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姑娘当外室以后》 第1页 [古装迷情] 《捡个姑娘当外室以后》作者:纸鹿【完结】 【文案】 【心机权臣x落魄钓系千金】强取豪夺 魏国公府世子陆迢,风标才器,如圭如璋,端方君子形象向来深入人心。 忽有一日,他去了趟花楼。从里面带出个乖巧柔顺的漂亮姑娘当他的外室。 自此为始,风评大害。 * 秦霁从昔日的御史之女沦为陆迢见不得光的外室,她有心讨好,求早日还清那赎人的那两千两后各不相干 小姑娘节衣缩食,这不要那也不要,陆迢看在眼里。 夜间风疾雨骤,他从后含住她的耳珠,低声问,「没有想要的东西么?向我提些什么,嗯?」 「什么都可以?」 陆迢轻哼一声,下颌靠在她伶俜肩头。随后,他听见她说: 「我…想走。」 陆迢看着他的外室,眼神温柔,笑意却刻薄,喊出她真正的名字。 「秦霁,这个不行。」 * 行不行由她。 【阅读提示】 1v1,sc,he 强取豪夺,男主前期底线较低,后有火葬场。 非文。 架空歷史。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相爱相杀 古早 钓系 高岭之花 主角:秦霁 陆迢 一句话简介:腹黑心机权臣x落魄温柔千金 立意:逆境逢生 ========================================= 第001章 十二月初,金陵下起了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绿绣在屋外跺跺脚,将身上的雪粒子都抖落才走进竹阁。 包了青幔的门刚推开,一阵冷风灌入房中,原半靠在榻上的女子将身后的虎毛大氅又围紧了些,仍能看出在轻轻发抖。 瓷白干净的脸上透出一小团粉,说是捂得太热了,可风一吹又止不住打寒战。 姑娘的脸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垂首往毛领里一埋,便只看得见一双乌曜乌曜的漂亮眸子露在外面。 羽睫纤密浓长,眨一下乌瞳就湿漉漉的,叫人看了心疼又喜欢。 绿绣心底嘆气,她喜欢又有什么用,大爷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 谁能想到平时待下人都和颜悦色的姑娘会将大爷气成那样?走时脸色沉得好像要杀人,鞋都穿错了一只。 这没名没分的外室得罪了主子,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偏姑娘想不通,就是不肯低头去说个软乎话。 绿绣将怀里的橘子放在边上,看见炭盆边新放的铁丝架子。 「姑娘是想烤着吃?」 秦霁点点头,目光落向橘子时亮了一瞬。 绿绣也欣慰地笑,「姑娘病了这些日,难得今天有胃口,奴婢这就给您烤。」 她话音未落,紫檀木的房门吱嘎一声,勐地被推开。 来人急急躁躁,话音里是藏不住的高兴,「姑娘,大爷过来了!叫你找身衣服给他换。」 这门开了也不知道关,绿绣本要骂上两句,听到这话后很快把镇定抛开,把秦霁马上就要伸手够到的橘子推到另一边,同样急急躁躁地扶起秦霁。 「姑娘,咱们动作快些,趁大爷换衣服的时候再打扮打扮。」 外面的人声忽而变多,是丫鬟们都出来扫院子了。 沉闷的榴园因陆迢一人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许多。 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好像过上了年节。 除去秦霁。 秦霁不肯动,绿绣见状只得自己打开箱奁挑了套陆迢留在这的衣服交给来人。 将门重新合上后,绿绣又回到秦霁身边,边替她梳发,边殷殷相劝。 「姑娘,大爷惦记着您呢,奴婢是国公府里出来的,自幼跟在夫人身边,从前没见大爷和哪个女子亲近过,更别说闹成上次那样了。」 「夫人常说他不懂怜香惜玉,可奴婢看啊,大爷懂,他这不还是回头来找您了么?这情闹一两回是趣,闹多了可是要生分的。」 这话偏颇得实在过分,叫秦霁想气都气不起来。 绿绣还要再劝,听得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 沉缓的脚步声踏入房中。 绿绣放下木梳,去到外边行礼,「爷,姑娘知道您来,正催着奴婢梳头呢。」 男人黑沉的眸光因这句话而添上一抹柔和,落在屏风投出的纤弱身影之上。 「你出去吧。」 久违的声音叫秦霁心里紧了紧。 回首时,人已经越过屏风径直落入眼帘。 陆迢换的是那件云纹刺绣玄色锦袍,劲瘦的腰间紧束着一条白玉腰封,举手投足都显出一股闲适的风雅,全然见不出风尘僕僕的痕迹。 他停在几步外的酸枝木挂屏前,目光幽幽投了过来。 秦霁心虚起身,她没忘记自己对他做的好事,也没忘记自己现下的处境。 「大人。」她走到陆迢面前,微微仰脸。 秦霁知道怎么做最讨人欢心,可是认错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干巴巴地睁大眼睛,无辜懵懂。 陆迢静静看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线。 半晌,捂热的掌心才伸出去捏捏她的脸。 温声问道:「这几日还难受么?」 他就这样揭过去了? 秦霁心中讶异,并不显现出来,笑了一下,「好多了。」 她去牵他的手,男人的掌心宽大,秦霁只能牵住一点儿,刚刚拉起,他的手就滑掉了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秦霁低头去寻,才牵起又掉了下去。 她鼓了鼓脸颊,缩回手,转身的一瞬那只频频落空的手被陆迢牵起来。 方才还勾勾搭搭的纤纤玉指此刻被陆迢牢牢控在掌心。 「你怎么总不用力气?」 他说得漫不经心,平缓的语气却叫秦霁心里一沉。 默默跟着他坐到榻边。 榻上摆了一张小案,上面摆着好几本闲书,陆迢抽出倒扣的那本在手中翻看。 秦霁瞧了眼,没去管他,只惦记着自己的烤橘子。 那书是绿绣前些日找人买回来的,劝着她多看,秦霁压根没当回事,每日只倒扣两本做做样子,全了绿绣的心意。 陆迢这会儿看得认真,叫秦霁不用费神应付,她欣慰地想,绿绣这书倒是买对了。 秦霁将橘子架好了放在炭火边上,托腮闻着丝丝缕缕的橘子香气,不时看一眼陆迢,乖巧对他笑。 努力粉饰太平。 陆迢将那些书都粗略翻了一遍后,脸色沉了许多,对上看过来的那双笑眼时,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温润模样。 他捏住女子精巧的下颌,「你这些天过得倒是自在。」 不知怎的,秦霁从这话里听出了一股怨气。 她病了许久,没力气再同陆迢吵一架,不管吵赢吵输,吃亏的总有她一个。 「哪有?」秦霁将他的手推下来,在膝上摊开,将自己的掌心贴上去,无聊地比了比大小。 她刚刚烤完火,手心还温热着,只碰了一下,又要收回。 陆迢握住即将熘走的指尖,轻轻一带,便将人揽入自己的怀中。 埋进颈间闻了闻,是浅淡的药香。 「真不难受了?」他低声问。 侧贴在颈上的鼻樑微冷,然而他说话时喷出的吐息又是温热的,冷热交替,有些不合时宜的痒,惹得秦霁脖子往后缩。 想退开时腰已经被扣住,男人抬首,幽沉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 意味已经十分明了。 算一算,上一次到现在的确隔了不短的时日。 难怪他今日肯收着脾气,秦霁回答得不像之前那样肯定。 「好了一些。」 箍在腰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男人的吻紧随其后。 被放在床上时,秦霁已经被亲得晕晕乎乎,男人放下珊瑚红的床帐,带起的风惹得她一阵瑟缩。 「冷」秦霁语气弱弱,推拒得不算明显,全凭陆迢的良心来做决定。 「等会就热了。」 他解她衣带的手未见犹豫,一层又一层,总算剥到了最后的这张,指尖轻轻一挑,可怜的肚兜就被扔到了一边。 秦霁咬唇,如渐沉的夕阳般,从颈边到耳根都染上了绯红的颜色。 对上男人阒黑的双眼后,秦霁忽然明白过来,上次的事根本没完。 为时已晚。 陆迢终于卸下所有伪装,他才不是什么体贴的温润君子,这人一直霸道又蛮横。 床榻之上更是如此。 秦霁只出神一瞬,他便要千百倍地讨回来,攻城掠池,步步紧逼。 秦霁无处可躲,被按住腰肢不断索取,直叫她喘不过气。 嘤嘤呜呜好一阵才能使陆迢「大发好心」,让她喘着缓上一会儿。 他这时便看着她,丹凤眼半眯起来,瞳孔幽深微缩,仿若兽类捕猎前的竖瞳,紧盯着猎物的一切变化。 等她颊边潮红渐退,以为过去了,将将闭眼时,他便又覆身而上。 像释放了卑劣本性的野兽,给走投无路的猎物留出一丝希望,又在其即将逃出时掐灭,迅勐地扑咬上去,将猎物和猎物的恐惧一併享用。 反反覆覆,不亦乐乎。 银炭盆中还架着黄澄澄的橘子。 木炭辟啪爆出火星,火苗倏忽涨大,滚烫的火舌舔舐着多汁的橘子,在柔软处反覆突进,将温度传递过去。 橘子皮被烘烤得微微蜷起,散发出甘甜的清香,汁水滴滴溅落,浇在了火苗身上。 火越烧越旺。 剩下拨步床应和着吱呀吱呀地响。 秦霁累晕了过去,浓密的黑睫上还沾着泪珠,眼尾泛红,一副凄悽惨惨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陆迢手指捲起一缕她的头髮,摸一摸,闻一闻,仍觉得不够。拨开汗湿的额发,贴着桃腮亲了亲,才觉出一点儿满足。 秦霁在梦中抽噎了一下,樱唇翕动。 「声声。」陆迢拂过她眼角的残泪。 他的心被这泪浸的湿湿凉凉,像掉进了半化不化的雪堆里。 冻着疼着。 捞不起,也沉不下。 还是不愿意么? 秦霁,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 秦霁醒时已是半夜。 全身的骨头被打散了一般,躺了好半晌才撑起手颤颤下床。 她身上倒是清清爽爽,已被收拾过一番,穿的衣服也换了一套,手指抚过腰带,玉蝶在右。 是陆迢的手法。 秦霁朝外边望了眼,绿绣立刻会意,「姑娘,大人已经走了。」 「哦。」 绿绣只以为秦霁好面子,继续讲道,「听赵护卫说,他们前日从句容县动身赶过来的,还没来得及回府去呢。姑娘,大爷他肯定是想您了。」 陆迢想她? 秦霁怔了怔,随即抿唇一笑。 这倒是个好笑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绿绣没看出来,只以为秦霁害羞,趁热打铁道:「大爷今年年底就要议婚事,国公府重规矩,待主母进府后,大爷肯定会将您也纳进去的。」 秦霁精神好了些,「今年年底?」 绿绣点头道:「是呢。等主母进了府,您也就无需流落在这外面了。」 秦霁又「哦」了一声,心中重担被卸下一半。 只要等主母进府,陆迢就没功夫管她了。 第002章 嘉庆三十五年冬,年节刚过。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时响起,小贩的叫卖也比往常要响当,京城市坊之中仍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只有永昌坊的御史府除外。 大门萧瑟,牌匾掉漆,在这到处都挂着红联的街上显得尤为不合群。 秦霁的父亲自那天上朝未归,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这些日子御史府周围多了不少耳目,吆喝做工的,推车卖炭的,好些都是生面孔。 如今府中只有秦霁与秦霄姐弟,两人这些日子不曾出门。御史府不大,围墙极高极结实。加之有护院的看护,无人能随意进入。 说来秦霁本不姓该姓秦,她父亲秦甫之是陇西李氏的一支表亲,但二十几年前秦甫之同李氏划清了界限,还把姓氏改为了母姓,与族人再无往来。 秦霁的母亲则是一介平民,在生下小儿子后就去世了,这么多年,家里再未进过其他人。 现下,秦霁裹了件斗篷,独自在后院的石阶上坐着。 漫天鹅毛纷飞,院中栽了一树梅花,这还是她八岁那年,秦甫之升迁带着姐弟搬入京城,他亲手为秦霁栽下的。 穿着深蓝粗布棉袍的男孩在窗边看了她好一会儿,推开房门走到秦霁身旁,用手拂去她眉睫上的雪。语气里满是低落。 「姐姐,你看我这样行吗?」 秦霁眨眨眼睛,找回思绪,视线落在秦霄身上。 小男孩穿着的棉袍陈旧,上头还打着几个补丁,头髮也是几日未洗,乌糟糟随意扎出来的髮髻。 原本端正的五官要被两道皱在一起的眉毛挤到无处可去。 十二岁的男孩个子迟迟不长,如今才只到她的胸口。秦霁俯身用自己冰凉的手在秦霄脸上胡乱搓了一顿,笑着说道:「挺好的,冷不冷?」 秦霄低声回道:「不冷。」 秦霁收回手,像以前母亲叮嘱她一般,叮嘱自己的弟弟。 「师父爱玩,你跟着他能去很多地方,见识很多东西,只是莫只顾着贪玩忘了读书。」 「可是看不到你。」 秦霄忍住泪,声音哽咽。 「什么?」秦霁好像没听清。 「知道了,我会好好读书的。」 「还有好好玩。」秦霁这才笑了一声,拉着他去房里,往脸上又补了两层黄黑的粉,末了再涂上一层胭脂。 小男孩白净的脸变得黄里透红,身上邋里邋遢,像个普通人家的混小子。只是那双眼睛还是水汪汪的,平白惹人担心。 秦霁柔声安慰:「不许再哭,脸上的妆会弄花的。」 「好。」 打扮收拾完毕,便是该出门的时候。 马车牵到了角门一侧,扶风扶青两个护卫也打扮成小厮等候在院子里, 秦霁将秦霄推到二人面前,「这次去甘南,一路要辛苦你们了。」 她笑靥温柔,恰入三月春风拂面。这两人听后,脸上却未见有多少喜色。 自从秦甫之出事以来,御史府外盯着的眼线一日比一日多。有他们在,也能守着府内平安无事。就在昨日,小姐忽然说要离开这里。 外面这么多眼线盯着,府上没人,很快就会被旁人发现,他们一行人要想全身而逃不是易事,几乎没可能。 可小姐又说,是让他们二人带着小公子离开,她留在这里,那些人不会找到外面去。 扶风扶青算是与秦霁一同长大,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强势的一面。 可再怎么说小姐也只是一个姑娘家,自己留在这虎狼环伺的御史府,不是凶多吉少么? 两人闷着脑袋不大乐意,带动了旁边的秦霄,他仰头看着秦霁,泪水重新涌上眼眶。 他知道的,姐姐一定也很难过。 秦霁弯下身,捻着帕子一角在他眼眶轻点,小心翼翼擦干他眼下的泪花。「师父会好好照顾你的,只是你要记住在他面前别常常哭,他偶尔也喜欢欺负小孩。」 「我记住了。」秦霄深吸一口气,把泪都憋回去,迎着她的目光露出一个非常乖巧的笑。 秦霁想起再小一点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样的笑一口一个姐姐,赢得京中不少闺秀的关照和关爱。 只是现在的秦霄衣表邋遢,黄脸透红,泛红的眼睛半眯着害怕再流出泪。笑起来带着几分滑稽。 她没忍住,嗤一声笑出来,「走吧,时候不早了,你们还要出城。」 院子里肃重的气氛被笑声打破,秦霄与扶风一同上了马车。扶青个头大,留在外面当车夫。 这辆马车昨日做过改动,坐褥下换成了窄长的木箱,他们两个人缩着身子就能躲进去。秦霁在外确认一遍,没找出差错,便掀帘下去,让扶青赶着车先去门外守着,她待会儿再上去。 扶青侍女彩儿从另一面小跑过来,手中有浅色的轻纱迎风飘动。 「小姐,帷帽拿来了。」 不多时,秦霁视野当中就蒙上了一层虚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她以御史之女的身份出府时,常常戴着帷帽,并不是讲究什么女子不能在外抛头露脸,而是秦甫之有先见之明。 她十二岁生辰那日,秦甫之送给她一顶帷帽。劝她少出风头,尽量少让外人知道他的女儿长成这副样子。 秦霁那时听了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流,以为是自己长得丑被嫌弃。秦甫之一拍脑袋,忙给她递手帕擦泪。 「与你无关,是爹的错。爹在这个位子上得罪了不少人,我年纪大了,为人处事这辈子是改不了的,只怕哪天连累你们受苦。」 秦霁一点就通,至此外界只知道御史家有个女儿,知书达理,温婉大方,至于长相嘛……肯定算不上好看甚至丑陋无比,不然怎么总戴个帷帽不敢以真容示人呢。 对高门大户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夸不了长相就夸性格,若是脾气火爆一点的,就夸她性真率直,爽朗可爱。 秦霁很好地将自己泯然众人。 关了许久的角门重新打开,御史府对侧的一个小孩急急忙忙探头往里看,他面前躺着一个老叟,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夹袄,奄奄一息的模样,听到动静后头也朝那里歪了歪。 出来的只是一辆马车,车夫身背微躬,平平无奇的模样。众人的目光与他一齐移向正门。 稍顷,两扇正门缓缓打开,里面出来一个圆脸的丫鬟,待她退到一边后,才见着了里面一身水色衣裙的姑娘。面容隔着白纱看不真切,披了斗篷的身形依旧窈窕。 行经的路人看上两眼,没再去瞧。等她上了马车,斜对面卖包子的摊前有几人站着聊开。 「这就是秦小姐?唉,倒是可怜,这几日只怕躲在家里没少哭,都戴上帷帽见不得人了。」 「可不是嘛,御史大人平时得罪的人可不少,听说已经入狱了,眼下不知多少人想来寻仇呢。」 「你说错了,不是寻仇的。」卖包子的老闆细长眼睛往周围扫了一遍,悄声加入议论。 「听说御史大人这事有隐情,那些高官是担心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上,想着提前毁了这些,你们没发现这儿最近人都多了些吗?」 他说完便闭紧嘴巴,不顾面前几人诧异追问,抬起蒸笼看包子。 这几人互相都是熟面孔,倒也懂这老闆,数出九个铜板给他:「你这人真是……给我来三个肉包,细说细说。」 老闆收了钱,笑眯眯的:「御史大人虽然没回来,但入狱的判决也没下来不是。这眼下啊……」 马车缓缓驶过永昌坊,飘零的落雪盖住了外面人群议论的声音。 彩儿与秦霁坐在一侧,往对侧平整的坐褥上看了眼,转过头问道:「小姐,咱们这趟出门,能不能买只烧鹅回来?」 秦霁抿唇一笑,知道她这几日一直在馋,笑道:「能,买广聚楼的烧鹅给你。」 彩儿高兴起来,牵着秦霁的手摇了摇,扭头去看外面。 御史府离广聚楼隔着好几条街,路程不短,这一趟原该安安静静,可到半路,彩儿奇了一声,马车紧跟着被人拦停。 彩儿放下车轩处的竹帘,「小姐,外面是王小姐。上次清乐县主的生辰宴上不认识路,也没人给她领的那位。」 秦霁点点头,示意还记得。这位王姑娘叫王澄儿,是家里的庶女,当日被嫡出的兄长欺负,身边连个侍女也没有。还是自己带着她去了花厅,又陪她坐了小半日。 那事过去了几月有余,秦霁和她之后再没有什么交集,两人只勉强称得上一句认识而已。 她这时出现干什么? 秦霁眉心微颦,细听外面的动静。 扶青拉紧缰绳,对着面前道:「烦请二位姑娘让让路,我们要走这里过去。」 挡在马车前的有两人,其中一个便是王澄儿,她穿着珊瑚红撒花长袄,柳眉细长,微颦的时候,透出几分病里虚弱。 她身侧有一名侍女,闻言问道:「这是秦府的车架,贵小姐可在马车上?我家小姐身子不好,马车被借走了,能否请秦小姐发发善心,让我们家小姐搭上一程?」 王澄儿的声音跟在她后面,轻咳了两声,忧愁的目光望向车厢,「秦姐姐在里面么?我……咳咳……」 寒风吹乱空中的细雪,伴随着一声声轻咳,显得外面两个姑娘越发单薄可怜,引得过路之人也不时将目光投向这边,三两人聚在一起喁喁私语。 秦霁撩起了车帘,「王姑娘。」 她的声音一落,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群安静不少,明里暗里的目光一齐转到了她身上。 秦霁望着白纱后的虚缈的人影,手心微微紧攥。 秦霄他们还躲在里面,让她们上来只会有两个结果。一是躲着的秦霄被发现,而是躲着的秦霄被闷死在坐褥下边。 无论有意无意,她都不能让她上来。 「秦姐姐。」王澄儿亲热喊了声,搭着侍女的手臂走近,到了车轼边上,秦霁却是一动不动,没有半分想要让开的打算。 王澄儿过来本也不是心中情愿,见她如此,尴尬止了步,仍是没有离开。 这么多人都在盯着,秦霁若是直接拒了她,少不得引起旁人怀疑。 只好拖着了,若是实在没有旁人过来,她再拒了她。 没有办法的办法。 秦霁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澄儿启唇,还没说话,一列禁军路中急走过去,像是在追查什么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两人一时都噤了声,避让到路边。视线中黑压压穿着甲冑的卫兵渐渐远去,秦霁抿起唇,余光落在队尾的那人身上。 他与旁人走的不一样,要慢上许多,秦霁模煳认出了一个眼熟的身形——李思言。 她在街上见过他好几次。这人是陇西李氏一系旁支的人,现下的禁卫军指挥使。 不过是微微一怔,他已经走了过来。 秦霁想着藏起来的秦霄和扶风,暗暗提起一口气,却见他直接停在了王澄儿面前。 「王姑娘遇上麻烦了?」 他面色冷淡,所穿的玄青卫服更是将这身冷意发散到了极致。王澄儿一时被慑住,心虚地说不出话。 还是她的婢女机灵,答道:「我家小姐出门买胭脂,不想路上马车被大公子借走了。天冷路滑,不想在这里遇见了秦小姐。」 王澄儿点头,转望向秦霁,「没有麻烦,不过是我想请秦姐姐载我一程,不知姐姐能否答应?」 禁卫军指挥使就在一旁看着,引他起疑今天便没得走了。两权相害,权衡过后,秦霁打算松口。 「原是如此。」在秦霁要请人上来之前,李思言往前移了一步,正卡在王澄儿与车轼的拐角之间。 他抬手招来一个禁军,道:「我的马车落在后面的通锦铺,去叫过来,把王姑娘好生送回府上。」 言罢,对怔住的王澄儿道:「我与你哥哥相识。」 生硬的解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与他哥哥有仇。 他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秦霁的视线移向远方,默默想道。 李思言的马车很快赶了过来,王澄儿被扶上车厢,离开了这里。视线空旷下来,秦霁心里提着的一口气却丝毫没松,反而更加紧张。 自家马车面前还站着一个人,从刚刚到现在,李思言没有一星半点要让路的自觉。 秦霁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大人。」几年里她见过他的次数不少,但说话,这还是第一次,秦霁维持着镇定,「大人能让一让么?」 李思言掀眸,面前有纷纷的细雪飘过,白纱掩映下,只能辨出她那双乌亮的眼睛所在。 「秦姑娘这辆马车似乎不怎么好,请你下来一趟。」 他的语气微凉,没留拒绝的余地。 第003章 他一说完,候在马车下边的扶青俯下头,车厢内彩儿握紧了袖下她的手。 秦极亦是紧张至极,然而直到她做出回应,其实只过了短短一瞬。 面前好似拂过一阵轻白的雾,凉意过后,模煳轮廓变成了清丽明媚的面靥。 秦霁掀起了帷帽前的白纱,清凌凌的眸子望进他的眼睛,唇角轻弯。 「好。」 李思言微微一怔,眉宇间的寒意消散些许,「这里风大,还是将帷帽带上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别开脸,不去看她。宽挺的后背挡在马车前边,阻隔开外界的视线。 等秦霁戴好帷帽,李思言才让开路,容她和彩儿下来。 因他留在这里,巡查的禁军跟着留下了十余人,守在马车附近。 乌色织绣的朝云履踏上车轼,咚一声,把秦霁的心也往下踩了踩。 他是收到什么消息了?他会把她和秦霄送进大牢么? 周围还有零散的眼线,阴绰绰的眼神在马车周围扫来扫去。秦霁浅浅吐出一口气,只做不知,亭亭站在雪中。 她没有退路。 爹爹若是出事,她与秦霄或许还有一条活路。但爹爹现在杳无音讯,她和秦霄绝对不会安全。现在的平静只是一时,那些人顾忌爹爹手里的把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对她和秦霄下手。 李思言在里面待了些时候方才下来,目光掠过旁边等着的秦霁,足下迈开,五六步后才道:「这马车太旧,也该修修了。」 宽密的竹篾往下倾了倾,秦霁眼睫忽闪一下。 「我知道了。」 他带着人走后,扶青赶着马车重新启程,去了广聚楼。 广聚楼在京城的主街,是此地最繁华的酒楼,达官子弟们摆宴玩乐的好去处。 哪怕在雪日,这外面也能停上成行的马车,楼里楼外都是暄阗的人声,热闹非凡。 秦霁带着彩儿下了马车,怀中煞有介事的抱着一个红漆木匣,彩儿几次想接,她都没给。一番举动落入有心之人眼中,无人再去注意那辆马车——指挥使都上去看过,什么都没发现。不是么? 附近的耳目悄然跟在秦霁身后,上了广聚楼。 秦霁颇为阔气地包下一间三楼的厢房,在彩儿期待的目光下点了两只烧鹅,楼内客多,小二记下菜名后带着歉意说道:「还要劳烦二位客官多等些时候。」 「多久?」彩儿问。 「若是楼里的师傅快,只需一个时辰。」小二出了门,转身回话。 秦霁耐心坐了许久,平復了路上的遇到的意外后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下面,各色的华盖马车停放在一处,缭乱眼睛,里面已经找不见自家那辆。 只是……她站在高处,轻易将下面两个环首四顾,形迹可疑的人收入眼中。 踌躇片刻,秦霁扭头吩咐道:「彩儿,你在这里等烧鹅,等到了自己回府。」 望着彩儿答应后,她捧起木匣,出了门。 既忐忑,也好奇。这帮人到底……会做到哪一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走到楼梯处,正是无人,秦霁身后忽地响起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下一刻,她后肩猝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那人随即要伸手夺走木匣,不想她先一步侧身扶住栏杆,把木匣牢牢护在怀里。 那人一次不得手,仿若什么都没发生,快步下了楼梯。直到他彻底离开视线,秦霁才缓缓恢復知觉,手心一阵痛意传来。 低下头,才见刚刚扶着的栏杆处有一截粗硬的木刺,手心直接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秦霁握了握掌心,继续往下边走。 广聚楼另间厢房。 正月初,不少回京述职的官员还停留在京城,忙着宴饮应酬。 酒过三巡,席间免不得谈论哪家的娘子。 「听说沈兄和清乐县主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明晃晃的幸灾乐祸,谁不知那清乐县主家世好,有个陈王爹爹。仗着家里宠爱养成了副火爆脾气,还当街拿鞭子抽过男人。 沈七这阵子一直为这事发愁,年也没好好过。蓦然被戳到痛楚,一脸烦躁,对着那人说道:「总不像你,去年还眼巴巴的请了尊大佛去那御史府提亲,听闻那位听了你的大名可是连茶都没让喝完就赶出来了。」 提起旧事,席间顿时闹笑一片。 王泊川急了,「你们懂什么,这亲事是我后来毁掉的,只是怕她女儿家抹不开面子。才这样传罢了。」 说罢眼睛找到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起闹的陆迢,仿佛找到救星。 「陆兄你有所不知,那秦家大姑娘其实貌丑无盐,平日出门都要戴着顶帷帽。我本也不是看重皮囊的人,只是她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 「我们可都没见过她的真容,就凭你一张嘴胡说。」 「这……」王泊川眼轱辘一转,瞥向另外一人,秦霁和他的一个表姐关系好。 当初就是他同王泊川说秦大姑娘其实是个大美人,还带着王泊川去赏花宴上偷看过角落的秦霁。 当时两人都躲在树后,王泊川不过略挑唆一番,这人便逞意气前去调戏秦霁,不料被那个以温柔善良着称的小姐一巴掌拍了回来。 那人心里一直记恨这件事,闻言马上会意。 之前还顾忌着秦御史,如今无甚可怕,诋毁起来十分的顺心应手。 「王兄说得不错,我在亲戚的赏花宴见过她一面,她那眼睛如花生米一般大小,嘴又大又凸,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是啊,我险些羊入虎口。」王泊川连忙补充。 「秦御史而立之年也是风度翩翩,他的女儿能长成这样?」 这质疑倒也没错,秦甫之丧妻后,不少人想给他当填房。 陆迢的姑姑就是一个。不知中了什么邪,上赶着要给两个孩子当后娘。 他姑姑长得可不差,还比这秦甫之小上十岁,却被这老匹夫一口回绝。 你还有什么可挑的? 要钱没钱,不通人情,也只有这张脸过得去,平白耽误他姑姑这么久。唯有人品还算说得过去,从未将这件事对外传出,也算是保全了他姑姑的名声。 一生就只有一个妻子,在他看来就是为了名声在做戏,他从来不信男女之爱。 「谁知道呢,听说今早禁军指挥使见了她的脸直接叫人转过身去,戴上帷帽后才肯跟她说话。」 在座又是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陆迢听着有些腻烦。他不喜欢秦甫之,更无心听他那个女儿的长相。 杯中酒一饮而尽,陆迢起身向众人告辞:「我酒量不佳,不扰各位的雅兴了。」 「无事,依陆世子的能力只怕不久就能调任京城,咱们改日再聚。」 陆迢听罢又笑饮一杯:「承兄台吉言。」在赵望的搀扶下悠悠离席。 走出厢房,陆迢拂开赵望,不再是微醺的姿态,淡声问道:「人来了?」 「是,刚见着李三公子的马车驶过来,眼下快到了。」 陆迢「嗯」了一声,阔步下楼。 * 广聚楼外,秦霁刚出来,便看见李家的马车。瞬息之间,她想好了木匣的下一个主人。 带着一点点愧疚,秦霁将今日自己新戴的香囊放进木匣中。秦霄刚走,这些人若是只围着她转,难免不会发现什么。她要多做一些事情,把他们的注意移开。 李去疾刚下马车,便有一道浅蓝的身影由远至近,绊倒在他脚边。她跑得极快,连一旁的僕人都没反应过来未能将她拦下。 「三哥哥。」 秦极半撑起身子,摘下帷帽,薄薄一层的白色斗篷散开掉在一边,里头穿的是水蓝色襦裙。窈窕身姿一览无余。 卷翘长睫下一双天真纯粹的杏眼,里面藏着盈盈水波,瓷白的脸不知是跑的还是被这样的天给冻的,透出淡淡粉红。 好像从古画里出来的一般,便是那副鼎鼎有名的洛神图,上头的洛神也未能有她这般生动可怜。 李去疾被这美色晃了眼,失神片刻,旋即将她扶起。芊芊素手滑过他的掌心,冰凉的温度让他找回理智。 这个人自己不认识,他握拳掩在嘴边虚咳了一声,问道:「姑娘是?」 秦霁眼里的泪水再挡不住,簌簌落下,声音娇柔又委屈。 「三哥哥救我。」 她说着便要下跪。 李去疾又扶住她的肩,触到她单薄的肩嵴正微微发抖,秦霁顺势扑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轻声嘤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他愣怔一瞬后回过神来,立时有些不悦,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一个认都不认识的女子搂抱哭泣一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负心汉浪荡子。 李去疾是李尚书的三公子,为人谦逊守礼,温文尔雅,最受家中看重与宠爱。 他忍了一两息后推开她,刚触到她的手,那女子很识相,马上松开了自己,退后一步。 秦霁咬着唇不再发出哭声,颔首拭泪。只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在寒风中微微颤慄。 白色的斗篷落在一旁沾了雪与泥,已然无法再穿。 李去疾嘆了口气,吩咐人将车上的鹤氅拿下来,亲手为她披上。 秦霁乖觉地向他靠近一小步,抬起那双泛红的眼看向他。 「多谢三哥哥。」 李去疾有心责她两句,女儿家这样成何体统,刚准备开口就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让人不禁觉得她肯定有自己的苦衷。 这一连声的三哥哥叫得亲切,府上倒是来过不少妹妹,亲的远的都有,这从没见过的……他瞥了眼掉在斗篷上的帷帽,眉心一跳。 「秦家大姑娘?」李去疾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尚存着一丝希望,若是她摇头,他便能帮她。 「三哥哥为何如此生分?我们曾经见过的。」秦霁收了泪,糯声看他。 「秦姑娘,莫说见过,哪怕——」哪怕拜过把子我也救不得你。 李去疾被那双水洗过的墨瞳巴巴地盯着,好似有一段丝线缠住喉咙,剩下半句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捡起斗篷上那顶帷帽,抚了抚上头的飘雪,重新给秦霁戴上。 陆迢望见这一幕,眉心微锁。 第004章 陆迢和赵望就在不远处,看了个全也听了个全。女子背对着他们,只一瞬瞧见了半张侧脸,与先前宴席上全然不是一番模样。 这一番行径倒是个会勾人的,和她那个古板的爹大不相同,陆迢心中嗤笑,面上显出几分不屑。 「我并非想要缠着李公子,刚刚有歹人追我,我太怕了才……」 秦霁正在表演嗫嚅后的哽咽,半途被来人打断。 「时安,怎么佳人有约,便不去见我了?」陆迢轻笑走来,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说得仿佛她碍了他们的事。 李去疾看到来人,眼睛一亮,「昭行,我正要去找你。」 遂撇下秦霁迎了上去。 二人好一番寒暄后视线双双停在她身上,虽没说话,她却能感受到里头隐藏的含义——你怎么还不走? 秦霁那点泪意早被吹干,再要哭诉就变得难了起来。 李去疾瞥了秦霁一眼,互相引见了两人,态度坦坦荡荡。 「秦姑娘,这是魏国公府的世子,陆世子。」 「昭行,这是那位秦小姐。」 秦霁攥紧衣袖,对陆迢欠身,又转向李去疾想要继续解释。 李去疾先一步开口:「我与昭行有事相商,你若是害怕,不如我让马车先送你回去?」 「三哥哥,你能否告诉我父亲他到底——」 「秦霁,圣上当日说过此事不容他人议论。」李去疾皱眉,声音严肃起来。 今日同她真是撇也撇不清了。 「可我是他女儿。」秦霁黯然道。 「我说同你见过并非胡诌,两年前上元灯会,或许你不记得了。我只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见,所以贸然前来把此物送给你,也不算失约。我今日并不是为了图你什么东西——罢了。」 她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手中的乌木匣子也一併给了他。颈背笔直,没有了一点娇弱的影子,不卑不亢转身离去。 李去疾紧紧捏着那匣子,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头脑发晕。 视野中淡去的身影渐渐与花灯夜的那个女子融为一体。 竟然是她么? 陆迢看着李去疾怔怔的痴样,心中对秦霁的不屑又多了几分,这些矫揉造作的把戏竟把好好一个世家才俊挑逗的失神落魄。 时安真是煳涂。 他今日找他本是要谈一桩公事,眼下这副情况想来是谈不下去了。 陆迢半眯眼睛,看着衣着单薄渐行渐远的秦霁,把这笔帐也添在了她的头上。 秦霁先时为了保全脸面,走得很快,到人少的地方才慢下来。今日的风颳在脸上生疼,周围的寒气就像无数根针同时在刺她的骨头。 她往手上呵气,搓搓手,暖和一点后又挪步往回。 身后已经无人再跟,只怕都想办法偷匣子去了。 太阳透过层层云翳洒下淡淡一层日光,她出门的时候尚早,如今已是过了午时。 他们这会儿,该出城了罢? 之前流了那么多泪,没一滴是真的,到如今她鼻头才真正发酸。 「声声!」身后传来一声唿喊。 这是秦霁的闺名。 刚冒出的离别愁绪被猝然掐断,她回头见到了清河。 对方换了身男装,一看便知又是偷熘出来的。 「找我做什么?」 「别跟我装,御史府关了这么多天门……你为什么把我扔进去的包裹扔出来?」清河见她这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除夕前两日自己偷偷去见她,御史府大门紧闭,喊也喊不开,清河给她收拾了一大包过年的物品,喊了两个小厮才扔进她院子,不到一刻钟就被原样扔了出来,回去被父亲发现挨了好一顿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她怎么能这样辜负自己的心意?清河扪心自问,她对自己亲爹都没这样上心过。 今日听说秦霁出府她才跟过来,结果又被甩了冷脸,清河是真的想跟秦霁大吵一架。 秦霁绷着脸不说话,清河鼓腮撩起她帷帽下垂着的白纱,把脸凑进去,见到她眼眶红红一副哭过的模样。 腾起来的火气又消下去一半,她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给秦霁繫上。 恶狠狠地凶秦霁,「冻死你得了。」 「不要,拿走。」 「点心要不要?刚买的徐记糕点。」清河压着嗓子,恶声恶气。 「要,快点给我。」秦霁也粗声粗气。 清河唤丫鬟拿来点心盒,又打开把自己荷包里剩下的银子放了进去,银灿灿一片。 秦霁接过盒子,拇指押在提手处摩梭。 「清河,这段日子我想自己静静,等我好了再去找你赔礼道歉,行吗?」 这不还是不理自己! 清河怒火又冒了出来,又撩起那层纱,把脸凑进去。 秦霁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十分诚恳的笑。 清河退出来,仍是不开心:「哦,知道了。」 秦霁拉住她的手,用力抱了她一下。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若是被家里罚了我也会难受,这段日子过去就好了,你先回去好不好?」 「嗯。」清河闷闷点头。 「你还记得彩儿长什么样吗?」 「是你的丫鬟吧?」 「嗯。她做事伶俐,脑子也清楚。」 秦霁莫名提这么一句,清河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记得。」 秦霁放心地转过身,两人的家不在一个方向。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她直觉这是找自己的。 果然有人行至跟前:「秦小姐,陆大人想送你一程。」 陆大人?他与李去疾的关系看上去还不错。秦霁踌躇片刻,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掀开车帷,一股暖意带着檀香拂动白纱扑面而来。里面放了个小盆正燃着红萝炭,陆迢坐在边上烤手。 秦霁自觉坐在了他的对角处,将点心盒放在一边。车上暖融融的,那炭火发出红灼的光,散发出来的温度让人着迷,秦霁弯了弯手指,传来冰凉的麻意。 纠结了一会还是没有伸手去烤,她已经察觉到对角那人对她的不喜。方才这人就有意提醒李去疾离自己远点,还故意晾着她。 离御史府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她将身上的大氅裹紧。 陆迢睨了秦霁一眼:「你三哥哥不放心,叫我来送你。」 这三哥哥几个字咬得极重,秦霁无动于衷,柔声回道:「麻烦陆大人了。」 她此刻极为正经端庄,全然没有酒楼前的半点影子。 半晌,陆迢嗤笑一声。「秦姑娘好手段,大氅换得如此之快。」 「陆大人过奖。」面对这样直白的嘲讽,秦霁依旧柔声回答,就好像陆迢真的是在夸她。 他刚刚或许都看到了,也误会了,没什么要紧。 就算他告诉李去疾又怎样?她本来就没指望李去疾能帮自己,她只是带着御史府周围的祸水出去熘一圈而已。 陆迢见过不少这样的女人,朝秦暮楚只为利益,可这样的人竟是秦甫之的女儿? 仔细想想,他们也有相似之处,都是一样惹人厌。 陆迢两次开口的讽刺都落在一口深井中,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朝对面看过去,她不仅不生气,还打开了一旁的点心盒子。里面几锭元宝几锭碎银闪闪发光,不知又是哪个冤大头。 秦霁一大早奔波到现在,腹中空空如也,本想维持一下大家闺秀的体面,撑到回家再吃。 可这陆世子看她十二分的不顺眼,毫无遮盖的意思。 她也断不能为这样的人委屈自己,捻起还热乎的糕点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外人面前到底还是有些拘束,秦霁吃了两块糕点解了腹中飢饿后又将盖子合上。 因戴着帷帽,秦霁将手抬至白纱下,抽出丝帕将指尖那点碎屑一一擦净。 忽地想起来另只手上还有伤口未曾处理,方才着急,只拿帕子擦了血迹。垂首去看,伤口已经凝干,柔荑上一道深红格外刺眼,虚虚握拳便有刺痛。 她并不像普通官家小姐那么娇柔,可也没强悍到手上落下这么大个疤还能无动于衷。若是在别处也就算了,她见过囚犯脸上的疤,从伤口处长出起伏不平的新肉,像一条蠕虫伏卧在脸上。 秦霁盯着掌心瞧了又瞧,全然忘记陆迢还坐在一旁,微微垂首嘆气,挺直的肩背也松懈了一些。 陆迢斜眼看去,只觉做作至极。 两人一路无话,马车停在御史府外,秦霁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对陆迢这张冷脸道了声谢,马车上很暖和,且他没说什么话,这段回程可称之为舒适。 见他没有搭理的意思,秦霁丝毫不恼,迳自撩了车帷下去。 「秦小姐。」赵望追了上来,笑着将一瓶金疮药双手递上,「大人说您的伤口不深,涂了此药不会留疤。」 单从者由汉白玉制成的莹白瓶身便知其价值不菲,秦霁收下,待赵望回身后撩起白纱看向马车那头,撞见轩上的竹帘被放下。 只看见了他半张稜线锋利的侧脸。 「受人之託。」知道她又要道谢,陆迢不冷不热地解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如今文人士族之间留长甲之风盛行,以便他们把自己与那些平民区分开来,京城中此风气尤甚。 陆迢素来喜洁爱净,偏偏眼神还好得很。来京城这些日子,与人举杯共饮时总能看见其指甲里藏着的泥垢污物,以至于现在见到干干净净的长甲也会反感。 刚刚又一眼瞥去,她的五指纤长白皙,难得的是每个指甲都削得齐齐整整,粉粉一截刚好盖住指头,没有冒出来留白,也没被指头压过去。骤然如听仙乐耳暂明。 御史府外已被打扫过一遍,大门依旧紧阖。年节刚过,不久又是上元节,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庆赏佳节,亲朋好友登门互访,好不热闹。 这座老宅夹在其中,毫无装点,连春贴纸也没贴上一副,显得落寞寂寥。 陆迢唤人把炭盆收了起来,勾起抹不怀好意的笑。 勾起男人时能把脸面身段抛去九霄外,手上一道口子又能教她忘了车上还有个人。性子不卑不亢,他不禁有些期待,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第005章 彩儿只比秦霁晚回一小会儿,她端来热水放在红木五柱面盆架上,秦霁将脸与手细细清洗一番。 「彩儿,我头上好重。」 「戴了半日的帷帽压的?外头风这样大,莫不是吹着凉了?」 彩儿着急忙慌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秦霁摇摇头,露齿一笑。 「把我头髮拆了。」 头疼,脖子也酸。彩儿将她发上的簪子取下,将繁复的百合髻一点点拆开。期间几次想说些什么又悻悻闭上嘴。 秦霁端坐着,将那瓶药洒在掌心,清清凉凉,带着奇异的草木香。 「怎么了?」秦霁包扎好后回首看她。 彩儿看着秦霁受伤的手默了会儿,一字一字认真说道:「扶风他们走了,我一定会保护好小姐。」 「嗯。」 半夜,秦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出门先是有人想拦她,后又做戏受冻,苦头吃了,脸也丢了。她知道,这还只是开始,微不足道的一个开始。 几年前父亲就有意无意让她吃苦,比如马车好端端的坏了,趁机让她学骑马。又比如厨娘请假了,言辞切切让她下厨尽孝。 她「尽孝」一次后父亲又开始劝她不要挑食。休沐日常带着她换了粗衣布衫在街上观察人群,教她袖里吞金,辨人识物。 秦霁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她数了数日子,上元节还有五日。快了,从正月十三至十七连着五日都有灯会。 届时四方商贾云集,各路人群攒动,城门彻夜不闭,是京兆尹和禁卫一年来最忙的时日之一。 在那时离开再合适不过。 第二日午时,秦霁昏昏醒来,被提着长枪进来的彩儿吓得心惊肉跳。 「小姐,是我。」彩儿沖外头左右转了转脑袋,确认无人后关上门,走到秦霁面前,神情紧张又害怕。 「昨晚似乎……有人进来了,我起夜时看见院子里有人提着一盏灯,步子又轻又快,还听到了说话声,不止一个人,在门口徘徊一阵就走了。后来我便一直醒着,他们没有再来。」 秦霁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怕,他们不会伤人的。」 不会伤人,小姐的意思是这些狂徒难道还会夤夜来这翻翻找找? 彩儿听后把长枪握得更紧了。 早饭后秦霁带着彩儿去了秦甫之的书房,推开门两人都呆了一瞬。 这里有明显的被翻动过的痕迹,就连秦霁母亲的画像也从墙上取了下来扔在地上,这些人简直嚣张至极。 彩儿屏声看向秦霁,怕说错话叫她伤心难过。 秦霁俯身将那些散落的书籍画卷一一拾起,未有多大反应,只转头道,「去将我房中的梨花木箱子拿过来。」 箱子搬来后秦霁把自己关在房中拾拾掇掇一整个下午,彩儿再进来时发觉空旷了不少,再移目就看到了眼眶红红的秦霁。 「小姐,你饿不饿?我们去做饭。」 见秦霁点头,彩儿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知要如何劝慰才好,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御史府就像从高塔上跌了下来。 小姐才及笄就要面对这样险恶的情况,换成别家的早就慌了阵脚。 能撑到如今才哭已经很不容易,她还怎么去劝呢。 秦霁哭过后又无事一般,只是到了夜间,房中那盏始终未吹灭的油灯,到底暴露了少女的惶恐不安。 夜深时烛火闪烁摇坠,秦霁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 那些人是否会伤害她? 秦霁想起在书房看见的那方带血的纸张,后背一阵战慄。 他们会的。 她现在十分肯定,只是不知这些人耐性还有多久,今上到现在还未在明面上发落父亲,会不会也快了呢? 若是抄家来得快,她会被送去当别人家的奴婢,又或是教坊司,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好似要将她撵入深渊。 院外又传来不小的动静。秦霁下了床,裹上大氅后吹灭油灯,靠在一架柜子后的墙边凝神细听。 雪夜寂静,人声清晰可闻,约有十余人在府外跑了起来,这动静像是在追人,甲冑摩擦时发出的沉闷碰撞声提醒了这些人的身份。 是巡逻的禁军。 秦霁咚咚跳的心口平復下来,摸黑躺回床上,被窝里那点热乎气早就跑光了,钻进去冷的人发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她睁眼看着雪映在纸窗上的微光,半点睡意也无。这样冷的天,爹爹关在牢中肯定不好受。还有秦霄,他自小就身体弱,万一冻病了该如何是好。 * 上元节前日,大晴。 朱雀街上因这好天气而熙攘起来,一辆华盖朱顶的马车在道中缓缓行驶。 马车车轩处的帘子一直未落下,陆迢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李去疾,这人全然未觉,仍是那副痴痴的神情望着窗外。 若时安非他好友,陆迢真要贊一句秦氏女好本事,都两日过去,还能叫人念念不忘。 「昭行,这几日你酒席不断,不若我们今日去喝喝茶。」李去疾终于放下车轩的帘子,「安善坊那处有一家茶馆,说是一个道士开的,他家的梅花茶在京城出了名,存松上之雪,煮寒冬之花。不若我们今日一起去看看。」 去安善坊是假,路过那御史府是真,陆迢提唇一笑,并不戳破,「好啊,只是不知这冬日能开出什么好花。」 积雪初消,道上还有些泥泞,街道司的人穿插在巷陌间清扫着未化干净的残雪。明日就是上元节,街上到处都要出摊,因此派出来的人手也多。 路过御史府外时,马车行的更慢,李去疾早早掀开车轩处的帘子。 御史府的门难得开了道缝,这两日府上未再出什么事,秦霁在深夜总能听见外面的巡逻动静,因此安心许多,也敢睡着了。 如此以来白日便没有那么乏累,秦霁惦念着上元节,昨日拆开家中去年的旧灯笼,琢磨许久,将将才做成两个新的。 她们一家不拜神佛也不拜道士,唯一看重的是年节习俗。 上元节挂灯笼,可祈团圆幸福。 若非要信些什么,秦霁信的大概就是灯笼。毕竟这前十六年,她过得一直很幸福。 秦霁爬上梯子,彩儿在下面扶着。她今日没带帷帽,只覆了一层浅粉面纱,越往上爬梯子越晃,秦霁不敢往下看,只牢牢抓着梯子两边。 一抬头,还差着好远。秦霁一时有些腿软,咬咬牙又爬了两级,黑色的瓦顶笼下一片阴影。 「给我吧。」秦霁向彩儿要灯笼,一开口嗓子都在发颤。往下看的一瞬总觉得自己要掉下去。 灯笼递到手中后秦霁更加寸步难行,一只手紧紧握住梯子,在细细的梯木上踮起脚,另只手拖起灯笼底往上凑。 彩儿在下面给她看位置,「往左边靠些。」 「咦。」彩儿后退两步,「哦,是右边,小姐你再高一点就能够上了。」 灯绳与房樑上的挂钩总是擦着过去,只差一点,秦霁试又往上踮了踮,鞋尖在细细的梯木上着力,不自觉的颤动。 灯绳在钩子周围绕了两三圈总算套了进去,秦霁踮的腿酸,放平身体时忘记脚下只有一根梯木,骤然失了重心往后倒去。 胸口有一瞬的急停,紧接着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是撞,不是掉。 头磕得实在是太疼了。 秦霁闭着眼,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放了下来。 她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李思言,只有扑扑跳动的心口才能证明刚才确实发生了些什么。 「谢谢。」秦霁在男人冷淡的气场下心虚地咬住唇瓣,「大人来有事?」 李思言不答,指了指剩下的一个灯笼,问她,「还挂不挂?」 「我自己来,刚刚只是不小心。」秦霁小心翼翼解释,生怕这人是找自己算帐。毕竟她前几日虽然没去找李尚书,但确确实实坑了李去疾。 李思言从她身侧走过,搬起梯子放到了另一边。 在秦霁身后,华盖马车重新往前驶去,木制车辕压在未化的积雪之上,碾出冬日唿声。 秦霁回首看去,正对上马车内男人轻勾唇角,车轩处的帘子随即被放了下来。 这辆马车她前几日才坐过,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有这么一眼,但这次没有白纱的遮挡,秦霁仍敏锐察觉到了他的恶意。 她转过来,李思言仍站在梯子旁,秦霁微怔,这是要帮自己扶着? 她没多忸怩,有这么高的人站在一旁,秦霁这回稳稳噹噹地挂好了灯笼。 下来时被李思言扶了一下,手划过冰凉的袖甲,熟悉的声音落进耳中,秦霁忽而福至心灵。 她在他走过去的时候低声道:「谢谢你,李思言。」 李思言脚步顿了一瞬,头也未转地走了。 安善坊的茶馆设有两楼,一楼只有简单的茶水,梅花茶只有二楼才上。 李去疾心不在焉,落在了陆迢身后。 茶馆二楼分有四处,俱以红梅墨枝插屏相隔。 陆迢挑了临窗的位置坐下,赵望见状找到小厮,将剩下的左右两处包圆,留下最远的一处给旁人坐。 他出手大方,小二赶起人时也方便。「今日的茶不收您钱,客官可否换个位置。」 不多时,周边就清净下来。今日无风,阳光投进此处,倒是个闲坐的好地方。 一个穿着旧道袍的男人上前来给这二人泡茶。 陆迢看了会儿,一切都是平平无奇,挑眉,「这就是梅花茶?」 面前两人衣着华贵,仪表也是不凡,男子来时便提心弔胆,再闻此话手都抖了一下,没敢像往常般耍滑头。 「回这位公子,这盏中的是苏州的虎丘茶。梅花茶是我们茶馆的名字。」他解释道,见陆迢漠然瞥向窗外下边的红梅,道袍男子视线也随之转去,连忙开始找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我们茶馆正是因这株梅得名。凛冬数枝去,红梅墙角开。好些年前御史大人也夸这梅开得好,还来此买过一株回去种呢。」 「哦,你们京城人真会做生意。」陆迢不咸不淡地点评了一句。 这可不是什么夸奖,道袍男子听了这话,讪讪不知所以。 随后座上男人一个眼风扫过,他忙哈腰退了下去。 梅花茶的梅花不在茶里,而在窗外。 暖阳化雪,红梅别冬。 这茶馆外筑了一道篱墙,红梅被拦在里面,一阵风过,枝头的红色骨朵便被吹落些许,人从篱墙外经过,片花飞舞,很有一番冬雪寒梅的意境。 在二楼窗边能将此景全纳入眼底,这梅花茶也不能算全是假的。 陆迢悠悠端起茶盏,就闻面前人嘆了声气,晃起杯中舒捲的茶叶。 「昭行,你几时回去?」 「上元节过完便回金陵去了。」 李去疾微微锁眉,「圣上这回升任你为知府,这下可有的忙,应天府辖有七州,单单是单州的文章就不小。里面所牵扯的人也是盘根错节,不好下手。」 「近日回京的那个陈天水,圣上有意要将他派去你那边做通判,你可小心些,此人奸滑无比,仗着有个当贵妃的姊妹不知惹多少人头疼。若是……唉,罢了。」 若是秦御史在,他不会让这样的肖小去祸害地方,京中权柄在握的人何其多,对此人也是个约束,若是走去了地方可就不好说。 李去疾又想起了秦霁,他现在连对她伸手也做不到。 陆迢掀眼瞥向窗外,不慎在意地抿了口茶,淡声道:「任他来便是,我亦有不少好亲戚。」 李去疾展眉一笑。 话虽没错,可他哪里是靠亲戚的人。 「万事小心。」 第006章 上元节夜,金吾不禁,城门大开。 秦霁早早地将彩儿打发出去买花灯,自己已经换好装扮,翻出早就备下的行囊。 这一夜,天有月色溶溶,城中有灯火万千。 月色花光,在雾霏中融成了一片。 城中的开宝,景德,大佛寺外都设有乐棚,放万姓入内烧香,作乐燃灯。而贵家的车马则鳞次栉比往南而去,游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的大殿前亦设有乐棚,禁军的乐人在此吹弹,两侧的廊下挂有诗牌灯,年年换新。陆迢侧目,左边题的是「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1 寺内资圣阁前供奉佛牙,阁外设有花灯。陆迢进里烧完香后去了放水灯处,他二叔家的堂弟陆迩已经提前占好了看席。 「大哥。」陆迩挥手招唿,提了两盏荷花灯看向他,「你放不放?」 陆迢还未走近,河边就哄闹起来。盖过喧闹的一声咕咚落水后,众人齐齐围向一处。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 「我今日先给你这个王八蛋放水灯!」 一众人疾唿劝阻,「县主!县主不可!」 又是接二连三的咕咚落水声传来,水中的荷花灯都翻了好些, 陆迩转头回去看热闹了。 …… 等到人群被拨散,陆迩仍旧目瞪口呆站在一边,陆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水的原是那日酒宴上的人。 多嘴多舌之徒。 陆迢收回目光,拍了拍陆迩的肩。「走吧。」 两人放完花灯后回去路上,陆迩仍未能回过神,他有两年未来过京城,这次一来颇觉新鲜,喋喋不休地在陆迢耳边唠叨。 先是将这城中新鲜玩意夸了个遍,又将其与金陵做了一番比较。好一番啰嗦后又说起了京城中的女子。 「大哥,这京中女子实在彪悍,竟因着口舌之争就将人往水里推,若非旁人拦着,恐怕这县主真会叫这公子溺在水中。」 陆迩心有余悸,「大伯还说要给你选京城的女子为妻,我看还是咱们金陵的好。温声软语,婉转似水。」 「她做得倒也不错。」陆迢转头看向路边军巡铺赶去灭火的卫兵,在陆迩疑惑时补充道: 「话密的人就该多呛些水,省得说出来别人不爱听。」 陆迩向来慢半拍,还跟着点头附和。 「大哥说的也对,这祸事本也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好端端地当着人说什么发善心替秦家大姑娘放一盏,哪有这样咒人的。」 他说完陆迢没应,目光落向四周,旁人都在驻足回首——西面两条街外的永昌坊处好大一片火光,浓烟滚滚上冒,几乎要点亮半边天。 「那边不是永昌坊?好大的火。」 「可不是,估计谁家房子烧了。」 陆迩跟着停下,朝西边望去,猝不及防遭人撞了个大趔趄。 撞他那人也没好到哪去,怀里抱的花灯和大包小包的点心通通散了一地。 陆迩正风度翩翩站着,等这丫鬟给自己道歉。 结果她看也不看一眼就略过自己跑了? 还扔下这一地的东西? 陆迩傻了眼,转向一旁的陆迢,「大哥,你来京城次数多,京中的女子都是这样彪悍?」 「也并非如此。」陆迢扫过这一地的东西,挑了挑眉。 说起京中女子,他这几日为了躲着家中安排的相看,常常外出赴宴,唯一一个能想起的竟是秦氏女。 她和彪悍可差得远。 若是没记错,刚才那个丫鬟是昨日同她挂灯笼的侍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而西面的永昌坊——就是御史府所在的地方。 道中马车上有人探出车轩,嘿了声,「陆兄,你也在这边?」 是几日前因着与清河县主的婚事愁眉不展的沈七。 他这会儿明显开怀许多,叫停了马车下来与陆迢二人同游。 沈七在大相国寺见到了方才的闹剧,这下总算有理由推辞了,心中舒畅不已。但这话不好同旁人说,在京中传出去了恐怕要被清河县主上门算帐。 于是这天大的喜悦只能自己憋着,直到刚刚见着陆迢,他过得两三日就要南下,且非多舌之人,正是最合适的倾诉人选。 沈七刚一开口,就和旁边的陆迩对上了眼神,双方都在心中断定彼此是个话篓子。 沈七不负陆迩所望。涛涛不绝,口若悬河,从相看前两日的惴惴不安再到方才的心中大石头落地。 街上的人都换了两拨。 陆迩听完后也是替他松了口气,笑道:「如此说来,沈兄还要多谢那个人。」 「害,我谢他做什么,这大嘴巴活该。我还是谢谢清河吧,谢谢她肯给出这个机会放过我。」 沈七接着说道,「陆迩贤弟,你若是以后想娶京城的姑娘,可要离这人远着点。」 陆迩好奇,从陆迢身旁探出头问,「这是为何?」 沈七隔着陆迢拍上他的肩,神秘地笑了笑。 「他咒的这个秦家大姑娘我虽没怎么见过,但我妹妹倒是认识,京中闺秀同她关系都是不错,清河今夜不就是为她出头么?秦姑娘还有个弟弟,也颇讨人喜欢。你是不知,他有次受了欺负,满京城都是要为他出头的姐姐,欺负他的那人愣是半个月没敢上街。」 「这还真是有趣。这个秦家姑娘莫非是……」陆迩把脸转向陆迢,京城中姓秦的人家他早前也听过一家,那家也是有子有女,陆迩这时才想起来。 他们姑姑当初可不就是为了个拖家带口的秦姓老男人耽误到现在。 「秦御史的女儿。」沈七忙把话接上。 陆迩一时失语。 三人身后排排禁卫从街上穿过,路边人挤着人,陆迩不由感嘆,「这些人还真忙,上元节还要各处跑。」 「可不是,越是节庆他们就越忙,要抓的人多着呢。是吧陆兄?」 陆迢被夹在两人中间,耳边就没清净下来过,他含笑点颌,转而面向陆迩,眼神冷漠地提醒他快些结束。 * 已经二更过半,城门处灯火点点,不时有百姓出入,要回去的多是那些住在城郊的村民。 一个打扮简陋的瘦弱少年正要走过,守门的士兵将其拦下。 「军爷,怎么了。」少年开口,声音嘶哑不堪。 士兵从旁边捡起一盏灯笼递过去,「拿着吧小子,今夜的月亮虽大,但郊外的路可不比城中好走,就你这身板别再摔个跟头,大过节的惹爹娘伤心一场。」 秦霁把手缩在袖子里,接过灯笼低声道谢。 待出了城,眼前只剩一片幽寂的边野。秦霁循着天边引路的星往南走了许久,直到一条拦了路的宽河才停下。 她在河岸歇脚,灯笼里的蜡烛只剩下指甲盖这么一小截,苦苦支撑着一点微光。 秦霁将其放在一旁,拉开了衣袖。细白的手臂只有长长一道红色甲痕,并未见血。 她将颤抖的手伸进面前盛着月光的河水中,藉由凉意消去心中的恐惧。 秦霁今日第一次杀人,或许一个,或许是两个。那帮人动作比她想得还要快,快到不容她有一丝迟疑。 她把人锁在了里面,那里有泼在地上的酒,和她放倒的灯烛。 秦霁听到了里面的惨叫和痛苦拍门的声音,但没有回头。 她杀人了。 愣神之际,身后传来隐约的马蹄声,秦霁顿时心跳如擂,渐近的笃笃马蹄每一下都像踏在她的心口,给她带来无尽的绝望与不安。 眼前平坦一片,可供遮挡的林子在河对岸一里外。 眼下能供她藏身的只有……眼底下这条河。 可是她不会水。 秦霁抿唇犹豫着,回首后顾。 马背上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秦霁一只脚也已经踏进了河边浅草。 那人影抬高了身子喊起她的名字,「秦霁」 低沉声音搭载着月夜的风向她而来。 是李思言,只他一人。 秦霁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他下马来到了她面前,一路赶的太急,气息尚有些粗重,「认识路?」 这是头一回他主动同自己说话,秦霁没有回应这个古怪的问题,就好像他知道自己要走,要去哪。 她仍旧是问他,「大人有事么?」手捏紧了袖子,面容平静。 其实是有些尴尬的。她现在的仪表十分不雅。朴蓝补丁的旧棉袍,头髮尚算整洁,扎了个最普通的男子髮髻,面上则是灰头土脸。 就这样被他喊出了名字。 「无事。」李思言伸手从衣襟处摸出一个扁扁的小布包。 「这东西给你。」 秦霁伸手接过后,李思言回了身,没打算听她客气。 秦霁不想久留,拾起地上自己的包袱思索着该怎样渡过这条五丈宽的河流,这河两头都不见有桥。 她站了会儿,还未听见身后马蹄声起,疑惑看去。 李思言坐在马上望着她,两人视线相对,他骑到河边,对秦霁伸出手,「我送你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健马腾跃而起,踏在河中发出阵阵涛声。 涛声停下后,秦霁看见了天边明亮的圆月,和月下的玄衣青年。 心跳有一瞬失频。 「一路保重。」 「好。」秦霁点头。 天明,御史府被烧毁,当夜里面抬出两具焦尸之事在京城传开。 只有一个丫鬟侥倖逃过一劫,在府外啕哭了整个上午,随后有人看到清河县主身边的下人将其劝走了。 秦霁死了这个消息在京中传开了去。 只有少数人才知那两具是男尸。 大相国寺陈公子咒人落水一事也上了民间小报,他因此得了个乌鸦嘴的称号,出门常常为人躲着,甚而有人怀疑是他动的手脚。 陈启在家里躲了一日,在上元节最后一天出门时还听到有人这样说。 他一把将面前的摊子掀翻,怒瞪着旁边的两人吼道:「你们是不是有病,他那天掉水里了怎么可能去害那个姓秦的?」 旁边这两人虽被吓了一跳,但也未惧他,「你这话说的,他非得自己动手?没准就是他找的人放火呢。」 陈启怒不可遏,捏住那人衣领就要动手。被身后巡逻的官兵拦下,那头领笑眯眯的,「陈公子,这百姓的摊子可不能随便砸,跟我们走一趟吧。」 陈启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顺天府里只……只有他的对头。 * 同样是上元节最后一日,陆迢未能想到自己隔日就要离开京城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他远在江南的母亲甚至请动了祖母来跟着骗他。 前几日的好推辞原是故意教他放松警惕,陆迢一时无话可说,自家人倒是用上三十六计了。 今日早上未见祖母身影,到了上午她身前的丫鬟说老人家在外面看戏去了,又想起去世多年的丈夫,一个人怪道憋闷,叫他这个孙子去陪陪。 陆迢当然知晓是骗人的,只是祖母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他不去心里也不舒服。 到了会乐楼,陆迢由人引到二楼的观席,酸枝木花鸟纹插屏隔开的看座里已有一粉衫女子等候。 女子见到他后起了身,二人互相见礼。 宋萍萍早就见过陆迢,当时只是远远一面,已窥得几分神清骨秀。现下两人离得这么近,她仔细观察着这张英朗的脸,鼻高唇薄,眉目疏朗。她越看心中越欢喜,面上露出了花痴的笑。 陆迢对这么赤裸裸的打量有些不悦,他坐进席间,微侧过身避开她的视线。 开口时保持着有涵养的浅笑,「宋姑娘喜欢看这戏?」 宋萍萍跟着他看向堂下,今日演的是紫钗记,会乐楼上下三层座无虚席, 「是呢,他们这齣戏又改动过了,李益与霍小玉成并未得罪卢太尉,改成了……」改成了夫妻相处时的甜蜜恩爱。宋萍萍脸一红,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陆迢笑了一笑,「原来如此,我可要好好看看。」 接下来一直到戏散他都未再张过口。 人刚回京中宅邸,宋侍郎委婉推拒的口信随后就到了。 第007章 陆迢晚间去给他祖母宋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身边的青萍端着食盘远远地走了过来。 「大爷,老太太气着呢,您进去多哄哄她。」 陆迢颔首,从她手中接过蜜渍梅花粥,进去偏厅。 都掀开珠帘走到跟前了,老太太仍对其视若无睹。 陆迢将梅花粥放至一边,笑着坐在下首。老太太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开口:「你还笑得出来!」 「别家小子十七八岁就定亲,你却说仕途才刚刚起步,到处奔波不好耽误女子。后来你调回金陵,总算稳定下来,又念叨有什么桃花劫,不宜嫁娶。比那些神婆弄得还要玄乎。」 「宋侍郎家就这么一个姑娘,精心教养长大,人家看得上你是你走运!你还不知把握机会。二十二了,大哥儿。跟你同年的卢家小子已经儿女双全,你倒好,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 陆迢最不耐烦这些唠叨,奈何座上之人是他祖母,只得连连点头。 「祖母别气,是我的错。只是宋家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总不能叫人家姑娘一时喜欢同我去了金陵,日后有家难回。我也是不想她来日后悔,时日久了夫妻不睦。」 「就你藉口多,你——」老太太话未说完,陆迩嬉皮笑脸走了进来。 「祖母,怎么镇日同大哥说这么多话,我来这坐不上一盏茶您就叫我走呢?」 陆迩说着看见了桌边的粥,端到自己手中,「这梅花粥凉了可不好喝,都怪大哥坐在这倒了祖母胃口。有人来登门送礼了,大哥去那边接待那些老东西去吧。来祖母,这粥还热着,我来餵您。」 老太太拍开他的手,假意嗔怪:「你这猢狲!」 旁边的丫鬟都笑作一团。 陆迢舒了口气,从陆迩身后快步离开。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赵望翘首等在一旁。 「大爷,行本真人听说您要离京,遣身边的小道童送了句话来,说是祸福未发,犹可化也。还带来了这样东西。」 陆迢瞧了眼他手中刻了经文的黑木匣子,冷声道:「扔了。」 赵望看看匣子,又看看陆迢,顿了一瞬后应声称是。 大爷前些年不是深信这行本真人的话么?一句桃花劫四五年不定亲,莫不是个幌子来的,将他也唬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一时间赵望茅塞顿开,暗骂自己蠢,还被大爷知道了。 隔日,陆迢因着要赴任,先众人一步启程离京。 走的是水路,赶着汴河初春化冰的汛期,十五日内可抵镇江。 他们乘的是名工匠建造的大型官船,可载八百斛,船身由楠木制成,朱漆画刻,进入河道时船帆宽阔鼓起,发出哗哗的破风之声,颇有「身疑背生,帆与浪花平」1之势。 渔夫的扁舟在旁边犹如山石比之高山,极易被撞翻,小些的船只都远远地避开了它。 因而陆迢乘的这艘官船在河道上并不算堵,不过五日,就抵达了东昌府。 傍晚时分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雨越下越大,见不到停势。 船长问过陆迢后停靠在附近的浅水湾,今夜暂且歇在此处。这湾口还停着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客船,同是为了避雨停靠在此处。 雨滴砸在涂了沥青干料的楠木船舱上,发出杂杂切切的崩溅声。 很吵。 这场雨至半夜才停,是时所有人都已歇下,四周彻彻底底静了下来。 陆迢独自起身,走到了甲板上。 夜空经水洗过,呈现出剔透的墨蓝色,一弯新白的下弦月在其中崭露头角。 河面盛着月光,粼粼闪动。 陆迢很快就注意到对面的船只上也有个人没睡,他初时还带了疑心,但见此人扶着船舷干呕了两回后,陆迢蹙眉,去了另外一边站着。 秦霁紧接着又呕了第三回 。 她很少坐船,以前至多坐着游船同其他娘子在湖中玩上半日,上岸时亦会头晕难受。 遑论在这样的水面上飘飘荡荡,简直要了她半条命去。 秦霁没吃多少东西,呕的都是些酸水。 呕完后漱了口,总算好过些。 这是第七日。 她蔫头蔫脑地趴在船舷边,撑着一丝神智思索。 金陵还是很远。 坐这条小客船从运河南下到镇江需要十来日,再换马行上两日方至金陵。 她要去金陵为父亲寻一条生路,渺茫又虚无的生路。 秦霁对那位故人知道得并不多,脾气,长相,住处,全都一片茫然。 只知道一个金陵。 濛濛月色下,她依稀望见对面的艘船甲板上立着个人影,于是趴在手肘上闷闷转了个方向,虽然心里明白不会是大费周章来抓自己的,但心中仍然有种排斥。 若是乘那艘定会快上许多,只不知上面又坐着去哪里的狗官。 第二日秦霁在船舱内昏睡了一个白日,到夜间再出去甲板时先前的官船已看不见半点影子。 水上没有新鲜事物,她每日只啃半块饼子,有时也在别的船客那里换些干果。 每日除了在船舱坐着就是在外面吐,日夜颠倒,食欲不振。 秦霁在外透了许久的风后又往船舱客房去,她本是自己出钱包了单独一个客房,但这船家贪心,收的客多。 这船只上男女都有,鱼龙混杂。有单独上船的可怜女子因着钱不够叫赶到过道上睡,秦霁注意到了那些对女子上下窥视的不善目光,便收留她同自己住在一间。 秦霁刚走到客房外,就听见里面窸窣的动静,她站定不动。 「啧,什么都看不到,明天白日去我房里。」男人喘着抱怨道。 紧接着什么东西磕到了地上,船底板传出沉闷的响声。 女人发出一声痛吟,哭着骂,「你要死,你那边住着三个人也叫我去。」 「你就装吧,臭娘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白天想被那哑巴玩。」 秦霁想起了男子的声音,是住在隔间对面的全身黝黑的胖子,眼神极其猥琐。 女人鄙夷地哼了一声,「你以为谁都像你,拿钱来!」 银钱碰撞,清脆的响了几声后,女人小声咒骂,「死穷鬼,抠死你得了。」 胖子出来的时候被闷声站着的秦霁吓了一跳,乍然还以为见了鬼。 低骂了句,「我的娘!」 他该不是个鬼吧?整天昼伏夜出。胖子越想越慌,拔腿跑进自己的客舱。 秦霁看见他把门关上后才踏进这间客房。梅娘扯了块布巾在擦拭地板,头髮乱成一团。 梅娘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此时只若无事一般,还抬头对秦霁笑了笑。 「小哥,你透风回来啦?快睡吧,刚刚没弄脏你的床。」 秦霁的床铺确实没被动过,她站在原地,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復。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打扮谈吐都体面,可背地又能做出那样的事,被发现后还如此淡定自若。 这几日相处两人交谈虽然不多,但秦霁对她的印象尚可。她平日话虽多,但见着谁都笑,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且牢牢守着两人的界限,不冒犯自己。 后面一点是最重要的,可这个女人今夜犯了。 秦霁等她擦干净后默默上床躺下,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匕身坚硬且极薄,以白色纱布缠缚。银制的手柄短小,是中间窄两端粗的圆棒形状,中间有几道突纹。握着的时候不会滑出去。 李思言给的布包里放了三样东西,这是其中一样。 纱布上还贴心的画了一套简图,告诉她割人的何处死的最快。 有心,脖颈,和额侧穴位。 这把匕首她随身戴着,此刻也带了一点体温在银质的手柄之上,指尖摸过并不觉得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她恍然想起,李思言将其递给自己的时候也是热的。 秦霁这几日靠着这把匕首才能勉强入睡,那日惊险万分,也让秦霁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弱小。 隔日一早,秦霁喊住要出去的梅娘。 「你住出去。」 梅娘脸上常挂着的笑僵了一瞬,「小哥可是嫌弃我?」 秦霁知她不好对付,温声道:「梅娘,你做什么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无权置喙。但我是否嫌弃亦与你无关,你只搬出去就好。」 梅娘苦笑,给秦霁行了个礼,「也罢,能得小哥收留这几日已经是梅娘的福气,多谢你收留,叫我少受了几日磋磨。」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几个铜板,「我知小哥定然不缺这点钱,但若不给,梅娘心中也不安宁。便放在这了,小哥睡不着时买个蜡烛点在这里也好。」 秦霁应声好,不去看她,待人出去后又坐了一会儿才去关门。 梅娘仍旧站在过道上,双眼无神地望着自己的旧到开边的履背。她余光注意到秦霁走至门口,迅速抬头对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秦霁扯了扯嘴角,将门合上,隔断她的视线。 昨夜秦霁心中有气,气这人不自爱,气自己识人不清,气这两人太噁心。 梅娘这么一通下来,秦霁此刻竟无所适从。 她禁不住起疑,究竟是梅娘道行太高,能这样拿捏自己的同情。还是她确实有些苦衷呢? 秦霁眼下不愿意冒险。 第008章 接下来的几日,秦霁夜间不再出去,只待在船舱客房中。 这艘客船上载了四五十人,男多女少。经过昨夜之事,秦霁以为梅娘会去找其他男人住。 但她没有。 梅娘就坐在这间客舱的外边,邻着房门。她和经过之人搭话说些什么,秦霁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有人刻意羞辱她,梅娘会将其骂得狗血淋头,什么粗鄙之词都蹦得出来。 若是来人问起过去和家计,梅娘也会大方与其攀谈。 秦霁昨日从她们的谈话中知晓,梅娘有一个身体羸弱的孩子,她丈夫常常打她,婆家对她也不好,动辄刁难羞辱。 秦霁见过识过的人有很多,但如梅娘一样的女子,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见。 在她心中,关于自尊一词的明确界限因梅娘而变得模煳不清。 现下,梅娘坐在外面又与人攀谈起来,几日的功夫她已认识了好几个妇人。 那些妇人都是跟着家里男人兄弟一起来的,知道这路上不易,更可怜梅娘身世,常来与她说几句话,也算是帮衬,不教别人轻易欺负她。 这船沿着运河南下,一路经停不少渡口,船上的客人走了又来,到这会还能见着眼熟的人,便也更加亲近。 她们今日要下船,是来同梅娘道别的,还送了剩下来的干粮和一些小玩意给她。 还有些空,几人又在外面聊起了去处,梅娘说她要去金陵,一妇人正好也是金陵人。 她问梅娘,「你去金陵做什么?难道你婆家交待你跑这么远做事?」 「今日就要分别了,我跟几位姐姐说实话吧。」梅娘苦笑。 「其实我本就是金陵人,被那冤家花言巧语骗着去了京城。好几年没与家里通消息,去年底才收到一封信,说我爹爹得了重病。现如今我是自己跑回来的。」 几个妇人听得唏嘘不已,有的甚至流了泪。在舱房内的秦霁心中亦不是滋味,手停在门边犹豫着下一步。 是这样么? 她缺钱才如此? 「好妹妹,你也太可怜了。」那个金陵的妇人带着哭腔道,她亦是远嫁,知道里头的苦三言两语不能道清。她直接说起了金陵话,「这几两银子你拿着,给家里买些什么。」 梅娘亦用金陵话回谢。 船家大声在外吆喝,淮安的渡口要到了,几个妇人又散开了,匆匆回去拿包袱行囊。 秦霁坐回床边,在腿上摊开一本泛黄的金陵游记。 父亲许多年前在金陵任过官,秦霁当时年幼,对金陵的印象并不多。 如今虽仍能听懂些金陵话,但一句也不会说。 客船到了渡口后还要休整一晚,第二日再启程。 南边虽然更暖和,但眼下到底是初春,船在水面上行进,风大且多。梅娘从下午便开始咳嗽,声音隔着薄薄的木门传进来。 到夜间,梅娘咳得更严重了,一声声好似要把肺撕开。 秦霁在小小的床上辗转反侧。 一会儿后,门口响起细细的敲门声 秦霁坐起时只觉心头大石落地,她提着匕首蹑步走到门口。 「小哥,你睡了吗?叫我进去好不好,今日太冷了,我就歇这一晚。」梅娘的声音有气无力从门下飘进来。 秦霁将门打开一条缝,确认只她一人后将短匕收回袖中。 她微微颔首,随后坐回床边看着她。 梅娘关好门,感激地看向秦霁,「谢谢小……」话没说完,忙拿袖子掩住唇鼻压着嗓子又咳嗽起来。 她咳完后歉意地笑,「对不住小哥,我轻点声,不会吵到你吧?」 秦霁垂眸:「会。」 她其实不喜欢别人一直在旁边咳嗽。 梅娘脸上的笑僵住。 秦霁将自己那床被褥搬到了她睡的地铺上。「这不要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再有两日我也要下船,这两天你可以继续睡在这里。只是不可与人——」 梅娘即刻摇头摆手,没忍住又咳了两声,她捂住嘴,「小哥你放心,我已经攒够钱了。再不会做这种腌臜事。」 她说得如此直白,反叫秦霁顿住。 半晌,秦霁道:「嗯。」 这两日船上讲金陵话的人也多了起来,她默默记了一些,自己趴在船舷处轻声跟着念,总念不出那样的口音。 梅娘的咳嗽昨日就好上许多,她难得看到秦霁白日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凑上去时听到秦霁在碎碎念着金陵话。 「小哥,你想学金陵话?直接找我呀」她搭上秦霁左肩,秦霁神色冷淡,向右躲开了她。 梅娘笑了声,两只手拍了拍,站在旁侧同秦霁一起望着河面的行船。 「一个人去外地很不容易呢,我刚去京城的时候就总上别人当,后来遇见一个卖豆腐的阿婆,多亏了她,我才有如今这样。」 「小哥是京城人吧?一口的官话,金陵的坏人可不比京城少。这边是大商埠,生意人各个都掉进了钱眼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梅娘黯然说道。 这是自认识梅娘以来,秦霁第一次见到她如此低落的样子,声音平静得没有起伏,眉间却拢上一团愁雾。 秦霁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投向水面。 船尾跟着一阵阵翻起的浪花,这是船底津人合力在踩着浆轮,推动这艘客船缓缓前行。 其它大小船只也是如此,在它们后面跟着一团团白色浪花,拍打出潺潺水声,像一条条欢腾的尾巴。 客船甲板上各路人来来往往,引朋道友,围坐饮食。多是些头戴布巾,衣着光鲜的行商之人。 已经可见镇江繁盛的一角。 秦霁望向绿水深处,几日前的一小团影子如今已经可以辨出模煳形状。 「小哥,你要去哪儿?这一路多亏你收留我,江南这一块我都熟,叫我也帮帮你的忙。」 梅娘又恢復爽朗,向秦霁靠近了些,搭在船舷处的手肘贴着秦霁的。 「不用了,多谢你。」 秦霁不打算与人为伍。 梅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小哥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该不会把我一个弱女子当成坏人给防着吧?」 梅娘脸都笑红了,秦霁不解,「你为什么笑?」 「我也不知道,笑习惯了。」梅娘擦擦眼角笑出的泪。 秦霁跟着微微翘起唇角,柔声道:「我不是怕你,也没有生你的气。」 一个女人抛下一切从南到北,又两手空空踏上归途。 经歷了这般多的难言之苦后还能与人开怀谈笑。 秦霁感到钦佩。 「也罢,既然小哥不愿说,那我们端看缘分。这东西不会骗人。」 * 夜半,悠远的古寺钟声乘着夜风飘进船舱,浆轮拨动水浪的声音渐消渐止。 镇江到了。 这应是三更的分夜钟,秦霁拨弄着桌上将尽的油火想。 梅娘在地铺上翻了个身,用金陵话嘟囔着骂道「死和尚吵死老娘了。」 秦霁对她的印象又丰富了一些。 晨钟暮鼓,各个寺庙都设有报时的大钟,敲钟后还有击鼓。 京城也有,不过这分夜钟因为太吵,早年前朝中十数位大臣联名上书,圣上裁定后将其撤了。 南边仍保留着这个旧例。 第二日一早,秦霁便收拾东西下了船。 梅娘比她走得更早。 一上岸,码头处都是笑意盈盈上来招唿的客栈小厮。 秦霁本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而换的一身蕴衣敝袍,在水上飘了二十多日后来到这里,反而简陋得引人注目了。 那些稍微得体的小厮看都不看她一眼。 好不容易有个人朝她走过来,秦霁准备好话正要开口。 「你们——」 「小兄弟让让。」小厮推了把秦霁,笑脸迎上她身后那个穿着丝绸的羊鬍子商人,「老爷,一路辛苦了,去我们悦来客栈歇歇脚罢。那儿什么都有……」 秦霁咬了咬唇壁,不再指望路边揽客的小厮。 这副打扮若是去那些大客栈免不得被仔细盘问一番,于是秦霁自己在街头找了个看得过去的客栈,拿出假牙牌住了进去。 她的客舍在二楼最里面,轩窗临街。 秦霁在地板上踩了踩,终于没有了那种飘忽不定的不安感。 「您若是缺些什么,到我们一楼柜边招唿一声就行,这儿临街,想买什么自己去也方便。」 小厮应付似的说了两句,不打算从秦霁身上赚出什么跑腿费。 他要出去时,秦霁将其喊住,「给我烧些热水沐浴。」 小厮愣了愣,接话也快。「我们这热水沐浴是五十文一桶,若是要皂角得另加十文。」 「还有其它的汤料么?」 秦霁在家中都是配着丁香,沉香,青木香,钟乳粉再佐以时令花瓣捣碎成粉。 她幼时体弱,药不离口,后来请了名医开下这副药方入浴才渐渐好些。 如今身体虽然好了,但秦霁也习惯了那草木香气,一直在用着。 小厮愣了愣,汤料不都是些姑娘家的花瓣和香料? 他答道:「有的,有春仙水,洛神水两种,」 他脸上的狐疑让秦霁顿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男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不用了,五十五文,热水和皂角送进来可好?」 「成,客官稍等。」 小厮说完后退了出去。 稍等。 秦霁觉得此处的「稍」也该列个度量衡,一稍究竟是一个半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秦霁上午住进来,直到午时也未见到那小厮的身影。 她到一楼柜边想要问上两句,走近了才发现空空如也。 街外不知何事闹哄哄的,掌柜和小厮都围在边上看热闹。 秦霁本想回去等着,转身时视线里一抹熟悉身影掠过,她跟了过去。 第009章 那影子在转角处消失不见,秦霁在一处摊边停下,买了两份澄沙馅蒸饼。 往回走时,左肩被人拍了拍。「小哥!」 是梅娘,她刚才没看错。 秦霁眼风往她身后扫去。 梅娘在她眼前挥挥手,问道:「看什么呢?你找到歇脚的地方没有?」 秦霁拂开她,将蒸饼递过去一份,「找到了,你呢?」 倏而后悔,她多嘴问这个做什么。 「我还有事,先走了。」 秦霁没等她答,加快脚步回去。 「哎哎哎!」梅娘跟在身边抓住秦霁的手臂不放,「小哥,你是不是去金陵?我们同路,这边路上不太平,不若我们两个结伴一起去,我一个女人容易受欺负。」 秦霁停下来。 梅娘满怀希望看着她,从纸袋掏出两个干果塞到秦霁手里。 「我家在金陵就是做这个的,这儿卖的味道和我家的差不多,你尝一尝。小哥,我不占你便宜,到家后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你想去金陵哪都行,我给你带路。」 去金陵哪里都行,给她带路。 秦霁默默看着她。 梅娘已经走了这么远,如今家在咫尺,她该帮一帮她的。 「我后日动身,你若要同行,便在此处等我。」 秦霁用了些力才将梅娘的手推下去,浅浅一笑,「我先走了。」 梅娘应声好,站在原地,看着人重新走进客栈。 眼中伤惘一闪而逝。 一个刀疤脸的男人在她身后重重一咳,梅娘回头。 「怎么样?能不能到手?」刀疤脸邪笑,凑近问梅娘。 嘴里喷出来的臭味叫梅娘皱眉,她一掌将人拍开,不耐道:「你给我死远点,她答应了后天走。」 刀疤脸收起笑,「嫌弃老子?要是这个卖不出好价钱,你就没路可走喽。在京城晃荡这么久,还不是要靠江南的大夫。京里的什么济世神医你也信,都是狗屁!」 「只有钱才是救命良药!」 梅娘经他提醒,沉默了下去。 他说的没错,钱才是救命良药。 善儿的命全靠那百银一两的雪芝吊着,少不得一日。京城也根本没有什么神医,全都是披着人皮的吞金兽。 钱就是药。 善儿绝不能出事。 梅娘转向刀疤脸,「你现在去找马车,我们今夜下手。」 梅娘有预感,后日她不会来。 * 秦霁回房时,水还未送来。 她再等最后一下。 秦霁慢条斯理吃完了蒸饼,打开房门还未迈出去,一楼的小厮看见了她,喊道,「客官你再等等,热水马上就送来。」 秦霁又关上房门。 坐回桌边,油纸上还放着两个梅娘给她的干果,是开了背的糖炒栗子。 她将这两个栗子包在油纸里团成一团。 秦霁发现梅娘时她身边还有个男人身影。 找过去后却只见梅娘一个,秦霁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她同自己说话的时候,秦霁余光发现了躲在小摊后打量自己的男人,左眼下有一道疤,贯穿整个中庭到右脸,像一条肉虫。 可怖又噁心。 梅娘对她撒了谎。 思索被敲门声中断,小厮在外喊道:「客官,您的水好了。」 秦霁开了门。 二十几日顶着这张黑黄黑黄的脸,秦霁终于将上面的灰泥全部卸下。 她将自己家中带来的汤料放进热水,从头髮到足尖都仔仔细细地清洁了许久。 再出来时已是日暮。 秦霁终于摆脱在客船上浸出来的潮味,换上棉布长衫后,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她对着镜子看了许久,这次不能再灰头土脸,不然去个正经客栈都要被为难。 秦霁将胭脂盒盖上,里面装的早已不是胭脂,而是黄栀子做染料制成的膏泥,她打算明日走前再涂。 明日一早就得走。 匕首,银票,假牙牌,和一枚信物鱼佩。 秦霁将所有重要的东西贴身放着。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远行,没有丫鬟,没有侍卫。 只有要小心提防的生人。 二十多日,秦霁在船上从未安心歇过一刻,一直警惕着船舱内旁人发出的动静。 担忧官兵抓来,担忧被发现女身,担忧被偷走东西。 如今只有秦霁一人躺在房中,房门落了闩,自己身上终于干净,疲惫催使她暂时忘却了潜在的危险。 在夕阳将落时她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很沉,头沉,眼皮沉,嗓子也沉。 到后来,秦霁觉得自己不是在睡,而是已经醒了,被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她听见敲门声,随后窗户那里传来敲打的动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眼前一片黑暗。 这个梦由听觉构成。 纸窗被破开,重物落进房中砸出咚的一声。 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越来越大,最后停在自己身边。 秦霁闻到了一股臭味。 是在淤泥和烂菜叶混在一起的腐臭。 窸窸窣窣的声音到了自己面前。 还在不断靠近。 那股臭味也越来越浓。 她感到唿吸困难。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加急促,也更加用力。 令人作呕的黑气在敲门声中散去。 恍然间,秦霁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顿时汗毛倒竖,四肢冰凉。 秦霁想醒,眼皮却像被粘连在一起,怎么也无法撕开。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果然是个上等货,不知道还干不干净,我先看看。」 「把你的脏手拿开!老娘看过,是干净的。」 「你装个什么劲?这会儿良心发现当上好人了?真要当大善人当初就别给她下药,坏事做尽还想要福报呢。」 「这等品貌的雏是什么价你心里没数?你现在手贱弄丢的可不止百两银子,你究竟要钱还是这一时痛快?蠢货!」 …… 再睁眼是在马车上。 外面的日头直直照进来,刺得秦霁眯起眼睛。 梅娘见她醒了,放下车轩处的帘子,柔声道:「你醒啦?咱们很快就能到金陵了。昏了一天一夜,定然饿了,想吃些什么?」 秦霁想要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上了,动弹不得,她用力试着挣开。 梅娘伸手扶她坐起来,「这绳结实着呢,小姑娘当心些,别擦破了皮。」 一副殷切关怀的模样。 秦霁只觉得噁心,躲开她的手,冷声问道:「要去哪里?」 梅娘怔了一瞬,随即高兴地笑,「原来小姑娘的嗓子也不错,真叫我捡到宝了。」 这笑声刺耳极了,秦霁蹙眉,厌恶地看着她。 之前她每日都含一片害嗓子的药叶,因而声音嘶哑得像个男人。到渡口时那药叶已经用完了。 梅娘对她的反应不以为意, 「放心,小哥对梅娘这么好,梅娘自然也不会亏待你。」 她伸手摸上秦霁的脸,替她把鬓边一缕髮丝挽向耳后,双眼看着秦霁由衷赞嘆,「真是个美人,你若去了醉春楼,要什么没有?」 醉春楼? 从名字便知道是什么荒唐地方。 秦霁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气到声音发抖,「梅娘,你就是这样对我?」 梅娘仍是如往常一般笑,拍拍秦霁的肩,好似安抚。 「我不是这样对你,我是这样对自己。把你卖掉能换很多很多钱,我要对自己好一点,就只能对别人坏一点。」 是不加掩饰的无耻。 秦霁气到胸口狂跳,眼睛泛酸。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背在身后的手腕互相摩挲,触摸袖口处的匕首。「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的?」 匕首还在,但绳结绑的太紧,她拿不出来。 梅娘瞭然一笑,「你叫我进去的第一夜我便知道你不是男人。」 秦霁自认打扮举止上没有疏漏,「因为我没有……」 纵使生气,她也说不出那样露骨的词,停顿后从齿关中挤出两个字,「碰你?」 梅娘一边大笑一边摇头,「小姑娘,当然不是。」 她托腮认真看着秦霁,「男人都是脏的臭的,离他们三步以内我就能闻到这种恶臭。」 「可是你身上没有,你是香的。」 这算什么? 秦霁冷笑,侧脸偏向一边。 梅娘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油纸包着的糕点,捏起一块递到秦霁唇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一定饿了吧?知道你定是哪家的小姐,身份高贵,特意选的王记,他们家做得最好也最贵。」 无论秦霁如何反应,她都不以为意,说话时的语气还同两人在船上一般。 一小块糕点已经碰到唇边,秦霁顿觉熟悉,她在那两颗栗子上闻到过相似的甜味。 秦霁再次躲开,皱眉看向她,咬牙切齿,「你若是真有心就放了我,别做这些假惺惺的事,恶不噁心?」 梅娘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收起,露出自私贪婪的底色。淡声道:「放你是不可能的。」她撩起车轩,红袖轻扬,那块糕点便飞去了外头。 「不吃就不吃,反正都是没力气。」 马车在夜间至金陵,被带下车前,秦霁又听见了寺庙分夜的钟声。 空旷,悠远。 阴冷。 好像遥遥罩向她的一道深渊。 第010章 陆迢回金陵已有二十余日,他任知府一事早有邸报传至地方官衙。 一群熘须拍马之辈应势而来,如过江之鲗,望不到尾。 精怪虽小,多了也恼人。 陆迢州府公务缠身不说,下了值还要打发各路人马,这二十几日过得很不舒心。 就连家中也不是好去处,他母亲大宴小席不断,各种名目邀着年轻女子来家里看。 总有办法和他撞上,防不胜防。 今日休沐,陆迢索性提了陆迩出门来,靠着他这张嘴替自己挡下不少唠叨。 陆迩出来后兴致盎然要去游湖。 「春深四月,正是山青水碧,花繁胜锦的好时候。大哥,你再不去就要错过今年最好的春了。大哥年轻力壮,雄姿英发,一天到晚和公衙里的老滑头呆在一起不难受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陆迩看着他,语气里藏了点恨铁不成钢。若是自己有这张脸,什么宴不是占上风,还用得着苦心作诗么? 这书真是一点也不想读! 他又看一眼陆迢,大哥长得这么俊做什么?他又不爱给人看? 暴殄天物。 陆迢道:「走吧。」 陆迩:? 陆迩说:「去哪?」 「游湖。」陆迢手中摺扇往他肩上一拍。 他忙点头,「好啊好啊,正巧今日游湖的小娘子也多,要我说啊,大哥你不喜欢叔母给你安排相看,不若自己挑个合眼缘的。」 虽然目的达成的意外顺利,陆迩觉得仍有必要补上这一句,这句话他昨日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 陆迢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这口舌功夫若是能用在辨学论道之上,方夫子的晚年想必会过得许多。」 陆迩失语,落在后头与赵望并肩。 他不服气地推了推旁边抽搐的赵望,低声道,「你偷笑什么?」 赵望清清嗓子,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小人没笑,这是嘴痒了。」 他们到练湖时,湖心已经泛了不少轻舟,花枝在游船中抛来接去,丝竹管弦之音也在湖面飘来盪去。 桥上湖边站了不少人,都在跃跃探首,面上藏着兴奋之色。 「今日的人怎么这么多?」陆迩奇怪,湖面上的众多舟楫都在围着什么,不时发出唿声。 放眼望向湖心,有两只装饰了珠帘纱帐的画舫停在那儿。 一只船舱外还挂了紫藤花作点缀,琴声从舱内传来,在船舱外,一红衣女子在和乐而舞。 另只画舫外挂的不是花,而是一张张仕女图,舱内笛箫合鸣,同样有一女子在和乐而舞。 「这是赶上了醉春楼和揽玉楼掐架呢。」陆迩有些讪讪,「大哥,要不我们去别处?」 陆迢神色不动,道:「来都来了,租条船去看看。」 这又出乎了陆迩意料,他一口答应下来。 这等热闹他当然想看,陆迩总算找到了一点他与陆迢共同的爱好。 也不算一无是处了。 两人乘上舟楫,陆迩称他选的是最好的轻舟,被陆迢白了一眼。 这「最好」二字并非指舟,舟再好,湖面也只有这么大。 而是指的船夫,缺德,脸皮厚,划船快且稳。 春夏秋三季,每季一次。东边的醉春楼和西边的揽玉楼会挑出新入楼的几个姑娘来此处斗舞斗乐,打响名号。 这些船夫在此时有许多好生意可做。 他们轻易挤进了湖心处。 两艘画舫周围浮满花枝,斗舞正到了高潮,琴声与笛声一变一追。 花舫上的女子着薄红春衫,身姿丰盈尽显,她的舞步随乐声变得更加紧密,手腕上提时,宽大的袖口往下堆叠,露出一截莲藕似的白臂,叫人看得心头直痒。周围一阵叫好。 画舫上的女子也不输其后,窄袖黛裙,腰肢纤细上挂了一串银铃。 她的身姿更为柔软,扭动起来如一条灵蛇般自如,一抹白在腰间若隐若现,随着乐声到达最动情的部分,她足尖点额,腰间银铃清脆作响。 从船上到岸边都爆出了响亮的喝彩声,花枝从四处抛向黛裙女子,黛裙女子向四周行了礼后撑开纸伞。 在旁边舟楫中的小厮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揽月楼的琴衣姑娘,年十六,善琴善舞。」 更多的花枝朝她抛去,落在伞面,船板,如花雨一般,久久未停。 揽月楼的王妈妈颇为得意,这次总算出了被压过去两次的恶气。她看向与之对比下显得冷清的花舫,对着相邻的舟楫里面嘲讽。 「今年就这样同我们比?我看你们醉春楼还是别做了,早点带着姑娘们当姑子去吧。」 醉春楼的柳妈妈气定神闲,「谁跟你说比的是外面那个?我们楼里真正的姑娘可还没上场。」 「哟哟哟,一个不行就换一个,也亏你想得出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出个谁能同琴衣比。」 王妈妈挑衅完未听到回復,心中没底气起来,又望向那艘花舫。 舟楫上醉春楼的小厮正开口要引出花舫里的人时,旁边忽然一道尖叫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杀人了!」 「我家公子落水了!」 「救命!」 「有刺客!」 「啊啊啊啊啊!!!」 不知从哪只舟中最先发出的尖叫,随后是落水声。 水面上逐渐漾开的红使周围惊成一片,个个都如惊弓之鸟般要振翅而去。 方才还争先往里挤的舟船此刻后悔不迭,被外面划不动的船夫堵了个严实。 有轻舟相撞,双双翻倒,湖面上咕嘟冒泡的人多了好些个。 有船停下救人,有船又急着走,堵在一处,叫骂哀嚎不断,整个湖面乱成了一团麻线。 陆迢对着赵望和船夫说道:「去把掉水里的人捞起来,堵住的地方赶开。」 「是,大人。」 陆迩坐在舟上被晃了一下,望着踩上隔壁舟楫的陆迢,云里雾里,「不是有刺客吗?大哥不先把我送回去?」 赵望道:「大爷去抓刺客了,您不会出事的。」 陆迢穿过那舟楫悄然上了花舫。 里面的人正在说话。 「求你了姐姐,我知道你有匕首,我从没揭穿过你。你也帮我一次好不好,若是走不了我宁愿一死!」女子泣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若是生不如死呢?你也愿意么?」秦霁看着女子发红的眼眶,继续道:「眼下虽是一团乱,但岸上有很多人看着,她们的舟楫未必会走远。」 她不是蓄意恐吓,而是这些天见到了这些人的可怕之处。 他们甚至不能称之为人。 因而忍不住提醒眼前比自己小上一岁的女孩。 现在还不是时机。 「愿意。」女孩嗫嚅着抓住秦霁的手,给出回答。 秦霁不再犹豫,从腰带里面取出短匕,替她割开脚腕处系成死结的粗绳。 女子哭着道声谢后忙不迭出了船舱跳入水中。 她们是同一批入的楼,秦霁听小丫鬟们提起过她,她是一个小官的女儿,家道中落,被后母骗来这里。 秦霁看着转瞬空荡的船舱,忽觉自己劝得多余,前几日起便见这她心神恍惚,时常往外看。 应是有人接应。 她重新绑好匕首放进腰间,身后突然出现的脚步声使她怔住。 跟前的女子似乎被吓呆了,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敢回。 陆迢道:「让开。」 声音并不大,甚而没什么起伏,却仍能使人感受到说话人的不悦。 秦霁莫名熟悉。 她撑着手旁边挪了挪,看到来人的脸时双眸微微睁大。 是他。 陆……她不知道名字。 眼看着这人从自己身旁跨了过去,秦霁伸手抓住他的衣角,「陆……大人!」 他眼风都没留一个,仍是阔步往外走。 秦霁脚腕上繫着的绳子只有两拳长,跟不上他,被拖着跌倒在地,案上的琴也被扑了下来,砸在秦霁身上。 疼得她眼眶一酸,眼泪立时砸下两滴。 痛唿声并未引起男人注意,陆迢取出袖箭,对准了水下即将冒头的人影射出, 花了些功夫将人捞起来反手绑上后,陆迢想起什么。 回头瞥了花舫一眼,空空荡荡。 「大人,在那儿呢。」赵望刚回到陆迢身边,体贴地指了指一旁舟楫上正弯身进船舱的秦霁。 帷帽上的垂纱盖到了颈边,一袭水绿色的缎面薄裙,裙摆处绣着大片缕金蛱蝶,摆动时好似要翻飞而出,短上一截的袖口处露有一截细白手腕,红了一大块。 那女子停了一停,感应到什么似的,朝陆迢这边望了过来。 两道视线隔着白纱,迷迷濛濛看不真切。 她才停这么一会儿,就被旁人半推半扶的赶进船舱。 「想来这位才是醉春楼真正要登场的姑娘,面都没能露。」赵望语气中充满惋惜。 他跟在陆迢身边见过不少王孙贵族大家闺秀,看人的眼光也要高上一筹。单就这位一个剪影,走走停停的气度就已经和其他人划出了一道堑。 是在花船画舫里也遮掩不去的步态,旁人轻易学不来。 这倒是新鲜。 赵望想这鸨母给她压进船舱,定然是为了最后一鸣惊人。 可偏偏此时出了件命案,这会儿露脸定然众人都会将其联想到死人的案子,可不是什么好噱头。 他嘆了口气。 陆迢道:「你是觉得可惜?」 凉凉的眸光扫过来,赵望嘶了声,不敢撒谎,「刚刚过来时听到画舫里那位琴衣姑娘在哭,一时有些……喉咙痒,这才嘆气。」 为了挽回自己在陆迢心中为数不多的清白形象,赵望道:「爷,要不要将那位姑娘唤来审审。」 第011章 陆迢想了想,道:「不必。」 要紧的人已经抓到了,见她只是耽误功夫。 这女子抓他衣角时用的力气不小,只可惜他从来不是什么英雄救美的人物。既然藏了匕首便该自己抓住时机不是么? 陆迢不喜欢麻烦。 于他而言,女人就是麻烦的一种,他手上的大小公案多到数不清,哪有心思管一个青楼女子的事。 秦霁被柳妈妈遮得严严实实带了回去。 「得亏把你压在后头,若是这次露了面,那你以后的去处可要打不少折扣了。」柳妈妈心有余悸地说道。 秦霁附和着她微微一笑。 眸光冷冷清清看向别处。 这种地方的去处竟然还能分出好坏,大打折扣的只是她到手的钱而已。 她舒出胸中郁气,转问道:「妈妈,如兰呢?」 如兰正是刚才跳水的女孩,秦霁琴弹得一般,柳妈妈特意让如兰在里面弹,她只装装样子到时候抱琴出去就行。 听到如兰的名字,柳妈妈冷笑一声,「如兰?她敢和别的男人勾搭逃跑,现下已经被知府大人带走了。算她走运,等这小蹄子出来后有她好看。」 柳妈妈说完后又换了副笑脸,握住秦霁的手,殷切道:「我的儿,还是你懂事。今日吓坏了吧?回去后好好歇一歇,今后不带你出来受累了。过几日你玉梅姐姐的成花夜,我便趁那时在楼里把你玉兰名号砸出去。」 秦霁眼睫轻轻颤动,垂下头,娇声中透出怯意:「都听妈妈的。」 柳妈妈眼中精光一闪,对她这副模样很是满意。 男人可不就喜欢这种。长相美若画成,举止端庄温婉,你稍微吓唬吓唬,她又变得娇娇怯怯,叫人想可着劲欺负。 这姑娘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她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当夜梅娘开口就要六百两,她以为来了许多人。梅娘说只有一个时所有人都当作听笑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六百两是什么价?她们这里次一点的姑娘卖出去也就这样了,醉春楼可不做薄利的生意。 然而梅娘一点也不肯让,将晕了的人直接搬过来。 烛光映照下,小姑娘未施粉黛的脸美到让所有人都静了一瞬,弯弯黛眉,挺翘鼻尖,还有这樱红的薄唇,宛若话本中吸人精气的妖精。 是一种妖冶又清冷的美。闭眼时高高在上,叫人不忍亵渎。 然而睁眼后,一双水汪汪的葡萄眼又将她拉回人间,添了几分清纯懵懂,使人不自觉就想同她亲近。 别说六百两,就是八百两买来她也能大赚一笔。 今日虽然没能叫玉兰露上面,但她们揽月楼露面的多少砸了自己的脚,这样一想,柳妈妈心情更加的舒畅。对着秦霁笑得也就越发亲切。 玉兰不像别人,被抓来后要死要活的,自己说什么都肯听。想来她出身不差,是个吃不了苦的主,虽有些清高,但清高并不多,这样的人最好拿捏。 「我的儿,你放心,妈妈一定为你谋个好去处。」 秦霁勾勾唇角,嗯了声。 柳妈妈体谅她今日受了惊,没让她学什么,只叮嘱在房中好好看些图册。 夜间接不了客的花娘和尚未接过客的花娘们都宿在出鱼居,秦霁有单独一间。她回去时,收拾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地提醒她,如梅正坐在她的房中。 小丫鬟抓住她的袖子,「姑娘要小心着些。」 秦霁柔柔笑,「多谢你告诉我。」 从秦霁住在这儿的时候,如梅就跟她不对付。 秦霁倒也不怕她,毕竟眼下她有柳妈妈看重,受不到切实的伤害。 说来可笑,她居然要靠着害自己的人来保护自己。 才推开门,秦霁就见自己屋内乱做一团。一地碎了的瓷盏茶水,被褥也落在地上沾湿了。 见到秦霁,如梅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而是挑衅地看着她,抬腿在被褥上重重踩了下去,两个湿哒哒的黑印子骤然显现出来。 「玉兰妹妹,你的被子可真软。」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听了叫人难受。 「发完了疯就出去。」 「怎么,今日才得意一回,就不把我放到眼里了?」 秦霁对她笑了笑,「我什么时候把你放在眼里过,如梅姐姐。」 「如」字的音被她发的格外重,如梅的脸色黑沉下去。 醉春楼按女子的「品级」赐名,玉,如,绿,小。越往下名字里有这个字的人就越多。 如梅自小跟着她姐姐在醉春楼长大,两姐妹模样好,学的也刻苦,琴舞歌诗样样精通。 姐姐去年得了玉梅这个名,今年空出的玉兰本该是她!不料在前一夜出了个秦霁。 玉只能有两个。 因而她现下叫如梅。 如梅被戳到痛处,气得要伸手打她,在即将落到那张脸上时又停了下来。她强压下怒气,绕过秦霁往外走,在踏出门槛时对着秦霁挤出一个笑。 「你尽管得意这回,就看看我们姐妹和你,谁笑得更久。」 秦霁将门「砰」地一声重重合上,刚刚回身过去的如梅被吓得肩膀一耸。 她愤愤转回来拍打门格,「你是不是有病?想吓死我?没门!」 秦霁踹了把门,咚一声又把外面的人吓了个激灵,咬牙切齿说了句你给我等着后哒哒哒踏着步子走了。 秦霁气得头晕。 她才有病。 多大了还弄这种蠢把戏。 秦霁很不耐烦,心里的焦急烦躁一股脑的冒了出来。 陆大人? 他与她没有交情。 照此人今日做派,休说帮她,若是发现她在这恐怕还会兴高采烈的将她送给上峰去。 秦霁再次认识到一个绝望的事实,没有人会来帮她。 一个也没有。 敲门声响起,「姑娘,我来帮你收拾。」 是出鱼居伺候的丫鬟小珠。 秦霁开了门,小珠还未走进来就「啊」了一声,嘴巴半天没能合拢。 虽然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这准备还是太过单薄。 秦霁扯扯头髮,颦眉道:「我和你一起,随便收拾下就行。」 小丫鬟忙拦着她,「姑娘,你找个地方坐吧,别伤了手。」 她给秦霁重新抱了床被子回来,进门前眼睛还在朝着外面滴熘熘转。 秦霁从她手上接过被子,小珠转身关上门,跟到她身边用气声说话,「姑娘姑娘!」 秦霁在床上放下被子,「怎么了?」 「玉梅姐姐被人挑中了。」 「成花夜不是还没到?」 「哎呀,听说是个当官的偷偷定下了,我昨日就听到一点风传,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小珠一脸激动地摇秦霁手。 「玉梅姐姐说不准能给大官做妾室呢!」 这有何可高兴的?妾什么都不是,不过一个由夫家随意相赠的玩意而已。 小珠的脸上满是憧憬与羡慕,秦霁抿抿唇,将这样刻薄的话咽了回去。 妾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出路。 小珠抚了抚秦霁的肩,「姑娘,你别怕,就算如梅以后能借那知州老爷的势又如何?你也尽快找个去处,离这里远远的,她就算再厉害也欺负不到你。」 秦霁点点头。 她是该快点走。 小珠见她如此迅速的回应,不由瘪嘴,「太快也不行,我捨不得姑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秦霁笑着推她,「你这一天又听了不少酸词往我身上用吧?」 * 应天府署,今日轮值的汪原正在官厅细细品鑑他昨日醉酒后写的好字。 正打算再补上几句,仿一仿这飘飘然的走笔,毛尖刚染上墨汁,就见陆迢从外面往大堂走,身后还押着一男一女。 陆迢不咸不淡地朝他瞥了眼,「汪大人,来这边帮忙。」 此话一出,汪原手腕顿感一阵习惯性的酸累,往下坠了坠。 一滴饱满的墨汁就落在了字中间,着力最佳的横折勾竖变成了一团黑点。 这个杀千刀的! 汪原痛心疾首,走进大堂怒喝,「陆大人!」 三个字自胸腔震震发出,铿锵有力,余音迴绕。吏目纷纷对他侧目,面上难掩惊诧或是暗戳戳的兴奋。 同知要和知府吵架了? 看好戏! 陆迢洗过一回手,将帕子扔进水盆,「怎么了?」 他语气平平淡淡,却含着让人却步的气势。话声就像泼下来的一盆冷水,刚才等着看好戏的吏目纷纷换了眼神看着汪原。 同知大人你怎么能这样和知府大人说话? 汪原心口的怒气也被泼熄,理智重新蹿了上来,他谄笑两声。 「陆大人真是夙夜匪懈,休沐之日也不肯歇息,为我等下官之模范。汪某敬佩!敬佩!」 周围吏目看向他的眼神也重新染上了敬意。 汪大人竟然能把场面圆的如此平滑与自然,敬佩!敬佩! 陆迢被他噁心的说不出话,冲下首被押着的两人扬了扬下颌示意,汪原跟着看过去。 「这人是……」他很快从书道成名梦破碎的痛苦中走出,面色严肃起来,他回到官厅找出一幅画像,细细比对了一番眉眼唇鼻,与被押着的男子颇为相似。 「卢临的义子。」陆迢道。 汪原一时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说这卢临,他不过是济州州署里的一个小小主簿而已,五月前突然暴毙,那正是年末,要将州中一年的要务整理出来逐级上报到朝廷的时候。 本也不要紧,只是他死了没多久通判跟着暴毙,济州知州也不甘落后,发疯把自己儿子给杀了,如今被关在狱中嗔痴乱叫。 朝廷当即调了邻近的巡查御史过去,倒是潇潇洒洒地查办一通,上下处置了五十余人。盖了章的奏报传回京城,道已经调查清楚。 这人满载而归。 汪原可是亲眼见了,那巡察御史去时正若青松,不过两个月,回时在金陵的驿站落脚,这人俨然变成了一团灌丛,若不是他先朝自己亲切地打招唿,汪原绝对认不出来。 由此可见,济州的风水既能害人,也能养人。 是块不小的铁板。 这知府大人刚来就要去动? 汪原咋舌。 第012章 这可不符合当下的为官之道——人不拦我,我不阻人,不沾不惹,稳步直升。 汪原再度开口时结巴了一下,「那…那接,接下来我们……」 陆迢屈指敲了敲桐木桌面,「汪大人,接下来就要劳烦你把人看好了,不得出事。」 ? 汪原对看好人一事并无异议,不过怎么就他一个人守着? 「那你呢?」 陆迢挑挑眉,「我?我今日休沐,当然是回家去。」 汪原手一拍额,失悔道:「也对,陆大人你都这把年纪,今日难得休沐,只怕家中正着急呢,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儿今天交给我了。」 陆迢迈出府署门槛前脚步一顿,随即丝绸的墨绿长衫擦出厉声。 上了马车,陆迢身上仍旧笼罩着一层阴云,他捏了捏眉心,不知在自问还是问人。 「二十二很大?」 赵望转过头对着门帘。 心想,大不大得看是什么身份。 二十二岁当父亲正好,当儿子自然是「这把年纪」。 半晌后赵望觉得这样不行,怎么也不能把大爷给晾在一边,他今儿心情本来就不怎么样。 正要开口之际,陆迢淡淡道:「我没问你。」 赵望将嘴合得严严实实。 陆迢摸了摸手上的白玉扳指,道:「派暗卫将今日死的人查清楚,若是行商之家,将生意所涉地界也一併查清。」 * 戍时,更鼓响了三声,代表着城中已入夜。 大街小巷的人影渐渐褪去,被安静的夜色笼罩。 而醉春楼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燃不尽的灯烛照得整座花楼明明如昼,在外看去,好像将黑夜烫了个洞。 花楼中的浮言浪笑丝丝裊裊飘到楼外,穿着单薄的姑娘们在楼上栏杆处扶手招揽过客,走动时一双双玉腿若隐若现。 叫过路的人直走不动道。 秦霁平白歇了一日,到晚上再没有闲着的道理,早早被叫了出去。 眼下柳妈妈虽「看重」秦霁,不打算叫她接客,但也没好心到真把她当女儿养。 弹琴跳舞,鼓瑟吹笙,能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秦霁前几日被这里的几个「姐姐」轮着番教,眼下只有弹琴拿得出手。 今日花台中献舞的主角是如梅,旁人皆着白,独她一枝红,跳的是西域传来又经改进后的拓枝舞。这舞需要女子身姿柔软灵活,展动时仿成绽放的花朵。 秦霁前几日被抓着压腿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还摔了一跤,手肘上一大块青,柳妈妈这才放过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给如梅伴奏的花娘有五六个,秦霁覆着面纱躲在后面滥竽充数。 花台周围都是今夜来的客人,怀里抱着姑娘,亲着摸着,眼睛也不能得闲。 不管来多少次,周围直勾勾的眼神总让秦霁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她以前看见花楼至多远远看上两眼,何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沦落在此处。 台中的如梅共换跳了三支舞,秦霁的手两个时辰未能得闲。 终于轮到了自己被换下去,旁的姑娘就趁着这时对在座的客人勾搭几眼换个赏钱。只有秦霁避之不及,她一向是走得最快的那个。 她没有提灯,走到后门处时,察觉到身后鬼鬼祟祟跟着个人。 秦霁停步,在月光下翻开掌心,柔嫩的十个指头全是通红的,她弹得实在敷衍才没有擦破皮。 仍是疼的,碰琴弦时就像将手指主动往钝刀上抹。 身后的人终于耐不住走了出来,嗤笑一声,「知道自己琴弹得不好,灰熘熘滚回去了?」 秦霁露出担忧的神色,轻声询问如梅:「你是不是有病?」 如梅将秦霁用的那架琴换成了另一架粗弦的,不仅粗,好几根弦上还有许多未理好的滚刺边角。 她也不打算藏着,反正秦霁也拿自己没办法,如梅笑得更加得意,她看一眼天边的月亮,道:「我今日还真是好得很呢,反倒是你,回去后可一定要好好歇歇。」 秦霁白她一眼,提步往回走。 出鱼阁在醉春楼后,从后门出来,就是触目可及的一堵堵高墙,并没有什么树木水池做景观。 这里出不去,唯一留出的小门通着专门招揽贵客用的后院,叫沉鱼阁。 门口时时有人守着,有时是两个老婆子,有时又是…… 秦霁想起不好的回忆,低下头,踩着石子路快步往回走。 「玉兰妹妹。」 一道人影从暗处走出来挡在她前方,说话时似乎闷了气在喉中想显得声音沉稳,然而经过被糙纸摩过的喉咙后又变回难听的鸭嗓。 听起来十分别扭。 秦霁在原处站定,今夜的月光太亮了,亮到她能看清对方脸上的麻子,还有……裆处丑陋的鼓起。 「我要回去了。」 「我可是等了你好久呢,玉兰妹妹。」来人紧盯着秦霁的脸,声音是受了某种刺激后的干哑,脸上笑得猥锁。 他的背躬了起来,一只手伸进衣下迅速抽动。 秦霁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眼睛聚焦在虚空一点。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躲,越躲这些人越兴奋,做出的事也越噁心。 没一会儿他就怪叫出声,手往衣服上擦了擦。 秦霁嫌脏,屏住唿吸绕过他往回走。旁边人蓦地朝她走近,秦霁汗毛直竖,随即退开好远,警惕看着他。 「妹妹怕什么,我不过想把你看得更清楚些,看看你这样的仙女对哥哥来说已经足够了。」二麻睁大眼睛看着秦霁,奋力在胸前摇手。 「你放心,那夜的事我谁都不会说,只是你……下次再离我近些。」 秦霁眸中一暗,拳头攥得更紧,十个指头在掌心挤得生疼。 她还没出去,不能同此人撕破脸。哦了一声,绕过他往回走。 到了出鱼居外,里面只有几间房零星染着灯烛。秦霁松开紧咬的唇壁,站在台阶前抹了下眼角,一汪凉泪淌上莹白手背。 她平缓下情绪,走到自己的房门前,里面并未燃灯,黑漆漆一片。 惨白的月光照在窗格纸上,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风吹动书页时的沙沙声。 秦霁的手在门前停下,她轻轻捞起门锁,勐地咳了几声,在这声音的遮掩下将门锁 仅仅这样一个动作已经耗尽她全身力气。 腿是软的,手是疼的,眼是酸的。 今日如梅做得实在明显,就差没把「我要害你」四个字写成花贴送给她看。 秦霁下了台阶,站在院外大口喘气。 方才准备推门时她隐约闻见门缝中传出的异香。 如梅的心思实在歹毒,可秦霁知道也拿她没有办法。现下是醉春楼生意最忙的时候,她既然没出事柳妈妈便不会管。 她若出了事,柳妈妈更不会管。 一个是在楼里养了多少年的,还有个前程大好的花魁姐姐。一个不过是长得好点,能多卖钱而已。 柳妈妈不会傻到为了一个半亲不亲的秦霁去伤了「自家人」的情分。 远近亲疏,在哪里都有。 在这种地方,体现的尤为明显。 出鱼阁四面厢房向内环抱,中间空空荡荡,只有一团块石子路扎在土壤之中,像锁链一般延展到各个屋外。 天边一轮孤月照下来,秦霁蓦地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院子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小哥?」 秦霁眉心蹙起,望向来人。 是梅娘。 秦霁这些日子精神备受折磨,对梅娘的憎恶也在不断累加。 梅娘并不在意,偶尔撞见她了照旧与她打招唿,甚而与她攀扯几句有的没的。 现在也是如此。 她知道秦霁住的哪间房,抬眼往秦霁的房中看去,一把门锁牢牢锁在外面。 梅娘自小就在各个花楼中混,既卖别人,也卖自己,各种腌臜事早已见怪不怪,此时见秦霁一副生气模样已明了七八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如梅那丫头瞧不惯小哥,她一早就知道。梅娘十分理解,这事放在她自己身上,也容不下这颗眼中钉。 但在梅娘心中,秦霁到底更亲近些。 毕竟心善的人好欺负,能捞的地方多了去了。 梅娘忽视秦霁的不愿,着力挽过她的手,颇为亲切地问,「小哥,怎么这会儿还在外面?」 秦霁挣了挣,没能抽出手,松了眉头淡淡回道,「屋里闷。」 她讨厌梅娘,却也做不到整日指着梅娘鼻子骂,那不是她。 「你呢?」秦霁勾起一抹冷笑,「这么晚,又骗了姑娘过来?」 梅娘并不介意秦霁的嘲讽,恨她怨她的人多了去了,哪个骂的不比这小姑娘难听。 她正儿八经地想了想,回道:「这几日都没有。」 远处光影靠近,梅娘先一步拉着秦霁往边上躲,这女人力气大,秦霁是被半拽过去的。 她带着秦霁朝着西屋那处走,秦霁仔细瞧着,那儿只不过外边摆了一口水缸,分明也是无处可躲。 梅娘拉着她的手没松,带着她对着墙面走。秦霁到了昏黑的墙角处,梅娘将她往推到前面,秦霁这才知晓这里藏有一道窄缝。这两道墙并非紧密相连,而是一前一后夹着。 梅娘将她往里挤了挤,自己看着外边。 她细声跟秦霁说出所见。 「是如梅。」 「她去开你房门了,」 如梅管着好几个姑娘,也有她门锁的钥匙。 梅娘没再说话,出鱼居此时安静,接下来的动静两人都能听到。 房门被打开了,如梅短促呜叫一声后,房门被从里重重合上。 「砸了自己的脚。」梅娘一副看戏的语气走了出去,秦霁回头望,月光透过屋瓦的漏隙洒下斑斑点点,最里处却有一块完整的月光。 「小哥?」梅娘在外面催。 秦霁走出去,梅娘扫她一眼,帮着拍干净她身上的灰,「幸亏小哥瘦,换了旁人指不定要卡在那儿。」 这语气听着随意,秦霁没应。 「这也晚了,你没事就成。」梅娘拍拍秦霁,「我先去歇了,你若也想歇,只怕得把那两人叫出来。」 梅娘也算醉花楼半个花娘,兼着做卖贼,她这些年骗来的姑娘不少,时常需要来「开导」她们,因而在出鱼居也有张床睡。 梅娘说完果真走了,她虽心偏着秦霁,也绝不会为她得罪人。 秦霁手指绞着裙边的流苏飘带,要做的事情已经很明了,找柳妈妈,揭发这两人。可她站在院中,腿像生了根似的,怎么都动不了。 还没等秦霁动,柳妈妈倒先找了过来,后面还跟了好几盏灯,有的是今夜歇客的花娘,一眼便知是过来看热闹的。 第013章 柳妈妈神情慌张,看到秦霁后火气腾地蹿了起来,喊得震天响,「你还站在这儿?刘公子呢?」 秦霁敛眸,指了指屋里,「那里面好像有个男人。」 柳妈妈的眉心拧出个川字,狠狠掐了秦霁胳膊一把,恶狠狠道:「不省心的东西,成日就知道勾人。坏了老娘规矩有你好看!」 秦霁埋着头要躲,柳妈妈使了把力,将她推在地上,急匆匆往房里去了。 跟着柳妈妈的婆子落在后面,啐了秦霁一口,「我早就看你不老实,该学的学不会,尽使些狐媚法子勾男人?」 「嬷嬷以为自己平日开销的钱从哪儿来?你会得倒是多,怎么不见你去勾男人挣钱?」后边的花娘见柳妈妈走远了,忙过来扶秦霁,对这婆子斥了回去。 「如月姐姐怎么能这样说?嬷嬷可是老实人。」另一个花娘也走来,笑嘻嘻在旁边帮腔。 那婆子被说得面上一红,转头看柳妈妈已经进了房里,没法给她借势。这帮接了客的花娘又不由她管,怪里怪气地哼一声后快步往房里走了。 「真是个笨丫头,我那日给你压腿时你嚎起来的劲呢?」 来扶秦霁的月娘点了点秦霁鼻子,她和秦霁不怎么熟,只教她练过几回舞,两人在一间屋子里躲过懒的交情。 「小姑娘被吓傻喽,平日又羞又躲,今儿床上可是躺了张活册子。」另个花娘在秦霁身边蹲下,好奇地看着里边。 问道:「你如何站在这儿?莫非如梅见那人是刘公子,将你赶出来了?」 秦霁靠在月娘怀里,听见这话后眸子微微放大,一头雾水看着两人。 那边如梅已经被揪了出来,正抱着柳妈妈的腿又哭又嚎。 出鱼居的屋子里接二连三点起了灯火,临着院子的窗纷纷推开了来,好些花娘披着发探出头来看热闹。 正愣神之际,出鱼居外忽地闯进了十来个家丁,守在月洞门附近,皆穿着齐整,身材精壮,俨然是把这儿堵上了。 月娘她们拉着秦霁随便敲开一扇门藏了进去。 于是这间屋子的窗边探出四颗圆绒绒的头。 这群家丁身后走进一个老嬷嬷,不慌不急,面容肃正,到秦霁那间屋外站了好一会儿。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走了出来,衣服皱乱不堪,虽一直低着头也能看出他的不耐。发上那顶麒麟金冠在夜里都亮眼得很。 月娘二人将秦霁夹在中间,齐齐啧了一声。 「好厉害的场面。」 事情在第二日平息下来。 柳妈妈一早将秦霁唤去,见到她便放下了手里的桃酥,拉着她坐到自己边上,见声不见泪地哭,「我苦命的儿,昨儿妈妈冤枉你了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在旁侍奉的丫鬟给秦霁捧上一盏热茶,秦霁垂眼一瞧,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接下来那丫鬟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如梅存心要害秦霁,使了些钱给楼里一个得了病的跑堂,在跑堂的面前把秦霁夸的天花乱坠,叫他躲去秦霁屋中。 恰巧被路过的刘公子给听见了。跑堂的收了钱仍是怯,被姓刘的钻了空子,他又给了份钱自己躲进秦霁房中。 秦霁屋子里的窗户从来时就被封死了,如梅在屋中点了最得劲的七日香,他在里面待了许久,门后终于来了个女人,这下可不分是谁了。 这些是跑堂的招出来的。 那丫鬟怕秦霁还不明白,又多说了几句。 刘公子大名刘朝,父亲是知州,家中资财不小,在外头豪横惯了,是金陵城中各个潇湘楚馆里出了名的常客。 偏今年家里给娶了个妻,是按察使经歷的女儿,给他好一顿收拾,奈何这人死性不改,不到三个月又熘到这地方来。 昨日被他妻子亲自到这儿抓回去了。 秦霁心口突地一跳,柳妈妈为何忽然说这么多给自己听? 对了,如梅。 她昨夜后没见过如梅了。 秦霁委屈地抽噎了两声,捏着帕子拭眼角,「我回去时听见屋里动静,以为如梅姐姐放了什么东西在里面,才不敢进去。」 她越说越伤心,放声哭了出来,「妈妈,如梅姐姐向来是不喜欢我,昨夜还使出这样的手段,咱们之间可不能落得生分,像这样的家我去了是万万活不成的。」 柳妈妈满是怜惜地给她抹泪,又哄了好些话才把她劝回去。 看着小姑娘抽抽嗒嗒走远后,柳妈妈重新拿起盘中的桃酥咬下一口,眯了眯眼,一边的丫鬟立刻上前给她锤腿。 这才满意地靠上椅背。 昨夜定是给玉兰吓坏了。成,知道怕就成。 这样的女儿家只怕没吃过多少苦头,好拿捏。便再吊着她些日子,几日后将她欢欢喜喜送到老爷们的床上,只怕她更加感恩戴德。 如梅这丫头算亏大了,脸上被那夫人刮花一道,谁也没拦住,这可是提刑按察使司经歷的女儿,知州的儿媳。 谁敢拦着她? 醉春楼还在不在这儿混了? 她只怕那夫人昨夜没出够气,以后横生枝节。如梅从小养在楼里,吃穿用都是费了心的,比那些养瘦马的开支甚而更大。 这钱不能白亏,原本想着玉兰这丫头送给官老爷去攀权势,现下还是给那些个经商的换实在的银子回来才好。 回出鱼居时,秦霁又看了一眼西屋的墙面,她站在水缸旁边,怎么也看不出里面有这样一条窄道。 往后又挪了挪步子,离开水缸后,这才能觉出一点儿痕迹。 西屋不常照得到太阳,这墙缝也常日笼在屋檐的影子之下。因而之前秦霁并未发现这里的不寻常。 有小丫鬟在廊下朝她看过来,秦霁揉揉眼睛,走回了屋里。 * 应天府署,陆迢已经翻批了半个时辰的公文,汪原才晃晃悠悠荡进官厅。 眼下挂着两个铜板大的黑圈,上面一双眼睛倒是瞪的发亮。他见到陆迢不仅不心虚,还兴沖沖凑了过去。 活像个要扑人的鬼。 陆迢抽出手下批纸抵在他脑门上,隔开他的脸,汪原也不推开,就这么靠着陆迢的手说话。 「陆大人,你昨日也去看了花娘游湖,其中可还有原委?」 澄心堂纸被他说话时的气息吹的上下飘。 陆迢啊了一声,「合着你迟来这么久,是去花楼当青天了?」 汪原听后震惊无比,拉下那张纸,「陆大人,昨夜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陆迢仍在看案上的公文,神情淡淡,「你是在那两人身上查出了什么?」 「陆迢,陆昭行,陆老弟?你居然真!的!不!知!道!」汪原几乎是喊出来的,他此刻的表情难以形容。 赵望瞥过去,想了想,这里面大概有二分震惊,二分不可置信,二分得意,一分鄙夷和剩下三分: 你为什么还不问我只要你问我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倒是快点问! 在汪原充满渴求的注视下,陆迢说:「不知道。」 完全没有要问下去的意思。 汪原一倒,又在案上爬起来,陆迢已将一叠小山高的待批案子推到他面前,善意提醒道:「既然不是去办公差,迟了的一个时辰你别忘记补回来。」 他憋了一腔的话愣是没吐出来,还是赵望好心,随口提了句,「汪大人,我们大人在府里用的早膳,马车一路没停。」 这样就是没地方听说,汪原点点头,虽然兴致被陆迢扫了一大半,但还是想说出来。 「刘朝昨夜去了醉春楼找姑娘,被家里的河东狮给亲自拿了回去,听说当时家丁给楼里围了三圈,将人从床上给拖下来的。」 陆迢头也未抬,继续看公文。 赵望在旁边看得真切,一大早来到现在,爷拢共就翻了三张纸,手下这张已经看了三刻钟。 汪原索然无趣,老老实实坐了下来,目光掠过刚刚贴在他脸上的那张纸,欸了一声。 「这不是去年济州交上来的帐目?」 「若是这东西也能叫帐目,那你也当得起本朝的书法大家了。」 汪原无辜被扎一刀,翻个白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好好一个人,怎么偏长了张嘴? 「那牢中的两个人你究竟想怎么办?」 汪原比陆迢大上八岁,他祖父也当过少傅,但到他父亲这辈就没落了下来,连着他自己,也是巧遇贵人提携才来到这应天府,比陆迢早上一年而已。 这陆大人有个国公府打底,他可是要谨慎再谨慎。 陆迢道:「好好关着,有人会急的。」 「行行行,只是不知这醉春楼的小娘子吃不吃得消,本来也是书香之家出来的好女儿,怪倒霉的。」 陆迢捏捏眉心,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出去了外边。 汪原将身子转向留在这儿的赵望: 你家大人怎么了? 赵望转向堂里的大红柱子,目不斜视。 别看他他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说。 陆迢立在廊下,终于静了下来。 第014章 他昨夜做了一个梦,真实无比。 梦里一女子勾着他的手,将他推到了榻上,而他竟然也未拒绝,将错就错。 醒后徒有衣上一片狼藉。 一股无名之躁油然而生。 甚而醒了许久之后,他都能清楚记得里面的每个细节,包括那人的动作和长相。 正是昨日在船上拉他衣服的女子。 陆迢觉得自己疯了。 他不仅在梦里被人冒犯,那人还是一个花楼女子。 以至于他计较到现在,有气也不知从何处出。 分明无所思,何来有所梦。 大抵是家中人念的太勤,又或是昨日难得歇息,种种外因下,才会梦的如此荒唐。 正是如此。 陆迢成功说服自己。 三日之后,暗卫的密信送了回来。 死者白墨,生员,中富之家,前些年主营丝绸,这几年其兄长做起了胭脂生意。密信上布满了黑压压的小字,陆迢一行行看过去,注意力落在最后一句。 白墨兄长于今年三月初运一批胭脂去往济州贩卖,归来后復匆匆离家,现今下落不明。 夜深月明,窗外有乌鸦飞过,凄怪地叫上两声,扑腾进了树影当中。 陆迢将那纸折成小块,放进了灯油快要燃尽的烛盘之中。 火苗转瞬蹿高,明亮灼目的焰芯之上,冒出团团黑烟。 这些天,如兰二人关在应天府的大牢中,陆迢下了严令,不得放人进去查看,吃食亦是放了眼盯着。 至于那伤人的案子,便交给了汪原出面,暂先对白家拖着。 如此又过得几日,有人坐不住了,这日一早给陆迢马车当中递了封拜帖。 来人是布政使司的参议陈寻,官级与陆迢相当,论起实权却差的远了许多,犹如一握沙和一块石。 陈寻此人极擅钻营,早早就对陆迢周密打听了一番,得知这把年纪还没娶亲,心中一喜,他手上正好有现成的不是。 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在陆迢下值经过的酒楼等着,里面倒是宽敞,软枕香垫一应俱全,乌木小案上摆着一套黑釉盏。 茶香裊裊。 陈寻亲手掀开车帘,请陆迢上来。 他二人不在一处共事,只在别人家的宴席上见过几面,二人年纪差上一轮半,也未一起说过什么话。 然而此刻,陈寻却一口一个陆兄,对他热切招唿起来。 陆迢嘴角僵了僵,很快笑着与他应和到了一处。 马车在醉春楼前停下,陆迢上马车时已经换下官服,此刻作寻常穿着,天青杭绸直裰,无甚雕饰的白玉冠,手持一柄无字摺扇,也带上了几分风流。 楼上揽客的花娘眼力好,一只花躲过人群恰恰扔到他跟前,陆迢未捡,倒是一旁的陈寻抬了头。 花娘心里丧气,不忘抛个媚眼,「爷,奴等你好久了,您今儿可得陪奴喝上几杯。」 陈寻只笑,转向陆迢,「陆兄不知,这里的小娘子颇有几分意趣,今夜还能见着她们花魁献舞,不知多少人要一掷千金。」 「哦?」陆迢颇感兴趣地挑挑眉,同他一起入了二楼的雅座。 雅座处摆上了精緻的小菜点心,两个貌美花娘入座相陪。 浓香绕鼻,莺语絮絮,低眼就能望见下面的靡靡人色。 曲奏了一半,已经步入高潮,堂下舞娘展开水袖,舞步轻飘若游影。然而花魁到现在还未出场,被这成花夜的噱头哄来的人并不少,此刻已经不耐催促起来。 他们一声高过一声,台上的舞乐瞬时停了下来。这些人正疑惑之时,乌压压的客座上方忽而落下一道菱白丝缎,一女子踏在其上滑至花台当中,所经之处飘落粉白花瓣。自她腕间落出,带起阵阵香风。 堂下沉默一瞬后爆出震楼的喝彩之声。 陆迢被陈寻劝了两杯酒,一直心不在焉。这会儿直接将身前的花娘推开,目光一转不转落在堂下,语气里隐隐含着赞嘆。 「果然有副好颜色,不知今夜谁能抱得美人归。」 陈寻会心一笑,屏退了两个花娘,「这成花夜说是价高者得,可砸钱的未必能有这个好福气。有些东西还是得看缘分。」 陆迢笑着朝他看去,「原来陈大人还信这些?」 陈寻道:「这是自然,命里有时终须有,瞧您陆兄,您就是有这个的人,少年英才,大好前程就在脚下,旁人拜上三辈子的神佛也未必能求来。」 他说着给陆迢倒了一盏,又给自己这杯续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听说您如今尚未娶妻,这玉梅姑娘也还是朵花苞,未经折过,偏偏在今夜撞到了一处。依我看,你们之间便很有缘分嘛。」 陆迢心中升起几分不耐,假笑着点头,偏首又看向堂下。 * 醉春楼中来客如云,欢声雷动。而后院的出鱼居中尤为冷清,只有两三间房中点了烛,有人的就更少。 其中一间里坐着秦霁,正靠在榻上恹恹喝药。 她这几日拼了命地跟楼中几个教习的花娘学东西,跳舞,弹琴,还有伺候人的功夫。 众人都以为她是吓坏了,害怕被随意送出去才这样费心。 月娘甚而劝她,「你多歇会儿吧,能好过几日便好过几日,能改变她们念头的只有钱,和你怎么表现关系可不大。真当人家卖女儿呢还会替你想。」 月娘说的都是实在话,秦霁在昨日听到鸨母与旁人的对话,要将她卖出去,什么都不拘,只论银钱多少。 那二人甚至还盘算是把她留在楼里卖还是一次卖出去赚钱。 秦霁一阵恶寒,但这些东西照练不误,时常独自学到深夜,不忘到柳妈妈面前卖惨讨乖。 柳妈妈心底则十分高兴,想这玉兰已经完完全全被自己拿捏了,对她暗中的看管也松了些许。 昨日晚上,秦霁突然病倒。柳妈妈只以为是她日夜苦练累着了的缘故。今日放话容她歇上这一日,没再过问。 眼下玉梅的事才是大事,噱头早早放了出去,今夜的来客都比往常多上一半。 入夜后,哪怕带了月事的花娘都得去楼里招唿客人,出鱼居里的丫鬟和经过之人晃眼可见少了许多。 秦霁好不容易才熬到这时候,她解开李思言送的短匕握在手中,架着小丫鬟的脖子把人绑了起来。 明明拿刀的是她,可吓得厉害的也是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月不甚明亮,周身团了一层黑云,应景的凉风在院中穿梭。 秦霁钻进了上次梅娘带她躲进去的西面墙缝里。 出鱼居到醉春楼后的偏门处是出不去的,客多的时候门反而守的更严。 她跑过一次,也吃到了教训。 如今只能在这处试上一试,院子隔壁走上一段便是沉鱼阁,贵客留宿的地方。 沉鱼阁外还有一道门,要容易过些,走过那扇,就等同于是逃出去了。 秦霁侧身穿过漆□□仄的一段窄道,站到了月光能疏漏洒下的地方,面前是一堵墙。 她在这处耽误了许久,终于爬上墙头,院子内先前细细的脚步声变得纷杂,人显然多了起来。 随后就是一声接一声的传,声音有高有低。 「玉兰跑了!」 「快找!,跑不了多远。」 「再喊些人来!」 秦霁顾不得怕高,那些声音像索命的厉鬼一般追在身后,眼一闭就跳了下去。 不远便是沉鱼阁,连着几件上房,与出鱼居一墙之隔,却像差了一个人间。 曲溪水池环着葱郁假山,连着的厢房内灯火幢幢,雕花窗格外透出的暖光照亮廊下,一派雅贵之气。 只是寻不见一个好藏身的地方。 秦霁靠在墙下,眼瞧一边侧门处聚了几个提灯,接着那些提灯就进了这边分散开来。有两个正沿着墙找了过来。 秦霁心一横,理了理衣裳上的灰,往沉鱼阁的厢房前走去。 找她的人应当不会往那边凑。 她一想通,便朝那边走了过去,动作坚定,足下生风。 并非出于勇敢,且正好与之相反,秦霁太害怕了。 她刚来那几日身边也有想逃跑的姑娘,但她们都被抓了回来,惨状秦霁是见过的。 如今自己已被发现,鸨母知道她一直在骗人,下场只会更惨。 绝对不要。 秦霁缓步到了沉鱼阁边上,从这里到街上还隔着一道月洞门,那里现在正站着二三小厮叙话。 她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将脚步放的更慢。 正慢慢踱到进暗处,身后忽地有人小跑着靠近,停在她后头,「姑娘,你去哪儿的?」 这声音秦霁识的,是常守在那扇小门处的嬷嬷。 秦霁脚步一顿,又跑来了一个人与那嬷嬷站在一处,后背两盏灯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前。 黑压压,影绰绰。 她一动不动,后面的人又催了一句。 「姑娘?」 秦霁两只交叠在腹前的手互相掐着指尖,一颗心快要跳出了胸口,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如就死在此刻,好过回去受尽磋磨。 局面僵持不过一息,身后两人正要走到秦霁前面查看时,穿着朱红裙衫的月娘从廊下迎着秦霁的面走了过来。 她瞥了她一眼,神色冷漠。 秦霁手掐得更紧了,脑袋里疯狂想着办法,眼下只有自己跟着回去再骗她们一次。 虽然荒谬,但只有如此一试。 她咬住唇,正要回首之际,肩膀被月娘牢牢按住,秦霁抬眸,月娘依旧冷着一张脸,望的却是她身后之人。 「你们在这儿吵什么?杨老爷还等着我们姐妹呢。嬷嬷是要同我们一起?」 嬷嬷讪笑着答道:「是屋子里的玉兰姑娘不见了,我们来找。」 「不见了你们倒是去找啊,上这边躲清闲来了,看我明日怎么跟柳妈妈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月娘拉着秦霁往厢房处走,待那两人见不着影子后松开了她。 秦霁正待开口,月娘却一把撇下她走开了,转身时手轻轻掐了她一把。 秦霁站了一息才听明白她小声说的话。 「柳妈妈过来这边了,不许提我。」 人声似在变大,秦霁不敢多想,抬手推开了面前这扇厢房的门。 这间的灯刚燃上不久,还没人进来。 她合上门去墙边找窗格,从东到西,最后仰头才发现此处装的是漏窗。 打不开。 廊上脚步声频频,且越来越近,再出去是不可能的。 秦霁往屏风后头走去,撩起重重纱帘进到里头,竟然只有一张大床。秦霁正要往回退,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 她顿时头皮发麻。 第015章 来人在门口停了一瞬,随后朝这边走来。 走得并不快,约莫因着身长迈出的步子大。 不过两三息,就绕过了屏风。 隔着重重纱帘,秦霁见到了一个高大笔挺的模煳影子。 正朝她走来。 踏在竹木地板上的步伐声缓慢又清晰,每响起一次,就使秦霁的神经更绷紧一分。 秦霁握着短匕的手紧了又松,将其藏到腰后。 她吓丫鬟的时候都手忙脚乱,更无可能直接伤的了这样一个男人。 掌心浸出薄薄的冷汗,她在袖上擦去,低头时见到了胸前一片晃眼的白。肚兜上鸳鸯绣的一丝一线都清晰可见。 秦霁强自镇定下来,坐在了床上。 纱帐被男人一手掀开,秦霁极力忍住内心的羞耻和慌乱抬起了头。 两相对望,彼此都是怔了怔。 是他? 秦霁认出了陆迢,不知他是否记得自己,毕竟之前见面她都蒙着脸。 记得又如何,此人并非善类,对她还有敌意,若知道是她或许会直接将她交给上峰换取利益。 此刻秦霁脑中唯一出现的救命稻草竟然是花娘们说的那些「学问」。 身子迟钝地站了起来。 陆迢觉得这女子似曾相识,那日舟上一眼也是如此。视线下滑到女子手上时,粉白干净的指甲让这种感觉更甚。 陆迢眉心一跳,秦氏女的模样很快从脑海中浮了出来。 陆迢过来本是要这花魁去另边呆着,然而此刻他一言未发,而是站在原处,细细打量着她。 害怕他认出自己,秦霁微微垂着头,没再看陆迢的脸。但能感受到那沉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目光让她浑身发烫,迈出去的步子也变得更重。 终到了男人跟前,他仍是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秦霁捏了捏拳,她知道这身薄纱如同没穿,却也别无他法。 自己的衣服早被这些人扔了,这几日的衣服都被玉梅以各种名目换成了布料最少的。 她咽了咽,开口并未有想像中那样难。 「大人,奴家叫玉兰。今夜换了我来陪您,长夜难消,奴陪您做些什么?」 这声音已经尽力控制,却仍是没能藏住紧张的微颤。 女子的金陵话称得上地道,美中不足的是最后两个字走了调,声音倒是没变。 当真是她,秦氏女。 陆迢屈指挑起秦霁下颌,目光在瓷白透粉的肌肤上巡视。 「玉兰?」他唇角擒起一抹假笑,俯身靠近,「你打算做些什么来消磨长夜?」 男人的吐息拂过耳畔,秦霁从低沉的声音中再次感受到了之前品过的恶意,疑心这人认出了自己。 她扭头避开他的手,眸中泛酸。 若是他真的知道,若是他真的知道…… 秦霁憋回泪意,恶向胆边生,牵起他的手,仰脸盈盈一笑,「大人想去哪儿?」 女子的声音又娇又嗲,落进耳中甜的腻人,陆迢忽而想起那天在雪中见她,她就是这样同李时安说话,此时的声音甚而比那时更加勾人。 穿着无法蔽体的衣,说着勾人慾望的话,但眼神却清澈无比。 秦氏女还真是有本事,他反捏了捏手中葇荑,拇指抚过她的手背,软,滑。 又捏了一下。 秦霁神色僵住的一瞬让他更加愉悦。 想去哪儿?她说得倒是熟练。 这儿明面上虽是个厢房,但布置出来的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房间宽敞,花样更是层出不穷。 大可卧人的雕花摇椅,三面艷画的屏风榻,博古架上小玩意琳琅满目,就连书案都比寻常的高。 秦霁反被陆迢带至书案边,流露出的疑惑被男人看在眼里。 她这些天已经见过许多下流的东西,然而对于下流的想像仍然有限。手被放开后,秦霁站着没动。 在她心里,陆迢与那些男人并无区别,都是禽兽,唯一的不同是这只禽兽有副好皮囊。 这男人直接背对着她坐了下来。 书案上纸墨齐全,陆迢正展开能占去半张书案的宽纸。 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靡艷的梦,秋水翦瞳,葱白玉手。 鼻尖盈着女子身上春雾般的淡香,让他的梦更真实了几分。 两人身后灯架上,红烛明明摇曳。 房内传来隔间的丝竹声,伴随着女人似恼似欢的吟唱。 陆迢眉心轻蹙了一下,仍在慢条斯理铺纸。 男人的脖颈近在眼前,秦霁恶念勐涨,此人的身手她那日在舟上见过的,当面刺他绝无可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可现在…… 秦霁摸向腰间短匕。 匕首晃在他颈后时,白纸上投出的影子让秦霁心口勐地一慌。 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刺的更加坚决。 然而这男人背后生了眼一般,在刃尖即将触到他时起身,身下的黄花梨椅被一股力道推着后移,椅背边角径直撞向秦霁小腹。 她猝然受痛扑向了一边,椅子也被她带翻,撞落了书案上的花瓶,一连串动静叫人惊心动魄。 隔间的乐声一时小上许多。 秦霁脑中一片空白,旋即右手手腕被箍住上提。 男人的手指瘦削而修长,然而发出的力道却可以轻易将那截皓腕拧断。 手上传来的痛楚让秦霁清楚明白此时自己和他的差距。 「做什么呢?」陆迢语气稀松平常,看向秦霁紧握着的匕首。 很是不屑的眼神。 秦霁心中一刺,松了匕首。 短刃滑落时在陆迢手上留下一道红色血线。 他没放开她,足履勾起一边的椅子,在秦霁面前坐了下来。 「想找死?」 死? 秦霁半跌在地上,脑子里环绕着柳妈妈和花娘们挂在嘴边的话。 她不要死。 忽地横冒出一股勇气,廉耻,矜持,这时全抛在身后。 秦霁往他跟前挪了挪,丰沛的桃尖贴上男人的小腿。 她眼中蓄起泪珠,拉过陆迢受伤的手,和脸埋在他膝上呜呜哭了起来。 露出的一截细白藕臂贴着陆迢,似有似无地摩挲着他。 女子细细的啜泣像羽毛抚过喉咙,带起轻微的痒意。 从陆迢的视角看去,女子如瀑的乌髮垂泻,红纱不过堪堪遮掩,跌跪的姿势显出了玲珑曲线。 窈窕,雪白,诱人。 若是时安见到这幅场面恐怕命都要拿出来给她。 陆迢轻笑一声,秦氏女有好手段,只可惜用错了人。 他漠然抽回自己被压着的手,「别哭了,说说想怎么死,嗯?」 说完,就见面前的人抬起了头,眼眶红红一圈,眼睛湿漉漉的,像水洗过的玛瑙石。 明亮又可怜。 这双漂亮的乌瞳里面映着烛火和他的倒影,如一汪月下湖水。 让人想捞一捞,探一探。 陆迢静静凝视,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正悄然流向他。 两道目光像交织在一处的蛛丝,一张网在水面徐徐展开。 秦霁悄悄撑在他的腿上,她第一次离男人这么近,近到……伸出舌就能碰到他的脸。 她微微启唇,男人未躲,即将迈出这一步时—— 吱呀一声。 房门忽然被从外打开,诡腻的氛围碎成裂片。 秦霁眼疾手快地揽住陆迢脖子,顺势跌进陆迢怀中,脸颊软软擦过男人的鬓角,侧首往外看去,将他的视线严严实实挡住。 来人是玉梅。 她知道自己今夜要陪的是位贵人,甚而下台后听说贵人对她很是中意。玉梅喜不自胜,这么多年她总算熬出了头。 洗沐耽误了些时候,刚刚听到一连串动静她以为是贵人等的不耐烦在泄火。 可现下……看见里面叠在一起的二人时,玉梅讨好的笑僵在了脸上。 这个小蹄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跑了吗? 玉梅狠狠瞪着秦霁,声音却甜得腻嗓子,「爷,奴来晚了,这位妹妹可是跑错了地方?方才不少人都在找她。」 一波未平又来了二波三波,每一波都能将秦霁拍倒拍死。 秦霁仍旧保持着跌在陆迢身上的姿势,脸无意识贴在男人颊边,颈侧连着后背流过的暖息让她一颤。 一息,两息。 「大人让你出去。」秦霁快要熬不下去,硬着头皮开口。强作出一副诚恳模样。 玉梅的目光朝里探,可陆迢贴在秦霁耳边,面容被挡得严严实实。 这样走了她怎么甘心?会不会是这小蹄子撒谎,大人根本没说? 玉梅抬步走了进去,准备了这么久,连脸也没看到就自己推出去这种窝囊事她可做不出来。 「爷,奴是玉梅,今夜楼中献舞之人,妈妈是让我来伺候爷的。」 玉梅有一副天生的媚嗓,她强调了献舞二字,方才一片欢声因她而起,整条街都能听到才是。 可男人没一点反应。 玉梅咬咬牙,准备直接拉开秦霁,她復抬起步时,里面的贵人开口了。 「出去。」 语气冷冷淡淡,却又含着不容人拒绝的强势。 正贴着他的秦霁僵住了身子,正要松开手时,另一侧的玉梅先带着哭腔出声。 「爷!她是偷跑出来的,身上还带着东西,你不要奴便罢,可千万别被她矇骗!」 秦霁听到这话顿时心口狂跳,搭载男人后颈的手紧张地蜷了起来。 砰砰的声音占满了陆迢的耳。 就这点胆子,也敢杀他? 「呵」陆迢嗤笑出声。 玉梅愣在原地。这算什么回应? 秦霁亦是僵住,她的无措一点也不比玉梅少。 「姐姐」秦霁娇嗔,「你怎么还不出去?大人和我还有事要办呢。」 她的嗓子捏的更甜,更腻,尾音轻轻上扬,分明是对着外面那人说话,指腹却在男人颈上轻挠。 玉梅退了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黄铜门环在乌木门格上碰出轻响。 陆迢视线被一片细腻雪白的皮肉填满,秦氏女的脸贴着他,温软的触感比那双柔荑更甚。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耳边冒出的热意。 耳中砰砰乱跳仍未歇下。 视,声,闻,触,味。 五感已被占去四感。 门外柳妈妈大声的探问传了过来,好像一副抛过来的锁链,能将她永永远远拖入黑沼。 秦霁急忙回脸吻向陆迢,生疏又急切,芦苇般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 只能试一试。 秦霁眼角湿润。 男人某处的变化已不容忽视。 两人都有所察觉,秦霁初时不明所以往后撤了下,想起看的那些辟火图册,又忍耐着贴了上去。 「我不想死,大人救救我。」 她在男人耳边柔声呢喃,眸中又淌出泪珠,可可怜怜挂在细密的羽睫上。 第016章 陆迢上半身后退些许,眯了眯眼。 他厌恶秦甫之,对他的女儿也无甚好感。 可眼下他真真切切被秦氏女勾起了慾念,陆迢舔过后槽牙,独自品了会儿这种不受控的,原始的冲动。 他不是正人君子,不会为了君子之德压抑自己。 以前不要是没有,所以他厌恶那些送上来的人。如今有了,他亦没理由端着忍着。 况且,是秦氏女自己送上来的,她方才还想杀他,取回些代价并无不妥。 「方才不是还要杀我?玉兰。」陆迢靠在黄花木的椅背,中指和食指不紧不慢地敲着刻雕扶手,懒懒看着她。 声音低沉,像桐木琴被拨动的第一声。 「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要杀您。」秦霁跪坐在地上,红纱顺着圆润小巧的肩头滑下。 她牵着陆迢的衣摆,仰脸时的神情真诚无比。「那日练湖惊鸿一瞥,奴早已喜欢上大人,特意买来给您做礼物,不想弄巧成拙闹了这样的笑话。」 陆迢又想起了初见时她扑进李时安怀中的样子,一脸委屈说出的那些想来也是这样的鬼话。 他心中发笑,唔了一声,俯身捏住这张在撒谎的精緻小脸。 「别人碰过没有。」 陆迢不喜欢不干净的东西,指甲是,人也如此。 话音刚落,就像触碰了某个机关。他面前的秦氏女睁大了杏眼,泪珠接二连三涌出眼眶,温热的泪从腮边流到了他的手上。 手背的伤口因此泛出细微的刺痛。 陆迢神色随之绷住,他移开视线,蓦地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要起身出去时,小指却传来一股阻力,柔软又不愿退让。 他回眸看去。 女子乌瞳中水光盈盈,眼睫还挂着未落的泪珠,唇角却泛出讨好的笑。 她一字一句,「没有,哪里都没有。」 坐上书案时,秦霁的脸颊通红一片,陆迢双手撑在她身侧,脸色说不上好看。 「你这副模样到底是自愿还是被逼无奈?」 不情不愿像个被迫来的民女,衬得他像个恶霸。 不是她先亲他的么? 秦霁外面那件没用的红纱早被剥下,两条雪臂露在外面,冷得轻轻发抖。 她自觉能做到这样已经十分不错,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听见这样尖酸刻薄的话。 转瞬,隔间传来了好大一声叫唤,秦霁忽地明白过来。 这里是花楼,而她现在——是花娘。 秦霁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柔声道:「是我求您,我喜欢大人,想永远留在您身边。」 纤纤玉指搭上男人的手背,顺着筋脉凸起处轻轻摩挲。 挺厉害,鬼话说得这么真。 陆迢嗤了一声,抽出手,转而覆上女子的细腰,将人轻轻抬起,落下时,碍事的菱白中裤已经滑落至案下。 后背贴着冰凉的木案,身前是男子灼热的胸膛,秦霁被夹在其中无处可躲。 狼撕咬猎物时,往往从脖颈处开始撕咬。 陆迢不是狼,他只吮舔。 闻着有股子香,尝起来……也很不错。 想起梦中靡艷,陆迢的眸色又沉了几分。 然而,将人抱到榻上后,这姑娘的动作全不是那么回事。 替他解腰间玉钩时尚算顺畅,到后面像她就像被截流的河道,干巴,堵滞,一通不通。 一张小脸快要烧起来,陆迢禁不住想,她家那日的大火,莫不是她脸红烧起来的。 秦霁被啃了半天脖子,手放在他胸前没动过。 触到男人不满的眼神后,她退开些许,说话也结巴起来,「大人,这里好像有图册,我……我先去看……看一眼。」 陆迢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秦霁牵住男人的小指,不敢看他眼睛,视线落在男人喉结处,有一点儿心虚。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被赶出去。 小声道:「奴学的很快……」 陆迢被哽住。 他傻么? 还是她在暗示什么? 在这种时候让姑娘去看图册,自己像颗白菜坐着等。 他还没疯。 可叫陆迢像个楞头青在这烟花柳巷之地草草做完,他也不愿。 显而现在的一切出乎了意料。 陆迢扣住她的手,颇有暗示意味地捏了捏几个指头。 喑哑问:「这个会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这个秦霁见过。 「会。」她轻轻点头,垂下的羽睫轻颤。 全然不知这是一副任人施为的可怜模样。 陆迢喉咙滚了滚,带有薄茧的掌心从春腰滑下,覆上她的手。 到后头,他的唿吸越来越粗,甚而直接咬起了她的脖子。 秦霁一个激灵,将手挣脱出来。男人的喘息停了半晌,随后秦霁的脖颈处一凉,肩上压着的重量也没了。 两人视线刚对上的那一刻,烛火燃尽最后一点油,扑哧熄灭。 秦霁去叫来了水给亲手他擦干净。 很是细心地给他包扎好。 「大人,您还疼么?」她轻轻捏住他的指尖,切切关心。 「无事。」陆迢抽回手,视线从她脖颈上斑驳的红痕上移开,「歇吧。」 陆迢先躺下,秦氏女慢吞吞吹了灯,在床边停了一会儿,随后去了外间的小榻上。 陆迢没有留她。 他心中并不痛快。 灯灭前那一眼,她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委屈。 陆迢国公府世子出身,长相好,才学佳,十七便拿下两榜进士,打马游街数不尽的花枝落在他身上,道旁的树都秃了。 他当惯了天之骄子,从来只有别人讨好他喜欢他的份。 偏偏这秦氏女,先是想杀他,接着对他又亲又摸,说话也妖里妖气。 勾起他的邪火后自己还委屈上了。 他是有多便宜? 事后又做出乖乖巧巧的模样,指责出来反而是他小气。 陆迢心里的郁气还未散去,便听到了一声抽噎。 在落针可闻的屋内尤为清晰。 陆迢刚要开口,又听到略生硬的两下咳嗽,秦氏女在榻上翻了个身。 又来,陆迢舔了舔后槽牙。 秦氏女,厉害。 外间,秦霁屏住唿吸,盯了一会儿纱幔处,那边毫无动静。 他应是没有听到。 秦霁抹抹眼睛,松了口气。 这人之前刻薄的话在她心里烫了个印子。 提醒到她,她现在的身份不是秦家大姑娘,御史府的大小姐。 她现在顶的是花娘的身份。 不能给「客人」找不痛快,尤其……她还要靠着他出去。 第二日,陆迢醒得很早,一撩开帐子便见到了撑在书案边昏昏欲睡的秦霁,身上的衣裳换成了一袭湖蓝云锦裙,仍旧是薄,但不至于像昨夜那样上遮下漏。 秦霁很快从迷濛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上前接过他的外袍替他穿上。 昨夜怕到心砰砰跳的姑娘好像换了个人。 陆迢不由多看她两眼,秦霁察觉到视线,迎着回了一个甜笑。 水已经备好,喊一声便送了进来。 秦霁沾湿脸帕,要替他擦脸,陆迢抬手止住,这才看到手上昨夜被她缠上的厚厚一圈纱布。 「大人。」秦霁轻轻喊了一声,见他未再避开,踮起脚重新靠近,将湿帕子贴上他的额头。 擦完收回手时,陆迢蓦地扣住她手腕。 她这样慇勤为的是什么,他当然知道。 但陆迢不是白做好事的人,才子佳人的美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还记得昨夜自己说的什么?」 他说话时语气沉定,看过来的目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秦霁的心微微揪了起来。她点头,话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 「大人,我学的很快。」 陆迢按着拇指,险些掰断手上的白玉扳指。 他捏起秦霁的下巴,指腹在她唇边摩挲,将柔嫩的白搓出了红。 「说的是这个?」 秦霁怔然一瞬,摇摇头,两只手拉住他的衣袖,波光粼粼的一双眼睛望过去。 「是我求您,我想跟您走。」 她同他想的一样乖觉,陆迢没再难为她。 两人出门时,秦霁又拉住了他的袖角。 「大人……我想收拾一下东西。」 陆迢应了。 秦霁回去时,她那间房里东西被摔的稀烂,几个小丫鬟只远远对她笑,也不敢靠近。 昨夜的动静应是将她们吓着了,秦霁也不大好意思,自己进了里面翻找。 她重要的东西只有那么几样,手捧大的布包,昨夜跑到那间房中时,提前藏在了一边,并未被男人发现。 眼下来这里是为了找该死的辟火图。 秦霁找到了床下的一堆碎纸。 小珠朝她走近了些,低声道:「姐姐,你要找些什么?」 秦霁道:「那些图册子。」 「我去给你找来,姐姐别往东边去,玉梅姐姐昨夜在这儿发了好大的脾气,到现在还没歇下呢。」 秦霁点点头,她心里有数,昨夜她没让玉梅进去这事与抢客无异,这算犯了花娘中的一种「忌讳」。 她一下把姐妹两个都得罪惨了,的确该躲着。 秦霁在屋里等,好一会儿才有另一个丫鬟过来,递给她花笺封好的册子。 「姐姐,小珠被柳妈妈喊去了,这是我给你找的,楼里最新出来的几册。」 秦霁道了谢接过,回到沉鱼阁时,陆迢正端坐在案前,手上拿了本书在看。 她唤了一句,「大人。」 陆迢合上书,瞧了眼她手中的东西。 丁点大的包裹,他妹妹上街一次带回来的东西都比这多。 「走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第017章 沉鱼阁侧门处停着一辆乌楠木马车,没有过多雕饰,掀开灰白干净的绸帘,里面布置的也是一丝不苟。 秦霁坐在中间,想了想,又挪到边上。 陆迢半晌后才上来,在她这一侧坐下。 车辕在街道上碾出辚辚之声,车厢里倒是安静,两人谁也没说话。 过得一会儿,秦霁偏首看陆迢,这人已经靠在车厢阖上了眼。 她掀开车轩处的竹帘往后看去,醉春楼外飘着成片的彩色绉纱,欢歌堆出的噩梦窟在视野里渐渐远去。 秦霁将手头那根金簪扔了出去。 出来时,柳妈妈看着她眉开眼笑,与昨夜扬言要给她颜色瞧的鸨母判若两人,还给她插上一根金簪做「嫁妆」。 秦霁从一旁的契书上瞥到了数目。 两千两。 父亲一辈子的俸禄也填不上。 今日是个阴天,灰厚的云层越积越重,竹帘不时被风吹起,拍打在厢壁。 陆迢仍旧是闭目,只眼睫动了动。 秦霁抬手将竹帘按住。 马车兜兜绕绕行过三五条道,在一座僻静的院落前停下。 赵望在外面道:「爷,下雨了,您先等会,我去里面要伞来。」 秦霁闻言掀开竹帘,素手伸出车轩,一两滴凉雨落在手心。 「这雨不是很大。」秦霁没话找话,回首对陆迢笑。 「江南多细雨。」陆迢手里握着摺扇,在露出的一截皓腕上轻轻一敲。 她抬手给他按了一路的竹帘,被突然这么敲一下,疼是不疼,却酸得很。 秦霁嘶了声,手立马掉下去,月白的细腕也落回衣袖当中。 陆迢勾勾唇角。 赵望取了伞回来。 踏上青石台阶时,秦霁抬起头,朱红雕檐下有一道方方正正的门匾,行书写着榴园二字。 秦霁脚步一顿。 这是待客用的园子。 陆迢的伞没等她,凉风裹着漫天的雨丝将她缠绕起来。湖蓝的衣裙飘飘摇摇,融成了一汪水。 秦霁回头望,身后已经无人。 她提起裙边,轻轻吸气,才侧过身手腕就被人捏住。 油纸伞截断了如丝的凉雨,陆迢冷声问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秦霁被刚刚冒出的念头吓到魂飞魄散,此刻男人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她站在原处说不上话。 陆迢松开她,冷嗤一声,「很好。」 他抬步往上走,秦霁的理智重新回流,倏尔跟了上去。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陆迢身边,手牵住他的衣袖,不肯松。 两人走上了游廊,陆迢收伞,抬臂时秦霁识相地松开手。 油纸伞束拢,伞面的水聚到了伞尖,淅淅沥沥的水珠在石砖上汇出一道细流。天色沉沉,这雨一时停不下来。 秦霁环住他的腰,声音闷在陆迢胸前。 「大人是好人,是救奴于水火的恩人。」 陆迢准备提着她的后颈带远些,哪想到视线一垂见到的是她颈间或红或紫的印子。 一腔的沉郁又被打散三分。 又。 陆迢冷下心肠,「松开」 秦霁不仅松开了他,还乖觉地后退两步。 先前在石阶处,这人知道他自己被想成了那种人而生气。 来时柳妈妈说的最多的便是不要惹怒主家,要想办法伺候主家高兴。 两千两,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会看着买来的东西熘走。 她方才若是真的跑了,只怕这会儿已经走上一条绝路。 秦霁在短短一瞬将其中的关窍想通。 她楚楚望着陆迢,却等到一只手蒙上了眼睛。 「我不是什么好人,救你也不是因你受困。」陆迢沉着声,摺扇拍了拍不盈一握的细腰。 面前的姑娘身子轻轻一颤,摺扇依旧停在腰间,力道不轻不重地抵着,他沉着脸。 「两千两是花来买爷高兴的,懂么?」 秦霁喉头髮涩,忍住眼角酸意,说:「我知道了,大人。」 掌心被细软的眼睫轻轻扫动,陆迢放下变得温热的手,面色亦是不虞。 眼前骤然变亮,秦霁眯了眯眼才重新睁开,对上陆迢的目光后咬了咬唇。 又怎么了? 还没消气? 陆迢怔了一瞬,他以为她又哭了,如今眼角一滴泪也没有。 他面色缓和些许,触过她颈上红紫的地方,带着些微力道按了按。 「摆的清自己现在的位置么?玉兰?禾雨?」 禾雨是秦霁假牙牌上的名字。 秦霁没有躲,她的自尊心从昨夜开始被他反覆磋磨,到此刻坚硬了许多,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有听到上一句时那么难过。 以至于此刻能腾出理智好好想想他说的「位置」。 男女之间若无血缘,在一处能对应上的关系无非四种。 妻,妾,外室,通房丫鬟。 这间院落是外宅,里面假山曲池,游廊亭台俱是全的,可入眼的僕人寥寥无几,应是不常来人。 秦霁道:「我是大人的……外室。」 她不敢说的太肯定,万一他其实心中鄙弃自己是「玉兰」,再嘲讽一遍岂不是成了她自取其辱? 陆迢颔首,领她去到后院的竹阁。 两个侍女在一盏茶前被告知榴园要住进一个姑娘,早早就等在了外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这里是我的私宅,不常有外人来。」 陆迢不咸不淡地留下这么一句后转头走了。 后院只剩下绿绣和绿珠,她们对着秦霁介绍了自己一番,又帮忙将她的东西安置好。 秦霁拿出自己的包裹时两人怔了怔。 就这么一点儿? 她们虽诧异却没问出口,绿绣道:「今儿下午我去请绣娘来,替姑娘新做几身衣服,两日便可做好。」 「爷不常来这边,许多东西都放久了,如今住进了姑娘,还有许多东西未来得及添置。待会儿便去採办,姑娘可有什么要吩咐的,奴婢这就记下来。」 秦霁道:「按大人平时用的准备便是。」 若她真自己想,必然什么都要好好挑拣一番。 也不知他有何忌讳。 万一冒犯,定会被冷嘲热讽一番。 秦霁对这些东西的接受范围很大,合意便开心,不合意也无妨。 秦霁转眼打量起这间屋子。 一张漆嵌山水四扇曲屏将屋子划为内外两处,床与镜台皆在其内。 外只陈了张如意圆桌,靠着松鹤雕花格窗下摆了张小案,屋后的茵茵翠绿在这格窗里打个转,便另有一番雅致意境。 「这间房是大爷住的,还没有别的人来过。」绿绣对着秦霁笑道。 秦霁难以置信,「真的?」 她对陆迢了解的实在少,只是他都去了花楼,身边还会少女子么? 她自己不也一夜就被带了回来? 秦霁忽地想到一个更为要紧的事,她放低了声音,「他……成亲了么?」 绿珠和绿绣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一份惊讶。 爷第一次带回来的姑娘怎么看起来和他不熟? 绿珠心急道,「姑娘,我们大爷尚未娶妻,也无妾,连——呜呜」 绿绣一手捂住她的嘴,对秦霁道:「既是大爷带姑娘来的,姑娘安心住在这儿便是,榴园没有旁人。」 秦霁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绿绣松了口气,手藏在身后伸过去拧了一下绿珠的腰。 大爷都不说,轮得到你说? 下午,绿绣请来的绣娘替秦霁量过腰身,又拿出花样给秦霁定下款式。 到她们走的时候,秦霁悄悄问了绿绣要花多少银子。 绿绣道:「姑娘不必担心,这是府上常去的成衣铺,她们会记在帐上,届时自去府上收钱。」 秦霁知道这些,京中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做的。她想花自己的钱,来时带了一百两银子,如今零零碎碎还剩下了六十几两。 总不能真变成一个吃穿全靠别人养的外室。 绿绣说完也觉失言,禾姑娘瞧着也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说这些作甚。 她又道:「一匹雪青杭绸,一匹月白撒花缎面。做得四件春衫,花样要苏绣,明日便能赶工出来。大约要三十两。」 秦霁把那句她想自己付的话咽了下去。 三十两。 剩下的钱她连京城都回不去。 * 陆迢出榴园后回了国公府,他在外有不少资产,时而外宿,昨夜未归倒也无人奇怪。 只有跟在他旁边的赵望心中求知慾十分之汹涌澎湃。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爷从花楼里带出了一个女子!!! 是上次游船上的那个压轴姑娘!!! 每一次他都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陆迢进门。 咚。 赵望一头撞上门框。 他再抬头时木门已经合上,一丝缝都没留。 书房内,陆迢手上拿着那把昨夜晃在他身后的短匕。 这是一柄很好的匕首,银柄细,刀身韧且薄,倒适合女子防身。 日光下细看便知,柄身是换过的。 做它的人倒是费了心,可惜主人不会使。 禾雨,秦霁,她来金陵做什么呢? 专程杀他? 陆迢嗤笑一声,若是有这个本事也不会被骗到青楼了。 金陵。 陆迢旋着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划开了另只手上的纱布。 秦家就那点事,与他无关。 而秦霁,是她先勾他。 第018章 翌日,应天府署。 到了下值的时辰,汪原如释重负地嘆了一道,「得掷且掷。」 遂将手中剩下的案子一搁,靠进了椅圈。他歪头看向陆迢。 「陆大人,你急着回么?」 陆迢取下官帽放在桌上,「直说便是。」 汪原一听,苦了脸道:「我的马车今日在路上坏了一半,拖去修了,你助人为乐送我回去吧。」 汪原家住在城西桂花弄,离府署有段路程。 陆迢并无急事,也好说话。「走吧,先送你去。」 马车掉了个头驶向城西,绕了个圈才从另一头进了桂花弄,桂花弄是一条窄巷,因着巷口有两棵百年的桂花树而得名。 里面略显拥挤,院墙挨着院墙,家家户户的炊烟都混在一起,是寻常百姓住的地方。 到了巷尾,才出现一间稍大的宅子,青瓦白墙也还像样。 赵望叫停了马车,先前没开口是怕冒犯,可再走就要出桂花弄了。 他不太确定地朝里问道:「汪大人,可是此处?」 正五品的官就住在这种地方?稍好些的富商也住的比这儿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汪原撩开帘子一看,嘿嘿一笑,「就是这儿,有劳了。」 他刚下马车,一个还梳着垂髫的男童口中喊着爹爹跑了出来。 汪原笑眯眯地把他抱起来,转个圈后指着陆迢,「这是陆叔叔,他送你爹爹回来的,跟叔叔道谢。」 汪小来和汪原一般,生了一双弯弯笑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颇有喜感。他盯着陆迢看了半晌,咧嘴一笑,露出两个豁口。 「谢谢陆苏苏。」 两个人也没忘下赵望的一句苏苏。 汪原放下汪小来先进去,邀请陆迢留下来用晚饭,他解释道:「我前几年便带着妻儿分了家,在这处方能置办出一个三进的宅子,一家三口倒也自在。」 恩恩相报不得了,陆迢没同他客气,索性去吃了这顿。 待出来时,夕阳已快要落下山去,红霞滚满了半边天,在巷中残照出昏黄的影子。 陆迢上马车后赵望问道:「爷,今夜回琅阁?」 天快要黑了,从这儿回国公府却还要小半个时辰,琅阁是陆迢的私宅,离这里近上许多,陆迢不回府的时候多半在那里过夜。 陆迢点了点膝,沉声道:「去榴园。」 榴园和先前一样的安静,外面也是空空荡荡,怎么也瞧不出多住了一个人。 陆迢走近后院,绿绣和绿珠见到陆迢过来了,面上又喜又慌,行完礼后便要去喊秦霁。 陆迢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止住她们。 这个时辰,她饭也不用,躲在房中做什么? 陆迢推开门,房中并无人影。 他继续往里走,绕过屏风,看到了睡在榻上的秦霁,盖了薄薄一张毯子。 陆迢并未刻意放轻动作,就这样走近了,她也未醒来。 他在榻边坐下,垂首看她,许是睡得太久,雪白净透的面颊泛上一层薄红,墨瀑的柔顺青丝铺满了枕头。 脸是鹅蛋脸,鼻也挺直秀气。 乌黑的眸子闭上后又显出几分岭上霜花的意思,清冷高贵。 陆迢见过的姝色不在少数,早过了以容貌取人的年纪。 然而不知为何,此刻他仍旧觉得这个外室,生得很美,很合他心意。 陆迢这才发现,她的耳尖也红了。 她怎么睡觉也会变红? 陆迢伸出手,捏住她丁点大的耳垂,顺着薄韧的软骨往上抚。 不仅红,还是热的。 莫不是炭火变的? 陆迢才捏一会儿,便见她眼睫动了一动。 他面无表情收回手。 秦霁睁开眼,瞳孔仍涣散着。 脑海里仍一幕幕上演着梦中的场景。 她昨夜忐忑地等了一夜,到今早也毫无睡意。 满脑子都是自己变成了陆迢的外室。 直到用过午膳后倦意上涌,然而,梦中也不得安宁。 她梦见陆迢来了,他脱她的衣裳,逼着她一遍遍哭。后来又梦见他对她柔情蜜意,什么都来,哄着她一起学做图册里的东西。 秦霁在梦里开始了一遍又一遍。 喉咙发干。 成簇的光线涌入眼中,焦点逐渐回聚。 秦霁终于看清身旁还坐着一个人,她怔了一怔,眼神又恢復成一片茫然。 日昼睡久了闲觉的人清醒得慢,尤其像秦霁这种十天半月没睡过好觉的人猝不及防这么一躺下,醒得就更慢了。 她掀开薄毯,在榻上撑坐起来,与陆迢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脸对着脸。 她里面只穿了件月白中衣,秦霁来得突然,昨夜换上的中衣是绿绣从陆迢以前没穿过的中衣里找出来的,穿在身上大了许多。 杭州良渚的丝绸,绸面光滑无比,在她起身的一瞬便悄然滑下了肩头。 两边都掉了下去。 秦霁看着陆迢,眼神迷迷濛濛,然后伸手攀上了他的脖子,在他颈间埋首。 刚睡醒的人不仅脑袋醒的慢,身子也慢。 她浑身软绵绵,没有骨头似的,心里用了拼命的劲使出来也没多少力气。 陆迢被她晾了这么久,心中是存了不满的。 偏她睁眼又是一副无辜天真的模样。 陆迢分明早就做好准备,提前离她远了些。 仍是没能躲开。 才一日,她胆子大了不少。 颈间传来断断续续的湿热,酥麻。 这是舔么?还是给他挠痒? 陆迢抬手穿过如瀑青丝,按在她纤细后颈。 听到这姑娘唔了一声。 这声音又轻又撩,像一颗擦起的火星子,落在了前夜未能燃尽又迅速长满的野草之上。 顷刻便有燎原之势。 放火的人尚且不察,一心想着要和他拼了,使尽全力在他颈间「嘶咬」。 贝齿一张一合,夹住的硬肉又掉回去。 迟迟没能将他咬出血,反而是自己腮帮子有些酸累,秦霁没轻易放弃,仍旧一遍遍地咬下去。 直到被一把按住后颈。 「睡醒了么?」陆迢沉着声问。 男人胸腔处的震鸣与他的话声一起贴耳传来,秦霁停下动作,脑中的困意消散大半。 她擦去嘴边沾上的涎水,茫然又无措地开口,「大……大人?」 声音还留着未睡醒的娇憨。 陆迢似应似嘲嗯了声,大掌托起桃臀,将人抱到了紫檀雕蝠磐纹拨步床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学会了么?」 陆迢漫不经心问,垂首解她腰间的系带。 因着这中衣实在大了不少,秦霁用菱白的丝带在腰间缠了两圈,系的也紧。 陆迢在这种时候拿出了他不常消耗的耐心。 手指好脾气地在她腰间打转,不急不躁,覆着薄茧的掌心来回拨弄如水的绸带。 窈窕细腰在他掌下轻颤。 秦霁这下是真的醒了。 噩梦成真。 陆迢终于解下那条系带,还是未等到她的回答。 他抬头,见到的是一双无措的鹿眼。 又来? 陆迢呵了声,抖了抖那条系带,蒙上她的眼睛。 掌心覆上已经缩成拳的小手,低声道:「不许哭,知道么?」 秦霁浑身发烫,只点点头。 月娘说过,有的男人犯贱,你越哭,他们就越高兴。 她不能哭。 陆迢满意地揉了揉她的耳朵,惹得秦霁一个激灵。 他低笑一声,语气放缓,「也别怕。」 天将欲晚,墨蓝夜色在天边弥散,将暮霞逼至一角,仍旧不依不饶。 渐侵渐染,透破薄云。 夜幕垂落时天边滚过一道闷雷声响,骤雨随之落下。 雨流成柱,初绽的春蕊被击打一番后,瓣儿变得嫣红。 娇花吟泣,雨势不改迅勐。 强势拍打在窗沿,蕉叶,瓦片,发出令人心颤的声响。 秦霁攥着薄被,手指和脚趾都紧紧蜷着,玉白的月退挂在男人紧实的臂弯,足背绷成了一弯上弦月。 她已经极力忍耐,然而呜咽仍是一丝丝漫出喉咙。 按着腰肢的手从手背至小臂浮凸出连片青筋。 雨下到半夜才肯停。 陆迢替秦霁重新穿衣时,她还在轻声抽噎,两团瑞雪也跟着一颤。 陆迢喉结滚了滚,移开眼,在她腰间系上微微沾湿的丝带,围上一圈后掉出了长长一段,指间夹着丝带顿住。 不是这么个系法。 秦霁伸出两根手指到他眼前,「两圈。」 一开口,嗓子都有些哑了。 陆迢目光又落在她的手上,五指纤细白嫩,像花房外那盆玉兰花的花茎一般。 他想起什么,放下系带,握住了她的腕。 秦霁想抽回,却被他用力捏住。 「别动。」 她哭哑了嗓子,他的声音却是沉稳有力。 他不疼么? 秦霁的掌心被翻过来,感受到他的手指从指根抚到了腕间,心中腾起一丝怪异。 陆迢松开了她的手,照着秦霁说的环了两圈,一截细腰便在火烛微光中浮现出来。 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 陆迢敛下眸中暗色。 绿珠过来收拾时,秦霁躲在陆迢身后。 热水已经备好,秦霁抬步,陆迢也往外走,两人对视一瞬,都没有要让的意思。 「大人,有别的净室么?我随便去哪都行。」 她开口便是示软,陆迢心中微讽。 随便去哪都行。 都这么将就了,怎么想不到同他一间房洗? 随她去。 他对外面的人道:「给她把水送到东次间的偏房。」 第019章 秦霁自己一步步挪了过去,泡进水中那一瞬,疼得她指甲嵌进了肉里。 绿绣被秦霁留在屏风外守着,听到里面响起了水声。 她不禁有些好奇禾姑娘究竟是什么来歷,她与绿珠自幼在金陵长大,也没听闻哪个禾家有这样的姑娘,美得像个仙女似的。 也难怪大爷一下将人带了回来,才一日便又往这边来了。 不管如何,绿绣心头一轻,她们在这园子里总算也有了前程可奔,说不准比留在国公府要更好。 正想着,一道低低的哭声传入了她的耳朵。绿绣提起精神细听,又只剩哗哗的水声。 许是听错了? 水声停歇,绿绣听着动静,自然而然地绕到屏风后要给她擦身。 两人相对,都是一惊。 绿绣愕然站在原地,秦霁捂着胸躲回水中,眼眶红红,说话带了恼意。 「我自己来,你到边上守着便是。」 「是,姑娘。」绿绣连忙退出去,将蜕巾挂在架子上,又背身把更换的衣裙送到里面。「奴婢将衣服放在这边,若是少了什么您便唤我一声。」 重新回到屏风外头后,绿绣用力抚抚胸口,努力忘掉刚才看到的情形。 姑娘脖颈间又多了几道深红,其它几处也布满了斑斑红印,在雪白的身子上尤为瞩目,特别是这双长腿中间…… 绿绣勐掐自己一把。 不能想了不能想了! 走到外面,仰头看。夜空被涤净,一整片都是墨蓝,一弯弦月挂在当中,月光幽幽落在深院。 廊檐下还滴着积雨,掉在下面的水坑中。 滴答一声,便打散了月亮,溅出一小圈水纹。 秦霁收回视线,转身时往对面的竹阁扫了一眼,倏忽顿住。 两道目光在月下相接。 铛—— 铛—— 铛—— 古寺的钟声悠悠而来。 以后的许多个难眠的夜里,陆迢都会想到这夜的钟声,还有这夜的她。 秦霁只觉得烦心。 绿绣道:「姑娘,快些进房吧,才下一场雨,已经夜深,别吹着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秦霁答好,快却是快不了的。 待过得一道长廊,竹阁西边的偏厅已经里亮起了灯烛,明晃晃的光落到了门外。像有了实质似的,拦在身前,教人抬不了腿。 秦霁抿唇,又望了眼隔间的竹阁,微不可闻地嘆声气,脸颊鼓了鼓,又打起精神走进了偏厅。 陆迢坐在黑漆螺钿嵌桌旁,秦霁走过去,将他身后灯架上的烛台往旁边移了一个位置。 陆迢回首,见她唇边盈着浅浅笑意。 秦霁问道:「大人,还有什么事要做么?」 陆迢道:「饿了,坐这儿陪我用些饭。」 他回身后闭了闭眼,见黑漆桌面映着的烛火亮点已经换到了边角,没再晃着他。 陆迢转眼看秦霁,她在他对面坐下。同前日一样,他望过去,她的唇角就变弯。 挺像那么回事。 陆迢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对她回了一笑。 秦霁脸上的笑险些没挂住,别过头去看一边的圆凳。 平常心论,陆迢这个人长得不错,眉目英朗,轮廓深邃,乍一看容易将他误会成一个有匪君子。 秦霁见过清河花重金制成的京城英男册,其中令两人同时点头的佼佼者,皮囊也未必在他之上。 可这个人性格阴晴不定,对她还很兇。 没等多久,绿珠提着食盒进来了。 几碟小菜铺上了桌面。 清笋夹桃仁,蜜渍假牛乳,杏仁杨花粥。 陆迢挑眉,夜深了,现在点些汤荤做出来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于是他方才吩咐照今晚准备的上。 这便是她今夜本来要吃的? 榴园他虽不常来,但厨子和伙计也是有的。 陆迢一抬头,见秦霁眼巴巴看着他面前的那碗粥,他虽不饿,也拿起调羹喝了一勺下去。 等他喝了两勺,秦霁才动筷。 她中午也没吃多少,再坐下来就到了这时候,食物摆到面前,瞬间唤醒了辘辘飢肠。 饿虽饿,秦霁吃起东西来依旧慢条斯理,一浅勺一浅勺慢慢地咽。 陆迢拨了拨勺子,这粥实在不怎么样,难为她喝得认真。 他朝秦霁睨过去。 她坐圆凳也是直着背,姿态端端正正,一碗粥喝得像本圣贤书。 和她父亲倒有一点相似。 陆迢眯了眯眼,放下粥碗。 秦霁听到声音,略带疑惑抬起了头。 陆迢出去时在她旁边停住脚步,伸手揉她的发顶,手顺着青丝滑到她肩上捏了捏,低声道:「吃完去床上睡。」 秦霁浑身僵住,动也动不了,好在喉咙勉强还能听使唤,发出了「嗯」的声音。 他是懂扫兴的。 秦霁瞧了眼剩下的小半碗粥,明明还饿着,胃口已经全无。 磨磨蹭蹭捱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竹阁。 陆迢已经躺下,秦霁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吹了灯后才解开身上的裙裳挂在一边。 床上的被褥已经换过。 陆迢睡在外面,他身量高,几乎将从床头到床尾都占满。 秦霁只能从他身上爬过去。 她已经尽力放轻了动作,然而上身越过陆迢,手肘撑在里面时,拨步床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 她屏住唿吸去看陆迢,好在他没—— 「进来。」陆迢闭着眼,掀开靠内的被子一角,一只手拍了拍里面。 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困意。 秦霁动作迅速地钻了进去,里面还有男人的体温的余热。 她忽然想起梅娘说过的话——男人都是脏的臭的。 秦霁悄悄埋进被子闻了闻。 没有味道。 她放下一颗心。 翌日,晨光穿过窗间砂纸落进屋中,屋中的一切逐渐现出轮廓。 陆迢是被窗外说话声吵醒的,她们絮语几声后又退了下去。 陆迢闭了闭眼,身上有种渴念被填满的感觉。 这感觉来得莫名。 他坐起来,才发现身边还躺了一个小小的人。 鬓髮散乱,娇容妍丽,两颊有微微的酡红。侧卧在一旁,离他不远不近。 秦霁身上的被子被掀起一半,也渐渐睁开了眼。 目光一转便与陆迢对上。 她这会倒是清醒的快,伸手将肩上滑落的中衣给拉了上去。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醒后在同一张床上看到旁的人,或许都有些新鲜。 和他互相看了会儿,秦霁又开始犯困,眼皮眨得一下比一下沉,最后合在一起。 陆迢冷冷呵了一声,掀开床帐自己出去更衣。 这一声比锣鼓还要管用,头皮像被针刺过一般,秦霁瞬间惊醒过来。 她趿着鞋下地,站起那一瞬腿酸得不得了,仍是不显出来,慢慢走到陆迢面前。 陆迢自己套上了官服,目光轻轻一瞥,秦霁先一步取下他的腰带,环身替他系围上。 这次是配着官服的蹀躞带,样式比寻常腰带复杂许多,秦霁在玉带上摸摸找找,最后仰起小脸,「大人,我不会系这个。」 陆迢从她手里接过腰带自己扣上,捏了捏她尚未收回的手,「还疼么?」 秦霁茫然一瞬后垂下眼帘,小拳捏紧。 是要给他一下的。 她忍住了,点点头不说话。 视线落在他的腰带,秦霁将上面的玉块数了个清楚。 当朝对官员的品级规定甚是严格,从腰带便可见一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他这条玉带上嵌了八块玉石,官级四品,在地方应是……知府。 秦霁讶异一瞬,她爹爹三十多岁都还在当五品的通判呢。 思及父亲,她心头一沉,咬咬唇,将心事压下。 陆迢捏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道:「下午我让人送避子汤来。」 语气冷淡,眉间疏远之意甚是明显。 秦霁听懂他的话后瞳孔倏地放大,人也僵在了原地。 陆迢捏着她的下巴转回原处,自去了净室盥洗。 到了早膳摆上时秦霁也没出现。 绿绣面上藏不住不安,大爷是个挑剔的主,姑娘这样让他等,说不准要惹恼他。 她上前福身道:「大爷,我再去催催姑娘,她盥洗完又回房了,许是打扮呢。」 陆迢往外望了眼,淡声道:「不必管她。」 绿绣面上的不安变得更为明显,姑娘这是已经得罪完了? 陆迢把茶盏搁到桌上,汝窑青瓷和檀木碰出压抑声响。 绿绣立时低下头,心里打起了鼓。 这下人心思摆在脸上,陆迢微微蹙眉,冷着声道:「她住在这儿,你们便将她服侍好,懂么?」 别玩阴的阳的那一套,看他脸色,对她行事。 对她行事自有他来。 绿绣垂首应是。 陆迢慢慢用起早膳,对面的圆凳一直空着。 昨夜的事并不在预料之内,他本想这几天先让她清楚眼下是何情形,让她清楚他与她之间是何关系。 可他这个外室勾人的手段实在厉害,且很能豁得出去。 陆迢并不介怀,毕竟昨夜——那滋味很是不错。 虽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但有些东西,陆迢需得叫她明白。 他们之间,掌控在他。 他不会让她打歪算盘,若是想着靠孩子威胁国公府,那就走偏了。 她很聪明,只需稍稍提醒应能想得明白。 第020章 秦霁当然想得明白,陆迢出去后她坐到圆凳上。 细嫩嫩的手指绞起了裙裳,既懊恼,也后怕。 怎么能把这件事忘了? 在醉春楼中待了二十多日,以前信耳听来的悚闻都变成了一幕幕发生在眼下的现实。 在楼里,避子汤是抢着喝的好东西。鸨母吝啬,接客不多挣不上银的花娘是没有避子汤喝的,等她们生下孩子,孩子也是花楼里的人。 若是不小心死了,就正好省下她们吃喝的钱,再买些新的过来。甚而还有些畜生,就要挑那些有孕的。 秦霁见过月娘喝这个。那还是有天半夜,秦霁从楼里回院子,月娘拜託她去煎出来的。 月娘说,这药要立时喝下效果才最好,喝了避子汤仍怀孕的事也不少见,这样的孩子多有先天不足,生产时一尸两命是常有的事。 她怎么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秦霁独自心惊许久,推开房门,正撞见往前门去的陆迢。 「大人。」秦霁着急唤他。 陆迢停下来,她小步快挪地走过去,跨上游廊脚一抬,绊到了台阶,在这男人跟前勐地一个踉跄。 秦霁眼疾手快揪住了他的衣服才没倒下去, 下面被噼开了般,钻着心的疼。 她咬住唇,鼻子一酸,又把泪收了回去。 陆迢则一动未动,手负在身后,掌心将扳指握得却是紧了些。 到秦霁直起身子,他才淡淡地问,「你还有何事?」 她定是又想了什么招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秦霁对这张冷脸露出个讨好的笑,嗓音清甜,「大人,能现下找人送避子汤来么?」 阳光穿进廊亭,映在她藕粉的花褶裙边。 晃晃悠悠,显出几分娇俏来。 陆迢没有应声。 她这句话,在他脑中过了三遍。 直到秦霁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才听到陆迢口中落出一个「好」字。 秦霁眨眨眼,渐渐消退的笑容重新放大,两只纤细的胳膊虚抱住他的腰,「奴想要最好的,不伤身子的,成么?」 她摸到他负在身后的手,学着他捏自己般,捏捏他的手,头靠在陆迢胸前蹭了蹭,声音放软。 「我会喝光的。」 陆迢这次只将她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抽出手提着她的后领,将人往后移出一步远。 幽深的眸光停在秦霁脸上,半晌,他讽笑一声,薄唇轻启,「如你所愿。」 秦霁心中巨石落地,没听出来陆迢这会儿的不悦,即时推着他的手肘往前,嗓音仍是甜甜的,「那大人快些去上值吧,这会儿想必要迟了。」 太阳都照到哪儿了,别呆在这里吃空俸禄。 陆迢正转身,被她这么一推不由顺势走了几步,绷着脸咬住了后槽牙。 她是把这里当作了京城,他还要上朝点卯么? 到底是没回头和秦霁说出这句话。 上了马车,第一件事是将赵望赶下去。 「去杏和堂买副避子汤送回来。」陆迢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她用的药。都要最好的。」 杏和堂是南边唯一一所挂了牌子称主要为妇人看病的药局,里面坐堂的医者都是层层考试筛选而出,且多为女子,在金陵多有美誉。 赵望昨夜已经震惊完了,此刻显得较为冷静,「是,大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秦霁没有说错,陆迢真的迟了。 他进官厅时,汪原已经坐在那儿喝上了茶。 他笑嘻嘻打招唿,「陆大人,稀奇了,你还是头回比我来的迟,莫不是昨夜路上耽搁了睡觉的时辰?」 陆迢瞥了眼他面前冒着热气的茶盏,「汪大人来得早,却会给自己找清闲。」 汪原讪讪一笑,将茶盏推到旁边。 这人嘴忒坏,谁一大早惹了他? 陆迢一坐下,两人便掉进了满案的呈文之中,汪原每摘录完一张就要啧啧两声。 一是太多了,二是手太累。 陆迢这些日要他翻看的都是济州近三年来的呈文,收粮帐目,官员迁免,还有上报过的案子。 都是费眼费手费脑的活。 这埋人的呈文就他们两个人梳理,汪原摸着良心说,这可列入他入仕以来最累的一段日子之一。 本来这偌大的官厅不该只有他们二人的,一个府署往往配有三个同知。 汪原另外两个同僚,一个过年时丧父现如今在家丁忧,还有一个去年年末摔断了腿,告假在家养病。 新来的还不知道从哪过来,上任遥遥无期。 汪原看着成堆的公文,心想这几日的用墨和用纸快赶上府署里年末官员审定那段时间了。 好容易到了下值的时辰,汪原今日那句话还没问,他走到门口又转回来。 「陆大人,那二人做何处置?压了这么些天,这罪状文书也要写下去,被杀的那家富户家中遣人来问过两次了。」 陆迢捏着眉心,略有倦意。 他听汪原提完那两人不免想到还等着交代的陈寻,想到陈寻不免又想到那天晚上,想到那天晚上不免又想到了秦霁。 陆迢眉心挤在一处,「不急。就这两天。」 汪原难得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瞭然点点头,又劝慰道,「你也别太憋闷,火慢慢烧起来也是好的。」 陆迢面色一滞,声音冷了下去,「汪大人马车修好了,还是趁早回去。」 汪原全然未觉,而是如释重负地一嘆,总算扯到了正题。 「陆大人,我那辆破马车在府署前的街口那儿又给颠坏了。」 …… 陆迢的马车又去城西转了一圈,这次二人没在汪原家中用饭。 汪原进去后,赵望在外面犹豫了一下,问道:「大爷,咱们往哪儿回?」 陆迢冷声道:「回府。」 哪壶不开提哪壶。 车辕辘辘往城东滚,陆迢坐在里面抵住眉心,经过去往榴园的延龄巷时脑中又浮现出秦霁今早那个可气的样子。 她要避子汤的心真的不能再真。 呵。 这是第几回了? 她先诱他,到最后又流露摆出嫌弃他的做派。 她是觉得所有男人都会被她的手段耍弄? 可笑。 * 榴园,秦霁将将睡醒。 涂过药后身上已经好多了。 她平躺在榻上,呆滞地看了一会儿房梁。 陆迢现在还没过来。 他今日会来么? 这人今早是不是生气了? 秦霁仔细回想一番,神思顿时清醒不少。 他真生气了。 秦霁抓了把头髮,身子蜷成小小一团,将薄毯盖过头顶。 在一团昏暗中嘆了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一声。 心烦虑乱,不知所从。 绿绣在房中另一头听见,走上前来,「姑娘,可要现在摆饭?」 秦霁听到这声姑娘更加烦闷,愁上浇愁。 从薄毯里冒出头,看一眼窗外,日光斜斜从外面洒进来,还未变成橙黄的颜色。 今日这么早就问? 秦霁没细想,点点头,「摆吧。」 早些吃了也好,若是他过来又该吃不下去了。 绿绣将跨出门槛时被秦霁喊住,她回望过去的时候眼睛都冒了光。 秦霁这两日主动和她们说话的次数不超过五次,五次里面有四次都是她要睡了无事莫扰。 叫人想讨好都没地方下手。 这次总不是要睡了,绿绣很是期待地问道:「怎么了?姑娘。」 秦霁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转过头,柔声道:「无事,你走吧。」 绿绣应声是,在出门前又福了个身,诚恳道:「姑娘若是想些什么尽管提出来便是,奴婢们一定尽心为您办。」 秦霁敷衍点头,仍是缄默。 她实在是开不了口。 还是再过一日吧。 明日若他不来,她就去问问。 昨日那样……她实在是有些怕。 绿绣出了门到小厨房下吩咐,旁边跟着她的绿珠听到后睁大眼睛,声音都高了起来,「不再等等大爷么?现下天色可还早呢。」 绿绣忙掩住她的嘴,压低嗓子。「你小点声!」 等绿珠止住声,绿绣这才严肃郑重地告诉她,「咱们是来伺候姑娘的,这些事都得先想着姑娘,懂么?」 绿珠不解摇头。 她们可是国公府的下人,自然要先想着大爷才是。 绿绣轻轻推她一把,恨铁不成钢,「笨死你得了,大爷说的,现在懂了?」 绿珠用力点头。 懂了!是姑娘很受宠! 秦霁用完饭,去了前院散步消食。 暮春晚晚,夕阳留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院中错落有致的池馆水榭,曲折游廊在余晖中交相衬映。高大的石榴树林立其间,嫩绿的春枝上挂着一串串或粉或白的花骨朵,颇有一番雅趣。 院子四周则是处处围着高墙黛瓦,秦霁走到一半,在一方琉璃瓦四角亭里歇下,目光不时往榴园正门的方向投去。 那儿是守了人的。 绿绣以为她在等陆迢,也跟着望了几眼。 榴园大门外静悄悄一片。 秦霁转过来,对绿珠绿绣二人微笑,「大人不过来这边都冷清了好多,可知金陵有什么好玩的么?」 姑娘不是金陵人? 绿绣心中疑惑一瞬,然并不纠结于此。 金陵城好玩的自然是多,只是忽然叫她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正要开口,绿珠挤上前来,「姑娘姑娘,这个我知道!」 秦霁往朱漆美人靠的里边挪了挪,示意她坐到自己旁边,又拉过绿绣坐到自己另一侧。 她看向绿珠,清瞳微微放大,眼神中满是期待。 「能都讲给我听听么?」 第021章 瓷美人般漂亮的脸蛋忽地停在近前,直瞧着自己。 绿珠脸微微一红,声音小了些许,心中的欢欣却不住往外冒,她绘声绘色地说起来。 绿珠从大油坊巷里酥酥生点心铺的趣书生讲到了折菊巷中杯莫停茶楼里的杂耍班子,节日不必提,那时候必然到处都是好玩的。 绿珠每讲完一处,秦霁都随口问上一问。 绿绣在旁边听得入了迷,不时补上两句。因着现下四月末,她们又聊到了庙会游观时的盛景。 「过不了几日便是长生大帝的诞辰,想来大一些的寺庙附近都会开市。说不准还能见着那些道士和尚扮一出钟馗嫁妹呢。」 长生大帝的诞辰? 秦霁想起了那本金陵游记所录,江南庙会与京城的庙会略有不同。 其一便是名目。 京城的大相国寺为了货贩生意,每月开市五次。 而江南因着巫神之说成风,则借神诞的日子举办庙会,大大小小的道君,菩萨,轮着番过生,庙会跟着一场接一场。 每逢神诞,便会有商人趁此良机在庙前开办大市小市,游客在庙中烧完香后又能逛市游玩一番。 绿珠问秦霁:「姑娘你看过瓦官寺去年的庙会么?」 秦霁双手撑着腮,摇摇头,抬眸时露出一缕疑惑。 「瓦官寺,是个很大的寺么?」 绿绣在一旁道:「瓦官寺是前朝留下来的旧寺,说小不小,但也谈不上大寺庙。要说金陵城中的大寺庙,头一个便是先帝下令在这儿建成的大报恩寺,其次便是定林寺,毗卢寺。这些寺庙都要比瓦官寺大。」 前朝的皇帝笃信佛教,都城还是在这金陵,江南各地为了迎合圣意大肆兴建起了佛寺。 曾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里的寺庙果真有很多,漫长的九年过去,能保全名姓留在秦霁记忆里的东西实在是少。 「原来是这样。」秦霁微微一笑,又问绿珠,「去年的瓦官寺怎么了?」 绿珠说了这么久,没见秦霁丝毫不耐,而是一直在认真地听。这让她受宠若惊,放下了先前那一点儿害羞,转头说得更加来劲。 「去年夏,我在那儿看的城隍庙会,便有一出钟馗嫁女。那钟馗站起来还没有他妹妹高,衬得妹妹都有些魁梧了,这二人动作利落潇洒,还改了词,很是有趣,只是可惜他们没演完就换了人。」 「说得我也想看看了」秦霁眨了眨眼,似是羡慕。「你去年就来了这园子么?」 「我与绿绣姐姐皆是四年前来的这儿呢,是国公府的家来的。」 秦霁点了点头,回之一笑。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去。 陆迢今夜没来。 秦霁上床后茫茫然睁着眼,绿绣给吹灯前看了看她,小声说道:「姑娘若是想看庙会,不如同大爷说,他说不定会带您去呢。」 秦霁「啊」了一声,从床上半撑起身子,「那我能自己出去看么?」 她忍得住不问陆迢,却忍不住不问这个。 绿绣立时慌了,摆手道:「这可不行,大爷交代过了,姑娘是不可以自己出榴园的。」 忍了好些天,得到的是一个意料之内的答案。 「我好想大人。」秦霁对着绿绣念了一句。 随后不看她的反应,认命地躺回床,合上双眼。 绿绣提着灯笼走了出去,房门卡哒一声合上后,竹阁里便只留下满室幽暗。 秦霁重新睁开眼。 绿珠说的那些街巷名字,她只对其中一二稍有些印象,还是在家中偶尔与父亲闲聊时提到的。 她与父亲之间,除却那段往事,提及金陵的次数实在是不多。 秦霁凭着刚刚听到的那些,在心中粗糙描绘了一个金陵的巷道走向。 榴园是在城西的延龄巷,往东便是城中的主街…… * 第二日,应天府署的狱房最里。 如兰和照升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一连多日,除了送饭的狱卒外再无他人踏入此地。 牢房墙沿最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眼窗,天稍稍阴一些,里面便暗得分不清白天黑夜。 墙下堆着积久未换的箍拢草,不知多少人在这上面躺过,上面的血污脏垢实在太多,已经看不出这草原本的颜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受了潮,便往外发散着令人溺毙的腐臭。 照升卧在这堆湿扁的干草之上,被这股腐臭死死压着胸口,越压越沉,他猝然睁开眼,勐地咳嗽起来。 另一边的如兰即刻揪起了心,扶着木栏往他这边查看,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照升哥哥,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照升咳完平復了一阵,起身到隔着两人的木栏旁边,宽大的囚服罩在这个清瘦的十九岁青年身上,入目可见的狼狈惨澹。 照升笑了一笑,憔悴的眉眼重新冒出一点鲜活气,他轻轻揩去如兰眼角泪珠。 「说什么傻话呢?此事与你能有什么关系?是我没用,不能带你走。」 「不……不怪你……照升哥哥。」如兰哭得更加伤心,连声哽咽起来。 怎么能怪他呢? 如果不是因为要救自己,照升哥哥不会伤人起事,他书读的好,一次便考中秀才,还是里头最厉害的廪生,再过几月便是三年一度的乡试,举人必然也是囊中之物。 他这时本该在书院读书,为奔向以后的大好前程而努力,而不是陪着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当中苦等发落。 「莫要伤心,兰儿,我们都会没事的。」 照升伸手越过木栏,拍着她的头柔声安抚。 十六岁的小姑娘,虽无衣食之忧,但家中父亲懦弱,继母不慈,受过的委屈一点也不少,好在还有个不时过来的义兄关心着她。 二人互相陪伴,情意早就远胜常人。 虽知晓这不过是句安慰,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便能让如兰心安,如兰收了泪,闷闷点头。 有差吏从外进来,脚步声离两人越来越近,那差吏打开了王照升这间牢房的门锁。 「王照升,走吧,知府大人要见你。」 陆迢在刑房单独见他,刑房的窗比牢房的大,里面陈列的各类刑具都清楚可见。 陆迢坐在太师椅上,睨了眼笔直跪着的王照升。 「王秀才,还是站起来回话吧,不然这廪生岂不是白考了?」 秀才与普通百姓不同,可免除徭役,见官也不必下跪,还有许多实打实的好处。 陆迢这语气听起来像是寒暄客套,却叫王照升心中冒出一股冷意,腰背不受控微微弯了下去。他垂下头,视野中仅留下陆迢正红官服的一角。 这一角的红像是一团火,在他眼中暗暗灼烧。 王照升摆出十二分的恭敬:「小民鄙薄,不敢冒犯。」 他话音刚落,陆迢便朗笑一声,如清风过竹,俊雅挺秀。 王照升释了口气,以为方才是自己误会了,他跟着讨好地笑,然而这笑还未变大,就听得一声轻飘飘的质问。 「你不敢?」 王照升听到这话后有一瞬的茫然,随后便撞见了那俯视过来的眼神。 漠然,不屑。 讨好的笑凝固在王照升憔悴的脸上,像隔夜的肉汤上面结成的白色油冻,虽出自汤中,二者却极不适宜,令人见之蹙眉。 「你杀的那人,是与你在书院一同进学的生员白墨,与你的关系也极为亲近。」陆迢淡声开口。 「大人!我与白兄的关系确然不错,可您前面那句小民不能认。」王照升回过神来,伏首拜在地上。 「我那日与白兄起了些许争执,他个性冲动提刀想要刺我,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失手伤了他。」 王照升勉力维持着镇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这说辞漏洞百出,和诳语没什么两样。听得陆迢皱了皱眉,中指并着食指敲起了桌子。 他不开口,刑房陷入沉寂之中,只有缓慢又压抑的敲桌声。 这一下下恍若敲在了王照升黑苦的胆子上,几欲将其敲破。 王照升心中慌乱起来,这是不打算捞他?凭着那位的本事,将自己捞出来还不容易? 眼前这位与他相比,不过也只是个文官知府而已,只比那知州大上一级而已。 王照升这么想着,觉得有必要「提示」一下这位新上任的官员。 「大人,我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如何可能杀的了白兄呢,又或许是那条船上的船夫小厮对他怀恨在心故意陷害于我?我与陈寻陈大人也见过几面,我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还请大人明察。」 缓缓的敲桌声停下来。 「巧了,我与陈寻也认识。」陆迢抬手往他身后指了指,「坐。」 王照升回头,身后是一张布满暗红血迹的老虎凳。 他拖着锁链走过去,才发现这上面暗红的血迹竟然未干,而那凳下,有一个他极为眼熟的物件。 一截断裂的乌瓷骨哨。 那人是王照升给自己留的保命底牌,他将证物交给了他,许诺同富贵,共患难。 王照升大惊失色,回身看向陆迢,「你……你们!」 「别着急,不是本官伤的他。此人是与你相熟的陈寻送过来的,还递了一封状纸,你不妨先好好看看。」陆迢幽幽说道。 王照升拿起放在里面的状纸,果然是陈寻的名字,这诉状上说这人是伤了他家的下人。 何其荒谬的理由,同他刚才跟陆迢提出的藉口一样,全然没有可信之处。 王照升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散去,面色惨败若淤泥。 陆迢靠进椅圈,语调从缓。 「白墨的兄长知道了得死,白墨知道了也得死,而你——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活到现在?本官给了你七日时间,让你多活了七日,你竟然愚钝至此,还没想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一字一句传入耳中,王昭升头脑空白,如被一道惊雷噼中,双腿一软坐在了老虎凳上。 暗红的血渍逐渐浸透他的囚服,那股腐臭又往他胸前压了过来。 陆迢站起身,不打算再同他绕圈子。 「你方才说得很是有理,或许真是白家的家僕生了事陷害于你。不若本官这就放你出去?」 第022章 王照升被点醒了,不断摇头,「不……不……」 他从凳上跌跪到地上,颤声说道:「请大人明示!」 王照升死死低着头,看到天青缎面的皂靴与糙墁砖地相接,肃正的朱色官服一角来到了眼前。 陆迢冷着声,「王照升,你从杀人那日开始,给自己留下一条的就只剩一条死路,谁也救不了你。」 王照升脸色灰败,落臀于地。 「那知府大人何必同我一个将死之人废话?」 陆迢俯低身子,点了点他的左手手臂,缓缓说道: 「去年十月,你毒杀济州州衙的主簿卢临。本官希望你写下供词后再死。」 王照升捂住被他点过的地方,薄薄一层囚衣之下,是一块触目惊心的浅粉肉疤。 他怎么会知道? 王照升陡然睁大眼,惊疑不定地朝陆迢看过去。 去年他迫于无奈应了一位贵人,替那人给义父下药,那药粉入水后无色亦无味,饮下不久便能使人昏迷。 卢临不爱喝茶,他于是多加了些药粉。想着昏睡怎么也不该害了性命去。谁知卢临发作后倒下,手边那半杯茶倾倒在了自己手上,不多时自己这处便灼痛溃烂,许久才好。 可当夜他是偷偷去的卢府,也没叫任何人发现他,这人究竟……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陆迢依旧是一副漠然的态度,缓缓开了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死不足惜,但有人不该死。」 话音落地。王照升捏紧拳头,他怎能不知他说的是谁? 兰儿与他,是他早早就开始照顾的小姑娘,他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她不再受人委屈。 他怒道:「你想对兰儿妹妹做什么?她与此事无关!」 陆迢嗤笑一声,全然未将他放在眼里。 「动动你的脑子想想,到底是谁会对谁做什么,本官只按律法办事。」 王照升顿住。 义父死了,那两位大人也相继出事,他们还要自己杀了白墨。这样的人,当真会放过自己吗? 自己的挚友这么快就落得惨局,纵然兰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这些天一直与自己在一起,那些人怎么会信? 是他害了兰儿。 王照升彻底从幻梦中清醒过来,他扑倒在地,紧紧抓住陆迢的衣角,腰拱成一道弯。 「大人!我可以写,您能不能救下兰儿?她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独自一人绝无法在这样的险境中活命。」 陆迢蹙眉,「我会将她送走,至于送去哪儿——」 他将自己的衣摆抽出,缓缓续道:「端看你这份供词能给我减多少麻烦。」 王照升很快会意,向陆迢要来一方布,咬破了自己的指头。 良久,他面色苍白,唇色发灰,终是将一份血书交到了陆迢手上。 在陆迢提步要出时,王照升跪在他身后问道,「大人,我何时会被处刑?」 「从速」 「大人能否允我再见兰儿一面?」 王照升没问陆迢是否会遵守承诺,他不犯煳涂的时候一点都不煳涂,自己没有任何筹码,这官想煳弄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只能信他。 「可。」 陆迢侧首应了他。袖中揣着那份血书,从刑房走了出去。 回到官厅,赵望将今日上午竹阁来传来的密信给了陆迢,上面简要记载着秦霁昨日的所言所行。 这密信薄得可怜,陆迢将其打开,上面的字连这样短的纸也填不满: 上午,发呆 下午,睡觉 晚饭后说大人不在很是冷清,后问起金陵好玩之处,听了许久。 睡前说道,很想大人。问可否自己单独出去看庙会。 她倒是很警惕,还不忘煳弄他。 陆迢面不改色地看完后,将这纸涂黑。 到了下午,王照升被提到公堂问审,公堂外亦有围观者。 王照升与白家人分立堂下两侧。 白家人请的讼师告其谋杀,王照升拒不承认,然人证物证俱全,辩驳亦是无力。 依当朝律法,诸谋杀人,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堂上代表即刻执行的火籤落地,清脆一声响后,便有官兵上前将王照升拖去刑场。 陈寻一个时辰后便知道了此事,心中巨石落地,亦是喜不自胜,当即推开怀中的美人,亲手写了一封请帖,邀陆迢隔日去茶楼相见,遣了得力之人给他送去。 「大人,您只顾着自己高兴,倒是把奴给晾到一边。」美人心有不满,柔弱无骨的藕臂伸进陈寻的衣领,贴在他耳边娇声呵气。 「小妖精。」陈寻将她一把揽到自己腿上狠揉两把,听得耳边莺啼阵阵。 美人吟哦的姿态使陈寻越发不能自抑,他抱起她走向床榻,「本官这就来好好审你这个贼妇人!」 一刻钟后,鸳鸯被中的红浪止歇下来。 陈寻从欲望中抽身,心想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他年过三旬尚且如此,何况那个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自己这步棋倒是走对了,若是能将这人也拖下水,这江南一带,他们大人还有什么不能成事的? 唯一一点不好,便是那夜陆迢收的不是他准备的人。 这好处,算收还是没收? 这可不能含煳过去。 到了下值的时辰,陆迢上车后,赵望朝里问道:「爷,咱们——」 「回府。」陆迢沉声打断他。 马车一路东行回了国公府。 书房,陆迢拿出那封血书,王照升在这上面交待的极为仔细。 他童试时作弊被人抓住了把柄,然而那人一直等到去年夏才找到他,威逼利诱之下,王照升便答应替他给卢临下药,却是被那人矇骗,亲手毒杀了自幼对他多为照拂的义父卢临。 随后偷走了那人所指要的一份帐簿。也正是在交帐簿的时候,王照升见到了陈寻。自以为要被栽培,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才有了为他唆使去杀白墨之事。 当真是被矇骗,全然不知那药有毒? 陆迢不信。 他从书房博古架后的暗格中取出一个乌漆梅花纹雕檀木匣子,中间的锁身是金溶成的并蒂莲。 匣子用了许多年,边角无可避免地掉了些许漆皮,露出泛黄的木身,但仍旧是完好的,定时用桐油擦拭,乍看之下簇亮如新。 足见出主人对其的爱惜。 陆迢打开了它,里面放着一本因浸水而变皱发黄的手札,血书与这手札一同被封进了匣中。 去年十月,陆迢在济州附近的渝州探望病重的恩师,夜渡四水时在里面捞起一个重伤的少年。 与今日王照升所书,囫囵拼凑出一个全景。 卢临当时口喷鲜血,却并未死绝。昏倒一阵后又醒了,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这无人知道的手札託付给府上一个十二岁的小僕。 可惜那少年出府没多久就被人发现,好在其身形瘦弱,易于躲藏,强撑着一口气又遇到了他。 陆迢将匣子锁好,放回原处。 回到黄花梨透雕书案前,那上面还留有一封突兀的红绫烫金双贴。 陆迢看完后略沉吟一阵,唤来了松书。 松书是大房奶妈的儿子,与陆迢同年,陆迢进学后便一直是松书替他打理内务。 松书进来打了个揖,「爷,您有什么吩咐?」 陆迢问道:「我库房中女子穿戴的首饰可多?」 「多的,耳环,步摇,髮簪,手镯,占有两个八宝盒。」松书回忆完后又补充了句,「都是小姐们喜欢戴的样式。」 小姐们喜欢戴的样式。 这后半句入耳后陆迢有些不悦,「你从哪儿听来的?」 松书被问得一愣。 府上三小姐的生辰不是年年都在五月么?一到那天全金陵的贵家小姐们都要来这里,想不知道也难。 「去年三小姐过生辰时……」 此话一出,陆迢便知晓是自己误会了,抬手止住松书。 「都取来给我看看。」 不久,两个八宝盒齐齐在陆迢面前打开。 里面的首饰琳琅满目,贵气或素雅,珠石或金玉,一应俱有。这些沉睡在木盒中的漂亮首饰骤然见到天日,又活了起来,在烛灯下流溢出华光。 陆迢看过这些,取出了几样自己觉得不合眼的。 目光又落在放耳坠那处,一对珐瑯掐丝累和田玉兰花耳坠子静静躺在那儿。白玉莹润通透,与她那动不动就烧起来的粉耳倒很相配。 陆迢勾勾唇角,笑得玩味。 他取出耳坠,新拿一个大小适宜的首饰盒单独放了进去。 将这耳坠与一只八宝盒一起交给赵望。 「现在给她送去。」 看着赵望上马后,陆迢微微一哂。 她不是想他么? 松书进来将剩下的首饰收进库房,清点时吓了一跳,这是直接少了一盒? 三小姐的生辰从里面得出一样就能高兴几天。 今年只怕嘴都要合不拢了。 松书觉得有哪里不对,三小姐的生辰还早着呢,大爷几时给她这样选过? 那是给谁了? 刚刚是赵望从大爷房里出来的……松书抖了抖,他简直不敢想。 * 榴园,那只沉寂了许久的八宝盒在短短的一个晚上又被打开了第二次。 里面流光溢彩的首饰映亮三双眼睛。 「小姐!大爷对您真好!」绿绣真心贊道。 「真好!」绿珠真心附和。 「呵呵」秦霁强颜欢笑。 男子送女子首饰,定是要同她换些什么。 换她的喜爱,换她的触碰,换她的真心或是钱财。 在醉春楼,秦霁又知道了一种可以换的——身体。 花娘们往往有自己的熟客,若是那熟客某日送了过于值钱的礼物,往往是要让她去陪一些重要的人物,又或是很多人一块儿荒唐。 今夜这样多的首饰,折价典卖也能买来城中一座宅子。 他想换什么? 秦霁手脚冰凉。 第023章 绿绣看到了八宝盒后边的锦盒,拿起来捧给秦霁。 「姑娘,这个您还没打开。」 秦霁接过,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对耳坠。 指头大小的玉雕兰花,每一道花瓣纹理都极为细腻,玉质莹白透洁,栩栩如真,好像锦盒中盛放的是两朵将开未开的玉兰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绿绣与绿珠脸上的笑更灿烂了些。 不仅情意到了,这单独挑选的心意也没落下。 她们以后的日子是真的有了奔头。 「姑娘,这耳坠子与你真是极为相配!」绿绣再次真心赞美。 「极为相配!」绿珠再次真心附和。 「嗯嗯。」秦霁草草点头。 眼看着两个丫鬟变得更加激动,秦霁假意打了个呵欠,语气懒散。 「收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等两人出去后,秦霁趿鞋下床。藉着窗中漏进的淡淡月光,打开自己的小包裹。 里面东西寥寥,火摺子,伤药,鱼佩,还有她剩下的五十两银票。 前两样都是李思言送给她的,实打实地为她着想了一番。现如今最实用的那把短匕却落在陆迢手中。 秦霁吹燃火摺子,照亮那枚鱼佩,青铜塑的鱼身,鱼嘴上挂着一根红绳。时过日迁,鱼身已经锈了许多,红绳也黯淡失色。 这鱼佩分明只桂树叶片般大小,伶仃一个放在掌心却似有千钧之重。 秦霁将其握住,浓睫垂低,眼底落下一片鸦青的阴影。 她没忘记,这趟来金陵是来求人的。 鱼佩真正的主人早已离世,误会就此埋下,已经十余年了。 那件事一直都是爹爹心里的结。 秦霁并非在金陵出生,而是四五岁时才到了这边。她记得,爹爹每年都会有几天,独自出门去到各个寺庙,回来时一身的汗味混着庙中的焚香味。 后来某日,他灰白着脸回来,将自己关进房中。 娘亲那时病重,秦霁生她爹爹的气,憋红了眼。娘亲拉过她笑着说悄悄话。 「他找到了,还挨了一顿骂呢。」 秦霁当时听得懵懵懂懂,但把爹爹挨骂了这句话记得很清楚。 那之后,爹爹再未去过寺庙。 她现在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狄叔叔死了,这里那么多寺庙,总有一处放着他的牌位。 爹爹能找到,她亦能。 再忍一忍。 秦霁不断告诉自己。 第二日下午,榴园外停了一辆马车,正是上次秦霁来时坐的那辆。 是陆迢派来接秦霁的。 消息一传进来,绿珠和绿绣面上隐隐藏着雀跃,绿绣到底稳重,咳了一声,摆出大丫鬟的姿态,对赵望微笑道:「知道了,我们姑娘这就准备。」 回到秦霁面前时笑容却是藏不住了,招唿过绿珠,二人忙不迭围着秦霁打扮起来。 髮髻绾好后,绿绣捏着耳坠要给秦霁戴上时停了动作。 「咦?姑娘,你这耳洞长好了。」 「是么?」秦霁摸摸自己的耳垂,「算了,就这样吧。」 绿绣很是可惜,将耳坠放回,未见铜镜中美人眼底的愁郁一闪而过。 半个时辰后,秦霁走出榴园正门。 快要入夏,春风渐暖,此时日头微微西斜,照在榴园外的绿柳朱门上,洒下一片斜长浓荫。 赵望在外面等得昏昏欲睡,被绿绣喊着那么一抬头,就见到了打扮完毕,从绿荫下走来的秦霁。 他只怔了片刻,瞬时偏过头去,人也往后退开两步,不敢冒犯于她。 赵望恭敬道:「姑娘上车吧。」 秦霁瞧了他一眼,自己扶着车轼踏上马车。「大人要接我去哪儿?」秦霁随口问道。 「茶楼。」 赵望虽没藏着掖着,但说了和没说也实在差不太多。 金陵的茶楼多了去了,她要问的是街的名字。 秦霁掀开帘子往外看,马车在往东驶,周围两侧渐渐宽敞热闹了起来。 墨铺,机铺,剪裁铺……大大小小的铺子外斗挂着招幌,沿街能见着一熘风格迥异的字。 秦霁看得出神,冷不防赵望在外面说道:「姑娘,大爷说不能让你……在马车上抛头露面。」 陆迢原话说的其实是别让秦霁在车轩探头到处看,那话显然不能从自己嘴里这么说出来,于是赵望委婉了些。 「好。」秦霁放下竹帘。 她答应地干脆利落,反倒出乎赵望的意料。在赵望心中,美丽的女子身上总附带着相应的骄纵。 以前有不少小姐姑娘钦慕他家大爷,在大爷面前温柔小意,可对他都是不屑一顾的,再怎么着也要端着些架子。 这位禾姑娘果然不一样。 车厢中,秦霁弯下腰,将竹帘掀开一小道缝,从缝中偷看这久违的金陵街道。 马车过了桥,在一座茶楼外停下。 这茶楼有三层,外置的招幌精美,楼宇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奢贵之气,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来的地方。 赵望将秦霁送入三楼的一间厢房,偏首避开秦霁满是疑问的视线,「姑娘,你在此处先坐,大爷稍后就到。」 秦霁微笑点头,藏在身后的指甲却是将掌心掐至泛白。 方才上二楼时,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噩梦般的呻吟声。 转眼看去,目之所及的人皆是穿鲜着锦。 秦霁立刻便明白了,这里才不是什么正经茶楼,这是花茶坊! 以卖茶为由,实则楼上备着妓子待客。什么点茶都是心照不宣的名目而已。 秦霁坐到桌前,发间簪着的步摇碰在一处,泠泠作响,越发让她觉得自己可笑。 髮髻上第一次插了这么多髮饰,居然是为了来这种地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秦霁摸到脑后,取下一只金簪藏于袖中。 秦霁在这厢房中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人声。 正是陆迢在说话,可听脚步,又不止他一人。 秦霁所坐的地方侧对着房门,那门被推开时,她偏头转向门口。 看清站在那儿的人是陆迢后,秦霁忙站起身,娇声唤他,「大人。」 短短两个字经她的嗓子一转,就变了味道。 尾音被拖得绵长,像做糖人时最后一笔时拉出来的糖丝,轻轻一抿便能化开,甜得人的心肠都跟着软成绵绵一团。 陆迢站在原处,眸光平静地望向她。 「陆大人当真是好福气。」他身侧的陈寻走了出来,一双三角眼越过陆迢,对着秦霁上下打量,刚刚这一声光是听着便能将男人半边身子都酥了去,若是在床榻之上…… 陈寻想着,唇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秦霁心中作呕,头垂低,朝着门口微微欠身。 见这美人似是含羞带怯,陈寻脸上的笑容更甚,欲往里进,「怪道你那日不肯收我的心意,原是有了此等佳——」 「陈大人」陆迢唇角含笑,语气已是冷淡下来,他手往前抬了抬,「你订的厢房似乎不在此处。」 他说完自己就走了。 陈寻立刻回过神,暗骂自己犯蠢,这人才刚得手自己动什么歪心思?转而提步跟上去。讨好道:「是是是,我近来眼神不好……」 秦霁一直垂着头,听到隔间的关门声后,才松了口气,手心又是一层薄汗。 她要了水将手洗过一遍。 隔间这两人说的什么,秦霁一个字也没听到,她推开了厢房后的窗,窗下是一条宽河。 来时日头才只是西斜,不知多久过去,如今又近黄昏。 天边落日熔金,晚霞流进了这一河的水中,河面上还游着好些船只,船家的摇浆一拍,好似在做染料,要拌匀这残阳与清水。 往远看,是群山,离得亦不算远,最近的那座山,山中高低错落的寺庙楼宇似乎都能数清。 秦霁看得认真,连房中进了人也没发现。 也不怪秦霁,陆迢走时没关门,她自不会去将门关上。 第024章 陆迢静静站在她身后。 秦霁今日穿的是轻薄的春裳,杏粉软烟罗上杉配着一袭湖蓝暗花缎面石榴裙。 窗牖处的余辉落在她裙摆,镂银暗花时隐时现,腰间束着月白波纹丝绦,便是这样琼枝般直直立着,也能见出身姿婀娜。 陆迢清咳一声,将秦霁吓得不轻。 她回过头,辨清是陆迢后,唇角微微提起,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自他身侧往房门处转过一圈。 确认只有他一人,秦霁脸上的笑意便深了些。 走到陆迢面前,两只小胳膊揽上他挺直的颈项,纤縴手指按在他颈间,稍稍用力,踮起脚,将自己拔高。 秦霁脸颊贴在他的颈侧,若有似无地蹭了一下,轻声唤他,「大人。」 像一只求主人抚摸触碰的猫儿。 然陆迢一动不动,秦霁尴尬地咬住下唇。 心中开始鄙夷起自己。 她几时做过这种事?好不容易豁出去了,眼下这副场景却像是她在强迫良家子弟。 脸颊又蹭了蹭,这人仍像座泥塑,没有回应。 秦霁讪讪松开环在他颈间的手,正要落回去,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箍上了后腰。 秦霁一时不妨又揽住他,小臂压上陆迢的后颈。 在相接之处,二人同时感受到一种突兀的,坚硬的,硌人的,细棍形状的触感。 两道目光猝然对在一起,黑眸深沉,杏眼慌乱。 秦霁推推他,觉得腰被箍得更紧,动也动不了。 「这次又是给我的礼?」陆迢一只手箍着秦霁的腰,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臂移到两人之间,面色有些阴沉。 秦霁心里咯登一声,迎着这人不善的目光摇头。 「是大人昨夜派人送给我的簪子。」 陆迢松开她,口中不屑,「你就这点把戏?」 上次一把匕首还没碰到先晃出个影子,这次拿都没拿出来就叫他发现了。 秦霁知道他在讽刺什么,唇角抿了抿,继续摇头。 她撩起藕粉宽袖,细白的藕臂已经被簪子压出来一道红印,瞧着很是触目。 「奴第一次收到这样多这样贵重的礼物,可是戴多了也不好看,又不想辜负大人心意,于是单独拿了一只簪子,想见到您的时候央您亲手给奴戴上。」 秦霁取出簪子放进陆迢手中,说完后仰脸看他,目光盈盈,眼中似盛着一泓清泉,闪着细碎的光亮。 陆迢神情松动些许,目光自她的脸往上移。 一头绸缎似的乌髮盘成他说不出名字的髮髻,如云似雾,其间缀着银丝珍珠步摇,缠枝钗花白玉簪。 仍旧是她秦霁。 他恍然忆起,在京城见秦霁的那几次,她的发上从没什么装饰,只简简单单一只髮钗而已。 「大人帮我,好不好?」秦霁的眼中写满了期待。 陆迢回神,拿着那只髮簪在她发间比了比,迟疑一瞬后重新放回秦霁手中。 他沉声道:「自己簪。」 他不想陪她玩什么小把戏。 秦霁怔然一瞬,牵起陆迢的一角衣袖,「大人是不是累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陆迢朝她看去,她脸上的笑意清浅,目中的关切不似作假。 他以为她便是不生气,也该有些委屈,她却转头关心上他了。 还叫她给说中,这出乎陆迢意料。 他没作答,任秦霁牵着他往椅子处走。 坐下后,两只温温的软手覆上了他的后颈,显然是用了力的,只是落到他身上便不算太大。 她这般按起来很舒服。 陆迢闭上眼,身体稍稍松展。 两人都未再说话,但秦霁身上那股特有的香气却不时从陆迢颈后绕到身前,丝丝缕缕缠绕住他。 秦霁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给他按跷。 总算不用面对他的阴晴不定。 先前同他走在一处的人应是需要应酬的同僚,近墨者黑,定然不是好东西。 坏东西应付坏东西,应是要费些功夫的。 他是真的累了。 秦霁十分能体会陆迢的这种累,毕竟刚才和他面对面那一小会儿也足够让自己损耗一天的阳气。 秦霁一晃神,手忽地被陆迢给拉住,下一瞬便坐到了他的腿上。 再抬眼,一张俊脸被放大在眼前,实在是太近,秦霁抵着他想退开些,然而腰间亘着一条极为有力的长臂在往回收。 越来越紧,越来越近。 秦霁反应了过来,偏过头,一动也不动。粉耳像掉进了硃砂染料中,迅速变红。 陆迢被她这副样子逗笑。 勾人时豁得出去,一来真的就知道怕了。 黑沉的眸光落在了她的耳上,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空荡荡的耳垂摩挲。 他的力气加重,秦霁再不能装死,她轻嘤了一声,转过头讨饶,「大人,疼。」 陆迢放过了她的耳垂,眸光又停在她的唇上,拇指轻轻碾过其上。 「没涂唇脂?」他的声音有些哑。 秦霁点点头,看着沉默下去的陆迢,忽而问道:「大人待会儿还要去隔间么?」 「嗯」 「等我一下。」 秦霁对他一笑,去了厢房东侧的茶案边,案上有一只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海棠花。 她摘下两朵,用茶水洗过一遍,用花枝就着杯盏捣起了红粉的海棠花瓣。 捣出来的汁液重新倒入另一只杯盏中。 捧着那杯花汁坐回陆迢旁边,「这个简略了些,但颜色不差的。」 陆迢嗯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秦霁双手捧着杯子与他对视一眼,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用指尖沾上花汁,按在了陆迢下颌。 花汁抹完后,再印着唇贴上去。 陆迢没躲,秦霁便如法炮制,从颌角到脖子。 涂了四五处后,她将茶盏放下,上半身退开,与陆迢之间保持着一步之远。 秦霁将陆迢好好打量了一遍,忽视掉他略含鄙夷的目光,对他这副「尊容」给予了肯定。 「大人现在瞧上去已经不大像……正经人了。」 陆迢哼了一声,站起身,高高的影子罩向秦霁。又将她抱回自己的腿上,抿住软嫩的耳垂。 秦霁抓着他胸前的交领,湿热沿耳根下滑,一路的软肉被他含着吮着,又酸又麻。衣裳本就薄,不时被扯两下,领口都松了好些。 秦霁心慌不已,想推开又怕惹他生气,只能垂下羽睫,不去看他,手却是将他的衣襟抓得很紧。 半晌,湿热的唿吸从她颈间离开。 陆迢伸出手指将她松散的领口往下拨,露出一小片莹洁秀气的锁骨,在一处被吮红的地方点了点。 「下次要真的,这样的,懂么?」 这话轻佻无比,偏偏他端得一本正经,好像在说什么醒世名言。 秦霁抚过被他啃红的地方,有些疼。 「我知道了。」 第025章 她脸上透着点儿海棠红晕,唇珠也沾上海棠花汁的颜色,陆迢看着,心情忽然好上许多。 他的外室,不仅生得美,人亦很有趣。 「在此处用完饭自己坐马车回榴园。」 秦霁点点头,从他腿上下来,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大人先去忙。」 陆迢勾唇一笑,出了门。 陈寻正站在过道朝着这边望。 陆迢侧身挡住送他出门的秦霁,信步走过去。 「陈大人,现下可是想好了?」 陈寻的目光从他出来的那扇房门前收回,脸上堆满笑,「您肯帮我,我又哪里敢含煳。」 二人一同进了厢房,不多时陈寻便拊掌大笑,笑声传到隔间,听得秦霁直皱眉。 正事商量完,少不得还要推杯换盏热络热络。陈寻喊人摆上酒菜,又吩咐将先前点的茶送上来。 说话间,他瞥过陆迢身上那点点红印,还有这翻皱的领口。心嘆这陆迢平日瞧着正派,实则入门晚了些,都是同道中人。 酒菜上罢,两个抱着琵琶的小娘子也进了门来,这二人是双生子,生得一般水灵漂亮,打扮神态上却有不同,姐姐双碧风情款款,妹妹双霜清雅端庄。 这是陈寻花了大价钱从扬州找来的瘦马,两人对坐在主位的陈寻行了个礼。 陈寻笑了声,「好姑娘,你们今儿个要伺候的爷在那边。」 两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神显而易见的亮了起来,面上的笑也真实得多。这下不用陈寻多说,二人齐齐走到陆迢身前欠身行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双碧正对着陆迢,腰身弯得比她妹妹低,抬手将胸前头髮拢至胸后,使那道雪白沟壑垂眼可见。 双碧抱着琵琶,一双狐狸眼上下闪烁,从里到外都透着一副媚态。 她平日也不至于如此卖力,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皮囊生得实在太好,光是刚才他似笑非笑看过来的那一眼,都叫她心跳地快了些。 「爷」 陆迢挑挑眉,目光落在二人的琵琶上看了许久,随后开口问道:「你多大了?」 「奴与妹妹都是十六。」 陆迢「哦」了一声,又偏过身子,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双碧与双霜仍旧保持着欠身的姿势,她们带来的是黄花梨木斫成的琵琶,抱在手中实打实的沉。 陆迢举杯敬陈寻,「以后还要多请陈大人照拂。今日这两位佳人陆某便——」 双霜实在抱不住,手中的琵琶重重砸在了地上,还碰着了陆迢的腿,她们二人立刻跪在地上。 「爷莫生气……」 陈寻皱紧了眉,一道寒光射过去,正要呵斥时陆迢抬手拦下,他轻嘆道:「罢了,倒是我忘了叫她们站起来。」 他不介意,陈寻自然不会上赶着发怒,再细看陆迢,已是被扫了兴,不过是不好扫自己的面子而已。 他对两姊妹道:「还不滚去边上弹点拿手的曲子给爷赔罪。」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响起,陆迢余光朝着厢房西侧的墙上看去,一眼又收回。 一墙之隔,秦霁的目光亦从同一处地方收回。 她轻嘆一声,目光落向桌面。举箸在几个碗碟前挑挑拣拣,吃在口中都是索然无味。 陆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爹爹的事牵涉实在太广,他会不会已在其中? 秦霁对陆迢只有一个极其模煳的认知,但套上他的身份——魏国公府世子。秦霁又觉得此人应当不会出格。 爹爹说过国公府的门风严正,总不至于在他这里歪了。 私德是私德,但有些选择绝非他一人能做。 秦霁低眉,筷子应和着乐声戳了戳碗底,不论他如何,自己都得快些想办法找到人才行。 要出榴园之事还没跟陆迢开口,她本来是想等他的。 可现下隔间的琵琶声如此欢快,秦霁拿着筷子在碗中拨了拨,将其推到一边。 天边渐渐亮起夜星,三楼唯一有客的厢房门重新被推开,陆迢走了出来。 在他身后,双碧和双霜一左一右正吃力地架着陈寻,这人已经醉得走不动路,还在勉力与陆迢道别。 陆迢回身,步履间只略有醉态,赵望知道自家大爷正清醒着,跟上前虚虚扶住他。 路过秦霁先前待的那间房外时,陆迢脚步并未放缓。 窗格处漆黑一片,里面并未燃灯。 「大爷,姑娘半个时辰前回去的,现在约莫快到了。」赵望低声道。 「嗯。」 陆迢下了楼,见楼下的确也只停着自己来时那辆马车。 呵。 她还真是听话。 陆迢探手掀开车帘,视线一滞,动作停在原处。 车轩处竹帘半卷,一抹霜白月光照了进来,正映在他那个靠着车厢,昏昏欲睡的小外室身上。 月容花面,薄纱轻笼。 席间喝了不少酒的陆迢疑心自己现在醉了。 赵望站在一边不知所以,只莫名觉得周身的气氛变松快了些。 正好奇时,车厢中突然传出女子的声音,还是榴园那位姑娘,他亦像陆迢一般停在了原处。 赵望无助地抬头看了眼天边与自己一般孤零零的月亮。 今夜回要往哪儿回? 秦霁并未睡着,听到动静睁开眼,「大人。」 陆迢上了马车,眉间的怠意消散许多,捏住她的下巴转向自己,声音被酒浸出了点儿磁性,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快。 「你怎么在这?」 秦霁望着他说: 「因为我想大人。」 她笑容甜甜,声音更是甜甜,像一盘浇了蜜的樱桃沙。 看着诱人,吃了便会想。 陆迢觉得方才喝的酒这会儿在催发醉意。 他竟然在认真地想,秦霁究竟是不是樱桃沙做的? 秦霁说完怕他当真,拿下他的手,细细解释。 「方才要回去的,只是马车还没走多远就坏了,车夫说一时半会修不好,天黑无处可赁,所以便回来请大人送我一程。」 陆迢的注意力在她的唇上,等秦霁说完后看向自己,他才咳了一声,对着外面道:「回榴园。」 赵望又看了一眼月亮,驱马掉头西行。 在花茶坊中,陈寻喝下两碗醒酒汤清醒不少,他的师爷将那对双生子赶了出去,眉心隐隐作愁。 「大人,陆大人这不还是没收吗?」 不收,怎么算得上自己人? 陈寻摆摆手,「我与他已经换了别的,至于女人嘛……想来他手上那个正新鲜,不急于一时。」 「放心,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与上面那位作对的。」 纵使他国公府已经有了数不清的财富又如何?钱这玩意谁会嫌多呢?摆在眼前了还能不拿? 再者,陈寻早便听闻他为了赎现下这个,一次便花了两千两。这种事情一旦沾上便没有轻易能抽身的。 有两千两,以后还会有四千两,八千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他最清楚其中厉害,这种事岂会有尽头? 何况陆迢本就是富家子弟,这便是他的破绽。 有破绽的人,就能放心与之相交。 * 夜色深深,月明星稀,不时吹过一阵微风,带动柳枝轻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马车在榴园外停下。 陆迢身上的酒气实在太重,秦霁总觉得他醉了。 可这人走路却是稳的。 到了竹阁外,秦霁问他:「大人要喝醒酒汤么?」 到底醉没醉呢? 她其实不太想叫他醒,刚刚一路不说话挺好的,她可以替他擦脸,换衣,献很多慇勤。 到明日再提些什么。 陆迢停下来,低头凝视着她,好像能看穿她心中所想。 「你看我像醉了?」 话闭,拦腰抱起秦霁走进竹阁。 刚过来的绿绣和绿珠两人撞见这场面,迅速低下头往回退。 两人挨得紧,转身时极有默契地选了同一边,两颗脑袋撞出「咚」一声,绿绣自己也痛,仍是腾出手去捂住绿珠已经张大了的嘴。 秦霁侧脸贴在陆迢的胸口,怕得不行。 上一次真的很疼。 她没想到这次会这么快。 他肯定醉了! 陆迢把秦霁放上窗边的长案。 她左挪右移地想下去,才刚动一点儿,便被陆迢掐着腰抱回原处。 最后,陆迢一点儿耐心都没了,抬腿压住她。 「大人。」秦霁拽着他的腰封,吓得想哭,又怕惹这人生气,明日不好说话,出去又得拖上几日。 醉花楼的花娘们口中最恨的就是这长案,这是能避则避的洪水勐兽。上回是没一点办法,这次她却能挣扎挣扎。 「大人。」秦霁一声娇过一声,想要他放自己下去。一双眼盈了泪,又埋在他衣服上擦干。 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腰封,生怕他就在这里解开。「我们去床上好不好?」 「去床上做什么?」陆迢双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擦去上面要落下的泪珠。 秦霁仰着脸,下颌靠在他的腹中,就这样看着他。 嗯? 他好像是真的在问。 陆迢抹完两颗水珠子,见她没继续哭,心又软上一点, 他松开她,将旁边的椅子拖到身下坐着。将领口的松了松,疏朗清俊的眉眼里透着股风流恣意。 「不是答应了本官要学么?」 秦霁目光一直怯怯地跟着他,直到陆迢说出这句话后才怔了一怔。 随后移到了他有意露出来的那片脖颈上。 这个与方才以为的天差地别,相比起来容易接受的多。 秦霁笃定地嗯了一声,隐隐带着未能散去的哭腔。 心中再次确认:他肯定醉了。 她抓住他胸口的月白交领,手指按在凸起的银线绣纹上,只轻轻一带,陆迢便到了自己面前。 两片温软的樱唇轻轻贴了上去。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靠回忆。 他是怎么对她的? 又湿,又热。 秦霁揪紧手中的衣领,两片樱唇分开,舌尖轻轻探出舔了一下。 并无味道。 这时脑海中忽然闪进一个念头——他有没有沐浴? 秦霁抿起唇,开始犹豫。 陆迢的手指穿进她的髮丝,不轻不重地揉起她的后颈。 有点儿发凉。 秦霁继续回忆,想起最要紧的。 会红,会痛。 她悄悄吸气,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后颈处的力道陡然加重。 一股凉意从后颈窜流到全身。 第026章 秦霁当下松口。 「你咬我做什么?」陆迢捏着她的后颈把人从自己肩上提起来。 他轻轻蹙眉,「你上次也咬我。」 秦霁被他说得一阵脸红,一时词穷起来。 索性抬头对陆迢笑,露出一排珍珠似的整齐白牙,眼睛乌亮得像颗黑曜石,里面映着闪动的烛火和他。 蓦地冒出一股和她不符的傻气。 陆迢嗤了一声,伸手去捏她的耳朵,发现了什么。 「没穿过耳?」 「没有。」秦霁垂下眸,避开他的眼神,担心这人一时兴起要她穿耳。 「我从小怕疼。」 「哦」陆迢罢手,起身给她腾出地方下来,放过了她。 「去歇吧。」 秦霁松了口气,立即下了书案,手指了指外面,「我先去给大人准备醒酒汤。」 陆迢看着她逃也似的出去,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在做什么? 教她怎么吻人? 在花楼二十多日还能一窍不通的女子,定是存心避着。 也对,她本来就是好人家的姑娘。 陆迢抬手撑在案上秦霁坐过的地方,手心尚能触到一丝余温。 不会就不会吧。 反正她咬起来也伤不着他。 况且她今日叫他舒心了许多,不是么? 陆迢去了净室,回来时,秦霁换了套寝衣坐在榻边,手里端着碗醒酒汤。 「大人,醒酒汤好了。」 陆迢冷冷瞥她一眼,「不喝。」 她还觉得他醉了? 「好。」 秦霁慢吞吞将碗放在一边,等陆迢上床后起身去吹了灯。 又是摸黑从陆迢身上爬过去,轻轻掀开被子,躺在了他旁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她这次躺得比前日要近一些,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 陆迢同她一样都是平躺,不动也不说话,好像是在睡。 秦霁却睡不下去,眼睛一会儿闭着一会儿睁开,两只手躲在被窝里绞起了衣摆。 明明昨日和今日上午想了许多,要讨好他,拿这个同他交换。哪怕是方才他进来之前,自己这个念头也未变过的。 可是一旦同他靠得很近,只差这样最后一步时,秦霁就会特别害怕,想要远远躲起来,避过去。 她身上不多的懦弱在这种时候全盘显露。 半晌,秦霁翻了个身,陆迢与她同时往里翻了一下。 现下,秦霁对着床里从顶上挂下来的纱帘,而陆迢则对着她的后背。 纠结一番后她觉得仍是转回去妥当,然而头刚刚离开引枕,腰间便搭过来一只手臂。 这手臂很长,还有些重,使她能察觉到自己每次唿吸的力气。 而男人自然垂下的手掌则虚虚覆在她小腹处。 这次仍旧是懦弱占了上风,秦霁有意放轻唿吸,想要装睡。 然而刚闭上眼,腹上虚虚覆着的手掌往下压了些,隔着绸制的寝衣,仍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 秦霁又睁了眼,静静等着,那手却未再有下一步动作。 直等到寺庙敲响分夜钟,钟声依次散落在夜风当中,秦霁确认陆迢真的不做什么,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却全然是另番场景。 秦霁不知何时翻了身,额头抵在陆迢胸口,两人贴得有些紧。 他的手仍旧搭在她身上,不过位置挪去了下边。 秦霁乍一睁眼,以为眼前是个枕头,下意识抵着这板硬的东西蹭了会儿,把瞌睡赶走。 陆迢比她醒的早,手一动,便听到秦霁略带不满的哼唧。 她尚在睡梦中,陆迢无处计较,将她揽近了些。 怀里的小东西既绵又软,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 陆迢闻着,忽而没那么想起床,今日休沐,再躺会儿也无妨,便重新阖了眼。 秦霁额头蹭了两下,只觉得这枕头一点也不好,太硬。 嘆了一口气后,秦霁人也清醒了,这应当不是什么枕头,而是……陆迢。 她撑上陆迢的胸口把自己往后推,想仰头看一看这人醒了没有。 还没有。 秦霁将他的手从身上拿开,小心翼翼揭开被子,又将陆迢的那边重新掖好。 她并未下床,而是跪坐在柔软的青绮鹅毛被上,乌髮如墨瀑披泻流至腰间,衬得肤白若雪,腰若约素。 秦霁摸过自己的手背,两只掌心握了握,又朝侧卧的陆迢看去,他仍闭着眼。 秦霁悄悄唿气,抬手将一侧头髮挽去耳后,小心翼翼的伏低上半身,手肘撑在陆迢身前,靠了过去,与他脸对着脸,吐息可闻。 凑近看陆迢,秦霁发现他的眼睫很长,像鸦羽,黑得冷清。 目光转到他的脖子上,纤长手指灵巧扒开了他的寝衣领口,露出男人半边精壮结实的肩颈。 她朝那儿靠过去的时候,长发从薄背滑落,乌云似的堆在他的下颌。 少顷,秦霁舔了舔唇。 攥成拳的手心松开贴在锦被,将身子撑开些许,她垂眸看向自己刚刚碰的地方。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秦霁方才两只手肘撑在陆迢身前,腰身都垂着空,头亦不敢压在陆迢身上,这会儿属实有些累了,身子一歪,躺回到床上。 她侧过身,面朝陆迢,才发现这人不知何时睁了眼,正看着自己。 秦霁眨眨眼,手伸进他领口点了一下他肩上的红印,「大人,我会了。」 她收回手时,陆迢看见了她手背上两个浅浅的红印。 微凉的触感还停在自己身上,像落下的一片雪花。 雪花融成一滴沸水,热意沁入体内,由肩处流下,汇聚在峰顶。 他朝她投去的目光更沉了些,阒黑的瞳仁中是不必言明的欲。 陆迢俯身压下时,秦霁没躲,第一夜紧紧攥着身下被褥的手,这次主动搭上他的肩,她羞怯仰颈,在他鬓角印下一个吻。 山峰猝然受热,昂扬的峰顶又拔高些许。 日上东方,房内的一事一物在明亮光线中显现出各自轮廓。 竹阁是陆迢自己住的,虽不常来,但里面的东西皆是按照他喜好挑选。 从书案到漆盘,皆直棱直角,且样样都是快要沉入黑夜的深色,透出一股令人发闷的冷硬。 只有拨步床上存着唯一一样例外。 半透的纱幔垂至床下,朦胧可见里面那道雪白曲线。 秦霁身上的寝衣不知所踪,娇躯陷进鹅毛绣被,四周被压出一小片皱褶。 娇体的起伏已足够诱人,两团莹白若玲珑珍宝,待人怜惜。 谁会知道,御史府大小姐的帷帽之下,还有这样一副勾人的身子。 他低笑了声,粗糙的手掌从秦霁脸颊游至颈侧,薄茧与滑嫩的皮肉摩挲。 秦霁身下像抵了块烙铁,这样的抚摸带起她一阵颤慄。 她努力忽视身上各处的感受,亦不想它,偏头去看挂在床边的纱幔,自己安慰自己。 别怕,别怕。 很快就过去了。 那只手在她颈侧摩挲一番后继续向下,握住了她。 秦霁瞬时睁大眼,嘤咛一声后侧脸埋进被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这架紫檀木拨步床的榫卯由苏州籍匠师亲自打磨,合该结实无比,他还夸下海口,称此可用来传家。 此刻床上勐烈的吱呀声使那番话毫无可信之处。 佳肴就在身侧,飢饿之人一心想着果腹。偏越吃越渴,越吃越不觉足。 陆迢拨开酥脯上的长髮,启唇欺了下去。 秦霁百般难捱,却又不得不忍,一双美眸已经浸湿了被,无可奈何又转过来,茫然无助地盯着帐顶的白虎捕兽图。 上面有花,有石,白虎在其间撕咬猎物,周围乱兽或逃或倒。 这图在她眼前直晃,晃得她眼里的泪也洒了出来,视线一片模煳。 绿绣和绿珠正候在竹阁外,她们一早就等在这儿,只等着主子醒了方便吩咐。 毕竟陆迢歇在榴园是件大事,且他向来不是贪睡之人,每次他来,绿绣和绿珠都不敢怠慢。 今日同样如此,然而到了寻常该起的时辰,里面依旧毫无动静,再等着,便传出了好一阵令人面红耳热的动静。 绿珠年龄小,不懂这些,只隐约听见秦霁的哭声,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可半晌后这隐隐的哭声还在,好像还更大了些。 她心急皱眉,气声问绿绣,「姐姐,大爷是不是在打姑娘?」 姑娘身子细得柳枝一样,哪里是能挨打的料? 绿绣哪好意思同她直说,只道:「你听错了,别瞎操心。」 绿珠急地不行,姑娘明明就在哭,那么温柔一个美人,就连哭都压着声,万一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 姑娘在,她们以后跟着回到国公府,不是前程大好?若是姑娘没了,以后的新主子也未必会将她们当自己人,大爷指不定也要发落她们。 绿珠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指望着绿绣帮忙,「我没听错,不信你贴着听……」她指着门框,示意绿绣贴上去,自己先一步贴近。 绿绣被她这举动吓坏,伸手拍了下绿珠不开窍的脑门,将她带到一边狠狠警告了一番。 末了道:「去吩咐多烧些热水,大爷和姑娘一会子要用的。」 她们等了许多个「一会」,直到日头爬至门环处,里面的动静才停歇。 秦霁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到处都是湿的,陆迢侧躺在她身旁,一手支着头,另只手轻捏爬进自己掌心的葇荑。 「要洗还是要擦?」 他刚饱餐一顿,声音带着魇足后的愉悦,唇边轻笑的弧度也是清朗可掬。 第027章 「要洗。」秦霁抽回手,缩进被中。 陆迢起身,从床角捡起她的寝衣,一把拉下她身上的被子。 赤条条的小外室假装犯困闭着眼,恨不能将头扭到后背去。陆迢神色自若,从袖口到衣领一一给她理好,眸一点便宜不占,端得像个正人君子。 他给她系好腰带,才刚脱手,她便扑进了他的怀中。 「大人」 陆迢垂眼便是她黑绒绒的发顶,手指捲起垂落在他掌心的发梢。 「怎么了?」他无声勾起唇角。 他的外室费了这么大劲哄他开心,是想要什么? 陆迢不禁好奇。 「大人前日一天都没来,这榴园好冷清。」秦霁伸出食指在他胸前轻戳,视线凝在指尖。 「奴在这里,一日过得像三日,除了睡觉便没有其他事能打发时间了。」 陆迢听懂了她的暗示,将后面绕圈子的话截断,切入正题,「想出去?」 秦霁指尖正戳在他胸口,停了下来,仰脸往上看,见到了他凸起的喉结,还有颈下一块自己留的印。 她默默垂低脑袋。 感觉这辈子都要抬不起头了。 「嗯」 应声后没听见他再说话,反而自己的头皮不时哪里紧上一会儿。 「大人肯答应奴么?」秦霁轻声问,反手牵住身侧使坏拉她头髮的两个指头,用了些力,将其捏在掌心。 「今日休沐,吃完午饭我带你出去。」 陆迢指间还夹着秦霁的一小绺头髮,往下轻扯。 秦霁有怒不敢言,鼓了鼓脸颊,微微一笑。 「好。」 心里不是没有失望,但秦霁知道,不能跟这个男人急,要徐徐图之。 他总会答应她的。 秦霁沐浴完,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绞头髮,水滴顺着发梢滑落,阳光直照在身后。 还未等头髮全干,秦霁便站起来,进了廊檐下的阴凉处。 好热。 秦霁手背贴上发热的后颈,摆了摆一头顺直长发。 她将蜕巾放到绿珠手中,「现下是什么日子?」 绿珠道:「五月初三,再过得三日便是夏至。」 夏至? 秦霁抬臂看了眼身上薄薄的春衫,往竹阁回,「才夏至便这样热?」 往年夏至,她身上还要搭一件薄披风的。 绿珠跟在她身旁,「金陵年年都是如此呀,今年这时候还算好的,去年这时候金陵的摊贩已经开始卖起了扇子呢,姑娘难道——」 陆迢从一旁的书房出来,正在她前边停着,绿珠住了嘴,福身一礼后从秦霁身旁落到她身后。 秦霁跟上陆迢,她的步子小,陆迢放缓自己的脚步,两人一起慢悠悠走在廊下。 陆迢开口问道:「不习惯?」 秦霁的脑中空了那么一瞬。 他在问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她说是或不是? 怎么可能习惯? 她一辈子都习惯不了。 为什么问她这个? 秦霁动了动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陆迢垂眼便看到了又在冒红的耳尖,知晓她定然想歪了,歪得还不太清白。 「我说这边的天。」陆迢点她,还不忘拿话再戳一下她纸薄的面皮,「禾姑娘想到哪里去了?」 「我没乱想。」秦霁小声嘟囔,转向另一边看院中景色,也没回他到底习不习惯。 这话问的实在奇怪。 他们快到竹阁,赵望才从书房出来,低头关上门后快步往外走,不敢多留。 方才他正要出门,大爷把他喊住,叫他去扫桌上的灰。赵望走到桌前,那桌面比他脸都干净,哪里用擦? 看着两人的影子从门格外消失,赵望才知晓自己为什么收到一记眼刀子。 大爷身边多了女眷,以后出入院子要当心些。 他暗暗提醒自己。 竹阁偏厅,陆迢和秦霁在桌前坐下,绿绣将秦霁的发拢到身后,因着发尾还半湿未干,只取一条红色发缎将其简单束在后边。 已到了午饭的时辰,小厨房的菜一样样端上来,五味杏酪羹,笋干炒鹅丝,酒蒸鲥鱼,盐酒腰子,山药元子,姜汁煨青蔬,百合燕窝羹,煎茄子,菜式比前几日要丰富得多。 这些菜餚一半都盖满了切成细段的红辣椒,混着热油在铁锅上爆炒后飘着强势的辛呛。 秦霁头回见到这样红的菜,还是三盘,她小时候生病,吃药不管用便吃药膳,泡药浴,怕抵了药性,爹爹娘亲从小就没让碰过这样的辣食。 秦霁经过秦甫之多年的苦心教导,早就不挑食了,她夹起一小片红椒放入口中。 两三息后只觉得舌头被人在拿鞭子抽。 秦霁想吐舌头,碍于陆迢正对着她,只能自己咬舌忍了下去。给陆迢盛了一碗百合羹放在他旁边,再盛一碗给自己。 「这里的厨娘是蜀地人,擅做川食,清粥小菜反不拿手。」陆迢自是发现了她藏得很好的窘状,有意说上一句。 暗示想换就这会儿提。 秦霁没懂,她正好舀起一片花瓣,又放回去,顺着他前半句夸奖,很是真心诚意。 「厨娘的手艺的确不错。」 陆迢叫这句话哽了一下,瞥她一眼,将自己那碗百合花羹推了过去。 两人用完饭,秦霁重新梳好髮髻,同陆迢上了马车。 一处榴园,她精神便显见好了一大截。 秦霁在马车内端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想往车轩外看,又记得赵望昨日说的话——陆迢不让她这样露头露脸。 于是不自觉转向车轩后又回头,滴熘熘的黑眼珠往陆迢身上转一圈。 虽没开口,却在无声中求了他一百遍一千遍。这样期待的目光叫人不忍忽视。 小脸又一次朝旁边转过去时,总算把陆迢熬动了。 他探身捲起竹帘,日光从外倾洒进来,落在他们中间。 秦霁开心起来,侧过身朝外望去。 陆迢让她这么看了会儿,问道:「想去哪儿?」 身旁迟迟没传来回答,他偏过头。 只见他的小外室两只手搭在窗边,周身被阳光踱上了一层暖意,双目灿灿望着行经的繁华街市,神情在阳光下生动许多,让人很想同她亲近。 陆迢收回视线,「禾雨?」 秦霁回过神来,抿着唇仔细想了想。 她想去书肆,那儿的人不算杂,能找的东西也多。 楼里认字的花娘虽少,但会也算不上稀奇的,她能解释。 正要开口时,马车外传来一道唿声。 「大哥!!!不好了!!!」 车厢勐地一晃,车辕在道上擦碰着停了下来。 随后马车布帘的一角被掀开,清脆一声响后瞬间落了回去。 陆迩痛叫一声,「赵望,你打我?」 赵望将剑鞘挂回腰边,两步挡在他身前,哈腰道歉,「小人一时失手,冒犯了,望二公子恕罪。」 「你分明是存心的」陆迩忿忿道,他还待抱怨,陆迢从里掀开了帘子。 「何事?」 秦霁不料他有此动作,躲闪不及,迅速转身面朝着后面的车厢厢壁。 鞋履踩在木板上,发出清晰的哒哒两声,这声响跟在陆迢的话音之后。 像极了不打自招。 陆迩在外惊诧了一瞬,这里面还有人? 他瞬间就明白了赵望的好意,继续往赵望身前躲了躲,不敢往里望,「大哥,大伯从云顶观回来了,急着要见你。」 赵望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回身去看自家大爷。 陆迢面色不变,「知道了。」 陆迩自觉通风报信的任务已经完成,放心地从一边退开,欣然看着马车从面前驶走。 金陵魏国公府延续了百多年,自前两代起便隐隐走向颓势,陆迢的祖父共有三子一女,两嫡两庶。及至唯一的嫡子陆奉,也就是陆迢的父亲袭爵,迎娶长公主最疼爱的女儿永安郡主后才又缓上一口气。 之后便是陆奉忙于,常不顾家,到后来有了陆迢,更是直接离了金陵,自去浙省当布政司。 他一路升迁,对国公府自是益处多多,二房三房在外面也行得方便。只是这样的父亲于陆迢而言,则又是另一番体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父子二人关系并不亲近,等到陆迢初入仕途,陆奉便散漫许多,一步步挂上闲职。前两年更是迷上了修道,动辄在道观住上三四个月。 国公府的担子一下又落到了陆迢身上。 马车走远,陆迩又想起刚才里面那哒哒两声,正思索着,肩后被人拍了一下。 陆迩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往回看,他身后穿着鲜亮蓝裙的少女俏皮一笑,顺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望去。 「看什么呢二哥?大哥怎么还不回去?」 「小丫头管这么多?」陆迩伸手要拍她脑袋,被陆悦弯腰躲过。 「我才没管,我就是打听打听,那车上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那人十有八九是个女子。」 「为何?」陆迩眼睛一亮,俯身凑耳。 「祖母——」她们前夜说大哥不久前同人逛了花楼,还留了宿。 这可是陆悦请安时偷听到的,她急忙止住话头,扬起下巴,故弄玄虚地转了转,「就不告诉你。」 第028章 马车上,秦霁默不作声。 「还没想好?」陆迢的声调可称得上和气。 秦霁从他刚刚的那三个字的回应中便感受到这人心情不大好,如今还能这样同自己说话,实在不易。 她摇摇头,靠上男人挺拔的宽肩,做出依赖的姿态。 「想去书肆。」 秦霁已经准备好受他盘问,陆迢听后却只对外吩咐了一声,半点未提为何。 不多时停下来,秦霁搭着陆迢的手下了马车。旁边便是一家书肆,这书肆门面宽敞,迎面一副竹子门匾上写着「墨有香」。 堂中被一道五折字帖插屏隔开,一侧的书架上摆放的是各类书目,另侧的书架上放的是纸墨笔砚等文房用具。 秦霁视线掉转,落在隔着同一侧的另间书肆上,隔着数十步远,那书肆门面亦算整洁,不过要小上许多,恐只能容三人并行。 那才是她要去的书肆,眼前这间虽店名叫做书肆,实则是一家书坊。 书坊重刻书,陈列所卖的刻本或是官印,或是由坊间私印。而那间书肆,担不起刻书,卖的亦应是经手抄录的书本残卷。 这样的书肆往往不谋众利,而是主人想将一些东西记录下来,待有一日遇见知之者,需之者,再谋重利,或全见识以做交换—— 这是秦霁的师父以前告诉她的,也不知现下还能否适用。 秦霁在想着这些,动作变慢,一步路走成一里路,陆迢索性停了下来。 秦霁还在出神,果然撞到他的胳膊,她捂着肩抬头,对上一张微沉的俊脸。 他好兇。 秦霁拉拉男人的月白宽袖,没有说出想去另一家的话,跟着他进了这家书肆。 说出来陆迢也不见得答应,他刚才遇到烦心事,指不定找藉口沖自己撒火。 秦霁对这男人品性并不抱很大期待。 书架前不出所料是一排排叫人两眼发晕的经学子集,往里走才好了些,秦霁眼神在那本书面用金箔题字的江南志上停留一瞬,很快便移开。 他在她身侧,她哪个也不敢拿不敢看。 陆迢陪着她从一边走到另边,估量着这会儿差不多了。 他垂低身子,朝她靠近了些,温热的唿吸喷在她耳后。 「还有想去的地方就自己去玩会,侍女陪着你,不许往乱处去,早些回榴园,知道么?」 这话正中秦霁下怀,她乖顺地点点头,努力做出不舍的模样。 一张口,唇角却很是诚实地向上弯起。 「知道了。」 说完便觉不妥,掀起眼去看陆迢,一只大手压在她的发顶,上仰的小脑袋被按了回去。 「我先走了。」陆迢的声音沉沉从头顶传来,听着惯如之前看她不顺眼的时候。 秦霁全凭经验猜测,却没看见陆迢唇边的浅笑。 他手指陷进她柔顺的乌髮,隐蔽而细腻地抚摸了一下。 她笑,他怎么也想跟着笑? 陆迢一走,秦霁后脚便要出这家书肆,绿绣先前就等在外边,见秦霁往这边来,也没多余进去。 这外面的铺子甚多,各种的招牌,秦霁四处都看,也没说是去书肆,绿绣欣然陪在一旁,然见着周围这么多脂粉铺,绸缎铺,还有茶楼戏楼,姑娘都没进去,仍在往前走。 绿绣停了步,「姑娘,不能再往前了,那边正乱着,方才好几个无赖正大张大摆地寻人呢,咱们可去不得。」 秦霁望向绿珠示意的那处,神色一僵。 一个穿着短褂的刀疤脸正从她想去的那间书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的。 这些面孔是醉春楼的人,收来歷不明的女子,且还负责将那些偷跑的女子抓回去。 绿绣常在金陵街上走动,自然知晓这些人的出处,只不过想着秦霁不过还是一个小姑娘,担心这些说出来污了她的耳,也怕吓着她。 那些人还在一处处找,绿绣想引着秦霁往何处避一避,以免被这些烂人冲撞。 她还在找地方,秦霁转身快步走进了二人旁侧的铺子里,转眼把绿绣抛在身后。 「姑娘!」 秦霁回首,唇边竖起细指示意她莫喊,招手让她跟过来。 进的是一间绸缎铺子,这间铺子不算大。里面置有两个大木楎,一左一右,中间只剩一条窄窄的过道。各色布匹摊开一部分挂在两侧木楎上展示,以方便女客挑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秦霁一面看一面往里走,绿珠紧跟在她身后。秦霁在一匹红缎前停了步,拉着靠外的绿绣挡在自己旁边。 她轻跺下脚,低头,一只秀气的手和着一截白腕从自己裙下收回到了垂挂着的红缎底下。 这铺子现下只有三两个客人,秦霁在最里边,同绿绣说了一句。她转头取来一匹红布。 「姑娘,绸缎娘子说里间是空的,现下可以去量。」 秦霁突然从绿绣手中拿布匹,不过失手只捏住了布头,百尺的布在地上滚散。 「嘘,我来捡」 秦霁小声止住绿绣,随手捡了捡,怀中红缎垂下一大截只险险没拖到地面。 绸缎娘子听见动静只朝这边看了看,没说什么,毕竟单这姑娘身上的料子就能在她们店里选上十匹了,哪会少了她的钱。 秦霁自己抱着这散下来的布,遮挡住布前死弯着腰的女子进了里间。 她将布帘子拉上,留了绿绣守在外边。 月娘这才从红缎下面冒出头,两人均是松了口气,她袖里掉下一张皱纸,粗略看上一眼,便能猜出这是路引。 若无牙牌,去外地便多要以此为证。 月娘摊开那张皱巴巴的纸,中间那个洞有碎银一般大。她竖起一根手指,对着秦霁嘆道:「就差一天。」 自己在那从七品的知事身上下了好多功夫,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也给了他大半才换来这张路引。 东西都备置妥了,人也出来了,路引的日子按最后一日数却留在昨日。 这些人心眼比茅坑都臭。 秦霁懂她的意思,心里亦不好受,蹲下身与月娘脸对着脸,「月娘,你要离开金陵?」 「是。」月娘肯定地点头。 她上次跑是在四年前,被抓回去后折腾地没了小半条命,被绑在院子里七天,警告其他的花娘。 这回也是出师不利,才出来一夜便被追得无处可去。 月娘看向秦霁,见她与醉春楼中已是大有不同,粉襦长裙,珠钗云髻,就连身边跟着的丫鬟也长得齐整,还肯听她的话。 没了那股子与周遭截然不同的脱离感,这会儿活像个世家小姐。 玉兰的主人家必然待她不错。 月娘同秦霁相处过一段时日,知道的性子,于是直接问道:「玉兰,你身上有银子么?」 出门在外,就得靠钱。 秦霁知道这个理,她从自己身上的荷包里摸出所有银子给月娘。 「只有十三两。」 这是她自己剩下的碎银,还有五十两的银票放在竹阁的包裹中。 陆迢给秦霁的吃穿用住皆是上等,只没给过她钱,依着秦霁的性子更不会去要。 她就连今日出门也想的是拿自己的银子买东西。 月娘将其收入怀中,这些只勉强过得一阵时间。 她将手中的路引揉成纸团,忽地想起柳妈妈提过,赎玉兰的人来头不小。 玉兰现下是新欢,应也有些宠爱。 月娘灰暗的眸中又照进一丝光亮,她握住秦霁的手,泪涌出眼眶。 「玉兰,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秦霁抽出帕子替她擦泪,「莫伤心,你说出来,我一定尽力。」 月娘在醉春楼里帮了她许多许多,她记得的。 月娘听到秦霁说的确是真话,便也不作态自己擦干了泪,她将秦霁的手握得紧紧的。 「你能找你家大爷帮忙给我办张新路引么?或是将他灌醉给我再印一份?」 这出乎秦霁的意料,她听后脑中很乱,咳了起来。 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破绽,那牙牌也不知陆迢查没查,这事若是惹他起疑,查出来后只怕月娘还要受自己的牵连。 刀疤脸从外面经过,咧着嗓子朝绸缎娘子问话,布帘子里的两个人听到声都屏了息。 他们在外看了圈,很快又走去下一处。 秦霁未能第一时间回应,月娘捏捏她的手指,哀哀望过来。 秦霁想解释,可理由无法告知,指头触到月娘发冷的手心,秦霁蓦地感同身受起来,那夜的自己不也是如此么? 推拒的话到了嘴边,秦霁改口道:「我帮你弄一份路引。」 她拿过月娘手中的那份真的藏进自己身上,「这个给我,四日后在这对面的茶楼,我送过来。」 她二人说话的声音极小,没给绿绣听见,绿绣只知这里面的二人有端倪,却不敢细猜。 出了绸缎铺,秦霁回去原来的书肆逛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挑了好些笔墨纸砚,又去染坊买了硃砂之类的染色干粉。 绿绣上去付银子时,秦霁偏过头不敢看。 好贵。 一直到回榴园,也未再见陆迢。 他将马车留给了自己,应是回府去挨骂了,秦霁想道。毕竟车上他弟弟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有好事。 心中不由畅快些许。 第029章 国公府。 陆迢踏入大门,松书步履匆匆迎上来,跟在他身后一道往里走。 他挑着最要紧的事先同陆迢说,「大爷,老爷昨日回府,太太已去了寺里上香。今早有人往大房送来两箱东西,先说是太太送回来给大爷的东西,老爷打开后发火摔了一套青釉描金盏,一直等着您回。」 这事实在奇怪,太太同老爷相敬如冰,怎么会突然送东西过来。 还有那描金盏,可是老爷最喜欢的一套茶盏,用了有六七年,可想而知这火发的不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陆迢今早便收了信,知道这是陈寻做的好事,把两千两送他家里来了。 还真是此人的做派。 陆迢先去安正堂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屏退了其他人,半晌后才亲自扶起跪在堂下的陆迢。 她语重心长,「大哥儿,你自幼聪明,为官之事也用不着祖母多嘴。只是这女子你接触的实在少,尤其是这外面的,漂亮是漂亮,可为了攀高枝肚中什么坏水都有。」 陆迢是她最看重的长孙,也是最出息的,万不可一时失足留下污点。 「你知你二伯伯为何到现在也不肯吃肉?他当初养了一个外室,对着你二伯伯装的乖巧,把他哄得团团转。背地则一门心思想着进我陆家当姨娘,在你二伯母进门前偷偷怀上孩子,快迎亲才跑来告诉他,后来——」 「祖母。」陆迢出口打断,他从座上起身,对着老太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祖母的教诲孙儿记住了,必不会做有辱陆家门楣之事。」 老太太把剩下的话掐断在喉咙,点点头,「如此祖母便放心了,你父亲还在等着,我这儿就不耽搁你了。」 「同祖母说话算不得耽误。」陆迢宽慰了老太太几句,出门去了赵奉的院子。 他走后,常嬷嬷走进安正堂,给老太太端上一杯茶。 「您莫忧心,男子年轻时谁不爱弄些风花雪月的呢?可咱们大爷到底和那些寻常子弟不同,而且您发了话,大爷定是要放在心上的。」 老太太面上的忧色缓和些许,「但愿如此,大哥儿到现在还未娶妻,若是他那个外室也像老二的一样……」 常嬷嬷笑了,「瞧您说的,大哥这次瞧上的不就是一个妓子,这与那个狐媚子可不同,妓子还不好收拾?若是敢害大爷,都不用您开口,老婆子我先料理了她。」 老太太经她这么一说,这心是彻底放下来。 兰轩院,陆奉在书房等着陆迢。 他今年四十五,原本清俊的面孔在近两年迅速被横肉给压变了模样,身材也发了福,肚上鼓着牢牢一团。 陆迢与他仔细数来已有七八月未曾见过,他回来那几回陆迢都恰巧不在府上。 虽从未刻意避开,但因着陆迢前几年都外放在金陵周边,父子二人的确已有七八个月未曾见过。 陆迢进去时黑缎鞋头碰到了一片碎瓷,瓷片在地砖上刮出磨耳的声响,视线顺着这青釉盏的残身往前延伸,便落到了坐在八仙椅的陆奉身上。 这么久不见,他脸上又添了福相,就连素日阴冷的眼神都被那堆横肉缓和不少。 想来日子过的不错,陆迢讥讽不掩,全露于眼底。 他踩过那片碎瓷,发出清脆的裂响,藉此和声朝着书案处的人弯身行礼。 「父亲,儿子来了。」 陆奉的火已经过了苗头最盛的时候,掀起眼帘瞧了他的长子一眼,放在以前,他定然会将陆迢厉声斥责一顿,不过现下是不能了。 他长大了,不只是面貌变得坚毅成熟,少年时那股桀骜劲也内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迫人的威势。 此刻陆奉竟然庆幸,还好陆迢今早没有回来,和他争吵显然是下策。 「远——」陆奉忽地咳嗽起来,停下后又缓了缓,「时安。」 他久违地念出自己儿子的名字,已经很是生疏。 陆迢眼中连一丝讥讽也不剩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处,一副谨听指教的模样。 连自己儿子名字都能叫错的人,实在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陆奉问道:「前些日,你与陈寻去了花楼?」 陆迢一脸平静,「是」 陆奉抬手指向门口的两个大木箱,语气已是肃然冷厉,「那这些呢?他给你送了一个妓子,还不忘给你贴补?」 陆迢语气恭敬,「这不干父亲的事,他今日送错了人,我稍后叫人将这些抬走。若无他事,儿子先告退了。」 陆奉勃然大怒,起身时带翻了八仙椅,匡当一声响后,他怒喝的声音布满了整个兰轩院。 「陆迢!」 松书一颗心顿时蹦到嗓子眼,然而不久就见他家大爷走了出来,眉宇一如进府时怡然,与整个院子里一派冷肃的气氛截然不同。 他怔了怔,这还是头回大爷同老爷说完话后没阴着脸,可刚刚里面的动静,两人也不像在其乐融融地谈话啊? 晚间,松书与赵望一齐撞到了书房门口,二人都是有事要禀。 赵望挤到他前面,晃了晃手里的信,笑得有些欠扁,「我这个可比你的重要,等会再来。」 说着还抛了个媚眼。 是榴园来的信,陆迢另派了人暗守在院中,每日传回里面的动静。 买这些东西,是要作画么? 暗卫传信的时候充分考虑到陆迢的阅读体验,于是改了改顺序,将秦霁在绸缎铺帮月娘躲人的事写在后面。 陆迢的心情果然急转直下。 松书再进去的时候一抬头就对上了陆迢的冷脸,心里将赵望骂了十几遍。 * 同样的夜,榴园,竹阁。 秦霁躺了好一阵,确认绿绣绿珠已经歇下后,爬下了床。 在拨步床后的那点儿地方,点燃了一只烛。 有床挡着,无论是门格或窗边,都不会透出烛光叫外面看见。 秦霁晚间研好了墨,这会儿将纸笔都摆放在地上,下面垫着她穿过的陆迢的那套中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秦霁端着那原先的路引细细看了一番,挑出几个字仿写了一遍,继而琢磨起每一笔的走势。 她的字最初是秦甫之亲手教的,先是学女儿家常用的簪花小楷,秦霁很喜欢。后来在书塾见到了她欣赏不来的狂草,那狂草被夫子好一顿夸。 秦霁不服,但也隐隐觉得这小楷气势不够,她还想见见别的。 秦甫之贊成她的一切想法,拿着字帖让她选自己想学的,行书隶书瘦金她都想学。于是好几位书法大家轮番上秦府当先生。 她的束脩一时成了府上最大的开支项,连带着家里僕人被遣掉四个,饭桌上青蔬白粥成了常客。 几位先生的教法各有其所长,秦霁花了大半年已全学通。 到后来仿写别人的字于她而言也不算难事,只是有些字要多费些功夫罢了。 四天,她只能在晚上做这些,不能教旁人发现。 直到蜡烛忽闪欲灭时,秦霁便麻利地将这些收拾干净,练过字的纸通通烧掉,不留一点痕迹。 为了不让绿绣她们起疑,秦霁白日还要随手画上两笔,对她们的奉承表示假意开心。 下午她在榻上睡觉,夜间便趴在地上练字。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秦霁背着榴园所有人忙得热火朝天,全没心思过问陆迢,提也没提上一句。 期间,国公府,陆迢书房外,赵望再与松书碰面,也是好大度地请松书先进去。 * 秦霁喜欢睡榻,比起那张垫着柔软被褥的拨步床,秦霁在这处睡得要更踏实,在这里不会有人从旁伸手过来扒她衣裳。 她身子微微蜷着,抵住靠墙的画屏,像一只受了许多惊吓,躲在人家雨檐下的野猫。明明已经很疲惫了,仍旧要做好防备的姿态。 但她睡得太熟,周遭的声音惊不到她。 陆迢俯身,看清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她做了什么? 每日画两幅画能累成这样? 那画也没见有多用心,青红蓝绿乱撇一通,像孩童的信手乱涂出来的。 幸而秦霁睡得沉。听不见他的腹诽,不然定要吓上好久。 那画她不是每次都藉口太丑,傍晚时分一睡醒就烧掉的么? 还好她在睡,小姑娘眼睫沉沉贴在薄粉的眼皮上,梦到了小时候。 那段时间阿娘病情加重,家中住进来两位大夫,秦霁才七岁,每日不肯离开她阿娘半步,有时被阿娘强硬地从卧房赶出去玩,她便跟在两个大夫后面。 小秦霁听见她们偷偷说话,嘆息阿娘约莫活不了多久。 她们的语气如此笃定,给秦霁心口埋下一颗尖刺,时时都在疼。 疼到要流许多许多眼泪。 秦霁不敢让她阿娘知道,阿娘身上已经被病折磨得不行,万一她的心也变得像自己的一样疼怎么办? 大夫说过要阿娘放平心绪,开怀一些。 坐在小凳上的秦霁把这句话记住了。 她不会看病,但她会让阿娘开心。 就是在那个时候,秦霁学会了看人眼色。 阿娘有时候虽然在笑,但她心里一点也不开心,这个时候,她要听话一点,多做一些事情,帮忙照顾秦霄。 但也有笑起来真正开心的时候。 那是一个雨天,金陵下着绵绵细雨,风一吹这些雨丝就四面八方的乱飘,撑伞也是多余。 秦甫之这天休沐,却未在家中,而是去爬了寺庙。 他回来后,把秦霁赶去了外面,同阿娘说了许久的话。 秦霁再进去时,床边小柜上还换了一只花瓶,里面放着紫色的铃兰花,朵朵硕大,还沾着雨珠。 阿娘那时候的笑就是开心的。 她摸了摸秦霁气红的脸蛋,悄悄说爹爹今日挨了骂。 「声声,你拿一枝铃兰花回去明日画给我看好不好?这紫铃兰只有那座寺庙有,你爹爹说那里开了一大片,哪日我们一起去看。」 「好。」秦霁哽咽点头。 粉嫩唇瓣只轻轻张了张,念出来的声音含煳不清。 陆迢没听清,手撑在她身前,压低了上身,还未待侧耳,便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转瞬流进鬓边乌髮当中,消失不见。 第030章 陆迢缓缓走出竹阁,对着绿绣绿珠吩咐道:「别让她知晓我来过。」 这句话同前两日一模一样。 秦霁醒来时,金乌已经落下西山,只剩下一抹醉醺醺的晚霞留在天边。 她睡得太久,感觉头变重了许多。绿绣过来问她晚上要吃些什么,秦霁抱膝坐在软榻一角,无精打采地说随便。 她掩唇打了个呵欠,下颌点上膝头。 「绿绣,你知不知道金陵哪里的花开得好?」 秦霁想起梦里也是初夏,爹爹的确从那寺里带回来几枝紫铃兰。 绿绣笑道:「姑娘,初夏了,金陵到处都开着花呢,寻常的湖边山脚,都是好去处。」 秦霁点点头,她这会儿终于想起陆迢,他已有好几日没来了。 这次的语气略有嘆惋,「我好想大人,也不知他何时有空,若是能同他一起去看花就好了。」 绿绣的身子僵硬一瞬,低头退了出去。 今日是第四日,秦霁的字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她伏身跪在地上,按着原来的话在那日偷偷买的公文纸上又写了一纸路引,只将期限换成了今年始,放在一旁风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眼下只差这上面的盖章。 无论官印私印,石制或是玉制,想伪造出一枚完全一样的章子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只因每一枚印章在制好后都会刻意摔一下,将刻印了图样字块的地方摔出一道独一无二的缺口。 这是缺口是仿不出来的。 秦霁拿出原先那张路引细细查看,伪造一枚印章虽难,但……像这样衙署里的印章,重新画个一样的,于秦霁而言并非难事。 天知道秦霁的师父教她学画时先教的她这玩意? 还是背着秦甫之偷偷教的。 师父那时落难寄居在秦府,想报恩又拿不出什么,自称画技可算入眼。 于是大费苦心教起了秦霁画画。 「小秦霁,你知道一幅画值不值钱要看什么?」 「画工!」秦霁大声回答。 「错!」师父拍她的头,笑眯眯道:「是印章。」 其实秦霁对这事不大感兴趣,但是她……很好学。 原先师父让她学画他的章子,将这其中的要义反覆讲解,给秦霁教得明明白白。师父说等他重新扬名了秦霁便可以此道赚钱,左右二人是师徒,差不到哪里去。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为了省力,秦霁跪趴在地上,一只手肘压住纸,也撑着自己。另只手提笔,沾着调和出来的印泥,一丝一丝地涂出这个四四方方的官署章印。 画成已是夜深,这纸仍要再晾一会儿,秦霁却累得很了,分夜钟刚刚敲过,好像抽走了她一半的魂。 她把这纸假路引同原先那张分开铺在一旁,自己仍跪趴在陆迢宽大的中衣之上,原只想这么等一会儿,头却一晃一晃往下低去,两只手也缓缓移到一起。 额头贴上交叠的手背时,秦霁剩下的一半魂也给抽走了,上下眼皮粘到了一起。 陆迢进来时一张床空空荡荡,帷幔后藏着微弱的火光。 他绕到床后,乍一眼以为秦霁在做法。 一截快要燃尽的烛火昏昏幽幽,地上铺了件白色的薄绸,他的外室穿着菱白色寝衣跪拜在地,久久未动,圆臀高高翘起,一双玉足也未着袜。 陆迢正要看看她在弄什么蠢把戏,靠近时另旁放着的墨砚纸笔留住了他的注意。 秦霁醒的很突然。 臀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点了两下,她身子没稳住,带着双手一滑,人就摔醒了。 睁眼时只觉面前亮了许多,瞧见烛底只剩一截黑灰的烛芯,那光是从侧后来的。 秦霁额头冒出冷汗,缓缓回身,便撞见了陆迢沉着的脸。 秦霁吓得喊了出来,尖利的叫声很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她捂住砰砰乱跳的胸口,紧咬下唇。 陆迢冷冷瞥了她一眼,拿着那两张真假路引在手中细看。 秦霁跌跪在他的中衣上,那中衣已是皱成一团,她想站起来,同他说些什么。 然而才稍稍一动,腿上就有千百只蚂蚁啃咬一半酸麻不已。 她的腿跪麻了,只能这样在地上仰脸看着陆迢。 陆迢仔仔细细对比完这两张路引,除去新旧不提,其余部分全无二样。 可以假乱真。 怪道整日累成这样,原来是背着他在忙此事。 陆迢嗤笑一声,将这两张纸卷在一起,弯下腰,拍了拍秦霁吓到惨白的小脸。 秦霁颤着声,拉住陆迢的玄色衣角,可怜戚戚地望向他。 「大人。」 陆迢身后的烛火闪晃,在漆黑的屋中忽进忽退,他的脸隐在其中,神色捉摸不定。 金陵初夏的夜,睡觉不盖被恰能道一句正相适宜,然而此刻秦霁被陆迢的影子全盘罩着,只觉浑身都在发阴发冷。 屋中两人目光相对,陷入难捱的沉寂。 难捱的是秦霁,陆迢身上只有沉寂。 陆迢盯着她的眸子看了许久,直起身,两指夹着这路引摇了摇,眼神满是嘲讽之意。 「想好怎么骗本官了么?」 秦霁心跳如擂,将手里的那片衣角又攥得紧了些,她咬住下唇,使劲对他摇头。 「我想同大人说真话。」 她忍着腿上已稍缓些许的酸麻,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想离陆迢近一点儿,然而才刚朝前挪那么一小步,陆迢往后退了开。 秦霁抬腿,下面垫着的中衣却是只有这么短,她脚背弯了弯,终是没有再动。 她闷闷垂下头,「那日大人先走了,我在街上,遇见醉春楼里逃跑出来的姐姐。她对我多有照拂,想要我帮她讨一份——」 秦霁的眼前倏忽变亮,鼻中亦涌入一股纸张烧焦的气味,她止住话声。 陆迢听她说到「讨」字时,手顿了一顿,仍旧往前伸去,将秦霁熬了四夜制成的路引餵给了这灯架上的短烛。 火苗瞬间蹿高,几息之后又变为原状,只有焦煳的气味和散在地上的纸灰能证明那纸路引曾存在过。 陆迢转向秦霁,似笑非笑,「怎么不说了?」 方才火光大亮时,他将她脸上的忿然和委屈尽收眼底。 他的外室差点要气哭了。 可那又如何? 陆迢要的,是秦霁时时刻刻想着他,想着怎么讨好他,使他开心。 至于她的喜怒,与他无关。 这个人坏到了顶。 秦霁垂下眸,任他冷眼打量自己,语气平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她拖我向您讨一份路引,我不敢,于是写了这张假的。」 嫩白双足踩在中衣上转了一圈,找到掉在一旁的白缎履,她背对着陆迢,趿上两只缎履。 一半白里透红的圆润脚跟落在外头。 秦霁走到他面前,乖顺地垂下颈。 「都是奴的错,夜深了,大人先歇息好不好?明日您再罚我。」 她冷静得很快。 陆迢幽幽看了她半晌,阴阳怪气道:「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秦霁怔然,一时无言以对。 陆迢绕开她去床前更衣。 她面前空了出来,垂首,便能看见一地的灰。 攥紧的拳头松开,掌心多出好几个月牙印子。 不是不生气,只是不敢生气。 刚刚那一瞬,她很想冲到他跟前去,可是脚一踏上地板,那凉意猝然使她清醒过来。 自己拿什么同他吵呢? 她什么也没有。 秦霁沉默下去,陆迢躺下后,她吹灭了烛火。 总归她的手还在,明日混出去再写一份也是一样。 秦霁摸黑回到床上,往里爬时不小心踩到陆迢,她急忙后撤,膝盖一瞬跪空,直接摔到床下。 「咚」的一声,秦霁四肢都重重挨了地。 房内幽暗,陆迢坐起来看了一眼,大致看清她倒下的姿势后又躺了回去。 秦霁一声不吭坐起来,她并未受伤,但是到处都疼。 鼻尖忽然止不住地开始泛酸。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坏? 哪怕在醉春楼,也没人对她这样坏过。 玉梅与如梅不算,她们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自己也未亲近过她们。 月娘会帮她打掩护,小丫鬟会偷偷提醒她当心。 在京城的时候,更是连个对她瞪眼的人都找不出来,她就算破了一点皮,清河也要给她送药的。 她对陆迢还不够好么? 她平白让他撒过多少气了? 为什么要把她辛辛苦苦写出来的路引烧掉? 这段时间堆在心上的所有憋屈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泪水像开闸的河,一股脑往外涌出来,她不停抹,抹湿了整个手背。 秦霁哭的安安静静,更像是单纯的流泪,好一会儿后身子发冷,才重新爬上床。 这次她有意避开先前踩到陆迢的地方,往另一处去,刚抬腿又碰着了他。 完了。 把他吵醒了。 秦霁心里一慌,僵在原地。 陆迢直接支腿坐了起来,他还没开口,秦霁就抽噎出声,泪珠子啪嗒啪嗒又往下掉。 她再小心又怎么样? 他想找她撒气有一千个法子,就连上床也要故意挡着她,让她不小心踩到。 秦霁索性哭出声。 她越想越伤心。 越伤心哭的动静就越大。 「你……」陆迢以为她摔伤了,想将秦霁拉过来看看。 手刚刚碰到她就被推去一边,他见着那个影子挪回床边,还想下去。 动作麻利迅速,显而易见这四肢好用得很。 「疯了?」陆迢不耐烦地按住她的手臂,将人压在床上。 秦霁还抽噎着,手腕被粗糙的指节围住,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抽噎摇头。 「不……不是,我想去外,外面哭一会儿,怕吵,吵到你。」 泪水淌了满脸,秦霁这辈子没这样丢人过,被人按在床上哭,连眼泪都擦不了。 都被欺负成这样,她还得担心吵着他。 第031章 陆迢松开她,手往下掐着那截细腰轻而易举将人塞进被子里。 他语气不善,「还记得你来那天我说的什么?」 秦霁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伸手抹泪,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陆迢忽然发现他不太懂秦霁。 她哭什么呢? 说她胆子大,他不过稍微吓吓就能听见她胸口乱跳,脸色泛白。 可说她是个怂的,也不公允,她骗他的时候可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且自己都顾不上还敢冒险帮别人。 那人还是个花娘,同她差了十万里。 陆迢被她突如其来的泪惹得心烦意乱,刚刚都忍下去了,怎么摔一下就变成了个泪人? 方才摸到她的手背,全是泪渍,才知她哭了应有一会儿。 他的手仍掐在她的腰上,没好气地捏了捏,将手心泪渍在她衣服上擦干。 「就到床上哭,你哭得越厉害,爷越高兴。」 「可是我现在困了,我想睡。」秦霁抽噎两下,后面几个字声音越来越小。 好像为了应和这句话一般,睡字还没说完,她就没声了。 半晌,陆迢伸手抚过她的眼皮,薄软一层,长睫还是湿的,有些刺手。 真行,陆迢舔了舔后槽牙。 自己做了亏心事先哭上一通,把他搅得躁乱不宁后倒是睡得香甜。 她就是这么给人当外室? 陆迢真想掐着脖子给她摇醒,看清了,他还没睡,别在旁边打唿。 声音再轻也不行。 他不是个畏手畏脚之人,只是想到若真这么做了,只怕她的泪要将这房里给淹掉。 隔日,秦霁起来时身侧已经空了。 她取下自己眼睛上搭着的巾帕,模模煳煳中想起昨夜之事,忙下床跑到后边去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那堆纸灰已经没了,连带着纸和笔墨不见踪影。 干干净净,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霁站在原地,两根枝头提起肿胀的眼皮又在房中看了一圈,仍是没找到。 看着熟悉的场景,昨夜发生之事在她脑中又过了一遍。 一股凉意顿时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昨夜怎么说的? 明日再罚她。 秦霁木楞地站在原地。 绿绣进来喊她,见床上被子掀开着,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她吓了一跳,索性转眼又透过纱幔看见了床后那个纤瘦的人影。 这回吓得更厉害了。 「姑娘!」 她忙走到秦霁身边,确认她什么也没做才放下心来。 「姑娘,大爷要找你,在偏厅等着呢。」 「这里的东西都收拾了?」秦霁指着自己趴跪了几夜的一小片角落,问得更加细緻,「都扔了?」 绿绣听得手板火辣发疼,姑娘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有什么东西非得夜里写? 绿绣想不通,但有一点她明白,姑娘惹到大爷了。 「姑娘说的是纸墨?大爷叫奴婢收进书房了,咱们还是别想这些,先去洗漱吧。大爷已等您好一会儿了。」 秦霁瞧了眼四周,屋内已是透亮。 必然没有好事找她的。 她梳洗完毕后进到偏厅,「明日再罚她」这五个字一直在脑海中回想。 及至到了陆迢面前,秦霁垂首行了一礼。 「大人,你找我。」 陆迢正在用早饭,八仙桌上摆着一碗梗米粥,另配有六碟小菜,淡重口齐备。 他慢悠悠地夹箸,连头也未抬。 秦霁自觉在一旁罚站,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等陆迢用完早饭,她十分伶俐地给他奉上清茶漱口,连擦嘴都恨不能代劳帮他,只是在她握着帕子在碰到陆迢前,被一眼瞪了回去。 陆迢起身,视线再触到她,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 方才他便觉得身旁白的晃眼,权当是自己想得不清白。 现下看来想法不清白的是另有其人。 目光从那道峦线移开,陆迢心中微讽,嘴上更没留情。 「你觉得穿成这样就能取悦我?」 「禾雨,我不喜欢勾栏做派。」 他自认是在好心提醒秦霁。 她怎么也是御史府的大小姐,脾气可以没有,但有些东西,不该全然抛掉。 秦霁静静立在原地,木楞几息后,静静应了一声是。 陆迢的话就像在毒液里浸泡了百余天的刺,充斥着腐皮蚀骨的恶意,将她一直偷偷维护的小姑娘那点自尊和高傲毁得稀烂。 和陆迢在一处,很能磨砺人的耐力,以及心性。 秦霁压下一肚子委屈,柔柔问道:「大人的事急么?我现下去换。」 陆迢颔首默认。 在她急急踏出门的前一刻,他冷声提醒,「今日出去见人。」 竹阁内,绿绣重新取出一套衣裙,目光相遇时两人都有些尴尬。 陆迢想的没错,是秦霁想得不清白,她太害怕了,想要他别抓着自己不放,于是换衣服时特意将上襦往下拉了些。 眼睛稍稍肿着,便想从其他地方补。 她和绿绣一同照着镜子看过,都以为如此可行。 不料闹了个自取其辱的笑话。 秦霁从绿绣手中抽出那件水蓝的花褶裙,裙边划过她手心时,绿绣脸上出现了一瞬的痛色。 秦霁立时便明白髮生了什么,她牵过绿绣的手腕,想看看伤成了什么样,绿绣却不肯,把手藏到身后。 她笑道:「奴婢无事,只是摔了一跤,姑娘还是先换衣服要紧。」 秦霁没再勉强,换好衣服后,从包裹里取出李思言送的伤药给绿绣。 「绿珠是不是也摔伤了?实在对不住,这药你们拿去外敷着。」 这件事本就是她自己偷偷做的,却无辜连累了她们。 水蓝色的身影一闪便出了门去,绿绣瞧着手中那材质上好的黑瓷瓶,底下还是嵌了金的。 老天爷,当了这么多年奴婢,头回听见主子同自己说对不住。 绿绣今早突然挨罚,存了满腹的憋屈瞬时散成云烟。 一时想起秦霁今早那肿成了杏的眼睛,心中忽而发起酸来,或许……姑娘也受了不小的委屈。 陆迢在马车上等秦霁,她掀帘进来时扑进一阵浅浅的香风,这回倒是处处都遮好了,他的目光仍旧在她胸前停了一阵。 他有些没头绪地想到,自己方才的话会不会说重了? 秦霁坐在他对面,理平裙摆后抬头对着他盈盈一笑。 她眼皮已不肿了,水蓝云锦穿在身上,衬得肤白若云雪,发上簪了只嵌珠烧花钗。 烧蓝珐瑯融成花瓣形状,点缀在素金钗上,上嵌珍珠以为蕊,与这一身极为相配。 陆迢看着秦霁,他的外室此刻笑意清浅,双手端放在膝头,全看不出受过委屈的痕迹。 马车又停在上次去过的花茶坊,秦霁探头时极为明显地僵硬住。 陆迢在下面伸手接她,笑容俊朗,语气和煦,「下来,昨夜之事放不放过你就看待会你表现如何。」 闻言,秦霁抬眸。 自从她成了陆迢的外室,便一直由他审视打量。 向来是他的目光在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这一回,秦霁尚在车上,她俯低视线望下看。 笑意被冷清的目光收敛起来,她在男人漆黑的瞳孔中巡视打量。 末了,嫩如削葱的手指搭进他掌中,新磨平的指甲刮过上面的薄茧,轻轻压下,很快便被大掌围拢。 好像一只落入囚笼的猎物。 秦霁下了马车,她看着脚下的路,轻声道:「我信大人。」 她信他不是那种人。 陆迢未应,他唇角含笑,在大庭广众之下揽过秦霁的腰,两人贴在一起,很是亲密地走进这间花茶坊。 茶坊老闆早就受了吩咐在门口迎人。陆迢和秦霁进来后,他也不敢离二人太近,远远地走在前面给他们引路。 上楼梯时,陆迢侧首贴在秦霁耳边,「你不信也无妨。」 秦霁梗了半天脖子,答了声「哦」。 这是她花了许久想到的,既能让他不开心,又挑不出自己毛病的回覆方式。 陆迢唇边的笑真了几分,他的外室,就连反抗都这么无力又好笑。 不是蠢得好笑,而是,能让人开心的好笑。 犯蠢只会让人觉得无聊和厌烦。 男人的丹凤眼眯了眯,拇指按在软腰上下摩挲。 仍旧是上次那间房,他见的人亦是上次那个人。 第032章 「还不给陈大人见礼?」 秦霁依言向前一步,微微欠身。 从二人一进门,陈寻的目光就停在秦霁身上,他碰过的女子不计其数,似这般打扮清丽若芙蓉,美目流盼时又娇艷无比的娘子,还真是头一回见。 他心中微微发痒,三角眼弯成了一道缝,视线转到了她腰间。 「不必多礼。」 陈寻说着想要扶起秦霁,亲手捏一捏那藕臂似的胳膊。 秦霁咬住唇壁才没往后躲,就在即将被碰到时,贴着左肩传来一股不小的力道,将她推向一旁。 陆迢走上前来,十分自然地伸手搭上陈寻的肩,将他带转身,朝里走去。 陈寻见他如此热络,也老套地同他寒暄起来。 见他们都背过身,秦霁松一口气,很快,她就注意到了从旁而来的目光。 是早就在旁侍立的两个漂亮娘子,乍一眼截然不同的二人,细看之下眉眼却一模一样,原是一对双生子。 陆迢一进门,双霜还来不及高兴,便注意到他还揽着一个女子,二人这么瞧着,竟然很是相配。 她盯着秦霁看了半天,从发尾到齿贝都不落下,这么看完一遍后心中忽而有些没底。 当秦霁回看过来时,双霜挺直腰身,下巴朝着秦霁微抬,不屑正眼相看的架势。她的视线回到身旁落空的陆迢身上,只余光又斜了秦霁两眼。 这次陪侍是双霜好不容易才求来的,没叫陈寻换成别人。自那夜后,双霜便一直想着陆迢。这个男人不仅相貌堂堂,待人也是温柔斯文。 双霜不是没见过对自己好的客人,但他们这般,都是为了从自己身上讨便宜。而陆迢呢?她把便宜都送到他眼底下了,他也未多看一眼。 那夜他总共就同自己说了那么几句话,几日来,双霜将这些话在心上细细咂摸了几百遍,少女一时动了春心。 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很不一样,她每一夜都告诉自己,一定不能错过他。 双霜这个念头在看到秦霁之后更加强烈。 今日陈寻是为前几日送银子一事设酒向陆迢赔礼。 一声招唿也不打就把钱送到陆奉面前,这实在缺德,但此事非他本意,实在是上面那位疑心太重,要试陆迢一试。 黑锅倒是全扣在他这么一个无处可依的草兵身上,为了消除芥蒂,他又连着请了陆迢好几日,才重新请出这尊大佛。 二人左右相对,分席而坐,秦霁自然要往陆迢那儿去,然而先前直盯着她瞧的双生子有意挡着自己。 她先前还不确定,在后面慢慢等双霜往另边走,很快便发现她没拐弯的意思,当机立断提着裙小跑绕开她,先一步在陆迢身旁坐下。 冷飕飕的目光往秦霁头顶瞟过来,她也不恼,只端正陪坐在陆迢身旁。 低头调整着自己同他的距离。 不能太远,他带自己来是做戏的。也不能太近,他说不喜欢「勾栏做派」。 她挪了挪,直至两人放在案下的衣袂交叠,肩尚未抵在一处,这下才停。 耳边同时传来女子的声音,「大人还记得霜儿么?前几夜是霜儿在这儿伺候的大人。」 抬头,双霜已经在陆迢的另一边坐下,贴得比秦霁还要近。 这次冷飕飕的目光是从秦霁旁边过来的。 很近,很冷。 她非常识相,往边上挪了挪,假作娇蛮地把陆迢拉过来,探出头对双霜笑。 「伺候过大人的霜儿可不少,我怎么没听过姑娘呢?」 她的声音不大,但这嗓子生得甜,能轻易与其它杂音分开,引着旁人去细听。 厢房内因着她这句话静了一瞬。 对面的陈寻看过来,真心实意地对着陆迢笑了笑。 他内心却是唏嘘不已。 没想到陆迢这人还挺好面子,原来传出去的模样都是假正经,瞧给身边这娇娘醋的。 双霜嘴上讨了个没趣,身旁的人也和自己分开一道沟,恨恨瞪了秦霁一眼。 酒菜很快摆了上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陈寻在另一边远远举杯,「陆大人,上次是我考虑不周全,还望海涵。今日咱们不谈公事,只要你能尽兴。」 他话音一落,双碧和双霜从两边起身走到正中,一个抱起琵琶弹起了《出水莲》,一个则是脱了上襦,露出半身雪白皮肉,随着曲子舞了起来。 厢房两侧的窗都敞着,房内光线明亮。 秦霁傻眼了。 这是大白天呢。远处的人眼力稍好,也是能瞧见的。 她哪里知道,有多少人就喜欢这隐秘的刺激,为之心痒难耐。 秦霁下意识避开不看,又担心自己举止不合群显得怪异,转眼看到方才端上来的果盘,索性低头剥起了葡萄。 陆迢眸光懒懒,看了面前的人两眼后又落到他的外室身上。 她微微低头,将视野限制在案前一小块地方,几个粉粉嫩嫩的手指头绕着葡萄转,点点撕下粘连的葡萄皮。 陆迢寻常不吃葡萄,他自己不爱剥皮,也嫌旁的人手脏,陆悦以前为了要东西变着法的讨好他,特意当他面洗过一遍手,从特供国公府的葡萄里挑出最大的那颗。 装模作样剥了半天,最后送到他面前,陆迢将坑坑洼洼的葡萄肉推开,问了陆悦一句,「你成心不想让我再碰葡萄么?」 这会儿秦霁剥得很认真,陆迢便也耐着性子看。她撕出一点葡萄皮,粉白指头干干净净,用了巧劲带下一大片,半点儿果肉也没碰坏,直到最后一丝皮剥下时,也是如此。 没坏。 陆迢看到最后,毫无知觉地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这颗葡萄就送到了他嘴边。 光滑地像颗珠子,同陆悦那在石堆里打过滚的全不像是同一种果。 时隔许久,陆迢又吃到了葡萄,酸酸甜甜,滋味远比他想得要好。 秦霁就这么一颗颗给他剥着,人也和他靠得越来越近。 忽而眼睛被光点给晃了一下,她抬起头。 双霜在这尺寸之地一步一转,身姿轻盈曼妙,一袭红裙越发衬得身上雪白,狐狸眼媚色如丝,像个白日里化了形的狐妖。 她耳垂的琉璃吊坠跟着她的动作在晃,剔透晶亮的日光在里面转圈,洒落出细碎的光点,落在雪白胸脯之上。 真打……不对,是真美。 舞美,人也美。 秦霁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知好歹,险些错过这样美的一支舞。 她依偎在陆迢身旁,看得远远比他认真,手里剥开的一个葡萄送到一半,下意识放进了自己口中。 秦霁的目光一直落在双霜身上,下颌被掰往一旁时依旧依依不捨,直到传来痛意,陆迢的脸放大映入眼中。 「葡萄呢?」 秦霁下颌被他牢牢捏着,剥了那么多,她就吃这一颗,才刚刚放入齿关,还捨不得咬下去,就被陆迢抓了包。 他的手绕在她身后,两指夹着她的软肉捏。 秦霁的瞳孔微缩,转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将咬着一半的葡萄餵给他。 离陆迢越来越近时,她的手滑到他脸上,拇指柔软谨慎地按在他唇下,等陆迢也咬上这颗饱圆的葡萄,小舌头十分麻熘地将这颗葡萄推了过去。 秦霁收的太快,狠狠咬到了舌头,疼得轻哼一声,在忍不住龇牙咧嘴之前迅速将脸埋进陆迢怀中。 盘在她腰间那只手落井下石,着力捏了两下。 活该。 他都不用张嘴秦霁就能在心里听见这两个字。 陈寻的目光不时落在这二人身上,半是艷羡,半是嫉妒。 怎么就有人能生下来就把所有的好处全占了呢? 一曲《出水莲》舞闭,双霜眼波流转,充满期待地往陆迢那儿看去。 这舞她不轻易跳,跳多了自己会变得不值钱。仅有的几次出场,从未有过失手,再自持的世家公子,见后也是双眼发直,主动过来同她喝茶或是约着出门的。 然而目光触到陆迢和他旁边的秦霁后,双霜的脸色随即灰败下去。 是自己跳的太烂了么? 不然他怎么宁肯去看旁人的舌头? 这边,秦霁脸上泛起红晕,只肯吐出一点点舌头给他看刚才咬着了的地方。 俄而,陆迢的拇指从她下唇移开。 「活该。」 秦霁到底还是亲耳听见了这句话 心里忿忿想道:他才是有病。 刻薄,小气,轻佻。 连颗葡萄也要从嘴里抢。 一想起方才他的唇贴过来,她就头皮发麻,幸好自己拿手指抵住,没碰到牙齿。 双霜又走了过来,她仍旧未着上襦,身上白得刺目,望向陆迢的狐狸眼中含着剪不断的情愁。 她娇声问道:「上次大人替霜儿解围,霜儿心中感激不尽,今日一舞谢之,不知大人肯否成全了霜儿的谢意,赏霜儿一杯酒喝?」 她手中的酒杯是满的。 这个「赏酒」秦在醉春楼见过。 花娘若是瞧上了哪位客人,便会端着一杯酒主动上前去请赏,这酒在对方嘴里过一遍,再以唇舌渡给花娘。 秦霁那天第一次见两个人的舌纠缠一处,回去后没能吃下一点东西。 好在陆迢没对她做过这样噁心的事情。 她轻轻皱眉,上身往后退开些许,目光尽力避开那团雪白,同双霜一起等他的回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甚而带了一种幸灾乐祸的看客心态。 第033章 陆迢的视线落到双霜身上,她立刻俯低身子,双手微微下落,直到酒杯杯口与她傲人的雪白相平齐。 秦霁偷偷看陆迢,发现他嘴角虽然擒着一抹笑,但眼神里面是冷淡的,与在看一个椅子,一块木头,一团虚空没有分别。 双霜佯做羞怯低着头,自是不知这些,身子又往陆迢眼下送了一点。 她方才细细瞧过,论起此处丰腴,他身边的这女子绝对比不过自己。她就不信了,哪里有男人会不喜欢这个? 殊不知陆迢已经转了眼,揽在秦霁腰间的手隔着两层薄缎点了她腰间软肉几下,一下比一下重。 「给爷拿过来。」 秦霁双手接过那杯酒,缓缓送至陆迢唇边,即将碰到时又停下来,收回自己面前。 「大人要尝一遍的酒,奴能沾光先闻闻么。」 陆迢抬手摸摸她的头髮,声音温柔,「闻闻,喜欢给你喝。」 秦霁依他的话,略凑近闻了闻,黛眉轻蹙。 「这酒好呛人,奴闻一闻就要咳嗽,大人只怕更碰不得。」 陆迢懒懒瞥她一眼,「怕呛就还回去,人家跳舞你看得仔细,别到头还抢了她的酒。」 「成日就知道欺负人。」 秦霁被这么说一顿,灰熘熘将酒还给双霜。 双霜满眼不甘,下一刻就泪汪汪望向陆迢,还未待开口,就被陈寻喊了回去。 陈寻算是看出来了,陆迢身边这娇娘就是个十足的醋罈子,他现在正上头,等闲还是不碰的好,万一惹出不快平白给他二人添了龃龉。 酒席散去,陆迢揽着秦霁先出了花茶坊。 一上马车,陆迢便松开这环了一路的细腰。 秦霁如蒙大赦,偏头不着痕迹地嘆了一道,在他对面坐下来。 锦帷华盖的马车上了桥,这拱桥下河道宽阔,船只来往不息,摇浆的水声在各处起落。 秦霁掀起竹帘,往外望去。 今日的天气很不错,风和日喧,天空瓦蓝蓝一片,晴光朗照下,前面街市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 不时有微凉的风拂过,轻易吹走阳光照在身上堆聚起的燥热,也吹走秦霁的犹豫不决。 今日还有一件要事。 她试探着睇了陆迢一眼,他正在转手上的扳指玩。 秦霁低下头,也捏起自己的手指,在指腹按下一道浅痕,五个手指头都有了浅痕之后,她看向陆迢。 开头已经准备好,可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那双阒黑的瞳仁就朝自己望了过来。 陆迢不笑的时候,周身冷冷清清,剑眉上拢着层孤意,黑白分明的丹凤眼覆满霜气,望之生寒。 经过昨夜的事,她在他面前更加心虚,总觉得自己哪日就要被揭穿,连皮也剩不下来。 秦霁刚被风吹走的犹豫又被陆迢一个眼神给聚拢。她避过他的视线,转而盯着身旁坐垫上的团绣花看了起来。 车辕滚动的辚辚声,沿街商贩的叫卖,还有枝头鸟雀的喳喳啾啾,在这一方车厢内听得格外清楚。 对面的人刚才还要朝他笑,下一瞬便生硬地偏过头。 陆迢心知肚明,抬手揉揉额角,藉着掌心挡住自己半张脸,压下胸口不虞,缓声开了口。 「今日还早,有想去的地方么?」 秦霁膝上互相掐着的指头停了下来,她看着那团绣花想了一下,说出和月娘相约的茶馆名字。 陆迢对外吩咐下去,见对面的人动作仍是未变。 「禾雨,你脖子扭了?」 秦霁听到熟悉的奚落,安下心。摇摇头,对他露出一个傻笑。 马车停了,陆迢没下马车。 赵望跟在秦霁身后,等她要进厢房时,从怀中拿出一封素色帖子递了过去。 秦霁翻开,里面夹着一张路引,眼前一亮。 不等她道谢,赵望快速说道:「这是大爷叫属下准备的。」 秦霁点点头,推门进去时赵望也跟了进来,刚刚还充满感激的眼神又变回寻常。 赵望面不改色:「大爷担心姑娘的安危才让我跟着。」 他说完后找补道:「属下就站在此处,姑娘你们去另边说话就行,我必不偷听。」 秦霁半信半疑瞥他一眼,走到短屏后,同等了自己许久的月娘在窗边坐下。 月娘打扮成了一个男人,整张脸黑上许多,像个抽条的贫弱少年。若非她在这楼上对自己打招唿的时候露出了手上染红的指甲,秦霁根本认不出来。 「太好了!老娘终于能离开这里了!」月娘捧着路引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差点儿掉下泪。 「别把脸上的炭灰给蹭了。」 月娘嘿嘿笑了声,觉得秦霁有理,想把泪收回去,头一仰,两道白痕自眼角划了一路下来。 她捂住眼,话音有轻微的哽咽,「玉兰,我为这张纸耽误了四年。」 「要是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秦霁顿了顿,若她们不是在醉春楼认识的才好。 「现在我们都出来了,月娘。」 「你说得对,阿铁泉下有知,也会为我高兴的。」月娘说着,取出一方帕子递给秦霁。 这是她亲手绣的。 「玉兰,你能帮我写一封信么?我明日就要走了,想将这信烧给留在金陵的阿铁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秦霁不知阿铁是谁,只点头答应。 月娘给秦霁取出笔墨,她一边念,秦霁一边写。 这信十分简单,只报平安,道想念,几句话便结束了。 秦霁递还回去,月娘拿着这帕子看了好久。 「四年前阿铁带我走,便是少了这张路引。现在有了路引,却再也没有一个肯出来救我的阿铁了。」 她嘆了声,「他真倒霉,我大概一辈子不能忘记他了。」 「这样不是挺好吗?落难时肯对自己出手相救的人,以后每次想起他都会开心一次。」 秦霁说这句话时,想的是李思言。 当时那么多人躲她不及,他却肯两次三番来帮自己。上元节那夜,城外的风很冷,可他对自己说一路保重时,秦霁的眼眶一阵发热。 「说得也是……玉兰,你如今跟着的官爷待你如何?」月娘瞧着秦霁方才的模样,担心小姑娘犯傻,她将秦霁拉近,压低声音。 「男人也只有死了才值得你想那么一会儿,现在可别犯傻,多从他身上捞点好处才是正经。他给的金银布帛都好好藏着,有些混帐男人事后要回去的事也是有的。」 秦霁知晓她误会了,随口附和。 月娘又拉着她耳语了几句,秦霁的脸渐渐变红,煳弄地答了两声,记却都记住了。 猫着身子将耳朵贴在屏风后头的赵望知道再听不见什么了,迅速站回门口。 耳边还迴荡着秦霁的话:以后每想起他就会开心一次。 心嘆禾姑娘真是厉害,怪不得能入大爷的眼。 隔壁的厢房内忽而传出姑娘家的笑闹声,赵望听着有些熟悉。 像是三小姐? 要是被她发现什么可有得麻烦,三小姐这嘴最不牢靠。 他推开房门,才朝外走了两步,就被突然开门的陆悦抓了个正着。 「赵望,你怎么在这?我大哥也来了?」 还真是她,赵望后悔出来了,他没有松书那么会说话,向来害怕招架陆悦。 「回三小姐,我是来替大爷办事的,这就先走了。」 他正说着,秦霁从门内走了出来,她在门口停下,下意识朝赵望看去,余光注意到了他旁边穿着藕粉锦裙的姑娘, 一眼已经猜出大半,知赵望这会儿只怕不便跟着自己。 又转向另一边看了看,只当同他不认识。 陆悦什么也没发现,只是对着秦霁望一眼,想着这是哪家小姐,她竟然从未见过。 赵望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已经喊了数十遍老天爷。 怎么就撞在一处了? 眼看秦霁转了身,陆悦也要往另一边走,赵望心里的狂喊停下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陆悦忽地朝秦霁走了过去。 是秦霁发上那只淡蓝的嵌珠簪子惹起了陆悦的注意。她一眼便发现那个同她哥哥库房的嵌珠烧花簪好像,她今年正打算找大哥哥要这个的。 那簪子陆悦很喜欢,她想找秦霁问两句,说不准自己也能买到个相似的先戴着。 赵望忽地挡在她跟前。 「不知三小姐来这儿做什么的?今日既然遇见了,我回去总要同大爷交待一番。」 他耍滑头拖了陆悦一小会儿,直等到秦霁不能被赶上,陆悦也真正生了气,瞪他一眼后恶狠狠威胁道:「你给我等着!」 转身便回了厢房内,里面是她几个闺中好友在一块儿打叶子牌玩。 月娘走在秦霁身后,也瞧见秦霁那只簪子。 「玉兰,我身上又没有多少钱了。」 她的恩情,秦霁是要好好报答的,二话没说就将那簪子取下给了她。 月娘知道秦霁会给她,但是没想到这么容易,实在开心不已。 小姑娘比那些噁心男人大方得多。 等到走下楼梯,月娘同秦霁站在茶楼暗处的圆柱后头,她趁机在秦霁脸上重重亲了两口。 「玉兰,我亲过这么多人,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哪日你出了金陵定要来找我。」 秦霁正要答应,忽而感觉有芒刺在背。 第034章 圆柱后,陆迢就站在不远处,冷冷扫了她一眼。 秦霁匆匆走过去,又想到方才见到的姑娘,怕给他添麻烦,隔着一段停步。 陆迢投过来的目光极其不善,一直到马车上才对秦霁发作。 她对他笑,他阴沉着脸,「你笑起来很好看?」 秦霁默了半晌,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动作小到连耳后垂下的头髮丝也没动一动。 不服气,但是够怂。 她垂着眼,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鸦青。 陆迢看了半晌她的脸,按紧了手上的白玉扳指,强忍住伸手将秦霁的脸搓下一层皮的冲动。 「只此一次,以后不许再同这类人来往。」 这类人? 月娘离开金陵,醉春楼里也没有什么她能说得上话的人了。 秦霁正要答应时,又听见了陆迢的声音,他直视过来,黑白分明的丹凤眼中是她今日窥到过一次的冷漠。 「回去后把你的脸洗净,现下救你的人是我,想报恩也得分清主次。」陆迢靠近她,捏着她的手按在月娘亲过的地方,声音里带了两分厌恶。 「管好自己,爷不喜欢脏东西。」 他凭什么要同一个妓子共亲一张脸? 那些女人经手的男人数不胜数,他的人永远不能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脏。 陆迢原想着她为这张路引废了这么大功夫,自己给了也就给了,省得她日日想着这点鸡毛蒜皮的恩不放。 可他没想到秦霁如此没有分寸。 近墨者黑。 莫非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同一个妓子有什么话能说这么久? 陆迢的话在秦霁心中已经从今早的毒刺变成毒液本身。 「奴知道了。」秦霁勉力维持着正常的声音回他,手从脸上放下。 嫩白的手背上留下了陆迢清晰的指印,秦霁用衣袖掩住。 衣袖下,两只手将彼此的指头掐得红了个遍。 她因着陆迢而一遍遍加固的自尊心总能在他说出下一句话后裂开一道缝。 若她是脏东西,那他去了花楼又该怎么算? 今早说她是「勾栏做派」,可到了花茶坊他不也捨不得掉那姑娘的面子,自己不想喝酒反倒成了她欺负人。 秦霁知道自己和他根本没有相争的余地,忍着就是了。 等她找完人,定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永远都不再来。 马车到榴园时日头尚早,只有秦霁一人下来。 料想陆迢今日怎么也不愿再见到她了。 晚间,绿珠着急忙慌跑进偏厅,她说话带喘,「姑娘,大爷来了!」 秦霁正在用饭,闻言放下筷子,又漱口取帕子擦净。 她一抬头,发现绿珠神色格外凝重。 「怎么了?」 绿绣面露难色,小声说道:「大爷身边……还带了一个女子。」 秦霁沉默,心想月娘今日上午才告诉她要多攒些钱,这么快就轮到了这时候。 她身旁的绿绣脸色比秦霁变的更快,两人都默默看向秦霁,等她出个主意。 俄而,秦霁开了口,「她是要住在这里么?」 「是的,大爷方才就是要我将东次间收拾出来。」绿珠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把事给忘了,忙告退出去。 门口落空,橙黄的余晖斜斜照进来,门阶处细微的浮沉扑腾一阵后又渐渐落下。 绿绣拧眉,「姑娘,咱们该怎么办?」 秦霁想了想,道:「你也去帮忙吧。」 她知道绿绣二人的心思,但跟着自己一定是没前途的,不如趁早去攀好这个新来的姑娘。 绿绣先是一怔,很快便想通其中关窍。 姑娘就是姑娘,比她们镇定多了。 她方才还想着姑娘定要去找大爷撒娇才好,可细细想来那样也只不过能博得一时怜惜,时日久了便不管用了。 说书先生说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姑娘定是这意思! 「奴婢现在就去,姑娘放心,我一定将她的底细探听出来。」 绿绣完完全全会错了意,秦霁叫住她,手点上自己的肩比了比穿的这一身。 这是她刚来那天,绿绣找了绣娘连夜给她赶工制出来的,不仅样式好看新颖,穿起来也贴体舒适。 「不是,就是普通的安置,像你们当初对我一样。」秦霁认真道,「若是少什么,将竹阁内的东西拿给她先用上。」 绿绣一时不明白秦霁的用意,但她相信,姑娘做事应当有自己的道理。 「是,姑娘。」 秦霁独自在偏厅坐着。 她家里从没有过姨娘,去别人家中赴宴,也只见过那家的主母。 秦霁不知道与旁人共侍一「夫」是什么样子。 但在京城时,她听过其他姑娘家抱怨。 「爹爹被新纳进来的姨娘迷住了,惹得她娘亲伤心,去找姨娘反而被爹爹给骂了一通。」 陆迢忙着陪新欢,想必是不愿意见自己的。 秦霁回了竹阁,房中没有纸笔,她坐在案边,指尖沾水以为墨。 在案上画金陵城中她这些日大致经过的几条路。 她想得细,好一会儿后,简略的路段化成黑亮的水径呈现在乌木短案上。 格子窗透进来的光越来越淡,秦霁想点根烛,才发现自己的火摺子跟着纸笔一道不见了。 绿绣端着烛台走了进来,「姑娘,大爷找您。」 秦霁擦干指尖,「他在哪儿?」 她语气轻松,心底却很忐忑。 绿绣含笑说道:「在净室,大爷要您服侍他入浴,姑娘记得替大爷到箱奁取套换洗的衣服出来。」 秦霁提心弔胆去到净室,见里面只陆迢一人。 他已取下发冠,长发披散在肩,赤足着地,只身上的衣衫仍整齐穿戴。 一旁的浴斛里已经放满了水,不断往上蒸散着淡白的热气。 秦霁问了声好,走过去将他的寝衣搭在一旁的木楎上,铺平每个皱褶。 大约是浴斛里的热水太多了,窗户都关着,初夏的傍晚,热气在这净室中不断堆积,她此刻感觉后背有些发热。 「去把门关上。」陆迢在她身后说道。 他的语气不怎么样,但声音听着比白日缓和不少。 「好。」秦霁走到门口,越往外越觉得凉爽。 她自觉衣服送完就算「服侍」到位,家里的秦霄到了十岁也不要丫鬟帮忙洗的。 正要出去,好把门从外关上。 陆迢在里面问道:「会不会服侍入浴?」 她迈至一半的腿收了回来,灰心地关上门。 「应该会的。」秦霁说前两个字时的声音很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陆迢听懂了她。 根本不会。 秦霁回到陆迢面前,他主动抬起双臂。 她垂首替他解开腰带,取下的那一刻,方才还箍在男人身上的衣袍立即散开来,露出一片精壮结实的胸膛,鼓壮的胸肌上还有两点深棕。 霎时,秦霁的耳根红上一大片,连带着脸上自然晕着的两团粉也在加深。 秦霁闭了闭眼,小心地脱下他的外裳,没碰着他里面一丁点。 陆迢想,她这是剥葡萄的功夫也用上了。 等他那强作淡定的外室转身去放外裳时,陆迢自己解了裤,坐进浴斛。 若是叫她来,不知这脸到底要红成什么样。 不一会儿,沾湿的蜕巾便在陆迢便落在了陆迢后颈,蜕巾不如平日穿的衣料平滑,一簇簇短棉吸饱了水汽后覆在皮肤上,随着她的力道挤压,有轻微的痒。 她的指甲盖混在其中,随着移动又能稍缓这样的痒意。 陆迢闭上眼,他今日送秦霁回来后又去了牢中,今日是该卢临之女放出去的日子。 醉春楼拿着身契来领人。 陆迢放是放了,不过没按着点放,一早便打开牢门将人换了个地方,到现下才将如兰悄悄带进这里。 那女子在马车上哭了一路,陆迢的同情心有限,潦草安慰两句也就作罢,谁知那女子越发哭得厉害。 他忍了一路,想起他的外室。 想起了秦霁假笑到一半,转头去看坐垫的委屈模样。 不敢同他顶嘴,但是偷偷点头。 有些事发生当时,局内人分不出理。但只要过了那个时候,再去回想,其中对错便会明晰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他今日对她说的话都太重了。 甚至称得上刻薄。 蜕巾从陆迢的后颈滑至背嵴,秦霁两只手按着蜕巾从他身上往下擦。 这力气好像摇拨浪鼓,听着声大,看着有劲,但亲自感受过就知道,其实没多重。 她搬了个小凳坐在浴斛边上替他擦身,两人相隔咫尺,近到他后肩能轻易捕捉秦霁的每次唿吸。 陆迢偏首看她,她应是缓过来了。 脸不像之前红,现出原本的皎白干净,一个斑或痣也无,只鼻尖和额头都点着几滴细小的汗珠。 如园中的白石榴花沾了雨水,悄悄惹动人的心意。 她似乎做什么都很认真。 剥葡萄,喝粥,还有眼下这件她从未做过的事。 他刚这么想完,秦霁手中的蜕巾便掉进了浴斛。 第035章 原来是装的。 陆迢撩起眼皮看秦霁。 她那双假装淡定的眸子再也藏不住慌乱。 秦霁怎么可能不慌? 他衣服也不穿,那儿都露出来了,还一直盯着自己看。 秦霁挽起衣袖,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胳膊伸进浴斛。才没过手腕,她便知不可能够到,面前这人也不像个想帮忙的,于是立刻抽回手。 「大人,我……我再去拿一条过来。」 手腕在即将离水时被捏住,秦霁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陆迢将她拉的更近,吻去她鼻尖汗珠。 湿淋淋的长臂从水里抬出,搂住摇摇欲坠的后腰。 前两次都是在床上,秦霁能将脸埋进被子,再不济也能盯着床顶的帐子。在这浴斛之中,却是没有一点办法。 她坐在他身前,连躲也没地方躲,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眼里。 自然,秦霁也能知道陆迢的—— 一举,一动。 她闭上眼睛。 「别怕。」陆迢吻了吻她的眼皮。 秦霁嗯了声,没打算再睁开。 感知只剩下耳朵和皮肤。 他的手沾了水,不同于之前的些微粗糙,滑而重,像一条盘绕在身上的蛇。这条粗壮的蛇一次次往她身体里钻,秦霁不住地往后撤。 陆迢见到水下,她的腿叠着,十个小脚趾紧张得蜷成一团,圆润到像玉磨成的棋子。 秦霁忽而又回到了来金陵的那条运河之上。水面阵阵涟漪泛起,人跟随浪潮而动,时起时落。 耳边是不尽的水声,浪拍船,潮拍岸。 这次不像之前狂风骤雨,而是动作轻柔的和风细雨。 前者有可能会带来伤害,可后者给予滋润。 风浪暂歇,她睁开眼,茫然望着虚空,沾湿的泪睫里带着未尽的春意。 手抵在他身前,指腹触到条状的,软软的突起。 秦霁无意识地按着摸了摸,视线往下滑落。 男人皮肤被烛火一映,显得偏黄,并非是粗犷的古铜色,更像晴日里的光束颜色。 是浅浅的,暖暖的黄白色。 视线往左,停留在摸到的地方,是他的心口,这里有一道手指那么长的疤,秦霁摸到的是伤口处长出来的,不规整的白色肉疤。 好像一条虫。 秦霁吓着了,她松开手,羽睫勉强盛放的泪随着抬头的动作悄然滑落。 一双漆黑的眸子正望着她,带了点儿嘲讽和戏弄的笑。 「不想看?」陆迢拥住秦霁,含着她的耳珠,轻轻咬了一下。 他的声音很温柔,动作也是。 叠在浪潮中的秦霁失去分辨能力,她的眼中湿气氤氲。 「我有一点害怕。」 他前两次都弄得她很疼,可是今夜没有。 秦霁想,或许,或许他这次问过后,以后也不会弄疼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她太过天真,岂知这无异于猎物主动对兇恶的野兽亮出弱点。 只会换来他更进一步。 陆迢摸了摸她的头,手指顺着长发往下,抚过光洁的嵴背,在股.沟停下。 掌心下压,热浪席捲全身,两人的气息都变得更乱了些。 「害怕的话,要不要转过去?」陆迢声音喑哑,看向她的漆瞳当中化开了一片夜色。 他又亲亲她的眼皮,吻掉她眼角泪水,循循善诱,「转过去就看不到了。」 他的模样,像极了真心为自己着想,秦霁迷迷煳煳点了头。 浴斛中的水溅出大半,膝窝被压了下去,没有半点反悔的机会。 像被放在案板上的鱼,再怎么挣扎,总会有一只手将其按回原处。 膝盖一遍遍抵着斛底擦过,嫩笋似的手指用尽全部力气堪堪扒在斛壁,稍一松开身子就要往下落。 她从不知,浴斛里的水也能这样危险,丝毫不亚于下着暴雨的海面,稍不留神就会淹下去,溅起的水花蹦进她的眼睛,耳蜗,和唇腔。 秦霁闷声呜咽,希望他良心发现。 她的难受,那人是不知道的。 这水极清,便是水下也能看清她的每一处。水线贴着她秀气的颈,时而涨至下颌,时而退至锁骨,全凭他掌握摆控。 陆迢从未遇到过一个人能带给自己这样多的愉悦,能供他肆意索取。 或是到了黑夜,或是只有他二人相对,陆迢骨子里的劣性开始肆无忌惮地向外发散。 她的身子落进水中,背后洁白伶俜的蝴蝶骨忽起忽落,好似迷路。 等到夜深烛晃,温水转凉,他才肯放过她。 手一松开那截春腰,人就脱了力往下掉。 陆迢唤了侍女进来换水,抱起秦霁站在屏风后,二人未着寸缕,她的足尖还往下滴着水。 一出浴斛,秦霁便咳嗽起来,咳得又狠又惨,还带了重重的哭腔。许久都未能停下,嵴背不知因着害怕还是咳嗽而轻颤。 陆迢换了个姿势,单手扶她的腿给坐着,让人趴在自己肩上,腾出一只手轻抚她的背,帮她理顺唿吸。 他温声问,「呛到了怎么不说?」 话音刚落,响亮的「啪」声就让整个净室都静了下来。 正提着木桶往里倒热水的绿珠一下子顿住。 绿绣先回过神,继续她未完的动作,将水倒了下去。二人脚步匆忙,很快将这里收拾完退了出去。 门刚关上的一瞬间,就听见里面带着哽咽的斥骂。 「混蛋!骗子!」 秦霁卯足了劲,捏拳不停砸在他身上,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他还来问她? 他还来问她! 秦霁越想越恨,忍着一身的疼也要揍下去,可是打了半天不见他脸上一点痛色。秦霁顿了顿,举着巴掌往他脸上挥去。 陆迢这下不让了,将人往后一晃,牢牢抱住后扔进了水里。 炸毛的猫转瞬静了下来。 原来怕水。 陆迢大咧咧跨进去,坐在她对面,浴斛中的水立即上涨,从秦霁的胸前没到颈边。 他见到他的外室眼角泛红,泪盈满眶,不屈地瞪着自己。 这眼神,好像受了天大的欺骗和委屈。 心口毫无预兆地勐缩了一下,陆迢靠在另一边坐着,微微偏头。 他朝她扔了条干蜕巾过去,「这会儿又敢看了?」 秦霁看着他的眼睛,字正腔圆地骂他,「骗子。」 是最标准的官话。 意识到这点后她瞬间哑火,咬住自己的舌,靠在浴斛边上,也偏过头。 方才还簇簇燃烧的怒火变成了一小簇发抖的火苗。 藉着洗浴的水声掩饰下去。 他们之间好像存了个天平,这边的砝码失衡往上飘,那边就自然而然朝下落。 「骗子。」陆迢学着她的声调念了一遍。 静默半晌后,他才慢慢问道:「爷哪儿骗你了?」 是身份,名字,还是目的? 他没问出口。 存着心吓唬她。 秦霁摇头,从水里站出来。 膝上的青肿已经现了形,腰间通红一片,盖着他的指印。 在这样一大片雪白的皮肉之上,这些痕迹突兀到仿佛受了酷刑。 陆迢望着她通红的眼,忽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等到她出去后,自己才出来。 地上到处都是水。 全是先前弄出来的,靠着秦霁这边洒出来的水尤其多。 她为什么不说呢? 答案出现的剎那,陆迢抬头看向房梁,头回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他将她摆成那样,这么多水,一开口势必被呛着。 难怪生这么大气。 陆迢回竹阁的时候,秦霁不在里面。 将吹灯时,她才走进来,身上带了柴火气和药味。 「去哪儿了?」 「喝避子汤。」 两人先后上了床,秦霁直挺挺躺着,背贴在床板上。 陆迢侧眼看了看她,未有言语。 半晌过后,陆迢将她脸上的被子拉下,熟练地往她眼角探去。 没哭。 她说过怕疼。 陆迢亦清楚自己今日做得过火了。 以至于现在一闭眼就是她那双通红的眼睛,委屈又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他侧身看了她会儿,问道:「还气不气?」 秦霁装睡不答。 陆迢又说道:「禾雨,是你说的不想看,也是问了你才肯转过去的。不是么?」 秦霁肚子里的火腾地全冒上来,睡是装不下去了。 她声音冷漠「大人不是骗子,是我蠢。」 说着抬手挡住眼睛,小臂稍稍用力,偷偷擦掉流出来的眼泪。 一点都不想到这种人面前哭。 她居然以为他和月娘口中的那些男人不一样,以为他是心疼她。 甚至觉得那种语气叫自己转过去,是要帮她擦后背。 「是我既傻又蠢,你没骗我。」声音一如刚才的冷。 陆迢本是要安慰秦霁的,没想到适得其反。 又把她惹毛了。 黑暗中,他的唇线亦是绷直,将她的被子原模原样地拉回去,盖过头顶。 第二日,秦霁醒时床上已经空了。 见她醒,绿绣忙拿了好些瓶瓶罐罐过来。 「姑娘,大爷吩咐了先给您上药,伤着哪儿了,奴婢给您涂。」 秦霁将两只裤腿卷上膝盖,昨夜的青肿到现在更加刺目,已经变成了大块的淤青,还蹭破了皮。 绿绣嘶了声,可也不敢说什么。 毕竟那是大爷。 她们真正的主子。 秦霁兴致懒懒倒回床上,任她上药。 绿绣以为她是害怕留疤,边涂药边说道: 「姑娘别担心,这药是大爷一大早派人回府上取的,波斯国进来的白玉化雪膏,整个金陵也没有几瓶呢。」 「他走了?」 绿绣最初以为秦霁在问绿珠,一想不对,绿珠方才还在门外和姑娘说话呢。 这是在问大爷。 大爷成了「他」? 绿绣隐隐察觉出不对。 「大爷一早去府署上值了。今早东次间那女子出来找大爷,大爷没多理会。」 「知道了。」秦霁不感兴趣。 绿绣又想起陆迢吩咐的一件事。 「姑娘,大爷将你上次买的纸墨又送回来了,就放在这房中,说是给您无聊时消遣。」 「好。」 第036章 应天府署。 陆迢几日前开始时便没再让汪原翻看济州交上来的破旧帐目。 新来的同知昨日到了任,姓王,是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面相发苦,不喜言语。 下值的鼓声敲过三遍后,汪原往他肩上一拍,小声说道:「王大人,到点了,还不走呢?」 王盛偷偷看一眼陆迢,见对方端坐如松,犹豫道:「知府大人还坐着呢,咱们还是再坐会儿吧。」 说话间对汪原的戒备心提高不少。 怎么刚来就劝人当刺头呢? 汪原悄悄迈出的半步收了回来,敢情这人是个胆子小的。 他们说话间,陆迢起身,几人寒暄几句后各自上了马车。 汪原踩上车轼时朝陆迢那边看了一眼,陆迢似有所觉,侧过身来,对着自己点了下下颌。 汪原自己固然是个男子,但也能分出同类的美丑。 远处那人玉质金相,如圭如璋,怎么也不像能和陈寻这种人能划到一拨的。 微斜的夕阳下,二人目光相碰,却又只字未言。 * 国公府,安正堂。 陆迢过来的时候,陆悦正在陪着老太太聊天。 看见来人是陆迢,陆悦眼神一亮,随即佯作生气地撇嘴。 「大哥今日来的怎么这样晚。」 陆迢先给老太太请了安,这才看向她。 「都知道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叨扰祖母做什么?」 整个国公府都把陆悦当成明珠宠着,只有陆迢不吃她这套,没一回会接招。 换在平时,她定然已经跳下了椅子,这回倒不生气,只「哼」一声。 「祖母喜欢我我才留的。大哥倒好,一回来就奚落人,真叫人伤心。」 陆迢瞥她一眼,「又想要什么?」 此话一出,她的抱怨立刻停了下来,换成笑脸。 「大哥又要送我东西么?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就是上次偶然见松书给你收捡过一个簪子,瞧着很是漂亮。」 「什么簪子?」 「就是那只,嗯,上面的簪花是珐瑯烧的,还嵌了珍珠。」陆悦见陆迢像是没想起来,手指了指自己裙子上的碧蓝色刺绣。 「珠花是这个颜色。」 陆迢挑眉,「嗯?」 陆悦哎了声,心想大哥还不如自己记性好呢。 「就是几年前蜀地上贡给宫里,后来又被长公主赏赐给大哥的那只嵌珠烧花簪。」 昨日隔壁的那家小姐只簪着相仿的簪子,一头的乌髮便如春生枝木,缀着一只珐瑯烧花,只一个背影就好看极了。 她一点也不想等了,只想快些把这只戴在头上才好。 陆迢朝她头上看去,已经快落满花和蝶了,看一眼都觉吵闹。 「簪子不行。」 「为什么?」陆悦声音提高,眉心已经拧起。 她可是心心念念了好久。 「明日我叫松书将东西送到你院中自选两样。」 「大哥真好!」 隔日,平静许久的金陵城出了一件大事。 城外的弥蓝山有山贼作乱,不过两日,已杀伤抢掠数十余人。就连带着十余亲卫的千户所夫人也未能倖免被劫持了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讨要赎金的单子一张张飞进应天府署之中。 上面尽是些狂言妄语,半点未将城中守卫放在眼里,大有要占山为王的架势。 王盛一边看一边去擦额头不断流出来的冷汗。 他家里世代经商,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他这么一个走上仕途的,乌纱帽还没戴热几年,怎么就碰到这么大的事。 汪原看了半天,举起陆迢刚递给他的纸。 「一万两!这想必是山匪头目亲手写的一张,字丑不说,就连骂人也是别具一格。」 也真开得了口。 有命花出去? 陆迢点了点书案,「这山匪,王大人想必听说过。」 王盛立即站了起来,脸色诚惶诚恐,官服袖口已被汗浸变了色,他大声说道: 「陆大人,下官前日刚到,一直住的驿站,与这些人绝无牵连!」 说话时喷溅出的口水在日光下清晰可见。 「王大人,别紧张。」汪原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倒了一杯茶给他。 「知府大人的意思是,山匪和你一个地方的。」 「哦……哦。」王盛的声音登时细若蚊蝇,他不大好意思坐回去,就这么在椅子后面踱起步来。 王盛是单州人。 被这么一点,他立刻就听明白了。 几年前,单州也出过这样一桩山匪劫持人质的案子。 山匪绑人求财,这事向来不稀奇。两件事能联想到一处,则是因为这索要的数目。 那山匪绑了知州的独子,索财九千九百两,只肯要金子银子。 这哪里像真心求财的? 此事在单州引起了许久的轰动,人们不知这绑匪真名,索性取了个外号,叫不差钱。 「陆大人是指『不差钱』?这几张字条虽都有他的话风,可这人的确是死了。」 王盛那时在单州人微言轻,压在身上的大小杂活却有很多,此事便是由他誊的案卷。 汪原浅浅听了一耳朵,去到外面暂时安定那些来报官的官商,王盛则将其中知道的详情细细说给陆迢。 他这人虽然胆小,但当真进入了办事状态又是一副模样。 家丁带来绑匪的信,知州气极怒极,冷静下来后也只得先哄着这「不差钱」,连着三日都送了信去还价,前两日还肯回一封骂人,第三日那家丁带回来的,只有两只断指。 知州怕了,第四日抬着钱去赎人,在半山腰就见到了自己儿子的尸体,官兵上山的时候,那群山匪放了一把大火想要逃跑,落入了他们预先在另一边设的埋伏。 「伤了官兵百余,共监斩二百三十二人。」陆迢復念一遍,似是惊诧于这人数之多。 他往后倾了倾,在椅背上寻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掀起眼皮看向王盛, 「一群穷凶极恶之徒,那家丁却能活着进出三回?」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想必这山匪是讲究这个的。」 王盛坐下来喝掉汪原倒的茶,入喉的瞬间肚中被这冷茶给凉了个透。 夜里,陆迢宿在府署偏厅后的舍房,这里原是给官员午憩准备的,布置稍显简略。 床头的柜子上,摆开有两个令牌,一是官授的知府木牌,一是陆家长子单传的玉令。 金陵的魏国公府,虽式微已有几十年,但这华贵的壳子下并非空无一物。 陆家以前出过一个将军,哪怕后来交还了军权,如今戍守江南的总兵仍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且一直在延续下去。 陆迢扶着额思忖,「不差钱」虽然死了,可给他出主意的人未必。 这次在两日之内绑了这么多人,可见山匪的数量比在单州那次的只多不少。 然而应天府上下不过三百差吏,全谈不了缴匪。 当朝文官与武官在行使职权一事上有着明了的楚河汉界,应天府配有三个营五千人的兵力,可单凭陆迢一人却用不得。 要想调动营兵,需知府与通判二人一同在文书上盖印,方行得通。 但通判未到,他若是这样做了,以后翻出来,便是数不尽的罪名,覆灭大祸只在旁人的一言之间。 这兵,得从别处借。 少顷,陆迢将那块知府牌子给了外面的赵望。 「去找陈寻,托他写封信,拿去都司借人。」 赵望接过牌子握在手中。 木制的摸起来硌手,不过没有玉制的凉。 他心中有些酸,有些沉,一时也说不出哪个更好。 陈寻很痛快,第二日指挥使那边便暗中集了一千人,只等着陆迢去领。 今儿个一大早,王盛和汪原在府署外碰了个头,二人一起进来。 他们跨进官厅时,陆迢正好写完最后一张纸,桌上还堆了些,与昨日送来官服的绑架信数量相当。 汪原和王盛都各自拿起一张看去。 这是陆迢写的还价书,措辞谦卑客气,不过……王盛看到后面的数字时,揉了揉眼睛。 没变。 他疑惑着开口,「陆大人是不是写错了,这上面怎么是十三万……」 王盛又看了看汪原手里的,下巴上掉着的肉一抖,他这张更贵!到了二十六万两! 这是还价? 汪原将他掉下来的下巴托回去。 「陆大人家里的产业多了去了,做生意岂能不拿手?」 汪原这个人,讲话和和气气,笑起来眼睛一眯,怎么看都是个老实的热心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王盛被他三两句哄得,一同恭维起了陆迢。主要是汪原在恭维,他跟着点头说是是是。 「要我说呀,陆大人熬夜写这么一堆实在辛苦,这信不如就你去送得了。」汪原搭着王盛的肩膀,边说边提起一杯茶喝下去。 「是是是。」王盛跟着点头,点到一半停了下来。 且慢,他后半句说的什么? 王盛反应过来了,「这——」 陆迢站起来,对他颔首,语气中颇为赞许,「既然如此,就有劳王大人跑一趟了。」 王盛转向身旁,汪原已退至一边,正对他拱手行礼。 事急从速,他含着泪,带上那信颤颤地走了,还带走了府署中大半差吏。 官厅空静下来,汪原一改这几日远远避着的态度,主动走上前。 那些信上改动后的数字,他再熟悉不过。 这么多天把他累个半死的可不就是济州帐册上这些数? 「陆大人打算如何对付那些山匪。」 陆迢揉了揉眉心,道:「是匪自然要剿。」 第037章 自那夜过后,一连几日秦霁都未曾见到陆迢。 在陆迢出门的第一天,她就见到了东次间的如兰,对方一声激动的「姐姐」把绿绣和绿珠吓得不轻。 二人默契地未作解释。 其实秦霁和如兰在醉春楼并未一起说过什么话,算不上熟。 但如兰被关了太久,重要之人离世,她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乍然遇到了帮过她一次的秦霁,怎么看怎么亲切。 这几日便总跟在秦霁身边,跟她哭一会儿,说一会儿。 秦霁在家里是当姐姐的人,最拿手的便是安慰小孩。 过得一两天,如兰的悲伤就小了许多。 秦霁心中还记挂着找寺庙的事情,并未日日空坐,而是画起了画。 如兰跟她说这些日的经歷,她便坐在前院的亭子下面,画石榴树上才盛开成小朵的石榴花,一枝一朵,与前几日随手涂画的两笔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秦霁在绿珠和绿绣二人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一番。 姑娘不仅人美心善,还画得一手好画! 因此第二日秦霁提出想再画些别的花的时候,她们十分主动地去买了回来。 有很多种,包括秦霁想要找的紫铃兰。 秦霁花了好几天将那些画了个遍,最后才轮到紫铃兰,几个人都围在一旁看她画。 秦霁问道:「这是什么花?我还未曾见过呢。」 绿珠说:「这是紫铃兰,山上开得多,湖边路边少有,许是姑娘不常往山上去。」 「山上有吗?我好像也没见过。」绿绣歪头问。 「姐姐你怎么没见过?咱们以前去的瓦官寺,那儿后面一大片都是呢。」绿珠说到瓦官寺,又把捉鬼矮钟馗和他妹妹的故事讲给如兰听了一遍。 两人咯咯笑个不停。 绿绣还在回想,半晌道:「我真没在那儿见过。」 「可我们就是一起去的——哦,我知道了!我是给姑姑的牌位上香时,去了寺庙后面的……」 「我知道那里,我也见过。」如兰跟着点头。 秦霁一边画一边竖起耳朵,留意着她们说的每句话。 等如兰同她单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秦霁又拐着弯把去瓦官寺的路给打听了出来。 一直到第六日,陆迢也没有来。 这几日里,每至黄昏,秦霁便有意无意地往游廊那边看。 等到天彻底黑下去,确定陆迢不会过来,秦霁才能稍稍安心。 像是每日都要经歷一遍的漫长凌迟,黄昏开始,夜至方歇。 这天陆迢依旧没来。 夜间,秦霁没睡,她坐在窗下的书案处铺了纸绘丹青。 窗开着,稍微偏一偏,就能后院处的后墙,在月色下呈现出高高的一堵灰白。 这里有人盯着她。 尽管对方很小心,但从突然转身时微微摇动的树影之中,秦霁仍旧感受到了。 秦甫之遇到过不少刺杀,从小就教育秦霁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两天,秦霁常在夜里燃上一盏灯,在案边同他们熬。 她想知道,这几人究竟什么时候歇着。 不觉已至夜深,门外传来动静,秦霁没有回头。 如兰前几日哭得厉害,就是这个时候偷偷过来找的她。 她边提笔边问,「你又睡不着了呀?」 是女儿家之间放松,轻柔,甜甜的声调。 陆迢顿步,这个房里她都能认错人? 「你晚上倒是精神好?」 坐在案前的女子动作显见变得僵硬起来。 一滴墨落在画上人还未填涂的脸上。 怎么是他? 秦霁搁了笔,一时失语。 「也不是太好,这会儿很困。」 语气声调同方才判若两人。 夜风从打开的窗口扑进来,画纸一角被高高吹起。 陆迢拖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瞥了眼,还未细看,一只素手从旁拿了起来。 秦霁转身将它捲起,收到一边。 「大人怎么这么晚来了?」。 陆迢看到了,那画上是一个男子,身形与他颇为相仿。 他只当她这会儿羞了,也没多问,将她的位置往旁边挪了挪。 「有事。」 秦霁见他像要久坐,将这案上的颜料笔墨,一应收拾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她要端走砚台时,陆迢按住她的手。 「这个不必,你坐到旁边替我研墨。」 他说话时,拇指无意识地在掌下柔滑的手背上摩挲。 「好」秦霁抽出手。 她不像平常热情,陆迢没作多想,只当是好几日没来的缘故,便是他自己,也有些生疏。 他从怀中取出半本帐册在书案摊开,拿起了刚刚被她放下的笔,笔桿子上还留有余温。 总算能清静下来。 这几日陆迢一直在忙剿匪的事,匪死容易,救人却难。 「还价书」惊动了混在山匪堆里的人,陆迢乔装上山后便与他见上了面。 这厮是个煽阴风点鬼火的行家,取信于他实在不容易。 陆迢在山上待了四日,与山匪同吃同住,在这人身上费了不小的心力才拿到这半本帐目。 帐目里记下了陈寻的上峰,正三品江南布政司前两年和单州矿里的往来人情。 陆迢拿到帐目后,对方临时反悔,要杀了所有人质。 比起反悔,更像故技重施。 陆迢早防着这手,只是为了救下人质,不得已放走了许多山匪。 且那人在同去剿匪的指挥使面前露了踪迹,此事定会给陈寻和他上峰知晓。 陈寻上峰的疑心比陈寻只多不少,如此一来,他拿到的帐目便成了个烫手山芋,还得想个法子送回去。 只是送回去之前,他得把里面的东西留下。 陆奉今夜在国公府,于是陆迢来了榴园。 他奋笔疾书了半天,抬头沾墨时见到秦霁像块木头一样,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头也不转。 清闲的让人嫉妒。 他在她手腕上轻点两下,「翻页。」 陆迢说完后,见他的外室眼睫忽闪了下,那双乌黑的眼珠子仍是一动不动,看着窗口,身体绷的比刚才更紧。 秦霁希望今夜是个梦。 她方才无意看了眼,他那本册子很陈旧,上面写了冶铁,辎重的字样。 这是她能看的? 她看了还走得了? 陆迢见她装聋做哑,猜出她的担心。 她这会儿倒是很有分寸了。 陆迢撩起她鬓边碎发,指尖沿着她耳背的轮廓往后滑去,露出整只小巧,细薄的弯月耳朵。 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浅淡香味,陆迢捏捏她的耳珠,轻声抚慰。 「不要紧,你若是敢做背叛之事,爷会亲手捏死你。」 但他知道她不会。 她姓秦。 该分得清什么是人,什么是鬼。 话音落在秦霁耳中,如同丧钟哀鸣。 「哦。」秦霁唇角弯了弯,做出一个假笑。 随后往旁边挪了挪,伸手将那册子往后翻上一页。 陆迢每落笔到最后一个字,秦霁便主动去翻页。 她并不清闲,研磨,剪烛芯,翻页,时不时都得做一做。 只是她的动作安安静静,不容易被正在抄帐目的陆迢知道。 抄了十来页,陆迢手腕泛酸,眼见着最后一个字落笔,一截皓腕从眼前经过。 书页轻响过后,又是满满一页的字。 他忽然觉得疲惫至极,连着几日都没怎么歇过,手上的伤还在痛。 陆迢搁下笔,看向凝神发呆的秦霁。 「你困不困?」 秦霁还在深思他这话应怎么答,那只狼毫便被送回自己手中。陆迢起身,连着椅子把她搬到了自己方才坐的地方。 「帮我抄。」陆迢双手扶在椅背,同她隔着一段距离。 他身前的人只仰了仰头,又低了回去。 陆迢只看到秦霁微仰的额头,没见到她上翻的白眼。 她无声嘆息,既然没有说不的能力,还是把这些事做好。 秦霁对陆迢有了点了解,若是她为他付出了什么,他便会适当地还以好处。 她需要他的好处。 秦霁很快埋头写了起来,陆迢没这么好心,翻页仍是她翻,灯花仍是她剪。 陆迢则支起下颌,静静瞧着。 她握笔的姿势很好看,葱白的手指看着细嫩,却能稳稳握住狼毫,写出来的字粗略有行书之形,笔画勾连又透出另一股飘逸。 字写得快从不稀奇,字写得又快又好也不在少数,字写得又快又如此飘逸的却实在少见。 若是汪原能写出这样的字,也不用多喝许多无用的酒,寻什么醉意了。 直到砚台的墨快用完时,秦霁终于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她抿着唇,有些埋怨的意思在。 陆迢随着她的视线注意到空了的砚台,一时脸上无光,自觉取出墨条替她研磨。 「要稠墨还是淡墨?」 「淡的。」秦霁搁下笔,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目光呆呆慢慢,与提笔时的认真模样全然不同。 陆迢多看了两眼,捏着墨条,在砚底划出一圈圈墨痕。 从来都说红袖添香好滋味,只怕那些人没给红袖添过香,这滋味分明更胜一筹。 他将研好的墨推到她旁边,一只手又要去支着下颌时,听见了今夜秦霁主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去倒杯茶来。」 没有任何撒娇的语气,连称唿都略去了,无异于最寻常的吩咐。 第一次有人这样同他说话,陆迢迷惑了一瞬。 就在他要起身的瞬间,秦霁反应过来,忙道:「我自己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这一句她仍旧没能换出对待他应有的态度。 秦霁有些失语,六天过去,她在这样的深夜又写了快两个时辰,从满纸的墨字里抬起头时,把怎么当外室给全忘光了。 目光迟疑看向陆迢。 对方面无表情,「还想要什么?吃的?」 他这么一问,秦霁确实有些饿了,点点头,「偏厅的食盒里剩了糕点,我吃那个。」 一副正儿八经的语气,连个「求你」「大人」都没有。 这是真把他当小厮。 陆迢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平静地走进偏厅,至少也该叫她说些好话。 但他的外室顶着双犯了困的眼睛,一边迟钝地望着虚空,一边懒着声告诉他想要什么。 他便自然而然地抬腿过来了。 或许,秦霁是狐狸变的? 陆迢拿了茶盘与食盒往回走时,竹阁里的灯暗了下去。 第038章 蜡烛快要烧尽,秦霁找出了一根新的换,还未点上,原来那截便已不堪重负。 微弱的「嗤啦」声后,房内陷入一片黑暗。 秦霁摸黑回去找火摺子。 听见陆迢回来的脚步声,秦霁道:「大人,你等一下,我很快就点上烛了。」 秦霁想起来之前是怎么和他说话,重新拾回得也快。 说完她就摸到了火摺子,不忘知会陆迢一声。 李思言给的火摺子被拿走了,这个是秦霁重新找绿绣要的,用着还不习惯,常常要试好多次才能用上。 黑暗中,火星明明灭灭,能听见她不断吹气的声音。 陆迢等了会儿,还不见亮,索性放下食盒过去帮她,才走到秦霁身后,她便吹燃了火摺子。 漆黑的房中忽而亮起一片暖黄角落,面前立着一个纤瘦温柔的背影,就连头髮丝都被暖光映上了一层柔辉。 陆迢停在原地。 秦霁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中涌出一点泪,在烛光下晶亮亮的。 真的很困了。 她回身时见到陆迢又在盯着自己看,眉头轻蹙一瞬,抿唇转过头。 语气是不敢造次的。 「大人,还差一些,我先去写。」 说是这么说,人却绕了圈停在他身后,慢慢喝了两杯冷茶,吞咽声虽小,在安静的夜里却无处遁形。 秦霁喝完茶又投身书案。 一个多时辰过去,搁笔时,她的右手手腕在隐隐发颤。 「写好了,你先看。」 她将理好的一叠纸张交给陆迢,又忘记了自己现在是谁。 陆迢早先倒了杯茶放在她旁边,秦霁两只手端起来,放在唇边啜饮,目光完全呆滞。 冰凉的杯沿轻轻挤压着唇壁,微微发麻,她藉着这个动作维持最后一点清醒。 陆迢虽一直在旁边看她写,拿到这纸后仍是被她的字惊艷一回,淡墨的字落满一页页,密而不挤,是云层分开阴阳般柔和的利落。 「无事了。」陆迢摸摸她的头,「字写得很好。」 他起身走到屏风边上,余光瞥见放在这边桌上的糕点还一动未动。 「禾雨?」 没人应。 他半侧过身回看,他的外室已经伏在案上睡了。又转回去拍她的肩,刻意提高声音。 「去床上睡。」 秦霁听到了,含煳应了声,耳朵却是往肘弯里凑。 好吵。 陆迢又拍她,「禾雨」 这下连应声也没了。 书案上燃着的第二支烛火悄悄燃尽,灰色天光透过被檀木窗格落进书案,朦朦胧胧罩在秦霁身上。 陆迢抬头,天都快亮了。 他给秦霁披上毯子,走到门口回望,总觉得于心不忍。 弯了弯肘臂,在这和她着凉之间选起来,答案一瞬变得分明。 他回到书案边,把她抱了起来,秦霁很轻,弯在他怀里只有小小一团。 低头瞧去,她睡得也很乖。 陆迢重新给她盖好薄毯,不小心碰到秦霁的手腕,见她嘟了嘴,一声哼气在喉边绕一圈又被浓重困意半路消解。 许是因为刚喝过水,她唇色明艷生红,泛着湿润的光泽,像一颗诱人的樱桃。 陆迢碰过她很多地方,但这里,只有一次。 为了一颗葡萄。 陆迢为了办案去过不少风花雪月的场所,亦见过男女唇舌勾缠的痴态,他从来不解。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亲这里? 抚过诱人的樱桃,这里比他想得要软,轻轻一按就会陷下去。 他俯身压近,这番动静似乎闹到了秦霁,眼看就要尝到其中滋味,她哼哼唧唧翻了个身。 微凉的吻擦着唇角落在她腮边。 陆迢默了半晌,覆住她露在薄毯外的右手,对着粉腮用力亲了亲,这才转身出门。 关门声响完,秦霁紧捏着的手心才缓缓松开。 他这次一走,秦霁又等了三日。 傍晚,陆迢来了榴园,天边的灰云厚厚堆起来,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竹阁的门关着,陆迢在廊下收起油纸伞,水珠顺着收束的伞面汇流到伞尖滴下,绿绣双手接了过去。 「大爷,姑娘又在睡。」 她这次用的是「又」字,陆迢推开门,意外把坐在书案边的秦霁抓了个正着。 窗户大大敞开着,不时有风夹着雨丝飘进来,吹起她鬓边的散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大人?」秦霁喊了声,探身回去关窗,飘进来的雨将他的书案淋湿不少。 支摘窗开得大,她踮脚往上够也不容易够着,陆迢到她身后,贴近她薄薄的肩背,轻而易举将那窗拉了下来。 两个人身上都是凉的。 陆迢的手还未搭上她后肩,秦霁就从他怀里退了出来,陆迢抬着那只落空的右手,在她略带疑惑的注视下拍拍衣前的雁子补子。 好像沾到了什么灰尘。 秦霁刚要开口的话被这动作给堵回去,她又退后了些。 「在看雨?」陆迢主动搭话。 秦霁摇头,睇了他一眼,轻声道:「在想一件事情。」 陆迢接着她的话问,声音不自觉跟着她的变柔和,「什么事?」 「如兰搬走,是因为她夜里来了竹阁吗?」 秦霁看向他的眼睛,也将自己的不安摆在他面前。 陆迢前几日出门后,她又睡了大半个白日,再醒时,如兰就不见了。 东次间她的东西也搬得干干净净。 买来的外室突然不见了,能有什么去处? 无非送人或是转卖。 「不是。」陆迢为她解惑。 秦霁的想法于他再好猜不过,陆迢设身处地想了想。 她一来金陵就被拐去醉春楼,不知要对人性之恶开多少眼界。跟了自己后,整日呆在这榴园之中,只出去三回,两回都不是好地方。 她害怕是人之常情。 他对她虽没什么好心,却也不希望自己在她心里同那些人一样。 陆迢朝着秦霁走近,直到二人履尖相抵方才停下。 他解释道:「她同你不一样,我只是受人相托暂时收留她一阵。」 「这样呀。」秦霁笑了一下,「真好。」 陆迢捧起她的脸,低声问:「哪里好?」 哪里好? 有人帮很好。 同她不一样更好。 没等到回应,他覆住上次没亲到的唇瓣,在外痴缠一会儿后逼入齿关。 秦霁怔然一瞬,想要推开,才退一步腰肢就被一股大力往前揽,身体倏忽失去支点,手也从推开变成紧揪住他的衣襟。 陆迢第一次吻人,并不算熟练,却很有耐心。 他像幼时第一次吃樱桃冰酪那般,先浅尝外面一层浇了蜜的沙冰。含着咬着,待化开后再寻出里面的樱桃肉。 樱桃肉不好一口吞下,需要放在唇舌之间细品,吮吸掉溢出来的汁水。 陆迢吻了她好一会儿,结束时仍意犹未尽,只是秦霁快喘不过气,呜声越来越小,不得已才停下。 他忽然有些可惜,早该试一试,平白浪费了那几夜。 秦霁脸涨得很红,唿吸乱成一团。她捂嘴歇了一会儿,不等陆迢说话便出了门。 她熘得很快很突然,陆迢竟没能抓住。 在竹阁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秦霁回来,她脸上潮红已退散些许。 「去哪儿了?」 秦霁不看他,往一旁指了指,示意是偏厅。 用晚饭时,秦霁坐在陆迢对面,偏厅里安安静静,只有碗筷偶尔的碰撞声。 更准确一点,只有陆迢的碗筷偶尔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秦霁的筷子就没怎么离开过她碗底的白饭。 看陆迢快吃完,她先放了筷子。 陆迢问:「不再吃点?」 秦霁摇头,露出虚伪的微笑。 吃不下去一点。 夜里,她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陆迢固然心正,但在山上和土匪的这几日不可谓对他全无影响。 比如这会儿,他一直追在秦霁耳边问还吃不吃。 秦霁长这么大,从没遇见过这种衣冠禽兽,她紧咬着唇就是不应。 陆迢偏可着劲欺负她,最后终于把秦霁惹炸了毛,哭着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她忍了好久的泪一汪汪洒下来,落在他的脖颈。 屋外的雨刚停,屋内又下了起来。 秦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闷闷呜咽,像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小兽。 一声声听着叫人心疼。 「你好爱哭。」 陆迢被咬一口后老实许多,胸口贴在她时不时一抽的后背。本意想要安慰,实际却在毫无知觉地拱火。 秦霁的泪掉得更厉害了。 她哪里爱哭? 她在遇见他之前,今年哭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 秦霁恨恨想着,把呜咽声忍了下去。 竹阁陷入了静谧之中,陆迢把人翻了个面,一摸泪还在流,伸手去帮她擦。 秦霁偏头躲开,凶着嗓子,「你才爱哭。」 她自觉这样表达不满已经够明显了,可在陆迢面前就是毫无威慑力的小猫挥爪。 他挠挠她的下巴,「亲我。」 放在平时,他永远也不会说这两个字。 孟浪,轻浮,厚颜无耻。 「你才爱哭!」 他继续挠她下巴,「明天带你出去。」 「去哪,儿?」秦霁抽噎着问他。 「这几日有庙会——」陆迢说到一半停下来。 他已经知道她在找谁。 当今圣上的旧师,昔年的狄太傅,他也是秦甫之的授业恩师,一路举荐提拔。其独子狄默与秦甫之更是挚友。 后来狄默乍遇一场牢狱之灾,于秦甫之不过举手之劳就能帮挚友避祸,可这人却冷眼旁观,自己反倒高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狄默积郁成疾,没多久便抛下老父和孩子,病逝而去。 他的外室大费周折来到金陵,能帮上忙的也只有这位厉害的故人了。 只怕她现在连人都不知道在哪,得从牌位找起。 陆迢吊人胃口,半天不说话,秦霁动手推他,正巧推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处,他闷哼了声,躺回一旁。 「嗯?」秦霁上心了,揽过被子挡在身前,抬手撑到他脸上问。 「亲我。」陆迢厚脸皮命令她。 「我不太想。」秦霁道。 她说得很委婉,实话是她一点都不想。 真心实意的四个字给今夜不断做出出格行为的陆迢提了个醒。 他险些咬上了她的钩。 缓缓吐了口气,陆迢淡声道:「随你去哪儿。」 第039章 秦霁琢磨着他的语气。 不怎么好。 但陆迢还没骗过她。 可是他的语气真的不好。 她停在他上方,心思摇摇摆摆,长发落在陆迢肩颈和胸前,扫来扫去。 陆迢忍耐着轻微的痒意,正待睁眼,一阵淡淡的香风拂过面庞,鬓边传来温软触感,一触即离。 他身前的长髮像一湾水似的流走了。 陆迢睁眼,轻轻偏首看向秦霁,她已经背过了身。 第二日,陆迢在前院的四角亭子里摆了棋盘,要秦霁陪他下棋。 庙会在晚上逛,他今日得空,看样子会一直在榴园。 「我不会下棋」秦霁道。 陆迢不甚在意,将装着云子的青釉棋罐推到她手边。 「你玩你的,我下我的。」 秦霁执白,闻言在棋盘上先落下一子,陆迢看过来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挑眉。 说不会就不会。 陆迢心里失笑,表情仍旧端着。 两个人当真各下各的,也不管棋子有气无气,秦霁只要摆的好看。 陆迢则自顾自把她的棋给围住,围死了也不拿走,就这么围着。 一来一回,竟然也过了一上午。 陆迢看了眼地上短短一圈的影子,问她,「今日想去哪儿看庙会?」 「瓦官寺。」秦霁捏着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一个完整的圆。 听到她说瓦官寺,陆迢有些意外。 秦霁想要去哪,只能跟他说。之前提也不提一句,显然是不知道的,这么些天呆在榴园里给打听出来了? 「好,吩咐下去早些收拾。」 早些收拾? 秦霁不解看他。 陆迢不动声色,「那儿离这不近,要去今夜便得宿在寺里。」 「好。」秦霁给绿绣使个眼神,她立刻回去收拾了。 宿在寺庙秦霁当然愿意,佛门重地,陆迢不能乱碰她是其一,能多些时间找找人是其二。 其二为重。 下午二人踏上了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放的都是陆迢的起居用物。 陆迢爱洁她知道,可只在寺庙住一夜,从茶盏到巾帕他都要自带一套,正儿八经世家豪族的做派。 平日的吃穿也是,同她只靠着爹爹一份俸禄的家里大不相同。 秦霁在京中处过不少姊姊妹妹,不是没见过世面,但在榴园,当每日的吃穿用度都是她见过的世面时,蓦地不是滋味起来。 这些东西似乎和两千两一起变成了沉重的债,使得陆迢压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做不到理直气壮把人推开。 这事情不能细想,越想越烦。 车辕辘辘滚在路上。 昨夜雨歇,今日便放了晴,窗外的风一缕缕扑进来,带走些许热意。 秦霁不想和陆迢说话,揉揉眼睛靠在车厢假寐。 她折腾许久,这会儿终于坐上去瓦官寺的马车,心情很复杂。 陆迢就这么答应下来,秦霁想得到。 可他要陪着自己一起在寺庙宿一晚是她没想到的。 到瓦官寺时,天色尚早。 秦霁搭着陆迢的手下的马车。 因着有庙会,寺庙外的摊子和彩棚早就搭好了,这会儿都开始叫卖起来,游玩的香客布满左右两条道,人声鼎沸,热闹不输京城。 从今年年初到现在入夏,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秦霁看得出神,陆迢捏了捏她的手,轻声解释,「金陵五月有两次城隍庙会。」 城隍庙会。 难怪这样热闹,拜的是土地神。 秦霁抽出手理了理压根没乱的裙摆,「原来是这样。」 这儿虽也有成行的男女,但亲近成这样也是要惹人回头的。 陆迢把她那点小心思看在眼里,并不勉强,昨夜几乎听她哭成了世上最伤心的人,今天总不至于专程带她出来一趟还给她添堵。 他走走停停,秦霁跟在旁边也走走停停。 把庙会外面的摊子经过了一大半,就要走到尽头时,陆迢又一次停下,他问她,「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么?」 冰饮铺糕点摊她不看,绒花摊的小玩意她也不瞧,这一路倒像是她在陪自己逛了。 秦霁在尝他刚刚塞过来的雪花糕,腮边鼓了起来,淡淡的甜味很合她心意,眼睛弯弯露出笑意,被回头的陆迢撞了个正着。 嘴被堵着,她呆愣愣地指了下手中的雪花糕。 正要递给他也尝一尝,这边传来远处女子的喊声,秦霁从陆迢身旁看去,喊人的是个熟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大哥!」 陆迢应声转过去,陆悦远远地沖他招手。 她带着身边的蓝裙姑娘从另一头走近前来,手藏在后面推了推人家,示意洛瑶先同陆迢说话。 洛瑶有些羞赧,却没小气,上前对陆迢微微欠身,「世子。」 「洛姑娘不必多礼。」陆迢对她颔首,他方才没留心她也在,这会儿下意识去看秦霁。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陆迢回头,身后是一张张陌生的人脸。 秦霁连个影子都没了,只剩下地上半袋子散落的雪花糕,已经被人踩过,现在又脏又扁。 「大哥,你也来逛庙会的?」陆悦方才隔的远,眼里只放了一个陆迢,没注意落在他身后的秦霁,更没把两人看成一对。 陆迢克制着语气,脸色却是藏不住的沉,「既然出来玩,你便好好陪着客人。」 陆悦觉得陆迢很不对劲,大哥同她虽然不常一起玩闹,可偶尔一两句玩笑是开得的,平常送的礼物更是从没少过。 可今日、今日话都还没说上,他就凶自己是怎么回事? 陆悦不干,但还没等她委屈上,陆迢就匆匆走了,头也没回。 她心里怄气,顾及着洛瑶在一旁不好发作,哑然地张了张嘴,洛瑶忙开口道:「世子来此处应是办什么案子,想来不便同咱们说话。」 她说得一片诚挚,陆悦觉得很有理,顺着台阶点头。 「对,大哥定时又遇到什么案子了,他一向这样,为了公务不管不顾的,上次为了剿匪好几日都不曾着家。」 她很快忘了不高兴,摇摇洛瑶的手,小声笑,「还好大哥是这样的人,不然也接不着你了,不然多可惜。」 洛瑶抿唇笑了一下,心中同样感慨。 洛瑶是陆家老太太的娘家人,她祖母同陆家老太太自幼亲近,她母亲去的早,继母不慈,祖母心疼她,便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养着。 她父亲近年仕途不畅,急着把她嫁出去找门路,都不是好人家。祖母怜惜她,可身子又大不如前,想起了这个过得还不错的姐妹。特写了信过来,想要自家孙女在她这儿住上一阵,也是躲上一阵的意思。 毕竟家里还有个只差一岁的妹妹,她走了,那几门婚事便落到她妹妹头上,这下继母总要好好选选的。 就这么着,洛瑶从外省来了金陵,还没进城就遇着了山匪,那时候乱得很,上山才知被抓来的人这么多,后来有机会逃跑,她露了马脚,是一直掩着身份的陆迢毫不犹豫替她挡了一棍,那棍上还有好些露了头的钉子,不可谓不险。 洛瑶目光凝望着已经走远的陆迢,那人肩宽身挺,同着着锦衣却丝毫没有世家子弟的痞坏气,就像一只显眼的鹤,扔进凡庸人潮中也能一眼辨出。 陆悦注意到她的眼神,弯手贴到她耳边说悄悄话,「我大哥还不曾订过婚呢,也没见他亲近过哪家小姐,除了……」 她对着洛瑶夸张地挤挤眉。 「咱们不是来逛庙会么,说这些做什么。」洛瑶转移话题,唇角却微微上抿。 心里自然有那么点儿喜悦和期待的。 山匪被抓起来后,她才知道救她的是个大人物。洛瑶在山路边等了陆迢许久,想要亲口道句谢,听见有人喊他陆大人。 听见陆字她福至心灵,拿着祖母的信同他相认下来。陆迢很是好心地带了她一路,进城后还将他的马车留给她,一路送到国公府,自己骑马去的府署。 多亏他如此,自己灰头土脸的进门也没受到下人们一点儿慢待。 洛瑶越想越不好意思,低下头去。 「好好好,我们去别处逛逛。」陆悦不再打趣她,自己偷着笑。 天渐渐黑了,夜幕初上,彩灯渐起,庙会的人越来越多,一颗颗黑色的脑袋在道上涌动。 陆迢站在主道搭起的两层高的台子之上,目光久未收回。听见身后匆匆靠近的脚步声,他将指上的白玉扳指按得更紧。 尽管如此,他说话时语气却未见波澜,而是平静到几乎没有一丝起伏。 「她人呢?」 跟了大爷好些年,司午知道陆迢的脾气,大爷越是不动声色,心里就越是不快。 眼下就是这个场景。 他硬着头皮回话。 「禀大爷,瓦官寺后都找了,拐人藏身的地方搜了一半,还未搜到,司晨,司巳还在找,司未已去了路上查不明之处。」 「继续找,去调人守在陈寻府外,另外再把——」陆迢攥紧了手中半纸袋雪花糕,舌尖抵住上颚,把后面的字一个个从齿关逼了出来。 「再把所有花楼和暗娼馆都看住。」 第040章 在本朝,稍正式些的地方举办庙会都会设一处小影子戏棚,用来吸引走失的孩童,将其聚在一处,方便来此游玩的香客们找回去。 瓦官寺也是如此,庙会繁闹的一角有个王师傅影子戏棚,正演着哪咤闹海,边上围了好些孩童。 倏尔,刚刚还在哭鼻子的小女孩笑了出来,提着她的新彩灯跑进了孩童中间,大声夸道:「姐姐好厉害!」 其余看戏的孩子们听见这句话纷纷别过脑袋,见到方才还漏了个窟窿的彩灯已经完好无损,上面还画了一个小人儿,同小女孩一样的穿着打扮。 小孩子的喜欢和敬佩都不需要掩饰。 他们发出「哇」的一声,纷纷围住小女孩,看她手里的彩灯,上面的小像和真人简直一模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真的修好了,好漂亮。」 「等你的彩灯不亮了,还可以把这个纸给剪下来呢!」 「这个小人和你一样好看!」 小孩们叽叽喳喳地夸完这个小彩灯,齐齐转头看向坐在小板凳上的秦霁,一双双童真的眼睛发出钦佩的亮光。 「姐姐好厉害。」 「姐姐是做灯笼的吗?」 「姐姐是画画的。」 「可是她也会修灯笼呀。」 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一番后,确定了秦霁的身份——画画画的很好的做灯笼的姐姐。 …… 一个男孩从小圈子里探出头,走到秦霁面前,又看了眼她身后彩灯摊子上的老婆婆。 他眨巴着眼睛,小声问,「姐姐,你明日还在这里卖灯笼吗?」 小男孩的皮肤很白,说话的神态和秦霄尤其像,秦霄以前胆子小,和人说话就是这样乖乖的。 秦霁看了看天边几颗泛亮的星子,时候已经不早了。 「我明日不在这里了,你也想要一个画了小像的彩灯么?」 小男孩害羞地点点头。 更像她的好弟弟了。 秦霁心里一软,伸手摸他的头。 「笑一下,姐姐送你一个。」 小男孩闻言惊喜地看着秦霁,迅速笑起来,亮出了边上的两颗虎牙。 秦霁自掏腰包跟边上的阿婆买了个灯,又借来她的笔和染料,边看着这个小男孩,边给他的彩灯画小像。 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快半个多时辰,还不见陆迢找过来,今日随行的人这么多,不至于找不到这儿。 仔细一想,或许是陆迢有意不想管了,毕竟她现在出身花楼,不好同家里长辈交代,丢了就丢了。 她想着再等一等,画完这一副,若还不见他来,那自己就走了。 虽然没做什么逃跑的准备,但平白少了两千两白银的重债人情,行路必然会轻松许多。 不过一刻钟,小男孩接过秦霁的彩灯,眼睛都在高兴地放光。 秦霁笑着揉揉发酸的手腕,后肩被轻轻拍了一下。 回过头,是方才哭鼻子的小女孩。 她举了个糖葫芦递到秦霁面前,小脸蛋笑盈盈的。 「姐姐,这个是『谢礼』,哥哥和我一起送你的。」 秦霁接过,目光后移,才看见站在小女孩身后的青年男子。 箭袖玄衣,墨发高束,身后还背着一柄弓箭。 见秦霁看过来,他先是怔了怔,立即垂下头拱手对她行礼,「舍妹调皮,给小姐添麻烦了。」 他弯腰弯到一半,忽而想起自己行错礼被父亲骂过,仔细回想着,左右手换了个位置,又觉不对,又换回来。 许霖陷入纠结之中,几次重复后听到面前这位姑娘轻笑出声。 他索性放弃这个动作,摸摸鼻子,盯着摊子一旁半落在地上的彩纱,不大好意思地说道:「总之,多谢姑娘。」 半晌没等到回音,他抬眼,发现面前这姑娘一手捏着糖葫芦,一边挥手,是对着远处的小男孩在笑。 「不用谢,萱萱很乖。」秦霁回头应他,弯身摸摸小女孩的头,仍是挂着甜甜的笑,「谢礼我收下啦,再见。」 「姐姐再见。」 眼见着秦霁转了身,许霖往前走了一步,「姑娘——」 对着秦霁回头时些许冷淡的眼神,他结巴起来,「那,那边好,好像没路下去。」 「这样啊……」 许霖同她对视一眼,伸手挠耳后。 「是,那边远处还住了几个猎户,姑娘一人若不是有相识之人,还是莫要乱走。我刚刚便从那儿回来,还同他们吵了一架。」 秦霁点点头,见到了他手上的红痕。一面惆怅着不知往哪儿走,一面又觉得真巧,她刚刚也同人吵了一架。 她苦中作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许霖见天色已晚,又只剩她一个好看姑娘独自在外,还有点好骗的样子,一时有些担心。 「姑娘,这么晚了,你有无去处?」 他说完见秦霁蹙起眉,忙道:「我叫许霖,年十九,家里是做园子的,离这儿不远处有我家的庄子,虽旧了些,但姑娘若不嫌弃,能给你住上一宿,免得嗯……你出什么差错。」 许霖怕她不信自己,先自报了一番家门。 金陵人但凡家里要修园子的谁没听过许家,当今有名的几幅园林图几乎都是出自许家人之手。 就连当今皇上避暑的仰生园,也特请过许家的造园师,御赐的牌匾现在都挂在他们许府之上。 他也不是为了自夸,纯属想自证不是个坏人。 然而抬头看去,这位姑娘满目的茫然。 秦霁大概懂了他的意思,许家在金陵应当挺有地位,他想说自己是个靠谱人,但秦霁确实不认识。 天边夜色深深,各处的喧闹也不比刚才,已经很晚了。 秦霁犹豫一番后,发现自己的选择太少,「那就——」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就去哪儿?」 秦霁的后颈感到习惯性的发冷,继而是习惯性的芒刺在背。 她没有立即回头,而是粲然一笑,把萱萱轻推到许霖面前,对二人挥挥手。 「那就再见吧,我兄长来接我了。」 话毕,秦霁觉得后背似乎隔着衣裳凝了一层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许霖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讷讷点头,见到她身后的陆迢,一身锦衣矜贵清雅,面容英朗又……冷厉。 他恭恭敬敬对恩人姑娘的兄长行了一礼,这回倒是没行错。 许霖没发觉陆迢漠然的审视,他一抬头光看见秦霁已转了身,忙道:「姑娘可否留一姓氏,今日帮忙哄好舍妹,在下实在感激不尽,改日想登门道谢。」 秦霁只当听不见,往回走时却被一旁的陆迢拉住。 他轻笑,「跑出来这么久,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还不回他?」 轻飘飘的语气透着一股森然,秦霁用力摇头,然而他的手却不肯松开,拽得秦霁生疼。 她侧首对着身后的许霖喊了声,「不留。」 说完的这两个字,秦霁已经疼得泛出了泪花,咬唇生忍着,可怜极了。 许霖木然立在原地,难得鼓起的一腔勇气被这两个字打的稀碎,刚刚这姑娘不是还对自己笑了么,这下会不会太干脆了? 一点好感也没有么? 秦霁已经背过身,许霖只好去看她「哥哥」,然而还未来得及摆出友好微笑,先收到了对方冷淡的一睨。 这么远的距离都挡不住他眼神中的不屑和鄙薄。 许霖皱了皱眉,不再开口。 秦霁轻轻推陆迢的手,垂下眼睫,声音变得很小,带了恳求的意味。 「大人,我想回去。」 马车就停在一边,陆迢松开了她。 二人先后上去,陆迢撇下车帘前,回头看了眼,见那许霖还在回头往这儿看。 他冷笑一声,吩咐外面的赵望,「把马车行到他们前面。」 让他看看这东西有多大的胆子。 马鞭应声挥舞几下,滚滚的扬尘从道边飞起。 许霖睁大眼睛,藉着一边高高挂着的灯笼看清了后面挂着的一个「陆」字。 他想起男人刚刚傲慢的样子,心中一震。 莫非是国公府的陆家? * 马车上,陆迢一句话也没说,秦霁坐在旁边提心弔胆。 她很清楚,这人生气了。 「大人。」秦霁贴着他,一只手放进他掌心。 柔软的细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他。 她温声细语,「我让你担心了是不是?」 陆迢一个眼风也没搭理。 秦霁暗暗吸气。 今夜定然不好对付过去。 她把他的掌心按到自己脸上,轻轻摩挲。 「我错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陆迢听到这话心里一刺,他捏住她的小臂把人从自己胸膛前提开。 他瞥了眼秦霁另只手上一直拿着的糖葫芦,冷笑着质问,「我生气?」 第041章 他生气? 带出门的下人都在这儿找她,司晨他们几个暗卫全都动了,这些时辰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甚而还回国公府把他的人手调了出来。 他想着她没这个胆,定然是旁人有坏心。 直到夜深,司晨说找到人了,同可疑之人在一处。 陆迢到时,听到的便是那东西邀她回去同住。 他简直像个笑话。 才多久,她又勾搭了个新男人。不得不说,真是有些本事。 晚来一步,绿帽就要扣在他头上了。 陆迢胸口堆积了一路的郁气几欲喷出,他紧扣着她的手腕,把她推靠在车厢内壁。 不过是个外室。 一个另有所谋,目的不纯,擅于勾惹各种男人的外室。 他早就知道的。 秦氏女,一直都是这样。 陆迢咬着后槽牙,紧盯着她的脸,那双乌黑的珠子泪盈盈的,泫然欲泣的模样。 红艷艷的冰糖葫芦从秦霁手里落下,打在他身上,粘黏的冰糖在锦织外衫上停留一瞬,随后掉在车厢内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陆迢将她试图挣扎的手腕扣的更紧,看着她的泪从腮边滑落,越来越多。 他啧了声,目光和语气一样凉。 「哭什么?没能如你的愿?没把那个男人勾住?」 秦霁仓皇摇头,泪止不住,想把手挣出来却被他抓得更紧。 她怕疼,一旦疼得忍不住了就会哭,这会儿来势汹涌的泪落在陆迢眼中,是心虚,是未能得逞的懊悔和失落。 陆迢冷眼看着,将她两只手腕叠着扣在她头顶,把人推在车厢厢壁,秦霁的头磕出咚地一声响。 她奋力挣了挣被扣住的手腕,几近于无地挣扎了一下后放弃。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陆迢停下来,轻声重复了一遍,似乎这个问句值得深思。 他一面沉吟,一面伸出修长手指在秦霁锁骨边上摩挲徘徊。 他指腹的茧要比掌心粗糙,不过两三下,秦霁就觉得疼了起来,且他每按一次,锁骨处的皮肤都要更痛一分。 等秦霁快要受不了了,才听见他的声音。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秦霁默默流着泪,视线已经模煳一片,头脑还清醒着。 他要问什么呢? 是发现了她的身份,还是方才为何跑开? 都是该问的。 「什么事?」秦霁忍着疼,轻轻问他。 她眼下宁肯去费劲解释,也不想由着他在马车里对自己发疯。 岂料刚说完,衣襟就被从上拨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陆迢的手探/入她的里衣,缓缓向下,游走,抚摸,最后握住温热的雪团。 他扫过她泪汪汪的莹白小脸,发着颤的唇瓣,手上动作未停。陆迢望进秦霁不可置信的眼神,唇角嘲讽勾起。 「兄长,能碰妹妹这里么?」 疯子。 秦霁怒了,要是那把匕首还在她一定会给他一刀。 她避开他的目光,偏过头深唿吸,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胸脯却明显起伏地厉害。 他的触碰也因此更显有力。 秦霁更加气恼,只能更用力地唿吸控制住自己不要骂人。 一场恶性循环。 陆迢最后用力捏了她一下,方收回手,转而掰过她的下颌。 车厢内光线幽暗,两双眼却在冷炙对望。 秦霁眼里还含着泪,怒气半点没消下去,愤愤瞪着他。 陆迢呵了声,眼底深似幽潭,面容冷淡到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也看不出他刚刚才做了那样无耻下作的事情。 他把那句话还给她,「谁在生气?」 秦霁不语,陆迢冷哼一声,松开她的下颌,连带着放下了她一直被扣着的手腕。 他坐到她对面,取出条锦帕,有条不紊地擦拭自己刚刚碰过她的手。 「别忘了自己现在什么身份,你还不配叫本官生气。」 他说完,车厢内安静了下去。 秦霁默默垂着头,一只手将衣襟拉好,另一只轻颤着,放在腿上,捏紧成拳,以缓解伤口不断抽长蔓延的疼。 陆迢的嘴太恶毒,秦霁早就学会不当回事。 回瓦官寺的路不远,却因着车厢内沉寂的氛围而显得格外长。 这氛围也影响到了驾车的赵望。 明明不到一刻钟的路程,赵望却觉得这一刻钟比他今日已经过完的所有时辰加在一起都要漫长。 他就连马鞭也不敢挥得太响。 赵望知道姑娘就是秦家大小姐,她家在金陵的旧故还是赵望亲自查的。 今日之事是姑娘想跑?也不像,谁家跑了几个时辰突然在影子戏棚冒出来。 想想最后看到人的那个场景,赵望恨恨咬牙,她还不如是真跑了,也好过当面给爷戴绿帽。 亏爷还对她这么好,今夜这么一遭,大爷这反应,多少人都跟着吓了一跳。 马车辚辚驶在路上,不知多久,瓦官寺前的铜莲香炉终于入了眼帘。 赵望悄悄松口气,停好马车。 「爷,瓦官寺到了。」 他说完退到一边。 陆迢下来前,从车厢坐榻下的小屉里抽出了个帷帽,信手扔给秦霁。 竹篾编织的帽沿紧密结实,又是牢牢一下打在她绷直了的手腕上,秦霁忍了一路都没想给他发现,这会儿终是忍不住疼得喊了出来。 声音惨得过了些。 她很快又咬住牙,怕陆迢发现还极为刻意地举起两只手去戴帷帽,愣是没再出一点声。 瓦官寺外灯火通明,正对着秦霁,她仰颈那一瞬,竹帘夹缝透进的光照亮了她颊边的两行清泪,唇瓣紧紧抿着。 陆迢移开眼,下颌绷起一道冷厉的稜线。 赵望在外面站了半天,还不见车上的人下来,他想了想,又后退几步,头低低垂着,生怕看见不该看的。 「啪——」 一根冰糖葫芦先从马车里飞了出来,正摔在赵望脚边,晶亮的糖衣碎成了一片片,转眼覆上泥土灰尘,鲜亮外壳不再。 赵望抬起脚,霍,就差一点。 今日要进寺庙他特意换了双没沾过晦气的新鞋,果然是佛祖关照。 见着两个人影从自己前面经过,赵望跟着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去到寺庙后边停马车,看见一旁马车上眼熟的陆家木牌时傻了眼。 这不是三小姐出门常用的那辆? 真是怪了巧了。 陆迢和秦霁进了寺内,有小沙弥上前要来引路,他客气地拒了,待人走远,他才转向身后的秦霁。 「好好跟着。」 那覆着白纱的帷帽应声低了一下,帽沿一圈宽大,直直撞到陆迢,秦霁退后一步,忙伸手扶好歪了的帷帽。 陆迢目光在她动作明显迟钝的那只手上停了一停。 秦霁今日穿的是窄袖水色罗裙,方才在马车上她一直压着腕,并不得见,此时在长廊一盏盏灯笼下,上面的斑点血迹明晰起来。 他带她走下长廊,前面是便是无峰塔,陆迢要带秦霁住的寮房在塔后的一处僻静处所。 无峰塔有七层,是座楼阁塔,塔身饰有琉璃所雕的佛像兽像。每隔十日,塔内会点一次佛灯,彻夜不息。 今日正好是点佛灯的日子。 塔边上围了好些前来游玩的香客。 此刻整座塔被佛灯点亮,通明而庄严,塔峰沉静,在无边夜色下流照着五彩光华。 陆迢脚步稍顿,回头看了眼秦霁,她的帷帽稍低,角度一直没变,看起来一路都在认真盯着他的脚后跟。 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道明亮的女声。 「我大哥好像在那儿,咱们去找他。」 陆迢朝着声源看去,果然又是陆悦,他不禁皱起眉,她嗓门怎么这么大? 幸而眼神不好,认错了人。 陆迢回身,打眼一瞧,秦霁已经离他有了几步远,还在往外急匆匆地走。 他由着她逃命似的快走了一阵,自己不急不缓在后面跟着,眼见她一次头也没回,往幽静的禅房那边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陆迢眉头皱得更深。 走近时正撞见秦霁从拐角处探出的脑袋。 他同她对视了一眼,秦霁移了目光。 二人同时开口: 「跑什么——」 「你怎么——」 秦霁往阴影处退了一步,她听清了陆迢的话。 低声道:「我在茶坊见过那位小姐,知是大人的家人,奴怕自己毁坏了大人的清誉。」 她说得令人动容,然而藏在阴影中的眸子里却沉得像一潭死水。 全是假话。 陆迢名誉如何与她无关,秦霁是自己觉得丢人。 外室向来见不得光,尤其是他国公府这样的世家大族,尚未娶妻就养了个外室,传出去轻也要落一句家风不正。 陆迢的家人看到自己会如何作想? 狐狸精,勾她儿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秦霁并非想要博得谁的认同,她只是太害怕,害怕他的家人会对自己露出鄙夷审视的目光。 她们的所鄙夷的,秦霁都做了。 是她先惹的陆迢,她也当了他的外室。 若非男子逼迫而为,其余当人外室的女子都算不得正经人。 秦霁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便是为人外室的女子。尤其是嘴脸张扬,刻意跑到男方家中有意戳穿的那类外室女。 当初秦霁的母亲去世,没过几个月,便有一年轻妇人晕在了家门口,秦霁和几个婢女一起把她扶进屋,又特请了大夫。 她醒后,先是对着秦霁陈诉了好一番悽苦的身世,骗得她掉泪,对秦甫之求情,留这妇人在府上干着轻松活计。 接下来她一得空便跑到秦霁房中,拿出好些新奇玩意哄她开心。 再后来有一日,她要秦霁喊她娘,说自己已经做了秦甫之的外室,只要她喊她娘,她就能加入这个家了。 秦霁不喊,她便换了嘴脸,背着旁人日日骂秦霁,还说着自己与秦甫之多恩爱,外室当得比主母还要开心。 她威胁秦霁,说若是敢告诉秦甫之,等她以后有了孩子,就把她和秦霄赶出去。 那时秦甫之公务繁忙,加之丧妻之痛,对秦霁姐弟疏忽许多,并未察觉到她一日日变得沉默。 七岁的秦霁就这么听那妇人说了一个月的外室如何如何好,人都钝了许多。后来她又骂秦霁,秦霁自己偷跑出去报了官,把那妇人和她爹一起告了。 七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乱糟糟的辫子在公堂上哭得好伤心,边上的人看着她漂漂亮亮的一双大眼睛肿成了个桃子眼,五六个差吏围在她身边哄也哄不住。 秦霁拿着一小袋铜板,哭着求人家把自己和弟弟送去养济院。 她不要和外室住一起。 她们都是小偷,是贼,不能去占娘亲的位置。 秦甫之正在外面办差,听闻此事后急匆匆赶过来,不停跟她保证没有这件事,秦霁每问一处,他就辩一处,用她能听懂的话耐心解释。 后来那个年轻的妇人被抓了过来,一群差吏站在秦霁身后给她壮胆,县官问一句骂一句,都有人解释给她听。 直到判签落地,那个年轻妇人被押入牢中,秦甫之也由秦霁打了十个手板,这件事才算慢慢过去。 但她对外室的怨憎,这么多年不减反增。 秦霁自己已经如此,对旁人怎样看待外室则更清楚不过,尤其是她现在这样的出身。养外室的男人固然更可恨,可人到底有亲疏贵贱之分。 没人比她更清楚突然得知自己一直敬仰的人养了个外室,心里会有多噁心多难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现在,她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秦霁实在不敢在陆迢的家人面前露脸。 一只大掌抚上她的脸轻轻上抬,男人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下午也因着这样就跑了?」 第042章 秦霁被迫对上他的眼睛,沉静的视线摄过来,仿佛要将她剥个一干二净。 她心虚,抬手捂住眼,声音冷静:「我没跑,我回来等您了。」 说完,面前没有回音,秦霁打开一绺指缝,陆迢黑漆漆的眼睛里像燃着一团幽冷的火,审视意味明显。 秦霁心里咯登一下。 他没信。 陆迢当然不会信。 她说鬼话的本事他早就见识过。 若真为等他,怎么不直接进瓦官寺? 他派出去这么多人找到此时才寻着她,她秦霁就拿这样的三言两语来煳弄过去? 陆迢拍拍秦霁的脸,拿下她的手,「再想想。」 秦霁立在禅房后墙下,全身都被一片黑影拢住,手蓦地拿下来,只见他身后月光晃眼。 连带着夜色都变得捉摸不定。 陆迢捏着她一截细腕,往上腾了腾,用力握住。 不远处栽着密密高高的苦竹林,月光投下疏落竹影,二人踩过,林间蝉鸣声响,悄然盖过窸窣的动静。 他们走远,洛瑶才同她的侍女走出来。 她的视线牢牢钉在前方一男一女连在一处的两只手上,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成点。 跟着洛瑶从洛家同来的侍女脸上染了愁容,却不好明说。 她问:「二小姐,咱们还进去拿帕子么?」 洛瑶脸上的失神渐渐转圜,她握了握指尖。 「自是要拿的。」 她借宿的禅房正在这边,方才陆悦嚷着要去找她大哥算帐,陆悦开口的那一刻她心中也有隐隐的欢喜,可是抬眼看去,发现陆悦认错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正待劝住,她一转眼却看见真正的陆迢。视野里鹤骨松姿的身影赫然同周遭人群分出泾渭,只消一眼就能认出。 那一瞬,她忽然听见哪里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就撒了谎,没再拦着陆悦,而是自己找藉口回禅房拿条帕子。 这几日在国公府,她同老太太叙话时也见过陆迢几回,见他总是拿话去呛陆悦,对自己却是存着一两丝温和。 她对今日的匆匆一面怀着遗憾,心想或许是顾及着陆悦在场,他当哥哥的不想落她口舌,于是跟过来想巧遇一番。 陆迢端方君子的形象深入人心,洛瑶在国公府住下的这几天,暗地着力打听过一番,得知他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遑论什么绯闻。 可刚刚自己都看到了什么? 如此夜里,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哪里是君子所为? 侍女还在回头看,不妨被路上的石子绊倒往前扑去,洛瑶两只手把她拉住,眉心不悦蹙起。 「不许把这事告诉旁人。」 「是,小姐。」 主僕二人取了帕子,重新回到无峰塔下,洛瑶状似无意地四处望了望,再没看见陆迢。 也不见那个穿着水色长裙的女子。 洛瑶在林间瞥见了她一袭侧影,云鬓柳腰,面若皎月,连她一个女子见了都会暗贊一声好颜色。 她会是哪家的小姐? 为何从未听人提过? 洛瑶兀自想着,手被摇了摇,转过头,陆悦嘴巴一撇。 「我说了那么多也不见你回一句,在想什么呢?」 洛瑶牵起她的手,「我听着呢,那人也忒不知好歹,不就是认错了害他一串佛珠掉地上了么?不依不饶没个气概。」 「就是,若真是我大哥……」陆悦想了想,如果是陆迢可能会贬得她更加无地自容,于是换了个人,「他一定不会这么凶你。」 洛瑶这次没害羞低头,偏头对着陆悦笑了一笑,看见她在眺望佛塔,眼中灯火明亮。 她是被家里娇养长大的姑娘,从不需要顾忌着谁,心思从来挂在脸上,好猜极了。 洛瑶脑中嗡嗡闪过陆悦之前说的话,想来不是存心欺骗。 陆世子和那位小姐的事情,想必还在瞒着家里。 她的心坠了坠,又生出一丝庆幸。 * 夜风吹,佛塔檐下挂着的铜铃轻晃,沉肃的佛寺中响起了一片泠泠之声。 秦霁眺首看去,无峰塔内灯火煌煌,整座塔身似乎都跟着这风动了动。 陆迢停下,她立刻又跟了上去,视线也回到他的衣摆。 她没忘记陆迢的话。 再想想。 消失了几个时辰,他不打算翻篇。 假话易出错漏,可真话……真话怎么说给他听? 她在小摊边一转身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姑娘给拉住了手,在她腰间看见了同自己带着的那枚一模一样的鱼佩,那姑娘走得急,把手上连带着面具的黑色斗篷给了秦霁拿着。 秦霁一声不吭披到了自己身上,跟着她走到一间戏台后她才发现自己拉错了人。 秦霁问她鱼佩之事,她谨慎不肯答,只好又拿出自己那块自证非恶人。 那姑娘是个急脾气,发现她腰间那块不见了,觉得秦霁这块是偷的她的,要过来抢。 闹到最后争了起来,秦霁这小胳膊腿实在不是她对手,被咬了一口,推在地上。她跟秦霁闹完后上了台,秦霁被扶到了彩戏棚子边上搭的小屋子里,那儿好些是装扮好了要上去唱戏的人,一屋子妖鬼神仙。 秦霁也把面具斗篷都给戴上了,傻坐在那儿等那个咬她的姑娘。一直到旁人告诉她那姑娘悄悄熘走了,这才回来。 真话不能全说,陆迢能听的只有一半,剩下一半……秦霁想着陆迢这个人,他会吃哪一套呢。 铜铃声闷,月下影长。 秦霁踩着陆迢慢慢移动的影子,跟他从僻静的小路绕到了无峰塔后寮房处。 绿绣早在外等着,把秦霁从头看到尾,生怕她有哪儿闪失了,秦霁对上她担心的眼神,微摇摇头示意一切都好。 寮房内陈设尚齐,靠里一张宽床。中间一张罩屏,隔开了窗边的沉香木矮榻。榻边博山炉燃着香,一缕缕的青色丝烟从墙角漫出,渐渐攀升到整间房中。 灯架上的烛还没烧多久,崭新一截,刚刚融了个头,灯芯还没黑透。 秦霁粗略看了眼,没找到需要自己收拾的地方。 她合上房门,陆迢在榻边坐下,榻上一只四方小桌,摆着竹阁带来的黑釉建毫盏,陆迢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从壶口抛出一道漂亮的弯线,转而落进盏中,撞溅出发闷的水声。 陆迢喝了两盏,睐一眼秦霁。 「想好了?」 秦霁垂眸,深吸一口气,挪到陆迢身边蹲下,两只手抓着他衣袂一角。 「我今天下午怕被大人的妹妹发现,转身想跑,撞见了一个姑娘。庙会人多,她走得急,抓起我的手就走。我听见大人的妹妹过来了,不敢出声提醒那个姑娘,后来她到了个戏棚子后面,发现认错了人,就——」 她眼里蓄起泪,抬头可怜巴巴看向陆迢。 他神色淡淡,对秦霁绘声绘色表演出来的可怜没有半分动容。 也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假委屈,秦霁下巴扁了扁,小心抬出那只手腕凑到他面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近了看,水色软绫围出一条细细的胳膊,衣袖上透出的点点深红血迹几要连成一条线。 秦霁半嘶着声翻开袖口,露出一截雪白藕臂,上面一个触目惊心带血的牙印,显见是咬得不轻。 秦霁望着那伤口自己也憋得慌,余光瞧见陆迢眉心蹙了一下,又收了手放回自己膝上。 「她就同我吵了一架,要抢我的荷包,我闹不过她……」秦霁把后面等在彩棚的事又说了一通。 末了,也不敢抬头看陆迢,担心他发觉哪里不对又要发问。 「我不敢回寺内,去那儿问和尚定然要提起您,我怕出差错。」 …… 说了大半天,也不见陆迢有回应,秦霁想着依他的脾气,若是有不耐烦应该早把自己提开了。 她大着胆子默默朝陆迢挪近了些,额抵着他的膝头,停了两息,没见他躲开,放心地靠了上去。 「大人,奴跑得那么快不只担心您的清誉,奴也担心自己。」秦霁停了停,垂着眸子,眼中微湿。 「我听说世族男子的外室被家里发现了都要料理,还有送了官坐牢的,我怕这些,怕她们又把我送回楼里去。」 秦霁怕被他家人斥骂,更害怕发生后面这些。 在榴园这些日子,她虽未明着露出过痕迹,但心里一直有所忧虑,也做过噩梦,梦见小时候被抓去的那个妇人变成了自己。 眼泪一滴滴落下,在陆迢月白衣摆留下道道不甚明显的水痕。 泪水离开眼睫,视线由模煳转为清晰的一瞬,秦霁看见陆迢今日穿的黑缎云丝舄上沾了很多灰,两只方舄头上沾了好些泥点子。 秦霁看得楞了会儿神,下颌被他屈指挑过去。 阒黑的双眸在这张泪水润过的小脸上停了停,伤心不是作假。 原来是怕这个? 她想得虽然多余却又再合理不过,这都是世家为了整肃门风常见的做法,不过他不一样,他不是寄生于家中,他能自己做主。 陆迢心里憋了半个下午的火气倏尔被这泪浇灭了些,堵滞在胸口的闷气像被扎出了个洞,得以舒出些许。 他攒起眉头,「送官也是送到应天府署,爷的面前,用你担心这么多?」 「那大人不会把我关起来么?」秦霁泪眼望去,滑熘熘的下巴颏在男人手心左右蹭了蹭。 「我不关自己的人。」陆迢将她鹅蛋似的下颌捏了捏,说出这样一句话。 第043章 秦霁见他神色没那么阴沉,扶着榻边缓缓站起来。 站好的一瞬头重脚轻,身子晃了晃,叫陆迢拦腰抱住,放在榻上坐着。 他冷声问,「 没吃饭?」 「嗯」秦霁重重点头,只觉得头晕,手握了握,没抓着能借力的东西。 余光瞥见陆迢的肩就在旁边,歪头靠了上去,「我在等您。」 陆迢没应,秦霁却感觉到他没有刚才那么凶了,伸出根细白指头戳他硬邦邦的胸膛。 「大人,刚刚我也没跑呢,我在这边躲着。」 陆迢掠她一眼,黑压压的髮髻松了些许,没否认这两句话。 她的确是在等他。 今日突兀腾起的怒意和不安在此时莫名地消散而去。 他沉着声,听不出喜怒,「怂。」 秦霁心里忍不住翻白。 说得轻巧,被发现后要抓起来指着鼻子骂又不是你。 这话只能想想,她垂眼盯着他沾了泥点的鞋面。小声嘟囔,「我是第一次给人当外室。」 秦霁被咬了的手还挽着袖子,一圈鲜红的牙印在上面,围着几道红痕。 陆迢彻底无话。 她不说他快要忘了,她几个月前还在当着受人尊敬的大小姐,时移事变,她也从未摆过什么架子。 一直乖乖当着他的外室。 陆迢穿过她掌心,把这条细胳膊提起来放在眼下看。 手上的伤咬得不轻,又被他着力捏了几回,在这一片白嫩嫩的皮肉上实在是瞧着可怜。 眼看着陆迢脸色又要沉下去,秦霁勾着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引得人朝自己看过来,弯唇对他笑。 落在陆迢眼里,像个缺心眼。 他走到在门口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伤药和热水都送了进来。 秦霁趁这功夫想着他鞋上的泥点,他今早换的是刚洗出来的。 今日是晴天,昨夜的雨早就干了,马车一路过来连个泥坑也不见,庙会各处为了方便香客游玩,路上也是不见水的。 只除了庙会最西边一处杂耍班子后头。 她在戏棚子里听来的,有人进来时鞋上沾了许多泥点。旁人奇怪,问来道是杂耍班子后头起了火,灭火泼了不少水,那一块地都湿了,他看个热闹把鞋给弄脏了。 她从陆迢身边跑开的地方还是庙会东边。 所以他亲自找了她那么远? 真……奇怪。 秦霁听见近在耳边的水声,转头看过去,房内已经没了绿绣的身影。 陆迢拿着热帕子坐回她身边,秦霁把手送过去,看着他的脸,「疼呢,大人轻一点。」 陆迢冷笑,「早怎么不喊疼?」 他一边讽刺,一边捏着热帕子慢慢覆到她的腕间。 秦霁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咬了会儿唇,「早先……你在凶我,我不敢。」 陆迢眉间一凛,手上动作如常,给她上药绑好绷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心里闪过了好些念头。 她今夜的确受了不少委屈,一大半还出在他身上。 他大可以好好问她,这莫名泄出来的火气平白叫她哭了这一路。 陆迢不禁疑窦丛生。 他何时变成了这种人? 余光里,左臂衣袖上沾着的碎糖片折射出一个亮点,思绪倏忽顺着丝线找到了另一端牵着的画面。 不是莫名的火。 她已经要同旁人回去—— 「其实今夜那个人——」 秦霁开了口,被绿绣的敲门声打断。 「大爷,寺里的素斋做好了。」 「送进来。」 绿绣从食盒里端上了素烧鹅,什锦豆腐羹,火春卷,五香茄干,白莲汤,罗汉菜。 一张空荡荡的八仙桌很快被这些或大或小的白碟铺得齐满。 绿绣退出门外,嘎吱一声,房内又只剩他们二人。 秦霁看见桌上的两副碗筷,眨巴着眼转向陆迢。 他仍没摆出好脸。 秦霁想起来还没解释完,挪得离他近了些,水色长裙紧挨着月白织锦。 「我先前哄好了他妹妹,他知道后特意来谢我,糖葫芦也是他妹妹给我才接,我没想理这个人。」 她说完侧身,看一眼陆迢,手指不知在绞着两人间谁的衣摆。秦霁半垂着颈,声音小小的,「我只同大人这样近过。」 陆迢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背,封冻了一夜的表情总算缓和下来。 夜间熄灯时分。 秦霁不想同他睡一间房,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佛门重地,不好冒犯佛祖吧?」 陆迢在床边解外袍,听到这话,淡淡睨向她。 不必多言,秦霁从门边收回手。 等她上了床,陆迢才道:「这么多年香火供着,他哪能这么容易被冒犯。」 一听就不是个诚心信佛的。 秦霁虽然也不信,但对佛祖的敬重是有的,她默默想,要噼就噼陆迢,与她无关。 她躺下半晌,陆迢一直没有动静,这么等着等着就睡熟了。 耳畔唿吸声均匀绵长,平息了白日带来的所有躁乱。 陆迢半支起头,靠近闻了闻她,她身上也是柔软的香味,能把人心安抚下来。 脑海里还回想着秦霁说的那句话:只同他靠得这么近过。 他吻了吻那一小截露出来的香颈,心想,他们的确是靠得很近。 第二天,秦霁要下床,抬腿时撞着了陆迢,脸色倏忽变了一下,膝盖僵在原处,人慢慢躺了回去。 「怎么了?」陆迢刚醒,声音透着懒散的磁性。「我身上长了刺?」 他看她一眼,抬起那只碰着了的小腿放在自己身上,掀开裤腿,轻轻往上卷,卷到膝盖处时,他两道剑眉拢在了一块。 半个拳头那么大一块青,夹红带紫的粘在嫩生生的膝盖上,比起她手上那块牙印有过之无不及。 「怎么弄的?」 秦霁想想,只有昨天同那姑娘抢鱼佩的时候摔了一跤。她不想叫陆迢知道,手指绞起了衣摆。 「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两天前夜里不小心磕到了床边弄的。」 陆迢捏了捏她没什么肉的小腿肚,好像碰了含羞草,花瓣似的脚趾一个个蜷了起来。 两天前?前夜搭在他肩上的时候可是一点印子没有。 他缓了缓,温和地揭穿她,「昨日的闹一闹,是挨打了还是摔着了?」 秦霁不做挣扎,声音小小:「都有。」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毕竟秦霁这点力气和功夫陆迢有幸见识过几回。 他下床拿了药过来,「待会自己上完香把地方和人告诉赵望。」 「不要紧的,大人。」 上完药,裤腿被放下来。秦霁忙撑起身,拉住陆迢,她动作急,身子带着惯性朝他靠近许多。 朝他的脸靠近许多。 秦霁没有一点儿其他心思,只是想劝他别,还未说话,陆迢微微朝她倾下身,脸偏了偏,鬓角对着她。 他会错了意。 秦霁愣怔短短一瞬,仰颈亲了他一下。 陆迢这才起身去放药瓶。 她目光追着他,「大人,我不想找她麻烦,姑娘家家的没意思。」 耳边同时把他刚才说的话重现了一遍:自己上完香。 他要走? 陆迢道:「好,随你。」 她好像一直就是这么个好脾气。 陆迢去了别处,叫绿绣跟着她,出来个沙弥给她引路去后面人少的大殿。 途径过一间半掩着门的殿,只隐隐看见里面闪着灯影,小沙弥见她侧目,问道:「姑娘也有认识的人在长生殿供奉了牌位么?」 「有的。」秦霁往远处眺了朓,果然有一大片盛开的紫铃兰。 她拜完一个连名字都没记清的菩萨,就进了长生殿,果然在里面寻到了她要找的人名,那牌位上没有积一点儿灰,上面的香还是燃着。 秦霁重新点了三柱香,在牌位前郑重拜下。 起身时把自己的佛香插在了那已经燃了一半的佛香旁边。 她凑近轻闻,在那香棒下闻见了与昨日那姑娘身上相似的药味。 一定是她。 她要尽快去找这个姑娘。 秦霁出来后沉默许多,绿绣以为里面是她什么重要的家人,怕触着她不开心的事,一路无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直到看见陆迢的马车,秦霁揉了揉脸,在脸上揉出一点儿笑意。 她还未到近前,车帘便从里面掀开了,秦霁笑起来,声音甜丝丝,「大人,你这么快就忙完了?」 陆迢伸手拉她,「你也挺快。」 太阳明晃晃的照下来,亮得赵望眼睛疼,他在马车外感到无比凌乱。 上个马车还要拉手? 上个马车还要拉手? 不是。大爷去忙什么了?他一出来就坐在里面。 姑娘是给大爷灌迷魂汤了?昨夜两个人闹成那样,今日一早又是副好说话的样子。 他可是一直记得当初在京城,她故意扑进李公子怀里,自家大爷那不屑嫌弃外加鄙夷的眼神。 当初赵望只觉得自己跟对了人,他家大爷不会轻易为美色所惑。 现在……定然是姑娘给大爷灌了迷魂汤,或是下了符咒! 陆迢绕道送秦霁先回榴园,她下去时拉拉他的衣袖,「大人明天来么?」 「要过一日。」 「今日过一日就是明日了。」她顺着袖子摸进陆迢掌心,想起了什么似的,拨开他的衣领瞧。 陆迢很配合地歪了脖子,他那儿的牙印不比自己的轻,过了一整天,那儿的伤口还留有紫痕。 是前天夜里她咬的。 她讪讪将他的领口盖了回去,有些后悔看了,这会儿没脸再求他,乖巧点头,「那就再过一天。」 第044章 秦霁进榴园后,这辆马车陡然加快速度,驰往应天府署。 府署内,官厅上首那把榉木椅一直空着。 汪原难得遇见这么桩新鲜事,推推王盛手肘,挑起话头,「你说陆大人都这会儿还不来,是不是家里什么事给耽搁了?」 王盛打哈哈摸后脑勺,「也许是在外边遇着什么案子了。」 汪原附和点头,「你说的也有理,这都快晚了一个时辰,想必是什么棘手的案子,不如……」 还未说完,王盛已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盯着他,显然是还记得上回吃的亏,汪原好笑地拍拍他。 「我是说,咱们要不要带人去看看,若是要紧事也好帮忙。陆大人这个人我知道的,他来应天府就没迟过,今日都快一个时辰了,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我作为下属岂不是也要沾上什么不顾不问的坏名声?」 他说着说着面色凝重起来,一副担心的模样。 王盛循着汪原说的想了想,还是觉得离谱。他自己刚刚那句本就是场面话,这人怎么还当真了。 「汪大人也不必这样,说不准就是睡迟了,陆大人这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早上迟了些也正常。」王盛摸摸自己腰间新绣好的墨蓝雷纹香囊,「谁还不喜欢温柔乡了。」 「得了得了,你以为陆大人跟你一样?他身边哪有女人。」 王盛跟他较起真,「都是男人怎么就不一样,你没看见大人前几日后颈那个印子?可不就是女人的指甲划的?」 汪原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点点头,身子一转拿起了桌上的呈文看。 王盛看他还是不信,声音更大了,「你别不信啊汪大人,陆大人身上那印子虽然浅,但绝对是个姑娘——」 他的话音由于此刻踏入官厅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陆迢恍若什么也没听到,慢悠悠坐进上首的榉木椅后,才朝冒着冷汗的王盛投了一瞥。 等到下值的时辰,也没见陆迢提起今早的事,同往常一样举止。 王盛舒了口气,心想金陵新上任的这位知府大人果然如传闻般年轻有为,不拘小节。 他疾步走在前面,待平安无事跨出应天府署的门槛后,终于把腰杆给挺直,人迅速高出一截。 赵望看得好笑,「王大人是又给汪大人忽悠了?」 陆迢睐目不语,直到上了马车,他探进官服的圆袍领口里按了按,颈间微微凹陷的牙印处冒出一阵酸。 酸得他唇边漾出一抹笑来。 回到国公府,陆迢先去房里换衣服,松书候在一旁说着今日的事。 「爷,老太太正盼着您呢,念叨了几句您昨日休沐也不见回来。」 「何事?」 「什么事并未说明,好像得了什么龙山雪雾茶,洛姑娘现下在安正堂给老太太泡茶,夫人也在。」 陆迢边听边换下官服。 松书在旁瞧见他脖子上的牙印,心里一诧,看了眼一旁的苍蓝暗绣长袍,是件交领,只怕动一动就要现出来。 「爷,要不奴才给您换件圆领的。」 陆迢不常穿圆领,他母亲永安郡主倒爱看他穿圆领的衫,说是没那么显锐气,招姑娘喜欢,因而一年到头总会给他添上那么几件。 「换吧。」他在镜中看了眼那块牙印,小小一块,咬得却深。 等进了安正堂,果然如松书所说,都在这儿坐着。 老太太在上首左面坐着,永安郡主陪在老太太对面,洛瑶是小辈,近挨在下边坐着。 几人不知聊的什么,正笑得开心,陆迢进来先给老太太和永安郡主请了安,老太太点点头,往洛瑶旁边一指,「大哥儿,你就坐瑶儿边上。」 陆迢转过头,对上了洛瑶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他略略颔首,在同洛瑶隔了张椅子的下首坐下。 老太太嗔他一眼,「瞧瞧,大哥儿在这倒拘谨起来了,瑶儿又不是什么外人。」说完对洛瑶笑,「瑶儿,把你新泡的茶给大哥儿倒一杯,他惯爱喝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洛瑶手里捏着帕子,「只怕我泡的不好,惹世子见笑。」 说罢起身,从茶壶里新倒了一盏端给陆迢,这茶才泡好没多久,还浮着霭白的热气。 「世子,小心烫。」 陆迢正身接过,温声道,「劳烦你了。」 瓷盏从她手中换到他手中,洛瑶隔着这层雾障似的热气看他,他面上挂着浅笑,温恭有礼的君子模样。 却莫名使洛瑶想起了他昨天夜里的身影,举止同现在仿若两个人。 手中已经空空,洛瑶还站在原地发怔,陆迢无意瞥一眼,她才回过神坐了回去。 永安郡主把陆迢打量了一遍,等他呷饮一口,笑问道:「这茶如何?刚刚我们都喝了,你祖母可喜欢的紧。」 陆迢盖上茶盏,「洛姑娘泡的茶好极了,苦中回甘,香气清久。」 永安郡主挑了挑两道细眉,望他一眼。 说你祖母喜欢,你说好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她儿子这个人,便是真心夸人也少,这就又有些寻味了。 老太太眼睛在下边两人间打转,呵呵笑起来。 「瞧瞧,两个自家人倒客气上了。瑶儿也来住了几日,你忙了这么些天,不常得空同她说话便罢了,现在好好的亲戚还给你叫得生分,若是两家住的近,说是表兄妹也不出错。」 「祖母说的是,我疏忽了,表妹多担待,你尽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若遇着什么,除去祖母,也可找我房里的松书。」陆迢偏首对洛瑶说道。 洛瑶听了自是开心,能得他这样一句话,以后在这国公府便又多了一分底气。 「那我先谢谢表哥。」她笑着道谢,连带着荷花边的裙摆都摇了一摇。 晚膳过后,永安郡主把陆迢叫到她院子里。 她开门见山,「你知道你祖母是什么意思?」 「是想撮合我和洛瑶?」 「你知道,那你今日如此是想应了?」永安郡主蹙眉,语气了有几分不悦。 那远房姨奶的来信远远不止让孙女避一避这么简单。字里行间都透着她家孙女如何乖巧可怜,言辞切切托老太太帮忙在这边定下一门亲事。 偏就那么巧,她给他亲自带回来了,老太太两头都急,便想着把这里凑成一对。 她给陆迢选妻确然没想拘泥于门第,她们一家都没有让陆迢攀高娶什么首辅孙女的打算。 可这洛瑶,她好好看了这姑娘,伶俐聪慧是真,长得也秀气可爱。可她父亲不过浙省一个什么州的小太守,两家未免相差太多。 永安郡主碍着自己婆婆的面,是一句也不能说,这毕竟是她娘家的亲戚,轮不到自己评议,但她心底总归是不情愿的,只好来过问陆迢的意思。 「儿子没应,只是她孤身来了府上做客,总不好叫旁人轻待。」陆迢转了转手里的扳指,「还望母亲替我同祖母说清,我暂时没这个意思。」 永安郡主舒了口气,靠上椅背,「知道了,你走吧。」 陆迢踏出院子时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留安轩。 外面围着碧瓦朱甍,却仍旧盖不住从里面透出来的空寂寥落,这屋子哪怕换再好的木,雕再精緻的花,也是无济于事。 留安轩开着的这扇门于幼时的他而言,就像巨兽黑森森张着的大口,能将所有的好心情一口吞没。 即便到现在仍能让他生出本能的排斥。 松书提着灯笼在外面等着,抬头才知,天已经黑了下去。 从这儿回他房中有一段路,两人沿着花砖石小径走到园中一处四方亭下,陆迢停了下来。 前方假山石壁从后映出了灯笼微光,显然是有人在等着。 松书压低声音,「方才洛表小姐想来向您道谢,打听出了您的去处,这会儿约莫是她在后头。」 松书能发现,大爷待这位表小姐是有些不一样的,但又不是那种不一样,不是那天晚上找他拿首饰那种。 陆迢看着那影子,同记忆里好些年前那个脏小孩的模样已经叠不上来,然而他记得更深的,似乎还是那个哭起来很吵的脏小孩。 上回在城外顺利认出洛瑶,也只因他祖母收到姨奶的信后不时在他耳边念叨。 他知道祖母想她那位姐妹,二位老人隔山隔水不好相见,如今老人的孙女要来避祸,他们自当关照一番,以礼相待。 若说他对洛瑶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大约是想要她过得好点,想要小时候那个哭得乱七八糟的小孩子过得好点。 陆迢抬头看天,墨蓝一片,像倒扣的棋盘,布着两三点黯淡星子,孤寂冷清。 他用在假山后也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吩咐松书,「去牵匹马来,我要出府。」 到榴园时,天色更黑更暗。 然而踏上后院游廊,看见竹阁窗纸透出的大片暖黄,他又觉得,天边的星一颗颗亮起来了。 竹阁外一反往常没有守人,反倒是里面动静不小。 推门进去,主僕三个人都围在镜台前,绿珠和绿绣连忙出来行礼。 秦霁手捂住嘴向他看过来。 「这是怎么了?」 第045章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绿绣上前一步欠身。 「回大爷,姑娘晚间尝了小厨房做的姜辣鱼片和芥辣酒炙鸡,现下唇有点儿肿了。」 陆迢摆摆手让她们出去,房内只剩下两人。 他走到秦霁面前,两只手搭在她坐的黄花梨圈椅扶手上,弯下腰看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一双丹凤眼似挑非挑,染着浅浅的笑意。 烛火给这男人的侧脸铺上一半光影,刻画出稜线分明的轮廓,是经得住近看,细看的一种俊朗。 画起来会很容易。 秦霁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到此,脸上发窘,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对上了面前的明照照的漆背铜镜。 陆迢的目光追到镜中,看着里面的姑娘红着脸又往另边偏去,俯身啄了一口她冒红的耳尖。 「手抬着不累?」 他不提还没什么,一提突然就酸得很。秦霁放下手,抿了抿肿起来的唇瓣。 转过来转过去,最后还是转向了他这面。 陆迢抬起她的下巴颏仔细端详一阵,两片唇比平时红肿了些,却并不见厚,添了抹妖冶的风情,像花瓣里点缀的艷蕊。 偏她不自知。 烛火将两人的侧影投在桐油窗纸上,一大一小对比分明,像极了狩猎的两端,一方为猎,一方为被猎。 不多时,分立两端的影子水草般缠在一处,重影交叠,模煳了彼此的轮廓。 守在门外的绿绣移开视线,瞧见绿珠正看的起劲,忙挡住她。 「还看,去吩咐烧些热水来。」 绿珠嘴上连声应好,心里仍止不住好奇,走到拐角处回首望向竹阁。 窗纸上茫然空寂,只剩一片烛光。 * 屏风后,拨步床上。 陆迢看完秦霁腿上的伤处,一抬首,她仍在毫无章法地喘气。 湿润唇瓣微张着,唇色变成了秾艷的靡红,与天真的脸蛋透出充满诱惑的违和。 他捏捏她的下巴颏,「当初不是说自己学得很快?」 对于此,陆迢总觉得奇怪。 明明每次都是他们一起做的,怎么到现在她除了事后睡得更快,其它都没长进? 秦霁一个字也不答,神色镇定自若,颈间却爬满绯红一片。 陆迢很是喜欢她这副又羞又死撑着面子的模样,俯身又要亲。秦霁偏头躲开脸,把脖子让给他。 这一偏,就看见了边上忘记收起来的青瓷扁瓶。 陆迢说过两天再来,因而她回来后看完瓶子就放在这儿。 她心里一虚,边应付陆迢,边伸手去拿瓶子。后颈被陆迢按着动不了,只能循着刚才那一眼的记忆在被子上摸摸找找。 没多久,秦霁就拍到了陆迢的手背。 他松开她,看向手里先一步握住的青瓷扁瓶。 「这是什么?」 秦霁忙捂住他的眼睛,探身去拿药瓶,「没什么,你买的。」 瓶子上有杏和堂的图纹,同昨日秦霁遇见的那个姑娘衣袖上刺绣的图纹是一样的。 陆迢已认了出来。 那是第一次后,他派人送过来的药膏。 他拿下她的手,对坐的两人别开眼。 原因虽然不同,但心虚一模一样。 这夜,竹阁内安安静静。 第二日早晨,秦霁先起了。 绿珠把熨好的官服送来,「姑娘,大爷以前还从没留过官服在这儿。」她弯着眼对秦霁笑,小声道:「榴园越来越像一个家了。」 秦霁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一早被这句话打回谷底。 给陆迢更衣的时候她仍在想着这句话。 家? 她分明是不能见光的外室,他则是一个没规矩的世家子。 细数才不到一月,她竟已适应同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 从起居坐卧到自己这个人,全都在他的安排之下。 光是想想便觉心惊难忍。 像昨日捂住嘴的那只手,不提她会主动忘记,可一旦被揭出来,她到处都难受。 陆迢看着她心不在焉,几个嫩葱似的手指在玉带上摸摸绕绕,还是扣歪了一截。 他没想动手帮忙,站着那儿由秦霁同他的玉带较劲。 陆迢看她鼓捣半天还是错的,「怎么了?起早了?」 两人一同在榴园的日子,不管有没有,从来都是秦霁起得比他晚,他没来榴园的时候还在密信上问过暗卫一句,回復是她起得照样晚。 陆迢才知,原来御史府的大小姐喜欢赖床。 秦霁一时装不出好脸色,恹恹点头,「没睡好。」 陆迢拨开挡住她侧脸的长髮,指端顺着发尾抚过她的背嵴,隔着一层缎做的春衫,里面突起来的嵴骨柔韧又单薄。 他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秦霁暗地鼓了鼓腮,仰起小脸,「大人,我身上不香了。」 面前的男人挑眉扫了她一眼,秦霁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白手腕送到他面前。 「你闻。」 陆迢颔首凑近,鼻尖在腕子上点了点,没闻出不同,仍是她身上那股清幽的淡香。 他不想直接驳了这话,垂首静静看着秦霁。 同陆迢相处这段时日,秦霁摸清了一点他的脾气,说话不爱兜圈子。 她道:「我想出去买汤料,以前请大夫专门开了半搭子药方,里面配材有好多,我一时不能全记起来,要自己去闻才知道。」 秦霁怕他不肯答应,拽了拽手里那截扣错的玉带。 「我小时候就在用这个,上一副用完好长一阵了,我喜欢那个味道,大人难道不喜欢么?」 他当然喜欢。 陆迢别过眼,一指把她的手腕点下去,「腿方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不磕着就不疼。」 「嗯。」陆迢低低应了一声,朝秦霁弯下腰,眸中清静无比,仍是一副琅然君子的模样。 他什么也没说,秦霁却很能意会,她捏紧粉拳,一边鄙夷自己一边搭上了面前的宽肩,踮脚在男人乌黑的鬓边亲了一下。 陆迢正起身子,「带好人,别乱跑。」 语声中藏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欢喜。 用过早饭,陆迢出了榴园去应天府上值。 一刻钟后,秦霁也坐上马车去杏和堂。 她原想带绿珠出来,没想到绿珠推辞得厉害,理由一句接着一句,最后还是绿绣跟着出的门。 秦霁托腮望向车轩外边,这阵子观察下来,她已经确认了,榴园在暗处看着她的有两个人。 连这会儿出门,他们都隐蔽地跟在后面。 马车在金陵城主街西侧停下,身后就是杏仁堂,这里比秦霁想的要大,门面宽阔,装点讲究。 药堂左面柜前有两个女大夫坐诊看病,右面则摆着一墙的药柜,矮柜檯边站着负责两个拿药的伙计。 秦霁排在右面柜檯拿药,左右看了圈,没找见那天的姑娘。 前面的人拿完药,穿着石青褂子的伙计笑着迎过来,「小姐是要买什么药?」 「辛夷,木樨,白芷,龙葵。」秦霁边说,他边在后面拿,等药都拿来了,秦霁都闻过一遍,道:「还有白朮。」 伙计又取了一两白朮出来,他把药盘里的药都点过一遍,实诚地抬起头,「小姐这方子我看不太懂,需得问过堂里的大夫才能卖给您。」 医风严谨,秦霁点头。 左边两位坐诊大夫边上还等着好几位病人,伙计看了一眼,准备往药堂后面去。 另一个正在抓药的伙计见状喊住他,「小狄师姐这会儿不在,她去了巷子后的枝白街买胭脂。」 场面为难起来。 秦霁笑了一下,「无妨,你把药单留在这儿问,我留定金,改日再来拿。」 穿着石青褂子的伙计也舒缓地笑了,「那我替您把药材都先包起来。」 秦霁道:「这个不急,听说你们小狄师姐前日同人起了争执,她没事吧?」 听见这事,穿着石青褂子的伙计咧嘴一笑,「小狄师姐怎么会有事,她昨日还在后悔下手重了。」 绿绣闻言看了眼秦霁被咬的那只手腕。 出了杏和堂,绿绣问道:「姑娘可要换一家药铺看看?」 「不,我要去枝白街买胭脂。」 这话没留改道的余地,绿绣的衣袖被秦霁捏在手里摇来摇去,她只好答应。 「奴婢带姑娘去。」 说完不免想起前夜,姑娘被找回来后,赵护卫私下提醒她,姑娘对金陵不熟,在外面的时候务必要好好看着姑娘。 这也是大爷的意思。 到了枝白街,这儿漫着各种各样的香,两边店肆林立,路中车马粼粼,细看去,往来的多是女客,热闹非凡。 秦霁站在巷口数了数,光是举目在附近能看到的胭脂铺子就有五家,剩下多是布庄,首饰一类的铺子。 绿绣陪着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秦霁动,视线也跟着她一起往两边去,「姑娘在找什么?」 刚问完,斜对面有两辆疾驰的马车撞在了一处,登时吵开来。绿绣才看上两眼,一回身,旁边的人的身影忽而移到了十几丈远的前面。 她顾不得体面,扯开嗓子喊,「姑娘——」 秦霁头也没回,她提着裙飞快跑向前边那件绯色褶裙,她们隔得太远,秦霁一步也不敢放慢。 那姑娘虽换了件裙子,但身形和刚刚偏过来的侧脸都是一样的。 她远远看见那裙子换进了一家胭脂铺子,步履不停地跟到这家铺子外,看见里面客人间有一抹绯色褶裙后略松一口气,停在外面缓了缓。 初夏的金陵,树绿荫浓,晴光艷艷。 秦霁这一路跑得太兇,走进去时顶头炙热的日光被瓦檐一盖,扑面的阴凉洒了下来。 秦霁眼前晃了一下,蒙上了虚虚的黑影,眨眨眼,又散去一些。 捋齐鬓边微乱的散发,移步到了胭脂铺最里,等着旁人走过后,才到绯色褶裙的旁边。 秦霁拉住那只正在挑胭脂的手,脸凑到她面前,唇边绽出一抹笑。 「小狄姑娘。」 耳畔女子的声音温柔和煦,像夏日被荫凉滤过的暖风。 洛瑶疑惑着偏过头。 第046章 看清身旁女子的面容后,她瞪大眼睛。 自瓦官寺回来,洛瑶时时回想起那个竹林间匆匆一瞥的女子侧影,一遍一遍,把她的模煳面容深印在心。 面前的秦霁穿着挼蓝云缎裙,同前夜月下的水色长裙身影几乎重合。 她能肯定,面前这个姑娘就是那个被表哥牵着的人。 「你是——」 秦霁这会儿也看清了她,立时松开手。 「认错人了,抱歉。」 刚冒出头的喜悦霎时灭为了飞烟,方才进来的分明就是那个姑娘,她去哪儿了? 秦霁环顾四周,此间哪里还有绯裙身影。 洛瑶看着她脸上的笑意转瞬变成渺渺,主动上前问道:「姑娘是在找人?不如告诉我,我叫侍女帮你一起。」 她走得太近,秦霁摇摇头,退后两步,后背忽而撞上了人。 正要让开,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故作幽幽的清脆女声在身侧响起,「小贼,还敢来找我?」 秦霁先是一怔,方才消失的笑容瞬间回到脸上,忙转过去。 前天那个姑娘正用那双圆熘熘的眼珠子横自己,却半点恐吓的气势也无。 旁人可能会轻视,但秦霁知道,她是真能打。 背手到身后,秦霁悄悄摸了摸隐隐作痛的手腕,脸上莞尔一笑。 「你买完胭脂了么?我们去别处说话好不好?」 狄若云凝眉看了秦霁一会儿,她还以为像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再见到自己定会哭着控诉一番。 这状况出乎意料,狄若云藏起好奇的心情,淡淡瞥了她一眼,「走吧。」 她倒要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目送着二人身影远去,洛瑶低眸看向掉在跟前的髮簪。 侍女青屏捡起,送到洛瑶面前,「小姐可是认识她?」 洛瑶轻轻嘆息,「不认识」 她拿起这跟鎏金嵌玉双花簪,两朵花皆由上好的蓝田玉雕成,一片一瓣细緻通透,非名家不能动手。 就连以前在别家见过的宫里赏下来的簪子都比不上它。 金陵还有谁家能使出这般手笔? 青屏只觉得这簪子好看,倒品不出其贵重,不禁也跟着嘆了一声。 「虽说是个大家闺秀,举止却如此粗鲁,亏得小姐您不计较。」 洛瑶瞥她一眼,只笑不答。 心想到底是陆家对她们太好了,对面的衣着打扮显见不是普通人家,若是刚来金陵那天,青屏怎么敢在人多的地方说出这种话? 来了国公府不过十日,不止有长辈关爱,同辈对她亦颇多照拂,洛瑶的吃穿用度与他们无甚区别,连带着青屏的底气都足了不少。 她们何曾过过这样好的日子,就连之前陪在祖母身边的那段时间也赶不上这会儿。 洛瑶眼神一黯,把簪子收了起来,继续在一行行架子前选胭脂。 青屏跟在旁边看,指向里面一层绿瓷缠枝的膏盒,「小姐,你要不要看看这个,陆小姐上次拿的就是这种。」 洛瑶没理睬,拿起一盒银硃金箔胭脂,忽而想起刚才那个女子。 她脸上涂的是哪种? * 秦霁同狄若云走出胭脂铺,她余光留心着,果然在一旁卖冰饮的摊子上见到了并排的两个高个男子。 绿绣正巧跑到了近前,一脸的惊慌未定,秦霁递给她一张帕子擦汗。 「别急别急,我就在这儿呢,跑得这么累,不如去隔壁茶馆坐坐?」 绿绣正大口喘着粗气,听见这话也点点头。 只要别跑,怎么都行。 正对面恰有一间茶馆,她们由小二引着上了二楼僻静的雅座,座席三面都围了素净的屏风,独留一面阑干,临着坐下方便看台下说书。 这茶馆内同样多是女客,不似寻常茶馆吵嚷,多是喁喁私语,说书人的戏腔在馆内敞亮迴响。 狄若云听了一耳,讲得是打庸官的屠夫记,她面上浮出一丝冷意。 「说吧,找我做什么?」 秦霁往后边的屏风上瞥了一眼,绿绣在那儿等着。她从怀里拿出那枚两人争抢过的鱼佩放在桌上,放小了声音。 「狄姑娘,我姓秦,京城来的。」 这一句话算得上自报家门。 狄若云闻言抬起下巴,圆圆的眼睛下滚,睨向秦霁时透出与外表不符的萧然。 她幼时曾有过一个刺杀计划,秦家三口都在其列。 把秦霁上下打量一遍后,狄若云眼神变得更冷,眼前这个姑娘便能合上一个。 秦霁没有躲,任对面不怎么善意地瞧着自己。 她失去过母亲,知道幼年丧亲的痛,遑论从这位狄姑娘的视角看,除了痛,还应有恨。 深仇大恨。 两人沉默了一厢,雅座里只有台下说书人的声音,他在台子上旋了两步,纸扇一摇横在身前。 「卡嚓一刀,那无为无用的霍员外,就人头落地了。」 一时茶馆内气氛高涨,打赏的银钱落盘声不断。 秦霁觉得自己实在来错了地方,喧阗过后。她站起来,引得狄若云仰头。 她开门见山,「我前日去看过狄叔叔了。」 狄若云瞬时变了脸色,「你配?」她说着近到秦霁面前。 又是前夜相争的架势。 秦霁这回没退,迅速把手伸过去,脸颊贴在肩上,闭紧眼等着她咬。 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待秦霁转头,狄若云已经坐了回去,面容冷漠。 她抿抿唇,把衣袖拉下来。「我听说狄叔叔有一个女儿,想必就是小狄姑娘。」 「关你何事?」 秦霁讪讪笑了一下,一排整齐的贝齿咬了会儿下唇,「我就是想问一下,狄太傅近来身体可好?」 这话一出,狄若云终于抑制不住满腔恶气。 「你们姓秦的怎么这么噁心?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现在还敢跑到面前来?我告诉你,你休想再打祖父的主意。」 她低声说完仍不解气,捡起桌上的茶盏摔到秦霁脚边。 叮光一声,碎裂的瓷片沿着地板散开,像是圆珠落玉盘,一眨眼,秦霁脚下布满了碎瓷。 眼见屏风外绿绣的影子在动,秦霁道:「是我不小心摔了个盏,不许进来。」 绿绣听出了其中警告的意味,止步在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这边才说完,一旁的狄若云转身又要往外走,秦霁顾不得这么多,几步踩过碎瓷,用力拉住她。 急道,「不是这样的,当年的事另有解释。」 「已经不重要了。」狄若云脚步未停。 秦霁用上两只手牵着她,「狄老先生今年踏入古稀,你难道想要他永远都带着遗憾?」 「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儿子和学生,一个怯懦胆小,一个无义冷血,你宁肯他一辈子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也不愿听一个真相?」 狄若云僵冷半天的面色有了松动,她怒极气极,挥手撇开秦霁,「用不着你来管!」 秦霁停在她身后,声音仍是压着。 「是,此事只与狄太傅相关,该由他来决定要不要听。」 狄若云听后脚步一顿,随即捏着拳愤愤走了出去。 看见她下了楼梯,停在远处的秦霁连忙绕出屏风,到了茶馆临街一面的窗边往外看。 晴日高悬,风拂彩幌,枝白街上车挤人喧。 秦霁目光追着道旁走路都能看出两分怒气的狄若云而去,目送着她直到巷口。 她这时也回头看向茶馆,两人目光碰在一处,秦霁扬起笑对她挥手。 不出意外地又被瞪了一眼。 等她走后,秦霁望向对面的胭脂铺子,刚才一晃而过的身影正是停在了那儿。 看清人影后,她搭在窗橼的指尖一遍遍颳起了或深或浅的木纹。 视线停落在盛绿的槐树荫下,朱红官服的男子和绯裙姑娘站在一处,二人郎才女貌,语笑宴宴,画面赏心悦目,就连满树的粉花都似在为他们做陪衬。 陆迢递了一盒胭脂过去,刚才认错的绯裙姑娘亦捏着帕子要帮他擦汗作为回礼。 她抬头的一瞬,秦霁迅速转身离开窗边。 身上跑出来的汗似凝成冰雪,从外到里把秦霁凉了个透。 她靠在茶馆的壁后,却觉得身后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似乎那个穿绯裙的姑娘只要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继而发现,她是陆迢的外室。 秦霁站了许久,心口仍在砰砰不停地跳。 绿绣赔完碎茶盏的钱后走了过来,被秦霁吓得不轻。 「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忽然这样白,我叫人请大夫过来。」 「我没事。」 她只是做贼心虚。 第047章 胭脂铺外,槐树荫下。 陆迢退后一步,眉心拧起,躲开了洛瑶的帕子。 洛瑶尴尬收回手,不意往对边茶馆楼上瞥了一眼,那儿空空如也。 她叠过手帕,又递向对面,柔声道:「表哥擦擦汗吧,今日天热,你还亲自出来处理这些,祖母知道定然要心疼了。」 「不必,我有。」陆迢顿了顿,看了她一眼,「你这帕子熏的香太浓,今日不若再好好逛逛,买的东西记陆悦帐上。」 这话半点没想要顾虑姑娘家的脸皮,他张完口,洛瑶连带她身后的青屏皆神色一滞。 旁边的赵望倒是舒展了眉头。这才是他跟了好些年的大爷,什么表妹表姐,但凡惹到他都躲不过一句呛。 洛瑶收回帕子,勉强地笑了一声,「多谢表哥。」 待陆迢那辆马车走后,她把帕子扔给青屏,撇撇嘴,「这香也算浓?」 青屏展开皱成一团的帕子,闻了闻,「这分明是三小姐特意给小姐送的,她自己也用的这种沉水香,奴婢觉着不浓。」 她见洛瑶仍是郁郁,宽慰道:「许是跟这胭脂有关的案子难办,世子心生烦躁,姑娘莫放心上。」 「嗯。」洛瑶心知她说的根本不对,仍是提了提嘴角,做出开怀的模样。 当初在弥蓝山,她险些坏了陆迢的计划,添了不小的麻烦,那时几乎无人肯对她摆出好脸色,到处都是诘难。 可真正因此事受伤的陆迢,从不曾给过她难堪。 洛瑶清楚,这人把公事私事摊的清楚,不会把公事好坏产生的喜怒拿出来对待旁人。 她转了转手里的胭脂膏,这是刚刚自己选的,陆迢借去看过后又还了回来。 当真是一点私情也没有。 想到此处,她抬首看向对面茶坊,二楼打开的窗轩处已是空空一片。 一缕怪异从这几日的焦虑中冒出了头。 那个女子明明发现了,她不下来找陆迢或是为了两人的脸面,这情有可原。 可自己定情的郎君同别的女子站在一处,她为什么连看也不看? * 应天府署,官厅。 外边的青石砖地平铺了满片盛日,陆迢在廊下吹了会儿凉风才进官厅。 路过王盛案边时脚步稍停,他道:「王大人,我已出面将人领回府中,后边由你去审。」 方才在枝白街两辆马车相撞,两边家里都是金陵说的上话的显贵,说完客套话后都不肯让路,随后其中一辆马车里掉了个面目不清的死人出来。 事情一下变大,陆迢听完报案亲自走了一趟,既出了面,旁人便只会记他的帐。 王盛疑心自己听错。 以前在单州,他做着所有的杂活,从没有像样的机会,能接触的机会又太过危险,他不敢轻易去试。 成日碌碌领着俸禄,一件像样的事也没做成过。 照这陆大人的意思,是交给自己去做,有事他担着? 他抬起头,随后就收到了对方肯定的眼神。胸中倏地澎湃起来,他放下呈文,起身拱手,「属下这就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王盛阔步迈出后,汪原抬起头,「那个死人不是他?」 问的是白也,一个月前死了的白墨的兄长。白家的产业里,胭脂是一大头,数月前去济州贩货,回金陵不过几日又失去了下落。 陆迢派去的暗探打听回来,这人在济州藉着自家胭脂的名头,结识了一个名妓。 此女和济州的事深有关联,白家兄弟二人的死,亦与她脱不开干系。 陆迢拿到弥蓝山上的帐册后,行事收敛许多,轻易看不出痕迹,连这事也是慢慢查来。今日应天府内没有正事,他听到那死了的男子满脸都是胭脂,才去看一看。 「不是。」陆迢应了一句,拿出方才买来的几盒胭脂放在案上。 汪原闲着没事,凑上前去。 两个闲着的男人在一处摆弄起了胭脂,一直到中午散衙时辰,陆迢将开了盒的胭脂一放,起身去洗手。 桌上摆有五六个胭脂膏盒,打开了一半,汪原还在蘸着往手背涂。 进来的王盛看见此景一奇,「这是在做什么?」 汪原笑呵呵道:「查案呢,看能给你帮上什么忙,不是说死人脸上涂满了胭脂?」 「和胭脂关系不大,是他们夫妻有仇。」王盛摆摆手,目光仍停在桌案的胭脂上,「你可查完了?剩下的胭脂如何处置?」 「查完了自然是扔掉。」 「十两一瓶的西施妆就这么扔了?这也太过糟践!不如给我吧。」王盛走上前,拿起一盒尚未开过的胭脂。 「云儿前几日正念叨这个,我若是送她一盒,定然欢喜。」 这人几天前嘴里念的名字还是花儿,汪原嫌弃非常,道:「你不如直接给你那外室多点银子,人家跟着你图的是这个么?」 正在洗手的陆迢停了下来,看着手上难以洗掉的胭脂印微微出神,耳边尽是他们两人的聒噪声。 王盛鬍子一撇,「你懂什么,虽说她初时的确看上了我的钱,但这么长时日相处下来,我们之间怎么可能没有真情谊?」 他说着把那瓶西施妆揣进袖子里,颇为高深地看了汪原一眼。 「汪大人,你还是不懂女人,同一盒胭脂,自己买和男人送里头情分可差远了,你送个胭脂水粉又能叫她高兴,又能叫她觉得你体贴,故而看重这份情。上回我送云儿一盒粉,她对我笑了三天。」 「玄乎。」汪原嘴上不屑,想起自家妻子,也揣了一盒放兜里。 桌上还剩下一盒未开过的,世代经商的血脉催促着王盛伸出手,被汪原截下,他咧嘴一笑,转向另一边,「陆大人,还剩一盒,你要不要?」 两人双双望着官厅一角背过身在洗手的陆迢,没等来回应。 官厅忽地静了下来。 陆迢背着身迟迟未应,半晌,王盛道:「我还是只拿一盒妥当,把两个人的弄混就不好了。」 他们出去后,陆迢看向剩下的那盒胭脂,仍在思忖。 白玉扳指被取下,他指腹抵住扳指下端的一处缺痕,反覆摩挲。 长时间相处下来,会生出情? 什么是情? 他姑姑死心眼看上秦甫之耽误了自己这么多年,他母亲偏信了一眼的错觉远嫁金陵守活寡,还有他二叔—— 陆迢止住念头。 他永远不会为旁人如此。 傍晚,陆迢的马车驶上了回国公府那条道。 老太太私下发了话,说表妹妹妹都在家里,要陆迢少外宿,别传出什么带坏了弟弟妹妹,陆迢应了下来。 金陵夏日渐深,夕阳在天边留得越来越久。淡淡一抹斜晖探进车轩,盖上了陆迢的膝。 他坐在车内,目光垂下,久久盯着这抹澄黄的斜晖。 直到马车折弯绕进国公府后面一条街的巷子,西侧的高墙挡住光,陆迢的眼中倏忽暗下来。 他终是开了口,对外边的赵望道:「掉头,去榴园。」 * 马车如此绕了一段路,到榴园时,金乌已快要掉下山顶。 秦霁在偏厅用晚饭。 小厨房的蜀地厨娘得知自己前几日请缨做的拿手菜把主子嘴给辣肿了,心虚得很,最近只依着秦霁常吃的那几样菜做。 桌上只摆了一道清灼菜心,杏仁豆腐,和一道鲜藕萝蔔汤。 陆迢看完,险些以为自己养着的是只兔子。 「大人吃了么?」秦霁捧着一小碗莲藕汤,仰颈问他。 陆迢没回,直接在秦霁对面坐下,一副碗筷立刻摆至他这边。 他提了筷子,对着这三个盘子犹豫半天,最终夹起一根菜心,同他预想的一般寡淡无味。 不禁攒眉,又放下筷子。 他有心事,秦霁也是。 今晚陆迢奇奇怪怪过来,奇奇怪怪吃菜,又奇奇怪怪停筷,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让她忍不住往今日在茶坊见到的一幕上想。 他是不是良心发现,来同自己两清的? 秦霁细细一想,觉得很有可能,她把小碗放下,漱了口端正坐好。 「大人有话要说?」这话问出口时,她眼里晃了一两点光亮,藏着期待。 对上璨如星芒的一双眼,陆迢倏忽失神,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衣袖里的胭脂。 摸出胭脂瓶的轮廓后,他的心又静下来,眼神掠过三个菜碟,语气平淡道:「旁人见了都要以为你在出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陆迢走到秦霁身边,点了点她的肩,「去不去外面吃,重新挑两个厨子带回来。」 秦霁仰头看着他,忍下期待成空的失落,摇了摇脑袋。 「大人,这里的厨娘挺好的,我不挑食。」 陆迢捏了捏这张小脸,他的外室的确不挑食,哪怕盘里放两片叶子她也能慢条斯理地嚼完。 他知道的。 陆迢回想了一遍,除却不挑食,其它东西也没见秦霁挑过。 有什么她便用什么,与伸手就要见金银的陆悦之流全然不同。 她好养到有些不像话。 他的手还停在她腮边,又抚又捏,「真不要?我近日要住回国公府,不过来这边。」 秦霁闻言怔了怔,还是摇头。 为什么说这些? 从她进榴园,一直都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时跟自己交代过去向? 秦霁又想到了今日上午那一幕,忽然间明白过来。 「那今夜呢?」她握住陆迢作祟的手,起身时把它拿了下去。 第048章 陆迢被面前这双乌瞳期期望着,默了一瞬。 其实也不必常回府上,他只是不耐烦被唠叨,若她不想,留下来也无妨。 「今夜回府——」他才说四个字,秦霁就打断了他。 「今夜回府的话大人可要快些回去。」 秦霁挽上他的手,走出偏厅。 金乌半掩在远山之下,霞云映红整片天,此时榴园的风也是凉的,轻拂人面,送来满园的石榴花香。 到了游廊边上,秦霁松开他,「待会天黑都要看不清路了,大人路上当心。」 她的话音满是关切,叫人挑不出毛病。 陆迢将剩下的「已经太晚」四字吞入腹中,他在廊下站定,将秦霁先赶回竹阁。 「大人,我就在这儿等您。」秦霁转过去之前不忘乖乖对他笑。 陆迢点头,半个字没信。 停在原处看着她进竹阁后,折身去了书房。 秦霁自觉躲过了一劫,一想到他后几日都不会来,沉闷的心情陡然变好。 现下已经找到了狄姑娘,若她肯告诉狄太傅,狄太傅不会不见自己的。 她很快就能走了。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间,秦霁洗沐完,坐在榻上绞头髮。 绿绣在镜台旁收拾东西,脸上忽然一惊,连着打开了好几个匣子,又蹲着在地上找。 「怎么了?」秦霁把头髮拢到一边,跟着看向地下。 「姑娘,你今日出门簪的簪子不见了,可是回来后自己放在哪儿了?」 秦霁看了眼空荡荡的镜台,她方才就在这儿拆的髮髻,没有取下髮簪。 她抿住唇,「应是被我弄丢了。」 「啊?」绿绣下意识喊了出来,随即闭上嘴。 她听旁的人说过,大爷库房里的首饰多是几年前他三元及第时,长公主高兴赏下的,都是内廷的名匠打造。 今早姑娘出门戴的那只簪子便是其一,以前三小姐想出七百两买大爷都没让。 绿绣的反应给秦霁心里投下一块巨石,直挺着的细腰也稍弯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继而问道:「那簪子……要多少两?」 绿绣如实道:「这应是宫里内廷打造的,价钱只怕不好估量。」 内廷? 那里的东西值什么价她是有数的。 秦霁灰心一片,秦霄长到十二岁拢共花的钱也抵不上这只簪子。 绿绣忙宽慰秦霁,「姑娘莫担心,大爷如今对您喜欢的紧,你寻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应当不是大事。」 她一说完,秦霁又想起了上回的嵌珠烧花钗。 她将它送给月娘,回来后说是弄丢了,那时绿绣说的也是这番话。 秦霁歪着头,拿蜕巾将发尾又搓了几圈,「好,我过两天再跟他说。」 上回的簪子她也还没提。 秦霁为这事发起愁来,她家里半点产业没有,唯一值钱的还是永昌坊那间宅子,还被自己一把火给烧了。 欠了陆迢这么多钱,她以后怎么还他? 秦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睡又睡不着。闷闷躺了许久,发现烛火还亮着。 她下了床,趿拉着绸履走到灯架前一口气将其吹灭。 等了好久的睡意终于袭来。 榴园东侧,书房里那片暖黄的光影晃了晃,继而抬高不少,从窗格处渐渐移至门边。 陆迢出来时,月白衣衽上沾有几滴墨渍,将一封密信递给守在外面的赵望。 推开竹阁的门,里面漆黑一片。 开门,放灯,解衣,上床。 做完这一套,秦霁也未被他吵醒。 陆迢还记得,在醉春楼的那夜,窗边飞过一只鸟她都提心弔胆,一夜能坐起来十多回。 过了一会儿,陆迢将她揽进怀里。 并非出于怜惜,而是她抱起来实在舒服。 绵绵软软,像一只乖猫。 陆迢如此告诉自己。 夜半,寺庙浑重的钟声敲过,秦霁恍惚听见,脸贴着枕蹭了蹭。 那床她喜欢的垂丝鹅绒薄被似乎变得比平常重了许多,牢牢压在身上,连唿吸都变得费力。 秦霁扭扭身子,想要挣开却不得法,哼唧一会儿后敌不过沉沉困意,索性作罢。 她睡得依旧香甜,可陆迢被她挤来挤去,睡意已经全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取而代之的,是另种亟须解决的谷欠.念。 陆迢凑到秦霁颈边,咬了咬她的耳珠。 「禾雨。」 她并未全醒,只略为不满地嘟起樱唇。 陆迢搂住她的腰摇了摇,在她唇瓣咬了一口。 「禾雨。」 他吵得厉害。 秦霁眉心皱了皱,细密的黑睫轻扑一阵后终于睁开。 面前有个人影,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茫然睁眼看他。 是陆迢。 因着忍耐许久,陆迢声音变得低哑,「醒了?」 外面不知何时又点了烛,烛光晃眼,秦霁歪头偏向床内。 「没有。」她没醒全,说话声细若游丝。 陆迢不忍心扰她好眠,托起玉颈,把长发全都拢去枕上,指腹的茧不断移经她颈边滑嫩的皮肤,收拾出一片未经遮挡的春色。 俄而,他抵住她,俯首在她腮边亲了亲。 「你继续睡,我轻些。」 秦霁困得很,只听见前面半句便阖上了眼。 薄热的唿吸喷洒在她颈间,也不能如寻常一样叫她羞红耳朵。 她昏昏沉沉,睡进了梦中。 周边云雾缭绕,忽而下起了雨,硕大的雨点落在她的小腹,时而轻,时而沉。 秦霁抬起头,雨点跟着往上跑,在她胸脯前滴滴答答好一阵,她若是躲,雨点就要变重,若是不躲,雨点却会越来越多。 密密匝匝的雨点好像一张柔软的网,托着她浮上半空。 这网既给她承载,又让她飘忽不定。 时而在她腿间推挤,时而又束起她的腰将她拉近。 在梦外,籍由那盏烛灯透进的微光,漆黑瞳仁里映出了指.端汨汨流淌的清蜜。 都这样了,还不肯醒? 秦霁待在网里,温热的雨点这时缠绕在她颈边,细密绵长,网越收越紧。 她睁眼时,双颊绯红,唿吸轻促。 陆迢就停在她的上面。 一上一下两道目光像缠绕在同张网上的蛛丝,黏腻不清。 陆迢尚未说话,他的外室已经伸出两只雪白的小胳膊环住了他的颈。 「想要?」他作弄地靠近。 秦霁被梦中余韵裹挟着,娇气地哼一声,仰起小脸在他鬓边蹭了蹭。 胜过千言万语。 夜风吹着床帷外的光点晃了晃,熏红的火苗轻柔体贴地吞噬着柔软烛身,烛身被这番灼热渐侵渐退,融出滴滴泪花。 一层薄薄的秋罗帐将竹阁分成两处,外面是沉沉的静夜,里面却能听见恰恰莺啼。 良久,拨步床才停了摇晃。 陆迢支手半撑在秦霁身侧,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 「弄.疼你了?」 秦霁平躺着,身上横着盖了薄毯,只堪堪从锁骨遮到膝上。 她摇摇脑袋,又流了泪出来,花瓣似的脚趾蜷成一团,一会儿又舒开。 他今夜待她很好。 这不是疼。 这感觉她说不清,满足又疲惫,痛快又想哭。 秦霁想了好久,才道:「很舒服。」 声音是云雨后的娇懒。 陆迢在她身侧,眸光幽幽沉沉落在这张潮红尚未散尽的小脸上。 他敏锐地嗅到了捕猎的机会,脸压过去,低着嗓子。 「还要不要?」 这样的声音,秦霁在净室听过一次。 「不要了。」她偏过脸躲开,找了一个很好的藉口,「我的腿有点儿疼。」 其实不疼,他怕碰着她,腾了只手出来一直覆在这儿。 陆迢不语,舔着后槽牙将薄毯摆正,把她严严实实地盖住,脖子也不许露出来一点。 他吹了灯,同她背对着背躺下。 半晌,秦霁翻了个身,面朝着他。 「你每次都这样舒服么?」 她的声音很轻,藏不住这样多委屈。 灯已经灭了,拨步床内其实看不清什么。 然而陆迢仍能想出她会怎样瞧着自己,忽而一阵亏心。 该怎么告诉她? 他其实一直都比她舒服。 秦霁那处小,同他并不匹配,回回进去,她都要吃上一点苦头。 陆迢知道她难忍的时候会攥紧被褥,嘤嘤而泣也多是疼出来的。 可于他而言,这是隐秘的极乐。 这些不好叫她发现。 默了少顷,陆迢答非所问,「你也弄疼过我。」 他还没正经骗过她,秦霁信了,这才没那么别扭,翻回床内。 原来她也能弄疼他。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男人说的是上次她咬他那一口。 这算不得骗她,陆迢想。 她那时用了狠劲,而他的确疼了一小会儿。 第二日,陆迢在偏厅用了一刻钟的早饭,秦霁才刚刚洗漱完。 她转头又进了竹阁。 陆迢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看膝上的伤,昨晚那么说了一句,今早竟真的疼起来。 水色的裙裾被翻上,堆叠在榻上她的两侧。 陆迢在她旁边坐下,秦霁没管。 她惦记着要走,腿疼可不行,自己上完药后又侧身把一边的帕子和药收拾起来。 「禾雨。」陆迢突然喊她。 「嗯?」秦霁转回来。 眼前忽然现出一盒胭脂。 方才微微上扬的唇角转瞬抿了起来,素白小手下意识捏住还未放下去的裙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胭脂瓶上绘着红花,落在秦霁眼中,变成了一条绯红长裙。 昨日那个姑娘好像站在里面看着自己。 她还带着丫鬟说要帮自己找人。 可自己做了什么? 被有意遗忘的羞耻重新涌了出来,咆哮着将她淹没。 秦霁眼眶倏地一红,低下头又忍回去。 陆迢等了半晌,不知道这算什么反应,像羞又不像。 反正不是高兴。 他直接放进她手里,「昨日府署查案,买多了。」 秦霁嗯了一声,将其捏住。 瓷瓶冰凉,她手心却在发烫,烫的不行,似乎再多握一刻手心就会被烙出一个洞。 要把它放到别处去。 她立即起身,忽而又被一股蛮力拉着往后跌。 陆迢把人给接在怀里,自己往一旁挪了挪,被压住的水色裙摆迤逦流下榻边,落回她身上。 第049章 今早出门还好好的天,才进府署就变了样。 浓灰的云捲起一片片狂风,忽然之间就下起了雨来,一个时辰过去也不见消停。 硕大的雨点接连敲打着官厅上头的石灰瓦片,乌拉乌拉的声响叫人心烦。 王盛不知第几次抬起头,刚张开嘴,还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被身旁人抢了先。 「唉——」 汪原重重嘆一口气,伸手合上他的嘴。 「王大人,你消停点,再嘆这苦气都要传到我身上了。」 他说完望了眼陆迢已经空了的桌案,应是去了工房查河堤维护的事项。 年年夏季,金陵那条菱河都要涨水。 去了也好,汪原就盼着他走。今早一来,他就看出陆迢心情不好,光是坐在那儿就压着周边人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把他盼走,这边又嘆上了。 汪原奇怪得很,这两人怎么今早一进官厅都是这样。 到了下值的时辰,雨小了些,潇潇细雨氤氲着金陵的黄昏。 赵望撑伞等在官厅外,先一个见着如释重负的汪原,拍拍自己的肩说不容易,随即飞也似的走了。 好一会儿才见着自家大爷出来。 上了马车,他思量一番,还是问出来的好。 「大爷,今日去哪儿?」 好一会儿,低沉的男声传出,浸入漫天连连的阴雨之中。 「回国公府。」 * 国公府,安居堂外。 青屏在廊下撑开一柄青面油纸伞,扭头对洛瑶道:「来时便在下着,这会儿晚饭都用完了,雨还未停呢。」 洛瑶笑着提起裙边,「又不远,一会儿就回去了。」 若不是这雨,她也不好在陆家老太太房里待上一整天。 她们正要出去,老太太跟前的梅香匆匆赶了过来。 「表小姐,稍等等。」 洛瑶退迴廊下,回身迎向来人。 「姐姐别急,可是还有什么事?」 梅香笑吟吟的,眼睛稍弯就成了一副月牙。她打趣道:「有事可不敢找您,老太太要心疼的。」 说着递过手里一柄紫竹牡丹油纸伞。 「老太太方才听说还在下雨,特叫我拿了这柄伞送过来,这是前些年永安郡主特意给挑的大伞,怕给你淋着了。」 洛瑶双手接过,这伞沉甸甸一把,伞柄处雕了一圈螺纹,拿在手中很有份量。 她与青萍别了梅香,换上这把伞撑开,转瞬排开了头顶这片细密的雨丝。 十二根伞骨上面封着三层涂了桐油的伞面,就连雨落在上面的声音都比旁的伞更好听些。 洛瑶看向身旁的青屏。 心嘆这还是头一回在伞下,两个人同时不必缩肩收裙。 果然要伞大才能避风雨。 洛瑶摸了摸伞柄上嵌着的珍珠。 圆润,冰凉。 以前没有这样的伞,现在却能看见影了。 要是这柄伞能永远罩在头顶该有多好。 想到房中那只簪子,还有茶坊处那个倏然消失的女子身影。 她心念一转。 或许……未尝不可。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沿着花砖石径一路行到国公府的园中,远远就见到了那片穿着朱红官服的身影。 陆迢朝这边走了过来。 洛瑶心中微动,想起昨日冒犯了他的事,主动侧到一边,待人近了,才问道: 「表哥这会儿可是要去看祖母?」 陆迢不去,瞥了一眼她打着的伞,反问她,「你刚从安正堂出来?」 语气同以前一样,并无芥蒂。 洛瑶心里舒了口气,笑道:「是呢,先前雨大,索性陪祖母一道用了晚膳才回来。」 陆迢颔首,提步便往回走。 眼见人就要从她身旁经过,洛瑶只纠结短短一瞬,便做出行动。 她按住青屏,自己从伞下走出半步,对着陆迢欠身。 「表哥,昨日之事,是不是我冒犯你了?不论如何,我先在这给你赔个不是。」 湖蓝的长裙在细雨中微微摆动,佳人泪眼相望,颤声几欲凝噎。 陆迢回首,听她说完后轻点下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嗯」? 洛瑶回到伞下,有些琢磨不清这个字是什么意思,盯住他即将远去的背影。 莫非还是在计较那条帕子? 何至于此。 果然,这人才迈出去,又停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洛瑶松一口气,暗暗挺直了背。 陆迢回过身,递去一盒胭脂,青白瓷的胭脂盒上绘有一株红花。 「这种胭脂,你喜欢么?」 他声音里罕见地含有一丝疑惑,这份疑惑糅合了他眉眼间的冷厉,整个人看起来好接近许多。 这人突如其来的转变叫洛瑶楞了一瞬,随即她脸上便绽开了一抹迎合的笑意。 「喜欢的。」 她说完就要去接,然而才抬起手腕,那瓶胭脂倏尔从眼前收了回去。 洛瑶抬首看他,生硬地在耳边挽了一圈碎发。 「有劳表妹。」陆迢对她微微一笑,不做解释,移步回了自己院中。 今日这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天,直到半夜才停下来。 雨声方歇,蝉鸣又起。 陆迢从床上坐起,脑海里仍是今早那副画面。 秦霁从他身上起来的时候,脸上仍是若无其事的神情,眼睛除却稍稍亮了些,也没有别的什么。 然而,凭着那滴砸在他手背的泪。 陆迢终于明白了她收到胭脂的反应。 那不是羞,更不是高兴。 而是伤心。 他的外室又叫他困惑起来。 既不是胭脂的错,还会是什么? 总不能是他? 陆迢自觉昨夜对她已经算是很不错。 因一时不忍答应了她要轻些,一直到最后,他都在应着自己这句话。 秦霁推一推,自己便停了下来。 难不成她—— 陆迢捏了捏眉心,停下荒唐的猜测。 秦霁还说了两件事。 弄丢了髮簪,赔不起。 还想出去一趟取药。 她实在会找时机,陆迢只能把后面那个也应下来。 还有什么可哭的? 想了许久,仍未理出头绪。 上回叫他这样难解的还是棋谱上一盘残局。 一直到分夜的钟声幽远传来,陆迢才从这片纷扰的云雾中抽身而出。 望着窗外透进桌案的明月光,他攒起眉头。 自己莫不是疯了,想她做什么。 一个外室而已。 她的喜怒,与他无关。 * 一连几日,秦霁都未在榴园见过陆迢,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腿上的伤也痊癒地快了起来。 出门取药材这天,是个晴天。 秦霁打开自己来时带的那个小包裹,里面现下只剩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匕首,药,还有火摺子。 都因着陆迢没了。 她藏好银票,先一步出了榴园,在马车上等着绿绣。 好些时候过去,才见绿绣步履匆匆走过来,到了马车边上,她站着停了会,眉心稍蹙,似在缓缓身上的难受。 「上来吧。」秦霁打起车帘,探出身拉她。 「叫姑娘等久了。」绿绣歉意地笑。 没一会儿,她拉起裙摆去看自己脚上的绣履。两只被挤得鼓鼓的毡青圆履头怼了怼车厢上的木板。 她觉着不大好意思,低声给秦霁解释。 「奴婢这鞋不知怎么了,好好穿着忽然有些别扭。」 「不要紧的。」秦霁知晓其中缘故,做出不在意的模样。 她打起车轩处的竹帘子,视线偏向窗外。 榴园的门匾一如她来之前,方方正正,一丝不苟。 这两个字已经不若初时见面那般叫她害怕了。 马车向前驶去,桐柳掩映下,榴园的朱檐碧瓦渐渐被鎏金的日光抹去轮廓。 秦霁默默放下竹帘。 榴园的这段日子,不算有陆迢的那部分,其实还不错。 可若是没有他,她或许也逃不出醉春楼。 秦霁坐在马车上,掐起了自己的几个指头,将前面的掐出一个深深的指甲印后,又换上后面一个。 指尖上的疼勉强拦住了心里的难受。 总要付出点什么的,不是吗? 她把自己的清白给他,换来眼下这个离开的机会。 这算不得亏。 虽然他的人品不好,但是他的皮囊也不差。 她不亏的。 秦霁自己安慰自己。 只要离开就好了,离开后她就是秦霁。 禾雨的一切与她无关。 绿绣自上了马车,一直歪着头在看着自己的鞋,没有注意到秦霁的不寻常。 她将鞋伸出,几个脚趾在绣履里挤来挤去,好好一双鞋今日忽然变得不合脚,也没有可以换的—— 昨夜姑娘说房里熏人,拉着她和绿珠找了半天都没能找出来是什么东西。 最后姑娘指了指她们两人的穿的鞋,闷闷不乐坐在榻上。 同姑娘相处了这么久,绿绣还是头回见她似要生气的模样。她和绿绣只好将脚下穿的鞋,还近日里换过的,全都连夜洗了。 姑娘的脸色这才好起来,同寻常一般。 秦霁把几个手指都掐过一遍,重新抬头时看见绿绣还在挤摆脚上的两只履。 溢满了整片胸口的难过里,忽而腾出一片空位留给她的心虚。 隔着竹帘漏缝透进的日光洒在她的后颈和背上,没由来的发烫。 秦霁往里边挪了挪,躲开这片阳光。 她道:「不若待会儿你再去新买一双,便说是我挑的。」 绿袖闻言一怔,将裙摆重新放下,笑了起来。 「奴婢自己有月钱,若是选鞋的时候,姑娘肯在旁边等一会儿,这就够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秦霁双手托腮,撑在膝上,又变成昨夜那副不爱讲理的模样。 「那可不行,我找大师算过的,今年不能去纳鞋的铺子。」 第050章 应天府署,官厅。 汪原将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腾出一片空处来泡他新得的龙井,悠哉游哉,怡然自得。 茶泡好后,不忘同僚友好,倒上一盏递给邻座查着呈文的王盛。 「王大人,别看了,您今日就这一个案子,看完了下晌做什么去?」 王盛听后嘆一口气,也觉得这话有理。 这几日应天府本就没几件要事,稍费些功夫的都被上首那位不见行迹的陆大人给揽了下来,他办完上次那件案子后,便又闲了下来。 他接过那杯茶,茶香缭绕鼻间,正要饮下时,又听见汪原问他,「你脸上这个巴掌……不,印子在哪儿弄的?」 王盛刚含入口中的一口茶险些喷到还未盖过公章的呈文上,幸而用袖子挡了下来。 汪原闲坐无事,见他好几天都是唉声嘆气,今日直接挂了彩,一门心思要把这事打听出来。 他不厌其烦地追问,王盛支支吾吾大半天,最终架不住他动之以情,长嘆一声后说了出来。 「还不是前几日那盒子西施妆,我拿回去刚送给云儿的时候,她分明高高兴兴,我一念出这胭脂的名字她就翻了脸。云儿说她从没提过哪个胭脂好,问我那个女人是谁?我不说她便大发脾气。」 「我花了几天也哄不好她,于是回了花儿那里,把那瓶胭脂送给她,偏给她看见了我脖子上的印子,便也不容分辩地问那个女人是谁。」 王盛说着说着语气竟带了些冤枉,「这有什么好问的?直接拿着不行?」 汪原心里骂他活该,嘴上仍是安慰道:「总是心里有你的份才想着争吵,若是就那么接下来,才是全无情谊呢。」 两人的话音悉数传入尚在廊下的陆迢耳中。 陆迢停了下来,背抵着廊柱,置身一片荫凉之下,取出昨夜榴园传来的信。 他神情淡淡,脑中却开始不断冒出猜测。 秦霁哭是因为这个? 陆迢这些日子未去过榴园,就连榴园外的延龄巷都不曾靠近。 那天夜里,陆迢倏尔发现,如此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竟占去了他大半夜的心力。 这太过无稽。 因而他停了停,不去找她。 展开寸长的细卷,笺纸白且薄,置于手中,不过半掌大。 稍稍用力,便会撕碎,就好像他的外室,弱到不堪一碰。 近况而已,他远不至于躲着她。 这封密信上说的什么其实不必细看,他交代过,无事莫来信,既然来了,便只能是秦霁出了门。 她要做的事,他心里有数。 陆迢既不打算帮,也不会发狠拦她,只看她自己能做到如何。 眸光落在笺纸上,扫到墨迹略为停顿的「鞋臭」二字时,薄唇扬了起来。 她总能把他逗笑。 余光发觉有人影渐渐靠近,陆迢敛了笑意,捏着纸负手身后。 瞥了眼赵望,他一路跑来,额上冒出了不少的汗。 陆迢淡声问道:「出了何事?」 赵望弯身拱手,话赶着话,「大爷,西平街上一家酒楼前的搭作材倒了下来,压着了不少人。老太太她们今日正走在那边,梅香姑娘现在大堂里哭的厉害。」 陆迢即刻往外走,「备马,点二十个年壮差役同我过去。」 * 西平街有金陵最大的戏楼,惯来是热闹人多的地方。赵望所提这酒楼尚在修葺,已经修到了第三层。因而供木匠们上去修葺的搭材作也有了快三丈高。 每一丈高都是立杆顺杆层层交叠垒上去的,每杆都是比碗口还要粗的杉木,更别提上面还放了不少修楼用的东西。 搭作材轰隆塌下去的那刻,路边行经的人皆无处可躲,声声惨叫涌出喉咙还未续上音就被闷头打断,换来缄默的鲜血飞溅。 陆迢到的很快,他下马时,陆悦正眼泪慌张的站在边上喊他。 「大哥——」 陆迢心头一沉,先将带来的人手安排下去救人,继而才向她走过去。 陆悦被这副场面吓住了,哭哭啼啼地只一声声喊着大哥。 陆迢不耐低喝,「陆悦!」 唤回了她的神后,陆迢拢眉问道:「祖母现在何处?」 「祖母……祖母不在这里,我们一起来看戏,她半路又觉难受,先回去了。大哥,你救救洛瑶,她被压在下面。你快救救她!她刚刚在那儿!」 陆悦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伸手指着搭作材中间血红的一团,粗壮的木桿横竖堆插,建材杂物堆在其中。 「知道了,你在此也无用,先回府去。」陆迢说完,便往她指的那处去了。 眼中所见是血肉模煳的一片,所听为四处传来的呻吟声和哭声。 陆迢眸光微沉,循着能落脚的地方踩下,轻易发现了粗木下的一件珊瑚红长裙的一角,上面绣着金丝线,是祖母前几日提过的千丝锦。 那裙角上盖着层层瓦木,瞧不出半点在动的迹象。 「洛瑶——」陆迢喊她的名字。 他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心中十分清楚,这种时候,轻易昏睡不得。 陆迢站起来,扶起一根正正压在洛瑶上边的立桩,抬眼就是边上正试着跟过路百姓合抱一根木桩的差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那处有一块支起来的空隙,人且死不了。 他厉声沖那边的差役喊道:「过来。」 那差役见是知府在唤,忙放下了手中刚抬起一寸高的立桩,转去了另边。 刚好过一点,那巨重又压上后背,胸腹快要被挤的喘不过气来,秦霁抵死撑着手肘,这会儿真是连想哭都不行。 一点办法没有。 许霖见状愤然不已,要拉住那个差役不让走,「官爷,你好歹先同我一起把她给救出来,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那差役正急着去献慇勤,把手一甩,「她不是还好好喘着气?死不了,那边才是要紧。」 许霖又怒又急,却知不是发作的时机,只得蹲下来,俯身将那木头稍稍抱起来,叫秦霁少承些重。 「姑娘,这样可好受些。」 的确要好过不少,能喘气了。秦霁咬牙,忍痛把腿往前面挪了挪,借力拱起背。身上压着的木桩动了动,几处碎瓦当沿着滑了下去。 清惨的声响,将身后那一声声的「洛瑶」给压了下去。 秦霁头脑还清醒着,她好不容易跑出来,绝不能叫这人给发现。 她在好些木桩杂物的重压下,给身前腾出了一小片。 低头道沖里面道:「醒着么?快点爬出来。」 「嗯。」 女童哽咽的声音惊到了许霖。 这样娇柔的姑娘身下,竟然还护着一个孩子? 小孩爬至一半,刚把头伸出秦霁胸口,倏尔两人又塌了下去。 「我……」秦霁眼角流了好些泪出来,张嘴只能发出气音,她快要没力气,实在是撑不起来了。 小孩的头也被她压了下去,秦霁断断续续地唿吸,靠挤迫自己为身下的女童留出一点儿空间。 许霖见状更用力地往上抬起几根木桩,却无济于事,一道脚步声由远至近,急停在了两人旁边。 是狄若云。 她远远发现了被压在底下的秦霁,此刻一脸愧色,先是对许霖道,「你再用些力,抬高些。」 许霖照做后,她也蹲下来,跪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拖出了那个小女童。 空间忽地大出来许多,方才这儿本就有个空隙,只是要护着孩子,两个人叠在一起便挤得不行。 一会儿后秦霁也由狄若云拉了出来。 方才那个差役转头要来帮忙,见这处已经好了。讪讪笑道:「这不是没事嘛?」 许霖这会儿的火气全冒了上来,「呸,人命关天还想着献媚!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面前你都不能先救——」 他的声音不小,陆迢抱着刚挖出来的洛瑶,皱眉回首。 许霖这会儿看清了那差役献媚的人的脸,正是那天夜里陆姑娘喊的兄长,一时又是震惊又是不解,怔在了原地。 陆迢的目光轻而易举绕过他,落到了正被另个女子搀扶着走路的—— 他的外室身上。 方才被压在底下的,是她? 眉心紧锁起来,他伫立在原地,注视着那道单薄又狼狈的身影。 平时穿在她身上像一汪清泉的水蓝长裙,现下勾破了好几处,到处都沾了灰和土。 陆迢细细打量了一遍,其上并无血迹。 那身影越走越远。 她这般怕疼的人,若是真伤到哪儿,此时定走不了如此之快。 陆迢的眸光暗了下来。 方才喊了这么多声,秦霁不可能不知道他就在此处。 这是躲他? 很好。 秦霁将折近一条巷子时,脚步稍顿,往身后看了一眼。 陆迢正抱着一个红衣姑娘,背对着她往回走。 两弯青眉微微蹙起,浑身忽地开始泛噁心。 狄若云扶着秦霁,以为她定是伤到了哪里。 一改之前冷漠加嫌弃的模样,语气都因着愧疚变得温和。 「你没事吧?我方才不是故意——」 秦霁嗯了一声,神色缓下来,对她轻轻一笑,「不要紧,我知道的。」 第051章 这话反教狄若云不好意思起来。 她不喜欢心里藏事,秦霁上次找过她后,回家才试探一两句就被发现端倪,祖父知道后让把秦霁带回去。 狄若云很不情愿,却不得不听。知晓秦霁过两天还会来杏和堂取药,虽然自己人在杏和堂等着,但真见到她时,仍摆不出好脸色。 在杏和堂后边的小药房里,先是用药粉迷晕了秦霁身边寸步不离的侍女,转头又被告知屋外还有两个暗卫跟着。 狄若云本就烦她,还受其拖累爬了一遍后院墙边的狗洞,对秦霁的不满愈发强烈。因而带着她穿街走巷时有意往人挤的地方走。 西平街的酒楼选在挨着戏楼的好地段,路边行经的人本就不少,又因着楼前的搭作材占了道,这一段路便越见拥挤。 秦霁被她远远落在后边。 狄若云走到了这条街的拐弯处才停下来等她,谁知一回头,见到的是歪斜了一半的搭作材,还有急忙折身往那下面走的秦霁。 人在危急时的选择不会作假,她是真心要救那个孩子,连自己都不顾了。 祖父既要见她,或许真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缘由。 狄若云这回仔细看了看秦霁的笑,并不像她想的那般虚假。 就是……有一点好看而已。 她视线垂到地上,一眼就看见了秦霁被木刺刮的破破烂烂的裙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你真没伤着?我家不远了,歇一歇也不耽误。」 秦霁道:「无事,我能走的。」 这话不是硬撑,她还算走运,刚刚抱起那孩子趴倒在搭作材底下,那一片角落还算有个支撑,并未有掉下的木桩直接砸在她身上。 再便是路边才喊了自己一声的许霖,他来得快,没叫她被压的喘不过气。 两个人眼看就要走出脚下这条窄巷,一辆毡青布顶的马车从另边赶来,不偏不倚停在巷口,挡住了她们去路。 架马车的是个穿着褐衣的中年男子,蓄了两丛鬍鬚,他朝巷子里看过来,目光在秦霁身上停留了一瞬,继而转向狄若云。 「小云,上来,早就看见你们了。」 狄若云拉着秦霁过去,边走边解释,「这是我——」 她说到一半掩起嘴,「咳咳,他叫穆青,我们快上去吧。」 秦霁点点头,主动忽略她的异样之处。 上马车时,秦霁侧首看向这个男子。 近了看,这人并非她以为的那般年纪大,眉眼分明是年轻人的模样,偏要蓄上一把显老的鬍子,实在违和。 这人迎着她的视线,颔首一笑,「秦姑娘。」 秦霁没有闲心去惊讶,回之一笑,「麻烦你了。」 上了马车,心稍稍安定下来,秦霁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裙上的尘垢和勾丝裂口。 她意识到自己如今是何样子,脸上一阵发窘。抬手估摸着将髮髻重新捋好,继而又理裙子,拍去灰尘,左右拉拉挡挡,掩去上面的破洞。 忙来忙去,总算打理的没那么狼狈,末了抬起手臂,才发现衣袖上还有一个不小的洞。 秦霁脸色颓下去的同时,狄若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顾忌着两人的表面关系,她托着腮的手半挡在脸上,将明目张胆的笑掩饰成偷笑。 马车弯弯绕绕折了好几条巷子,周边的人声越来越少,最终在狄府大门前停下。 这座宅邸地处偏僻,却宽阔非常,周围风景亦与这青瓦白墙融成了一体。 秦霁踏进去时,心绪远远比自己想的要平静。 她跟着狄若云进了内院,二门的小厮见有生人,先一步进去回禀。 少顷,一个圆脸侍童往这边走了过来,「小姐,老太爷说您上次做的那副膏贴效果尚好,今日若是有空,给他多制几副。」 狄若云走得痛快,直接把后面的穆青也给拉走了。 那侍童又转向秦霁,辞色不改,微微笑道:「这位客人,请随我来。」 他引着秦霁穿过了曲池水榭,在一座攒尖顶圆亭的石阶边上止步,抬手对秦霁略一作拱,沿着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圆亭里,一个穿着锦衣的老者正对着一本棋谱在摆棋盘,他的背已经微微躬了起来,动作却不见慢。 良久,他将最后一枚棋子摆上,对秦霁道:「过来吧,底下热。」 秦霁这才进了亭中,立在这位老者的对面,才发现他已是眉须皆白,满面刀镌的风霜岁月痕迹。 狄莫行撩起半垂的眼皮,打量了秦霁一遍,末了一笑,「甫之的女儿原也这么大了。」 秦霁颔首,稍提裙摆,屈膝对着这位老者跪了下来。 「小女秦霁,替家父拜过老先生。」 她说完这几个字便缄了口,只俯身拜下,连叩三次,替父亲行了最为郑重的见师礼。 原本不该如此,从冬至夏,秦霁备了很多话。 自别后经年,家父心中亏欠万千,恐只言片语徒增烦扰,久未致问,云云云云。 然而,真正到了父亲的老师面前,看见他已经微浊的瞳仁,寂寥里隐现出一抹慈祥,迎着这样的目光,秦霁只觉那些言辞太过单薄。 既然他肯见自己,有些话其实不必赘述。 面前这个小姑娘瞧着板瘦的身形,衣装亦不算体面。然而她的肩背始终笔直挺着,一行一拜非似娇花,反有着清松瘦竹的气度。 狄莫行恍惚从她身上看见了曾经那个青年,他当日也是如此拜下。 「先生,荣名利禄虽千万人嚮往之,却非我之道。」 这便是父女了。若云亦是如此,像极了他父亲。 「起来吧。」狄莫行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待秦霁坐下后,他问道:「可见过这局?」 秦霁垂眸看过去,「在爹爹书房见过。」 狄莫行闻言嘆了一口气。 这是十五年前,他逼着秦甫之下的一盘棋。 嘉庆二十年,史书上值得浓墨铺写的一个灾年,内忧外患在下半年接连而至。 西南边关两族戎狄联手来犯,南边多地灾患不断,土地欠收,处处都是民不聊生 那年,狄默初任浙省巡抚,属下五州皆遇蝗灾,颗粒无收,开仓赈灾亦是杯水车薪,顾此失彼。恰秦甫之正任邻省知府,江省未遇灾荒,粮仓足余,不少人都在往那边逃难。 多年旧友的情分在此,料想从邻省借粮过来不该是难事。然而狄默去了多封书信,得到的只是难为二字。 浙省多年的积弊全在狄默接手后,因着这场十年难遇的蝗灾全盘暴露出来,十余万生民变为饿殍,天子大怒,便怒在了狄默身上。 狄莫行在出事之前亲自寻过秦甫之一回,拿出了恩师的名义压着,仍旧未能拿出这粮。 自此师生缘断,难再续上。 秦甫之在秦霁面前下过这盘棋,这一切,她都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棋盘上,黑子来势汹汹,包围之意甚是明显。秦霁执白,循着记忆里父亲落子的地方,另取了一处地方落下。先前大批的白子却无路可退,已是废了。 狄莫行皱眉,甫之的女儿倒也会下一手臭棋。 秦霁抬起头,双手置于膝,端正坐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弯了起来,「老先生,我此次到金陵,是替家父给您一个解释。」 见狄莫行未有拦阻之意,她继续道:「当年西南驻将镇守不利,连失三城。三皇子请命领了五万兵士过去解困,兵马先行,京仓急调二十万石粮食走水路跟上。」 秦霁顿在此处。 当初文书上的二十万石,实则不足五万石。有三个运粮官,其中一个不忍边关军民受此人祸,凭着昔日交情找到了父亲,将此事具条陈出,还留了那些人倒卖官粮的实证。 此事牵连的一干人等,无不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现下父亲入狱,亦是因着此事受到了旁人的忌惮和迫害。 老者花白的鬍鬚在风里晃了晃,户部的人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那年在运河最深的一段翻了两艘船,打捞无力,就算知道是空船也毫无对证。 即便知晓真相,仍旧不能免去心寒,两难的选择里,到底伤害的是他的儿子。 他长嘆一口气,「你是想说,那水里翻了两艘船,你父亲江省的粮便折去了西南?」 秦霁听出了他语中的失望,摇摇头,弯眸一笑。 「老先生,父亲亦是常人,有远近亲疏之分。当年江省粮仓有余量十万石,他固然纠结,但那粮车最后——是先往浙省去的。」 闻言,狄莫行的手止不住颤了起来。 他看着秦霁随后拿出来的鱼佩,长久的锥心之痛忽然失了去处。 粮草送去西南,是默儿的主意。 手中的黑子猝然落下,砸在白釉瓷的棋盘之上,发出清脆一响。 默儿知道自己绝不会答应此事,便从甫之身上做文章,而他的学生,当真守住了这个秘密。 这么多年的怨怪,甫之都未解一言。 年逾古稀,狄莫行已鲜少再受到悲喜的触动,然而此刻,面前这孩子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狄莫行移目亭外,满目的绿景,使他眼底感受到一点暖热的生机。 他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和学生,远比他以为的要好。 棋盘上那枚落下的黑子被重新摆了一处,「你父亲什么时候进去的?」 「应是去岁年末。」秦霁一边应着,一边拾起一枚白子下了回去。 * 因着西平街之事,府署里的几个人又忙了起来。陆迢再次踏出官厅时,已经入夜。 身后官厅的灯火一灭,便只剩下满地幽明的月光。抬首眺去,天边明月如盘,只是挡了一块乌黑的云。 司晨紧跟在陆迢身后,「姑娘从那儿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装,如今一人宿在主街一家客栈。属下已将相邻的两间厢房包了下来,司午正守在附近。」 「继续守着。」 「是。」 出了府署,司晨快步疾行,回往那间客栈。还没走多远,身后便响起了马车的辚辚之声,越靠越近,最后消散在他的身侧。 车厢的竹帘子被掀开,陆迢的声音从里传来。 「她在哪家客栈?」 第052章 福来客栈是家小客栈,在主街最尽头,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商铺排在一起着实不起眼。因着此秦霁亦不必给什么牙牌,交了钱便能住上一宿。 今日下完那盘棋,已是黄昏时分,她还没厚颜到在狄府留宿,又拒了狄若云想要相送的好意,告辞一番便自己出来了。 吹了灯,她在临窗的榻上躺下,侧过身,手伸进一片朦朦的月光之中,五指稍一张开,那浅白的光便悉数从指缝漏了下去。 鼻尖蓦地一酸。 * 福来客栈外,司晨出去时有过交代,现下大门只虚掩着,门后,一个小二坐在杌子上打瞌睡。 赵望提着灯笼推开门,将他唬了一跳,两只吊梢眼瞥见后边一身雍容气派的陆迢,忙让开地方,谄笑道:「爷,往里请。」 陆迢的面色已是不虞。 她就住这种地方? 不怕被再卖一次? 秦霁住在二楼左侧最里间,陆迢缓步踏上木楼梯,蹬蹬的脚步声在安静的门廊处尤为明显。 客房的门闩已被司晨动了手脚,他轻易推开。先见到的是旁侧那张空荡荡的床,往里几步,便见到了那张矮榻。 他的外室蜷着身子躺在上边,半面月色透窗洒下,像笼了一层薄纱。 心头的躁气被平下些许,陆迢走近,挨着她腰际坐了下去。 其实这几日,没她也并无多大影响。陆迢不知为何自己还要亲自来此,踏上楼梯那刻有一瞬的惘然,只是来都来了,再纠结亦是多余。 他和她之间,总要有一个不如意。 陆迢凝望着那张娇靥,手掌抚下,拨开几绺贴在她颊侧的墨发。 还未全然撇净,秦霁便睁了眼。 或是今夜的月光太亮,抑或是这客栈的纸窗太薄,陆迢这张脸格外的清晰。 睡意陡然消散,她瞪大了杏眸,愕然又沉默地望着他。 陆迢没听到一句话,却也知她吓得不清,此时灌入耳中的砰砰声并不比醉春楼那夜小。 原来于她,他也是这样的洪水勐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陆迢沉了脸,虎口钳住她的下颌,拇指按住桃腮时却没用什么力,冷声道:「跑的挺远,嗯?」 他一说话,面前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便有微光闪动,等话说完时,她的泪便盈上了黑睫。 陆迢攒眉。 几日不见,倒是又好哭了些。 他松开手,把她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声音辨不出喜怒。 「起来。」 秦霁抬手快速擦掉将坠的泪珠,从被中缩出腿。 这榻本就小,陆迢挤在外边,秦霁侧身时,一双玉足避无可避的在他腰侧踩了两下。 她停下动作,小心翼翼抬首睨他,未见到要发作的迹象,便贴着他的腰继续往外挪。 好不容易移了出来,还没放下去,脚踝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扣住。 陆迢圈了圈,指腹沿着那块突起的踝骨轻按。 这么细,今日哪根木桩都能将这截骨头折碎,那个洛瑶便折了手。 陆迢将她的腿放回去,自己起了身,面容依旧沉的能滴水,一双丹凤眼淡淡睨向秦霁。 「把衣脱了。」 说完不再看那双泪眼,折身去了桌边,那儿放有一截灯烛。 他背过身的那刻,秦霁半跪起身,手搭向了支摘窗旁,才推开,泛旧的柏油窗纸便映上了暖黄烛光。 窗边的月色转瞬黯淡下去。 秦霁攥了攥手心,回身望向陆迢,他背着那烛光,心思不明,只投来的眼神像黑魆魆的暗影。 可怖又阴沉。 陆迢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已经胜过了洪水勐兽,只是瞥见她扒在窗边徘徊欲试的模样,不禁失神想了想。 若是她跳下去了,自己会如何。 他尚未想明白,便见他的外室弯了弯眼睛,甜着声道:「大人,外面月亮好大。」 眼前暗昧的影忽而散开,陆迢抬起那只烛到了榻边。 这家客栈是不会备下烛台这种东西的,更不必说灯架。陆迢到了秦霁旁边,半压上榻,在窗沿的木椽处立好这只蜡烛。 待底下透亮的烛泪凝固成白,仍不见旁边这姑娘有动静,陆迢偏首看过去,她还在发愣。 「禾雨,若想等我动手,你要脱的便不止衣了。」 这话很不正经,偏他有副上乘的君子容貌,神色冷清,语气平常,叫人无从歪想。 和他对视短短一瞬,秦霁先垂下了眸子。 烛芯挂着的火苗忽而腾起,衣摆掀起的微风将其掐得细长,在窗边打个晃又落了回去。 男人漆黑的视线,随着烛光一道落在了姑娘雪白的肩颈上,寸寸轻挪,将她细嫩的耳垂和脸颊碾得通红。 陆迢忍着喉间吞咽的反应,捏着一旁的细腰,把人转了个半圈, 秦霁到底做不出以卵击石的反抗,乖顺地垂颈,由着他把她的发拨到身前。 她僵坐着等了半晌,等来的既不是嘲讽,也不是欺负,而是后背上微微刺痛的触碰。 今日其实没伤着筋骨,但秦霁在狄若云房里换衣服的时候,对着那镜子照了一眼,大小擦伤一点也没落下。 陆迢这会儿是在给她上药。 今日在西平街,他看到自己了? 秦霁头顶罩上一团谜云,然而只是等着。 身后的触碰渐渐慢下来,薄热的唿吸缓缓落喷洒在后颈。 她以为药涂完了,身子扭到一边,软声唤道:「大人」 才偏过头,便注意到他离自己近了许多。只要她再偏过去些,脸颊便能碰到他的鼻端。 还未来得及退开,陆迢的吻便落了下来。 先是轻轻压在颈侧,继而上移,湿润的啧声在耳廓游走了一圈,湿热又酥麻,轻易便带起她一阵战慄。 已经很多日了,陆迢埋首在她颈间,手臂环着那截细腰越箍越紧,唿吸渐变得粗重,因着她一声痛嘤又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吁了一口气。 此处不是合适的地方。 一天还未过去,秦霁又回了榴园。 竹阁的门刚被推开,满室的黑便随着分夜钟声一起扑向了秦霁,一瞬间脚下似坠了千钧重,她再迈不出一步。 陆迢看出她的不情愿,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放上了拨步床。 待他洗漱完重新进来时,秦霁已经靠在里侧睡着了。又或许她并未睡着,只是装模作样的闭着眼。 陆迢拉着她一绺头髮,轻扯了扯,未得到任何回应。 那绺头髮在他指间绕上一圈,陆迢又轻轻扯了扯,她仍是背对着他。 秦霁不知如何是好,白日之事,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就是跑了。陆迢不是傻子,对着这样的人,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谎。 可实话更加无可奉告。 黑暗中,陆迢亦是绷直了唇线,他竟也为此事为难起来。 若是有犯人欺瞒于他,他拿的出百种酷刑。若是有亲友欺瞒于他,他亦有各色的手段还回去。 可是这个女子,是他的外室。 她失了依仗,自己从京城到了这方天地,好好一个小姐,因着犯傻的好心被骗到了花楼。 继而又遇上了他,在他身边伏微慎行,哭也是悄声哭,从不说自己委屈。 今日把洛瑶挖出来交给大夫的时候,周边围了一群人,全在对她慰问关切。陆迢站在人群里,耳边嘈杂喧嚷,脑中却是她的背影。 谁去问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扪心自问,从身体到之外,秦霁带给他的愉悦从来都比麻烦多,以至于他今夜要亲自将她带回来。 他不是个好人,却也动过一瞬要让她走的念头。 就这样,早些收场,于他亦是方便。 可那念头太短,短到陆迢还未能说出口,就找不见踪影。 过了许久,秦霁动作轻轻地翻了个身,忽而听见陆迢道:「算了。」 她听清了这两个字,却分不清这是在同她说话,还是梦呓。 静默半晌后,她歪向陆迢那边,「嗯?」 没有任何回音。 只是他的梦呓。 翌日,陆迢先醒过来,看着熟睡的秦霁,拢了拢眉。 他解开那条衣带时,秦霁尚未有知觉,待胸腹前一阵凉风经过,下身却热似烤火时,秦霁才觉出不对,强行清醒过来。 陆迢也觉出不对,又往下压了压。 她穿这么厚做什么? 托他的福,秦霁此时忘记了所有压在身上的烦心事,脑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恼意。 她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你下来,我……我不行。」 陆迢明白过来,仍压.着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却也无可奈何,只俯低上身,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一口。 隔的实在太久,所有的慾念都在今早幽香绕鼻的那刻被唤醒。 他长长嘆了一口气,含着她冒粉的耳珠抿了抿,遗憾道:「好想——」 好想弄死她。 陆迢没说出来,只是更认真,更亲密地闻着他的外室。 狩猎者总要充分熟悉自己的猎物,尽管他已经尝过许多遍。 他的龌龊心思,秦霁猜不出来,她只偏过头,盯着一边纱帐上的缠枝花绣,安静地忍耐。 第053章 陆迢走时摸了摸秦霁的脸,这种时候,她的眼睛往往都是闭上的。陆迢坐在床边,静静望了她好一会儿。 她刚刚穿的急,上衫并未理好。 两片轻薄杭绸半遮半掩,交襟松散着,仿若被圆软的雪团给撑开的一般,得见一片雪□□致的锁骨,上面印着点点新吮出来的梅痕。 他应是喜欢她的。 世俗一些,陆迢喜欢她的脸,她的身子,她时乖时羞时恼的好脾气。便连那副偶尔甜起来哄人的嗓子,也很合自己心意。 不轻不重地在她腮边捏过两下,陆迢低声道:「算了。」 待他走后,秦霁才起来。静静坐在镜台前,由着绿绣替她梳发。 算了? 昨夜自己没听错,他的意思是不计较她跑出去的事了。 这是为何?他之前可不是这样。 秦霁望向镜中的绿绣,「你昨日可有受罚?」 绿绣道:「并未受罚。」 她说完这四个字,便把嘴闭的紧紧的,视线仍是落在手中这一瀑长发之上。 昨日姑娘好端端递给她一盆花,叫她坐在一边等着,谁知再一睁眼,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她慌张回了榴园,找到能传话给大爷的人后,却被吩咐只照平常一般在榴园呆着就行。 到了昨日夜间,好些日子没出现的大爷竟亲自带着姑娘回来了。她和绿珠细细听了好久,并未听见竹阁有吵架的动静。 大爷今早走前还特意嘱咐了一番,叫好好照顾姑娘。 两个主子今日的说话行动,都同平常一般,绿绣全然想不明白,却很清楚,自己绝不能去搅合。 知晓她说的是真话,秦霁抬头对着镜子笑了一笑,「那便好。」 这两日,秦霁在榴园,一切都同往常一般,绿绣心下留意着,只是饭吃的少了许多。 收拾桌面的时候,她看向一桌几乎没动过的几个菜盘子,比今日中午吃的还要少,绿绣不禁忧心起来。 「姑娘可是吃腻了这些?厨房新买了几只鸽子,不若奴婢现去在叫他们做来?」 秦霁摇摇头,「我不吃了。」 绿绣又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霁道:「哪里都好。」 哪里都好,就连小日子今早都已经走了。 吃过晚饭,外边夕阳还未落下去,秦霁去了园中散步。 已到了五月末,园中的石榴树上都开满了花,朵朵硕大,花香袭人,风一过,酒盏大的花骨朵便扑簌簌在枝头晃动一阵。 绿绣见秦霁似是喜欢,说道:「再过一两个月,这些树上便能结出石榴了,绿珠最会挑石榴,届时姑娘定要叫她来摘。」 秦霁的视线从石榴树后的高墙收回来,这才发现今天一天都没看见绿珠。 「绿珠今日去了哪儿?」 绿绣道:「她爹爹今日办五十岁的寿宴,绿珠一早便赶了回去,明日便能回来。」 秦霁听到「爹爹」两个字,脸色僵了一瞬,那抹假装出来的笑意从唇边悄然熘走。 昨日亭中,一盘残局将尽,她厚颜开口,请对面的老者救救父亲,等到的却是一声嘆息。 「小丫头,这个忙老夫帮不了你。」狄莫行捏着枚黑子,在棋盘上方踌躇一阵后,将其扔进了棋罐。 「你的父亲是个中直之人,他能不顾一切,可我不能,我年纪大了,还要替若云想想以后。」 他话音一落,秦霁高悬了几个月的心重重坠了下来,摔了个四分五裂,七零八碎。 然而唇边仍是挂着笑,看不出半分不好,「多谢您,我知道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这样简短的对话,很快就能在脑中重现一遍,继而腾出时间,再去重现第二遍,第三遍。 秦霁晃了晃头,忽然间疲惫至极。 * 应天府署,到了下值的时辰,官员差役陆陆续续从里出来。 等人都散尽后,陆迢才走出官厅,赵望跟在他旁边,道:「大爷,那几人还是在附近跟着我们。」 陆迢颔首,「回国公府。」 一直到上了马车,他的不耐才从眼底浮现出来,按着手上那枚白玉扳指转了转。 还跟? 实在是烦。 陆迢才回来没多久,他祖母宋老太太便得了消息,打发人叫他过去。 才进安正堂,便见他祖母拿着帕子在抹泪,常嬷嬷在一边安慰着。 陆迢行了礼,在下首寻了把椅子坐下,问道:「祖母这是怎么了?」 常嬷嬷道:「老太太为了表小姐的事伤心呢,今儿表小姐身上发热,吐个不停。她那手也动不得,一整天迷迷煳煳,又是哭疼又唤着祖母,可怜得很。」 陆迢道:「府上不是请了大夫?祖母莫要担心,这些事总有大夫去想法子。」 宋老太太继续擦着泪,心疼不是假的,「我今日去见那孩子,她才在喊着祖母,半路醒过来,叫我别走近,怕给我过了病气。」 「前几日看戏路上多亏她劝了我回来,说着身体最重要,自己倒没落着个好。」 陆迢默了一会儿,道:「她对祖母的心是极好的。」 宋老太太试出了他的态度,长嘆一口气。 「你母亲跟我说了,这事儿祖母不逼你,只是今儿个,你好歹替我去看看她,她怎么着也是你给救回来的。你去同旁人总是不一样。」 陆迢也嘆了一口气,「祖母,你既也知道孙儿的意思,那我便只去这一回。」 * 澄心苑,卧房。 青屏端着一碗刚放好的伤寒药走了进来,坐在圆凳上,一口口餵给靠在榻边的洛瑶。 她满是心疼,「大夫说得喝上几日才能好呢,小姐也是,何必非给自己冻着?你本来手上的伤就没好。」 洛瑶扫她一眼,什么都不说,低头喝着药。 哪来的何必? 陆家祖母一阵前还在撮合她与陆迢,忽而就改了态度,甚至已经替她筹备起了其他男子的人选。 她若是不豁出去一些,眼下的一切都会与她失之交臂。 半碗药喝完,洛瑶停下来。 「剩下半碗倒了吧,把博山炉端到这边来。」 这儿都是些药味,得快些散了才好。 洛瑶挽了挽鬓边碎发,将脑后精心配的髮钗扶稳,又看了一遍身上的水蓝绸裙,自觉再没有差错。 那日西平街上见到那女子,她也是如此打扮。 自己在陆家祖母跟前哭了一番,可不是为了让她跟着掉眼泪,状似无意地提了几次要谢陆迢,老太太眼下这么疼自己,表面不说,背后定然也会做些什么出来。 博山炉内燃着的香沿着嶙峋炉盖攀爬上升,缓缓驱散着榻边的药味,亦在缓缓消减洛瑶的耐心。 待药味一点不剩,外面响起了说话声。接着,青屏便打起帘子将人请了进来。 洛瑶望过去,先一个看见的是陆迢,脸上的笑刚刚漾开,继而便注意到他身前矮了两个头的陆悦。 陆悦最先上前,直接坐在了榻边,「阿瑶,你可好些了?我同大哥一道来看看你。」 「多谢你们,表哥这回又救了我一次,该我去找你道谢才是。」洛瑶应了陆悦一声,目光看向陆迢。 陆悦浑没发现,把话接了回去,「你都这样了如何去谢,别总是客气,你虽说是远道而来的客,我们这可没把你当外人。」 陆迢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问过两句后便默了下来,只不时颔首,话全有陆悦来接。 她和陆迩在这方面像是亲生兄妹一般,都是合不上嘴的话篓子。 洛瑶同她说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寻到个她停下来的空隙,忽而想起了什么,「悦儿,你送我的那盆花开了朵紫的,一直要给你看来着,总是忘记。」 「紫的?它现在放在哪儿?我要去看一看。」 「就摆在偏房最里边的架子上。」 陆悦出了房门,陆迢便也起身,寻了个藉口离开。 洛瑶忙喊住他,「表哥等等,我有话想同你说。」 陆迢顿步,半侧过身,脸上已经冷了下来。 洛瑶被他这么看着,心里打起了寒噤。 陆迢等了一阵,无心知道她要说什么,只道:「洛姑娘,祖母近日常念着你,你也该自己保重身体才是。」 夏日发什么热? 她手上折那一下不过月余便能好全,老太太派到她身边伺候的下人更不是傻子,还能把人给照顾到病煳涂了? 他第一次这般对她说话,如此不加掩饰的漠然也是头一遭。 洛瑶呆怔着,还没回过神,陆迢的身影便消失在房中。 陆迢走出来,踩着铺石小径不知不觉走到了国公府大门西侧的角门处。 他回头,松书正提着灯笼跟在一旁。 「大爷,可要出府?」松书自从发现那个牙印,对自家大爷近来奇怪的地方通通觉得又不奇怪了。 陆迢脚下一滞,想起那几个跟着的麻烦,又折了身。 「不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不去?不去哪儿? 松书暗暗好奇。 第054章 这日夜里,陆迢书房的灯烛比平时熄的要晚上一些。 翌日,陆迢休沐。 赵望一早到了他的书房,交代几句过后,陆迢常用的那辆挂着陆字的华盖马车一早就出了国公府大门。 先是在花楼边上停过一阵,继而又去了陆迢的另处私宅——琅阁。 无人发现,另一辆从角门出来的普通马车驶上了另外一条道。 * 榴园,竹阁。 绿绣在杏和堂昏迷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却没忘记拿上那些药材和香料。 今早绿绣提起这事,秦霁便叫取了出来。 已经过去两日,她不会放任自己一直失意。 秦霁不是易碎的花瓶,她是绿藤里开出来了的木香花,风雨会使她颓靡一阵,却不能把她压进泥里。 陆迢进来时,她正坐在案边捣药。 纤薄肩背亭亭而直。应是刚沐过浴,顺直的墨发并未束起,淌泻在身后,微湿的发梢一直垂到了腰际。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陆迢发现,他的外室身上其实有些懒性。 只是她平日行走坐卧皆是端正,姿态亭亭,无论大事小事,做起来时都是一副认真模样,叫旁人轻易发现不了她那一点懒。 陆迢抱臂虚倚在门边,静静望了会儿,等那阵登登的捣药声停下,才走了进去。 「在做什么?」他提起一把梳背椅,靠在秦霁旁边坐下。 秦霁将白釉瓷药臼里的木樨粉末倒进备好的小碟,在戥子上称过一遍,端放至一边。 这才腾出空看他,唇角弯弯,「汤料。」 他不回,秦霁便不去应承,仍旧自己摆弄着案上这些药材和香料。 乌木案上现下摆着戥子,香料,棉布,瓷碟,药臼,各样的小物件排得满满当当。 陆迢泽单手撑在案上,支起头看着她忙。一双纤白柔荑离自己时远时近,刚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 视线顺着水蓝窄袖上绣着的垂丝花叶往上偏了偏。 他的外室正微微垂颈,玉颈一侧贴着几缕乌髮。日光从雕花格窗漏下来,洒在乌木案上,又映入那双杏眸,便化作了惹眼的碎金烁石。 陆迢伸手拨出了那几缕发,指腹轻轻捏着,还有她颈间的余温。 他的衣袖靠近时,一抹极淡的香飘进鼻下。这香气与这里摆着的所有药材都不同,亦不是他平常身上有的。 这香秦霁闻过,京城有段时间,好些小姐闺房里都熏的这个。 秦霁动作稍顿,垂下长睫,继续捣着香料。 等放下药杵的时候,绿绣正好到了门口,道现下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陆迢恍然回神。 看着案上用棉纱扎起来的几个布包,有些费解,半个上晌竟这样过去了。 眼前空出一角,他伸臂把已经起身的秦霁拦进了怀里坐着,朝她微压下脸。 「做什么去?」 他说着,大掌贴在她腰际掂了掂。 才两日,又变轻了。 那股香味更近了,秦霁微微蹙眉,扭脸躲开,「吃饭。」 陆迢的手从她腰际滑至小腹,往下压了压,有了几分不满。 他奇怪道:「你又不饿。」 秦霁一怔。 这是这两日每次饭后自己都要对绿绣解释的一句话。 很快,秦霁又回过了神。 那只压在腹上的手掌正往其它地方走。她耳背红了起来,一排贝齿咬住下唇,攥紧拳心用力推他。 小姑娘横生的恼意虽大,可力气到底比不上这个高大的男人。两只手凑在一起也推不动他几个指头,自己反而被箍的更紧。 被捏着手腕压在床上时,秦霁怕了,偏头望着一边,委委屈屈地和他讲理。 声音可怜的很,「你不能这样。」 陆迢掰过她的下颌,可一对上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又生出强烈的退意,他咬住了后槽牙,捏着这精巧的下颌又偏了回去。 口气冷然,却也在和她讲理,「我凭什么不能?」 秦霁不喜欢他身上的气味,每闻一遍都像是在提醒自己有多可耻,她手里揪住了一点被子,把这当作她全部的底气,说出来的声音是轻轻的。 「你不该瞒着别人。」 那个姑娘,不该被这样的人蒙在鼓里。 陆迢拧起了眉。 她说的还有模有样,他瞒了她什么? 他正想着,鼻下忽而闻到了一缕香,是自己身上的,与这房中截然不同的闺房香气。 昨日在洛瑶那里,便是这香。 陆迢忽而明白过来,难怪秦霁要躲着他。 连着好几件事一併浮了上来,当初那瓶胭脂也惹了她哭,还有西平街上,她定然听到也看到了。 明明知道一切不过误会,然而这误会在她眼里的确是可信的。 陆迢心头升起些许愧疚。 「没瞒着你。」他顿了顿,手指轻拨开挡在秦霁颊侧的几撇头髮,眼睛望着她。 「那个女子是家里长辈的亲戚,身世可怜,过来投奔的,和我关系不大。」 他说完这些,见他的外室已经一动不动,眼中满是困惑。 陆迢唇角微微扬起,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得意,只一瞬便收了回去。 他亲了亲面前含羞带粉的桃腮,率先让步,「先去吃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陆迢一来,桌上的菜色便要丰富许多。 今日更甚,荤素蔬果,河鲜走兽,将只有两个人用饭的八仙桌摆的齐齐满满。 且这些菜里,未见一样红辣。 秦霁抬首,睇了陆迢一眼,他神情淡淡,轮廓分明的稜线却不像之前那样冷硬。 视线落回桌面,她举箸想要夹两片菜叶,找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平常吃的几个盘子都摆到了陆迢面前。 银箸在菜碟上方停了半晌,秦霁捡起自己近前的一只鸽腿,吃了近日来的第一口肉。 这顿饭陆迢吃了许久,秦霁便只得陪着他也吃这样久,终于等到他放了筷子,她如获大赦,跟着停下来。 陆迢一眼扫去,她碗底干干净净,其实根本没盛几口饭,半个时辰过去,她便只吃了一只鸽腿。 秦霁察觉了他的视线,偏首错开。 她知道自己吃的太少,但腹中实在感受不到一点饿,怎么也吃不下去。 可陆迢的这点奇怪,她却能感受出来。 是好意吗? 秦霁捻着裙上的一朵刺绣,指腹在那粉花上摩挲了几遍,正要说些什么,赵望忽然快步到了外边。 他顾忌着秦霁也在,只道:「大爷,有人在琅阁外等着要见您。」 说是琅阁,陆迢脸色冷下几分,将出去时看了秦霁一眼,她正望着自己。 脚步在她身侧顿住,他俯身,手掌顺着她的发顶往后摸了摸。 谁都不知道陆迢会突然做出此举,门外的赵望连忙垂下头,视线紧紧粘着地面。站在一旁的绿绣绿珠也纷纷别开了眼。 这偏厅里唯一算淡定的还是秦霁,他什么都对她做过了,这会儿不过因着他的突然靠近,有些脸红而已。 这动作全然出于本心的亲昵,陆迢尚未觉出不妥,「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秦霁摇摇头,「我没病。」 说完又弯着眼朝他笑了一下,满是乖巧的讨好。 * 陆迢出来后,赵望才道:「爷,是穆青要找您。」 陆迢在一间茶馆见的穆青。 他们其实并不相熟,不过是陆迢以前办案子,和路过的穆青看对眼。两人做过些交易罢了。 茶馆小厮端上来一壶新泡的西山白露,退出去合上门后,陆迢这才乜了对面一眼。 「找我何事?」 明知故问。 穆青介意他的身份,不好直接撕破脸,只正色道:「听闻大人前几日从福来客栈带走了一个女子,不知能否将她放出来。」 「你说她?」陆迢食指点膝,断然拒绝,「不能。」 他们两个都不是爱兜圈子的人。 穆青不仅不爱,更是完全不会。狄莫行是他的义父,护着秦霁好好离开金陵也是义父的吩咐。 狄莫行派了人跟着秦霁,可那夜出现的人偏偏是这个男人。 「陆大人,她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还请你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把她还回来,两千两银子我即刻便找人取了还你。」 陆迢嗤笑了一声,靠上椅背,眼神满是不屑,「还?你是秦霁什么人?」 穆青从他口中听到秦霁这个名字时遽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这些表面功夫。 他厉声疾色,「你知道她是谁还敢带走她?」 这叱问来的突然,陆迢心生不悦,眉心蹙了一瞬。 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人依旧是闲靠在椅圈之中,「为何不敢?」 此人在自己面前都能如此轻狂傲慢,对秦姑娘必然更加恶劣。 穆青胸中愤然,秦姑娘的父亲他是见过的,是个实实在在令人敬重的好官,自己亦受过他的恩,他的女儿万不该受此一害。 一个男人夜里把一个貌美的女子从客栈强行带走,为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陆迢,若是为财,我可加倍还你,可你实在不该这般折辱秦姑娘。」 他一字一顿,将折辱二字念的铿锵挫耳。 折辱? 这个词还真是脏。 不仅脏了他,也脏了秦霁。 陆迢唇边勾起一抹讽笑,目色却寒若凝霜。「陆某还没穷死,把你的钱收好,人也管住。秦霁这个人,便是你身后那位先生亲自出面也别想带走。」 「若是她哪天不见了,金陵的生意你们也不必再做。」 穆青捏紧了拳,「陆迢,枉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这般拘着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陆迢毫不在意,起了身往外走,经过穆青时脚步一顿,压低的话音里满是轻蔑。 「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求着要留在我身边?」 踏出门槛的那刻,身后又传来刺耳的声音。 「求着你?她去福来客栈为躲的是谁?」 第055章 上晌做完汤料还剩下一些药材,秦霁另配了几种汤料,用两层棉纱包起来,口子上系了一根深青络绳。 几个扎起来的小料包齐齐摆在案上,香气清凉,同今日上晌的很不相同。 绿珠高兴问道:「姑娘这是替大爷准备的?」 不等秦霁回答,她便笑了起来:「姑娘如此有心,大爷收到了一定喜欢。」 一句有心叫秦霁心里发窘,又无处辩驳。 这的确是给陆迢准备的。 他说那个姑娘同他关系不大,秦霁暂且信了,依着他的脾气,绝不会花这种功夫来骗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秦霁能发现,这个人近来对自己好了许多。不像之前,一句话没说对便会受他冷眼,时刻都要提心弔胆,如履薄冰。 方才吃饭是费了心思的,若是之前,他只会嘲自己。 陆迢是人变好了么? 又或者,他本来也没那么坏? 秦霁有意把他往好处去想。 他既然是良善之人,若是多加讨好,会不会答应放自己走呢? 秦霁想了想他近来的举动,觉得不无可能。 * 陆迢回到榴园的时候,已到了傍晚。 他在游廊便看见坐在竹阁外边绣针线的绿珠绿绣,心下瞭然,他的外室必定又在睡。 陆迢脚步一顿,转去了书房。 近日,济州的矿物事宜又多出来些眉目。铁证一笔又一笔,偏偏面上要装的好看。 陈寻前日也拿了事过来烦他,试探未停。 这些都是要事,却不算急。 陆迢在书房坐了良久,回完几封信。再推开门,天已经黑了下去。 竹阁里亮起了一盏灯,投在纸窗上纤柔的影子站了起来,渐渐走远。 陆迢进去时,秦霁坐在案边,她听见脚步,捧着几个纱包转过来,送到他身前,笑靥甜甜,「大人,我多做了几个汤料包,你要不要选一个。」 做给他的? 陆迢捏住粉嫩的指端,拉近闻了闻。 这香极淡,缕缕飘入鼻尖,是几种清凉的草木香。 他扬唇一笑,些许戏嚯,提起那几包汤料,「你喜欢这样的?」 「嗯?」秦霁合拢掌心,愣愣看着他。 她不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他没生气,稍作思量,肯定地「嗯」了一声。 陆迢将这几包汤料放在案上,「禾姑娘有心了。」 他点点她的肩,「走吧,陪我出去一趟。」 马车从榴园驶出,在主街慢了下来。 夜幕垂下,越发显出金陵的热闹。四处亮着灯火,长街人流,喧嚣不止。 马车在一家挂着华牌的酒楼前停下。 秦霁心悬了一路,想起这几日莫名其妙的好,害怕他是要带自己去见谁。 上楼梯时陆迢脚步一顿,侧向秦霁,「想什么呢?」 他牵起她的手上了二楼,举目望去,此间虽处处都设有灯火,明亮如昼,却不见其他客人。 陆迢带秦霁寻了临栏杆的一处坐下,只偏首就能看见下边高高的看台。 很快便有穿着灰青长褂的小二过来,弯下身子,恭敬地笑着,「两位客官,你们要吃些什么?」 陆迢点了好些,小二一一记下,又转向秦霁这边,视线稳稳停在她对座的那方桌案。 「这位客官要点些什么?本店的螃蟹酿橙,雕花蜜煎都是招牌。」 「不必了。」陆迢乜秦霁一眼,「把你们这最新鲜的菜叶子给她准备两道。」 小二诧异地提起一边的耳朵,疑心是自己听错,又听到了另一边女声。 「只要两道。」 秦霁配合地点着头。 陆迢勾起唇角,却不见多少笑意。 少顷,菜都摆了上来,又在中间放上一个青玉瓜棱执壶,另有两只天青雕花的小盏,盏上的雕花生动好看,叫人不由多看两眼。 好看的东西不止这个壶,楼下看台有一批舞娘上了场,她们身段苗条,皆穿着一样的魏红凤尾裙。 秦霁照旧没有胃口,兴致缺缺地吃了两片菜叶。没多久,便被耳中的丝弦乐声牵引转过头,看向台下的舞娘。 她看得入了迷,又听见一旁的声音。 「她们跳的是绿腰。」陆迢提起执壶,倒了一盏,递至秦霁面前。 「好看。」秦霁早已养成同他客气的习惯,杯盏刚停下,两手就端了起来。还未拿近,便已闻到盏中馥郁的香气。 唇瓣在杯沿抵了会儿,秦霁到底不放心,又拿下来,问道:「这是什么?」 陆迢自己倒下一盏,也不看她,「尝尝。」 他先喝了下去,秦霁不好推拒,跟着在唇边轻抿一口。 闻起来有股花香,舌尖却尝出樱桃的甜味。 这味道像果酒,却没有果酒招人,只有凑近才能闻出花香里藏着的那一点酒气。 秦霁回味一番后确认下来。 她喜欢这个味道。 杯盏见空,她復闻了一遍里面的花香,将其放下,仍是看着下面的舞。 红袖招摇,莲步巧旋,几条红裙翩跹在看台转开,宛若风摇花枝,配着弦乐,很有一番雅趣。 这群舞比上次在花茶坊的更加好看,秦霁半侧着身子,眼中全是舞娘们飘飞的红袖。 也留了一些余光来注意陆迢,他在剥蟹,擦过手,又提着壶给自己这边倒了一盏。 秦霁拿起来,小口喝完。她这两天吃什么都是索然无味,眼下却有些喜欢上了这果饮。 她把已空的杯盏放回桌上,抵着杯身往陆迢那边推了推,人依旧侧身看着下面的舞。 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再倒一杯。 陆迢会意,提起壶,壶嘴在那杯盏之上稍倾一瞬,便将那盏推了回去。 这次只有半杯。 秦霁喝完,将杯盏推得比上回更远了些。 几回过后,那杯盏便接不到果饮了。 秦霁歪歪头,不解地看向旁侧。 陆迢那边的桌上已经堆起了小山高的蟹壳,蟹肉没吃,另放了个碟子,他人正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他今日穿的是件玄色银丝暗纹直裰,平日有意收敛的矜傲,经这满身玄色一衬,又展露出来,一派世家公子的贵气。 剥蟹这样麻烦的事,他做起来仍是斯文得体,清朗的眉目含上笑意,又带着股风流蕴藉。 他笑什么? 秦霁的思绪现下像一裊烟雾,风吹向哪儿,她便想到哪儿,全没有自己的主意。 陆迢净过手后看向他的外室,耳垂已经红了起来,腮边也冒出酣醉的粉意,一双眼醺醺然地望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醉了也这么安静。 陆迢拿开她快碰到酒壶的手,将自己面前一碟剥好的蟹肉递了过去。 「吃完再喝。」 秦霁晕乎乎地点头,「这是什么?」 「金陵游。」 陆迢说的是那壶酒的名字。 不是果饮,而是酒。这酒是金陵特色,入口绵柔清甜,后劲却不输陈年老酿。 他的外室,酒量比他想的要大,酒品也还不差。 秦霁听完鼓腮笑了一阵。 好有趣的名字,蟹肉叫做金陵游。 夹箸尝了一口,腹中忽然感到空空荡荡,秦霁斯文地吃完这碟蟹肉,目光在白净的盘子底又找了一回,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目光隐隐绰绰带了些不满。 陆迢的好心有限,指了指两人中间的一碟醉蟹,「自己拆。」 秦霁放下筷子。 陆迢又道:「再等会儿,我叫人剥出来。」 秦霁摇摇头,将碟子也推开。醉意已经爬上了两颊,明明不乐意,说出来的话却像在撒娇。 「你爱干净,我才愿意吃你剥的。你不想剥,那我就不吃了」 她有条有理地说完,睇他一眼,小声道:「我又不会在你嘴里抢。」 她还记着那天的葡萄。 陆迢沉默望着她。 谁能想到,刑狱公堂之上,从来都是一阵见血寸步不让的陆大人,今日竟然被一个小姑娘驳得哑口无言。 两道目光僵持了一会儿,陆迢冷哼一声,拿过那碟醉蟹。 秦霁这才露出赞许的目光。 金陵游的酒劲渐渐铺散开来,悄然藏起了那些重重压在小姑娘身上的烦扰困顿,只留下一个温顺好哄的秦霁。 最后端着酒盏伸到陆迢面前,巴巴望着他,「还有一杯,你说的。」 她记得倒是清楚,陆迢又倒了半盏。 秦霁心满意足,惬意地眯了会儿眼睛。 陆迢把人上下打量一遍,心中亦有感慨。 她的酒量当真不错,依旧不吵不闹,能坐能站,只是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离开时,秦霁仍然头脑清楚,知道自己头晕,两手扶着陆迢半抬的手臂,一步一步下的楼梯。 只是她没发觉,那道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幽沉。 上了马车,便是陆迢算帐的时候,他急也不急,掰过秦霁的下颌,撞进她纯澈又干净的乌瞳,又停了下来。 陆迢问道:「我是谁?」 秦霁奇怪地看着他,「你忘记了?你姓陆。」 醉得清醒又煳涂。 陆迢指腹贴着她的腮摸了摸,「我没忘。」 下晌那个东西的声音实在刺耳,像倒在地上的一滩浆泥,水会自行干去,可留下的沙土若是不处理,便会一直碍眼。 他于她是折辱? 荒谬。 陆迢并不把这蠢话放在心上,他只是好奇她会怎么想自己。 她会为他吃醋落泪,会亲手做东西松给他,那他在她心里,是什么模样? 只是这样一点好奇而已。 陆迢托起这张酣醉的脸蛋,叫人只能看着自己。 目光凝在她脸上,不错过一点变化,他低声问道:「跟着我,委屈么?」 委屈? 有的,但都不长。 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她一直委屈,陆迢不是。 秦霁很快便摇头,「不委——」 陆迢绕了这么一圈,终于得出答案,把她的话堵在舌尖。 一壶金陵游要取十余枝樱桃,配上当季花瓣,酿造封存三年方能取出。这酒酸甜似饮,成了金陵的招牌,可陆迢一贯不喜。 是酒便当烈,酸甜又醉人算什么? 直至今夜,他才品出了金陵游的好滋味。大掌抚至她脑后,陷进乌压压的发间,暗暗用力。 他已是游刃有余的老手,对付她实在容易。只浅浅试探一番,便占入了她的地盘,温和地掠夺。 秦霁舌尖发麻,却仍在被引导,笨拙地学着他。 濡湿相接,推递勾连,寻常总是噁心,此刻竟有一点喜欢。 她揪着他的衣襟,迷迷煳煳地想,自己应是醉了。 打断二人的是马车外一声耳熟的询问。 「那个是大哥吗?」 秦霁对这声音和称唿有着不分醒醉的敏感,她猝然受惊,重重咬了下来,按在后脑的大掌紧跟着松开。 一抬头,便对上了男人黑魆魆的眸光。 车轩处的帘子被男人的手拂落,不甚显眼的青篷马车倏尔远去, 街边的冰饮摊旁,陆悦不可置信地转向陆迩,「大哥他刚刚……」 「大哥?」陆迩左右看了看,「大哥怎么可能在这?他这几日可忙的很。」 「可我刚才真看到他了,他还——」还和一个女子在马车厮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后面半句陆悦不敢说出来,陆迩拍拍她,见怪不怪道:「你眼神本来就不好,大哥马车都不在这儿呢,你从哪见的?」 三言两语把陆悦的疑心压下后,陆迩带着她往别处去了。 走前,他偷偷回头看了眼那辆青篷马车,心里的惊诧丝毫不少于陆悦。 他大哥和一个陌生女子在亲! * 竹阁内,绿绣点燃灯架上的烛灯,拨步床转瞬就被照亮,她忙低头退了出去。 木门合上时的吱呀一声,秦霁总觉是扭着自己的胆子发出来的,她刚刚在马车上把陆迢的舌头给咬了。 「禾雨,已经很久了。」陆迢拨开她的衣襟,在小巧白皙的锁骨上亲了亲。「忍着些,嗯?」 他声音喑哑,薄唇一张一合,烛火昏幽,秦霁被他的影子罩着,仿佛看见野兽在对自己亮出獠牙。 她一边害怕,一边又明白自己应顺从讨好。 秦霁摸到他烫人的手臂,往外推了推,软声求道:「轻一点。」 细听,小姑娘的声音都在发颤。 男人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漆沉的目光却不为所动,盯着他无处可逃的猎物。 水蓝的裙摆在粗粝的手掌下翻成了一片片汹涌浪花。 「我要你轻一点。」秦霁环上他的颈,半嗔半求,「陆迢。」 这是第一回 从她嘴里听到他的名字,陆迢听的新鲜,「胆子大了?」 一抬眼,那双乌瞳便巴巴地望了过来,叫人不忍不应。 陆迢吁了一口气,把人抱到自己身上坐着。 「那你来?」 秦霁想了想,点头答应,在男人隐含期待的目光下亲了亲他的脸,柔荑搭上他的手背,捏了一下。 每一步都是在学他,连话都没忘,「不许哭,知道么?」 陆迢双手落在她的腰肢上,配合着他半醉的外室,「嗯。」 再往下,秦霁就不会了。在他反悔之前,她眼睛一亮,「我带了册子!」 陆迢不知为何自己竟然躺了下来。他本没这个打算,不过做做样子叫她知难而退,别觉得自己受了欺负。 只是方才,看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他喉结不禁浮凸了一回。 他的外室喝醉后,胆子大了许多。 陆迢隐隐期待着。 此时,秦霁正跪坐在他身.上,把那本从醉春楼带出来的册子在他胸口摊开,指尖捻起书页细细翻看。 她看的认真,遇到了难解之处,便伸出一根指头,摸着他的腹部深思。想通了又抬头,对着自己笑一笑。 像极了学塾里的好学生。 陆迢辛苦忍耐着,按在她腰间的手臂已经浮凸出寸寸青筋,拖着她往后挪了些,稍缓灼热。 「看好了么?」 秦霁被这一页给难住,摇摇头,「有一处不懂。」 陆迢不等了,坐起来的时候,便和她挨在了一起,手掌有先见之明地拦在她后腰处,将欲退的人压得更紧。 忍下喉间的闷哼,他哑声问道:「哪里不懂?」 仅隔着两层软薄的丝绸,能清楚感受到他的形状,秦霁半点不敢动,仍是在回着他的话。 「其合缗缗,若愚若昏。」 不只身下的热度在上涨,心里的邪火也升了不少。 陆迢不客气地抽出她那本戳着醉春楼彩色花印的书,翻开写着春宫十一术的书封,里面排满了黑压压的字,究其内容,全是《庄子》。 再没有比这更能谕理的春宫术了。 陆迢脸色陡然阴沉下去,他耐着等这么久,她学的是这个? 陆迢简直咬牙切齿,挥手将那书掷到床下,还未等他动真格,秦霁已经发觉大事不妙。两只小胳膊环住他,急道:「轻一些。」 她轻轻咬一口他的脖子,连个牙印也不留下,娇声相求,「这样,嗯?」 秦霁身上还有金陵游的香气,没发酒疯,但绝对不清醒,看见什么便想到什么,靠遗忘来维持当下的清醒。 是他把她灌醉的。 陆迢此刻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取下她发上的银簪,墨瀑倾泻而下,滑凉的髮丝拂过他的手背,稍缓了躁意。 他没应她,下手却留了情。 风悄月寂,碧纱影动。 陆迢花了许久才用完他今夜的晚膳。 终于等到风停雨歇,秦霁半边脸埋进了鹅绒被中。唿吸越来越难,蹙起眉,难受地哼了一声。 陆迢托起她的脸,展平那一方被角,又轻放了回去。 她脸上酒酣混着潮红,分不清楚,只是含着春情的眉眼,靡艷微肿的唇瓣,都与他相关。 手心在她颈侧抚了两遍,仍意犹未尽。再次倾身时,他倏尔发现了枕后的一样东西,动作随之停下。 那是刚刚从她发上取下来的银簪。 这簪子实在普通。 要花三两还是四两?总之不是他的东西。 昨日王盛还在官厅问何时能发俸禄,说他两个外室变着法地缺东西,这也不能短,那也不能次,嘆外室难养。 陆迢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一面听他抱怨,一面想起秦霁。 外室难养? 这么久了,她还从未问自己要过什么。 她也爱吃珍馐,可平日饮食却只挑便宜好做的菜。 陆迢微微出神,他忽然发现,外室应当不是这个养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秦霁从一旁撑坐起身,她醉了好几个时辰,不该做的全做了,该做的又给抛在脑后。此时清醒过来很是懊恼,说悔恨也不为过。 秦霁看向一旁的陆迢,这人此时像是好说话的模样,她揪起一点被褥,把周围拉出一片的褶皱,仍是犹豫着。 有些话,要寻好时机再讲,时机若是不对,便不如不说。 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秦霁犹豫再三,决定等下一回。 陆迢发觉了她的欲言又止,等了会儿,也没听见声,索性把人揽进怀里。 「要说什么?」 「没有,大人。」 陆迢从后环着她,亲了亲她的耳珠,「没有想要的东西么?向我提些什么?嗯?」 秦霁怔了怔,「什么都可以?」 陆迢轻哼一声,下颌靠在她伶俜肩头。 秦霁抿了会儿唇,伸手覆上他扣在自己身前的手背,摸了两下。 她轻声道:「大人,我……我想走。」 她以为自己又遇到了时机,却没看见,身后男人的眸光瞬时冷了下来。 原来这几日闷闷不乐为的是此事。他费尽心思想叫一个外室开心,她却在想走? 陆迢舌尖抵住上颚,被她咬出的创口隐隐作痛,穆青的声音又在耳边噪响起来。 绕了这么一圈听到的不委屈三个字都变得滑稽。 陆迢勾起唇角,低声道:「秦霁,这个不行。」 他有意贴在她的耳边说话,每一个字秦霁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刚刚念出来的是自己的名字。 秦霁当即僵在原处。 如坠冰窟说的就是此刻了,后背贴上来的胸膛是热的,颈侧喷出的唿吸也是热的。然而身处其中的秦霁,再未经歷过比此时更冰冷的时刻。 指甲紧紧陷进了皮肉,她却感受不到一点疼。 「陆迢。」秦霁喊他的名字,不让自己露怯。「我把钱还你,两千两,你让我走。」 她的声音听上去再平静不过,只是靠在他怀里不断颤着的肩嵴终是露了底。 陆迢冷眼瞧着,埋首在她后颈,鼻樑蹭了蹭这片如玉光洁的肌肤,「好,你现在拿出来,我让你走。」 现在? 秦霁用力掐着手心,思量他刚刚说话的语气,仍然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 她直起身,用力掰他环在自己身前的手,声音轻了许多,「我现在去写欠条。」 她才掰开那手,还未起身,就听见他的声音。 「欠条不行。」 话音落地,竹阁内沉寂了半晌,就连烛火燃烧时轻微的辟啪声都清晰可闻。 「怎么了?拿不出来?」他温声问她,虚伪做作的模样像极了好心关怀。 身前的姑娘静了下去,陆迢掰过她的脸,擦去她腮边静静滑落的泪珠,举止亲昵仿若爱侣。 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唇边却挂着一抹讽笑。 「好可怜,只有五十两。」 第056章 翌日,竹阁偏厅。 八仙桌上秦霁同陆迢对坐,一起用早饭。 昨夜饮了酒,两人面前都是一碗百合银耳粥,名字好听,吃起来却是寡淡无味。 秦霁这边额外摆了一碟蜜饯乌梅。 这顿饭吃的安安静静,两边只偶尔有瓷碗和调羹碰在一处发出的脆响。 秦霁先吃完,放下调羹,本就安静的偏厅变得更安静了些。 绿绣看见秦霁面前空了的粥碗,放宽心,在一旁笑道:「大爷一来,姑娘的胃口也变好了呢,前几日总是两口便放下碗,怪叫人担心。」 秦霁正在吃蜜饯,闻言把那小块梅干吞下,淡声道:「他还不配。」 陆迢捏着调羹的手一顿,舌尖创口被温热的粥给烫到,抵在上颚。 短短四个字叫绿绣瞬间变了脸色,惊慌失措。她忙觑向陆迢,那边的脸色今早便不怎么好,如今更是沉得能滴水出来,一时惊吓更甚。 她本想缓和一下这诡异的氛围,替姑娘在大爷面前说两句好话,眼下情境倒像是在二人中间点了把火。 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话! 绿绣见过陆迢发脾气的时候,大爷这些日子对姑娘虽好,可他绝不是那由人挑衅的宽容主子。 三年前,在他房里伺候了五年的大丫鬟想要跟了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些虎狼之药掺进了大爷夜间要喝上一盏的茶水之中。大爷还未喝下就发现了,当即便令拖出去打五十个板子,另行发卖。 可五十个板子下去,哪里还有人的活路? 那丫鬟还是老太太身边常嬷嬷的侄女,有几分姿色,性子也是诙谐易处,只一时急功近利,走了歪路。老太太知晓后提了一嘴,叫留条命。 谁也没想到,平日瞧着温润如玉的大爷,在此事上却是铁了心。怎么说那丫鬟也尽心服侍了五年。她受刑前吓傻了,还假意嗔着大爷说这是逗她玩呢吧,继而说些没影的话出来。 结果大爷直接叫剪了舌头,五十个重板后叫扔回了她家。 这般严酷的手段,国公府的下人有目共睹,姑娘应是不知的,否则也不会如此不要命当着他的面挑衅。 绿绣暗恼自己真是多嘴,招出来眼下这副水深火热的场面,她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要替秦霁圆回来,嘴边提笑,「大爷,姑娘的意思是——」 陆迢冷声呵断,「出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绿绣又深吸一口气,到底没这个胆,垂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偌大的偏厅只剩下陆迢秦霁两人。 陆迢不紧不慢地擦完嘴,放回锦帕。视线掠过她眼底青黑,啧了一声。 「琢磨一晚,只能想出这几个字?」 秦霁道:「没想,这是实话。」 实话? 陆迢心头一刺,讥道:「原来如此,秦姑娘心高气傲,现下却只能委身于我,真是可惜。」 秦霁忽略所有嘲讽的语气,点头表示贊同,「正是如此。」 一如初见那日在马车上,不卑不亢,不躲不避。 陆迢抬眼睨过去,她垂着眸,无甚表情,在小口吃着解酒用的蜜饯。 好得很。 陆迢下颌绷紧,冷然站起,掠步往门外去。 「陆迢。」秦霁忽而开口,用力拽住他经过的衣摆,「要这样多久?」 他在她身侧停步。 秦霁缓了缓,道:「是你把我从花楼带出来,我一时无物可还。如今你觉得有趣,要留我在此处供你取乐,我认。」 这话没说完,陆迢侧过身来,丹凤眼淡淡垂下,盖住眸中半阙郁色,这般居高地俯视着仰脸向他的秦霁。 秦霁脸上一派沉静,唯独眸中有水光闪动,「便是囚犯也有刑期可盼,那我呢?我要等多久?」 她昨夜酒醒后便没再睡,一直熬到现在,声音轻到快要飘起来。因着此时偏厅安静,这些话仍是能毫无遗漏飘进陆迢耳中。 像断线风筝上繫着的那段丝线,虽然细不可见,然而行经时碰到了,或深或浅总要留下一道口子。 这丝线此刻仿佛缠在陆迢的喉头,紧紧束着,勒出一道道并不显眼又切实存在的细痕,作痛作痒。 他一直以为她是团软棉花,搓圆捏扁之后露出来的那点脾气也不过如此,稍吹吹就不见踪影。 可今日一早,从这张嘴里吐出来的每句话都像刀片。 韧,薄,锐,伤人无形。 他不配。 他给她的日子被比作刑期。 陆迢今日才算碰到了这团棉花里藏着的硬刺,这刺扎得他怒火中烧,欲诉无门,偏偏不能声张。 他下颌绷紧,掌心紧紧扣着那枚白玉扳指,静默着睨她半晌,最后却是洋洋笑了出来。 这个人样貌生的极好,眉宇轮廓皆是精心雕刻般的英朗出众,偏生还缀着一双丹凤眼,笑时像含了情,有一股矜贵的风流。 陆迢这样笑着,捧起面前这张可恨要胜过可怜可爱的小脸,「本官也不知,或许等我娶妻的时候,又或是——」 他俯下身,在她腮边亲了亲,声音冰冷又刻薄,「等你让我玩腻了的时候。」 秦霁到底是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她花了一夜安慰自己,去想以后,告诉自己并非全然无望,这才撑出今早冷静的样子来。 此时几乎要被他一句话打回原形。 鼻尖蓦地一酸,她忙掐着腿生生把泪给忍回去,隔着不过尺寸的距离望着他。 露出一个十足虚伪的微笑,「嗯,好,王八蛋。」 她上次说这三个字还是两年前清河教她骂人的时候,秦霁跟着念了一遍,并不喜欢,她原以为自己永远都用不上这些字,如今却碰到了一个真正当得起它的人。 陆迢被骂也不见恼意,唇边的笑意少了刻薄,粗粝指腹在泛红的眼尾抚了两遍,轻声赞嘆,「好厉害,今天还没哭呢。」 秦霁眼眶随着他这句话一热,立时咬住唇肉,推开他的手转了回去。 又是昨夜那般,缄默相对。 陆迢出来时面色如常,然而步履比往常快了许多,缎面皂靴踩上游廊时森沉的声音足使人提心戒备。 绿绣站在偏厅门口,直望着他的身影从游廊消失,才缓下一口气。 还好没发落姑娘。 方才里面没什么动静,然而唯一听清的两个字足以吓得她神魂俱散。 陆迢。 姑娘竟敢直唿大爷的名讳,便是上回京里来的一位阁老,也只喊大爷的表字。 绿绣重新进了偏厅,看见秦霁还坐在八仙桌前,手里掂了个蜜饯,一点点咬着。 绿绣走上前去,才看见她脸上挂着两串泪。不知是不是眼底那片青黑的缘故,衬得脸上的白不像往日清透,反显得人虚弱。 有这眼泪一扑,看着愈加可怜。 她把本要劝秦霁别惹大爷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取出帕子,替她拭泪。柔声哄劝,「姑娘,快别哭了。都怪奴婢,多嘴说些有的没的。」 秦霁摇头,推开了她的帕子。「不关你事,是我昨夜喝了酒,现下头有些疼。」 她深吸一口气,唇角稍提,如常一般微笑,「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坐会儿。」 绿绣出去后,秦霁咬完最后一口蜜饯梅子,梅肉酸酸甜甜,咽下去时,却在喉头髮苦,苦得她眼角又滚出了两颗泪。 她才没哭。 只是头疼,梅子太苦,多流了一些泪而已。 绿绣出去后便进了竹阁,绿珠今早在里面收拾比寻常要久,到现在还没出来。 一绕过屏风便见到了呆立在床边的绿珠,手里还拿着本花色的书,立时斥道:「你发什么傻?别乱动姑娘的东西。」 姑娘来的那日除了那个小包裹,另有一样便是由花笺封好的书册,只是姑娘很快便自己将册子藏了起来,不欲叫人碰的模样。大爷的书都在书房放着,这本应当就是姑娘那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绿珠这回却没听她的话,捧着那本书,不放心地望了一眼门外,悄声道:「姐姐,我知道这位姑娘的来歷了。」 绿绣拧紧眉头,也放低了声,「什么意思?」 绿绣捧着那书递了过去。她不识字,亦不敢翻开,却认识上面的花样。 她们当初在国公府时,从一个小厮身上见过这东西。那小厮天天晚上出去鬼混,得了这册子后安分了些,常在一边偷懒翻看,直到他被醉春楼的人打了一顿。她们才知这册子绝不外卖,只有那楼里的花娘才有一本。 绿绣把那书封看了两圈,确然同那时见过的一模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绿珠道:「她是花——」 「住嘴!」绿绣低斥一声,把书塞进她怀里,面色严肃,「把这东西放回原处,不许对任何人提,知道么?」 「可是——」绿珠急着辩上几句,还没说完胳膊就被重重拧了一下,「痛痛痛姐姐——知道了。」 绿绣走后,绿珠跪在地上把书放回床脚,继而捂着胳膊掉了两滴泪。 也不全是疼的,还有几分灰心和失意。 姑娘一来,她便觉得自己看到了前程,这是大爷头个带回来的人,以后指不定能抬成姨娘。可这些日子过去才发现,姑娘半点不上进。人那么多天不来,也不见她想办法。 现下好了,姑娘的真实身份还是一个花娘。 就凭着国公府森严的规矩,和这不知争抢的性子,过不得几年定是要打发走的。届时伺候过一个花娘的事情传出来,还连累了她们的名声。 且现下瞒着此事就是得罪了国公府那边,她们以后必然越走越难。 绿珠想着,又抹掉两滴泪,心里怨了起来。 第057章 应天府署,官厅。 门房书吏送来的一封急递打破了里面已持续几个时辰的沉闷气氛。 这急递来自京城,陆迢看完后瞥了眼下首二人,思量一番,自己去了工房。 他一走,汪原挥笔的动作便慢下来。 「王大人,你继续说,昨夜为何那得月楼不让你进。」 汪原的儿子这几日朝着要吃得月楼的雕花蜜饯,除却价钱,汪原实在不知得月楼的蜜饯和其它铺子里的有何区别。 今早在府署外遇见王盛便提了一嘴,谁知这人说自己昨夜被拒在门外,汪原觉着奇怪,他家可是大商户,总不能是因为缺钱才被拦下。 倏忽又提起这事,王盛幽幽嘆口气,「也没什么,就是有人提前给包下了。」 想起昨夜自己被花儿揪着耳朵埋怨,王盛又道:「说起来那人也是豪横,不只包下得月楼,还请了云衣班的娘子们过去跳舞。」 汪原鲜少去了解金陵要花大钱的吃喝玩乐,却也知道这得月楼和云衣班。一个吃,一个乐,都是金陵排在前头的销金窟。 他附和道:「如此确是豪横。」 「也不见那么横,包下得月楼的那人还是带着个姑娘去的。」王盛说着,回头往门口看上一眼,见无人,把椅子拖得离汪原近了些。 他小声道:「我昨夜同花儿在街市上转了一圈,回去时正瞧见他们出来,后头远远瞧着,那扶着姑娘的身影同陆大人很是相近,郎才女貌叫人歆羡。」 汪原很快抓住重点,「你说陆大人和谁?」 王盛立刻摆手,「和陆大人可没关系,我只说他们长得像,那辆马车普普通通,绝不是陆大人用的那辆。」 汪原写完最后一个字,也不撂笔,问道:「这马车可是青篷布盖?」 「正是,陆大人那辆可挂着牌子呢,若真是我可不会认错。」 王盛还忙着撇清,汪原心中已经瞭然,沾墨的笔都变的轻盈不少。 一定就是陆迢! * 急递里是一份京官迁任的文书。 应天府通判的这个缺,定给了陈天水,预计下月来应天府上任。 当今正受盛宠的陈贵妃是这位的亲姐姐,她膝下六皇子如今在朝中正是得势,陈天水这人仗着后台好,行为一贯恣肆。 此次名为被贬,却来了最为富庶的金陵掌要职。单看他身后那个亲侄子六皇子,也知此事并不简单。 他来金陵另有目的。 陆迢回金陵前了解过此人,与风闻一般低劣不堪。 无论此人来做什么,金陵现下归他管,有些麻烦能省则省,眼下便有一桩最急的。 陆迢在工房待了一下午,临下值的时辰。他带着几卷河道图回到官厅。 金陵界内水系发达,河运繁荣,于土地灌溉也是一利。今日之富庶与此脱不开干系。 如今已至六月,端午过后不久,大大小小的汛期便要来了。年年都需做好防汛准备。 招劳工备口粮,修河堤清河道,还有需要提前安置的沙袋,一应下来是笔不小的款项。陆迢还未升上来时摸过里面的浑水,知其有多深。 今年需得快些。 「河道衙门那边我已经派人提前知会,金陵东边的滁河与卫河,王大人,你去着手维护河堤的一应事宜,这两处河堤前年才翻修,不必大动工程。」 「属下知道了,那还有一条菱河呢?」王盛指着画的最为紧密的那张河道图,看了一眼汪原。 菱河是金陵的主河,水量最大,从上游流到金陵,在城中分出了五条支系,汛期水位最高,对金陵的影响也最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这才是要紧的那条河,涉及的关隘多,且河堤修在城外,一来一去就要耗费大半个白日。 陆迢拿过菱河的河道图,也看向汪原,「这条由我督办,近几日不回来了,府上的案子便交给你暂为处理。」 汪原有些意外,伸向那张图的手收了回来。 「大人放心。」 陆迢做事喜欢利落,安排下去后便能开始着手,是以熟稔之后,便不太能从这人嘴里听见什么辛苦有劳之类的场面话。 他出了官厅之后,王盛卷了那两卷河道图抱在怀里,扭头对汪原道:「陆大人同我来之前想的很不一样。」 他来之前听说自己的顶头上司才二十二岁,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便以为陆迢是那类凭着家世好便心高气傲,眼高手低的士族子弟。 因着在单州吃过大亏,他这次打定主意要当一个谄媚滑头的好下属,从前任同僚那处偷学了一肚子的奉承之道。拍马屁的方法也学了不少,结果就用上了那么几回,还没一次灵验过。 陆大人身上也有一股傲气,但他那股傲气是凭着才干沉出来的,并非虚浮之物。凭此来看,又不像个世家贵族里出来的子弟了。 王盛的意思汪原懂,他同样疑过一段时间,「你知道淳德县么?」 淳得县是金陵边上一个不具名的小地方,王盛家里行商,四处都跑,故而有所了解。 「那儿穷得很,地方也不好,整个县都是穷的。早些年我兄长去过一回,那次他亏得最惨,时常念叨。只后来听说又好了些。」 汪原点点头,说道:「陆大人曾在那边当过两年的知县。」 王盛听后咂舌,满脸震惊。 这样的家世到那种地方去两年?要是轮到自己,他宁可回去行商。 * 便是不知明日要出城一事,赵望凭着今早的情况也明白,应当直接回国公府。 这回要在城外住上一段时日,要带的物件都交松书收拾出来。 陆迢换下了官服,松书在一旁道:「大爷,夫人刚去了老太太那边,应还要待上一段时间。」 陆迢颔首,稍顷便出了院子。 去到安正堂时,里面的人正在看茶。给老太太和永安郡主各行过礼,陆迢在下首坐了下来。 他说完要在城外住上几日,梅香也重新泡好了一杯茶。 「这是公务,你自当好好去办。只是端阳节没多久了,也别光顾着忙,过节记得回来一趟,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有样。」 老太太的话,梅香向来听得仔细,这个团圆暗含深意,定是指老爷端阳节要回来。 她光顾着耳朵,松懈了手下。 一杯热茶全泼在了陆迢手上,茶盏摔碎在地时还冒着滚滚热气。一干人瞬时沸了起来,急切的说话声此起彼伏。 寻药膏的寻药膏,接凉水的接凉水,地上的碎瓷也来了人去收拾。 一堂的人里最为镇定的反倒是陆迢和他母亲。 永安郡主扶住急着要走过去看的老太太,「母亲,你别担心,他又不是小姑娘。」 老太太仍皱着眉,听见这话不太高兴,「那水是刚起的沸水,皮厚也不经这么烫。」 陆迢已经掀起月白宽袖,见状自己走了过去,「母亲说的是,祖母,我当真无事。」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赤着的半截小臂送到两人眼前。那茶虽然冒出来的热气多,却不算太烫,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然而,三人目光一齐落下的那刻,脸色也跟着一齐沉了下去—— 那截赤着的手臂上最红的还不是被热茶烫过的地方,而是五个弯弯的指甲印。 他昨夜没回府去做了什么可想而知。 拜秦霁所赐,面前两道目光一起摄过来时,陆迢终于在人生的第二十二年知晓了「尴尬」二字究竟是何种体会。 昨夜秦霁掐得用力,却感受不到丁点疼,原因便在于此。 陆迢面不改色,如常道:「祖母,母亲,此次出城还有一应事物需要筹备,此事急迫,我先回去安排示下。」 他拿出公务当幌子,二人亦无话可说,永安郡主眉梢一挑:「回去吧,记得给手上些药,留了疤怪丑的。」 * 五天过去,陆迢一直没来。 榴园白日里越发过得安静。 夤夜时分,竹阁内的灯早已熄灭,满室昏黑。只在半开着的松鹤雕花格窗下,乌木小案的案面上淌了一段窄窄的,不甚明亮的月光。 伴随着轻轻一声吱呀,案面上那段月光变宽许多,继而一道影子又覆了上去。 秦霁探身从外面爬进来,她站定后合上窗,绕去床后拍掉衣上翻墙时沾到的土粒。 她从许久之前便在留心偷偷盯着她的两个暗卫,这几日他们盯着她的时间变长了许多,只有熬到这会儿,这二人才会歇息两个时辰。 这一点他们是比不过秦霁的,她会睡上一整个白天。 陆迢已有四日没来,秦霁翻了三夜的墙。这里的墙太高,也无洞能钻。于秦霁而言,什么都不凭藉就要翻过去,实在很难。 今夜她又试了西面的墙,不仅没能翻上去,还摔了一跤。 秦霁躺在榻上,全无睡意。 她今日吃饭时见到了一个缠着五色丝的角黍,绿绣说端阳节只有几日了。 去年的端阳节,她还在京城,在家里,和秦霄一起包粽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好像一切都是在那个端阳节开始的,兵部上书要做一批兵器充实军库,急送边关。然而这兵器不是想做就做。 除却应有必要花费的矿物和钱财,还需有一名品级相当的文官来督造,为其负责。 爹爹因着多年前送粮一事,与边关的慕将军多出了一份交情,彼时二人都还年轻,守着君子之交,虽未见过一面,但致问的信笺却是年年都有。 爹爹听他提过此事,因而从一众推让之人里站了出来。多年之前运粮一事与户部有关。此事同样与户部相关。 他什么都知道,仍是出了面,端阳节都没在家过就赶去了外地督造。 直到年末,那批按说该送去边关的兵器忽而查出来有一批出了差池,二十万两打出来的东西成了一堆废铁,爹爹也因此事了无音讯。 狄太傅那日虽拒绝了自己,但他也说叫她好好躲着。她和秦霄不出事,爹爹未必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自己能躲去哪儿呢? 那天离开狄府被陆迢带回来。他对她说「算了」的时候,秦霁有过一两回可耻的闪念。 可现下,那一两回的闪念再也不会出现。 榴园并不安稳,金陵于她一样,不过是一场噩梦的两个地方。 这噩梦已经持续太久,秦霁不想再继续。 第058章 菱河从京城以北的祁山发端,这条大河奔延数千里后仍然蓬勃,涛涛的水流日夜不歇奔向金陵。 这些日,陆迢住在菱河堤坝上游附近的简舍,出了门便能见到数十丈外的菱河。 他这几日极忙,需同河道衙门的一同规划堵疏,应付许多。因着工期缩短,堤坝这边的视察也不能落下,只有夜里方得少许空闲。 简舍一张布满划痕旧迹的小桌上,燃着一只白烛,火光照亮了光秃秃的墙壁,越发得见此间简陋。 陆迢拆开司巳今早送来的信,这信是李去疾所写,详述了一番陈天水的做派。 这些他已经知晓。 视线扫到信尾,猝然出现的「秦姑娘」三字叫他敛起了眉心,火苗还在烛芯上跃动,男人的眸光已暗了下去。 她会做出此事? 七八日下来,菱河防汛要紧的地方已被大致疏通,离端午也只剩下一日。 入夜时分,赵望端着食盘送进简舍,见到纸窗上静立的一道挺拔黑影,又停在了外边。 前日司巳送一封信来,大爷便开始如此,寻着空出神。 赵望想,定是京里出了什么麻烦事,这种时候大爷不喜受人打扰。 良久,待那道影子坐下之后,他才敲门进去。 在房里唯一一张四方小桌上放下食盘,抬首看见陆迢,似还在为心绪所烦。 后日便是端阳节了,大爷究竟回不回去?他跟着纠结一番,欲问又止之际,陆迢先开了口。 「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赵望没想到这一开口问的是秦霁。 他在陆迢面前一向直来直去,不假思索道:「秦姑娘说话不多,只觉着她是个脾性温和的小姑娘。」 赵望见他脸色稍霁,又问:「大爷,咱们明日可回去?」 陆迢转着手上的扳指,几圈之后,沉声道:「现在回去。」 进了城,听到一句西边,赵望才知这个「回」指的是回榴园。 车辕辚辚碾过静夜,陆迢已把信上的事搁置一边,他靠在车厢,心绪仍是不宁。 连赵望都觉得她是个脾性温和的小姑娘。 的确如此。 当日吵架红了眼眶的是她,陆迢事后一遍遍回想,觉得自己的话太重太不该。 和秦霁在一处时,他总是会少去两分冷静,喜与怒都像过了一遍透镜,被成倍的放大。 陆迢不愿同她当仇人,更扮不上痴男怨女,她是他的外室,只如之前便好。 至于她是真情或假意,并不重要。 他们出发时弦月高挂在正空,等进了榴园再抬头,那弯月已转去西边,在墨蓝渐褪的天空发着微光。 已到了夤夜时分。 竹阁内,正对着屋门的后窗大大敞开,可疑的灰光泄满了案面。 陆迢进来时,一张椅子正从外面递过来,缓缓向下,试探着要轻放在案上。 那是带了梳背的榉木椅,雕饰繁多,拿起来有些重量,此时正在那人两只纤细的手腕之间摇摇晃晃。 秦霁今日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寻到法子翻上墙,只是耽搁得晚了,过不得多久那两个人又要出来,不好白费功夫。 她在墙上扒了半天,双臂已经酸累无比,此时高举着椅子伸进窗里,晃晃悠悠越发明显。 正咬着牙要放下去时,手上忽而一轻—— 椅子被人接了过去。 椅脚落地时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登」,在秦霁耳中如同轰雷一般,给将尽的夜凿出一个黑黢黢的深洞。 秦霁心跳如擂,迅速取下髮簪,一瀑长发倾泻而下,还有些凌乱。 再抬头,便是站在案边的陆迢,眸色冷然地望着她。 秦霁渐渐也冷下脸。 她极少有这样的时候,杏眸粉腮的小姑娘,平时便是不笑,脸上也漾着温柔的神色,引人心生亲近。 而现下,那双含星缀月的美眸,覆满了冷漠排斥。 陆迢不喜欢她对自己摆出这样的眼神,眉心微拢。 两厢陷入沉默,秦霁脸上冷漠又冷静,紧攥着裙边两只素白小手却露了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她是不是被发现了? 忽而旁侧响起一声「喵呜」,破开了此厢森冷气氛。 秦霁知道这声音,先转过身,抱起这只才三个月大的黑色小猫。 这猫两日前熘进来的,秦霁在榻上睡了半日,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个小东西,靠在她身上唿唿大睡。它来了便没走,只是每天晚上都要往外跑,怎么都关不住。 小猫在她怀里蹭了两下,陆迢看见她唇角翘出笑意,连着垂下的满头青丝都变得柔软。只这柔软界限分明地将他排除在外。 秦霁从窗边走开,陆迢视线转落回了书案,上面多出一个白色瓷罐,打开来,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小鱼干。 陆迢执着盖,又看了眼案面上她踩出来的鞋印,沉思少顷。 或许是他误会了。 要走的人怎会连发都不束? 秦霁在外面绕得有些久,从门口进来时,陆迢已敛起一身冷意,他先看的是她的手,开口时声音不似往常低沉。 「猫呢?」 「扔了。」 对着他,秦霁脸上找不出一点笑意,就连声音都是冷的,也不管他听后神色如何,迳自解了衣裙上床躺下。 陆迢看着她这副视死如归,任人宰割的模样,一股闷气涌上胸口,却也无处可发。 那话竟被她当了真? 真拿他当禽兽了。 他缓步在床边坐下,一时不知是自己更气,还是被那句话纠缠了这些天的她更怕。脸上装模作样,几个圆润小巧的脚趾头却是紧紧蜷着。 陆迢看着她的脸,气色比前几日要好,粉腮也圆润些许。 半晌,他呵了一声,抬手拉过里侧的薄毯将她从头髮丝到足尖都盖住,移步去了净室。 他洗了半个时辰才出来,换上月白常服,拿着案上那只瓷罐,在竹阁后找到了那只黑猫。在避阳的墙角,在几件旧衣裳围了个小窝安稳睡着。 绿绣远远看见,端着水碗往那边走去,陆迢接过,蹲了下去。 他将水碗送到猫旁,问道:「何时养的?」 绿绣道:「前两日,这猫是自己跑到竹阁来的,它总爱往姑娘怀里跳,被姑娘餵了两回,倒赖着不走了。」 她有意多提秦霁,说完见陆迢虽不答话,却微微侧了耳,便继续说道:「姑娘这两日在围着它转,写了纳猫契想要给它寻个主人,连奴婢们都问了一遍,现下还没找到。」 陆迢嗯了一声,绿绣自觉福身退下。 他仍在原处,指尖抵了抵猫头,小猫看了他一会儿,弓着身子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脑袋往他手心里蹭。 陆迢餵了两条鱼干后,这猫投来的眼神越发亲切,他捏着鱼干逗它玩了小会儿,竹阁的后窗传来被推开的声音。 他餵完手里这条鱼干才侧过身,便见到了将将转过身,坐在窗边的秦霁。 她今日穿的一袭鸢色蛱蝶花间裙,眉若远山,唇若涂朱,是不常展露出来的明媚。 旭日斜斜照下,被松鹤雕花格窗挡去一半,另一半日光在半边鸢色裙摆上铺开。裙摆微微摇曳,绣在其上的蛱蝶仿若活了过来,在阳光下簇拥着少女,熠熠夺目。 两人对视时停滞的片刻,秦霁则在犹豫要不要转回去。她想看猫,不知陆迢在外面何处,想着要避开他才翻的窗,谁知能在此处撞见。 她沉默半晌,扶着窗沿正要转回去,小黑猫忽而对着她喵呜一声,几步小跑到窗边,跃到了她腿上。 陆迢跟着走了过来,视线落在黑猫身上,问道: 「刚醒?」 语气平常,不冷不热, 秦霁垂头摸着黑猫,同样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陆迢也伸出手来逗猫,他的手捏过鱼干,小黑猫很快就被引了过去,抱着他的手指舔。 秦霁轻抿唇角,藏起的笑意仍被陆迢的余光捕捉。 既然喜欢,为何还要另寻主人? 他把猫从她怀里抱了起来,「纳猫契呢?」 听见这几个字,秦霁终于肯抬眼好好看他一回, 「嗯?」 陆迢挠了挠猫下巴,说道:「我聘它。」 秦霁微微一怔,被他单手从窗台抱了下来。 养猫有个俗礼,称作聘猫,与婚嫁相似,纳猫契便是双方的「婚书」,最不可缺。 秦霁要了水来,跟陆迢在同一个盆里净过一遍手。 绿绣端着盆出去倒水时,陆迢叫住她,问道:「另一个呢?」 他这句话倒也提醒了秦霁。 绿珠这些日子常常失神,拿个杯子也能摔碎,绿绣看不过去,便把秦霁身边的事情都揽下来,只叫她离远些。 秦霁大约知晓其中缘故,无非觉得自己没指望,这几日开始失意。她不做勉强,也没多过问。 这会儿想想,似乎从昨晚开始就没见过绿珠了。 绿绣垂低头,慌乱的脸色在菱纹铜镜里映了出来。 「绿珠这几日不大舒服,昨儿个傍晚说要出去看大夫,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陆迢眉心蹙起,他最厌恶那些偷奸耍滑,欺软怕硬的下人。 只她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这些奴婢竟连个像样的交待都没有。 「谁允她出去的?」 他问完,那铜盆里的水显见晃了起来。 还有瞒的骗的。 陆迢不悦,折过身将要责问,尾指忽而被一圈冰凉拉住。一张绸帕覆上手心,被软绵绵的力道按了两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心里的不悦被这圈冰凉打断,他转过来,目下是秦霁乌黑的发顶,她垂着头在给自己擦手。 这意思陆迢再明白不过。 她倒是心善,可此处不是她御史府,简简单单十几口人,好心能换来好心。在这里,施威永远要比施恩好用。 虽然如此作想,对上手心不时经过的凉滑,他终是止了接下来的话。 秦霁擦完后把湿帕子塞进他手里,轻声道:「纳猫契还没有签。」 陆迢道:「你去拿。」 这便是揭过了,秦霁转身时对绿绣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出去,自己同陆迢在刚刚擦净的案边坐了下来。 她这张纳猫契上有秦霁亲手画的猫像,连猫打滚时的神态都一模一样。上面详述了此猫的毛色长短,脾气爱好皆不详。 陆迢看过一遍,在上面按了个手印。 此事一了,秦霁又恢復成今早冷淡疏离的模样,陆迢由着她躲自己。 一直到午饭过后,赵望过来传话,道国公府有事来找。 陆迢从书房出来,进了竹阁。 秦霁正靠在榻上翻闲书,是他上回留在这里的江南志。 陆迢在她旁边坐下,声音缓和许多,「明日过端阳,可有何处想去?」 「无。」 试探的话问一遍就够了,陆迢不再多言,他在她腰间瞥见一根细细的五色丝络,抬手取了下来。 再挂回去时,上面多了一个白玉绶带鸟衔花佩。 「端午安康,秦霁。」陆迢抬手要摸她的头髮,被秦霁侧身躲开,落了个空。 他握住落空的拳心,按在榻上,心平气和道:「你上次问的,等我回来再商量,嗯?」 上次秦霁问的,是要做他多久的外室。 她这才合上书,抬眸望过去,目光尚有犹疑。 陆迢已起了身,仍然望着她,「我再过一日便回来,你在这等我。」 他站着没走,是在等她答应。 秦霁把他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抿着唇点了一下头。 第059章 国公府,兰轩院。 穿着青绸长褂的陈二抹去脑门上跑出来的汗,快步进到书房。他走得急,一脚重重踩在跪着的松书身上,正踩在脚腕关节处。 他又踢了一脚,低声骂道:「滚过去些,别挡我道。」 松书不声不响,瘸着腿往旁边挪了挪,陈二这才站定,对着上首的陆奉行了一礼。 「老爷,城门那边也说大爷昨儿个半夜已进了城,府署那边也没人。」 陆奉仰背靠在大黑漆榉木交椅上,闻言眉心竖起几道深深的皱褶,他掀起眼皮,黑冷的眼珠转向松书。 「我再问你一遍,陆迢已经这般厮混了多久?那女子是何来歷?」 松书连连磕头,「老爷明鑑,我只打点大爷在国公府的内务,大爷在府外的事实在是一概不知。」 「真是陆迢养的好狗。」陆奉冷哼一声,「可你也别忘了,你爹娘都是国公府的下人。」 这话威胁之意明显,松书暗暗蹙眉,又磕了两个头,像是被吓得不轻,「奴才不敢,奴才同爹娘一样,都是国公府的下人。」 这是铁了心不肯为他所用,陆奉瞥了一眼陈二,他即刻会意,「老爷,人关在柴房,还算听话,只说要当着您的面招。」 「把她带来。」 少时,绿珠被提了进来,她早就被盘问了一番,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形。双腿颤颤跪了下来,也不敢去看一旁的松书。 「奴婢绿珠拜见老爷。」 陆奉问道:「你是陆迢私宅里照看的婢女?」 「回老爷,是,从国公府过去有了五年。」 她说完,陆奉并未回她,端起一边冒着热气的茶碗低头呷了一口。 绿珠想起柴房的问话,继续道:「园子里那位姑娘是四月中来的,姓禾,性子柔,生得漂亮——」话未说完,肩被陈二搡了一下。 绿珠受到提醒,声音压低许多,说道:「她是个花娘。」 此话一出,房内三人皆是一惊,一齐望向她。 当初那么多名门贵女都看不上的人,如今竟会被一个花娘给绊住? 陆奉手中的茶盏便重重掷在案面,咚的一声震得书房里其余几人唿吸都轻了下来。 他胸中如有火烧。 花娘,四月,果然是当时陈寻送进来的那个玩意。 他陆迢分明不缺钱,不缺势,如今做出的诸多蠢事,只能是因为这个青楼女了。 包下得月楼,请来云衣班,已经荒唐到了这般地步。 陆奉对如今的陆迢知之甚少,却也记得他幼时聪慧知礼,懂事非常。一年一年,这孩子何时变得如此陌生又可憎? 陆奉只恨自己发现的太晚,如今已拿不出什么来挟制他。他如今的权势官位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平日固然有个世子名号,旁人真正忌惮的只怕也是自己的岳母寿阳长公主。 他叫人将绿珠带走,继而指了指松书,对陈二道:「把这误主的蠢仆拖下去打二十个板子。」 人都走后,陆奉思量一番,去了安正院。 这回势必要摆平这个麻烦,替他自己,也替国公府。 * 陆迢出了竹阁,在一株石榴树下停了步,回首往里望去。 那抹纤柔的身影投在椿木花窗之上,一动未动,头仍是微微仰着,认真思索的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她会信么? 晴风拂面而来,枝桠上结出的石榴花晃了两下,白色的花瓣微微抖动,露出了里面虫啮的斑点。 陆迢握住那截摇晃的花枝,直至风止,纯白下的一点阴暗被重新藏好。 他收回手,盛开的石榴花稳稳挂在枝头,看上去仍是洁白漂亮,不染尘埃。 如此便好。 榴园外,赵望打起车帘等着陆迢,「大爷,老爷派出来找您的人都已回去,另一个婢女昨日出去后回了家,差去的人刚来回禀,说人已经被带走了。」 赵望话语间藏不住忧心,老爷和大爷的关系一向不好,近来因着陈寻一事变得越发恶劣,连表面功夫都做得艰难。今日如此形势,也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 马车才到国公府外,陈二便迎了上来,陆迢冷冷扫他一眼,对赵望道:「把松书找来,不拘打伤打残什么人。」 陈二脸色陡地一慌,几年前那股寒意又在腿上打转,他强忍着没有跪下,谄笑道:「大爷快请,老爷等你多时了。」 陆迢下颌对陈二轻点了一下,仍是在同赵望说话,「领着他去找。」 「是,大爷。」赵望按着剑鞘,对着这熟人扬眉,「走吧。」 陆迢进了兰轩院,被人引至陆奉书房。 他立在门边对着里面行了个虚礼,「见过父亲,不知今日大费周章找我,所为何事?」 陆奉才从外边回来,发福的身躯喘起来抖得厉害。 他看向陆迢,这个儿子说话的语气仍是恭敬,但那恭敬配着这冷淡的神色,便多出了一两分古怪。 这份古怪一直都有,只是如今更为明显,像枣里钻出来的一条虫,让陆奉心生膈应。 他从椅背坐直,语声隐怒,「三日前,有一条来歷不明的货船,从镇江过,经了你陆迢的手免查放行。」 是陈寻先前烦了陆迢多遍后所託之事。 「确是如此。」陆迢无意多言,唇边扯出一抹讽笑,「父亲的暗桩耐性不错,只是下次再掉进水里,未必能再爬得上来。」 清俊挺拔的青年立在门边,身上披着刺目毒辣的日光,迳望过来时,竟也刺到了陆奉的眼睛。 他皱眉冷斥,「我看你真是昏了头!国公府的世子去替他布政司卖命,你又能得什么好处?」 陆迢禁不住嗤笑一声,「您近日管得未免宽了些,叫儿子好不习惯。」 这话叫陆奉一哽,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他重重咳嗽几声,先递出台阶,缓声道:「此次是你一时行差踏错,如今回头犹且未晚。现在断了同陈寻那边的干系,先想想如何把此事收拾干净。」 那些人的事太大,明哲保身才是正当。 他一反常态敛起怒容,惺惺作态的严父模样叫陆迢心生厌憎,又生出了一丝怪异。 陆迢看向桌上那盏已冷的茶水,还未能将那突然冒出的怪异给抽丝剥茧,外面一道焦急的脚步声将其打断。 来人是梅香,急得说话都带了哭腔,「老爷,大爷,老太太午睡醒后忽然不好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 安正堂,国公府一大家子人都坐在这边,就连洛瑶也拖着伤过来了,眼眶红红,由着婢女在一旁安慰。 陆奉和陆迢两个嫡亲的血脉跟在大夫后头从里间卧房走了出来。 「尊老太太猝然晕倒乃头风所至,此症急险,好在刚才没磕到哪里。诸位不必过于紧张。她如今脉象还算平稳,只是这两日定要上心,好生看顾,勿说劳累,便是忧虑气结等劳累心气的事也不可有。」 一堂人紧绷的神色都跟着松了下来,陆奉对着其余人道:「母亲还在歇息,大家都先回去吧,明日聚在一起好好过端阳。」 众人先后散去,洛瑶拖到最后才肯离座,她仍是忧心忡忡,走到廊下了仍是频频回看。 又一个回头,看见了往这边走来的陆迢,她停下来,「表哥,祖母她……」 「祖母无碍,不必挂心。」陆迢望前边散去的人群里望了一眼,未有遗漏,都是二房三房的几位长辈,因问道:「今日陆迩和陆悦为何不在?」 「明日端阳,他们今日一早去了寺庙,向何道法师请一卷佛经替你祖母祈福。」陆奉站在门口,蹙眉望向这边。 洛瑶早就听闻了这对父子不和,此刻亦不敢驳陆奉,点了点头,说道:「他们去的早,说是要赶着今晚回来。」 她转回去的时候,颔低了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 陆迢站在原处,眼神一暗。 他没有轻易放过心头的怪异,松书定然在陆奉这里吃了苦头,可陆奉对着自己忍了脾气,实在反常。 陆奉继续在门口喊他,「别站着了,你两个弟弟妹妹都知道去寺庙尽孝心,你这么些时日未回来,还不好好侍奉你祖母。」 端着药进来的梅香听见后忍不住偷看了他一眼,大老爷这两年在府外胖了不少,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别扭。 陆迢面无表情,擦着陆奉的身躯进了屋,此人冠冕堂皇的模样一如既往,对着他,连讥诮都是多余。 他在老太太卧房呆了快一个时辰,守着那一碗药餵完后,也没等到赵望过来。 陆迢起了身,才至门口又听见里面勐烈的咳嗽。老太太声音咳得哑了,「大哥儿,大哥儿究竟回来没有。」 陆迢坐了回去,他宽慰老人一番后,手也被老太太拉住了,想起医嘱,便陪在床边坐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陆奉也陪在此处,初时还拿些规矩礼数之类的事来说上几句,最后被陆迢讥诮的眼神刺的歇了谈心的心思。 金乌西沉,树影东摇,天渐渐黑了下去。 陆奉对着他嘆道:「你好的地方不少,偏这点像你娘。」 陆迢默了一个下午,此时才算开了口。 「我忍着你,是因这身上一半流不掉的血,避无可避。可是说到母亲,你还不配去指点她,陆奉。」 他才说完,陆奉已是一脸怒容,憋了一下午的火唿之欲出。床上躺了半日的老太太也察觉不对,抓住陆迢的手握了握。 陆迢抽出手站起来,冷然一笑,「祖母和他今日费了功夫要骗我一趟,我陪在这演了这许久,也算是尽个孝道,便当作端阳节礼了。」 他说完,不顾身后陆奉的斥骂,阔步走了出去,正好遇见赶过来的赵望,身上诸多狼狈,两人一齐往外去。 「大爷,松书说老爷知道了姑娘花娘的来歷。」他说完最重要的,便要解释解释自己,「我今日下午——」 陆迢抬手止住他,声音冷得如同降了霜,「牵马来,去榴园。」 陆奉这回对松书下了手,也挡了赵望,对她的手段势必只有更狠。 他来时已加派暗卫,此刻胸口仍是被各种不同的慌乱给填满。 秦霁被抓走了,被欺负了,挨打了——每一样都叫他难以忍受,心口如受炙烤。 她细皮嫩肉,受不住那样多的阴私手段。 夜色如浓墨铺盖在金陵城中,几颗孤星点缀其上,倏忽又被急促的马蹄声给踩灭。 到榴园时,里面处处人迹杂乱,却不见一人。 陆迢面色沉如死水,走近竹阁时,听见里面隐约的抽泣。他一颗心浮浮沉沉,在此刻尘埃落定——急急坠了下去。 这不是她的哭声。 他推门而入,坐在里面榻上的绿绣被吓了一跳,出来后又被陆迢的脸色骇住,直接跪了下来。「大爷。」 陆迢环视过一片狼藉的竹阁,按住了掌心的白玉扳指,沉声问道:「她人呢?」 绿绣一听这话眼泪又溢了出来,哽咽说道:「姑娘,姑娘她——」 第060章 榴园,竹阁外,已近丑时。 一片深黑的游廊中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守在竹阁边上的绿绣眼睛一亮,提着灯笼匆匆过去,却见来人是司晨,他背上还背着另一个晕了的暗卫。 进了竹阁,司巳被一根银针给扎醒,睁眼时那张流着泪的美人面已经不见,视野里只有一个模煳又熟悉的背影,烛光围着,那黑影仍是一身的冷肃。 像他家大爷似的。 司晨用力拍他的脸,「醒了没,大爷在这呢。」 看见他眼中恢復清明,司晨缓了口气,肃声问道:「如何只有你在那小房子里?姑娘呢?你是怎么晕的?」 将近傍晚时分,老爷的人来势汹汹围住了外面要闯进来,那些人下手极狠不管不顾,榴园人手不够,他们怕姑娘出个闪失。便定了其余人在前面拖着,由司巳带着姑娘从后边翻出去避一避。 只是司巳一走便没了踪迹,原先定好的地方没去,一路也未见记号。直到刚刚,司晨才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见司巳,他一个人昏在地上。 司巳的神智被这一连串的追问给拉回来,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又在眼前过了一遍。 他咽了咽喉咙,转向陆迢,「大爷,姑娘她……她自己跑了。」 司巳带着乔装过后的秦霁从后墙翻了出去,半路秦霁崴了脚一直哭着喊疼,司巳不得已只得暂寻一处地方歇下来。到了街尾一间废弃的旧屋,人还没放下,鼻口就被后面伸来的一只帕子给掩住,才两口,便晕到了现在。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里面的每个字司晨都懂,可是连在一起却听不明白,「你是说姑娘拿迷药迷晕了你,自己跑了?」 好端端的跑什么? 大爷对她还不好? 榴园过着不舒服? 司巳跟他想的简直一模一样,他怎么都没料到姑娘会有这打算,是以才中了她的招。那带着香气的帕子送过来,他甚至还以为是要给自己擦汗。 「正是,另外我还发现……」司巳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姑娘今日爬墙的样子很是娴熟,应当仔细观察过一番,她直接便知道何处墙头碎片少,好落脚。」 说完这话,司巳并着司晨一起俯首抱拳,「未能发现姑娘的不对劲,是属下二人失职,请大爷责罚。」 赵望闻言已经竖起寒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秦姑娘每次出事,大爷会变得多不寻常。榴园离国公府隔了数条街,二十几里路,大爷今夜骑马只一刻钟便赶到此处。 然而不仅护了个空,还反被姑娘给诓了一道。 他觑向一旁,陆迢立在案边,月白锦袍被窗外浓浓的夜色侵染,不见平日那一点温润,反透出幽幽的冷意。 少顷,陆迢开了口,语气出乎人意料的平常,「先歇下去,明日你们自行去领罚。」 几人退了下去,一声关门的吱呀过后,屋内只剩下一道岑寂的黑影。 从踏进竹阁便被陆迢紧紧扣着的白玉扳指,早就被掌心熨得温热,然而一旦松开,转瞬又能冰凉如初。 些微一丝凉意从掌心蔓延至低垂的丹凤眼,牵起眼梢,带出一抹同样泛着凉意的浅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她不只仔细观察过,她早就开始爬了。 * 端午过后,是一连串的晴日。 天空湛蓝如洗,在水中又映出一片碧色。晴风在水面吹出层层波浪,正是行船的好日子。 宽阔水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多是来往的商船,间或几只渔舟穿杂其中。眼看着远处的渡口能够辨出形状,一艘客船却在周围重重的摇橹声中慢了下来。 这艘客船有两层,柏木船身涂了一层乌漆,没有多余繁复的雕刻,在一众豪阔舟船间毫不起眼,只有近了才能发现这船身用木和工艺都是极好。 许霖提着个食盒上到二层,敲响了船舱最里一间的客房,缓缓敲了三下。 俄而,木门缓缓打开一道窄缝,一双乌亮的眼睛从这道缝里漏出来,往外探看。 许霖站在门边,按着腰一笑,「姑娘,我是给你送饭食来的,你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我们理当安排周到。」 秦霁弯弯眼,侧身让他进来。 许霖在邻着窗的桌边坐下,两只手把食盒推给对面。「你要去的丰州明日就能到了,这边虽不比镇江繁华,也是个热闹的商埠。」 他此次出行是替家里去探望病重的舅舅,现下乘的这艘船是许家的私船,那日许霖因事耽搁,骑马赶到金陵渡口时已近天黑。正巧撞见秦霁,她虽换了男装,这张脸却格外好认。 许霖见她当时情状仓皇寻着船,并未多问。这船本就要连夜开走,多一个人也无妨。 掰指算来,两人自那夜开始正经认识已有了四日,比起先时已经熟了不少。许霖托着脸,看着面前姑娘伸过来的一锭十两规制的银子,一时颇为不解。 船费她已付了二十两,这会儿怎么又拿钱出来? 「我知道你不缺钱。」秦霁两手捏着银锭送到他眼底下,「但这个不一样,这是我的『谢礼』。」 秦霁在陆迢这里吃过一个大亏,知晓了旁人的恩惠不能白受。她现在固然很穷,但还拿的出匹配的钱财,总比以后扯出承受不起的局面要好。 对面那道目光真挚又恳切,许霖犹豫着,一只手在银子上落了又起。 从瓦官寺第一次见算起,他们认识已有了一段时日,又有了这么几番偶遇,她该不会有了那个意思……可家里前两天已经给他说亲了。 许霖干咳两声,垂眼望着桌面,「姑娘,我知道了你的心意,只是……我们……我们太晚了……」 秦霁听见心意二字时心里一吓,好在后面还跟着晚了,她神色复杂地收回银子。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一抬眼,看见对面这人脸色还在变红,她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了,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想起此事。」 明日这船会在丰州港口暂停一阵,她走了便是了结。 许霖顺着她的话误解下去,跟着点头,「我不会的。」 他转脸望向窗外,瞥见一行行船只,想起另件事情。「今日不知怎的,渡口查的严了许多,原本今日这船要在靠岸歇歇,因着流程繁琐耽误,索性明日直接在丰州靠岸。」 秦霁闻言面色滞了一瞬,随即恢復原状,唯有压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了衣摆。 第二日,秦霁扮作许霖的小厮跟着他在丰州下了船,经过盘查后便辞了许霖,自己找了一间小客栈先行住下。 丰州这个地方,她在江南志上已经看过一遍,仍属应天府管辖范围内,但不算重要之州。 这里繁华热闹,但水路比起其它几州却要少上许多。若要北上,还是得回镇江,在运河边上坐船。 但秦霁不敢去镇江,那里距金陵不过两天的路程,若是骑的快马,一日也能赶到。 当日能从榴园逃出来,还是靠着在杏和堂,狄若云迷晕绿绣后剩下的大半瓶药粉,秦霁全倒在帕子上给那个暗卫用了。 实在是侥倖,陆迢知道后不会放过她的。 今日渡口查的这么严,是不是他的手笔也未可知。 秦霁取出腰间藏着的玉佩,在窗边细看。日光之下,白玉清透如水,其上雕刻的绶带鸟奕奕欲生。 她摸了摸这枚玉,上面的凉意瞬时由指尖涌流至后颈,秦霁垂着眸,连鸦黑的羽睫都跟着颤了一回。 陆迢给的是上好的和田玉,价值不菲。 他不缺钱,缺的是一个供他取乐的外室。 他口里的商量,她不信,也不会答应。 第061章 残蝉噪晚,绪绪和风将暑天的余热吹散,转瞬六月到了尾声。 端阳节后,朝廷将拖拖沓沓了许久改税一策落实到各地,应天府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陆迢尤甚,一连多日就近宿在琅阁,回国公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入夜已有了一个时辰,琅阁书房的灯还亮着,黄澄澄的烛光洒在窗边,正中围着的那道影子手中尚还提着笔。 赵望敲门进去,将手中密信呈上书案,「大爷,济州那边又有两人失了联络,咱们安插在那里的人也没能找到。」 「近日不必再与那边联繫。」陆迢搁下笔,「是时候去看看了。」 「是。」赵望说完站在原地,两眼直望着陆迢,脚下丝毫没有要动的痕迹。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书案边的人先开口。 「还有何事?」 赵望提了提神,「松书来消息说,二爷和三小姐这几日变着法的想找您,往寒商园里送了不少东西,还说想来府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他忐忑说完,视线垂向地面。若非松书被他们缠得没法,也不会托自己开这个口,若不是自己被松书缠得没法,也不会向大爷开这个口。 陆迢斜乜他一眼,「不见,告诉他们,心里不安见我无用,该去寺庙多跪跪。」 「属下知道了。」赵望退出门外,心想二爷和三小姐这回可算是把大爷给得罪了。 说来说去还与月初那件事有关,那事发生的前一晚,二爷和三小姐在园中的假山后头吵架,把得月楼遇见大爷和姑娘的事给大声吵了出来,叫刚回来的大老爷给听见了。 本来大老爷只要对付大爷,断了他和陈寻的往来,听完这话后把他们揪着问了一通,要对付的人就变成了姑娘,才扯出后面那么多事。 眼下大爷养外室一事全国公府的人多少都知道了些眉目,大爷光风霁月的君子名声算是彻底不保。 不过赵望偷心觉着真正要紧的兴许还不是这事,大爷若是在乎,有无数个法子把此事压下去,可他没有。 他以为,真正要紧的地方还在秦姑娘。 大老爷下手何其狠断,若是秦姑娘到了他手里,哪怕他们只迟上一刻钟,她也绝不会有命出来。 赵望将陆迢的回覆转告松书,松书点点头,他有一阵没见到陆迢了,因问道:「大爷如今可还好?」 赵望顿了顿,回他,「挺好的。」 姑娘走后第二天,大爷便查出了那夜唯一一艘从渡口离开的船只,五日后船只在丰州停靠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自那以后,大爷便再没提起过姑娘,只是偶尔逗逗那只黑猫。 一切如常。 似乎一切如常。 六月眨眼就过去,绪绪和风转凉,悄然吹黄了梧桐叶片,秋雨从忽大忽小的叶罅间落了下来。 马车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竹帘一晃一晃拍在车厢,混着沥沥的雨声,这声音并不讨人喜欢。 陆迢拢着眉,挑开竹帘。街上空空荡荡,只有街角处立着一个人,沥沥的细雨飘摇而下,沾湿了她身上的挼蓝长裙,和那双含着委屈的漂亮眸子。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陆迢撑伞走了过去,雨丝落在伞面,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眉头依旧拢着,伞沿已向她头顶倾了过去,「你自己跑的,现在又来哭什么?」 秦霁不说话,抿起半边樱唇,一双泪眼望着他,羸弱的肩头轻轻颤抖,在极力忍住抽噎。 陆迢牵起她的手握住伞柄,腾出空去擦掉她脸上的泪珠,从眼角到腮边,再滑至小巧的下巴颏。 「受欺负了?」 小姑娘摇摇头,抛开伞,两只手揽住他的脖子,抿着的唇瓣贴上了他的鬓角。 馨香柔软的触碰从鬓边滑至脖颈。 她低低啜泣,时而喊大人,时而喊陆迢,莺声在耳畔缠绵,轻易勾起他的渴念。 雨忽而变大,秦霁的抽泣的声音亦有了变化,她的嗓子越来越粗犷,喊他时嘴里念的也变成了三个字。 「陆大人,陆大人?」 王盛接连喊了两遍,才见上首那位支着额角凝思的人转向自己这边。 俊朗的面皮里透着薄红,眉宇间些许疲惫,眼中烦躁之意甚为明显。 王盛一怔,将这样的烦躁看成了憔悴。把要问的放在一边,转而说道:「陆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公务不管何时都能忙,这几日正是转凉的时候,生病了可不值当。」 汪原正对着砚台研墨,这墨是他刚翻出来的不知多少年的老墨块,又硬又黑,只能一下下敲在砚台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听见这话,停了手里的动作,也朝陆迢看去,同样觉得这诡红的面皮不太正常。 想起近几日金陵又闹了两桩杀人抛尸案,这人确实忙上加忙,汪原估摸着陆迢应当是吃不消,张嘴跟着王盛一起劝了几句。 「王大人说得不错啊,陆大人你虽比我们年轻,但总归也是吃五谷长大的肉体凡胎,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陆迢冷扫他们二人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王盛这才说起刚要提的话,「那陈通判想来要到金陵了,听说他在京城颇有势力,此次不知为何,竟到了我们山迢水远的金陵来。」 这是想打探打探新来的上峰,通判品级实权虽不及知府,压着他们几个同知却是绰绰有余。 陆迢按了按额角,脸上那股诡红已不大明显,恢復成了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他似笑非笑,「陈寻这个人我倒是有些了解,你只管好好奉承便算立了大功。」 一直到府署下值的时辰,雨都没能停下来。 陆迢踏出官厅,皂靴踩入水中。漫天的雨像一条条丝线,落地时在一圈圈的涟漪中变作波纹,牵起一头,再奔向另一头。 圈圈波纹漫了过来,秦霁提起云头履退后一步,躲回了酒楼的檐下。 斜对面客栈二楼,窗口大大敞开着,一个青年男子探出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对着下边大喊:「声声!」 秦霁抬头看过去,指指手中的食盒,扬唇一笑,示意已经买到了她要的饭菜。 青年男子白她一眼,继续大喊,「去买把伞,算我的钱!」 秦霁看了眼天色,西边的云层中隐约可见到小片灰蓝,透出淡淡的余晖,东边还是濛濛一片,下着缠缠绵绵的小雨。 像在子钱家手里欠的债,子钱绵绵不断,任你想尽办法都断不清,只好割肉逃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秦霁买了一把油纸伞,一路撑着回到了客栈。 一推开房门,商晚手里的蜕巾就递了过来,「真傻,淋雨生病了岂不是更要花钱?」 秦霁一直躲在廊下,并没淋着什么雨。这会儿听着她半是埋怨半是关心的话,唇边扬笑,「我知道了,你要的蟹粉狮子头买过来了。」 秦霁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的一瞬,蟹粉的香气扑面而来, 商晚坐在圆凳上,眼睛变得和菜碟一般圆,「好香,好饿!」 秦霁夹了几样添在一个小碗当中,坐在商晚旁边,要如前几日一般去餵她,被商晚拦下。 她举起左手摇了摇,笑眯起眼,「今日我用这只手吃饭,便不劳烦你咯。」 秦霁点点头,又听她道:「工钱照算你的,好声声。」 「好。」秦霁应了她,坐到另一边的小案上去数钱。 她身上的五十两在许霖那处花掉了二十,来到丰州后还要补上平日的衣物和其它所需,并着在丰州躲上一阵的食宿,一下便花去了八两。 秦霁这次要去的不是京城,而是师父带着秦霄住的甘南,比京城还要北,沿路花费也更多。 她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北上的船费要比南下的贵,算上去甘南的船费和路上一个月的开销,她原本的五十两也不够用。 秦霁精算过一遍,怎么节俭也要花去六十两,故而她到了这里第二日,便出去寻活计赚钱。 她在街上逛了一圈,并未寻着合适的活计,最后在一家墨铺,凭着一笔好字暂领了个代笔的活。 墨铺老闆奸滑吝啬,瞧出秦霁是外地人,急要钱又找不到活干,开出了抄两张十文。他没料到秦霁能写这样快,一日不到便抄了两百张,应得一两银子的抄书钱。 那老闆只恨自己没把工钱压得再低些,临了鸡蛋里挑骨头,只肯出七百文。秦霁不依,两人便在墨铺门口吵了起来。 他用施恩的口气在门口大声喊道:「小兄弟,不是我说,三篇纸十文钱已经是很不错的价了,再说你用了这么多墨,我还没收你钱呢。要是再敢无理取闹,我现在就去报官抓你。」 商晚听见银子相碰的动静,问道:「声声,你还差多少路费?」 秦霁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还差二十两。」 「二十两啊?」商晚啃了一口狮子头,弯眼一笑,「等我手好了,我直接拿给你。」 商晚就是那时候在墨铺外遇见的秦霁。她常年男扮女装,一眼便知挡在自己前面的姑娘是同道中人。 她原本没打算管,一个人活着能顾好自己已经很难,再可怜他人就是自找麻烦。只是提步往前走时飘来了一张纸,上面那笔遒劲又潇洒的字叫她移不开眼。 她右手受了伤,一脑子的话本拖着没写完,整个丰州的书肆都催得厉害,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却不能拿,实在难受。 这不是可怜,这是爱才,于是乎商晚把秦霁给聘了回来。自己念话本,秦霁照着写,写着写着两人便住到了一起,商晚的起居也由秦霁伸手照顾。 这段日子商晚虽受了伤,过得却比平时还要快意,因而也愿意多帮帮这个叫声声的好姑娘。 她对秦霁笑道:「大夫说我的手再过十日便能好全了,到时候我送你上船。」 「十日么?」秦霁心下一轻,看着漫天的雨都觉得顺眼许多。 第062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然如当日官厅所言,陆迢病了起来。且还病的不轻,一连几日都未去上值。 应天府署,官厅。 王盛望着上首空空如也的官椅,嘆道:「瞧我这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这都三日了,陆大人竟还没好。」 「这也怪不得你,听说有的人就是如此,寻常不生病,一病就是重病,等闲好不起——」 「汪大人!」王盛连忙打断,「可不敢再咒他了。」 可惜他晚了一步,汪原的乌鸦嘴已经说完,没多久陆迢的病书便由赵望送至府署,在这边盖完印后又要转送至抚安官处。 「我家大爷病的实在严重,大夫说需得静养,他让小人传话,近来不能再来府署,一应事务还要多多麻烦两位大人和新要来的通判老爷了。」 赵望走后,王盛转向汪原,话里含着心虚,「我们稍后是不是该去国公府探望探望?」 汪原亦有几分心虚,点着头应了下来。 两人去到国公府,向守门的小厮报了名字,不一会儿松书便出来将二人引了进去。 「这病来得蹊跷,大爷先是咳嗽发热,只以为这是秋寒露重着了凉,可几日过去仍不见好,反倒添了头疼和失力。二位来的也是正巧,我家大爷昏了一天,这会儿刚醒。」 王盛二人还未踏进房门,先闻到了一阵浓重的药味,里间大夫正在同陆迢说话。 「……世子此病来得兇险,脉象至今虚浮,此乃险状。务必要好好静养,不宜过劳累过多。」 「有劳您费心。」陆迢抵着唇闷咳了一阵,说话只有虚弱的气声,「松书,替我送送徐太医。」 松书在外面应道:「是,大爷。」 王盛和汪原退至一边,等那老太医过后方走进来,绕过屏风,才发现这屋内除去浓浓的药味之外还冒着腾腾的暖意。 这屋内原还点着两个炭盆,里面的银丝炭烧得正旺。两个人一起抬眼,看见了靠在榻上的陆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他穿着寝衣,身上披了一件墨蓝刻丝的褂子,面上气色大减,说话也虚了不少。 王盛与汪原坐下来,都还记得方才那大夫说要静养,喝罢一盏龙井,简单寒暄问候一番后便要告辞。 临走前,汪原搡了王盛一下,后者想起什么,立即停了下来。 探病总不能空手过来,他二人想着堂堂的国公府世子总不能缺良医良药,一同在街上看了一阵,最后汪原拉着他停在了得月楼前。 王盛折回来,将手里一个精緻的提盒放在挨着榻的四方小桌之上,讪讪笑道:「我们二人想着陆大人久处病中必然乏味,能解解口腹之慾也是好的,如今金陵的秋蟹正是膏肥肉美的时候,便给你带了些来。」 汪原一旁补充道:「是从得月楼带的。」 陆迢的眸光落在提盒之上,少顷才道:「好意心领,你们回吧。」 因着他脸上没什么气色,这句话里的冷音未能被王盛和汪原发现,只当他是身体虚弱。 出来后,两人同时抬袖抹了把头上热出来的汗,对视一眼,一同想到—— 陆大人这次病得不轻。 翌日,又瓢泼下了场雨,陈天水的轿子才到半路便被这场雨给围住,及至应天府外,翻红的轿帘和簇拥在轿子边上的一众僕从都被淋的湿透。 陆迢因着这场雨病得更重了些,陈天水当日下值后来府上拜谒,他连床都没下。两人中间隔着一扇屏风说的话。 陈天水惯会捧高踩低,知道这位顶头压着自己,一门心思奉承讨好,可坐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已要受不住陆迢话里的荆刺了。 病是病着,这嘴半点不肯饶人。 还是松书出来圆场,偷偷告诉他陆迢尚在病中,这几日心情郁结,总要找地方撒气,三言两语过后,松书便将陈天水送了出去。 他们走远后,赵望才进来,屋子里的炭盆已撤下去,只余下浓浓的药气。他抬眼看去,自家大爷正肩背端直坐在案边,连日的病气已是无影无踪。 赵望拱手道:「大爷,金陵城外您休养的那处已经安排妥当。」 陆迢「嗯」了声,捲起手中陈寻带来的纸,卡在昨日王盛送来的提盒上。问道:「她有下落了?」 他? 这阵子要紧的事都与济州相关,可那边失了动向的人也不止一个。赵望顿了顿,想起最近总要汇一遍的济州新知州,那人半月前从京里启程赴任。大爷俄延这么久,也有要等他一起的意思。 赵望回道:「应天府内的驿站还未有李知州落脚的消息,他到了南边,脚程似乎慢了下来。」 陆迢未有回应,斜乜向他。 这眼神赵望熟悉,意思是叫自己出去。 怎么这么快?他兀自疑惑着,踏出门槛时看见另一头绿绣也在此地,正将一个包袱递给松书,转瞬反应了过来。 赵望回身关门,在门彻底合上之前补道:「昨日来了消息,姑娘还在丰州,人也好好的。」 陆迢背着身,目光落在那张捲起的纸上。这东西跟着陈寻一起来的金陵,明日就会下放到各个州县,每个布告栏都会贴满这张纸。 这张写着通缉令的纸。 好好的? 陆迢唇边掠过轻笑,恍若今秋自枝头落下的枝叶,倏忽一瞬,便没了踪影。纸下的红漆提盒落映在墨色的瞳仁中,像极了对她不自量力的讥讽。 到夜间,那抹朱红色的讥讽变成了一袭鸢色纱裙,晃进他的眼底。 「大人。」秦霁半跪在地上,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一只手半点不安分,专寻热处挑引。 陆迢捏住她的下巴颏往上抬,却挡不住她手上的动作,「秦霁。」 秦霁,秦霁。 这两个字他已经许久未念,然而一出口,欲潮便如同山洪滚流,停不下来。 他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耳鬓厮磨,吞含吐纳,才一会儿便惹得她泪眼濛濛。 陆迢从来不喜欢看旁人掉泪,不分男女老少,哭起来都只会叫他生烦。 可此人是他的例外。 陆迢听着她含泪饮泣,喉头干燥无比。埋首间变作了行至末路的土匪强盗,使尽手段在秦霁身上掠取。 她越哭,他越要用力。 不止是泪,还要汗,採撷而出的花蜜。要使她身上所有的水都流出来,方能稍稍解渴。 陆迢醒时身上流满了涔涔热汗,偏首望向里侧,那儿空空一片。 他半倚在床边,一阵闷炙的喘息过后方才起身。 黑漆沉木的架子床上,一阵风吹过,虚虚垂下的纱帐跟着飘起,露出了搭在床边的一条藕粉肚兜。 * 最近的日子过起来似乎比寻常快,金乌起起落落,七八日便划了过去。 商晚的手已恢復大半,提壶喝个茶已经不成问题。 她这几日常常往小茶馆里去坐,那儿的人又多又杂,说话都是毫无顾忌的大嗓门。商晚在里面常常一坐就是半日,听些新鲜事好来写她的话本。 回到客栈已是黄昏时候,商晚推开客房的门,只见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她的好声声正在另边将写出来的话本纸张整理成册。 菜餚的香味一直飘到门边,商晚站了会儿,忽然有些不想进去。 只剩两日了。 早知道就不该一时口快给声声承诺,这样好的日子,她有些没过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还真是捨不得。 秦霁早就听见推门的声音,却一直没听见人进来,她回首看过去,「怎么了?你不喜欢今日的菜?」 「不是。」商晚摇头,她一个人过了许久,绝不肯将这样的情绪轻易展露给他人。 她拍了拍身上的天青色长袍,轻松道:「是我今日听来的一桩事有些奇怪,刚才还在想呢。」 「何事?」秦霁净完手,将沾湿的帕子递到商晚手中。 「应天府的知府老爷病了。」商晚一面擦着手,一面说道:「听说他病的不轻,请了好久的病假。不去上值就算了,连自己家都不住,说是不够清静,要去别处养病。」 秦霁微微一怔,将那湿帕子又接回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他去了何处?」 商晚两手一摊,眼里满是鄙夷,「谁知道呢?听人说他年纪不大,应才三十来岁,人倒是矫情得很,别人来探病还嫌吵了他的清静。」 秦霁想起最后那日陆迢来看自己,实在不像有病的模样,可没病为何会传出这样的话? 她在桌边坐下来,说道:「或许他真是病得重了,重到不行。」 秦霁这样回商晚,更像是在告诉自己。陆迢就是病了,只剩下两日自己便能离开,不会出差错的。 商晚握着一根竹筷敲在瓷碗上,发出叮叮脆响,引得秦霁朝她看。 「管他做什么呢?病就病吧,不干我们丰州什么事。」商晚一句话安抚住秦霁,夹了一个狮子头放在她碗中,弯眼对她笑。 「声声,明日过七夕,我们一起出去逛好不好?」 秦霁这些日子最远去的便是斜对面的酒楼,人多的地方她都是绕着走。 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这么多日过去,除了最先的渡口的严查,也没有其他事情了,这些日子她过的很安稳。 秦霁垂眸戳戳碗里鲜亮的蟹粉狮子头,唇角往上抿起。 「好呀。」 金乌渐渐落下西山,残余在天边的霞光照进水面,转眼就被摇橹拍散成一圈圈的涟漪,缓缓地漫向四周。 水下的游鱼随这涟漪一起甩着尾巴往远方游去。 「这鱼倒是会跑。」赵望无可奈何地放下摇橹,撩起帘子进到船舱当中,「三爷,丰州渡口就要到了。」 第063章 再撩开船舱内的帘子已是夜间,水面漫溢着沉静的墨蓝,这沉静同幽昏的夜色一起铺到了岸上。 马车驶过几条街后停在一间客栈外边,里面的人却久久没有出来。 赵望在边上候着,抬头望了眼楼上,亦不敢轻易出声。 他们下船后过来接应的暗线指明了姑娘落脚的客栈,还站着不肯走,被他追问一句才结结巴巴说道—— 「姑娘跟个男人在一起住了月余。」 这句话让赵望现在还冒着冷汗。 此等要事早先来信为何不提?大爷特意绕路先来丰州,到了这会儿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抬袖往额头上擦了一把,想着是不是要换个地方住。然而才准备问,毡青的车帘就从里挑开,身着竹青刻丝长袍的陆迢踩了下来。 客栈尚还开着门,柜檯处点了盏油灯,小二正站着在那儿核对这几日店里的住客。 这几日七夕,商贩从各地来了城中,店里的住客要比平时多上许多。他手指点着册子一处,举首望了眼二楼亮着灯的那间客房,它旁边那间还是黑漆漆一片。 那间客房早几日便被人定了下来,却一直未见有人住进去。 才奇怪上一会儿,便有两人从他面前走过,应是一主一仆,这主人身量气度虽好,穿得却很寻常。 小二忙伸手拦,「哎哎客官,小店已经满了,不要打搅到其它客人歇息。」 陆迢的步子停了那么一瞬,转望向那间尚还亮着灯的客房,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暗握成拳。 打搅?歇息? 赵望瞪他一眼,指了指二楼那间黑漆漆的客房,小二立时反应过来,换上了一副笑脸,「原来是二位,小的瞎了眼不要见怪。还请稍等,我这就领你们上去。」 他一番赔笑未有回应,尴尬不已,默默新点了一盏油灯从柜檯边绕出来,给二人照路。 忽而又有个人进来,脚步先时匆匆,见着前边有三个人又放慢下来。 小二回头看过,见是熟人,戏嚯地吁了一声,「商小官人这么晚还跑出去,原是买裙子了,莫不是要趁明日送给哪家娘子?」 商晚哼哼一笑,用那副粗沉的嗓子说道:「可不是,明儿个七夕,叫那婆娘高兴高兴。」 说完便抢走到他们前面,不料这几人也是往二楼走。 已经不早了,这会儿二楼空着的客房可不多。商晚停在自己那间客房外,有意放慢动作,余光觑向一旁。 到楼梯口时,只有那个身量最高的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他提着灯笼,脚步声自身后掠过,在邻着的那间空客房外停下。 商晚斜眼看去,才发现那人正用着鄙薄的眼神看自己,毫不避讳。 她眉头瞬时拧起,正要张嘴,面前的门被打了开。 「等你好久,怎么不进?」秦霁早就听见外边声音,见她不怎么高兴地扭着头,半探出身子也看向邻间。 只看见烛光罩着一片青色身影走了进去,那身影有一二分眼熟,待要再看,已被商晚揽着肩带进房中,她脸上怒容未消,「别看别看,一个脏眼睛的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说到后面几个字时,商晚有意朝着邻间,声音也是放大过的,嗓子听起来浑厚中沉。 商晚已经扮了七年的男人,走路或说话寻常都瞧不出破绽,如今身上有钱,骂人也不怎么收敛,该粗俗的时候绝不斯文。 秦霁笑了笑,又心疼她的嗓子,「没看呢,只看见小官人了。我刚煮了碗甜汤,你现在尝一尝?」 说是甜汤,只是一些润喉的药和花配在一起,最后放上两颗冰糖。未必多甜,只是对商晚的嗓子好,想要她常喝,才喊做甜汤。 带着哄人柔调的话声和甜汤的清香从一扇窗飘进另一扇窗。 一轮孤月当空,斜挂在窗沿。 陆迢立在窗边,捏着那枚白玉扳指看了许久,一声轻嗤过后,原样戴了回去。 翌日,七夕节。 商晚前夜花重金给秦霁买了水仙裙,秦霁投桃报李,出去给她买早饭。 秦霁平日起得本就不算早,商晚比之更甚。这会儿虽还说是早饭,日头其实已经挂了好些时候。 她换上男装,扭头问还在床上赖着的商晚,「想吃什么?包子,烧饼,还是面条馄饨?」 商晚道:「馄饨,要吃大碗。」 商晚常吃的那家馄饨摊前几日换了个地方,离这里远了许多,这些天还没去吃过。秦霁点头,「那你多等一会儿。」 出门时,她望了眼邻间,房门虚掩着露出一条寸宽的缝,依稀能看清门边那人青色衣摆上的竹纹。 秦霁停在廊上,目光紧盯着那儿。 须臾,门「彭」地一声合上。青色衣摆消失不见,只剩下门口飘荡的浮尘。 她拧拧眉,心里的疑虑仍未消失。 这种感觉在走出客栈时更甚,余光中有眼熟人影一闪而过。秦霁跟着找过去,转过弯,目中只有闹哄哄的小摊。 她一直留心,直到买完馄饨都没再发现那个人影。倒是出现另个穿着白色长衫的青年喊住了她,「声兄弟,你这么早出来了,商晚可在家?」 这人叫乌连,是知州衙门里的一个主簿,与商晚交情不浅。他素来嬉皮笑脸,闲事不挂心上,然而此时的语调却有些凝重。 「在。」秦霁沉着嗓子。 乌连得此消息,再不同她多说,伸手拿过那碗馄饨,「上衙已经迟了许久,这馄饨我送给她,小兄弟能不能帮个忙,在前边的书肆替我买本《碌米书》,今日衙里要用。」 他脸上带着笑,又从荷包里取出二两银子递给秦霁,「实在对不住,剩下的钱你自己收着。」 他都没穿官服,去上什么衙? 明知乌连在骗自己,秦霁犹豫一瞬,还是点了点头,望着他朝客栈那边走了过去。 他和商晚认识的时间也比自己要早的多,有话要避着自己说也是寻常。 一直生活的人,身上定然是有些秘密的。商晚从没问过商晚,秦霁也不曾问过她。 * 客栈,乌连急匆匆上到二楼,敲响了右边廊上那间客房的门。 商晚见是他,颇为奇怪,「声声呢?你怎么来了?」 乌连没好气睐她一眼,关上门把人拉到里面,压低声音,「还念着你的声声,先想想自己吧。」 「我怎么了?」商晚甩开他的手,端起馄饨在桌前坐下,脸色不好看起来,「上回不是才给了五十两?一张户籍而已,值当你回回来薅我?」 「怎么一早就生气?行行好,别对小的摆脸色。」乌连拖着把圆凳在她身旁坐下,「就是为着这五十两,我才过来给你报信。」 商晚从馄饨碗里抬起头,「什么意思?」 「今日一早衙里便来了人查你的户籍,查的还极细,你那页纸虽无甚毛病,可若是查到商家去了,可不一定能站住脚。」 乌连锁着眉,「也就是我昨夜被拖着在户房睡了一夜,今早才听这一耳朵。你也知道,前些日新来了章通缉令,悬赏八百两。比你的贵了百番。 找到那位秦大小姐不仅能拿钱,在朝廷那些权臣面前更是立了大功一件,别看州里明面没什么动静,暗地一个个都查的厉害,就怕打草惊蛇。」 商晚继续吃着馄饨,听乌连分析到自己身上。 「你虽不姓秦,好歹也算个政绩,年末快到了,官员审核上总得写些什么。万一你受此牵连被发现,这辈子便再也翻不了身了,晚晚。」 从抄家之祸里逃出来的嫡亲,依照律例要在脸上烫下罪印之后充作官奴。 商晚时时记着这些。 * 秦霁拿着那二两碎银,找了许久也没找见什么《碌米书》,才明白这也是骗她的。索性拿了那银子留在馄饨摊边上吃馄饨。 邻桌坐着几个商贩,说话声热火朝天,有一个还是京城口音。 「我以为南边的生意要比京里好做些,不想也这么难,跑一趟花了大半年,到手才只有几百两。」 「要跑船嘛,天气不好都能亏个底掉,你能赚已经不错了。不过现下也有一笔无本万利的好生意,不必带着货物到处跑,不过是人累上一些。若是运气好,累也不用累。」 「什么生意?」 「你京里人还不知道?前几天就在通告栏上挂着的那张通缉令,秦霁的悬赏可有八百两。像都给你画出来了,说是礼部尚书的女儿亲自画的,二人之前往来甚密,不会有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吃着馄饨的秦霁一呛,捂着脸勐咳了一阵。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微垂着头,步履匆忙,拂袖生风。 她被通缉多久了,竟连此处都不放过? 回到客栈,才推开门,秦霁便怔在了门口。 不过一个时辰,里面同她去时已成了两番模样,纸张和物件都散乱在地上,馄饨的汤碗碎成一片片躺在汤渍之中。 空气浮着馄饨汤冷掉后的油腻味。 一片狼藉。 她一直站着,直到被身后的脚步声惊醒,秦霁转身往楼梯处走,才提步,便被另只脚绊着往前倒了下去。 瞳仁中倒映的黑色地板倏然放大,她还未挨到痛,腰肢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给牢牢圈住。 第064章 她已经站稳,腰间的手臂却仍未收回。 这搂抱的感觉太过熟悉,秦霁心跳如擂,抬眸去看,面前却是一张全然陌生又普通的脸。 她低下头去掰他的手,才刚刚碰到他的衣袖,男人的手掌便擦着她的手心松了开。 视线中白玉扳指一晃而过,在她的掌心留下一抹凉温。 她的感觉没错。 扳指和身量也没错。 身后的人就是陆迢。 他还站在后面,只要秦霁稍退一步,后背就会撞在他胸前。 狂跳的心口此时就像一个被摆在窗沿上的瓷瓶,摇摇欲坠。秦霁此刻不敢回头,如同掩耳盗铃,只要她不去看,就没有遇见陆迢。 小姑娘的颈背快要僵成一条直线,两只手攥紧了不够合身的袖口,就连韧薄的耳背也泛起了微微的红。 陆迢冷嗤一声,「见鬼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有如给摇晃在边缘的瓷瓶最后一碰,只稍稍用了那么一点劲,瓷瓶便匡当摔个粉碎。 秦霁松开衣袖,指甲直接掐进了掌心,她用尽全部力气终于能朝前迈开一步。可才走至楼梯口,便看见了站在下面的赵望。 他的脸也变了些,却比陆迢的好认,穿着与今早一闪而过的黑影相符。 秦霁脚下一顿,折身回了客房。 里面到处都是凌乱不堪,唯有商晚给她买的那条裙子还好好叠着放在床尾。她拿起这条裙子,便看见了藏在下面的两块银锭。 这是商晚给她备下的路费。 秦霁鼻子一酸,转过身,见陆迢还站在门口,那股酸意便转为了怒气。 明明只差一日了,他为什么要过来? 既是对她不满,又为何要冲着别人下手? 秦霁几步走到陆迢面前,尚还余有两三分理智,知道不能将事情闹大,两只手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拉进来,关好门后才开始生气。 她质问他,「陆迢,你凭什么这么无耻?」 秦霁的声音不大,但话里的厌恶却是从未有过的重。便是他们那夜吵起来,也未见她说过这样的重话。 声势是有了,可人还只能够到他的肩,就连表达不满还要仰起脸来看着他。如此这般,气势便差了一截。 陆迢目光沉沉,稍朝她倾身,面前的姑娘便退了一步,轻易夺回主动, 「你说谁无耻?」 他的声音低的如同要暴雨前下沉的黑云,石青云纹靴抵在小小一只月白云头履前,一步一步将她逼退到这间客房唯一能卧人的地方。 秦霁身后一撞,便坐了下去。 陆迢早先已在这房中看过一遍,从里面的用度已经知晓和她同住之人也是女子。 可是女子又如何?和女子便能同睡一张床?还是这样窄的一张床? 唿吸稍重便能吹到她脸上,翻个身便要贴着她各处的软肉。 才多久,她便能同旁人这么亲近? 秦霁永远不会知道他这时所想。 她坐在床边,手里又摸到了那条裙子,怒气仍未消减,「是不是你做的?」 「我做了什么?」陆迢捏了捏她盘在头顶的男子髮髻,「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九天神女?本官会为你花这样的功夫,从金陵到丰州,来对付一个女扮男装的逃犯?」 他在她头顶说话,秦霁看不到他阴沉的脸色,男人咬牙说出的话落在她耳中亦只有一片轻慢和鄙夷。 秦霁已经有月余没受过这样的气,到底是忍了下来。 他说的逃犯,是自己还是商晚?未待她想明白,下颌就被抬了起来。 眼中映入那副陌生的面孔,应是戴的人皮面具,除去一双阒黑的丹凤眼,其余同之前再找不出相似。 秦霁默了下去,要偏开脸,下颌却被他紧紧捏着,动弹不得。这人说的确实有理,他犯不着为自己花这样的功夫。 秦霁深吸一口气,蹙眉望着他,「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家客栈?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陆迢指腹摩挲过面前这张小脸,轻声笑了出来,「当然没有这样的巧合,我到这里,是专程来看你的笑话。」 他学会了摸她的痛处,戳下去时很不留情, 秦霁手里还攥着那条裙子,经这一番恶言提醒后微微垂颈。难过像冬晨的雾,忽然之间朝她漫了过来,美眸也浸入一片湿润之中。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晚晚才给她买了裙子说要一起过七夕。 陆迢瞥见她眼眶湿润,垂在身侧的拇指微抬了抬,又负向身后。 她自找的。 他开门走了出去,秦霁听见隔间房门响动,神思方才平静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那二十两银子还放在她腰间的荷包里,沉甸甸的,拉着秦霁的心也往下坠。 同商晚一起住了月余,她知道写话本没有表面那样风光挣钱。一个话本若是卖的好,商晚能到手的也不过五十几两。 自己在这里给她写了这么久,才写出一本,可平日开销住宿都是商晚在花费。 商晚待她,极好极好。 秦极此时不会抛下她不管。 她坐在镜前,拿着商晚平日抹的黄膏往脸上补涂了几层,想起馄饨摊上那些人所说——礼部尚书的女儿给通缉令画的像。 礼部尚书只有一个女儿,叫月河。月河同她要好过许久,只是后来闹出龃龉,总没见着面,一直拖成了隔阂,到如今已有一年多未曾往来。 秦霁看向镜中,没照出什么差错,便走出门去。先是在小二那里打听了一番,得知的确是官差抓走的商晚。 「州里的主簿亲自过来稳住她,听说还是个要紧的逃犯,把主簿也矇骗了不少时候,这次特意戴罪立功,亏得小兄弟你同他住这么久也没出事。」 小二说的绘声绘色,叫秦霁怔了少顷。 乌连亲自押送?若真是如此,他何需叫自己避开呢?多抓个从犯岂不是功劳更大。 他虽不是侠肝义胆,却也有几分道义。 这些话想必是情急之下给自己脱罪的言辞。 秦霁问到了衙署的路,远远就看见衙署外有府兵森严地列在大门两侧。 她只好等在外边,换了好几家铺子坐,一直到傍晚,才见乌连从衙署大门走了出来。 他对着身旁的州官满脸谄笑,奉承话更是没有断过,直把人送上马车才收了笑,转回这边的道。 秦霁远远在在街尾等着他,待乌连近了,才看清他脸上的颓色。 乌连对着她撑起一个没精打采的笑。「你来做什么?回去吧。」 「商晚呢?」秦霁冷声问他。 乌连继续往回走,背影也垮了下来,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早晨还是挺立的清竹,这会儿却像阴雨天挂在外面的湿帕子,沉闷的往下垂着。 秦霁跟在他后面,听见他平淡的声音,「再过两天便用黥刑,充作官奴,你也别回那间客栈,保不准就给牵连了。」 秦霁跟上去,「我想见她。」 「行,得花钱,十两打点一次。」乌连头也未回地说道。 「那……我若是再花多一点钱,能不能捞她出来?」 这话委实天真,叫乌连真心笑了出来。「也能,八百两能买。」 他停下来,语气已是森冷,「只是你上何处去赚?世上再没有她这样好的主家,钱给的多,人还好应付。」 无论遇上什么大事,在落到谷底之前,秦霁都不会轻易消沉下去。此时她也不愿再和乌连说话,自己拐到另一边,往客栈回。 走进一条窄巷前,视线里一晃而过的黑色身影叫秦霁皱起眉。 她绝对没有眼花。 秦霁在巷子里站了许久,这才抬步往外走,却不是直接回客栈的路,而是另一条窄巷。 赵望奇怪了一番,仍是跟了过去。姑娘的警惕心比常人实是高上许多,叫他不得不小心应付。 这会他愈发谨慎,秦霁稍慢下来,便躲回墙边。 只是这般没多久,赵望折回去,眼前只剩了条空荡荡的巷口,叫他一时有些找不到北。 正待翻上墙,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已近到身后。 他尴尬回首,对上了一脸不悦的秦霁,赵望挠了挠后脑勺,硬着头皮打招唿,「姑娘,好巧,你也到这边走路?」 秦霁一点笑意也无,冷着声问道:「你跟了我一天?」 此次姑娘没给大爷带绿帽,大爷自然还是要带她走的,不然也不会一直留在这儿耽搁,因而赵望也拿她当主子看待,不好讨她的不开心。 可一承认,又等于是卖了大爷。 赵望不说话,看看天,又看看地。 已然是点过一回头。 跟她一天做什么?无非是要回去给陆迢讲她一日多惨当乐子。 秦霁攥了攥拳心,知道寻常说他也无用,转过身往回走。 赵望刚跟了一两步,便听见前面姑娘发凉的声音。 「我现在回客栈,别再跟着,不然一回去我就骂陆迢。」 赵望抬在一半的脚忽然像被缠上粗厚的藤曼,起也不是,落也不是,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秦霁消失在巷尾。 回到客栈,隔间的房门虚掩着,陆迢正要出来,门开到一半,见到她在一边,淡着神色把门关了回去。 秦霁愤愤看着那扇合拢的门,半晌才进了自己的房间。 今日上午出门太急,里面还如先时一般乱,大都是商晚的东西。秦霁收拾许久,到天黑也没弄完。又点了一根蜡烛继续,最为费时的还是一页页散在地上的话本纸稿。 她左寻右找,仍是缺了好些页。 陆迢听着隔间沙沙纸声,眸色跟着变冷,将手里的纸掷到桌上。 最上一页的宣纸赫然写着几个飘逸的墨字——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怪道那女子的话本要比旁人的卖的好,她还真是会找人。 第065章 夜色已深,秦霁垫着那叠纸还趴在案边。 点灯如豆,烛光映在小姑娘的瓷白小脸上,照出了黛眉间缭绕的几分愁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乌连说八百两可以把商晚从牢里捞出来。 八百两。 于之前的她而言的确是一笔巨资。 可现在……秦霁拿出那枚白玉绶带鸟衔花佩,提着丝绦看过一遍。 又看了看同隔间连着的那堵墙。 之前不卖是担心陆迢发现自己在哪儿,惹出麻烦。如今自己就在他的隔间,无需再多顾虑。 这东西,会值八百两么? 翌日,秦霁一早去了衙署,打点好些银两才在见到被关在牢中的商晚。 她抱腿坐在阴暗潮湿的墙角,身上的囚服又脏又大。还不到一日,她已经狼狈得不成样了。 「晚晚,是我。」秦霁在牢外对她招手,「给你买了馄饨。」 商晚抬起头,愣愣看了她一会儿,馄饨冒着热,才从食盒拿出来,香气便驱散了牢里那股又潮又霉的气味。 商晚瘪瘪嘴,想哭又哭不出来,索性挪到木栏边,直接坐下吃起了馄饨。 她吃到一半又放下来,胸口闷着一股哀气,「我吃不完。」 「那就不吃了。」秦霁往里递进一条干净的帕子。 商晚没接,又像刚才一样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她把秦霁的手推了回去,自己抬着袖子擦了擦嘴,「你走吧,今日不是还要上船?」 「今日不走,我明天还要来看你呢。」秦霁捏着帕子伸了进去,擦掉她颊侧蹭到的脏印。 擦着擦着,就有水珠滑落到帕子上。商晚的眼泪到底是流了下来,脸颊贴在秦霁手心,「声声,我好怕。」 「我在这里,我昨天也在外面。」秦霁轻轻给她拭泪,听着商晚说了许多的话,一直到差役来催才不得不离开。 衙署外,秦霁又见到乌连,他今日休沐,两人一前一后去了茶馆说话。 在厢房坐下后,秦霁将那枚缠着五色丝绦的白玉玉佩递给他。 她很清楚,拿着这玉佩去当铺决计兑不出八百两,「我才来丰州,摸不清门路,你有没有法子将此佩换成现银?」 乌连拿起这枚玉佩放在掌心端详许久,他不懂玉,也能看出这玉佩要比寻常见过的好,好的还不止一星半点。 「这是——?」 「和田玉。」秦霁抿抿唇,眼神里透出一股坚定,又道:「这玉佩是祖传的,在大相国寺由开过光,我们家传了三代。」 只有自己信了,才能叫别人也信。 乌连能听出这后半句是假话,他点点头,脸上的颓色淡去些许。 「好,和田玉本就值钱,何况这玉佩的雕工还精细。趁着今日天早,我多跑几趟,想来换个好价不是难事。」 乌连不再耽搁,匆匆起身出了门。他心里盘算着丰州城中谁是相熟的大户,漏了眼前,才出茶馆,便与一人撞了肩膀。 乌连瞥见那人穿着普通,没多放心上,随意挥挥手,「让一让。」 他手里还捏着那枚白玉玉佩,掌心垂下的五色丝绦亦跟着动作在陆迢眼前晃了一晃。 * 秦霁回到客栈,心头轻松不少。 傍晚她在下边买好饭菜,端着食盘往回走时正巧碰见了从外回来的陆迢,仍是顶着一张她不认识的脸。 秦霁自觉这件事要算他帮的自己,恢復成往日的好脾气。迎上冷冷扫来的目光时抿着的唇角微微翘起,往日乖巧的笑在她脸上重现了短短一瞬。 陆迢只瞥她一眼,对上那笑更觉胸堵,随即便收回了视线 秦霁望着他清肃的身影消失在二楼廊上,这才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客房。 入秋后,一天比一天要凉。天寒夜长,风气萧索。* 客房的窗户大开着,秋风卷响树上枯叶,烛火连着墙上的人影都晃了一晃。 夜间秦霁躺上床,全身裹在冷冷的被褥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南边的天气已经这样,甘南想必要比这边冷上不少,过去的路上或许还要添一件暖和的大氅。 也不知秦霄现在如何,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偷哭。 秦霁蒙在被子里,身上冷一阵暖一阵,自己尚还不觉。想到甘南的秦霄和师父,唇边抿出一个浅浅的笑。 第二日涂完黄膏,秦霁去照镜子,只见脸上透着一抹酡红,涂上黄膏后反而奇怪得引人注目。 在案边趴了好些时候才缓过来,再去照镜子,脸上的酡红已经消退许多。 她出门时照旧看了眼隔间,门是关的,里面却有压低的说话声传出。 是赵望的声音。 「三爷,新的地方已经找好了,待布置齐全,明日一早便能搬过去。」 秦霁无意听到这一耳,心下一轻。 陆迢应当没骗人,她想,他来丰州不是为了抓自己。 这两日陆迢常常从外面回来,赵望那日过后也没在自己身边出现过。 他们二人特意装成这般样貌,想是为了别的公务。钦差暗中查案的不在少数,陆迢原来的相貌想是已被多人记住了,要在应天府暗中查案很有难度。 秦霁此刻在心中暗暗祈求他不要插手商晚一事。 今日若能拿到银子,商晚受刑一事便能从明日往后推延,再推推拉拉一段日子,也就能把人给带出来了。 商晚原来的家里不过是商户之家,放她一个并不要紧。 出了客栈,街上处处都刮着凉风。秦霁去到衙署,花了昨日两番的钱才把各路打通,进到大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才同商晚说上一会儿话,便有一个守门的差役匆匆过来拉她出去。 差役脸上满是惊慌,催促道:「快走快走,再不走你也得留在这儿了。」 秦霁跟着他连走带跑地出了牢房,外面还有个打点过的差役等着,见秦霁出来,一把拉住她往外走,转眼就给秦霁抛到了衙署外边。 到了外边,那差役抬手就要赶秦霁走,手还没落下,袖子就被秦霁抓住。 秦霁轻蹙眉头,不解地望着他,这个人收了自己二十两,怎么也该说个缘由出来。 他被一双水灵灵的眼这么看着,头回对个男人生出了于心不忍。伸手拍了拍秦霁的肩,「兄弟啊,你对这姑娘已经够好了,别再执迷不悟了。」 差役们看着秦霁这两天又拿银子又送菜,都以为她和商晚是姘头。 另一个也跟着帮腔,「就是,你不知道,她和乌主簿有——」 他话说到一半,里面便有一声惨叫穿到了天上。 差役回头看了眼,继续推着秦霁往街上走,口中继续道:「有一腿。乌主簿为了救你那姘头,到大商户里威胁人家花大价钱买他的东西,刚刚那商户上门告了一状,他这会儿正在受刑呢。 乌主簿都能做到这份上,和那女人的关系定然不清白。兄弟,你还年轻,长得也好,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为这种女人可犯不着啊。」 乌连出事了? 秦霁站在衙署外,听着里面的惨叫声,隐约辨得出来几分乌连原来的音色。 阴沉沉的天在她进去之前还能漏出点儿阳光,如今抬头,那些阳光落下的漏隙已被乌云填满。 不见天日。 「快回去吧,要下大雨了。」 差役见她不动,又喊了一声。 要下雨了? 秦霁抬起步,一时不知道要往哪里回。天边阴了下来,地上的路跟着变得不怎么清晰。 凭她自己,救不出商晚的。 像在应和她的所想,雨滴从天边成片的黑云里落下来,砸出一片附和的声音。朴蓝棉布长衫被一点一点沾湿,沉闷地黏在小姑娘身上。 秦霁站在一处已关了门的商铺檐下躲雨。 不过两天而已,她身边的一切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静静站了许久,便是雨小了也不肯出去。忽而生出一股执念,想等雨停。 可等着等着,雨又大了起来。短短的屋檐在这样的雨势下什么也挡不住。 凉凉的雨丝在脸上身上拂过,秦霁一路寻着有屋檐的地方往回走,还未走多远,身上已湿了大半。 「姑娘!」 赵望的喊声隔着这瓢泼的雨丝传了过来。 秦霁回过头,他已经站在自己身后。赵望身上套着油绢,手中撑开的伞伸到她头顶,挡住了这一小片雨。 「姑娘拿着吧,这里离客栈还远呢。」 秦霁一言不发,视线越过他落到了停在一旁的青篷马车上。 她实在难以做到不把这两天里发生的事与陆迢联繫到一起,她出不了笑话,他就要动手让她出笑话。 这个人就是要在她身上寻开心,去榴园的第一日,他便说过的。 赵望又伸了伸伞,秦霁接过,转眼就用力往地上一掷,气势汹汹朝马车那边走了过去。 一向斯文的姑娘怎么会有如此举动,赵望愣了楞,望着地上的伞,宁肯相信刚刚是被风吹下来的。 待他反应过来要拦,秦霁已经顶着雨站在了马车边。 她用力拍了两下车厢,窗边的帘子一掀开,秦霁便握紧了拳,「陆迢,你下作。」 陆迢的脸色一瞬便沉了下去,天边黑沉的乌云也比之不及。 秦霁还是第一回 因着生气如此失态,扔掉别人好心递的伞,冒着雨过来泄愤。但这些远远不够,她还是很生气,「他们的事分明就是你做的!」 陆迢面朝着车轩外边,瞥了眼要上前劝人的赵望,赵望即刻停了动作,退到一边站着。 他的目光落回她身上,冷然一笑,语气比今日的雨还要凉上三分,「秦霁,我上次说的还不够?」 「丰州州衙里那点烂事与我无关,至于那个逃犯被抓,与其怀疑我,不如拿着你京城过来的通缉令先想一想,为什么忽然之间,州衙要开始排查起这些可疑人物?」 秦霁站在雨中,手里攥的衣袖已经能滴出水,她仍是不信,「你骗我,你来之前明明都是好好的。」 陆迢眼底最后一点缓和被这句话粉碎。 他来这里之前,她好好的? 好好的? 他偏不让她好过。 陆迢唇边噙起一抹刻薄的笑,眼里满是讥讽,「骗?你还不配。」 他说完便打下了帘子,「驾车。」 赵望忙走回来,在秦霁面前略停了停,将伞重新递过去。「大爷明日就走了,姑娘还是把自己照顾好吧,莫生病了。」 他低声说完,见秦霁接过伞,悄然松了口气。 马车缓缓驶动,赵望又回头看了眼秦霁,见她在撑着伞在往回走,只是脚步要比常人慢上许多。 想是被大爷方才那番话给唬住了。 姑娘聪明是聪明,能把一切都猜出来,可在老谋深算的大爷面前到底还是嫩了些。 可不就是大爷做的么。 可不就是为了她么。 * 秦霁回到客栈,雨已经小了许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她敲了敲柜檯,放下二钱银子,对小二道:「烧些沐浴的热水送到楼上。」 这间客栈烧水要比她在镇江住的那间快上许多,少顷便有热水送了过来。 秦霁在浴盆里泡着,头有些晕,陆迢说的话一遍遍迴响在脑海。 是她害的? 如此说来,的确要更合情理。 商晚明日便要受刑了,她也拿不出钱再进衙署。 难道要看着她受刑,一辈子尽数毁在明日么? 秦霁偏过头,目光落在隔间的那堵墙上。 第066章 夜色深深,雨水斜拍在窗纸上,像是泼了层浓墨,黑得彻底。 隔间洗浴的水声已经停了许久,陆迢坐在案边,终是搁下笔,自嘲一笑。 他擎起案上的烛台,还未上床,门口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咚咚两下便停了。 围在这客房外的风雨忽然间静下来。 陆迢立在床边,并未急着开门,而是抬手扭开外裳上的盘扣。 一颗一颗,动作既慢又轻。 秦霁敲了三回门都没听见动静,鼓起勇气正要敲第四遍,门从里打了开。 陆迢出现在面前,他身上穿着白绸中衣,脸已换回了原来的模样。他身后的烛台还亮着,这会儿想必是正要去歇息。 他望过来的目光格外不善,神色漠然疏离,薄唇闭着,丝毫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打算。 秦霁心里一虚,却也无路可退,硬着头皮喊他,「大人。」 小姑娘甜丝丝的声音与白日喊「陆迢」时判若两人,眸子淌着柔光,樱唇弯向颊边,扬出一抹乖巧可人的笑意。 她是花了心思的,身上穿的不是这两日里常见到的深色长衫,而是一袭鸢色水仙裙,淡月色的水仙花缠在她腰间,勾勒出身子的玲珑与纤细。 便是从来素净纯白的一张好看脸蛋,也施上了粉黛,在烛火的映照下尤为明艷动人。 陆迢不动声色看完,抬手便要把门合上。秦霁反应快,两只手抵着门边先一步跨进来。 人也与陆迢贴近了许多。 可她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衣摆,这人便已经退开一步。 陆迢冷眼看着精心打扮过的秦霁,吐出的字仍是冰冷。 「出去。」 秦霁咬住下唇,立在原地不动。 她怎么能出去呢? 商晚和乌连都受自己牵连,明日一到,便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只有他能解开如此困境。 她走近一步,抓住他的衣摆,几个粉嫩的手指轻轻扯着绸布。 「大人,我」秦霁说到一半,喉头微哽,强忍下来,葇荑把他的绸衫攥得紧了些。 「您上次说了要商——」 未说完便被陆迢打断,他话音里带着轻蔑,「商量你当我多久的外室?」 这话不留一点情面,揭开了秦霁自欺欺人不愿承认的事实。 明明一年之前,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想着自己以后的夫君,二人或是相敬如宾,或是琴瑟和鸣。 可现在——她已经给别人当过外室,如今还要来求着他继续给他当外室。 秦霁眼眶倏尔红了一圈,只乖乖地点头。 下颌被男人的掌心託了起来,他手上的白玉扳指按在她的腮边,凉得秦霁打了个激灵。 陆迢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心中一刺。 旁人有那么重要? 那个女子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能叫她如此情深意重? 他叫她住在榴园,吃穿用度无不精细,换来的却是她的不情不愿。 陆迢将她的脸扭到一边,在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衣摆。 他淡声道:「晚了。」 这两个字打的秦霁手足无措。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要看自己笑话。 秦霁不怕这个,可现在商晚现在只有他能救,一日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看着面前陆迢淡漠的神色,心内万分后悔,白日不该跟他吵。她骂也骂了,扔也扔了,再后悔已经太迟。 短短一会儿,小姑娘的杏眸中便蓄起了泪,长睫盛放的泪珠越来越重,转瞬向下一弯,两行清泪就从眼中流了下来。 这一哭便如同今日的秋雨,绵绵延延没个止歇的时候。 陆迢到底还剩有一点恻隐之心,拇指按在她颊侧抚了两下泪痕,轻嗤道:「有这样难过?」 「嗯。」秦霁知道再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了,垂着眸,应声还带着哭腔。 一旁的灯珠还曳曳燃着,暖黄的烛光映在小姑娘的雪白透粉的脸上,照出来的泪也带着一点光晕。 那光晕沿着薄粉的面皮流至他的指腹,温热两滴,在他手上烫了一下。 也只有在骗他的时候,她才肯当着他的面哭。 陆迢復扳起她的脸,眸光冷清,「是你自己要的。」 这便是有转圜的余地,秦霁正要点头,下颌却被男人的大掌牢牢捏着,点不下去。 「还没说完。」陆迢捏了捏掌中的软腮,语气平缓,「这回由不得你讨价还价,断不断在我,再敢耍这些心思,你少不得要试试本官的手段。」 秦霁矮他一截,沉沉的话音压下来,使她动动手指也难。 若是如此,要熬到什么时候? 见她默下去不说话,陆迢轻笑了一声,转过她的肩,将人送到门口。 拇指揩去她脸上剩下的泪,声音又缓和许多,「还是回去吧,明日拿着钱上船,也不枉你费这么多功夫跑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秦霁怔怔站在原地,面前是黑魆魆的廊道,看不清路,也望不到尽,只有一片待她踏足的深黑。 雨忽而大了起来,悽厉的风雨声混着闷雷围绕在她耳畔。秦霁眨眨眼,眼前的黑变成一层层流动翻滚的黑浪,席捲着朝她而来。 出口就在这儿,可她一步也不敢往前。 陆迢站在她身后,目光瞥到晕在她脸颊的一团薄红。 原来不是胭脂。 搭在她肩上的手往下沉了沉,陆迢俯身,薄唇在即将碰到她腮边时停下,「外面好黑,我拿灯送你?」 薄热的气息从耳畔流至颈侧,把秦霁剩下不多的清醒给淹没。 她迅速地转过来,抓着陆迢的衣襟把脸埋了进去,肩嵴在他怀中轻颤,「我不走。」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醉春楼是,现在也一样。 鸢红的长裙从交襟处被掀开,陆迢轻佻指尖,一寸寸剥出雪白的娇躯,动作不缓不急,好似在展开一副秘藏。 唯有丹凤眼中黢沉的眸色能瞧出些许端倪。 秦霁未能发现,她晕着脑袋偏向一边,身上最后一件衣衫褪去,人也被翻了个面。 后背的凉意倏尔便叫她清醒了一瞬,很快便联想到了浴斛那次,才要起来,便被按着肩压了下去。 男人结实有力的长臂从后环住细细一截春腰,稍往上提。 「晚了。」 陆迢淡声说完,在她腰窝印下一个吻,薄唇在那处软肉含吮厮磨。 这是秦霁最为要紧的地方。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手段?喉间闷出细细的娇吟,因着害怕而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了下去,被陆迢揽在手上。 目光抚过雪背,沿着椎骨分明的嵴线一寸寸下移,末了停在一处。 隔了太久,她似乎自己把自己养娇了些。陆迢才拆开花瓣,还未没入便听她哭着嗓子喊疼。 他下意识要缓上一些,像往常一般。往常若是不缓,便要在她颈边亲一亲,再稍作安慰。 她疼是真的,好哄也是真的。 轻轻的抽泣声又传入耳中,陆迢这回却硬着心肠,抵了进去。 他从未打算轻易放过她这次。 无论在外人眼里自己是何种模样,陆迢心中却清楚,他是一个自私之人,对待自己想要的东西,向来索取的要比给出去的多。 可秦霁三番两次越了他的线。 陆迢为她花了心思,钱财,还有平日里三五分的精力。饶是如此,还是转头就被她抛在脑后。 她不是没有心。 一个妓子找她,她便能连着在夜里熬,给她写路引。一个奴婢受了罚她会拿出贵重伤药,替她们开脱。 如今,对着一个认识不过月余的写话本的,她能做的更甚,全心全意到连身子都能献到自己面前。 偏偏这样的人,在面对自己时不仅眼泪是假的,一二分柔情也是假的。 凭什么? 既然此处不能平衡,那他便从另处索回来,用身上的欢愉抵去心上的亏缺,如此才算公平。 雨越下越大,淋漓摧打着外面的一切,树上被摧落的树叶折断时发出阵阵唿号,瓦片也被浇出阵阵唿号,客房的木床亦跟随着嘲哳作响。 漫天的喧闹填斥在耳边,秦霁的头脑已经昏昏沉沉,却还是发现了陆迢的刻意。 她咬住舌尖,任凭身上前所未有的疼,脸埋在被中不肯再发出一声。 * 醒过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眼前是垂下来的薄纱床帐,亮堂堂的光全都透了进来。 秦霁虚濛濛扫了一眼周边,这里宽敞明亮,陈设雅致简单,同客房里很不一样。 这是哪儿?她怎么在这? 这房中四处都冒着暖意,像一个蒸笼,暖气源源不断往身上来。秦霁有些热,手从被中拿了出来,茫茫然躺着。 外面一男一女在说话,秦霁只听出陆迢的声音,稍顷便有人走了进来。 第067章 司未手里端着食盘,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床帐内的人影探看,她步子迈的阔,未几步就撞上摆在屋内中的一张方桌。 桌腿摩擦着地板往前偏移,她手上的食盘倾下,上面放着的两只瓷碗泼出小半,歪斜着还要一起往地上去。 「哎——」司未唬了一跳,一掌拍在桌上,另只手靠着腕力把食盘端平,救回了上面大半碗的粥和药。 只是屋内原来的静也被她毁得一干二净。 司未很快便意识到了这点,第一个去看的还不是那床帐之内的人有没有醒,而是回过头,看向门口尚未挪步的陆迢。 她讪讪一笑,「大爷,这汤没洒。」 陆迢冷着脸,眼神中写满了「滚出来」三个大字。 等她到了门边,陆迢乜一眼里面那张床,声音极轻道:「今日天气不错。」 这是在跟自己说话?怎么听着像寒暄? 司未诧异之下又侧头往外看了眼。 天是阴的,无风无晴。 她犹豫回道:「比起昨日,确实好上许多。」 陆迢颔首,「你去后边西墙那边站着,天气不好了再进来。」说罢端过司未手中的食盘,转身步进房中。 掀开床帐,秦霁已经醒了。 瓷白小脸还有着两团绯晕,上面的杏眸如含春水,腮边搭着一两绺散发,剩下的青丝散乱在枕上,叫人浮想联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叫陆迢浮想联翩。 喉间莫名干燥,他克制地滚了滚喉结,将昨夜那些活色生香的场面一起咽下。 陆迢清楚,她这副模样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病了而已。 今早起来,秦霁的额抵在他胸前,热得不寻常。陆迢探到她的后颈,那儿却浸着冷汗,冰凉一片。 人被他擦过一遍,看过大夫,一行人又换到这里,她一直睡着未醒。 如今已是下半晌,陆迢在床边坐下,探了探碗沿,尚还热着。 偏过头去问她,「起得来?」 秦霁避开眼,轻点下颌。手撑在床上,才挪动腿,身下便兀地一阵刺痛。 一声痛哼冒出喉咙,秦霁咬着唇肉忍了下去,小半晌才挪到陆迢旁边。 食盘里一碗是药,一碗是粥。秦霁抬眸睇了陆迢一眼,伸手要去拿那碗药。 指腹还没搭着瓷碗,陆迢便端着食盘侧身,躲开她的手。 他将粥碗放到离她近的这端,又转回来,「先喝粥。」 「我不饿。」秦霁微蹙眉头,手也放了下来。 身上到处都热,生出一股躁气,叫她不耐烦听别人管自己。 很不高兴。 只是这样的不高兴在见到他微抿的唇角后迅速藏了起来。 秦霁两只手端起那只粥碗,挨着他安静吃了两口后将调羹放入碗中。扭头看看陆迢,他的唇角还是微抿着。 她转回来,又拿起调羹小口吃粥。 是栗子粥,里面加了鸡丝。栗子被切成小块,轻轻一抿便化成细沙,含在嘴里冒着甜融融的暖意。 秦霁尝出了一点味道,几口过后鼓着腮又转向陆迢,他的唇角仍是微抿着。 床边摆了好几个熏炉,竹篾熏笼盖在上面,网住了一块块发着红光的炭块。 秦霁的目光在上面停了会儿,垂下脑袋盯着还剩了半碗的粥。 饱了。 她拿着调羹装模作样的往嘴里送了两回,细细把唇瓣抿干净。再一次转过去时,陆迢已经先一步侧过身,脸正对着她。 目光在尺寸之间相接,秦霁很快就避开,把手里的粥碗捧得紧了些,「大人。」 陆迢知道她要问什么,并不想听,「那个写话本的已经出来了。」 写话本的? 秦霁钝钝地把这话想过一遍,明白了是商晚无事,嗯了一声。 陆迢瞧见了她弯起的唇角,分明早就想到过,可现在仍是叫他心里不痛快。 他拿出她为难捧着的那只粥碗,端起食盘走了出去。 秦霁坐在床上,呆呆跟着他的身影转头,一直到陆迢从门边消失才回过来。 她併拢腿,那股湿腻刺痛的感觉并未消失。 过了小半晌,陆迢端着热好的药重新进门,只看见衾被里鼓起了一团。他已走到床边,裹在被子里的人仍是一动不动。 人坐在床上,朝着里侧,从头到尾由云丝团花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嫩白的裸足分开着露在被外。 「喝药。」 他说完,被子里的一团动了动,那双裸足缓缓并在一起,收回被中。里面的人小心翼翼从被子里钻出。 转过来时脸上已经红成一片,就连眼眶周围也泛着一圈红,欲泪强忍。 她为何如此,陆迢心中很是明了。 一只手心虚地负向身后,屈指按住了扳指。然而人仍是站着,将一碗色黑气苦的药汁递过去。 看着秦霁喝了两口,陆迢才坐到她旁边,不经意说道:「那药涂厚才起效,别弄掉了。」 秦霁动作稍顿,耳根勐地涨红起来,被下的双腿并的更紧了些。 人仍是沉默着,继续埋头喝药。 在这张架子床的小方间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邻坐着,安安静静,只不时有秦霁轻轻的吞咽声。 已过去了会儿,她的耳根还是通红一片。陆迢闲无聊,伸出两指捻起粉嫩的耳珠,夹在指腹间轻轻摩挲。 越捏越红,越捏越烫,好像他指端上有火在烧。 陆迢捏着揉着,直到瞥见秦霁手里见底的药碗后才松开手。 喝药竟比喝粥还快。 「明日去济州。」他不再看她,留下这样一句话后起身出了门。 济州? 这个地方似乎在哪里听过。 秦霁窝在被子里想了好久,才想起榴园她抄了一夜的册子,上面记的正是济州的矿物採运。 陆迢假病又换脸原来是要去查此事。 明天就要过去? 秦霁想出去再问一问,才掀开一点,又急忙盖了回去。 未几,便听见门外又来了人。 秦霁转过头,是一个盘着螺髻的高个女子,她步子轻走得快,窄袖扁青罗裙穿在身上有着凛凛生风的气势。 秦霁第一反应便是她要找自己算帐,毕竟自己才答应给陆迢做外室。她缩着腿往床里面躲了躲。 司未方才站在后院墙下观了一个时辰的天色,顺便受到赵望一番指点,这回进来脚下轻了许多。 离那张床越近,她心下便越是好奇。 上回在瓦官寺能够出动他们一帮暗卫去找,这会到了丰州,又要急急忙忙把在别地追人的她给调了回来。 能叫大爷三番五次着急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司未三两步走到床前,两手翻开纱帐,便见到了里面的抱着被子躲在床角看着自己的小人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一张小巧的鹅蛋脸上是双水灵灵的杏眸,黑缎似的头髮搭在身侧,肤白若云雪,还是小小一团。 司未怔怔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发现秦霁躲在墙角是在害怕,连忙露齿展出一个笑,「姑娘。」 她将床帘挂起,叠上两只手在腰前欠身对着秦霁行了个礼,动作像模像样,只是看起来总有些别扭。 司未做的也不习惯,又抱了个拳,「我叫司未,是大爷派来照顾姑娘的,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对我说。」 她不是来找麻烦的,是陆迢派来的人。 秦霁紧悬的心放下,这才发觉身上已浸了一层热汗。 方才当真是害怕极了。 其实再想一想,怎么会有人跑到这里找自己麻烦? 此处已不是金陵,何况陆迢还在这,想也不会有人来的这么快。 做了亏心事的人,总喜欢自己吓自己。 床边摆有三个熏笼,燃得都正旺。司未才站了一会儿便开始冒汗,摇手扇起了风。 秦霁瞧见说道:「把这些熏笼都拿下去吧,我也好热。」 司未一抬眼,见她额上冒的汗比自己还多,但说话又是有气无力。她犹豫了会儿,说道:「这些熏笼都是今早买的,姑娘的风寒不轻,留下一个如何?」 「好。」秦霁在被子里屈膝坐着,下颌点在被上,在司未搬起一个熏笼要出去时又喊她一声。 司未回头,「怎么了姑娘?」 「帮我拿件能穿的裙子和——」 秦霁说着将下颌转向另一边,声音讷讷道:「和亵裤过来。」 门外穿进一缕风,将熏笼上冒着的热气吹到了司未脸上。 她咳了咳,两手各提一个熏笼,应声好后走了出去。 人才跨出门槛,秦霁便听到她一声忙乱的「哎呦」,紧接着便是熏笼摔在地上的声音。 秦霁嘆了口气,脸埋进被中。 司未一时也有些为难,这院中除了自己,只剩下两个男人。她也是昨日才赶到丰州,对这位姑娘的事还没好好上手。 她在院中绕了一圈,最后踩着步子停在了书房的外边,牢牢实实挡住一扇窗。没多久赵望就从里面出来。 「杵在这儿有事?怎么不去照顾姑娘?」 司未偷偷摸摸往里面看了一眼,问道:「姑娘的衣物放在哪儿?」 赵望带着她往另间房里走,推开门,将两个箱奁搬到她面前。 「忘记给你交代了,姑娘一早的衣物都收拾在这儿,缺了什么告诉我再出去添。」 司未打开后愣了半晌,方才还担心里面没有亵裤,这会儿倒叫她吃了一惊。 何止亵裤?肚兜罗袜,秋裙披风,样样齐全。 大爷竟提前备下这么多东西跑到丰州? 第068章 秦霁换上衣服后便想去净室,她先前流了一身的汗,对此很是执着。 司未在书房禀告完,见到陆迢揉起了眉心,面色似有几分不耐。她心下正琢磨怎么回秦霁才好,转头便听到了陆迢的声音。 「别让她出来受风,把热水搬到卧房里,搬几面屏风过去围起来。」 司未正要应是,嘴才张开耳中又有了话声。 「熏炉也点上,你看着点时辰,别叫她睡在里面。」陆迢说完,食指并着中指敲起了桌面,「还——」 「是!」司未应得响亮。 这是她头回听见陆迢说起别人的琐事,还是接连两句长话,觉着很是新奇。又补充道:「属下一定好好照顾姑娘。」 陆迢将后面的「有」字消了音,扫了司未一眼,略微颔首,「出去吧。」 人走后,陆迢的视线又落回案前的一封密令之上。 年初离京前,他去长公主府拜见外祖母,寿阳长公主留他到了晚上,夜里私宴时,一身便服的嘉元帝也来了。 这封密令便是当时所得。 嘉元帝年近五十,两鬓已是斑白,「昭行,你按说此次本该留你在京中任职,但济州有件事还需你去查……」 济州。 陆迢闭上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 去年年末,济州州衙里一连三个身在要职的官员出事,疯的疯,死的死。 今年接任的知州都找不到,一连几个人选不是伤就是病,拖了七个月才在两千多里外的京城找着了肯接任的人。 这个小州在应天府十三州内原本并不起眼,其繁荣也远远比不上围着金陵的那几个州,可闹出的事其它几个州却是甩着马鞭也赶不上。 那些人在济州做的是冶铁和辎重的生意。 陆迢在应天府的五个月已查出大致脉络,然而他手上还只有一本秦霁抄下来的帐册。 这远远不够。 赵望在外敲了两下门,进来后呈上一封司午寄来的密信。「大爷,刚到的消息,那位李知州已经过了金陵,昨日在金陵下边的一个驿站落了脚。」 陆迢看完信,眸光微敛。 此人在进金陵前便隐匿了行踪,如今十余日过去,才行这点路。刨除路上时间,剩下的十日定是滞留在金陵。 他又是为的什么? * 转眼到了傍晚,陆迢出了书房,才推开主房那间门,便对上了想趁着司未不在偷偷出去的秦霁。 她身上穿着他带来的云纱褶间裙,外面搭了件水蓝的披风。脸上发热冒出的红晕褪了不少,变成两团薄粉,叫人想起春日开满枝头的桃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他移开眼,回身关门。 「大人。」秦霁退了一步,在他身后说道:「我正想去找你。」 她能主动搭话,定是有事相求,陆迢不咸不淡回了一声「嗯」。 不是好说话的模样,秦霁捏住裙边。 先前在床边喝药提起商晚,只不过短短一句,秦霁便发现了他不高兴。 这会儿似乎也没好多少。 可是明日自己就要走了,再会无期。就算知道陆迢不会拿这种事骗人,她也要亲眼见过商晚才安心。 陆迢关完门,秦霁还站着没动。 她松开攥皱了的裙边,去抓他的衣袖,「大人,我想见一见商晚,行么?」 第069章 陆迢抬臂拉回衣袖,绕到里面取了块帕子又出了去,其间未再同她说过一个字。 司末端着晚饭进来时也只有秦霁一个人的份。 秦霁半晌才抬头问,「他不过来?」 他? 司未想起方才赵望教自己的,说道:「大爷现下还在忙,只怕耽误了姑娘用饭的时辰。」 晚饭过后,司未也走了,房中只剩下一个呆呆坐在榻上的秦霁。 她明白过来,陆迢是生气了。 是自己给陆迢添麻烦了么? 他这回出门本来就是换了身份,就连赵望喊的也是「三爷」。 秦霁两手托着腮,越想越觉得有理。然而还没等她顺着这条完全想明白,房门被从外推了开。 托在腮上的两只手跟着热扑扑的小脸蛋一起转过去,待看清人脸,小姑娘的眼睛一瞬就亮了起来。 司未看的清清楚楚,就像一副水墨画,原本是沉静雅致,忽然之间便全部染上了生动的颜色。 秦霁稳稳垂了一个下晌的裙摆翩跹摇动,擦过熏炉,里面的堆积的炭灰也跟着浮跃了一回。 还是商晚先说话,眼睛带着笑,「声声,我出来了。」 秦霁点点头,捧起她的脸,认认真真检查过一遍才松手。 商晚看一眼旁边站着的司未,小声道:「没有刺青,乌连也不知在哪里攀的关系,今日一早把我给放出来了。」 秦霁仍不放心,将她全身都问了一遍。商晚被她逗乐,好半晌才止住笑,又絮絮跟秦霁说起自己今日的遭遇。 她今早灰心等着用刑的时候忽然被告知抓错了人,州官老爷亲自出的条子,说已查清真正的「商晚」已在五年前被抓住,没熬过用刑死了。 因此她以后再也被不必担心被当成逃犯抓走。 两个人站着说了好一阵才想起坐到榻上去。 商晚一边走,一边转着脑袋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的布置虽不豪奢,但也不是普通人家有闲钱能弄出来的。 她虽没开口问过,但心中一直认定秦霁就是有钱人家流落出来的女儿,或因后母排挤,或因家里逼嫁给官老爷,这才沦落到女扮男装去找活干的境地。 两人走到榻前,商晚问道:「声声,是你家人找过来——」 她朝榻上望过去时,话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的步子一齐停了下来。 平整的软榻里侧,叠放了一套男子穿的菱纹寝衣,正朝上的衣襟处沾有好些形迹可疑的口脂。 伤寒留在体内的燥热瞬时全都涌上了小姑娘薄薄的面皮,秦霁结结巴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商晚也反应了过来,用力点头,语气比她要肯定的多,「我知道!」 这声音给了秦霁极大的安抚,她继续认真,努力地掩饰,「他不是我的家人,但是是一个救过我的,很重要的恩人。」 商晚仍是点头,拉起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的?我跟乌连也有过一段呢,不过他太穷酸了,还耽误我赚钱,这才没跟你提过。」 司未背对着二人坐在另一边,她没能发现其中少许的尴尬与慌张,那么多句话进到耳朵,她只记住了秦霁说的一句: 「他是救过我的,很重要的恩人。」 原来在姑娘心里大爷有这样重要的位置,寻常倒是看不出来。 秋夜渐深,明月高高挂在了梧桐树上。 纸窗外尚还能见到房里面隐约的一点灯影,陆迢走进去,烛火还燃着,人却已是睡下了。 秦霁严严实实盖着衾被,只有一张小脸露在外面,睡得恬静又安稳。 陆迢掀开被子躺下,侧身对着她。微凉的手背抚过秦霁的脸,缓缓滑下,停在了她颈侧的人迎脉上。 隔着小姑娘滑嫩的肌肤,他感受到了里面温热柔软的跳动。 陆迢今夜在这门口路过,才知道秦霁真心对待一个人是什么模样,询寒问暖,连对方身上的大小伤也要过问一遍。 他给她的还不够多么? 为什么他没有? 指腹继续往下压,隐忍着用力,皮下的跳动随之加快。 陆迢的恶念被她难受的一声轻哼掐断。 秦霁在睡梦中挣扎一番,还是醒了过来。睁开惺忪的一双睡眼,被颈间一大片凉意提醒着,偏头看向了旁侧。 藉着床边的烛光看清陆迢的脸后,秦霁又清醒几分。 她今夜本是要等他的,可越等越困,迷迷煳煳就睡着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阵,陆迢用不含一点情绪的声音问道:「今天满意了?」 他说的是今夜让自己见商晚一事,秦霁抿起唇,「嗯」了一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他的手还放在自己脖子上,叫秦霁身上有些发冷,她缩缩脖子,给拿了下来。 秦霁捏着他的手没有推开,而是侧过身,又腾出另只正暖和的小手,对上了他的掌心。 陆迢的眸光凝在秦霁脸上,她垂着眸,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两个人盖着同一床被子,被子外面平平常常。然而只有陆迢知道,被衾之下,他的手掌正被一双软暖的小手合在手心,轻轻揉搓。 绵绵暖意从她手心涌出,覆盖在他微凉的手掌,陆迢的指端渐渐也觉出了一丝暖意。 他不自觉俯首,朝秦霁靠近了些。 想是她一整天都没离开熏炉,人也变的暖暖绵绵。不止是手,连带着她睡过的被窝也像刚晒过一遍太阳,洋着一股淡香。 秦霁如法炮制,耐心地把他另一只手也给搓热,结束后还贴心地把他放回了自己的颈侧。 她再开口,声音带了浓浓的困意,「大人,我想睡了。」 「嗯。」 秦霁在闭眼之前,又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陆迢将她揽近了些,挨着她的肩,明知故问,「谢什么?」 「谢谢你。」秦霁勉强提起最后一丝精神,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 她自觉今日给陆迢添了不小的麻烦,一心想着要好好同他道个谢,说完后便没什么再记挂的,整个人都由浓重的困意驱使着闭上了眼。 陆迢指腹轻搭,又感受到她颈上平缓的跳动,先前的不平忽而烟消云散。 她的谢谢? 陆迢收回手,掌心握了握,洋洋的暖意还留在这里。 翌日,秦霁才醒,又是一碗药和一碗粥等在面前。 她偏头躲开,「还早呢,我洗漱完缓缓再吃。」 司未扭头看了眼门边刺目的太阳光,侧身让秦霁也看看,「姑娘,将近午时,再过一个时辰船就该从渡口开出去了。」 「啊?这么晚了?」秦霁心中很有轻重缓急,立即掀被下了床。 司未狠狠点头,「姑娘也觉得午时算晚了?」 「当然晚,怎么不早些喊我?我起床不生气的。」 司未暗暗跺脚,她就知道该喊,她明明知道的! 她心中愤愤,正要把今早陆迢三番两次拦着自己的事情说出来,「因为大——」 第四个字还未说出口,司未便听见了门外有意加重的脚步声。 她立刻老实起来,快速说道:「因为大早上起床容易犯困。」 门口的脚步声悄然离去。 午后几人便到了渡口,上船的时辰正好。 丰州到济州只有两日,陆迢包的船不大不小,船舱里有六间客房,住他们几人倒是绰绰有余。 陆迢来应天府任职的前三年外放在江省当官,他此行拟用的人名叫孙谦,原籍便在江省,在江省当了几年的县官。 如今,他却是拿着嘉元帝亲自送来的委任状,要去济州领这个通判的缺。 济州早有了风声,新来的通判大人原本是个小小县丞,在京里找门路,花费了五千两白银才买来了这个官位。 这些事陆迢一早在年初从京城回来时路上便已经计划好,秦霁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原本就在陆迢的计划之外。 就连此行将人带上,陆迢思来想去,也没找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他的的确确只是为了自己。 隔着一间薄薄的舱壁,秦霁安静的躺在床上。 她才喝一日的药,风寒并未好全,刚上船便犯了头晕,已经躺了好几个时辰。 秦霁呆的这间客房通风最好,床边有一个能开关的小窗,坐起来就能看见粼粼的水面与过往船只。 醒来时周边已经暗了下去,房中只有她一个人。秦霁推开小窗,一阵清风迎面吹了进来,人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她错过了黄昏,天空已经是一片深沉的蓝,只在远处金乌落下的地方,还余有一两朵橙红色的霞云。 再等一会儿,天就要全黑了。 俄而,司末端着食盒走了进来,见她醒着便扬起笑。「姑娘还晕么?」 秦霁摇摇头,「不晕了。」 客房内昏昏暗暗,她靠在窗边,面容却很明朗。配着这深蓝浅蓝的水面,倒像是一副画了。 司未盯着秦霁仔细看了一会儿,心里的奇怪越发浓重。 姑娘的脸上是干干净净的,别说痣,就连一个痘或者印也没有。 那—— 「怎么了?」秦霁迎着她过分直白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 司未虽比秦霁大个四五岁,但她从小就在练武,大了又混在暗卫堆里,年纪从不影响她的缺心眼。 「姑娘,你的脸没事。」她放下食盒,单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道:「我就是觉得你和画像上不大一样。」 她的画像? 秦霁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司未。 陆迢他何至于此? 司未见她不信,又道:「是真的,姑娘,你的画像我还留着呢,这就回房拿给你看看?」 秦霁答应了她,不多时,就看见了司未带进来的「画像」——一张盖有官印的通缉令。 第070章 通缉令上面的人像的确与秦霁不大相似。 唇更厚,眼更肿,中庭有个极小的黑点,分不清是痣还是墨渍,只脸型和眉毛两处画的还算相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司未两手举着通缉令摆在眼前,想了想又道:「也不能说完全不像,只是要凭这画像来找姑娘,是怎么也找不到您面前的。」 秦霁听出了她话里的疑惑,两手托着腮,只温温一笑。 因为是月河画的呀。 目光往下移,落到画像下面的一行墨字上,司未一瞥,连忙把这通缉令给捲起来,「姑娘,你先用些饭,晚上还得喝药呢。」 她见秦霁面色如常,以为没被发现,便安心地起了身,口中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心,有大爷在,你不会有事的。」 秦霁颔首,浅浅笑了一下。 待司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双杏眸才失了笑意,同渐黑的天色一齐黯淡下来。 她都看见了。 通缉令上小字写的罪名是杀人,元月十七,于京畿河边杀害工部侍郎之子陈启。 只眨眼的功夫,天边两朵霞云不知所踪,水面也沉沉覆上了一片墨蓝。 关上窗,客房内愈发见暗。唯一一处亮光,还是床边小桌上点着的一只烛。 秦霁坐在床上,盯着这只烛。 烛芯上挂着簇血红的火苗,在噼帛声中倏尔爆胀,迸溅出一室血光。烛火底下的蜡滴越来越多,堆聚在一起,像极了两具被烧枯的白骨。 到了夜深,陆迢进来的时候,里面已漆黑一片。擎烛照过去,床上的人也没好好躺着,裹着被子蜷成了一团。 他解下外面的衣裳,上了床,还不见她一点动静。 陆迢拉了拉被子,里面的人反而裹得更紧。他在这团被子上拍了两下,「你是变成了秋蚕,在这结茧?」 男人的声音在这一片黑夜尤显清晰,叫人无从忽视。 除此之外,他的话还带有一种熟悉的刻薄,像一柄利刃。 眼下,这柄利刃却是切断了一直纠缠在秦霁耳边的惨嚎。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小声喊道:「陆迢?」 陆迢不理睬,继续拍她,「被子。」 真是他的声音,就在自己身侧,秦霁松开手,把被子分了一半给他。分被子时秦霁碰到了他的胸口。 是热的,在跳。 她安心了些许。 只有些许。 陆迢一睡下便不说话了,秦霁后背空空,翻来覆去,又躲进了被子里。 弯腰时额头「不小心」碰到了男人的肩,秦霁顿了一会儿,没等到陆迢将她移走,便就这么抵着。 那张通缉令叫她惴惴不安直到现在。 秦霁不认识陈启,可对着上面的「杀人」二字,却无法做到理直气壮地否认。 她杀过人的,还是两个。 额头还抵在陆迢肩上,鼻樑也挨着他的寝衣。 那张通缉令陆迢定然早就看到过,他怎么还敢同自己睡一张床? 夜里,河道上的浪要比白日大。他们乘的这艘船偏小,舱房只有一层, 秦霁躺在床上,浪一过来,她便能感觉到。有些昏沉的脑袋对此项尤为敏感,却也仅仅是敏感而已。 清醒的神思仍是要被一层层浪花拍进水下。 她摸到陆迢的手,轻捏了捏,低声喊道:「陆迢。」 他一点反应也无。 秦霁有些气馁,稍时又振作精神,用力捏捏他的手,语气郑重,「陆迢,我杀过人。」 陆迢头在软枕上挪了挪,「嗯。」 「我没说假话。」 「哦。」 这人的反应再平淡不过,好像她说的是今日吃了什么。 秦霁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默默松开他的手,转回里侧。 人还没重新蜷成一团,腰间便穿过男人精健的手臂,紧接着后背便覆上了一片暖热。 陆迢的声音混着他暖热的吐息,一起经过秦霁耳畔。 「害怕了?」 秦霁点点头,又转回来对着陆迢,脸埋进他怀里,「很怕。」 她极少有这样的时候。 陆迢一怔,往后撤了撤,手背探向秦霁额前。 比昨日还要烫。 秦霁又朝他怀里拱了过去。 陆迢抬手抚上她纤薄的嵴背,缓声道:「上元节夜,火里出来的两具焦尸在官府放了几天,便送进了漏泽园安葬,大相国寺的和尚每年都会为这些人超度一次。」 他扯了扯秦霁的头髮,「死都死了,不必再怕。」 男人的声音磁沉,配着这缓和的语气,像在桐木筝上拨动出来的乐声。秦霁的思绪跟着这乐声走了一阵,骤然停下后又什么都忘了。 秦霁有些没明白他说的意思,只跟着「嗯」了一声。 第071章 翌日清晨,陆迢先醒,洗漱完回到客房,把床上的秦霁从被子里面挖了出来。 陆迢伸手覆在她额上,几息过后才确认—— 同昨夜一般烫。 白皙清透的脸上晕着两团酡红,她睡得却还是很沉,绵缓唿吸里也带着沉沉的困意。 这两日里,秦霁有两夜一日都在睡。 陆迢捏了捏她的脸,便见秀眉轻蹙一瞬,人仍没睁眼。 这药性于她而言还是大了些。 不止一些。 秦霁这回一睡便睡到了中午,乍然看见站在床边的司未,懵了好半晌才想起是谁。 司未探了探她的额头,「姑娘,你还晕么?」 「不晕。」秦霁揉揉眼,「就是很困。」 她慢慢吞吞洗漱完,清醒了少许。因而在用过午饭,司未又端来一碗药时,并没立即去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日光明晃晃从窗边洒进来,映在那双清透的黑眸之中,很有审视的意味。 司未不由心虚起来,前几回的药里确实……确实加了些药方上没有的东西。 是辛葵。 辛葵性温,服之生热,虽能解风寒之症,但也会生出别的症候。 神思不专,头脑昏沉,像姑娘这种的,还多了个嗜睡。 可那都是大爷叫放的,与她无关。如今这碗是真没有了,只是一碗普通的,能解伤寒的药。 司未讪笑,又递了一遍,秦霁仍是不接,望向她的目光里充满怀疑。 她无可奈何道:「那我喝给姑娘看一遍。」 秦霁默默望着她。 司未弯肘收回碗,嘴唇还没碰到碗沿,沖人的苦味一股脑先涌进鼻腔。 她瞬时皱紧眉头,正为难着,隔间陆迢的咳嗽声穿过薄薄的舱壁传了过来。 司未立马改口道:「那我去送给三爷喝?」 她提高声音,有意要给隔间也听到,「三爷总跟姑娘在一起,不注意着些,过了病气可不好。」 秦霁用力点头。 司未出了门,听到她顺利送完药,秦霁站起来,蹑手蹑脚停到了隔间客房的门外,半掩着身子探头往里看。 陆迢正坐在棋桌旁,药碗放在一边。 他落完子,便端起了药碗。 一口喝尽。 秦霁看得清楚,心中疑虑被打消。 或许真是困了,秦霁想着,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余光瞥见门边的人影离开,陆迢才拢起眉心,起身去倒了杯茶。 这药还真苦。 怎么她每次喝都是不声不响? 这两天都是晴日,客船慢悠悠驶在河道上,时间成了船下的水,随着日夜不停的摇浆声淌了过去。 秦霁正是被拍船桨的声音给吵醒,她回房没多久又撑不住睡了,这会儿醒的却正是时候。 才推开床边的小窗,澄黄的余晖便投了进来。 她赶上了黄昏。 秦霁还没见过水上的黄昏,从京城南下的船上,她镇日惶惶不安,根本无心去赏景,此时却能腾出这个闲心。 窗外,天边云蒸霞蔚,一片晴空中见不到一点蓝。垂眼往下,水中倒映着的是粼粼霞光,金乌在波浪上浮动,好像掉进了另一片天。 陆迢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她半坐在床上,手搭着窗沿往外看的情景。 「在看什么?」 「夕阳。」秦霁心情尚可,说话时不自觉翘起唇角。 陆迢关上门,他上床时,秦霁自觉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半窗边赏景的好位置。 陆迢便坐在她旁边,将就着望向窗外。 他自幼便生活在金陵这片水乡,这些景都是从小看到大的,并不觉稀奇,不像她。陆迢的目光收回来,落到了她的脸上。 秦霁很快便察觉到了,她实在迟钝,这会儿才想通方才听到的「嘎吱」声因何而起。 他关了门。 手从窗沿落下来,才撑在床上,还未来得及想出藉口,陆迢先说了话。 他偏首问她,「涂药了么?」 秦霁一懵,随即指了指一边桌上的药碗,「刚刚喝完。」 「不是这个。」陆迢伸手摸她的额,烧已经退了下去。「我帮你涂。」 这种事上,少有秦霁选择的机会。 陆迢将她抱到自己身上,一只长臂环住她的前腰,提起堆在腰间的繁复裙摆,另只手则往下去,给她涂药。 他指端裹了一层白色药膏,初初探入,那凉意便惹得秦霁打了个激灵,后颈变得僵直。 才一个指头,就被一腔柔软紧紧裹住。 陆迢偏过脸,唇掠过她发烫的耳, 「上药怎么也怕?」 男人的语气一本正经,然而动作却全非如此。 凉腻的药膏早被抹了个干净,指腹在紧裹中绕着圈,一遍一遍,往柔软深处推进。 他的指腹粗粝,上面有一层薄茧,每一厘的移动,都能在身内蹭出烫人的温度,几乎要将秦霁烧化。 秦霁垂下眸,湖蓝的云锦裙面在床上铺开,一阵风吹进,裙面如生波纹,浮漾着流动。 不是风吹。 裙摆下,脚趾紧紧蜷成一团。秦霁忍着快要溢出喉间的轻哼,没力气地推推他拦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你涂好了么?」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尾音有轻微的颤。 谁在给她涂药? 下颌靠上她的薄肩,指腹在一片潮热中捻动,尚未觉湿腻。 他闷出一口气,鼻尖碰碰她的颈窝,喑哑道:「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窗外,燥热的霞云落在水面,一片一片,浪花翻动时带起滚烫的温度。 凉腻的药膏渐渐化开,融成水,淅淅往外流。 指尖已经变得潮湿粘腻,靠在他胸前的人亦是酣眼迷离。 身下骤然一空,秦霁尚未缓过神,好一会儿才转向他。 她轻轻咬着下唇,杏眸含着盈盈春水,唿吸都是轻微的不稳。 小模样瞧着还挺委屈。 陆迢低下脸,缓缓朝她压近,还隔着寸余的距离,便看见小姑娘闭上了眼,唿吸也屏了起来。 他在她腮边啄了一口。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涂好了。」 秦霁才闭上的眼又睁了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她望着他,这回真有了一点委屈,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偏唇又紧紧抿着,不肯说一个字。 没好。 小姑娘一双杏眸朝他望了过来,里面水光潋滟,好像要把人溺进去。 陆迢捧起她的脸,明知故问,「怎么了?」 他不戳破,要秦霁亲口说出来。 她的感激和依赖都飘忽不定,来得莫名,走的也奇怪。这些太虚也太空,唯有身体的欲望真实可控。 以后不知还有多久,他们之间,总要有些真的东西用以维繫。 陆迢捏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带上,眸光沉沉,声音也沉沉。 「想做什么?」 秦霁缩了缩手,手腕被他圈着,没能收回。 她的眸一落下,便看见了陆迢浮凸的喉结,在轻轻滚动。目光被烫到一遍,又往上移,便看见了阒黑深邃的一双丹凤眼。 他现在没带面具,这副容貌是英朗好看的。 想做什么? 秦霁拨了拨他的腰带,并不算紧。 其实过了这么一会儿,她又能忍住了。那些隐秘的欲.念,再等一等就会消散。 可是—— 为什么要忍? 她记得偶尔有过的欢愉,很舒服。 既然陆迢能从她身上得到,那她为什么不在他这里拿回一点? 秦霁碰了一下他的腰带,轻轻说道:「想——」 风来水面,月到天心。 一浪一浪的水停歇了下来,轻拍在舱壁,留下一道道湿痕。月光从窗中洒进,落在光洁的玉臂上。 陆迢瞥过去,把她的手塞回被中。 两道目光不经意在月下相接,秦霁默默移开眼。 她堕落了。 稍时,陆迢点亮了房中的烛,偏头问她,「吃什么?」 秦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药。」 陆迢拧起眉,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 不多时,他便端着食盘重新进了屋。 今夜月光明亮,繁星点点,照的这间客房也如白昼。 床铺上的被子已经铺的齐整,一封弄皱了的纸放在最上。那是司未先前寄来的密信,陆迢移目,秦霁正坐在桌边,像是在等他。 那封密信,上面虽未提及名姓,可光凭李知州,京城这两处,想必她便能圈出一处。 陆迢敛了眸色,走过去,将一碗粥送到她面前。 两个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则更为安静。 秦霁在这一片安静里细细喝着粥。这碗粥里不只是米,还有蟹肉和莲子。 小段的蟹肉在米粥中很有一番鲜美,配上鲜甜的嫩莲子,尝起来并不见腻,唇齿间似乎都留有荷叶的香气。 很好喝。 她放下碗时弯了弯眼,陆迢垂眸,捏着调羹拨动底下的粥,寻出一颗莲子吞了下去。 翌日,天才濛濛亮,陆迢已经醒了过来。 下午便要在济州码头靠岸,船开得快上了许多。 他偏过头,一旁的秦霁还闭着眼,睡得恬静。 昨夜那封信她没看。 忽然想起和她初见时的情形。 寒冬未尽,白色斗篷掉在半化的雪上,她只穿着一条水色的襦裙,极为刻意地扑在李去疾怀里,一声声喊着「三哥哥」。 陆迢撩开挡在她脸上的散乱髮丝,时隔数月,原来当时一面竟被记得如此清晰。 三哥哥? 好亲切。 陆迢知道她父亲本也姓李,只是陇西李家那么多男丁,她能喊出多少哥哥来? 他在她腮边咬了一口,又想起那日李去疾要去安善坊,路过御史府外,在梯子下接着她的那个禁卫军里的人。 二人想必也认识。 这一想便停不下来,接二连三的人影浮现在陆迢脑海。 还有给她送大氅和银两的冤大头,那个为了她把人踢到河里的清河县主。 便是分派到各地的通缉令,她秦霁的这张都能出现这样一副全然对不上的画像。 这回是礼部尚书的女儿。 陆迢此刻才发现,围在她身边的人,竟有这样多。 他何尝不是? 第072章 船停靠在济州渡口时,天色已经不早。 将要下船,出房门前,陆迢拿出了帷帽给秦霁戴上。 「方才说的都记住了?」 秦霁点点头,他仍不动。 两人隔了层白纱对视,秦霁先垂下眸,低声道:「三爷。」 这才走了出来。 陆迢先时说了遍两人此行的身份,他叫孙谦,江省人,现来赴任济州的通判。 而她则是他在金陵买的小妾,仍是姓禾。 两人到了岸上,陆迢看一眼渐昏暗的天色,并未去州衙领职,而是同秦霁先到了客栈落脚。 定的是上好的厢房。 入夜,秦霁洗沐完,便见陆迢身穿寝衣半靠在榻边。她一顿步,去了另边椅子上坐着,歪着头绞起了湿发。 自打她得了风寒,头脑总是昏昏沉沉的,就连在船上这两日也不甚清醒。 刚刚沐在水里的时候,秦霁才忽然疑惑不解,她怎么又给陆迢当了外室? 简直像在做梦。 可惜并不是好梦。 她想得出了神,手上动作越来越慢,同样一绺头髮被蜕巾擦出了捲毛也没发现。 一道黑影覆到身前,秦霁恍然抬起头,一张蜕巾迎面盖了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她顿了顿,喊道:「三爷?」 「好好擦。」陆迢取下她手中半湿的蜕巾,幽幽说道。 等秦霁把头髮擦干,灯架上的烛火已经矮了大半截。 时辰已经不早。 陆迢还半靠在榻边,手里拿着几张暗卫一早便送来的图纸。见到她起身,他便往自己身旁拍了拍。 「过来。」 秦霁刚坐下,那几张纸便到了她手里。 是宅院的图纸,不仅画了宅院里面,每一张旁边还留有小字做的标註。 在哪条街,是闹或静,周边有何大户……涉及到此类都写的极为详尽。 「我们要在这里住段时日,这几座宅子你选一座。」陆迢揽上她的腰,将人收在自己怀里,闻了闻她发间淡淡的木樨花香。 秦霁看的倒也仔细,先是图,再是字。翻到最后一张纸,还未偏头,陆迢便抬手按住写有小字的地方,将这张图纸抽出。 「此间不好,到剩下的里面选。」 他手里那张图,画的是留安街的宅子,京城新来的李知州便住在那附近,几步路便能拜谒一番。 无论这两人认不认识,陆迢都不会叫秦霁知道。 他不喜欢麻烦。 譬如她刚刚走神,难不成是在想什么好事? 秦霁无可无不可,在剩下的几张图里选出了一张递给他。「这里好么?」 是风来园的图纸。 风来园在明月桥附近,不远便有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不清静,却也不喧闹。 陆迢不必看都能记得这些。 他还记得,这座宅子的院墙最矮。 陆迢揽在她腰间的手收的紧了些, 「好。」 * 翌日,济州州衙,籤押房。 房里只有一扇小窗,光透不进来,里面很是昏暗。 左侧等人的漆木桌面落满了灰,不知给谁端的茶盏还放在这上面,里面的水没动过,几片茶叶已沉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太暗了的缘故,连带这静置的茶水也泛着暗黄。 忽地,外面传来一声笑,桌上的茶水跟着微微震动起来。 先前满脸不耐的书吏去而復返,进门已是一脸的谄媚,他走到陆迢跟前,双手送还先前的告身和委任状。 「原来是孙通判,叫您久等了。」 这书吏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唇边两撇八字鬍,笑起来鼻子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沟壑,小而圆的一双眼珠却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精明。 杨六手上一轻,随即捏着袖子要去擦桌,不忘朝外喊道:「来人,给孙大人看茶。」 忽地慇勤起来。 陆迢起了身,面上含笑,「茶是不必了,孙某不过一届小官,怎么敢劳烦各位一趟趟跑。」 六品的通判的确不算入流的大官,可在州衙上份量可不小,何况还是对着这么一个品级都没有的差役。 他这句话实在自谦地过了头,杨六听后眼睛一转,把陆迢上下打量了一遍,心道果然是买官买来的,人情这方面还算练达。 袖子停在桌面恰恰一厘的距离,他又收回来,没沾到一点灰尘,脸上的笑又真切了几分。 「瞧您说的,的确不是我们有意耽搁,这些月来州衙里堆积了不少的公事,前些日子知州大人到了任上,可不得紧抓着点? 他去邯县前再三吩咐,叫小的们做事务必样样在案,留下痕迹,否则便有的追究。因而这回耽误了好些功夫。」 陆迢朝他瞥过去,杨六已经合上嘴,眼中留笑。 隔日,陆迢休沐,也是定的这天搬出客栈。 他还找了牙人先去看宅子。 秦霁早就在纸上看过一遍,这回跟着出来只留在马车上,司未跟她同乘一车,也没下去过。 陆迢则跟牙人一起乘的另辆马车,每到一处正在外赁的宅子,他便要同那牙人下去走一遭,边上还跟着个差役打扮的中年男子。 他们边走边聊,不时还响起一阵笑声。 这一程实在花了太久,司未耐不住性子,马车停下时掀起车帘往外看,不忘同秦霁小声嘀咕。 「三爷还真是来选宅子的,明明这儿早就有咱们的人,何必托这种人来办?」 秦霁顺着司未不满的视线望过去,见到了先前便跟在陆迢身旁的差役。 个头偏矮,黑黄肤色。 这人身上的皂衣像是穿了多年,好几处都勾了丝,泛黄泛旧。乍一眼只觉他打扮贫苦,可细瞧去,这人皂衣领口露出来的里衫,却是簇新的丝绸布料。 陆迢此刻正在朝他道谢,司未听见很是不满,把嘴撅得老高。 「这还用得着谢他?他找的这家牙行,先前带咱们去的都是什么宅子,要么远,要么贵。好不容易才找着这里,添完一通麻烦三爷竟然还给他赏钱是什么道理。」 秦霁双手托起腮,轻声回道:「不是赏钱。」 是寻个名目打点。 在地方衙门,官员会跟着朝廷的任命来了又走,常有换动,可衙门里办差的差役却不会。 少谙刀笔晚尤工,旧贯新条问咯通。* 差役们在衙门里呆了多年,对衙里一应事务内情和惯例都再清楚不过,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爹爹给她讲过这些。 司未气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又点头应道:「嗯,三爷真要给赏钱,才不止这点。」 秦霁没听她说的什么,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离那差役不远的陆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一下船,他说话便换上了江省口音,现下也没变。 顶着那张完全不同的脸,用着外省口音同一旁的差役和牙人叙话,问及当地风俗习惯地的模样全然就是一个外乡人。 甚至他吩咐赵望给钱时,脸上还摆着驾轻就熟的笑,叫收钱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卑微。 言谈举止之间都透出一副老练稳重的蠹虫做派,丝毫不见违和,似乎这人本性就是如此, 秦霁从不知,他还有这般长袖善舞的一面。 这样的人,城府该有多深? 她后背涌起一股凉意,攥着裙边,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风来园的租契立好,这一帮人也终于得以打发走。 陆迢看着他们乌油油的脑袋左右晃荡,如同黑蚁,口器举着偷来的糖块,各自钻入一条条看不到尾的巷道。 他背过身,脸色阴恻恻地沉了下来。 行至听雨堂前,陆迢脚步倏忽顿住,想起前次马车上秦霁一直偏着头看坐垫,心头又是一堵。 他攒着眉,移步去了偏房。 才推开门,便发现要躲的人恰也在此处。 秦霁穿着鹅黄软绫花间裙,宽袖用襻膊绑起,提了笔正在一面空着的屏风上作画。 下马车的时候,她发现陆迢跟那差役说话时抿了一下唇角,那是心情不好的徵兆。 秦霁猜的出他因何不高兴,可叫她去宽慰,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自己心中也乱得很,因而一进院子便来了离主房最远的这间偏房。 听见有人进门,她也没回头,毫尖稳稳落在纸屏上。 大约是司未,她只同她说了自己在这儿。 半抹斜辉从窗边透进,陆迢懒得再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他见过她写字,却还没见过她作画。明明都提着笔,却能分出两副不同的模样,秦霁画画时,手腕要更松,落笔旋停亦是柔缓之势。 今日的黄昏流逝在她笔下,陆迢的烦躁与不耐,亦随着她笔尖的墨渍,一同淌干在纸屏之上。 残阳渐渐隐去,梧桐婆娑又掉了两片叶下来。 且青接到信,匆匆回到刑房之外,稍稍侧耳,里面瘆人的惨叫声已经停下。 他拢袖等在外面,不多时,又有两片桐叶坠下,穿着青袍白鹇补子官服的男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且青拾步跟在他身后,道:「主人,两边都有信来了。」 「直说。」 且青一顿,在心里排了遍顺序,道:「济州新来的通判,应是有意结交里面那帮差役。才两日,已经打点了不少。」 「嗯。」 男人不甚在意,皂青靴踩过飘进廊下的梧桐叶,发出吱呀的响声。 该说第二件了,且青闭了闭目,道:「您要找的人,仍是没有消息。」 吱呀的响声停了下来,且青的话却没停。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主人,咱们这一趟带来的人手本也不多,这么些天也不见一点动静,是否要把那些人收回来了?」 济州哪里是好混的地方,他们去州衙的第一日,便见识了那些差役的德行。做了好些混事,为首的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背后的靠山定然来头不小。 他们此刻又因着一桩要案被困留在此,底下若是没人,等他们回到济州,不知要面对何等情形。 且青实在想不通,为何主人要浪费这些人力和时间去找一个下落不明之人。他跟了他这么些年,分明未见他和谁相熟过。 没听见回音,且青继续开口劝:「主人——」 还未说到正经,前面的人便抬手止住了他。 「再找找吧。」李思言望一眼渐黑的天色,又迈了步。 第073章 夜幕落下前,秦霁画完了最后一笔。 纸屏上,笔墨洇染出来的既不是山,也不是水。 而是人。 秦霁站在纸屏前,望着里面的人,呆呆站了好一会儿。 他的戏做的这么好,商晚一事,当真与他全无关系么? 听见身后脚步靠近,她忽地想起司未还在这儿。侧过身,把画让给她看,「你看像不像?」 她说话时圆润的眼尾稍弯,带了一点狡黠的笑意。 陆迢看过去,纸屏上画的共有三人,所涂的笔墨虽少,但形和神都与其对应的本人极为相似。 尤其是最中间那张脸。 与他现在所戴的假面简直一模一样,就连笑时眼角出现的细沟都被她画了出来。 陆迢仿佛又置身于今日那令人生厌的场面之中。 眸光落向一旁的始作俑者,她还算自觉,已经垂了头,视线盯着地板。 他捏起她小巧的下颌,「成心的?」 画这么一幅出来膈应人。 男人的眸光幽幽盯着自己,秦霁更加心虚了,「我……」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还没想好说辞,外面风吹进来,她一冷,猝然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陆迢一个也没能躲开。 尽管他闭着眼,也不难看出冷然的面色。 秦霁知道这人素来爱洁,顿时头皮发麻,忙伸手替他去擦,口中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她实在着急,忘记自己才画完画,柔嫩指腹上沾有各色的染料,这会儿轻轻一拭,便呈在他的脸上。 秦霁发现时已经晚了,还没来得及补救,司未又到了偏房门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已经是用晚饭的时辰,她是过来喊秦霁的,然而还未跨进门槛,便看见里面一张花脸的……大爷? 司未「嗤」的一声乐了出来,脸上一触即发的大笑很快又在陆迢一个眼神下憋了回去。 「哈——吭咳咳咳,三爷,厨里的菜做好了。」她闻冷眼而知嫌意,快速说完后消失在门口。 听脚步声像是用的跑。 房内又只剩下两人,陆迢拿下秦霁的手,掰开她虚握的拳头,粉白掌心上红一点,黑一点,花成了一小片。 这颜色在他脸上留的只怕也不少。 他脸色沉沉,声音也沉沉,「秦霁。」 这人语气很不好,秦霁手腕被他握着,两只掌心朝上,刚开口想要辩解两句,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她这回用手捂住了脸,头直接撞上男人胸前。 陆迢些微的怒气和不满接二连三被她的喷嚏给打断,找她算帐的心思一时歇了下来。 他拍拍她鸦黑的发顶,冷着声,「风寒还没好?」 「好了。」秦霁不敢抬头。 陆迢不应,掀起她颈侧的头髮,在那儿吹了口气,随即又听见一个喷嚏。 夜里临睡前,陆迢端着一碗汤药递给秦霁。 她先是一怔,明白是自己撒谎被识破后,悄悄红了耳根。 像个偶尔做一回坏事,还倒霉被抓包的乖小孩。 她很有趣。 陆迢捏捏她的耳垂,唇边不自觉噙起一抹笑。 吹了灯,秦霁躺在床榻里侧,怎么也睡不着。 半晌过后,她小声道:「今晚喝的药,好像和我在船上喝的不一样。」 「是么?」陆迢也没睡,侧对着秦霁,捲起落在她肩畔的两缕发,在指间轻捻。 他既不解释,也不驳回,这样问回来,反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当真……是不知情么? 秦霁苦苦想着,忽而一道黑影迎面压下。 陆迢揽过她的后颈,印着两片温软的唇瓣吻了下去。 舌尖熟练的撬开小姑娘的贝齿,往里探寻一遍后,纠缠着她的软舌,轻轻吮舔起来。 她很软,爱干净,闻起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就连快要喘不上气时,急促的唿吸也很好听。 陆迢吻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按在她后颈的手,肯定了秦霁先前的说法。 「的确不一样。」 秦霁只当被啃了,一边擦嘴,一边侧耳认真听他说话。 陆迢舔了舔湿润的唇角,好似捕猎的兽,阒黑的瞳仁在昏夜里闪出一点暗光。 「声声好甜。」 秦霁心口一跳。 * 一连几日,秦霁都没再好好和陆迢说过话。 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他变忙了起来。 这人不止白日在衙署,一日三餐也都在外面解决,夜里又能在书房磨上许久,回房时秦霁早就歇下。 两人互不打扰,有一种别样的和谐。 那句「声声」好像只是秦霁一时听错,没再从他嘴里听到过。 七月十七,中元节刚刚过去。 秦霁在灯架边站了会儿,一口气吹灭了上面的烛火。 她不等。 书房。 赵望递上今日传来的消息,道:「三爷,咱们的人太少,找不出太细。」 他说的,是近日的几起案子。 这几日,济州城里发生了好几起人口走失案,走失的都是十余岁的男孩。 来报案的都是妇人,她们或是走失男孩的母亲,或是走失男孩的婶娘。来时无不涕泪涟涟,焦急不安。 可奇怪的是,这些妇人报过一次案回去之后,无一例外都不肯再来官府。陆迢派人去探问,那些妇人已变得讳莫如深,绝不肯再提此事。 坊间甚而起了传言,这些男孩是中元节被小鬼给带走了。 衙门里那些差役尤为爱传,聚在一起便要说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叫底下百姓越发惶恐不安,有的人还专门领着孩子去庙里拜地藏王菩萨。 这样荒谬的说辞,传着传着,竟然要以假成真起来。 陆迢看完信,转起了手里的白玉扳指。 可不就是人少? 处处都得绕圈子,不痛快极了。 「不找。」陆迢撂下信,「叫司丑司卯他们几个,把余下那几户带着儿子的寡母给看好。」 「是。」 赵望领了吩咐出门,院中已经黑漆漆一片。尤其是靠近主房那边,黑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禁替自家大爷长嘆一口气,提步往外走去。 陆迢在书房又坐了许久,关窗时看见一片黑寂的听雨堂,两道剑眉拢起。 今日歇得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 她这是起疑,还是置气? 陆迢回到房中后得出答案。 秦霁是困了。 第074章 初升的秋阳从窗边缝隙爬了进来,渐渐伸展到将将停歇晃动的床脚。 陆迢替秦霁盖好被子,见她眼睛还失神睁着,桃染腮畔,粉面含春。 脸凑过去在她额上亲了亲,意犹未尽。 他的声音有些哑,「再睡会儿,晚上带你出去。」 秦霁的脸上还透着红晕,不想再同他说话,胡乱点点头,缩进被子里面。 她转头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陆迢这日回来的比平时要早,秦霁尚未用饭,正在四角亭子里坐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她望着一边的院墙,这几日总有人在这儿修葺,一眨眼已经要比刚住进来时高出许多。 另外几面院墙也是如此。 脸上本是灰心一片,忽然见到来人,她又振作起来,眼睛弯了弯,「三爷。」 「走了。」 * 中元节刚过,街上还很热闹。 街道两边列满了小摊,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河灯,傩面,绒花,糖人……吃喝玩乐样样齐全,人群在这儿动的都要慢上许多。 街上灯火灿灿,行人游客繁多,陆迢带着秦霁在路口便下了马车。 还未至一半,秦霁便不愿往前再迈腿。 陆迢跟着她停下,瞥一眼前面密集的人群,眉心稍拢,「这几日中元节,只留了几条街开夜市,人便挤到了一处。」 他解释完又看向秦霁。 她的目光已经被一边小摊上的傩面给吸引了过去。 货架顶上挂了两个灯笼,照着铺在红绸布上的各种傩面,兽角的,猪鼻的,每一个都是奇形怪状。 摊贩是个中年男人,见两人似是有意要买,笑问道:「夫人可是不好选?可巧我这儿还留有个压箱底的。」 他脱口而出的「夫人」二字将秦霁砸了个头疼脑胀,浅笑僵停在唇角。 偏偏这夜黑,叫这平时很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摊贩没能看出。 他自顾自揭开最上面的一层绸布,露出了一青一白两个兽人傩面,有些得意的朝两人介绍道: 「祝萤和幽照,这两只神兽恰是一对。我原想着要是把它们拆开了,还不如不卖。今日可巧碰见你们夫妇,小夫人若是喜欢——」 「我不喜欢。」秦霁打断了他。 她不是爱生气的性子,偶尔不高兴一回,表现的也很不明显。 不过是说话快了一些,声音压低了一些。 陆迢垂眼看着秦霁。 哦,还会抿唇。 周围人声喧阗,摊贩注意不到这些,只以为秦霁是不喜欢那对傩面的样式,继续指着其余傩面,「那您再看看这些,都是新的。」 「我不要了。」秦霁想走,才抬腿,便被陆迢拉着手腕站回了原处。 他道:「等等。」 陆迢停在小摊前,视线扫过一列列傩面,最终挑出一张长有獠牙的青兽傩面,扔银子买了下来。 秦霁心头的无名火烧的更旺了一些。 那是她方才想要买的。 陆迢转过来时恰巧捕捉到她脸上的一点不满,一时没忍住,扬起了唇角。 她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一团棉花,不过是从里面炸了些细细的丝出来。 他掰过秦霁的肩,把青面獠牙的面具给她戴了上去。 傩面两边垂着长长的细绳,陆迢很有耐心,两条原本毫不相干的细绳在他指间缠缠绕绕,成了一个结,围在秦霁身上。 事毕,秦霁已经戴上了凶神恶煞的兽面,孔洞中露出的一双乌瞳虽还是绵绵柔柔,但远看已经差不多有了个样子。 陆迢的笑意从唇角延伸到了眸中,他轻挠她的下巴颏,「这才像生气。」 秦霁道:「我没生气。」 陆迢不跟她作对,颔首,「嗯。」 她只是不高兴而已。 至于为何不高兴,他现在不打算想。 陆迢牵起秦霁的手,「去不去看河灯?」 这人口中虽在问,手上已经在拉着她走了,秦霁只得往前。 摊贩高高兴兴送客,「二位慢走,祝你们恩——」 他说到一半,被突然转头望着自己的青面獠牙兽给勐地吓住,一堆好话也卡在喉中没了后音。 秦霁回过头,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好像真的管用。 看河灯的地方不远,是城中一条小河,这儿的人影比起街上要少,秦霁细瞧了一眼,好些都是年轻男女。 今夜明月夜,水面载着月光宛若流缎,大大小小的花灯浮飘在上,映出游影缈缈。 陆迢松开秦霁的手,眼神在远处落了一回,问她:「你想不想放河灯?那儿有卖,边上还有卖月影花的摊子。」 秦霁闻言一怔,随即便摇了头。 放河灯是为了悼念逝者,秦霁家里却从来不兴这个。 她爹爹说过,河里的花灯太多,会挤着娘亲,她不但找不到他们,还要白着急一趟。 秦霁又认真地回答了一遍,「不放。」 她说着,把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这里人多,还是不要吓到什么才好。 「那我放一盏。」陆迢折身,接过了赵望不知何时买来的花灯。 两人走到河边,陆迢撩开青袍单膝蹲了下去,掌心牢牢托着花灯。 一行一动都是秦霁少见的郑重,可他眉宇间却并无凝重之色,反是一派坦荡自然。 秦霁的疑惑冒了出来。 当初永安郡主外嫁到金陵魏国公府一事在京城轰动许久,二十余年过去,到秦霁及笄的时候还能听到风声。 秦霁记得,风声里魏国公府除却早逝的那位老太爷,没有少哪位长辈。 那陆迢今夜悼念的人——是谁? 「过来。」陆迢双手托着花灯,冷不防喊了一声。 秦霁回过神,走到他面前。 陆迢朝她倾了倾花灯,露出中间矮矮一截烛身,示意还没点燃。「帮我点它。」 他仰着面,素日总浸了抹暗色的黑眸,此刻正映着细碎皎洁的月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秦霁在陆迢旁边蹲下,听着他的话在他身上摸出一个火摺子,点亮了花灯。 陆迢将花灯放入河中,手掌半浸入水中,轻推灯底,清晰念道:「秦霁。」 秦霁歪头看他,「嗯?」 陆迢一笑,用干着的那只手摸摸她的头,「去买花吧。」 晚上买花? 这是他提的第二次了,秦霁应了声「好」 刚刚放下的花灯顺着水流远去,秦霁没有回头。 若是回了头,便能看到赵望脸上异样的神情,足以印证她的疑惑不是多想。 陆迢所指的鲜花摊离这里并不远,如今虽是晚上,因着河灯的缘故,不少男男女女仍要从这儿经过,卖花也还有生意可做。 他们将将走近,花摊上的妇人立时挤出笑,热络招揽。 「二位来看看花吧,我这儿的花多着呢,都还新鲜,买回去再放个三四天也不成问题。」 现下这儿人少,陆迢抬手揽住秦霁的腰,「选选吧,都买了也无妨。」 都买? 秦霁还在想这话,对面的妇人脸上笑纹已经多出了两道。 她笑吟吟望向秦霁,此刻只把她当作财神,眼睛都放了光。 「小娘子的官人都应了,可不要再轻易饶了他。像娘子这样漂亮的人儿,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倒把这摊上的花都比下去了,簪哪朵只怕都衬不出你的颜色,要轮着番换才好。」 妇人夸完秦霁,也没落下陆迢。 「像大官人这样疼人又大方的夫君也是少见。现在的男人,别说买花,你叫他去买个馒头都费劲,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陆迢余光瞥见秦霁微抿的唇角,笑着放了两锭银元宝在那桌上,「或许是我的也说不定。」 妇人一时没听明白这话,抬头看向陆迢,视线不经意触及他身后,短短一瞬便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陆迢挑眉,「老闆?」 他唤了一声,妇人没有反应。 陆迢顺着她惶恐的视线转向自己的身后,看清墙角欲走的那两道人影后,打起了招唿。 「杨衙役,怎么在这里碰上了。」 他走过去同他们寒暄起来,几句过后,陆迢便开口邀他们去酒楼吃酒。 这是这几日的惯例了,不是酒楼也是别的地方,反正钱都是陆迢出。 杨六这几日收了陆迢不少好处,在一帮差役面前扎扎实实地充了一回大哥,因而对着陆迢时也变得分外客气。 他摸着后脑勺,手指已经焦躁地抠进了头皮,嘴上的推辞仍是委婉,「我们倒是没什么,但这一定是耽误了您的功夫啊。」 「耽误了我什么功夫?」 杨六偷偷瞟一眼秦霁,小声道:「我现在和您去喝酒,尊夫人岂不是落单了,只怕她心里要怨怪我的。」 陆迢嗤笑一声,「她可当不上夫人,不过是买的一个金陵来的妾,平时同我说些金陵话罢了。倒是你,杨衙役怎么这会儿扭捏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秦霁面对着花摊,听的却是一清二楚。 原来是个妾,杨六闻言又朝远处婀娜清丽的侧影望过去。 什么样的女人,还能说成是自己的福气? 他这回少了谨慎,眼神由下往上,近乎赤裸地望着那个水蓝长裙的身影。然而还未看清,背后猝不及防挨了一掌,勐地开始咳嗽,险些把眼珠子给咳出来。 杨六再抬头,便对上了面前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陆迢指节弯在手心,拍了拍他的背,语气已经冷下来,「走吧。」 今夜按说不该走的,他们还得盯着,可这人要是陆迢……杨六与另一个衙役对视一眼。 另外一个灵机一动,往秦霁那儿转了一眼,低下头推诿道:「可您跟咱们走了,姨娘怎么回去?」 陆迢语气不耐,「你们今日废话倒是多,她不回去也知道在这儿等我。」 剩下两人再无余地推辞,马车和车夫停在不远处,几人过去,没多久就消失在了这块地。 秦霁听见马车走远的声音,亦是一怔。 半晌偏过头,只看见灯火隐没处滚滚扬起的浮尘。 妇人这会儿已经缓过了神,脸上惶恐的神色已经收拾起来,看向秦霁的目光十分的复杂。 秦霁神色自若,垂下眼,目光落在陆迢留下的十两银子上。 还未来得及抬手,那妇人已经先一步把银子拢了过去。 她手上的动作跟脸上比起来,显然要简单得多, 妇人将银子小心收好,又摆出原先那副挤出来的笑容。「小娘子,算我吃点亏,这花十两银子全给你了。」 秦霁不傻,这些花二两银子全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只是到底不是她的钱,点点头,不去戳穿,「这花我也不要,你明日再卖吧。」 她只从摊子上选出花瓣最多的一朵,移步往河边去了。 秦霁没见着司未的人,但心里知道她受了陆迢的吩咐,应该就在附近。 也不着急,坐在河边,掰起了花瓣。 秦霁如此坦荡地受骗,反叫那妇人不好意思起来。 她看向河边孤身一人的秦霁,又想到刚才的场面和那男人说的混帐话。锁着眉,深深嘆了口气。 小姑娘也不容易。 她将摊子上剩下的花都包了起来,并未回去,而是走到了秦霁的旁边。 「小娘子,你还真要在这儿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嗯。」秦霁掰下一片花瓣,扔进了河里。 从风来园到这里,便花了两刻钟。 陆迢坐上马车走了,她自己还真回不去。 那妇人把脚下的杂草踩平,坐到了秦霁身边,「你那官人还回不回来?一个姑娘家不安全,我陪你等会儿。」 秦霁点头,也不知是应的哪句。 两人坐着,明明还没过多久,可天色却越来越黑,月亮也被风吹着躲进了云里。 「都这会儿了,还没人过来?」妇人站起身,面色为难,「小娘子,我明日还有活计要做,不能再陪你等下去了。」 第075章 妇人说完便离了这儿,走出许多后又停下来,回首朝着河边望去。 穿着水蓝长裙的那个姑娘仍坐在河边,伶仃一人,远远瞧着总觉得可怜。 被她可怜的秦霁掰下留了许久的最后一片花瓣,连着光秃秃的花枝一起扔进了河里。 坐了这么久,她终于能肯定——司未不在附近。 秦霁知道,陆迢是故意带她来买花的,他要和那两个人走肯定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可是把她留在这儿是要做什么? 她既没钱,也不认识路,这会儿让她走未免太过仓促。 秦霁唿出一口气,将理不清的思绪通通抛去脑后,站起了身。 还未行两步,便看见了地上的一条帕子,这是卖花娘子方才坐的地方。 秦霁弯腰拾起那帕子,帕子一角绣了个黄色的花样。 轮廓崎岖,针脚稀烂,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她抬头去寻,卖花娘子尚且还在视野当中,秦霁捉裙赶去小跑到她身后,「娘子,你东西掉了。」 安娘回过头,看清她手上的东西后脸色骤变,斥道:「这是我的!」 不待秦霁反应过来,她两步冲上前把帕子夺了回去。 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手背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秦霁松开手,忙退了一步。再抬眸时,只见那妇人面目森然,两只眼睛正用力地瞪着自己。 秦霁心头一骇,捏住裙角绽出一个笑,指了指她手里的帕子,「还给你了,上面绣的是小狗么?」 她的声音轻柔,像潺潺流动的清溪,抚平了安娘心头的躁动不安。 安娘渐渐冷静下来,将帕子妥善收好,尴尬地笑了笑,「是狗,我儿子亲手绣的,绣成这样小娘子竟然也能看出来?」 「我弟弟也绣过一张帕子,上面的花样和这个很像,他说绣的是狗。」秦霁眉眼弯了弯。 安娘面色微变,「小娘子还有弟弟?」 「有的,不过现在不容易见了而已。」 安娘掂了掂荷包里的银子,想起方才在摊前看到的一幕。 面前这小娘子和那男子的样貌年纪并不相配,且她仔细看过,小娘子的手腕和腰上都是空落落的,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挂。 若不是为财,这般姿色的小娘子为何要跟着这男人呢?看她的情形也不像是开怀的模样。 那男人同差役很是相熟…… 她的目光又投向秦霁,这次不像先前充满提防,试探着问道:「你弟弟他?」 她才说完弟弟二字,秦霁眸光一闪,头低了下去。 安娘见到此,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在这城中弄丢的男孩,不都只有那一个去处么? 好的赖的,高的矮的,去了,便难再出来。 她往左右望了眼,见无人,拉着秦霁往一棵古槐后边走。 秦霁挣了一下,没能挣动,只眼睁睁看着那棵粗壮有如三人合围的槐树越来越近,将要经过时,安娘却又停了下来。 「也不知大官人喝了酒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来,河边总不安全,小娘子在这儿等着,不容易给人盯上。」 秦霁面对着安娘,目光却是停留在她身后那道长影之上。 她尚未说告辞的话,手被拉了起来。 安娘看着秦霁,认真道:「小娘子,我说句心里话,你不要多想。」 这样的话一出来,后面必然跟着冒犯,秦霁刚要拒绝,安娘抢先说出了口。 「小娘子二八年纪,生的跟个瓷娃娃似的,怎么就跟了那样一个人?长得不如何,品性也不如何,一个镯子也捨不得往你手上戴。」 这话不准,不过有一点是对的。 他品性的确不如何。 秦霁虽这么想,心里却明白此时什么都不能应下。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不是这样,他——」 他—— 秦霁望着地上那道侧过身的影子,一时之间把所有的好话都在脑中想了一遍,竟然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只干巴巴地摇头,重复了一回,「不是这样。」 安娘听见这话,放下心来,「是我粗浅,小娘子想必是为了你弟弟吧?我瞧你那位官人同衙役们倒是说的上话,他可找到了门路?」 秦霁一头雾水,抿起唇,轻点下颌。 安娘把她的手抓得紧了些,「那小娘子的弟弟现在可有消息了?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秦霁忽然明白过来,是这娘子的儿子不见了,且此事同那些衙役脱不开关系。 她低下脸,慢慢摇了摇头。 「连你官人也没办法么?」安娘失望地松开秦霁,喃喃道:「也对,衙役算得了什么?便是知州都不一定有办法,他们只认胭脂阁这条门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什么样的事,连知州也没办法? 「他……」秦霁斟酌着,「他答应了我,还会试试。」 安娘想起摊子前陆迢同那帮差役热络说话的模样,闭着眼睛都能断定这是哄人的鬼话。 她怒其不争,轻搡了秦霁一下。 「这你也信,指不定你那官人现在在和谁一起鬼混呢,那般德行,直接就把你扔这儿了,怎得又会为你弟弟尽心?小娘子若是真心要救你弟弟,还是早些想法子凑了钱去胭脂阁才是正经。」 她说的倒尽兴,秦霁已悬起了心,盯着树后那道影子,决计不再提陆迢一个字。应道:「娘子说的话我心里有数。」 安娘听了只觉得秦霁在委曲求全,想是和自己当初一般着急,慌不择路。她细细打量起秦霁来。 面前的小姑娘唇若点朱,颊若桃染,未经粉饰都能有这般的好颜色。安娘心思一转,復拉起了秦霁的手,语声放柔。 「小娘子,照你这模样气度,哪怕去我们这儿最大的富户家里当主子都是绰绰有余,何苦给他当妾?三书六礼,凤冠霞帔,他能给你哪样?光凭……」 夜风变大,槐树枝桠晃动,树叶沙沙碰在一处,地上的人影清晰了短短一瞬。 那人影才抬腿要出,转眼又退回树后。 安娘还在絮语,末了,还是秦霁一句「娘子在做什么白日梦?」温和结束了这场只有一边兴致勃勃想要谈成的「生意」 安娘悻悻走远,陆迢的神思也被秦霁的话声给拉回。 昏淡的月光铺在路上,两道影子一前一后,淌过高高低低的杂草。 秦霁踩上落在自己脚边的影子,问道:「你几时来的?」 她这样问倒不是怕陆迢听见什么,毕竟坏话都是别人说的,秦霁只是觉得——好快。 他不在的时候,怎么过的这样快? 陆迢道:「你在河边揪草的时候。」 他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先前领着那两人走开,到了酒楼前,陆迢才觉出不对。 马车到了自己这儿,她怎么回去? 她怎么回去? 这件事在脑中嗡嗡响了好几回,几坛烈酒给那两人灌下,他便起身离席,留下赵望在那儿应付。 陆迢对自己今夜所说所做还算有数,原打了腹稿,想要解释些什么。一侧首却看见秦霁牵起了嘴角。 她道:「好快。」 到喉头的话被堵了回去,陆迢按住手上的扳指,「嗯」了一声。 这会儿街上没什么人,马车行起来亦快,两人坐在车厢,只听得到车辕滚动时的辚辚之声。 陆迢忽而开口,「你弟弟还会绣花?」 秦霁先是一怔,继而答道:「他小时候学过一阵。」 提起秦霄,秦霁的唇角是弯起来的,深色透亮的眸子里淌着温柔的笑意。 陆迢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秦霁,捏出她一缕头髮在指上打转,「怎么还让他学这个?」 官场上古板到像一把老矩尺的御史,竟然让自己的独子学绣花? 她家里,和他想的不一样。 陆迢有些好奇。 「是他自己要学的。」秦霁伸手要从陆迢手里救回自己的头髮,「秦霄说以后我出——」 她忽然咬住下唇,手也不再拦着陆迢,默默转回了身子。 这话没说完,陆迢却已经知道后面是什么。 京城女子出嫁有一个习俗,新娘子的盖头,得是女方的母亲或是姊妹亲手绣的。 秦霁失了母亲,没有姊妹,却有一个好弟弟。 可如今—— 陆迢卷着她的头髮,想起了槐树边上那妇人说的话。 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姑娘家在闺中常常期盼的这些,大抵是与她无缘的。 车轩的竹帘卷了上去,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望着窗外,唇瓣轻抿着,月光下盈出了樱桃的颜色。 水润,柔软,红艷。 她穿嫁衣的模样,应当很漂亮。 陆迢心中微微酸了一霎,很轻,像是剥橘子时不小心剥到了一个酸的,突然迸溅出的酸涩汁水叫人猝不及防。 他忽然有那么一点替她可惜。 只有一点。 秦霁望着窗外暗暗的景色,心里还在想着秦霄。 秦霄小时候说的是——「以后姐姐出嫁时的盖头,我来绣,我要绣一只小狗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还要等多久? 马车离风来园越来越近,陆迢捏着手上的扳指慢悠悠转了好几圈,才缓声道:「今夜叫你等久了,明天休沐,想去哪儿告诉我,如何?」 他脾气好的时候,从不把话说死,总是会给她留一点点选择的余地。 如何?去不去?要不要? 秦霁两只手搁在膝上,攥住了裙边,良久才道:「不用这样。」 「不用哪样?」 不用哪样? 哪样都不用。 今夜连连发生的事情,她都很不喜欢。 不喜欢跟他一起出去,不喜欢听别人叫她「小夫人」,更不喜欢被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 是妾,是外室,是那些她以前不屑多看的身份。 秦霁扭头望着他,清亮的眸中透出一点倔强。 「大人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反正我也走不掉,不是么?」 她脾气来的太快,陆迢毫无准备,忽然之间便遭到这样的冷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车厢内迅速静默下去,这静默维持了不多时,马车在风来园正门外停下,被车夫的一声喊打断。 陆迢撩起车帘,下去之前他瞥她一眼,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的不错,你确实走不了。」 秦霁心里一滞。 这是什么意思? 眼看他要走远,秦霁忙提着裙跟到他身边。 陆迢腿长,迈的一步能当她两步,秦霁只得走快一些,才能不被他甩在后边。 她伸手拉住他一只袖角,后悔刚刚的话说的有纰漏,在他身边小声把话圆回来。 「我为何走不了?大人说过的,等你成亲,或者回了金陵,我们就——」 「断」字尚未出口,陆迢已经抬袖把她甩了开。 秦霁走得着急,没好好看路。手上一松,脚下也不知绊到什么,瞬间失了平衡,直直摔在地上。 她绊倒得无声无息,倒地后才疼出了声。 陆迢折过身,刚要弯腰,门口司未便嚎了一嗓子,「姑娘!」 她三步并两步,眨眼间就把秦霁打横抱起。 陆迢手上落空,收回来负向身后,眼神冷了下去。 司未毫无所觉,她还喘着气,看也不看陆迢一眼,快声说道:「三爷,我来晚了,这就给姑娘送进去。」 话音未落就走进了院中,湖蓝衣袍的一角在月下流出了一滴深色。 赵望站在院门外,被她蠢得头疼。 大爷在那儿站着,轮得到你动手? 又懊悔自己怎么就慢了一步,没把这女人给薅住。 一道寒光从身上射过,赵望立时站直身子,跟在陆迢后边去了书房。 「大爷,他们来了信。去矿里的路,还是没能找到。不过今夜,他们救到了一个疯少年,极有可能是从里面逃出来的。」 陆迢提着笔在案前写信,「现下安置好了?」 「是,司卯把他和自己安置在了一处。都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司卯也受了不小的伤,幸而被司未看到记号赶了过去,这才没叫他们被发现。」 赵望挑着时机替司未解释了这回,把姑娘一个人扔在那儿做的实在是不妥。 陆迢面无表情,「叫他们这几日不必再查去矿上的路,探清楚这城里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走失少年,往贫户里头找。」 接到的报案最近也只是一月前,且只有寥寥几起。 可那妇人只听这么一句,便不做他想,断定秦霁的弟弟是被抓去了矿上。 过得一会儿,他将手里的信封好口,递给赵望,「这信交给卫霖,让他暗中去查清楚,胭脂阁是怎么做的生意。」 「是。」 * 听雨堂,秦霁坐在榻边,两条裤腿卷到了膝上,露出了嫩藕般细白的两条小腿。 司未拿着伤药,一边在她腿上找伤处,一边问道:「姑娘,你没摔着吧?我不是故意扔下你的。」 「我没事,他来的快。」 司未听到这个「他」后咧嘴笑了一下,没找着伤口,又把秦霁的裤腿往上卷了一些,这回在秦霁腿侧看到了一个红点。 她奇怪地咦了声,「怎么膝上没摔着,这里却红了?」 秦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的确是红的。还没待她想明白这伤从何处来,司未又伸了手,要把裤腿继续往上卷,方便擦药。 她的手刚刚动那么一下,嫩白皮肤上便现出了一个完整的牙印。 …… 司未被秦霁用两只手推出了听雨堂。 把人赶出去后秦霁独自坐回榻上,又偷偷看了好几遍腿侧的牙印。 他是何时咬的? 她想不起来。 她推开窗,书房里还很亮,不知那个人要等到何时才能进这边来。 * 书房里,更漏残响,已过了子时。 陆迢从半掩的窗里往外瞥了一眼。 主房里头一回到这个时辰还亮着灯。 这是有意在等他。 秦霁等他是为了什么,他心中再明白不过。无非是今日提起了这桩事,想同他把一切都摊开,谈的清楚明白。 陆迢抬手关上窗,将灯挪去了书房的内室。 他何尝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 只是有些事情,他没想清之前,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比起拖泥带水,陆迢更不愿意吃亏。 第076章 司末端着漆盘,喜气洋洋地跑进竹阁,「盖头做好了!」 竹阁的门合上,少顷又被打开。 一个穿着嫁衣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是谁? 为何在榴园出嫁? 陆迢跟了过去。 花轿在一座宽阔显赫的宅邸前落下,那女子被人扶出,送进了洞房。 这间洞房布置的极为喜庆,桌与柜皆是新涂的红漆,灯架上花烛摇曳,晃映着拨步床上的红纱帐,鸳鸯被。 那女子安静地坐在喜床上,盖着盖头。 累了一日,她到如今坐得仍是很端正,双手交叠着放在裙上,大红的裙料衬得几个粉白指甲尤为可爱。 女子的指甲修的很好,圆润平齐,恰贴着指头的形状。 脑中忽然崩出一个名字。 秦霁。 陆迢胸口一跳,手也颤了起来。 她为何在此?她要嫁何人? 一股怒气涌上胸口,如同烈火烹油,越烧越烈。 不待他问出来,房门就被人推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陆迢捏着盖头的手一顿,咬牙冷笑声,又将那盖头放了下去。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入了别人的洞房。 他倒要看看她嫁的是什么东西。 陆迢提着剑,挑开赭红纱帐,却见那穿婚服的男人长着张熟脸。 时安。 不,是李去疾。 还未走出,便听见身后的秦霁朝那人甜甜唤了一声——「夫君」。 话音落地那刻,满屋的喜烛齐齐扑灭。 陆迢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 更漏已到了寅时。 回到听雨堂时,里面还亮着一盏灯,守灯的人已是半卧着,在榻上熟睡了过去。 陆迢松了口气。 转而又意识到,这气来得太怪。 * 秦霁醒时见周边一片大亮,便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纱帐垂在眼前,她模模煳煳地想,自己昨日是睡在榻上的。 尚没想明白,腰间便有一直手揽了过来。 陆迢摸到身前空空,娴熟地把半悬在床边的人搂到了身前。 下颌抵住秦霁的发顶蹭了蹭,阖上眼继续睡。 他这几日有些乏累,加之昨夜做了怪梦,歇也没歇好。 只有躺在这张床上,闻着她身上时有时无的香,才能觉出沉沉的困意。 是这些日子里不知不觉养成的一个习惯。 秦霁明白身后的人是陆迢,仍是愣了好一会儿,他的手还箍在自己身上,秦霁用力去推,纹丝不动。 再用力时,那手反而将她箍得更紧。 陆迢昏昏合上的眼又睁开,亲了亲她的头髮,热心问道:「想要了?」 「不要。」 秦霁这回反应出奇地快,生怕他误会,还用力摇了摇头。 柔软的髮丝在下颌蹭来蹭去,叫陆迢觉着有些痒。 「哦。」 秦霁摇完头,仰起了脸,小声唤他:「大人。」 她还记着昨日要提的事情。 陆迢也记得。 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过她的头顶,把人包了进去。 声音不轻不重,「秦霁,我现在困了。」 她识趣地不再说话。 说困了的人是陆迢,先睡着的人却是秦霁。 他胸口能清晰感受到她每一次轻缓的唿与吸。 昨夜那场梦还歷歷在目。 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原来并非全然与她无缘。 她还能嫁给别人。 她还能嫁给别人? 陆迢咬住后槽牙,白玉扳指按在他的掌心。 又硬又凉。 秦霁再醒的时候,陆迢已经不在风来园中。 不仅如此,一连几日,他都早出晚归,没在府中用过一回饭,夜里甚而直接歇在书房。 她起先还跟着矜持了一两天,到后面便起了疑。 陆迢该不会是有意躲着自己? 这日上午,秦坐在听雨堂,想了好久,问司未道:「他可有喜欢吃的东西么?」 衣食住行,吃喝玩乐。 只有食这一项她能做些什么。 司未把这问题一番好想,忽然间觉得不对。 平日里同大爷一张桌吃饭的不都是姑娘么?怎么反问起她来? 若是问大爷喜欢怎么拷问犯人,她倒是有的可说。 秦霁跟她对望了一会儿,心中领会,直接去了伙房。 这一待便是一整日。 夜幕落下,一辆华盖马车披着星驶迴风来园,在正门前停下。 车帘才被掀开,陆迢便望见了西南角瓦顶大片的青烟,在夜里都如此显眼,不由拧起了眉。 很快便有人来回復,「是姑娘在那儿炖汤,已经一日了,一直亲自把着火候。」 陆迢顿了一顿,吩咐道:「多打些水备在伙房门口。」 一个多时辰过去,陆迢站在书房门口望了眼,伙房瓦顶还往上冒着青烟。 赵望也望了一眼,忍不住生出些好奇。 什么菜能做这样久? 只好奇了一小会儿,他便将手里筒封的密笺呈给陆迢。 这密笺是从京里来的。 大爷从金陵动身前便去信索要这里面的消息,今日方才送到济州。 陆迢捏着这截竹筒,眉心凝了一瞬,独自走进书房。 月坠云微,灯影深深,伙房瓦顶终于飘散了最后一裊青烟。 秦霁提着食盒,底气不足地敲了敲书房的门。 不多时,门从里打开,陆迢侧身让她进了房中。 「大人,你饿了么?」秦霁将食盒放在案上,「我做了碗桂花鲗鱼汤,想送给你尝一尝。」 冒着热气的瓷白小碗从里面拿出,送到陆迢面前。 桂花放的恰好,不浓也不淡,正好压住鲗鱼的荤气,碗里小块的鱼肉,更是连刺都找不出一根。 她是费了心的。 陆迢喝了半碗,放下调羹,目光停在秦霁脸上。 时至今日,他再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这是为自己下的功夫。 陆迢对着她笑了笑,「怎么了?这几日忙,你找我有事?」 秦霁点了点头。 还是之前那件事。 她垂下视线,轻声道:「大人,我究竟什么时候——」 秦霁的话尚未说完,陆迢忽然咳了起来。他咳得太狠,她顾不得再说,起了身替他拍背。 这咳嗽好一会儿才止住,秦霁闷闷地想,她鱼汤里可没放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陆迢接起她刚刚要说的话,答道:「等我们离了济州,不会叫你等太久。」 秦霁抬起头,望向他时眼睛都亮了起来,萤芒点点。 陆迢迎着她的视线,坦然微笑,「先回房睡吧。」 「好。」 陆迢提灯照着她进了听雨堂,等里面黑下来后,折身慢慢回到书房。 她这样天真,如何能走? 那夜的梦提醒了陆迢。 一张通缉令遍布大江南北,一个弟弟亦不在一处,还有她已经被流放的父亲。 这样的家境背在身上,还能嫁给谁? 想来想去,都只有跟着他。 他会给她庇护,为她弟弟安排新的身份和大好前程。 不算亏待了她。 第077章 傍晚,济州州衙。 又到了下值的时辰。 官厅不大,因着人少尤显得空旷,陆迢抬腿一跨出去,里面便空了。 那位李知州今日传信过来,道仍需数日才能踏上回程。 陆迢到济州上任已有十余日,是连他的人也没见上一面。 这样也好。 最好他再多待上一些时日,避开见面。 走出州衙大门,赵望正缩在马车旁,跟杨六聊闲。 见陆迢出来,赵望立即直起身子,沖杨六使了个眼色。那厢会意转头,上前打了个揖。 「通判大人出来了,您上回说家里姨娘不高兴,小的回去琢磨了两日,可算想出个地方。」 陆迢拂了拂袖上灰尘,问道:「什么地方?」 杨六的头跟着身子弯了下去,眼睛落在青绸官服一角。 「西大街的胭脂阁,那儿的水粉最是不错。」 * 翌日,听雨堂。 秦霁被耳边一遍一遍的啧水声吵醒,蹙着眉睁开眼。 「你是不是忘了?」陆迢含着她的耳珠轻咬了一口。 秦霁移颈往枕头里侧躲,抿唇想了会儿,问道:「这么早就去?」 他昨夜说,要带她去买胭脂。 「下晌人多了。」陆迢又在她颊侧亲了一下,哑声威胁,「快些起来。」 这样的威胁最最管用,秦霁的身影很快从床上消失。 几刻钟后,听雨堂的门被从里面推了开。 司未不过随意转转头,目光就定定地被那道珊瑚红的身影吸了过去。 她一直记得见姑娘第一面时的印象,盈盈秋瞳,乌髮雪肤,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人儿。 今日姑娘穿着红裙,样貌未变,仍是美的。只是比之最初,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 司未望着那截不堪一握的细腰,心下一动,跑了过去,「姑娘!」 跑到跟前,司未拉起秦霁的手,瞬时便发现这手好软好滑,像摸宝似的摸了两下。 「怎么了?」秦霁问。 司未两只手在秦霁面前比划了一个小圈,双目闪着灿灿星芒。 「我能摸摸你的腰么?」 这有什么? 秦霁抬起手,大大方方给她摸。 正微微收腹,忽而,一双大掌先从身后伸进了胁下。 秦霁整个人都被举起来,离了地。再眨眼,已经换了个地方,身前是雕花的木门格眼。 没有发生一句对话,只有司未离开的步声流露出了一些愤郁。 陆迢冷呵一声,回头瞥了眼还朝门站着的秦霁,牵起她的手。 「你还傻站着?不知道小心点?」 秦霁指头压了压他的手心,不解看他,「她是司未。」 陆迢不再接话。 马车行过一段路程,到地方停下,秦霁抬起头,那铺子外面,朱漆金字的匾额上写着「胭脂阁」三个大字。 柳眉轻蹙一瞬,转眼如常,她挽上了陆迢伸过来的手臂。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卖花娘子分明拿到了十两银子,却还是要操心着第二日的活计,甚而对自己动那种荒谬的念头。 孩子丢了,不想着报官,而是要凑钱到此处。 这里比她想的还要奇怪。 二人方踏进胭脂阁,里面的掌柜便迎了过来,「二位客官,快往里请。」 陆迢轻拍秦霁的腰,用已被调和的江省口音说道:「走吧,给你赔罪。」 掌柜听着,人移到了秦霁这边。 一边走,他一边问。 「不知夫人是想买些什么?我们胭脂阁在济州城算不上最大的铺子,可卖的东西一定比其他铺子齐全的。胭脂水粉到钗环首饰,姑娘家用得着的,在我们这儿都能找到。」 「我以为只有水粉的。」秦霁诧异了一回,扭头望向陆迢,故作为难,「三爷,这怎么办?」 「都买。」 掌柜的闷声不语,继续在前边给二人带路。 从前厅侧门的布帘掀起开始,几人脚下的路已经折了几回。 胭脂阁后边,远比在街外面看上去要大,要诡异。 步折长廊在白日几乎透不进天光,壁上挂着灯用以照亮,沿路经过的厢房也是大小各异。 不推开门看里面,这儿倒像个古怪的客栈。 绕过三个弯后,掌柜的停在了一间厢房前。他推开门,摆了个「请」的手势,对秦霁道:「还请夫人到此处稍等,我这就叫人将首饰送到这边来。」 这话是对秦霁一人所说,她乖觉松开陆迢的手臂,自己走了进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果然不是正经地方,她想。 然而还未坐下,身后一道脚步声跟了进来。 掌柜的在门口急道:「大人,这儿是给夫人选钗环的,您……」 您要去的地方可不在这儿。 陆迢乜他一眼,缓和一笑,「胭脂水粉我不明白,钗环首饰还能瞧不出美丑。现下还早着,你急什么?」 掌柜的一哽,用一脸看不懂的神情应了声「是」,转身叫人去拿首饰过来。 不止掌柜的看不懂,秦霁也看不懂。 他还进来做什么?自己不是已经被支开了么? 还在马车上的时候,秦霁便看到了他备下的桐木匣子,里面是数十张百两的宝钞,宝钞下边铺了金条做底。 里面那些当得起京城好地段的两套宅院。 胭脂或首饰决买不出这样的价,他这一行,定然有别的事要做。 秦甫之在家中整理自己办过的案子时,从不避讳秦霁,有时叫她帮着整理,有时拿一些出来扔给她当话本子看。 她知晓里面弯绕多多,可是——秦霁看看自己手腕被陆迢套进的镯子,又看看还在选镯子的陆迢。 可是他真的像是来看首饰的。 陆迢将她腕上的镯子取下,手掌捏着她的腕子圈了圈,换了一个更小的套上去。 秦霁缩手,仍是没能躲过。 陆迢把这个镯子套到她手上后,又取下来捏在手里,这才起了身,拍拍她的头,「自己选,我稍后过来接你。」 秦霁应声「嗯」,垂首看向自己有些发红的手腕,轻揉了揉。 刚刚那个镯子太小了。 掌柜的好不容易把那尊小佛送去了该送的地方,心下松一口气,终于能好好做生意。 他看出秦霁没瞧上这里的首饰,连忙叫人换了胭脂送进来。 秦霁便也应和着他耐心坐在这里挑,一盒盒的胭脂都在手上过了一遍色。 不知多久过去,厢房外的长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这步子太沉太躁,不是陆迢。 秦霁留着心,掌柜的还全没发现,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里的胭脂,颜色纷繁多样,品质优良上乘…… 那脚步声离这间厢房越来越近,秦霁抬起头,掌柜的声音渐渐也小了下去。 走到厢房门口时,外面那人停步,扭头往这里间望了过来。 秦霁亦望了过去。 门口站着的人,同方才她的想像很不一样。他穿着枣褐色棉布长衫,身材瘦长,脸上颧骨突出,一副瘦弱的兇相。 他微浊的眼珠在秦霁脸上慢慢扫过一遍,又转回了廊上。 这人面相好熟悉。 秦霁的视线移向他颈后,正要起身去看个清楚,手臂忽地被那掌柜一拉。 他挡到了她身前,语气冷了下去,「这儿还有些胭脂,小夫人未曾看过。」 唿之欲出的答案被他这样一打断,什么都没能剩下。 从胭脂阁出来,已到了正午时分。 陆迢进去时身怀巨资,出来时两手空空。 秦霁进去时两手空空,出来时多了好些首饰和胭脂。 两人面色倒是一样,都恹恹无神。 陆迢瞧了一眼她的手腕,上面仍和来时一般,什么都没戴。 「去不去酒楼?」 「不想去。」秦霁摇摇头,靠在车厢,闭上了眼。 那个人她一定见过的。 他颈后的那一块黑斑都能和她记忆中对上。 在哪里呢? * 回到风来园,陆迢进了书房。 他此行,并不是要查错案昭冤雪,而是为了取证。 矿上逃出来的疯少年这两日正常许多,已被暗中送出了济州。 济州背后那人已经知晓了「孙谦」的心思,不然也不会叫杨六说什么胭脂阁。 今日这趟算是拿钱在那些人手里交了投名状,离后面的计划已经不远了。 快则十余日,慢则一个月,这里的事情便能结束。 陆迢将今日胭脂阁内种种疑处写下,待要封缄,目光触到了摆在案边的草上。 是铜钱草,秦霁把它们种在茶盏里,昨日送来给他赏玩。 自从那夜答应了她不必等多久,她对他显见变体贴了些,像他们最开始的时候。 这些东西叫他看清了秦霁的心思:她很想走。 陆迢眉心轻敛。 若能说的来,再好不过。若是说不来,那他亦不拘用些手段。 今日拿的那个镯子还放在身上,陆迢摸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会走成哪一步?他也不清楚。 总之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了。 第078章 夜里有雨,马车停下,赵望先在下边撑开了伞。 踏进前院,他往里边一瞟,眼睛不由睁大了些。 他们今日回来的比平时还要晚上两个时辰,今日还下着雨,听雨堂在这会儿竟还亮着灯? 正在走神,手里的伞被从旁接走,赵望一转头,他家大爷往净室去了。 陆迢从净室出来,雨已经小了许多。 听雨堂中,几盏暖光将门格映出了澄黄的颜色。 推门进去,没在榻上见到秦霁的人。 往里走了几步,才在另一侧看见她,人趴在案边睡着了,裹在斗篷里,露出的半张小脸冒着团酣红。 案上有些许乱,用过的笔墨搁在一边,肘旁是本新出的游记,最下面还压着张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陆迢倾身,握起她的手移向一旁。 压着的纸上绘了副地图,其间的标註很是详尽。 这么早就想着走了?难怪这几日肯对他上些心。 硃笔在镇江一处留痕,一直往上,弯弯折折,最末尾的落脚处被她另只手给挡住了。 陆迢覆上她另只手背,才刚刚抬起,秦霁一挣,便醒了。 睁眼便是四目相对,她直起身子,「大人。」 陆迢闻到了浅浅的酒气,视线从她身侧偏过,看见了地上半倒的酒罈子,心中把司未这笔帐记了下来。 他攒着眉「嗯」了声,还没问她,下颌先被嫩白的指头给抵住。 柔软的触感在他脸上点了两下。 秦霁疑惑地看着他,「你的脸呢?」 陆迢在净室已把那张假面揭了下来,闷久了脸上并不好受。 他没回她这个傻问题,抽出了压在最下面的那张纸,反问她道:「在看回去的路?」 她喝醉的样子他是见过的,又乖,又老实。 果然,面前的小姑娘点了点头,笑意盈在眸中。 「现在快要八月,等我回去的时候,运河或许会冻上。走陆路要麻烦一些,我要先准备好。」 陆路麻烦的何止一些? 曲曲折折的路还是其次,一路上的山贼骗子,连一个男子也不定会遇见什么,何况她一个落单的姑娘? 便是如此,也不想要等开春再走? 陆迢看了看手里这张纸,硃笔到了京城下面便未再往上,停的没头没脑。 应不会去京城,往那儿走简直是自投罗网,他又看了一遍这断尾的地图,把它撂在了案上。 他捧起她的脸,「不去京城,你要去哪儿呢?」 秦霁睁着一双杏眸,只是望着他,唇瓣紧紧抿着,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乖,倒还不傻。 陆迢挑眉,打横把人抱了起来。 秦霁刚被放上茵褥,便仰起了小脸,声音醺醺然,「大人,今日下雨,我给你熬了姜汤。」 「这么慇勤?」陆迢抬手取下她的髮簪。 「叮」地一声,帘钩被碰落,湖蓝织纹的纱帐像一圈涟漪,盪入夜色当中,帐外一点烛火模煳成了一圈圆影。 他抬手撑在她腰侧,「怎么谢你才好?声声。」 夜风骤起,外面的雨变重了起来。 雨柱轻打花枝,摇摇颤颤,应和着床边轻晃的火苗。 直到小姑娘的泪花险些掉出来,陆迢方才堪堪停下。 他抽出身,再捨不得往她脸上咬,目光上下找了一遍,最后停在捏着被褥的嫩白葇荑之上。 拿起她的手,对着圆润柔软的几个指头不轻不重地咬了口。 「睡吧,我帮你擦干净。」 秦霁是委屈的,可架不住太累太困,听见一个「睡」字就盖上了眼帘。 翌日清早,陆迢刚把寝衣换下,一转眼,床上的小姑娘已经坐了起来。 秦霁昨夜睡前喝了酒,因着头疼醒的比平时早。一手捏住松散的衣襟,睡眼还惺忪着,在床上摸摸找找。 陆迢捡起地上那条软绫系带,回到床边,示意她抬臂。 「你知不知道南边的山匪要比北边多?」 秦霁第一下还不明所以,视线落到地板那张纸上,又明白过来。 昨夜好像和他说过了。 虽然并不清楚哪边山匪更多,她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知道。」 陆迢给她系好系带,回头往那张纸上瞥了眼。 他声音轻忽,像是随口一提,「不如等明年春日走水路?」 「我不。」秦霁脑袋疼了起来,拍开他的手,拒绝得很干脆。 「等」这个字,她自己说还算是个安慰,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有些刺耳了。 不是等,是熬。 已经很久了。 秦霁做完后意识到不妥,手往一边挪了挪,捏住他的尾指,小声找补,「我是怕麻烦大人。」 陆迢面色如常,抽出手,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秦霁藉着头疼冒出来的小脾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迎着男人的目光浅浅一笑。 望着陆迢出了门,她长嘆一口气,又躺回床上。 好累。 他好难对付。 等秦霁洗漱完,陆迢已经去了州衙。 听雨堂偏厅。 司末端了解酒汤进来,她昨夜一时兴起买了酒,自己喝完还不算,给秦霁也来了一小坛。 幸好她留有一点分寸,给秦霁准备的是果酒,今早这才险险躲过一大劫。 司未把解酒汤端到秦霁面前,心虚一笑,「姑娘,你今日起得真早。」 虽说是果酒,她记得也被姑娘喝去了不少。 秦霁笑一笑,「我酒量好像还不错。」 这一日,她仍是在房里看地图,计划着怎么去甘南。 陆迢说的对,路上还会有山匪,她选路时没把这条放心上,好些地方得重新考量。 秦霁新取了罗纹纸,在这上面勾勾画画。 一条条墨水自毫尖溢出,天色渐也被洇染成一片浓夜。 昨日一场秋雨过后,天又冷了不少,风从格窗的间隙吹进,秦霁穿着披风,仍是打了个寒战。 司未见状道:「姑娘,我去将熏炉取出来可好?」 「不用。」秦霁刚说完,又在司未眼皮底下打了个小小的寒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我想换一件厚实的披风,有夹层的么?」 秦霁穿的衣服一向是司未拿出来的,穿过的便都放在了听雨堂,但司未寻常拿衣服的的那间房里应还备了她换季要穿的衣物。 近日天气凉得快,秦霁身上这件披风便是司未今早新拿过来的。 司未应道:「应当有的,我这就去瞧瞧。」 秦霁站了起来,「我同你一起去瞧瞧。」 或许有厚些的斗篷,她回去的路上能用得着。 司未欣然答应,「好,我照着姑娘。」 东次间。 黑漆描金的两个箱笼并排摆着,打开来,里面已经空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衣物都分类叠放得整整齐齐。 秦霁目光稍顿,停滞了下来。 箱笼最靠里的一侧,最上面叠放着一件肚兜。齐紫缎面的肚兜,正中绣了朵双面并蒂莲。 这件肚兜分明是刚进榴园绿绣替她备下来的,秦霁不喜欢这个样式,只把它放进了另一个不常打开的箱笼,不曾特意说起。 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司未见秦霁有一会儿没动,以为是选起来为难,对着这么多衣裙,她每回选起来就很为难,幸而秦霁没对她说过一回不好。 她在后边问道:「姑娘,若是没有中意的,不如给大爷说,叫他明日回来带给你?」 「不用,我找到了。」秦霁回头问她,「这么多衣物,一早备下,想必收拾了很久吧?」 「没呢姑娘,这些衣物是趁你睡着的时候量了尺寸,请绣娘连夜赶工赶出来的。箱笼就放在她们房里,她们做好一件放一件,倒没怎么收拾。」 司未一字未顿,一口气答完了这段话。 「原来如此,这样还好。」秦霁眨眼笑了一下,取出一件天青色攒花斗篷搭在手上,往外走去。 司未跟在后边,见她并未起疑,松了口气。 幸好赵望一早就教过她这几句,一打照面就逼着她背,没想到还真有用上的一日。 她好好反省了一回刚才的对话,觉得秦霁怎么看都只是随便问问,刚刚的对话也没出什么差错。 一切都好。 司未满意地点头。 到听雨堂前,秦霁停下来,望一眼深黑的天色,对司未道:「今夜你先去歇吧,我一会儿就睡了。」 她自己进了房,关好门,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写写画画了一天的纸放上烛台烧掉。 火舌猝然伸长,在纸上延展出的火光,将这书案一角照得亮如白昼。 秦霁坐在案边,嵴背笔直挺着。 簇亮的火光在眸中黯淡下去,窗隙间漏进一阵风,烛台上凉歇的纸灰扬了起来。 细小灰尘拂过她的眼睛,眉毛,鬓边一两缕髮丝。 那些衣服是从榴园带过来的,其他都是新做的秋裳,可那件肚兜她绝没有认错。 陆迢从离开金陵时,便做好了这样下作的谋算,要自己继续当他的外室。 陆迢骗她,司未也在骗她。 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难怪今早他会问那样的话,是试探,还是在为下一步骗她做准备? 秦霁渐渐觉得身子发僵,背后像有一根冰锥,正缓缓地,一寸寸钉入她的嵴骨。 遍体生寒。 秋风萧瑟,刮下几片梧桐叶,砸落在晚归的马车顶上, 陆迢踏进院中,听雨堂里面仍亮着灯。 只是这灯,比昨日,前日,前几日,都要暗上一些。 陆迢洗漱完回了房,秦霁已经睡下。 她睡在最里边,对墙侧卧,好像要把自己给嵌进墙里去。 陆迢上了床,伸手揽过她的腰,把人拖进怀里。 好一会儿,他将她揽得更近,挺直鼻樑蹭蹭她的后颈,「你睡不着?」 秦霁靠着枕头,人往前挪了挪,「我在睡。」 她的声音听上去是困了,陆迢的手搭在她的腰侧,往下压了压。 可是身子却一直僵着,还僵成这样。 第079章 柏县,齐宅后院。 今夜风大,月光亦晦暗不明,斜月探进半掩的房门,照出门口的横尸惨白。 且青点完手里的赃册,紧皱的眉头总算松缓了些,「主人,这里多出来的粮米和地丁都能对上。」 他们这次来济州正赶上了秋天,农忙一过,便到了要交税给朝廷的时候。偏偏济州的地痞多,豪强勾结,留下的烂摊子还得一处处收拾。 眼下虽说他们已经收拾了大半,但且青想起这些日子倒霉催的经歷,仍旧恨得牙痒痒。 天杀的,叫他和主人到此等鬼地方来也就算了,还偏挑这种时候。 虽说没有血缘,但好歹都姓李不是?怎么就狠心做到这个份上。 他咽下一口怨气,问道:「主人,此间事了,我们是不是也要选个日子回州衙了?」 且青抬起头往旁边一看,身旁的人影没了,漆黑一片。 「主人?」他提着灯,转过半圈,小腿忽而被用力攥住。 且青心里一悚,还没叫出来,一道沉肃的声音便出现在他身下。 「别踩。」 「是。」且青放低手里的灯,看见了自家主人刚刚捡起的东西。 是一枚平安福。 李思言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三日后我们回去。」 「属下知道了。」且青提灯跟在他身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路过院中的凉井时,前面那人迅疾的步伐稍顿。 且青看见他捏的平安福,上面已经沾了血迹。他不禁锁眉,「主人,你这平安符上有血,要不要——」 他的话被男人锐利的眼神打断。 李思言收回视线,慢慢圈紧掌心,指腹摩挲过平安符上的小片血迹。 平安符沾血,是为不吉。 他不信这些,只是一个符而已。 曾保过他平安的,从来不是此物。 是她。 * 陆迢的手一直到后半夜才肯拿下去,拖他的福,秦霁一夜都没怎么好睡。 醒后床上只剩她一个人,秦霁抱膝靠在床头,目光凝滞在空中。 憋了许久的闷气正要嘆出,纱帐被从旁挑开,熟悉的声音贯入耳中—— 「醒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她一怔,少顷之后,秦霁「嗯」了一声。 一口将嘆未嘆的气被无声息折断。 陆迢眸光在她略微苍白的脸色上停留一瞬,「别睡了,早些起来用饭。」 「好。」秦霁牵牵唇角,笑起来与平时一般无二。 陆迢用完早饭,出门去了接应的茶馆。 济州黑矿一事,他已经查得七七八八,证人有了,但证物并不齐全。 去矿上的路径和那背后的矿山,仍是一个谜团。 济州这个地方,只有主城和偏远的几个县衙地势还算平坦。这城郊则不然,出城五里路开外,入目满是山峰丘陵,过去的路也是崎岖难行。 这些日来,派去查路的探子一直未能找到,装扮成矿徒的几个暗卫亦是一去不归。 只差那一点。 陆迢在茶馆待了小半日,回来时在廊下遇上了司未,她手里端着药,正往听雨堂走。 她先停步,「三爷。」 陆迢瞥了眼她手中乌黑的药汁,赵望会意,从旁问道:「你拿着药做什么?」 司未转向陆迢,道:「三爷,这药是给姑娘熬的。她昨夜受了风,今儿个难受,怕是又要烧起来了。」 听了这话,陆迢眉心微敛,今早她脸色的确不佳。 他只字不应,从司未手里端过长盘,往听雨堂去了。 司未等他走了一段,才要跟过去,被赵望一把拉住,反往后踉跄了两步。 她「嘿」了一声,正要生气,赵望立即双手合十,半假不假地躬身讨饶。 「姑奶奶,你可讲点道理,大爷过去了,还用得着你什么事?」 司未的拳头堪堪碰到他的衣角,停了下来。 好像……是这个理。 她转过头,听雨堂两扇雕花门已经合到了一起。 房内,秦霁单手支着下颌,另只手搁在案上。指尖捻起一张薄薄的书页,将翻未翻。 听见门开的声音,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到小桌上好了,我待会儿就喝。」 司未只要去了那张小桌旁边,轻易起不来的。 秦霁只想自己待着。 陆迢往那桌面瞥了眼,一本银针穴道图,一盘吃到一半的糕点。 动动指头也知谁过的如此惬意,怪道近来司未这么喜欢跟着她。 他在小桌旁的软榻坐下,放药时在桌面又瞥见了一盒胭脂。 那日从胭脂阁回来,她的妆檯上多出了不少胭脂,桌上挑出的这盒却恰巧同今日茶馆带回来的那件一模一样。 良久,陆迢合上胭脂盖,屈指在桌面轻叩了两回。 他跨进来之后,秦霁一下便听出了是谁,手上的书翻了好些页人也没有乱动,这会儿实在是不得不理。 她应声回头,眨眨眼,不算夸张的惊讶,「大人?」 「过来喝药。」 药汁黑苦,她坐在榻边,用调羹小口小口咽了下去。 陆迢不幸见过陆悦喝药的模样,喝一勺吐三回,哭闹不停。自此他便不愿意看别人喝药,尤其是女子。 可她喝起来却很不同,脸色一变未变,每次都是乖巧娴静。 陆迢也不知自己的手何时伸了出去,停在秦霁的腮边,指腹按着,擦干了她唇角的一点药渍。 「你喜欢这样的胭脂?」 桌上只有一盒胭脂,今早拿出来给司未用过。 秦霁道:「这盒胭脂的颜色自然许多。」 陆迢眸光在她脸上晙巡半天,这张小脸因着血色不足,只剩下雪月一般的白皙清透。 指尖点了点她的腮,「哪里有颜色?」 「我没涂。」秦霁侧脸躲开,不留神被他拉着坐得更近了些。 「为何这胭脂的颜色自然许多?」陆迢正经问她。 比起奇怪的话,秦霁更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这盒胭脂的颜色是红蓝草染出来的,与那些花瓣,硃砂做染料制出的胭脂不同,涂在脸上才知道。」 秦霁长话短说,瞥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咬了会儿唇,又道: 「红蓝草喜阴湿,不耐热,金陵种的或许不多。我们京城的胭脂都是由红蓝草制成,上次带回来的胭脂里,只有这一盒才是。」 她说完才要起身,陆迢便伸臂将人揽在了自己身上,目光定定落在她柔润的唇瓣。 秦霁才喝完药,抿过唇,上面还有浅浅一层水光,像刚洗过的樱桃。 他挑指将她鬓边的碎发捋向耳后,露出一只小巧白净的耳朵。 「药不苦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不苦。」秦霁答得很快。 陆迢不信,压下脸,要自己试一试。 好凉。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抬脸时眼神说不上柔和。 秦霁一只手捂着嘴,另只手捏着拳抵在他的胸口,「大人,我才喝完药,还不舒服。」 声音娇娇怯怯,细听还有一点委屈。 陆迢凝着她的眼,半晌,在她的手心啄了啄,「你最近病得勤,把熏炉用上好不好?」 「好。」秦霁垂眸,长睫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盖住了眸中不耐。 * 秦霁一病就是好几天,陆迢像是一阵寒风,稍离她近一点,便会引起她头晕咳嗽。 陆迢这日有心晚些去上值,起得也比平时晚。 他支肘,侧卧在床上,丹凤眼半阖着,慵慵散散转向身侧,却只看到一个歪斜的软枕。 头脑一瞬空白。 一瞬空白过后,他掀起眼皮,瞥见了睡在里侧的秦霁。 他们之间空出了两尺。 她说不想过病气给他。 小姑娘颊侧贴着几缕乱发,脸色平常,只是唇色有些发白。 陆迢静静望着她,好一会儿,他俯身靠近,离她只有一寸之近时停了下来。 「秦霁。」 细密的羽睫轻轻颤动,并无回应。 他的吻将落未落。 罢了。 他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一点耐心。 陆迢出了门,秦霁才从被中拿出握成拳的两只手,白嫩的手心已经被汗浸湿。 他方才嘆了一口气,很轻,微不可察。 分明骗了她,还要在这里惺惺作态。 秦霁蹙眉。 他骗她是一次,还是两次? 这一整天,秦霁毫无胃口,任司未想出什么菜名,她只是摇头。 声音弱弱,唇色发白,叫人不忍勉强。 一口两口对付完,就到了晚间。 天色已暗下来,听雨堂的门窗都关着。 秦霁侧坐在金漆木直棱榻上,小心翼翼地剪完烛芯,把烛剪递给了司未。 递完还不算,一双杏眸含了水,巴巴地望着她。 司未道:「姑娘还有何事?」 「我饿了。」 这会儿小厨房已经歇了火,不过再把人叫过来也不是难事,司未想着她饿了一天,忙问道:「姑娘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去叫人做。」 「我想吃酒酿。」 酒酿? 司未一顿,别的都好说,酒酿可做不出现成的来。 她一抬头,便对上那双亮着的杏眸,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霁拉起她的手,指头在她手心轻挠。 「没有吗?甜甜的酒?」 这个她有。 眼前小姑娘的甜声央求和当日陆迢的冷声责问,轮着番在司未脑中交替。 半晌过去,秦霁占了上风。 一半是因为司未自己也想喝,另一半是因为秦霁再三保证了不叫陆迢找她麻烦。 秦霁高高兴兴送她出门拿酒,「我们快些喝完就好。」 陆迢这几日回来得都晚,她们有一个多时辰,等司未喝完自己还能收拾。 不一会儿,司未提了酒回来。 她给秦霁准备的仍是一坛果酒,自己喝的则是济州花雕。 两个人在案边坐下,一人一盏,开了窗,迎着月共饮。 才喝两杯,秦霁便拦住司未,认真劝道:「你不要再喝了,你的酒量好差,连我都比不过。上次我喝了一坛还未醉,你早早躺在了地上。」 「姑娘,我上回给你喝的是果酒,和黄酒怎么比得了?」司未哼哼一笑,「你才喝不过我。」 秦霁鼓鼓腮,把她面前的花雕酒拿了过来,给自己倒了一盏。 「大话,你怎么喝得过我。」 只这么一句,彻底激起了司未的好胜心。不待秦霁一杯一杯送,司未已经举起罈子喝了起来。 秦霁不时给她擦嘴,偶尔陪喝一杯果酒,没多久,司未的眼神开始变得清澈。 秦霁在她眼前挥挥手,「司未,你知道我是谁么?」 司未抓着她的手指尖,左右晃了晃,「你是大,大,大爷——的姑娘。」 秦霁抿起唇角。 她不是,她是秦霁。 秦霁深吸了一口气,不计较这个,又低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初在丰州,陆迢给我喝的药里,加了什么东西?」 司未咧嘴,「这个我知道!」 她的喊声直冲云霄,惊起了歇在枝头的鸟雀。 一听就是个醉鬼。 面前的听雨堂烛光大亮,陆迢脚步稍顿,在门边停下。 里面另一道女声还清醒着,有意放低,细听却仍能听清。 她问的是——「是什么?」 秦霁紧紧盯着司未,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 「是——辛——」 窗边忽而灌入一阵凉风,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了开。 第080章 秦霁没能等到后音。 陆迢站在门口,身后夜色浓稠。 两道视线静默相对。 他穿着青绸长衫,腰间围了条素银革带,寻常县官的装束到他身上却透着一股凌冽的清气。 衣冠禽兽大抵就是如此。 难怪只是一场风寒便能叫她混混沌沌,就连上了这样大的当也没能发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门口那人走的越近,秦霁藏在案下的粉拳便捏得越紧。 她站起身,鹅黄花褶裙尾从杌子上滑落。 还未走到他面前,身后司未「咚」一声磕到了案上。 一声轻嘶飘入耳中,秦霁一腔愤懑不平就此打断,尚未走远的理智被寻回。 她往右移了小步,尽力挡住司未,「酒是我想喝的。」 陆迢视线掠过她的鬓髮,落向案边眼睛眯成道缝的醉鬼。 稍顷,黄花梨木门重新关上。 陆迢转回来,目光似是不经意,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秦霁今日着的一身鹅黄窄袖云锦裙,袖口用云丝绣了一圈小小的花骨朵。 此刻那些细嫩的花骨朵被她攥在手里,像是要捏成一瓣一瓣。 他走近一步,问道:「她走了,我陪你喝?」 「我困了。」 她的拒绝实在生硬,陆迢勾唇,眼梢弯了弯,露出一个温和又不带笑意的笑。 「病好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嘲讽,秦霁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些心虚的缘故。 这次她没病,是装出来的。 她将衣袖攥得更紧,往后退了一步。 「我困了。」 * 隔日,司未清醒后,经过短短一瞬的犹豫,很快便对陆迢坦白了秦霁问的是什么。 那两人也因此彻底凉了下去。 各自的心思已经坦呈在彼此眼前,继续装模作样只会显得多余又可笑。 几日下来,秦霁和陆迢说的话加在一起都是屈指可数。 赵望数了数,「五句。」 司未又数了一遍,把他的手指掰下一个,「四句,姑娘今早的那句『不去』是对我说的。」 赵望嘆一口气,「你天天在姑娘身边好歹劝劝她,大爷有什么不好呢?」 司未白他一眼,抬脚踹了过去,「你这么出息,怎么不去找个好女人入赘吃软饭。」 赵望一个闪身躲开,讨饶地笑,「我这不是也在跟着大爷吃饭么,好好好,不跟你说了。」 * 晚间,书房。 陆迢提笔,在济州的地图上批了几处,其中有两处早就圈出,是城郊的两座山。 从茶馆带来的胭脂,是白墨兄长因济州黑矿一事失踪之前,留在此地所制贩的最后一批胭脂。 上回秦霁说到红蓝草的习性,给他提了个醒。济州城郊有十余座山,背阳而阴冷的山却屈指可数。 合条件的正是地图上圈出的这两座山。 它们在地图上邻着济州城郊不过半截指头长短,可由于它们前面各挡了一座高山,要过去得花上足足两日。 这几日他停了城中的线索,差人分头去了这两座山,其中一座果然有异。 暗卫来信,道去那里的路上有不少装扮过的探子,连沿途的山匪亦像是探子所装。 城外探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甚而,他们在济州探到这个地步也已经足够。 陆迢提着笔,毫尖积重的墨汁坠在纸上,将那处的勾画全部混为一个黑点。 索性弃了笔,这回直接拿起了那个引他失神多次的匣子。 赵望站在下边奇怪不已。 这匣子里面不就是一个镦么? 矛戟这类长兵,柄末都得套上一个,州衙里有此物并不奇怪。可大爷却背着人将其捡了起来,慎之又慎地放着,到书房后不知因它失了几回神。 半晌,陆迢将匣子盖好,「说吧。」 赵望抱拳,道:「三爷,卫霖在胭脂阁中还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若要查,他需当面向您禀明详情。」 卫霖这个人胆大心细,是陆迢手下最稳的探子。 他想要见面? 陆迢又一次打开手中的长匣,垂眼端详。 里面装的铁镦,外圈有道代表官制的印痕。朝中因军需而锻造的长兵,因着批次年份不同,印痕也有不同。 然而这些不同也有规律可循,陆迢看过今日铁镦外围的印痕。 一横一竖,正是去年,由秦霁她父亲督造出来的那批兵器上应当刻有的痕迹。 若是论起有何事能叫卫霖谨慎至此地步,想必只有这件。 陆迢默然不语,掌中握着的长匣在这期间一时轻一时重,叫他怎么都拿捏不稳。 沉吟许久,他起身道:「应了卫霖。」 出了书房,已是月上中天,赵望垂着头,将早就备好的烛灯递向旁边这人。 陆迢走到漆黑一片的听雨堂外,稍站了一会儿,方才推门进去。 这几夜从他进房到躺下,再到隔天起来,床上的另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姿势——睡在里侧,背对着他。 今夜亦无另外,陆迢翻手掀开被子,沉默着上了床。 夜深,一只乌鸦扑腾着在窗橼落下脚,一声悽厉地呕叫后又扑腾着飞远。 秦霁慢慢睁了眼,总觉后背有些发热。 她撑起手肘,想再往里侧挪,然而才抬颈,头皮便有一处传来了尖锐的刺痛。 秦霁躺了回来。 等了小会儿,没听见身旁有动静,她慢慢转过身,见陆迢与她隔了一尺宽,稍放下心。 她的头髮太长,常被压住,不觉得是这人刻意为之。 秦霁屏了唿吸,手指渐渐往被压住的那段长发靠近,停在陆迢的肩旁,捏住了发段往回拉。 她将将开始用力,手腕忽而被一股更大的力给握住,动弹不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这场僵持开始得莫名其妙。 半晌,秦霁蹙了眉,对他说出几天里最长的一句话。 「松开。」 黑暗中,陆迢重重蹙起了眉,语气不善,「你这样求人?」 她在求他?荒谬可笑。 秦霁忍了这个人太久太久,此刻心头的怒气一股接着一股往上冒,怎么都压不下去。 手被他紧紧箍着,挣也挣不开。 念头一旦产生,在愤怒的驱使下行动起来也只是一瞬的事情。 「谁在求你了?」 她抬高腿,往陆迢腹中踹了一脚。 既快又狠。 陆迢被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迷惑,转瞬便迎来一记。 舌尖顶住上颚,好一会儿,他冷笑了声,「好得很,秦霁。」 今夜的对话就此结束。 陆迢松了手,翻身朝外,把她的头髮也放了出来。 此后一连两日,陆迢与秦霁默契地视彼此为无物。 第三日,陆迢休沐,避无可避。 司未一早打完拳,进到偏厅,发出一句实心的感嘆,「大爷和姑娘在一起,屋子里都要凉快许多。」 秦霁对她笑了一笑,陆迢则送了她一记冷眼,抬步出了门。 * 同卫霖见面的地方在城西一片密林。 笃笃的马蹄声靠近,骑马的年轻男子中等身材,肤色略沉。见到陆迢后他急急勒停了缰绳,翻身下马。 「大人,叫您久等。」卫霖拱手朝他行礼。 「刚到。」 卫霖憨厚一笑, 「大人,提及的那人我有过几回接触,他行迹颇为复杂,详细事项已写在了纸上。此事我不敢假手于人,只好麻烦您亲自跑这一趟。」 他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两只手伸进了靴中。 陆迢知道这人臭毛病,要紧的东西一定得往鞋里塞。 他偏过头,才要从袖口抽出提前备好的布巾,余光先瞥见了不远处微微摇动的树影。 卫霖耳力极佳,此刻也辨出附近的声音,停下了动作。 陆迢低声道:「继续拿。」 说着,从袖中取出了另一样东西,从卫霖眼前闪过时,泛着涟涟银光。 不远处,树上一声闷响,树前的黑影踉跄两步,应声而倒。 陆迢取出布巾,把卫霖手里的那封信包好,重新放入袖口。 这才缓步走向刚刚那人,斜乜过去,他还大口喘着粗气,只是进少出多,声音像漏风的窗。 陆迢敛起眉,看过他喉间伤口,是匕首太薄的缘故,伤口太细。 又是笃笃两道马蹄声靠近,陆迢侧眼,近前的人穿着一身官服,不出意外,应是他在济州的新上峰。 李思言走的小路,远远地,先是听见不同寻常的一声响,继而便看到一人倒在了地上。 这人他还认识,当日领职时,就是此人倒的冷茶。 陆迢拱手对他作揖,「下官见过李大人。」 李思言的目光转回了眼前这人身上。 身量高大挺拔,面相却只道得上一句平平无奇,过眼就忘。 且青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思言颔首,淡淡扫了陆迢一眼。 「原来是你。」 他夹紧马腹,正欲往前,眼睛却被侧旁的银光晃了一晃。 插在树上的那把匕首,柄身——是银制的。 李思言看过去,陆迢已抽出匕首,正擦拭着上面的血迹。 匕身的弧光亦很是相像。 他勒紧手中的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抬腿踏上几步,又回到陆迢身旁。 「匕首给我一用。」 「大人要做什么?」陆迢握住了柄身,并不递出。 他恭敬道:「下官愿意代劳。」 * 风来园。 近段日子,秦霁过得规律了许多。 白日午睡,醒来是不变的申时。 秦霁醒后,抱膝坐了会儿才下床。不成想刚跨出听雨堂的门,便被一个小丫鬟撞了个正着。 小丫鬟手里端着补汤,步子急匆的匆,一个转眼,连汤带料全都泼到了秦霁身上。 小丫鬟吓得不行,忙抽出帕子给秦霁擦。 「姑娘,实是对不住,方才未姐姐说想喝鸡汤,王妈妈做了,叫我送过来,我却一直找不着地方……」 她擦拭的动作手忙脚乱,急匆匆地解释,说到后头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秦霁见过这小丫鬟几回,平时不是个莽撞人,轻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无妨,你下回走慢些。」 秦霁往净室望了一眼,问道:「热水备好了么?」 近日里,她都是这个时辰沐浴,已经无需再提前吩咐。 小丫鬟忙道:「备好了,我这就叫人去倒上。」 秦霁在听雨堂等了会儿復才出去。 净室里的门虚掩着,里面热气蒸腾而上,没有其他声音。 秦霁沐浴时一贯都是如此,备好热水后不要他人在旁服侍。 她此刻亦没有多想,关上门,来到屏风旁,解开衣带,将身上沾了油汤的外裳脱下。 裹在鼻尖的荤腥味随着褪下的裙裳而消减不少。 秦霁舒了口气,手放在衣襟处。她才要脱下一件,旁边浴斛忽而响起了水声,一道男声紧随其后—— 「把我衣服拿来。」 她身子一僵,头慢慢转向旁边。 陆迢两肘搭着斛壁,裸身泡在水里,正抬眼望着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第081章 上晌陆迢从林中出来,又去了趟茶馆。 只不过这一次,为的,是他自己的事。 再回来便到了此时。 泛白的水雾带着热气,杳然而上,他眼前的身影纤如柳枝。 秦霁已脱了最外一层裙裳,身上只剩下一件薄绸做的中衣。 晴蓝掐花绫裙堆落在一双白嫩裸足旁边,掩着朦胧的热雾,像是踏在水上粉嫩嫩一朵菡萏。 陆迢滚了滚喉结,眸光定定看着她,晦暗深沉。 秦霁很快转回头,顺着他目光所落之处,捏紧了自己散开的衣襟。 「衣服。」陆迢毫不觉耻,收回了视线,淡声提醒。 他的衣服就挂在后边的木楎上,离浴斛只几步路而已。 秦霁一贯的不搭理他,再想下去方才那个小丫鬟定然也是他准备好的。 无耻。 陆迢仍旧靠在浴斛中,瞧着她换上才拿进来的衣服,知道这是要走,并不阻拦。 一直看着秦霁走到门边,一步便要出门,他才开口。 「还要不要你的匕首?」 门口的人立时停步,手也从门闩上落了下来。 秦霁折过身,问道:「你肯还给我?」 不假借那些温柔语气和娇嗔情态做添饰,这几天里,她看向他的眼神极为平淡。 甚而含着几分略带嫌恶的凉意。 陆迢尝了她不少冷眼,然而这回却没有,她看着他,微微挑起了黛眉,意在问询。 陆迢悬着的心稳稳噹噹沉了下去。 今日他用的那把匕首,是秦霁当初刺他那把,薄且锐,柄端还细,带在身上很是趁手。 寻常打铁的铺子里,拿不出这种图样。 在林中取回插在树上的匕首,那位李知州便有了不寻常的举动。虽不曾明言,但陆迢替他划开马镫上的绳结时,仍是察觉到了他脸上的异样。 若这匕首果真属于秦霁,这样轻巧的一把,她当初用起来为何会如此生疏?便是平日削萝蔔皮,在手里也该拿得稳当了。 陆迢拨动水面,说话声同时响起,听上去亦带了几分浮浪。 「过不过来?」 这回连冠冕堂皇的藉口都懒得找。 秦霁稍做思量,取下他搭在木楎上的衣服送了过去。 折回来并不是因为那把匕首,她只是奇怪,几个月过去,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怎么想都觉可疑。 秦霁将衣服送了过去,「穿上。」 她的眼神中满是警惕,陆迢嗤了声,直接从浴桶里站起。 他身量颀长,一站起,两人体形上的差距瞬间便体现出来。 秦霁的发顶只能够到他的颈项,每回站的近了,她抬起眼皮还不够,还得抬起脸才能看清这人。 他精健的胸腹还往下滴着水,无形的压迫感滴滴坠到了秦霁肩上。 她眉心微蹙,仍梗在原地,举着目光不往下落。 陆迢拿起她手中的蜕巾,脸上毫无异色,只在往下擦的时候瞥了秦霁一眼。 「转过去。」 这会儿才知道要脸?这会儿才知道要避讳她? 秦霁冷着脸转过身,「你装什么?我根本就没想看。」 「知道。」陆迢淡声应她。 蜕巾在腰间围好后,他趁其不备,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小口咬在她耳廓边上,笑意泛冷,「在骗你呢。」 「陆迢!」 几天里一直漠然待他的人终于炸了毛,脸上愠色难藏。 只是小姑娘的胳膊又细又嫩,两只一起使劲也推不动这男人分毫。 秦霁没想到他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气愤极了,偏自己还没有还手之力,于是更加生气。 「混蛋无耻卑鄙陆迢你噁心!」 陆迢卡着她的膝窝和后背,娇娇软软的小人儿像个棉球似的,在他怀里被团成了一个小团。 他一边抱着她,一边细听她说的都是什么。 她很聪明,不说松开这类无用的话,每一句都在认真骂他。 卑鄙,噁心。 这两个都是新词。 陆迢把她抱得更紧,重新跨进浴斛,「这就卑鄙了?那你待会儿还能骂什么?」 浴斛里水还是热腾腾的,滚冒着白汽,包裹住了二人。 秦霁一直被他团着,已是手酸腿软。 热水没过了胸口,洇洇水汽漫进她眼眸当中,声音不肯露怯。「我要出去——」 她咬着牙,及时收回了后面混蛋两个字。 陆迢解着她的衣带,声音冷然,「脏成这样,还要去哪儿?」 秦霁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脏成这样。 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为恶毒的一句话。 他还是这样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 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堪就是给他当了外室,是他先欺负她,也是他把她骗到这里。 如今却用嫌弃的口吻说她脏? 泪珠子不需要任何准备,就这么从眼里掉下来,一滴一滴,几乎要在腮边连成一串。 陆迢褪下她的外裳,手背忽而被烫了这么一下。 她哭了? 他才抬起头,脸侧就有一道黑影靠近,拦住秦霁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比给她系腰带还要简单。 陆迢用了些力握住她挥过来的手腕,才掀开眼皮,便看见了眼泪汪汪的一张小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秦霁气得眼眶通红,泪还在往下掉。 「你才脏,陆迢。」 自从到了济州,她便没哭过了,这次是第一回 掉泪,也是第一回对着他哭的这样惨。 陆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他本意指秦霁的衣服,毕竟那碗汤出自他的手笔。 可她会成了歧意。 「我没有那个意思。」他的指尖尚且湿润,拂过她脸颊,水痕代替了泪痕。 她的泪擦不尽,刚从眼角抹完一颗,转瞬又冒出一颗补上去。 秦霁哭的不能自已,甚而开始了抽噎。 陆迢捧起她的脸,在她眼角啄了一口又一口,轻吻顺着滑落的泪珠渐渐下移,落到她的唇瓣上。 手掌陷在她发间,隐隐用着力,浮凸的喉结上下滚动,将小兽般微弱的呜咽给吞了下去。 这阵子秦霁对他一直不理睬,而他有意放着她对自己撒气。 骗她这件事,的确不光彩。但这段时间过去,也该消气了,他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良久,他顺从着被她推开,秦霁偏过头,大口喘着气。唇瓣被他亲的微微发肿,面颊也浮起一层彤云,上面一道浅浅的泪痕。 她为何哭的这样伤心,他并非全然不知,那日在街市买傩面也是如此。 旁人唤句夫人,她便不高兴起来。 陆迢抒了口气,说道:「我不会让你继续做我的外室。」 他的声音又在秦霁脑中重响了一回。 她停下擦嘴的动作,湿润的眸子也清晰起来。 一共十二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陆迢不要她当外室了。 正发着楞,脸倏尔被他掰了过去。陆迢望进她的眼睛,像是要做出一个要紧的承诺般,一字字道: 「回金陵后,我会纳你为妾。」 为妾,已是她极好的去处。 他今日在茶馆已经差人先回金陵,为她安排一个新身份,不会有任何漏洞,以后她在他身边,便是名正言顺,没人能挑的出错。 以秦家如今之境况,秦霁如今之境况,陆迢断无可能让这样一个女子进门当宗妇。 可就这样算了,他从没想过。 这几日里,秦霁虽未同他说话,但他却常梦见她。 她跑了,她知道了真相,她同他成亲,她被害投湖。 梦里,发生过的与没发生过的反反覆覆,不断在挑动他的心绪。所幸无论梦中如何,只要醒过来,就能看到她在身侧。 这于陆迢,是无言的宽慰。 昨夜,他思虑了许久,终于明白过来—— 他要她。 一日不够,一月不够,一年也不够。 他要秦霁一直留在他身边。 秦霁刚从外室的阴霾中望见一点曙光,转头又被打入更暗的深渊。 她的眼泪已经止住,这会儿呆愣愣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陆迢道:「我只会有你一个妾。」 哭过一阵后,秦霁变得很是清醒,此刻耳中嗡嗡作响。 他说——会纳她为妾。 秦霁摇了摇头。 陆迢视而不见,站起身,出了浴斛。 今日这话,并非要徵求她的意见。 她若愿意,是锦上添花。她若不愿,也无甚大碍。 陆迢有自知之明,像温良恭俭那类美德,他一个也没有。 他从不介意强人所难。 晚上,秦霁再见到陆迢,不再冷面相对,如之前一般有应有答。 但他拥着被子靠近的时候,她仍旧躲去了里侧。 「我想再想想。」 陆迢默了会儿,道:「回金陵前这段时间由你考虑,不论你如何去想,结果只能有一个。」 「你弟弟亦可以接回来同我们一起住,我会给他备一个稳妥的身份。」 秦霁闭上眼,不再应声。 匕首一事,谁也没再提起。 隔日,陆迢出了门。 剩司未和秦霁一起坐在听雨堂中。 小桌上惯常摆了司未爱吃的糕点。 秦霁在她对面,托腮朝着她。 「司未,你知道么?」 司未嘴里一半是桂花糕,一半是白菱糕,嘴巴塞得鼓了起来,艰难地问道:「何事?」 秦霁往旁边挪了挪,平静道:「陆迢要纳我为妾。」 司未不断咀嚼的腮帮子急急停下来,抬眼看向秦霁,两息过后,她勐地一呛,开始了剧烈的咳嗽。 秦霁及时躲了开。 一直到中午,司未都因着此事心不在焉,不时偷摸瞧秦霁一眼。 午饭过后,因着秦霁一直要睡上一个多时辰,常常是自己待在听雨堂中。 一日里只有这时和晚上睡前,才没人看着她。 她原想着从济州回去后再想办法逃跑,她对金陵已经有了大致了解,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她再等了。 现在最大的危险——是陆迢。 秦霁在房中找了好几个花瓶,想着司未的头围,犹豫着选了个小的。 第082章 秦霁两只手抱着花瓶试了又试,大概估量出砸晕司未要用的力气后,便拖了把椅子放到门后,抱着花瓶站在椅子上。 只等司未开门进来。 等起来才知道,原来午后的一个时辰有这样长。 日影悄然向斜,越伸越长,廊上终于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 司未的影子落在窗纸上,向门边越走越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秦霁握紧了手中的花瓶。 眼看她的影子移到了门格上,就在推门而入的前一刻,司未忽地止了步。 秦霁看着她的影子矮下去,消失在窗纸上。正疑惑着,秦霁又听到她一声大喝,声音响在屋子西侧。 「是谁藏在那儿?给我滚出来。」 打斗的动静随之而起。 秦霁放下花瓶,提裙匆匆去了里间。 这园子里伺候的下人不多,但白日里各处都安排了人守着。 用不了多久他们都会过来,她得趁乱跑出去。 才绕过屏风,秦霁望见后面敞开的窗口,脚步一顿。 这儿的窗,刚才是关着的。 身侧垂掩的床帐微晃,秦霁移过视线,对上了不知何时闯进屋内的——黑衣面具男。 寻了许久的人忽而现身跟前,眉眼生动明晰,李思言一时忘了动作。 眼看秦霁提裙要跑,他抬手取下面具。 「别怕,是我。」 秦霁尚未来得及反应,司未从窗口冒出了头,她喘着粗气,额上冒出了细汗。 「姑娘,有好几人潜了进来,你将门关好,千万别出去。」 她后面跟着一道黑影,秦霁蹙了眉,「小心后面。」 司未提剑回挡,刀剑相撞时铿锵碰响,窗户啪地被她关紧。 秦霁转向李思言,「你……要做什么?」 李思言瞥了眼床上并排放着的两个枕头,眸色一暗,说不出话来。 昨日只两眼,那匕首已让他觉得八分眼熟。再一查,这个孙谦纳了一个金陵的妾。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今日仍旧寻事躲开旁人,潜来了此处。 李思言低声问道:「要不要跟我走?」 他的话音伴随着廊上疾步靠近的走路声一齐响起。司未还在屋后跟人打,园子里的护卫已围了过来。 秦霁回望向门边,窗纸上是熟悉的影子,她眉心一颦,两步上前将李思言推进了拨步床内。 廊上那人走的太快,秦霁不由自主也跟着着急起来,失措踩着他的脚,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团花茵褥凹陷了下去,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柔软,一阵香风扑进鼻中,李思言立即松开了揽在她腰肢上的两只手。 秦霁扑在他胸前,他不敢乱动,只四肢僵硬地躺着,仍她撑着。 瞳孔被咫尺之距的昳丽面容给填满,他刚要开口,嘴便被一只葇荑掩住。 「好。」秦霁悄声答覆,「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 这句话与若干年前一模一样。 李思言怔然望着离自己这样近秦霁,她这几年其实长高了许多,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但眼睛一直没变,清澈中总带着一点稚气。 她才坐起,李思言也跟着坐了起来,轻轻握住她要拿被子的手腕。 「不必躲,我杀了他便是。」 外面的人影离门口越来越近,秦霁重新将他推倒,小声道: 「不行,他不是孙谦。」 李思言的情形她知道些许,若是伤了陆迢,只会是他吃亏。何况这是在金陵,以陆迢之权势,他们无力与其抗衡。 她拾起了被子,将他全部盖上。 「一定不要出动静,先躲好——」 话未说完,房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 秦霁慌忙掀开床帐,急急往外走。 她在屏风处撞上了陆迢,他阴沉着脸,面色很不好看。 秦霁才将人藏起来,不由感到害怕,往下咽了咽,「你……」 她原想问你怎么来了,细思又觉这话简直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于是改口问道:「外面怎么了?」 陆迢往闭合的后窗望了眼,屋后打斗的声音已经停下。 「进了个贼人。」 他的目光下移,面前的姑娘面色虽无异常,小手却紧攥着裙边。 陆迢收回视线,「怕什么,那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比起贼人,秦霁更怕的是他才对。 她低眸,点了点头。 陆迢的手指顺着她垂在身后的髮丝往下抚去,抚到她颈后,倏忽停了一瞬。 不经意问道:「今天中午没睡?」 她的髮髻一点也未乱,仍是今早出门时的样子。 「没有。」秦霁正在脑中搜罗藉口,司未忽地走了进来。 「三爷,姑娘。」 「怎么了?」陆迢问。 「方才那人抓起来后,我又在后面发现了另一处有道足迹,但那印子浅,只有两步就不见了。我找了一圈,那足迹只在屋后有那么一处,应当是另一个人的。且——」 司未垂下头,望着自己沾了灰的鞋尖,「且这人应当还没出去,姑娘刚刚可看到有人进来?」 秦霁不紧不慢道:「没有。」 陆迢瞥了她一眼,她的裙子左右两边各皱了一块,拳头大小。 司未连忙告退,「兴许是他藏别的房里去了,我再去别处找找。」 从进来到出去,她都没怎么抬头。 陆迢坐到了榻上,秦霁去给他倒茶。 她初到榴园,绿绣她们曾经告诉过他,陆迢喜欢喝茶,在茶道上很讲究。泡久了不喝,没泡开不喝,茶叶只肯用一回。 秦霁知道后,从没给他泡过茶,连茶叶也要放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不小心撞见过一回才知,陆迢没有那样夸张,冷茶他也喝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秦霁倒了一盏茉莉藏茶,递过去时迟疑了一回,「大人要不要喝热茶?我现下去给你泡好不好?」 无事献慇勤。 陆迢拒了,目光在屋中横扫。 他今日忽然被李思言支去城东河边巡岸,很快便察觉了其中不对。思来想去,还是因着昨日的匕首,因着秦霁。 索性直接回来一趟。 视线最终停在拨步床上垂下的被子一角。 她说她没睡。 陆迢起身走了过去。 「大人。」秦霁用力拉住他的衣袖,然而他仍是要往里走,力气之大,凭她根本拉不住。 远远地隔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纱帐,隐约能看清里面的被褥横乱铺在床上。 衣角从手中熘走,秦霁心口一阵狂跳,迈着小步跟在他身后。 陆迢在离那张乌木雕花拨步床只有两步之遥时忽而止步,他停得太快,秦霁在他后背撞了个头晕眼花。 一共两床被褥,这会儿乱成了卷,堆在床上。 不必进去已能确认。 人,男人,床上。 「大人。」秦霁在他身后轻唤。 陆迢绷紧下颌,久站不动,从胸中逼出那一口郁气后方回过身。 说话时表情看不出喜怒,「怎么了?」 秦霁牵起他的尾指,「园子里的木槿花今天开了,大人若是无事,我们现在去看好不好?」 他几时有赏花的习惯? 这真是再拙劣不过的藉口。 陆迢看了她半晌,撒谎的模样一如既往,轻易瞧不出破绽。 她和他,有那样熟么? 第一日见了匕首,第二日这人便潜入了自己府邸。 而她,竟也要帮着此人来骗自己,甚而还将人藏去床上。 那是只有他们休息和欢爱过的床。 再想起那李思言在金陵耽误的十几日,答案昭然若揭。 此人早就在找她。 陆迢提唇一笑,眼中满是嘲讽,「我不喜欢花,秦霁。」 「那看别的,好不好?」秦霁两只手拉住他的尾指,声音小的不能再小。 「不好。」陆迢冷沉着脸。 他俯身,眸光停在她的唇上,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两人已经在这间房中拖了许久,李思言还在床上,秦霁已然变得焦急。 她踮脚在他唇边亲了一下,脚跟还未落地,又被陆迢揽住腰提了回去。 秦霁瞬时提肘抵在他的胸前,眸中的惊慌一时全露了出来,唇依旧紧抿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陆迢松了手,极为不屑,「亲一下怕成这样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床上也能听见。 秦霁抬眸,看到了他唇边掠过一抹冷笑,恶意满满。 他故意的。 他知道了。 心中禁不住这样去想,还未及她回话,捏成拳的手被陆迢牵了起来。 外面僵持的动静毫无遗漏传入李思言耳内,他手里捏着短匕,却又一直记得秦霁说的「一定」二字。 锦被压在身上,越来越闷,闷到他想就此揭开。 可这里面又存有她身上的一丝香气,叫李思言能留存一线理智,忍耐下去。 秦霁现在在应付这个来路不明之人,他不该再贸然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平添麻烦。 屋内脚步声远去,秦霁的声音出现在外面。 「木槿花开的很漂亮,大人明日回来,我剪两支送到你案上,行么?」 陆迢嗤笑一声,「我要的是这个?」 秦霁答不出话,默然看向远处高高的院墙。 粉白院墙上铺了层青瓦,半圆的瓦当向下倾斜,日光沿着暗蓝瓦片滑落下来,投在墙面,像一座鎏金的牢笼。 可这笼子里只困着她一个人。 先前来抓人的护卫此刻都已经散开,刚出来时还守在听雨堂附近的人也被叫去做杂活了。 秦霁甚而要怀疑,陆迢是故意的。 陆迢当然是故意的。 离那床只剩两步时,他已知道里面是谁,分明再前一步,撩开床帐就能将那人料理一顿。 可他止了步。 那短短的一阵,陆迢忽然间想到,若是揭开那层床帐,他和秦霁之间要如何收场。 可笑,他们的开始不成规矩,可他如今居然想要一个像样的收场。 两权相害取其轻。 正因如此,他才会依了她拙劣的藉口。 今日做的让步实在太大,大到他难以忍受她现在的沉默。 他要的是什么,她不可能不清楚。 陆迢停下来,掰起秦霁的下巴颏,逼着她直视自己,「你还没想通?」 他眼中戾气一闪而逝,秦霁梗着不肯答话,指甲陷进了掌心。 她如何想通? 好端端的,她凭什么要给他做妾? 没多久,陆迢出了风来园,剩下司未寸步不离地跟在秦霁身边。 秦霁担心李思言不好出去,一直带着司未在前院走走逛逛。 天黑了有一阵才回到听雨堂中,床上已经不见人影,被褥如前摆着。 秦霁松了口气,这时才有心去想今日之事。 李思言找到了这里,说要带她走。 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和他见面,到后来,虽都在京城,有过的接触并不多。 秦霁今年十七,其间有三年,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但是他今日所言,她愿意信。 他还会再来的。 陆迢今日动了怒,这事秦霁知道。 但经过园子里这一回,她以为他的火过去了。 可是没有。 秦霁睡到一半,被人捏住下颌给疼醒了。 一睁眼,陆迢正撑在上方,森森地望着她。 「秦霁,今日开心么?」 他指腹粗糙,重重摩挲过她颈边,滑嫩的肌肤顿时红了一片。 「你在说什么?」 秦霁不懂他的意思,只觉得被他按过的地方很疼,伸手要去捂。 手才抬起,便被陆迢压着腕,按在了头顶。 他这回用的力气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大,秦霁连一分一毫都挣扎不动。 陆迢解下自己的腰带,将两只细嫩的手腕系在了一起。 夜已深,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刀削斧凿的面孔有一半藏在阴影之下,叫人琢磨不清。 秦霁怕过他很多回,可那些害怕加在一起,都比不过此时此刻产生的恐惧。 「陆迢,你松开。」 「松开?」陆迢看着她颈边清晰的两个红印上,冷笑了一声。 久别重逢,亲的还挺重,到现在还能有这么明显的颜色。 怎么不知道要别人松开? 视线上移动,停在她脸上,她的眼角已经湿润。 陆迢的拇指在她眼角停了一瞬,很快便去了别处。 她的谎言常常伴着泪,他不会再上这样的当。 陆迢冷冷看着她,「哭已经没用了,秦霁,我给过你机会。」 不止一次,可她总是不当回事。 换过位置的花瓶,藏在门后的椅子。 都只是在说明秦霁今日想跑。 既然耐心无用,商量无用,他又何必再等?何必一日日地苦忍? 没有任何抚慰,他进去时,秦霁疼到身子勐地一颤,挣着要往上躲,腰肢很快就被男人按住。 秦霁从未有过这样疼的时候。 疼到她哭都没有力气。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要被陆迢这样对待。 从一开始在京城,不过初次见面,他就对她满怀恶意。到现在,他的恶意一点也没少。 她忍让,后退,百般讨好,到最后,还是这样。 怎么会有人这样下作? 不知过去了多久,手上系带才被解开,皓白的一双腕子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一道红痕。 秦霁用最后的力气给了陆迢一个巴掌。 「你真噁心。」 她声音虚弱,但每个字都念的清晰。是飘零的霜,落掌即化,却能留下刻骨的寒。 「别说是妾,就算你哪天跪下来要求我为妻,我也不会瞧你一眼。」 第083章 秦霁那巴掌用的力气不小,一直到第二日,陆迢脸上还留有指痕。 暗红肿胀的指痕被假面压着,一整天都在钝钝发麻。 到了下晌,他翻看堆在案前的公文,上面的字一个个都变了形。 一条条墨痕柔软游动,变成昨夜秦霁泪盈盈的眼,在纸上冷冷看着他。 「你真噁心。」 陆迢只觉气堵,放下公文直接出了官厅。 站在外面的衙役见他出来,又往官厅里头探头张望,压着声音嬉笑了一阵。 「怎么瞧着孙大人和知州不怎么对付?」 「人家话都没说上,你怎么瞧出来了?」 「蠢货,都没说话了,非得当你面打起来才能看明白?」 …… 李思言坐在上首,合上了面前的帐册。 且青暗暗皱眉,弯身问道:「主人,可要去把他叫回来?」 这人也忒狂妄了些,仗着有两个钱收服了一帮衙役,就不把他们当回事。 李思言翻着书页的手指一停,弯在了掌心。 「不必。」 昨日秦霁说这人不是孙谦。且在房中,他喊她时用的也是秦霁二字。 最初是为找人,李思言没把一个通判放心上,不料后来他府上竟藏着这些护卫。 的确很不简单。 要将秦霁带出来,还得再想办法。 风来园。 大夫刚走,听雨堂到处弥散着药味,熏得秦霁恹恹无神,坐起来也嫌费力。 她躺了好久,司未进屋时,看见小桌上的药碗似是未挪动过地方。 这还是头一回,想是姑娘睡着了才没喝。 她放轻动作,回过身才发现,榻上的小姑娘一双眸子是睁开的,正对着里侧檀木上面的双鱼雕刻,也不知在没在看。 「姑娘。」 这声唤吵到了秦霁,鸦黑羽睫轻扑过后,目光投向司未。 司未道:「姑娘的药还没喝,若是嫌苦,我去拿些蜜饯给你配着吃好不好?」 她问出来自己都不信。 姑娘哪里是怕苦的人?之前在船上给她喝的药,里面还放了黄连呢,也没见姑娘皱过眉头。 秦霁轻轻点了头,司未立刻便出了房门。 那蜜饯是她自己爱吃买来的,放也放在自己屋里,因而不叫别人去拿。 总归屋外有侍女守着,她很快就回来了。 司未出去后,秦霁缓缓支起身子,下了榻。 自从离开丰州,她好像总在喝药,一碗一碗看不到底。 秦霁端着药走到窗边,才推开窗,便有一道脚步声进了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那人停在她身后,「谁准你倒了?」 秦霁恍若未闻,翻转手心,将药汁全泼出窗外。 陆迢望着她扶在碗沿上的纤细玉指,眼神一冷。 司未刚进来,便瞧见秦霁被陆迢堵在窗边,她远远站在门口,都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猝然一惊,忙对着秦霁摇头。 别同他吵! 这些日子虽然不见大爷发过火,可她没忘记,大爷才不是好脾气的人。两人昨夜定是发生了些什么,姑娘如今这细胳膊细腿,再吵一架,吃亏的定然还是她自己。 秦霁余光瞥见,知道司未的意思,垂下了眸。 哪一回是她要吵呢? 秦霁从旁绕过陆迢,未行两步,她眼前一黑,手里的药碗「匡当」一声碎在了地上。 大夫还没走多远,又被请回园中。 秦霁一昏就是两日,其间迷煳转醒,只要睁开眼,很快便会有药端到她面前。 自从昏过去,她身上便开始发热,从头到尾,一处不落。 陆迢迴风来园的时辰早了许多,下马车时,金乌离下山还有长长一段。 晚上,陆迢从被中摸出一只柔软小手,烛光下翻开,手心和五个指腹都透着粉,摸起来比平时要热。 他俯首,贴近她的手心。 唇碰到暖软粉肉的那刻,陆迢倏忽一怔。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下一刻便抬眼去看秦霁,长睫安稳地叠在一起,人还睡着。 他重新俯首,在她手心啄了两口。 视线又移到了她脸上,一张莹白小脸烧得酣红,粉耳也是如此。 自从那一场风寒,秦霁的身子就弱了许多。 陆迢抚过她腕上的红印,沿着这印子握住了她的腕。 细细一圈,稍用些力气,便折断了。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 入仕这些年,再穷凶极恶的人他也能收治,其中手段都是大同小异。 人心,也就是那么回事。有软肋则掐软肋,没有软肋的人,总归是肉体凡胎,知道怕疼。 想叫秦霁听话,并不是难事。 陆迢前夜分明铁了心肠,可是这两日她一病,他又发现,这些手段在她身上或许使不下去。 一个转头就能同旁人亲近的女子,竟然叫他有些捨不得。 秦霁是半夜醒的。 头疼。 难受地哼唧两声后她知道身边有人,只勉强发出气音。 「水。」 陆迢冷着脸下了床。 秦霁躺在床上,渐渐又觉昏沉,薄薄的眼皮阖在一起。 良久之后,有光影在周边晃动。 她缓缓睁开眼,看清坐在身旁的人后,又闭了回去。 陆迢探向她的额头,才刚碰到,秦霁便不耐地蹙起眉,偏过脸朝着里侧。 陆迢忽视她的反应,继续伸手,手背探过她的额头后又贴上自己的。 不像早上那样热。 他收回手,语调平平,「起来喝水。」 秦霁无动于衷,脸仍是偏向里侧。 陆迢坐在床边,拧着手上的扳指转过一圈,末了去掰她的脸。 「秦霁——」 下面该说什么? 威胁,恫吓。还是道歉,承诺? 陆迢全都说不出。 她的眼睛清澈透亮,此刻被迫望向他也没有冷意,只是一片虚无的漠然。 这漠然像一根钝刺,扎在他身上。 疼过后,还要留下一个洞,空空落落。 陆迢什么也没说,松开了她。 正要起身,目光触到她颈边的红痕,是那夜发现的,如今却更红了些。 陆迢伸手过去,欲将她的领口拨下,然而指尖才碰到被子,小姑娘勐地瑟缩了一下。 她抿起唇,投向他的眼神中充满戒备。 她在怕他。 陆迢的动作一顿,仍是伸手过去,将她的衣襟拢好。 最终在秦霁戒备的眼神下走了出去。 天凉如水,暗浓的夜流涌其中,已近三更时分。 他出了听雨堂,秦霁才坐起身。 云纹纱帐用帘钩勾在两侧,一张四方高脚桌摆置在床边,上面摆了一碗药,一杯水。 秦霁早就闻见药味。 碗壁还是热的,墨一样黑的药汁,入口不像往常那般苦,喝完舌尖有回甘。 这两日的药都是如此。 秦霁张开手心放在眼前,陆迢这又是什么? 手腕还留有一圈红印,像是他在她身上新系的绳子。 秦霁想起有段时间,京中权贵之间盛行养鸟,将其视为一种雅趣。 或用钱买,或叫人抓。专挑那些羽翼鲜艷,喉嗓清亮的鸟儿,到手后将它们关进笼子。 鸟儿乖就餵食给它吃,鸟儿不乖就饿着它,全凭自己高兴。 陆迢把她也当成了一只鸟么? 满意会对她和风细雨,不满意就能够肆意摆弄。 他何其无耻。 秦霁垂眸,自腰间取出簪子一般细的纸卷。 这是白日里新请的大夫把脉,落入她手中的东西。 秦霁看过一遍,掀被下了床。 司未这时进了屋,忙过来扶着她,「姑娘怎么起来了?可是有何事?」 秦霁虚弱着,语气却很坚定,「我不睡这里。」 这是两日来,她说的第一句完整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司未问道:「那姑娘要去哪儿?」 两天了,姑娘和大爷还是没好,这会儿要是再出去,岂不是变得更坏? 秦霁不答,美眸落了碎光,直望着她。 司未心一软,当即改了口,「姑娘要不要去我房里?」她说完又补道,「若是大爷肯答应的话。」 司未去回陆迢,稍倾,便带秦霁去了她房中。 秦霁自己要睡榻,司未便在榻上铺了干净被褥,转头问道:「姑娘一整日都没怎么醒,现下想吃些什么?我叫人给你做来。」 秦霁想了小会儿,答道:「莲子银杏羹。」 是京城的一道风俗菜,银杏非银杏,是熟透了的杏子。 这倒不算为难,配菜府上都有。 陆迢每年都会去一次京城,因此司未以前四处打听过京城里都有什么,这道菜她听过的次数不少,记得也详细。 司未咧嘴一笑,「成,伙房里恰有个厨娘,她母亲是京城人氏,我叫她来做。」 秦霁抱膝坐着,侧脸压在小臂上,不再开口。 她面朝窗,漆沉夜色和屋内烛光只隔了层桐油窗纸,融在眼中,只有一抹黯淡的颜色。 分夜钟刚刚响过一遍,现在时辰应当很晚了。 晚到司未她如果还不去睡,明日定然打不起精神。 少些时候,司末端了汤羹进来,秦霁尝过小半碗,将其推到一边。 虽还剩下不少,但比起这两天里吃的,已经相当不错。 想是喝了药,现下觉不出饿。 司未笑道:「姑娘若是喜欢,明日我叫她再做,她说自己还会好些别的京城菜式。」 「是么?」 「是呢。」司未在榻边坐下,见她像是开怀了些,继续道:「这厨娘说她母亲在京城也是在伙房干活的,她跟着学了不少手艺——」 说到一半,司未察觉不对,扭头才发现秦霁眼眶都红了一圈,忙闭上嘴。 「她做的不像。」秦霁声音里带了哭腔,泪珠盈上眼睫。 「我不喜欢,我想回家。」 面前的小姑娘泪眼汪汪,仍在强忍着不肯哭出来。 此处是金陵,她的家却在京城。 山迢水远,长路难行。 司未听了,心里蓦地开始难受。 姑娘为何突然说要回家,这事再明白不过。 想来她也是家里娇养出来的闺秀,一副脾气却是好到不行。那夜都被欺负成了什么样,醒后仍是一声不吭,也不见对着旁的人撒气。 「秦姑娘,你别难过。金陵的水路这么多,你还怕……」 你还怕跑不出去么。 后面半段还没说出,一记眼刀从窗口飞了进来,司未立即垂下眼,既不敢看窗边,也不敢看秦霁。 她违心道:「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金陵的。」 秦霁的泪珠子跟着她的话音一起落了地。 「这里一点也不好。」秦霁抱膝坐在榻上,下巴颏垫着手背,眼泪还在不住往下掉。 「你知道么?在京城,从来都是别人对我好。可是一到金陵,不管男女,所有人都在欺负我。」 她分文不取,在客船上给梅娘分了一张床,换来的是被卖入花楼。一个多月里,见到听到了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场面。 鸨母重利,那儿的嬷嬷也极尽刻薄。哪怕她假意迎合,也躲不过要挨上一些打骂。 后来又进了榴园,看似锦衣玉食,可只有身处其中的秦霁才知道,和陆迢相处的每一时,她都如履薄冰。 她被他粗蛮对待,亦只能咬牙忍耐,第二日侍女见到,她们甚而还要说上一句恭喜。 秦霁从不觉得开心。 她擦过泪,小声抽泣,「金陵的人都很坏,从以前就坏。」 司未的眼皮往下垂了会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忘记顺着话哄秦霁。 「金陵也有好人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秦霁的泪又掉了两颗下来,摇摇司未的手臂,抽泣着问,「你是不是困了?」 司未脸上的倦意一扫,拍了拍胸,「没呢,姑娘有话只管同我说。」 秦霁擦掉泪,「司未,你知道么?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是住在金陵。」 「母亲去世几月后,我屋里多了一个做活的女人,她初时对我很好,可是后来变了。每日都逼我喊她娘亲,若我不喊,她就要把我和弟弟丢出去。」 小姑娘啜泣声渐止,陆迢捏着手里的素帕,又将其叠了起来。 帕子被他展开叠起数次,绸面已经生出褶皱,最终被他掩入袖中。 陆迢与秦霁此时相隔不到一丈,然而他在屋外,她在屋内,中间隔了一堵由层层砖石垒起的厚墙。 夜照在他身上,将月白长衫浸染成黯淡的蓝色。 直到此时,陆迢才发现他对秦霁知之甚少。 不知道她小时候如何,不知道她怎样长大,更不知道她平日在家是怎样过的。 说来他们在一处,也才几个月而已。 实在太短。 秦霁住在金陵,应是八九年前,她爹爹尚在金陵任职。 那个时候,她才不到十岁,还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小姑娘。 陆迢伸手往自己膝盖比了比,又移高了些。 房内司未皱了眉,「这妇人好毒,那后来呢,姑娘可告诉你爹爹了?」 「没有,她说爹爹喜欢她,我敢说出去就要把我和秦霄卖给杂耍班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秦霁小时候从没被娘亲和爹爹骗过,她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撒谎」。因而无论那女人说什么,她都去信,每日都在害怕中度过。 「姑娘是怎么办的?」 「后来我偷偷爬洞出了府,想告诉别人。」 那是一个雨天,地上到处都是水坑。秦霁从狗洞爬出去后,衣服,头髮,还有手和脸,无一处倖免,不是泥就是水。 脏成了一个泥人。 她跑到几条街外,想找人帮帮她和弟弟,可是那天雨太大,无人出门。 秦霁站在路中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看到一辆马车经过,在她面前停下来。 披着油绢的车夫往旁边让了让,车帘从里掀开,里面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秦霁等了这么久才见到人,扒着车轼很快就爬上去,呜呜啦啦地把要被赶出来的事说完后直看着他。 娘亲说,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找大人问办法。 他比她大。 秦霁那天以后才发现,娘亲说的不太对。 「啊?」司未听完全程,怒由心起,「他把你赶下去了,叫你去养济院?」 养济院是官府所设,专门收容无父无母的,让他们有口饭吃。 可在那个时候,因着边关战事,各地的养济院早就成了虚空摆设。被扔在养济院的小孩只有苦日子过,被卖给人做奴更是常有的事。 秦霁对上司未不可置信的眼神,重复道:「金陵人就是很坏。」 司未狠狠同意,「简直坏的没边。」 她余光偷偷瞥向窗边,一直站在那儿的人眨眼间竟不见了踪影。 秦霁现下一颗心挂在司未身上,并未发现身后有什么。 待她洗漱完,已经到了丑时。 司未陪着秦霁去的净室,进门前,她回头往听雨堂看去,里面竟还亮着灯。 房门轻轻合上。 秦霁仍在榻上歇下,被子盖好后,她又伸出手,拉住了司未的衣袖。 「司未。」秦霁喊她的名字,「其实我知道——」 后面的话断了,司未在榻边蹲下,眼神已经开始犯困,「姑娘知道什么?」 秦霁侧卧着,半张脸都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双浸了水的眸子望着她。 「你喜欢陆迢。」 五个字犹如天雷,打在了司未身上,方才不断往下掉的眼皮这会儿翻进眼眶。 她蹲在原地,脸色不断变红,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秦霁眨眨眼,对她笑了一下,「我随口乱说的,逗你玩呢。」 这句话将司未救了回来,她立即起身,吹熄了屋内各处的灯,以方便自己躲开秦霁的视线。 姑娘,秦姑娘。 她说话未免也太能吓人。 黑暗中,秦霁听见房间那头司未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动静,知道她今夜应当是睡不着了。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 司未太过简单,所有一切都浮在表面,不会遮掩。 秦霁那日试了一下,知晓陆迢在她心中,的确是有些不同的。 也未必是真的喜欢陆迢,这事或许连司未自己都未必清楚。 但她只要这么一说,司未一定会主动往那处套。 第二日,秦霁起了个大早,比陆迢平日晨起还要早上半个时辰,正是想同这人避开。 房门一打开,恰撞见陆迢从听雨堂出来。 秦霁退了回去。 陆迢停步,静静望着那扇房门重新合上。 他拧着手上的扳指转过一圈,足履踏上了另条长廊。 现在不算好时候。 有些话,还是回来再同她说。 屋中,司未抻了个懒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后有些奇怪。 「姑娘不起了?」 她的声音不如平时气足,不止如此,就连眼下的青黑都快赶上眼睛大小。 想是昨晚一直在想着那话,剩下的两个时辰也没睡好。 秦霁直言不讳,「陆迢走了我再过去。」 听见陆迢的名字,司未没有很大的反应。 因着秦霁昨夜那句「玩笑」,她昨晚直接没睡,想了一整晚。 喜欢大爷? 以前或许是有的,毕竟他给的月钱真的很多,可是现在…… 还有么? 今早天微明,司未终于确认下来:她不喜欢大爷。 撑死了也是景仰。 熬了整晚,司未的精神不好,但好在换来了心胸的敞亮。 她很快发现秦霁说话时有些气弱。 「姑娘要不再歇歇,瞧着你又不舒服了。」 应着这句话,秦霁又开始发热。 药堂的大夫听见风来园这三个字,也着了急。将昨天夜里才回到济州的老太太送上了马车。 这老太太是他们药堂的活招牌,什么疑难杂症都是见过治过的。 风来园。 午后,老大夫走出门,顺手带上了刚刚叫司未放到外面的花瓶。 将将要走下长廊时又听见了哒哒的脚步声,来人一边跑,一边喊道:「大夫,你先等等!」 「姑娘莫急,可是里面那位小夫人又出了何事?」 司未用力点了两下头,把药碗捧到她面前。 「这药可有其它的方子换?我家姑娘喝不得这个。」 原来是这个缘故,女大夫朝东厢那间屋里望了一眼。 「这可不行,你没瞧见?小夫人颈间的红印已有几日未消,手背又起了一处新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老太太一把年纪,说到这里,掩嘴咳嗽了两声。 那小夫人身上虽还有别的红印,但红印与红印,细微之处到底是不同的。 「这药方若是实在喝不下去,我这还有一样药膏,涂到颈间起了红疹的地方也行。但见效要慢上许多。」 她将药膏递给司未,又拿起手中的花瓶,指着里面的几枝粉花,认真嘱咐道: 「姑娘,可记住了,屋子里再不能摆上这些,最好是将园子里的这类花都给拔掉。不然小夫人可是要越病越重的。」 司未道:「多谢大夫。」 她说完便往回走,半路想起秦霁还说想见昨夜提的那个厨娘,她打了个哈欠,已经很是睏乏,走路瞬时也慢了下来。 女大夫往东边厢房里望了眼。 方才屋里那位小夫人才二八年纪,生得娇花一般美艷可爱的人儿,却是病恹恹躺在榻上,唇色发白。 老大夫想起司未刚刚一直念的的还是「姑娘」二字,不免嘆了口气,「小姑娘真是造孽。」 到底是别人的事,她嘆惋后转身,倏忽撞见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险些吓出一声惊叫。 她连忙行了个礼,「拜见大人。」 陆迢盯着她,「你刚刚说,她颈间起的红印,是生病的缘故?」 「是,老身行医多年,小夫人这正是风疹之状,如今病的尚还不重。」 老大夫指了指刚带出来的粉花,「正是这花惹出来的。小夫人身子弱,猝然碰到,起疹和发热都是正常。」 她说完,忽觉周遭静得太过了些,转瞬对上不停在使眼色的赵望,忙不迭离开了这里。 廊上只剩陆迢一人。 放眼望去,园中木槿花盛开了大半。 绿叶素荣,蕊攒黄粉。一簇簇绽着花瓣的白木槿后边,掩映着小丛不知其名的粉花,正是方才大夫指的那种 秦霁昨日在里面摘了朵,半天说不出什么名字。 原是如此? 他误会她了。 陆迢一时间只觉到处都安静了下来,那五道指痕重新出现在他脸上,发热发烫。 很快,这样的安静就被司未一声大喊打破。 「姑娘!」 下一刻,陆迢便到了她的房门口。 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 秦霁不见了。 第084章 「姑娘刚还躺着呢,应当走不了多远,我这就去找。」司未困意顿消,撒腿去就要跑去屋外。 上回的小贼从哪儿进来,她都记得清楚。 陆迢没拦,走到榻旁,手试过被褥,里面凉得像是没睡过人。 天还没冷到这种地步。 司未的房间在东厢,邻着便是院墙,后面没留人看守。 陆迢行到窗边,推开窗,果然窗橼上留着两对脚印,一大一小。 司未从窗外跑过,双手攀着墙,蹬腿想要翻过去。 陆迢皱起眉头,「下来。」 司未还在犹豫,「三爷,姑娘就是从这被带走的。」 陆迢当然能猜出,只道:「去牵马来。」 话音刚落地,赵望赶到司未旁边,隔着一扇窗禀道: 「三爷,卫霖来了信,说是急事,今日需得一见。」 陆迢神色一凝,叫住了司未。 「不必去了。」 司未不解,「三爷,咱们现在不找姑娘?她应当还没远呢。」 陆迢舔过后槽牙,心中已经列出带走她的罪魁祸首。 还找什么? 她是自己走的,算计得一清二楚,每滴泪都不是白流。 半个时辰后,陆迢走进运来茶楼。 茶楼共两层,堂中设有戏台,几个伶人正在台上唱戏,脸上都是粉墨重妆,咿咿呀呀,吵得人心烦气也躁。 厢房门合上,陆迢耳中才平缓些许。 卫霖对他拱手,「大爷,属下一直在查的那人,有了线索。」 他递上一副小像,「去年兵部要造一批兵器,此人是当时跟在秦御史身边的副官。」 去年制作兵器的地方不在京城,京官过去督造,当地为其准备一个本地人当副官,这是惯例了。 可是去年,此人在最后一批兵器交付时销声匿迹,如今又出现在济州。 男人丹凤眼眯了眯,漆黑瞳仁中溢出一丝锐气。 「司午司正今日下午去找你,把他盯紧。」 * 到了八月中旬,风一日比一日凉。 窗台上摆着两盆玉簪草,两片展开的叶子摇摇晃晃,渐渐歪下去要沾到盆中泥土。在最后一时,叶片叫几个嫩白的指头重新扶了起来。 没有弄脏。 清晨阳光洒进窗,小姑娘唇边漾出一抹浅笑,宛若绽开水面的菡萏,清澈动人。 李思言远远瞥了一眼,转过头,继续往外走。 今早这风……似乎要比从前和煦。 跟在他身后的且青如是想道。 秦霁扶起叶片后,合上了窗,提着裙在铜镜前坐下。 今日起来,身上已经没再发热。照过一遍,颈边的红印也消退到只剩一个浅痕。 秦霁将衣襟重新拢紧,轻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微微放下双肩。 就快要过去了。 那天她将司未打发出去,李思言随即出现带她离开风来园,到了他的宅邸。 秦霁眼下住的房间在院子最里,也最为僻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屋内布置整整有序,不见繁杂。一角的楠木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放了一只木雕的兔子镇纸。 已过去两日,并未听闻陆迢有任何动静,她在过这里的还算怡然。 若是可以,她这几天怎么也不会想出去这个院子。 可是她葵水来了。 这里没有女子用的东西,就连侍女,都是李思言昨日在厨房处临时找的,她原是一个厨娘。 对方嗓门奇大,且爱说话。 秦霁昨日想要热水,才跟她提完,她咧嘴大笑出声。 「姑娘是要洗身子啊!我这就去叫人烧水给你洗身子!」 那声音,便是隔了三间房,也照样听得一清二楚。 这厨娘人还没走,转眼灶房上边就冒起了阵阵青烟。 秦霁红着脸,半个时辰也未能褪热。 她上了两回当,第三回 绝不再信这个厨娘。 秦霁推开房门,到了前院的亭子里坐着。 说起来,她和李思言……真的不熟。 他们之间能认识,还是因为秦霁当初一声「弟弟」。 —— 刚到京城那年,秦霁秦霄难得被有空闲的秦甫之带出来逛夜市,她一转头就走丢了。 不知走到何处,成排的官兵举着火把从路中走过,甲冑摩擦声响割开了喧闹的人群。 他们跑过一圈,又绕了回来,为首的一个在秦霁面前蹲下身,拿手在她耳边比了比。 「小丫头,你看没看见这样高的一个小男孩?」 那官兵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秦霁却在他抬手时,看到了他指甲盖上沾的血。 她摇摇头,瞪着一双童真的大眼睛望向对方。 「叔叔也走丢了么?我爹爹刚刚才走丢。」 周围的一众官兵本是面色肃然,多的是不耐烦。不妨听见这一句话,哄然笑起来,只觉连夜抄家的晦气散了许多。 有人要送她回去,秦霁摇头,不肯答应。 「我要在这里等爹爹。」 小丫头有趣,到底比不上公务紧要,一群官兵接着去找人,还没走多远,秦霁身后堆着的筐篮里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小男孩的咳嗽。 先前问话的那个官兵留在最尾,立时便转了头看向秦霁。 「谁在那儿!」 他双目圆睁,嘴角下挎,一副兇相足够把一个小孩吓哭。 秦霁没哭,她看到她爹爹了。 「秦霁,秦霄——」 秦霁大声对他喊,「我们都在这。」 她回身蹲下。筐篮当中那个脸上都是血的男孩,身上披了秦霁的湖蓝披风,正一脸死气地看着她。 秦霁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他好可怜。 她挡着那个官兵的视线,唤他:「阿弟。」 那官兵如何不认得新晋的御史,一群人当即离开。 —— 只有这样一句话而已,两人后来的交情少的可怜,直至今年以前,与陌生人全无差别。 凭心而论,李思言已帮了自己很多。 京城里,家里有贼人偷偷闯进来,是他夜里带着禁军在外边巡逻。 放火离京那夜,是他带她过的河。 如今,也是他将自己从陆迢那里带了出来。 她这回出去,说不准要给他惹些麻烦。 纠结一阵,事情比秦霁想的要顺利许多。 她坐在亭子里,没多久便遇见了从这儿经过的李思言。 秦霁找的藉口才说完半句,他便应了下来,笑得很生疏。 「今日休沐,我可与你一同出去。」 今日天气晴好,两人站在一处,男有才女有貌,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他家主人要娶夫人了。 站在亭外的且青如是想着,脸上浮起笑。 马车上,秦霁戴着帷帽,遮面的白纱很长,一直快落到腰间,掩住了她小半身形。 这一趟要买的东西还不少,不止月事带,还有抱腹……秦霁想着,耳背爬上了一抹红。 幸好有这帷帽。 马车停下,李思言只在铺子外面等她。 秦霁去的是一家卖女子衣裳的裁缝铺,里面颇为宽敞。像这样的大铺子,也卖女儿家私下贴身要用的东西。 她小声同里面的娘子说完,没得一会儿,那娘子就收拾出一个包袱交给秦霁。 「姑娘收好了。」 成衣铺对面,路边停了辆马车。车轩处的竹帘半卷,里面一道目光送着这小姑娘进去又出来,直送着她走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两人不知说的什么,那东西竟对她笑了。 陆迢磨了磨后槽牙,拂袖扫下车帘,冷声对外道: 「坐着不动是等着我出去驾车?」 赵望猝不及防被扎,不敢应声,连忙抽着马鞭往刚才驶动的马车前边赶。 蓝毡华盖的马车被从旁疾驰的马车撞到偏向了一边,套在车架上的马儿一声嘶鸣,车厢勐地晃动一下,秦霁扶着软榻才稳住身形。 只是短短一瞬,且青拉着缰绳又稳住了车厢。 这样宽的街道,如今的人也不多,怎么会有马车撞上来? 秦霁蜷着手指,攥紧了衣袖。对座的李思言见状掀开了竹帘,由车轩处往前看。 外面且青斥人正在斥那人,「你好大的胆子!瞎眼了有路不走,非往这儿撞。」 「对不起,官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马儿今日也不知怎得,像是病了,刚刚没能控好,您大人有大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是一中年男子的声音,秦霁不认识。然而她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又有一辆马车从旁经过。 「知州大人也有闲心出来逛街?」 这回的声音秦霁认识。 陆迢在车轩处露了脸,对着李思言扯唇轻笑。 这个「闲」字尤为刺耳,意有所指。 李思言道:「你也不像个忙人。」 「今日是特意出来找人,的确说不上忙。」 陆迢笑了笑,声音泛冷,「瞧着刚刚上了知州马车的那位姑娘,与我要找的人倒是颇有几分眼熟。」 李思言抬起眼,眸光沉沉钉在他脸上。 「孙谦,这是我的贵客。」 气氛僵滞了一瞬,秦霁坐在车厢,心越提越紧,转而就听见了车辕滚动的声音。 事情结束的没头没尾,陆迢竟没再纠缠。 薄夜初降,天边亮起了三四点星子。 李思言从外回来,且青瞧着,回房的路又绕了一圈。 他实是有些不懂。 主人肯定是喜欢那位秦姑娘的,明明不太会笑的人,见着她时总要提一提嘴角。 既如此,为何还要将秦姑娘的屋子和他自己的隔开那么远?宁肯自己日日绕路这么远远地看上一眼。运气好,她站在窗边。运气不好,便只有一扇关着的门。 且青想不明白他主人的心思,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人接到府上,不说借恩图报一举拿下,平日里和她说话都少。 可他也不敢多问,上回安排房间,他立即安排在主人隔间,不到一炷香就被拖出去打了一顿。 走在石子路上,眼看又要路过秦霁住的那间房,人还没转头,迎面便有人提着灯走了过来。 这是运气最好的时候了。 且青想,果然是精诚所至。 发生了白日的事,秦霁睡不着,便在这边走一走,没想会遇见他们。 她提灯走近,「大人到这里,是有事么?」 「我路过,这就走了。」李思言说着,后退一步,与她隔开距离。 「你早些进去歇息。」 且青听得脑瓜子嗡嗡响,眼见着那秦姑娘应了声好,还真转了身。 他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哭腔,「主人,你这手上的伤,再不上药可不行啊!」 秦霁停步。 且青道:「现在可找不着大夫了,属下手又笨,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完,又带着哭腔嚎了一声。 是李思言踩的。 秦霁不傻,知道这意思,折身回来。 「我来给大人上药吧。」 李思言拒绝的话临到嘴边,对上她的眼,又吞了下去。 「好。」 他做不到每次都违背自己心意。 秦霁房间的窗口,黑影一闪而过。 第085章 (前一页末尾有添加)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正是主人进屋的好时候,且青立即就要去取药箱。 他才抬步,李思言警告似地提了一句,「早去早回。」 且青很快便判断出这不是反话。 他听见两人坐在了院子当中的石桌边上,还是主人带着这位姑娘去坐的。 且青扼腕,却也无法,只得加快脚步。 李思言这才转过来。 天已经黑了,她即便碍着面子不说,他也不会这样无耻。 没多久,且亲拿着药箱回来,秦霁给李思言上好药,末了,滚上了一圈纱布算作结束。 回房时,李思言跟在她身后送。 只送三步便停了下来。 秦霁走到门口,提灯侧身,这人已经转了过去。 小姑娘长睫垂下,灯笼纸罩着底下的长烛,在乌瞳中映出一点昏黄的光,忽明又忽暗。 贵客。 原来是这样。 她给他换药包扎的时候,他一直望着旁边,眼神不曾往她身上落过一时一刻。 方才停的那样快,更加让秦霁确定,李思言他——只是在报恩而已。 一抹晚风经过,吹得秦霁眼睛发酸。 她揉揉眼角,抬步进了房间。 房间内的隔窗松动着,一有风便摇动着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秦霁将其关紧,解衣上了床。 这几天夜里,她睡得总是很沉,沉到睁眼就是天亮。 可因着白天发生的事情,秦霁今夜睡得不那么好。 夜半,隔窗又在吱呀呀地响,那风像是吹进了床帐,梦中的秦霁只觉脖颈发凉。 肤上像是掉了一捧雪,凉意碰散在各处,化开后,又扑来一抹暖息。 熟悉的,带有甘松香的暖息。 陆迢指尖沾了药膏,在她颈边滑过轻抹。 玉肌白嫩,尚未褪去的红印只剩下半个指甲大小,如雪上落了一瓣梅花。 药膏连着涂了几日,她的风疹已经好全。 风来园里的粉花通通挖净了,长好的或是掉下的,全都移出了府外。今早又查过一遍,已再找不出一片粉瓣。 陆迢坐在床边,俯身靠近,鼻端飘入小姑娘身上淡淡的馨香。 很好闻。 他换了没沾药的手指拂过她眼角,动作像是擦泪,停留一时,然后轻轻带过。 原来小时候就爱哭。 脏成那样还敢往他马车上跑的臭小孩,哭得可怜兮兮要离家出走的惨小孩,被他不耐烦应付后还对说谢谢的傻小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原来是你,秦霁。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坏。 那日马车没走多远,陆迢便动了恻隐之心,只是回去找时,没能寻到她的人。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她又能跑进他暂住的客房。 这何尝不算缘分? 她该是他的。 陆迢摸上秦霁的耳,轻捻耳垂时瞥见小姑娘羽睫正在微颤。 她的眼仍是闭着,唿吸却放轻许多。 陆迢稍等一阵,问道:「醒了?」 虽然知道是这个人,但真的听到他的声音时,秦霁仍是控制不住蹙起眉心。 装也装不下去了。 床边不知何时点上的一盏灯,秦霁睁眼,乌黑的眸子瞪着他。 已经过去五天,还是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 那日的事,是自己先误会。 误会得太深。 就连在这间房里,从桌椅到茶盏,也都是一个人的布置。 「秦霁。」陆迢语调放的轻缓,单手撑在她身侧,「跟我回去,好不好?」 秦霁想也不用想,摇了头,脸歪向里侧。 陆迢捧起她的脸朝向自己,平日那双静如秋水的眸子已含着愠怒。他只好将语气放的更轻,仍是认真看着她。 「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 有些话不论开口时心有多诚,一旦出现实现不了的时刻,无论背后有什么缘故,都只会叫人觉得便宜又可笑。 陆迢厌憎这些便宜的人,也不想让自己变的便宜。 他从不轻易许诺,这是第一次。 以后? 秦霁平復唿吸,对着陆迢说出近日来的第一句话。 「那你想怎么对我?」 她推开他的手,清凌凌的眸子像是覆了霜一般。 「今日向我示好,是想要我继续装模作样,任你施为?」 「陆迢,在你眼里我是一团棉花,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捏变了样,好言好语揉一揉,又能变回来是不是?」 仍是往常的甜嗓,在此时说出来的话却又尖又利,每一句,都能稳稳扎到陆迢身上。 他抿起薄唇,几日来的疲惫因着她的讽刺一扫而空。 沉默良久之后,他阒黑的丹凤眼微垂,「怎么做你才肯消气?」 「你出——」 陆迢低声打断,「除了不跟我走以外。」 可以生他的气,可以不理他,也可以和旁的男人说话,但无论如何,她最后都必须留在他身边。 不能和他分开。 这才是陆迢的真面目。 她快要被他的无耻气到头晕,正想着脱身,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秦霁,你睡了么?」 李思言站在门外。 陆迢眸色一黯,方才还是满面柔风的脸瞬时阴沉。 如此深夜,孤男寡女,还来敲门问她睡没睡? 此人果然别有居心,想来特意将秦霁的房间安置这么远,也不过是装君子,好让她放松警惕。 想到此处,他越发皱紧了眉。 秦霁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 他才想拉住秦霁,她却先一步推开他的手,对外应道:「没有。」 李思言:「今日的伤药,有一瓶好像落在这儿了,劳你出来一趟。」 晚间他那药箱里的药,用完便全放回去了,哪里能落在她这儿? 秦霁乜了眼自己被陆迢覆住的手,很快便明白他为何这样如此。 「那药应是落在药箱里。」 语声平静如常。 秦霁不想给他添麻烦,更不想叫他知道这会儿有个男人在自己床上。 外面的李思言一默,少顷道:「那我回去再找。」 秦霁挣开陆迢的手,温声回了个「好」 哪怕看不到人,她投在门上的眼神也是柔和,与对着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 门外脚步声远去,陆迢虚握住自己落空的掌心,胸口有了无声息的酸胀在蔓延。 两道视线一碰上,他便听见她说:「陆迢,我不会跟你走。」 秦霁并非任何筹码也没有,她冷静地威胁道: 「你的真名,我还没告诉过旁人。现在李思言还没走远,你要是敢——」 尚未说完,陆迢双手撑在了她身侧,秦霁稍动一动就能碰到他的胳膊,像是被他拥在怀里。 「敢什么?」 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薄唇隔着虚空经过了她的软唇,粉腮,还有两扇薄薄的眼皮。 都是他平时常亲的地方。 陆迢钳住她的下巴颏轻轻抬起,唿吸不易察觉的紊乱,「是说这样么?」 她刚刚说——「旁人」,李思言也在其内,他们都是旁人。 秦霁刚刚展平的两弯黛眉又碰到一处。 这人全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语气里甚而有点得意。 这是第一次有人能这样频繁地惹她生气,秦霁想往后退,他仍钳着她的下巴,不肯松手。 她用力,他捏的更紧。 秦霁怒由心起,再不肯退让示弱,檀口一张——对着他的虎口咬了下去。 牙齿是秦霁全身上下唯一一处能伤人的地方,她咬的用力,眼睛和腮帮一起泛了酸也不肯停下。 这个人太无耻太过分,他该的。 陆迢一直没躲,看着她咬。 疼,却还不足以叫人松手。 一直到血腥气溢满唇腔,秦霁才停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松口时,陆迢手上多了一圈往外冒血的牙印。 秦霁终于能够脱身,退到了床头靠着。 陆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虎口。 齿印点缀在上面,小巧一排,整整齐齐。 他取出一方碧青素帕,却没管自己还在流血的虎口。陆迢捏着帕子一角,去轻拭秦霁唇瓣沾到的血珠。 「消气了么?」 「你做梦。……」秦霁一时没能想出脏词。 缓过一口气后,她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喜欢这二字,在京城总有人对她说,有时也被换成钦慕。 看一眼喜欢,说一句话也喜欢,知道她爹爹是谁更喜欢。 「喜欢」在他们口中,变得轻浮又低廉。 秦霁早就厌烦这两个字,如今说出来,语气亦带着些微轻蔑。 灯架上噼帛一声响,烛火微微摇曳,在她面前,陆迢的眼神竟也躲闪了一回。 半晌,房间内重新暗下来,隔窗被从外关紧。 总算是走了。 秦霁拢上被子,短暂松懈下来。 想起陆迢方才哽住的那一小会儿,应也不喜欢这两个字。 因着陆迢的缘故,秦霁这夜并没睡好,很晚才起。 李思言一早从对面小道经过,只望见一扇关着的门,窗外那盆玉簪草不见踪影,想是被她收了进去。 * 风来园。 司未今日起早,等着陆迢出去上值后,在听雨堂扑了个空。一直待到傍晚,听见马车驶回的声音,连忙走进院中。 看到跨进门槛的两个男人,她大失所望,站在边上行了个礼。 不是说要离开济州了么?怎么还没把姑娘带回来? 她背地里抓住赵望,原话问他。 赵望支支吾吾半天,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怎么敢问? 大爷这几日夜里总往留安街去,他跟着守在墙后。前两夜都还好,但昨夜回来,大爷的脸色却很不对劲。 两人一道坐在树下,司未捡着根树杈在地上划拉,树杈动一动,就有一堆沙扑进赵望的缥色长袍。 大爷去见过姑娘,可姑娘却仍未回来。 园子里的花已经除了。大爷也不可能带不出姑娘。 排除掉种种外因,那就只能是姑娘不愿意回来。 司未一把压断了手里的树杈,恍然大悟,「你见过那个知州么?他样貌如何?」 定是大爷成日戴着这副假面,叫姑娘看厌烦了,因而厚着脸皮去找人家也不管用。 赵望回想一遍,「面貌端正,眉宇轩逸。」 司未咦了声,「难怪……」 赵望捡起断掉的树杈往她身上戳了戳,痛心疾首,「肤浅!」 他戳了两下,司未低着头仍不还手。 第三下的时候赵望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抬起了头,竹青暗纹长衫出现在视线当中。 赵望站起身,硬着头皮,「三爷。」 掌灯时分,书房。 赵望道:「爷,照您的吩咐,暗桩多已退到了济州城外,咱们行路用的商船已经装扮好了,等在码头。」 大爷昨日已经吩咐下去一行人要如何离开济州,时间未定。赵望猜测,约莫就在这几天。 陆迢颔首,「卫霖的消息呢?」 今日他脱不开身,是赵望去接头的。 「卫霖他说了六个字,明日银埠上船。」赵望问道:「爷,可要告诉卫霖,现在把那人抓了?」 「不必,等着明日。」 那头不是想跑,明日中秋,他是去见人的。 陆迢捡起今日那杨六送到自己面前的帖子,上面的字迹倒还有几分熟悉——是陈寻写的。 抓人,冶铁,打造兵器。到眼下正是膏肥脂满的时候,这人要过来收节礼了。 「船在码头,一切都妥当了?」陆迢又问了一遍。 「是。」 陆迢颔首,「明日一早,你和司未去留安街把她带出来,直接打晕她……使巧劲不是狠劲,将她送上船后立即启程。」 「剩下的人在银埠下游接应我,明日就走。」 这意思,是要自己跟着姑娘? 把姑娘带出来了先送她走? 赵望听完脑子有些咋唿,「三爷,既然如此,不若属下今晚就和司未把姑娘带出来?」 「明日一早。」陆迢合上手里的帖子,「等李思言不在府上的时候。」 此人昨夜已经起疑,今夜定会加派人手守在秦霁屋外。 赵望拱手应是。 陆迢扫他一眼,「出去吧,早些歇着,别伤坏了眼睛。」 如此充满关切的话语,竟然从大爷嘴里跑了出来,还是对着自己? 赵望吃惊。 他还没来的及客气,陆迢又冷嗤了声,「你近来眼神变差了不少。」 人走后,陆迢靠上了紫檀雕花交椅,想起她昨夜的一连串的问话,心绪仍是一团乱麻。 夜笼在外,屋内烛灯明亮。 轻轻一口气吹过去,再抬头,月光盈满了窗。 书案上的兔子镇纸映在月影下,仿若长着一身雪白皮毛。 秦霁戳了戳兔耳。 如今到处都是自己的通缉令,秦霁从没想过一直赖着李思言。陆迢昨晚来这一趟,更是让她把辞行的话提前了好几日。 今日傍晚她才说完,两个时辰后,李思言便送了一个小木匣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里面装的是装扮容貌和防身所用得上的东西。 真快。 犹豫许久,秦霁终于伸手将这兔子镇纸拿了起来。 她想带走它。 靠门那边的隔窗没关紧,被风吹开了道缝,秦霁正要关上,倏忽瞥见外面的一点光亮。 有人提灯站在那儿。 他站了多久? 愣怔过后,秦霁推开窗,朝外望了过去。 第086章 李思言立在石子路上,提灯映着鸦青银丝滚边长袍,上面绣着的番西花暗纹若隐若现,衬得他也少了一丝白日的冷肃。 「李思言?」秦霁唤了一声。 看见那人转过来,秦霁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捏着那枚兔子镇纸藏在身后。 为什么要喊呢? 他方才明明抬步要离开,或许只是路过此处而已。 人走到窗下,秦霁找不出话,还是李思言先开的口。 「明日中秋,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节礼。」 头一回听完他的话还能往下接,秦霁没了刚才的侷促,杏眸微弯。 「节礼?是月饼么?」 她一笑,李思言的唇角也不自觉上提,「不是。」 他从窗口递了一个荷包给她。 绣花是外面最常见的样式,随处就能买到,秦霁接过来,拿在手里要比寻常的荷包沉。 她没打开,和兔子镇纸一起握在手中,捏出来了里面是个玉佩。 「李思言,你会在这里留多久?」 官员外放,常常要在外放之地呆上三五年。他从京城到这里,是要待三年,还是五年? 李思言:「三年。」 秦霁抿了抿唇,道:「那以后见面,我再……谢谢你。」 他帮了她很多次,光凭「多谢」这两个字,实在太过单薄,可她现在也只剩下这两个字。 李思言沉默一瞬,违心道:「举手之劳,不必记挂。」 他想要她的感激,却更加不愿她生出亏欠。 八月十四,天上一轮皓月,明亮皎洁。 秦霁抬头望着,若不是有桂香袭来,她几乎要将今夜和离开京城那夜弄混。 且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家主人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方才主人在那位姑娘的住处后头徘徊了半晌,他劝过一回,「明日姑娘就要离开此地,主人不想同她说些什么?」 瞧着李思言去了人家窗外那条路徘徊,且青稍放下心,守在他房间外头。 主人这一夜若是没有回来,这府上就能多出一个女主人了。 且青又一次扼腕,上前接过李思言手中提灯。 临近房门,且青仍是不解,赶在他进门前问道:「主人,您找了姑娘这么久,就是为了要送她走么?」 没有半分停顿,李思言应道:「嗯。」 想送她去想去的地方,和亲朋团圆,不受人欺侮。 秦霁是皎皎的明月光,不小心坠下,也该好好捧起来,还回去。 这样好的人,她的夫君也该是一个光风霁月,才名兼备的君子。 不该被自己这样的人沾染。 李思言还不姓李的时候,是家中最不受待见的庶子,连僕婢也能忽视他。难得一次被人念起,还是那伙来抄家的官兵。 他跑出去,没想着真能躲过这劫,他只想死远点,别跟那家人臭在一起。 那一夜,灯贯满市,长街如龙,却只有她停在自己身边。 到现在,抄家的场景变得模煳,唯一清晰是秦霁泛着泪光的杏眼。 那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而哭。 后来在京城的这几年,他见识过她的好,更见识过她的好人缘。男也好,女也罢,她从不缺人喜欢。 可李思言却不同。 到了李家,他早早拿起刀。无辜或有辜,次数一旦变多,不是每回都有功夫先去分清。 第一次分错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了。 * 李思言给的玉佩,是青玉鱼佩。 鱼嘴衔珠,每一片雕刻出来的鱼鳞都是栩栩如真,青玉粼粼一动,鱼仿若掉进了水中。 秦霁在烛光下看了好几遍,将它小心放回荷包。 * 翌日。 司未和赵望一早到了留安街,一人踩着一根树枝,直望着李思言出了府才翻进他的院子。 床帐虚虚垂下,从被子形状看,里面隐约躺了个人。 司未和赵望对视一眼,赵望背过身去。 司未走近床帘,轻声唤道:「姑娘。」 未有人应。 秦霁平日待下总是温温柔柔,不见生气使坏。她实在太好,以至于他们从没想过她会有坏心。 司未才揭开那床被子,一股浓郁的香气袭进鼻腔。因她想着里面的人该是秦霁,没做任何防备,就这么两口,下一刻人便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辆牛车驶出了留安街。车上坐着一个少年,年纪约莫十五六,面色偏黄,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两眼朝前望着。 秦霁这次出来,做了万全的准备。药是李思言给的,她往被子里放了大半。 无论那间房还会不会有人潜进去,她都得防着。怎么也要留出一日的时间逃跑,不能叫陆迢发现追来。 秦霁由李思言派的人送上了客船,他们本该送她出金陵,临开船时,秦霁不肯让他们再跟。 其一,她想自己走,两个男人跟在她身边,终是不便的地方要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其二,自己走了,陆迢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他若是有心要找麻烦,必然叫人难以招架。 她说的头头是道,那二人纠结一番后对秦霁道了句保重。 这艘客船只有一层,然其装饰精美,雕花朱漆一个不落。船上的客人多是中富商贾,秦霁穿的是一身素色绫罗,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她睡得晚起得早,才上船便觉疲惫不堪,进了厢房小憩。 今日晴,天朗气清,和风硕硕。 船在水面,亦行得平平稳稳,平稳到像是从未动过。 秦霁中午醒过来,推开厢房的小窗发现——这船真的没动过。 济州的岸还在眼前。 走出船舱,在其他人口中听了个明白。 开船的艄公忽发急病,现下醒不过来,已经有人上岸去喊亲戚来替。 秦霁在人群边上听的认真,不防有人从旁拍了拍她的肩,「小兄弟,别担心,这船很快就能开了。」 秦霁收了收自己的袖口,侧身想避开这人,头一偏,视线落向了船舷。 那里站着一个人,面貌和身形都叫秦霁眼熟。 是那日在胭脂阁中遇见的男子。 她又看了他两眼,这人脸上颧骨外凸,像被撬起来的蚌,叫秦霁越发觉得熟悉。 她一定见过他。 在更早以前。 转身回船舱的时候,秦霁忽然间想了起来。 她的确见过他,不是人,而是画像。 去年爹爹回来之后,书房里便放有寻人的画像,画像上的人正是他的模样。连颈边那颗黑痣都能对上。 此人叫王州,是爹爹去督造时,当地派给爹爹的属官。 秦霁脚步一怔,又转回去时,已不见那人踪影。 现下正是午时,船还停靠在岸,客船上的人多围在甲板,寻小贩送些吃食上船,其余吃完了的则在厢房。 船尾处看不到人。 秦霁摸了摸袖中凸起,李思言昨夜送来的木匣中,有一柄新匕首。 隔着薄衫,也能感到刀刃冰凉,她微定心神,往船尾处走了过去。 船尾被船帆遮下的影给牢牢盖着,拐过弯,吹来的风都要阴凉不少。 没走多远,便看见地上倒着一个指头粗的信筒,里面捲起的纸张掉出了半阙。 秦霁压着信筒,取出了里面的纸。 还未展开,已看见了上面的几个字样。 兵器,转运。 这是一封署了名的调令,运的正是去年查验过后,被指为一堆废铁的兵器。 爹爹督造的兵器,被人换过。 秦霁心跳陡然变快,忙将这纸收入怀中,提步沿着隐蔽的地方往回走。 她拐出船尾,还未走远,迎面便踏来一道蹬蹬的脚步声。 与那日在胭脂阁中听到的如出一辙。 秦霁垂下眼,默不作声与他错开。 待王州拐过弯,她脚下的步子立时变大。怀中揣着的纸像是一面鼓,每走一步,都像敲在这鼓面之上。 胸口砰砰作响。 秦霁在舱口停下,这儿的人多了起来,她掩在其中,重新看向船尾。 王州已经走出,一张黑脸正往这边张望,他的手里还捏着方才那个信筒。 秦霁迅速背过了身。 可前面似乎也未见安全,一行四五人从甲板处走了过来,眼神与她身后似有交汇,先一步进了船舱当中。 此份文书丢失不见,他们定然是要去船舱当中一个个排查。 秦霁心口一窒。 她得快些下船。 然而才走到甲板,秦霁身子一晃。只看见前边一个青年正在拉紧手中的麻绳,将鼓起的船帆吊紧。 他大声喊道:「开——船——喽。」 客船开动时,另一艘大船靠了过来。码头狭窄,两艘船一进一出,溅起的水花轻易能拍到彼此的船身。 趁着那伙人还没注意,秦霁绕到了船侧。当初在榴园翻过那么多回墙,如今还有些身手。 秦霁扶着船舷,没怎么费力就翻到了对面那艘船上。 她今日的打扮太不起眼,还没走两步,就被船上一人当成了小厮。 对方端了壶酒给她,催促道:「快些进去,里面大人等着呢,今日船上待客,我这还有好些东西要准备。」 见秦霁愣愣不动,他将她推进船舱,「别磨蹭,机灵些。」 不必辨认方向,光听里面嘈杂的乐声也知道那位「大人」要在哪间厢房中待客。 秦霁还未走近,有说话声先一步隔着船舱从外传进,压过了弦歌乐舞。 「那份调令不见了?王州,你这人不老实,是不是还打算以此威胁我们大人?」 「呵。」王州冷笑一声。 「我都在你们手里了还有这闲工夫?那纸是被人拿走的,若是抓不住那毛头小子,只要没人下船,照样不会叫人知道。」 秦霁心头一惊,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再出去已没有可能。 她避开最吵最大的那间厢房,端着酒往过道深处走。 最里是杂物间,像是许久无人打扫,里面的灰尘都浸满了霉气。 秦霁轻关上门,躲在了里面。 第087章 杂物间堆了好些东西,原本不大的地方更加狭小。 秦霁顾不得嫌弃,耳朵贴在门边,细听外面的动静。 船下的摇水声一直没停,走道上的人来来回回,不知过去多久,秦霁终于等到一个安静的时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她蹑手蹑脚打开门,尚未迈出,就看见远处厢房门从里打开。 有两人正朝这边走来。 门边放着旧木柜,秦霁不敢再细看,侧身藏进了木柜后的缝隙。 那两人步伐渐缓,到最后,停在了门外。 王州扭头,对身后人道:「进里面说。」 两人先后跨进去,不过两息,王州的脚步便踉跄起来,他摸向自己喉咙,阵阵的腥热流到了手心。 张了嘴,一声也发不出。气窒在胸口,进不来出不去,只能瞪眼死盯着身后的人。 陆迢将他放倒,看向自己手中的匕首。上次秦霁那柄太薄,如今这把才算叫人满意,死人就该安安静静才好。 陈寻胆子小,城府深,留有不少后手。自己上船后,这船竟又离了岸。 事先安排接应的人不便贸然跟上,预先的计划就此打乱。 方才席间三言两语试探过,陆迢已知道这王州弄丢了什么,此人已经无用,再留着只会为他人利用来添麻烦。 不如死了。 陆迢将匕首擦净,提袍起身,戾气消失不见,转眼又是一身的庸官气派。 秦霁躲在柜子与舱壁的缝隙当中,从头至尾只听见一句话,然而鼻尖却实实在在闻着了一股血腥气,掺进了霉与尘之中。 他们二人进来不到一刻钟,秦霁却仿佛等了两个时辰,每一息都很难熬。 她缩着身子,盼着剩下这人快些走,听他走到门边,心里紧绷的一根弦松懈少许。 然而下一刻,他便折了步,秦霁被拎着领口提了出来。 兵刃的冷光晃进眼中,一股尖细冷风紧跟着涌进喉头。 他的动作太快,秦霁想往后躲,才仰头,后脑便撞上舱壁。 咚地一声过后,秦霁咬住下唇。 跑不了了。 她仰着头,一截秀颈滑出靛青衣襟,即便紧闭着眼也能感到渐渐逼近的凉意。 这种时候,说的常常比想的要快,她口不择言,「好汉饶命,我是这船上的乐伎,什么——」 预想的刺痛没有到来,出乎意料,颈间覆上了一抹温热。 指腹粗砺的触感分外熟悉,接着便是男人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什么傻话?没有弄伤。」陆迢确认完,转而去摸她的头髮。 秦霁今日梳的男子髮髻,她的头髮又长又多。刚才这一番下来,发冠已经变得松散。 陆迢取下自己玉冠上的玉簪,替她簪上,「吓着没有?」 秦霁摇了摇头。 陆迢与她离得近,她摇头时,他还能听见乱蓬蓬的心跳。 她吓坏了。 不待细声安慰,走道有人走了过来。 「孙大人?孙大人?」 杂物间的门开了一道缝,陆迢重重按在门上,碰出的响声将那人引到门外。 「您在这儿么?孙大人?」 门内又发出了一声轻响,显见里面是有人的。 陈寻的师爷犹豫一瞬,抬手正要推门,忽听见里面一道女声娇唿。 「大人……轻些。」 这扇不怎么牢固的木门又晃了一下。 小厮面色一变,忙退开三步,背过身去。 陆迢声音喑哑,「烦陈大人再等等,下官就快好了。」 「是是是,大人莫急,慢些来。」 小厮讨好着点头,连忙离开了此处。 杂物间内,陆迢松开秦霁的腰,「会不会水?」 这艘船上只有两个乐伎,那人一回去,便会察觉不对。 他们如今能走的路很是有限。 秦霁亦察觉此时情况不对,这艘船已经飘了许久,迟迟不见靠岸,反像是重新驶进了河道。 她轻攥着衣袖,「我会一点。」 先前端进来的酒被陆迢泼在门边,秦霁尚在看着面前簇然烧起的火苗,一回头,身后的舱壁竟破出了一个大洞。 如此巨响,先前那小厮还想拦着要去察看的人。 「就别过去了,这是他们在……」 方才房门还一晃一响的杂物间,此刻冒起了滚滚黑烟。 在被烟呛着前,先有四面八方的水朝秦霁涌了过来。水浪太重,压着她不断往下沉,转瞬眼前便暗了下去。 秦霁忍住挣扎的冲动,闭气仰头。 她不会游,但知道怎么浮起来。才露出水面,脸上便被拍了一道水花。 来人抱着她的腰,重新沉入水中。 陆迢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待她越抓越紧快要支撑不住,才覆上她的唇,渡了口气过去。 大船烧出了一个窟窿,陈寻席间的酣醉扫荡一空,他站在甲板上,接连摔了五六个盏子。 「你们这帮废物!蠢材!畜牲!」 陈寻摔完了所有盏子,转头怒喝,「来人,给我放箭!」 船上备了一批最精良的羽箭,原是要带来济州给那些人冶炼兵器时做参照。 他此次来,也是为这新一批的冶炼事宜。济州的人空了许久,光靠一些差役并不方便。 他和布政司那位大人观摩下来,觉得这孙谦不错。许以小利,让他进来是两厢都能赚到的好事。 谁知他矿上的印鑑都许出去一半,竟然能出这种事? 此刻,陈寻发令,其余人立即排开朝着陆迢入水的地方放箭。背着船身滚滚而上的浓烟,数十支箭矢如同雨点一般齐齐扎入水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圈圈涟漪泛开之后,水面只剩平静。 * 天一点点暗下去,夜静山空,月色溶溶。 山洞外边亮起了一微弱的火光,草垛上盖着一件衣服,成了张再简陋不过的床。 草垛上躺了个小姑娘,乌黑的发散开。她在水中泡了许久,脸上的涂饰早就被沖洗干净。如今一张娇面失了血色,浓密的鸦睫沉沉闭着。 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没见醒。 陆迢又一次探向秦霁颈边,感受到温热的跳动后略放下心。 视线落在一旁的发冠上,到此刻,他才有时间去想她为何会出现在船上。 今日这副打扮,定然是要走的。 陆迢耳中迴响起她前夜的话。 秦霁说,自己把她当成一团可以随意揉捏的棉花,好言好语哄一哄就期望她变回去。 那时,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摸着心,这话若是再早上几个月,他们还在榴园,陆迢不会否认这句话。 他那时就是把她当成棉花,她说的再恰当不过。 可前夜,陆迢也没有否认她。 以前是因为不屑,现在则是因为不敢。 不敢让她知道。 秦霁说的没错——他喜欢她。 不止是样貌和身子,她的整个人,他都喜欢。 这几日秦霁不在风来园,他没有一夜能睡好。思绪不由自己,止不住乱想。 想起京城她假装柔弱,想起后来榴园他们很好,又想起前几日她不肯搭理自己。 每次想起的画面里,总少不了一个秦霁。 陆迢倾身,鼻尖掠过她轻慢的唿吸,继续贴近。 柔软相触的一瞬,她的唇瓣微微张开,陆迢趁势侵了进去。 她躲,他便进,舌尖不依不饶地纠缠。 直到秦霁难受,轻嘤了一声,他才抬起脸。 拇指抚过柔润的唇瓣,恋恋不捨,不妨被贝齿夹着咬了一口才松开。 见她撑手,陆迢扶着她坐了起来,「好些没有?」 秦霁点点头,推开他,自己坐在草垛上。 人还迷迷煳煳,不大清醒。 少顷,秦霁往自己怀里探,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外裳,空空荡荡。 她抬起头,直望向陆迢。 「我的东西呢?」 浸了水的人儿,声音都还细弱着,一双眼睛却亮得很,远甚于今夜的月。 「你说这个?」陆迢从怀中取出秦霁捡到的调令。 这纸经水湿过一遍,烤干后皱了许多。 秦霁立即拿回,仔细确认后收了起来。她又摸向腰间,挂着荷包的地方此时同样空空荡荡。 秦霁重新抬起头,眉心微蹙,「我还有……」 陆迢扬起手,掌心坠下一枚玉佩,「是此物么?秦霁。」 「嗯。」 微蹙的黛眉瞬间展平,她伸手去接,陆迢却捏着那玉佩侧身躲开。 两人同坐在草垛上,此时秦霁眼中只有这枚青鱼玉佩,只想快些拿回,跟着便直起了身子,抬手搭上陆迢的肩去够玉佩。 不知为何又较起了劲,秦霁一直拿不到,怕他弄坏那条青鱼,手上用的力气越来越大。 两人一躲一绕,到最后秦霁身子一滑,撞了过去,直接压着陆迢倒在草垛之上。 草垛上虽垫了一件外衣,却不抵什么用,手轻放下去就能感受到处处都扎人。 陆迢倒下时闷哼一声,额头跟着冒出细汗。 秦霁压在他身上,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愣怔了短短一瞬,随即按在他的胸口,探身往前。 陆迢又是一声闷哼。 秦霁取回玉佩,才要翻身下去,陆迢掐住这截细腰,咬着牙,「你故意的?」 连问也不问一句。 秦霁抿了会儿唇,将利弊考量一番过后,坐到一边。 「你怎么了?」 陆迢的声音不那么有力,「我肩后受了伤,还没处置。」 他记得,前天夜里,李思言不过是擦破了点皮,她都能悉心给他上药。 陆迢说完补了两声咳嗽,脸偏向她,发现秦霁正看着外边。 她慢悠悠点了一下脑袋,「等赵望过来就好了,他会带药的。」 陆迢转回去,闭上眼,忍下心中的冷哼。 算了,好歹也是一句宽慰。 秦霁托着腮,此处是一片密林,月光洒在油绿的枝桠上,幽然悄寂。 她心念忽动,回过头,「赵望怎么没跟着你?」 陆迢眉心一跳,不置一词。 秦霁又问他,「这是哪里?」 「河道边的荒山。」陆迢轻声,「很快会有人来这边接应,等着便是。」 他说完就发觉了不好。 他们还没有把这件事谈妥。 更准确一些,是她已经拒绝过。 陆迢的话叫秦霁心底一沉。 他果然还是想把自己带走。 等着?等什么? 等他们过来,把她架回金陵,再给他做妾? 绝无可能。 她瞥向陆迢,他还闭眼躺着。于是自顾放轻了动作,想要起身。 她将将离开草垛,就被拽了回去。 陆迢声音漫不经心,「去哪儿?」 「去看他们来了没有。」 撒谎。 陆迢睁开眼,目光落向旁侧。 她的手腕细细一截,此刻正被他一手圈着,葇荑攥成了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果然还是想着要走。 哪怕这是荒山野外,哪怕她孤身一人,哪怕他还受了伤。 她想的都是要走。 陆迢从不是矫情的人,此刻却着实被后肩的伤口给疼到了。 他将她手腕捏得更紧,「秦霁。」 秦霁回首,乌髮披到腰间,像一泓流瀑,直落进陆迢眼中,将丹凤眸染出深沉的墨色。 他们相处这些时日,自己的确使过手段,但付出的真心亦不能做假。 可直到今天,他怎么好像还是无足轻重,可以轻易被忽视,略过,放在最后? 原本想问她,难道自己在她心中就这么不重要? 陆迢喉头滚了滚,终是没把这话说出来。今夜如此,答案再清楚不过。 问出来只是自取其辱。 这人喊了自己又不说话,秦霁隐隐觉出不对,「怎么了?」 陆迢不应,阒黑瞳仁望过去,手捏着她的腕轻轻一带,将人接在自己怀里。 不待秦霁反应,先一步覆上她的唇。 柔软推递,交缠厮磨,他按在她脑后,亲得渐渐兇狠起来。 小姑娘躲不开,手腕挥近他胸前的时候,羽睫忍不住轻颤了一回。 一滴泪落在陆迢眼角。 「对不起。」 秦霁撑起身,从他胸口抽回短匕,滚热的血又涌出来,将他衣襟上月白的竹绣染成鲜红。 「我说过的,我不答应。」 这次要是被他带走,不知自己会变成他的外室还是妾。 虎口难逃,秦霁不想再受那样的委屈。 「是么?」陆迢牵起唇角,自嘲地笑了。 胸口和肩后两处伤,说不清哪处更疼,疼到连声音都是轻忽无力。 秦霁的泪珠还挂在他眼角,乍看去,哭的人好像是陆迢。 第088章 司午司正循着记号赶到山洞的时候,看到里面那一幕,双双怔在原地。 他们大爷躺在草垛上,素日英挺的眉眼闭着,身上的血想是都流去了胸口,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平日最是喜洁的人,此刻月白衣衫上满是血渍,胸前找不出一块干净的衣料。 司正很快就判别出来,陆迢胸前的伤口是新刺的。 毕竟证据就摆在眼前——大爷旁边,坐着个姑娘,正在擦拭带血的短匕。 伤了大爷还敢如此做派,司正噹啷一声拔出手中长剑,下一瞬就被旁边的司午抵着手背给按了回去。 司正气急,「午哥,她——」 她敢伤大爷! 司午低声呵斥:「住嘴,不得在姑娘面前放肆!」 司午走上前,近了才看见秦霁和陆迢手上连着的一副手铐,又心惊了一回。 从金陵到济州,他都跟着陆迢,因此再清楚不过,姑娘是被大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 此情此景,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他躬身行了一礼,「姑娘,敢问发生了何事?大爷他这是……」 「还没死呢。」 没有任何解释,秦霁语气冷淡,微弯的眉眼里流露出些许遗憾。 她这样直白,反叫司午哽住,说不出话。站在后边的司正一口气上不去,又拔出长剑,照样被司午拦下来。 司正气急,「午哥,这还有什么好说?就是她刺伤的大爷!」 司午收掉他的剑,「那也轮不上你动手,大爷醒后自有判定。」 司正被迫和司午达成一致,跟着他到草垛边给陆迢处理伤口。 司未和赵望不多时也赶了过来,二人见到秦霁,一时都有些心虚。 他们待她照旧恭敬,赵望躬身道:「姑娘,大爷准备了商船,咱们不若先离开此地。」 秦霁抬起左手,皓腕上紧密贴合的手铐转动时流出潋潋银光,银光流向相连的链条。 清响之中,银拷另一端微微滑动,露出了陆迢手上一圈圈的红痕。 每一圈,都是用力往外拔过的痕迹。 不理会其余人或惊讶或怨怼的眼神,她只冷声问赵望,「钥匙。」 赵望不敢抬头,「姑娘,我也没有钥匙。」 诚然这副手拷是他找人打的不错,可钥匙只配了一个,大爷自己留在身上。 从胭脂阁回来的当夜,大爷便给了他一张图纸。手铐一只大一只小,尺寸给的详细,赵望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用法。 他小心劝道:「大爷醒后会帮姑娘解开的,此地危险,姑娘不若先同我们走吧。」 秦霁撇过脸,被铐住的那只手握成了拳。 赵望二人看到记号追来时知道山上有两个人,特备了一副担架,原是考虑到秦霁身体虚弱或许用的上,不曾想最后躺上去的人会是他们大爷。 一行人在夜色当中上了一艘商船。 商船中等大小,后半的船舱里装满了丝绸和茶叶,济州退出来的暗卫则纷纷乔装成小厮或是舵手。 秦霁和陆迢的厢房早就布置好,被褥或是巾帕,茶水或是小食,一样也不缺。 赵望退出去前回望向躺在床上的陆迢,坐在一旁的秦霁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轻嘆一口气后转过身,正撞见一脸不忿的司正。 不待司正开口,赵望对着他用力一点头,又折回门边。 司正心里的火气霎时平了些许,其他人明知是这女子伤了大爷,不当即报仇也就算了,还好生伺候是什么道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还是赵侍卫忠心耿耿,不愧是大爷跟前的人。 接着,司正就听到了赵望谄媚的声音。 「姑娘,你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喊司未,她就在隔间,晚上都醒着呢。」 回应赵望的只有锁链晃动的响声。 司正闷着火跟在赵望后边,出船舱后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赵侍卫,你们为何要对她那么客气?她可是伤了大——」 「司正。」赵望打断他的抱怨,「你好好想想,大爷肩后的伤如何?」 「深,重,但不能立刻伤了性命。」 司正一边想一边说,说完忽地一怔。 以大爷的功夫,既然一时性命无碍,又如何会被一个女子伤到? 除非……是大爷有意让着。 司正勐地一抬头,神情满是诧异。 赵望拍拍他的肩,「正是如此,以后不许再对姑娘无礼。」 厢房内,外面的人声散尽后,秦霁吹灭了烛灯。 八月十五,圆月似银盘,明晃晃的月光从小窗探进厢房,将此间陈设照得一清二楚。 秦霁独自坐了良久,直到有些微困意冒出,才在陆迢身侧躺下。 今天太累,她不能只顾着生气,还需要好好休息。 再醒便到了隔日,手上的银拷已经没了。 陆迢的声音隔着舱壁传了过来,他正同人议事。两刻钟后,陆迢回到这间厢房。 房内空空,秦霁去了另间洗漱。 船行得很快。 陈寻虽派了兵在各个渡口严查,却想不出他们会出现在一条去往金陵的商船之上。文书齐全,货物周到,并未引起任何怀疑。 因着陆迢身上有伤,众人更不敢耽搁。这趟回程直往金陵,取的是最短的水路,第三日夜间,船已到了镇江附近。 其间陆迢偶然又醒了几回,只有第一回 去了隔间同人议事,剩下的几回因着体乏,只在屋内喝药,每回都是赵望在旁服侍。 说服侍有些言过其实,他就是端了药递到陆迢手中而已。 陆迢喝完药,问道:「她歇了么?」 自镣铐解开后,秦霁就搬去了另一间厢房。虽还在同一艘船上,他却有两日没能见到她。 赵望道:「应是没歇,姑娘房里的灯还亮着。」 「下去吧。」 陆迢静坐了一些时候,终是去到秦霁那间厢房外。 房门被叩响,秦霁从里打开。她穿着一袭藕粉绫裙,乌髮半松半挽垂到了腰间,正要吹灯歇下。 看清来人后,她毫不犹豫又要关门。 她的决定太快,陆迢忙抬手抵住。手臂横起时,前胸后肩的伤口一齐被扯动,绕是他再能忍,此刻也受不住蹙了眉。 「秦霁。」眉心被有意识碾平,陆迢轻声道:「我有话想同你说。」 秦霁停下动作,水盈盈的杏眸望过去,露出些许疑惑。 「陆大人既有强权,也有手段,想要什么不能直取?何苦多此一举要来同我说话?」 小姑娘有着一副绵嗓,说出来的话却是含讥带讽。 她讽的却无错,三番两次,自己使的手段没有一次光彩。 陆迢垂低目光,黑睫在发青的眼底又铺下一层暗影。 「是我不好。」 秦霁要听的不是这个。 她此刻亦明白,自己想听的这个人绝不会说。就连提前备好的船上也有自己的衣物,他的打算又怎么会因为自己刺一刺而改变? 「我不想听,不如你听我说?」 陆迢一怔,随即颔首,「好。」 「陆迢,你是第一个让我特别生气的人,也是第一个让我特别后悔的人。」 秦霁唿了口气,继续道: 「这几天我一直在后悔,后悔那夜刺你的时候没能再用些力。」 要是他伤得再重一些,重到没有力气抓住自己的手,该有多好。 陆迢心口一滞,抵在门边的手放了下来。 秦霁不再看他,重新合上门,插好门闩后躺回床上。 半夜模煳转醒,依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离去,她翻了个身,很快又陷入沉梦。 陆迢回到屋内,迎面的小窗外挂着缺了一角的明月。 被她刺伤那夜是中秋,今夜她的腰间挂着那枚青玉鱼佩。 桌上的药碗没被拿走,陆迢分明漱过口,药里的苦气依旧弥散在周围。 丝丝缕缕的苦气由眼鼻耳喉缓缓淹进,沉下去,渐渐心底也变成苦沉沉一片。 第089章 作话有人物介绍 船到金陵,松书事先得知消息,备下了一辆青篷布盖的马车等在口岸。 又将今夜守门的人打发了些,只留下嘴严懂事的。掌灯时分,一顶小轿避开众人耳目,悄然抬进衡知院。 一个多月前,陆迢以重病为由离开国公府养病,回来后倒是实实在在受了重伤。 此事却还不能声张,休整一晚后,陆迢撑作无事的模样。隔日一早去安正堂拜见老太太,同其他各房的人也略见了一面。 交谈里陆迢透出一两句仍需静养的口风,其余人心中便也明白,不往衡知院去。 永安郡主那边却瞒不过也不能瞒,当初离府亦有她在遮掩。 松书回完陆迢现下的情况,永安郡主敛了眉,「既然伤得如此重,他下晌还是别来了。」 松书垂首应是,才要退下,便见她起了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永安郡主几步越过松书,「我随你去看看他。」 「夫人!」松书的心立时跟着她的步子悬了起来。 大爷房里还有人呢! 衡知院。 陆迢将前胸后背的伤口给永安郡主看过一番,重新穿上外衫。 永安郡主:「此行想是吃了些苦头,季太医可来看过?」 「看过了,他开了几副药,说儿子年轻,将养几日也就没有大碍。」 到底是亲生的,陆奉再下贱,儿子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永安郡主道:「既如此,便好生在府内休养,你祖母那边也不必去了,我同她说。还有一件事……罢了,现在不急,等你好些了自然会知道。」 左右不过是这国公府上的事情,陆迢并不好奇。 他颔首,眉梢扬笑,「有劳母亲替我费心。」 「那你好生歇着,我先走了。」 陆迢在后边送她。 临出门前,永安郡主将这卧房环视了一遍,轻佻眉梢,「你这房里倒是多出不少箱子?」 陆迢微微笑,「入秋天冷,里面装的衣物。」 他问东答西的技巧越发娴熟,永安郡主出了门才反应过来。 谁问他装什么了? 多出来的又是谁的衣物? 候在门口的松书望见永安郡主走远,悄悄松口气,抬步正要进屋,一道冰凉的眼神摄了过来。 他左右转过头,确认这里只有自己一人后,迈至空中的腿被烫到似的,忙退回了门外。 陆迢冷声,「以后没有吩咐,不得入内。」 「是,大爷。」 松书暗恼,他家大爷独身二十二年,身边忽地多出来一个姑娘,要留心的地方多出不少,他一时还未能改过来。 门吱呀一声合上,陆迢这才走到床边,挑开绡帐。 里面的小姑娘长睫动了动,好一会儿也没睁眼。 「稍后会有侍女过来,你有事便吩咐她们。」陆迢坐下来,拨开她脸上的碎发,「或者直接告诉我,我就在这儿。」 后面这句话过分多余,陆迢仍是说了出来,隐隐盼着能有个或许。 这或许很快就被打破。 秦霁偏过脸躲开他的手,「陆迢,我不想见到你。」 陆迢动作一顿,继而轻笑了声,「我知道。」 何止不想见,她还厌他,嫌他,恨他。 陆迢都知道。 可是他想见她。 仿若无事般,陆迢倾身替她掖好被角,「这几日路上辛劳,若是犯困就多睡会儿,此处不会有人管你。」 此人厚颜无耻至极,秦霁不再理他。 这些日,她和陆迢住在一间房。 并非没有想过要换,而是—— 「姑娘,衡知院前几日闹白蚁,蛀坏了大半的家具,其他几间房里的床都被蛀成空芯,没有能容人的地方。」 松书想起之前夜里收到的急信,笑得有些亏心,补充道:「就连榻也被蛀坏了。」 秦霁语气不善,「这话你说了半月有余,不能新买一张床?」 松书硬着头皮继续撒谎,「姑娘,这白蚁还未除尽,不好去置办新的拨步床,待过些时日,这些虫子都弄完后,定给您备一间房出来。」 一丘之貉。 秦霁不再多言,关上房门,窝到榻上翻看闲书。 陆迢就在另一头批覆公文,抬头就能看见她。 他书房的黑胡桃云雕长案搬到了卧房,先前告的假还剩一个月,陆迢养了几日的病后,又开始着手公务。 此行拿到了证物,需得一一釐清再同京城交代。离开金陵一个多月,应天府亦堆下不少事宜等他伸手。 此外还有……陆迢看向案边的木匣,里面还放着那日捡到的镦。 半晌,他搁下笔,榻上的人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自回来后,秦霁对他一直如此,不冷不热,不理不睬。 唯有一事两人还算说的上话。 每日晚间,秦霁会替他的伤口上一回药。 此举与愧疚全然沾不上边,而是那天太医过来给他看疹时,旁边跟着的「药童」和秦霁对上了眼。 是狄若云。 秦霁整日只能呆在衡知院,整个院子的人都向着陆迢,她与他们并没有什么话说。 再内敛的人,这般呆久了也要闷出病来。 陆迢答应秦霁,狄若云来的时候,她能同她出去走上一个时辰。 香漏上的灰又掉下一寸,已到了戌时三刻。 陆迢守着点,提起药箱坐到了榻边,不消人说,便自觉解下外裳,露出半边精健的胸膛。 澄黄的烛光将二人的身影映上了桐油窗纸,远远看着,也算和谐。 十余日过去,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她新刺的口子在原有的肉疤旁边,一红一白,都紧紧贴附在陆迢胸口。 秦霁给他涂完药,目光还停在那道厚痂上,隔空指了指,「有人告诉我,从这里刺下去,人死的最快。你怎么没死?」 她仰着小脸,眼神中满是遗憾,陆迢喉间又是一哽。 这些天里,秦霁不说话叫他难熬,说话就如这般,叫他更难熬。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男人的要害还有一个?」 陆迢捏住她的手,往自己身前带,「声声,想我死还有一种办法。」 说话时,他的气息有意无意拂过她耳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隔着软滑绸衫,指尖猝不及防碰到了热烫的物什,秦霁面色一变,另只手毫不留情地捶向他胸前的伤处。 趁着陆迢吃痛,她挣开了自己的手。 「无耻!」 陆迢怔在原处,他原本只想吓唬她,不料秦霁真不知道。 她愤愤离去,陆迢伤口的新痂也被碰裂,丝丝鲜血从里流出。 望了半晌,确认秦霁真没有半点要回来看看的意思后,他才捂住伤口,低低嘶了声。 真疼。 小姑娘恼怒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院中,永安郡主和她身边的榆嬷嬷对视了一眼,都停了步。 「郡主,这补汤可还要给世子送过去?」 「不必,我看他现在挺好。」 永安郡主的视线落回窗纸投下的女子身影。 仅一个侧影,已能辨出是个美人坯子。 永安郡主嘆了声,「回去吧。」 陆迢房里多了个女子,此事虽无人说,想知道却也不难 衡知院里多出来几个婢女,这些日衡知院的吃食常常在外挑了带回来,与他以往大不相同。 但他这些天没出过院子,还严令禁了那些弟弟妹妹探看。 此番做派,摆明是不想要别人见那姑娘。 原先她以为,这是陆迢想要保住自己不多的声誉,可今夜看来,他是有心护着这姑娘? 隔日,季太医又到了衡知院。 他给陆迢诊过脉,又看了一遍陆迢身上的伤,笑道:「世子年轻体壮,伤好得也比常人要快,这内服的药可用可不用。只是平时行事还要多加注意,莫将伤口弄裂才是。」 季太医说这话时,两个姑娘刚走出门口。 秦霁扭头问身旁,「他真的快好了?」 狄若云点头,「千真万确,老头子说今日来捞最后一笔,再来就是骗钱了。」 松书跟在她们后边,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这位禾姑娘的语气,怎么听起来这么……失望? 两人一路走进了园子里。国公府的园子比那些寻常富户的四个宅院加在一起还要大,亭台水榭,花圃山石,应着四季变换,亦有四时好景。 这样豪阔的园子,挑对地方,不碰着人也不是难事。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狄若云停在了东湖的假山石前,瞥一眼后面的松书,小声道:「真不要我带你出去啊?我能打晕他。」 秦霁摇摇头,对她笑了一下,「大人对我很好。」 就算今日跟着她能够出去也只是一时,陆迢对自己一次比一次看得严,秦霁不打算轻举妄动。 狄若云有些煳涂,当着松书的面在她腰上挂了一个香囊,「你前几日说睡不着,这个拿去带着。」 挂完后,她小声道:「那我就先走了?」 「有缘再会。」 狄若云走远后,秦霁仍站在原地,松书走上前劝道:「姑娘,回衡知院吧?」 「好。」 视线掠过假山后露出来的珊瑚裙摆,秦霁没再往前,随着松书折了身。 假山后的人等了许久,听见这样的动静,再也藏不住,提裙迈了出来。 「啊——」洛瑶还未走两步,脚下一崴,慢慢跌倒在秦霁脚边。 视线对上的时候,两人皆是一愣。 后边的松书更是一楞。 他先一步上前,要去扶她,「表小姐,你没事吧?」 洛瑶的侍女青屏跟在后边喝了一句,「放肆,不许冒犯我家小姐。」 松书立即退开,双手举过肩自证清白,「我绝无此意!」 青屏挡在他身前,双手叉在腰上一捏,眼里就流了泪出来。「你还说没有!你刚刚都摸到我家小姐的手了。」 松书知道来者不善,不欲纠缠,才要护着秦霁走,一抬头却看见秦霁已经被洛瑶拉着袖子往东湖边上走了过去。 他推开青屏,「你们敢动大爷的人?」 青屏不服气也推他一把,「别在这信口雌黄,分明是那女子自己跟我家小姐走的,不然能走那么快?」 两人正要吵开,却都瞥见了远远往这边过来的老太太,瞬间便静了下去。 老太太跟前的侍女先走过来,「你们方才吵什么呢?老太太也想听听。」 洛瑶躲在树后,瞧见这二人一齐被带走,心内松了口气。 她走到秦霁身边,眉眼带笑,「老太太怕水,湖里的莲已经败了,不会往这边来。」 「嗯。」 秦霁记得这个姑娘,陆迢当初喊她……洛瑶,他说过她是来投奔国公府的亲戚,与他关系不大。 陆迢说的是真的么? 他也骗过自己。 以前一想到这个姑娘,秦霁便会心虚,愧疚,甚而觉得自己无耻。 现下她却不会了,一切非她本愿。 错的人不是自己,是陆迢。 秦霁坦然问道:「你找我何事?」 洛瑶微微笑道:「姑娘是叫玉兰,对么?」 打听到这个花名,着实费了自己不少功夫。 和陆迢这事连陆家祖母都不再撮合,她原本也没有指望了的。可是后来忽然发生那么一件大事。 陆迢尚未成亲,就取了一个妓子当外室,此事在国公府内闹得不小,世子的清贵名声算是扫了地。 高门贵户的女孩谁嫁人前不先打听,有了此事,谁还愿意嫁进来? 陆家祖母也如是想,洛瑶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既然只能选门第低的姑娘,不如就挑她这个关系亲近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恰好当时她手受伤,也就顺理成章继续在了国公府中。 这回便是永安郡主的态度,也不似往常冷淡。 如今朱门富贵就摆在眼前,只差摆平陆迢一人,她必须得试一试。 是以一知道陆迢回来,洛瑶就常往衡知院门口晃悠,也发现了里面的奇怪之处,但偶然碰见秦霁,她又明白了过来。 她取出一只鎏金嵌珠双花簪,「这是你的吧,当初碰巧捡到,如今算是物归原主。」 「这是陆迢的东西,不必给我。」 瞧着温温柔柔的一个美人,说起话竟然如此挑衅?洛瑶拳头一硬,把簪子硬塞了过去,「玉兰,你也不必太过清高。」 前几次守到她出院子,总有松书设法绕过自己,今日好不容易才得来机会直接与秦霁说话,洛瑶不打算再兜圈子。 为了以后的富贵,她必须一次说个清楚,洛瑶深深吸气,正要开口, 秦霁忽道:「我不叫玉兰,姑娘有话还请直说。」 洛瑶点点头,刚刚鼓出的气势被打断一回,一时间忘记了要怎么开口,「我是想说……」 她想了半天,拉着秦霁抹裙在河边坐下,「姑娘,你生得漂亮不假,但凭着出身再怎么也只能为妾室。与其拴住表哥一时,不让他娶妻,不若让他选一个没那么容易伤着你的。」 洛瑶指了指自己,「我家小门小户,比不得那些名门闺秀,想治人也治不动。以后若是成了一家——」 此话听得秦霁后背悚然,她即刻打断:「你误会了,我对陆迢绝无此意。」 洛瑶不解,「我与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的也是真心话。」秦霁站起身,随手将那只簪子掷向草堆,「妻也好,妾也罢,他的一切都与我不相干。」 「洛姑娘,我非情愿。」 深秋九月,湖中的残荷东垂西倒,一阵风过,枝折叶落,沙沙的相碰盖住了来到两人身后的步履声。 第090章 他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 陆迢定了定心神,饶是这些日已被秦霁的话伤过多回,听到这样一句,心中依旧有如锥刺。 洛瑶站在树后,更是吃了一惊。 一个花娘敢说出这种话?欲擒故纵。 她比她想像的还要不好对付。 洛瑶转过身,想再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便先看见了后面的陆迢。 顿时头冒冷汗,她绕开秦霁,忙上前解释,「我听说表哥的身体还未大好,想过来看看……」 陆迢恍若未闻,在秦霁身侧停下,「出来这么久,走累了没有?」 「嗯。」 「回去吧,备了午膳,今日是京里来的厨子。」 陆迢想要牵她,秦霁背手,不着痕迹躲开。 察觉到她的不悦,陆迢按住扳指,负手身后,与她隔开一步,扮起了正人君子。 「走吧。」 秦霁跟着他往回。 到了衡知园月洞门下,陆迢侧过肩,方才捞起秦霁藏在衣袖中的小手。 「小姐!」 青屏远远唤了一声,小跑过来,「小姐,那花娘可听进去了?」 洛瑶回过神,摇了摇头。 视线重新聚向衡知院中,先前两人的身影已经不见。 青屏气得直跺脚,「她是什么东西,还敢跟小姐争!」 「别说了,我们回去。」洛瑶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眉心紧蹙。 那个花娘的态度还在其次。方才从头至尾,陆迢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 这才真正叫她心忧。 回到主屋,陆迢握起秦霁腰间的香囊,「怎么又多了一个?」 他是说她腰间挂的东西,先有玉佩,后有香囊。 秦霁道:「我要来安神用的。」 陆迢动作一滞。 她近来总睡不好,总要熬到很晚才能睡着,无人比他更清楚原因为何。 陆迢将香囊原模原样放了回去,「银编丝葡萄香囊,好看是好看,只是这青玉与之不大相配,不如换成白玉。」 「不用你管。」秦霁小声呛他,转过身去。 陆迢舔了舔后槽牙,望着小姑娘雪白的颈,恨不得提过来咬上一口。 偏他又清楚,此事急不得。 毕竟秦霁刚刚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她非情愿。 如今跟在自己身边,她有委屈。 他知道的。 掌灯时分,陆迢去了永安郡主的住处一趟。 下人来禀时,她正在房中吩咐人收拾东西。 陆奉前几日送了信,说是两日后便要回来,眼不见心不烦,永安打算去寺庙住上几日。 陆迢此时过来,让她很是意外。 两人在楠木圆桌边坐下,永安问道:「你这时候怎么来了?」 陆迢开门见山,「我有一事想找母亲帮忙。」 他简短几句说完来意,永安嗤地一声笑了。 「怎么忽然又急着把人赶走?我记得洛瑶刚来时,你对她倒很亲热。」 「当时看在祖母的情分,又顾念着她是来投奔的女儿家,过得也不容易。」 「现在将她推出去自己选夫婿,又算容易了?」 「谁又能总是容易?」陆迢扬唇,「再者这几个人都是富贵之家,脾气秉性我亦有了解,凭她的本事,怎么都亏不了。」 「既如此,我便想法子给她攒个宴,相看相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永安说完有些口渴,端起桌上的豆蔻阿胶汤,小饮半碗过后,陆迢仍坐在她对面。 陆迢捏着手上的扳指转过一圈,直身正色,「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郑重地喊过她。今夜来此,果然不会是为了一个洛瑶。 永安给榆嬷嬷使了个眼色,对方带着屋内一干侍女退下。 屋内安静后,陆迢对她笑了笑。 这笑不同与他寻常的客气疏离,而是发自心内。 他道:「您以后不必再替我的婚事费心,我有了要娶之人。」 尽管已经做了准备,这话仍是叫永安猝不及防,手里的调羹掉进了影青瓷碗,清脆响了一声。 「你要娶谁?」 夜凉似水,月照晚枫,硕大而火红的枫叶叶片在清冷月光下翩动闪烁。 衡知院。 陆迢久久未归,秦霁动心起念,提着狄若云给她的香囊,在主屋中绕起了圈。 陆迢与她有些相似,晚饭后不再进食,是以这间屋子里找不出一样吃食。 秦霁停在书案边,书案上搁着的黑釉盏中还余有一半茶水。 她捏着香囊,思量一番又放了下去。 狄若云说过,此药不可与茶水相混,他喝的是雨前云山,第一遍茶汤正浓。 视线离开茶盏,掠过书案,厚厚一叠文书当中,一个妾字忽而闯入眼帘。 那张纸歪斜着露了一半,素手取出,秦霁看过一遍后默默放了回去。 无耻。 陆迢进来时,她已经睡下,小人儿蜷成了一团,窝在床榻最里。 他抬腿压上床,动作有意放轻,里侧的秦霁仍是身子一僵。 躺下后,陆迢侧首,「吵着你了?」 「嗯。」 陆迢轻声问:「那我去榻上睡?」 秦霁背对着他,陆迢未等到回音,只好自己起身。 「陆迢。」 她一声轻唤,陆迢将绡帘放下,回过头,「怎么了?」 目光相对片刻,秦霁忽然什么也不想问。 她闷闷回:「无事。」 , 今夜书案上那张被压在最底下的纸是纳妾书,上面的官印还是新盖。尾页一份户帖,生辰八字皆与自己相合。 他既然做了决定,又怎么会因自己更改? 秦霁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多费口舌。 她的心事未被陆迢发现,他今夜怀了少有的欢喜,既为他们之间,也为她今夜的一次犹豫。 陆迢俯身亲了亲她的发顶,「好好睡。」 翌日清早,永安郡主启程去寺庙上香, 华帷马车缓缓驶离国共府,榆嬷嬷问道:「郡主,既是打算给洛小姐说亲,咱们不先给她露个口风?」 「不说了。」永安郡主支颐,车轩外晨景笼着轻雾,一幕幕飘至眼前,又从眼前飘走。 「陆迢昨夜忽而提起这事,定是她洛瑶做了什么,我隔日就去找,只怕要伤了女儿家家的面子。」 榆嬷嬷笑,「还是郡主周到,左右咱们几日又要回来,耽误不了什么。」 的确只有几日,陆奉会回国公府小住两天,眼不见心不烦,她们在寺庙享完清静回来还是一样。 只是这几日对洛瑶来说,却如坐针毡。 若是这些原本与她无缘也就罢了,可如今分明有缘,她就差一点而已。 枯萎的蔷薇花架下,四周没有旁人,洛瑶捡起一颗石子奋力抛出。 一旁的青屏呀了声,忙牵着她,「姑娘,别费这个劲,你的手还没好全呢,仔细伤着。」 「我还盼着伤重些。」洛瑶吐出一口气,问道:「鲜栗子可买好了?栗子糕需得提前一日做,祖母喜欢吃这个,我明日去看她不能空手。」 「买来了,都是挑过的,里面的栗子漂亮的很呢。」 主僕两人应和着走远,无人注意在蔷薇花架后头,那颗石子被原样抛了出来。 陈二捂着脑袋,当即回了陆奉书房,向刚刚回来的陆奉禀告此事。 前三日,陆奉将他派回国公府盯着洛瑶的一举一动,此女先时最有可能成为陆迢未来的妻子。 陆迢与他没有父子缘分,陆奉想知道,这个女子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远儿还小,不能叫他在陆迢手中吃苦。 不想几日下来,这里有了意外收穫。 陈二禀告完,陆奉半信半疑,「那花娘当真是不情愿?」 「此事小的原也不信,但那天夜里小的经过园中竹林,听到一席话,因而也信了七分。」陈二弯低腰,凑到陆奉耳前低语了一番。 末了他举出四根手指朝上,「老爷,小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些都是大爷的暗卫亲口所说。」 陆奉不语,摸了摸自己蓄出来的一把长髯。 陆迢竟然能为一个花娘伤到要害?事后还把她带回府费心养着? 「盯着洛家那位小姐,明日她去找老太太,先来回我。」 「是。」陈二拱手退下。 月悄然变暗,外面的一切,与此时的衡知院没有干系。 黑胡桃云雕书案前,陆迢处理完一批公文,将其摞至一边。 接着,一张薄薄的纳妾书映入男人眼帘。 陆迢不由一顿,抬眼觑向屋内乌漆金丝楠拨步床。 月前在济州,他派人提前回来置办她的户帖,从名字到家世,都不能有错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但—— 但这封纳妾书,是汪原这个小人自作主张写了同户帖放在一起。 回来后公文堆成小山,他并未注意这样一张纸,可此时,纸后脱落下来的户帖却明明白白告诉陆迢,有人先一步注意到了它。 他到此刻才明白,为何秦霁昨夜要喊自己的名字。 吹灯上床后,陆迢默了片刻,转向里侧,「秦霁?」 这回连个「嗯」也没有,对着他的只有一枕乌髮。 陆迢喉间像是堵上了一团棉花。 闭嘴时不痛不痒,可一旦开口,便有丝丝细细的棉线掉进喉内,将每一处都粘连在一起。 他要怎么说呢? 他其实已经另有打算。 妾或外室这样的字,陆迢不想再提。可她明明发现了,为何不问自己? 陆迢拾起她一缕长发在指间绕了一圈,又唤了一声,「秦霁。」 秦霁小半张脸都掩在被中,模模煳煳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却没有力气去应。 不知是不是一连多日未曾睡好的缘故,她今晚早早就觉得疲累,哪怕闭上眼在梦中也是累的。 眼皮沉沉,头也沉沉,整个人像是掉进无底洞,没有终结地一直往下坠。 翌日秦霁醒得比平时要早,梳洗完,陆迢已经换上了一身石青刻丝锦袍。 「我今日出去一趟。你想不想回榴园?这几日便可带你走。」 他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不必再留到府中。 前几日洛瑶的出现叫他心生烦躁,如今陆奉也回了府,陆迢不想再有任何人来寻她麻烦。 回榴园? 秦霁钝钝想完,垂下眸,「好。」 目光经过他手里捏着的零碎纳妾书,她疑惑着仰起小脸。 陆迢凝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解释道:「此书是别人的,与我无关。」 「哦。」秦霁撇过脸,不甚在意。 陆迢走后,衡知院便有人过来。是老太太院里的梅香,松书平日也得对她礼让三分。 但也只是平日,这会儿松书叫了两个小厮堵在月洞门口,寸步不让。 「姐姐,你来衡知院有何贵干?我们大爷一会儿就回来,这里可见不到他。」 梅香脸一红,「我才不找大爷,是老太太听说大爷屋里添了个丫鬟,想要见见。」 松书道:「大爷房里没有丫鬟。」 洛表小姐才离开安正堂,她和老太太说话时梅香就在旁边听着,说的确有其事。 如今老太太一心要见人,梅香怎么肯被这一句话打发走? 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一直未断,秦霁在主屋中想再歇一回,被他们吵得阖不上眼。 她听了许久,终是从床上坐起,唤来侍女替她重新梳发整服。 秦霁装扮好后,两个侍女的都止不住悄悄往她身上打量,这几日大爷在房里的时候她们总在外头,平日里服侍姑娘,大爷也总在一旁,她们不敢多看。 因而虽然进了衡知院二十余日,她们与秦霁见面的时候其实寥寥无几。 这会儿实打实被惊艷了一番,一个侍女打开妆奁,「姑娘喜欢什么样式的簪子?奴婢替姑娘簪上。」 秦霁看向镜中的自己,摇了摇头,「不用了。」 外面两人还在吵,房门推开后,他们一起转头,又一起噤声。 松书还要拦,秦霁略过他,迳直到了梅香面前。 她微微一笑,「来了府上许久,还未曾拜见过老太太,今日有劳姑娘给我带路。」 第091章 面前的姑娘一袭绥蓝云绫褶间裙,乌髮云髻未有簪饰,但这一身从容有礼的气度,已然是她的陪衬。 梅香不禁怀疑洛瑶先前所说,这哪里是花娘呢? 她自幼就在国公府中,已见过不少锦绣堆中娇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这位是一点也不输那些闺秀的。 梅香看得愣神,还是松书推她手肘才反应过来。 她不自觉把声音放柔,「我这就领姑娘过去。」 去安正堂要经过一条雨花石铺砌的小径,梅香在旁领路。她想起方才松书那副死活不肯放人的样子,担心秦霁吓着,宽慰道: 「姑娘不必担心,老太太不过听洛小姐提了两嘴,是而想要见见你。她老人家信佛,是个宽善的老太太,对着年纪小的姑娘丫头们又多两分宽宥。」 这样的话并不能宽慰到秦霁,但她仍是配合着应了一句。 安正堂与衡知院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走过雨花石小径,前边是一条影壁长廊。 一个侍女从那头小跑出来,「梅香姐姐,老太太正找你。她刚刚犯了咳嗽,要用京里太医给的木芙蓉枇杷膏,说是前儿给你存在库房里,库房的人现在却找不到。」 「哎,枇杷膏我想着老太太常用,没放进库房。」梅香顿时着急忙慌往回赶。 她半路忽停下,回头嘱咐道:「你把这位姑娘带去安正堂,告诉老太太我回房取去了。」 梅香走远后,这侍女对秦霁福了个身,「请姑娘随我来。」 秦霁脚步一顿,继而便跟着这个侍女折向另一条路。 自从离开京城,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等着自己,秦霁已经快要习惯。 那侍女带着她走到一处假山掩映的四角朱亭外,自己停了步,「姑娘请往里走。」 亭中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脸上有些宽胖,但眉宇之间仍能看出昔日的凌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陆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你便是跟在陆迢身边的花娘?」 花娘这个字本就刺耳,以这种口气说出来更叫秦霁厌烦。 她蹙起了眉。 陆奉见她如此,并不着恼,反而点了点头,「倒是个有胆量的,坐吧。」 面前的男子长相与陆迢其实找不出太多相似的地方,然而他腰间却挂着一道刻着鹰隼的官符。 国公府中若说还有四品以上的官,只能是陆迢的父亲。 她立在原处,声音平静无波,「不敢冒犯老爷。」 是个聪明人,还算有分寸。 陆奉捋须,「连朝廷命官都敢刺杀,你还怕什么冒犯?」 秦霁视线原本一直压着石桌下一绺明黄的日光,听见此话,心中微微一震,视线也移了上去。 陆奉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面带微笑,「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问罪的。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明明被刺的人是他的嫡子,他却能如此淡然。 一股怪异瞬时涌上秦霁心头,「恕民女愚钝,听不懂老爷的话。」 陆奉将石桌上一个木匣推到她面前,「听不懂不要紧,我今日找你另有一桩事。」 木匣没上锁,拿在手中比想像得要沉上许多,里面是满满一匣金叶子,另有一截指头大小的药瓶。 秦霁心中的怪异更甚。 她原以为陆迢是这世上最奇怪的男子,此刻看来,他的父亲还要胜他一筹。 陆奉道:「禾姑娘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个有胆量的女子,相貌又是如此。屈于人下实是不该。」 禾雨,是秦霁被卖进醉春楼之前用的名字。 秦霁敛眸,摸不清他的算盘,只道:「国公府百年世家,民女万万不敢攀附。」 她语气真切,不是作假。 陆奉的心落下地,「这与攀附有什么相干,野花就该长在山中,拘泥在这园子里只是自苦罢了。你想走再正常不过。」 「陆迢的脾性,没人比我这个当父亲的更清楚,生得像个君子,实则是个自专狠辣的人。决定了的事情,便是连我们当父母的也更改不了。上回一个叫绿珠的侍女,不过犯了些小错,他便将其杖毙在这园中。」 「你说什么?」 秦霁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到了后半段,她脸上的平静碎出一道裂缝,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些许。「绿珠她……走了?」 陆奉道:「端阳过后的第二天,她就走了。」 秦霁难以置信,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她与绿珠不算相熟,但也在榴园一同过了段时间,当初活生生的一个姑娘,两个月不到,忽然就死了? 陆奉站起身,沿着石桌走了半圈,停在秦霁身侧。 「禾姑娘,和陆迢一处,于你们二人而言都是弯路。陆迢我劝不动,但你既有离开之意,我愿帮你一步。此药无色无味,饮下可叫人昏迷整整一日,于身体无害。 你给陆迢喝下,届时到枝白街的首饰铺里等着,我会派人送你走,且有重金以作补偿,足够你余生富裕。」 两人的距离始终隔着一步,不多时,秦霁将木匣推了回去,匣内只剩下金叶子匡当作响。 远处,正对着凉亭的一处屋顶,司午看见独自走出来的秦霁,松下一口气,放下了遥遥对准陆奉的袖箭。 正午时分,陆迢回到衡知院。 书房里,司午先将今日上午发生的事情回禀了一遍。 陆迢问道:「她当真收下了?你没看错?」 没有人会比司午更想说出这个「不」字。 他离得远,没听到两人说的什么,可眼睛看得极为真切。 司午如实道:「姑娘她……确实从老爷手里收下了那瓶药,一路也没扔。」 他回完便识相地退了出去,良久,陆迢从书房走出。 秋阳杲杲,像金的灰尘,裹在身上,微微窒人的沉闷。 主屋内,秦霁正在书案前练字。 书案上展开了画毡,四尺长的宣纸铺在其上,她提着笔,写得很是认真。 连他进了屋也未发现。 陆迢抱臂靠在乌木门框,视野中只剩下一抹绥蓝身影,进门前心中的悒郁渐渐消散。 许久过去,秦霁终于落完最后一个字,放下了笔。 陆迢松开了手心的扳指,还未走近,便看见小姑娘缓缓,缓缓地趴在了案上。 她这么困? 秦霁自己也不知为何,明明今日只是走了一走,写了一副字,忽然间人就变得乏累起来。 连多走几步去榻上歇着也觉麻烦。 足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叫秦霁清醒少许,朦朦胧胧睁开眼,认出来人,她勉强扶着书案撑起了身子。 陆迢和他父亲并不亲近,她早有所觉,今日见面之事定瞒不过他。 秦霁仰首,等着他的问话。 两人对视半晌,陆迢弯下身,「困了?」 全然出乎秦霁意料的两个字,她略一怔神,应道:「嗯。」 「午时了,先去吃饭。」陆迢牵她起身。 他戴着扳指,冰凉的温度落到秦霁手背时,她把手收了回去,手肘险些碰倒书案上的砚台。 两人一起回头看了眼。 秦霁道:「我今日见到你父亲了。」 「嗯。」陆迢稍顿一回,又道:「不必把他当回事。」 他的回覆极为平淡,秦霁轻轻攥住裙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这对父子的关系比她想的还要不好。 那今日,他父亲在亭中说的话又有几分能信? 绿珠真的走了? 他给的药……当真只会让人昏睡? 秦霁恍神之际,陆迢已看出她不想用饭,屈指在案边敲了两下。 将她的神思唤回后,他问道:「今日就回榴园,好不好?」 「好。」秦霁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她再也不想听到有人喊她花娘或是玉兰。 陆迢得了应允,出门叫人收拾东西。再进到房中,秦霁已经阖眼趴在了书案上。 「秦霁?」 她眼皮也未抬,才短短一会儿,已是睡熟了。 陆迢看着她的眼睫,半晌过后,探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并未发热。 一个下晌过去,主屋内都是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夜幕渐渐挪上天际,换出几点银白的星,明明暗暗照在窗楹,微光映出了男人拧起的剑眉。 床帘内传出一声轻哼,打破屋内的沉寂,陆迢掐断脑中其余念头,提灯朝床边走去。 还未走近,便又听到一声隐隐带着哭腔的「娘亲」。 里面很快又安静下来。 陆迢掀开绡帐,澄黄的烛光照进去,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秦霁做了好多噩梦,正抬着手背抹泪。一双乌瞳浸了水,长睫也被沾湿,眼角还挂着两滴没能擦干的泪花。 陆迢的胸口忽然疼了那么一下,没有缘由的疼。像是有生着棘刺的藤蔓,沿着上回刀刺的伤口一寸寸往深处蔓延。 陆迢洗了帕子给秦霁擦汗,她望着一旁矮了半截的灯烛,有些恍惚。 「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时一刻。」 秦霁眨了眨眼,她只是有些头晕,怎么睡了这么久? 陆迢顺手捋平她鬓边翘起的一缕碎发,「厨房里备了小菜,待会儿吃些,好不好?」 秦霁望他一眼,忍下想要问的话,点头。 「好。」 很快便有清淡滋补的汤盅送了过来,食盒里并放着五碟清鲜小菜。秦霁草草吃过,便去洗漱了一番。 再回到床上,已是丑时。 陆迢眼见她又要躺下,捏住了她手上的被子,不让人掉下去。 「秦霁。」 「嗯?」秦霁的眼皮一沉一沉。 陆迢捧起她的脸,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秦霁说完这句话,再醒的时候,是九月的最后一日。 第092章 (19页后新加内容~) 「大爷,试出来了,这是几年前番邦传来的禁药,一滴露。」司巳捏着药瓶,面色凝重。 一滴露无色无味,服下的人会如常睡着,被发现死去的往往要到隔日清晨叶片上凝出露滴的时候,故以此为名。 早些年前,为禁这毒药,各地都抓了不少番邦人进大牢。如今便是有钱,想再找瓶一滴露也并非易事。 虎毒尚且不食子,老爷竟然狠到这个地步。 陆迢无甚反应,执盏抿了口茶,「那孩子现在何处?」 说起孩子,司未更为不忿,「老爷将他们从扬州带了出来,现下落脚在丰州。」 这不是在金陵对岸望着大爷腾位置么? 又是丰州。 陆迢指腹抵着茶盏的杯沿转了一圈,心思不在其上,漫不经心吩咐: 「叫伶人不必再等,趁陆奉回去之前会会他的外室。」 「是,大爷。」 司巳退出房中,竹阁重新归于安静,晚风吹进时,半开的隔门缓缓摇动,发出了慢而长的一声吱—— 陆迢掷下茶盏,缓步进到里间。 金陵排的上号的大夫都叫来看过,昨日才寻到一个老者说他十余年前遇到过相似的病症。 「当年金陵有个秦通判,他夫人多病之身,生下的千金自幼也有这样的弱症,好在打小他们就把孩子精心养着。后来到了生病的年纪,也只是昏昏不醒,气盈体微。这样的脉象少见,不想我还能碰到一回。」 他说是按着十余年前的法子,开了药方,又取出一排银针,换到了秦霁手上。 陆迢现下想起仍觉心窒。 原来她要好好长大,是这样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拨步床上的人依然闭着眼,羽睫漆黑,肤如白玉,唿吸匀且轻,与寻常睡着的模样一般无二。 脸色要比前几日红润些许。 陆迢俯身在秦霁腮畔亲了亲,感到有绵暖的唿吸轻拂过颊侧,才觉出片刻安心。 暮秋的云,一重比一重暗,残阳从云层漏隙中落下,照得人心里灰濛濛一片。 晚间,东街发生一起要案,涉及几位在金陵身居要职的官员。汪原无法,只好派人来找陆迢。 马车辘辘驶往应天府,停下的时候,犹能听见里面喧嚷。 公堂上三拨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中间夹着一个汪原,插不进话不说,还接了一脸的唾沫。 差役看不过去,高声喊道:「知府大人来了!」 一群人边吵边回头,不想真见到了陆迢。 他身着玄色镂云纹长袍,长身玉立,俊面阴沉,眸底凝着一层冷霜。 只将这里的人望上一眼,公堂中便静了下来,挤做一团的人群迅速分成两边,脸上佯装出正经的神色。 汪原松了一口气,将他们领去门房。一个时辰过去,关的关,押的押,终于将这帮不速之客打发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汪原抹了把脸,仰靠在椅背,嘆道: 「多亏陆大人还肯记得我。今日下值他们都走得快,我不过晚了一刻钟就碰上此事,一天死两个,真是冤孽。」 陆迢冷嗤一声,「你还有晚下值的时候?」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汪原坐直身子,拍拍桌上的两堆案卷。「朝廷要查近三年的大案,我在卷宗库翻翻找找,好不容易将这些找了出来。」 案卷边上放着一张诉状,纸张陈旧泛黄。 诉状右下,原告人处写着「声声」二字,一笔一划都极为笔直,字迹分明没见过,陆迢却看出几分熟悉。 汪原见他顿在原处,笑着卖关子,「这是十几年前的一份卷宗,被告的还是那位古板着称的秦御史,你可知为何?」 陆迢半个眼风也没给他,提步出了应天府。 那个写话本子的叫过她声声。 笙笙,生生,声声。 她是声声。 回到榴园,已是亥时,正是秦霁服药的时辰,绿绣出了竹阁,去小厨房取药。 一只灯笼从廊下经过,陆迢移眸望向灯烛亮起的那间屋子。 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才跨进门,就听到清脆一声裂响。 绕进屏风内,便看见昏睡了五日的小姑娘已经醒了过来,正斜靠在床边。 秦霁不仅靠在床头,两只手也撑在被褥上,不然就要滑下去。 她垂首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心头有些堵得慌。 明明只是睡了一觉,不知为何,现下却使不上半点力气,连茶盏也端不起来。 碎在地上的瓷盏又响了一声,银镂云纹皂靴闯入视野当中。 秦霁缓缓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沉的丹凤眼。 陆迢又走近一步,地上碎瓷被踩响,他这才有所发现地低头去看。 薄唇稍抿一瞬,陆迢折身离开。 秦霁又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碎瓷和茶水,心微微揪了起来。 在陆迢没出门前,她其实模模煳煳醒过一回,只是睁不开眼而已。 他和别人说的话,秦霁都听见了。 她听说过,一滴露药性极为勐烈,是喝下后没有生还余地的禁药。 陆迢知道她收下此物,又会如何待她? 他从不是心软心善之人,那日在船上,陆迢前一刻还在应和那人说话,转眼就将其变成了一具尸体。 后来他把自己揪出时,也带了一股杀意。 捅陆迢一次可以被宽宥,如今又这样稀里煳涂被发现第二次,这个人……还会放过自己么? 她拿不准主意,但并不想死。 脚步声走近,秦霁虚虚攥起拳,柔软的锦被在她手中皱了一小团。 这次抬头,看到的是一杯水。 秦霁一怔,想起他先前与人说的话,一时动也不敢动了。 她摇摇头,一张口,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陆迢在床边坐下,将杯盏递到她唇边,「先喝水,我就在这儿。」 原本低沉的声音被有意放轻,不知从何处多出一两分温和。 他要对付她,不必费这样的功夫。 秦霁悬着的心又放下来。 陆迢的手掌仍托在茶盏底下,她扶着盏侧,小口小口喝了半盏下去。 指尖轻轻往外推动,陆迢会意,将茶盏放去一边,「饿不饿?」 秦霁点点头,拉住他的衣袖,「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睡的时候已是夜半,可醒过来四周还点着烛火。 「巳时三刻。」陆迢摸摸她的头髮,「你睡了很久。」 秦霁喝过清鲜小粥,喝过药,又好好洗漱了一番。 折腾下来,已经到了丑时,竹阁内的灯火还亮着。 两人都坐在榻上,陆迢侧着身给她绞头髮。 秦霁耐心等了许久,问道:「擦干了么?」 她问过好几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小。 陆迢每次的回答都是没有。 问到最后一遍,连「没有」也不再管用,她闭着眼,额头一点一点,还是栽进他的胸口。 秦霁又睡着了。 整整一个月,她只醒了四五回,有时隔上两日,有时隔上五日,最长的时候隔了半个月才醒。 仍是先前的老大夫,他日日来给秦霁诊脉,在秦霁睡到第十四天的时候眉心皱出了五条竖纹。 他转瞬就发现陆迢的脸色更不好看,平日还有两分客气的年轻人,此时的眉宇间尽是不讲情理的冷肃。 老大夫心里一抖擞,转望向旁边坐着的五个大夫并一个太医,几人眼神交接过一番后,老大夫站了起来。 「世子,按说这位姑娘的脉弦虽涩,先天于体魄便有不足,但显见这些年是好生调理过的,也颇有成效。 姑娘平日休息得或许比常人要多,容易乏累,但远远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 赵望嘆了口气,厉声道:「诸位大夫,我们大爷请你们过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官话。」 「是……是,那老夫便……实话实说。」老大夫觑了陆迢一眼,低下头,「照老夫看来,姑娘她迟迟不醒,许是生了心病。」 「心病?」 「是。」老大夫的声音很是笃定。 「或是怕什么,或是厌什么,宁肯睡着也不肯醒。姑娘这种病,其实要在醒时治最为有效,奈何她醒的时辰太短,世子不如下次寻点什么诱引叫姑娘睡迟一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陆迢一顿,良久的沉默过后,他进了里间。 「赵望,送几位大夫出去。」 * 夜至,竹阁静谧非常。 陆迢换上新烛,拾起玉筷,碗中蘸过温水,在秦霁唇上轻点。 似在绘丹青,薄薄的唇瓣经水浸后,重新变得粉润。 他盯着她的眼睫看了许久,心中瞭然,那大夫所言未必是假。 他是在醉春楼把她领回来的,那里是男人的销魂地,可于女子而言,却是再可怕不过的噩梦窟。 秦霁在那里的一个多月,都是怎么过来的? 她从没提过。 在一处许久,陆迢还从未听秦霁抱怨什么。她不是没受过委屈,只是从不摆出来让人知道。 便说他自己,当初对她也没安好心,不是么? 想起她刚来时娇娇怯怯,他却真拿她当成一个花娘对待。 胸口一阵阵的酸涩漫出,生平第一次,陆迢品出了后悔二字是何滋味。 尴尬,无地自容,钦慕,思念,后悔。 这些有意无意体会到的滋味,都只与她一人相干。 酸涩漫至唇齿,陆迢俯身,在她软腮上轻轻咬了一口。 * 天边灰云密布,不一会儿,长廊的挂帘被急风吹起,沉闷地拍在廊柱上。 秦霁醒时,外面在下大雨。 拨步床内昏昏暗暗,隔着床帐,只能瞧见外边灰濛濛的亮。 秦霁才掀开被子,候在外边的绿绣便察觉有动静,即刻撩起床帐。 她欸了声,露出笑脸,「姑娘,你可算醒了。」 绿绣忙端来温水,秦霁慢慢喝着,一盏温水在手中见了底。 绿绣接走茶盏,秦霁瞧见她衣袖里的一层復衣,问道:「今日是哪一日?」 自己睡前绿绣穿的还是秋衫,醒后怎么换上了冬衣? 绿绣取来一旁挂着的狐裘替她披上,「十一月初,今日正好是大雪呢,姑娘。」 寒风不断扑打窗棂,秦霁去了榻上坐着。 这次她竟然睡了一旬半, 一碗新熬的苦药很快被端进竹阁,秦霁和这碗药僵持了许久,第一回 伸出指尖将它推远。 「我不想喝。」 绿绣细声劝慰:「可是姑娘还病着,喝了药才会好起来。」 秦霁摇头。 喝了药才会好起来,这句话以前也有人对她说。 以前生病时,她的身边有爹爹娘亲,还有秦霄,所有人都对她甜言蜜语,秦霁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可是现在呢? 久病不止消耗精力,也消耗她的心情。窗外雨幕潇潇,秦霁又问了一遍自己。 喝完药真的会好么? 她不知道。 绿绣正摇摆不定,不知还要不要再劝,余光中忽然出现一抹人影,忙起身行礼。 「大爷。」绿绣转首看向那碗药汁,欲言又止。 陆迢道:「你出去,把喊来的大夫也请回去。」 竹阁内只剩下秦霁与他。 陆迢刚刚下值,还穿着朱红的官服,肩头后背都被雨淋湿了不少,身上披着一层发冷的湿意。 他脸上也淋到了斜飘的水珠,乍一瞧还有几分狼狈。 陆迢自己却不觉得,他没走近,而是折步去了里间放箱奁的地方,随口道:「不想就先别喝。」 回来时,这人换了一身天青色常服,腰间束着青玉革带,不见先时的狼狈。 陆迢在秦霁身旁坐下,她神色仍是恹恹,甚而又开始犯困。 他侧首,「你知不知道,秦——你父亲被发配去了岭东军台?」 秦霁不答话,脸上的困意却扫了个干净。 她知道这个地方,李思言之前告诉过她。 可是岭东太远,沿路的官兵也多,她一无所有,贸然前去只是徒招麻烦。 陆迢捏捏她的耳珠,柔声问道:「岭东地苦,冬日湿寒,想不想给他送一些东西?」 秦霁微微一怔,抬头看他,杏眸一瞬乌亮。 「真的么?」 「不骗你,但是——」陆迢轻笑一声,指腹点住她快要耷拉下去的唇角。 「但是你明日得起来,睡过就作罢。」 秦霁想了想,这个不算为难。 「好。」她点头,似有一缕春风拂过,将她的眼角眉梢吹弯稍许。 秦霁在笑。 陆迢骤然发觉,她很久没笑过了。 从去济州的路上开始,直到今日已经两月有余,他才见她真心笑了这一回。 陆迢怔神的时候,秦霁躲开他下了榻。 「我去喝药。」 晴蓝的裙摆翩跹经过身侧,只留下一缕掺着药味的淡香。 陆迢折身看向床上,确认那里没躺人后吐出一口气,连日悬在心头的巨石在此刻终于落地。 不是做梦,她真的醒了。 夜间雨停,竹阁窗纸上现出了两道人影。 秦霁住的最久的地方是京城,她没去过岭东,对那里所知甚少。 翻完地方图志,她瞥向对面的陆迢,极为难得地和他搭起了话。 「岭东的冬天,有京城那样冷么?」 「比不上京城,却也不好过。岭东是南边雪最多的地方,严风可截人耳。」 秦霁继续问下去,陆迢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一句一句为他解答。 两人熬到夜深,秦霁的眼皮又在一点点往下坠。她勉力挤出一丝清醒,问陆迢,「明日我能出去採买东西,对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能。」陆迢颔首答应,「只是你要记得醒。」 秦霁记着他的承诺,梦里也是。不知多久过去,她恍惚听见陆迢的声音就在耳边,挣扎许久,最后被陆迢扒开眼皮才算醒了过来。 她有些着急,「现在是哪天?我晚了么?」 「不晚。」陆迢唇边扬起一抹笑,摸摸她的头,「我们出去。」 第093章 他说的正经,秦霁信以为真,出门后才知道下晌已经过半。 秦霁和陆迢不是头回一起出门,却是头一回两人都在认真挑东西。 他们在主街逛了一个时辰,秦霁进的都是小店,选起来却很认真,连陆迢牵过她的手也没发现。 半个时辰过去,赵望两手都提上东西。 御寒的衣物,药膏,还有……没了。 陆迢一顿,扭头问道:「只有这些?」 「这些够了,大人。」 秦霁了解她爹爹,若是送的东西再多下去,就算是自己留信,他也不会去用。 陆迢颔首,转看向别处。 她今日心情应当不错,都没有直唿自己名字。 两人站在卖织物的一间小店,旁边就是一条巷口。 三两个穿着搁葛布夹袍的人歪歪扭扭地走在巷中,这些人喝了酒,吵吵嚷嚷的说话声轻易穿过小巷。 站在当中那人最为得意,喝得头脸醺红,面中的几个麻子被血色一映,显得更加丑陋刺眼。 因着这份刺眼,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你就吹吧,你一个臭看门的,还能和醉春楼的头牌搅到一起?」 「不是头牌,你们这帮□□没见过,那小玉兰比头牌还要水灵!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太响,直直刺进陆迢耳中。 秦霁太累,先一步上了马车,陆迢原本慢悠悠走在后边,此刻直接停了下来。 巷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别看她现在攀上大官风风光光,当初在沉鱼阁被我弄的时候,可还一直屈着喊哥哥,那嗓子,到现在也忘不了。」 「你净胡诌,别是喝酒喝傻了,人家瞎了眼也看不上你。」 当中那人被取笑了一番,声音嚷得更大,「不信你去问旁人,当初她想偷跑出去被我抓个正着,所以才——」 他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变成了夹着血唾沫的一声痛嚎。 秦霁坐在马车里,对那声怪叫没怎么在意。只是陆迢上来时,车厢内多出了若有似无的一点酒气。 她瞥他一眼,发现他的指骨比寻常要红,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秦霁闭口不问,转头望向了窗外。 马车辚辚朝前驶去,一方带血的锦帕才要飘进她的视线,很快又被车辕轧进土中。 一下马车,秦霁便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归置,放进包裹。 晚间,秦霁还有一点精神,提笔给爹爹写信。 陆迢在旁给她研墨。 顾忌着有外人在,秦霁落笔很是谨慎,良久,她写下八字,连款也没落。 陆迢状若不经意地瞥了眼,「这信是我的人亲自送,不会有旁人看见,不多写些近况叫令尊放心?」 不说一说……他? 秦霁将信纸叠好,摇头,「写字好累。」 她拒绝得委婉,藉口也合适。陆迢点了点膝,不再言语。 秦霁今日既没服药,也没扎针,情形却比上月的任何一日都要好。 只是夜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迷迷煳煳犯了瞌睡。 陆迢抱她上床,才放下,就看到她睁开了一双乌亮的杏眸,长睫忽闪,因着困意而透出几分懵懂。 她这两日好了许多。 陆迢眸色微沉,大掌抚上她的颈,低唤道:「声声。」 他声音一向低沉,念起这两个字时,却莫名多了缱绻缠绵。 秦霁才冒出头的困意顿时消散一空,宽挺的身影压下时,她偏头躲开。 陆迢的吻轻落在她腮畔。 上一回的情形尤在眼前,秦霁想推开他,可是给爹爹的包袱还没送。 只好咬住唇,身子止不住轻轻发颤。 这样细微的变化很快就被陆迢察觉,他在她唇角亲了亲,声音放缓,「别怕。」 小姑娘的衣襟被轻易挑开,温热的吻落在粉白玉颈之上,像江南早春的雨水,连绵又湿润。 他还在往下,秦霁紧张地抿唇,唿吸有轻微的乱。 男人的手掌覆上小姑娘的双膝,轻易将其分开。 秦霁两手攥紧了被褥,低头看他。 隔着菱白杭绸的中裤,陆迢在她腿侧轻咬了一口。 秦霁想要併拢,他按着她的膝,磁沉的嗓音像洒了一捧沙,有些发哑。 「我来帮你。」 秦霁的耳根在发烫,她摇头,「不要。」 床帐尚未落下,男人黢黑瞳仁中映出一点跃动的火光。「真的么?你还没试过。」 他的语气里满是可惜。 没试过什么? 一到这种时候,秦霁总是会变得迟钝。 触到陆迢期盼的目光,她又摇了摇头,「不要。」 小姑娘两颊绯红,语气却很坚定。 陆迢摸摸她的脸,不多勉强,「睡吧,明天记得醒。」 烛灯吹灭的那刻,秦霁的困意也跟着消散,迟迟没能睡着。 她病了太久,险些忘记陆迢的本来面目。 生病的这些天,他一直照顾自己,可陆迢哪里是白白做好事的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病好后,她又要变成他的外室。 秦霁侧过身,取出枕下那枚青鱼玉佩握在掌心。 良久,分夜钟敲过,陆迢听见了她轻轻一声嘆息。 这声嘆息像一团愁雾,罩在他的眼前。 第二天,秦霁艰难醒了过来。 她将拾掇好的包袱交给陆迢,他掂了掂,「这些太少,我库房里还备了东西,你挑几件一併送去如何?」 「不用。」秦霁偏首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这些够了。」 此事过后,她不再像之前一般总是睡,一日内或长或短总会醒上一回。 老大夫隔日到榴园给她施一次针,扎在小臂。过了十天亦不再来,只嘱咐每日仍需喝药。 十一月上旬快要过去,天越来越冷。 傍晚时分,一丝斜阳从门缝爬进,绿绣关上门将其挤了出去。 「姑娘,刚刚大爷身边来了人,说是他今晚不回来了。」 秦霁在窗口餵猫,陆迢聘了这猫,还是放在榴园,几个月过去,它还长大了不少。 秦霁扔下手里仅剩的几个小鱼干,问道:「真的么?」 「那护卫亲口说的。」绿绣上前,替她围好披风,「姑娘的病还没好,不要再受凉了。」 秦霁弯眸,合上了窗。 其实她的病好了许多,只是顾虑着那夜发生之事,才每日早早地睡下,早早地躲开陆迢。 * 半个时辰前,应天府。 到了下值的时辰,赵望匆匆走到官厅外边,耐性等人走完后才进去。 「大爷,府里派了人找您回去。」 从秦霁生病那日起,陆迢便一直住在榴园,他问道:「所为何事?」 「是老爷……他回丰州时抓住了伶人,可如今不知怎么回事,他那外室带着孩子找进了国公府,还找郡主闹了一番。」 国公府,安正堂。 地上跪着一对母子,那男孩瞧着已有了八岁大小,两人吞泣声高低交错,整个院内都能听见。 「老太太,奴婢跟了老爷二十年,远儿是他亲出。求求您了,我身微人贱,不配进府,但远儿可是国公府的血脉啊,求求您收下他吧。」 上首还坐着两人,老太太眉心锁紧,看向那男孩。国公府如今有三房,可只有陆奉这一房是她的亲生骨肉,还有一个小女儿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如今看见一个与自己有血亲的伶俐孩子,不可谓没有动容。 顾忌着一旁的永安,老太太并未说话,只给梅香递上一眼。 那边正要去扶人,陆迢先一步踏了进来。 堂内的几人都朝他看去,老太太眉心一松,「大哥儿,你回来了。」 陆迢给上首二人行完礼,坐在一旁。 地上跪着的妇人哭嚎许久,都没听见永安一句重话,胆子渐渐变大。她推了把一旁的男孩,指着陆迢道:「远儿,快,这是你大哥哥,快喊哥哥。」 男孩亦是机敏,张嘴就喊,「大——」 他未说完,就收到了陆迢瞥来的冷眼,倏地失了声,任凭妇人怎么推搡也不肯再开口。 曼娘无奈,又跪到了老太太跟前,泣泪不止。「老太太是这天下最心善的人,求求您留下他吧,难道您忍心看着亲生的骨血流落在外,孤苦无依么?」 陆迢嗤笑一声,重复道:「流落在外,孤苦无依?」 他扬手,松书将手里的几本帐目送到了老太太跟前。 「二十余年,父亲从官中挪用的钱财共有四千余两。他还在你名下置办了六座宅子,百亩肥田。 你们虽说流落在外,手却没少往国公府伸。大门不出,资产便能抵得上经营百年的本地商户。这二十余年,你日日洗面都要用牛乳。杨曼娘,你们苦在何处?」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老太太看过帐簿,脸上的动容也分毫无存。 曼娘脸色变得灰白,仍不甘心,横眼瞪着陆迢,「这些都是老爷暂存在我名下的,与远儿有什么关系。他还是个孩子,国公府大房的亲骨肉!」 陆迢不予理会,望向堂上的老太太,「祖母,兹事体大,这二人来歷不明。我已差人急信知会父亲,不如先将这两人带走,他后日回来再做论断。」 陆迢对此二人有厌无憎,真正做出混事的人是陆奉,没道理旁人焦头烂额,他却置身事外。 「陆奉后日就能回来」——曼娘听到这句,脸上霎时失了血色。 老太太凝眉许久,嘆道:「也好。」 她定了主意,很快就有嬷嬷上前将这对母子带走,曼娘回过神,又开始嘶喊挣扎,被老嬷嬷背身抽了两个嘴巴,身旁的孩子见状大声哭闹起来。 陆迢才出安正堂,里面又成了乱闹闹的一片。 永安郡主走在陆迢前边。 里面闹了这么一场,最无关紧要的反倒是她,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神色没有半分伤心怨怼,是实实在在来看戏的。 两人有一段同路,陆迢放慢了步子,不远不近落在她后面。 待他要走上去侧门的岔路时,永安郡主忽地回头问道: 「这么久没回来,今日还要出去住?」 陆迢停步,面色不改,「是,母亲。」 永安又问,「既要娶人家,为何不带她来见我?」 为何不呢? 因为他还没跟秦霁说过。 她拒绝过他太多次,这一次,他亦没有把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陆迢负手身后,白玉扳指的凉意在掌心漫开。 永安郡主还是头回见自己这个儿子也有答不出来的时候,正琢磨一同去看看这位姑娘是何来头的时候,陆迢开了口。 「天色不早,不耽搁母亲回去了。」 永安望了眼天,暮色四合,云暗天低。 的确不早了。 * 榴园,竹阁。 得知陆迢不回来,秦霁安心在书案边练字。 练的是别人的字。 当初在船上捡来的调令,秦霁每次醒后都要看上一眼,确认其完好。 这是能还爹爹清白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错,她思来想去,自己能重写一张最好。 陆迢现下肯让着她,可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谁也说不准。 秦霁不能安心将自己的一切都放置在他的掌控之下。 这些天,陆迢白日上值,她醒了就练字。 印章压到了这时才练,这张文书上盖的私印裂纹颇杂,想画出一样的很费功夫。 烛盘上的蜡油越积越多,秦霁手提山羊毫,小心画着朱印,浑然不知夜已深了。 陆迢回到竹阁,便看见秦霁伏在了书案,手里还捏着笔。 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睡下。 这几日里秦霁的小心翼翼,他并非毫无所觉,只是眼中映入她睡到酣粉的腮颊时,他又不愿再细想。 或许是前几日天气湿冷,才惹得她精神不好。 陆迢心平气和。 他抱起秦霁放上了床,手掌托着她的颈,妥当落在枕上。 手背不经意触到凉硬之物,目光瞥去,陆迢看见了枕下露出一角的青鱼玉佩。 第094章 分明入了冬,金陵的天候却像要慢上一步。 像有日光直接照在后背,热得秦霁快要流汗。 熟悉的松香在一片炙热中飘进鼻尖,一团薄热的雾笼在她周身。 半梦半醒之间,秦霁身体察觉出不寻常的危险,先一步醒了过来。 大亮的天光透进纱帐,刺得秦霁重闭上眼,意识逐渐回笼。 陆迢现在在她身后,这人的手还放在她身上。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 秦霁收紧腰腹,侧卧的身子缓缓平躺下来,想要在不惊动这人的情况下悄声下床。 她才往边上挪出一点,搭在她腰间的手掌便是一紧,好不容易挪出来的空隙转眼就被抹去。 陆迢重新搂着秦霁,在她颈侧亲了亲, 「醒了?」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刚醒,秦霁这次感受到更为强烈的危险。 两人离得很近,即便没有碰着,她也隐隐觉出他的灼烫。 脑中拉直的一根弦迅速绷紧,秦霁领会他潜藏的意思,拖延着不肯说话。 上回离开,她没想过再与陆迢有任何瓜葛。 后来的一切一切,直到现下住在榴园被他桎梏,都不是她所情愿。 秦霁不想再和他做那样的事情。 陆迢禁了太多时日,此刻温香软玉就在怀中,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问话只是叫她选一个方式罢了。 她答与不答,不是那么要紧。 陆迢探向她的衣襟,指尖将将触到柔软滑嫩的丰盈,秦霁抬起胳膊挡开了他。 「不要。」 清泠的嗓音没有任何感情,不是撒娇,不是求人,是最简单直白的拒绝。 这一阵,陆迢已经在她面前装了太久的君子,此刻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俯首吻住了薄软的樱唇。 她虽每日都要喝苦药,可尝起来,仍是清甜的味道。 樱粉的软肉被他细细抿压,像是在对待一品珍餚,舌尖不肯放过一点遗漏。 绵柔的吻是欺骗,只有秦霁知道,扣在自己腕上的手并没有少用力气。 吻到最后,舌尖忽然尝到一丝咸涩,强行将陆迢从编织好的假象拉出。 他抬起脸,秦霁正在哭,泪珠沾湿她的眼睫,一颗一颗,沿着微微发红的眼角落入乌鬓。 陆迢抿起唇角,眸中戾气涌上,转息之间又恢復柔和。 英朗的样貌给陆迢带来了许多益处。譬如这会儿不需费多大功夫,他就能伪装出没有任何□□,嫉妒,与怨怼的温良模样。 粗糙指腹在她眼角轻轻按压,拭去她不情愿的泪。 陆迢轻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留着那个人的玉佩?为什么总躲着自己?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他一些? 他当真不解。 出身,权势,样貌,自己比起那个李思言,究竟差在何处? 难道是人品? 这个年纪就当上禁军指挥使的人,能有几分人品? 秦霁推开他,自己擦泪,动作放得轻慢。 陆迢的脾气时好时坏,这次好的时间太长,这个时候,她不能再惹他生气。 秦霁不喜欢受到伤害。 陆迢怕她被泪淹着,夹住她的小胳膊把人抱了起来,放在床头靠坐。自己则坐在她对面,耐性等待答案。 秦霁擦干泪眼,湿润指尖碰在他的掌心,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以后也不会让我走了?是不是?」 「是。」陆迢拉近掌中葇荑,用自己的衣摆擦着上面的湿润。 湿淋淋的泪从秦霁手心抹去,辗转落到了他身上。 他继续道:「不会有别人,只有我和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他不会有别人,她也是。 即便到了此刻,陆迢也没说出要娶她的话。之前都可以被拒绝,这次他不想再听到一样的答覆。 秦霁沉默了一瞬, 「可是我很怕你。」 小姑娘声音轻怯怯的,抬起羽睫,湿漉漉的乌眸望过来,似要把他的心也浸湿,浸软。 陆迢退开些许,动作时不防又看见那枚青鱼玉佩,胸口游荡了一整夜的闷气重新涌上来。 陆迢松开她的手,却也只是如此。 他能做的让步实在有限。 秦霁也发现了这点,垂下眼睫,仍是怯怯,「再等一等好不好?我现在不敢。」 「好。」陆迢稳下胸口闷滞,一口答应下来。 他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和地给出期限,「声声,我等你五日。」 不敢也好,不愿也罢。 她要是解决不了,他会帮她想一些办法。 一些舒服的,轻快的办法。 陆迢今日休沐,两人齐齐晚起,盥洗过后在偏厅直接用午饭。 八仙桌上摆的全是清鲜菜色。 秦霁生病以来,连着陆迢的饮食都有了变化,只是两人尚未察觉,只有厨房里做菜的厨娘偶尔嘀咕一句「大爷怎么许久不吃蜀菜了?」 下晌陆迢去了国公府,走之前留话说今晚会回来。 榴园只剩下秦霁。 陆迢说的「五日」一直在她脑海打转。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后,她去找出了狄若云那日送她的香囊。 里面的药粉都还完好。 * 国公府。 那对母子带来的风波如同以石投湖砸出的涟漪,很快便被荡平。 真正拖住陆迢的,还是永安郡主。 她说要去榴园。 陆迢拒绝得干脆,「现在不行。」 「那便改日。」 「……」 陆迢回到榴园,已是掌灯时分。 竹阁内,秦霁又是伏在案上。书案铺有四五张大笺纸,每一张上面都落满了大小一样的四方朱印。 陆迢总算明白为何她上次做出的假路引能如此相像。 书案上瀰漫着苦药的气味,药碗被挤在书案一角,里面的药汁尚未动过。 秦霁的药一向是这时候喝,陆迢端过来,这药还是温热。 他轻捏了把秦霁的细腰,小姑娘将将睁眼,陆迢便将药碗推到她面前,「趁热喝。」 苦气冲散了秦霁的困意。 她懵懵地盯了这药一会儿,秀眉轻拧,眼神中满是不情愿。 她看自己都没有这么严重,陆迢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 「可以不喝么?」秦霁撇过脸,「这药好苦,我一个人喝了好久,停一日不会如何的。」 她病得久,如今也未痊癒,仍是体弱。这药方对着她的症候来补,每隔几日都会有添减,如何能断? 陆迢用眼神告诉她不行,瞧着她乌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却又生出了不忍。 陆迢稍稍一顿,「我陪你一起喝?」 这么多天,从来都是别人看着她一碗碗喝下苦药,细想想,应当是不好受的。 秦霁欣然答应,「我再给大人端一碗来。」 案上这碗药又放了些时候,已经变凉。陆迢道:「不必,这碗我喝。」 绿绣新端了药来,秦霁和陆迢同坐在案边,一起喝下药。 药碗放下,她瞥了眼陆迢面前那只见底的空碗,「大人觉得苦么?」 陆迢勾了一下舌尖,「苦。」 秦霁抿唇一笑。 陆迢陪着秦霁喝了四日的药。 仲冬过半,金陵的天仍是晴日为多,榴园枯黄的枝叶在粼粼光照之下,露出别样一番生机。 这样好的天气,秦霁午后小憩一回,醒后已是傍晚。 她叫绿绣陪着去了园中散步,大夫说若是再有极为犯困的时候,就多走一走,不要第二遍睡下去。 她尚未走多远,便在园中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洛瑶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今日永安郡主带她赴冬宴,席间有不少的年轻公子和小姐,一一认识了不少。 回程时,恰遇见陆迢,便到了他的园中。郡主和陆迢两人去了屋内说话,她心情很不错,索性自己逛逛园子,不想会在此遇见秦霁。 她对着秦霁招了招手,「兰姑娘,好久不见。」 她上次说自己不是玉兰,洛瑶这回便换了较为妥当的称唿。 洛瑶拉着秦霁坐下来,解释完自己顺路后,真心实意道:「你和世子两人住在这里,倒比国公府还要好。没有长辈拘束,行动也能肆意许多。」 没有拘束,行动肆意? 同自己这段时间似乎毫不相干。 秦霁点点头,「还好。」 说完违心话,她下意识轻嘆。 洛瑶看出她的敷衍,觉得这人未免太不识好歹。 「锦衣玉食,僕婢侍奉,这样舒服的日子你为什么还要嘆气?」 酸意从心底冒出,洛瑶提了提裙摆,问道:「莫非你不喜欢世子?」 喜欢陆迢? 她从没想过「喜欢」二字能和陆迢的名字能同时出现。 像是一根筷子和一朵云,怎么都无法将二者联繫起来。非要联繫在一起,她的答案也是清晰明确的。 秦霁道:「不喜欢。」 不喜欢被强迫,不喜欢被桎梏,不喜欢忽好忽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更不喜欢——忍耐。 三个字叫洛瑶如鲠在喉,她张了张嘴,过一会儿后才发出声音。 「堂堂国公府世子,门庭显赫人品像样,出手还大方。不仅偏宠你带你躲清净,还愿意给你名分。」 扪心自问,这样的条件若是摆在自己面前,就算只是做妾,她也未必不愿。可这个女子却见不出半分高兴,未免太不知足。 「他对你还不够好么?兰姑娘,你大可坦诚一些,我如今对他无意了。」 山衔金乌,绯色的云霞抹在天边,东际缀着一弯淡色的月。 隔着昏黄的残阳,弯月不甚明显。 陆迢对自己好么? 他给她的东西的确很多,但凭心而论,秦霁并不在乎这些。便是在乎,也有其他人愿意给她。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对她好的人都有很多,可陆迢…… 他算其中一个么? 秦霁不知如何判断,只回答:「我以前过得更好。」 若以前过的是餐不果腹,饥寒交迫的日子,那她现在一定会很喜欢陆迢。 可秦霁不是。 她不仅衣食无忧,还被很多人疼着宠着,平时连句重话都听不到。 秦霁是被爱浇灌长大的小孩,自然不会觉得这个金笼子有哪里好。 她说完便回了竹阁。 书房内,陆迢合上窗,将看到了人的永安郡主请出榴园。 晚间,秦霁自己喝完药,没再要陆迢陪。 今日是第五日。 秦霁在书案边俄延许久,直到灯烛只剩下短短一截,照出来的火光幽微许多才上床。 陆迢一直在等她。 第095章 才挑开床帐,便有修长的指节拉住柔白手腕,紧一紧,秦霁便落到了他身前。 她一动不敢动,唿吸都放轻许多。 陆迢捏捏她冒粉的耳珠,「几天了,还在害怕?」 说话时,他的另只手已经解开秦霁腰.间的帛带。 肩颈袭来一阵凉意,转瞬就由男人贴近的身躯驱散。 陆迢放下秦霁,宽厚的手掌将细腰按进茵褥,须臾听到了从齿关溢出的一声轻哼。 黢沉的眸光探过去,她偏首看着里侧,状若无事的小模样,只是鸦黑的睫羽骗不了人,正在轻轻发颤。 眼神不自觉多出怜惜,陆迢在她腮畔轻咬一口,「声声,今晚不疼。」 秦霁知道不疼。 粗粝指腹轻点,薄茧带来的痒意从颈侧一直往下,秦霁咬住唇肉,忍住那些不受控的回应。 陆迢太了解她的死穴,安抚时亦极尽耐心。 待小姑娘颊侧泛起潮红,自己也开始轻试。 这是一次久违的相抵,也是一次——柔软的相抵。 陆迢一怔,头脑倏忽间被大片茫然的空白侵占。 长吁一口气后,他咬紧腮帮,继续扶住她的.腰。 厮磨了好些时候,两人身上都沁出薄薄的一层汗,他依旧没有硬势。 烛光幽暗,隔着帘帐,陆迢脸上隐隐闪过一丝惊谔。他到底停了下来,脸埋在她颈侧,略为无助地嗅闻那丝丝缕缕勾人的幽香。 秦霁被他惹得浑身发烫,唿吸亦是紊乱不平。良久过后,她平復身上的潮乱,轻推陆迢,柔柔地劝,「不行就算了。」 不-行-就-算-了。 轻飘飘的五个字,还是由她说出,震得陆迢耳中如有雷鸣。 活了二十余年,大小挫折他都遇到过,然而没有一样比的上这句话。 陆迢今夜遭遇了此生最大的羞辱。 淤堵的闷气全都涌上胸口,出不来下不去。他下颌线绷得僵直,人也是僵直。 无言地挣扎一番之后,陆迢松开她,闷声躺回床上。 身侧半晌没有动静,秦霁换上叠在一边的寝衣,悄然松了口气。 陆迢这口气却没松。 今夜不对,怎么都不对。 不过月余未用,他尚且年轻,如何能至此地步? 这些天自己身上并无异样,所吃所用也皆在榴园,唯一与常例不同的……是前几夜喝下的药汁。 秦霁正要躺下,他坐了起来,问的直截了当,「这几天我喝的药里,加了东西?」 那些药,每一次,都是秦霁亲手端过来的。 枕下日日都放着那枚玉佩的她,是真心想要自己陪着喝药么? 冷静之后,处处都是疑点,处处都是答案。 「你怀疑我?」秦霁反问,两道黛眉微微蹙起。 他怀疑对了。 榴园里最愿意下手的人可不就是自己么? 可秦霁怎么都不能直接承认,就这样迎着他的注视,未有示弱。 她掩饰得很好,平日撒谎时手里总是要攥着什么,这次没有,就连眼神也未有躲闪,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受了冤枉的模样。 可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不行,不是别的原因? 陆迢眸光沉沉盯着她,语气只有肯定,「就是你。」 秦霁沉默不语。 她很安静,夜也很安静,这样的安静如同一把热油,泼在陆迢胸口,使他的怒火愈烧愈烈。 连骗他一下都做不到? 她自从同李思言见过之后,对自己就多了抗拒。亲吻,触碰,两相欢愉之事,每一样都想着办法躲。 甚而如今还给自己下这种药? 陆迢几乎是咬牙切齿,心头簇簇烧着烈火,却只能一字不提地忍下去,说出来只会令他自己变得可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陆迢没想到,自及冠后,竟然还能体会到憋屈这种感觉。 生硬的白玉在掌心嵌出一个凹印,陆迢面上依旧淡然,「为什么?」 他佯装出平静的语气,期望能听到一个可能性极其微小的万一。 上回颈间的红印不就是误会了么? 或许这次,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秦霁没有。 她跟他虚与委蛇太久,被发现后根本无话可说。 只不过药是狄若云给的,道是这药效能让人一年都不行,秦霁这会儿不能让陆迢的怒气转到别人身上。 她撇过脸,「你自己清楚。」 淡漠的态度让陆迢的期望彻底落空。 他自己清楚? 陆迢呵了声,「我清楚什么?清楚你这样都是为了他?」 一枚青鱼玉佩自他掌心落下,出现在眼前。 秦霁下意识伸手去拿,陆迢先一步收回手,将那枚玉佩捏在手心。 他掣住她的手腕,「我说中了?」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秦霁想不通,她不愿意,与李思言有什么相干? 秦霁用力掰他的手,「还给我。」 这三个字没有半点要否认的意思。 陆迢脸色瞬时沉了下去,如深山里经年不见天日的潭水。阴沉沉,冷浸浸,人望之生寒。 他扬手一掷,清脆的碎裂声在地砖上响起,将榴园宁静的夜也碎成残缺的几瓣。 秦霁停了动作,怔在原处。 陆迢抬起她的下颌,冷声道:「你以为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李思言又在什么地方?秦霁,别忘了,这里是金陵。」 他在威胁她。 满腔的愤懑终于忍不下去,秦霁用力推开陆迢。 「与他有什么关系?陆迢,从一开始你就只拿我当做用来纾解的外室,这种事情从来都是顺你心意,我连不愿都要费劲心思去想一个合适的藉口。」 秦霁气得头晕,眼前都在冒黑,她缓了缓,继续说道: 「可是哪里有那样多的藉口?我不愿意没有藉口。只是因为讨厌你,每次被你碰,我都觉得噁心。就算没有李思言王思言,我仍是会骗你喝下那些药。」 原来这就是她的真话,字字如刀,剖得人血肉生疼。 厌恶他,噁心他,一定会给他下药。 是啊,秦霁当然会给他下药,一滴露那种要人命的毒药不就是她亲手接下来的么? 「原来如此。」陆迢手捏着她的下颌,下移一寸便是细嫩的脖颈。 指骨蜷着,却始终下不了狠手。半晌后,他怒极反笑,「很好,秦霁。」 陆迢下了床,疾步往外走。 他踏在地板上的步履声在夜间听起来格外沉闷。 这沉闷没持续多久,陆迢便撞上外间的圆桌,桌上的茶盏叮叮光光全都摔落在地。 紧贴着竹阁的耳房内,两个侍女都是战战兢兢。 她们原本是等着里面叫水,谁也没真睡熟。可是自从响了那一声,后面闹出的动静便越来越不对劲。 直到现在,她们的心算是彻底悬了起来。 接连的碎瓷声响传出,里面必然有事发生,两人不敢耽搁,忙去到竹阁外守着。 绿绣刚刚站定,正门匡地一声被推开,若非躲得快,这门就要撞上她的脑袋了。 而推门之人一步未停,直直朝书房走去。俨然是气得不轻,身上竟只穿了寝衣。 绿绣揉过三遍眼,确认那人真是自家大爷后,满脸惊诧,久久未能回过神。 大爷是她知道的最为沉稳的人,在国公府当了那么多年差,可是从未见他有过失态。 她方才还在想,莫不是竹阁进了贼。姑娘和大爷,哪个都不像能吵出这般动静的人。 可刚刚,她提着灯看得一清二楚,出去那人就是大爷,他穿的鞋还是反着的。 绿绣抚了抚胸口,压下惊诧,朝里喊了一声,「姑娘?」 「明日再来收拾,先去歇着。」 屋内的女声平和,听不出伤心或是气愤。 绿绣稍稍安下心来,「是,姑娘。」 竹阁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秦霁重新躺下,知道陆迢被惹怒,心头的火气消去大半。 可冷静下来之后,她不免又生出隐忧。 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说出来固然解气,可也彻彻底底得罪了陆迢。 以后要怎么办? 翌日,秦霁快到午时才醒。 绿绣守在床边,见她睁眼,总算松一口气。「姑娘,你今日起得晚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秦霁摇摇头,看向地面。 她昨夜脑袋迷煳,忘记了玉佩还掉在地上,这会儿地上已是干干净净。 秦霁问道:「那枚玉佩呢?碎了的残片去哪儿了?」 绿绣跟着看过去,有些不解。「姑娘,今日我收拾房间时,并未看见有玉佩残片,碎在地上的皆是汝窑出来的青瓷杯盏。」 「当真没有么?碎掉的是鱼形的青玉玉佩。」 秦霁记得,昨夜陆迢亲手将它摔了。 绿绣的确是没看见,听到这番形容,目光落向秦霁身侧。 她指着床上一枚青佩,问道:「姑娘是说这个么?」 秦霁垂眸看去,那枚青鱼玉佩就在枕边,完好无损,一个角也没缺。 她倏地一怔。 陆迢昨夜是在试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 秦霁当日没再看到陆迢,接下来的几日也是。 天越来越冷,仲冬剩下的半个月里,金乌惫懒露面,反倒是寒风夹带着连绵的阴雨常来拜访。 秦霁出去走过一回,才发现金陵的冬天也能这样冷。 陆迢一直没回榴园,连消息也没有叫人送来过。他虽不知去向,但榴园的吃穿用度却是一样没落下。 上好的银丝炭日夜在竹阁点着,叫秦霁无法宽心,反而因着忧心染上风寒,昏昏沉沉病了四五天才算好全。 日子从指缝的漏隙中一点点流走,转到十二月,陆迢忽地又回了榴园。 他来的突然,走得也安静。 又是三日过去,若非身上还留着痕迹,秦霁都要以为那夜是自己做的梦。 小桌上的书还是前日那几本,她还记得陆迢翻看后暗含怨气的模样,随手拿起了其中一本。 第096章 翻了几页,秦霁眉心一凝,又换另一本。 换完两本以后,她认命地合上书页。 别说陆迢,她看了也受不了。 每一本写的都是富家公子和外室,富家公子死的死,病的病,没有一个能活过三页,剩下的大半本书都在讲那没进门的外室是如何受尽欺凌。 绿绣这些日为了劝她「上进」实是煞费苦心。 秦霁揉了揉额角,对一旁道:「把这些书都拿走吧。」 绿绣露出欣慰的表情,「姑娘都看完了?」 「嗯。」秦霁敷衍点头,不忘补上心得,「这几本书发人深省,我这些日得好好琢磨,你不要再买了。」 「是,我这就将这些收下去。」绿绣知晓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人也高兴起来,抱起这几本话本子往外走。 才推开门,她就被外面的人影吓了个趔趄,书全都掉到了地上。 绿绣瞪大了眼,傻站着没敢动弹。 大爷几时来的?站了多久? 几本书全都散落在地上,陆迢瞥了眼,页角平直,全无被翻动过的痕迹。 他踩过这些书走进竹阁。 秦霁倚在窗边看院中雪景。 前几日金陵下了一场雪,几天过去也没停下来。 细细纷纷的雪萦在空中打旋,如同花雾一般,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最后落在屋檐,庭阶,树上。 厚厚的白雪,抹去金陵与京城所有的不同,全是白茫茫一片。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看到一点京城的影子。 秦霁看得出神。 几片雪花飘进窗内,寒风压过屋内的暖意,吹倒狐裘上的软毛,一截秀颈露了出来。 几片雪花落到颈上,冰凉凉的触感叫秦霁不由打了个寒战,身子跟着微微发抖,一只手从她肩侧越过,落向窗沿。 眼看他要关上窗,秦霁拉住月白的衣袂,小声道:「别关上。」 陆迢手上一顿,一同瞥向窗外茫茫的雪景,大掌转落到她身前,拢紧了狐裘。 一靠近,他便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浅淡的幽香同药味掺在一起,变成了另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草木清香。 面前的小人儿披着狐裘,白绒绒的狐狸毛在领口围了一圈,面靥也是娇白。 她扭头望了过来,眸中水意盈盈,似含着一团雾,朦胧湿润。 陆迢心念意动,搂过她的腰,顺手将人捞到自己身上。 「不知道冷?」 秦霁摇头,嘴硬道:「不冷。」 她心里悄悄打起了鼓,偷偷抬眼看他。 陆迢上次分明气得不轻,她原以为他不会再过来,可他不止来了,且两次都当作无事发生。 秦霁越来越不懂这人在想些什么。 丝丝清香缠上陆迢的脖子,他将她抱得更紧,略为眷恋地在她颈间蹭了蹭。 陆迢今夜歇在榴园。 晚上,到了秦霁喝药的时辰,赵望同绿绣一起站在外边。 陆迢亲手将药端了进来,一人一碗。 秦霁坐在书案边,朝他手上看了一眼。陆迢的药汤与自己的不同,她闻过一遍,嗅出了鹿茸的味道。 秦霁小时候体弱,也用过鹿茸入药,知道这是治阴虚,益精血的药材。 堆积了一个下晌的害怕少去些许,但还是心虚。她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只做不知道。 喝完药后,继续伏在案边,拿出这几日仿好的调令做比对。 这种事不能出现一点错漏,失之毫釐,得出来的结果则会截然不同。 秦霁牢牢记着这一点,比对起来很是仔细。 她全神贯注,陆迢也不好无所事事,手持着书坐在另一边的梨花木梳背椅上。 黢沉的丹凤眼只在书页稍稍一落,倏尔便越过去,看向书案边笔挺着肩背的秦霁。 陆迢特意在前些日子将手头的急事都处理完,好腾出这几日的空闲。 上一回他的确气得不轻,可是气头过去,难免要再想想她说的话。 秦霁说自己只拿她当外室,她看不出一星半点,亦是因他未曾言明。 此事陆迢这次已经跟家里商定,他的妻子,无需别人伸手挑挑拣拣。 他说了算。 时辰已经不早,陆迢见秦霁似比对出了结果,搁下书去到她旁边。 男人的胸膛宽阔又硬实,像一堵厚墙,猝然贴上后背让人有片刻的心慌。 陆迢恍若不觉,长臂环过她的肩,取出秦霁手中那纸仿出来的假调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他就这么将她圈在身前,对比着一旁的真文书看过两遍,眉梢微扬。 「画得很像,哪里学的这些?」 这话实在不像夸人,秦霁嗔他一眼,「以前家里来的一位客人。」 一边说,一边伸手要拿回他手中的两份调令。 陆迢松开她,将那张真的调令还给秦霁,拿着那张假的起了身。 秦霁拉住他一角玄青色的衣袂,两道弯弯的柳眉轻颦,「还给我。」 「秦霁。」陆迢没给垂眸看着她,「这张纸,京城可有人愿意替你交上去翻案?还是自己去敲登闻鼓?」 秦甫之为官的做派向来是毫不徇私,平日结的梁子不少,加之此案背后牵涉的人太多,太重。 就算有人想要帮帮忙,也未必敢伸这个手。 她拿了又有什么用? 说起正事,陆迢一向简明直接,语气中甚而不自觉带了几分厉色。 他的话正中秦霁的下怀,听得她心里一酸,「那也不用你管。」 这是压在她心里最大的事情,虽没说出口,但总是在挂念,未有一刻真正放下。 陆迢说的她早就想过,没人会帮她,但那又怎样呢? 爹爹不能一辈子呆在岭东,她总要试一试的。 秦霁攥紧了拳头,认真重复,「这是我的事情,不必你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陆迢咂摸了几遍这四个字,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在被她气过多次,如今有怒气涌上胸口,他已能熟练地忍下去。 「若是我要管呢?」陆迢俯下身,拇指抚过她没有掉泪的眼角,慢声细语道:「声声,你应当知道,今上是我母亲的亲舅舅。」 当今圣上只有一个嫡亲姐姐,便是相隔十余岁的长公主。永安郡主是长公主的独女,圣上对这个侄女的喜爱人尽皆知。 不仅宫里专门为郡主辟了一处宫殿,甚而后来还禁不住她的相求,在陆迢父亲同人议亲之前,强行下旨给两人赐婚。 秦霁听过这些,也知道长公主如今只有陆迢一个嫡亲的血脉。 如果是陆迢在今上面前提起此事,顾着永安郡主和长公主,定然要比旁人好说话。 可是他……真的愿意帮自己么? 秦霁怔了好一会儿,目光渐渐上抬,停落在陆迢脸上。 刀削斧凿的眉棱此刻微微弯着,一身的凌厉被他敛起,眉眼间只有脉脉春风一般的柔和。 陆迢惯会拿捏人心,在她腮边啄了两口,声音放轻,「不早了,先去睡。」 陆迢去了趟书房,回来后,竹阁暗上许多,只有里间的灯架上亮着一盏孤灯。 拨步床边,梨花白的帘帐已经落下,地上珠串的影子还在微微摇动。 脚步声走近时,秦霁心头紧了紧。 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念头,陆迢或许不行的,前几夜不过是勉力为之,今夜这人还在喝补汤,想来是不行了。 陆迢却没如她的意,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侧,一夜如何能够止住? 缠缠绵绵的吻落下,秦霁闭着眼,在她快要忍不住偏过头去时,陆迢忽而停了下来。 秦霁手心一松,一抹庆幸从心底熘出。 这些自然逃不过陆迢的眼睛,他几乎要忍不住心头不屑的冷哼。 她倒是捨得给他下狠手,当夜一过,他便叫赵望去杏和堂叫那姓狄的女医将那药原样配了出来。 是一方勐药。 若懂些医理,哪个男人见了不心惊? 幸而这药放得太久,冷天降了药性,且秦霁放药时用的量不够,这才没酿成恶事。 这十五日里,有良医随行在侧,每日都要给他针灸两回将那毒流逼出,汤药日日续着,一日三餐也换成了定时定量的药膳。 好在眼下已经恢復如初。 思至此,仍是气愤居少,庆幸居多。 陆迢也不知,自己何时竟有了这样的好脾气。 他吁出一口气,掰开她紧捏着被褥的小手,五指挤进了她的指缝,十指交叩。 秦霁怎么也没想到他停这么久是要做这个,不到一瞬的功夫,她敏锐地察觉到身下抵来了一个硬热的东西。 幽昏的烛光像一团暖黄的雾,将两人笼成一体。 「秦霁。」陆迢迟迟没有进去,而是唤了她一声。 视线交汇之后,他一字一字说道: 「我会娶你,为妻。」 不是问句。 第097章 烛影深深,薰香裊裊。 垂下的纱帐上绣着长枝铃兰,纯白收束的花瓣之下,坠出粉嫩的细条花芯,晃摇时漾出阵阵春意。 不知过去多久,帐下挂着的珠串晃动幅度变大,一声娇娇的吟泣从帐内坠下,将将落地之时,被覆上来的薄唇轻巧掠去。 行至最后,交叠着的两只手一齐扣紧,两人手心间满是潮热粘腻的汗,分不清是谁流得多。 身下的锦被亦如淋过细雨一般,沾湿大片。 又是良久,秦霁撑不住累,睡了过去。鸦黑的羽睫浓长卷翘,像一柄乌扇,轻轻一扇,盈盈水眸中便会泛起涟漪。 她颈窝还盛着一滴晶莹的汗,陆迢俯首轻吮,薄薄一层皮肉盖着的喉结浮凸,上下滚动了两回。 一声低哑的喟嘆隐落在沉沉夜色之中。 如这样的时候,从来只有她能给他。 「声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陆迢拨出她颈边散乱的长髮,将人重新放回枕上。他盯着樱红的唇瓣,薄唇张合,「我娶你为妻,好不好?」 小姑娘闭着眼,回应他的只有清浅又疲惫的唿吸。 陆迢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她醒着的时候,他不敢问,这时问出了,又像是自欺欺人。 毕竟不回应,比拒绝要好。 翌日,金陵的雪停了。 晴光穿透层层冷云落下来,不过半日,枝桠上的薄雪化去,换上了朵朵初绽的粉梅。 秦霁静静赏了一下午的梅花。 掌灯时分,榴园也是安安静静。 绿绣端着一盘橘子进了竹阁,笑道:「姑娘上回没吃着,今日再烤一遍么?」 上回的橘子烤得太久,铁丝架子上只剩下几块焦黑的橘子皮,秦霁当时还可惜了一会儿。 她欣然答应,「好。」 两个黄澄澄的橘子并排摆在了铁丝架上,不一会儿,缕缕的橘子香气便扫净了药气,占满整个竹阁。 「这些日子不是雨就是雪,难得出了个晴天。」绿绣慨嘆,「瞧着明天也会是晴天。」 秦霁提起唇角笑笑,「那要变暖和了呢。」 「姑娘不知,不止是变暖和。」绿绣一脸嚮往的神情,继续说道: 「十二月里,金陵大小寺庙还会在晴日办斋会,听说寺庙里的佛塔还会为民众放天灯祈福。」 秦霁手肘支在膝上,手心托腮,望着架子上的烤橘子,「是么?听着倒是热闹。」 绿绣正要点头,余光瞥见门纸上投出的人影,面上一喜,一边去开门一边对秦霁道: 「大爷回来了。」 陆迢跨进房中,隔门吱地一声重新合上,绿绣的脚步声已经移到了外面的走廊。 剩下的那人一步步走近,在榻边的杌凳上坐了下来。 陆迢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秦霁没想到他还会回来,不免又想起自己昨夜听到的那句话。 她默默垂下长睫,遮住眸中不自在的神色。 昨夜自己只字未应,不知他又要打什么算盘。 铁丝架上,滚圆的橘子一点点变软,丝丝甜香飘进鼻尖。 陆迢抬起眼帘,一旁的人双手托腮,杏眸正对着炭盆,眼神却是涣散的。 不知想的是些什么。 他取长箸夹出橘子,在盘中放温后递过去,「你想去么?」 梅月放晴的时候,不止寺庙里举办斋会,外面也有庙会。回到金陵已有月余,她总是病着,还没怎么好好出去过。 秦霁的神思被这句话拉回,想过一番后点点头,「想去。」 近几天她的身子好了不少,能出去看看不是坏事。 十二月初五,晴。 四面布着青帷的马车从早上开始,便候在榴园外边。 秦霁不知陆迢的「去」有这样快,昨夜才答应,今日便要走。 绿绣一早就开始收拾衣物,她脸上满是高兴,又说了一回寺庙里放天灯的场面。 「听说寺庙的住持还会亲自给前来求愿的香客诵经开拨。」 她讲了许多,却都离不开「听说」两个字。 秦霁弯弯眼睛,「那你这回可要仔细看看,到底是不是如此。」 屋内的支摘窗开着,镂雕漆涂的酸枝木嵌出一副四方的画面,穿着湖蓝云锦披风的姑娘笑意轻轻。 恍有一阵暖风拂过,陆迢停了步,立在榴花树下。 若是自己在,她还会这样笑么? 秃树枝桠上的白雪初化,一滴水落在眉棱,铺开的冷意与他想到的答案略有相似。 大抵是不会的。 陆迢很清楚。 此行去的仍是瓦官寺,因着路上多是化雪的水坑,马车驶得慢了许多。 快到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庙会上的大小摊子已经沿着寺外的主道向两边摆开,路上挤满了游客。 赵望停下马车,为难起来,「大爷……」 不消他说,车厢内的人光是听这喧嚷声,也能猜出外面堵成什么样。 马车定然驶不过去。 陆迢和秦霁一起下了马车,秦霁站定后,他侧身问道:「逛一逛?斋会还有些时候。」 「好。」 他们这次到的时候比上次要晚,主道上处处都站了人,猜谜卖艺,长街游龙,处处都很热闹。 在榴园的时候,秦霁常常自己呆着,一静便是一整日。这样的日子过了月余,耳中忽地被喧阗人声堵满,她一时竟觉得恍惚。 沿路看过不少小摊,有了上次,陆迢知她不大喜欢这些小玩意。两人并排走着,一笼笼冒着热气的糕点出现在眼前时,陆迢停了步。 他买回一袋雪花糕,往身侧时,递了个空。 秦霁落后他一步,正扭头望着远处,杏眸大大睁着,看得认真。 陆迢的心绪在短短一霎的时间里从急至缓,如掉进沸水之中,幸而被捞了起来。 他挨着她的肩,「在看什么?」 「没什么。」秦霁转回来,想着刚刚的人影,还有些失神。 对上陆迢不信的眼神,她心虚道:「这里的人好多都是成对出行。」 随便一眼,就能看到几对男女。 这下心虚的人成了陆迢,他抬抬下颌,模煳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和。 天色黑下去,瓦官寺里各处都挂上灯火,亮得晃人眼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才走进去,便有穿着僧袍的小沙弥前来引路。 他抬了抬头,见是一对,面上露出笑意,「二位施主可是要去姻——」 陆迢将一串玉珠放进他手中,截断他的话头,「去看天灯。」 放天灯的地方在无峰塔,塔下不远处有一个明湖,湖边和塔下两处,此时聚了不少香客正在放灯。 陆迢也去买了个天灯回来,秦霁看向他另只手捏着的草穗。 「这是做什么的?」 陆迢将天灯提到她面前,扬唇道:「沾了水,说在天灯上写字,水干后菩萨就会看到。」 还未说完,他自己先笑出来。 这样骗小孩都差些火候的把戏,他竟然好好听完了。 秦霁听后嘴角也不自觉向上翘,抿着唇也藏不住。 接过天灯,陆迢视线忽而直直投向她的后方。 稍顷,他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先放,我待会再回来陪你如何?」 「你去吧,不必陪我。」 她答应得极快,倒像是怕他反悔。 陆迢心里一堵,又摸了摸她柔顺的髮丝。 他走后,秦霁将纸灯递给绿绣拿着。绿绣抱了一会儿,小声提醒道:「姑娘,再不写上字,这草穗就要干掉了。」 秦霁不信神佛,也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她恍而想起绿绣似乎信佛。 她将手里的草穗递过去,「给你来写吧,我没有心愿想要祈祝。」 「这可是大爷买给姑娘的……」 秦霁直接将草穗放进她手里,「是我要给你,他不会生气的。」 绿绣听了这句话,放心地写了起来。 秦霁轻吐一口气,目光投向摇曳着波光的明湖。 想什么来什么,她的肩被拍了一下。 今天从视线里熘走的绿色身影出现在秦霁身后。 「姑娘,你知道——」 秦霁回首,两道视线撞在一处。绿衣女子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声声,是你么?」 秦霁摇头,旋即便提裙转身,她走得飞快,眨眼就进了人群。 「姑娘,你去哪儿?等等我。」绿绣手里还拿着刚点好的天灯,见此情况,立刻松了手任其往上。 她夺步追去,被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子拦手抢了先。 绿绣卯足劲,正要跑第二回 ,又同那女子的侍女撞在一起,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再爬起时,那二人的影子都找不见了。 夜风瑟瑟,不断擦过耳廓,秦霁却觉不出一点冷。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心砰砰在跳,全身都发着热,像是快要融去。 不知到了何处,眼前越来越黑,跟着她的人渐渐落后,却还是在追。 秦霁一咬牙,提着酸得不行的两条腿,朝着前面黑乎乎的拐角跑了过去。 姚月河能追这一路,已是到了极限,看着秦霁就要拐进那片亮影也没有一个的地方,她步子一停。 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架子了,反正这里也无人,大不了她不承认。 姚月河对着那个快要消失的背影,提高自己的声音,「秦声声!你要是真跑了,我再也不会理你!」 秦霁刚拐过弯,即刻止了步。 一大半是因为月河的这句话,还有一小半是因为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陆迢。 她第一次面对这样两难的时候,胸口心跳失序,气喘得更加忙乱。 陆迢走过去,「怎么了?谁在追你?」 他想要扶着她,在碰到湖蓝衣袖的前一刻—— 秦霁侧身躲过,推开了他的手,眉心轻颦。 寻常温温柔柔的人不经意表露出一次厌恶,旁人受到厌恶的感觉会被格外放大。 陆迢在此时此刻得出此条领会。 他收回了手。 「声声?」 那道女声还在朝着这边靠近。 秦霁的心提了起来,小声对陆迢道:「你不要出去,好不好?」 陆迢沉默看着她,并不答话。 秦霁咬唇,急得快要掉出眼泪。 她被看作是陆迢的外室,不知被多少人明里暗里鄙夷过,可那些人终究是外人,她不怕他们的闲言碎语。 可是月河不行,她是她很在意的人。 外面那道脚步声越走越近,陆迢仍是没有答应,秦霁抬袖擦了擦眼角,不再管他。 她回身时,姚月河恰恰经过墙角,到了她的身后。 秦霁牵起她的衣袖,「我没走。」 「原谅你了。」姚月河喘着粗气,一把拉过她,警惕看向后面的陆迢。 「我们先离开这里。」 秦霁瞥了陆迢一眼,尽管周边很暗,仍能看出他面色沉沉。 她只停了不到一息,便跟在月河身后。 陆迢按紧手上的扳指,走到两人刚刚站着的地方,捡起了秦霁偷偷扔下的青鱼玉佩。 算了,若是这样交换,倒也能忍。 她们走得不算快,最后停在一处竹林说话。 陆迢站在不显眼的远处站了半晌,里面的人还是没出来。 他轻步走近竹林中,听见了方才那女子隐隐带着忧虑的声音。 「声声,你跟我走吧。」 第098章 月河今年年初成了亲,因夫君被贬到南边外任,便跟着来到这边,顺道游山玩水。 两人虽许久未见,面对面时也未有生疏见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直到她说出这句,秦霁蓦地没了话。 「怎么了?」月河摇摇她的绒袖,继续道:「声声,这里人生地不熟,到处都有官差要抓你,不如与我一起,我如今好歹是个郎中夫人,旁人奈何不了你的。」 稍顷,秦霁抽出自己的衣袖,「我不走。」 竹林暗处,一处落叶被踩动,发出枯脆的声响。 陆迢轻吐出一口气。 月河怔神的功夫,秦霁抿唇一笑,取下自己身上的湖蓝织蝶披风替她围上。 月河冬天从来受不得冻,刚刚为追过来,披风也不知扔在了哪儿。 秦霁一边给她系上毛领,一边道:「不用担心我,我在金陵有去处。现下时候不早,你先回去歇息如何?」 月光明朗,由竹叶交错的间隙洒进竹林,她们站得很近,近到—— 月河清晰看见了秦霁颈上两点可疑的红痕。 不是眼花。 她眉心一蹙,「刚刚那个男人,他……」 秦霁手心一抖,系带差点从手心滑落,她摇头,先一步否认。「不是。」 秦霁的语气十分肯定,「我不认识他。」 姚月河的视线从她颈上那一抹可疑的红痕移开,沉默了一小会儿。 声声在撒谎。 刚刚自己带她出来的时候,那个男人一直在看着她,那样的眼神,绝不会是不认识。 她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那个畜生逼了你是不是?我——」 月河说到就一定要做到,秦霁赶在她说出来之前打断,这回没有否认,只是劝道:「回去吧,他们该担心你了。」 月河是同她新婚的丈夫一道来的瓦官寺,她跑过来没提前交代,现下天晚,那边找起人来只怕不方便。 月河也知道这层,仍不着急。「声声,你若是现在不方便,我等你两日。」 周围未见有人,她还是压低声音,「后日我们便要往江省去了,船与马都能是我们自己的,不会有人对赴任的官差起疑。——」 簌簌夜风穿过竹林,竹叶推挤着沙沙作响,一串脚步声突兀响起。两人屏了声,望向竹林外提灯走来的人影。 「月河,你在不在?」 那人瞧着一副斯斯文文的世家公子模样,喊人的声音却能将枝上鸟雀通通惊走。 月河的话还没说完,秦霁推推她的手肘,「回去吧,人家着急了。」 姚月河不满撅嘴,「我比他更急。」 只不过急的是秦霁之事。 她牵起秦霁的手,认真嘱咐:「声声,后日未时正,大雄宝殿拜普贤菩萨,我在那里等你。」 她一定要带她走。 魏离听见说话声,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瞥见月河身旁还有个姑娘,兀地又停下。 他无奈笑笑,「你叫我好找,可聊完了?咱们要点的香烛可烧了一大半。」 「我知道了。」月河应声往外走,她还是不放心,又向秦霁确认,「我们说好了,不许不来。」 秦霁不给出肯定答覆,月河便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她。 她只好点头,唇角弯出笑,「好。」 月河放下心,对她眨眨眼,牵着魏离走了。 同一个字,对陆迢而言却如当头泼了盆冷水。 寒凉刻骨。 早该猜到,在她的好友面前,他甚至连名字也要被抹去。 秦霁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视线中互相依偎的一双人融成一点暖黄的灯影,才慢慢往外出去。 沿着石子路快要走出竹林,她抬眼,陆迢正立在路尽头。 他身着赭色刻纹锦袍,外披了一件玄青鹤氅,姿态挺直如松柏,却又见不出一丝刻意,仿若这人闲散时就是如此。 清隽的眉眼淡淡投向她,无喜也无怒。 距他还有一步远时,秦霁没再往前。 刚刚在林间她发觉有轻微的响动,可如今陆迢却站在这儿, 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他其实没听见月河说的什么? 头顶的竹叶又被吹得沙沙作响,秦霁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陆迢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 身上的冷意被带着甘松香的暖温驱散,秦霁缓缓抬起头,露出一段细颈,任由陆迢给她系好大氅。 修直有力的手指捏着系带,在她颈前游走,不时碰到她的腮。 将人围得严严实实之后,黢沉眸光这才投向她的脸。 林间风大,秦霁被吹了会儿,脸上已经没什么知觉,因而也不知自己眼角有泪。 她仍是仰脸望着他,这滴泪就被盛放在她的眼角。如珠玉,映着今夜冷清的月辉,摇摇欲坠。 陆迢抬手拭去,水痕留在指腹,浥湿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绪。 他揉了揉她的腮,打算说些什么,可是一想到她应的那个「好」字,便如鲠在喉。 他移开视线,「走吧。」 「嗯。」 陆迢折身走在前边,月光将秦霁的影子照在他身侧。 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陆迢的大氅披在秦霁身上要长出许多,陆迢围的时候多卷了一些,也只是将将不拖到地上,秦霁只好小心走路。 快到寮房时,还是出了意外。 她踩着了围在脚下打转的大氅,往前一扑,直直撞在陆迢身上。 被吩咐候在寮房外等着的绿绣远远瞧见这情形,忙跑了过来,着急问道:「姑娘,没摔着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秦霁半跪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扶着陆迢的胳膊,柔声回道:「我没事。」 语气一如往常,甚而还提唇笑了笑。 陆迢看了眼她发红的鼻樑,她的脸直接撞在他后背的嵴骨,若非刚刚那声痛嘶就在自己耳边,他几乎也要以为她真的无事。 回到屋内,秦霁坐在榻上。两条裤腿都捲起来看过一番,绿绣松一口气,「冬天若是伤到骨头最容易留下病根。幸好姑娘无事。」 绿绣出去后,药箱还留在桌上。陆迢在里面挑出一个葫芦形的玉瓶,坐回秦霁身侧。 沾着药膏的指腹伸向她的脸,秦霁只躲了一回,继而便侧过身直接对着陆迢,方便他上药。 陆迢眸色微沉。 玉瓶里装的是雪肤膏,有化肿镇痛之用。 她明明疼,为何不说呢? 上回也是在这里给她上药,只不过伤的是腿。那时她伤得更惨,更疼,对着自己也是一声不吭。 城隍庙会那夜发生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陆迢指尖一顿,看向面前的秦霁。 她闭着眼,任他涂涂抹抹,模样安静又乖巧。 涂完药,秦霁打量了一遍两人住的寮房,觉出一点眼熟。 她问道:「上次在瓦官寺,也是住的这间寮房么?」 「是这间。」 秦霁「哦」了一声,垂下长睫。 那会儿还是初夏,她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时至深冬,自己竟然还是在金陵。 未几,寮房内的烛灯被吹灭,只剩下了床头那一支亮着。 屋内安静下来。 床榻之上,秦霁与陆迢在床上隔着一臂之距,皆是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过去,秦霁的唿吸越来越缓。等她彻底睡着后,陆迢才翻过身。 他支起肘,眸光落在秦霁脸上,就算睡着,她也是一副乖顺恬静的模样。 今夜的事一桩又一桩,最后重重压在他心头的,竟是几月前在瓦官寺发生的旧事。 换做别人,受了这样的对待只怕要委屈地哭上一整日,她呢?抹完泪还要对自己笑。 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来干扰,他才能看到秦霁当时受的委屈。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那时的他对她,都很不好。 他问心有愧。 陆迢捏了捏她的耳珠,又很清楚不过,她要是想走,他仍旧不会答应。 * 翌日仍是晴日。 秦霁难得醒了个大早,却没起来。 陆迢还没醒。 她侧首看了他一会儿,脑袋里想着昨夜月河所说之事。 不是要带她走,而是另一句话—— 「这间寺庙有一棵姻缘树,说是十分灵验,能保佑有缘人恩爱一生。每年冬日举办斋会之时,都会请有缘的情人去树下结红绳。我同魏三半路听说此事,便一起到了这边。」 陆迢带她来这里,会是因为什么? 用过斋饭,陆迢问道:「去不去走走?」 带她出来住这几日,也为了散心,没道理在寮房过上一日。 秦霁神色稍滞,应道:「好。」 陆迢原想同她逛佛塔,一连遇到三个念经的和尚之后,两人一齐改了主意。 「去寺庙外面如何?」 秦霁点点头。 出了瓦官寺,马车也没用,只备了一匹马。两人同乘一骑,他们去看了凝冰未化的山瀑,梅花成林的山脚,秦霁还尝了金陵才有的梅酒与梅饼。 直到傍晚才预备回去,上马前,秦霁拉住陆迢的衣摆,仰面望着他,「我也想骑。」 她已经很久没骑过马了。 陆迢把缰绳交给她,自己空出来的两只手则环住了盈盈一握的纤腰。 回到瓦官寺,时辰尚且未晚。 眼看就要回到寮房,秦霁先一步停在路上,扭头问道: 「陆迢,你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么?」 陆迢闻言一顿。 自是有这个地方。 可经过昨夜一事,他没想再带着她去,有些事,不必信鬼神。 他原要说没有,可是一张口,「没」字的音却从喉间掉了下去。 「有。」 * 说是姻缘树,其实是一株年老的菩提树,虽是寒冬,枝桠依旧茂密生绿,每一根枝桠都挂满了桃牌或是红绳。 不少年轻男女都聚在此处,挂完红绳后又放起了天灯。 一盏一盏灯连片飞向高处,像流动的星,引人眺望。 「陆迢。」 「嗯。」 秦霁侧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她一直觉得陆迢的眼睛生的好,美如女子一般的丹凤眼,望着人笑时总有几分似真似假的情。 此刻他眼梢微挑,黢沉的瞳仁俯视着她,秦霁在里面找到了自己。 「陆迢。」她又喊了一声。 「我在。」 四野有恢宏庙宇,有成片天灯,有星辰和月。 陆迢只看着秦霁,看她甜甜笑靥。 随后,他听到她的声音—— 「你上次说的,我答应了。」 整座金陵城在陆迢耳中静了下来。 第099章 「二位施主,可要挂桃牌?」路过的小沙弥见二人手上空空,举起桃牌送到二人眼前。 「此桃牌为同心木所制,以丝萝为线挂于姻缘树下,菩萨必也能看见二位的真心,保佑你们长长久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他悉心介绍完,陆迢视线连偏也没偏,小沙弥只好跟他一起,将期许的目光投向秦霁。 「真有这么灵?」 秦霁接过桃牌,在腰间摸了摸,才想起自己没钱。 一只长臂从她身侧伸过去,他手中银光在月下显得格外明亮。 小沙弥收下沉甸甸的银子,脸上笑容洋溢。「灵验的,只要来人是真心,菩萨定然也会为各位送福。施主稍等,此桃牌还需填名,小僧这就去找师兄取笔墨来。」 姻缘树的另一边摆有长案用来写字,那儿已经排了不少的人,小沙弥一熘烟地朝那儿跑去。 「原来菩萨不仅看真心,还要看真金。」秦霁觉得好笑,转向陆迢说话。 偏首时看到了远处的月河,她和她夫君正朝树下走来。 秦霁倏地一僵。 自己和陆迢的事,就算月河知晓,她也不要让她亲眼看见。 有些泥点若是见过光,就再也扫不去了。 不能让她看见。 秦霁攥紧衣袖,很快便做出决定,然而才旋身,便被拉住手腕停了下来。 陆迢失神许久,此刻才恢復如常,他轻吐出一口气,道:「我们还没挂桃牌。」 这件事是最不重要的。 秦霁现在着急得很,似乎下一刻就能听见月河喊她的声音。她挣不开陆迢,只好拉着他一起走。 还不忘记敷衍,「我记得,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她的脚步很坚决,陆迢默默跟在她身旁。他们走出很远,直到听不见身后的人声才停下。 两人站在暗处,由一棵粗树挡着。 秦霁此刻才有精力去理陆迢,先推开他的手,她一路都被陆迢握着手腕,这一圈现在既冷又湿。 秦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真是湿的。 陆迢手心竟生了这么多汗? 静默一阵,她移目看向陆迢,视线对上后,陆迢抽出了一张帕子。 秦霁也是。 两人一起擦手,又一起望向远方亮着灯火的姻缘树。 月河和她夫君也在挂桃牌,他们夫妻在姻缘树下寻了好久,才选出一个枝桠将桃牌挂上。 他们走远后,秦霁紧绷的肩颈明显松懈下来。 陆迢看见,眸底晦色闪过。 明明是相熟之人,她昨日还能见,今日为什么又要躲着? 身边不过是多了一个他而已。 细想想,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 济州有,此地也有,秦霁会在她每个朋友面前矢口否认同他的一切。 寄给她父亲的信更不消说,彻底没有他的出现。 陆迢忽然发觉,自己在她身边,似乎是见不得人的。 秦霁被月河占去了心神,对他的变化毫无所觉,重新牵起了陆迢的手,「我们现在去挂桃牌,好不好?」 她杏眸弯了起来,露出甜融融的笑靥,眸中星光比今夜所有的天灯都要绚烂。 「去不去嘛?」 陆迢偏脸躲开她的视线,反牵住掌中葇荑,沉声道:「去。」 真也好,假也罢,她都答应了他。 从挂桃牌到回来的路上,陆迢未有多话。 回到寮房,两人各去净室清洗,秦霁洗完,坐在榻边绞头髮时,方才觉出不对劲。 一抬头,陆迢挨着她坐了下来。 「秦霁。」陆迢眸光沉沉。 「嗯。」秦霁应声,警惕地看着他。 陆迢接过她手中的蜕巾,去绞披在她身后的长髮,一边说道: 「在国公府住的时候,我已将我们的事告诉了母亲,她已开始着手准备聘礼。你会又一个新身份,我们先成亲,待你父亲雪冤,你若是想,我再娶你一次。」 陆迢久久未等到回音,掰过秦霁的肩,她呆睁着一双水眸,脸上未有半分喜色。 胸口忽地一坠,陆迢咬着后槽牙,唇边扯出一个笑。 他不大在意的口吻问道:「你是真的答应了么?哄爷玩——」 话没说完,后颈被微凉的一双小手揽住,最后一个字被软唇埋回腹中。 一缕樱甜在舌尖化开,陆迢怔然一瞬,继而便俯低了头,好叫她少费些力气。 秦霁的吻很轻,似春日晨雾一般。 干净,清甜,还有一点不熟悉的笨拙。 她在此类事上的悟性向来很慢,平日他亲她,从未得到过回应。陆迢知道,她一直不会。 这是秦霁第一次主动吻他,却还不熟,每一次都是浅尝辄止。 陆迢喉间咽了咽,手掌扶上她的后脑,指间陷进柔软髮丝之中,隐蔽又克制地轻抚。 气息交织在一起,变得紊乱,秦霁渐渐喘不上气,在他唇上轻咬一口,红着脸将人推开。 陆迢掀起眼帘,不意对上双湿漉漉的眸子,里面都是伤心。 陆迢心头一紧,捧起秦霁的脸,「怎么又要哭?」 「月河成亲了,他们很般配。」秦霁的拉住他一片衣角,声音细细带着委屈,「我不敢见她。」 不是不想,是不敢。陆迢细想了一遍这个「敢」字。 原是如此。 就连普通人家的妇人也忌讳与那些外室女子往来,何况魏家这种排得上门第的高门大户? 陆迢抚过她眼角湿润,低声安慰,「我们也会成亲,声声。」 她无需再担心这些。 秦霁偎进他怀里,分明还是委屈,却只应了声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湿润的眸光投向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 陆迢下颌抵着柔软的发顶,没能看到秦霁眸中渐渐浸上的一层灰心。 陆迢先前说要取她为妻,今日果然带她去了那棵树下,原来不是戏言。 如若他是真心,那自己岂不是永远也走不掉? 她伸出细嫩的指头点了点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陆迢。」 刻意拉长的尾音里透出几分欲言又止。 陆迢缓声问,「怎么了?」 寮房外响起的一阵敲门声中断了秦霁的回答。 赵望站在外边,「爷,你要的东西到了。」 陆迢闻言松开秦霁,「等我会儿,若是困了便去睡。」 她乖巧点头,仰面对他一笑。 陆迢出去后,秦霁摸了摸自己的唇瓣。 刚刚亲的太久,这里还有些发麻,也不知骗到他没有。 这一次,她不可以再出差错。 * 寮房外,赵望低声回道:「大爷,魏家的船会在明日离开金陵,他们在寺里的马车加了一辆,套着的马也换成了跑起来极快的乌鬃马。」 「另外,这瓦官寺内,有两处大殿都有暗道,是前朝留下来的。如今这帮和尚偷懒下山时也会用。」 「哪两处大殿?」 「大雄宝殿和宗和殿。」 赵望走后,陆迢独自站在院中,瞥了眼对面的寮房。他清楚记得,昨日夜里,秦霁对魏氏妇说「好」。 他和魏氏妇,谁听到的才是真话? 陆迢舔了一遍下唇,樱甜的味道似还停留在舌尖。 对着秦霁,他总要小心一点。 陆迢站了许久,等风吹走那丝甜后,方才回到寮房。 秦霁仍在榻边等他,抬手支着下颌,昏昏欲睡。 她再清醒过来已经躺在了床上,陆迢背对她坐着,正在解衣。 锦袍褪下后,只剩下单层的寝衣,他抬臂时,衣下紧实的肌肉便也露了形迹。 陆迢其人,穿锦衣长衫时像个肩不能扛的矜贵文人,然而秦霁却知,衣下的他比很多人都要壮。 不是宽胖的肉壮,而是敛起的,精健的壮——他的每一块肉都很硬,咬也咬不动。 秦霁闷闷看了他一会儿,转眼时被陆迢抓个正着。 「吵醒你了?」 秦霁摇摇脑袋,「我没睡着。」 「啧。」陆迢掀被躺下,支肘看着她,「好厉害。」 「你方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秦霁半张脸埋进被中,只露出一双眼,「我明日想去大雄宝殿。」 寮房内倏地静下来,落针可闻。 陆迢默了少顷,问道:「什么时候?」 「下晌。」 魏家的船,也是明日下晌走。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超出陆迢意料,让他如处梦中,直到眼下,这句话才轻轻敲碎了他的梦。 他就知道,秦霁怎么会轻易答应? 她只会想如何离开。 从来都是如此。 陆迢轻笑了声,「好。」 既然不能打消她的念头,那他便只能一次次掐断她的希望,让她心灰意冷,颓废丧气。 总有一日,秦霁会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陆迢侧过身,亲了亲她的唇角,「明日我要上值,晚些来接你回去。」 * 翌日,秦霁午时才醒,陆迢早已去了应天府。 秦霁身边只剩下绿绣。 用过午饭,不久就到了同月河约好的未时。 大雄宝殿。 正殿之中供奉三世佛,鎏金佛身,宝相庄严。来殿中参拜的香客不少,多是些衣着锦绣的富贵人家。 绿绣前去殿内的僧人面前问了普贤菩萨,那僧人抬起眼皮,目光找到站在一边的秦霁后,微微一笑。 「普贤菩萨不在此殿,施主请随我来。」 他将秦霁领到隔着两间的偏殿,站在殿外摆了个「请」的手势。 「普贤菩萨供在此处,施主请进。」 这间偏殿的香客,显见少了许多。 绿绣要跟进去时被那僧人拦住,她急喊了声「姑娘。」 秦霁回头,看到了她担忧的眼神,宽慰道:「在这儿等我,我会回来。」 绿绣眼神更加担忧,想起陆迢今早的吩咐,只得不情不愿地候到一边。 秦霁进去后,偏殿内的两三个香客都退去了一边。 月河从里间走出,见到她后释下重负,换上了笑脸,「声声,我们走吧。」 那夜虽暗,月河却也看到了陆迢的一点形貌,直觉便知这人不大简单。 她拉住秦霁的手,说道:「这间偏殿后面有一条暗道,可直通寺外。平日这些不守规矩的和尚就是从这里熘出去喝酒作乐,神不知鬼不觉,我们也可从这里出去,我的马车……」 「马车已经先一步离开了瓦官寺,在暗道出口等着。」金陵街上的一家五层高的茶馆,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照乌鬃马的脚速,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赶到渡口,他们的船也正在等人上去。」 司午低头,看着地板上斜长的阳光,又道:「照姑娘离开的时间来算,只怕再过一刻钟,就会被司正他们拦下来。」 陆迢颔首,声音不辨喜怒,「你出去吧。」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陆迢看向窗外,金乌偏西,快要落山,整座金陵城都被笼在一片漫漫金辉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东岸渡口,粼粼波光之中,停着一只长长的乌帆客船,正在等人靠岸。 还要一刻钟才能等到她。 不多时,黄昏未至,便有消息传来,已将秦霁截下。 「姑娘带着帷帽,同魏夫人一起下马车时被属下们截了下来,现照大爷吩咐,请进了河边戏馆的厢房。」 「她作何反应?」 「姑娘不说话,只小闹一番,把厢房的茶盏都给砸了。」 陆迢拧眉,这不是秦霁平日的做派,这次大约要惹她生不小的气了。 「由她砸,只别叫她弄伤自己。」 「是,爷。」 陆迢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天边已经晕染出了第一朵霞云。 秦霁这次要花多久,才能冷静下来? 陆迢未弄清她的,倒是先明白了自己的耐性是多久。 夜幕由东向四方蔓延,渐渐覆满整片天,各家宅院稀稀落落地挂上了灯。 两个时辰后,一辆青蓬马车停在戏馆外。 司巳出来回道:「大爷,姑娘刚刚趴在桌上睡了。」 这点倒是合她脾气。 厢房内点了灯,站在门口便能看清桌案上伏着的人影。帷幔上的长纱一直落到腰下,遮住大片身形,却没遮住那人左右各伸了一只的腿。 她身上的湖蓝蛱蝶披风确是秦霁所穿。 可这样鄙陋的姿势,绝不是她。 怒气顷刻便从底下涌了胸口。除去这件披风,她和秦霁哪里还有相似之处? 如此截然不同的二人,竟被这帮人认错关了几个时辰? 陆迢眉心深锁,转身问道:「谁拦的人?」 司巳站了出来,「是属下。」 陆迢冷目扫他一眼,「你明日去领五十个板子,剩下的人领三十。」 在场所有护卫都吃了一惊,有的甚而瞠目抬头。 陆迢黑着脸,语气森冷,已是发怒的前兆。他一字字道:「现在去领人封住渡口,不止此处一个,还有去江省的各个口岸。都盯好了。」 一干人瞬间明白过来,齐声应道:「是。」 陆迢大步走出茶馆,面色沉得能滴出一个大明湖。 赵望刚要去问,便见他家大爷迈着阔步,身上的大氅也扔在了地上。 他快步捡起,直起身时,陆迢已经解开马车所套的鬃马。 赵望忙追上前,「爷,你去哪儿?」 马鞭高高扬起,嘶鸣声后,赵望在一片扬尘听到了陆迢冷如霜剑的声音。 「你回国公府带五十人上瓦官寺,沿路若有可疑人马,一律拦下。」 第100章 瓦官寺。 晚钟敲过两遍,漆黑的夜风也随着这钟声四处飘荡,所到之处似乎都能听到一声冷嘶。 绿绣提着食盒,快步进了房门,对里道: 「殿内备有给香客散寒的梅苏汤,奴婢给姑娘端了一碗。你这会儿喝碗热汤,歇一歇可好?」 秦霁目光落在面前的宣纸之上,「我不冷,你才从外面进来,自己喝了吧。」 秦霁说完,没忍住抿唇一笑。 她们现在在离大雄宝殿不远的禅房,绿绣出门前说的是去寮房看看,担心陆迢久久没来接人是找不到这里,回来后对此事倒是闭口不提,还安慰起来了。 她停笔,扭头望向窗外。 夜色铺染,入目只有一片辨不出形影的浓黑。 也不知此时,陆迢会在哪里找自己? 山下,渡口,还有水道。 每一处,他都能搜尽。 陆迢有心防着自己逃跑,就算这次能够脱离掌控,也只是一时,逃不出多远。 秦霁清楚这点,因而今日没跟月河一起走。 桌上誊抄的佛经还有最后一篇尚未抄完,她不再继续,待纸晾干后将其收入了一旁的木匣之中。 绿绣见状很好奇。 姑娘今日下晌在偏殿待了好些时候才出来,然后便到了这间禅房,除去一个时辰前用过素斋,她其余的时间都在案边抄写佛经。 绿绣探头问道:「姑娘可是今日在殿内受到点拨开悟了?」 「没有,不过是抄来清心祈福。」秦霁将木匣交给她,「这本经书我尚未抄完,你如今去送给净予师父,先存在佛寺里,免得带走沾染浊气。」 净予师父是今日领着秦霁去偏殿的那个僧人,瘦瘦长长的个子,一双眼也是细长,生有几分女相。 他同月河认识,也是他告知的那条暗道。 「好。」绿绣接过木匣。 * 瓦官寺外。 庙会持续两日,第三日已经散了。主道少了两边的小摊和游客,显得格外安静与空旷。 笃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一道马嘶划破寺中静夜。 守门的僧人困意被搅,还未看清门口黑影,一阵风扫过身前,那人已经走进寺内。 陆迢未去寮房,直接闯进大雄宝殿。那里的僧人对秦霁倒有印象,战战兢兢将这位不速之客领到了西厢禅房外。 「那位施主自大雄宝殿出来后,便在此处抄写佛经,刚刚还问了是否有人来找。」 僧人始终隔着他五步远,说完见到这锦衣男子下颌轻点,方如释重负,立刻领着身侧的小沙弥转身离开。 禅房外,陆迢握了握拳。 朴无雕饰的木门,桐油窗纸里透出暖黄的光,里面的隐隐有些响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手按在门环之上,陆迢稍顿一回,想起刚才那僧人恓惶的脸色,将推开换成了两声轻扣。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 他来瓦官寺,不过想知道秦霁是怎么走的,可那和尚竟说——她就在这里。 秦霁真的会等他么? 心底隐秘又微弱的期许,在等待开门的这段时间不断冒起又下跌,磋磨着陆迢的神经,催逼着他即刻推开这门。 他用了十成的耐性,才将自己的手从门环处移开。 寒风灌进衣襟,袖口,陆迢一动未动,只是盯着门格上被分成八块的影子。 每一块都在朝他靠近。 门闩硌一声,陆迢的心亦跟着紧了紧。 暖黄的烛光与女子面容一起映入眼帘,视线探进这间小小禅房,再无他人。 开门的绿绣一怔,「大爷?」 心内忽紧忽松的一根弦骤然断裂,陆迢将才晴霁的面色霎时阴沉下去,黑如玄铁。 他指节捏得发白,横眉厉声,「秦霁去了何处?」 绿绣被吓得不轻,立时跪在地上,可脑中却是茫然一片。 秦霁是谁? 榴园和国公府,都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她忙乱摇头,解释道:「奴婢不知,奴婢从未见过此人!」 陆迢只以为她被秦霁收买,怒气更甚。待要俯身逼问,一道带着疑惑的柔声闯进耳中。 「大人?」 秦霁提灯立在廊下,上着一件松青提花对襟小袄,搭藕色褶间长裙。烛光一映,像枝头新开的花骨朵。 她正瞪着杏眸,怯怯看着自己。 陆迢薄唇一抿,叫绿绣退了下去。 眼下这场面让秦霁始料未及。 她适才反悔拿回木匣,同绿绣一起去送给了那个法号净予的僧人。到了大殿,秦霁将绿绣打发回来取东西,这才不在屋内。 隔得太远,秦霁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看清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素面夹袍。 她走到陆迢跟前,碰了碰他的手,「大人怎么只穿这些,不冷么?」 陆迢垂眸,目光落在秦霁脸上,凭她是问是碰,都未有回应。 秦霁只好仰起脸,静默对视良久之后,抬手按在他胸口。 他未着大氅,身上的锦袍像凝了霜,直往外散着寒气。 应是吹久了冷风,秦霁听人说过,南边的风与京城的风也有不同。 秦霁指腹轻压,果然在他胸口摸出一点湿意。 在这样的湿沉之下,是急促的,有力的跳动。 她忽而想起今日下晌。 在偏殿,月河听过自己不走的原因之后,说这种男人得好好遛一遛。 所以自己在偏殿待了好些时候才出来。 秦霁还在回想,不防被一袭凉意给圈住。 陆迢此时才彻底从缈缈不安中解脱出来。 他虚环着她,下颌亲热地蹭了蹭她浓密发顶,紧接便听到她在他胸前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陆迢松开她,面色无喜无怒,是淡淡的温和,「回去了。」 他说的回,是回榴园。 两人走出寺庙,赵望正带着人从路那头赶来,阵仗不小。 秦霁心里重重一沉,陆迢比她想得还要谨慎。 心里重重一沉的还有赵望。 他远远瞧见秦霁,虽不明白髮生什么,却非常清楚这时候绝不能过来给大爷送把柄。 于是赵望利落地调了个头,把一干人带去没有人烟的山上。 秦霁望了眼那边,又抬头看向陆迢,他面不改色,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可憎。 上马车后,秦霁的困意源源冒出,她抵着车厢内壁昏昏欲睡,没多久就被陆迢揽过去,大氅将她又围一圈。 他轻揉她的腮,脸越靠越近,「下晌在做什么?」 「抄经书。」秦霁如实答。 见陆迢又要想些什么,她忙细声补充道:「还有等你。」 男人的目光显见柔和起来,秦霁撇过脸,重新闭眼休息。 * 这次回到榴园,秦霁与陆迢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陆迢心里一直留着她说答应的那句话,原本缓缓行事的成亲礼也加快了进程。 他们之间的变化,便是远在国公府的松书也有所察觉。 年尾到了,府上事多,陆迢隔几日也回去一次。 他细心地发现,自家大爷这几次回来,戴的发冠都不一样。且穿的衣服,也更偏爱月白色—— 同之前住在衡知院的那位姑娘常穿的蓝色很是相配。 这日,松书被陆迢喊进书房。他接过陆迢递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处宅院所在。 「这两日,把这间宅子买下来,不拘多少钱,叫这家人把他们添置的东西也带走。」 松书平日打理陆迢的私帐,看后不解,这间宅子不论地段还是其它,都找不到什么可买之处。 且这个地方的宅子还都是老宅,最少的建了也有十余年,若为了住,怎么算都不值。 松书百思不解地应了声是。 国公府不少人都知道了陆迢要娶亲的消息,不过时间未定,永安郡主还在筹办聘礼,故而一大家人都是心照不宣。 住在榴园的秦霁尚且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她只知道,陆迢近来回得要晚一些,在她身边也不像平时那么端着,还……总是喊她的闺名。 他好像,快要信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下晌,秦霁睡醒后,绿绣告诉她,陆迢派来的马车正停在榴园外。 「大爷说姑娘的首饰许久没换过了,特派了车马接姑娘去明玉阁挑些新的。」 绿绣说起明玉阁这几个字,语气中又是高兴,又是歆羡。 「明玉阁虽然不大,可里面的东西都是极好,一天只接一位客,寻常人家便是有钱也买不到里面的东西。」 秦霁梳着发,等她说完,也应和似的笑了一下。 马车在明玉阁外停下,秦霁进去选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天色大不如先前,乌沉沉像是要下雨。 绿绣摇着她的胳膊往旁边茶馆二楼一指,「姑娘快看,是大爷在等您。」 秦霁抬头,陆迢果然站在窗口望着她笑,口型说了个「上来」 秦霁眨巴着眼,看了半晌后摇摇脑袋,装作没听懂。 待那人离开窗边后,她撇过脸,才要移步,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 「小哥。」 这个声音,秦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听到过。 语气还是同记忆里一样亲昵。 秦霁折过身,梅娘已走到面前。 她的穿着比起以前有了很大不同。深青棉袍,头髮是用布巾包的最简单的妇人髮髻。 梅娘浑身上下别无它饰,只发间簪着一根发旧的银簪。两个耳朵也无坠饰,只留下空落落两个洞,像是谁的眼珠嵌在了里面。 唯一未曾变的,是她脸上的笑, 梅娘热络打招唿,「果然是你,我打对面经过,还只当是哪个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见到你,又觉着比那些夫人小姐更贵重了。」 秦霁对着她这张笑脸,没能找出半句要说的话。 梅娘到底是梅娘,见她要走,直接挽住了秦霁的手往一边的茶馆走,「今日真是巧极了,没想到我们两个还能再见,我请你喝杯茶吧。」 「你是什么人,放开我们姑娘!」绿绣过来挡她,被梅娘屈肘暗暗顶开,「小丫头,我同你主子是旧相识,一起喝杯茶而已。」 秦霁眼神示意绿绣不要担心,跟着过来。一面回过头来看梅娘,气到好笑,「我与你是什么旧相识?现在松开我还算你识相。」 梅娘没松,天上下起细雨,她索性真将秦霁带到了旁边的茶馆,寻了间一楼的厢房。 一坐下,她脸上的笑便添了冷色,配着那双狐狸眼,看上去阴恻恻的。 「小姑娘,我知道你现在正得知府大人的宠,可你也不能喝完水把我这个挖井人给忘个干净。」 「当初在沉鱼阁,是我暗示你那里有一条路。成花夜那晚,亦是我给玉梅的水里下了东西,否则哪有你进那间房的机会?你不该好好谢我?」 「嗯,我能有今日多亏了你。」秦霁好奇地看着她,「那你想找我要什么呢?」 梅娘道:「八百两银子,银票也行。」 孩子已经几日未曾用药,这病再也不能拖了。梅娘唯一能想到有办法救自己的人便是秦霁。几日前有相识的人见过她来此,是以梅娘这几日一直在这条街等她。 「八百两倒也不多。」秦霁慢声答,在看见梅娘眼中渐渐腾起的光亮后,她又说道:「但是我一文也不会给你。」 秦霁的语气极尽刻薄,刻薄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面前的梅娘,分明是她将自己害到醉春楼,到现在连离开金陵都是难上加难。 可她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己面前,以恩人自居。 简直荒谬。 梅娘脸色变了变,拦在她身前,满是威胁的口吻。 「禾雨,你别不识好歹,若是不拿钱来,我就把你身份有异的事情告诉知府大人。」 她们在京城南下的船上遇见,这样一个伶俐标志的小姑娘女扮男装,独身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为投奔亲戚,她的身份定然有鬼。 秦霁绕开她,全不在意,「你想去就去。」 梅娘见她是真的不在乎,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的神色,等秦霁真的要打开门,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力抱住她的脚踝。 「算我求你,你是个好人,我孩子快要没命了,你借我一点钱,救救他好不好?我做牛做马都会还你的。」 秦霁停下来,侧身看着她。 「梅娘,你只知道心疼你的孩子,可那些被你卖进去的女孩怎么算,她们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便说我,你凭什么以为我现在该谢你?」 自己要谢她什么呢?谢她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能够当上陆迢的外室,博得他的「宠爱」? 这些天,她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逼自己多和陆迢说话,多和陆迢亲近,好让他不要起疑心。 难道这样也算很好么? 秦霁将这些话埋进心底,她俯下身子,一个一个掰开梅娘的指头,「我不会帮你。」 她刚说完这句,身后的房门便被人推了开。 陆迢站在门外。 第101章 腰间一紧,再抬头,秦霁已被放到门外。 陆迢抬手捋顺她鬓边碎发,「她弄疼你没有?」 秦霁摇摇头。 只有腰上被他碰的地方在发酸。 「可是她拿了我的东西。」 梅娘伏在地上,闻言握紧手心,咬牙争辩,「我没有!」 秦霁捏着陆迢的衣角往下拉,「是一串禁步。」 白玉玉佩,松石珠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她刚刚在明玉阁挑的,直接挂在系带上,如今已是空空。 陆迢的目光随着落在她腰间,她虽换上了冬日的袄衣,纤腰仍是不盈一握。 他侧身吩咐赵望,「拿回来。」 秦霁放下心,跟着陆迢往外走,才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梅娘的怒吼。 「禾雨,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我帮忙,你怎么会有今日!」 「放肆!」赵望低叱一声,提起她的手。 两人拉扯一番,禁步上的珠串散落在地,哒哒声在整个房间游走,夹杂着梅娘撕心裂肺的怒喊—— 「你不得好死!」 骂音转瞬就被掐断。 茶馆外,雨势渐大,密密麻麻的雨点结成了一张网,朝地上的人扑来。 一张张网落在油纸伞面,啪嗒啪嗒又散成四溅的水珠。 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并行在雨中,雨水似乎慢下来。 陆迢将秦霁送上马车,折身回了茶馆。 赵望双手端着一个木匣在廊下等他,面露可惜,「大爷,那刁妇已被送去府署,只是她方才故意使劲,将姑娘的禁步弄散了。」 漆木木匣里垫着一层锦帕,里面散乱铺放着几样配饰,大小玉珠,松石珠饰,颗颗都晶亮圆润。 陆迢侧首瞥了眼,「放着吧,她不要。」 挺阔的背影逐渐走远,赵望还楞在原地。 姑娘不要?不是姑娘要取回来的么? 二楼厢房,陆迢进门时,里面的汪原正端坐着喝茶。 一副久等发闲的模样。 若是将临街的轩窗关紧,再掩去衣襟上沾湿的几滴水渍,装得也算有几分相像。 陆迢甫落座,汪原便笑起来。 「刚刚那侍女喊得着急,大人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我这里多等会儿也是不打紧的。」 「嗯。」陆迢脸色淡淡,对他最后一句表示认同。 汪原讨个没趣,只好把话移到正事上来,他将这些日自己理出来的条帐从桌上推到陆迢面前。 「你病倒的日子,陈天水在收税一事上多有插手,这些都是户房帐上有错漏的地方。」 陆迢看完,拿出自己查出来的那份同他的比对。 陈天水是六皇子的人,到了金陵之后,也鬼祟去见过陈寻。自己不在的日子,他在金陵过得如鱼得水。 两本帐册上有多处不同,陆迢与汪原一起釐清其中琐碎后,将其收入袖中。 「多谢。」 汪原摆摆手,被窗口进来的冷风吹得一哆嗦,这才想起自己刚刚看完没关窗。 他眼睛往窗外转了转,又落回陆迢身上,一字未说,眼中的玩味却不言而喻。 捕风捉影这么久,刚刚他可算是亲眼瞧见,陆迢亲自打着伞,将一个姑娘给送上了马车。 虽不知伞下这二人究竟如何,但有一点却是知道的——陆迢举着十二骨的桐油纸伞,足以站下三人,然而仍是往那姑娘身侧倾着,将她在这漫漫冷雨中挡了个严实。 又想一遍,汪原好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笑得更深了些,眼睛早就只剩下一道缝。 陆迢不喜这种眼神,眉心微拧,起身出门。 他忽然就要出去,汪原想起还有件事没问,忙跟过去,「陆大人——」 陆迢在门口停下,正色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不是外室,不是妾,而是他要明媒正娶,相守一生之人。 不容旁人轻视。 这人快要成亲了? 汪原猝不及防被这句话给打个愣怔,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地方新上任的四品大员,按例第一年应回京述职一趟。 如今快到年底,汪原估摸着陆迢快要启程,原是想问他这次去了几时能回。 二楼的过道已是空空,汪原忽地从里面得出答案。 陆迢应是会早些回来。 * 再出茶馆,天色已暗。 马车上,陆迢支手扶额,散漫望着经过车轩的雨滴。 照原定行程,他还有四日便要离开金陵。 不只是述职,还有向皇帝交差。年前他将济州一事交给自己,也到了覆命的时候。 车辕辚辚在街上滚动,路口要转弯时,陆迢掀起车帘,「回国公府。」 * 榴园。 到了掌灯时分,一只黑猫贴着墙壁轻步缓行,影子在竹阁门口一闪而过,转瞬出现在榻上。 「喵呜」一声过后,它被秦霁抱进怀里。 绿绣从门口进来,问道:「姑娘,时候不早了,现在可要摆饭?」 这几日,秦霁都是和陆迢一道用的晚饭。一日三餐,他们两人能合上的也只有晚上这段时间。 今日的确太晚,新换的灯烛在烛盘底下都堆了浅浅一层凝白。 陆迢应不会过来。 「去摆饭吧。」 秦霁垂首,手心顺着猫毛的方向轻摸。 温暖柔顺的毛髮触感让她留恋。 或一日,或两日,陆迢一定会过来。 月河离开金陵前给她留下了钱和马,秦霁这几次出门,将行经的各条街道都好好看过,要往哪里走,心中已经有数。 一切准备妥当,几个时辰而已,她不着急。 如她所料,翌日下晌,陆迢便来了榴园。 不过这次来的不只他一人。 竹阁内,两个拿着布尺的妇人在秦霁面前屈身行礼,恭恭敬敬的态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秦霁点完头,她们便一前一后将秦霁围了起来。 「烦请姑娘将手张开。」 「姑娘可觉着紧了?」 「……」 这是秦霁第二次在榴园量身段。第一次量还是刚来的那天,她连一件能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当天便请了绣娘过来。 这两个妇人动作轻柔小心,给秦霁量完后,在册子上写下三个数字。 同上一回相比,有起有落。 两个妇人看着这几个数,各自暗暗吸气,面上仍是波澜不惊,退出了竹阁。 她们出去后,陆迢才进来。 秦霁正坐在榻上,一见到他便撇过脸。 陆迢只能瞧见她小半张侧脸,秀气好看,白嫩的耳根微微发红。 用过晚饭,秦霁听到一声猫叫,撇下陆迢回了竹阁。 这只黑猫其实不是黏人的性子,就算被陆迢聘下,有人天天餵养,两三天找不到它也是常有的事。 可不知怎么,自从秦霁回榴园后,它出现勤了不少。尤其是这几日,每天都要来竹阁一趟。 秦霁有事它便在趴一旁,静静看着她。秦霁无事它便窝在秦霁膝上,蹭她的手心。 黑猫不是每次都会进屋,有时也坐在窗边,喵呜喵呜喊秦霁过去。 今夜便是如此。 陆迢斜倚在榻上,手持着一卷礼单,放下时,秦霁还立在窗边,上身微微倾着,杏眸满满映着那只黑猫。 髮丝被拂起一缕也未察觉。 外面风起,很快她便打了个喷嚏。 陆迢走到窗边,黑猫从秦霁手里抬头,傲慢地瞥他一眼,轻摇着尾巴跳去窗外。 秦霁的视线追出去,望了好一会儿。 陆迢看着她依依不捨,关窗的动作稍有迟钝。 若是喜欢,可以把它关到屋里。 这句话临到嘴边,倏尔被换成一声清咳,陆迢轻声笑她,「不过一晚而已,又不是再也见不到,怎么还捨不得?」 秦霁一怔,唇角弯了弯,「嗯。」 净室洗漱回来,陆迢已经换上寝衣,靠在床头,似在想些什么。 吹了灯,两人一同躺下。 少顷,陆迢侧身,手搭在她的腰间,「声声。」 只喊一声,他便没了下文。 昨日茶馆之事,陆迢并未放下。 装着玉珠的木匣被赵望放在他的马车上。 陆迢清楚,秦霁未必有多喜欢此物,要拿回来只怕是因为不想给那个妇人。 秦霁厌她。 没有那妇人,她不会去花楼,也不会遇见自己。 如若这些都没发生,秦霁她现在…… 陆迢的思绪到此止住——秦霁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懒懒犯困。 「嗯,怎么了?」 「无事,睡吧。」陆迢抚她的后背,像是哄人。 翌日清早,秦霁迷迷煳煳睁开眼。额头不住往前蹭,蹭着蹭着,便抬起了头。 她刚醒,目光懵懂。 陆迢却是等候多时,目光停在雪白的衣襟前。 他对她的谷欠望一向坦荡又直白,鼻尖碰了碰她小巧的鼻头。 「想么,声声?」 一抹羞粉从小姑娘的颈间攀向耳后。 她羽睫轻扇,抬起一双盈盈水眸望了过来,里面似有千丝万绪,又似只放着自己一个。 这样的眼神,陆迢很熟悉。 秦霁这样看过许多人。 济州的罪女,瓦官寺要带她走的女子,还有那只黑猫。 都是她所在乎的。 而现在,这样温柔纯澈的目光,偶尔也会落在他身上。 照得人暖意漫漫。 陆迢身上那些常年阴冷湿僻的洞缺,几乎要被她柔软的目光给填满。 秦霁吻上来的那刻,最后一处洞缺也被堵上,不留任何漏隙。 陆迢一直都知道,被秦霁喜欢,是件很好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过,这样的喜欢,也会有自己一份。 他紧扣着掌中葇荑,深深浅浅,热汗涔涔。 云歇雨散之后,秦霁累的不行,窝在陆迢臂弯,喝水都要借他一只手。 陆迢餵着她一点一点喝下,想起还有正事尚未跟她提起。 他要去京城,她父亲的事自然也要一起,不过此行不能将她带上。 秦霁留在金陵最为妥当,她家先前的宅子已买了下来,里面的东西亦换过一套。 他离开的时候,她可以去那处住着。 等秦霁喝完水,陆迢道:「明日——」 「大人。」秦霁没听见,舔了舔湿润的唇瓣,嗓子不像刚才那样哑。「明日,我想去一趟瓦官寺。」 「去那里做什么?」陆迢拾起帕子拭去她嘴角的水渍。 「我上次在那里的佛经还没抄完,只剩下最后一篇,想将它取回来。」 她仰脸望着他,两颊潮红,眼中亮晶晶一片。 「好。」陆迢不假思索应下了她。 第102章 陆迢出门晚了时辰,临行前,折身看向秦霁。 「怎么了?」秦霁视线随着他的一同落向自己腰间。 接着,那个曾被自己送去给乌连换钱的白玉绶带鸟衔花佩,重新出现在眼前。 陆迢将玉佩妥当挂上她的系带,「不许再给别人。」 他原来知道。 秦霁认真点头,对上陆迢沉沉投过来的眼神时,仍免不了心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知道陆迢今晚不回来,她牵起他的手,转移话题,「听人说,在寺庙开过光的佛经与普通的佛经有不同,我明日写完,给大人也看一看如何?」 明日,明日。 陆迢喜欢听她念这两个字。 他与秦霁的过去离得很远,如天南海北的两条水流,找不到重叠的地方。可只要她说起明日,那些距离似乎又消失不见。 明日这两个字,好像能把他和秦霁的以后牢牢绑在一起,听一次,心中的欢喜便深一分。 「好。」陆迢眉宇含着笑意,素日冷硬的颌线添了一抹柔色。 「明日早些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他说完,俯首在她额上亲了亲。 这动作无需思索,是下意识为之,可陆迢忘记这里是外面。哪怕其余人都背身对着他们,秦霁也不喜欢。 她羞愤地嗔他一眼,旋身回屋。 陆迢看着泠泠青绿的裙角从翩然走进竹阁,唇角笑得更深。 明日,他也有东西想给她看。 秦霁总是想家,那里,也算她的家。 她看到那间宅子会作何反应? 陆迢不禁腾起一缕期盼。 他不常期盼什么,除去偶尔看人笑话,如此类含有迫切的等待,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明日。 陆迢才知,原来一日也可以这般难等。 * 秦霁轻易等到了第二日。 此次出来,跟着她的人远不如前几次多,因而路上行得也快。马车抵达瓦官寺,还是上晌, 秦霁去到大雄宝殿,净予如那日一般,持珠立在殿内不显眼的角落。 知秦霁要取佛经,他拿出木匣,上身微躬,「施主请随我来。」 净予将她们领到上次抄经的禅房。 佛经只剩下最后一篇,秦霁铺好纸墨,正色对绿绣道:「抄经需得静心,绿绣,此次不许同我说话,也不许再出其它动静。」 绿绣坐在书案对过的杌凳上,连连点头,「知道了,姑娘。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一声也不出。」 秦霁打开木匣,取出一张张誊满佛经的宣纸,最底下则放着一截字迹截然不同的纸条。 上面的话也简短,月河给她备的马已牵到山下。 秦霁舒了口气,提笔沾墨,慢慢写起字来。 绿绣谨记她的嘱咐,坐在凳上一声也不出。不知过去多久,肚子咕咕地响,她望向窗外,日影短至檐下,已是午时。 姑娘说过不许吵她,绿绣忍着饿,继续坐等。 秦霁又写了半个时辰,听见绿绣的肚子第五遍响起时方才搁笔。 她将佛经收在匣中,起身一笑,「走了。」 自然不是直接回去,最后一篇佛经还未开光,秦霁端着木匣重新去到大雄宝殿,见到净予后还要等上一阵。 她便吩咐绿绣去取斋饭,两人回禅房吃。 上回绿绣没紧跟在秦霁身边,是因为被陆迢嘱咐过。这一回她也没紧跟,是实实在在地放心。 偌大一个寺庙,如何会走失?再者房樑上还挂着两个暗卫。姑娘的安全亦不必担心。 她走远后,净予将秦霁领出大雄宝殿。 「祭拜亡人的长生殿不在此处,还请施主随我过来。」 长生殿供奉逝者牌位,到了年末,这边的香客寥寥,展眼也找不到两个。 净予在前面引秦霁走进坐落在长生殿右侧的偏殿。 这间偏殿乃是新建,秦霁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偏殿里摆放的牌位稀疏,似还隐隐弥散着纸灰的味道。 净予略一皱眉,解释道:「昨日此处来了一位女施主,痛失幼子,置好灵位后哭伤了身子,想是她走之前,躲着师弟们在此处烧过纸钱。」 说罢,又嘆息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偏殿里侧,漆木彩绘的佛灯旁,双手下力推动,佛灯后出现了一条窄缝。 净予进去踩过一遍,在音色明显不同之处蹲下,掀开了上面的木板。 他悄声道:「大雄宝殿那处的暗道并不隐蔽,稍费些功夫便能打听出来。 此地还有一处密道,只需直走便能通往寺外,智者甚少。施主改换的衣物已放在下面,贫僧现下去守着外边,还望施主一路小心。」 「多谢净予师傅。」秦霁将手中装着佛经的木匣放在一边,慢慢下进洞中。 头顶的光亮一点点消失,秦霁吹亮火摺子,换下了身上的衣裳。 这条密道窄小,两人不得并肩。 未走多远,秦霁听见身后木板被人掀开的声音。 净予师傅不会即刻改主意,她心里一紧,没有回头。 然而后边的人声已通过细杂的浮尘追到她的身前,「禾雨——」 阴暗潮湿的密道内,迴荡着女人嘶哑的声音。 诡异又阴森。 是梅娘。 不过三日,梅娘身形消瘦了许多。她髮髻蓬乱,嘴角微笑如过往亲切,然而两只眼睛阴恻恻地钉死在秦霁身上。 「老娘说过,要你不-得-好-死!」 说完,她放大了诡异的笑容,拔腿朝着秦霁狂奔而去—— * 长生殿起火的消息传来,陆迢正在马车上。 他换马赶到长生殿外,大火已被扑灭。 新建的偏殿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架构,黑塌塌的房梁毫无生息,互相支撑在一起。 四处都漫着梁木烧毁的烟焦味,这气味像一捆铁索,从所有人喉咙里拉出粗哑的咳嗽。周围的人群声声不断,一喘一咳,像是一道道催命符,要把谁带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陆迢黑沉着一张脸,不必他开口,赵望即刻折身将在场无干的人清出此处。 周围静了下来。 然而陆迢耳中的咳嗽声依然没停。 全是秦霁的咳声。 燎燎火海里,火舌卷上她的裙子,发梢。她无处可躲,只能蜷着身子。 一声声咳嗽,咳嗽,咳嗽。 绿绣软着腿,被提来时直接伏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哭得快要喘不上气。 「姑娘,姑娘她抄了几个时辰的佛经,出来后叫我去取斋饭,自己同净予师傅一起去给佛经开光,奴婢取完斋饭寻到长生殿,里面便起了火。」 陆迢眸中冷光一转,旁侧跪着的司午暗里打了个寒颤。 他垂头道:「姑娘是去祭拜亡人,那和尚领着她进去后便站在外边,属下没能留心——」 话音未落,陆迢剑眉压下,抬掌扼住司午的脖子,一字一顿,「你没能留心?」 没能留心,所以秦霁直接葬身火海。他分明叮嘱过,要好好看着她,不容闪失。 为何还要犯这样的蠢错。 陆迢掌心收紧,戾气溢满了眉宇,他的声音森冷,如在阴间晃荡数百年的鬼差。 「你为什么不留心?」 司午被他掐着脖子从地上提起,面色涨的青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爷」他感到将死的窒息,张张嘴想解释,却只能发出一两个气音。 赵望抬眼看去,大爷手上的青筋条条迸出。 是真动了杀心。 「大爷!大爷手下留情。」他膝行上前,在司午旁边不住地磕头。 「此次火势莫名,姑娘的死只怕另有蹊跷,趁着人在,咱们应当先把事情查清才是。」 赵望一时情急,话间另有所指,其实都是乱说的。 他听人提过,起火后,那和尚是第一个去救的,还因呛多了烟,体力不支倒在火外,现在也没醒,压根不会是他。 他不过是想保下司午的小命罢了。陆迢听完却真将司午掷下,冷声道:「把那和尚提来,我现在就要见他。」 「另,你带人去堵住出金陵的各个口岸,客栈亦清查一遍。」 陆迢吩咐完,回身走进那间烧塌的偏殿。 「大爷,这里的火才灭,去不得人。」 才经大火烧过的木头,里面烟气呛人不说,随时都会塌下来。姑娘的尸首也是因着此还没寻出来。 赵望急忙上前,死抱着陆迢的胳膊,然而抬腿就被甩到一边,扑了一嘴的灰。他撑起身,触到陆迢冷冰冰的一瞥,识趣不再拦着。 陆迢阔步走进这间偏殿,寒冬的天,殿内还腾腾散发着大火过后的热气。呛喉的热风夹着一片片灰烬扑面而来。 浮动的尘霾吸进鼻间,在他心肺里埋下厚厚一层,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还没亲眼见到秦霁,还没带她去看她的家。 他们的明日还没有开始。 陆迢只觉心如刀割,每近一步,那把架在他心头的钝刀便压深一寸。 被水浸过的梁木,桌台,摸起来还是滚烫。 陆迢浑然不觉,徒手在其中翻找,赵望在外面看得着急,顾不得许多,叫人拿了工具一起进来。 他将防火的袖套递过去,「大爷,您别伤着手。」 陆迢挥开,怒目而视:「我不是说了叫你去码头堵人?混帐东西,你还在这晃什么?」 姑娘哪里还出得去?此间偏殿再没有其他出口,司午他们二人皆守在外,姑娘的的确确没能出来。 大爷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赵望诺诺应是,又看向陆迢乌漆漆的两只手,将那副袖套放在他的身侧。 「爷,属下这就带人过去。」 陆迢早背过身,继续在一片滚烫的狼藉下翻找。 直至夜深,里侧那座焦黑的佛灯轰然一声塌下。陆迢心头一颤,不顾旁人阻拦,提灯朝那里走去。 塌过一遍的地方,最有可能塌第二遍。 可谁能拦住陆迢? 口岸那边没找到人,他怎么敢走?他怎么敢放秦霁一个人在这里? 陆迢兀自走到佛灯下,才走两步便发觉不对。 他深深吸了口气,移开上面的佛灯残骸,下面果然有一条道。 陆迢跳了下去,密道中的火熏味比上面还要浓,混合着令人窒息的臭。 重新点起提灯,火光擦亮的瞬间,他眼底仅剩的一点希望随之湮灭。 面前的尸骨焦黑,瘦小,缩成了小小一团。 她的手里,还死死捏着一枚白玉绶带鸟衔花佩——这枚玉佩,他昨日才亲手替秦霁挂上。 彭——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陆迢刚刚下去的地方。 第103章 是烧毁的梁木砸了下来,瓦砾碎石稀稀拉拉的滚动声停下,众人才从将将落定的飞灰之中找回视线。 枯焦的断梁残瓦堆压在一起,足有半人高,密道入口已是埋得严严实实,找不出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大爷!」 「大爷!」 连声的唿喊下去,里面未有任何回音传出。 —— 众暗卫合力挖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入口重新挖出。 赵望急匆匆举着火摺子下去找人,不过一个转身,他便浑身僵硬,立在了原地。 陈旧密道里滚进碎瓦断木,脏乱到无可入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陆迢正跪坐在其中,乌黑的双手抱着一具焦尸。火光映照下,男人的面色苍白如纸。 旁人的询问声惊醒赵望,他定下心神,走到陆迢身侧,才要张口,那枚玉佩先闯入眼帘。 这是大爷及冠那年亲手雕刻,姑娘她……赵望觑了眼那具焦尸,不忍再看,扭头沉默着站在一侧。 少顷,陆迢先开了口,「那个和尚现在何处?」 因着喉咙呛进许多烟尘,他的声音干哑无比,掩去了里面浸着的沉沉恨意。 佛经,佛经,秦霁根本不信这个。 花灯都不放的人,如何会来寺庙的长生殿供奉亡人? 赵望见他起身,心底一松,应道:「在,大爷,他现在被人押在外面。」 「带回榴园,我亲自审。」 话声分明再平淡不过,赵望却倏然打了个寒颤。 * 最初修建榴园,不全是为观赏之用。 榴园东厢的地下,陆迢命人打造了刑室与暗牢。暗牢建好后,陆迢为学业之故拜了老师,后来心性多有磨鍊,渐渐不再在意此处。 因而他这刑室里面的东西虽然齐全,但从未启用过。 今夜是第一次见血。 陆迢夤夜走进刑室,出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觉得喉间闷堵,想要吸入一些新鲜空气。一抬首,腥红的日光透过云层,透过寒风,直直刺进了眼中。 一夜过后,身上感受到的第一个知觉,是痛。 赵望远远就瞧见他眼中的血丝,一道又一道,细密的血丝几乎爬满两只眼睛,染变了色。 赵望端着铜盆走到他面前,面露担心,「爷,你先歇会儿吧,这手上的伤还没处置。」 不只是伤,大爷一回来就领着那净予进了刑室,到现在衣没换,脸也未洗。 他昨夜一径在火烧的狼藉中翻找,所着的锦衣华袍早就勾痕满满,到处都蹭上了火燎的灰。 大爷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便是当年老爷的手下的援兵没有赶到,大爷险些丧命之际,他也没把洁净这二字给落下。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 赵望心下默嘆。 听见他说「伤」,陆迢凝眉,双手放进水中。 这水温热,在掌心压下的时候变出薄细的形状,水流沿着一条条纹路,刮蹭过掌心裂口。 细微的痛意在掌下撕扯良久,陆迢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忍下了什么。 「把他送回寺里去。」 * 陆迢放过净予,得到了一个木匣。 不知是如何熬到的晚上,他捧着木匣,再摆不出多余的表情。 眼前又浮现出秦霁的笑颜,她杏眸盈盈,来牵他的手。 「听人说,在寺庙开过光的佛经与普通的佛经有不同,我明日写完,给大人也看一看如何?」 又是骗他。 木匣就在面前,陆迢手放在搭扣之上。不过是小小一块铜片,可落在他指间,似有千钧之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里面,是秦霁留给他的话。 陆迢手停顿许久,终是移去别处。 如若打开,他以后连骗也没法再骗自己。 秦霁会跟他说什么? 她该恨死他了。 若不是他一直步步紧逼,她也不必用这样的办法离开。 听他们说,火烧起来的时候,比天边的落日还红。 她在里面,该有多疼? 秦霁还是个小姑娘,能吃得了委屈,可疼,她一向都是受不住的。 手中的木匣滚落在地,陆迢身子一倾,狂呕起来。腹中翻江倒海,逼他张开喉咙,一声不停。像是要把里面的心肝脾肺,五脏六腑全呕出来才能罢休。 然而他粒米未进,吐出来的也只有酸水,苦水。 呕到最后,他面上不剩一丝血色,煞白着脸往后倒去。 * 十二月廿九,金陵颳起大风。 寒风唿啸,捲起地上爆竹的纸屑,撒向了漫天的细雪。 雪霁风停之后,一群小孩在榴园外玩闹,捧起地上的雪又一次扬向空中。 欢笑声里,红与白融成一体,连着这雪也变得刺眼起来。 赵望停下马车,余光瞥见车帘已被掀开,登时感到不安,「爷,您等等,我这就把他们赶走。」 大爷刚刚在寺里给姑娘上完香,听不得这样的热闹。 他翻身下马,身后忽而传来一句问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二月廿九。」赵望停步,小心回道:「是除夕。」 良久,陆迢放下车帘,像是做出了某种退步,淡声道:「回国公府。」 除夕夜他若是还在,定然又违了她的心意,惹她伤心。 * 除夕夜,国公府。 戏班子唱了一出又一出,花腔整夜未停,席上围坐着国公府众人,烟火过后,更是酒宴酣畅。 陆迩喝了不少,举起杯要敬陆迢,醉眼在席间扫上一圈,挠头问道:「我大哥呢?他刚刚不是还在这儿的么?」 陆悦笑道:「方才有人来找大哥,他早就离了席,也就你这个不省事的没看见。」 有人找不过是个藉口,陆迢回到衡知院,也不问是谁,迳往书房而去。 今年的除夕比往年要冷,到后半夜,又下起大雪。 灯笼下暖黄的光,映亮漫天鹅毛,纷纷扬扬,肆意在院中飞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松书从小榻上爬起,出了门,瞧见书房里还亮着烛。 心下不由生忧,他推了推旁边的赵望,问道:「大爷这样几日了?」 国公府里,前几日他看着大爷起行坐卧皆如平日,只是不大开口。对此,松书还未觉异样,可昨天,他忽然回过神来。 不对劲,很不对劲。 书房一盏灯常能亮到后半夜,天将明时才熄,不到两个时辰,大爷又起了。接连多日都是如此,松书几乎没见他好好歇过一回。 赵望迟疑着数了数日子,「十二日。」 姑娘走的那天是十七。大爷原本定的隔日赴京,也耽搁到现在。 两人眉头一道压了下来,未几,就看见书房的门被推开,陆迢拿着木匣走了出来。 松书忙迎上前,提灯照路,将人送到主房门口后,道:「大爷,今夜来的人是成锦坊的绣娘,她们把大爷要的衣物送了过来。」 那两个妇人找上门时,松书还以为是在扯谎。可她们容色着急,又拿出了大爷给的赏作证,道是大爷吩咐过这衣物无论如何都要送到,才辗转送到这里。 松书一下就明白过来,这里面的东西,原本是要送去榴园的。 他抬头觑了一眼,身旁之人神色没有变化,一如这几日,无喜无怒,像尊铜塑一般。 于是放低声音,硬着头皮道:「奴才已经将其送进您房里。」 陆迢脚步一滞,踏进屋内。 临窗的黑漆螺钿云腿案上放着两个长条漆盘,再没有一点多余的位置。 漆盘上各盖着一条绸缎,他抬手掀开,黢黑的眸中铺开一道朱红,徐徐占满他的眼睛。 这是他为秦霁准备要试的嫁衣。 凤冠霞帔,三书六礼。只差一点,她就成了他的妻。 只差那么一点。 可她一直想走。 全是假的么?秦霁。 黄花梨木匣放在嫁衣上,里面的答案将朱红锦缎压出一道道浅褶。 也在他的心上压出一道道褶皱,更像一把炼火,日日夜夜架着他反覆炙烤,无一刻能真正合眼。 陆迢止不住去想,如果他没有将她逼紧,如果他迂迴将她送走,如果他待她再好一些是不是就—— 没有如果。 陆迢打开木匣,取出里面带字的纸张,是她亲手所写,只有秦霁的簪花小楷才有这种飘逸。 陆迢将一张张翻开,到最后一页时蓦地停了下来。 这上面不再是哪一种书体,而是秦霁自己的字——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 她抄的不是什么祈福的佛经,是《清静经》。 连日来胸口的闷窒在这时达到峰顶,一抹腥甜沖向喉间。纸张在空中微微颤动,陆迢怎么都捏不紧。 是他一直拦着秦霁,让她不得不走那样脏臭的密道,让她独自面对燎命的大火。 他的声声,因他而死。 都是他的错。 窗棂被寒风不断拍打,吱呀声里,一片雪花从窗缝飘进屋内,在一汪暖热的血水里化开。 第104章 三年后。 京城。 傍晚的更鼓响过一回,眼见宫门重新打开,月白鹤纹的衣角飘摇擦过。在外停了许久的华盖马车终于转动车辕,朝街道上驶去。 经过的小内监瞪大了眼,啧啧直嘆,「也不知是哪位贵人,面子忒大。」 关上的宫门也能重新打开。 他刚从司马监调过来,对这宫中的事情几乎是一概不知。与他同行的内监回头看了眼,悄声道: 「这位可不得了,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当初满京城的闺秀都青眼有加。几年过去,现又当上了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今上身边的大红人。」 见这司马监的小内监惊讶地说不出话,同行的内监笑了笑,做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凑近脑袋与他道: 「这位大人的前程可远不止于此,他还是当今长公主唯一一位亲外孙,圣上与长公主姐弟情深,他这么晚才从宫里出来,估计是又被留下——」 还未说完,两人一同「哎呦」叫了出来,看清后面的人影时,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 「冯公公。」 穿着绛紫长袍的冯公公收回拂尘,乜了他们一眼,「你们这帮短命鬼,莫不是舌头太长了吊在外面闲的发慌?谁的舌根也敢嚼?」 那可是陆大人,陆世子,这个报仇不嫌晚的性子,给他知道还得了。 前几年明明还是金陵的知府,调头就能办下江南铁矿案,屯兵案两桩大案,把自己顶头的上司卢大人踩进泥底,自己当上了江南通政使司的通政使。 卢大人是什么人物?宦海沉浮三十余年的老手,谁见了不说一句老奸巨猾,谁承想会折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里。 他升迁后,户部的日子眼见变得不好过起来,去年那一次贪赃案,足足斩杀了上百人,户部里的人几乎是重新换过一遭。 此事明面全权交给大理寺查办,若不是他整日侍奉圣上,只怕永远也发现不了这里面原也有陆侍郎的手笔,知道的时候不可谓不心惊胆寒。 短短三年,陆迢在正四品的位置连升两任,已从当初金陵的知府大人变成了刑部的陆侍郎,亦是深受今上信赖的宠臣。不过二十四岁,在京里已是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 夕阳染红云霞,恰如当日处刑台的石阶上流不干的人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马车驶出熙攘的街道,一路未停,辚辚之声径奔城门而去。 * 京郊城外。 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也在往城门处赶。 听得车厢内一阵阵的咳嗽,扶青松了松缰绳,「老爷,京城就快到了,咱们是否停下来歇会儿?」 老爷流放时积了不少弊病,从甘州到京城的路不短,一路颠簸过来,不好再加重了他。 车厢内坐着的男子已过不惑之年,两鬓超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霜白,身材削瘦,穿的衣裳这两年总是要宽出一截。 南边细细的雨这几年在他脸上添下不少褶皱,腰板依旧是直直地挺着,闻言摇头,「无妨,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天将晚,城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 眼下是初秋,非节非年,城门口在这个时辰已经没有多少进出的百姓。 扶青看着停在前面那辆与周遭格外荒僻景色格外不融的华盖马车,皱眉道:「老爷,好像有人在等您。」 老爷与小姐不同,照老爷的人缘,能特意等他回京的,十有十一是想找事。 秦甫之撩开车帘,那头的人已经下了马车,一身月白弹墨鹤纹直裰穿在他身上,夕阳下显出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斯文优雅的气质出来。 乍眼看去,是个金相玉质的年轻人。 两道视线一相遇,他颀长的身子便微微弯下,极为正式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秦甫之远远看着这个年轻人,高鼻深目,五官英朗—— 他不认识。 不过在这个时候,能来找自己的人,却也好猜。 马车在城门外停下,对上迎到面前的青年男子,秦甫之颔首,「陆侍郎。」 语气疏离,只有一点儿几近于无的客套。 他并非居傲,而是这几日腰嵴旧疾復发,行不了礼,却又惫于解释。 陆迢识趣止步,依旧是谦恭的态度,「秦大人,下官奉圣意,特与您请教乌台案的详细事宜。」 前年年初,秦甫之牵涉的那桩火器案由刑部推翻重判。 因发现新的证据,且藉此找出了真正的罪魁,他的罪名也由贪污改成督办不力,由流放变为贬职,在甘州派了一年公务。 月前因御史台另一御史贪污渎职,牵连众多,今上勃然大怒。重召秦甫之回京,暂任御史之职,彻查此案。 此案便是乌台案。 这桩案子能查者众,原是交给刑部在管,后来左弯右拐,七转八绕,倒落在了秦甫之身上。 秦甫之点了点头,十分明显地看了眼渐落的秋阳,语气里多出一抹和煦,「此事急于今日一日否?」 自然不急这一日。 陆迢微笑,又作一揖,「秦大人初初回京,诸多琐事,是晚辈考虑不周,改日再登门叨扰。」 秦甫之扶起他,露出一个和气的笑,话也多了几句,「让陆侍郎白走一趟,隔日下官自去刑部,有事届时商议即可。」 进了城,扶青贊道:「陆侍郎的人品当真了得,为着这桩案子,都这会儿了都特意来接老爷您,没有一点架子。」 车厢内没有回音。 秦甫之面色早在放下车帘的时候沉了下去。 他的面容像一杯浊水,方才那笑只是往沉在底下的泥沙里捞一把,混置出来的百般情绪杂陈的假笑。 而静置过后浮出来的沉肃,才是原本该有的模样。 陆迢当真是人品了得? 秦甫之早就听闻过这位陆侍郎的名声,年少才高,深得圣眷,传言里此人还有一副难以接近的怪脾气。 可今日一见,他谦而不卑,进退有度,与传闻中大不相同。 更为奇怪的是,他一个正三品的刑部侍郎,对着自己一个暂领职位的有罪之臣以晚辈自称。 非师非亲,他是自己哪门子的晚辈? 秦甫之心内隐忧,却不愿言出。只怕一开口,那些他不敢想的事情就成了真,落在他宝贝了十几年的女儿身上。 马车经过永昌坊时,放慢了速度。 烧毁的御史府经过一番大力修葺,已经翻成了一座新宅,唯有围墙最底下那抹涂擦不去的焦黑,依稀能看出当年那场大火的踪迹。 仰起头,还能看见秦霁院中那棵梅树伸出来的枝桠。 扶青道:「老爷……」他想问是不是要下去看看,一开口却不由嗫嚅。 他们已经三年没有回来,当初还是小姐想办法送他与少爷离开。一转眼,物非人非,原来的御史府,业已挂上了新门匾。 扶青正要继续赶马,路上忽而窜出来一个矮瘦男子,后面跟着一个拿扫帚的胖妇人正追着他打。 「杀千刀的孬种,交不起租,还在外边胡乱咧咧耍阴招。老娘非得弄死你这个畜牲不可。」 那男人亦不甘示弱,围着马车,边躲边还嘴:「你这本就是一间阴宅,风水顶烂!这破宅子坏了我的生意我还没跟你这娘们算帐呢!」 胖妇人怒不可遏,一扫帚飞到他脸上,「好,你现在就把你那些赔钱家当提出去,我的宅子空着也不给你这种烂人住。」 扶青提着缰绳,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在看到她抬手指向原来的御史府时,面上一喜,即刻回身问道,「老爷,咱们还去驿馆么?」 秦甫之拾着车帘的手微顿,摸向怀里的荷包,「去问一问,不超十两银子一个月,就赁下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扶青是个会看眼色的,当即跟着胖妇人把那男人狠骂一通,替她出了口恶气,转头好话说尽,以八两一月的价赁下了这间宅子。 这间宅子的里面虽重大整大修过,但大体布置仍与以前一般无二。 简要收拾一番后,扶青拍去身上的灰,回身笑道:「老爷,等年节小公子过来,知道咱们住回这儿定然高兴得不得了。照我看啊,您在他回来之前什么也别说。」 提到秦霄,秦甫之脸上的皱褶松了松,不过稍顷,又变得更加沉重。 他的案子改判之后,启程赴任那日,自己那位旧友也带着秦霄去了甘州。 被押进牢狱那日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给秦霁姐弟安排好后路,便出了此事,两年过去,他看到了长大后的秦霄,变故之下还是健健康康阳光开朗。 秦甫之既欣慰亦心痛。 秦霄能平安去到甘南,他姐姐必定在背后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她机敏,知道离开京城,现今自己这把骨头是何等情况也未可知。 如今诸事已结,却没了秦霁的下落。 除去她三年前来过一封报平安的短笺,再找不到任何下落,这两年里怎么寻都是无果。 秦霄此次未一道回京,便是要留在南边去寻他姐姐。 「姐姐不会死,她一定在哪里等着我们。父亲,你先去京城,我找到姐姐再与她一同回来。」 秦甫之深深提气,微笑着对扶青点头,「那便不说了。」 长平坊,白鹭园。 先前被扫帚追着跑的矮瘦男子此时恭恭敬敬地立在一出不起眼的角落,赵望打正门出来,扔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过去。 他肃声道:「记住了,以后不许再踏足永昌坊,也不许再跟原先那家宅主人面前得瑟,不然有你好看。」 「您放一万个心,小人绝不是这种没脸没皮的人。」 赵望回房正要禀报,抬首瞥见陆迢在案前作画,思量之下屏了声,退到角落里站着。 这几年里大爷越发喜静,是前年上了京,要打交道的官员陡然变多,他回府后更加不爱听见声音。 尤其是坐在案前的时候,旁人轻易打扰不得,否则不论轻重,都少不了要挨一顿。 这回倒是没等多久,他很快收到陆迢投来的一瞥。 「爷,秦大人已经赁下那间宅子。」 陆迢「嗯」了一声,搁笔,「去书房将柜顶那副画拿出来。」 赵望忙出门去拿。 待门关上,陆迢的目光重新落于案前。 画纸上的女子侧卧在榻,似是被人吵醒了,杏眼微睁,水蓝的襦裙从半盖的薄毯中滑落出一角。 陆迢拾起一旁的绢布,在染料未干的地方轻轻点拭,须臾过后,指尖才去抚摸她的脸。 声声,你父亲回京了。 他和你一样不喜欢我。 赵望在书房的柜上翻了许久,这上面摆的多是些旁人送的砚或笔,找来找去,也没找那副画。 大爷说的是哪副,他其实知道。 去年江省大旱,足有六个月未曾下雨,到了秋日田里颗粒无收。圣上当即点了钦差大臣去振灾,钱给了,粮也给了,快马传回的消息也是一片大好。 眼看事情在朝中将将平息下去,一副画传到了京里。这画长十二尺,分为三卷。对应的正是江省受灾的百姓。 捧手讨饭的老人,抱子跳井的妇孺……画布上的每一寸景都叫人触目惊心。非亲眼所见,绝不能画出。 今上看到时大发雷霆,此次去赈灾的是那个陈天水,还是户部推举之人。特地用了大理寺,将整个户部都彻查一番。 赵望寻了好久,才在对过的窗下面看见了一副长长的画轴。 他抱起画轴往回走。 此事已过去半年,江省的旱情早已经解了,不知大爷现在要这副画做什么用? 进了竹阁,陆迢乜他一眼,「放那儿,明日出门带上。」 * 江省,黎州。 连着三四日的阴天,终于在后半夜落下了雨。雨势如有瓢泼,一道银线噼下,屋内骤然间亮如白日,紧跟着便响起了连声的滚雷。 震耳雷声牢牢围在四面,眼前忽然烧起一片大火,身穿素袍的女子站在火中,狞笑着朝自己奔来。 「禾雨——你不得好死!」 「别过来。」秦霁勐地睁了眼。 何府的侍女採莲候在床边,看见她两片唇瓣动了动,说的什么却没听清,只是一点微弱的气音。 她取来帕子在秦霁额上轻擦,轻声哄道:「小姐别怕,只是下雨。」 小姐最近总是做噩梦,老太太叮嘱过,叫她们务必好生看着。 「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 秦霁偏首,视线避开床边那盏亮烛,轻嗯了声。 今日的天不好,到了请安的时辰还在下雨,天色灰濛濛一片。 秦霁梳洗过后要往老太太那边去,另一个侍女採菊在廊下收了伞,匆匆过来拦着。 「表小姐,老太太说了今日雨大,不让你出门半步,免得淋湿着凉。」 谁人不知,何家人丁单薄,何家老太太早年没了父母,后来又接连丧夫丧子,老太太孤零零地,只守着一个独孙。 直到三年前,她在外经办生意,找回了自己走失的重外甥女。又来了个亲人,还是个温柔聪慧的美人,可不把她宝贝的紧,哪里捨得叫她淋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听到表小姐这个称唿,秦霁并无反应。过得须臾才扭头,叫採莲抓了把银瓜子给她,弯眸笑,「有劳姐姐跑这一趟。」 说罢提裙回屋,採莲见她往案前走,便去取了砚台和墨锭回来。 再过一个月便是老太太七十岁的寿诞,老太太信佛,小姐是要抄佛经给她老人家做寿礼。 窗外大雨不歇,採莲将窗子又按了两下,确保不会漏雨进来才松开手。 「要是去年有这样大的雨就好了,咱们也不必东挪西跑的,小姐在路上还险些弄丢,真是把老太太给吓坏了。」 秦霁现处的这户人家是何家,何家原是黎州的大商户,做药材生意起家。去年江省大旱,等了几月,眼见灾民越来越多,便举家迁去了邻省。 叵耐在邻省人生地不熟,生意做不下去,于是今年又回到这里,这一道折了不少老本进去,何家现下已是大不如前。 採莲一张嘴就停不下来,秦霁提笔写字,一句也没细听。 她又做梦了,这次的梦更加清晰。 是在一个密道,那个女子愤恨着要自己不得好死。她说话时,用的是金陵口音,与这里所有人都不相同。 秦霁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不止如此,她最初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那时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叫何雨,是何家的三小姐。 秦霁原是信的,直到三月前她染了一场风寒,病癒后她开始频繁做梦。梦中每一处都与这里不同,却让她感到无比熟悉。 对着採莲与其他几人试探过一番,秦霁便知道了自己其实不是什么三小姐。 她真正的名字也是在梦中想起来的—— 一个男人靠在她身后,对她说:「秦霁,这个不行。」 秦霁虽看不清他的脸,但心底却还记得当时的惊惧。「秦霁」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 第二日,陆迢出门去了百戏楼,就在京城最宽的那条街,人来人往,热闹无比。 掌柜的在前面引路,刚上三楼,里间的女子娓娓的唱腔便钻出了门缝,还伴随着嘈嘈切切的管弦之声。 掌柜对陆迢打了个拱,恭敬道:「陆侍郎,小侯爷就在这里面。」 陆迢这回来找的是平西侯世子赵惟生,两人年岁相仿,以前是酒肉朋友。 他科举落榜后整日里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在赏鉴字画这方面却是行家。 里面的莺莺燕燕戏唱到一半,正要对赵惟生上手,雅间的门被赵望给推了开。 她们看见门边的陆迢,眼睛又是一亮,纷纷朝他围去。 赵惟生着急回头,「哎,哎,别走啊。」 几位佳人还未碰着陆迢衣角,便被腰间佩剑的赵望给请了出去,临出门前悻悻跺脚,暗恨陆迢不解风情。 赵惟生哼了一声,对陆迢道:「真是活该,不知道小爷的好处,看上你这个不解女色的出家人。」 陆迢置若罔闻,将画轴在案上铺开,「今日找你有正经事。」 赵惟生看见这副画作之后,端直了身子,神色也严肃起来,「饿殍图?」 这幅画画得好啊,寥寥几笔就画出了一个个形神俱备的人,用色也是简单却精准,非是普通画师能有的本事。 陆迢点了点头,「没叫你看画。」 他指向画卷左上的梅花印,「你以为,此印是真的么?」 这副饿殍图是从江省传过来的,能引得朝野也注目,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画卷上头的梅花印。 本朝有名的大家里,唯有一个陈姓画师的印鑑是此形状。 说来他与那陈天水还是沾亲带故的本家,所有人都以为此画是他画出来大义灭亲,当时赚了好一波名声。 所作之画更是被推上了又一波高价,也没见这人出来否认。 平西侯在这副画初露面时就仔细看过一番,此时也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这印鑑我看过了,一模一样。但是——」 赵惟生拉长了尾音,在陆迢的凝视下一字一句道:「但我可以肯定,这不是他画的。」 第105章 「这人极为高明,画画时的留笔也是仿着陈大家的笔触,寻常人或看不出其中门道,但我却是一眼就知晓的。」 赵惟生背着手站起来,他给出的理由极其简单。 「去年年初,陈大家离京前我请他喝酒,他醉后说漏嘴,道是伤着手腕,以后再也拿不住画笔了。」 陆迢在他脸上睃巡一遍,略略颔首,嘱咐道:「此事莫告诉旁人。」 「放心,我本来也没同旁人提过,也就是你来问才告诉。」赵惟生笑笑,凑到他近前,「不过这都是去年的事了,你现在问起,是要找那画师的麻烦?」 「自己猜。」 「我看十有八九。昨儿个才听家里老爷子夸你年轻有为,连今年去江省巡查的差事,也打算交给你办。你是没见他那个劲,弃我如敝履,恨不得换了你去做亲儿子。」 他不常恭维人,偶尔说起这种话,显得很没水平。 陆迢捲起画轴,抬首横瞥了他一眼。 眼神中虽无不耐,依旧让赵惟生有一种被看穿的心虚。 自己的算盘是不是打得太响了? 得知自己要见陆迢,昨日夜里,平西侯和侯夫人拉着他在正房里叙话到深夜。 今早临出门将他送上马车,还在耳提面命,架势一如当年送他去科考考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你不争气不要紧,咱们还有婉儿,你能说个好妹夫回来也算给咱们侯府争了光。」 陆迢这两年在朝中声名鹊起,能力手段有目共睹,难得于男女一事上也未见荒唐。这样一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年轻人,不知是多少京中勛贵的梦中佳婿。 只是两年来,数不清的红绳往他那里牵过去,没有一条能得到回音。 想起今早自己一口应下的事,赵惟生摇起了摺扇,待冷风吹去面上的尴尬后才道: 「再过一个月乃家父五十大寿,不知你是否得闲,若是能来府上坐一坐,他必定会很高兴。」 隐隐察觉到旁侧的眼神变得犀利,他讪笑着补了一句,「舍妹自幼便喜欢金陵,早想着见你一见,她性子活泼,你们一处定有话可聊。」 陆迢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说了么,今上有意派我去江省,过得一月只怕不在京城。放心,令尊大寿那日,我必派人将礼送到府上。」 他唤了赵望进来,令抱起画轴。 赵惟生望着他们出门,悻悻耷下肩膀。只字未提赵婉,这下没戏。 但他立刻注意到另一件事情,扶着楼梯的栏木追到陆迢身边,小声问道:「你真要去那位画师的麻烦?」 陆迢嗯了声,「搅乱今上视听,抓去砍头。」 赵惟生心下一惊,停在原地。直看着陆迢信步走出戏楼,他才反应过来,这人刚刚在戏弄自己。 回了白鹭园,赵望放下画轴,仍处于震惊之中。 「陈大家能出名一大半赖着他的梅花印章,竟然有人能仿出来,此人还真是厉害。」 陆迢扫过那副画,眉心微敛。 耍小聪明而已,不过是投对时机,挑对人,所以无人细究其中真假。 赵望察出不对,改口说起正事,「爷,现在可要派人去找他?」 去年此事牵连了户部一干人等,涉事其中的六皇子也被赶出了京城,封为燕王去了封地。 这副画后来一直留在大爷这里,最近大理寺在整理案卷,要拿回此画存为证物。大爷曾提过这画上少了样东西,得填上才好,省得日后麻烦。 赵望未等到吩咐,伸长脑袋看向案边似在出神的人,试探着唤了一声,「大爷?」 「无需派人。」陆迢目光从那副画上移开,「我不日就会动身。」 赵望拱手,「是。」 陆迢下晌去了刑部,恰比秦甫之先一步到。门吏远远就认出陆迢的马车,单单迎向他那一侧。 转头时不忘翻个白眼,有意要忽视那位正朝这里走来的前御史。 待他毕恭毕敬迎上前,却见每次都是冷脸进冷脸出的陆侍郎,这回脸上竟然挂上了笑。 他连忙也陪上笑脸,「陆侍郎,今日这是……」 陆迢的眼神完完全全绕开他,人也去向他刚刚离开的那侧。 门吏随之又听到了一种熟悉的恭敬语气,然而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是陆迢。 「秦大人,来得巧了,我同您一道进去。」 两个时辰过去,门吏还未从震惊中恢復,又见陆迢亲自送秦甫之出了花厅。 人走近时,门吏对他的态度也开始毕恭毕敬,弯着腰赔笑,「秦御史,小人最近犯了眼病,刚刚竟然没认出您来,您千万别怪。」 秦甫之步伐稍顿,「我不是你们刑部的人,你认出我也是无用。」 门吏被他哽住,两年过去,谁知这御史半点没变,一时不知怎么接话,脸上堆满尴尬的笑。 上了马车,秦甫之闭目凝神,靠在车厢厢壁。 下晌的几个时辰,他一直在花厅与陆迢讨议乌台一案。 这个新晋的刑部侍郎谦和从容,进退有度,与传闻中的「性不近人」大有出入。 是个让人欣赏的后辈。 然而在此之前,他在秦甫之心里另有一个身份——金陵人。 秦霁在金陵留过一段时日。 陆迢在自己面前越是谦和,秦甫之便越觉可疑。当初自己流放岭东,秦霁给自己寄来报平安的短笺还有御寒的衣物。 那封短笺所用笺纸便是金陵特色的砚心纸。 寒冬的天,她是如何将这些送来岭东?且还是直接放在自己屋前。 这次去刑部交接完,秦甫之一连多日未再见到陆迢。都察院事务繁忙,另乌台案牵连众多,他常常脱不开身。 终于得了些进展,另一位同僚不在,他只好自己拿着这几日的录下的口供去到誊录案卷的后房。 书吏见到是他,交上钥匙,笑道:「秦御史不知,前阵子这里险些遭虫,案卷都翻出去晒了一番,还没来得及理好。张御史这是故意把苦差交给您呢。」 秦甫之摆摆手,他惯来不计较这些,转动钥匙打开了房门。 都察院审理的案子,多与官员有关。这间门房常年关上,里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时结案的卷宗,并着证据放在一起,非御史不得入内。 走进去,里面果然如书吏所言还没收拾,摆是摆好了,还有许多卷宗都是摊开放的。 未走几步,秦甫之的脚步忽地停下。 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当初那份能证明他清白的调令。 从流放到贬官,再到回京,秦甫之自接到圣谕,心中一直有所猜想,却始终未想到陆迢身上。 此刻,那份调令让他停下了目光,上面的字让他既陌生又熟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他深深吸气,办完手上的事之后,又在此房之中找到了另一样东西。陆迢经办的江南通政司使一案的帐簿。 从后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扶青在外面等到了脸色铁青的秦甫之。 上马车前,他道:「去白鹭园,尽快。」 今日上朝时,圣上已下旨任陆迢为江省巡抚,令其尽早动身去巡察。 扶青从未见老爷脸色差成这样,即刻挥起了马鞭。 夜色铺满每条街道,车辕滚动的辚辚之声撞落在夹着大街小巷的高墙灰垣。 马蹄笃笃就要与之擦过,赵望偏头的瞬间将其认出,心底奇了一声,翻身下马,站到了对过的马车前面。 「秦大人。」他拱手对着车厢行礼,「大人现在可是要去白鹭园?」 秦甫之掀开车帘,赵望不敢失礼,依旧低着头,「我家大爷,下晌的时候就去了秦府,这会儿应还在等您回去。」 陆迢步行而来,大门未开,他便一直立在外面。清姿如松,直到夜幕降下,也未挪动分毫,只有初秋的晚风在不断拂动苍蓝衣袂。 在去江省之前,他需向声声的父亲做出交代。 马车停下的时候,他转过身,不待他开口,秦甫之抬手向门内,「有话进去再说。」 眼瞧着他们一个个进了门,赵望思量再三,挤进要关的门缝之间,对扶青笑:「秦大人可没说把我放在外边。」 府内,秦甫之引着陆迢进了书房,一路无话。 合拢两扇门帘之后,他回过身,目光冷静,沉定地看着陆迢。「今日秦某见陆大人,为三件事。」 秦甫之说着,提起衣袍弯膝就要跪下。陆迢在他膝盖落地之前牢牢扶住了他的双臂,「不可!」 陆迢将他扶起后,自己跪了下来。「您说,我必字字详听。」 「好。」秦甫之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其一,秦某流放岭东时承蒙陆侍郎关照,赠衣物钱帛御寒,此当谢,改日我会将钱十倍还于府上。」 陆迢不语,秦甫之继续道:「其二,秦某的案子能够改判,其中多亏陆侍郎的助力,不然秦某到现在也不知在何处喝风,此也当谢你。」 陆迢垂眸,稍顷才道:「秦大人本就清清白白,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况且我从此时中获利亦不在少,这条做不得数。」 秦甫之颔首,折身走到墙边,「也好,那便只剩最后一件事了。其三——」 他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一道银光闪过,案上烛火晃动一瞬过后,冰凉锋刃紧紧吸附在陆迢颈间。 「帐册,调令,那两处的字都是秦霁所写。」秦甫之手中的剑刃又逼近一寸,「你将我女儿藏去了何处?」 三年来,旁人或是畏惧或是担忧,从来都是缄默,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提起秦霁, 「她死了。」 秦甫之经过流放一遭,心态比起以前愈加平和。 他似是没听清,轻声又问,「你说什么?」 秦霁死了。 说不尽的痛楚一齐翻涌,陆迢仰头,「是我害死了声声。」 扑哧——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伴随着剑锋划破衣物的声音一齐落地。 陆迢没躲。 身下是冰凉的地砖,全身的温热自胸口一汪汪往外涌,不断散失。 陆迢阖上了眼。 就这样吧。 他去陪她。 第106章 七月流火,转眼就到月末,天愈发变凉。 何老太太知道秦霁做噩梦的事后,当天便使人送来安神的汤药。 她送来的汤药自然管用,何家做了百年的药材生意,于医术一道亦有所通,听说何老爷还在的时候,是江省颇有名气的大夫。 喝过药后,秦霁再没做那些梦,也算好生歇息了一阵。 採莲打起珠帘进来,手中提着老太太屋子里的食盒。不一会儿,端起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银耳汤就端到了秦霁面前。 「小姐,这是老太太吩咐给您送来的,昨日才从建宁送到的通心白莲,本是採买来做药用,老太太想着您这几日没什么胃口,分了一些出来叫熬汤给您补补。」 採莲的语气里满是歆羡。 何家三代单传,许多年前,一场洪涝带走了老太爷和老爷,府内单剩下老太太和一个独孙。 自那时起,府内大小事务都由老太太一手打理,她自己不苟言笑,治下亦是从严。 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老太太,偏偏三年前捡着小姐,在她面前就像变了个人,底下都偷偷说是几十年的慈母心重新长了出来。 秦霁接过来,拨动调羹,莲子香随着白气一同浮起,散出来的清香若雨后荷塘。莲子肉厚,齿咬即散,清甜的味道融在舌尖。 吃了两口,秦霁放下影青瓷盏,「你刚刚从祖母房里回来,可听着大表哥的消息了?」 何老太太有一个亲孙,年二十三四,走的是科举之路。前些年考中举人后便在外地为官,每年都要回来两次。 再有五日就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寿,他信上说要回来,不知现在到了何处。 採莲摇摇头,「老太太也提了这事,说还不见传信回来。」 她狡黠一笑,「大公子的消息,小姐哪里用得着去问老太太?您给他去的信,便是大旱的时候也必有一封能回,何况如今舟马通畅的时候?」 採莲意指去年秦霁与何晟之间去信频频一事,这事再怎么小心也瞒不住房内的侍女,直到现在她们都误以为秦霁与何晟有些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秦霁不多解释,只屈指弹她脑门,强调,「不许瞎说。」 「好嘛好嘛。」採莲捂头躲开,一偏首看见了案前整齐叠放的佛经,她探过身子,讶异了声。 「这十卷佛经,姑娘都抄完了?」 「嗯。」秦霁提起裙摆,走到敞着的梨木雕花窗下,「祖母寿辰只剩下几日,我想提前去寺里请大师念诵一遍,为她添福增寿。」 何家祖母信佛,每年都要往寺庙里送上不少香火钱,秦霁固然不信,也愿意诚心去一趟讨她开心。 採莲闻言正经起来,心想既是给老太太贺寿用的佛经,必然要去此地最享名的老君庙。这庙在山顶,路上来回就得花掉一日,请大师念诵要再加上两三日。 她掰了掰指头,惊讶抬起脸,「那小姐岂不是明日就要动身?东西我还没收拾呢。」 「现在收拾也不迟,我请安时已经跟祖母说了,只去两日,东西不必带多。」 「那也要好好收拾,少了总归不方便。」採莲腾地从杌凳站起,「奴婢这就去准备。」 秦霁欣然目送她出门,人影远去后,清亮的双眸中覆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窗楹正对着一株落叶梧桐,在声声蛩语中枯黄了满枝的叶。 不论多久过去,这里的一景一木,还是让她觉得无比陌生。拂过窗榄,淡淡的凉意浸入秦霁指尖。 这三年来,何家祖母对她极好,自己不过是一个顶着表小姐名头的外人,可她待她却是关心备至,如亲祖母一般。 她每次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慈祥而怜爱,这样的情感太过热切。秦霁有时甚而觉得,她是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这位祖母越是关切,秦霁越不好张口提离开一事。 既怕她伤心难过,也怕她不肯放自己走。毕竟——这府上所有人,都与她一道瞒了自己三年。 秦霁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 从她想起自己名字那日,便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这里,现在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既能顺顺利利离开,又不会让何家祖母伤心太久的时机。 好不容易等到前次何晟来信,信中他说会回来为祖母过寿,秦霁当日便写了一封回信寄给他。 她与祖母之间亲近,但与这个何晟,却并不熟稔。他常年在外地为官,后来见了面,待秦霁也只如远房来的亲戚。 两人联繫变多只有去年大旱那几个月,现在事情过去,亦无事可再说。 现在想起,何晟最初见到自己时疏离客套的态度,无非是把她当成一个外人。 秦霁设身处地想了想,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祖母忽然从领了个外人回来当亲孙疼,的确很荒谬。 自己离开一事,应当也遂他的心意。若是能得他帮忙,祖母那边会好说话许多。 秦霁这次写信过去,是想试试他的口风,看他是否会与旁人一道来骗自己。 她原想拿到回信再去寺庙,成则体面离开,不成则一走了之。 只是连天过去也没能等到这封回信。到底是何家祖母的大寿重要,不论之后如何,这次送给她的寿礼,秦霁都想要好好准备。 秋风乍起,卷落枝头两片飘飘摇摇的梧桐叶,叶片在空中打了两个旋,投下的影子越变越大,悄然遮去满地夕阳。 已经入夜了。 运河去往黎州的河道上,浮着两艘蓬船,一前一后,隔了好些距离。 赵望站在船舷处,望向前面那艘慢下来的小船,几处都亮起了火把,那群人往外舀水的声响快要赶上摇浆。 他回身进到船舱,还未推开里面那扇厢房门,一股浓浓的药味先飘进鼻翼。赵望吐了吐舌头,闻着都苦成这样,亏得大爷日日都要喝,也不知何时才能停。 赵望敲门,听到一声「进来」方推门而入。 厢房里点了油灯,昏黄的光罩住了陆迢。他坐在桌边,正给面前的棋盘布子。一身素色长衫,外面搭着刻丝玄色披风,身形比起之前消瘦不少。 赵望拱手道:「大爷,何晟的船已经开始漏水了,咱们要这会儿赶上去载他一程么?」 从京城到江省这一路,他们都未挂上钦差的名头,有些暗访的意思在。 半路得到暗卫苦查来的消息,那幅画最早是从这何晟手里流出,且这人正要回去给祖母贺寿。 他们慢悠悠跟过来,已经跟了两日,再过几个时辰,船就要上岸了。 陆迢照着棋谱,指尖又摆下一子,「不急,等他们快沉的时候再赶上去。」 这合适么? 赵望脑袋卡巴,退出去后才明白,大爷不止是要这人上船,还要给他施恩。 尚未走远,又听得厢房里隐隐的几声咳嗽。 赵望望向手里空空的药碗,默默嘆了一道。 当日的场景,至今回想还是心有余悸。 书房里话声戛然而止,他站在院中,不安到了顶点。 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后,不管不顾冲进了房里。 一进去,赵望眼睛就被地上还在流淌的红色给映满,他家大爷倒在一片血泊当中,脸色煞白,了无生机。 回到白鹭园,太医看过后暗中摇头,说话模稜两可,说是得看能不能熬过这晚。 那天夜里,一向对大爷少有过问的永安郡主在床边守了一夜,直到天将亮起,她在一众人的愁眉苦脸中摔碎了放凉的药碗,怒道要去砍秦御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话音落地,床上的大爷忽然咳嗽两声,醒了过来。他吩咐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人去秦府外拦着。 重伤朝廷命官,按律当绞。御史深谙刑名,在下手之前,必然想好了自己的后果。 第二件事便是亲手写了一封告假书送去,彻底堵上秦御史自行告罪的路。将养几日之后,大爷便启程来了江省。 路上走的虽慢,终归是不利于养伤,赵望正想着,隔着舱壁,又听见里间的咳嗽声。 陆迢咳了许久,停下时,手中的素白帕子往外洇出几点梅痕。 他放下帕子,继续去摆棋局。 半个时辰后,陆迢的船经过那艘沉下一半的船,好心将船内之人接了过来。 陆迢这艘船上的陈设简单,乍看去平平无奇,何晟却被船舱里面未散的药味给提了个醒。这人用的好些都是名贵药材,绝非普通人家在船上能喝得起。 被请到陆迢的厢房门口,他整了整衣冠,自觉没那么狼狈后,方才踏进房内。 何晟对他抱拳,「多谢兄台相助,鄙人姓何,正要回乡去探望祖母,不想这船出了事情。」 「缘法自然,既被我遇见,怎有见死不救之理。某不过尽些绵薄之力,不必挂在心上。」  陆迢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某到现在还没用饭,今日有缘,不知何公子肯否一道?」 主人家都客气到这个份上,何晟再没有推辞的道理,「恭敬不如从命。」 陆迢侧身招了赵望进来,「去备些好酒好菜,还有刚刚上船的兄弟,别忘了他们的饭食。」 长夜过半,暖酒和佳肴消去了船沉带来的不悦。何晟抬眼看向对面,此人穿着虽然普通,然而病容之下仍是仪貌堂堂,言谈做派的风度也是少见。 他心底平添许多亲近,道:「听兄台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来黎州可是有事要办?我的老家就在黎州,你若有不熟的地方,只管与我说,我必竭力相帮。」 陆迢执起面前的青棱壶给自己和他又斟满,「何公子豪爽,某再敬你一杯。」 何晟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了三巡又三巡,何晟支撑不住,一头趴在桌上。 这人是个不禁哄的,陆迢起身,拍了拍他的脸,不料何晟忽地抬手按在他手上。 「表妹……你……你就是我的表妹。」 陆迢眉心拧起,强忍住掐他脖子的冲动,甩开了手。 暗卫送来的密信里,这个何晟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祖母,没有其他亲戚。 赵望从外进来,双手勒在何晟腋下,在把他拖出去之前问道:「大爷,可要搜他的身?」 陆迢蹙着眉,五指张开,手心朝上,语速比平时快上许多,「画绝非此人所作,先去端水来。」 赵望出去,重新端了盆水进屋,这才将放在地上的何晟拖走。 满桌的酒菜撤了下去,房内倏然变静。 烛盘里,烛芯还剩下一半。 陆迢阖眼,船桨拍浪的声音在耳中清晰起来。 今夜好长啊。 秦霁。 想完,他便轻嗤了一声。自己真是蠢,念她的名字又有什么用? 上千个日夜,她何曾来过一回。 从前能予他一夜好眠的人,现在留给他的只有熬不尽的长夜。 罢了,熬一熬而已。 该他受的。 船在翌日清早到岸。 何晟是被小厮们轮番给推醒的,他躺在厢房的床上,昨夜酒喝的太多,后面发生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县令,咱们该去辞行了,下船后就该回府了。」 回府? 何晟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封信,表妹说自己近来总是做一些梦,心神不宁,自是不能就这么回府。 表妹只怕是梦到了过去之事,他以前盼着她快些离开,可是现在……现在更希望她平平安安地待在府上,不时给自己来一封信。 何晟这么想着,摸向了怀中,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他面色一惊。 * 陆迢晨起先喝了一服药,搁下碗便瞥见落在桌角的信笺。 是他最为熟悉的,未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字迹—— 「何晟表哥亲启。」 第107章 何晟叩响房门,一进去,便看见了自己遗失的信笺。 正被陆迢拿在手里。 何晟松口气,上前拱手道:「实在惭愧,我不胜酒力,昨夜给陆兄添麻烦了。」 「公子是客,哪有不让客人尽兴的道理。」陆迢笑回,视线却未偏分毫,看着那封信笺。 何晟拱着的手放下来,「此信是家中表妹所寄,我今早在房内找过一圈,原来落在陆兄这里。」 「表妹?」 男人转过头,低沉的声音和略带审视的目光一道移来。 此人穿着并不华贵,加上这艘船也不过是中富之家,自己可是有官职在身。可何晟仍觉四周的压迫感不断攀升,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罩子罩在周围。 「是啊。」他眼神飘到窗外,「表妹是姨太太的孙女,前些年发大水,一家只剩下表妹一个,祖母于心不忍,将她接来家中同住。」 这是三年前就备好的说辞,那时祖母严令所有人都记下,只为了不让表妹发现端倪。何晟被训过多次,念起来可称流畅。 「原来如此。」陆迢将信还他,唇角提起,似笑又非笑。「令妹的字倒很不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表妹的字自然是极好,去年往来的书信,何晟还留着当成了字帖。他低头看着这封失而復得的信笺,「她不止字写的好,人也极好。」 陆迢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眸中晦色一闪而过,转过脸,依旧是清风朗月的模样。 「何公子下船后要去哪儿?你的行囊跟着船一道沉了,这么些人上岸后只怕多有不便。不如让某派人送你们一程。」 这话提醒了何晟,他来这里除去辞行,还有就是要借些盘缠,没想被陆迢先说出来。 何晟连声道谢,随后道:「实不相瞒,我此行本该先回府,奈何表妹信上说近日夜里常有梦魇,她一不好,祖母也跟着担心,我想先去老君庙替她求一道符纸。」 「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陆迢语气难掩惊讶,回到桌边倒一盏茶递去。 「早听说老君庙求安康最灵,某来黎州的要事之一便是要去那里。不想又能与何公子顺道,某一介外乡人,路上少不得要公子多多照应。」 陆迢这人若是有心,便能说出十成熨帖的话来,听的人如沐春风。譬如此刻,明明是伸手帮忙,却半分不会让人觉得受不住。 何晟越发觉得此人可亲,值得结交。方才压迫感带来的警惕即刻被抛去一边,面带喜色应了下来。 渡口距老君庙的路程有一日半,一干人暂在客栈歇下,整饬行李。 二楼过道,陆迢俯视着大堂下面,目送何晟进了厢房。 赵望在他后边,敏锐发现,大爷今早又开始转起了扳指。 冷不防地,他听到自己名字。 「赵望。」 陆迢按住扳指,缓缓问:「你说这世上会有两种一模一样的字么?」 赵望一怔。 大爷刚刚语气郑重,他短短一剎把近日重要的事情想了个遍,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 赵望想了想,道:「属下以为有,纵然都说个人有个人的字迹,可瞧那些字帖,人人都拿同一幅来练,时日久了,这些人写出的字也是大差不差的。」 陆迢不语,半晌过后,似是嘆息一声。 「你说得对。」 这一个上晌,陆迢不停地在想,整个人有如置身海底,被水浪拍了一道又一道,此刻竟有些站不稳脚。 只有练习同一副字帖,才有相同的字,可书肆里,从没有这样的字帖。 他扶紧栏杆,手背青筋爆出,「现在派人快马去何家,把他家那个表妹认清楚。倘若——」 倘若什么呢? 倘若不是,把她的字再带过来?若真是这样大的巧合,他还看那些字做什么? 陆迢拍了一下栏杆,「速去。」 「是。」 赵望疾步下楼,猜出此事十有八九与秦霁相关。 这几年里,大爷虽喜怒无常,可面上从来都是四平八稳,哪里还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难不成姑娘还活着? 他想起那夜焦黑的尸骨,又晃了晃头,这太荒谬。 歇息半日,一行人又上了路。 一天后,马车到了老君庙所在的山脚下边。这山是缓坡,马车亦能行。 正是天朗气清,午风微微。 何晟久未归乡,此时兴致颇高,拉开车帘一面看景,一面说起附近的趣事。说了一路也不觉疲惫。 「我祖母前两年身体康健,每到春日都会带着表妹一起来拜,为她求平安。」 「令妹她身体不好么?」 何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陆迢在问自己,刚才说了一路,得到的回应没有就超过两个字的,他还以为陆迢不会再开口。 何晟腼腆一笑,「挺好的,姑娘家家能走能跳,只是比常人能睡一些。」 前两年,能睡,字迹。 陆迢胸口兀地一滞,随即狂跳起来。如同震碎了块峥嵘嶙峋的巨石,碎石子不断抛下,在里面砰砰敲打作响。 叫人又痛又痒,鲜血淋漓,似乎其中有什么东西又活了过来。 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笑了笑,「能睡是福。」 「我也这样想。」何晟贊同了两句,他没能看见陆迢捏紧的拳,转望向车轩外。 视线很快就落到了后边的马车上,何晟认出那是自家的马车与小厮。 里面应是没有坐人,比寻常马车要快不少。等他们驶近,何晟招唿一声,两边都停了下来。 他将小厮招到面前,「你怎么在这里?车上的人呢?」 「回公子,昨日小姐上老君庙,半道马车坏了,小的去请人修,直到这会儿才修好。」 何晟心头一喜,「那她现在在何处?」 小厮道:「小姐搭上别人的马车,昨日就到了老君庙。她这次来是请主持念诵佛经,为老太太祈福祝寿,这会儿应是在哪个大殿里头。」 一句话让两处泛起涟漪。 何晟问完话,面上喜色未散,回身想重新上马车,布帘先一步从里面捞起。 陆迢脸也未露,何晟只听到他平平的语调。 「既然公子找到自家马车,某不好再多叨扰,先告辞了。」 话音落地,马车辘辘往前,扬起的尘灰盖住何晟视线。 似乎有哪里不对? 可再具体一点,他也发现不出来。 * 老君庙。 何家的小姐虽然多,问细了,也得出一个。 僧人在前面引路,他的脖子险些多出一个豁口,此时老实的很,无不细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那位施主喜静,说是宁可去偏一些的大殿,主持现下没有空,弥勒殿现在只她一人等着。」 绕过两条小径,竹林间,一座老旧庄严的佛殿出现在眼前。 里面正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女子,百合髮髻,浅蓝衣裙,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陆迢阔步走进,几乎变成一阵风。倏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第一眼看见的是她手里的佛经。 正是这样的字,就连留白也与他手里那份一模一样。 不会再有别人,他的声声没死,她就在这里。 眼中袭来阵阵酸胀,忍耐过后,眼眶周围泛起了红。 「声声。」他弯身掰过她的肩,不由分说将她抱在怀里。 陆迢来得突然,加之他这副皮相生得极为正派,外面的丫鬟嬷嬷都以为是来这找清静的香客。 谁也没想到这是个一来就动手动脚的登徒子! 小丫鬟最先反应过来,大喊:「松开小姐!」她骂骂咧咧冲上前,才走两步,便看到自家小姐就被推到一边。 她一楞,怒道:「你敢推我们小姐!」 小丫鬟一边去扶地上的姑娘,一边辱骂陆迢,「衣冠禽兽,长得人模人样,竟敢对我家小姐无礼?难道想找死么?」 说到最后一句,她狠狠瞪向陆迢。只一瞬,心头怒火就通通转为惊讶。 这个男人竟然眼眶通红,大概,也许,好像是……哭了? 一滴泪从他眼眶滑落,殿内再没了声音。 他真的哭了。 陆迢拾起散落一地的佛经,入目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肉上生割。 他立在原地,眸光转向两人,变回森然的模样。「这是谁写的?」 穿着蓝裙的姑娘拍拍裙子,一口恶气还没吐出,又被凶了一道。 她仰起脖子,气沖沖道:「我写的,你要如何?抄个佛经还有罪不成?告诉你,我哥哥可是县令,凭你是什么东西——」 纸张散落的声音把她的话截停。 陆迢扬手撒了这数十页的佛经,冷然走出大殿。 身后骂声不断,他一句也听不见。 不是她。 秦霁还在大殿后边的小径上,就听见里面响亮的骂声。 刚刚等在殿内,邻街的李家小姐过来找她,两人一起看佛经,秦霁才发现还掉了几页在寮房,亲自回去拿。 不知这一会儿功夫里面会出何事? 秦霁加快脚步往回赶,还未走近,先有一个着月白云竹纹暗绣长衫的男子厉色从殿内走出。 她及时止步,垂下头。那人堪堪从跟前经过,一步未停。 宽衽带起的风让人心头髮冷。 待他走远,秦霁提裙走进殿内。只见地上散了一地的佛经,李家小姐站在当中,脸气得通红。 「怎么了?刚刚那人是谁?」 旁边的小丫鬟一跺脚,「他就是个疯子,只怕是妖孽变的,看到佛经后就变得神神癫癫。」 好好一句气话,说完殿内三人都笑了出来。 李家小姐蹲下来与秦霁一起拾佛经,「话说的不错,那人的确神神癫癫。雨儿,我刚刚吓唬那人说自己哥哥是县令,等你哥哥回来,可一定要找他帮我出气。」 「好,他过几日该回来了。」 才说完,落在寮房收拾的採莲匆匆跑进殿内。 「小姐!小姐!」 她气喘吁吁,停下时倒不忘眉飞色舞地跟秦霁卖关子。 「你猜有谁刚刚来了老君庙?猜猜他为谁来的?」 採莲这样说,来的人必然是何晟。 秦霁一时没了动作,地上的佛经亦没再捡。 何晟既然能在此刻赶来这里,就说明没出什么事,那自己的信他一定早就收到了。 笺纸最后,秦霁写的是盼早日回信。 为何他不回信?答案终于明晰。 秦霁的选择也得以在此刻做出。 她该走了。 採莲笑着搭她的肩,「小姐,公子现在在寮房收拾,说是待会儿就来找你,一道听主持诵经呢。」 「是么?」秦霁起身,将拾起的佛经放到她手里。「我想起有一样东西落在寮房,得回去看看,你们待会儿若是见到表哥,可千万别让他走了,就在这儿等我。」 採莲和一旁的嬷嬷都想陪她去,秦霁推辞不过,选了嬷嬷跟着。 昨日马车在来的路上坏了,秦霁趁此空当与採莲去了街上,背着她买下了一套普通小厮穿的衣裳,偷偷放了起来。 回到寮房,秦霁吩咐嬷嬷去烧些热水,自己则在寮房里换了套衣裳,从窗轩翻了出去。 秦霁轻装简行,身上只带了两样东西。 大几十两银钱,还有一把顺手从寮房带出来的摺扇。 何晟若是过来,一定会带上不少的小厮。秦霁不想被人记住,一路都选人少的地方走,绕了好一段才算出了老君寺。 她刚直起腰,就明白了何为出师不利。 先前信誓旦旦答应自己会帮忙留下何晟的几个人,此时此刻,与何晟一起站在寺外。 秦霁甚至能听到为首李家小姐的声音。 「表哥,你一定得帮我出这口气,那人一会儿就会出来,他还撒了雨儿亲手抄的佛经,你千万不能放过他。」 秦霁目光只在他们身上落了极短极短的时间,採莲忽地转向了她这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秦霁一个提气,背过了身,余光依稀瞥见了朝寺外赶来的嬷嬷。 她闷头往外走,然而离开这里,再往外,那路上既没路人,也无可楼台可供遮挡。她过去就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跑出来了。 再回去也不能够。 秦霁闷头走着,一个咬牙,躲进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外面的人声还在继续,秦霁留心听着,一面摊开了摺扇,挡在脸前。 * 陆迢出来前,门口气势汹汹想要算帐的人先被暗卫清到了一边。 赵望瞥他们一眼,心中暗恼,他怎么也不明白凭这几人是如何做到让大爷生气的。「大爷,这个何晟怎么办?」画师还没下落,大爷先前待他还挺客气。 「抓起来审,吊他一口气,能说出那人下落即可。」 希望被兜头浇灭的感觉太糟,所有耐心在扬起那堆废纸的时候彻底告罄。 他在期待什么? 死人復生,白骨生肉,再像当初一样,躲进一个小小的房间,等着他来么? 异想天开。 方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蠢,陆迢半刻也不想留在此地,迈步上了马车。 早在听见脚步声靠近的时候,秦霁便抬起了摺扇,将自己一张小脸挡的严严实实。 此刻,车内多出一个人,两人望着一把摺扇的两面,其中尴尬无需多言。 尴尬的只有秦霁。 陆迢冷眼看着这个来路不明之人,虽是深青棉袍的小厮打扮,但举着摺扇的这双手,一看便是女人所有。 手指纤细削长,粉盖指甲内露着一弯浅白的月牙儿。 陆迢移开眼,语气淡漠,「出去。」 这话听着没有一点磋商的余地。 秦霁知道自己冒犯,可自有记忆以来还没被人这样对待过,耳背不由开始发热。 她留下一锭银子放在坐榻,轻声道:「多谢马车,倘或有人问起,还望公子能帮忙遮掩。」 她捏着扇柄一直没放下来,正要掀开车帘,腕上忽而传来一阵不容忽视的力道,将她抵住重新坐下,人也靠在了车厢厢壁。 秦霁陡然一惊。 方才还在对面好好坐着的人,此刻已近在咫尺。好在她扇柄捏的稳,扇面依旧展开横挡在二人之间。 只是指甲,陆迢不会当一回事。 可声音,身形,连带手腕的粗细,竟都是一样。 这一回,还是巧合么? 陆迢按住扇尾,才要往下压,手却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山下到山上,京城到江省,多长的路他都能赶来。可如今只隔着一副扇面,咫尺之距却有如天堑,往前一釐一毫都让他感到害怕。 陆迢受不住再一次失望。 用了莫大的力气,才将那摺扇压下一点。 视线相对片刻,陆迢才从一片空白中找回自己的神志。他抚上她的脸,细语喃喃,「我不是做梦吧?声声。」 做梦也好,梦到她也让人欢喜。 秦霁一眨不眨看着这人的眼睛,一刻钟都没过,他就换了一副模样。 他是谁? 声声是谁? 秦霁蹙眉,甩了他一巴掌。 第108章 清脆一声响后,车厢内变得无比安静。 陆迢松开她另只手腕,两手撑着车厢厢壁下滑,最终按在坐榻秦霁的两侧。颀长的身躯弯下来,与她脸对着脸。 秦霁手心一阵阵发麻,落下来,攥住了丝织裙边。 明明哪里也没碰到,可他的气息,温度却在方寸之间不断纠缠,叫秦霁只能紧贴厢壁。 百忙之中,闻到了他身上浅浅的药味。 这人在看着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投来的眸光幽沉,充满掠夺意味,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落入獠牙之下。 秦霁不甘示弱,睁大清凌凌的杏眸瞪了回去。粉袖下,一双小手紧攥,偷偷蓄着力。 待会再打他右脸。 然而出乎秦霁意料,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没有到来,面前这个人……这个人笑了。 陆迢细细看着她。 眉,眼,鼻,唇,每处都与声声一模一样。 就连甩巴掌也一样,用的巧劲。 陆迢扬唇朗笑,眉眼间戾气散尽,对外吩咐道:「赵望,下山!」 声音一出,赵望便抖出长剑,要挑帘将里面这人拿下。忽地又听到下山两个字,愣了愣。 现在要下山? 赵望反覆思考陆迢刚刚说话的语气,不像平常冷静,但也不是被胁迫,好像是……好像在高兴? 紧跟着,车厢内又传来一道女声。 「表哥!我在这里。」 这声音好耳熟,赵望还没想起,就见同行过的何晟走了过来。 「我表妹走失了,刚刚听她声音,似乎在这车里?」 赵望拉着缰绳,带着马车后退了些。他想也不想就摇头道:「何公子只怕是听错了,车上只我家大爷一人,你们刚刚可是亲眼看着他上去的。」 刚说完,他后肩便被用力一搡,身子歪斜了半边,险些掉下去。秦霁跳下车轼,不忘用力瞪他一眼。 睁眼说瞎话,主僕一样无耻。 她一落地,便匆匆跑向何晟,「表哥。」 马车上那个人太奇怪,比起被他不明不白带走,秦霁宁愿回到何家重新做打算。 于是一听到何晟的声音,她便喊了出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表妹。」何晟迎上前,刚刚听嬷嬷说她不见了,他简直心急如焚,「你没事吧?」 「没事。」秦霁摇摇头,心口还在砰砰乱跳,不安到了极点。 两人已有几月不见,这会儿找到秦霁,何晟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今日怎么这副打扮?他们说你回房取东西,眨眼不见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霁摇摇头,攥住他的衣衽往下拉,「表哥,我们回去再细说。」 小姑娘两颊粉红,下唇却咬得发白,一副受了惊吓的可怜模样。 陆迢在车帘后看着,薄唇微抿。 不一样了。 秦霁看他的眼神,态度,都与以前大不相同。直至此时,陆迢终于能够确定——自己被她忘了。 那边何晟拧起眉,视线移向了马车。 亏他还以为这陆迢是个正人君子,不想一来就找两个女子的麻烦。「别怕,你跟採莲先走,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秦霁攥着他的衣袖不放,「表哥,你同我回去。」 她不常这样喊何晟,此刻喊出,也在忍着别扭。 自打刚刚开始,心底便没由来生出一阵不安,秦霁现在只想快些回去,不打算节外生枝。 好不容易拉动何晟,还没走出,便有脚步声停在他们身后。 「二位留步。」 何晟回身,正欲与他理论清楚。陆迢先笑着朝他作了一揖。 「何公子,方才有些误会,某一上马车,还以为是谁家走错的小厮,无意冒犯了令妹,现来给二位赔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自己才受过他不少恩惠。何晟听他解释也觉得有理,这人刚刚出门,身边确实只有一个护卫。 他侧过头,看向秦霁,「表妹,是这样么?」 陆迢也朝她看去。 秦霁哪能说不?自己刚刚可是想跑。 她点点头,「嗯」了声。 何晟放下心,笑道:「原是一场误会,表妹,你有所不知。陆兄是我路上结交的朋友,这次能回来多亏有他,不然表哥现下还在河道以身餵鱼。」 「说误会有失偏颇,此事错在我。」陆迢偏脸,露出有指痕的那面给何晟看见。在他惊讶的目光里微微一笑。 「不知何公子可否让我与令妹单独说两句话?」 何晟看了眼秦霁,见她没拒绝,低声道:「我就在附近,喊一声就能听着。」 他去了赵望旁边站着,这里只剩下两人。 陆迢给面前的小姑娘赔了个礼,「在下刚才眼拙,竟将小姐错认成了一位故人,还请小姐宽宥。」 秦霁道:「我不会与你计较。」 她根本不会把一个陌生男人的事记在心上。 她声音不大,陆迢佯装没听清,直起身,走近一步。 「真的么?」 他身量高,离得近了,秦霁只有仰脸才能与其对视。「自然是真的。不过——」 她望着他,美眸凝出几分认真,「不过你的理由一点也不好,即使你今日遇见的真是那位故人,也不该如此待她。」 不该在人家要走的时候拦着不让,也不该随意去摸人家的脸。 陆迢心下冒出一阵酸涩,沉默片刻后,他温声应,「我知道了。」 他语气里有秦霁未能发觉的郑重,「以后不会再有。」 以后?和她有什么关系? 秦霁不再理会,提裙回身,迳自往寺内走。何晟被撇在后边,与陆迢招唿一声,跟了上去。 赵望眼睛都揉痛了,还处在震惊之中,扭头道:「大爷…那位小姐和姑娘长得好生相像。」 三年的时间很长,足够让人忘记很多事情,赵望见过秦霁的次数算不上多,日復一日,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煳的轮廓。 陆迢摇头,「不是相像,就是她。」 她回来了。 赵望挠挠后脑勺,「可是那位小姐喊了……」他忽然间意识到什么,不敢再说下去。 陆迢知道他的意思。 秦霁刚刚一口一个表哥,任谁来听这都是一对关系亲近的表兄妹。 可陆迢却能听出,每一声都是假的。 她是想骗他。 秦霁以前也是这样骗的自己。 陆迢立在原处,看着那道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深红的佛门之后。 赵望犹豫半天,「那……咱们要不要把姑娘请回来?」 大爷难道让人就这么走了? 他说完,便收到一记警告的眼神。陆迢肃声道:「我没吩咐,谁也不许去打搅她。」 「是。」赵望低下头,急中生智,「属下这就回寮房布置。」 陆迢独自站在原地,左脸痛劲早就过去,唯有她指痕所在,还留着一丝酥麻。 都是真的。 * 老君庙。 秦霁回去后便在殿内听经。 半日过去,回到寮房,各处已经点上了灯。 秦霁对白日之事闭口不提,採莲一肚子疑惑,看到榻上的男人衣裳后还是没能忍住。 这是小姐白日里换下来的,她拿起左右看了看,「小姐,你几时带的这身衣裳?奴婢记得,家里也没有这件。」 「我也记不住。」秦霁抿了一口茶,微微吐舌,「好苦的茶。」 「小姐稍等等,这是昨日的冷盏,奴婢这就去换。」 採莲端起茶盏往外走, 她出去后,秦霁坐在榻边,腾出空来想白日遇到的那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他真的是认错了么? 此人的样貌和声音都让她觉得熟悉,可是……她想了许久,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 夜深的时候,秦霁又见到了他。 是在梦里。 红绡帐,云锦被,床不停在晃,四周潮热得厉害,她被闷着,几乎要喘不上气。 男人上身赤裸,埋首在她颈侧,呢喃轻唤,「声声。」 沙哑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秦霁勐地睁眼。 採莲来喊她起床梳洗,进屋发现她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边发呆。 小姑娘乌髮如泻披在肩头,一截细白颈项若隐若现。再往上,清如冷月的脸蛋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小姐怎么了?」採莲面露惊讶,在床边坐下来,「脸红成这样,莫不是受了风寒?」 秦霁好不容易缓和下去,被这么一说,脸上又开始发烫。 「无事,我只是……」秦霁偏向床内,纤长玉指一个一个蜷起,「只是睡得久了,头有些晕。」 採莲应了声,瞥见捲成一团堆在床尾的被褥,心中疑惑又起。 小姐丢了何物?怎么将床翻成这样? 不待她问出口,秦霁迳自下了床。 採莲这才瞧见,小姐不止脸红,耳背竟也红透了。 诵经还有两日,这两日秦霁在弥勒殿听完经,就回寮房,再没去过其它地方,生怕再遇见那人。 如她所愿,白日的确没再见过。可是一入夜……他就会出现在梦里。 接连几天,秦霁每次都是带着一身热汗惊醒,那些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她醒后要恍惚许久。 只有在床上好好翻找一遍,确认无人来过,才能稍稍安心。 最后一日,到了回去的日子,马车等在寺外,秦霁与何晟一道去取佛经。 取回佛经,两人一同走在小径上。 何晟面带笑容,比平时还要高兴,「表妹心思周到,祖母心里定然也是开心的。」 秦霁眼下两片浅浅的青黑,原是恹恹无神,半路打起精神,「我也希望祖母开心,最近药铺生意不好,总是能听见她嘆气,祖母不愿与我说这些,你回去可要为她分忧。」 这句话正正戳中了何晟藏着的事,他朗笑两声,「放心,我已经做了准备。接下来两年,祖母都不会再为此事烦忧。」 「为何?」 「因为。」何晟卖了个关子,秦霁再问,他闭口不答。 等踏出老君寺,何晟抬手一指,「因为咱们家来了个大主顾。」 秦霁看过去,那里停着前几日误上的那辆马车,而自己躲了三日的人,正坐在半掀的车帘后面,。 何晟解释道:「陆兄是外地人,因常年患病谋划着名做些药材生意。这次路过黎州便是想寻上家。他想卖的那几样药材,咱们家都有。」 「陆兄想做长久生意,我已同他商议过,这几日请他回府住,即是方便带他去看药材,也是回报他帮我这一路,生意成与不成都无妨。」 他说得兴起,秦霁纵然起疑,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泼冷水,浅浅一笑,「原来如此。」 何家只有一辆马车,是秦霁来时乘的那辆。 秦霁先上去,何晟落在后面,正要跟上时,旁边的马车往前移动了少许。 陆迢半抬着手,挑起车帘,「何公子,我初来贵地,还有许多地方想听你提点,不妨上来与我同坐。」 何晟上了他那辆马车。 半路上,秦霁坐的那辆马车又坏了。 两处都停下来,小厮拎起散下来的车辕,满头大汗,「不该如此啊,前几日修过一遭,分明已经修好了。」 赵望上前拿过那个车辕,热心道:「我来看看。」 不出一会儿功夫,他将轮子重新安了上去,走到何晟面前,「何公子,这马车的滚轴坏了,这下是修好了,可再坐人上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掉。」 秦霁没地方坐了,何晟道:「那表妹与我们——」 赵望先一步打断,面露为难,「何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此次出行,唯独在行之一字上俭省许多,赁的这辆马车是旧的,只能坐两人。」 场面有些微尴尬。 赵望又道:「公子原来那辆马车其实也能坐,赶的快,半日的路程大约只会坏两次。人应该摔不伤。」 何晟当即拧起了眉,「这如何使得?摔不伤也不能让表妹上去。」 他说完一个愣怔,抬眼看见赵望不好意思地挠头,「尊小姐身体娇贵,自是不能上去,不过……」 赵望颇具暗示性地打量何晟一眼。 秦霁上了陆迢的马车。 他坐在对面,只在秦霁上去的时候对她微微一笑,再没有多余的话,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 秦霁一看见他,就想起那些荒唐古怪的梦,一路上都偏开脸,视线绝不肯落在他身上。 却不知道他在看着她,看着她冒粉的耳珠,指腹叠在一起,捻了又捻。 安静了一个时辰,陆迢的定力到底是不够。 他捉到她飘离的视线,「何姑娘在看什么?」 还是没有躲过去,秦霁松开攥着的裙边,手心已经有了浅浅一层汗。「没什么。」 「何姑娘到现在连看我一眼也不愿,可是还在介怀前几日的事情?都怪我当日眼拙,竟冒犯了姑娘。」 秦霁才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何况他与自己并不相熟,更无费心计较的必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她不上这个当,视线仍是望着一旁的雕花车轩,「我没有。」 陆迢适时停了话,心知再说下去必定遭她厌烦。 秦霁望着车轩外面的路,离何府已越来越近。她转回来,余光看见对面这人像是睡了,这才将目光停落在他脸上。 他姓陆。 可她想了一路,也没能想起一个像样的名字。 秦霁静静看着这人。 今日发生的种种,若说他没在其中使坏,她绝不信。 陆迢等了些时候,缓缓睁眼,极其自然对上她尚未移开的视线。 对视片刻,秦霁先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陆迢学她单手托腮,「什么问题?」 秦霁眨眨眼,看着他。 「声声是谁?」 第109章 黑瞳中黯淡一闪而逝。 陆迢搭在膝上的指腹悄然压紧,他含笑望着她,丹凤眸盛满柔情,「何姑娘真的想知道么?」 马车太小,两人分明是对坐,相隔亦不过一步。 刻意压低的话音送到耳畔时,还带着男人吐息中未散的余温,抹红了秦霁粉白的耳垂。 她脑海不受控制又浮现出梦中的画面,一幕一幕,如同亲歷。此时还添上了他的声音,变得越发真实。 浑身都在发烫。 陆迢饶有兴致看着两抹彤云浮上她的腮畔,缓缓启唇,「声声,她是我的——」 「算了。」秦霁开口打断。 她心跳莫名变快,前几日那样的不安重新冒出,直觉自己不能再听这人说下去。 陆迢挑眉,「怎么了?」 「不想知道了。」秦霁躲开他的视线,「总归是你认错人,我自幼在江省长大,从不认识什么声声。」 夜里的那些只是梦而已,梦当不得真。 秦霁一遍遍想着,过快的心跳渐渐平復下来。 陆迢颔首,不再接话。 车厢为桐木所造,桐木色调暗沉,此刻更是将沉闷的气氛酝酿到极致。 再有一会儿就能到何府,两人不约而同望向车轩外边。 迎面驶来一辆双马马车,华盖锦帘,马辔镶有镂金装饰,日光落在其上,高高挥起时尤为耀眼。 铺面而来的败家气息。 秦霁多看了几眼,她在这里生活三年,对这附近有所了解。不止这条街,就连黎州也没有这样豪富的人家。 稍时,马车在何府外停下。管家正在这里等着,他显然是刚送完客,见到自家马车出现,脸上的意外都来不及收。 「公子,小姐。」管家上前行礼,「你们竟一道回府。」 「我与表妹是巧遇。」何晟扶起他,问道:「李叔,刚才是谁来了家里?」 那辆马车正是从何府的方向过来,他也不曾见过。 管家觑向一侧的秦霁,道:「老太太几日前就在念叨公子,公子既回来了,快与小姐去看看她吧,省得她老人家连日里操心。」 「您说的是。」何晟被他提醒,忙回身,请了陆迢一道进去。 后院房里。 何老太太听说人都回来了,拭着眼角,掩去面上愁容。「把他们请进来。」 堂中,三个年轻人见礼之后,老太太叫人摆座,皆坐在下首。 对着大半年未回的何晟,何老太太粗浅问了两句,点点头。目光紧接着落向秦霁,是担忧的神色。 「雨儿,眼下怎么青成这样,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何老太太把秦霁招到面前,拇指轻揩过她眼下的两片乌青,「瞧瞧这眼睛,可是这几日听经去了,没能歇好?」 「我没事,祖母。」秦霁甜声应她,弯眼一笑,杏眸下两片乌青显出几分俏皮来。 老太太怜爱地看着她,「你这傻孩子,累成这样还来我这里做什么,趁着现在还早,快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秦霁依她的话,与採莲回了自己的院子,进屋便躺下来。 她这几日的确没歇好。但不是因为听经,而是因为那些怪梦。 或许是马车上的暗示有了效果,这回秦霁没再做梦,睡得极好,日暮才醒过来。 斜阳静静透进窗楹,金色的线越伸越长,落在白色的绣绷。採莲伏在榻上睡了,正轻轻打着鼾。 秦霁轻手轻脚,取来薄毯披在她身上,自己去到外间坐着,一边醒神,一边想着今日下晌。 何晟问管家来了什么人的时候,那管家避而不答,还偷看自己一眼。 这是为何? 之后走到祖母跟前,秦霁看清了她眉间新起的两道纵纹,显然不是开心的模样。 处处都是古怪。 半晌后,秦霁想起,老君寺取来的佛经掉在何家祖母房里。 採莲未醒,秦霁起身理裙,自己去了何家祖母的院子。 这个时候,下人都在抱房里用饭,外面不见人影。 正堂的门向两边开着,走进去她才发现,连採荷也不在这里。秦霁正要出声,先听到里面何家祖母的声音。 「雨儿是个好孩子,生的好,人也伶俐。我留她住了三年,又哪里捨得把她让给旁人?」 接着是何晟的声音,他似是不满,「那祖母为何还要应下这桩婚事?还是将表妹送去做妾,我何家几时缺了这些钱财?」 何老太太长嘆一口气,语重心长,「我们是不缺这个钱,可你知道来人是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 秦霁顿步,凝视着投在屏风上的两个身影。 她已经找到装着佛经的木匣,就放在四方梨木矮脚桌上,一眼就能看见。 秦霁没拿,也没继续听后面的话,直接回了自己院子。採莲恰巧在她进门的时候醒过来,她揉揉眼睛,「小姐?你去哪儿了?」 秦霁指指外面,示意隔间。 * 东厢客房。 这是何晟为陆迢安排住下的房间。 司午从后墙翻进来,面带急色。他进了正中那间屋,将得来的消息呈到案前。 「大爷,是六皇子的亲信。属下打探过了,六皇子被派到封地后,每年都要从各州纳五个民女为妾。今日他那亲信曾见过姑娘一面,知道姑娘待字闺中,于是把念头打到这里。」 陆迢提笔沾墨,头也不抬地问道:「何家人应下了?」 「是,民不与官斗,何老太太嫡亲的孙子在远县当差,她心底约莫不愿,但禁不住那边吓唬,当时就把姑娘给卖了。」 屋内只有笔毫划动纸张的声音,稍顷,陆迢将封好的信笺给他,「去松书那里取一样东西,三日内回来。」 松书在金陵,自黎州启程,沿路快马快船,三日不算为难。 司午出门后不久,赵望端着刚熬好的药进了房。 「大爷,这是大夫新开的方,药气是最轻的了。」 他一进来,屋子里便都是这股药味,陆迢攒眉,思量过后没叫他走。 「现在什么时辰?」 「酉时三刻。」 还早,陆迢接过药一饮而尽,压下满喉的苦味,去了窗轩处。 窗外枯黄的叶落了满地,再无其他花草。墙上覆着一层青苔,入秋后变成暗色,干瘪附着在墙头,沉闷无趣。 三年里,秦霁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什么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连一个能放心信任的人也没有。 今日那何家老太待她比亲孙还要热络,陆迢坐在下首,把秦霁看得明明白白。 她不自在。 前几日马车上与她遇见,那副打扮和行动,分明是想走。 陆迢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倏尔一顿。 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么?又或者,她都想起了什么? 今日秦霁说她在江省长大,陆迢清楚,这与那天一声声的表哥一样,都是为了诓骗自己。 原来再认识一次,她还是想同他撇清。 晚风吹进来,沁着丝丝凉意,身上药气被吹散的同时,陆迢胸口一阵发痒,忍不住掩唇,连串咳嗽从指缝溢出。 胸腔起伏震颤,撕扯着将愈的伤口,裂开一道道细缝。 痛也好,痛起来,反倒不那么难受。 待药气散尽,陆迢在衣箱里寻出一件月白菱纹直裰换上,在镜前坐了些时候。 秦霁看脸,表现得虽不明显,可于细微处的不同,陆迢知道。 譬如那个何晟,她喊得再亲切,目光在他脸上都是一滑而过,从不多看。 一个时辰过去,天黑下来。 秦霁从净室出来,长发还披散在肩头,湿漉漉往下滴着水珠。 到了屋外,她没让採莲跟进来,「你去歇罢,我擦干头髮就睡了。」 秦霁晚上一贯不要人伺候,是个极省事的主子,採莲并未多想,如往常一般自己回偏房。 蜕巾裹着湿发一遍遍揉搓,指尖变得皴皱,秦霁也没有发觉,视线停滞在一片虚空。 她本来就打算走,听到今日这话,更是非走不可。 今日看到的那辆马车,一派权贵之气,前面赶车的小厮都是高高仰着头,不拿正眼看人。 自己这回,一定会给何家人添不小的麻烦。 这样做算什么呢? 忘恩负义还是恩将仇报?总归都不是好词。 可是秦霁不愿意为这三年赔上自己一生。 她没有选过。 窗边飞过一只鹧鸪,断续的叫声让秦霁回过神来,一晃眼,烛盘上堆满了蜡油,只剩下短短一截烛芯还在苟延残喘。 夜已深,秦霁毫无困意。 她推开对着院中的支摘窗,翻了出去。 一轮圆月挂在茕茕夜空,月光浸透了秋末的凉。 秦霁走到院墙边,一抬头,身体里像是有某种记忆被唤醒,伸手攀了上去。 再醒神,她坐在院墙之上,抬眸便看清何府的各间院落,外面街道也能看到一些。 秦霁侧了侧身子,边看着那几间院落,边谋划几日后的出逃路线。 何府做着药材生意,前门临街,处处热闹,离衙门也近。 后门却截然不同,走个五里七里,便有一处矮山坡,那山坡归何家所有,早些年专门僱人在那里种了药材。 近年药材铺子生意冷清,那处山坡跟着荒废下来。 良久,秦霁嘆了一道,肩嵴微微松懈。视线随之下落,意外撞进一对漆黑明亮的瞳仁。 陆迢仰首对她一笑,「何姑娘,好巧。」 这算巧么? 是有人处心积虑才对。 三更半夜,也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秦霁默了默,决定不搭理他,回房里去。手撑在墙头缓缓折身,转到一半,她膝窝忽地一软。 脚下没有任何凭倚,离地面还有好长一段,黑漆漆看不清地面。 刚刚是怎么上来的? 秦霁坐在墙头,扣紧了砖瓦,一时不敢再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这样的高度其实摔不出重伤,只是……她余光注意着还站在原处的人影,他似乎在笑。 秦霁憋着一口气,扭头问他,「你还不走么?」 「我有一物尚未还给姑娘。」陆迢语气诚恳。 秦霁看向他的手,似乎真拿着什么,她提高警惕,「什么东西?」 陆迢掌心展开,里面是秦霁那天留在他车厢的银锭。 「是姑娘的钱,不义之财弗受,我特来还。」 这人一脸正直,好像这锭银子真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秦霁眉心蹙了一瞬。 院墙有些高,好在面前这人身量也不短,他递过来,是可以拿到的。 她小心翼翼弯下腰,伸出了手,纤白指尖几次经过陆迢掌心,却始终差着一点。 秦霁不想与他废话,小心往墙外挪了一点,再弯下腰,指尖总算能摸到男人的手。 接着,她便从墙头滑了下去。 衣裙被瓦楞勾破,人却毫髮无伤。 陆迢把她从怀中放下来,柔声问道:「伤着了么?」 极为关心的语气。 秦霁怔然一瞬,看向自己手上被捏出的五道指印,银牙紧咬。 无耻。 明明是他把她拽下来的。 第110章 「不用你多事。」秦霁退后一步,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听上去只有冷漠,「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投来的目光中充满防备,饶是陆迢再厚的脸皮,也免不了心里挨一顿刺。 他唇角弯出浅笑的弧度。「我想做什么?」 自然是抱她,亲她,和她云雨交融,共赴巫山。再用绳锁和她死死穿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三年前唾手可得的一切,现在是一样比一样难,与她接近短短一瞬都要费尽心思。 好在陆迢从不畏这些,尤其是与她相关时。 他乐于把心思都花在她身上,只有如此,才不觉浪费。 她退,他便进。 隔开的距离被陆迢重新拉近,他垂眸,漆亮的目光中带着探询。 「何姑娘,似乎很怕我?」 与和旁人说话时不同,对着她,他的声音总是柔和,像春日下一池被照暖的湖水,微风拂过,漾出一圈浅浅的涟漪,使人卸下防备。 秦霁未被迷惑,更加警惕看着他,「与你无关。」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她才不想和他聊闲。 秦霁缓了缓语气,「夜黑风高,陆先生身体不好,久站当心着凉。既是银子一事让您不安,趁现在还我,先生早些回去才是正经。明日药房掌柜可还等着带您去选药看药。」 拿回银子,她和他便再无牵扯。 陆迢只做未闻,指了指那面墙,道:「我帮你过去。」 「不用。」秦霁拧眉。 这人软硬不吃,惹得她有些生气,正要再说些什么,抬眼先看见远处的正朝这边靠近的亮光。 守门的婆子提着灯笼,瞧着身背有些佝偻,走路却是健步如飞。一面走,一面问道:「谁在那儿?又跑出去喝酒了是不是?」 这几日小姐出门,院子里其余几个丫头便懒散起来,半夜凑在一起喝酒玩牌是常有的事,她早就想治一治这几个没规矩的丫头。 刚刚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面院墙外边。 守门的婆子原想着抓个人赃并获,不想走近了,却是空无一人。她不敢置信,提着灯笼又把这周围巡视一遍,咕哝道:「真是我听错了不成?」 一片梧桐叶从枝头落在她身后,守门的婆子没有在意,快步离开了此处。 树上的秦霁松了口气,转过头,险些碰上陆迢的侧脸。 她一惊,着急忙慌松开揽着他脖子的双手,可腰肢还被人牢牢箍着。 秦霁低斥:「快放开我。」 陆迢依旧揽着她,「不是还没下去?」 方才为了不被发现,他们上了最高的那棵梧桐树,枝桠茂密结实,离地面也远着。 他说的不错,秦霁很识时务,胳膊重新揽住他的脖子,低斥:「快点下去。」 陆迢轻笑,想要亲亲她,低下头,唇畔先碰到她被吹起的一缕髮丝。 轻微凉意伴着木樨花香。 陆迢舔唇,舌尖无意捲入几根乌黑的髮丝,他含住轻抿,没有味道,只有她身上的香气。 勾的人心头髮痒。亲是不敢亲的,只好悄悄将她抱紧一些。 落地后,陆迢依旧没放秦霁下来,而是直到翻过院墙才松开她。 他主动退开两步,重新递出银子,「一时情急,多有冒犯。」 这会儿装的像个正人君子,语气还里满是歉疚,若不是秦霁腰间酸得厉害,都要被这副模样给矇骗过去。 她没应,陆迢便就这么伸着手。 秦霁以为这是撒气,却不知某些人求之不得。 好不容易才抱到她,就这么回去,陆迢怎么捨得。只是不好被秦霁发现,所以面上露出些微讪讪的神情,让她以为他在尴尬。 秦霁不喜欢生气,晾他一会儿便拿回银锭。银锭上有他掌心的温度,于是只用指尖捏着。 临走前,秦霁想再说些什么。 说自己已经想过很多遍,但没有一次能想起来,既然不相识,她也不会是他的故人,以后别再来惹她。 话到嘴边,秦霁又忍下来。 算了,总归自己要走,说出来或许更为麻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隔日便是何老太太的寿辰。 老太太七十大寿,何氏药铺在当地又颇有名气,赴宴的宾客如云,很快就填满正院。 笙乐彻耳,道喜不断,何氏名下的药铺均设义诊,拿药也无需费钱,何家在的整条街都跟着热闹了一日, 陆迢早先寻了做生意的藉口,今日不得不走个过场,跟着何家的掌柜去选药材。他这个过场走的还算认真,共看了三四家药铺,何氏药铺不大,可里面的药材都未掺假。 这样的世道,难怪在走下坡路。陆迢选定数十种药材,掌柜的则跟在他身侧列单子,单子越写越长,掌柜的越写越迷煳。 这位先生真是为了开药铺?怎么好些都是可药用的香料,写下来的这张纸倒不像採买单子,反而像个汤料方。 晚些时候,陆迢回到何府,里面的宾客已经散尽,院子里只有下人在收拾洒扫。 旁侧花木疏掩的花抟石小径深处,是刚刚从老太太房里回来的秦霁。小迳往前分出两条岔路,一条是去前院,还有一条是秦霁回自己小院的路。 她还未来得及走上岔路,急促的脚步声到了身后,何晟紧赶满赶追上她,「表妹等等。」 秦霁停下来,何晟额上跑出了汗,她看不过眼,递给他一条帕子。 「怎么了?」 何晟捏着帕子,只觉得无地自容,「我……」 他刚才清点礼单,何晟看到了那份几抬没记名的箱子,虽说那边赶着今日送来,但里面只装了些死沉沉的银两。可见丝毫不拿他们这样的人家当回事,表妹过去,不知要受多少苦。 他欲言又止,秦霁迟迟没等到他说出来,「若无事,我先回去了。」 她也看见了今日那几抬没记名的箱子,这会儿着急回去筹划逃跑一事。 何晟额上又冒出汗来,留也不是,放也不是,袖子里捏着的五百两银票变得烫手起来,给她又怕被看出端倪,只得点点头,「你,你回去吧。」 二人重新分开,越离越远,直至身影都消失在小径的两端,陆迢才冷冷移开视线,回到自己房中。 赵望端着药进来,「爷,大夫说您近来操劳过多,这药得换回原来那副。」 现在用的这副房子虽然药气不重,效力也不如原来那副。 陆迢不大在意看了眼,「过几日再换。」 他这几日常要见到秦霁,不好一身的苦药味。 秋末时候,天暗得快,转眼院子各处亮起灯盏。 用完饭,採莲收拾干净碗碟出了门,剩秦霁一人在屋内,腾出空来冥思。 若是能够,她自然打算尽早离开,便是今夜也无甚不可。 时间越晚,离开越难,秦霁清楚知道这一点。 可是…… 秦霁推开窗,望向昨日翻进来的院墙方向。昨夜那人守在外面,今夜他会不会也在? 她的机会很少,若是没有抓住,以后只会步履维艰。 秦霁拿着小剪,在灯架旁剪了两个时辰的烛芯,决定上床先睡。 一连两日,她请了安就回房,再不往外走动,只在回来的路上见过那人两次,都是粗略看彼此一眼,极简短地说上两句话,未见他有什么异常。 第三日,她走原路回来,连碰也没碰见他。秦霁长舒一口气,定下离开的时候——就在今夜。 何晟告的假只剩一日,明日他便要启程回任,府上在忙着为他送行一事。等他一走,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会空出来盯着自己。 秦霁这几日已经规划好了离开的路,钱财衣裳亦准备妥当,直待天黑,她如常打发走採莲,吹熄屋内的灯。 这日灯熄得格外早,陆迢揪下一片梧桐叶,目光落向墙头。 今晚,总不会守空了。 幼时读到守株待兔只觉荒谬,可如今几夜等下来,陆迢觉得自己已成了那枯等兔子的宋人。 唯有一处区别,他陆迢等的兔子,从来只有那一只。 不多时,白兔在墙边露出脑袋。 秦霁搬了小凳,用绳子系在凳腿,爬上来后,又将其提了出来,如法再从墙头下来。 她动作轻,没有惊动任何人,下来后将小凳放在另一边的墙角,自己调身往反方向走去。 简单绾起的男子髮髻,青绿粗麻的男子衣裳,里面实是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可脚下离开的步伐依旧娴熟又坚定。 陆迢人在树上,看得眼眶发酸,胸口也在隐隐作痛。 秦霁这样跑过几次了?每次都是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路上么? 她朝着的那个方向是何家后门出去的矮山坡,过了山坡,有一条小路,走上一天一夜,便到了黎州的一个渡口。 然而现在是夜里,前路黑漆漆一片,无有人迹。寻常男子也要望而却步的,她走起来不见任何犹豫。 陆迢吁出胸口的闷气,一跃下树,跟了上去。 念头变得很快。 秦霁出现之前,陆迢想劝住她,他可以解决她的困境。可秦霁出现之后,陆迢想的都是怎么帮她。 他的声声,该如愿一次。 他要送她上船,过金陵,去京城,把她稳稳噹噹送回家。 两人都没注意何府的动静。 秦霁步履不停,不知过去多久,抬头看,天还黑着,月亮从东边挪到了中间那处。 她也终于走到山下,矮山坡几年无人打理,走进山间,里面树影丛乱,杂草纷生,远比外面看去要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这个时节,里面的枯枝落叶堆了满地,踩上去,不可避免会发出咯吱的响声。 秦霁吹亮火摺子照路,有意循着杂草和落叶多的地方走,未几,她心口勐地一震。 不是幻觉,真有人在跟着她。 秦霁心口狂跳不止,不得不逼着自己镇定下来,藉着不亮的火光,她看准了自己要走的方向,继而毫无徵兆地,极快地合上了火摺子。 陆迢眉心突地一跳。 山上不如外面,能及时看到她人在哪儿。杂乱树丛挡住了月光,里面太黑,陆迢唯一能跟紧的只有秦霁照路吹亮的火摺子。 他怕隔远了找不见秦霁,又或是她遇着什么自己不能及时赶到,于是跟的比先时更紧,顾不上小心太多。 「是我。」已经看不到秦霁的身影,陆迢仍是朝着秦霁先前所在的地方走过去,一面朗声道:「我此次跟来是有事想求姑娘,绝无恶意。」 他的声音从身后错过,知道是这人之后,秦霁不像之前害怕,只有一点惊吓过后的余悸。 她屏住唿吸,并不回应,默默朝着自己先时记下的方向走。 陆迢却还在说话,他听见她的脚步声,自己吹亮了一根火摺子,边寻边道:「吹燃火摺子照着路,这里只怕有猎户布下的陷阱,别摔下去。」 他说的固然在理,可秦霁被跟了一路,并不能很好地保持冷静。 那人现在也盘桓在她周围,似乎越来越近,她现在想,比起被继续跟着,还不如掉下去干脆。 这样的念头只产生短短一息,下一刻,秦霁脚下便踏了个半空。 她紧闭着眼,知道自己躲不过,心头依然忍不住一滞。然而没有想像中那样可怖,摔下去的瞬间,月白衣角闯入视野之中,一股浅浅的药气把她围了起来。 秦霁过了一会儿才醒,睁眼时,四肢传来程度不同的酸痛。她试着动了动,并未伤到筋骨。缓缓撑坐起身,仰颈朝上。 夜空布满树影,只有巴掌大一块,缺了一角的月挂在上面,看的不是很清楚。 视野里更多还是周围黑黝黝的洞壁。抬起手,就能把夜空挡个严严实实。 这洞有些深,应是猎户捕猎时设下的陷阱。 秦霁浅嘆一道,所幸洞下没有兽夹,不然这回要吃大苦头。 想到这里,她倏忽一怔,迟缓地扭头。 旁侧,躺着和她一同摔下来的男人。 他还是护着她跌下来的那个姿势,还没有醒。秦霁艰难地将人扶起,在他身下找过一遍,确定没有兽夹后放下心。她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这个洞不大,宽仅能容两人,他大张腿脚躺着,占去大半容身之地。秦霁无处可待,只好跪坐在他身侧。 月光从树影的间隙漏下来,黑漆漆的陷阱里也能拾得一点光亮。秦霁垂眸,上身微倾,目光落在他脸上。 这个男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似忍着什么痛楚,眉心蹙在一起。 有记忆以来,秦霁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一个男人。 他于她而言,像一团重重的谜云。 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却会一直做那些梦。明明他说认错了,却总是跟着她,连掉进陷阱也要先护着她。 为什么? 秦霁直起身子,尚未理出头绪,先看到了掉落在一旁的木牌,上面繫着一根红绳。 照理这是别人的东西,秦霁不该多看,可她偏偏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薄薄的木牌上写了两个人名,旁边附有一行小字: 秦霁,陆迢。 丝萝永固,长长久久。 秦霁看了又看,这木牌上面的字,分明是自己的字迹。 * 何府。 何晟隔日便要离家,临走前夕,少不得留在何老太太房里多说一些话。 只是今夜,这话怎么都绕不开他的假表妹。 「祖母,我这里有五百两银子的私房钱,您替我交给表妹,我无颜再去见她。这钱是我的心意,叫她以后在王府里能有所傍身。」 「我自会为雨儿准备嫁妆,你快将这钱收起来,不可再提,否则什么时候害了你表妹也不知道。」 祖孙说话的空当,采荷急匆匆进屋,迎面跪在地上。 「老太太,大事不好,採莲说小姐不见了!」 第111章 林子里凉风不断,树上枝叶摇晃相碰,到处都是沙沙的响声,像极了四面有人在走动。 秦霁在洞壁试了几回,两手从白到黑,始终没爬上去。 月光越来越暗,不多时被乌云彻底遮住,洞底只剩下一片深黑,和停不下来的沙沙叶声。 秦霁摸出火摺子吹燃,在洞底边上挖了个小洞,将火摺子半埋进去,暂作烛火。 现在是走不了了。 她回到陆迢身边,依旧是跪坐的姿势,膝头轻抵着他的腰。 先前的木牌随手放在一边,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又一次落进眼底。 陆迢。 秦霁想了会儿,重新拾起木牌,放进陆迢袖口。她只当作没见过,也不认识上面的人。 他自己都说认错了人,不是么? 秦霁轻吐一口气,视线顺着上移,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漆亮的眼睛,正牢牢盯着自己。 心重重一跳。 他是几时醒的? 陆迢刚刚才醒,他做了梦,梦到这几日的一切其实是场幻梦,从未发生过,前胸后背早已浸满惊出的冷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洞内昏暗,微弱火光映出她的面容,他分不清是梦是真,只知道贪婪地看着她。 掉下来的时候陆迢给秦霁垫着,身上的牙色长衫沾满了泥土落叶,髮髻也有少许松乱,上面扎着两根杂草。 素日的端正仪容已经一点不剩,深邃五官木木楞楞没有反应,唯剩双漆眸还算有神,可是眨也不眨一下。 怎么瞧着像在冒傻气? 秦霁轻推了他的肩,「你没事吧?」 心底已经做好准备,若是摔傻了,她绝对不会管他。 陆迢怔然,半晌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碰到秦霁若有所思的眼神,他兀地咳嗽两声,摇头道:「无事。」 不考虑更早的原因,这人好歹是为护着自己才掉进陷阱,秦霁扶他坐起来,浅显地表示一下关心。 「这里太深,你有没有摔到哪儿?」 这话还有一个问法:她今夜到底能不能上去。 陆迢听了出来,微微垂首,对上她那双被烛火照亮的杏眸,因着男人突然靠近,瞳仁收缩又放大。 瞳仁中的黑色清润纯净,没有丝毫杂质,像一面镜子,将周围一切映照得清清楚楚。 秦霁先时还有些想笑,这会儿警惕地瞪大眼睛。 他要做什么? 她攥紧手心,想了许多应对之法,一种都还没使,先看到陆迢抬起了手。 他取下头上的两根杂草,理正发冠,又在她眼底确认一遍,方才坐直身子,与她隔开距离。 未出口的说辞通通化为沉默,秦霁用力抿唇,把两边唇角压平。 一定是刚刚憋笑被他看见了。 「好笑么?秦霁。」陆迢拍拍她的发顶,站起身,「笑完了我帮你上去。」 话音落地,两人都怔了怔。 太久没与她有这样的相处,陆迢心下被欢喜占满,忘形喊出了这个名字。 秦霁本就不信自己,这时只怕更要躲着了。 舌尖抵着上颚打转,陆迢一边琢磨找补的办法,一边垂首去寻她的眼睛。 目光相连,秦霁躲闪不及,眸中那抹慌乱被陆迢收入眼底。 她想起来了? 陆迢很快便否定这个念头,倘若真想起来,绝不会有今夜她与自己安然坐在一处,甚至还关心了一句。 在他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秦霁起了身,「怎么上去?」 洞外八丈,两个人影伏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司午侧过脸,看向对面的赵望,「咱们是不是该过去了?」 他从金陵取了东西回来,赶着去见大爷,不想先在这儿遇上赵望,这厢也不下去救人,光在洞外守着,一直到现在。 赵望拍拍司午的肩,「耐心等着便是,大爷醒了哪里还用得上咱们。」 他眼见大爷在姑娘院外守了三日,整天昼伏夜出,好不容易能和姑娘有这样一段独处的时候,这时候过去把人捞出来,不是缺心眼么? 司午没这么笨,「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此次回来我有要事得回復大爷,耽搁不得。」 赵望不以为意,「还能有什么事比得过姑娘?你也不分分清楚。」 司午回忆起这次途中所遇之人,心道未必就不要紧了,他摇摇头,「也罢,我等大爷出来。」 两人说完话,重新把耳朵贴回地面,不出一刻,同时抬头望向彼此。 「有人来了。」 笃笃马蹄和匆乱的脚步声穿过厚重的土壤,洞底听上去更为明显。 秦霁踩在陆迢肩上,才露出头,便看见远处密密麻麻亮起的火把。林间一片漆黑,这些红色的光点高高低低,像是一张网,不断在朝这边逼近。 这个时候,只会是何家的人。 秦霁扒在洞壁,只犹豫了一小会儿,继续用力往上爬。 俄而,她手上的力气像是被人卸下,掌心只能扒住一团空气。 陆迢察觉到这片刻犹豫,小臂横在她膝窝,把人接在怀里慢慢放下来。 「出不去了,何姑娘。」 用不着他说,秦霁自己知道。就算能出去也跑不了多远,那些人很快能追上来。 她心里憋着气,「你跟我一路,就为了现在来添堵?」 「并非如此,我是来帮你的。」知她现在难过,陆迢语气放缓,继续道: 「燕王底下的人挑中你去王府,又以何晟为要挟,何老太太不敢不应。你这一走,何家必然有大麻烦。可你不走,便要去燕王府那种脏地方。」 秦霁不说话,只攥紧了手心。 陆迢看见,牵起她的手腕,轻轻掰开几根纤长的指头。她才扒完洞壁,手上还黏着好些沙。 陆迢抽出帕子正要给她擦去,蓦地想起什么,抬起头,秦霁已经蹙了眉。 他把帕子放进她手心,克制放下手,不再有其它动作。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秦霁接过话,「办法呢?」 「他们只能找未婚女子。」陆迢低声道:「你可以先和我成亲。」 秦霁抬眸,在她开口之前,陆迢补充道:「是假成亲。」 快到秦霁险些没听清。 陆迢继续道:「我这里有一张盖了契的婚书,婚期在几日之后,你若愿意,便写你的名字。有了名目,何家只需将这婚书给那亲信看过,再赔上些钱财,此事也就揭过去了。届时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我不会拦。」 说了许多,却不提他自己要什么。秦霁还在疑惑,洞顶先来了两个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姑娘。」赵望和司午先跟她打了个招唿,接着看向陆迢,「大爷,那边——」 不必把话说完,他们迅速从陆迢的冷脸里得出答案,前脚赶后脚离开了此地。 秦霁和陆迢从陷阱出去,何家的人将将赶到附近,把他们围了起来。 为首的管家顾不得惊讶,上前对秦霁摆了个请的手势。 「小姐,夜深了,早些回府罢,老太太知道您出来抓兔子,心里正着急呢。」 秦霁默然,少顷,她应了声「好」 见没有闹出争执,管家松了一大口气。他抬袖抹去额上的汗,却没发现秦霁说话时望着的是另一个人。 一回何府,秦霁便被牢牢看了起来,屋子里间外间都有人守着,原先服侍她的採莲换成了另外一个侍女,还被告知每日往老太太那儿的请安也给免了。 秦霁没有多大反应,一切都如平常。 不是内心真有多平静,而是不习惯把内里的不安展示出来。 她想起自己上马车的时候,陆迢也被这帮人一併「请」回何府。 回程路上,他要了马,一路陪在自己那辆马车的旁边。秦霁一次也未往外看,却听见他低声说不必担心,一切有他。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依旧是辗转反侧。 四处都是乱麻,理也理不清。秦霁一早便知这人是团谜云,原本离他远远的,现在却不得不靠近他了。 * 陆迢那边,何家人一时拿他没有办法,这人不止是生意上的大主顾,身边那些带了功夫的侍卫更是不简单。 只客气地说请他今日先好好休息,明天到正堂一叙。 回到何家的客房,司午递上这次去金陵取回来的东西。 一封厚厚的信笺,里面是一纸盖了契的婚书。 上面的名字空着,年月也空着,陆迢当初被欢喜沖昏头,什么都想着要预备下来,到最后什么也没能用上。 他再看见这张婚书,恍若隔世。 司午又道:「大爷,松书还给了我一个包袱,里面说是衣裳。」 陆迢瞥了眼,「放着罢。」他继续去看那封崭新的,曾以为再也用不上的婚书。 每一句盟誓都在眼底过了一遍,抬起头,司午还站在面前,一双眼睛偷偷窥探着他的神情。 陆迢拧眉,「还有何事?」 司午拱手,神色颇为为难,「属下这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秦小公子。明日,他们应当就会踏上黎州的地界。」 是还在水上的时候,司午的船与另一辆蓬船擦身而过,对面船舷上站着个清朗少年,眼睛自带笑意,望过去舒服极了。 还没看上两眼,司午便亲眼目睹这少年的东西掉进水中,少年不会水,在船上干着急。司午于是跳了下去,后来被人盛情邀进船舱。 少年打扮普通,举止却热情有礼,不似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且他的神貌,也总让司午觉得似曾相识。 暗卫都有的本事,司午不动声色试探过后,猜出了秦霄的真实身份。他继续道:「秦小公子与另一中年男子同行,他虽未明说,可依属下看,小公子多半得了什么消息,是过来找姑娘的。」 陆迢捏着婚书,指节僵停一瞬,「下去罢,放你歇息五日。」 翌日清早。 陆迢去了正堂见何老太太,何晟还没动身,一道在正堂里等着他。 这二人没好脸色,陆迢态度亦是平平。 他这次来不为磋商,只是一场简单的告知。 「她不叫何雨,你们三年前把她拐走,现在又想将她卖出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陆迢呷了一口茶,心内火气难消。 有多少人都等着她,他们却把她拖在这种地方,欺负秦霁好性,还妄想借恩义的名头压住她? 若不是为了叫秦霁心里好过,他根本不会有这样久的好脾气,还来替他们家考虑后路。 堂中站着一排暗卫,何老太太面色铁青,何晟沉着脸,站在老太太身前。 「表妹当年奄奄一息,若非我祖母礼佛途中遇见,把她救下来,她哪里还能活到现在?陆先生今日这话未免太过咄咄逼人,我们救人还救错了不成?」 救人? 当初他的人手一夜之间把金陵都翻了一遍,若不是有意相瞒,他根本不会错过秦霁,错过这三年。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陆迢不愿再浪费时间。 「她只能跟我走,你们若想在燕王底下好过,便拿上这纸婚书,后日高高兴兴送她出嫁,燕王的人我来打点。若是还有话想说,我今日便带她离开,你们告状还是报官,悉听尊便。」 陆迢点了两张纸放在桌上,拂袖出门。 侍卫跟着散去,赵望留在最后,拿起桌上那两张纸,双手递至对面。 「老太太照顾了我们姑娘三年,苦劳不少。这里面还有在大通票号存了三千两银子,这份存票权作姑娘此次出嫁的聘礼。另外,我们同何氏药铺两年药材的买卖契也都算数。大爷他说话虽不好听,但好处都是实实在在,还望二位好好掂量。」 祖孙望着那张三千两的存票,对视一眼,一起沉默下去。 * 秦霁不知陆迢究竟做了什么,一日的时间都没到,那些看着她的人便撤出了院子。 当日下晌,便有一套崭新的婚服送到房中,还配了齐全的冠钗珠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按说她的婚事应该很简单。因婚书是假的,时间大约是今日才填上。纳采,问名,纳吉……六礼省去了五礼,只当以前有过,她与陆迢,只走迎亲这一礼。 秦霁原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可送来的这些东西一样比一样正式。 隔天晚上,她又在院墙边上见到陆迢。 他已经搬出何府,在几条街外新赁了一间宅子,两人要见面还有些费事。 秦霁仰着脑袋看他,「这些都是假的,对么?」 陆迢沉默了会儿,回答时语气半真半假,「倘若是真的呢?」 倘若是真的,她会答应么? 对视半晌,秦霁没答这话,扬起唇角回了一个浅笑。 第三日,是陆迢上门迎亲的日子。 黎州地小,六抬喜轿便能挤得街道通行不畅,只好又放下一抬。 起轿时,欢庆的笙歌铺延十里,布满了整条街。陆迢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容貌俊朗,英姿琅然,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他骑着高头大马,穿过两条街,拐过最后一道弯,停在了何府门前。 偌大的门庭,却像是生搬到这条街来的一般,冷冷清清的氛围与周遭格格不入,怎么都不像是要嫁人的。 凭身上的喜服再红,也盖不去陆迢阴沉的面色。 守在大门外的管家颤颤巍巍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先生,先生息怒。我们小姐她……她」 第112章 不大宽敞的山道上,一辆马车轧着道旁的杂草驶过。 秦霁半靠在车厢,眉心微颦,额心敷着一条热帕。半晌过去,疼痛稍缓,脑中也不似刚才一团乱絮,她才侧首瞥向自己身侧穿着桃粉裙衫的人。 从刚刚醒过来,他就抱着她的手在哭。头上扎着双丫髻,哭起来上面的珠串跟着一晃一晃。 若不听这粗犷的哭声,还真像个伤心的小丫头。 秦霁伸出一根细长的指头戳他脑门,「别哭了,好吵。」 少年抱着她的手哽咽,「姐姐,这三年……我真的好想你。他们都说你……你……」 秦霄一想到那个字,差点又哭出声,「姐姐,那托盘是不是砸疼你了?」 他来了黎州三日,前日在一个失意男子身后捡到一封信笺,认出上面的字迹与秦霁相仿,又打听到那个男子是何氏药铺的公子,说是告假的日子过了,两日后家中表妹的亲事都不能留下来。 秦霄登时眉心一跳,写信之人在纸上称唿的不正是表哥? 何家外面有人守着,秦霄琢磨两天,让扶风在墙头接应,自己扮成府上的侍女在今早混了进去。 他端着漆木托盘,托盘上是缀满珠饰凤冠珠饰,得两手才能拿稳。这样沉的托盘,就在他走到里间穿着大红嫁衣的人身后,撞见妆镜中那张美人脸时,落了下去。 秦霁被砸了个眼冒金星,怎么出来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手被抱得发麻,动了动,秦霄咽声,慢慢抬起头。 「姐姐?」 视野中忽然盈满少年的脸,他面像打翻了脂粉铺,之前涂的脂粉被泪光冲散,横流在端正的五官周围, 秦霁没忍住笑了声,这一笑,头疼好了些。从远到近,脑中的一团乱絮渐渐清晰,变成一条条形迹分明的线。 她慢慢念出少年名字,「秦霄?」 秦霄止住哽咽,要揉眼睛。秦霁挡住了,拾起一边的帕子给他擦脸,浮腻的脂粉抹到帕上,少年原本的容貌显现出来。 三年不见,他眉眼间褪去了分别时的稚气,肤色也比那时沉,多出几分男子才有的英气。 好像大变了模样,可只要看见,秦霁又能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弟弟。 她把帕子塞进他手里,「自己擦,我衣裳都被你哭脏了。」 秦霄揉着眼睛撇嘴,道:「我垫了帕子,不会弄脏,不信姐姐自己瞧。」 他垂首去提秦霁的袖口,双丫髻上挂着的流苏摇了摇,慢慢停下摆动。 秦霁与他一同垂首,看到了自己被提起来的广袖,他哭的小心,的确没弄脏。 大红的杭绸广袖,上面用金线绣着朵朵缠绕的并蒂花,缭乱人眼。 秦霁一怔,才想起自己原本还有一桩婚事。撩起车帘,外面是僻静的山野,不见有人。 「我从何家出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时辰。」 外面驾车的是扶风,半回过身道:「小姐,这截山路快走完,前面是一个路口,过了那儿,咱们又能回到小路,两个时辰便能上船。」 秦霁思量少顷,「再赶快一些,我已经好多了,回去要紧。」 「是,小姐。」扶风听出她语气里的隐忧,赶着马车又快了些。 车辕辚辚往前,暮秋的山景从车轩一幕幕轮换而过,秦霁收紧掌心,攥住了嫁衣的丝织裙边。 陆迢这几日的所作所为让她费解。 三年过去,他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么?今日这一出,又是为的什么? 右肩被安抚似的拍了拍,秦霁扭过头,秦霄在对她笑,微沉肤色底下亮出一口白牙。 「姐姐别怕,有我在呢。」 秦霁也没害怕,只是想不通,她倾身扶正少年髮髻上的银钗,眼眸弯弯。 「知道了,好妹妹。」 马车从一条小巷钻进主街,混在周遭的车马人流之中,顺利驶过路口,上了一条山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原本好好驶着,扶风忽然喊道:「公子小姐坐稳了!」话音落地,车厢勐地一晃,朝前陡然快了起来。 秦霄脸色一变,撩开车帘往后回看,后面是一队侍卫,约莫十余人,各个腰间都挎着长刀,纵马追在后面。 笃笃马蹄声越逼越近,马车眼看就要落了下风,秦霄坐回来,急道:「姐姐,马车跑不过他们,我们换下衣裳,扶风哥哥护着你乘马先走。」 扶风在外头也觉出不好,拔剑要砍断马车上的栓绳,「小姐公子,你们骑这匹马先走,我拦住他们。」 这两人前话赶着后话,说完各自就要动作,秦霁一面按住秦霄半解的裙衫,一面道:「扶风,你只如先前赶车即可,慢一些,我头快晃晕了。」 「可后面那些人都是……」 扶风尚有犹疑,然而对上身后明亮的眼睛,他改了口。 「好」 车厢里,秦霄重新系上裙带,「姐姐,我看见后面骑马的人里有一个穿着喜服,他是个讲理的人么?可会放你走?」 虽说爹爹现在官復原职,拐带官家女子按律法可判重罪,可他们现在远在黎州,势单力薄,这帮人若是不守王法,吃亏的总是他们。 秦霄想了想,又说:「若是他们非要带姐姐走也不怕,我跟你一起,让扶风哥哥去搬救兵。」 秦霁托腮,还未答一字,两侧便踏过阵阵马蹄。接连几处吁声过后,他们的马车被团团围住,停了下来。 扶风紧盯着面前那身穿喜服的男子,见他还要走近,蹭一声拔出腰间长剑直指过去。 剑鞘抽空的瞬间,周围声声清脆的剑鸣紧跟而上,扶风颈侧围上了一圈刃光,手上剑锋却是一寸未退,依旧指着对面。 陆迢从始至终只看着马车,脚步未停,丝毫未有避让之意。 剑刃离他越来越近,赵望见状,剑锋直接贴上扶风脖颈,厉声警告,「把剑放下!」 扶风置若罔闻,手上迸出的青筋透出杀气。 「住手。」剑拔弩张之时,车厢一道女声传出,青布帘子跟着动了动。 陆迢抬手,一众侍卫收剑入鞘,往后退开十数步,背过身去。扶风怕误伤身后之人,也收了剑。 青布帘打里边掀开,陆迢望过去,却见下来的人头顶双丫髻,一身桃粉撒花褶间裙,抬起脸却是与这一身娇俏全然违和的沉色面庞。 秦霄不曾见过陆迢,也不知这人就是秦霁刚刚问起的陆大人。对上他灼灼的视线,拧起了眉,一时不放心把秦霁一人留在马车上。 身后传来轻声催促,秦霄无奈,走到陆迢跟前,合手行礼,「大人,我姐姐请你上去说话。」 穿着打扮虽然古怪,但举止斯文端正,是个风度少年。 陆迢颔首,与他错身之时,蓦地听这少年咬牙说道:「不许对我姐姐放肆。」 陆迢侧首,才发现他眼睛有些肿,应是哭过一场。并不应这话,只淡淡收回视线,撩开车帘。 秦霁端坐在里面等他。 她今日一早便被拉起来打扮,换上了繁复的喜服,又是画眉,又是上胭脂。打扮出来的人儿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姣好脸蛋被未簪钗冠的一头乌髮衬着,越发惹人心意频动。 早在榴园,陆迢便想过秦霁穿嫁衣的模样,然而想了那么多回,都不及今日一见。 对上那双眼睛,只片刻,陆迢便知她记起来了。 他明知今日一切都是假的,也知他弟弟找来了黎州,可在何府外听说她不见了,心内依旧急如火烧。 陆迢心里终是存着一丝侥倖,想趁秦霁失忆换一个合适的开始,可还是差了一步。 她记起来了。 秦霁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回头。今日追到这里,已经失了分寸。 他怔在原处,久久没动,秦霁抬手替他掀起帘子,陆迢才回神上了马车。 他与她相对而坐,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如哽住,无从说起。 秦霁放下车帘,想这人应是追了一路,身上的喜服多出道道皱褶,额上挂着层层细汗,陆迢少有这样不体面的时候。 她新取一条干净帕子,叠起一角替他擦汗。 秦霁的动作轻柔,擦的也仔细,绸帕点在额头,像被猫尾轻轻扫过,还带着她袖角的浅香。 他们离得很近,陆迢抬眼就能看见她细密的长睫往上捲起。她擦完将要坐回,他握住她的手腕。 「秦霁。」 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透着低哑的磁性,像被沙砾磨碾过一番,乍一听,带了恳求的意味。 求什么呢? 手里的帕子落了下去,秦霁攥紧拳心,默默看着他。短暂一阵对视,陆迢松了手。 秦霁在他对面坐下,唇角翘起一个浅笑,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要嫁给你了。」 穿着喜服的姑娘眼波似水,一如当日情意绵绵送他出门的时候。可说出来的话偏偏无比扎心,跟淬过毒似的。 陆迢嗤了声,暗嘲自己不自量力,什么都没准备就来接她的刀子。 「今日本也不能当真。」他佯作轻松无事的口吻,「现在要回去了?」 「嗯。」 「黎州离京城太远,你们姐弟上路多有不便,过几日我送你们。」 「不必。」秦霁应得很快。「陆迢,有些事我要与你说清楚。」 被拒绝完全在意料之中,陆迢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你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听秦霄说你高升了,现住在京城。那我们以后——」 听她提起以后,陆迢一顿,抬起眼皮。秦霁也顿在这里,渐渐敛起眸中笑意,再抬眸时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 「我们以后不要再有牵扯,就当是好聚好散,以前那些就一笔勾销,行么?」 话音落地,陆迢一阵长久的沉默。 「没有别的话了?」他艰涩开口。 「没有。」秦霁如实道。若是今日没被拦住,她连这几句话也不会和他说。 陆迢亦从她的回答中知晓这点,偏首望向车轩,「明后两日有雨,不宜行船。」 他拾帘下了马车。 第113章 黎州,陆迢的住所。 已经入夜,卧房正亮着灯烛,烛光投在窗纸上,金箔剪的双喜字样贴在四处,反出灿灿耀耀的光。 原是院子里一派喜气,可赵望端了刚熬好的药站在外边,只感到阵阵冷清。 今日原该是大爷和姑娘新婚的日子,虽说只花几日作戏,但这院子里里外外,每一处都是按照新婚的规矩装点。 三日的功夫,却连姑娘的影子都没等到。今日打外面一回来,大爷便摔门进了屋,直到此时也没传出任何动静。 赵望在房门外犹豫良久,抬手敲响了门环。 「进来。」 里面的声音一如平时,赵望松了口气,推门进屋。 「大爷,这是刚熬好的药,您趁热喝。」 陆迢已经换了一身牙白缎面宝格纹长衫,端坐在临窗的小案前,屈指敲了敲楠木案面。 赵望将药放上去,陆迢喝完,问道:「替何家交涉的人如何了?」 「燕王的这位远亲急功近利,他这趟本想带姑娘去……这次没成,因着何家失信,张了不小的口,要两千两,咱们的人给了钱,他没再起疑心。」赵望又补充道:「咱们派过去的人都是生面孔,不曾与燕王打过交道。」 大爷明面上不曾与燕王起过冲突,可近年这一桩桩的事情,多少漏了些口风出来,两人私底下也算是结了怨。 过来江省,大爷没有大张旗鼓,缘故之一就是为了避开燕王的风头。此次为了何家的事过去交涉,虽然只是燕王的一个远亲,也不得不小心应付,故而让对方有机会敲上一笔。 陆迢神色淡淡,「燕王的人未必没有察觉,去收拾行李,留一个人看着何家随时报信,明日离开黎州。」 赵望一愣怔,一想也是,今日闹出的动静可不小。随即拱手应声,退出了屋内。 卧房中重新回归寂静,漆金缠枝花灯架上的红烛已经挥去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在火芯的炙烤中煎熬。 听到门外脚步声远去,陆迢面色才缓缓沉了下来。移步去到屏风后头,八尺高的木楎上挂着他今日穿的那套喜服。 这是当年在金陵备下的,绣娘在花纹上费了不少巧思。乍一眼不见稀奇,只要一对新人站在一起,两人衣裳上的连理枝纹绣便能相连,合为一簇。 陆迢伸手抚过,只觉上面微微凸起的花纹有些刺手。 她今日便是穿着与之一对的喜服,与他说好聚好散,一笔勾销。 说完这样冷冰冰的话,甚至还要问一句行么? 简单直白的两个字,没绕一点弯路就问了出来。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却叫陆迢如鲠在喉,答不出来,唯有胸口滚过一阵炽烫,叫他难受到现在。 她不在的这三年,他尚且做不到放下,如今她回来了,他又如何能轻易作罢? 不时没想过,而是做不到。 * 与陆迢分说清楚之后,马车便离了路口,驶到渡口附近,已是黄昏时分。 秦霁三人找了客栈落脚,在掌柜的簿子上开了两间房,秦霁一间,秦霄和扶风一间。 晚上,秦霁留秦霄在房内用晚饭,饭后,将这三年家里发生的事粗略问了一通。 「那师父呢?你与他一同留在南边,现在师父在哪儿?」 「师父留在金陵,这次过来,只有我与扶风哥哥。」秦霄喝下一盏茶。稍稍解渴后又道:「姐姐,我找到你的事还没告诉爹爹,你可要给他写信?明日一起送去镖局。」 「要报平安的,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屋歇息。」 「哦——」秦霄拖长尾音。 一旁的烛火暗了下来,秦霁拿起铜簪去拨灯芯。余光里秦霄一动未动,坐在原处。抬眼瞥过去,发现他满脸都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姐姐,今日那个要同你成亲的人究竟是谁?听他说话还有几分京城口音,以后不会再见到他吧?」 这个问题来的猝不及防,秦霁一怔,错手掉了铜簪。 「他是……」秦霁试了几回,才说出口,「他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今日的婚事是假的。」 秦霄望一眼桌上的簪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秦霁清咳两声,认真叮嘱,「今日我和他的事情,不许告诉别人。爹爹也不行,记住了么?」 「……」 只犹豫一会儿,秦霁的份量便占了上风,秦霄再度点头。「姐姐放心,你既然不想,我什么不会说的。」 秦霁送他出了门,梳洗过后,屋内的灯烛又暗上一截。 床上整齐叠放着一件嫁衣,今日一踏进客房,她便换下了这件朱红色的繁复裙衫,放在这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白日的事情还歷歷在目,秦霁拉着帘帐,怔在了原地。 和陆迢的事情,她不想再让别人知道。那是她不光彩的一段过去,回忆里横落一点的污迹。 自始自终,秦霁就没打算带着这样的关系离开金陵。 只是……他是怎么想的? 马车上,陆迢还没回答自己就走了。 秦霁抱起嫁衣,尚在发怔的空当,瓦檐落上淅淅沥沥的声响。 走到窗边,丝丝凉意铺面而来,外面下起了雨。她忽然想起来,陆迢并不是一句话都没回。 他说——「明后两日有雨,不宜行船。」 这是应,还是不应? 半晌过去,秦霁倏地发现自己竟花了这样长的时间去想陆迢,一时觉得浪费又心堵,抬手关上了窗。 第二日,小雨变成大雨,雨势瓢泼。秦霁未能启程,暂留在客栈。 瓢泼雨幕下,却有一辆马车顶雨而行。 秦霁在客栈下边听旁人议论这件事,全没上心。世上事何其多,有一两人着急并不奇怪。 回到客房,她推开临街那面墙上的支摘窗透气,不意低头就看到旁人口中的那辆马车。 车厢四面裹着油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车轩处空着,竹帘半卷,从里面漏出一阙暗影。 马车很快驶过这条街,车后跟着的两道水花随之消失在街角,秦霁站在窗边,缓缓舒了一口气。 * 马车里,密密斜雨飘进车轩,沾湿了陆迢半边下裳。葭灰的杭绸被雨浸过之后,变成了鸦青色,微微有些发闷。 转过街角,陆迢放下竹帘。竹帘碰上车轩,轻微一声响,马车驶得快了起来,在雨幕中掀出一道白浪。 不久,就有马蹄笃笃踏过白浪经过的地方。头戴雨苙的瘦长男人望着前边将要在视野内消失的马车,咬咬牙,挥鞭跟了上去。 出了城,马车走上山路,赵望拉紧缰绳,低声问道:「大爷,后面的人如何处置?」 「按原定的路走,让他跟着。」 赵望闻言不再去管身后,定下心继续赶马。如大爷昨夜所料,燕王的人果然对他们有所察觉,今日一早,宅子外便围守了几个耳目。 但这事儿,赵望私心觉着,未必是燕王那边有多敏锐,而是……而是昨日大爷没娶到人的事实在是出了名,这个出名程度,说是名声尽毁也不为过。 比当初金陵风传大爷收了花娘做外室的事情还要传得深远,也不知那事是谁嘴碎,到现在大爷都没能洗清。幸好这回出来用的是假名,不然大爷可真是英节难保了。 陆迢坐在车厢内,尚且不知有人为自己操了这么一圈心。 手里书卷翻完一半,他抬帘望向外边,深秋的山野漫黄一片,在雨中发散着濛濛雾气。 已经出了黎州地界。 此次来江省巡查,圣上给的时日宽松,暗卫这些日在其余几州探查得来的密信存放在对侧坐席上的木匣里,昨夜尽数看完,没有几件要紧事。 即便如此,路上也赶不上她了。 雨丝渐细,陆迢揉起了眉心。他原本想的多好,把秦霁先娶回来,在此处待上几日。等他办完了江省的事情再送她回京,亦是顺路。 如何不算一个好的开始? 可是晚了一点。 偏偏晚了一点。 天知道昨日在马车上他有多想带她走,到底是忍了下来。 事缓则圆,不能急于一时,惹恼秦霁只会得不偿失。 陆迢一遍遍提醒自己。 * 两个月后,巡查江省的事宜结束,陆迢回到京城。 京城的雪早,下过一场又一场,遍布整个冬日。陆迢的马车行到城外,天上地下,满目皆是皑皑白雪。车辕在雪面滚过,轧出来两道深深的辄印,能陷进半只靴子。 马车特意绕路经过了永昌坊,行至路宽处,陆迢掀帘,只见那间宅邸已经换上秦府的门匾,从外看去如旧庄严古朴。 又往下扫了一眼,台阶上干干净净,未有积雪。 陆迢一顿,接着目光便扫到了停在侧门的马车。 果然有客。 已近酉时,这个时候只怕还要留人一起用饭。就不知是谁,能在秦家留到这个时候? 行过永昌坊,陆迢叫停马车,招来暗卫吩咐一番。 两个时辰后,暗卫带着消息进了主房。陆迢正对着书案临字,头也没抬,「说。」 暗卫道:「回大爷,今日上秦府做客的人是李思言李大人。」 「他几时走的?」 「就在刚刚。」暗卫拱手道:「秦大人亲自送他出的门。」 陆迢手上停顿片刻,仍是心平气和的神态,「出去吧,明日找司午领赏。」 暗卫一喜,连忙退了出去。 房门从外合上后,陆迢方搁下笔,上半张纸的字遒劲有神,笔锋凌厉,与之相对,下半张犹如铺开了一团浓墨,几乎辨不清字形。 陆迢目光停落在一侧木匣里的纸张上,盯了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新取出一张纸,铺平临字。 * 京城这场大雪落了十数日,天边才现出一轮晴月。 秦府。 秦霁小院里的灯还亮着。 京城一连多日都在下雪,院中的雪越积越多,彩儿白日无事,用它们堆出了好几个雪狮。 好不容易雪停,掌灯时分,她玩性又起,带着新买的小丫头环儿在院子里打雪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秦霁怕冷没出去,只披了裘衣倚在窗边看她们闹。 这三年彩儿被清乐收在身边,没有许人,仍与以前一般留着些孩子天性。秦霁回到京城是月余以前的事情,清乐没几天就得了消息,来府上做客,顺道将抽抽嗒嗒的彩儿也送了回来。 院子里雪球一来一往,梅树的枝桠也不时被砸中晃动,两个没什么准头的人追打半天,啪嗒一下,总算有人中了招。 天色太暗,彩儿光顾着笑,提灯走进才发现是屋内的秦霁头髮上挂了白。 「啊!小姐!」 她丢开灯跑到屋内,和环儿一道解开秦霁的头髮,梳掉乌髮上的雪粒。 没过多久,秦霁自己打发她们去睡,自己拿着蜕巾擦头髮。环儿歇下了,彩儿出去后又端来一碗热姜汤。 秦霁失笑,「我哪里有那么娇气?」 「小姐前几日不是还说不舒服么?府里堆了好几张帖子,你一个也没去,清乐县主昨日还派人过来问您好没好呢。」 秦霁指尖无意识摩挲温热的碗壁,微微有些心虚。 她其实哪里都好,没有一点不舒服。不出门只是因为前些日听说陆迢回了京,不想碰到他。 秦霁还记得,她回京没多久,便听清河提到了陆迢,知晓他如今在任刑部侍郎,声名赫赫,风光无限。 当初把自己送上通缉令的那桩冤案,亦是由他在两年前亲手查清,洗明清白。连父亲的案子,也有他的手笔。 「我在家中的时候听父兄提到的,他们转头又说无缘无故,陆侍郎没理由这么做,也许是有人捕风捉影。」清乐当时咬着糕点,不过是信口一提,秦霁却能在回忆里找到对应的片段。 在榴园的时候,他拿走她写的假调令,答应会帮她。 爹爹的案子没有这么容易清算,背后推动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知道的越多,秦霁想的也越多,索性不出门,彻彻底底避开这人。 她小口喝着姜汤,猝不及防对上面前一双亮晶晶的眼,彩儿烂漫一笑,道:「小姐快半个月没出门,家里已经堆了好些邀帖,不管去不去,多防着些总没错的。」 秦霁不知时间过得这样快,有些惊讶,「已经半个月了么?」 「是呀。」彩儿说完,忽地想起什么。 「昨日李大人过来,叫我问小姐一句『上次说的事情可还要办?』。我不知小姐问的什么,便只答了您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他听完就变了脸色,又要细问,也就是被老爷撞见才没继续下去,我瞧着他是想关心小姐呢。」 李思言? 他在南边待了三年,只比她早一个月回京,已调任京城兵马司的卫指挥使佥事,最近因一桩仇杀官员的案子与爹爹往来频繁了些。她前些日也与他见过两回,还托他帮忙,这几日竟然全都忘了。 「怎么现在才说?」秦霁咬住唇瓣,有些丧气。 彩儿绕到她身后,替她揉起了肩,告饶道:「小姐前几日说过的,叫我接下来五日都不要再提这些请帖见面一类的事情,我数着日子,才等到这会儿。」 秦霁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彩儿见状,偷偷笑了声,挤眉弄眼道:「小姐放心,李大人昨日那副模样显见就是放心不下你,他用不了多久还会过来的。您只在府上等一等就好了。」 都不用抬头,秦霁便能知道彩儿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喝完姜汤,秦霁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彩儿满脸狐疑,显然不信。 她记得当初在京城,李大人还是指挥使的时候就对自家小姐不一样,那会儿御史府落难,他却上门来抓无赖,还替小姐扶过梯子。 现在小姐找了回来,他那天过来还与小姐说了会儿话。动辄就往这边院子望一望,如果不是对小姐有意……何苦给自己添麻烦? 「那他上次找小姐做什么呢?」彩儿想不出,好奇问道。 「不是找我,是找秦霄。」 李思言前阵子往府上来的勤,前次秦霁在正房外遇到了他,同他道谢时被秦霄看见,这小子知道了他们认识。 秦霄近来想学弓箭,京里最适合练箭的地方,莫过于校场。他知道李思言以前是武将,进出校场方便,便想找他来教。此事若让爹爹去说未免有以职压人之嫌,秦霄索性央上了秦霁。 之后李思言过来府上,秦霁等在侧门跟他提了此事,想请他找一个能教秦霄练弓箭的人。 李思言当时说稍等一等。 隔日,秦霁知道陆迢回京的消息,便把此事给忘了,一直到现在才想起。 秦霄出门前把这事儿交代给她,眼下只怕还在学塾巴巴等着好消息呢。 彩儿则听得云里雾里。 小公子回来还没过几日,便被老爷送去了松山学塾,半月才能回来一次。 李大人满打满算与他也见不上几面,找他做什么? 秦霁趁机喝完姜汤,把空了的瓷碗送进彩儿手里,捏她的脸,「不要想了,这个时辰还是先回房歇着罢,再想下去该掉头髮了。」 「啊?」彩儿大惊,捂住自己的髮髻,「我不要掉头髮!」 秦霁忍住笑意,严肃道:「那快去睡觉。」 廊下很快出现哒哒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秦霁在榻上坐了会儿,洗漱一番,吹灯上了床。 她也害怕掉头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翌日,雪日初霁。 秦霁在家,将这几天收到的帖子拿出来翻看。 当初一张通缉令,让她在京城出了一番名。秦霁消失三年,这次回来的消息传得奇快,没多久京里都知道了。 刚回来那几日,传她闲话的人实在是不少,有说她沦落风尘揽客为生的,也有说她给人当了外室的。秦霁出门一趟,能听回来三种说法。 好在闲言碎语虽多,但都没传多久,就被哪家新出的丑闻给盖了过去。 数了数,共有七封。各色各样的花帖,上面留的香气亦不尽相同,多是以前在闺中一块儿顽过的姑娘,听说她回来,怕她不适应,特特写了帖子相邀。 帖子上时候早的,彩儿都以秦霁身子不适为由推拒过一遍。 剩下的这些理由都寻常,看花的,赏雪的,听戏的……秦霁拆开下一封,看到上面的百日礼三字后顿住,默默放在旁边,去拆下一张,这次直接睁圆了眼。 「周岁宴?」 她也到了收这种帖子的年纪?移眼去看右下角,上面写着王澄儿。 上一次见她,还是几年前送秦霄离开京城那天,王澄儿一口一个姐姐,非要上自己的马车。 她似乎比自己还小上一岁,秦霁不由轻嘆,「好快。」 「小姐,这可不算快。」彩儿立在一边,拿着新在院子里采的梅花给她戴上。 「王小姐成婚一年才怀上孩子,这事放普通人家也没什么,偏偏她的婆家是个势力人,没怀上的一年到处拿这个说事,我在县主身边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哎呀我说岔了,不是这个『快』。」 想起来秦霁不爱听这些,彩儿改口道: 「小姐,与您同年的其他小姐们,大多在前两年就嫁了出去。现在有孩子满月周岁过来请您,一点也不稀奇呢。等过了年,老爷定然也会给小姐留心的。」 这话秦霁也不爱听,她别开脸,「去叫门下套马车。」 「小姐现在要出门?」 「嗯。」 秦霁应了声。 陆迢回京已有半月,他现在长住京城,自己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总要面对的。自己之前已经说清,他该明白才是。 再者,秦霁垂首看向手中牙白色的素帖。 这才是她出门的真正原因。 帖子是清乐给的,邀她上晌去新开的戏楼听戏,还煞有介事地在帖子上提了一句事不过三。 漫漫的日光透过窗楹,落在案面,微微有些刺眼。 时候不早了,秦霁提裙起身,得快点儿过去。 戏楼离秦府不远,马车弯弯绕绕驶过两条街,便在道旁停下。 这座戏楼地段不怎么好,布置装饰却别有一番风情。大门两边各栽一株玉兰树,冬日无花,空堆了满枝的细雪。晴光洒在上面,折出一片粼粼闪烁。 外有冬枝载雪,内有水流山石,高低相伴的楼榭间,隐隐传出伴着月琴弦声的唱词,悠扬婉转,是江南唱腔。 秦霁还未走近,便在戏楼外遇见了一个熟人。准确来说是两个,跟在后面的且青她也认识。 且青亦看到了她,快步赶至李思言身侧,小声道:「主人,秦姑娘在那边,她好像在看您。」 主人年纪也不小了,可这三年,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家中老爷夫人问过也都是推辞。且青一直不解,直到前些日,主人亲自去挑了一把弓箭,说是给秦小公子准备的。他才明白过来,主人心里记挂的原来还是秦姑娘。 果然,他刚说完,李思言大步流星的步伐便停下来,顺着他说的方向看了过去。 视线猝然相遇,秦霁停下来,对他笑了笑。 李思言先朝她走去,两人一道站在戏楼外。 他问道:「前几日去府上,听说你病了,现在可有好些?」 且青听了一惊,主人竟然说出一句既没有什么事,又能让人接下去的话。 「只是风寒,已经无碍。」秦霁今日着绥蓝暗花对襟小袄,领口围了一圈软绒绒的兔儿毛,衬得面如桃瓣,眸若含星。 李思言微怔片刻,转眼去看一旁的玉兰树枝。 秦霁问道:「彩儿昨日说大人有事找我,可是与秦霄有关?」 李思言点头,耳廓热意缓和之后,说:「令弟学弓箭一事,这次暂安排在廿八廿九,不知他有空么?」 廿八廿九,正能合上秦霄学塾放假的日子。 「有的。」秦霁仰面,对他浅浅一笑,「多谢大人费心。」 「举手之劳。」李思言看向戏楼,他今日到这里是为公务,她应当是有约而来。李思言不想耽搁她,告了辞,才折过身,便听到秦霁往前踏了小步。 「对了大人。」 他停步回身,见秦霁站在原处,「忘记问大人给秦霄找的老师是谁?他回来也好准备拜师礼。」 「是我。」 秦霁双眸放大,站着没动。 李思言看着她意外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拜师礼随意些,别叫人抓住把柄就好。」 「……好。」 秦霁抿唇,笑意仍止不住,从弯弯的眼角眉梢露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戏楼。 且青紧步跟在李思言身后,后背有些发凉,他打了个寒噤,却没多想,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李思言的喜宴都要准备些什么。 无人发现,曲意楼外他们刚刚站过的地方,有另一道影子覆了上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地上薄雪未化,垂眸便能见到两个相对而立的足迹。 原来方才他们二人离得有这样近,你问我答,言笑晏晏。 陆迢以前竟然不知,冬日的阳光,也能有这般刺眼。 第114章 曲意楼,二楼看台。 屏风隔出了一个个雅间,秦霁才上来,屏风内的人便耐不住探出头。 「声声,快来。」清乐沖她招手。 两人一处坐下,清河捧起她的脸看了会儿,满意点头,「病都养好啦?」 「好着呢。」秦霁抬抬下巴,像只得意的波斯猫。 气得清乐把她扑倒在看戏的坐榻上,两只手齐齐上阵,挠她的腰,「那你还放我鸽子!」 屏风隔开了三面,下面又在唱戏,笙箫管弦齐聚,哪里都听不见两个姑娘的动静。 秦霁强撑了好一会儿才跟她求饶,笑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清乐……清乐姐姐,我错了……」 清乐这才罢手,笑嘻嘻把半倒在榻上的秦霁给扶起来。两人对坐,互相打理彼此的衣襟头髮。 台下的戏子唱完了一出,台下喝彩不断。银钱落入瓮中的声音叠叠涨涨,许久未能停下来。 清乐也取出荷包,把里面的银子一股脑倒进面前的铜瓮中,「这家的戏子是江南人,戏本子也是江南新出,听起来倒还新鲜。」 她说这话时望着下面的看台,柳眉微压。 秦霁捏捏她的脸,「怎么了?想什么呢?」 清乐仍是望着下面,半晌,粉衣的小生退场,她缓缓嘆出一口气。 「我在想……挑哪个戏子带回去放在家里才好。」 她语出惊人,秦霁缓缓提上一口气,「啊?」 清乐去年年初成亲,对面是兵部尚书的长子。虽未亲眼见着,也听彩儿提过,他们夫妻相处融洽。 秦霁极力忍住语气里的惊讶,可仍是逃不过清乐的眼睛。 她已是妇人,哪里能不知这样的眼神是误会到了何处。 「是家里太冷清了,原先养的那帮戏子只会唱一些旧戏,夫君与我商量着再换一拨。」清乐解释完,扑哧一声乐出来。 「声声,你学坏了。」 看台的戏子换了一拨,咿咿呀呀又唱起新戏,这一出唱的是县令为自家独女招女婿的戏。 清河这是第二次听,跟着哼了两句,转头拉住秦霁的手。 「声声,你若是还想成亲,该快一些找了。」 「我不急这个。」秦霁去看戏台。 她不愿,家中也无人会逼她。 清乐认真道:「你现在或许还是不急,但再过上两年,急也未必管用。」 她虽然只成过一次亲,但相看的次数着实不少,在这方面颇有心得体会,「京里那些及冠后还未娶亲的男子,十个里八个都有些毛病。」 清河一面说,一面掰着指头给她举了好些例子。 五个指头都掰下去,她眉心一皱,「现在就没剩下几个好的了。」 她原本还想,声声能找一个离自家府上不远的夫家。清乐苦着脸,忽而精神一振。 「欸,还有一个陆侍郎,他看着似乎没什么毛病,不过是金陵人,前两年才搬来京城。」 秦霁刚捻起摆在案上的一块梅花糕,听到这句话又放回去。 清乐跟着她的动作一顿,脸色变灰,「我忘了,陆侍郎也不行,他是最不可能的了。」 「此话何解?」秦霁听她语气肯定无比,重新拾起那块梅花糕,咬了小口。 酸酸甜甜,唇齿间似乎都浸入梅花的香气。 「我家有两个小姑子,都是待嫁的年纪。家公有意与陆家结亲,铁了心非要嫁一个过去,魏国公府那边也有意促成这门亲事。家公说过几日,永安郡主会上门来看,两个妹妹这些日正废寝忘食练仪态呢。」 秦霁想要点头,可还是不放心,要再确认一遍:「当真么?」 清乐仔细想了想,道:「自然,我家大妹妹前几日被邀去长公主府赏花,在那里与陆侍郎见过,一道喝了茶,他们应当相处的不错,小姑娘高兴了好几日呢。」 她十指并成一排,弯下来一根,举到秦霁面前。 「十有九成,好事将近。」 秦霁眨了眨眼,闪出一点光亮。 清河伸出剩下的那根指头晃一晃,笑道:「剩下一成归户部尚书家的千金,他家也对陆侍郎有意。」 魏国公府与这两边都是实权在握,根基深厚的世家,有意结亲实属寻常。 秦霁微舒一口气,没忍住说道:「没有眼光。」 「你说她们?」清乐弯眼,「可我听说这个人还不错,别的不提,他去年来到京城,未去过花街柳巷,身边也未有过通房侍妾,光洁身自好这一点,就远胜于旁人了。」 秦霁别开脸,「我看未必。」 「你说什么?」清乐没听清,还没问出来,便有侍女绕过屏风,进了雅间。 「县主。」她一脸肃容,附在清乐耳侧道:「大爷在兵营操练的时候掉马,摔伤了腿,眼下太医都在往府上赶呢。」 清乐手中的茶盏一晃,「当真?他性命无碍吧?」 侍女摇摇头,急道:「得您亲自去看一看。」 「也对。」清乐起身,回眼看了看,把身旁的秦霁给按回榻上。 「声声,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多坐会儿罢。下一场是我最喜欢的,你可不许漏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她使了力气,秦霁只得听话点头,目送她离开此处。 不多时,小厮又送上两碟精緻糕点,一壶新茶。 屏风内四角都放了熏笼,暖意融融,把寒风隔绝在外。 戏台的旦生掩面而笑,黛青的柳眉一弯,眸中水波潋滟,碎步轻摇,款款唱了一段。 秦霁许久没出门,这会儿真听出了新鲜,托起腮,指尖和着拍子在案上轻点。 她一时听入迷,连周围是何时静下来的也未发现。一转头,彩儿都不见了,身后的屏风多出来一道宽挺的人影。 这道影子,有几分眼熟。 良久,她走出屏风。对上那双阒黑的瞳仁,却没感到什么意外。 「你来做什么?」 「有事找你。」陆迢站在屏风外,未再走近。 与她的疏离不同,他眼神和缓轻柔,语气也是商量,「你方便么?只有几句,我就在这里说?」 廊上的过道现在虽是空空无人,却随时都会有人经过。 秦霁抿起唇瓣,退开一步,「去里面。」 进了雅间,两人前后一齐停下来。 陆迢回身,目光轻扫过她的脸,曼泽怡面,血气盛只,不是虚弱的模样。 「听人说你前几日病了,现在……」 「与你无关。」秦霁及时打断,耐着性子问道:「找我有何事?」 声音也未有虚浮。 既然生病是假,那这十几日都不肯出门,原因已经十分明朗。 陆迢垂眸,望着面前那双清凌凌的乌瞳。 「以后,不必再躲着我。」 秦霁怔然,又听他道:「我没想过再逼你,秦霁。」 今日陆迢突然出现,突然戳破她,突然说出这些话。 秦霁有些措手不及。 正是一头雾水的时候,清乐的声音忽而出现在脑海——「十有九成,好事将近。」 陆迢的一切举动霎时都有了解释。 他在京城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既要新娶,最大的麻烦只有一个自己了。 秦霁恍然大悟,迎着他沉沉的眸光点头,「我知道了,还有么?」 她脸色迴转,陆迢往前走近一步。 只有一小步。 离她还是很远,可他明白,不能再近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是三年,还有过去他刻意放纵的许多。 「对不起。」 磁沉的声音入耳,秦霁呆了片刻,怔怔地抬眸。 「嗯?」 「早在以前,便该与你说的。」 陆迢隐去榴园二字,他明白,那里于他是留恋之地,于她只有避之不及。 他唇角掠过一抹笑,像是自嘲。 「可那个时候,道歉对你而言,大抵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说出来反而虚伪。」 即便在秦霁答应与他成婚的那日,她依旧是被他牢牢控在掌中的一只雀鸟,哪怕只想振翅也是徒劳。 那时道歉,得到的只会是她虚与委蛇,没有选择的回答。 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意义。 陆迢从那时就在等,等她父亲重新变成她的依靠,她能有底气与自己翻脸的时候。 真到这一日,心中还是免不了忐忑。 听完他说,秦霁面色如常,「那现在呢?」 她抬眸看他,两手却藏在背后,死死绞在一起。粉软的指腹上压出了一道道月牙印子。 「现在……」陆迢喉间滚了滚,只觉有口难开,只怕一个不慎她就又能接出一拍两散的话。 他不想再听。 「现在我与你道歉。秦霁,你想拒绝也好,出气也好,尽管凭凭自己的心意行事,我任你施为。」 陆迢俯身,脖颈低下来,与刚刚没过自己肩头的秦霁平视。 他离得近了些,眼下带着疲惫的青色,可盯着自己的瞳仁却幽沉发亮。 秦霁两手背在身后,没怎么冒头的指甲更用力地压在指腹,一个搭着一个,指腹白了又红。 见到陆迢的第一眼,她甚至以为,他想以救了爹爹的恩情胁迫自己,可是他一字未提。 她没想过他能做到如此……为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秦霁避开面前这道灼烫的视线,去看旁侧屏风上的山水图。 「我不想对你做什么,我要回去。」 「好。」 陆迢站直身子,给她让道。 错身而过时,他看见她手心的指甲印,默然一怔。 秦霁似有所觉,在迈出屏风的前一刻止步。负在身后的手心虚虚握紧,捏成一个粉拳。 她想,还是再说一遍,两个人都清清楚楚才好。 「陆迢。」秦霁回身,他就在身后,一步未动。 秦霁定了定心神,语气不再如先前冷淡,多出几分认真,「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干涉你。」 无论他与谁成亲,都不关她的事,不必担心她会从中作梗。 他们,互不相干。 陆迢望着她离开,半晌,才将投在屏风上的视线收回。 赵望在外面多站了会儿才进来,他绕过屏风的那刻,陆迢的手恰恰从扳指上离开。 赵望拱手,「大爷,刚刚遇着大理寺的人了,说是要把证物誊录进册,催咱们把画送过去。」 「画?」陆迢望了眼台下,「让他们再等半月。」 赵望摸着后脑勺应了声是,心中仍是疑惑不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再等半月?那时不是冬狩么? 第115章 秦霁下到一楼,在拐角处碰上了正要上去的彩儿,彩儿先解释道:「我急着出来解手,想着快些回来就是了,便没与小姐说上一声。」 「无妨。」秦霁摇头,拾步往外走。 彩儿仰头望了眼二楼,原先自己站过的地方多出两个男人。其中披着银丝弹墨鹤氅的,玉树琼姿,丰神隽永。他微低着头,目光正正落在自己旁边。 这样的人端看一眼,便知不是寻常子弟。 彩儿楞怔一瞬,碎步跟上秦霁,「小姐,戏好像还没唱完,不继续听啦?」 「不听了,我们回去。」 她们才出戏楼,后面跟着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深灰粗棉长袍,一熘烟似的跑没了影。 马车撇下了街巷闹声,辘辘驶远。 先时的少年从卖糖人的铺子后头出来,没走几步,路边小巷里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进去。 少年被蒙眼带走,再睁开,到了一间茶馆的厢房。 不等他站稳,里面那人便问道:「看清楚没有,叫你跟着的人怎么样了?」 问话这人一双眼睛细长,能窥人而不被人窥,透着十足的精明。若是赵望在,必会觉得他眼熟,当初在黎州,正是此人带着「聘礼」登了何家的门。 「他上了二楼,楼下有护卫守着,不让人上去,我不知道他在上面发生了什么。」少年怯怯说道。 「你在里面待了许久,只有这一句?」 少年缩着脑袋,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大爷。我一直等在大堂。后来二楼下来了一位小姐,先前的大人便出现在栏杆处,低头看她。」 男子听后点头,从袖中取出五张女子画像,展开在案上。 「认一认那位小姐。」 少年一一看过,直接挑出压在最末那张。「这张画像与那位小姐最为相似,但不如那位小姐好看。」 问话的男子暗暗心惊。 在黎州那阵,何家表小姐婚事未成,失了去向的事情传的满城风雨。几个兄弟半途又在黎州认出那娶亲之人是姓陆的,他废了那么大功夫,竟然还没娶到? 当时他们几人怎么都想不通,禀报给王爷,王爷同样捉摸不清这人的心思。 直至今日,他终于摸出了一点头绪。自己差点给王爷纳进府的何家表小姐,真身是秦御史的女儿。 原来早在那时,这对男女就有了首尾。 他锁眉思量少顷,「那位小姐出来的时候,是笑还是哭?」 「她没哭也没笑。」少年想了会儿,形容道:「那位小姐面上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回头了没有?」 这个倒是好回答,少年很快摇头,「没有。」 如此便是不高兴了。 男子扔给少年一锭五两的银子,挥手道:「出去罢,此事勿与人言,否则你的狗命留不到明日。」 少年不敢多留,风一般卷出了厢房门。 跟在男子身边的小厮将门合上,问道:「爷,现在可要写信告诉王爷?」 今年赶上三年一次的冬狩,问天祈福,圣上诏令燕王回京一趟。 正是料到如此,前阵子燕王使他先入京打探。 「不写了。」男子呷了一口热茶:「王爷已在途中,不日便能入京,此事我当面禀报给他。」 * 秦府。 秦霁回来后,先给秦霄写了封信,告诉他学箭一事李思言已经应下。信交给彩儿送出去后,便对着面前的笔洗髮呆。 一整日都是如此,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夜深时分,雪簌簌落下来。秦霁熬得久了,撑不住去揉眼睛,指尖触不及防摸到了眼下湿润。 凉意在手背流淌,秦霁揉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哭。 她哭什么? 陆迢今日道了歉,那些过往与她不会再有干系。 明明一切都是自己想要的,可为什么—— 她想要深吸一口气,却觉胸臆如堵。心底的闷气无处可去,东扑西撞之后,齐齐涌上了眼眶。 酸胀过后,一颗颗泪珠渐次滑落眼睫,秦霁垂首,把它们接在掌心。 因为他的话难过么? 好奇怪。 她明明早就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了,有时也委屈,可她分得清,他帮自己的那些,比带给她的委屈份量更重。 秦霁原以为,不开心的事情不去想就好了,可今日遇到陆迢,才知并非如此。 就算不去想,发生过的还是会留在心底,时日一久,就变成了结,不时在哪里堵一堵。 秦霁哭了一场,伤心过后,是一夜好眠。 醒后她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几日过去,到了十一月末。 深冬的寒风凛冽,屋内倒是暖意融融,四角都放了熏炉,舒服得让人直打呵欠。 秦霁坐在榻上,翻看铺子里的帐册。 几日前,秦甫之把家里的老本翻出来,买下东市的一间铺子送了她。 秦霁起先觉得奇怪,秦甫之接着就告诉她,「里面还有你师父的老本。他说得对,女孩子家得有个来钱的地方。我们思来想去,先给你一间铺子试试手,你若是有想做的生意,便告诉爹,爹去看看。若是没有,你师父说把他的画挂进去。」 秦甫之说到此当即摆手,「依我看大可不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总而言之,东市里多了一间属于秦霁的铺子,生意做得成做不成都不打紧。爹爹说若她不擅经营,便为她多置几处田产。 她现在翻的帐册,就是这间铺子以前卖药材留下的。 秦霁翻完帐簿,看向彩儿手里的绣绷。 「彩儿,你的手笼绣了几日?」 手笼已经完成大半,今日便能收尾。彩儿数也不用数,直接答道:「已有六日,早就数好了的,等小公子从学塾放假便能做好,也是今日。」 「秦霄今日放假?」秦霁这几日光想着铺子,忘了他这茬。 「小姐不是想问这个?扶青一早就赶车去接小公子了,他们眼下约莫正在回来的路上。」 彩儿想了想,「小姐难道想开个织锦铺?」 秦霁摇头。「京城里所有的织锦铺凑到一起,都能新开一条街了,比肩倒袖,绫罗花样,随便一种挑出来都有佼佼者,我若是去掺和,只怕连汤都分不到一口。」 「姐姐在喝什么汤?」 开了一道缝的支摘窗外传来秦霄的声音,他在窗口探出半张脸,「给我留了么?」 「进来吧,有茶。」 秦霄在院中绕了半圈,推门进屋。他回来见过了父亲,自己院子都还没去,直奔向了秦霁这儿。 他在长榻的另一侧坐下,秦霁给他倒了一盏热茶,他喝完才问道:「姐姐,你信上说的当真?真是李大人要教我弓箭?」 秦霁嗯了声,「他亲口答应的,让你明日去林苑等他。」 秦霄闻言笑出一口白牙。未过一会儿,他又将白牙收起来,背手在屋内踱步。 「明日第一次见先生,我得准备些什么。」 「李大人平日不大爱说话,他是不是也喜欢稳重些的学生?」 秦霄走了一圈又一圈,末了停在门边,与秦霁道别,「姐姐,我先回去准备拜师礼,明日再来看你。」 「好。」 房门轻轻合上,彩儿转过来,笑道:「小公子高兴成这样,都叫人分不清他这是喜欢弓箭,还是喜欢李大人。」 秦霁也笑,「他嘛,一定是都喜欢上了。」 * 翌日一早,秦霄又到了秦霁屋里,看见打扮好的秦霁,他一楞,「姐姐,你也要出门?」 「去东市看一看铺子,怎么了?」 「李大人还上值,我在想何时过去才好。若是去早了,等在哪里给他平添麻烦。若是去晚了,又要让他等我,这更加不妥。」秦霄有些纠结。 「我拿不准什么时候过去。」 秦霁替他想了出来「李思言既说了让你今日过去,自然是有空的。」 她按按他的脑袋,「不用担心许多,他这人只是看着冷漠,相处起来其实容易得多。」 「姐姐连这个都知道?」秦霄抬起脸,面上的纠结变成了怀疑。 提都提了,秦霁不得不多说一点,「是,我以前就认识他。」 秦霄似是安了心,秦霁道:「你如果实在不放心,便跟我一同出门,我去了东市,马车再送你去林苑,那时也不晚,你再去等如何?」 秦霄当即採纳这个提议,与秦霁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在东市停了一阵,等秦霁和彩儿下去后,调头往林苑去了。 这时还早,东市外热闹的动静多来自摆卖早点的小摊,街上的铺子只零星开了几家。 秦霁今日出门,是想在东市看一看别人家的铺子,再筹谋筹谋自己的铺子做什么生意才好。 彩儿本以为今日得好好走一番,不想到一座茶楼,秦霁便拐进去了,她解释道:「我们直接上三楼,能看全整条街。」 ……此言有理。 秦霁包下三楼临街的一间厢房,点了一壶上好的武陵春后,便站在了窗边,垂眼看街上。 半个时辰过去,厢房里多出两人。 是清乐与月河。 她们前几日便约好今日见面,秦霁一回头,先时摆着一套青瓷茶具的桌面已经满满当当铺上了叶子牌。 「声声。」两个人一起对她笑,「看完了没?过来玩牌。」 秦霁合上窗,与她们坐到一起。 「你想开什么铺子?」清乐摸了一把牌给她,「织锦铺,胭脂铺,我家里都有,届时把你的小铺子也带上。」 「还没想好,我想自己做。」秦霁靠在她肩上,「好好玩嘛。」 玩了几圈,月河输得最多,脸上已贴满了字条,她一口气把它们都吹起来。 「声声,过几日的冬狩,你准备了么?」 冬狩是前朝沿袭下来的传统,原是一年一次,后来改成了三年一次。其余倒是没有变动。 年末,天子携群臣去京郊围场狩猎三至五日。从所得到的猎物选出最好的那些用于祭天,天子为先,向上天祈佑,愿来年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冬狩能够随行的大臣皆是三品及以上,朝中重臣,且按照惯例,或多或少得带上两个家眷。届时公主们皇子们也会过去,小辈也需。 秦霁爹爹已经官復原职,她此次定会收到宫里的帖子,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解。 「我要准备什么?」秦霁打出一张牌,抬头对上两道惊讶的目光,愈发觉得奇怪。 「你们都准备了什么?」 「我们不去。」她们同声说道。 「为什么?」秦霁刚问完就明白过来——她们都成亲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月河轻捏秦霁颓下去的脸蛋。「这回冬狩不比寻常,随行的世家子弟中还会举办一场比试,说是考量,其实呢是为了给康阳公主择婿。」 清乐在旁边接过她坚定的目光,投向秦霁。 「声声,你这次过去,好好留意一番,说不准就摸到了如意郎君。」 两人面上都是神采奕奕。 秦霁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干咳了两声,「我不去!」 第116章 清乐先行回了府,剩下秦霁与月河,待了好些时候,月河问道:「你家的马车还没回来?」 秦霁如实点头,马车送秦霄去林苑了,应是等在那里。 月河笑笑,「我送你回去。」 秦霁没有即刻答应,「马车回来没看见我,只怕要满大街找人。」 「这个好办,留个人传话便是。」 「留谁?」 秦霁问完,月河与她对视一眼,一起转向小桌上正在敲核桃壳的彩儿。 把事情交给彩儿后,秦霁同月河上了马车。 马车穿进一条街巷,正是无人的地方,那头却忽然窜进十数人,狂跑而来。 这些人多是无赖打扮,唯有领前跑的那个与旁人不同,身上的衣衫褴褛,跑起来也比旁人要快上一截。 车夫定睛一看,拉停了马车,在外道:「夫人,是……是二老爷在被人追杀。」 「二叔?」月河眉心一拧,这人最爱往赌坊里去,屡教不改的性子,前次还在家里闹了一场,已经十余日未曾归家,这回只怕惹了不小的麻烦。 正在思量的空当,那群人已经擦着马车跑了过去,月河吩咐道:「别停了,先去秦府。」 车夫应声挥鞭,然而没走多远,刚刚拥挤的人群动静重新出现在马车后。 一个声音道:「就是那辆马车,是我们……们家的,有钱给你们。」 月河在车里骂了一句,车夫也反应过来了,握着缰绳,一下都不敢停,奋力驱车向前。 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岔子。马儿不知绊到何物,嘶鸣一声,发起狂来。 马车控不住左右摇晃,秦霁与月河双双下了马车,后面那群无赖眼看就要追上来,秦霁拉紧了月河的手,奋力往前跑。 她太着急,转过又一条巷尾,来不及抬头,撞上了一堵极硬的人墙,额角撞得生疼。 那人身后跟着官兵,一声令下,追来的无赖即刻便转了方向,四散而逃。 「月河!」一道男声擦过身侧,秦霁循声望去,是月河的夫君。 「二叔闯下大祸,我才得到消息去请官兵寻人。你怎么被追上了?有没有伤着?」 夫妻在一旁细细叙话,秦霁放了心,捂着额角转回来。 面前那堵人墙还在。 陆迢垂眸把她打量了一遍,月河的夫君走过来,「今日辛苦陆侍郎带人,后面的杂活我去做,抓到人了一定先送去你刑部。」 「不急。」陆迢道。 他这样说,月河的夫君放了心,叫人将受惊过度的月河送回府,又带人继续去追刚才跑散的无赖。 巷尾忽然变得空空荡荡。 秦霁后撤一步,折身离开,行至转角处,一道不怎么清晰的人影投在跟前。 她停了步。 墙后是先前掉队的无赖,如今两头都有官兵在寻人,出不去,只好躲在这里。听到要送去刑部后便一直惴惴不安,眼看要被发现,管不了许多,咬牙提刀,一个跨步先沖了出来。 刀刃在日光下泛着浊光,秦霁唿吸一滞,接着就被环腰抱起,玄色宽袖在视野中一拂而过,迎着刀刃噼下的方向挡在她身前。 秦霁被陆迢护到了身后,那无赖提着刀,却不急陆迢身手迅捷,几下便被掣在地上。 赵望来迟一步,利落地把人捆起来,回身看见陆迢滴血的衣袖,心中失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躲那么远了。 事已至此,他拱手:「大爷,这附近只怕还有藏着的杂碎,您又受了伤,此时出去不安全,你们不如先到后面的屋子里躲躲,属下先去请大夫,将周围搜寻一番,再来告知于您。」 他领着陆迢和秦霁进了几步外的一间杂房,这房子才搜过,临时歇脚挡风不成问题。 转眼屋内只剩下秦霁和陆迢。 秦霁环视周围,房梁挂着张张蛛网,四处积灰。走一步,便落下一个脚印。 此处荒废了应有些时候。 门口摆着个镜台,上面却没有镜子,也不知是拿去做什么了。 秦霁轻轻挪步,没发出任何声响。 刚刚进来的有些莫名,她其实……也可以去外面等。 「咳……」 倏地,身后传来一连串咳嗽声。 秦霁止步在门前,抬至一半将要去拉门环的手亦放了下来。 陆迢刚刚替自己挡的那一下,伤口着实不浅,光明正大把他撂在这里,秦霁做不出来。 她有些后悔自己动作没能快一点,这会儿想装忘记了都不成,只得回到他身边。 「你怎么了?」 语气中含了关心,但是不多。 陆迢掀起眼皮,脸上因血色不足,透出些微苍白。 「冷。」 他今日穿的是玄锦宽袖直裰,上有银线刻丝竹纹,乍眼看去通身的玄色没有异常,可倾身细瞧,便能发现他衣袖上面的竹纹,已经从银白浸成了暗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流了这么多血,不冷也怪。 秦霁抿起唇瓣,抽出帕子,在他手臂紧紧绑上一圈。 「大夫马上就来了,你将就一下。」 如她所言,屋后的巷子里,司正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拉着大夫,正疾步赶过去。 他刚迈出巷口,就有一道身影拦在面前。 「赵哥,你先回来怎么不在里面守着大爷?大夫已经找来了,我们快进……哎哎哎你挡我路做什么?」 司正着急道:「大爷身上还有伤,别给耽误了。」 要不说这人到现在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赵望嘆一口气,暗自庆幸,得亏是他先回来。 要是让你们闯进去,才真是耽误了大爷。 「趁现在没人看见,先把大夫送回去,大爷那边我来交差。」 「可是……」 赵望推着他转身,肃声道,「什么可是可是,你要是非得进去,我可捞不起你。」 「要是还想不明白,去问问你司午哥哥。」 屋内,秦霁等了许久,外面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但却只有一人。 进来的人是赵望,「大爷,剩下的人都抓到了,只是这附近没有大夫,也没有药铺。」 不必再等下去。 陆迢转向秦霁,「走吧,我要回府,先送你回去。」 秦霁想了想,没有推辞。 马车在秦府停下,秦霁掀帘,不防又瞥见陆迢苍白的脸色。 已经有一会儿,他的伤口还没做处置。 犹豫稍顷,秦霁抿紧唇瓣,仍是一个字也没提。 将要进府的时候,赵望在后喊住了她。 「姑娘。」 秦霁顿住脚步。 赵望顾不得许多,「我家大爷晕倒了,姑娘可否收留他一下。」见秦霁无动于衷,又道:「姑娘不知,我们大爷前阵子受过一场重伤,近些时日来,身子总是虚弱。」 秦霁回过身,看他面色急切,不是作假,黛眉微微颦了起来。 赵望抬手保证,「劳烦姑娘寻人给大爷包扎伤口,把他的血给止上,我们绝不多留。」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霁停了停,道:「等着,我让人抬他进去。」 「多谢姑……秦小姐。」赵望后知后觉,忙改去称唿。 扶风撩开车帘的时候,陆迢已经睁了眼,他沉默思索一阵,退回原处。 陆迢扶着车轼自己踩下马车,目光寻到旁侧的秦霁,思索一会儿,对她笑了笑。 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不好,秦霁一垂眼,看到了他衣上的血,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 怎么说这人都是因为自己才受伤。 她唇角抿成一道淡粉的直线,「家里有药,先给你包扎?」 「好。」陆迢低声应。 秦霁不与他多话,旋身进府。 她面上平静无波,但心里已经纠成一团。外面停了谁家马车,府上有客人在。这个时辰秦霄应当练完弓箭回来了,爹爹十有八九也在家。 秦霁绝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与陆迢有往来,脚步越来越快,生怕慢上一点,自己就要后悔。 陆迢默默跟在她身后。 他刚刚是真晕了。 气晕的。 他看着她下马车,视线送她到大门口,冷不丁瞧见了秦府角门外停着的马车。 那马车陆迢见过许多遍,即使不挂姓氏,也知它的主人姓李。 李思言。 他手上那桩案子已经了解,再没有需与御史台往来的事情,既没有公务,为何会出现在此? 陆迢眸光暗了下去。 此人对秦霁的心思一向就不清白,他早就知道。 纤柔的身影就在眼前,陆迢心头忽地一滞。 那她呢? 她是怎么想的? 秦府是一座三进的宅子,秦霁领着他进了前院,暂且没见到旁人,只有两个洒扫的小厮坐在廊下烤火。 他们大约都在正堂,窗下隐隐传出些说话的声音。 秦霁没有犹豫,避过长廊,直接走上小径,跟在她身后的陆迢却停了步。 「秦霁。」对上不解的眼神,陆迢道:「我不过去了,倘若方便,我在树后等你,你直接拿药给我如何?」 除去上次道歉的时候,秦霁还没见过这样通情达理的陆迢,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微微的诧异过后,秦霁定下心神。 陆迢即将要迎娶的人是兵部尚书的次女,而清乐是她的嫂嫂,自己与清乐往来亲密向来不是秘事。 陆迢比她想的还要谨慎。 秦霁点点头,「那你不要被人看到。」 不去是陆迢自己选的,可看到她就这么答应了,他心底仍不好受。 凭心而论,他自然想去秦霁的闺房坐一坐。看看这些日她睡的是什么样的床,屋内是什么摆设,整日都在做些什么—— 可是不行。 他要的不只是一时半刻,而是以后和她的每时每刻。 陆迢来过这里一次,她父亲对他是何态度显而易见,这次自然不能再背着她的家人偷偷摸摸进去。 陆迢嗅过她发尾飘过留下的木樨香,「好。」 就这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天不遂她愿。 秦霁刚刚折身,正堂的窗户从里推开,秦霄探出头,一眼就看见了要走的秦霁。 「姐姐——你」 他的话音在看到陆迢的时候戛然而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秦霄只花两息就记起了这张脸,这是当初追在他们马车后面,拦下姐姐的人。 秦霁停下来,眼睁睁看着窗下又多出两个人。 十目相对,秦霁忽然觉得京城好小,她家也好小。 小到此时连一个能将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也没有。 秦甫之和秦霄看见陆迢,脸上的笑意一齐沉下,又同时皱起了眉头。李思言掠过陆迢,压下错愕,望向了秦霁。 陆迢更早感到这道视线,挪步挡在秦霁身前。 秦甫之和秦霄一起变成黑脸。 纵是一向不表露情绪的李思言,也蹙起了眉。 秦霄头一个跑了出来,拦身挡在秦霁身前,警惕道:「怎么又是你?你——」 秦霁捂住他的嘴,快速说道:「爹爹在这里,不许多说。」只一下就放开了他。 屋内两人随后走过来,秦甫之一手负在身后,看了眼秦霁,继而瞥向陆迢,把他手上的伤口收入眼底。 「这是怎么了?」 秦霁把街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全程的称唿都是陆侍郎。 秦甫之面色稍霁,朝陆迢拱手道谢。 陆迢连伤也不捂了,先去扶他,「举手之劳,御史不必多礼,都是我该做的。」 秦霁瞧了一眼陆迢的手,道:「路上未能找到大夫,爹爹,先让人给陆侍郎包扎伤口吧。」 再不给他上药,血都快流干了。 经秦霁一提醒,他们才重新注意陆迢身上的伤口。 陆迢好不容易听到她关心一句自己,偏过脸,看见的却是挡在秦霁身前的秦霄,清秀的少年换了神情,与他一笑。 「我会包扎,我来帮陆侍郎。」 秦甫之在一旁颔首,让人去取药来,对秦霁说了声「好好歇着」,随后把陆迢请进了正堂。 风穿梧叶,声声清响。 一眨眼,秦霁面前只剩下了李思言,她这才发现他也出来了,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像一棵没有声音的树。 秦霁没走,与他相对而立。 「你——」两人一齐开了口。 走到远处的陆迢脚步一顿,秦霄抬头,「怎么了?」 既然救了姐姐,也不是那么罪不可恕。 陆迢按住手上的扳指,垂睫掩去眸中晦暗。 「无事。」 走进正堂前,他回过头,梧桐树下站着一对俪影,枯黄的叶片飘落,秦霁眸子一闪,面上展开了清甜笑靥。 心口仿佛被钝物敲了一下,又闷又涩。 第117章 梧桐树下,秦霁请求李思言不要将当初在济州遇到过自己的事情告诉旁人,更不能谈起她与陆迢认识一事。 在听到李思言说出「从未与旁人提过,以后也不会。」后,便大大松了口气,不自觉弯起春水般的眉眼。 「谢谢大人。」 李思言这回却没同往常一般颔首答应,他看着她,深沉眸色中露出少许不一样的情愫。 「秦霁。」 「嗯?」她应声仰起脑袋,视野蓦地被李思言占据。 或是校场中摔打出来的气质,他笔挺站着的时候,整个人犹如磅礴的山水墨画,深邃眉眼则如画中山水一般,可凭细看。 秦霁头一回这样看他。 她倏尔发现,他们间的距离近了一步。 「以后,能叫我的名字么?」李思言温声解释:「秦霄现在叫我老师,你还叫我大人,好像对不上。」 「好。」 秦霁眨眼,眸子里映着一点屋檐未化的雪。 亮如天星。 * 秦府角门,停放着两辆马车,旁边石阶上,坐了两个人。 且青原本被留在里面的耳房烤火,瞥见一道久违的身影后左思右想,还是迎风来到了外边。 主人的大事好不容易要有着落,决计不能毁于此处。 思及此,他转头看向赵望,面上六分着急三分疑惑,剩下的一分是幸灾乐祸。 「你怎么不进去跟着陆侍郎?他瞧着脸色可不大好,秦御史都急了,一见到就把他带进了正堂。」 赵望原是眼观鼻鼻观心,不乐意搭理他,却在听到最后一句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崩坏。 和秦御史在一间房?秦御史还急了? 上次大爷和秦御史一间房,出来时可是血淋淋一片,眼睛都没睁开。 这一回大爷身上本来就有伤,秦御史若想做些什么……他现在要不要进去? 且青觑到了赵望脸上的担忧,暗自点头。 他猜的果然不错——秦御史不待见陆侍郎。 如此一来,主人的成算就大多了。 赵望发现他的小动作,横眉直竖,提剑横到他的颈端,「你耍我呢?」 「莽夫,莽夫。」且青把剑鞘推开,「我哪里耍你了?陆侍郎的确被带进屋里了,秦小公子还要给他包扎。」 「呵,卑鄙,与你家主子一样。」赵望冷笑,望了一眼身后秦府的牌匾。 且青不乐意了,「我卑鄙和主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们每次来都有自己的事由,这叫堂堂正正,就连秦御史对我主人亦比常人亲切。真要说卑鄙,你们差到哪里去了?」 「……」 赵望细细一想,大爷的确也很卑鄙。 可卑鄙未必不好,不然他现在怎么能在里面坐着呢? 天边,金乌偏落西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且青望了眼,嗤笑一声,「你别歇了,还是去给车上的炭笼点着吧,陆侍郎估计就要出来了。」 前几回过来到了这个时辰,他家主人可都是会被留下来用饭的。 赵望呸了声,「你家主子才被赶出来。」 他刚刚才想明白,自家大爷今儿个好歹救了姑娘,秦御史既然急着给他包扎,又怎么会一顿饭都吃不上? 他和且青争了半天,听到角门打开的声音,一齐回头去看。 门后,老管家笑眯眯请出了两个人,他们面色皆若冰霜,一眼便知已经「交流」过一番。 「大爷。」 「主人。」 将上马车时,陆迢偏过身,斜乜向李思言,唇角勾出微笑。 「就此别过,改日再会。」 李思言冷眼盯着他,脸色要更沉。 刚才在正堂,秦霄要留自己在府中用饭,可这厮却凭空说今日的贼还没抓到,要动用兵马司的人手,硬生生把秦御史的挽留变成了告辞。 贼当真没有抓到?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改日再会。」李思言掀帘上车,唯有拂帘的那一剎,露出了一点真实的不耐。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开了永昌坊。 * 马车上,遮覆的竹帘在陆迢脸上罩了一层阴影。 一抹晦暗镌刻在他眸底。 陆迢张开手心,握出的薄汗已经凉透。 如何能不流汗? 他这回失策了。 自与秦霁重逢的第一日起,陆迢便打定主意,这次要慢慢行事,每一步都要悉心筹划。 可是他忘了,秦霁不会在原地等自己。 从来不会。 回到府上,松书正守在正门外。 这两年陆迢一直将他留在金陵,成日最要紧的事就是照看榴园,前次从江省回京,才又让他跟了过来。 他迎上前,道:「大爷,郡主刚刚过来了,来时脸色不好,现在厅中等您。」 脸色不好的原因松书不懂,赵望一旁听了却暗自心惊。 大爷前一回在秦府险些丧命,这一次当街救下姑娘,转头又去了秦府。她这个做母亲的知道了,脸色怎么能好得起来。 正厅。 身着魏紫芍药锦裙的贵妇人坐在主位,听到脚步声,端起了桌上的青花底琉璃盏,垂颈品茗。 到京城后,永安郡主常陪在长公主身边,平日就是养花,赏花,游玩登山。她的闲趣多出许多,品茶这一项则遥遥排在前边。 陆迢跨过门槛,永安郡主无动于衷,眼神偏也未偏,仍是低头呷饮。 陆迢泰然自若在下首右侧的椅子上坐下,受伤的那只手朝着门口。 「这是蜀地的涪茶,比母亲平日喝的竹叶青要苦。您若是喝得惯,我叫松书去拿一盒来。」 永安郡主哼了声,「这茶偶尔尝尝倒也无妨,时日久了,未必还能咽得下去。」 陆迢漫不经心挑眉,「是么?我倒是爱喝。」 缭绕的白雾自盏口腾起,弥散成朦胧一片,隔着这层白雾,永安郡主看了他一眼。 陆迢侧身坐着,然而玄色宽袖上那抹偏深的痕迹未能逃过她的眼睛。 永安郡主眯了眯眼,看来今日传来的不是风声,而是实话。 他还真替那个秦氏女挡刀了。 永安郡主直入正题,「陆迢,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婚姻大事,你就是这样对付?」 陆迢面不改色,「既是大事,哪里是催赶着就能做成的?母亲最近越发着急了。」 永安郡主柳眉直竖,「这一样么?陆迢,你今年二十有五,与你一样年纪的,孩子都能请先生了。上次中秋家宴,今上特意问过我一回,我遮掩了过去。婚姻一事你横竖躲不过去,总要选上一个。」 再不选,指不定何时就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陆迢今日一下午没真正歇过,听到这番话更觉疲惫。靠进椅圈,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母亲不是知道么?我早就选过了。」 永安郡主气得拍案而起。 是,她是知道是谁。 秦甫之清名在外,不是阴险刻薄之人,缘何会刺陆迢那要命的一剑?陆迢只字不言,她却没把这事放下。 后来秦家的大姑娘回京,某次宴会上,她亲眼见到了那个姑娘,与他夕日养在榴园的竟是一人。 这一眼解开了所有疑惑。三年前是她,现在还是她。 永安郡主道:「无论如何,秦氏女不行。」 陆迢靠在椅圈,「这是我的亲事。」 「正因为这是你的亲事,更加不能马虎。你要娶的是妻子,与你共度一生之人。你们可以门不当户不对,但必须能做到心意相通。 当初在金陵,我能应下你想要的婚事,是以为你与她已经互通心意。可现今看来,都是你一厢情愿,强——」 陆迢直接打断了她,「母亲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撮合我与陈氏女?我与她莫非就是情投意合?」 陈氏女便是兵部尚书家的女儿,他前次被叫去长公主府,并不知有此一人,偏偏长辈在前,他还不好拂了谁的面子,只能应付下来。 「陆昭行!」永安郡主拍案,「这能一样么?陈家二姑娘心性柔软,难得满心满眼都望着你,你还想如何?」 一个是喜欢你的,一个是你喜欢的,她选错过一次。后果不是一时半刻的痛,而是常年累月的噁心,最后堆积成死一般的麻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其中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不想让他再经歷一遍,时日久了,就成了附骨之疽。 「母亲的意思我都知道。母亲的难处,我也知道。」陆迢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去扶她坐下。 「可我与母亲不一样。我想了三年,并非凭着一时意气。纵然娶了旁人,也不会快意。」 说这么多,他到底是没听进去。 永安郡主挥开陆迢的手,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一厢情愿,强人所难的感情,永远不会有善终。 陆迢垂眼,黑睫低覆,语气冷然又坚定。 「她不一样。」 第118章 天幕将暗,一只乌鸦低低飞过,落在精心雕绘的榆木翘檐。 燕王入京,京城的府邸被收拾清洁过一番,就连这地板也沖洗过多次,此刻光亮如新。 男子上前,将近日所得的消息一一禀报给燕王。 垂首时,看到了地上自己被烛光映出的影子。 燕王:「你说那秦氏女走的时候不见高兴?」 「是,王爷。属下亲眼所见,她面上没有半分喜色。」男子停顿了一下,又道: 「属下还打听到有隐秘传言,道这国公府有意与兵部尚书家里结亲,陆迢极有可能是要迎娶他们家的次女。」 「原来如此,那秦氏女失意,就是没与他谈拢了。」燕王敲了敲面前的杯盏,凝眉沉思。 陆迢本就不能为他所用,保不准什么时候还来坑害自己一把。 六部里,尤以兵户吏三部掌有实权。现今户部已经与自己无关,此人若是与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结成了姻缘,于自己只会更加不利。 这门婚事,绝不能成。 前一刻还在男人手中把玩的青铜杯盏,铿一声落在了地上。栖靠在窗沿的乌鸦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凄叫一声。 禀报的男子拱手,「王爷莫急,此事也是小人捕风捉影,他们的事还没个准头。」 燕王展开眉心,松弛道:「有准头就晚了。」 禀报的男子还欲再劝些什么,抬起头,看见燕王面上气定神闲,分明有了法子,于是闭上嘴,应声而出。 且青睡梦中听到一声鸦叫,他不由打了个哆嗦,醒后在八仙桌上撑起身子,周围亮着只剩矮矮一截的灯烛。 西面的长案上,李思言还在翻阅公文。 他揉揉眼睛,细瞧过去,看的似乎还是自己睡前看的那一页。 主人以前可不是这样。 且青对着跃动的烛光思量了一番,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主人,主人迟迟未歇,莫非是在想今日之事?」 今日没什么公务,称的上事的只有两件。一件是教秦霄练弓,剩下一件……便是秦霁。 李思言的目光从一动未动的纸页上移开,看向且青。 「乏了不必在此守夜。」 「不,我是想为主人分忧。」且青道:「主人,依属下今日所看,秦御史对陆侍郎似乎有成见,在角门外我说出陆侍郎与秦御史共处一室时,陆侍郎的护卫,显得很是担心。」 且青说的他亦有所察觉,今日在正堂里,秦御史没多给陆迢一眼,客气得十分疏远。两人间,应当是发生了什么。 可陆迢不行,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偶尔能有机会去她的家里,遇见她,见她笑,和她说话,于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欢喜。 再进一步,或许什么也剩不下。 李思言默然不语。 且青见状继续道:「秦小姐现在尚未议亲,秦御史不近人,对您却比旁人亲近两分。主人为什么不肯试一试呢?况且在属下看来,秦小姐对您也比旁人不同。」 李思言的表情有了松动,「她……有么?」 「怎么没有!您是当局者迷。」且青一拍大腿,道:「这些天,秦府出现的男子只有主人一人,也只有主人与秦小姐说过话。属下与秦小姐虽没说过几句话,却能看出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她若是无意,应当会躲您躲得远远的。」 「可您为何不肯再进一步呢?当初在济州,秦家小姐说什么都要离开陆侍郎的魔爪。都成这样了,陆侍郎一回京,都要苦心积虑地赶到秦小姐身边。主人难道甘心让他——」 「且青。」李思言面色沉晦地止住他。 且青低下头,「是属下失言,这就出去领罚。」 「现在出去,板子就不必了。」李思言目光重新落向书页,平声道:「明早不许进食。」 * 梅月十五,秦霁收到了宫里的帖子,邀她参加冬狩。邀帖的留名是陈贵妃,此次随行的女眷,由她一手安排。 秦霁当日便以风寒为由推拒了。 只要是三品大臣乃至以上的官员之女,都会收到这样一封。京中闺秀众多,每年都有人因故不去,再者她与宫中并不相熟,那里应无人会留意她。 于是第二日,宫里的女官忽而造访,和刚刚堆完雪狮的秦霁碰了个正着。 彼时,她额上还出了汗珠。院中姑娘的脸蛋如鹅羽,既白且明,腮边隐然两团红润又不外露。 女官在宫中遇到的姝丽没有上千,也有成百,等闲不将人放在心上。饶是这样高的眼光,在见道秦霁的时候,也不免怔了一回。 又看向她后面的雪身雄狮,炯目提爪,神气活现,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堆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秦霁看到了与她随行的女医,未有半分被抓包的窘迫,而是笑起来,款款施了一礼。 女官眼中带笑,没多为难,「贵妃听说秦小姐身体有恙,心中挂念,特让我带着太医来看望。如今看来,是我们来得晚了,姑娘的病能早些好起来,是喜事,冬狩务必要到,不然可是伤了贵妃的心。」 「多谢宫正提醒,民女知道了。」 女官领着女医离开了永昌坊,秦霁回到雪狮跟前,捡起地上的梅花给它簪上。 要与彩儿去东院时,秦霄回了府,进门便是一声姐姐。 今日是他去林苑学箭的日子,每次去学箭,秦霄回来的都晚,回来后也是兴致勃勃,做什么都高兴。 这会儿还早着呢,他怎么回来了?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捨得你的新老师了?」秦霁慢悠悠转过身,原是想取笑秦霄,冷不防看到了随后进来的李思言。 他望着她笑了笑,秦霁尴尬站在原地。 两人走近,秦霄自然而然接过秦霁的取笑,道:「今日也捨不得,是老师的手受伤了,便没久练。姐姐,今日我要请老师留下来用饭。」 秦霁忙点头,「应当如此,我去吩咐厨房。」 秦霄拦住她,「不用姐姐,我请的老师,我自己过去说。姐姐替我。」 他走后,彩儿不知何时拉着后进来的扶青去了一边,只剩下秦霁与李思言一同站在雪狮旁。 两人好几日没有见过,秦霁刚才的尴尬劲还没过去,缓了会儿,对他道:「爹爹还没回来,先进屋坐吧。」 李思言颔首,「好,劳你带路。」 秦霁稍稍怔了一下。 几年不见,她发现他的话似乎变多了一点。 譬如以前,李思言若是答应,大概只会有一个字——「嗯」或者是「好」 是当知州时变多的么? 秦霁唇角抿了起来,压住笑意。 将要折身,手腕忽地被拉住,李思言唤她:「秦霁。」 秦霁错愕抬眸,只一瞬,他便松开了她。秦霁睁大了眸,不说话,只望着这人。 李思言后撤一步,「对不起。」 「没……没事。」 她刚想重新领路,李思言又开了口,「方便借一步说话么?只有我们。」 秦霁犹豫了一下,应道:「好。」 他帮过自己很多次,没什么不好信的。 秦霁带他去了东院影壁前的一从矮林,一前一后停下来,她好奇问道: 「是什么事?你放心说吧。」 李思言知道她十有八九会错了意,「不是要你帮忙。」 他认真地看着她,语声柔缓又郑重。 「开春的元夕夜,东音庙可以结绳,你可愿与我同去?」 东音庙在京郊,这些年的名气不小。因着求姻缘极为灵验,去那儿的人除去未婚嫁的年轻男女,又多了已经婚嫁的夫妻。 相传古人不知日数,凭结绳记事,东音庙的结绳却是为记誓,每年的元夕夜有一次,只有成婚的夫妻才去。 秦霁怔在了原地,明明是冷的天,身上不知何处发起了热。 脸是烫的,露出来的小块脖颈也是烫的,指尖同样在发烫。 半晌,秦霁张口,声音小到几乎连她自己都要听不清,「但是,我和陆迢……」 「我知道。」李思言打断她,弯身扶住她轻颤的肩膀,轻声道:「秦霁,我不会再让他欺负你。」 她无需解释这些。 秦霁默了片刻,松开紧咬的唇瓣,仰起脸,依旧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时兴起,说这番话有没有好好想过。」 李思言的心原本坠入冰潭,听完她的话又浮上来。 「想过的。」 李思言吁出胸中还新鲜的凉气,缓缓答道。 想了许久许久,只是从来都无人知晓。 秦霁莞尔一笑,「我现在不能说,再过几日吧。李思言,这几天你认真地想一想,我也是。等冬狩那日,我们再拿出自己的答覆,好不好?」 她拢紧了身上披风,精緻小巧的脸蛋被领口一圈白白的绒毛围起来,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美眸,正微微弯着,如天上的新月。 「好。」李思言答应下来,又唤她,「秦霁。」 「嗯?」 「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秦霁又是一怔,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李思言暗悔自己冒失,改口道:「我先出去,改日再见。」 他正要挪步,忽见面前的姑娘移了一步。 水蓝色的身影晃过眼底,跟着的淡香扑进鼻下,手臂被什么轻轻束起,往里收了一厘。 那力道很轻,像掉进水中时,延展而上将人裹住的柔软水面。他尚未好好体会,就被松开了。 「改日再见。」 她说。 第119章 秦霁脸上的红热至晚间才渐渐消退。 在书案前,铺上了新裁好的几张纸,这些纸大小深浅都有不同,都是前两日在各处纸店採买回家的。 秦霁提笔沾墨,在这些纸上写字。 彩儿端了壶热茶进来,见状将茶搁在乌漆榆木八仙桌上。 「小姐。」她喊完,就在秦霁身边坐下,静静看她写字,等秦霁写完,彩儿歪起了头,「明明是同一个字,怎么瞧上去又不尽相同呢?」 秦霁点点头,取出那张最为不同的,递给她道:「是纸不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这张是玉扣纸,原身是竹麻,经过十几道工序制成,附水要比别的纸强,着墨后的字瞧着便显一些。桌上那一张是狼纸,原身是山上的狼草,工序亦简单许多。」 彩儿接过来,「小姐是想作画?」 秦霁道:「不是。」 她还没解释,彩儿就恍然大悟般「哦」了声,「我知道,小姐是要给李大人写信!」 还要选最好的纸! 才消退的热意又爬上秦霁耳垂,「你胡——咳,咳……」 她一时着急,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嗽半天才停下来。 彩儿去倒茶,做贼心虚地笑,「小姐脸都红了。」 她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秦霁深唿一口气,严肃解释,「我这是咳的。」 「嗯嗯。」彩儿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这是根本没信,秦霁不抱希望,「算了,你早点回房歇着罢。」 人走后,她拾起桌上的纸一一看了遍。 那日出门,她把东市早摊看过一遍,来往的多是干力气活的男子,冬日也只着一件单衣,身上腾腾冒着热气。其间亦有不少头戴纶巾做儒生打扮的人,在早摊上点了一碗,吃完便往一个方向走。 不消会儿,又能看见他们中的三两人从原路回来,手上抱着几刀纸。 秦霁那时就想好了,要在东市开一间纸铺。 彩儿真笨,这都想不出来。 秦霁咬了咬牙。 明明是彩儿猜错了,可秦霁脸上盪起的一抹粉,睡下的时候依旧挂在耳垂。 李思言今日说了那样的话……应当是喜欢自己。他从不是个擅言辞的人,济州是,现今依旧是,但他做的却一样不少。 曾今自己以为的善意或许不仅仅是善意,还有情愫藏在其中。 越想越通,他甚至连自己与陆迢也不介意。 秦霁窝在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个团。 李思言的话音仿佛又在耳边迴荡。 真的要与他成亲么? 这两个字一经浮现,秦霁像是醒了过来,耳垂的红热渐渐褪去。 成亲不是儿戏,一旦答应,以后就要为夫为妻,同居一檐。 想起这些,她忽然开始犹豫。 倘若只说喜欢,对着自己,秦霁一定会大大方方的承认。 她自然喜欢李思言,于困境中数次伸手相救的人,份量自然与旁人不同。甚至,在更早以前,她就记得他了。 禁卫每逢十五会巡街一次,她记得幼时的那张脸,看着他披上甲冑,从队伍后面,走到了前面。 可是比起他来,她的这点喜欢,似乎太少了。 李思言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样对他真的公平么? 秦霁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喜乐长寿,不想要他后悔。 * 离冬狩还有五日,这几日里,秦霁没再想起李思言,一心都在忙纸铺的事情, 竹纸造纸程序繁杂,需取竹,漂洗,杀青,煮竹,舂泥,成了竹麻,而后才是洗晾。 南方竹贱,比的多是纸张花样名气。北边却不同,竹子只有片角之地,商贩时有掺假,那些纸张需好好甄别。 甄别完,秦霁又在家列单子,需要招几个伙计,工钱如何…… 五日很快就从指缝熘走了四日。 冬狩的前一天,秦霁恍然想起与李思言的约定,心中的犹豫淡去,她没再管晾在院中的纸张,而是上街去逛了绣铺。 她选出几条青色的丝绦,那店家见她的眼神多在男子用的颜色中流连,一下便猜出来意。 「姑娘是想打络子吧?我们这儿还有一样别致的。你来瞧瞧,若是看的中,我再便宜卖两个剑穗给你,那花样精巧,即便郎君不使剑,挂在荷包扇子上也合适。」 她在一个小屉中取出小簇丝绦,店家喜道:「真是巧,这里也是绀青的络子。姑娘看看,这可是西域商人带来的,只剩下这么两簇,全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样。」 屉子里的丝绦的确不同,丝绦下端套了细小的木珠,木珠上有西域的纹图。 「这个,别的地方当真没有?」 店家四指朝天,保证道:「童叟无欺。」 秦霁买下了这些丝绦。 回府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内打络子。结绳记事,结绳记誓,那她便用绳结打一个络子送给他。 李思言……应当会喜欢罢? 桌上的油灯烧到半夜,秦霁总算做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剑穗,把它收进荷包。 * 冬狩日,天子出巡,仪仗自宫门摆开。禁军,宫女,还有一同出行的大臣。随行人马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尽。 半日的时间,抵达了京郊围场。 围场地势高,占地数百顷,近处没有树木遮挡,冬风猎猎,展眼便能望见披上银装的京城。 围场后是一处平坦的草场,女眷被安置在此处消遣歇息。 陈贵妃带来的人得力,不到一个时辰,便在周围布置好了屏风画帷,精雕长案摆上花卉。有腊梅,水仙,天竺,瑞香,各色芬芳齐绽,与后来的歌舞极为相宜。 秦霁在一扇屏风前坐下,此处刚刚搭好,屏风间有一处漏缝,正对着远处的围场,有风灌进来,是故附近没什么人。 她扭头看过去,日光之下,有个眼熟的人影正在扶着粉裙短袄的姑娘上马。 清乐说的果然不假,陆迢与兵部尚书家的小姐想必好事将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没找到李思言,秦霁收回视线。 她在这片角落原是想躲清闲,不想今日的主角还是相中了她。 陈贵妃来之前与入宫的燕王见过一面,屏围安顿收拾好之后,在随侍宫女的手指下看见了远处的秦霁。 这是她第一次见她,陈贵妃顿了顿,冷笑出声,「若真是这样的姑娘,他陆迢还真是一点亏都吃不上。」 她吩咐人把康阳公主叫至身边,低低耳语了几句,康阳眼中露出欣喜,「母妃放心。」 康阳公主在十几步外与身边的宫女确认一番,对方点点头,康阳便拿过她手中轻巧的弓箭,朝秦霁走了过去。 「秦家大姑娘。」她眼睛弯弯,「你怎么一人坐在这里?多无聊啊,与我一起去打猎如何?」 静永公主一面问,一面伸出手拉秦霁。 静永手心搭在秦霁的手背,甫一相碰,竟没能拉起,就这样僵持在案前。 静永公主的母妃早逝,如今寄养在陈贵妃名下,秦霁与她们二人都不相熟,唯一能称上交集之处,便是之前在黎州,她险些被送去给燕王做妾。 可那一次,她连燕王的面都没见着,事情就已作罢。 对视片刻,秦霁主动抬起了手,露出微笑,「多谢公主美意,臣女愿意陪同。」 静永说打猎,真的带她进了围场,在人少的背坡,她们逛了好些时候,总算发现一只猎物。 两人各持一柄弓箭,对着枯黄草丛里冒出的灰兔瞄了半天,灰兔不动,这厢谁也没捨得下手。 「它受伤了。」康阳公主道,两人走过去,康阳小心抱起草丛里的灰兔,懊丧地垂脑,「我先带它回去,明日你再陪我。」 康阳由身边的侍女陪着,先回了女眷休息的地方。 秦霁落在后面,彩儿道:「静永公主不像来打猎的,更不像找小姐相陪的。」 「那她是来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彩儿瘪瘪嘴,用同一句问回秦霁。 「我也不知,明日自会有答案。」 走到斜坡的竹林边,秦霁止了步,对彩儿道:「你先上去,见到有人过来,悄悄知会一声。」 催她离开后,秦霁折身,与青竹后的人影相视。 李思言今日并非伴架,故而未着甲冑,一身,立在青竹间,颇有些 「你怎么还在这儿?」秦霁拂去他肩上接的化雪,与静永公主第一次经过此处,她便看到他藏在林间。 现在少说都过去了半个时辰。 「等你。」李思言道。 他眼眸绽亮,秦霁滞了会儿,抿唇一笑。 「我有东西想给你。」 毡毛雪兔荷包里倒出来一条绀青的剑穗,秦霁递给他,两人正要再说些什么,彩儿忽地跑了下来,勐地朝竹林咳嗽两声。 有人来了。 「我得走了,你……」 秦霁匆匆扭过身,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抚过眉间。 竹叶间有半化的积雪落下来,李思言指尖点去她眉间的一点白,温声道:「去吧,明日再见,秦霁。」 说话时,他眉棱眼梢都带着含蓄的笑意。 秦霁点点头,快步走了。 过来的是兵部尚书家的两个女儿,其中穿着粉裙的姑娘眼眶红红,鼓着腮,一副赌气模样。 「父亲说了让他教我打猎,永安郡主也在旁边瞧着,他倒好,拿个侍卫来煳弄我!气死我了。」 「姐姐别难过,陆侍郎他许是有事——」 「 他能有什么事!」粉裙姑娘气得跺脚,猝然看到对面的秦霁,及时噤声。她们与她隔得远,两边互相见过礼,各朝着自己的方向离去。 等秦霁走远,粉裙的姑娘的火气消下去,低头黯然,「他说了已有心上人,非她不娶,也祝我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一副好相貌的作用实在太大,若是常人,她定然要斥对方有眼无珠。可偏偏是这人,男人有着英朗的俊容,一派坦然说出如此讨厌的话,让听的人也不觉尴尬。 「陆侍郎喜欢谁家的小姐?」妹妹好奇问道。 「我不知。」粉裙的姑娘顿了顿,回忆起陆迢说这话时低沉的语气,蓦地多出几丝幸灾乐祸,「但我猜,他的心上人十有八九瞧不上他。」 围场坪地,陆迢喉间忽然有些痒,他清咳一声,忍下了即将出来的喷嚏。方才他藉口腿脚不便,没与其他人一起去后山,留在坪地。 对座的燕王斜乜一眼,笑道:「都说陆侍郎近来的身体不好,看来传闻非假,一阵风都没有,你自己还能咳嗽。」 陆迢平静地望着远处,消失一个时辰的人影重新出现,他拳心松了松,起身告辞。 「燕王殿下说的是,臣近日的身体的确不好。只怕将这风寒传给殿下,臣先告辞,不在这儿耽搁殿下赏景了。」 言毕,他往帐子的方向走去。 燕王望着他的背影,半晌,一声冷哼。 僚属见状,给他端上一盏茶。 燕王饮过两口,睐眼问道:「叫你们办的事情如何了?」 「回王爷,陷阱已经布置好了,两人深的洞,足够他们爬上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足够燕王带着嘉元帝去到竹林。 燕王心情大好,哼起了小曲。 帐子外,陆迢遇上了刚刚回来的李思言。 两人将要擦肩,陆迢一眼瞥见他剑柄吊着的青色络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颜色莫名扎眼。 他脚步微顿,视线偏移到李思言脸上。目光交汇,冷冽的气氛在尺寸间交锋。 赵望在后边打了个寒噤。 二人错身而过。 第120章 翌日,围场比试狩猎,参与的都是年轻世家子弟。三声鼓响之后,马蹄入场,马背上的人英姿爽健,追狩围场中的豺狼。 看台上,陈贵妃陪坐在嘉元帝身侧,捻起一颗冬枣,柔情蜜意送入他口里。 嘉元帝推开她的手,「今日在场的儿郎不少,你别顾我,给康阳看看,她一把年纪,再不嫁好郎君可都没了。」 陈贵妃尴尬收回手,朝对面的康阳公主一笑,「公主年轻貌美,陛下怎么能说这话,今日这场比试可是聚满了京城的好儿郎,该由公主自己挑个如意的才是。」 康阳公主撇撇嘴,「父王,我也想去狩猎。」 嘉元帝应允,「干坐着不如下场好,你去吧,身边多带些侍卫。」 少些时候,陈贵妃亦起身,邀请看台下其余的女眷们,去围场东坡的马球场上松松身子骨。 人群四散开来。 秦霁慢吞吞落在后头,有意避开人群,她到马球场的时候,姑娘们已经打起了马球。 静永公主坐在看席,也没忘记秦霁,一见着她,就欢快跑了出来。 「我不擅马球,咱们今日继续打猎如何?」她笑吟吟道:「你可是答应了我。」 秦霁不打算弄清昨日的答案,正要以自己腿脚不适为由推辞,陈贵妃由宫女扶着,环佩叮噹,挪步而来。 年尽四十的妇人自有旁人没有的风情,她着华服配繁饰,举手投足如旧美丽高贵,然而近了,秦霁却看见她的面容下有粉黛遮不住的苍弱之色。 但陈贵妃说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难得静永遇到个合她脾气的朋友,还是秦姑娘本事高。你的风寒才好,正好该走动走动,就与她一道去,若能得个兔子野猫,我这里重重有赏。」 仅凭三言两语堵住秦霁所有藉口,她没法推辞,只好颔首应承。 马球场中,永安郡主瞥见此景,眉头轻蹙,召来近身的侍女,低声道:「叫迎春带几个宫女,远远跟着她们。」 陈芙蓉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其隐私手段之高也算榜上有名。毁掉一个姑娘清白的手段于她而言,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一路上,静永都挽着秦霁的手,在她说闲话,声音时高时低,没停下过。 她们去的照旧是昨日那个背坡,不是正经打猎的地方,少有人来。 经过几丛树影,周围已经不见有人。 「公主。」秦霁将要停步,静永哎呀一声摔在地上,当即哭出声。 秦霁和她的侍女一同去扶,稍一动她,她就哭着喊疼,怎么都扶不起来。秦霁松开手。 脚边的土里,确然半埋着一块拳头大的硬石。秦霁的疑心未落,对宫女道:「公主想必是崴伤了脚,你快去叫人抬春凳过来,我在这儿陪她。」 静永公主的痛吟暂时停住,「她不能走,她走了谁来服侍我,我事情多,总不好一直麻烦你。」 「既然如此,那便由我去叫人,公主在此稍等。」秦霁起身退开,不给她抓住自己的机会。 「不行!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静永公主大声拒绝,指着秦霁身后的彩儿道:「你去叫人,你主子留在这里。」 此处没有旁人,彩儿一去一回怎么也要三刻钟,她们究竟要做什么? 秦霁不依,忽而被身侧宫女拉住衣角。 「秦小姐,如果不是你,公主怎么会摔倒?现在让这个侍女去叫人来理所应当,莫非你是成心要害公主?」 宫女的架势咄咄逼人,这样快就图穷匕见,有些出乎秦霁意料。 她慢慢拧起好看的一双眉,「你就是这样血口喷人?」 漠然又威严的眼神让宫女惊愕一瞬,放下秦霁的衣角。 静永公主心慌神乱,拧了自己一把,含泪催促道:「快点去,我真不行了,若是耽搁了我的腿,母妃要罚,你们谁也别想躲过去。」 说完触到了秦霁明亮犀利的眼神,她下意识便要闪躲,用力偏过头,厉声催促彩儿,「快去,迟了我饶不了你!」 彩儿吓得不轻,结巴着说话,想要留下。秦霁拦住她,道:「听公主的,快去叫人过来。」 话音落在一个快字。 彩儿走后,这两人像是松了口气。秦霁离她们远远的,尤其是静永公主身边的宫女。 她的力气比寻常女子大,自己的短袄都被她捏皱了一块。 宫女留意着秦霁的位置,不再掩饰,直接道:「秦小姐放心,奴婢并无恶意,只是要您在这儿待着,多等一等。」 秦霁不理会宫女,看向地上的静永,「这是公主的意思?我陪你出来打猎,你却从昨日就开始如何算计我了?」 「我没有算计……」静永犹豫着,不是因为心虚,只是担心事情生变,牵扯到自己。 她道:「反正今日不是要害你,你坐享其成便是。」 今日父王,陆侍郎,还有众多世家子弟皆聚于此,待王兄先把人引过来。众目睽睽,要是能成了陆侍郎与秦霁的婚事,王兄不必来找母妃,母妃不必日日焦急。 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百利无害的事情。 两人还在论说,宫女等不及了,察觉到秦霁在拖延时间,她踱步走近,秦霁闪身欲逃,不过几步,就被抓住了衣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忽地,远处树影中传来人声。彩儿人还没到,先喊了起来。 「小姐!小姐!」 随即,一个嬷嬷领着一行宫女到了近前,静永公主与她的宫女皆是错愕。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那丫头应该刚跑到坡上才是,如何把人叫来的? 嬷嬷对秦霁与静永公主各行了礼, 「永安郡主路过附近,听说公主伤着了,担忧不已,叫我等过来接您。」 她抬手,身后的宫女纷纷上前搀扶静永,静永不悦,想要躲开,被嬷嬷按住手,「公主受了伤,莫要乱动才是,要是自己不小心伤着了哪儿,奴婢们可不好交差。」 秦霁听到永安郡主的名号,垂低黛眉,那嬷嬷不看她,扶着静永走了,静永的宫女也被催促着一起离开。 秦霁有意落在后头,问彩儿道:「这是怎么回事?」 彩儿小声道:「巧得出奇,我刚从这里出去,就遇见了这位嬷嬷。」 此地等闲不该有人逛来,若真如彩儿所言,那她们便是一直跟在后面。 彩儿担心问:「小姐,她们想做什么?」 秦霁想起那句坐享其成,心有疑惑,但着实不想知道,「不是要紧的事情。」说完便与她一道往外去。 林间有风吹过,竹叶沙沙响动。 「秦霁。」 陆迢不知何时到了这里,就在她身后。 秦霁微顿,「陆侍郎。」她折过身,冷淡的语气问道:「你有何事?」 陆迢藉口从围场脱身而出,比永安郡主的人先跟上她,不过是为了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他身量高,皂靴几步就迈到她面前,俯下身凑近她,轻轻道:「正事。」 陆迢面上正经,语气也正经,但他说话时的吐息却有意拂过秦霁耳垂。 她警惕万分,后退了一步。 再一步。 眼见秦霁要跑,陆迢掣住她的小臂,「说了是正事。」 他低下头,凑在她耳边悄语几句。 秦霁听完,仰起雪白的小脸,眸光清透,「你——」 「一个小忙。」陆迢笑着打断她,适当提醒,「此地不宜久留,那副画我带来了,你要现在跟我去么?」 是秦霁在黎州时给何晟交上来的那副,画上漏了一处细节,被他给找出来了,要她现在去补上。 秦霁沉默片刻,点头答应。 她不想和他做什么以后见的约定。 男人箭袖玄衣,身姿颀长,身旁穿着湖袄长裙的姑娘只能够到他肩膀。秦霁问起漏画的东西是什么模样,陆迢细声解释,用手指给她比划。她便侧脸,认真去看。 两人走在小径上,他忽而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锢在原地。 「有陷阱。」 陆迢说完又放开手,掷了块石子过去。应着声,距离秦霁履尖一寸的地方,枯黄草皮塌陷几厘,多出个黑黝黝的洞。 秦霁蹙了蹙眉,应道:「哦。」 彩儿跟在他们后面,望着两人的背影,莫名觉出一种匪夷所思的相配。 陆迢使人在围场的一处偏僻无人的看亭中摆了屏风,两人到那处,画被摊开铺在案上。陆迢让秦霁安心在里面画,他则避嫌在外。 * 坪上围场,燕王前前后后环视一圈,都没找到陆迢,心中焦火正旺。未几,派出的人赶了回来,说道:「王爷,公主那边没成。」 他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燕王不耐上马,斥道:「滚!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吃干饭的废物。」 他找到远处由卫兵环绕在中间的明黄身影,深深吸了口气,夹紧马腹,驱马赶去。 今日一计虽然不成,也绝不能就此改道。 燕王陪侍在嘉元帝身侧,父子配合围射了好些猎物,嘉元帝大悦,面上也浮现笑容。 燕王趁机问道:「陛下,今日天气甚好,如何不见皇兄与我们一起?」 说的是四皇子,他自幼身体带疾,身边陪伴最久的人不是他母妃,而是太医院的太医。也正是因此,四皇子才迟迟没被封地,留在京城。 「你四哥啊,最近好了不少,和工部那帮人在南堤疏通河道。」嘉元帝笑着说完,瞧见树影中一闪而过的白狐,扬起马鞭,撇下他驱驰往前。 燕王暗中思忖,却不耽搁,跟了上去。 白狐多疑狡诈,在树丛中跑得极快,嘉元帝驱马追了许久,一连几箭皆未射中,摇头嘆息一声。 他终是老了,若在当年,区区一只白狐,哪里用得上三只箭,如今却一发也没中。 燕王亦落空了几箭,笑道:「从未听闻东郊围场还有白狐,不想如此机敏,今日想必听说天子出狩,冒死也要跑出来一睹父王尊颜,便放过它吧。」 嘉元帝改嘆为笑,两人追着白狐,已经到了围场西侧。跟随的亲卫内侍不得骑马,一众人或跑或走,此时都在偷偷侧身揩汗。 「父王,我记得这外面有座亭子,我们去歇一歇如何?」燕王抬手指向树丛外,接着去扶他。 「你的记性倒是好。」 那里确有一座朱盖四角凉亭,此时还摆了架平时没有的三折水墨屏风。 秦霁已经画完,将晾干的画轴捲起,放在匣中交给陆迢,两人前后从屏风出来。 嘉元帝与燕王亦恰恰走出草丛,两厢迎面而立,亭中两人同时行礼。 「围场之上不见陆侍郎,原来是在此处狩猎。」燕王先出声,语气颇有让人误解的意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想是王爷在江省待的太久,连什么是猎物都分不清了。」陆迢冷言回视。 燕王叫这话一呛,止不住心虚,讪讪觑向嘉元帝,父王一向瞧不上整日浸□□色之徒,当初被封到江省,亦有此因。 嘉元帝此时心情正好,只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没真动怒。 燕王心下一松,随即注意到陆迢身子微侧,有意将身后女子挡在身后,他见过秦霁的画像,一眼便认出是她。 费尽心思绕一大圈没能得到的机会,如今直接送到眼前,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江省那边确实物宝天华,风俗野物数不胜数,像我这种携妻带子的人去了,每日的趣味颇多。」燕王赔笑揭过此事,话锋一转。 「陆侍郎的年纪也不小了,听说还未娶亲?上次到江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为国尽忠固然是要事,可家业家业,先有家后有业。你能耽搁,姑娘家的韶华亦逝,可经不起耽搁。」 他扭过头,笑着对嘉元帝道:「再这么下去,只怕姑母都要操心了,您说是吧,父王?」 他说话时,嘉元帝在旁捻须,不动声色瞧着陆迢与秦霁。此时才朗声笑道: 「你今日说的极是。」 * 不过一个下晌,赐婚的消息便传到了各处。 秦霁就这么稀里煳涂多出一桩婚事。 从亭中回来之后,她再未去过别处,没有见陆迢,也没有见李思言。冬狩只剩三日,最近的时候,李思言离她只有一步。 可接着,就有宴上的宫女找了过来。 他们,始终差那一步。 第121章 此次冬狩,伴驾的官员里没有言官,但赐婚的后一日,秦甫之在府中接到了圣旨。 冬狩结束,秦霁才回到府上,正堂便来了人喊她过去。 彩儿进屋传话,却没见到秦霁,找了一圈,才透过掩下的云绡帐发现她的踪影。 秦霁将自己严严实实埋进了被褥,唯有一瀑青丝流泻在牙白锦被之外。 小姐不常生气,可这回却不同,彩儿算了算,赐婚一事已过去四日,小姐从未因何事着恼过这样久。 她撩开床帐,取帘钩挂起一面帐子。「小姐,老爷找您。」 …… 良久,秦霁的声音闷闷传出,「我谁也不见。」 她又道:「你去回话,过几日我自会过去。」 至少这几天,她还不愿听到任何与陆迢有关的事情。 「知道了,小姐。」彩儿听后丝毫不觉为难。 老爷虽然最讲究规矩,但那规矩从不用在小姐身上。同一件事,小公子做了要挨罚,可小姐做了却只让小心着些。 彩儿将帐幔放下来,移步去了正堂回话。 一连几日,秦霁都闭门不出。晚间,秦霄知道此事,特意寻了画着凫鸟游鱼的纸灯来逗秦霁开心,才到院门就被拦下来。 「小公子,小姐有吩咐,这几日不见旁人。」 秦霄朝里面探了个眼风,廊下挂了灯,照在白冷冷的窗纸上,屋内漆黑一片。 「那我不打扰姐姐了,彩儿姐,你把花灯点亮吧,放在姐姐床边,她喜欢这个花样。」 「小公子只管交给我。」 秦霄知道了赐婚一事,也猜出秦霁大约是在为此事烦心,折过身,又不放心地回望了几眼。 彩儿劝道:「公子放心,小姐没事,只是连日的冬狩,走也走累了,这会儿在歇着呢。」 秦霄这才离开,他走后,彩儿提着精緻的纸灯走进房中,拨步床内仍是没有动静。 彩儿想了想,没有点亮这灯,将屋内熏炉的炭换过一遍,退出屋内。 小姐这几日在围场,除去最初那天,后面几乎没睡过好觉,每次她起夜,都能见到帐内一盏微亮的烛光。 她再迟钝也能看出,小姐并不满意这场婚事。 一连几日,秦霁都未出过院门半步。到夜至月深,更夫敲响二更的梆子,秦府外跳出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回往别处。 * 白鹭园。 书房烛火明亮,书案上翻开的奏本堆起厚厚一摞,着大氅的男子垂首凝神,良久,搁下了手中的湖州羊毫。 笔桿碰到玉蟾笔洗,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角落里的司正司午闻声,即刻正襟危立,目光从各自的鞋履上拔起来,望向书案。 他们早就回来了,那时陆迢在忙,他们不敢贸然回话,这会儿不说也得说了。司正前迈一步,回道: 「大爷,姑娘今日还是没有出来,便是院门也不曾出过。」 「知道了,你们出去。」 陆迢面色没有波动。 房门合上,他站了起来,挽袖提笔,在蟾腹中濯洗羊毫。 墨滴由毫尖扩散,在清水中漫出一圈圈黑色的波纹,掩去倒映在里面的深眸。 她多久没出来了? 不算在围场的时候,是五日。 围场里她避着他,这五日,送去秦府的帖子亦被原样退回。 那天指婚一事过于巧合,且与自己脱不开干系,秦霁若误会那是自己一手设计也再正常不过。 陆迢从不喜欢把事憋着,禁微则易,救末则难。*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望向窗外。 月明云淡,星点斑斓,正是出门的好时候。 * 秦府。 秦霁接连几天日夜颠倒,早就分不清时辰是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侍女们都歇下了,模模煳煳听到更夫的锣声,秦霁坐了起来,屈膝顶着下颌,抱着一团被褥靠在床头。 蓬松长发落下肩头,垂到腰际。 彩儿知她夜间会醒,特意在架子床内留了一盏烛火,姑娘家窈窕的侧影就这么映在薄如纸的绡帐上。 在外面,甚而能看清她翘起的长睫。 秦霁坐了好久,终于恢復一点神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带着浓厚的问道:「彩儿,你睡了么。」 她之前嘱咐过,过了二更,便不必等在这儿服侍她。 没听见彩儿回话,秦霁知道现在大约不早了,她松开被子,正要自己下床,床帐外却响起了窸窣倒水的动静。 稍顷,帐子被人撩起,外面递进一盏温茶。 握着茶盏的手指如竹节修长,和彩儿肉嘟嘟的手显然不同。秦霁微微一顿,仰起脸,柔软迷濛的眸子瞬时添上了几分愠怒。 「你——」 她睡了太久,才说一个字,嗓子便开始发哑,还带着些想咳的痒意。 陆迢挺阔的肩背弯下来,将茶盏又递近一些。 「先喝水,热的。」 秦霁接过来,小口小口啜饮,喝了半盏便不喝了,剩下的茶盏被陆迢取回去。 她仰颈看着他,水润过的嗓子声音泠泠。 「陆侍郎去别人家拜访莫非也是这样,三更半夜闯进女子闺房?」 她脸蛋还是粉扑扑的,明眸忽闪,颊侧的粉意晕成妆,恰似海棠春睡,花坠人醒。 秦霁的髮丝翘起一缕,才饮完茶的唇瓣湿润,陆迢几欲心猿意马,难得露出一丝忙乱,避开视线。 却又见她穿着修裁极为合体的单薄寝衣,紧贴着窈窕娇躯,两团丰盈雪白似要唿之欲出。 陆迢掩唇咳嗽了一声,「当真要在此处说话?」 他的神色透出些许不自然,秦霁当即反应过来,好看的黛眉拧起,从他手中夺回帐子放下来。 陆迢的旖旎心思被迎面一阵细风吹散,望着她急急转过去的背影,添了几分笑意。 秦霁回过头,隔着绡帐瞪他一眼,「你出去。」 陆迢依言去了屏风外坐着。 他先前已经将她的房间看过一遍,此时再看还是有十分的兴致。 她喜欢喝什么茶,房间是什么布置,爱看什么书,闲时玩的是什么小玩意——陆迢对秦霁的一切都充满旺盛的求知慾。 窗台摆着一盆小花,他不知名字,却看的仔细,直到秦霁出来,他的视线才回到她身上。 秦霁换上了衣裙,从颈到踝遮得严严实实。长发则只取一条髮带束起,松松搭在身后。 「你来做什么?」 冷冰冰的语气。 仿佛在她心里,他们之间若是无事,老死都不必见面。 「你不肯见我,只好出此下策。」陆迢踱步到秦霁面前,解释道: 「赐婚一事,我事先并不知情。」 秦霁抿起下唇,杏眸中露出一丝疑惑。 「你就是要说这个?」 她的意思仿佛在说他小题大做,陆迢乜她一眼,颔首应道: 「此事事关我的清白,并非小题大做。」 他不过是想要她放心,她以后的丈夫,虽不是纯善君子,也绝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心机小人。 一想到这些日秦霁或许都在这样想他,陆迢便觉得难以忍受。 秦霁听到清白二字,眉心松开。 她起初不是没怀疑过陆迢,可转念一想,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想要成事的人是陈贵妃,秦霁看到那个陷阱便明白了,后来亦是燕王多嘴,才让今上想到赐婚。 她能看出,陆迢与燕王绝非同路之人,此事不会是二人合谋。 陆迢一心要娶的是兵部尚书家的女儿,去围场的第一日,秦霁便见过他们在一处骑马。 今夜来解释清白,想必也是为了她。 思及此,秦霁点头,「我知道,你自然清清白白。」 不待陆迢放下挂念,她挑起黛眉,「你是要去找今上退婚?清清那边我可以向她解释,绝不让她误会你。」 清清? 陆迢思索片刻,想起这是兵部尚书那个长女的名字。 秦霁也知道此事,那她听到的是何种传闻? 难怪答应的这样快,快到让他起疑。 陆迢按住扳指,「旨意已经下来,今上金口玉言,轻易收不回去。」 「那清清呢?她怎么办?」秦霁本也没抱希望,此时亦谈不上失落。 「我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是家中长辈的意思,早在围场就已说清了,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关联。」 他说的尽是实话,可偏偏不说时间,秦霁以为赐婚一事之后,他便同她断了。 陆迢也不想被她误会成狠心之人,又添了句,「她年纪还小,家世在京中数一数二,自该早些寻个好的。」 这话倒是不错,秦霁「哦」了声。 陆迢听出她的不虞,声音越发放缓,「秦霁,婚事已经註定,更改不了。与其同我当一辈子怨侣,不如试着接受我。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即便做不成寻常夫妻,当普通朋友也好。」 后面这句话本来没有,是陆迢瞧见秦霁咬的发白的唇瓣,加了上去。 徐徐图之。 他心底一遍遍重复。 最后的话音落地,秦霁松了唇,薄薄唇瓣多出一排细小整齐的牙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他说的不无道理。 她这几日为此事所扰,一根筋转到最后,常常是堵在胸口。 秦霁不曾想还有这样的办法,——「试着接受」 当普通朋友么? 秦霁如此想了一遍,同居一个屋檐下,似乎变得不那么为难。 「我试一试。」她说。 「好。」陆迢笑起来,捋顺她鬓角翘起的那缕髮丝,掌心顺着柔滑的肌肤抚至下颌,抬起面前这张精緻的脸蛋。 「那就定了,我会同你以外的旁人断得一干二净。」陆迢道。 「你也答应我,同旁人都断干净」 不要再想着那个姓李的,他可以替代他。 温柔小意,面冷话少,她喜欢什么样的,他都可以做到,不必捨近求远,舍好求次。 男人指腹在她腮畔轻抚,深邃的丹凤眸低垂,似要将她刻画入眼底。 「好不好?」 他温声问。 第122章 秦霁怔怔地立在原地,猝不及防地,眼中盈出泪水。 只流出一滴,却足够沾湿陆迢指腹。 她情窦初开的时间要比别人晚,才明白一点,就不得已要离开京城,顾不上再去想那些未明的情愫。 现在她有了能互相剖白心意的人,却连开始都来不及。 不是不难受的,只是难受也无用,只好藏在心底。 秦霁推开陆迢的手,偏过脸,「你出去,不要被人看见。」 她没答应。 那滴泪徘徊在陆迢指腹,灼烫难忍,似要将外面的皮都侵蚀殆尽。 秦霁推着他的胳膊,要赶他出去。 院内忽而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纸窗上,隐隐约约还能瞧见灯笼的影子。 外面那人,十有八九是她爹爹。 秦霁及时止步,对陆迢由推到拉,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一圈,他这样高的身量,藏进柜子要费上一番功夫,可别处能藏人的地方…… 秦霁目光一定,在脚步声逼近的前一刻,带着陆迢去了床边。 她走得急,到床前的时候,和陆迢腿绊着腿,双双跌倒在床上—— 秦霁在上。 她撑起上身,姿势变为跨坐在他身侧。 这样的姿势对陆迢而言太过出格,他禁慾太久,可一旦接近秦霁,那些慾念又会变得极其敏锐。 指节一个一个收紧,他攥住了她的裙子。 秦霁毫无所觉,低声警告他,「不许出声,不许被发现,知道么?」 她的语气严厉,可说出来的全是气音,陆迢听后变得更为敏锐。 他勉力抑着自己,歪过头向着床内,沙哑嗯了一声。 牵着她裙边的两只手轻轻放开。 笃笃—— 门环敲响,秦霁起身,将帐幔拉好,又理了理自己的头髮和裙摆,才去开门。 外面不止是秦甫之,连彩儿也起来了,扶青扶风提着灯笼,背身守在两边。 秦霁心口突地一跳,仍然若无其事般,「爹爹,这么晚,你们怎么过来了?」 秦甫之脸色很不好,秦霁一笑,他才跟着缓了缓。 是扶风告诉他,或许有人闯了秦霁的院子,扶风先时未睡,听见外面动静,开窗便在房樑上瞧见一个人影,扶风一路追着那人,跑出老远方觉不对。 他见过赵望一次,隐隐认出他的身形。老爷月前便说过,但凡与陆字有关的人物,需一万个提防。 是以他当即回去将此事告诉还未歇下的秦甫之,几人当即提了灯笼过来。 说完前因后果,秦甫之问道:「你还没歇息?刚刚可听见动静了么?」 秦霁摇摇头,「我醒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见。」 她说的极为肯定,扶风却不敢当真,墙脚的痕迹虽不明显,但的确有人进来过。 他一贯是个憨直的性子,此刻一心要揪出潜在院子里的人,因而道:「或许是小姐刚刚睡醒,并未留心。」 说罢转去问彩儿,「彩儿,你一早就在这里,有没有听到什么?」 彩儿不是他们喊起来的,她惦记着秦霁醒后没人服侍,摸索着又从床上爬起,在他们进院子之前,就站在了房门外边。 此时,不仅是扶风看着彩儿,秦甫之也在审视着她。秦霁倒是没去看她,在一旁琢磨万一露馅,要如何遮掩。 彩儿既然早就在门外,势必知道陆迢在屋内的事情,就算说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彩儿梗着脖子,摇摇脑袋,「小姐刚刚睡醒,我服侍完她,又自己出来醒醒神,并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秦甫之嘆息一声,对扶风扶青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去。 秦霁提着心,瞧见秦甫之身上还是穿的常服,靴子也是白日所穿,自觉凑上去献慇勤。 「爹爹,公务要紧,可您也该注意歇息才是。年纪大了的人越发要注意身体,不能逞强的。」 她脸上挂着乖巧的笑,秦甫之固然知道今晚事出反常,却不会非要她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他没好气地斜秦霁一眼,背过身,摆手道:「行了行了,我是个老头子,到处都惹人嫌,连亲女儿都以为我头晕眼花,随便煳弄。」 这话让人听了心酸,秦霁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我没有煳弄您,也没做坏事。难不成您连我的话都不信么?」 秦甫之哼了声,负手身后,足下走得更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秦霁咬咬牙,愣是追上去,把他送回房里。 她重新回到自己院子,已是两刻钟后,秦霁好几日没怎么走动,乍然走这么远,两条腿酸乏的很,在净室洗漱一番,才进了屋。 房门一关,秦霁连烛灯也不吹,便直奔自己温暖的小床。 在床上窝了一会儿,她勐地坐起,将被子全部掀开—— 床榻里侧还躺着一人,因身量太长,他的双腿不能放直,身背也微微弓着。饶是这般,他依旧是唿吸匀长,眼睫也紧闭着。 陆迢在她床上睡着了。 他被独自留在此处,枕着秦霁枕过的枕头,盖着她盖过的被子,睡着她睡过的床。 甚而这里还有她留下的余温,伴着淡淡暖香,不再是若即若离,闭上眼,仿佛她就在怀里。 入睡变成一件极为容易的事情。 此时被子掀起,陆迢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想这么快离开。 他喜欢她的床。 非常喜欢。 然而理智更胜一筹,他稍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秦霁伸出一根指头,将碰到他左肩,在此时停下。 纤细白嫩的手指屈起,往下按住被褥。 她挪到床尾,给他让了位置出去。 陆迢理好衣冠,坐在床边,没急着出去。 他侧过身,秦霁抱膝靠在床尾,眸中映着帐外昏黄的光点,正在出神想着什么。 「秦霁。」 她回过神,视线由虚到实,落在他脸上,「嗯?」 「下次再见便是大婚,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我么?」 今上这次赐婚,甚而特意动用了钦天监,将婚期在明年三月,春和景明的好日子。 三月的时间,既长又短。 成婚是他们二人的事,可今夜,都是他同她说话。 她对他们的以后似乎无欲无求。 不该如此。 陆迢钩起床帐,让外面的光透进来,烛芯挂着的火苗轻跃,他们的影子一同映在牙白绣花的被褥上。 未尝不是同床共枕。 他想。 「有么?」她不回答,陆迢又问。 秦霁垂眸,下巴颏搁在膝头,髮丝顺着薄肩滑落到身前。 「我没想好。」 她在认真地想。 「不急。」陆迢唇角掀起一抹笑,温声道:「时间还长,这些日子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都能告诉我。」 「好。」秦霁点点头。 不经意的回覆让陆迢心满意足,此时离开最为合适,他起身,忽地被喊住。 「陆迢。」 秦霁刚才出神脑中并不是空空一片,而是——她抬头看着陆迢的眼睛,问道:「我消失的这三年,爹爹有见过你么?」 送爹爹回院子的时候,他好像真有些生气,像是知道了什么,可她怎么问都问不出。 还有之前,她带陆迢回府上药,爹爹看他的眼神并不陌生,可态度却尤为疏离。 秦霁了解自己的爹爹,他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待人。倘若陆迢是那种油嘴滑舌,沽名钓誉的谄媚之辈,或能解释一二,可陆迢不是那种人。 既然如此,是爹爹知道了以前的事么? 秦霁想都不敢想。 明亮的双眸只盯着陆迢,等他的答案。 「见过。」陆迢轻巧说了出来,秦霁胸口一堵,两道黛眉即刻要挤到一起,陆迢适时俯身,指腹按住她的眉心。 「上朝的时候,秦大人就站在我侧前的位置。」 是这样么? 秦霁一怔,陆迢趁势摸了摸她黑绒绒的发顶。 「饿不饿?我带了吃食过来。你若不困,就先去用些。」 秦霁看向桌上,那里果然放着一个酸枝木雕花攒盒,视线再回来,陆迢已经出了窗外。 她打开攒盒的盖子,里面与寻常所见的攒盒不同,是以瓷盘相嵌为隔,最底层则放着汤婆子,上面的各个瓷碟都还冒着热气。 蟹肉粥,八珍糕,糖炒栗子……都是她喜欢的吃食。 秦霁扭头看向西墙的窗楹,憋在心里几日的烦闷消散些许。 不是夫妻,只做寻常朋友? 或许……没有她想的那么差。 秦霁腹中空空,喝完了食盒里的蟹肉粥,又吃了几样小食,在房内走了两圈,困意走的一干二净。 陆迢问的很有必要,自己也该向他提一些什么。 可她是第一次成婚,且不拿他当丈夫看待,那还需要他做什么呢? 秦霁想了几个时辰也没想出,白白送走了一个晚上。 翌日傍晚,秦甫之亲自来了东院。 彼时秦霁在院中晾纸。 她前一日叫人买来现成的竹麻,只需洗晾便能成纸,放了一日才想起此事。 秦甫之净过手,从水中捞起一张,搭在竹竿上,「竹纸不生火烤就算了,怎么也上午晒,过了时辰才捞出来,莫非里面有什么话说?」 「起得迟了。」秦霁揉了揉眼下乌青,看见秦甫之一身的官服,疑惑问道:「您又遇上了什么案子么?」今日回来竟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 案子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秦甫之与她一起将纸铺平,嘆声气,「罢了,这纸放着罢,爹有事要找你。」 秦甫之先往房走去,秦霁一面提裙跟上,一面叫彩儿去泡茶。 两人一道坐下来,秦甫之的目光紧跟着落在桌前的攒盒之上,神色僵硬一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秦霁心一跳,正要寻个藉口遮掩,秦甫之却转过脸,说起纸铺的事情,聊了几句,秦霁的心犹未放下,秦甫之便直奔来意。 「秦霁,你如实告诉爹爹,当真愿意嫁给陆家那小子么?」 这门婚事,秦甫之最初就没想过答应。 无论有心无心,他都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伤害过她的人身边。 前几日秦霁将自己憋在院中,不爱理人,他都看在眼里。 是以哪怕辞官,他也不能让秦霁嫁过去。 今日下值之前,陆迢等在御史台的官署外,秦甫之原是要将此事与他说清,断了他的念头,与他去了茶馆小叙,这一叙便是一个时辰。 陆迢此次的态度比以前还要恭顺,秦甫之丝毫无动,但是—— 第123章 但是其后,他又提出了许多旁人没有的条件。 「家中略有薄资,成婚之后,我名下东西两市的铺子一百三十一家,京郊外良田两千六百亩,皆会写到秦霁名下。」 京城一地千金,东西两市的铺子越发值钱。 可再怎么值钱,也只是钱而已。他们家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何况秦霁从来不是嫌贫爱富的孩子。 秦甫之不为所动。 「晚辈今年二十有四,身边从无妾室通房,更不曾因私去过花柳之地,以后亦是如此。」 这一条,秦甫之亦有所耳闻。 金陵如何他不知道,只陆迢来京城的两年,在此方面的名声确实不错。御史风闻言事,他翻阅过御史台这两年的劾本,此人的确干净。 可是只这句话,也无可信之处,谁能知道以后如何? 这一点,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不待秦甫之开口,陆迢自己站了起来。 「口说无凭,成婚后,秦大人可放人在我府上,若有违,您亦能早早知道,不叫她受委屈。」 为人父亲的天性之一便是不会轻易相信别的男人的鬼话,自己能看着,的确会放心许多。 秦甫之看到了他的一点诚意,但依旧不打算答应。 随后陆迢说出了最后一条。 「晚辈会长久留在京城,现在别府自居,白鹭园离永昌坊至多要一个时辰的路,家中无长辈,她若想家了,随时便能过来。」 在说到「家中无长辈」时,陆迢刻意加重了语气。 魏国公府的一众人都在金陵,他长住京城。永安郡主住在长公主府,秦霁若是嫁过去了,便与他别居在白鹭园。 家中确无长辈亲戚,不必日日请安,无多拘束。 不得不说,仅凭此一条,便足够叫许多家中有女儿的父母动摇心志。 秦甫之也被动摇了。 秦霁自幼就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唯有晨起一事比旁人要惫懒些许,秦甫之便也惯着她,到现在依旧如此。 他捨不得拘束自己的女儿,自然也不愿以后有旁人去拘束她。 这一点,放眼京中所有人家,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为此,秦甫之这次思量片刻,才否了他。 陆迢极少被人接二连三拒绝,上一次这样对他的人,还是秦霁。 他极为耐心,挽袖倒了一盏茶,双手递给至秦甫之面前。 「您对我有成见,不肯将声声交给我,晚辈心中有数。可是您把她交给旁人,就一定能比我放心么?」便是您能放心,他也放心不下。 陆迢坦然一笑,「秦大人爱女心切,此事为何不问问声声?这也是她的婚事,倘或她心中愿意呢?」 秦甫之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他说话看似谦卑,实则每一句都落到了要处。进退得体,且还有着这个年纪极为难得的务实。 几个月前,他的命险些丢在自己手中。 然而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此事,此时此刻,在自己面前仍是如此。 一盏茶的功夫,秦甫之对他确然有所改观。 谈话有起有承,最后转到了秦霁身上。 这一次,秦甫之没再否掉陆迢。 他说的不错,此事到底是秦霁的终身大事,问一问再否掉也不碍事。 彩儿端了刚泡好的茶迈进门槛,秦甫之收拢思绪,从秦霁手中接过热茶,语重心长道: 「婚姻大事绝非戏言,你如若不愿意,那咱们就不嫁。不必顾虑旁的什么,有爹爹做主。」 秦霁正在倒茶,手腕一顿,茶水险些洒在桌上。 爹爹能说出这话,必然做好了得罪今上的打算。他们一家好不容易才在京城团聚,真能担得起抗旨的后果么? 秦霁慢慢捧起青釉盏,薄瓷盛着热茶,尤在手心发烫。 慎重想过之后,她点头,「我愿意的。」 * 魏国公府的聘礼在上元节前一日送到了永昌坊。 陆奉前两年因坠马摔断了一条腿,辞官致仕,一直留在金陵修养。 登门送聘的是永安郡主。 一大早,门外便站满了抬礼的小厮,几乎要将整个秦府围得水泄不通。 过礼的抬盒搬了一个上晌,库房放不下,没多久正院也变得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许多人都在外瞧热闹,永安郡主身边的榆嬷嬷唤了个小厮,给街上的邻里小孩们送喜果,将人群欢欢喜喜地哄散。 秦甫之请永安郡主进了正堂,两人一处喝茶说话。 几月前他们险些成为死仇,谁能想到今日竟成了亲家,按说该有些尴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为人父母的,尤能理解彼此。 永安郡主主动提起此事,只骂陆迢活该。两个都是直来直去的脾气,几番谈话下来,彼此倒也没了芥蒂。 「秦御史,我还有一事。」永安郡主在堂内扫视一圈,和善笑道:「今日能否见令爱一面?我有东西要单独给她。」 秦甫之要叫人去喊秦霁,却被永安郡主拦住,「这头一回,还是我去见她吧,您叫人给我带个路。」 秦霁在自己的小院里。这几日过节,秦霄不必去学塾,也赖在她这儿。 永安郡主才跨进东院的月洞门,远远便听到屋子里一阵欢声笑语。 雕花镂空的屏窗半开,娴静漂亮的姑娘坐在榻上,眉眼弯弯,柔似春柳,唇角往上抿起,偷笑的模样俏皮又可爱。 与她对坐的是个少年郎,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少年郎正拿着绣绷,低头穿针引线的动作有模有样。 过得会儿,里面又是一阵笑声传出。 这笑声并不是秦霁所出,而是彩儿与环儿,她们站在一旁的秦霄身后,笑声一串接着一串。 屋内人在观赏秦霄练习多日的「大作」,都未发现院子里来了生人。 「郡主稍等,我这就去知会小姐。」引路的侍女福身一礼,转而被榆嬷嬷拉住了手臂。 榆嬷嬷努努嘴,示意去看永安郡主,她还在望着里面。 「姑娘再等等罢。」 屋内,秦霄又是一番飞针走线,少顷,将自己绣成的帕子展示出来,对着秦霁得意扬眉。 「如何?姐姐,你喜欢么?」 红帕上白色织线成了一团,依稀能看出是朵花,虽不是栩栩如生,但比自己的绣工要好不少。 这几日过节,秦霄不必去学塾,在家一门心思地练绣花,他虽不说,秦霁也知道他是想亲手绣自己出嫁时的盖头。 这是京城女子出嫁的风俗,母亲不在,秦霁上面也没有姐姐,秦霄倒是一直惦记着。 想着他也是练了多日,秦霁不好打击,艰难点头,「绣的很好……这是什么花?」 秦霄愕然,「这是兔子!」 彩儿和环儿没忍住,噗嗤一声,双双捧腹笑出声。 秦霁也憋着笑,「我其实看出来了……逗你的。」 屋内姐弟其乐融融,连侍女都笑得开心,永安郡主听着里面的对话,不由翘起嘴角。 她总算有些明白,为何陆迢非秦家的姑娘不可。 她不单单是生得漂亮。 难为她出自高门,幼年丧母,还能有这样和煦温暖的性子,任谁都会想要亲近。 「郡主?咱们可进去看看?」榆嬷嬷站得久了,扭过身子问道。 屋内的人终于察觉到了外面的身影,秦霁转过头,瞧见正堂伺候的侍女站在梅花树下,手里端着一个锦盒。 如玉瞧了两眼月洞门才走进屋内。 「小姐,刚刚永安郡主来过了。说不想打搅您,让我把这个送过来,说是她亲手做的,想着你会用得上。」她说着,将锦盒放下。 秦霁顺着屏窗看向院中,日光自乌檐坠下,灿灿一片,未见到一个人影。 秦霄眉心沉了沉,寻事由将屋内的彩儿环儿打发出去,坐回秦霁身边,张了张嘴,像是十分为难,一字未发又闭上了。 姐姐眼看要嫁人,他其实不愿拿这事惹她多想。但另一边,先生待他尽心又周全,学箭这么久,他只提过这一件事,秦霄也不忍心辜负。 知弟莫若姐,秦霁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话直说。」她点点他的额头,表示自己不介意。 「先生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姐姐,你要听么?」 秦霄现在的先生有两位,这里指谁再清楚不过。 「嗯。」秦霁淡淡应了声,却不自觉轻轻屏息。 刚从狩场回来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想起李思言,继而逼着自己忍住不要想。 忍的久了,想起他的次数跟着变少,渐渐也不像之前那样难过。偶尔还是会想到,一瞬就过去了。 秦霁最初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没良心,话本里的有情人都想着天长地久,生死也要相随。 可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步。 取与舍,秦霁会难过,却不会犹豫。 和李思言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想,他应当也会是如此。 「你说吧。」秦霁点点秦霄的左颊,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秦霄深吸了一口气,发现屏窗还开着,确认外面无人之后,他合上窗,看着秦霁,严肃且别扭地说道: 「先生说他可以等,三年或是五年都不要紧,想要亲耳再听一次你的答案。」 第124章 秦霄一口气说完,偷偷瞥一眼秦霁,又补充道:「先生还说了,若是不方便见面,由我传话也行。」 秦霁默了默,眸中情绪不明。 李思言问的是元夕夜是否要一起去东音庙结绳,而明日就是上元节。 房中安静下来,秦霄转过脑袋去看窗边的雕花,良久良久,雕花在眼前转动,他才听到秦霁的声音。 「明日,替我送一封信给他。」 「好,我去送节礼,届时一併交给先生。」 夜里,洗漱过后,秦霁独自坐在案前。 案上铺了两张纸,一张是印了花印的素心纸,年节时候,这样的帖子卖的最好,她从纸铺拿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另一张则是普通的书笺。 其实不必口述,平白叫秦霄知道那么多。可她也明白李思言,他不想因一封信添出麻烦。 尽管被发现后麻烦的只会有她一人。 如此做派,比她还要小心。 秦霁才不要人口述,她信他。 第一封信笺写的是上元节祝词,她选了今年最常用的一句。 第二封信笺则更加简单明了,是她的答案。 * 上元节夜,李思言拆开她的第二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八字,而他却看了许久,似是要将那纸看出一个洞。 俄而,这封信笺投入烛盘之中,化为灰烬。 拒绝别人这件事,秦霁一向拿手。此举就是为了掐灭别人的希望,她希望他好,因而拒绝得格外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秦府。 月河清乐早早相邀,秦霁这晚出门同她们一起玩,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爬上柳梢。 进了屋,彩儿提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放到桌上,险些碰掉一个物件,她及时接住,细看是昨日永安郡主送来的锦盒。 「小姐,这锦盒你还没打开过呢。」 怎么说都是未来婆母的一片心意,人家又是郡主,怠慢了只怕不好。 彩儿居安思危,将锦盒递至秦霁面前。 秦霁的的确确忘了此事,却也不急。婚期定在三月,还隔着许久。 一直到深夜,彩儿她们都歇下后,秦霁才重新拿起那个锦盒。 回到京城许久,她不是没看到过永安郡主,但正式的见面,却实实在在一次也没有。 带着一点好奇,秦霁打开了锦盒。 里面放着一条红盖头。 云锦光滑,双面绣的暗八仙纹和凤凰交织,鎏金飞线,栩栩如生。 针脚细密周实,她和秦霄两双手凑在一起也绣不出来。 大红的云锦盛着流溢的烛光,窗口吹进一阵微风,映在秦霁眸底的一抹红也随之微微晃动。 晃着晃着,就到了出嫁这日。 盖头上的红色蔓延到各处,珊瑚红的缎带装饰着屋内大大小小的物件,就连她自己,也换上了嫁衣。 秦霁揉揉眼睛,很快被人捏住手腕。 彩儿惊唿道:「呀,小姐别动,好不容易才将这发冠戴上,当心前功尽弃。」 秦霁依言放下手,红色的盖头便落了下来,彻底挡住视线。 府外,迎亲的队伍排成长行,鞭炮声刚落,乐声便响了起来,如鼎沸一般,热闹不已。 几乎整个永昌坊的人都从家里出来,围观这从未有过的大场面,队伍中还有人往外洒糖,一伸手便能接住几颗。 秦霄早早就在等着秦霁,背她上轿时,他低声道: 「姐姐,咱们家离得不远,要是他让你不开心,你只管回来,我为你出头。」 他的肩膀已经比幼时宽厚许多,不再有昔日孱弱病态的影子,秦霁弯起眼眸,轻轻应了声。 「嗯。」 喜轿轻晃一下,被抬了起来。喧天的乐声穿过一条条长街,停在白鹭园。 轿帘被掀开,秦霁倾身向外,盖头下的缝隙被风吹大了些,底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面前。 秦霁晃了一路有些晕,一时觉得恍惚,攥住自己的嫁裙。 「别怕,我扶着你。」陆迢温声道。 他刻意放柔声音,温厚又有磁性,听上去莫名叫人安心。 她松开裙边,指尖搭进男人带着薄茧的手掌。 秦霁看不到陆迢的脸,故而不知他说话时是怎样的神态。 但今日来赴宴的一众宾客却看的清清楚楚。 平日里笑少性冷,话里藏刀的陆侍郎,在对自己新妇说话时不仅弯下了那杆笔挺的腰,眼中还盛满不可说的柔情。 他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看着这副稀奇的场景。 「原来陆大人也有为美人弯腰的时候。」 「可不是?当初名动京城的王家姑娘倒在他面前,陆侍郎连扶都不扶,谁能想到如今……」后面的不必说出,几人刚刚都已亲眼见着——如今想要牵夫人的手,还得先哄上一句。 一个官员偏过头,以手掩嘴,小声说道:「日日一起上朝,我都没见过陆侍郎这般温柔小意的神态。」 另一个凑近脑袋,「别说你了,我在刑部与陆大人共事,两来,也不曾见他对谁有所动容。」 几人啧声称奇,又有一人掺和进来,与他们一样以手掩嘴,压低了嗓音。 「可不是嘛,别说两年,十几年了,我都没见他哄过谁。」 「十几年?」 先时说话的官员纷纷惊讶抬头,却见面前不是什么同僚,而是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狭眸微睐。 他们即刻噤了声,尴尬拱手。 陆迩摇开摺扇扇了两下,「几位大人不要紧张,想说就说嘛,我这人就是话多,你们不要在意,我绝不会告诉兄长。」 说罢见这几人还是缩着脖子,只好笑笑,将摺扇收回手心。 「罢了罢了,我去看新娘子去。」 他这是第二次来京城,上一次还是四年之前,那时只记得京城的姑娘极为蛮横,当时他还问过大哥一句,大哥那时没有回答,不成想他要亲自娶一个了。 白鹭园内,陆迢牵起了秦霁的手便再没放下,跨火盆,拜高堂,到了送入洞房的时候,众人起闹跟了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陆迢平日酒宴上的相识,国公府来赴宴的亲戚,一众人等都到了新房外,其中陆迩和陆悦挤在最前,迫不及待要看看新娘是什么模样。 秦霁家中人口单薄,即便出门赴宴,也不曾被这样多的人盯着。听见附近喧闹起闹的人声,她蓦地有些紧张,指腹无意识在陆迢掌心划了两下,轻攥成拳。 陆迢抚了抚她的手心,拧眉扫一眼门外。 森森冷气让外面的人冷静不少,人声瞬时小了许多。 秦霁不知缘故,用只有两人间能听道的声音轻问,「怎么了?」 「不知道,大抵是他们说久了,现在嗓子疼。」陆迢转过身,又换上温和的模样,牵着她坐在床边。 其变脸之快令人称奇。 侍女奉上托盘,陆迢取出银制的喜秤,挑起面前那张红盖头。 盖头掀至一半,他忽地停下来,视线从秦霁身上挪开,转向门外,那里已经被堵了个严实,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往里看。 陆迢手中的喜秤又往上挑了挑,红色盖头掀过鬓角,露出新娘的半张侧脸。 乌瞳雪肤,丽质绰约,仅仅一个侧影,便足以叫人惊嘆。 这回不用陆迢去使冷眼,外面的人声自然而然便消了下去,众人屏住唿吸,等着那碍事的盖头被揭下来。 陆迢却不再继续,放下喜秤,盖头重新落了下来。 小气至斯! 围在门口的人一面咬牙,一面识趣地散开。 唯有陆悦和陆迩呆在原地,彼此对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他们的嫂嫂,怎么这么眼熟? 新房内,陆迢俯身,「我还要去招待他们,多宝格后面有个食盒,若是里面的吃食不喜欢——」 「知道了,我不用你管。」 他的话有些多,秦霁不知还要听到什么时候,索性打断。 他们只是奉旨成婚,做戏做成这样未免太过。 陆迢唇角抿成一条线,讪讪停下。 她分得倒是清楚。 他直身出了门,房门合上的声音响起,秦霁微微松懈下来,掀开了盖头。 新房内的侍女未见多怪,一个去取食盒,一个步至秦霁身边。 「夫人,奴婢叫紫荷,另个叫紫棋,以后便在您身边服侍,您有何吩咐只管告诉奴婢。」 说话的侍女长了双月牙眼,尤为恭敬的态度。 她和另几人早在月前就得了松书的吩咐,几乎是千叮万嘱,以后务必要服侍好夫人。今早大爷又当面提了一句,不敢不对秦霁上心。 秦霁听到「夫人」二字,顿时头皮发麻。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听到许多声这个词,她便浑身都不自在。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自己呆会儿。」 紫荷与紫棋对视一眼,紫河道:「奴婢们就守在外面,夫人有事只需摇铃,奴婢们便知道了。」 「嗯。」秦霁不动,想起环儿也跟着来了,刚刚被留在外面,于是对她二人道: 「我的丫鬟还在房外,你们领她去歇息罢,别落了她的晚饭。环儿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次陪嫁带的是环儿,彩儿早就到了许人的年纪,前几日放了身契,日后便在秦霁的纸铺干活。 屋内只剩自己一人,秦霁心里总算好过了点,转眼打量起这间新房。 紫檀木彩漆拨步床,芙蓉花色的帐幔用银钩向两边钩起,目光绕过此处,外面立地的烛架,燃着龙凤高烛,照亮了整间房。 烛架后是一座漆嵌园林花卉画屏,边角镶玉,贵气典雅。 其余桌椅陈设皆如这张画屏,与秦霁想的不同,没有满目喧闹的红,就连床上也没有铺什么红枣花生。 除去帐幔,灯烛,还有她身上的嫁衣,这间新房里,再看不出任何一点新婚的影子。 陆迢这人,果然没有别的心思。 先时冒起的一点担心化为泡沫,消散不见。 * 待宴席散尽,夜已深了。 第125章 回到后院,陆迢看见屋外成排的侍女,又扫一眼屋内,停下了脚步。 紫荷上前想要解释,尚未开口,便被抬手拦住。 陆迢自然能猜出是秦霁让她们出来的,甚至她为什么让她们出来,他也知道。 「你们都下去。」他说。 陆迢独自走到门口,又停了步。 成婚于她只是应付圣旨,可于他不是,这是他的求而不得。 今夜新婚,他很高兴。 陆迢抿了抿唇角,皱了皱眉,心计不能被秦霁看出来。 稍顷,听见里面轻微的动静,他才推门进去。 秦霁做在镜台前,刚刚拆下一只金钗, 红烛高照,柔雾似的暖光将她笼在其中。镜前的姑娘面似桃花,目含秋波,乌髻也如堆云一般。 繁复的嫁衣穿在她身上,不显厚重,是另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既媚且雅。 瞧见她镜中露出的一截雪颈,陆迢终于明白,为何女子出嫁,一定要穿正红的嫁衣。 肤下白如凝玉,碰上这样一抹招眼的红,让人想要亲手剥出来。 秦霁知道他在门口,却不知他的下流心思,自顾自对镜拆发。 今日的髮髻繁复,更别提还顶了一个镂金嵌珠的凤冠,先时担心头髮太沉戴不稳,又稳了几只髮钗。 秦霁坐在镜前,无暇他顾,两只手都在同自己的宝贝头髮作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陆迢喉间滚了滚,目光移开,泰然走进房内。他提起搁在桌上的合卺酒,转过身来,与她在镜中相遇。 「喝么?」 秦霁抿了抿微麻的舌尖,想起刚才的滋味,摇摇头,「不喝。」 陆迢回身取盏,垂眼时稍稍一顿,在两只酒盏中选出杯口印着胭脂的那只,自斟自饮了一盏。 不自觉的,秦霁的视线渐渐游移到他身上。 陆迢这双丹凤眼实实在在生的好,眼梢微翘,眼睫比女子的还要浓密,她在镜中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大抵是他这身喜服太惹眼,秦霁第一次见陆迢穿这样的颜色,盯着他多看了一会儿。并不别扭,反而有种俊朗和煦的……错觉。 秦霁移开视线,心中默念数遍这是错觉。 陆迢先解衣上床,芙蓉花色的帐幔落下来,秦霁则继续拆发。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行。顶着拆到一半的髮髻起身,推开房门,却没在外面找见人影。 一个也没有。 她佯装无事走回来。 「怎么了?」陆迢在帐内问,他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她稍露出一点意愿,他就去她身边,帮她解发拆冠,沐浴更衣。 「无事。」秦霁坐回镜台,两字压回他的蠢蠢欲动。 「饿不饿?」陆迢又问,食盒盖上放的花签还在,显然没打开过。 「不饿。」 之后再无他话。 夜色渐深,陆迢一直守着空床,阖眼无眠。 她怎么还不过来? 为了躲他,连睡也不睡? 陆迢沉不住气,撩开床帐,就看见那抹红色的身影趴在镜台前。 他走到她身后,她也没有反应。 乌髮凌乱披散肩头,人已然睡得酣沉,细密长睫盖住美眸,腮畔浮着一团霞云,施了丹朱的唇瓣轻抿着,梦里也在与这头乱髮斗气。 陆迢伸手,指间穿过柔滑的髮丝,悉心又缓慢地捞出她卡在各处的头髮,总算摘下了满头的琳琅珠钗。 他抱起秦霁放到床上,想了想,解开束在她腰间的绸带。 喉头髮干,他眸光微暗,克制着替她褪下这一层层繁复的喜服,又靠着莫大的定力替她换上寝衣。 一刻钟不到,脑中已不知想过多少混事,面上仍是清冷肃雅,只有手背凸起的青筋藏不住,吐诉着慾念。 陆迢亲了亲她的脸,辗转流连到唇畔,印下一个缠绵湿润的吻。 「声声。」 我们做成夫妻了。 * 秦霁昨夜偷喝了小杯酒,睡得很沉。 第二日被捏住腮,模模煳煳醒了,意识尚处于一片混沌,还是不肯动,只想往被子里钻。 倦懒半阖的眼睛冒着困意,软软蜷着的手指冒着困意,就连翘起的头髮丝都在说着好睏好睏。 陆迢心有不忍,捲起秦霁散在被外的一绺黑髮,轻扯了扯。 「秦霁,我母亲在长公主府,那儿离得远,得早些过去。」 他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被子传进秦霁耳中。 她睁开眼睛,模模煳煳清醒了些许。 陆迢拉下锦被,手掌托起她的后脑,视线对上。 「只有今日需早起,马车上再睡?」 秦霁最是好哄的人,刚刚才记起自己成了亲,把他的话想过一遍,点了点头。 早起犯困的秦霁要比任何时候都迟钝。 没人比陆迢更清楚这一点。 与秦霁在一处许久,他知道她睡和起一向不要侍女服侍,是以房内现在只有他们二人。 她被他拉起来,坐在床上换衣。 说是秦霁换衣,她却只在穿袖的时候伸了伸手而已。整平衣襟,腰间系带,都由陆迢代劳。 全如三年以前。 秦霁半困半醒,看着自己的腰带被身后环过来的一双手系好,然后,目光跟着那手,侧身抬头,额角擦过陆迢下颌。 不待她反应,他先下床,唤了紫荷进来。 洗漱过后,他们在偏厅用早饭。 两碗松花饭,两碟素炒时蔬,和一碟蛋羹,上面洒了冬菇碎和火腿肉沫。 两人匆匆用完,便上了马车。 新妇第一日,是要拜见公婆的,陆迢的父亲病居金陵来不了,今日拜见的是永安郡主和长公主。 索性陆迢喊得及时,还不算晚。 车厢里,秦霁与陆迢坐在同侧,肩颈端直,此刻一点睡意也无。 陆迢掀开车轩处的竹帘,让日光透进来,搭话道:「我母亲是直爽之人,长公主亦没有宫中之人那般看重规矩,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她们见到你,只有欢喜的份。」 「我知道了。」秦霁少了拘谨,扭头去看窗外。 这里是西街,早市出来不少摊贩,隔着如织的人流,目光蓦地停在一处。 那人似有所觉,回过身,望了过来。 李思言一眼便看见了马车上的秦霁,还有她旁侧那张可厌的人脸。 两人目光相对,她怔了怔,接着便被旁边人拍肩,像是顺手一般,秦霁放下了竹帘。 便是视线也只有片刻停留。 阳春三月,柳絮飘满整个京城,纷扬如雪。 * 车厢内,陆迢抚平秦霁衣上的皴皱,俊眉微挑,「好端端地,放下来做什么?」 秦霁面不改色,「晒。」 「哦。」陆迢收回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长公主府。 榆嬷嬷等在外边,笑眯眯给二人带路。 「郡主先时在和长公主用饭,大爷和夫人这会儿来的正好,她们这会儿该用完了。」 穿过曲曲弯弯的廊道,路过两处假山石泉,便到了正堂。 经人通传过,长公主和永安郡主正在里面等着他们。 果然如陆迢所言,她们比秦霁想的还要宽宥,永安郡主喝过秦霁敬的茶,秀眉舒展。 长公主也接了一盏,尝过一口后笑道:「这茶叶看着像蒙顶石尖,其实是峡州的碧涧寮,无须久泡,这一盏入口有余甘,时辰恰到好处,你这孩子原来还是个懂行的。」 秦霁眼眸弯起来,「凑巧在书上见过,今日瞧着有些像,晚辈便照猫画虎试了试,您喜欢就好。」 她这副模样娴静又乖巧,长公主喜欢得紧,乐呵呵点头。「喜欢,都喜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不要拘谨。」 永安郡主接话道:「母亲既然也喝了这茶,喜欢可不能光说说。」 「还用你说?」长公主佯嗔她一眼,「这是我亲外孙媳妇,她的礼,我早就备好了。」 话音落地,旁侧的侍女行了一礼,取出一方金丝楠木的锦盒交至秦霁手中。 「长公主月前就备下了给小夫人的见面礼,只等着今日呢,小夫人快打开看看。」 「孙媳多谢外祖母。」秦霁甜声道完谢,打开了锦盒。 锦盒并不大,她以为里面应是首饰钗环之类,看清后却愣怔了一下。 这里面装的,是厚厚一沓地契,少说也有二十来张。 她慢慢抬头,眨巴着眼,很是诚恳的模样,「外祖母是要将我接出去住么?」 长公主被她逗乐,连声笑起来,永安郡主亦忍俊不禁,给榆嬷嬷使了个眼神,又有一个精緻的匣子送到秦霁面前。 「母亲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永安郡主笑着转向秦霁,「你想想罢,要跟我们谁走。」 长公主也期待地看着她,「外孙媳妇,你说说跟谁?」 秦霁被难住,舌尖抵着唇肉打转,未几,手背就覆上一只大掌,悄然握住了她。 「我们才是夫妻,她自然跟我走。」陆迢笑道:「外祖母喜欢,我们日后常过来便是,做什么要把人抢走。」 几人又说了些时候的闲话,秦霁二人被留在长公主府,用过午饭方才告辞揣度。 两人的背影在廊道上越变越小,他们走得越远,中间隔的距离也越远。望着这副画面,永安郡主脸上的笑意敛起,眉宇间染上一抹不知名的,细细的愁。 长公主走到她身边,「怎么了,你儿子成家了你不高兴?」 「母亲也看见了,他们之间……只有陆迢一人起意。」 他们夫妻两人默契归默契,一个说话,另一个知道会心应上几句。但有些东西,她们局外人一眼便能看清,这是装不出来的。 譬如自打他们走进正堂,陆迢的眼睛便只落在秦霁身上,可秦霁从头至尾都没看过他两眼。 永安郡主嘆息,「我以前没怎么管过他,现在有心去劝,却都是无用之功。母亲,我不愿他吃这个苦。」 况且她也听说了,赐婚一事之前,李家有个孩子总往秦府去,与秦御史一家的关系都不错。 「你怎么认定昭行会吃苦?我看他现在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永安想起这些年,不认同地皱了眉。 「永安。」长公主轻唤了声,如幼时一般抚了抚她的后脑。「你还没发现?昭行和你不一样,他也不会走上你的老路。」 「哪里不一样?」永安问。 长公主的目光投向走远的两人,「昭行的眼光,比你好很多。我外孙媳妇是个好孩子。」 她在好几年前就听人提过秦霁,当时便没人能说出一句坏话,今日一见,与传言相比,只觉更好。 知礼节懂进退,会逗人开心,还丝毫不做作,这样的姑娘可不好找。她只来一回,自己那外孙的话都比以前要多。 永安郡主对这一点倒也认同,一时明白了什么,不再反驳。 陆迢选的确实是个好姑娘,即便以后真有不睦,她那样的人,必然也会守着底线,而不是低劣地去伤害别人。 永安郡主想着,稍稍宽心了些。 长公主又笑,「还有,昭行比你能熬,他是个耐久的性子,烈女怕缠郎,你就等着吧,他们迟早是一家人。」 「但愿如此。」 * 白鹭园。 秦霁一回来,便将收到的两个锦盒放在案上,对陆迢道:「你自己收起来。」 里面有良田百顷,数十个庄子,还有好些收租的宅院,她可都没份拿。 陆迢扫了眼,「这是她们的心意,外祖母家底丰厚,我的家底也丰厚,不缺这些地,你收着便是。」 「我也不缺。」 「知道你不缺。」陆迢端起这两个锦盒放到她的妆匣旁。「亲事是假的也无妨,难不成我们之间,还需要避嫌么?」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 他们之间究竟是清白到无需避嫌,还是亲近到无需避嫌? 秦霁不想被绕进去,推推让让不是她擅长的事情,索性随他。 她想去榻上歇会儿,才坐下来,便看见对侧桌边喝茶的陆迢。 她顿了顿,去关上房门,把房外的侍女也打发去了远些的地方,回来后用乌熘熘的眼睛盯着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陆迢。」 只唤一声,等他放下茶盏看过来,秦霁问:「我们是分房睡,对么?」 她的语气像是疑问,但眼神中并没有这些。 秦霁并非在问。 昨日同床是无奈之举,但日日同床—— 不行。 绝对不行。 陆迢没想到她这样快就提出来,虽然做了准备,还是感到失意。 他嗯了声,在秦霁疑问的目光下,走到贴着东墙的置物柜前,伸手按住一处,推开来,里面是一间暗房。 里面陈设简单,一扇窗,一张床,一条置衣的木楎,再无别物。虽小了些,看着倒也干净舒适。 「日后我睡这里。」陆迢微笑着咬住后槽牙,勉力保持大方的风度。 秦霁舒了口气,「那我们说好了,你以后不能上这张床,衣服也不许出来换,除非迫不得已,我们不要拉拉扯扯。」 「还有……我也不会碰你,不会出来换衣。」 以后就要同住,秦霁觉得有些事该一次说清。可说到一半,陆迢朝这边走来,两人越来越近,她忽然就卡住了。 陆迢在她身侧坐下,闲适地仰在榻上,「还有什么?」 秦霁抿了抿唇,只憋出一句话。 「总之,我们都不能过线。」 陆迢歪头看着她,瞳仁阒黑幽深,秦霁也直直回视过去。良久,久到秦霁以为他要说不,打算先发制人的时候,陆迢开了口。 「我答应你,不过——」他指指两人同坐的软榻。 「这张榻怎么分?」 第126章 秦霁沉默了。 她每日都要歇,不想和他分。 但是他都要睡暗房了,自己连榻也占着,似乎太欺负人。 分榻的事情没有定下来,秦霁困得厉害,去床上睡了。 她醒来时周围昏昏暗暗,分不清是什么时辰,撩开床帐,环儿伏在桌上打盹。 她踩着软绸履下床,刚站起来,那边就醒了。 环儿给她拿出裙衫换上,一面说道:「小姐,时辰不早了,厨房已经备下晚饭,都是调养身子的好东西,咱们收拾收拾去偏厅吧。」 秦霁点点头,只以为是自己恰赶上了时辰。 进到偏厅才见陆迢也在,紫荷布好碗筷,道:「夫人来的正好,奴婢这就叫人传菜。」 秦霁听着仍是别扭,点点头,坐了下来。 一盏黄昏将落未落,偏厅里点上了烛,两处光照相映,秦霁恍惚想起了小时候。 爹爹当值总是很忙,常常晚归,娘亲每日都会热好菜等着他。等到爹爹回来,一家人坐在院中,常常就是这样的天色。 秦霁拾箸,对这样的场景生出了奇怪的熟悉感。 只是现在她长大成人,和她一起吃饭的人换成了陆迢。 也不是……不能习惯。 * 陆迢有五日的婚假,到第三日,秦霁回门,他也跟了过去。 秦霁在长公主府受了不少关照,礼尚往来,在自己家里时,对陆迢也关照许多。 用饭时给他布菜,不时和他搭话,不让陆迢受一点冷落。 她的举动秦甫之看在眼里,到下晌,秦甫之待陆迢的态度果然要比先时热络。 用过晚饭,秦甫之看向秦霁,「今日一早过来,你想必也累了,先回去歇息罢。」 秦霁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起了身,临走前又看陆迢,「我先走了,你在这儿陪着爹爹。」 「好,小心看路。」陆迢温声嘱咐。 他们一同装模作样的时候,总是分外有默契。 秦甫之他第一次嫁女儿,亲女儿才嫁出去三日,就处处维护别人家的小子,秦甫之心里委实不是滋味。 待秦霁一走,他便收起了先时的热络模样,叫人取了酒来。 「十几年的花雕,只这几坛,今夜就由你与我分了。」 「多谢岳父大人。」陆迢举盏敬酒。 秦甫之未应,仰头也喝尽一盏,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唿。 秦霁的酒量和酒品陆迢见识过,都在常人之上。然而直到今夜,他才真正知晓她缘何有这样好的酒量。 虎父无犬女。 他有些撑不住了。 * 酒罢夜深,树影重重。 陆迢出了前院,脚下打了个趔趄,赵望眼疾手快扶住,「大爷,您怎么样?」 「无事,我还能喝。」 月色下,陆迢的神色一派沉静,说出来的已然是醉话。 赵望惊诧过后,半搀着他回去,一路上,不知听到了多少句「声声」,赵望默然摇头。 到东院的月洞门下,看见守门的丫鬟,赵望连忙道:「快去叫夫人来,大爷喝醉了。」 丫鬟被他的语气渲染,也着了急,「夫人不在。」 「我知道夫人不在这,你不去找她,她怎么能出现?」 小丫鬟没办法,只得如实交代,「夫人出门去了,还没回来。」 赵望傻了眼。 「声声去了何处?」醉了一半的陆迢听到这番对话站直身子,拂开了赵望的手,肃声追问。 小丫鬟哪里知道这些?支支吾吾半天答不出话。 赵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自己扶着陆迢进房。 到门口,陆迢又一次拂开他的手,「退下!没规没矩。」 他的眼神清明,步伐稳健,只是说话时而混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赵望挠挠后脑,一时分不清大爷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左思右想,找到刚才的丫鬟,嘱咐她听着屋内的动静,「待夫人回来后,一定要告诉她。」 交代清楚后,也就退了。 秦霄院子里的屋顶有一处漏了,他偏要今夜自己修,少了些瓦匠用的工具,秦霁与他一道出门去买。 今夜月色极好,暮春的晚上,风里都带着花香。姐弟两个好久没有一起出门,路过人潮熙攘的夜市,索性下了马车,玩玩逛逛,买了糕点又去挑孤本,尽兴方归。 到了府上,秦霁也没回院子。秦霄打算趁夜藉着月光修屋顶,说是要留一个洞正对着他的床,扶风扶青给他把着梯子,秦霁在屋内给他指地方。 回到东院,已是夜深人静。 月洞门下的小丫鬟打起了吨,秦霁叫醒她,「去房里睡,今夜不必守着了。」她只回来这一天,平时这里是不要人守的。 小丫鬟点点头,记起赵望的嘱咐,道:「小姐,姑爷回来了。」她迷迷煳煳,忘了赵望的话外音,没有提陆迢是喝醉了。 卧房只留了一盏灯,里面不见人影,秦霁看了眼屏风,拨步床就在其后。 这样晚,他应当睡下了。 床只有一张,被子却有多的,她去榻上躺一夜也无妨。 秦霁轻轻撩开床帐,多出来的一床薄被放在里面。陆迢睡在外侧,烛光昏昏照着,他的脸上似浮有红晕。 秦霁小心避开他,俯身去取里侧的薄被,一缕髮丝顺着肩头滑下,香风拂过,陆迢睁开了眼。 「声声。」 像是兽类的本能反应,他揽住她的腰,打了个转,把人压在身下。 他的动作太快,秦霁惊唿一声,抬眼便见到了一双幽深发亮的眸子。她伸手推他,不但推不动,他环在腰间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 陆迢并没有真使劲,只是要将她困在怀里。秦霁徒劳无功,黛眉微蹙。 陆迢手臂松开些许,低下头,像只摇着尾巴的大狗,贴着秦霁的颈窝亲热蹭了蹭。 「声声。」他的声音满是思念。「你怎么才回来。」 喷薄的热气淌过锁骨,环至颈侧,秦霁才闻到他身上浅浅的酒气,楞怔了一下。 爹爹和他喝酒了? 爹爹的酒量秦霁尤为清楚,他不常喝酒,但真喝了,十坛下去也是面不改色。 秦霁的怒气少了些,轻拍他的肩,「叫人煮了醒酒汤么?」 陆迢没有应,慢慢抬起脸,静静注视着她。 「陆迢?」秦霁看他很不清醒,不待继续问,他的吻便堵了过来。 他的吻很浅,轻啄慢吮,大掌抚至秦霁的后颈,将她微微抬起。 他的舌尖勾勒着她唇瓣的形状,其实已经很熟悉了,但陆迢乐此不疲,仍要一遍遍加深这份记忆。 带着她一起。 静而黑的夜,摇晃的烛影,还有缠在一起的酒气花香,都在撩拨着人的慾念。 秦霁抵着他的肩,眸中闪过一丝动摇,到底是忍住了。 她狠狠咬下去,陆迢吃痛停下来,眼神中竟然隐隐有几分委屈。 秦霁蹙眉,「下去。」 陆迢像是听懂了,手臂松了松,翻身把她抱去里侧,拉出里侧的薄被给她盖上。 他的手还搭在她身上,隔着一层薄被,有些沉。 床边的孤盏照了些昏黄的影进来,两人都是侧卧,脸对着脸,默默看着彼此。 陆迢一双瞳仁阒黑髮亮,被秦霁不善的眼神瞥过,稍稍收敛些许。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像极了犬类含蓄的认错。 不知是不是他眼睛的缘故,这人神情此时看上去不似平日冷峻疏远,甚而有几分稚气。 不能跟醉鬼计较。 秦霁深唿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你醉了是不是?」 陆迢点点头,见她神色没那么冷淡,低下头慢慢靠近,想要再贴着她蹭一蹭。 即将得逞时,秦霁伸出一指抵住他的额心,她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不许过线,我们说过。」 一本长久的沉默,陆迢没有再动,秦霁放下手,发现他已经合上眼,像是睡了。 她翻身朝里,闭了会儿眼睛,却睡不着。又翻回来,看见陆迢,总算明白根源所在。 伸手把他推到床边,才觉得好过了些。 她渐渐睡熟,唿吸放缓。陆迢睁开眼,默然替她拉起掉下一半的被子。 手指穿过她的髮丝,揽近亲了亲。 陆迢原是醉了,亲她时才清醒过来,但清醒也无用,清醒后更想亲她。 秦霁今日待他尤为关心,他知道这是她还礼的方式。可又忍不住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一点好,是单独给自己的,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翌日,当着秦甫之与秦霄的面,秦霁仍如昨日一般,下晌出了府,神色淡下来,只当没有昨夜之事。 路过西市,秦霁叫停马车,「你自己回去罢。」她的纸铺在这儿,今日顺道查帐。 她就这么下去了,陆迢掀起车帘,「晚些我叫马车来接你。」 「好。」秦霁随意应了声。 今年开春有三年一次的春闱,是故纸铺的纸卖的很好,零零总总的帐也多。秦霁坐在纸铺后的内室对帐,未几,就有人回白鹭园的马车来了。 秦霁拨着算盘,遣人送了茶,叫等在外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许久过去,天色越来越暗,环儿端了一盏烛灯进来,见秦霁放了笔,方问:「夫人,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环儿望一眼外面,「府里的晚饭该凉了。」 她是个实心眼的馋虫,白鹭园的饭食比秦府的要好,光是厨娘,就有南北两个菜系,总能吃到新鲜。 不过一日,环儿就练出了看天色辨时辰的本领。 「在家莫非饿着你了?」 秦霁忍俊不禁,指了指桌上的荷包,「今日晚了,你取二两银子,自己去街上买吧。」 「多谢夫人。」环儿高高兴兴拿银子出了门。 帐册对完,秦霁把它们收了起来。剩下纸铺常要的採买单子,还没理完,索性收起来,带回府再看。 环儿在街上逛了许久,回来时提着好些吃食和糕点,眼睛弯成了缝。等她回来,秦霁才上马车,慢悠悠回了白鹭园。 行过长廊,但见偏厅的烛照比正厅还亮,秦霁脚步迟疑一瞬,进了正房。紫荷跟进去,为她斟茶。 「夫人在外面用过饭了么,可要厨房做些菜?」 秦霁还没吃,听她一说,腹中的确饿了,「随便做一些罢。」 紫荷笑起来,「夫人吃的东西,哪里能随便?夫人只消在偏厅稍坐片刻,菜马上就好了。」 秦霁换了件衣裳,去到偏厅,未坐多久,菜餚端了上来。秦霁看着紫荷提着的两个食盒,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人用的份量。 果然,紫荷打开后一个食盒时,里面有两副碗筷。 秦霁有些奇怪,「他也没吃?」 紫荷回道:「大人先前一直在书房,尚未用过晚饭。」 原来是太忙,倒说的过去。 长廊下,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秦霁抬眸,陆迢进了偏厅。 她拾起箸,没再多话。 用罢饭,秦霁在净室洗沐,水里放了药用的干花花瓣。秦霁掬起一捧,淋湿的花瓣吸饱水,变成了小小一朵。 她洗完,才轮到陆迢。 白鹭园偌大一座园子,可里面什么都只有一份。卧房是,净室是,连用饭的偏厅也只有一间。 好像生怕被乘了什么机会,让两人有同住一檐而不见面的可能。 陆迢进去时,里面还留着秦霁身上常有的淡淡药香。 她这会儿,该坐在榻边擦头髮。 陆迢泡在水里,没由来想起她穿着寝衣擦头髮的画面。 白茫茫的水汽不断浮上来,变成湿润燥热的雾,倏尔沾湿陆迢的浓睫,鼻樑,还有……他舔了舔唇,想起昨夜的吻。 浴斛里的水,并没有水面那样太平。 良久,陆迢仰靠在斛壁,一颗水珠由下颌滴落,水痕印出了男人喉结滚动的痕迹。 水雾掩映着男人低促的喘息,出来时,浴斛的水已经凉透。 第127章 园中大小事务之前由松书打理,现在大小杂事依然是他来管。遇着要紧的,他便等到陆迢下值来问,回回都是晚饭的时辰过来,几次过后,这活就落到了秦霁身上。 秦霁以前也管过家,打理上下不是难事。此后又有陆迢的人情往来,他为了方便,将库房的钥匙直接交与她管。 秦霁原本不想答应,他的资财丰厚,库房帐册应是私密的东西,不该交给她,这于她也是冒犯。 秦霁拒绝过一次,陆迢便露出一种疲惫落寞但理解的神情,随后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望着她迟钝地笑一下。 一刻钟后,秦霁改了口。 陆迢这厮,哪天就算致仕辞官,必然也能在戏台上博出一片天地。 后悔的秦霁如是以为。 两人虽是假夫妻,可在外人面前,到底是一体,秦霁也能习惯。同住一檐,家用都走他的帐,她不做些什么委实说不过去。 成亲一月,秦霁渐渐习惯了在白鹭园的日子。 此处虽然不是家里,却与家中一般自在,无需早起,无拘无束。 她剩有大把时间可以做想做的事,光是纸铺的信笺花样,这个月就出了五种,都是秦霁亲手画的板样。 且正房里,陆迢与她每日的交集不过是秦霁和他说一说库房出入的帐,再者便是一道用晚饭。 他一直守着与她口头定下的约定,未再逾矩。 秦霁很满意。 这日傍晚,秦霁翻自己带来的书时,发现有几本以前的手札落在府上。想起秦霄正好从学塾放假,于是打算回去一趟,顺便看看他。 秦霁看了眼天色,对紫荷道:「现在叫厨房备菜罢,做些简单的时蔬即可。」 紫荷犹豫了一下。这些日,大爷回回都是同夫人一起用的晚饭。要知道,在夫人进门之前,大爷下值回来的时辰时早时晚,用饭也没个定时。然而夫人一进门,这情景就变了。 大爷开始日日赶在酉时一刻之前回来,同夫人一道用晚饭,未曾迟过一日。只是偶尔夫人有事,他便不叫厨房上菜,等夫人回来再一起。 现在不到酉时,夫人用完了饭,大爷不就要守着空桌? 「夫人不等大爷了么?」紫荷决定替大爷问一问。 「不等。」秦霁想都没想。 一顿饭而已,方便就一起吃,有了不方便,自然各吃各的。 「是,奴婢这就去叫厨房备菜。」紫荷福身。 稍顷,偏厅摆上饭菜。 秦霁拾箸慢慢用着,饭至一半,陆迢回来了。他去房中换过一身月白直裰,在秦霁撂筷之前,进了偏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照秦霁的吩咐,八仙桌上现在只有两菜一汤,且都是秦霁动过筷子的,她吃的慢,现在有些像残羹冷饭,没有什么卖相。 陆迢在桌前停下,秦霁停下筷子,仰头道:「我马上就吃完了,你再等等?」他今日回来的比平时早,她原想着吃完能将这桌子腾出来的。 「不必,是我来晚了。」陆迢拉开椅背入座。 秦霁一顿,怀疑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不好再提。又听陆迢吩咐道:「添副碗筷来。」 他真要吃自己剩下的这些?接着秦霁就看到他将筷子伸进一盘半凉的青叶子。 秦霁碗里的米饭只剩下薄薄一层底,本是要放下来的。想了想,还是陪着陆迢一起吃完了今日的晚饭。 用茶漱过口,秦霁对他道:「我今夜要回府一趟,取些东西,明日便回来。」 陆迢默了默,「带上护卫,让司午跟着你。」 秦霁点头答应。 晴蓝的裙裳翩跹轻旋,陆迢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无意识摩挲起手中的扳指。 「大爷。」赵望从另一头过来,拱手递上一封信,「大爷,李三公子给您的信。」 信上,李去疾邀他明夜到明华楼一会。 燕王去岁回京,按说年后该早早回到封地,然而启程那日陈贵妃急病的消息传来,他当时便昏了过去。醒后便要去宫中侍疾,行程就此耽搁到了现在。 东宫至今空悬无主,合适的人选只有除了燕王,便只剩一个四皇子,燕王打的什么算盘路人皆知。 李去疾找他,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此事。 今上在位三十余年,外人看上去圣体尚且还康健,但陆迢却知,已是大不如前了。 从近来上朝的时间越来越短一事上,便可见一斑。今日更是让群臣在奉天殿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缓步出现。 想起今日上朝时的情景,陆迢眸底染上一抹郁色。有人参他刑罚太过,今上撂下摺子,罚了他一个月的月俸。 这再正常不过,满朝的官员,谁不被人参?谁又不参人? 但理由着实牵强了些,处罚也着实微妙了些。 如今的京城,明里暗里都是东宫之争,四皇子在工部事事亲力亲为,何尝不是为了结交臣子。 一双双眼睛看着,京里的纯臣越来越少,今上罚他,是在为日后做铺垫。 若要留下纯臣,最稳妥的法子,便是让他们离开京城,不沾片叶。 圣心难测,他此刻才发现,赐婚一事,或许并非全因燕王的撺掇,今上早有此意。 廊下挂着秦霁买回来的铃铛,在风里转了一圈一圈,陆迢盯着它,一时不知是该后悔,还是该庆幸。 * 秦霁取了手札,回程路过纸铺,遇着了月河清乐在挑笺纸。难得还有巧遇的时候,出了纸铺,几人又去到一家新开的戏楼。 看完一出改写的莺莺传,便到了下晌。日头移至西山,窗边漏进的树影渐渐变淡。 秦霁搁下茶盏,提裙起身,「我得回去了。」 月河拉住她的手,「咱们难得都有空,多玩会儿不好么?」 「好是好,可我还有要事。」 清乐歪出半边身子,看了一眼天色,已近酉时。她认真思索后问道:「你的要事……莫非是赶着回去用饭?」 秦霁一楞。 清乐和月河跟着一顿,两人吃惊了一会儿,月河问道:「声声,你饿了?」 「不饿。」秦霁不理解她们吃惊的反应,「但是我得回去用饭。」 陆迢过会儿就会到家,若自己晚了,他必然会等着她回去,这一月都是如此。 昨日才叫他吃剩菜,今日叫他等自己,她有些过意不去。 清乐噗嗤一声,拉住她另只手,与月河一起把她按回座上。两双晶亮激动的眼睛一起看着秦霁。 月河捧起她的小脸,「你回去,是要和你夫君一起用晚饭?」 这句话里陆迢姑且算她夫君,秦霁点点头,「嗯。」 清乐问道:「你们两个人,日日都要一起用晚饭?」清乐在家听小姑子哭过,对陆迢的印象算不上好,再者,她记得之前秦霁也不喜欢此人。 「嗯。」秦霁试探问道:「不都是这样么?」她第一次成亲,娘亲也不在,夫妻间是如何相处,并不清楚。陆迢大抵也是不清楚的。 「当然不是,他们下值时早时晚,天天一起多麻烦,再者也腻得慌。我们刚成婚就说好了赶得上就一起,他也常常在外面用。」清乐道。 月河跟着点头,「我也是,不过,你们才新——」 「新婚不久,他就管着你!」清乐拧起眉,语气愤愤。「刑部官署在内城,离白鹭园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他回得晚,还要你早早回家操持,再陪他用饭?」 月河看着又一次愣住的秦霁,将新婚燕尔几字咽了下去。 秦霁还从没想过这些,心里数了数,半个时辰的路,要日日在酉时一刻赶回来,途中不能有一刻的耽误。 秦霁顿了片刻,决定替陆迢挽回一点名声,「我没有操持,就是……」就是他会等她 。 这话说出来莫名的腻,秦霁抿了抿唇,道:「他也没有管我。」 「那她就是偷偷管着你,诡计多端的臭男人。」清乐不满道。 秦霁这回没有否认。 「别回了嘛,我们一起在外面吃,这里晚上还有戏,我们叫了索唤就在这里摆一桌如何?」月河捧着秦霁的脸蛋摇了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晚上还有灯会,清乐要回家,我们去逛吧。」 「……」 * 酉时三刻,陆迢在偏厅,没等到秦霁,等到了下人的口信。 「禀大爷,夫人在戏楼看戏,说是今晚不回来用饭。」 陆迢问:「她一个人?」 回话的下人战战兢兢,「不,还有另外两位夫人,其中一位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奶奶,再没有旁人。」 陆迢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天再黑些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明华楼外。 雅间,李去疾见到他,笑了笑。「昭行,来的正好,我叫人上酒菜。」 李去疾身体不好,上了酒,两人也只是饮茶。 明华楼东邻筱河,当第一盏灯顺着水面漂流而下,李去疾说起了此次的正事。 「家父说,西南治军不好。时有戎狄来犯,又要重修边防,恐怕朝廷不久就要派人过去。」 「那里太偏了,只怕不适合你。」陆迢道。 「我这副身体,能平安行至西南便是万幸。」李去疾苦笑,京中四皇子和燕王两派明争暗斗,家里的意思也是让他去外放两年,待时局安定再回来打算。 他默了默,看向对面,「昭行,这次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 陆迢从明华楼出来,水面的灯一盏盏游了下来。筱河河水在月色下如同一条绘了花簇的银缎,波光粼粼。 灯的确好看。 * 戏楼雅座,清乐因事先回了府,剩下月河与秦霁。 「我们去看灯?」秦霁扭头问她,「喜欢哪盏我买给你。」 「好,我有个别的主意。」月河走到窗边,指指楼下的护卫,「人太多了,不若我们两人偷偷出去玩罢?」 月河说完,期待地看向秦霁。 她的「偷偷」没有那么简单,秦霁要抽出手,又被月河拉着手指握回掌心,她眼睛亮亮的,悄声道: 「楼下就有成衣铺,我们前门进,后门出,同我的侍女说一声就好,届时让她跟你的护卫交代。」 第128章 时隔四年,两人做起坏事还是轻车熟路。因着夜市灯会,成衣铺上人来人往,护卫不便进去。 秦霁同环儿说了声自己要买衣裳,叫她好好等着,月河也将自己的侍女留在外面。 不久,两个着锦衣,戴玉冠的郎君手挽着手,出现在成衣铺后门。 灯会最好的去处有三个,一是夜市,一是佛塔,最后一个便是筱河河畔。 京里几条大河,只有这一条因水量不大,且最终注入京湖,才被准允放水灯。 两人打扮成这样,自然不是为了去这些地方。 「我们去明华楼。」月河兴致勃勃。最好的歌舞在那里,最好的赏景处也在那里,不过那里的女客一向不多,若是去了隔日便能传遍言语,在京里出一次名。 「换女装来,可不得给他们嚼破嘴皮。」月河与秦霁悄声说话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八成是吃过这个亏。 一转身,中气十足对那掌柜道:「包个雅间,要能看灯的。」 她们临时起意,来的晚,明华楼的各处雅间早就被订满了。掌柜露出为难的神色,月河拿出一锭金,他当即改口,满脸堆笑。 「想起来了,三楼的客人刚走,雅间空了下来,二位贵客稍等,我这就让人收拾,那儿观景是最好的。」 钱给的够,收拾起来也快。 进了包间,月河第一件事便是去推窗,瞥见底下景色,眉眼里都是高兴,「掌柜说的果然不假。」这里景色当真不错。 秦霁看着临街刚刚驶出的马车,深以为然。 这里的客人果然是刚走。 月河扭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底下的马车。瞥见那一袭月白的衣袂后,微怔了怔。 她还记得当初金陵相遇时,秦霁背后的那个男人,那人的样貌在夜色中也极为出众,以至于后来秦霁订婚,她见到那位人言中的陆侍郎时,惊异了好一阵。 「声声,你和他在金陵就定了情么?」 「没有。」秦霁如今已不再害怕提到那段日子。 月河慢慢皱起眉心,「那订婚又是他在使坏?」 「也不算,此事与他关系不大。」 「哦——」月河拉长尾音,她翻过的话本没有一车也有一箱。 二十五岁的高龄男子,早不娶晚不娶,声声一回来,就高高兴兴成了亲。如此情况,尽归于那一道圣旨也未必。 「那他一定很喜欢你。」月河趴在窗边,用肯定的语气说。 秦霁单手伸出窗外,指尖拂过夜色里的一缕清风,以同样肯定的语气回:「不是这样,他不会喜欢人。」 陆迢只享受占有和满足的滋味。 她见识过。 「念着,等着,护着,喜欢无非就这三样,他连这个都不会?」月河扭过头,「那你呢?你对他感觉如何?」 秦霁抿着唇没有说话,不是犹豫,而是觉得不必。 月河摸摸她的发顶,「声声,做夫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们决定要在一起,可有想过以后?」单子嗣一事,就尤为麻烦。 秦霁歪头,靠在她肩上,不由嘆了口气。「想过一点点。」 「我想,若是以后他有怨气了,就给他纳一房妾,延续子嗣。届时我再找个藉口,搬出白鹭园自己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但是我这样想了,又觉得不公平。凭什么陆迢能占全好处,我却别别扭扭。可要我去养个什么来扯平,我也不愿。」 秦霁蹭了蹭月河左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事情,她没有经验,也没有母亲或是姨母亲戚的指点,全凭良心而已。 「这样自然不行。」这不是自己让自己受委屈么? 月河精神鼓起,论到御夫,她娘是箇中翘楚,她早早习得真传,立马就琢磨出一套办法。「若真有那时,你就——」 她转过头,却见秦霁垂眸,千万的灯火映在她眼中,映亮的只是一片怅惘。 月河戳戳她的脸蛋,「你就只顾自己开心,不必管他,到了京城,还怕没人给你撑腰?」 「嗯。」 两人叫了小酒,看过灯,赏过舞,心满意足。 另一头。 一个时辰前,陆迢问过带话的小厮,在那座戏楼边的成衣铺旁边见到了府上的几个护卫,几人都是焦急的神色。 问过才知,秦霁偷偷从后门熘了。 陆迢脸色沉了沉,转向那两个侍女,月河的侍女先熬不住这般迫人的气势。 「夫人,夫人说要带侍郎妇人去看筱河边上的花灯,不愿意太多人跟着。」 「把她们拿下。」陆迢喝令一声,拉缰上马。 失控的感觉不好受,以前出的意外太多,以至于他谁也不信。 明明才分开一日,那三年混混沌沌的日子似乎又涌了上来,陆迢再也不愿回到那时,他只想快些见到她,亲眼见到她。 筱河河畔,人流少了许多,秦霁与月河买了几盏花灯,磨磨蹭蹭在河边放。 眼下这里的人虽不挤,但河面的花灯则恰恰相反,一个挤着一个,压得这河水都流慢了许多,新的迟迟放不下去。 甚而有几个姑娘赁了一张竹筏,划到河中去放花灯。 月河抱着花灯,「我们再等等罢,待会儿这些灯就流走了,乘这样薄的竹筏,掉水了可不好。」 刚说完,便听扑通一声,河水中央飘起一圈晴蓝的裙裳。随着女子挣扎的动作渐渐往下沉。 她们掉下去的地方实在不好,筱河是挖出来的河道,没有浅滩一说,再者,河道两边的水面上都挤满了花灯,会水的人下去了,也要担心会被烧伤。 岸边众人虽有关切好奇,然而顾忌着始终无人下水。 「救命!掉水了!」竹筏上剩下的另一个女子对着无助大喊。 几乎是与之同时,一条马鞭挥过水面,打翻了大半花灯,一人跳了下去。 然而还有一盏花灯尚在,正对着他胸口的地方,然而他似乎一刻都不能等,即便压上了火苗也未做停留。 浪花翻腾着往河道中央去了,秦霁瞧着水里那道身影,蓦然觉出几分熟悉,再一眼,终于确认下来。 那人是陆迢。 她扔了花灯,提起衣摆沿着河道往下走,停在他们最近就能上岸的地方。眼见他抱起那姑娘,松了口气,可接着,又瞧见他松了手。 围在岸边的众人即将脱口的叫好瞬时化为沉默,只留下一张张瞠目结舌的面孔。 陆迢浮出水面,秦霁此时离他最近,月光清朗明亮,她清楚看见了他眼中满是……惊惶。 陆迢在害怕。 「陆迢!」秦霁大声喊他,这道声音唤回陆迢的神智,他看见了立在岸边的秦霁,正要游过去,却见她伸手指了指。 秦霁大声:「先救人——」 陆迢想起自己为何下来,重新潜入水中捞起那个姑娘,游往岸边。 秦霁搭手接过那个姑娘,月河也赶了过来。两人一起拉着她上岸时,陆迢重新潜入水中,往另处游去。 将姑娘交给她的同伴后,月河提醒秦霁,「水里没人了,你不告诉他么」 秦霁慢慢摇了摇头,视线投向那道往暗处去的浪花,「他不是为了救人。」 那还能是什么? 月河好奇,转首发现四周的人群都以好奇的目光探了过来,落水的姑娘掩面紧紧贴在同伴怀中,晴蓝的衣裳全部湿透,紧贴着身躯。她忽然有所感悟。 莫非是为了……避嫌? 秦霁拉着她躲去暗处,两个姑娘自然知道她们不是男子,但远处的看客未必。再待下去恐要坏了姑娘的名声。 秦霁一直望着陆迢游走的方向,未几步,月河先松开她。「你去接你夫君罢,我先回去了。」 「好。」秦霁心不在焉点点头,脚步却诚恳变快。 她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却未在水中找见陆迢,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静。秦霁忽然有些没由来的担心,「陆迢?」 柔嗓喊出他的名字。 无人回应。 秦霁边走边喊,踩到河边的棘草,咯吱一声轻响后,她停了声音。 陆迢泡在河里一声不吭,凝望着她一步步走近。不知是在水里游过一遭,他脸上都是水的缘故,陆迢的眼睛看上去……很亮。 离他还两步远时,秦霁停下来,招了招手。 陆迢循着她在的地方,游了过来。 近了,秦霁看见他胸前衣襟燎出一个破洞,周围一圈焦黑的痕迹,浸过水,蔓延在月白衣襟上的,竟是淡化后的红。 秦霁在他将到河岸时,俯身递出手,陆迢未有犹豫,抓住了她。 并不需要借她的力,只是要确认一遍,是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掌心握住的柔荑比他的要暖,陆迢捏了好几遍,没有松开,一直凝视着她。 秦霁未有察觉,她一直在看着他被花灯燎伤的前胸。这里于一个小姑娘而言,已是很不得了的伤口。 伤者总是能得到宽待,她的声音放轻许多,抬眸问道:「我们先回去,行么?」 赵望赶了过来,「大爷,夫人,马车待会儿就到。」 他们一到筱河河边,便见水里飘着条蓝裙,紧跟着大爷就赶马跳了下去。 他估摸着情形,着人去安排了一番,这才急匆匆赶来。 回完话,抬头便瞧见两人连在一起的手,他连忙低下头,可就连两人的影子,也是牵在一起的,他知道自己来错时候了,此刻恨不能找个地缝藏起来。 「还要请个大夫。」秦霁道,「记得问问可有能治烧疤的药。」 陆迢听到烧疤二字拧拧眉,却没有多话,左右他牵着她,旁的都不那么重要。 马车上备了干净的衣裳,陆迢换衣的时候,秦霁就面朝着车厢厢壁。 腰封放下,揭开里面贴着皮肉的衣裳,陆迢冷嘶一声,对着车厢厢壁的姑娘当即便动了动,又按膝忍住,没有回头。 「你的伤要紧么?」她的声音却没迟。 「疼。」陆迢的语气有些柔弱。 秦霁搁在膝上的一双粉拳紧了紧,下定决心,将要回头看看,却被一只大掌按住脑袋。 「这里看不清」陆迢声音缓缓,一面拉上了衣襟,掩住左胸癒合不久的伤疤,又问:「回去再帮我上药好不好?」 秦霁一贯是个好性子,况且他此次受伤是为救人,若不是太急,也不会被那花灯烧着。她虽没被烧到过,却也能明白,这种伤口最是难忍。上个药而已,没什么不好答应的。 她点了点脑袋。 秦霁对着车厢,却不知身后的男人听着一副柔弱的语气,其实已经弯唇笑了。 他知道她并非好骗,而是心好。 他的声声,很好。 回到白鹭园,大夫先给陆迢看过伤口,开了一方内服的药,待要拿敷在伤口外的药时,陆迢直接阻了。 「我书房有。」若是她真不喜欢疤,他也不敢用这外面的东西。 看完大夫,陆迢嫌那河脏,先去净室洗沐了一遍,方才回房。 第129章 一番折腾下来,时辰的确很晚了,夜色浓浓一片,催的人困意四起。 秦霁将守在廊下的侍女们都打发了去歇息,回到房内,陆迢披髮赤足坐在榻边,一身寝衣也没好好穿,露出一半精健的胸膛。那里裹着的纱布还未拆下,是他洗沐时为避免加重,刚刚才缠上。 他手捧着一卷书,秦霁进来后,将那页折角放了下来,望着她。 秦霁亦刚刚洗沐完,长发只松松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她没忘记自己答应的话,新添一盏灯,稳在榻边灯架,在陆迢身侧坐下来。 鼻尖闻到清冽的淡淡薄荷香,混杂了其余草木的气息,秦霁微微一怔。 这香气有些熟悉。 只是熟悉而已,她没想起来,这是自己亲手调过的汤料配方,曾花了一个上晌做出来,最后送给了某人。 思绪被扰乱了小会儿,秦霁定住视线,陆迢的燎伤在右胸,他的寝衣便也只脱了一半,左胸依旧捂地严严实实。 秦霁取下他右胸缠着的纱布后,望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桌子,「药放在哪儿?」 陆迢忘了拿来,「落在书房的书架上,青瓷扁口的瓶子,摆在第三格最里。」 书房向来都是放着要紧东西的地方,他不提,秦霁定然避嫌不去,可他若自己去了,怎知回来秦霁还肯不肯帮他上药? 他接着道:「我换衣不便,劳你多跑一趟。」 秦霁端起一盏灯,出了门。陆迢在白鹭园的书房,她还没来过,走进去,里面规整干净,只是乍看去都是黑漆贵木打的物件,瞧着冷沉了些。 往里走了两步,便在屏风后看见了他说的书架。俯身在第三格一排的瓶瓶罐罐中找出青色扁口的瓷瓶。 再站起时,书架角落露出的一方木匣吸引了她的注意,木匣前摆放的厚厚一册《苦斋记》未能摆好,是以秦霁有机会发现它。 再一眼,秦霁认出了它。这是她当初从计划逃出榴园前,在寺庙抄写经文,存放用的木匣。 她不爱窥视别人的秘密,只这是她的东西,秦霁觉得自己应该看看。 坐在陆迢的案前,打开这方木匣后,里面的字猝然映入眼帘,秦霁指腹搭在盖上,怔了良久。 里面放的是一封封信笺,每一封最上,都写着同样的字: 爱妻声声亲启 写信的时间亦落在信封,是她离开的这三年,这样的信笺有满满一匣。 * 陆迢在房内等了许久,迟迟未听到秦霁的脚步声,横生出许多担忧,踩履下榻。 才至门口,便见书房那头,一抹纤柔的人影提灯而出。 秦霁进到正房,陆迢坐回榻边。她垂眸给他上药,抿着唇瓣,与先前一样不爱和他说话。 然而陆迢仍是觉得,她回来后,有些不同。 秦霁上药时的动作很是小心,一手拿着玉棒,沾过药粉后在伤处轻滚。烛光照映在两人身侧,乌髮半挽的姑娘螓首微垂,一双乌瞳认真盯着男人胸前的伤处。 一缕髮丝从她鬓边滑落,愈发衬出烛光下一张莹白柔美的侧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不自觉地,陆迢伸出手,如以前一般替她挽至耳后。 秦霁顿了顿,加快手中的动作。替他将纱布重新包好后,心中一口重石倏然落地,只想快些离开。 才要起身,就被拉住手腕坐了回去。只是这一回,坐的不是榻,而是陆迢的腿。 两人身量差的多,秦霁站起来,发顶堪堪能碰到他的肩膀。 是以如今,陆迢轻而易举将就能揽臂圈主秦霁的细腰,将她提到身前。 「怎么忽然躲着我?」陆迢的语气颇为亲昵,手背轻抚过她的腮。 秦霁别扭地偏脸躲开,「我……我没有。」 「说话都不利索了,还说没有。」陆迢低头,鼻尖想碰碰她的,见她躲得厉害,在将要碰到时又停下来。 秦霁脑子一团乱,偏他说话时还存心惹她。好像要亲上来了,又始终隔着些距离,让她忽上忽下,不敢放心。 「没有。」秦霁快速说完,咬住了唇。 先时在水中,陆迢的举动旁人或许不解,可她看的明白,他是认错人了,陆迢以为掉水的是自己。 秦霁第一次见到他眼神中有这样的惊惶,她本有些困惑。 他们不至于此。陆迢分明在成亲前说,要同她做普通朋友。 可她刚刚看见的是什么? 陆迢身上的松香,刻意掠近的体温和声音,都让她茫然困惑。 她是不是被骗了? 陆迢看着她紧张得不行,轻笑一声,打横抱起秦霁,去了床上。 披的羊皮再好,也掩盖不住狼的本性。 「没有?」他缓缓重复,已然换成了疑问的语气。 陆迢单膝压在秦霁身侧,眸光凝住她偏开的脸,俯身靠近,在她耳畔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声声。」 秦霁一时气结。 她有什么不敢? 说好的普通朋友,秦霁未有一日逾越。食言而肥的人又不是她。 月河说喜欢是念着,等着,护着。秦霁扪心自问,对他未有一种,该心虚的人绝不会是她。 秦霁的髮簪不知何时被他取了下来。满瀑青丝流泻在锦被之上,也流泻在陆迢指间。 「陆迢,」秦霁在他掌中慢慢转回来,盯着他柔情蜜意的丹凤眼。 「食言而肥不是君子所——」 最后一字尚未说完,陆迢吻了上去,舌尖驱入,消解了秦霁的后话。厮磨缠绵的长吻中,他温声回应她。 「嗯。」 「我不是君子。」 在她面前,从来都不是。 秦霁被扶着后脑,没法躲开,两人身躯贴的越来越近,秦霁抵着他的肩,手心下滑,循着纱布凸起的地方用力按下。 陆迢当即闷哼一声,支起上身,腾出手掣住了她的手腕。 眸光相对,两人都能轻易看出彼此的情绪。 秦霁冷笑一声,「你不装了?」 陆迢垂眸,倾身,一张俊脸压在秦霁肩头。 「不装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书房里的锦匣大抵是被发现了,再装下去只会惹人发笑。 是他骗她。 他还爱她,念她,想她,藏不住了,不想藏了。 秦霁呆呆怔住。 她刚刚还在搜罗着各种说辞,准备和陆迢大吵一架,甚而做好了连夜回府的打算,不料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陆迢松开她的手腕,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神情如常,不笑时带着几分冷峻,眸中却是柔和的底色。 这是只对秦霁才有的眼神。 覆着薄茧的指腹抚净她颊侧碎发,他低低轻喃,「我从没想过和你当普通朋友。」 「声声,我喜欢你,喜欢和你做夫妻。」 秦霁又怔了一次。 她从不曾想过,这样直白的话,会由陆迢脱口而出。 「骗子。」秦霁几乎咬牙切齿。 陆迢吐出一口浊气,坦荡承认。「我是。」 那天夜里说的什么做朋友,都是假的不能再假的话。 他揉着她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低声道:「对不住。」 秦霁无话可应,只是在他又要亲上来的时候,偏头避开,眼中尽是倔强的神色。 陆迢的吻空悬着,停在她腮边。 因着挣扎,她的衣襟松开许多,颈侧露出大片雪肤,泛着可爱怜人的粉意。 不是这里。 他亲了亲她,掌心贴着温软的身躯向下,隔着轻薄的绸裳,覆着薄茧的指腹在秦霁腰窝轻轻摩挲。 他的吻也从腮畔游移到了颈侧,时而吸吮,时而轻咬,总之都是能让人舒服的手段。 秦霁攥紧了身下的衾被,咬着唇肉,唿吸渐渐急促。 她的身体,他要比她更清楚。放在以前,秦霁只是看一眼,哼一声,他便知道要往哪里撞,哪里揉。 没有念,还有欲。 陆迢凑近她耳边,声音有些嘶哑,「声声,你不想要?」 清冽干净的气息围在身侧,秦霁耳根红的发烫,说不想是假的,身体的本能哪里又能由她决定。 「陆迢,我们——」她努力让声音听上去严肃,然而眼睫仍止不住地轻颤。 话至一半,那份口头的约定又被陆迢亲自打破,他压着她的唇角亲了亲,微微有些得意的神采。 「我知道了。」 她想要。 稍顷,便听到一声娇滴滴的斥骂,像被挟制住要处,毫无威胁的反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事实确然如此。 男人握起软绵绵的膝窝搭在臂弯,芙蓉纹的纱帐滑落,遮住了曳曳坠地的褶间裙,细看,里面还压着条藕粉的肚兜。 房内明明无风,那纱帐却尤自摇晃起来。 纱帐不时又停下,响起男人磁沉的声音,间隔着问她。 「这里?」「重了?」「歇会儿?」 几句话轮番问,只有问到最后这句时,才会得到含着泣音的一声「嗯」作为回答。 隔了三年,陆迢的精力其实耗之不尽,和她做上整夜也不觉累。 只是秦霁不行。 她伏在软被上,闭了眼,唿吸变得绵缓。陆迢点了点她的鼻尖,未得半点反应。 说好的歇一会儿,她转瞬就睡熟了。 陆迢披衣出门,要了热水进来,沾湿帕子给两人身上细细擦了遍,拥着她睡下。 翌日,熹微的晨光透进纱帐,隐约现出床上紧密想贴的两个人影。颀长精健的男子从后抱着娇柔的姑娘,两人的髮丝交叠在一处。 未过多久,秦霁先醒了,她梦中一直被一道绳索紧紧缚着,摸过去,却是环在身前的一双手。 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 秦霁掰开陆迢的手,双腿还很酸软,仍是咬着牙,拳脚并用将他挤下了床。 咚地一声响。 陆迢扶额坐起来,「醒这么早?」 他拉起落在她腰间的被子,秦霁不说话,侧卧背对着他。 她生气了。 第130章 「秦霁。」陆迢盘膝坐在地上,盯着她的背影。 秦霁抬手捂住耳朵。 「秦霁。」 秦霁掀起被子盖过头顶。 「秦霁。」陆迢回到床上,轻扯了扯被子,「我们谈一谈,好么?」 「你该上朝了。」被下传出的声音没什么语气。 陆迢就是个骗子,和他说话毫无意义,秦霁不想理。 「今日休沐。」陆迢卧在她身侧,隔着一层被子,他摸了摸她的头。「你不想理我,那就听我说罢。」 「和你成亲前说的那些,的确是我的权宜之计,我从不打算和你止步普通朋友。 我就是喜欢你,秦霁。」 这些话,陆迢平常绝不会宣之于口,肉麻又黏牙。只是想到昨夜她态度突变,唯一的可能便是见过书房那些东西。 他遮掩不了,索性把自己剖开。 秦霁仍是不应,他沉默稍时,「你对我无意,我也清楚。」 这句是入耳的实话。 被子里的秦霁动了动,陆迢顺势拉下被子,捻起秦霁散落肩头的一缕青丝缠绕指间。 「可是不喜欢一个人,未必就不能和他一起寻欢作乐。」 他又靠近了些,唇擦着髮丝,几乎要掠过秦霁耳畔。 「你昨夜难道不舒服么?」 细微的气流灌入耳中,捲起一阵痒意,与夜间某些记忆重合。 秦霁耳垂倏地红了个透,被窝下,粉滴滴的脚趾头一个个蜷紧。却不知该回些什么。 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厚颜之人。 咬了半天唇,秦霁冷着脸道:「我不听了,出去。」 她实在是很不会生气。 「昨夜是我的错,我们的约定还做数,倘若——」陆迢说至一半,停下来看着她。 「倘若什么?」秦霁没好气地扭过脸。 陆迢支肘在她身侧,「倘若你想过线了,就悄悄告诉我,如何?总归我们是夫妻,你不要委屈自己。」 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许多步全是水到渠成。今日以前的陆迢,大概永远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同自己喜欢的姑娘说出这种话。 秦霁咬紧后槽牙,她此刻恨不能立刻躲进被子,可又不甘心就这样落于下风,就这么漠然回视着他。 两人还在较劲,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响后,紫棋在外道:「大爷,刑部的王大人在大门外,等着见您。」 床边的人停顿片刻,起了身。 房门合上,秦霁坐起来,掀开自己衣襟往里看了眼。 抛去许许多多不提,昨夜的确是舒服的。她虽无从对比,却听醉春楼里的花娘们骂过,陆迢于此一道,大抵要比旁人强。 但不喜欢一个人,也可以和他……秦霁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抓了把头髮,将这个荒唐的念头摆到脑后。 果然近墨者黑。 她得离陆迢远一点才行。 * 一大早,刑部房便来了乌泱泱一百多号人,都是在欣兰殿侍奉的宫人。 今早卯时,欣兰殿的宫人换香时,在地上看到了一滩血,接着便是倒地不起的陈贵妃。 贵妃娘娘在寝殿中暴毙,死时眼角泣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宫中上下。圣上勃然大怒,将与欣兰殿相干的所有人等通通押下,责令大理寺刑部共同彻查此事。 陆迢扫了眼,王茂才奉上一盏热茶,「陆侍郎,此事事关重大,你瞧瞧,咱们从哪开始审?」 「不急。」陆迢接过茶盏抿了口,「内务府的名录送来了没有?先拿着对对人。」 * 白鹭园里,秦霁睡到午时将将转醒。 紫荷正巧进屋,待秦霁坐到妆镜台前,上前给她梳发。柔顺的髮丝轻易挽成狄髻,秦霁在妆匣中选出一只白玉簪,簪了上去。 紫荷双手落空,抬眼撞见了镜中那张比花还娇的美人面,腮颊透粉,眉眼中漾着零星懒意,唇瓣娇嫩若新桃。明明是一样的面容,却总觉得有哪儿不同,宛若水灵灵的花骨朵全然盛开了一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怪道大爷如此牵挂,连夫人几时醒都能猜准。被镜中人望了一眼,紫荷垂首放下骨梳。 「夫人,厨房里炖着一盅鸽子汤,里面加了新鲜的莲子,现下火候正好,咱们用些罢?」 「好。」 才说完,鸽子汤就端进了偏厅,另有几碟菜,分别清是蒸鲥鱼,五香茄子, 及着一碗蜜渍豆腐。 都是刚刚做成,秦霁刚醒便吃上了。 用罢饭,她去见了庄子上的几个管事,问了田产和收成。永安郡主和长公主给她的着实不少,现今这些田产都在她手里,无论如何都得过问过问。 今日只叫了五个管事过来,却也够秦霁忙整个下晌。 她学过管家,但真正处理这样多的帐目,还是第一次。陆迢早先提过一个嬷嬷,今日也将她请了过来,在旁指点。 一应事宜忙到傍晚,才勉强收尾。秦霁留嬷嬷在园中用饭,她一万个推辞不敢。 秦霁只好备下礼物,另有二十两银放在提盒中一併交给她,使白鹭园的马车送她回家。 回了正屋,秦霁在案前翻看这些田庄以前的帐目。未几,紫荷走进来,道:「夫人,大爷的人回来报信说官署事忙,让您自己先用饭,不必等他。」 她问道:「现在叫人摆饭么?」 秦霁想说不用,转念一顿,「摆上来罢。」 夜里灯烛一寸寸矮下去,待秦霁看完那些帐册,做的批註也写满了小半本册子。 合上书页,正房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烛火也只剩伶仃一盏,秦霁看了对面的书案一眼,笔架上挂着粗细不同的两只狼毫,案面干净无物。 房里本来只有一张书案,陆迢先时待在书房。后来说太晚,提灯回房不方便,在榻上待了几日后,房里多出来一张书案,与原先那张相对。 秦霁起身,环视了一圈周围,莫名觉得有些不习惯。 大约是这间房太大,她想。 靠近门口的灯架上,秦霁换了一只新烛,点燃后便去歇了。她睡的很好,不知陆迢何时回来,也不知他第二日是何时走的。 更不知,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亲了她的脸。 * 一连多日,陈贵妃暴毙一案仍是悬而未决,刑部众人依旧忙的不可开交。 官厅外,王茂才与六品补子的官员说完话,忧心忡忡上了台阶。他身后,几位刑部的主事跟进了官厅。 「陆侍郎,他们大理寺已经揪出下毒的人了,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说话间,王茂才转向戒律房的方向,那里是审讯犯人的地方,拶指,夹棍,木枷各类刑具一应俱全。 陆迢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头,声音淡淡,「王大人在刑部待了十余年,难道连刑名都记不清楚?」 本朝律法列有明文,不得逼供认罪。王茂才抹了把额上急出来的汗。 「这……下官清楚。可是……」 可是律法没不让刑讯,只说了刑训的次数不得超过三次。 王茂才回头望了眼自己身后的同僚,那几位却毫无附和之意,同时支支吾吾低了头,王茂才心里呸了声,拱手对陆迢作了个揖。 「他们大理寺才两日就定了案犯,咱们刑部关着这么多人,多日都未有进展,是不是慢了些。这些日咱们刑部的人出去,都要比他们大理寺的矮上一头。」 这番话说的中气十足,颇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气势。他身后的官员听得这番为己出头的话,默默抬直了颈。 陆迢耐着性子听完,倏然一笑,点头应道:「王大人说的是,既如此,我也不好放着几位的前程坐视不管。」 他风华正盛的年纪,又有一副顶好的皮相,笑起来让人只觉亲近。然而共事久了便知,这人含笑的本意,绝不是为了与人为善。 指节叩响桌案,一声一声,后面的官员的颈又默默低了下去。 陆迢这才道:「某这就写封摺子,向今上请旨,正好大理寺最近有几个缺。刑部庙小,如你这等有才干的人物还是得去那里一展身手如何?也免得在这里屈才。」 厅中静了下去,陆迢拂袖起身,「还有谁想与王大人一处高就,只管告诉陆某,将名字写在这张纸上。同僚一场,凡有所求,我必定尽力相帮。」 他出了官厅,脚步声走远后,里面剩下的人松了口气,面面相觑。 站在最末的一人先开了口,他扶稳自己的官帽,道:「陆侍郎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不妨再等等罢,此事事关重大,急不得半点。」 这话提醒了在场的众人,这确然不是件小案子。贵妃暴毙本是天子的家务事,于情于理,都该交给宗人府去查,而不是他们这些外臣。 然而朝中上下对此事无有异议,只因牵扯到了四皇子。陈贵妃暴毙前夜,用了四皇子遣宫人送去的一盘荔枝,那宫人当夜便咬舌自尽,剩下的宫人带来刑部,都是一问三不知。 现今坊间上下都有传闻,道是四皇子为了让六皇子尽快回到封地,才对六皇子的母妃下次重手。 今上将四皇子禁足宫中,但迟迟未有下文,而是等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决断。此间便有许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一个开了口,其余几人纷纷跟着点头,「罢了,咱们就再等等,让大理寺那帮人得意几日。」 风向转瞬便倒向另一头,王茂才一一看过这几人,鼻腔重重哼了一声,「真是一帮软骨头。」说罢甩袖跨出官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人生在世,谁还不被说上两句。王大人就是性急,白白得罪了陆侍郎,还要把气撒在我们身上。哎!怎么就不能等等在看呢?」 半月过去,事情在刑部仍旧毫无进展,然而大理寺已经找出了四皇子指示的重要人证物证。 众人等着等着,等到了刑部所有人被罚俸两月的旨意。 第131章 陈贵妃暴毙一案的案犯由大理寺定了案,确由四皇子宫中的宫人所为,那宫人已死,却还剩有父母亲人,已经拿入狱中,他们承认此事确由四皇子指使为之。这些人七日后便要处绞刑,四皇子为背后谋犯,亦被罚去了羊房夹道,责令三月不得出。 曲意楼,唱曲的人咿咿呀呀,乐声飘至三楼厢房,已听不大清。 李去疾添了一盏热茶,推给对面那人,「你当真沉得住气,现在劾你的摺子只怕塞满了内阁。」 现如今,整个刑部的名声都不大好了,陆迢在其中一马当先,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而还有人说他勾结了四皇子,故而压着不查。 陆迢不甚在意地笑笑,「左右留不了多久,这些于我并不要紧。」 「也是。」李去疾端盏喝了一口,忽又问道:「那尊夫人呢?她当何如?」东南偏苦之地,长在京城的娇女能住惯那里么? 陆迢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敛起,口中无话。用罢这盏茶,他也就起身出去了。 桌上留着刑部带出来的一封文书,李去疾收进怀中,默默嘆了口气。 自己刚刚是那句话惹到他了? * 陆迢连着半个月都是早出晚归,秦霁也快半个月没见过他,很快就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只是出门时偶尔会听到与陆迢有关的闲言碎语,说他尸位素餐,好逸恶劳。秦霁听了不觉生气,但也并不苟同。 譬如此刻,墨铺里,挂着笔架的那侧,就有几个穿着襕衫,头戴纶巾的男子,都是监生打扮。他们站了许久,却一直笔都未选,而是一直在评议陆迢。 秦霁垂首只作未闻,选好了心仪的砚台,便要去结帐,一折身,她多日没见到的「夫君」出现在面前。 陆迢没穿官服,一身铅灰云纹直裰,头戴网巾,作寻常富家子弟的打扮。一柄摺扇拍了拍秦霁的手,他俯下身,眉心微敛,「他们颠倒黑白,你不要听。」 陆迢压低了声音,有几分委屈的模样。 秦霁抬起头,却先瞧见了这人冒着一圈青茬的下颌,眼下也透着些乌青的疲色。瞧上去着实有些可怜。 「嗯。」她点了一下头。 后面那几人却还在喋喋不休,一个说着:「我看他这侍郎也做不长远,不过是个投机之辈,才有机会登上高位。」 另外一个立马接上:「可不是,他身后这股浪过去了,该倒还得倒。」 陆迢啧亦声,扫了眼那几人,目光转回秦霁身上,微微有些受伤的眼神。 「声声,帮我出气好不好?」 他声音压得更低,配着那几人或嘲或讽的话,瞧上去更可怜了。 他们虽口口声声评议着陆迢,但连见过他都不曾。人都站在面前了还在此处说三道四,着实很讨厌。 美人的目光总是更容易被人察觉,很快,那几人便肘推着肘,先后止住话声,朝秦霁望了过来。 见秦霁仍站在原处,那几人彼此互望了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要知道,这京城里,春宵寂寞的夫人也不在少数,常常有人临街一眼便成了段露水姻缘。 这位夫人瞧着年纪轻轻,貌美如此,穿的也是锦袖罗衫,只怕是被家里嫁了个年纪大的郎君,寂寞如斯,故而专门来这男客多的铺子露眼风呢。 几人推推搡搡,一个最为白净的男子迈步上前,含笑作了个揖,「这位夫人,可有什么忙需要小可来帮。」 「有的。」秦霁迎着他期盼和隐隐得意的目光,皱眉道:「你们几时能住嘴? 我瞧几位的穿着打扮应是国子监的监生?你们不琢磨些实在的事情也就罢了,好歹也说说经学子集,儒家六艺。怎么聚在一起,净知道说些酸掉牙的话来污人耳?」 她唿了口气,继续道:「旁人读书,腹中存的是墨水,你们几位怎么像是读了食单?泛出来一肚子酸水。」 她的声音不大,然而字字清晰尖锐,墨铺都比先时要安静不少。 话音一落地,铺子里其余人便笑了起来,里面不少人跟着附和秦霁。 那站出来的白衣男子面色一僵,怎么都没到瞧着温柔似水的一位夫人说起话来竟如此刻薄。 「你……你……」他结结巴巴,想要找另几人帮忙,一回头,人都傻了。 身后空空一片,刚才那几人嫌丢脸,已偷偷熘到了门口。 从墨香阁出来,陆迢慢悠悠走在秦霁身侧,未几步,他低下头,闷闷笑了声。 秦霁瞪他一眼,陆迢即刻收起笑意。 将要上马车时,他牵住她的衣袖,「今日得闲,我们去京湖游船,好不好?」 「不去。」 陆迢颔首,神色怡然,「那我们早些回家。」 秦霁一顿,待放下车帘时,对外面道:「去京湖边上。」她才不要整日和陆迢呆在一间房里。 初夏时节,湖面有微风拂过,畅意悠然。 京湖里泛着不少游船,湖心有小舟在卖吃食糕点,也有小舟在弹琴奏乐,热闹不输街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陆迢也赁来一艘,飘飘摇摇游往湖心。舟上竹帘半卷,凉风吹进,人在里面很是惬意。 两人在船舱下起了棋,玩完一局,已过去半日。 秦霁下棋时尚且不觉,棋子一收,便觉有些头晕。到马车上,她仍是恹恹,靠着车厢不说话。 陆迢摸了摸她的额头,未见发热,问道:「晕船了?」 「嗯。」秦霁应了声。 从这儿回白鹭园要半个时辰,她说完就闭上了眼,自己休息。 未过一会儿,陆迢扶过她的肩,靠在自己胸前。 秦霁才要问,便有两个指头按在自己额角,施力按了起来。 力道轻重适宜,秦霁撑在他腿上的手停了一下,搁回自己膝上。微侧过身,舒舒服服地靠着陆迢。 「再重一点。」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马车压过石子,车厢跟着颠了一下,秦霁便醒了。 额头的不适舒缓许多,她睁开眼,就瞧见了近在咫尺的……陆迢。 陆迢手心托着她鹅蛋似的下巴颏,见人醒了,也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她悄悄往后退,不过稍顷,后背就撞上了车厢厢壁。 陆迢倾身靠近,拖着姑娘下巴颏的大掌抚到她腮畔。 丹凤眸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什么也没说,可又什么都说了。 两人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情,秦霁用指甲盖都能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大抵是离得太近,她心跳竟越来越紧。 僵持片刻,秦霁偏开视线,侧脸对着他。 陆迢会意亲了亲她的脸,未有过多停留。秦霁舒了口气,转回来,那人却还在看着她。 看着她的唇。 这次不等秦霁答应,他就吻了上来。他身上带了清冽的松香气息,此刻像一张收紧的网,将她包裹在内。 温柔的,清凉的,还有些缠人的吻。 初夏傍晚,空气总是容易变得燥热,陆迢松开她时,只觉得身上有火在烧。 秦霁两颊亦是绯红,挪到了车厢最里,与他隔开距离。陆迢这回没再跟过去,他握着拳紧了紧,又无可奈何地松开掌心。 听到一声压抑住的嘆息,秦霁视线转向源头,不意瞧见他腰封下那处突兀的顶起,迅速扭过头。 耳后才消褪些许的红热又爬了上来。 车厢内,两人一同别开脸,不看彼此。 秦霁是因为脸皮薄,陆迢则是因为怕她脸皮薄。 一到白鹭园,她便等不及掀帘下了马车。 陆迢慢慢吁出一口气,在车厢内坐了稍时,方才下去。 * 到了晚上,秦霁用新买的砚台研完墨,提笔写字。不时停下来想想,想完了,继续提笔。 写满两张纸才搁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待将晾干的纸张放进信封,盖上朱漆封缄时,陆迢从对面的书案抬起头,不经意瞥了眼那信,又用不经意的口气问:「写了信?要漆章么?」 「不用,我盖好了。」说罢,秦霁捏着信笺一顿,「陆迢,你们家有从京城去金陵的商道么?」 国公府的生意由三房打理,涉猎极广,自然不会圈足在江南一带。 「有。」他又看了眼她的信。脑中接连闪过几个人影,最后留下的,是一个姓许的混帐东西。 陆迢闭了闭眼,抬眸时眼中没有一丁点能让人看出来的酸气,他笑问,「要做什么?」 秦霁起身,在他那张书案对面坐下,「我想让人顺路帮我送一封信,还有寿礼。六月二十九是我师父六十的寿诞,他现在在金陵安居了,我还没给他送过什么。」 原来如此。 陆迢放下手中书卷,沉吟半晌,「六十的寿诞?」 「嗯。」 陆迢应声好,眸光却还留在她身上。 秦霁原是要走的,见状停下来,「怎么了?」 「那我该送些什么?」陆迢问的一派诚恳。 他要送?也不是要紧事。二人现今是夫妻,若是一起送礼,师父定然会更开心。 「那……你从文房四宝里选出一样,我给师父备的寿礼里也添上你的名字。」 「好。」 秦霁不了解这人的狡猾。 他先是让她习惯他的靠近,接着又想方设法,让他的名字,在她视为重要的人面前也占上一席之地。 无论以后如何,旁人看到她,总也会想到他,问一句或提一嘴,他和她就成了他们。 陆迢垂首,唇角掠过一抹笑意,在秦霁看过来时,又悄悄敛起。 夜再深一些,陆迢将要吹灭灯烛之前,视线投向床帐后躺下的人影。 「秦霁,出去京城和金陵,你以前,还去过别的地方么?」 秦霁仔细回想了一番,摇头,「没有了。」 那你想不想,去旁的地方看一看? 这句话,陆迢没能问出口。 她自小在这两个地方长大,如今亲朋好友都在此地,自然不会想搬去别的地方,且还是只和他去。 再者,就算她愿意,他也未必能捨得。 陆迢吹灭灯烛,总算明白了何为两难。 近亦难,远亦难。得也难,舍更难。 第132章 过了几日,陈贵妃一案的案情又有了新进展,一时间整个京城都在议论纷纷。 这次议论的却是大理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四皇子被关进羊房夹道的第三日,也出现了中毒吐血的迹象。 太医查过,四皇子中的毒与陈贵妃所中之毒一样,此案另有内情。 陆迢又如以往,日日酉时回白鹭园,与秦霁一道用晚饭。 好像与之前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 秦霁发现,自游湖回来那日起,他们更近了。 并非是亲近,而是字面上的近。 近来只要他在园中,她就能看到他,无需丁点刻意。偶尔手碰到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不都是这样么?」月河不解说道,清乐在一旁已经笑到直不起腰,泪花都洒了出来。 秦霁咬着唇欲言又止,「我们不一样。」 「腻了?」月河又问。 紫荷立在屏风外,听着里面自家夫人与旁人的对话,简直胆战心惊。 大爷那样的人物,相貌便不说了,有目共睹。脾气在夫人面前也是一等一的好,归家早,与夫人有关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从不曾见两人红过脸。 可夫人……夫人竟然腻了? 她惊吓未完,屏风后探出一个身影。「紫荷,我想吃芙蓉糕了,还有米斋的雪泡豆儿水,你去买些来。」 紫荷一时间忘了点头,等秦霁将荷包递至她面前时,才反应过来。 「我这就去,夫人。」 秦霁默默望着她有些慌乱的背影,嘆了口气。 完了,被听到了。 台下换了一出新戏,等到她们唱完,秦霁站起来。「我不听了。」 曲意楼唱的都是江南调,总是夹着几句金陵口音的唱词,让她总是想起陆迢。 然而不待她挪步,剩下那两人一人牵住她一只衣袖。 「先别走嘛,我们今日的戏还没开始呢。」 她们这副口气,指的必然不是曲意楼排的戏。 秦霁好奇,「还有什么戏?」 清乐与月河均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拉着她坐下来,手掩着嘴往她耳边递话。 北夷的察力失派使臣入朝帮贡,他们的公主也来了。 「这位公主可了不得,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三年前,就当街点了一个进士做她驸马,把人待带回了草原。」清乐提起那件事,没忍住皱了皱眉,表情难言。 「虽直接了些,倒也是个爽朗人……这怎么了?」秦霁问,那时她在金陵,什么都不知道。 「她点的那个进士驸马,原是有妻子的。」月河道。「听说这次过来,她又要挑一个,今上已经允诺,让她自己选,选中了便封为次驸马。」 「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么,她现在也在这座戏楼,这里多是些富家子弟,样貌也未又太差的,她一早来了等着挑人呢。咱们不妨坐下来看看这次是谁。」 清乐摇着团扇说完,眨眨眼,「这消息还是我今日给奉茶时偷偷听来的,没几个人知道呢。」 所以她当机立断喊她们过来,就为看曲意楼这一出。 「那敏敏公主在哪间?」月河抬头望了楼上。 曲意楼共有三层,越往上人越少。寻常客人去不了三楼。敏敏公主若是真来了曲意楼,必然在她们楼上。那儿既不会引出太大动静,也方便她看全下面的人。 「我来晚了,不知道是哪间。不过——」清乐话风一转,凑近二人,悄声道: 「我不止订了二楼的雅座,三楼剩下的两间雅间也被我订了,那里现在没什么人混乱视线。待会儿等敏敏公主带着人下去时,我们探出屏风就能看到。」 左右这里只有两处楼梯,对面的她们能隔空望见,身后的出了屏风也能看见。 她们兴致勃勃聊天时,秦霁望着楼下,她在这儿待了快两个时辰,再待下去陆迢又要在偏厅等她。 思来想去,还是让人给陆迢带个口信,让他不要等妥当。 马车还侯在楼下。 秦霁起了身,「我落了条帕子在马车里,得去取一趟。」 「去罢去罢,快些回来。」 紫荷不在,秦霁自己步下楼梯,未至一半,上方木梯便响起了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倏尔就到了她身后。 许是避让不及,他还么越过秦霁,便踏空一阶,连滚带滑地摔了下去。 那人像是真有急事,即刻便爬了起来,要往外赶。 「等等——」秦霁喊住他,拾起地上沉甸甸的荷包,「你的荷包掉了。」 她正要递过去,忽而听到了重重的一声咚。 是头磕在地板上的声音。 秦霁直起身,望着已经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有些意外。「且青?」 且青早就急红了眼,见到秦霁在这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停给她磕头。 「秦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家主人!求求您了!」 「你先起来,李思言怎么了?」 且青依言起身,仰头望着楼上,「我主人,他被敏敏公主抢去了,现在被关在三楼的雅间伺候她。」 秦霁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李思言,不可谓不吃惊。 且青恳求望着她,「现在主人还没被得手,敏敏公主这回有所收敛,只要您出面说两句话就成。」 秦霁大抵知道要说的是什么话,思量片刻后,她点了点头。 * 三楼雅间。 穿着对襟洒花褶间裙的女子在窗边轻旋了一圈,各色珠子束起的细长髮辫在斜阳中闪着碎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她还不大习惯这身装束,阔步走回来,停在男人面前。 这位北夷来的公主肤色似太阳晒过的小麦,笑时眼睛透亮,很是开朗可爱的模样。 敏敏笑了有一会儿,面前的男人仍是不为所动,还摆着初初被关在这里时的一张冷脸,看谁都像在看石头似的。 她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坐在他身侧。 「你什么脾气?我都说了你要是真有妻子,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上次带了个有妻子的回去,到处都在说她强夺人夫,棒打鸳鸯,这样的话不好听,她听多了心里烦。 敏敏扭头看向自己身侧的男人,不过要是他嘛……那被骂两句好像也划算。 她点了点他的肩,「你不要总是冷着脸嘛,我言而有信,你的夫人若是能在一刻钟之内赶到,你们情深,深……」 敏敏扫过周围自己带来的一圈护卫,其中一人忙道,「公主,是情深不寿。」 「多嘴爱现。」敏敏挥开他,「反之,你的人如果不能在一刻钟之内带着她过来,那就说明她不在意你,你就跟了我去,我定会好好待你。」 李思言的表情总算出现了一丝崩裂,不再是冷着一张脸,而是——起了怒意。 他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女子,先是使了隐私手段给他下药,继而又死皮赖脸地说起这种混帐事。 他握紧了拳,敏敏没有那样好的脾气,眼神挑衅起来,「怎么,还想打我?」 「不敢,请公主把绳子解了,手疼。」 这是把他抓过来后,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敏敏满意地解开了他手和脚上的绳子,左右药效还没过,他现在连走路都难。再者房里这么多勇士也不是吃素的。 才解开绳子,屋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有两个。 敏敏神色一僵,门推开后,屋内的护卫和敏敏皆是眼前一亮,李思言见到来人,也是一怔。 房门彭地一声合上,护卫分成两拨,一拨堵住门,一拨将来人围起来。 「敏敏公主,您吩咐的,我已经……」曲意楼店小二挠挠脑袋,后面的话没有明说出来。 当即就有一包银子砸在他身上,敏敏真心夸道:「这个挑的好,你不必再替我留意了,滚回去罢。」 她先时用重金收买了这里的店小二,在大堂替她看着,若有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男子,或骗或强,想尽办法都要到这里来。 敏敏公主望着门口那人。相貌英俊,气度不凡,每个字都能对上。 她娴熟地吩咐,「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稍顷,便听到一声哀嚎,率先动手的那个护卫已经被拧折了手。 「敏敏公主。」陆迢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们草原人都这么着急?」 这个人真是好看。 声音也好听! 敏敏心花怒放,瞧他并无死活要走的架势,叫人都退下,笑着道:「郎君若是识相,我自然可以多等一等。」 「公主想多了。」陆迢拂了拂自己被碰过的衣袖,语气称不上和善。 「哪里想多了?」敏敏走上前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笑容更加满意,「你放心,跟了我,虽顶着次驸马的名头,但你的吃穿玩乐都与驸马一般无二。」 陆迢头一回听到如此荒谬的话,若非现在朝廷处处都有人盯着,他决计没有如此耐性。 他往里扫了眼,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后轻轻一笑,「公主这不是有了驸马?我已经有了家室,便不掺和进来了。公主率真爽朗,总添上这棒打鸳鸯的名声也不合适。」 「你也有家室?」敏敏公主转去他身后,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回身往李思言一指, 「骗人!你身上连个荷包香囊都没有,再怎么,也该像他那般,剑柄上有个络子才是。」 陆迢看了过去,他腰间确然有条青色络子。 是冬狩时见到的那条。 李思言恍若不经意抬手,将那络子塞进腰封中。 陆迢一时无话,敏敏道:「我知道的,你们北朝的男子讲风骨,要矜傲,所以你才这样骗我。我也不为难你。」 她要去拉他的手,被陆迢侧身躲开。敏敏也不强迫,「你长得俊,就随你罢。先跟我过来坐。」 陆迢来这里原是恰巧路过,在外见到秦霁的马车,见她这时还没出来,想接她一起回去。 偏偏被人引来此处,这雅间有壮汉十余人,他不会做无谓之举。 不过是耗些耐心罢了。 敏敏走到屏风后临窗一张小几旁,先请陆迢坐下,对他柔和笑了笑。 她如法炮制:「你刚刚说,自己已经成亲。可我却看不出来,不如这样罢,你若是真有妻子,半刻钟内将人找来,我便放——」 话还未完,房门被外面的人勐然撞了一下。 第133章 且青没撞开门,着急拍起门环,大喊道:「我将夫人带来了,别对主人动手动脚!」 敏敏对另边的护卫使了个眼神,他们立刻将陆迢围住,牢牢看着。 敏敏这才放心,走出屏风,让守在门口的两个人撤开。 房门推开,且青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那里的李思言,侧身给后面的人让路。 秦霁用力咬了下舌尖,眼中瞬时噙了一汪泪,半嘤半泣,「夫君——」 屏风后,陆迢胸口勐然一滞,恍如压上一块巨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不觉握紧拳心,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等她过来自己面前。 或许是秦霁知道了,特意上来找自己的呢?可能性微乎其微,陆迢仍是将视线牢牢钉在屏风后那道身影上。 她在往里走。 一步,两步——秦霁停了下来。 李思言此时的面色并不好,额上还冒着虚汗,「我没事。」 他说话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清。 秦霁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红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又脆弱地望着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体虚弱,吃不得那些颠三倒四坏人精神的药,我好不容易才给他调理好的。」 几句话的功夫,她泪就落了满腮。 敏敏公主怔怔站在原地,先时准备的问话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面前这个姑娘分明伤心到不行了,却还是强撑着不肯示弱,明明是来和她抢夫君的,可又没有一句话冲着自己。只是惦记她的夫君。 这样柔弱美丽的姑娘,若是一个人生活,一定会有许多坏人来欺负她。 敏敏望着秦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心中已是懊恼万分,后悔万分。 「你……」敏敏结结巴巴,翻遍自己的袖袋,没能找到她们北朝姑娘爱用的绸帕,索性提起袖子给她擦泪。 「哎呀……你别哭啦。我不要他了还不行么?我可没碰你夫君一根手指,小美人,你再哭就是冤枉我了。」 秦霁的眼泪适可而止,问她,「那我现在能带夫君回去么?」 敏敏公主继续给她擦泪,她还是头回遇着这样漂亮的北朝姑娘。小脸蛋又白又嫩,像块嫩豆腐。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听的人心里化水。 敏敏公主实在扛不住她的盈盈脉脉的眼神,「带罢带罢,你别哭了就成。」反正她还有一个,正愁不知道怎么选。 「民女多谢公主。」秦霁破泣为笑,转过身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夫君,我们走罢。」 李思言起身的药效没过,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秦霁扶住他。 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映上屏风。 未几步,便听得茶盏摔碎的清脆一响。碎瓷穿过绣屏底下,瞬时出现在李思言的跟前,只差一厘便要踩上。 屏风后还有一人? 秦霁心口一跳,不敢回望,直扶着李思言避开那片碎瓷,走出了门。 且青跟在两人身后,待行至楼梯拐角,他连忙将半晕的李思言接过去。 且青此时才真正松了口气,诚恳向秦霁道谢,「多谢姑娘,等主人清醒了,我们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不必。」秦霁道,「不要过来,今日一事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以后不用再提。」 且青微顿了顿,「是我思虑不周,姑娘放心,此时绝不会有旁人知晓。」 虽然他想错了原因,但也无妨,秦霁点点头,下到二楼,没再与他们一起。 紫荷买了糕点回来,不见秦霁,到处寻了一通。此时正从长廊另一侧匆匆赶来。 「夫人,您去哪儿了?怎么眼睛也红了?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秦霁摇了摇头,「揉红的,你去里面和清乐她们说一声,就说我头晕,先回去了。」 「是。」 回到白鹭园,陆迢还没回来。 秦霁这回有心等了等,既没等到他的人,也没等到他的信。 此事放在以前,从未有过。 紫荷在旁道:「夫人,可要派人去官署里问一问大爷。」 「叫个人去罢。」 秦霁未在偏厅等,折去了净室沐浴。 今日之事明明不算什么,不知为何,她想起从雅间出来时听道的碎盏声,心神竟有些不宁。 秦霁把紫荷打发远了,独自留在净室。 今日下晌之事让她又困又倦又乱。 要不要和陆迢说呢?只是那么一想,秦霁便否定了这个答案。 自己和李思言现在本就清清白白,为什么要和他交代? 相通后,秦霁从变温的浴斛中起来,未及出去,门口砰然一声响,来人迈着阔步,转瞬就绕过屏风到了面前。 秦霁急忙环着双臂坐进水中,仰颈与来人对视,眼中尽是愕然。 两滴水珠溅落在她鼻尖,肩头莹白如雪,半露出水面。 陆迢的手放在腰封上,已经解开了一半。他面色如常,然而仍让秦霁察觉到一点躁意。 他即刻移开眼,退至屏风后。 秦霁擦干身子,长发还湿哒哒滴着水,环视一圈后,装着自己衣裙的木盘从屏风后递了出来。 最上放着她藕粉丁兰纹绣的肚兜。 * 秦霁与陆迢一同用了晚饭,偏厅安安静静,两人像是又回到了初初同住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之间,秦霁一向是话少的那个。 今晚是陆迢变沉默了。 翌日,秦霁特意起得早了些,坐在床边,在陆迢经过时望了他一眼。 他已经换上了官服,发冠,犀带皆已佩戴,正要出门,却为她这一眼停下来。 陆迢半折过身,「你有话要同我说?」 他问的如此自然,好像是她先开口一般。秦霁问:「你昨日为什么回来晚了?」 她果然没有丝毫解释的打算。 陆迢胸口的郁气堵成一团,冷笑了声,「你觉得是为什么?」 阴阳怪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秦霁是不计较这些的,她卷了卷还有些疼的舌尖,脑中忽然又响起昨日下晌茶盏摔碎的声音。 莫非是他? 可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秦霁尚在绞尽脑汁找出别的可能,陆迢已一步步走了回来,直接掐灭她不多的侥倖。 他俯身逼近她,「我昨日下晌,进了曲-意-楼。」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 他离得太近,秦霁想往旁边挪一挪,可这人双手已经撑在身侧,只余下动都动不了的方寸之地。 哪怕同在曲意楼,他也未必就撞见了自己。 秦霁心慌了一下,维持镇定的模样,「好巧,我也去了那里。」 「我知道。」陆迢俯首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在三楼雅间,听到你说话了。」 他声音磁沉,含着一点不为人知而又咬牙切齿的怒意,薄热的气息拂过秦霁耳畔,瞬时让她头皮发麻。 真的是他! 她牵起陆迢的衣袖,轻轻攥在手心,「你……我不知道你也在,昨日只是凑巧。」 她的解释实在没有说服力,没有半分详情。一句不知,一句凑巧,就要轻轻揭过。 这若是在戒律房,便是狡辩不认,该上刑了。 可陆迢得了这两句,却安心不少,他仍是冷着脸,「没了?」 还要问? 秦霁原是不想提的,却又有几分在意。她仰脸,盈盈杏眸中尽是担心。「敏敏公主她有没有碰你?」 陆迢蓦地叫她一哽,顿了几息后,「你说呢?」 难怪他这样生气。 难怪他这样生气。 昨日扶李思言的时候,她看见了他鬓下有一点口脂的痕迹。陆迢爱干净,最不喜欢别人碰他,可他这副样貌,如何能躲过敏敏公主的毒手? 秦霁抿抿唇,语气放柔了些,「她都摸了你哪里?」 这件事,她自问虽然不知情,却也有些对不住他。 秦霁循着陆迢衣袖一角往下,想要碰一碰他的手,却被这人一下躲开。 陆迢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生气,只是默然看着她。 「那我也摸摸好不好?」 秦霁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语气轻柔。 陆迢总算现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捧起她的脸,掌心用力揉了一下,「你想得美。」 秦霁好不容易说出这样的话,还叫他嘲笑了,耳垂即刻变得通红。 亏她还担心他被摸了心里难受,这人根本就是怡然自得。 就该让他继续生闷气。 她鼓腮推开陆迢,「见你的敏敏公主去,次驸马。」 * 陆迢被赶出门后,紫荷进屋替秦霁挽发。 髮髻挽好后,她对着妆匣犹豫不觉,交由秦霁来选,「夫人要用哪只钗?这只金莲流苏钗别在髮髻上样式好看,可这只丁兰碧玉簪更合适您的衣裳。」 原是不用想这么多的,可是夫人还得出门赴宴。 永平伯府的小女儿周岁,永平伯夫人盼了许久的女儿,在府上设宴,给京里许多夫人都送了一张邀帖。 秦霁也是要去的。 她从妆匣中挑出一只嵌珠烧花簪递过去,微微一笑,「就这只罢,我要配衣裳。」 宴席设在一座傍湖的水榭,水榭外设有一处戏台,正有乐人弹琴鼓瑟。 水面过来的风吹动珠帘,便摇起泠泠的清音,与琴音相伴。 侍女打起珠帘,嬷嬷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娃娃走了上来,后面跟着永平伯夫人。 与水榭中的诸位夫人一一招唿过,她才笑着道:「方才瑶瑶在睡,怕吵醒了她难受,这会儿才带过来。」 「小孩子就是要多睡一会儿的,她现在醒了没有?」 「醒了,小糰子睁着眼呢,快抱过来让我们看看。」 「你们自家都有孩子,怎么也像我头一回似的。」永平侯夫人笑起来,转身吩咐嬷嬷,「去抱给夫人们看看,稳着些。」 嬷嬷抱着孩子,沿着席间一个个夫人走过,慢慢到了秦霁这边。 面前的小娃娃被嬷嬷抱在怀里,比秦霁想的还要小,嘟着嘴巴,想要吐泡泡似的。 小娃娃看到秦霁后就没挪开眼,一眨不眨,不一会儿便挥着胳膊,咿咿呀呀起来。 「这是要怎么了,小糰子想下来玩不成?」有夫人好奇。 永平伯夫人也讶了声,「瑶瑶一向爱静,今日怎么肯动了。」说罢走近,见她又静了下来,只是睁眼望着秦霁。 刚刚挥个不停的小手,现在正握着秦霁的手指。 永平伯夫人掩扇笑了声,「她这是喜欢上人了,陆夫人可要抱抱这孩子?」 秦霁听了两只手顿时不知往哪里放,「我还没抱过孩子,要怎么抱她?」 永平伯夫人抱过孩子,「抱孩子最简单了,来,陆夫人先托着她的后背……」 秦霁慢慢将孩子接了过来,小粉糰子在她怀里扭了两下,咯咯笑起来,惹得其余夫人都围过来看。 「瑶瑶笑起来真漂亮。」秦霁轻轻哄她,眼神温柔地望着这个小娃娃。 旁边有夫人打趣道:「陆夫人这么喜欢小孩子,自己不如也生一个,以后在家天天抱。」 「人家新婚燕尔,要什么孩子,依我看啊再过一年才好。」又有人沖秦霁挤眼,「陆夫人这样好的年纪,该享受享受才是。」 这位说话向来没个忌讳,秦霁耳根略有些发热,面上只是笑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不多时,小糰子在秦霁怀里睡着了,永平伯夫人让人将她带下去。 对面台上的乐人撤走了,换上来一帮涂着花脸的小戏,转着扇子唱了起来。 宴席毕,又摆上了一桌糕点,继而又有人端了酒上来,漆盘里有果酒还有烧酒,席间的夫人们见了并不觉奇怪。 永平伯夫人原是出名的海量,为了这个孩子,将近一年滴酒未沾,这次定要好好喝上一场的。 「各位夫人喝不了的,饮些果酒便是,我这里有樱桃酒,柑橘酒,葡萄酒,只甜不醉人,大家小酌即可。」 永平伯夫人说完,敬了一盏梨花白,一饮而尽。其余人也乐得喝上一些,听着戏,吹着风,也很惬意。 不过小半个时辰,席间的夫人们便停了盏,唯有秦霁在人后又倒了一盏,手腕极稳,未洒出半滴。 过得一会儿,永平伯夫人又抬眼看向秦霁,她握着瓷盏稳稳落回桌上。 同道中人。 永平伯夫人起身过去,语气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动,「陆夫人,我们来喝一盏罢。」 「好啊。」秦霁道。 她原以为一盏只是一盏,直到眼前的景物变得迷乱,才明白自己错了。 她没喝过永平伯夫人。 秦霁在榻上醒来,是白鹭园正房的榻上,温热的水汽擦过额头,颈侧,晚风吹进,有一阵舒服的清凉。 人还是带着醉意,她翻了个身,半阖着眼,视线没有落到实处。 紫荷收了帕子,将屋内的灯烛拨得更亮,出去时恰在门口遇见陆迢。 「大爷,夫人已经醒了。只是酒好像还没醒。」 陆迢颔首,「厨房的醒酒汤好了,去取过来。」 他只站在门口,等紫荷端来汤,才带着醒酒汤进去。 榻上的人察觉到脚步声,掀起眼皮,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是醒酒汤。」陆迢在榻边坐下,拍拍自己身侧,「起来喝些。」 秦霁没有动,盯着他看了会儿,对视半晌后,她撇过脸。 「你想得美。」 醉得不轻。 陆迢不知该气该笑,索性将醒酒汤放在一边。起身要去放时,腰间忽而传来一阵阻力,他又坐了回去。陆迢偏过头,腰封上不知何时搭了只手,纤纤葱指用的力气还不小,把他的腰封都捏皱了。 秦霁哼一声,攥着他的腰封慢慢坐起,接过那碗醒酒汤。 头还有些晕,想事也想不清楚。 她喝了一半便不想再喝,踩着绸履要放到桌上,才迈出一步,人便往前一跌,汤碗也脱手飞出。 秦霁被陆迢拦腰接在怀里,惊魂未定,便听陆迢问:「还没醒酒?」 「醒了。」 「你没有。」陆迢抱着她在自己腿上坐好,抬了抬鞋尖,示意她往下看。 秦霁低了头,气势变弱了些,悄悄将一双玉白裸足收进裙下。 她刚刚踩的不是绸履,而是他。 秦霁抵着陆迢胸口,半转过身子与他相对。原是要再争一争的,可她忽而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 他又在笑她。 那笑意一闪而逝,秦霁不服气,要抓住把柄,便一直盯着他的脸瞧。 视线渐渐从他的脸移到了眉上,陆迢的眉很黑,轮廓锐利。 「你是不是画了眉?」秦霁一边问,一边抬手摸上去。 指腹用力碾了碾,翻过来看,却什么也没有。 秦霁好奇睁大了眼,「你用什么笔画的?我也要。」竟然一点都不掉色。 陆迢不答,她的手继续在他身上作乱,一会儿又摸到了他的颈,那儿和她的不一样,有一处圆球似的凸起。 指腹沿着凸起的轮廓转了一圈,秦霁脑海中忽然想起一句话—— 「倘若你哪天想过线了,就悄悄告诉我。」 发楞的时候,陆迢已经先亲了她一口。秦霁回过神,轻轻攥住他的衣襟。 她俯首靠近,唇瓣离陆迢额头只有毫釐之距时,忽而停下来。 秦霁眼神迷离,却仍旧秉着最后一点清醒,保持犹豫。 陆迢环紧了她的腰,让人离自己更近。 两人的唿.吸快要交.缠在一处。 她身上的衣裙是丝制,还留有宴上果酒的香气,丝丝缕缕闻起来只觉香甜醉人。 「在想什么?」陆迢问,掌心悄然抚至她腰窝,缓缓摩挲。 秦霁没说话,环住他的颈,压脸亲了下去。 亲在他唇上,因为—— 这个人刚刚的声音很好听。 秦霁的吻并不熟练,她慢慢悠悠的亲,停在唇与舌尖的轻咬,都显出是个在一步步摸索的外行。 却让人意外舒.服。 陆迢环臂圈紧了怀中细.腰,配合着仰头,方便她亲他。 秦霁亲一会儿便腻了,也晕了,侧脸靠在他肩上,平復紊乱的唿吸。 「累了?」陆迢轻抚她后背。 「嗯。」秦霁闭上眼。 「换我来?」陆迢问。 「嗯。」秦霁也不知自己听到了什么,只知道现在还算舒服,脑袋埋在他颈间蹭了蹭。 不过稍顷,她便看见了挂在床顶的百鸟绕树图。秦霁一时没底,勾着他的手指,摸到上面冷硬的扳指后握在掌心。 「给你玩。」陆迢将扳指搁在她手心,亲了亲她的腮。 秦霁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红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又脆弱地望着敏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体虚弱,吃不得那些颠三倒四坏人精神的药,我好不容易才给他调理好的。」 陆迢俯首亲下去,从雪.白的颈一迳往上,腮,额,眉,眼,鼻最后是两片薄软的唇。 细密的吻成了一张雨网,将秦霁困在其中,闷热又潮湿,不时还要被掀起。 她被亲的舌.根都在发麻,撇脸躲开,下一刻,又被男人捏住下颌掰了回去。 他掌心滚烫,贴上来的裸肤也是滚烫。 秦霁眸中蓄起泪珠,还未落下,就被陆迢吮入喉间。 「不许哭。」他肃声说,手下力道加重。 烛光晃映中,男人黑瞳亮得惊人,好似林间蓄势待发的勐.兽。 秦霁醉意大减,此时忽然有些没底。 「陆迢。」 他只给她喊一声的机会,秦霁后面的话都被含.吮成断断续续的哼.吟。 他来势汹汹,大有一副要找她讨债的架势,连一时半刻喘息的间隙也吝于给予。 秦霁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红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又脆弱地望着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体虚弱,吃不得那些颠三倒四坏人精神的药,我好不容易才给他调理好的。」 仿佛置身于雷雨下的海面,忽上忽下,忽急忽缓,好像下一刻就要沉下去。 窗外下起了初夏第一场雨,淅淅沥沥,松软的土壤被湿透浸润,粗硬的藤蔓挤了进去。 秦霁轻.哼了声,手穿进他的发间,慢慢揪紧。眼前漫进了一片云雾,云雾顺沿身躯的弧度流淌至全身,从翘起的头髮丝到蜷紧的脚趾,所经每处都舒服到极致。 久违的熟悉感让她快要失控,弓起.背想要退却,却被粗藤紧插着不放,云雾又一次瀰漫而来。 最后一丝抵抗的念头也消失殆尽,秦霁禁不住抬起下颌,美眸露出如稚子般茫然又无措的眼神。 春.流.淌下,陆迢忍得辛苦,额头冒出细汗,却还是先去看她。 「喜欢么?」 她逞强别过脸,却还是没能在他掌心下支撑住,带着哭腔发出含煳应了一声。 「别哭,声声。」陆迢柔声哄,「再哭水就要流干了。」 酒劲早就带走了秦霁的理智,她分不清话里话外,咬住唇,轻轻抽噎。 他指腹抚过她泛红眼尾,忍不住赞嘆,「声声哭起来也好看。」 芙蓉色的帐幔轻摇重晃,烛光渐渐黯去,珠帘叮噹未停,许久才止歇下来。 秦霁知道会累,不知道会这样累。好不容易等到他也到了,再忍不住要阖眼睡觉,阖眼的瞬间便沉入梦乡。 陆迢仍恋恋不捨。 他的唇.齿在她脸上作乱,秦霁有些痒,闭着眼。人还在梦中,却伸出一双软绵绵的胳膊来推他。  秦霁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红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又脆弱地望着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体虚弱,吃不得那些颠三倒四坏人精神的药,我好不容易才给他调理好的。」 「很困?」陆迢抓住两只葇荑,贴着手心亲了亲,仿佛是在打上他的专属烙印。 秦霁有气无力,唇瓣细微地翕张了几下,没能发出声音。 她已经睡着了。 陆迢贴过去,将她环紧。今夜始料不及,欢.愉一潮又一潮,让他几乎头晕目眩。 他在她耳垂咬上一口,「说什么呢?」 秦霁哼哼唧唧,髮丝抵着他的下颌轻蹭,陆迢隐约听到水字,下床倒了一盏茶来。 她真的好睏,就连陆迢餵水的时候,眼睛也是闭着,伸出一截粉舌,慢慢舔吮他沾湿的手指。 像只餍足的猫。 陆迢鼻樑碰一碰她的颈窝,细细地闻她。她身上沾染了他的气息,淡淡的香气被压下一头,却让他更加着迷。 硬质的墨发在脸上来回蹭动,秦霁有些痒,却躲不开。挣扎片刻,她不满地嘟唇。 片刻后,她念起一个名字,「李思言。」 姑娘春歇后的声音娇懒,不带任何威慑力,此刻却如一道惊雷兜头而下,陆迢脑中倏然空白一片。 离四烟,歷似严……粒四盐,四粒盐。 无数遍重复之后,陆迢逐渐找回神智。是他听错了,想必是今日的饭菜太咸。 她说的是四粒盐。 在他就要放心的时候,秦霁挣扎着翻了个身,眉心轻拧,又念起那个名字。 「李思言?」 尾音的疑问太轻,并不能叫人发现。 随之而来是茶盏碎裂的声音,陆迢摊开手心,一片片碎瓷落下,红色的血丝游满了他的掌纹。 她竟把自己当成别人? 第134章 陆迢走的太快,没听到她后面那句极轻的「不是」 秦霁睡至翌日午间方醒,洗浴过后,紫荷告诉她,松书有事来找。 正堂里,松书行完礼,侧身指向放在一旁的两口木箱。 「夫人,您吩咐的寿礼已经送去了。这些是几日前他们从金陵带来的,都是您用过的东西,大爷想着或许您还有能用上的,特地叫我送来。」 陆迢没有刻意吩咐,松书自己加上了后面这句。今早大爷出门时脸色极其不好,源头大半出在夫人这儿。 秦霁点点头,没有半分异样,着人将这两口木箱抬进正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这里面都是三年前的东西。 三年前,秦霁在金陵,吃穿住行都由陆迢包揽,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究竟是怎么装满两口箱子的? 秦霁打理完园中的事务,回到正房,在箱子里看到了答案。 这里面有她画过的画,练过的字,当初仿造旁人字迹写的一封封调令,竟也被收捡好了放在里面。 环儿摊开一轴画卷,被上面的花儿迷乱了眼。「夫人,这是什么花?」 「玉兰,丁兰,这个是——」秦霁一样样指给她看。 环儿抢着答:「这个我见过,这叫蝴蝶兰!我常去的那家糕点铺子旁就种了蝴蝶兰。」 「是呢。」秦霁被她逗笑,边上的紫荷也忍俊不禁。 秦霁原以为,三年前的东西没什么好翻,然而一打开,却是一个时辰都未能停下。 这箱子里竟然还有一张状纸,纸张泛黄,墨迹陈旧,上面的署名是簪花小楷,写着声声二字。 这是七岁那年写下来的,秦霁还记得那天自己一直在哭,陆迢竟连这种东西都能翻出来。 过得一会儿,环儿抱起先时的画轴,兴沖沖跑过来,「夫人夫人,我还想看你的画,成么?」 木箱中还有好些画轴,秦霁不在意这个,「拿去看罢。」 环儿蹲下身,双臂一张,便将那些画轴通通抱了起来,去了外间桌上。 她看了好久,秦霁摸摸她的脑袋,「喜欢哪副挑一个去罢。」 环儿听了一下子牵住秦霁的手,认真思索了半晌,抬起头,「可是夫人,我不知道要选哪一副。」 桌上铺开了好几卷画,每卷都是不同的花。 秦霁沉吟小会儿,指着中间那副,「桃花如何?这花小,适合初初学画的人拿来练笔。你先学会了这个,再画其它的花,也容易些。」 「好好好好好!」环儿连连点头,高兴地只差蹦起来了。 她将剩下的画轴卷好,放回去时照着数目数了数,又数了数,还是对不上。回到桌边找了一圈后,环儿苦了脸,「夫人,我好像弄丢了你一张画,明明就在这儿拿的。」 「过两日再看看罢。」 到了傍晚,房门被人敲响,是个束着马尾的女子。紫荷紧张地挡在门口,不敢放人进去,然而对方下一刻便抬起了手,紫荷捂住脸闪身一躲—— 司未绕开她,对屋子里的秦霁招手,「夫人!」这个称唿是赵望新教她的,喊起来非常顺口。 「司未?」秦霁吩咐紫荷去厨房招唿一声,一面转过来,「你怎么来了?」 「这次来问赵望取东西的,这小子老是拖,顺道来看看夫人。」司未说话时语气隐隐有些激动。 时隔三年,当初殒身火海的夫人竟然出现在京城,还与大爷做成了真夫妻。只看当初,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日。 司未在偏厅大快朵颐一顿,到了夜里,她摸出来与赵望在外院的树墩子下面说话。 她捡起根树杈子戳他手肘,「你快说说,姑娘和大爷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说来话长。」 司未又重重戳了他一下,「知道话长还说废话。」 她扔了树杈,拍拍衣摆,面上带了嚮往的神情,「望子,你说大爷和姑娘,算不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有情人终成眷属?赵望想了想回京这些日子,觉得换成有志者所谋必成更为妥当。 他不说话,先是看向左边,然后转头看向右边。 司未跟着转了转头,什么也没看明白。道:「其实我觉得,姑娘对大爷并不是一点也不动心的,你知道么,以前在济州的时候,姑娘说过,她记得大爷的恩情。恩情恩情,说到最后还是情。」 赵望鄙夷地瞥她一眼。什么是情呢? 这么久了,他一直跟在大爷身边,看得比谁都清楚。 「恩就是恩,不过……」 赵望抬头望天,这样的话他好像也曾听过。「姑娘在金陵的时候,好像也说有恩的人,会一直记在心里。」 一墙之隔,陆迢靠在树下,手中捏着随手摺下一枝的苦楝果。 有恩的人,会一直记在心里。 那个时候,于她有恩的是谁? 无需费神,陆迢眨眼间想起了秦霁那把趁手的短匕。 几颗黄透的苦楝果落进手心,未几,墙外聊得起兴的两人同时捂住脑袋哎呦一声。 正房,秦霁已睡下了。陆迢今日回得晚,她没有等他。 房里还留着一盏灯,陆迢轻步走进,去了案前处理剩下的机要。 烛灯渐暗,书页翻动的声音也慢下来。 陆迢合上奏本,提灯站起,目光忽而对面书案下的一卷画轴绊住,系在画轴的鸢色绸带落在一边。 这是她在金陵画的画。 陆迢弯身去拾,许是心不在焉,他才碰到,那副画卷便滚开了一半。 上面画的是一副人像,他曾瞥过短短一眼。 指尖稍顿,陆迢拾起,展开画卷的后半副。 那时只看上一眼,秦霁便匆匆把它收起,他只看出此人身形与自己相似。 今日看来,他想得倒也不错,画中人的身形确与自己相似,也仅是相似而已。 这不是他。 画中人穿乌甲冑,佩扁腰封,是禁卫军指挥使的装扮。 握住画轴上的手指修长如竹节,此刻渐渐收紧,压白了指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从那时便是此人。 她到现在也没忘。 两口箱子里装的东西满满当当,她偏偏要将这副画挑出来。 心口仿若被密密麻麻的针尖刺过,此时便是想自欺也难。 烛芯燃到尽头,微弱的嗤啦声后,眼前一切湮于黑暗。 这几日,陆迢早出晚归,晚上只叫人带信让秦霁自己用晚饭。其实不必他叫人来说,她也会这样做的。 她的小纸铺最近生意很忙,偏掌柜的生了病要告假。事情多了许多,秦霁根本没有时间回去。 这天环儿与她一道晚归,进正房时陆迢也在。 前几日他回来的分明要比她晚上许多,即便早了,人也会留在书房,今日像是刻意在等她。 环儿是个没心眼的,进门先给秦霁倒茶,半点没察觉屋内沉寂的氛围。 放下茶壶,一抹鸢色在视线里晃了晃,环儿抬眼,瞥向对面书案后眼睛一亮。 那可不就是少了一副的画轴? 环儿兴沖沖取来交给秦霁,「夫人,这画没丢,在你书案上呢。」 「嗯。」今早她书案上可没有这个,秦霁下意识瞥了陆迢一眼,这人脸也未抬,好似此事与他无关。 秦霁随手放下这卷画轴,和环儿一道出去,「去叫备热水罢。」 「好。」 秦霁洗了许久,又自己坐在杌凳擦干头髮才出净室。 已是月上中天,房内还亮着灯。 细数了数,他们已有五日没说过话。秦霁便是反应再慢,也知道陆迢这是在和自己闹脾气。 可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好在见到陆迢的时候少了许多,不容易想起这件事。 进了房,秦霁并未理会那捲被刻意放在桌上的画轴,自去睡了。 翌日,秦霁得闲,特意晚了一个时辰才起。洗漱过后,迳自回到正房。 那副画还静静放在桌上。 秦霁解开上面的鸢色绸带,展开了到画上的人影,面色也未有多大变化。反是回身遇到陆迢时怔了一怔,拿着的画落在了地上。 画轴滚动往前,从秦霁脚下一直到陆迢身前,展开得彻彻底底。 秦霁将要去拾,有人半路截住她的手腕。 两人僵持一阵,陆迢松开手,秦霁将这副画重新卷好,放入木箱,全没发现有人的脸色正在变沉。 秦霁与他擦身而过时,陆迢又一次扣住她的手腕,「你就不解释?」 「解释什么?」秦霁简直莫名其妙,东西不是他叫人送来的么?再者——秦霁抽出自己的手,一字字问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 别说这幅画是几年前画的,她就是现在画一副,也轮不着他来管。 陆迢听了额角青筋几欲迸出,沉沉凝视着她,「因为我们是夫妻,秦霁。」 他唇角一点笑意也无,秦霁能辨出这人正隐忍着怒意。 他在生气。 她想不通他为何要生气,少顷之后,秦霁理清思绪,冷静道: 「成亲之前,我们明明说好只做表面夫妻,后来你又想反悔。陆迢,不是什么都能凭你心意。以前的东西你翻再多出来我也不会解释。」 「表面夫妻,原来如此。」陆迢嗤笑了声,眸中墨色翻涌,「因为是表面夫妻,你就能心安理得在那张床上把我——」 把我当成旁人。 后面几个字实在是荒谬又可笑,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陆迢戛然而止,一步步将秦霁逼退至门边,问道:「是么?」 他问她时声音极轻,眼神中掠过一丝嘲讽。 秦霁沉默不答,心头已然狂风大作。 她心安理得在那张床上把他——怎么了? 怎么了? 是她逼了他? 前几日晚上发生的事情,秦霁模煳记得大概。大概就是她揪了他的衣领,亲了他,然后…… 她越想越心虚,越想越没底。 秦霁不再想下去,深提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眸,直直回视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这是你亲口说的。」 不喜欢一个人,未必就不能与他寻欢作乐。 他行,她自然也行。 陆迢也记得这句。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一日,她真会用上这句话。 他等了整整五天,终于等不下去,想问她要一个说法,不曾想要到的却是自己的说法。 两道目光交汇,片刻后,陆迢胸中怒意渐渐消弭。 诚然,和秦霁吵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哪怕到了此刻,她的眼神也是平和冷静,见不出多少波动。 她总是这样占尽上风。 「秦霁,难道你——」 陆迢垂眸,食指轻点在她心口,「你这里当真没有一点我的位置?」 秦霁被问住了,沉默良久,扭脸望向一旁。 「我知道了。」陆迢轻笑了声,似是自嘲。 他勾指将秦霁鬓边一缕碎发挽向耳后,如以前一般的柔和语气: 「我们和离罢。」 第135章 两息的沉默后,秦霁点头。 「好。」 绥蓝云纹绢袖擦过手背,陆迢只要稍稍抬臂,就能牵住她。 但他没有。 秦霁未有犹豫地走出了这间房。 * 虽说好要和离,在陆迢上摺子之前,两人仍同住在白鹭园,没有以前的针锋相对,说话相处只如寻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纸铺的事情已经歇下,然而秦霁变得更忙了。整整一个月,陆迢和她坐下来一道用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秦霁没有刻意躲着他,但两人能见着的时候,确实少了许多。 夜越来越静,对面的书案始终空空如也。 陆迢不知她最近在做什么,自上次在紫荷口中听到那句「腻了」后,他便不再从旁人口中问秦霁的消息。 毫尖在纸上顿了顿,洇出一片墨渍,先时写的半篇全作了废。 陆迢面无表情将其撕下,换了一张新纸。 作废的这张则被扔进烛盘,未几,夜风进窗,鎏金缠花枝纹的烛盘里堆积的纸灰被撩起些许,落在遍布灰迹的书案一角。 秦霁在净室洗漱完才进正房,轻轻推门,见到刚从案前走出的陆迢,先是一怔,随即对他笑了下。 她没有立时进屋,侧身在外面等了会儿,方才缓缓转身,提步迈进屋内。 一转过来,秦霁便后悔了。 陆迢一步也未动,正对门口,就这么望着她。 退是不能退的,进也要慢点进。只是丢些脸而已,不那么要紧。 秦霁面不改色,合上房门后,慢慢地,努力假装正常的往床边走,仍是没能盖住一瘸一拐的脚步。 下一刻,便被人打横抱起。 陆迢小心卡着她的膝窝,淡声道:「你再摔在这儿,我解释不清。」 「不会有人说你,环儿知道我怎么摔的。」 和他相比,秦霁才像是在正经解释。东平坊那边的台阶做的不好,她没留神才崴着,哪里怪得到他头上。 陆迢不再说话,只是走的慢了些。 被放到床上后,秦霁真心实意说道:「谢谢你,陆迢。」 她的语气诚恳又认真。 陆迢原该走的,可还是停了步,垂眸看着她,「谢什么?」 秦霁怔了怔。 她以为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无需再往里问。 可陆迢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就站在床边,像是一定要等到答案。 秦霁抿了抿唇,「谢谢你肯和离。」 圣上赐的婚不能轻易作罢,要上摺子请完罪才算,和离这一道,只有他利益受损。 而她,她现在有钱,家里有靠山,月河和清乐都在京城……总之,秦霁和离后可以过得非常逍遥。 陆迢听到了答案,还不如不听。 她总是能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话来伤人,偏他不肯信,一次又一次,非要让微渺的期许全部粉碎,才肯罢休。 他没回应,秦霁以为是自己还不够诚恳,仰面对他笑。 「你放心,我已经找好了地方,等圣上的旨意过来,我便搬出去,不会多留。」 陆迢沉沉看了她半晌,勾唇一笑,「由你心意。」 秦霁舒了口气,又听他道:「秦霁,你知不知道你喝醉的那天晚上,叫了谁的名字?」 喝醉的晚上? 她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听陆迢现在的口气,这人一定不是他。 怔了片刻,秦霁终于明白为何陆迢要拿着那副几年前的画问她要解释,为何陆迢会生这么大的气。 可是——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认为自己会想起李思言,更不喜欢陆迢总提起旁人。 秦霁抬眸,沉默与他对视。 无论陆迢怎么想,多生气,她都不打算解释。 她现在也很冤枉。 这在陆迢心中便是默认了,他移开视线,替她放下床帐两侧的帘钩,「伤了腿就先好好歇着,要走也不急这一两日。」 「好。」秦霁温声应。 绡帐落下,陆迢摸了摸胸口,才放进去的奏本方方硬硬,实在很硌人。 两日后,当着满朝大臣,陆迢上了封摺子,请罪和离。 圣旨到白鹭园的时候,秦霁正在着人收拾自己的东西。 太和殿传旨的公公声音又尖又细,灿灿日光下,听得人直有些犯晕。 好在圣旨念得快,秦霁听完甚而有空从头至尾回想一遍。 「公公。」她唤住将要转身的大铛,屈身行礼,「敢问公公,陆侍郎受了什么罚?」 冯公公闻言笑了,拂尘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秦夫人,若真想知道,何不等陆侍郎回来了亲自问他,咱家可不敢越俎代庖。」 小暑时节,白鹭园里花草葳蕤,山石嶙峋,处处都散发着盎然绿意。假山前引了一个水池,里面荷叶莲莲,浓荫遮蔽处时常有越池而来的凉风。 秦霁站在树荫下,望着园子微微出神。 刚才的冯公公说到最后一句时,意味深长摇了摇头。 不让说出来的人是陆迢。 * 陆迢晚上回来,没叫人传信,也没让人提灯跟着。 夜幕罩了浓浓一层,他沿着曲廊缓步踱进后院,远远便瞧见正房里亮着一盏灯。 如往常般,夹层油纸被雕格门分成一块一块,昏黄的灯光映在上面,将漆木也照出些许颜色。 秦霁给他留的烛其实不算亮,但他每次推开门,都能凭这微光看清脚下的路。 雕花门格前投下一道人影,陆迢顿步廊下。 稍顷,门由里面打开,出来的人却是紫荷。紫荷本打算去里面收拾收拾,可一进去发现没什么好收拾的,里面一点也不乱,于是退了出来。 紫荷从廊下走近了才瞧见陆迢,「大爷。」她行完礼,小心翼翼道:「夫人下晌已经搬出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知道了。」 男人的话声未带过多情绪,独自往回,身影融进夜色之中。 正房内,桌案妆檯布置如前,未有多大变化。秦霁刚来时,陆迢总觉得她的东西太少,可等她将这些都带走后,他私心又以为秦霁的东西太多了。 不然为何正房现在会这么空? 空到他竟有些不习惯。 * 这场婚事来得突然,结束更是悄无声息。 因着当初是圣上赐婚的缘故,现在即便不作数了,也无人敢妄加议论,一不小心就要被参上一本藐视君威。 秦府东院。 秦霁回来已有月余,那天才接到圣旨,秦甫之便来了白鹭园接她回去。路上问过两句,秦霁只说一切都好。 或许是秦霁的反应太过平淡,那次以后,府上再没有人当着她提过陆迢。 秦霄忍了好久,这天终于忍不住,上晌到了东院,「姐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没有。」秦霁奇怪,「我像过得不好么?」 秦霄即刻摇头。 不管是刚回来,还是现在,什么时候都不像。 「我没事,他也没事,只是和离而已。」京城里夫妻和离早就不是新鲜事,她与陆迢分开也算不得奇怪。 倘若真要分个对错……秦霁捧着茶盏想了会儿,发现没有对错可分。 这场婚事不是两人交好后的期许,从最开始就与旁人的不同,它是一道圣旨,一个约定。 只是到了后来,陆迢总容易分不清楚,她也快分不清楚。与其日日纠结烦恼,不如散了的好。 秦霄听不全懂,单从秦霁脸上看出这事儿不大要紧,于是道:「和离也好,陆大人前几日被贬去西南当经略,姐姐和我们在一起才放心。」 他话音才落,秦霁便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环儿忙找出桌下的痰盂,捧到她面前,房中另有侍女去倒了温水来。 好一阵子后,秦霁勉强止住干呕,接过清茶漱了口,又净过脸,才好了些。只是这一趟下来,脸色难免有些发白。 「我去请大夫来看看罢?」秦霄坐不住,脸上都是担心。 「无事,我就是有些噁心。」秦霁用浸过薄荷水的帕子掩鼻,缓和些许后问道:「你刚刚说,陆迢要去哪儿?」 「西南。那日陆大人上摺子和离,触怒今上被停了职,前两日才有新的委任状下来,叫去西南当经略。」秦霄顿了顿,瞧见秦霁又要干呕,以为是提到了陆迢的缘故,忙止住话头。 秦霁捧着痰盂呕完,去了窗边想要吹风。推开格窗,只见外面晴岚浮空,翠色映暖,风携着花香拂在脸上,她不由眯了眯眼。 今日是个行路的好日子。 秦霄怕她伤神,在后面又说道:「陆大人应是今日启程,姐姐放心,我问过父亲了,这一趟没个四五年回不来,你以后见不着他的。」 秦霁噗嗤一笑,「你想哪儿去了?」 自己和陆迢又不是结了仇,他几时回来根本不要紧,自己见不见得到也不要紧。 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她转头唤了环儿,「现在去备马车。」 「姐姐要去送行?」 「不是。」秦霁拍拍秦霄的头,「你下午还要去学塾,早些回去。」 秦霄识相地被打发走了。 马车穿过两条大街,停在东平坊一处宅子外。 这里早就收拾出来,连各处的下人也安排好了,随时都能住人。 彩儿等在大门外,一见秦霁便过来扶着她,「夫人,大夫正在里面等着。」 不消一刻钟,女医把完脉,问道:「这几月夫人的葵水来的可稳?」 「停了两月。」秦霁心中早有准备,见到对方面上带笑,便知道了结果。 「这便是了。」女医释然一笑,「夫人这是滑脉,脉象如有珠滚,血气充盈。至于这常犯噁心,亦是妇人怀孕时常有的显症,算不得病。过得几月,待腹中胎儿习惯了,便会让自己母亲好过些的。」 「夫人若是噁心的厉害,我给您开一副安神稳胎的方子,看能不能好些,只是这事儿也玄的很,有的女子运气好,不舒服也就那么几天,有的女子怀胎十月,十月里都没个安生。」 秦霁听得眉心直跳,她已经吐了半个月,怎么都排不进运气好的这拨。 果然叫这女医一语成箴。 这之后,秦霁不是吐,便是没胃口,直到来年一月孩子落地,这样不安生的日子才停下来。 第136章 南边的冬有南边的冷法。河流成冻,叶片凝霜,风颳来时透着森森的寒,像藏了刀片,每个人脸上都被颳得通红。 营帐内,军医正在给陆迢解衣,准备给伤口换药。 夷敌狡诈,若不是陆迢带着了一列小队绕至敌后,烧了他们的粮仓,与大军里应外合击退这帮夷子。阳远城里的百姓,还不知要怎么度过这个冬天。 只是这一战他领着人近身犯险,以少敌多,自己身上也落了不小的伤。 换药的场面原本该有些叫人伤怀,围坐成一圈的副将参将们脸上却都洋溢着喜气。 「刚来的捷报,左参将的人追上了那帮蛮子,射杀了一半,剩下的都赶到息纳河里餵鱼去了,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好啊,等他们餵饱了鱼,开春解冻,咱们杨木关的百姓就能上那儿钓鱼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说的正是,将军,此次大捷,弟兄们几时喝酒吃肉?」 众人一句搭着一句,没多久,话题都转到了吃肉上,围坐一圈的大汉齐齐望向陆迢,眼露精光。 西南一向是个不毛之地,军饷常常要拖上三五个月,来得还不齐。自打这位陆将军来后,却是再也没有迟过。 军医向他们一个个投去不争气的眼神,「你们急什么?左参将都没回来,回来了,也得等将军的伤好一些,和大傢伙们一起才是。」 他说罢,拿了湿布去沾陆迢后背。 陆迢背上血淋淋的刀口有好几道,皆是又深又长。已经两日,裂口还是直往外渗血。沾湿了后背,军医眼疾手快,一把撕开粘连在皮肉上的布条,撕拉一下,又有鲜血汨汨往外流。 「将军这伤还要再过个两日,换药才能方便些。」 「别说几日了,后面十几日将军都能好好歇会儿。这些个蛮子这回总算吃了教训,里裤都来不及提,就灰熘熘跑路了。」满脸络腮鬍的男人笑道。 陆迢仰头勐灌一口烈酒,听到帐外人声,朗声问:「外面何事?」 帐外的近卫撩开帘子,道:「将军,有传令兵来了,像是送喜报的。」 「左参将的消息先一步送来了,这是送岔了两份?」 说话间,一里地外的传令兵已跑了过来,查过令牌后被放入帐内,气喘吁吁解释,「不是左参将,是京城来的,给陆将军送喜报。」 「陆将军的什么喜报?」营帐中的将士们都抬头望了过去。 传令兵垂首,将装了信的竹筒送至陆迢案前,「小的也不知,竹筒外有长公主府的亲印,传信的人只让我快送,说这是喜报,写的什么还得陆将军亲自瞧瞧。」 陆迢并未打开,从盆中捞起湿帕擦了把汗,对众人道:「行了,喜报看了,歇也歇了。你们现在带人去巡边。夷敌这次分成两路,左参将截杀了一路,剩下那一路却不好对付,他们现在无路可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跳出来咬人。 他换上外衣,又道:「东西两道关卡务必要严守,诸位,现在还不到歇息的时候。等过几日,将剩下这帮人剿散,好肉好酒只是其次,送去朝廷的奏本上必有各位的功劳!」 一众将士听得心神振奋,高声唿好。一个个立时离开坐垫,出营巡关。 五日后,西南军找到了窝在河谷的上千夷敌,尽数围杀,接着又巡视了两天,未见敌人踪影后,军营里物资不足,却也凑上了一场简略的庆功宴。 陆迢回到帐中独自换药时,重新瞥见了被他遗忘在案上的竹筒。 长公主府的亲印,里面必然是永安郡主给他的信。只是这手指粗的竹筒着实有些怪异,什么喜报,还要特意装成这样? 不过一刻钟,才熄灶的伙房上头燃起裊裊炊烟,肉香飘满军营。 士兵们去打菜时,不仅碗里分到了肉,各个手里还有个铜钱,到处都是铜钱叮叮相碰的响声。 「咋回事?吃肉就吃肉,怎么还送一文钱?」 前面给打菜的火头军笑的眼睛只剩一条缝,「将军有女儿了!这是将军给的喜钱。将军亲口说了,等改日打退蛮子,平了战事,这文钱可在他那儿换一两银。将军还说嫌少的呀,都把钱给我——」 这话几乎从排头问到排尾,不过吃个饭的功夫,整个军营都知道陆将军喜得千金了! 当着众多将士,陆迢饮了满满一坛,后回到席上,又被围劝着喝了不少。 赵望在一边把那帮老滑头看得明明白白,大爷一不喝,他们就把小小姐搬出来。大爷一不喝,他们就把小小姐搬出来。大爷一不喝,他们就把小小姐搬出来。 简直屡试不爽! 陆迢治军向来从严,他自己更是言行一致,连失态的时候都未有过。今夜这一桌的副将参将偷偷耍赖,劝了陆迢不少酒,可他举止还是如常。 「你还不信,陆将军哪像你们这帮臭德行。今天大喜的日子,还是放将军进帐写回信罢。」 「正是,我得去写回信了。」陆迢颔首,撑桌起了身。 哪怕是回帐子的路上,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扎扎实实,见不出半分醉态。直到撩开门帘,赵望眼尖发现,大爷稍稍踉跄了一下。 回到帐内,陆迢又打开竹筒,小心翼翼倒出里面捲起的笺纸。 里面有两封笺纸,都是永安郡主亲笔。一封是家书,剩下一封便写着他的女儿。 他女儿的名字叫秦芹,小名小雨,生辰是元月初三。出生那天,京城恰在下着小雨。 笺纸左下角印了一枚红色的小脚印,那脚印小的可爱,小雨的脚丫放进他的砚台里都能好好洗洗。 他的女儿才出生不到两月,能写的东西实在很少,一封笺纸写了不到一半就堪堪停笔。 然而便是这样半封信,陆迢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恍然不觉夜深。 元月初三。 他已经记不起那天自己在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天气。 可那天,她一定很疼罢? * 小雨五个月大的时候,开始长牙,在秦霁发现的那天,小东西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口米饭煳煳。 「雨……雨。」秦霁离得远了,她就要念叨个不停,一边伸出两条小胳膊要秦霁抱。 小雨不知道,她从娘亲那里学到的其实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只知道秦霁要走了,便用力喊着自己唯一会念的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雨……雨……」 「雨什么呢?」秦霁被她着急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弯腰凑近了逗她,「我就去隔壁房里,你也不让啊?」 小雨握住了秦霁伸出的手指,不肯松开。「雨雨……」 照顾她的嬷嬷道:「小小姐捨不得夫人,您不知道,每次您不在,小小姐就容易哭,直到哭累了嗓子哑了,才肯停下来睡一会儿。」 秦霁听了不可置信,「她真会哭成这样?」 嬷嬷说的话实在陌生,那些场面,秦霁一次都没见过。 面前这个小不点在她肚子里的几个月没少使坏,出来后却格外老实。一天哭不了两三次,秦霁困了她也跟着睡,格外让人省心。 当时她们分明都说小雨是带过最乖的孩子——当秦霁在场的时候。 后面这半句,秦霁今天才知道。 「那怎么办?」秦霁试着往上提一提手指,小雨跟着抬起胳膊,就是不松开。乌熘熘的眼睛望着秦霁,还知道对她笑。 秦霁问:「我是不是要离她远些?」 「夫人无需刻意。」嬷嬷宽慰道:「小小姐年纪还小,这个年纪正是要母亲陪的时候。等她一两岁了,那时再试着分开才妥当。」 说话的嬷嬷是永安郡主派来的,永安郡主知道秦霁有孕的消息后,当即挑了两个嬷嬷和两个侍女,亲自上门把人送了过来,专程照顾秦霁的饮食起居。 后来有了小雨,她们就顺势留下来照顾小雨。 「嬷嬷说的是。」秦霁在摇床边坐下,「去耳房取一个拨浪鼓来,我逗她玩会儿。」 不一会儿,嬷嬷抱着一个竹篾编的精巧小盒回了正房。这是前阵子永安郡主亲自送来的,里面装着给小雨准备的小玩意儿。 秦霁早就忘了还有这个。 「夫人,这里面的拨浪鼓要小些,不容易吵到小小姐的耳朵。」嬷嬷打开盒子,放在秦霁身边。 「嬷嬷先去歇会儿罢,等我哄她睡着了,再让人喊你过来。」 嬷嬷退下后,秦霁把小雨抱出来放在了自己睡的架子床上。小傢伙精力十足,知道这是要陪她玩了,咿咿呀呀地,又伸手又蹬腿。 她还不会说话,除了雨字,其余都是含混不清的音,连字音都算不上。 秦霁陪着小雨把竹蔑盒里的东西玩了大半,她慢慢安静下来,在秦霁怀里睡着了。 小玩意儿散落一床,秦霁一样样收拾起来,这才看见压在竹篾盒底的那封信。 上面的字迹分外眼熟。 第137章 陆迢在信上问了与小雨有关的许多事,爱不爱哭,平时做些什么,吃的什么……好多问题被他堆叠在一张纸上,字写得满,却见不出什么条理。 秦霁看着这封信莫名好笑,仿佛又看到了怀胎十月里的自己。 那时她既高兴又害怕,既期待又忐忑,但一个字都不敢对旁人说。 秦霁担心,自己若是露出一丝丝的怯意,就会有人来劝她舍了这个孩子。 秦霁不想舍,也不会舍。 和离是她和陆迢两人间的事情,孩子却可以只与她有关。 秦霁早就想过,无论如何,她都是孩子的母亲。陆迢才是次要,他认不认自己是小雨的父亲,只是一件不要紧的小事。 左右她的孩子,会有很多人陪着长大。 此后永安郡主过来,秦霁也是这样与她说的。自然,倘若陆迢想认孩子,她不会横加阻拦。 因着一开始,秦霁就没有把陆迢那份算进去,现在乍然收到来信,叫她很有一些意外。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和她一样,因小雨的到来而高兴到手足无措。 到了晚上,秦霁空下来,取出信纸,一句一句地给陆迢写回信。 他问到哪里,她便停在哪里。 这封信发现的晚,秦霁回的也晚,路上走的更晚。 陆迢冬末寄出的信,隔了整整一季,在初秋才收到回音。 杨木关东边,是一片长满枫树的山林。到傍晚时候,满枝的枫叶映上了夕阳,衬得秋色如画。 陆迢叫停巡逻的将士,自己背倚枫树,看秦霁的回信。 信的最末,她说——「小雨长得很快,她已经会念自己名字了。」 陆迢翻到第二张笺纸,纸面印了一枚浅粉的手印,比上次的脚印还要大上一些。 纸上带着浅浅淡淡的花香,他低头闻了闻,却想不出这花的名字。 秋末,秦霁收到了陆迢的第二封信。 问的还是小雨,秦霁答到最后,忽而看见他问: 你给她按手印用的染料用的是什么花? 是凤仙花。 这次的回信里,秦霁夹了一朵干成片的风仙花。 * 第二年春,秦霁收到了陆迢的第三封信,信中问的依旧是小雨。 这时小雨已经周岁,能听懂一些话了,秦霁抱她在怀里,把这封信一句句念给她听。 「小雨多高了?」 小雨听懂这话,举起小手摸摸自己的头,又摸摸秦霁的膝盖。 「高!」 秦霄刚从学塾回来,路过芷园,来看自己的外甥女。顺道给秦霁代笔,他见状,恍然大悟道,「这句我会写。」 「你听懂了不成?」 秦霄已经开始挥笔,「小雨的意思是『略矮我娘膝』。」他说着抬头一笑,「小雨,舅舅说的对不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他笑,小雨也笑,咿呀学着喊,「舅—舅—」 信纸还有第二封,等秦霁翻过去,小雨看到笺纸上那枚大大的手印后,不肯再说话,呆呆窝在秦霁怀里。 小雨害怕比自己大很多的东西,这是她见过一条大狗咬人后留下的癥结。眼前这个手印,就比她的两只手还要大。 小雨攥紧了秦霁的衣袖,一下子动也不动。 「秦芹。」秦霁捏捏她僵住的脸蛋,「怎么了?」 小雨把脸埋进她的脖子,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娘亲,走,走。」 秦霁抱着她回卧房,哄了一阵后,由秦霄留在房里陪她玩。秦霁则腾出空去忙自己几个铺子上的事情,几个时辰后才回来。 天黑下来,秦霄用过晚饭回了秦府,小雨也玩累睡着了。 秦霁泡在浴斛中,想起那封未写完的回信,还有笺纸上那枚鲜粉的手印,忽而笑了一声。 她闭上眼,两道月眉也是弯弯含着笑意。 回到书房,秦霁找出秦霄未写完的信笺,照着陆迢的问题,补完了后半封信。 将将起身时,秦霁才发现案边还有一个竹筒。 今早送来的信筒……有两个。 秦霁打开剩下的这个,里面还是陆迢的字,不止一张笺纸,倒在案上的有七八张,只不过里面写的……与前几次大不相同。 这次倒出的每一封笺纸上,都有她的名字,笺纸开头写的是各个节日的祝词,这些信大多只写到一半,结尾常常是洇成一片的墨点,又或是长长一道墨色的划痕。 秦霁一封封看完,从前年,到今岁,每个要紧的节日,他都没落下。 只是未有一封寄到自己手里。 案前的烛火噼帛一声,倏然变暗。 可某个人的影子,却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莫名地,秦霁说不清心里现在是什么感受。 这滋味就像在心里剥了一瓣酸橘子,酸酸胀胀,明明是不好受的,可又叫人心尖有几分发软。 * 秦霁这次的回信还没寄出,便收到了陆迢的第四封信。 与第三封只隔三日。 信送到芷园时,永安郡主也在,见状不免担忧,「前阵子不是来过信么?」 陆迢送信一直用的自己的人,这几副面孔,永安郡主也熟。 司正在军营里呆了一段时日,直来直往,一时想不出转圜的话,结结巴巴:「回郡主,无甚要紧事,就是大爷……这次……大爷……」 这次大爷只给夫人写了信,像是出了什么事,还三令五申让他路上快些,不许耽搁。 这一来,好像又没什么要紧事。 知道内情的人只有秦霁,她出面替他解围,「这一路辛苦,偏厅有放凉的茶汤,你先去那里坐着歇会儿罢。待会儿再来回郡主的话。」 司正松了口气,转望向永安郡主, 永安摆手,「去罢去罢,我只是顺嘴一提,他无事便好。」 「郡主放心,大爷在西南一切都好。」司正揣起装着信的竹筒,去了偏厅。 永安听到这句后便安心下来,取出新制的绒球兔子,去逗摇床里的小雨玩。快三天没见着自己的宝贝孙女,她实在是想念得很。 小雨才一岁大,已经记住了许多人。抓了会儿绒球兔子,看清绒球兔子后的人时,即刻露出笑脸,「祖—母—」 小娃娃笑的甜丝丝,声音里带着天然的稚气,把永安的心都给喊化了。 永安点了点她的鼻子,好奇问秦霁,「你是怎么带的小雨?她甜起来像个糖人似的。」 「小孩不都是这样么?小时候总是爱笑一些。」 秦霁记得,以前秦霄也是这样,小小年纪就会笑着喊姐姐,把她的几个闺中密友都喊成了亲姐姐。 永安郡主似乎被她这句话提醒,想起什么,顿了片刻后弯唇一笑,「你说的对。」 「陆迢这么大的时候也爱笑,他也是后来才变得沉静不爱说话,说起来,这里面也有我的错。」 这话秦霁没法接,只垂首默默听着。永安郡主却不往下说了,抱起秦芹,「小雨跟祖母去园子里逛逛好不好?」 小雨看向秦霁,见她点头答应,即刻抱住了永安郡主的脖子,亲亲热热道:「祖母粗去玩!」 她们出去后,陆迢的第四封信被送至秦霁手中。 这次的信里,都是和她说的话。 陆迢说,军营里识字的人少,他常常给人代笔,逢年过节便写上一封,有的没寄出去,便随意放在一处,前几日这些代笔写过的笺纸竟都不见了。 秦霁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 言辞得体,理由拙劣,欲盖弥彰。 * 西南,杨木关。 春风未曾落下这处偏远之地,和风煦日,群山苍翠,关山内外都是好景。 然而陆迢却无心多赏。 一整个春天过去,他都没收到秦霁的回信。 他已然确信,不见了的竹筒的确误寄给了她,此后硬着头皮补寄的信亦是全无用处。 到底是失策了,他想。 这样的念头在五月被打消。 端午节的前一日,秦霁的信到了。 陆迢那日在关外与蛮夷征战,两天后领着大军归营才得此消息。 深夜,他挑开帘布,藉着月光和烛光,拆开了秦霁迟来的信。 还是同以前一样,他问的是什么,她回的便是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一字字扫到信尾,才有一句与他所问无关的。 陆迢蓦的一顿,笺纸被捏得太紧,微微朝中间折了一下。 她在信尾道:端午安康。 * 又过一年,陆迢由西南回京述职,便是这趟,他在长公主府第一次见到了小雨。 小雨那时刚满两岁,乌熘熘的眼睛一眨一眨,小脸蛋白白嘟嘟,及肩的黑髮被捲起,扎成两个糰子,各别着一朵紫色的小花。 小雨被放在房里,一个人玩纸团,骤然见到这么大一个陌生人,也不露怯。她熟练地招招手,拍拍地上,很大气地对他说:「坐,玩。」 小傢伙已经很会与人交往了,原因无他,唯熟练耳。 自打会走路后,她每月的日子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初一到初二,她要陪祖母和祖母的母亲玩。初三要陪舅舅玩。初四要陪外祖父玩,还有姨姨,姨姨家的小弟弟…… 总之,小雨现在应付一个陌生人,完全是得心应手。 陆迢坐在她巴掌拍到的地方,仍是稳压她一头。光是影子,就能将她牢牢遮住。 被黑影盖住后,小雨不怎么明显地僵硬了一瞬,照旧去拿地上的纸团玩。 小雨抓到一个纸团,打开后里面画着一朵小花。她咧嘴一笑,扭头看向陆迢,指着纸团教他,「兰发,这是兰发。」 面前的小孩只有丁点大,陆迢坐在她身边如同一个庞然大物,可他这庞然大物对着这个和自己有六分相像的小孩,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连话也说不出来。 诚然,陆迢没想到和她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永安郡主更是没有想到。 地上的小糰子开始感到不安,四处张望找人,永安瞧见,快步从屋外走进,牵起她的小手。 「祖母。」小雨想要躲到她身后,被永安抱起,指着陆迢道:「小雨别怕,这是爹爹。」 小雨不敢动,把脸紧紧埋在她怀里,跟着念,「爹爹。」 陆迢缓过神,蹲下身来,「秦芹?」 小雨转过来望着他。 只有娘亲这样喊过她,他是怎么知道的? 小雨想得太认真,下一刻,就被永安郡主误会本意,递去了陆迢怀里。 「小雨,爹爹送你回去找娘亲好不好?」 「好,要娘亲。」小雨听到要找娘亲,老老实实抱住了陆迢。 「送小雨回去吧,早点回去,这会儿还能赶上晚饭。」永安郡主仍是不放心,又对陆迢道: 「声声这会儿该是自己在家,记得把小雨好好送去,别把孩子吓哭了。」 陆迢抱着小雨,笑了笑,「母亲放心,我会好好把她送回去。」 第138章 (有修改增加八百字,提议重看~) 马车车厢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排而坐,小雨挺直了背,脑袋上的糰子也只够到陆迢的手肘。 陆迢取出带上马车的糕点,低头看了小雨一眼。 小雨从坐上来后便纹丝不动,鼓腮看着对面的车轩。 讨小孩子开心的事情,陆迢做起来还不太熟练,他弯下腰,帕子捏着糕点凑到她面前,「先尝一块?」 陆迢在军营待了两年,说话时自带沉肃的语气,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出。 小雨后背挺得更直,点点头,就着陆迢的手,慢吞吞咬了一口糕点。 小雨不知道,隔着一方帕子,她爹爹的手心浸出了一层薄汗。 两人进了芷园,才听说秦霁不在。 永安郡主送来的嬷嬷认出陆迢,行礼后说道:「大爷,夫人下晌往铺子里查帐去了,约莫就快回来,您先陪着小小姐在花厅等一等罢,奴婢这就去给您泡茶。」 陆迢颔首,才至花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哭喊,继而不断有温热的泪珠流至他颈间。 「娘亲」小雨靠在陆迢肩上,大哭起来。 「娘亲就要回来了,小雨不哭。」陆迢试着安抚,轻拍她的背,小雨却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喊娘亲。 陆迢哄,她哭,陆迢不哄,她哭得更厉害。一时间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花厅里,七尺身量的高大男子被一个两岁小孩施了定身术一般,僵立在原地。 身后渐近的脚步声将陆迢从这般境地中带了出来,淡淡香风拂过面庞,下一刻,来人边从他怀中抱走了小雨。 方才鼎沸般的哭声骤然小了许多,变成低低的啜泣,「娘亲——」 秦霁轻拍她的后背,轻声问:「怎么了?娘亲在这儿。」 时隔两年,再听到她的声音,陆迢蓦然一怔。 秦霁刚从外面回来,穿着水色铃兰花绣烟罗裙,鸦鬓间饰一支景泰蓝珐瑯簪,清然出水似的,裙摆缀着抹未落的夕阳,旋身时在他眼底轻晃。 两年不见,秦霁未有多少变化,若非要说有,大抵就是她肩头多了个和她相似的小姑娘。 小雨埋在她肩头,哭到不能自已,被秦霁拍出两个嗝后,她才慢慢停下来,扶着秦霁的肩,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高高大大的人影就在身后,娘亲也被他的影子盖住了。 小雨身子一僵,不待下一步反应,那人弯下腰,捏着帕子在她脸上轻点了点,擦净小雨眼角腮边的泪珠。 怔了片刻,陆迢回过身,略有些无x的语气。「她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与先时马车上的沉肃语气截然不同,这次的口吻恂恂温和,是在向来人解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小雨愣了一回,没再哭,只是睁大哭红的双眼看着他。 「无碍,许是吓着了。」秦霁轻抚小雨后背,小雨听到「吓」字后,用力点了点头,「小雨吓着了。」 真被她给听懂了,秦霁没忍住,眼角露出笑意。 陆迢片刻后才回过神,点了点小雨的脸蛋,「我哪儿吓着你了?」 小雨抱紧秦霁,只在她肩后露出半张脸,谨慎打量着陆迢。 虽才两岁,已是个机灵又谨慎的孩子,还知道提防别人。 秦霁莞尔,「你知不知道,小雨吓到的时候是不说话的,要等见到了熟人才哭。」不过哭得这么厉害,也是头一回,这点她没说。 秦霁说着,回过身来,两人视线不经意碰到了一处。 对视半晌,又不约而同错开视线, 「是这样?」陆迢仍是平常的语气,想起这一路小雨确实没说话,再想想她吃糕点的模样,好像也不是情愿,更像乖乖就范。 即便到现在,小雨也是绷着脸蛋,小手握成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很紧张。 陆迢忽然明白了什么,蹲下身,身量瞬时折低大半,仰头再看,小傢伙的拳头果然松了。 秦霁放下小雨,叫两个人面对着面。 陆迢身量高大,即便是蹲下身,也比站着的小雨高出好些。不过小雨,对着这样的陆迢,已经不大害怕了。 「你忘记啦?」秦霁指指陆迢的手,陆迢会意翻开手心,递至小雨面前。 小雨看看秦霁,又看看面前这只大掌,慢慢地,把自己两只手放了上去。 比她的两只手还要大! 小傢伙一下子睁大了眼,这是那个手印! 小雨抓着秦霁的裙摆扭了扭,「娘亲,是高。」 她还记得。 「不是高,这是爹爹。」秦霁耐心道。 小雨疑惑着歪歪头,「爹爹?」 「嗯,你爹爹。」秦霁一边肯定她的念头,一边弯身,将小雨糰子上松了的两朵小花重新簪好。 小雨最听秦霁的话,转向陆迢,露出一个小小的笑脸,「爹爹。」 小姑娘笑的虽然敷衍,但嗓音糯糯甜甜,像含了糖似的,听得人心里也泛甜。 陆迢此刻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尖一软。 快软成一汪水了。 「这个时辰,她用过饭了么?」秦霁问。 「送她回来得早,我们都还没用。」陆迢答,把自己那份也提了出来。 「那就留在这里用罢。」秦霁道,「你先陪着她,我得去换衣服了。」 小雨刚刚哭得太兇,她的肩头,衣襟和衣袖,几处都布着湿痕。 「好。」 待她转身之后,他重新抬眼。 秦霁的身影如同一枚风筝,陆迢的目光是牵在风筝上的细线,跟在她身后。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被遮住了,这根细线才缓缓悠悠地断开,落回地面。 花厅内只剩下一对父女,陆迢陪着小雨,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小雨先时只是太过紧张。刚刚有娘亲保证,便敢放心亲近陆迢。这回主动搭话,得到也不是先前硬生生的回覆,而是刻意放柔的,哄小孩的语气。 小雨是个大度的孩子,不计前嫌,继续和这个刚认的爹爹说话。 陆迢听着小孩一声声的甜音,心头如释重负,甚至体会到了些许带孩子的趣味。 已然不是一刻钟之前浑身僵硬的情况了。 怎么哄人,怎么说话……诸如此类事情,在见到秦霁之后,豁然变得得心应手。 她像一把特别的钥匙,出现后,甚而能打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锁。 秦霁换了很久的衣服,待偏厅都摆上饭菜,她才回来。 三人坐在一张方桌上用晚饭,陆迢坐在她们母女对面,比起用饭,他看的时间却是更长。 小雨刚刚话还很多,被抱上椅子后,便安静下来,自己捏着调羹吃碗里盛好的饭菜。秦霁不时给她餵上一小口,小雨会弯起眼睛,高兴吃掉。 芷园中再平常不过的场景,陆迢却瞧得出了神。 待用完饭,陆迢便该回去了。小雨一步一步把他送到大门外,停在台阶上。 「爹爹,再见。」 小雨牵着秦霁的手,扬起笑脸和他道别。 「明天再见。」陆迢摸摸她的头,视线掠过母女牵在一起的手。 「秦霁。」他看向她。 「嗯?」 「我在京城还要留五日,我想天天都来看小雨。」 「好」这人方才的语气太过正经,叫她有些好奇,没成想是这样一件小事。 陆迢拾步要走的时候,秦霁道:「你等我一下。」 说罢,将小雨交给身后的嬷嬷带回去,望着她们的身影进了大门,秦霁才回身看向陆迢。 秦霁认真地看着他,「你写的信,每一封我都念给小雨听过,有些话,是她来说,我代笔。」 原以为会说很多,可这么一句念完,她就词穷了。秦霁一只手藏在身后,攥起裙边,决定直接告诉他: 「收到信后,小雨知道了自己有个爹爹,她很高兴。你能喜欢小雨,我也很高兴。」 陆迢并未走远,两人之间只隔着四五级台阶。秋风乍起,吹动秦霁系在腰间的碧色丝绦,拂过了陆迢手背。 有些痒,更多的,却是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想要抓住她。 想要看看这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里究竟有没有一点私心。 想要问她,为什么会回一句端午安康。 仅仅被她的衣衫拂过手背,就能生出数不尽的念头,可望过去,她的眸光却平静如水。 陆迢终是没忍住,问道:「你没收到么?」 那些误寄出的信,那些没说完的话,你——都不知道么? 他说话的时候,又有一阵风吹过,扬起的沙土进了秦霁眼里,她低下头,轻揉一阵后,才作出回答:「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她刚刚没有听清。 陆迢冷静下来,改了口,「她也是我的女儿。」 * 翌日,陆迢还未登门,小雨先被送到了长公主府。 她来这里住过许多次了,熟门熟路,嘴巴甜甜,进门就把厅内的人喊了个遍。 「曾祖母」「祖母」「爹爹」 小傢伙一进来,像个漩涡似的,把厅内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就连侍女们也都小心注意着这位小小姐。 带她进来的嬷嬷跟在后边,福身后道:「夫人说大爷回来只这几日,与其日日过去,不如小小姐过来,也好陪着郡主和长公主。」 小雨重重点头,「就是这样!」 小傢伙一本正经的语气把众人都惹笑,厅内人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一番。 这五天,小雨都住在长公主府。 白天里,多是长公主和永安郡主带着小雨。晚上陆迢回来,便是他陪着孩子。 小雨睡觉有时辰,到点了就要被抱去摇床上。陆迢和她一间房,这几天秦霁不在,她不容易睡着,他就在摇床边给念三字经。 小雨听着听着就睡了。 已是第三日,陆迢一手轻摇木床,一手捧了卷三字经照着念。摇床上的小傢伙渐渐睡沉了,他将手中的书卷放至一边,垂首去看摇床里,他和秦霁的女儿。 小雨的眼睛也是是丹凤眼,眼尾能见到薄薄的两扇眼皮,像他,又不像他。 小雨比他爱笑。 陆迢想起白日听到的话,没忍住,勾唇轻笑了声。 他们都说,小雨不笑时像他,笑起来就更像秦霁了。 说的好像不错,小雨现在就很像他。 陆迢伸手捏了捏小雨放在外面的手。 他们的女儿很乖,脾气和她一样好,不生气,不爱闹,就连平时的习惯都好的不得了。 秦霁应是很喜欢她,才把她也养得这么惹人喜欢。 陆迢看了小雨好一会儿才起身,待他出门倒了盏茶回来,摇床里的小人儿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一只手还在揉着眼睛。 「睡不着了么?」陆迢走到摇床边,「还是有事情要做?」 「爹爹。」小雨只应了一句,自己掀开被子,在摇床里翻翻找找。找过一圈后,她抬起头,小脸蛋皱了起来。 「爹爹,包包。」小雨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自己不存在的腰。 她来时带着个荷包,就挂在这里。 陆迢竟一下看懂了,在镜台前找到她的小荷包,回来交给她。 递过去时,他捏了捏里面。有一根绳,还有几颗板硬的饰物。 小雨拿到荷包,皱成一团的小脸瞬间展开,换成了笑脸。 荷包打开,里面是一根藕粉色的丝绦,还有五颗玉珠子,其中两颗已经挂在丝绦上。 小雨拿出一颗玉珠,对着捏细的丝绦,一点点往里怼。小孩子的手不大稳,小雨放了好几次,都没能放进去。她也不着急,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继续捏着珠子往里穿。 等到小雨第三次捂嘴打呵欠时,陆迢把她的绳子接了过去。 「只穿一个?」陆迢连说话带比划,问她这是做什么的。 小雨慢慢听懂了,比出一根手指头,认真解释道「一个珠珠。穿完珠珠,见娘亲。」 陆迢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丝绦上,沉默的时间多了一会儿。 秦霁答应了小雨,每天穿进一颗珠珠,等珠珠穿完的时候,秦霁就会来接她。 五天眨眼到了最后一天,陆迢隔日便要走,离开前一天下晌,他带着小雨,早早到了芷园。 小雨一见到秦霁,就松开陆迢的衣摆,小跑着扑进秦霁怀里。 「娘亲。」 她好想她。 陆迢回来有五日,算上这次,他和秦霁只见了两面,相处的时间拢共也没有两个时辰。 他走时,她照旧牵着小雨送到门口。 即便是送他,即便是他明日要走,她的目光大多也是落在小雨身上。 大抵秦霁总是这样,陆迢这回竟没有之前那么不如意。 好歹她看的是他们的女儿。 已经等了许久,他只能再等下去。 秦霁牵着小雨的手,头一回在自家大门前拘谨起来,收束着自己的眼神,只去看小雨,半点不让人发现端倪。 陆迢走后,信照常寄来。 雁寄回文,鱼传尺素。有满腹心事,却只写了只言片语,陆迢盯来盯去只有那些字。有人心里只有一句话,却在纸上写了千言万语,小雨听也听不完。 一张薄薄的笺纸,来来去去,收进匣中时,竟也厚了起来。 秦霁的念头真正发生动摇,是在中秋那日回秦府的时候,她没叫人通报,自己走进院内,听见了一墙之隔房里的说话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6页 「父亲,为何不留先生多坐一会儿?」秦霄现在还唤李思言作                                                                                                                                                                                                                                                                                                                               先生。 「你姐姐今日回来。」 「是为着避嫌?」秦霄不大认同的语气,低声辨道:「姐姐已经和离了,做什么要拿这些束缚她。」 「与此无关,是有人还等着她。」秦甫之道。 屋内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又响起秦甫之的声音。 「西南那地方,也不知那小子还要待上多久,难得他肯先提和离。」 「他……陆大人?他不是先提了和离,才触怒今上被贬的么?」 「自然不是。」一道悠悠的嘆息声后,秦甫之道:「是他先知道自己会走,才提的和离。」 今上给陆迢赐婚并非偶然,而是有心之举,意在让他成家生子,好堵上长公主那边的话头。他意在留用此人,自然不会让陆迢参与这边的纷争。先时的罚俸,便是隐隐在暗示了。 秦甫之察觉的时候太晚,秦霁已经嫁了过去。谁愿意自家女儿新婚就与夫君分隔两地?又有谁愿意自家女儿跟着去边关受苦? 怎么算,他的女儿都要吃亏。 正是这样的时候,陆迢请罪和离了。 屋内安静下去,秦霁站在外边,听明白了秦甫之的言外之意,一整夜都没睡着。 她原以为,陆迢当初是太累太气才要和离。后来他要走的那天,她明明察觉到了苗头,却并未深究。 秦霁此刻才发现,那时生气的,不止陆迢一人。 第139章 一年多过去,京城又发生了许多事。 嘉元帝忽然病重,接连两月不曾上朝,禁军日夜围守皇城。党争愈演愈烈,街上日日都有禁军巡逻,专抓纠集多舌之徒。一时间人人自危,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一团无形的阴霾之下。 嘉元帝病逝前夕,燕王勾结羽林军欲行谋反,被四皇子带兵阻截。是日夜里,宫中每一条水渠里,都流着腥红的血水。 一月后,四皇子即位,改元建成。 燕王余党清算完,已是十二月初,新令颁布的那日,京城在下大雪。梅花初绽,雪落枝头,一切慢慢安定下来。 也是这个时候,秦霁收到一封金陵来的信。 寄信的人是师娘,信上说师父得了重病,久治不愈,恐不久于人世。 前几月里城门戒严,这封信送到她手上,已经隔了四个月。 师父师娘年事已高,且膝下无子。他们定居金陵后,靠着师父卖画,过得也仅是衣食无忧,一场重病折腾下来,不知会变成何种境况。 秦霄要参加明年的春闱,眼下还在百里外的学塾,天寒地冻,等信到他手上,又要耗费多日。秦霁把小雨送到了永安郡主身边,连夜收拾出行李,翌日便动身去了金陵。 这个时候运河已经封冻,水路不通,她只得走更慢的官道。 沿程秦霁都没怎么歇脚,遇到客栈不过歇息一夜或是半日,大半时间都花在路上。 大半个月过去,终于行至珉安,马也筋疲力尽,再走不动。一行人只得寻了路边的小客栈暂歇。 到了十二月末,南边也冷得不行。昨日傍晚忽然下起大雪,一夜过后,只见道上堆满厚厚一层白,将近尺深。 环儿从客栈出来,到了外廊下,「夫人,咱们进去歇着罢,外面冷,您别再给身子冻坏了。」 秦霁一路有多急,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二十多日,夫人晚上睡觉都未曾睡安稳过。好几回她刚醒,夫人便已经站在窗边了。 秦霁戴了帷帽,一手挑起白纱,「你去问问,这客栈附近有没有卖马的?」 「夫人真要现在走?金陵已经近了,不如咱们……」环儿看了眼外边,倒不是她怕冷,而是现在天不好,路不好,下着大雪哪里都是白的,容易迷路,实在不是行路的好时候。 环儿正要将这些理由一一列出,秦霁打断了她,先进了客栈,「去问罢,我不想等了。」外面的雪还在下,没有要晴的迹象,等下去这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环儿应是,转头去找了掌柜的问马。 掌柜的在柜檯前打着算盘,听后摇头直笑,「姑娘,咱们客栈地方这么偏,本来就没几个客,要是往外赁马,赚的钱还不够天天餵饲草的。这附近嘛住的也多是农户,问牛或许有几头。」 环儿嘆了口气,「问您白问。」 这雪天让牛拉车,还不如她们走路快呢。 掌柜的极快拨动算珠,「姑娘还是等着吧,咱们客栈没有马,好歹有饲草啊。这么大的雪,你们多住几天,马也歇好了,不是照常赶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7页 「歇上几天哪里还叫『赶』路?」环儿泄气道。 「你们若是这么急,或许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环儿已不抱希望。 掌柜的朝外面抬了抬下巴,两撇鬍子往上翘起,「挪,不是又有客人要来,你们去问问,或许那位客人愿意借马。」说着,从柜檯走出,迎了上去。 环儿跟着转过去,栅门外果然有马车驶近,车头套有两匹马。 环儿即刻回了厢房,把这事告诉秦霁,末了又道:「夫人,我看他们的马又高又壮,走得还很快呢。」 秦霁推开支摘窗往下瞧,果然见到掌柜正拉着一辆马车,两匹乌鬃马排在车前,皮毛油亮,抬起的马蹄也厚实。 「叫扶青去问问,咱们可以拿钱买,别露太多财。」这里偏远,说不准就叫人打起了歪心思。 「他们若不愿呢?」环儿问。 「他们若不愿……」秦霁思忖了一会儿,「就叫扶青卖可怜,到了金陵再加钱。」扶青常在市井混,做起这种事情尤为拿手。 环儿应声好后出了房门。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环儿高兴跑进厢房,「夫人夫人,那人答应了,说是也要去金陵,马不能让,不过他们愿意即刻启程,送您一道。」 秦霁取了帷帽重新戴上,出去时,扶青等在外面,小声道:「夫人,我试问了一番,对面打扮举止像是行伍中人,应不是宵小恶徒之辈。我守在外面,您可以放心上去。」 「嗯。」秦霁扶住帷帽,见他似有犹疑,话未说完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扶青低下头,「他们起初不愿,我同他们说您有孕了,赶着回家见丈夫最后一面,他们才答应……」扶青好不容易将前半句说完,又为自己找补道: 「夫人,我是瞧见了那家主人腰间别着一个娃娃用的平安符,想他也是个有孩子的人,才……」 秦霁无奈笑了下,「不打紧,走罢。」 上马车时,车厢内已经坐了一个人,便是扶青说的主人家了。 秦霁低声道了句谢,默默坐在他的对角。 车厢内燃着熏炉,松木混了薄荷的香气,透过垂在帷帽下的薄纱,叫秦霁莫名放松些许。 视线里蒙着一层白雾,她垂下眸,目光仅仅凝在熏炉内红而亮的炭火上。因而没能发觉,坐在对角的那人正抬眼打量着她。 明明又隔着两年没见,陆迢还是即刻认出了她的声音。 马车驶在覆满白雪的小径上,四处安静,只有车辕碾过厚雪时的吱呀声轻轻撩拂着人耳。 秦霁端直坐着,一动也不动。 陆迢初时以为她太拘谨,过得一会儿,他发现,秦霁是睡着了。 帷帽边缘垂落的轻纱遮住大半身形,轻纱之下,纤纤玉手交叠,搁在云白的袄裙上。 也只有她,坐着睡还能端端正正。 马车内燃这熏炉,正是暖意融融,陆迢倾身靠近秦霁,却在她周围觉出了不同。覆上她的手背,果然冷得像冰。 陆迢取下自己的大氅,盖在秦霁身前。眸光往上,隔着层薄雾似的纱,依稀能看见她如画的眉眼。 近在咫尺,却还不够。 陆迢揭开了她帷帽前的轻纱,下一刻,便对上了惺忪睁开的杏眸。 视线猝不及防相遇,秦霁恍惚了一下,「陆迢?」 是他么? 盯着他看的时候,她顺便摸到了他的手,把陆迢的尾指握在手心。 是他。 她记得陆迢的眼,丹凤眼的眼尾很深,瞳色像墨。 「醒了?」 陆迢抽出手,坐回原处,全然没有偷看人被抓住的窘迫。 视野里重新蒙上一层雾,秦霁取下帷帽,发现自己是在马车内,外面还下着大雪。 不是做梦,有这么巧? 她茫然转向陆迢,又想到这里本就接近金陵,他出现在此也不奇怪,反倒是她才不好解释。 「路上还有些时候,想睡便再睡会儿。」陆迢道。 他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浑厚一些,秦霁应了声嗯,又道:「多谢你。」 「不用。」陆迢似是不经意瞥了眼她的小腹,微微一笑,「你的身体要紧。」 秦霁默然一怔,随即想起扶青的那句——「现在怀有身孕,要赶着去见将死的丈夫最后一眼。」 她抿了抿唇,抱紧他的大氅,扭头看向车轩外。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陆迢知道她现在情绪不佳,没怎么开口,陪她一同沉默着。 将将入夜时,马车到了金陵,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座还算宽阔的宅邸前。 大门前的台阶上堆了雪,满目皆白,未有走动清扫过的痕迹。 扶青去叩门环,铜环撞在木门上的声音沉重发闷,一声一声,久久未有回应。 鹅毛大的雪花不断飘落,在身前打旋,秦霁等得有些不安,往前走了一步。 「夫人。」扶青回头,「不若我现在翻墙过去,再来开门。」 「好,你小心。」 扶青刚翻上墙头,里面传出了门闩抽动的声音。 开门的是个婆子,提着灯笼照了照,只觉奇怪,「夫人,您是……」 「婆婆,永山先生在这儿么?我是他的学生。」 婆子一听到这话,瞬时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在,在,我这就进去告诉一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8页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出来了,待看见廊下的秦霁后,她睁大眼,三两步就走了过来。 「声声,你这会儿来了?」妇人握起她的手,「倒是不凉,吃饭没有?我叫人去准备。外面站着凉,咱们进去说话。」说着,就要带秦霁往房里走。 「师母。」秦霁停着没动,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后不由疑惑,「师父他还好么?」 「哦,他白日里有些咳嗽,这会儿睡了。」 「只是咳嗽?」秦霁放了心,跟着她往屋子里走。 「是啊,这天冷,不知谁先得了风寒,一个传一个的,扫地的小厮今日都躺在床上,没让出来扫雪。倒是你,怎么这时候——」师母说着一顿,想起四个月前自己寄的信,十有八九就是因着此事了。 她拍拍秦霁的手,「放心,给你写信时是怕你们见不着他最后一面,所以写得严重了些,你师父后来看了太医,用药调理了两个月,已好得差不多了。」 秦霁跟着点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未及细想,师母忽地又问道:「这么晚,马车也没进来,是谁送你过来的?」 秦霁一怔,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陆迢,扶青去翻墙前,他还站在她身后。 秦霁回过身,往院中瞧了一眼,已然没有他的身影。 「罢了,这么晚,人家指不定回去了」师母笑着拉住秦霁的手,「好久不见你,咱们先进屋。」 秦霁最后望了未关的大门一眼,被牵着往屋里走了。 翌日,秦霁见到了她师父。 面色红润,起坐自如,寻不出一点病态。 「瞧瞧,是不是都好了。」师父笑道,「你师母就爱小题大做。」 「我小题大做?你那时候都咳血了,要不是——」妇人话声戛然而止,瞪他一眼,转过来和秦霁说话。 「声声,你来了金陵,便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想想怎么玩,不必管你师父。」 * 秦霁连日的忧心一扫而空,好好歇了一日后,从床上爬起来写了封帖子给月河,约她明日见面。 半年前,月河夫君又被贬职,到了金陵。她们之前通过信,秦霁记得地方。 上晌叫人送了帖子过去,下晌,便有一辆马车停在宅子外,守门的传话说是来找秦霁。 她刚出大门,马车前的粉绸帘子就被撩起,里面的人正是月河。也不说话,只红着一双眼,等秦霁上了马车,月河便抱着她小声哭起来。 秦霁轻抚她的背,像哄小雨一般,慢慢往下顺。 待月河哭声渐渐停下来后,秦霁捏着帕子给她擦泪,「怎么了,想家啦?」 月河摇摇头,紧牵着秦霁另一只手,歪头靠在她的肩上不说话。 马车停在一家戏楼外,她们进了一间上等厢房,跟着的侍女都留在房外。厢房里有预先备好的热水,秦霁在月河袖袋中摸出一条新帕,沾湿了给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两人坐下一起喝了杯热茶后,月河才平復过来,靠着秦霁的肩,说出了第一句话。 「声声,我想和离了。」 秦霁捧着茶盏的动作凝滞在半空,顿了会儿后,她问:「你不喜欢他了么?」 秦霁见过多次他们夫妻相处,都是郎情妾意,极为融洽的场面。 「喜欢。」月河说得斩钉截铁,又道:「可就是喜欢,我才不能让这王八蛋这么给我添堵。」 秦霁不大能懂。 月河自己擦擦眼角,擦完后,手心紧握成拳,「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秦霁问。 月河坐直身子,眼眶虽还红着,眼神却已冷了下去。她一字字道:「前几日在床上,他喊的是旁人的名字。」 秦霁心头一震,蓦地想起好几年前,陆迢问她话的时候。 他低头凝视着她,眼睛像一汪深潭,忍着怒意,轻声问她要一个解释。 那时她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了?」月河忽然出声,秦霁还在出神,慢了半拍,才回道:「我没事。」 月河有些沮丧,「声声,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像一个怨妇?你听得不耐烦了罢?」 「没有。我只是在想……」秦霁顿了顿,「里面会不会有误会,比如他当时是睡着了,在做别的梦?」 月河眉心拧紧,仔细回想一遍后,发现自己不大能确认,「他梦到别的女人,也叫人生气!」 秦霁攥紧裙摆,设身处地想了想,狠狠点头附和。 从戏楼出去,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月河先送秦霁回她师父那儿,马车上,月河又仔细想了想。 「其实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过他,只是背地里叫人去查了,还没能查出什么。你说得对,这次回去,我再问他一遍,倘若是真的,我们就和离,倘若没有,我也不会放过他。」 秦霁不解,默了默,问道:「假的……也不能放过?」 「不能。」月河的语气只有肯定。「他这样做太伤人,即便是假的,我也真正伤了心。」 秦霁心口没由来一堵,没再接话。 车轩外还在下雪,掌心飘进两片雪花,秦霁垂首,看见它们转瞬就化成了水。 她莫名想起自己回来的那天晚上,这里下着鹅毛大雪,自己在宅子外站了很久,可睡前取下裘衣时,上面一点也没沾湿。 是陆迢一直在身后给她撑伞,可她进去后,都没有再看他一眼,甚至连他何时走的也不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9页 * 回到宅子里,师父师母正在绑襻膊,说晚上要做黏糕。 师母指了指案上多出来的一个襻膊,「声声,你也绑上过来帮忙,咱们一起做黏糕。」 「好。」秦霁应下,换上襻膊后,跟着去了厨房。 她什么都不会,只能看着他们的动作,有样学样。 不一会儿,秦霁就搞砸了五个黏糕,在她要对下一个动手时,师母看不下去了。 「声声,你有心事?」 「没有啊。」秦霁一面说,一面把未成形的黏糕放进了水里,重新拿出来时,对面两道视线一起落向她。 秦霁则垂首,看着那块软塌塌的黏糕,默了会儿道: 「我做错了。」 师父大手一挥,糯米面一半在空中飘起,「错了有什么。人还在这儿,你和他——哎呦」他话到一半,痛唿着去护自己的脚。 「一把年纪,还是这么大惊小怪。」师母嗔怪着把他赶出了厨房,回身进来与秦霁笑,「黏糕做错了再捏一个就是,这东西不难,你再看我做一个。」 「嗯。」 半个时辰过去,秦霁捻捻指腹,黏煳煳的糯米面拉长,断开,啪地掉在砧板上,和其它二十几个不成形的粉团遥遥相望。 对面的师母默默避开她的视线。 一旁的蒸笼里白汽腾起,黏糕的甜香盖过柴火气,涨满整个厨房。 师母长吁一口气,端起蒸笼往外走,口中道:「行了,黏糕做好了,咱们出去吃去。」 秦霁到底没能做好一个黏糕。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她一睡下就做了梦,梦里,有人在给她做黏糕,一笼又一笼。 秦霁接过黏糕,抬起头,才发现做黏糕的人是陆迢。 寺庙里泠泠的钟声穿夜而来,秦霁睁开眼,却再无困意。没过多久,她便换上衣服出了门。 睡在外间的环儿听到动静,忙爬起来,「夫人,你要去哪儿?」 「你自己睡罢。」秦霁道,「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里,糯米面存在罈子里,白日里和面的厨具都还摆在灶上。 秦霁深唿了一口气,点上烛,重新绑起襻膊,不知多久过去,蒸笼里终于摆上了有模有样的黏糕。 回房上床,秦霁安安心心地阖上眼,仍是没有丝毫困意。 半个时辰后,她总算明白,自己想的不是没做好的黏糕,而是——陆迢。 秦霁想,自己该去找他一趟。 * 下晌,金陵的雪停了,秦霁便也出了门。 魏国公府不能去,她不想让旁人知道。因而她告诉车夫的地方是延龄巷前的一家铺子,与榴园相近。 他若不在,她多去几趟就是了。 车夫听了道:「夫人,那地方远,咱们要去只怕得绕小路。」 「不急,天黑前能赶到便是。」 车夫不再为难,「夫人放心,咱们走小路,路上再快些,一定能到那儿。」 说完,他便扬起马鞭,车辕辚辚滚动起来。 从西街转个弯,驶上了沿河的青石长街,许是马车驶得太快,一路上,车厢都在不停摇晃,发出轰轰的声音。 行至一条窄巷,又是轰一声,车厢勐地一晃后停了下来。未几,车夫在外着急道:「夫人,马车坏了。」 师父家的马车不常用,这回在雪路上驶得太快,车辕撞上石头,竟颠断了下面的木轴。 车夫栽下身子细细检查一遍,满脸的心疼,秦霁见了,叫他带着马车现在去找人修,不必管自己。 车夫犹疑,「这怎么行?夫人不认识路,如何走得回去。」 「我以前在金陵住过,熟悉这里的路。」秦霁道。 未几,身前碾过两道深深的车辙印,窄巷里只剩下她一人。 这里应是条旧巷,两边的篱笆墙低矮,不少地方的墙皮都剥落了,露出来红褐的砖块。瓦顶覆着一层干干净净的白雪,红梅越墙而出,映出几分别趣。 秦霁刚刚说的不是假话。 这个地方,她对这里真有几分眼熟。秦霁说的以前也不是七年前,而是更远,在她才六七岁的时候。 沿着篱笆墙走到窄巷尽头,有处拐角,外面通着左右两条路。路边参差栽着些竹木松树,放眼看去,没什么两样。 秦霁记得,这两条路里,应有一条正对着自家的后门。不过是哪一条,她已记不清楚。 忽而一声猫叫,秦霁抬头,篱笆墙上站着一只通身黑色的猫儿,正低头看着她。 「喵呜——」 黑猫的叫声并不凶,反而黏黏煳煳,叫秦霁听出几分亲切。 附近没有旁的人,秦霁停下来,压低声音,学着它喵呜了声。黑猫没有犹豫,即刻跳下篱笆墙,到了她脚边。 「喵呜——」黑猫用头轻蹭她的裙摆。 秦霁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耳朵,还没好好揉上一会儿,黑猫转了个身,走上左边那条路。 它回头,见秦霁没有跟过来,便停在原地,像是要等她。 这副做派有些粘人,叫秦霁想起来,七年前她在榴园养过短短几日的黑猫。 秦霁跟在了它身后,越往里走,路边的竹木越密,另一边,还是篱笆墙,只是这儿的墙比巷子里砌的要高出许多。 沿着篱笆墙,约莫走了半里,黑猫停下来,伸爪扒开墙角的积雪。等秦霁走到时,它与她已经隔了一堵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0页 墙角的洞越看越眼熟,望见不远处的锁上的榆木门扉,秦霁确认下来。 这墙后,是她小时候住过的宅子。 「喵——」 黑猫从洞下探出半个身子,秦霁指尖刚摸到它的耳朵,便看见洞后有双修长清瘦的手抱起了它。 玄色云锦的衣裾经过眼前,秦霁迟钝地收回手,站了起来。 天边云层渐暗,风一阵比一阵冷。 今日去不成榴园,也进不了这间宅子。她该趁着现下车辙印子还能看清,早些回去了。 秦霁心头莫名不是滋味起来。 她连一天都不想等,那他呢,他等了多久? 几步外,榆木门扉传出声响,秦霁匆匆折身,提裙要走,却被人连名带姓地喊住。 「秦霁?」 是陆迢的声音。 她攥紧了袄裙,怔了半晌才回身,「你怎么在这儿?」 陆迢略提了提黑猫的后颈,「来看它。」 秦霁默默看着他。 她问的是这个么? 后门不够宽敞,陆迢拉开门扉,侧过半边身子,「要进来看看么?」 秦霁点了点头。 经过他身侧时,陆迢怀里的黑猫巴巴望着秦霁,喵了一声。 秦霁才抬手,黑猫便伸长脖子主动靠近,在她掌心轻蹭。 秦霁没忍住笑,问:「是它么?」 她以前捡的那只黑猫,是陆迢签了它的纳猫契。 「是它。」陆迢道:「一直把它放在这里养。」 「它的鬍子白了。」 「猫的寿数比不上人,它现在七岁,岁数已经大了。」陆迢等秦霁摸够了,抱着它转过身,往房里去。 「这里没住旁人,你放心去看。」 秦霁盯着他走远的背影,咬了咬唇。 不想看了,她要直接回去。 这念头一出来,前面的人便停了步,陆迢半折过身,「你太久没来,我领你看?」 「嗯。」 秦霁应完,陆迢便放下了猫,两人一起净过手,去看宅子里其余几处。 秦霁家以前实在称不上富裕,四口人,虽是三进的宅邸,可每一进都不大。不过一刻钟,就走完了大半。剩下一间小院子,站在院门外,都能一眼把里面看全。 秦霁慢慢提步,「我小时候住在这里。」 「一个人住小院?」陆迢问。 秦霁想了想,「算,也不算。我一直有人陪。」 那时候娘亲身体不好,爹爹晚上要照顾她,索性放着秦霁自己一间,晚上有嬷嬷带。不过娘亲捨不得,只要好一些就会过来陪着自己。 她没再管陆迢,先一步进了自己以前的房间。还是过去的砖瓦旧墙,里面的布置却不一样了。 秦霁到处看了一遍,只有那张小小的床是自己用过的,上面铺了厚厚的被褥,看上去还是新的。 「铺被子是不想让床空着,空着不好看。」陆迢进了房门,「这里没有人睡过。」 「知道了。」秦霁点了点头,许多话在舌尖打转,渐渐绕成一团,怎么也说不出口。 可是宅邸已经看完,她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了。 秦霁站在原地,来时没拖延过一时半刻的人,可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却又止不住的犹豫踌躇。 陆迢在她身后道:「天色快暗了,我送你回去?」 秦霁深唿一口气,「好。」 她应得很快,陆迢摩挲着扳指,眸光沉了下去。等秦霁走近,他侧身让开,却不想她停在了面前。 秦霁抬手要牵他袖子,陆迢后退一步。 秦霁朝他走近,陆迢又后退一步。 秦霁提裙踩住他的靴子,陆迢这回没有再退。 再退会摔着她。 「陆迢。」秦霁仰起脸。 「嗯。」陆迢凝视着她,安静等待下文。 迟了将近四年的下文。 面前之人,唇色嫩如新绽的樱瓣,抿了又抿,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秦霁压根就说不出口。 她做不到对男子吐露心扉,剖白心意,说一句也不行。 看见陆迢喉间滚动了两下,秦霁灵光忽闪,踮起脚靠近,却在将将要亲到他下颌时,被一双大掌给按住肩头,压回原处。 陆迢垂眸,沉声道:「不是这样,声声。」他等了很久,不许这样煳弄过去。 两人对视良久,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到底是秦霁先开口,「你不会——」她盯了他一会儿,语气有些古怪,「想要我哄你吧?」 陆迢面色一僵,侧身绕开了她。 秦霁跟在他后边,正要出去,房门却吱呀一声被合上。 陆迢回过身,影子推山一般倾下,秦霁来不及反应,就被揽住后腰,抱去了床上。 细密的吻像雨点一般落了下来,辗转到唇畔,碾着两片温软的唇瓣轻咬慢吮。 不知是谁的唿吸先急促起来,带着另一个也变得紊乱,炽热。肌肤相触的地方,不到片刻也变得滚烫。 秦霁好不容易才推开他,偏过脸朝着外侧,努力平復唿吸。 她刚刚险些喘不过气,现在也没好多少。面色潮红,簪钗都落在了地上,衣襟领口更是松散的不成样子,圆润雪白的肩头滑出来一半,上面还能瞧见道浅浅的牙印,是陆迢刚刚留的。 陆迢握住她软绵绵的手,轻咬了一口,声音却很重,是威胁的语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1页 「真不哄?」 秦霁审时度势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就被捏住腮。 「算了,不听了。」 陆迢亲了亲她,声音喑哑。 「我们做些别的,好不好?」 第140章 冬夜的寒风唿啸着刮过窗棂,屋内未燃炭盆,这张小小的木床上,却依旧温暖如春。 秦霁扶着他的肩,她的指甲才剪平,掐不住肉,细嫩指腹一遍遍滑过,于陆迢而言像是羽毛给他挠痒痒。 她渐渐有些受.不住了,扭身想往上躲。那人却不依不饶,稍有察觉,大掌按紧细柳似的腰,粗哑的喘.息从耳后游移到身前。 新铺的被褥被葇荑攥出深深的褶皱。 原本还想着要早些回去,直到天黑,她也没能踏出房门半步。 潮退雨歇后,撑开眼皮也是件很费力气的事情,秦霁昏昏欲睡,陆迢给两人擦完身子,从后拦着腰把她揽进怀里,「你下晌要去哪儿?」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秦霁已是睏倦得很了,声音也是倦懒无力,「找你。」 陆迢听了,下颌搁在她肩头,「找我做什么?」 秦霁抿唇不答。 她有些热。 后背抵着陆迢的胸膛,紧贴在一起,偏他一只手臂箍在身前。秦霁搭在他手背,推不动便也算了。 陆迢等了良久,听她唿吸渐渐绵缓,含恨在她耳垂咬了一口。捨不得咬重,却也捨不得松开。 最终还是收起利齿,用舌尖捲起娇嫩的耳珠,轻抿了一遍。 夤夜时分,秦霁醒了一次。 腰间已没有那道桎梏,她翻过身,陆迢就在面前。 他睡着了。 床边燃着一只烛,光影落在枕侧,映出他刀削斧凿的半张脸。 几年不见,陆迢的五官其实比以前更加疏冷,只有闭眼时,才能看出来。 视线由上往下,他身上也黑了些,肤色比古铜稍浅,这样的颜色似乎要更衬他。 许是陆迢太高,背阔肩挺,穿上衣裳便如修竹一般。谁也想不出,衣裳脱了,底下会有这样贲张结实的腱子肉,和她的截然不同。 秦霁在旁人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她伸出指尖,落在陆迢的肩上,试探着按下去。 比以前更硬了。 她指尖继续往下,摸到一处凸起时停了下来。 以前的,好像不是在这儿? 秦霁眉心轻拧,拉下被子,才看见他胸口两道肉疤,就被一只大掌捂住眼睛。 陆迢醒了一半,磁嗓低沉着,「秦夫人在这里耍流氓?」 秦霁语塞,扒开他的手,仰脸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 「这才是耍流氓。」她扬起下巴颏,「你是流氓。」 陆迢闷笑了声,舌尖舔过她咬的地方,「我不是。」 * 翌日,秦霁要回她师父那儿,陆迢环着她的腰不放开。 「我昨晚就叫人报了信,他们不会担心。」 「你怎么说的?」秦霁眉心轻拧,满是不信任的神情。 陆迢不自在地偏开头,「实话实说。」接着手背就被拧了一把。 秦霁面颊绯红,瞪了他一眼。 陆迢讪讪松开手,「这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好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不如离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看师父师母?」 秦霁想不答应也不行,她脸皮薄,这会儿回去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她一时羞愤,忽略了陆迢喊出「师父师母」时极为自然的口气。 小雨还留在京城,没过两日,秦霁便带着陆迢去师父那儿辞行。 马车上,她掰着指头,「陆迢,你在金陵的人多,我师父师娘年纪大了,能不能——」 他握住她的手指,一个个捏着轻轻往下掰,「身体不好,安排太医十日上门问诊一次。年纪大了,我叫人常来这里看顾。平日里的——」 他还要继续,秦霁忙摇摇头,「不用,这些够了。」 陆迢笑了声,「好,那就这些,我回去就叫人安排。」 到了宅邸大门外,这次是陆迢与秦霁一起进去。 守门的婆子见到他们两个,楞站一下,迎了人进去。 师母先见到他们,咦一声,随即笑起来。「这位就是陆大人罢?」 「师母,唤我昭行便好。」陆迢站在秦霁身侧,语气和善,一副极易相处的样子。 师母笑弯了眼,「你们一块儿回来了?正好,厨房刚开始做饭,我这就过去吩咐声。」 「不用了,师母。」秦霁上前挽住她,指了指陆迢手里提着的两个青花折枝红漆木食盒。「他第一回 上门,他请。」 「也好,你们惯来守礼。」师母又问陆迢,「那我去叫厨房温些酒,昭行,你难得来一趟,陪那老头子喝一杯怎么样?」 「都听师母的。」陆迢微笑道。他穿着一身绀青竹枝纹长袍,乍然一笑,颇显出几分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 师母被哄得直笑,旋即去厨房交代。 秦霁目送她走远,仍站在原地。陆迢到她身边,「不进去?」 秦霁抬首看了陆迢一眼,迟缓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往前去,她落后陆迢半步。经过正厅时,秦霁垂眼看向地面,陆迢即时停了步。 听了会儿,他才问,「里面好像没人?」 「师父应在隔间。」 正厅往前是偏房,秦霁师父平素都待在那里间作画或是喝酒,来过一回的人都会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2页 她带他去见了师父,未几师母回来,陆迢送了礼,几人在正厅一起用过饭,又叙了番话。 临走前,师父嘱咐道:「你们夫妇下次带着小雨一起来这儿住几天。」 陆迢笑着应下,「我们下次一定带她来玩。」 出了大门,秦霁收敛了表情,同坐一车,也不开口说话。 「怎么了?」陆迢问。 秦霁靠在他肩上,恶声恶气凶他,「别吵我,陆迢。」 他明明就和师父师母认识。不仅知道他们两人的喜好,说话时还没由来的熟稔。 难怪师父的病会早早好起来,生着病,宅子里会多出那些下人。 在她回来之前,陆迢就照顾好了他们。 回来路上,他却一直装做不知道。 陆迢为什么装作不知道? * 十二月底,两人回到京城。 长公主府,上一刻还乐呵呵的小雨一见到秦霁就收了笑脸,瘪起小嘴,眼泪汪汪扑进她怀里。 「娘亲,你怎么才来。」她哭得很伤心,「小雨天天等你。」 秦霁鼻尖一酸,差点也掉了泪。厅里人多,陆迢挡在她身前,抱起小雨,把旁人的视线一道带走。 「光想娘亲,不想爹爹了?」 「不想。」小雨一边哭,一边扒在他肩上向秦霁伸手要抱,小傢伙的嘴也没闲下来,愤慨又伤心地控诉陆迢。 「爹爹坏!娘亲抱!」 陆迢哭笑不得,只好把她还给秦霁,温声道:「带她去里间罢,别哭久了。」 后面半句,是对秦霁说的。 她点点头,抱起小雨去了里间,留陆迢在外与厅内几人叙话解释。 * 从长公主府出来,已是一个时辰后,小雨哭累睡着了,被她的坏爹爹抱着上了马车。 车厢内,两人抵在一起看睡着的小雨。 「她长高了。」陆迢顿了顿,掂着小雨腰间一圈肉,斟酌道:「还胖了好多。」 秦霁摸摸小雨的脸蛋,嘴边噙起一抹笑,「她今年很能吃饭,每天晚上都要再盛一小碗。」说着换上认真的神情,转向陆迢。「不许当着她的面说这个字。」 「好。」 马车到了芷园。 陆迢把小雨放到床上后便出去了,房内剩下秦霁,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擦完后又没忍住,在小雨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雨眨巴着眼醒了,看见面前的秦霁,瘪瘪嘴,要再哭一场的表情,声音像糖块似的黏人,「娘亲——」 秦霁走了快两个月,她们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小雨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挨着秦霁坐,她新认了好些字,会说的话也更多了。 「小雨好想娘亲,小雨在等娘亲。」秦芹抱着秦霁的手臂,说了好些甜言蜜语,又在秦霁脸上啵了口,「小雨最爱娘亲,比所有都爱!」 秦霁忍住笑,摸摸她的小脑袋,「你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最爱?」 秦芹点点头,亲昵地拱进秦霁怀里,紧抱着她。 「娘亲~是最爱。」 「小傻瓜。」秦霁弯眼,「困了再睡一会儿好不好,醒了我们再一起吃饭饭。」 「好!」 重新哄睡了小雨,秦霁才出去,不防刚踏出门口,就遇着了陆迢。 他一直站在这儿没走,问道:「你睡哪间房,我带来的衣物还没放。」 看这语气,接下来的时候是不打算回长公主府,也不打算去白鹭园了。 秦霁犹豫了小会儿,带他去了自己的卧房。「这些天你便歇在这里,缺了什么再叫人买?」 这话说出口,好像她从外头领了不正经的人回来一般,秦霁略有些不习惯。 陆迢目光扫过她的脸,勾唇一笑,「好。」 * 芷园重新热闹起来。 这里比起榴园和白鹭园要小的多,他们一家三口住着,陆迢却觉得刚刚好。 园子里种了几株梅花,现下枝头载满了雪,轻轻一摇,园子里又是一场雪。小雨学完字后,总要拉着陆迢去树下玩一回。 秦霁原以为,陆迢这次回来还是述职,过不了多久又要往西南去,除夕前夜,却在书房看到了他新领的官印——刑部尚书。 「你不走了?」秦霁问。 陆迢在她身后进来,没想这样快就被她发现,叵耐承认。 「不走了。」 望了他半晌,秦霁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翌日年关,两人坐在一起琢磨先去哪边过年。 秦霁这次回来,还只回过家里一次,过年不去不好。可长公主府那边,她们常常替她带着小雨,这会儿忘掉也不好。 纠结到中午,两边都没有信来。倒是秦芹提着红色的窗花蹦蹦跳跳跑到桌前,展开那张窗花,道: 「娘亲,爹爹,贴花过年呀!」 秦霁和陆迢一起看向她,不约而同去接小雨手里的窗花,大手小手都碰到一处。秦芹一手牵起一个,笑得眼睛弯弯。 「爹爹,娘亲,小雨,在一起过年呀!」 第141章 知足 十日的节假过完,陆迢又要开始上朝。寅时起来,还能看见窗边透进稀薄的亮光,仍是墨蓝一片。风声刮过树枝,听着要下雨。 他坐在床边,半回过身,秦霁正窝在里侧。 想也知道,这个时候,她万万不会醒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3页 她盖着的衾被掉到了肘下,青丝流泻而下,隐隐勾勒出胸口一团浑圆的玲珑。 隔着层寝衣,陆迢也知道里面必然有处红印。 昨夜,他的手才到过那儿。 那时秦霁受不住几处作乱,险些哭出声来,他哄的快,不过颈间盛了些泪,还有她生气咬下的一个牙印。现在脖子还有些酸。 未几步,陆迢折返回来,抬膝压进床榻,拾起她腰间的被子重新盖好。 俯身时闻到她身上暖甜的香,陆迢拨开绕在她颈间的髮丝,低头亲了亲。甫一碰到那层柔嫩的肌肤,他便又有些自持不住。 他虽住进秦霁的卧房,但回来这些天一直都是独眠。昨夜才第一次在这间房里等到秦霁,还是他和秦芹斗了好几日才换来的微不足道的胜利。 颈边湿热的触碰没有停下,小虫子咬似的泛痒。秦霁去挠时摸到了旁的东西,探了探手,满手心都是细细的刺。 她困困地想了会儿,「陆迢?」他这几日长鬍子了,很扎人。 「嗯。」 陆迢捏住她的手腕,按到另一边,继续亲她。 「痒。」秦霁小声抱怨,却没推开,「你现在要出门?」 「嗯」陆迢应了声,继续亲着她,手掌悄然滑进她的衣襟。 装了那么久的君子,这种时候,到底还是收不住。 过了会儿,两人的气息都紊乱起来,陆迢身硬如铁,垂眸望向秦霁,她满脸绯红,嫩白的耳根也换了颜色。 两人对视片刻,有的话无需言明,隔着里外几层衣裳,秦霁都能感受到他的形状。秦霁躲进被中,只留一枕青丝在外,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声声。」陆迢轻唤她。 秦霁不理。 「声声。」 秦霁还是不理。 「帮帮我,声声。」隔着衾被,陆迢额心贴上她的,声音听上去喑哑又脆弱。 被下安静异常,稍顷,一只削葱似的手缓缓伸出,在他衣袖边握成了拳。粉拳被人接过,嫩白的指头一个个继而掰开。 …… 良久过后,陆迢要了热水进来,放上几片香叶花瓣,浸湿了帕子坐回床边,细细擦着她的两只手。末了,吻在她的指尖。 「我出去了?」 「嗯。」秦霁含煳应了声,沉沉阖上眼。 * 隔日就是上元节。 陆迢下值回来,秦芹从廊下跑过去迎他,告诉他一个令人高兴的好消息。 「爹爹,娘亲晚上带我去看灯会!」 陆迢抱起她,小傢伙很快抱住他的脖子,笑吟吟地亲了他一口。 陆迢也笑,「看灯会这么高兴?」 「嗯!小雨猜灯谜。」秦芹用力点头,又好奇问,「娘亲带爹爹去么?」 陆迢捏捏她的鼻尖,「你想不想我去?」 秦芹心直口快,「不想!」 小傢伙心里门清,昨天晚上就是爹爹抢走了娘亲,今晚可不成。 秦芹想到这里,认真摇头,「不想爹爹去。」 「真不想?」陆迢笑得和善,小雨想继续摇头,忽然觉得不妙,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秦霁。 她一下就明白陆迢的意图:爹爹要去找娘亲告状!昨晚娘亲就是这么走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陆迢到了秦霁身前,带着几分受伤的语气。 「你听到了?」 「什么?」隔得远,秦霁没听到。 「秦芹她——」陆迢话未说完,就被秦芹两只手捂住嘴,她立时反悔,「小雨想!」 「你们在说什么?」秦霁还不知这对父女连日来打的好几场官司,只以为是他们相处的好,「小雨想什么?」 陆迢笑吟吟摸摸秦芹的头,「小雨乖,自己告诉娘亲。」 秦芹嘟了嘟嘴,转向秦霁,乖乖道:「娘亲,小雨想爹爹一起看灯。」 「好呀。」秦霁揉揉她的脸,「怎么看着不大开心?」 眼看这是个告状的好机会,秦芹正要张嘴,陆迢连声咳嗽起来。 「你着凉了?」秦霁目光转到他身上,秦芹摸了摸陆迢额头,先一步替他回答:「爹爹没着凉。」 人的进步很大程度上得依靠自己的对手,毫无疑问,陆迢于秦芹而言,是位劲敌。 也是因为他,秦芹才能在最天真烂漫的年龄,学会了勾心斗角。 秦芹在陆迢胸口抚了两下,转向秦霁,露出笑脸,「娘亲看,爹爹好了。」 陆迢唇角噙起一抹笑,秦霁未再管他,摸摸小雨的小脑袋,「那你先下来,我们回去换衣服好不好?今晚出去吃饭。」 「好——」秦芹被放下来,牵起秦霁的手,走出几步后回头,得意地看向陆迢,眼睛弯弯。 娘亲牵她啦! * 京城年年都有灯看,对秦芹来说却很新鲜。 前两年她太小,不能吃不会玩,还记不住。今年则大不相同了,秦芹只不过逛了条小街,眼睛就亮到发光,看什么都新鲜。 一手拿着一个花灯,又选了张老虎面具戴在脸上。街头人声鼎沸,秦芹被陆迢抱了起来,视野脱离了一片片相连的衣裾,骤然明亮起来。 街角有卖艺人吹出长长的火龙,众人欢唿,小雨抱紧了他,紧张又兴奋地看向远处。 她才明白,原来长得高大,不全是坏事,还能看见这么多东西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4页 一家三口在街上逛完,陆迢要去寺庙放水灯,到了放灯的湖那儿,陆迢点燃灯内的烛,站在湖岸边,「小雨,你帮我放好不好?」 秦芹依言到了他身侧,蹲下身,由陆迢扶着,慢慢把水灯放到水面。 这是为纪念逝者,秦霁忽而想起以前在济州,他也放过一次。 「我以前有位老师,这是给他的。」放完水灯,陆迢转身对她道。 秦霁恍然,她听永安郡主说过,陆迢少年时家中没怎么管过,大半时间都待在书院或是学塾,后来换了书院,比起父母,与他的老师还要熟稔一些。 陆迢这样的人,也会有要用水灯传达消息的人。等他走近,秦霁悄悄牵了下他的手,松开时被陆迢反握住。 「别人看不见。」他低声说。 宽大的衣衽掩住了,别人确实看不见。秦霁没挣脱,便由他牵着。秦芹牵着秦霁另只手,一家人回程时未乘马车,沿着人少的路走回去。 行至半路,小雨忽然道:「娘亲,爹爹,看月亮。」 墨蓝夜幕下,缀着一轮玉盘似的明月,皎皎如新,流出的月华如水一般。 秦芹一手牵着秦霁,一手牵着陆迢,仰头望着天,「好圆的月亮呀!」 秦芹被一只大掌摸了摸头,她不知道,有人为这轮月等了许久许久,才守到今日圆满。 **陆迢心事一则 陆迢回来的时候,秦芹还有一月就满四岁,她像个小太阳,每天活力满满,见谁都会露出笑脸,叫别人跟着她一起笑。 小傢伙话很多,对着亲近的人总能说个不停。对着不同的人,她说的话不同。 他教她读书念字,秦芹和他在一起时,便常常找出课本上她看不懂的字与词来问。 当身边的人换成秦霁,她的话就有趣多了。不拘泥于三字经和诗经里的名篇,她的话简单直白,翻来覆去都是说爱她。 「小雨喜欢娘亲,小雨最爱娘亲,小雨想娘亲。」 秦霁听了会亲亲她的额头,或是柔声说句小傻瓜。 他见过许多次小雨表白,而秦霁的回应从来只这两种。 与秦霁相识的第八年,陆迢发现了一个秘密——秦霁不擅说喜欢。 只是一两个字,可要从她喉间出来像是要歷遍千难万险。 秦霁从来不说。 唯在一日日的相处之中,才能察觉到她的回应。 这天看完灯回来,小雨往书房端来了一碗暖汤,还不忘贴心嘱咐,「爹爹出门时要多穿一些,初春还冷,少吹风。」 小孩子哪里想得到这些,说这些话的人是秦霁。 他又想起,她和小雨都喜清淡,在他来之后,桌上每日总会有两道蜀菜。 秦霁的喜欢在意,像一片湖,常常静默无声。可你知道,夏日清凉的风与她有关,怡人净目的荷花与她有关,平日涌起的片刻欢愉也与她有关。 拥有这片湖很难,好在,他如今也分到了一隅之地。 秦霁一直不知道某人的小得意,直到某日陆迢赴宴晚归,才发现一点端倪。 宴上的酒一轮一轮,陆迢没能躲开。回到芷园,天色已黑透。 秦霁刚沐浴完,坐在书案边,一面绞头髮,一面去翻铺子里近半年的帐册。陆迢换完衣裳,在她身侧坐下。 「怎么一心二用?」 他捞起秦霁半湿未干的长髮,顺手接过了她手上的蜕巾。 「白天没看完。」秦霁声音有些犯困,又问,「你喝的什么酒?」 闻起来有种花香,又有醇厚的酒味,她还没遇到过。 「梨花白。」陆迢低笑,俊朗面容被光影削添出柔和的神色。 分明是三十的人了,和四年前却看不出任何区别。宽肩窄腰,身姿颀长,胸腹还更硬实了些,不见年长的痕迹。和书案前杏眸粉腮的美人坐在一处,显得很是相配。 陆迢在她耳背亲了亲,「明日我带一坛回来。」 秦霁点点头,指尖捻起帐册翻了一页。她身后乌黑湿润的发梢垂落到腰际,被他用蜕巾裹起,仔细揉搓。将一绺搓成散出来的一缕缕。 待她合上帐本已是深夜,陆迢不知何时阖上了眼,下颌轻抵在她发顶。 「陆迢?」秦霁侧过身,被圈了个满怀。 「看完了?」陆迢问,声音醺然。 「嗯。」秦霁想,他好像醉了。 看到陆迢微红的耳尖,她更加确认这个念头。 他就是喝醉了。 秦霁双手托起他的脸,「陆迢。」 「嗯。」他静静望着她。 这副模样不是醉,也是个半醉,有些事情现在问最好不过。 秦霁抿抿唇,「你早就叫太医去看过我师父了,是不是?」 「嗯。」 「你在马车上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迢沉默了会儿,「不想说。」 秦霁轻哼一声,「还有,你胸口多出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她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那里还只有一道。这样的疤,受伤时必然危及性命,可他在西南的四年,她从未听到过有这样的险况。 陆迢越是不让她看那儿,她越是好奇。 他在她手心不说话,秦霁又问了一遍。 「这是——」陆迢说着一顿。 他是有些醉,却还没煳涂。 「这是不小心弄的。」陆迢下颌搁在她肩头,轻抱着她,「我困了,声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5页 他醉了还是很精明。 秦霁没再问,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陆迢去了趟净室,回来时房内留着一盏灯,掀开床帐,秦霁正侧卧对着床榻里侧。 「秦霁?」陆迢轻唤了声,未有回应,秦霁已经睡熟。 陆迢在她身侧睡下,翻身朝里,只能对着秦霁满头的乌髮。 他今夜惹到她了。 陆迢知晓她早就想知道,可是要怎么说呢? 那些是他隐秘的心事。 相识之初,他只想得到她的人。到后来,他又觉得不够安心,想要个能将两人绑在一起的关系和由头。 陆迢原以为,自己娶到她,便不再有憾。然而慾壑难填,真和秦霁成亲了,他仍不知足。 不甘心和秦霁止步于此。 有了她的人,她身边的位置,还是不够,他还想要秦霁的喜欢,在意,和真心。 人心何其贪婪。 陆迢和秦霁亲密过,也被她疏离过,对她的了解颇深。 秦霁性子温柔和善不假,可这样的人,偏偏最不容易把真心交付出去,里面装着个冷芯子,遑论会喜欢上别人。 要得到她的喜欢,实在太难太难。 陆迢原不是爱冒风险的人,没有成算的事情,他不常去做。然而这些自以为的原则,遇到秦霁后,通通变成了例外。 四年前与她和离,便是他押上算筹,赌得最大的一场。 今上动了心思,西南偏远之地,一去便是几年,他不得不走,可秦霁不必。 她好不容易才回来,不会为了他走,可就这么俄延在京城等他,也很没有道理。 那时秦霁心中本来就没有他,再独留在这儿,岂非让他们之间平白生怨? 她或许不会,但旁人定会加诸口舌。只要有那么丁点生怨的可能,都会让陆迢极其不安心。 他想要她没有顾忌,不受旁的干扰,好好在京城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再——偶尔想起他。 最后一条实在太难,他唯有在放她走的时候干脆利落些,忍下所有要问的话,叫她记得这一点好。 陆迢的赢面实在太小。 在西南带兵,空下来的时候,将士们都在各处找人写家书。他也写了,只是一封半封地写下去,怎么都是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那些信是怎么都不能寄给她的,一寄过去,他就要在秦霁面前原形毕露。只能写一封,留一封。 陆迢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想她,对着那些信,却找不出一个寄出的理由。 若是她在京城有了别人呢?李思言虽然能被他提前支走,可京城里的豺狼虎豹,何止那一只?若是没人能拦下,又该如何? 陆迢不知道,只能少想一些,再少想一些。 直到那日拆开来信,他得知自己有了个女儿。 恍然不止有了给她寄信的理由,还有了去看她的理由。 到后来,秦霁一点点朝他走近,她走的又慢,又小,他看在眼里,却只能站在原地等。 至少要等到她先认清她自己的心思,不再摇摆,不然那些凭空耗掉的时日便会毫无意义。 因着这些种种,他才不愿告诉秦霁。 不愿告诉她,他胸口新添的疤,是她的亲爹爹,他的岳父大人伤的。 不愿告诉她,这几年,他一直在让人留心照看她金陵的师父师母。 陆迢这次不要秦霁因为旁的事情心软动摇。 他要她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喜欢他。哪怕这喜欢只有一点,尚且不及他的一半。 只要有就行了,陆迢想。 这次,他很知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