱满」,其实是添加了别的芳香物质。过度追求风味,就会有这样的趋势。 小尼还没说话,丸子头开始发表对每种豆子的意见和沖煮理论。见小尼没反应,又问:「你怎么想的?」 「我没有想法。」 「哎,你很闷啊。」 小尼转身去磨豆子。那个声音追着她:「小朋友,放轻松点嘛,工作要认真,姿态要松弛,我说得对不? 这话一说,小尼更是死活放松不下来。 下午好不容易有休息时间,小尼蹲在吧檯底下,给三元打电话。 第53页 「你这就被海音拐去上班了?」三元一边忙着找鲜奶一边说。 「嗯,」小尼一停下手,就对自己的决定迟疑不决,「他叫我今天留下来试用,其实这里有另一个咖啡师,他一个人也做得来……」 「怎么了,做得不开心?海音压榨你了?」 「没有,他很忙,没功夫理我,」小尼伸长脖子,窥看在厨房里忙碌的海音。海音跟蒙宥芸分工明确,他盯着厨房和出品,还要兼顾楼下的巧克力买卖,蒙小姐在客座之间穿梭,负责接待和服务管理。和从第一个客人进店以来,她就没见他们坐下或喝杯水,「是我的问题,我很久没跟人一起工作。」 「你的同事很烦人吧。」 「大肌肉男,话巨多,我特怕他把口水喷在咖啡上。」 「哈哈哈,」三元笑完,道:「不爽就回来吧,挣的钱不够你工伤的。」 小尼想了想,海音给的工资实在不老少,还有五险一金、还有假期、有下班时间……这些东西对她来说简直太美好了,比起来大齐的口水也不是不能适应。 「我可以的。」 「不用太勉强……你的草莓糖浆在哪儿,」三元手忙脚乱地翻找,「还有杯盖也用完了。」 小尼告诉了他小仓库的位置,感激道:「辛苦了邬三元,回来我给你打包烧鸭。」 三元确实很累,奶茶店的活儿特别琐碎,需要三头六臂才能做利索。还好復兴中学在放暑假,又碰上梅雨天,客人三三两两的,并不多。 他想,小尼去復兴路上班了,这家店会怎样呢?只能关掉了吧。 他替小尼感到不舍,在蒙了尘的咖啡机上有块木牌子,上书「猪笼草咖啡实验室」。猪笼草,前面一个字是朱小尼,中间那个字,是她的前男朋友龙巖。这本来是家情侣合开的店。 三元大学毕业回来时,猪笼草已经营业了一年多,在这条街上是异类。咖啡馆有点酒香巷深的格调,印象中生意不好不坏,总也有人光顾,总也没坐满的时候。龙巖身材敦实,略矮胖,跟印象中的咖啡师一样有不少纹身,话不多,可谈起咖啡来滔滔不绝。小尼总是笑眯眯在一边干活儿。 三元对小尼有更多亲近感,两人很自然成了好友。小尼不怎么谈咖啡,也不爱谈男友,所以三元也不清楚这对情侣怎么有的裂缝。 总之就是有一天,龙巖不再出现在咖啡馆,就这么平静地离开了。 小尼只是说,店的生意没有预期好,他支撑不住,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感情又不是营业额」——三元心里这么想,但没有宣之于口。他甚至没法安慰小尼,因为她看起来跟「正在营业」的牌子一样。 第26章 试试嘛 三元以为小尼以钢铁之躯迈过了坎儿,直到有一个晚上,他关了店灯,跟张震威一起准备去吃烤串儿。张震威指着水塔说:「看到吗,上面有人!」 那晚月光很亮,两人很快认出了,朱小尼站在了塔顶的围栏边。三元的心脏都快跳出口腔了,大声喊:「朱小尼,你干嘛啊?」 朱小尼没听见,动也不动。 两人急出了汗,不约而同跑上水塔。水塔的台阶边缘破损,总体还是很牢固的,而且够宽大,虽然立着「禁止攀爬」的牌子,爬起来还算安全。两人大跨步地攀到顶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月光下的塔顶。 原来小尼不是自己一人。 在小尼身边,有一人一狗。人坐在地上,身形瘦小如孩童,甚至还不如金毛大。 「大梦……」三元气喘吁吁地蹲下来,好一会儿说不出完整的话。 大梦挪了挪身子,脸笼罩在月光和路灯中。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张震威的气息很快平稳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完全不明所以。那时候他跟小尼没见过几面,对大梦也是只闻其名。摸了摸三元的脑袋道:「他们……谁啊?」 那晚的事,三元的记忆断断续续的,只记得发现小尼没跳塔后,他整个人软了下来,连带脑子也转不动了。只听小尼说,她上水塔是来看风景,正好碰到大梦也来看月亮。 黑乎乎的塔有什么风景?常年坐轮椅的大梦为什么要拄着拐杖、千辛万苦上来看月亮?三元完全不相信她的话。 这个夜晚是尖尖的下弦月,风很暖和,吹得人酥酥的。三元看到小尼在流泪,张震威要过去宽慰她,被三元用眼神制止了。 三元很感激大梦,如果那晚只有小尼一人,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感情伤人太深,这个塔又邪门得紧,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大梦几乎没说话,靠在水泥墙上,像个入定的老人。他的脸,如果没有皱纹的话,就是个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灰白的头髮也非常浓密,三元对他却有着说不清的敬畏。或许是因为受父亲影响吧,邬有义生前常常给大梦送吃喝、送日用品,而且非常畏惧他,不敢跟他说话。在他的印象里,大梦像这里的地下精灵,接受他们的供奉,却不见得给他们护佑。 那一晚,三元记得自己问大梦:「要不要背你走?」 大梦笑着摇手,「我慢慢下去。」 这是他跟大梦第一次对话。自此以后,他跟大梦才算真成了朋友,经过药店时也会给大梦捎点东西,顺便跟大侠玩会儿。 雨下得越发大了。三元估摸不会有客人上门,便关了奶茶店。路面都是水坑,排水沟艰难地吸收着雨水,眼见水快漫到马路牙了。街尾地势低,积水很常见。 第54页 三元穿上雨衣,骑车去復兴路。 临近关门时间,朱小尼长出一口气,这才感到双脚发酸。海音从厨房出来,在吧檯一坐:「这么快就能进入工作节奏,今天多亏你了。累不累?」 「之前在咖啡馆上班,出杯量是这里三四倍,身体不累。」 「精神累?」 小尼斜眼看了看檯面上的杯子,坦诚地说:「嗯哪。」大齐只要一闲下来,就让她一起做手沖测豆子,以致她都没时间摸鱼。最累的是,他总是不停地问她的意见,每次她要回答,就发现他其实并不特别在意她的想法,只是为了执行一问一答的程序,好让他可以流畅地发表意见。 于是她就住嘴,品咖啡,点头,微笑。 海音察言观色:「大齐是个咖啡狂人,狂热的人通常会让别人不适应,换个角度看,你躲在自己的小店太久,有他那样的人把你拉回到行业里,不也是好事吗?」 「嗯,」小尼东张西望,转移话题:「我好饿,有没有吃的?」 海音乐了:「我们叫外卖,想吃辣的不辣的?」 「你不跟蒙老闆吃饭吗」 此时蒙宥芸的目光正好投过来。她在堂厅当了一整天的美女主理人,正想着最后一座怎么不赶紧买单,好让她打开窗子享受一口烟;海音和小尼有说有笑的,她的眼睛立即捕捉到了。 海音对小尼小声说:「她不是我女朋友,你别误会。」 「我没误会啊,」小尼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噗呲一笑:「三元也没误会。」 海音窘迫极了!想掩饰,反而脸更热。「跟三元有什么关系?」 这疲累的一天,终于有些乐子了。小尼顽皮道:「对啊,跟三元有什么关系呢,是我胡说八道。一天不见,想他了。」 「你们天天黏一起还腻不够呢!」海音把尴尬假装成调侃。 「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理智上,海音知道应该结束关于三元的讨论,嘴巴却不听脑子的。 「不是你表面看的那样。阿庚喜欢穿胸罩裙子和高跟鞋,他交的都是女朋友。三元呢……」 海音情不自禁上半身前倾,小尼却没说下去,因为蒙宥芸来到了吧檯。 「在说什么呢,把我们海老闆说得脸色都变了?」蒙宥芸在问小尼,眼睛却看向海音。 「说晚餐吃什么,我想吃水煮鱼。」小尼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第一天上班实在紧张,直到现在才有了胃口。 这一声正好给海音解了咒,「小尼真饿了,宥芸,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了,我好累,」蒙宥芸慵懒地倒了杯水。刚从厨房回来的大齐有眼力见,赶紧给她弄了一杯冰,又加了柠檬,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大齐独家解乏气泡水,喝这个,管用。」 「谢谢。」蒙宥芸一笑,但碰都没碰水杯。 海音以为这破剧可以落幕了,没想到楼梯口哧哒哧哒的,上来了个真的邬三元! 三元一边解开滴着水的廉价雨衣,一边跟他们挥手招唿,路过之地全是泥水迹。保洁阿姨嘴里碎碎念,跟在他身后不停抹擦。 这一不速之客,把整个咖啡馆的氛围搅乱了。 大齐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 路上坑坑洼洼的,三元的衣物上溅了不少脏水,水汽的腥臭加上汗味儿很不好闻。那雨衣兜不住头,三元的头髮眼睫毛都滴着水,他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哥们儿,抱歉啊海老闆,我是来接朱小尼放学的。」他脱了雨衣,却不知道该放哪儿,这咖啡馆处处都干净雅致,连吧檯都清清爽爽的。 眼前一暗,一条毛巾盖到他脸上。只听海音说:「头髮湿成这样,擦擦吧,弄得满地都是了。」 「谢了!」三元胡乱撸几下,就把毛巾扔回给海音。海音皱着眉想:邬三元怎么做任何事都马马虎虎的,对自己的身体也毫不上心。这模样跟野狗有什么区别? 「过来这里,我帮你擦,」展开毛巾,没等人过来,海音就凑前去用毛巾罩住三元的一头湿发。 自那地下室的兵荒马乱后,两人很久没那么靠近——其实连见面都不多。现在这么面对面,倒像是久别重逢。 海音很快移开目光,眼睛追随着毛巾,一寸寸地移动,额头是额头,耳垂是耳垂……「闭眼睛……脸转过去一点……」海音命令着三元。三元也跟个小学生一样听话,不吭声,任他折腾。 好几次,三元都想抢回毛巾说「我自己来」,又觉得太刻意,反而尴尬。而且被人擦头髮真舒服啊,尤其经歷了瓢泼大雨之后,他跟回了家一样倦懒舒适。 糟了,三元想,海音对他,可比他母亲对他还要温柔。海音这混蛋,越过的线太多了! 海音终于停下手。店里的各种杂音进入耳朵时,三元才惊觉,刚才那一段时间全世界都消失了,他对周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他明明身在耳目众多的咖啡馆,好多人正盯着他们看呢。 他多余地抢过毛巾,「我自己来!」 海音冷冷一笑:「顺便把地板也擦了吧。」 三元回头看,保洁阿姨正狰狞地瞪着他,旁边是那个蒙大小姐,眼神意味不明,总之也没半分「欢迎光临」的意思。他才不想待在这种装模作样的地儿,反手拉着小尼:「走吧,咱回去吃米线。」 大齐:「兄弟,我健身戒碳水,不吃米线。」 第55页 三元一看,拉错人了。 那天小尼没吃成水煮鱼,跟三元骑着车,在拥挤的马路上碾过一个个水坑,去吃小锅米线。在简陋的小店面,她直白地问:「你觉得海音好不好?」 「好个姥姥。」 「不跟你开玩笑,刚才海音看着你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是嫌我又臭又脏,砸了他的场子?」 「可能吧,」小尼给他加了一大勺辣椒:「也可能因为他喜欢你。」 三元怒道:「这么多辣椒我怎么吃?」 「试试嘛,这个要够辣才好吃,」小尼笑了起来,「试试嘛,试试嘛。」 三元坚决道:「不吃。」 在嗦粉的簌簌声中,三元感到自己的嘴唇红肿了。雨渐小,却不停息,三元想,短促的大雨还好,缠绵的小雨才磨人,水会不会漫进了店里? 回到了地下室,雨声再也听不见。三元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为了省电不开空调,瞬间全身就大汗淋漓。他感到嘴唇是辣的,心也是火烧火燎。 海音是什么意思?平日的针锋相对不作数,嘴巴是最容易背叛人心的,不看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他的眼神停驻在哪里。认真一想,三元就翻来覆去,跟床垫上长了毛刺似的。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有气无力挂在天上,几乎被白色的天空稀释。三元站在黑板前,在「不受欢迎人群里」又隆重地写上「海音」两字。这个警告是有效的,韩国人就是因为看到自己榜上有名,才放弃漫画店,转而去租了药店。 三元心中念叨:心魔败退,心魔败退……不能跟海音纠缠不清,他是来抢走漫画店的无良地主,谁真正理解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与此同时,一个贱贱的声音却突然冒出来:这不正是上天送你的解药吗邬三元,如果海音真对你动了心,那就不会下毒手来收回你的店。这有什么不好的?简直一箭双鸟。 「试试嘛,试试嘛,这个要够辣才好吃」。小尼的脸跟女巫似的,不断重复着不详的忠告。 邬三元烦不胜烦,把笔夹在指间转来转去。突然耳闻一声大喊!三元身体震了震,马克笔失手掉落地上。他瞥见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墙角跑过,速度快得像幻觉。 他赶紧跑到对面真真水果店。真真姐脸色苍白,跌坐在地板上。「怎么了?」三元扶她起来。真真姐脚发软,身体重重靠着三元,嘴唇颤抖说:「很大一只老鼠,这么大!」 她比了个兔子大小的形状,指向神龛底下的箩筐。三元想,刚才门前见到的黑影,就是一只老鼠。本市在灭鼠灭虫上成果卓越,又因为隔壁街道食店多,老鼠们都到那儿定居去了,福星街从来没见过老鼠。 「老鼠从哪儿来的?」三元疑惑地把箩筐里的纸壳和泡沫掏出来,没看到老鼠的影踪。 「水塔!」真真姐恢復了中气:「不是说水塔里死了很多人,长出了很多大老鼠吗?这噁心玩意儿是从水塔跑出来的。」 「那事是海音编的。」 「老鼠也是他变出来的?」真真姐对自己的结论深信不疑,「要是编的,哪会有这么些老鼠?」 无法打败的逻辑闭环。三元放弃辩论,柔声宽慰道:「甭怕,筐里没老鼠,可能是一只迷路的正好路过。你要不放心,放点药吧。」 三元帮着她把箩筐放到太阳底下晒。水果店里有不少纸箱泡沫烂木头,再加上腐烂的水果,一阵的霉味。耳听真真姐抱怨:「放药可不行,万一毒了人咋办,水果可是生吃的……」 三元不知道咋办,面对梅雨季节,各家有各家的烦恼。番仔的毛巾老是晾不干、煎饼店的绿豆粉黄豆粉老是长虫子、他的书会发霉长斑,甚至捲曲。漫画店还有一大麻烦,地势太低,门口常常积水。 现在又出现了老鼠。 福星街人人都在讨论鼠群。都怪海音的故事讲得太逼真,如果他说的是塔里养着丧尸军队,就不会引起诸如「找人进井里看看」「去塔里下点灭鼠强」这么有鼻子有眼的讨论。 实际上,没几人真正见过老鼠。三元想,是真的有老鼠,还是真真姐的幻觉以及自己的海音ptsd?他不知道,他也怕老鼠爬进地下室,半夜钻进被窝里咬他的鸡鸡。为此,他终于养成「关门」的习惯,睡觉前一定会把地下室的入口盖好。 望着楼梯,三元惘惘地想,这样海音即使进得来店里,也进不来他房间。为什么不早这么做,任由此人登堂入室?邬三元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第27章 老友记 张震威走进漫画店时,三元正把漫画放在烘干机上除霉菌。「《漂流课室》」,张震威随手翻了翻,「嚯,好老旧的漫画……咦,这本我看过!」 他指着一个角色上用红笔画的犄角,「这是我做的印记。」 「是呢,你最没素质了,把我家的漫画都祸害个遍,」三元翻出另一个涂鸦,「这也是你画的。」 「这个秘密就你知道,」张震威怀念地抚摸发黄的纸张。两人相对一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除了没处可逃的邬三元,张震威可能是在乌有乡待得最久的孩子。两人各占据一角,三元在叠着高高的漫画旁边,拆玩具汽车、拼机器人,张震威就缩在对面看漫画。两人各不干扰,甚至从不说话。 他们不但是小学同学,初中时还分到同一班级。三元讨厌漫画,连带也看不上沉迷漫画的孩子;张震威也很少正眼看他——只偷偷地斜眼看。两人就那样偷偷关注对方,从不交集。 第56页 「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是什么时候?」三元把漫画摊开,检查有没有霉菌,「五年级的时候?」 「三年级吧,『邬三元同学,你的语文作业还没交』,你就没交过语文作业!那时候怎么没被打屁股?」 三元哈哈笑:「对对,你是副班长,他妈的天天催我交作业。」 张震威不只是副班长,还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每回有人参观课堂,他必然被叫出来答题。「年年三好学生,语文英语全级第一,全市最佳辩手,道德标兵……谁想跟这样的人混一起?」三元遗憾道,「但话说回来,如果三年级我们就是好朋友,你就可以帮我做作业了。」 「想得美!」 三元摸了摸张震威白皙的脸,「我知道你的秘密哦张大律师,你不帮我,我拿个大喇叭向全校广播。」 「啥子秘密?」张震威乐了,「在漫画上涂鸦?」 「我们学校的三好学生,最喜欢看暴力漫画,血浆越多的越喜欢!杀人捆绑,分尸肢解,核平世界,带马赛克不带马赛克你都看过。奇了怪,你怎么不做杀人犯,跑去做律师呢?」 张震威手肘趴在前台,「邬三元同学,小心我把你切成块,砌在地下室的墙里哦。」 「说什么那么开心?」番仔闯了进来,径直走到前台。 「张大状要弄死我。」 「哈哈,怎么会,震威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他帮我们整条街的人做免费法律谘询,问他借钱也二话不说的,如果他要弄死你,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欺天灭地的事啦。」 「少看这种热血漫画,」三元拿书拍他的头:「你们都被这傢伙的纯良外表骗了!他做了很多好事,但不一定是好人。」 「如果做的是好事,那他的动机是什么有什么重要?结果是好事就可以啦。」 三元无言以对。 顿了顿,他说:「张震威同学做的坏事,你要不要听?」 张震威笑道:「我真杀人灭口!」 「太迟了,」三元把漫画推到一边,「你知道我跟这傢伙怎么熟起来的吗?就因为一件烂事儿!」 「快说快说,」番仔也把手肘放在台上,「你们两个怎样好上的?」 「说来话长,也可以话短。简单说呢,我跟张震威从小学就同班,一直到中学都没分开过。但张大好人不屑跟我交朋友,从来不跟我说话。」 「胡扯吧你,」张震威立即反驳,「我天天在你家看漫画,说过不少话。」 「同学借过,同学劳烦问一下《北斗神鸡》第四本在哪里——这不叫说话,叫客户服务。」 「《北斗神拳》,」张震威纠正。 「废话不要说啦,后来你们怎样交上朋友的?」 「那是初一的时候吧,我很瘦,张大状长得矮,我们俩是班上一对小透明。」 「别拉我下水,我挺受老师喜爱的。邬三元同学呢,女孩儿都喜欢跟他玩,所以班上有那么些傻大个不怎么待见他,逮着机会,就要让他下不来台。」 番仔睁大眼睛:「不可能啊,谁会欺负邬三元,我以为三元人缘爆棚,所有人都愿意跟他玩。」 「嗐,十二岁的小屁孩,提前进入青春期呗,女孩子喜欢的,他们就要踩一下,显得自己很雄,这也是正常心理,」张震威理性分析。 「说得我是她们的玩具似的!这些傻逼就是饭吃得太多了,有种去打训导主任,欺负我算个毛。这些傻逼以赵猪头为首,赵猪头叫啥名我忘了,总之是个足球健将,比我高一个头。」 「赵猪头老找三元麻烦,脚还很臭,我烦他很久了,」张震威的表情灵动起来。番仔看得有趣,张震威和和睦睦的,不像邬三元脏话废话什么都来,甚至很少谈到自己的情绪,很难想像张大状会讨厌一个人。 「那你干什么了?」 「有一次学校开什么大会,好像是找了个老校友回来演讲,大周六的把我们全都召回学校。我们不想坐在礼堂,都借着尿尿或别的理由跑出去了。邬三元同学不用说,早就熘了,我出去一看,他跟赵猪头在踢足球!」 三元牙疼似的皱着鼻子:「是他们硬把我拉下场的,我他妈看到滚来滚去的东西就烦。那几个傻逼存心拿我消遣,球一直传我这儿,我想摸鱼都不行。球一到我这儿,全部人都来抢,我看到四五只猪脚绕来绕去,就想后退,结果被勾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赵猪头的脚伸了过来,假装不小心踩到了我脸上。」 「太过分了啊!」 「我特么气坏了,拿起球扔向他,想跟他干一架。他呢,把球顺脚一踢,那球飞到了跑道,打中了一个路人甲。那人也太倒霉了,眼镜都被打飞了。我指着赵猪头骂,他嬉皮笑脸的,说「我没踩你,你有证据吗?」,他把球鞋脱下来,挂在了龙门最高的横槓上,「来来,来找证据!」他妈的,我的个子根本够不着龙门,那球鞋就在我头上晃。」 番仔听得津津有味,「轮到张大状出场了吧。」 张震威笑道:「我也没做什么,赵猪头为了耀武扬威,一直把球鞋系在龙门,那天傍晚没人的时候,我爬上去拿走了鞋子,然后系在篮球馆的球篮上。」 「哇靠,这是什么邪招?」 「篮球队的一看这臭鞋,立马找赵猪头理论去了。为什么呢?因为这帮搞体育的有超强的地盘意识,谁踩过界就等于在他们的家撒一泡尿。这鞋对他们来说就是明明白白的挑衅!他们四肢发达,压根儿不会好好说话,三两下就吵了起来。的亏张大状完成了那么高难度的动作,成功挑起了足球队和篮球队的长期内战。」 第57页 「这就内战了?」 「这帮人刚进入青春期,浑身精力无处发泄,就想惹是生非。从此以后,我们两大校队成了仇敌,仇越结越多,一直到我们毕业都不对付,明的暗的干了不少仗。还好都是傻大个,势均力敌,给我校贡献了许多娱乐。」 番仔拍手道:「做得漂亮,为三元报仇了。那三元怎么知道是张大状干的?」 三元翻出了《黑子的篮球》,在一个篮筐上,画了一只球鞋。「这傢伙手贱,喜欢在看过的漫画上乱画,特没公德心。他画的时候被我看见了。」 「你承认吧,你天天偷偷摸摸看我!」 三元没有否认,笑着把漫画都收进旁边的架子上。多年积累下来,漫画书里有不少孩子的涂鸦、食物的残渍、摺叠的印记,甚至还有缺页的。沉浸在漫画时,是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多少人在此留下了最真实的小痕迹?父亲脾气好,从来不跟孩子计较。三元自然更无所谓,他对漫画毫无感情。 但漫画确实让他交上了好朋友。此后两人就蛇鼠一窝,秤不离铊,张震威依然是无死角好学生,邬三元依然是女生们的吉祥物,而张震威底子里的蔫坏,只有三元知道。 番仔嘆了一口气:「最可怜是那个被足球误伤的路人甲。后来人怎样了,你们有去安慰人家吗?」 三元和张震威一起耸耸肩,做出了「关我们啥事」的表情。 小尼决定去復兴路上班,她太需要固定的工资了。 朝十晚五之外,她还要赶回去福星街,给放学的崽子们沖奶茶和饮料。倒不是为了多赚点钱,只因为奶茶店不开的话,孩子们就少了个落脚地 说是朝十晚五,她八点半就得来到吧檯,这时间海音已经进店。他比保洁到得还早,总是第一个拉开捲帘,让阳光落进店里。另一个咖啡师大齐踩着点才来,踏进吧檯,嘴角一扯,第一句话就是:「小朋友,早啊。」 小尼对这个称唿无所适从。大齐好像喜欢凸显朱小尼的「小」,可能他认为这是可爱的意思吧,小尼心想,我比你年龄还大,你这么叫不害臊吗?但她没有抗议,为了维护同事关系,她总是眯着眼笑,并且还给大齐带了漫画。 「《jojo的奇妙冒险》,什么玩意儿?多谢了小盆友。」他脸上也没多少谢意,随手把漫画放在吧檯边。小尼很尴尬,她不知道怎样跟同事拉进关系,太久没在职场,生怕自己的举动会冒犯别人。她总是穿着长袖t恤来掩盖纹身,对中午外卖吃什么从不发表意见,眯眼笑,继续眯眼笑,做一个无害的背景板。 大齐是她的反面,不止业务精熟,而且热爱交际,在这个以女客人为主的店里如鱼得水。他跟店里每个女生搭话,包括保洁阿姨,包括客人,并且隔三差五就在吧檯发表他对这些人的看法。「那个法国回来做甜点的,别看她鼻子长在额头上,成天穿着高领衣服,扎着丝巾,包裹得密密实实的,这么热的天,穿得装模作样,以为自己还在欧洲呢。说不准底下就穿着丁字裤!诶,我不是性骚扰,我的意思是,人是有多面性的,这才有意思。你说对吗?」 小尼烦不胜烦,却也只能当听不见。 大齐唯一不评价的是蒙宥芸。他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一说累,他就递饮料说笑话,伺候得服服帖帖的。小尼也觉得蒙宥芸漂亮、有气质,在这80平米的空间里她是女王,大家都围着她转,甚至是海音也在看她的脸色。这样的女生,小尼在成长的各个阶段里都会遇见,让她相形见绌,因此也避而远之。 而且蒙宥芸似乎不喜欢她,对她态度格外冷淡。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已经把自己缩成了店里的小仓鼠,尽量不引起注意,也不讨人嫌恶。 无奈她躲得了别人,躲不了海音。这天上午,还没上人,海音在厨房招唿她,让她品尝新品。这是餐饮业常态,内部测试嘛,问题是他没有叫大齐。小尼从大齐的眼睛里,看到了微妙的怨恨情绪。 她垂着头走到海音身边,趁周围没人,小声说:「求你了,以后别对我有特殊待遇行吗?」 「特殊待遇?」海音惊笑:「你在想什么奇怪的事,邬三元上身了?」 小尼心里暗嘆:三句离不开三元。 她认真地看着海音的眼睛:「他们都认为你对我特别好。」 「那不应该吗?」 「哎,你们不要随便说这种话!工作是工作,大家保持距离顶好的。」 海音搞不懂小尼的烦恼,放轻语气说:「你钻进牛角尖了。在福星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大口吃饭的朱小尼,怎么变得那么小心翼翼了?」 朱小尼语塞。 「大齐打击你了?别理他,你的水准比他高很多。」 小尼眨了眨眼睛:「就是因为这种话,让我的日子不好过。」 「称赞不行?」 小尼闷闷一笑:「不行。我跟男友一起做咖啡的时候,偶尔客人也会说这种话,多数是开玩笑的,但龙巖就是会放在心上。做咖啡又不是考试做题,第一名第二名有什么意义。」 「那是你男友小气。分了吗?」 「分了。」 海音笑道:「那就好。我们别浪费时间,你尝尝这山竹慕斯怎样?」 第28章 老东西 「海老闆很帅吧,小朋友。」 小尼不做声。大齐一边摆动小哑铃,一边道:「帅哥多了去了,又帅又有头脑,还努力上进,这就不多见。」 第58页 小尼斜睨他,说着这种话,他的表情却是阴冷的。她立即转移话题:「埃塞水洗的新豆养差不多了吧,我们今天开始用?」 「我最佩服他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大齐眯了眯眼:「会找靠山!我看啊,他有钱人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一天到晚巴结着蒙老闆,外面不管多光鲜,其实就是个吃软饭的!」 小尼脸上变色。 「你想傍个高富帅,眼睛要擦亮哟,」大齐微微一笑:「新豆再养两天,我觉得这次烘得有点过,下回我们得换个供应商。」他的语气瞬间恢復正常,就像那句刻薄话没存在过。 小尼不由自主看向海音忙碌的背影。他装的?或许吧,小尼一点都不在意——海音有钱又不会分给她。在她的心目中,海音就是好朋友,好朋友的处境,她总是会担心的。 绵绵细雨,无休无止。这天是周日,奶茶店不用开门,小尼便在店里留到最后,把吧檯全部擦拭一遍,见雨还不停,就顺手清洁厨房。 这厨房跟科研实验室差不多,白色瓷砖和不锈钢桌面光可照人,整齐排列着昂贵的设备和冰柜。她倒抽一口气,感到自己像个闯进有钱人家的小屁孩。整个厨房都整整洁洁,唯有一个柜子放着员工们的杂物,有水杯、橡皮筋、润手霜和丝巾等。小尼拿起一管膏药,看了看,放回去。 「你在这干嘛?」一个声音戳了进来。 小尼吓得跳了起来,回头看,是蒙宥芸。「蒙老闆,我……擦地。」 蒙宥芸惊讶地笑了:「擦地?呵。」 小尼不明白这声「呵」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又无意中越界了。蒙老闆在柜子里摸索,找到一双球鞋,换掉沾了泥水的高跟鞋。 小尼做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暖暖身子。」 蒙宥芸愣了愣,嘴角微弯,「谢谢。你本来在福星路卖奶茶?」 「嗯。」 「我听店里的人说的,他们叫你奶茶妹。」 小尼忍不住为自己辩护:「我也卖手沖咖啡!」 蒙宥芸根本不在意,只是把杯子举起来,润了润嘴唇。「卖奶茶还是咖啡,我看都是一样,女生能做出自己的事业,很了不起。」 见小尼不答话,她抬头说:「我不是认同你,我是认同自己。」 小尼微笑,「我知道。」 在小尼心目中,完全没有「了不起」这样的自豪感,反而是各种艰苦心酸记忆深刻。要不工作养活自己,她还能辟谷飞天?她没有余裕去考虑这些。两人无话可说,正沉闷的时候,蒙宥芸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你手臂上的是纹身?」 小尼为了干活方便,撸起长袖,露出了鱼和蛇的狰狞图案。「十七岁的时候纹的。」 「啊,你父母不管?」 「不管。」 蒙宥芸托着腮,静静喝着茶。小尼擦拭着做完茶的台面,捕捉蒙宥芸的目光,竟见她定定看着自己的手臂。纹身随着手臂动作波动,就有了活物感。小尼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满足。 又有脚步声。这次回来的是海音,他身上干燥清爽,小尼往窗外一看,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夕阳映照出橙红色的天空。海音脚步很大,神情像孩子一样兴奋。小尼很诧异,从没看过海音这模样。 蒙宥芸也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海音,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 蒙宥芸一边缅怀,一边笑道:「来了?」 「终于来了!」 小尼一头雾水,「来了」什么东西?只听海音说:「还没走呢小尼,快回家吧,别一会儿又下雨了。」 他的心思压根不在咖啡店上,匆匆撂下这句话,就跟蒙宥芸下了楼。 海音和蒙宥芸三两步走下马路牙,停在路边的是一辆比他们年纪还要大的vespa摩托,形态流线跟《罗马假期》里的一样好看,只不过非常破旧。 蒙宥芸笑道:「别来无恙啊宝贝。」海音转身抱了抱她,笑道:「我以为运不过来了,手续麻烦得要命。谢谢!」 「谢什么啊?」蒙宥芸却不怎么高兴,这老摩托的状态比她想的悽惨得多,放在店里跟整体格格不入,一点都不体面。「gerald用得太粗鲁,都快成一团废铁。」 「他没卖掉算很够朋友了。谢谢你提议把车运回来,要不我再也见不到它。」海音给配送员签了字,检查了重要部件,然后用湿纸巾擦了擦座位。 蒙宥芸赶紧制止他:「你想骑?别啊,先找地方检测能不能上路吧。」 「必须不能,还没有牌照呢。」海音这么说,但人已经跨上了座位。握着久违的手把,他感到非常舒服,「我为什么会把你留给gerald?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抛弃你。」 「神经病了!」蒙宥芸笑了起来。 「蒙小姐,上车?」 蒙宥芸皱眉退了半步,「不坐,脏死了。」 海音不再问,眼睛一抬,对二楼的窗口喊道:「朱小尼!」 朱小尼小小的脑袋伸了出来。海音招招手:「下班了,我送你回福星街。」楼上痛快地回道:「好嘞。」 蒙宥芸无力阻止,现在的海音是回国前的那个人,活力充沛、想做就做,而且做什么都享受其中。可这会死人的! 「喂喂,海音,我警告你,这车走到一半剎不住怎么办?引擎说不准坏了……」没说完,引擎就噢噢地响起,居然一打就打着了。它的声音像吐痰的老头子,又像病重的大象,路过的人和车都看了过来,甚至有人吹口哨。 第59页 「还能开,太好了。放心吧宥芸,宝贝会听我的。」 「听你的……」蒙宥芸想骂脏话,最后一刻吞进了肚子,转向小尼说:「你下来吧,这车没牌照。」 小尼:「我的自行车也没有。」 「……」 vespa慢吞吞地开了起来,比游乐场的小火车快不了多少。小尼感觉到路人好事的目光,鼻子闻到铁锈的气味,还有海音暖暖的人的气息。她觉得好玩,海音换了个人似的,让她抱住他的腰:「我要飙车了!」 小尼「嗯」地给予了肯定。可车根本飙不起来,倒是比之前快了不少,噢噢地碾过平坦的柏油路,开得越来越顺。声音也好听了,像是吹着口哨一路向前。 復兴路到福星街,不过十几分钟车程,还好没遇到交警。海音慢慢开到了奶茶店跟前,停了下来。 「你还开回去吗?」小尼拍了拍座位,仿佛在安抚服务过她的马。 「不,这车我送给三元。」 小尼心领神会,转身要回店里,突然想起什么,回过身来对海音说,「那天我说了一半的话,你要不要听?」 「什么话?」 小尼不跟他打哑谜,直白地说:「你想追三元就追吧,他肯定不会主动,你不用等他表态。」 「诶……」海音惊慌失措,不能否认,但也不能当街承认吧? 小尼笑道:「没想到你的脸皮那么薄。三元他爸妈天天吵架,他特别怕长久的关系。我跟男朋友分手的时候,三元还以为我会从水塔跳下来呢,跟他解释他也不信。他心里就认定亲密关系很危险,很伤人。总之他胆子小,你不主动,他就缩回去啰。」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的?」 「我——」海音说不下去了,转念一想,又不是杀人放火出轨盗窃,有什么否认的理由?腼腆地笑道:「好吧……谢谢。」 小尼觉得他可爱,两只手贴在他的脸颊:「祝你成功,老闆。」 海音本来只是送摩托,现在倒像是要把自己送出去。他忐忑地把车开到「乌有乡」,其实就是打着了一下火,挪了二十米。店里的人都听到动静,从窗口张望。 邬三元走了出来。他穿了件老头背心,卡其短裤,头髮乱糟糟的,额头脖子都是汗。看到vespa,他眼前一亮:「我靠!古董车!你的保时捷卖了?」 海音跨下座椅,把钥匙举在面前。 「什么意思?」三元斗鸡眼看着钥匙,钥匙也漂亮,挂着一个银质公鸡钥匙圈。 「要不要?」 「这车给我的吗?」三元的眼睛睁得大大,脸上又惊又喜又狐疑。 「给你。」 三元立直了后背,眯着眼说:「你想用这车来换我的店?甭想。」 「这是我的宝贝车,你拿整条街来我都不换。」 「真的给我吗?」 海音把钥匙拍到他手里,「拿着!这车不好修,零件都停产了,我们花点时间慢慢弄,有些部件只能找替代品。漆要喷了,牌照——这么老的车,可能不需要牌照,但也不让路上开,得想想办法。」他一边说,一边检查车身状况。开过来的时候全靠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现在一看,这车确实该报废了。 三元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古董质感的钥匙。按理说他不该接受,但要用什么理由才符合他的立场? 「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接受那么贵重的东西,」三元找了个最逊的藉口。 「那当我放你这儿保管,」海音爽快道,「可以吗三元老闆?」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三元的心酥酥软软,终于笑了出来。他们眼里再没有谈生意的紧绷感,所有的警戒都在这一瞬间瓦解,毕竟是三十多年的vespa呢,人的伪装在它跟前不够看的。 海音看了他一会儿,奇道:「怎么一身汗,店里那么热?」 「都因为你!因为你举报我,害我补交电费,我不节衣缩食能活下来吗?店里不开空调了。」 海音冷笑:「你真会甩锅。回去开空调,电费我帮你交。」 「啊?!」三元以为自己热傻了。 「我帮你交三个月,够你缓过来了吧?」 「不是,你的人物设定是逼迁的坏房东啊,你帮了我,我可就不走了。」 「你要热死在里面,我的房子就成凶宅了;帮你交电费,不表示站在你这边。房子在年底前我肯定要收回的,这一点你不用怀疑。」 三元定了定神,伸出手指算道:「一、二、三、四、五,五个半,你还有五个半月,加油!」 「我会的。」海音摸了摸爱车,便往街头走去。 「哎,你用脚走呢,要不我送你回去?」三元在后面喊,语气里并没多少诚意。 海音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三元盯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唇,笑颜爬到了脸上。 开空调后,漫画店里终于适合人类活动了。客人也不再抱怨风扇吵,不再网上评价乌有乡是「炎の地狱」;店里的客人与日俱增,周边卖得也不错,比起那些纯粹的谷子店,乌有乡还保存了巨量漫画实体书,在漫画迷眼里有情怀加持,有消费能力的70后80后就爱来他的店。 邬三元这才发现,原来实体书还是有很多拥趸的,只是以前没有做好宣传罢了。有不少人提出要把老漫画买走,都被三元拒绝了。他现在一心一意要把漫画店经营下去。 第60页 跟父亲不一样,他对漫画没感情,不存在为爱发电的执着,对他来说就是一门生意。周边卖得好,就提高周边比例,增加一些高价产品。他找朋友从日本给他寄些手办,加价几百都卖出去了,几个手办就等于以前一月营业额。他算了算,这玩意儿还真能养活这家店。 两年以来,他的帐面开始收支平衡。三元亲了亲高达的模型,感动流泪。 最近客人开始议论店门口的老vespa。这辆车初亮相时,像是某件现代艺术品,之后一天天的翻新,露出了美丽的机身。大家对这种摩托都不太熟悉,但老摩托跟漫画店的气质有奇妙的契合。 海音一有空就来弄他的爱车,部件早停产了,必须找人手工定做。老师傅见到这车都摇头,海音和三元只能自己动手修理,自己装嵌。潮热的雨天,两人在门口支了个大太阳伞,撸起袖子,牛仔裤上塞了汗巾,一头汗一身雨地蹲在车前。 「螺丝对不上啊,有图纸吗我看看,」三元把弄一堆零件,满手都是油污。 「没有,试试这个,」海音给他递上另一组螺丝。 「不行我们自己弄吧,3d打模就行。不过要怎样测试安全性?……这车要是上路了,会不会给人民群众带来危险?」 海音乐了:「要不别上路了,放你门口当大手办。」 「我看行。」三元嘴里乱跑火车,另一只手把螺丝顺利拧进去。 「你对机械蛮在行。」 「我打小喜欢拆拆装装。理科生,纯的。」 「对,你学盖房子的。」 「这话在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跟骂人似的。我们建筑系现在虽然全军覆没,这世界不还需要房子吗?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社会,为国家作出贡献。还没听你说过,你在国外学的什么?」 海音从工具上抬起眼:「你猜?」 「必然是金融、国际贸易,要不就酒店管理。」 「都不是。猜一个离谱点的。」 「设计?电影?有钱人学来学去都是这个。」 「社会学。」 「我操!」三元大笑,「这能干个啥啊?大学教授除外。」 「开巧克力店。」 三元只是乐,家境富裕可真好,能把前程当笑话说。海音接着说:「邬三元,你真是井底之蛙!选个实用的专业,不一定就可以顺利踏进社会,建筑够实用了吧,你还是找不到工作。每个专业都有价值,看个人怎样利用学的东西。话说回来,你也不差,至少会改电錶。」 「哼!」这话踩他尾巴了,三元道:「你不就靠着家里有钱吗?你现在能开保时捷蔑视我,都是你爸给的。」 「你的店也是你爸留给你的。」 邬三元无言以对。海音从社会学学的最大本领,想必就是这狠辣的口才,跟他打嘴仗从来不占上风。 两人相扶着站了起来,端详工作成果。除了漆面没好,已经恢復了九成的模样,他们互看一眼,眼里都是欣慰。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三元觉得生活明亮起来。不再是深海里游泳,没气了,冒出水面,吸一口气再继续挣扎。他翻了个身,仰躺在水面上,才发现阳光普照,海鸟擦着天空飞过,世界原来宽阔得很。 第29章 狗儿子 这天雨断断续续的,看来会下到晚上。三元和张震威约好了去接朱小尼。三元出门前,换了件新买的t恤,又仔细梳了头髮。张震威笑他:「哟,扮起来了,给谁看啊?」 「我们去復兴路,穿得漂亮点怎么了?对了,你天天惦记着去见小尼,怎么不穿好点儿?」 张震威脸一红,「太刻意不好,大家都尴尬。」他的聪明才智完全派不上用场,一想到朱小尼,他就浑身绷紧,心跳加速。 他们兴沖沖地去了咖啡馆,结果一看那阵势,小尼一时半会走不了了。已经到了打烊时间,店里还是座无虚席,小尼尤其忙得手脚不停。她用嘴型说:你们先坐会儿。 他们勉强挤在了角落的小桌子,旁边桌是带了三条泰迪狗的夫妻。狗没有拴绳子,荔枝核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们。」这儿能带狗!」张震威惊诧地跟三元耳语。却见三元魂不守舍,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你看啥啊?」 「看好吃的,」三元心不在焉回道,目光透过玻璃隔窗,忙着寻找海音。海音的身影在设备间时隐时现,三元得以肆无忌惮地观赏他。此前海音给他的印象,就是眼镜里冷静的双眼,五官是挺好看的,但比起他的眼神和口才和不择手段的聪明,美貌终究是表层的东西…… 可三元就喜欢表层的东西!他以纯粹看肉体的目光,打量着那宽肩挺背,直直的长腿。「皮肤很细腻,手指修长,屁股也挺有肉的,」三元脑子发热,想像脱缰野马到了不可言说之地,「他的头髮摸起来怎样?鬓角刚剃了,刺刺的吧……」 「邬三元!」小尼的声音把他惊醒。 三元回过神,只见小尼和张震威看着他怪笑。张震威把咖啡塞在他手里,「想什么呢,表情那么猥琐。」 「我……」三元心虚不已。 小尼体贴道:「不用看了,一会儿叫他一起吃饭呗。」 「到底谁啊,我说三元肯定有猫腻,来的时候就不对劲。」 「你猜猜看,三元的眼睛长在额头上,你往高了想。」 「咦,不会是那个长头髮的咖啡师?」说完这话,张震威才发现自己跟小尼顺畅地交谈了几句,不由得心砰砰乱跳,什么都说不下去了。小尼皱着眉头笑:「你的眼睛有问题!」 第61页 张震威脸上的表情说:你的话都对,但环视一圈,咖啡馆几乎是女生专场,客人里也没几个男的,只有那个咖啡师花蝴蝶一样,穿梭在桌子之间送饮料,跟客人谈笑风生,看起来挺招人喜欢。 「那咖啡师就是『丁字裤大师』?」三元问小尼。小尼曾经跟他吐槽,大齐对甜点师评头论足,说法国回来的女生表面冷淡,里面保不齐穿着丁字裤。小尼噁心得很,但为了避免冲突,只能暗中翻白眼。 「嗯哪,」小尼低调地收拾餐具,「他最近不说丁字裤了,他最看不顺眼的是我,跟人说我是a杯女。」 三元和张震威大怒,「你虽然小,但也不至于a罩杯——这不算性骚扰吗?」小尼拍了一下三元的脑袋:「a杯是指咖啡,我们店卖得最多的是美式,americano,a杯!你们别瞪着他,我去干活了。」 小尼离去了,两人还在愤愤不平。这不还是性骚扰吗? 「我们怎么给小尼出气?」「要不说咖啡里有条长头髮。」「幼稚!你长大了邬三元,做坏事也得有点技术含量。」两人交头接耳,嘻嘻哈哈的。突然三元的腿一凉,一只泰迪狗舔了舔他的大腿,还把脑袋伸进他的咖啡杯里。」 张震威立即反应过来,喊道:「咖啡师!对,叫你,男的那位。」 大齐对男的没什么耐性,木无表情地走过来。张震威指着咖啡说:「小狗很喜欢你做的咖啡,但我不想跟狗喝一杯。你们这儿允许宠物进来,是不是该有措施避免宠物打扰客人?」 「我给你重做一杯。」 恶客三元道:「要不你重做三杯,刚好请这『三兄弟』喝。」 「我们这里是宠物友好店,你们不喜欢,可以去别的店,復兴路的咖啡馆多的是,」大齐看出他们存心找茬儿,怒气暗生:「这两杯算我请客。」 真牛逼啊,三元想,正要反唇相讥,蒙宥芸走了过来。他们的声量太大,引起好些客人的瞩目,蒙宥芸担心店里声誉受损,赶紧过来调停。她觉得三元有点脸熟,挤出个微笑道:「有什么问题……」话声未落,蒙宥芸惊叫一声。 一只泰迪狗抱着她的腿,舌头舔了上去。口水又湿又冷,肉色丝袜颜色深了一大块。她噁心不已,可也不能得罪客人,僵着脸对那对夫妻说,「您家的狗……」 女主人宠溺说:「巧巧很可爱吧,来宝贝,来找妈妈。」 那只狗儿子根本没把妈妈放在眼里,依然围着蒙宥芸打转。蒙宥芸想要笑得好看点,但脸上每块肌肉都在抗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口水的气味,另外两只狗也缠了上来,围着她的裙子转,一只胆子大的,竟然又立起来扑向她的大腿。这些狗没做过手术,正值发情期,不管蒙宥芸怎样伸腿挣扎,都没法把它们驱走。 三元看不过去:「餵你们约束一下你们的宝贝!干嘛呢?」那对夫妻只是对着狗招唿:快回来宝贝,宝贝来爸妈这儿…… 大家对人类崽子的忍耐力极低,对动物却亲爱有加,这对夫妻带着狗向来横行无阻,便也没太在意。不料小狗突然呜的一声惨叫,棕色的身体像一块抹布般飞到了楼梯边上。 整个咖啡馆的人都被吓到了。只见始作俑者——梳着丸子头的大齐,恶狠狠地瞪着那对夫妻:「管管你们的狗!」他踢走了最好色的那只,又发出呵呵的声音,恐吓另外两只。 小狗恐惧地大声吠叫,不敢靠近。 最后是海音出来收拾烂摊子。安抚狗爸妈,用八折来贿赂所有的客人,还要安慰脸色苍白的蒙宥芸。做完这些事,他把目光移向邬三元,邬三元立刻说:「不是我捣的乱。」 话虽如此,他们招惹大齐是这幕荒诞剧的开端,不能完全撇清关系。海音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又欠我一次。」 三元也小声耳语:「怎么还?」 这答案海音倒是没想过,三元钱是没有的,性格也不怎么样,做饭麻麻地,又不会唱歌跳舞,真是屁用没有。怎么还?……两人已经到禁区的门口了,谁都没有勇气往前跨步。 柜檯有人叫海音。「我忙去了,你们快走吧,」海音给了三元一个「别再搞事」的眼神,可眼里柔情满溢的,哪里有什么震慑力? 三元心里酥酥麻麻的,转头找张震威,却发现他去跟那对狗爸妈说话了。等他回来,三元问他:「嘛呢?」 「关心一下可爱的狗狗。」 「我去!这家狗主人最他妈操蛋了。」 「嗐,人有人权,狗有狗权,我给他们一些法律建议。他们可以跟那个咖啡师讨要赔偿,甚至可以控告他故意损害他人财物。我可以帮他们,让这傢伙丢掉工作。」 三元张大嘴,然后道:「张大状,还好我没有得罪你。」 「这人有暴力倾向,在小尼身边,是一颗大大的定时炸弹。」 三元点点头,又摇摇头,对这事不能下确切判断。 蒙宥芸停下车,烦闷袭上心头。脱了鞋子,她粗暴地把丝袜撕下来,扔到车窗外的草丛上。光裸的脚不但有臭味,还长了几个水泡。每天在店里站六七小时,高跟鞋的弧度把压力都灌在了脚趾上,每天下班双腿酸疼得要命。 她的胃一阵阵紧缩,泛酸让喉咙里的味道难以忍受。自从咖啡馆开业以来,吃饭不定时,胃疼越加的严重。 她挺直着背走进家门,这时间,爸妈和哥哥一定在饭厅里准备吃饭。脚再酸痛,也尽量步履轻松,精神多沮丧,也得装出松弛愉快的样子。 第62页 像往时一样,她把椅子挪远一些,免得鼻子里全是哥哥的香水味。这虚弱的哥哥近来脸色阴沉,喷的味道也越来越重,她不晓得父母怎么忍得了,难道都没嗅觉吗? 妈妈照例问:「累吧?那个什么咖啡馆开了之后,你回家越来越晚。」 「我们店叫浪游人法甜,」蒙宥芸回了一句,突然就感到很沮丧,忍不住抱怨:「最近一直下雨,客人不走,人不走就不能翻台,还要不停倒水伺候着。不只伺候人,还得伺候狗,一有做得不周到,就投诉和到处写差评。我去道歉了也没用,他们就想免单!」 「餐饮就这样,所谓勤行嘛,三教九流的人都要应付,」父亲用久歷商场的语气说:「这行女孩干起来太苦了。」 「我们的店女员工占了大半,」蒙宥芸反驳了一下。 「你跟她们能一样?」母亲给她盛汤,「要我说,人家辛苦是为了出人头地,你辛苦来干嘛?不如把机会让给那些找生活的人。」 蒙博士呵呵一笑:「你不懂咱宥芸,她要做独立女性!」 这话大大激怒了蒙宥芸,她横了哥哥一眼:「有话直说!我在外面创业碍你什么事了?」 「不碍我事,我说的是事实,你不是为了那个家世没落的海音开店,你是为了成就自己,做一个威风八面的女老闆——我说得不对了?」 父亲「咳」了一声:「别吵了,不像话。吃饭!」 蒙博士低低说了一句:「没错,那店算个小虾米,当你的嫁妆好了。」 蒙宥芸大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愤然离桌。她还想把背挺直,无奈脚太疼,走起来脚步蹒跚。难以言喻的耻辱感笼罩着她,让她疲惫难当。她开这家店当然不是为了钓男人!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有自己的落脚地,为了跟这家庭稍微松绑,为了离噁心的哥哥远一点。她快被熏死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确实夹带私货了,发现很多宠物主人带着小狗,就肆无忌惮了,因为大家都爱狗狗,爱狗狗是文明体现。蒙小姐遇到的事,我也经歷过,狗主人就在旁边看着,是个大叔,我觉得是变相被猥亵。 狗狗没有过错,问题是养狗的人,带着狗就觉得全世界该让着他们。对小孩子一点吵闹就不行,对狗反而怎么都必须忍耐,我觉得是有问题的。 第30章 残疾人 自踢狗事件后,小尼在咖啡馆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大齐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那对夫妻锲而不捨,每隔几天就来讨要小狗的治疗费。泰迪狗被诊断为肋骨折断和神经受损,每一次输液都得一两千。这些钱都由蒙宥芸来支付了,因此大齐更是情绪低落。 他不能在蒙宥芸和客人跟前黑着脸,转而拿小尼出气。小尼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哪怕是大齐「哼嗯」的嘲讽,都让她的心骤然一缩。小尼本来是同情他的,但被张飞脸压迫了几天后,对他只能有多远躲多远。 这一日狗主人又来了,狗妈妈昂头挺胸地抱着两只小狗,直接找上了大齐:「咖啡师大哥,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家小宝出院啦!」 不止大齐,连小尼都松了一口气。大齐粗声说:「行吧!还有啥事?」 她宠溺地摸了摸小狗的脑袋,「没啥事,想告诉你,我家小宝很虚弱,每天要给维生素补剂,还只能吃特殊狗粮。我把小宝的诊断书给了律师,律师的意见呢,就是说咖啡馆的环境有不安全因素,对小宝的受伤负有重大责任,所以我要起诉你们。」 大齐勃然大怒,指着她说:「你讹诈了那么多钱,还要告我们!」 蒙宥芸闻声过来,听到「告我们」这句,愣住了。狗妈妈微笑:「我也可以不告,漂亮姐姐啊,你们咖啡店我是希望能做下去的,但你们的咖啡师脾气那么爆,谁知道还会惹出什么祸端?」她对大齐简直是仇恨,「这样吧,你们一次过给我两万的狗狗营养补剂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蒙宥芸无法维持优雅体面了,冷冰冰道:「你索要的赔偿超出合理范围,算是勒索了。我不会再出钱,有什么事法庭见吧。」 「好啊,」狗妈妈微微一笑,把一张名片拍在桌子上,「这是我的代理律师,律师函他会直接发给你,有什么要谈的,你们直接沟通。」 狗妈妈抱着爱犬走了。大齐一把抓起名片,扔到地板上,「呸」地吐了口口水。完全不顾小尼就站在旁边。 咖啡馆笼罩在阴霾中。蒙宥芸还有一个选择,解僱大齐,平息狗主人的怒气。狗主人一看就不缺钱,锲而不捨地找麻烦,想必是为了报復大齐。但蒙宥芸不可能妥协,毕竟大齐这一脚是为了她而踢,海音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们不维护自己员工,其他人也会心寒,这关乎士气问题,无论怎样都不能赶走大齐。」 大齐没听到他们的讨论,只是心神慌乱,感觉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他突然提出一个方案,要增加几种特调饮料。 「咖啡馆,毕竟咖啡是底线,咖啡好才能名正言顺说我们是一家好店。但现在客人70%都点美式。虽然说我们家豆子好,但美式哪家店都可以做,终究没什么记忆点。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了几样特调,特调是现在咖啡馆的主流啊,所有好店都在卖。」 他把特调推到海音跟前。橘色那一层有橙汁、橙子君度酒、还有橙子切片,上面撒了一层糖,用火枪喷出焦层。海音尝了一口,入口橘子味很丰满,与浅烘咖啡的果香毫不违和,模样也大方时髦,「产品没问题,问题是成本,还有特调处理需要人手,你们两个人能做得来?」 第63页 大齐看也不看朱小尼:「真正的咖啡师一定很快上手!」 产品刚上的第一天,果然引来不少尝新的客人,三种特调的销量都很好。大齐容光焕发,仿佛这就洗刷了狗事件的耻辱。他跟客人的交流更加频繁,不停穿梭在座位之间。 这就苦了小尼,做咖啡的繁琐工作,大部分落在她的身上。萃浓缩、榨果汁、烤水果、碾碎坚果、打奶油、给杯沿抹糖粒或盐,每一杯的程序至少五六个。还得兼顾温度、呈现得好看、台面的洁净等等。小尼手脚不停,脑里不停地念着多少克、多长时间、多少杯、哪一座…… 午后她吃了一颗阿司匹林,免得自己倒下。 海音主要负责厨房事务,还要兼顾底下的巧克力店,到了午后一看,才发现小尼脸色苍白,状况很不好。 「歇一会儿,」海音命令她,「放下手里的活儿。」 「还有一杯马上做好了,」小尼发现自己口腔里都是粘液,因为一整天没跟人说话。 大齐走了过来笑道:「海老闆,我们的新品很受欢迎呢!以后可以多做宣传,做我们的招牌!」 「辛苦你了,但服务客人方面,让服务员去做吧,你把精力放回吧檯上,小尼一个人忙不过来。」 「不是,海老闆,你以为我跟客人聊天是为了出风头吗?新品还在调整之中,我要知道客人的反馈,好进一步地改良。」 「我理解,但小尼一个人确实很累,我会让服务员多多谘询客人的意见。」 「他们不是专业的!」 「专业不是不干活的挡箭牌。」海音眼镜后的目光冷了下来。 大齐当下回击:「我是靠个人能力赢得现在名声,一届全国冠军,两届酒店特颁优秀咖啡师奖。我的专业能力,不用外界人评估!」 外界人?海音被气笑了。这咖啡师疯了吧,对老闆有再多的怨气,也不可能当面攻击。可从大齐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出精神失常,反而是毫不动摇的执拗。 「復兴路走一圈就有十个全国冠军,现在给你发工资的,只有我一个。你的新品要在两星期达不到三万的收入,我们就取消。」 「行!」 小尼在吧檯忙得晕头转向,耳里传来两人的对话,加倍地感到心烦意乱。还要这样持续两个星期!手一抖,整盘坚果撒在了操作台上。小尼慌张地捡拾,怕被大齐看见。捡了一半,疲惫感勐然袭来,她全身酸软,不自觉地蹲了下来。 在吧檯的掩护中,她抱着脑袋,只希望谁都看不见她。为什么最后受累受罪的是自己呢?她不明白。 在桌角遗留一张白色的卡片,小尼捡了起来,迷惑地看着上面的名字。她想起来了,这是狗妈妈拍在桌上的律师名片,大齐扔到桌底,还吐了口口水。 「张震威!」在乌有乡的饭桌上,小尼看着刚走进来的大律师,喊了一声。张震威心一酥,笑得嘴角扬到耳朵上。他想学三元说点自然诙谐的俏皮话,却只是回道:「你好。」 小尼的脸一沉,把名片放到桌上,「以后你别去咖啡馆。」 「怎么了?」三元问。小尼眉头一皱,指着他,「邬三元你也是,不准再去捣乱。」 「哎,你是说张震威帮狗主人讨公道的事。我们也是想帮你出气。就你这逆来顺受的脾气,迟早那丸子头蹬鼻子上脸,越加欺负你。」 小尼鼓起腮帮子,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在一种战争的状态,不是欺负我,就是我比你厉害?人就不能跟一个平静的池塘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各自流动,相安无事? 结果打来打去,最后受伤的反而是他们想「保护」的自己。小尼站了起来,「你们慢慢吃。」 小尼脾气好,从来不给人甩脸子,她一走,大家都郁闷地面面相觑。三元挤了挤张震威,「快去跟她好好解释。」 「怎么解释?」张震威没了主意,「我帮那狗主人是明摆的事实,而且我一分钱没收,就想他们逼走那个丸子头。」 三元大拇指一竖:「张律师心狠手辣,雷厉风行,在下佩服。但小尼生气了怎么办?」 番仔和阿庚:「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朱小尼走到韩国咖啡馆,推开旁边的铁闸,柔声唤道:「大侠!」金毛狗摇着尾巴过来。小尼摸摸它的头,给它一个烧鸡腿。 铁闸后是一道向下的老旧梯子,梯子尽头是一扇从不关闭的木门。大梦住在这个地下室里。现在他就端坐在昏暗的房间,只点亮了沙发边的一盏灯。几个巨大书架的暗影投叠在他身上。 大梦笑道:「下班了?」 小尼拧开了桌灯,能看到的范围扩大了,可除了书和纸张,陋室里没有别的物件。小尼常常说,除了乌有乡,这里的书最多。大梦腿脚不灵便,不能出去工作,便给人做翻译为生。什么都翻,哲学书、科幻小说、电器指南、色晴小说、论文、贸易文件……挣不了几个铜板,更没闲钱购置多余的东西。 可小尼非常喜欢这个房间,大梦贫穷又残障,他的房间却井井有条,跟他的性子一样祥和。 「嗯,我五点就下班了,」她把烧鸡盒子打开,「本来打算在乌有乡吃晚饭,结果跟他们吵架,气得吃不下。」 她的愤怒在这房间里早就平息了,说到自己生气,脸上却是笑吟吟的。 「你?你向来不跟人生气的。」 第64页 「哎!」小尼撕了个大鸡腿,放在大梦的碟子上,然后用湿纸巾死命擦拭油乎乎的手指,「我不该跟三元和震威黑脸,他们都是想帮我。大梦,我觉得自己很坏,我对他们发脾气,因为我知道他们喜欢我,不管我做得多过分,他们都会包容我。」 「嗯,人都欺负喜欢自己的人,对怀着恶意的反而不敢招惹,这就是人性,很正常。」 小尼羞愧地低着头。大梦又白又细的手掌,抚摸她的脑袋。小尼没有躲开,她的目光柔软,跟金毛狗一样温顺。大梦的手顺势拍拍她的脸,「振作啊小丫头,你刚上班一个月。」 「大梦,我是不是不合适跟人一起工作?」小尼郁闷道:「除了海音之外,整家店都没人喜欢我。」 「你上班是为了让人喜欢?」 「那倒不是,我为了钱。」 大梦笑了起来,「就是!来,好好吃饭吧。」 「好。」小尼开了两罐啤酒,大口喝下半罐,打了个嗝儿。「酒是好东西,烧鸡也是好东西,在你这儿我最自在了!」 小尼笑得畅快,上班的怨气全抛到九霄云外。 张震威站在木门外,被钉住了似的,怔怔看着小尼。他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才追着小尼来到这,想跟她好好道歉。可他知道没必要了,小尼已经不需要任何开解,过会儿她就会心无芥蒂地回到乌有乡,对谁都不再生气。 张震威失魂落魄地回到漫画店里。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怎样了?」「小尼揍你了吗?」 「小尼跟大梦的关系很好?」张震威对大家的提问恍若未闻,只是迷惑地看着邬三元。 「大梦生活挺困难的,不能自由走动,也赚不了几个钱,小尼心肠好,常常去接济他。嗐,小尼最心软了。」 完全不是心软的问题。张震威想,刚才的情景是小尼接济残疾人吗?在他看来,恰恰相反,是大梦「布施」给小尼。他原以为大梦是个寒酸可怜之人,可在那地下书房,他纤细的手掌控了小尼! 张震威感到嫉妒,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安。想向三元求救,却见三元在看着蛋糕笑,不是他平日那种繁花盛开、普渡众人的笑法,而是沉浸在自己幻想里的傻笑。 张震威暗嘆,敢情全世界都受到恋爱之神的眷顾,只有自己被落下了! 第31章 保住自己 朱小尼去上班之前,在番仔那里剃了个寸头。她刚学做咖啡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形象,没别的理由,只是为了方便利落,不会阻碍视线。番仔三两下把她头髮剃好,满意道:「帅!」 小尼微笑——她知道自己不帅也不美,细眉小眼的,一点都不招人,唯一引人耳目的是每回顶着寸头进女厕所,都会被人警戒地察看有没有胸。她胸小,常常招来「哎哟,你咋跑进女厕所」的惊唿。 剃了头,小尼整个人舒坦了。回到咖啡馆,服务员都在休息室里,围坐着吃简单早餐,一边嚼着千篇一律的包子饭糰,一边聊着八卦。 「蒙老闆怎么老是黑着脸?例假来了?」「刚还批评我做的指甲太复杂!她不做指甲,就不让人做了,什么道理?」「怕装饰的东西掉进食物里嘛。」「喂,你们说,她是不是跟海老闆吵架,被甩了……」 这类的议论,小尼每天都听到。虽然服务员都是女生,她们嚼舌根的重点永远是蒙宥芸,而不是海音或者大齐。小尼每回都想堵着耳朵,心想,大齐跟她们一样也喜欢对人评头论足,而且也只喜欢评论女的。 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但她把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半袖。她的纹身第一次在同事面前一览无遗。休息室顿时里鸦雀无声。小尼微笑:「你们吃好,我干活去了。」 小尼刚开始加热咖啡机,大齐就来了。大齐愣了愣,嘴角冷笑:「新头型啊。」 「特调我不做了,以后订单来了,你自己操作吧。」 大齐砰一下把带着哑铃的包扔到桌底,「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每天要出七八十杯美式,兼顾不了别的,」小尼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们分分工。」 大齐挺了挺胸,看起来更加魁梧了。小尼有点害怕,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手沖壶。却见大齐歪嘴笑道:「可以啊小朋友,有海音撑腰,这就长出几把了。」 小尼冷着脸:「别叫我小朋友!」 这之后,两人再也无话可说。小尼说到做的,不管订单源源不绝,绝不给大齐搭把手。订单开始积压,大齐忙得焦头烂额,服务员不停来催单,他越做越生气,对服务员吼道:「在做了!你瞎了吗?」 服务员可不敢顶撞回去。蒙宥芸发现气氛很不对,过来吧檯调停。见到蒙宥芸,大齐收敛了脾气,用很严肃语气说:「我的原则是产品第一,其他都不重要,尤其是人事关系。蒙老闆,我们咖啡馆不应该被人情关系拖垮,有能力的上岗,没能力的怎么舔男老闆都不该占住岗位,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说到「舔男老闆」,大齐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看向小尼。蒙宥芸脸上变色,「你说舔老闆是指谁?」 大齐张开大手,仿佛整个吧檯是他的王国,「这不很明显吗,海老闆最疼谁了?谁是这里的皇族,说不干活就不干活?」 小尼气得脸热辣辣的,她不会跟人吵架,解释这些事让她感到脏了嘴。一瞥之间,服务员们竖起耳朵,为这个八卦而窃喜。她才不想成为别人的娱乐! 第65页 海音从巧克力店爬上楼,登时好几道目光射向了他。「怎么了?」他看向最气势汹汹的大齐,「营业期间,有话下班再说。」 蒙宥芸冷冷道:「不,这事现在就要说清楚。大齐,你说的皇族是谁?」 小尼忍不住红了脸。但这不是羞耻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道:「海音僱佣我,不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你对我的实力有怀疑的话,我们打个赌约?」 「赌约?」大齐觉得好笑,「赌什么?」 「小尼……」海音阻止她,却见小尼微笑,以不容质疑的声音说:「我的美式,跟你的特调比一比,看我们谁的销量更好?我跟你不可能在一起工作,谁输了自己走吧。」 海音只感到荒谬:「朱小尼,你幼稚不幼稚?工作上的事,我们好好协调,没必要赌气。」 不料蒙宥芸叉手道:「小尼的提议可以。你们既然不能调和,我这里也没别的岗位可以调动。以一个月时间为准,你们谁卖得多一点,谁留下来。」 海音还想反对,却被蒙宥芸拉住了手臂,语气暧昧地笑道:「你怕小尼输了,你保不住她吗?」 「我不会输的,」小尼看向海音,尽量在脸上表现决心。所有想要保护她的人,都在自以为是地把她拖进坑里,她摸了摸自己裸露的手臂,心想,我可以保住我自己。 小尼像往常一样做咖啡。美式本来是店里销售第一的单品,甚至比甜点还好卖。虽然只是浓缩咖啡加水,用的也是比较便宜的拼配豆子,但豆子的选择、机器怎样调试,温度怎样掌控,做出来的成品天差地远。小尼的美式咖啡受欢迎,自然也是用心制作的。 可特调咖啡更能彰显咖啡师的手段。在小尼的浓缩咖啡基础上,大齐加了额外的风味,不但口味新鲜,而且很适合拍照。前面的几天,特调咖啡几乎每桌都点,大齐带着一股战神的气息,认真地出品每一杯,哄得客人欢欢喜喜。 蒙宥芸没什么不满意的,特调卖得贵,提高了客单价;海音也不能为难大齐,谁赚钱谁就有话语权。暗地里,他很为小尼担心,私下对她说:「你打算怎么办?唉,你争这口气有什么用,工作最重要是合作,不是互相打击。」 小尼想要翻白眼,她倒是想和平,是他们好勇斗狠在先!「我没想怎样,该做咖啡做咖啡。」 海音嘆道:「特调卖得好,也不是什么好事,现今客人消费能力下降,把钱花在咖啡上,就不会花在甜品上,长久下去,我们整体的销售额不会有什么真正的上涨。甜品用的都是新鲜水果和奶制品,材料耗损反而是我们承受不起的。」 小尼微微一笑,「就是啊!海老闆说得对,工作最重要是合作,大家都有收益,才是好的。」 「什么意思?」 小尼不答。海音在小尼眼里看到机灵的光——竟有点像邬三元。海音霎时想起,朱小尼也是来自福星街。这条街的人谁不是资源短缺,想尽办法活下去?小尼会有自己的办法,尽管,可能,不太光明正大。 那天做完最后一杯咖啡,小尼趁着大部分员工都离开了,走进厨房,找那位法国回来的甜点师。甜点师脾性冷淡,寡言少语,跟大家都不太熟络,小尼跟她也没怎么说过话。在制作台边,小尼给她递了一杯洋甘菊茶。 「我不信中医的,但植物茶喝了舒服,对身体有好处。」 甜点师抬起眼,拿不准小尼为什么跟她搭话,但她还是把茶接了过来。「有什么事吗?」顿了顿,她又说:「新髮型很适合你,纹身也很酷。」 小尼微笑:「我之前老怕人说我有纹身,不敢露出来。但店里暖和,穿着长袖很不舒服呢。」 甜点师抿着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围裙。小尼接着说:「你把自己包得这么密实,是怕人看到什么伤疤吧。夏天时穿那么多,会长疹子的。」小尼指了指柜子上的湿疹药膏,「我无意中看见的。」 甜点师感到被冒犯,直视小尼,却见她眼里毫无恶意。小尼五官平淡温顺,又娇娇小小的,很难让人产生防备心。想了想,甜点师解开领巾,露出火烧的伤疤。 「你来跟我说话,是想看这个的?看吧。」 褐色的伤疤延伸到领口里,非常显眼,大齐认为她这样穿衣是高傲、是在模仿法国人,但小尼却不那么想,甜点师遮遮挡挡,必有不愿暴露人前的东西。小尼没有追问这个伤口怎么造成的,人经受痛苦很正常,她也有很多不想被人议论的伤痕。她露出了同情的目光,随即打起精神,道出她的目的: 「不是!我来是想跟你联手赶走大齐。你知道他在背后怎么说你吧?」 「哼,烂人一个。他说什么我不在乎。」 「但你也想过一脚把他踹到大街吧。」 甜点师端详小尼,忍不住笑了:「我以为你不喜欢斗来斗去,我看错了。」 「我不喜欢斗来斗去,但我发现自己忍声吞气,最后会变成更坏的人!」 甜点师觉得这论点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凑上前道:「好吧,我想踹他屁股很久了,你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甜点师就做了产品的调整。她根据季节,採用橘子、柿子这类食材,更新了甜点品类,这么一来,甜点无论是食材还是风味,就跟大齐的特调很相近。 这是直接跟大齐对线了!饮料和甜点应该互相衬托,而不是重复同样的食材。 第66页 海音提出反对,蒙宥芸也不太贊同。但甜点师才是技术核心,而且这些材料正当季,成本最低、最易获得,做成甜点又很有可塑性,他们提不出更有说服力的反对理由。海音看了吧檯一眼,温声说:「你别卷进他们的斗争里,你也不想我们工作环境里都是拉帮结派的事吧?」 「是他们把我卷进来,」甜点师跟平时一样语调平静,「海老闆,蒙老闆,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们店的初衷?你面试我的时候,说要做一家以巧克力为基础的、优良的甜品咖啡馆。你们为什么容许个人表演欲那么膨胀、那么自恋、那么有攻击性的人,影响我们所有人?」 海音无法反驳。经营一家店,常常有各种关系上的平衡,对老闆来说,人的流动性当然越少越好,所以即使对大齐有所不满,他也会忍耐、劝解、端端水——哪里能像影视里演的霸气,指着鼻子让人滚蛋? 他眼望蒙宥芸,蒙宥芸像是看了一齣好戏似的,耸耸肩:「我们看结果呗,反正有一个月时间,谁有本事,一目了然。」 小尼走进地下室,摸了摸大侠毛乎乎的下巴,然后轻手轻脚走向大梦。大梦笑道:「心情好了?」 小尼点点头,把大梦爱吃的烧豆腐、醋肉和啤酒摆在桌上,「雨过天晴啦。」 「我听到外面还在下大雨。」 「大梦老师,我是文盲,不用调侃我!告诉你,我决定要好好工作。」 「你之前不?」 「之前我只是工作,但现在开始,我想给咖啡馆赚钱。海音看起来风光,他其实很缺钱,如果咖啡馆能运作得好,他的处境就会改善,我也有了个长期的栖身之地。」 「海音……听大家都在说他,希望有机会能跟他见一见。」 「机会多得是,海音常常来找邬三元,」小尼把橘子泡水倒进大梦的老茶缸。 「海音,姓海……」大梦看着茶缸冒出的热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很少有的姓。」 大梦喃喃道:「我有个同学就姓海。」 「快吃快吃!豆腐凉了就腥了……哎,这雨什么时候才停呢?」小尼没有在意大梦的话,把菜满满堆在大梦的搪瓷碗上。 雨一直在下,三元在门前垒起了两层砖头,生怕水会倒灌进来。他全身湿透,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还是忍着风雨鞭笞,把摩托搬进了屋里。 看着水塔,他想:「难怪这玩意儿建在这里,这儿太能积水了。」 店里新来了一个齐人高的手办,售价四万多,是个客人的预定,要到月底才拿走。三元把摩托和手办都仔细擦拭了一遍,确保不会被水汽侵蚀,才放心回去睡觉。 睡不踏实,迷迷煳煳之间,听到店里传来声音。店门已经上锁了,是老鼠?是偷偷复制他钥匙的海音?在门口,雨密得什么都看不见,水塔就在眼前。闪电一亮,瀑布一般,从水塔里涌出了一大股一大股的黑水。黑水流到近处,才看到一双双红色的眼睛,老鼠,数不尽的老鼠从塔里逃窜出来 了! 三元的心砰砰乱跳,睁开眼,恍惚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在地下室里。这个梦太真实了,残影还停留在脑子中。 三元坐起身,紧紧抓着被子。过了好一会儿,他缓了过来,给海音打电话。 「做梦而已,别怕,」海音哄孩子一样,「戴着耳塞睡觉,听不到雨声能睡好点。」 「地下室本来就听不到雨声。」 「老鼠是我编出来的故事,你知道塔里根本没这东西。」 「都怨你,」听到海音的声音,三元情绪好了起来,「讲了这么个有鼻子有眼的事,把整条街的人都吓到了。」 「我有两个建议,你选一个。」 「说。」 「第一个,明天我们去塔里看看,如果真有老鼠,让卫生部门来做消杀好了。」 三元想到漆黑腐臭的塔底,打了个冷颤,「我还想多活几年,pass,下一个!」 「我过去陪你。」 诶?三元的脸又是酸又是笑。我没那么弱好吗!我给你打电话不是这个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想藉机入侵我的地盘,甭想!」 海音带着抱怨的语气说:「你锁了门,我进不来啊,怎么入侵?」 三元锁门是因为店里商品价值高了,一件手办几百上千,他可损失不起,「防止海音闯入」只是随口说笑,并不真正想阻挡海音,可这时嘴巴可不能软下来。 「我家店营业时间,11点到8点,欢迎您光临。」 「营业时间之外呢?」 三元在被子里笑道:「擅闯民居,一律当盗贼处理。」 第32章 咸蛋超人 海音挂了电话后,脑子里依然满是邬三元。想像里的邬三元,已经不是邬有义的「脸替」,他穿着t恤横眉竖眼、或者笑得怡人,穿着裙子狼狈地抵御,或者挑逗地迎合,缩在被子里、雨衣里,骑着没修好的摩托,各式各样的邬三元轮番浮现在脑海。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袭上心头,他恨不得现在就去福星街,走进地下室的禁忌之门,即使三元马上报警,即使被当成盗贼、神经病、暴力房东。 多久没有这种灾难性的、不管不顾的欲望?他推开了成人之门后再也没有。「都怪福星街」,海音用三元的思维想,这条街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打开了心底隐藏的东西。 第67页 朱小尼记下每天的销售量,用在福星街的老办法,做一杯就扔一根牙籤儿进吃空的饼干盒里。福星街有些老人和孩子是用现金结款的,她一个人没功夫记帐,便想出这个办法。甜品咖啡馆倒不需要她记帐,可她希望第一时间掌握信息。 牙籤越来越多,她嘴里计算着,心里有了把握。 特调的热度渐渐下降,一天卖不到十杯,大齐急得很,却无计可施。外边的咖啡馆都在做特调,新奇的饮料层出不穷,而且还要跟奶茶店竞争。而法式甜点门槛却很高,哪里有几家能做得像样的?客人更多地选择甜点,咖啡嘛,配个清爽便宜的美式好了。 很快的,店里又恢復之前的状态,美式占了咖啡订单的70%、85%……小尼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只是这回她没有任何抱怨,越忙越快活。 不用等到一个月,大齐就爆发了。那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咖啡馆一开门,狗妈妈就抱着她的宝贝,一边抱怨地滑,一边走上旋转梯子。大齐滚圆了眼睛,目光能烧伤人。 狗妈妈也有点害怕,但她多次得逞,便也有恃无恐。把小狗放在地上,她笑道:「咖啡师兄弟,最近过得咋样?哟,你的脸咋那么黑,客人见了都要吓死了,是不是啊小宝?」 「你又来干什么?」 「我来跟你说,张律师跟我聊过了,这事要打起官司来,你们没什么赢面。打来打去,最后就是几万块的事,不值当,但你们咖啡馆的名誉就完蛋了。」 海音闻信走了过来,当机立断道:「我们赔您两万,这事就这么了结了,你看行不行?」 「还是老闆爽快!」狗妈妈本来没真想打官司,就顺水推舟应了,但这最后一回,她还是要噁心噁心大齐:「两万块,再加上这咖啡师兄弟的道歉。不是跟我道歉,是跟我们家小宝道歉。」 她把小狗放在吧檯上,亲昵道:「宝贝,哥哥跟你正式道歉啦。」 大齐:「道你妈的比!」 小尼也忍不了,直接把小狗抱下吧檯:「这是做食物的地方。」 「钱我打进你的帐户,」海音冷着脸逐客,「请你以后别来咖啡馆。」 狗妈妈面子上挂不住,呸了一声:「那我们法庭见。」小狗呜呜叫,显然还害怕着大齐。 大家都憋着气,大齐情绪尤其糟糕,吧檯丁零噹啷,发出很大动静。蒙宥芸回到咖啡馆时,发现周围瀰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氛。大齐对其他人都黑着脸,对她却格外不同。蒙宥芸问他「怎么回事」,大齐红着眼睛,眼眶润湿,「那些人都想弄死我!」蒙宥芸吓了一大跳,感到手足无措。 她私下对海音说:「大齐精神不太对劲。」 「他不能留在咖啡馆,所有服务员都怕他。」 「你怕他?」 「他最讨厌的是我。」 「啊?」蒙宥芸惊愕道,「为什么?」 海音心想,哪有为什么?一种斗牛的竞争呗。有些人去到哪里都要找出一个对手,不见得有什么原因,这就是他获得快感的方式,跟性是一样的。这没法跟蒙宥芸解释;比如猴子的族群,只有一个雄性领导,其他猴儿都必须遵他为老大,围绕着他的需求转动,在蒙宥芸看来必然是野蛮的形态,海音却很容易理解。 他的方法也很直接:等到月底就辞掉大齐。为什么不马上辞掉呢,因为他想做一件大事,祈望能一击成功。炒人鱿鱼毕竟等同砸人饭碗,有伤功德。 比起大齐,他有一个更想搞定的人,邬三元。 他们弄了一个来月的vespa,终于修好了。冒着毛毛细雨,三元骑在座椅上,发动引擎。老摩托发出低低的一声吼,然后就是柔和的低鸣。海音和三元相视而笑,这个声音健康美妙,老摩托有了个年轻的心脏。 「快上来海少爷,我带你去兜风。」 海音欣然爬上后座,「我们没牌照,也没戴头盔,别去太远了。」 「啰嗦,抱住我!走起!」 海音双手不客气地环着三元的腰。三元的腰有点小肉,可能是吃了太多自己投餵的甜点巧克力,比四个月前初识时胖了些。海音满足地端详三元的耳朵和下颔、脖子上的碎发,从脖颈到肩膀的宽直线条,即使没有魅惑人的笑颜,三元身上依然有很多看头。 可惜vespa不争气,速度还是太慢了,在路上根本飙不起来,因此两人依然是司机与乘客的距离。海音想起小尼的话,如果自己不主动,三元是绝对不会踏前半步的,这不正好是最合适的时机? 三元的耳朵就在嘴边,亲一亲,咬一口,毫不费力。 「三元。」 「嗯?」 「呃……我……」 海音没说完,就听三元喊了起来:「我靠,雨越下越大!」 海音这才察觉雨水已经打湿他一身一脸,福星路本来地势比较低,摩托正在涉水前行。感觉上两人在无人区奔驶了很久,其实才刚刚开到彩票店。 卖彩票的大辉喊:「这么大的雨你们两个去哪儿?」 三元停下车,无奈道:「这个摩托能开多远,我们就去多远。」 「回去吧,雨太大了,别一不小心陷进水坑里。」 这倒是个不可忽视的危险。三元转头道:「我们回去吧。」 「好,」海音刚鼓起来的勇气被大雨浇灭了,雨丝形成了雨幕,三米之外的视野模煳不清,完全不适合出行。在雨幕中,海音发现韩国咖啡馆的地上很潮湿。这店早已装修完毕,但一直没有开业的迹象,可能是某个牌照还没申请下来。 第68页 「等等,我看看那店怎么回事。」 毕竟跟主人相识,海音担心这咖啡馆出问题。从玻璃门看进去,地上非常湿,墙壁也有水迹。「防水层出问题了,」三元在他旁边说,「必须尽快处理。」 海音打电话给韩国夫妇时,三元把眼睛贴在玻璃上,检看墙壁的状况。一墙之隔是一道向下的楼梯,通往大梦的小房间。大梦腿脚不便,天天待在房间里,这咖啡馆装修时,三元好几次过来查看有没有打扰到底下的陋居。每次大梦都说「没关系,不影响」,三元便没跟装修队打交道。照现在漏水的状况看,工人的责任心很不靠谱。 「大侠!」他喊了声。楼道没有响起狗的铃铛声。 他们俩又回到漫画店。不过十来分钟,水已经没过了马路牙子,他们趟着水,把摩托搬进了店里。三元把门关紧,查看每一处窗口,海音拿块布擦拭摩托,再把地擦干。 劳作完,店里异常安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海音不停地用布擦着手,三元左看右看不存在的客人,只觉经营漫画店以来,从没有这么清净过。这店里,怕是一只蚂蚁都没有,只有他们两活物默默相对。 三元终于想起可以干一件事:「我们下去换衣服,别感冒了。」 他们走到地下室,打开明亮的灯,有默契地各占据一个角落。三元把t恤和裤子扔给海音,他的衣柜里就这老几样,宽大半袖加宽松短裤。半晌,各自换好,坐在了床上。 三元忍不住瞥向海音的裤裆:「抱歉,我的内裤你肯定不穿。」 海音笑:「不穿。」 「是不是下面凉凉的,特没安全感。」 「蛮舒服,不穿也可以。」 被雨水包围的店屋,把世界缩小成这么个小天地,屋里也是潮潮的,三元心猿意马,身体被潮气泡软了。可一股冲动却在心底怒立着,雄赳赳的,想要找人打一架的欲望在燃烧。两种相悖的情绪拉扯着,三元坐立难安。 手肘一暖,转头看,海音坐得很近,几乎跟他贴着。三元心跳加速,海音什么话都没说,但仿佛已经在他耳边诉说了许多。他已经预感到海音想说的话,可他还没准备好要回应。 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他不确定,说不定永远准备不好。他希望眼前有无数漫画书,能用来叠造他的「安全屋」,能让他暂且躲一躲。 有了!三元突然说:「我差点忘了我的财神爷!」 「财神爷?」 却见三元已经挪开屁股,快步走上阶梯。两分钟后,一个咸蛋超人出现在阶梯,后面跟着邬三元。海音赶紧过去,搭把手把这个大手办搬进来。 这个手办跟他们俩差不多高,制作精良,关节可以灵活移动。「为了把这大傢伙运来,花了我两千运费呢,」三元解释道:「这是日本师傅出品,我很不容易才托人买到的,谈了个买家,他愿意给四万!这玩意儿也就五千块成本,卖了它够我两个月的营业额。」 「所以你要抱着它睡觉?」海音很无奈。两人各坐在床的一边,中间坐着个咸蛋超人,摆了个「沉思者」的姿势。 斗室里只听到人轻微的鼻息。三元歪头绕过咸蛋超人的脑袋,对海音说:「我怕有人趁雨打劫,拿走了这玩意儿,那我这个月就吃西北风啦。」 「嗯。」海音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静默了好一阵,为了不让气氛太尴尬,三元抄起桌上的漫画,扔了一本给海音。「闲着也是闲着,这本送你看,不收钱。」 三元翻开纸页,坐看右看竖着看倒着看,始终看不明白里面讲的什么事。他跟漫画八字犯沖,也可能因为对结构和对称特别敏感,漫画的画框时大时小、线条会出格、远近景会变化,让他看得特别劳累。侧耳倾听,海音没在翻漫画。 他在干什么呢?隔着咸蛋超人,三元实在好奇。伸头看,心一惊,海音也在看着他!三元赶紧转回头去。 「邬三元。」 「呃。」 海音轻吸一口气:「三元,我……」他本来打算对邬三元掏出心里话,成也好,不成也好,总归有个结果。可一开口,就对上了咸蛋超人两只大眼睛;蛋白眼仿佛在审视着他,看他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见解。 海音愣了愣,随即笑了出来,摇摇头。罢了罢了,咸蛋超人不就是三元的态度吗?他已经回答了,不说出口,免得伤人而已。 海音站起来道:「我回去了。」 「雨还下着呢。」 「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海音勉强一笑:「再见。」 三元的心被戳了戳,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邬三元你在干啥傻事?人走了就没了,你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得抽自己。 可这省视的声音太迟缓,海音已经消失在阶梯的暗影里。 三元感到从所未有的寂静,仿佛地下室就是个坟墓,最后一个上坟者已经离去。他孤魂野鬼一样在地下室走来走去,没个目标。坐回床上,他抱着咸蛋超人,一边抚摸凹凸有致的腹肌,一边喃喃自语道:现在只有我俩相依相守了,你说海音还会再下来这儿吗?必定不会。不对,等他收回这家店,就会把这里填了,或者做成仓库,我跟他那点事,也就埋在这里了…… 咸蛋超人望着他,蛋白眼在说:你丫活该。 【作者有话说】 咸蛋超人就是奥特曼,各地翻译不太一样,我最喜欢就是咸蛋超人,考古说是周星驰在《破坏之王》里,cos了一把奥特曼,把蛋剖开一半贴在左右眼上。 第69页 奥特曼不是动漫,是真人特摄片,不知为什么一直放在动漫的分类里,周边也很多。奥特曼还有一个对手《假面骑士》,我成长的时候没看过,但现在好像更火吧。 第33章 水来土掩 没想到,不到十分钟,海音就回来了。「放开你的玩具!」海音命令傻了眼的三元。三元立即松开手,奇道:「怎么了?」 「拿上你的工具箱!有功率大点的电锯吗?」 三元不敢耽误,立马找出工具,跟海音跑到滂沱大雨中。就这么几分钟,水已经漫到小腿肚上,店里也灌进了一些水,可三元没功夫管了。两人涉水奔到了韩国咖啡馆门前。 金毛大侠在铁栅栏里呜呜地叫。 咖啡馆临着楼梯的墙渗水严重,天花板漏进来的水,源源不绝地在楼梯上流淌,三元喊了声:「大梦!」楼梯的灯光亮了,梯级上水淋淋的,泛着苍白的光。 「底下住的是个残疾人对吗?」海音跟三元拿出钳子,想办法撬开铁栅栏的锁,「我听见狗在叫,就过来看看,喊了半天里面没人回应。」 三元不安道:「大梦是做翻译的,日夜颠倒,身体也不好,可能在睡觉呢。」 「狗也叫不醒?」 三元和海音加紧手脚撬锁。他们没有电锯,只能用蛮力生生把锁扣弄扭曲,一起撞开铁门。三元和番仔已经加高过门槛,预防雨水倒灌,谁能料到水不是从地面灌进去,而是天花板上漏进来?阶梯又湿又滑,两人小心地走到地下。 屋门没关,一盏灯在书桌前亮着。大梦就趴在桌上,一只手垂在身子旁。海音闻到了浓烈的酒味,推了推大梦,那身子沉重绵软。 海音跟三元面面相觑:「喝多了?」 大梦深深唿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懵懵懂懂,目光从三元转向海音,便定住了。「你没事吧?」海音柔声问。 大梦露出了惊诧和恐惧的神色:「云天!」 「啊?」 三元弯下腰:「你认错人了,他是海音。」 大梦很快控制住了表情,可眼里残留的不安,无论如何掩饰不了。他无力地直起腰,伸出手说:「抱歉,初次见面,叫我大梦就可以。」 海音愣了愣,跟他握手道:「久闻大名。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看?」 「我没事。多谢帮忙,铭记于心,」大梦微笑,虽然身在陋室里,大梦的气度倒像在大学讲堂。三元有些惊讶,大梦对海音的态度也太「正式」了,跟他平时松弛随和完全不一样,难道因为海音是外人? 「大梦,隔壁咖啡馆漏水了,倒灌进你家,挺麻烦的,要不你跟大侠先去小尼店里歇脚吧,等明儿找装修队来补漏。」 大梦不舍地看着满架子的书,「没关系,没听说福星街下雨能淹死人。我要留在家里,麻烦你们帮我把门关好就行了。」 海音和三元又回到雨中。不管他们怎样游说,大梦都不肯离开,他们只好把门关严实。不知不觉,两人又相偕走回漫画店。 海音一路不说话,到了店门前,海音突然道:「他刚才叫我爸的名字,他认识我爸,当然也认识你爸。我爸、你爸、大梦……」 三元也在琢磨这事,一道灵光闪过心中。大梦说不好也是復兴中学毕业生呢,怎么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他忍不住看向水塔,雨帘中水塔轮廓朦胧,像是某个建筑的影子,而不是真实存在。一个想法冒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三元心头大震! 海音看着他,「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三元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把一粒灰尘想成一颗陨石!一定是淋雨太多,脑子进水,什么想法都被泡得走了形。 便对海音笑道:「我们又湿了,要不要进来换衣服?」 地下室,两人各占据一个角落。三元要给海音找衣服,而且一根筋地想给海音找新买的t恤,可翻箱倒柜,就是没找到。洗了?在外面晾着?三元转头,发现海音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海音脱了眼镜,那层理性的屏障就没了,直接的目光相对,让三元心跳骤然加速。命运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可他还是畏缩,尤其大梦启发了一个可怕的猜想。现在他只想抱着咸蛋超人说:保护我。 他还没跨步走向床,就听海音说:「邬三元,你不要动!」 三元心想,你叫我不动就不动?我是你养的小狗。虽作此想,他的脚却缓了缓,海音已经走了过来。 没有第二句话,海音抱着他的脸,亲向他的嘴。两人的躯体仍有距离,可是嘴纯已经粘在一起,难捨难分。三元没来得及喘气,霎时,温软湿化的舌头钻近嘴里,挑浓他的齿间。脑子在说,邬三元你稍微抵抗一下,有点出息!可嘴唇完全不听他的,海音的舌头长驱直入,下一秒三元缠绕在海音的迷魂阵里,不能自拔。 两人的身曲自然地贴在一起,三元一只手抱着海音的脖子,另一只手觉得眼镜碍事,把海音的眼镜夺过来,扔到了床上。两人再无障碍,三元拥包着心心念念的躯体,好像孤魂抓住了活人,只想尽可能地吸取暖意。 这地下室很安全,但也太孤清了!死气沉沉的,唯有的爱意是对漫画的执念,可那是死人的遗志,跟邬三元毫无关系。直到这一刻,地下室才是属于他的,是他的玉望和需求在主宰这房间。 他需要海音,非常需要。 第70页 两人嘴唇分开,三元嘴边的那句话才脱口而出:「你想干嘛呢?」充满挑衅,可被亲温过的嘴艷红湿闰,挑衅成了挑荳。 海音有满肚子的话要跟三元说,温柔的告白、情感的倾吐,以及对三元回应的期待,可此时这些话全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只是说:「我想跟你上。床。」 三元没有异议。 两副身体贴宰一起,情投意合。三元坐在床上,海音附身亲温他,他一颗颗地解开海音衬衫的纽扣,模向那健康的肌肉和皮肤;唇舍黏腻地回应他,那触感让他全身酥软。 三元脱了t恤,随手扔在咸蛋超人头上。于是那双蛋白眼再也不能诘问他们。这世界有什么意义呢?爱情有什么意义呢?语言和思考完全不能诠释此刻的快乐。 海音把大手办粗鲁地搬到床角,便拥着三元躺倒在大床上。这本来不在他的计划中,也根本不奢望能立时拥有三元,可这就是他想要的!三元真是可爱极了,主动、大胆而放档,海音在想要控制的玉望和失控的兴奋中摆动。 雨一直下,狂暴的雨声经过墙壁和地板的屏障,变得像潮水声一样。人如浮萍,四周是茫茫大海,两人只有彼此为依靠,在地下室以外,世界归零。 雨还没停,但声音已经变小。他们洗了个澡,出门一看,水位下降了,水塔和店屋灰灰白白的,福星街的街景又清晰起来。 刚早晨七点,大部分的店都没开门。他们走到大梦的铁栅栏前,大侠悠然坐在门口,啃着不知道谁餵食的大骨头。三元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抬起眼,海音正看着大侠吃饭,但三元知道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这感受太强烈了,一切唿之欲出—— 三元清了清喉咙:「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海音笑:「是吗?我有什么要跟你说?」 这混蛋!跨过了那道坎儿,他反而摆起架子来了。昨晚的事不做数,没有确认和承诺,也就不过是登堂入室打个刨而已,在这城里,跟去个新开餐厅打个卡差不多。爽完了,谁也不当回事。 海音叉起了手,没有表态的意思。三元有点气恼,一边站起来,一边拍了拍手上的毛:「赶紧滚蛋吧,我要回店里了。」 海音没回他,趁他没站直,突然凑前去,亲了亲三元的额头。 三元额头一热,随即全身滚烫起来。笑骂:「你突袭上瘾了?」这蜻蜓点水,比昨晚的疯玩还让他面红耳赤,昨晚在大雨包围中,总有世界尽头的不现实感,可此时他们就在最平常的街头,卖彩票的大辉随时会叼着煎饼过来说「早啊,吃了没」! 海音这就是承认了吧?是吗?不是?三元陷入了幸福的迷惑里。 有人幸福,有人就该倒霉。海音心情愉悦地回到店里,第一件事,就是把大齐叫到厨房。 「抱歉,你明天不用上班了,我会按合约补你一个月的工资。」 大齐瞳孔放大,张大嘴,却说不出话。离赌约结束还有一个星期!他本来应该这样辩驳的。可他知道再过一星期也是这个结果,不管怎样,他已经输了。 「我不同意!」大齐压低声音,「蒙老闆呢?」 「你别再纠缠她了,你知道自己跟她不是一个级别的。」 大齐仿佛挨了一闷棍。海音眼镜底下,是不再克制的居高临下。很显然,海音是胜利者,如果群体里只有一个老大,那大齐自己就是被驱逐那个。 大齐就是这么想的。 「那什么赌约,是你跟小尼子合谋搞我的,我不认!」 这话声量很大,厨房里的员工和店员们都看了过来。吧檯的朱小尼也听到声息,放下工作,走到厨房门口。海音脸一沉:「我们好聚好散,你要是不满,可以找劳动仲裁。」 蒙宥芸此时不在店里,大齐顿感孤立无援,见到朱小尼的脸,怒意更是无可遏止:「店里谁都知道,你跟小尼子搞一块儿了!蒙老闆被你这吃软饭的欺骗,真真瞎了眼。」 小尼脑子嗡嗡作响。又是这样,每当这些人有矛盾、生活不如意、事业不到预期,总是拿她一个女的祭旗,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闭嘴吧!」她怒道。 却听海音冷静道:「小尼,别跟他吵。毕雁齐,快收拾东西走吧,你说这些没用的,不能改变现实,不如省省劲。」 大齐红着眼,阴狠地盯着海音。 海音不打算跟他争执,正想离开,想了想,又说:「你说什么我不跟你计较,你别污衊朱小尼。我跟她干干净净,没你想的那种烂关系——我有男朋友了。」 大齐本来想闹,听到最后一句话,气焰一下变冷了。哈?!他脱口而出,一时之间脑子空白,忘了骂人的脏话。 大齐走了。背着他装了哑铃的大包,丁玲桄榔的,没人跟他道别。倒也不是势利眼,只是害怕他。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海音的男朋友」上。 海音担心大齐找小尼麻烦,开车送她回福星路。小尼一路挂着暧昧的笑,到了店里,海音终于忍不住说:「你别这样,我长出犄角了?」 「海老闆,你澄清跟我的关系,我很感谢你。但你不用当众出柜嘛。」 「讲清楚的好,这话不止讲给大齐听,也是讲给店里所有人听。店里肯定不止他一个人那么想,讲清楚了,塞住他们的嘴。」 第71页 「你放心,这之后店里的人只会说得更多,」难得逮到这么大的八卦,哪个员工能忍住不谈?小尼心想,海音这么做,主要还是体贴她,免得她经受闲言碎语,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对了,你跟三元好上了?他怎么没跟我提起。」 「我们没有正式表态,」海音停好车,看向雨丝中的漫画店,「我觉得他摇摆不定,没有定下心要跟我一起。」 「他就那样,胆小如鼠。你得用力地追他!」 「光我一个人出力有什么用?他什么都受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拒绝也不往前一步,我不想他现在答应了我,以后一遇到困难就退缩。」 小尼耸耸肩,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34章 朋友 小尼胃口很好,一连吃掉了四块猪肘,顺便往嘴里扒了两碗米饭。她吃得畅快淋漓,毫无仪态可言,仿佛饿了许多天。从前的朱小尼回来了,她吃什么都快乐,有饭吃就不烦恼。 张震威看着她,感到碗里的青菜都奇香无比。小尼对着他笑,他心一酥,低下头吃饭。小尼早就不生他的气了,也只是不生气罢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实质的进展。但他感到朱小尼的身上,有什么困住她的东西解开了,猪笼草还存在,那个笼已经没了。 张震威很为她高兴。 这天的晚饭,是三元的母亲万悦宁准备的,一桌子的家常菜,非常丰盛。 万悦宁见到海音,眉开眼笑,亲切地把他按在餐桌旁,不停地给他夹菜。邬三元坐在旁边,没心没肺道:「又来吃白食。」 母亲苛责:「你不也吃白食?这些肉跟菜你给钱了吗?」 大家纷纷应和道「是啊三元吃最多的白食」「三元铁公鸡,每回都是我们带吃的来」「海音天天上供甜点,你啥都不贡献。」 三元咬牙想,这些人个个向着海音,我人缘咋就混得比不上个外来的富二代? 海音在桌子底下抓住他的手。三元下意识一缩,又被海音敏捷地捕获了。暖意从掌心一路流到脸上,三元转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捣蛋」;那傢伙却得寸进尺,把三元的手拉到他大腿上。 「这块肉好,」母亲把一大块排骨夹到海音碗里,「平时都在外头吃饭吧?」 「我不会做饭。」 「那就来这儿吃,三元会做。」 邬三元瞪大眼,「我只会下面条,别的都是恩公们施捨的啊。」 「学学就会了,」看着这一圈的年轻人,万悦宁满足道:「吃得好比挣钱更重要,听到没?」 「嗯哪,」「阿姨说得对,」大家又纷纷应和。饭桌上气氛欢快,清淡的饭菜蘸上辣酱,新鲜的蔬菜在嘴里咔嚓作响,倒也不是为了健康,而是有人关怀的愉悦。 番仔咽下豆腐丝:「三元虽然不怎样做饭,但我们都喜欢来这里,这里跟我们自己的家一样。」 邬三元笑骂:「脸皮真他妈厚,你们一个个,想进来就进来,不管什么时间,门都不敲的。」 「三元的钥匙又放回仙人掌了吧?」 三元痛苦道:「暑假那帮崽子没事干,就想来看书,我不把钥匙放回去,怕他们把门给砸了。」 「那你就别锁门。」 「那可不行,」三元抽出那只被海音捂热的手,拇指指向海音:「我得防止这些居心叵测的大人!」 海音笑道:「防什么啊?你的秘密,每一处,我全知道。」 三元心头一酥,这傢伙说话真不避忌!环视一圈,大家仿佛没对这话有什么反应,没人知道桌底下的秘密吧?海音的腿贴着他的腿,几乎没有缝隙。海音一动,三元的心就酥酥麻麻的,完全管不住自己。他是什么个意思?三元又在琢磨这个未解之谜,嘴里却说:「老贼!」 「今天不做贼了,我在你这儿睡,先知会你。」 「诶?」 这明目张胆! 「行不行?」海音的神色认真起来。 小尼起闹道:「他肯定行啊。」 万悦宁笑:「你们俩孩子能和睦相处,还成了好朋友,真真想不到。毕业后我以为我们这帮人以后都很难相聚,缘份从此就断了,」语气里很是唏嘘,「聚聚散散,都是无常,你们都要好好的,能在一起不容易呢。」 「妈,喝啤酒,别灌鸡汤了!我现在信了,你跟邬有义一样都是漫画迷。」 小尼道:「友爱。」 番仔道:「热血。」 张震威道:「拼博。」 阿庚:「lo裙。」 三元道:「但现实不是这样。」 母亲挑衅地反问:「那现实是怎样?」 大家都答不上来,鱼儿很难回答什么是海。「别把自以为的现实挂在嘴边,经歷挫折就喊现实残酷,喊人生全是痛苦。生活辛苦是现实,那现在你们好端端坐在这里吃饭,旁边是好朋友,这不也是现实吗?这就是做人的好。你们说,漫画哪里说得不对了?」 海音给她倒上了啤酒:「漫画剧情夸张,但友情热爱是真实存在的,阿姨说得对。」他又在桌底拉住了三元的手,这回三元没有躲开。 海音转头看,竟发现三元的脸色柔和、眼睛泛着光,「被感动了?」海音问。 三元确实被戳中了,瞪着他说:「我妈说得对……但不包括你,你是来收我房子的,算什么好朋友!」 「行了,你俩别在那儿卿卿我我了,」张震威打断他们的对视。三元捏了捏海音的手掌,海音轻哼一声。 第72页 「跟你们说一个消息。」 「怎么了大状,你要官宣女朋友了?」 张震威给了三元一个哀怨的眼神,「跟大傢伙有关的事。那个水塔终于决定要拆了,按计划最晚下个月。」 大家默然。水塔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甚至还是恐怖传闻的来源,但一根电线桿对久了都会有感情呢,何况那么大根的水塔? 「就这么拆了?这算不算古蹟?」海音问。他的情绪最是复杂,他在盘算,哪天上去把父亲和邬有义的涂鸦给铲了,免得被人看见。 「不算古蹟,算是旧生活遗蹟,也有记录的意义。我不是说过有个朋友做这方面的研究?下周他会来水塔拍点照片,做些记录和测量,你们谁有时间陪陪人专家?」 「我!」三元和海音慌忙一起举手,却不小心举起了相握的那只。两只手十指相扣,贴得紧紧的,像拳击比赛一样——宣告了胜利。 梅雨季节结束得斩钉截铁。某一天,雨不再下了,太阳无缝接班,马上把大地照得金光灿灿。天变凉快了,福星街迎来最好的季节。 那家韩国咖啡馆终于开门接客,对福星街是个不小的冲击。这条街从来没有过那么漂亮的店面,从大片落地窗往里看,可见昂贵的中央空调和设备齐全的开放式厨房。 「这个名字怎么念啊?」三元眯着眼看招牌。「chiffon,雪纺绸的意思,也可以翻译成戚风蛋糕。」在试营业的第一天,海音和三元就被邀请去吃饭。三元对他们挺不满的,「名字不怎么样。他们赔偿大梦了吗?」 「赔了他几千块钱,还上门道歉了,态度算可以吧,」海音拍拍他的脸,「你真是老古董。发展是好事,没必要对这家店有那么大的敌意。」 「我没说发展不好,」三元侧过脸,小声说:「海老闆,跟你商量一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们能做个斯文守礼的好市民吗?大家都在议论了。」 「议论什么?」 「议论……议论我们……」饶是三元脸皮跟墙皮似的,这句话却说不下去,「啊,肉来了!嘿哟,这么小一块卖188块钱。」 「不用我们付钱。」 也是。三元很少吃这么精緻的餐饮,便甩开肩膀吃了起来。海音吃得少,心思全都在三元身上,三元每次抬头,都能对上海音的目光。「看什么?」三元忍不住嘴角含笑,「快吃!」 「我看你吃。」 三元左看右看,店里没有认识到熟人,但从玻璃窗外一看,就能发现两人在「约会」。「约会」这词浮现心头,三元就唿吸一滞。他刚想起,两人从没一起在外面吃饭,不止吃饭,除了弄那破摩托,他们没怎么和平相处过。而他们就这么上了床!还不止一次。 这关系算什么呢? 与海音四目相对,三元放下叉子,清了清嗓子,「海老闆,在房东和房客之外,我们算朋友吧?」 「嗯,算朋友。」 三元深吸一口气,脑里想:是什么样的朋友?难道真要我直接问出来?问就问,怕他是小狗! 「呃……」话到嘴边,他胆怯了。海音这么理性上进一人,如果他真想要,一定会主动提出。可见他是当成了娱乐消遣吧。何必给机会他嘲笑我? 「喝一杯,朋友,」三元举起白开水,「为友情和热爱和什么鬼拼搏!以后会更好的。」 海音笑道:「以后会更好。」 两人喝着白水,心里百万种滋味。 一个起雾的周二,张震威说的专家来了。专家是个年轻的小个子,走路奇快,海音和三元在塔底会见了他。三人寒暄两句,便跟着专家轻快的步伐爬到了顶上。 海音发现三元心神不宁,小声说:「怎么了,怕里面的『老鼠』?」 「怕你把我扔进去。」 「怎么会?你掉进去的话,我跳进去陪你。」 「肉麻死了!」三元没忍住,笑得桃花盛开。 三元很久没上这个塔,目光首先去搜寻那个假的爱之涂鸦。巡视几圈,围墙上痕迹全无,只有一处有新敷上的泥灰,显得特别平整。不用说,必定是海音动的手脚。三元的心安定了,「那就好,等于海音帮我毁灭了罪证」。 专家先是往下俯视井口,井口已被封上,上面汪着水。海音问他:「我父亲说这里常有人跳井,是真的吗?」 「没听说过,」他的语速也超快的,「这肯定是传言啊。要跳楼的话,市里有大把三十层、四十层、六十层的高楼,现代人自杀是不会选择这里的,古人才会选择跳井。你们想想,跳进去一时半会死不了,在那黑索索的地儿,叫天不应叫地不闻,熬个三天才饿死,忒受罪了。」 三元微微一颤:「确实啊。那这井为嘛封上呢?」 「蓄水池失去了功能、没啥用了呗。再说了,这里地势低,雨量大,水充满了井里,会滋养蚊虫霉菌。这个塔确实该拆了。」 专家风一样跑到围墙边,摸着边沿,「这整片围墙倒是新修的。」 「新修的?」海音和三元愕然。 「对啊,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年前加高的围墙。这里临近学校,常有学生调皮,跑到塔上来玩。家长投诉了很久,终于由学校出钱把围墙垒了起来。」 海音的表情,从震动、迷惑,终于变成咬牙切齿。三元喃喃道:「啊,这事我居然不知道,是了,我正在外边上大学呢,之前我爸也不让我上塔玩,完全不知道以前……」 第73页 完了!露馅儿了!三元脸色骤变。如果那围墙是新建的,那两位父亲的爱情宣言,是怎么跨越时空刻在上面?难不成两个大叔旧情不忘,临到中年来这里搞密会、刻名字?! 转过头,对上海音愤怒的眼睛。三元登时傻了眼,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藉口。 海音仿佛读到了他的想法,冷冷道:「我爸五年前就去了海南岛,没有回过来。这些字是怎么回事?我帮你想想理由,这字是你爸自己刻的,为了思念旧爱?」 三元垂头,牙疼似地说:「对不起……」 海音心里火烧一样!这是个什么烂手段,而自己居然会上当?这些字是三元刻上去的,至于父亲的笔迹——那也不难,父亲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必然留下痕迹,很可能就是租赁合同上的签字。 他在心里骂了海云天很久,这事对他打击特别大,父亲的形象和父母的感情,也因为这拙劣的刻字而扭曲变形。海音感到愧对父亲。 而更严重的是,他对三元本不该产生微妙情感,追溯源头,正是因为这难以启齿的「密恋」给了他联想。 原来竟是个恶劣的玩笑。恶劣、幼稚、尴尬!当初他会相信,正因为这事太匪夷所思了,他不认为会有人造假。谁想到邬三元这个人,毫无廉耻,什么小手段都敢使,甚至拿死去的父亲来骗人!海音接受不了,愤愤地瞪着邬三元。 父亲的爱情是假的,邬三元却是真的……海音想要破口大骂,对着这张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收回手,顶了顶眼镜,转身离开水塔。 专家奇道,「咋啦咋啦?」快腿奔到楼梯旁,却只看到海音黑黑的头顶和肩。回头问邬三元,「海老闆怎么啦?」 邬三元雕像一样,不言不动,仿佛他也是水塔的一部分。专家急了,「你又怎么了?」 「我搞砸了,遭报应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完啦,下一卷是「福星街的烦恼」,应该是最后一卷了,会控制在16万字左右结束。阅读愉快~ 第4卷 :福星街的烦恼 第35章 打架鱼 梅雨季节过去了。太阳尽责地暴晒每一寸土地,很快地,水坑干了,墙上的霉菌褪去,腐烂的枝叶被河水和下水道沖走,天高气爽,你最喜欢的秋季要来了。 这里四季不太分明,秋天最显着的特点是,很多建筑工程要开工了。雨季之后冬季之前,盖楼的、修马路的、挖坑筑墙的,全都在这时节加紧干。 你知道,福星街的水塔要拆了。水塔拆了,福星街就不再是死路,风水流通,说不准这条路可以辉煌起来! 迹象早就有了。 走过卖煎饼的店、福利彩票店,一家新的咖啡馆坐满了人。你有听说过这家店,说是咖啡店,其实是cafe的意思,人并不只为了喝咖啡而来,主要是吃花样繁多的简餐。老闆好像是一对韩国夫妇……是谁都无所谓吧,总之它有名气,不愁客源。 福星街的好处显现出来了,好停车、街面素净,坐下来便感到放松。店里种满了绿植,与人行道上的野狗有微妙的和谐感。对了,福星街为什么还有野狗也是个谜,城里所有的野狗几乎都被扑杀了,这些狗却大剌剌地在睡懒觉。 许多车子停靠在路两边,你看到那个长头髮的理髮师,在车窗前一张张地夹传单,动作很轻柔很仔细。你被感动了,整条街你最不喜欢他的店,花里胡哨,品味也不高,但他每回都在努力更新。 咖啡馆走出一个穿着丝绸花衬衫的服务员,你定睛一看,竟是那个喜欢穿女装的coser。他给理髮师拿了个三明治和咖啡,那张化了妆的脸转过来,发现了你,对你笑道:「要不要吃三明治?我们店新出的越南牛肉法棍,味道可好了。」 你有点不适,虽然不想歧视他,但还是觉得他太怪异了,生怕自己露出不体面的表情。好在那人见惯不怪,对你摆摆手,便走进店里。 你松了口气。环视一圈,咦,那个铁栅栏消失了?你刚发现,咖啡馆旁边的神秘铁栅栏,变成了一堵铁门,那只乖巧的金毛狗也不见踪影。 大侠,你喊了喊。你听到铁门里有叮噹声,那只狗还住在这里。门霍地打开!你大吃一惊,刚来得及往旁边一躲,铁门里就跑出了金毛狗。大侠后面,跟着一个很矮小的人,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非常艰难。 他神色平静,对周围视而不见,只是眯了眯眼,抬头看太阳。你很意外,原来底下的神秘人是这么个普通模样。你对他充满好奇,于是悄声问水族馆的暴躁老闆:「那个残疾老人是谁啊?」 老闆看都不看你:「你不是买鱼的?不买鱼赶紧走!」 「我买,」死缠烂打这事你很擅长,随便选了两条鱼,你又问:「大梦到底是啥人?」 甄老儿终于肯正眼看你,但眼白多过眼珠子,「他是老居民,住这时间最长。他们说他十岁就念高中,科科全级第一名,是个天才。要我说,天才哪里会沦落成这样?就是个书呆子,离开学校啥都不会了。」 「可怜。」 「可怜个屁啊,老天是个王八蛋,一天到晚不干别的,专爱折磨人。你可怜这个、可怜那个,可怜得过来吗?要不可怜可怜我吧,这破雨季我他妈死了五六十条鱼,半年赚的都赔进去了。早知不开这倒霉催的鱼店,天天打麻将不好?」 第74页 你嗯嗯地退出了鱼店,有点被骂爽了。你喜欢甄老儿指着老天臭骂的劲儿,兇悍嘴欠,谁都不爱。难怪他的店有那么多抖m忠实客人。 拎着两条鱼,你愉快地走向乌有乡。路人多了好一些人,多半也是去漫画店的。你有注意到,乌有乡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店,小红书上有不少客人来这儿拍vlog。网络时代这一点好,再小众的店都有露出的机会,尤其乌有乡是可以吸引评论的店。 店门口摆着的老摩托,也是打卡的一景。那辆摩托,你上次看到的时候还是个残骸,知道这确实是古董,不是仿造物。浅蓝色的机身反射着阳光,金属流线利落又柔美,不管男人和女人都会喜欢的玩意儿。客人摆着姿态拍照,想骑会儿店主也不阻拦。 毕竟是懒洋洋的、怎么都无所谓的邬三元啊。 邬三元此刻就坐在仙人掌旁。见到他,你心情愉悦,可他看上去并不怎么开心。谁欺负邬三元了?欺负邬三元的准不是好人。邬三元旁边,坐着一个咸蛋超人。 咸蛋超人侧着头,望着邬三元,仿佛在问:你有啥不高兴的?你也想问这个问题。正当此时,一辆越野车停在门口,这车开得粗鲁,几乎铲到人行道上。车上下来一个顶着大肚腩的男人。 邬三元无精打采地跟这个人交涉,说着把咸蛋超人支起来,摆成了站姿。这大手办关节灵动,工艺上乘,摆起来很有气势。那大哥由上到下摸了摸,又拍了许多照片,开口说:「这玩意儿哪值四万?这样吧,五千定金我给过了,我再给你三千块,咱就成交。」 邬三元脸一黑:「说啥呢老哥?这手办是限量手工打造,成本贵过两万,再加上运输库存,四万是我们事先讲好的,一分都不能减。」 「呵,」那大哥笑一下,「别跟我吹牛皮了,这手办确实是日本师傅做的,这种师傅秋叶原掉个霓虹灯可以砸死十个。照我看啊,你买它的成本五千顶头了。看在你家收了那么多老漫画份上,我给你挣个三千块钱。很仗义了吧?」 三元老脸一红,「你打发叫花子呢。」 大哥眼睛一眯:「你真不会做生意。我教教你,卖给我,你拿回本钱;不卖,你啥都没有,这么大的进口手办不好出手,我敢打包票,别人出的钱还不如我呢!」 「老哥,」三元的口气软了,「我这小本生意,您要是逃单,我两个月都揭不开锅。交易就讲个诚信,我相信你,事先没有签劳什子的合约,您可别坑我了行不?」 「坑啥啊,你收了我五千。」 三元突然就怒不可遏,你第一次见他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嘴角抿得那么紧,迫近那个大哥说:「说好了四万就四万,一分钱都不能减!你们这些有钱人怎么个个都不守信诺,就想着怎么榨干我最后一点东西!我只有这家店,你们想弄走,没门!」 大哥倒是气怯了,退到车门去:「定金我不要了,你这种死脑筋,这店迟早关门。」 邬三元不做声,静静看着那车粗鲁地后退,一个急转驶走了。他的眼睛红红的,看得人心酸。你走过去安慰他:「那种烂人甭理他!我帮你发布信息,这么个好东西,一定会有人买的,说不准出价比四万高。」 「那多谢了,你人真好,」邬三元露齿笑,眼睛却依然悲伤。他接着说:「不用卖那么贵,两万也有得赚了,这玩意儿成本就五千块,运费再加两千。」 「……」 邬三元把咸蛋超人移到摩托车旁边,充满感情地看着它,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你想,这东西对他来说一定有某种纪念意义。他抚摸着咸蛋超人的拳头,自顾自道:「以后你就待在这儿吧……」声音越来越弱,末了嘆一口气。 「你……你有啥不顺心的,我能不能帮上忙?」 邬三元抬头看你,愣了愣,随即露出个春风化雨的笑:「我没事,我很好。你要租书吗,我送你三个月的会员吧,你要看什么随便拿,别客气。」 「这家店不会倒闭的!」你突然脱口而出。 邬三元笑容敛去,过了几秒,他握了握拳头,做了个「干巴爹」的热血姿势。 你没有办会员,只是围着水塔转了一圈。这个水塔让你很在意,你做过调查,发现这个水塔是在17年前封起来的,跟乌有乡的开业在同一年。同一年,某知名漫画家死于肠癌,南美一个国家独立了,wifi这种神秘技术在科技公司开始使用……同一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一件事或许影响另一件,所谓的蝴蝶效应。 但也可能是直接因果。 你不知道,你只是认为水塔不详,拆了倒是好事。你的心态有了变化,比起维持旧街风貌,改变是无可避免的,改变也许对居民更好。 你又去了水果店。水果店的大姐脸色也不太好,总在东张西望,好像被什么人追踪。你关心道:「咋啦?」大姐小声说:「老鼠。」 老鼠? 「这条街有鼠患!很多老鼠从水塔冒出来,在这里流窜。」 「我没听说过呢,」这不是小事,记者不可能收不到一点消息。 「你没听说就等于没有?你们这些人,只看自己想看的,不想看的一点都看不见。」 「啊……」 真真姐气鼓鼓说:「到处都是老鼠,到处!我不敢进贵水果了,生意没法做了,过几天我关门回老家啦。」 真真姐的状况不太好,店里杂物凌乱,水果好的烂的全堆在一起,神龛上摆着拆开没拆开的巧克力。你很同情她,多少人在城里熬不住,只能败北似的回到家乡,太可……想到「可怜」两字,甄老儿的脸就浮现脑子里。不要像施捨一样去可怜别人,尤其你对她的境况毫无帮助。 第75页 这回你什么水果都没买,反倒带回了两条打架鱼。你还是第一次听到「打架鱼」这个说法,这些鱼有色彩斑斓的飘逸尾巴,却互不相容,只要放一块儿就会打起来。于是店主用两个塑胶袋来分装两条鱼。 你把鱼举起来,透过水和塑胶袋,你看到三元戴着墨镜,坐回仙人掌旁边。两条鱼似乎感应到对方,在塑胶袋里兇悍地摆动起来。 第36章 小螺丝钉 邬三元丢了这个大订单,前前后后赔了三四千。周边的销量也慢慢下跌,漫画店刚刚好转的财政,马上陷进捉襟见肘的困境里。 海音说过帮他交电费,也确实说到做到,但两人关系掉进泥坑里,他不可能再跟海音要钱。三元有一种人财两失、啥都丢了的挫败感。 张震威来到店里,就见三元又呆又丧,这两个月的精气神突然消失了。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要不要做做身体检查,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邬三元抬起眼皮,有气无力说:「能借我三千块吗,过几天我手头宽裕了再还你。」 二话不说,张震威给三元转了钱。张律师才是福星街名副其实的财神爷,大家周转不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他一般不会拒绝,甚至不问钱的去处。 三元看着「红包」,迟迟不接收。半晌,他长嘆一口气,「算了,我不借了,钱还给你。」 「你要不真去看看医生吧。」 「唉,这钱一借,我又可以苟两周了,两周又两周,不用多久我人就废了。我好不容易提起心劲儿,不想回到废物的状态。」 「那也对。可你的亏空怎么办,你去哪里找钱?」 三元让自己振作一些:「多劳多得,再多卖点周边就够了。」 三元的决心仿佛感染了上苍,那天稍晚,就有供货商找上他,给他推销了一种很赚钱的卖谷方式。 「抽盲盒!」那人口沫横飞说:「哥们儿,现在这可火了,抽一个500块呢。」 「嚯,抽什么那么贵?」 那人比划出一个小盒子,「现在最火的谷,当然是排球少年。我有一批官方限量版吧唧盲盒,里面保证有海景谷,一只能卖好几千。」 张震威跟听黑话一样,「什么是吧唧、海景谷?」 「吧唧就是徽章,海景谷跟海景房一样,意思是卖得最贵的周边,」三元略带厌恶地回答。比起沉迷漫画,他更不理解为什么二次元会花大钱收周边,一枚吧唧可以拍卖到几万块,真真比黄金还值钱。 「行吧,我进这批盲盒,但我手上没那么多流动资金,下个月再付款行不?」 「有什么不行的?哥们儿,我信你!」那人笑道。 三元把前台整理出一大片空间,准备大张旗鼓地推销盲盒。「这不等于炒期货吗?」张震威帮他整理架子,「一个盲盒在日本最贵卖四五百日元,来到这里卖500人民币,太夸张了。」 三元耸耸肩,表示他也理解无能。但生意是生意,他在网上调查过了,这些盲盒确实热到发烫,拍卖出几万块钱是事实,并非经销商画大饼。 小鸡丁儿帮他摆放立牌,懒懒道:「盲盒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赌博,十个盒子里九个半都是冷门人物,不值钱的。」 三元扔给他一个:「别说晦气话。这个送你!保不齐你小子财运好,抽到一个万元大奖。」 小鸡丁儿粗鲁地拆开盒子,拿出一个小小的亚克力片。三对眼睛齐齐盯着,三元突然欢唿:「这不就是最热门的那个什么大王吗?」 小鸡丁儿把徽章扔到桌子上,不屑道:「这是老黑,不是笈川彻。邬三元,你要不先认认人物吧,你这样做生意一定亏到底库都没有。」 朱小尼发现海音很不对劲。最不对劲的事发生在这个下午,海音站在门口,半个小时不动弹。小尼从窗户往下看,发现海音的目光随着行人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摆动。 下班之后,小尼追上海音,拍拍他的肩膀道:「你送我回去。」 「诶,我成你司机了?」 「你很久没去福星街了吧,顺便去看看街坊嘛。」见海音无动于衷,小尼立即道:「我请你吃冰淇淋!」 「好,」海音笑了。 他们在对过的小店铺买了北海道羊奶冰淇淋。又是一家新开的人气店,旁边的提拉米苏店已经门可罗雀,看样子很快会换个新招牌。小尼一边狼狈地舔着冰淇淋泪,一边左顾右盼:「那家铜锣烧也没了,復兴路每一天都有店铺倒闭啊。」 「洗牌越来越快了。」 「你下午站在门口,就是在看哪家店火爆,哪家店倒霉?」 「倒闭的店不能叫倒霉,应该叫常态,能一直做下去的店太少了,不倒闭反而是超级幸运儿。」 「所以我们的店很牛啦,」小尼大口吞着冰淇淋,可还是赶不上融化的速度。海音掏出手帕,给她擦擦拭指掌间的冰淇淋液。小尼吃东西的样子格外像个小孩儿,海音不由得有了一种当父亲的心疼感。 不止小尼,他感到自己身背重负,肩膀千斤重。整家店十几号人员,上游的供应商、下游的消费者,甚至是商业养起来的整个街道,从清洁工、铺路维修到整个政府的运作,到买卖涉及的交通、金融、日用品等诸多行业,税收支撑起的教育、医疗……所有的这些,在他脑子里都成了具体可感的实物。 第76页 每家店都是个小螺丝,正是一枚枚的小螺丝把整个社会架构起来。如果小螺丝一个个松动,这庞然大物凭什么立足?一家店可不止是个人成败。海音很少去想生意以外的事,可看着復兴路的起起落落,他不能不感到沉重。如果他失败了,就会有很多人倒霉,最倒霉的肯定不是他和蒙宥芸。 「你的冰淇淋全化啦!」小尼着急地咬了一口海音手上的冰淇淋。海音笑道:「都给你吃。」 小尼欣然接过来,左一口,右一口。「诶,那是一家谷子店吗?」小尼停下嘴。因为乌有乡,她才知道卖二次元周边的商家叫「谷子店」。谷子店通常都开在冷清的商场,怎么復兴路也有了? 海音跟店主打了招唿,转脸对小尼说:「对,跟邬三元一样卖溢价很高的日谷。」 「哟,你连日谷都知道。」 「我研究过了。」 「为了帮邬三元做好他的店?」 海音不正面回答,「谷子店现在很热门,开得越来越多,售价很离谱,暂时来说是个不错的生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限制日本海产品进口,贸易商卖不了食品,转去进口动漫周边。」 「难怪邬三元最近弄了那么多货,他是要发财了吗?」 海音冷冷一笑:「他这性格,能发财才怪。」 海音很久没来福星街——八天那么久。街坊纷纷打招唿,有些人他甚至没怎么说过话,但大家都很熟悉他,完全没拿他当陌生人。大侠不对着他狂吠了,甚至甄老儿也跟他晗首招唿。 海音心头一阵温暖,这多少沖淡了再次见到邬三元的忐忑。等他到了街尾,脸色就松弛了很多。 乌有乡的门脸拉风得很,咸蛋超人骑在了vespa上,目光囧囧地看着他,仿佛下一刻就会朝他冲刺。海音摸了摸爱车,一抬头,就见到邬三元倚在门框上。 戴着墨镜,穿着老人背心和澡堂拖,一如既往的邬三元,扬扬头道:「你好啊。」 海音的心弦一阵颤动。 「我的车就这么放在门口,当你的摆设?」 「要不呢,没证的车,本来就不能上路。」 是啊,本来就是一个很不现实的突发奇想,一辆没用的、再也不能上路的老车,哪怕修饰得再漂亮,它终究不能堂皇地开在路上。这话没什么恶意,海音却感到沮丧。浑浑噩噩来到这里,其实也没什么要对邬三元说的,转身便走。 「喂!」邬三元倒是急了,「你来这儿打卡的吗?」 海音转过头,表情冷淡:「我来看看我的房子,我看完了,再见。」 三元气急——又来!装出一副坏房东的嘴脸,吓唬谁啊?「你别以为我会道歉!我干那事完全是应激反应,要不是你逼得我太紧,我至于编出个旁门左道的理由?你攻我守,为了活下去,有什么招就使什么招。」 「邬三元,你真是烂得理直气壮。」 三元心虚地顶了顶墨镜:「嗯哪。」 海音被气笑了:我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会被这样的人弄得五迷三道?邬三元就是个怯懦、胆小、道德感薄弱的人,他父亲建立地下室是为了好玩有趣,而三元完全是因为害怕。他把周围看成兇险重重的世界,不敢走出半步,这种人理会他干嘛,把他勾出来干嘛? 海音冷冰冰地说:「你的店现在做得不错,但这是无用功,不管怎样我都会收回来。如果你想活下去,最好想想以后怎么办。找个新的位置开店也可以,转行也可以,路的选择很多。」 三元正想反唇相讥,一群人吧嗒吧嗒走到街尾。邬三元闻到他们的味儿,就会紧张起来。又是公职人员,这回来查个什么? 他们一部分人去了水果店,一部分人去了漫画店。穿着制服的那个亮出了证件,对三元说:「有人警报,说这条街有很多老鼠出没。我们过来做初步调查。你近期有见过老鼠吗?」 三元点点头,「见过一次,在人行道上。但就那么一次,之后就没了。」 「你这儿有厨房吧,厨房里曾经见过老鼠?」 「没有……哥们儿,你们想要怎么查,一家家搜?」 「看情况而定,这条街那么多餐饮,严重的话得停业整顿。」 另一人又道:「老鼠可不是玩儿的,要是有鼠患,就是重大卫生问题,可能还会有传染病。」 三元的心一沉,那么严重!忍不住眼睛瞟向海音。海音雕像一样站着观望,三元不由得想起海音第一次出现在乌有乡,也是那样看着自己被围剿。 一个念头在脑中升起,邬三元怒不可遏。 公职人员询问结束时,海音早已离去。三元颓然坐在了仙人掌旁。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鼠患不会导致漫画店关门,可福星街那么多饮食店,包括真真姐的水果店、小尼的猪笼草,全部都会受影响。辛辛苦苦让这条街积攒的一点人气,恐怕也会付之阙如吧。 做点小生意为什么那么难呢?三元心想,因为对一些聪明有钱、了解社会规则的人来说,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海音讲水塔老鼠的传说,说不准就是故意的。到目前为止见过老鼠的只有真真姐和三元自己,都是海音常常进出的地方。真真姐给海音供应水果,海音时不时给她送巧克力甜食,弄几只老鼠很简单吧? 越想,他就越觉得海音可疑。他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想把海音再次列入「不受欢迎人士」,才发现那个黑板早撤走了。现在门口全都是推销盲盒的gg,什么都夹不进去。 第77页 第37章 灯下黑 邬三元把赌注全都放在盲盒上。一个盒子进价210,卖400,他特地去勘查了别的店,下了个结论:这个价格简直是在做公益,嘿,便宜復兴中学那帮崽子了。 可学生根本买不起那么贵的盲盒,一群人围着盲盒指指点点,猜测哪个是热门人物,谁也没出过一分钱。他的主要顾客是城里的年轻白领,那些有点小钱的二次元迷。由于乌有乡小有名气,好些人会特地前来选购。 第一个星期销量很不错,十个八个卖出去,就有好几千的进帐。三元感觉这钱挣得容易,心里不免有点忐忑不安。另一方面,好挣的钱不挣是傻逼,他又追加了一百多个盲盒。 这回他真的不敢把钥匙放在仙人掌,不管孩子们怎么抱怨,他严格遵照开门和闭店时间,也不准孩子们靠近盲盒堆,免得有哪个手脚不干净的顺走一两个。 「你现在像一个黑社会老大,很难靠近,知道不?」番仔把租借的漫画放在前台,端详成日戴着墨镜的三元,「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太阳很晒。」 番仔转身看了眼夜色和路灯,笑道:「张大状说对了,你快点去看医生。诶,海音最近没有见到他?」 「你那么想见他,去復兴路,来这里干嘛?!」 「不要那么杀气腾腾嘛。我跟你说,海音帮我和屎饭谈了个合作,在他们咖啡馆消费,可以七折在我这里做头髮,给我带来一些新客人啦。我要谢谢他!」那家韩国咖啡馆叫chiffon,番仔舌头捋不直,从来都叫屎饭。 「猫哭耗子,居心不良。」 番仔一把脱下他的墨镜。三元眯起眼睛,怒道:「你脱了爷的保护罩,意欲何为?」 「哈哈,你眼睛黑,看什么都是黑的!海音帮了我们很多,阿庚在屎饭找到工作,我有了新的客人,小尼不用说啦,整个人精神了。还有真真姐坑人的黑店,要不是海音买她的水果,她已经关门大吉很久。」 三元夺回墨镜,慢条斯理地戴上,不发表意见。 只听番仔又说:「当然海音最关心你,我猜啊,你的盲盒生意,是他在后面帮你一把。你对人这样,叫恩将仇报知道不?」 三元从鼻孔哼了一声,「少教训我。这社会处处陷阱,我谁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灯下黑!」 三元很感慨,番仔在福星街混了几年,广普改了很多,连「灯下黑」这种北方话都学会了。他很羡慕番仔的拼劲和适应能力,反看自己,除了门神一样守着这家店,一步都跨不出去。 整个福星街,是不是我最拉胯?他不禁这么想。 为了证明这个结论是不对的,他加倍努力地售卖盲盒,优惠卖、捆绑卖、会员抽奖,能想到的招儿全都用上了。漫画租借的会员费太少,比起卖盲盒的暴利,完全不值得他花心思。 这天他抱着几本新小说和一些用品,走到大梦的铁栅栏。彩票站的大辉招招手:「早上好,拿什么好吃的,给我分点?」 三元举起狗粮,笑道:「大辉哥的口味那么重吗?」 「卧槽!哈哈,你们年轻人良心忒好,大梦就靠着你们过日子了。来吧,买张彩票,也来帮衬帮衬辉哥!」 三元从来不买彩票,但这天脑子发疯,竟然用支付宝里所有的钱买了一百注。辉哥一边惊诧,一边用恭迎财神爷的语气说:「买这么多……好吧,新手有新手运气,一定能开个大的。」 三元虔诚道:「承您贵言。」买了彩票,他真的一贫如洗了,而且为了进货他向朋友们借了好些钱,不止穷,还欠下一堆人情。 大家都发现乌有乡和邬三元不太妥。为了省电费,他白天不开灯,店里除了前台之外,昏暗得像已经倒闭。只有晚上吃饭时,他才捨得从冰箱拿出冰啤酒冰乌龙茶,「冰箱不能常常打开,要不不够冷,费电。」 「神经病啊,」大家都在笑。这能节省多少钱?完全就是心理作用。 「你们这些铺张浪费的人,地球母亲迟早打你们屁股!」三元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知道自己很病态,他对钱又爱又怕,没有规划也没有预见性,简直就是失控。 「你怎么了?」小尼担心道,「因为海……」 「打住,别提那些路人甲!」三元打断她,「我啥事没有,你们不用担心。吃饭吃饭,吃完赶紧走,大晚上开那么多灯,太费电了!」 深夜的地下室,在床边插着一个小的led灯,一圈小小的光晕,让周围更是漆黑。三元好几天没开灯,还好天气转凉,不需要空调和风扇。静夜里,听着天花板传来「赤、赤」的细声,可能是书虫在嚼书?还能闻到发霉的味道,书店很多东西都是父亲打造的,经过一个个梅雨季,正在发霉腐败。 之前,三元不太会被这种想像影响,他非常接受漫画店在腐烂的现实,而要重新装修整家店,不是他财力所能及的。 直到遇到海音…… 海音不来了,整家店立马加快了腐烂的速度。这是他的想像吗?他不确定。他翻过身,用枕头盖住脑袋,把现实隔绝在感官之外。 现实还是来了。有一天,邬三元发现客户蓦然消失。盲盒的销售越来越困难,一百多个盲盒原封不动囤在店里,进店的人最多看一眼,便再也不感兴趣。 第78页 三元慌得不行,问李嫣:「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盲盒卖不出去了?」 李嫣厌恶地看着占满了前台的周边,「不止你卖不出去——你去咱中学对面的小超市看了吗?小店都在卖二次元周边了。周边占领了全世界,书店、奶茶店联名、小卖部,哪儿哪儿都是这些东西。大家都在卖,谁能卖得出去?」 三元上网一查,发现这所谓的限量版吧唧,日本方面已经二次发行,供货正源源不绝进来大陆。谷子店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暑假之后,又像雨季的水坑般瞬间蒸发。 李嫣安慰他说:「生意总是有赚有赔,以后别玩这种赌博性质的东西了,踏实做你的店吧。」 三元一把撕下「400/盒」的标籤——这玩意儿现在淘宝50块包邮,还送卡比巴拉钥匙圈。做完这些,他手脚酸软,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苍白着脸走出店门,发现外面阳光灿烂,一个很熟悉的东西停在对街。熟悉的东西,走出一双熟悉的腿,然后是那个熟悉的人。 海音站在对街,与邬三元四目相对。 三元想整理整理仪容,好歹能体面一点应对海音,但实在浑身乏力。便决定破罐子破摔,甩着两条肩膀走向保时捷。心里算了算,两人有一个月没见。 「来帮衬我的生意呢,海少爷?」三元顶了顶墨镜,「好久没见你了。」 「这么说也没错。我们别兜圈子了,你很需要钱,我给你40万,你把店还给我。」 「呵,这就减了五万。」 「当然,已经过了大半年,你的租约越来越短了。你现在不答应,40万会变30万,30万会变10万,最后你只剩下一屁股债和没处安置的书。」 「好恐怖。」三元说着,真的打了个冷颤。不是阴阳怪气,他确实感到害怕。 「别较劲了。你根本不想做这家店,放下它,放过你自己。」 「谁说我不想做?我找到了新的生财之道,卖周边一天入帐两千!你的巧克力店有这么高的利润吗?」 「你一百多个限量盲盒砸在手里,现在没人买了,以后更不会有。」 三元痛苦地别过脸,再也牛逼不起来。回心一想,「你怎么知道我卖限量盲盒?入侵我电脑,还是在店里装了监控?」 「因为供货商是我朋友,我叫他来找你的。」 三元感觉墨镜里的视野忽地亮了,一切都露出了真貌,随后却是更深的黑暗。灯下黑!番仔太神了,道破了天机。只是这个广东仔没心机,以为海音是在背后帮他,哪里想到海老闆正举着利刃,磨刀嚯嚯想要大开杀戒? 三元想不出指责的话,这种事没什么出奇的,两人你骗我一下,我绊你一脚,谁也别说谁。 惨澹地笑了笑:「好厉害的手段,祝贺你成功了,我被套牢了。这都是我的错,我贪心愚蠢,以为自己看得很清楚,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傻子。」 海音的心紧了紧,移开目光,不忍心看邬三元的模样。千万别心软——他严厉地警告自己,父亲在他心里復活了,告诫他要「目标明确,一击即中!」 「你接受我的赔偿,及时止损,就是明智的表现。」 「明智个屁!」三元恶鬼一样绽开嘴笑:「你不用费劲了,我会在店门口坐到最后一分钟,你有本事找人来干掉我。」 三元慢慢走回店里,感觉身后的土地在塌陷,他往前一步,塌陷就跟进一步。他没地方可去,只有漫画店是他最安全的庇护所。回到前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盲盒,因为他把所有的光线都给了这些宝贝。 三元靠在书架上,心想:「怎么办呢?以后怎么办呢?」 突然想起一事,他急匆匆打开抽屉,拿出一沓沓的彩票。「我不会那么倒霉的,上天一定不会让我走上绝路,我的生活还有希望!」好不容易搞清了博彩的网站,弄明白了中奖公布的网页,一张张对过去…… 他中了五块钱。 海音收到了两则银行的简讯。一是提醒他偿还抵押房子的房贷,二是他的借款只批了70%。 借款,自然是为父亲的中药生产线筹谋资金。他的信用记录向来良好,经济下行的趋势里,银行也愿意给实业放贷,到底为什么没有全批呢?海音找不出缘由。掰着指头算,他的资产没剩多少了,或许真该把保时捷卖了? 海音心情糟糕极了,辗转难眠,一闭眼就是咸蛋超人和邬三元一起瞪着他的画面。第二天起床,他准备早点去上班,走到停车场一看,轮胎瘪瘪地压在地上,像一头跪坐的骆驼。 不到半小时,停车场就聚了保安和愤怒的业主。不止海音的车,旁边的两三辆车都被割了轮胎,但海音的车最惨,四个轮胎都报销了。查监控摄像,肇事者是个戴着帽兜和口罩的男人,骑着一辆无牌摩托车进的停车场,身材适中,遮得严严密密,看不出模样。 物业经理拿出无奈的神情:「现在失业的人多,报復社会嘛!我们小区安保做得够好了,架不住那些人存心破坏。」 业主们瞪着眼道:「别推卸责任了,那辆无牌的摩托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海音顶了顶眼镜,仔细看录像里的肇事者。报復社会的人,怎么会来报復这种中产小区?他们都去找好欺负、好接近的群体,不会招惹这类业主。 他唯一能马上变现的资产就是这辆车,看着昂贵的车轮胎,他心疼不已。 第79页 第38章 善良 保时捷拿去维修,海音只好打车上班。走近吧檯,他把一个塑胶袋子放在蒙宥芸跟前。「什么东西?」蒙小姐冷冰冰说。最近她对海音态度冷淡,海音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没闻到香味吗?」 蒙宥芸打开菜市场的红色塑胶袋,只见一角油润的绿色,想笑又控制住了表情:「早上谁吃那么油腻的东西?」 「我们吃啊,我陪你吃。」 剖开粽子,黏煳煳的米粒镀着油光,蒙宥芸咬了一大口,忍不住嘆口气。她最爱吃糯米,越油腻的越爱,这是属于大学的秘密、一种少年时放纵的喜好,社会上的朋友没一个人知道。斜睨海音,她反而又生气了:「你这是干嘛,拍我马屁?」 「哪里敢,我也喜欢吃粽子。」 「海音,我们还是朋友吗?」 「啊?」海音被这话刺到了,「什么意思?」 「我越来越不了解你。」 海音沉默了两秒,笑了起来:「人会随着际遇改变,如果我们一点都不变,岂不完全没成长?」 「如果成长为不开心的人,不成长也罢,」蒙宥芸大口咬粽子,满嘴的油香,但让她伤感,「海音,我觉得生活越来越难,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走错了。」 「别这么想。」 蒙宥芸明亮的眸子直直看着他,冷不防道:「他们说,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怎么可能?」 「他们说得很真,就差给我看照片。」 「那你让他们拿出照片,」海音舔了舔嘴唇的油:「我也想看看我的男朋友长什么样。」 蒙宥芸终于笑了起来——也觉得不可能,海音从来没表现出这个倾向。他在大学没有固定交往的女朋友,她原以为,这是因为两人关系暧昧的缘故。可海音拒绝了她。谁能捕获他的心?她不知道,只知道如果这个人不存在的话,她会开心一点。 「真的是谣传?以后谁再说你,我让他滚蛋。」 「别啊,」海音勉强一笑:「他们说什么由得他们,在这里工作蛮累的,给他们提供点娱乐也没什么。」 「真是体贴的好老闆,」蒙宥芸给了他一个俏皮的眼色。至此,两人的芥蒂算是解开了。 蒙宥芸前脚走,海音就听到一个女声说:「哎,真是体贴的好老闆。」小尼一边擦杯子,一边慢慢挪到他身边。 海音被说心虚了,带着威胁的语气说:「我随时可以变身坏老闆。」 小尼的细长眼瞄着他,虽然里面没有写着「两面三刀」几个字,可意味也差不多。海音小声地解释说:「我确实没有男朋友了,我跟邬三元已经分手,不对,我们没真的好过。」 「你不打算跟他和好了?」 海音的心抽了抽,摇摇头。小尼嘆一口气:「行吧,但你也别骗着蒙老闆,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你知道她喜欢你吧,你对她完全没意思,就不要钓着她嘛。」 这事被那么直白地说出来,海音有口难辩,只能磕磕绊绊道:「我没有……我怕她不开心,可我也没骗她。」 「你有。」 小尼撂下这句话,就回到她的咖啡机,留下一肚子话无从说起的海音。他骗蒙宥芸了?在咖啡机的金属面上,他看到自己扭曲的身影。确实,如果他坦诚他爱的是邬三元,蒙宥芸很可能会立即跟他散伙。也可能不会——他不知道,他现在最最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宣之于口。 下班时,小尼主动找蒙宥芸:「我送你回家。」 「啊?」蒙宥芸有点惊愕,「怎么送?」 小尼指了指自己的脚。蒙宥芸考虑了几秒,就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吧。」 蒙宥芸总是开车出行,在復兴路漫步,对她也是件新奇的事,一路走来,她发现很多店都在装修。「最近大家都很有钱吗,都在扩张店面呢。」 「当然不是,因为大家都没钱,店开没几天就倒闭了,倒闭了,又有新的一家入驻。」 「那还是有钱啊,店面都很快租出去。」 小尼长长吁出一口气:「租店不是因为有钱,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啦,没有工作,只好开店试试,总不能在家躺着吧。」 「没有工作……」蒙宥芸对这逻辑很难理解,过了一阵,才道:「我还以为创业是因为想做什么。」 「一半一半吧,有人是自己想做,有人是不得不做。大部分人都是做了就没法剎车……」 「那你呢?」 小尼耸耸肩:「我是没有主见,我那时的男朋友想做,我就辞职陪他。后悔死了!」 「没想到,你也会被男人坑。」 「我脑子本来就不怎么灵光。」 蒙宥芸被她逗乐了。回想起来,两人虽然在店里日日相对,可从没放松地聊过天。她跟哪个店员都没法放松地聊天,倒不是高傲,她只是不会。 「店里的人常常背后议论我,你从来不参与。」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都知道,」蒙宥芸指着自己的额头,「我这里通灵!我还知道你怕我。我说对了吗?」 小尼赶紧摆手否认,「不可能,我谁都不怕,」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吧,我是怕你。我跟大齐比赛,我以为你不会支持我。」 「怎么会?我巴不得他快点滚蛋,」蒙宥芸掩住嘴,不小心说了心里话。 第80页 小尼感到大快人心,「是吧,那人太讨厌了!」 「你怎么会认为我支持他?从你们立赌约开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要说为什么……因为每次他拍我马屁,都给我做冰得要命的气泡水,我胃不好,不能喝凉的。你看出来了,你每次拍马屁都拍到点子上,会给我泡热茶。」 「所以显得我聪明伶俐。」 「你也不怎么聪明伶俐,要不就不会被男朋友坑。你是善良——善良的人,总比别人多做一点蠢事。」 「也是,」两人笑了起来。 小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蠢事,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善良。她们说了一席话后,小尼就顺势邀请蒙宥芸去猪笼草喝咖啡,两人散着步,不知不觉来到了老街。 从经过路牌开始,街道的气场就变了,汽车几乎没有,商店门面老旧,学生们三五成群地熘达,也不怕路上躺着的野狗。这跟其他街道很不一样。这里的黄昏,反而像黎明,有一种慢悠悠地运转的生活气息。韩国咖啡馆已经休息了,这条街又恢復到平静老旧的模样,几乎跟十年前没有差别。 「福星街这时间人最多啦,」小尼解释说,「一会儿回去我还要卖奶茶,你自己找地方坐,会比较吵闹,没关系吧?」 蒙宥芸微笑摇头,来到这里,不知不觉就会觉得什么都「没关系」。 猪笼草店前很多人,准确地说,应该是漫画店的门前非常热闹,聚集了最多的人。蒙宥芸一眼就看到那辆vespa。她瞪圆了眼,下意识地走向熟悉的老摩托车。车子修復得很漂亮,甚至比在英国时还显新。 这是海音的宝贝,他肯定不会送给别人,更别说卖出去,蒙宥芸想不明白,为什么摩托车会在这里。 从敞开的大门,走出了踩着澡堂拖的邬三元。邬三元看着吵吵嚷嚷学生们,挠挠头道:「喂,你们要不进来看书的话,去隔壁喝奶茶行不行?这儿不是游乐场。」 「邬三元,店里全是人你没看见,没地方坐啊。 「那明天请早!不要聚在这儿了拜託。」说完这句话,邬三元突然发现了蒙宥芸。跟她双目对视,三元只是想:咦,她不就是海音的合伙人吗?海音说过要把店「送」给她的,难道她是来谈租约的? 心里万分不愿意,却也毫无办法。 而蒙宥芸,早把馈赠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现在她只关心那辆摩托。仔细打量,邬三元很面熟,两人见过不止一次,只是每次邬三元都在奇怪的状态里,要不是淋成落汤鸡,要不就是扮成女装。此人松松垮垮,看起来又穷又无赖,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原来是他,」一道尖锐的灵光在心头亮起,蒙宥芸把眼睛又睁大了些,「原来他才是海音把摩托车弄回来的原因。」她不愿意相信这结论,可直觉又如此明确,她感到心口酸疼。 为什么会这样?肩膀一暖,小尼来到她身边。她茫然地问出口,「为什么会这样?」 小尼不会回答,只是说:「走,回去我给你沏杯茶。」 邬三元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怎么吓到了海音的合伙人,她看起来脸色苍白,跟见到妖怪一样。 回到店里,他心情沮丧。本来极力避开去思念海音,偏偏海音的阴魂哪儿哪儿都是,不肯放过他。他尤其怕待在地下室,那里有更多海音的身影,他叉着手睥睨他的样子,他讲道理的样子,他渴求他的样子,他的亲吻和身上的重量,他温柔的注视和安静的陪伴。 三元想,他不在家的时候,海音肯定悄悄在这里播了种子,长出了无数个海音,攀满了整个空间。这一招太阴险了! 三元感到疲累得很,对海音的思念疯长起来,难以抑制。 还好店面很快热闹起来,番仔和阿庚把饭桌支好,蹭饭的就陆陆续续进来了。这回的晚餐有点特别,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大家的目光都投在蒙宥芸身上,小尼介绍了一圈,然后招唿道:「想吃什么自己夹,这个猪耳朵好吃,又弹又糯,没那么重的香料味。」 蒙宥芸坐在一大桌陌生人中间,怪不自在的,正好把注意力放在吃上面。把猪耳朵放进嘴里,牙齿一合,就发出卡呲咔呲的声音。她不好意思地掩了掩嘴,「真的很脆!」小尼开朗道:「对吧,好吃吧?」「好吃。」 大家这才放松下来。阿庚殷勤地给她倒酒:「蒙小姐,吃这个适合配啤酒。」张震威说:「你不开车吧?不开车可以喝点。但你不想喝的话别勉强,我们这儿不劝酒。」 蒙宥芸微笑,「张律师真体贴人,是吧小尼?」小尼竖起了大大的拇指。张震威脸红得几乎钻桌子底下。 这一桌人,蒙宥芸感到很新奇,他们跟她的朋友圈子全然不同,既没什么亲缘关系,也不是同一个层级的,干什么的都有。她的目光不断地瞟向邬三元,这里的主人跟哑巴似的默默吃饭,眉眼阴沉。她再次觉得这人怪异,他到底哪一点吸引了海音?蒙宥芸性子明快,问三元:「门口的摩托是海音送你的?」 邬三元中弹了一样,僵住了。还没想好措辞,番仔就插嘴问:「海音怎么不来吃饭了?好久没看到他了。」 「肯定是被三元骂走了呗。」 「海音怎么着你了?要不是他,我们这条街不会旺起来,」番仔伸出手指数数:「他引进了那家漂亮的韩国咖啡馆,给真真姐大订单,帮我找了宣传的地方,给小尼工作……」 第81页 三元听不下去了,这些人真是忘恩负义,难道不是因为他把漫画店经营得出了圈,才有那么多客流吗?「海老闆做着大生意,哪儿有那么闲?」 话音刚落,小尼就喊了起来:「海老闆来啦!」 海音跟平时一样,好整以暇地走到小饭桌,巡视一圈,跳过邬三元的冷脸,眼神停留在蒙宥芸身上,「诶,你怎么在这里?」海音很是诧异。 蒙宥芸有风度地微笑,「小尼请我来吃饭。」 「是啊,海音也是我叫来的!你们不是说很久没见他吗?」 邬三元、海音和蒙宥芸齐齐盯着朱小尼娇小的身躯。她给海音拖来椅子,双掌一拍:「人齐啦,吃饭!」 第39章 下三滥 这是乌有乡常有的一景,天南地北的人坐一块儿,吃着拼凑的晚餐,只是今天的组合更加奇怪,在喝酒谈笑中,暗流涌动。 海音给蒙宥芸夹菜:「炸猪肠好吃,今天别节食了。」 「你常来?」 三元嘲道:「是啊,大地主当然要常常巡视他的子民。」 「你是我的子民?」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别过头去。大家都觉得有点奇怪,通常两人拌嘴不会那么快偃旗息鼓,尤其邬三元嘴上不饶人,必定还有厉害话反攻。可今日两人间似有看不见的墙,空气窒闷了起来。一时无人言语,海音不想气氛尴尬,放下筷子道:「我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事。」 「啥事那么严肃?」 「我问过朋友,老鼠的事可大可小,我们不要等卫生防疫部门来纠察,现在就自己清查,找出老鼠的源头。」 张震威贊同道:「就是啊,我们街谁牵个头,先搞清楚老鼠哪里来的,别给人查封的理由。」 「我们几个都清理过啦,没有人见到老鼠,」番仔说。 「老鼠可能不会出来了。」 「小尼说得对,我搞不懂,为什么这事会闹那么大?」 「因为有人传播,」三元冷冰冰地插嘴,「老鼠可以造出来嘛。」 「你说啥呢,难道老鼠是ar吗?」 「差不多吧,」三元斜眼看海音,「是谁开始造谣,说水塔里有老鼠?」 海音深深皱起眉头,「邬三元,你的意思是我造的老鼠?」 这事困扰三元很久,闲来无事坐在仙人掌旁边时,他就琢磨:如果不是海音搞出来的,还有谁?「你说的水塔鬼故事,播下了谣言,让大家相信这里有老鼠。如果福星街因为老鼠被整改,大家暂时不能做生意,我这儿也将大受影响。我真佩服你,这么深谋远虑,做得这么周到,福星街没了生意,我只能放弃这家店了。」 海音用匪夷所思的表情听完整套推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样辩解。好一套充满想像力的谬论!海音气得笑了出来:「你居然发现了,厉害。我半夜不睡觉,来你们街养老鼠?」 「真真姐跟你有生意来往,你要放一窝老鼠太简单了,」三元疲惫地唿出一口气:「对你来说,我浑身都是破绽,想怎样玩弄就怎样玩弄。」 「海音不会干这种下三滥的事,」蒙宥芸放下酒杯,「你肯定误会了。」 海音冷笑:「邬三元不认为这种事下三滥。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跟人面对面打架不敢,就敢去停车场扎人轮胎。」 邬三元怒道:「我什么时候扎人轮胎?」 「我什么时候养老鼠了?」 眼见两人动了真怒,饭桌几人赶紧拉架,张震威:「三元不会只扎轮胎,如果他要报仇,你最好查查发动机」;番仔:「就是啊,就是啊。」李庚:「海音不会养老鼠,多噁心啊。」小尼:「吃饭,吃肉!」 一片混乱中,三元和海音默默对视,愤怒只是最表层的情绪,什么老鼠、轮胎,也不是他们冲突的主要原因。两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却无法宣之于口。包括这店的归属,福星街的未来,也只是两人似近似远的关系里的掩眼法而已。 怪只怪他们都不坦诚。 夜晚开始冷了,海音开了暖气,让车里暖和一些。蒙宥芸望着窗外的风景,福星街的店面一一往后退,直到车子停在交通灯前。 「这顿饭不合你胃口吧?」海音转脸看着她,语气比平时更温柔,「我们去吃点别的?」 「很合我胃口,我吃得很饱。你为什么常常来福星街,我现在懂了。」 海音笑道:「福星街的人都很好相处,我第一次来就没觉得自己是外人。」 蒙宥芸默默不语,只是下意识地转动右腕上的手镯。这红灯分外长,海音等得失去了耐心,只要没事可干,邬三元的脸就在心头晃来晃去,一刻不消停。 「老鼠不是我放的,」这话仿佛不是对蒙宥芸说,而是在责备心头的邬三元。 蒙宥芸笑了起来,刚才那场冲突,真是她见过最荒谬的事,「你怎么会做这种事?海音是一点违反法纪的事都不会做,你的脑子永远都那么缜密、那么清醒。你更不会去害一条街,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是个好人,如果你要做,你只会想办法让这条街更好。」 海音的眼睛眨了眨,眼眶湿润。他自知没有蒙宥芸说得那么好,帮助福星街的人,多少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考量。可他当然是个好人!为什么邬三元会把他想得那么不堪? 绿灯了,海音却没有踩油门。后面的车按着喇叭,海音恍若不闻。 第82页 他看着蒙宥芸,强烈的情感涌上心头。他不是钢铁打造的,各种压力快把他压垮了。握着蒙宥芸的手,他鼓起双腮,轻吐一口气,做出一个孩子气的表情。「谢谢,」他温声说。 蒙宥芸任他握着。汽车开了一路,直到她家门口,海音的手也没放开。她知道海音在思考,他思考了整段车程,必是极其重要的决定。 海音停下车,看着她。此时他目光里已经没了那种失去分寸的感动,恢復了平时的模样。 「宥芸,我们在一起好吗?」 蒙宥芸的心掀起惊涛骇浪。又觉得可笑:他认真考虑的事,就这个? 蒙宥芸笑道,「过来。」 海音慢慢凑近她,啪的一下,蒙宥芸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海音愣住了。蒙宥芸还在笑着,下一秒,她抱着他的脸,在脸颊轻轻地亲一口,「海音,我真喜欢你,但你太不是东西。」 「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常常去福星街,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你骗自己就好了,怎么有脸骗我?我收回我的话,你是个大烂人!」 蒙宥芸骄傲地看着他,解开安全带,走下车,「明早见,搭档。」 海音呆呆地看着蒙宥芸走进铁闸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有点疼,更多是热辣的感觉。 无地自容。那巴掌把他的心理支撑打得稀巴烂,他发现自己多么脆弱,要人爱,要安全感,要理解认同,还要生活掌握在正轨里,他还要钱,要安顿父亲和家人,他要那么多东西,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走下车,他软软地靠着车门。这辆车的轮胎刚换好,并且清洗得干净铮亮,看起来坚固无比、永远不会败坏,靠着它他才勉力站着。他想,他必须向蒙宥芸解释,他应该走进豪宅里,敲响她的门。如果她真的打开门,他应该说什么呢? 「我对你说的话完全出自真心,我不会再跟他有什么纠葛,本来我跟他就没真正好过,」他看到自己气急败坏的窝囊样。真不像话啊!他感到浑身无力,没法踏前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回过神来。眼角的余光中,一辆摩托在车后不远停着。海音直起了身。他有个微弱的印象,这车停了许久,上面还坐着一个人。这一条街都是独立别墅,车流寥寥,摩托车更是少见。 海音回到车里,慢悠悠打着引擎,突然一打转,往摩托车的方向开去。摩托车的骑士没反响过来,瞬间被保时捷明亮的车灯罩住了。 海音快步下车,跟摩托车骑士面对面。这摩托的型号和骑士的外表,跟潜入停车场扎轮胎的破坏者很像,海音一度以为是邬三元在报復他,可仔细一看,这人比邬三元壮很多,头髮也长。 「大齐?」海音扬起眉。那人慌张地握着车把,轰的发动了引擎。海音赶紧按住车把,「你跟着我干嘛?」 那边不回答。海音看了眼身后的大别墅,「你不是跟着我,你跟着蒙宥芸。」 骑士脱下头盔,正是被他解僱的咖啡师。「你有什么证据?我就是路过!」 海音慢慢放开手,冷笑一声:「街上都是摄像头,停车场的摄像头也不少,如果没出事,没人会注意到你,但要是有人报警的话,你每一天在干什么都会被调查得一清二楚,」他突然醒悟了一件事,「你弄坏我的车轮胎,就是让我不能接送宥芸,但今天她跟小尼去了福星街,而且我的车胎修好了,碰巧是我送她回来。你今晚想对宥芸干什么?」 大齐沉默不语,只是握紧拳头。 海音转身走向车,冷哼道:「有手有脚的人,不好好工作,把时间花在下三滥的事上!」 「你别走!」 海音不理他。刺耳的声音钻进海音的耳朵,风袭来,海音的身上汗毛竖起。速度太快了,海音连侧身都来不及,后背就被撞击倒地。他的脑袋落到柏油路上,钝钝的疼痛让他无法思考。 一个黑影居高临下看着他。大齐喘着气,好像他才是被袭击那个,「你,你别报警,对不起,我以后不跟着你们了!我不想做什么,我就是想单独跟蒙小姐说两句话,她不接我手机!」 海音无法回答,他的脑子都是懵的。大齐见他冷着脸不回应,跟平时一样讨人厌,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道:「小白脸,你才下三滥!我怎么不好好工作了?我花了多大力气来提高我们店的水平,结果被你跟姘头搞垮了。你以为工作那么好找?没有店要一个被解僱的人。」 海音终于听懂了一点,心里说:你不会跟人说是主动离职的吗……他嘴唇微动,说的却不是脑子里这句话。 「关我什么事。」 大齐怒上心头,一巴掌打到海音脸上!这巴掌可不是蒙宥芸的爱恨交加,又快又有劲,海音感到嘴唇都肿了起来。他才想起,大齐常年健身,手臂很有肌肉。抬眼看,大齐左右张望,然后打开保时捷的后备箱。 海音暗叫不好,正卯足力气准备大喊,就被大齐抱起来,推向后备箱。海音立即在身旁摸索,抓到了棒球棒的柄,使劲挥打!大齐被击中,呜呜地喊痛。可没想到他韧劲那么强,居然没倒下,下一刻就甩起头盔,朝海音的门面击去。 海音力气和反应本来不弱,但先被摩托撞倒了,一时半刻没有缓过来。头盔击中他的脸时,海音只感觉到两件事,一是眼镜碎裂,二是耳朵流出暖流。在晕过去之前,一个念头突然升起:棒球不是为了击中目标,而是不被捕捉。 第83页 可他已经被人抓在手里了。后备箱「砰」地盖上,周围只剩一线缝隙的亮光,虚弱地照着他逼仄的处境。 第40章 保时捷 海音睁开眼睛的时候,痛哼了一声。脑袋像被夹子紧紧掐住的核桃,想要揉揉太阳穴,才发现双手被反绑。眼前光线微弱,他懵懂地看了会儿,嘴里念念有词:我叫海音,生日是9月23日,母亲叫章可惠,父亲叫海云天…… 他松了一口气,脑子没被打坏。接着说:我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叫海悦,有一家生意不错的巧克力店和甜品咖啡馆,叫wanderer。我喜欢吃炸猪肠,喜欢的人叫……」 他住了口,愁闷得不行。 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呢?好歹不是车的后备箱,没有被闷死。在这个小房间里,海音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大齐这人脾气狂躁,既然把他绑了,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这里应该是公寓的其中一间房,房间里有简易老旧的家具,像是长租屋。侧耳倾听,外面似乎没人。海音尝试站起来,无奈双脚也被胶带绑住了,他头昏脑胀,刚站起就摔在地板上。 他顺势滚了滚,抵消摔下的伤害,停下来时,他摸到一张软软的毯子。转头看,那哪是毯子,是一具泰迪狗的尸体。海音胃反酸,只想呕吐。 不能慌张,他对自己说。就在此时,房门勐地被推开,大齐大踏步走了进来。 邬三元破天荒起个大早。一晚没睡好,顶着一双黑眼圈,坐在仙人掌旁边,倒也无所事事,只能盯着水塔。水塔热闹得紧,被一圈戴着安全帽的人围着。这个水塔也到时候了,拆除工程已经启动。 邬三元见到一个熟人,伸手招唿道:「大专家,你也来了!」 专家倒腾着短腿,眨眼间就走到三元跟前,「老闆好啊,最近生意怎样?」 「托您的福,挺好的。水塔是要拆了吗?」 「嗯,按计划的话,下星期就要动工。」 三元没来由地嘆一口气,他对水塔没什么特殊感情,拆不拆都行,可福星街很久没进行过大工程了,十多年来街景即使有变化,也只是换个门面、修个水管,水塔一去,整个地方会脱胎换骨了吧? 「水塔拆了,这片地要怎样处置?」 「无利不起早,既然拆除,当然是要后续开发啦。现在经济不好,是没什么工程项目了,不过城市发展是停不下来的,以后钱会集中在有经济潜力的地方。这里是人口集中地带,被相中不出奇啊。」 三元眯眼看向塔顶,阳光刺眼,灰色的墙融化进强光里,看不见边界。「竟然有人看中这破地儿……」 「之前没有开发,是因为这水塔挡路,水塔一拆,往东再修一条马路,马上就连上復兴路……」 对啊!这片街区的地图浮现在脑里,三元怎么没想过呢?復兴路和福星街其实非常近,正因为水塔所在的绿地阻隔,人们才不能不绕个大圈,路程多了三倍。 「再发展下去,这里就会成为一个大的復兴区商圈。这地儿可一点都不破,老闆啊,你的店马上就有位置优势了。这面积,这地点,你要发财啰。」 三元无法把自己的未来跟发财联想起来,况且这店也不是他的,只是想,我建筑系的学弟学妹或许有活儿可以干了,不用在家啃老…… 「不过这事得慢慢来,现在市政囊中羞涩,要发展好估计得十年八年,」专家抹了抹脑袋上的汗,「你好好守着,总有收穫的一天。」 收穫的是海音吧,三元想,那人估计早就知道发展蓝图,所以才常常来这儿——他在意的可不只是收回店面,多拿点租金,也不是为了卖地获利,而是想在这里长久落脚。 復兴路的租金那么贵,何必在那苦苦挣扎呢,如果天时地利,他蛮可以把这里变成另一条復兴路。招来韩国咖啡馆,或者怂恿番仔升级店面,让真真姐提高产品层次,都是在让这条街升格,快点繁荣起来。 三元的心直往下沉,原来他们的矛盾点不是租金,而是争夺归属地,这里也是海音最后的「安全屋」。 坐回马扎上,他给海音打电话。 手机响了。在这小房间里,声音大到无法忽视。大齐不想管,可铃声停歇没一分钟,又再度响起来。 他跟海音四目相对,烦躁地掏出手机,交给海音。「接电话!说你在家里睡觉。」 海音本想不理他,可这铃声独属一人,是邬三元打来的。他接过手机,低沉地应道:「喂,找我有事?」 三元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想过些日子,把店搬来福星街?」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耳聪目明!水塔要被拆了,我们这儿成了两边通行的路,以后大有发展。要不是碍事的水塔,福星街或许早就旺起来了。」 「不止因为水塔,水塔周边的土地都是学校的,产权很复杂,最近产权的问题才解决了。」 三元恍然大悟,海音的父亲跟校长有交情,这些事他早瞭然于胸。「你是嫌我漫画店拖垮福星街,才要赶我走吧!」三元愤愤道,「那点租金你根本看不上眼。」 「也不是,几十万的租金,对我来说不少了。等你走了之后,我或许把店搬过来,或许先把店面交给有能力经营的商家,每年多一笔收入,有什么不好的?」 大齐不耐烦地用棒球棒敲地,这电话说起来没完没了了! 第84页 「什么声音?」三元听出那狂躁的节奏,「你在哪里?」 大齐举起球棒,作势要敲在海音脑袋上。海音闭起眼睛,心念转动:大齐绑了他,一定不会轻易放他走。糟就糟在大齐并不是有意犯罪,并没打算要赎金什么的,他是无法自控地伤了人,越陷越深,现在肯定比谁都慌。他会做出什么事,根本无法预料。 睁开眼,海音随口回道:「我在看电视。」打量四周,从洞开的门,可以看见一个小客厅,一小片阳光照进来,投在满是啤酒罐的骯脏地面。大齐是个整洁、甚至有点强迫症的人,这房子必定不是他的常住地。 他低头快速看了一眼手錶,早上九点多,又瞟了一眼右边的窗口。阳光微弱,阴沉沉的。 大齐紧紧握着球棒,用口型说:「快点挂了电话!」 海音不看他,对着电话说:「建筑系的高材生,为什么一间房子的两个窗口都在右边,但是一个有阳光,一个没有?」 大齐愤怒地呲着牙,眼睛好像要吃人。那边邬三元说:「咦,玩脑筋急转弯吗?」 「不是……啊,我想到了。你讲的鬼故事。」 「你打什么哑谜?」 大齐夺过海音的手机,把话筒对他的嘴,嘴形说:「挂电话!」 「我挂电话了邬三元,」海音想了想,「我刚才的话没别的意思,你别在意。」 「等等!你说不在意就不在意了,别再把我当猴耍了。海音,我的店你势在必得,我们俩,只能留一个在这里,是吗?」 「本来就是,你现在才知道?」海音本来希望邬三元能来救他,但回心一想,在大齐跟前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明缘由,邬三元要能报警最好,万一犯傻自己跑过来,来了也是当炮灰。他可不想把三元陷入危险中。于是低沉着声音说: 「再见,我们的交易一清二楚,你别来骚扰我了。」 电话挂断,三元气得差点把手机捏碎。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妈的,海音目中无人的语气太可恨了。 他站起来,在黑板上画起了房间平面图。一个房子,两面窗,一个有阳光,一个没有。这话信息量太模煳了。但海音绝对不是胡言乱语的人,说的话必然事出有因。 如果同一个房子的同一侧,光线完全不同,那有可能一面窗被阻挡了,也有可能,这房子根本不是正南正北!三元灵光一现,吓出了冷汗:鬼故事。 有一回吃晚饭,他跟海音分别讲了一个鬼故事,海音讲的是尸沉水塔,老鼠横行;而三元讲的是带顾客去看房,在半圆形楼房里遇到的诡异事件。那处公寓非常特别,为了避免高速公路的噪音,建成了一个扇形的高楼。由于朝向不正,一部分的房间鲜有阳光,成了见不得光的巢穴。那地儿还有个特点,空房子特别多,罪犯偷潜进房子里很方便。 三元等不及打车,立即骑上了vespa,往那个怪公寓赶去。 摩托车发出了唿噜唿噜的声音,起步时极慢,可一过了彩票站,就像热好了身的运动员,速度蓦然攀升。这辆车修好后就没离开过福星街,一出街道,引擎声变得轻而稳。风从三元的脸颊擦过,超越一辆又一辆外卖车和电车。他大着胆子,驶进了机动车道。 这车没有牌照,随时会被交警拦住,但他不敢耽误。不知道海音遇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不在电话里给更多的提示? 因为不知道原因,想像变得非常可怖。在清晨的车流里,三元灵活地穿插着,恨不能一秒找到海音。 公寓依然冷清,安保也松散,不需要访客登记,只用机器记下了车牌号,方便收取停车费。三元抬头看,好嘛,六栋楼三个单元门每个单元门三户十一层,一共有594座房子!一座座去敲门的话,罪犯会客客气气地开门迎客吗? 他围着室外停车场开了半圈,找到了海音的保时捷。「海音真的在这里……」他的心头更沉重,「百分百是出事了,要不然他不会说那种奇怪的话。」 停车场寥寥几辆车,他做中介的时候就知道入住率很低。这是个有用的线索,他想都不想,径直走到前方单元门口。海音是个身高体健的成年男子,挟持着他肯定很费劲,罪犯大概率会停在最方便进入的门口旁边。 这个单元有33座房子,一间间走访很费时间。三元一边走,一边在脑里计算:海音说房子有两扇窗,都在右边,一扇有光线,一扇没有。三元看了看阳光照过来的方向,脑子里勾勒出这些单元的房型,在这单元门里,有三分二符合他的设想,那就把可能的范围减到了22间。 22间,也很不少了。三元深吸一口气,「冷静点,海音会没事的。」 他挂起笑脸,敲了第一家的门。「谁啊?」门后面有人应。「我电力局来,小区要统一换电錶,我来做个记录。」 「瞎他妈折腾!」门后骂了一句,便再没动静。三元使劲敲门,里面却跟坟一样死寂。仔细察看,几个门口都贴着「物业费催费通知」,有的日期是一年前了。三元就知道,这里的居民绝不会给他开门。 再上两层,只见楼道里乱糟糟堆着物品,又脏又臭,估计物业也不常来打扫。试着再敲几个门,依然没半点回应。 三元泄了气:「行不通,这里可能没几个正经人家。报警吗?警察问你的朋友咋啦,我说他看到了两个朝向不同的窗。」三元确定海音出事,是从他的语气和措辞的不寻常中感觉出来的,只有很把一个人当回事,才能有这直觉。「警察不可能会因为几句怪话出警……但我必须让能管事的人来。」 第85页 怎么让管事的人来? 他把心一横,从楼道的窗户看下去。只见保时捷停在底下,是周围唯一的豪车。整个停车场只有四辆车,都离保时捷有七八个车位,三元耐着性子等待,过了十分钟,依然一个人都没有。 这辆车很贵,这辆车海音很宝贝,三元被海音惹恼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剐一剐车门解恨。他还说过要把保时捷砸了呢——虽然只是说说而已,当时他可没这胆量。 三元绷着肌肉,抬起楼道里一个破旧的长凳,瞄清楚没人在附近,往下一扔! 对不起了海音……三元眼定定地看着长凳掉到了保时捷的车顶上,一声闷响,车的警报响彻云霄。 三元拔腿跑向电梯,一边拿出手机报警。 【作者有话说】 三元的做法是违法犯罪行为,请大家不要模仿~ 第41章 软弱 海音全身一震,「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大齐皱着眉,东张西望,然后被激怒道:「没有声音。」 「有声音,车的警报声。」 大齐心一凛,不安到极点。「什么在报警?报警干嘛?」 海音也有不详的感觉,这声音在他听来,像野兽在痛哼,他听得特别难受。「大齐,我们谈谈。你把我绑在这里,没有一点好处。放了我,这事当没发生。」 「哼!你当我傻子。」 「你只能相信我,或者把我彻底解决掉,两个选择一个。大街上一堆摄像头,你以为绑了我不会被发现?只要有人报警,不用第二天你就被逮进去。所以你只有一个选择,相信我,昨晚我们没见过面,我也没来过这里。」 大齐把球棒敲得梆梆响,两个他都不想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突然拄着球棒:「你不会放过我的,我跟踪过蒙宥芸,你为了保护她,一定会让我进牢里。」 海音破碎的眼镜后,目光冰冷,没有否认。 警察很快就来了。三元对着保安大吵大闹:「你们吃屎的?我的车两百多万,你们物业等着吃官司吧。」 警方调停道:「您先别急,这事我们得先调查清楚,再分清责任。」 「那你们快去调查,」三元着急得很:「这地儿高空掷物,肯定不是头一遭。到底是谁扔的,你们一家家查去啊!」 他怕警官问他要驾照和行驶证,指着上面说:「正常人谁会扔下这么大一坨东西。是不是上面打架了?快去看看吧,别最后扔个活人下来。」 三元说完这话,脸色苍白,真怕一语成谶。警方也紧张起来,一商量,警方和物业决定先上楼瞧瞧。三元巴不得插双翅膀飞上去,赶紧跟着人跑进了单元门。一家家地敲门,从最高的十一层开始,逐层往下。每个门打开,三元都紧张得出汗,这里的住客龙蛇混杂,他也说不清这里面有没有个吸毒、赌博、藏尸、养外星人之类的窝点。警方问了话就走,三元在后面伸头探脑,恨不能自己进去仔细搜查。 恍惚间,他想,上回带人来看房子,在那间屋子里听见的「咚咚」敲门声,难不成正是「他自己」敲的门?隔着时空,那敲门声警示他今日的困局。可惜他根本没听懂——即使知道空屋被入侵,他也只当作是别人的事,自己是被殃及池鱼,压根儿不关心那房子会怎样。这也很正常吧?只是社会是一个环连着一个环,轮迴终会落到自己身上…… 警方见他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劝道:「您下去休息吧,没必要跟着我们搜查。」 「不,我一定要跟着,」三元知道这话很可疑,但他已经没精力去伪装。警方敲响了门,照例表明身份,这扇门却无人应答。物业挠着脸,翻看门上一层层的通知单和小gg,「这家三年没交物业费,人可能不住在这儿了。」 「那可未必,」警官说,伸手摸了摸老式的门锁,「这门把手没什么灰尘,近来必定有人进出。」 「赶紧把门打开,你们物业不是有备用钥匙吗?」三元心焦地拍打着门,喊道:「再不开我们要破门啦。」 警方:「……」 物业:「我们哪里有房客的钥匙?侵犯隐私的事我们不做的。」 三元不管,握着拳头正要大力敲门,门霍地打开了一条缝。里面只露出一只眼睛,压着声音说:「查什么?我……」一句话没完,门砰地关上了。 大齐认出了邬三元!他关了门,慌张无比,只听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响,像围攻的炮弹。怎么办?怎么办?他跑进房间,把柜子里的海音拖了出来,恨不能一秒让他消失。 海音被胶带草草地封了嘴,眼睛却看得清楚,只见大齐目光狠戾,这可大事不妙。 大齐狼狈地站起来,打开了窗,往下看,冷清的后院空无一人。如果把人扔下去,是很难查证的吧?从九层高坠楼,必死无疑吧? 大齐问了自己很多问题,没一个有确切答案。可他没时间了,转身面向海音,正要动手,不料腹部一疼,海音迅速地撞向了他。大齐沉重的身体落地,顺手抄起了棒球棒。 「大齐,你冷静点,」海音嘴上的胶带脱落了。 大齐举起球棒,不知所措。从海音破碎的镜片里,他看到了恐惧——恐惧不出奇,意外的是海音的目光里竟然有一丝同情。又是这种骄傲的姿态!海音这种条件优裕的人,永远站在高处看人,只会剖析你、同情你,却不会跟你站在同一块土地。哪怕他自己可怜地歪倒在地,任人宰割。 第86页 大齐高举起球棒,怒火中烧,只是想,这种人就该消失。弄死他!……可与此同时,身体却不听他的,他感到双脚酸软,无法移动半步。 原来他的身体比他想的软弱。大齐拿着球棒的手下垂、颤抖,只觉站直都很困难, 房门开了十公分,一个人满头大汗地露出了脸。 三元睁大眼睛,「就是他!」一脚踢开房门,没想到大齐在同时间把门大大地打开了,三元的脚没了着力点,整个人滚了进去。滚了一圈多,他才勉强定住了身体,抬眼一看,海音站在他跟前,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一边是警察大声唿喝、大齐抬着手喊冤,一边是物业大唿小叫,人声吵杂,谁也听不清谁说话。混乱中,三元趴在地上,跟海音四目相对。 海音蹲下来,柔声道:「摔得疼不疼?」三元摇摇头。「我扶你起来。」海音的手刚搭在三元上臂,三元就爬起身,紧紧地抱住他。 汗水从脸上淌落,也不知道是吓出来的,还是情感在沸腾,三元抱住海音,下巴勾住他的脖子,贴得紧紧的,要切实地感受到每一次脉搏搏动才放心。海音抬起手,抚摸他的后脑勺,后知后觉地全身颤抖。 刚才差一点就死了呢,死了就没有这个拥抱了。那人生是多么遗憾? 「你找到我了。」 三元的嘴唇在海音耳边:「嗯,还好你记得我说的鬼故事。」 「你不来的话,我就变成新的鬼故事了。」 「呸呸!」三元放开他,端详海音的模样。海音脱了破碎的眼镜,经过一晚上的折腾,他的嘴角肿了,脸颊眼角也有擦伤的创口,一行血迹干涸在耳朵下,眼眶发红,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 「别拿这个开玩笑!」三元拍拍他的脸,谁要伤害海音,三元会跟他拼命的。 以为是高空抛物,没想到竟然是绑架,警方和物业都摸不着头脑。如大齐所料,海音没有因为大齐主动放人而包庇他,只是略过了大齐想要把他扔下楼的那段,其他的事都如实告诉了警方。海音斜眼看大齐,只见那人已经从几近崩溃的癫狂中平復了。不禁想,一个人往下滑坡是那么容易,要止住却难得很,甚至全凭运气。 他自己何尝不是呢,要不是昨天蒙宥芸打了他一巴掌,及时止住了他,他也许仍在深不见底的滑道里下坠呢。比起来,大齐比他更有种,起码是自己醒悟的,不需要那一巴掌。 大齐的眼里仍有恨,对着海音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民警皱眉道:「行了行了,想要再判两年?伤人、抢车、非法囚禁、非法闯入民居,够你喝一壶了。」另一边的民警道:「还有高空抛物,砸烂了一辆豪车。」 「砸烂什么?」大齐和海音同时问。 海音看到自己的保时捷时,紧握拳头,沉默不语。保时捷的车顶凹陷,车前镜碎成蜘蛛网,那把凳子扔的角度甚好,破坏了车顶,又弹到车头,整辆车像被锤子砸了一通。 他错了,蒙宥芸那巴掌是轻的,真正的重击在这儿呢! 三元开着摩托,海音坐在后座,在平坦的路上飞驰。海音在风中说:「这车能开了?」 「能啊,本来走得很慢,」在路上说话得喊,「走着走着就顺起来了。」 三元快乐得要命,强风扑面,带着微冷的秋意,可海音一说话,鼻息就温暖他的脸颊。这个摩托开起来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海音,你生气了?」 「你说呢!我的车你怎么赔我?」 「我没钱,」三元嬉皮笑脸,「你自认倒霉吧。」 真流氓!海音心想,他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本来还指望这辆车能兜底,他的宝贝车一次事故都没出过,现在好嘛,修完了也市值大跌。 「还有,你编造我爸跟你爸的事,我也没原谅你。」 「知道了。」 三元突然放开车把,迅速地拉着海音的手,让海音的手臂环着他的腰。 海音吃了一惊,随即把身上的重量都贴在三元后背上。风把三元的声音传来:「你不用原谅我,你跟我好就行。」 海音哭笑不得,这滚刀肉的态度太可恶了!在机器温柔的轰鸣里,他们的心跳连在一起,眼前就是三元柔软的耳垂,海音把鼻子凑过去,像小猫一样磨了磨。 地下室的顶门合上,三元急不可耐地把海音拉下阶梯,还没到最后一阶,两人已经抱在一起。海音任由三元脱他的衣服,抚摸他身上的创口。他身上有不少擦伤,但两人都顾不上了,疼痛也成了快活的一部分。 三元把海音推在床上,亲够了,盯着他的脸。三元的神情非常严肃,海音笑道:「干嘛呢,你的样子好像在想要煮了我还是炖了我。」 「不是这个事,」三元认真道:「我们在一起吧。」 「啊?」 「我在跟你表白!这都听不懂?」 海音的笑容凝住了,「你知道这话有什么后果?」 「后果就是你是我的,我的地下室是你的。」 海音顿了顿,道:「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抬起身子,吻着三元的嘴唇,此时三元的话才显出了意义;这怂蛋还是没勇气走出他的安全屋,但他把他迎进来了,合上了门,心甘情愿跟他共有这个空间。 海音拥抱着三元,手掌抚摸他热得发烫的腰腹,不用签约,无需语言,海音不再是入侵者,他是这里名正言顺的主人。邬三元盖章承认的。 第87页 第42章 野狗 一周后的星期二,乌有乡前聚集了一大群人。福星街的租户、復兴中学的一些师生、附近公寓的家长肃穆地站在水塔前,再过一会儿,挖掘机就会把这座丑陋建筑粉身碎骨, 真真姐捻着佛珠,暗暗害怕老鼠会涌出来。甄老儿骂骂咧咧的,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做煎饼的祁叔拍了一段视频,想要发在抖音上,却想不出该打什么标籤。彩票站的大辉嘴里念叨:老的不去,新的不来,坏的倒了,好运降临。屎饭咖啡馆的老闆也来了,对每个街坊都微笑招唿,好像在参与什么居委会选举。 阿庚跟番仔走到三元身边,番仔问:「你的墨镜丢掉了?」 「大阴天的戴什么墨镜?路都看不清。」 阿庚抬头看:「太阳很好啊。」 「哎你不懂,三元终于面对现啦。」 「你们打什么谜语?」 三元不回答,目光落在围观的人群中。小鸡丁儿的妈妈也来了,人群里还有许多熟面孔,是抗议过他的、举报过他的、或者帮衬过他的家长。三元想,他们都是復兴中学的毕业生,或许都曾经来过水塔玩。 三元没通知母亲,母亲讨厌漫画店,对水塔从来都是视而不见,也不喜欢回去学校怀旧,真是个决绝人。而父亲不一样,不管是学校、这条街,还是这个水塔,对父亲好像都有特别的意义。他把父亲的遗像放在仙人掌旁,让他跟水塔告别。 挖掘机开始启动,发出比预想中更大的声音,大家都吓了一跳,一起退后了好几步。这时,海音来了。他的目光盯着水泥块大片大片地剥落,闷响声中,塔顶已经被掏出了一半,这进展之快,也是出乎大家预料。 「海音哥哥,小尼呢?」阿庚问。 「她一个人管吧檯,走不开。」 「你怎么走得开?」三元揶揄。 「我是老闆。」 海音自然地跟三元并肩,在身体旁侧,两人的手静静地牵在一起。机器的轰鸣声夺取了大家的注意力,拆除的过程又快又暴力,看得人心惊。三元握住海音的手掌,才稍稍感到心安。他想海音也是如此。 很快的,砖块垃圾堆成小丘,本来就是简单的水泥红砖结构,脆弱得不得了。尘灰四起时,没见到什么老鼠丧尸,只有呛人的味道阵阵传来。大家都暗暗期待能看到塔底是什么样子,只是掉落的垃圾早就把塔底填埋了。 三元心一动,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看去。身后的福星街比往常安静,可也……太安静了。 「大梦怎么没出来?」三元听到自己问。 「他行动不方便,这种场合还是呆在家里好。」 「不对,我觉得他应该会来看看,」三元看向海音:「大梦有时候会自己上水塔看月亮。」 「看月亮?」 番仔道:「大梦是个文学家,很浪漫的嘛。」 街道突然传来几声狗叫。三元又回头看。顷刻间狗叫声没了,淹没在挖掘机的巨大声量中。三元瞪大了眼睛:「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我们街的野狗去哪儿了?」 这么一说,几个年轻人齐齐把目光投向街道。从招牌的阴影到树丛底下,日常聚集着野狗的地方全都空荡荡。疑惑之际,一只瘦弱的狗在草丛探出头,发现了三元等人的目光,仓皇逃走了。 他们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水塔上,海音道:「福星街的狗从来不去别的街对吗?」 「嗯,」番仔皱着眉头说:「别的街道都抓狗啊,一见到狗,他们就会打电话给市政。」 阿庚道:「完了,我们街的狗一定是被抓走了!」 他们快步走到街两头,寻找野狗的踪迹。这些狗与人相安无事,平时大家也不怎么在意它们,街上的食店会把剩饭餵给它们吃,学生们会给它们起各种名字,而对三元番仔等人来说,这些狗就是——狗,福星街的一份子罢了。 「你们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说起来,昨晚有听到狗吠,我以为有什么脏东西路过,就抱着观音像睡觉。」 三元摇摇头:「地下室什么都听不见。」 拆除的声音越来越轻,他们离水塔远了,回头看,那个建筑已经剩下一块基底。围观的人慢慢散开,这时也有人发现野狗消失了。那只倖存者不知道躲在哪里,或许钻进学校的某个角落,远远躲开人群。 三元等人走到大梦的门口,正要推开门,大梦拄着拐杖出来了。三元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妙。 「大侠也不见了?」 大梦嘴唇颤动:「也不见了?」 「整条街的狗都不见了。」 大梦靠在铁门,手紧握着拐杖,就像坐在摇摇欲坠的电梯上。海音宽慰道:「不用太着急,应该是城管把街上的流浪狗全部抓走,送进收容所了。大侠有申请养犬证吗?」 大梦摇摇头。阿庚急道:「为什么要抓狗?这些狗不咬人!」没人知道,或许因为有人举报,或者是某个维护市容的项目启动了,又或许因为福星街的水塔要被拆除,这条街就被关注到了。 三元打电话给张震威,几番打听,才确定野狗果然都被市政带走。海音和三元陪着大梦去到流浪狗收容所。 那是近郊的一个小院,四合院的格局间隔出很多房间,流浪狗就关在房间的一个个铁笼里。三元从窗口望进去,野狗们异常安静,不是睡觉,就是趴着,盯着人类看不见的什么。三元轻声对海音说:「你跟大梦去登记,我去找大侠,别让大梦看到那些笼子。」 第88页 在登记处,大梦从口袋掏出身份证。海音瞥了眼,这身份证是旧版的,塑封套的边角都打卷了,那边的工作人员深深皱眉道:「你没换身份证啊,没晶片我们办不了。」 海音只好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我来办。」 面对海音,员工的态度立刻好转了,微笑道:「可以的。」 大梦对海音露出和善的笑颜,「多谢了。你是海云天的儿子?」 海音微微一惊,「嗯,你认识我父亲呢。」 「我是他的同学,」大梦把老身份证举起来,「黄培明,我的名字。不过我想他早就把我忘记了。」 以海音对父亲的了解,他十之八久不会记住穷困潦倒的同学。在福星街以外,海音第一次端详大梦,这略有神秘感的老人身形佝偻,仿佛比他父亲还要老上二十岁,一双清澈之极的眼睛藏着沧海桑田,神情很疲惫。海音可怜起了他,便编了句好听的话:「不会,他记得所有老同学,尤其你那么有学问的。」 大梦直勾勾盯着他,不答话。海音反而有了负疚感,别过头去问员工:「能马上把狗领走吗?」 「对,马上可以。完了你记得赶紧去办养犬登记,我们市里不能有流浪狗!要是咬伤了人,吓坏了孩子,影响多不好。」 三元走了进来,脸色很糟糕。海音用眼睛询问:「怎么了?」 「快点办手续,我们要把大侠送医院。」 大侠的一只眼睛瞎了,金黄色的毛一缕缕的,仔细看都是干涸的血。它身上还有其他许多伤口,人靠近的时候只会呜呜地叫。没人出来负责,都说是野狗们打架造成的。 海音回到咖啡馆时,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脑子里大梦在盯着他,瞎了眼的大侠也盯着他,人和狗重叠在一起,那双眼让人无法释怀。在楼下的巧克力店,蒙宥芸截住了他,对他嘆一口气:「我们的麻烦来了,那个狗妈妈真去法院起诉我们了。」 「又是狗!」海音嘆一口气。 「怎么了,」蒙宥芸皱了皱眉,「无精打采的。」 「狗跟狗的命不一样,主要是狗主人跟狗主人的身份不同。」 蒙宥芸骇笑:「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在暗暗骂我吧。」 「不敢,」海音换了个温柔的语气,「你不生我气了?」 蒙宥芸翻白眼,「海音,你真的很不是东西。」她早不生气了,也不是宽宏大量,是因为海音脸青鼻肿地回到店里,她才知道海音被大齐绑架了。这无妄之灾,说到底是为了保护她,两边打消,她只好选择原谅。 海音郁闷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只希望你心情舒畅,不要被那些烂事影响。」 他嘴里那么说,自己却无论如何舒畅不起来。爬上楼,就看到忙碌的朱小尼,正三头六臂地做着十几杯饮料。小尼在百忙中抬起头,对海音敬了个礼。 海音更烦恼了。 朱小尼下班后,跟海音赶回了福星街。一拐进街头,两人都愣住了。回过神来,两人才发现是因为水塔被剷平,整条街变了个样。 福星街的天空好像变高了,放眼望去,整条街斜斜往下延伸,尽头处堆着高高的建筑垃圾,仿佛他们就在城市的边缘,建筑垃圾堆成了围墙,是为了防着巨人进来吃人。 趴在路上的野狗消失后,街上安静得不寻常,往常这个时间街上满是学生,现在却一个人没有。海音勉强解释道:「因为这里有拆除工程,学校不让学生们进来。」 歪头看,小尼闭着嘴,眼眶润湿。海音搂着她,想说什么宽慰的话,思绪却被情绪吞噬。他也受到了震动——极少变化的福星街,突然间整个氛围不一样了。 冷清的街道走出了人。番仔、阿庚和姐姐从咖啡馆出来,再远一些,张震威站在了鱼店的门口,更远处,是邬三元穿着拖鞋,一边走一边对他们招手。 小尼来不及哭,就笑了起来,大声喊:「我回来啦!」 他们给大侠戴上了狗项圈,上面刻着登记编号、名字和主人「黄培明」。大侠没了一只眼,身上的毛大量脱落,陌生人一靠近,就会发出「呵呵」的威胁声。 整条街只剩下这只狗,这只狗却比所有野狗还惹人注目。家长不让孩子靠近铁栅栏,担心大侠会咬人。经过的路人充满警惕地盯着它,也怕它突然扑上来。只是路人越看它,大侠就叫得越凶,没多久屎饭咖啡馆就受不了了。 韩国人找上了海音。 「很抱歉,我们不是要欺负残疾人,但是那只狗影响了我们的生意。」 「你们跟地下老人商量了吗?」 「我们找不到他,准确地说,他把门关上,谁都不见。我们敲了很久门,也留了字条,但没有回应。」 「我会安置那只狗,」海音结束了通话。 福星街一星期之后就恢復了正常。水塔的残骸全部被运走,蓄水池被土完全填埋。学生们又回来了,每到傍晚又是热闹如昔。大家很快习惯了没有水塔和野狗的街,甚至觉得,没了也挺好。 大家渐渐相信风水流通之说,福星街死路变活路,大家的买卖似乎也兴旺起来。乌有乡最是受到影响,本来守着街尾,有一种俗世主流句号的孤清,水塔一倒,便没着没落地立在街道与未建成的城市中间,整家店有了驿站的感觉。 前面的几天,邬三元天天咒骂来来往往的运土机,书架上沾满了尘土,收拾打扫简直成了噩梦。等工程结束,他发现客人确实多了起来。到底为什么呢?他也说不明白。以前不来福星街的师生们也来了,大学生、年轻的白领、怀旧的中老年人等等,这个城里的人好像同时做了个梦,梦到城市原来有一条被遮蔽的街道。幕布拉开,他们看见了福星街,然后就来了。 第89页 连海音的理性脑袋也想不通。他只好说:「时来运转,邬三元你要发财了!」 第43章 地下老人 三元靠在他身上,头微微抬起,额头就会碰到海音的下巴。海音的味道很好闻,必定是因为有钱人用的肥皂和牙膏味也特别优雅,身上的每寸肌肤都被滋养得分外香润,三元想,这世界还是公平的,这么可口的人,现在是他的了,他想摸哪儿就摸哪儿。这么想着,他就伸手摸向海音的脖子。 海音抓住了他的手,「不准乱来!」 「为什么不让摸?」 「我说了,你对我父亲造的谣,现在想起来还很不舒服,」海音的眼神告诉三元,这不是调情,他是真的不高兴。三元不太有诚意地说:「对不起。」 「只是对不起?」 「那我在微博小红书发个帖,郑重给他们道歉?」 邬三元完全不认为这事有多恶劣,从来没有真心悔过,海音也不能逼迫他下跪忏悔啥的,真是毫无办法。 「你想摸我可以,「海音只好退一步,「我们谈个交易。两个选择,一个是你把店还给我。」 「pass。」 「第二个,你穿上次的水手裙。」 「咦,原来你有这个癖好。裙子是阿庚的,我没有,你喜欢这种游戏,哪天我扮上再给你草。」 「那今天呢?」 三元坏笑着,从床边的暗格拿出一叠照片,一张张举起来。照片里的海音穿着旗袍、化着精緻的妆容,如果不是脸上有点不知所措,乍看之下实在美艷灵秀的。海音的脸热辣辣的,把照片一把抢过来,怒道:「你怎么得到的?」 「李嫣送我的,说给我做个纪念。姐姐太体贴了,说不准她洗了很多份,准备给街坊们派放福利。」 海音相信李嫣绝不会那么做,但还是后悔感情用事,让她化了妆、穿上了女装,各种角度随她拍照。现在照片落在三元手中,谁知道这混蛋会干什么? 三元也不干什么,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照片中的他。海音羞耻得很,笑骂:「够了!」 三元舔完照片,转身抬头,亲向真人的嘴。 三元把盲盒白菜价卖给了彩票店。清出了大片货架后,店面看起来清爽了不少。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盈利的,他没有同类,看不到成功例子,而失败的早深埋黄土。不但赚钱很难,时不时还有人找上他,兜售自己收藏的漫画。 「钱没赚到,反而找我要钱,我是他们的爹!」三元心里那么吐槽,但常常还是会把漫画买下来,当然用的是咸鱼价,能多便宜压多便宜。这些人脸上都有邬有义的影子,要不是搬家或者实在没地儿,都不愿出让这些藏品。他们希望漫画有个归属地,不至于扔进焚化炉。「那你可以捐给我啊,」三元说。那些人就笑:「兄弟,车马费总得给我吧,这些书忒重。」 三元想了个主意,用牛皮纸把这些书包得严严实实,当盲盒卖。从外表看,都是25开本,谁也不知道打开后会是什么。他想,玩具能弄盲盒,书怎么不可以了? 真可以。书盲盒在国外书店不是新鲜事,到了节日季就很受欢迎,消费者买来送礼,要不就是自己给自己个「惊喜」。乌有乡的书盲盒卖得也不错,有的漫画篇幅长,礼盒巨大一个,居然也有人买走。 三元勉强填补了盲盒的坑,慢慢把钱还给朋友。他又回到了起点,一无所有地坐在仙人掌旁边,看向天空,想着自己的未来。 他听到一个数据,即使在日本,网上平台也吞掉了实体漫画的空间,少年jump够牛逼了吧,顶峰时期销量是600多万,现在只剩200多万。单行本的市场也在萎缩,漫画家直接跟网络平台签约;动画本来是漫画的衍生物,现在占据了主导地位,甚至先有动画,才有作为周边性质的漫画本。 这只是渠道变了吗?也不是,形式终究会改变内容。要不也不会有「条漫」这样的东西,为了适应网络阅读习惯,做成了快节奏、连贯强、适合一眼滑过的作品。以后条漫会跟游戏啊、影视啊直接互动,也是毫不奇怪吧。 「我是坐在一个废墟上吗?」三元看着水塔的遗址,「漫画店无论如何都会被淘汰的,不是我努力不努力的问题,不管我多使劲,它最多会变成一个博物馆。旧的日子过去了,邬有义死了,把他的日子带进地底了。」 三元有点难过,搓了搓手,感觉到深秋的寒意。 狗叫声震天响。三元站起来,走到奶茶店隔着窗喊:「大侠,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做两个鸡蛋。」大侠听到三元的声音,呜呜地叫,趴了下来。三元心有不忍,又道:「三个鸡蛋。」 屎饭咖啡馆不能容忍大侠,经过海音协调,大侠白天呆在小尼的奶茶店,晚上咖啡馆闭门,才回到大梦的家。大梦没有异议,抓狗事件后,大梦受到了重大打击,几乎不再上到街面。他们把大侠牵回去时,总是闻到很大的酒味。 海音和三元私下问小尼:「大梦有酗酒的习惯?」 小尼郁郁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发一言。三元和海音互看一眼,对小尼的境况感到担心。三元安慰她说:「这事搁谁都会沮丧,你甭担心大梦,过一阵他就没事了。」 「他身体不好。」 「你劝他少喝酒,独自一人住在地下,出了事没人知道。」 「呸呸,」三元赶紧制止海音:「我们都留心着呢,不会让大梦发生危险。」 第90页 可小尼脸色更暗淡,「我想搬去跟大梦住。」 「诶!」三元和海音大惊失色,三元磕磕绊绊道:「别……了吧,要不我去,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地下。」 小尼苦涩一笑:「你是一个人吗?」说完小尼就转身离去,根本不想跟他们深入讨论。 三元确实不是一个人住,海音一周四五个晚上留在漫画店过夜,两人几乎就是同居了。三元当然不想搬去大梦黑黝黝的书房。 海音顶了顶眼镜,「我们是不是反应过激了?大梦是长辈,又是个残疾人,小尼去照顾他没关系吧。」 「你听听自己说了什么!关系大了去了,小尼对大梦……总之不合适。」 两人心中有数,可这「数」也道不清说不明。小尼一意孤行,当天就搬去了大梦的家。三元本来希望大梦会拒绝,没想到他接受了。三元对大梦第一次有了戒心。 那个晚上,海音没有回来,三元拿出暗格里的学生纪念册,一页页翻看。他一眼就能认出海音他爸,跟海音一样样的俊美模样和大长腿,一样样的傲气;父亲和母亲是青春好时候,就是普通少年没心没肺的样子;然后他找到了大梦。之前为什么没注意过他呢? 特别的显眼。个子很瘦小,在他们当中像个小学生,长得非常清秀可爱。在比较清晰的照片里,可以见到这少年体型虽小,那双眼却有超越同龄的睿智安稳,非常和善。这双眼到了今日依旧清澈如水,整条街的人之所以关照大梦,并且尊敬他,不只因为可怜他残疾,而是因为他有这么一双智者之眼。 三元嘆了一口气。大梦并不在父母和海云天的圈子里?很少有他的照片。大梦是个怎样的人呢?按水族馆的甄老儿说,他以前可是天才少年,成绩出类拔萃。这应该是真的,大梦看起来就比其他人小很多。甄老儿又说,天才长大后一事无成,什么都不行,沦落到住在福星街的地底。为什么呢?这一切或许跟他们家有什么关联? 三元打了个冷颤,匆匆把所有旧物塞进暗格里。他双手合十,一边拜拜一边道:旧的日子已经过去 了,邬有义死了,旧的日子应该跟着他埋在地底……对不? 张震威知道小尼搬去大梦的地下室后,半天不说话。三元心里罩着阴霾,也不去劝慰他。这天的晚餐死气沉沉的,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剩了一大堆菜。番仔试着活跃气氛,结果第一句话就炸了雷:「小尼不回来吃饭,菜就没人吃了,哈哈哈。」 阿庚陪着笑了两下。番仔又说:「要不我们送过去给她。」 大家齐齐瞪着他。番仔愕然,我说错话了?啪的一声,张震威推开椅子站起来:「没错,我去送饭!」 「诶你别……张震威!张大律师!」三元放下筷子喊道,却见人已经走出门去。 番仔奇道:「他什么都没拿啊。」 三元长嘆一声,「打起来,快打起来,世界毁灭了最好。」 张震威走下暗影重重的阶梯。韩国咖啡馆给楼梯装了富有情调的壁灯,投下的灯一片片的,仿佛伸向一个豪华赌场。尽头是一扇古朴的木门,也是新装的。这扇门居然关闭着,张震威醋意翻涌。 他轻轻推开了门。大梦和小尼在书桌相对,正吃着晚餐。两人神情轻松,脸上都有笑意,尤其这个房间太暗了,那张书桌即是工作檯,也是吃饭的地方、下棋的地方、聊天的地方,这场景活像舞台剧。 大梦笑道:「过来!张律师,很久不见了,一起吃饭。」 小尼先是怔了怔,下一刻就恢復了平时的态度,「你怎么了?被三元欺负了吗?」 「没有,」张震威坐在一张塑料凳子上,「我来看看你。」 说出这句话,他紧张得心快跳出来了。不敢看小尼,只好看向大梦。对着大梦,他瞬即正常了,带着点刻薄的语气说:「听说你身体不太好,要不我给你找个全天候的看护吧。钱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的。」 「不用,我能照顾自己,」大梦用愧疚的语气说:「你们帮我太多了,我不想负累人。」 张震威心想,那你就别让小尼伺候你啊!嘴里道:「不麻烦,你是福星街的长老,对我们来说跟爷爷差不多,对吧小尼?」 小尼笑骂:「对你个头!你怎么了,来找骂的?不要说那么多废话,这个冒烤鸭可香了。」她给张震威递了筷子,「快吃。」 烤鸭油乎乎的,又辣又咸,张震威实在食不下咽。斜眼看大梦,这人虽然不至于「爷爷」,可也一头灰白髮,皱纹扒在脸上,比一般人显老。只是他五官清俊,那双眼睛格外亮,如果人可以分为皮囊和气韵,大梦就是气韵丰沛,给他的皮囊镀了金身。 「你的房子……住的舒服吗?」张震威没话找话。 「习惯了。我没别的房子住,这房子也没别人愿意住,我们是互相选择,正正合适。」 「这里是,一室一厅?里面是卧室?」张震威伸脖子探看,朦朦胧胧看到有扇门。厅里只有一张行军床,他实在想不出大梦和小尼是怎么住的。 小尼满嘴食物,嘟哝着说:「那间房是杂物间,里面有超级多的东西。大梦,我放假的时候帮你收拾出来吧。」 「不用辛苦了,你放假就好好休息,东西不会跑的,不急着清理。」 他说不急,整个房子就充满一种随遇而安的松弛气氛。小尼在这里感到舒服,他完全能理解,但一点都不愿接受。 第91页 「你的房子是你的产权?地下室应该怎样算产权,属于楼上咖啡馆的?」他像在法庭上似的,一句接着一句地审问他。 小尼的脸冷下来:「关你什么事嘛。」 却听大梦平和地说:「这个地下室是租的。咖啡馆之前是药店,药店之前是一家二手家电,他们弄了这个地下室当仓库。后来海云天租了下来给我住。」 「海云天?!」张震威惊愕极了。小尼迷惑道:「海云天是谁?」 「海音他爸爸。」 两双眼睛一起盯着大梦。可大梦的故事说完了,微微一笑:「是啊,我们是老同学,他很照顾我。张律师要不要喝啤酒?小尼,招待客人。」 小尼乖巧应道:「好吶。」 看着小尼的背影,张震威满心都是不舒服和疑惑,小声道:「大梦先生,你年纪不小了,小尼做你的女儿都嫌年轻。你不该利用她的善良,占据她的时间和……」他说不下去,目光里都是愤怒。 大梦靠在他的椅背上,嘴角上扬。旁边幽灵般的金毛狗突然露出犬牙,对张震威勐烈地吠叫。 张震威吓了一大跳。 「大侠!」小尼赶紧喝止,弯身看它的眼睛安抚道:「安静大侠,震威是好朋友。」大侠兇恶地发出呵呵声,趴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书盲盒买过。是一本小说,上面写着几行线索,比如说「非洲草原、巫术、殖民者」,所以也不那么盲,买的时候还是会知道是什么类型的书。这种促销手段是有用的,有时人会想抛开作者和名气,试试看会不会碰到喜欢的书。 但一定不会很赚钱。大部分人是书看不过来,刷视频和打游戏都没时间,完全不想去冒险看不了解的书。看什么都会先瞅一眼评论,餐厅咖啡馆要看评价,东西好不好用要看好评率,大家都这样。我也是评论深度中毒,有时看到喜欢的片段,还会倒回去打开弹幕。其实没什么意义哈哈。 第44章 有人 小尼睁大了眼,在黑暗中,心砰砰乱跳。才发现是大侠舔她的手。她摸摸大狗的脑袋,起床洗漱。大梦趴在书桌上睡得沉,他不能躺平睡觉,一躺着就感到唿吸困难。 在这地下室,她常常感到害怕,总觉得周围都是奇怪的声音,有许多眼睛偷窥她。这里太黑了,大梦不喜欢灯光,不像邬三元。 她快速换上衣服,回復兴路上班。 秋日晴好,小尼的心情渐渐明媚起来。大梦的地下室,住下了会感到有什么把她吸住,让她全身沉重。 刚过的周末咖啡馆非常忙碌,一般到了周一,客流会相对冷清。小尼一个人掌管整个吧檯,做好了柠檬黄瓜水,便开始混合豆子,放进全自动的磨豆机里。抬眼看,今天客人来得晚,开门半小时了,座位还是空的。 到了中午,才陆陆续续有人上座,但依然不及平时。她走到厨房,诧异地问海音:「今天是什么特别节日吗,怎么客人少了?」 海音望向窗外,「街尾那家奢侈品甜品店开业了。」 「啊?影响有那么大吗?他们家做得特别好吃?」 甜点师笑了一声:「味道嘛,齁甜!我在法国吃过两次,除了材料好,一无是处。但人家牌子响啊!」 「还有一个噱头,」蒙宥芸走进来,举起一个袋子,「买甜点可以拿到这个包装袋。」 她拿出甜点,把印着大logo的袋子毫不在乎地扔进垃圾桶,「这个袋子拍照好看,就这么简单。」 小尼完全不理解;但她不理解的事多了,要不也不会多年守着奄奄一息的奶茶店。海音把甜点拆开,用小刀轻轻切入,「辛苦了蒙小姐,排了那么久队,给我们带回来好吃的。」 「我看很一般,」蒙宥芸厌烦地喝着热茶,「无非仗着品牌的名声,满足那些虚荣食客。」 「别那么说,」海音尽责地吃了口甜点,喝了口茶,「你把我们店的客人也骂了。甜点不是基本需求,吃这个很难说没有虚荣成分。」 「这话可不对,」甜点师不乐意了,「海老闆,吃甜点是心理基本需求,如果没有这些可爱的东西,这世界没法过!」 「就是!」蒙宥芸笑道,「海音脑子里只有挣钱,别听他的。」 小尼觉得两边都对,这世界没了甜点、甚至没了咖啡,她认为也是没问题的,但是就不会那么让人快乐。只是这个市场小得可怜,她发现不止这一天没客人,连着的三四天人流消减,每天冷藏柜里都剩下一些甜点。眼看海音又陷进焦虑中了。这有什么办法呢?只要有一家做起来,就会有十家揭竿而起,升级再升级。 这天还有一件糟心事,狗妈妈又锲而不捨地来了。她的宝贝被大齐残忍打死,待她在警局痛骂大齐时,才知道狗死就死了,跟自行车被窃的性质差不多,如果主人很不爽,可以让嫌疑人赔几个钱。 「狗命也是命!」她悲痛欲绝,拉住海音的手说:「我不要钱。要不是我瞎了眼在这里喝咖啡,就不会遇到这种事!」 「那你想怎样?」 她瞪眼道:「我要你们赔我儿子!道歉,在门口放通告道歉!」 「好。」 「为什么神经病总会遇上神经病?」海音说。这事荒谬极了,又不能放任不管,她天天上来纠缠,对咖啡馆的名誉实在大有损害。海音跟三元背靠背坐在床上,他在看漫画,三元在看小说。三元翻着页,「我给你支一招,你弄几只狗养在咖啡馆里,什么秋田啊、拉布拉多啊,就找大家最喜欢那几种。这不就反向公关了吗,显得你们很有狗情味,是个好店家。」 第92页 「太虚伪了。」 「哟,海老闆居然对虚伪有那么大的意见,你们店本来就虚头巴脑的,全都是装模作样。」 海音拿漫画敲他的头。「看完了,给我拿下一本。」 「好的,老闆!」 海音笑着看三元裸着脚,敏捷地登上楼梯。甭指望三元会给他安慰或有用的建议,但每天听他说废话,日子也是舒心得很。 「是不是该把房子租出去,搬过来这里住?」海音认真考虑。他是迟早要搬来福星街的,復兴路的店即使留着,也应该大幅度缩小规模——最好只剩下一个卖巧克力的门面,把甜品咖啡馆搬到租金最便宜的地方。还有哪里比福星街更划算?这是免费的。 等邬三元抱着漫画回来时,海音就抱着他,施展甜言蜜语说:「我不想回家了,我要天天在这里看漫画,陪你睡觉。」 三元轻抚他的脸,「你不是说我家徒四壁,啥都没有?」 海音环目四顾,认真地盘算起来,「天花板是应该维修了,这里那么潮湿,里面可能有霉菌或虫子,有时会听到声响。」 「是天牛,」失业的建筑系毕业生说,「我刚清理过了,那种虫子会在霉湿的木头里筑巢,以前我还以为是老鼠呢。我爸改装这房子时下了大本钱,建筑架构很结实,你可以去大梦那里比较一下,那边就很随便,墙壁都长霉了。」 「那也要装修一下,换个灯。反正要做,索性铺上地暖吧,整个换上木地板,冬天的时候舒服。空调和冰箱都应该换了……大桌子很好,但椅子不好坐,过两天我买张舒服的椅子,方便在这里工作……」 三元横卧床上,笑眯眯地看着海音。这傢伙真想住进来了,也不好好徵询他的同意——这算是最彻底的入侵? 海音雷厉风行,第二天新的椅子和冰箱就来了,然后装修队出了个方案,在一个月时间就能改造好地下室。他们整理了暗格里的物品,里面有大量漫画,一部分是三元藏起来的黄漫,一些是他父亲喜爱的作品。 海音把沉重的书一摞摞搬到楼上,在书架前堆成小山。李嫣正好带着朋友参观店面。 「嘿哟,你在干嘛呢?」 「清空地下室的暗格,要不没地方放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 海音微笑:「我搬过来住了。」 李嫣心领神会地锤了锤他的胸:「行啊,搞定我们邬老闆了,下一步就要搞定这家店了吧?」 海音想,姐姐真是七窍玲珑心,但还是用委屈的语气说:「我才是被搞定的那个。」 李嫣呵呵一笑,蹲下来帮他收拾漫画。「朋友们,找到好东西了!原来三元藏了那么多宝贝。」她的朋友翻着那些黄暴漫,赞赏道:「哇塞,还是台版无码的。」 「女生也爱看这种?」 「咦,海老闆问了个很无知的问题。当然看,又不止是男的才好色!」 「没错,他们整天说女的不看体育漫,不看格斗,不看热血,其实我们啥都看啊。」 「本来就是创作出来的东西嘛。人跟人激烈的观念矛盾、对立的东西,都可以转换成好玩幽默的事。漫画让世界和平!」 海音笑道:「姐姐跟三元的父亲是知己了。」 李嫣拿起一本老得发黄的漫画:「《七龙珠》看过吧?」 「听过,没看过。」 「这么经典的作品,一定要看!跟你说一个典故,鸟山明老师画的大boss,原型是他的编辑。编辑是漫画家的催命鬼,多少漫画家想要弄死自己的编辑,就鸟山明老师『付诸行动』了,他把编辑画在里面,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揍他!」 「揍死还不用偿命,」朋友笑道,「在漫画里很暴力,但创作的初衷还是安抚人心,是吧大帅哥?对了,李嫣还没介绍这位是谁。」 「海音是开巧克力甜品店的大老闆,他也创作,做的是好吃的甜点。」 「我就是个生意人,」海音跟朋友握手,「有空来我店里玩,请你们吃蛋糕喝咖啡。」 海音骑着摩托回到店里。门口站着那个狗妈妈,幽怨地盯着他。海音长嘆一口气,径直走到厨房里。 「跟你请教一件事,」他对甜点师说,「甜点能让世界和平吗?」 甜点师乐了:「当然可以!比只会耍嘴皮子的政治家管用。」 「好,我想你做一款产品,有没有用我不知道,我们开门做生意,与人为善,客人舒服是我们的义务。如果有人因为光顾我们家丢了重要的东西,是我们做得不对。」 「那是,」甜点师整了整围裙,「所以要我做什么?」 行动很快,那天下午,他们就拿出了一款新产品,用巧克力海绵蛋糕、菠萝慕斯、沙布列饼干做底,面上用奶油和椰蓉做造型。跟其他产品冷峻极简风格大相迳庭,这小蛋糕的外表奶唿唿的,是个可爱的小狗面貌。海音在前面立了个小牌,品名就叫「小宝」。 狗妈妈看着蛋糕,眼泪就掉下来了。海音给她递了张纸巾,「郑小姐,你的宠物遭遇不幸,我们店有责任。钱我们赔过了,现在向你道歉。这个蛋糕是纪念小宝的,希望客人会喜欢这款蛋糕,一直记住小宝这个名字。」 「客人都说很可爱,」蒙宥芸在旁边说,「这两天是我们卖得第二好的甜品。」 狗妈妈点点头,留恋地看着蛋糕,又感到不忍直视。她没说一句话,也没表示和解,只是抿着嘴走人。 第93页 至此之后,狗妈妈不再堵门。蒙宥芸真正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想出了这个办法,被她天天索命鬼那样盯着,我都快烦死了。」 「我们不能公开道歉,用蛋糕来道歉,两方都能接受。」 「我们还道歉得不够?」蒙宥芸横眉冷道:「好话说了一箩筐,钱也没少给,我们越是让步,她越蹬鼻子上脸。」 「她要的是感情补偿,我们造不出一只狗,造出个蛋糕来,算是稍作补偿。这比钱对她来说更重要。」 「咦,你以前不会这么办事的?我还以为你一定忍不住报警,告她妨碍我们做生意。」 海音摇摇头:「虽然这样做也可以解决问题,但还是世界和平更重要。」 「哈哈,神经病。谁给你灌输这种假大空的话?」 「漫画。」 蒙宥芸哼了一声:「你被漫画侵蚀了!」海音的变化肉眼可见,以前他姿态高,哪怕是劝人买东西,都是一副冷酷专家口吻,现在居然关心陌生人的感情啦?他的目光柔和了,会穿简便的t恤上班——她知道那是谁的衣服。总而言之,海音……变快乐了。 她唏嘘得很,又有点不甘心。 「跟你商量一件事,」海音双肩放松,嘴角挂笑,「很重要。」 「你要结婚了?」她毫不客气地嘲道。 海音脸一红。「我说认真的,我想把我们店搬到福星街。」 蒙宥芸张开了嘴,却没发出声音。她心里在说,这跟结婚有什么区别?!这不是个商业决策,而是感情选择。即使对福星街大有改观,在她眼里,那地儿依然是个又土气又边缘的街区。 「我不同意,」她没有掩饰脸上的不满,「復兴路有人气,福星街有什么?」 「有人。」 蒙宥芸没好气地笑了一声,「对,有你的爱人。」 第45章 做梦 又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把整个街道镀上一层光泽。气温骤降了十度,天天穿老头背心的三元,终于肯在毛衣里套上了长袖秋衣。幸好地下室已经装修完毕,地板挖开了,打了地暖的管道和龙骨。踩在木地板上,暖意从脚底升到全身。 海音的所有物不多,却比三元要精緻百倍。屋里添了很多三元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放红酒和巧克力的恆温箱,衣柜里的干燥机和香薰,仿佛整个乐队在面前演奏的音箱……三元粗略一看,这些东西每样单拿出来,都能顶他的仨月收入。有一回他把床单钩破了,懊恼不已,去网上一查,这一块布居然卖三千多。 他深深感到什么叫阶级鸿沟。 但总体来说,阶级不是不可跨越的。深夜时分,漫画店闭店,地下室里就是个平等的世界。两人光着身体,亲着对方,慢悠悠度过平静的夜。直到脑袋放空、身体疲软,卷在被子里入睡。 海音的装修工程远没有结束。三元见他跟装修队小声商量,准备整修厨房和管道。三元就想,顺便也去修修大梦的地下室吧,里面又潮又暗,住久了会生病。 他走到咖啡馆的地下,发现门牢牢地上了锁。这扇门是从不上锁的。抬起手正要敲,门打开了,小尼探出了脸。三元皱了眉:「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 小尼摸摸脸,「有吗?」 「有,」三元把手架在门上,不知为何,他有点担心小尼会突然关门。「你要在这里住多久?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大梦精神很差,还常常喝酒喝得烂醉,我在这里看着他。」 「他应该去福利院……」三元脱口而出。他赶紧掩着嘴,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小尼倔强地瞪着他:「大梦不想见人,我关门啦。」 「等会儿!」三元深吸一口气。他跟小尼无所不谈,从没像这一刻那样不晓得如何措辞。「我不是嫌弃大梦,」三元放轻声音,「我是担心你。你……」 小尼抿着嘴,显然不想聊这个。三元只好转换话题:「大梦的房子太破旧,不适合住人,刚好我在装修屋子,顺便给大梦也修一修。要不你劝他先找个地儿暂住,等修完再回来。」小尼不置可否。三元想要再劝,只听屋里传来大梦的声音:「三元,不用劳烦了,你们帮我太多,我的房子住得很舒服,你回去吧。」 三元感到自己非常的不受欢迎,整个房子都在抗议他。「行吧,我走了。晚上你们来吃火锅?」 小尼终于露出放松的表情,点点头。 晚上小尼没有来。 锅咕咚咕咚沸腾着,香气渗入衣服的每个纤维,这是室内吃火锅的代价,无人在意。来看书的孩子们偶尔蹭一筷子肉,偶尔偷喝两口啤酒,大家谈谈笑笑一如往常。但只要有一刻静默,气氛就会突然窒闷起来。 是海音先提起的小尼:「她准备在大梦家住多久?照顾一个残疾人可是件没完没了的事。」 三元郁闷得很:「你是老闆啊,能不能命令她回家?」 「哎,这是个好事嘛,」番仔没心没肺道:「照顾老人,行善积德。」 这话直接把天聊死了,几分钟内无人言语。「啪」的一声,张震威突然把啤酒瓶放在桌上,「海音,你知不知道,老头住的那个房子,是你爸爸租的?就是说,当年三元的父亲租了你们家的房子,签了25年租约,然后你父亲呢,转手又租了别人家一个小地下室,免费给了大梦住。」 海音惊愕不已。 第94页 「啥意思,」三元咽下了啤酒,疑惑道:「这事当真?」 张震威双眼看天花板,仿佛上面有答案,「我不知道,我脑子一团浆煳。我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搞什么飞机,以前的事,就不该影响现在的人。」 海音和三元对看一眼。三元尤其的不安,他大概猜到当时出了事;到底是啥事,他没勇气探问。他现在的日子舒心得紧,哪怕「居心叵测」的海音终究会收回他的店,他也必须承认这是他接手这家店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没错,以前的事,不该影响现在的人,」海音在旁边说。他也是相同的心思!——三元感到欣慰。 却听海音接着说:「但我们不能被蒙在鼓里。我去问问父亲,要是他做了什么伤害这条街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哎,你说得太严重了吧,你爹是復兴中学大校草、优秀毕业生,还能在这里埋个核弹不成?」 海音默不作声。阿庚举起酒瓶碰了碰海音的杯子,笑道:「三元说得没错!喝酒喝酒,等会儿我煮点肉给小尼送去。」 张震威站起来,郁郁道:「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 「张大状……」 张震威给了三元一个沉闷的笑,然后捏了捏海音的肩膀,「拜。」 饭桌上冷冷清清,几乎没人说话。三元理不出个头绪,只能闷头吃东西。一个喊声突然冲击耳膜——「老鼠!」 大家下意识地站起来,慌忙看脚下。一个学生指着厨房门说,「我看到有一只肥过兔子的老鼠刚刚路过!」 推拉门露出了灰色的尾巴,大家都看到了!不止一只,乍看有三四只。几个青年拿扫把的拿扫把,撸袖子的撸袖子,一起沖厨房走去。小鼠行动迅捷,四散溃逃。阿庚手脚最快,一捞就逮到了一只老鼠的尾巴,高高地举起来。 学生们唿哗惊叫,看着挣扎的小生物,瞪圆了眼睛。灰色的毛髮、小尖爪子、粉红色的鼻子、蚯蚓一样的尾巴……它不是ar,是真的老鼠! 他们手忙脚乱地抓住了老鼠,关在一只锅里。谁也不敢动手弄死它们。三元自己安慰自己:是装修队不小心带进来的。 装修队可不背锅。几天以来,福星街到处都有老鼠出没的消息,几乎每个人都见过鼠家族拖家带口的踪迹。抓到的老鼠,大家就向左邻右舍展示一下,最后溺死的溺死,毒死的毒死。 卖煎饼的祁叔忿忿道:「我说啊,就因为我们街的野狗没了,所以这些老鼠才出来横行霸道。」 大家没有应和。狗抓老鼠,这事可不太听闻。 还有另一种说法,必须背着三元说。他们悄悄议论:「会不会是漫画店的地下室里来的?他家刚刚装修,搞不好捅了鼠窝,把这些噁心玩意放出来了。」 「还真是,那个地下室离水塔那么近……」 小尼下班打包炒粉时,就听到这样的言论。「你们不要乱说,邬三元的地下室收拾得很干净,一只老鼠都没有,」她打断这些人的对话。 「小尼,你老家不像这里那么潮湿,所以不知道。我告诉你啊,地下室又潮湿又暖和,坏东西就滋生啦,地下室就没有干净的。好好一个人,住个啥地下?」 这话惹恼了小尼,「闭上你们的嘴,」她狠狠地给了他们一个白眼,低着头走了。 小尼回到地下室,一进门,就感到霉味攻鼻。如果不是那些人嚼舌根,她不会这么敏感。 大梦在晕黄灯光里抬起脸,「回来啦,今天累不累?」 小尼关上门,上了锁。上锁是大梦要求的,他说咖啡馆的人太混杂,常常有擅自跑下来的闯入者。 「大梦,三元说的有道理,你换个地方住吧,」小尼蹲在他的面前。 大梦看着她,手摸上她的头。小尼感到那块皮肤酥麻得很,垂下眼睛。大梦慢慢靠近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尼没有抗拒,但也很难说是愉悦。大梦道:「你住在这里,这里就是天堂。」 「这里是发霉的地下室。」 大梦哈哈大笑,笑得皱纹都出来了。小尼忍不住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又喝醉了。 「『地下室』是上面那群人定义的。他们自以为在正常的世界,所有不遵守的人,都被认为在做梦。」 「我不这样看你。」 大梦温柔地摸她的脸:「嗯,你跟他们不一样,跟上面那些虚伪的人不一样。」 「上面的人?大梦,我们不要说这些了,吃饭吧。」 大梦突然捏了捏她的鼻子,调皮地笑道:「伤到你了?伤到你的朋友了?朱小尼啊,你怎么看不见上面有多虚伪,虚伪的学校崇拜成功的人、压迫学生的爱好;虚伪的家长,说要教育孩子保护好孩子,然后把自己讨厌的事全部在孩子身上重演一遍;邬三元,他不喜欢漫画,也不喜欢奋斗,但整天做出要振兴父业的样子;张大律师道貌岸然,背地里就想要泡你;那个番仔,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流行就去跟风,自以为很努力。最虚伪的是谁,你猜?」 小尼忍耐到极致:「不想猜。」 「海音啊,「大梦笑道,「他以为自己是这里的王呢!他在给你们卖好,他要融入你们,比起他爸爸,他坏得多……云天虽然也是坏人,起码他坏得坦荡荡的,想要什么就做什么,是个知行合一的真混蛋。海音啊,他一身的腐朽味,学了西方最虚伪的那套……」 第95页 「闭嘴!」小尼站了起来,心砰砰乱跳。大梦发癔症了?他怎么说出那么刻薄的话? 大梦的脸瞬间恢復温柔,轻笑着拉住小尼的手:「他给了你工作,我不应该说他。」 「你可以说他,」小尼的语气硬邦邦,「你讨厌他们,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不讨厌他们,我看不上他们,」大梦昂着头,语气非常平和,「他们什么都不是,一群无病呻吟的青年,不值得我费半点心思。我只看重你一个。」 小尼难过地看着他。他的「看重」没什么可稀罕的,三元他们不见得在意大梦怎么想,全世界都不见得在意一个残疾人。只有大梦自己,才觉得这是个什么恩赐吧。小尼感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整个地下室的霉烂味道如此强烈。 正当此时,那个咔呲的异声越来越清晰,小尼抬头看天花板,很是恐惧。「大梦,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大梦敛去笑容:「我这个房子,海家不想租了对吧,海音来就是赶我走的。」 「不是,」小尼实在太害怕了,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是煎熬。她拿起包,低头看大侠:「我们走?」 狗阴沉地趴在地上。 小尼走进猪笼草,就见到张震威坐在吧檯。两人惊诧地对望着。张震威红着脸说:「抱歉……我不是要擅闯私人产业……」 小尼笑了出来:「坐吧,我不告你!告你也告不赢。给你做一杯奶茶?」 张震威不应答。小尼便洗洗手,开始操作。做奶茶的程序不复杂,可她很久没动过那些器具了,茶壶需要彻底清洗,牛奶要看有没有过期,桌子需要擦拭干净。默默地忙了一轮,小尼在茶杯里加了糖浆。 「小尼……」张震威终于说话。「哈?」「你倒的是什么?」小尼一看手上,慌忙把液体连着杯子一起扔进垃圾桶,脸色苍白道:「抱歉抱歉,哎,那是老鼠药。」 张震威吓出一身冷汗。 两人静默着,一分钟后,一起笑了起来。小尼断断续续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老鼠药放在桌上……哎,幸好是给你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万一给那些孩子……」 张震威站起来,隔着吧檯,轻轻摸了摸小尼的脸。小尼泪流满面,哭得泣不成声。 「没事的小尼。」 她很难过,又很惊恐,就像骯脏的内衣被人翻了出来,挂在众目睽睽之下。 「老鼠药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嗯,我们街有老鼠。」 「在老鼠出现之前,我就准备好了。」 张震威很是困惑不解,可小尼的模样让他心疼,他不想追问。她自己说了下去:「我想拿老鼠药去杀老鼠,但……太迟了。」 「老鼠在哪里?」 「地下。」 「水塔里真有老鼠吗?」 小尼摇摇头,「在大梦的房子里,他有一间紧紧关着的房间,里面有很多老鼠。」 「他……他是怎么跟老鼠住在一起的?」张震威大吃一惊,随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想到小尼在鼠窝里住了两个多星期,他深吸一口气,仍无法抑制住噁心。 小尼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她把老鼠药扔进垃圾桶,连着桌上的牛奶、茶叶,全部一起丢弃。「我知道那个房间里有老鼠,大梦把没吃完的食物,全部用来餵养它们。大侠很讨厌这些老鼠,只要老鼠跑出来,就会逮住咬死。但偶尔也会有一两只跑出来的。」 「真真姐的店里发现过。」 「她的店里有很多水果和巧克力,老鼠喜欢那边。」 「防虫害部门来勘查过,但没注意到那个地下室。大梦不开门做生意,没人想到有人会……会养老鼠。」 「大侠受了重伤,再也抓不住那些老鼠了。所以我把这个药拿出来,想要去杀死那些东西。但我太害怕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张震威慢慢走进吧檯,「让我们来动手就好,你不用自己扛下这个事。」他嘴里虽然那么说,但脸色异常苍白,想到一屋子的老鼠,他深感恐惧,宁愿那是一屋子的尸体残肢。 小尼摇头笑道:「不能告诉你们,你们会赶走大梦,或者以后都不理他。他不是神经病。」 「他是神经病,」张震威走到小尼身边。 「大梦是很有学问的人,他太可怜了。」 在张震威眼中,大梦已经成了个虚幻的影子,他的视野里只有小尼。小尼的眼睛湿湿的,才真的可怜可爱呢。他很想抱抱她,漫画里不是有很多这种情节吗,在女生最脆弱的时候,给她一个依靠? 但他真的怂。 小尼嘆一口气:「虽然很有学问,虽然很可怜,可是老鼠不能留在我们街上,要不谁都不用做生意了,我们整条街都会被牵连吧?」 「嗯。」 张震威终于鼓起勇气,双手环住了小尼。他心跳如鼓擂,以致都感受不到小尼身体的触觉。小尼的短髮刺刺的,让他的脸颊发痒,像男人的头髮那么硬。张震威想,跟抱着三元也差不多……他安下心来,想说「我喜欢你」,嗓子眼却被煳住了,发不出声音。 他闻到了洗手液的香气,小尼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脸说:「我们去解决这件事吧。」 「啊?」张震威没回过神来,整个人还沉浸在恋爱的想像中。小尼挣脱他,下定决心说:「走,我们去乌有乡!」 第96页 张震威微笑:「好。」小尼重新振作起来了,眼睛晶亮晶亮的,率先踏出门口。张震威望着她的背影,痴痴地嘆一口气。 他终究不敢表白,恐怕以后也很难说出口吧。 第46章 美化现实 乌有乡正是人多的时候,大家围着小桌子,正在准备吃饭。小尼一露脸,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连忙拿椅子、布置碗筷、盛饭,忙着给小尼和张震威留出座位。大家心里都有疑问,却也不知如何问起。 海音笑道:「大梦吃了吗,要不要给他拿点菜?」 小尼想起大梦对海音的成见,心里一阵难受。「不吃——我说大家都别吃了。」 张震威插嘴说:「先吃吧,要不一会儿谁都吃不下了。」 「讲什么呢你们?」 他们俩一坐下来就飢肠辘辘,先不管别的,拿起碗筷扒起饭来。小尼好久没来小饭桌,简直是恍如隔世,这才觉得在乌有乡吃饭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那天破晓之前的至暗时刻,他们穿着一身暗色衣服,安静地走到屎饭的门口。一群大男人,个个脸色发青,有的不停嚼着口香糖来缓解紧张。想像满屋子的老鼠,豆粒眼睛盯着人看,大家都有点毛骨悚然。 按照海音的建议,应该通知卫生部门前来消杀,可邬三元不同意:「他们会不会把大梦拘起来?」 「不会的,卫生部门不管这个。」 三元给他递眼色,海音立时明了,三元担心大梦一发飙,会把父辈们的秘事揭开,外人人多口杂,一发不可收拾。其他人都没法判断,张震威却是门儿清,「海音说得没错,不会影响……」 三元抱住他的肩膀,制止他说下去,「不会个球球!你公报私仇,就是想把大梦赶走。」 「我没有!」张震威百口难辩,他最怕老鼠,脑子一团混乱,伶牙俐齿全不管用了。 于是他们约好了,趁黑夜闯地下室,把那些老鼠一举歼灭! 海音洗完澡,光着脚走在温暖的房间里。在等待「行动」的夜晚,他们根本睡不着,三元说:「洗澡干嘛呢,老鼠最喜欢香香的身体,一会儿全爬你身上。」 「不用吓我,我不怕老鼠。」 「我也不怕,就是噁心。」 三元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桌上摊开的照片,海音从身后抱着他,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的旧照片。你在找什么?」 「找大梦,那个叫黄培明的天才。」 「他在这,」海音指着小小的人头,「长得蛮可爱。如果我爸当年喜欢上他,从照片看挺合理。」 三元乐了:「我造谣你不爽,你倒是造上你爸的谣了。不可能是什么浪漫爱情故事,看照片就知道了,你爸爸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有一件事挺奇怪的,你爸爸的脸看得很清楚。」 「什么意思?我爸不配有一张脸了?」 海音想了想,「配不配,看是在谁的眼里了。」 「打什么哑谜?!」 「我在你妈妈的家里看过一些照片,照片里邬有义的脸全都模模煳煳,没一张是清晰的,」想到这,海音忍不住脸一红,正是因为这些模煳的脸,他才替换上三元的模样,从而产生心猿意马的联想。 三元笑道:「我妈那么讨厌邬有义,把他的脸全马赛克了?不对,她跟邬有义结婚吃了不少苦,但还是爱他的,我猜哈。」 「那时候是底片相机,拍摄技术好的话,是可以把其他人拍清楚,把一个人拍煳。如果摄影师很讨厌那个人。」 「讨厌邬有义?……不可能,他是老好人。」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你妈妈还没睡吧?」 三元硬着头皮,给母亲万悦宁打电话。答案难道近在眼前,随手就可以捞到?他不愿相信,他希望母亲不要接电话。可电话刚响了两声,母亲就接了。 万悦宁爽朗的声音道:「怎么了?又来问我借钱?」 「哎,我……我就是想你了,你儿子有那么功利吗?」三元怪惭愧的。 海音笑着把电话接过,「阿姨,是我海音。」「海音?哦,你跟三元一起呢。」「我们住一起了。」 三元差点唿吸停止。这通电话是要出柜吗?是海音设下的陷阱,逼迫他跟母亲公开关系吗? 母亲那边显然也很错愕,三元听不清她的回应,只是狠狠瞪着海音,希望他管住自己的嘴巴。 他们聊了几句,话题似乎慢慢远离「同居」的问题了。三元心想,他不特别怕跟母亲坦白,只是没必要冒这个险,给他们刚稳定下来的关系增加不安因素。他跟海音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呢……这都是未知数。 怔怔想着心事,就没专心听两人聊什么。只见海音的脸渐渐慎重起来,只是「嗯」「啊」地接话。这通电话聊了十几分钟,最后海音问三元,「阿姨问你有话跟她说吗?」 三元接过电话,「妈,我挺好的,你别担心。」 「好……有海音在,我放心多了。」 「你也太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了吧,海音是迫害我的坏人。」 母亲那边笑了一下。那笑声悲凉,三元心里一酸,道:「妈,你哭了?」 「没有,好人坏人,都说不准。好吧,我真不想接你的电话,不是借钱,就是聊那些破事儿。我要睡觉了,晚安!」 「晚安。」那边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第97页 三元的目光转向海音。海音脱下眼镜,眯眼扫视这温暖舒适的房间。他在看这家老店,为它感到惋惜,为过去的错误而悲悯。这不是他和邬三元的罪,可他们继承了这些,也是有责任的吧?」 「这件事应该还有很多人知道,」他开口道,「至少鱼店的甄老儿是知道的,还有復兴中学的老教师、那些在这里长大的家长,只要我们去问,马上就知道答案。但我们都逃避了。」 「我是缩头乌龟,」三元坦诚道,「我到现在都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好了,你说吧,我准备好接受暴击。」 海音摸摸他的头:「又不是你的错,暴击个什么啊。等会儿我们去大梦家,我再告诉你。」 「为什么?」 「我怕你退缩。」 「我操!」 他们按时走出乌有乡。回头看一眼招牌,几个字样实在土气,像是老电影的布景。三元不由得想,等我下次见到这个招牌时,世界会变得怎样呢?他对即将发生的事已经有了预感。 他们几个男人集结在咖啡馆门口,彼此点了点头,缩着肩走进门里。 暗影重重,空气越来越冷,海音在三元耳边小声说:「大梦喜欢的是你母亲。」 「啊?他喜欢万悦宁?所以那些照片是他拍的,故意把我爸的脸拍煳。」 「对,都是他拍的。大梦那时候很小,想法难免会幼稚,大家也不愿意跟他玩。尤其是你父亲,邬有义最不喜欢他。」 「他们几个老是欺负他吧。」 「嗯,我爸也在小团体里面,小团体要有凝聚力,就要有个共同敌人。」 这一点三元感同身受,中学时他因为长得文秀,女孩儿特别喜欢跟他玩,他就长期被那些运动型男生排挤。他的心抽了抽:「可大梦他那么小……」 「你们俩咬什么耳朵?」张震威转过身,压低声音说。他的嘴唇发白,紧张地握着拳。 「你管我们!」三元也小声说。根本没必要压低声量,但他们仍像做贼一样谨慎,缓慢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逮住。 海音继续说,「那时候水塔还没封,学生都喜欢上去探险。我爸和你爸几个男孩子去玩了,大梦也跟着他们。」 三元手心发冷:「不用说了,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把大梦推进水井里的?」 「他自己下去的。」 他们慢慢走下楼,霉烂的味道越发的浓——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漏水泡过,楼道分外的潮湿,墙上还有些黑色的霉菌。番仔吞了口唾沫,「我为什么那么害怕?」 阿庚抱住他的肩膀,「我也很害怕。」番仔白了他一眼。阿庚说害怕,可脸上笑嘻嘻的,哪里有半点恐惧的样子?这壮硕的傻白甜! 三元是真的浑身冰冷。「他自己走下水塔?」 水塔有个铁梯直通蓄水池,直上直下,扶手锈迹斑斑,落脚处又细又滑。这都是三元的想像——每往下一步,就离光明越远。 「是的,他们几个男孩在顶上玩的时候,有人提议要冒险下水井看看。」 「一定是邬有义,他看热血漫画看上头了!」 「万悦宁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她只知道你爸爸第一个要下去。其他人全都不敢,海云天不可能冒这个险,水井很黑,掉下去不是玩的。」 「他妈的!」三元气急。 「嘘!」张震威和番仔一起回头。 「你们走你们的,」三元不耐烦道:「小心别掉下去。」 楼梯很安全,在復古壁灯下,甚至可以说是祥和。可三元完全浸入了水塔的氛围里。井口大约只有两米直径,身体没入井里,眼前会出现光亮处残留的幻影,仿佛里面有很多移动的未知物。越往下,霉味就越是腥臭,可能确实有生物在里面腐烂了,或者有学生往里面撒尿,扔死动物。 正常人必然不会再向下走。可大梦——黄培明不在正常的状态里。邬有义提出要第一个下井里,黄培明却说:「我先下。」他的态度很坚决,这个输赢对他很重要。邬有义就嘲笑他说:「你手短脚短,握不住梯子,小心掉下去被蜘蛛啃了鸡几。」 黄培明只声不响,踏上了铁梯。这时候邬有义也害怕了,看一眼深不见底的井口,他只想打退堂鼓。 「大梦自己下去了,」海音说,「底下的情况,你可以想像到。」 三元完全能想像到,漆黑、骯脏、臭气熏天,「大梦为什么要逞强?他以为赢了邬有义,大家就会高看他吗?」 「男生群体就这样,」海音像一个社会心理学教授,「没必要的胜负常常改变一群人的命运。」 「大梦后来怎样了?」这次说话的是张震威。大家都停在阶梯间,倾听这段往事。 「他下去了好一阵子,突然传来了落水声。他们几个吓了一跳,大声喊他的名字。底下没有应答。他们很害怕,包括一直说要下去的邬有义,还有我爸爸,没有人敢下去看看。不知道谁提议:『我们回家吧,』其他人同意了,然后他们一闹而散,跑回自己家里。」 「啊!居然不救人吗?」 「对,他们居然不救人。到了很晚,才有一个告诉了家长,报警叫来消防队,把大梦从水井救了上来。他的腿受了重伤,没有及时救治,又正当发育期,被诊断为永久畸形。这之后,他再也不能正常走路。」 第98页 楼梯间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番仔嘆了一声,「也……也不能怪叔叔,是大梦……大梦自己要下去的……」 三元冷冷道:「海音说的故事,是我妈妈转告他的,我妈妈不在现场,当时到底真正发生了什么,多半是邬有义海云天那帮人告诉她的。」 「没错,」海音不想美化现实,「有可能是他们根本没说真话。」 这个猜想太可怕了,十几岁的孩子真的会对同学如此残酷吗?说不准,他们充满激情,也满是破坏欲。 张震威拍拍三元和海音的肩:「不管是他自己下去的,还是被推下去,叔叔们都在赎罪了。他们照顾了大梦大半辈子,不是完全没有良心。」 「大梦的大半辈子……」三元感到痛苦。 原来如此。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店,母亲为什么万分不愿但最后还是同意了,精明的海云天为什么肯签下25年便宜租约,以及邬有义常年照顾大梦,甚至自己也住在地下室—— 原来一切并非出自于热爱、友谊、理想。或者不完全源自于此。 第47章 大王 门霍地打开了,小尼的脸探出来,神情有些紧张。 三元走上前去,抱住了她。小尼奇道:「怎么了,你们的表情好像见了鬼!」 几个男的面面相觑,没有说话。小尼反而得安慰他们说:「很快就能解决了,邬三元,你振作一点嘛。」 邬三元惨澹地一笑,精神上确实振奋了一些。海音摸摸他的头,率先走了进去。大梦又醉酒了,歪头靠在椅子上沉睡,大侠警惕地立起耳朵,眼露出凶光。 三元凑近大梦,仔细端详这张老人脸。这人原来跟母亲同龄,那就是说刚五十多,其实年轻得很。正如海音说,大梦长得很俊秀,又有出众的脑子,如果没发生那件事,现在会过得很好吧?掉进水井后,他再也没出来过,即使父亲们成年后出于愧疚,一直在资助他,大梦已经落入深潭;他的地下室渐渐变得跟水塔底下一样,幽暗腐臭,爬着老鼠。 但三元想,大梦一直是在努力地过正常生活的,他的房间满是书,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个让人心情平静的所在,要不小尼也不会那么喜欢这里。他悉心地收养大侠,对福星街每个人都温和慈爱,是什么让他崩溃呢? 三元看向海音。 怪海音吗?怪他雇用了小尼,怪他招来了屎饭咖啡馆?还是怪大家都想挣更多钱?三元也会嫉妒海音这种游刃有余的有钱人,但在经济下行的痛苦里,完全不能苛责求存的欲望。咖啡馆的天花板漏水,大侠被抓狗的人打伤,这些不堪的事会在改变中发生,怪只怪他们都是受益者,很难注意到地下室的人在遭罪。 「让我来吧,」三元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口罩和厚棉手套。海音说:「我来。」阿庚说:「我也进去。」三元立即拦住阿庚,「房间不大,三个人太挤了,我跟海音两人进去。」 在那紧闭的房门前,他们做好防护,然后拧开门锁。他们和手电筒光一起走进屋里,然后迅速地关闭门。即使戴着口罩,臭味依然一阵阵地侵袭过来。「小心!」要不是海音拉住,邬三元就会被一个破凳子绊倒,摔在满是垃圾的地板上。 胡乱堆放的杂物在生锈霉烂,地上是腐臭的食物,他们给大梦带的面包和鸡蛋,打包的燻肉熟食,巧克力、蛋糕,给大侠的罐头……三元不愿仔细看。那些小东西听到声响了。不一会儿,三元就感到很多生物在快速走动,踩过他的脚,长长尾巴像虫爬过。手电筒光照处,一粒粒小眼睛在盯着他们。 它们不怕人——跟三元的噩梦里一样,都有红色的眼睛。 「我们现在就在水塔底下,」三元自嘲道,「我爸当年不敢下去,我子代父职,花木兰从军,代替我爸下来了。」 「少废话,」海音冷酷地扫视这恶劣的环境,「记得我们要干嘛吗?」 「记得。」他们立刻动起手来,把那些小眼睛当成圣诞灯饰。检查房间的情况,堵住所有的鼠洞,看有没有更恐怖的东西比如大蟒蛇。一开始劳作,恐惧噁心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们像是清理遗物的专业人员,把父亲留下的破烂打扫进垃圾堆。 他们出来时,浑身是汗,身上脏得不行。其他人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俩。大梦酒醒了,却像在梦里,怔怔看着这些人,不晓得他们来干什么。 三元和海音走近大梦,海音道:「对不起,我们擅闯民居了,但这房间是我爸租了给你住的,我有权利随时来看看。」 三元笑骂:「又是这一套,流氓逻辑!」 第二天,他们还是找了灭鼠公司来帮忙,用熏蒸的方法,在房间里喷了药剂,然后堵住门缝。房间里的老鼠洞已经被三元和海音全部堵住了,柜子和抽屉全部打开、衣服破布等摊开在地,物理上这些老鼠无处可躲。 里面的状况想必非常惨烈,外面却听不到半点声息。大梦坐在破沙发里,死死盯住房门。他对所有人怀着恨意,尤其是海音,海音只要一靠近,他就发出呲呲的声响,就像动物在赶走威胁。 杀死老鼠很容易,可是对人心却毫无办法。海音只能离开那间房,把烂摊子全部交给张震威。 他走到地面,左右张望。屎饭今天依然高朋满座,长长的街道,停着许多汽车。在路的尽头,水塔的垃圾清除了之后,绿地上的植物和小矮树也都拔除了。放眼看去,后面是破旧小楼房和马路,那楼房也是要拆的,一路拆过去,一路拆过去…… 第99页 他有一种迷路的感觉,两边都通了的福星街,消失在他的地理座标里。但这正是他所求的,正是对他有利的。「想到什么就要去做!」他爸又在教训他,「磨磨唧唧的你又不是女人!」 海音一笑,把脑子里的父亲扫走。 他现在就要去找邬三元。而邬三元呢,也在乌有乡的门口等着他。 不对,邬三元只是坐在门口罢了,他每天都这样。今天邬三元又把墨镜戴上了,可能正在打盹儿呢。 海音蹲在他跟前,拍拍他的脸,「邬三元!」 「嗨,海老闆,今天有什么帮衬?」 「还是老样子,你什么时候把店还给我?」 三元扶了扶墨镜,「你要收回这家店,从我尸体上过吧!」 海音笑了,凑上前,抱住了他。三元很想哭,只是他的人设不是个软弱的人——起码錶面上不是;他应该是那个死鸭子嘴硬、对任何踩过线的都操他大爷的人啊。 眼泪终是滑出眼眶,从墨镜底下流淌。 所有的坚守都没有意义了,这家店,乌有乡,这么超凡脱俗的名字,这么牛逼哄哄的遗世独立,原来是因为一个罪孽才得以存在。父亲守着这个水塔,天天看着灰暗色的可怖水井,心理活动是怎样呢? 三元不敢想,他怕真的会继承邬有义的痛苦。「我把店还给你,」邬三元万念俱灰,「这家店脏死了,我不想要了。」 海音脸上毫无波澜:「真的?你对这家店完全没有感情吗?」 「不是,」三元擦了把眼泪,却管不住呜咽,「我刚发现,我很爱乌有乡,爱这条烂街,爱那帮闹哄哄的崽子,除了漫画之外,我他妈什么都爱。」 「那我仔细想想,」海音这么说,真的安静地思考起来。过了半晌,他说: 「那这家店我先不收回去,我给你两年的时间,你加把劲,把这家店好好经营起来。如果你的钱不够,我可以考虑入股。」 「咦,不对!」三元把墨镜退到鼻子上,盯着海音说:「你是坏房东啊,怎么可以做这种好人好事!」 「原因有三个,」海音认真地分析起来,「第一,你这家店还是有潜力的,这一年你做了好些事,有些失败了,也有很多成功的,以后会吸引很多人来这条街。」 没想到海音居然认同他,三元泪水未干道:「那必须的。」 「第二,我是想把店搬来福星街,但蒙小姐不贊同,她是我的合伙人,我得尊重她的意见。我们在復兴路做出了名堂,如果房租不涨,还是能赚钱的。」 三元嘆道:「你们何止做出名堂,一天流水上万,不明白你焦虑个什么。」 「邬三元,你做了几年老闆,还是那么天真烂漫,」海音笑道,「我的资金紧张得很,如果要投资你的店,我就把我的车卖了。反正被砸成这样,再不卖以后更卖不上好价。」 邬三元暗中伸舌头。 「本来我要帮我爸筹钱做生产线,现在算了吧!他们上一代的事,我不想管了,」海音站起来,「第三个,我原谅你了。」 「你原谅我个什么啊?」三元露出个挑衅的眼神,「啊,因为我骗你我们俩爹的秘密恋情。」 「这事我真的很过不去,你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 「对不起,现在你想开了,原谅我了?」 「嗯,」海音看着不存在的水塔,「我宁愿你编造的是事实。他们是因为相爱,才会有这家店,而不是因为他们是同谋,是杀人的共犯。」 三元伤感地笑着:「对啊,宁愿是因为爱。这家店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这家店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这是海音听到最好的一句话了。 海音侧过脸,就见三元站在他跟前,再不是那副嬉皮笑脸,「海老闆,这家店我会好好做下去,你的眼光忒好,乌有乡赚不了大钱,但它会在这里立下去,成为福星街最大的名牌。现在正式邀请你入股,您意下如何?」 海音跟他握握手:「成交。」 你回到福星街,是水塔被拆除的两个月后。冬天降临了,秋天的萧索气氛尽去,路上的空气冷冽清新,让人头脑清醒。 你走进福星街,带着一种心理预期,猜测老街必然换了一副模样。它的发展潜能被看见了,势必有很多嗅觉敏感、经济仍有实力的人,会先来占个位置。不久以后,房租会涨,那些老店还能生存吗?这是两面刀,贫穷伤人,富裕也伤人。 然而一切还未发生。福星街还是老样子,卖煎饼的一边问「要不要加肠」,一边用余光看电视剧,只是增加了巧克力香蕉和草莓奶油的选项,招牌写着「中国人自己的可丽饼」。 那家韩国咖啡馆真火啊,门口开始排队了,你完全不明白他们成功的原因,难道真的因为「韩国人从来不睡觉」的终极勤奋?旁边的理髮店也有客人在等待,理髮师只有一人忙活着。理髮店门口又立上了「学生剪髮20元,老人免费」的招牌。 你有个感想,如果这条街有家店会长长久久,必然是这家理髮店。 一条野狗沖你呲牙,你吓得退了几步。定睛看,这不是那只漂亮的金毛吗?它很瘦,一只瞎眼上仿佛贴着一只肉虫。那个化了妆的男服务员走了出来,给它拿了一碗吃食,「大侠,晚餐是你喜欢的排骨。」狗兇恶地吠了几声,男服务员也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哈哈一笑,然后转身回去咖啡馆里。 第100页 行人好像都不怕这只狗,你也不好意思显得太怂。于是你不动声色地绕开他,走回在彩票站。你想等到这只狗离开后再继续走。 「年轻人,看你面相清奇,身手敏捷,肯定很喜欢漫画。来看看我这里卖的日谷盲盒呗,限量版!开出稀有款的话,分分钟可以卖到10万以上。」 虽然你的主编说,这家店从来没开出过超过100元的奖,你还是买了,在你心目中,这条街算是个漫画圣地,贡献点也是应该的。 对面那个水族馆老闆叫你:「餵年轻人,你的打架鱼死了吗?」 你全身一震,口吃道:「死……死了。」这种鱼特别难养,第五天就翻肚皮了,你冲进马桶里,感到蛮可惜的。你怕被老闆骂。可甄老儿没有再说话,只是挥着手中的渔网,就像空中飞着看不见的蝴蝶。 你笑眯眯过去搭讪:「老闆,近来生意可好?」 「好,挺好,」接着他突然愤怒起来,指着马路说:「就是进来的车太多了!喷着臭气,熏死了我好几只罗汉鱼。你说我找谁赔偿去?」 你跟着一起骂:「你可太不容易了,那些车主忒没公德心。」 「要我说这条路就该封,不让车子走。」 「封了好,人走的地儿都没了。」 可你们都知道这是痴人说梦。甄老儿抬起网,指向消失的水塔,然后又放下。这之后他再不说话了。你听说过这家店是他的产权,以后一卖,可值老鼻子钱了。但他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你想跟他说说卖房的好前景,终究不敢开口。 继续往下走,原来有些店已经关门大吉了。那家叫猪笼草的奶茶店店门紧闭,之前白天也很少开门,现在连牌子都卸下来了,斜斜靠在墙边。你见到那位娇小的店主,正在把设备和锅碗瓢盆放进箱子里。 听说由于有巨多咖啡馆奶茶店倒闭,二手设备别说没地儿卖,根本就没地儿放。却见她把箱子摞在推车,慢悠悠推出店门,向乌有乡走去。经过时,她对你一笑:「你好呀,吃了吗?」 「没呢?」你心情好了起来,虽然她的意思不是请你吃饭,「你要搬去哪里?」 「我不干了,现在做打工仔。这些东西留给邬三元。」 「他要做奶茶吗?」 「反正他看店也是闲着,随手卖奶茶好啦。」 「也是,多一份收入。」 这里是学生们最喜欢的聚集地,比起赚钱,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有地可去。这里的学生能坐在书架下看漫画,喝着很甜很垃圾的奶茶,也算是理想的庇护所了。你想到了一个词,安全屋,不管外面怎么变,童年的安全感对几个世代的人来说都一样。 她走进了漫画店里,于是你转身去水果店。水果店很空,泡沫箱和木箱子堆放得井井有条,想必是因为这个店主很怕老鼠,所以把卫生搞得非常仔细。可是墙上的神龛没了,挂着的丈夫和女儿的照片被收了起来。 店主招唿道:「这次买啥呢?」 「我……」 「这儿啥都没了,」她抢着说,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要关店了。」 「你不干了?」 「干,回老家干,这里有老鼠,不能待人。」 「我感觉可能是因为天气潮热,碰巧有一两只,如果真有一大群老鼠,不会只有你一家看到。」 真真姐抖了抖一个大蛇皮袋,拿出好几盒包装精緻的巧克力,「你帮衬过我好几次,这给你!当是回馈老客人。」 你赶紧拒绝,「这不合适,你留着吃,留着自己吃。」 她一笑:「我一个都捨不得吃,那么好的东西,要是我孩子在就好了。他们说啥保质期短,我觉得没啥事,糖多的东西不爱坏。」 你接了过来。从包装看,放在进口超市能卖七八十一盒,但看保质期已经过了三四个月。难怪老鼠喜欢这里,要他是鼠老大,也喜欢拖家带口来这里吃甜品大餐。 她的样子很平和,不像上次见到那么惊慌凌乱了,她的恐惧或许不是因为老鼠;而现在她的平静也不是因为老鼠。而是她终于做了决定,松了一大口气。 然后她从箱子里搬出一个大蜜瓜。「这可是好东西,帮姐一个忙,拿去对面邬三元家,就说姐请他们吃的水果。」 「嗯好。」你没什么可以买了,感到很空虚,还好有这么个大瓜拿在手上,缓解了尴尬。「再见,祝你新店生意兴隆,赚大钱!」 她眯着眼笑,不答话。 你走进乌有乡,几双眼睛一起抬起。这群人围着桌子,看样子正在准备开饭呢。你刚要开口,理髮师从你身边擦身而过,摩拳擦掌道:「我吃个鸡腿就走,今天客人老多啦!」 邬三元笑道:「东北话都出来了。」 那个理髮师快步走到饭桌,抓了个鸡腿,然后发现了你。「诶,你是不是那个记者?之前帮三元隐瞒他的h漫,帮他骗城管那个?」 你不好意思承认,也不能否认,只好举起大瓜说:「我就是个路人,真真姐叫我拿过来给你们吃。」 「哇塞,瓜王啊,」众人欢唿,邬三元起来接过了瓜,说了声:「多谢啊,来都来了,坐下吃饭吧。」你看席上,都是你熟悉的人,奶茶店的店主给你搬了张椅子,「来坐这里,一会儿人就多起来了,你先吃!」巧克力店老闆也在,没平时那样冷冰冰了,仔细看,他穿着居家格子裤和拖鞋,身上的t恤印着哆啦a梦。 第101页 「坐吧,」他竟然也招唿你,「不能只帮忙不吃饭。」 他跟三元一人拿了砧板,一人拿着菜刀,对着那只蜜瓜一通的开膛破肚。看着他干厨活儿,感觉蛮怪的,蜜瓜的汁液占满了手,三元拿了餐巾纸帮他擦拭。 你说,「我不吃了,约了人,再不走就迟到了。」 「那多谢了啊,」三元切了一块瓜给你,「尝尝这瓜,挺甜的。你拿的是盲盒吗?从大辉那边买的?」 「对,他说有可能中大奖,」这话你一点都不信,买个盲盒不过是为了支持街坊。你有点自嘲地笑道:「我在福星街买过好多东西,就没买过什么好的。」说完,你觉得这话可能福星街居民不爱听,没想到邬三元全盘接受: 「可不吗,这街上本来没啥好东西。这些盲盒是从我这儿接盘的,我的盲盒卖不出去,大辉说这玩意儿也是赌博,就全买走了。」 「啊……嗯,不一样吧,买盲盒的不是为了钱,很多人是真喜欢。」你没什么可说的,就道:「不打扰你们吃饭了,再见。」 「喂,你不打开看看吗?」两个中学生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你旁边,狼一样看着你的手。一个头髮遮住半边眼睛,一个裤腿宽得能装两只羊,看起来随时会跟人打架的样子。 「打开什么?」 「盲盒啊,我帮你开吧。」说完,他们就抢走盲盒,粗鲁地拆开包装。他们的头顶着头,你根本看不见他们拿着什么。 「这个是老黑吗?」 「笨蛋,这个是及川彻啊。」 「到底抽到什么了?」大家都很好奇,探头探脑地看着。 「恭喜你,」少年举起牌子,大声笑道:「你抽到大王啦!」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