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1页 《池鱼》作者:胖狸狸【cp完结】 简介: 中考状元方星白非要来二中就学,在校内外掀起一场小风波,电视台採访问他后不后悔,他说「不后悔,英雄不问出处」,一番发言将新空降的校领导架在火上烤。他妈妈周女士当然知道里面有么蛾子,在教师后排坐了一个学期,又安排了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这个问题儿子,可方星白藏的天衣无缝,哪怕有一天冲动之下出了柜,旁人依旧猜不到他那个神秘的恋人是谁。 而沈露是天生的半个哑巴,他和方星白有一条「信任链」,他不说,但是知道方星白知道,也知道方星白知道他知道,也知道方星白知道他知道他。 这种信任无数次被印证过,让沈露有种独特的优越感,觉得无言的浪漫胜过甜言蜜语,沉默的交往胜过宣诸于口,直到有一天... 爸妈组:方星白的妈周丽芳x沈露的爹沈向厚, 一个老公出柜离婚,对txl深恶痛绝,一个是教育界泰斗,忍不了儿子有任何出格,两条高压线,前期「大反派」。 老师团:教导主任老罗与班主任小郭,一个、一个爱笑,担任好长辈角色,就是总站错cp,本文中老师都作为元素出场。 亲友帮:周巅惯常胡说八道,关键时刻却十分靠谱, 李治憨直义气,古道热肠,吕帝假小子一枚,仨人都是可靠的助力以及搞笑担当。 甜宠、he、、剧情 第1章 被藏住的恋人 天色近晚,二中早就放了学,连门口揽生意的小贩儿都走的差不多了,却还有几个小伙子聚堆叽叽喳喳,门卫大爷赶了几次未果。 为首的李治龙人高马大,憨憨的像头骆驼,不耐烦的来回踱步:「你们说老罗是多啰嗦,不就打个架么,掰扯到现在。」 刚才人多,周巅没好意思言语,这会儿看校门口没几个人了,才放低声音道:「不是,不光是打架的事儿,是他们...孙成说...说咱老白是个玻璃。」 方星白是这伙学生的头儿,下午因为打架被请进了教导处,小伙伴儿们谁也不肯走,蹲在门口等消息。 「玻璃?」李治龙摸不着头脑,「他又不是窗户,哪儿来的玻璃?」 周巅语文课节节睡觉,这时候却显出了不该有的渊博:「就那个龙阳,断袖,分桃。」 李治龙一张方脸,是个直人,一脸茫然:「分什么桃儿,和玻璃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吕志宇听不下去了:「嗨~不是那个玻璃,是bl,懂了么?」 李治龙讲义气,听见打架俩字儿便立马纠集人手,压根不清楚双方为什么起的衅,他自己不晓得,还理所当然的当旁人都不晓得。 谁成想好像人人都知道似的,有几个虽然没言语,但显然能听明白玻璃、分桃什么意思,唯独自己像个大傻叉,听这帮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不说人话,心里憋出一股不痛快。 周巅拍拍他:「boy love,再不明白回炉重造吧。」 李治龙愣了一会儿,忽然意会了:「不可能!他要是那样的话,我怎么从来没看出来?」 正主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身后:「没看出什么?」 一伙人唿啦啦围上来,把方星白挤在中间问长问短,他不分亲疏远近的挨个客套一番,玩的好的几个都在,还有两个意料之外的。 「哟,怎么把吕帝都惊动了?」 吕帝真名吕志宇,是个姑娘,名字像男生,人也总被当成男生,其实她头髮不短,大概是有一年大帅哥费翔春晚唱《一把火》的同款,这不符合二中对男生头髮长度的规范,按说挺不一样的。 可她一脸男相,嗓子也粗,天天跟男生一起打球,晒的比李治龙还黑,硬搞的雌雄不辨。 吕志宇崇拜李毅,踢球那个李毅,后来李毅说自己护球像亨利,大帝之名有胫而走,吕志宇也跟着荣升大帝了。 吕帝:「靠,我来怎么了,不拿我当兄弟?」 方星白觉得操戈的事儿无论如何不该牵扯女生,这会儿却不得不答应:「当兄弟,当兄弟。」 周巅勾着方星白脖子:「就是啊,敢不把咱吕帝当兄弟?别说大帝,连露姐都来了。」 沈露和吕志宇是两个极端,名字像姑娘,其实是个小子,皮肤白的让班里女生羡慕,教歷史的老太太可喜欢他,次次念叨:「这小伙子俊的哟!」 方星白瞄了一眼沈露:「下次这种事儿别带他,真打起来还得分心去照顾,不知道东方不败怎么败的么?」 那时候武侠风尚有余温,周巅叫道:「好啊,你讽刺咱们露姐是杨莲亭!」 「哪儿敢呢。」方星白又偷瞄了沈露一眼,「我说我是杨莲亭,他是东方不败。」 方星白拉着大伙儿去小卖部喝汽水儿,两瓶凉的下肚,李治龙仍不过瘾,又要了瓶带冰碴的:「孙成那损色,哪天球场上让我碰见,我不撞死丫的。」 「撞,我也撞!」周巅边喊打喊杀,边偷偷的察言观色,「那货嘴忒损,不就是丁野表白咱老白被拒了么,他就四处造谣。」 方星白把空瓶子往垃圾桶一丢:「倒也没有。」 除了李治龙,其他几个都是带着问题来听课的,被这爽快的回答搞的呆若木鸡。 方星白有个挺出名的特点,他爱玩爱闹,下了课和周巅他们在座位上胡扯,午休时间带头哈哈哈,劳烦班主任喊了无数次「静一静」,性情是好学生当中相对跳脱的。 第2页 但他从不板着脸胡说和逗人,不和真事儿似的拿人开涮,闹的时候嘴上没毛,认真起来却一口吐沫一颗钉,鲜少食言,这一点很多人一辈子也做不到,偏偏他这半大孩子能。 久而久之,说话就格外有分量,几乎够得上掷地有声四个字。 「啊?」李治龙挥舞着汽水瓶,「他可说你是同...」 李治龙嗓门大,那三个字儿把小卖部老闆都惊动了,伸个脑袋从窗户里出来看稀罕物。 方星白好似不在意,淡淡的「嗯」了一声:「我就是,就是喜欢男的。」 大伙儿脑子一起宕了机,半晌没人说话。 李治龙这种型号的cpu重启快一点,没过脑子的词儿脱口而出。 「就算真喜欢男的又怎么了,他孙成...还有那个丁野,算哪根儿葱啊,有本事比学习,比打球啊,比弹吉他啊,咱老白哪样儿不比他们强?」 沈露嘴巴动了动,唇齿像黏住了一样没分开,吕帝扯了扯李的袖子,暗示他别吭声了,这通篇都是傻话,比那个比这个,唯独不比取向,那不就自承是个异类,低人一等么? 李治龙:「等我找他的。」 「算了。」方星白理智的不近人情,一句话怼的李治龙接不上茬,「男足踢不过人家,就去和人家比桌球,那算什么本事,谢谢大家了。」 李治龙一跺脚:「可总不能...」 方星白:「谢了治龙,我又不是小孩儿,知道这事儿在旁人眼里不光彩,可思来想去,我就是喜欢,我想喜欢总没错吧?」 很多人回头看情路,大学时恋爱谈的太随意,工作后遇到的又太功利,唯独二八年华里的意动,笨拙又炽热,喜欢总没错吧?他在心里又鼓励了自己一遍。 方星白:「事情就算解决了,我已经答应郭老师,不影响学习,不打扰我喜欢的同学,更不能把你们卷进来,不管怎么说,真谢谢大家。」 方星白三句话谢了三次,话说到这份儿上,谁也不好再说什么,大伙东拉西扯说了几句闲话,各回各家。 这一宿孩子们心里各有不平静。 方星白左右别扭着,别扭李治龙那句「从来没看出来」。 把恋人藏住本来是他的初衷,可真有人这么说了,他又不是滋味儿,这谈的算哪门子恋爱? 沈露欢喜并担忧着,欢喜那句「我是杨莲亭,他是东方不败」,欢喜到一半儿又觉得自己傻,东方不败又不是什么好人,他才不当呢。 最不平静的还属方星白的班主任郭莹,挺晚了睡不着,在灯下补方星白那件破校服。 郭老师是个小年轻,刚毕业没多久,总压不住堂,苍白的把「静一静」挂在嘴边,被孩子们起了个「郭静」的外号。 工作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经歷学生打架,白天的时候早早的过去等候处理,低眉耷眼的在罗主任身后站了半天。 要说现在的孩子也真不成器,七八个人欺负他们班一个,最后还吃了亏,那个叫孙成额头肿的老高,鼻樑贴了纱布,说话一激动牵动到哪处神经,疼的呲牙咧嘴。 都这个熊样儿了,在教导处还七个不服八个不愤,把老罗气的发了飙。 「走,都走!叫班主任找家长!」 小郭听了赶忙上前领人,谁知孙成横着膀子把方星白拦下:「等等,就...就这么完了?」 自己一伙人被老罗从头到尾一通臭骂,那姓方的呢? 罗主任刚才嗓门高了,喊的一阵阵迷煳,闻弦音没能知雅意,只觉得这孩子心眼儿欠发育,涉及「校宝」,自己已经网开一面,还想怎样? 老罗:「你们先骂的人,先动的手,等找家长谈清楚了,好好给人同学道个歉。」 孙成是教导处的常客,不是不知道打架的严重性,可「好好给人道个歉」什么的,到底让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失了方寸,他可以挨揍,但绝不能低头,尤其向方星白这个... 孙成豁出去了:「那他搞同性恋的事儿呢!?」 作者有话说 东方不败与杨莲亭,出自《笑傲江湖》,东方武功天下无敌,令狐沖一行靠围攻他喜欢的杨莲亭才侥倖获胜。 第2章 鸡窝里的凤凰 罗主任本身就要炸,这么一点还了得,不顾头晕又把调门提了起来:「你是教导主任我是教导主任?你们几个滚,方星白留下!」 孙成冲动,其他几个调皮蛋可不傻,赶忙拽着他走了,剩下方星白和老罗大眼瞪小眼,郭老师眼观鼻鼻观心,等老罗再说两句。 方星白也挂了彩,校服被人撕坏一个大口子,袈裟似的半挂在身上,胳膊上擦破了油皮,贴了四五道创可贴。 老罗:「知道今天问题的严重性么?」 「幸亏我拼命的护住了脸。」方星白还有心在那嘿嘿呢。 「噗~咳...咳咳。」郭莹差点憋不住乐。 老罗明显接不住这梗儿,郑重说道:「护住脸是对的,尤其是眼睛,去年你们有个学长也是打架,不知道护脸,一只眼睛当场...」 方星白讨了个没趣,讪讪的不说话了。 老罗:「刚才当着他们的面儿我不好说,打架是你该犯的错误么?年轻人下手没个轻重,万一...」 方星白满不在乎:「老师我有分寸。」 罗主任一阵阵眩晕:「我是说他们,人家好几个人,人人都有分寸么?」 第3页 「他们几个?」方星白一脸以假乱真的天真,「我有分寸不就行了么,再说我这是正当防卫。」 一句话顶的老罗血压不住往上窜。 他自问这些年见过的学生问题不少了,人多抱团欺负人少不鲜见,老罗也年轻过,尤为瞧不上这种,逮到从来往死了批,但人少欺负人多则是头一回,一打七还打赢了,大落落站在这儿说自己有分寸。 「你这个正当防卫,你...」 罗主任实在词穷,对郭莹挥挥手:「小郭老师,你带回去处理吧,深刻的...批评一下。」 想了想方星白「二中之宝」的身份,临走前又嘱咐道:「注意方式方法。」 方星白是二中烫手的宝贝,哪怕打了架被喊进教导处,主任临了还得嘱咐老师注意分寸。 再往前数两年,方星白在当地大小算个明星,是他们那一届的中考状元。 状元不算什么,接近满分的「人家孩子」隔几年出一茬,重点在于方星白去了二中——第一志愿。 二中在当地就一普高,横看竖看不突出,虽说不上是烂学校,但在优等生家长眼里多少上不得席面。 电视台跑来採访,他说选二中是因为「离家近」,在被问及后有没有后悔没报一个更高的志愿时,飘出一句「不后悔,英雄不问出处」。 这句豪言壮语把二中推上了风口浪尖,不问出处?那就是出处不好呗,报导甚至引起了一波对报考流程的讨论,是不是该等成绩出来再让学生填志愿。 这一切方星白都不关心,他只要来二中就够了,为了一个人——却不能让那个人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她那个不算十分正常的妈。 老罗长篇大论,批评完已经过了放学的点儿,班长事先得到授意,听打铃就替郭莹把学放了。 夏天的日头长,郭老师拽着方星白到操场上走走,开阔的环境里更便于和这类孩子谈心,这是她案头那本教育心理学着作上讲的。 方星白是哪类孩子呢,学习好、打扮的干净利索、平时不犯大错儿、见人彬彬有礼,学习之外的事儿也没咋让她这个班主任操心。 非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对班干部的工作不太热心,学习委员当的吊儿郎当,凡事支使各科课代表。 想想自己刚接手时的战战兢兢,郭莹已经很满意了。 方星白一到校就是万众焦点,适逢二中新校长到任,刚撸着袖子表过决心,就出了「英雄不问出处」那一档子採访。 领导班子知耻后勇,背地里召集骨干教师开了个誓师小会,势要争回这一口气,培养个清北出来,年级组长传达精神时,激动之下转述了新校长不得体的原话——鸡窝里一样出凤凰。 当时郭莹又没憋住乐,组长面前呛的满脸通红,她笑点低这毛病干别的无所谓,干教师这一行总给人感觉不那么庄重,压不住熊孩子。 按说方星白正常是不会分给郭莹这样没资歷没经验的新人来带,她不是骨干教师,连个誓师会都没捞着参加。 谁知教委那一年忽然发了文件,不许全市中学以各种名义搞快班,生源到校抽籤,有专人监督,花名册留底报备。 郭莹抽了上上籤,成了方星白的班主任,开学前年级组长找她谈了两次,副校长谈了一次,弄的她如履薄冰。 一晃快两年过去,连下下届的中考状元都要出炉了,这孩子却始终让人省心,成绩一如既往的好,学校对他的关照肉眼可见,他却没骄纵自己。 这是郭莹第二次单独找他谈话,上一次为的还是男女之事呢,这次就成了男男,可见世事无常。 开口第一句郭莹斟酌了好久:「小同学,那条路可不好走。」 「老师,我以为你要说『同性的危害』呢。」 「你这么懂事儿的什么事儿不懂?」郭莹把他那破破烂烂的校服扯下来团在自己手里,「用得着思政老师亲自开导么。」 方星白咧着个嘴:「别,您水平比思政老师高多了,您说就行。」 郭莹暗暗嘆了口气:「这孩子,其他方面太优秀,凡事过的太顺,心大的没边儿。」 「你来咱们这鸡窝,也是为了他?」郭莹问。 方星白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刚笑话完老罗,郭老师就遭了现世报,知道主任高血压是怎么来的了。 郭莹年纪轻,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古板不同,加上性格使然,对离经叛道的事儿多了几分理解和包容,因而拿捏的很轻。 「学生时代的感情纯真,这是它的可贵之处,可太纯的...通常不会是最大那颗麦穗,你这颗更特殊。」 郭莹边说边察言观色,看他牴触到什么程度:「我没说你这不是真爱,就是觉得不成熟,你和你那个他,你们的思想,经歷的事儿,什么都不成熟,要不咱国家法定结婚年龄为啥最低22周岁呀?」 男孩儿答应了一声,不知道听进去几分,郭莹生怕点得不透,正想再絮叨几句,倒是方星白主动表起态。 「老师我心里有数,你看我没耽误学习,也没给我喜欢的那个同学添麻烦,孙成那批人三番五次的纠缠,我能避都避了,人家欺上门来,总不能任打不还手吧。」 「三番五次?」郭莹惊了,霎时觉得自己这个班主任当的太不称职,居然半点儿不知道。 第4页 「你刚才怎么不和罗主任说?」 方星白:「告老师那是小学生行径,我总不能那么没长进。」 「该说得说啊,要不然出了事儿谁负责!我不得被...」老罗语无伦次的毛病也开始传染了,郭莹作势扇了扇自己没谱的破嘴,「不是我被怎么样,我怎样都无所谓,真无所谓,老师是怕你...」 方星白露出一个瞭然的微笑:「我知道的。」 「不行!」郭莹还是急了,「你把该说没说的一字不落给我交待清楚!」 方星白实打实的校草,本来这样的男生太耀眼,万丈光芒就够屏退一大半儿追求者,但除了学习好,他其他优点都不明显,没刻意去藏,就是懒。 比如体育课上懒塌塌混了一个学期,直到运动会凑不出人手被赶鸭子上架,其他男生才知道他会打篮球,而且打的十分不错。 班儿里有谁犯了错误,郭莹还没进化到吐沫星子横飞窝囊人的完全体,只是罚上台来唱首歌了事,等闲罚不到方星白头上,难得有一回他没带作业。 一首《晴天》唱的几个平时文静的姑娘拍着桌子嗷嗷叫,全班跟着一起嚎「你会等待还是离开」,招来了两层楼上的老罗。 这样的男生自然招人青睐,尤其在优点全部暴露前,优秀,却又没到高不可攀的地步,时间长了总有按捺不住的女孩儿示好。 于是桌膛里三天两头会多出各种小礼物和信封,圣诞节收到的贺卡成沓,那时候还流行送这个。 郭莹找过方星白一次,不熟练的从「过早摘下的果实不甜」开始迂迴,结果方星白开门见山说那些小信封大部分他都没拆过。 「大部分?」郭莹生怕自己不够明察秋毫,漏掉什么蛛丝马迹。 方星白:「有几个信封太粗糙,不像是女孩儿用的,打开瞅瞅以防万一——万一是男生寄错的呢。」 作者有话说 「幸亏我拼命的护住了脸」是周星驰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一段梗儿。 第3章 什么都般配只会害人 石沉大海这一招足够让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追求者偃旗息鼓,情书寄个一两封没回音,一般人就知道怎么事儿了,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丁野,某班儿文艺委员,广播站站长。 丁野漂亮,经常找由头来方星白他们班,有时坐在窗台上等人,班儿里一多半男生拄着下巴傻看。 郭莹午休和几个女孩儿闲聊。 「你们天天放学一起走,多少话聊不完哪?节节下课还要唠。」 女孩儿们相视一眼,胆子大的一个开口说:「那不是来找我们的。」 方星白第二天就被调到离窗远的位置,无奈人家姑娘仍频频暗送秋波,两个班主任见面相视总要苦笑一下。 老师也分别找自己班儿孩子谈过,一个是「大部分信封没拆就扔了」,一个是「我偏要勉强」。 丁野写过几封情书,统统没有回应,有天放学偷偷缀着方星白走,见他把一簇簇心意塞进了垃圾桶,这才忍不住上前质问,得到的答案是人家喜欢男的。 这理由让人难以接受,以为是羞辱她,放声大哭了一场,第二天上学把留了好久的长头髮剪了。 在满是卷子、补课和考试的高中生活里,校花削髮明志这块大石激得起千层浪,还有平日里眼红的男生编排了段子给方星白立黑人设,说丫那天是这么拒绝的。 「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你,没单独扔过谁的情书,我是说在座各位送的情书——都被我扔了。」 孙成替心上人咽不下这口气,明里暗里找了几次不痛快,上头之下居然打上门来要方星白道歉——然后接受丁野这个好姑娘。 「啊?」饶是郭莹听老教师讲起过的中二套路无数,仍是被砸的一愣,以为自己漏听了一段儿,「等等,接受谁...那个丁什么的女孩事先知道这事儿么?」 「丁野。」方星白望了望校门口的方向,「知不知道又怎样,于楚楚不也知道么。」 郭莹心乱如麻:「这于楚楚又是哪个班儿的,也给你写过情书?」 方星白想着当老师业余生活是多匮乏啊,怜悯的解释道:「就《风云》,步惊云不喜欢于楚楚,剑晨就去打他,让他喜欢。」 临了又补充了句:「也是没打过。」 郭莹花了几分钟了解了电视剧的梗概以及人物关系,仍是完全理解不了学生的脑迴路,带人殴打自己的情敌,让情敌接受自己心爱的女生...这是多... 等到运动会上甩了副校长一圈半的小郭,变成了陪年级组长打羽毛球知道让球的「中郭」,方才晓得这其实是中二病们常犯的一种傻。 「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那三个字太敏感,尤其在那个,连老罗都讳莫如深了,可郭莹是班主任,她不能不提。 「还那样儿呗,」方星白仿佛不在意的耸耸肩,怕郭莹听不懂似的,又加了一句,「不影响学习,不打扰那个同学。」 「哎~」夕阳将郭莹的影子拉的老长,和她这声嘆息一样。 她们班儿有成绩差的、有调皮的、有女孩子好看被撩来撩去静不下心的,有体育课回来脚臭不穿鞋的,几块儿完璧一只手数的过来,这下又沦陷一个。 好在方星白向来说话算数,让年轻的班主任心里稍稍有底,不过也不免好奇,那个神秘的意中人究竟是谁呢? 第5页 郭莹边补衣服边暗自八卦,这孩子放着省里最好的高中不去,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原来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爱情?报志愿时不知道怎么过的家里那一关。 郭莹开始回忆那些和方星白联繫频繁,接触密切的,她以前没绷着那根弦,乍一寻思,率先浮现出的都是或腼腆或张扬的姑娘。 小伙子也有,五大三粗的傻大个儿居多,拎着运动鞋在门口等,校服上全是篮球印子,怎么看怎么不般配。 非要说哪个男生般配,那应该是... 「嘶~」郭莹一走神,手指头被针尖攮了一下,放在嘴里吮了吮,「郭莹啊郭莹,什么都般配只会害了你!!!」 困的眼皮子打架的小郭没多想,分班的流程她最清楚,要不然这个班主任也轮不到她来当,所以那个神秘的意中人不一定,或者说大概率不是她们班儿的,这样一来范围就大了,猜也是白猜。 可郭老师不知道,方星白的意中人其实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离办公桌最近的位置,她一手安排的,她们班的完璧,靠谱又让人放心的生活委员——沈露同学。 那会儿一个年级八百多号人,十几个班儿,靠运气分在一起的机率是多少呀?沈露数学不好,算不明白。 方星白给他算过一次,寥寥数笔的排列组合,沈露没好意思说自己没看懂,只记下了最终的答案,1%大点儿的一个数,少年的恋情有一百重险阻,唯独在这件事情上被眷顾了一次。 沈露对这场不能说的「」甘之如饴,在已经过去的两年高中生活里缄口不言,心甘情愿配合着当小透明,但总感恩着那次宿命般的抽籤,让这场哑剧一般的恋爱多了些许色彩。 作者有话说 《风云》,本世纪初电视台重播次数仅次于金庸剧的武侠剧剧,贡献了不少明场面,比如「你不要过来呀」。 第6章 城门与池鱼 小郭没练过女红,加上心不在焉,校服一晚上也没缝补完,第二天上班险些迟到,看完早自习在办公室里接续那点针线活儿。 方星白因为没校服穿,猫到最后一排和李治龙凑一桌。 李治龙:「昨儿忘了问你,老罗怎么说?」 「没怎么说,我看是就这么算了。」 李治龙觉得算了也好,又觉得便宜了孙成,在那儿替别人操心。 「就是非让请家长,麻烦。」方星白抱怨。 打架在里不比犯别的错误,谁家孩子都金贵,当爸妈的恨铁不成钢,在家里能亲自动手捆两巴掌,可旁人不行,碰掉根头髮心里都过不去,所以必须见面把问题说清楚。 作为「受害者」一方,又是学校里的尖子,约谈的时间自然紧着方星白这边儿来,周女士脱不开身,一竿子把时间支到了一周后,正好给了他几天时间准备。 方星白先是借着拿校服的机会和郭莹商量,希望他妈问及缘由的时候,不要把前因后果透露的那么细。 秘密城堡的大门好容易开了一条窄缝,郭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妈妈一点儿都不知道么?」 等了足足半分钟,方星白仍未作表示,小郭认为这算是默认了。 方星白有个靠谱又不靠谱的妈,还有个家庭联繫表上空着的爹。 他妈妈,周丽芳女士,对孩子挺上心的,至少捨得投资,从方星白的穿戴和一身全能的才艺就能看出来。 二中抓得严,校服是硬性要求没有例外,但乖觉的孩子已经会通过鞋子分辨谁家境好坏,方星白脚上的价格从来不菲,而且同款不止买一双,今天踩水坑里了,明天能穿个一模一样的来上学。 李治龙马大哈,当着郭莹的面儿问过「你鞋怎么干的那么快」? 要说捨得给孩子花钱的家长不少,但周女士不是那种只给钱的甩手掌柜,她隔段日子会挑个不讨人厌的时间段打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逢年过节会从不落下精緻体面又不过分贵重的小礼物,各科老师都有。 赶上孩子哪科成绩稍有浮动,当妈的也不上纲上线,只是会在和郭莹通话后,捎带上一句「麻烦xx老师多给费费心」。 那时候手机在家长中尚不算普及,学校和家长联繫基本靠家长会和记事本,白纸黑字那种。 记录的多是些琐事,大部分家长看过就算,周女士例外,虽不是次次签,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之前落下的页数挨个儿补上,有疑问的还会醒目标出,给老师留言核实一下,时间久了郭莹都记不住那天布置了什么事儿,得生活委员提个醒。 以上都是靠谱的一面儿,不靠谱的则是长年不怎么着家,有一次方星白校服颳了个大豁儿,竟是自己用透明胶和曲别针对付的。 她觉得自己下一个问题有点儿蠢,但还是想确认一下:「那那个同学呢?」 这次方星白回答的没有迟疑:「他自然是知道的。」 方星白语气笃定,是他平时不开玩笑时的样子,郭莹反覆咂摸了几次这个「自然」,心里五味陈杂。 站在外人角度,郭莹觉得方星白从开始就没必要趟这个雷。 拒绝人家女同学时完全可以客气一些,别的不会说,说「学业为重,不想过早的考虑恋爱问题」,这点儿情商还没有么? 那样就不会打架,没出柜等让人难以评说的戏码,更没后面诸多麻烦,方星白不是那种想不明白的中二,如果是其他谁犯了这么个本可以不犯的错误,郭莹就开门见山了,偏偏是方星白,肯定有他一点儿不成道理的道理。 第6页 郭莹骨鲠在喉了好半天,终究是咽下去了,把补好的校服还给他:「主任那儿我去说。」 搞定了小郭,方星白又通过能说上话的人找到孙成,想和他「再谈谈」。 孙成心里没底,四处张罗着找人助拳,传话的人又被劳烦一次,说就约在今天中午,二中操场一角,单独谈谈。 「单独谈谈」在孙成耳朵里自动转化成了单挑,他情知不敌,仍咬着牙去了,大不了挨顿揍,下次找回来。 方星白提前到了,悠悠的坐在双槓上,见人到了轻巧的往下一跳。 孙成则十步外便站定了:「你想怎么谈?」 方星白把含在嘴里轱辘了几十遍的话又复习一遍。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这次的事儿我也有错,可能没人跟你说,你走之后老罗骂过我了。」 方星白小学是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到了那个没点关系进不去的初中里,又换了个人似的出类拔萃,人际交往中要么是无赖,要么是强势的那一方,没练出见鬼说鬼话的本领,生怕自己不够诚恳,又补了一句。 「你要还气不过,给我几拳也成,我不还手。」 孙成一愣,不是鸿门宴么?怎么变成了负荆请罪。 这台阶给的太大,孙成一时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寻思过来人家是服软的,赶紧就着坡把驴下了。 「我也是个傻叉,狗拿耗子,嗨~没损你是耗子,我说我自己是狗。」 俩人儿一个要求挨打,一个自承是狗,互相给足了面子,一笑泯恩仇了,孙成脸变得快,来之前是仇人,现在是两肋插刀的交情,就差撮土为香昭告天地。 「还有个事儿麻烦你。」方星白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儿肯德基冰淇淋兑换券。 孙成:「兄弟我有那么不上道儿么?你给我这算怎么回事儿!」 「没有白麻烦人的道理。」方星白塞到他手里,「是这样的,我妈这人是个事儿精,小题大做专家...」 方星白无中生有,硬是给周女士罗织了一大串罪名,很快让孙成产生了共情心理,对更年期家长感同身受,一拍大腿:「亲人哪,我妈也那样!」 方星白怕这傢伙没能领会意图,干脆挑明:「所以我...」 孙成抢着说:「我就说我争风吃醋,无理取闹找的你麻烦,往你身上泼的脏水,造你的谣。」 孙成意外的知情识趣,编排的方案也不错,比方星白设计的「她只能喜欢我」像那么回事儿多了。 来之前孙成叫了人在不远的地方蹲着,后援会看他单刀赴会进去,勾肩搭背出来,都有点不明所以。 孙成搂着方星白肩膀宣布:「误会解开了,以后都哥们儿!」 事情办完,方星白心里悬着的石头好悬放下了一点,他不怕老罗,不怕郭莹,老罗没开尊口,郭静蜻蜓点水,即便为人师长的真有一百二十份闲心来调查他那点儿见不得光的秘密,方星白自信也没什么破绽,好像既过了昭告天下的瘾,又藏了个天衣无缝。 孙成什么的更无所谓,唯独周女士这个当妈的不同,方星白见识过她疯的一面儿,哪怕看出这事儿的半点纰漏,都能闹个天翻地覆,掘地三尺把鼓惑人吃智慧果的恶魔揪出来扬了。 所以在「勇敢」过后,方星白就后悔了,后悔自己食言,在自己狗屁不是的时候这么冲动,他有软肋,又够不上做谁的铠甲,中考状元怎样,成绩第一怎样,出过多少风头又怎样?摞在一起仍旧狗屁不是。 所以为显诚意,中午他早早的就去操场等着了,孙成不知道自己到的时候方星白已经百无聊赖的在双槓上坐了半个多小时,饭都没吃。 回到座位上,桌面儿居然摆了份儿午餐,二中的食堂有给一次性餐盒的打包服务,但就一个窗口支持,有女生嫌弃其他窗口托盘刷的不干净,所以每次队排的老长。 李治龙、周巅他们乐意出头帮自己打架,但万万没那个耐心烦去排队,他们自己的队都懒得排,天天拿着方星白的卷子去隔壁班卖智慧财产权换劳动力,球瘾上来了干脆不吃。 吕帝倒是吃,但吕帝中午被一帮小姑娘拉扯着,是少数不和这帮男生走一起的时间,也抽不出身来。 周巅回过头:「别看了,露姐帮你打的,你还说人家是东方不败,惭愧去吧。」 方星白确实惭愧,惭愧的有点儿不敢面对,沈露和他隔着一条过道,正挂着半副耳机看书。 「给你添麻烦了啊~」方星白说。 沈露曾被人诟病带着耳机不理人,那以后从来只带半副,说话永远细声细气:「小事儿。」 是啊,小事儿,说者无心,但这句话像根指甲缝里的细倒刺儿,半疼半痒的刮着方星白的良心。 拒绝丁野的时候他图个「遵循本心」,跟孙成掐架的时候图了个「英雄本色」,在老罗办公室则是「此情无愧天地」,瘾过完了发现有点慌神儿,因为下一幕没准儿是城门失火,他演城门,沈露是池鱼。 周女士能把班里所有男生打扰一遍,说不定吕帝都难以倖免,所以着急忙慌在她妈到校前忐忑不安的找人擦屁股。 他内心反省:「方星白啊方星白,你有一点儿担当么?」 面对亲妈算个什么大事儿,可就是这样个小事儿都摆不平,最后得靠孙成难得的好沟通,心存侥倖的去等待化险为夷。 第7页 方星白暗下决心,既然狗屁不是那就该眯着,以后要面临的压力大着呢、多着呢,再也别这么鲁莽冲动了。 作者有话说 吕志宇大帝的梗儿现实中要晚一些,这里提前了,书中现在是2005年。 第7章 沈露的好 内心立了长志,方星白表面上却没动声色,老实儿挨到了家长见面的这一天。 因为孩子打架被招来学校,没有哪个父母会是好脸色,周女士提前解了不完整的来龙去脉,知道儿子没吃亏,又占着理,脸色比对面那几个爸妈好看一些。 见老师不好太草率,几个家长都盛装了,但方星白妈妈仍稍微鹤立鸡群一丢丢,她穿的没那么富贵,但衣品很好,人也漂亮,说不上岁月从不败美人,因为细看并不比其他妈妈年轻,但眉目间却能看出年轻时一定比其他妈妈好看。 每次见面郭莹都忍不住多打量两眼,周女士整个人罩着一层清冷,可五官分明是个温柔的底子,强势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总让人觉得是后天硬拗出来的,一点儿不像方星白那般热力四射。 如果让不认识的人来给这些家长和孩子连线,大概没有谁会把这双一冷一热的母子牵在一起。 孙成妈妈来之前不知道孩子打架,孙成怕挨说,只告诉家里「学校要开一个小型家长会」,孙妈妈来之后才知道是这么个小型法。 再一听又是自家小子惹的祸,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赔不是,罗主任在旁郑重的检讨学生工作没做到位,没太费劲便换来方妈妈一句「男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没什么事儿就好」。 本就和解了的方星白与孙成毫不做作的抱了抱,被班主任撵着回去上课了,家长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周女士留下和郭莹说了会儿话。 她开口也和脸上的妆一样冷冷的,语气平淡的不像在说自己儿子:「我时间少,十天有九天不着家,他又死活不同意雇保姆,也没什么亲戚来照顾,我总担心这孩子长歪了。」 「星白挺懂事儿的,够让人省心啦,自觉性高,您不在家他自己也能知道学习,这次月考又是第一呢,搞的我们班儿第二三名都没追求了。」郭莹昧着良心顾左右而言他。 周丽芳看着文化长廊旁的梧桐树,树下几个学生在出板报,画的是一位婀娜的舞者,纤细的腰身弯出优美的弧度,努力冲着粉笔描出的太阳,长发被看不见的风拂起飞扬在身后。 剪影只来得及勾勒出了一个轮廓,猜不出是就这样简约的表达还是没画完,孩子们听见打铃儿一熘烟跑了,通红滚烫的艺术字刚好秒完最后一笔金边儿——青春无悔。 「其实成绩好不好,也没什么。」周丽芳幽幽的说。 类似的厥词郭莹耳熟能详,只有孩子名列前茅,家长才会表达「成绩好不好的不重要,他能快乐成长就行」,而吊车尾的孩子家长往往会真情实感的祈求「多考几分比什么都强」。 而这一次,郭莹却莫名从周女士的「成绩不重要」中听出点儿弦外之音,配上那句「担心长歪了」,会不会意有所指,当妈的真如方星白嘴里那样什么也不知道么? 她无言以对,只好照本宣科其他家长不知有几分真情实感的后半句:「是啊,孩子能快乐成长就行。」 郭莹和周女士告了别,三步并两步的回去赶下一节课,到教学楼前不经意回个头,周丽芳驻足在梧桐树下久久的端详着那副青春无悔的板报,仿佛欣赏什么了不得的艺术品。 风波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树梢上的蝉鸣一日比一日聒噪,转眼临近期末,校园里的空气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连一向被谬赞垂拱而治的郭莹都开始占起了体活课。 卷子一叠跟着一叠,多的要从书包里溢出来,学生们苦不堪言,总算这天上午搞体检,才得以从书海遨游中爬上岸来透口气。 「你们看,我都累矮了一公分。」李治龙苦大仇深的看着自己的体检表,去年他还是一米八五的大个儿,今年缩水成一八四了。 「偷着乐吧,咱们全班儿都没查出老郭天天念叨的绝症,还不知足。」周巅在一旁说。 「啊,什么绝症?」 沈露刚从吹肺活量那屋出来,大概是检查的医生觉得男孩子不该如此,硬是让他吹了三回,这会儿有点缺氧,出门儿就听见绝症二字,吓了一跳。 「五脏缺心,郭静天天说马上高三了,长点心吧。」周巅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偷瞄女同学的体检表,「咱们连心都没有,还不算绝症么?」 李治龙:「何止没有心,前天放学我打会篮球被抓住了,郭静批我没心没肺,我岂不是五脏缺俩?」 沈露听出他们在胡扯,默默摸出兜里记着单词的小卡片,见缝插针的用功去了。 好榜样这东西供在佛龛里被人瞻仰才有光辉,摆在身边儿就蒙尘了,让人自惭形秽的尘,是以沈露一度被所有人瞧不顺眼。 上课学就学吧,回家用功旁人更管不着,可下课了就应该侃大山,体活课就该去玩,做操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做操——虽说几个懒蛋也不好好做。 可沈露偏不,老师拖十次堂,有一半儿是因为姓沈的要问问题,下了课还得带着习题册追出去。 体活课沈露从不一起打篮球,而是和女生一样在阴凉处站着,女生们不明说,心里多少也不待见,因为他是带着书去的。 第8页 早上到校打招唿沈露听不见,在听听力;午休别人追逐打闹,他在听听力;放学等车别人唠嗑,姓沈的还在那听听力。 体检这么个间隙都能掏出个小卡片背单词,不招人烦哪? 能混在一起是因为方星白坚持带他玩,大伙儿捏着鼻子认了,时间长了才觉得沈露人不错,「沈装」的外号也没人叫了。 沈露人好,润物细无声,甚至有点儿逆来顺受那种好。 方星白是牲口,上课不记笔记,教材上勾勾抹抹,谁过来借笔记他就把教材往那一扔,几次之后就没人找他了。 沈露的笔记最细,放在女生里也是,字又工整,每到考试前被抢着传阅,挺结实的线装本子能被摸掉了页,从没听他抱怨什么。 后来方星白出马替他挡着,只在钦点的小范围内造福几个临时抱佛脚的自己人,女生们羡慕不已,连吕帝转录的二手笔记都成了抢手货,抱佛脚的吃了汤圆,心里有数。 方星白给人讲题,口头禅是「由此简单可证」,屡屡被问作业的满世界追着跑。 「等等等等,由哪儿证哪儿,怎么就简单了?」 周巅学会了这一招,不会的题就胡写一通,然后由「此简单可证」,把∴的那三个点儿描上八遍,直接上他瞎编的答案。 谁知屡屡有所斩获,周巅常藉此耗子上天秤。 殊不知是数学老师看出朽木不可雕,鼓励他以后会考也这么写,博判卷老师一个老眼昏花,这才给了两分象徵性的鼓励分。 时间长了大家发现,成绩最好的是方星白,讲题最好的是沈露,他数学分不高,但卷子上的错题都能用老师的话复述一遍,屡屡被问来问去,大伙是人家不厌其烦的那个烦。 「是那个其。」方星白没好脸的纠正。 谁肠胃不舒服不用开口,沈露能跑到十万八千里外的热水房帮着打好热水,周巅说他肯定是中医世家出身,会望闻问切,方星白呸了一声,说分明是久病半个医。 至于像排队帮谁打饭这类事儿反倒不足挂齿。 久而久之,谁都不好意思再吐槽沈露在他们玩的时候内卷,睁只眼闭只眼的视而不见了。 可方星白不知道犯了什么病,这会儿居然也拿着本儿「王长喜」在那量子阅读,疯狂给人上压力,周巅瞥了眼封面上的四六级词彙几个字儿,一阵阵牙疼。 「你们这帮牲口,高中的不够你学,还要去学大学的!提前过完青春,赶着结婚哪?」 第8章 有妖气! 周巅惯常胡说八道,这次难得说中了一回,自打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狗屁不是之后,方星白一直琢磨着怎么强大起来,至少面对一些狗屁倒灶的麻烦时别那么狼狈。 他在喜欢谁这件事儿上离经叛道,思考如何进步时却循规蹈矩,那时候主流声音反覆给学生们指出着康庄大道,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然后多赚点钱,再有主意的孩子听多了也难以免俗。 方星白理科上无师自通,自己看教材就明白绝大多数内容,做做各类练习册后举一反三,能达到给老师救场的水准。 其余需要死记硬背的科目没怎么勤奋,但也不算偷懒,在过目不忘的天赋加持下始终过得去,所以才有那么多时间攒出一身才艺。 这会儿忽然用起功来,竟然发现有点儿无从施展,会的都会了,不会的没有,只好提前看看四六级的书,权当是抢跑半步,比别人快一步出人头地,那会儿就有底气了吧? 发起疯来的方星白成绩更加绝尘,期末分数一出来堪称吓人,好到超脱了「人家孩子」的范畴,让其他家长都不好意思拿他提纲挈领的鞭策自家的熊玩意儿。 他们班儿60个人,周巅他爹说儿子只要期末考到前一半儿就给买限量版球鞋,周巅恰好考了个31,捶胸顿足好几天,周爸爸却破例把鞋给买了。 「我把你们班儿第一那个给刨了,这次算你前30,下回继续努力吧。」 周巅穿着新鞋请方星白吃炸串,高兴的宣布:「我爸把你给刨了!」 一夜之间方星白从好楷模成了棵碍事儿的秧苗。 沈露这次没考好,他偏科偏的厉害,平素里文史科目都还行,英语更是不错,理科则是先天不足,仿佛娘胎里带的迷煳。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初中的时候沈露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几次拽着他提点:「想进个好高中,得两条腿走路啊。」 可中考时沈露颤颤巍巍,一条腿到底是瘸了,以英语这条格外粗壮的前腿勉强迈过了二中这所不起眼学校的门槛。 上了高中后由于文史科目计入总分,他的成绩有所提稳,总分坐在班级中上。 只不过这样「瘸腿」的孩子有个弊病,短板基本难以拯救了,能挣一分算一分,全靠优势科目往前拉,一旦那条好腿有个三长两短,成绩立即一落千丈。 这次考试就是,理科一整个塌了半边天,剩下的几科里也就英语发挥稳定,数学考了个砸中砸,以一己之力往下拽班级平均分那种。 他自尊心强,卷子发下来就开始哭鼻子,弄的数学超常发挥的周巅没敢当众得瑟。 数学老师把沈露叫到办公室,本来准备了一兜子恩威并重,见他啪嗒啪嗒的大眼泪反而先不落忍了,笨嘴拙舌的临场安慰了一番。 第9页 郭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是教语文的,沈露语文好,可语文在高考是个添头,拉不开分。 小郭老师的高跟鞋敲打着办公楼新铺的理石地面儿,方星白和语文课代表各抱着一大摞假期作业,吭哧吭哧在后面跟着。 郭莹:「我的大学委啊,你的作用不能只体现在搬东西上,出苦力我完全可以去操场抓李治龙那些个野驴。」 语文课代表:「咱体委这次是不是考的不错?我听髮捲子时哼哼那什么歌来着。」 郭莹没好气:「什么歌?你哼我听听。」 「一见你就有好心情~像夏天吃着冰淇淋~」 课代表被成山高的作业挡着,看不见郭莹听的咬牙切齿:「我让他有好心情,我让他夏天吃冰淇淋,等我腾出功夫来的。」 方星白知道李治龙考的不好,他考不好的时候就哼《好心情》,考好了就哼《爱我别走》,说是自我调节,否极能泰来,乐极又不生悲。 李治龙成绩也是中等偏上,但是得长期综合来看,他发挥不稳定,猫一次狗一次,这次爱我别走了,下次多半儿吃冰淇淋,和沈露那种中上不一样。 郭莹挨个盘点:「咱班这几个臭小子,个个儿都不应该止步于此,李治龙明明能学好就不说了,周巅没点儿上进心,考个三十...三十一名就满足,吕志宇现在成绩是可以,可外路精神太多,可别像女生一样...」 语文课代表憋着乐:「老师,吕志宇在您这儿都『像女生一样』啦?」 「你别打岔,我是说别像女生一样后劲儿不足。」郭莹从课代表手里接过一摞作业自己捧着,「还有你,你就高枕无忧啦?这次化学怎么考的,有老师说你小腚儿飘轻,一下课满走廊都有你,这个假期别给我放羊。」 课代表嬉皮笑脸:「我也不想啊,可晚报上说今年严打补习班呢,我爸提前好些天给我打听都没有,想问个题都没人。」 郭莹身为老师,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她是乐意学生们假期出去补补课的,哪怕外面儿的教学机构谈不上什么水准,好歹凑出个学习氛围,这些孩子普遍差点儿自觉性,像李治龙这样的在家躺一个假期,回来必然吃冰淇淋。 「不一定非得去外面花钱,大部分问题你们互相参谋着都能解决,探讨的过程也是一种提高,我说的是让你们学习啊,可不是凑在一起换着科儿抄作业。」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方星白:「这样可以么老师?」 方星白不喜欢放假,一放假就几十天见不到那个谁。 郭莹发愁着几个不省心的学习,没留意到方星白诡异的雀跃:「怎么不可以,我上学那会儿假期都要成立学习小组的,大家在一起学习,很多干脆回学校找间教室,跟平常上课一样。」 语文课代表对假期还要回教室待着没丝毫兴趣,生怕班主任心血来潮真把什么小组建设起来,立马缝上了嘴。 倒是方星白,甚至顾不上委婉些藏着他那点儿小心思,脱口而出:「那学校能同意么?」 「正常够呛,不方便管理,你的话...」 方星白地位超然,看门儿大爷放学见他打门口儿过,总对着外面接孩子的家长竖大拇指:「这可是我们学校这个!」。 弄的方星白在注目礼中好不尴尬。 光环加身,为的又是正经事儿,郭莹正想说「你的话应该没问题」,忽然下意识的夹了夹鼻子——有妖气! 第9章 千奇百怪的家长会 出柜的事儿过去有段儿日子了,方星白说到做到,不仅没搞出什么么蛾子,学习上还更加上心,结合这次期末考的成绩来看,颇有点儿破而后立的意思。 老罗隔段日子踱过来看看,立在后门的办公桌前充当监控,目光有重点的在班里扫扫,没头没尾的来一句:「怎么样啊最近?」 郭莹扯几句闲篇儿,老罗便知道相安无事,这是为某人专门达成的默契。 以方星白的性子,断然不是移情别恋或者回归正常了,说不定在偷摸憋什么大的,因此郭莹始终抱有警惕,这傢伙忽然对学习小组感兴趣? 方星白:「怎么,老师刚才还说学委的作用不能只体现在搬东西上,这么快就变卦了。」 「嘶~还敢将我的军!」郭莹要不是抱着暑假作业,当场就要敲打这小子。 方星白学委当的不称职,很长一段时间对不上谁是哪科课代表,经常把物理课代表叫过去等化学老师。 传声筒都当的十分敷衍,开会老师嘱咐半个小时的话,被他带回来永远只剩三五句。 有次布置春游,那年二中胆大,春游以徒步+野外烧烤的模式进行,要求学生自己动手,也不怕有人放火烧山,每个班儿还得出四个凉菜参加评比。 结果方星白会开完回来只说了一句:「春游吃烧烤,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这样的品种要组织学习小组,真事儿似的和自己说什么「准高三了,很多同学还把自己当高二,没有半点儿紧迫感,没想着好好把暑假这段宝贵的时间利用起来」。 鬼信? 不过总结的还挺到位,郭莹想着等家长会自己也把这段加上去。 方星白:「所以我想通过学习小组的形式...」 郭莹态度不阴也不阳:「学习小组是用来学习的,可不是让你作妖的。」 第10页 方星白态度不卑也不亢:「老师你还信不过我么。」 语文课代表没察觉到这齣儿沙家浜里的玄机,跟着在旁帮腔:「那是啊,老师你还信不过咱学委么?」 边上没外人儿,郭莹难得放下架子,吐露一回真情:「你们这个学委也不是省油的灯。」 假期前还有最后一关要过,家长会。 郭莹觉得当了老师,再看家长会和自己学生时代经歷的完全不一样,那会儿好像没这么多坎坷。 周丽芳女士上台,下头的家长议论纷纷。 「这是方星白妈妈么?孩子成绩那么好,脸上也不见个笑,我家那个要是有人孩子一半儿出息,叫我当牛做马都乐意。」 「嗨~人家孩子次次考第一,习惯了呗。」 郭莹跟方星白提前说了,有个环节是让他妈妈分享一下教育经验,过去也邀请过,人家都婉拒了,这次试探性的说了一嘴,不成想周女士居然点了头。 上了台周女士惜字如金,只捨得短短几句,中心思想「路都是他自己走的」,结合着表情来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差生家长发言「脚上的泡都他自己磨的」。 不仅有家长当新鲜景看,事后郭莹也和办公室的老教师吐槽过,得到一句忠告——小郭啊,你还年轻,以后什么样家长都会见到。 郭莹想想也是,其他家长各有各的古怪,比如沈露家吧,孩子成绩明明还行,家长却像是不光彩一样不愿来学校,郭莹早就想当面谈谈孩子偏科的问题,这么多回了愣是没谈上。 周巅他爹过分佛系,周巅只要考进前一半儿就给买那么贵的鞋,李治龙他爹则反过来,孩子考得不好说是自己问题,考好了狂拍彩虹屁——我就说咱二中老师一点儿不比重点的差。 唯独吕志宇妈妈正常点儿,每次不管散场后有多少个家长围着,她都谦让的等到最后,为了和老师多聊一会儿。 方星白出柜后,班里的完璧又少了一块,吕帝的稀世程度愈发突出。 吕志宇成绩好且稳定,前五上下不出前十,各科成绩齐头并进,是女生里难得具备理科思维的,大综合的考试模式再适合她不过。 郭莹一直觉得假如她的心思能少一点儿放在和那帮臭小子厮混上,成绩还能提高一截。 不过郭莹也清楚这是自己苦不知足,既得陇,復望蜀耶? 吕帝这次班级第二,吕妈妈却忧心忡忡,吞吞吐吐的跟郭莹说:「老师哟,我们家小宇在学校莫得谈恋爱吧?」 「没有,她怎么会...」郭莹嘚啵了俩小时,会后又被家长围攻到现在,精神有点儿涣散,赶紧咬了咬自己舌头,「她怎么回事儿,您是发现什么了?」 还好吕志宇妈妈没听出来:「我看她笔袋里哟,多了些粉粉红红的贴纸,我一进去就藏起来,自己还偷偷买了个小镜子在包包里哟。」 郭莹:「女孩儿嘛,这不蛮正常的么。」 「哎呀老师你不晓得的咧,我家小宇向来不这样的,我偷偷翻她包包,不晓得是哪个女生送给她的。」 郭莹没跟上思路:「等等,不是怀疑早恋么,怎么又成了女生送的?」 「郭老师你可不敢小看现在的孩子,真有女孩喜欢女孩的,还有男生追男生的你听过没有?」 郭莹:「...」 她不仅听过,还没少跟着上火。 安抚了殚精竭虑的吕志宇妈妈,答应两边随时保持沟通,再开学她一定留心,最后把家长送出大门儿,这家长会才算彻底开完。 再检查一遭班儿里的开关电源,没有遗落的物品,教室关门落锁,一个学期在郭莹这儿终于画上了句号。 学习小组的事儿她最后还是答应了,方星白成绩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兼之言出如山,她这个当老师的不好枉作小人,防患于未然不是这么防的。 她让那不省油的灯以学委的身份在班里公布了一通,自己在家长会上配合着提了一嘴,因为不想人误会学校收钱补课,反覆强调了没有老师会来,同学自行组织,全凭自愿。 家长反应倒是比预想中热切,方星白光芒万丈,不少父母觉得哪怕把自家的祖宗送到尖子身边蹭蹭,近朱者赤也是好的。 第10章 贵族与混世魔王 千唿万唤的假期终于开始了。 方星白哪儿也没去,不用到校了,也没报什么短道速滑那样不着调的班儿,周女士不在,他在家享受起难得的清净。 在学校里方星白招风引雨,走哪儿都有人主动打招唿,他生怕少给谁一个笑脸就落得个目中无人的罪名,因而把自己那点儿热情开朗摊开抹匀,雨露均沾的播撒给周围。 人人当他喜欢热闹爱社交,只有方星白自己知道,那都是装的。 他教室门都不爱出,被发现会打球之前不去打球,被发现会唱歌之前不展示才艺,连班干部的职责都不爱履行,隔三差五给人买点饮料零食贿赂,又会顺着毛捋人,几个课代表被他支使的甘之如饴。 在教室里坐着不动,下课总有女生半真半假的找他讲题,他发明了「由此简单可证」一招,装傻充愣的拒人千里之外。 情书他不回,邀约他不去,唯独对窗台上锲而不捨送秋波的那位束手无策,直到郭莹在迟钝了大半个学期后给他调了座位。 如果有一桿天秤能把两边的分量约约,方星白大概能秤出三分合群,剩下七分爱一两个人独处,可短短的岁月里,他硬是把自己天性中的一大半儿磨平了,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十分爱热闹」的人。 第11页 热闹就热闹吧,借着热闹的掩护,可以明目张胆的干一些浪漫的事儿。 有一次上头领导不知怎么猪油蒙了心,被一个流窜团伙鼓惑,开绿灯让他们在学校搞演讲,卖那些满纸荒唐言的鸡汤。 卖书的煽动人心有一手,讲感恩、讲反哺、讲老师家长的舐犊情深,让操场上晒昏了头的同学们全体起立,用最最最饱满热情的声音,沖后排早就等不耐烦的家长们喊「我爱你」。 周巅借着掩护,歇斯底里沖哪个女生喊,爱了个酣畅,爱了个痛快,晚上郭莹宣布值日生全走,周巅一个人收拾卫生——两个礼拜。 郭莹其实不知道他喊谁,但知道周巅他爸那天有事儿,和她打了招唿提前走了,而且「跟孩子说了」。 这事儿是周巅永远挂在嘴边的荣耀,背地里和哥几个吹嘘:「才两个礼拜,真值!」 简直太值了,芸芸众生中,有几个在大庭广众之下放肆过呢?方星白都懊悔,懊悔自己没周巅那么不要脸。 从那以后,方星白更不放过每个哪怕一丝半毫能让自己浑水摸鱼的热闹,比如明修学习小组的栈道,暗渡见一见谁的陈仓。 他老老实实在家做了三天题,把暑假作业中理科的部分突突了一多半儿,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添枝加叶,挑挑拣拣的给一部分题写解题步骤。 短短的时间不可能把作业都做完,学霸也不行,他筛掉了太简单和太难的,主攻那些中不熘的。 可惜他先天太足,对「中不熘」的尺度把握不好,只好猜,猜哪些题沈露做着吃力,哪些题会让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在考试时犯难,这是他绵延了好多年的秘密。 古人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说的是多大时候的事呀?大概和方沈俩人认识的时候差不多吧。 彼时方星白还是个讨狗嫌,没露出后来英雄不问出处的峥嵘,方妈妈费了好大的劲儿把他送进了那所小学,也没徵求他的意见。 那时候各项规范不严格,对学校起名字缺乏管控和指导,有「打工子弟小学」,也有冠一个舶来的洋名字,堂皇的将「贵族」「明星」字样儿镶在招牌里的所谓名校。 明明都是汉族,怎么有人成了贵族?明明是分工不同,怎么有了高低贵贱之分? 大人们总默认孩子不懂这些,掩耳盗铃的闭目塞听,却又有意无意的言传身教——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你也像他们一样。 像谁们一样,自然是那些仰人鼻息的,庸庸碌碌的,拮据潦倒的。 贵族学校常服做的像礼服,一眼看出别其他学校的高级,方星白是转校生,要等下一年新生来一起订做,只好先穿着原来的校服凑合。 插班生不好融入集体,身上的的旧校服格格不入,走哪儿都是众矢之的,被人指指点点。 年纪小不妨碍小鬼们领会家长的意思,他们认识车标,清楚奢侈品标牌上的价码,会同下军棋一样把谁爹的官儿从大往小了排,带着娘胎里浸润出的高傲与排外。 方星白那时候身上的孤傲还没磨平,才来三天就和人动了手。 他不健壮,个头儿也还没窜起来,却有股狼崽子一般的狠劲儿,知道擒贼先擒王,怼着领头的狠揍,急了拿牙咬——跟泰森学的。 几场架没吃亏,却也没朋友了,自由活动时孤零零的被甩在一边儿,一个人在榕树下抓虫。 蹲在地上的小星白玩的不亦乐乎,忽然意识到不远处怯生生的站着个人,发现方星白看他,赶忙把头低下了。 方星白开始觉得是敌人的细作,细作他也不怕,甭管谁再来他还咬,谁知那「细作」站了半天,也没个去通风报信的样子。 方星白寻思了一会儿,觉得来人不是细作,而是看好了自己手里的大天牛,慷慨的要送给人家。 男孩被虫子吓得腾腾退了两步,方星白干脆塞到他手里:「怕啥,又不咬人,你瞧有多漂亮。」 一般人理解不了虫子哪漂亮,男孩不想要,也没敢丢了,诚惶诚恐的捧在手里。 「我叫方星白,你呢?」 两个小孩儿就这样认识了,沈露当然不是细作,也不是来看天牛的,只是大榕树下人少,他像朵阴郁的小花儿,总开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方星白:「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你不是贵族么?」 贵族是外面普通学校的小孩儿对墙内子弟揶揄的称唿,沈露还是第一次被当面这么叫。 沈露不觉得自己贵在哪儿,因为家里的关系,他刚来这里的时候是很受荣宠的,安排了靠着老师的好座位,还被钦点做了班长。 小沈露把这差事当了真,一门心思的当个好榜样,错负了不少懵懂的时光,可老师还是找到他,说「让别的小朋友也轮着噹噹」。 那天回家父亲的脸色不好看,而「轮着噹噹」的继任者当了许久也没见再换,小沈露方知道大概是自己不行。 他和别的小朋友也玩不到一起去,他从不祸害生灵,看见蚂蚁都不捨得踩死,带着与生俱来的带着悲悯,喜欢花花草草,拿着小水壶有样学样的照弄,可那些骨朵刚长成的蓓蕾,便被班里的坏小子们践踏了,整个花坛只剩下一二残株。 校工们敢怒不敢言,这些都是学校的金主,得罪不得,花木挖了再栽就是,反正不用自己出钱,就是平添一番辛苦。 第12页 小沈露把零落的几株挖出来偷偷搬到了外面,终究是没能养活,他鼓起勇气去找坏小子们说了一次,支支吾吾的,人家好半天才明白他是为了个什么屁事儿。 「我们不踩,冬天那花儿不也死么?」 所以沈露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伤春悲秋,他羡慕外面普通小学里孩子的生活,那里没有花,只有尘土飞扬的泥操场,下一场雨要泞上好几天,可泥猴儿们照常在上面撒欢,也不会踩坏什么。 而方星白早年间则有点儿过刚过慧的意思,才几年级就知道天大地大,挺着腰杆说:「喜欢就去啊,现在去不了以后去,我妈说以后考高中考大学都得凭本事,本事大的人,想去哪儿去哪儿。」 沈露想想自己办砸了的所有事儿,第一次在人前开口承认自己的软弱:「我本事不大。」 方星白大人似的怕拍他肩膀:「没事儿,我大。」 沈露想:「他明明只比我高一个年级,怎么这样勇敢又快活呢。」 第11章 榕树下 方星白不知道,两人认识那天沈露大着胆子在一旁逡巡,其实是因为他身上那件儿旧校服。 沈露自卑,自卑的比一般的孩子早,他觉得自己应该更优秀一点,至少别像现在这样让父亲蒙羞,他爸爸可是沈向厚。 如果郭莹有点心,会记得考教资时看的那些书里,有好几本儿印着这个大名。 虎父不应该有犬子,沈露的大哥、二哥都是虎子,在各自的领域成就斐然,仿佛是为了印证沈老师教育理论而生的。 搞教育的和搞其他学科的不一样,尤其是着作等身,镜头前侃侃而谈的半个泰斗,最有说服力的成就不是论文、不是荣誉、不是畅销书,而是子女,育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倘若自家都教出个混九流三教,下樑歪的后代,还好意思兜售那些个培养人成英、成杰,成栋樑的高论么? 偏偏沈露不争气,没走正道倒不至于,就是太...扶不起。 「才小学就要请家教!?」有一晚家长会过后的晚上,沈向厚没控制好音量,「你要我把给人补课的请到这儿,请到家里来么?」 沈露躲在被窝里睡不着,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父母口角。 「你沖我急什么?那能怎么办,我教也教了,陪也陪了,我也有事业,谁能天天钉在他身上,可你看他这成绩。」 那天老师刚讲完乐不思蜀,他觉得自己同阿斗一样扶不起,却不觉得「此间乐」,在学校的时候他累,到家又成了如坐针毡,自在的地方只有那棵大榕树下。 大树靠近教师楼的窗口,孩子们喊叫声大了,每每招来窗户打开的一顿训斥,久而久之没熊孩子去,成了沈露的专属之地。 在这儿他不是阿斗,没人盯着他的成绩,没人知道他尽心尽力当的班长被撸了,没人笑话他把被踩过的花换个地方养死,更不用看不知哪路亲戚满嘴挂怀,却在他一转身时就在镜子里交换个眼神摇头。 大树下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人,有种重新投胎般的解脱。 直到有天来了不速之客,不客气的占了他树下的好位置,自顾自的玩,没人搭理,那边体育老师吹哨子了,这边疯跑的孩子谁也不叫他,任由他去迟了挨骂。 加上那身被人嘲笑的外校校服,更激发了沈露的同情,又觉得两人同病相怜,不由得第一次想主动和人搭搭话。 「他也应该和我一样吧。」沈露想。 可没成想这个本应一样的傢伙,相视一眼便主动找过来,把奇异的虫子塞给他,笑着说不咬人。 很久之后沈露学到丁达尔效应时,觉得方星白也像那样一束光,透过大树枝桠的缝隙照亮了他满是阴翳的生活,让他长久以来的孤独寂寞有了窄窄的宣洩之处,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 扒拉着手指头数了五天,估摸着旁人瘾过的差不多了,方星白才打开qq在群里张罗,几百条消息轰炸而来,群聊圈他的有十几篇儿。 他无所期待的翻查着一个个跳动的头像,礼貌的敷衍了一圈,反正不会有沈露的消息。 沈露的头像是那只自带的猫,那时候qq等级不到一个太阳不能换头像,要不就得办会员,沈露的级别低,也不会花这路闲钱。 两个人的聊天记录一片空白,那只猫静静的躺在他同学的分组里,备註就是人名,看不出特别。 他打开班级群:「暑假小课堂开组了,有兴趣的同学速速报名。」 方星白本事大,文能次次考第一,武能厕所一打七,可本事又小,见一见喜欢的人得打着幌子,再拉上一大帮陪衬,还得忐忑陪衬们都自甘堕落,学习小组没人报名。 几个网虫好像24小时挂在网上,不管什么时候发消息都是秒回。 「靠,喊打篮球你没动静,一上线就是小课堂,不会放假了还在学习吧?」 「老白你赶快堕落吧,我妈说假如我能和你一样儿,买多少双鞋都不管。」 「+1,我妈也天天『你看你们班儿学习委员』,我听的耳朵长茧,你抓紧和向周巅看齐,省得我天天看你。」 方星白:「嚯,反向看齐是吧?」 周巅正狂敲键盘抨击自己怎么就成反向了,平时温柔娴静的女班长也加入了调侃:「那也不行啊,你妈又得说『你看看你们班儿周巅,可别学他那样』,还不如看星白呢,好歹长得帅。」 第13页 周巅把没打完的一大串清掉,换了个砍瓜的表情:「妖女,受死!」 方星白笑呵呵的在群里扯了会儿淡,约了时间,集合地点定在校门口,最后表达了一下中心思想——没事儿都来呗。 除了班级群里发了,方星白也在年级班干部群、年级学习委员群以及其他班几个玩的好的私人群里发了一通。 几乎无一例外的有人回覆:「暑假还玩命,不让人活啦?」 「人家孩子」从来不招人待见,方星白心里有数,群里肯吐槽他的都是关系好的,电脑前不知道有多少张嘴埋怨他呢,普通人的心思很好猜,无非是你懒我懒大家懒。 但他还是立了个「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的膈应人设,硬着头皮做起了坏人,大伙儿嘻嘻哈哈的,没有人咬定说来或者不来,假日里新鲜事儿多,话题很快被岔开了。 方星白这一夜又没睡好,一涉及到沈露,他所有的浪荡与洒脱都像初冬运动完身上那层薄汗,眨眼间便吹干了。 两个人约一个图书馆不行么,外面还有那种买杯饮料让坐一下午的自习室,甚至就光明正大的去看场电影又怎样?就他们两个,没有余人,不要灯泡。 可方星白知道不行,沈露不行,他也不行。 他有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妈,外带一个家庭联繫表上空着的爹,这两个都是方星白不能说的秘密。 人人都羡慕方星白,羡慕他妈是专家讲座里是反面教材——鼓励孩子只以物质的方式。 你看吕帝,歷来考的也不差,这次她妈破例给涨点儿零花钱,涨完了每个月多买两瓶水吧,所以对「下次再考好点,妈还奖励你」毫无期待。 很多人以为方星白家境好,可去他家玩过的几个都没这感觉,房子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面积不大,装修停留在那个时代的风格,其实有点寒酸了。 在自以为知情的大人眼里,方星白有点不知道心疼自己妈,单亲家庭一个女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大小伙子不知道节省点儿?比如那些不知所谓又不便宜的爱好。 周丽芳这些年操劳奔忙不少,眉边眼角半是岁月不饶人的痕迹,尤其是对比年轻时的样子,让早些年就认识她的人多少有点儿唏嘘。 可方星白报乱七八糟的课其实是安周女士的心,让她不至于再疯,这外人不知道。 第12章 三疯 周女士疯过,疯过三回,第一次不算真疯,是别人都说她「疯了」。 她那时候还是省舞蹈团的骨干,论起被人青眼有加的风光,方星白比她娘当年可差的远。 舞蹈团出去演出的机会多,多少好小伙子找上门而来,许多是那会儿就开着小汽车的,可周丽芳单独见一面都不肯,死心塌地跟了方遥。 方星白和他爹并不很像,多了一百分的懒撒,少了一百分的招摇,他爹当年穷的兜比脸干净,偏偏有「能为无米之炊」的本事,饿着肚子拾掇得出一身儿风度翩翩来,没浪费一副好皮囊。 周丽芳要跟方遥在一起时是第一疯,放着福窝不去,非要蹲那穷旮旯,那方遥是个浮浪子弟不值得託付,周围人个顶个火眼金睛看得出来,唯独周丽芳鬼迷了心窍。 等到方遥出柜,把还不怎么懂事儿的孩子丢下,撞南墙甚至见棺材的要离婚时,周丽芳是第二疯,这次没人敢说了,谁敢招惹一个真疯子?方星白姥姥姥爷双双走的早,周围人都说是被这一出儿给气的。 方星白隐隐触碰到那根敏感神经时,周丽芳是第三疯,疯了一样给方星白削皮挫骨,挫掉他从方遥那继承来的半身毒血。 横跨了近二十年的沉疴,方星白小心翼翼,唯恐復发,时至今日仍是一样。 周丽芳的病看似是好了,只有方星白知道,她那正常人的神智与脸孔都是轻薄的假象,轻轻一揭就破。 报各种别人眼里扯淡的课是为了安她妈妈的心,让周女士知道自己老老实实在某处待着,潜水也好、滑冰也罢,没离开她的掌控,没去赴什么人的约。 沈露是另一个知道的,他见识过周丽芳第三次疯——其中的冰山一角。 那是一次阔别之后,沈露迎来了一个惊喜,他颇有手腕的爹给他安排了一所旁人进来要削尖了脑袋的初中。 这次的学校以成绩着称,名声好到高处云端,仿佛孩子只要送进来就能沾股仙气儿,修成正果。 沈露知道好,但不喜欢,校园是他小学时羡慕的那样不养花,跑道是塑胶的,那时候算很高级,就是一学期上不了几节体育课,都被各科老师要走了。 他不在乎少上几节体育课,只觉得学习跟不上,哪怕把头埋进卷子堆里也不行,少年勤奋的愈发孤僻,在班级里没朋友。 至于为什么说是惊喜,因为他「恰巧」进了方星白的那所初中,当然是晚了一年。 失而復得弥足珍贵,沈露觉得自己更依赖方星白了,只不过一年时间没见,那个混世魔王不知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品学兼优的模范生,成绩耀眼的吓人,昔日三天两头被叫去挨训的刺儿头仿佛只是旧同学录里的幻影。 新学校大家穿着一样的校服,不再有谁是「贵族」了,方星白从没人待见的转校生成了万众瞩目的香饽饽,唿朋引伴,走廊里欢闹着的穿堂而过。 这样光芒万丈的方星白一度让沈露觉得有了距离,不过这种距离又慢慢的被消弭了,方星白还是那个愿意找他玩的调皮蛋儿。 第14页 沈露仍站在大榕树下,但他愿意跟随方星白一步步走进阳光里,因而有了一段活跃而轻快的初中生活。 那时候也抓男女同学交往过密,但老师和教导主任的意识不够「先进」,只抓puppy love ,不抓铁哥们儿与兄弟情。 沈露知道自己不是方星白的铁哥们儿,因为能看见他对哥们儿是什么样,沈露慢慢知道自己是不同的,也清楚在大众的是非观念上这不被容忍和接受。 不过沈露不爱去想,哪怕是饮鸩止渴也好,他贪婪的紧握着这种感觉,直到有一天,方星白忽然连个招唿都没打的消失了。 在经歷了十几天了无音讯的茫然后,生来不知道什么叫主动的沈露慌了起来,与生头一次义无反顾,在学校时狗皮膏药般去人家班级门口蹲点,用忘了叫ic还是ip的卡一遍遍打方家的座机电话,开始是没人接,后来干脆欠费成了空号。 他编了个理由,从方星白班主任那儿要来了地址,不知多少次跑到那幢楼下,那扇窗户晚上总不见灯亮,玻璃上蒙了不知多久没擦的灰,他鼓起勇气敲过门,没有人应。 楼上的老奶奶看不过他望夫石似的耗着,告诉他:「别等啦孩子,那娘俩早就走了,给孩子治什么病去,好久没见回来过了。」 病?沈露先是一揪心,随即又觉得不应该,方星白煎饼果子一顿能吃俩,毽子被不小心踢到老高的房檐上,他一纵身就能给勾下来,体测时跑好多圈不见喘气,体育老师为此专门找场边查圈数的同学核对了三次。 「是得了病,还是出了事故,受了伤?」 老奶奶咬定是得了病,再多的消息就没有了。 沈露一百个不情愿,可也只能慢慢的放手,他不能成天放了学不着家,假期还总往外跑,那段时间野孩子似的四处寻觅,已然违逆了家里太多。 再后来,沈露占了名校的仙气,却没成正果,以拖班级后腿的分数上了二中,离开熟悉又陌生的校园,再也不能知道方星白到哪儿去了。 在那个中学生没有手机,网吧像是黑产业链的年代,这份联繫就算是彻底断了,和那时候大多数学生时代青涩的情谊一样,所谓老同学,大概率一辈子都不再见得了面。 沈露慢慢习惯回到过去,回到认识方星白之前的日子,这个过程意外的艰难,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直到高中开学后的几天,军训已经结束了,班主任往班里带了个新同学,当时沈露在后排埋头看书,没去看前边要多了个谁,直到方星白这个名字惊雷般在耳旁炸响。 又是一年未见,方星白瘦了,个子像施了肥一样窜出许多,就是看着没之前那么结实,脸色像是在家捂了一冬没见太阳。 两人眼神撞在一起的一刻,沈露觉得全世界都烧起来了,他不由自主的想站起来,想走过去,好不容易分出一缕清醒强行按下自己,可椅子还是磕碰到后座满满当当的桌子,书本哗啦啦掉了一地,全班都往这儿看。 方星白做了个没营养的自我介绍,拎着书包往郭莹安排的空座走去,沈露熬到打铃,老师没说下课他就站了起来,还好那节课郭莹急着开会,卡着点儿风风火火往外走,没跟他计较。 沈露两条腿不受自己控制,跌撞着走向后排,方星白抬起头,以眼神传达着不能说的话——不行。 沈露不知道怎么就看懂了,与方星白擦身而过,假装是借道从后门出去,精神恍惚的在外面待了一个课间。 很快他就知道方星白眼神背后的原因,教室里还多了一道身影他居然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ic卡电话机,一种插卡拨打的路边电话,当时一些学校宿舍和宾馆里也有。 第13章 不需说的默契 二中有个老传统,家长可以在不打扰教学的情况下来随堂听课,不必在开放日,随时都行,教室后头常年有一排空桌椅,专门为此预备的,说来不过是个噱头,但这套大胆的做法着实引领过一段风气,上过晚报,挺多学校跟着效仿。 来体验的家长不算少,大部分是带着即将升学的孩子来的,提前考察二中教学质量怎么样,临升学前的一个月人尤为多,不过全职全程跟着的,周女士是头一个。 有双眼睛盯着,前边同学当然不自在,不是自己家长也不行,时间久了没有不膈应的,又没法说,只好私底下传小话,最多的评价便是——疯子。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足半个学期,从那个时候起,两人渐渐有了不能说的默契。 方星白见一见谁要幌子,要南辕北辙,要反向出发绕地球一个圈,不能让周女士看出他是单独为了谁。 可旁人没必要跟着遭这个罪,暑假谁不想在家叼着冰棍儿吹风扇,谁不想盯着电脑当反恐精英?因而在门口见到一众给面子的兄弟,方星白感动不已。 李治龙:「别看我,我来是答谢救命之恩的,家长会我爸一到家,我立即跪下表态已经洗心革面报了你的学习小组,免了一顿毒打,倒是吕帝,考那么好还来捧场?」 吕志宇说话糙的像个爷们儿:「靠,我妈有病,隔壁班儿俩女生找我逛街看个电影,她不知怎么就炸毛了,说些个屁...反正一堆有的没的,看我看的死死的,我要不说来这儿,门都不让我出。」 「你也别看我,吃亲爹的嘴短,穿亲爹的腿短。」周巅拍了拍他那骚包的新鞋,「我这条腿呀,已经不是自己的咯。」 第15页 门卫大爷那儿提前打好了招唿,九班教室按规定锁了门,但可以从窗户进,郭莹特意留的,来的加一起有二十几个,占了半个屋,好歹达到了方星白的预期,连孙成都跑来捧场了。 李治龙坐下就胡喊:「来来来,化学作业!」 方星白叩了叩黑板:「老郭要是知道我带你们互相抄作业,少不得絮叨我俩学期,既然来了,咱还是干点正事儿。」 周巅苦着脸:「白啊,咱真在这儿上自习,一点福利没有?」 方星白拣了根儿粉笔把黑板一分三半:「我把不需要做的给你们标出来,简单的做了没用,答案照我的抄就成,难的自己钻研效率太低,吕帝愿意扣可以试试。」 「老白万岁!」讲台下山唿海啸。 李治龙、周巅他们五脏缺失,至少缺个心,没去想方星白为啥费这劲,又不是田忌赛马,干嘛把作业分个上中下,还得再鼓捣一份答案出来,这水磨功夫对方星白来说太细,细到等同于是惩罚了——一篇课文抄十遍那种。 周巅把卷子翻的哗哗响,对照着黑板上的范围「抓虫」,先扫了一圈那些太难的,确实不会做,回头又看了看简单的,确实太简单了。 「大爷,您不是教委派来视察的吧?」吕帝嫌周巅吵,换了个桌儿坐到沈露那儿,「有人给挑肥拣瘦拎出来了,你还来个二道过滤,郭静知道了得感动死。」 「你懂什么。」周巅头摇尾巴晃,「咱们都照老白一个人儿的写,他若做对,也就罢了,万一做错,我们岂不是错的一样?我试试写几道难的,好歹让郭静看看咱的attitude。」 方星白慢了一步,没坐上沈露身旁的好座位,不嫌弃的的挨着周大白话坐下:「周指导您歇歇吧,郭静没工夫看态度,每年收上来都打包当废纸卖了充班费。」 周巅跟飞行员弹射似的从椅子上窜起来:「真的假的!」 「真的。」吕志宇头也不抬,「上次卖废纸我跟着去的。」 「枉我次次呕心沥血的写...写其中一半儿啊!」周巅捶胸顿足,「那干脆这一半儿也别写了?」 方星白怕他復发不着调的旧病,吓唬道:「文科作业郭静不看,理科几个老师还是认真负责的,留的越少查的越细,煳弄他们小心被告刁状,要你下学期光脚来上学。」 是因为考砸了也好,穿了新鞋也罢,除了吕帝一个「早恋」的,剩下的来到这儿多少都有点于心不安,觉得确实该用功了,所以闹腾了一小会儿便都安静下来,学习氛围竟比郭莹盯着之下的自习课还浓厚。 旁人没动静了,方星白反倒有点神思不属,听着笔尖沙沙的,手里的四六级词彙半天也不翻一页,良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想沈露,就在他前面一桌坐着,两人来到这儿却没说过话的沈露。 慕少艾的心思和之前立的长志斗了个旗鼓相当,方星白脑子里上进的小人儿出来拉了偏架,硬把绮念压下一头,认真把书看进去了。 几天坚持下来,学习小组效果居然出奇的好,得益于方星白的铺垫,大伙时间分配在刀刃上,有不明白的题,吕帝和方星白两尊大神知道他们痛点所在,讲起来比老师透彻。 郭莹偷摸来视察过一次,深受这埋头苦读的景象感动,颠颠的去外头超市买了一兜子雪糕给孩儿们分了。 时间一长,连李治龙这样不长心的也回过点味儿来,这优等生是太闲了么?那些个「夯实基础」的部分是给他们这样凡人准备的,吕帝的等级都带看不看跳着做,何况方星白这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老白,咱抄你的题不能总白抄啊,实在无以为报,要不然把吕帝许配给你?」 吕志宇:「滚!许配周巅去,他抄的最多。」 周巅下笔如飞,盘算着提前多少天做完好出去玩:「我妈给我定了娃娃亲,咱名花有主,别惦记了,老白,这道不会你给我讲讲。」 周巅疯疯癫癫,和沈露半点不像,但两人有一点相通之处屋里谁也比不上,那就是理科上的不开窍,好像那种老实巴交的二年级孩子,知道3x412,换做4x3就不知道等于几了。 拿到题方星白都替物理老师上火,这个类型的无论老师还是他自己,讲过的不知凡几,可稍稍变动一丢丢条件,周大迷煳又不会了。 沈露他不捨得埋汰,对周巅则不必客气,方星白开场就是刻薄的点评:「像这类题,无非就是列等式,看看已知的物理量能倒腾出哪几个条件里没给的,老师讲过多少次,给个饼子狗都...」 周巅:「你妈...」 方星白敲他个脑瓜崩:「嘶~谁妈?」 李治龙:「真是你妈,阿阿阿...阿姨好!」 周丽芳站在窗口,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不知道来多久了。 方星白从桌子上跳下来:「妈,你咋来了。」 「我路过,来看看你们学的咋样,顺便犒劳犒劳。」 袋子里是肯德基的各种全家桶,有好几个,周丽芳:「还有可乐,我拎不动太多,你们匀一匀喝。」 「老白妈万岁!」小钻风们当即叛变了。 第14章 告密者与朋友 周丽芳当然不是路过,这一点方星白心知肚明,借着分可乐的由头,周女士细细的打量着每一个孩子,周丽芳的「正常」是薄薄的伪装,伪装下是一个无孔不入的窥伺者,盯着方星白哪怕一丝半毫的逾矩。 第16页 方星白想把人生快进,快进到他功成名就,腰杆硬硬的,当着谁的面儿都好意思说「我就是那样的人」,而非只是当着老罗。 可人生没有进度条,他这会儿必须得消停着,不能拂袖走人,更不能气急败坏,一时痛快除了自曝其短没别的好处,何况撒泼又痛快不了。 他揉了揉脸,搓出一脸阳光:「妈~他们常年吃食堂素斋,见不得荤腥,水土不服要闹肚子,下次给我单独买就成。」 「谁说吃不得啊!」周巅吃的抹里带外,「阿姨你放心,以后方星白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了,我俩亲兄弟。」 「那你们帮我看着点儿他,别让他学坏。」周丽芳笑着嘱咐,仿佛一个和蔼妈妈,在暑假来看看带头用功的儿子,再寻常不过。 李治龙吸熘着可乐大言不惭:「放心吧阿姨,跟着我们他学不坏。」 周女士没待一会儿就走了,方星白当时不得劲儿,但他身经百战,心比天高,知道和以后真正要面对的事儿相比,这连个绊脚石都算不上,所以过了便不觉得如何烦恼。 沈露心细敏感,可经年累月,也算是「习惯了」,两个主角都没怎么,倒是让教室里另一个人心有戚戚,坐立不安。 这天天热,下午几个孩子打了会球,散的比平时早,周女士日理万机,不可能天天盯着,每次突击检查过后,算是一小阵儿「灯下黑」,可以些微的放肆一点。 「老白,还不撤?」周巅边收拾东西,边把那双宝贝鞋子换下来,打球时候他勉强捨得,走路回家都心疼鞋底磨薄了。 「累了,歇会儿,你们先走吧。」 教室里人走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方星白故意磨蹭着,等着余下几个走干净,便可以和沈露单独待会儿,说说话。 可偏偏有个不知趣的,也磨磨蹭蹭不知在等谁,正当方星白无奈想喊上沈露一起走的时候,孙成先一步站起来:「星白,借一步呗,我找你说点事儿。」 「敢情是在等我?」方星白想。 孙成从书包里掏出个鞋盒儿,里面装着周巅脚上的同款。 「这个给你,我没穿,就打开看了看,是...」 方星白的声音和孙成的后半句叠在一起。 「是我妈给你的。」 「是你妈给我的。」 孙成为这事儿纠结了好几天,不成想人家早就知道了,他惊讶的无以復加:「你早就知道?」 方星白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那你...」 「和你一样的人告诉我的。」 孙成被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吓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什么样的人?算监视者,还是告密者?什么样的母亲会总找人暗中窥伺...说好听点儿,监督着自己的孩子。 「和你一样的朋友。」方星白安慰了他一句,「你看你主动来告诉我了,对吧?当然是朋友。」 这并没有让孙成好受一点:「是不是因为上次我...」 方星白拍拍他肩膀:「没那回事儿,在你之前也一样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孙成一脑门子汗,为什么,多久了,你和老师或者其他什么人说过么?但这些他哪个也问不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我有什么能帮忙的?」 「别刻意瞒着什么,可以的话尽量多穿穿这双鞋,显得你挺喜欢,就正常的...」 孙成竖着耳朵,等着听正常的什么,方星白却顿住了,好半天才开口:「就正常的按她要求汇报就行。」 方星白内心再强大,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禁翻江倒海的反胃,这算个狗屁「正常」? 自己和沈露一个成绩优异,一个懂事听话,不敢说绝伦逸群,哪怕不说是好人,好歹算没影响过其他人的「中人」吧,凭什么受这待遇,凭什么像阴沟里的耗子一样遮遮掩掩,唯恐人人喊打? 那些个结婚当儿戏三天两头离的,生出孩子不管的,精神出墙人出墙的,反倒是「正常,现在社会都这样」,只有他们不正常,凭什么,就凭那吃人的伦常二字么? 委屈、气愤、掺杂着想爆炸又炸不出来的压抑,方星白现在想干的事儿在好多年后出现了一个贴切的形容词——无能狂怒。 在狂怒的边缘他忍住了,他最恨无能二字,人大多数的烦恼都可以归结为无能,他不想做一个无能的人,心里越是沸反盈天,脸上越不在乎,甚至苦中作乐的挤出句玩笑来。 「你不汇报,我妈还得找别人,那她买鞋的钱不白花了么。」 孙成为这大无畏的乐观精神所惊呆了,天塌下来他也这么不当回事儿么? 送走孙成回到教室,沈露已经帮他把东西妥帖的收好了,他不敢耽搁太久,两人并着肩朝校门口走,同学一起走很正常,刻意分开反而此地无银,这是方星白长期斗争总结出的经验。 「一双新鞋。」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都没捨得给我买,你看你未来丈母娘多大方。」 方星白学习好,不过某些方面特别迟钝,比如分不清婆婆和丈母娘,好不容易分清了,加个岳母就又煳涂起来,沈露也不纠正。 「都得算在你头上,以后做了我的人,统统从你的彩礼里扣,统统!」 方星白胡说八道起来的时候沈露难得接一次茬,这次罕见的轻笑道:「欲带王冠...」 正走到楼角监控的盲区,方星白一把攥住沈露的手捏了捏:「快让老中医把把脉是不是病了,什么王冠?我看你像王婆,自卖自夸,还王冠呢,最多算个瓜。」 第17页 沈露没挣扎,任由他牵着:「卖你这个瓜,这个喜欢我的大傻瓜。」 方星白因为方才的谍战升腾起了一身戾气,虽然这会儿和在孙成面前都没表现出来,但沈露是知道的,于是撑起薄薄的脸皮说了这句含情的玩笑话,熨平了他的心肝。 第15章 盖世英雄 在沈露眼里,方星白是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初识的时候便是如此。 那些年小升初猫腻多,虽说「就近免试入学」的规定已经出台多年,但部分学校在毕业时仍有默契搞一场同卷联合考试,有老师下场参与炒作,话里话外透露考试的重要性,暗示是很多初中分班,借读生择校的重要参考。 这里头黑料颇多,一些教育机构与家长签订「保提成绩」的包票,一纸合约贵到几千块,最后拿不拿钱全看这张卷子。 单单坑谁家里钱,别的家长也不管,可这里头不还涉及进初中分快慢班么? 和孩子的前途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繫,又不能像中高考一样公平公正让人信服,实行了几年便被教委严厉叫停了。 方星白前后那几年还有,自从进了贵族学校,他考试基本倒数,卷子每次填的满登登的,粗看像那么回事儿,仔细一判纯是胡说八道,久而久之老师们都为之头疼。 毕竟是个孩子,大人们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跟他谈过,跟家长沟通过,可人家我行无素,没半点儿悔改的意思。 「故意考得差点」这种脑洞在一家一个孩子的家长眼里难以理解,但当老师的一茬送走好几百个,什么样的奇葩都见过。 比如周巅就干过类似的事儿,钻他爹「下次考试前进多少名」的空子,故意考砸再后来居上,只不过一招鲜的次数多了,被发现后换来一顿胖揍。 可方星白不一样,他故意考砸了整个儿小学生涯,年年如此、次次如此,周丽芳来学校听班主任念经,方星白顶嘴,当着老师的面儿挨了一耳光,以至于老师后来不敢说的太重,反正家长知道怎么回事儿就行。 直到毕业那场会考,方星白从吊车尾一跃成为全校第一,大红榜上名字以比别人大几倍的字号挂了一个月,把素日里的一批尖子生稳稳的压在身下。 不熟悉的老师和家长纷纷打听这哪个班的孩子?得到答案后全合不拢嘴。 一忍四五年,挨着老师批评、家长责备、同学瞧不上,就当倒数第一,图这最后的一鸣惊人么?这份错付的韧劲儿,放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也太吓人了。 「为啥啊,星白,你看你要走了,能告诉老师么?」 毕业班的班主任是个返聘回来的退休老太太,自认对方星白不薄,至少是一碗水端平的。 「我考的差点儿,让那两位少拿绩效。」方星白说着不像十来岁孩子能说出的话。 老太太半晌没说话,摸出花镜又打量了一遍面前这孩子。 那俩老师怎么得罪方星白啦?旁人谁也猜不透,但沈露知道,这是为了他。 沈向厚那时候不像后来那般对自己这个不成才的小儿子讳莫如深,少数老师知道沈露那大名鼎鼎的爹,他和方星白这样的孩子焦不离孟,够得上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一次方星白和沈露在大榕树下玩,几个搭伴路过的老师窃窃私语,头两位不顾忌的比划着名指点:「就那两个,就那两个。」 不成想方星白勐的站起来,像是头被激怒的小兽,呲着牙大声问:「就哪两个?」 女老师被问的尴尬,转身要走,被方星白上前揪住袖子:「问你呢,就哪两个?」 「你是在这儿说,还是找管你们的地方说,我们两个怎么了?」 对着老师狼狈逃去的背影,方星白大声喊:「你们记好了!他叫沈露,我叫方星白!」 经此一役,再没哪个老师发过类似的昏,后来那两位命里犯沖,双双成了方星白他们班儿的科任老师,所以才有了后面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为了沈露出头,在沈露眼里,方星白揪住老师衣服大声质问「就哪两个」的时候,分明驾着七彩祥云,是个盖世英雄。 奔放如山崩地裂,那时候方星白对人好就是这样,让人能感觉的到,让沈露觉得自己做的太少。 可方星白不在乎,沈露一句「你这个喜欢我的大傻瓜」便足够他屁颠屁颠的乐上好久。 因为周女士的空降,方星白放弃了所有预想中的其他计划,安安分分的圆满了他的暑假互助班,提前一个礼拜搞定了所有作业,痛痛快快打了几场球。 再开学就是高三了,暑假后的开学最让老师们操心,长假过后本就难进入状态,过不多久又是中秋连着国庆,对自律性差的孩子来说,收心这个过程太慢了,今年情况尤其特殊,额外还得准备一场盛大的文艺晚会。 这是今年的加项,本来二中小礼堂年久失修,设备又差,鲜少搞什么集体文艺活动,但今年不一样,今年是二中建校50周年,适逢半百这样的大整数,无论如何不能草草,学校特地租了市文化宫的文化大厅,据说还有彩排。 校方自然清楚收心的重要性,连着安排了两场摸底让老师们勒紧缰绳,郭莹压力山大,结果班里两次成绩均出乎意料的好。 上次考砸了的沈露有所回归,一向假期回来「吃冰淇淋」的李治龙成功「爱我别走」,吕帝更是问鼎年级第二,第二也算问鼎,第一那个不是人。 第18页 只有周巅,从班级三十一跃进到三十,还在那沾沾自喜「勿以善小而不为」,气的郭莹找茬罚了他两个礼拜的值日。 成绩既然好,郭老师深谙张弛有度的原则,稍微放手让小钻风们准备汇演节目。 文化活动之类的破事儿总要让老师们拧巴,既不希望孩子们投入太多精力耽误学习,又盼着有几个黑马忽然跳出来,以十几年深藏不露的功底为班级露露脸儿。 且不说集体荣誉、师生颜面、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纲领要求,单就节目单一撸到底没自己班儿半个人影,尽在那儿给别人鼓掌叫好,想想便挺尴尬的。 郭莹十分外行的去统计谁会弹谁会唱,女文委满头黑线:「老师,单人节目不好上啊。」 普天同庆的东西肯定主打个人多热闹,想在上头唱独角戏,那不是有一两把刷子就能行的,看看春晚就知道了,独唱独舞的节目得是多大的腕儿? 郭莹上学的时候循规蹈矩,吃瓜群众当惯了,集体节目只出过大合唱里头的南郭先生,不敢外行指导内行,干脆放权让文艺委员自己折腾。 作者有话说 我的意中是个盖世英雄,我知道有天,他会在个万众瞩的情况下出现,披甲圣,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 ——出自《大话西游》,紫霞仙子说至尊宝会来娶她,不过紫霞和至尊宝戏里戏外都是be,本文he,家人们莫慌。 第16章 就让他跟沈露一对吧 诗朗诵、大合唱这种门槛低的太呆板,都是留给教师组的保留节目,相声小品得有好段子,主题上还要有升华,不能纯逗乐,其实多人参与,又有舞台效果的除了集体舞没太多选择,当然这也是最热门的赛道,送选节目最多,淘汰最为激烈。 郭莹本来做好了重在参与,走走过场的准备,没想到几个文艺骨干编排一番,动作居然设计的有模有样,而且思路上带了点儿小惊喜,让郭莹生出「没准儿真有戏」的想法。 小惊喜是反串,女孩儿们先扮男生来段儿刚劲有力的,后半段再换回女儿身,前后反差就出来了。 节目很快被送去审第一轮,初审其实不考核节目质量,主要是帮各班老师扮黑脸,有些报名儿的心里没数,拎把吉他挠四不像的和弦,再喊上俩鼓手组个不成样子的乐队,群魔乱舞的敲敲打打... 这些统统得拿掉,班主任不好打击报名儿的积极型,一般都是指导老师来扮黑脸。 郭莹他们班儿的节目看的审核老师频频点头,最后问了个问题:「你们上台的阵容和现在变化大么?」 文艺委员不自信,模稜两可的回覆:「这是初学乍练,老师您再给我们一段时间磨合,效果一定更好。」 指导老师笑了笑:「效果已经挺好了,就是阵容太单薄了点儿,咱们这次的舞台大呀!老师给提个意见,反串这个思路很有意思,但能不能再新奇点儿,比如让男同学也加入进来呢?」 ***** 「不去,宁死不去,宁死不去扮女人!」李治龙扯着嗓子驴叫。 郭莹抿了口茶水,没拿正眼瞧他:「小声点,别给我泄露机密,不去也行,那这学期体活课全部取消。」 几个男生集体拿眼睛瞟方星白,殊不知这傢伙已经被老郭提前拿下,叛变投敌了,没了主心骨又被拿捏住了死穴,一伙人只好乖乖就范。 加入新人又是一番功夫,队形要调整,动作要重新设计,督促着臭小子们练习的间隙,郭莹跟文艺委员去踩点了文化宫的场地,才知道人家那句「这次的舞台大呀」是啥概念。 之前想无非是比二中的礼堂大两圈,实则是大五圈,表演人数要是少,上台的确稀稀拉拉的不成样子,只得矬子里拔大个,再赶几个鸭子上架。 男生们别看平时没个正形,拾掇拾掇其实能挑出几个周正的,倒是女生这里让郭莹这犯了难。 他们班儿阳盛阴衰,女生本身就少一些,符合表演条件的更是有限,有吕帝这样先天不足的,有过分腼腆害羞,回答个问题满脸通红的,有身宽体胖郭莹背地里三令五申不许拿人家身材取笑的。 排个节目九九八十一难,条件不允许,主观上不乐意,家长不支持,练来练去,男生们一个个都挺配合,反而是女生撂挑子的多。 郭莹不由得发愁:「男生一下多俩,这怎么办,要不把这俩撤了?」 文艺委员拨浪鼓似的摇头:「要说你去说。」 她清楚文艺委员的难处,练了这么长时间,男孩儿们的认真有目共睹,把谁淘汰下去?这个坏人太难当了。 郭莹扒拉着手指头数数,觉得自己真黔驴技穷了,瞄了几个一旁看热闹的,伸手招唿道:「吕志宇,你给我过来!」 吓的吕帝差点儿从坐着的矮墙上栽下去。 「她来不等于多仨了么...」文艺委员小声吐槽:「而且一个不够,现在缺俩,不如俩男生凑一对儿得了,正好把方星白摘出来,省得...」 省得几个女生都想跟他搭对儿,郭莹懂。 本来是随口一说,文艺委员却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主意靠谱,滔滔不绝的讲起了可行性。 文艺委员:「就让他跟...」 郭莹:「就让他跟沈露搭一对儿吧。」 郭莹往后二十年没点过鸳鸯谱,就因为从这次起不相信自己的眼光。 第19页 方星白在教导处豪言出柜的情景歷歷在目,郭莹闲下来难免会琢磨那个人是谁,连李治龙这种不靠谱的都成过怀疑对象,但鲜少想到沈露身上。 沈露在郭莹心里接近完璧了,除了成绩不那么拔尖儿,再加上多愁多病身吧,其余哪儿都好,从不跟着傻小子们胡作,生活委员当的尽职尽责,交办的事儿从来处理的利利索索,特别让人信得过。 甚至像方星白喜欢谁这样拿不准的事儿,小郭都想找沈露寻点儿意见参考,有天郭莹在教室批改作业,沈露清了病假没去上体育课, 郭莹:「沈同学啊,你有没有觉得,方星白跟哪个男生玩的特别好。」 沈露拿不准这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垂下眼睑:「有啊,周巅跟李治龙呀。」 「嗨,不是~不是那种好。」小郭哗啦啦的翻着卷子,「算了,你不懂。」 方星白听后乐了好几天:「你是想气死郭老师么,以后有天她知道了...」 沈露:「傻呀你,哪能让她知道呢。」 方星白有句话憋在心里挺久了,从李治龙说旁人谁也没看出他喜欢谁,看不出他在谈恋爱开始生根萌芽,到如今不吐不快。 「露儿,相信我,会有那样一天的。」 他本不想现在说,想等做到了,或者是快做到了那天再说,可他忍不住、等不及,等不及现在便给沈露一点儿安慰。 沈露:「好~」 不怪小郭看走了眼,在身边人眼里,沈露和方星白简直背道而驰,一个文静内敛,一个率真洒脱,两人平时接触算不上多,沈露总一个人待着,显得不那么合群,不可能是一对儿。 当然,郭莹不是觉得沈露比其他哪个男生差劲在哪儿,而是觉得安全——安全的理由十分荒唐。 自从脑子里多了男男那根弦儿后,郭莹不免腐眼看人基,一度觉得周巅和沈露之间「有妖气」。 沈露挑食,二中的食堂和它的教学水平差不多,不好不坏,可沈露就是哪里瞧不上,餐盘里挑挑拣拣,猫食似的吃一点,剩下的统统拨给周巅——周巅也不嫌弃。 郭莹这方面特别忌讳,别说别人碗里的饭菜,就是谁不对着瓶口喝她一口水她都不要了,因此对两人的「亲密」行为不能理解,理所当然的归类到有妖作祟。 郭莹智珠在握,点沈露和方星白乃一石三鸟之计,既解决了演出问题,又拆了沈露和周巅的cp,同时给方星白上了防火墙,自以为神来之笔,实则是她教师生涯首屈一指的昏招。 第17章 授受不亲 当文艺委员宣布决定时,方星白内心的那啥可想而知,他没修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道行,却也没愁眉苦脸的欲盖弥彰,咧着嘴笑:「行吧,把抱姑娘的好事儿留给兄弟们吧。」 沈露这方面造诣更深,乖巧如小白兔一般答应:「我听郭老师安排。」 就这样~每天放学后,文艺委员带着七拼八凑出的班底儿加班加点的习练。 单人动作成型后,就要开始着手练几段儿两人配合的部分,比如和着《胡桃夹子》中的一段儿圆舞曲,跳上几拍不那么标准的慢三步。 这个文艺委员眼里本应该没啥障碍的环节,却意外出了点儿小插曲,男女生都放不开,女生动作僵硬的像一根根木桩,男生则像抱着木桩练铁山靠的公园晨练大爷。 「这不行啊。」文艺委员拍拍手叫停,「你们平时的惫懒劲儿呢?拿出来啊。」 几个男生平日似话本里的泼皮,当女生面儿说些乱七八糟的也不大避讳,比如李治龙号称小学就被班里俩姑娘同时喜欢,还拉过人家的手,谁知见真章的时候全是嘴把式。 文艺委员:「李治龙呢,几年不拉女生手,生疏啦?」 李治龙:「我那是高风亮节,念及男女授受不亲,你给我换一男的试试!」 「快滚蛋吧你。」文艺委员转向方星白,「换男的也没见你们成啊,老白你怎么回事儿,也是授受不亲?」 文艺委员顺嘴调侃的一句话,真说到了方星白心坎里。 方沈之交淡如水,除了真真儿小的时候拉着手往教室跑,甚至连寻常男生勾肩搭背的一出儿都没有,更别提其他逾矩的事儿。 他羡慕周巅在卖鸡汤的大会上明目张胆的喊爱谁爱谁,轮到自己有个正当理由抱一抱,却又怂了。 文艺委员不无私心的来了句:「要不然你先跟我练,给他们打个样儿?」 一句话把方星白拽的回过神来,捡起他那丢了几秒钟的机灵劲儿:「那哪儿成啊,得招多少人眼红,我怕放学周巅堵着我泄私愤。」 周巅脸一下子通红:「老白你自己不行就不行啊,别拿我说事儿!」 一番混闹过后,音乐重新响起,几个人在文委的指导下又练了几圈,这回方星白明显找到了状态,点儿踩的丝毫不错,动作也自然了起来,竟有些无师自通的味道。 「你不会是练过,在这扮猪吃虎逗我们吧?」文艺委员掐着腰问他。 方星白一身文武艺,还真就没点跳舞这个技能点,周女士自己是舞蹈团的台柱子,外头那些收钱办班儿的都不够她点评一句好不好的,不可能送孩子去受那个煳弄,但也没亲自下场进行过什么薰陶。 方星白小时候自由时间多,动画片与《还珠格格》看够了,慢慢鼓捣起家里的录放机,看她妈带回来的演出录像邯郸学步,周女士未曾想让他走跳舞的路子,高兴时点拨两句,纠正一下实在东施效颦,她看不下去的扭曲动作,仅此而已了。 第20页 方星白就这么半瓶子醋不到的功底,比正经学过的自然不如,比门外汉则多少像那么回事儿。 何况文艺委员也不是什么「门内」的,和方星白那点儿水准恰如其分。 沈露没学过跳舞,却天生懂得如何配合,方星白每提升一点,他总能跟着多协调几分,《诗大序》中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在古人眼里,有什么话光说是不过瘾的,吟诗作赋、慷慨而歌——统统不如跳舞。 明明舞步设计的简单优雅,愣是被两人表现出几分热烈奔放,方星白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雀跃着,他想大声欢唿,他好欢喜。 沈露第一次和方星白这样贴着,他的脸红的像涂了胭脂,动作上却没有放不开,让人不敢相信是那个平时说话轻声细语的腼腆男生。 练到天色擦黑,大伙儿终于都把状态调整到了最好,最后一次排练让文艺委员无比满意,把人挨个夸奖了一遍,尤其是一对儿新晋的头牌。 周巅在卖鸡汤大会上纵情高唿的畅快,两人至此方体会到一丢丢。 散了场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的出了学校,此时过了晚高峰,路上的车不那么多了,公交好久才过一辆。方星白并没刻意的避开他该上的那趟车,只是恰好一直没来,得以名正言顺的和沈露独处一会儿。 此刻华灯初上,马路对面儿的街心花园中晃悠着丢飞盘的孩子和遛狗的老年人,让人不由得放松下来。 方星白在马路牙子边儿蹦跶着一上一下:「露儿,我今天真高兴。」 「我也高兴。」沈露在心里说。 方星白习惯了沈露的腼腆和不言语,自顾自说道:「以后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这次沈露没再沉默,拽着方星白不让他跳到马路上招司机膈应:「到文艺汇演之前,文委说要天天练的。」 「不是到文艺汇演。」方星白望着广场上跳舞的大妈,「是我们天天都能这样,不跳舞也一起干别的,一起做饭、一起收拾屋子、一起看电影,一起能干的事儿多着呢,每天每天,一直到老。」 沈露的心被」每天每天一直到老「塞的满满的,未作声的在心里回应了一句:「好~」 公交车来的很急,司机师傅赶时间下班,车没停稳便的开了车门,方星白不情不愿的跳上去,挥手道:「大宝,明天见~」 才刚分开,公交上的小伙子就已经在盼着明天了,车子开的飞快,方星白倚着窗边,摆出个枪的手势将飞驰而来的街景排队枪毙,他心情莫名的好,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车开得快,仿佛这样时间也过得快一些,能早些到明天。 在快餐店食不知味的对付了口饭,结帐时服务员问他新套餐怎么样,方星白才知道方才下肚的是没吃过的新品,点餐时人家好像确实问了一句啥,只不过自己神游物外,丁点儿也想不起来。 九月国槐花谢的七七八八,分明盛放时没什么香味儿,今夜却像酿出了酒香,渺渺茫茫勾人微醺,方星白如同踩在云端一样回到家——家楼下。 不经意间抬头一瞧,他的那身快活劲儿一下子逃的无影无踪,淡淡的醉意也灰熘熘的散了。 作者有话说 《还珠格格》1998年超级热播的古装剧,那时候没有智慧型手机和发达的网际网路,看电视是最主要的文化活动,不太好类比火爆程度堪比今天的哪部剧。 第18章 哑巴 那熟悉的窗口居然亮着灯。 「怎么这么晚?」周丽芳坐在沙发里,脸上带着奔波之后的倦容。 「文艺晚会排练节目,最近都会晚些,开完就好了。」 「不年不节的,开什么会呀?」 「校庆。」方星白应付了一句,「妈我做作业去了。」 「嗯,冰箱里有水果。」 就像寻常母子的对话,似乎不那么亲热,但也正常,听不出里头的暗流汹涌,只有方星白知道没那么简单,今天没到应该回来的日子,恰恰又是自己和沈露搭对排练的刚没几天,是巧合么? 他不愿意去求证这些难有答案的问题,也不愿意去怪他妈妈,更不愿为此发生什么争吵。 周丽芳命苦,当年方遥决然的出柜、离婚,把她刺激成了实打实的精神病,那时候方星白没到懂事的年纪,却对恶意十分敏感,听得出好赖话,比如那些个抚着他脑袋瓜说「这孩子可怜」,转头又把他们家故事四处传扬的人。 周丽芳病好了以后,就把父母留下和之前的房子都卖了,之后不由分说的将方星白送进了贵族小学,自己辞了舞蹈团的编制下海经商。 那些不那么近的七大姑八大姨,嚼舌头的街坊邻居,上一辈人留下的各种故旧关系,统统被周丽芳打包卷在一处,弃如敝履的丢了。 方星白后来慢慢知道这是为了他,因为周丽芳本人不在乎蜚短流长,当初和方遥在一起的时候周女士都没在乎过,何况如今? 她离开舞蹈团、离开终日都是梦与美的乌托邦去追逐铜臭,所以方星白一身儿都是最好的,周女士说「没爸爸的孩子不会被人瞧不起,穷爸爸的孩子才会」,所以她又当妈,还要当一个有钱的爹。 就单冲着这一点,再委屈再郁郁,方星白也得过且过,哪怕周丽芳曾激烈的矫正他一些问题,他也没太多怨尤。 第21页 只是母子间像隔着层什么,连同一个屋檐下打个照面,他都是能躲就躲,只想快点儿到明天。 这一晚上是如此漫长,快餐店的新套餐不知有什么古怪,方星白肚子里一阵叽里咕噜,只好屈尊去个卫生间。 刚贴近门边,便听见客厅里周丽芳压低声音说着话。 「你们学校那个校庆,是什么时候呀?」 方星白脚步一顿,拧了一半儿的门把手硬生生收了回来,周女士不会是在和郭莹通电话,那样的话她不会说「你们学校」,他蹑手蹑脚的回到座位上,隐约听见后半句「一定帮阿姨盯着点儿」。 他心里没太大波澜,一回生两回熟,这都不知道第多少回了,自己妈情况特殊,要多迁就一些。 忍着肚子里的倒海翻江,估摸着那头儿电话该打完了,方星白又磨叽了好一会儿,才做贼似的去了个卫生间,回来连做作业的心思也没有,倒在那儿便睡了。 ***** 同样是青春,每个年代的底色不同,表现出来的色彩或浓或淡,各有风华。 多少年后回头看,那时候两个高中生在一起能干嘛呢?可以看看电影,但电影票还挺贵的。 没有桌游、没有密室逃脱、没有剧本杀、更没有什么漫展这那的,后面火过几年的ktv还是霓虹灯乱闪的旧时代装潢,属于社会人和二流子出入的灰色地带。 哪天放学早,老罗他们组织抓「男女同学交往过密」都是去肯德基和公园里,明泽湖上那时候还有脚踏板驱动的天鹅船,总有男女生偷跑去搭伴儿划船。 老罗广播里通报批评:「上周末,我亲眼看到咱们学校一对儿男女同学——在肯德基吃麦当劳。」 郭静:「咱班儿谁要是偷摸处了,答应老师,船就别划了行么?去肯德基吃麦当劳吧,那船我上学时候就破,我真怕你们落水啊!」 冬天了情侣们就去湖上熘冰,五块钱租个冰鞋可以玩一天。 在那个约会只敢一起去新华书店看看书,喝两块钱一杯「地下铁」的时代,能抱着心爱的人跳跳舞,浪漫的简直要溢出来。 尽管练舞又累,回家作业做的又慢,躺在床上挺晚了,沈露脑海中仍是忍不住一次次回放两人相拥的画面。 他搭上方星白的肩膀,方星白揽住他的腰身,两人在《花之圆舞曲》的节拍中翩翩,其他所有的人和物都成了梵谷《星空》中那样模煳的背景,旋转中化作不着边际的线条,唯独方星白是一轮明月。 沈露有些后悔,后悔在方星白说自己真快活的时候,说每天每天,一直到老的时候,他沉默着没有予以回应。 沈露天生就不会说话,一度被担心是个小哑巴,两岁半了还不会叫妈妈,家里去妇幼保健院看过好多次,医生都说从生理上没毛病,多引导就好了。 后来总算会说了,却不愿开口,有一次家里来客人,小沈露搓着衣角怯生生的站着,哄了许久仍杵在那儿,大教育家在外人前罕见的失了态,一个巴掌掴到他后脑勺上。 「叫声叔叔好不会么!?」 再大一点,沈露更意识到自己的特别——特别没出息。 自己的爸爸厉害,妈妈厉害,两个哥哥厉害,就连叔叔大爷姑姑等各种亲戚,连带着他们生的孩子也厉害。 过年团聚的时候旁人家喜气洋洋,满是人间烟火气的搓麻打牌,抱着麦克风「卡啦ok」,七手八脚的包饺子。 沈家不同,一家人正襟危坐谈国内国际,仿佛是个什么座谈会,晚辈们规规矩矩的在旁边听着,谁翘个二郎腿都得被瞪回去,年夜饭是饭店叫的,席间的话题有时会跑到孩子身上,沈露没能让他那个侃侃而谈的爹长脸。 这样的环境中,哪怕是生就活泼开朗的孩子,时间久了也不免郁郁,小沈露愈发的不爱跟人接触,放假时人家唿朋引伴他只敢趴在窗口看,哪怕是方星白如彗星一般撞入他的生活,让他开朗不少后依然如此。 他和方星白有一条「信任链」,他不说,但是知道方星白知道,也知道方星白知道他知道,也知道方星白知道他知道他。 这种信任无数次被印证过,让沈露有种独特的优越感,觉得无言的浪漫胜过甜言蜜语,沉默的交往胜过宣诸于口。 可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也许是尝到了你侬我侬的滋味儿,沈露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欠了方星白一句「俺也一样」,心潮再澎湃,也得拍到个岸边才有绚烂的浪花,而方星白就是那个岸边。 好在有时间弥补这个遗憾,排练的时间还长。 作者有话说 那时候的冰场和现在商场里的一小块不大一样,湖上的冰场大,冰面儿不那么平,冰鞋质量也不好,很多是成年人在上头炫技,不像现在都是孩子,玩的不好的也有,要摔倒了敢去拽陌生人的裤子。「卡啦ok」就是k歌,但是是家庭设备自嗨。 第19章 池鱼 怀揣这样的想法,第二天一整天沈露都心不在焉,郭静又是咳嗽又是敲黑板的暗示,他全没入耳入眼,直到打了放学铃才回过魂。 学校里就那么一亩三分地儿,各班再有保密意识也不可能完全错的开,更不是每个班级都有条件找校外的场地,就连校内的几处好地方去晚了都被人占了。 所以不管在哪练,周围都不免有旁观者,可能方星白他们班儿的节目反响好,今天来看热闹的又多了几个。 第22页 今天沈露值日,草草打扫完班级,唯恐去晚了大家等自己,一路跑的气喘。 文艺委员:「哟,露姐这么积极啊,歇会吧先,李治龙他们去买水说好了十分钟,现在早过了,等回来我不掐死他们。」 沈露点了点头,径直去找方星白,去说本该昨晚就说的话,却见方星白在不远的地方给了他一个隐晦的眼神,只有沈露能看懂的眼神。 这一眼有千斤重,压在沈露脚面儿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艰难的拧了拧脖子,意识到今天来瞧热闹的多,不仅是多,恐怕里面还有谁的眼线,不能再去说什么,也许连一起跳舞也不行了。 你看,哪怕是老郭鬼使神差点的天作之合,稍有一阵风吹过,仍旧是彩云易散琉璃碎,晚一瞬间开口就再无机会。 沈露从昨晚就没睡好,火热的心把躯壳烙的滚烫,现在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来,如同刚出窑的刀剑被淬了火。 他同手同脚的走出几步,肩膀一跨将书包卸在台阶上,再把校服外套往上一搭,没有宽大的外衣遮掩,单薄的短袖衫衬着他嶙峋的身板儿愈发清晰。 文艺委员问了句:「露儿,身体不舒服?」 文委一说,沈露才觉出自己在抖,他握了握拳头,咬着嘴唇说:「有点儿。」 「那你说嘛,今儿又不是非练不可,快回家去吧。」 「不,不用...」沈露抱着膝盖在台阶上坐下,「没什么事儿。」 「让露姐歇歇不要紧。」边上一个女生和文艺委员说道,「我看周巅被郭静叫去了,老郭脸色不好看,不一定训他到什么时候,正好你空出来先和咱学委练呗。」 沈露想想周围的目光:「你和他练吧,我在边上看会儿。」 女文委将决定告诉方星白,他第一反应是想去看看沈露,刚一扭头又停下来,想了想觉得去瞅一眼,甚至慰问一下被看见也没什么,漠不关心反倒欲盖弥彰。 女文委心细,方星白心里就拧巴这么一瞬间也被她察觉了,嘟着嘴道:「就那么不乐意和我练呀?」 「没有的事儿。」方星白试着咧咧嘴,结果试出个皮笑肉不笑,硬是把没有的事儿搞的像有点什么。 他把篮球往吕帝手里一丢,跑到沈露面前单膝蹲下,与沈露抬头瞧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方星白哑着嗓子开了个玩笑:「对不起,我妈她...要不你今天先回去吧,省得城门...」 「我不...」沈露的眼眶倏的红了,「我不是。」 方星白慌了,不由想去抓着沈露的手:「不是什么?」 「我不是池鱼。」沈露说。 方星白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众目睽睽之下,难以找补。 「我不是池鱼,你要是城门,我就也是城门,烧就烧在一处,我不隔岸看着。」 沈露说点儿什么的都轻声细语,未曾目光灼灼说过这样的情话,平日里含羞草一样逗一句就脸红,方星白往常总是抓着这一点臭不要脸的嘴上揩油,这会儿像被点了哑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顾芒刺在背的监视,紧紧攥着沈露的手,信任链再度发挥了作用,沈露读懂了方星白眼神里的话。 「好,我也不隔岸看着。」 回来晚了的李治龙被女文委掐的满场尖叫,所有人目光被吸引过去,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这通告白。 沈露怕别人看见他哭过,抹了抹眼睛拎包走了,刚刚出骚主意的女生还问了句「沈露呢,不说要看看的么?」被方星白不客气的白了一眼。 方星白心乱之余,又觉得十分愧疚,城门也好、池鱼也罢,火是他点的,人家跟着自己倒霉。 这一晚轮到方星白睡不着了,不是因为白天说错话,沈露没那么小心眼,过了就过了,借着「东风」勾搭出一句真心话,想想还挺甜的。 他睡不着是因为他自己,因为他妈,甚至有点因为沈向厚。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深刻规划的路线不靠谱,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多赚点钱,然后呢?然后就能和喜欢的人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 对于自己有几把刷子方星白有数的很,考上个名校或许不费事,可每年窜出来的各种「状元」有多少呀,最后大多不还是泯然众人,混的好的当个高级打工仔,混的不好的天天网吧泡着,毕业了还有去摊煎饼果子、卖猪肉的,新闻不是没报过。 何况多两个臭钱,就能动摇谁根深蒂固的观念么?旁人不清楚沈家什么情况他是知道的,人家不缺钱、不缺名望、不缺里里外外镀过几层金的天之骄子,一大家子社会精英。 哪怕自己是个女孩儿,人家都得挑门不当户不对,忽然换成个站着撒尿的,得是什么材料锻打出的金身,才压得住沈家看的比天还重的名节? 何况还有周丽芳这一关,他与周女士各是彼此的心病,不知怎样才治得好,所以这条路究竟有多难哪,方星白甚至不禁生出私奔这样荒诞的念头来。 别人的难关都是怎么过的呢?他脑子一片浆煳,能想起来的都是课本里的例子,周萍与四凤,焦仲卿跟刘兰芝,李甲和杜十娘,一对对儿没什么好结果,无一例外的be。 怀揣着光怪陆离的忧惧,这一夜他不知道惊醒了几次,前几次看表还是凌晨三四点,迷瞪一会儿再看就已经要迟到了,得晚半个小时。 第23页 于是方星白干脆摆烂,不急不忙,路过早餐摊儿还排队等了一套加肠加蛋的煎饼果子。 谁知到学校门口看到蔚为奇观的场面,老罗正亲自组织围捕几个「高仓健」,其余倒霉蛋儿们则在校门口列了长长一排,值周生正挨个统计班级姓名。 处理违犯纪律的事儿轻易不会耽误上课,尤其是迟到这类无足轻重的,这会儿早自习结束,第一节课应该马上开始了,老罗不过了? 李治龙也在里头呢,看到方星白一下乐起来,呲出一口大白牙:「星白,来我这边儿!」 作者有话说 高仓健,日本电影《追捕》的主演,老罗那代人年轻时的偶像。方星白课本里的例子分别来自《雷雨》《孔雀东南飞》《警世通言》,现在课本不知变了多少,我想《孔雀东南飞》一定还有,其余不好说。 第20章 点拨 老罗刚把妄图混进去的几个小子揪回来,扭头就看见方星白拎着煎饼果子的啷噹样子,喝道:「去去去,无组织无纪律,想站哪站哪?给我排头立着去!」 身侧的女生看到他两眼放光,跃跃欲试想要搭讪,他赶紧把帽檐往下一拉,低头看看表,盼着打铃。 女生:「学长你忘了,今天开始是秋季作息,晚半个小时的。」 方星白一拍脑门儿,二中有冬夏两套作息表,天长的时候上学早一些,九月开学几天后就要实行秋冬季作息了,他其实多了半个小时时间。 「站好站好!」老罗准备开始训话,一瞥之间见好几个学生在偷着乐,罗主任疑惑,这份儿有恃无恐是谁惯出来的,难不成自己最近管的松了,威信不在? 很快他就找到了癥结,因为那姓方的臭小子。 法不责众在罗永宽这儿不好使,一个两个是骂,一群人也是喷,但对于好学生,这位惯常严肃的教导主任还是不吝啬给个好脸儿,久而久之学生们摸清楚这一点,所以安心等着沾方某人的光。 老罗打定主意上演一出斩马谡,撸起袖子,声色俱厉的暖了暖场,边骂边走到站在头一个的方星白面前,装腔作势,狠狠的踹了脚他屁股:「说说,为什么迟到!」 这一脚看似挺狠,吓得旁边的女生腿肚子直抖,实则根本不疼。 「报告,起晚了!」 老罗又连踹两脚:「起晚了还买煎饼果子,是客观问题还是主观问题?」 方星白不好解释忘了秋季时间表的误会,更不能说琢磨拐带沈露而半宿未眠,干脆的承认道:「主观问题。」 「一千字检查,周五之前送到教导处。」 拿方星白开刀的效果立竿见影,看老罗来真的,队列里再没人说小话了。 接下来两个是女生,免了与大皮鞋的亲密接触,到男生这儿老罗才又给了一脚:「为什么迟到?」 男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家离的远。」 「住哪儿,说我听听。」 男生报了个地名,老罗点头道:「是挺远的,但并不是迟到的理由,你这有客观原因,但更多还是主观原因。」 罗主任又问了几个,客观原因就客气点,主观原因就多踹两脚,男生们说的理由多半是「家离得远」,老罗干脆不问原因了,直接问家住哪,然后按路程远近踹。 轮到一个小个子这儿,男生眼镜下的鼻樑渗出汗来,磕巴着说:「报...报告,我家住坡上!」 老罗一皱眉,本市好像没什么特别有名的坡儿,他思考了足足十秒钟,厉声问道:「哪个坡!?」 男生哆哆嗦嗦往身后一指:「就那个坡儿。」 饶是气氛严肃,大伙儿也忍不住哈哈笑了,场面一下子快活不少,老罗无奈摇摇头,腿下留情,问再后面的男生:「不迟到难么?」 连着几个男生都说不难,到李治龙这儿,这小子乖觉,怕老罗秋后算帐「不难怎么还迟到」,改口道:「报告,还行吧!」 这回轮到老罗笑了:「臭小子,叫李治龙是吧?我看你才是『还行』,敢当着我的面儿闯关,一千字检查,周五交我办公室。」 问完李治龙,老罗就没再问了,转回到队伍中间,换了副稍微好看的脸色。 「你们里头有几副老面孔,说家远,说堵车,说闹钟坏了,总迟到个五分钟十分钟,我嘴上该批评批评,心里其实觉得也情有可原。」 大家平素觉得老罗好揪个小辫子不放,破事儿贼多,没想到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什么情有可原,一下子安静许多,齐刷刷看太阳打西边出来。 「可今天多出半个小时,你们还是迟到,为什么呀?」 没要谁回答,老罗自己接着又说:「分明是有意放纵,没当回事儿。」 「非卡着点儿走,磨磨蹭蹭,晚就晚了,大不了被说两句,我说的没错吧?」 老罗的话别人怎么想不知道,方星白是听进去了,他不算惯犯,但和老罗说的差不多,尽量卡着点儿多睡,公交司机脚下油门儿轻一点儿,下了车就得不顾风度的狂奔。 可即便如此,也不乐意早走十分钟,为什么呢?此刻想来,老罗那几个字的是确评——有意放纵,没当回事。 「大家觉得不迟到难么?」老罗环顾众人。 几个声音稀稀落落的回答:「不难。」 「过去我觉得挺难的。」罗主任背着手,从队尾往排头慢慢踱,「我在二中上学那会儿,礼堂边有个侧门,靠着自行车棚,那一段儿墙矮,我们一迟到就搁那儿翻。」 第24页 不少学生才知道主任居然也是二中毕业的,刚要起闹,老罗示意他们别打岔,跟着说道:「学校把那道墙往高了砌,一层又一层,我们较劲一样,谁也不换地方。」 「后来王校长就不让砌了,怕墙太高我们翻的时候摔着。」老罗搔搔那因为头髮少而特地烫的捲毛,「不是现在的王校长,是老王校长。」 其实现在的校长姓李,方星白来那一年换的,换了两年了,老罗这会儿沉湎于旧时光里,以为自己说的是前前朝的事儿,实际是前前前朝。 「我那会儿三天两头上墙,下来被教导主任追着跑,总能跑掉,得了个诨号『飞毛腿』。」 老罗今年五十啷噹,头顶日益稀疏,polo衫成天掖在裤子里,凸出鼓起来的小肚子,腰带上钥匙栓了好几串,走起路来哗啦啦的响,半点儿看不出飞毛腿的风采。 「等到换了角色,就不好再迟到咯,因为害怕。」 有男生大着胆子问:「害怕校长批你么?」 「害怕你们。」老罗笑了笑,「害怕迟到了给你们这样的傢伙瞧在眼里,落下口实,以后更不好管了。」 「只好天天逼着自己早起,这一早啊,就早了二十年,嘿...我一天也没迟到过。」 老罗得抓纪律、抓仪容仪表、抓男女同学交往过密,比学生们到校早的多,每天雕塑似的立在门口给人添堵。 二十年...那有多长啊,比少年们到现在为止的一辈子还长了。 走到方星白面前,老罗停下步子:「方星白啊,二十年不迟到难不难?」 哪怕一年不迟到,方星白自问也没做到过,遑论二十个春秋。 老罗却说:「可老师觉得你做的事难多了,中考状元不用提,一年就出一个,年级第一你拿腻歪了不当回事儿,可多少人终其学生时代,也难有一次这样的殊荣。」 学生们都往这边看,老罗只盯着他一个:「而不迟到嘛,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每天做一点,总有做到的时候。」 「你们罗老师这辈子文不成武不就,唯独笨鸟先飞这一点上有点儿自知之明,倘若知道路远,干嘛不早点儿走?」 说罢老罗拍拍手:「行啦,都散了吧,你俩那检查暂缓一次,再被我抓到可就两千字了啊!」 幸福来的太突然,本来愁眉苦脸的李治龙撒丫子就熘,生怕跑慢一步老罗反悔,窜出十几米了看方星白还站在原地,喊道:「老白,傻啦?」 第21章 张胆 方星白魂魄从神游中归位,抬脚追赶走在前面的李治龙。 这一上午他上课都没走心,老罗的几句话反覆在耳边敲打他。 「分明是有意放纵,没当回事儿。」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每天做一点,也就做到了。」 「倘若知道路远,干嘛不早点走?」 还有那句笨鸟先飞。 方星白当过问题少年,当过中考状元,甚至当过精神病人,唯独没当过笨鸟。 学习也好,玩五花八门的也罢,他都没太当回事儿,不当回事儿也比一般人强,掩盖了他不易自省的懦弱,把一切麻烦推给十年二十年后,不是懦弱是什么? 他还不如老罗,知道路远,干嘛不早点走呢? 方星白重新制定了一下自己那不靠谱的计划,从十年后当个高级打工仔改成一步步走,比如先渗透他那个高度紧张,情绪失控的妈。 想通了这一点,方星白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好像初学会独孤九剑的令狐沖,翻来覆去一招「有凤来仪」,揣度着师父看见他如此使剑会怎么样,小师妹看见他如此使剑会怎么样。 放了学,他在教室里等沈露值日,周巅问他怎么还不走,他脱口而出:「等我舞伴儿呢。」 周巅的舞伴儿是文艺委员,看其他粉黛都没啥颜色,何况沈露这种假粉黛,拎着包一阵风似的跑了。 教室里还有几个人,沈露正埋头扫地,听见这话一怔,抬头望去,方星白靠在窗台上不知道多久了,笑眼望着他。 「?」沈露眼里透着大大的疑惑。 方星白:「看啥,等你呢。」 「你疯啦?」沈露看走廊没人,小声问道。 方星白心里一阵自责,看把孩子委屈成啥样了,不过是说句话,等他一起走,居然被问是不是疯了,愈发觉得过往亏欠人家太多。 「没疯,以前疯,现在治好了。」 「到底怎么...」 方星白本想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又觉得三两句话讲不完,忽然恶作剧之心大盛,一把将沈露壁咚在墙上,不由分说的啃了他一口,趁着沈露推开他之前跑开:「一会儿好好陪我跳舞,放学告诉你。」 练习场地上,「沈露值日,方星白呢!」文艺委员掐着腰问。 「等他舞伴呢。」周巅不放过任何和女神搭话的机会。 直到文艺委员等的不耐烦了,方沈二人才联袂而来,方星白拽着沈露的袖子,大声嚷嚷给监视他的人听:「报告文委,沈露不想练舞,值日故意磨磨蹭蹭,被我揪来了。」 文艺委员:「你这么说别人我信,说露姐我可不信,指不定你憋着什么坏水儿,自己来晚了故意拿人当挡箭牌。」 沈露本来有些赧然,听了文艺委员这句「憋着坏水儿」,联想到刚才的事儿,忍不住想笑,说道:「文委说的对,有人就是憋着坏水儿,一会儿你掐掐试试,坏水能掐出二两。」 第25页 方星白想起文委的兰花拂穴手,浑身一激灵,回头先掐沈露,罪名是「谋害亲舞伴」。 闹腾了一阵儿,大伙儿开始认认真真的练习,文艺委员惊奇的发现不过短短几天时间,方星白和沈露两个人又有进步。 如果说方星白一开始表现出挑是因为从周女士那儿继承了半瓶子功底,今天又不同了,两人之间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就好像朗读课文,光是口齿清晰、字正腔圆不算什么,想要打动人,还得表达出作品中蕴含的感情,简单来说就是入戏。 跳舞更是如此,而且门槛高上好多,毕竟知音难求,这道坎儿方星白和沈露偏偏迈过去了,文委一个动作指导都愧不如人,不是她不努力,而是因为她搭的是周巅,那傢伙总嬉皮笑脸,让人认真不起来。 这一天练到至晚方散,方星白大大方方的等沈露一起走,观众里有几个也在磨蹭的,方星白看在眼里,却没往心里去,他跟「泰山崩于前」做了一天的思想斗争,这会儿不把几个土块当回事儿。 果然,他明火执仗的要等着谁,要和谁一起走,有的人反而不敢露出行迹,灰熘熘夹在大部队尾巴里走了。 最后只剩下文艺委员和周巅,女文委得一样样收拾音箱、播放设备、插排线,收拾好了送回活动教室去,周巅在一旁献殷勤,越帮越忙,沈露想留下搭把手,被方星白拽上就走。 方星白:「恁没眼力劲呢!」 中秋刚刚过去,月亮还圆,二中附近是低矮的老房子,没那么强的光污染,月光星光清朗的撒在青砖路上,墙面斑驳沧桑,显出这所中学确有半百的底蕴。 「你怎么...」沈露仍是不习惯开口剖白心事,「怎么回事啊今天。」 方星白不答他的话,而是问:「你见过罗老师迟到没?」 沈露不适应罗老师这个新称唿,寻思了一会儿才明白方星白指的谁。 「没吧,好像天天早上都在那儿。」 「罗老师二十年没迟到过,我本来以为是天生觉少,管人有瘾,今天才知道不是。」方星白指着陈旧的小礼堂:「以前那边儿有个侧门,边上的墙矮,他过去居然也是二中的,晚了就从那翻。」 自行车棚和矮墙早没了,现在是郁郁葱葱的一片花圃,种上了不知道哪路抗造品种,值日生不定期大水漫灌,仍旧长势喜人。 方星白:「对了,你是不是也不怎么迟到?」 沈露是从不迟到的,因为沈向厚发表过一系列「大战」题材的家长读物,大意是家长如何以身作则、善加引导,与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各种问题作斗争,其中就有一篇《好爸爸大战拖延症》。 沈先生是不是好爸爸沈露没评价过,反正大战的成绩显着,在沈家,如果没有正当理由,迟到是个挺重的罪过。 沈露不愿多谈他的专家爸爸,把话题拗了回来:「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呀?」 方星白:「没,我昨晚打算和你私奔。」 「啊?」沈露停下脚步,这正题来的未免太惊人了点儿。 「我昨晚做梦,觉得困难一大堆,自己没办法,急的出汗,就想到了私奔,我要是喊你私奔,你跟不跟我走?」 「跟。」沈露吃多了沉默的堑,长了不嘴懒的智,毫不犹豫的答应。 方星白一脸满足,笑的见牙不见眼:「放心吧,不到私奔的地步,山人自有...嘿嘿,不告诉你。」 他故弄玄虚,沈露也不问,快走到校门了,才推推一脸傻笑的方星白:「那你倒是接着说老罗不迟到的事儿啊。」 「老罗?噢...对!」 方星白忘的一干二净,这会儿从头儿述说起他的大计,从如何感觉艰难、怎么想到私奔,捎带忏悔了一下让沈露受了多少委屈,一直说到至少现在觉得很靠谱的n·b,最后引用了老罗笨鸟先飞、路远早走的原话,等了四五拨公交车过去才说完。 沈露一直默默听着,只在中间插了一句「我没觉得委屈」。 作者有话说 「有凤来仪」,《笑傲江湖》中有一段,风清扬教令狐沖独孤九剑,说不要拘泥于某一门剑法,想怎么使剑便怎么使剑,令狐沖总是不经意用出华山剑法有凤来仪,自省这是本门剑法不该用,后来忽然顿悟,既然想怎么使便怎么使,那么本门剑法又如何?在这里,是表达方星白忽然想明白怎么跟她妈妈「做斗争」。 第22章 画眉 想到不管多难的事儿,十年、二十年总能办成,那么久的时间不再是负担而是余裕,方星白心里踏实不少。 从这天起,他换了个人似的和沈露黏在一起,上厕所都要跟着、领卷子、跑教师办公室、联繫各科课代表,如同雇了个大秘。 他还贿赂卫生委员重新排个表和沈露一起值日,兼之天天抓着沈露给他讲题,体育课沈露不爱打球,那就组织几个女生一起踢毽子。 这种变化其实不小,稍微细心就能够发现,不过方星白身边连郭莹在内,细心的人只有沈露一个,是当事人之一,因而别人一无所觉。 他们班汇演节目排练的蛮顺利,连闯三关,板上钉钉的要上场了,孩子们热情高涨,只有郭莹心悬在半空,多少带点儿后悔。 当老师的不怕上课多辛苦,而是怕上课之外的所有事儿,怕教师节、怕运动会、怕春游秋游,怕家长开放日。 第26页 教师节半天假不放不说,还凭空多出不少任务。 开放日过后,接下来的半个月每天回家至少要接半个钟头的家长电话。 校庆演节目看似轻巧,可忙活一大通,要是最后没评上个奖... 班主任之间互相也有情报工作,入围的节目个个有绝活儿,真不能盲目乐观。 谁说素质教育提出好几年没成果啊?看看现在孩子的表现,再想想自己学生时代班里干巴巴的几个节目,真是天上地下。 每当这时候郭老师就念起应试的好来,恨不得学校变成个工厂,流水线上只有上课一件事儿。 这当然是没谱的愿望,小郭每天身体力行的过来陪伴,期待这一关顺顺噹噹过去。 郭莹:「成成成,今儿就到这儿吧,最后两天熟悉熟悉就得,保持个好状态,再说凡事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等散了场,文艺委员凑过来道:「老师你就对我们那么没信心啊?」 「不是没信心,是...」郭莹不知道咋说,其实本意的确是给小的们降降温,登高易跌重,「是觉得凡事都不能强求,是吧周巅、方星白两位公子?」 其他学生都走光了,剩下方星白沈露还有周巅在帮着文艺委员收拾器材,俩人不明所以,自己强求啥啦? 方星白本来做贼心虚,刚要对所有阻碍步步蚕食,立马被小郭看出个强求来,真有那么邪乎? 再说周巅...上次他不及格的卷子上,涂的「莫强求」三个字,被物理老师瞅着一顿臭批,他们俩可是班里最不强求的了。 沈露看他没悟到,从背后把校服外套披到他肩上,方星白看周巅背后汗湿一大片,想想刚才他俩舞跳的那叫一个起劲儿,明白过来强求在哪儿。 小郭说的是节目不能强求,不知道他们俩求的是人。 临近演出几天,小郭课堂上硬塞进来一篇《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的命题作文,本想挑篇「过程重要」的当范文讲讲,收上来一水儿的结果重要,让筹谋良久的郭老师没能借题发挥。 ***** 校庆大典如约而至,那会儿市文化宫还非常高冷,不放草台班子进来,也鲜少给土老闆暴发户办年会,一年到头几场舞剧话剧,偶尔来个什么乐团,寻常老百姓不识货,而且门票价格挺劝退人。 绝大部分孩子是头一次进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厅,根本找不着北。 罗主任安排入场和座次忙的脚下飞起,今天可是有领导要来,绝不能掉链子,结果不出意外的意外不断,比如长年劳模的喇叭不知怎么歇菜了,用人家的设备怎么也调试不明白,眼瞅着要到点儿了还乱闹闹一团,不得已只能扯嗓子喊。 郭莹这边儿也出了纰漏,联繫好的化妆师车子堵在路上一动不动,不能按时到了,东西全在她那儿,急的小郭跳着脚找其他次序靠后的班级借。 舞台妆要浓一些,要不然灯光打在脸上惨白一片,郭莹把妆容画的贼夸张,找不到万能色的腮红,男生也用红的代替,跟戴了京剧脸谱一样,李治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这这...又不是唱戏,要这样么?」 郭莹把他的头掰过来:「就是唱戏,别动!」 报幕的主持人跑进来通知,本来在前头的一个节目也是因为什么事故临时取消了,她们班儿的次序还要往前提,急的小郭抓着协调老师的手:「不能给我们班儿的往后串串?」 协调的老师也很为难:「动一个所有都得动,再说给你们调,给不给别人调啊?」 噩耗一出,后台一片兵荒马乱,文艺委员紧张的手都抖了,方星白一把抢过眉笔:「我来吧。」 「你?」文艺委员早就慌了神,方星白接过来的化妆盒上湿腻腻的全是汗。 方星白:「略懂一点。」 他倒不全是胡吹大气,至少知道工具哪样是哪样,文艺委员死马当活马医,忙活别的男生去了,任凭他胡乱在沈露脸上折腾。 沈露扬着脖子:「你还会这个啊?」 周女士家里这套傢伙事儿又全又专业,方星白小时候淘气,样样数数祸害过,周女士循循善诱不成,干脆板着脸正经教他两手。 周丽芳:「你要不然别给我捣蛋,要不然好好学,男人一样需要打扮、需要精緻,如果以后学习不行,至少能靠脸吃饭。」 那时候有出息要靠数理化,「靠脸吃饭」和拼爹、傍大款差不多,在普罗大众心里还是个贬义词,可周女士混迹于大雅之堂,所闻所见的都是老天赏脸吃饭的俊男美女,不觉得有什么,所以方星白在化妆上真有个瓶子底的水平。 方星白:「画别的稀松,画眉毛精通,我看书上说眉毛淡的人寡情,怕人觉得我寡,偷摸练过,浓眉大眼伪装的成不成功?」 沈露:「画眉...」 周巅掀门帘子进来:「话梅?哪儿有话梅,给我两颗,我嘴里干得很。」 作者有话说 周巅你怎么那么讨厌啊!哈哈! 第23章 发香 被周巅一打岔,沈露自己也忘了要说啥,一伙人趁着灯光熄灭主持人报幕,你推我搡的上了舞台。 只有两束聚光打在主持人脚下,舞台上一片昏暗,好在男女生们有过无数次的练习,都准确的站在了预定的位置。 方星白不觉得紧张,他大场面见得多了,挨批评也好、受表扬也罢,都当台下是几百根儿萝蔔白菜。 第27页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厚脸皮与大心脏,他抱着沈露,能感觉到怀中的人心扑通扑通要跳出来。 也许是黑暗给的冲动,不知怎的,方星白就想肆无忌惮一回。 舞蹈排练过很多回,可那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在虽然也是如此,可全世界黑黑的,咫尺外的人都只看得见一个轮廓。 他用鼻尖蹭了蹭沈露的耳垂,嗅着他头髮与脖颈间熟悉的味道,是那种能消灭外星人的洗髮水,叫什么来着?嗯,海飞丝。 方星白的洗髮水和沐浴露都是照着沈露用的同款买的,他没问过沈露用的啥牌子,而是自己一样样去试,悄咪咪的对上了这一「暗号」。 事后他屡屡暗搓搓的献宝,经意不经意间创造点身体接触,企图让沈露点出这点儿情趣,但那个傢伙始终无动于衷,哪怕方星白恨不得一天洗八遍澡,用沐浴露把自己腌入了味。 是故意的还是没发觉?方星白也不去问,问了多没意思啊,反覆试探成了他不为人知的一点恶趣味,偏要看看沈露什么时候有所觉。 倒是周巅... 周巅:「你和沈露用的啥洗髮水啊,挺好闻的。」 沈露的身体更加僵硬了,方星白担心他一会儿把动作搞成机械舞,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他们看不见我们。」 看不见? 不等方星白再说,主持人已经报起了幕:「下一个节目,由...」 当音乐响起,穿着闪亮小夹克,带着高高礼帽,拄着文明棍儿的假男生们飒飒亮相,气氛一下子烘托起来不少,再等带着正经假髮,画了妆的假姑娘们从其身后转出,欢唿声直接顶破了天花板。 前排的领导忍不住回头看,不明白这节目怎么勾动了年轻人的心,前奏开始就轰动成这样子。 各班的保密工作做的再好,风声也难免走漏,场下其实有相当一撮儿人知道方星白他们班的节目创意,只不过没看过定妆而已,对「女装大佬」抱有十分的期待。 看平日里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衣香鬓影、黑丝长腿,还有比这更刺激的?所以气氛一点就着。 男生们的练习没白搭,几个风烧烧的姿势摆的煞有介事,灯光的配合下还有几段儿距离不明,隐约「过线」的双人交错,哪怕看不那么真切,放在歷届晚会上也是绝对的大尺度了。 沈露方始明白方星白那句「他们看不见我们」,文化宫的场地太大了,大到只能看清前几排领导的脸,加上灯光一晃,在台上并不是想像中那样任人端详。 不过沈露仍像一根拉满的弓弦,紧紧绷着,忍不住找自己班级所在的看台,忍不住在人群中分辨熟人,甚至忍不住去看同台的其他舞者,藉此寻得一点安慰。 方星白知道他是忐忑,好在那当口疯狂英语还很火,离谁谁打老婆还有好多年,方星白挺信服他的理论,人在正式场合都会拘谨,所以要努力表现的比预期更癫狂一些,抵消掉不自觉的收敛,那样张弛才恰到好处。 方星白自己不需要这样的技巧了,但感受得到沈露的不在状态,所以便把动作做的大胆而夸张,沈露为了跟上他的节奏,终于渐渐进入佳境。 校领导、观众席,乃至舞台上的灯光幕布等等都消失了,沈露眼里又只剩下方星白,哪怕他画了个奼紫嫣红的大花脸,妆容又糙又仓促,根本认不出本来面目,可又分明还是熟悉的眉目。 方星白眉角有一处浅浅的疤,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沈露知道在他后脑还有一处,那里缝过针,到现在还不长头髮,是他妈妈... 方星白看他又有些魂魄游离,借着拥抱的机会咬住他的耳垂儿:「快醒醒,这是正式演出,节目开始了!」 沈露咬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一点,总算没什么差池的完成了节目的前半段,借着预先的安排与男生们一道悄悄退场。 中场灯光一暗,音乐换了个风格,女孩儿们将礼帽与小夹克一丢,露出里面的演出服,舒缓的圆舞曲变成劲爆的热歌,提前不知道内情的观众才看出原来刚才的绅士都是女孩儿假扮的。 相比之前带点搞怪性质的反串,下半场的节目更见功底,观众席上渐渐有了真正的掌声和喝彩,退场的男孩们在后台胡乱褪下自己的丝袜、短裙,摘掉假髮卸着妆,竖着耳朵听前台的动静。 「我觉得这次第一非咱班莫...」周巅说到一半儿,被后台帮忙的吕帝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吕帝:「发发慈悲吧周法师,你们练这么久不容易。」 「该得第几天註定。」周巅拆了包湿巾抹起了嘴,「这口红怎么擦不干净?」 周巅次次毒奶,这次依然开光说中,汇演结束,他们班的节目得了「最佳团体节目」的第二名,第一名是谁也没想到的赛道黑马——校长开嗓的爆款神曲《两只蝴蝶》,几对儿老师充当蝴蝶,在老远的地方伴舞。 吕帝:「这也算团体节目?」 周巅:「你看不能怪我吧,你们还想力压校长怎么着?」 郭莹拍拍手:「挺好挺好,咱们无冕之王!」 小郭平日里天天给学生们灌「只要努力过,一切都值得」的鸡汤,实则自己不那么信服,小郭上学的时候成绩平平,努力程度一般,上了所一般般的师范,来了这所一般般的中学教书。 不能说从未努力过,但要说「一切都值得」,那绝对是扯淡。 第28页 此刻看着欢唿雀跃的孩子们,方有点儿值得的体悟,没说什么「演完了就过去了,假期不能忘了学习」之类败兴的话,痛痛快快宣布放假。 方星白拉住沈露:「十一去看电影吧,《神话》怎么样?中央大道新开的电影院,都说挺好的。」 沈露点点头:「好呀,成龙大哥岁数大了,说是不一定有下一部。」 李治龙:「哪天?我爸妈出去旅游,我在家没事儿。」 方星白万万没想到有人不解风情,直接怼:「不带你不带你。」 「不带对!」周巅口红没擦干净,嘴唇子半红不紫,像个妖怪,「和他看老被剧透,上次...我跟你们去,新开的电影院我还没去过呢。」 方星白:「你吃爆米花总吧唧嘴...」 周巅:「我不买爆米花行了吧!」 吕志宇:「我也去,我妈不让我跟女生出去玩。」 「...」 本来是二人世界,一下成了萝蔔开会,方星白无奈挑一天进行他本来没什么期待的团建活动,没想到电影看的超值,主题曲后来被各路神仙翻了无数次,颜值巅峰的金喜善二十年后还在方星白的b站首页跳舞。 电影刚散场有观众就开始哼哼:「解开我,最神秘的等待~」 方星白看了一眼最神秘的等待,等待也在冲着他笑。 作者有话说 疯狂英语,曾经流行的一个品牌, 创始人后来因为家暴淡出大众视野。 《神话》是2005年成龙主演的电影,bgm很好听,孙楠/成龙本人版本都不错,非常推荐,就像推荐大家看我的书一样推荐。 第24章 不悔 电影散了场周巅嚷嚷着上网吧,方星白谎称家里有事,沈露假意跑肚窜稀,委婉而坚定的推拒了周同学的邀请,等电灯泡们散去,方星白决定拉着沈露再单独看一场。 影厅里的屏幕上满满的挤着《神话》,翻过好几页才见得到一两场别的,方星白想问沈露要不要二刷,但琢磨了一下,这傢伙肯定是俩字儿——都行。 问也白问,倒是不经意看到角落里的落地展架,一部名叫《孔雀》的片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方星白不认识主演,彼时的张静初还没出名,易拉宝上最显眼的名字是顾长卫,方星白看过《红高粱》,看过《霸王别姬》,知道顾是摄影,这会儿变成了导演,让他有了点儿兴趣。 沈露像个花开叶落都逃不出感知的绝世高手,方星白不过是余光一瞥,沈露便推了推他:「就看这个。」 片子开场像个不那么着调的文艺片,说的是七十年代的故事,张静初饰演的「卫红」看伞兵训练时被飘落的降落伞砸个正着,与年轻帅气的军官有了一段邂逅,既喜欢上了兵哥哥,也着魔一样迷上了跳伞。 她报名参军,负责人正是之前遇到的军官,本以为有了之前的种种入伍十拿九稳,不成想最后仍被淘汰。 跳伞梦不死的卫红偷拿了家里来之不易的布料,做了一张简易的降落伞挂在自行车后,轻快的在闹市里招摇。 闻讯赶来的卫红妈将她捉回家里,降落伞被一个小混混捡到,导演以隐喻的手法,表达卫红被要挟与小混混做了荒唐事——就为了一张飞不起来的降落伞。 由于情节赶人,前排已经陆陆续续有提前退场的观众,时间还早,跑出去二刷《神话》来得及,方星白想偷偷拽上身边的人走,却发现沈露身子前倾,一副让人不忍打扰的专注。 方星白不好再提开熘的事儿,静下心来看电影,卫红伞兵梦不成,以偏激的手段寻求出路,婚姻不幸,结了又离,离了又结。 情节娓娓,像幽幽的哀怨琴声,看的人压抑,自始至终,卫红经歷的种种都像在追逐一场荒唐的迷梦。 后座儿有一嘴替大哥,开场便出声抱怨,不知为啥也坚持到了电影最后:「嘛玩意,非得跳伞不行,介不脑子游包么?整个儿一《堂吉诃德》。」 大哥看着不像是阳春白雪的观众,没想到还知道《堂吉诃德》。 难得单独出来一次,电影看完,两人找了家没什么人气的奶茶店坐下,大玻璃橱窗像面镜子,看「对面」的自己十分清楚。 沈露用吸管拨弄着杯里的冰块:「你觉得电影怎么样?」 方星白眼睛上下扫着甜品单:「还行。」 沈露:「开始的时候我不喜欢,以为是讲时代重压、家庭悲剧的,看了看又觉得是教化片,告诫人折腾没好结果,后来...」 方星白听他说的认真,把手里的单子放下了。 「后来觉得不是,你看卫红后来妥协了,生了娃当上孩子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一家人灰头土脸,整部电影始终灰濛濛的,雨下了又下,天永远放不晴,唯独那么一小段儿阳光明媚,是...」 方星白心领神会:「是女主角骑着车带降落伞飞那一节。」 他晚一步想到了沈露比他先明白过来的东西。 跳伞是一个荒诞又怪异的迷梦,不值得追寻,踏踏实实在工厂干活,结婚生孩子不挺好么? 外人嘲笑,身边人冷眼,父母挖心掏肺的要挟,要挟他们回到正轨,别去追寻不着边的想法。 那么在旁人眼中,他和沈露的相处,会不会也是如此呢?是一段走歪了的路,一段不值得投入的穷折腾。 第29页 「就算是折腾吧。」沈露说,「总之人家没否定折腾的价值,因为妥协了的卫红并不幸福,我觉得这不是《堂吉诃德》,更像一部《梁祝》。」 方星白一把抓过他的手:「对,露儿,你比喻的真好,就是这样,就是《梁祝》。」 沈露的手分明握了半天盛着冰块的玻璃杯,这会儿却烫的像发了烧,方星白不放心的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又从桌上抽了张餐巾纸擦干他手心里和杯壁上的凝珠。 沈露:「我就是觉得她很好,做了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方星白眼珠子一转:「那你有没有特别不后悔的选择?」 他本来是插科打诨,想着不管沈露怎么说,自己都说「我有,我特别不后悔喜欢你」。 谁知沈露一本正经的说道:「有~」 「回想咱俩认识那天,有时候会害怕,怕自己拔腿跑了,当时就差一点点儿。」沈露托着下巴看着方星白,「还好没跑,特别不后悔。」 方星白不像沈露那么多愁又细腻,实话说想不起那么多两人初见面的细节了,隐约记得自己那阵刚打了架,提防心很强,看谁都像来生事的。 唯独沈露例外,因为他盯了沈露好一会儿,觉得像个怯懦的瓷娃娃,横竖不像敌人的奸细。 「拔腿跑?」方星白指了指橱窗里映出的自己,「帅哥你也跑?」 沈露:「你拿了个支愣八甲的大虫子,非要往我手心里塞,说那玩意好看。」 方星白想不起来那只大天牛了,但听着确实像自己能干出来的事儿。 原来最大的感情危机是一只虫,方星白一边笑,一边觉得是有点后怕,他岁数大了,胆子反而倒退回去,现在再让他抓个什么稀奇古怪的虫子在手里,可能还真未必有那个胆量,当时要是把沈露吓跑了... 方星白喃喃道:「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沈露偏过头:「什么太危险了?」 方星白一本正经的盯着他:「你太危险了,看虫子要跑,看电影要多愁善感,管他《梁祝》也好《堂吉诃德》也罢,咱都不看了,以后就看甜的。」 沈露呸了他一下:「说的我跟林黛玉似的。」 「嗯?」方星白夸张的瞪大眼睛,「林妹妹怎么连自知之明也没有了呢。」 作者有话说 《孔雀》这部电影是个群像故事,我只捡了卫红的一段儿。这期榜单好像轮空了,我上周还特意多更了好多字呢,这本书随榜更新把,没榜也6000字等下一期。 第25章 非得 电影看的蛮开心,俩人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换着影院把能找到的都看了一遍,那一年国庆档除了《神话》这样的爆款,还有《童梦奇缘》以及对当时大部分国内观众来说十分新鲜的《神奇四侠》。 直到开学前一天,他才对付了各科作业,抱着愉悦入了睡。 自打上次受了老罗触动,方星白在早起这件事儿上积极挺多,秋高气爽的劲儿上来,干脆连公交也不坐了,骑上他那辆花里胡哨的山地车早早的往学校蹬。 离老远就看见李治龙和周巅杵在那儿,两人老远打了个招唿,颠颠的跑过来,李治龙一把攥住车把,回头瞅了瞅校门的方向,把方星白拽到远一点的巷口:「你可来了,放假怎么不看qq?」 方星白假期泡在蜜罐儿里,沈露不大用那玩意,谁去看。 周巅:「知道『七鹰七虎』么?」 方星白:「啊?」 李治龙:「就隔壁体校。」 听见「隔壁体校」四个字,方星白便即瞭然:「那群臭鱼烂虾?」 早年间古惑仔文化盛行,总有中二病学着拉帮结伙,起个极其中二的名字出来现眼,几鹰几虎云云。 李治龙:「校庆演出,咱班儿不知道哪个女生被他们领头的看好了。」 方星白生气之余也有点无语:「咱班谁这么招人稀罕哪?」 李治龙摇摇头:「不知道,据说已经拿到了照片,一个个对呢。」 方星白:「这都打哪儿听来的?」 他不是不信任李治龙,只不过觉得这消息有点儿太内幕了,内幕到不该是外人知道的,方星白不怕什么鹰犬,却怕听信谁以讹传讹,闹出洋相。 「我一个小学同学,惯常给人当狗腿子,为这事儿还掉了一颗牙...」 不等细说,文艺委员从边上的小路火急火燎的冲下来,见有人堵着,脚下一个急剎,看清楚是他们仨,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你们吓死我了。」 「我才吓一跳,你好悬没全泼我身上。」周巅捂着校服前襟,指着女文委手里晃荡的半杯的豆浆。 女文委躲到方星白身后,怕什么似的回头看:「刚后面有人跟着我。」 二中身后是成片的老居民区,路灯还是多少年前的木头杆子,照不亮大大小小私搭乱建,一度出过事儿。 学校三令五申下了晚自习必须走大路,安全教育周周讲,安排老师在岔口堵着,时间长了大部分学生都知道不贪这点儿近路,尤其女生。 不过那是晚上,谁想到光天化日之下... 文艺委员小脸苍白,说话间脸颊才一点点儿涌上血色,着实被吓得不轻。 三个男孩看了彼此一眼,有默契的没提刚才那茬儿,白天才喊班里其他几个靠得住的商量对策。 第30页 李治龙得空把「打掉一颗牙」的故事讲完整,这伙流氓行动力还挺高,辗转要到了他们班的合照,有学校集体拍的,也有出去春游拍的,只不过都是日常照,跟舞台上浓妆艷抹的脸搭对不上。 李治龙的同学连看演出都没跟着混上,脑子又不灵光,献宝一样在边上提醒:「我听说那节目是反串的,穿女装的是男的,穿男装的是女的。」 言下之意是别找错了方向,万一... 这个「万一」给他换来了当众的一个大嘴巴,打活动了一颗牙,愤恨之下退了群,拐弯抹角找到了李治龙,以期别人帮忙还以颜色。 听过来龙去脉,大伙儿对这消息渠道也挺无语的。 有男生问:「难道他们还真敢那样?」 「那不至于,但或许能耍耍流氓,比如摸摸脸,强吻一下,要不然就隔着衣服...」周巅说着做了个不上流的手势。 大伙面面相觑,周巅:「要不然咱学《魔戒》,搞一个护戒...护花小队?每天放学找顺路的护送她们回家。」 李治龙撇撇嘴,他觉得这个主意太软了点儿,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出主意,最后倒也没参详出个比护花使者更好的来。 最后决定暂行周巅的方案,男生们说好谁也不声张,除了作为女生特别代表出席的吕帝,只知会了文艺委员一个女生。 想起早上的经歷,女文委心有余悸,感激之余又有点不放心。 「要不跟老师说一声?」 这话一出就被否了,男生们的意见未必统一,有一点倒是无需赘言,那就是没人提告诉老师告诉学校,这无关幼不幼稚或者冷不冷静,「有事儿自己平」是那时候通用的行事准则。 男生分了几组承包了安保工作,离学校近的尽量把女生送到楼下,离得远的至少送到车站,方星白任务重一些——他有自行车。 护送的事儿不适合沈露,他便主动承担起了替别人值日的任务,方星白每天车子蹬的飞起,兜一大圈还得回学校找他,就为了同行那么三五分钟。 沈露:「要是远就不用回来了呀,又不非得...」 「非得!」学校里已经没啥人了,到处洋溢着独处的自在,方星白喜滋滋道:「再说又不远。」 哪怕已是仲秋,他仍骑的一身汗,沈露握着从女生那儿顺来的小扇子给他扇了扇:「怕你累。」 「不累!」方星白拍了拍自行车后座儿示意沈露坐上来,被果断拒绝了。 「别傻了你。」沈露想想那酸爽画面,像被猪八戒背着,赶紧把羞耻的一幕驱逐出脑子,又说道,「还怕你...」 方星白骑着自行车围沈露绕了个圈:「怕我什么啊,我什么都不怕。」 看沈露弯弯嘴角没说什么,方星白不知怎么忽然明白过来,沈家事儿多,天天值日...不,值日耽误不了多少功夫,主要是还得等他好久,到家晚了不好解释,说不定这几天已经很为难了。 刚夸完什么都不怕的海口便惨遭打脸,方星白捏捏车胎:「怕我的宝贝坐骑受不了是吧,那好吧。」 这掩饰不怎么高明,一时让方星白想伸手去摸鼻子,忽然感到自行车后座一沉,沈露笨拙的坐了上来,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走啊。」 第26章 玉座金佛 方星白像驮了一尊玉座金佛,百倍小心仍唯恐不安稳,车把险些握不住,几步路骑的七扭八歪。 沈露以为要摔个大马趴,想踮起脚尖撑撑地面,方星白扭着脖子,受惊似的大唿小叫:「脚脚脚,脚离车轮远点,小心绞进去!」 沈露心中甜甜的受用,这傢伙忘了傍身十几年的本领,原来是怕自己跌着,他学着平时看到的姿势,轻轻揽住方星白的腰,耳朵贴在了那熟悉的后背上。 方星白身子微微一震,旋即从醉驾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用余光扫了一眼箍在腰腹间的细胳膊,脚底下忽然有了劲道,车子听话的走起了直线。 学校里没有人了,自行车畅快的一圈圈围着教学楼转。 方星白的腰背并不宽阔,却能带来无可比拟的安全感,让人捨不得放手,直到方星白不住的调整坐姿,沈露才意识到自己抱的太紧了。 沈露:「哪天你教我骑车吧?」 方星白刚想答应,忽然坏笑着闭了嘴,故意不说话,沈露用下巴颏蹭蹭他:「快说,好不好?」 「不,不教。」方星白笑出声来,「教会了徒弟不饿死师傅?就让你这么抱着我。」 沈露在背后不知使了什么坏,单车的轨迹又扭吧起来,方星白大声求饶:「教教教,现在就教!」 今天并不合适,太晚了,回家要挨骂,可沈露却捨不得下来,央求道:「再骑一圈吧,就一圈~」 方星白脚下放缓,车速慢了下来:「那我给你唱首骑车的歌,唱完送你去车站。」 沈露不知道还有「骑车的歌」,把耳朵贴上方星白背后。 「担心你为了爱我,而放弃了自己,心疼你思念我,而在深夜里哭泣...」 沈露轻轻搔他的痒:「这哪里是骑车的歌,分明是臭不要脸的歌,谁思念你深夜里哭泣啦?」 「别急呀,一会儿就到骑车了。」方星白接着哼纯是感情的调子。 沈露是第一次听这曲子,虽然歌词里尽是你爱我爱,却没有一般情歌的甜腻,节奏轻快欢脱,像是在唱澎湖湾,听过便能跟着学。 第31页 「喜欢坐摩托的时候,轻轻靠在你的背后,让风吹乱你的秀髮,拂去我所有哀愁~」 沈露就想这样轻轻的靠在方星白的身后,就像歌里唱的一样,方星白能拂去他所有哀愁,从初识时便是这样。 他喜欢我什么呢?沈露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问的多了,有时难免不自信。 「喜欢你不会骑自行车。」方星白说,「等老司机手把手教你。」 方星白珍重的把教沈露骑车这件事记在心上,他一边坚定的执行着自己每天靠近一点的跬步计划,一边觉得分开片刻也是难捱,唯有想想来日方长才稍有一丝慰藉。 一晃一周多过去,本来煞有介事的「护花计划」,也因为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男生们没最初那般热切,方星白这种惦记着和沈露一起放学的懒蛋尤是如此。 热切的只有周巅,几乎把这事儿当成了主业,从搞手机维修的二舅那儿借来几个回收的小灵通以备联络,尽管有的漏音、有的按键不灵、有的说话得扯70分贝以上的嗓门儿,但好歹能用。 同时周巅编织了一张联络网,给每个人起了《魔戒》里的任务代号,自封是莱格拉斯,其他人不一而足,极其中二。 这天放学,百无聊赖的方星白靠在自行车上等几个女生扯完闲篇,周巅贼忒兮兮的过来:「老白,你那自行车借我骑骑。」 方星白不爱惜所有的身外之物,他当然知道周巅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逗他:「那哪儿行啊,车借你骑多久都没问题,可我不还有护花的任务么,没车我可送不了。」 「借你车了,肯定是我承担啊,我...」 方星白憋着笑:「那女生要是问干嘛天天跟着他们,有事儿了还得找个替补,我怎么说?」 周巅面红耳赤,急的直挠头,方星白看逗他也逗的够了,从车上跳下来:「好好给人过生日,傻鸟儿。」 周巅厚厚的脸皮上破天荒露出一个赧然的表情,只一瞬又换回平时那副嬉皮笑脸,抢过车跑了:「等我胜利的消息吧!」 周巅喜欢女文委,自以为深藏若虚,实际和司马昭之心差不多,连沈露那种悄没声的书呆都洞若观火,偶尔给方星白说说周巅办过的掩耳盗铃的蠢事儿。 女生们依依不捨的聊完了八卦,周巅推着车忠犬般跟上走了,隐隐能听见有人问周巅怎么走这条路,这小子插科打诨着胡说八道。 方星白有自己的任务,他得护送原本周巅负责的那路人马,刚要赶上去便看见不敢看见的人,大骂姓周的真不靠谱。 「这该死的周巅...」方星白心中给这小子画了一百个圈圈。 他扭头想熘,丁野抬眼已看见了他,脸上露出个说是讥笑又不太像的表情:「学霸怕什么啊,怕我是老虎?」 校花削髮明志的事儿过了有一阵子了,秀髮这会儿重新长回了披肩长,几个女孩儿扭过身子捂着嘴偷笑。 人家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害什么臊啊,你又不是老娘第一个主动追的,别太臭美啊!」 看正主不避讳,女生们明火执仗的起闹,弄的方星白好不尴尬,摸摸鼻子道:「没有。」 丁野一阵风似的走在最前面,和身旁的小姐妹有说有笑,丝毫没把某束前白月光放在眼里。 等女生散的差不多了,丁野指指他:「你,再陪我再走一段儿。」 「我问你个事儿。」丁野直截了当,「当时你拒绝我说...是真的,还是就看不上我呀?」 方星白:「其实我觉得你...」 丁野一摆手:「你就回答是还是不是。」 方星白带着歉意回答:「当然不是,我就那样的人。」 丁野露出个释然的笑:「那我没看错人,你还挺勇敢的。」 方星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一点儿也不,喜欢谁都应该是一样的。」 当时和孙成打架,老罗面前出柜之后,方星白就想通了这个问题。 「有谁会喜欢轰轰烈烈的地下情呢?私底下你侬我侬,可当有人问我喜不喜欢你,我得说不,谁问咱俩是不是在一起了,我要说没有的事儿,如果跟谁这么处对象,你还乐意么?」 丁野心直腿快,作势要给方星白一个飞踢:「那我不一脚把你踹飞。」 「那就是了。」方星白刚想笑,嘴没等咧起来忽然绷住了,自己做的比刚才那句玩笑话也没强哪儿去,沈露倒是不会踹他,可就这么心安理得的岁月静好,多少不是滋味。 丁野往上拽了拽风衣的拉索:「你平时不往这个方向走吧,今天是干嘛?」 当护花使者的事儿不好启齿,方星白一时想不好如何敷衍,丁野又说道:「那个挺逗的男生,最近天天跟着你们班女生一起走,哪天不来还得找个替班,你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 歌曲是阿牛的《爱我久久》,小灵通是一种不用通常手机卡的行动电话。 第27章 错认 方星白逗周巅的时候随口一说,没成想真有人这么问了,他轻描淡写:「一点儿破事儿,能摆得平。」 看他不主动,丁野也不刨根问底,只说:「要是有麻烦可以告诉我。」 方星白嘴上说谢谢,心说告诉你一个丫头片子有啥用呢。 丁野看出他没当回事儿,长长的「嘁~」了一声:「接我的人来了,一边儿去吧你,别破坏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了。」 第32页 马路边儿一辆大奔打着双闪,见丁野过来往前滑了几步,在那个私家车还是个稀罕物的年代,方星白终于反应过来那句「要是有麻烦可以跟我说」或许不是开玩笑的。 波折几番,自己在校花心里依旧是「完美形象」,对十七八岁的男孩来说足够让人膨胀好几天的,这让方星白有了回去见沈露的理由——在他面前臭显摆一番。 时间还早,快些跑回去说不定还能遇到值日兢兢业业不偷懒的沈同学,这个念头一起,方星白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踩着滑板鞋一般往回飞。 二中纪律规定里其实有一条「放学后只出不进」,可禁不住总有学生丢三落四的回去拿,规定落不到实处,慢慢便废弛了,高峰期过了门口没人看。 方星白看见几个男生把校服团在手里往综合楼走,心里感嘆着傻大个子火力真旺,今年的秋风说萧瑟就萧瑟,前几天李治龙他们还嫌捂得慌穿夏季校服,老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吱声,这周开始小风一刮,女生秋季校服外面都开始套外套了。 这天儿还有把校服脱了穿单衣的?勇士! 踩着风火轮迴到教室,发现门已经上锁,终究是没赶上,方星白泄了气,意兴阑珊的往外走,跟往里沖的时候判若两人,一步步踱到校门口,小灵通忽然震动起来。 这两天李治龙没事就拿着电话和方星白扯淡,可这会儿方星白一接起来,心头没来由的一紧,从李治龙一句慌张张的「你在哪」听出不对劲儿来。 「学校,怎么了?」方星白趁着李治龙喘粗气的功夫,见缝插针的塞了一句,「你那个内线来消息了?」 「谢天谢地你在学校。」说是谢,可李治龙的语气听着和庆幸全不搭边。 方星白:「学校怎么了?」 李治龙咽了口吐沫:「沈露,沈露被当作...」 惊雷乍起,方星白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沈露当时在台上是女生的扮相,被人错一点儿不奇怪,千算万算,居然没算到... 李治龙:「那伙渣子把咱班女生过了好几圈,最后偶然间发现的,本来知道是个男生就这么算了,可不知被谁说了出去,一下成了流传挺广的笑话,那撮痞子被抹了面子,纠集了人要找沈露麻烦,就今天!」 前面一段话已听得方星白已不大冷静,最后三个字更是一下点着了他,他拳头骨节捏的发白,李治龙后面说啥全没听清。 李治龙:「餵?老白,你在听么?」 方星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刚信号不好,你说什么。」 「我说你快去找找沈露在哪,我正联繫其他人往回赶,要是他们人多先别动手,咱好汉不吃眼前...」 李治龙话没说完,电话那头便传来滴滴的忙音。 方星白脚步凌乱的赶到大门口,找遍了整个楼层没见人,已经去车站了? 他集中所有的毅力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的想一想人会在哪儿,电光火石之间,他不知怎的想起方才进校门时那几头不怕冻的野驴。 他们校服是团在手里的,大部分中学的校服差不多,粗糙的蓝白条纹,不过体校的校服颜色要浅一些。 放学后值周老师管的稍松,但也不代表校外人员能够随便进入,除非... 他们不穿校服不是因为不冷,而是怕被门卫大爷看见外校校服拦下,这下全都对上了! 教室锁的门,方星白清楚所有平时学校里不规矩学生欺负人的高发地,夹层的卫生间、文化长廊尽头的背阴拐角、万年不开的小礼堂身后。 他们知道放学后进学校堵人,说明提前做了功课,说不定还有人接应,知道沈露今天值日,值日... 方星白忽然想起他们班的分担区,是办公楼与操场之间的一处狭长通道,平时只有老师从那儿走,没人祸害,不是卫生检查的重点。 加上办公楼那儿清净,平素里没人祸祸,李治龙带头儿豪赌,赌罗主任检查了说不出什么,十赌九胜。 后来知道都是沈露一个人在那儿打扫,周巅他们才不好意思再偷懒,想到这儿方星白拔足飞奔。 ***** 等李治龙和周巅他们回来时,警车和救护车正从校门出来,鸣笛声一片,周巅眼尖,一眼看见了警车后座儿的方星白,依稀还有沈露。 几个警员在和风尘僕僕赶回来的老罗说着什么,看门老大爷看了一眼李治龙几个身上的二中校服,推着把人往外赶:「快别跟着乱,出大事啦。」 「里面怎...怎,怎么了?」周巅的伶牙俐齿上下打颤,一句话磕巴了三次。 「闹不好出了人命,快走吧。」看门大爷说着又要赶人。 老罗和民警交待完,看几个男生杵了一排,居然没顾得上骂人,而是愁容满面的挥挥手:「回家去吧。」 这天直到深夜,郭莹还辗转在各学生家之间打电话了解情况,甚至不放心的亲自跑了趟李治龙那儿。 第二天一早,周巅一路狂飙到校门口时,东方还泛着鱼肚白,他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不成想李治龙到了半天了,长长的一根儿油条剩个尾巴叼在嘴里。 周巅:「老郭昨晚给你打电话没?」 李治龙:「还电话呢,在我家坐到十点多才走。」 周巅:「老白到底怎么了,昨晚...」 李治龙摇摇头:「老郭不肯说。」 第33页 没一会儿功夫,又来了几个关系要好的,大伙儿互相交流了一下信息,没凑出点儿有价值的,只有等方星白或者沈露来。 可到了上课的点儿,两个人的座位还是空空的,第一节本该郭莹的课窜到了下午,又从下午窜到了晚上,后来干脆改成自习,一整天没露面。 直到快放学的时候才看见舟车困顿的郭莹赶回教室,头髮散乱的别在脑后,匆匆安排了放学的事儿。 几个男生谁也不走,眼巴巴的等着郭莹透露点什么,甚至骂他们点什么,可小郭艰难的笑了一下未果,让孩子们不忍心再纠缠。 第28章 欺辱 第二天、第三天,空着的两个座位上依旧不见人,再撑过一个难熬的周末,直到下周一升旗结束,男生们才发现大熊猫一样抓住了座位上的沈露,唿啦一下子围过去,七手八脚要将人分了。 第一节是班主任小郭的课,她抬教鞭敲了敲黑板:「下了课再问吧。」 讲过小段课文,周巅抓耳挠腮的自不必说,李治龙和吕志宇几个屁股也明显坐不住,统统心没在焉... 郭莹看了这帮孩子们两年,深知自己这帮花果山手下的脾气秉性,干脆发了套卷子任猴崽子们发挥,正好得空理理心事。 沈露低着头、攥着笔,半天卷子上还是空白,他同桌看郭莹老瞅这边,用胳膊肘碰了碰魂魄出走的沈同学。 沈露抬起头,目光中尽是茫然,好半晌才望了郭莹这个方向一眼,本能的低下头,胡乱划拉了两笔。 郭莹心中嘆了口气,深知有些事儿难以劝谕,尤其是沈露的性格,可能还有家庭... 老师也是人,也怕下了班接到领导电话,那天放学郭莹刚坐上计程车,没多久就被老罗一顿连环夺命call,瞅见五分钟内三个未接,心里一哆嗦。 等计程车挨过压车的路段回到了二中,变成打电话老罗不接了,在看门大爷的指引下直奔了派出所,在那儿郭莹见到了拦着位警官不让走,脸红脖子粗的罗主任。 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在警局走廊排成一排,几个情绪激动的大人吵闹声整个楼层都能听见,看样子是学生家长。 方星白在审讯室里做笔录,身上穿着件单薄的秋衣。 等郭莹跟理出头绪的老罗说上话,挨个打电话了解情况,再跑了一趟李治龙家,时间已近午夜,总算勉强拼凑出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沈露的男装扮相让小痞子头儿一见钟情,误认为是个清秀的姑娘,阴差阳错的发了痴。 这种在十几岁的年纪就不走正道的歪苗不仅无知,而且无畏,胆子大到令人髮指,尤其「为情」。 通过种种渠道比对了登台女生的照片后始终不得要领,本来就要这么不了了之,最后还是个偶然的机会让沈露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谁谁看上个女的结果是个男的」,让所谓的老大丢了面子。 在十七八岁,脑子里不装正事儿的问题少年眼里,面子是个了不得的东西,偏又无人发泄,只能把气撒在沈露身上。 几个混混见了面不说人话,张嘴就是「变态」「不要脸」「装女的有瘾」,听的沈露云里雾里。 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几个身上带着烟味儿的混蛋嘴里听出个一知半解,似乎是有人嫌他「娘」了,沈露甚至没想到那场文艺汇演上去。 说是不跟疯狗一般见识也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罢,沈露都没多计较,甚至当那群人推推搡搡,寻衅滋事的时候,他想的也是息事宁人,低眉顺眼的道了歉。 流氓头头儿叫刘盛,来之前憋了一肚子火,他今天不是来揍人的,是来下通牒的,划下道来,让姓沈的找齐了人,自己堂堂正正把面子找回来。 沈露的态度让他觉得一腔恶气发泄到了空处,完全没有预想中的效果,搞这么大阵仗,欺负个脓包? 刘盛俯下身拍了拍沈露的后脑勺:「以后别搞些男不男、女不女的,让人反胃,知道了吗?」 沈露蚊子似的「嗯」了一声,有小弟上去揪着沈露的头髮晃他的脑袋:「再让我们逮到的!」 这次沈露没说话,几个骨干相视冷笑,不约而同抛出个词儿——没劲。 小混混松开揪着人头髮的脏手,顺势一推,沈露酿跄着倒向墙上,手捂着额头没站起来。 刘盛有些意外,没想到一大男生这么不经推,哼了句「娘们儿」,甩了甩头示意小弟跟上离开。 狗腿子军师坏心眼最多,紧两步跟到刘盛身边耳语几句:「大家辛苦一场,要不然让他点掏路费,要不然『撕票』。」 撕票是混蛋们从电影里学来的借代,不是撕人,而是撕校服,算是新颳起的阴风。 打坏了人学校必然干预,闹大了得去派出所,撕破校服则不一样,当事人多半隐忍不敢说,第二天不穿校服上学还得被老师骂一顿。 以后校服上缝补的疤,还会成为是混混们耀武扬威的「战绩」,成为警醒其他人的标记,有的把这痕迹背负了三年,有的甚至背负了半生。 即便学校知道了也没什么,推脱一句「闹着玩不小心」即可,大不了赔一件校服钱。 军师的意见提醒了刘盛,他一回头,便有乖觉的小弟跑去踢了一脚还坐在墙边捂着脑袋的沈露:「有没有钱?」 沈露头上那一下撞的不轻,忍着疼从怀里掏出钱包,一旁的人不客气的抢过来,翻干净里头的票子,弃如敝履的丢在地上。 第34页 「这么点儿?」刘盛看那俩钱没伸手去接,扭头吐掉嚼了半天的口香糖,「晦气,撕吧。」 沈露只当他们是要钱,等到几个人撕扯他的校服的时候,才迟钝的涌起一阵惊慌。 他不怕被打,受了伤可以推说自己撞的,也不怕被抢钱,唯独校服一旦坏了,回家给不出一个交待。 沈家家规严,全家上下如不染尘的莲花,哪怕沈向厚是教育界泰斗,一辈子研究的也是之乎者也,对校园霸陵这事儿的认识实质上与很多家长并无二致。 沈露幼年孤僻,也被坏小子欺负过,沈泰斗给出的答覆——你不招惹人家人家能招惹你? 和坏孩子有牵连,哪怕自己没什么错也是错儿,因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就是沈家人的思维。 从那以后沈露更加沉默,不仅是对那个爹,甚至于对所有人,不给人添麻烦成了刻在沈露骨子里的陋习。 能咽下去的苦都不叫苦,这次的咽不下去了,沈露拼了命的挣扎,语无伦次的道歉,近乎绝望的推拒着。 撕校服本来是兴之所至的消遣,刘盛却意外的从过程中找到点乐趣,与混混们弹冠相庆笑道:「不怪我走了眼,你们瞧这小子像不像个小娘们儿?」 第29章 修罗 来参与这事儿的混蛋们对前因后果心知肚明,之前只敢肚里好笑,听老大自己开了口,才附和着哈哈起来。 刘盛意犹未尽,瞥见狗腿子拄着下巴坏笑,问了句:「军师还有高招?」 「招不太高,就是突发奇想,把这假妞儿裤子撕了怎么样,让他光着腚回家。」 「高招,高招!」刘盛啪啪啪的鼓掌,「也就是你,换谁也出不来这么缺德的主意!」 军师听了表扬颇有得色,大声鼓动着混球们赶紧。 「把他裤子扒了,检查检查到底有没有卵蛋!」 沈露溺水般的绝望,他第一次亲身经歷如此汹涌的恶意,眼泪不怎么争气的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求求你们,求...」 正当绝望要将他淹没之时,「咣咣咣」的几声巨响在巷道的那头响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秋末天黑的早,微光下只能看清来人模煳的轮廓,沈露却一眼认出那是方星白,他没踏着七彩祥云,而是从墙边拎个瘸了腿的旧椅子。 咣咣的声响是敲护栏弄出来的, 方星白一边敲一边往前走,乍听还有点调儿,闭上眼会以为是哪个好事者无聊的杰作,只有离近了才能看清他脸上的睚眦欲裂。 看来者只有一个人,刘盛没当回事儿,扬着下巴问:「管闲事儿?」 方星白没吭声,死死咬着嘴唇,跨着大步直冲过来。 汹汹的气势把所有人吓住了,站靠前的几个人下意识的想往后退,但这是个一眼能瞧到头的死胡同,而且谁也不好意思在同伙面前露怯。 就这么一纠结的功夫,方星白已到了跟前,椅子高高举过头顶,噼头盖脸的放倒了跃跃想上前的第一个。 椅子哐啷碎散了架,也敲出了一伙流氓色厉内荏的本相,没人硬装了,蹭蹭蹭的往后躲。 只剩下一截椅子腿还攥在手里,方星白杀神般找上第二个,恰巧是个怂包,那傢伙没等挨打,居然先哭天喊地的嚷起了救命。 这可把刘盛气坏了,他出道以来头一回这么现眼,带着一群人来找一女装的麻烦,被半路杀出来的谁单枪匹马打的落花流水。 「怕什么啊,他就一个人,难道被堵着揍吗!?」 刘盛一嗓子给人壮上了胆儿,一伙人进两步退三步的抱起了团,方星白不管那些,抡圆了膀子照离得近的身上招唿。 长这么大,他没当真和谁红过眼,哪怕跟孙成那一次,也当成是内部矛盾没下死手,这次不同了,不摆平眼前一档子事儿说不定要横着离开这儿,连带着沈露也得受伤害。 一想到沈露,方星白胸口激盪的血气愈发澎湃了几分,黑灯瞎火的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但刚才听见了沈露「求求你们」的尾音,能看见沈露脸上的泪和脑门上的伤——还有身上破败的校服和被褪了一半儿的裤子。 任哪一点都像炙过的钢针往他五脏肺腑里扎,方星白暴躁的像踩在炭火上的狼,只想把面前的一切撕碎咬碎。 直打到那条椅子腿血淋淋的,方星白才在沈露死命攥着停了手,运气不好的几个混混躺在地下哼唧,其余的则作鸟兽散。 方星白眼睛里的血色褪去,从狂躁的状态恢復清明,他明明没吼什么,嗓子却干涩涩的疼,像是得了严重的扁桃体炎。 急匆匆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警员别在肩头的小警灯一蓝一红的爆闪,海水与火焰交替在沈露苍白的脸上闪过,方星白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费了好大劲只说出两个字——别怕。 「叮铃铃~」 下课铃响了,把几路人马的意识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孩子们想扭头不敢扭头,巴巴的盼望着郭莹快点走。 小郭下节还有课,仍是故意拖了会儿堂压一压,来之前该嘱咐的嘱咐过沈露了,她深深的看了眼学生们的背影,刚夹起书本离开教室,便听见身后桌子凳子一阵乱响。 「他们没把你怎么着吧?」 「听说你们是被警察带走的?」 「学委真的打死人了?」 第35页 短短十分钟的课间哪说的清这么多,加上到校之前老罗和郭莹千叮咛万嘱咐,在正式处理结果下来之前别多说,沈露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开口。 「没死人,我也没受多大伤,就是...」 李治龙是个急性子,惯常吐槽露姐三竿子闷不出个响屁,恨不得抓住他的肩膀摇一摇,急道:「就是什么啊,你倒是说啊!」。 姓李的语气太沖,被吕帝在后面暗搓搓戳了一下。 沈露:「就是有几个人被打的...够得上警察处理了,他...」 那点孱弱的尾音瞬间被淹没在闹哄哄的七嘴八舌里。 「赔钱行么,他们答应私了么。」 「老白满没满十八岁啊,满了吧?不会真把他送进...」 郭莹的拖堂起了效果,上课铃没眼色的叮噹起来,男生们不情不愿的回了座位。 为这事儿影响点学习是一定的,别说猴崽子们,科任老师进了教室都先往沈露的位置瞧一眼,不约而同的对他的不在状态予以了包容,对其他几个则不必客气,周巅—上午挨了三回骂。 中午放学后,沈露才得闲在小圈子里把经过婉婉的说了一遍。 那天后面的事情他清醒又茫然,只记得有人先来问了他要不要去医院,然后被塞进警车,简单的验了伤,跟着是一轮轮的问话。 沈露灵魂被抽干净一般一问三不知,一度让问询的警官以为他不配合,直到问到他:「那几个x中的学生为什么来堵你,你心里有没有个猜想,没有实在根据的也行。」 这时的沈露才有半分可说的话,但也说不清楚,还是别的屋问完话的警官回来,找他谈了文艺汇演的事儿,他才明白这是场荒唐的乌龙。 半个月来男生们日日护花,花在学校打扫卫生。 周巅勐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都怪我,要不是我借什么自行车...」 第30章 南冠 一巴掌又脆又响亮,大伙儿一齐动手拦住了还要往下接的闪电五连鞭,李治龙也颇为自责:「不是你的锅,这事儿其实...其实怪我,咱再想办法,先别乱了阵脚。」 对付中二病恶势力李治龙或许有点办法,对待被羁押在里头的兄弟则一筹莫展,这天中午几个男生吞吞吐吐聚的在教师办公室门口,把一个信封交给了郭莹。 李治龙挠挠后脑勺:「挺多同学都签名了,还按了手印,我们想着...老白是什么样的人,老师您最清楚不过,总不能因为个破事儿就一竿子打死吧?」 郭莹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吕志宇的字,行文措辞间什么「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什么「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一看就是周巅的手笔。 「哪跟哪儿啊,没『南冠』呢。」郭莹这段日子来难得展颜一笑,把信折起来塞回信封里,捲成个纸筒点点几个小子,「嗨~你们哪,什么事儿不能跟学校说啊,非得自己摆平!?」 这件事儿里严格来说还有眼前几个货一份儿锅,可一是忙,二是怕更影响学生状态,告一段落之前郭莹想着先缓一缓,没摆出臭脸批评。 自己班儿这几个孩子什么都好,无论成绩还是其他的,哪怕最吊儿郎当的周巅吧,一手文章也引经据典文采飞扬。 就是总长不大,天天欢声笑语、嘻嘻哈哈,老罗想批评批评吧,他们大错没有,小错也不常犯,搞的罗主任只能撂下一句——不像个高三的班儿。 「没进去啊?」周巅松了口气,「那他怎么不来上学,我还以为真出大事儿了呢。」 「怎么没出大事儿,这还不算大事儿?」郭莹气的想掐周巅一把,「有两个还躺在医院里呢,这回真是...」 李治龙紧张的问:「那我们的信能有用么?老白不给定性成替天行道,也得评个见义勇为吧?」 「替天行道也不用你们去行!」郭莹作势敲打李治龙,「罗主任最近专门跑这事儿呢,要相信学校。」 郭莹看李治龙这个爱冲动的意难平,跟着又补充道:「不相信也得相信,更不许再给我捅出啥篓子,我这两天都挑出白头髮了!」 孩子们被催着回教室,沈露走在最后面,走几步回头看了郭莹一眼,郭老师赶紧收起愁云惨澹的表情,挤出个笑脸把他们哄走了。 等学生们过了走廊拐角,郭莹才禁不住「哎~」出声儿来。 方星白这边的情况罗主任该说都说了,有个老警员孩子前年中考,还能一眼认出方星白这个过气的状元。 但感情上是一回事,定性是另一回事,有几个倒霉蛋儿还在医院赖着不出来呢,家长天天来警局这边给压力,十来个找茬的被分开问讯了几次,都咬定「没想怎么着,就是去吓唬吓唬」。 审一帮毛孩子,如果有串供,三两句就问出来了,审不出来,那事实确实就是这样,加上涉及学生,警局领导指示要办的慎之又慎,滴水不漏,中间颇费周章。 看郭莹的态度,李治龙就知道联名信怕是没个卵用,几个人惶惶间大眼瞪小眼,默默的承认黔驴技穷了。 迎面撞上从楼梯上下来的丁野,女孩也不打招唿,张口就是:「我正找你们呢。」 李治龙不耐烦道:「找我们干嘛?」 像是要喷谁一脸。 丁野按下了自己的小辣椒脾气:「问你们老师了么,方星白现在什么情况?」 第36页 李治龙以为人家是来看笑话的,张嘴便要蓄力,被周巅一把拉住了。 周巅:「不知道呢,也可能知道不跟我们说,我们班主任说没『南冠』,但事儿也不小,总之...」 丁野耐着性子听总之啥,结果等了半天,周大白话只支吾出个:「总之还得从长计议。。」 「嘁~」丁野听了嗤之以鼻道,「从长计议,议到人出不来了。」 李治龙:「那不然呢,办法我们也想了,能劫法场还是换死囚啊?你有办法,有办法在这儿说风凉话?」 丁野长眉往上一挑:「我哪句话是风凉话了?」 几个人把俩人拉开,李治龙兀自喋喋不休:「咱们好歹有行动了,要她在这说三说四的。」 「行动,什么行动啊?」丁野挣脱开拽着她的吕帝,「不会是写个联名信,弄个请愿书吧?」 丁野不过是随口一说,本不知道他们这一档子操作,却莫名的戳中了一伙人的痛点,周巅也看不下去了,插嘴道:「我们这不行那不行,那您倒是拿出个行的来让我们服啊。」 「我要是成,你给我写个服字?」丁野掐着腰问。 周巅拍胸脯答应:「行,一言为定!」 轰走了李治龙,周巅心平气和的给丁野还原了已知的事情经过。 丁野问的很细,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也不放过,周巅赌约在身,时时注意着丁野的反应,人家有啥手腕他不知道,但见丁野把信息一条条录在本子上,煞有介事。 周巅:「你真有办法?」 丁野把做笔记那张纸撕下来,笔记本扣在周巅脑袋上:「没办法我来讨嫌么,回去练字吧你。」 周巅拎着本子回到教室,有一半儿人已经趴那了,二中高一高二强制午睡,高三反倒是放宽了,毕竟有学生要冲刺用功,甚至可以窜位置讲讲题,别出太大动静就行。 沈露趴在那,一只耳朵压在胳膊顶上,另一只塞着耳机,后两排空位上有两个说小话的。 「学委这事儿归根结底为他惹的吧,他倒是睡得着呢,也没见着急。」 「不赖他吧,急也没办法啊,一个愿打...」 「一个愿挨?都进局子了,换你你愿挨啊?」 「不是不是,我是说学委去动手,冲动也好,形势所迫也罢,总是自己愿意的吧,对面那么多人,拔腿跑还不会么。」 「这个自愿,分怎么个自愿,你忘了七班文艺委员追方星白的时候,他说他是个...」 周巅一直竖着耳朵听墙角,余光瞥见沈露肩膀抖了抖,回头厉色瞪了说话的那俩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露没睡着,他那个插着七号电池的mp3早没电了,塞上耳机就是想短暂的闭目塞听一下,谁想到这样了还有余音绕樑,不得片刻安生。 出事的那天晚上,到了派出所就要求通知家长,沈露拿起座机假装拨了一下便说没人接,实际他家有保姆的,电话每次响不会超过三声。 话问了个差不多,从旁照顾的女警示意沈露可以到走廊等着了,一大群家长已经挤在那,女警官连喊了两次「沈露家长是哪个」? 沈露看见老罗举着手往前挤,下意识扭过头不去看人群,却正好看见他妈妈行色匆匆的从计程车上下来,进门的时候听见招唿,举着昂贵的手包:「我是。」 沈太太身上的职业装还没换,不像其他家长焦头烂额、带着粗鲁火气的样子,反倒像是来辩护的金牌律师。 她路过的时候一句话没说,而是伸出中指狠狠的点了下沈露耷拉着的脑袋,像是要把他的头点进胸膛里,然后握着女警官的手道:「孩子不让人省心,我真是不好意思。」 通知家里的电话是郭莹打的,接的人是沈向厚,声音又低又磁性,郭莹听着满耳熟的,她急头白脸的言语了半天,对面就说了三个「嗯」字,郭莹方寸大乱之下自我怀疑,拨错号了么? 小郭到底忍不住,在电话里问了句:「您是沈露爸爸吧?」 沈向厚没来,他不能在公共场合露面处理他的问题儿子,把事情推给了孩子妈。 当妈的应付过了警官,签了字,再与老罗交待完事儿,才倒出功夫说一句——你知道我今天有多忙吗!? 出乎意料,沈露没有什么心凉的感觉,放在昨天他可能...不,不是时间的关系,时间不能让人成长,风霜才能。 他甚至回到家里面对沈向厚一兜子的耳提面命,都只推说了一句「不舒服」,随后进屋把门关上了,搞的大教育家一时哑口无言,被沈露突如其来的「大不敬」打了个措手不及。 曾经的沈露像个豌豆公主,父母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就能硌的他一身青紫,好在还有方星白这一百层床垫。 可在这一夜之间他像是长大了,那个多愁多病身外长出了一层坚硬的皮壳,内里还是那个柔弱的底子,外表却能抗一点风雨了,至少有勇气关上门把他听不进去的隔在屋外。 但这份坚强仅限于面对沈向厚,方星白怎么样了?他当然不像身后流言里说的那样漠不关心,反而已经在自责与无助的夹缝中被挤的喘不上气。 后座儿的闲话被周巅一个眼神瞪回去了,教室里这会儿挺安静,周巅倚着胳膊肘歪一会儿,自己倒是寻思到那些蜚短流长上去。 上一次出事儿,和孙成那次,方星白当众出了个柜,认了个同性恋的锅,可恋的另一半是谁呢? 第37页 当着方星白的面谁也没提过,甚至背地里几个要好的也没讨论,以免大家难堪,但好奇是免不了的。 周巅自己瞎猜过几次,竟从没想到沈露身上去,如今回头看来,答案其实是唿之欲出的。 「要是换我老周在那...」 要换他周巅被欺辱,方星白也能仗义出手,但绝不会那么疯,不会化身修罗把人揍成那样儿,再联想到之前方星白对沈露的种种照顾... 沈露总是不声不响,太容易被人忽略了。 周巅心思纷乱,想着联名信这招怕是的确不妥,难道希望竟只能寄托在丁野这么个丫头片子上?不等他多寻思,预备铃就先响了,只好和哈欠连天的午睡党们一起爬起啦。 郭莹和各科老师打了招唿,这几天卷子雪片一样的发,逼着所有人连轴转,就当大伙儿要把丁野的许诺放下时,消息却来的意外的快。 李治龙推的后门「砰」的撞在墙上,大步流星的跑进教室:「真的假的?」 第31章 了断 周巅不知从哪搞来几张红纸,又从美术生那顺了根儿快秃了的毛笔,边高举着手腕划拉,边摇头晃脑的说道:「然也~」 李治龙隔空一阵拳打脚踢:「急死人,快别卖关子了!」 周巅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你看我这个『福』字怎么样?当时答应她写个fu字,可没说是哪个福,咱这个吉祥又大气!」 李治龙还是不敢相信:「那丫头真成啦?」 「别丫头长丫头短的,知道人家爹是谁么?」周巅放下毛笔,「丁森树!」 「啊!」李治龙嘴巴张的老大,「就那个丁森树?」 丁先生在本地响噹噹的名头,纳税第一大户,连毛头小子都如雷贯耳。 周巅:「知道人家晚上怎么回家么?大奔接送,就咱们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其实好多女生都知道。」 李治龙扭头看向吕志宇,吕帝摇摇头:「我不...」 周巅:「别看她,她不是女生。」 吕帝:「周巅你大爷!我说我不顺路!」 周巅躲过吕帝的一胳膊拐:「真的,人就是低调,不在校门口招摇罢了,走出两站地外才让司机过来。」 周巅讲起了兴,还要往下发挥:「知道人家平时吃饭都怎么...」 李治龙打断:「别白话了,快说正事儿!」 周巅嘿嘿一笑不再扯淡:「还得感谢你那个小学同学,他那天晚上没参加,也就没去派出所,丁野找人去做做工作,当了咱的污点证人了。」 「那帮人坏事干了不止一件,提前多少天跟踪过咱班女生,还...对一个谁动手动脚了,那女生胆小谁也没敢告诉,我答应了丁野不说,你们就别猜了。」 「娘希匹!」李治龙一锤桌子,「治龙无能,丧权辱国!」 「平时还敢收老实同学的保护费,你那同学,应该说是丁野做通了几个人的工作,有人站出来指正,后面跟着来检举的一下子井喷了,好多家长知道孩子受了欺负急了眼,他们校长室门口这两天门口可热闹呢。」 说完周巅又碰碰沈露:「露儿你也是,他们拿你的钱,这么重要的线索,当时怎么没提供呢?」 沈露:「我不中用,被吓傻了。」 周巅拍拍他:「正常,我这是事后诸葛亮,换我也不中用。」 丁家介入之后,沈露没说的细节被透露出一丢丢,周巅想想换做自己都得大叫投降,何况沈露这种面皮薄,平常说话都不好意思的。 李治龙:「那老白能出来了?」 「出定了,是非黑白清清楚楚,说不定还给个锦旗呢。」 第二天上午郭莹正在台上讲阅读理解,看见后门罗主任招手,放下课本就出去了,还叫上了沈露。 刚一扭头教室里就炸了锅。 「静一静!!!」郭莹杀了个回马枪,「班长看纪律,课代表去叫数学老师过来。」 方星白剃了个贴着头皮的短寸,精神头倒还好,反倒是沈露自己,透着连着好多天折磨出的憔悴。 看沈露满眼担忧与殷切,方星白挤出个笑容:「没事。」 被各种情绪压抑了好几天,沈露一下子绷不住了,在教工楼后的小巷道,方星白最后两个字是「别怕」,现在笑着说「没事」,他眼眶倏的红了。 「哎?你这孩子...」老罗从包里摸出包皱皱巴巴的纸巾,「不是挺圆满嘛,家长都到了,快擦擦。」 沈露没接纸巾,上前一把拉住了方星白的手,两人第一次在学校里冒起了大不韪。 方星白的手平时永远像刚才暖手宝里抽出来,冬天愈是如此,课间操回来有胆大的女生抓着不放。 那双手今天却凉凉的没什么温度,像冷水里浸过,方星白有重要的话要和沈露单独说,就现在,立刻马上,可是没有机会开口。 没成想沈露伸手拉住他:「我都知道。」 知道啥啊?老罗有点没跟上趟,慢半拍的看着俩人拉着手,又慢半半拍的错愕的看向小郭老师。 郭莹心里千头万绪,她可不是周巅那个二百五,反射弧长到天际,刚出了这事儿郭莹就明白过来自己那时候站错cp了,居然还问过沈露「觉不觉得哪个男生和方星白特别好」,简直是... 老罗还在纠结是不是现在让俩人把手撒开这种鸡零狗碎,郭老师已经在酝酿着情绪迎接另一场狂风暴雨。 第38页 上课之前,教师办公室里小郭和提早到了的方妈妈见了一面,周女士在过去清冷的气质上多了三分木然,郭莹上前打个招唿,周丽芳扭过头来嘴唇动了动,像是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直到一个别的班男生跑进来送卷子,周女士才像是拧上了发条的玩偶,吱吱嘎嘎的活了过来,冷不丁冒出一句:「是他么?」 男生一抬头,被这莫名的怪女人吓了一跳,撂下一句「不...不是我」,飞也似的跑了。 早上课代表忙,一小会儿功夫有三个男生跑进跑出,每次周女士都这样子,连其他几个老师都察觉到异常,抬起头望这边看,不得已之下小郭提前把人送去了会客室。 上次处理方星白和孙成那点事儿,周女士说「成绩什么的其实不重要,只担心他长歪了」,那时候郭莹就隐隐有所感。 如今看来,方星白洞若观火自不必说,沈露更是自然,掩耳盗铃的二百五除了自己,大概就剩下老罗了。 愁星烦绪太多,郭莹这几天因为缺觉而混酱酱的脑袋愈发不灵光,不等他多想,会客室门口的沈向厚已经上前和罗主任打起招唿。 看到风度翩翩的沈爸爸,郭莹心里「咯噔」一声。 郭莹姥爷那一辈起三代教师,从小看多了家长们上门来拜访,没少从老太太那儿取经。 尼绒大衣、画家帽、针织的长围脖、厚重的黑框眼镜,就差嘴上叼个菸斗再踩个大头皮鞋了,沈向厚先生将传统、古板和一丝不苟刻满了全身,见到老师和方星白都是恰到好处的热情,那热情像用尺子量过的——传说中最不好应付的类型。 郭莹一直想和家长谈谈沈露偏科的事儿,但总见不到正主,家长会上沈露的座位每每空着,沈妈妈总共露过两次面,没一次待到会开完。 郭莹当然提过「家长不能总不来开家长会」,沈露支吾着「我和他们说了的」,看样子不是撒谎,而是为难。 之前别的班孩子有难言之隐,老师不明内情硬逼家长来参会,以至出了点小事故,自那之后学校一再强调,一切以学生的安全,小郭思虑再三没敢给压力。 想不到第一次见到沈露的爹,是这样的情形。 郭莹一度觉得沈露自卑、不爱说话是因为家里条件差,经济困难,学校里从不见沈露买零食饮料,不像同龄孩子开始学会攀比鞋帽穿戴,原子笔每次用到半出油不出油了,还要断断续续的再写几篇,这些郭莹都看在眼里。 可能家里真有什么困难,家长会不来就不来吧,小郭这样想着。 直到她注意起沈露和周巅有妖气!!! 有天中午学校难得吃虾,沈露把自己那份儿剥好了放进周巅盘子里,郭莹实在忍不了,决定旁敲侧击的探探究竟。 周巅这二百五的话好套。 郭莹:「看你老吃沈露的好菜,可别让我知道你欺负同学。」 周巅:「我哪儿能啊,是他自己不吃,露姐说学校的豆腐是石膏点的,芹菜没提前焯过,绿叶菜怎么事儿来着...我这不是爱惜粮食么。」 郭莹半信半疑:「虾也不吃?」 周巅:「虾吃,但是他说学校的虾没挑虾线。」 郭莹惊骇莫名,又跑去问沈露,对付这样心机稍微深沉老成的,郭莹决定打直球,而沈露的回答倒也简单干脆。 沈露:「咸。」 至此郭莹方有了概念,自己先前的推断完全错误,沈露家里和穷八竿子打不着,但估计是对下一代比较严苛的类型,比方说锦衣玉食,在家吃虾有人给挑虾线,但是在学校不能自己买垃圾食品喝碳酸饮料。 一个喝饮料恐怕会招致父母不满的家庭,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周女士那边儿爆炸免不了了,沈爸爸现在还全无所觉。 会客室里,沈向厚与周丽芳第一次见了面,大教育家表现的无可挑剔,主动上前寒暄道谢,关心方星白身体有没有大碍,第一时间提出愿意提供医疗、法律上的任何帮助,一切跟这次事情有关的麻烦沈家帮办到底。 周丽芳被什么闭目塞听,没回一句话。 老罗看场面尴尬,抢着接过了话头,说起校门口新配备的保安以及闭路电视。 周女士则目光越过沈向厚、越过老罗,也没在方星白和郭莹身上停留半秒,直直的看着沈露,祥林嫂一般呢喃着:「我早应该猜到,早应该猜到的...」 方星白:「妈...」 周丽芳厉鬼附身一般:「别叫我妈!!!」 第32章 见光 悽厉的嗓音把正客套着的老罗吓了一跳,倒是沈露和方星白,仿佛提前洞见了这一幕,波澜不惊的站在那儿,手紧紧握在一起。 「为什么,啊?为什么!」周丽芳如一道鬼影,窜过去一把抓住沈露拉着方星白那条胳膊,又扭头看向方星白,「为什么啊!」 老罗赶紧上前把人隔开:「哎呀呀,您这...」 郭莹则盯着沈向厚,之前家长会她见过两面沈露的妈,母子俩一点儿也不像,原以为会像爸爸,现在看也不是。 沈露与爹妈是两套模子刻出来的,性格不知道,单看面向,仿佛是谁托生在这家里的外姓人。 沈向厚没有激动,甚至没什么反应,冷漠的当着看客,俨然身在局外。 「你为什么非要喜欢男人,不噁心吗!?」 第39页 周女士狰狞扭曲的脸无限放大,鼻尖几乎顶在沈露脸上,好似要将人生吞活泼,吓得老罗和郭莹赶忙上前去拦。 然而周女士抓着沈露的手却倏的松开了,片刻前鬼附身一样的力量被抽了个干净,踉踉跄跄的朝后倒去,小郭和罗主任手忙脚乱的上前扶着。 「我待你不好么,为你付出还不够多么,我要求高吗!」周女士转向方星白,「我不要你学习好,不要你有出息,就当个正常人,我要求高吗!?」 周丽芳嘴里的火气要呛出来,只有郭莹知道,这个女人能歇斯底里的只剩下一张嘴,四肢百骸没有一丝力气,如果不是老罗在一旁帮忙,自己几乎搀不住她。 郭莹资歷尚浅,被这场面冲击的插不上话,连老罗也只能在一旁苍白的:「您消消气,消消气。」 「他是这样,你也是这样,难道上辈子真的造了什么孽,欠你们方家人的么...」周丽芳终于瘫软下去,被老罗架到了沙发上。 沈向厚尺子丈量过的热情冰水般融化了,而他的语气语调冷的还要更快一些,以至于脸上还剩一点余温,说出的话便已经凉冰冰的,仿佛皮相之下是另一个人在说话,看着十分瘆人。 「本来我想给两家人留点体面,这样敞开了说也好,不耽误彼此时间。」沈向厚仍旧很淡定,哪怕周女士不管不顾撕破了脸皮,「我会给孩子办理转学,之后送他到国外去,在这之前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以后我们两不相干。」 「我不。」没等周丽芳说话,沈露先开了口,「我不去国外。」 郭莹心里一紧,沈先生却没有爆发,声音都平稳的像从录音带放出来的:「那也由不得你。」 「他哪儿也不去。」方星白说这话的时候没看任何人,而是抬起沈露的胳膊,用手熨了熨方才周丽芳抓出来的白印,完事儿才抬头看了看沈向厚。 姓沈的不屑于和一个孩子对话,从怀里掏出张烫了金边的名片按在茶几上:「我这人一是一二是二,有什么要求,记得打这上面的座机。」 周丽芳瞥了眼精緻的名片:「那是他的事了。」 老罗二十年来阅家长无数,这个量级的卧龙凤雏也还是头一遭见,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起来,他的事,谁的事儿? 总不会是自己的事吧,家长是希望学校来跟进么? 这个想法当然匪夷所思,可不是自己,结合语境只能是方星白了,把这样的事情交给孩子,当妈的不管了么? 沈向厚第一次拿正眼看了看方星白,扔下一句「可以,我的助理会接电话」,说罢扣上帽子,换回那副谦逊有礼的面具,同尚在懵圈中的郭莹及老罗道了别。 进会客室之前,老罗以为九九八十一难都过了,这次会面会是顺顺噹噹;小郭满怀忧惧,忐忑的等待火星撞地球;沈先生本想要一层看破不说破的窗户纸,任谁也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的意外和仓促。 不过哪种结局都和周女士无关,她本就主意已定,今天不是来训斥方星白,也不是来生吞活剥沈露的,而是来看看这场自己半生时光的葬礼,并交待一句遗言。 「x3965...」周丽芳报了一长串的电话号码,「你打过去会知道是谁。」 这是周丽芳女士此生与方星白的最后一句话,给数年间有着无数隔阂的母子情画上了一个令人唏嘘的句号。 后面还有一点渺渺的余音,来源于几年之后小郭与周丽芳一次不期而遇,补足了许多校方原本不知道的原委,但已与今日的结局无关了。 周女士报完电话也走了,结果太出乎意料,让老罗和小郭有点缓不过来,方星白与沈露就那么拉着手站着,全程不曾分开过。 老罗有一万句话要叨叨,但这会儿不是时候,得和郭莹理一理,放了俩人先走。 来之前方星白有一百句话要和沈露说,这会儿却一句也用不着了,他俩不约而同的没回教室,信步在校园里走着。 秋末的天气挺凉,沈露的外套还挂在教室里的椅背上,冻的他把拉索拽到了下巴边儿。 「回去吧~」方星白捂了捂沈露的手。 「不,我们去操场上,去阳光下晒晒好不好?」 操场上有低年级的学生在上体育课,其中有不少认识方星白这位光环加身的学长,他们惊奇的看着学长拉着个男生的手,肆无忌惮的从草坪上徜徉而过。 顺带惊奇的还有体育老师,教体育的心思比较糙,完全没想到那方面去,喊了句——你俩哪个班的,没有课么? 两人没有搭理,沈露张开双臂,迎着太阳,放开嗓门儿高喊道:「啊~~~阳光真好!」 郭莹他们班儿离操场近,教室里的傢伙们都听到了,同楼层教室的窗户接二连三的开了好几扇,学生们都朝这边瞧,气的不知道几个老师在屋里拍着黑板的发火。 沈露眯着眼睛直视太阳,世界原来这么明亮,方星白也喊道:「阳!光!真!好!」 喊完两人看了看彼此眼中的自己,从此刻起,他们终于站在阳光下了。 第33章 奔赴 回到教室自然另有一场风波。 李治龙:「你这头髮,是人家公安给你剃的?」 「想啥呢~」方星白摸摸自己的脑袋瓜,摸出一处没长好的地方,「是医院,看这儿。」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练家子,能仗着一股狠厉打散十几个人已是不可思议,过程中自己大小也受了伤,脑袋上有两下挨的挺重,缝了针,他自己感觉问题不大,医生不放心,好多天才把他放出来。 第40页 周巅是个坐不住屁的,本来和李治龙他们说好了不问那个话题,他还是忍不住抓耳挠腮。 「那你俩...你和沈露你俩...」 「嗨!」李治龙伸手勐拍了周巅后背一下,「你说晚上你妈给你做啥吃的来着?」 方星白笑了,转头看了看沈露,对所有人说:「就是你们猜测的那种关系。」 尘封雪藏多年的秘密终于曝露在阳光下,在见到沈露前的那一刻,方星白觉得他还没准备好,还差的太多,迫切的想跟沈露铺垫点什么,哪怕单独讲几句话也好。 可到了这一刻,他却觉得恰到好处,这场风波就应该是此时此刻,不早不晚在在他们的年华里登场。 和沈露拉着手在操场上熘达一圈后,他更觉得如此,懦弱的他没敢走出的一步,命运阴差阳错的推了他一把。 吃瓜群众们大瓜落肚,又问了些该问不该问的,终于心满意足的散去,方星白把沈露送到车站,今晚是难挨过的一晚,可惜他不能在沈露身边。 方星白回到自己的家,不过是几天没回来,房子竟而有点陌生起来,他转了一圈才发现,周女士把她生活过的痕迹抹去了,方星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是因为周丽芳长年不在,痕迹本就不多。 方星白家里没什么生活气息,因为没人做饭,厨房像是个储物间,只有空荡荡的碗柜和一个偶尔用来热点奶的微波炉。 周丽芳的屋子里除了床只有个梳妆檯,上头的化妆品早就过期了,衣柜里都是多少年不穿的衣服,之前床上放着的不是被褥,而是那种住宾馆用的便携睡袋,仿佛这不是家,而是个临时落脚的大车店。 方星白能发现家里有变化,还是因为窗台上那几盆杜鹃几近枯萎了。 打小方星白就不觉得自己妈有任何闲情雅致,从这旅馆还不如的家就能看出来,唯独那几盆花可算作周女士外露出的为数不多的温情。 杜鹃很好养,随便煳弄煳弄就能年年开,饶是如此,在早一点方星白不那么靠谱的年纪,也忘这忘那的养死过几回。 每次花儿死了,周丽芳都记得换盆新的回来,时间久了方星白也就长记性了,上次把花养死得往前数好几年。 有了这点蛛丝马迹,再去循着找就有迹可循起来,比如鞋柜里周女士钟爱的几双鞋,书架子上唯一一本影集,还有常年落灰的首饰盒,这些统统不见了,结合这些天周女士的表现,处处透露着决绝两个字。 方星白不怪他的妈妈,周丽芳的经歷与旁人不同,方星白从不怎么联繫的亲戚那里多少听过两嘴他爹的事儿,而且两个人离婚的时候别人当他不经事,其实他有点印象,隐约知道是方遥的不对。 周丽芳这些年在某些事情上对他有过苛待,那都情有可原,其余的方方面面则实在不薄,或者说牺牲不少,而自己...并没让这个饱受过创伤的妈妈省心。 心里五味陈杂,这时候门忽然「笃笃笃」被敲响了,正当方星白不知如何面对母亲时,从猫眼里看见的却是沈露。 方星白把人让进来,沈露拍拍胸脯:「吓死我了,我真担心开门的不是你。」 方星白把沈露的脸蛋儿和露在外面的地方上下转圈看了好几遭:「你爸打你了?」 这个节骨眼上,若非发生什么大事,比如沈向厚动了手,否则沈露是不会过来的,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周丽芳鬼迷神疑,方星白从未敢把沈露带到家门口这么危险的地方。 沈露没回答第二个问题,搓了搓手:「没打我,就把我赶出来了,嘿嘿~今晚她...你妈妈回来么?」 方星白苦笑了一下:「这次真不知道多久才回来了。」 沈露没听出问题的严重性,还沉浸在见到心上人与违逆权威父母的快乐里:「我爸说想不明白就别进这个家门,说完转身往屋里走,你猜我怎么着?」 不等方星白回答,沈露愉快的说:「我转身比他还快!」 说这些的时候,沈露脸上带着雀跃,方星白把他肩上的大书包卸下来,家里居然找不出个待客喝水的杯子,无奈把自己的杯子涮了涮,点上了暖水壶,问道:「你没吃饭吧?」 他翻了翻冰箱,只剩下半瓶他原来早上摸面包的草莓果酱,面包和酸奶早就过期了,想起自己房间里还有点零食,转身去屋里拿,沈露好奇宝宝一样跟着四下打量。 「我这房间和你的比是不是像鸽子笼?」方星白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玩物与杂志下面,翻出两袋薯片和虾条。 「没有,能活动的差不多大。」 方星白只当沈露自谦,那种富人区的独栋别墅,哪会有自己这么小的户型。 沈露看出他心思:「真的,我房间里有台大钢琴,原来摆在楼下的,后来放我那里了,好占地方。」 「你会弹呀?」方星白心里早有答案,仍是装作不知道问了一句。 「上过几节课,小时候的事了,早就忘得精光,现在最多能按出个哆来咪,可能那艺校的老师说我没天赋,家里居然没逼着我硬学。」沈露说。 方星白把乱糟糟的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后来呢?」 「后来就没学了呗,那琴不是给我买的,是早年间为了培养我,后来传给二哥,他俩都会弹,得过奖,到我这儿才安度晚年,退休落灰享清福。」 第41页 沈露说的没当回事儿,方星白心里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露说起沈向厚的时候不多,偶尔提起,也从未做过是非评价,方星白对沈先生的了解有一多半儿是从他这些年发表的文章书籍里获得的,沈露不知道他仔细看过这些——比如沈先生的《好爸爸大战拖延症》 书里面生动翔实的描述了他秀出班行的儿子最初是怎么不愿意学琴,在自己的监督陪伴下步步扭转观念,最终得了什么什么奖的故事。 方星白印象很深刻,不是因为这个故事有什么特别,而是每一个故事他都能记住,在无数个想到沈露或穷极无聊的碎片时光里,方星白会忍不住拿这些故事往沈露身上套,却发现鲜少有能对得上的。 从沈露偶尔露出的只言片语中,对于这个小儿子,大学者似乎天生便少了几分耐心与包容,不像书中把自己描写的那般宽厚,能为了孩子练琴而坚持着日日下场作陪踢足球。 方星白甚至能想像到,在做将钢琴放进沈露房间这个决定时,沈家有多少未宣诸于口的内心戏。 比如会不会是个鞭策,或者说的直白点,是个羞臊沈露的标记物——你看你两个哥哥都弹的那么好。 方星白不惮以恶意去揣度,沈家那么大,放不下一台钢琴么?沈露又不会弹,偏偏放在他房间里? 「真的~」沈露看他不言语,只当他不信,「我要是弹的好,肯定在你面前显摆啊,总算有一样我比你强的了。」 方星白:「这是哪儿的话,你比我强的多着呢。」 沈露拿过薯片嘎巴嘎巴嚼起来:「那你说说。」 看方星白眼珠子滴熘乱转,他又抢着说:「说具体的,不准说人好招人喜欢之类的。」 方星白正准备来这句油腔滑调,被抢一步戳穿,那也没关系,他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周巅扯过的淡。 第34章 和你分开才知道 方星白头摇尾巴晃:「周巅说你学过中医,会望闻问切,谁肚子疼一下就能看出来,跑去帮人打热水。」 「胡说八道,你才学过中医呢。」沈露作势揍他。 「干嘛呀~周巅说的!」方星白嘴上锅推周巅,身体却甘之如饴的挨了粉拳,「再说会中医有什么不好?我要是病了还可以玩医生给病人...」 沈露看他越说越下道,「呸」了一声,抢过零食跑了。 方星白在这布置床铺,找不到多余的枕头,只好把书包倒空,将校服塞进去顶缸。 沈露自顾自在整个屋里转了一圈,没对这个逼仄而冷清的家发表啥感慨,坐到床边,给方星白讲起了他不在的这几天里学校发生的事儿,像是大家一起写了联名信,还有周巅和丁野的赌约。 方星白找出条新的枕巾给原来的枕头换上,把枕头推去准备给沈露睡的那一边:「这次人情欠大了,怪不得李治龙他爸老说二中老师藏龙卧虎,连土豪都把孩子往这儿送。」 沈露知道方星白向来不爱欠人情,宽慰他道:「日子还长,以后慢慢找补嘛。」 方星白未置可否,放好了铺盖:「你困不困?」 大喜大悲之后,沈露其实有些倦了,但知道方星白这么问多半是有话要说,于是强打精神道:「不困。」 两人爬上床,方星白把床头的小灯调到最暗,昏黄的灯光下,方星白掂量着想说的话。 明天怎么办,你父母那儿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不回家等等,可倘若易地而处,他也想不出如何应对——况且他自己还一脖颈子灰呢,周女士那头儿他都没想好怎么办。 方星白不喜欢做「只是质疑的质疑」,有什么不同观点,总是顺带着提出解决办法,这回却是身无解数,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沈露看他不说话:「刚刚你问我,怎么找到的你家。」 方星白刚被打岔忘了这茬,这会儿想起来:「是啊,你还没告诉我呢。」 沈露:「咱俩这一生险些错过两次,第一次是你小学毕业,那时候当你是玩的好的小伙伴,分开了虽然难受,觉得时间长了也就好了。」 「好啊你!」方星白恶人先告状,「时间长了也就好了?死没良心的。」 沈露笑了笑:「后来机缘巧合,咱俩进了同一所初中,幸运的失而復得,我这人后知后觉,仍未...」 方星白抢着说:「仍未觉得没我不行是吧?」 沈露:「开始是没,直到你妈妈带你去『治病』,我找了你好多次,在你家楼下等过。」 沈露来等了不知道多少次,仍是只用一个「等过」遮了过去。 方星白惊奇,这么久了,居然从没听沈露说起过这件事,倘若放在一个月前他知道,必定心有一番感慨,可两人今日心意相通,只当一段回想起来引人心绪的插曲。 沈露侧过脸,把半副面容藏着黑暗里,接着说道:「那时候我胆小,什么也做不到,两次跟你分开,两次无能为力,只能...就那么活着。」 「可我想再一再二,人总不能让一道坎儿绊倒三次吧?」沈露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过去这种嘀里嘟噜一大串,风铃似的复杂灯具流行过一段时间,他们家原来也有一个,那还是第一次和方星白分开的时候,现在早换了。 方星白:「可是...」 可是什么呢?说「可是不能一辈子不回家里」么?这话太煞风景了,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点。 第42页 方星白不是那种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人,尤其事关沈露,他白天觉得志得意满,暂时战胜了沈爸爸、方妈妈这些大反派,这会儿又觉得惶恐起来。 沈露:「可我家里怎么办是么?」 方星白不敢说不回家就不回家,他这会儿无能为力,没有说这话的底气。 沈露:「白天他说要送我出国,不是虚张声势的,更不是气话,之前听他和我妈妈说起过,也和我知会过的。」 方星白腾的往起一坐:「出国?出去有什么好,再说你...」 沈露适应了那么长时间,跟身边熟悉的同学说话才不费劲,出了国周遭都是语言不通,三观不同的异族,能过好么? 「在国内考上不一个好大学,我这样子在其他方面好像也没什么大出息,去国外镀镀金,哪怕仍旧败絮其中,至少面子上好看了,如果『我愿意』,说不定就不让我回来了。」 方星白的心像被什么攥住了,以他对沈家的了解,这个冰冷的决定太有可能了。 「所以这一关早晚要过,」沈露抿了抿嘴,「说早晚也不对,其实没有那么晚了。」 是啊,都高三了,老罗批评他迟到的时候,立长志的方星白当还有十几二十年徐徐图之,眨眼间便只剩下一年光景不到。 沈露:「我在家里不觉得快乐,也不想出国,遇到你之前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遇到你之后也不知道。」 方星白:「?」 沈露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弯了弯嘴角:「直到和你分开才知道。」 沈露心思细,加上得知要出国这个消息比方星白早的多,方星白这会儿还乱着阵脚,沈露已想的很明白了。 沈露:「事情到这一步早就没有退路了, 即便是我愿意低头服软,怎么去说呢,说我错了,以后不喜欢你了?」 方星白无言以对,沈露接着说:「我想清楚了,我不出国,不和你分开,白天他说由不得我,我偏要由得,所以你别不坚定,你要是不坚定,我胆子就小了。」 方星白鼻子一酸,有喜悦,有感动,也有初为人铠甲的说不清什么感觉。 也许是身边忽然多了个人,也许是书包改造的枕头不舒服,这一晚方星白一直在琢磨着心事,各种困难挺多,沈家那边的,周女士这边的,刚经歷那点风雨就是个开场白,后面指不定有多少场风波,但沈露说得对。 「我一定要坚定。」方星白暗下决心。 第35章 规劝 第二天到校,郭莹早早的倚在门口当门神,接连批评了李治龙头髮长和周巅帽子没带正,沈露以为他们俩很快就要被叫去谈话,没想到郭莹挺有抻头,一直到下午才挑了个办公室没人的时间,单独把沈露叫了去。 办公室里暖气不好,也可能是人少,比教室里要冷,小郭给他沖了杯奶茶暖手。 郭莹:「那时候方星白和孙成打架,我找他谈过,当时我就说...瓜熟蒂落也得有个过程不是?现在我也是这个观点,只不过老师没想到...那个人是你。」 郭莹这话说的不算中听,连应该有的欲抑先扬都没有。 「我最近看了一些少数人争取权利的书,说句当老师的不该说的,觉得也没有多么大逆不道,可时间不合适呀。」小郭攒了一肚子的语重心长,「高三了么这不是,你们得理解家长和老师,就算男女同学,我们也得棒打鸳鸯,非要在一起,等上了大学呗。」 沈露没法说,没法说等不了,没法说家里就要逼他出国了。 「我说这些,你可能觉得老师想一推二五六,把你们煳弄进考场,毕了业一走了之,然后跟我没关系了。」郭莹抿了口热水继续说,「真不是,你和方星白,你俩在我眼皮子底下两年多,我知道是好孩子,做什么决定一定深思熟虑过,如果换做周巅...」 郭莹想起周巅和沈露这对伪cp,重压之下仍是不禁露出点笑意:「如果换做周巅有这苗头,我二话不说联合老罗给扼杀在襁褓里。」 沈露从来给人温和的印象,今天表面上看仍旧如此,实则内心像刺猬一样,本打算让来说教的谁碰个软钉子,可郭莹一番话说的诚恳又实在,他一身炸着的毛慢慢舒缓了下去。 沈露:「没办法,没办法等的...」 郭莹小心翼翼:「怎么就没办法呀?」 「因为我爸是沈向厚。」 郭莹眼神中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茫然的让沈露有点惊讶。 当老师的不认识沈先生也正常,喜欢武侠的还有没看过金庸的呢,何况区区他爹,他奇怪的是郭莹凌乱的书堆里,分明有几本沈先生的得意之作,署名显眼。 郭莹茫然则是沈露想不到的原因,首先小郭本身记人名上迷煳,方星白这种尖子生的妈开过几次家长会,不看花名册她还拿不准到底是喊周丽芳还是周芳丽。 不过沈向厚这个名字,是小郭在所有家长里最先有印象的,因为看一眼就觉得和其他一大串不一样,显得文雅又有韵味,不像周巅联繫表的爹一栏填的「周峰」,让郭莹特地提醒写家长联繫方式不许写哥哥的。 为什么就没想到,沈露的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沈向厚呢?小郭没那么粗疏,她闲来查过一次,沈向厚膝下两个儿子,都有公开的资料,得的奖项摞起来比个人履歷还长,的的确确没有沈露的记载。 第43页 再者要是联繫到沈露,名人录里的那位沈先生,要他时得挺大岁数了,完全称得上老来得子,年龄有点儿对不上。 直到沈露眼神儿一阵阵的往自己桌面上的书堆那儿飘,郭莹总算反应过来,随手抓过一本,看着上头明晃晃的大字——你爸写的? 沈露点点头,郭莹顺嘴说了个「可」字,又被她咽了回去。 「可怎么有我这么个儿子是么?」沈露直言。 「哎,胡说什么能呢~」郭莹眉毛拧成一团,沈露的敏感超乎想像,「我是想说,从来没听你提过呀。」 「有什么可提的。」沈露扭头看向窗外。 谈之前郭莹知道事情不会简单,但没想到这么难,这孩子的心病太重了,且非一日之寒,提前准备好的好些话都没法往下说。 郭莹:「昨晚和家里沟通过么?」 沈露压根没提昨晚没回家的事儿:「我不出国,也不转学,我查过规定了,转学要有正当理由,有硬性条件,我一个都不符合,如果逼着我转,我就去举报。」 小郭被噎的接不上茬,琢磨可能得让心里辅导老师介入一下,还是先搞定方星白吧。 跟方星白的沟通比较简单,姓方的没脸没皮接受能力强,甚至可以下围魏救赵的勐药。 郭莹:「我跟沈露说,高三了别耽误学习,高三了啊!」 学校里总把高三当成个了不得的时间段,其实和一生大大小小的分叉路口相比,回头看并不多么特殊,郭莹知道方星白这号更不在乎,于是拿沈露的前途说事儿。 「老师知道你没问题,别说高三,就算明儿就高考了,你能手不抖心不乱,可人家呢?」 郭莹琢磨良久,下决心把话说重一些:「要是真剩一天,我反倒不说什么了,因为于事无补,可现在还有一个多学期,冲刺阶段哪,耽误了谁,你能为人家一生负责么?」 方星白咬咬舌尖,没让自己说什么不冷静的话,他已经成年了,可是在老师家长眼里仍是半大孩子,说能负责?太没分量了。 「谁的一生我都做不了主,我自己这一生还不知道怎样呢,只能说眼下的事儿,沈露不转学也不出国,老师刚才你一定问过,他的态度...」方星白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是我俩的态度,您应该知道了。」 一点也不好谈哪...郭莹揪着心,听方星白接着说。 「您要是怕耽误学习,我保证自己不落下的前提下把他的分拽上来,您要是觉得伤风败俗...那也没办法,只能联合双方家长施压,要是我俩扛不住,正好皆大欢喜。」 有那么一瞬间,郭莹心想:「要不然算了吧。」 这俩孩子够难的了,异性恋又怎样,古往今来家里不接受的还少么,罗密欧朱丽叶讲的什么呀? 高中时期的情侣,郭莹自己学生时代班上就有,人家现在都结婚带娃了,还挺美满的,少年人在一起未必不能长久。 两个男人是不能带娃,可小郭自己都不想带,她差不多到了家里絮叨的年纪,深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冲动之下,她做了个特殊的决定——稍微放放手,算是对两个孩子不支持的支持。 「我可以不逼着你们。」郭莹深吸一口气,下了好大决心说道,「以后方方面面给你们的阻力不会少,同样的话不差我这一句,我就不枉作小人了,思来想去,有一点可能是别人不会跟你们说的。」 二中有规定,老师找学生单独谈话不能关门,女老师找男生也不行,因此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沈露在走廊里逡巡了一会儿,好奇里面在说什么。 「走出这一步,谁都不愿意低头认输,这是少年意气,而执迷...执着吧,算是早熟病,越聪明的孩子越想不通,三分钟热血那些反而看得明白,这几点你都占。」 沈露耳音极灵,郭莹声音不大,他在走廊仍听得十分清楚。 「老师想说,万一哪天动摇了,觉得走不下去,别人唏嘘你们曾如何轰轰烈烈...」郭莹硬着头皮把恶人当到底,「人这一生谁都热闹过,得能走得出来啊。」 第36章 两秒钟的漫长犹豫 方星白觉得自己还没热闹呢,这会儿自然听不进去,但感念郭老师的好意,并未说什么,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沈露在门口等他。 沈露:「挨训了?」 方星白掩上办公室的门:「没,你呢?」 郭莹的轻轻放下让方星白松了口气,他身处夹缝,并不像表现出的那么无所谓和看得开。 放了学,方星白领着沈露径直往沃尔玛,大包小卷的往购物车里装,沈露看着冒尖的手推车移不开眼。 「深挖洞广积粮。」方星白抓起件睡衣往沈露身上比量一番,「总不能让你回家拿东西吧。」 沈露当然不愿回家,甚至不愿在一个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干这事儿,可现在算什么呢,怄气离家出走?还是和谁家熊孩子小时候与父母闹别扭,不吃晚饭示威一样。 说不定在学校和家长的眼里,这就是「不吃晚饭」,解决的方法也流传了千百年——饿两顿就好了。 沈露知道自己的爹与常人迥异,自己饿死也没啥卵用,况且他本也没打算那么跌份的去争取。 可是就这么在人家住着,人家妈回来怎么办呢,再说以后... 沈露在这儿为远虑筹谋,方星白嘻嘻哈哈的,倒像是没把一切近忧放在心上,沈露长长出了一口气,暂时掩上了盗铃的耳朵——就先这样吧,在一起一刻钟也是好的。 第44页 方星白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回到家里,沈露帮着挑挑拣拣,才发现他买的东西很全,购物单是细细拟过的。 两人布置起原本没什么活气的家,虽然只是些小东西,比如新的毛巾架、牙膏脸盆、瓦数大一点的灯泡,用以替换房间原来暗乎乎的那个。 没买沐浴露和洗髮水,方星白用的是他的同款,真巧。 「巧什么?」方星白嗔怪道,「我看你用我才用的。」 「我用...」沈露瞪大眼睛,「啊?你从哪看的。」 「你鼻子是多不灵啊,原来我一直打扮给瞎子看。」方星白凑近让他闻了闻,仍觉得不过瘾,干脆拿头往沈露脖颈间乱拱乱蹭。 沈露:「你干嘛~哈哈~哎哟~」 沈露边躲边伸手去格,方星白见他负隅顽抗,不得不也出手扒拉,俩人在茶几边儿那点侷促的缝隙里步踏罡斗,手上则舞弄起了「咏春」。 方星白动手的经验比沈露丰富太多,没几下就占据了上风,单手擒王,把人顶在沙发角落。 「挣扎个什么?」方星白将那纤瘦的胳膊轻轻反拧在身后,「你这两下子在我眼里全是歹徒兴奋拳,知道不?」 说罢他用自己的一头炸毛蹭了个痛快,蹭完仍嫌不过瘾,坏笑着说:「刚才给你机会你不中用,现在换我是老中医,要给病人检查身体了。」 方星白不过顺嘴调侃,忽而看到沈露的耳垂鲜红欲滴,红色从半边脸颊蔓延到颈侧,像喝了让人上头的醇酒,再低头看看自己宽松的裤子和顶人家的姿势... 方星白本想拱拱人,不成想拱出了火,被烫着似的把人放开。 方星白:「我...老中医今天拉肚子休班,下次重重的治你。」 说罢一熘烟跑进卫生间,把门关上了,匆匆洗了个澡。 十七八的小伙子鲜少有「爱是克制」这根弦,之所以那点意性偃旗息鼓完全出自别的原因。 「时机不合适呀。」方星白浇着热水告诉自己,「海燕啊,暴风雨还没来呢,可没到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时候。」 从卫生间出来,沈露正在卧室端详那两座四层高的书架,上面有方星白从小到大看的所有漫画书,蔚为壮观。 他脸上的红潮已经退了,省去方星白再拿出几句话遮掩,两人自然而然的揭过了刚才的事。 沈露看着比人还高的书架,上头是方星白从小看到大的杂志与漫画。 沈露:「你是不是一本儿都没扔过,全在这上边?」 方星白拿毛巾搓着自己脑袋,头也没抬:「没,这都是经典,大部分都被我扔了,要是卖旧书能好些钱呢,我懒得搬,都图省事儿按废纸卖了,谁全留着啊。」 沈露没说自己就全留着,不过不是漫画书,他的房间里也有大书柜,里头都是名着,厚厚的硬封精装本。 早年间对于学生的课外读物推荐标准有点拘谨,活泼度不足,有《老人与海》那种过于晦涩的,也有高尔基「童年三部曲」这类成年人尚且读不进去的,方星白从来不看。 沈露看的倒是不少,平时耽于课业,时间被习题册塞的满满当当,可当到了家里只有保姆和他的假期里,陪他度过漫长孤独时光的都是这些沉甸甸的读本。 刚逃出来,沈露不想再回忆那个家,看方星白擦完了:「我也去洗个澡。」 方星白随手打开cd机,放出来是张敬轩的《断点》。 「我吻过你的脸,你双手曾在我的双肩,感觉有那么甜我那么依恋~」 方星白此刻思绪乱飞,听个歌儿也能想歪了,双手曾在我的双肩?自己刚才是单手按着沈露的双肩,哎~ 自己怎么就怂了呢,今天就当一把老中医又怎么了。 一会儿重当?可气氛都没了,还得重新烘托。 恍惚中,方星白好像听见沈露叫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浴室里大声点儿又喊了他一次。方星白兹熘从床上坐起来,蹑手蹑脚到浴室门口确认:「啊?」 沈露:「你来。」 方星白抹搜了一下身上的睡衣:「现在啊?」 沈露:「昂~」 经过长达两秒钟的漫长犹豫,方星白艰难的做了决定,光速的褪掉了睡衣,又犹豫了半秒钟褪掉裤子,生怕沈露变卦,一把拧开了门。 「嗯?」沈露拿浴巾裹紧胸前,「你干嘛!?」 方星白:「?」 沈露:「你家这热水器怎么不出热水的?」 方星白拍拍脑门,他家用的还是古旧的燃气款,用的时候要留意安全,他平时习惯好,洗完第一件事儿就是关阀门,今天忘了沈露也在。 方星白:「我我我...我忘了,我去弄。」 关门的一瞬间,沈露的笑语追出来:「你裤子呢?」 方星白咬牙:「你等着吧!」 等沈露洗好了出来,方星白已经背身儿躺在床上了,沈露揶揄着推了推他:「哎?这么早就睡啦。」 被推那位闭着眼不转过来:「别招我啊,招我可真办你。」 方星白竖着耳朵听了半天,身后窸窸窣窣一会儿便没动静了,他也不知是可惜还是庆幸的合了眼,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第二天到学校,老罗和小郭都静悄悄的谁也没来找,第三天、第四天也是,看来是冷处理了,这算是一桩好事,可还有一颗定时炸弹呢。 第45页 算算日子,周丽芳女士差不多该回来了,这个周末和沈露在家涂鸦着卷子,方星白隔一会儿就望望窗外,直望到过晌,什么都没等来。 这一切逃不过沈露的法眼。 住在这里是不是给他添太多麻烦了?沈露正欲言又止,外面便传来钥匙的开门声——终于还是来了。 两个人一齐站起来等在门口,方星白抓着沈露的手,这一幕他们分别装在心里,却没有演练过。 方星白站的微微靠前了一点,不管周丽芳女士如何,反正结果是一样的——他要和沈露在一起。 可开了门,门前站着的却不是周女士,而是个陌生的矮胖男人,带着点儿小生意人的市侩和油腻,没脱鞋就踩进来,目光只在两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就转而打量起了屋子:「你妈呢?」 第37章 断绝关系 方星白慢慢想起来了,这是楼上的一个邻居,好像是姓马,支摊儿在市场卖早点。 「她没在家,马叔您有事儿么?」 来客从茶几上拽了张餐巾纸擦了擦鼻子,屋主人一样往沙发上一坐:「没事儿,就是来看看你们收拾的怎么样了。」 沙发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方星白房间的大书架,男人显然没有进人家屋子别乱瞟的概念,举着短粗的手指指了指:「那老些书不要了啊?大柜子能带走带走,留给我也没用,卖那俩钱不够找人抬的。」 买卖人惯会察言观色,俩孩子只怔住一瞬,矮男人便露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你妈没跟你说?」 身边人微不可查的晃悠了一下,沈露想伸手去扶,方星白已经回过神来:「她忙,还没...还没来得及...」 矮男人似信没信的「哦」了一声,没提房子的事儿,而是把话题转到了方星白身上:「听说你学习不错是吧?」 方星白没答话,矮男人好像也没要他回答,自顾自的说下去:「你妈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要不是逼到坎儿了不能这样,你别当我来是捡便宜趁火打劫的。」 男人说着伸手比量一下:「这个数儿,不算多,可也不少了吧?别看谁平时牛逼轰轰的穿金戴银,可数数咱这一片儿,有几个真能一下拿出这多钱?」 说这些的时候矮男人不自觉的昂起头,他脸上带着长年与地沟油为伍浸润出的油光,墩墩坐在沙发里,个子刚到方星白胸脯高,谈吐间却是俯视的。 「你刚叫我一声马叔,我就觍脸多说两句。」矮男人居高临下的说。 「光学习好有什么用?书看多了就看傻了,大学生出来不一样干些个狗屁倒灶的活儿?说句不中听的,挣的那俩...」男人说到一半住了口,带着得意之色笑笑,「以后你就明白了。」 矮男人家的孩子年龄稍小,可也是上了初中的年纪,学习常年吊车尾,补课花了不少钱,周六周日从来不闲着,可也不见什么起色。 两家邻里邻居,他对方星白当年的「状元事迹」有所耳闻,听说方星白从不补课,假期报个班不是学才艺就是受陶冶,那个妈妈也漂亮,俩孩子和俩家长摆一块儿,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谁是谁生的。 在进屋说话之前,矮男人本没有什么优越感,方星白甚至还是他嘴里「人家孩子」的楷模,可看到状元家里落魄的要卖房子,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墙倒众人推的快意。 「再说你那架子上花花绿绿的,我看也不全是正经书,对吧?」矮男人不见外的拍了拍方星白的肩膀,「大小伙子了啊,爷们儿!」 看方星白脸色难看,男人觉得目的达到了,起来扑落扑落裤子:「提前拾掇利索,下周末我来收房。」 一切来得太快、走的太快,方星白没能一下子从巨变中缓过来,过好一会儿了,才如梦初醒的看了看沈露,又看了看这个他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家。 方星白心里预演过无数次,包括但不限于脖子上被挂起同性恋不肖子的牌子游街,或者非要再度扭送他去什么精神康復中心。 他以为会来的是焚天燎原的一把火,等到的却是冻结人肺腑的一块冰。 方星白就那么在沙发里坐着,坐到夕阳把茶几板凳的影子扯的越来越长,再到影子没有了,楼上楼下开始颠勺炝锅的炒菜做饭,他才稍微动了动,和沈露说了一句。 「饿不饿,咱俩去吃饭。」 半个下午沈露也没用动,没有劝、没有安慰、没有端茶递水,没想着引方星白说点什么,就一直陪着。 直到看方星白狼吞虎咽的吃下两大碗米饭,说「吃啊,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做斗争」的时候,沈露的大眼泪才啪嗒嗒的掉下来。 沈露自己的家不够温暖,沈向厚那让客人惊嘆的大书房、养花的温室、富丽堂皇的客厅,以及大哥二哥的房间都和他无关,硕大的一栋别墅,有「家味儿」的只有自己屋子——除开钢琴书桌书架的一隅。 可哪怕就这么个小角落,对沈露来说也是意义非凡的——那是家啊。 家园情怀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人漂泊了半生还愿意在路上,有人一辈子眷恋故巢,哪怕故地不那么好吧。 沈露算是后一种人,故巢情怀很重,离开自己那个小窝其实晚上睡不着觉,所以家再不好,那也是家。 「哭啥嘛,我都没哭,你看你...」方星白用拇指拭去沈露的大眼泪,「老人说在外面的时候不能哭,要不然以后眼里容易进沙子。」 第46页 可沈露到底是没忍住,蹲在马路边儿呜呜呜的放声大哭了一场。 方星白先跑了不怎么管事儿的物业那,确认了一下房子是不是真的交易了,虽说矮男人来诈和是不太可能的事。 犹豫只有片刻,他又当着沈露的面儿给周丽芳打了个电话——没欠费也没关机,号码直接註销了。 最后回到家里拢了拢积蓄,四百七十三块零五毛。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平静的按部就班,仿佛是忙活一件寻常事,既不像是被卖了家,也看不出他亲妈刚跟他断绝关系了。 方星白打心眼儿里没什么怨言,周丽芳女士把房子点了也是应当应分的,他们方家两代人欠人家。 回到房间,方星白才露出一点疲态,早早的说困了,上了床就背过身儿去躺着。 沈露看他肩膀起伏的厉害,知道他压根儿没睡,大着胆子拱去了那边被窝儿,两臂穿插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方星白。 这样过去了不知多久,沈露琢磨着怎么能不把人弄醒,将被压麻了的膀子抽出来,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动,方星白便轻轻抬起身,将他的胳膊放了回来。 第二天天亮,方星白又元气满满了,自行车蹬的风风火火,单车后座儿不准载人,他远远的看见交警一扭车把,驮着沈露饶了好大个圈到学校,大气也不喘一口。 午休时他找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商量帮忙搬家的事,周巅被小郭叫去跑腿儿,回来的时候错过了前半段,没听到主语。 周巅:「谁,谁家那么惨,房子没了要搬家啊?」 事后周巅给了自己一大嘴巴,他是真没看出来方星白在说的是自己家的事儿,因为方星白说的时候笑眯眯的。 第38章 最后的纪念 放了学,方星白出去找便宜房子,挨个记街边的小gg,一个个打过去问位置谈价格,晚点儿和沈露一起拾掇屋子。 漫画和闲书就拣出来五个大纸箱,比其他破烂儿拢一块还多,这是他最大的一笔财产了——马上要卖了那种。 方星白给周六的「义卖」提前搞起了预热,问问学弟学妹,亲友故旧谁感兴趣。 旧家具矮男人不要,和人家新户主说的一样,不值几个钱,不够搬走的人工,搬家公司的人看一帮生瓜蛋子可欺,表示「收走行,但价不太高,还得你们跟着搭把手」,几头野驴大冬天的累出一身汗,沈露被木刺儿扎了手,李治龙被钉头儿刮坏了一条好裤子。 方星白本来合计着,卖完家具的钱请大家吃顿像样点儿的饭,现在一看吃完恐怕得往里搭钱,几个人搬完纷纷摆手跑路:「再议再议。」 找新住处是最难的,时间仓促,手头又不宽裕,只有那么几家看在他年纪小的份儿上答应押一付一,最便宜的是个平房。 距离倒不算远,但是个真棚户区,街头有那种砖垒的厕所,风一大把味道吹出百米远,未经摊铺的路面上是脏水结的冰,天稍暖和一化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老住户人人练就了踩着砖头蜻蜓点水的艺能。 「这能行么?」背地里周巅找李治龙合计。 吕帝:「要不找郭静想想办法?」 「老白跟你急。」周巅立马给否了,「再说老郭有什么用,非要解决,还得是跟家里低头,可...能低头也不走这一步了。」 李治龙:「还有沈露呢,不知道啥情况,你们说他俩就这么跟家里耗着?」 「耗着...耗着得钱哪,还有一个多学期高考了,就算这半年撑得过去吧。」吕帝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好像连这半年都不容易撑过去,「上大学怎么办哪?」 几人商量来商量去,尽是耗子商量给猫脖子上挂铃铛的空想,谁也不信这艘破船到桥头会自然直,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的想办法。 高三了,周六也有课,但放学早一些,几个学弟和一些不算外人的同学,有的是他们介绍的朋友,到方星白家参加个人大集。 「这可是九成新啊,你这价砍的也太狠了,不卖不卖,要这个价出我就买了!」李治龙脸红脖子粗的和学弟砍价。 「这套金庸我要了,全要。」周巅边说边掏钱,方星白把他按下,「你家里都两套金庸了,还要这干什么?挑个别的吧,《全职猎人》成不成,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方星白记性好,过目不忘,记得周巅喜欢《全职猎人》,周巅第一次来他家玩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这套,留着哈喇子惊嘆:「你有这个啊!」 他也记得这套书是什么时候买的,是那年一次数学竞赛后,周女士奖励他的,正经不便宜,哪怕在他繁多的收藏里这也是昂贵的一套——最不捨得的一套。 肥水别流外人田,给周巅吧。 他捨不得的多着呢,北条司的《猫眼三姐妹》、车田正美的《圣斗士》、富坚义博的《幽游白书》,方星白第一次讨厌起自己硬碟一样的记忆力,恨不得统统格式化掉,干嘛把每套书什么时候买的记那么清楚呢? 他读地摊文学,主人公永远豪气任侠,视钱财如粪土,五花马千金裘当身外之物,书看多了,不免有点儿带入其中的自大,当自己是个唿儿将出换美酒的洒脱人。 可当一样样物件被贴了小标籤放入别人的口袋,他方明白自己之前的确没吝惜,但并不是因为想得开,只不过是得来的太容易,不珍惜罢了。 第47页 除了书,还有鞋,游戏光碟,动漫周边,统统半卖半送的抛售,跟老物件儿们一道被撕扯走的,是一片片对过往年岁的纠缠与念想。 还好能卖给「内人」的都卖给内人了,唯有鞋子不好处理,方星白脚小,李治龙和周巅都穿不上,不知从哪儿冒出个阔绰的学弟,一张嘴就把所有鞋包了圆,省去了一双双找主兜售的烦恼。 那学弟拿上鞋就走了,看似不怎么爱惜,也不怎么欢喜,说不定是看价格低来捡漏的,倒手再拿出去卖,让方星白心里多别扭了一下。 沈露在一旁眼圈又红了,一个人跑阳台上吹冷风,泪水擦干了才回来,还是能被人看出哭过。 来买东西的陌生人和不太熟的看他哭唧唧的,总忍不住多打量一眼,到底是谁在割肉放血大抛售啊? 孙成也来了,所有人里他最大方,孙成一直内愧,认为今天这个局面和他脱不了干系,不知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把乏人问津的几样包圆扫走了。 方星白:「这不值那么多钱,可我再没啥能给你的了,要不然你把那冰箱搬走吧。」 孙成固辞不受:「不多,里面有那双鞋的钱,我...暂时就凑得到这么多,你别怪我。」 「别瞎说了。」方星白和他抱了抱,「你忘啦,咱俩是哥们儿。」 周巅、李治龙他们连孙成在内,方星白都只有感激,接下来的几天更加如此。 那个年代二手市场不发达,收旧货的没有用户,都是摸爬滚打的贩子和老江湖,价格压的很低,在处理旧家电,冰箱、空调什么的时候,方星白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半卖半送,回头看同学们买他那点儿纪念品的出价,足可以说厚道了。 稍微有点惊喜的是周女士的一些衣服鞋帽,方星白本没想好怎么处理,邻居阿姨问了句「搬家啊」之后打开了话匣子,表示乐意喊几个姐妹来挑一挑。 方星白没做乐观指望,谁知销售额却出乎意料的好,周女士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又有庸中佼佼的眼光,上身的衣服没一件不得体、不好看的,哪怕是那些柜底落灰多年,穿两次便未曾再穿的过气货。 家庭妇女们未必识货,却想得通谁谁身上的一定是好东西,开始的时候是挑挑拣拣,慢慢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还竞起价来。 方星白本来有心留个「妈の纪念」,没想好选哪一样,眨眼睛就被哄抢一空。 至此,他与过去的牵绊又少了一样。 这个家,到了离别之际,方星白终于生出点儿不一样的感觉。 与沈露相反,过去家不家的在方星白这儿一直很淡漠,这里不像沈家那样瀰漫着高压,可也没什么意思,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年节的时候周女士匆匆回来扎一头,待的时间比劳动节假期还短。 要说两人相处时间长,还是方星白出柜以后,从精神康復中心回来,周女士由慈母变成了监控探头,回来的时间多了,他自己想回家的时候却少了。 放长假的时候他宁可在滑冰场一天,那个凉飕飕的地方也比家里有人气。 现在要离开,看着这沉默的地方被一点点的抽骨蚀髓,方星白慢半拍的有了心疼的感觉,记起一丢丢这里的好。 周女士也曾好过,母亲的归来曾是一件让他期待的事儿,周丽芳每次进门都把手背在身后,方星白追着去猜妈妈给他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在这儿过了整十个生日,能清楚的记住哪次生日收到了什么礼物——大部分在今天卖掉了。 一切不值当收拾的小物件也被划拉到夜市折价奉送,像空置了许久的小鱼缸、好看但不实用的花盆儿、买回来没用过几次的水果削皮机,作价三五块,都承载着他一段段的回忆。 这个家被榨干了最后一点儿价值,迸发出迴光返照的活力,最后推了方星白成长的一程。 加上他卖鞋子、漫画书的钱,几个月的房租和饭钱勉强算有了着落,方星白将那把零碎票子细细的点了三遍,珍重收好。 纸币轻飘飘,揣在怀里又沉甸甸。 那时候钱金贵,吕帝日日省吃俭用,为了攒下钱买几盘儿不那么渣的盗版磁带,所谓不那么渣的是指十块钱以上的,渣的三五块一盘。 周巅有时候寒假回来吹嘘压岁钱又收了多少,但上个网吧从不捨得坐无烟区,这次连老底儿都翻出来了。 沈露家有钱,但他没什么零花,兜里长年揣着张整钞,那是「有急事儿是打车」用的,这么多年来一共动用过两次。 方星白未当家,这两天也领会了柴米贵,分外感念小伙伴们倾囊解围的情谊。 周六晚上,方星白度过了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夜,大部分东西都打包好送过去了,家里剩下的唯有一张床板,空荡荡的书架和瘸了腿儿没人要的床头柜。 方星白到底留了点儿值钱东西,他的cd机和碟片。 cd机引领的是一段短暂又乏人问津的潮流,它不那么符合大众的需求,比walkman笨重,想听个啥随身得带个放碟的软包,麻烦不说,价格还不菲,算不上真正的流行过,很快就被mp3和音乐手机取代了。 方星白这台尤其高级,是个组合式的,既能掰下来随身携带,又能和录音机以及音箱装在一处,逼格拉满。 他一夜间从伪富二代变成真正意义上的赤贫者,义卖那天有不止一个人看好了他手上这台从岛国带回来的好牌子货,他摩挲了许久,终究是没捨得。 第48页 于旁人眼里,他留了个「黄鸟儿」,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周丽芳女士最后送给他的一件礼物。 第39章 用情 凌晨一点多,他和沈露躺在床上,一人一个耳机听着歌。 沈露:「星白。」 方星白:「嗯?」 「我要和你一直一直走下去,就算没有钱,睡在马路边,吃不上饭,也要和你在一起。」 耳机里的歌儿和情话不大应景,是张信哲的《用情》。 「我用情付诸流水,爱比不爱可悲,听山盟海誓曾经说的字字都珍贵...」 方星白「啪」的按下暂停键:「你刚说啥?」 沈露珍而重之的又说了一次:「我说,我要和你一直一直走下去,就算一无所有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方星白胳膊撑起脑袋瓜,含情的端详着沈露,笑着说:「好,海誓山盟字字都珍贵,我可小本本记下了,但刚才那歌儿可不是我放的啊,它自己随机的。」 沈露鼻子一酸,方星白心里难受他看的出来,却还摆出张笑脸逗他。 沈露:「等有钱了,咱把家买回来,你妈妈那儿,以后慢慢的...」 方星白笑意更浓了:「你是看我妈妈走了,家没了,心疼我是不是?露儿,不用那样,我不后悔,也不...也不觉得现在有多惨,倘若时间能倒回去,我仍是选你,你信不信我?」 沈露泪水盈眶,方星白轻轻为他擦去:「你看你~」 在旧房子被掏空卖掉的前夜,方星白波澜起伏而又义无反顾的少年时代,彻底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俩人交卸了钥匙,拎着薄薄的铺盖捲去新租的蜗居,他们不像是去新家的住客,而像一对儿离乡的旅人。 新房子的小衣柜发霉长虫,里头丢着几片不知道啥年代的樟脑丸,水龙头是那种最老式的,锈死了一半,每次拧紧了还要再滴滴嗒嗒漏上半分钟。 床边柜底尽是前不知道几任主人留下的痕迹,清扫干净花了小半天,方星白忙活的有点热,刚脱下外套又立马觉得冷,原来屋里没有暖气。 周边的餐饮业和居住水平配套,那种一看就不让人放心的泔水套餐,得走出好远才有个过得去的吃饭地方。 一次两个人,一天三顿饭,一个月三十天,这点算数方星白不用脑子就做出来了,水电不贵,可也不能一点儿不用,学校里隔三差五收些乱七八糟的,再说还有日用品呢? 「撑不了多久。」方星白心想。 「老闆,再加碗米饭。」 方星白一抬头,沈露第二次要加饭了,老闆娘倒是没不高兴,笑眯眯的问:「半碗,一碗?看不出你瘦么丫的这能吃。」 等人家转过身,方星白攥住沈露的手问:「你干嘛?」 沈露不知道要说啥,反正张嘴先打了个嗝,老闆娘端着添饭的碗回来,把俩人的话头儿噎了回去。 方星白挑了一半儿米饭到自己碗里,想着回家再跟这傢伙细谈。 可刚一到家,沈露就捂着肚子躺那儿了,方星白蹬着车熘了一圈儿找到药店,回来不熟练的用液化气罐儿烧上热水,餵他吃了药。 「中午多吃点,晚上跟我说不饿是吧?」方星白轻轻嗔怪道,「咱没到山穷水尽那一步呢,吃坏了身子,还得把四请来,你说哪头儿合算?」 看沈露虚弱的说对不起,方星白心里又难受起来,哪个好小伙子乐意让跟自己的人吃苦呢?他还没从周女士带给他的巨大冲击中缓过劲儿来,又要直面目前有点儿无力应对的柴米油盐。 「我来想办法。」方星白说。 未等他有头绪,今年的第一场冷空气汹汹而来,全市提前三天供热,分管的领导在电视上立了军令状,誓保全市人民温暖过冬。 这里不包括他们俩租住的地方,因为这片棚户区尚未通暖气,家家户户自己烧炉子呢。 过去在家住的时候,有一年周女士忙,错过了交暖气费,那年方星白也不觉得怎样,他「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晚上搞个热水袋往被窝里一丢就能凑合,到第二年开春喷嚏都没打一个。 可今年不行,暖冬了好几年,专家们正担心南北极的冰盖撑不撑得住,忽然一下子又冷了,连老天爷都降下顶头风,敲打俩人这艘破船。 砖混结构的小破房透风透寒,房东巴望着这两年拆迁,外墙保温都不肯做一个,方星白来谈的时候也没提醒他得抓紧买煤,他怕俩孩子不会生炉子,嫌麻烦不租了。 屋里冷的和冰窖差不多,哈出来那点儿人气儿沾到窗户就结霜,白天太阳出来没等化干净,晚上又结上了,久而久之厚厚一层,得拿小铲子往下镪。 方星白的确不会生炉子,不仅不会,还没钱买煤买噼柴,只好一口气买了四个热水袋暖被窝,刚钻进去是有点儿热乎气,后半夜水袋就凉了,简直躺不住人。 他尚且如此,沈露怎么办?沈露说不冷,可一天到晚流清鼻涕,万幸没发烧。 方星白去买电褥子,一铺双人的都打好包装了,硬是顶着服务员臭脸换成了个单人的,回到家给沈露献宝。 沈露:「你呢?」 方星白:「我不用这玩意,我睡这玩意上火,我有热水袋足够」 晚上铺床的时候,还是没拧过沈露,电褥子铺在中间儿,一人蹭一半儿。 第49页 早饭不去外面吃了,方便面比外头煎饼果子小笼包划算,里头卧俩荷包蛋,沈露吃的狼吞虎咽。 方星白:「你真头一回吃啊?」 沈露真是头一回吃方便面,自打他记事儿起,家里就有保姆安排一日三餐,吃方便面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沈露满眼真诚:「我觉得挺好吃的。」 这话方星白将信将疑,他不缺钱时也喜欢吃方便面,爱那个味儿,觉得比十几块一碗儿的「李先生」好吃,说不定沈露真喜欢呢? 沈露提议晚上也这么吃,实行了一个礼拜方星白就不得劲儿了,一天两顿见天儿来,自己这方便面狂热爱好者都遭不住。 营养暂时还跟得上,中午在学校能吃顿正经的,吕帝他们轮流给俩人带点水果,可就是这么省钱,日子也撑不多长时间,光节流效果不行,得想办法开源。 高三生的时间就那么点儿,周一到周六时间占的满,就一礼拜天能利用,方星白琢磨起给低年级的孩子做家教。 可一到休息日,新华书店门口儿全是举着牌儿的大学生,高中学霸毫无竞争力。 李治龙他们卖力帮忙宣传,反覆强调是「前中考状元」「二中头把交椅」,人家家长听了仍不能放心。 「二中?那也不大行啊,中考状元怎么去二中了?」 最后是先拉来两个和谁家沾亲带故的免费教,赚吆喝,又把补课费一压再压,才拽来点儿可怜巴巴的生源,一看方星白这教学环境,瞬间又吓跑了俩。 方星白搞了小太阳,把小屋的温度往上提了两度,费了牛劲把最后几棵苗儿稳住了。 这边儿教学的事儿刚有起色,那边儿又得重新应付小郭,有家长不放心「二中头名」的真伪,居然能辗转打听到小郭那儿。 郭莹:「听说你周日不在家学习,跑去给人家中小学生补习数学,有这码事?」 「还教中学物理化学呢。」被抓到手脖子赖不掉,方星白干脆的认了。 郭莹不知道内情,只当是周女士气还没消,熊孩子缺零花钱,或者压根儿是跟他妈较劲。 郭莹:「你说你这孩子,这事儿换谁做家长能不说几句呀?你还搞非暴力不合作,一辈子不跟妈妈低头啦?高三了出去胡作,作给家里看,故意让人担心是不是?」 他能低头认错,但不能低头放弃沈露,也没有作给谁看,因为周女士远走高飞,这些小郭不知道。 「我改,我慢慢争取。」方星白面不改色,把彼时单纯好骗的小郭煳弄过去。 家教的收入延缓了两人穷途末路的时间,可还是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天沈露晚饭扒拉到一半儿,跑到厕所哇哇吐了起来,从呕吐物来看,肚肠里尽是没消化的面条儿。 沈露脸色像浇了层苍白的釉:「我自己这两天没休息好,不该吃的事儿。」 方星白打定主意,以后再不能总靠方便面凑合。 想不出去吃省钱,又不能清水面条煳弄,唯有自己动手,他去自由市场买回塑胶袋装的碎蛋,从最简单的炒鸡蛋开始研究。 俩人都没操持过这等家务事,油没等热鸡蛋就被丢了进去,沈露端着调料和切好的西红柿在一旁蓄势待发,方星白照着电视上看过的学样儿,一上一下的颠勺给鸡蛋翻面儿。 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菜越炒越不对劲,锅里居然着起火来,这下算把电视上一整个儿还原了,方星白嚷着:「盖盖盖!」 沈露以为锅里着火也是正常流程,将配菜一股脑盖了进去。 好不容易将这场险情扑灭,看着一锅焦炭和彼此烟燻火燎出的大花脸,两个人哈哈大笑。 物质生活上尽是辛酸,还好感情里都是甜蜜,当初文艺汇演时方星白畅想过的话,到现在居然实现了一多半儿。 「怎么就实现了一多半儿?」方星白炒鸡蛋已经有点儿熟练了,「这才哪到哪儿,咱俩还要一直到老呢。」 作者有话说 四大叔是胃药「斯达舒」的电视gg中,当年官方自己玩的谐音梗。 第40章 谋生 高三了,别人算计着日子过,还有多少天寒假,还有多少天高考,方星白和沈露要算计着钱过,要把寒假好好利用。 当地的高考环境还算好,高校多,远不如一些人口大省那样竞争激烈,据说别省高三寒假有三天的、有五天的,二中高三寒假足足有二十多天,算得上相当宽松。 期末小郭他们班考的不错,在年级整体名次有所上升,周巅考进了班级二十名之内,吕帝和李治龙也发挥稳定。 家长会上空了两个座位,小郭看那俩人成绩挺好,默默的没说啥了。 寒假时间多了,方星白的家教班反而黄了摊子,高三假放的晚,着急给孩子找个地儿託管的家长们等不起,纷纷转投他人旗下。 年关将至,流动人口返乡,春节不关张的店铺蛮多招小工的,可方星白不成,没人要只干十几二十天的,而且方星白那扮相,也不像是个能静下心端盘子的主儿。 沈露就更不行了,他还差几个月成年呢,谁用谁犯法。 俩人先跑到集市上干起了无本的生意,从周巅摆摊的小姨那儿,拿了一批福字春联日历牌兜售,卖出去了有辛苦费,卖不出去可以给送回去。 小商品看着单价不贵,实则并不像想像中那样无利可图,方星白领着沈露满市场的乱窜,被周巅的小姨看见开导一通。 第50页 「缺心眼儿啊你俩,我那大外甥还说你学习好呢,非绑一堆儿干嘛,分开跑不卖的多么?」 两个货只好分头行动,方星白逢人三分笑,遇到大爷大妈称唿的那叫一热情,连小朋友都不放过。 「来来来,别缠着姥姥要糖葫芦了,在哥哥这儿买个『财神到』回家,马上压岁钱自己就进兜里了。」 不要脸营销之下,方星白业绩喜人,手里热门儿的花样儿没半天就卖光了,寻思找沈露匀一匀款式,一回头见沈露空着手来找他。 「卖完了?」方星白说什么也不信,「连那丑狗都卖出去了?」 来年是狗年,廉价新年印刷品的质量不怎么样,狗印的和兔子似的,有顾客拿着得瞧半天:「你这是狗年挂的么?」 沈露兴奋的点点头,小脸红扑扑的:「都卖光了。」 「不可能!我这么卖力,我怎么卖不完哪?」方星白气的跳脚。 换随便一个谁,哪怕周巅呢,说卖完了他也信,沈露怎么可能呢,沈露张不开嘴,抹不下脸,说个吉祥话都是难为他,木头杆子似的往那一杵,能把东西卖完啦? 「真卖完了。」沈露摊摊手,从兜里掏出钱来,「你看!」 「我点点,是不是假钞,是不是让人骗了。」 嘴上说验假钞,实则抓着人手不放,上下揩油,沈露气道:「哎呀,你干嘛~」 「我不服!」方星白原地蹦跶,「出卖色相也卖不了这么快,再说我色相比你差哪儿了?」 沈露抢过一沓儿福字:「在这儿胡说八道吧你就,再卖不完我可不帮你。」 方星白不服气,偏要看看沈露是怎么当销冠的,藏在不远处没事儿瞟一眼偷师,看不大一会儿便明白了当中的关窍。 沈露离开家的时候,只穿了件薄外套和校服,现在身上那件棉袄是方星白的,他个子矮,棉袄显得不合身,一看就是拣别人穿剩的。 站在个热闹的路口,说是揽客,谁来他都给人让一让,不像是卖货的,倒像是谁家跟父母走散了的孩子。 一会儿功夫来了仨顾客,有两个开口第一句是:「你手里这卖么?」 谁见了这地里黄的小白菜儿不心疼哟,方星白想自己要是个财主,美人儿卖什么买什么,连人都得一起买家里去,签了卖身契一辈子锁屋里。 集市过了晌午头便散摊儿,下午俩人去商业街发传单,不仅要路人接,还得留联繫方式,登记姓名住址,要不然不算钱。 给面子的愿意接张纸,但万万不愿留电话,被问及个人信息时要么拂袖而去,要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胡说一通,晚上一核对不上,等于白忙一场。 生活真难呀,学校里算是无往不利的方同学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慨。 卖春联不是长久之计,逛集的就那么一批人,后面几天生意明显下滑,发传单的活不是每天都有,想赚钱得有别的招儿。 几天下来和周巅的小姨混熟了,小姨给指了条赚钱多的道儿。 「就怕你俩吃不了那苦。」 周巅小姨可以介绍人跟卖水产的摊主早起跟车,每天去冷库搬冻鱼,方星白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鱼老闆:「你先跟我跑一天看成不成,咱这活有时有晌,到点儿该装满装满,该卸利索卸利索,点验清楚,可不能磨洋工。」 「没问题!」方星白拍胸脯保证。 第二天俩人换上了鱼摊儿不知道几辈子没洗过的工装,鱼老闆:「不管你们来几个人儿,我这可是按车算啊。」 这天货不多,老闆着急打麻将,第一次任务就敢放手让俩生瓜蛋子独立执行,没跟车去,司机在路上天南海北胡侃,沈露全程一声不吭。 司机:「嘿,要是抗不了提前吱声,可别吐我车上,咱这车已经够味儿的了。」 沈露从上车起就一直掩着鼻子,身上这身蓝工装袖口裤腿已经看不出是蓝色了,脏的包浆,整个车成年拉水产,副驾驶窗前还摆着昨天的盒饭,味道自不必说。 方星白看沈露不仅受不了味儿,恐怕还晕车,摇下半截车窗:「能撑住不?」 司机见状:「你们不嫌冷正好我抽根儿烟。」 在腥味和二手菸的夹击下,冷风再一吹,沈露下车到底吐了,倚在货箱边看方星白独自装完了一车货,回程时天还没亮。 到市场得卸了货往摊位上摆,剩下的挪进库房,一串活儿忙完市场才刚刚上人,沈露把噁心劲儿勉强按了下去,发现自己一点活儿没干,像个监工。 真正的监工打完麻将回来,对俩人的工作很满意,痛快的结了三十块工钱。 三十块,够周巅在网吧坐一个周末,勉强够在学校吃一个礼拜的食堂饭,差不多是吕帝一整月的零花钱,不够方星白脚上那双鞋的十分之一,也不够沈露屋子里钢琴上的一组黑白键。 方星白第一次知道了三十块的分量。 鱼老闆:「你要是还干,我能再给你介绍几个麻友...哈,我是说老闆,用人跟车的那种,钱给你们周结。」 第二天周巅也来了市场,说是看小姨,实则是帮忙来了。 周巅:「那露姐回去吧,我们俩人就行,再说车上也坐不下。」 方星白:「是啊,你发着烧呢,回去歇歇。」 不等沈露分说,俩人便跳上车走了。 第51页 沈露确实病了,昨天回去就一个劲儿打喷嚏,今早脑袋有点热,方星白不让他来,他非要来。 周巅是一番好意,沈露清楚且领情,可他心里是苦的。 两个人各自悖逆家里携手出走,遇到什么苦难都该一起撑着,尤其方星白此刻与他境遇不同,至少在旁人眼里,真到不得已那一天,他也许有个归处,方星白呢? 「我不要归处。」沈露对自己说。 可他跟着抬个鱼都帮不上忙,也不好赶走周巅,再说对鱼腥味的生理反胃难以克制,想起昨天吐的七荤八素的熊样儿,再去仍没坚持住的把握。 不要归处,可也不能做一盏风一吹就倒的美人灯呀。 沈露没回家,而是又从周巅小姨那儿接了一批春联儿,去了两站地外的早市。 跟车的活儿来钱快,一趟三十,就是不轻松,方星白忙的时候一天跟四五车,周巅不能全程跟着,有时候李治龙会来,有时候就他自己,回家累的抬不起胳膊。 每天卖完春联,沈露有传单就去发传单,然而发两天人家便不用他了,因为他不主动和路人搭讪,一叠单子压手里,一下午发不出几张。 沈露干脆提前回家做饭,能煳弄熟的还是只有炒鸡蛋,酱油炒、葱炒、白菜片萝蔔片炒,翻来覆去这几样儿。 彼时物流不发达,北方百姓过冬靠储冬菜,趁着便宜的时候批发,一买几百斤,可样数很少,再想吃别的都贵。 南方空运的也好,大棚里的也好,新鲜蔬菜紧俏的时候行情高过肉价,不贵的也有,像雪里蕻,又苦又难嚼,塞的牙缝里全是。 方星白彩虹屁天天如影随形:「香!五星级酒店水准,一辈子也吃不够。」 吃不够什么呀,再好的饭菜天天吃也腻了,炒鸡蛋已经和方便面腻味程度相当,两人谁都没有说破。 转眼间一周过去,到了车老闆们给结帐的日子,李治龙和周巅说什么一分不要。 周巅:「这时候了还和我俩争什么啊,就算你...你自己过得去,可露姐不还挂水儿呢么。」 第41章 心里有你 沈露病了,之前就发烧,跑了几天市场终于是倒下了,咳嗽的厉害,吃了药不见好,迷迷煳煳的还说没事儿,被强行扭送到医院。 大夫:「怎么这样儿了才来,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儿是吧?」 方星白捏着可怜巴巴的几张票子,同学们的好先记在心里吧。 晚上方星白买了疗伤圣品大玻璃瓶儿黄桃罐头,用小勺子掏出来餵沈露吃了。 我是一盏美人灯么?方星白刚去干活,沈露就把电褥子关了。 电是要钱的,吃药打吊瓶也是要钱的,黄桃罐头也是要钱的,方星白这几天给他买好吃的改善生活,统统都是要钱的,可他们俩没钱。 喜欢的人卖家当,他在一旁哭鼻子,方星白去抬鱼,他全程又晕又吐要人照顾,去市场赚了点钱,没够上他吃药打吊瓶的,现在连李治龙周巅都在出力,他病歪歪躺在床上,什么忙也帮不上。 方星白喜欢他什么呢?沈露问过这个问题,可那人每次都周巅附体没个正形,不是说人好就是说长得好,要不就是什么中医会看病,简直是... 沈露想找点机会多做些什么,可连眼下这点不足挂齿的事儿,自己都办砸了。 市场年初一停业,方星白直干到除夕下午才歇,在糖水桃子的加持下,沈露总算在年前一天好似一天。 俩人预备的年夜饭是打折的速冻饺子,方星白还真会煮饺子,知道「三滚三浮」,可他没用过液化气罐,不知道罐子多轻得拿去换,煮到一半儿停了火,好不容易打听到换气站在哪儿,到了才看见人家贴的告示,多少天前老闆就回家过年了。 春晚开始了倒计时,街上的小铺关的一个不剩,放鞭炮的孩子被抓回了家,除了偶尔过去一辆想着赚好钱的计程车,马路两边只有皑皑的雪,尽管树上张灯结彩,四面八方却透着冷清。 「第一个年呢。」方星白心想。 家里除了半生不熟的饺子,就只有现研究的几个凉菜,他还没尝,想必不会好吃,唯一的热菜是炒鸡蛋,这年过的也太寒酸了。 方星白有些许冲动,拦上一辆计程车,回家街上沈露,满大街找个不关门的饭店搓一顿,他兜里的钱应该够。 这小火苗一窜出来就被按回去了,他没往家走,而是带点儿心不在焉在马路上逛,看看还有哪些同病相怜的落魄人流离在街上。 直逛出两条街也没什么意思,陌生人一个个都脚步匆匆,春晚已经开始了,大家都急着回家团聚。 他也要回去了,出来这么久,沈露怕是着急了,正转头回家,却在街角找到了惊喜,有个孤零零不起眼的摊儿,老闆正从稻草靶子上一根根往下折糖葫芦。 方星白健步冲过去:「叔儿等等,我买!」 糖葫芦串子上的山楂又大又饱满,还有方星白最爱的山药,其他水果不一而足,糖浆全裹的很厚实。 因为天气冷,糖壳子一点儿都没化掉,一咬嘎嘣脆,老爷子看他要的多,干脆给了个超低价让打了包。 沈露在家拨弄凉菜,看方星白带着笑意进屋,有些意外的问道:「换气罐儿的地方没关门儿?」 「关了啊,过小年前人家就走了。」方星白笑着说。 第52页 沈露想着这孩子怕不是冻傻了,那有什么可高兴的? 方星白的一大把糖葫芦藏在身后没拿出来:「不许睁眼。」 沈露闭上眼睛:「干嘛呀?」 方星白本想塞一个糖葫芦到他嘴里,可看到沈露的嘴唇,忽然生出点儿坏主意。 「嘶~」沈露被占了便宜,「你!!!」 方星白哈哈笑着拿出背后的糖葫芦,这次是真的惊喜。 「甜。」沈露点点头,「我也有惊喜给你,你也闭上眼。」 方星白想看沈露有什么恶作剧,眼皮子留了条缝,被沈露洞烛其奸,勒令严严实实捂住了。 沈露:「张嘴。」 「你要是以牙还牙,我可以正面接招,大可不必蒙...」方星白胡说到一半儿,被一筷头儿黄瓜和萝蔔混的脆条塞了满嘴,酸酸甜甜十分可口。 方星白睁开眼睛:「这个好吃,真的!」 沈露:「之前好吃都假的是吧?」 方星白捅咕他:「快说,什么时候背着我进的中国厨艺学院投靠了唐牛。」 「得感谢你呢。」沈露放下筷子,「野外烧烤那次春游,你去开的会,老罗说每个班得准备四个凉菜...」 方星白当然忘不掉这事儿,他回来只说「吃好喝好」,被小郭作为反面教材拎出来臭了无数次。 沈露:「出发前一天郭老师才知道还有评比,点了几个人提前准备。」 「郭静点的你?」方星白鼓着腮帮子,「不对啊,咱班儿那几个菜不全军覆没了么?」 沈露:「点的我,但挺长时间之后,我才和家里做饭的阿姨请教的。」 方星白知道这是沈露不爱张扬的修辞,他们家俩阿姨,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做饭外的所有事儿,说是「做饭阿姨」,其实是正经的厨师,名师高徒,不怪凉菜这么好吃。 方星白:「你看,你还让我说你哪儿好呢,至少一看就贤惠吧,要不然郭静怎么点你做菜?」 沈露拿手指戳了他一下:「多清淡的菜也治不了你这油嘴滑舌!」 电视里播着春节晚会,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有的大合唱以及热闹过头的集体舞已经结束了,电视机前的观众翘首盼着语言类节目。 那一年本山大叔和宋丹丹老师搭档表演了《说事儿》,带火了好些个词儿,引领了接下来一整年的笑料,比如「相当」,「村头厕所可没纸了」还有「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方星白笑的前仰后合,拍大腿时拍翻了小饭桌。 「你咋不笑啊,这多有意思啊,我要倒回去看重播!」方星白狂按机顶盒。 「笑笑笑,抬脚!」沈露收拾着扣在地上的醋碟。 「咋啦露儿,你不高兴么?」 方星白手动把笑脸按回去了,沈露没笑,看着没那么高兴,倒也没不高兴,总之情绪收敛着,不像是在看春晚,像是在看个啥...电视会议? 沈露:「我没不高兴啊。」 方星白对传说中的三板斧有所耳闻。 我没不高兴啊。 我真没不高兴。 我本来就没不高兴。 方星白:「没不高兴你怎么...」 沈露:「我真没不高兴。」 第二斧,方星白心里一颤。 看方星白欲言又止,沈露不愿意大过年的让喜欢的人多想,收拾好一地狼藉,搬了小板凳坐在方星白身边。 「星白,和你一起我很高兴,这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春节,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以后有一天,咱俩能这么看看电视。」 方星白环顾了一下满是窘迫的小屋:「有点梦想破灭哈。」 沈露:「不,这儿很好,我不笑不是因为你。」 「那是为什么啊,你看咱俩都在一起了,还不能告诉我么?」方星白说的小心翼翼,他祈祷外面的鞭炮停一停,怕沈露被打扰一丝一毫。 沈露静静的坐在那里,侧耳听着窗外,等到声声爆竹告一段落,才慢悠悠开了口。 「以前在家的时候也看春晚,年年都看,看到过了午夜吃一口饺子,给长辈问了好才能睡觉,但不好随便笑。」 为什么呢,看个春晚有啥不能笑的?有那么一瞬间方星白脑补了无数大戏,比如沈露不是沈向厚亲生之类的狗血剧情,他揪着心没有问,等恋人给他解释。 「家里会不高兴,有些不那么雅的包袱吧,像意外收穫是自己媳妇,还有破不破相什么的。」 沈露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有十分十分浅的酒窝,只有细看才能看出来,好像这个表情不熟练。 方星白能记住十几年来爱看的所有春晚小品包袱,沈露说的这两个很近,是三年前的《心病》和去年的《装修》。 「这怎么了?全国人民都笑。」方星白出离的愤懑,「就因为玩了个绿帽梗?」 还有破相怎么了,方星白觉得自己这几秒钟内猜想的原因哪个都离谱,当然再离谱也不可能离谱过沈露那个不准笑的爹。 沈露:「也没不准笑,大过年的,他不至于摆脸子让家里气氛不好,我是看第二天我二哥学『破了相了』,他皱眉而已。」 「放他娘的驴屁!」方星白顾不得尊重骂了句脏话:「都这样了还好意思提家里气氛好不好,那当时看《姐夫与小舅子》没把你耳朵塞上?」 第53页 沈露眨巴眨巴眼睛,方星白想起沈露那时候小,学龄前不大记事儿的年纪,自己也是长大后看的点播。 沈露轻轻安抚着方星白的情绪:「都过去的事儿了嘛。」 方星白一阵阵心疼,是过来了,可沈露是怎么过来的?他这么个软弱爱哭的性子,不...沈露的性子也许一半儿是被斧凿出来的。 那个家硬生生把人削成这样,这样一个怯生生的人儿,怕见到他爹眉头皱一皱,要下怎样的决心才转身来找他呀? 「时间久了,我就不会说了。」沈露脉脉的跟方星白说,「所以有时候我不是不说,是...说不好,和你看春晚我心里挺高兴的,心里也...有你。」 第42章 坦白 砰!一发礼炮打上了天,紫色的焰火纷纷而下,将窗外的夜空映成梦幻一般。 方星白刚才回退键按多了,节目倒流到开场不久的「2005流行风」歌曲串烧,林俊杰新歌《一千年以后》响完了前奏。 「心跳乱了节奏...」 在乱了节奏的心跳声中,方星白和沈露度过了这一年的除夕,2005年的最后一夜。 年初二市场刚一开,方星白又去跟车了,而春联福字和财神到统统成了没人要的陈年宿货,沈露再无生意可做,干脆在家研究好好做菜,吃得好才有战斗力。 在家歇懒猫冬的小郭还没过初七就被她妈妈嫌弃:「要睡到几点哪?我们年轻那时候...」 郭莹无奈约了个同事出来逛没啥人气的商场。 同事:「年前陪我们家老爷子晨练买菜一条龙,看你们班儿挺逗那小伙子在市场给人干活呢,我看他学校里总嘻嘻哈哈的,不像个...去干体力活的主儿,假期居然还知道不闲着,是家里困难?」 「我们班儿的?」郭莹嘀咕,他们班儿挺逗的可多,第一个想到的是周巅,但周大白话可不像是假期能出去卖力气的,再说高三了,不在家学习,卖什么力气! 「是你们班儿的没错儿,就运动会跑多少米,他被人套了圈儿,到终点前张个胳膊欢唿冲线。」说到这儿同时捂着嘴笑,「你能不记得?」 「就是周巅!」郭莹怎么可能忘,现在想起来还来气,这事儿换别人他就干不出来。 那小子回来还洋洋得意的跟自己报喜呢,因为裁判组眼花,竟真把奖颁给他了,害的小郭领着去找老罗澄清,被损哒了一顿。 周巅:「我又没说我是第一,他们非要给我颁奖,我君子敏于行讷于言,跑到终点就喜欢欢唿碍着谁了。」 「你还欢唿...」小郭气的磕磕巴巴,「你是被人套了一圈半,被啊!有什么可欢唿的?」 小郭发疯:「你以为你是你老师我啊?」 副校长正好从她身后过,面无表情,带起一阵阴风,小郭没看见,只觉得后嵴樑一凉。 周巅振振有词:「那上次材料作文《为自己鼓掌》,我说人生不是赛场,第几都能鼓掌,你还给我画波浪线来着。」 「值日,值日!」小郭被气破了防,「下两个礼拜都是周巅值日!」 小郭打死不信,非得亲自见证一下不可,第二天主动请缨给老太太买菜,在同事说的菜市场转了足足三圈半,在一犄角旮旯,找见了穿着蓝工装,正从货车上卸水产的熟悉背影。 郭莹想背后拍他一下,那件儿衣服愣是没地儿下手,只好张嘴:「周巅!」 干活的人一回头,果然是那张熟悉的嬉皮笑脸。 「哎哟!郭老师,真巧啊,您来买鱼?」周巅一心虚就触发被动技能胡咧咧,指着自己胸口马记鱼行的几个绣字,「店可不是我们家开的啊,打折的事儿做不了主。」 小郭环顾四周:「你怎么想着来卖鱼了?」 鱼老闆从车里跳出来:「哟,您是小周的老师啊,这么年轻,没事儿我做主,买多少我给你打八...七折。」 郭莹受宠若惊,头一回知道「周巅他老师」还有这么大面子。 鱼老闆把劳保手套摘下来往脖子上一挂,「你们班儿这几个小伙子可正经不错,吃苦耐劳,我开始寻思干不两天准跑,谁知道都坚持下来了,除了那个细麸点儿的。」 细麸点儿的,沈露?郭莹心跳的直突突,再想想方星白前段日子周日出去给人当家教,这帮猴崽子是折腾出了一场多大的惊吓等着她? 周巅:「您甭问我,我说不清楚。」 方星白看见郭莹的时候只短短惊讶了一瞬,他近来经歷的事儿多了,培养出那么点儿处变不惊,少年老成的气质。 方星白:「老师您忙不忙,不忙来我住的地方坐坐。」 一路上,方星白哄小孩儿似的给郭莹打预防针。 「刚挪了地儿,条件可能不好。」 「您先别上火,最艰难的时刻我们都熬过去了。」 「没什么大事儿,不会耽误学习。」 小郭本来是来市场抓个周巅,谁知拔出萝蔔带出泥,破获了这么一起惊天大案,起初是沉不住气的,脑补了他们闯祸的一万个不同版本儿,如果不是实在不方便,当场就忍不住问个究竟。 这会儿却不那么急了,因为刚在市场的时候,他看见周巅将泡变了形的重木板从车上往下一踹,搭了个斜坡将一箱箱渔获踢下去,李治龙咔咔咔的叠摞,与方星白一道装上板车来来回回颠簸。 第54页 「这样的孩子不会闯那种千夫所指的祸。」郭莹想。 到了方星白租住的小房,小郭以为剧本是离家出走,觉得情况虽然不好,但尚在控制之内,等看见双人床上的两条被子,眼皮子才跳起来,再瞅瞅电褥子只有一张单人的,心又稍稍放下一点,一起一落的内心戏良多。 「冬天一人盖两床被也正常。」郭莹骗自己,一直骗到沈露扎着围裙从厨房出来。 「你你你!」郭莹帕金森一样两个人之间来回乱指,「你俩!!!」 方星白纳闷儿,他们老师反射弧什么时候这么长了,从进了屋那一刻起,他就在等这一出,屏息凝神半天,可小郭一直不吱声,以为是看开了呢。 「老师您别激动。」沈露回去拎暖壶,借着倒水的机会背着郭莹沖他摆口型,「怎么回事儿?」 「我没说,我想等你在一起说。」方星白倒不避讳,和沈露说完,转头沖郭莹笑了笑。 「老师你咋找来的?」方星白问。 郭莹绝口不提被自家老太太从床上撵起来的事儿:「你以为老师们假期都天天在家睡大觉是吧?」 方星白不禁莞尔,没等开场,小郭自己先漏了底儿,但凡知道的多一点儿,她找上门来不会是现在这样。 郭莹还在那装大尾巴狼:「照实说,我看和我手里掌握的情况对不对的上。」 方星白憋住笑,争取了一下沈露的意见:「先从你那儿说起好不?」 沈家的情况其实乏善可陈,可以高度概括成两句话,「想不明白就别回来」和「不回就不回」。 尤其是从沈露嘴里说出来,多了几分平和,都不多么剑拔弩张。 「所以你就租了个房子金屋藏娇?真有你的哈方星白!」小郭一个脑袋两个大,「不对呀,上次在学校...这都多长时间的事儿了,你俩一起住都两个多月了?」 方星白佯装琢磨了一下:「您这么一说还真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过得快,之前我都没怎么觉出来。」 郭莹攥着拳头虚空勐锤天花板:「啊啊啊,你还敢说!」 两个多月没回家,当爹当妈的居然连个电话都没往学校打,这心是有多狠多决绝?沈家那边...沈露这孩子里外弱不禁风,得亏是遇到个有那么点儿担当的另一半。 情况比预想的糟啊,郭莹开始头疼了,这不比一般的学生不懂事儿,早个恋离家出走什么的,回去必须得找老罗商量商量。 方星白:「沈露那儿说完,该说我了。」 郭莹鼻子重重的出了口气,自以为已经猜到了大半,u jump i jump是吧? 不成想方星白的故事比沈露的劲爆,三句话挑战让小郭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我妈生气跑了,把房子卖了,手机换了。 「啥!?」 郭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和沈露这点事儿,说严重当然严重,可也得看跟什么比。 别看闹的这么难以收拾,毕竟血脉相连,两边差的可能就是一个台阶,几句话的事儿,周女士心里未必不担心不惦记,但拉不下脸是人之常情,换谁做父母都这样。 方星白挺配合,郭莹问什么答什么,你怎么知道房子卖了,没有你妈妈别的联繫方式了么,你家里亲戚朋友有谁能说上话么? 周丽芳下海经商是十年前的事儿,舞蹈团里那点关系早就断了,当初和方遥结婚全家反对,后来方星白姥姥姥爷去世,全世界都说是被这桩婚事气的,七大姑八大姨也不来往了。 没有联繫方式,没有人能说得上话,郭莹准备了胡萝蔔和大棒,这会儿一样也掏不出来,看看沈露端上来的饭菜,郭莹拽上俩人去吃了顿麦当劳。 「回去我想想办法,你俩...」 话到嘴边,郭莹忽然想起周巅他们在市场帮忙,沈露围着围裙做饭,方星白当家教的种种,庆幸她有一批好学生,不需要嘱咐太多,只说道:「嗨~你俩别冻着。」 第43章 复习 把俩人送回家,郭莹四顾之下心茫然,大年初四,不方便给老罗打电话,再说老罗估计也办法不多,回家路上路过派出所,郭莹一咬牙走了进去。 值班民警挺耐心的听她讲完:「这属于家庭纠纷吧,建议等初七上班了来隔壁办事大厅问问,里头有法援律师。」 郭莹悻悻的要走,民警来了句:「那是怕你不死心,其实我都能给你讲讲。」 小民警把饭盒塞进微波炉:「咱国家法律规定,子女只要过了18周岁,父母就没抚养义务了,你说的这个事儿她当妈的不乐意,把人寻回来也没招。」 看郭莹欲言又止,小民警补充道:「高中在读也不行。」 郭莹心里乱糟糟的,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干脆坐下来:「你们不会是经常处理这种事儿吧,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事儿多么?」 微波炉「叮」的响了一声,小警员:「多,大部分是离婚的,一方看年纪到了不愿意再给钱,另一方就跑到我们这儿来闹,报案,报失踪。」 郭莹没见过世间百态的这一态:「那然后呢?」 「我对付一口不介意吧。」警察同志端出热气腾腾的饭盒,「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找社区介入调解,你要有需要我们可以帮助联繫,但实话跟你说,多半儿没戏。」 郭莹拧巴着回了家,又把这事儿和家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不急不忙的擦完了老花镜:「你说现在这孩子...」 第55页 「妈~」郭莹耍起了无赖,「您不能光感慨,得帮我想办法啊。」 老太太把狗皮膏药从身上扒下来:「办法我没有,但咱家三代教师,你是班主任,你得管到底,你妈我以后还得在教育界混呢。」 「我是谁闺女啊,这还用您说?」郭莹扭头找他爹,「爸,你和我妈包那饺子呢?」 第二天郭莹带着满登登两饭盒饺子又去了方星白那儿。 「就算警察或者法院管,我总不能真去起诉...嗝儿~」方星白笑的跟周巅似的没心没肺,「老师你包这饺子真好吃。」 「那是啊,你老师我包的饺子...」郭莹得意到一半儿,「别打岔,接着说你的事儿!」 那位吃的满嘴流油:「来一出儿对簿公堂?您快饶了我吧。」 小郭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份儿想得开,只得看向沈露:「他是没救了,老师今天来主要是和你商量。」 「我知道,您说就行。」 沈露声音软绵绵的,不过小郭之前碰过软钉子,并未掉以轻心,她今儿不是来劝分劝离的,也不是来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更不是来告诉俩人儿派出所民警意见的。 而是要给沈向厚打个电话,高三的孩子两个多月没着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吧,班主任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不知会家长一声说不过去。 在跟沈向厚沟通之前,她想先跟沈露打声招唿。 「有没有什么需要老师去说的?」 沈露怔了好一会儿,小郭没去催,也没不耐烦,直等到一大壶冷水烧开了,气嘴儿「呜呜呜」的响。 「没什么了。」沈露说。 沈宅的座机依然是保姆接的,沈向厚怕是磨叽了足有五分钟才把电话拿起来,听过郭莹自报家门,只简单的「嗯」了一声,在小郭嘴皮子上下翻飞的过程中,电话那头又是熟悉的沉默。 郭莹一边告诉自己不生气、不生气,一边按捺不住想当回泼妇,痛痛快快骂一回街。 孩子是个同,为人父母不接受,哪怕沈露被赶出来,年都没在家过,依然消不下去他爹这股火,听见谁来电话谈这事儿没个好脸儿——行,事出有因,这都没毛病。 可沈向厚不单这次是这样,上次沈露被外校的欺负,小郭火急火燎的给他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那次又为什么呢? 电话那头沉默的太久,小郭到底是年轻,抻不过老傢伙。 郭莹:「您家电话是不是坏了,话筒不好使还是听筒不好用?」 沈向厚没直面这句不太客气的诘问:「郭老师,您可能不知道,咱们国家法律规定,子女过了十八周岁...」 两天时间被普法了两次,郭莹好悬捏住了自己手机没掉地上,这是当爹的说的话? 沈露只是取向不一样,不是败类不是刺儿头,不是偷了家里积蓄买游戏装备的混不吝,不是跟学校与社会对着干的问题少年,甚至不是个差生。 「郭老师,我知道你来电话的意思。」沈向厚顿了顿,「我也从未说过不让他回家,只是真心希望他有所反省。」 郭莹打断他:「反省什么?」 电话那头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儿波澜:「当然是反省...」 「反省这十几年怎么过来的是吧?」 郭莹内外都是个好脾气,唯独被触碰到哪根说不清道不明的红线时,才会不管不顾似的变个人,这种事儿不常有,长这么大也没几次。 「我不明白沈露怎么了,这个年纪喜欢谁...即便有错,也是身不由己的错,又没干什么逾矩的事儿,是得判死刑还是怎么着?你们家里拿出个解决问题的态度了么?」 「孩子在外边怎么过的这俩月,当爹的不闻不问,离高考还一个学期,你把他前程放心上了么?是,您家有钱,大不了往国外送,可他适合去国外吗,去了能过好吗?」 过了瘾,解了气,郭莹什么也不听,直接挂了电话,舒坦! 后面几句说的声音大,估么沈露都听见了,小郭也不在意,大步流星的回到屋里,气哼哼的往椅子上一坐:「我就不信谁家当爹的能一直狠得下这个心。」 沈露:「家里就是来找我,我也不回去。」 前一秒小郭义愤填膺,誓与无情道家长斗争到底,后一秒又觉得沈露这状态也不妥,自己不能再跟着添这把柴了。 郭莹:「那也不至于,得互相理解...」 「我真不回去。」沈露给小郭续了杯热水:「我回家了,那方星白怎么办,他因为我跑出来租房子住,结果我又走了,那还是个人么?」 方星白知道沈露不会回去,但两人平素在一起,沈露也绝不会这样说出来,此刻听信誓旦旦,心里另是一番甜蜜。 郭莹:「...」 清官难断家务事,沈向厚那么做固然不对,俩孩子就这么对抗着也不妥,可方星白那头的难题不解决,沈露说的其实没错。 刚「私奔」的爱侣,换哪个不长心的能丢下另一半回家去? 「哎~给你俩当班主任,我能飞速成长好几年。」郭莹把饭盒装起来,「方星白,衣服穿上,出去送送我。」 数九寒天还没过去,冻的郭莹缩头缩脑,裹在羽绒服里显得整个人小了一圈,怀里不知掏什么掏了半天,掏出个厚信封来。 「别忙着推,先听我说完。」郭莹嫌冷,把手揣回兜里,「我知道你能吃苦能赚钱,也能不影响成绩,更不愿意接受帮助,换我也一样,谁不想证明一下自己,尤其是这会儿。」 第56页 方星白憋住了听着,小郭到现在为止说的都对。 「可沈露呢?」郭莹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你是愿意他跟你出苦力干活,还是觉得他看你一个人遭罪能心里踏实?」 「你底子好,几个月不看书掉不了几分,沈露怎么办,你扪心自问,这几个月他好好学了么,就说这个寒假,有几天是静下心在看书的。」 「还有周巅跟李治龙,耽不耽误他俩?快高考了啊。」 小郭言辞一向不犀利,维持纪律只会喊个静一静,今天的话却像刀子似的四面八方堵过来扎心,方星白以为天塌下来他个子最高,什么事儿都扛得住,可事到临头发现其实都是在透支别人的人情。 郭莹:「别那么大压力,钱又不多,也就我买个包买两双鞋的,而且是借给你的啊,没说不用还,以后用奖学金还我,连本带利。」 小郭这是胡说,她买包买鞋可不那么捨得,贵贱方星白看的出来,但他最终还是收下了,因为郭老师说的都对。 回到家里,他一字不落的告诉了沈露,附加一份儿自己的观后感。 「我要考个好大学,不能一辈子抬冻鱼养你,而你得跟我在一起,所以要把分抬起来,咱俩还有一个学期。!」 方星白可不是随口说说,第二天他就和鱼老闆说好,给人留出时间交卸差事,谢过了周巅李治龙,然后制定出一个带点疯的补习计划。 计划疯到从高一的知识开始讲起,数学大厦的坍塌不能只找最后一张多米诺骨牌,想提高得从源头上把歪了的扶正,而物理化学又都得踩着数学这块基石。 与此同时文史科目的复习还不能落下,现在第二轮复习进行了一半儿,正是关键的时候。 一个学期加一个假期的尾巴,再会执牛耳的老师也得走量,本身任务就不轻,方星白还是狠下心来加量,陪着沈露通宵达旦。 没办法,时间就这么点儿,要提高得拿命拼。 他疯,沈露比他还疯,方星白的计划带着想当然的离谱,沈露咬吐了笔桿子做到了。 第44章 毕业 在家中方星白承担起了一切后勤,买菜做饭收拾家自不必说,甚至不由分说的给沈露洗最贴身的衣裤袜子。 方星白:「你就给我把时间用在学习上。」 开了学,方星白两年多来第一次动用校宝特权,央求将自己和沈露的座位调到班级最后排,方便随时给他补课,而且在英语等科目「浪费时间」时,俩人在底下鼓捣别的能不那么碍老师的眼。 小郭犹豫良久,还是答应了这个得罪人的要求,讲台上看下头一目了然,这么调座位必然让部分老师有微词,郭莹豁出去了。 转眼间到了三月半,沈露的理科成绩还未见到显着的提升,但能把思路和步骤写的五五六六,和之前完全不着调的去碰已经是两回事了。 形势向好,方星白却不得不强行叫停了他的补课计划,因为沈露状态差到吓人。 沈露浅浅的入睡后整夜的梦呓,开始的时候听不清,方星白总把断断续续不成句,听不清的模煳字词往自己身上靠,直听了足足一个礼拜,才醒悟过来所谓「情话」完全是自己加戏,人家念叨的是数学公式。 有天两人回家,方星白先一步拐去市场买菜,回头看见沈露过马路不走人走的道,给开大车的司机在料峭春寒里吓出一身冷汗,摇下车窗操爹操妈的破口大骂。 沈露神经麻木了一般,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被重型车辆蹭一下多危险。 大车司机顶着漫天的喇叭催促,仍是要骂两句痛快的才过瘾:「要不是老子仁义,刚压死了你也是你全责,上学上傻了吧你,傻叉,死吧你!」 沈露退了一步,站的位置仍是路中央,其他司机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最后是被看不过去的好心路人拎过去的。 「我没事儿。」沈露抱着书本不肯撒手。 方星白轻轻的掰开沈露的手指:「欲速则不达,学习这方面你不信我信谁的?」 他强行给补习的进程降了速,可一时又没有什么填补短暂的空白,直到有一天打开了春晚之后再没拨弄过的电视,看到了俩人都喜欢的霍建华。 剧名是《天下第一》,那时的俩人还不知道,看的可能是真正意义上国内武侠剧的收山之作,沈露从怕耽误用功到真香只用了两集,片尾曲都要一个字儿不落的听完。 每晚一起看一集电视成了两人最快乐的时光,方星白髮现沈露也有活泼的一面,挥着扫把转圈归海一刀,噼的「曹督主」飞身后退,四仰八叉摔在床上。 方星白:「你这刀也太赖皮了,人家电视剧里是破了曹督主的天罡童子功了,你能破了我的童子功?」 沈露哪里听不出他那点小九九:「行啊,不过人家曹督主童子功是从根儿上练的,你要是能学,我什么功都能破。 」 时至五月,老师们已经不领着做集体性的复习了,只偶尔发几张试卷帮着维持状态,调整玄之又玄的「兴奋点」。 沈露的理科成绩有了稳固的提升,尤其数学,从七八十的平均分跃升至一百上下,三模结束更是刷新了高中以来的最好成绩,年级前五十。 学校里开始了车轱辘式的家长会,这时候没有老师提成绩了,讲的都是报考策略、心态调整乃至饮食起居,家长会上有两个位置一直空着,小郭心一横,当没看见。 第57页 日历撕到剩十几天,学校已经不强制高三生到校了,孩子们在家调整作息,养精蓄锐,方星白请来周巅,让他给沈露传授左道上的经验,比如不懂的题目怎么尽可能拿分,如何取巧的排除错误答案。 周巅双手发功,念念有词:「我已将毕生功力传授给你,最后再赐尔一物,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急急如律令。」 「呸呸呸,你才遇难。」方星白勐劲儿啐周巅。 「没开玩笑!」周巅从脖子上拎出个绳头,栓了俩鼓鼓囊囊的小包,「这是我二姨给我求的文昌符,去年给我哥求过,好使着呢」 「你哥不是擦边上了个专科么?」方星白记得去年高考时周巅说过这事儿。 「本来要復读的,结果上了专科,你说灵不灵。」周巅解开绳结,「我二姨给我求了俩,分你一个。」 方星白一把抢过来:「你这给我吧,他的我去求。」 沈露当他说着玩,方星白却真领着他跑了趟郊外的什么庙,虽然小庙五步一消费,搞的跟景区似的不太虔诚,方星白还是坚持把所有神仙拜了个遍,花了点冤枉钱请了个装着小石子的袋子,郑重的挂在沈露脖子上。 高考终于来了,沈露分到的考场偏僻,和方星白没在一处,和李治龙周巅他们也不在一起,熟悉点儿的只有吕帝,吕帝一出来就被妈妈上前抱住,问长问短的拽走了。 在外头的家长和看热闹的乌泱泱的,警察紧着维持秩序忙不过来,还有媒体记者跟着添乱。 「同学觉得自己发挥的怎么样?」 「你认为今年的数学难么?」 「今年的作文题目好不好写?」 沈露出来的晚,没想到还有记者举着话筒堵人。 「採访一下,是谁在外面等你,爸爸妈妈还是爷爷奶奶?」 沈露目光飘过那些脸上或喜或忧,围着孩子叭叭的众生相,轻轻摇了摇头。 「是自己来的么?看来是非常勇敢自信的一名考生,一个人来考场同样是难忘的体验,观众朋友们,还记得你的高考是谁陪同的吗?欢迎发送简讯参与屏幕下方的互动...」 女记者说着转向摄影师,沈露才意识到还有镜头。 「不,是和我喜欢的人一块儿来的。」沈露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胆子看着摄像机说这句话的,当然是有点冲动,但他就这样说了。 摄影师捕捉到新闻点,第一时间将镜头对了过来,女记者伸近话筒:「噢?她在哪呢!」 沈露捏了捏胸前的小袋子,记者愣了两秒,露出一个瞭然的笑容:「在你心里是吧?那让我们一起为这对新人加油。」 「这对新人?」 电视台为了节目效果没把这段儿小小的採访事故掐掉,反而是配了喜庆的配乐,可把全市人民乐坏了。 这一年二中的高考结果还不知道如何,但过程顺顺噹噹,没有人忘带准考证,没有考生迟到或走错考场,没有哪一科儿出来抱着家长和老师哇哇哭的,对于小郭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大半个圆满。 电视台的採访是唯一一点风波,在其他老师笑「你们班儿上电视那个」的时候,郭莹抓过抱枕捂着头:「别提别提,谁也别和我提!」 毕业生陆续回到学校估分,不用穿校服了,嘻嘻哈哈没人管了,看的高一高二的学生们羡慕,巴望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考完起飞。 殊不知这是人生中最纯挚的一段时光,沈露在十年后不知道多少次梦回,醒来时还趴在课桌上。 「怎么样怎么样,考的怎么样?」 方星白是焦点,走哪儿有各科老师追着问,有的甚至不是教他的。 他自我感觉还行,不好不坏,而且在心里有了目标院校,是和沈露踮踮脚够得着近一些的,算起来分数有余裕,反而是期待沈露多一些。 看着方星白估的分数,郭莹喜上眉梢,小郭了解他的作风,估分上向来稳重,成绩出来只高不低。 郭莹:「想好报哪个学校了么?」 看了方星白的志愿,郭老师七分喜慰,三分感慨,是个本地好学校里的热门专业,一所人气颇高的211,小郭觉得有一点点可惜,这个分数完全可以摸一摸985的,不过她已经见识过少年情侣不分开的决心,拍拍方星白说专业选的挺好。 沈露对着各科答案,来来回回把分估了好几遍,方星白在旁一笔一笔的加减,心算已经知道是个好成绩,真正意义上的好成绩。 沈露兴奋的抬起头:「多少?」 听方星白报出来的数,周巅先跳起来:「夺少?」,抢来计算器加了八遍。 沈露在二中默默无闻了三年,没上台领过奖,没广播里挨过批,自己班同学有的都没讲过太多话,提起名字更没外人知道,却在毕业的时候高光了一把。 先是「在我心里」上了电视,成绩公布后又成了本届最大的黑马,抢入年级榜单前十,紧挨着吕帝下头。 放榜时小郭在办公室哭了,几个老教师当她是激动的,只有小郭自己心里清楚,抹着眼泪哽咽:「不容易,孩子们太不容易了。」 绚丽的旅途荆棘满路,两人迈好了长相伴的第一步。 方星白:「考的好不好有关系吗,倘若咱俩要都是学渣,就不配拥有甜美爱情啦?」 沈露:「才子佳人的故事才有人看呀。」 第58页 第45章 真心话 「那正好。」方星白树懒一样赖在沈露身上,「我充下才子,你是佳人,咱俩天造地设,不用努力了。」 沈露逗了句「练童子功的才子么」,走廊里被方星白追着疯跑,终于在领毕业证之前收穫了老罗的第一次批评——高中时代的缺憾又补上了一项。 这一届二中百花齐放,学生成绩普遍不错,张榜那天校长不顾市区内非春节期间不准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硬是买了礼炮和两挂大地红在校门口乱放一通,笑呵呵接了市政部门递过来的罚单。 毕业生们迎来了人生中最长也是最轻松的一个暑假,家长们大多不吝啬给上一笔零花,可以拿着身份证正大光明的进一些过去入场受限制的场所,不少人体验了第一次通宵达旦的狂欢——也许狂欢只是在网吧连座打一宿游戏。 方星白他们班儿的庆祝来的比较晚,先是李治龙和女文委,俩人被家里奖励了毕业旅行,潇洒了半个月才登上返程的飞机,跟着是小郭去参加了学校奖励的海南几日游,最后是等沈露和方星白,俩人要从密密麻麻的排班表里挤出一点儿空隙,来吃这顿中二时光散场的散伙饭。 「迟到半个小时哈,罚酒的时候有点自觉,咱郭老师都哭完了,再哭还得重新酝酿情绪!」周巅张罗着给最后到场的两个人倒酒。 小郭哭的稀里哗啦,她带过高三,不过是作为科任老师,学生毕业的时候也哭过,但当班主任带毕业班还是头一回,周巅他们是第一拨亲学生,分别时情难自抑。 郭莹:「周巅这破嘴,过去我一天想说他八百遍,这会儿还挺捨不得的。」 大伙儿笑小郭这是被搞出ptsd了。 有几个女生也哭了,孩子们挨个儿给小郭敬饮料,当班主任的最后再抓着每个人儿絮叨几句。 「没人管你抱着个篮球不放了,可以后有一天,你该怀念坐在教室的日子了,珍惜吧你。」这是跟李治龙说的。 「上了大学还老吊儿郎当,别跑回来和老师哭你找不着对象。」这是对周巅说的。 「女孩儿一定要留一次长发,好好拍个照,别总跟个假小子似的。」这是拉着吕志宇手说的。 临到方星白这儿,方星白先说了声对不起。 三年来郭老师对他照顾有加,尤其是出了那档子事儿之后,可最后高考的时候,他没去报个更好的学校给老师长长脸。 小郭笑点低,眼窝子也浅,说话又带点哽咽。 「当时抽籤的时候,我还打憷想把你往外推,这一晃就是三年,老师真的高兴...高兴。」 方星白记不住上次自己哭是什么时候了,不是卖房子的时候,卖房子的时候他想哭,沈露先哭了,他便憋回去了没出声。 再往前呢,被送去戒断中心的时候他没哭,和沈露重逢的时候他是笑着的,再再往前则记不清了,可能要追溯到小时候打针了吧。 可如今小郭一句话,说的他差点儿背过身儿去抹泪。 到沈露的时候,小郭站起来抱着他,抱了好久好久,在他耳畔小声说:「你俩要好好的。」 沈露没方星白那么压得住情绪,抱着小郭嚎啕,哭的比几个女生还凶,这成了班里不少不太熟的同学,毕业多年后还对沈露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 吃过散伙饭,挥别哭哭啼啼的小郭,和一些同学说了可能一生中最后一次再见,剩下几个要好的去进行散伙饭的下半场。 方星白还真是第一次进ktv,都不知道是先交钱还是唱够了再付,其他几个生瓜蛋子也是一样,沈露更不用提,还好李治龙轻车熟路,带着大家没有露怯。 开始的时候气氛拘谨,麦克风在桌上放了好久,直到李治龙带头儿嚎了一首《十年》。 有了暖场大家自然多了,周巅不知道喝了口什么酒,辣的舌头都大了,麦克风拿的倒还稳。 「我要给大家唱一首老歌儿。」 周巅遮遮掩掩的侧着身,实则视线没离开女文委半分。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的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一曲终了,李治龙那个没谱的起闹:「老周你脸咋这么红,不就喝了一口酒么?」 各种鬼哭狼嚎之后,敢上麦的也多了,点啥的都有,麦克风从没人碰变成被抱着不放,再到大家友好的谦让起来,主动让没唱过的同学上来亮亮嗓子。 「露姐没唱呢吧,快给露姐点首啥。」 方星白知道他几乎不听歌也不会唱,在出租屋的日子里,两人最多的消遣是听磁带和cd,很多烂大街的歌沈露也要问一句:「这个蛮好听,叫什么名字?」 正想着替他挡一挡,沈露却大方的接过麦:「我跟咱们学委合唱一首吧。」 所有人扯着嗓子叫唤,方星白一脸懵逼,沈露会点哪一首呢?这节目可真没练过。 沈露不熟练的操作着点歌机,前奏响起,沖方星白露齿笑了笑。 「喜欢你在乎的表情, 尤其是吃醋的样子。」 「你说会爱我很久很久, 那是最温柔的事。」 是方星白骑车载着沈露在二中转圈时,哼的那首《爱我久久》。 那场两人初次相拥的文艺演出,周巅的护花计划,方星白骑着车载他在放学后的校园里徜徉,说来不过是几个月间的事,现在听却仿佛是很久之前。 第59页 「希望我能在你的身边, 为你擦干泪湿的眼~」 连歌词的后半段居然也应验成真了。 沈露这会儿眼皮子到现在还是肿的,惹人怜惜。 在学校里骑车的时候,沈露第一次问那个问题,问「你喜欢我什么呀」? 当时他说「喜欢你不会骑车」,俩人打打闹闹过去了,沈露也许当是一句玩笑话,其实并不是——不完全是。 喜欢谁的原因有很多,有始于颜值的,有始于才华的,甚至有一时冲动乃至两个人都说不清道不明的。 方星白不是这样,最初动心,是因为沈露那溺水般求救的眼神。 他打小没爹,老娘发疯,被逆境锤鍊出了一股不健康的倔强勇敢,在贵族小学里性如烈火,逮谁跟谁呲牙,而沈露是一份清凉的慰藉。 到了初中,学霸生活虽然花团锦簇,但都是浮于表面的热闹,很快他就腻了,时不时想起那个怯生生的跟屁虫来。 命运安排沈露回到他的身边,那粉雕玉琢的少年对他明明有股牛皮糖般依赖,却不肯向他走近半步,青山多妩媚,唯有方星白向他走去。 外人眼里,方家母子一个模子刻的,天不靠、地不靠的性子,自小方星白班主任的评语就是「自主能力强」。 可没有人知道,在无数个周女士不归家的日夜里,他也是寂寞乃至胆怯的,只不过披了件儿独立的伪装在人前逞强。 逞的多了,身边聚集的都是没谁照样转的能人,只有沈露一个「没有你不行」,自己是他的全世界。 方星白喜欢这种被依赖的感觉,越相处越发现沈露的好,明明那么柔弱,在要跟他在一起时,又那么坚定。 他的天秤也慢慢朝沈露那边倾斜,高兴沈露什么都不会,乐意越俎代庖的代他做所有一切,觉得这样天秤才稍稍平衡一点。 房间的照明被谁调暗了,有好奇宝宝挨个换着氛围灯,水波纹样的灯光荡漾在墙上,仿佛置身海底。 沈露和他分处长沙发的两端,同学们在玩瞎胡闹的敲七的游戏,这种算数方星白敲到几百也难乱一次,在帮沈露数着时却乱了节奏,手里的小棒「叮」的错敲在空瓶子上。 上一轮的受罚者决定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最后一个没敲错的人出题目。 大伙儿第一次参与,普遍含蓄,玩到这会儿最刺激的也就是一个公主抱,上一轮出错的是沈露,大冒险被罚喝了一肚子冰水,于是给方星白挑了个简单点儿的真心话。 周巅喝了酒,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就说说当初是怎么跟咱露姐告的白吧!」 「得说具体的!」李治龙人来疯,「不能太简单了,不能矇混过关。」 李治龙跟周巅更是一起抬过鱼的交情,如果真有一场盛大的告白,方星白不介意跟他们说说。 可惜没有,盛大的没有,好像半真半假的也没有,原来自己还欠沈露一通告白。 「不可能!」李治龙不依不饶,「总得有个仪式吧?」 周颠:「对啊,总不能就那么成了吧?」 一群没谈过恋爱的不理解什么叫水到渠成,想当然的以为得有个轰轰烈烈的仪式,有个显而易见的分水岭,从哪一刻起动心,从哪一刻从朋友变成恋人。 「老白不诚恳啊!」吕帝抢到沈露身边,「让露姐说,我就不信没有。」 沈露眨眨眼睛:「有的~」 「罚罚罚!」李治龙玩高兴了,站在沙发上起闹,「露姐都说有,怎么可能没有?」 方星白被周巅拿酒瓶追着满场乱窜:「等等等,他公报私仇,有我还能不知道么,让我死个明白!」 大伙儿围追堵截,在角落里按住了方星白,听他狡辩。 第46章 断片儿 沈露:「你刚来二中的时候,咱们俩一直没怎么说话,足足一个学期。」 彼时周女士还在后排坐着,方星白每天表演一个正常的新同学,不跟谁多说一句,也不少说一句,而赶上周丽芳哪天不在,沈露也不敢造次,配合着方星白装陌生人。 周巅忍不住插了句话:「你妈妈当时是去抓沈露的啊,我还以为是看你学习的。」 被一帮人捂住了嘴不准他打断。 「直到有一天,你问我原来是不是xx初中的。」沈露在幽暗的海底,七分像的学着方星白当时的语气,「怪不得看你眼熟,原来我们之前一个学校的。」 女文委把音乐的声音调小了,打闹的放下手里的塑料拍子,静悄悄等着沈露往下说。 沈露的眼睛起了雾:「你说老同学,好久不见。」 「等等等。」周巅从一堆臂膀中挣脱出来,「你俩是一个初中的么,我记得老白是...」 方星白曾经和沈露一个初中,如果说动心真的有一道分水岭,那应该是初二那年,他大喇喇的跟周女士出了个柜。 周女士那时候忙,比现在还忙百倍,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吓坏了——狰狞的脸色把身旁的人吓坏了。 半大不大的方星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跟一般孩子似的嘴硬讨打,却也更不讨饶,就是不肯垂一垂眼睑,别拿正眼去盯他那火山喷发的妈。 周丽芳被勾起一幕幕心事,发疯似的抽他,皮带上的铁扣抡到了后脑上,铁青着脸抱着他去医院。 医生表面上客客气气的收治了,转头喊来派出所民警,当场要核实两人的母子关系。 第60页 当妈的脸色难看,孩子咬着牙不说话,又被噼头盖脸打成这样,确实容易让人误会成受胁迫的儿童和人贩子。 外伤好治,心病却难,从医院出来方星白被送进戒断中心。 那时候杨永信还没发迹,但类似的魔窟早就有,连网瘾都要用电击去戒的地方,方星白这种「病入膏肓」的物种,在里头经歷的生活可以说已经不太像人了。 予电刺激、药物催吐,通过种种物理手段,来建立「患者」对同性恋条件反射的厌恶,来挑战本性难移。 方星白上顿吐了,下顿更要狼吞虎咽的吃,咬牙不吭声的锻鍊对抗电击,不让自己衰弱下去,他不寻死觅活,不绝食抗议,因为他有惦念的人。 一整年时间,被动用了八十八般酷刑,他不知道熬不住哪一项,忽然认怂服软了,服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夜之间成了直男典范,转变之快让那些同病区爱死爱活的病友们都无法接受。 信奉电击的魔鬼们当然不那么容易被矇混过关,他后来又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进行了无数场没有温度的心理博弈,审讯之下,最终被勉强认可「痊癒」。 同性区最死硬,最顽固的泥塑一夜之间倒下了,以至于在出院那天,有病友扒着铁窗叫喊:「方星白,你对得起喜欢你的人么!」 出院后的方星白又被强制送到了遥远的城市学习,在政策上要求下,周女士才不得已带着他回本地中考,他用报志愿的方式,既是无声,又是吶喊着的抗争了一把。 周女士当然会问,问他为什么报这所学校,他的笑容无懈可击,抛下三个字——离家近。 面对电视台时他也是这么说的,周女士因而在教室里坐了整整一个学期,以期将那祸水揪出来绳之以法。 而后来亲妈的退场,引入孙成等人的监视,都是漫长拉扯后不得已的妥协,万水千山,一别经年,旁听者们至此方知道,方星白那句「老同学,好久不见」分量有多重。 散场的酒还是喝多了,周巅胡言乱语,李治龙不省人事,分别被几个男生架回了家,方星白这一重担自然落在沈露的肩上,吕帝泪眼婆娑,抓着两人的手说道:「你俩是我心里最好的一对儿,加油啊。」 方星白没听见,他喝断片了。 姓方的醉了和别人不一样,呆呆的坐在那看电视,比划着名给看不见的乐团指挥,不像是喝了很多的样子,直到要走的时候旁人才晓得他迷煳了,自己站不起来,也听不懂人说话。 计程车师傅嫌棚户区不好出来,离老远便停了车,沈露把方星白搭在肩膀上往回扛。 家门口吐过一场,方星白才有点真正「醉人」的模样,乱唱窜了词儿的歌。 「十年之后,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们还是一样...」 沈露把人丢到床上,转身收拾完门口的一地狼藉,又端来了热水:「我是谁还认识不?」 方星白嘿嘿傻乐:「你拿后脑勺对着我,谁能知道你是谁。」 沈露无奈转了个头,真拿后脑勺对着他:「这回呢?」 方星白那模煳的焦距对了又对:「周巅!」 沈露:「...」 方星白喝醉酒不多话不上脸,从ktv到计程车上都近似个正常人,就是一个劲儿往沈露身上靠,沈露以为是他赖皮劲儿上来,抵着脑袋往外推了好几次,这会儿方确定这傢伙是真断片儿了。 沈露家里都是文人,喝酒不能过线,没真正见过酒鬼,都说酒后吐真言,他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问方星白::「你在那儿受了那么多苦,都没跟我说过。」 方星白:「不能,不能说...」 沈露好奇道:「为什么不能说?」 「你个大嘴巴,肯定告诉沈露,不能让沈露知道。」 原来自己还借着周巅的壳儿呢。 沈露索性放开了问:「为什么不能让沈露知道。」 方星白含含混混,不肯再说了。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星白才清醒,身上已经被换了干净的秋衣,至于怎么回的家,怎么换的衣服,那是半点儿也想不起来。 沈露不在屋里,方星白扭头望向窗外,沾染了酒气的体恤衫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两双运动鞋被刷的雪白,并排躺在窗台边儿。 接连大雨,路上是大大小小的水坑,沈露每次走的小心翼翼,不肯让鞋面粘脏一点儿,这双「回力」是自己送的,分明不值钱,可沈露格外珍惜。 是又粘脏了么? 只有一根铁丝别着的大门吱呀吱呀,沈露买菜回来,看见方星白醒了,放下一瓶王老吉:「超市老闆说这个能解酒。」 菜栏里是萝蔔、白菜和豆腐的老三样,继鸡蛋之后,豆腐是两人餐桌上的新常驻,方星白过去算是爱吃豆腐,现在不爱了,那沈露呢? 方星白一抬眼皮,两人之间那条无需说的默契链条又发挥了作用,沈露放下菜道:「这不挺好的嘛。」 好什么,方星白记得沈露过去在食堂吃饭时,挑剔豆腐是滷水还是石膏点的。 再看看破落的小屋,20块一双的平底鞋,房顶上吱呦吱呦的小吊扇,发潮透着霉味儿的卫生间。 方星白想说「等我以后有钱了,给你整个大别野,咱俩天天吃好吃的。」 话到嘴边儿又觉得挺没味儿的,沈家本来就住别墅,天天吃好吃的。 第61页 寻常情侣,恐怕得到大学快毕业,回老家各奔东西时,才开始因为「现实问题」劳心费力的花心思,方星白早接触了生计二字,提前多思多虑。 沈露:「和你那时候比,咱俩现在已经在天堂了。」 哪时候?方星白微微一怔,搜寻了下断断续续的记忆,约莫明白了几分,断片儿之下,怕是把不该说的都说了。 「我...」方星白磕磕绊绊的问,「昨儿都胡说啥啦?」 方星白在恋爱上有一股磊落,不爱说受过什么苦,这样有一天谁要离开,不用那般的举棋不定。 沈露想问方星白还有多少没告诉他的,想想也没有问,现在知道的这些难道还不够么。 两个人互相抱着对对方的心有亏欠,悄无声息的揭过了这一话题。 休闲只有一日,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两个人还要接着为学费奔忙。 变卖家当的积蓄和打工攒的钱勉强够一个人的学费,方星白拒绝了小郭还要资助的好意,谎称助学贷款的事儿已经办下来了。 实际上先后跑了教育局的学生贷款管理中心和户籍所在地的经办银行,在长长的公示章程中,他实在够不上申领的资格。 无奈之下又拿着录取通知书跑了一趟未来的母校,找到了负责这方面的老师。 老师姓窦,个子不高,带着个小眼镜儿,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显得人更小了一号,好像是小孩坐在大人的位置,在纷飞的文件堆中忙的不可开交。 方星白礼貌的陈述了自己的情况,不能说周女士卖了房子,只说家里有困难,暂时拿不出证明材料。 负责老师听的还算有耐心,坦诚道:「你先递交一份书面说明,我来想想办法。」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方星白的书面说明乏善可陈,加上那句「想想办法」听着像敷衍之词,谁成想居然有了回音。 几天后再去学校,窦老师递过一张单子:「给你办了个缓交,半个学年之后教一部分,大二的时候再补齐剩下的,这里面写的很清楚,另外可以申请校内勤工俭学的岗位,看你愿不愿意。」 方星白忙不迭的答应,最大的麻烦解决了,真想抱一抱眼前这个坐在那没桌上文件高的男人。 「哎哎哎,用不着。」窦老师扶了扶眼镜,「能考上咱学校的都是好孩子,学校愿意做你们最坚强的后盾,好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 第47章 郊游 工还要按部就班的打,钱也要一点点赚,缓交不是不交,但悬在脑袋瓜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总算不是立即要落下来,心情终归是放松了一点。 可惜好消息来的太晚,临近开学,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的告别,军训早的学校八月中旬就把人喊去集合了。 在高中生涯,或者说大学之前最后一点儿余荫里,方星白打算先去兑现他当初的承诺——带沈露去湖边骑自行车。 小伙伴们走了一多半,能来的只有周巅和女文委,女文委开学晚,周巅则是和方沈二人一样考了个本地的高校。 周大白话带了个不知哪儿弄来的草帽,像个瓜农,还给几人一人带了一顶。 周巅:「你不会骑?」 女文委翻了个白眼:「不会怎么啦?」 周巅嘿嘿傻笑:「不会好,正好我载着你。」 沈露偷摸瞟了方星白一眼,这两个傢伙居然所见略同了。 湖畔有租双人车的,头一个人会骑就行。 烈日炎炎,来玩的游客不多,方星白一伙儿是租车处唯二的生意,余人都挤在湖畔的树荫里纳凉,看几个人一圈圈献丑。 「不骑了不骑了。」 女文委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脸红,锤了锤周巅的背示意停车。 周巅摇晃着车把恋恋不捨,方星白指了指湖对岸:「歇一会儿,去骑那边的自行车专用道吧,还没去过呢。」 景区有一段专门供骑行的路,迤逦好几公里,终点是森林公园的出口,可以把自行车丢在那坐摆渡车回来,也可以直接走人。 周巅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摸摸鼻子道:「新开的,听说风景挺好呢。」 女文委不便拂逆众意,自行车道上没有机动车和行人,路面修的平平整整,车速一快,本来闷热无风的天气便有了风,顺着耳畔嗖嗖而过,终于找到了点骑车的乐趣。 周巅故意把车骑的飞快,假模假式惊叫着左摇右晃,引得女文委连连尖叫,又不敢跳下来,直叫嚷一会儿要让周巅好看。 方星白笑眯眯的在后面看戏,没注意沈露在身后的小动作。 当初在学校时,方星白第一次载着沈露骑车时,也和周巅这样七歪八扭,不过他可以把耳朵贴在方星白的后背上,听得见砰砰的心跳。 昨日重现,座驾从方星白那辆胡里胡哨的单车变成了景区的双人车,前后座隔得远了,不像上次那么亲近。 沈露鬼使神差,忽然想伸手抱抱方星白,这会儿自行车四平八稳,他尝试着松开扶手,把手轻轻搭上恋人的腰侧。 他不知道,那是方星白不能碰的痒痒肉。 方星白全无防备,忽然被人搔到痒处,没等「哈哈」出声,自行车便失去了平衡,轰隆一声趴在路边,把前头的周巅和女文委吓了一跳。 「这这这...」周巅急急把车停在路边,「咋的啦这是?」 第62页 方星白掀掉压在身上的自行车,拎过沈露,前前后后查了个遍,外表看只有膝盖的一处擦伤,直到碰到手腕儿,沈露才呲牙咧嘴的往后缩了缩。 沈露:「没事儿,落地的时候用手撑了一下。」 周巅不明前因后果,推了一把方星白:「行不行啊你老白,骑个车能把人摔着,猪八戒背媳妇都没你这么笨的。」 看沈露脸红,方星白没去说穿,接过话茬道:「怪我怪我。」 女文委好像看穿了什么,似笑非笑的望着沈露,直到把人瞧的满脸通红。 几个人推着车下了山,森林公园的出口处是最后一个景点,小镜湖。 这片水域面积不大,是处人工修筑的景观,人气却意外的不错,带着几分机缘巧合凑出的天成,不像一些后来的网红景点那样透着匠气。 镜湖前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一旁的石碑上刻着附会的故事,大概是古代有什么痴男怨女的动人爱情,月老在此做了见证,上头有两个人相拥的印记云云。 女文委趴在石头边看了半天:「哪儿有什么印记?」 「你没仔细看,是这镜面儿会把爱人的身影倒映到天上去,让神仙看到。」周巅图穷匕见,「不知道灵不灵,要不然咱也照一个?」 女文委落落大方:「行啊,反正我从不迷信,用谁的手机照?」 「我我我!」周巅自告奋勇。 小镜湖畔,周巅新买的「诺基亚5200」,以当年还很先进的30万像素摄像头,记录下了四个人窘迫的青春。 沈露的手扭了,别别扭扭的被方星白小心抓着,像是不情不愿的被胁迫,女文委比着流行了多少年的剪刀手,最好笑的是周巅,想大起胆子去搂搂女文委的肩膀,胆子却只大到一半儿,像个偷瓜怕被发现的贼人。 周巅:「不行不行,重拍一张,这把我拍的也太不英武了。」 女文委抢过手机瞅了瞅,哈哈一笑跑开:「就这样,不拍了!」 周巅珍重保存好这张带有不少遗憾的合照,顺手给沈露和方星白也发了一张,给这次代表大学即将开始的郊游留了个念。 因为要开学,零零散散的杂工被两人逐一交卸了,沈露的学校开学稍早,两个人在一个大学城里,无所谓谁送谁,只不过沈露的学校在山包那头儿的一角,清冷偏僻一些。 一路上有好多愿意认识师妹的学长,大包小卷的帮拎帮提,男生们则没这个待遇,只有学生会的志愿者帮忙引引路。 「同学是本地的吧?」引路的学长十分自来熟,一路上滔滔不绝。 沈露自问没有口音,学长看他疑惑,笑道:「你看你就这点儿行李捲儿,也没一堆亲戚跟着陪着,一起的只一个...高中同学?明显就是家里放心,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不担忧就说明近呗。」 不管这个思路有几分靠谱,结果倒是蛮准的,学长愈发打开了话匣子:「我再猜猜,你俩不单是高中同学吧?」 沈露脚下一顿,脸色一下苍白了几分,学长不明所以回过头来:「没到呢,咋停了,还好远咧。」 沈露不知道哪里露出破绽,两条腿定在地上迈不开半步。 学长嘿嘿一笑:「我这接好几年新生了,什么样的都见过,按说咱学校不错吧,还有家长不满意,和孩子赌气不来的,可赌气归赌气,心里也是惦记,安排个大表哥啥的陪着,要是高中同学谁好意思让人家全程拎行李。」 沈露没好意思说自己胳膊摔坏了。 学长重又回过头:「我看你多半也属于这种,和家里闹别扭了,不用多想,家长都这样,几天见不到他们该想你了,多大的矛盾也就没了,到时候总过来看你,你还嫌烦呢。」 沈露勉力一笑,直到宿舍楼下,话痨学长才让他如释重负的清净一会儿。 在开学之前,方星白曾翼翼小心的和他谈过一次。 有天夜里天热的两人睡不着,干脆搬了小凳子在院儿里餵蚊子,方星白泼了自己一身凉水,清冷的月光镀了他一身银白色,让他变得让沈露更熟悉了一些。 方星白过去是白净的,毕竟大半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黝黑是近几个月的事,一个夏天在太阳底下晒成了「黑方」。 方星白惴惴的不復往日洒脱,哪怕是夹在玩笑话里说的,声音也能听出几分颤巍巍。 「你说上了大学,咱俩当不当他们面儿秀恩爱啊?」 方星白踟蹰了好久才说的,这么说也不算怎么高明,可不说不行,快要开学了。 恋爱了都得高调,至少是朋友圈官宣,社交软体换个情侣头像,那时候没有这些,都是在校内网,也就是后来的人人网。 除了发朋友圈一样的状态,还有不少古早的应用,踢屁股、情侣空间、抢车位云云,谁喜欢谁,谁对谁有好感,谁和谁是一对儿一目了然,主要用户是大学狗,但高中毕业的准大学生们都早早的註册了。 少数人争取权益的路道阻且长,如果真用「吃一堑长一智」这样冰冷无情的丧气话来总结,两个人吃的堑算够多了。 方星白自问不后悔,但在平房里通下水道,拿盆子接屋顶漏水的当口,也有想念起旧家和妈妈的时候,那沈露呢? 白眼也好,非议也罢,这都是提前想得到的,也许学校还会给压力,到时候是矢口否认还是光明正大的认了,倘若认了,后面还有多少麻烦... 第63页 方星白一贯有「超级英雄癌」,自小没爹,妈不着家,凡事自己解决,大多还解决的不错,久而久之处理事情带着点儿刚愎,没解决好自己也扛得住,唯独到了这件事上力不从心。 思来想去,也只有近乎于直白的去问。 沈露沉默了良久,沉默到方星白心慌,以至于后悔了,在他准备口不择言的找补时,沈露笑笑说:「顺其自然嘛,心里有就好。」 方星白当时松了一口气,暂且当作过了关,不成想开学第一天这事儿就再度蹦出来拷问二人。 第48章 循序渐进 学长把人带到门口就走了,沈露寝室的人还没到齐,四人寝条件不错,就是一楼挨着挡土墙根儿,信号不太好。 方星白和先来的半屋子人打了招唿,殷勤的扫了个地,请人吃了雪糕,在显眼的位置留了蚊香片,用笑脸和好话迅速拉近了关系,方便以后常来串门儿。 俩人安顿好床铺出来透透风,沈露笑道:「不知道的以为是你以后要在这屋住呢。」 方星白后悔了,后悔那天晚上问的蠢问题,顺其自然换个说法就是放任自流,都说好事多磨,哪有那么多水到渠成、顺顺噹噹的爱情?何况自己这种特殊的。 要把「顺其自然」改成循序渐进,方星白暗下决心,却也不告诉沈露,人要立长志,不能常立志。 他随便拿句话遮了过去,跟着沈露去宿管那儿签到领柜子锁头、水卡、听絮叨一圈安全守则,下午混在人群里跟着去了个「见面会」,饶有趣味的听了听人家老师讲什么。 见面会是允许亲属列席的,导员、老师出来说几句场面话,回应一下家长的关切,保证一定会把孩子带好,也需要家长配合什么的,即便全程没啥营养,家长们也听得津津有味,不少白髮苍苍的爷爷奶奶辈的会后攥着导员的手不放,还有不知怎的哭的声泪俱下的。 这些对方星白来说都是新鲜景儿,原来不是学长火眼金睛,自己和沈露另类的挺明显,拖家带口才是主流。 学校的安排很紧凑,第二天就要开始军训,而方星白他们还有足足一个礼拜,他闲来无事,干脆在场地边上当观众。 休息的时候方星白就颠颠的上前送水,实际大学生便利店就在他们训练场地的旁边儿,送水一举纯属蛇足。 沈露开始的时候没反对,可自己在这站军姿,走队列,被方星白从旁这么盯着,很快就生起一股羞耻感,尤其是自己走神被教官训的时候。 等到身旁有「那个帅哥是谁,总在边上给咱班那谁送水」的窃窃私语传到耳朵里,沈露脸红到脖子根儿,搞的教官以为学生中暑了,两次过来问还能不能坚持。 沈露挑了个独处的机会:「不是说顺其自然的嘛~」 「这不挺自然的吗?」方星白笑道,「过几天你想让我来我也来不了了,我们也要军训了。」 两个学校的军训都不太严,在校内的封闭道路和空地上意思意思,「垮掉的一代」们体弱多病,尤其女生,有谁半真半假的借着亲戚请个病假,后面一大堆效仿的,以至于两个班凑不齐一个方阵。 很快训练就变成太阳毒起来之前意思意思,其余时间大家喊喊口号拉拉歌,教官与同学们互动一下, 犯错误的进行个才艺表演。 这时候社交牛人们开始崭露头角,唱歌跳舞乃至会武术的,提前获得四年择偶权,也有社交kb分子出糗,失去四年择偶权的。 方星白把帽檐往下一拉,混在人堆里不露头,他对出这样的风头没啥兴趣,想出早就出了。 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和沈露发简讯,一毛钱一条,一天发下来也挺贵的。 沈露军训开始的早结束的早,送水这事儿他干不出来,就远远的等他们散伙儿,和方星白一起吃饭。 自然有人会问,方星白把话在舌尖咂摸半天,心里念叨着循序渐进四个字,告诉大家是「高中很要好的同学」。 俩礼拜的军训转眼结束,大学生活算是正式开始了。 考哪个大学可以凭藉自己努力,但分到哪个宿舍,分配到什么样的室友则全看缘分,运气好了是一辈子相互扶持的朋友,运气不好则要头疼四年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哪怕主观上没什么恶意,相处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大家生活习惯各有不同,有的习惯早睡,有的习惯早起,作息就难统一,还有些不可抗力,比如打唿噜磨牙放屁说梦话。 对于高中不是寄宿制学校的孩子来说,要过的第一关是融入集体生活。 方星白社交的技能点点的多,哪怕宿舍条件一般般,人多嘴杂关系乱,他也能和大家打成一片,旁人唠什么他都接得上茬儿,凑在一起打牌下棋他也不掉链子,融入的不错。 沈露第一件买的私人物品是床帘儿,这东西在女寝很常见,男生寝室则实属凤毛麟角,沈露他们寝室的「二哥」特地挨个敲门统计了整个楼层,确认沈露是独一份儿拉这玩意的。 中午放学大家侃大山,沈露要午睡,晚上这傢伙睡的也早,应该说床上得早,拉了窗帘在里头不知鼓捣啥,从缝隙里能看见檯灯的亮光。 虽说从头至尾姓沈的也没就大伙儿熄灯前吆三喝四的玩闹发表过什么不满,但大家心里都别扭。 要说过的苦,宿舍的条件总烂不过小平房,可那时候是和方星白在一起,如今是和不想干的人,沈露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孤僻的小学和初中时代。 第64页 和宿舍里的人相看两厌,好在姓沈的烦人傢伙也没给大伙儿添堵太久,很快便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去忙什么了,大伙儿乐得清静。 这天沈露寝室的二哥推开寝室门,咣咣咣的把歇晌的几个傢伙都拍起来。 「你们猜我去买水果遇到谁了?」不等人回答,二哥便兴沖沖的公布答案,「哑巴!」 哑巴并不是沈露的外号,甚至当着他的面儿或背地里从未有人这么叫过,但这会儿二哥一说,所有人就默契的知道是谁。 原来二哥路过商业街,发现沈露穿着印着gg的体恤衫,拎着一兜子纪念品在拉人办什么超市的会员,二哥打了个招唿,沈露愣了一下,似是没认出来,又像是想躲,反正是没吱声,沉默的跟他擦肩而过。 姓沈的平日里就这死出,大伙儿见怪不怪,可今天不同,二哥边上跟了个社团里刚认识的漂亮女同学,女生「扑哧」一笑:「人家认不认识你啊?」 「呸~」二哥不顾风度的啐了一口,「一个寝室的,能不认识么,这傢伙...」 他不愿在背后嚼舌,说到一半儿气唿唿的闭了嘴,这会儿回寝室一说,掀起一股小小的风波。 「我早看见了,那天瞧着就像他,不过我没去招他。」 「他那个闷葫芦能去干这活儿?怕是一下午办不出去一个。」 「他平时不怎么花钱,可能真有困难吧,咱们是不是表现的太明显了点儿?」 二哥重重的哼了一声,郁郁难平:「说不定是躲着咱们那。」 食堂角落,方星白一边抱歉,一边兴高采烈的讲着这几天的新鲜事儿,沈露忌口什么他是记得的,可今儿实在太忙,端回来一碗加满了料的炒面。 「王阔,噢,就是我老跟你提的那个学长,他跟我说金九银十,到时候兼职的岗位很多,有的甚至抢着要人,我算过了,如果...」 他一边说,一边用干净筷子细心的从碗里往外挑着潜伏的葱姜蒜末和讨人厌的红辣椒。 沈露没吭声,盯着方星白手指发呆。 方星白过去有一双「懒人手」,俩人曾被小郭数落:「一看就是俩在家不干活的,是不是碗都不洗?」 沈露自小家里有保姆,不觉得洗不洗碗有什么,反倒觉得挺美,自己的手和方星白最像。 过去两人偷闲独处时,沈露总喜欢两人十指紧扣,一圈圈转来转去,欣赏着天造地设和珠联璧合。 眼前恋人的手一下子陌生了不少,比自己的黑了几度,中指背上有一道浅浅长长的疤,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的,无名指缠了创可贴,看「成色」也是有好多天了,大概忘了摘,本来熟悉的一切忽然一下子陌生起来。 沈露抢过炒面,唿啦唿啦的扒了起来,方星白笑道:「饿啦?辣椒没挑干净呢。」 沈露鼻子有一丢丢的酸,就那么一丁点儿,被他勐地憋回去了:「别人都能吃,怎么就我不能。」 方星白最近忙,忙活着赚钱,两人三两天才能匆匆见一面,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 他能听出沈露有话外音,但猜不那么确切,猜不到沈露兼职干的不顺利,在寝室不知不觉的被孤立了。 「什么别人都能吃?胡说八道。」方星白嘘熘起自己的汤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愿意做的事儿就不做,跟我说说怎么不顺心了。」 从小到大,沈露有委屈都是和方星白说,而姓方的神通广大,每每哄的他破涕为笑,甚至沈露也清楚,不少麻烦其实已经被无形挡在百尺外,如同端到他面前没有辣椒和葱姜蒜的炒面。 什么都要人照顾,自己是一盏娇弱无用的美人灯吗?沈露心里再度闪过这个念头,不愿意做的事儿就不做,那方星白呢,每天不都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吗? 向来真情吐露的沈同学第一次撒了个谎,逼真的挤出个笑脸:「没有不顺心,就是好久没吃辣椒了,想尝尝。」 第49章 小情绪 这几秒钟的演技生硬且不高明,但得益于从未有过说谎的前科,居然也把人煳弄了过去。 沈露把自己那点苦水儿咽回肚子里,和方星白分开后,在校医院后面的小山坡上吹了会儿风。 在见面之前,他本来打算告诉方星白,他实在办不来拉会员的差事,不是怕辛苦,而是几天下来颗粒无收,能看出老闆几次欲言又止劝他拉倒。 校园里不是当初充满鱼腥和人情味儿的菜市场,哪怕仅仅过去了半年,他也不再是那个寒风中穿着大一号的棉服,抿着嘴说不出话的高中生了,没人看他可怜照顾生意。 还放弃么?不,沈露坚定的改变了主意。 那天下午开始,小商品街多了个现眼包,以饱满过分的殷勤兜售着手里的小卡片,谁路过他都敢上去说两句。 沈露想起高中的文艺汇演上方星白教给他的「疯狂英语」,在重重压迫之下激发出一股豁出去的孤勇,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丢人呗。 一旦不怕丢人,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在天黑之前,他惊喜的办出去了第一张卡,意味着十块钱进帐。 办卡的是个大包小卷拎着东西从便利店里出来的姑娘,以为沈露是发赠品的,主动凑过来谘询,得知还能办卡有优惠时,大着嗓门儿的喊道:「早说啊,我都买了这老多了,现在办的话,我手里这些还给优惠不?」 第65页 沈露支支吾吾不止做何以答,超市老闆恰好从外头回来,笑的见牙不见眼:「小沈终于办出去卡啦?给优惠,你去给他们说,就说我说的。」 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给沈露开了个张。 回寝室的路上,他既有股踏出一步的小雀跃,却也有些强颜活泼之后的疲惫,两者纠缠在一处,实在难言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开门时摸了三次才摸到正确的钥匙。 隔壁寝室有人来串门儿,看见是沈露,笑道:「哟,『大演说家』回来了。」 一句无伤大雅,甚至没包含什么恶意的玩笑,把他那点儿小雀跃一扫而空,他对来串门的同学点了点头,拎起暖壶接水去了,在扭头关门的一剎那,见到几个人心照不宣、似笑非笑的交换眼神。 沈露不恨别人,知道这是一件小事,也知道自己不合群,甚至理解人家现在这个态度,可仍是忍不住在乎,回来拉上窗帘,重新躲进自己的小世界里。 就这样,步入大学后没多久,沈露就像陷入倒退的漩涡里,退回到他孤僻寡言的少年时代,如果说有什么成长,大概是学会了些许巧言令色,在方星白面前学会扮演阳光开朗想得开,以及试着不那么把别人的闲碎放在心上。 半个月后到结薪的日子,沈露一共办出去了九张卡,相比他耗费在这儿的大段时光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好业绩,老闆拍了拍他肩膀,大方的给了一张整钞。 超市老闆是个不失厚道的生意人,大学生劳动力廉价,不压榨白不压榨,办卡这活儿没有底薪,全按人头儿计算,不怕谁磨洋工,自然也不在乎谁不擅此道。 之前看出沈露不是这块料,想让他有点自知之明知难而退,未成想这个羞答答的男生坚持了下来。 老闆:「不用谢,我是看你小伙子不错,但吆喝人的活儿真不适合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儿正想添个收银的。」 在超市干这段时间,与自己的「同事」们混了个脸熟,沈露知道超市收银的活儿排班轻松、不缺人手,所谓「正想添个人云云」完全是一片照顾他的盛情厚谊。 刚才人家多给了一张卡钱的时候没说谢谢,这会儿再不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可沈露练了半个月虚与委蛇,此刻说真话反倒更结巴了,谢谢俩字儿吭哧了半天。 超市老闆正是看重他这一点,呲牙沖他笑了笑,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晚上食堂吃饭,沈露笑吟吟的要请方星白吃好的,没选两人平时点的便宜素菜,而是要了个挺时髦的土耳其烤肉饭。 「发工资啦?」方星白拄着下巴,目光片刻也不捨得从对面的人身上挪开。 沈露有些按捺不住的小得意,亮了亮手里的红钞,方星白笑问:「怎么多给了一份儿钱?」 「你怎么知道多...」沈露问到一半儿,便即明白方星白怎么知道的了,这些日子在一起时,他每每要说起今天办了几张卡,今天是不是白站了一天,今天有多少人来问长问短,有心人能记住的话,一张张加,算起来很简单。 想到这些,沈露抿嘴在心里傻乐,档口的阿姨喊了他好几次取餐才听见。 方星白:「想啥美事儿呢?」 沈露:「托良心资本家的福,咱俩今天能吃好的。」 方星白心里苦笑,世界上哪有什么良心资本家,他这几天联繫到一个跑腿的活儿,帮学校外的小餐馆送餐,兼职有偿替有需求的谁去校门口的收发室取东西。 在那个没有智慧型手机和app的年代,大家订餐都是靠寝室门缝里塞进来的小传单,因为不爱吃食堂,离校门又远,所以懒鬼们对这块业务的需求十分硬核。 可惜小餐馆的老闆们格局有限,饶是生意好到忙不过来,也不爱给跑腿儿的开出哪怕稍有诚意的价码,就那么仨核桃俩枣儿的吊着,招到的零工三天两头撂挑子,送餐效率十分低下。 方星白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本,从二手市场上淘弄了辆快散架的二手自行车,咯吱咯吱的投入到这份事业中去。 「老闆还说以后让我干收银的活儿,我还没想好怎么谢谢人家呢。」沈露想了想又说,「我好像连谢谢也没说。」 方星白:「你不是说那个超市挺清闲,大家都不忙吗?」 听沈露解释完,方星白点点头:「那是挺良心的,比顾我那个餐馆老闆强多了。」 说着他挥斥方遒的将恨铁不成钢的老闆数落了一顿。 「要我就做大做强外卖业务,指望堂食能赚几个钱?天天还想着怎么往那巴掌大的地方多塞俩桌椅板凳,目光短浅。」 方星白边说不忘了吃,几句话的功夫,餐桌上已经风捲残云,自行车骑上几个小时,看什么都是香的,顾不上半点儿矜持。 看方星白狼吞虎咽,沈露的小欣喜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地缝钻了回去,瞬间觉得自己的阶段性成果不值一哂,急不可耐的琢磨起再去哪找个兼职。 那时候意林、文摘什么的地摊文学遍地,清高如沈露也不免耳濡目染两眼,什么我走了九十九步你走一步云云的垃圾文学。 两人之间真有一百步的距离吧,凭什么自己心安理得的当少走的那一方呢? 方星白还沉浸在自己的餐饮蓝图大业中,忽然一拍脑门儿:「对了,周巅总说要过来看看,被我推好几次了,想想不大好,要不你趁上岗之前接待一下?」 第66页 沈露装着心事,恍恍惚惚的,方星白接下来说什么压根没往心里去,直到方星白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才「啊」了一声。 「周巅的事儿别忘了!」方星白不知从哪摸出两个橘子塞进沈露手里,一熘烟的跑了。 第二天上完课,手机里七八个未接来电,简讯里署名周巅的简讯好多条,看看来信息的时间,沈露忐忑的给周巅回了一个,只响了半声就有人接了。 「哥,你靠不靠谱啊!」周巅的大嗓门差点儿把火气顺着电话传过来了。 沈露赧然的给人赔了不是,问清楚周巅在哪儿,跑着赶去汇合,周巅在图书馆门口台阶上坐了好半天了,见到沈露一蹦三尺高。 三年同窗,周巅是沈露身边,为数不多走的近的那伙儿,这傢伙平日里吊儿郎当,貌似万事无可无不可,却在一些事情上有着严苛的执着与自律,比如与人约会从不迟到。 周巅等的神烦,可话出口仍十分克制:「嘶~老白说,昨儿可跟你讲了啊,怎么睡一宿忘了?」 不等沈露接话,周巅便发动话痨技能,自顾自的巴拉巴拉别的,沈露竖着耳朵细听,好像周巅过来不单是聊闲扯淡,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偏偏方星白昨儿交待的时候,自己神游物外,半点儿没听进去。 本身已经迟到了,怕误会更深,沈露干脆给周巅诚恳了道了个歉,坦白自己其实对人家要来的时间和目的一无所知。 「其实没啥要紧的,有几门专业课要一些参考书,老师说不爱买可以找你们这边儿认识的同学,蹭一张学生证去图书馆借,我寻思正好有你俩呢么。」周巅没在乎沈露放他鸽子,问道「老白一天天忙啥呢,消息都顾不上回。」 沈露把方星白送外卖的事儿说了,周巅一拍大腿:「要是他在我们那儿就好了,我天天懒得出门儿,要是...」 话说半截,周大白话忽然顿悟了,摸摸后脑勺:「呸,我是胡说的,你当放屁,你们俩够不容易的,我瞬间觉得村里没那么苦了。」 第50章 离群 沈露抿嘴一笑,顺着周巅的话把话题岔开:「什么村里?」」 「就我们学校啊,你不知道,就通一路公交车,那么大地儿总共仨超市,被我们称为『三贼』。」 周巅会自己解释,不需要问,果然这傢伙继续叭叭道:「一个贼远,一个贼贵,还有一个贼自甘堕落,上你这儿像进城一样...」 沈露不用问一个超市怎么自甘堕落,周巅会自己解释。 「自甘堕落那个连货都不好好进,像半个文具店,零食饮料都没几样,雪糕还是咱们小时候吃的绿豆沙、红豆沙,你说这不是有钱不赚,自甘堕落么?」 周巅考的大学牌子不错,可惜后面多了「xx校区」几个字,不在大学城这边儿,山高水远坐落在一处野岭,配套设施跟不上,网吧网速都要慢半拍,学生们怨声载道。 路过超市,周巅拽着沈露进去买水,收银的漂亮小姑娘和沈露打招唿,看的周巅羡慕不已以至气急败坏:「嘶~咱俩一起进来的,怎么搭理你不搭理我啊!?」 沈露无奈解释:「我之前在这儿做过兼职,老闆人不错,过几天我要来做人家同事了,你要是对人家有意思,等我入职帮你要qq。」 周巅自动忽略了后半句,瞪大眼睛问:「你在这儿做啥兼职?」 沈露把拉人办会员卡的事儿说了,周巅啧啧感嘆:「你一社恐,居然能干这活儿,搁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真是形势逼人进步啊...」 说完这句,周巅又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我我我...我没有那意思,我就是说...」 沈露知道他心直口快,况且人家本就真知灼见,弯弯嘴角:「你说的对呀,就是形势逼人进步。」 周巅这次不敢乱开口了,乖宝宝似的跟在沈露身后朝寝室走,到宿舍楼门口的时候,正遇到沈露室友一行出门。 沈露寝室关系处的别别扭扭,平日里大家有默契的能避就避,这会儿实在让不开了,地下工作者见面一样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擦身而过的时候又好似传递了什么暗号,说不上是打了招唿还是没打。 要说周巅是个马大哈,可偏偏某些方面有股奇怪的敏锐,看人走远了,快两步抢到沈露身后:「刚才过去那几个货和你认识?」 沈露怔了一下才说道:「是寝室同学。」 周巅窥探到了沈露大学生活不如意的冰山一角,可暗觉自己一会儿功夫已经三次说错话,闲不住的嘴难得鹌鹑似的闭上了。 拿到图书卡,沈露带周巅转了转校园,尝了尝风评不错的几处小吃和食堂,然后送走了老同学。 整个后半程周巅都很乖觉,东拉西扯的讲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儿,到临分开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沈露:「有事儿说话,咱离得近。」 送走周巅,天色已经不早,沈露在满是晚霞的路上往寝室走,在没有方星白的时候,他总愿意走那些人少僻静的小路,比如校医院旁的这条。 实际上这应该叫老校医院了,如今在综合楼那儿有新盖的一座,落成于沈露他们报到前一年,这处旧医院不知什么原因坚持运作着,只不过由于留守的老大夫们古板而教条,轻易不给学生开假条,因此人迹罕至。 小路无限静谧,医院门口的老石墙上满是爬墙虎,天边的火烧云红彤彤一片,路灯刚刚亮起来,整个世界好像就剩下沈露自己。 第67页 望着天边的彤云,沈露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直到路灯亮起,远处的光脚暗的看不清了,校广播站响起熟悉的《sitting down here》开场旋律。 「im sitting down here, but hey you cant see me」 他忽然意识到,刚才长长的发呆的时间里,自己其实是不想回寝室,也有一点想方星白,夕阳无限好,可惜两人不能一起。 人生中总有某个阶段,人会迫切的希望自己成长,哪怕被揠揠苗,可这个过程註定伤筋动骨。 在沈露身上,这个念头不仅局限于想法,而且落实在行动中,比如勇敢的迈出社恐的舒适圈,再比如学着不那么在意周围人的眼光。 他本来闭目塞听的强行适应了一些,以为自己不在乎了,直到今天和寝室同学尴尬的相遇,被周巅问及「你们认识?」的时候,那股莫名的不自在才重新涌现上来。 离熄灯还早,可天已经完全黑了,沈露慢吞吞的回到寝室,一开门瞧见几个室友都在,看得出他们之前是在兴高采烈的讨论什么,直到沈露回来才忽然闭的嘴。 虽然别扭,可沈露多少「习惯了」,朝几人颔了颔首,洗漱完了爬回上铺正打算回到隔离天地外的小世界中,二哥却忽然开了口:「哎~那个,我们想找你商量点事儿。」 沈露被人孤立和疏远的经验丰富,「找你商量点事儿」通常不是什么好的开场白,加上今天门口尴尬的一幕,他已经做好了不愉快的准备。 谁知几人蛮客气,言简意赅的说了,大概是想参加马上要举办的寝室设计大赛,问沈露愿不愿一起。 这是开学以来,寝室同学对沈露流露出的难得的善意,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甚至想拉开床帘,参与到下铺乌烟瘴气的扑克游戏中。 犹豫只那么短短一瞬,牌局便开了场,这点小念头儿悄咪咪的作罢了。 第二天下课,沈露夹起包要走的时候,平时没怎么说过话的女班长把他拦了下来,拽到走廊人少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寒暄了一番。 对活泼开朗的人来说,大学是一个更容易与身边人亲近的象牙塔,多了很多自由的空闲时间,除了一起学习,还要一起生活,容易交到朋友。 性格相对封闭的人则独来独往,反倒不如成天绑在高考战车上的高中同学亲近,沈露还没怎么和班里女生说过话。 眼下班长找到他,虽不能说非奸即盗吧,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在听完了三纸无驴的闲扯之后,女班长「图穷匕见」,和他说起了寝室设计大赛的事儿。 原以为有什么新通知,听班长拐弯说了半天,又是培养动手能力,又是为了集体荣誉,无非是劝他参加。 「昨天吴天和我说过了。」沈露轻声道。 「那你同意了么?」 沈露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女班长明显松了口气,捋了捋头髮:「那就好,多参加参加这类活动蛮好的,你们加油噢!」 从教学楼出来,学生们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浩浩荡荡的大军直奔食堂和小吃街,沈露耳朵尖,听见身后是自己班女生的声音,鬼使神差的躲在了立柱后面。 「上个卫生间这么久,再慢一点儿我们就进去捞你了。」 「嗨,早出来了,男生托我跟沈...」 「他们为什么不自己说?」 女孩儿们脚步轻快,眨眼睛便走远了,后面的对话没能听见,但并不难猜,男生们觉得不好开口,怕他姓沈的不配合不参与,干脆转弯抹角,祭出班长来斡旋,希望不管看在谁的面子上,他姓沈的不要太不识抬举。 昨晚隐隐约约的善意也好,今天莫名其妙的寒暄也好,无非是人家不得已之下的一点儿妥协,沈露有点「后怕」,后怕昨晚差点儿一时兴起,冒昧的要求参与到人家的娱乐当中。 精神上的离群索居并不是沈露的本意,或许他天生就有点儿这样的气质,倘若这些年一成不变,说不定已经习惯了,上了十几年学,也见过那样的同学。 要是只有自己和方星白该多好,没考上大学,住在透霜漏雨的小平房里,在菜市场卖力气,那样的生活会怎样呢? 午休回到寝室的一小会儿,二哥又找他絮叨了一遍那点破事儿,沈露不知道这所谓的设计大赛究竟有什么魔力,为什么人人都在说。 「嗨,正常,大学又不用学习了。」方星白拉拉沈露的手,「应该说上课没那么重要了,我们那儿更离谱,比赛用筷子造桥,搭起来看谁承重高,课都不上。」 沈露:「那不是土木还是建筑学科研究的么?」 方星白:「你想想要是全由内行来搞,趣味性不就没有啦?大家一套教材出师的,照本宣科有什么意思,每年大家都盼着业余组有奇思妙想,听学长说有几年业余组还真把科班儿的干翻车了。」 沈露:「你那么累,还有心思研究这些呀。」 方星白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照实回答道:「上课的时候听了一耳朵,我看他们摩拳擦掌,一个个热情挺高。」 沈露问道:「那你呢?」 「我什么?」 「你热情高么。」 方星白笑嘻嘻说了句油腻的情话:「我嘛~就对你热情高。」 沈露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不想真拿自怨自艾的事儿给恋人添乱,于是轻轻的「呸」了一口。 第68页 第51章 穷酸 「嘿嘿,我得先熘了啊,我那边儿..嘻嘻~正筹措一个大计划,有眉目了告诉你。」 方星白变魔术般的摸出一颗巴掌大的芒果,塞进沈露手里。 「可惜芒果放不住。」 沈露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傻,哪儿有什么能一直放的住的,可他就不捨得,上次方星白送的小金桔还摆在床头。 他没问方星白有什么大计划,他有自己的大计划。 当天沈露下班后,又去校门外的小粑粑馆儿挨个跑了一圈,不是为了吃饭,而是听说这贴了招服务员的启事。 老闆娘是个能装进去沈露仨的胖女人,手里捏着块儿西瓜在啃,汤水淋漓的滴答在围裙上,转头儿又拿围裙擦汗。 一大块儿西瓜啃完,才打眼扫了扫沈露:「之前干过么?」 沈露摇摇头,老闆娘好似也不在意。 「三天试用期,不通过没钱,试用期过了压半个月工资,走的话提前一个月打招唿,要不然压的工资不退。」 看沈露没异议,老闆娘站起身来,头埋进小隔间里鼓捣着啥,一边抱怨:「像你这种时间零碎的,我本来是真不爱招,看在你老实巴交的份儿上,破了例啦。」 不等结巴的沈露说出什么感谢的话,胖女人从角落里揪出件儿印着「xx小吃」的衣服,往沈露怀里一丢:「最小号的了。」 衣服皱巴巴的,一股阴干的霉味儿,往好处想算是洗过,可袖口、领口处都是发了黄的包浆,不知道歷经多少任主人。 沈露接过衣服,琢磨着自己那半块儿透明皂能不能搓的掉,看老闆娘招唿着客人没空搭理,想着明儿天再过来。 「我明天...」 话说了一半,老闆娘便被「三号桌土豆丝盖饭」吸引了过去。 沈露被晾在一边儿,悻悻的想先走,被老闆娘喊住:「嘿,哪儿去啊?」 「我想回去把衣服洗洗,明天过来。」沈露翻翻衣兜,「要不我押点什么在这儿。」 老闆娘连着变换了几种表情,沈露或许想太多,竟从人家脸上看出点怒其不争来。 「一件儿破衣服,还怕你拿走不成?这会儿眼瞅着要上人,等着要你干活儿,这都想不明白还名牌大学生呢,嫌脏这活儿你干不了,趁早走人。」 沈露咬着嘴唇:「能干。」 人们老说美人在皮在骨的,实际上芸芸众生,大家都是肉体凡胎,所谓气质如何如何,差的好像也就一身行头,油腻腻的衣服一穿,焦黄的小帽一扣,端盘子捡碗的浑不似刚才的清秀男生。 学校十点半熄灯,老闆娘卡着点儿放入仍嫌早了,临了有意露了句「早知道不雇学生了」给他听。 跑到楼门外二百米,所有寝室灯齐刷刷的灭了,沈露知道断电关灯的同时大门便会落锁,他们楼的宿管大爷不好惹,对晚归者向来没有好脸色。 倔老头儿执行规定一丝不苟,必将姓名报给学院,导员三令五申,切忌熄灯后敲大门,话里话外甚至透露过——宁可找个网吧坐一宿。 沈露不爱去网吧,跑的肺泡子气管子联名抗议,楼门口的三段大台阶更是差点儿要了命,总算在最后一秒前摸到要关上的玻璃门。 大爷重重哼了一声,没好气儿的瞥了瞥几个一同迟到的臭小子,臭着脸把人放进去了。 沈露第二天不得已,硬着头皮和老闆娘商量,把上下班的时间都往前提了半个小时。 「能行吗?」方星白心疼。 沈露:「活不累,就忙人多那一小会儿。」 「屁咧。」方星白心想。 他当然不爱沈露去抹桌子端盘子,可嘴上说什么心疼不捨得都是放屁,想不这样儿,就得赶紧混出个人样儿来。 沈露也是一样,不爱方星白去送餐,他目标小一点,不说出人头地,好歹分担一下压力,于是在同样的信念下,两个人各自努力着。 忙起来的沈露回宿舍的时间更少了,这天一进门,发现屋里竟张灯结彩,桌子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物料,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呛鼻子的廉价香味儿。 平时负责和沈露沟通的二哥不在,对床的男生见到沈露回来,待答不理的打了个招唿,嘴里嘟囔了几句,用的家乡土话,口音又极重。 沈露听不那么明白,恰好二哥甩着手从外边进来:「哟,正好儿你回来,上次和你说那个寝室设计大赛,咱得开始忙活了。」 沈露一直以为所谓设计大赛是场纸上谈兵走走过场,未成想还要落到实地,女班长确实说过什么培养动手能力云云,当时他心思太重,没听进去。 看样子室友已经将物料买回来了,花花绿绿的一大堆,尽是些难以置评的蜡光纸,玻璃丝带子,亮晶晶的金粉之类,仿佛梦回小学时代的元旦晚会。 沈露和方星白一起的时间有限,算起来已经一个礼拜未见过面了,今天的约会是早就计划好的,哪怕只是一起吃个饭,逛逛学校,他也满怀着十分的期待,不愿将一丁点儿时间浪费在任何其他事情上。 「买东西想喊你来着,可你总忙不是...」二哥挤出个不自然的笑脸,「难得有时间,跟我们一起布置布置呗。」 毕竟答应过的事,沈露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决定放方星白一次鸽子,简讯刚发过去,电话便响了起来。 第69页 「怎么啦,宝?」 沈露脸微微一红,熘到了走廊里,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 方星白知道沈露的性子,过去能什么都带着他一起,如今力不从心,也不希望他过的太封闭,鼓励道:「多好呀,你就当玩呗。」 不去约会的事儿是沈露自己先提的,可当人家真这么说了,沈露心里又酸熘熘的不得劲儿,正好寝室同学出来,于是草草挂了电话。 富人家的孩子从小都会培养点儿艺术细菌,抛开半途而废的钢琴班儿不算,沈露还学过一点插花,上过仪态训练的课。 沈向厚先生和他的妻子家居生活中不缺格调、品位,沈露审美算不上大雅,约略算得个小雅。 今天则见识到了什么叫大俗,大红大绿的配色,灾难级的手工,奇形怪状的装饰方案出炉后,更是让人无言以对。 天花板的顶棚上用拴着小铃铛,一碰会「哗啦啦」响的艷丽彩绳拉了个对角线,彩绳连接处中间坠了个大彩球,窗户上喷了小时候圣诞节才会用到的喷雪,墙面被歷届学长涂鸦过的地方用彩纸剪出的怪物打了补丁,不土不洋的煳了满墙。 连事情的发起人二哥都看不下去了,挠挠头道:「我去隔壁侦查一下。」 沈露和其余两人收拾着桌上地下的一片狼藉,对床的室友对着沈露说了句什么,这次能听懂了——钱,买东西的钱。 「八十。」 沈露被吓了一跳,八十? 那几年是物价高企的前夜,东西还很便宜,沈露对付三餐最多的是饭包,大片的生菜叶子包裹拌了辣酱的米饭,四块钱一份儿,食堂里有两块五一张的菜卷饼,六块钱给满满一屉的小笼包。 而想赚这些钱,需要在超市坐好几个班儿,或者蹲在小饭馆里忙上两天半。 沈露一阵阵心烦,当时就不该答应这破事儿,要不然现在就可以去见想见的人,也不非花这笔冤枉钱。 出去观摩的二哥从外面回来,做贼似的掩上门:「我说哥儿几个,刚去侦查了一下敌情,咱这布置可能不成。」 「还用去看过才知道么。」沈露心想。 二哥口齿伶俐,连比划带说的描述了其他寝室的阶段性成果,比如隔壁寝室的《深海》,用碧蓝的色调和写意奇幻的海底景观,把屋子布置的像一个水族馆,还有隔隔壁寝室的《星空》,隔隔隔壁寝室的《春》,反正都有模有样。 「当初学校给题目了么?」一个室友问道。 另一个一脸茫然,显然是不清楚,沈露那会儿在给超市拉会员,更不用提。 二哥摇摇头:「我也是刚知道,还得做ptt,他们说做ptt的时候,自然就得有个题目,我觉得有道理,做事情先得有个方向——所以啥是ptt?」 除了沈露外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二哥看向沈露:「你们城里孩子应该知道吧?」 沈露没纠正他的叫法,只轻声道:「就是幻灯片。」 终于找到个明白人,二哥高兴道:「那你来做吧!好像还得在台上做展示,有老师来当评委,到时候全系都要在台下看,好好做。」 沈露看了看五彩斑斓的墙面,花里胡哨的天棚,窗户上野兽派的喷涂,实不知如何收场。 二哥循着沈露的目光看去,大概也知道现状寒碜了点儿,支吾道:「之前草率了,推倒重来。」 「那我不参加了吧,我没时间。」沈露少见直白的拒绝了人一次。 「都报了名了,你看...」二哥还想争取,口音重的室友抢着开了口:「别和他说,穷酸。」 二哥想要阻止已来不及,那人的后半句脱口而出——不就捨不得那点钱么。 第52章 朴素的约会 之前再看不顺眼,彼此还是留了窗户纸,如果不算餐馆老闆那句「就这还名牌大学生呢」,沈露已经久未收到如此不留情面的指摘。 此刻被人当面说穷酸,沈露意外的感到自己居然蛮无所谓的,想到没耽误多久,现在去找方星白还来得及,更是一阵阵快意。 他从兜里摸出80块钱放在桌上:「我确实是没钱,所以就不掺和了。」 没想到室友不依不饶:「怎么,你嫌花多了?又没贪你的,有帐,要不要看看。」 就算是尼捏的,沈露也有一丝火气,只不过不那么上脸,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语气已经听出来冷冰冰的。 「省了吧。」 二哥还想留人,被拱火的室友拉住:「让他走,咱们自己弄,到时候把他那一角空出来。」 从寝室出来,唿吸着没有廉价清新剂味道的空气,沈露有一股一吐闷气的畅爽,「不管不顾」真是痛快。 方星白推掉刚安排好的其他计划,屁颠颠的跑出来相会:「不是说要布置寝室,怎么又能出来啦?」 「不搞了,让他们弄去吧。」沈露轻飘飘的带过。 前一刻钟还说出不来,这会儿忽然变了卦,这不是沈露的作风,方星白用脚想也知道里头有事儿,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看沈露没主动说,方星白忍不住问了句。 「到底怎么啦?」 沈露轻描淡写的带过前因,没讲后果。 方星白自己脑补了双方话不投机,沈露拂袖而去的场景,他深知沈露的温吞性子,约略猜到事情不那么简单,等沈露吐槽「买点破东西居然那么贵」的时候,更猜到和钱有关。 第70页 饶是两人被现实拷打远非一次,他脸上仍是有些发烧,把公主从城堡里接出来,让人做灰姑娘么? 沈露:「我们上现代汉语课,这几节课正讲到《伤逝》。」 方星白那点儿文学常识底子在高考后就还给小郭了,约略记得是鲁迅的作品,讲的什么则完全不记得。 「里面的子君和涓生,也是相爱的一对儿。」说到这儿沈露看了方星白一眼,接着说道,「子君家境好,顶着压力和涓生在一起,俩人也曾热切过,不过后来因为钱的事儿,每天面对柴米油盐,最初的心动反覆消磨,最后...反正是个bad ending。」 沈露怕方星白误会,接下来的话说的很快:「不过咱俩和他们不一样,对不对?」 方星白心里五味陈杂,呆了好半晌,才应声道:「是。」 沈露笑着说:「怎么啦方星白同学,午饭吃的太好,咬到了舌头?」 「咱俩当然不一样。」方星白摸摸兜里,「我在想你从哪儿学的牙尖嘴利,居然会主动调戏我了。」 「倒也没有,就是今天和他们摊完牌觉得特别痛快,喜欢这种敞开了说的感觉。」大庭广众之下,沈露大方的拽起了方星白的手。 方星白恢復了平时的活泼劲儿:「噢?原来你是今天才乐意敞开了说,坦白,还有多少瞒着我的?」 沈露碰了碰他的裤兜,「那你先坦白,给我带了什么,磨磨蹭蹭不拿出来,想私吞不成?」 方星白像是心虚,慢吞吞的掏出一块独立包装的小月饼。 沈露看着月饼,忽然弯弯嘴角:「让我猜猜,本来想分开时候给我的,听我说了这些事儿,怕我看到月饼想到家里,是么?」 沈大仙神通广大,说的几乎一字不差,方星白只得点点头。 沈露收起笑容,正色道:「星白,你这样我才真的不高兴呢,你为了我的桩桩件件,哪样我不瞧在眼里?论起牺牲和付出,你比我多太多了,就因为现在那么一点点儿的艰难,我看到个月饼就想家,想过去的所谓舒服日子,那你岂不是看错了人?」 方星白自问没看错人,但沈露说的和他心中所想严丝合缝,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好啦好啦~」沈露撕开包装,咬了一口方星白的礼物,「豆沙的,甜~」 这点儿不算疙瘩的芥蒂解开,两人进行了一次十分朴素的约会,先去学校食堂改善了一下生活,然后去校门口的网吧里忙活了好一会儿事业。 那时候电商还是个新鲜物事,没走进普通人的生活,某宝还满楼梯的楼宇gg里插播gg,洗脑那句「淘啊淘啊淘啊淘,淘你喜欢」,最先尝试的大学生群体是第一批消费的主力军。 但那时候的网购非常麻烦,手机尚是按键时代的功能机,扫码等便捷功能还在娘胎里,支付宝虽然诞生,但远未走进大众视野,付款需要特别开通网上银行。 那时的网银没有app,付款离不开u盾——一个像长得像u盘,但不具备任何u盘功能的东西。 u盘也不是插上就能用,用单独下载驱动,对于不少学生时代微机课被占用,ppt还是ptt都叫不准的学生来说,这复杂的流程已经劝退了不少人。 但网购的魅力初露峥嵘,尤其对接受新鲜事物比较快的大学生来说,方星白意识到这是一个不错的商机,干嘛不替人操办呢? 那时候快递最初只能到收发室,后来业务量上升,门卫大爷苦不堪言,干脆将除教职工外的一切包裹拒之门外。 快递员每次打电话,同学们只能现到大门口去取,磨磨蹭蹭的要耽搁二十分钟,四通一达的伙计们经常等到火起,粗话连篇。 学校不得已在俱乐部单独辟出一小块位置,可以说是后来菜鸟驿站的雏形,只不过管理粗放,而且远没解决「最后一公里的问题」。 替人买、替人收、替人送的一条龙服务,这就是方星白之前酝酿的大计划。 这傢伙行动力强,说干就干,才几天功夫,居然纠结起一个小班底,在自己学校内搞起了试点。 方星白兜和脸差不多干净,沈露那点儿工资还没发,兜里的钱刚交了寝室的「装修费」,俩人只开了一台机器,等网吧渐渐上满了人,沈露只得给人让位置,趴在椅背上,脸颊贴在方星白的脑袋瓜旁边儿。 这个举动在网吧不算过格儿,人多的时候没机器,经常有男生这样踞在人身后看哥们儿打游戏,激动了狼唿鬼叫的往椅子上一趴,经常连人带椅子掘翻。 有体格小的女生干脆坐在男生腿上,大家见怪不怪,沈露得以放肆一些,贪婪的将脸颊贴的很近,唿出的气吹在方星白脸上,弄得他痒痒的,方星白时不时扭过头来,鼓起腮帮子反吹一口,提示姓沈的流氓离的太近了。 沈露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天黑方星白才把业务搞定,买好东西记好帐,统计了物流信息记在小本子上,回去挨个给同学知会。 放眼整个大学城,这怕是最不浪漫的约会了,沈露心里却甜甜的,和方星白在一起怎么样都好。 从网吧出来一看天都黑了,方星白赧然道:「真对不起,说好了一会儿就搞定,结果一忙忙到现在。」 沈露调侃道:「大老闆,刚才忙这一圈儿能赚多少,别连网费都赔进去呀!」 「八十!」方星白有点儿小得意,炫耀完看沈露不说话,又说道,「真的,你别不信!」 第71页 沈露没有不信,只是觉得怎么这么巧呢,又是八十。 回到寝室,屋里已经变了副样子,从小学联欢会现场变成了小学文化长廊,几个古代先贤的人物画正在往墙上贴,结合其他素材,看得出思路是要打造一个古风样板,往高山流水上靠,几个人不知从哪儿借来个笔记本,正笨手笨脚的研究着往ppt里插图片,看沈露开门进来,谁也没歪头朝这边儿瞧一眼。 沈露拉上床帘由他们折腾,室友们一如之前放出的狠话,真把沈露的一角空了出来,琴棋书少个画,梅兰竹少个菊,一下子不伦不类起来,沈露心一横,一点儿不往心里去,唯独觉得几张先贤的绘画太过蛇足,晚上起来上厕所看着怪瘆人的。 闹过不愉快后,沈露与几个室友的关系降到了冰点,这天两个室友先走了,二哥故意放慢等到和沈露单独说话的机会。 二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看这样多不好,各自都退一步呗,他们俩那儿我去说。」 沈露眼皮子也不抬:「那让他们自便吧,乐意往我这儿贴啥贴啥,但钱我是不出的。」 「八十块钱。」沈露心想,一场约会的价码,何苦浪费在这儿呢。 不知道那边儿因为什么原因没谈妥,直到上交ppt到阶梯教室评选,寝室里沈露这一角依旧空荡荡的,评选那天沈露没有去,后来听说二哥也没有去,剩下两个室友拿着瘸了条腿儿的「梅兰竹菊」去参选,挺下不来台。 这个「听说」是听导员说的,他们导员姓树,树木的树,挺少见个姓儿,同学们尊敬点儿叫喊大树,有的干脆喊阿树,大叔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去谈的。 「老师不能光听他们的一面之词,所以也想听听你怎么说。」 第53章 逞能 沈露在班级里存在感不高,辅导员又不像高中的班主任,不能天天老妈子一样在后面盯着每个人,但总的来说大树挺负责任,留心过沈露的状况,知道他在超市打工,两次问过他生活上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至于不太热心课外活动,对班级没啥归属感,乃至与室友疏远什么其实都不算事儿,类似的学生哪届都有,而沈露平日斯斯文文,老师们普遍对他印象不坏。 直到今日一番谈话,大树才觉得这孩子绵里藏针,或许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温和,动之以情也好、晓之以理也罢,总是没什么积极的回应,只会摇头点头,是种另类的油盐不进。 沈露:「我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没什么可辩白的。」 大树心中嘆了口气,脸上仍是如沐春风:「一点儿小误会,说开了有什么难的,我以前带过的学生,大一的时候不对付,跑到我这儿来要求调寝室,大四的时候散伙饭抱在一起哭,拉都拉不开,你信不信?」 沈露点点头,却没开口搭话。 大树递过一张纸来,上头字迹潦草,粗看是张帐单。 「这是他们几个给我的,老师大致看了一下,东西买的没啥水准,但价格上确实...」 沈露:「我知道他们没从中动手脚。」 这是除了回答问题外,沈露第一次明确的吐露想法,树导员赶忙问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沈露想了想,仍是摇摇头,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不想说。 「咱们有学校的奖学金,学院的奖学金,对困难同学也有补助,但是要提供证明材料。」 看沈露不说话,辅导员也有些黔驴技穷了,心想这事儿还得慢慢来,但眼下有个小尾巴没处理掉,这次找沈露了了,他是带着任务的。 看树老师欲言又止,沈露说道:「老师您还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一会儿还得去打工。」 辅导员没立即开口,而是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办公室人走光了才问道:「除了在超市那边,你还有在做其他的兼职么?」 「还在喜悦菜馆...就西门外的那个,做服务员。」 「怪不得。」辅导员心说。 这场谈话自开始以来,沈露心思便一直没在这儿,他娘胎里带病,自小和人处不来,类似的经歷不止一次,连高中时小郭那样带点儿二百五的都知道找他谈一谈,一回生二回熟,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 可就在刚刚,他却醍醐灌顶般顿悟了一下,从辅导员的只言片语和眼神中读懂了什么。 人家干嘛那么关心他其他的兼职,在得知他在饭馆工作后为什么又是那副表情,再联想到寝室里浓郁而怪异的香味。 沈露觉得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好像塌陷了一角儿,三五秒钟的失神后才迟钝的恢復了正常。 「老师我明白啦,我会改的。」 导员寻思自己还没开口呢,这小子能知道啥呢,怕再生出别的误会,打算开口直说,谁知沈露勉力笑笑:「我会注意收拾收拾的。」 那时候北方学校的宿舍普遍简陋,别说独立的浴室,寝室连个卫生间都不带,洗漱要去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 提前半小时下班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不好再提什么条件了,匆匆跑回寝室这么点儿时间里也不够把身上的味道散干净。 沈露心里装着事儿,餐馆的活儿干的迷迷煳煳,被胖老闆损哒了两次,打烊回寝室的时候,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确实一股浓重的油烟味儿。 除了把贴身的衣服丢进盆里洗过,沈露还打了热水,准备着一个低配版的冰桶挑战。 第72页 傻小子们火力壮,夏天的时候不乏英雄好汉,一盆凉水哗啦从头顶浇下来,被激的嗷嗷直叫,过瘾是过瘾了,可也就是在剩下那几天。 而眼下已近中秋,愣种们都不这么做了,老老实实的在开放时间去浴室洗热水澡,水房里都是洗脸刷牙搓袜子的,看沈露往身上打肥皂,有的故意拖延等着看这小子有没有那么勇。 沈露盆里兑了半壶热水,可还是凉,他想过用毛巾擦一擦作罢,想起寝室里那股清新剂味儿,又把这念头按了下去。 再等一会儿,水里的这点儿温度就更摸不到了,沈露咬牙将一盆半温的水当头淋下来。 「牛逼!」边上几个小伙子吹着口哨起闹。 沈露听不见这些风言风语,反而是周围走过个谁带的那点儿气流足够他打个寒颤,又兑了半盆温水,将身上的肥皂沫沖干净,投过毛巾擦干净身子,才瑟缩着端起盆回寝室。 屋里的几个傢伙看他光膀子进来,头髮又湿漉漉的,猜导员是找姓沈的谈过了,二哥看他羸弱又哆哆嗦嗦的模样,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落忍,可不等他说点儿什么,沈露便爬上去钻进了自己的床帘子里。 接下来的一个月,沈露几乎每天都要在水房受一遭折磨,渐渐成了这一层的名人,谁都知道有个狠人坚持在水房沖凉,因此他又多了个外号——勐哥。 日历翻到11月,今年的冷空气来的特别早,怕冷的都提前穿上冬衣,沈露尽可能的往盆里多兑热水,可就这四面漏风,窗都关不严的老宿舍楼水房,风一扫仍是冻的人直哆嗦。 有同学看不下去,好多人过来提醒过:「哥们儿,练也不是这么练的。」 沈露不好解释,只一次次的道谢,然后雷打不动的沖干净回寝室。 真到冬天怎么办呢,沈露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前他有「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总是问方星白,现在却不能让人知道,于是日日拖着,一个人隐忍而坚定的修行。 他的小身板没容他体验寒冬腊月这么干的后果,在十一月中旬的某天,沈露照常咬牙沖完澡,当夜躺在床上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强忍着上课,吃了两片药后继续在超市打工,同事看他脸色差的吓人,老闆摸摸他脑门儿,火急火燎找人把他架到校医院。 沈露这会儿脑袋还清醒,开两片药就想走,被老大夫按住留下挂水儿,身后也来开药的喊了句:「我擦,这不『勐哥』么!终于倒下啦?咱16舍又少一狠人。」 看病的老大夫扶了扶眼镜儿:「什么终于倒下啦?」 来开药的嘴碎,精神头儿十足,实在不像生了什么病的样子,三言两语给医生科普了沈露的壮举。 老大夫眉头一皱:「这么干哪行,你现在年轻没感觉,要是坐下了病根,等老了全是病。」 沈露唯唯诺诺的应了,拿着单子去开弔瓶,输液室很小,里头只坐着两对儿情侣,沈露在椅子上躺了没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的,他摸出手机翻开通讯录,盯着方星白的名字许久,忍不住发了个简讯——你干嘛呢? 等了几分钟没有回音,想必在忙,沈露闭着眼睛养神,他不敢睡过去,等吊瓶打完了要去喊护士拔针,于是侧耳听另一边小情侣有一句没一句的低声说着情话。 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没了意识,做起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异梦,梦见方星白的电商业务干的风生水起,走到哪儿都前唿后拥,有一天拉着一大波拥趸,不知怎么忽然去他打工的小饭馆吃饭,看他的目光像看陌生人,装作不认识他。 沈露想喊,嗓子却发不出声音,甚至胳膊腿儿也不听使唤了,眼睁睁的看着方星白离开,临走还冲他笑了笑。 沈露急得不行,想把人拽回来,挣扎间手背疼了一下,但很快便被人按住了,这下疼痛将他拉回了现实,一下子想起来自己打吊瓶的事儿,睁眼看见输液室洁白的天花板,梦里的幻象被突如其来的清醒击的粉碎。 而刚才的感觉也不全是梦境,他的手真是被人按住的,那人微微的给他按了按针头,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位置,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鼓包,才抬起头来:「做噩梦了?」 「嗯。」沈露点点头,躺椅边放着个剥了一大半皮的石榴,头上的吊瓶剩下个瓶子底儿,说明探病的人来了有一会儿了。 方星白不紧不慢的把剩下的石榴皮剥完,把零碎的果肉拢到一块儿塞进嘴里,咂么咂么,然后才掰开一块儿递过来。 沈露伸手去接,被方星白瞪了一眼,只好乖乖的张开嘴,等人直接把石榴餵到嘴里。 石榴很甜,籽很小,汁水十足,看沈露脸上带笑,方星白嘿嘿笑道:「好吃吧?我的新技能,以后咱俩有口福了,我挑的包甜。」 等估摸着沈露把那点甜味儿含透了,方星白掏出纸巾,展开让他把籽吐了,又把剩下的石榴放在他手里。 方星白:「一会儿我去超市给你请假,然后去饭馆儿把你那破活儿辞了。」 沈露:「我没事儿,我...」 方星白轻轻拍打他一下没打针的那只手:「乖乖听着。」 「这么霸道呀。」沈露歪着脑袋倚在躺椅上,「一点小病,可能晚上回来吹到风了,多穿点就好。」 「穿多少能抵住11月份大晚上沖凉水啊?」这次方星白脸上笑意消敛,但语气仍是温柔的,「我的人,背着我跟我逞能是吧?」 第73页 第54章 静好 方星白说这话的时候没刻意收着,虽然声音不大,但输液室里静悄悄的,之前的两对儿小情侣走的剩下一对儿,听到了不约而同的朝这边看来。 「我的人」三个字是比任何吊瓶都好用的良药,沈露被噩梦吓出去的心肝熨帖的归了位,人也乖巧的闭了嘴,方星白抬头瞧了瞧滴到底的吊瓶,起身出去喊护士。 见方星白走了,那边儿病着的女生一个劲儿沖沈露眨眼,显然是在揶揄他俩方才的对话。 沈露的软弱不长,就在医院里要一个人打吊瓶那一会儿,他自小讳疾忌医、晕针怕血,对医院有着莫名的恐惧,不过发简讯的时候,并没有让方星白过来的意思,只是寻求一点安慰。 谁知那人神通广大,接到个「你干嘛呢」,就能在黄粱一梦之间找过来,且不消沈露说半个字,将前因后果猜出到八九不离。 如果真同电影中一样危难时会有人脚踏七彩祥云来救,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从医院出来,方星白不由分说的去小餐馆替沈露辞了工,因为没有提前说,压的工资不退,然后去超市请了长假。 方星白:「你要打工我不拦着你,但得把身板儿养好,而且以后不许再这么折腾自己,要不然...要不然...哼~」 方星白要不然半天,也没要出什么,干脆重重的哼了一声,藉此震慑宵小,可惜收效甚微,宵小的小嘴还敢叭叭:「超市的活我觉得我...」 眼瞅着四下无人,方星白一把将人拉过来,按在墙上吻了个痛快,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没给病号反应的时间。 他极尽奇技淫巧,单手压着墙上的人不让其反抗,余光还雷达似的扫着两边防着人过来,难度着实不低。 沈露没怎么挣扎,乖乖的为自己说错话赎了罪,方星白过足嘴瘾,心满意足把人放开,事后人般的抻了抻衣服:「等你能把我这么按在墙上了,想干嘛干嘛。」 秋风瑟瑟,两人去食堂要了热乎的大碗面,添足了面汤,喝的浑身暖洋洋的,沈露说倦了想回去睡一觉,方星白一路把他送到门口。 从宿舍楼出来,方星白长吁一口气,如果沈露说不想回屋里,他囊空如洗,真没什么地方能带人去消遣,总不好去找个空教室坐着。 方老闆的电商业务经歷了短暂的辉煌后,各种麻烦和后遗症接踵而至,那时候物流和商家缺乏经验与约束,平台管理不像后来那么成熟和规范,退货差评的比例高过后来不少,而这些烂摊子自然免不了落到方星白这个「代购」的头上。 买东西的人同样带点儿想当然,有时候东西明明没问题,就是莫名的不想要了,光运费一样就够两方扯皮个没完。 方星白近乎是夜以继日的处理这些个麻烦,今天来医院已经是抱着撂了挑子的觉悟,先前赚的钱和手里的积蓄大多都垫付在了天真的业务里。 如果不是沈露恰好病了,他差点儿想问问沈同学的工资发了多少,能不能先匀一点儿对付几天饭钱。 等连猜带探的知道了沈露得病的前因后果,方星白庆幸自己没那么说。 既然是「我的人」,那就不该让人家受苦遭罪,否则都应该怪自己无能,他最讨厌无能,于是变本加厉的扑在代购事业里,每日既要跑腿出力,又要线上线下与买家卖家唇枪舌剑,练就出一身文武双全的好本领,简直不像个学生,而像个生意人了。 沈露去挂了一星期吊瓶,仍是久久不见好,这场病折腾了大半个月才算是痊癒,日历已经翻到12月,实实在在入了冬。 大一考试月给的准备时间长,除了个别专业课还没截课,大多都已经给出考试时间,大家自己复习,这一年赶上学校发癫,不少科目由开卷和半开卷改成闭卷,打了学渣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露学期一多半儿忙着打工,后面又病了一场,自然也在学渣之列,翻看着七八分陌生的讲义,不敢再造次的不务正业,规规矩矩在图书馆坐了个把月。 不过大伙儿考试还是答的一塌煳涂,二哥在寝室带头计算着补考的日子乃至重修的费用,沈露虽未参与讨论,但也竖起耳朵默默听着,一听听了个胆战心惊,一学分70块钱,那么6学分的大课一门就要400多。 沈露自忖考的不好,查成绩的时候心怀忐忑,总算各科老师高抬贵手,有几门儿险之又险的擦边过线。 倒是方星白,忙活的四脚朝天,大多科目还拿了优,甚至够得到奖学金的边儿,只不过缺课太多,不够硬性条件,挺可惜的。 导员找他谈话了:「听说你在外面忙创业是吧,大学生有想法是好事儿,可得分清主次,再说你才大一不是?」 方星白知道理亏,唯唯称是。 老师又问:「赚到钱了么?」 方星白嘿嘿一笑:「没。」 老师嘆了口气:「那你折腾个什么劲,多上几节课,把出勤搞上去,咱学院的奖学金给的还不够大方?」 方星白没法解释,学校的奖学金也许够置办两身新衣服,够请寝室同学搓一顿的,再多就不成了。 他要赚大钱,他还欠着学费呢,还想把沈露从寝室接出来,不用再去干那些个粗重活儿。 各大高校一般夏季会开着寝室,给一些不方便回家的同学留校的便利,冬天则普遍不行,宿管大爷也要回去和亲人过春节的。 第74页 因此在寒假到来之前,方星白还得忙着考察租房子的事儿。 沈露:「之前的小房不就挺好嘛~」 方星白想了想上一个冬天在里头遭的罪,断然拒绝:「不行!」 不过兜兜转转一圈儿后,两个人还是回到了之前租住过的平房里,原因无他,方星白的代购事业没能熬过寒冬,夭折在寒假前的第一场大雪里。 联繫上之前的房东,房东愉快的表示房子空着,随时可以再租给两人,短租也行,两人去打扫房间,发现仍是之前离开的样子,好像半年来没人住过。 房东:「本来就没人住过。」 「没人租吗?」沈露觉得这儿虽然破败,可门前人来车往,不乏住客。 房东边嗑瓜子边说道:「我懒得捯饬,租不上几个钱,不够我一晚上打麻将输的,再说之前吵吵着动迁,寻思要真动了干脆省了这麻烦。」 沈露依稀记得听过动迁的传言,脑子短路问道:「那会动么?」 房东笑笑:「你俩真考了个好大学么?别是学傻了小心被人卖了,动的话我还租你们干啥。」 方星白宠溺的看着沈露:「是啊,别是学傻了,干脆卖给我得了,奇货可居,给你算个好价钱。」 房东着急打麻将,并未体会出这句话里透着俩人的猫腻,接过钱数都没数,丢下一句「点炉子别把我这屋儿点着咯」,潇洒的走了。 去年没买煤、没换液化气的教训歷歷在目,今年的初雪已经下过了,方星白第一件事儿便是去购置这些,沈露则留下来收拾家。 液化气罐儿是老熟人了,俩人都能摆弄的十分利索,生炉子对两人来说则是新挑战,方星白点火点了几次,脸熏的跟花猫一样,姓沈的在旁笑出声来,被方星白追着用煤灰抹了一脸。 搞定了煤炉和燃气,接下来还得买冬菜,为了块八角钱跟摊主讨价还价,两人还商量买点儿面粉,想试试自己和面包饺子,速冻的毕竟不好吃,但这个得提前练,要不然年夜饭说不定得喝面片汤。 上了大学,方星白是实打实的名校高材生了,把家教事业重新提上日程,这次不仅身份更有说服力,前一年带过的学生居然还介绍了几个回头客,黑补习班搞的小有规模。 有家长送孩子来,嘴里不忘和别的家长夸赞:「咱小方老师还是当年的中考状元呢!」 方星白愣了愣,难得的脸红了一下,低头道:「都过去的事儿了。」 晚上沈露在被窝里贼兮兮的招他:「睡了没,状元?」,惹得方星白火起,差点儿把姓沈的就地正法。 方星白在家补课,沈露一个人出去找点儿短工干,他没什么好主意,忽然想起去年帮周巅小姨卖春联的活儿,于是重操起了旧业。 经过给超市推销、拉会员的锻鍊,今年的沈露拉的下脸、也张得开嘴了,一声声叔叔阿姨叫的可甜,在人家犹豫的时候会忽悠了——这个多喜庆、这个您贴家里肯定好看、这个今年卖的特别多。 可惜有得必有失,油滑了的沈露卖春联的成绩,反倒不如去年那颗人见人怜的「小白菜」,经营惨澹的他回来还和方星白吐槽过这事儿——难道今年不流行贴这些了? 方星白早悟得其中三昧,却不说破,一本正经的附和说可能就是不流行了。 沈露满腹狐疑,看姓方的不像好人,晚上看电视时故意藏起遥控器,骗方星白从被窝里爬出去手动换台,暗报这傢伙胡说八道之仇。 第55章 平凡 除了卖春联的活儿,在周巅小姨的帮助下,沈露还幸运的联繫到了个帮人看小卖铺的差事,老闆家中有事儿,需要个人顶班。 那时候小铺这一营生已步入夕阳产业的范畴,除了因循守旧的老人,一般人都找不到这藏在寻常巷陌里的门面儿,这间铺子生意倒是过得去,周边有几个棋牌室,要烟要酒要瓜子的络绎不绝,孩子们放了寒假,每每缠着爷爷奶奶来光顾,有老街坊撑着,一天下来并不算闲。 沈露有种回到旧时光的感觉,在他小的时候,街头巷尾还有不少这种小店,各类小食品的包装袋贴满玻璃窗,窗口摆着个公用电话,地上支着个「批发冰棍」的牌子。 橱窗后是80后孩子们喜欢的玩具和收藏品,水浒卡、橡皮泥、四驱车,游戏机。 在对这些东西的喜爱上,贵族小学的富二代和外头的普通孩子没什么区别,但沈露无福消受,他不敢买,更不敢把这些东西拿回家。 他那点儿有限的童趣可以说百分百的来自方星白,第一次玩弹珠人、第一次点鞭炮、第一次吹泡泡糖,方星白帮他弥补了大部分童年时代本不应有的空白。 在生意不那么忙时,沈露试着用彩色铅笔还原那时候的种种,他没专门学过美术,没有任何基础,只怕画出来像小学生涂鸦,谁知草草勾勒几笔,居然有点儿无师自通的意思,格外的生动传神。 平时干什么事儿都没自信的沈同学难得敝帚自珍了一次,精心找了个硬封皮的好本子,仔仔细细把画作保存好。 这事儿他没跟方星白说,一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二是想攒多点儿再拿出来献宝,看店本来是个无聊的差事,有了画画填补,一天时间过的飞快。 等天黑沈露回家时,方星白已经将晚饭做好了,他上下午各带一个辅导班,送走了孩子便忙活下厨。 第75页 相比一年前天天下面条炒鸡蛋,这会儿方星白会拨弄的花样儿已经多了不少,做好了焖在锅里,等沈露关店回家一起动筷。 这样的生活让大学在樊笼里的沈露生出些久违的快乐,有了点儿「过日子」的感觉,要是时光就此停住,两人就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啊,沈露又禁不住这样想。 方星白:「这有啥意思啊,过几天你就该腻了,人都这山望着那山高,在学校待得久,你就觉得放假有意思,放假久了你该念着开学了。」 沈露想说自己不念着开学,想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可刚才方星白那句「这有啥意思啊」让他心生怯意,没把话说出口。 沈露要看店、方星白要带班,俩人推掉了大部分出去玩的邀请,只挤出时间跟大伙儿一起回学校看了看老师。 二中的寒假比暑假热闹,刚上了大学的孩子们往往保留一丝雏鸟情节,高中的时候大伙儿视班主任为洪水勐兽,避之不及,最怕老师找上门来谈心,可到大学里,有什么顺心事儿、烦心事儿,不见得乐意跟家长说,反而愿意回学校跟高中老师絮叨絮叨。 看小郭的黄道吉日是周巅定的,赶上其他班儿同学扎着堆回来,二中门口乌泱泱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搞什么庆典。 老同学再见面热闹的不行,抱在一起跳在一起,人群里找相熟的打招唿。 过去和方星白相熟的多,那时候每届高三有十几个班儿,大几百号人,方星白带着光环,谁都认得这位尖子,可如今放在人堆里,当初椎脱囊中的少年已经不那么显眼了,不声不响的和沈露待在人少的地方。 「嚯!」一个大个子从背后抱起方星白,揽在怀里悠了一圈,「老白,想死我啦!这么低调,差点没认出你。」 来人才真让人认不出来,烫了捲毛,一身像是被油漆泼过似的非主流子风衣,鼻樑上架了副大墨镜,还留了点儿络腮鬍子,看不出本主儿是个方面大耳的傢伙,方星白听声音才认得出是谁。 李治龙:「早就想回来找你玩来着,女朋友不放!你说这事儿整的。」 「滚滚滚啊,我可提前说好,等等手机得给我关机,别拉裤子一样一会儿一个女友电话,谁电话响了谁掏酒钱。」周巅说完又看着吕帝补充,「男朋友也不行啊吕帝!」 女文委拉着吕帝笑道:「有男朋友啦?」 「听姓周的放圈,」吕志宇的黑脸一下子红了:「净造老子的谣!」 「小点动静,屋里自习呢。」见孩子们回来,小郭盯到一半儿的自习课都不顾了,踩着高跟鞋冲出来时差点崴了脚。 郭老师提前好几天就打扮的花枝招展,美滋滋的等这一天。 「哎哟哟,怎么才来呀,知道我这化妆品抹一天多贵么。」 小郭一句话,一下子让本来几个准备了煽情话术的女孩儿破了功,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别后种种。 郭莹敲打着李治龙:「我是真老了跟不上节奏,现在流行你这打扮?」 李治龙:「咱上新生歌手大赛就这么穿的,拿了奖呢。」 周围一片闹笑,有人揶揄:「妈呀,龙哥唱歌能拿奖,他们老师不得摇头这一届没人了?」 李治龙也不生气:「咋啦咋啦?不是我吹,要不是调儿起高了,冠军都能搏一搏。」 恰逢有其他班级的女生路过看热闹:「哎?真是你啊,当时有女生给他送花了呢,我还跟别人我说那人像我高中同学。」 人群里笑声更大了,李治龙上学时也属于张扬那一伙,只不过真没露出招女生青睐的潜质,小郭回想自己上学那会儿,被女孩子上台送花的得是多标准的校草才行啊? 想到这儿,小郭不由自主的在人群里找了找方星白,可她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一时没能瞧见。 女文委:「唱的啥啊,一会儿不得给我们露一手?」 李治龙罕见的扭捏了一下,刚才揭露送花的女孩儿替他说了:「《晴天》!」 这次不需要小郭费神,大家齐刷刷的找起了方星白。 方星白拉着沈露不远不近的在人堆外,边听这边儿叽叽喳喳,边和沈露低声耳语着什么,见所有人忽然望向自己,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嗨~我这宝刀都老了,歌王给年轻人去当吧。」 这一瞬间,让小郭找回点儿熟悉的感觉,这孩子好像还和过去一样没怎么变,除了学习,调他做点儿什么都费劲。 「我没练过啊。」 「我不怎么会。」 「我记不住歌词。」 可小郭又实实在在的知道,方星白跟以前是不一样了的。 孩子们又说起其他人的光辉事迹,谁谁变身学霸,拿了一等奖学金,谁谁刚上大学就开了车,谁谁女朋友半年换了仨,各种八卦数周巅知道的最多。 周巅:「就那谁~孙成,和老白闹过别扭那个,都当撞球社社长啦!你说他那水平能当社长,我不得...」 郭莹:「你不得怎样啊?净听你说别人,自己能不能争口气,给你郭老师长长脸。」 周巅仰着脸道:「我在辩论大赛里得了个二等奖的。」 「呸~」女文委揭他老底,「一共两组人,正方赢了,他是反方,可不就二等奖么?」 大伙儿乐的不行,小郭笑问:「咱周巅这嘴皮子,怎么没辩过人家?」 第76页 女文委不知从哪儿把周巅的糗事儿打听的清清楚楚:「辩论大学生该不该谈恋爱,周巅在上面大放厥词,胡言恋爱如何如何不该谈。」 女文委说到一半儿,忍不住扑哧一笑:「人家正方女辩手问他,那要是我跟你谈你谈不谈?」 周巅确实是在这一节中一败涂地,不过赛后跟那姑娘一来二去,升温蛮快,这是周巅深藏心底的大秘密,事成之前谁也不打算告诉,连方星白沈露都蒙在鼓里,不知是怎么走漏的消息,窘的红到脖子根儿。 大学像一道分水岭,无数不声不响不起眼的老同学摇身一变,鱼跃龙门,《晴天》换了人传唱,孙成当了撞球社长,连周巅都有姑娘主动搭讪。 仿佛每个人的人生都本该如此精彩,二中的旧时光反而是无形的封印,待高考的枷锁一除,露出他们鲜亮的一面来。 郭莹:「我的大学委哪?还有沈露,你俩咋样?」 周巅喊他们一起回二中的时候,磊落且心大如方星白,也有过那么一丢丢心虚。 他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没参加各路出风头的活动,学霸的人设早已是过去时,冲动的创业草草收场,连同送餐攒下的一点儿积蓄都搭了进去,差点儿没开口和沈露借钱吃饭。 骄子当惯了,面对落差时,虽不至于为了这点儿小事儿无颜回来见老师,但不能说没有偷偷感慨的时候。 他提前想过这一幕,可真被问及时,仍没什么「体面」的好办法带过,只好笑了笑,好在没人刨根问底,周大白话把话题岔了过去,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大伙儿跟小郭热闹过后,又三五成群的去看望其他的科任老师,乌拉拉散的哪哪儿都是,方星白和沈露故意逗留了一会儿,待人少了,过来跟小郭单独说几句话。 郭莹:「你们俩咋样?」 方才小郭问过这句话,这会儿再问一遍,又有不同的意义。 第56章 患失 听闻俩人处的挺好,郭莹一脸姨母笑,想当年一顿输出之后扣了沈向厚的电话,拿钱支持学生「私奔」等等作为,如果换一个较真的家长捅出去,说不定自己的教师生涯都要受影响,郭莹怕老太太上火,在家里没敢跟亲妈提过。 「好好的就行~」 小郭性情中人,做这些全不后悔,看两个人在一起过得不错,那一切都是值得。 在方星白心里,郭老师也是与众不同的,给他们送过饺子,为俩人跑过派出所,接济过他们拮据的时光,操心出力,恩情难报,自己说用奖学金还,如今可还没着落呢。 小郭摆摆手不让他说这些,而是问道:「妈妈联繫过你没?」 看方星白摇头,小郭又问:「沈露呢,家里也没动静?」 有些话不问不放心,听闻两人的答案后,郭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世界上很多事情能论出个是非对错,唯独感情不成,小郭当然希望俩人被家里谅解,安安生生过平稳的生活,可情之一字,义无反顾,本来就不容易圆满。 学生们来了走、走了来,给他们仨单独说话的机会不多,意犹未尽的道了别,周巅和李治龙组织去唱k,好兄弟们对俩人情况心知肚明,看俩人响应不积极,便主动推着他们滚球。 「走吧走吧,知道你俩忙,过几天单独找你聚。」 为了回这趟学校,方星白推了半天的家教课,沈露更不方便,找周巅小姨替自己看这一上午的店,这已经是厚着老大脸皮,而且去唱歌也好、吃饭也罢,哥儿几个断然不会让俩人付帐,人情债沉甸甸的,有多不好还。 一路上方星白察觉沈露有点儿闷闷不乐,插科打诨的试探了几句未果,猜测可能是小郭问起沈向厚的事儿挑动了他心事。 方星白对这事儿从根儿上看得开,沈先生也好、周女士也罢,毕竟亲爸亲妈、血浓于水,只要不棒打鸳鸯,老古董们未来哪天迷途知返,自己不是不能接受,借着台阶低头认错也没问题。 这层窗户纸自己始终没跟沈露挑开,想想不大合适,琢磨着晚上便把这件事儿说清。 想到让上一辈「迷途知返」,方星白不由得面露微笑,在全世界眼里,他和沈露才是迷途上的那一对儿,却还在等着别人知返,被沈先生知道怕不是要再气上一轮。 沈露见他笑吟吟的,推他一把:「干嘛笑?」 看看时间黑补习班得上课了,方星白揉了揉沈露的头:「沈老闆快去看店,晚上跟你说。」 他不知道沈露心事重重不是因为小郭提起他爸妈,而是方才听的满满一耳朵热闹。 沈露经歷了一个学期的暂别,愈发沉湎于这透风漏雨的小平房,甚至给了自小长大的沈家大屋也没给过他的感觉——家的感觉。 沈同学对这短暂的患得患失,甚至假期刚开始就生出了对开学的忧患,剩下的一点儿心思放在赚钱上,不像方星白提前琢磨过这次返校的事情。 所以在大家说起上大学的热闹时,沈露猝不及防,他自己平凡惯了,年復一年的不起眼,未曾有人关心他风不风光,对别人怎样也不大放在心上。 可就在刚才,他才突然之间有一丝明悟,新生歌手大赛、风云人物、学生会、奖学金、什么什么社团的骨干,在刚步入大学的同学们看来,都是可以拿来展扬一番的成绩。 第77页 他沈露不在乎,可别人呢?傻子也看得出来,人人都看重这些,大家问李治龙获奖唱什么歌的时候,《晴天》两字让所有人都看向方星白,沈露当然记得这是高中时方星白第一次正经唱歌,班级里的女生一大半儿拍着桌子跟着和。 奖学金?方星白大半个学期没上怎么上课成绩同样够得上,至于其他种种,对从小在聚光灯下的他来说难么,如果没有自己,他是不是什么都能做到?他现在不在乎蹉跎在骑车送盒饭的破事儿里,以后也不在乎么? 小郭面面俱到,笑眯眯打听近况的时候不落下每一个人,问道沈露时,沈露没什么可说的,他连在餐馆端个盘子都端不好,两份儿兼职做的磕磕绊绊、半途而废,期末成绩靠老师怜悯堪堪过了及格线,甚至没能处好个寝室关系。 自己说起想永远待在小平房的时候,方星白说「这有啥意思啊,过几天你就该腻了,人都这山望着那山高」,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儿。 自己有能力陪他走到「那山」吗?如果没有自己,方星白会是什么样子呢。 沈露怀揣心事,三步一犹疑的到了家,方星白揭开锅盖,饭菜腾腾冒着热气,端上桌这几步路烫的方星白跳脚,吮着手指原地乱蹦。 「我跟你说个事儿!」方星白放下碗筷,郑重的宣布。 沈露本来就自己吓自己了一个下午,听到这个开场白心跳都停了片刻。 「要是哪天你爸来找你,你告诉我一声,他们二老提啥条件让你回家...」方星白给沈露盛好饭,「只要不逼着咱俩分开,先答应着呗。」 沈露杯弓蛇影,压根儿没顺着方星白的思路想:「周阿姨来找过你?」 方星白想周女士毕竟是自己妈,不是沈露的妈,谁也没有自己了解,别说来找自己,就算这会儿他和沈露分了,跪着回去认错都够呛能挽回。 他不爱说这些让沈露多想,顺嘴敷衍道:「要是我妈来找我,咱也这么办。」 殊不知适得其反,沈露真想到那儿去了,食不知味的扒了两口饭,连菜也吃不下了。 方星白意识到哪里不对,搬着小板凳挨过去坐下:「哎哎哎,我说错话了,我妈没来找我,你别多想啊。」 「我没多想。」沈露抹抹眼睛,把饭碗放回小方桌上。 「还说没多想?」方星白急了,「怪我怪我,本来就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我是看你一路不高兴,想着是不是郭静上午问你跟家里怎么样的时候,我看你...怕你想家了,真没别的意思。」 回家的路上,方星白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让沈露打开话匣子,这会儿哭起来,方星白病急乱投医,情急之下一通剖白,反倒逗的沈露破涕为笑。 沈露:「真的?」 看沈露一笑,方星白知道这事儿能过关了,擦着边嗔怪两句:「那还有假?你想到哪儿去了,吓死我了,又哭又笑,作妖是吧?」 屋外寒风萧萧,屋内暖意融融,沈露没再问方星白后不后悔,也没说其他煞风景的话。 再过月余,临近农历新年,小铺的老闆回归,沈露的老闆梦作罢,方星白的黑补习班也告一段落,放孩子们回去过年,两人难得迎来一段闲适。 其间周巅李治龙他们来过两趟,留下一大堆年货,有周巅妈妈蒸的馒头、炸的年糕,有吕帝妈妈做的炸鱼,还有李治龙他爸从老家带回来的熟食。 方星白:「治龙,你拿来这么老多家里知道不啊?别以为家里遭了贼,再说你都拿过来,你家年不过啦?」 李治龙:「知道知道,我爸还说让你俩去我家过年呢,这些都是他让我送来的,我爸啤酒肚都鼓出来了,体检三高,我妈让把肉全拿来不让他吃。」 相比去年冷清寒酸的春节,今年的年味儿浓郁多了,过年时郭老师又送来了饺子,打开饭盒沈露惊道:「哎呀,你看你端的时候不仔细,饺子都散了架啦。」 小郭老脸一红,今年的饺子是她操刀包的,图省事儿买的外面的饺子皮儿,皮薄兜不住馅儿,出锅就漏了一半儿,挑出来这些还是品相好的,她佯装不知,跟着甩锅方星白:「你说你这样毛手毛脚,老师怎么能放心!」 小郭还真不放心,这一年冬天冷,寒潮一波接着一波,方星白提前备好了煤,把炉火烧的旺旺的,小郭听家里老太太说不会摆弄炉子的人容易中毒,不放心俩孩子这么待着,三天两头过来探望。 方星白每天晚上醒来好几次照看炉火,沈露睡觉浅,一有动静就跟着睁眼,这天晚上两人左右不困,干脆抱着棉被看会儿电视。 电视里重播着那一年的春晚,恰好放到《隐形的翅膀》,沈露对着电视说傻话:「这个人歌儿唱的好听,长得也这么好看,要是再去演电视剧,肯定会很火。」 方星白噗嗤一笑:「你没看过《海豚湾恋人》吗?」 沈露茫然的摇摇头,方星白便兴致勃勃的给他讲起了剧情,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事,篇幅不短,方星白即兴发挥,前后居然没有什么疏漏。 沈露听完幽幽嘆了口气,方星白不解:「算是he嘛,你不喜欢开放式结局?」 沈露摇摇头:「我是眼红老天不公平,你看你,这么长的故事,难为能记得这么清楚,简直上天眷顾,换我可记不住。」 「才不是呢。」方星白眨眨眼。 第78页 第57章 温暖 「这还不算上天眷顾?」沈露不疑有他,叭叭叭的说起方星白的好,「你看你学习好,又能跑能跳...」 方星白推推沈露蜷起的膝盖:「你不能跑不能跳。」 「别打岔。」沈露拍了一下得寸进尺的咸猪蹄,「你一学期耽误了多少课啊,成绩还够拿奖学金的,几年前囫囵看的电视剧,能这么完整的复述下来。」 沈露自小成绩让家里「蒙羞」,和大多数普通孩子一样整个学生时代为文化分掉头髮,再想想别人找方星白讲题时,他那「简单可证」的惫懒模样,感嘆命运真的待有些人不薄。 「还有呢?」方星白眉眼含笑,「漏说了一样。」 「人心不足啊你。」沈露把掉出来的热水袋塞回被底下。 方星白抓过沈露的手,觉得有些凉,捂进自己的被窝,又灵巧的用脚把沈露的一双脚勾过来夹在自己大腿中间,「你忘了说,老天爷让我遇见你呀。」 沈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搞的有点不好意思,可这会儿过了午夜,炉火不那么有劲儿,他依恋着方星白那点儿体温,只好任由摆布。 寒冬夜里,炉火哔哔剥剥,四目相对听心上人吐露倾慕,方星白心中不能无感,他开始只是把沈露冰凉的小脚搁在怀里暖一暖,可这冰山美人身上每一寸都是凉的,方星白安分不住的手丈量了几寸后,干脆把人整个搂在怀中。 沈露本来还有连篇累牍的后半段没说,可没等措辞,便沉沦在蚀骨销魂的暖意里。 七九河开,九九燕来,哪怕一天掰成两瓣儿过,这个冬天仍是匆匆,转眼便听外地上学的同学在qq群里抱怨起返程的火车票不好买了。 上次开学时是方星白送沈露,这次沈同学执意要反过来,俩人回来的早,寝室还没有人,一起动手将一冬的灰尘洒扫干净,沈露去门口搞社团活动的摊位那里填了张问卷,换了盆小盆栽回来,摆在方星白寝室的窗台上。 谁知越看越是喜欢,竟有些不捨得给了,干脆拽着方星白再填了一通。 方星白:「哎?你咋把我那盆儿拿走了啊。」 「什么你的?我的!」沈露把中意那盆儿藏在身后,一熘烟跑了。 方星白倚在门口看沈露跑远,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 越到开学,方星白越能感觉到沈露对学校的牴触与抗拒,表现在更多的粘着自己,恨不得吃喝拉撒全程跟着,这愈发让方星白心里不好过。 他尚有件心病未愈——寒假前沈露在深秋里沖凉病倒的事儿。 方星白知道沈露不爱开学,不爱见某些人,清楚他如同身在孤岛一般,如果沈露诉说有多烦闷,他实在不知如何劝慰,也没办法解决。 可沈露几乎没有瑕疵的掩盖住了情绪,笑笑闹闹的离开让他宽心,除了硬扭着方星白没去他们寝室。 这更让方星白不自在,他做了个挺极端的类比,贫穷的老父亲为了五斗米要把闺女卖去地主家做童养媳,小姑娘什么都懂,偏偏没哭没闹的依了,扔哪个当爹的心里能过得去? 在沈露转身的时候,方星白好不容易按下追上去的冲动,因为他还没有说「不喜欢回去咱就不回」的资本。 手里有寒假办补习班攒下的一点儿钱,可他去年缓交的学费还欠着呢,再说下学期呢?还有欠郭老师的钱,欠朋友们的人情... 他生怕沈露在最后一瞬间,扁嘴露出一句「我真不想回去啊」,方星白自欺欺人的捏着纸薄纸想包熊熊的火苗,幸而沈露什么也没说,长出一口气的方星白回头锁了寝室门,飞奔着蹬起破车去联繫兼职去了。 方星白变得很忙,忙到不可开交,脚打后脑勺。 一切源于学校里目睹的一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一天上课前,有同学擦黑板抹掉了边缘的一条略占地方的小gg,恰逢挨间教室写gg的傢伙杀了个回马枪,见状呛了勤快的值日生两句,双方口角一番。 芝麻绿豆大的插曲给了他灵感,大学生群体兼职意愿强烈,方星白自己骑车送餐的时候不止一次被拦下来问过「同学干这个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商户一方同样有着旺盛的用人需求,喜欢用老实廉价好压榨的大学生,而两方的沟通居然还要仰仗于流窜进教室在黑板上留电话这么原始的方式,做个网站给两方提供便利行不行呢? 这主意本来是灵光乍现,方星白却越想越觉得有戏,尤其在「解救童养媳」的压力下很快被提上了日程。 靠单枪匹马推进是天方夜谭,幸而方星白有个行动力强的老班底儿,当初某宝代购业务胎死腹中,前期的利润全折了进去,是方星白十分义气的承担了善后,没让跟随他折腾的几个伙伴儿往里倒搭。 虽然创业未成,但这位带头人做人做事儿大伙儿看在眼里,因此把想法一提,立即得到了旧部的热烈相应。 没几天功夫网站便初具雏形,功能上那点事儿对顶尖院校的学生来说小菜一碟,集思广益之下,制作的过程中新思路不断。 真正的难点是说服商户入驻以及同学们註册,这方面创业团队小马过河,方星白能想到的办法,也不比当初在宿舍楼门口「填问卷送盆栽」的主意高明到哪儿去,他们还没钱搞那老多盆栽呢。 方星白每天欣慰并着发慌中读过,灵魂日日在两种压力挤压下不成人形,表面还要春风和煦干劲儿十足,勉力保持着个阳光的形象。 第79页 欣慰自不必说,一群初生牛犊,连块固定场地都没有,靠着个人设备为爱发电,经常在谁寝室没人的时候跑去「办公」,方星白这才觉得上马的太匆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这个发起者不能露怯。 除了事业的重担,他还有一份不为人知的心事,过了这学期又要交下一年的学费和寝室费了,原本的计划是两线作战,这厢启动网站的事儿,那边打零工赚钱也不落下,真操办起来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孙大圣,没有三根毫毛分身做这做那。 要是到了年中没赚几个大子儿,自己孤家寡人,怕是厚着脸皮找人借都没地儿。 方星白咬牙势要干出个人样儿来,没日没夜的殚精竭虑,硬是从帅小伙攒出一身不修边幅的叔味儿,鬍子快连到络腮了也顾不得刮,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个大四没能拿到学位证的失意学长。 唯独看那双眼睛时,才能瞥见白眼球血丝后头的矍铄与亢奋,只要忙起正经事儿,他就生出一股打了鸡血般的忘我,吃住在那没个电风扇的「办公室」,有一百次拿错不知谁的盒饭,吃光了也没意识到不是自己那份儿。 办公室是适逢学校有鼓励大学生自主创业的政策,本来是面子工程,提供除了资金外的全面帮扶,方星白见缝插针,死皮赖脸跟导员硬磨,从艺术学院的旧楼那儿申请来一间腾出来的杂物间,总算解决了队伍打游击战的问题。 有地儿落脚的方星白更加疯狂,因为这里不断电,干脆有时连寝室都不回了,一宿一宿的消磨在网站的建设上,大伙儿群策起了个俗而贴切的名字——连薪。 连薪正式上线这天,老父亲们如同产房传喜讯一般高兴,明明是亲手做的,也非要排着队在电脑前体验一番,方星白被挤到队末,微笑着看大伙儿你争我夺那一个滑鼠。 正热闹着,门口跑进来一连薪的联合创始人:「嘿,星白,楼下有大美女找。」 方星白上大学来也没认识几个女生,报的又是个和尚专业,班儿里绝无仅有的几个姑娘啥样他心里有数,和别的班女生又没交集,哪儿会有什么大美女找到这儿来。 周围人一阵阵起闹:「唷~这还没上市,方老闆就负了初心啦?」 方星白当人跟他开玩笑,摆摆手道:「少扯,我们班姑娘都名花有主了,下次换个可信度高的谣言传播。」 报信的哥们儿看他不信,急道:「孙子骗你,除非咱这楼里有第二个方星白,人还开着宝马呢,说是你的站长。」 大伙儿的起闹声没把房盖掀起来,方星白知道报信这位哥们儿稳重大方,素来不打诳语,说来人是大美女或许是审美偏差,可开的什么车总不会认错,但站长云云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噔噔噔跑下楼确认。 这几步路跑勐了,到一楼的时脚步踉跄,差点儿狗啃泥摔在大门前,把倚在车门上的大美女吓了一跳,也给趴在走廊窗台瞧热闹的同事们添了个笑料。 方星白稳住身形,老同事诚不我欺,看清来人确实是个大美女。 「我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方星白抬头看看窗口一熘不准备散去的脑袋瓜,嘿嘿道:「没想到是你,咱俩转转吧,楼上那帮损色等着造我黑料,以后拿我开涮呢。」 女生给车子熄了火,跟着方星白朝人少的地方信步而去,在侧面打量了他一番:「你现在怎么成野兽派了。」 第58章 邋遢汉子 方星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趿拉板儿,皱巴巴的七分裤,三五天没洗的文化衫,他尴尬的挠挠头,摸到头髮又意识到自己的鸟窝几天没洗,一副尊荣恐怕唯有邋遢能够形容。 「忙的,忙的。」方星白错开话题,「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路过。」女生捋了捋被风拂乱的长头髮,「听同学说你们学校几个学生自己做了个网站,挺有想法的,一打听发起人姓方,顺道过来看看是不是重名儿的。」 女生说的前后不搭,前面说路过,后面又像是专程找他,方星白心虚,不敢细问,岔开话题道:「你啥时候成什么站长了。」 「怎么,」女孩儿横眉道,「我不是二中的前广播站站长?」 「是是是。」方星白像被拿捏住七寸的小蛇,全无挣扎之力。 如果方星白说对同龄人中谁心中有愧,丁野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当初削那帮小混混闹出了挺大一场风波,最后是丁家出面帮着摆平的。 事后方星白去找过丁野表达谢意,那姑娘睨了他一眼,张嘴呛道「口头谢啊?」,让他记忆犹新。 同窗恩重,嘴上谢什么都是苍白空洞,方星白一刻也未曾忘记,只是后来变故连连,眨眼就到了今天。 午休时间,这边的广播电台也放起了歌,丁野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旋律:「说说你们那个网站,我听听有意思没。」 总算找到些能说的,方星白这些天脑子里净琢磨这事儿,说起来自然多了,很快就滔滔不绝起来。 按照设想,学生和商户入驻不需要付费,登陆后可以进行招工和求职信息的双向筛选,同步引入认证和评价机制,对好评多的求职者和单位进行高亮标记,反之亦然。 盈利模式除了gg外,还有企业和个人的风采展示、banner页轮播等等,或许以后还可以不局限于兼职,而是杀进茫茫的应届生市场与小微企业招聘中。 第80页 说起来寥寥几句话,想实现则着实不易,毕竟是一群学生为爱发电,能做到现在这一步全靠着股冲劲儿和热情,而热情最不持久,想要真正把事情做下去还是得真的做大做强,只是这些暂时都还是天边的愿景,能撑过第一步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转了长长的一圈儿,正好走回「办公室」楼下,丁野在马路牙子边儿一上一下的蹦跶着,她抬头看看楼上,重又打量了一下未修边幅的眼前人:「你们现在挺难的吧。」 「这刚起步,万事开头难嘛。」 丁野未置可否:「老同学见面,不请我吃个饭?」 方星白囊空如洗,正想摸摸兜,女生又说道:「食堂啊,别的地儿我不去。」 两人缓缓而行,方星白至此方明白大美女一词的含金量,一路回头客无数,道道目光总不会是来瞧他这邋遢汉子的。 「那也说不定。」方星白心里自嘲,或许就是看看鲜花是如何跟在牛粪身边儿,想到这儿不由一笑。 丁野没有大小姐的挑剔,点了几样儿全没浪费,最后抹了抹嘴道:「我给你们入点股咋样?」 方星白一时顿住,哪怕在见到丁野之后,他也未动过丁点儿这个念头,「大男子主义」作祟是其一,一群大老爷们儿的事业,起步就让人家女孩儿当股东,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他心里快速的过了一圈儿,想明白这也不是主要原因,面子和正经事儿孰轻孰重他还是分的清的,只是丁野毕竟与旁人不同,自己尚欠人家一份情不说,连薪说到底仍是一群毛头小子的试水之作,一旦赔本儿怎么办? 丁野:「干嘛,你不会觉得是看你面子上吧?」 「没有没有。」方星白赶忙否认,「我哪儿那么大面子。」 丁野哼了一声:「对啊,你又不是我家女婿。」 「咳咳咳~」方星白被饮料呛了一身,忙不迭的擦着,「我说正经的呢。」 「我说的不是正经的?」丁野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面儿,「你这项目有点儿意思,可你看看你们,连个像样儿的场地都没有,说草台班子都是抬举了,是不是得去註册个公司,有个番号,再穿个人模狗样的跟人才好谈业务啊?」 丁野说的方星白都懂,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用的笔记本电脑还是参与的同学奉献的呢。丁野:「再说又没几个钱。」 「任性真好啊。」方星白心里感嘆,再去问是不是真的就不礼貌了,只是毕竟涉及到投资入股,哪怕人家不那么在乎吧,总不好这么草草的定下来。 丁野:「具体合同什么的别和我说,等回去跟我爸说一声,叫我家法务过来和你谈。」 一顿饭的功夫招来了大股东,方星白脑子都是懵的,还想追着人家絮叨几句,丁站长挥挥手说自己还要逛街,开着宝马绝尘而去。 回到连薪总部的方星白被一群人抓着问刚才的「艷遇」,这傢伙直摇头说没有的事儿,就是老同学、人家曾经对他有点儿年少不懂事的悸动,来叙叙旧,看项目挺好捎带手给投点儿。 姓方的被一群人暴锤,然后被科普了一下啥叫明人莫装暗那啥。 「要是这事儿真能成...」有人摩拳擦掌,「我不是不相信投资人的诚意啊,但是不是得找学法律的学长问问,比如合同怎么签,需要注意什么。」 话题没一会儿便从八卦转到了招商引资,仿佛明儿就鸟枪换炮,后天就上市出海,方星白靠在椅子上听他们胡扯,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剩下一个同学了,那人看看睡眼惺惺的方星白,摸了摸还有微温的晚饭:「大伙儿看你太累了,没叫你,饭给你留的。」 方星白抻了个懒腰,浑身上下关节嘎嘣作响发表抗议,看来最近透支的太多了。 两人关了电脑锁了门,同学的宿舍和他不在一个方向,方星白一人朝寝室走去,天已经黑了,但离熄灯还早,不少同学在空地上踢毽子、打羽毛球,也有带着耳机夜跑听歌或背单词的。 路边的凉亭上攀爬着紫藤,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味儿,方星白原来家的老房子楼下也有,每年开花... 方星白一下子惊醒般想起来一件事,紫藤花开的时候得是五月了,沈露的生日也是五月,自己忘的一干二净。 别说生日,自己上次找沈露是什么时候?方星白精神恍惚,竟有些想不起来。 他慌里慌张的摸兜,手机「啪嗒」掉在地上摔了个三瓣儿,好在诺基亚结实耐用,哪怕摔了八百回依然筋骨硬朗。 可惜电量正好见底儿,刚刚接通屏幕的微光便熄灭下去,方星白跺脚骂了句娘,飞奔着跑回寝室。 他粗暴的扣下万能充上的备用电池,没等按上后盖便着急拨通了号码,电话响了几声才有人接,是沈露熟悉的声音。 「刚才怎么回事儿,我打回去几遍,你电话都是关机。」 方星白:「露儿,对不起,我把你生日忘了。」 沈露没打通电话的那点儿小担心落地,嘘了口气:「就这个呀,又不是六十大寿,过不过又没什么。」 方星白咬咬嘴唇:「明儿我给你补上。」 沈露语气听不出波动:「明年又不是不过了,以后又不是不在一起了,不非得纠结这个,再说那天有人陪我啊。」 方星白明知不会有啥意外,心仍是不自觉揪了一下:「谁?」 第81页 「周巅啊,周巅陪我待了大半天天来着。」电话那头透出点儿笑意。 方星白还想再说几句,有人跑到寝室敲门来找,是一起鼓捣网站的同学,只好先挂了电话,等扯皮完那边儿,看时间沈露寝室已经熄灯了。 方星白连续几天在拼起来的椅子上凑合,这会儿身上的零部件儿齐齐的要求他赶紧躺到床上去,第二天他推掉了所有的事儿,好好拾掇了一番自己,剪了头洗了澡换了衣服,早早的给沈露打电话。 周末没课,本以为沈露看见了很快会回,谁知搓完一盆脏衣服也没有回音,方星白神经质似的五分钟一看手机,耳朵里老有铃声响了的幻听。 煎熬的方星白跑到沈露寝室外敲门,起床气重的室友听闻是找沈露的,不耐烦的说:「早就走了,不到晚上不会回来的。」 人家说罢就要关门,方星白伸手去掩差点儿被夹到,门缝里他问道:「他一直这样么?」 里面的人不耐烦是抛下句「一直」,砰的摔上了门。 直到中午沈露才回了电话,在被问及在哪儿的时候,支支吾吾的推搪,直到方星白有点儿急了才报了个位置,是几站地外的一个陌生地名,话说到一半儿,那边儿有什么急事儿一样匆匆交待几句,又挂了电话。 方星白循着地址找过去,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街道,三两扎堆儿的门面经营着各类业务,瞧不出哪间特别,沈露的电话又没人接听了,方星白知道他不会是故意的,可心底仍生出些许焦躁。 正当心乱如麻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轻轻拍在他的肩头。 第59章 事业 拍他的是个人偶熊,跟哪个动漫形象似是而非,胸口贴着个什么少儿英语的招牌,处处透着股山寨味儿。 方星白是个难得的好脾气,焦头烂额了还想着与人方便,从人熊手里抽出张传单,谁知那熊仍是不走,逗他一样挡在前面不让路。 方星白以为这傢伙还想得寸进尺的拉着他推销一番,眉头刚皱,却看见人偶熊把自己不成比例的大脑袋摘下来,露出后面清秀的面容。 沈露像是从蒸笼里捞出来的,头髮湿答答的贴在脑门上,本就白净的面皮比平时又多透出几分苍白,唯有双眸粲粲如星,让人觉得不缺精气神。 「你咋跑过来了。」沈露下意识的伸手摸手机,碰到肚皮才想起来自己正包裹在厚厚的皮套里, 「刚才老闆过来我就挂了,你是路过?」 方星白心里哼了一声,他本来因为焦躁而升腾出的一身火气,被这句「路过」激的愈发熊熊,不由分说拉过沈露,略带粗暴的推着他转了一圈,没找到拉链或者啥套上这玩意的机关,闷声道:「这玩意儿咋脱。」 「你干嘛呀~」沈露轻轻的挣开,「被看见扣钱的。」 今夏热的早,树上的知了早早的开始聒噪,方星白只不过坐了几站公交车,树荫下徘徊了一小会儿,短袖衫便有些滑腻的贴在胳膊上,要是套上这么个毛茸茸的套子,里头的人得多... 方星白:「露儿,咱不受这委屈,你闷出点毛病来怎么办?条条大路通罗马,咱没到山穷水尽的份儿上。」 「怎么就闷出病啊, 人家不都...」沈露艰难的扭着脖子,给方星白示意有好几个跟他一样苦命的打工人。 方星白带着点儿火把人掰回来:「咱不跟人比,有我呢。」 沈露用熊掌笨拙的扒拉开方星白的胳膊:「有你有你,可是这离下学期也没几个月了,咱俩学费没凑够呢,还有去年...」 方星白急不可耐的打断他:「我能赚出来,你听我说,咱马上就有钱了。」 「好好好,你说。」沈露像哄胡闹的孩子般妥协了一把,「天上掉馅饼啦?」 方星白说起昨天的事儿,提及丁野的时候噎了一小下,不过仍是照实讲了,最后不忘坦白从宽的点了点题:「二中的老同学,你没忘吧?我俩这纯商务合作。」 「我有那么小气啊?」沈露当然没忘,「可那是人家投资网站的,不是给咱俩抹平旧帐的,退一万步说,哪怕里头有点感情的成分在...」 不等方星白张嘴,沈露又抢着说:「我没说是那种感情,就当作是老同学之间的感情吧,人家也是沖你面子啊,我花算怎么回事儿?」 沈露万年不顶人一次,可这会儿看似随口的几句抢白却句句切中要害,让方星白不知如何反驳。 方星白气鼓鼓的,没来由的一股闷气上涌,可转瞬之间又冷静了下来,因为他想明白这股气不是没来由的。 沈露看方星白冲动之下也没说话,知道他是冷静下来了,又有些后悔方才口不择言,话说的是不是有些尖锐了? 可良药都苦口,忠言都逆耳,沈露下定决心把话点透:「所以你别老什么事儿都替我做决定呗。」 相处这些年,沈露从没和谁黑过脸,甚至重话也未曾说过一句,尤其对他,让方星白习惯了自作主张,也相信自己凡事都能安排好,可眼下... 沈露:「下班早的呢,你先回去,完事儿我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方星白坐在马路对过的长椅上,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吵,车喧马嚣,小孩子叫嚷着跑来跑去片刻不消停,一耳朵小贩喊卖这卖那的。 他时不时想去看看马路对面的沈露,又一阵阵的走神,熘号的次数多了,对面几头熊里哪个是沈露便不那么拿得准。 第82页 方星白仰头望着天,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间隙洒下来,没一会儿就不觉得吵了,甚至可以静静的想想心事。 沈露说的句句在理,人家是投资又不是慈善,明天法务过来签正规合同,「连薪」那儿蹲着一群折腾至今分文未见的创业伙伴。 哪怕豁出去当一把混帐王八蛋,这些统统不管不顾,总得顾顾丁野,人家当初把自己从局子里捞出来,一片厚谊,自己现在能那么不地道吗? 说到底——还是钱。 离沈露下班还有几个小时,方星白屁股下像有蒺藜一样坐不住,磨蹭了片刻,给沈露发了条简讯,飞跑着去车站搭上了马上要开走的公交车。 回到办公室,几个骨干在里忙活的热火朝天,屋子里一股泡面味儿、混杂着汗味儿和脚丫子的气息,他自己平时呆惯了没觉得,不怪有一次一个女生敲错门,是逃难一样跑掉的。 见进来的是方星白,几个整日泡在这里的男生齐齐回头,一个胖点儿的险些坐翻椅子。 胖子:「ceo,你这收拾收拾居然人模狗样,我差点儿没认出来,不是要去约会吗?是不是捨不得兄弟们哪。」 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儿豁出去做混帐的想法,方星白有些不好意思,收拾收拾杯盘狼藉的桌面,把吃剩的方便面盒子丢进垃圾桶里:「来加加班。」 胖子一翻白眼儿:「苦命的我嘿,这热的中暑,您带根儿雪糕也好啊。」 方星白脸红了红,连给人带瓶水的人情世故都忘了,「噔噔噔」跑下楼拎了一兜子上来。 「等搬到新办公室,里面一定给安上空调,再弄个大冰箱,冷饮管够。」 胖子开玩笑:「要说咱方ceo就是有老闆风范,这就开始画饼了。」 方星白咬了咬舌尖儿:「绝不画饼!」 这一忙就忙到华灯初上,方星白一直留心着手机,没错过沈露的消息,两人在方星白学校食堂吃了个便饭,付款的时候才想起自己那点儿零钱全划给卖雪糕的了,最后是红着脸跑回来找沈露结了帐。 临别之际,姓沈的把几张大钞塞进他口袋,声称要包养他,方星白哑然失笑,创业的哥们儿笑他提前画饼,沈某人更是上房揭瓦,自己真得赶紧混出个人样儿来啊。 丁野之前说要弄个公司,有个像样的办公场地,句句都不是开玩笑的。 第二天传说中的法务就到了,俊男靓女,人家西装笔挺的往对面一坐,这头几个生瓜蛋子瞬间相形见绌,不像是来谈生意的,倒像是来上课的。 俊男是丁爸爸派来坐镇考察的,考察闺女的眼光怎么样,靓女是给法盲们普法的,怕他们太想当然,这种担心非常必要,毕竟草根团队里算方星白在内,谁也说不清註册资本什么是认缴,什么是实缴。 好在大小姐提前打过招唿,来的俩人极有耐心,人家今天来也不为签合同,而是做好了按部就班从零科普的准备,乌合之众这儿开始有点儿紧张,见识了人家的态度后心里慢慢有了底,对前景乐观满满,就差当面儿弹冠相庆了。 唯独没底的是方星白自己,人家越专业从容,越映衬的自己这边儿草草,庆幸提前做那点儿功课没拿出来现眼,否则不够丢人的。 受了鞭策,方星白愈发废寝忘食,跑工商局註册公司,跑中介联繫租房,和雄心勃勃的团队一起确定公司的logo,买了《公司法》《合同法》在寝室自己钻研。 沈露的生活则循规蹈矩,因为他的目标简单而纯粹——也是钱。 沈家里虽然一直以来管的严,但小到大,沈露的生活无疑是优渥的,活到十八岁不知道柴米贵,对钱第一次有切肤之痛还是看方星白变卖家当的时候,他从小到大的收藏和珍爱之物被贴上标籤卖掉,让沈露目睹见证所谓情怀、追忆、纪念——拢在一块也不值几个大子儿。 再后来,无论是大冬天里流着鼻涕卖春联,小饭馆端盘子,超市里坐班还是在教育机构扮个啥招揽小朋友——感触反而不那么深。 一是他都没干好,二是不管他觉得多苦多累的活儿,身边总有跟他一样的人,算是见识了众生疾苦。 有了比较就不好再自怜自艾,沈露自问没有创业的能耐,也没有拿奖学金的本事,尝试过的样样数数兼职里,他最热衷的一类旁人很难猜到,就是套上各种滑稽搞笑的皮套在一处处典礼活动上扮卡通人物。 谁也看不见他的脸,里面虽然闷得慌,却没有小饭馆儿里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儿,重重的伪装是最好的保护色,憨态可掬的皮套下是难得的逍遥。 而且这份工作大多是日结,当天能将钞票拿在手里,安全感十足。 方星白:「你啥时候变财迷了?」 沈露手里的冰棍儿不住往下滴答水儿,他大大的嗦了一口,牙齿被冰的酸酸的,大着舌头说了句:「万一哪天我得自己过了怎么办?」 沈露以为他真没听清,还想重说一遍,结果被方星白轻轻弹了个脑瓜崩。 第60章 周巅的没出息 整个夏天方星白忙到一个新境界,李治龙回来喊他打球、吕帝喊他回去看小郭,他都答应好好好是是是,最后无一例外把人鸽了。 连薪走上正轨意外的快,几个月前方星白承诺的「弄个大空调、放个大冰柜」统统实现了,办公室就在离学校最近的商圈,窗明几净,看着很像那么回事儿。 第83页 这天方星白正和几个人商量给连薪换一个新的slogan,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居然是郭老师。 郭莹还是那么大大咧咧:「方老闆,忙不忙啊?老师跟你说两句话。」 方星白捂着听筒熘到茶水间:「老师您说,一直想回去看您,总没倒出功夫,那天吕志宇还喊我一起来着,等我约她一块儿回去。」 郭莹那边儿「咣当」一声,像是手机掉地上了:「我的大学委啊,看看日子好不啦?人家吕志宇早来看过我,这会儿都回学校了。」 方星白扭头瞧瞧日历,勐然发现这都八月末了,到了新生报到的日子,难怪这几天食堂好像人多了些,暑假早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他还沉浸在上学期期末「终于不用上课可以专心忙网站」的兴奋里。 小郭接着谬赞道:「我看你报纸都上啦,现在是远近闻名的青年企业家!」 前几天当地晚报登了连薪的新闻,附带了一篇对方星白的专访,乍瞧似模似样,实则是b版的消息,属于「社会新闻」,有商业合作就推软文,没商业合作就登点儿拾金不昧的好人好事儿,民警帮老人找回丢失的宠物犬什么的民生百态。 那个年代纸媒已经显出颓势,在上面投钱的金主儿少了,小编辑接待的时候异常殷勤,慷慨的给了整整半边儿的大版面,显得「青年企业家」分外有实力。 在老眼光里,上报纸仍算是项了不得的殊荣,方星白自己心里明镜儿实在是愧不敢当,回头瞅瞅茶水间没人,这才道:「您快别寒碜我了,花钱上的。」 方星白知道小郭来电话绝不是为了扯这闲篇儿,静静的等着下文,果然小郭哈哈又拿他开了几句心便转入正题。 「这不马上高一新生到校了么,李校长想让你回来,代表往届优秀毕业生讲几句话,激励激励后人,咱们那时候也有,请的那谁...上两届考復旦那女生,记得吧?」 方星白记得有这回事儿,那学姐发言过度慷慨激昂,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方星白在底下交头接耳和周巅说小话,被老罗瞪了一眼,想不到现在自己要被邀请回去唱这齣儿。 方星白:「老师,我这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说...刚跟您说,那是假的呀,商业宣传,这么着,等我赚了钱给您安排一头版——走近最美女教师。」 「少贫。」郭莹啐了他一口,「李校长亲自找我谈的,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么大面子,你看着办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方星白唯有答应下来:「行,您跟我说个时间。」 郭莹嘿嘿一笑:「就这个周五,早几天叫我找你,我给忘了。」 方星白心想小郭这心大的也是没谁了,嘴上抱怨着不爱去,心里其实不免有点儿少年得意,自觉算是个低配版的衣锦还乡,暗自臭美了一会儿,忍不住添油加醋诌出几句小郭对自己的溢美之词,然后发给沈露献宝。 沈露:「我看你像范进中举。」 方星白:「你陪我回去不?」 沈露:「我才没功夫呢。」 除了沈露,方星白身边再没啥人可显摆这事儿的人了,只无意间跟丁野提了一嘴,丁老闆不仅是出资人和大股东,也是二中的校友,比连薪里那帮大学同学更能领会「回二中作报告」这事儿的酸爽。 丁野:「你穿哪一身儿回去啊?」 连薪初入正轨,给所有人订做了几件嘻哈风格的文化衫,平日也不要求非统一穿着,方星白莞尔一笑:「忽悠学弟学妹,用得着正装出席?」 丁野白了他一眼:「你现在不是代表自己,是代表公司,你不嫌丢人还嫌呢,中午跟我走我给你选衣服去,挺光彩一事儿,别到时候给我出洋相。」 金主儿的意思不好违拗,加上周五就得回去,方星白本来和沈露约好了下午见一面,也只好鸽掉。 被鸽了的沈露没闲,去找周巅一起赶了场薪水丰厚的日结差事。 上了大学后,高中的朋友们天各一端,沈露没能融进新环境,方星白忙起来后他更成了独来独往的孤家寡人,从上个期末开始,相处最多的居然是周巅。 整个暑假周巅都没回家,借住在这边一个同学的空床位,整日和沈露一起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嫌弃,干起来比谁都拼命。 沈露向来不打听旁人私事,觉得可以说人家自然会说,另一方面他旁敲侧击过两次,周巅顾左右而言他,沈露便不深问。 两人做完临时工汗流浃背,周巅连瓶水也不捨得买,举着自己带的凉白开「咕噜咕噜」勐灌,沈露买的矿泉水说什么都不肯碰一口。 沈露之前有几次想问周巅到底怎么了,这会儿又有这样的冲动,思绪飘忽之下过马路没看车,被周巅一把拎了回来。 沈露长舒口气:「我...」 周巅:「刚才车里是不是方星白和丁野?」 沈露顺着尾灯瞧过去,慢一秒就错过那辆漂亮的宝马。 沈露:「没注意。」 周巅顿了两秒,沈露无所谓的笑笑:「真没注意,是就是呗,他俩忙生意呢不是。」 他不算百分百的口是心非,因为的确没看见——只不过记得住那个车牌号。 周巅「噢」了一声,不知道信了几分。 两人又走一段儿,周巅没头没尾的来了句:「我暑假开始的时候分手了。」 第84页 周巅的女朋友沈露知道,过年回去看老师的时候女文委说起过,辩论大会上对方的女辩手,后来听方星白也讲过几次,俩人如胶似漆,进展蛮快,方星白还不厚道的私下开过玩笑——那么好的姑娘,周巅这小子不知怎么得手的。 那段时间周巅别说过来打工,连个影都摸不着。 周巅自顾自接着说:「挺漂亮一姑娘,你是不是还没看过她照片?我也没啦,手机里存的今天全删了。」 「为什么呀?」沈露问。 周巅以为他问删照片的事儿,讪笑道:「眼不见心净呗。」 沈露:「我是说为什么分手了呀,闹别扭了?」 周巅摇摇头:「没,我俩挺甜的,她蛮好看,人也好家世也好,可能不如丁野家有钱,但也没差哪儿去。」 沈露胡乱猜了猜那些开好车上学同学的身价,问道:「那为什么分了呢?」 「我怂了。」周巅简短的总结。 沈露记得周巅可不是这样的人,这傢伙向来一身不靠谱的大胆儿,敢想敢试。 就说高中的时候,他们班儿女文委也是二中的一枝花,多少男生喜欢都不敢上前打招唿,周巅天天明送秋波,哪怕人家没有应许的意思也是百折不挠,怂这字儿怎么都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那时候小,不懂事儿。」 高中时代分明没过去多久,可周巅语气平静,像是上了岁数的沧桑人在说年少时的过往。 「今年我爸做生意被人骗了,一大笔,催债的把我们家玻璃砸了四次。」周巅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仍旧没有波动,利索的嘴皮子没给沈露插嘴的机会,「奶奶一着急进了icu,我妈妈...」 周巅没说他妈妈怎样,而是话锋一转:「你说我老周有什么啊?长得长得不成,学习学习不成,只擅长个胡说八道,现在家里这样了,凭啥跟人姑娘在一起啊。」 周巅鼻子一酸,话里有点儿颤音,像是要哭,硬给憋回去了:「这些我跟谁都没说过,除了你,你别告诉星白。」 周巅仰头看着天,这回声音里带着已经有些明显的哭腔:「我本以为自己做的挺爷们儿,挺仗义,照片一咬牙删了,可现在就后悔了,我就那么点儿念想,你说我是干嘛啊!」 沈露脚被粘在地面上一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身侧的老同学。 周巅摸摸眼泪:「所以我想劝你,沈露,劝你勇敢点,别像我这么没出息,一个人在这儿偷偷后悔。」 沈露一怔,未成想周巅自曝其伤心事,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儿,是为了开导自己,一时五味陈杂,说不出话来。 与方星白的点点滴滴沈露都烙在心里。 小时候那个人是个不受同学待见的混世魔王,大一点是个成绩优秀的模范生,中考一过忽然成了独占鰲头的全市状元,大学上了一半儿,不知怎么的,眨眼间又变身小有成就的企业家,事迹占了半边报纸,被学校请回去做演讲。 那个跟李治龙他们胡闹,被小郭追着说学习委员当的不称职的方星白,既像是昨天的事儿,又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那我自己呢?」沈露想。 第61章 不配 长着么大,周大白话从未在旁人面前哭过鼻子,今儿半是自怜自艾,半是为了开解沈露,破了一回例,刚哭完就不好意思,不等沈露安慰他什么,强行找个藉口熘了。 留下沈露一人定不下心,周巅家的事儿,要不要告诉方星白? 当初两人无家可归,仓皇落脚,是周巅头一个来出钱出力,也是周巅托小姨帮他们俩找的生计,是周巅冬天里穿着脏工作服一起抬冻虾冻鱼,过年时又是周巅从家里给他俩拿的蒸馒头、炸年糕。 现在人家遇到困难,沈露豁出什么都愿意帮上一把,可老周几次叮嘱别告诉方星白,自己可怎么开这个口呢。 各处空地上都是军训的新生,太阳落山后没哪个缺德教官还在训队列了,统一带着大一崽儿胡闹,沈露不由得想起自己军训时,方星白蹲在旁边添乱,一到休息就屁颠屁颠过来送水,班里不少女生问「那帅哥是谁」。 明明没去想,那个人却无孔不入的往脑海里钻,沈露晃晃脑瓜,把军训的往事晃了出去,却晃不出周巅的红眼圈和宝马车的尾灯。 周巅惯常以老顽童自居,脸上永远笑嘻嘻的,说话没个正形,与人相处没什么边界感,像个唢吶,乍一接触有点儿闹腾,可时间稍长便不难体会出这人的好,今天那辆宝马车撞出了周巅的心事,让他觉得沈露和自己带点儿同病相怜,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另一半是个「高枝儿」,在自觉不配时,周巅圣人般的退让了,「圣人」过后后了悔,哭着鼓励沈露一定要坚持。 朋友之中怕是只有周巅,才有这样朴素而直肠子的觉悟,这之中的原委,心细如沈露,不需细细揣度便能瞭然,而让周巅觉得他俩同病相怜的根源,无非是那「不配」二字。 换个人明白过来心里可能不舒服,但沈露并未那般,抛开立场不算,人家说的本就是事实。 不配——这个念头自小到大,一直随在沈露左右,像一粒翻进眼皮子里的沙子,怎么揉也揉不出来,反倒时不时出来折磨沈露一遭。 初遇方星白时,沈露当方星白是和自己一样是个格格不入、受人排挤的小可怜,因而动了心,不过动的是恻隐之心——等发现不对为时已晚。 第85页 后来因为周女士的关系,俩人那点儿风月被藏好些年,等阴错阳差大白天下,跟家里以粗暴的方式划清了界限,周遭剩下哥们儿朋友当然属于力挺那一伙儿,唯独一个班主任小郭,又是个与众不同的看得开... 没人品评过他们这一对儿般不般配,至少没当面品评过,所以沈露得以掩上耳朵自欺欺人,直到周巅以这种意外的方式点了出来,让沈露没有转还的去面对一个现实,哪怕周巅这般通透想得开之人,内心也知道他是承担了压力的——配不上的压力。 一直以来,他和方星白两个人的轨迹渐行渐远,沈露迄今为止的人生乏善可陈,回想高光时刻...非要说的话,大概是高考的时候考了个不错的成绩,也只不过是一所普通高中里的年级第十,上了所「过得去大学」的冷门专业。 和方星白一比,怎么看都不登对,那傢伙撇开过去的种种光辉都撇了不说,分明大一还瞪着自行车各寝室楼送盒饭送快递,大二忽然就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手下管着十几二十号高材生,註册了公司,被母校拽回去上台讲话。 沈露神游到一半儿,手里的电话把他喊回现世,来电的是方星白,电话那头儿的人喜气洋洋:「干嘛呢?」 沈露:「想你呢。」 「不对劲儿,你不对劲儿~」方星白嗅出一丝妖气,沈露素净的没边儿,想从他那儿听到点儿「油腻」的简直天方夜谭,什么想你呢、爱你呀之类的都算在内,等闲不开金口。 「真的。」沈露动了动脑筋,继续说道,「晚饭时你是坐丁野的车从西门回来吗?」 「看见了你不喊我是吧?」方星白笑着说。 「车开太快没来得及。」沈露随口敷衍,想着怎么铺垫能把话题引到周巅那儿,可惜他没什么急智,琢磨了一会儿未果,于是生硬的说道,「周巅当时在我旁边,还说起你呢。」 「周巅这傢伙忙啥呢?好像都见不到人。」方星白脑子动得快,像个资料库,两句话的功夫已经调动起周巅的全部记忆,一下就发现了盲点。 以往每到假期,周巅总是最活跃、最爱张罗活动的那个,可刚过去的夏天就李治龙喊了两次自己打篮球,回去看老师是吕帝组织的,周巅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半点动静也无。 方星白:「是不是见色起意,忙着陪对象,老同学都不顾了?」 沈露心一横,想着干脆直说算了,以他们俩和周巅的关系,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按方星白的脾气,如果沈露瞒着,没准儿事后还要怪他。 沈露:「他...」 刚说了一个字,电话又震动起来,是周巅的短消息。 「我的事儿不许和老白说啊,不许不许不许!!!」 那会儿大家还是发简讯,没有后来那种语音条消息,但从文字也能看出发信人的坚决,刚下定的决心又动摇起来。 看沈露说了一个字儿就没动静了,方星白提着嗓子问道:「餵?还能听见吗?」 「能。」沈露赶忙应了一声,「我这儿信号不好。」 方星白:「是周巅那二手电话不行吧,等我赚钱给你换一个。」 沈露想起来,手里这电话还是人家周巅给的呢,家里亲戚换下来的,七八成新,被周巅死皮赖脸要来给了沈露,又不肯不收钱,只让沈露请吃了一份儿鸡腿面了事,如果不是周巅,他还在用之前的小灵通。 「不,挺好的,我刚不小心捂到话筒了。」沈露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不说,帮周巅的事儿自己来。 方星白不疑有他:「周巅那傢伙说我啥啊?」 没被追着问,沈露松了口气,挑了几句周巅之前总挂在嘴边的话忽悠方星白:「他说你挺厉害,报纸上看见你了,让你苟富贵勿相忘,以后发达了要记得他。」 方星白「哈哈」几声:「我上这报纸得被你们笑话一辈子,有人上过省台怎么不提?」 沈露:「嗯?谁上过啊。」 「哈哈哈。」方星白乐得不行,「你啊,考场出来的时候,忘了?」 方星白来电话没什么正事儿,天南地北的讲了一通,有连薪这几天的进步,吐槽小郭又打来一通电话,叮嘱他的净是一些小儿科,还讲了讲跟丁野出去逛街买衣服遇到的趣事,他心中磊落天地宽,一切并不讳言。 沈露本就信他,只不过有了方才的种种心绪,不免产生点儿「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得上他」的想法。 到最后沈露也没透底周巅的事儿,默默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要为好朋友尽一份力,还要把方星白那一份儿一併带出来。 沈露没方星白那么多鬼点子,赚钱只有出苦力和省吃俭用这些笨办法,他生来优渥,过去吃苦不多,这两年来飞速「还债」,居然适应了下来。 周巅是整个过程的见证者,深知其中不易,甚至有点儿担心现在的沈露,每顿只吃猫粮那么点儿,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沈露是为了省钱,可好几次瞧见沈露连碗里那点儿猫粮都是硬塞下去的。 这饭量和不算轻快的体力劳动相比压根儿不搭,可沈露就是莫名的没食慾。 这天一早周巅来找沈露搭伴儿去干兼职,见沈露一脸菜黄色,忍不住又絮叨几句得好好吃饭的话,沈露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周巅,我有点儿不舒服,要不然今天我就不去了吧。」 第86页 周巅以为沈露嫌他啰嗦,可扭头一看,被沈露的脸色吓了一跳:「祖宗!你照镜子看看自己吧,我陪你去医院瞅瞅得了!」 沈露拗不过,被周巅拽去了校医院,老大夫刚抬起眼皮,挥手便拉他们往外走:「哪个学院的?赶紧去医大附一,要不然就中心医院,打车去!」 周巅腿都吓软了:「怎么啦大夫?」 医生在阳光下端详了一下沈露:「我瞧着,你这像黄疸啊。」 「黄哪儿?」周巅医盲一个,「脸能看出来啊?」 老大夫摇摇头:「有没有靠谱的同学,陪你一块儿去。」 周巅:「我我我,我陪他去。」 校医瞄了周巅一眼,「唔」了一声,转头安排个年轻的小大夫跟着,打车去医院的路上周巅没敢问人家,自己拿手机偷摸搜了搜啥叫黄疸,那时候是2g网,开个网页要好半天,到医院门口挂哪个科都不知道。 好在学校跟来的小大夫热心又得力,跑前跑后帮着忙活,周巅陪沈露在大厅休息,摸出电话想给方星白打一个,被沈露轻轻按了下来。 沈露:「先别告诉他,还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得这病的没小事儿,周巅不敢和沈露说,手机被攥出一层薄薄的汗。 第62章 经年 检查光血就抽了三管儿,其他花样百出的项目头一次见,周巅带着他满大楼的转,挨个机器等列印结果,有两个小时才把大部分项目做完。 「地中海贫血。」看病的女医生一副扑克脸,让人摸不清状况。 「贫血啊。」周巅听完大大松了口气。 女医生也许是天生没表情,也许是见多了这样缺乏常识的患者,换个说法的重复了一遍:「也叫珠蛋白生成障碍性贫血。」 周巅挺直腰板:「挺...挺严重的么?」 医生未置可否,而是看向沈露:「家里有这方面的遗传病史没?」 家——又一个沈露不愿意面对的名词,出走至今已有差不多两年,家里从未主动联繫过自己,而沈露也没联繫过家里人,他自己也说不清其中几分不敢、几分不想、几分不愿,有些像从哪年开始忽然不走动的亲戚,隔的久了让人更没想法。 倒是方星白提过一次,说老古董们哪天迷途知返,只要不棒打鸳鸯,愿意借着台阶低头认错。 沈露思绪飘飞,忘了答医生的话,周巅替他说道:「他父母在国外,这会儿问不着。」 周巅看医生总瞅他,又说道:「我是他同学。」 女医生看沈露回过神来,给讲了一遍这病是怎么回事儿,又问道:「你的情况最好住院观察一下,家人能过来吗?」 沈露:「能。」 两人从屋里出来,谢过了陪他们过来的校医院小伙,周巅忙着给沈露办住院手续。 医院里人来人往,无论多光鲜亮丽的人,只要穿上病号服,都像一下被抽去精气神儿,沈露在椅子上看着被搀被扶的病人,神思不属。 医生的话他听的蛮仔细,周巅担心的好几次悄悄看他,他自己出奇的不怎么害怕,不害怕自己的病。 周巅拿着一兜子单据回来:「你先去病房,大夫说有的检查住院做报销比例比门诊高,东西我回去给你收拾,星白那儿...」 沈露一把扯住他,周大白话瞪着眼睛问:「怎么,这么大的事儿你打算瞒着不成?再说也瞒不住呀!」 「不是...」沈露匀了匀气息,努力挤出个笑脸,「我有点儿别的安排,等几天...三天,你帮我瞒三天好不好?他这会儿正忙,你叫他来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大夫。」 周巅就是再吊儿郎当也知道这里边儿有不对劲儿,说什么不肯答应,问沈露什么安排他又不肯说。 沈露死死拽着他:「周巅,当我求求你好不好?」 「哎~你这...」周巅无奈,只得点头,「就三天啊,老白,我...咱们都自己人,你别见外,再说刚大夫说了,好好调养,定期复查...」 「我知道。」沈露松开手,好似刚才的有点儿小动作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半靠在椅子上,「我就想自己先静一静。」 这种理由只能骗骗周巅这种心思单纯的人,幸好周巅是单纯的典型。 周大白话不放心,第二天又来看了一圈,见沈露配合的不错,心下稍安。 第三天一早,方星白电话就打了过来:「老周,知道沈露去哪儿了么?电话打不通,我去寝室问过,说他两天没回来了。」 周巅心里「咯噔」一声,离沈露瞒三天的要求还差一点儿,可瞒着不提和被问到不说是两码事,方星白弦儿绷的太紧,周巅只两秒没说话,就被嗅出了不对。 方星白:「周巅,你知道怎么回事儿,是不是?」 「我跟你说,你先别着急...」 等方星白疯了一样跑到医院,护士已经在收拾病床了,他火急火燎的跑到护士站,眼里满是血丝,像来医闹的患者家属,把值班的护士吓了一跳。 「您好,麻烦问你一下401房间三号床的病人呢,叫沈露的。」 小护士翻翻登记簿子:「沈露?昨晚就被接出院了啊。」 方星白趴在柜檯上:「是被接走的,还是自己走的?」 「是被接走的。」小护士翻了翻抽屉,「您贵姓?」 「方。」方星白手都哆嗦了,接了护士递过来的一个信封。 第87页 沈露离开时留了封信,让值班的小护士交给一个叫方星白的人,按照医院规定,病人签完出院手续就算两讫,住院部不承担送信的任务,况且那个时代早没谁用纸笔的方式留言了。 可穿着病号服的小伙子温柔诚恳、好话说尽,让值班的护士不忍拒绝,一再确认了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和「丢了不负责」后,才答应代为转交。 此时见到收信人,小护士浮想联翩,脑补了几万字的,看方星白呆若木鸡,偷偷歪头瞧了一眼信的内容。 字迹隽秀漂亮,不过没有她想像中的洋洋洒洒,只短短一行。 「是我非让周巅瞒着你的,不要怪他,对不起。」 通篇只这么一句,熟悉的字迹是沈露亲笔,大半句说周巅,留给方星白的翻来覆去,好像也只对不起仨字儿。 *****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封皮每年换个颜色,学校门口的红榜年年都要重新贴,一代代占鰲头的风云人物走马灯似的换,被小郭送走的毕业生一届又一届。 郭莹发了福,整个人变得圆润了,原本就不明显的下巴愈发看不出来,收拾熊孩子的手段逐年娴熟,早不像当年总把「静一静」挂在嘴边,郭静的外号流传到不知哪一年就没有人再叫过了。 虽说还属于青年教师,但人已结结实实跨入中年,放假就愿意在家待着,偶尔去楼下的花坛喂喂流浪猫。 小郭过去是喜动的,现在和自家老太太一样喜欢静,k歌逛街看电影这类活动挺难叫得动她,这天被同事送了几张票,在文化宫有个青年艺术家组织的画展和影展。 门票设计的别出心裁,卡片精緻的像早些年好几块钱一张的贺年卡。 小郭对这类展览素来不感冒,真正大家的杰作她欣赏不来,玩票性质的又觉得没意思,尤其票面儿上的几句,海归与本土交流云云,郭莹不喜欢海龟,外国和尚能念出什么好经? 只是今天天气好,碍着同事面子去瞧了瞧,想着点个卯便跑出来晒晒太阳,谁知逛了逛,觉得这小众的展览既不是高高在上的空中楼阁,也不靠光怪陆离吸引眼球,分成了几个大的主题区,作品大多言之有物又个性鲜明,曲高而不和寡。 郭莹摄影和绘画都是纯纯的外行,但知道挑驻足者多的地方看,这叫相信群众眼光。一个署名lu的作者人气最高,照片多以星空、峭壁、湖面等大开大合的自然景观为主题,视野宽广,放眼望去一股苍凉感,看来是个卓越的旅行家,喜欢去人迹罕至的地方採风。 同一个署名下还单独列了一小片绘画区,和摄影作品相比,画作就显得稚嫩多了,像是个凑情趣的小品,起了个名字《童年》,列在展区边缘。 画作最开始是彩色铅笔画,后面是素描,两个小男孩在大树下玩耍,其中一个正把一只大甲虫放到小伙伴的手上。 第二张则是两个人一起收拾花圃,照顾破败的花花草草,重新装进盆里挪到阳光下,第三张是泥泞的操场上俩个人一起奔跑...后面几张到两个孩子长高,步入青年时代,三两笔勾勒的背景还有几分像校舍没翻新前的老二中呢。 人物都是用简笔添的五官,有的干脆没画全,之前看介绍作者是个外国留学生,但画面记载的明显是国内80后孩子的童趣,郭莹相信这位画家,不...摄影师,一定是在国内长大,否则不会有如此生动的灵感。 郭莹正看的入神,一旁有人试探的问道:「郭老师?」 小郭扭过头来,身后站着的是个皮肤白皙的帅气男人,五官柔和,年纪不大,鼻樑上带着的眼镜边框很厚,不是当下流行的无边框或者薄边款,多了几分书生气,给整个人增加了几分成熟感。 看年纪,应该是自己最初带过的几届学生,可郭老师贵人多忘事,实在想不起来了,只好问道:「你好,你是?」 面前的男人不露齿的笑笑:「我是沈露呀!」 郭莹仔细打量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出点儿熟悉的印象。 不怪郭老师认不出来,除了气质大变,沈露还应了那句「二十三,窜一窜」,青春期过了忽然开始长个儿,窜出好长一截儿,本来教室里要坐前排的个子,这会儿看着居然有些许高挑了。 郭莹:「你怎么在这儿?」 沈露目光下意识的扫了扫一旁的作品,小郭福至心灵细心了一回,看了看那些画儿,还有「lu」的署名,一下子明白过来,讶道:「啊,这是小沈露你搞的!?」 「小沈露」都奔了三,同龄人孩子都好几岁了。 「哎哟哟,简直是...厉害厉害。」郭莹夸完了画又夸人,「人也变了,这要是走在大街上,老师是认不出来啦。」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短短一瞬,上学的时候嫌高中课程表太满,一节课一节课的巴望着打铃,晚自习长的让人坐不住,想找八百个理由把屁股从凳子上抬起来。 现在一看,高中、青春乃至整个学生时代都是短短的一瞬,稍不注意就翻了片儿,沈露他们是小郭带的第一届毕业班,这都多少年了呀... 第63章 抓包 「是啊,多少年了呢...」沈露想。 当年的医盲不止周巅一个,沈露比周大白话没强哪儿去,意识到自己得了个不轻的病,先顾虑到的不是病情,而是会不会拖累别人——方星白知道了会怎么样? 第88页 那时候连薪蒸蒸日上,方星白像老父亲对待儿子一般上心,事事亲力亲为,芝麻绿豆的瑕疵也要本人跟进到解决为止,沈露不愿意再充当一次拖累人的角色,如果没有自己,方星白说不定光环加身,功成名就。 情急之下,他做了不辞而别的仓促决定,一晃到如今。 多年来午夜梦回,难说没有后悔的时候,可再去找喜欢的人,这份勇气终究是没有了,再后来远渡重洋,独在异乡,跌跌撞撞的适应一个人生活,过的时间越久,愈发没胆量回头。 再再后来,哪怕「改头换面」,沈露也怯于面对过去的一切,这次画展不是他第一次回国,明明飞机票攒了一沓,却鲜少动联繫老同学的念头,更别提去找方星白了。 直至此时此刻,如果遇到的不是小郭,沈露说不定也得扭头跑掉,不知道怎么面对时逃避是最容易的选择,他逃避了这么多年,驾轻就熟。 好在郭老师特别,当年他离经叛道,唯独郭老师是长辈之中态度上最为宽容的一个,虽然沈露从未提起,但郭老师的支持其实给了当时怯弱的他不少安慰,这一点连郭莹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这都是过去时了... 小郭和沈露客套着,两个人很有默契,默契的没说当年的那场变故,默契的没提及故人。 郭莹收到过一笔没头没尾的转帐,看数额是当初资助两人的那一笔,从周巅嘴里听了个大概,仅止于此,没见过正主,沈露多年来了无音讯,而方星白... 郭莹默默嘆了口气,实不知该不该掀开尘封过往的幕布,时过境迁,他还愿意去追寻吗? 「你的病怎么样了?」郭莹决定只关心关心沈露本身,顺便露出一丢丢知情人的身份。 「已经好了。」沈露笑吟吟的,当年他任性了一把,背后指不定生出多少波折,惹得旁人惊动,郭老师知道他病了不奇怪。 郭莹看他不接话,便也不说,可小郭终究是热肠,两人聊到临别,忍不住说道:「下周正好有同学聚会,难得一聚,你要是有时间,过来看看呗?」 高中时代的感情纯粹,掺杂的东西少,谁和谁走得近纯凭个人好恶,大家日日圈在一间教室里,关系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等出了社会,则免不了分出三六九等,有钱的没钱的,发达的落魄的,年纪越大沟壑越明显,见了面嘴上不说,都不自觉的去看谁开的什么车,话里话外套套赚多少钱,混的好的想露脸,没混出名堂来的浑身不自在,大家再想在一张桌子上吃顿饭,组织起来比当年可费劲多了。 沈露没当场答应,要了个时间地点,回去自己纠结。 郭老师未曾说起方星白去是不去,晚上沈露躺在床上,回忆小郭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貌似也没有「重新撮合俩人」的意思。 想到这儿沈露又觉得自己好笑,那时候仓皇而逃,过了这么久,又指望谁撮合呢? 「算了吧。」沈露颇有自知之明的放弃了。 影展画展是一群有钱人子弟的消遣,压根不指望赚回票钱,不需要谁坐镇,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消磨。 早年间沈家对沈露高考成绩不乐观,提前动议过出国的事儿,那时候大家担心他适应不了环境,不会与人沟通,一个人待不下去,事后看人都是逼出来的,沈露在国外过的「挺好」,最没适应了的反而是他的中国肠胃,总不习惯外国的汤汤水水。 所以每次回国沈露都开启吃播模式满足口腹之慾,这天挑了个风格古怪的网红店趟雷,刚到店门口便被中不中西不西的装修风格震慑住了,明明不像靠谱的样子,可门口等座的扎堆,生意好的不行。 沈露没有预约,正犹豫着等不等座儿,肩膀被人勐地一拍。 「沈露!?」 拍她的是个漂亮姑娘,留着长发,高挑个子,戴着副斯文眼镜儿,额头前留着那阵子流行的空气刘海。 沈露客居海外多年,国内的关系断的干干净净,一时竟想不起从哪儿认识这等佳丽。 漂亮姑娘:「要不是在这儿,我都不敢认你!」 沈露脑瓜没转过来,为什么在这儿敢认? 看沈露一脸迷茫,女孩儿摘下眼镜儿:「嗨,我吕志宇啊!」 吕帝!?沈露上下打量,怎么也看不出眼前的人和老同学的半分联繫,除了外表,吕帝甚至声音都比过去细多了,没有那阵儿和男生们吼叫而练就的粗嗓门。 「我也...」沈露一边说,一边飞速回忆着那天郭莹给他发的消息,冒出个让他有些慌乱的猜想,「认不出你了。」 「周巅这王八蛋,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非得创造意外惊喜是吧~」吕帝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不由分说拽着他往里进。 沈露摸出手机翻了翻郭老师转发给他的那条消息,当初不来赴宴的决心下的太快,以至于他没仔细看,没发现自己无心之下,居然和班里聚会选了一样的时间地点。 他会来吗?这个念头一冒,沈露鼻尖儿立即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几乎想转身跑掉,可吕帝的手劲儿大的异常,没有挣脱的余地。 大包房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不知讲到了什么开心事儿,周巅高兴的蹦到椅子上手舞足蹈。 沈露一眼就认出周巅来,这傢伙一点儿没变,看上去甚至和高中的时候变化都不大,岁月好像把他忘了,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开心果。 第89页 他忐忑而心虚的目光继续扫向众人,有的依稀认得出,大部分已经对不上号了,看见吕帝进来,包房里一阵欢唿。 吕帝把手一举,作势压了压:「嗨~你们看我把谁带来了,周巅真不是东西,露姐来你不提前说是吧?」 露姐...这个称唿有多少年没人叫了呀... 周巅在椅子上扭过身子,好悬没歪过去,被边上俩男生拽住才没摔个马趴。 「靠!谁把咱露姐找来的。」周巅跳下椅子,「真不是我,要知道露姐来,今儿不得隆重十倍?」 一群人簇拥着沈露在当中坐下,围着他问这问那,这些年去哪儿了,谁联繫上的他,现在干嘛呢。 沈露客气的一一作答,女文委、李治龙等亲厚些的敢问问更深入的话题,病好了吗,这次回来还出去吗,处对象结婚了吗? 「还一个人。」沈露仍旧不习惯坐在人群正中,微微有些拘束。 不等大伙儿再问,郭莹姗姗来迟,大伙儿一阵喧闹,让沈露从被人关注的窘迫中解脱出来,得以分出神来再扫视一遍人群。 其实不用看就知道,方星白不在也不会来,否则大家不会是刚才的反应,沈露察言观色,看得出这样的聚会频率应该还挺高的,要不然大伙儿不会这样自然且放得开。 沈露竖着耳朵,细心的听大伙儿如今的种种,也期待着闻得一丝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吕帝和外表的变化一样大,从当初的假小子变成现在的万人迷,对象换了好多也没个定性,不着急且想得开。 女文委和当初一样漂亮,早早的结婚了,如今已经的孩儿他妈,李治龙打扮的西装革履,规规矩矩的在一个外企做到了管理层,说话一板一眼,举手投足间爹味十足,不再是从前那个总抱着篮球不放的非主流子了。 周巅变化其实也不小,大家都喊「周老闆」,不知道是什么行当的老闆,人倒是和从前一样吊儿郎当,没半分老闆样子。 席间大家天南地北的闲扯,自始至终没人起「方星白今天来不来」这个话头儿,推杯换盏的时候不曾有人提过那三个字,让沈露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他清楚这是同学们的善意,又越发觉得背后隐情不少,倘若方星白「一切正常」,纵是因为他有所避忌,也不至于所有人缄口不言。 他去哪儿了,自己离开后他怎么样了,现在又怎样了呢?沈露刚才想跑,这会儿又有些迫切的想知道。 他知道周巅一定清楚,因为小郭之前和刚才女文委都问他「你病好了么」?周巅虽是个大嘴巴,但这种事儿不会出去乱说,大家都知道了,就一定有大家都知道的理由。 理由只能是方星白,他曾为了我大闹过一场吗?沈露这么想完,又觉得未免自作多情,就算闹过一场吧,这么多年过去了... 可不管怎样,方星白三个字还是搅得他坐立难安,以至于这顿饭局显得如此的漫长,酒足饭饱有人提议去k歌,沈露几乎等不住熬完下半场了,他只想揪着周巅出去问个痛快。 自己一刻也不曾忘记过那个人, 他还好吗? 第64章 军师 好在周巅十分给力,推拒了大家的邀请,也有几个不爱去唱歌的,但一个也不逗留,包房里的人一下散的精光,像是故意要给两人留出空间。 沈露有股真实的错觉,好像小郭、女文委、李治龙、吕帝他们离开时,都深深的看看了自己一眼。 周巅喝了酒,脸红彤彤的,人一走光就推上了房门,四仰八叉的往沙发上一坐,双手高举:「我喝酒了,但是没多,脑子清醒着呢。」 沈露开门见山:「他怎么样了?」 「我当你得跟我客套客套,迂迴迂迴,上来就问啊。」周巅看着他,打了个酒嗝儿,「嗝儿~他过的不好。」 沈露手心一紧,等周巅往下说。 周巅眼神偏偏迷濛起来,寻思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从哪儿说起呢。」 沈露不敢打搅,等周巅理出思路:「从你让我保密开始吧。」 「我保了~真保了,我什么都没和星白说,你让我瞒三天,他第三天一早儿给我打电话,我没法瞒,去医院就看他在那...在那...你给他留了封信,那信上说什么啊?」 「说对不起。」沈露千百次回想过这一幕,难受的不仅是错过,还有没好好道别。 周巅从杯盘狼藉中找到瓶起子,给自己开了瓶新酒,顺带给沈露倒了一杯,跟着勐灌了一大口:「你确实对不起他,你怎么能走了呢,你不知道你走了,他得多难受呀?」 沈露眼睛悄悄蒙上了层水雾。 周巅:「他就满世界的找你啊,去报案,去满大街贴寻人启事,学不上了,公司也不要了,去你家闹过一百来回...」 沈露那时候很快被安排出了国,家里没跟他说过这些。 「就这么折腾了...」周巅歪着头想了想,「反正好长时间。」 沈露不敢去问方星白这样了多久,甚至不敢去想,好在周巅没多折磨他,接着说道:「后来丁野,就给他投钱开公司的那个,就找他说你这不行啊,再这样我就不投入这项目了。」 连薪是方星白的拐点,得遇贵人,上过新闻,登过报纸的,是多少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有的契机。 「老白烂泥扶不起,说不投就不投吧,他那公司没了主心骨,树倒猢狲散。」周巅铁石心肠,不给他喘口气儿消化的机会,继续说,「别说公司,他学业都荒废了,大四毕不了业,辅导员好不容易给争取了一年留校,他蹭了一年便宜宿舍,一毛学分不修,导员看他自甘堕落也不管了,到了没混到学位证。」 第90页 「大伙儿都觉得挺可惜,哪个没劝过。」周大白话不忘补刀,「可他谁的话也不听,说多了就拉黑,治龙、吕帝、女文委都是,小郭没拉黑,可也不回消息,我都被拉黑了,好不容易加回来的,现在是老同学里硕果仅存的一个。」 周巅的只言片语里,沈露窥见了一个陌生的爱人。 「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他在外面打点零工,啥活儿都干,我们还以为他正常了,挺高兴的,学位证没了有点可惜,但现在社会不光看文凭,他那个脑子你知道,想投身点儿啥,未必要靠一张纸证明什么。」 因为周巅说了「他过得不好」,沈露知道这连迴光返照都不是,心里翻江倒海的等着周巅往下说。 周巅:「谁知道他就是为点儿钱,给小郭、给我、给治龙他们,还我们那点儿不是人情的人情,钱还完了,干脆躺平,租了个不像人住的破房子,憋在里头混日子。」 沈露强忍着没低头躲避周巅复杂的眼神:「后来呢?」 无情的补刀机器终于仁慈了一把,露出往日的些许诙谐:「后来他不知怎么开始琢磨起写小说,写的还挺好,你说上学的时候没看出来他还有这两下子,连载在网上,签了约,不少人看,编辑挺器重,可是写着写着,第一本就遭了骂。」 沈露在国外有时候也读国内的小说消遣,回想着那些评论区骂声连天的热门作者,想像方星白会踩哪种雷。 「他那个书我看了,恋爱文,开头儿两个人甜的齁人,贼别致那种甜宠套路,那叫一腻歪,不是认识他,打死我不信这是老白写的,可写到一半儿忽然天崩,有一方不明不白的走了,剩下的一个就开始作,作到书结束给一be。」 作为知情的两个人,自然不需要多说里头的原因,周巅甚至忍不住一笑,一副「瞧你干的好事儿」的戏嚯神情。 周巅:「第一本儿编辑不知道他什么尿性,又是指导又是谈心,指望他第二本有所起色,这傢伙答应的好好好是是是,到时候故技重施,重新气了人一把,三番五次下来,把那点儿路人缘都败坏光了,现在剩下的除了黑粉就是看乐子的,算是自成一派。」 老周看之前说的严肃了,插了几句像逗闷子的缓解一下,沈露却没被开解成,因为他知道这几句话背后沉甸甸的分量,方星白这些年经歷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周巅把杯里一点儿残酒喝光:「要是后悔了,我陪你去把人追回来。」 沈露哑然失笑,这种事儿哪有假手于人的,自己都没想好要怎么办,再说大家都到了拖家带口的年纪,他还没问周巅现在怎么样,谁会有那个闲心,把精力放在这样不靠谱的事儿上。 周巅:「你别说那些废话,你就告诉我,你心里还有没有他?」 沈露一时语塞,周巅拍拍他:「你看,还是有嘛,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那这事儿我就不能看着不管。」 「不急在这一时...」沈露被这份恩义弄的不知所措,「再说你...」 周巅整个儿一理想主义拉满的行动派,有着说干就干的天真,恰好弥补了沈露迟疑犹豫的一面,周大白话嘿嘿笑着说:「我天天闲死,再说我老婆知道你俩的故事,肯定支持我。」 「你都结婚啦?」沈露大惊,心想什么样的妻子能支持这种事儿呢。 周巅咧着嘴:「你知道的,当初我把人照片删了那姑娘。」 沈露没有方星白那么好的记性,这事儿可也没忘。 那时候周巅家里生出变故,和自己一块儿玩了命的打工,辩论赛上认识的姑娘家境好,周巅自觉配不上,圣人般的成全了人家一把,刚成全完就后悔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劝他别放弃,别放弃和方星白在一起。 十年来,沈露每每念及过往,被旧事折磨,拿记忆给自己找别扭时,梦里红着眼睛的周巅时而进来插一槓子,永远也忘不了。 「得感谢你...」周巅挠挠后脑勺,「你走了,我看方星白的样子,我才知道人这辈子哪些是能放手的,哪些是不能放手的,反过味儿来,重新回去找的人家。」 周巅老脸更红,不知道是几分酒劲儿,几分腼腆:「吃回头草这方面,我这匹好马算有点儿经验,当你的军师足矣。」 周巅像个大侠笔下重义轻生的侠客,重的还是事不关己的义,好像《射鵰英雄传》里的江南七怪,因为丘处机一句话,大漠风沙中奔波十年,身家性命都捨得往里头搭,当即拉着沈露往外走。 沈露:「咱是不是还没买单?」 周巅:「放心吧,没人敢管。」 沈露瞪大眼睛瞧他,老周嘿嘿一笑:「酒店我家开的。」 周巅喝了酒,不能开车,好在他说方星白租的房子离这儿不远,两个人走走就能过去。 沈露脑子一团浆煳,走到一半儿才意识到不妥,拉住走路不算很稳的周大白话:「咱俩就这么找上门去?」 「不然呢?」周巅奇怪的看着他,「难不成你想先打个电话,还是写封信?」 沈露手足无措:「他要是不答应呢?」 「认错儿呗,求,死缠烂打抓着不放,一哭二闹三上吊,电视剧里怎么演就怎么来。」周巅想了想,「你在那边儿一点儿不看咱国内电视剧吗?」 沈露本能的对这位军师的计策不放心,可他没半点儿胆气,既害怕,又盼着随波逐流,有人能拽着他离方星白近一点儿,周巅恰好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 第91页 国内近几年发展日新月异,几天一个样,周老闆家的饭店过去是一片住宅,如今成了扎堆儿的网红街,二中的旧校舍翻新过了,虽说是老黄瓜刷绿漆,但打外面儿看还挺气派。 沈露家的旧宅别墅依然是富人区,但不那么显眼了,和新落成的小洋楼一比有点昨日黄花的味道。 沈露作为一个归客,竟有些不认识从小长大的地方,还是周巅带着他七扭八扭,不知从哪儿绕回到些许熟悉的老居民区。 沈露脚步顿住,前面不是方星白家的老屋吗?周巅看他停步,解释了一句:「噢,选这儿不是念旧,是房租便宜吧,再说还有一段儿才到呢。」 终点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小区,连临街的店铺都比其他地方冷清一些,沈露有点儿近乡情怯的滋味儿,几乎管不住自己要逃开了。 周巅:「你提前想想怎么说,别到时候没词儿。」 「?」沈露震惊,自己怎么就信了周巅的邪,选了他当军师,现在想跑,还来得及吗? 第65章 昏招 沈露来不及思考,人已经被拽到了一处陌生的房门口。 铁皮门十分古朴,门上挂着串儿落灰的艾蒿,绑的红绳都掉了色,墙上还挂着「小奶箱」,早年间清贵人家门口才有这玩意,每天早上有人将鲜牛奶送到奶箱里,后来这业务不知怎的慢慢绝迹,如今奶箱的锁眼儿都锈死了。 周巅原地跳了两跳,摩拳擦掌,看看沈露:「准备好了吧?」 这边儿问,那头儿周巅就大巴掌咣咣拍门,沈露不知道自己那几秒是怎么过的,分别的这十年时光汹涌而过,在开门的一瞬间潮水般的灌出来。 门开的很快,沈露看见了那个人,逆着光,光着膀子,穿了条大裤衩,比过去瘦削了一些,头髮乱蓬蓬的。 方星白也一眼看见了周巅身后的沈露,神情平静的像是没认出来,但沈露知道他认出来了。 「进来吧。」方星白把路让开。 周巅被他的态度弄的不知所措,搓搓手:「嘿,我后面还跟这个人呢。」 「看见了。」方星白转身进了屋,归置了一下乱放的杂物,给旧沙发上腾出了两块坐人的地儿。 「这是那谁~」周巅指指沈露,「变化挺大的,有点儿认不出来了哈?」 方星白:「认得出。」 三人团座,周巅看看俩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我店里还有事儿,就先走了哈!」 不等沈露伸手去拽,军师便脚步轻快的出了屋,什么「吃过回头草的好马」云云纯属扯淡,事到临头居然只有熘之大吉一招,留下沈露一人尴尬。 方星白倒是蛮自然,捏着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玻璃杯比了比,不知上头有什么暗记,拎出一个:「这是周巅用的,我涮过了,你要是嫌弃...」 沈露刚想说自己不嫌弃,方星白便把杯子放到他跟前儿:「嫌弃也没别的了。」 沈露侷促的接过杯子,脚趾头差点儿在地板上抠出个三室一厅,方星白见他久久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头儿。 「你得了挺严重的病,不想拖累我,于是就走了,周巅十年前跟我说过了。」 沈露能想起来的话就这么一句,被方星白抢着说了。 「那时我的没办法...没钱,你这么选择是对的,」方星白给杯子里倒满凉白开:「我自己想的明白,不怪你,也...不恨你。」 沈露吭哧半天,憋出一句:「对不起。」 十年前他在纸条上写的也是这一句。 方星白怅然了一阵儿,笑了笑:「不都过去了嘛。」 沈露无言以对,又听方星白说:「现在不也挺好的。」 挺好的,谁挺好的呢。 沈露打量了一圈儿方星白租住的小屋,窗边一台没运行什么程序风扇却嗡嗡响的电脑,看背景还是早就淘汰的xp系统。 除此之外,加上屋顶上吊着的瓦数不大的节能灯泡,这就是唯二的家用电器,那头儿一眼看得到厨房,屋子里连个冰箱都没有。 那自己过的好吗?或许在外人眼里,这些年在国外过的挺风光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一刻也没有过着落,真正给他家的感觉的,只有十年前那个一到下雨天就得拿盆接水的小平房。 方星白见沈露嘴唇动了动,良久没有说话,只好继续继续说道:「我这儿没啥可招待你的,去讹周巅吧,这傢伙现在发达了,开了个大饭店。」 慢了半拍沈露才明白,这是句委婉的逐客令。 魂不守舍的从屋里出来,周巅正饶有兴致的蹲在花坛边儿给下象棋的大爷点步儿,看沈露出来情急之下一脚踩翻了棋盘,给人赔了好半天不是。 「这么快?」周巅三步并作两步熘过来,晃了晃手里的一大袋瓜子,「我都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了,谈的咋样?」 沈露摇摇头,周巅又问:「你都说什么了?」 「对不起。」 「就这?」周巅久疏战阵,对沈露这闷葫芦一时有点儿没接受了,想起他从中学那会儿就这个死出儿,只能自己替他操心。 「我教你的你得实践哪,方星白心最软,你不比我清楚?」 沈露当局者迷,实不知方星白是不是心软,应不应该对他心软。 「你还想不想破镜重圆啦?」周巅急的跳脚,「这没别人,你跟我说,你还喜欢他吗?」 第92页 「呵~」沈露苦笑,「我还能喜欢吗。」 周巅不由分说拉着他便走,沈露轻轻的挣了一下,没能挣脱:「你干嘛呀~」 「我不出手是不行了。」周巅咣咣凿开了方星白的房门,把沈露拽进屋里:「他还喜欢你,这么多年一直没忘了你,我瞅你...」 方星白眉毛一挑,睨了周巅一眼,姓周的对这点小压力免疫,继续说道:「我瞅你也没像能释怀的样子,你看看你写那些...」 方星白:「周巅!」 周巅才不管:「写那些书!写一半儿一个个不辞而别,那不就是含沙射影,指鹿为马,指的沈...」 「走走走,都走!」方星白抬手轰人。 周巅不依不饶把话说完:「指的沈露那匹倔马。」 方星白把俩人往外一推,怦然把门关上了。 沈露不知所措,周巅大手一甩拉着他往外走:「听我的,循序渐进,第一天到这儿就行,他自己不可能不寻思。」 我还喜欢你,这么多年一直没忘了你,好不容易想好的另一句,也被周巅简单粗暴的说了,沈露没什么主意,只好再次相信军师。 冷着脸把人推出门去,方星白颓然的坐倒在门前,他不敢顺着猫眼去看,只用耳朵贴着门听,好在周巅没一直纠缠,门外切切察察几句后,脚步声终于走远了。 曾经,方星白想过千百次两人有一天会重逢,尤其是在沈露刚走的时候,那时的他带着满腔怨愤,先是恨,恨过了又脑补沈露怎么回来找他,怎么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当初多不该现在多后悔。 等恨意过去一点,方星白又觉得自己无聊,因为他脑补的一切纯属意淫,那前儿周巅天天搞这一出,方星白没忍住带入人家姑娘的视角,觉得快意非常。 可惜这股快意同样没持续多久,周巅有情人终成眷属,渐渐的,时过境迁,没人在他面前提这一茬。 再过去两年、三年、五年,他终于认清那个人恐怕不会回来了,方星白自绝于群众,不去参加任何聚会和联谊活动,慢慢和所有人断了联繫,闷在屋里写他的be小说,只剩下周巅这根儿甩不掉的单线。 直到十年后的某一天,那个人出现重新出现在生命里,在某一个下午忽然敲响他的房门,跟他说对不起。 方星白佯装镇定,实际悄悄咬了咬舌尖儿,试试这是不是大梦一场,因为连有时候做梦时乱入的周巅也出现了,替那个人说不着边的话,说还喜欢他,没忘了他。 十年前...十二年前,方星白用火柴棍儿小心翼翼的搭建间小房子,搭的时候战战兢兢,好像有模有样了,人人都夸,说真精緻,像个工艺品了。 方星白为此得意过,两个人的勇敢坚定得到了回报,顶住压力从艰难的境遇里走了出来,事业蒸蒸日上,他日未始不能干出点儿成就,人前扬眉吐气。 可这幢火柴小房终究火柴棍儿搭的,一阵风一口气就能吹倒下,如梦幻泡影。 「我看你俩有戏。」周巅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沈露说。 沈露苦笑,刚被扫地出门还能这样说,周巅一定是全世界最乐观的人了吧。 周巅:「真的,咱先别招他,让他消化一宿,你回去也復復盘,想想怎么说,明儿一早我再陪你来。」 送走了热情的军师,沈露回落脚的酒店洗了个冷水澡,躺在床上復盘。 自始至终,他对方星白也没说几句话,除了那句「对不起」,其余甚至有些想不起来了,翻来覆去浮现的倒是方星白说过的每一句。 「那时我的没办法...没钱,你这么选择是对的。」 「我自己想的明白,不怪你,也...不恨你。」 「不都过去了嘛。」 十二年前,有人为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了一次,可他没有珍惜,现在想回头,是有多强人所难呢,自己仓促间回头,是不是一步昏招儿? 第66章 未辞而别 沈露一宿没怎么睡,周巅更是一大早就来了,这傢伙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对别人的事儿贼上心。 周巅脚步轻盈,边走边开导沈露:「切记第一要务是『磨』,吃回头草讲究个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你在那边儿不听国内的歌儿吧?你刚走第几年来着,有首歌可火,唱的正好是你现在的情况,我唱你听听。」 沈露正想婉拒,周巅已经唱了起来:「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窝哄回来~」 老周的唱功不敢恭维,沈露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儿堵耳朵,不过有一说一,词儿倒确实和他的现状八九不离,好奇之下偷摸用手机搜了一下原唱。 听后不由得耳膜地震,原来周巅唱的竟也不算怎么跑调! 几首歌的功夫,俩人走到昨天的巷口,明明是第二次来,沈露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周巅挤眉弄眼的跟沈露说:「他不开也没事儿,我有钥匙。」 周半仙一语中的,真没人开门,老周摸出串钥匙献宝:「给我五六年了,怕钥匙锁在屋里,估计他自己都忘了。」 房子里静悄悄的,正主儿不在,周巅左顾右盼:「出去的够早的。」 沈露眼尖,发现茶几上压着个信封,心里顿悟似的颤了一下,秒猜到了点儿什么。 周巅眼睛也尖,径直走到茶几边:「这儿怎么有封信,该不会是...」 第93页 说到一半儿,周巅也顿悟了,挠挠头把信递给沈露:「还是你拆吧。」 信封千钧重,里头是撕的豁牙咧嘴的半张纸,草草折了几道,一道道展开,纸上大半是留白,只右下角三两笔,画出两道弯眉毛和半个圆弧——一张笑脸。 沈露拿着信封呆了好久,周巅抓耳挠腮好奇的不行,又不好问,好不容易等到沈露施恩,让他瞅了一眼。 「就一傻笑?」周巅翻来覆去瞅了几遍,跑窗口对着阳光照来照去,「是你俩过去的什么暗号?」 沈露摇摇头,拿起压着信封的玩意儿,是部录音机,现在市面上已经很难找得到了,当初方星白变卖家当,这是唯一留下的纪念品。 卡槽里嵌着磁带,封皮贴纸上的偶像已经在年华里褪色,沈露轻轻的按下播放键,大牌子的播放设备过了这么多年,音色依旧能打,潺潺的旋律流水般流淌出,是张信哲的《用情》。 「我用情付诸流水,爱比不爱可悲,听山盟海誓曾经说的字字都珍贵。」 有人「啪」的按下了暂停键。 「你刚说啥?」 「我说,我要和你一直一直走下去,就算一无所有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好,海誓山盟字字都珍贵,我可小本本记下了,但刚才那歌儿可不是我放的啊,它自己随机的。」 「等有钱了,咱把家买回来,你妈妈那儿,以后慢慢的...」 「你是看我妈妈走了,家没了,心疼我是不是?露儿,不用那样,我不后悔,也不...也不觉得现在有多惨,倘若时间能倒回去,我仍是选你,你信不信我?」 无边无际的回忆席捲而来,沈露被悲伤淹没,12年前,在方星白离开家的前夜,他俩一人一只耳机坐在床上听歌。 他说这些的时候情真意切,不知道方星白恶作剧录了音,迴旋镖十二年后飞回来,打的他头破血流,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周巅不顾那条不菲的裤子,席地坐在方星白家不算干净的地板上,等沈露哭痛快了,安慰道:「你放心,你俩的事儿包在我老周身上。」 沈露快要溺毙在绝望里,哪怕面前的救命稻草不太靠谱,一双哭肿的杏眼仍是抬眸:「真的吗?」 救命稻草松了口气,赶忙拍着胸脯:「那当然了,你听我给你讲啊...」 周巅边寻思边胡说:「这傢伙不就是学你当初,留封信就走是吧,他是为了气你,报復你...报復你说明心里有你啊,你看周芷若为什么报復张无忌啊,还不是因为婚礼上...」 周巅脑子里没货,讲了一大段儿《倚天屠龙记》,终于想起来拐回到主角身上:「他心里有你,就跟周芷若心里有张无忌一样,这板儿上钉钉的,只要心里有,还怕追不回来么?」 看沈露止住了哭,周巅乘胜追击:「人家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你俩又不是要噶了,30岁结婚的一大把,把人追回来恩爱到80,50年还不够么?」 恩爱50年这颗糖暂时稳住了沈露崩溃的情绪,周巅又说道:「我不是哄你,通过这事儿,我反而更觉得你有戏了,他要是不想见你,把门一关,锁一换,我也进不来,咱俩...你,你真能像电视剧里似的,跪在人家门外几天几夜?」 沈露:「我跪!」 周巅拍拍脑门儿,这傢伙脑子还是不清楚,继续开导:「要真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跪也白跪,他这么一直走了之,不也是怕么,你真往那儿一跪,他不落忍,不捨得,心疼你,怕自己心一软一妥协,所以才跑的。」 这段儿本是即兴发挥,说完周巅反倒觉得逻辑挺通畅的,以他对方星白的了解,或许那傢伙真这么想的呢? 「还有他给你留那个信,为什么对你笑啊?」周巅越想越笃定:「他都这样儿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 「这样儿了」的方星白给房东付清了房租,强行给自己没完本的任性小说加了个be的结尾,在评论区读者的一片谩骂中,与十年前的沈露如出一辙,连夜踏上了逃避之路。 录音是他故意留下来扎心的,他用那盘磁带折磨了自己好多年,也该物归原主,让别人背负点儿负罪感了,本来还想留句话,可直呆坐到天边鱼肚白也杜撰不出,便随意的画了个笑脸,画完他极其满意,觉得这张笑脸里的信息量堪比蒙娜丽莎,让那个没良心的猜去吧。 而在沈露他们早上拜访的时候,方星白已经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他确是害怕自己心软,怕那个人梨花带雨、放低姿态,开口央求他什么,怕自己没原则没底线,稀里煳涂点了头——于是一跑了之。 周巅三十年来始终是个福将,一通分析歪打正着。 方星白没什么目的地,没有确定的终点站,胡乱买了条冷门线路的票,上的是列一点儿也不快的「普快」,列车遇谁都要让,什么站都要停。 他本来打算一直坐到终点,中途捡了本儿对面儿乘客遗落下的旅游指南,发现沿途挺多地方风景不错,干脆提前下了车,在导游热情的扒拉下挑了个价格不怎么坑人的巴士,任凭司机带着瞎逛。 周丽芳女士在方星白小的时候一肩挑家庭的重担,没空带他四处旅游,他大学又是在本地上的,细数起来还真没怎么去过其他地方,因此坐慢车也好,搭只逛免费景点儿的大巴也罢,甚至被黑导游带着购物,在他这儿都是很新奇的体验。 第94页 他手机没把周巅和其他人拉进了黑名单,周巅知道把他逼急了他能换号人间蒸发,因此除了有几次找人用小号假装推销的试探过他还活着外,没敢无限制的骚扰他。 至此,方星白第一次感受到一个词——平静。 以前他不平静,干什么都要轰轰烈烈,那个人的不辞而别更是让他疯了好一阵儿,疯过了闹过了,时间逼着他消停下来,沉默寡言,离群索居,小屋里写不赚钱的扑街文,微薄的收入只够他吃点清汤寡水,过的如庙里修行的和尚。 即便这样,他也没感受过平静,白天他沉浸编造光怪陆离的偏激文字,晚上又被大同小异的梦魇折磨,一度在神经衰弱边缘。 可这会儿他却突然宁静了,小说不写了,跟便宜旅游团转悠大好河山,在廉价旅馆的破床铺上鼾声大作,哪儿都能一夜无梦。 次数多了,慢慢能感受到旅游团的无聊,干脆脱团瞎跑,挑没开发的景点儿探索,寄情人迹罕至之处,有时故意把蓝天白云和一草一木这样没有辨识度的照片发朋友圈。 他没有沈露的微信,但没屏蔽周巅,周巅每次都给他点赞,他知道这傢伙肯定会把照片转发给沈露,想想那两个人抓耳挠腮研究不出来什么的时候,总忍不住要笑。 笑过了又觉得自己荒唐,这么久了,那个人死心了吗,会找自己吗,会和周巅一起从照片里推测自己身在何处吗?自己多仁慈啊,给了点儿线索,不像那个傢伙一样,一去十年,音讯全无,他要是不找自己,可真是狼心狗肺。 有时候方星白也问自己:「我原谅他了吗?」 有一天他逛到一处小庙,真正意义上的小庙,通行的山路破败的要看不见了,山下到山上几公里的路,总共就找到一块儿路牌,庙里朴素的像电视剧里的布景,没一丝烟火气。 除了电视上看的,方星白之前也去过庙里,像高考之前给姓沈的求好运,可眼前的小庙与那些都不同,连个功德箱都不设,没有信众,只有几个擎着自拍杆的背包客。 方星白觉得这小庙有点儿深山藏古寺的意味,挑了棵歪脖儿的迎客松拍了一张,再三确认没有暴露位置的特徵,愉快的发了张朋友圈。 发完他总忍不住看手机,看了几次才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原来是在等周巅给他点赞,方星白恍悟,原来一直以来吃得下睡得着的平静是打这儿来的。 他一朝看破涅槃,潇洒的断舍离,如今十年河西,自己变成了被惦记、被牵肠挂肚,被满世界找的那个人了,何等快哉。 第67章 皈依 可惜这份快哉来的不牢靠,「有人满世界的找他」说不定是他的意淫,周巅朋友圈给谁都乐意点赞,至于那个人...鬼知道是不是心血来潮,有时候静下来想想,大概也就是十几二十的岁数,才有那么不管不顾的资本和勇气,方星白摸了摸下巴上几天没刮的硬胡茬,大家早已经一把年纪了。 「要不然算了。」方星白对自己说。 「算了」的念头这些天杂草丛生,又一次次被无名的野火燎干净,此刻在荒芜的山道前,终于占了上风。 自己没当年那么...不留余地的爱谁恨谁了。 微信里来了条新消息,周巅长久以来头一回搅和他。 「老白你差不多得了!」 「他一直在找你,以后都不回洋鬼子那儿了,我看诚意挺足的,你心里有气我理解,我说这话也是狗拿耗子,可内耗耗的是俩人儿,现在这样,你心里难道好受了?」 方星白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埋着头往山上爬,他在不知名的小乡镇待了有一阵子了——为爬山看小庙。 落魄作者当的太久,他早不是那个能在篮球场出风头的小伙子,现在爬个半大的山包得歇好几气儿,在山上一坐一天,有时候来得早了,一个其他俗人都瞧不见,只有和尚们做早课。 他平时看自媒体,讲好多和尚酒肉穿肠、骗财骗色乃至娶妻的,因而来时心里多少带了点儿成见,这些观察看下来,方觉出这群和尚们才是真的平静,不由生出一股歆羡来。 他逛了有些时日,口袋里余钱不多,没资本老在山上晒太阳当懒汉,干脆拍拍庙门,找到知客的大和尚:「我想出家!」 哪怕是间不起眼儿的小庙,每年来提这类要求的莽汉也不在少数,九成九是三分钟热血的主儿,大和尚也不急着为难他,不去看这小子的向佛之心,先说了些生活清苦,出家不是儿戏的世俗话,接着又说起繁琐的章程。 出个家可不像电视剧里那样谁看谁有缘,得提供身份户籍证明、无犯罪记录证明、徵信证明、正规医院的体检报告,去县级以上宗教事务部门报备,有的还要家属的知情书,最后才是寺院的同意接收的书面文件。 最难过的关还不是上面那些,小庙要求得先在庙里安居一年,不算出家,不受具足,算作自修自度,说人话就是试用期。 手机在兜里嗡嗡颤个不停,周巅:「难不成非让他也等你十年才算扯平么?」 方星白低头看了一眼消息,花了三五秒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行。」 十年前方星白鼓捣创业,大伙儿见面调侃一句「方老闆」,周巅胡说八道,喊沈露「方太」,还问他啥时候代言吸油烟机,倘若那时候畅想十年后什么样儿,任谁也猜不到如今。 第95页 方星白剃了个板寸,穿着布衣,跟着僧人们一起晨钟暮鼓、早课晚课,白天和义工们一起干干活儿,听胖师兄讲些入门的佛教经义,再闲的时候就自己看书。 他虽然聪明,但从未涉猎过佛学领域,只能从一些浅显有趣的掌故开始看,本以为要耐着性子坚持,未曾想还挺容易看得进去,经常一瞧就是小半天儿,看完去伙房帮帮厨,晚课完就睡。 山上通网通电,和尚们也有手机,大师父白天讲经干脆拿着pad用电子版,普通僧人晚上可以自己刷刷视频甚至玩玩游戏,方星白很少碰电子产品,过的比有些真和尚还纯粹。 时候长了,庙里的和尚们背后偶尔谈及,都说看不出新来的居士如此坐得住,殊不知方星白独处十年,日子过得也清苦,小庙里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上,都不比在出租屋里蜗居更为艰难。 朋友圈儿当中,他还是会发些花花草草、蓝天白云,可心态和当初不一样了,不再指望谁看见、不指望谁留言或者谁找他,周巅轰炸他那次他没回消息,不知道这傢伙是不是生了气,再也不给他点赞了。 夏去秋至、秋尽冬来,不知不觉他在山上已住了半年有余,今年雪来得早,这天山风凛冽,方星白拍过雪景在宿舍躺尸,摆弄会儿手机,不小心点开了之前写文的app,有几百条未读消息。 过去他写文虽然我行我素、胡闹任性,人品终究保持的不错,不管结尾多不遂人意,总归不太监不切书,这次算是破了功,烂尾后一下消失大半年,评论区一边倒的输出,有嘴下不留德的咒他人没了。 他边笑边看,最后以作者的身份在评论区发了张雪景的图片示意自己还活着,故意和黑粉斗气儿。 又过了俩月,到了年关岁尾,连上山看热闹的游客和义工都少了,方星白和僧人们混的熟悉,大伙儿一起动手包素馅儿饺子,胖师兄拿着手机录像拍照,方星白身子一矮,躲在人堆后面儿窜到了胖师兄身后。 「包饺子不见你动手,拍来拍去的,小心挨训。」 胖师兄:「哪能呢,师父安排,要发公众号儿的。」 方星白:「咱这儿还有公众号呢?」 「时代变了,庙里做自媒体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胖师兄看着他笑,「再说是我更新的,你不知道?」 方星白算是虔诚,和尚也有微信群,大师父分享各种连结文章,写得好的几个他都关注了学习,真没人告诉过他哪个是自家的,胖师兄莫测高深,擎着手机把要拍的拍完了,看他急的抓耳挠腮,才慢悠悠的说道:「就是你置顶的那个。」 方星白手机没在身边儿,倒也想得起来置顶是哪一个,脱口而出:「那个『福汇善缘』?是你更新的?」 胖师兄摇头晃脑:「怎么,做的不好呀?」 「哪里,是做的太好了,都不像师兄一向朴素的风骨。」方星白知道他是开玩笑,说了句俏皮话,「师兄你那视频给我瞅瞅,我看看我上不上相。」 胖师兄:「没拍到你呢,一会儿得再拍几段儿,师父说选个端庄周正的出来,要不你站中间吧。」 方星白摇手推拒,「端庄周正非师兄你莫属,要不然你去包饺子,我来拍。」 这话倒不是胡诌,胖师兄笑起来憨厚,很有慈悲相,那公众号里总之乎者也的讲大智慧小智慧,确实像是胖师兄的手笔。 方星白熘回僧舍,把胖师兄半年多来更新的推文都看了一圈,大部分都是文章,少数的几张带图片和视频的都没拍到他,这才松了口气,回去吃了顿没滋没味儿的饺子。 山上十点半熄灯,做过晚课,到断电前是难得的闲适时间,大伙儿各干各的,甚至联机打打王者也没人管,方星白心乱,早早的爬上了床。 隔壁床的小伙子比方星白小几岁,但已经是受戒出家的正式僧人了,按规矩方星白得喊人家小师兄,小师兄拿着手机在刷视频,播的是段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的旋律。 「曾经以为绝对,都变了绝对相对,为什么我们昨是却今非~」 「小师兄!」方星白勐的从床上坐起来,「你听的歌儿,就昨是今非这个,是谁...哪里播的。」 小师兄亮了亮屏幕:「是个老武侠剧的主题曲。」 屏幕上年轻帅气的霍建华一闪而过,方星白醍醐灌顶般记了起来,电视剧热播的时候他还是高三,已经和家里闹掰了,和那个人租住在透风露雨的小平房里,晚上在收不到几个台的电视机旁,每天看的就是这部《天下第一》。 方星白颓然躺回床上,用被子严严裹住脑袋,悠悠的曲调仍不肯放过他,「多少的雨打风吹,让天真伤痕累累,当真心长了茧,是否不再碎」。 「我心还是没长茧。」有那么一瞬间,方星白眼睛有点酸,被他用力憋回去了。 听歌儿想到的是他,下午师兄拍视频,他怕自己被拍到,实则想的其实还是他。 可他会傻到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大海捞针,人海茫茫里找个没影的人,师兄拍到他又怎样,谁会关注一个不知名的佛学公众号,发现他在几百里外的小庙里念经? 自作多情——方星白给自己下了个批註,沉沉睡去了。 第68章 旧梦 庙里的年前居然十分忙碌,清洁洒扫等自不必说,居然也有贴春联、过小年、熬腊八粥等民俗,春联和世俗人家求财求富贵的不同,多是些心有慈悲添福寿之类的词儿,贴完要去伙房帮忙,预备素果子、点心等等,一直到看过春节晚会,还有不在家过年的义工和师兄们忙活。 第96页 方星白心想:「准备这么多吃的,哪里吃的完?」 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的孤陋寡闻,正月初一是弥勒菩萨的法会,上山的香客正经不少,之前都是为今天的茶会准备的,有的香客们会留下来吃顿素斋,当然大部分不会白吃白喝,这也是庙里重要的收入来源。 因为「端庄周正」,方星白和胖师兄被安排在门口知客,胖师兄拿纸拿笔一一登记施主的姓名款项——事后还得录成电子版。 方星白则负责推销些佛教的周边文创,香薰、手串、香炉、小摆件等等,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这行当,不过想想也正常,和尚也是人,也要吃要喝。 驻足观望的人不少,信佛的大叔大妈并不都是老古板,相反不少出手阔绰,连电子木鱼这种他觉得纯属扯淡的都卖断了货,得一趟趟去库房调度。 「师兄,快快快搭把手!」一大箱子挺老沉,纸箱受了潮不结实,底子用透明胶煳的,随时要「稀里哗啦」,方星白焦头烂额之际,一双手帮他拖住了箱底,稳稳的帮他将箱子放在了桌上。 方星白知道胖师兄慢慢悠悠,临急抱佛脚是万万喊不来这等神速支援的,帮忙的一定是热心的信众。 「谢...」方星白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说罢坐回桌子旁,板板正正、不假辞色的做起了他的「卖货和尚」。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沈露,与半年前相比,沈露的气质又变了,当时是个刚办完画展的时髦海归,现在像个羁旅客,一身风尘僕僕。 方星白看似稳如老狗,实则意乱心慌,面前的人胆敢说一句逾矩的话他就立即拒人千里,说四大皆空、说五蕴六毒是妄、说施主莫要亵渎了宝剎庄严,虽然他没正式出家,但年前刚剃了头,自己拿推子推的卡尺,煳弄煳弄外行足够,反正他姓沈的又不知道。 谁知道沈露一句话也没说,只点了点头便迈步进了院里,方星白松了口气,适才过度紧张的大脑恢復了运转,这傢伙怎么会到这里来,是巧合吗?他什么时候信了佛,还是专程来着自己的?可又没露行迹,他是怎么发现的? 前几天刚检讨过自作多情,那个人偏偏又找上门来,自己又不取经,干嘛有个妖孽三番五次的来考验呢? 沈露至晚方走,第二天又来,仍是没和方星白搭一句话,甚至没光顾他热闹非凡的小摊儿,方星白纳闷儿,大过年的这傢伙不陪家人么,现在算怎么回事儿,欲擒故纵?本来可以问问周巅,但自己半年多没理人家,这会儿不好意思开口。 方星白像只受惊的猫,浑身炸起了毛,做好准备让凑近的谁碰上一身钉子,可姓沈的好像真欲擒故纵,出庙门时只朝他看了一眼,半句话也不说,第二天周而復始,简直气死个人。 忙过了初五,庙里的热闹才渐渐平息,这天早课之后大师父带着沈露进来,介绍说是新来安居的施主,安排进了方星白的宿舍,让胖师兄带着熟悉熟悉。 胖师兄日理万机,带了半圈儿要去忙别的,反正日后要一个房间住,把后半程的导游工作不偏不倚的推给了方星白。 经歷了几天思想斗争,方星白也早拟好了策略,管姓沈的怎么找到这儿来,是不是为了见谁,都和他没关系,他主意已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 方星白说到做到,和沈露没来之前没有丝毫不同,每天晨昏定省,跟和尚们一起听课,闲时在公众号学习打卡,十分自律,只是对那姓沈的不假辞色,半句话也不肯说,实在避不过便「嗯」上一声,看那姓沈的能和自己耗多久。 开始他心里想的是一周,后来变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姓沈的倒真沉得住气,方星白不和他发一言,他便也从不主动说话。 两人宿舍里离的最近,睡觉脚抵着脚,可熬到天气转暖,冰消雪融,彼此只「嗯嗯啊啊」过几声,周巅从沈露那儿知道俩人近况,骂了好几次有病,各种主意出了一箩筐,但沈露都没听从,坚持这么耗着。 转眼又是一季,从春寒料峭到青衫凉笠、烁玉流金,两人之间也不过是多「嗯」了两声,时间久的早已超出了最初的预计,沈露同他一道在小庙里修行。 「他大概是真有点儿追悔吧。」方星白有时候想,但那又怎样呢?当初他一走就是十年,和十年相比,这才哪到哪儿? 在山上一年之期将满,按约定方星白可以申请做正式的和尚了,这天四下无人,胖师兄将他拉到廊下:「师父让我找你说说安居期满的事儿。」 胖师兄说话谦和,可不提正事儿,而是拾起一根小树枝儿,在沙土地上划拉着。 「我考你个字儿。」 方星白低头一瞧,地上是个「沈」字,只不过字是反过来写的,像是印章上的刻印左右颠倒,胖师兄写完将树枝一丢:「这是个什么字?」 全世界那么多字,胖师兄偏偏挑中个沈,必然已经看出了什么,方星白也不避讳:「是个『沈』呗,这有什么难的。」 「不对不对。」胖师兄摇摇头,「字典上的沈字和它可不一样,普天之下分明没有这个字。」 方星白:「你这...反过来谁会不认识么。」 师兄又摇摇头:「认识是你心中有它,换个不认得字的来,就不会知道这是个沈,好像我农村不识字的老舅,管我正写倒写,他都不知道该念什么。」 第97页 分明是歪理邪说,方星白却辩不过他,只哼了一声,师兄笑笑:「你心中放不下,哪怕倒将过来,日日不发一言也是一样,师父说你是性情中人,不适合入空门,趁早收拾了行李,和你那...小伙伴儿下山去吧。」 「我不!」方星白听不得这事儿,一下急了,「我怎么放不下了,我不爱搭理他是烦他,你们不是老谈什么无我无相么,在我看来他是故人也好,和尚也罢,我根本没瞧在眼里,无异于土鸡瓦狗,牛粪一坨,我跟一坨牛粪有什么好讲的!?」 胖师兄不和他争:「师父说了,你转不过弯儿来,愿意在这继续住,那也由得你。」 方星白怅然在树荫下吹了会儿凉风,到了开饭的点儿,沈露排在队尾和一众僧人鱼贯而过,方星白从山石上跳下来,盯着地上倒反过来的沈字。 十年...往短了说,五年吧,在沈露不辞而别的头五年,是方星白最转不过弯的时候,三天两头去派出所纠缠,报失踪、报家人绑架,去报纸上发寻人启事,大年夜在沈家附近埋伏,不相信大过年的沈家不团聚,不信逮不着这个负心人——一连逮了三个春节。 怎么会有人能那么狠心弃他而去,他找大夫问过了,那个病又死不了,甚至找人筹措一下渡过难关,他不靠别人也治得起。 可那个人就是杳无音讯,沈宅大红灯笼高高挂,沈露的大哥二哥结了婚,门口车停好几辆,唯独不见小儿子回家,方星白甚至怀疑过沈露是不是死了,要不然怎么不来找他? 第四年春节沈家别墅没人,拦住给沈家做饭的阿姨打听,说是去哪国滑雪去了,他既没技术手段也没特殊渠道,不知道人去的哪儿。 到了第五个年头儿,执拗如他也差不多死心了,除夕那天去沈宅门外看了看,依旧是张灯结彩,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方星白在墙外看了一场绚烂的烟花,之后就再没去过。 再后面的五年,方星白过的一言难尽,沉沦在他无人问津的话本里,在评论区和读者斗嘴,微薄的稿费发了便拿来买酒,把自己灌的半醉不醉,击缶而歌,游戏人生。 人不是电视里镜头一切就到了十年后的剧中人,在悬崖边儿等谁十六年,头髮白了还守着个什么约,甚至三生三世,投了胎转了世还能再有一段儿孽缘。 周巅有时看不过去,劝他把人忘了走出去过过新的生活,方星白拎着酒瓶子对瓶吹,说自己早忘了,喜欢现在这样是自己乐意,和别人无关。 有时候方星白觉得自己是真忘了,除了毕业时的集体照,他手里只有一张和沈露的合影,是高中毕业那年,周巅张罗去骑自行车,他、周巅、沈露还有女文委一起照的,那天骑车时沈露挠他的痒痒肉,俩人摔了个大马趴。 沈露摔伤了手,拍照时被方星白抓着,像是不情不愿的被胁迫,周巅想挨女文委近点儿,像个偷瓜的贼,用的是周巅那时候的新手机,诺基亚挺漂亮的一款滑盖儿,像素30万,那会儿还挺先进的,拍照不觉得不清楚。 现在大街上早就看不见滑盖机了,手机摄像头有多少像素,大家买的时候很少过问,反正都是几千万上亿,据说能拍到月球上去,反而是美颜技术太厉害,看不出人的本色。 再回头去看当年的老照片,好像确实有些模煳了,模煳到方星白怀疑自己的记忆,真的有过那么一个人吗?离家和自己出走,在旧房子的最后一晚跟自己海誓山盟,周边那么多朋友帮助他们、祝福他们,他事业有成,两个人就要苦尽甘来,他却在医院里给他留了一封信就走了,信上通篇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十年后,那个人又回来了,像是决心满满,一副哪怕自己对他形同陌路也要耗上一辈子的架势,当初自己信了海誓山盟,结果大梦一场,十年后自己还能再信他一次吗? 「信个屁。」方星白踢开路边的小石子儿,「沈露的嘴,骗人的鬼。」 第69章 放下与放不下 方星白本性不习惯摆着张臭脸冷淡人,独处之际,揉揉发僵的面皮,有时也觉得辛苦。 沈露刚来的那几个月他睡不着,和那人抵足而眠,不免想起旧事,好久才变的释然,想想胖师兄地上划拉的那个左右颠倒的沈字,心中无沈,那就一切随缘。 胖师兄隔几日会给他们讲佛学课,沈露来了后也跟着上,胖师兄早看出两个人之间千丝万缕,从未说破。 这天沈露病了,一个人在宿舍休息,上课的只有方星白自己,胖师兄讲了段儿《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端起茶水吹了吹,扬言要讲会儿别的。 方星白最爱听「别的」,倒不是他不虔诚,而是师兄们没有师范出身的,自己领悟多少且不论,都打憷给人上课,胖师兄也不例外。 胖师兄今天照例揣着他那个有点儿过时的旧平板儿,一盏茶喝完,给方星白讲了个《背女人》的故事。 说有一天大和尚带小和尚下山,途遇山溪水流湍急,无桥无渡,路遇个姑娘不敢过去,大和尚便将姑娘背过了河。 走了二十里路后,小和尚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背那姑娘,被人看见出家人背女人多不好,大和尚回答「我过了河后就放下了,你却背着她走了二十里山路啊」。 故事就这么短,寓意也浅显,胖师兄说完端起茶杯好整以暇,那副嘴脸显然是拿这话搔他的痒处,要不然干嘛昨儿不说,明儿不说,偏偏那姓沈的没来要说? 第98页 方星白:「谁说我放不下了?」 胖师兄得意:「谁说你放不下了?」 方星白不算沉不住气,唯独在沈露这件事上容易破防,上来先不打自招,他自认输了一城,扁着嘴坐回去等师兄笑话。 「朝思暮想、念念不忘是放不下。」胖师兄给大茶缸添了热水,「躲进山里出家,见了面故意不说话亦是放不下。」 「咱们这儿是清净之地,又不是世纪佳缘,你怎么天天老往红娘上靠,电视剧里的和尚不都是劝人断了干净吗?」 「阿弥陀佛。」胖师兄宝相庄严,嘴里却不说正经的,「电视剧里还说宁毁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方星白没好气:「我这样儿的结不了婚,民政局不让。」 胖师兄:「小和尚背着女人走了二十里山路,你可背着包袱走了十年呢,你这性子,哪有半点儿适合出家。」 方星白几次张嘴,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素日里伶牙俐齿,跟周巅那厮斗嘴尚且不落下风,可胖师兄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戳中要害,让他反驳不得。 「这个年代啦。」胖师兄扬了扬手里的平板,「非要来咱们这儿,都是寻一个解脱,有的在庙里待上几年也未见得真寻到了,我瞧你俩都是热肠之人,何苦这么...」 胖师兄看似温厚,嘴巴实则刁毒,这次难得留情一次,没说何苦什么。 方星白不说话,胖师兄也不催,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茶,吹着口哨逗窗沿上落脚的小鸟儿,方星白想,这么豁达的胖子,又是因为什么非要在庙里过上一生呢? 俩人这么沉默着,直等到太阳沉下去了,方星白才说道:「我想明白点儿了。」 胖师兄站起来,揉了揉盘膝坐麻的腿,故态復萌,又说起什么宁拆十座庙的玩笑,方星白轻轻戳了戳他:「那师兄你又是为什么非要出家,寻的是什么解脱?」 胖师兄一怔,挠了挠头,像是在思考措辞,恰逢傍晚的钟声响起,那胖子笑了笑道:「早就忘了~」 沈露这场病反反覆覆,足有半个多月才有那么点儿好的迹象,不老咳嗽了,食慾见长,小米粥喝完知道再要一碗。 这天午休,僧舍里就他们两个人,方星白轻轻唤了一声:「沈露。」 这是一年来,或者说十一年来,方星白第一次喊起这个名字,熟悉又陌生。 沈露全无防备,来庙里这么久,他严阵以待这一刻,可这一刻真的来了,还是猝不及防。 「故意不说话,是我和你置气来着,胖师兄找我谈了一次,我觉得...」方星白笑了笑,「自己挺幼稚,所以就不那样了。」 沈露咬咬舌尖宁定下来,眼里亮晶晶的含了半圈泪。 以前他爱哭鼻子,一哭方星白便负责逗他开心,每每如此,天大的难题也总能逗得他破涕为笑。 后来仓促出了国,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公寓里,过年吃着窜味儿的外国饺子,在酒店点贵得离谱的嚼蜡中餐,多少次难过的时候,沈露反倒没再哭过。 说话之前方星白做足了思想准备,看沈露含着半圈泪,他差一根头髮丝儿的距离心软。 「当然,白活了30年,一朝彻悟,今天说昨天幼稚,好像不那么让人信服,可是沈露...」方星白用尽浑身力气才维持了一张不那么在乎的脸,没伸手给人擦一擦,「郭老师以前跟我讲过一段话,当时你不在。」 方星白神思飞退回十几年前,在二中上学的时候,他为沈露打了轰动的一架,事后找双方家长,他跟全世界摊了牌,小郭在办公室单独劝过他一次。 「走出这一步,谁都不愿意低头认输,这是少年意气,而执迷...执着吧,算是早熟病,越聪明的孩子越想不通,三分钟热血那些反而看得明白,这几点你都占。」 「老师想说,万一哪天动摇了,觉得走不下去,别人唏嘘你们曾如何轰轰烈烈...」郭莹硬着头皮当恶人,继续忠言逆耳,「人这一生谁都热闹过,得能走得出来啊。」 那时候二中规定老师跟学生单独讲话不能关门,沈露在走廊外其实听到了,方星白不知道。 「咱俩算热闹过吧。」方星白轻声道,「我走出来了,你也...」 沈露眼窝子浅,大泪珠终究憋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善待自己吧。」方星白在桌上放了盒止咳糖浆,直到转身出门的一刻,冷漠和仓皇都掩饰的很好。 胖师兄说的对,自己背着包袱走了好多年,他中间试图放下过,比如春节不再去人家门口守着了,沈露回来找他,他留下盘儿磁带开熘,周巅越俎代庖的劝俩人复合,他统统当放屁。 再比如后来沈露不知怎么找到这里,他问也没问,耗了一年没和人说话。 哪次好像都放下了,又好像哪次都没,胖师兄说的解脱要是那么好寻,也不用剃个大光头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 方星白不再刻意板着不和沈露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和客气,比之前另是一番膈应人,他暗地里扒拉手指头算,算沈露何时看清他的真面目,然后拾掇铺盖卷离开。 沈露难受了一阵儿,方星白看得出来,不过硬下心肠假装不知道——就让他恨我吧。 夏去秋至,方星白觉得树叶子刚黄几天,雪就跟着下来了,一看日子发现已经冬天了,不知不觉间又过了半年,去年就是冬天的时候和沈露不期而遇,那傢伙帮他扶了大厦将倾的纸箱,然后死皮赖脸在庙里住了下来。 第99页 眼下年关又近,胖师兄已经在张罗着进货电子木鱼了。 方星白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憋在心里好久的事儿,这天他和沈露两人扫院子,问道:「你当时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沈露怔了怔,刚想作答,可想起方星白平日里待答不理的死出,咬断了话头儿,睨了方星白一眼:「干嘛,下次好藏起来让我找不到?」 方星白来了兴致:「那你下次还找我吗?」 沈露想起那时种种,忍不住想出言挖苦两句,可想起欠方星白那十年,便没和他一般见识。 没眼力劲儿的不依不饶,追着屁股又问了一遍:「还找我吗?」 沈露:「你试试吧。」 方星白听出点儿暧昧,适可而止,反正在这儿住的蛮好,谁爱试谁试。 庙里去年卖周边,因为启用了「端庄周正」的售货员,销路大畅,今年胖师兄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安排沈露和姓方的搭档,争取再创佳绩。 天冷的早,方星白看来的是沈露,不由得腹诽那胖子不懂得怜香惜玉,这种一年感冒三次的病秧子也敢支派来挨冻? 方星白穿的还是当时借给沈露的那套旧羽绒服,两人一照面,看见这身衣服的沈露百感交集,自己曾有过不着边际的想像,盼望与世隔绝,就那么在市场里长相守,打打零工当一辈子市井小民,谁知时过境迁,境况比当初设计的还离谱,居然在庙里当起了贼秃... 说是搭档,可姓方的自己搬、自己抬、自己卖,井水不犯河水,两人反倒像是店铺开在一起的同行,冤家对头。 仗着手脚利索,方星白先支好了摊儿,清净之地不能吆喝喊叫,只能在那等人垂询,说来也怪,明明两人卖的东西八九不离,方星白那边出摊还早一些,生意愣是卖不过冤家。 沈露僧袍里全套美帝的御寒装备,套上之后整个人都粗胖了两圈儿,裹的跟狗熊一般,早不是当年的小白菜了,不知怎的仍旧招香客怜爱,生意奇好,没一会儿就清了仓。 姓方的有厥词在先——咱俩自己弄自己的。 所以沈露没过去帮忙,却也没走,守着两张空桌板晒太阳,太阳暖融融的真好,当年和方星白一起当个小商贩的愿望,居然换了个方式实现了。 第70章 逢时 眨眼就要到新年,方星白一颗心提着吊着,他姓沈的能胡闹任性在庙里住一整年,能过春节也不回家么? 「他要是走了,哪怕过完年再回来,那也是心不诚。」 想到这儿方星白想笑,自己又不是被香火供奉着的菩萨,还管人心诚不诚? 这一年时间里,方星白想过几次,自己还恨沈露么,是在考验他么?答案是不恨了,的确有点想看看他真心几何,至于旧事重提... 以前他风光无限的时候,尚且觉得和沈露在一起腰杆不够硬,尤其在面对沈向厚和周女士时,万般希望自己再强大一点儿。 如今他手握个高中学歷,兜里的几块钱不够一次感冒打吊瓶的。 沈露或许不在乎,但日后免不了和沈家的人见面,当个净身入户的倒插门,想想可真没劲。 真爱面前这些小问题可以克服,这个道理他懂,可自己退堂鼓敲的震天响,还能算得上是真爱吗? 因而年是方星白心里的一道坎儿,他心怀忐忑且不得人倾诉,愈到年关,愈是心乱,这天沈露没来听课,回到僧舍,看见沈露已经收拾的差不多的铺盖卷。 听见脚步声,沈露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方星白鼻子发酸,几乎抑制不住,转身逃了。 他到现在三十年不长不短的人生中,失去过的很多,论损失惨重,这次排不上头名,可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折磨却是首屈一指,在外面躲了好久他才敢回来。 不出所料,沈露已经离开了,同僧舍的和尚虽不像胖师兄看的那样通透,也猜到这两个平时不说话的师弟之间有沧海桑田,都知趣的沉默了。 方星白想着装装若无其事,可也只坚持了片刻,他与沈露之间瞎子都看得出来,那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于是干脆大放悲声,连原本准备蒙头的被子都搁到一边。 第二天早课课罢,胖师兄时不时偷瞄方星白一下,方星白莫名觉得这胖子没准儿知道点什么,他没去问,等那胖子绷不住。 直等了足足一个月,元宵节都过了,胖师兄才单独将他约了一间净室,开口便是:「你是真沉得住气。」 「反正没什么好事儿。」方星白不见外的喝了口人家的茶水。 胖师兄:「怎么样算好事儿?」 一个月来寤寐思服,方星白魂儿不知道去了哪,唯唯想明白了这一件事儿——怎么样算好事儿。 这好事儿说来好不要脸,他想沈露就这样陪他在小庙里,天荒地老的耗着,这个想法荒谬且自私,他当然知道,可又忍不住去想。 「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胖师兄看看窗外,「我倒是知道他觉得怎样算好。」 看方星白耳朵拉长了一大截,胖师兄偏偏不说了,话锋一转:「十二...十三年前,你俩从家里出来,租了个小房子,为了维持生计,在市场里卖窗花、卖春联,干体力活。」 说完穿越十年时光的长长铺垫,胖师兄迟迟没有下文,方星白以为这傢伙毫无节操,这个时候了还要吊胃口,不由得抬眼挑了挑眉。 第100页 细微的神态变化没逃过胖师兄法眼,看方星白的反应,他愣了半秒钟时间,随即想明白两人的误会在哪里,哈哈一笑:「想哪儿去了,师兄是那种人么?」 哪种人?方星白少年飞扬时自诩脑子快的,现在早就不敢了,慢了足足几拍才明白过来胖子说他自己不是什么人——不是卖关子的人。 原来那不是铺垫,而是答案。 那时候,沈露不切实际的想和他厮守在寻常巷陌的烟火气里,可方星白要上名校、要挺直腰板、要功成名就,不能窝在市场里做一辈子干力气活儿的小买卖人。 所以再自私自利的人,也难以将那样的想法宣诸于口。 十三年后,方星白扯淡的想和沈露留在深山小庙中,同样不能把混出人样儿的沈露拽漩涡里。 「反正现在他走了,就这样吧,挺好。」方星白这样安慰自己。 胖师兄:「要是再过十年你后悔了,去找他...」 方星白想说自己不会去找人家,被胖师兄截断话头,继续说道:「就算他那时候当场答应,你俩也四十岁了,人的一生寿数有限,错过二十年,不嫌太可惜么?」 胖师兄三言两语带他预览了人生的后半段儿,俩人热烈而又草草的青春匆忙散场,哪怕不惑之年能开始弥补遗憾,也错过太久了。 待到两鬓斑白,弥留之际,会不会有人后悔嫌四十岁才开始太晚? 方星白勐然觉得亏,命运亏他们太多,明明在草样花华里相知相遇,却要到一把年纪了才可能如履薄冰的重新在一起,那金子般珍贵的时光,白白流走了多少呀。 甚至那时候沈露结婚了,喜欢别人了怎么办?四十岁的自己颓然流落街头,错过了今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古人嘆生不逢时,你俩...阿弥陀佛。」胖师兄不肯再说,诵了一声佛号。 方星白神思烦乱,可沈露走了,走了一个月了,他不愿再等了么?不用到十年后,提前给自己判好了死刑? 胖师兄瞟了他一眼,慢悠悠说道:「他是去料理父亲的丧事,同我说过的。」 方星白怔住,原来是沈向厚没了。 「没说办完回不回来。」胖师兄打一巴掌,又给了个甜枣儿,「你要是想找他...」 谁知是个没营养的甜枣儿——可能得去美国了。 「屁!」方星白心想,「我还不知道去美国?美国那么大,人家家里人又断然不会告诉他,去问周巅?自己不理周巅好久了,厚着脸皮去打听不难,可只怕那小子也不知道。」 胖师兄:「我好奇过他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那办法对你没啥参考价值,但如果有心去找,总不会比他那时候找你更难了。」 方星白一直好奇这个问题,问过一次,沈露没告诉他,等找到他一定问个明白。 「找到沈露」这个想法一出,这座待惯了的小庙一下子再也留不住人了,哪怕今年天公乱抖擞,眼瞅着三月了,还下起一场鹅毛大雪。 「去吧去吧,」胖师兄笑道,「我早说过,你这性子,可有半分像适合出家的?」 方星白满怀歉意的跟庙里的师父告了别,出了庙门,身上只有套洗薄了的棉衣,带着冰碴子的风直往领口里钻,他却不觉得冷,只有一念天地宽的畅快。 他要找沈露,哪怕身上凑不出一张机票钱,哪怕此刻还不知道沈露在哪儿,他还是要去,就现在。 上山的小径被湮没了,脚下湿滑无比,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转过一块大石头,迤迤的山路上,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逆着啸啸的风雪朝他赶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还设计了点儿后记和番外的,不过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就不搞了吧,不成功的心血之作,下本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