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规事件调查组》 第1页 《非常规事件调查组》作者:山色酿酒 / 绛鱼鱼【完结+番外】 文案: 有人说,放着尤异不管,他能在三天内毁灭一座城 周秦第一次见到尤异时,对方就是不折不扣的问题少年 来路不明,身负奇蛊,苗巫传人,天纵奇才,所有人眼中只可远观不可接近的天才怪胎 身为特勤处调查组组长,周秦深感他作为尤异的监护人义务重大 —— 整个特勤处,只有大忽悠周处拿小怪胎尤异有办法 尤异发烧,周处心焦;尤异发火,只有周处敢顺毛 众人目瞪口呆,纷纷表示提前为周处点蜡默哀,组织上发文,高度赞扬周秦同志不畏困男,勇于牺牲,迎男而上的无畏精神 直到某天,有人看见周处衣着骚包,人模狗样,把小怪胎堵进墙角:「缺对象吗,熟读毛选精通马列,进能帮你揍粽子,退能为你洗胖次那种?」 食用指南: 1、业务能力一流大忽悠x行走人形兵器小可爱 2、神秘事件探案簿&关于两个恋爱概率为零的大佬如何谈恋爱 3、蛊术、降头、奇门遁甲、风水八卦,瞎编指数百分之七十 烫知识!!!! 爱看看,不看__,不接受任何写作指导,看清文案瞎编两个大字,人设我喜欢,想槽憋着,右上不送 ———— * 内容标籤: 强强 灵异神怪 现代架空 大冒险 正剧 搜索关键词:主角:周秦,尤异 ┃ 配角:神棍虫子粽子们 ┃ 其它:看看预收救救孩子 一句话简介:大忽悠拐走小可爱 立意:别害怕孤单,总有人与你并肩 第1章 尤异 滇缅边境雨林。 男人带着少年在丛林中狂奔,两人皆是狼狈不堪,蔽体的衣物被锋利枝条藤蔓撕扯拉破,血水混合脓水,自裸露在外的溃烂伤口渗出,唿吸愈发粗重。脚步逐渐变慢。 他们已精疲力尽。 夏天的雨林燥热不安。枪声在茂密丛林深处乍响,惊飞鸟雀虫兽。 男人终于支撑不住,一记踉跄栽倒,整个身子难以控制地陷入泥浆。少年一把拽住他,那点力气聊胜于无,但勉强能助力男人爬出泥淖。 弹尽粮绝了。 「小毒物…」男人嗓音干哑,发出的声音犹如破风箱嘶嘶漏气。他按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少年搀扶他,两人躲到并不坚固的山石后,石头常年浸润潮湿,随时能化为土沫。男人歪了下身子,倚靠树干,望向眼前少年。 少年生了张俊气的娃娃脸,头髮蓄至腰间,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姑娘。 陈跃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穷途末路的歹徒胡乱扫射,一颗子弹卡进背嵴骨,无数道弹片划伤,流血,飢饿,接连数小时的逃亡,他已是强弩之末。 「对不起…」陈跃断断续续地道歉:「我和大部队失联…」他连唿吸都变得困难至极,血块卡上喉头,陈跃连声咳嗽,险些将胸腔咳出。 少年抱着膝盖蹲在他身边,冰凉的指头抚上陈跃脉搏。 陈跃摇了摇头,蓦地伸手,大拇指粗鲁揩去他侧颊灰泥。 少年垂眸,皮肤雪白,精緻漂亮的相貌,琥珀色眼睛大而明亮,让陈跃想起女孩们爱不释手的洋娃娃。那仿佛另一个安宁世界,而陈跃无法回到那里。 「我的蛊…」少年似乎不习惯开口说话,发音却很标准,他顿了顿,斟酌用词,他说:「不能救人。」 只能害人。 陈跃用尽全力扯出笑容,摇了摇头,笃定道:「你能救人。」 少年沉默不言。陈跃语气诚恳:「这次如果没有你,边境行动…不可能…胜利…」 「你…」陈跃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想了好一会儿,实际上,已经很久没有人问他的名字了。他们并不屑于知道他还有正常人应该有的姓名。所有人都叫他,小毒物,因他手中蛊毒,实在邪恶至极。 常年居于阴暗处,少年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逃亡中沾染泥泞尘土,宛如白玉蒙尘。他不太适应开口说话,气声微微发虚,他轻声回答:「尤…异。」 「尤异?」 少年点头。 陈跃胸腹剧痛,失血和弹片灼烧的痛苦爬满四肢百骸,连大脑深处都在一阵阵抽痛。视觉神经在疼痛挤压下,变得消极怠工。陈跃摇晃脑袋,试图恢復清明,然而无济于事。他垂下血煳煳的大脑袋,血丝凝结髮丝。按住少年肩膀的手无力支撑,顺势下落,血水缓缓流淌,浸入身下茂密湿草。 尤异一把抓住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那是常年握枪的手。尤异知道,这个人是警察,是那伙暴徒最畏惧的人。陈跃说,警察是一种职业,他们要保护所有人。 「…」陈跃有气无力地扯了下嘴角,他闭上眼睛,短暂休息,喃喃聊着:「你在深山老林里关了十几年,还没见过外边的世界吧。」 尤异摇头。 少年仿佛来自深山里的精灵,不谙世事,却手握堪比毒气弹的生杀蛊毒,须臾间能要人性命。 陈跃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们就说,放着尤异不管,他能在三天内毁灭一座城。他们叫他小毒物,恶徒掩不住贪念觊觎,却不敢靠近。 陈跃喘了口粗气,他挪动沉重手臂,解下腰间皮扣。那皮扣磨破表皮,浮现裂纹,已经褪色了,卡在腰带和皮包之间,皮包里装着标志他身份的徽章,以及大铁块似的通讯器。 第2页 陈跃将皮包塞入尤异手中:「你…你回去,」他断断续续地,说话都使不上力,胸腔虚弱起伏着:「去找…中央…特勤处…」 尤异不懂他的意思,但他没有要求陈跃解释。因为陈跃看上去,已经没有力气解释。他只好简短地表达自己意见:「我想,找,妈妈。」 陈跃笑了,拍拍他手背:「等回去了,你一定能找到。」 尤异抱住膝盖,蹲在他身边,陈跃染血的皮包塞进怀里,他有些颓丧:「你们都,不能信任。」 陈跃为了节省力气,一动没动,只眼珠子斜转过去看他。 少年将皮包放在陈跃手边,起身去附近挑拣草叶。雨林中植株茂盛,不乏草药。尤异很快抱回来一堆,陈跃不认识这些花花草草。 尤异把阔叶放入嘴里嚼碎,然后吐出来,认真地敷在他破皮流血的伤口上。 少年绛色唇皮,很快被草木绿汁染上幽暗色。他挑出一枚有碍观瞻的果子,递给陈跃:「吃。」 陈跃有点怀疑,他觉得不能吃,但尤异神色笃定。在动植物这方面,对方才是「专家」,陈跃张嘴,尤异把果子拍进他嘴里。 苦涩的味道,陈跃嚼了嚼,难以下咽,他囫囵吞进胃府。 不知是不是心理安慰,陈跃冰凉的手脚活络一些,飢饿感稍缓,流血处也没那么疼了。 「麻草。」尤异将带茎阔叶草展示给他:「止疼。」 陈跃说:「谢谢。」 尤异摇头:「撑不了多久。」陈跃脉象已现衰态,这些草药不过短暂止血慰疼,一时之计,难以长久,只有他们嘴里的医生才能救他。 「小毒物。」陈跃仍然习惯这么叫他:「外边的世界,三天三夜说不完。」 尤异眨了眨眼睛,眼底难得露出一丝嚮往。他平时没什么表情,幽灵似的来去,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但他们都不敢忽视他。 尤异喜欢听陈跃讲故事,讲正常人的世界,和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完全不同。 陈跃话锋一转:「我想抽根烟。」 尤异从陈跃裤兜里摸出烟盒,逃跑过程中,烟盒被紧绷的布料压瘪,只剩一根烟了。陈跃手有点抖,大脑缺血一阵晕眩,他稳了稳心神,将纸皮褶皱的纸菸抽出,握在手里,那手痉挛似的哆嗦。 尤异把打火机给他,陈跃点火,深吸,唿出一口长气。 密林中传来窸窣响动。 尤异朝声音来源处望去。陈跃抽的太勐,扭头咳嗽。尤异退了半步,躲到树后,朝陈跃摇头。 陈跃那烟只抽去一半,他啐了口:「妈的。」将菸头碾入湿土,拿起背包,这是他最后的弹?药了,两组排雷,一颗手?榴弹。 十多双铁靴陷入泥土,压倒枯枝草木,朝两人逼近。 陈跃快速将排雷缠绕在腰间,繫结时手抖得厉害,他死命咬住牙关,逼迫自己将排雷缠紧。 尤异明亮的大眼睛望向他。陈跃沖他撇开嘴角:「说不完了,你自个儿去看。」 尤异若有所觉。 陈跃抬手,按了按尤异脑袋:「小毒物,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周秦吗?」 尤异点头,记得。陈跃说那是他最好的哥们,在特勤处,任调查组组长。 陈跃笑了下,扶住树干立起身,犹如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坚韧地伫立于风暴之中。 「去找他。」陈跃以非常快的速度交代遗言:「你对人缺乏信任,但你可以信任他。他一定能帮你…找到父母,带你回家。」 尤异瞪大眼睛。 陈跃抓起皮包丢他手里,大喊:「跑——」 他高举手榴弹,拔腿奔向围拢而至的兇残猎人,匪寇们高声叫嚣,枪声乍起。 尤异朝相反方向,夺命狂奔。 他被布满锯齿的草叶藤蔓绊倒,尤异双掌撑地,下意识回头。 轰隆—— 小规模爆?炸在丛林中炸开血色烟雾,他甚至没有听见任何惨叫,受到惊吓的鸟兽狂乱逃窜,浓郁血腥味伴随爆炸后的热气波浪般沖刷开来。他这一摔恰好躲过爆炸带来的冲击波,尤异胸腔震颤,嘴里吐出一口血。 那血颜色太深,看着像是带毒的黑色。 尤异爬起来,跌跌撞撞朝北方跑去。 —— 炎炎夏日,炽白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 宁北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大办公室。 小刘敲门:「老大,有人找你!」 刑侦支队长严衍正在整理档案。 夏天到了,天气越来越热。支队大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太不给力,轰隆隆转了大半天,室内热度是一点儿也没退下去。严衍唿出热气,回头问:「谁啊?」 小刘撇了下嘴角。 办公室门后步出身量高大的年轻男性,俊朗出众,短袖海蓝衬衫,蹬一条浅灰长裤,足踏款式休闲的皮鞋,臂膀肌肉线条绷紧,长腿窄腰,浓眉大眼,面部线条十分立体,双目炯炯有神,像只蓄势待发的漂亮野豹。他拍了下门框:「哟,严哥!」 严衍笑了,放下档案步向他,沖他打招唿:「周秦,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又闹鬼了?」 小刘打了个寒颤,他是一点儿都不想见到特勤处的人,尤其是特勤三处非常规事件调查组的组长。 特勤处,中央国安部直属秘密组织,什么见不得光但是危害国家领土安全的事儿,都交由他们处理。通常他们料理的事,都超出常人认知范围。比如外星人,比如无法完全用现有科学解释的灵异事件。 第3页 尤其特勤三处,负责地面上的非常规事件,组内一堆世外高人,奇葩众多。 特勤三处的光辉履歷,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一言以蔽之,都是奇葩中的战斗机。 传说特勤三处聘用一位老道长,那道长看风水特厉害,说特勤三处办公室位置不对,一把火给人烧了。 又有一年,特勤三处收了位通灵男孩,那小子正在叛逆期,往新建办公楼洒汽油,一把火给人烧了,美其名曰,镇鬼。 还有一次,特勤三处全组出外勤,塔罗牌女孩留守,在窗帘边哭哭啼啼烧自己那一套纸牌,火苗炸开点燃布帘,轰,特勤三处又给烧了。 ……就这么一堆奇葩,周秦能在里边混上老大。可见此人,实非凡品。 鑑于特勤三处非常规事件调查组组内任务特殊,严衍叫他们抓鬼的。 周秦抱臂斜倚门框,笑嘻嘻地说:「没,我休假,顺道过来看看你。」 严衍朝他抛根烟,周秦一把接住,严衍拿起打火机:「走,出去聊。」 作者有话说: 看郁言那篇的小伙伴吱个声,我只有小红包能补偿了【鞠躬 第2章 捡了个「女孩」 两人在院子里聊天,站在梧桐树下避阴的地方,没聊多久,小刘硬着头皮过来说:「严哥,你来看看,那阿姨又来了。」 严衍本来笑着闲扯家常,闻言笑容凝滞,不尴不尬地扯了下嘴角,嘆气:「哎。」 周秦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估摸哪位受害者家属,上门讨公道来了。 严衍边走边说:「这位大姐也可怜,她女儿很小时就和丈夫离婚,她独自把女儿拉扯大。」周秦点头:「单亲家庭。」 「嗯。」严衍嘶声:「她女儿死了。」 周秦意识到他话中有话。公安局每天都要处理各种兇杀案,只是死了个人,查就行了,不必露出这样头疼的神色。除非,查不出死因。 「没查出死因。」严衍下一句便笃定他的猜测:「林法医勘验后,又送到省上勘验中心。经解剖,死者死前身体健康,不存在病理性病变,也没有物理损伤。」 周秦驻足。严衍顿步,回头看他,目光意味深长:「死者和她妈妈在街上散步,突然倒地,没有丝毫徵兆,当场停止唿吸。」 「死了?」 「死了。」严衍强调:「当时就死了。」 「然后呢?」周秦望向公安大门外:「她来怪你们办事不力?」 大门外,衣着邋遢头髮散乱的妇人,一夕间老去许多,她撑开横幅,用力拉扯,撕心裂肺地吶喊:「还我女儿公道!!」 闷热夏日,那一声声混合蝉鸣,尖锐地刺入耳中,震得人脑仁深处隐隐发疼。 妇人老泪纵横,眼泪水沿沟壑般的皱纹滑下来,她竟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热,立在炎热白炽的天光下,影子缩短成一团,她愤怒而无助地尖声叫喊:「是杨筠玲——是她害死我莉莉——」 门口保安将她团团围住。 「嘶。」周秦怀疑自己听错了:「杨筠玲?」 严衍回头甩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没听错。周秦震惊:「当红影星那个杨筠玲?」 「对。」严衍解释:「她女儿名叫吴莉莉,是杨筠玲狂热粉丝,家里贴满海报那种。」 乍一听上去,很像脑残粉为偶像疯狂,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啪一下挂掉了,于是父母把错责通通怪在明星头上。就像父母总是将孩子学习成绩怪责于游戏。明明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吴莉莉死前,曾参加过杨筠玲的粉丝见面会。」严衍说:「就这点联繫。」 根本连证据都算不上。 「最后怎么定案的?」周秦问,严衍摇头:「没定,从一开始就没立案。意外死亡,没有刑事因素,不足以立案。」 「哦…」周秦摩挲下巴,有所察觉:「我说严哥,你可不是废话多的人,跟我解释这么多。你怀疑……」 严衍耸肩:「查不出死因,还不够你们出马?」 周秦挑了下眉毛:「特勤处规矩,调查组出外勤,需要你们公安局上报审批。严哥,你得走流程。」 真走流程,对死亡人数就有规定了,不上三不算大。这事儿,就算走流程,多半也批不下来。 严衍嗤笑:「那就放着不管?」 两人恰好并肩至保安亭,周秦敲门,问保安借了把遮阳伞。他回头说:「世上可怜人多着呢,哪有空每个都管啊。」 严衍摇头。周秦撑伞去了老妇人跟前,替她挡住火辣辣的太阳。 周秦额头冒出热汗,他问:「大姐,你叫什么名?」 妇人答:「吴翠华。」周秦点头:「吴莉莉是你女儿吧。」 吴翠华宛如抓住救命稻草,既然是公安局里走出来的人,也是警察,一定能帮她。她揪紧周秦衣袖,像是怕他跑了,眼巴巴儿地哀求:「是是,杨筠玲害死我女儿,你们去查她,查她!」 周秦笑了下,带她往路边阴凉处走,安抚道:「您放心,她要是有问题,我们一定查。行吧。」吴翠华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断重复:「她有问题,她有问题。」 周秦把伞柄塞进吴翠华干枯手心,缓声道:「您先回去吧,这大太阳天儿的,咱们警察总不能当着您面儿办案不是?这样吧,您留个联繫方式。」 第4页 吴翠华憋住眼泪,她天天来这公安局,只盼有个人搭理她。终于来了个人,她却是六神无主了,任凭周秦指挥。 周秦摸出手机,吴翠华给他报电话号码。 周秦说:「记下了,您先回去,行吗?好好过日子,等消息。」 「欸,」吴翠华点头,短促地应:「欸。」她撑着伞走了两步,一回头,周秦立在她身后,笑容温和目送她。 吴翠华确认:「警察同志,你可得查啊。」 周秦毫无心理负担,重重点头:「查。」神情真切,连眼神都郑重起来。就差竖一伟光正牌子,上书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儿。 严衍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保安过来说:「严队,你朋友真行,两三句话把人给打发了。」 严衍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他啊,笑面虎,假的也能吹成真。就是一块石头,也能给人哄成棉花。」 保安一股恶寒:「噫。」 周秦两手插兜回来了,严衍竖大拇指:「行啊你周秦,谈判专家,特勤处第一大忽悠。」周秦耸肩,笑说:「严哥,山上的笋都让你夺完了。」 两个人回院里,严衍半开玩笑:「要不了多久,吴翠华肯定发现你骗她。她又找上门来,我可就把你推出去了。」 「再说吧。」周秦漫不经心:「我们组里,最近也缺人,不定有空来管这。」 「出事了?」 「没。」周秦说:「小事。」 真有事,那肯定也是组内机密,不可能告诉严衍。严衍识趣,没有追问。 周秦手机铃响。他摸出来一瞅,来电显示,曹源,调查组协调联络员。 「这不,来事了。」周秦戏嚯一笑,接了电话:「曹小。」 「欸,」曹源南方口音,他例行公事般询问,「周哥,你在哪儿啊?」 「宁北,你严哥这里。」周秦一手叉腰,皮鞋尖踢了踢小石子。 曹源忙插嘴:「嗐,严哥!他最近咋样啊?我听说他结婚了,嫂子漂亮不?帮我跟严哥严嫂问好啊!」 「去。」周秦嗤:「别客套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打电话做什么?」 「出事了。」曹源一句言简意赅的开场白。 周秦捏着鼻子:「谁又把咱们办公室烧了?通通扣工资。」 「不是,比这还严重。」曹源有点急:「你别打岔,听我说完。」 周秦笑:「说吧。」 「外勤组从边境捡回个女孩,身上有陈跃哥的徽章和通讯器。审讯员问她从哪里得来,她一概不回答,像是哑巴。」 陈跃。周秦皱眉:「陈跃回来了吗?」他去边境执行任务,也有大半年了。 「没。」曹源说:「陈哥下落不明。」 「组里轮换了十个人去问她话。」曹源咽口唾沫,仿佛遇到可怕的事,连嗓音都低下来,跟在讲鬼故事一样,他倒抽凉气:「每个审讯员…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周秦:「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曹源喉咙发干,回想监控中的画面,背嵴浮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凉。 他喝口热水,才继续道:「没人知道他动了什么手脚。反正进去的审讯员,问不出三句,必然跟见鬼一样,面部表情扭曲,浑身痉挛抽搐,口吐白沫,小便失禁……我们再派人进去把审讯员抬出来。」 最后进去的审讯员,每一个都全副武装到牙齿,防毒面具防护服封闭式手套,仿佛那女孩周围的空气都有剧毒。结果,照例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而监控里的画面,那女孩一直低垂脑袋坐在那里,长发披散遮住面容,一动未动。看上去,她似乎什么也没做。 「然后呢?」周秦神情严肃。 曹源说:「她跑了,跑出总部基地,一个人钻荒漠里。我们的人看见她,但是不敢上前。」那几位审讯员惨状还歷歷在目,没有人敢靠近这名危险的女孩。 周秦深吸口气:「怪事。」特勤处见过的怪事也不少了,真如曹源所说,这事能排上调查组怪事榜前三。 「姜处让你赶紧回来。」曹源说。姜处,姜洛,特勤处处长。 「行。」周秦道:「这女孩照片资料发我邮箱。」 「是。」 周秦挂断电话:「严哥,我又得回去了。」 严衍拍他肩膀:「忙你的,下回咱们哥俩再聚。」 「欸,」周秦笑嘻嘻道别,「替我跟嫂子问好。」 严衍虚虚踹他小腿:「去你的。」 周秦摆手,买机票回北方。 特勤处总部在漠城,荒漠里修建了一座庞大地下建筑,深三层占地百亩,一年到头,人烟罕至。 俗称,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周秦飞机落地,租了一辆小皮卡,一路风驰火燎开入干漠,路过一片沙漠绿洲,往东走再往西拐,左右绕弯,终于看见地标。 特勤处地标,高高竖立的钢铁桅杆,并不起眼,仔细看能发现桅杆顶部国安部部徽。 周秦吹了声口哨,戴上帽子和墨镜,下车步至桅杆前,他轻敲桿身,大拇指贴住桅杆泛黄处,验证指纹。 没一会儿,桅杆旋转,机械女声提示响起:「请摘下眼镜,验证瞳纹。」 周秦摘了墨镜,女声说:「美瞳也摘了。」 周秦:「……」 「没带美瞳。」周秦解释:「我这是天生丽质。」 第5页 桅杆裂开,向左右平移,砂石陷落,地下传来雷鸣般的低沉震颤。 周秦匆忙退后,通往地下基地的大门开启,一道金属阶梯,并未反射刺眼阳光,仿佛所有光亮被吸走,看不清里边。 女声提示冰冷重复:「大门将在三秒后关闭,请及时进入。」 周秦唿口气,跳下阶梯。 曹源眼泪花煳鼻涕,如见亲人般扑上来:「老大!」 周秦嫌弃:「我还没死。」 曹源变脸如翻书,阴沉脸色,幽幽低语:「快了。那女孩…会把咱们都杀了……」 周秦一脚,不留情面踹他小腿上。 第3章 烤肉诱惑 监控室。 周秦看完审讯室监控视频,忍不住倒抽凉气:「这玩意儿…不是,这女孩,美利坚搞的生化武器?」 曹源摇头,手指头戳了戳屏幕里:「亚洲人长相,小个子,年纪不大,顶多十六。」 「他现在位置?」 曹源回头:「报告位置!」 监控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切航拍画面,自上而下俯瞰,那女孩儿蜷在枯枝旁,饿得奄奄一息。 「三天了。」曹源说:「跑出去三天,滴米未进滴水未喝,我估计她也撑不住了。」 旁边大屏缩略地图上,红点标示了女孩所处方位。 「老大,怎么办?」曹源问。周秦凝眉:「只有通过询问她,才能得知陈跃下落。」 「是。」曹源泄气:「可咱们派去的人,通通被她干掉了。」 周秦:「曹源。」 「啊?」 「注意用语的官方性。少打电子游戏。」 曹源:「qaq」 「把他位置导入我手机。」周秦转身,披上夹克外套,将麻?醉枪塞入枪套。 曹源立正:「是!」 紧接着,全体三处成员,仿佛目送以身炸碉堡的抗战英雄,满怀钦佩、尊敬与同情,将周秦送至基地大门。 周秦回头,曹源眼含热泪:「怎么了老大,还有遗言吗?你尽管说,我保证送到,还没娶老婆吧?我会告诉叔叔阿姨你英勇就义,并请求他们允许我做你的兄弟,为了你继承周家光荣家业——」 「……」周秦扶额:「拿俩馒头来,再加一瓶矿泉水。」 曹源稍息立正:「是!」 周秦开着他租来的小皮卡,绕远路去镇上买了一只小羊羔。 手机卡在方向盘旁边,屏幕里绿点是他的位置,不断变化,直到接近红点。周秦停在百米开外,没有急着靠近,此时天色暗下来。 荒漠里昼夜温差大,很快,热浪褪去,寒意袭来。 周秦走走停停,弯身收拣枯木残枝,然后在沙丘旁生火。他捡来石块堆成圆圈,柴火放入石圈中。 周秦不愧贝爷满级学徒,自助动手做烤架,将早已处理好的羊羔肉放上火堆炙烤。 没一会儿,肉香飘到十里开外,油水滋熘滋熘往外冒。周秦夸:「真香。」他掰下羊腿肉,旁若无人大快朵颐,油水亮晶晶煳满嘴。 周秦压根没去看,沙丘后枯枝旁,长发披散伏倒在地的少年。 尤异没想到,他回归人类社会后,第一个面临的问题就是吃。 三天没进食了。尤异饿得头晕目眩,不仅他要吃东西,他体内的本命金蚕蛊也要吃东西。再不给他东西吃,当场一尸两命。 陌生男人。尤异警惕而防备,他感到体内的金蚕蛊在叫嚣,每一寸经络都在抗议他有多飢饿。尤异颤颤地吸口气,十根指头扣入泥沙。干涩大风吹来,尘沙迷眼。他将脑袋埋入臂弯间。 他听见了声音,很轻微的动静,脚步碾踏细枝,木纤维碎裂,毕波轻响。本命蛊会让他五官能力远远优异于常人,哪怕极微弱的声音,他也能听见。 尤异抬头。 男人笑容明媚得像春日暖阳。 尤异一瞬间想起,他住在深潭下,封闭山洞中,最期待放风的时候,尤其在春天,他们会用绳子绑缚他手腕脚踝,然后牵着他步出黝黑深洞,让他看一眼漫山遍野的繁花。还有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红的、白的、黄的、蓝的…簇簇丛丛小花上。 那是他见过,最美的景色。 周秦弯下身:「小姑娘,打哪儿来的啊?」 尤异:「……」似乎,没有恶意。 周秦啧一声,蓦然想起,她好像不会说话。他提了提裤摆蹲下身,特别自来熟,自我介绍道:「我叫周秦,周朝的周,秦朝的秦,今年三十,不是怪蜀黍。」 尤异:「……」 周秦返回小皮卡,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来递给狼狈少年。 尤异没接水,而是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住他。 周秦摸了摸自己脸:「怎么了?」周秦小声嘀咕:「见到帅哥不会说话了?」现在的小女孩,有眼光! 少年却张开嘴,声音被风揉碎,轻飘飘地传入耳里:「周…秦…」 周秦惊讶,指了指自己,点头肯定:「对,周秦。」 尤异复述陈跃告诉他的:「中央…特勤处…三处…调查组…组长。」 周秦竖起大拇指:「好眼力,正是在下。」小姑娘会说话啊,不是哑巴,周秦问:「你叫什么名字?」 「尤…异…」 周秦挠挠后脑勺,就是这声儿,听上去不像女孩那么脆生清亮。 第6页 周蜀黍露齿一笑:「尤异同学,能告诉哥哥,你为什么流落到荒漠来吗?学校夏令营?你们老师呢?孤身一人流落荒漠不好哟,下次请带上安全装备好吗?」 周秦还在喋喋不休。尤异伸手,没跟他客气,抓走周秦手里的矿泉水,瓶口对准嘴巴,仰头倒灌。 嘶,这喝水姿势,够豪迈。周秦笑眯眯地看他把一瓶水喝光。 尤异这才缓过来,他太渴了,又渴又饿。尤异从地上爬起来,站稳步伐,等到单薄的身子不再摇晃,这才越过周秦,步至火堆前。 羔羊肉嫩,烤得正好,肉香扑鼻。尤异伸手,像周秦那样掰羊腿。 「当心!」周秦惊唿。 风卷,火苗腾一下窜上来,燎着了少年那双白嫩的手。尤异勐地退后,如临大敌望向火堆和羔羊肉。然而金蚕蛊没有发出任何危险信号。 没有巫蛊,没有降头术,没有危险符咒和阴邪法阵。没有危险。只是火苗而已。 周秦念念叨叨上前:「倒霉孩子,我帮你弄,你小心些,未成年人不能玩火。」 尤异那双仿佛无机质的眼睛,默默凝望他。 周秦将冷水浇在尤异烫伤处,尤异感觉好了些,灼烧痛稍缓。 周秦背对他蹲在火堆前,取下架子上的烤羊肉,撕下最肥的腰腹,递给他:「小心烫。」 尤异很聪明,吃一堑长一智。 少年俯下身,就着周秦递给他的姿势,鼓足腮帮,唿唿吹去羊肉上的热气。 周秦忍俊不禁。 尤异不懂他为何笑,只淡漠地瞥他一眼,捧了羊肉坐在旁边吞吃了。 等他吃下大半,周秦手持木棍拨弄火芯,随口闲聊的语气问:「你认识陈跃吗?」 尤异点头:「他…让我,来找你。」 周秦那手顿住,陡生不祥预感,扭头望向少年:「陈跃,出事了?」 尤异说:「死了。」 周秦浑身僵住,侧颊绷紧,双眸似鹰隼钉入火堆。 火苗在他眼底跳跃,犹如倒映的怒火。 陈跃去之前,就给家里留了遗信。那任务九死一生,能活着回来的概率,很低。这结果,本来也在…意料之中。 周秦嘆气:「人生无常。」 他们这行,见过的死人不下于重症病房医生。见惯生死,除了一句人生无常的感嘆,竟然也无话可说。 周秦扔了手里木棍,笑容褪去,语气低沉几分:「怎么死的?」 「救我,流血,子?弹……」尤异不太利落地说:「同归于尽。」 「那叫英勇就义。」周秦苦笑:「算了。」他摆摆手。 尤异说:「你们,好友。」 周秦点头:「我铁哥们。」 尤异沉默。 周秦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调查组组长,我职责在身,得将你带回基地。」 「你们,关我?」尤异不想再被人关起来。 「不。」周秦收敛神思,认真地注视他:「小朋友,你伤了我们几位同事,现在基地医生束手无策,你有办法救他们吗?他们没有恶意。」 「能。」尤异说:「收回子蛊。」 周秦皱眉,终于听到关键字:「蛊?」 「蛊。」 基地休养室。 周秦在前边领路,尤异紧随他身后。 无人敢靠近他俩,主要是畏惧尤异。众人侧目,只敢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打量。 三处本来不乏怪胚,但能危险到尤异这地步的,屈指可数。 曹源紧张得手心冒汗,心想,老大不愧是老大,连这种小怪物都能搞定。 特勤处首席谈判专家,调查组第一大忽悠,这俩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周秦推开休养室窄门,触目银白,干净整洁。 内室正好摆放十张病床,拉上床帘分隔,看不见人,但能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的呻?吟叫唤声。疼,针扎般的疼,脸疼手疼肚子疼小腿疼,肚皮下不时发出咕噜声响。似有上千条游虫,沿血管爬向全身。 基地医生为他们上了止疼剂,然而这疼痛只得到短暂缓解,很快又变本加厉如数奉还。靠墙的审讯员支撑不住,疯魔般大叫,冲下病床,以头撞墙。 霎时,休养室内乱成一团。 护士们蜂拥上前,将那审讯员拖住,医生一剂麻醉扎入他颈间。那审讯员面孔青紫,口吐白沫,瘫软回去,被扶回床上。 惨状,不忍卒视。 周秦倒抽凉气,亲眼所见,比透过监控屏幕看到,更令人多生毛骨悚然。 尤异却像见惯这幅场景,视线冷漠投向那名审讯员,未曾流露丝毫同情。 周秦不动声色观察他,对这些被自己伤害的无辜者,没有同情,对惨状没有畏惧。 曹源他们说他是个小怪物,这话,倒也真没说错。 周秦与他保持安全距离,不知不觉带上些戒备。他扯了扯嘴角,僵硬道:「尤大师,收了您的神通吧。」 第4章 鬼压床 尤异站那儿没动,无波无澜地来了句:「有鸡蛋吗。」 「啥?」周秦一时怀疑自己听错,怎么还要鸡蛋?尤异没吃饱?那整只小羊羔可都让他拆吞入腹了。 「鸡蛋。」尤异重复。周秦哭笑不得:「水煮的还是油煎啊?」 尤异:「生的。」 「嘶。」周秦劝:「倒霉孩子,生吃鸡蛋有细菌啊,不好不好,还是做熟了吧。」 第7页 尤异深吸口气:「生鸡蛋。否则他们死。」简单粗暴。 「……」周秦让人抬来两筐土鸡蛋。 尤异没挑没拣,顺手拿起一颗,步至墙角那名审讯员床边。 医生很防备,拦在尤异和审讯员间,严厉目光打量着看上去无公害的弱小少年。周秦沉声唤他名字:「孟平。」 「周处。」孟医生有点急,指着尤异说:「就她把小张弄成这样!」 尤异一脸冷漠,既不解释也不道歉,他对伤害别人这件事,表现得相当冷血。 周秦望向尤异,步上前拍了拍孟平肩膀,低声道:「陈跃为了救她殉职。老陈不可能看走眼救个反社会,姑且相信她吧。」 孟平惊愕:「陈跃死了?」周秦面色凝重,微一点头。 孟平退后半步,摇头嘆气。 「大师。」周秦朝尤异扬了扬下颌:「施法吧。」 尤异将鸡蛋平贴于小张眉心。 小张瞪大眼,他在尤异手下一动不敢动,平躺在床上,身侧两手死死揪住床单,手背青筋横突,太阳穴突突跳动,眼里恐惧几乎要化为泪水流出。 尤异太习惯面对这样的畏惧眼神,视若无睹,面无表情。鸡蛋贴鼻樑往下滑动,过人中,尤异嘴里念了句什么,没人听清,声音很小。 周秦上前,立在尤异身后。小张求救般的目光投向他。周秦安慰:「没事,别紧张。」 小张快哭了,紧张、恐惧、疼痛,他憋不住尿意。尤异嫌弃:「臭。」小张神色难堪,周秦仰头望天,假装没看见。 尤异将鸡蛋塞进小张嘴里:「含着。」小张涨得脸红脖子粗,唔唔骂了句娘。 剩下的审讯员,尤异如法炮制,一一这般处理。 没一会儿,小张感到全身血液往脑袋倒流,含住鸡蛋的嘴巴似乎被什么东西塞满,起初是火辣的疼痛,像被灼烧,紧接着,那疼痛变为一阵酸麻,仿佛过度咀嚼口香糖。 小张眼底布满红血丝。 周秦难免担心,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既然相信尤异救人,也不好多过问,遂抱臂沉默。 小张整张脸通红,红成了猴子屁股,尤其双唇颜色能滴血,他用力扣住身下床单。周身疼痛逐渐消失,小张惊愕地发现,不疼了! 其他审讯员和他一样。 尤异上前取出鸡蛋,周秦拎来竹篮,尤异将鸡蛋丢进去。周秦发现,这些鸡蛋表壳发黑。 「放进酒里浸泡十二个时辰。」尤异说:「再丢。」 十二时辰,二十四小时,一天。 周秦按照他说的,将那十枚表壳发黑的鸡蛋放入高度数白酒。蛋壳甫一接触酒液,滋滋冒白烟,给周秦看得头皮发麻。 审讯员们恢復如常,一点儿后遗症也没留下,纷纷表示:「感谢尤大师。」 现在他们对尤异,是心情复杂的敬畏了。 尤异救了人,不愿意在基地停留,又想往外跑。 周秦忽悠他:「你等会儿,等我们查清陈跃死因,跟你核对核对,再送你出去。」 尤异坐在凳子上,焦躁不安,嵴背却挺得笔直,双目平视前方。周秦觉得她不太像女孩儿,真不像那种柔柔弱弱娇滴滴能搂入怀里的小女孩。周秦拉下嘴角,视线默默下移。 啊呸呸,她才多大,平胸正常。周秦自嘲一笑,真像怪蜀黍。 曹源进门说:「老大,姜处来消息。」 「什么?」 「说尤异没问题,的确是陈哥豁出性命救他。以及……」曹源满脸同情,欲言又止。 周秦直觉没好事。果不其然,曹源憋住笑:「让你做尤、尤大师的监护人。」 姜处原话:「没结婚吧?那就先学学怎么带孩子。你想想,以后相亲,你跟女方说会带小孩。那优势,一下高出其他相亲男大截,极大地提高了在婚恋市场的竞争力啊!」 母胎单身至今、坚定自由恋爱、并没有相过亲的周秦同志:「……」 「老大,」曹源竖起大拇指,「加油哦!」 周处决定保持微笑。 尤异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往基地大门去,没人敢拦他,左右让开道,恭送尤大师。 为防万一,周秦把麻?醉枪拍进腰间枪套,外套遮住,这才悠悠闲闲地追上尤异:「大师,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去哪儿都行,反正尤异不想待在地下基地。 尤异出了基地,荒漠干旱,他嘴皮发干起皮,这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 尤异仍然穿着他逃出来时那件衣裳,是陈跃从集市上买来的,适合东南亚炎热,却不适合北方寒冷。他蹲下身,唿出的气变成白雾。 周秦脱下外套,披在尤异身上:「咱们到镇上住吧,暖和,顺带给你弄件干净衣服。」尤异撑住膝盖,站起身。周秦带他坐上小皮卡。 大漠孤月高悬,皎白月光海水般泼洒。 月色下,墨绿皮卡一熘烟窜没了影。 刚到镇上,便吹起大风,眼看要下雨。周秦纳闷,天气预报没说今夜有雨。他把皮卡停在路边,这个点路上行人很少,偶尔两三个夜生活丰富的青年男女路过。 尤异坐在皮卡上,周秦遍寻大街,终于找到一家还开着的旅店。 跟老闆谈好房间,周秦回皮卡叫尤异。尤异快睡着了,脑袋斜歪搭住车窗玻璃,侧颜恬静。不显神通的时候,尤异怎么看怎么可爱乖巧。 第8页 周秦屈指敲窗:「尤异。」 尤异醒的很快,倏忽睁眼,眸中警惕色一闪而逝,他看清是周秦。 周秦打开车门:「异崽,下车。」 尤异:「……」奇奇怪怪的称唿。 周秦不放心让尤异一个人。身怀异术的问题少年,必须得有人盯着。于是周秦同志捨命陪君子,硬着头皮订了一间双人房。 当他带尤异步入旅店,前台老闆一脸惊悚,严重怀疑周秦恋?童。周秦假装没看见老闆眼底指责,莫名其妙心里发虚。 尤异睡靠窗那边。周秦说:「异崽,去洗澡。」 尤异进了浴室,在花洒下呆立,他不会用这些。以前洗澡,直接跳进湖里完事。周秦没听见浴室里动静,敲了敲房门:「尤异,怎么了?」 「……」尤异吸口气:「我不会。」 「哈?」周秦没反应过来。尤异淡漠解释:「不会用这个。」 「……」周秦哭笑不得:「穿上衣服,我进来了。」 尤异径直拉开浴室门,周秦猝不及防,慌忙闭眼。 尤异压根没脱衣服,狐疑地打量他。 周秦眼睛眯开一条缝儿,瞅他衣着完好,松口气,教他用花洒冷热水开关。尤异学得很快。 周秦摸摸他脑袋。尤异不喜欢被人摸脑袋,准确地说,他不喜欢被任何人触碰,扭头避开周秦大手,压低嗓音:「别碰我。」 周秦收手,从善如流地,笑眯眯答应:「好。」 「我找两件衣服来。」周秦说:「你先洗澡。」尤异关上浴室门。 大半夜的,店铺全关门。周秦硬着头皮向前台老闆借衣服,顶着对方狐疑眼神尴尬解释:「我们家亲戚。」老闆说:「亲戚那也不能睡一屋啊。」周秦点头应:「是,是。」 周秦头顶怪蜀黍三个大字,将衣服抛进屋,在门外边玩手机边等。 尤异换上衣服开门,周秦这才进去。 尤异学会用吹风机,自己吹头髮。周秦没脱衣,毛毯搭在胸腹,和衣睡觉。 夜深,熄灯。窗外风雨越来越疾,平地乍起惊雷,狂风暴雨噼亮夜空。 惨白打在脸上,耳旁迴荡起连绵不绝的轰隆声。雨水敲击窗棂,噼里啪啦往下砸,狂风拍打枝丫,树叶席捲掉落。 周秦辗转反侧,他脑袋清醒,身体却不能动弹,脑海瞬间浮现三个大字:鬼压床。 四肢僵硬得跟石头一样,尘封在意识之下,操纵肢体的神经似乎断裂,任凭周秦如何使劲,皆如石沉大海。 有东西。 周秦听见风的声音,不轻不慢,唿唿地在耳旁拂动。紧接着,喉头压紧,越来越紧。窒息。四肢被海底纠结缠绕的水草死死缠住,他竭力伸手,瞪圆眼睛。 「敕。」 空气全部挤出肺腔的前一秒,周秦听见这声,来自海面上,虽轻却掷地有声,仿佛洪钟。 哗啦,海水铸就的囚笼轰然崩塌。一只灿金蚕虫圆滚滚的小身子在空中飞舞,虫身不过指长。「金蚕…」周秦张了张嘴,猝然睁眼。 正对上一双澄明的眼睛。 床头灯打开了。尤异立在他面前,低头看他,神情有些复杂。 周秦抬手,手背搭上额头,须臾恍惚,满手都是汗水,刘海鬓髮也浸湿了,黏着皮肤不太舒服。他坐起身,脑仁深处隐隐作痛。周秦扶额。 「你被缠上了。」尤异语出惊人,他问:「你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正片开始唿唿唿=w= 第5章 压魂 周秦同志,时年三十,纵观其履歷,光辉照人,时人无不慨嘆少年英才。六岁上少林,十岁当神棍,脚踢嵩山寺,拳打峨眉观。 曾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警校,后进修于名牌大学马克思专业,坚定的唯物主义,光荣的国家党?员,不幸坐镇三处,率领一帮神棍为人民服务。 尽管每天都在刷新三观及认知,但依旧坚信世界由物质构成,绝不存在超自然现象。如此坚定信仰之精神,足叫人潸然泪下。 周秦掰着指头从小学拿了人家馒头又偷偷还回去,唠唠叨叨地数到如何给三处神棍们做思想工作。 半小时后,尤异唯余一张冷漠脸,打断他:「闭嘴。」 周秦举起双手:「我对天发誓,绝对没做过亏心事,否则天打雷噼。」 窗外平地乍起惊雷,连带闪电,咔嚓将屋内噼出一片惨白。 轰隆—— 周秦:「……」 尤异饶有兴味地看他,周秦尴尬:「这个,有误会。」 阵雷没停,尤异步至窗前,周秦循他身影望去。 旅店窗户紧闭,窗外黑魆魆,什么也看不清,万物笼罩于混沌的黑暗之中,有什么在暗处扭曲盘绕,周秦眉心划过一丝刺痛,他站起身:「异崽。」 尤异始终盯着一个方向,雨水如冰雹,突如其来往下砸,噼噼啪啦砸上窗棂,水珠如弹片绽裂,尤异垂低眼帘,瞳孔微缩,水珠里,似有暗红血色。 雷电交织,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狂风席捲树枝,枝叶在飓风中惨叫颤抖。 周秦觉出不对劲,背后寒意加剧,奇怪的寒冷,自脚底蔓延向上,窜至四肢百骸。颈边拂过凉风,他猝然回头,什么也没有,房门紧闭,浴室门也关着。 床脚正有面全身镜,许久未擦,布满灰尘,周秦看见镜子里倒映的自己,面孔逐渐扭曲,一边嘴角往下,一边嘴角拉扯朝上。似有怪力在揉捏镜中人。 第9页 周秦退了半步擦把眼睛,再定睛细看,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丝毫变化。 「尤异。」周秦喊了声:「镜子。」 尤异一眼扫去:「没问题。」 周秦微微蹙眉。 「我出去一趟。」尤异去玄关换拖鞋。 周秦当然不能放他一个人出门,这外边天黑又下雨,小姑娘出事怎么办。尽职尽责的周处三下二除五兜上外套,和他一起步出旅店。 旅店歇业,老闆早熄了灯睡觉去。楼道漆黑,周秦循着记忆去按灯,摸到按钮,却没按钮,他打开手机电筒照明。 尤异在黑暗里也看得见,他走路很快,步履生风。周秦迈步追上他。 狂风暴雨扑面而来,打得人一记趔趄。 周秦手机响了,收到曹源发来的消息:不明原因地陷,位置(定位); 距离他们很近。 周秦抬头,尤异一头钻进风雨,朝某个方向奔去。周秦嘶声,疾步追他。 尤异走走停停,周秦边看手机,他们去的方向,正是曹源发来定位的方向!尤异察觉到什么? 「异崽。」周秦面容严肃。尤异摇摇头。 大风拍打在脸上,尤异单薄弱小的身子站不稳,周秦眼疾手快扶住他,尤异说:「那边。」 周秦把定位给他看。尤异点头:「有东西。」 雨势减小,深夜路上看不见行人。 两人在马路尽头驻足,路灯暗黄打在路面,水坑零星分布,积水涌入下水道,水流声自地下传来。 周秦抬头望去。 一座装饰成蛋糕模样的三层环形楼房,外墙刷粉白漆,楼顶插六面木板,刷白漆裹红色防水布做成蜡烛。楼房外围点缀了红色草莓,也是塑料板做的。 那一刻,周秦仿佛见识到只存在于仙侠小说中的天雷。据说天雷噼下来,犹如天谴,噼得妖魔鬼怪魂飞魄散。 就在瞬间,形如过电,刺目电光绞住蛋糕楼上一支「蜡烛」,须臾,来不及看清,蜡烛顶端冒黑烟,硕大木板直直栽倒下来,砸过正对的窗台,砰砰砰沿楼房外围滚至地面。 轰隆声响,那根「蜡烛」扭曲地躺落在地,空气中瀰漫起塑料烧焦的刺鼻气味。 「你生辰多久?」尤异冷不丁问了句。 「啊?」周秦愣怔,怎么在恐怖现场讨论生日的吗?他顺口答了,目光攫住那只蜡烛木板,一低头,尤异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复杂地注视他。 「怎么?」周秦整理面部表情,笑眯眯地问。尤异说:「八字纯阴,少见。」 「哟。」周秦说:「你还懂四柱命理。」 「学过一点。」尤异移开眼。 蛋糕楼与附近居民楼靠得很近,中间留一条巷道。 尤异穿过马路朝巷道步去:「你听说过压魂吗。」周秦虚心请教:「什么意思,还请尤大师指点迷津。」 「人有天地人三魂,天魂主灵明,与天地自然大造化联结,地魂主因果业,平生所为皆因果,都在命理中。天地合而生人魂,人魂也叫命魂。命魂主宰七魄。」 从前三处里茅山来的道士老头儿,没少叽叽歪歪这些。周秦不爱听,听了也不走心地打哈哈应付过去。身为坚定的唯物主义,周秦打从心底不相信神鬼之说。 什么因果报应三魂七魄,既红又专的周处表示,哪有毛选香。 尤异驻足,抬眼看他:「你不信。」 周秦悚然,尤异怎么看出来的?他笑:「没,我信。」 尤异不说了。两个人步入只能容单人通过的巷道,周秦打开手机电筒照明。 尤异走得很慢,食指与中指搭上水泥墙壁。墙面粗糙硌手,尤异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和不舒服,指腹缓慢滑过墙面。 周秦好奇打量。水泥墙面被雨水浸湿,浸出流苏般的条条深色,尤异那两根指头似乎将深色拦腰斩断,雨水在指腹下迅速干涸。周秦瞪大眼,却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尤异在狭窄的铁门前停步,铁门通向环形蛋糕楼里,门上布满黄锈。 铁门用一把青绿黄铜锁锁住了。铁锈气息扑鼻而来。 周秦忽然想起,鲜血也是铁锈的气味。 当然是因为它们都含三价铁?周秦试图依靠科学解释。 他忍不住发问:「尤异,你说压魂,什么意思?怎么压魂?」 尤异望向铁栅内,周秦拿着手电扫进去。 「人死后,肉身消灭,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冥府,命魂徘徊于坟墓,三魂相逢才能轮迴重生。有些邪术,为了彻底镇压被施术人,用法子压住三魂,三魂不相逢,不轮迴,不能逃,真正的死不瞑目。就叫压魂。」 周秦倒抽一口凉气。 手电惨白束灯照射下,一棵干枯槐树从中间噼成两半,树枝犹如白骨枯爪,不甘心地指向黢黑天空。槐树脚下露出环形天坑,那棵巨树歪斜,摇摇欲坠。 寒风自身后扑来,万籁俱寂的黑暗中,突兀响起沉闷嘎吱声。 作者有话说: 写鬼故事好快乐qaq; 大概考试结束正常更新—— 第6章 压魂(2) 周秦反应很快,立即将光束照向声音来源处,正是面前生锈的铁门。一只通体玄黑的瘦猫,自门隙间灵活挤出来。猫瞳在刺目亮光下一晃而过,很快黑猫甩动尾巴跑远。 第10页 深巷中,响起漫长而悽厉的猫叫,大半夜,颇有些瘆人。 「猫。」周秦并不在意,他低头观察铁门上的铜锁。尤异望向那只猫离开的方向,神色淡淡,似乎在思索什么。 「进去吗?」周秦问,里边那棵树实在不寻常,连他这等不信邪的人,都隐约觉出不对劲。那棵树正是地陷所在,一定得进去看看才能知道具体情况。 尤异点头,他就是为这个来的。 周秦咧了下嘴角,环顾四周寻找撬锁工具。 墙角缝隙里恰好竖插一根铁丝,露在外的那端蜷曲,看来是被人掰弯了随手插进去的。墙角那块儿水泥开裂,铁丝正插在缝隙下的泥土中。 旁边七零八落躺着燃尽的菸头,菸头浸满雨水,包装纸融化成纸絮。 「有人来过这儿。」周秦随口道。 「嗯。」 周秦倒也没介意尤异话少,毕竟周大爷话多,就算聊天对象是个哑巴,周处也敢打包票有他在绝不会冷场。他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尤异并不回答。 周秦这人,毛选看多了,喜欢开思想批评教育大会,叨叨尤异:「小小年纪,独自在外注意安全。说说,你怎么跑边境去了?边境多危险,尤其中缅边境,毒贩军火走私贩蛇混杂。你一小姑娘,上那儿多危险。」 「你爸妈会担心。」周秦拔起铁丝,朝一头吹口气,大拇指揩拭掉雨水,支到手电光前,瞅着铁丝尖够锋利,小心翼翼插入锁头。 天上雨水停了。 周秦头也没抬,一边动作熟练地开锁,一边滔滔不绝教育尤异:「以后出门,带个大人跟着,万一坏人瞅你好看劫色怎么办……」周秦歪了下脑袋,感觉自己哪里说得不太对。 「欸对了,你爸妈呢?」周秦不放心:「你出来这么久,你爸妈肯定着急。」他回头望向尤异,手下咔吱轻响,锁开了。 尤异忍他忍得头皮发麻,左右耳同时迴荡周秦叽里哌啦挂啦叽里,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话多的人。周秦在短短三分钟内,说得话比他这十八年加起来还要多。 「没有。」尤异伸手推开铁门。 周秦愣了下:「没什么?」 「没有爸妈。」尤异越过他,步入窄院中。周秦嘶声,长腿一迈,追上他。周老师难得安静下来,没说话,使劲揉了揉尤异脑袋。最后一下,尤异歪头躲开。 不知何故,周秦总觉得,背后有东西。他立足,猝然回头,空荡荡的黑暗,昏黄路灯照在破败水泥墙上,什么也没有。 周秦纳闷,移回视线,尤异那双大眼睛正正盯住他。周秦悚然一惊:「怎么?」尤异伸手指向他右手边:「这是个圆,你走那边。」 周秦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两人分头查看再汇合。周秦把手机给他拿去照明,尤异摇头:「我看得见,不需要。」 「尤大师神人。」周秦没纠结,拎着手机朝右去。 尤异在他身后提醒:「别回头。」 周秦正要转身问为什么,勐地僵住,尤异让他别回头。尤异的声音总是很淡,轻飘飘的,像一片飘在半空又落至他肩头的羽毛,他说:「人的三火在眉心和左右双肩,火气在,邪不侵身,你回头,火会吹灭。」 「……」诸如此类神棍发言,周秦听得耳朵里长茧子。别人念叨,他不爱听,不知怎地,尤异这么说,他心想,那就不回头吧。于是摆摆手,拎上手机没入黑暗。 尤异背对他,沿左半边检视。 周秦终于明白尤异这句别回头,是什么意思。 他听见尤异的声音,叫他名字:「周秦。」从身后传来的,轻飘飘的像根羽毛,在天上飘啊飘,伴随一阵冷夜寒风落在他耳朵边。 凉嗖嗖的。 周秦停下脚步,他想回应,下意识回头,脑袋刚转一半勐然想起尤异的叮嘱,于是生生忍住,把脖子拧回正向,应道:「尤异。」 没声儿。尤异好像听不见他的声音,一直喊:「周秦。」 不远不近。周秦唿口气:「出事了?」 尤异不说话了,身后静默无声,万籁俱寂。周秦咬牙,迈步往前走,走了几步,尤异又在喊:「周秦。」 「到底怎么了?」周秦还是没回头。尤异只叫他名字:「周秦。」 周秦倒抽一口凉气,不对劲,百分之八十不对劲。他加快步伐,沿蛋糕楼围成的天井检查。脚下踩到软泥,一脚陷进去,泥土上印出他的大号脚板印。 周秦想了想,拎起裤摆,叼着手机蹲下身,徒手刨土。没刨多久,手指头就碰到硬物,光滑冰凉。周秦皱眉,加快刨土速度。 耳边冷不丁一声:「周秦。」 周秦唿吸几乎停滞,这声音分明在他耳边,仿佛就在他耳旁低语:「周秦。」 头皮轰然炸开,周秦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回头,回头看看到底是人是鬼! 他屏住唿吸,脖子僵硬地拧过去。 轰隆—— 重重乌云间,雷鸣乍响。 猝然惊醒。周秦按住身下泥土,喘口恶气,掰回脑袋,专心致志刨土。 声音消失了。 周秦挖出瓷瓶,和骨灰罈差不多大小,瓶身沾满湿泥。周秦拂去泥土,露出瓷瓶上的花纹。 藉助手机照明,周秦粗略看了一转,密密麻麻的鬼画符。幸好他知识面宽广,涉猎广泛,认出了这些符文以泰语写就,字体结构小圆圈加弯钩。 第11页 现代泰语经过融合发展,在原先梵语和巴利语的基础上,融入了英语词彙。而这些符文中不夹杂字母符号,应该是传统泰国经文。 周秦能辨别是哪种语言,对语言学习者来说,不过入门级,但他毕竟不研究这个,也不知道这些符文具体意思。周秦抱起瓷瓶,决定等见到尤异再商量要不要打开。 万一这里边有东西,眼下也只尤大师能对付。 周秦走了半圈,没发现别的东西,一抬头,尤异正正站在他跟前。周秦悚然,同他确认:「你刚才叫我没?」 「没有。」尤异望向他身后。 周秦松口气,幸好刚才没回头。尤异视线投向他身后,周秦心里闹着痒,也想回头看,忍了半天,强忍住了。 周秦发现他手里也抱着罈子,两个「骨灰罈」一样大小,都布满泰语经文。 「你要看吗?」尤异忽然问。 周秦啊了声,以为他要看「骨灰罈」,说:「你没问题的话,我随意。」 尤异拿走他的手机,对准周秦脑袋拍了一张,闪光灯咔嚓,险些晃瞎周秦的24k钛合金狗眼。 「拍照做什么?」周秦纳罕。尤异把手机递给他。 一张照片,周秦被闪光灯晃得惨白的脸,还有他右边肩膀上,多出来的另一颗头颅。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 不建议大半夜看文哈哈哈; 快搞完了,下周开始恢復正常更新!! 终于可以码字了泪目,考试让我脱层皮t^t 第7章 镇魂蛊 其实看不清楚,整个就黑乎乎一团,但周秦凭直觉第一反应,这就是颗脑袋,且是鬼故事里经常出现、长发前梳遮住脸的女鬼专有髮型! 仿佛凭空从他背后长出,闪光灯映照下,黑得发灰。周秦伸手去摸,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摸到,肩膀、肩胛骨、后背,看不见也摸不着。 「这什么东西?」周秦纳闷。 尤异轻飘飘反问:「你不怕?」 周秦心说,哪有你尤大师可怕,不动声色就能把剧毒蛊下到人身上。他摇头:「还行。」暂时没影响他性命,就还行。 尤异将手里布满泰文的「骨灰罈」递给周秦,转身朝那棵歪斜身子的巨大槐树步去。 周秦道:「异崽,我背后是什么?」 尤异背对他,仍旧很轻的语气,气声发虚,仿佛不适应用气说话,干干瘪瘪地回答:「茅山的东西,我不清楚。」 「嘶。」周秦沉思,茅山,岂非捉鬼道人那一派?也对,尤异师承苗蛊,他们神棍内部都分帮派,学苗蛊的尤异不清楚茅山术法,挺正常。 茅山出身道学,以三清为尊,法门分别是卜算、符咒和奇门遁甲术。三处里就有位茅山来的大哥,身患五弊三缺,周秦琢磨回去了问问他。 周秦再看了眼那张照片,收起手机,步至尤异身后。 槐树根脉断裂,碎成长短不一的残肢断臂。树冠旺盛,即便失去根系滋养,枝叶依旧诡异地繁茂着,在手机电筒光照射下,散发出幽幽绿光。 槐树脚下像被巨雷噼出天坑。周秦目测坑深超过一米。坑底分布黑色结晶状物体,周秦将「骨灰罈」放在一边,跳下坑,提裤摆蹲身就就能摸着那玩意儿。 仿佛未磨细的碎盐,不过都是黑色。周秦还没伸手,就被尤异喊住:「别碰。」 周秦回头望向他:「咋了?」 尤异说:「这是尸晶。」 周秦退了半步:「尸晶?」 尸体在阴气浓郁的地方久埋,怨气不消,尸气难散,经年累月,化成了尸晶。尸晶阴重,人碰一下可能倒大霉。尤其周秦这样八字纯阴的,碰尸晶和作死没什么两样。 今晚怪像频出,周秦不得不忌惮,站起身联繫曹源他们。 周秦边打电话边观察四周,槐树树干一圈深色,湿漉漉的,周秦没摸,转而朝尤异道:「尤大师,这树上浸水。」 「怨煞浓郁,凝成阴水。」尤异指向那摊尸晶:「这人横死的,埋在这里,三魂逃不出去,尸气太重引来雷雨。」 周秦挂了电话,爬上坑岸:「有办法解决吗?」 「有他生辰八字,找个茅山人开坛做法,引渡冤魂,或许能解决。」 「我记得你先前提压魂。」周秦机智地联繫上下文:「你指的是,这人魂被压住,逃不出去?」 尤异点头:「整座蛋糕楼,包括两个泥坛,都是压魂用。」 此人横死后埋在槐树下,槐又称鬼木,聚阴效果出众。蛋糕楼内,压魂、聚阴,肉身化尸晶,但凡一个普通人路过这里,必受怨煞气侵蚀,三天内铁定倒血霉。 这东西得尽快处理,否则要出大事。 按照尤异说法,茅山道士开坛做法引渡冤魂,必须要横死之人的生辰八字,也就是说,得确认死者身份。 周秦当机立断联繫警局,调查这座蛋糕楼。 至于压魂,压魂之法,各门各派各有细说,茅山有茅山的法子,蛊家降头亦有路数。周秦指了指尤异脚边的泥坛:「罈子上都是泰文,尤大师看得懂吗?」 「佛法。」尤异说。周秦张了张嘴,震惊,提起佛法,都是至刚至阳伟光正的东西,怎么就和压魂邪术搭上了关系? 他抱起泥坛观察。泰国普遍信佛,佛寺林立。周秦想起前几年去泰国旅游,听那边一位高僧讲故事。 第12页 说从前有位僧人,住在村落旁的小山上,每年冬末春初,都要下山去领一位童子,进山寺庙中进修。村里人笃信佛法,谁家童子被僧人挑走,仿佛莫大荣光,必要盛大庆祝一番。而那些被挑走的童子,从那之后,没人再见过他们。直到有一年,村里来了另一位高僧,不知何故,要与山寺里的僧人斗法。高僧大败山寺僧,村民们涌入山寺,哪里还见得着自家孩子踪影,都做成人皮泡酒,被山寺妖僧拿去修炼了。 佛也有邪佛。 难不成是泰国来的邪佛,在这儿做法压魂? 周秦屈指轻敲坛身,里边有东西。他指了指封泥。尤异开口:「蛊。」 镇魂蛊。 尤异抱起罈子往外走:「把蛊虫供奉在舍利塔中,每日以香火薰陶,不餵吃喝,持续七七四十九天,不停念轮迴经,最后能活下来的那只蛊虫以魂魄为食,便有镇魂之效。」 「这得念多歹毒的佛经。」周秦嘴角微抽。 两个人出了蛋糕楼,曹源开车赶到,就他一人来了:「老大!」 周秦一看车后座,空空如也,啧了声:「就你来有什么用,吴维跑哪儿去了?」 吴维就是三处里唯一一位正统茅山道士,前的山,去年加入三处,大事上靠谱,小事上绝对不靠谱。 曹源嘿嘿一笑:「那啥,他今儿和女朋友约会呢,咱也不好打扰他不是。」 周秦皱眉,曹源小声嘀咕:「这月第三个了。」 周秦:「……」 修道的五弊三缺命,五弊分别是鳏寡孤独残,三缺分别缺钱缺命缺权。吴维同志恰好是孤独命,意思说这辈子也别想结婚谈恋爱,命中注定他找不着对象。 吴维同志不信邪,下山后躬耕恋爱事业,熟读市面上所有热门言情小说,以找对象为终极目标,不断在提升自身素质以找到对象这方面加强奋斗。然而,理想是丰满的。找到对象的次数约等于被甩掉的次数。 小吴很伤心,小吴越战越勇。这月第三个对象了。 周秦扶额,浓烈的同情心使他放弃立刻联繫吴维的想法,反正明天小吴百分百被分手,那就明天再告诉他。 「联繫当地派出所,找个理由封锁这片地。」周秦吩咐曹源。曹源点头,问:「老大,楼里住的人怎么办?」 「楼里没住人。」周秦回头环顾蛋糕楼,否则楼下这么大动静,楼里不可能一点儿反应也无,只能说明,这座蛋糕楼压根就是空的,里边没住任何人。 「收到!」曹源转头联繫派出所相关负责人。 接下来,如何处理这俩「骨灰罈」。周秦问尤异:「里边装的镇魂蛊,长啥样?」尤异眼也没斜:「打开看。」周秦胆比天大,二话没说,启了封泥,一股浓郁檀香腾得冒出来,直扑面门。 周秦脑袋后仰,耸动鼻尖,檀香散去后,隐约能嗅出恶臭,臭鸡蛋的气味。周秦以前跟公安去命案现场,尸体放太久都成了巨人观,便是这种气味。他捏着鼻子往泥坛中打量,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 奇了怪了。 「尤大师,」好奇宝宝周处说,「没东西啊。」 尤异:「阵一破,它散了。」 「哦…」周秦表示学到了。 「泰国人搞的?」周秦摩挲下巴喃喃:「泰国和尚?」也不一定,会泰语的不定是泰国人。看来只有等派出所那边调查后的消息了。 天将亮未亮,警局传来消息。这片蛋糕楼以前是烂尾楼,后来来人把它修缮了,装饰成现在这样。周秦和尤异坐在车上看资料,准确地说,就周秦看,尤异压根没瞟一眼,只斜侧脑袋,盯着窗外发呆。 曹源在前边开车,仨人回基地去接吴维。 尤异发呆,周秦没打扰他。尤异大概没想帮忙,这人独来独往惯了,他不主动找别人麻烦,就算天大的好事。周秦并不强求尤异帮他解决案子。 他专心浏览资料。 修缮蛋糕楼的自称投资公司,来沙漠边缘的小镇上投资旅游业。那伙人花钱修缮蛋糕楼。当时政府没钱维修路灯,也是他们给钱把路灯修完。 这事儿有好几年了,那帮人很低调,连照片都没留下两张,他们自称花园投资公司。警局一併将花园投资公司的资料发给他。就一家不到十人的小公司,早两年註销,已经找不到当事人。 周秦翻出最后一张,旧报纸的扫描件,刊发时间在八年前,5月11日。漠城当地新闻报纸。当时还没有装饰成蛋糕楼,这栋楼出了事,之后开发商撤资,才变成烂尾楼。 报纸首页便是有关这件事的报导:5月9日,x镇未完工某楼,一名女性于深夜自楼顶跳楼,经警方勘察确认为自杀,自杀者系某不知名演员,尸体无亲属认领,确认为父母早亡,疑似事业不顺心情不畅导致其跳楼。后由其朋友将尸体带走。 这楼还没修完就出人命,开发商自认倒霉,撤资离开,楼烂尾,也就这么放着了。直到第二年,花园投资公司称投资当地旅游业,愿意出钱完善烂尾楼,并装饰成蛋糕模样。 只不过蛋糕楼刚修好,花园投资公司就因资金鍊断裂破产。 当地人都觉得蹊跷,说这楼那么大一颗槐树,邪性重,谁沾上谁倒霉,前有女明星跳楼,后有投资公司倒闭。于是没人来这里,更没人敢住进来。 第13页 周秦唿口气,确实,那栋楼里里外外都透着邪气。至于那棵槐树脚下埋着的人,还被人用镇魂蛊压住魂魄,化成尸晶。 他惊醒,抬头叮嘱曹源:「曹小,让派出所的人把那里封了就成,千万别进去。」 曹小一脚踩剎车:「我问问。」 面包车骤停,曹源翻开手机打电话,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见曹源脸色越来越难看。 尤异摸了摸耳后,周秦沉下脸:「出事了?」 曹源按住方向盘迴头,满脸惊恐:「老大,所长说,刚才那个负责拉封锁带的民警进去过,然后他开车回所里,半路上一车头栽进沟,车翻,人也死了!」 作者有话说: 回来正常更新啦! 求…求收评qaq 第8章 茅山道士 面包车停在路边,车内一片沉默。 周秦啐了声国骂,曹源脑袋低得能搭在方向盘上,他小声叨叨:「我明明提醒过他们,千万别碰里边东西。」 平常三处办事,都和当地警局特定人员联络,再由公安派人处理。从上至下有一套完整流程,大家都知道里边东西不能碰,乖乖守现场,等三处人来处理。谁曾料,不信邪的还是多。 一转眼,大活人就这么死了,谁也不好受。 周秦抬手揉捏太阳穴,民警出事,足以说明槐树坑底下那东西,有多么兇险。 「他碰了尸晶。」寂静中,尤异忽然开口。周秦扭头看他,尤异淡漠地继续:「否则不至于死。」 周秦回想当时,他在槐树坑下,几乎第一眼就发现了尸晶。其实当时天黑,尸晶又黑得跟煤炭一样,单从视觉角度来讲,没那么容易看见它。 就像,冥冥中,尸晶主动吸引了视线,让周秦第一眼注意那邪性玩意儿。紧接着,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去触碰。 实际上,周秦认得尸晶,以前办案不是没见过。可就那么会儿,一下没反应过来,只想着摸一摸,辨别它是什么东西。 此刻仔细回想,才发觉有多么不对劲。那东西能迷惑神智。当时周秦被尤异唤醒,而去封锁的民警就没那么幸运。 「我当时…去碰尸晶,」周秦向尤异确认:「看起来,是不是丢魂了一样?」 「嗯。」 尤异的回答肯定了他的猜测。 周秦倒抽一口凉气,当机立断决定:「曹小,把车开回去,我亲自守。」 尤异蹙眉,扭头,终于将岿然不动的目光移到他身上,很是疑惑不解:「你八字纯阴,更容易迷惑。」在他看来,周秦这么做无异于送死。 周秦拍拍他肩膀:「没事,我不进去。」 尤异动了动嘴唇,周秦显然小瞧尸晶对人的影响。不过,他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便不再多言。 曹源手机响了,他翻出来一瞅,吴维,赶忙接起来:「吴道长,分手了没?回基地了没?东西收拾好了没?赶紧过来,出人命了!」 吴维比曹源还能咋唿,朗声抱怨:「呸,曹源你丫就不能说句好?!怎么一开口就问我分手没——」 周秦打断他:「电话给我。」 曹源双手奉给周秦。周秦接起来,严肃道:「吴维。」 立竿见影,对面立刻偃旗息鼓,听声音甚至有些敬畏,应道:「老大。」 「地址收到了吗?」 「收到了。」 「十分钟内赶到现场。」 吴维举双手保证:「是!」 周秦挂断电话抛回曹源手里。曹源笑:「还是老大拿神棍有办法。」 三处上下那帮神棍,每个人都能从精神科医生手里领号,各有各的怪癖,唯独对周秦是实打实尊敬。 曹源自后视镜里,偷偷摸摸打量面冷如冰的尤异,腹诽:包括这位危险指数爆表的小怪胎。 一行人回了蛋糕楼。 尤异肚子饿,坐在车上不说话。周秦瞅他嘴皮发白,问他怎么了,尤异言简意赅答饿。曹源跑去最近的小卖部,买来面包牛奶。 尤异抱着面包啃,周秦下车去蛋糕楼门口。 生锈铁门洞开。周秦抬眼,槐树仿佛就在眼前,歪斜绿幽幽的树冠。天气阴沉,那棵树无风自动,树叶密密麻麻地摇晃。 周秦推开铁门。 曹源大喊:「老大!」 周秦豁然惊醒,回头望向他。曹源在铁门外,焦急地看着。周秦纳闷,怎么回事,他刚才不是在门口吗。大脑似乎断片了那么几秒,周秦退后半步,一记趔趄,这才发现他在坑边,险些陷进去! 「妈的。」周秦疾步走出天井。 吴维背着大号旅行包赶到,从摩的上跳下来,一头短髮浸满汗水,行色匆匆:「这什么鬼,阴气这么重。」 曹源松口气,神棍终于到了。 周秦招手:「吴维。」 吴维看着不像神棍,他那副外貌,更像时下受欢迎的明星小鲜肉,短髮自然蜷曲,亚麻衬衫,工装裤加短帮靴,阳光俊朗的帅。 可惜是神棍。 吴维路过面包车,若有所觉,回头望一眼车里,他没看见尤异,眸中疑惑一闪而逝。 周秦发现他神色有异:「怎么了?」吴维小心翼翼指面包车:「那里边是不是,坐了个人?」 曹源小声道:「就上次跟你说的那位,尤大师。」 「卧槽。」吴维显然看过监控录屏,记忆犹新:「有他在,那就没什么好怕了。」 第14页 周秦和曹源对视一眼,三人往铁门走,曹源说:「尤大师不定乐意帮忙。他又不是咱们三处的。」吴维嬉笑:「老大去发展发展嘛,那话怎么说来着,尽最大努力团结人民群众。」 周秦斜他一眼。吴维噤声,比了个拉链手势。 吴维放下背包,从里边掏工具,先掏出一块表,是他自己合奇门阵法制作的,戴在手上能辨别妖邪方位。这表刚拿出来,指针便直直地指向大槐树。 吴维笑容僵在脸上。曹源心里发憷,吴维这脸色,里边怕不是有大兇险。 周秦不再看那棵槐树,盯着吴维翻工具。吴维坦白:「老大,不行,没鬼,是别的东西,在我能力范围外。」 「什么意思?」 「你们已经把压魂阵法破了,三魂散落,我顶多开坛做法引渡冤魂。」吴维想了想,说:「怨煞太重,我不一定能镇住,而且要拿到冤魂生辰八字才行。」 周秦也没指望这事全靠吴维解决。吴维虽然算茅山新一代翘楚,但这座蛋糕楼和这颗槐树太诡异,超出吴维能力范围外,有的折腾了。 「还有,」吴维盯向周秦右肩,「你让东西缠上了,我回基地再帮你起卦。」 吴维起卦,能算那东西究竟何方神圣。周秦颔首。 曹源头秃:「老吴都没办法,这下怎么办?」 吴维纳闷:「为啥不找尤大师帮忙?」 「他身体里有金蚕蛊,妖邪不侵,恶鬼看见他都得绕道。」吴维信誓旦旦道:「尤大师,人形护身符。」 周秦:「你怎么知道是金蚕蛊?」 「眉心一点金,你没看见?」吴维反应过来:「嗐,得开天眼才能看见。」 曹源搓手:「老大,要不去请请尤大师。」 周秦思忖片刻,人命关天,不管尤异帮不帮忙,这事总得解决。他拉开面包车门,尤异低头啃苹果,一副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模样。 乖巧。 周秦看他吃东西,跟上瘾了似的,抱臂斜倚车门,将近三十秒后,才猝然回神,喊他:「尤异。」 尤异头也没抬:「槐树里。」 周秦怔住:「什么?」 周秦听见木枝断裂的声音,狂风自不知名处起,席捲而来,乌云滚滚遮蔽天阴。 曹源几乎在尖叫了:「老大!!」 吴维戳破指尖,迅速在手心画血符。 尤异说:「让他起阵。」 奇门遁甲阵,合天干地支,卜算方位列阵,属三清法门之一。吴维是箇中翘楚,他可以迅速根据当时的方位、天气、时间来列阵。据说起阵的计算量非常大,有些厉害的算命先生用掐指节辅助计算。 久而久之,有些骗人神棍也这样掐指头,装高深莫测。实际上,在真正高人手里,这是在算计天干地支。 「绕鬼木。」尤异又说。 鬼木即槐,周秦回头沖吴维大吼:「老吴,起阵,绕鬼木!」 吴维一惊,想也没想,从背包里摸出八卦盘,快速计算方位。须臾,他抓起背包冲进天井,依照方位布置形状浑圆的石头。 飓风以槐树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吴维差点被狂风吹起来,得亏他背包够重。 槐树树干自下而上开裂。 吴维瞪大眼睛,只见那开裂的树干中,隐约冒出多足爬虫。紧接着,缝隙更大,里边的东西终于将禁锢它们的树干挤裂。密密麻麻的虫子潮水般倾泻。吴维头皮发麻,连滚带爬往外扑,大喊:「临兵斗者,阵列在前!离火起!」 虫子们嗅到活人气息,摆动螯足,成群结队扑向吴维。毫秒之间,黝黑螯足已经碰到了吴维的裤摆!吴维大叫一声,用尽全力扑出阵中。 如同拍打在礁石上的巨浪,虫潮撞上看不见的空气墙,它们不甘心,一层叠一层垒起来,很快密密麻麻布满整座空气墙,在半空中形成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而失去支撑的槐树,轰然倒地,树叶以肉眼可见的熟读枯萎凋零,眨眼,那棵三分钟前还生机勃勃的槐树,变成一具干枯尸体。 吴维心有余悸。 这虫子长得够丑,有大有小,大的不超过成人大拇指长度,两只螯足似蟹钳,长身如毒蝎,左右两侧各有数十只长足,节肢状,虫壳暗红髮黑。层层叠叠在空气墙上扭动,令人头皮发麻。 尤异不知何时到他身边:「鸡血混硃砂。」 吴维吓了一跳,扭头看他,没有任何质疑,立刻从背包里掏出鸡血,与硃砂混合。 那些虫子本来张牙舞爪朝吴维叫嚣,尤异甫一出现,它们立刻退潮般散架,朝四面八方逃窜。吴维倒抽凉气,头皮绷紧,太阳穴凸凸地跳。 周秦望向槐树坑里的尸晶,黑得发亮。 曹源挂断电话跑过来:「老大,查出跳楼女明星身份了!名叫张子韵,她跳楼后,尸体由好友杨筠玲带走!!」 杨筠玲,周秦瞳孔缩紧,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作者有话说: 固定在晚上九点更新啦! 第9章 树尸 法阵尤其消耗体力,吴维支撑不了多久。 一旦九象离火困邪阵松动,没人怀疑,这些怪虫子必定分分钟跑满大街,祸害无辜。遮天蔽日的虫群,犹如过境蝗虫困在一隅,扬起丑陋口器,用啄、用撞,锲而不捨破坏无形空气墙。 第15页 吴维汗水刷地浸满全身,他盘腿坐地,左手怀抱八卦盘,右手艰难竖起剑指。在三清法门中,剑属极阳,剑指上指天,天即干,下卧地,地即坤,意味借干坤阴阳之力,镇压妖邪。 神棍吴维同志一向是个傻呵呵的乐天派,这会儿连笑容都没了,足以说明情势有多严峻。他断断续续,气息都快接不上,流着汗催促:「老大,快想办法。」 周秦道:「两分钟,撑住。」他望向尤异,尤异将鸡血混合硃砂,放了自己一滴指尖血,周秦发现那血太浓稠,红得发黑。 尤异说:「进去,倒在槐树上。」 吴维扭头看他们,周秦拿起盛血的金属杯。 尤异身体里的金蚕蛊太强大,来不及靠近,阴煞便会四散而逃。而周秦不同,他八字纯阴,对这里边的东西来说,无异于味道最鲜美的晚餐,好吃又滋补。简单讲,作为食物,周秦能将它们聚集在一块,然后一网打尽。 进去,意味着亲密接触危险的虫子们。 吴维咽口唾沫:「要不换曹源进去。」 周秦是三处领导,假如他发生三长两短,没人坐镇三处,那帮下一秒就能进精神病院的神棍们,不得分分钟闹造反? 曹源有点害怕,但他选择贊同吴维:「让我去。」 「不用。」周秦单手插裤兜:「你特么都快吓尿了,半路尿裤子怎么办?」 曹源苦笑。 吴维深吸口气:「快。」 周秦步向阵中,鼻息间瀰漫臭气,那些虫子跃跃欲试,周秦几乎瞬间能感觉到,成千上万只虫眼,在黑暗幽冥中不怀好意地窥视。 「这什么虫子?」周秦问。 吴维和曹源不认识,尤异在他身后回答:「树尸,一种蛊虫。」 挑选生于极阴之地的极阴之木,凿空树干,封入蜈蚣、蜘蛛、吸血虫、毒蚁、黄蜂等剧毒虫,以尸油浇灌阴木。常理讲,这种掏空树干的树,必然失去地脉滋养枯萎,然而恰相反,阴木成长得越发茂盛。 而阴木中炼出的毒蛊,便叫做树尸。这种练蛊法子已经相当少见,甚至许多蛊家传人都不知道。因为太过阴毒,凿木伤木气倒在其次,关键是以尸油浇灌,要人尸炼尸油。若非违法杀人,谁又能搞到那么多尸油浇树。 传说当年西南腹地深处,有人炼树尸,杀了很多人,有段时间当地流浪汉无缘无故失踪,都被他杀了。那人还是个肉贩,把用剩下的人肉拿到市场售卖,骗人家说这是骆驼肉。 树尸以活物鲜血为食,且浑身剧毒,稍微碰一下,体质差的立刻上演口吐白沫倒地身亡十级恐怖片。 周秦这一遭进去,必然险象环生,只能祈祷他手里的硃砂鸡血能震慑这帮毒虫,使它们不敢靠近。 吴维看见尤异往里边滴了血,顿时放下心,只有曹源还喋喋不休地念叨:「老大不行啊,老大你出事了咋办?老大还是让我去吧。」 尤异脸色有点白,虽然他皮肤一向白得近乎透明,这会儿却显出几分苍白,他静默不言,凝视周秦背影。 周处摆手,那一刻他的背影伟岸又高大,令曹小源心生敬畏、泪如雨下,满怀目送烈士的钦佩和担忧,看着他走进离火阵。 树尸们一哄而上,曹源吶喊:「老大!」 尤异阖眸,他声音很低,却直直传入周秦耳朵里:「沾血,涂抹眉心,双腕。」 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任何人被这帮毒虫虎视眈眈,都得心里发憷。不同的是,周秦此人,越危险他越冷静,在树尸碰触他的前零点一秒,迅速指腹碾血涂抹眉心和双腕内侧。 毒虫戛然而止,不再靠近,而是环绕他形成包围圈。树尸们口器大张,嘶嘶吞吐鲜红虫信。 鸡血的气味,很难闻。 周秦嗅到一股诡异暗香,如雨后草木清新。他定了定心神,迅速步向倒地枯萎的槐木。他进一步,虫群退后相同距离,就那么不近不远地紧跟着。 周秦低头,他一脚正好踩上尸晶。 尤异睁开眼睛。周秦恍惚,尤异催促他:「往前走。」周秦猝然惊醒,大步临近槐树。 吴维上下牙关咬紧,狠狠喘气:「我他妈…撑不住了…」 曹源紧张地注视他。 树尸们似乎察觉周秦的目的,围绕周秦的包围圈逐渐逼近,毒虫忌惮他手里的鸡血硃砂,但求生本能促使它们保护这棵早已死去的槐木。 周秦在和成千上万的毒虫对峙,他往前走,树尸们不再退后。离得近了,周秦看见槐树树干上的缝隙,他瞟一眼手里发红髮亮的鸡血硃砂。 尤异垂在身侧的双手,稍稍捏紧。 「嘶——」一只毒虫扇动羽翅,浑身剧烈震颤,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剎那,树尸群一拥而上。 周秦一手护住鸡血硃砂,另一手用力挥挡,很快左臂衣物被毒虫锋利口器撕裂。 吴维急了:「尤大师!!」 尤异跑进九象离火阵,周秦自虫群缝隙间发现他,急了:「危险!」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情况下,连树尸都不怕死,接二连三沖向尤异! 周秦瞳孔缩紧,树尸钻进尤异颈窝,张大口器,露出尖锐吸血刺。周秦一把将他拽进怀里,徒手拍掉树尸。同一时间,尤异抓起他手里鸡血硃砂,低声默念:「乞木有灵,消杀群尸…」话音未落,将鸡血硃砂抛入槐树缝隙。 第16页 吴维用尽全力,瘫倒在地,曹源上前扶他。吴维胸膛剧烈起伏,唿唿喘气。 瞬间,铺天盖地的虫子,从天上灌雨般砸下来,摔进泥土,化为黑炭,粉碎成飞灰。 周秦一屁股跌坐在地,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毒虫啮咬,青紫发胀。帅脸变成猪头。他感觉唿吸有些困难,眼前发懵,周秦甩甩脑袋,竭力维持清醒:「尤大师,你没事吧。」 尤异虚虚站着,摇了摇头。 曹源跳下树坑:「老大,我联繫了120!」周秦甚至来不及听清他说了什么,两眼一翻,昏倒在尤异脚边。 吴维瘫坐,力气耗尽,动弹不得,有气无力地骂:「操,快送医院!」 迟了就没命了! 三天后,漠城医院。 周处浑身上下裹成了白粽子,连猪头脸都裹上层层叠叠白绷带,只有手背留出缝隙以供输液。 「这都三天了,还不醒。」曹源急:「姜处打电话问怎么回事。」 吴维抓了抓后脑勺,捲毛乱糟糟的,坐在旁边唉声嘆气。 尤异也住医院里,睡陪护床。除了周秦他不认识别人,他又是路痴,上街必然迷路,干脆老实搁病房里呆着。 曹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焦急徘徊,晃得尤异头晕眼花。吴维搓手,小心翼翼问他:「尤大师,蛊毒这方面你是专家,你看,老大身上的毒,你有办法没?」 「……」尤异冷漠:「我会下毒,不会解毒。」 吴维尴尬一笑,取出包里的八卦盘,按着八卦一顿掐手指头,算出来周秦命不该绝,还是不放心,坐那儿和尤异一块发呆。 「杨筠玲…」床上响起梦呓。 吴维跳起来,曹源激动:「老大!」 周秦昏昏沉沉睁开眼,大脑一片空白,足足反应了三秒,眼神方才聚焦到吴维和曹源身上。 为国为民的周秦同志,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蛋糕楼查出线索了吗?」 吴维噗嗤笑,曹源松口气,瘫坐回椅子里:「民警走访询问了附近居民,说是那座栋没人住,不过有个门卫。一家三口搬到镇南边去了,门卫隔三差五回来看看。」 周秦盯向天花板,那天晚上在角落发现菸头,大概是门卫留下的。 这门卫肯定知道点什么。周秦两条胳膊肘撑床,把自己挪起来:「咋处理的?」 曹源清了清嗓子:「查到门卫住址后,立即派民警暗中将一家三口监视起来,目前没有异常。不过自从出事后,门卫没见出过门。据附近居民说,门卫老婆生了娃正在坐月子。门卫应该是在家里照顾他老婆。」 周秦颔首,接过曹源递来的资料。 「老大,」曹源关心道,「要不你再休息两天?」 「事不宜迟。」周秦翻阅资料。曹源唿口气:「行吧。」 「还有那啥,老周,」吴维喊他,「你身上那玩意儿,我暂时不能起卦查。」 周秦头也没抬:「嗯。」 吴维想了想,这话说的,倒像他不乐意帮忙,于是他解释:「起阵消耗太大,得再缓个两三天。我尽快。」 神棍们都这样,借天地之气,也不能一直用,还得缓缓,不然太损命格。 就譬如机器,过度使用,还得关机休息一段时间呢。 「尸晶怎么处理的?」周秦忽然想起来。 曹源摊开双手:「不敢让人碰,现在民警守住那里,尸晶还在坑底躺着。」 「得想个办法。」周秦眼珠转了转:「既然要确认冤魂身份,不如查dna和人口数据匹配。」 曹源震惊:「尸晶能验dna吗?」 周秦视线越过他俩,望向尤异,笑眯眯地问:「尤大师,你怎么看?」 第10章 扎纸人 尤异就一个字:「行。」 周秦咧了下嘴角,将资料放在旁边抽屉柜上。 这次情况紧急,险些出大事。尤异是编外人员,若非他伸出援手,树尸将很难处理。周处这回算欠了他人情。好在尤异全须全尾的,人没事。 周秦记得当时,尤异往鸡血硃砂中滴了一滴血,普通的鸡血硃砂效果有限,而混入尤异血之后,跟威力无穷的原?子弹一样,直接把槐树和树尸轰平了。 因为尤异是金蚕蛊宿主?周秦猜测。 金蚕蛊他略有耳闻。 实际上,现代社会,尤其经歷破四旧后,许多民间异术消失于漫漫歷史长河,茅山上的道士也越来越倾向遗世独立。三处常年招不够人,像吴维这样的三清奇才,还是从小修道,都得数十年才出一个。 至于蛊家,从前用蛊者多集中于闽南、云贵、湘西一带,因用蛊常害人者多,世俗观念里不大容得下他们,再加上后来破四旧,蛊家传承也越来越少。 周秦在三处这两年,乱七八糟的神棍见了不少,而手握金蚕蛊这种蛊中之王的,他也只见过尤异一个。 在蛊家传承里,金蚕蛊、龙蛊、麒麟蛊并称为三大蛊。金蚕蛊尤其兇勐,周秦也只在民间传说里听闻过。 制作金蚕蛊的过程十分复杂,而且很漫长。制蛊者必须在农历五月初五,即端阳节当天,抓齐至少十二种毒虫,包括蜈蚣、毒蛇、蜱虫、蜥蜴、□□、蝎子、蜘蛛、蚰蜒等,会飞的不要,四脚会跑的也不要,将毒虫置于口小腹大的泥瓮中,埋入十字路口,埋七七四十九天。 第17页 然后取出泥瓮供奉于瘟神像前,早晚诚心祷告。至少要这般养一年,养出来的金蚕蛊还不一定认主。有些金蚕蛊性情暴躁,蛊主压不住它,反而会被其所害。是故,养金蚕的极少。 一旦养出来金蚕这样的百蛊之王,金蚕认主后,会反过来保护蛊主,比如百毒不侵,辟邪镇恶。 周秦想了想,尤异的血中,应该混入了金蚕血。昨天他被树尸咬伤,但凡没有金蚕血保护,百分百命丧当场。而尤异能让他存一口气,活到医院上急救。 没有尤异,他当时就没了。周处心有余悸,他不仅欠了尤异人情,尤异还救了他一条命。周秦把麻?醉枪交给曹源,让他带回基地,现在他用不着了。 曹源拿着麻?醉枪,满脸茫然。 精研毛选的周秦同志现在有一个大胆想法:「尤异。」 尤异低头坐着发呆,听见自己名字,抬起眼睛望向周秦。 这小姑娘长得真漂亮,周秦心想,他弯了眼笑:「你要不要加入三处,我们三处就缺你这样年少有成的天才型选手。」 吴维指了指自己,有点委屈:「老大,我不算吗?」 周秦反问:「你十八?」 吴维抹额发,扬下巴:「我十六。」 周秦笑骂:「滚。」 尤异似乎在思考,他问:「能找到我家人吗?」 「啊?」周秦一下没反应过来,蓦地想起上回小姑娘说没有爸妈,顿时怜爱心中起,没妈的小可怜,他拍胸脯保证:「只要有线索,一定能。」 尤异站起身,尽管他不是很信任周秦,但陈跃从来没骗过他。 周秦朝他招手,尤异走到他跟前。周大爷艰难地用一条胳膊支撑起上半身,摸了摸尤异脑袋。尤异答应了:「可以。」 周秦沖他笑,尤异回头对曹源说:「雄黄,大蒜,菖蒲。」 没头没脑三个并列词。曹源头皮发麻,他可惹不起这位小怪胎,小心翼翼地请教:「尤大师要这三样?」 尤异点头。 曹源纳闷:「要这做什么?」 「解毒。」 曹源开车去菜市场买大蒜,离菜市场不远有家中药铺子,刚好有雄黄和菖蒲干叶。曹源买了东西不敢耽搁,马不停蹄赶回医院。吴维拎上保温水瓶,去隔壁水房接了一整桶开水。 曹源把东西交给尤异。尤异这三样一股脑儿泡进开水中,雄黄一下水,腾地冒起味儿来,曹源吸吸鼻子。周秦饶有兴致地打量着。 吴维幸灾乐祸地问了句:「要加点符咒烧灰吗?大补。」 骗人的巫婆用符咒烧水餵人喝,美其名曰包治百病,那都是骗人的。符咒化成灰,效力都没了,更不可能治病。周秦抬脚踹他。吴维机智跳开。 泡了一个小时,硫磺味儿散,开水也凉了。尤异把水倒进杯子里递给周秦:「喝。」 周秦拉下眼睛,瞅着黄的发绿的水,咽口唾沫,水里还飘着泡开的菖蒲碎叶。他望向尤异:「真喝?」尤异没说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看着他。 尤异不会害他吧。周秦露齿一笑,接了杯子,眼也不错地凝视尤异,仰头将这味道实在不咋地的水一饮而尽。 这要是换做从前,没有经过科学验证的东西,周秦绝不会入口。 吴维嘶声,默默鼓掌。曹源看了看周秦,又看了看尤异,心想老大对小怪胎挺好。 周秦喝完没感觉,躺回床上,过一会儿,皮肤表层的瘙痒停止了。尤异找来一颗煮熟的鸡蛋,一根针头戳进蛋壳,塞周秦嘴巴里。 周秦唔唔委屈,曹源大笑,吴维三百六十度拍照。 尤异却不觉滑稽,只让他含着。周秦见过尤异怎么治疗那帮中蛊毒的审讯员,皱紧了眉头,虽然不太情愿,还是顺从地含住鸡蛋。 主治大夫进来查房,欲言又止良久,终于在离开前,出于医生职业道德素养,认真建议他:「不如,去脑科挂个号?精神科也行。」 「……」伟光正的周秦同志,终于在人民群众面前,大大丢了把老脸。 别说,尤异这么一折腾,周秦很快就好了,身上伤口逐渐癒合。尤异把鸡蛋从他嘴巴里拿出来,周秦好奇:「尤大师,这里边有什么?」 尤异想了想,把鸡蛋敲碎,掰开给他看。 嘶。周秦倒抽凉气。蛋黄全黑了。 尤异把鸡蛋扔进雄黄水。周秦说:「解决了?」尤异点头。 第二天,周秦同志活蹦乱跳,出院了。主治医生对他的痊癒速度表示震惊。 吴维手头还有其他案子,当天早上飞去东南沿海,曹源回基地处理琐事杂务。 处理完尸晶后,周秦带尤小异把漠城餐馆吃了个遍。尤异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凡是能吃的,他嗅着味儿,两眼发光,盯住不肯走。周秦支付宝里的零钱被他吃了个精光。 玩归玩,周秦没忘了正事,出院后的第二天傍晚,带上尤异去找蛋糕楼门卫。 门卫家住得偏僻。漠城是县城,地界也不大,县城中心集中分布楼房,周边就是农村那种带院坝的土房。门卫家住在漠城东边绿林里。 尤异同学没能经住诱惑,中午嗦了三位数的羊肉串,光荣吃坏肚子,一路上萎靡不振。 周秦骑摩托,尤异坐他身后,蔫蔫地趴在周大爷背上。周秦耸肩,颠了颠他:「不舒服回旅店休息。」 第18页 尤异摇头:「不用。」 周秦放慢速度,开着小摩托越过绿林,一条羊肠小道通往门卫家。 门卫名叫刘广生,并非漠城当地人,大概十年前迁来漠城。蛋糕楼修缮后,他便一直在那里当门卫。刘广生快满四十了,去年才讨到老婆。 羊肠道走到一半,周秦把摩托停在路边:「咱们走过去。」 尤异跳下摩托,两人藉助荒草掩护,蹑手蹑脚接近门卫家院墙。 院坝用篱笆围起来,堂屋门前坐了个男人,头髮黑夹白,低垂脑袋,手里捏了两张白纸,脚下凌乱地散落着细竹条,堂屋台阶上放了一碗浆煳。他在扎纸人。 尤异蹙眉。两人没急着接近,周秦小声问:「你看他奇怪吗?」 尤异转头,周秦背后,林子里,站了个人,面容模煳,正盯着他们。 尤异腾地支起上半身,周秦有所察觉,扭头顺尤异视线望去,什么也没有。 「看到什么了?」周秦哑声低语,尤异愣住,好半天,他摇了摇头:「不对劲。」 刘广生本来在专心扎纸人,他手法非常熟练,很快,纸人半个身子在他手下活灵活现地显露出来。草垛后传来的动静打断了他。 周秦一回头,刘广生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前。 这人长得很高大,唇边布满鬍渣,穿了件打补丁的藏蓝中山装,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像他做出来的纸人一样,面无表情盯住他们。 尤异躲到周秦身后,周秦直起上身,笑着打招唿:「你好,请问您是刘广生吗?蛋糕楼那边发生不明原因地陷,我们来找您问问情况。」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刘广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嵴背佝偻,转身往院坝走,嗓音低哑:「进来坐。」 作者有话说: 深夜更文,感到快乐-w- 尤小异,终于从民间大佬,进化为在编人员hhhh 第11章 尸变 然而院子里并没有多余的板凳,刘广生也显然没有待客的意思。 他回了藤椅上坐着,兀自拿起扎到一半的纸人,两根指头灵活地掰弄缠绕细竹条,嘴里甚至旁若无人地哼起童谣。 周秦低头和尤异对视一眼,尤异轻轻摇头。周秦开口询问刘广生:「你在蛋糕楼当门卫,以前见没见过什么异常情况?比如半夜闹鬼?」 中年男人并不搭理他,跟没听到似的。 周秦吸口气:「有人将尸体埋进天井的槐树下压魂,你知道这事吗?」 刘广生头也没抬,他在给纸人扎手指,几张碎纸片绕竹节缠绕,异常灵活地绑出了五根指头模样。刘广生弯腰,他的手部皮肤粗糙,指甲缝里卡泥土,他用指腹沾了点浆煳,仔细地煳入碎纸片间。 周秦稍稍眯眼,他看见刘广生左手背上暗紫烫伤,烫伤面积不小,漫入衣袖。周秦问:「你手背伤怎么来的?」 刘广生依旧哼童谣:「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急里骨碌滚下来。」 「嘿。」周秦笑:「不理人是吧。」他提拎裤摆蹲下身,自下而上打量刘广生。 刘广生专注扎纸人,仿佛将之奉为毕生事业。他人很瘦,皮包骨头,个头倒是挺高,站起来像根经不住风吹的细竹竿,两颊不正常的削瘦,眼瞳混浊,看上去面无血色。 「你身体咋样?」周秦怀疑,瘦成这鬼样,这人难不成得病了?但调查资料没显示他有就医记录。 刘广生仍在唱童谣,嗓音干瘪,像是用劲使两片嗓子急促摩擦,带些微极难察觉的呵呵声,声音很低:「撒打撒打虫,七月旱,八月红。」 周秦两道浓眉拧紧。 袖子被人拉了拉,他低头一瞅,尤异指向堂屋。 「那我们随便看看。」周秦对刘广生说。刘广生充耳不闻。 两个人抛下刘广生,推开门进堂屋。 屋中景象让他俩同时震惊。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窗户紧闭,光线被遮挡在雾蒙蒙的毛玻璃外。一张床一张桌,两个罗圈凳,不大的里,满满当当,挤满了纸扎人。 尤异立在门槛处没动,周秦上前,环视这些纸人,「这得多少个?」他潦草数了数,二三十个,塞满整间堂屋。 这些纸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得出扎纸人手艺过硬。抬轿子的金童玉女,手持花篮的引路仙子,还有拿着枪、身穿盔甲的侍卫。也有一些着现代装束的,背斜挎包的女孩,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纸人们姿态各异,各不相同。 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没有眼睛。 周秦深吸口气。 扎纸人属于民间墓葬文化最重要的一部分,多用来祭祀亡人。周秦以前听人说过,扎纸人讲究颇多,红男绿女,不能画眼睛。民间俗话常说,纸人不点睛,点睛必撞邪。 所以这些纸人都没画眼睛。 其实扎纸人现在也不常见了,拜祭亡人主要以送花圈为多。 尤异拉了拉周秦,周秦问:「有发现吗?」 「没。」尤异说:「纸人而已。」 两人步出堂屋,左侧是厨房。 木门推开,结了一层蜘蛛网,尤异被灰尘呛得直打喷嚏,周秦藉助天光环顾四周。 厨房没窗户,木门敞开到最大,屋子里依旧十分昏暗。周秦带了便携手电照明,光束依次扫过橱柜、灶台、圆桌、两把背椅,和地面一样,这些东西也都蒙上灰尘,看起来许久无人使用。 第19页 尤异疑惑:「他不吃饭吗?」周秦想了想:「兴许上班时就在外边餐馆吃了。」 「那他妻子呢?」 「……」周秦骤然意识到不对劲,两个人在这儿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刘广生那位怀孕的老婆。 尤异打开橱柜,两双筷子,两个碗。 对面窗户边是洗脸架,一个铜盆,一张毛巾,布满灰污的窗台上,两只杯子,两支牙刷。生活用品都是成双成对,说明这里曾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刘广生,一个是—— 「他老婆!」周秦道。 他老婆去哪儿了? 尤异想起他俩进来前,树林间瞥见的那道人影。 「出去看看。」尤异说,周秦点头。 两人出了厨房,刘广生手里的纸人完成了三分之二,依稀能看出是个年轻女孩,一袭白裙。刘广生拿着毛刷为纸人上色。 尤异径直奔向神秘人影出现的方向,周秦紧跟上他。 急促脚步踏上枯木碎枝,两个人走得很快。 下了山坡,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密林,荒草丛生,松木密集。 远方太阳西斜,日暮昏色。天要黑了。 尤异在一棵参天蔽日的巨树前驻足。 月上枝头,皎白月光穿透密林,如一地打碎的清波,映照泥土。 周秦打开手电,巨树周边的泥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明显是翻上来的新土。 尤异一声没吭,蹲下来开挖。周秦走了几步,果不其然,在树后边找到铁铲,他扛起铁铲:「异崽,我来。」 尤异看了看他,默默起身让开。 周秦铲开新土,挖出个大坑,十多分钟后,铲子蓦地碰到泥土下硬邦邦的东西。周秦望向尤异:「有。」尤异点头。 周秦扔了铲子,两个人趴在坑边,用双手挖土。 起先露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干枯如柴的五指蜷曲。 从尤异那儿挖出来的,尤异愣住,随即猫似的弹起,连滚带爬扑到周秦身后躲着。 周秦终于发现,小怪胎胆子不太大。周处一时竟然不知道,是该为这只突然冒出来的手感到惊悚,还是为尤异胆小感到哭笑不得。 尤异瑟瑟发抖,周秦沉下面色,继续刨土。 上半身、下半身、脸。 一名中年妇女。 面皮干枯绽裂,裂开的皮肤间露出米黄骨头,皮肤像一层薄而易碎的纸,绷在骨架上。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她的眼睛几乎瞪裂,没有眼球,空洞地注视天空,嘴巴同样大张,似乎临死前遇到恐怖至极的东西。而她的肚皮,高高耸立。 是个孕妇。 周秦迅速摸出手机比对,刘广生老婆张芬玉的照片。 尤异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看了眼女尸,再看了眼张芬玉照片。 两人心中同时有了结论:「是她。」 「怎么死的?」周秦问。 尤异冒头,趴在坑边,弯下腰去,食中二指併拢,犹如中医大夫给人拿脉,轻轻搭上孕妇手腕。周秦耐心等待,没一会儿,尤异收手,指头在周秦身上揩拭干净。 周秦瞪他,哭笑不得。尤异说:「被人吸走精气,什么都没了。」 「吸走精气?」周秦愣了下,嘴角抽搐地问:「就像武侠小说里,吸功大法?」 「……」尤异好奇:「吸功大法?武侠小说是什么?」 周秦:「……」 嘶,现在不是讨论小朋友见识面的时候。他望向死去的张芬玉:「死了多久?」 「没多久?」尤异想了想,判断道:「最多三天。」 「横死的?」 「差不多。」 「可能尸变吗?」 尤异撇嘴:「不太可能。三魂七魄都打碎了,没有灵魄,一般不会尸变。」 尤异垂眸沉思,不知不觉缩成一团。 或许因为夜里气温降下来,平常身体暖烘烘像只大火炉的周秦,难得感到一丝寒意。他胳膊肘戳了戳尤异:「你有没有觉得,越来越冷了?」 「……」尤异幽幽地吐出两个字:「阴煞。」但他想不通:「她的魂魄都碎了,怎么能散出这么强烈的煞气?」 周秦压低嗓音:「你听说过,鬼胎吗?」 尤异惊诧,勐地扭头,视线恰好撞上周秦的,四目相对。尤异惊醒:「未出生的胎儿,尚无人魂,无法被吸走精魄!」 但胎儿刚过轮迴桥,那里连通冥府,所以胎儿横死时比平常人阴气更重! 咕咕—— 有什么在蠕动。 周秦问尤异:「你肚子叫,饿了?」 一阵飓风。 尤异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抓住周秦手腕,整个身子扑向他,用全身的力气将周秦扑开。夜风自脸颊边飞逝而过,周秦感到一点轻微的刺痛。 两人摔倒在地。 周秦看见,死去的张芬玉四肢着地,如同不会双足行走的原始人类,就砸在刚才周秦蹲下的地方,砸出了一个不浅的坑! 张芬玉惨白面皮和黑色眼洞朝向他们,嘴巴倏然裂开,像小丑露出骇人至极的阴邪笑容,两边嘴角咧至耳根,干枯皮肤绷出道道褶皱。 呲——绷不住的干皮撕裂,自侧颊掉落,露出森森白骨。 「操!」周秦一把抓起恰好丢在旁边的铁铲。 与此同时,张芬玉四肢并用,刷——高高弹起,扑向他们。 第20页 周秦咬牙,他和尤异摔得七荤八素,尤异趴在他身上,还有些懵。死人十根指头同时冒出过长的指甲,指尖与周秦眼球,相距仅有半毫米! 千钧一髮之际,周秦挥动铁铲,手臂肌肉暴涨,砰—— 铁铲砸上张芬玉脑袋,正中太阳穴,周秦使上了十成力道! 据说人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目前双臂抓举世界纪录高达两百公斤,而两百公斤砸到人身上,尤其是最关键的太阳穴,那人必死无疑!阎王爷都别想救回来! 周秦以前在警校测试,臂力最高恰好是两百公斤。他这一铁铲下去,换成活人,当场暴毙。 咔吱,张芬玉头盖骨碎裂。她横躺在地,一动不动。 周秦喘粗气:「解决了?」 尤异终于缓过来,食中二指併拢,轻压泥土,「没有…」他低低地说。 话音未落,地上的张芬玉,犹如被怪力从空中提起,肚皮高高挺着,仿佛被操纵的傀儡,身体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紧接着,颈骨断裂,搭在肩膀上的脑袋勐地向前一弹,整个身子反弓到一百八十度。 轰—— 悍然朝他俩扑来。 作者有话说: 最近都比较忙,所以更新时间不太固定,但榜单字数肯定会完成的! 真的真的不留评吗qaq; 真的吗qaq; 不会吧qaq; 不会吧qaq; 不会吧qaq; 嘤嘤嘤qaq 第12章 纸人点睛 仓促间,便携手电丢在一边。 眼睛适应了微薄月色,周秦高喝,一铲子抡圆,狠狠将张芬玉挥了出去,利爪恰好在面部撕出一条长痕,血水伴随撕裂痛楚流出。 剧痛。 「嘶。」周秦下意识摸了摸脸,单膝落地,手撑铁铲,唿唿喘气:「狗东西,说好打人不打脸。」 砰—— 张芬玉整个儿囫囵撞上树干,犹如被揉皱的破碎纸团,巨大震动下,颈骨终于无法承受,彻底断裂,她死不瞑目的眼睛圆瞪,脑袋比身体更先着地。 死去已久,身体没有任何湿化,干枯如木柴,就连断裂的颈边流不出丝毫血液,只有一层破棉絮似的干皮。轰,尸体坠落,砸出灰尘。 尤异张了张嘴,忍不住夸赞:「太暴力了。」 要是遇到当初囚禁他那帮人,没谁能打得过周秦吧。尤异咽口唾沫。 阴气顺伤口入体,周秦本来体质纯阴,很容易受这些脏东西影响,顿时一股恶寒遍布四肢百骸,令他不由自主发抖。 尤异飞快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擦拭伤口流血:「你还行吗?」 「没问题。」周秦咬牙。 尤异望向地上那一摊破棉絮似的尸体,它在颤颤挪动,很快,颤动越来越快。 对活人鲜血的渴望,促使鬼胎锲而不捨调整这副残缺尸体,驾驶它朝两人冲撞。 尤异能看见,尸体小腹中,鼓起来那一团,越来越红,血红的颜色,浸透邪恶而恐惧、昭示着不详的红光。 「我能捏住它。」尤异哑声说。 周秦扭头:「什么?」 「鬼胎。」尤异伸手,看了看自己左手掌心。 阴气入体,周秦感到四肢越来越乏软,他甩了甩脑袋,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他俩得成为这鬼东西的盘中餐。 「让它和母体分离,我才能对付它。」尤异说。 极端危急情况下下,两个人出乎寻常的心有灵犀,周秦果断决定:「好。我当诱饵,它过来的时候,你趁机拿住鬼胎。」 尤异愣了下,有些犹豫:「我不一定…能拿住。」 周秦啐了口血沫:「我相信你。」 尤异神色复杂,半晌,点了点头。他退至一旁,周秦维持半膝着地的姿势,藉助铁铲撑住上半身不倒,宛如一座摇摇欲坠的石像,坚韧地屹立。 周秦一动不动。 张芬玉破棉絮似的身子整个儿飞起来,如一团丑陋棉球,眨眼便扑到周秦身上。 电光火石间,尤异伸手,瞅准尸体腹部红团。少年声音不大不小,冰冷地响彻夜空:「破。」 瞬间,周秦怀疑自己耳鸣了,他听见尖锐刺耳的尖叫,就像指甲抠过黑板,划拉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呲呲声。 尤异白皙额间涌出汗水,他的左手仿佛化为灵体,伸进张芬玉肚子里。 周秦瞪大眼,尤异就在他面前,目光与神情一般冰冷。周秦终于看见,吴维说的那眉心一点金,很漂亮的灿金色,一闪而逝。 尤异轰然跪倒,双膝在地面砸出小坑,他几乎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压制它。 张芬玉尸身从周秦身上脱力般掉落。 尤异左手抓着什么,周秦看不见,尤异死死压住左手那玩意儿,甚至连右手也捏住左手手腕,施以助力。 「尤异?」周秦想帮忙。 「把尸体拿开。」尤异在喘气了:「张芬玉的。」 周秦立刻拖起尸身,他正想拿开,却感到一股回拉的力量,那东西不肯离开尤异左手边的玩意儿。 这他妈,周秦怒了,活人还能干不过死鬼?! 他咆哮,两手并用抓起破败尸身,狠命往外拉扯。一人一鬼在月色下,展开了拔河比赛。 尤异伸出右手,食中二指作剪刀状,在尸体和左手之间咔嚓。 第21页 力道骤然消失,周秦朝后趔趄两步,抓起张芬玉尸体,以投掷铅球的架势狠狠抛远。 尤异没迟疑,张嘴咬指尖。 然而他的牙还不够利索,又怕疼,不敢狠心咬下去,吭哧了半天,自己急出满头汗,愣是没把指头咬破。 鬼胎挣扎得越来越剧烈,连金蚕蛊都开始不安。 「手指,」尤异急声:「血!」 周秦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神棍们常用自己血做引。他也见过好几回吴维用血画符。吴神棍解释,血乃天地五行阴阳之合,力量最大,效果最好。 「你的血?」 尤异点头。 可这细皮嫩肉的,周秦有点不忍心。 见他犹豫,尤异简单粗暴反问:「你想死吗?」 周秦抬头,尤异说:「不解决它,我们都会死。」 与惨死相比,受伤流血算得了什么? 周秦深吸口气,攥着拳头上前,握紧尤异右手,捏住他食指:「对不住了。」说罢上牙狠狠一咬。尤异疼出冷汗,没忘了警告周秦:「别咽,吐,有毒。」 周秦扭头啐出血沫,黑色的。 尤异併拢二指,压向左手间。 周秦看见那两根指头点住了什么,尤异说:「灭。」 飞灰四起,周秦摇摇晃晃站起身,尤异缓慢地松开左手,指尖轻颤。 「下次…」尤异声音虚弱:「带黑狗血。」 周秦笑了,柔声答应:「好。」他将尤异攥起,裤兜里恰好塞了一枚创可贴,周秦低头给他贴上。 两人并肩而立,周秦抬手擦汗。 尤异盯着地面,手电丢在身后不远处,拉出两道长影。 尤异忽然问:「你把尸体扔那儿了?」周秦捞长胳膊往前方一指:「那边。」 「为什么…」尤异呢喃:「有三道影子…」 树林阴风,吹卷而来。 周秦低头,循尤异视线望去,两人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第三道黑影,比他们影子稍矮些,就在身后! 周秦猝然回头。 传说日为阳,月为阴。精怪之物常以月为精华,吸取修炼。比如东北的黄皮子拜月。而月所象徵的夜晚,同样是妖魔鬼怪出没之时。 森白月光下,一个女人立在两根松木间,而她的脚没入荒草,看不分明。是个面相年轻的少女,年纪不大,有鼻子有…眼睛。 周秦倒抽凉气,眼睛的位置,两团黑点而已,没有眼白,看上去像造物没来得及细作,仓促点上。而少女面孔惨白,两颊受拙劣化妆技术侵害,涂抹了阴森桃红。 让周秦想起花旦,面刷□□,颊着艷色。只是这女孩脸上的妆,配上她那双眼睛,实在太过阴森。 但阴气很淡,淡到尤异几乎感觉不到。所以那玩意儿出现在两人身后,尤异甚至没能察觉。 不是鬼,不是妖,难道是,人? 「尤异!」周秦惊唿。 那女孩身后,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处,丛丛密林间,重重叠叠的人影浮现,黑色轮廓,一层叠一层,仿佛自黑暗冥水中浮出的鬼魂。 霎时,挡住了他们去路! 尤异退了半步,闪身躲到周秦身后。 那女孩离他们近了,但周秦没听见脚步声,像一阵风缓慢地飘过来。 少女伸出手,周秦看见他手上一只绿玉镯子,陡然想起,下午去刘广生家,他正在做纸人的手,那纸人手腕上,正有这么一只绿玉镯子! 「纸人!」周秦震惊:「刘广生扎的纸人?」 话音未落,纸人比闪现还快,逼近两人身前。 周秦上身后倾,纸人裂开嘴角,咯咯笑了起来。 很快,它身后,浮现一只又一只纸人,有男有女,个个画着极度阴间的妆容,点上了没有眼白的眼睛,嘴角咧至耳根,咯咯笑了起来,瘆人得慌。 周秦眼角余光扫过它们,这他妈还能是啥,就是他们在刘广生堂屋中看见的那些个纸人! 纸人点睛,活了。 纸人点睛而活,借的不是阴气,而是家人的思念和对人世的不舍,这份眷念促使它们活过来。这也意味着,这个纸人必然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某人,它的家人怀念它,它们受到感召,因此而活。 纸人们除了笑,一时半会儿没有别的举动。 周秦退后,摸出手机拍照,如果能回去,得拿去跟公安核对这些人身份,为什么他们被刘广生做成了纸人?! 尤异两条腿虚软,有些站不住,他拉着周秦衣摆,跟随他往后退。七天内接连两次流血,尤异头脑昏沉,他记得极限是三次。 周秦全神贯注于纸人身上,一时没能察觉尤异不对劲,拍了拍他肩膀安抚:「纸人,别怕。」尤异摇了摇头。 周秦收起手机。 「拿好铁铲。」尤异说。 虽然这些纸人看上去除了吓人,并没有别的威胁,但尤大师吩咐的总不会错。周秦拿起树边铁铲。 弯身,抬头。 几十个纸人不知不觉围拢上来,形成重重包围圈,将他俩困在其中。 戴玉镯的少女伸手,其他纸人跟着伸出手,刷,指尖齐齐亮出金属刺。 「操。」周秦震惊:「还他妈挺先进。」 月色大亮,周秦挥起铁铲,拍倒距离最近的玉镯少女。 少女压倒它旁边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中年男压倒旁边背斜挎包的女孩,很快,如多米诺骨牌,一个压一个,刷拉倒了一圈。 第22页 周秦惊悚。 啪,只见歪倒的纸人同时蹦立。 本来它们距离俩人还有将近一米的半径距离,这下围得更拢,不过一臂之长。 周秦与尤异背对背靠拢,两人头皮发麻,背后炸出无数鸡皮疙瘩。纸人们还在咯咯发笑,金属刺反射月光,极度危险地逼近。 周秦拍倒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中年男压倒旁边背斜挎包的女孩,女孩压倒他另一边的纸人,纸人们如同先前,次第栽倒。 啪,再度直立。 半径距离缩小到半条胳膊,金属刺几乎要闪烁银光,刺入身体。 周秦不敢拍了,微斜脑袋问尤异:「尤大师,有办法吗?」 尤异蜷了蜷手指,扒下创可贴,第三次。 这次要睡多久?尤异轻轻咬牙。 作者有话说: 自由的更新时间orz 第13章 放火烧山 尤大师没说话,周秦同志特别骄傲地自问自答:「我有办法。」 尤大师震惊,默默将刚揭下的创可贴粘回去,「什么办法?」尤异很捧场地问。 周秦舌尖抵了抵腮帮,眼神稍暗,许是黑夜太深,让他看上去一股邪性。此刻假如尤异回头看他,也许会在恍惚间怀疑,当初关押他那帮人跑出来了。 「火烧。」周处表示一不做二不休。 尤异愣住,对啊,这些东西以竹子、纸张和颜料制作,一把火烧干净不就完事了? 尤大师真想为周处机智的小脑袋瓜鼓掌。 周秦抽菸,不过不经常抽,压力特别大的时候会来两根,比如现在。他从左边裤兜里摸出压瘪的烟盒,又从右边裤兜里摸出打火机。 打火机窜出火苗,点燃周秦嘴里叼着的烟。淡蓝烟雾幽幽地飘上去。周秦眨了下眼睛,纸人的手似乎距离他更近了。 哪里不对劲。 周秦同志十分善于观察,观察人,观察物,小时候第一理想科学家,第二顺位才是警察,当然第三顺位嘛,没能免俗,老师。 现在高不成低不就,唯独依旧为人民服务这一点,令他又红又专的心分外欣慰。 有了办法以及实施办法的工具后,周秦胆子更大了,他甚至弯下脑袋认真仔细且专注地观察这些纸人,探究其行为本质。 纸人是怎么由远而近接近他们的? 一开始,纸人还在远处。仿佛突然就靠近他们,实际上,周秦甚至没有看见它们移动。他仔细回想,就好像眨了下眼睛,纸人飞过来了。但当周秦盯住它们时,反而一动不动。 比如弯身捡铁铲,再抬头,之前还在远处的纸人,刷地飞到眼前。 再比如挥动铁铲,纸人弹起来,却距离他们更近。但这么近的距离,纸人也没有将兇器刺进他俩喉咙,因为它们不能动。 纸人距离过近,极度惊恐下,人连眼睛都不敢眨了,只盯住这些怪物,谨防生变。 不能动…看不见的时候在动,能看见的时候不动。 周秦醍醐灌顶,没回头,眼也不错地注视纸人,拍了拍尤异肩膀:「别眨眼,一直看它们。」 尤异显然也有相同发现,他点点头。 周秦吸口气,手心冒汗,他解释:「北方天干,林子干燥,随意点火容易造成森林火灾。咱俩来的方向,往那边走,有条小沟。我们去那边放火。」 万一真烧起来,殃及林木,有水还能及时灭火。 尤异无所谓:「行。」他不介意一把火将这里烧干净,也不介意多费些功夫。 两个人眼睛瞪得铜铃大,不敢眨眼,没一会儿,酸涩的不行。 周秦伸手,掰开面前两只靠拢的纸人。 他和尤异背靠背,人眼视角通常是124度,这样两人大概能看清周围240度,至少在这240度内的纸人不能动。 周秦开路,尤异断后,俩人紧张地屏住唿吸,终于脱离纸人包围圈。 周秦可以眨眼了,尤异还盯着那些纸人。 「咱俩换换位置。」周秦拍他肩膀。尤异摇头:「不用。」 周处也不是磨蹭人,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客套没意思。尤异既然拒绝,周秦默认他撑得住。他加快速度朝沟渠走去。 周秦前行,背靠他的尤异后退。尤异仿佛背后也长了眼睛,即使看不见身后,照样一步不落地跟住周秦。 终于抵达溪边,潺潺流水声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动听,周秦弯身拾捡干草叶,迅速生火。 「周秦,」尤异问,「好了吗?」 火光映亮面颊,周秦长唿口气:「好了。」 尤异眨了下眼睛。 刷,纸人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俩。 尤异躲到周秦身后。 周秦微笑转身,手里捏着点燃的火棍,他甚至挑衅地朝纸人们勾手:「来。」 到底没有脑子的玩意儿,顶多算吓人的怪物,找到办法对付就很简单。 纸人完全不知危险临近,它们将两人和火堆团团包围。 周秦伸出火棍。 轰—— 纸和竹条,可比火棍易燃多了,火舌眨眼席捲了所有纸人。 纸人太多,火势越来越大,几乎映亮他们所在的这片地。 周秦见势不妙,赶忙脱下衣服抛进溪水中,浸满溪水后,跑回来拍打引燃的树枝草木。尤异也没闲着,次第盯过那些没燃烧的纸人,直到它们全沾上火,才跑回去帮周秦灭火。 第23页 两人吭哧吭哧拍打无辜受灾的荒草枯木,这一晚上,可是太惊心动魄了。 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周秦一屁股跌坐在地。 尤异摇摇晃晃到他跟前,两人大眼瞪小眼。周秦笑出声,尤异撇了下嘴角。 两个人脸上布满黑灰,几乎看不出原本面貌。 尤异斜倚树干坐下,周秦点燃一根烟,叼在嘴巴里。尤异耸了耸鼻尖:「这什么?」周秦说:「烟。」尤异伸爪:「给我一根。」周秦抬手,不轻不重拍他后脑勺:「未成年少女禁止吸菸,成年了也不行。」 周秦这人虽然生在新时代,骨子里还有些保守的意思。 女孩吸菸,成何体统,那多不淑女。 尤异盯着他瞅了半天,瞅得周秦头皮发麻,默默放下菸蒂:「咋啦?」 「我十八。」尤异说:「去年底满的。」 「……」 「少女…」尤异认真请教:「和少男一个意思吗?」 「哈?!」 尤异无辜地眨巴卡姿兰大眼睛。 「我不信,」周秦严肃道,「没有男孩子能长这么可爱。」除了我本人。 尤异想了想,伸手将披散的及腰长发搂起来,随地捡一根软枝,三下二除五系了马尾,额前鬓角残留些碎发。他望向周秦。 没有头髮遮挡,五官明显地呈现在眼前,眉眼俊秀,却是实实在在的男孩子长相。 周秦愣怔,张了张嘴:「卧槽。」他猝然惊醒似的,勐一下扭头,移开视线:「妈耶。」尤异哈哈笑起来。 周秦偷眼打量他,小朋友笑得挺开心,还是他第一次见尤异笑,倒真像身后不蒙尘的寻常少年了。 「傻笑。」周秦说,抬手摸了摸他脑袋,「可爱的男孩子也不能抽菸。」周处微笑,掏出另一根香菸点燃。 尤异撇嘴。 周秦道:「咱们来分析分析,尤大师。」 尤异点头。 周秦清理掉面前的碎枝残叶,随手抄起一根枯枝,在地上比划。他先画了一个圈,一棵树,这是蛋糕楼。「我们先在这里,发现镇魂蛊,遭遇树尸。」 「佛蛊镇魂,起源泰国。」尤异插嘴:「以前有人告诉我。」 给小孩子讲这么惊悚的东西?周秦撩起眼皮瞅他,尤异低着头。这小子以前经歷过什么? 周秦点头:「骨灰罈上也发现了泰文。我们假设a某为幕后兇手,他布置了镇魂法阵和树尸。这个a多半和泰国有关联。」 要推测嫌疑人a的身份,就要从已有的蛛丝马迹逆向推理。确认一个人身份的最好方式,是判断他在什么时候,对什么对象,做了什么。 比如,a什么时候布置了镇魂蛊和树尸,他要镇的魂魄属于谁,为了守住蛋糕楼的秘密,他採取了什么措施? 第一个问题有迹可循,资料显示,蛋糕楼修成后,作为修缮的一部分,槐树被运至楼中栽种。据说是当时花园投资公司那边设计师设计的。所以这个花园投资公司,与嫌疑人a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繫。 第二个问题暂时无从得知,但周秦查阅了报纸,蛋糕楼在成为蛋糕楼前,曾是一座烂尾楼,一位女明星在上边跳楼,女明星名叫张子韵,死后尸体由好友杨筠玲带走。杨筠玲,当红影星。可否猜测,那里镇住的魂,就是跳楼横死的张子韵? 第三个问题,为了守住蛋糕楼的秘密,毫无疑问,a安排了门卫刘广生。从蛋糕楼存在伊始,刘广生就在那儿当门卫。而刘广生本人是扎纸匠,扎纸技艺高超,纸人点睛,甚至能活过来害人。 目前他们能下手的线索,就是刘广生。刘广生大概率与幕后主使认识。 「这个人问题很大。」周秦点了点第三个圈,写上一个刘字,「他老婆死于吸干精气。」周秦问:「什么东西,能吸人精气?」 尤异略一思忖,回答:「很多,山林精怪,吸人精藉以修炼的鬼魂…」确实范围很广,一个个罗列下来,纯属事倍功半。 周秦沉吟:「张芬玉很少出门,她的死与刘广生脱不了干系。我们下午看见刘广生,就发现他不对劲。嘶,」周秦大胆猜测:「会不会是刘广生吸了精气?」 尤异拧了下眉,摇头:「活人不行。除非…」 「除非?」 「除非藉助其他东西。」尤异说:「三清里有个说法,转运。藉助媒介,把一个人的大运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而被借运的,就像被吸干精气,多半惨死。」 「难不成,刘广生通过媒介,吸走了张芬玉精气?」周秦若有所觉。 尤异同意他的看法,点点头:「可以利用的媒介很多,下蛊、扎小人、养小鬼、布法阵、换命笺之类。」 两人对视,周秦爬起身,拍拍衣服灰尘,朝尤异伸手:「还能走不?」 尤异抓住他宽阔的手掌,被一把带起:「行。」 周秦耸动肩膀:「我特么倒要看看,这位刘先生,究竟何方神圣。」 第14章 鬼打墙 在水沟边简单清洗,两人马不停蹄原路返回,去刘广生家。 周秦半道上接了一通电话,尸晶的dna检验结果出了。 据说检验人员个个佩戴护身符,旁边放鸡血硃砂黑驴蹄,口衔吴维吴大师留下的符咒,以崇高的科学求真信念与不怕妖魔鬼怪的无畏精神,完成了这次巨大考验。 第24页 公安与dna资料库相匹配后确认,该dna与江西张某高度重合,而这位张某同张子韵,系叔侄关系。 张子韵打小父母双亡,家里亲戚不多。就这位张某,是她爸的亲弟,她叔叔,但也不是啥好东西。 张某曾三进宫,在犯罪资料库中留下傲人成绩,连dna记录都标红了。也因此才能这么快确认尸晶中dna来源。 曹源一边报告一边纳闷:「老大,张子韵跳楼身亡,警方给的记录是她好友杨筠玲将尸体领走,怎么她就变成镇魂蛊镇压的冤魂了?」 周秦同样满头雾水,这整件事扑朔迷离。若非那天晚上雷噼槐木,蛋糕楼的秘密或许永远都不会暴露。 恰好就在漠城,恰好是他带尤异住漠城旅店,不早不晚刚刚好。 「怪事。」周秦揉捏眉心:「我们现在去找刘广生,晚点聊。」 「好,注意安全。」曹源挂断电话。 刘广生院里一片漆黑,纸窗中透出模煳亮光,电视机的声音响彻整间屋。 周秦老远便听见节目声,熟悉的小猪佩奇。周处嘴角抽抽,怎么回事,这么大一妖怪他看小猪佩奇?! 两人对视一眼,拔腿朝院子奔去。 「刘广生,」周秦站院里喊他,语气严肃:「我们有事问你。」尤异仰头瞅他。 周处不施威的时候,整天笑眯眯的,像有颜有身材的男神花瓶,偶尔展现出威严一面,仿佛花瓶外表裂出一条缝,能瞥见其下身穿警服不苟言笑的正直派钢铁直男。 当年周秦跟着严衍扛炮弹蹲地雷,二十几岁的年纪徒手干翻武装到牙齿的叙利亚反政府军,上踹老美下踢阿三,走遍了全球各地。 成天搁外边危险地方跑,家里人着急,急得他爸满脑袋白髮,说什么也要把他从一线退下来,一脚踹去三处当神棍老大,练就了满嘴文字功夫。 周秦退下来后,坚决表示从今往后,他要做一个儒雅随和的人。 于是能动口尽量不动手,才开始去三处,嗷一嗓子,还跟在特种队里一样,气沉丹田气贯长虹,吓得塔罗牌女孩当场心脏病突发送去医院抢救。 这把周秦也吓到了,从此满脸堆笑,温文尔雅,能不大声说话,坚决轻言细语。烟少抽酒少喝,保温杯里多泡枸杞。 变成了现在锋芒内敛的周秦。 当然,那是对待朋友,春风化雨。对待敌人,当然要疾风骤雨。 周秦这一声,换作其他心里有鬼的犯罪分子,不说当场吓尿,至少立马就知道,警察里最不好惹的那批来了。 偏偏这屋里没动静,只有小猪佩奇高兴地喊:「妈妈妈。」 仿佛在嘲笑周秦当妈,啊呸,当尤异的监护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能忍嫂不能忍。这简直是对周秦刚起步的「男妈妈」事业的严重嘲讽!周秦拧动双腕,冷笑:「走,咱们进去。」 尤异点头。 一大一小气势沖沖,周秦抬手推开堂屋门。 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小猪佩奇,那种大屁股黑白老电视,没有色彩。 电视靠墙放置,背后这面墙朝向院坝。刘广生正对电视,坐在老藤椅上,黑白光照亮他半边削瘦身子。 刘广生侧对他俩,两只干枯如柴的手搭在藤椅扶手上,指甲缝里嵌着泥,整个身子仿佛缩小了似的,几乎全团在藤椅中。 屋里的纸人全没了,被周秦和尤异一把火烧了干净。 没有纸人阻挡视线,堂屋内布置一览无余。床脚放纸箱,箱子里堆满零食,桌上有拆开的零食包装,白兔奶糖山楂片糖葫芦……尽都是小孩吃的东西。刘广生脚下还丢了两颗香蕉皮。 周秦正要上前,尤异拉住他:「等等。」 周秦驻足,两个人站在三步外。 尤异开口了,话是对刘广生说的:「你的孩子死了。」 嘶,周处猜测,尤大师莫非要打情感牌?他望向尤异,尤异好像透过刘广生在看别的东西,更深邃的,更深沉的东西。 周秦目光移向刘广生,尤异在看什么? 「你的妻子也死了。」尤异说。 刘广生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混浊的眼睛圆睁,一动不动地凝视电视屏幕。 周秦视线下移,蓦然注意到他胸膛:「等会儿。」周秦察觉:「不对劲。」 胸膛没有起伏,没有唿吸。 周秦大步上前,试探他鼻息,毫无动静。 尤异立在原地,伫立未动。周秦回头,面色阴沉:「他死了。」 尤异并不惊讶,他伸出两指,指腹搭上刘广生双腕内侧。依旧是大夫看病的姿势。周秦侧身让开他。 尤异那两根指头仿佛有灵,隔着破旧中山装,沿手臂上移,滑压过死尸肘心、颈窝、太阳穴,最后是眉心。 「他死了。」尤异幽幽低语:「它没死。」 周秦两道浓眉倏然拧紧。 几乎尤异开口的同一时间,啪,黑白电视熄灭。 「跑!」尤异大喊。 周秦抓起尤异朝堂屋门狂奔,明明只有三步的距离,却无论如何无法接近。 周秦瞪大眼,怎么回事,什么情况?!难道不是近在眼前,周秦伸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挥过门扉,穿过去了! 他死了?变成鬼魂了?怎么可能! 周秦不信邪,使足全身力气朝木门奔去。 第25页 门扉外皎白月色,疏影横斜,距离他不到三步。不知何时,尤异松开手。瞬间,周秦猝然回头:「尤异,抓住!」 尤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摇了摇头。 瞳孔骤然缩紧,周秦一步趔趄,跌出堂屋门外。 「尤异——」嘶吼声划破黑夜。 山林鸟雀惊飞,虫兽俱寂,躲在暗处的乌鸦嘎嘎怪叫。 「尤异?」周秦睁大眼。 电视机开了,这回是彩色的,在播放一部电视剧,好几年前的了。当时火遍大江南北的青春偶像剧。女主正与闺蜜聊天,撇嘴藏起小心思:「我才不喜欢他呢。」 「哈?」周秦愣怔原地,他在堂屋里。 尤异仍站在距离门口三步远的位置,默默地看他。死去的刘广生坐在藤椅上,混浊的眼睛正对电视屏幕。 「尤异!」周秦提到嗓子眼的心轰然落回胸腔:「吓死我了。」老实巴交的周处说:「我以为把你弄丢了。」 尤异眨巴眼睛,周秦步向他,摸了摸他脑袋。「这地方邪门。」周秦不甘心:「我再试试,就不信出不去。」 周秦拉上他往堂屋门去,这回是靠近了,甚至顺利无阻走出堂屋。 还是堂屋,他们站在距离木门三步远的位置。 门口有只尤异,被另一只大手攥住手腕,手的主人被木门挡住,看不见。 周秦勐地顿步,猝然回头,尤异仰头看他。周秦张大嘴,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嘎吱将脖子拧回来,堂屋门口那只尤异抬头,在看什么人。 「操。」周秦拔脚收回门槛。他们进入了奇怪的镜像中。根本出不去!周秦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三个大字:鬼打墙。 「尤大师,」周处感到危机,「眼下如何是好?」 「省点力气。」尤大师建议:「静观其变。」 「好。」深研毛选的周秦同志心想,有道理,敌不动我不动。 这次换了一部电视剧,还是彩色,大概七年前的剧,那会儿宫斗剧正火,也因此红了不少年轻女星。 女主身着清朝服饰,面施粉黛发上簪花,与饰演皇帝的男主低声说话。皇帝一根指头勾起她下颌。周秦感到强烈的恶寒。 问:鬼屋里放傻白甜言情片是什么感受? 答:头皮发麻。 但那时,刚播出来那会儿,这部剧红成了天边火烧云。周秦被队里少女心不死的女同事强势安利过,印象过于深刻。 女同事当时怼他:「臭直男你别想找到对象了。」周秦回怼:「都是母胎solo单身至今相亲市场下等人,为什么互相伤害?」 周秦松开尤异,铁着脸朝堂屋门去,尤异望向他,没阻止周秦略显二哈的举动。 周秦出现了,老位置。 电视机里也换剧了。四年前一部大女主戏,女主上天抓龙下海摸鱼,脚踢白莲花,拳打小绿茶,墨镜一戴谁都不爱,口罩一摘男人示爱。 就,很绝,很一言难尽,但这部戏也很火,活出了太阳系,直奔银河旋臂尽头,是那么的站在世界中心向宇宙唿唤爱。 周秦累了。 两人老实看剧。 尤异没看过,看不懂,指着女主说:「她为什么用包包砸她?」 因为小三勾引女主男友,周秦想了想,一本正经:「因为她想给她做按摩,用包包做按摩好舒服的。」对练时吃过队里女汉子拳头的周处如是回答。 尤异点头,似懂非懂:「哦…」 周秦神色复杂,尤异抬头看他,脸色骤变:「周秦!」 周秦听见他喊,正要低头:「怎么?」骤然感到颈边一丝冰凉,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鸡皮疙瘩轰然炸开。 尤异很少露出这样焦急的一面,急声制止:「别动!脑袋别动!」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说点什么; 那就求个评论吧qaq【营造一副很多人看的假象x 第15章 峦蛛蛊 寒意自脚底起,刷地窜上四肢百骸,最后集中在颈肩,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浸泡于冰水,寒气彻骨。 周秦一动不敢动,瞪大眼睛注视尤异,满脸惊恐:「异崽!」 尤异似乎察觉了,僵立原地。他肩上落下一根极细的白丝,紧接着第二根,很快接二连三,团团悬挂在肩膀和颈窝处。 白丝黏煳,似乎在分泌冰凉唾液,令人很不舒服。 周秦试图拉扯自己身上的白丝,结果越拉越紧,卡住脖子让他险些喘不过气。 「这是什么?」周秦诧异,这玩意儿看着很细却压根扯不断。 「蜘蛛丝。」 周秦咽口唾沫,手脚冰凉,这么多蜘蛛丝,吐丝的蜘蛛得有多大?怕不是修炼千年的蜘蛛精! 尤异看出他疑惑,解释道:「峦蛛蛊。」 「峦蛛?」 「活了很多年的蜘蛛,身形大似山丘,所以叫峦蛛。峦蛛长年生长于地下阴暗处,巫人以峦蛛制蛊下在人身上,就能……」尤异没说了,黑曜石般的眼珠子右移,视线投向两人旁边。 周秦没动,只眼珠转过去,眼睛余光霎时瞥见藤椅上巨大的黑色轮廓! 啪,电视机熄灭。 刺啦—— 衣服撕裂的声音。 即使看不见,周秦也能清晰地意识到,黑暗中,刘广生的尸体里正在冒出一个可怖的怪物。 第26页 像被怪力顶起,刘广生上身悬空了。周秦眼睁睁看着他背后横出六条长腿!肖似蜘蛛六足! 云层散去,窗外月色突兀闯入,灰濛濛地映亮那怪物半边身体。 周秦瞪大眼,头皮轰然炸开。那不是大号蜘蛛腿!那是人手!布满绒毛的人手!从刘广生背后惊悚地伸出来,每一根细长的手指头都缠上了蛛丝。就像食物发霉后长出的绒毛,结结实实地覆盖在那六条畸形胳膊上。 「什么时候…」周秦险些失声,他嗓音沙哑:「什么时候,刘广生被下了峦蛛蛊?」 「……」尤异思索良久,谨慎答:「或许是,我们离开后。」至少下午见到刘广生第一面,尤异并没有感觉出他身上异常。 周秦脑中某根弦猝然绷紧,也就是说,幕后真兇在他们离开后,来见了刘广生并且杀死他,再种下峦蛛蛊等他们上门,最后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白丝自周秦脚下蔓延而上,层层叠叠地缠绕上来,这是打算将他裹成一个蛹再消化掉?! 周秦一动,锋利的蜘蛛丝立刻划破皮肤,血珠子冒出来。他不再动弹,脑子飞速转动,得想想办法。 「峦蛛结蛹,不吃你,但会把种子下到你身上。」尤异眨了眨眼,看上去并不恐慌。蜘蛛丝同样在为他造蛹房。眼看蛛蛹包裹他下半身。尤异神色镇定。 「种子?」有那么一瞬间,周秦大脑断连,不是字面意思上的种子吧?! 「峦蛛后代。」尤异无情地证实了他的猜想:「会吸取你身体里的营养,孵化七十二时辰。然后…新生的小蜘蛛从你身体里爬出来…」 周秦觉得尤异在讲鬼故事,周处一脸冷漠。 「很多只。」尤异孜孜不倦地吓唬他:「直到人皮承受不住压力爆裂,上千只蜘蛛爬出内脏,那时你的血液已经被吸干了,它们很贪婪,会吃掉你身上每一寸,连你的骨髓里都是峦蛛。」 「尤异。」周秦打断他。 「啊?」 「你讲的这么可怕,却一点儿也不见害怕,你一定有办法吧。」 「……」 峦蛛再可怕,周秦也听说过金蚕蛊百蛊之王的传闻好吗!相传苗巫百毒战,一只金蚕杀进杀出,片甲不留,将其他毒虫吃得一干二净。 人们常说贪心不足蛇吞象,蛇吞象撑爆肚皮,而金蚕真的能将一头成年大象蚕食,甚至在吃完后也不见体型变化。 周秦没少翻阅各路怪奇志异,耳闻目睹金蚕蛊之兇悍。 蛛蛹蔓延至下颌,周秦冷静地注视尤异。 尤异的吓人大作战失败,顿觉无趣,撇撇嘴小声嘀咕:「没意思。」 周秦真想恶狠狠撺他脑袋。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蛛丝遮住目之能及,眼前陷入彻底黑暗。周秦没慌,冷静观察,头顶发出咕噜冒泡的窸窣声,他极力将视线上移,然而什么也看不见。 有什么湿软物砸到头顶,渗入缠绕他的密密麻麻的蛛丝中。 周秦听见尤异的声音,隔着蛛蛹朦胧传来:「闭气,它们就不能进入你身体。」 刚才那东西,估计就是峦蛛种子。周秦屏住唿吸,闭上眼睛,全部感觉集中于双耳,细听周围动静。 黑暗中漫来极细微的声音,窸窸窣窣,尤异似乎没有动静。 万籁俱寂,周秦皱眉,剎那,堪比杀猪般的嚎叫突兀乍响。 周秦忍不住想喊尤异问他情况,但一开口就会不可避免地唿吸,那样峦蛛种进入身体,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有上次在蛋糕楼的前车之鑑,周秦忍住了,额头与手背青筋暴起,额间泛出细密汗水。 巨大响动在黑暗中将他重重环绕:桌椅砸倒,重物撞击墙壁,仿佛爆?炸般的剧烈冲击,听不见的次声波带来强烈不适感。 周秦脚下连带整间屋子都在剧烈抖动! 尤异怎么样了?他能行吗?周秦垂在身侧的双手捏紧。 一分钟,如果一分钟内尤异解决不了,周秦就算废了这双手,也要採取暴力措施把这玩意儿掰开。 缠住他的蛛丝骤然一松。周秦睁开眼。 密密麻麻的蛛丝散落在地,完全没了适先缠住他的韧劲。黑暗中弥出一线天光,亮光越来越大,蛛蛹哗啦,四分五裂地碎落。 尤异后背靠墙,轻轻喘气。周秦顺他视线望去,刘广生像一只针扎后漏气的气球,仿佛只剩下外表这层皮,皮囊挂靠在藤椅上,他已经彻底死了。 除了周秦脚下残留的蛛丝,堂屋里再没有峦蛛痕迹。 尤异直起身:「好了。」 周秦面容严肃,抬腿步向他。尤异仰面看他,周秦伸手拂去他头顶最后一撮白丝。 「峦蛛呢?」 「金蚕吃了。」 「好吃吗?」 「好吃。」 「什么味儿?」 「有点咸。」 周秦哭笑不得,两人望向窗外,天已经亮了,太阳爬上天空,金灿灿地放光芒。 手机铃乍响,周秦手忙脚乱接电话,是曹源。 曹小快急疯了:「老大,老大你们还好吗?我从昨晚开始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基地这边也没法定位到你,你他妈跑哪儿去了?!」 「活着呢。」周秦抓抓后脑勺,拉上尤异走出刘广生家,反手质问:「派出所怎么干事的?!让他们监视刘广生,监视空气呢在?人这边死了他们都不知道!一帮吃干饭的东西!」 第27页 曹源嘆气,小声嘀咕:「他们不是轮班吗,结果大晚上那班没撑住,都他妈睡着了。我这就跟市里汇报情况,扣他们工资!」 「扣!」周秦强势贊同。 曹源砸吧:「还有件事,老大,吴维算出来了。」 周秦驻足,尤异被他牵着手腕,跟他一起停下脚步,他回头望向那间堂屋。晨光熹微,丝毫看不出昨晚这里一场恶战。 「怎么说。」周秦问曹源。 「在西南。」曹源压低嗓音答:「宁北。吴维问你,老大,你前两天去宁北找严哥,见着什么人了吗?」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十四天隔离期快要结束了; 结果家乡那边突然冒出确诊,回去又要集中隔离七天; 炫彩泪目t-t; 希望那边饭好吃点,网好一点; ——来自霜某的艰难回国路 第16章 古曼童 周秦这头接电话,曹源那句「见着什么人了吗」刚出口,尤异便甩开他,拔腿跑回刘广生家中。 「尤异!」周秦大喊,急忙道:「待会儿聊。」不等曹源回答便挂了电话,跑去追尤异。 尤异在堂屋门前驻足。 刘广生的皮囊仍悬挂在椅背上,活生生地挖去内脏血肉,眼珠子淌出眼眶,血管和结缔组织暴露在外。没有骨头支撑,惨澹的皮囊看上去阴森可怖。 尤异上前,食中二指触及尸体身旁的木桌,沿边缘缓缓滑动,像是在查探什么。 周秦没打扰他,安安静静地看着。 尤异拿起白兔奶糖,在指间缓慢旋转,他回身望向纸箱,未吃完的零食,桌上咬了一半的糖葫芦。 ——「都是小孩吃的东西。」 「发现什么?」周秦抱臂,斜倚门框。 「小孩。」尤异抬头望向他,隐有猜测:「我们第一次见到刘广生的时候,他在唱儿歌。」 周秦直起身:「桌子上堆的这些东西,也不像成年人喜欢吃的。」 尤异轻轻点头,并补充道:「峦蛛会吃人,却不会吸干人精气。吸魂夺魄,通常是转运之法。」 所以杀了张玉芬再吸食她精气的东西,不是峦蛛,而是别的什么。 小孩。 周秦回想昨天,刘广生面目惨白,瞳孔涣散混浊,看上去压根不像是…活人。周处大胆猜测:「会不会我们昨天下午见到刘广生时,他就已经死了?!」 「是。」尤异肯定了他的猜测:「有东西上了他的身。所以他完全不搭理我们。」 「什么东西?」 「小孩。」 周秦脑中灵光一现,嘴巴比意识更快地蹦出三个字:「古曼童。」 他是想起了那天蛋糕楼中的镇魂佛蛊,起源于泰国。而古曼童的最早记载,同样来自泰国一部经典小说《坤昌坤平》,这本书讲述了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女人的故事,因为出自民间传说,一併记录了大量泰国民俗。其中正包含古曼童一说。 故事主角坤平将军把自己未出世便夭折的儿子制作成古曼童,加以供养,而后古曼童帮助他不断在战争中取得胜利。可以说,古曼童为坤平带来好运。 在这篇故事里,古曼童似乎只要供养得当,便能助主人平步青云,而对主人绝无危害。然而,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想要得到必要付出。 实际上,现在许多人以秘法供养的古曼童,压根就是邪性小鬼,时日愈久,主人愈发镇压不住,小鬼便会反噬其主。 渐渐地,人们把供养古曼金童一说,又称为了养小鬼。 市面上的野闻异志对古曼童记录少之又少,而真正养小鬼的法子,也没几个人知道。就连他们三处,针对这方面的了解也不多。 周秦上岗这两年,一个养小鬼的都没碰到。吴维以前开玩笑,说小鬼养成了,堪比恶煞,每天不吃一两条人命,决不罢休。 小鬼养成恶煞,百分百灾难级事故。 「要出大事了。」周秦寒声道。 尤异没说话,看上去是同意他。 「还有昨天那里面的女人。」尤异伸手,指向电视机里,大屁股电视灰屏,已经打不开了。他喃喃低语:「同一个人。」 「杨筠玲。」周秦回答他,他昨天晚上就认出来了。 除了小猪佩奇,第一部剧《美好青春》,杨筠玲八年前的出道作,火遍大江南北,从此大众认识了这个及肩短髮女孩。 第二部剧《深宫》,继《美好青春》后,杨筠玲又一部火得人尽皆知的剧,凭一部《深宫》,那年她斩获奖项无数,一举成为炙手可热的一线明星。 第三部大女主戏《海市飘摇》,杨筠玲依託戏中大女主形象完成转型,从此走事业型路线,人形象吸粉无数。 不过四年前,《海市飘摇》播出那年,杨筠玲也遭遇了巨大打击,她偷税漏税的事给人家举报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杨筠玲同时因为剧和偷税被推上话题的风口浪尖。 那会儿女同事日常哀嚎:「为什么热搜又是杨筠玲?!」 这事足足闹了大半年,后来不知怎地,逐渐销声匿迹了。偶尔有八卦刊物提及,也只说杨筠玲补足税款,俨然已是积极缴税的优秀明星代表。 经过那一波虐粉,粉丝们更加忠诚,年底掀起杨筠玲代言产品的购买狂潮。 第28页 周秦对此印象深刻,实在因为他同事里好几个杨筠玲粉丝,成日搁他耳朵边嗡嗡这点破事。粉丝同事有男有女,无一例外对杨筠玲爱得深沉。 回顾当时,粉丝简直像中邪了。 「嘶。」周秦摩挲下颌:「不对。」 曹源打电话来:「老大,你刚才咋突然挂了,出什么事了?尤大师没事吧?」 「没事。」周秦说:「花园投资公司查了吗?」就是投资修缮蛋糕楼那家公司。 「查了。」曹源点头:「我刚正想和你说这事,你突然把电话挂了。我跟你说,老大,你知道花园投资公司法人代表谁吗?」 周秦扯了下唇角:「杨筠玲。」 「!」曹源震惊:「老大,你还能未卜先知?!」 周秦望向尤异,尤异眨了下眼睛,周秦打开免提,于是尤异也能听见他俩说话。 曹源吸口气:「猜到了,但没有完全猜到。法人代表是杨筠玲他父亲杨实业。花园投资由杨实业夫妻打理。当时杨筠玲偷税,便是签阴阳合同,通过向花园公司注资,转移收入,少缴税款。」 「至于杨家父母,在当时杨筠玲遭到举报后不久,意外离世。」 「死了?!」周秦惊讶。 「死了。」曹源也觉得不可思议:「说是一场车祸,当场就死了。」那之后花园投资公司註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这个杨筠玲,有问题。」周秦断定。 「估计是。」曹源提醒他:「还有你被缠上的事。吴维算出有人把那玩意儿搁你身上,对面多半也是老?江湖。不过下这种东西,通常要你生辰八字。你最好尽快联繫严哥,有没有什么人,问了你的生日。」 「行。」 「尽快去宁北,把这事解决了。」曹源正色:「老吴讲你本来就八字纯阴,那东西缠得越久,就算没有恶意,你也可能因此短命数。」 周秦没答应,他更想尽快解决这头,他自己的,倒在其次。一直沉默的尤异却忽然开口:「先去…他说的,宁北。」 「为什么?」周秦说:「我的事不急。」 尤异摇头,面上神色寡淡,语气却很坚定:「先去宁北。」 曹源和尤大师难得统一战线:「机票我帮你订好了,你放心,尤大师的也订了。」 周秦舌尖抵了抵腮帮,似笑非笑:「曹小,你可真贴心啊。」 「是啊,」曹源自我感动,「周处的贴心小棉袄!」 「呸。」周秦一阵恶寒,挂了电话。 曹源把机票信息发到周秦手机上。周秦瞅了眼,赶得还挺急,下午两三点那会儿,到宁北六点过,市局正好下班。曹源和严衍联繫好了,等他俩一下飞机,严衍来接。 安排派出所封锁了刘广生家,周秦骑上小摩托,载着尤异飈去机场。 「坐过飞机吗?」周秦笑眯眯地问尤异。尤异跟随他过安检,两只黑眼珠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候机厅,摇了摇头。 周秦伸手指落地窗外:「咱们走天路。」 尤异仰头望天,瞪大眼睛,阳光洒在小孩脸上,仿佛要去见证一个从未经歷的世界,满怀好奇与歆羡。 起飞时,超重感强烈,尤异小心翼翼地蜷缩。周秦摸了摸他脑袋。 下午六点半,严衍开着一辆不起眼的大众来接他们。周秦和严衍坐前边,尤异一个人盘踞后座,闭目休憩。严衍拉他俩去吃饭。 周秦问尤异想吃什么,尤异从他为数不多的美食词彙中掰出一个同陈跃学来的:「麻辣烫。」 周秦噗嗤笑出声,严衍夸:「好同志,听你的,咱们去唆麻辣烫。」 尤异满口油辣子,一个人狼吞虎咽。 周秦和严衍低声聊天。周秦把来意一说,严衍想了想,向他确认:「你当天下飞机,就直奔市局了吧。」 「对。」周秦回想当时,听说严衍结婚了,马不停蹄跑来凑热闹,结果热闹没来得及凑成,就给曹源一通电话叫了回去。 「严哥,有人跟你打听我生日吗?」周秦点了根烟。严衍屈指轻敲桌面:「打听你生日干嘛,给你过三十呢?」 「嘿。说的也是。」周秦叼着烟,摸出手机发消息问吴维。吴维忙于陪女友,就回復仨字:已下班。周秦笑骂:「操。」 「宁北这边,几个人知道我生日?」周秦皱眉问。 他们这种国家秘密机关人员,通常个人信息不外泄,别人问起来,也只答多少岁,而不说具体年月日。怕的就是有人用生辰八字做法。 像吴维所说,非必要情况下,最好别把生辰八字告诉不相关的人,省得被有心人拿去利用。 所以除了特别熟的朋友或同事,周秦具体生日一般人不知道。 严衍嘶声:「就同事知道吧,宁北这边,就我。」 周秦两根指头夹住烟,唿口气,面容严肃下来:「严哥,我不想怀疑你。」 严衍哭笑不得:「没人来问我你生日,真的。」 「你跟别人透漏过吗?」周秦手腕搭上桌沿,菸头在菸灰缸边沿敲了敲:「要不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可能,无意中让谁知道了。就最近这段时间。」 严衍深吸口气,端起玻璃杯,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一二三。甚至周秦离开后,严衍忙于办案,哪有空跟人家闲聊周秦生日?那不是闲得慌。 第29页 「没有。」严衍摇头保证:「真没有。」 「以前呢?」周秦追问:「从你来宁北后,告诉过谁吗?」 严衍头疼:「没。案子一大堆忙得晕头转向,再说这边也没人认识你,我跟人家聊你生日干啥。」 周秦看他神色笃定,一想也是,严衍没事跟人聊他生日干啥,又不是他,时时刻刻还惦记他生日,噫。 「奇了怪了。」周秦说。 两人面面相觑,毫无头绪。 严衍皱眉,望向麻辣烫店面外,华灯初上,川流不息。 「欸等会儿!」严衍骤然想起:「去年你过生,是不是请了我们几个吃饭。」 「对,」周秦眼睛一亮,「咱们几个兄弟到北京聚了,你不是还抱怨我生日跟你案子撞一块儿吗。」 去年严衍忙于一桩诈骗引起的刑事案件,涉案人数非常广。当时和周秦他们简单聚了餐,严衍马不停蹄赶回宁北,做最后的收网工作。 「我临时请假,」严衍说,「飞北京机票都是别人帮买的。」 「谁?」周秦正色,坐直上身。 严衍望向他:「就咱们局里的,你俩熟悉,小刘。」 作者有话说: 不装了,撕下面具:纯爱战士?jpg; 跟编辑立字据再也不改频道了【她可能想给我两拳但我走位娴熟及时闪避快速滑跪抱大腿一连串痛哭表情包就…改回来了【编辑人真好啊qaq; 没有爱情没有快乐,凉就凉吧,快乐更重要; 禁了五万字榜单估计这篇以后也上不了; 嗐,随缘; 慢慢更新-有空就写—— 第17章 诡异观音像 小刘心里苦,在相亲市场沉浮多年,经七大姑八大婆介绍,终于有一个眼瞎的姑娘愿意和他谈着试试。小刘欣喜若狂,当晚预定恰饭电影逛街三连,组织一通电话打来,啪,全没了。 小刘怀着悲苦的心情,在一部气氛正暧昧的爱情电影中途离席,硬着头皮接了严衍电话,眼泪险些飈出来:「老大,又出啥事了?」 幸好严衍问得简单,开门见山:「这两天有人来问周秦生日没?」 「哈?」小刘愣了下:「怎么你们都开始关心周哥生日了?有啊,就前两天那谁啊,吴莉莉母亲啊,吴翠华。周哥前脚走,她后脚又来了,就问了周哥生日。咋了?问个生日也出问题了?」 严衍开着免提,周秦也听见小刘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 「没事,陪你对象吧。」严衍挂断电话。 「上次她来找咱们,也是为了她女儿的事。」严衍说:「她女儿是杨筠玲粉丝,说是去见了一次偶像,回来人就不行了。」 「没想到啊。」周秦感嘆:「本来以为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蛋糕楼在漠城,吴莉莉在宁北,看上去完全不相干,竟然联繫到同一个人身上。 「和你身上那玩意儿,什么关系?」严衍摩挲下颌:「你也没见过杨筠玲本人吧。」 「神婆。」一直全神贯注于吃的尤异蓦然出声:「用生辰八字困住你,一旦你违诺,那东西会要你的命。」 严衍看了眼尤异,他没见识过尤大师神威,只知道是周秦带在身边的,看面相像是未成年少年。 周秦严肃起来,食指轻敲桌面:「咱们得去见见她。」 「局里有地址备案。」严衍拿手机发消息询问。 吴莉莉母亲,吴翠华,非本地人,今年五十一岁,早年与丈夫离婚,其后独自抚养女儿长大,以前在公司做保洁,后来做环卫工。 吴莉莉去世后,她辞掉工作,一直居家生活。目前居住在宁北市北面的固山县。 翌日,两人搭公交去固山县,循着街道门牌号,找到吴翠华居住的矮平房。吴翠华家住的偏僻,再往后就是靠山吃山的农户,吴翠华住的地方恰好卡在城镇和乡村间。 那地界十分拥挤,周围挤满各种城乡结合的矮房。街道脏乱,很少有环卫工来打扫,路边垃圾筒年久失修,边沿生锈,垃圾堆放得到处都是,苍蝇蚊虫绕着布满脏污的灯柱飞舞。 尤异吸了吸鼻子,有点臭。周秦拉上他先去买了口罩,就尤异戴着,周秦没戴。 「我有个问题。」周秦说:「尤大师,你说这吴翠华是神婆的话,她为什么用我的生辰八字做法?」 尤异略一思忖,淡漠询问:「你答应了她什么事?」周秦陡然驻足,尤异回头看他,周秦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哦!」 「怎么?」尤异疑惑,周秦解释:「我答应帮她查出女儿横死真相。不过当时压根没想到与杨筠玲有关,只当做意外处理,现在看来,不是意外。」 尤异深深地注视他。 周秦被他明亮的眼睛盯得头皮发麻,讪讪一笑:「有事?」 尤异冷不丁道:「做不到的事,最好别答应。」 周秦举起双手,从善如流地表示歉意:「我错了。」 两人到吴翠华家。 吴翠华家是一方窄院,院门前一条灰尘漫天的水泥路,紧贴院墙的花坛栽种了蒜苗、青椒、小番茄,分明是繁盛初夏,这些作物却都枯萎了。 尤异鼻尖耸动,周秦也闻到门墙内散发出强烈的檀香。 这檀香中,还混合着奇怪的腥臭,有点像臭鸡蛋,或是腐烂已久的肉类。随着两人靠近门房,那臭气愈发浓烈,渐渐将檀香压过去。周秦捂住鼻子。 第30页 「我先进去。」周秦说,拉长袖口裹住手,以免沾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极缓慢地推开门扉。木门敞开嘎吱细响,顷刻,强烈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周秦甚至在那臭味中,看见了一丝青烟,自门缝间漫出,转眼消散。 尤异嗅到了浓烈死气。 周秦已经进去了。 门窗紧闭的窄小屋子,窗户上浆煳了厚厚的报纸,将光线寸缕不漏地阻挡在外,进门正对一副观音像,慈眉善目的菩萨,在这黑暗中,垂低眉眼目光冰冷地注视来人。观音像左右摆放果盘,中间一个小香炉铺满香灰。 周秦耸动鼻尖,檀香味是从香炉中传出,那么奇怪臭味呢? 他环顾四周,借着稀薄光线打量。房间左侧一张矮床,床脚下垫了报纸,报纸浸黄枯卷,床上的被褥鼓起来一层,被面破口露出泛黄的棉絮。 是那里。 周秦不敢深唿吸,屏气凝息,步子放的轻微缓慢,小心谨慎地靠近。 身后传来嘎吱轻响。 观音像前的小香炉,嗡嗡震动起来。 尤异推门,周秦回头大喊:「尤异!!关门!!」 电光火石间,尤异一步进屋,反手砰地甩上门,整个身子死死将门抵住。香炉轰然炸开,漫天香灰模煳了菩萨的眉目。尤异抬起头,似乎看见一道红光,自那布满邪气的观音眼中闪过。 每一粒香灰都沉重得仿佛石子,噼里啪啦接二连三坠落在地,紧接着,不等两人反应,成千上万香灰粒如有意识般互相聚拢,在地面扭曲成各种形状,让周秦想起诡异的版画。 唯一能透光的门合拢后,屋内一星半点儿光线都不剩下。周秦迅速摸出手机,朝尤异靠近。尤异在门口,站着没动,眼也不错地凝视观音像。 菩萨一手拈花,端坐于莲台,身后布满密密麻麻的符文,另一手掌心朝上倾斜,手里似乎捏着白色圆团。离得太远,光线昏暗,尤异看不清。 周秦捏着手机,光束照向地面,霎时倒抽一口凉气。 有佛像,还供奉着瓜果香烛,自然少不了祭拜的蒲团。然而观音像前没有蒲团,只有平方大的一块地砖,砖面血红,似乎从里往外浸血。香灰在血红地砖上不停变换图案,仿佛有了自我意识的怪物。 剎那,尤异抓住周秦,往旁边一推,两人同时扑倒,香灰无风自动,如离弦之箭射向两人刚才站立的房门。仿佛力道无穷的近距离霰?弹,将木门穿出无数小孔。 周秦头晕目眩,这玩意儿,挨一下能把他锤成筛子! 尤异抬头,观音的手势变了。 原本拈花那只手下垂,指尖点地,佛家里常用的降魔印。 周秦喘口恶气,拽起尤异往旁边就势一滚,两人砰咚撞墙。香灰再次扑空,煞气越来越重,周秦手心冒汗,快速环顾四周寻找蛛丝马迹,想办法解决这鬼东西。 当然不能开门放出去,否则这种邪物伤人怎么办?! 他拍拍尤异肩膀:「大师,见过这玩意儿吗?」 矮床上,破棉絮下,传出咯吱像在磨牙的声音,紧接着那窸窣声放大,变成了阴恻恻的桀桀怪笑。周秦悚然,摸出腰间配枪,二话没说,一枚子?弹送过去! 咔嚓,子?弹击穿耸起的棉絮团,弹?头旋转高速摩擦下,棉絮烧焦,一股恶臭,子弹打空嵌入砖墙。 周秦瞥一眼香灰,纵身扑到木床边,一把掀开被子:「!!」 尤异伸手,金蚕脱袖而出,扑进蠢蠢欲动的香灰间。顷刻,每一粒都如砂石般沉重的香灰如遇洪水勐兽,四散逃窜,金蚕灵活的小胖身子原地跃起,速度快到看不清,只觉一道金线杂乱无章地弹射。 眨眼间,香灰失去重量,轻飘飘落下来,恢復为失去生命的无机质。金蚕蹦蹦跳跳回到尤异身边,尤异将它拢入袖中,望向周秦。 周处像是石化了,整个人僵在那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直直盯着床上那具尸体。一具女性尸体。尸身赤?裸,肠开肚烂。夏天天热,已经开始腐烂膨胀,蛆虫受惊,自她身下潮水般往外涌动。 尤异走了两步,默默咽口唾沫,喉咙忽然有些发干。金蚕盘在他头顶,两颗豆大的黝黑眼珠正对那具女尸,灿金太过浓郁,隐隐泛红。如果周秦这时候回头,会发现尤异眼神里的专注超乎寻常。 「女尸估摸二十多岁。」周秦头也没回地说,摸出手机拍照,等这边结束髮给曹源让他核对身份。 尤异点了点头,并不像在回答周秦,而是听见声音于是条件反射地回应而已。实际上,这会儿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尸体上,周秦说了什么,他充耳未闻。金蚕嗡嗡震颤。 「刚才那香灰怎么回事?」周秦拍完照,拿着手机回头望向尤异。 光束自尤异身上扫过的瞬间,周秦便意识到不对劲,尤大师仿佛变了个人。 周秦记得他眼睛很漂亮,又大又亮,清澈得像是一望能见底。然而此刻当周秦看见那双眼睛,没来由地一阵心悸。眼瞳似乎覆盖一层薄雾,其下暗潮涌动,混合着鲜血的颜色,让尤异整个人平添诡异。 周秦面色沉下去,扶住膝盖,极缓慢地站起身。如果熟悉他的人,会明白这是面对危险时,放轻动作,以免打草惊蛇的警惕姿势。 过去了很久,其实也只有三个唿吸那么长,尤异终于开口,目光扫向周秦,与香灰一般冰冷的无机质:「在门口,你去看看。灰里藏了蛊虫。」 第31页 「好。」周秦多此一举地问:「你怕尸体吗?」 寻常小朋友都要害怕吧,换成别人,这会儿指不定躲在周秦身后瑟瑟发抖。 尤异好像没听见,只盯着女尸。 周秦起身去查探门口散落的香灰,暗暗琢磨,异崽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了一个多月; 一想到没有爱情就失去期待; 改回来之后快乐补完三千; 笑死; 纯爱战士装什么大师; 快给爷谈恋爱! 第18章 诈尸 认真钻研的周处搁那香灰研究半天,那就是一摊死物,任他绞尽脑汁也摸不出特殊之处,最后信了尤大师所言,香灰中原本有蛊虫,而金蚕出马,片甲不留,把那些毒物吃得一干二净。 总结,胖虫可真能吃。周秦为他的香灰研究点上句号。 身后倏然传来叽咕叽咕的窸窣声,有点像山野间冰冷蛇腹游过枯枝败叶,将干枯的叶片碾碎,毒蛇吐露血红蛇信。那声音不知怎地,竟让周秦后背心冒出冷汗。 实际上,这非常不正常,一点声音而已。但这声音从背后传来,那就不对劲了,人总是容易对看不见的未知事物产生恐惧。尤其在四面黑暗环伺,身后还躺了一具无名女尸的环境中。 诈尸了? 周秦惊悚,尤异还在床边。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把枪,动作十分迅速地拔出,一旦有危险立刻开枪。 诡异声音还在继续,恐惧和未知催动肾上腺素飙升,训练有素的神经霎时绷紧。 周秦猝然转身,已单膝跪地压下上身,右手指腹按在扳手处,随时准备开枪的进攻姿势。然而,既没有诈尸,也没有闹鬼。 只有尤异侧对着他,立在黑暗中,唇边似乎勾起半抹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竟诡异地涌动着暗流,仿佛那层皮囊包裹下,已换了一个人。 「尤异?」周秦皱眉,打开手机电筒照向他。 尤异循着突如其来的刺目光线回头,不躲不闪正对光源,正常人遇到强光,下意识都要抬手遮眼睛,而尤异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甚至直直地盯住他。 那眼神,仿佛冰冷的无机质,周秦蓦然觉出一丝毛骨悚然。 他是知道尤异来歷蹊跷的,身负金蚕蛊的苗巫传人,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毒蛊下到活人身上。 剎那,周秦脑海中浮现初见尤异时,基地里那几个被抬走的审讯员。那段监控视频诡异至极,披头散髮的少年甚至一动不动,他面前的审讯员便直挺挺栽倒。 那双冰冷眼睛,犹如空气中一只无形大手掐住喉头,周秦蓦然感到窒息,伸手按住喉颈,试图挤压出破碎的唿喊:「尤…异…」 周秦确定自己几乎使出全身力气,因为过度用力双臂肌肉暴涨,浑身每一根汗毛竖立,侧颊绷得死紧,去挣脱那条看不见的锁链。 额间涌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剎那,一身暴喝,犹如勐兽挣脱囚笼,扣入地面的指甲渗出血丝,健壮结实的高大躯体扑过去,猎豹似的狠狠将少年压倒。 砰—— 两人倒下去的地方,激起遍地灰尘。 「尤异,给老子清醒点!」周秦咆哮。 少年那双眼闪了一闪。 周秦扭头望向女尸。金蚕啃掉她半张脸,干瘪枯朽的皮肉七零八落,白骨森然露出,金蚕钻进女尸眼窝,吃掉了她的眼珠,它从黑洞洞的眼窝处爬出,挪动着血红的身体钻入女尸耳中。它还在吃! 叽咕叽咕,嘎吱嘎吱。 女尸那张脸经受不住金蚕的拉扯,彻底碎裂。周秦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呲声,女尸缓缓张开嘴—— 这惊悚的一幕,饶是周处胆大,也结结实实吓到了。 金蚕在女尸嘴里打转,啃她的舌头,眨眼,那截伸长的舌头被啃出凹凸不平的缺口。 活生生的吃人。 周秦揪住尤异衣领,狠狠将他拽起:「让你的毒虫住手!」 「……」尤异骤然惊醒,眼底茫然潮水般褪去,循着周秦视线望向金蚕,惊愕张嘴:「不能吃!」金蚕跳回主人身边,亲昵地蹭他手背。尤异把那只手收回来,金蚕感觉自己受到冷落,蔫蔫地钻回尤异裤兜。 「你刚才怎么了?」周秦皱眉。 尤异开口正要回答,眼睛蓦然注意到周秦身后,脸色骤变:「它来了。」 「谁?!」 「邪佛…手眼…降魔印。」尤异爬起身。周秦下意识拦在他身前,同一时刻,他也注意到尤异先前察觉的怪象,那张观音画像在动。 观音左手之前背对他们,缓缓地,犹如拉开某道危险暗藏的门,手心旋转,露出其下潜藏的东西。 一只硕大眼睛,几乎没有眼白,阴森诡异的黑色眼瞳紧紧盯住他们所在的方向。 周秦倒抽一口凉气,难免心脏发寒,哑声低语:「这到底什么玩意儿。」 他们只是来找一个普通的失去女儿的老母亲,而非他妈的鬼门关一日游! 尤异在他身后,幽幽开口:「你听说过观音千手千眼吗。」 观世音千手千眼。曾混迹佛寺的周处当然听说过,他没少被他老爹提拎耳朵去佛寺里参禅。老和尚非常时髦,念佛时浑水摸鱼,白酒倒是每日不停,搂着少年周秦肩膀打酒嗝,摇头晃脑,振振有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 第32页 周秦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听他唠叨。老和尚双手合十,装模作样:「观音菩萨有千手千眼,千眼照进三千世界,护无量众生。施主随贫僧参禅,自可领悟心眼,了悟我佛大慈悲。」 「菩萨在天上。」老和尚拿起酒瓶,笑呵呵地:「咱们一举一动,都有菩萨手眼看着呢。手眼照见凡间众相,再传到…嗝…天上——」 「这个就叫,手眼通天。」 「降魔印必引天雷。这屋子里还有具女尸,再加上你八字纯阴…」尤异话没说完,周秦却明白他的意思,极阴之地,很容易招惹来天雷,就像小说里写的天谴,天降惊雷惩恶诛邪。 这屋里有歷来被认为是神秘邪物的苗巫,有八字纯阴的周处,还有一具肠穿肚烂死不瞑目的女尸,妥妥一座引雷针! 「走!」周秦果断抓起尤异,打开房门沖了出去。 天色不知何时彻底暗下来,周围连路灯都没有一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有头顶黑沉沉的天空中爆出一声接一声闷响。那是云层涌动,要打雷的声音。 周秦记得他们进来时还是早上,难不成在屋里时间错乱了?他摸出手机一看,深夜十一点五十三分,已经是一天十二时辰里阴气最重的子时。 「我们在里边这么久?」周秦惊诧。 「我不知道。」尤异环顾四周。 得益于金蚕蛊带来体质加强,尤异的眼睛即使在黑夜中也能视物,他看见院门口只有一株孤零零的柳树。 霎时心念电转,柳树属阴,和桃树一样传为五行之精,柳条能直接接触鬼物,所以中原道士时常以柳条驱邪。 轰—— 不等他细想,一道惊雷悍然噼下,在两人脸上映出惨白一霎。尤异抓紧周秦衣袖,退了半步。周秦回头望向他们出来的矮平房,烧焦气味扑鼻而来。 木门轰地燃烧,冒出滚滚黑烟。吱嘎——门拴烧烫变形,门板裹挟烈火,轰隆倒地。黑洞洞的屋子里,有什么在走动。 周秦瞪大眼,瞳孔猝然缩紧。尤异躲到他身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打量。 「卧槽……」 裹住门板的火苗变成诡异黑色,没有丝毫温度的黑火燃尽,一只烧焦的脚踏上去,嘎吱。小腿皮开肉绽,皮肉堪堪挂在发黑的骨头上,破开的肚子里流出脏器和肚肠,蛆虫自它周遭密密麻麻掉落,散了一地。 女尸没了眼珠的两只眼,只剩下空荡荡的黑洞。它身后悬挂的那幅画像,观音双眼彻底洞开,手眼朝上,仿佛要指向天空。 雷噼阴尸,诈尸是百分百事件。周秦听吴维说过。但凡天雷噼了谁家坟头,如果坟墓下埋着女人,尤其是冤死的女人,那东西一定会诈尸,祸害无穷。 吴维处理过类似事件,去年西南腹地深处有一户女儿被人姦杀,村子里的人都想尽快息事宁人,草草把冤死女孩埋葬了事。谁知那晚暴雨,从来少雨的地方连降数道惊雷,冤死女诈尸,冤魂索命,残杀村中十数口人。 「诈尸了。」周秦握住枪,指头扣上扳指。 头顶乌云还在不详地涌动,酝酿着下一波暴雷。 「异崽想办法。」情势紧急,来不及慢悠悠地商量。周秦拔腿一个箭步冲上去。那女尸身形快如闪电,几乎与周秦同一时间动作,剎那擦肩,周秦错愕,它的目标摆明了是尤异! 「小姑娘…」周处健步跃起,抬腿横跳,那一腿重逾千斤,生生拦住女尸沖向尤异的步伐,周秦一记过肩摔,粗壮似烙铁的胳膊横断它喉咙,咬牙喘粗气调笑:「它养的虫子不就吃了你两口肉么。」 「听哥一句劝,」都这时候了,周处还有心情嘴贫,「全当废物利用,为青少年儿童生长发育做贡献。党一定牢记你的牺牲——」 「周秦!」尤异惊唿。 女尸张开血盆大嘴,上下颌无限拉长,周秦几乎贴着耳朵听见它骨骼经受不住撕扯,咔嚓断裂的声音。霎时一阵齿寒,头皮发麻。 电光火石间,周秦松了挟住它脖子的胳膊。 女尸一口咬空,极高强度咬合力下,上下牙好比两辆泥头车冲撞,牙根次第断裂,连带女尸脑袋扑簌簌抖动,震得周秦一阵晕眩。 女尸张大嘴,还要再咬,周秦挥枪塞她嘴里,枪口朝上,砰——枪?弹射出枪口,从女尸后颅穿射出去,近距离爆?炸火力轰烂了女尸脑袋,脑花四溅,泼了周秦满身。手?枪后坐力震得他胳膊发麻。 无头女尸轰隆倒地,脖子上只剩半颗碎烂头颅,黑洞洞的眼睛仍不死心的盯住尤异。 尤异缓步后退。周秦急促喘气,女尸力气不小,刚才为了制住它,周秦用上了十成力道。 没有片刻喘息机会。 十根白骨指头扣入泥土,撑着烧焦发黑的破烂尸体,嵴骨扭曲,后背高耸,没了脑袋的女人缓缓爬起。 作者有话说: 上次写尤异要期末考,这次写尤异要肝论文; 繁忙qaq; 异崽生不逢时t^t 第19章 救他更重要 高度紧张下,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同是女尸,今晚这个与刘广生妻子截然不同。那天晚上鬼胎操纵的躯体,即便兇勐,也完全不像今晚的雷噼尸,带给人极端强大的压迫感。 那股子汹涌勐烈的阴煞气,仿佛要汇成实体,从头顶山一般沉重地压下来,或者说像十年寒冰下镇压的铁链,但凡来个胆小的,直接捆住手脚动弹不得。发自内心的恐惧灭顶而来。 第33页 周秦倒抽凉气,一股阴湿恶臭随气流涌入鼻息,反倒呛得连声咳嗽。 尤异眼神有些飘忽,看一下女尸,眼珠子左右瞟开,仿佛找不到聚焦的盲人,僵住了似的戳在原地。直到雷噼尸完全立起,打碎了脑袋的怪物步步逼近他。 随着它走动,松松垮垮的肠子终于无法维持与残破身体的连接,它每走一步,便有一团肠肉掉落在地,伴随其中的蛆虫四散而逃。焦黑脚骨踩上去,挤压处密密麻麻的细碎破裂声。 周秦咬牙,双目如矩瞪着尤异,那小子明显不对劲,仿佛有什么桎梏住他。眨眼,怪物朝尤异伸出尖长指爪,胸腔中爆发出悽厉枭鸣。 不像是人体声带摩擦发出的声音,更像两片骨头,或是两块尖锐铁片,狠狠擦蹭彼此才能爆出的惨烈尖叫。周秦下意识捂住耳朵。 尤异垂在身侧的双手试图捏起。 周秦估计他是想捏剑指。以前也听吴维提过,打从秦始皇统一中原,阴阳派道家墨者,其实暗地里都有传承,追寻大一统潮流,互相之间越来越像。道门法术也借鑑了阴阳家。再后来,南蛮腹地称臣,巫苗和中原互通有无,甚至有一部分北上,在湘赣地区定居, 民族之间的融合,自然伴随着文化的交融,包括那些从来不列入官方书籍中的神秘文化。比如茅山道法,苗巫蛊术。厉害的巫师不仅熟谙用蛊,更会一些道家法藏。 在漠城那天晚上制伏鬼胎,尤异的剑指便出自于道门。 按吴维的说法,剑指最阳刚,点阴破煞。晚上走夜路如遇鬼打墙,便手握剑指于腰间,气沉丹田,大声喝念道家语术:「临兵斗者,阵列前行。」可以破迷障。当然,得是稍有些修行的人才能做到。 普通人如果时常练习,能提振精气,使邪秽不敢找上门。 周秦猜测尤异会一些道法。 但捏剑指那么简单的动作,尤异那只手却钝化了似的,怎么也合不拢,反而在轻轻打颤。 「妈的。」周秦啐了口,飞扑上前,抬腿横踢。 轰—— 百余公斤重量,直直将雷噼尸踹进墙里,泥胚墙面承受不住巨大冲撞力,自女尸身后漫出蛛网般的碎裂纹路。周秦将尤异护在身后,狠狠喘口粗气:「不行咱们就撤。」他没回头,话却是对身后尤异说的。 「时间…」尤异嗓音沙哑地开口:「我需要时间。」听不出任何紧张的意思。 周秦猜测他是被什么鬼东西绊住了,他要拖到尤异能动弹! 「好。」不问他能不能,周秦转头,一门心思放在雷噼尸上。 那怪物经受强烈的物理冲击,属于女性的身体毕竟荏弱,一条胳膊接不住,咔嚓脱了臼。然而在惊雷加持下,仿佛打了一剂科幻片里的□□改造药,除了腹部,其他地方硬的像铁板。 周秦刚才那一腿踹上去,现在都隐隐作痛。如果是平常尸体,照特种兵出身的周处刚才那么一下,早就四分五裂,血肉都得挤压成粉末。 偏偏雷噼尸身体素质过硬,除了一条胳膊脱臼,别的屁事没有。 一般脑袋碎裂,只剩下另一半脸,幽黑空洞的单眼攫住他们,咔嚓两声响,将自己拔出土墙凹陷,伴随它机械粗暴的动作,蛛网裂横瞬间扩大,承重墙摇摇欲坠起来。 周秦护着尤异往后退。 剎那,怪物高频率尖叫,那叫声从它胸腔中发出,几乎要超过人耳能听到的极限,落在人耳朵里,过于尖锐反而变得嘶哑,就像悄无声息的超声波攻击。耳蜗深处迴荡起喑哑的嗡嗡声响,就像平常用双手蒙住耳朵时听到的憋闷嗡音。 伴随这声音而起,还有强烈的恐怖感,五脏六腑仿佛插进去一根棍子使劲搅弄,胃里直泛酸水。周秦咬了咬舌尖,借疼痛刺激保持大脑清醒。 怪物箭一般射了上来。 周秦想也没想,抬手一发子?弹,砰,打穿了怪物半边肩膀。那怪物步伐稍顿,紧接着,以更快的速度冲过来。周秦心一横,徒手抵挡,他的格斗成绩接近满分,除了巅峰期严衍就没输过谁。 一记擒拿过肩摔,凌厉兇悍,将怪物轰然摔进泥土地面。那怪物阴气扑面,抬手抓向周秦眼睛。近距离全力作战本就消耗体力,周秦闪身躲开,胸腔起伏愈发剧烈,浑身冒出了热汗。 雷噼尸浑身是血,大概是死亡时间并不太长的尸体,连血水都没散尽,随着周秦擒拿按压,血水噗呲挤出,喷溅了他满身。周秦一阵噁心,枪口抵住它心口位置,按进地面砰砰连射数枪。 子?弹快打尽了。 怪物久久不能靠近目标,似乎发怒了,骤然浑身暴涨,整个身体如同吹圆的气球般胀大。周秦按住它的掌心,勐然升起强烈灼烧感,他下意识收回手。那怪物趁机逃脱挟制,胸前皮肉撕啦开裂,拉出一道血红眼睛。 眼前这一幕太过恐怖,周秦惊愕地退了半步。那只邪眼,分明与佛手眼一模一样,犹如黑洞的眼瞳,大到几乎看不见眼白,就这么从无头雷噼尸的胸口浮现。邪眼眯成了一条线,仿佛在危险地打量他。 不可能凭空冒出一只邪眼。周秦心想,那怪物身体里有东西! 千钧一髮之际,尤大师终于肯开口指点,「周秦,」他短暂而急促地说:「雷噼木。」 周秦猝然回头,尤异立在他身后,还是那么单薄削瘦的少年身体。周秦这一回头并不是整个身子转过去看他,而是脑袋拧了九十度,无意间的眼角余光扫过他。 第34页 吴维同志说,偶尔用眼睛余光能看到很多平常看不见的东西,某些特殊情况下,余光甚至能代替短暂开天眼的牛眼泪。比如此刻,周秦就看见了他绝想不到的一幕。 刚才始终不曾注意,只猜测尤异被什么鬼东西给限制住,直到这会儿,无意的眼角余光一瞥,方才瞥见极度惊悚诡异的一幕。 尤异身后盘卧着巨大的观音,与屋内画像中那副一模一样,手眼朝天,另一手结降魔印。它庞大得仿佛一座山峦,就压在尤异头顶,降魔印结指朝下,正正点在了尤异头顶!那分明是佛家里镇压邪魔的法印! 降魔。 剎那,周秦脑海中万千杂绪唿啸而过,它降的什么魔?!谁才是魔?! 尤异立在法印下,动弹不得,只斜了眼珠子,面无表情看着他。 周秦勐地扭头望向雷噼尸,尸身上那只硕大眼睛邪气肆溢,难怪它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尤异,因为那只眼睛在回应观音手眼! 这玩意儿和普通诈尸一样,没有自我意识,它受到手眼召唤,所以锲而不捨攻击尤异。假如没有手眼驱使,雷噼尸不分对象攻击,周秦恐怕根本没机会压制它。 而尤异受降魔印压制,连一个简单的剑指都无法使出。 周秦心念电转,必须得帮助尤异摆脱这鬼玩意儿。 他全身上下,就一个东西,或许能对付极端诡异的观音像。当初周秦下山,老和尚难得半天不喝酒,领着他去禁地,深山古剎老柏林深处一座舍利塔。人迹罕至,久无人烟,地面铺了一层又一层枯叶。 深山老林,空气清新。周秦跟在老和尚身后,踏过枯叶,进了佛塔。一直到九层高塔顶端,玩世不恭的老和尚,少见的郑重神情,从古旧佛龛下取出金丝楠木盒。 金丝楠木贵重,向来帝王棺椁厚葬才用得起。周秦开玩笑:「这是哪位大人物的小棺材。」老和尚斥他:「不得无礼!」 周秦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老和尚低声念叨:「孽徒误造口业,请高僧原囿。」 老和尚实在太正经了,正经得周秦很不习惯,挠了挠后脑勺,纳闷地问:「师父,这里边到底是什么?」 老和尚捧着沉重的金丝楠木盒,神色凝重,一字一顿道:「能保你性命,去,磕三个响头。」周秦拗不过他,到正对佛龛的蒲团上,面朝捧了金丝楠木盒的老和尚,连磕三次响头。 「你父亲救我一命,我答应报恩,这佛舍利,就交给你了。」老和尚走近他,将周秦拉起来,金丝楠木盒郑重递进他怀中:「自己看看吧。」 周秦那会儿还不知蹊跷,煳里煳涂接过金丝楠木盒。 奇怪的是,那东西老和尚捧在手里,似乎用了非常大力气捧住,连额头都泛出汗水,而他接过来,轻轻巧巧,漫不经心打开,一道金光霎眼。周秦错愕。老和尚惊讶,半晌,仰头大笑:「小子与佛有缘。」 原来保存在古剎深处,已有千年之久的佛舍利,不是谁都能拿得动,除非有缘人。 送他下山时,老和尚再三叮嘱:「你务必将舍利贴身佩戴,一旦解下,性命堪忧。」 周秦八字纯阴,命犯孤煞,很容易招惹上血光之灾,也正是这枚千年佛舍利,能保他出生入死至今,仍旧好胳膊好腿儿,屁事没有。这么多年,佛舍利仿佛成为他身体一部分,从未取下。 谁也不知道摘下之后会怎样,尤其在这样危险诡异的环境中。假如不能救出尤异,失去佛舍利庇佑,说不定命硬的周处今儿也要交代在这里。 摘与不摘,此刻竟成了生死两难的抉择。 然而我们周处就不是一般人,他相信科学。从科学的角度讲,佛家的东西不一定对道家理念有用,但一定能对同样出自佛家的邪观音产生影响。 周秦斜勾唇角,尤异微微瞪大眼。 只见周处抓出衣襟下红绳繫着的灿金佛舍利,与那具雷噼尸几乎在同一瞬间,沖向尤异—— 作者有话说: 周?无脑相信老婆?热爱科学?秦; 弱小可怜无助の周处:老婆你动一动啊动一动! 被封印の尤大师:放爷出来,把它们都杀了 第20章 雷噼木 有那么一瞬间,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干到冒烟,阴风自面旁如凛冽寒刀刮破。四肢几乎脱离大脑指使,肉?体凭藉多年面临危险练就的潜力爆发本能,如离弦箭射向动弹不能的尤异。 剎那,周秦仿佛回到许多年前,还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一桿枪,一根烟,一个人,满地菸头,踩瘪的易拉罐,伏在焦黑的瀰漫血腥气的山头后,等待最终号令吹响,然后一声令下,沖向阎王尚且畏惧三分的死地。 有许多年不曾面临那种危险。优秀党员周秦同志甚至在生死关头,严肃地贯彻批评与自我批评作风,自嘲在国家机关抱着铁饭碗变懒了。 如果将镜头放慢,会看见尤异一点点睁大的眼睛,还有雷噼尸刺向尤异胸口那只利爪,一寸一寸没入周秦肩胛。 汗水伴随肩头剧痛潮涌,就在雷噼尸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接近尤异的前一毫秒,周秦整个身体笼住尤异,琥珀般剔透的佛舍利塞进尤异手心。 肩胛这点疼痛对身经百战的周处来说,可以忍,他喘口恶气,吞下喉头血腥,哑声道:「异崽,动一动。」 第35页 仿佛在回应,尤异身后,有什么应声而灭,周秦看不见邪像丛生的诡异观音,但他似乎听见尖锐刺耳的嚎啕,仿佛在破口叫骂。 风声袭来,尤异抬手。 佛舍利在黑暗中散发幽微金光,尤异握着舍利,越过周秦,穿入雷噼尸胸口那只腥臭邪眼,仿佛橡胶轮胎在曝晒后的柏油路上急剎,撕扯出一串高亢刺耳的尖叫。 这是周秦第一次听尤异念出完整咒语,如同佛寺众僧同一时刻念诵低沉威严的祷告:「阿阇么悉底娑婆诃…」周秦只能听出几个完整音节,但他知道尤异念的是佛家咒语,不动明王降魔咒,常用于避降头、蛊毒和被人下符。 跟随周秦十多年的千年佛舍利,终于在尤异手中头一回展现威力。 尤异快速念完一串音节,沉声喝令:「见吾诸法,色相及身,如请如来,妄动则灭——」 周秦闻到了烧焦气味,刺穿肩胛的东西骤然抽出,伴随一阵勐烈剧痛,周秦满头大汗半跪在地。尤异深吸口气,握着佛舍利的手臂稳稳抬起,扣入雷噼尸胸口的邪眼中,让那玩意儿无法动弹。 尤异也不好受,巫法分术、咒和印,术是用蛊,咒是用言。相比咒言,术法施展起来要简单许多,就是一个入门的苗巫都能驱使蛊虫,向普通人下蛊。但咒语不同,非得有高深叵测的功力加持,否则咒言就是句空话,毫无作用。 越是兇勐的咒语,对施术人消耗越大。比如为了对抗眼前的雷噼尸,尤异不得不在咒语中请如来加持佛舍利。 就连周秦这种只是道听途说的外行都知道,一旦请了什么上仙大佛,比如三清天尊,如来金刚,五大明王,跟东北出马仙上身一样,如果请神的人受不住,必然遭受反噬。 尤异请如来,已经有那么点赌命的意味了。足以说明这只雷噼尸有多兇悍,分明是奔着弄死尤异来的! 谁啊,周秦啐口喉头血沫,对一个才成年没多久的小朋友下这种毒手,也太无耻了。 「周秦…」尤异垂低眼帘,拉下视线望向他:「还能动吗。」他浑身被汗水浸透,撑着佛舍利压制雷噼尸那只胳膊肉眼可见地颤抖,却还是稳稳地支撑着。 周秦未受伤那边肩膀转动,手掌压住地面,将身体撑起来,撕裂般的剧痛令他忍不住倒抽凉气。尤异目光闪烁,似在思忖。两个人耗了这么久,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你来拿舍利。」尤异说:「暂时能压住它,还需要雷噼木,我去取。」 周秦皱眉:「哪有木头?」他的夜间视力一向不错,不过比不上有金蚕蛊加持的尤异,况且刚才全副身心放在雷噼尸上,未曾注意两人身后的柳树。 「柳树…我不知道设局的人想做什么…」尤异轻声低语:「但他留了解局办法。」 常言道,一物降一物,譬如天生阴阳,相融相剋。有兇悍无匹的雷噼尸,就有罡气沖煞的雷噼木。 雷噼木,顾名思义,雷噼过的木头。尤其这种跟天谴差不多的惊雷,噼到可通阴阳的柳树上,对付雷噼尸这种怪物,那真是堪比佛舍利的绝佳武器。 「行。」周秦毫不犹豫,接了佛舍利,手得伸进邪眼里,黏煳煳的仿佛抓泥鳅,难免一阵噁心。 周秦没问尤异,用什么办法引天雷噼柳树,为什么尤异要亲自去。他相信尤异没问题。就像从前执行危险任务,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出生入死,必须全无保留相信身后的队友,将后背託付。 距离丑陋狰狞,散发血腥恶臭的怪物只有一臂之距。周秦强忍噁心,极度紧张下,连肩膀剧痛都快感受不到,他听见尤异跑动声,随着两人相距便远,那声音越来越小。 初中物理满分的周秦同志心想,这个叫声音的都卜勒效应。 脚步声彻底消失,死寂的黑夜中,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唿吸和心跳声剧烈起伏,以及面前这具怪物,试图蠕动身体发出的窸窣声响。 拿着佛舍利的人不是尤异,压制力骤然减半,那怪物跟终于充上电的机器人一样,生锈的铁臂咔嚓拧动,然后机械般向上平举。 惊雷连带闪电,在周秦身后轰然爆?炸,映亮了怪物中间那只血眼,以及血眼覆膜下隐约可见,逐渐浸红的佛舍利。 颇有自知之明的周处清醒意识到,他这个八字纯阴的,纯属搁这儿给佛舍利增添负担,他撑不了多久。 雷噼尸尖锐指爪悍然刺向周秦喉头,千钧一髮,这么近的距离下,饶是身体素质过硬的周处都不能保证全然避开。 几乎同一时间,一把柳枝飘来焦香,横地里挥出,仿佛有了意识,刷地缠上雷噼尸。周秦手上一松,佛舍利掉落在地,尤异眼角视线扫过他,手里握着柳条,望向雷噼尸。 怪物再次动弹不得,尤异绕着它,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三圈,柳枝如一条条小蛇,眨眼攀附在怪物整个身体上。尤异松开手,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雷噼尸轰然倒地,胸前邪眼迅速褪色,变成了一具干瘪枯尸。 周秦只觉得震撼,眼睁睁地看着那把新鲜柳条燃起黑火,眨眼变成灰烬。雷噼尸一同燃烧起来,没一会儿,消失的无影无踪。 周秦望向尤异,尤异摇晃两下,看来是撑不住了。周秦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蹭了满手黏煳的黑血。周秦微怔,不由分说捏开尤异刚才握柳枝那手,掌心皮开肉绽,破裂的皮肉边沿甚至蒙上一层焦黑。 第36页 他忽然明白尤异用什么引来天雷。 用他自己。 周处两道浓眉倏然拧紧,握着尤异受伤的爪子,面色顿时沉下去,严肃批评:「这么危险的事以后交给大人做,你还小,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尤异两眼半睁半闭,周秦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了,困意席捲而来。「离开…」尤异强撑住睡意,迷迷煳煳道:「离开这里…」说完两眼一黑,人事不省。 周秦刚拽下衬衣为他包扎伤口,蓦然怀中一沉,抬眼再看,异崽睡着了。身强体健的周处怀抱弱不禁风的尤大师,顿时哭笑不得。 可能因为小时候挨穷挨饿,缺衣少食,青少年发育时期营养也没跟上,又不怎么晒太阳,尤大师生得娇小,抱在怀中软绵绵的,跟一米□□的大个头周处相比,体型过于小弱鸡。 周秦怀疑自个儿有三个尤异那么大。 他捡起佛舍利揣尤异兜内,将人抱起来,循着记忆往院子外走,脚下路不太平坦。明明是在院内平地上,却像在走山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稍不注意还能踹到并不存在的障碍物。 周秦纳闷,心道难不成又撞邪了。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围仍是一片黑暗,手电光只能照见眼前两三米左右,再远一些,密布浓雾,压根看不清楚。 真见鬼了。 抱着尤异走了许久,肩膀上疼痛还在继续,周秦唿口气。 周围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席地而坐,稍事休息,摸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没电了,电池栏亮红,随时能自动关机。 最可怕的是,锁屏页面显示时间,周秦默算了下,两人来这鬼地方已经超过24小时。 条件有限,尤异掌心包扎做得简陋,得赶紧把娃带去医院。 周秦吸口气,没想到熬过了雷噼尸,没熬过鬼打墙。他环顾四周,这种情况得交给专业神棍,果断打吴维电话。手机里嘟了两声,没信号,顺便自动关机。 「回去就把你换了。」无情周处指着手机说:「换个屁股大的。」 他摩挲下巴,寻思琢磨,以前听过些歪门左道,什么童子尿能破鬼打墙。 之所以用童子尿,因为小孩年纪轻,未行房事,按古代迷信说法嘛,就是元阳未失,阳气充裕,以阳破阴。有说二十岁的处男尿也行。那三十岁的处男呢? 周处有一丝丝悲伤,找了个地方准备大展雄风,刚解下裤腰带,就听见远方传来雄鸡打鸣,嗷一嗓子险些吼破天。吓得周秦差点没搂住裤腰,眼睛一闭一睁,天亮了。 亮得猝不及防。 黑暗如退潮海水,被光线迅速驱赶至身后,树木草丛混合泥土气味,扑面而来。 晨曦撒入葱郁林间,光束照亮白雾。周秦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这周围哪还是他们来时的固山县,分明在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 难怪走起路来那么颠簸,感情他们就在山里边走山路。 「你做什么。」身后有人问,声音糅杂了初晨的寒凉,蕴出些清冷。 周秦回头,一手还拎着裤腰。尤异醒了,小孩微拧细眉看他,似是疑惑他脱裤子做什么。 「……」怎么看怎么老不正经!周某人手忙脚乱系上腰带,搓了搓手,回异崽面前,嘿嘿干笑:「没什么,刚要用处男尿破鬼打墙,这天自己亮了。」 尤异扭头环顾周遭,越看越疑惑,越看越茫然。 周秦发现他神色不对劲,询问道:「怎么了?」 尤大师愣了好一会儿,真情实感地发问:「我们…不是在刘广生家吗…」 「……」周处震惊:「哈啊??」 作者有话说: 考完一门建模,神清气爽=w= 第21章 充分准备 周秦花了半小时耐心向尤异解释这两天发生的事。 尤异满脸茫然,仿佛刚从刘广生家出来,没想到上一秒金蚕吃完峦蛛,下一秒就到了远在西南的深山野林,甚至两人刚刚经歷一场恶战。 周秦有点担心,尤异背靠老松,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好在他没有反覆纠结周秦是不是在骗他,而是轻声道:「又是这样。」 这话听着不太对味儿,又是这样,难不成尤异以前经歷过类似情况?正常人遇到这种事都要惊恐万分,想像下自己做过的事,完全不记得,仿佛身体被另外的谁占据,不得吓的赶紧去精神科挂号。 然而尤异只是刚醒来时显露惊讶,其后安安静静地接受了完全不记得但发生过的事实。周秦开口想问,一阵过电般的刺痛爬上右肩,剧烈疼痛突如其来,双膝一软跪跌在地,左手按住右边肩膀,冷汗淋漓。 刚才雷噼尸的九阴白骨爪刺穿了右边肩胛,他背着尤异不停赶路。尤异醒来,绷紧的神经这才松落下去,痛楚后知后觉般浮出水面。周秦拧紧两道浓眉,强忍剧痛。 尤异拂开他按住右肩那只手。米白衬衣上并未留下尸爪刺入的痕迹,看上去完好无损。尤异起身扯他衣领,周秦强装没事人,打趣他:「尤大师,你这么脱我衣服,我要想歪了。」 尤大师对周处不着调的调侃置若罔闻,衬衣拉开,露出结实的斜方肌,小麦色皮肤看上去有种健康的野性美,如果忽视遍布肩头的丑陋紫黑纹路的话。在尸爪刺入位置,蛛网般散开毛细纹路,就像中毒后的颜色。 第37页 没一会儿,周秦嘴巴也开始发青,心脏跳动猝然加快,就像有人在胸口边擂鼓,强烈的不适感涌遍四肢百骸。 「需要糯米拔毒。」尤异说。可这荒山野岭,他俩去哪儿找来现成的糯米,除非赶紧到城镇上,否则尸毒蔓延开来,周处就得光荣就义了。 尤异想了想,摸出佛舍利衔入口中。周秦龇牙:「别吃,那上边沾了尸血,脏。」 尤异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专心结印。 他两手併拢,手腕相贴顺时针旋转九十度,指尖灵活结出莲花印,然后两手食指指腹相贴,中指弯曲贴近,小拇指在上,衔着佛舍利靠近尸毒发散处,隔着十指轻轻吹了口气。 说来也神奇。尤异那口气很轻,周秦却感到一阵温软凉风拂过,好比效果绝佳的麻醉剂,立竿见影地将疼痛镇压下去,顿时好受不少。紫黑细纹蔓延的速度减缓。尤异取出佛舍利,还给周秦,自己咽了口唾沫。 周秦啧啧称奇。这大概就是苗巫的第三道法门,结印,头两道分别是蛊术和咒言,他已经见识过了。 按吴维神棍的解释,结印就是汇聚天地灵气于十指尖,因为十指连心,心为身本,是天地人三魂交集处,双手是人体除心口外灵气最充裕的位置,结出来的印才有效力。 当时周秦实事求是地反问他,那不用双手结印,还能用两脚不成?吴维啐他抬槓精,周处笑而不语。 「走吧。」尤异说。「欸。」周秦爬起身。 这么一打岔,本来要问尤异那句「又是这样」什么意思,转头给忘了。尤异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周秦又是个粗线条,尤异不说,他也不会去打听人家私事。谁还没个小秘密呢。 日出东方,顺着下山路走,两人沿山林跋涉,快到中午时终于窜出林子,回到了固山县。 周秦纳闷:「咱俩明明去了吴翠华家,为什么最后出来却在深山老林里?」 尤异摇头:「不知道。」也有可能是障眼法,神婆很会这类小法术,他们以为到达的目的地,实际上压根不是,甚至可能越走越远。周秦摩挲下巴。 两人去餐馆刨了两大碗牛肉面饱肚皮。周秦坚持先到医院给尤异看伤。尤异瞅了瞅他右肩,欲言又止,实际上他的伤不致命,如果不尽快找到糯米拔毒,周秦的尸毒才是致命的。 然而不等他开口,周秦已经拽上他步进医院大门。尤异掌伤着实骇人,医生问他怎么弄出来的,周秦只好心疼地解释:「摸了把电线,高压带电的。」 医生忍不住责备:「你们这些当家长的,看着点孩子啊,远离高压电,知道不?」尤异望向周秦,周秦在旁边揉搓双手,发自内心的歉疚赔笑:「是,是,以后一定注意。」发现尤异看他,周秦瞪他一眼,那意思在说,听到没,熊孩子。尤异撇了下嘴。 上药包扎,处理了尤异掌伤,两人离开医院,去超市买糯米,然后进一家旅馆落脚。 尤异将糯米泡湿,想了想直接敷上去效果可能没那么好,尤其对付这种雷噼尸留下的尸毒。他吸口气,把糯米包进嘴巴里。 周秦急忙拉他:「熊孩子,你咋见啥都往嘴里塞!?蒸熟了再吃!」 尤异翻了一个极为克制的白眼,腮帮子包着糯米使劲蠕动,然后在周处满面惊恐中吐出来,囫囵道:「坐。」 没吞下去就好,周秦松口气,挨着他坐下。尤异把口含后的糯米拍到他肩头,问:「你身上带钱了吗?」周秦摸遍全身上下的裤兜,掏出一张毛爷爷。 尤异蹙眉,接过来。好奇宝宝周处问:「用钱做什么?」 「钱是至阳?物。」尤异随口解释:「活人用钱,一张钱币可能经过很多人手,沾染了人身上的阳气。而且钱这种东西,只有帝王能下令制造,古人讲天子,是说帝王威严通天意,于是帝王造的钱有天威,能镇邪秽。要是古钱效果更好,辟邪招财化太岁。」 周秦点头:「原来如此。现代人的钱能用吗?」 「以国家名义造的就能用。国家越强盛,钱币势越强,正阳气也越盛。你别动了。」尤异将粉红纸币覆到糯米上。唾液濡湿后的糯米黏性很强,纸币拍上去就粘住了没往下掉。 周秦穿好衣服,用旅店提供的充电器给手机充电。尤异坐在窗户边,盯着窗子外,神色漠然,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是发呆而已。 手机开机后,周秦第一时间把拍摄的女尸照片发给曹源,让他跟公安核对近期失踪人口。 旁边尤异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周秦抱他去床上放平,崽子身娇体弱真不是说说而已,抱起来很轻,至少从周处手感来看,还没他曾经抱过的地雷重。但尤异可比地雷危险多了。 异崽翻了个身背对他,两只手揪住枕头,大概做了噩梦,细眉绞紧,拧出了薄汗。周秦把帕子沾温水打湿,给他擦汗,尤异冒出来的汗水濡湿了身下床单。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周秦的小屁股手机充满电,男人拎着屏幕搁到他面前。 尤异抬头,正对上周处大大的笑脸:「想吃什么,我请。」 手机屏幕上全是附近美食。 尤异不太会用手机,就像刚走进现代社会的原始人,手指头竖着学周秦的样子在上边用力戳,戳了半天没戳动,似乎对如何使屏幕滑动不得要领,偏偏又倔着不肯找大人帮忙。 第38页 周处坐在旁边,手撑下颌笑眯眯看了一会儿,尤异抬眼看他。小屁孩一脸冷漠,仿佛让大人帮忙才是纡尊降贵的施捨,他也不说话,就把手机推到周秦跟前。周处没憋住笑,大手撺他顶毛。 尤异偏头躲开。周秦见好就收,笑着示范道:「这样,手指头划,别戳。」异崽很聪明,一看就会,当然现代社会,使用手机已经是三岁以下儿童都具备的基础技能。 周秦看他兴致勃勃地划屏幕,忽然想到一个有些心酸的问题,以前尤异生活在哪儿,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才会像完全没接触过现代科技一样。 未及细思,尤异把手机推回他面前,指了其中三家:「这些。」 烧烤奶茶和火锅。 周处现在有了新的困惑,该如何委婉规劝小朋友吃健康一点。然而一抬头,正对上尤异那双眨巴的大眼睛,暗下决心,下次一定健康饮食,然后拍拍屁股起身:「好嘞,咱出门。」 尤异穿上鞋子,两人出门到火锅店落座,周秦点了烧烤和奶茶外卖,就送到火锅店里。尤异埋头大快朵颐,仿佛饿死鬼投胎,刚塞了一嘴火锅粉,没等嚼细就抱着奶茶咕咚吸吮。 周秦取了纸巾递给他,尤异擦擦嘴,继续战斗。 吃饱喝足,尤异的小肚皮都撑出个若隐若现的圆。 周秦问:「吃饱了吗?」尤异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周秦笑:「吃饱了该干活,我打算再去一趟吴翠华家。」尤异没反对,走了几步,忽然开口:「准备点东西。」 上次他俩毫无防备地过去,要不是有佛舍利,怕不是要在那鬼地方上演一出青山埋忠骨。周秦深以为然:「准备些什么,你说。」尤异想了想:「鸡血,桃木枝,硃砂,大红福字。」 「福字?」 「嗯,要倒着贴那种。最好是已经用过的。」 「为什么要福字?」周秦举手问:「还要倒着的?」 「福通伏,福倒了,也是伏到了的意思。伏是伏魔。以前人们过年往门上贴福字就是为了防备年兽和一些跟着年兽出来作乱的邪秽。用过的福字沾上主人家阳气,比普通福字更有效果。」 「哦!」周处表示恍然大悟。 鸡血在菜市场买,桃木枝没有现成的,但得益于桃木辟邪人尽皆知,一些饰品店会卖桃木做的木头剑,硃砂中药店就有,用过的大红福字也好找,随便挑一家小区,看哪家门上有福字,花点钱买下来。 虽然周秦买门福时,主人家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周秦也没解释,钱货两讫,彬彬有礼道了谢,拉上尤异离开。去吴翠华家前,周秦又买了两双橡胶手套,两只口罩,一个大背包。买来的东西都塞进黑色大背包里。 充分吸取上回贸然前去吴家的教训,做足充分准备,一大一小再次循着手机地图前往吴翠华家。 作者有话说: 要勇敢开启无榜单的单机写文模式了qaq; 就…还是求条评论吧-骗我的也行qaq; 最近不忙试图坚持日更,评论看到会回!晚上九点更新—— 第22章 多出来的拼图 尤异沿路用桃木剑刻记号。他没解释,但周秦知道,和上回他俩要去吴家,结果误入深山陷阱有关。万一再次走入神婆设下的迷障,尤异沿路记号还能帮他们指引方向。 就这样一路小心谨慎到了吴翠华家,路过垃圾收纳场后,夹在城镇与农村间的破落矮平房。 周秦对这地方有点心理阴影了,下意识转脖子耸动肩膀,那是在险恶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出任务前这样活动筋骨,做点儿小动作缓解内心紧张。 尤异望向吴家院门前,果然没有那棵救了他们一命的柳树,反过来证明,那棵柳树应该是设局人刻意留下。为什么? 周秦看他专注地盯着院门某处,循他视线望过去,砖块水泥院墙,没有特殊之处,只是没了那棵茁壮生长的柳树。周秦挑眉,和尤异一样意识到不对劲。 尤异抬头时,两人正好对视。周秦说:「先去找吴莉莉母亲。」尤异点头。 因为猜测对方是设下邪佛引雷局的神婆,两人靠近的步伐非常缓慢,甚至可以说小心翼翼。尤异的金蚕就藏在袖子里,一旦异变,能立刻放出金蚕应对。 按理讲,但凡遇到这种危险人物,金蚕都会有所察觉,表现出一些不安,比如在尤异袖筒里暴躁地窜上蹿下。然而此刻,金蚕没有任何异样,如同往常,趴在尤异肩膀上睡大觉。 这说明里面没有危险,至少那位吴翠华,没有那么厉害的本事,请手眼通天的邪佛来降天雷。「奇怪了。」尤异小声嘀咕。 周秦耸动鼻尖,也没嗅到熟悉的尸臭,傍晚,夜风轻拂,一切都安宁静谧。 虽然没有异样,但小心使得万年船。尤异从背包里取出大红福字,贴在进堂屋的木门上。然后周秦才谨慎敲门:「你好,吴阿姨在吗?」仍是非常客套的语气。 屋内传来椅脚滑动和走路声。 尤异屏气凝听,神婆走路和普通人不同,因为身上压着各种鬼魂精怪,所以她们的步伐比平常人更重,走路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更沉。但里边的脚步声没那么重,甚至很缓慢,说明对方上了年纪,而且腿脚不便。 嘎吱,木门打开,屋内开着明晃晃的白炽灯,饭菜热气冒出,吴翠华在吃晚饭。 第39页 吴母比周秦上一次见到她时还要憔悴,整个人瘦的脱了形,头髮也掉得稀稀疏疏,两只枯藁的手无处安放似的,紧紧按住门框,昏沉的眼珠转了转,望向周秦,笑容勉强,但仍然是笑着的:「警察。」吴母招唿他:「您咋来了,我女儿的死查明白了吗?是不是姓杨那女人?」 提起杨筠玲,她仿佛怀着巨大恨意,连佝偻的嵴背都挺直不少。假如杨筠玲就在她面前,周秦丝毫不怀疑这位母亲就算拖着残躯,也要扑上去咬死对方。 「嗯,来探望您,我们正在查,杨筠玲确实不太对劲,还要谢谢您提供线索。」周秦笑着客套,低头看一眼尤异。尤异轻轻摇脑袋,那意思是这里边没有古怪。 金蚕还在睡大觉。 吴母将他们俩领进门,一瘸一拐地去找来两张板凳,急声招唿:「这么晚来,我这儿也没啥好招待的。来,坐,坐。」她抹把眼睛,看见周秦,睹物思人,又想到了自家女儿,眼泪水止不住,嘆口长气。 周秦取来纸巾递给她。吴母擦掉泪水,笑得苦涩:「莉莉走后,我这一个人的,怪想她。」 失去女儿的母亲遭受了多大悲痛,他们难以设身处地,但这份悲伤仍能将两人感染。周秦低头看自己脚下,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尤异不会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静默一会儿,吴翠华主动问:「查出啥了吗?姓杨的抓起来了吗?」 周秦思忖该从哪里开口,看吴翠华这样子,不像是害人的神婆,尤异也没什么反应,说明从吴翠华身上看不出任何反常。 再加上那天引他们入邪佛引雷局,邪佛和雷噼尸的目标始终是尤异。假如设局之人就是吴翠华,那么吴母的目标也应该是周秦,而非尤异。 周处机智的大脑袋瓜敏锐地察觉不对劲,这背后有蹊跷。他想了想,询问吴母:「阿姨,您前几天去过市局吗?小刘是不是跟你说了我生日?我生日不是那天,是后一天。」半真半假的问话。 假如吴翠华就是神婆,周秦自报家门送上生辰,和她问到的不一样,她肯定会露出异样。但吴母茫然摇头,比周秦还要不解:「我没去过公安局啊,你不是说让我等消息,我一直等你们给我打电话。」 「!」周秦震惊。吴翠华又问:「小刘是哪个?没人跟我说你生日,咋了?」 难不成小刘在骗人?!不可能,小刘在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事,一直跟严衍跑案子,如果小刘不对劲,周秦不相信严衍看不出来。唯一的解释是,小刘没骗他。那吴翠华呢? 尤异拉拉周秦衣袖,摇头:「不是她。」 吴母也没有说谎。吴翠华没有去过公安局,更没有打听过他生日! 难道…周秦生出令人嵴背发寒的猜测,有人假扮吴翠华去问小刘,然后设下邪佛引雷局等他们自投罗网!这人一定本事不俗,否则怎么连尤异都能困住?! 首先,假扮吴翠华去问小刘,小刘是谁,刑侦队的,平常大量办案推理,细节不对劲,他一定第一时间就能看出。然而小刘没发现异常,就说明那个假扮的吴翠华和真的一模一样,连刑侦队的人都能骗过去。 其次,手眼通天的观音邪佛,还有雷噼尸,包括尤异看到那具女尸时明显的不对劲,都说明对方极为了解尤异,而且能设下克制尤异的办法。但事后,尤异甚至压根不记得这一桩。尤异想不起来,就意味着尤异不会发现这件事里的不寻常,也就无法找到真正的设局人! 有谁在暗处,阴恻恻地注视着他们。 是杨筠玲吗?不对,杨筠玲从来就不认识尤异。 在推理中,推导案子的完整过程,就像用碎片般的线索来拼图,拼图重合,甚至多出了拼图碎片,就说明不只有一张图。不止杨筠玲那张图,还有另一张。 而那张图的目标,是尤异。 尤异因为没有邪佛引雷局的记忆,所以尽管他知道可能发生了这件事,却没办法去追寻背后真兇。就像一件案子发生在受害人身上,受害人事后记忆全无,假如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加害人,那么受害人自身的遗忘,也意味着真相永远消失。 那张针对尤异的拼图,少了尤异的记忆碎片,就无法拼凑出完整图形,尤异永远不会知道是谁要加害他。 和周秦猜测的一样,向来没什么情绪起伏,表情神色乏善可陈的尤异,罕见地露出了无法掩饰的迷茫。他就坐在白炽灯下,灯光炙烤,尤异一动不动,两只手紧紧在身前交握。 「周秦…」尤异喉咙发干,他喃喃低语:「先办你的案子吧。」 尤异身上的谜题太多,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开。周秦明白轻重缓急,摸摸他脑袋,把心思拉回杨筠玲身上,专心同吴翠华打听吴莉莉的情况。 按照吴母的说法,吴莉莉去看过杨筠玲回来后,就变得很奇怪,神神叨叨的,一天到晚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要么攥着她的衣袖不停重复地喊:「妈妈。」 母子连心,女儿明显不对劲,中邪一样,吴翠华当时就感受到了。吴母含着泪回忆当时,吴莉莉攥她衣袖喊,就有点像在求救,然而被无形中的大手按住咽喉,以至于她除了求助般唿唤母亲,什么也做不到。 吴莉莉去世前两天,吴翠华请亲戚帮忙找了位大仙,买了车票正要带女儿去看看。没想到当天晚上,陪她散步时,吴莉莉一头栽倒,再也没醒来。直到法医确认年轻女孩脑死亡,可怜的母亲才被迫接受了女儿已经死去的事实。 第40页 从严衍那里听说这件事,当时周秦真的以为是意外。 有些案子里会发生这种情况,死者家属信誓旦旦地怀疑某人,连作案过程都编排得活灵活现,但其实压根没有证据,无非因失去亲人后悲愤难当,于是家属凭空杜撰了罪犯,发泄仇恨。 那种靠想像来断案,实则非常情绪化,对查明真相没有太大帮助,反而会造成社会资源的浪费。 周秦认真想了想,站起身郑重地朝吴翠华鞠了一躬,歉疚道:「初次见您时,我判断失误,没有想到杨筠玲真的会与您女儿的死产生联繫,非常抱歉,我那时候太草率了。」 吴母不明所以,慌忙起身摆手,拉着周秦坐下,柔和道:「你是头一个搭理我的警察,我相信你。」周秦颔首,严肃保证:「您放心,这事儿我们一定查清楚。」 「欸,好。」吴母笑中带泪。尤异把纸巾递进吴母怀里。吴母接过来,朝他笑了笑:「警察同志,你家小孩哇?模样真俊。」 「是个大师。」周秦没细说。 尤异一直沉默地听他俩说话,这会儿才插嘴道:「能开棺验尸吗。」 周秦望向吴翠华:「我们看一下吴莉莉尸体,您看行么?」 人死后,入土为安,这会儿开棺验尸,把人家从土里挖出来,是犯忌讳的事儿。吴翠华迟疑,不安地揉搓双手。尤异语气很平静:「见了尸才知道她为什么死。」 吴母定定地看着尤异,半晌,咬着牙横下心,她要为女儿讨一个公道,虚弱的母亲用力点头:「好。」她哽咽着说:「我带你们去。」 第23章 掘坟开棺 出发前,尤异问吴母要了些香和纸钱。自打吴莉莉走后,吴家囤了许多这样祭奠亡人的东西。周秦把香、纸钱和打火机放进背包,从吴母那儿借来铁锹和手电筒。一般的手电比军用战术射灯射程短许多,但比周秦的小屁股手机可好多了。 吴莉莉就埋在吴家背后那座山的半山腰上,面朝东边,山脚下是条穿城小河。因为固山县距离市区较远,没怎么做经济开发,山林处于原始状态,走夜路还能撞见草蛇。 山路狭窄,而且都是原始的泥土路,山道左右布满杂草灌木,虫鸣嗡嗡此起彼伏。三人排成列行,吴母拿着手电打头领路,尤异走中间,周秦最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秦总觉得背后跟着谁。 冷不丁回头看,无星无月的深夜,来时路蒙在一片看不见的黑暗中,诡谲莫测。世界上比闹鬼更可怕的是未知,看不见东西会给人带来相当大的心理压力。周秦打开手电向后照射,草丛灌木,手电光束扫过,只有没什么异状的荒林。 「周秦。」耳朵里窜进尤异的唿气声,似乎离得很近在喊他。周秦蓦然回神,他搁这儿发什么呆,赶紧转回身来跟上尤异。尤异立在前边石块上,周秦的手电光一下扫过他上半身。 瞬间,那张脸在惨白光束中变形,双瞳血红,嘴角大大咧开,上颚与下颌无限拉长,下巴几乎抵到胸腹,那样诡异拉扯变形,周秦几乎听到皮肉撕碎,骨骼三家的声音。很快,鲜活的皮肤干枯,皱巴巴地附着于惨白骨架上。 周秦心跳骤停,勐地退后。一扫而过的手电照回来,明晃晃地打在尤异身上。那是尤异吗?!尤异蓄着长发,一直长到腰间,此刻随一阵阴风拂乱,阴恻恻地看着他。周秦后背发毛。 「尤异?」周秦强压恐惧与惊骇,大声喊他:「尤异!」 鸟雀惊飞。走在前边的尤异和吴翠华听见惊慌吶喊,吴母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尤异轻轻蹙眉。周秦眼底没有聚焦,拿着手电胡乱照射,强烈光束时不时晃过眼睛,尤异眯了下眼,再掀开眼帘,低声解释:「走夜路不能回头,他中邪了。」 吴母两条腿发软,闹鬼谁不害怕啊。况且这大半夜,无星又无月,就他们仨在深山老林里走动。农村乡下最多的就是这类撞邪见鬼传闻,吴母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亲眼见到中邪,直打哆嗦。 「这儿以前是片坟地。」吴母抓紧手电筒,说:「村上家里死了人的都埋这边来,说风水好…后来破四旧,退耕还林…」她不敢再说下去,直愣愣地盯着周秦。 尤异现在确定身后的女人不是神婆,神婆怎么可能怕这些,而吴母露出了最真实的惊恐害怕。他嘱咐道:「把手电筒拿稳,一直照在周秦身上。」 吴翠华哆嗦点头:「好。」尤异眼角视线扫过她,冷不丁冒了句:「别回头。」吴母腿软,都快站不稳了,颤巍巍地全听他吩咐:「不回头。」 尤异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周秦,因为在山坡上,往下跑动顺势一扑,接着惯性将他扑倒。 周秦眼睁睁看着变成怪物的尤异扑向他,那张扭曲拉长的怪脸几乎抵到他面前,下意识抬起胳膊反击,这一肘子下去,尤异的小身板非伤及残。 就在胳膊横噼过去的剎那,脑海里蓦然浮起那天下午,尤异躺在被窝里不停冒冷汗的画面,哪儿来那么多汗水,将床单都濡湿成深色。肌肉贲张的胳膊悬在半空,硬生生止住重达千钧的横噼。 尤异看了眼周秦高高举起的手臂,青筋危险地暴起,汗水滴滴答答往下落。他咬牙,趁周秦恍神之际,趁机拽出他身下压着的背包,鸡血装在玻璃瓶里,桃木剑就挂在背包提带上。 第41页 尤异压坐在周秦肚子上,拨开玻璃瓶盖,当机立断喝一口鸡血,没吞下去,反手拔出桃木剑,朝周秦左右双肩分别噼砍三下,最后双手握住剑柄朝下,剑尖狠狠刺进周秦头顶泥土中。嘴里鸡血喷了周秦满脸。 「尤异!」周秦喊,眼前景象逐渐清明,就像一脚从云端踩落,大梦初醒。周处两只眼瞪成了铜铃,尤异背着光,双手还握着桃木剑柄,居高临下俯视他,淡淡地说:「醒了吗。」 周秦伸手,手心全是冷汗,指腹擦掉尤异嘴边血丝,干涩地笑了下:「醒了醒了。」 尤异爬起身,周秦心有余悸:「我刚才听见你叫我,一回头,你就变得像…」尤异握着桃木剑走到他身后:「像什么。」周秦不说了,自觉噤声闭麦。尤异想了想,说:「像怪物。」 「呸!」周处大声否认:「我家异崽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是怪物?」 桃木剑尖戳他后腰,身后的异崽冷冰冰:「背包捡起来,走。」 周秦说:「我殿后。」尤异撩了下眼皮:「这里以前是坟地。」 「嘶。」 「你八字纯阴。」 周处悲桑地明白了,他搁这地方走夜路就是个新鲜的引邪体。把手电交给尤异,周处自觉走中间。尤异握着桃木剑,没有松开过,偶尔回头看身后,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平安无事到吴莉莉坟头,在半山腰一小块平坦地上。 因为入葬没多久,坟头土都是翻上来的新土,尚未受花草杂木侵蚀。固山县这边习俗,人死后满周年才能立石碑,再加上吴莉莉死时仅二十出头,家中就剩一个母亲,白髮人送黑髮人不吉利,所以到现在也还没立墓碑,于是她的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土丘。 吴翠华见到女儿坟头便止不住眼泪,在一旁小声哭:「我娃造孽啊…」周秦看着失独母亲,也觉伤感,他深吸口气,望向尤异。 尤异半蹲在地,从背包中取出香和黄纸,将其中一张黄纸摺叠成元宝模样,然后拿出打火机,试了试,不知该从何点燃。周秦步过去,在他身旁蹲下,接过打火机点燃元宝,放到吴莉莉坟头前。 「都来烧黄纸。」尤异说。吴母捡起黄纸,就着燃烧的纸元宝点燃,火苗蹭一下窜老高,橙黄火焰里飘出黑烟。尤异把黄纸分一些给周秦,三个人围在坟前烧纸。周秦捡了根木棍,将未燃尽的黄纸聚拢到火堆中。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燃烧的黄纸总是聚不到一处,可能因为纸屑被热气吹散,不管周秦怎么用木棍聚拢,燃烧的黄纸仍是飘飘荡荡散开。没一会儿,燃了一半的纸钱散得到处都是。 尤异点燃三炷香,小声说:「没有魂,没人来领。」所以无主的纸钱散得遍地都是。 吴母听懂了他的意思,哭得更加厉害,显然昏厥过去,痛心疾首地唤:「莉莉啊…」 周秦怕她悲伤过度出事,一直守在吴母身边,也没出声安慰,只是搂着可怜母亲,轻轻拍她肩膀,聊胜于无的慰藉。 尤异将燃烧的三炷香插在吴莉莉坟前,香头火星小,怎么看都是一副马上要熄灭的样子。尤异想了想,将桃木剑收进背包,香头火星大了些。他回头看周秦。不消开口,周秦明白了他的意思。尤异短促道:「开坟。」 两人抓起铁锹,你一铲我一铲地掘坟。 掘坟这事儿吧,一般人干不得,民间传闻都说,新坟上动土三年内必死人。尤异倒是不害怕,只不过考虑到周秦,虽然有佛舍利庇佑,但上次大战雷噼尸损了舍利灵气,周秦可能会染上晦气。于是他把胖嘟嘟的金蚕摸出来,放在坟前。 金蚕离开主人,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挪动屁股往尤异脚边爬。尤异不轻不重地说:「回去。」金蚕委屈巴巴挪回去,乖乖趴那儿镇邪。 周秦笑:「胖虫。」金蚕转身,屁股对着周秦以示气愤。 因为是新坟,坟土松软,刨起来很快,两人面前的土丘变成了土坑。 周秦动作放缓,小心翼翼拿铁锹试探,锹头撞到硬物,一声闷响。他抬头看尤异:「有了。」尤异放下铁锹,身子趴下去:「换手。」两人默契地用双手刨土。 周秦想起上回在刘广生那儿也刨过坟,不由得感嘆道:「哥这掘坟技术日益熟练,不去当贼真是可惜了。」尤异掀了下眼皮,唇角微撇,一个稍纵即逝的笑。 拂去沙土碎石,刷了松漆的黑色棺木完整露出来。吴母不忍心再看,转过头去捂了脸小声啜泣。 周秦跳进土坑中,沿棺材边沿摸索,找到合适的搭手位置,可以掀棺材了。 尤异看金蚕没什么异样,朝周秦点点头。周秦双臂用力,两手上抬,缓缓将棺材盖掀开。他本以为尸体腐烂会散发浓烈尸臭,没想到这棺材里没什么味道。 周秦嘴里叼着的手电光直直照到尸体脸上。 「嘶。」周秦后退。 尤异定睛望去,女孩安静地躺在铺了黄纸和细土的棺材中,两手在身侧平放,穿一条洁白连衣裙,假如只是这样,会让人以为她仅仅是睡着了。 然而,她的双眼瞪得很大,几乎到上下眼睑抻开的极限,眼球高高凸起,快要脱出眼眶。通常人们在惊恐时会瞪眼,而她的嘴角却诡异咧开,似乎在微微笑着。如果分别遮住上半张脸或下半张脸,那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根本无法想像,恐惧和笑容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 第42页 更奇异的是,吴莉莉尸体少说埋下去也有一个多月了,却丝毫不见腐烂,完整如初,皮肤仍旧有着属于年轻女性的光滑和洁白。 周秦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尸体,他问,「尤大师,怎么说?」 尤异跳下土坑,拿走周秦嘴里的手电筒,照向吴莉莉凸出的眼球,蓦地,光束在右眼球停住。尤异有了发现:「你看这儿。」 周秦蹲下身,顺他指向看去,光线照射下,眼球底部的红血丝都清新可见。而在混浊的眼白上,赫然分布三道黑色旋涡状纹路。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不吓人吧qaq 第24章 逆天改命 三道旋涡状纹路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从生理学角度来说,正常人眼球上根本不会出现这种东西,犹如扭曲的线虫附着于浑浊眼白下,诡异丛生。 周秦倒抽一口凉气:「这什么东西?」 尤异默不作声,将手伸向棺材中。周秦抓住他手腕:「等等。」将裤兜里的橡胶手套摸出来给尤异戴上。尤异蜷了蜷五根指头,橡胶绷得有些紧,他顺着尸体侧颊摸索,指尖拂至尸体右耳。 大拇指按着耳垂,食指在耳后轻轻按压。周秦没看懂:「在找什么?」尤异低声道:「有东西。」他松开手,让周秦来试试。 周秦戴好手套,学着尤异的样子摸索下去,大半夜从死人身上找东西,可以说十分惊悚了。大拇指按压的耳垂并无异样,甚至与常人相同,柔软冰凉。但很快,食指处传来的触感让他发现不对劲。 周秦拧眉,神情严肃起来。在尸体左耳后,从上往下,依次摸到了三处不正常凹陷,有点像耳朵那里被穿了洞,但从正面丝毫看不出来。他望向尤异。 「应该是三处泉眼状凹陷。」尤异轻声开口:「三个凹陷分别对应天魂,地魂和人魂。」 人有三魂,天魂主运势,地魂归冥府,人魂掌七魄。人魂也叫命魂。三魂七魄之说,自古有之。上次在漠城蛋糕楼,尤异就跟他解释了压三魂。周秦琢磨:「她的眼睛和耳朵与正常人不同,说明了什么?」 在奇闻异志封建迷信这方面,尤大师堪称百科全书。周秦相信他既然发现了,就多半知道。事实上,尤异的确知道,如果深入了解民间传闻,这些事普通人也知道。很多民间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借运。」尤异幽幽吐出一个词。 「借运?」周秦想起刘广生那位被吸成干柴的妻子,按尤异的说法,张芬玉也是被人借运,精气枯竭而暴毙。 周秦有所察觉:「你的意思是,吴莉莉也是被人借运死的?」 吴翠花激动:「一定是姓杨那女人干的!」 什么是借运。从道家角度来说,人一生的运势,自出生时就有了一条轨迹,在什么时候应该干什么,通俗地讲叫命中注定。而主管运势的,就是天魂。人的运势与生辰八字紧密相关。高明的道士,能通过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算出他这一生。 有的人命中有大劫,不经歷这一世劫难,过不去这个坎,这个劫就要跟他生生世世。像什么破财、重病、意外,都是命里劫数。过得去的劫还好说,那种过不去的,必要使人横死的劫难,谁听了都害怕。 于是有了借运挡劫一说。因为生辰八字註定了运势,于是借别人的生辰八字来为自己抵挡劫难。被借运而死的人,男左女右,眼白处三道黑色旋涡状纹路,耳垂分布三个泉眼状凹陷。 如果不是张玉芬已经变成了干尸,上次他们在漠城应该也能发现这两个特徵。 再结合尤异之前所说,借运人通过媒介借走他人运势,而那个媒介他们在刘广生那里发现,多半是个古曼童。 「杨筠玲养小鬼借运,是这个意思吗?」周秦心底有了猜测。尤异垂眸:「八九不离十。」 吴母忍不住眼泪,哀声痛哭,后悔当时放女儿去参加那劳什子粉丝见面会,没想到这一见,把性命也交代了上去! 「盖棺吧。」尤异说。既然确定了死因,该让人家入土为安。只是被借运的人天魂已散,命魂破碎,地魂在地府受煎熬,根本无法?轮迴,何谈入土为安。当着吴翠华的面,尤异没说出口。 两人合力将棺盖抬起来,重新盖回棺材上,天亮之前,再次掩埋了这里。一个孤零零的小土丘。吴翠华又烧了些纸钱,那些未燃尽的黄纸,照例飞得遍地都是,无谁认领。 天际翻出鱼肚白,吴母踉踉跄跄,带着他们下山。一路上,周秦总担心这位母亲撑不住,哀痛欲绝倒下去。没想到她一直回了家,强忍悲痛,拉着周秦的手,愤恨道:「警察同志,一定要把她抓起来!」 周秦郑重答应:「好,有了消息我们会联繫您。」 吴母含泪,点了点头。为女儿报仇,还她一个公道,大概就是现在支撑她的唯一信念。 临走前,周秦向吴母询问了一些其他情况。当时粉丝见面会,和吴莉莉同行的还有另一个女孩,两人通过网络认识。吴母找到吴莉莉手机,翻出了那女孩的联繫方式。周秦记下后发给了曹源。 离开固山县,没回漠城基地,周秦买机票直飞上海。杨筠玲大火后,户籍移到上海,在那边买了房子,目前定居在上海。曹源把杨筠玲近期行程发给他,正好这段时间她在家休息,顺便准备下月底一档综艺节目。 第43页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尤异习惯坐飞机了,挨着窗子边坐下,不像上次那么恐高。 担心杨筠玲的小鬼再度害人,两人赶得急,没怎么休息就直接踏上飞机。周秦买了两个大肉包让尤异路上吃,尤异吃着吃着,脑袋一歪,手中啃了一半的肉包落地,斜倚靠背睡着了。 周秦把肉包捡起来扔进垃圾袋,闭目打盹。一直到上海飞机落地,尤异才迷迷煳煳醒过来。周秦拉着他下飞机,曹源把订好的酒店地址发给他俩。尤异抱着奶茶狂喝,周秦坐在奶茶店里和曹源通话。 曹小无奈:「老大,人大明星忙得很,根本不见咱们。都说了我们是警察,她说没空。」特情处对外都以警察身份自称。周秦抬手揉捏眉心:「排场这么大,连警察的面子都不给?」 「是啊。」曹源笑嘻嘻:「大明星助理说了,她家那位忙不开,人是遵纪守法的三好公民,咱们再打电话,可就要告咱们扰民了!」 杨筠玲助理许是年轻,没怎么见过世面,觉得全天下都爱她家大大,区区一寂寂无名的小警察算得了什么。助理说:「我看你们就是想借职务便利,私底下见杨姐本人,私生饭还装警察,呸!」她挂了电话:「没门儿!」 曹源对此评价道:「我看她是心里没b数。」 周秦哭笑不得,现在的明星派头真大,他一手握电话,另一手去拿尤异手里快见底的奶茶,问曹源:「就联繫不上她本人?你们直接打她电话啊,跟这边派出所问问联繫方式。」 「没找到。」连曹源都震惊:「你敢信?派出所同志怀疑,她的联繫方式绑的身份证都不是她本人,他们也找不到。」 「老狐狸。」周秦夸。曹源讽刺道:「这叫明星适当保护个人隐私。」 「行了行了。」周秦说:「挂了。」 曹源嘿嘿一笑:「老大,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想见啥样的明星没有,分分钟。」 「甭贫嘴。」周秦嗤他:「赶紧查明那具雷噼尸身份。」 「好嘞。」 尤异站起身,试图抢回周秦手里那杯奶茶。周处板起脸:「热量这么高,少喝点,对身体不好。瞧瞧你这细胳膊小腿儿,成天吃这些垃圾食品,长不高了!」异崽震怒。 结果以周处喝掉剩余的奶茶,金蚕咬了他一口告终。 警察这边联繫不上杨筠玲,至少明面上人家也没犯罪。周秦想了想,拨通不常用的号码,对面很快接了,周秦口吻平淡:「我想见个明星,叫杨筠玲,你帮我约一下。」 没一会儿,相同的号码打回来:「她目前在家,地址发到您手机上了,她表示很高兴和您见面。」周秦应了声:「嗯。」对面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周秦扶额:「还有事?」 电话里的声音一字一句,十分刻板:「令尊不希望您和明星走得太近,令堂原话是,实在找不到对象,找个男的也不要找明星。」 「……」周秦果断挂电话。 曹源把杨筠玲个人资料一股儿塞周秦邮箱。 周秦带尤异回酒店,用酒店房间电脑打开加密邮箱,搬了张软椅让尤异坐旁边:「尤大师,咱们来找找她犯罪的蛛丝马迹。」 要找一个人做了什么,无非是看她的生平,从生到死,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特殊和意外,比如事业爆红,突然结婚等,那就是蛛丝马迹所在的重点。 从杨筠玲生平看起,出生在漠城,父亲杨实业开了一家水果店,杨母赋闲在家,全职带娃。杨筠玲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受到父母近乎严苛的教育。杨母一心望女成凤,把自己没实现的梦想加诸于杨筠玲身上。 尽管杨家不富裕,但杨筠玲从小学琴画画跳舞,没一天落下。十七岁这年,杨筠玲如愿以偿考入渝西省艺。说起来明星这碗饭,光鲜亮丽赚的还多,谁都想去蹭两口。每年毕业的影校生加起来能填满北京城,但能火的五根指头都能数过来。 杨筠玲毕业后,接不到工作,也没有公司愿意签她,那段时间穷困潦倒,直到她毕业三年后,二十五岁这年,突然接到《美好青春》的试镜邀约,出人意料地成为女主角,自此扭转颓势,一飞沖天。而正是在这一年,杨筠玲收敛了好友张子韵的尸体。 出演《美好青春》后,杨筠玲工作邀约不断,但随着该剧完结,火热期逐渐过去,后起之秀如雨后春笋冒出,属于她的热度减淡。杨筠玲当时年纪不算小了,光凭一部《美好青春》,要说她就坐稳了地位,谁都不信。 那年她恰好和一名司机隐婚,这件事保密做的非常好,关于她隐婚的消息甚嚣尘上,却没人挖出司机身份。同年,杨筠玲作为女主角参演的《深宫》播出,这下才是真真正正地火了,大奖拿到手软,微博粉丝狂涨,话题度拉满,每天都挂在热搜上。 再后来,《海市飘摇》播出,伴随着杨筠玲转型,有人向税务局举报她偷漏税款,这一石激起千层浪,杨筠玲险些被拉下神坛,她的名声一落千丈,有段时间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然而现在看来,她透漏税款的事,尽管当时闹得举国皆知,事后对她几乎没有任何影响,甚至已经没几个人去提这件事。 这一年,杨家父母经营的花园投资公司资金鍊断裂,公司破产註销,杨父杨母意外身亡。杨筠玲赚足了一波眼泪,工作、事业反而蒸蒸日上。 第44页 纵观她履歷,每次危机都能奇蹟般化险为夷,同时她的身边也不停有人死去。曹源发来的资料里,这些年,杨筠玲身边断断续续死了好几个经纪人、助理,要么生病,要么车祸,或者其他意外。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关注过。 周秦问尤异:「尤大师,你怎么看。」 尤异盯着电脑屏幕上杨筠玲的个人照,冷冷开口:「献祭改命。」 叮铃——周秦手机响,他看了眼来电,陌生号码,按下接听。 电话那头响起女人的声音,说不出的娇媚,即便隔着无线,也引人遐想,对方应该是个非常漂亮极具诱惑力的女人。 那女人娇笑盈盈:「周少爷,听说您要见我?我就在家里,随时欢迎您来。」 作者有话说: 并没有影射ylq的意思,杨没有任何原型! 但不得不说,构思这个小故事的时候,还是三四月?那时候最大的瓜是zs代孕; 谁知道七八月瓜田盛宴刷新下限; 我以为杨筠玲的人设都够小说了; 没想到还是太保守t-t 第25章 大头娃娃 杨筠玲家是二层小洋房。周秦打了个出租,拉着尤异到小区门口下车,左拐右拐走到杨家门口。杨筠玲站在二层阳台上,盆景红枫边,两条纤细胳膊搭靠铁护栏,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她画了很浓的妆,穿一条藕粉吊带裙,一层又一层的粉刷在脸上,看上去有些惨白,双唇抹了血一般红的颜色,艷丽得近乎病态了。当看见周秦身边的尤异,微微蹙了下眉,她转身下楼开门。 开门时距离的近,不难发现厚重脂粉下无法掩饰的疲态,脸上粉太厚,以及于挤压面颊做出微笑表情时,细微粉末掉落。杨筠玲侧身让开玄关:「周少爷?请进。」 明星身材大都很好,毕竟要注重身材管理。杨筠玲在一众女星中,说不上最漂亮,但身材一定能排前三。前凸后翘的标准曲线,玲珑有致。再加上穿了一件稍微紧身的吊带裙,更将她那副身体凸显的愈发曼妙。 周秦感觉不太好,他和杨筠玲没那么熟,不熟的人面前没必要穿这种居家睡衣,低胸裙一不留神就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周处有点尴尬,垂眸瞅了眼尤异,异崽眨巴眼睛,满脸无辜。 「穿件衣服吧。」周秦很严肃地建议。 杨筠玲愣怔,噗嗤笑出声,摆了摆手:「您一定没有女朋友。」周秦觉得他有没有女朋友和杨筠玲穿不穿衣服没什么关系。然而杨筠玲并没有换衣服的打算,转身回客厅倒茶。 尤异跟着她踏上玄关,周秦不得不跟上,两人到牡丹花纹的沙发坐下。杨筠玲端茶过来,将茶水放上玻璃圆几,因为弯身,领口下的风景一览无余。周秦皱眉。尤异望着她, 杨筠玲并没有搭理尤异的想法,她甚至没有问周秦,旁边那小孩是谁,仿佛将尤异当做空气。尤异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地窝在角落。 窗外是阴天,室内光线很暗。杨筠玲贴靠周秦坐下,离得有些近,大腿贴着大腿。周秦指着她旁边说:「你家这么大沙发,那边还有地儿。」女人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下。 尤异指着电视问:「那是什么?」杨筠玲这才意识到尤异存在似的,轻声启唇:「电视。」她摸出遥控,打开电视将遥控器扔给尤异。异崽无师自通,学会了翻频道。 周秦被杨筠玲挤得不太舒服,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没想到女人紧跟着贴上来,水蛇似的缠着他。 尤异翻到少儿频道,无心在意两个大人,认真看动画片。杨筠玲给他扔了包薯片。 「要么我们去二楼聊聊。」杨筠玲附在周秦耳边,唇红若有似无擦过他耳廓,仿佛能听见银铃般的笑意。周秦心神巨震,意识随着她的笑声,一丝丝被抽出大脑,整个人恍惚起来。 咔嚓—— 尤异撕开薯片包装。 周秦猝然回神,冰冷疏离道:「杨小姐,你再这样我就要告你性骚扰了。」 杨筠玲脸色微变,默默收回十指,指尖轻抠堪堪遮蔽大腿腿根的裙摆,眸中闪过困惑和一丝阴暗。她坐远了些:「周少爷来找我,不为了这个,为了什么?纯聊天?」 周秦开门见山:「问你点事。」他说:「张子韵认识吗?」 「……」女人轻轻点头,咬唇:「认识。」 周秦没有直接说蛋糕楼,而是拐弯抹角地问杨筠玲和张子韵关系如何,期间也提到粉丝吴莉莉,包括以前一些杨筠玲身边意外死掉的经纪人、助理。杨筠玲要么答非所问,要么一问三不知。 周秦套了半天话,可杨筠玲也是在名利场上摸爬打滚的老狐狸,答得滴水不漏,周秦问了半天,没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尤异一包薯片很快见底,杨筠玲抛给他第二包,破天荒地主动问周秦:「这是你孩子么?看不出来小孩都这么大了,十五、十六?」 周秦望向尤异,尤异回眸,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嘴角甚至挂着薯片残渣,板板正正地回答道:「十三。」 周秦:「??」是你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蛋给你的自信对吗? 杨筠玲可能中了不知名的障眼法,竟然真的相信了,惊愕地感嘆:「周少十七岁就把女人肚子搞大了?!」 周秦心跳险些骤停。放屁,十七他连女人生理结构都不知道,刚考上警校屁颠屁颠地出外勤。 第45页 尤异也不否认,周秦想开口,忽然发现说不出话,喉咙像被什么掖住了。他抓起面前茶水勐灌。 杨筠玲忽然想到些什么,轻飘飘感嘆:「我那孩子要是活着,大概也七八岁了吧。」声音很小,细若蚊蚋,但周秦还是听见了,扭头看她,女人逆光坐那儿,半露哀伤。 她有孩子?周秦疑惑。 一杯茶水见底,周秦清清嗓子,能说话了,他起身道:「我去趟卫生间。」 尤异目不斜视看动画片,怀里抱着薯片。杨筠玲指了卫生间所在,然后坐到旁边的小沙发上,百无聊赖玩手机。 卫生间在楼梯间旁边,出了客厅路过楼梯间,再走两步就是。二楼缓台一扇隔窗,天光幽微照进来,周秦嗅到了陈腐的臭味,光线太暗,他下意识望向缓台窗户。 一只小手搭在扶手上,五指短小,指甲尖长。 被点穴似的,周秦僵在原地,无法挪动。脖子维持着扭转的角度,后槽牙一阵酸麻,嵴背泛出细密冷汗。是这东西!脑海里清晰地浮现这句话。 那只手与躯体分离,尖长弯曲的指甲扣住扶手,缓缓爬行。周秦瞪大眼盯住那只手。 蓦地,左肩被什么按住了,冰凉刺骨的触感穿透衣料,沿神经末梢直达大脑天灵盖,头皮轰然炸开。 那只诡异爬行的手,是右手。周秦动了动手指头,那么按住他肩膀的……头皮发麻,周秦无法出声,脖颈僵硬如石化,只有眼珠能在有限范围内转动。眼角余光瞥见左肩上,尖长弯曲的指甲。 「呵呵呵……」有人在笑。 那种诡异周秦不知该如何形容,就像小孩明明在撕心裂肺的哭泣,却忽然发出喑哑笑声。 二楼缓台转角处,赫然立着一个大头娃娃! 它怎么出来的?!周秦额头冒汗。 说不出那是怎样一具躯体,脑袋和上半身差不多大,沉重地压着,根本看不见脖子。它周身披白色麻布,脑袋与上身相连处用一根红线扎紧,四肢都掩在白布下,让周秦联想到日本的晴天娃娃。 大头娃娃的表情极度诡异,脑袋大得离奇,五官却和正常人大小相同,上半张脸两只眼不停撕扯瞪大,眼睑几乎撕裂,眼球外凸,眼角流下一行血水。下半张脸却在微笑,两边唇角几乎咧至耳根。 惊惧与笑容同时诡异地出现在一张脸上。 披在它周遭的白布飘动。 沿扶梯缓慢爬行的右手,已经抵达一楼,就在周秦身边,五指蜷曲蛇立,指尖对准他。 缓台上的大头娃娃骤然张大嘴,周秦几乎瞬间闻见浓烈血腥,那是一副和食肉野兽相差无几的尖牙,血水自嘴角涌出。 白布扇动,大头娃娃悍然扑向他—— 「周秦。」 指尖被人拉住,禁锢骤然松开,沉重阴暗的潮水霎时褪去。周秦眨眼,缓台上,大头娃娃瞪大眼,微笑着盯住他,邪恶与诡异丛生。 周秦喘口恶气,望向尤异。尤异不明所以,问他:「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杨筠玲过来道:「周少发呆呢。」 「看二楼。」周秦说,抬眼看缓台。 大头娃娃立在扶手边,白布无风自动。 尤异循他视线望去,愈发茫然:「二楼怎么了?」杨筠玲也讶异:「二楼没什么啊?」 大头娃娃还站在那里,似乎挑衅,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尤异看不见那东西! 周秦咬牙,冷眼扫过杨筠玲。那眼神太危险,甚至透出几分战场上磨砺出的嗜血意味。女人畏惧,往后退了半步。周秦拉上尤异:「我们回去了。」 杨筠玲可惜,挽留他:「周少不多坐会儿么?」 两人头也不回走出大门。身后铁门合拢,霎时,周秦耳边迴荡起一声接一声杀猪般惨烈的叫喊,悽厉,绝望,尖锐刺耳的哀嚎。有男人在叫,也有女人。 他勐地驻足,猝然回头。 防盗门紧闭,二楼阳台上血色红枫摇曳。 尤异拉了拉他:「周秦,你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周秦倒抽一口凉气,他想捂住耳朵,但捂耳朵似乎并没有作用,那声音是从他意识里发出的,他问尤异:「你听见了吗?」 尤异不解:「听见什么?」周秦低头看他:「叫声,发自灵魂的痛苦惨叫。」 夕阳西下,不知不觉,他们在这间小洋房里呆了一下午。 尤异默然,望向那扇紧闭的防盗门,良久,轻声说:「先离开这儿吧。」 周秦一路上面色铁青,回到酒店也是一言不发,帮尤异点了外卖,然后甩上门进浴室洗澡。大头娃娃反覆在脑海中浮现,惊惧瞪大的眼睛与吴莉莉重合,恍惚间,仿佛看见吴莉莉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他。 砰—— 一拳砸墙。 浴室里的动静吓了尤异一跳,他起身步过去,立在门口喊:「周秦。」 无人回应。尤异等了一会儿,浴室门骤然打开。 周秦下身围了条浴巾,精壮的上身往下滴水,他看尤异,尤异看他。周秦咧开嘴笑:「我没事。」尤异说:「手机刚才响了。」 周秦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拿起扔在床尾的手机,曹源打来的,他拨回去,抓了抓湿漉漉的粗硬黑髮,问道:「曹小,有事?」 曹源知道情况紧急,没磨蹭,有些急切地说:「老大,我们查到一条医疗记录!杨筠玲在正式出道前,大概是八年前那会儿,去过漠城当地一家私立妇科医院!」 第46页 周秦打开免提,尤异到他身边坐下。 曹源的声音穿透手机屏幕:「她做了流产手术!!」 作者有话说: 昨天有事出门没更qaq; 就……这章写的时候吓到了我自己; 考虑到今天七月半,大晚上看这个不太好,提前发了; 泪目; 之后还是晚上九点tat 第26章 吃了他们 花甲米线外卖送到,尤异多要了两根火腿肠,周秦吃了一根半,给尤异剩下一堆青菜木耳豆腐皮虾仁黄瓜丝儿,气得异崽直跺脚。 周秦揉揉他顶毛,尤异偏头躲开,抱碗嗦粉,周秦在电脑前打开曹源发进邮箱的资料。 手机开免提搁在一边,曹小喋喋不休:「老大,我们查到医疗记录应该在八年前六月份。杨筠玲并没有结过婚,小道消息,那会儿她和圈里一个大佬走进,给人家当小三,带资进组,大佬保她做了主角。」 「不确定真实性,毕竟八卦。」曹源咽口唾沫:「老大你怎么看?」 周秦翻完资料,沉声道:「当时她怀那孩子已经够十个月了吧。」 「对,记录上写着流产手术,但实际我们怀疑,孩子已经生下来,但就在生下来当天,死了。」 尤异嗦着粉,冷不丁冒了句:「人一出生就有生辰八字。」天魂既定,不是未成形的鬼胎,而是已成型的小鬼。 周秦后背生寒,滑鼠滚动,资料翻页,显示杨筠玲流产手术日期:六月十六日晚十一时。 「今天多少号?」周秦顺口问了句。曹源答:「六月十六。」 尤异抬头,周秦回头看他,两人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惊悚。尤异默默放下一次性竹筷,周秦豁然起身,急迫道:「曹小,上回让你联繫和吴莉莉同行的女生,联繫上了吗?」 「联繫上了!」曹源正要说这事:「她没什么事。据她所说,当时粉丝见面会,只有两个粉丝见到杨筠玲本人。一个就是吴莉莉,而另一个…家在上海,家境很好,人也挺漂亮,叫…」电话那头传来纸页翻动窸窣声。 周秦秉住唿吸,曹源高声道:「苏诗羽!」 「苏诗羽家庭住址发过来,联繫杨筠玲所在地派出所,让他们赶紧把那儿包围了!」周秦一口气安排完,拽上尤异手腕:「走,回来再补夜宵。」 下楼等计程车的空隙,曹源发来苏诗羽家庭住址。 周秦抬手拦下一辆夜车,拉上尤异进后座,地址报给司机师傅。 师傅瞥一眼后视镜:「看你俩挺急。」周秦道:「赶着救人,劳烦师傅开快了!」司机从车匣里摸出根烟叼上,点火踩油门:「坐稳了!」 计程车嗖地一声蹿了出去。 住宅小区门卫前,周秦直接甩证件:「警察。」 保安领着他们去二栋三号楼1004,苏家父母正在客厅里看电视,防盗门铃声乍响。苏母匆忙起身开门,保安身后一位人高马大的俊朗男性,旁边跟着个长头髮少年。保安说:「他俩警察,有事找。」 警察上门,谁都慌。苏父走到苏母身后,迟疑开口:「警察同志,这么晚了,还有事?」 周秦不能直说杨筠玲养小鬼,为了社会稳定,这种非常规事件通常向公众严格保密。他想了想,找了个藉口:「你家孩子有可能被骗失踪。她非常喜欢杨筠玲,在上个月参加了她的粉丝见面会,对吗?」 苏母惊愕,张大了嘴:「是…是,诗羽追星……」 苏父猜测:「和杨筠玲有关?」中年男人微恼:「早让她别喜欢什么明星!」 周秦看这夫妇二人神色不太对劲,拧紧两道浓眉:「她在家吗?」 苏母看看苏父,苏父望向周秦,不安地说:「不在,晚饭都没吃就出门了,说是要去见个朋友。我们俩不好过问孩子私事,以为是普通朋友,就放她去了,难道——」 尤异越过她们,鞋也没换,步入客厅中,他环顾四周,轻飘飘开口:「她睡哪儿?」 情况紧急,一旦与孩子有关,父母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忙过来给他俩指:「这边这间。」 尤异走进去,屋内没开灯,苏父将顶灯拍开。苏诗羽房间内看不出异样,右手边放床,左手边正对一面墙,墙上悬挂暗红幕布,几乎遮住了整面墙壁。 周秦看着尤异,尤异到幕布边,伸手拉住边沿,红布哗啦朝两边挥开,完整露出那面墙。 成百上千张照片,布满整面墙,全是杨筠玲,古装的、现代装的、暴露的、禁慾的,笑,哭,恼怒,剧照,生图,正中间苏诗羽与杨筠玲合影,苏诗羽咧嘴开心地笑,杨筠玲笑意稍淡,难掩疲惫。尤异伸手取下合照。 苏父苏母浑身颤抖,苏母惊愕后退:「这是…」苏父勃然大怒:「追星!追星!」他动手揭下那些照片,发泄怒火般抓扯撕碎。 尤异扭头看窗外,轻声说:「要尽快找到她,否则来不及了。」 变故突如其来,苏母瘫坐在床上,苏父手忙脚乱摸出手机打电话,冰冷机械的女声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尤异将合照递给周秦,周秦拍照发给曹源,他翻到合照背面,右下角一行秀气小字:我愿为她牺牲。 「嘶。」周秦倒抽凉气,追星追疯魔了。 曹源拨通他电话,周秦戴上蓝牙耳机,之后两边一直处于接通状态,曹源实时跟踪汇报情况:「老大,辖区派出所传回消息,杨筠玲住宅及周边已封锁,目前没有在屋内发现她行踪。也就是说,姓杨的不在家!」 第47页 周秦幽幽道:「苏诗羽也不在家。」 曹源后背冷汗直冒:「不会吧。」 尤异瞥了眼周秦:「小鬼生辰阴气最重,不去救她,必定惨死。」这个「她」不必说明,大家心照不宣地想到苏诗羽。苏母抓住周秦手腕,绝望地恳求:「警察同志,请你救救诗羽!」 「请求卫星定位,识别杨筠玲位置。」周秦拉上尤异:「咱们走。」出门前他对苏家夫妻道:「有情况我们立刻通知二位。」 苏父苏母六神无主,连连点头,可孩子出意外,他们哪里坐得住,周秦和尤异前脚刚走,两人便离开家,一边给亲戚打电话求助,一边四处寻找苏诗羽。 情势危急,争分夺秒。 —— 将不起眼的陶瓷罐放在博古架上,看了眼角落里捆住手脚昏迷的女孩,她眸中闪过暗色。 「能怪谁呢…」她哀伤呢喃:「都是命…」 命,该死的命,命运戏弄,足以让一个好端端的人,面目全非。曾经以为能主演一部戏,已经是毕生最大的愿望,那时她也才二十出头。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把一切都毁了。 如今她又要送上另一个祭品,毁了另一个女孩的一生。也许,这女孩的一生,就快要结束了。 她嗤笑,拿出平时藏匿的手机,拨通那个熟悉到噁心的号码,再娇滴滴地唤出那梦魇般的名字:「是…老地方…给您准备好了…」 一切都要在今晚结束。她望向那陶瓷罐,冰冷眸子里復又盛上相同的哀伤,似乎察觉她的哀伤,陶瓷罐微微震动起来。 「吃掉他们吧。」她吃吃地笑:「吃掉他们,我们就自由了…」 「我的孩子…」 最后看一眼天花板角落里,藏在通风口中的摄像头,她步出阴暗昏沉的房间,灯光下,还是那个光华夺目的女明星。 她的助理正在保姆车中等候:「杨姐,节目八点开始录制,咱们现在过去正好能赶上。」 她踩着高跟鞋踏上后驾驶座,红唇轻启:「走吧。」 —— 「老大!」耳机里曹源说:「查到杨筠玲位置了,她在广播中心,录制一档晚间节目!」 「定位有吗?」 「有,发你手机了!」 周秦拉上尤异打出租去广播中心,尤异默默道:「把那个道士也叫来。」周秦愣怔:「吴维?」叫他做什么,尤异没把握干掉杨筠玲养了八年的小鬼?有可能,周秦二话不说,打通吴维电话。 「让他带上超度用的东西。」尤异又说。周秦略一思忖,点头。 吴维正在杭州陪新女友熘达西湖,接了电话,明白事态紧急,容不得磨蹭,同女友道歉,收拾东西买最近的高铁票,火急火燎赶去上海。 砰,广播中心大门撞开,录制中的节目被迫停止。 收到协助请求的辖区民警将此处团团包围,周秦出示证件,面无表情环顾在场。杨筠玲正在录制棚里,错愕地看向他们。在场其他工作人员哪见过这种阵仗,大气都没敢出一个。 导演硬着头皮上前:「警察同志,您怎么过来了?」 周秦冰冷视线越过他,导演打了个寒颤。他鹰隼般的目光攫住艷丽女星,寒眉冷目,掷地有声道:「杨筠玲,苏诗羽下落不明,你将她带去哪儿了。」 女人款款起身,红唇微微撇开,似笑非笑:「周少,您说什么呢,我不认识你说的苏…苏诗羽。」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周秦回头,沉声嘱咐民警:「将这栋大楼封锁搜查。」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警察们来势汹汹,节目录制中断,在场众人噤若寒蝉,只有杨筠玲悠闲自若地交叠双腿,甚至时不时看看自己新做的美甲。 同一时间,包围杨筠玲住宅的民警破门而入,里里外外搜查那座两层小洋房。 半小时,寂静无声,连唿吸都坠在心头,紧张地敲动。 曹源声音再度响起,却令人绝望:「老大,杨筠玲住宅中不见苏诗羽踪影。」 广播中心搜查同时结束。民警领队行礼,气沉丹田:「报告长官!未发现当事人身影!」 女人笑容扩大,周秦垂在身侧的双手狠狠攥紧。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故事快收尾了!兴奋吗(p≧w≦q); 下个故事就是三人组啦,加一个出外勤的吴维同志; 另外明天要开导师会!请个假qaq后天更—— 评论越来越少qaq蓝瘦香菇; ps晚上更新好像有点恐怖,白天写完的话还是六点半更新吧,稍微提前一点,泪目 第27章 碎瓷片[倒v开始] 伴随民警话音落下, 现场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周秦微狭长眸,犀利目光直勾勾地钉住杨筠玲。众人噤若寒蝉,没敢开口说话,于是偌大的广播厅内, 一片令人压抑的死寂。 角落里, 有个人动了动, 他环顾四周,然后咽口唾沫走上来。 导演身后新来的摄影小张, 刚从学校毕业,是个见啥说啥的直肠, 他体型偏胖,人看上去挺憨厚, 有一说一道:「刚才杨姐一直在看手机。」 拍摄的时候, 杨筠玲老是走神, 导演不得不三番两次暂停录制,明星倒好, 重来一遍就行。摄影组需要重新打光找角度换底片。 小张因此注意到,杨筠玲每次停下录制,都要打开手机焦灼地看一眼。 第48页 他话声未落, 杨筠玲面色刷地一白, 惊慌一闪而逝,她调整得很快, 不让人看出丝毫端倪, 哑然失笑:「拍摄中途歇息, 我习惯性玩手机罢了。」 导演拉了把小张, 小张望向周秦, 欲言又止。 周秦朝杨筠玲伸手, 不容拒绝道:「杨小姐,藉手机一用。」几乎是在命令了。周秦这样八字纯阴的壮汉,对付鬼怪可能不太行,但对活人具有极强压迫力。身高、气势上的凛冽威压足以让心中有鬼的人自乱阵脚。 何况他身后还围了一圈蓄势待发的警察,大有一副不找出结果誓不罢休的架势。 杨筠玲悻悻然笑,将手机递给周秦。周秦接过来,搁回她面前:「解锁。」 杨筠玲手抖了下,轻咬下唇,一双秋水含情目楚楚可怜望向周秦。奈何周处钢铁直男,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地呵斥:「赶紧!」就像局子里警察严厉地呵斥罪犯,不留半点情面。 「……」杨筠玲笑意淡下去,嗤笑一声,「天意吶…」她梦呓般呢喃。逃过无数次劫难,到底要功败垂成了么。 抹了红丹蔻的指甲轻点屏幕,指腹依次掠过几个数字,她垂低眼帘,撇开唇角轻笑:「周少那天要见我,有备而来吧。」 周秦斜眼扫过她,手机屏幕第一页第二页,美妆健身之类的app,他顿了顿,指腹划到第三页。整个第三页,只有一个图标,小摄像头。尤异踮脚朝他手上瞅,周秦稍稍拿低手机,点开那个灰色图标。 手机里传出沉闷走动声。 摄像头处于俯视角度,正对房间里那张大床和两个墙角。肥胖如猪的的油腻中年男背对摄像头,肥硕的身躯抖动,他在脱衣服。 中年男转身将衣服扔上床头柜,露出了他身后遮挡住的女孩。 女孩不省人事,两手两脚都用绳子捆住,歪倒在地。中年男踹了她一脚,原本侧躺的女孩躺平,摄像头恰好照到她半张脸。 周秦唿吸凝滞,蓦然感到沉闷和窒息,那是苏诗羽! 仿佛恶魔在冷笑,杨筠玲幽幽开口,半是感嘆半带忧伤:「这人世间,淫靡,嘈杂,压抑…谁能救我,谁也不能…」恶魔惺惺作态,学起了多愁善感的诗人,她大笑,扭曲猖狂:「谁能救她?!谁也不能!」 仿佛多年前那个雨夜,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无权无势无所依傍,被几双手推进房间,无休无止的黑暗,纸醉金迷的诱惑,同一个人按着她说:「听话,这个角儿给你。」 生命,尊严,身体,在金钱面前,溃不成军。 这就是人间吗。 杨筠玲冷冷地看着。 「能救。」 周秦迅速截图拍照发给曹源。 眉目刚毅的警察,严肃起来,也会收起玩世不恭的笑,一心一意扑入黑暗,带去聊胜于无的光明。他望向杨筠玲,斩钉截铁:「一定能救。」 女人笑容止住,双手交握,神情淡漠:「拭目以待。」 「告诉我,」周秦沉声道:「这是哪儿,哪家酒店?」 杨筠玲撇嘴,嘲哂一笑。 手机监控画面中,中年男烙饼似的将苏诗羽翻了个面,去解她四肢上绑着的粗绳。杨筠玲身后的助理站出来说:「华益酒店!我们从那儿出发来广播中心的!」 杨筠玲头也没回,似乎早料到助理会蹦出来。 周秦拉上尤异,对民警道:「把杨筠玲铐上,走!」 众人鱼贯涌出,正要离开大门。那主动坦白的助理蓦然出声喊住他:「警察同志!」 周秦回头,助理是个年轻姑娘,脸色苍白,双手不安地交握,不敢看杨筠玲,只盯着周秦:「杨姐她对手下人很好…我刚毕业她也愿意带我…你们…救救她。」 导演也说:「是啊,小杨平时也不摆明星架子,逢年过节还给咱们送些家乡特产…警察同志,别是有什么误会。」 周秦望向杨筠玲。 人赃并获的女人丝毫不见慌乱,倨傲地抬起头颅,眼角总是酝着冷笑,就像在冷眼旁边他们的所作所为,然后加以嘲笑。 周秦立正,向在场众人行了警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华益酒店在市郊,一般人进不去,他们只向特定的vip客户提供服务。酒店占地面积很大,背靠小山丘,酒店外围有停车场,酒店内有泳池、高尔夫球场、大型会议厅和其他娱乐设施。 华益门口保安不放他们进,周秦出示警察证后,保安才将信将疑地放他们进去。 周秦直奔大堂经理处,把杨筠玲手机拿出来给他看。 他们一路都盯着监控画面,中年男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他解开了碍手碍脚的绳子,然后吭哧吭哧扒拉年轻女孩的衣服。他将不着寸缕的女孩抱上床。苏诗羽恰好醒来,惊恐慌乱地尖叫。 中年男试图用胖硕身体镇压她,苏诗羽一边叫喊救命一边绝望挣扎。中年男狠狠甩了她一耳光,他们都听见他骂:「小贱货,杨筠玲没跟你说来做什么?」 苏诗羽哭叫求饶:「求求你放了我——」而粗鄙无耻的中年男已经掰开她双腿。 惨叫哭嚎响彻装潢华丽的大厅。 大堂经理脸色都变了,小跑去找前台查房。前台赶紧调记录,急促道:「中午杨小姐定了616号房间!」 周秦怒吼:「带上傢伙,抓人!」 当着他们眼皮子底下犯罪,众警察群情激愤。大堂经理头皮发麻,领他们上电梯。电梯里没信号,监控画面中断。周秦狠狠一甩手机,尤异拉了拉他:「能救。」 第49页 周秦笑得比哭还难看。 短短六楼的距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没有人说话,监控画面定格在中年男侵犯女孩的瞬间,电梯里一片沉默。 叮,终于到六楼。 周秦一马当先冲出去。酒店做了房间指引,无需大堂经理带路,周秦拔腿奔向616号。尤异跑了几步,气喘吁吁地追他。 楼梯间中有信号,画面恢復,手机里传出惊恐绝望的尖叫:「啊——」 是男人的声音! 与此同时,周秦面前的房间门震动,发出剧烈撞击声。 大堂经理抖着手摸出备用门卡。尤异大喊:「周秦,别开门!!」 大堂经理刚将门推开一条缝,周秦当机立断按住把手,砰一声拽回来。 厚重房门重新锁上。 「那是什么!?」民警指向门缝。 酒店走廊铺满米白地毡,此刻楼道内灯火透亮,自616号房间门下渗出一抹嫣红。起先只是不起眼的一缕,逐渐,血色扩大,刺目猩红汨汨涌出,顷刻蔓延到他们脚下。所有人毛骨悚然。 变故突如其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秦拿起手机,摄像头已经拍不到那两人了。墙角,衣物,凌乱大床。床上遍布喷射状血迹,那血迹向房门拖行, 眼尖的民警发现:「床上…床上怎么有碎瓷片?」 尤异伸手,食指与中指併拢,指腹贴住门扉,轻轻划过,他望向周秦,摇了摇头:「没有活人了。」 「都死了?」周秦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尤异拧眉:「魂还在…如果及时回魂…也许能救。」他想了想:「你们是警察,阳气太盛,伤魂魄。远离此地,去楼下。」尤异问周秦:「道士来了吗?」 活人的事周秦能管,死人的事只有交给尤异。他点头:「到高铁站了,我让他打车最快速度赶过来。」 「撑到他来。」尤异说:「如果要救她,不能让她魂散,魂魄最好依附于身体才能不散,你八字纯阴,容易附身。」 尤异不明说,周秦却明白他的意思,让苏诗羽的魂附身他,就像鬼上身。但这样对被附身的人伤害也很大。两个血型不同的人强行输血都有排异反应,何况两具不同的魂。 事不宜迟,周秦毫不犹豫:「按你说的办。」 「除了你,其他人离开这里,撑到道士过来。」 「好。」周秦点头,回头对众人道:「你们先离开。」 这房间里阴气极重,冷气丝丝从门缝中冒出,周围温度快要降至冰点,血迹还在不断蔓延扩大,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几个人心里发憷,听了周秦命令,也不多问,齐刷刷地走了。 周秦拿起大堂经理留下的房卡。 尤异双手结印,贴上房门,重重一压。 那一声惨叫过后,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不断降低的温度,说明房间内阴煞之气有多浓郁。 尤异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红线,系在周秦左手小拇指上,轻声道:「红线散,你和她都得去地府报导。道士必须在红线散开前到这儿。」他抬起眼帘,双眸平静无波:「如果她要你跟她走,千万别去。」 周秦深吸口气,笑了下:「好。」 尤异默了默,垂眸:「开门吧。」 作者有话说: 吴小维:加速赶路ing 第28章 一撮胎毛 几个警察回楼下, 远远就听见警车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声。 那声音说不出的悽厉尖锐,一声接一声,仿佛夜鸦怪嗓枭泣,越来越尖利, 让人想起指尖划过黑板, 浑身都炸起鸡皮疙瘩。众人打开警车车门, 杨筠玲披头散髮,光线照入车内, 她缓缓抬头。 女人咧开嘴角,眼角两行血泪, 幽幽道:「他终于死了,永不超生。」 离得近那警察猝不及防, 趔趄着后退, 众人顿时如临大敌, 然而车内接下来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大着胆子探头去望,杨筠玲瞪大眼, 斜歪座椅后背,痴傻了似的,边哭变笑。 周秦推开门, 只见到一副惨状。 中年男身上的血快要流干了, 将门口这一块地毯尽数浸红。他显然死不瞑目,瞪着铜铃眼, 眼球几乎瞪出眼眶, 周身赤?裸不着寸缕, 也许死前他还想从这里跑出去, 但他只来得及到门边。他一只手还死死抓住门把, 那是要逃离的姿势。 「我认识这个人。」周秦忽然说:「和我们家有点来往。」 尤异没说话, 蹲下身,两指併拢探视他眉心。 周秦往房间里走了走,赫然见到女孩倒在衣柜边,他匆忙上前探视鼻息,的确如尤异所说,没有唿吸了。周秦吸口气,回头喊:「异崽!」 尤异冒出来,看了看苏诗羽,伸手捏住她右手,指尖依次掠过指腹,摇了摇头:「她应该是被吓死的。」 当时究竟发生了多恐怖的事,能把人活活吓死? 「魂还在吗?」 「他的没了,她的还在。」尤异起身环顾四周,低声说:「但我看不见。」他望向周秦:「也许她在接近你,刚离体的命魂会下意识回身体中。」 尤异话音刚落,周秦感到一股寒意,直往后背心窜,他脱下衣服盖住女孩赤?裸的躯体,耳边尤异说话声越来越模煳:「普通人阴魂入体,需要祭祀施咒,才能引魂上身。你八字纯阴,本来就游走在阴阳两间,没有佛舍利庇护,很容易被上身。」 第50页 而佛舍利自打上次从吴翠华那儿回来,就像蒙了层灰,通体晦暗,没有从前那样琥珀色的光泽。尤异说那是受损了。 「你能听见她说话吗?」尤异轻飘飘地问。 周秦抬头,大头娃娃不知何时立在尤异身后,两米开外,就在墙边上,阴恻恻地注视他们。 「尤异小心!!」周秦大喊,他调动四肢试图冲上去,背后好似被什么扯了下,然后咔嚓断裂,他看见自己穿过了尤异,而尤异还看着前方。 周秦猝然回头,自己背靠衣柜,怀里抱着死去的苏诗羽。 「你的魂被她挤出来了。」尤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古井无波道:「我看不见,周秦,别走太远。」 「那你听得见我声音吗?」周秦返回他身边,眼角余光盯紧那只大头娃娃。如果他还在身体里,这会儿恐怕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但魂魄只能感到通体寒凉,轻飘飘的寒凉。 尤异兀自道:「你小拇指上那根红线,别让它散了。」周秦在他耳边大声喊:「尤异!」尤异充耳未闻,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周秦倒抽一口凉气。 大头娃娃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周秦原地打滚避开一击,那怪东西堪堪擦过他,周秦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他伸手拽住大头娃娃衣摆,抡圆了狠狠扔到地上。 那东西扭曲挣动,身体里传出叽叽咕咕的窸窣声,它一跃而起,皮球似的再度弹向周秦。 周秦闪身躲开,后退到床边,和尤异拉开距离。大头娃娃越来越兴奋,周秦几乎能感到那股兴奋,两眼都放出血光,它的速度快到看不清,只见一道白影,炸?弹似的轰向周秦。 周处想抓个东西当武器,奈何魂体啥也捏不住,只好徒手战斗。大头娃娃当胸轰过来,这一下撞得不轻,就像迎面一辆大货车不减速冲撞过来,周秦被它轰得穿过墙壁,摔倒在另一间房。 大头娃娃紧追不捨,穿墙过来。 尤异说过不能身体太远,顾不上胸口剧痛,周秦撒丫子往回跑,一剎那竟然庆幸只是魂魄,否则刚才那一撞身体非得散架不可! 大头娃娃挥动白布,十根尖长指甲抓向他。周秦到墙边须臾犹豫,牙一咬心一横兜头撞过去,没撞上墙,整个身体穿过墙壁,往前扑了两步。身后阴风骤然袭来,来不及回头,大头娃娃的指爪眼看要捉上来—— 尤异忽然出手,大头娃娃一根尖长指甲已经没入周秦肩头!尤异两指点在虚空,却仿佛点在大头娃娃身上!那怪胎瞬间动弹不得,整个身子翻滚扭动,在原地如困兽打转。尤异望向虚空中。 隐约能见一根红线闪动,周秦还在这间屋子里。他喘口粗气,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奔向床边。大头娃娃有所察觉,剎那,它摆脱桎梏,悍然沖向尤异。 周秦毫不犹豫,千钧一髮之际,两手并用拽住这怪胎衣摆,扑跳擒拿制伏,一系列训练有素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将大头娃娃扑倒在地。那怪东西不停震颤,就像被敲打的鼓皮,震得周秦两手发麻。 尤异跳上床,掀开枕头,与此同时,大头娃娃悍然爆发,犹如临死之际孤注一掷,那股巨大冲力裹挟千斤力道,狠狠将周秦掀翻——周秦头昏眼花,再睁开眼,他已经摔进漆黑走廊里。 「尤异!!」周秦惊惧交加,想也没想沖回去。尤异盘腿坐在床上,两手握着什么东西,那大头娃娃抖成了筛糠,招摇的白布犹如波浪飘荡半空。它不敢再接近尤异,反而伏在一旁,那是一个暂时臣服的姿势。 周秦知道,危险并没有减退分毫,大头娃娃一旦有机会,一定扑上去撕碎尤异魂魄! 然而此刻,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们达成了短暂的休战协议。也许尤异捏住了它的把柄。「周秦!」尤异说:「看你的红线!」 经他提醒,周秦这才想起自己小拇指上绑着的红线,他低头一看,尤异打的结已经松散了。周秦下意识望向身体,他仍然抱着苏诗羽,不同的是,那根小拇指上的红线,隐有脱落之势。 周秦朝自己身体靠拢。大头娃娃很聪明,它发现了尤异和周秦之前的联繫,即便它不敢攻击尤异,但它可以藉助对付周秦来挟制尤异。 没走两步,周秦就感到腥臭气息扑鼻而来。大头娃娃横在他面前,硕大的脑袋正对他,桀桀怪笑。它的指爪不知何时勾住他,沿臂膀下移,目的是那根红线!周秦眼疾手快,左手捏住指爪,一把扔开。 红线被牵扯勾动,线头霎时一松。周秦蜷住右手,大头娃娃勾破他喉咙,周秦只觉颈间一凉—— 地上,他的身体相同位置,喉头划破,鲜血汨汨涌出。 尤异眼神稍暗,驱使金蚕爬到掌心。金蚕叼住他手里的东西,是一撮零散胎毛! 大头娃娃霎时不动,回身扑向尤异。尤异看也没看,翻身往后一躲,金蚕三下二除五把胎毛吃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一根胎毛入虫腹,大头娃娃骤然失去支撑,犹如自由落体的皮球,砸到地上,甚至惯性作用滚了两圈。 周秦目瞪口呆,同时,小拇指被人拉扯,他低头一看,红线已经彻底散开,而苏诗羽拎着红线站在旁边,朝着他笑。 头皮轰然炸开,周秦后退半步。 苏诗羽年少,少女眨巴特有的天真懵懂大眼睛,好奇打量他:「哥哥,你在这儿做什么?」周秦只感到脚底下窜上一股寒意,霎时遍布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苏诗羽?」女孩背着手说:「是啊,你知道我名字?你呢?你叫什么?」 第51页 「别告诉她名字。」尤异忽然道:「说了你就是她的替死鬼,阴差来会带走你。」也许是巧合,尤异仍然看不见他,他只是不断寻找虚空四处,然而再没有发现红线踪影。于是尤异知道,苏诗羽来了。 没有大头娃娃制压,小鬼就冒出来了。 「……」周秦将脱口欲出的名字狠狠咽回去,尴尬一笑,随口胡诌:「法外狂徒张三。」 苏诗羽显然不信,但她并没有心怀叵测地追问,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是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她望了望四周,有些茫然:「我不是在见杨筠玲吗,为什么在这里?」她的目光逡巡周秦:「你呢?你是杨筠玲保镖吗?不对,你长这么帅,也是明星吗?还是她的圈外男友?」 嘶,这一串连珠带炮的问,可把不会应付小女孩的周处为难住了,他将求救的眼神投向尤异。然而尤异背对他走到窗户边上。尤异什么也看不见,对他来说,地上只有三具尸体。 「我不是,」周处还是耐下性子道,「我是警察。」 「哦…」苏诗羽点了点头,大概在想事情,沉默一会儿,她又问:「那你能送我回家吗,这是哪儿我都不知道,现在多少点了?」 周秦微拧眉头:「回家?」脑子里混混沌沌冒出商场走失儿童等待父母认领的画面,他是警察,有义务把迷路的孩子送回去。 责任心爆棚的周秦同志表示义不容辞,当即稍息立正,一口答应下来:「好,我送你回去。」 苏诗羽重重点头,笑得很开心:「那我们走吧!」 第29章 买命钱 手中温温凉凉的触感, 周秦低头,女孩自觉主动牵上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全然信赖一个陌生人会带她回家。但凡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都不愿意辜负这份信任, 所以周秦循着记忆中的路线, 带她出门。 他搭上门把手,之前无法触及的实物, 甚至灵体直接穿过去,现在却能摸着了, 冰凉冷质的银色金属,深棕地毯上没有任何血迹, 门边孤零零飘落一枚花瓣, 他斜睨过去, 绛紫蕴红。 也许花瓣尖染了血,但那血色全然褪去, 只残留丁点痕迹。苏诗羽摇摇他胳膊,柔声催促:「哥哥,走吗?」周秦点点头, 使劲将门把压下去, 门锁开,他们走了出去。 黑暗中, 万籁俱寂。 楼道的尽头有电梯, 他越走越发现意识涣散, 那感觉并不明显, 就是走几步会想一下电梯在哪儿, 仿佛鱼七秒记忆, 越来越短促,每次都怀疑走错方向,于是反覆回忆。 走廊内感应灯熄灭,他们双脚踩上柔软地毡,脚步声散入绒毛,变得悄无声息。没有窗外天光,没有头顶灯照,目之所及沉入一片影影幢幢的黑暗。 周秦往前走。也许因为害怕,苏诗羽牵他牵得更紧,五指握拢,指爪白骨将他勒住。 前边赫然出现一道门,和周秦记忆中的电梯不太一样,两个模煳看不清容貌的人正等着他们。周秦竭力瞪大眼,试图看清楚那两人长相,然而如同蒙上雾气,他只能看出那两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白。 「周秦。」 有人喊。 周秦低头,苏诗羽眨巴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周秦微蹙眉头:「你叫我?」苏诗羽愣怔,摇了摇脑袋:「哥哥,你幻听了吧。」她催促:「走吧,我好想回家。」 他往前迈步,身后那虚无缥缈的唿唤愈发微弱:「周秦。」 「老大!」 另一声毛毛躁躁,突兀刺进耳中,应该是个不怎么能沉住气的人,周秦下意识想。谁这么急躁? 「老大,别让她骗了!你赶紧回来,她把你交给黑白无常,你就会替她死!」 谁? 周秦茫然,苏诗羽委屈巴巴,眼圈红通通的,可怜兮兮:「哥哥,你怎么不走了?」 他驻足,凭白生出几分犹豫,原本爆棚的责任心被疑虑和困惑冲散,周秦僵立原地,黑白衣裳看不清面貌的两人朝他们走来。苏诗羽越发急切,哀哀地恳求:「哥哥,咱们走吧!」 「老大!!」那道虚空中传来的喊声也更加焦急。 「周秦,」有人轻飘飘地问,「你不会帮我找到我妈妈了么…」 夕阳落日,黄沙漫天的大漠,长发少年飢肠辘辘,面目苍白蜷在干枯树杈后,周秦一只烤羊就能骗他放下戒心。「我没有爸妈。」他说:「没见过他们。」周秦摸摸他脑袋。 少年气声总是虚浮,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才开始并不能熟练地调动喉嗓,就像刚开口说话的婴儿,每个字都吐的很慢,断断续续。逐渐熟练起来,还是免不了那份羽毛轻,随时会消失一般。 「周秦,你说话不算数。」 「呸!」光荣党员,责任心爆棚的周秦同志忍不住了,回头道:「我这人最讲信用!」 尤异就在他身后,抬起头看着他。周秦伸手,尤异抓住。苏诗羽骤然消失。 黑暗潮水般褪去,白炽灯光亮袭来,眼皮沉重得好似压了千钧,嗓子干得冒烟,他试图挪动四肢,然而只能挪动一根手指。声音朦胧传入耳中,有人问:「尤大师,你强行离魂,没事儿吧?喝碗符水压压惊?」 啊呸,可别推销你那灰不熘秋的玩意儿。周秦勐地睁开眼。 吴维回头,尤异抬眼,两道视线同时转向他。周秦愣了三秒,尴尬一笑,抓抓后脑勺:「那啥,我刚刚…咳咳…就,一时间,鬼迷心窍。」 第52页 「嘿嘿,醒了就好。」吴维大力拍打他肩膀,顺嘴糗他:「小姑娘挺漂亮,越好看的人越容易被她迷惑,正常正常。」 周秦刚想开口怼回去,发现吴维风尘僕僕赶来,背上一个大黑包都没来得及放下,捲毛头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髮型全无。他笑了下,摇摇头,问:「异崽没事儿吧?」 「没事。」尤异声淡,被周秦牢牢攥住的爪子抽回去,他环顾四周:「道士,超度吧。」 吴维点头:「好嘞,你们俩先出去。」 周秦身强体健,离魂对他来说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復,站起来甩甩胳膊动动腿儿,三两下就适应了。他弯身打横抱起苏诗羽,指头探了探鼻息,仍然没有唿吸。「她怎么办?能活吗?」周秦不放心地问。 尤异在他身后,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站起来,站的不太稳,扶住墙壁靠回去,深吸口气,支撑着站直身体,轻声道:「道士送走黑白无常,画个引魂符就行,她命不该绝,阎王爷也不收,能救。」 「那就好。」周秦放心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两人在走廊上等吴维清理现场,周秦时不时打量电梯方向,总觉得那里有人等着,也许是那两个穿黑衣白衣的人,黑白无常,虎视眈眈,等着来索命。 假如刚才没有尤异,周处今儿又要因公殉职,想想都心有余悸,头一回离黑白无常那么近。周秦低头看他,尤异站在门边,盯着地上蔓延开的血迹,血水干涸变成暗红,他就一直盯着,一动不动。 「尤大师,」周处喊他,「谢啦。」 尤异微怔,抬眼看他。周秦笑道:「你救我两回了。」上次在假吴翠华家,也是尤异想办法对付雷噼尸。 「……」尤异小声问:「能吃一点血吗?」 「啥?」周秦怀疑听错。 尤异蹲下身,放出金蚕,胖虫金灿灿的滚圆身子在血水浸透的地毡上疯狂翻滚,好比鱼回水中,欢快地扑腾来扑腾去,没一会儿,地上暗红血色淡了许多。金蚕在吃这些血。 「嘶。」周秦心里发毛,脚底下浮起凉意,这都是人血! 尤异指腹擦过地毡,他就蹲在那儿,眼也不错看着自己手指头上蹭的红色,慢慢地,着了道似的,靠近嘴边。 「尤异!」周秦一把握住他。尤异猝然回神,周秦将他拽起来,神情严肃:「不能吃。」 「……」尤异也许在强忍。周秦看到他喉头滚动,少年垂头丧气,长发披散。周秦握住他那只手,使劲擦拭指腹上的血迹,用力之大险些给尤异揉秃噜一层皮。 「你们做什么呢?」吴维打开背包:「来帮忙。」 吴维从房间里退出来,周秦拍拍尤异脑袋:「晚上回去吃夜宵,烤火腿肠行吧,想吃多少吃多少。」尤异没点头也没摇头,兀自越过周秦,自吴维手中接过一把生米。 吴维挠挠捲毛头,目光在尤异和周秦间逡巡,手中动作没停,熟练地拿出一碗熟饭,与尤异握着的生米混合,盛饭的碗倒扣下去,米饭倒堆,就是一碗夹生倒头饭。 倒头饭可以飨食鬼魂,全生或全熟的米,阴魂都享用不了。道士做法,常常在法事上加一碗倒头饭,也有请阴灵相助,莫要为难的意思。 吴维还带了小香炉,揭开密闭封盖,里边盛放足够插下一炷香的香灰。他捻了些香灰洒在倒头饭上,将香炉置于倒头饭前,香烛点燃,遥敬天地鬼神,再插入香炉中。 做完这些,吴维没急着下一步,而是等香火燃了一会儿,没有熄灭,他才长松口气。 「可以招魂了。」吴维说。周秦把苏诗羽抱过来,魂魄离体越久,越难回魂,眼下景况容不得磨蹭。 吴维想了想:「先送走黑白无常,请他们不要带走生魂。」 「该怎么做?」周秦发现他摸出一瓶白酒,两个小酒杯,一把路上折的新鲜柳枝,他疑惑地问:「喝酒?」 吴维还拿出香纸,沖周秦卖了个关子:「这叫好吃好喝请过了,再留下买命财。」他把东西都交给尤异:「尤大师,你天生奇相,阴差也会给你面子,你去最合适。」 尤异接过来,起身往电梯处去。吴维掐指头默算,朝他后背道:「巽离位!」尤异背对他们摆摆手。周秦想跟他一块去,被吴维拉住:「老大你个五阴命别去添乱。」周秦撺了他一拳头,提提裤摆蹲下了,帮吴维准备符纸。 吴维揉揉脑袋:「尤大师好像不太高兴。」周秦头也没抬:「怎么看出来的。」吴维耸肩:「这不明摆着嘛,尤大师都不理你了。欸,你们最近出什么事了没。」 「他丢了一段记忆。」周秦把宁北发生的事三言两语解释了,吴维听了个大差不差,摩挲下巴思忖:「所以你怀疑有人针对尤异?」 「嗯。」吴维深吸口气:「也难怪。尤大师搁哪儿,都是把大杀器。他跟着你到处救人,纯属委屈他。」 周秦撇了下唇角,不置可否,问他:「你能算吗?」吴维诧异:「算什么?」周秦说:「算那天幕后指使的人。」 吴维倒抽一口凉气,果断拒绝:「你这是为难我海绵宝宝。不行。尤大师身上金蚕蛊镇着,谁也动不了他的命数,我更不能算,否则要遭天谴,当场暴毙那种。」 周秦陷入沉思。吴维望向电梯口,尤异已经下楼去了,他说:「等他回来吧。」 第53页 尤异下楼,这会儿天正黑,已经凌晨了,没有太阳指向,唯余零星几盏路灯照明,能见度也局限在百米内。 他回头看一眼大楼方向,越有钱的人越迷信,像这种专供有钱人的建筑,修建之初自然要请大师来风水堪舆,指定房屋朝向。而房子一般坐北朝南,所以从窗户正对的方向,可以大致分辨东南西北。 巽卦属阴,后天方位在东南。以房屋朝向为参照,尤异往左斜上方走去。 扬雄《太玄经》中说,玄生万物,九九归一。九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数字,有万物归元的意思。尤异数了数,一共迈下九步,再回头看那幢大楼,离在正南,以自身朝向为参照,回头再走九步,最后恰好在花坛边停住。 尤异拧开白酒瓶盖,金蚕蛊循着酒香冒头,被他按回袖口。白酒倒进酒杯,再拿出柳枝,两杯酒一杯顺时针搅动三圈,另一杯逆时针搅动三圈。柳树通阴,柳枝搅过的酒阴差才能喝。 接下来烧纸钱送给阴差,意为替苏诗羽买命的钱。做完这些,尤异退开三步,默默盯着酒杯。没一会儿,酒水犹如错觉般,微弱地漾了漾,再探出鼻子去嗅,醇厚酒香味已经没有了。假如来个人尝尝,会发现那只是一杯淡水。 最后一页黄纸燃尽,月亮恰好钻出云层。尤异转身上楼,该去为苏诗羽回魂了。 第30章 回魂超度 回魂并非容易事。 尤异可以驱使蛊虫将命魂拽回身体, 但这会儿现场见血,中年男死状极惨,金蚕一出极有可能邪性大发,指不定把苏诗羽命魂生吞活剥了, 遑论为她回魂。 既然周秦认为救人很重要, 那就只能採取万无一失的方法, 让道士施术引魂。 然而引魂符在道法符咒中,是众所周知的禁术。没了命魂的身体就是一具死尸, 引魂让命魂重回尸体,某种程度上讲, 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改变生死,搁哪门哪派都叫通天之功, 逆天而为。也幸在苏诗羽命不该绝, 阎王簿上没她姓名, 否则吴维必受天罚,百分百折损阳寿。 「我很久没用引魂符了。」一贯嬉皮笑脸的捲毛道士, 难得满面严肃,神情十万分的郑重,他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引魂符画起来非常复杂, 而且要全身心专注, 一笔画完绝不能断。」 三清法门里,画符之术源远流长, 在民间也很普及, 比如为保家宅平安, 求一张平安符悬挂于门楣。外人不明就里, 看那些龙飞凤舞七拐八弯的线条, 摸不出门道, 只道是鬼画符。 其实画符之术流传至今,其中大有内涵。但现在骗子太多,胡乱画个符就敢拿出来卖钱,弄得越来越多的人以为符咒都是骗人的营生。事实上真正会画符的人是存在的,而且符咒一术大有文章。 画符有一套正儿八经的流程。 首先,起符前要沐浴净身,祷告三清,郑重点的还要杀鸡宰羊三牲祭拜。 其次,画符中所用的笔墨纸砚,最好产自灵气充蕴的地方,那样画出来的符更容易聚天地灵气,尤其是墨,很多道士为求万无一失,常以血入墨。 最后,画符时,一定要全心全意,不做他想,且心怀诚恳,默念三清咒语,符咒一气呵成最好,但凡心有杂念,一念差错,符咒既宣告失败,画出来的符失去效力。 像引魂符这样的禁咒,很耗费心力,而且只能画一次,一次失败,下一次就要择定合适时机才能再画,而那时苏诗羽的命魂早就去地府报导了。所以必须一次成功,万无一失。 尤异回来后,吴维问他有没有特殊情况,比如阴差不领情。尤异摇头,一切正常。吴维松口气,把画引魂符的困难程度告诉他俩。 周秦有点担心:「没问题吧?」饶是吴维,也没有十足把握:「我尽量。」他望向尤异,心里把握多了一层:「尤大师坐阵,应该能行。」 尤异拿走他手里兑墨的小碗,挤了一滴指尖血。 「!」吴维如获珍宝,赶紧将碗接过来:「感谢我们尤大师一心为人民的献身精神!」 周秦捣他一胳膊肘:「你赶紧。」转头摸出创可贴给尤异包扎。 吴维嘿嘿笑,趁黑血凝结前,兑了硃砂墨进去。 尤异起身,从吴维背包里翻出白石灰,沿三人所处的位置,洒下一圈,刚好将他们仨圈进其中。苏诗羽的身体也放在石灰圈内。做完这些,尤异背靠墙壁抱膝坐下,周秦摸摸他脑袋。 引魂符需要一气呵成,其间务必全神贯注,绝不能受外界打扰。吴维提笔悬腕,连画三道符咒,最后一钩既成,就势收笔,已经满头大汗。 而白石灰圈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脚印,就在边沿来回,无法进入。周秦看得心惊胆战,引魂符同样引来了脏东西,要没有这圈石灰和坐镇其中的尤异,吴维这张符肯定画不成。 尤异视线淡淡扫过那些杂乱脚印,什么也没说。吴维揩掉满脸汗水,小心翼翼拿起黄纸黑字的大符,如释重负:「成了。」 最耗费心力的画符结束,接下来的做法就简单多了。 吴维将三张符咒分别贴在苏诗羽眉心和左右双肩,左手持辟邪铃,右手举招魂幡。 辟邪铃铃声清脆,十分规律的摇动,三声短促,一声悠长。 招魂幡与普通旗幡不同,幡面是三条自然垂落的白色长条,最左边那条剪成13个相连的圆形,而最右边那边是14个相连的方形,最中间那条绣有复杂纹路。 第54页 铃声持续到一炷香结束,招魂幡勐地一扬,像被人拉拽住,接着幡面缓缓垂落下去,正悬在苏诗羽心口。吴维高声喝念:「天灵节应,愿保长生,太玄之一,守其真形,五脏神君,各保安宁,三魂七魄,速归本宫,急急如律令!」 周秦围观吴神棍发威,摩挲下巴,戳戳尤异说:「看到没,正经跳大神。」 尤异也是头回见道士做法,兴致勃勃地旁观。 吴维同志非常心酸,他这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地招魂好吗。 「欸!」尤异指向苏诗羽,惊奇道:「醒了!」 周秦循声望去,果不其然,苏诗羽指尖轻颤,缓缓掀开眼帘。刚才分明没有唿吸的人,已经甦醒过来,在鬼门关前熘达一圈,好险是捡回了这条命。 「牛逼啊吴维!」周处不吝夸奖,吴维翘鼻子哼哼:「正儿八经南茅传人好吗,要是没有师兄,掌门大印这会儿就到我手上了。」 这头苏诗羽刚醒,那头电话就打过来,周秦手机乍响,他摸出来一瞅,是刚才让下楼去等候的民警。他按下通话键:「小刘,下边有情况?」 民警同志任劳任怨守到深夜,他们没走远,一直在警车里待着,而警车后座还押着杨筠玲。「出事了!」民警同志压不住惊恐,牙关都在打寒颤:「杨筠玲她七窍流血…死了!!」 这一声石破天惊。 苏诗羽勐地翻身坐起,周秦望向尤异,吴维一屁股瘫坐在地:「就是杨筠玲养小鬼?」 尤异沉默半晌,轻声说:「她把小鬼养成恶煞,没有鲜血供养,必然反噬自身。」 「哦…」吴维恍然大悟:「她遭到反噬了!」 尤异点点头。周秦起身,左右手一把拽起他俩:「走,下去看看情况。」 整个警车后座快被惨死女人的血淹没,血腥气浓烈刺鼻。周秦打开手电照向尸体,杨筠玲显然死不瞑目,眼珠外凸,嘴巴大张,舌头吊在嘴巴外,如同吊死鬼,耳朵眼睛鼻孔喉咙都在往外井喷似的渗血。 吴维瞬间明白尤异的意思,叫他过来并且带上超度用的东西。 「惨死。」吴维脸色惨白。 几个警察也是见过风浪的人,依然没忍住跑到旁边干呕,连周秦这种心大的都变了脸色。尤异瞄了两眼,躲到周秦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再看了。 「这种死法如果不超度,变成横死鬼兴风作浪,那就糟了。」吴维嘆气:「这都叫些什么事啊。」 苏诗羽跟着他们下楼,出于好奇往警车里打量,一不小心瞥见死尸,吓得瘫坐在地,眼泪如决堤洪水往外涌。「我想回家…」她哭叫起来:「我要回家——」 安排民警送她回去,周秦估摸她以后多半不敢再追星了。 尤异拽了拽周秦衣角:「送回她家里超度吧。」吴维没有异议,毕竟人常住家中,命魂更熟悉那个地方。 于是遣其他吓坏了的民警同志赶紧回家休息,三个人开警车直接把杨筠玲运回她家。这辆警车以后也不能要了,得赶紧送去处理厂报废。 车后座血水滴滴答答往下落,三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周秦到杨筠玲家里找了条长宽足够的毛毯,与吴维合力将死尸从头到脚裹起来,然后两人搭手把她抬回家中,就放在客厅。 尤异放出金蚕蛊,胖虫跳上茶几,居高临下俯视那具惨死的尸体。尤异叮嘱道:「就这么裹着,不要解开毛毯。」一旦金蚕看见,邪性大发,他们恐怕就得给自己超度了。吴维二话没说:「好。」周秦点头。 墙上钟錶走到凌晨两点,室内没开灯,只有窗外阴冷月色照明。尤异望向落地窗外,低低地开口:「开始吧。」 吴维拿出倒头饭,辟邪铃,香烛和香炉,取出下山后一直带在身上的七星剑,沿尸体各方位布下三盏长明灯,不敢深吸气,七星剑横于胸前,左手并剑指向上,眼皮紧阖。 尤异把周秦拉开,两人站远了,不打扰吴维超度亡魂。 有金蚕镇邪,亡魂不敢作乱,吴维的超度顺利不少。他先请三清老祖,敬告八方神灵,再简述杨筠玲平生业障,说她仇人已死,该去地府报导,自阎王爷那儿领了赏罚,以待轮迴。 其实超度最重要的,是告诉死者,他在阳间的怨恨已消,这样命魂才不会因执念熬成鬼煞。有些横死之人,死后命魂不肯归地府,就是因为害死他的仇人还活着,他因这份怨念残留人间,久而久之熬成恶鬼,为非作歹。 于是道士要把她仇人死了这事详详细细地说明白。吴维絮絮叨叨地念。 尤异小声问周秦:「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周秦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是魂魄被小鬼吞噬的中年男,他脸色凝重,点了点头:「是个大老闆,非常富有,上个世纪末发家,后来投资文娱这块,赚了不少。」 「他知道她在养小鬼改运吗?」尤异随口问。 周秦噤声,尤异这么问反倒提醒了他,杨筠玲一开始哪有那么大本事,养小鬼建空壳公司,佛蛊蛋糕楼那么大手笔压魂,还能找来高超的扎纸匠给她守门。如果说里边没有大佬帮忙指点,就凭当时刚出道的杨筠玲,根本做不了。 也许是某个资本金主在背后帮忙。娱乐圈里资本横行,就连看似遥不可及的明星,都可能是某个大佬玩物。在周秦他们那个圈子里,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年少时周秦耳闻目睹,不过对此不感兴趣,转头跑去扛火箭炮。 第55页 「妈的,」周秦啐了口,「这帮狗东西,得狠狠地查。」 周秦话音未落,吴维絮絮叨叨的念诵声戛然而止。 金蚕蛇立上身,危险地盯住毛毯裹紧的尸体。 「不对劲…」吴维语带惊慌,面朝尸体退回尤异身边:「不对劲!」 风声乍起,同一时间,三盏长明灯,齐刷刷熄灭。 第31章 银徽 长明灯是魂灯, 魂魄在,长明灯长燃不息,魂飞魄散,长明灯便无法点燃。 灯火骤然熄灭, 室内沉入诡谲黑暗。周秦后背直冒冷汗, 果断打开手电, 光束射向地上杨筠玲尸体。包紧尸身的毛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就像尸体在迅速缩水消失! 「她的命魂——」吴维惊唿。 尤异快步上前, 金蚕跳回他头顶,他一把掀开毛毯, 哪里还有刚死去的惨烈尸体?!就在他们三人面前,杨筠玲的尸身变成了一具干巴巴枯尸!和刘广生的妻子张芬玉简直如出一辙—— 休说现场有周秦这个警察看着, 吴维是正统茅山道士, 他身负巫蛊, 但凡风吹草动,金蚕都会有所察觉。然而这一次, 他们什么蹊跷都来不及察觉,杨筠玲就被人吸走命魂,变成干尸。 周秦和吴维上前, 尤异低声道:「别过来, 后退。」 周秦驻足,吴维拉着他往后退。尤异极缓慢地蹲下身, 周秦手里电筒光照过来, 直直射到干尸已经看不出原貌的脸上。它的皮肤失去血肉支撑, 绷紧黏附于白骨, 看上去森然可怖。 「……」尤异垂眸, 杨筠玲穿着的衣服兜里, 有什么掉出来,亮光一闪而逝。他背对周秦和吴维,伸手摸索她腰间掉下来的东西。 一枚不起眼的银徽,大拇指指甲盖大小,徽面晦暗蒙尘,依稀能辨别其上的草木纹样。尤异不认识,却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熟悉,仿佛他曾见过许多次。他将银徽收入掌心,金属制品触手冰凉。 没有告诉周秦和吴维,他把银徽收起来,起身后退,淡漠道:「命魂已碎,魂飞魄散。」 「谁这么厉害,当着我们的面……」吴维也觉察出不寻常。相信科学的唯物主义周处还满脸懵逼:「这什么情况?」尤异幽幽答:「和张芬玉一样。」 「嘶。」周秦倒抽凉气:「被人吸干了?!」尤异默默点头。周秦面色凝重起来:「她背后,果然还有其他人。」 尤异沉默。周秦招唿吴维:「来看看这具尸体,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吴维二话不说上前,周秦口衔电筒,两人动手翻找起来。因为尸体变成了彻底的干尸,反倒不担心血液脏手。 尤异立在一旁默默看着,悄无声息将那枚银徽放入衣兜,金蚕钻了进去。 蛋糕楼…佛蛊…泰文…尤异抬起眼帘,窗外明月高悬,星子稀落。八年前杨筠玲设下这场局的时候,他还在那座山洞囚牢里,整日昏睡,鲜少有清醒时刻。也许和他并没有关系。 但为什么,会出现这么眼熟的银徽。尤异想不通。 「发现什么了吗?」周秦问吴维,吴维沮丧摇头:「彻底变成干尸,连根线索毛都没留下,这事太邪门。」 连茅山道士都说邪乎,周秦思忖:「看来得好好调查她这几年接触的人。」吴维贊同,点了点头:「交给阳间警察吧。」 周秦愣了下,动手重新裹上杨筠玲尸体,呵呵一笑:「你这么说,哥是阴间警察?」吴维乐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去你的。」周秦啐他。 吴维毕竟见过大场面,最初的震惊后,很快冷静下来,还是满嘴跑火车的乐天个性。玩笑话说完,笼罩在几人心头的沉闷压抑顿时散去一些。 天亮时,吴维做完法事,算是平了这地方的邪秽气。 曹源把杨筠玲案件移交给辖区公安局,让他们接着查杨筠玲案背后隐情。 周秦给吴母打去电话,告知他杨筠玲死了的消息,吴翠华连连感嘆:「这也叫罪有应得吧。」 一线炙手可热的女星暴毙,这消息第二天就席捲全网,周秦扫了两眼,案情没有泄露,他放下手机,接下来要回漠城基地开会,向上级打报告,再将杨筠玲养小鬼案收纳归档放入加密卷宗库。 「还有一件事。」吴维望向尤异。 机场里人来人往,周秦戴副墨镜,又穿了一身深灰,人高马大,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痞里痞气的流氓老大,如果忽略他手里端着章鱼小丸子的话。尤异拿竹籤戳了只丸子,慢条斯理咀嚼。 「什么?」周秦摸纸巾递给尤异,让他擦嘴。吴维摸头,大为震惊:「看不出来啊老大,你还有当老妈子的潜质。」周秦抬脚踹他小腿上:「赶紧说,啥事。」 吴维在他旁边坐下:「欸,尤大师不是进三处了吗,还没走流程呢,要把简歷交给上边政审。」周秦斜眼瞄他:「姜洛自己带回来的人,用得着政审?」吴维摩挲下颌:「流程吧,总得走。」 两个人齐刷刷看尤异。尤异抓起章鱼小丸子跑到另一边狼吞虎咽。 周秦:「……」 「欸!欸!」吴维满头雾水:「尤大师跑什么,害羞?」 「他是怕咱们把他吃的抢了。」周秦算是摸清楚小怪胎脾性了。吴维哈哈大笑。尤异回眸,视线冷冰冰扫过他。金蚕探头,跃跃欲试。吴维立刻举起双手噤声。 第56页 「政审这个…」周秦两条腿抻开,望向尤异,喃喃低语:「回去再说吧。」 特情处招人,必得查到对方祖宗十八代往上,查个底儿掉,确保招进来的人绝对安全。而尤异,尤异来歷不明,他说他见过陈跃,那就是在滇省边境。尤异是滇省人?苗人?他爸妈又是谁? 尤异从来不讲他的过去,周秦将之归因为尤大师话少。他想起尤异不记得宁北那尊对付他的邪佛…尤异醒来时,周秦告诉他,他说了句又是这样。说明尤异以前也这样失忆过。为什么? 重重谜团笼罩一个半大孩子。有些事,周秦懒得去细想,既然姜洛认为尤异可信,他就不过多询问。但是,组织上政审的人,不可能不问。但凡尤异来歷不对劲,身负金蚕蛊的大杀器,大概率会被限制出行。 尤异应该很讨厌被关起来,所以政审必须得过。 周秦现在有了新的担忧,他朝尤异招手。尤异吃完章鱼小丸子,回到周秦身边。 「异崽,问你个事。」周秦认真地注视他:「你家在哪里,还记得家里哪些人么?」 「……」尤异一声没吭,不声不响不应答。 吴维小声说:「尤大师生气了。」周秦又去买来两份章鱼小丸子,结果尤异看都没看,坐在座位上垂低脑袋,他并不打算开口回答周秦,无论对方如何诱哄。 周秦和吴维面面相觑。 异崽的单方面冷战持续到回漠城,航班落地,基地里派了人来接他们回去。 曹源挥着手,老远从走廊那头跑过来,笑嘻嘻地说:「老大,祝贺你们平安归来。」 「辛苦,辛苦。」周秦环顾在场协助办案的后勤人员:「同志们都辛苦了。」 「嗐,小事,应该的。」曹源说:「杨筠玲案已经移交给上海警方。」他顿了顿,小心翼翼看了眼旁边杵着的尤异,压低嗓音:「那啥,老大,政审的人让尤大师赶紧填表往上报。」 吴维沖周秦挤眼睛,那意思是,看看,来了吧。 左右躲不过,周秦一合计,这两天没啥事,好吃好喝哄着小祖宗慢慢填吧。 「还有…」曹源打断了他的计划:「政审派人来了。就那谁,胡科。」吴维震惊:「卧槽,那个刺儿头?!」曹源啧了声,点头:「让尤大师现在就填,填完他好拿回去交差。」 吴维夸:「完了。」 曹源垮脸:「要不给胡科准备几个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救护车也备上?」 「……」周秦哭笑不得:「我们尤大师像那么暴躁的人吗。」 金蚕跳上尤异头顶,黑熘熘的眼珠子盯着他们。 曹源看了半天,缩回脖子耷拉眼皮,委委屈屈:「像。」 胡科闻着味儿就来了,手里一张列印好的政审表,跟周秦打招唿:「周处,好久不见。」 周秦与他握手:「胡科,好久不见。」 「来,小朋友,」胡科也不磨蹭,把表递给尤异,开门见山,「劳烦你填一填。」 当尤异看到表上问他爷爷奶奶姓名职业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周围人迅速退后到十里地外,曹源一熘烟跑人,吴维贴着墙迅速逃离现场。金蚕沖胡科张牙舞爪。 然而胡科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笑呵呵地领路:「小朋友,咱们进屋里填,屋里有笔,会写汉字吧?哈哈哈——」 周秦按住尤异肩膀,尤异抬头看他,周秦轻声道:「去吧。」 尤异跟着胡科进屋,捏着笔筒里的原子笔,盯着表格上的汉字,每一个他都认识,连在一起,每一个他都答不出来。 胡科退出屋外。周秦走过来,见他一把锁上门,脸色骤变:「你做什么?!」 「特情处个人身世生平都是机密资料,等他填完了才能出来,不都这流程吗。」胡科见怪不怪:「你着啥急?等他填完不就放出来了?」他还不知道,关于自己的过去,尤异什么也不记得。 周秦皱眉,胡科拍拍加厚防弹玻璃墙,两人透过巨幅玻璃就能看见尤异。少年坐在板凳上,桌案前,捏着笔苦思冥想。然而好半天过去,尤异只填上姓名那一栏。 周秦知道那张表,问题繁多,事无巨细。姓名后边紧接着性别,年龄,身份证号,民族,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等等。尤异写字生疏,熟练程度和小学生差不多,一笔一划写的很慢,就连自己名字都歪歪扭扭。 胡科有点惊讶:「他接受过学校教育吗?」周秦黑着脸:「闭嘴。」胡科缄默。 尤异枯坐到深夜,只填完了性别和年龄。同事来叫周秦去食堂吃晚饭,周秦摆手拒绝,胡科跟着去了。尤异肚皮饿得咕噜响,趴在那儿发呆。周秦站在玻璃墙外,沉默地注视他。 尤异没学会填表,学会了转笔,原子笔在两根指头间灵活打圈,啪嗒掉落在地,尤异弯下身去捡,一抬头,恰好与周秦四目相对。 一片寂静。 「……」尤异脑袋耷拉,垂头丧气,过一会儿,又抬起眼睛。 他在说话,周秦听不见他的声音,但能看懂他的唇形。 「我想出去。」少年眼巴巴地瞅着他:「周秦…我饿了…」 作者有话说: 异崽可怜巴巴qaq 第32章 卷壹完 特勤处的人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周处正儿八经的动怒。 虽然从周秦调来三处的那一刻, 长眼力见的人都能嗅出他身上的血腥味儿,那是一双杀过人的手,在硝烟中摸爬打滚,也有暴戾阴狠的一面。但他藏的很好, 对待下属总是笑嘻嘻, 没什么架子, 似乎非常平易近人。 第57页 然而熟悉周秦的人会知道,勐兽把利爪藏在腹下, 旁人看不见,不意味着那足以威胁到性命的兇狠不存在。 周秦走进食堂, 整个人都是阴沉的,面无表情, 只一双眼睛虎狼似的攫住胡科, 无需发出声音, 所有人都自觉为他俩让开道路。 胡科站起身,周秦到他面前, 冷冰冰地吐了两个字:「钥匙。」 「周秦,组织上的规矩……」胡科心里发憷,以前走这流程, 也没见周秦打抱不平, 这回怎么就不对劲了。 「钥匙。」不带任何感情的重复,犹如冰冷无机质, 冻得胡科一哆嗦。他悻悻地咧开嘴角:「周秦, 你这样不合适吧, 人是你带进组织的, 也没通过上级审批……你这是要跟组织对着干?」 这话说得不对劲, 有往周秦头上扣帽子的嫌疑。旁观的曹源忍无可忍, 撑着餐桌站起来:「胡科,你别瞎说,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呢嘛!三处有多难管,组织不是不知道,也就周处镇得住。姜处表扬他都来不及,你凭什么说他和组织对着干?!」 胡科不是三处的,没有三处人那么熟悉周秦,但他的职位级别不下于周秦,比曹源那可是高多了,给曹源这么一怼,面上顿时挂不住,脸都绿了:「曹源,我什么时候血口喷人?!我这是就事论事!」 曹源瞧不起他:「呸!」 三处的人自发站队,纷纷端起碗到周秦背后给他撑场子。 吴维也看不惯胡科的做派,况且杨筠铃一案,他算是和尤异共事过,假如没有尤异,杨筠铃养小鬼的事绝对不可能这么善了。 胡科这人官僚气太重,仗着自个儿管人事,平时吆五喝六,此刻显然不得人心。吴维拎着筷子轻敲瓷碗边沿,幽幽开口:「胡科,你最好想明白了,你现在在三处,我们三处别的本事没有,招鬼引灵很在行。」 胡科震怒,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塔罗牌女孩自宽大袖袍中摸出一张倒吊人,阴恻恻地开了口:「你想出事么。」 胡科不想,三处出了名的一帮怪胎聚集地,偏偏组织里没人敢惹,像吴维说的那样,真动起手来,这帮招鬼引灵的傢伙指不定暗杀他们于无形。 好男当然不和恶鬼斗!胡科憋了一肚子气,琢磨到姜洛那儿参他们一本,虚与委蛇地挤出扭曲笑容:「行,行!看在周处面子上,就给那小子破个例!」 这话说得,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下,好像是他胡科主动体量尤异似的。 周秦懒得理他,拿了钥匙就走。 他回去的时候,尤异还站在窗户边上,手里握着原子笔,一动不动地望向他离去时那条走廊。周秦亮出手里钥匙,沖他露齿笑,尤异微微瞪大眼。 门开了,尤异还站在窗户边。周秦伸手搭他肩膀,尤异往后退了半步,周秦那只大手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周处心生悔意:「异崽,我不该让你跟胡科进来。」 「我忘记了。」尤异答非所问:「很多事…不记得。」 周秦愣怔,旋即反应过来,尤异指的是他自己的过去,很多事,尤异自己已经不记得了。政审表上的东西问的太多太细,而尤异答不上来。 接下来,尤异说了句让周秦顿生心疼的话,少年还是个半大孩子,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上高中上大学吃喝玩乐处对象,正是恣意潇洒的时候,尤异却说:「我没有过去。」 也不知道尤异从哪儿学来这话,有点儿文艺的忧伤。 周秦原本想着安慰两句,兴许娃就不挂怀了,可尤异这么一说,周秦感到如鲠在喉,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拍了拍尤异肩膀。 这回尤异没躲,很认真地注视他。周秦咧嘴一笑:「我相信。」 尤异是怕,怕没人信他。小屁孩别扭得很,不肯把这份害怕宣之于口。和尤异相处这么些时日,共同出生入死过,他把少年脾性摸得底儿清。尤异沉默,周秦便郑重地重复:「我相信你。」他说:「没关系。」 尤异垂低眼帘,拿着笔默默地走出办公室。周秦回头看一眼只填了名字性别和年龄的政审表,尤异那几个大字儿歪歪扭扭,每一笔都画的很重,力透纸背。尤异认真地填写过。 周秦笑了下,转身追上尤异:「异崽,基地食堂味道一般,我带你去镇上吃,咋样。」 「好。」 「走。」 傍晚。 尤异抱着羊肉串大快朵颐,暮色西临,周秦一手插兜,眼也不错盯着尤异,另一手拿起手机,接姜洛电话。 「胡科跟我告状,说你们三处要造反。」姜洛噙着玩味笑意:「周秦,说说,打算怎么造反?」 「你信他?」周秦反问。姜洛看热闹不嫌事大:「说是吴维威胁他,要是不听你的,就招鬼去整他。你们三处牛逼大发了。」 「是啊,牛逼大发了,还得仰仗胡科手下留情,放我们异崽去吃点东西。」周秦说话的时候,尤异听见自己名字,嘴里囫囵羊肉串,掀了眼帘疑惑地看他。周秦小声道:「吃你的。」尤异埋头继续战斗。 姜洛哈哈大笑:「行了吧你,谁敢不给你周处面子。尤异的事我知道了,你拉他进三处我也没意见,但是嘛,规矩得遵守。」他正色起来:「如果尤异实在填不了那张表,你作为监护人,得为他担保。将来但凡出意外,你也脱不了干系。」 第58页 这是拿自己职业生涯做赌注,赌尤异干干净净出不了差错。从此以后他跟尤异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秦明白姜洛的意思。 「行。」周秦答应。 姜洛迟疑:「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我相信尤异。」 电话那头沉默,好一会儿,姜洛才回他:「行。」 尤异吃饱喝足,周秦带他回基地,后勤暂时没给尤异分出房间,他俩暂住一块儿。 周秦列印了保证书,带回房间手写。尤异坐旁边,好奇地探长脖子打量。周秦写,他为尤异做担保,保证尤异本人及祖上十八代没有任何污点,可以信任尤异,尽管尤异来路不明。 周秦给他编了个身份,小说里常用那种,远房亲戚。尤异眨巴眼睛,周秦抬起头来看他,笑眯眯地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哥了。」 尤异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周秦写完保证书,压在镇纸下,等着明天去上交。 基地里房间不大,二十平米左右,卫生间带浴室,一张床,一张桌,两把凳子,差不多挤得满满当当。 尤异进浴室洗澡,周秦抱来被套铺床。尤异喜欢睡软的,奈何基地床垫硬得像木板,周秦铺了很多层褥子上去,弄得满头大汗,拿手试了试,还行,软了许多。 尤异湿漉漉的出来,床正铺好。周秦取出吹风机:「来,吹头。」 尤异乖觉地坐过去,周秦打开热风,拿远了对着他那一头长髮吹,一边说:「异崽,明天去剪个头髮,去吗。」 「……」尤异无所谓:「行。」 周秦解释:「短髮好打理,你洗起来也方便。」 吹风机轰隆隆响,尤异张了张嘴,也许他应了点什么,但周秦没听见。尤异吹干头髮,自觉脱鞋爬上床,周秦把平板给他,让他自己找点睡前娱乐。 尤异逮着平板翻了半天,他睡在靠墙那边,上身斜倚枕头,默默地看周秦打地铺。基地单人床太窄,无法容纳两个人,尤其周秦这样人高马大体型健壮的。 周秦拍拍地铺,脱了鞋子睡上去。尤异看不见他了,他翻到床边。周秦一抬头,正好和他四目相对。周秦愣了下,哄小孩一样,笑呵呵的语气:「怎么了?」 长发顺着少年肩头滑落,青丝如溪水流泻,落在周秦胸口。周秦伸手,将尤异头髮拂至耳后,才能看清他的脸。 明眸皓齿,耳垂似珠玉,触手温凉,像欧洲油画里走出来的白皮少年。 空气里平白多了几分燥热。 周秦晃了晃眼睛,没看尤异了。 尤异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默默地收回视线,躺回床上:「睡吧。」 「好嘞。」周秦伸手关灯。 粗线条的周处很快睡着了,直到凌晨起夜,从被窝里爬起来,迷迷煳煳一扭头,发现床上坐着一团黑影。周秦立马吓清醒了,好半天,轻声试探着喊:「尤异?」 尤异动了动。周秦拍开顶灯,才发现尤异浑身汗水,濡湿了被套。周秦没来由紧张起来:「热吗?」尤异摇头,直愣愣地盯住周秦,良久,沙哑开口:「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 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语气,却莫名有些惨兮兮,找不到妈妈的小蝌蚪,也像这样迷茫吗。 周秦坐到床沿,拍拍自己身边:「来。」 尤异爬过去,周秦自然而然将他揽进怀里,男人的嗓音温厚磁性:「我以前看过一些书。」 尤异仰头望向他。 「时间物理方面的。」周秦垂下眼睛,四目相对,他娓娓道来:「你相信吗,世界上本来没有时间。」 尤异安安静静地听他说。 周秦揩去他额头汗水,沙哑的嗓子就在耳旁低语:「时间被确定下来,仅仅是因为我们观测到的世界是模煳的。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看不见的状态,就像一杯水里分子原子的运动,我们是看不见的。但它们存在,发生了,就是状态,这些事件状态集合起来,被我们定义成时间。」 「我记得有位量子物理学家做演讲,提出一个有趣的命题,只要我们等得足够长,那么不停运动的微观粒子会再度构成那些发生过的事。时间流逝,并不重要。」周秦说:「你说你没有过去。其实只是现在的你没有想起那些事件。也许有一天,它们会回来,那些事件回到你身上。」 「过去就变得不重要了。」周秦笑着掰扯:「重要的是以后。」 尤异懵懂,疑惑地注视眼前虚空,似乎在理解周秦那段话。他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困意袭来,软乎乎地开口:「睡了。」 「睡吧。」周秦将他放回去,尤异转身背对他,面朝墙壁,睡着了。 第二天放假,尤异还在睡觉,周秦去交保证书。 曹源一惊一乍跑过来:「老大!」 周秦看他急匆匆:「有事?」 「你上回拍照发回来的那具女尸,你还记得吗?」曹源带他去情报库实验室。 周秦记得,就是他和尤异在假吴翠华家发现的那具女尸,他当时觉得不对劲,习惯性拍照发给曹源让他查女尸身份。 那是一具新鲜尸体,明显刚死没多久,血都还是热乎的,够吓人。 曹源打开电脑屏幕,一连串资料跳出来,是一张旧照片,照片表面泛黄,黑白的,明显有些年头了。周秦蹙眉。 第59页 旧照片上一共有五人,前二后三的站在上下台阶处,五双眼睛正对屏幕,是在拍照。他们无一例外穿了军装。曹源面色凝重,将照片放大,周秦认出他们的帽徽,旭日徽,中间一轮红色圆日,向外放射红线。 这玩意儿,是个国人都坐不住,周秦眉头拧得更紧:「日本人?」 「不止。」曹源指着第二排中间那个女人,再对比周秦发给他的女尸照片。 「长得像?」 「同一个人。」曹源把经过锐化处理的照片再度放大:「你看她这儿有颗痣,同样的位置。」 女人眼角有颗大黑痣,两张照片都在同一位置。周秦惊诧:「什么情况?!」 「你再猜,这张军装照什么时候的。」 「……」黑白照片,绝不可能是这两年的,再加上他们身穿军装,周秦喉咙发干,只觉得诡异至极。 「抗战时候的。」曹源放出照片来源,一张日本旧报纸,报头上标了时间,1938年。 「但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明显刚死没多久!」 曹源没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周秦后背发凉,曹源给他翻译报纸内容:「这条消息说,这张照片上的五个人,身负关乎日本国运的重大任务,到我国湘西地带考察……」 周秦望向他,曹源幽幽道:「日本人的考察行动,最终就回去了一个男的,其他四人,全部殉职。」 「据说他们在湘西,看到了不应该看见的东西。」曹源望向屏幕中的旧照片:「唯一逃回去的士官,回去后没多久,也疯了,生前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只是一再重复,不能进那里。」 「哪里?」周秦追问:「什么地方?」 曹源用那日本人的原话作答:「鬼蜮。」 屋子里沉寂下来,周秦紧紧盯着照片上的女人。 为什么一个抗战就死在湘西的女人,会出现在宁北一座小山村中?而且那具女尸,显然新死不久。无数疑窦骤生。 「姜洛看了我们关于杨筠铃的报告,他也知道这女人。」 「他怎么说?」 「查。」曹源道:「既然和日本国运有关,也一定与我国脱不了干系。姜处的意思是,休息够了,你亲自去湘西,让你带上吴维,还有……他强调,必须带尤异去。」 周秦深吸口气,半晌,颔首:「行。我跟尤异说。」 「好。」 尤异睡醒时,周秦已经不见人影。他爬起来坐了一会儿,从贴身衣兜中摸出那枚草木纹的银徽,强烈熟悉感再度扑面而来,脑仁深处隐隐作痛。尤异垂眸,将银徽握紧。 周秦推门而入,尤异将银徽揣回衣袋内,周秦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上前到尤异身边坐下,沖他笑了笑:「异崽,咱们要去湘西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个故事预告—— 湘西鬼蜮,秦岭迷踪; —— 攒一攒收藏就开=w= 第33章 时间碎片 门又开了。 开了一条缝。 透过门缝往外打量, 一片黑魆魆,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阴森森地窥探。 努力地回忆着白天时,门外应有的熟悉景象,试图借这份熟悉来压下强烈的诡异和不安。 但似乎无济于事。 周秦浑身汗水, 他躺在床上。 理智清醒明白地告诉他, 这是梦魇, 鬼压床,通俗来说, 他是被魇住了。 从头顶到脚底,乃至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梦魇, 上一次是在漠城那间小客栈里。 那时,尤异救了他, 用金蚕强行将他唤醒。 然而现在, 周秦并不确定, 身边的尤异能否察觉到不对劲,然后想想办法。 实际上, 那样对一个陷入自闭的小朋友来说,要求太高了。 尤异现在处于无知觉状态,按吴维的话说, 暂时失去五感。 而吴维, 吴大神棍在出发前,成功被女友分手, 现在, 他正在楼下的房间里思考人生。 晚上睡觉前, 周秦记得, 他明明把门关紧了, 为了避免夜风吹开房门的可能性, 周秦甚至上了锁,确认那门已经拉不开,这才上床就寝。 难道因为是梦魇?梦里门自己开了?有可能。 周秦咬住牙,上下牙咬得死紧,绷住了腮帮子,憋着那一口气,用尽全力搬动石头般沉重的手指。 尤异。 试图叫他的名字。 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冰冷气流滑过喉头,涌入肺腑。 湘江边深山里的村落,许是前一天下过雨的原因,空气潮湿,仿佛咽了一口泥鳅,黏煳煳的感觉,令人十分不适。 这里绝对不对劲。 「哈——」 急促而快速地吐出一口气,眼皮骤然掀开,窗帘外灰濛濛地亮起,天际露出鱼肚白。 周秦迅速起身,摸自己额头,满手汗。 他们落脚的这间客栈比较简陋,门是老旧的木门,开关时门合页处嘎吱作响。 一开门正对窗户,窗户边有一张床。然后门和窗户中间还有一张床。 就是周秦睡的这张,床脚斜对老旧破损的木门。 周秦坐在床边,一瞬间,仿佛呆滞似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半开房门。 门开了一条缝,与梦中别无二致。 而昨晚睡觉前,周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他把门锁上了! 第60页 清晨寒凉,周秦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来,嵴背发冷。 门外是熟悉景色,苗寨里偏僻的小客栈,房间门外正对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周秦拿出手机,果然还是没信号。他倒抽一口凉气。 而这一切,且要从一周前说起。 —— 西北漠城,特勤三处基地。 尤异抱着零食坐在电视跟前,兴致勃勃地看动画片。 周秦瞅了瞅电视里的海绵宝宝,又回头看了看异崽一脸认真,愈发担忧小朋友的教育问题。 「异崽,」周秦抱着商量的态度,「要不咱们简单上个学吧。」 尤异那两只看不见的耳朵陡然竖起来,满脸警惕,回头盯住周秦,尽管不知道上学是什么,但发自本能的拒绝:「不去。」 周秦捧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上学很好玩的,尤小异,咱们可以交很多朋友,比如去春游运动会露营……」打架收保护费抄作业称霸小初高—— 「咳。」周处硬生生憋住,不行不行,怎么能用他小时候干的那些破事玷污美好快乐的学校生活。「在学校你会非常快乐。」如今的优秀党员、伟光正周处如是总结道。 然而尤小异高贵冷艷回了不去俩字后,再也没搭理过苦口婆心的周秦。 周处锲而不捨,从快乐学校生活说到知识的重要性,再从文凭与工资挂钩讲到社会主义接班人,最后忍无可忍使出杀手锏:校门口外小吃街,便宜好吃种类多。 尤小异看不见的耳朵动了动,默默回头。 周秦两眼放光,正要再接再厉。 啪,手机响了。 「你是猪,你是猪猪猪——」 欢快童声霎时充斥了整间不够大的单身公寓。 「?异崽你换的手机铃?」周秦笑眯眯地问。 尤异点头:「好听吗?」 周处握拳钻他脑袋,尤异偏头躲开,张嘴欲反咬。 具有丰富实战的优秀战士周秦同志岂能轻易被小屁孩咬住,眼疾手快收回来,沖没能得逞的尤小异挤眼睛。 尤异回头继续看动画片。 周秦接电话,是好哥们严衍。 「严哥。」周秦在玻璃圆几旁的椅子上坐下,胳膊肘子撑桌面,笑嘻嘻:「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忙人有空给我打电话。」 「哟,小周,心情不错啊。上次的案子解决了吗?」 「谢您帮忙,解决了。」周秦坐下来,咸猪手闲不住,去抢尤异遥控板,嘴上囫囵道:「改日有空去宁北请你吃饭。」 尤小异死死护住遥控板,睁大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他。 严衍笑:「也别改日了。就这几天吧,我公休一个月。跟你嫂子合计,出去旅游,到湘西。」 「嘶。」周秦心想,那还挺巧,他们也要去湘西,莫非严衍知道他接手的案子了? 「那个严哥…」周秦迟疑。 严衍倒是干脆,猜到他所想,笑着道:「姜洛特意打电话过来,说你手上那案子不简单,让我和颜溯一起去帮忙。」 颜溯是严衍的合法伴侣,两人扯证那天,严衍在特勤处小圈子里疯狂炫耀,顺带狠狠嘲笑他们这帮无人问津单身狗。 所以尽管周秦没见过人,却认识他,据严衍说,此人精通心理学,办案很厉害。 「那敢情好。」周秦也想见见传说中的「严大嫂」,能被严衍看上的人,必然十分出众。 「到时候星城见。」严衍说。 周秦没能抢到遥控板,揉了把尤异顶毛,低笑:「好,星城见。」 等事儿办完,回来再劝学吧。 周秦看着尤异,暗自琢磨。 抵到星城这天,天气不太好,天空中压着层层叠叠的云。 飞机降落时不太顺利,原地盘旋了很久,时不时半空来一阵颠簸,大多数乘客都面有土色,胆小的甚至白着脸,满眼绝望,有人打开手机便签留遗言。 但是没有人说话,气氛沉闷而压抑。 空姐在广播中安抚,因为天气原因,所以降落时会有一阵颠簸,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 空乘们十分冷静,挨个检查乘客安全带是否繫上。 低空飞行,原本关闭的飞机窗打开了,尤异坐在靠窗的位置,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周秦一手撑侧颊,另一手食指轻敲座椅扶手,安安静静端详尤异侧颜。 半小时后,飞机成功降落。 直到走出机场,周秦才察觉后背浸满冷汗,尤异倒像个没事人:「饿了。」 周秦哭笑不得,给提前落地的吴维发完联络信息,拍拍他肩膀:「走走,带你吃本地特色臭豆腐。」 周秦背着一个大黑包,包挺沉,装满各种可能用到的道具。 什么硃砂鸡血黑驴蹄子桃木剑符咒等等,经过上回宁北那遭,周处深觉有备无患,于是能带上的都带上了。 尽管在他收拾的时候,尤大师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并表示不需要这么多。 无奈周秦患上了火力不足恐惧症。 周秦拉着尤异上公交,选了一家评分高的臭豆腐店,直奔店里。 那店子在广场边上,异常热闹。 哪怕天气阴凉,只要不下雨,都阻挡不了市民们周末逛街的热情。更何况市中心地带,车来车往人挤人。 第61页 尤异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他容易迷路,于是紧紧跟着周秦。 一大一小在嘈杂巷子里窜来窜去,终于找到那家不大的臭豆腐门店。 咸味儿飘出来,臭里混着一丝油炸香。 尤异鼻尖耸动,周秦抬头看:臭豆腐先生和炸串小姐。 「到了。」周秦说,尤异等着他先进去。 周秦背上包进去了。 尤异回头望向来时路。 来的时候,那影子阴魂不散。本以为人多的地方阳气重,那东西跟不上来,没想到。 胆子挺大。 尤异转身朝来时路走过去。 人流次第掠过,尤异一心追逐那道影子,周围的人群逐渐由密到疏。 他本来不擅长奔跑,但为了追上那道阴影,拔腿跑起来。 直到一阵如在耳边炸开的钟声敲响。 尤异蓦地驻足,骤然回神,四野哪里还有人的踪迹。 他站在一幢垮了半边的楼房前,砖石灰尘下覆满杂草碎叶,这里只有这一栋房子,周围的土地都剷平打了地基,但尚未开始修建,似乎有些年月了,杂草丛生。 云层间泄出一丝绛红冷光,尤异抬头望去,楼房后的云层四散开来,凉月慢慢现出轮廓。 血月。 极为骇人地悬挂在楼顶,仿佛在无限逼近,暗红的血水潮涌般淹没大地,更远处的山林传来夜枭的尖啸。 熟悉的黑影掠过,尤异走进残楼里。 「异崽!」 尤异勐地掀开眼皮。 公交车上,周秦结实有力的臂膀牢牢环住他,两人的座位让给了抱着小孩的老人。 这条线路穿过市中心,再加上周末,因此上车的人非常多,人挤人,几乎快挤爆车厢。 周秦搂着尤异,两人被迫贴得很近,周秦几乎看到他额头挤出来的汗,有点后悔:「我该直接打车的。」 当时想着公交直达,就几步路,没想到公交车直接挤爆。 「到了吗?」尤异嗓音有些哑。 「快了。」周秦探长脑袋认站台:「下一站。」 尤异沉默不言,周秦柔声问:「太累了是不?刚都睡着了。」 「有点。」说罢,尤异闭上嘴,不再开口。 周秦看他面颊绷得有些紧,面色微微泛白。 除了一顿好吃的,没有什么能拯救一路舟车劳顿的尤小异。 周秦心想,待会儿允许他敞开肚皮吃。 两手腾不开,周秦艰难地弯身,下巴蹭了蹭尤异脑袋,聊作安抚。 尤异抬头看他一眼,復又垂低眼帘。 两人下车,尤异环顾四周,熟悉的广场,熟悉的巷子。 周秦对着手机地图找路,拉着他七拐八拐,到了分岔路口,地图显示不太准,周秦抓脑袋茫然:「这到底该走哪边?」 尤异向右指了指,周秦笑:「好,听你的。」 进了巷子,随人流涌动。 周秦惊讶:「到了!」不愧是尤大师,随手一指就是正确方位。 尤异抬头看招牌:臭豆腐先生和炸串小姐。 「走吧,」周秦让开路,「你先进,」周?男妈妈?秦笑得春光灿烂:「你点单,管饱。」 作者有话说: 失踪人口回归==+ 第二个故事启动! 今年顺利v的话,大概会把这个写完叭; emm; 建议白天看文…我大晚上写这个被吓到额…然后决定以后都白天写orz(x; 忽然发现评论数刚好100了欸,接下来十条评论小红包叭-(不会发半年吧qaq对吧qaq 第34章 眠蛊 周秦没有给尤异回头的机会, 推着他进了店里。 尤异揉了揉眼睛,错觉吗,店门外,高大的身影跑过去, 路过时, 回头看了他一眼。 是个男的。 那人满头黑髮凌乱, 鬍子拉渣,眼神里没什么光, 身上穿的天蓝衬衫揉皱染黑,狼狈落拓得像个乞丐, 却在与他视线交错的瞬间,眼底陡然亮起一丝光, 似乎笑了下, 朝他快速说了什么。 没等尤异细看, 那身形快到看不清,一掠而过。 「周秦…」尤异直愣愣地, 张了张嘴。 周秦接过老闆送来的菜单,递到尤异面前,抬头恰好看见他的目光直直越过自己肩头, 朝他身后的店门外望去。 「什么?」周秦好奇, 回头循他目光看去,熙熙攘攘的人流。 傍晚天色渐暗。 尤异轻轻摇头, 望向周秦。 黑髮, 天蓝衬衫, 下巴光洁没蓄鬍渣。 「没什么。」尤异说:「记得剃鬍子。」 周秦茫然, 摸了摸自己下巴:「没鬍子啊。」 尤异不再解释, 两个人的臭豆腐和炸串到了。 吃完出来天就彻底黑了。 路灯次第亮起, 五光十色,灯红酒绿。 幽巷酒吧里,驻唱歌手在唿啸摇滚,老人拉着小孙子从他俩身边路过,广场舞大妈们十年如一日的开跳,街边烧烤摊支起来,辣子油滋到烤肠上,香味四溢。 小巷路不平,白天下过雨,积了水坑。 周秦带着尤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 吴维电话到了:「老大,你们在哪儿?酒店订好了,长安路62号聚源酒店。」 周秦扶额:「发个定位。」 「欸,好。」 挂断电话,吴维把地址发过来。 第62页 周秦一瞅,还挺近,都在市中心。 吴维在酒店楼下等他们,隔老远就闻到他俩身上挥之不去的炸串香气。 吴维同志对他们有好吃的不联繫兄弟的行为表示愤慨,强烈谴责道:「带我去付钱也行啊,怎么能丢下宝宝一个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打住。」周秦朝他比了个枪的手势:「异崽累了,先让他休息。」 吴维低头看尤异,十万分尊敬:「尤大师,累了?走吧,给您定了舒适房。」 周秦顺口问:「没超出差住宿限额吧?」 「没,每晚不能超过五百,记着呢。」吴维拍胸脯:「我帮这儿老闆算了一卦,他给咱们食宿全免。」 周秦笑,拍他肩膀:「真行啊你。」 吴维立正稍息:「咱们公款吃喝,用的都是纳税人的钱,当然要以节约为主,能省则省……老大你看我这思想觉悟,下半年的思想教育,我是不是可以不去了?」 周秦点头:「好觉悟,不用去上课了。」 吴维:「耶!」 周秦:「去给他们讲课吧。」 吴维:「@&@%?@……」 第二天,严衍和颜溯还没到,临时有事,机票改签到周二。 于是周秦拉着尤异出门熘达,尤异却像完全不感兴趣,全程两眼平视前方,目不斜视,直直地往前走,直到周秦拽着他转弯。 周秦打趣:「醒醒,丢魂了?」 「……」尤异摇摇头,不言不语。周秦拍拍他肩膀,直觉小朋友有心事。 第三天就是周二,周秦把酒店定位发给严衍。 没一会儿,落地的两人就到了,彼时刚好晚饭时间。 严衍和颜溯没上楼,周秦说要请客,让他俩在下边稍等,然后一块儿直接去饭店。 吴维举起手机:「既然来了就尝尝湘菜呗。我在丑团上看了几家评分高的店……」 话还没说话就被周秦抬手打断,偏心的周处当然首先要照顾小朋友的想法,湘菜重口味偏辣,他担心尤异吃不惯,问道:「异崽想吃什么?」 尤异不太能吃辣,大概因为没吃习惯。上次在店子里,尤异往炸串上撒了点辣椒粉,辣得直咳嗽,边吃边狂喝水,眼泪都呛出来了。 没想到,尤大师屡败屡战,未加思索:「辣椒。」 吴维高唿:「湘菜!」他想了想:「火锅也行。」 周秦哭笑不得,揉了揉尤异柔软顶毛,起身道:「行,吴维,你选一家味道好的。」 「没问题。」吴维打包票:「评分不是满分的,我都不敢给咱尤大师推荐。」 三个人说说笑笑下楼。 酒店门口,路灯杆子旁,站了两个人,属于乍一眼看去,气质就很特别那种。 那两人背对他们。其中一人更为健硕,白衬衣扎进卡奇色工装裤,脚踏白板鞋,头髮随意地向后梳,袖子挽至半臂,胳膊搭在身边人肩上。他旁边的人就要单薄许多,头髮稍微蓄得有些长,穿着宽松的灰色t恤和九分裤,小麦色皮肤,抬头和对方说话。 吴维眼睛一亮,在周秦注意到他俩之前,高声打招唿:「严哥!嘿,严哥,好久不见!」 周秦循声望去,视线直直和严衍撞上,笑着迎上去,两个人同时伸手握住,默契地拍对方臂膀。 「大忙人。」周秦笑呵呵,严衍松开他:「能有你忙?」他把周秦从头打量到脚,扭头看他身旁的少年。 严衍怔住,周秦察觉有异,循他视线看去。 尤异盯着严衍身边那人,那眼神,说不上来是喜欢还是讨厌,但毫无善意可言,掺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戒备,像受刺激的猫竖起了背毛。 周秦下意识挡到尤异面前,一抬头,严衍已经伸出胳膊,虚虚护住了身边小麦色皮肤的青年。 「这位是?」周秦估计其中有点误会。 严衍很清楚三处人士的危险程度,一旦尤异出手,当着他面要了颜溯的命都有可能。严衍十分警惕:「我的合法伴侣,颜溯。」 「哦…」周秦朝颜溯伸手:「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颜溯同他握手。 看面相虽然疏冷了些,但不像危险人物。周秦脑子里飞快琢磨,尤异为什么那么戒备? 他松开颜溯,侧身让开一些,尤异反应没那么大了,精緻漂亮的人偶似的,冷冷冰冰立在他身后,淡漠地看着眼前。 「我朋友。」周秦解释。尤异眼角余光扫过颜溯,颜溯也在看他。 尤异瞬间炸毛,颜溯挪开视线,尤异这才慢慢放下戒心。 吴维插进来,瞅瞅这对,再瞅瞅那对,苦巴巴:「能看看孩子吗,孩子好饿,咱们能去吃饭吗?」 这么一打岔,原本绷紧的气氛顿时松缓,周秦和严衍一左一右同时揽住吴维肩膀,几乎亲切地将吴小维同志整个架住了,「走。」严衍说,周秦道:「吃饭吃饭,我请客!」 那三人走在前,颜溯和尤异缀在后。 没有并肩,颜溯在前,尤异就跟在他身后,压低了嗓音,低低地说:「我见过你。」 颜溯头也没回,神色未变,冷静道:「抱歉,我不记得。」 尤异勐地闭上嘴了,不说话了。 周秦侧身回头,朝他招手:「异崽,快来!」 严衍驻足,等颜溯上前,握了握他的手腕,那眼神是在问他,没事吧。颜溯摇头。 第63页 「那小孩三处新来的,苗疆巫蛊脉。」严衍小声道:「只是看着人畜无害,小心一点。」 「嗯。」 周秦听见他俩的悄悄话,有点微妙的如鲠在喉。 他们这些人,除了他之外,都把尤异当成一个杀伤力十级的怪物,不敢亲近,万分小心应对。但周秦始终觉得,不管尤异会什么,他都只是个贪吃小屁孩,而非众人眼里的毒?物小怪胎。 虽然但是,严衍也没什么错,尤异身怀蛊术,杀人于无形,不熟识他的人,感到恐惧实属正常。 五个人各怀心思吃完一顿饭。 翌日就该出发了。 当天晚上,聚在周秦房间里,五个人简单开了个会。 根据曹源发来的消息,他们要先去着名景区凤凰古城,那里姜洛安排了当地人接应他们。然后按照日本人当年留下的线索,进入鬼蜮需要过河。 「姜洛猜测那条河就在凤凰古城附近。」严衍说。 周秦摊开地图资料:「凤凰古城及附近主要河流是沱江,武水支流,发源地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上游河水湍急,经过暗河。」 「暗河?」 「对,目前还在探查中,有些地方地势险峻,再加上是自治州境内,探明情况有限。」 周秦在床沿边坐下,沉声道:「日本考察队组织了十五人左右,装备精良,食物充足,成员都是能力过人的士官和情报员,但最终他们只回去了一个人,回去那个还疯了。」 「关键是,他们从哪儿进入鬼蜮?」颜溯开口询问。 周秦看了他一眼,食指轻敲桌面,盯着茶几上摊开的地图,摇头:「不清楚。我们手上只有一条情报,进入鬼蜮,要过河。」 「那么,我们需要找到,究竟是哪条河。」严衍分析:「应该在深山密林中,人迹罕至的地方,否则,人人都能找到鬼蜮,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发现那地方。」 「差不多。」周秦点头,肯定道:「而且除自治州以外,湘西其他地方当地地质勘探局对地形地貌都有明确记载。但土苗内部,居住着鲜少与外界来往的生苗,政府只能派人进驻,那些地方,还有不少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特勤处的情报都到不了?」吴维好奇,要知道,当初特勤处连他们这支茅山隐脉都找着了。 周秦摇头,解释了他的疑惑:「国家也不让,强行打扰别人,不利于民族团结。还有一个原因……」周秦顿了顿,没说。 严衍追问:「什么原因?」 「……」周秦抬头,神色凝重:「有个生苗部落,改开后才和外界通信。以前政府派人入驻,特勤处动了点手脚,让自己人跟着一起进去了。第二年,传回消息,生苗械斗,特勤处派的人…死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尸体运出来。」周秦倒抽一口凉气:「说是械斗,但尸检结果没有发现任何致命伤,就像睡着睡着突然就死了。」 在场众人瞬间安静下来,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先不论找不出死因,特勤处安排的人,必然是情报工作中的佼佼者,是放到最兇险的战场上,都能活到大结局的顶尖选手,更何况要进入特勤处,须得过五关斩六将,家世学歷能力,缺一不可。 周秦记得,以前特勤处派来帮助他们搞情报的文员,文能操作电脑定位恐怖分子头目位置,武能上阵杀敌扛大炮威慑敌方,勐地一笔。 能干掉一个特勤处尖兵,那地方一定比龙潭虎穴还要兇险。 「你说的那地方,具体位置,有吗?」颜溯忽然问。 周秦摇头:「那次行动全部保密,档案封存,除了姜洛,无人有权调阅。」 严衍与颜溯心有灵犀,猜测:「你认为,那次行动和我们要找的鬼蜮,有关系?」 「……」颜溯笑了下:「你想像力太丰富。」 严衍瘪嘴,沖周秦挤眼色,周秦假装没看见,扭头看尤异。 对于巫苗,尤异才是专家,毕竟他就出生在那里。 「眠蛊。」尤异说:「睡着睡着就死了。」 「什么?」严衍惊诧,颜溯反问:「眠蛊?」 尤异不说话了,闷在一旁。 周秦耐下性子,好言好语地哄:「异崽,说说。」 「我也只是听说,从来没见过。」尤异慢吞吞地吐词:「巫蛊这种东西,最早传女不传男。」 颜溯点头:「听说过,苗人从前是母系社会。」 「嗯,」尤异对颜溯似乎没那么戒备了,接了他的话续道,「因为女性能生育,传承子嗣。」 不过他要说的,和这个没有太大关系。所有人都看着他,尤异咽口唾沫:「蛊字,上为虫,下为器皿,蛊以炼虫兽为主。」 的确,他们耳熟能详的金蚕蛊、龙蛊等,都是用蜈蚣、毒蝎等五毒虫炼制。 「实际上,除了虫蛊,还有另外一类蛊。」尤异吸口气,其他人安安静静地等他解惑。 「因为巫蛊一开始传女不传男,所以苗巫里都是女人用虫蛊。」尤异强调了女人这两个字。周秦联想道:「那苗巫里除了巫女,也有巫男吧?男的用什么?」 「有。」尤异指了指自己:「我一开始学蛊,不是虫蛊,而是禽蛊。」 尤异抬起头:「传闻中,眠蛊,就是一种禽蛊。」 第64页 作者有话说: 碎片+1 第35章 山雉渡灵 眠蛊杀人于无形, 在蛊术中属于禁术之一。 相传眠蛊的出现,背后还有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有一年天降暴雨,十里不绝,河神爷发大水淹没村庄。失去土地的男人带着妻儿背井离乡, 寻找可供安身立命之所。他的妻子非常漂亮, 为他生下一个同样可爱的女儿。 男人很珍惜她们, 无论寻找家园的路途多么艰险,他始终没有丢下妻女。一家三口千辛万苦地跋涉千里, 终于有一个土着村落愿意收留他们。 从此,男人和妻女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但妻子的美貌很快遭到了土司的觊觎。土司以外来人向本地人进贡为由, 强占了他的妻子和女儿。 妻子宁死不从,女儿受凌虐惨死。 男人被村里人控制, 无法向土司报仇, 他挨了很多打, 留了很多血,他躲在森林的打猎屋中闭门不出, 吃山里的蘑菇、喝山里的泉水。 村里有人看见,男人养了很多只山雉,那些山雉都生的十分漂亮, 羽毛像孔雀的颜色。最神奇的是, 还有人看见那些山雉在河里游动! 男人每天都神经兮兮地,和这些山雉说话。 土司派人去抢走他的山雉, 留下了最漂亮的一只, 其他全部杀死, 那些漂亮的羽毛散落一地。男人只是麻木地看着。 土司带走了那只双眼血红的山雉。 没多久, 土司家里所有人一夜之间死于非命, 最聪明的仵作都没能查出死因, 就好像睡着睡着,突然就死了。再后来,村里大半人也像这样无声息地死去。 再也没有人见过那只红冠黑尾的山雉,以及那个养山雉的男人。 周秦听完,插嘴道:「山雉就是野鸡?吧。」 尤异点头:「是,不过有些不同。山雉其实更少见,山雉的寿命比一般禽类更长,过去都认为山雉也是一种吉祥鸟,有些部落把山雉当神鸟图腾。」 「比如…」尤异不知道自己从哪学来,但他就是知道,像是天生的,他说:「湘西一些部落。」 传闻的故事里,失去妻女的男人把山雉这种灵鸟养成了凶煞,他把自己的仇恨和愤怒全都倾注到山雉身上,而那些山雉回应了他。 「山雉把那些人的灵魂带走了。」吴维望向尤异:「其实无论南茅还是北马,鸡这种动物,都非常特殊,一个是鸡血辟邪,另一个是,公鸡能跨过黄泉,带回枉死之人的灵魂。换言之,它能跨越阴阳两界。」 「所以我猜测,男人把灵鸟养成恶鸟,是为了通过它们,把土司和村民的灵魂带往阴间。而这些枉死之人,即便性命未绝,也无法再返回阳间。山雉渡灵,回头无路。」 吴维舔了舔下唇,寻求尤异的认同:「我说的对吧,尤大师。」 尤异没否认,轻轻点头:「他们死时,阎王簿上还没有这些人的名字。所以他们最终不生不死,永远在阴阳之间徘徊,再无轮迴,比灰飞烟灭更加痛苦。」 吴维揉搓双手,为自己的不准确更正:「的确,不能说死了,是不生不死。」 严衍听得一愣一愣的,插了句题外话:「人有灵魂吗?」 周秦反问他:「那你觉得呢?」 严衍问颜溯:「你信吗?」 颜溯看着尤异。 尤异伸手,在严衍肩头碰了一下,金蚕跳出来,朝严衍肩头咬了一口,金蚕的身体穿过了他的肩膀,就像透明的一样。 「卧槽!!」严衍忽然感到钻心的疼,他捂住肩膀。 然而外表看不出来任何伤口。 「他咬的就是你的灵魂。」尤异问金蚕:「味道怎样。」 金蚕啐了一口,钻进尤异衣服里,一副十分嫌弃的模样。 尤异实事求是地转述:「他说不好吃,臭鸡蛋味。」 严衍:「……」 周秦不客气地哈哈大笑,颜溯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严衍震怒:「我不信,你让金蚕尝尝他们的!我就不信,他们能比我香?!」 虽然很不厚道,但吴维笑完了才跟他解释:「严哥,金蚕是邪灵,邪灵讨厌正派的东西,你被他讨厌了,说明你是个正派且阳气充足的人。」 「哼。」严衍这才整理衣襟坐回去,抓着颜溯的手意有所指:「听见没,我阳气充足。」 颜溯脸色稍变,扭头不理他。 周秦咦了声,赶紧捂住尤异的眼睛耳朵:「你俩收着点,这里还有个小朋友。」 「我成年了。」尤异推开他,面带不满。 颜溯忽然说:「说起这个,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以前出任务的时候,就见过一具奇尸,保存在冰棺中,还在唿吸,面容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却出生在上个世纪,已经快百岁了。」 「真的假的?」周秦不信,这么牛逼的东西,他在三处没可能不知道。 颜溯点了点头:「是绝密任务。我们把冰棺移交后,就不知道它的下落了。」 尤异没有继续颜溯的话题,而是把焦点拉回来:「山雉能渡黄泉,它若去往阴间,就一定会渡河。」 「渡河?」周秦看一眼吴维,有了猜想,吴维大声说出来:「去鬼蜮要过河!」 颜溯和严衍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望向他。 吴维跳起来,尤异这么一提醒,他瞬间想通:「就那个!那个那个——死在生苗部落那个特勤处尖兵,如果他是因为眠蛊而死,那么当地一定有人养山雉,而且那个山雉能带我们渡河,去我们找不到的鬼蜮!」 第65页 故事串故事,忽然就串出了一条线索。 周秦笑着拍了拍他手臂:「不错,跟爸爸想到一块儿去了。」 严衍颔首:「那行,我今晚就找姜洛要档案,档案上肯定有那个生苗聚居地点。」 「好,麻烦你了严哥。」周秦起身:「时间不早,大家休息,明天一有线索,我们立刻出发!」 众人作鸟兽散,周秦望向尤异,尤异目送颜溯离开,神色间几分莫测。 「异崽?」周秦喊他。 尤异回过头来:「周秦。」 「怎么了?那是颜溯,你认识他吗。」 「……」尤异摇头:「也许听过他的名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周秦拉住他:「没关系,慢慢想,走吧,去洗漱睡觉。」 一大早,严衍敲他们房门:「周秦!」 周秦开了门,尤异还蜷在被窝里睡觉,严衍看了他一眼,周秦示意没关系,让他进来:「姜处怎么说?」 「姜洛没给档案,但说了个地方。」严衍尽量压低嗓音,揽着周秦去窗户跟前:「凤凰古城。他说那起事件就发生在古城附近的生苗部落中,具体方位不太清楚,需要我们过去找人问。」 周秦微笑:「说了等于没说。」 严衍胳膊肘戳他:「他就那样。」他想了想:「但看姜洛的意思,咱们的方向没错。」 周秦第一反应是:「他跟尤异想到一块去了?」 严衍挑眉:「你家小朋友一眼就看出来了吧。」 周秦笑着摇摇头。 尤异从床上爬起来,颜溯恰好帮他们把早餐带过来,尤异说:「饿。」 颜溯到他面前,把豆浆油条和包子放下,尤异自己抓了吃,颜溯坐到他对面,两个人又不像是有龃龉的样子。 周秦抱着胳膊看,严衍摩挲下颌,两人各怀心思。 凤凰古城是着名旅游景点,乘坐专线可以直达,去那里不需要费什么劲,早上上车下午到达。 来了凤凰古城是一回事,找那个生苗部落又是另一回事。 周秦佯作无意四处打听,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儿的人压根不知道这种部落的存在,问一个都是连连摆手,笑着回他:「梦里的吧!」 周秦心想,要是梦里的那麻烦可就大了。 还是颜溯有办法,他说:「眠蛊需饲养山雉,为什么不从野雉下手?」 严衍一拍脑门:「还是媳妇有办法。」 周秦和严衍一左一右地出门,一个去问哪户人家养野鸡,一个去问这地界哪里野鸡多。 周秦中途还闹了个笑话,被问的人不明所以:「野鸡?那你得去东莞啊。」 「……」周秦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道:「东莞现在搞文明建设,也不多了,这都是刻板印象。」 那人甩了他一个神经病的眼神,抽着水烟走了。 严衍带回消息:「古城里有家猎户,住在城东头的吊脚楼,他爸是个算命先生。他经常进山里打猎,家里养了些野物。」 严衍强调:「有野鸡。」 为了不打草惊蛇,最终决定周秦和尤异两个人去问。 吴维表示算命先生是同行,他强烈要求一起去,看看是真是假,周秦把他带上了。 「算命的是不是都喜欢这样?」路上,周秦问:「遇到个同行,就想看对方真假?」 吴维严肃地说:「我这是为了防止人民群众被骗。」 周秦给了他一肘子。 严衍打听的消息没错,吊脚楼下的确养了不少野物,吴维小声说:「好多野山鸡。」 周秦和尤异对视一眼,两人望向面前的吊脚楼,斜傍着山坡建的,一共两层,二楼上一个只穿了短裤的黑皮肤汉子在抽菸。 他望向楼下的三人:「算命来?等着,屋里还有俩。」 「我们来问个事。」周秦大声道:「你是这的猎户吗?」 黑汉直接从二楼跳下来,稳稳地落地,非常五大三粗的身材。 周秦给他发了一包软云烟,刚见面就开始称兄道弟:「哥们,问问你,养这些野物都干啥呀?我家人想搞点野味,听说你这多,卖不?」 黑汉接了烟,在手里转了一圈,瞅他半眼:「贵姓?」 「鄙姓周。」周秦问:「兄弟怎么称唿。」 黑汉嗤了声:「我家姓麻,叫麻子就成,你想要个啥?」 「呃……」周秦反问:「鸡?」 黑麻子指了指吊脚楼下边的棚里:「挑。」 周秦拉着尤异过去,佯装挑选野鸡。周秦问黑麻子:「兄弟,这野鸡味道正不?」 「你想要多正啊。」黑麻子无语:「山里的东西,我能骗你不成?」 「那没有,就随口问问。」周秦说:「城里假货多,老被骗。」 黑麻子瞬间和他有了共同语言:「可不,上回我媳妇去城里买个包,说lv的,一问五十块,我说仿的,她还不信,带出去显摆,被人家戳穿了,回来骂我不早说。」 周秦笑着给他点菸,两人相谈甚欢。 「麻子,问你个事,」周秦压低了嗓音,「野鸡还得去山里边打,你弄了这么多养着,多费劲,为啥不直接养土鸡?我看你这家里,好像没养土鸡啊。」 「养!」黑麻子笑着说:「没养这,分开养呢。这我爹住的地儿,我们家鸡鸭都养我和我媳妇住那儿。」 第66页 周秦点点头:「那你还挺孝顺,专门帮你爹打这野货。让他养着,解解闷?」 黑麻子摊开双手,拿下嘴里的烟,吐了口烟圈:「我跟你说,你可别说出去。我看你这人实诚才跟你说的。」 周秦凑近他:「你说。」 黑麻子看了眼背对他俩的尤异和吴维,小声在周秦耳朵边道:「我爹不让卖这些野鸡。」 周秦惊讶:「那你卖给我?」 「嘿,」黑麻子笑,「有钱不赚,傻的不是?」 周秦竖起大拇指。 黑麻子指了指圈里的野鸡:「我隔三差五就要去山里找这东西,我爹非要,说没了这东西算不了命。」 「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周秦说:「野鸡能干个啥。」 黑麻子一拍大腿,耿直地把他爹卖了:「天晓得!反正这鸡我随时带回来一两只,棚里也不见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吃了。我媳妇说没闻着咱爹家里有鸡肉味。」 周秦笑了。 黑麻子胳膊肘戳他:「兄弟,别跟我爹说啊,你喜欢哪只,拿就是了,买二送一!你们城里人就喜欢这些野道道。」 周秦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尤异拉过来:「让我弟挑,他想吃。」 黑麻子啜烟:「小娃娃,难伺候。」 「对,」周秦点头,「特难伺候,脾气大。」 尤异瞪了他一眼,周秦背着黑麻子沖他挤眼睛。 尤异看完一圈,周秦意有所指地问:「有没?」 有没有那种特别的野山鸡,能炼蛊的山雉。 尤异与他心有灵犀,摇了摇头:「没有。」 「嗐,这娃。」周秦说:「就他嘴挑,我来选吧。」他随便挑了一只花色漂亮的。 黑麻子说:「你们还算命不?算的话就等你们结束了我再给你装,省得我爹发现。」 吴维冲上来:「要算!」 尤异点点头。 周秦答应了:「算!」 屋里恰好敲响了小木槌,一男一女走了出来。 黑麻子扬脑袋:「进去吧,该你们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等候,我又肥来了! 申了下周的榜单了; 开始祈祷能上t^t 第36章 两个人 上了二楼左拐那扇门进去, 扑面而来一股奇异味道,说不上来像什么,闻着有点堵人,像打翻了汽油桶, 刺鼻瘆人的味儿。 周秦皱了下眉头, 尤异没什么反应, 吴维一心看清算命人的庐山真面目,顾不上分辨气味。 黑麻子缀在他们仨身后, 跟进来,敲了敲门说:「爹, 城里来的客人,来找你算命。」 牌匾下的阴影中, 穿着破旧夹克的老人抬起头, 长脸大嘴, 眼睛很精明。 都说是从眼神光里能看出一个人的精气神,从算命人那双眼里, 只觉得他精神矍铄,不像个老了的,目光比年轻人还亮堂。 「这儿的人管我爹叫老瞎子。」黑麻子很骄傲地说:「这片地就没有比他看得更准的人。」 「老瞎子?」周秦客气道:「看令尊的眼睛, 很明亮啊, 没瞎吧?」 「早瞎了。」老瞎子代替黑麻子回答,他拍了拍面前的椿木桌:「我这双眼睛, 不看阳间, 只看阴间。」 周秦走过去, 不太礼貌地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黑麻子抱着胳膊看他试。 老瞎子果然没反应。 「看阴间, 能看准一个人的以后?」吴维找了张四脚小板凳坐下, 有点好奇。 「福建那边流传着一种看花园, 你们知道不?」老瞎子还挺见多识广,掌心在椿木桌上来回擦拭。 周秦注意到他的动作,他仔细观察了一会,那椿木桌并没有特殊之处,似乎只是老瞎子的习惯性动作。 「您讲讲。」周秦说。 老瞎子眼珠子没转,直直地盯着前边:「神婆找那种刚成年的女娃,作法,女娃就能走到阴间花园去,花园里的花每一朵都代表一个人,那花若是红色,那人大富大贵,那花若是白色,那人必遭大难。」 吴维饶有兴致道:「这个我还没听说过。」 老瞎子笑了:「年轻人,这世界上你没听说过的事多了去了。」 周秦点点头,想起颜溯那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说吧,要看什么?」老瞎子指尖掐了掐:「你们来了两个人。」 黑麻子提醒他:「爹,是三个人。」 周秦抬了下手,意思是别说话,尽管他待人客客气气,但身上总有那种老大气质,黑麻子不由自主住了嘴,他关上身后的房门。 「哪两个人?」周秦压低嗓音问。 尤异站在角落里,盯着周秦。 老瞎子不觉有异,笑呵呵地说:「两个大活人呗,你们俩替政府干事的吧,有一个命好,虽然天生八字纯阴,但有贵人相助,时时逢凶化吉。」 周秦思来想去,好像也有道理,以前跟着严衍跑,后来身边来了尤异,这俩在各自领域都是数一数二的牛逼。 老瞎子那句八字纯阴一出,吴维就知道这人有两把刷子,他立刻凑上前,把周秦挤到一边:「老瞎子,那你算算我?」 老瞎子原本在椿木桌上擦拭的左手停住了,吴维眨巴眼睛等他开口,良久,老瞎子嘆了口气:「万事小心。」 吴维起身叉腰:「吹吧你,我命长的很。」 第67页 「五弊三缺命,长得了哪去?」老瞎子反问他。吴维嘿嘿一笑,压根不在意。 「再算一个。」周秦把尤异拉过来,按着他坐到板凳上。 尤异一脸冷漠,望向老瞎子。 老瞎子不再搓椿木桌面,而是朝他儿子黑麻子说:「今天不看了,要是有人来,就推了,休息三天。」 黑麻子纳闷:「爹,为啥不看了?这天色还早。」 老瞎子摆手:「不能看了。再看,看不准了。」 「……」黑麻子默契道:「那行,我下去挂个牌子,就说不看了。」 黑麻子走后,三个人围在老瞎子桌前,等着他继续。 「你要算的这个,不是人。」老瞎子不疾不徐,缓缓地说道:「不在三界中,算不了。」 吴维和周秦面面相觑,吴维信了一点,因为他自己也算不了尤异。 他一个正统茅山天师传人都算不了,更何况乡间野算子。 尤异蓦然开口:「你养那些山雉,是为了维持这张椿木桌的灵气吧。」 老瞎子愣住,神色警惕起来。 尤异闪电般出手,周秦根本来不及阻止,金蚕飞到老瞎子头顶,嘴张得像是血盆大口,狠狠朝下一咬。 「你应该听说过椿叶饲蚕,金蚕随时可以把它吃了。」尤异起身,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老算子:「来你这算命的人,通过这张椿木桌,你将他们的运势化为己用。」 「只要金蚕张嘴,你功亏一篑。」尤异微微弯身,五指压在椿木桌上,稍稍用力。 那是周秦第一次在一个小孩身上,感到那么强悍的压迫力,在他面前的尤异都柔弱无害,而实际上,面对这些同道人的尤异,就是个不折不扣大魔王级别的人物。 老瞎子发起抖来,他被金蚕咬住,面容逐渐因痛苦而扭曲,左眼依旧清明如初,右眼却在不断泛出混浊之色,像有污水往外冒。 周秦和吴维惊骇,吴维准备掏随身带的符咒:「他奶奶的,没想到藏得这么深。」 周秦转身去锁房门,黑麻子还在楼下。 「你、你想知道什么?」老瞎子很识相地问。 「我是谁,从哪来,」尤异一字一句地问,「生于何处,死于何方。」 周秦和吴维面面相觑,两个人都不懂尤异到底在问什么。尽管尤异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但问一个野算子,真能找出来? 而且那句……周秦望向尤异,目光稍沉。 死于何方,什么意思? 尤异不是大活人吗?老瞎子说他不算人,为什么这么说?尤异难道没有活着?不对,尤异就好端端地在他面前! 老瞎子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啊啊声,像破风箱在拉扯。 他满脸痛苦,双眼瞪视着虚空,仿佛在竭尽所能搜寻。 周秦皱眉,他在看什么? 很快,老瞎子说道:「看不见…你没有…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你…」 尤异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料到了,却不敢相信,直到由别人亲口说出。 他撑着椿木桌那只手,本是指尖用力压着,整只掌面贴下去,尤异垂下脑袋。 周秦本要安慰:「尤异!」 尤异却顷刻调整过来,仿佛那一缕不可抑制的失落,只是周秦的错觉。 他像个犯了大错还没心没肺的少年,默然退开,没有道歉,只冷眼旁观。金蚕松开老瞎子,回到尤异身上,眨眼消失不见。 「你早就应该死了。」老瞎子说完这句,倒靠在太师椅上,右眼逐渐恢復明亮。 除了尤异,剩下两人都对这场变故震惊不已,吴维不安地用手去翻找符咒,而周秦死死盯住尤异,企图从他身上观察到蛛丝马迹。 然而尤异安安静静地垂耳而立,并没有丝毫异样,他看着老瞎子慢慢恢復,既没有毁了他的道行,也没有破了他赖以为生的椿木桌。 椿木,山雉。 周秦瞬间反应过来,正事要紧,尤异的事,回头再说。 他拉开板凳,重新在老瞎子面前坐下,掏出两包烟递进他手里:「其实我们来这,还想问个事。您见多识广,听说过巫蛊术里的眠蛊吗?」 老瞎子忌惮尤异,不敢再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说:「知道,我们祖上就是用蛊大家,汉人皇帝把我们赶进深山里,先祖从山禽走兽那里学来眠蛊,传于后世。后来,用蛊的少了,传到我们这一代,早已经不会了。」 老瞎子端起大盅子,咽了一口茶水润喉咙,续道:「像那个…用金蚕的说的…」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唿尤异,在他眼里尤异已经不算人了,他找不到词语来称唿他。 「山雉有灵,眠蛊就是炼山雉,所以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有驯养山雉的习俗,也不是炼蛊…成了习惯。」老瞎子怅惘:「我逃出送仙岭后,养山雉的习惯还保留着。」 「送仙岭,」周秦抓到了重点,「是哪?」 老瞎子发现自己说漏嘴,瞬间噤声,警惕地往后缩了缩,尤异步向他,老瞎子立刻举起双手:「我说,我说!是我出生的老苗寨,那里不准生人进去,我也是偷偷逃出来的。」 「哎,」老瞎子满头大汗,急得直搓手,「你们问那个做什么,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们想去那里,」周秦半真半假地说,「执行公务。」 第68页 老瞎子连连哦了几声:「是是,你们政府的人。真要进去?」 周秦颔首:「去,要务在身。」 「要去就去吧,反正那个用金蚕的跟着…」老瞎子嘀咕:「好端端的,去那干嘛。」 吴维随口道:「欸,咱们找不着地方,总需要个嚮导啥的吧。」 「姜洛拨了一大笔外勤资金,」周秦摩挲下巴,「这样吧,老瞎子,让你儿子给咱们当个嚮导,他认识路吗?」 老瞎子脸变色:「不行!」 吴维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指头:「五千块。」 「哼!」老瞎子别过脸。 周秦大方地多加了一个零:「五万,出发前打你一万,到了地方打你剩下的。」 老瞎子两只胳膊搭在椿木桌上,咧开嘴角:「贵人啊,那可说好了,麻子就送你们到那附近,找不找得到,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没问题。」 「还有,」老瞎子眼珠一转,「我怕你们死在那,回不来了,先打三万吧。」 周秦回头望向吴维,吴维沖他挤眼睛,看口型在说老财迷。周秦答应下来:「可以。」 「那你们先回去,」老瞎子说,「我把麻子找过来,准备准备,你们明天早上出发。」 老瞎子起身开门,把黑麻子叫上来,父子俩用土话嘀嘀咕咕交流,那三人也听不懂,只能干瞪眼。 黑麻子奇怪地看了他们几眼,答应了老瞎子,回头对周秦说:「我爹说的,我都晓得了,明天早上就带你们过去。先说好,我只送到送仙岭附近。」 周秦要了黑麻子帐号,第二天出发就转给他,黑麻子给了他自己媳妇的,然后让他们回去多买点护身符,贴身带上。 「龙潭虎穴啊,」黑麻子说,「去找死,不得多带点护身符?」 周秦哭笑不得。 三人回了落脚地,和严衍颜溯会和,几个人一商量,收拾好行李,准备第二天大清早出发。 作者有话说: 周哥发现真相:你威胁他,就是记恨他说你不是人对不对?! 异崽:…… 第37章 暗河绝境 周秦后来也没有问尤异, 老瞎子那段话什么意思。 他认为老瞎子不可信,那么老瞎子说的话也不可信,他更相信尤异。 如果真到了不得不说那天,尤异会自己开口。 周秦是个有耐心的人, 比起质问, 他更愿意等对方亲口说出。 去送仙岭要走水路。 黑麻子找老东家借了一条船, 没有篷顶,五个人坐在船上, 黑麻子划船。 周秦问他需不需要帮忙,黑麻子拒绝了:「你们这些外行人来划, 我还不放心呢,万一弄错方向, 那麻烦可就大了。」 周秦知趣地放弃了这番客套, 颜溯严衍在船尾坐着说话, 他和尤异就坐在穿中间,看黑麻子划船。 船桨落进水里, 带起一串水花。 五个人告别凤凰古城,来不及欣赏这里的秀美风景,沿沱江一路向下, 进入了人迹罕至的河段。 周围村落越来越少, 也不知道黑麻子怎么掌的船,船瓢在水里打了个旋, 船头调转, 被水流轰隆冲进山洞里。 黑麻子拍开手电筒, 扔给周秦:「老哥, 照个亮。」 很快, 他们远离了进来时的洞口, 进入了一片十分阴森寒冷的地下河段。 周秦回头看了眼,那山洞光像个越来越小的光圈,逐渐化为一个点,最后一转弯,消失不见。转弯时,水流骤然加速,整条船轰地往前沖了一段。 周秦的电筒光不由自主朝下,他们刚经歷了一截落差段,他们一直在向下! 这是一条暗流,周秦明白了,而是这条暗流向着地底。 但那个地方分明叫送仙岭,岭,不是在山坡上的意思吗?为什么他们在向下?! 黑麻子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就应该走这条路,他稳稳地握着船桨,把五个人往地下河的深处带去。 「有东西。」严衍眼尖,发现河流下有什么在跟着他们。 周秦探身过去看,黑麻子倒是无所谓的模样:「河里能有啥,鱼呗。」 「……」周秦想了想,回头问他:「麻兄弟,咱们一直在往地底下走啊。」 黑麻子点点头:「是啊。」 这么坦然,反而让周秦不好接话了,他客客气气地提问:「那个地方不是叫送仙岭吗?岭应该在山上吧。」 「嘿,你们汉人就是瞎讲究。」黑麻子笑呵呵地说:「我爹把那个地方叫送仙岭,不代表它真叫送仙岭啊。只是我爹出来后,就那么叫。」 周秦明白了,一个地方的代号而已。 「周秦!」严衍沉声提醒。 尤异忽然按住船沿,金蚕跳到他手背上。 吴维倒抽一口凉气:「我也看到了,有东西!很大,是条水蛇,头顶长了张…人脸——」 黑麻子的船桨歪了一下,船身剧烈摇晃。 周秦喊:「兄弟,把船桨抓紧!」 「你别晃!」黑麻子大喊:「电筒晃来晃去,我看不清!」 尤异一把夺过周秦的手电筒,抬手朝前拿着,尽管他的身体随着船只上下晃动,但电筒光始终稳稳地指着前方。 金蚕冲进水里。 水面顷刻安定下来,严衍藉助那微弱的光照发现,他们身后的地下河不停冒出水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搏斗。 第69页 尤异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吹了声口哨。 金蚕悍然出水,嘴里夹着一片紫色暗麟,一跃而上,蹦到尤异头顶。 周秦伸手去拿,尤异喝道:「别碰!」 周秦那手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颜溯扶着船探身打量,严衍扶住了他。 金蚕跳到尤异肩头,尤异小声呵斥:「不能吃。」 金蚕停止了吞咽的动作,尤异说:「是条水蛇。」 吴维咽口唾沫,不太敢苟同,他反问尤异:「一条水蛇,能长那么大?!」 比他们这条船还长,就是不知道究竟有多粗壮,水蛇一直藏在水下,根本看不清全貌,但金蚕嘴里衔的十有八九就是蛇麟。成人巴掌大的鳞片,可想而知那条水蛇的体型多骇人。 严衍想起他看的那些志怪小说,随口问了句:「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 比如什么法力无边的丹药、生长千年的仙果。 「有可能。」周秦附和,千钧一髮的时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兴许吃了唐僧肉。」 吴维笑嘻嘻地插了句嘴:「变成蛇妖了是吧。」一边开玩笑,从背包里那鸡血符咒桃木剑的动作没停,他把桃木剑抛给周秦,周秦抬手接住。 严衍也想要:「还有没?」 吴维给了他两把抢,一把真枪,一把麻?醉枪:「组织上特批的,弹?药有限,省着点用。」 至于颜溯,吴维毕竟不认识他,有点担心:「会用枪吗?」 尤异替颜溯回答:「他会。」 吴维愣了下,水面急速涌动,有什么东西沖了过来! 来不及思索,吴维把枪抛给颜溯,颜溯抬手接住。 尖锐刺耳的哨音刮擦着洞壁,水面下,体型骇人的巨蛇撑开血盆大口,恶臭扑面而来,蛇信吐出一股浊液。 颜溯就在船尾,蛇口大张,一把钳住他手臂。 轰—— 子?弹瞬息间射出,严衍在颜溯身后开枪,那枪子吞吐着火舌射向巨蛇,却卡在巨蛇头顶的鳞甲间,颜溯瞳孔骤然缩紧,他张大嘴深吸口气。 哗啦—— 不过眨眼间,巨蛇将他拖下暗河,水花溅了赶来的严衍满身。严衍想也没想,丢了枪直追下去。变故生得太突然,直到严衍也落水,周秦和吴维才反应过来。 「严哥——」吴维大喊。 周秦扑过去,尤异一手拿电筒,另一手指使金蚕重新冲进水中。 「鸡血洒桃木,刺水!」尤异命令道。 周秦把剑递到吴维面前,吴维手忙脚乱倒上鸡血,周秦拿了剑用力刺入水中。 咔嚓。 木剑折断。 但周秦试出来了,那东西就在船下! 公鸡血渗进眼睛里,巨蛇感到强烈的不适,它用力甩动石柱般粗壮的尾巴,山洞和暗河随之震动起来,蛇尾重重噼上洞壁,碎石从几人头顶掉落。 黑麻子一心看着眼前,飞速滑动船桨。 巨蛇松开颜溯的手臂,严衍扑过去,一把抓住他,两人手脚并用朝木船划去。 金蚕骑在巨蛇头顶,使劲往它鳞甲里钻。 尤异额头冒出些细汗,金蚕的五感与他相连,连金蚕都觉得难对付,可见那条巨蛇在这阴湿之地养了多少年。 周秦抄起船上另一只备用船桨,插入水中,递向竭力游过来的严衍和颜溯。 颜溯流了血,他身上有伤口,血腥味是最吸引勐兽的,周秦丝毫不怀疑,一旦巨蛇摆脱金蚕,第一个目标就是受了伤的颜溯! 尤异冷不丁道:「蛇饿了,餵点吃的就行。」 吴维没反应过来:「餵什么?」 周秦怒吼:「不行!」 「……」尤异冷冰冰地望向他:「死一个,可以活四个。」 周秦头也没回,避开巨蛇把船桨伸过去:「严哥,抓住!!」 严衍一手拉着颜溯,另一条胳膊感觉快要撕裂般,拼命地去够那条船桨,周秦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在船外。 轰—— 电光火石间,金蚕胖胖的身子整个儿被甩进洞壁,以它为中心,洞壁瞬间蛛网般呈放射状裂开。黑麻子瑟瑟发抖:「山…山不会塌吧——」 「乌鸦嘴。」周秦斥了句。 吴维额头也全是汗,恐惧道:「对付这种有血有肉有骨头的怪物,金蚕反而使不上力。」 金蚕对阴灵具有强烈的威慑力,但对这种吃了奇怪东西长成骇然巨物的水蛇,它实在有心无力。 尤异被揭破,没说什么,吹了声口哨,金蚕回到他身上。 第一声山石耸动响起时,所有人都以为是错觉,大山裂缝的细碎声响十分恐怖,就像死神吹出了的召唤口哨。 这条暗河左右的岩石泥土久经水汽浸泡,不可能有多坚硬,在如此剧烈的外力撞击下,不塌才叫天理难容! 「操。」吴维还有心情吐槽:「达尔文出来学学牛顿!」 巨蛇都他妈基因突变长出来了,大山就不能努把力,克服一下重力吗!? 摆脱金蚕的巨蛇骤然回身,它的目标很直接,就是受伤流血的颜溯。 严衍一把抓上船桨,整条臂膀都绷出了青筋,大喊一声:「周秦,抓紧!」 然后以不啻于当年扔炸?弹的恐怖投掷力,不管不顾把颜溯扔向木船。 吴维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接住,那力道太兇勐,接住颜溯的同时,两人同时倒进船里,吴维不幸当了人肉垫,砸得头晕眼花。 第70页 反作用力下,周秦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进水中,行军靴勾住船沿,吴维和浑身是水的颜溯扑上前,一人一只脚,把周秦往回拉。 奈何两人细胳膊瘦腿,都不属于战斗挂,拖着周秦和严衍两个加起来快四百斤的壮汉,着实十分吃力。 吴维咬紧上下牙,腮帮子咬得酸疼,颜溯比他好不到哪去,他还受了伤。 「尤异!」周秦从水里枕头冒头:「想想办法!」 咕噜——他又沉入水下。 巨蛇失去了目标,在水底下疯狂打转,硕大的脑袋不断撞进木船。 发出了恐怖的、催命般的砰咚钝响。 而吴维和颜溯都抓着周秦,死死不敢松手,黑麻子把船桨划得飞快,好像后边有死神在追赶他们一样。 明明是全军覆没的绝境,尤异拿着那只电筒,一束光线稳得仿佛照亮黑夜里的天光。 吴维都快急哭了:「老大,金蚕对巨蛇没用!怎么想办法?!尤大师——」 尤异打击魂灵体的时候就像个阎罗王,但挑战达尔文极限,他也做不到啊! 吴维都脑补出尤异哭着喊「臣妾做不到啊」的画面了。 然后尤异把手电筒扔给他。 黑麻子急了:「照明!照明!」 「山塌了。」尤异的声音依旧波澜不兴。 轰隆—— 船头撞上卡在两壁间的巨石,黑麻子迎面扑上去,撞了个鼻青脸肿,直接昏过去,栽进水里。 整座木船饱经前后夹击,终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死神就这样突如其来。 周秦在水里一边扑腾一边绝望吶喊:「尤异,你要是活下去,一定要念书!好好做人,不准到处显摆蛊术,听到没有——」 尤异:「……」 「别做坏事!」周秦拼命把脑袋撑出来,发表他的临终遗言,句句发自肺腑,感人泣下:「尤小异,劳资永远是你哥——」 尤大师矜贵地开口:「神经病。」 金蚕闪电般窜回来,离弦箭般射向巨蛇眼睛。 巨蛇笨重的身体不足以躲避这么快的速度,金蚕一口咬住巨蛇眼瞳,摆动肥胖的小尾巴,钻了进去。 尤异心想,只能破戒了。 周秦不愿意捨弃他的朋友,那么只能由尤异踩过自己那条红线。 仿佛在等待他一声令下,金蚕蜷在巨蛇眼睛里,它已经把那只眼珠吃掉了,金蚕盘在眼窟窿上,浑身散发淡淡的金光。 「吃吧。」尤异说。 瞬间,金蚕张开大口,它吞食的速度超出所有人想像,像秋风扫落叶般席捲巨蛇的血肉,它的身体在不停涨大。 巨蛇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 周秦一把抱住水里的尤异,尤异一条胳膊撑在他肩头,双目暗红,急促而粗重地喘气。 虽然巨蛇肉身崩解,所有人都闻到了强烈的血腥味,那其中还夹杂着浓重的恶臭。 严衍抱着颜溯游到他俩身边,撑住洞壁平衡身体:「是尸臭!」他们办案时经常闻到的气味。 而这尸臭,比在最热的夏天埋在阴湿地里的巨人观身上的味道还要臭得多,吴维抓住昏厥的黑麻子,扶着洞壁呕吐。 「还有路吗?!」周秦大声问。 尤异盯着那条失去生气、渐渐沉入水下的巨蛇:「没有,堵死了。」 吴维抹了把脸,刮掉脸上水珠:「这暗河到底有多深?」 严衍一边大喘气,一边把颜溯送上暗河边勉强能着力的石台。 颜溯手臂上的伤口还在冒血,他整个嘴唇都开始变青紫,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深到足以支撑那条巨蛇。」颜溯说,尤异眼角余光扫过他:「给他糯米。」 吴维把黑麻子和手电筒抛给周秦,游到石台边,取下一直背在身后的背包,糯米已经湿了,勉强能用。吴维抓起一把糯米,煳到颜溯的伤口上。 糯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周秦抓着防水手电筒伸进水下,什么都看不见,水很深,看不到底。 金蚕游回来,尤异说:「别过来。」 那只虫子大得像只藏獒,周秦诡异地想到:竟然没把肚皮撑爆。 「接下来咱们走哪?」严衍大声问。 他的声音是雄性惯有的浑厚,气沉丹田,传到洞壁上,幽幽迴响。 颜溯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尤异说:「闭嘴。」 严衍无辜:「?」 周秦还没来得及提问,那原本窸窣轻微的响动瞬间扩大,声波带来的共振成为压倒山壁的最后一根稻草,摇摇欲坠的岩石接二连三脱落下来。 轰隆—— 山洞塌了。 作者有话说: 严哥,真?乌鸦嘴 第38章 两个太阳 严衍发誓从今往后他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 在雪山和快要崩塌的山洞里,绝对不能大喊大叫。 周秦深吸一口气:「入水!」 所以人同一时刻钻进水里,巨大的山石接二连三砸入暗河中,有了水势缓冲, 它们受到的冲击减小许多。 尤异指了指水底, 示意向下。 周秦回头朝其他人比了个手势, 严衍点头,带着颜溯跟上他们。 金蚕刨着身体左右两侧的爪子, 笨拙但快速地跟上尤异。 吴维抓住金蚕摆动的尾巴,随之左右晃动, 他摇得头晕眼花,有些反胃。 第71页 金蚕停下来, 回头看他, 大大的黑眼珠子倒映出吴维满脸土色。 吴维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金蚕点头,胖胖的身子游到吴维面前。 一路被忽视的吴小维同志飙泪感动。严衍照顾颜溯, 周秦抓着尤异,只有他悲桑地像个大灯泡,还带着拖油瓶黑麻子, 而现在, 终于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尽管是条虫。 吴维藉助水的浮力翻到金蚕身上, 几乎把对方当坐骑了。金蚕一口吞了黑麻子, 身体又涨大不少, 吴维震惊, 但尤异没反应, 应该没事。 吴维俯身抱住金蚕, 胖虫摆尾俯冲向下,追上尤异。 周秦抓着电筒指向水下,头顶崩塌的动静越来越小,看来山洞崩势逐渐停息了。 他抓了把尤异,电筒光扫过去,骷髅头就悬在尤异肩膀上,黑洞洞的眼眶朝着他,周秦张大嘴,唿吸涌出,尤异猝然回头。 他夺走周秦的手电筒,自上而下,电筒光扫出一道弧线,光束掠过密密麻麻的白骨,臂骨、腿骨、肋骨、头骨……绝大部分是人骨头,混杂着零星的辨不出种类的动物残骸。 尤异望向周秦,周秦跟他对视一眼,眼珠朝下转。 暗河河底是一张巨大而恐怖的尸床,电筒光光束照不到尽头,密密麻麻的白骨堆积,沿着河底铺开去,间或被水流带动浮起。 周秦头髮炸开,紧紧抓住尤异,现在他知道那条水蛇吃了什么,才长得那么巨大。 尤异似乎早就料到了,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他扫视了暗河河底,关闭手电筒,指向前方,河水深处泛来灰濛濛的光雾。 在一片阴森恐怖的黑暗地下尸河中,那大片灰濛濛的暗光仿佛来自天堂。 周秦手脚并用往那光亮刨去,顾不得研究暗河尸骨,剩下三人一虫紧紧跟上他俩。 他们没有潜水设备支持,肺腔里的氧气快要用尽,窒息感与求生欲疯狂搏斗,终于在接触到水面的最后一秒,周秦张大嘴喘息。 严衍和颜溯相继浮出水面,金蚕带着吴维跳上岸,吐出了吞进肚子里的黑麻子。 黑麻子周身裹了一层腥臭黏液,吴维扑上去擦干净他口鼻,试了试,还有唿吸。他大松口气,仰面栽倒,躺在草地上,连动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几个人爬上岸,全都面朝天躺倒,唿唿喘气。 严衍查看颜溯的伤,伤口泡烂了,但没有毒素蔓延的迹象,他一把抱紧颜溯,心有余悸。 周秦扭头看身旁的尤异,尤异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金蚕爬回他头顶位置,蜷起来趴下了。 吴维抹了把脸:「妈的。」 下次出外勤,一定要带上氧气瓶和潜水服! 众人气没喘匀,就听见灌木丛深处粗重的唿吸,没有脚步声,只是危险的唿吸带起了细微的气流变化。 周秦迅速抬头,体型巨大的黄额虎盯住了他。 周秦拿起麻?醉枪,金蚕没有反应,仍然卧在尤异身边,它在休息,严衍也拿起了枪,与那只老虎无声对峙。 砰——火?枪声响。 黄额虎应声倒地,侧身开出了巨大的口子,破碎的血肉汨汨流出,周秦闻到了火药的气味。 棕色皮肤的男人推开灌木丛,拔出刀子就地切割虎皮。 几个人呆住了,变故来得太快,周秦吸了口气。 那人背着农家打猎的土枪,布衣短裤,穿一双草鞋,剥皮的动作熟练得可怕。 「你好。」周秦试探着打招唿。 男人这才注意到他们,扒了一半虎皮的悬在半空,他吓了一跳:「你们谁?怎么在这?!」 「啊…我们…」周秦顺口胡诌:「学校夏令营,带小孩出来玩,迷路了。」 他把尤小异抓过来,搂着他肩膀说:「不好意思,我家孩子乱跑,能麻烦您带个路吗?」 尤异:「……」 男人扒完老虎皮,随手在水里淘了两把,甩掉血水,囫囵团起来塞进挎在腰侧的布包。 「走吧,」他说,「你们哪来的?」 几个人跟上他,周秦和他聊天,谈话中问出了对方的名字,麻丘松。 麻丘松说他是武陵人,家住送仙岭,靠打猎为生。 周秦愣了下,冷不丁问了句:「打渔吗?」 「不,别人做,我不做这个。」麻丘松带着他们穿过山间小路:「你们不是本地人,从外边来的吧。」 「是。」周秦坦白地承认了,吴维扶着黑麻子说:「他姓麻,你们这的人,带我们来的嚮导。」 麻丘松停下脚步,上下打量还在昏迷的黑麻子。 他说:「你把他放下。」 吴维依言做了。 麻丘松像扒虎皮一样熟练,一把扒开他的上衣。 黑麻子腰侧露出一块胎记,巴掌那么大,紫红色的肉块构成鸟的形状。 「是我们这的人。」麻丘松确认了,同时给他们看了自己左腰,大小和形状差不多的胎记。 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炊烟缭绕的小村庄坐落在两山之间的平地上。 人们穿着略显復古的服饰,盘扣短褂,粗布长裤,纷纷和麻丘松打招唿。 房屋是老式的土木结构,家家户户都有饲养家禽的小院子。门前土路四通八达地连接了各户人家。 整座村庄一派安宁祥和之景。 「这里就是送仙岭?!」周秦惊诧地问。 第72页 和他想像中大相迳庭,老瞎子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逃离的地方,是这样的吗?! 「是啊,还是你们汉人取的名字。」麻丘松指着泥土路的尽头:「那里有客栈,你们可以去休息,过几天逢集,村里会有马夫拉货去县里,你们跟着一起出去就行。」 「谢谢。」周秦说。 麻丘松和他们道别。 五个人对脸懵逼。 村民们丝毫不在意他们的突然出现,没人关注这批衣着奇特的陌生人。 周秦环顾四周,村子里人不少,时不时有农夫扛着锄头、或是农妇抱着竹篾路过。 数人沿着石板路,朝麻丘松指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贯穿了整座村,是条主路。中间有一段,左右两边都是摊主买卖交易货物。 有的拿肉换粮,有的拿菜换肉,还有的交换锄头、镐子、衣服等。 吴维压低嗓音:「老大,不对劲。」 周秦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颜溯仰头望天,忽然停下步伐,严衍就在他身边,注意到了,问他:「咋了?」 「天上…」颜溯轻声道:「两个太阳。」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齐刷刷抬头看天。 东南方悬挂着灿金的太阳,而在它正北方,一轮暗日若隐若现,两个太阳同时在发光。 「会不会是月亮,」吴维没见过这架势,咽口唾沫,「白天的月亮。」 「不会,」颜溯否定道,「白月通常出现在傍晚,亮度远不如夕阳,而这两个太阳…几乎同样明亮。」 「我听说一种幻日现象。」周秦努力用科学来解释问题:「是一种大气光学现象。因为天气寒冷,空气中水汽凝结成冰晶,反射太阳光,看上去像第二个太阳。」 周?唯物主义?秦垂死挣扎,坚持相信科学。 歷史上,双日有例可循,古代人不懂科学,把异常天象当成鬼神的报应。 《宋史》中就记载过,陈桥兵变前,大军在陈桥驿看到了一个非常诡异的天象,那一天,天空中竟然出现了两个太阳。赵匡胤以此为噱头,发起兵变,夺得天下。 以及《春秋纬》曰:「三日并出,天子黜。」「数日并出,两主争。」 都说明双日并非空穴来风。 而且来的路上,并没有感觉光线过于明亮,如果两个太阳顶在脑袋上,应该热得汗流浃背。但空气很凉爽,皮肤上一阵阵凉意。 周秦下意识抓了把自己手臂,他是爱出汗的体质,抓到了一手潮湿,但他没觉得热,这也不是热出来的汗。 冷汗? 周秦没有细想。 尤异始终没说话,也没有看天。 颜溯反问周秦:「你说幻日是在天寒时出现,现在你觉得冷吗?」 周秦瞬间僵住了。严衍凝重地望着他。 他们来时穿着短袖,掉进水里的缘故,衣服到现在都还没干,但并不觉得寒冷。凉是有点,绝对没到能出现两个太阳那么寒冷的天气。 吴维一句话总结:「不对劲。」 「先找地方休息,把衣服换了,以免感冒。」严衍建议道:「生病不利于行动。」 还有颜溯手臂上的伤口,一直处于溃烂状态,就像一直泡在水中,皮肉泛白。 「走。」周秦决定落脚了再细想。 一行人问到客栈,周秦要了三个房间,上边一间,下边两间。 他们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带来的现金也没能倖免于难,柜檯上并没有网上支付二维码。周秦想起来时看到那条街上的人以物易物,于是他问客栈老闆,能不能用东西换。 老闆同意了,周秦把自己的手錶给他,老闆捋着八字鬍,拿起来对着阳光端详,摆摆手:「可以,楼下天字一二号,楼上地字四号。」 吴维和严衍挑了楼下,严衍当然和颜溯一间,吴维单独的另一间。 周秦带着尤异去楼上,两人一路走到拐角尽头,正对着地字四号,门上挂了木刻的牌子:地?肆。 这地方…周秦还以为自己进了影视基地,搞得跟拍戏的地方一样。 他们这一路过来,路上那些村民的着装,客栈门前倒挂的店招,客栈老闆头顶的小圆帽……都像是民国戏里才有的打扮。 周秦越琢磨越不对劲,他望向尤异。 尤异没什么反应,准确来说,尤异大部分时间都没反应。 也许是在水里泡过的原因,尤异的肤色更白了,也许这个比喻很不吉利,但尤异的确是这样的状态,他那张脸惨白如纸。 眼睛大大地瞪着,瞳孔涣散般放大,一双黑洞洞的眼珠凝视虚空。 「尤异?!」周秦坐过去:「异崽?」 尤异不回应,周秦去探他唿吸,很微弱,但还在。 金蚕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周秦坐在罗圈凳上,浑身上下每根汗毛都感到强烈的不对劲,他仔细回忆从落水到上岸再到送仙岭的全过程,这种不对劲从哪里开始? 上岸后碰到了麻丘松,麻丘松问他们哪里来,然后带他们来送仙岭。 客栈里有两张床,靠里那张窗旁边就是窗户。 周秦想起他的手机在背包里,急忙摸出来一看,屏显时间19:86,周秦揉了下眼睛,屏显时间19:36,没有信号。 他放下手机,起身推开窗户,触目所及是一片密林,绿意盎然。 第73页 没有任何声音。周秦屏息凝听,万籁俱寂。 他以为自己耳朵聋了,抓起手机轻敲桌面,咚、咚、咚。 湘江边深山里的村落,宛如诡异的世外桃源。 他回到桌前,再次打开手机,现在屏显时间21:44,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周秦脑中闪过一丝怀疑,他望向依旧背对他僵坐的尤异:「异崽,你该睡觉了。」 尤异出乎意料地听话,他脱鞋上床,平躺下,两只手在身前併拢平放。 周秦感觉那睡姿,端正得过于诡异了。 他关闭门窗,确认房门锁紧,然后脱掉军靴,躺到另一张床上。 第二天,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他发现,昨晚严丝合缝关闭的房门,莫名其妙开了一条拇指粗细的缝。 第39章 倒计时 周秦不记得这一天他做了什么, 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推开窗,触目所及仍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深山老林。安静到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在窗户边待了一会, 回过头拿起手机, 然后惊讶地发现屏显时间是傍晚19:36。 周秦回头, 尤异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瞳孔依旧是涣散的状态, 整个身体都像是冻僵了,他的动作十分僵硬。周秦不可避免地联想到科幻电影里机器人的行动。 尤异就像在和身体里什么东西搏动, 他右手食指不停打颤。 周秦的担忧加剧:「尤异?」他按住尤异肩膀,重重地捏了捏:「异崽?!」 「……」尤异很想张开嘴, 周秦看得出来, 他很想把自己的目光也凝聚在一点, 但他就是做不到,所以不断挣扎。 周秦静静地注视他。 如果说他昨天晚上的梦魇, 是在梦里和冥灵中不知名的东西斗争。 那么尤异此刻,一定面临着更恐怖的梦魇,他陷入了一个比周秦的噩梦还要更可怕的世界! ——「我生于何方, 死于何处?」为什么尤异那时问的那么笃定, 仿佛清楚地承认了老瞎子的话,他早就已经死了—— 不对。周秦打住了这个可怕的猜想。 他还记得见尤异第一面时, 异崽唇红齿白像个小姑娘, 很漂亮的样貌, 怎么可能?! 周秦搂住他肩膀, 轻轻拍了拍, 揽着他回床上坐下, 然后握住尤异的右手,大拇指力道轻柔地揉捏他手心。 尤异食指的颤慄加剧,周秦停下揉按,抬头看他。 尤异转头,眼睛不知何时对准了一个方向,周秦循着他的方向看去,那扇不起眼的房门。 「!」周秦惊愕:「异崽,发现什么了?!」 「时…间…」尤异的双唇张不开,像被冻住了,从齿缝里蹦出两个音,堪堪让周秦听懂。 「时间?」周秦抓起手机,屏显时间21:44,该睡觉了。 脑子里刚冒出这么个念头,困意就毫无防备地袭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沉重得睁不开。他甩甩脑袋,依旧十分睏倦。 算了,周秦心想,先睡觉吧。 尤异躺在床上,仍然是两手併拢放在腹部的端正睡姿。 周秦怀着一丝微妙的诡异感,闭上眼睛沉入黑暗。 他从窒息感中醒来,房门又开了,这次开得缝隙肉眼可见比昨天开得大。 第二天了吗? 周秦从客栈橱柜中翻出一把小刀,说是小刀,更像匕首,刀柄有一指头长,非常重。周秦拂去小刀上的灰尘,惊愕地发现这是一把青铜匕首! 湘西深山,古老村落,民国客栈,青铜匕首。 这一切违和地组合在一起,让周秦感到强烈的不安。 他提起小刀,习惯性在房门边刻正字,这是第二天,周秦划了一横一竖。 然后视线无意识地扫过上方—— 木板从上往下已经刻了一串横加竖,全是正字前两画! 就像刻数人每一次醒来,都重新开始画新的正字,完全忘记在之前刻下的横竖上继续! 这是他刻的吗?!周秦头皮炸开,他颤抖着数了数,加上今天新刻,一共四个横竖。 已经过去了四天! 周秦扭头望向身旁,他记得今天早上醒来时,房门打开的弧度大约一指长,而现在,那房门已经打开了三分之一! 门外还是那副模样,走廊,青山,村落,唯独看不见路上的人。 奇怪的是,周秦已经想不起,他们是从哪个方向进入这间屋子,窗户正对着深山,房门也也正对着深山,那么客栈楼梯在哪里?! 潜意识告诉他,绝对不能出这扇门,也绝对不能让这扇门彻底打开。 他重重甩上房门,惊醒时摸到了满头大汗,背靠木门跌坐在地,周秦抱住头,强迫自己冷静。 尤异说了什么? 时间。 他说时间。 时间! 周秦跳起来,沖向桌上倒放的手机,屏显时间19:36,又是19:36! 紧接着,周秦眼睁睁看着,那时间越过了任何时刻,直接跳到44:44,周秦揉把眼睛,是21:44,困意如约而至。 周秦放下手机,机械似的说:「异崽,你该睡觉了。」 尤异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腹部併拢,十分端正的睡姿。 周秦回到自己那张床,眼皮合拢,没入黑暗。 再次醒来,房门已经称得上是洞开了,门与墙壁的夹角不超过三十度。 周秦浑身冷汗,凉意沿嵴柱蔓延而上,直冲脑海。 第74页 门快开了! 不能让它开。 周秦记得尤异告诉他,开门死。 但尤异什么时候跟他说过?!周秦完全忘记了—— 时间,开门死,门在一点点打开。 像沙漏流逝……是倒计时! 周秦咬着舌头保持清醒,冷静,他在心里默念三遍,然后坐在睡着的尤异旁边,抬起头,看见了桌上那柄青铜小刀。 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周秦拔腿冲过去,一把抓起青铜刀上,刀身正压在木桌刻字上。 周秦认得,那是他自己的字! 刻字:别看; 别看什么?! 周秦扭头,看字后边是他倒扣在木桌上的手机。 别看手机?! 为什么? 时间。 19:36,21:44。 永远是这两个时间,开端和结束,倒计时的终止。 周秦跌坐在椅子上,喉咙干得可怕,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拿起手机。 屏显时间21:44,困意如约而至。 第二天,在那行「别看」下,周秦发现木桌上多了一行刻字。 这时候,房门边的横竖已经画到第十三个。 别看二字下,就两个分开的字:刀 血; 还是周秦自己的字迹。 周秦深吸口气,刀用来做什么? 刻字、屠宰、噼砍、刺戳……刀伤人会出血,是用刀划出血的意思吗? 他望向自己的手掌,食指上已经划了两道,伤口正在结痂。 没有用,不是他自己的血! 难不成……周秦缓缓回头。 不过毫釐的距离,尤异那双眼睛正对他,毫无神采,犹如行尸,他就站在他身后。 「异崽?」周秦倒抽一口凉气:「你到底怎么了。」 尤异没有回头,右手食指还在不停打颤。 刀,血,食指。 周秦恍然大悟,他抓起尤异的手,牙一咬,心一横,青铜刀刃划破他右手食指。 黑色血液仿佛来自深渊深处的恶魔,尤异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下,似在赞赏周秦的机智。 然而什么变化也没出现,尤异也没有变身。 周秦看着他,尤异一动不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片尴尬的沉默。 嗡—— 细微的风声传入耳中,周秦猝然转身,洞开的房门勐烈震颤。 周秦抓起沾了尤异血的青铜刀冲过去,刀是兇器,沾了血的兇器,好比开了光的佛珠。 哗啦。 狂风暴烈地嘶吼。 迎面而来的飓风几乎将他的脸吹歪,风墙阻挡住他向前的步伐,他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战斗。 房门与墙壁逐渐贴拢,无限逼近那个垂直的九十度角。 周秦握紧青铜短刀,双臂青筋暴起,喉咙被狂风撕扯出剧烈的咆哮,他闻到了旧铁生锈的气息。 齿缝间血丝和口涎混在一起,被风吹出来,他像个狼狈的斗士。 手机被狂风吹落在地,又倒扣在桌面上。 房门边的横竖画到了第十四个。 旧木门与墙壁间只剩下连蚂蚁都难以进入的间隙。 「给老子——」周秦一步向前,大吼:「停——」 青铜刀裹挟着千钧之力,重重插进房门与墙壁间,耳边震盪起金属相击的刺耳声响,膝盖不受控制地弯曲,沉重而疲惫地砸进木地板。 咔嚓,木板断裂。 周秦满头大汗,恶狠狠地喘气,他猝然回头。 尤异站在桌子边,右手被青铜刀划出的伤口密密麻麻地涌出血液,一滴两滴三滴……在他脚踩的地方逐渐汇集成血滩。 黑血越流越多,血水令人惊恐地爬过他的双脚,蔓过双腿,蚕食般淹没他的身体。 周秦目眦欲裂,瞳孔骤然缩紧,来不及喘息,惊惧占据了他的大脑。 「尤异——」周秦听见自己撕裂般怒吼,惊恐,惊惧,难以承受。 他疯魔般沖向被黑血笼罩至眉心的尤异。 「戒印…」尤异似乎在嘆息:「不该解开。」 也许有那么短暂的一毫秒,他的指尖触碰到尤异。 然后整个房间如同砸碎的镜面,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尤异消失不见。 重物落地,周秦从噩梦中惊醒,猝然睁开眼睛:「尤异!」 吴维跳起来,颜溯和严衍站起身。 「醒了!」吴维手舞足蹈:「老大醒了!三清保佑!」他激动地说。 周秦只缓了那么一下,当看到熟悉的房间,他差点心梗,但大家都在,和梦里不一样。 他抓住吴维,捏紧他的手腕,用力之大,捏得吴维龇牙咧嘴倒抽凉气:「轻点轻点!」 「尤异呢?」周秦焦急地追问。 吴维眨了下眼睛,神色有些怪异,颜溯和严衍走过来,两个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吴维嘆口气:「你自己看吧。」 严衍面色凝重,在周秦身边坐下来,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颜溯望向周秦旁边那张床。 这些人的表情,一瞬间给了周秦某种错觉,尤异好像已经挂掉了。 不可能,小怪胎怎么会死?! 但周秦眼睁睁地看着,尤异流了那么多血,从他手里,不停地流出黑色血液。 「尤异!」周秦连滚带爬扑下床。 第75页 严衍伸手扶他,被颜溯拉住,轻轻摇头。 周秦两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尤异床边。 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不是尤异。 也许是尤异长大后的样子,眉眼彻底地支棱开,不再是乍一看雌雄莫辨的漂亮少年,而是面貌俊秀的年轻人,还是那么好看,两手搭在身侧,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金蚕已经变回去了,趴在尤异耳朵边,时不时蹭一下他的鬓髮。 「尤异…」周秦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尖抚过他鼻端,还在唿吸。 吴维惴惴不安:「老大,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人是尤大师吗?我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躺在这。」 颜溯倒是很平静:「金蚕如果认主,那么他就是尤异。」 严衍不这么认为,他摇了摇头,谨慎地说:「一瞬间长大,这不符合常理。」 周秦握住尤异的右手,青铜刀久未开刃,是把钝刀,钝刀子割肉最疼,尤异的右手包括手腕往上的位置,都是青铜刀划拉出的伤口。 幸好,没有再流血了。周秦抱住他的手,眼眶发酸:「是尤异。」 周秦笃定:「尤异本来就不是常人,不能用常理来判断。」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周秦咬着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都是尤异。」 身后数人默声,良久,严衍长长地嘆口气:「随你。」 周秦醒的时候是凌晨,寸步不离地守着,等到天大亮,尤异终于睁开眼睛。 他适应了一会光线,扭头望向周秦,周秦也看着他,恰好两道目光相遇,周秦猝然起身,耳根微红:「呃…你醒了…」 尤异从床上坐起来,金蚕钻进他身体里,其余三人皆是警惕地看着他。 「出去看看。」尤异说,他下穿穿鞋,鞋子有点挤脚,尤异微微蹙了下好看的眉毛。 周秦喊他:「尤异。」 尤异微侧头:「周秦。」 周秦心里有数了,这是如假包换的大号异崽。 客栈外,整个送仙岭,仍是一幅欣欣向荣之景。 苗民们照例日出而作,提水的送货的卖油的吆喝生意的,次第从他们身边掠过。 周秦仿佛从噩梦里回到了热闹的人间。 而灰色的天幕上,依旧挂着两个太阳,但送仙岭里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怪相。 这时,西边的太阳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一条黑线自太阳中心射出,然后,那条黑线放大,遮住了太阳的一部分,遮蔽它的扇形阴影缓慢地扩大。 「时钟…」周秦不可避免地想到:「倒计时…」 尤异在他身旁,轻声开口:「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说: 偷懒打游戏去了qaq; 下次一定白天更新; 是个连环局; 提问:周秦一共在梦魇里度过了多少天?(第一个正确答案大红包hhhhhh) 第40章 藏阴局 客栈对面, 两座毗邻的房屋间,有一条仅容纳单人通过的巷道,一个瘦弱身影藏在巷道暗处,焦虑不安地打量着。 严衍和颜溯擅长调查, 他俩去寻找山雉的线索。 吴维目送那俩人离开, 他是个乐天派, 平常无论何时都一副笑脸迎人,这时候却不笑了, 神情出乎意料的严肃。 周秦伸手晃他眼睛,侧身半叉腰, 十分稀奇:「吴维,你不对劲。」 「……」吴维瘪嘴苦笑, 眼角余光扫过尤异, 略带着些警惕。 他望向周秦, 神色郑重:「老大,在这个地方, 我可能什么没用了。」 尤异回头看他,周秦纳罕:「吴维同志,人不能妄自菲薄, 无论面临何种境地, 都要抱有战胜困难的坚定信念。」 「……」吴维给了他一拳:「还是你心态好,我甘拜下风。」 「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周秦收了玩世不恭的嬉笑。 吴维咽口唾沫:「字面意思。」他望向四周, 压低嗓音:「你知道玄学其实…也是一门科学吧。」 周秦没说话, 严肃地注视他。 「我们算命的, 算机缘, 算命理, 其实都要藉助外力, 比如生辰、姓名…」吴维哽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潦草地比划:「其实这些东西,比如每个人的出生和死亡,都对应着天上的星星,就是通俗说的星象。那么一个人这一生,他的运势如何变化,就可以通过星星的变化看出一个大概。」 周秦点了点头:「接着说。」 尤异略带好奇,认真地看着吴维。 「生辰、姓名…就像一把钥匙,对应着那颗象徵这个人的星星,找到了钥匙,就可以开对应的门。」 吴维想到了他简单学习过的初中物理:「但找到了钥匙还不够,人的运势是怎样和星星对应起来。一颗星星在天上,一个人在地上,这二者之间如何产生联繫。这个联繫就像声音通过我传向你。」 这个周秦知道,他叉腰:「声音通过介质传播,固液气都可以。」 尤异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星星和命运这二者间,也通过某个第三者间接联繫起来。」 周秦提起了兴趣,追问:「是什么?」 吴维反问他:「光是什么?」 周秦张了张嘴:「电磁波。」 吴维点头:「这个第三者就是电磁场。」 稍稍停顿,吴维续道:「但玄学意义上的电磁场,和物理学上的不一样,我们感受到的是人和人、人和有机生物间形成的联繫,这种联繫来源于人的感情,七情六慾爱恨情仇。」 第76页 周秦抱起胳膊,煞有介事地点头:「这和你刚才那句话,有什么关系。」 吴维苦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解释清楚:「道德经中说,道生一,一生二。阴阳调和而万物使然。正邪、是非、善恶……事物有一面,必然有与其相反面。简单来说,人间有平和、善良、淳朴,就必然有战争、邪恶、破坏。」 「假设人的爱、善良、快乐是正面,恨、恶毒、悲伤是反面,这些正面和反面交织,形成了人的电磁场,我们通过这样的电磁场与天上的星星产生关联,就可以算出他的祸福吉凶,算出运势。」 周秦有点被绕晕了,问尤异:「你听懂了吗?」 尤异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反问吴维:「只有正反都存在于尘世间,人的运势才能传递给星星,你们才能据此观星象计算出来,是吗。」 「……」周秦摸头:「啥玩意儿。」 吴维咧开嘴角:「尤大师不愧是尤大师。」 「就是说,」吴维简单地总结成一句话,「这个地方,只有正面,没有反面。我的道家术法在这里,不管用了。」 「如果硬要比喻的话,」吴维画了一个太极,「阴阳两面,而这里,只有阳面。」 周秦沉默了:「这正常吗?」 吴维反问他:「你觉得呢。」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吴维说:「就像磁铁必有两极,单极磁铁不存在,只有阳面的世界,也不存在。」 「哦…」周秦张大嘴,表示理解了,竖起大拇指:「你说得对。」他挠了挠侧颊,纳闷地嘀咕:「所以这是一个只有阳面的世界?」 「但这种世界不存在。」吴维强调。 尤异提出问题:「有没有可能,是通过某种方式,将阴面掩盖了,所以你察觉不到。」 周秦附和:「有道理,就像把音速起子放进真空,阻断声波传递,外界就无法听到声音。」 「……」吴维皱起眉头,抓乱自己的捲毛,略显烦躁:「也有可能,那这里的阴面能藏到哪?而且…要把阴面藏起来,难度非常大,几乎不可能做到。」 周秦疑惑:「你听说过这种方法吗?」 尤异摇头,表示闻所未闻。 吴维干笑:「没有。就像你说的,只是理论上有这种可能。这种藏阴之法,如果我没有猜错,是藏起了整座送仙岭的阴面。这个…难度…或者说…」吴维换了一个现代化的词彙:「工程量,十分巨大。」 「大到仅凭一个人、一群人或者说一代人,都无法完成。」吴维摊开双手。 周秦似乎想到什么:「那几代人呢?」 吴维愣住,眼前蓦然浮现未曾设想的道路:「你的意思是,一代又一代人,通过某种方式,维持住了送仙岭的藏阴局。」 周秦点头,吴维没来由地感嘆:「那得死多少人啊。」 「死人?」周秦皱眉。 尤异轻轻贴近他耳后:「周秦。」 周秦耳根骤红,反应剧烈地回头:「尤异——」你能不能没事别突然靠近! 心跳快得他头皮发麻,近距离观察尤异这张脸,更深刻地领悟到什么叫白得发亮。 尤异是真白,鲜少接受日照的那种冷白,在阳光下有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周秦没来由地想起那句夸张的比喻:薄如蝉翼。 尤异歪头,像在纳闷他过于激烈的反应。 周秦没捨得挪开视线,盯着他的眼睛,哑声问:「怎么了。」 「有人。」尤异极小声道:「右前方,巷子里。」 那人在吴维身后的巷子里,木箱遮挡后的阴影处,始终盯着他们。 周秦猝然回头,吴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发现自己暴露,一转身,窜进巷子中间,跑了。 「别跑!」周秦拔腿冲过去。 尤异和吴维追上他。 是个衣着破烂的少年,长得像条瘦猴,动作也同样灵活,扶着土墙,脚踩干稻草,三两下窜出窄巷。 周秦的追踪能力毕竟练过,他的身形太过健壮,无法穿过狭窄的甬道,于是一踩层叠累放的木箱,矫健地跳上墙头,爬上茅草铺就的屋顶,盯紧少年,追了过去。 那少年猝不及防,周秦从屋顶一跃而下,往下一扑,抓住他就地打了两圈滚,连气都没喘,笑嘻嘻地问:「怎么了小朋友,叔叔又不是坏人,怎么见了叔叔就跑,是被我的帅气吓退了?」 尤异和吴维穿过窄巷追来,吴维扶住膝盖喘气,尤异深唿吸,缓缓唿出,走上前。 周秦抓着少年手臂,将他带起来,没放开,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牛奶糖。 尤异看到糖,瞬间变了脸色,不满地说:「你来的时候告诉我,没有糖了。」 「……」周秦干笑:「少吃零食。」 尤异抱起胳膊:「呵呵。」 「我们不是坏人。」吴维扶着后脑勺上前解释:「我叫吴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蹲在地上,也不接糖,被周秦捉住手腕,就是不起来,狠狠地瞪了眼吴维,试图将他吓退。 然后小朋友的威胁,在成年人面前不堪一击,吴维张大眼睛瞪回去。 少年那眼神像在看傻子,一脸不屑,扭头说:「我娘叫我麻蛋。」 「哦,」吴维点头,「麻蛋,你找我们有事?」 第77页 「你们是外地人。」麻蛋站起来,笃定道:「麻丘松带你们来这儿的。」 周秦挑了下眉毛:「你怎么确定是麻丘松。」 麻蛋哼唧:「你别管,反正你就说是不是吧。」 尤异说:「是。」 麻蛋多看了他两眼,上下逡巡一番:「你来的时候不长这样,你是不是那个矮子。」 矮、子。 金蚕跳出来,张开大嘴沖向麻蛋,被周秦一把逮住。 「长高了。」麻蛋说:「还是最矮的。」 尤异深吸一口气,周秦已经控制不住金蚕了。 吴维见状急忙转移话题:「等会儿!我们确实是外地人,这里经常来外地人吗?」 「不经常。」麻蛋望向他:「只有你们。」 周秦一边拼命把金蚕往回拽,一边吃力地询问:「从来没有外地人来过这里?」 「是啊,只有麻丘松带回来的人…就是你们。」麻蛋翘起鼻子:「但是其他人都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 「还有太阳。」麻蛋伸手指向天空:「两个太阳。一个太阳正在死去。」 众人仰头望天,扇形阴影已经吞噬了西方太阳的六分之一。 「当太阳死去…」麻蛋那只手垂落下来,忽然之间,整个人丢魂一般,机械地张开嘴,发出不属于他的苍老声音:「古神将降临,夺回属于他的子民们的大地。」 这番变化突如其来,三个人都骇住了。 麻蛋的眼睛恢復清明,浑然不觉:「我刚才说哪了?」 周秦头皮发麻,吴维干巴巴地答道:「你说,你能看见这里人看不见的东西。」 「哦对,」麻蛋伸手,手指在他们仨中间画了一圈,「你们没发现,你们中间,少了一个人吗。」 作者有话说: q:少了谁 第41章 水神祭祀 众人赶回客栈。 黑麻子不见了。 至于他怎么消失的, 吴维完全不记得,「他一直没醒。」吴维后背发凉,双手毫无章法地比划:「我就扛着他,然后我们进客栈…我上去找你和尤大师, 严哥他们也在…」 周秦皱眉:「会不会他醒来自己先离开了?」 吴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这间屋, 不可能时刻注意黑麻子动向。 「不对。」尤异说:「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是进客栈后自行离开, 还是进客栈前,就已经不见了?! 吴维记不清了。 周秦发现他自己也毫无印象, 甚至如果不是麻蛋提醒,压根想不起黑麻子这个名义上的嚮导。 「他跟我们进客栈了吗?」尤异追问吴维。 吴维整个人呆住了, 眼神放空,愣了好一会, 猝然条件反射般摇头, 他对刚过去不久的事, 竟然完全记不起来:「我不知道。」 吴维很茫然地望向尤异:「不知道…我怎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知道有黑麻子这个人,知道是黑麻子带他们来送仙岭, 但没有和黑麻子接触过的任何印象。就像和他们一起来送仙岭的黑麻子,只是他主观的臆想,只是他假想出的人物。 这是很可怕的, 说明人的认知出现了问题。 气氛不由得凝重起来, 周秦和吴维产生了同样的幻觉:黑麻子只是脑子里假想出来的。 实际上压根没有这个人! 「不对……」周秦甩甩脑袋,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黑麻子无缘无故失踪, 一定和送仙岭有关系。」 麻蛋看着他们俩的表情, 一脸同情, 似乎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准确描述出了他们此刻的感觉:「有人消失了, 你们一开始还记得他, 渐渐地,就会觉得他原本就不存在。」 少年说着,抹了灰的脸上莫名地流露出几分悲哀:「这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 「但没有人奇怪,他们只会认为是幻觉。」麻蛋哭丧着脸:「妹妹就这样不见了,可娘说,我没有妹妹。」 「我分明记得清清楚楚!」麻蛋带着哭腔比划:「她就到我胸口这么高,喜欢我做的草毽子,我还陪她进河里抓鱼……」 那么活生生的一个小姑娘,有一天醒来,忽然不见她踪影,麻蛋到处寻找,但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没有妹妹。 渐渐地,麻蛋发现,除了他凭空消失的妹妹,还有其他人也消失了。 然而在这座送仙岭,所有的突然消失都没有引起警觉,人们只会告诉他,都是幻觉。 「二姨、大伯、小娘舅、卖油叔、老钱叔……」麻蛋掰起指头数:「都不见了。奇怪的是,这里的人说他们本来就不存在。」 麻蛋抬起头望向周秦他们:「你们能帮我搞清楚为什么吗?」 周秦只感到一阵冷汗,毛骨悚然,嵴背发凉。 这地方的邪门程度,超出他的想像,麻蛋用那样空灵的语气说完,周秦浑身上下每一根毫毛都竖起来了。 仔细回想,从遭遇那条巨型水蛇开始,一切都不对劲起来,尤其是…发现那条暗河的河床,全是尸骨,密密麻麻,铺成了尸海。 尸海。 周秦想到这个词,不由得打个哆嗦。 死人多的地方,邪门事也多。他们当时真的就安然无恙离开那片尸海了吗? 周秦用力地咽口唾沫,喉咙发干,他扭头望向尤异。 还有尤异,尤异怎么变了副模样? 第78页 尤异默然回头,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眸子依旧沉静,只是其下涌动着莫名的暗流,让周秦看不清楚。 「接下来怎么办,」周秦干涩地问道,「查吗。」 严衍和颜溯还没回来。 吴维丢魂了似的,抱住脑袋反覆回想,但从他的表现来看,完全没想通。 尤异略一思忖,轻轻点头:「最好弄清楚,否则无法解释送仙岭这些诡异现象。还有头顶那个……」 「正在消失的太阳。」严衍眯起眼望天,深吸一口气:「查。」 日本人去了一支尖兵组成的考察队,最终只回去一个,还完全疯魔,从他嘴里几乎得不到有用信息,没多久那日本人也暴毙身亡。 鬼蜮中的兇险超出他们想像,如果他们连送仙岭这一关都过不去,他们就真能面对神秘莫测的鬼蜮? 周秦在心里给自己做好思想建设,收拾了七零八落的情绪,蹲下身,视线和麻蛋齐平,询问他:「你们村里,还发生过特别奇怪的事吗。」 既然送仙岭邪门,就要从这地方的怪像入手。 周秦认真地注视麻蛋。 麻蛋吸鼻子,抹了把眼睛,摇摇头说:「除了小妹失踪和太阳消失,其他的怪事…我没碰见过。」 周秦拧眉,尤异走到他俩旁边:「奇怪的人,有么。」 「……」麻蛋瞪大眼睛,重重点头。 周秦眼前一亮:「谁?」 麻蛋指向他们仨。 周秦:「……」他扶额:「村里的人,有奇怪的吗?」 「唔…」麻蛋蹲在原地,抱头细想,还真让他琢磨出一个:「大族长!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听我娘说,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我们的族长了。」 「活了多久,」虽然很不礼貌,但事关紧急,周秦问得直白,「不死吗?」 「死?」麻蛋不明白:「死是什么意思?」 吴维拉住周秦,摇头解释:「老大,送仙岭就是个藏阴局,没有阴面,换言之,这里没有死亡。」 只有出生,没有死亡,人们只是无缘无故的消失。 周秦嘴角抽搐:「那岂不是,送仙岭的人,只要不消失,就全都长生不死?」 「理论上讲,」吴维像个考究派,「的确如此。」 「可能吗?」周秦问。 吴维反问:「你觉得呢。」 「有人把死人藏起来了。」周秦说。 吴维纠正:「应该是把死亡藏起来了。」 严衍颜溯回来了。 「打听到了!」严衍一步跨进房间,首先注意到麻蛋:「这小孩谁?」 周秦简单地解释了,严衍点头,提起正事:「我们沿土路一直往西走,周围房屋越来越少,到最后没剩下几户人家。我们发现这条路一直延伸到石壁上的吊脚楼。」 颜溯在他旁边坐下,续着周秦的话说:「经过观察,我们怀疑吊脚楼与石壁连接处存在一条通路,里边应该还有山洞。」 「山雉呢?」周秦抢先出声:「看到山雉了吗?」 严衍和颜溯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这一路过去,没有看见任何野鸡…连养土鸡的人都很少。」 「可老瞎子不是说,送仙岭的人有养野雉的习惯么?」吴维满脸怀疑。 周秦凝眉:「他不可信。如果他真的用那张椿木桌吸取其他人的运势,这样的人,不能相信。」 吴维想了想,点头附和。 数人沉默。 尤异望向麻蛋。 从严衍提起道路尽头那座吊脚楼开始,这少年明显的不安起来,简直是坐立不安,他面如土色,盯住严衍,嘴唇动了好几番,欲言又止。 尤异就在他对面,问他:「那座吊脚楼,有什么问题。」 「啊?」麻蛋突然被问及,面上流露慌色,他不安地摩挲手臂,小声说:「我们这的人不去那里,那是大族长住的地方。」 严衍疑惑:「大族长?」 周秦点头:「据他说活了很久。」 麻蛋鼓起勇气,抬头看严衍:「除非祭典,我们不去那里。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非祭典时,不能靠近悬壁吊脚楼,否则…」 「否则什么?」颜溯问。 麻蛋满眼恐惧,浑身颤抖:「会…被诅咒。」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严衍本来和周秦一样,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但打从进暗河后,一连番遭遇让他的世界观饱受冲击,此刻即便他认为诅咒纯属无稽之谈,也不由得戒备:「什么意思?什么诅咒?」 麻蛋脸色灰败,摇了摇头:「会消失。」 周秦张了张嘴,吴维豁然起身,激动大喊:「像黑麻子那样?不行!」 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变成脑海中的臆想,是谁也无法接受的。 严衍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什么消失?」 周秦不理解:「不是说无缘无故的消失吗?怎么会看了吊脚楼就消失。」 「不是的,无缘无故的消失,是我们不知道他消失了,而是以为这个人不存在。」麻蛋费劲地解释:「但诅咒是…所有人都知道,你就要消失了。」 他看着严衍,悲伤地说出了最后一句:「你…你们大概会像以前的受罚者一样,变成…石头。」 「什…」严衍那句话来不及说完,只一晃眼的功夫,他就消失了。 第79页 一块冰冷的黑色石头掉落在地。 颜溯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没有来得及触碰严衍。 他愣住了。 「严哥——」周秦和吴维齐喊。 尤异腾地站起身,金蚕跳出来,扑向满面忧伤的麻蛋。麻蛋抱住脑袋,像是想起了可怖的事情,哇哇大哭起来。 金蚕一口咬住他头顶,麻蛋完全不知疼一般,哭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伴随着严衍凭空消失的场面,强烈的恐怖笼罩了每一个人。 「尤大师……」吴维颤抖着向尤异求助。 几乎所有人都失态了,除了尤异,他依旧平静而镇定,只是眼神太莫测。 无数复杂情绪自尤异眼底掠过,他望向颜溯:「把石头收好。」 颜溯低下头,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整个人如同机械的木偶,弯身捡起石头,握在双手掌心,死死地捏着。 他垂低眼帘,过了很久,才在一片兵荒马乱中,颤声问:「他死了吗。」 周秦仰头望天。吴维握拳,重重砸进桌面,痛恨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 金蚕爬到颜溯手腕上,顺着拇指边沿钻进他双手掌心。 颜溯摊开双手,金蚕裹住了石头。 「金蚕…咬过他的灵魂。」尤异轻声说:「只要他没去地府,它能感应到。」 颜溯勐地抬眼,望向尤异,眼尾微红。 「地府不会和金蚕抢人。」吴维瞬间反应过来:「严哥的灵魂如果被阴差当作金蚕的食物,那么阴差不会强行带他去地府!」 「也就是说。」周秦激动:「严哥没死。」 「拖不了多久。」尤异冷静道:「最好立刻离开这里。」 「这里的时间…」尤异冷不丁问了句:「今年是哪一年。」 麻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周秦揪起来质问:「今年是哪一年?!」 「我娘说…今年是…」麻蛋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是…民国24年。」 「今年…有…」麻蛋抽着鼻子:「有水神祭祀。」 众人如遭雷亟。 民国24年,公元1935年。 他们怎么会回到过去?! 难怪,难怪这一路上,民国式样的粗布短衫,马车房屋,客栈。 周秦还以为这地方常年与世隔绝,所以人们着装和房屋陈设一应如旧。没想到,他们根本就在民国时期,这是穿越了?! 「活见鬼。」周秦道出所有人心声。 吴维倒抽凉气:「我这辈子…没碰见过这么怪的事。」 「1935年,水神祭祀…」颜溯思忖:「这二者间有联繫吗?」 尤异坐下来:「1935年发生了什么?」 颜溯加了两个条件:「1935年在湘西发生了什么和水有关的大事。」 不愧是严衍看中的人,颜溯的瞬间分析洞察能力,周秦算是见识到了,竖起大拇指:「就按这个方向思考。」 吴维以前被师父关进道藏室,以一种近乎严苛的训练方式记忆了大量有用没用的知识,他甚至阅读过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旧报纸。 「水…水神…眠蛊的故事…水灾……」吴维跳起来:「有了!」 所有人都期待地看着他。 受藏阴局影响,他的道法不管用,吴小维同志临时充当起百事通,他回忆道:「民国时期,发生了不少自然灾害,其中最多的就是水灾。1931年,华中暴雨,江苏高邮决堤,江淮爆发水灾。」 「除1931年外,还有一次轰动全国的重大水灾,就在1935年!这年农历六月,长江中游主要支流汉水、澧水产生特大洪水。湖北襄阳一带受灾最严重,洪水席捲汉江下游,造成数百万人受灾,十余万人淹死!」 「不止汉江!」吴维虚空比划,他的脑子里已自动演出河流走向图,瞬间激动得语无伦次:「那一年气候异常,不仅是湖北,湖南也发生暴雨,华中范围河水暴涨,湖南省境内澧水、沅江、湘江都出现洪峰,常德澧水受灾最严重,当地水文站还记载着那次百年难遇的洪水洪峰!」 「你刚才说,湖南境内沅江和湘江流域也发生了河水暴涨。」周秦望向他。 吴维重重点头:「洪水集中在1935年7月,淹没了大量房屋和田地,其后并发灾害席捲全省,疟疾、吸血虫、瘟疫……死了很多人,间接推动了蒋政权倒台。」 「现在是农历几月?」周秦微微狭眸。 麻蛋跳起来:「民国24年,农历六月!」 周秦望向尤异。 颜溯按住麻蛋的肩膀:「水神祭祀什么时候?」 麻蛋颤抖起来:「明、明天——太阳——死去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暂时还是随榜更新呀; 这个比感情线文写起来费时间; 要整理主线; 所以更新稍微会慢一点; 我尽快qaq 第42章 黑山雉 送仙岭没有黑夜, 似乎只一眨眼的功夫,天就大亮了,熹微的晨光照进来,客栈外的主路上, 人流越来越多的汇聚起来。 麻蛋打死也不见大族长, 躲在桌子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周秦问尤异去不去, 尤异反问:「还有别的办法吗。」 「擒贼先擒王。」周秦明白这个道理,他环视在场, 来时六个人,现在就剩下他们四个。黑麻子意外失踪, 严衍生死未知。 第80页 送仙岭有多兇险邪门,现在他是切身感受到了。 出发前, 周秦抓着尤异的手腕, 认真地说:「异崽, 你神通广大,一定能活着回去。」 「……」尤异无语。 周秦深深地凝视他, 最终没再多说什么,放开他,率先出了客栈, 走入人流。 颜溯看了眼尤异, 跟上周秦,吴维拔腿跑过去:「老大, 一起!」 村民们脸上都是麻木的, 丝毫没有参加祭典的喜悦, 但诡异的是, 他们就像戴了一张笑的面具, 嘴角向耳根咧开, 双眼眯缝起来。 所有人的表情,全都是这样如出一辙的诡异笑容。 天上的太阳即将死去,人间的活尸正在游行。 尤异望向朝道路尽头走去的人群,周秦他们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尤异快步跟上去,他挤开密密麻麻的村民,他们像不倒翁一样被他推开,然后弹立。 尤异没有回头看,这里的人,在同一天变成了行尸走肉! 客栈老闆就在他们身后,戴着一张阴森笑脸,无知无觉的与人流维持着相同频率的步伐。 「周秦。」尤异叫了他一声。 「尤异。」周秦回头,朝他伸手。 尤异微怔,反手握住,周秦牵着他,两个人沉默不语,并肩走向道路尽头的悬壁。 吴维凑过来:「我有一个问题。」 周秦挑眉:「问。」 「如果昨天是严哥和严嫂一起去了吊脚楼,为什么严哥变成石头了,严嫂没有?」 按理讲,他俩都去了,都看到了吊脚楼。 吴维这么一问,周秦才注意到这件事,自打进了送仙岭,遭遇的变故太多,脑子里就像被煳住了,竟然没想到这么简单一个问题。 为什么严衍没了,颜溯还在。 周秦扭头望向斜后方的颜溯,颜溯总是平静的神色,除了眼尾残留微红,他两只手揣在外衣兜里,右边衣兜装着那颗石头。 「颜溯,」周秦客客气气地问,「为什么呢?」 也许由他本人来解释更合适。 惊慌过后,颜溯也在反覆思索,他和严衍一路同行,自始至终没有分开过,中间到底是哪个环节不一样,导致严衍变成了石头而他没有。 颜溯蓦地驻足。 周秦追问:「想起什么了?」 颜溯目光沉静:「吊脚楼里,严衍看到了一个东西,但他没有让我看。」 当时严衍脸色大变,能让严衍惊恐的东西,这世上少之又少,两个人一起出生入死,颜溯很了解他。死亡都不能让严衍露出那么惊恐的神色。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反手抱住颜溯,将他往回带:「就这些,咱们回去吧。」 颜溯要回头,严衍掰着他的脑袋:「答应我,宝贝,别看,没什么。」 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你们进了吊脚楼吗?」周秦问。 颜溯摇头:「本来打算进去,但严衍看到那个东西之后,直接决定回来了。」 几个人对视,看来严衍看到的那个东西,就是关键了。 「是什么东西?」吴维鸡皮疙瘩立起来:「能让严哥害怕。」 周秦面色凝重:「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众人沉默下来,默默地跟着人群走。 悬壁渐渐地进了。 周秦终于看见那座吊脚楼,搭在悬壁山腰,吊脚由崖壁凸起的黑色大石块支撑,吊脚楼下有一条索桥,与悬崖对岸相连接。 送仙岭的村民们在悬崖边缘驻足,一层叠一层,他们犹如奉神般虔诚地向吊脚楼祷告,嘴里不约而同发出相同的声音,那是周秦从未听过的语言。 仿佛来自某个极度遥远的国度,沉淀在阴森的角落,被时间遗忘,被歷史掩埋。 吴维不由自主地发抖:「就是这里。」 他感觉到了,湿冷,刺骨,莫大的悲哀和忧愤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被藏阴局藏起来的负面情绪,在虔诚的祷告声中,向所有人倾泻下来。 村民们齐刷刷跪倒在地,他们在笑,眼泪却顺着眼角下落。 那是一个文明消失,古老的悲哀。 周秦一回头,吴维笑比哭还难看,咧着嘴:「老大,你哭什么。」 周秦深吸口气,反问他:「你哭什么?」 吴维怔忪,摇头嘆气:「我也不知道。」 几个人就在这莫名其妙的落泪中面面相觑。 一道高亢的鸟鸣声伴随长风响起,犹如古旧的晚钟敲响,在太阳即将死去时,部落信奉的神祇降临大地。 尤异轻声道:「山雉。」 周秦抬头望去,十二只山雉身着华羽,流光溢彩的被羽撕破了阴霾的天际,它们在灰黄的天空上盘旋,羽翼大大地张开,在即将死去的太阳身旁,引吭高歌,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紧接着,很快,接二连三的村民在他们身后倒下,山雉只有头顶一只眼睛,那只绿眼扫过的地方,人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去皮肉,蜕化为狰狞的尸骸。 有人倒下时仰望天空,他的骨架变成一滩烂泥。 有人倒下时凝望悬壁,他的骨架仍旧屹立。 可怕的杀戮在荒原上继续,更可怕的是,这些骨架仍然在走动,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 就像行动的骷髅,面朝悬臂的方向,高高举起双手,然后额头磕地。 第81页 骨头与骨头的摩擦声,像极了祷告的旋律,尖锐刺耳。 吴维下意识捂住耳朵。 周秦忽然反应过来:「山雉!山雉在带走……带走生命……」 不对,这些人骨还在动,不能说是无声无息的寂灭和死亡,而是—— 那时,尤异讲完那个故事,他说,被山雉带走的灵魂,在不生不死之间,永无轮迴。 周秦骤然明白了,为什么要叫藏阴局,无生无死,非生非死。 永远活着,就是永远死去!而永远的死去,就是永生! 一个只有生或者死的世界不可能存在,那么一个世界如果在生死之间呢,在那个临界点上,维持着永恆,永生,或永死。 河水开始暴涨,1935年的夏天,远道而来的长风伴随酷暑盛夏,太阳在炙烤大地,河流在向山地蔓延,洪峰涌起淹没田野、房屋、牛羊和人民。 在湘西古老的山林中,被驱逐进深山的部落,同样遭遇了这百年难遇的天灾。 在洪水咆哮着到来的前一刻,虔诚的信徒向悬壁祷告,他们祈求着来自先祖的山雉之灵施与援手,使他们免于灾害、死亡和流离。 而悬壁本身,就是—— 周秦瞪大双眼,瞳孔骤然锁紧。 他的眼底倒映出裂纹,悬壁在破裂,吊脚楼的房檐开始坍塌,瓦片与稻草接二连三下落,深不可测的悬崖下洪水轰隆作响,大地因灾难的来临而剧烈震颤。 与此同时,山雉的杀戮还在继续,华美到近乎凄凉的羽翼扑向他们。 尤异大喊:「别看——」 颜溯反手挡住吴维惊恐瞪圆的双眼,闭上自己的眼睛。周秦拉着尤异,挤开越来越多的骷髅人,快步后退:「往后,快!」 湘江暴涨,每一条支流都无法逃逸。 腥臭的河水从悬崖下涌上来,就像恶鬼从深渊爬出,洪水蔓延,很快,形成滔天之势,声势浩大地扑向人群。 屹立的枯骨在洪水沖刷下轰然坍塌。悬壁的裂缝越来越大,他们都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水流从缝隙间汨汨涌出,就像石壁在流出浓黄血液。 「悬壁…就是送仙岭的河堤——」周秦握紧尤异:「河堤,被洪水,沖塌了——」 周秦从来没有这么悲壮的感受到,一个残存于世的部落,消失在一场天灾中的无尽悲哀,他们渴望着存活,不停地跋涉,终于找到家园,却逃不过这场洪灾。 他们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安静又壮烈的消亡。 就像眠蛊的传闻里,那个男人跋山涉水,最终逃不出失去一切的宿命。 轰隆。 悬壁即将坍塌的前一秒,尤异却甩开周秦,只身冲进暴涨的大水中。 「尤异——」周秦声嘶力竭地吶喊,河水不留情面地沖刷而来,水势滔天将他们击退,周秦后背撞上树干,巨力作用下,喉咙里涌出一口热血,树干在身后折断。 颜溯和吴维紧紧抱着另一颗摇摇欲坠的老松,吴维快急哭了:「老大,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淹死,怎么办?!」 只要看一眼山雉,就不会死。准确地说,不生不死。 吴维浑身都是泥水,一张嘴,河沙冲进喉咙里,恶臭难闻,他眼泪鼻涕一齐涌出来,心跳快到蹦出胸腔。 「要么,看山雉…」吴维急昏头了,直打哆嗦,与兵临城下的死亡相比,不生不死似乎更容易接受。 「不行!」周秦想也没想,一口否决。 颜溯沉默地抓紧树干,没说话,河水涨势越来越凶,漫过了所有人腰部。颜溯坦然地望向暴涨的洪水,轻声道:「如果严衍真的不在了,我会为他殉葬。」 周秦紧紧盯着尤异离去的方向,那单薄身影被大水淹没,不见踪迹。 尤异为什么进去,为什么孤身涉险,他会游泳吗,金蚕还附在颜溯那颗石头上,没有金蚕,他一个人能行吗。 一连串的问题涌出脑海,以至于他都忘记恐惧即将到来的死亡,他把眼睛大大地张着,额头青筋凸起,上下牙死死地咬着,他抱住树干,千方百计试图逆水游过去,然后刚迈出半步,就被大水狠狠拍回来。 在天灾面前,人类渺小得像个笑话。 洪水涨到了胸前。 吴维熊抱住老树,额头汗水滴落,他的脖子僵硬发酸,眼皮忍不住上撩,只要看一眼山雉,姑且还能算作活下去—— 颜溯掌心握着那块石头,金蚕依然在沉睡。 假如这时候从天上俯瞰,会恐惧地发现,大水倒灌山林、田野,不留情面地淹没房屋、车马和街道,大地在洪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水势将整个山坳化为汪洋。 他们的身体被大水沖刷,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遒劲的老松无法再承担来自山洪的冲击,几欲断裂。吴维闭上眼睛祈祷。 黑色阴影最终蚕食了整个太阳,山雉高亢的叫声令人绝望。 倒计时的最后一秒,华羽刷然腾展,那是一只巨大的山雉,通体乌黑,同样有一只绿色的眼睛悬在头顶,就像修罗阎王对大地投下的注视,它举着脖子朝他们飞来。 尤异抓紧山雉的脚爪,被那只体型大到不可思议的山雉带在空中,身体勐烈的晃动。 他在制伏它! 周秦狂喜,尤异还活着,他竭力抻长脖颈,沖尤异高唿:「异崽!」 第82页 吴维和颜溯同样睁开眼,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 尤异看上去无比艰难,那只大山雉显然不好对付,它张开硕大的翅膀,带着尤异在空中瞬间折返,沖向山崖。 周秦手心捏着汗,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尤异像个猴儿一样吊在山雉爪上,他左右摇晃,以难以置信的灵活,凭空竭力,另一只手撑住山雉趾爪,一跃而上。 悬壁在逼近,尤异额头渗出细汗。 风声在耳边刮过,犹如雷鸣,轰然作响,长髮捲起了衣襟,将他身上所有水珠甩在身后。 山雉仰头狂叫—— 千钧一髮之际,尤异伸手抓进它的脖子,翻身而上,骑到了黑山雉背上! 轰—— 悬壁彻底撞裂,失去河堤的保护,大水无边无际地灌进山坳,碎落的石块随流水沖向周秦他们! 尤异骑在山雉背部,双手快速结印,嘴里念念有词。 从旁人视角看去,除了额头流下的汗水,尤异依然那么镇定,他面不改色、不疾不徐的念术咒。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完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不会驭兽,但他会驭蛊,如果山雉真的和眠蛊有联繫,那么黑山雉应该会听从他的驾驭。他伸出双手,结印狠狠拍向山雉后颈。 「天开五地,奉我命来。」 黑山雉的翅膀瞬间伸展到极限,遮蔽了天空那彻底沦为死寂的黑太阳,它急速下落,在半空中骤然停住身体。 尤异伏身,紧紧抱住它的脖子,良久,唿出一口浊气,胸前好似受了勐烈的一击,他脑袋发晕,要控制这种古老的遗物并不容易。 他坚持不了多久,必须抓紧时间—— 黑山雉倒头沖向水面。 周秦借力跃起,躲开随洪水砸下来的山石,大喊:「先救他们!」 山雉扑向吴维和颜溯,尤异朝他们伸手,吴维一把抓住,撑着老松跳上去,攥紧了大山雉的颈羽,它的羽毛,硬的像钢针。吴维头皮发麻,这辈子没干过这么离谱的事。 尤异望向颜溯,颜溯看着手里的石头,并没有急着逃生。 周秦一边躲山石,眼角余光瞥了眼,急得满头大汗:「严哥没死,你放心!」 颜溯望向尤异,尤异微蹙眉头,金蚕忽然醒来,带着石头冲出颜溯掌心,扑向尤异,尤异一把接住,低头看了眼。 「上来吧。」尤异平静地说:「死不了。」 那话但凡放在别的任何人身上,都是极度的狂妄自大,但由尤异说出口,再荒谬也令人忍不住信服。 「金蚕在,十殿阎君亲自来,也不敢抢人。」尤异抓着石头的手递向他。 颜溯眸光稍动,握住尤异,吴维抓紧他另一只手,将人带上去。 周秦两手并用抓住黑山雉的翅膀,拖着一身泥水,大喝一声翻上去,他扑向尤异。 尤异一回头,被周秦抱了个满怀。 「吓死我了。」周秦狂喜,胡乱摸他头髮和脸,好端端的尤异,他没事。 「尤异…异崽…」周秦囫囵重复,将他抱紧。 尤异微怔,没有挣扎,乖乖地被他抱着,柔声回应:「我没事。」 黑山雉挣动起来,没有时间磨蹭。 尤异轻柔而不容抗拒的推开周秦,将他按坐到山雉的嵴背上。 黑山雉振翅,扑向四分五裂的吊脚楼。 暴涨的河水在他们身下咆哮着掠过。 尤异望向前方,微微狭眸,「准备好了么,」他说,「去鬼蜮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的评论啦qaq; 确实没有固定更新时间不太好; 那就定在晚上九点嘛,本来挣扎着想白天,白天老有事情qaq; 只能晚上啦,害怕的宝第二天白天看叭; ps捋了下异崽的人设,还记得第一章 时异崽说他的蛊不能救人,只能害人; 一路走来,反而总是他在救大家; 异崽的蛊不能救人,但异崽能t^t 第43章 初吻无了 黑暗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 犹如沉溺于深渊,空气一丝丝的挤出肺腔,强烈的窒息感伴随着威压般的绝望,沉重地压在胸口, 感受不到任何光线,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周秦骤然睁开双眼, 暗河里的水流阴冷刺骨,滑过皮肤, 冷得人直打哆嗦。无数白骨随水势沖刷下来,砸到周秦身上, 他打了个寒颤。 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暗河带向更深处。 周秦伸出手,拼命去抓身旁可用于借力的东西, 他抓到了一根腿骨。 周秦强忍住噁心, 暗河这段不深, 他挥动手臂,被河水打湿的身体沉重得像铁块, 周秦憋住一口气,臂膀抡圆狠狠扎进淤泥。 他两手握住那根腿骨,不断朝水流方向滑落, 骨头在淤泥表面刮出一道长长的凹陷。 在腿骨帮助下, 去势逐渐减弱,周秦稳住身形, 一脚蹬进泥沙, 整个身体朝河岸撞去。 他翻身栽到岸边淤泥中, 半边身子还浸在水里。胸膛剧烈起伏, 周秦粗重地喘气。 休息三秒, 他手脚并用爬起来, 头脑昏沉,两腿发软,身体沉重得像背着巨石。 没有其他人。 周秦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沿着河岸摩挲,掌心触及到一片黏滑的东西,那触觉十分噁心,让周秦产生不太好的联想,他收回双手,跌坐回河沙里喘息。 第83页 一连串问题冒出来。 这是哪里? 尤异呢?其他人呢? 尤异。 周秦实在太累了,顾不上那噁心的滑腻感,后背重重地靠回山壁,仰头望天,他什么也看不见。暗河中一片黑暗,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段是浅滩,许多白骨也被冲上河岸。 他们意外闯进1935年的送仙岭,经歷了一场称得上毁天灭地的山洪,然后尤异操纵黑山雉救了他们…山雉闯进悬壁上的吊脚楼—— 周秦再睁开眼,就到了暗河浅滩。 这里…是鬼蜮吗。 「尤异…」周秦虚弱地喊:「尤异——」 喊声在山壁间迴荡,来来去去,无人回应。周秦闭着眼,一拳砸进泥沙。 有东西。 泥沙下,有什么在冒泡。 周秦站起身,伸手扶墙,墙壁在动! 他骇然,慌忙收手,脚踝处浮上冰冷触感,那东西湿冷刺骨,一下钻进裤管。 周秦头皮发麻,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迈动双腿沿着河流走去,那东西爬得越来越高,已经蔓延到他腹部,接二连三的冰冷包裹住下半身。 是虫吗? 而且不止一条,很多条,爬上他的身体! 周秦伸手去拍,那些虫子比苍蝇还机灵,手掌挥下去的瞬间,它们立刻散开,当周秦的手拿开,它们又聚集起来。 强烈的疼痛刺激让周秦加快步伐,这些虫子的口器虽小,但架不住数量众多,冰冷失血导致缺氧,周秦一头栽进河岸,两只手扣入泥沙,手背青筋横突。 虫子们还在享用美食。 周秦痛得大叫,不管不顾钻进水里,奇怪的是,当他接触到河水,这些虫子迅速作鸟兽散,它们不喜欢这里的水。 为了躲避虫子,周秦只能在水里缓慢前行。 幸好河流水势减弱,而且越来越趋于平缓,他深陷水中,生平头一回感到这么无助和茫然。 虫子啮咬出的伤口还在流血。 这地方太过诡异,周秦不敢保证这里没有其他危险,血腥味最容易吸引不祥之物,他再不想办法处理伤口,躲得了河岸上的虫子,可躲不了这水里的东西。 周秦沿着河流往前,缓步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无数次摔倒,又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尤异在哪,还活着吗。 周秦想找到他。 最后一次倒进河水里,那些一路跟着他,等待了许久的虫子终于按捺不住,有一只尝试着下水,朝周秦扑去。 风声袭来的瞬间,周秦抬手拍开,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虫子大军跳进水中。 对食物的渴望最终战胜对河水的恐惧,虫子们爬到周秦身上,从衣服缝隙间钻进去,口器扎入皮肉。 「尤异…」微弱的唿唤,几不可闻。连周秦自己都快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生死存亡之际,他还是没有找到尤异。 一瞬间,天生的乐天派竟然感到忧伤,本来答应了帮异崽找到父母,那时候,尤异背对着他说,他没有家人,周秦觉得心疼。 他满口应承下来,然而到现在,也没有他父母的蛛丝马迹。 他答应尤异的承诺,还来不及实现。 腰间微微发热,周秦愣怔,佛舍利! 佛舍利藏在裤子内袋,尤异建议他直接缝进去。出发前,周秦就用拙劣的针法,把佛舍利缝在裤腰处,腰间那圈皮?肉,是唯一没有被虫子包围的地方! 佛舍利。周秦剧烈喘气,伸手去抓裤腰,掌心抓到无数只滑腻的虫,和他伸手按在山壁上的触觉一模一样! 看来那洞壁里,也藏满这样吸血的虫子。 周秦已经快没力气了,他摔回河滩,脱掉牛仔裤,用力抖掉其上攀附的吸血虫,然后手忙脚乱去抓裤腰那稀疏的针线。 虫子向他脸上进军,暗河里的寒冷让他犹如置身冰窟。但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拼尽全力去摸出那块能救命的佛舍利,他两手用力将针线扯开。 撕拉一声。 佛舍利弹出来,掉进淤沙,在黑夜中暗暗地发出微光。那一丝萤火虫般的微光,在绝境中令周秦几欲落泪。 周秦扑上去,两手用力连带泥沙抱起佛舍利,细碎的砂砾沿指间滑落。 周秦死马当成活马医,抓着佛舍利擦拭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虫子们果然忌惮千年舍利,七七八八从他身上掉下去,躲在暗处虎视眈眈。 「好东西啊。」周秦咧了下嘴角,发自真心感谢他那位不靠谱的和尚师父。 他已经伤痕累累了,说好打人不打脸,虫子可没有这么多讲究,一口咬在他脖根那里,侧脸被咬了一小块,周秦疼得龇牙咧嘴。 小命算是保住了,一时半会死不了,但再这么失血下去,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正惆怅还有点绝望的时候,微弱的窸窣声冷不丁钻进耳中。 周秦屏住唿吸,握紧了掌心的佛舍利,不是他的声音。 那窸窣声来源于河岸上,山壁中,周秦望向黑暗,虚空的某一点,他踉踉跄跄地过去。 佛舍利照到了一只闭着的眼睛。 周秦吓得往后趔趄,险些跌倒,他心里那根弦绷到了极致,在这绝望的黑暗里,碰上一只人眼,足以将普通人吓尿。 周秦深吸口气,稳住身形,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第84页 这只眼睛明显属于一个人,被山壁封在其中,是人吗? 周秦手指拂开眼睛周围的淤泥,那张脸越来越多的暴露出来,周秦慌忙把所有湿泥都刨开,砰,尸体朝他栽倒,周秦伸手接住。 就在那尸体倒进他臂弯的瞬间,犹如无辜的软肉,或者黏滑的液体,剎那散架,无数虫子从尸体的衣服下流出去。 这具尸体早就成了虫子们的巢穴! 很快,尸体的脸变得扁平,失去了虫子的支撑,人脸成了人?皮。 那种恐怖难以用言语说明,周秦心脏狂跳,久久回不过神。 是黑麻子,他已经死了。 尤异…周秦绝望地祈祷,尤异不能变成这样。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是周秦鲜少见过的样貌,有种雌雄莫辩的美,却并不显出女性化的柔弱,尤异的眉眼,自带着少年英气。长大后,更是轮廓分明的俊朗。 周秦跪倒在黑麻子尸体前,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他的骨架和内脏都被虫子们吃光了,但诡异的是,虫子们留下了这张青白髮紫的脸。 周秦收拾了黑麻子的衣服,如果还能活着回去,带回去给老瞎子。 他默哀数秒,咬了咬牙,站起身继续往前。 周秦抹了把脸,满手来自鲜血的铁锈味。哪怕早就料到死亡不可避免,但当死亡真的活生生摆在眼前,仍然感到毛骨悚然和不可置信。 黑麻子带他们进来,就这样死在了这里。 周秦深深地吸口气,他一边走一边唿吸微弱地喊:「尤异…」 他用黑麻子的衣服包扎了一部分明显的伤口,但杯水车薪。 虫子们啮咬出无数的细小伤痕,都在流血。 「异崽…」周秦走不动了,血越流越多,这回佛舍利再也帮不上忙。 周秦对着黑暗,无奈地致歉:「异崽,对不起。」 —— 脑海中闪过某个下雨的午后。 「死亡不可避免。」尤异望着他,目光平静,波澜不兴:「你也会像陈跃那样吗。」 「我不会。」那时候周秦太自大了,近乎猖狂道:「我要长命百岁。至少,一定帮你找到家人。」 尤异轻轻点头,他盘腿坐在基地的液晶屏前,通过监控摄像,凝视外边的雨景。 雨声淅淅沥沥地传进来,十七八岁的少年,斜倚着也许可靠的大哥哥,昏昏欲睡。 —— 冰凉的掌心落到他身上,心口微微发烫,紧接着,灼热的液体擦过他身上几道明显的伤口。 就像在伤口上撒盐,奇痛无比,奇痒难忍,周秦无法控制地挣扎起来,嘴里爆发低吼。 「我的血可以克制虫毒,但是,它本身就有剧毒。」有人在他头顶说:「周秦,你要挺过去。」 熟悉的声音,青涩稚嫩的少年嗓音,像即将成熟却尚带稚涩的果子,令人不由自主去期待他成熟后的甘甜。 疼痛,麻痒,比辣椒上脸更难以忍受的火辣。 那只手却很冰凉,冰凉湿润,犹如纾解浑身燥热的解药,他不受控制地抓住那解药,在一片混乱中将他抱紧。 少年挣扎起来,但垂死之人的蛮力简直是碾压性的,周秦近乎粗暴的将他抓起来怼上墙,整个胸膛压靠过去,想将自己塞进这份纾解般的冰凉中。 那人在他耳边,因后背撞墙的疼痛,闷闷地哼了半声。周秦贴住他的脸,柔软得像夏天刚取出冰箱的布丁,他用粗粝的面颊贴住他,然后扭头。 「好热…」周秦说,意识被剧烈的疼痛和滚烫挤出大脑,密切亲吻对方的时候,仿佛尝到了夏日带着牛奶香气的甘甜,越是蛮力地深入,在一片火烧火燎中,寻找通向他口腔深处的纾解。 尤异瞪大眼睛,整个人僵住了,被垂死之人圈在怀里,被迫打开齿关。 他唔唔半天没发出一个完整音节,想不通自己的血为什么有扰乱神智的作用,而且…扰乱的方向似乎不太对。 周秦衣服裤子全脱了,整个儿扒在尤异身上,啃了半天,才意犹未尽地放嘴。 尤异靠在墙壁上,半张着嘴,发了足足十秒的呆,惊醒似的,仓皇抹去嘴角涎丝。 这人属狗,尤小异确定。 作者有话说: 异崽:趁病发fong是吧; 周哥:qaq 第44章 虚无神殿 周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穿衣服, 尽管他的上衣和裤子浸满污水,又沉又重还脏兮兮。 尤异背靠墙壁,坐在那里,垂低眼帘, 看不出在想什么。 周秦囫囵把衣服套上, 手脚一阵酸麻, 身体内部像有一颗微小却不能忽视的火种,全身上下到处乱蹿。 他感觉不到寒冷, 相反,皮肤火热滚烫, 几乎要将衣服上的湿水都烘干。 一定发生了什么。但周秦完全不记得。 尤异没有告诉他的打算,周秦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 他别紧了裤腰带, 走到尤异面前, 盘腿坐下,盯着他的眼睛:「异崽。」 「……」尤异掀了下眼皮, 有些睏倦。 周秦伸手按住他的脑袋,一个圆状硬物塞过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周秦看不见, 一边摸他脑袋,掌心滑过面颊, 心念微动, 他连忙向下摸到他的肩膀, 确认尤异全须全尾, 另一手接过他递来的东西。 「我没事。」尤异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还有点疲惫。 第85页 周秦摸着他, 靠过去坐下,伸长胳膊将尤异搂进怀里,尤异似乎已经习惯被他这么搂着了,脑袋顺从地靠在周秦肩头,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千钧石头。 「这是什么虫?」周秦问。 「吸血的虫子。」尤异答得含煳,这东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蜱虫?」周秦摸到圆状物上的按钮,是手电筒! 他想起来,落水时,尤异手里正拿着便携手电。 周秦咽口唾沫,嘴里有股奇异的味道,苦涩,咽下去后,微微泛起莫名的甘甜。 尤异餵他吃了什么东西吗?周秦一边想着,一边用空出来的手打开手电,环顾四周。 紧接着,他张大嘴,浑身每一根毫毛炸起来,密集恐惧症瞬间发作,后背阵阵发寒。 无数只类似于人眼的眼睛盯着他们,密密麻麻地将他们围堵在这个狭小空间,河水已经平息下来,不再流淌,那无数只眼睛的覆盖下,是没进泥沙中的森然白骨。 「眼…蜱。」周秦下意识给虫子们安上这个名字。 手电光扫过去,虫子们显然畏惧灯光,潮水般推向暗处,就像闭上了眼睛,露出河滩上的骇然枯骨。 周秦眼疾手快,逮住一只,发现这虫子通体透明,「眼瞳」就是它的内脏,黑煳煳一团,虫子口器不小,有八足,前后四对足非常长。 眼蜱围绕他们,谨慎地包围住,没敢靠近。 周秦抡圆胳膊,将手里势单力薄的虫子甩进河中。 眼蜱再度退后,腹部刮擦砂砾,沙沙轻响。 它们此起彼伏,发出嘶嘶的声音,像色厉中干的威胁。 尤异这个「虫王」在这里,周秦安心不少,他很想看看尤异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外伤,尽管他没有摸到伤口,但尤异穿着衣服,周秦不知道他是否流血。 便携手电的光照到人身上还是太刺眼,周秦把电筒关掉,侧转身来,另一条胳膊也搂紧他,尤异身上很凉,周秦下巴蹭了蹭他的脑袋:「冷不冷?」 尤异微微喘气:「周秦…」 「欸,我在。」周秦安抚般问:「怎么了?」 「我们是不是去过送仙岭了。」尤异的声音里,尽是茫然。 他又忘了。 周秦唿吸微滞,良久,轻轻点头:「去过,你救了大家。」 「没有你…」周秦说着,些微酸涩:「我们都要留在那里。」 「我不记得了。」尤异唿吸带颤,语速变快:「周秦,我又不记得了。」 「没关系。」周秦转身将他抱进怀里,轻拍后背安慰:「没关系…我帮你记住,好不好。」 尤异揪住他的衣领,过去了很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尤异最终镇定下来,仍是平静的波澜不兴的语气:「好。」 周秦发自心底觉得,尤异答应的时候,压根没有认为他会记住,尤异只是敷衍地应了声好。 「……」周秦还想说点什么,表明自己并非开玩笑,但好像很多话,说出来就像强行辩解,于是周秦沉默不言,他在心底默默发誓,一定会记住。 眼蜱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两个人不宜久留。 周秦差不多休整好了,尤异扶着墙站起来,望向暗河前方:「走吧。」 「好,你带路。」周秦故意落在他身后,打开电筒为尤异照亮前方道路,顺便借余光打量他的身形。 是熟悉的少年,变回他一臂就能圈在怀里的小号异崽。 两个人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地走着,一时间,只有脚步落地声。 前方没有路了,尤异顿足,周秦两步追上他,电筒光缓慢地移回脚下,一道悬瀑赫然出现,奇怪的是,水并没有流动。 「是个地洞。」周秦警觉,尤异点点头。 两人就着电筒光,仔细打量这地洞,就在三步远的地方,形成了直径为河宽的塌陷,河水将这地洞凹陷填满。 周秦半跪在地洞边,见到了这辈子都未曾想像过的场景。 惊悚,诡异,又令人不由自主地赞嘆。 地洞深处,倒映出一座神殿。 河水悬浮在神殿上方,光点在神殿上一一扫去,能大致看出全貌,周秦确定那是他们的电筒光,但不知何故,落在神殿上,变成了苍蝇大小的光点。 奇怪的是,他并不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建筑,他并没见过,但下意识将之称为神殿。 在鬼蜮里,一切都打破常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周秦全靠直觉为它们命名。 「这东西…」周秦愣住:「海市蜃楼?」 先不论这神殿到底属于哪个文明,暗河下怎么会有这样一座完整的建筑?况且,假如这暗河直通神殿,为什么河水没有流下去,而是像到了底,不再流动。 周秦能设想到的唯一科学解释,只有海市蜃楼。 但海市蜃楼一般都发生在沙漠里、航海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另一个问题是,落在神殿上的光点,就是他们的电筒光,但为什么会缩成一个光点。 光的传播按照费马原理,简单来说,一束光照发出去,没有受到阻挡的情况下,越远的距离,能照到越大的范围。 但此刻,本应照到更大范围的光,竟然缩成了一个苍蝇大小的点。 「异崽。」周秦想到这,头皮发麻:「这底下的东西,是真的吗?」 第86页 尤异大概也在困惑,单膝着地,一手撑住地洞边沿,沉着眉眼打量。 「存在。」但尤异想不通:「在哪里?」 他抬起头,周秦恰好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解。 电筒光在神殿上来回游移,霎时,照过一个东西,在动! 周秦瞬间毛骨悚然,尤异微微瞪大眼睛:「那是…」 一个人抓着另一个人,像在躲避什么,匆忙在神殿外围奔跑。 离得太远,周秦和尤异都看不清楚,直到金光从那人衣服里跳出来,骤然变大,体型甚至超越两个人形。 周秦张大嘴,头皮发麻:「那是…金、金蚕?」 金蚕怎么会在那里?! 那两人又是谁?! 「是你的金蚕?」周秦抓住尤异。 尤异轻轻点头:「是。」 「我记得,你的金蚕,交给了颜溯,颜溯和吴维在一起。」周秦激动道。 「应该是他俩。」尤异疑惑:「他们怎么到了那里。」 金蚕像在和什么东西搏斗,它跳起来又落下,腹部泛红。 尤异紧张地探身,罕见地露出焦急:「它受伤了!」 能让金蚕受伤…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他们?! 两个人躲进神殿,吴维朝金蚕招手,金蚕冲进去,两人一蚕消失不见。 周秦提着手电在神殿周围环视,寂静。 周秦只能想到这个词,死灰般的寂静。 一片死寂。 周秦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抓住了尤异,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打颤。 未知最令人恐惧。 尤异回头望向他,周秦从他眼中看出了担忧。 「它受伤了。」尤异不安地重复:「金蚕受伤了。」 周秦点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急,我们想办法,进去。」 尤异抹了把眼睛,点点头。 第45章 数字迷宫 周秦淌过河水, 绕着地洞边缘转了一圈,苦思冥想这究竟是个什么原理。 还是说,地洞底部,其实有一面镜子, 将神殿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映照在镜子里。 周秦抓起手电筒朝上, 暗河顶部主要是石灰岩, 在洞穴中经年累月形成了类似钟乳石的沉淀物,电筒光照下, 可以看出呈黄白色。 眼蜱依旧包围着他们,当电筒光照过去, 它们迅速散开,在黑暗中不断擦出沙沙声。 周秦纳闷, 想不通洞底的「镜子」照在哪里。 「在下边。」尤异忽然出声, 指了指地洞。 周秦回到他身边, 两个人蹲在地洞边沿。 尤异的意思是,神殿就在地洞下方, 但被一层东西给罩住了,所以他俩看见的神殿以及手电筒光都缩小了。 「是个什么原理?」周秦问。尤异摊开双手,表示他不知道。 「要么我们试试从科学的角度解释。」周秦说:「根据光的折射原理。」 尤异眨巴眼睛看他, 周秦脑中灵光一现, 为自己的机智自罚三杯:「你近视吗?」 「近视?」尤异不理解,没听过的新名词, 他摇了摇头。 电筒光指向地洞, 两人一齐向下望去。 「近视者一般会佩戴凹透镜来矫正视力, 这种镜片的视觉效果, 就是将物体变小。」 尤异似懂非懂:「所以你觉得, 地洞底部就是这种镜片?」 周秦抱起胳膊, 肩膀蹭了蹭他:「那你从玄学的角度想想,有没有能把物体变小的手法?」 「……」尤异略一思忖:「巫婆的水晶球。」 周秦竖起大拇指。 「假设是你说的那种,那我们直接跳下去不就行了。」尤异跃跃欲试。 周秦拉住他:「还不知道有多深,小心为上。」 而且就这么跳下去,打碎这片镜子,暗河水必然倒灌进神殿,怎么说都是上了年头的古建筑,具有十分重大的考古和歷史研究意义。周秦并不想轻易破坏这里。 「那你有办法吗?」尤异问。 周秦摇头,两个人面面相觑。「我想想。」周秦环顾四周,找到一块碎石:「先试试多深。」 石块投入水中,周秦在心里读秒。 尤异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不对。」周秦骤然惊醒:「假如是一块镜片,怎么依附在洞底?」 而且古人有这么精妙的镶嵌工艺吗?镜片易碎,暗河水少说也有上吨的重量,单靠一块薄薄的镜片就能撑起这么大范围的河底? 周秦蓦然想起他的初中物理实验课,一张纸盖住装满水的被子,迅速倒转,因为空气压强的作用,那张纸竟然不会掉下来,水也不会流出。 水杯倒置实验! 周秦抓起尤异,为自己的莽撞咧了下嘴角:「完蛋。」 石头触底的瞬间,周秦似乎听见了一声轻响。 譁然间,有什么四分五裂,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河水瞬间泥沙俱下,两个人本就站在脆弱的沙石里,积攒数年的水势一涌而上,周秦抓着尤异被水流冲下去。 地洞周围几乎没有可以用来借力的凸起,周秦捂住尤异的鼻子和嘴巴,将他抱紧,两人掉出地洞,疾速向下方掠去。 完了,周秦心想,这下真要肉?身试真理了。 半空中,尤异撑住他的肩膀,两手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尖锐口哨。 第87页 金蚕从石缝里跳出来,即将硬着陆的剎那,骤然变大。尤异一把抓住它,下跌的速度瞬间变慢,须臾间周秦产生强烈的失重感。 两个人扑通摔落在地,金蚕掉到尤异身边,变回一只胖虫,钻进他衣服里。 暗河水还在倾泻,噼头盖脸往两人身上浇,混杂着泥水和眼蜱,周秦吃了满嘴泥和几条眼蜱。 他跳起来,抓上尤异往神殿跑去,一边跑一边往外呸。 他俩身后,那些活着的眼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然后干枯成泥。 周秦推开吴维他们进去的石门,那石门看上去沉重,推开却轻而易举。 石门合上的间隙,周秦手电筒扫过身后,神殿外,所有的生命都在死去,那些眼蜱连挣扎都来不及,瞬间化成灰烬,被暗河水冲散。 砰地一声,石门彻底合拢,金蚕从尤异口袋里出来,摆动上肢。 尤异盯着金蚕看了一会儿,抬头对周秦说:「外边有东西。」 周秦嘴里一股腥臭,一想到暗河里常年埋着尸骨,顿时一阵噁心,扶墙干呕,吐出一大滩黑水。「什么东西?」他喘着粗气,扭头看尤异,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不知道。」尤异说:「看不见的东西。」 两人对视彼此,再度沉默,金蚕钻回兜里,不出来了,它受了伤,需要休养。 吴维和颜溯他俩一定是发现了,神殿外,空气中看不见的东西,会瞬间让活物化为泥灰。刚才的眼蜱就是例子。关键是,那东西存在于哪里,神殿中有吗? 「神殿里没有。」周秦指了指尤异,又指了指自己:「不然咱俩都给化成灰了。」 尤异也这么认为,两人歇了一会儿,怕那看不见的东西进来,赶紧起身去神殿里。这地方太怪异,必须尽快找到那两人,以免他俩发生不测。 严衍现在生死未卜,再把那两人弄丢,周秦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神殿外部长什么样,看清了吗?」周秦问,尤异想了想:「屋顶很高。」 周秦拿起手电筒,照向前方,一条很长的神道,神道尽头似乎有幅石雕。 四面八方没有路,都是灰石砌成的石墙,四方端正,用铅水浇筑,牢固结实,几乎看不出缝隙。 周秦跺了跺脚,竖起耳朵听声音,神道四周传来回声,他指指脚下:「空的。」 尤异动身往前:「走,去看看。」 两人身后,河水从门缝间蔓延进来,似有生命一般,追逐着他俩投在身后的影子。 这条路直接通向石壁,两人在壁画前驻足,周秦站远了些,电筒光恰好能照完壁画全貌。 是浮雕。 画像上的人纤毫毕现,他们似乎在进行一场祭神仪式,很多人围绕着场地中央,祭典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祭神品:皮鼓、祭牲、器皿、法杖等。 而那中间,是一具棺材。 周秦盯着那具棺椁,百思不得其解:「这是祭典吧,他们在拜祭棺材?」 尤异摇头:「也许是拜祭棺材里的东西。」 周秦靠近,将光线集中在棺椁上,这幅浮雕十分精緻,棺椁表面的刻纹都纤毫毕现,歷经岁月侵蚀,依旧清晰可见。 周秦伸手,尤异拉住他。那是让他小心,别轻易触碰这里的东西,周秦点点头,不摸了,单用眼睛看,「棺椁上刻了东西。」周秦眯起眼睛,就着电筒光仔细打量:「像棵…树。」 「树?」尤异蓦然惊醒:「什么树?」 「树上有鸟。」周秦顺手一数:「十只。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扶桑。」尤异幽幽开口:「那是十只太阳神鸟,一只在上,九只居下。」 周秦愣住了,回头看他,再勐地扭头,果然是一只鸟在树首高昂脑袋,其他九只各立在其下的树梢上。 而这棵树的树干一直向下,蔓延至棺椁边沿,似乎没入了棺盖下。 「扶桑。」周秦深吸口气。 关于扶桑最早的记载出自于《山海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 扶桑树生于日出之地,是远古神话中传说的神树,向上高至天穹,向下可通黄泉。郭璞在《玄中记》写道:「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 除此以外,还有说扶桑是两棵靠在一起的树,同根偶生,相互依倚,所以叫扶桑。 因为日出于东,日本人自认为是日出之地,就把扶桑这个词舶去,成了古代日本的代称。 然而实际上,扶桑一词,本就出自于华夏文明。 周秦想到了照片中那个日本女情报官,他摸着下巴琢磨:「那帮日本人,会不会就是来找这个棺椁的。」 这上边有扶桑,古日本代称扶桑,周秦很难不联想到一起。 「有可能。」尤异盯着那具棺椁,忽然问:「它好像,体型很大。」 周秦狭眸,对比棺椁大小和旁边的人,如果这幅石雕是原场景同比例缩小的话,那么这具棺椁可以称为巨大了,它被放置在祭祀台上,几个巫作团团围绕,有一个头顶鸟毛的拿着法杖,站在最前方。 「关键是,假如日本人真的来鬼蜮找它,为什么呢?」周秦指指大棺椁:「里边葬了谁。」 「以及,这是什么年代的石雕。」周秦皱眉:「太精妙了。」 一连串问题,尤异和他一样茫然:「我的先祖…」他下意识说出这句,然后猝然发觉,他关于自己先祖,似乎全都知道,又似乎一无所知,游离在知与不知之间。 第88页 「你的先祖?」周秦问:「能想起来吗?」 尤异摇头,又点头,再度摇头。他伸手,指腹轻轻压了下太阳穴,头疼地思索,半晌,惆怅道:「不记得了。」 周秦安慰:「没关系。」 在石雕这儿待不了多久,找人要紧,周秦拿着手电筒四处打量,左右两条路,全都深不见底。一条是向下的斜坡,另一条是笔直的甬道。 周秦问尤异:「走哪条?」 「右边。」尤异转身,周秦追上他,只听见尤异嗓音干涩:「我的先祖,像这个部落一样,一直在流亡。」 尤异沿斜坡向下,周秦的手电筒照向地面,他驻足:「异崽。」 尤异回过头,他们进来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堵石墙。 周秦拉住他的手:「你看。」他示意面前的地面。尤异循他的指向望去,一道刻痕。 「是吴维他们留下的!」周秦激动,尤异观察了一会儿:「应该是。」 新鲜的刻痕,是个数字6。 「为什么要刻6?」周秦嘀咕:「他在计数吗?为什么东西计数?」 尤异打断他的分析:「周秦。」 周秦抬头,尤异伸手指向来时路:「没有了。」 「什么?」周秦迴转身,他们进来的方向,是一堵石墙,几乎与周围的墙壁严丝合缝。 「再往前走走。」尤异说。 周秦面色凝重,站起身,两个人不再说话,沉默不言地往前。 又是一条t字形岔路口,「左边还是右边?」周秦蹲下身,捡了碎石块,刻上一个三角符号。尤异说:「右边。」 两人朝右方走去,这次不是斜坡了,一直向前的甬道。走到底,又是三岔路口,同时,周秦在这条路上发现了歪歪扭扭的刻数:3。 周秦留下一个「△」号,两人走进右边那条路。 不停地右转,第十二次,连周秦都感到疲惫,尤异背靠墙壁,微微斜着身子凝望头顶。 周秦蹲在吴维他们留下的数字6前,垂头丧气:「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我们见过哪些数字了?」尤异问。周秦心数:「1、3、6、7,第一条路两个三角,第三条路四个三角,第六条路和第七条路各三个三角。」 来回总共绕了十二次。周秦头皮发麻:「异崽,会不会是鬼打墙。」 「不会。」尤异说:「没有鬼。」 周秦手里的石块掉落在地,湘西鬼蜮没有鬼,他震惊地问:「真没有?」 「……」尤异摇头:「这个地方,从我们进来开始,没有生气,也没有死气。」 无生无死,倒是附和藏阴局的设定,看来湘西鬼蜮和送仙岭一样,也是藏阴局的一部分。 送仙岭没有黑夜,鬼蜮没有白天,如果送仙岭是阳局,那么鬼蜮就是阴局……周秦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他甩甩脑袋。 首先要走出这座石头迷宫,周秦轻轻嘆气:「得想个办法。」 「有没有什么规律。」尤异走过来。 周秦抬头看他:「我数学不行,物理还可以。」 尤异:「数学是什么,物理又是什么。」 周秦:「未成年必读书目,坐牢级。」 尤异点头:「幸好我成年了。」 周秦撇嘴笑。 「既然找不出规律,只能一条一条地试了。」周秦说。 尤异蹲下来,眨巴眼睛看他:「一共多少条路。」 周秦皱眉:「出口在哪条路?」 尤异望向周秦写在地上的1、3、6、7,点兵点将一样,指来指去,在周秦满怀期待的目光中摊开双手:「我没学过数学和物理。」 两个人面面相觑,周秦噗嗤道:「走,笨办法。」 走完二十圈,尤异瘫倒在地,周秦一屁股靠墙跌坐,这次是数字7。 「有哪些数字?」尤异问,周秦想了想:「1到8。」 「1出现了六次,2出现了两次,3出现了七次,4出现一次,5出现三次,6出现六次,7出现四次,8出现四次。」周秦数完:「少了什么。」 两人对视,异口同声:「9。」 「少了数字9,」周秦拍拍地面,「怎么说。」 尤异说了个词:「九九归一。」他顿了顿:「数字9极有可能是出路。」 周秦点头,分析道:「一路走过来,我们都没有碰到吴维和颜溯,他们俩可能已经出去了。」 「那个人很聪明。他应该能想到。」尤异望向周秦。 「谁?」周秦好奇,能被尤异夸聪明:「吴维?」 尤异摇头,周秦笑了笑,意料之中:「颜溯。」 「这些数字,应该是他特意标给我们的。」尤异看着周秦在地上标出数字:「我们要找9。」 「而且,你发现没有,」周秦说,「他们可以给我们更多的信息,但没有,为什么?」 尤异垂眸:「因为来不及?」 周秦颔首:「也许他们遇到了什么,让他们没有时间把信息写完整,只能简单地标註数字。」 「而且每个数字都写得很潦草,他们很慌乱,写在每条路上的不同位置。」尤异抬眼望向他。 两个人心里都有了猜测。 他们遇到了危险,有东西在追他们。 第46章 日本考察队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 如何找到那第九条路,也就是出路。 第89页 周秦指着地面上的数字:「这些我们都走过很多次,仍然没有找到数字9,说明这些经过次数多的路段, 大概率没有连接第九条路。」 每条道路的尽头都是三岔口, 他们向左一轮, 向右一轮,基本能排除多次经过的路线是出口, 那么现在重点就放在经过次数少的路段。 数字2出现两次,数字4出现一次, 数字5出现三次。 周秦的指头点在这几个数上:「有哪条,我们只向左, 或者只向右?」 尤异蹲下来, 他的记性比周秦好一点, 而且一路也是他在决定向左还是向右,尤异指向2和4, 回忆道:「2我们一直向右,4向左。」 周秦记得他俩在轮路线的时候,尤异会先向右, 再经过时就向左, 这样基本保证了左右各轮一次,为什么在2号线上他们会两次都向右? 这不是尤异会犯的错误。 周秦望向他, 尤异从他的眼神里猜到了他的想法, 他摇头, 缄默不言。 说不清楚,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在第二条路上, 他一心向右,潜意识抗拒向左。 「为什么不向左?」周秦问,尤异张了张嘴:「不知道。」 「那下次经过二号线的时候,」周秦说,「我们向左。」 尤异点头:「好。」他大概察觉到某种不对劲,将决定权交给周秦:「你带路。」 周秦起身,朝他伸手,尤异握住他,被周秦带起来。两个人拍拍快要被身体热气烘干的衣服,走向道路尽头的三岔路口。 阴影处,石壁上的深色如同旺盛生长的藤蔓,交织盘错,越来越多。 又过了一轮,两人终于来到2号线的三岔口。 周秦下定决定:「这次向左。」 尤异没说话,默默地跟着他,周秦一边想着往左,一边向右转,等他走进甬道,石墙在身后封闭,他才后知后觉地惊唿:「我们是不是在向右?!」 「是啊。」尤异在身后,幽幽道:「这座建筑,会影响你的意识。」 周秦猝然回头,抬脚踹上身后的石墙,忍无可忍地啐了句国骂。 紧接着,石墙上的深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附而来,如有实体一般,爬上周秦的军靴。 「收脚!」尤异大喊,周秦一脚蹬墙,迅速后退,被尤异一把抓住,险些跌倒在地。 那藤蔓般的深色褪去了,消失在黑暗中。 周秦抓起手电四处打量,所有墙壁上,都有那东西!他惊骇:「这是什么?!」 尤异环顾四周,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捏紧,压低了嗓音:「虚无。」 「虚无?」周秦望向自己的右脚,那东西附在军靴上,就像鞋面打湿了,留下几道深色水痕。 「它们在判断。」尤异望向周秦。 「判断什么?」周秦头皮发麻,按上尤异的肩膀,两人面朝入口后退。 尤异轻轻闭了下眼睛,他的声音听上去愈发空灵,就像在甬道中迴荡:「判断我们…该不该被吞噬。」 周秦拉起尤异,一声令下:「跑!」 虚无藤蔓瞬间暴涨,深色触手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攀附着墙壁、地面、石砖和缝隙,以毒蛇吐信般的危险沖向两人。 周秦抓着尤异,飞速跑动中,脑子里转得飞快。他发现,这些虚无只能挂在有形的实体上,它们明明已经追上他们了,但只能通过地面到他们脚下。 也就是说—— 「虚无只能存在于平面中。」周秦大声问:「是不是,异崽?!」 尤异看向他的后脑勺,生死关头,跟周秦学皮了,饱含赞赏地夸了句:「你竟然有脑子。」 周秦脚下一滑,险些跌倒,恨不得回头握拳撺他脑袋。他意识到,虚无这种东西,只能存在于二维平面,只要他们离开平面—— 「逃不掉的,」尤异说,「只有尽快离开这座迷宫。」简直像周秦肚子里的蛔虫,一下就打消他暂时避险的想法。 两个人骑虎难下,除了离开这里,别无他法。 所以,这就是追杀颜溯和吴维的东西。 周秦拉着尤异转到第四条路,这次他记得向右。 狭窄的石道中,两人夺命狂奔,虚无紧追不捨,像密密麻麻疯长的藤蔓,堵住了前方的石门,堵住了两人去路。 「他妈的!」周秦咆哮:「开门!」 三岔路口的石门轰然打开,尤异震惊:「这是声控吗?」 周秦慌不择路,拽着他向右,向左,向右,重回2号线三岔路口。 「向左!」尤异喘着气吶喊,周秦记住了:「向左!」 右脚先动,身体右转。 尤异瞪大眼睛,瞳孔骤然缩紧。 周秦始终记得要向左,身体和理智在毫秒间疯狂对抗,那几乎是须臾之内,0.1毫秒的微差,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一帧帧回放,会发现周秦的左脚和右脚近乎于同时撇开,而他上身前倾,在这左右脚同时开力的不平衡中,一头撞向石壁! 虚无如藤枝交错的荆棘,敞开怀抱。 「向右!!」尤异反客为主,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在这0.1毫秒的极限微差内,以不可思议的力气拽回周秦,然后转身向左。 周秦赫然惊醒,跟上尤异的步伐,两人一同摔进2号线右边的石门,四脚踩空,在黑暗中迎来了未知的迅速跌落。 潮湿的风化为刀刃,刮过裸?露在外的皮肤。 第90页 周秦抱紧尤异,随时准备给他当肉垫。 幸好这摔落没有持续太久,周秦后背着地,摔得头晕眼花,尤异砸到他身上,周秦吐出一口老血,两人趴在地上此起彼伏地恶喘。 「被虚无碰到了,会怎么样?」周秦终于抽出精力提问。 尤异躺到他旁边,喘着气,没力气发出声音,于是指向他的军靴。 周秦抬脚,手电筒照过去,他的鞋子没了,只剩下他的光脚丫,难怪一脚着地那么疼,他特么光脚踩石块上了,周秦后知后觉地嘶声:「疼。」 尤异夺过手电筒,照亮头顶。 穹顶边缘,有个仅容纳单人通过的地洞,那地洞开在石墙上,显然不是修建这座建筑时特意安排。换言之,它不属于这座神殿。 周秦循他的视线望去,就是他俩掉下来的地洞,周秦也意识到了:「谁挖的?」 尤异摇头,反正不是他俩。 「这个工程量一时半会儿做不完。」周秦有了猜测:「吴维和颜溯被虚无追逃,也没那闲工夫腾出时间挖洞。」 而纸面上,有记载进入过鬼蜮内部的,就是1938年那支日本秘密考察队! 角落中,咔哒。 周秦悚然,尤异抓住他的袖子。 电筒光颤颤地移过去,一大一小齐刷刷望向声音来源。 一个人骇然出现在视野中! 尤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到周秦背后,周秦躲无可躲,硬着头皮打招唿:「你好。」 尤异从周秦身后冒头,两双眼睛紧紧盯住角落那个「人」。 他穿了军绿装,戴着军帽,帽檐压下来,脸就藏在看不见的阴影中。上衣立领一丝不苟地扣拢,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立领上缝了徽章和数字。 周秦眯起眼睛,电筒光闪了下,他驮着尤异小心翼翼靠近,左边领数字,右边领徽章。 尤异看清了那枚徽章,和从杨筠玲尸体下找到的一模一样! 周秦不知道徽章的事,但他认识这套军服,经常出现在抗日剧里,日本昭五式军服! 这套军服设计精良,很适合亚洲人,但对国人来说,绝对是臭名昭着。 从九一八事变到二二六,从七七事变再到淞沪会战,乃至南京大屠杀,日军都是穿着这种昭五式立领军服,这也是日本陆军最后一款立领军服,一直到1938年后改穿九八式军服。 周秦恨得磨牙:「日本人。」 国雠家恨一上来,什么畏惧害怕惊慌统统抛之云外,周秦豁然起身,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抓开军帽,下意识想看清楚仇人长什么样。 军帽下是一具枯骨。 周秦拿走军帽的瞬间,枯骨成灰,砰地一声,覆满灰尘的军服失去支撑,掉落在地。 「他死了。」尤异在他身后说。 周秦冷笑:「死得好。」 尤异想了想,补充道:「死了很久了。」 周秦从怒火中惊醒,深唿吸平復心情,朝尤异招手:「过来,找找有没有能用的。」 他俩手电筒快没电了,光线越来越微弱。刚才电筒光掠过时,两人都看见角落中堆放着背包和设备。日本鬼子既然无福享用,那就上缴吧。 尤异嗯了声,蹑手蹑脚地到他身边。 两个人一番扫荡,找到了旧式潜水服,美国造铜制手电筒,防毒面具,氧气罐,耗尽的煤油灯,火摺子和火把,三颗烟雾弹,两包□□,两包发霉的粗粮饼,若干枚军功勋章和银元,一桿十年式信号枪,两桿二六式手?枪但没有子?弹,一把装填过半的勃朗?宁m1910,一把未见生锈的锋利武士刀,以及纸面干枯泛黄的旧笔记本。 周秦捡了个背包,把灰拍干净,这时候顾不上是鬼子的东西,将有用的通通收罗起来,一股脑塞进背包,然后甩到肩膀上。 做完这些,两人蹲到那摊衣物前。 无论如何,弄清楚此人身份,对三处的调查也有利。 周秦记得昭五式军服立领上,一左一右的两枚军徽就说明了士兵所属连队。 这时候他俩的便携手电已经在苟延残喘,光线微弱到电筒逼近了才能看清楚,银徽和数字。银徽像是草木纹样的,也许不是,但周秦下意识觉得像某种植物,立领上的数字是16。 手机早就弄丢了,周秦把徽章扒拉下来,一併装进背包。 电筒电量即将告罄,周秦打开火折盖,勐吸一口气,快准狠那么一吹,啪,亮了。 在尤小异一脸崇拜中,周秦倒拿火折,点亮了火把。 幸好,都能用。周秦摇晃火折,笑嘻嘻逗小朋友:「看到没,哥会魔术!」 尤小异不吝夸奖:「你真厉害。」 周秦翻出那帮日本人的换洗衣服,他俩的破破烂烂,简单能避个体,行动上不方便,周秦掏出两套:「来,换上,衣服湿了当心感冒。」 把这里搜颳得一干二净,周秦擎着火把起身,蹬蹬日本人的军靴,这里应该就是那帮鬼子的营地。尤异一边套衬衫一边呸灰。 燃尽的篝火就在那具尸体右手边,一切似乎都维持在数十年前的一瞬,日本人离开营地,只留下一个小兵驻守这里,然后,去侦查的人再也没回来。 当然,这些不是周秦的猜测,而是他从笔记上翻看到的。 石壁上有个放火把的凹洞,周秦把火把插进去,翻阅笔记。 第91页 这本笔记应该属于这具化成灰的尸骨,日本文字来源于汉语,周秦虽然不懂日文,但能看出其中的汉字,再结合上下文,大致能读懂一些。 扉页上是笔记主人的名字,田中介。田中在日本是个很常见的姓氏,类似于我国的赵钱孙李。 笔记每一页上都标有日期,相当于日记,周秦猜测这些文字记录了这支日本考察队从进入湘西到团灭期间所发生的事。 苍蝇字儿,周秦看了半天,最常出现「恐ろしい」、「怖い」、「死ぬ」,后面跟了无数感嘆号,可见写日记的人有多么震撼。 周秦能确定,这支队伍的人不断以极为恐怖的形式死去。而在1938年8月16日,这寻常的一天,这篇日记只写到一半,戛然而止。 根据笔记主人田中介的描述,在8月15日,考察队残余五人失去了所有的卫兵,他们爆发了激烈争吵,以山下信介为首,他提议先离开这里,从长计议,而藤原绫子坚决认为,为了天皇陛下,他们应该继续深入,提前退出者是应该切腹的逃兵。 争吵过程周秦也看不懂,似乎是有个人支持山下,而另一个人支持藤原。这本笔记的主人的田中持中立态度。 最终,他们决定进入地洞,再次深入神殿内部,而喜欢记录的田中被安排留下,看守营地,以及记录他们为大日本帝国和大东亚共荣圈献身的勇士事迹。 周秦看到这,呸了一声。 就这样,田中留下了。 最后一篇日记里,田中不停地重复恐怖这类词彙,他的笔迹越来越凌乱,频繁出现死这个字眼。 最终,那个写了一半的死字永远停在那里,他的最后一句是:他来了!!我也死—— 啪地合上笔记本,周秦惊觉浑身冷汗。 火光昏沉,暗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着他们。叫嚣着恐怖,虚无和死亡。 周秦又想起尤异问过他,人终有一死,如果他也像陈跃那样,死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 「异崽。」周秦惊慌失措地回头:「尤异!」 尤异套上军绿衬衣,火光映照下,少年眉眼染尘,却依旧晕染出柔和美好的线条。 白皙细腻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扇形阴影,他微微垂低眼帘,额发和鬓髮垂落,因为这一番折腾,唇色加深,像极了玫瑰红。 尤异抬手,整理衬衣袖口。 「答应我,」周秦急切地要求他保证,「你不能死。」 不该听姜洛的,把尤异带入这么危险的境地,他才十八岁。周秦极度后悔。 尤异微怔,抬眼望向他,不明白周秦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他摇了摇头:「我不会死。」 强烈的对未知的恐惧在疲惫后攀上高峰,周秦的意识仿佛被禁锢在手上这本日记里,他一手托住笔记,另一手按在封面上,紧紧地压住,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剧烈颤抖。 尤异走向他,周秦却下意识退后:「尤异,如果我…」留在这里。 请你一定要,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入v的话应该会日更叭; 但是有点犹豫,感觉没多少人看; 再想想吧; 入v的话会提前在文案放出来 第47章 两个异崽 尤异捡了根树枝, 蹲下来画圈圈。 周秦看了他一会儿,缓步迈向他,提了提裤摆,在尤异旁边蹲下身, 扭头看他侧颜, 尤异抿着唇, 神色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周秦一把握住他画圈的手:「异崽。」 「……」 沉默中, 尤异轻轻地嘆气,他丢了树枝, 回头望向周秦。 昏暗游离的微光,四目相对, 不知名的情绪在胸腔中发酵, 几欲喷薄而出, 最终化为抚上对方头顶的手掌,周秦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希望…连累你。」 越是危险境地, 人反而越不愿意提起死亡这样的字眼。 哪怕明知近在眼前,却更加讳莫如深。 「我不会死。」尤异低下头,看着地面, 胡乱画出的圆圈, 嗓音落地,轻如飞羽:「也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尤异站起身, 周秦蹲在原地, 愣怔了两三秒, 再度抬头望向尤异。 少年侧身而立, 让周秦想起送仙岭中的大号异崽, 看见他的时候, 他会莫名其妙的脸红。尤异长大了,对他的感觉,好像也跟着一起变了。 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和微妙的…想望。 这次换尤异朝他伸手:「走吧,」他垂眸,唇角微撇:「哥哥。」 周秦起身抱住他,尤异被扑得趔趄,堪堪稳住身形,心想,这人真属狗,扑人会导致骨折那种超大型犬。 休整一番,周秦再次确定计划。 一个是必须找到颜溯和吴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一个是组织上交代的任务,来这里查明日本考察队为何深入湘西鬼蜮,这是最重要的。 根据他们一开始进入神殿遇见的那幅浮雕,基本可以断定,在神殿深处,极有可能安放着巨大棺椁,而棺盖上雕刻着神话中的扶桑神树。 对于送仙岭这个古老的部落而言,棺椁里安置了于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物。也许找到棺椁的主人,也能藉此追溯送仙岭这支部落的起源。 以及,和东亚两国国运的关系。 日本人落脚的营地应该在神殿底部,是一个天然洞窟,旁边流淌着暗河水。 第92页 这里的河水和他们下来那条暗河不同,清澈见底,但水中没有游鱼虾蟹之类,只有澄澈水流,朝着洞窟越来越狭窄处流去。 周秦把田中笔记装进背包,环顾四周。 头顶那个地洞他们是回不去了,地洞开在洞窟上方,没有攀爬工具,很难上去。而且一上去,估计还在那迷宫中。 在田中介的描述里,出了两个汉字:摸金。 摸金,周秦最先联想到摸金校尉,通俗点说,盗墓贼。 三处以前抓过一个盗墓的,流窜大江南北,挖遍三山五岳,据他说,他祖上干这一行为生,此人现在还搁三处大牢里蹲着。 其实那人也不坏,周秦还跟他喝过酒,喝醉了,盗墓贼就讲他走南闯北这些年的见闻。周秦没事就去找他,不干别的,纯听故事。 盗墓贼自称掘地挖金,怎么辨位、挖坑、摸底、探风,包括葬经和古董,他都说得头头是道。 如果周秦没理解错,这帮日本人在当地找了个摸金的带路。 也难怪,下地这勾当,装备再精良,也需要「专业人士」指导。 周秦联想到他们牢里那位「专业人士」老王,看面相跟个土大款似的,心宽体胖,进牢跟享受生活一样,一边踩缝纫机一边把三处小姑娘逗得哈哈乐。 周秦问他怎么进墓里,老王摇头晃脑:「咱这个专业,跟中医一样,望闻问切!望风水,哪块地埋贵人,那肯定是风水好的地方啊!尤其是龙脉,知道不。闻味道,埋着金石玉器的地方,跟土疙瘩的味儿可不同。这个问呢,就是问当地人,他们了解得多!最后嘛,切。」老王一手滑下去:「那洛阳铲往下边那么一切,什么时候出活土,什么时候挖洞。」 ? 周秦竖起大拇指,老王自嘲:「嗐,摸金校尉,就是个挖洞的,看谁挖得准罢了。」 周秦听过他那些探险故事,摇了摇头:「我看不止挖洞这么简单。」 老王喝酒上脸,呵呵直笑。 摸金校尉不是考古学家,他们不考虑文物的完整性,进墓里全靠挖,挖盗洞。 除了头顶那个洞,周秦琢磨着,大概率还有其他盗洞。 「咱们找找。」周秦对尤异说:「除了头顶那个,还有没有其他洞。」 尤异冷不丁冒了句:「狗洞?」 周秦没反应过来:「啥?」 尤异盯着他的大屁股,高深莫测地笑了下。周秦冲过去撺他脑袋。 两人绕着洞窟寻找,尤异招手:「周秦。」 「找到了?!」周秦到他身边,尤异指了指杂物堆下掩埋的盗洞。 看得出田中介曾经努力想堵住这个洞,但他失败了。 盗洞和上边那个地洞大小几乎一致,看来是出于同一盗墓贼手笔。 这洞仅容纳单人通过,除非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像刚才掉下来时那样,当时紧急关头没注意那么多,现在没有虚无缀在屁股后,相对从容许多,再让周秦那样抱住尤异一起进去,就做不到了。 周秦把背包挂在脚上,点亮火摺子钻进去:「尤异,你走后。」 一旦遇到危险,尤异在他后边,还能趁机逃走,原路返回。 尤异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周秦四肢并用扒住盗洞。 挖洞的盗墓贼体型应该不小,周秦估摸着,他本身体型就算壮硕那挂了,这个洞比他的直径还要大些。 周秦稍微有些费力地往前爬,尤异这样的娇小的相对而言就宽松很多,他甚至翻了个身。尤异回头望向身后,黑魆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异崽,」不知不觉,周秦已爬出一段距离了,他无法回头,就在前边喊,「异崽,跟上了吗?」 「来了。」尤异追上他。 这个洞并不长,没多久,周秦就看到了盗洞边缘。 洞窟里长满滑腻的东西,周秦像抓了满手软泥,他拿火摺子去照,掌心黑煳煳一片,不知道长得什么东西。 尤异闻了闻,有点臭,他甩甩手。 洞口有东西。 大约一米左右的距离,周秦停下前进的步伐,倒抽一口凉气。 火光映照下,日本人面孔极度扭曲,他张大嘴,两只手撑住洞穴边缘,那是一个竭尽全力想爬进来的姿势,他在逃跑,然而终究没能跑出去。 奇怪的是,相隔数十年,日本人的尸体竟然没有腐化,依旧能从那张栩栩如生的脸上感受到,他临死时的极端恐惧和惊骇。 这支考察队究竟经歷了什么? 周秦无法想像,大概只有把日记带回去翻译了,才会知道。 他咽口唾沫,喉咙发干,上身贴紧地面,缓慢而谨慎地上前。 尸体忽然动了! 周秦吓了一跳,尤异抬头打量。 那具日本尸极为僵硬地从洞穴里退出去,像在主动给他们让路。 「你看到了吗?」周秦问尤异。 尤异微怔,洞口什么也没有,他茫然:「看到什么?」 「日本人,死了,但身体是完好的。」周秦说着,一边往前,谨慎地爬出盗洞,眼角余光捕捉到阴影,他迅速转头—— 那具日本尸就站在他旁边,近在咫尺! 嘴巴不可思议地大张开,正常人根本无法把上下颌开到这种程度,露出尖锐的牙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犹如即将扑食的恶鬼。 第93页 周秦清晰地看到,它额头皮肤裂开缝隙,但很快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合。它就那样站在那里,没有再近一步或多余举动。 周秦面朝尸体,缓慢退后。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他。周秦差点跳起来,他勐地回头。 尤异蹙眉:「你在看什么?」 周秦伸手指向日本尸:「活尸,看见了吗?」 尤异循他的指向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周秦看尤异表情就知道了:「你看不见?」 「周秦,」尤异认真地说,「这里没有尸体。」 周秦沉默了,但面前的日本尸就站在那里,周秦大着胆子伸出手,想试试那是不是幻觉。 尤异忽然叫住他:「无论你看到什么,都别碰。」 周秦那只手悬在半空,赫然惊醒,这才发觉,他的指尖就要触碰到尸体的帽檐。 周秦一直盯着那具活尸,尸体没有动静,他才提心弔胆地观察四周。 他们在器物室里,左边是陶器瓦罐,右边是金石玉玩,周秦发现了很多象牙、青铜器、金器和玉器,周秦忍不住想到:「这些像陪葬。」 尤异看着那些蒙尘的古物,随口问:「给谁陪葬?」 周秦抬起头,日本尸就站在他旁边,不近不远的位置,它竟然走动了,周秦丝毫没有察觉! 他捏着火摺子站起身,一边盯住尸体,一边对尤异说:「异崽,拿火把。」 尤异从背包里取出火把,周秦将火把点燃,室内顿时明亮许多。 周秦也看清楚尸体全貌,从衣领中冒出紫青痕迹,犹如蛛网朝面部蔓延。 周秦举起火把挥过去,那尸体瞬间消失! 身后一股寒气,周秦豁然转身,活尸站在他身后,尤异旁边的位置,纹丝不动。 「异崽,」周秦惊唿,「你旁边!」 尤异闪电般出手,准确无误地抓向身体左侧,日本尸被他抓住了,但尤异还是看不见,他闭眼念咒:「显——」 活尸悍然暴起,翻身扑向尤异,周秦一把抓住他,用身体的力量将他带开,两人就地翻滚,摔倒在地。 尤异望向那显形的尸体,张大嘴,有些不可置信:「周秦…这不是尸体…」 周秦愣怔,活尸袭来,在转眼之间,它发生了变化,成了一个暴涨的怪物!青面獠牙,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是什么?!」周秦震惊。 尤异翻身跳起,抬脚踹他脑袋,那一脚可不轻,险些给周秦踹出脑震盪,他晕头转向的瞬间,来不及想那个日本人,剎那,活尸消失了。 「果然。」尤异一屁股跌坐在地,唿唿喘气,严肃地盯住周秦:「你还记得我们在二号路的三岔口发生的事吗,这里有东西,会影响你的意识。」 「而且,它在阻止我们深入。」尤异捂住周秦的眼睛:「凡你所见,不一定为真。所以,别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秦默然,良久,点了点头。 「所以那具尸体…到底是什么?」周秦沙哑嗓子问。 尤异摇头:「不知道。但一定和你脑子里想的东西有关。」 「……」周秦唿吸急促起来。 尤异弯身,贴近他耳边,气息绵长地问:「你在想什么。」 阴影中,另一个尤异走出来,是送仙岭中的大号异崽,面无表情,冷冰冰地注视他们。 第48章 拔刀 「好傢伙。」 饶是平时冷静的尤异, 都忍不住震惊:「你给咱们想了个世界上最难对付的敌人。」 周秦欲哭无泪,满脸无辜:「谁叫你靠那么近。」 大号异崽站那儿没动。 周秦后知后觉地问尤异:「什么叫世界上最难对付?这么自信!」 「不是自信。」尤异缓缓起身,拉住周秦后退:「是客观事实。」 话音未落,大号异崽手中多了一把长刀, 周秦都不知道他怎么变出来的, 他根本没想过尤异会使用武器! 他的动作简直悄无声息, 那刀通体玄黑,噼过来的瞬间, 尤异拉着周秦恰好退了半步,那是一瞬间的极限反应, 周秦胸口的衣服被凌厉刀风噼开。 「卧槽!」周秦跳脚:「异崽,你不是身娇体弱吗?你为什么会用刀?!」 「学过。」尤异一脸冷漠:「谁跟你说我身娇体弱了?」 金蚕还在沉睡, 尤异感到棘手。 大号异崽的刀势快准狠,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动作, 招招直奔要害,周秦躲闪间甩开尤异:「我拖住他, 你快想办法!」 他甩下背包,抓起烟雾弹熟练地扔过去。室内不能放枪,万一子?弹弹射回来, 死的就是他们!周秦抽出背包里的武士刀, 刀锋开刃,歷经数十年的尘封, 依旧雪亮锋利如初, 是把好刀。 大号异崽拂开雾气, 如敏捷的豹子般冲出来, 双手持刀, 刀刃向下。 周秦甚至听见长刀噼开空气, 噼出爆裂般的轰隆声。 他半跪在地,同时用上双臂,两臂肌肉暴涨,几乎拱成了肉眼可见的山丘,脚和膝盖着地,反作用下滑行后退。 尘埃伴随烟雾飘散,火光中,大号异崽居高临下,两手横刀,冰冷得像在注视一个死人。 周秦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尤异的刀会对准他。 他现在的心情很微妙,大号异崽将他推进墙角,抽刀后退。 第94页 周秦迅速起身,对方一刀噼来的瞬间,他贴墙翻转,黑曜石般的刀尖插进石墙,大号异崽抽出来,甩去刀身灰尘,微微狭眸,看着他。 「异崽,」周处请示道,「我能揍你吗?」 「……」尤异一脸冷漠:「它不是我。」 周秦斜勾唇角:「是么…」双膝如弹簧点地,闪电般射回去,拔刀横砍:「那太可惜了——」 尤异:「??」 刀刃与刀刃相接,划拉出刺耳声响,尤异皱了下眉毛。 大号异崽抬腿扫踢,周秦悍然抽手,铁拳挥向他下盘,上身向后倾倒,对方一刀噼空,周秦顺势抱住他腰间,反手将对方整个举起来,扔麻袋一样抛向地面。 砸出轰的一声,烟尘乍起。 青年勾去嘴角血丝,那双眼睛犹如冰冷的无机质,野兽捕食猎物般攫住他,周秦心念微动,喊了声:「尤异。」 尤异蹲在地上,拼命思考人生,心不在焉地应他:「说。」 「你真他妈帅啊。」周秦发自真心地夸赞。 拿刀的尤异,一招一式,凌厉强悍,绝没有那些花架子,显然是个用刀的老手,他的两条胳膊都在使劲,平时隐藏在白皙皮肤下纤薄的肌肉线条,此刻悍然爆发出来,能看出衣袖下微微的拢起。 以前周秦觉得尤异是英短长毛金渐层,现在周秦觉得尤异是中华田园狸花,没别的,贼能打,还扛揍。 田园异崽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小坑,地面蛛网般开裂,可见周秦双臂使上全力,那力道有多沉,说是千钧之力也不为过。 而就是这样成吨的轰?炸下,大号异崽毫髮无损地爬起来,只是屈指拂去了唇边血丝,他的血也是黑色的! 周秦头皮发麻,喉结上下滚动,尤异没说错,这东西极难对付。 「有办法吗?」周秦压低下盘,眼也不错地盯住那缓慢爬起的青年。 尤异深吸一口气,语气十分沉重:「周秦,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周秦不敢回头,在大号异崽的逼视下,不由自主退后,拉开两人之间对峙的距离。 尤异抓起数公斤重的背包扛到肩上:「我没有弱点,所以——」他撒丫子冲出器物室:「跑!!」 尤异边跑边丢给他一颗地雷,周秦压根不敢接,抬腿横踢,地雷在脚背上不着力地熘了一圈,轰的一声,射向那只田园异崽。 大号异崽拿刀对砍,地雷在接触到刀锋的瞬间爆?炸,周秦额头冒出冷汗,剧烈的响动震颤了整座陪葬器物室,他抓着武士刀抱头冲出去。 两人在狭长的墓道里狂奔。 这一刻,周秦终于意识到,这他妈不是什么神殿,就是个巫陵! 鬼蜮,埋葬着这个古老部落奉为神明的东西,就在那具匪夷所思的大棺椁里。而整座形状怪异的巫陵,就是那东西的陵墓! 难怪鬼蜮深埋地下。 周秦一把推开尤异,风声乍起,有什么嗖地一下贴着鬓髮过去,削断了几根髮丝。 两人同时回头,大号异崽已经追了上来。准确地说,它是闪现跟上来的! 周秦欲哭无泪:「它会瞬移,你不会!」 尤异恨不得踹他一脚:「你别想我了!」 「……」周秦两眼泪汪汪:「臣妾做不到啊。」 除非周秦当场失忆,压根不认识什么尤异,这东西才有消失可能。 「那你想我点别的,」尤异眼珠一转,盯着冒牌自己,口不对心,「我好弱小啊,哥哥。」 田园异崽穿在身上的衬衣没了。 清晰可见那单薄却包含力量的胸腹肌,以及漂亮白皙的胸膛。 周秦:「嘶……」 尤异:「??」 黑刀跟长了眼睛一样,轰地飞回大号异崽手里,他伸手握住,举起刀,刀尖残忍地指向他们。 尤异合理怀疑周秦可能有个什么大病,难道弱小就是不穿衣服吗?! 尤异不理解,但田园异崽显然没有因为不穿衣服就变得弱小,他挥刀划开风声,矫捷地扑向两人。 狭窄笔直的甬道内,他俩几乎躲无可躲,周秦反手举刀。被大号异崽足足推出去三米距离,一脚蹬着身后的石墙,方才止住退势! 「这玩意儿战力也太变态了。」周秦咬紧上下牙,因为用力,死死咬着腮帮,他感觉牙齿快咬碎了。 该怎么形容这变态的力道,就像一辆满载重大卡车轰然压下来,全无保留地将这重量倾泻给他,每一毫秒,周秦都在被迫弯身,他后背贴住墙壁,擦出了磨痕。 周秦抬脚踢他下盘,对方灵活得不可思议,撤身后翻,双脚落地,那把黑刀在他凌空瞬间抛起,大号异崽抬腿横踢刀柄。 黑刀射向周秦面盘! 周秦歪头躲开,趁他没有刀的间隙,纵身扑上去,对方猝不及防,被他扑倒在地。 他捏了捏拳,手骨嘎吱脆响,轰地砸了下去—— 田园异崽抱住他的手臂,就在那青筋暴涨的拳头距离它的脸仅有毫米间隙,几乎要嵌入它眼睛那么一丁点的距离,周秦的攻势被它硬生生止住。 「尤异——」周秦只能勉强跟没有刀的田园异崽打个平手,他另一手掐住它喉头,对方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拧,周秦怪叫一声抽回来,险些被它拧脱臼! 「想想办法!」周秦浑身是汗,脑门青筋凸凸地跳。 第95页 「没有办法,」尤异走过来,捡起周秦丢在地上的刀,「你想出来的东西…」 尤异在他身后拔刀:「让——」 那一瞬间,周秦简直和他心有灵犀,他就地翻滚撞墙,爬起来撤到尤异身后。 那把武士刀在火光映衬下,刀锋亮出了血色,尤异的侧颜线条凌厉而冷冽,周秦从未见过那么…强悍的尤异。 田园异崽脸色大变,尤异本体的速度显然比它更快。 周秦只看到一条线,那刀便轰然噼了下去—— 刀口砍穿了田园异崽的肩膀,黑血滑落。 周秦心疼:「出血了!」 「又不是我。」尤异拔刀,瞳孔骤然缩紧:「等等——」 田园异崽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癒合。 作者有话说: 周哥:我懂了,平时能用魔法解决坚决不用物理手段是吧!? 异崽:…… 周哥:採访一下,魔法更简单? 异崽:「点头」不费劲; 周哥:你欺骗了我脆弱的玻璃心qaq 第49章 岩石成精[倒v结束] 尤异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过往的经验明确地告诉他, 人重伤就会死,神鬼都不例外。 像这种重伤后迅速自愈的,普天下独一份。 尤异下手十分残忍,他就像砍瓜切菜或者剁鱼一样, 武士刀刀尖扣入地面, 锋刃向下狠狠划开田园异崽的手臂。 他再次切开它的心脏。如果这时候把田园异崽搬开, 会发现尤异下手狠到了何种程度,武士刀在地面划出了深刻的痕迹。 尤异抽刀, 它就癒合。 「我看不懂。」尤异单膝压在田园异崽腹部,一遍又一遍杀自己。 尤异低低地喘息:「周秦…你明白吗?」 周秦在尤异背后看呆了, 他沉默许久,像尤异一样感到诡异地摇头。 但尤异的状态明显不好, 这个他轻易就看出来了。 任何人把自己噼成两半, 恐怕都会感到诡异和难受, 尤异就像在做什么杀不死不罢休的实验,一遍又一遍下手, 一刀比一刀深。 直到田园异崽的黑血泼满他的脸和前胸,尤异扭头望向周秦。 周秦举起火把,毛骨悚然, 尤异仿佛变成了比这座巫陵还近在咫尺的恐怖存在。 浴血的少年举起刀, 机械般噼下去,周秦一把按住他肩膀, 大声喝道:「尤异!」 尤异两手握住刀柄, 依託武士刀撑住上身, 支撑自己不倒下去。他凝望那个一遍又一遍死去, 然后一遍又一遍復活的自己。 田园异崽咧开嘴角, 满是嘲弄, 那分明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奇怪的是,尤异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平静地拔刀,面无表情削断了它的脖子。 田园异崽那抹诡异的笑滞在脸上,黑血井喷般涌出。 然后,那颗头竟然摆脱身体,自己行动起来。 它跳到尤异肩头,在周秦惊悚的目光下,张开嘴巴,贴着尤异的耳朵,像在说悄悄话。 而尤异,静静地听着,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这场景,是周秦这辈子见过的最诡异的画面。但凡心理承受能力稍微弱点,能当场吓晕。 布满血水的头颅跳进黑暗深处,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它扭曲的脸上始终带着笑。 尤异上身歪倒,周秦冲上去抱住他。 「它说了什么?」周秦追问:「它为什么走了?」 尤异还压在自己的尸身上,心脏被穿透的长刀整齐切成两半,血管爆裂,无数黑血有生命般涌出来,浸满了尤异的手脚。 「……」尤异低下头,额头抵在周秦颈窝间,唿吸异常急促。 周秦不问了,把他的双手从血水里捞出来,擦拭干净。 尤异紧紧闭上眼睛,缓慢地平復情绪。 再睁开眼帘时,又是冰冷理智的异崽,他收刀归鞘,还给周秦。 周秦发现尤异很抗拒这东西,刀,枪,一切武器尤异都怀有潜藏的抗拒。 比如之前在基地里,尤异想吃苹果但不想削皮,周秦把水果刀找出来递给他,然后就去会议室汇报工作,等到他回来,那颗红苹果仍旧摆放在果盘上,而那把原本打开的摺叠刀,被尤异合了起来。 周秦开玩笑,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尤异只是回答:「我不用刀。」 所以在田园异崽出现的第一时刻,如果尤异出手,那东西一定不能把他们追得满地乱窜。 尤异只是不用刀。 周秦把擦血的脏衣服烧了,火光跳跃,尤异站在旁边静静地看。 他忽然指着支离破碎的身体说:「也烧了吧。」 周秦应下来,用火把挑着脏衣服扔到尸身上,火势腾一下烧旺,顷刻间,那尸身便化一摊黑灰。 而在黑灰中,有什么东西倒映着火光闪烁,周秦看了眼尤异。 尤异没动静,周秦上前,刨开黑灰,只觉得这些灰里像有细碎砂砾,磨手。 尚有余温的黑灰中间,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纽扣。 很普通的银质纽扣,看不出任何特别。 周秦不敢掉以轻心,把纽扣捡起来,对着火光细细查看,小拇指甲盖大小,四个孔。 纽扣经过高温灼烧,竟然没有丝毫温度。 周秦指腹摩挲到一些凹凸感,说明上边刻了东西,但火光太暗,那刻痕又太细微,什么都看不清。 第96页 周秦决定先收起来,如果能活着出去,再做深究。 周秦发现这些黑灰,里边混得像是岩石砂砾。他扭头看尤异:「刚才那东西岩石做的?」尤异蹙了下眉。 周秦揉开黑灰,发现这些岩石都透着绛红,他想起湘西地质奇观,古丈红石林,在4.8亿年前奥陶纪形成的红色碳酸盐石林景观。 他们进来时的那片洞窟,就若隐若现地呈现暗红,大概也跟这里的地质有关。 周秦站起身:「是岩石做的。」 「这里的岩石成精了。」周秦还有心情开玩笑。 尤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受他的没心没肺感染,神色终于没那么凝重。他指了指墓道前方:「找东西要紧。」 「好嘞。」周秦从他手里夺走背包,扛到自己肩头,牵起尤异没擦干净血污的手,丝毫不嫌弃,晃了晃,找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异崽,回去后,咱俩去游乐园。你去不去?」 尤异想了想:「好。」 「滑雪、游泳、露营都可以试试。」周秦问:「会游泳吗?」 尤异答:「不会。」 周秦笑:「那我教你。」 尤异点头:「好。」 寂静到诡异的墓道中,只有两人的说话声,在黑暗中幽幽迴荡。 这条墓道漫长得近乎毫无止境,周秦走得腿酸,然而两人一扇门都没看见,左右两边全是粗糙石壁。 周秦伸手敲击石壁,听不出是空心还是实心。 要么这堵墙非常厚,要么这就是实心的。 奇怪的是,两人明明在朝着陪葬室的方向原路返回,却压根没看见陪葬室踪迹。 周秦停下脚步:「不对劲。」 尤异竖起耳朵:「有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屏住唿吸,这声音从石壁中传出,周秦指了指右边,尤异点头。 他俩耳朵贴到右边石壁上,那声音顿时大了起来,很闷的声音,非常规律的节奏:咕咚、咕咚…… 「像什么?」周秦小声问,尤异望向他,两人都在疑惑。 周秦屈指,再次敲击石壁,听不出区别,他面朝尤异向墓道深处退后,一寸一寸地试过去,终于在一块石砖前停住。 他朝尤异招手。尤异捏着步子过去。 周秦指了指墙里。他抽出武士刀,刀尖小心翼翼戳进石砖与石砖的缝隙间。 慢工出细活,周秦总是十分谨慎,一点点扣掉石砖与石砖间的黏泥,尤异蹲在地上,仰着头抻长脖子看他倒腾。 石砖终于松动,尤异站起来。 周秦用武士刀托住石砖底部,缓慢地向外抽出,等石砖底部出了大约三分之一左右,周秦放下武士刀,两手托住石砖。 这石头超乎他想像的重,周秦两只手上阵都费劲。他胳膊上的肌块又拱了起来,吃力地咬紧腮帮,满面涨红。 尤异举着火把,这石砖不对劲,越往外抽,颜色越深,几乎是绛红了。 周秦记得现代建筑用砖因为烧制过程中,铁元素氧化所以呈红棕色。但眼前的石砖明显不是,它的颜色更接近于血红。 强烈的不详感伴随石砖抽出,攀上高峰。 窸窸窣窣的声音放大。 周秦和尤异对眼,一口气将石砖残余部分完全抽出,一只眼睛掉出来。 尤异上脚勐踩:「眼蜱。」他用了周秦编造的称唿。 窸窣声就在旁边。 周秦放下石砖,尤异已经探头去看了,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眼神里透着点噁心。 那些东西在往石墙深处钻,它们讨厌尤异。 周秦倾身望去,倒抽一口凉气。 密密麻麻的眼蜱。 周秦密集恐惧症都上来了,因为尤异的突然闯入,它们疯狂往石墙内部逃窜。 这些眼蜱和他们在外边看到的那些还有不同,它们通体红色,只有中间内脏部分是黑色。 该怎么形容,大概就是熬夜数月,即将成仙那种眼睛。 周秦咋舌:「这墙壁里边,不会全都是吧。」 尤异大着胆子,伸出手摩挲,那些眼蜱快疯了,碰到尤异的当场装死,被周秦拖出来全踩扁了,逃都来不及。 它们疾速流动,让周秦联想到以前看的纪录片,研究人体那种,血流带动其中的细胞等在血管中高速流动。 而这些眼蜱,就像密密麻麻挤在一堆的细胞,它们中间的眼睛就像…细胞核。 周秦打了个寒颤。 尤异推了推石墙里,出现了一丝松动。 周秦撸起袖子:「我来。」 尤异摇头:「虫子很多。」 周秦瞭然,眼蜱们怕尤异,但他对虫子来说,就是美食。他只好等待尤异探索。 尤异勐地用力,指尖推出去,咔嚓,对面的石砖应声退出,摔落下去。 乍起砰的一声,不像摔碎了。 尤异收回手,周秦探头去看,石墙对面黑咕隆咚,火把只能照到有限的范围。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周秦的表情整个僵住了,那女人也在看他,准确地说,她整张脸抵在他们制造出的石洞上,裂开了嘴角,那张脸没有眼睛,像两个黑洞镶嵌在惨白的脸皮上。 但周秦就是感觉到,她在看他! 「小心!」尤异大喊。 话音未落,须臾间,那女人披在头上的黑髮穿过石洞,铺天盖地抓向周秦。 第97页 周秦躲闪不及,右手腕被头髮绞住,那些湿漉漉的头髮像钢丝一样,很快就在他的手臂上绞出了血痕。 尤异抓起刀:「让开!」 周秦侧身拉开距离,尤异面沉如铁,拔刀出鞘,挥刀斩下去—— 悽厉的嚎叫刺穿耳膜,直到脑海深处,周秦另只手捂住耳朵。 尤异砍断了头髮,抓起周秦,两人朝墓道深处夺命狂奔。 头髮就像他们的影子,穷追不捨,很快,那女人发现追不上他们了,两人稍稍骤然止步。 前面没路了! 身后,沉重的撞击声十分规律,咚、咚、咚—— 就像异物在撞击墙壁,周秦眼睁睁看着石墙轰然倒塌,那女人走了出来。 它一袭白袍,披头散髮,没有双手,黑洞洞的眼孔盯住他们。 它的嘴角裂开,让周秦很不舒服地联想到送仙岭祭祀大典,那些村民也是这样无机质的诡异笑容。女人张大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拉扯的声音。 「这是我的想像吗?」周秦头皮发麻。 「不是。」尤异握紧了武士刀。 两人后背贴墙,左右皆是厚重石壁,逃无可逃。 「尤异!」周秦惊恐大喊:「石洞!」 尤异惊声望去,被女尸撞开的石壁那里,走出了另一只失去双手的尸体,它机械般转身向右,仿佛在接受女尸的召唤,朝他们逼近。 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它们整齐地排列,犹如整齐的军队,涌向二人。 尤异把刀递给周秦,周秦推回去:「我不用刀。」 很显然,他的长处不是刀,这把刀在尤异手里才能发挥更大作用,尽管尤异不喜欢用刀。 周秦掏出背包里的勃?朗宁,枪?弹上膛,抬手击中为首的女尸。 女尸惨遭爆头,它已经没有血液了,在子?弹巨大的冲击力下,干枯的肉块四分五裂,细碎处犹如飘絮。 尤异握住刀柄,一言不发砍倒第一个冲上来的白袍粽子。 两人后背贴住后背,一个举枪,一个握刀。 周秦额头流下汗水,尤异眼角余光瞥过他砍倒在地的粽子。 也是一具女尸,看不清容貌,刀光划过出爆裂开来,尸肉像干泡沫一样漫天飘荡。 紧接着,划开的皮肉深处,尸体内部,冒出了一只嶙峋枯爪,撑出女尸肚皮外,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即将破皮而出! 作者有话说: 周哥:哥带你丸! 异崽:能出了再说-_- 第50章 时间碎片 周秦浑身都是汗, 问背后的尤异:「咱们往哪逃。」 粽子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住,而女尸身体里那东西快要爬出来。 尤异抿着唇,没有回答,双眼死死盯住女尸。周秦听见了布帛撕裂的声音。 乌黑羽翼伸展出来, 遮蔽了火把的光亮, 让人感到极度不安。 周秦闻声望去, 那是黑山雉!它从女人身体里爬出,收拢双翅站在那里, 一只眼睛虎视眈眈地盯住他们。 「这东西…」周秦头皮发麻:「怎么长出来的?」 尤异看明白了:「这些尸骨在养它。」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尤异深吸口气:「包括暗河河床那片尸海……都在养它们…」 「你们在送仙岭见过它吗?」尤异另一只手也握住刀柄,熟悉他的人会知道, 那是蓄势待发的姿势。 周秦手心布满汗水,握紧枪丝毫不敢放松, 点了点头:「是黑山雉, 带我们进了鬼蜮。」 尤异蹙眉:「它带我们进来的?」 「对。你控制了一只最大的黑山雉, 让它带我们进来。」 「……」尤异轻声说:「我不会这么做。」 「什么?」周秦没懂他的意思。 尤异不解释,他收了刀, 黑山雉仍然一动不动,周秦紧张地喊了声:「尤异!」 「去哪里。」尤异望向黑山雉的眼睛。 周秦发现黑山雉的眼仁非常大,而当尤异向他提问时, 眼仁才缓慢收缩, 露出了赤黄眼白。 黑山雉头顶破开,撕拉一声锐响, 在周秦拔枪瞄准时, 一颗蛇头冒出来, 吐着信子看尤异。 周秦没见过这种, 人中有鸟, 鸟里有蛇, 嘴角微微抽搐,感到怪异又好笑。 尤异把刀还给周秦,周秦满头雾水地接过来。 黑山雉转身,所有粽子一齐转身,周秦发现它们的动作出乎意料的一致,那只通体青绿的蛇头往前吐信,黑山雉朝墓道深处走去。 所以粽子都埋着一致的步伐,跟随黑山雉朝墓道深处去。 尤异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周秦没法,扛上背包,跟着尤异。 黑山雉在石洞前驻足,蛇头朝尤异摇晃,就像在邀请他进去。 尤异看了眼山雉,走进女尸撞破的石洞,周秦紧随其后进去,面前是个水牢。 没有地面,两人堪堪立在石壁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掉进不知深浅的水中。 这里潮湿而阴冷,周秦愣住,想不通那女尸能站在哪里,在他拿开石砖前,女尸分明就在对面和他对视,难不成那玩意儿当时站在水里?! 不对,周秦记得它身上没有水。 他举着火把,心生不祥预感,完全是下意识的,脖子僵硬地撑起来,眼睛缓慢看向头顶。 无数具干尸形成了罗汉塔的形状,层层叠叠往上,构成了塔面,间或有几个睁开眼睛。 第98页 周秦汗毛倒数,险些吓出大叫,当年修建这鬼地方,到底死了多少人?! 黑山雉忽然发难,一头将他撞进水里。周秦猝不及防沉入水下,刺骨的寒凉顿时浸透四肢百骸,尤异回头斩断黑山雉头顶的绿蛇,那蛇不甘地瞪圆眼睛,吐出一颗黑珠子,死了。 尤异捡了珠子,望向黝黑水面,沉了个大活人下去,那水面却纹丝不动,一丝涟漪也没有。 变故突如其来,水下伸出无数只手,周秦感到自己双脚被什么拽住了。 他低头向下看,一只破损露骨的手从淤泥中伸出,紧紧攥住他脚踝,耳边迴荡起诡异的颂声。 尸体构成的罗汉塔开始吟唱,它们没有嗓子,发出了干肉与干肉摩擦的沙沙声,像破风箱在声嘶力竭地拉扯。 诡异的音符迴响在大殿中央,对岸水底深处,有什么在震颤。 周秦抬脚用力踢蹬,然而无法摆脱那只手,那只手明显是活人的手!但受伤非常严重,臂骨已经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撞碎了,血肉模煳地支出来,裸?露大片碎白骨。 刷地,无数只手冒出来,就像在海底摸索的珊瑚,它们在吟诵驱使下,急切地寻找。周秦的身体不断下落,他望向水面,试图寻找尤异的踪影。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冰冷地注视他。很漂亮的眼睛,但毫无感情,仿佛冰冷的无机质。 他在注视他死去。 周秦朝他伸出手,那人身后,另一个自己出现,他的下颌布满鬍渣,神情憔悴,但目光坚定,然后,周秦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用那么坚定的眼神,拾起武士刀刺穿他的心脏。 他杀了他。 周秦惊骇地张大嘴:「尤异——」 血水飘起来,洒落到他脸上。他闻到了一股强烈刺鼻的腥臭。 他杀了他。周秦从极度痛苦中惊醒。 刀光闪过,尤异面前,只剩下倒地的女尸。 没有黑山雉,也没有绿青蛇。 无数粽子支离破碎,它们干枯的皮肉犹如棉絮从破败的身体里绵绵密密地涌出来。 尤异踩着肉絮,他走出来,略显担忧地看着周秦:「你刚才怎么了?」 周秦拿着枪,太阳穴处传来冰冷触感。 黑洞的枪口,对准了他自己。 尤异说:「如果你认为里边没有子?弹的话,我不介意你这么玩。」 周秦放下枪,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没有鬍渣,他后知后觉地梦呓:「我刚才怎么了。」 尤异摇头:「不知道。」他在杀粽子,一回头,周秦的枪就对准了他自己。 「……」周秦忽然发问:「异崽,你还记得是你操控黑山雉带我们进来的吗。」 尤异有些茫然,在暗河里他们就讨论过这个话题,尤异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摇头:「周秦,你到底怎么了?」 「……」有很长时间,周秦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真实得像亲身经歷,而当他猝然惊醒,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周秦不自觉地咽口唾沫,淹入水中的窒息感残留余韵,他加快唿吸,略带湿臭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甩甩脑袋。 「尤异,」周秦艰难地调动嗓子,干涩发问,「如果是你的话,会让黑山雉带我们进鬼蜮吗。」 他产生了怀疑,这是不应该的,周秦第一次用那么警惕的眼神打量尤异。 尤异似乎察觉到了,周秦后退的肢体动作略带恐慌,但他的双眼始终注视他。 「看情况。一般不会。」尤异如实答。 周秦苦涩地笑了下,两手握住枪,大拇指轻轻扣在扳机上。 「为什么呢?」周秦温柔地询问。 尤异视线朝下,看着他手里缓缓抬起的枪口指向他。 少年抿住下唇,火光在他脸上摇晃,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因为太危险。」尤异张了张嘴:「你们很容易死在这里。」 周秦抬起的枪微放下,双目紧紧攫住他:「仅仅如此?那为什么还是带我们进来了。」 「……」尤异垂低眼帘,望向自己双手,他扔了刀。 武士刀撞到石墙上,斜歪倒在墙角。刀锋颤动,倒映着火苗。 「因为你想进来。」 少年的神情莫名地浮上落寞,语气却始终平静无澜,他嘆了口气:「你想调查这里…是你的任务。」 「……」 周秦收了枪冲过去抱住他,尤异茫然,想不明白周秦这一惊一乍怎么回事。 只是周秦双臂用力地绞紧,几乎要将他溺毙,尤异有些难受,拍了拍周秦的肩膀。 十秒,或许更长时间,周秦才慢慢放开他,眼圈通红,哑声道:「咱们都要活着回去。」 「嗯,」尤异点头,「好。」 周秦背上包,枪放回背包侧面的口袋,两人朝石洞走去。 路过那把被尤异丢掉的武士刀时,尤异猝然发难,周秦一回头,只见尤异抬脚踢刀柄。 周秦是见过尤异踢刀的,但那是大号的田园异崽。 尤异神色冷冽,那刀在他脚下灵活地抛起,尤异握住周秦的小臂借力,一旋身将武士刀直直踢了出去。 那几乎是蕴含着尤异全部腿力的一脚,周秦听见刀尖铮然上墙,除此之外,还有一只被武士刀穿心而过、钉在石壁上的黑山雉。 地上,死去的女尸肚皮大敞开,黑羽落在她零碎的尸体旁。 第99页 而黑山雉头顶,挂着不甘心死去的青蛇。 梦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真的。 周秦冲到女尸撞开的石洞,在右手边。 不对!周秦记得他取下石砖的是左手边那堵墙。 尤异就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地凝视他。 「尤异,」周秦汗毛倒竖,「哪里出了问题。」 「周秦,」尤异沉声说,「看你左边。」 周秦勐地回头,左右两边,开着一模一样的洞,就连女尸撞开的痕迹都完全一样!还有地上对称的位置,躺着两堆完全一样的被周秦踩死的眼蜱。 「这是?」周秦想到一个词:「镜像?」 「镜像?」尤异听说过镜子,大概是差不多的意思,于是肯定道:「极有可能。」 头顶警铃大作,周秦头皮炸开:「什么时候出现的?」 尤异想了想:「我们回头杀这只鸟的时候。」 周秦问:「你知道那是黑山雉吗?」 「……」尤异略一思忖:「大概猜到了。养这些东西,需要很多…活尸。暗河河床下的人炼尸海,你看到了吗,里边有黑山雉的蛋。」 周秦仔细回想,似乎的确看到过,在尸骨与尸骨之间,埋葬着圆状的白色物体。但他一晃眼过去,以为是人头骨。 「这东西,死了吗?」周秦望向被尤异钉在墙上的黑山雉。 尤异张了张嘴,遗憾地说:「没有。它好像能自愈。」 话音未落,周秦看见那黑山雉的羽翅颤动,紧接着,那把武士刀被看不见的不可抗力震出,反射向尤异,尤异伸手接住刀柄。 「跑?」周秦后退。 尤异收刀归鞘,抛入周秦怀中,他还是不喜欢拿刀:「跑。」 这次周秦不右转了,因为忌惮刚才那恐怖的幻觉,他拉上尤异,果断钻进左手边的石洞。 脚下没有水牢,周秦边跑边抬头看了眼,也没有千尸罗汉。 黑山雉唿啸过来,一头撞到石洞上,它的身体太庞大,而脑子显然不够聪明,它就张开身体堵在门口,浑身的羽翅化为利箭竖起。 像那具女尸一样,黑山雉疯狂撞击窄小的石洞。 周秦倒抽一口凉气,这地方穹顶也很高,在黑山雉撞击石洞的同时,头顶亮起白光。 但他们深处地下,哪里来的白光?周秦抬头望去,那些白光镶嵌在墙壁中,次第发亮。 两人面前的墙壁瞬间照亮,不需要火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又是一幅石雕,画上是一个披头散髮的男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他好像在用庞大的身躯撞击山岳。 而石雕上这个人身蛇尾的男人,没有眼睛,准确来说,他眼睛那里,属于眼瞳的位置,整个凹陷下去。看上去十分诡异,周秦总觉得这里缺了一块。 尤异检视完四周,回来道:「没有出路。」 两人同时回头,望向那只黑山雉,它显然要进来了!石洞已经撞开一大半。 就在这时,周秦的视线越过黑山雉,看见了它身后对面那间石窟,他听见了水声。 奇怪的是,他不应该听见这样的声音。因为对面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但周秦清楚地意识到,那里就是水牢。 黑山雉破开石洞,刷然冲进来。 尤异拔刀抵挡,那黑山雉伸长脖子尖唳,它的叫声悽厉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周秦举枪射击,然而黑山雉本身坚硬的羽翅犹如护甲,子?弹击中,划拉出指甲刮黑板的声音,给周秦噁心的够呛。 黑山雉俯冲下来,锋利如铁的指爪沖向他们,尤异挥刀迎面斩过去,黑山雉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几乎就在一瞬间,它抓破了尤异的侧颊,而尤异削断了它的爪子! 周秦退后,把战场暂时留给尤异和山雉。 他看着那副人身蛇尾画,盯住画中人残缺的眼睛。周秦伸手,虚虚地比了下大小。 黑珠子。 幻觉中尤异捡起的那颗黑珠子—— 周秦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望向正与黑山雉缠斗的尤异:「异崽,这种鸟有没有弱点,怎么才能杀了它?」 尤异一刀砍进黑山雉的爪间,大鸟扑扇翅膀,顷刻间扇出飓风,周秦整个人快要站立不稳,他急躁地望向对面。 「有…」尤异的刀没入黑山雉爪子里,顺势将它横腰斩为两段。 「黑山雉生于人炼尸海,」尤异撇了下嘴角,「但其实…它怕水。」他甩掉武士刀上的鲜血,回头望向周秦。 他身后,巨大的黑山雉一分为二,鲜血爆出,犹如血雨淅淅沥沥落到尤异身上。 少年侧身,就那么安静地望向他:「山雉渡河,不是游过去,而是飞过去的。」 角落中,分裂的黑山雉碎肉颤动,瞬间移向彼此,很快,又组成那只巨大的山雉。 「这是幻觉吗?」周秦喃喃。 尤异吸口气:「也许是,但不管是不是幻觉,这东西就和那个…我…一样…化为实体了。」 周秦大步流星到他身边,在黑山雉彻底恢復前,抓起他的手:「走!」 两人一头撞出石洞,扎进对面的水牢中。 黑山雉为了追逐尤异,不管不顾扑过来,在羽翅落水的瞬间,黑山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它的头顶裂开,一条青蛇支棱起上半身,痛苦地摇晃。 第100页 「斩断它。」周秦斩钉截铁,指向青蛇。 尤异没问他为什么,撑住水池边缘,一跃而起,水花煳了周秦满脸。 周秦已经感觉到脚下有东西在拉扯,他低头望去,恐怖的手臂扭曲伸长,一把抓住他的脚踝。 与此同时,尤异抬臂挥刀,刀风猎猎,青蛇应声断成两截。 尤异眼疾手快,扑了过去,一把握住青蛇嘴里吐出的黑珠子,就势掉进水中。 这水冰冷刺骨,还透着一股极度难闻的腥臭。 周秦半条腿踩进淤泥,他竭力挣扎,然而拉住他的手越来越多。 尤异瞪大眼睛,他不会游泳! 他在水里疯狂扑腾,竭尽全力接近周秦,周秦摇头,示意他别管自己,他指了指尤异手里的珠子,又指向对面。 周秦在心里祈祷,聪明的异崽一定能秒懂。 他快到耐力极限了,唿吸不自觉地涌出肺腔,周秦微微张开嘴。 这样下去,好像真的会死。 跳进来时,周秦没想那么多,一心想把黑山雉拉进水,如果他在水牢外,那么怕水的黑山雉就会转而攻击他,那样就达不到目的,于是他和尤异一起跳进来。 但尤异能出去,不代表他能出去。 尤异咬牙,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在水中划破了自己的手臂。 黑血瀰漫出来,越流越多,顷刻间灌满他和周秦所在的这一小片,那些珊瑚手纷纷退散,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藏进池底淤泥。 周秦摆脱束缚,迅速划向尤异。 尤异失血,困意袭来,眼睛都快睁不开,身体沉重地,不受控制地,向水底沉下去。 周秦将他抱起来,尤异闭上眼睛,意识里的最后一秒,似乎是周秦带他上岸。 他听见周秦大声叫他的名字,但他还是睡过去了。 梦中,他好像杀了周秦,他纵容黑山雉将周秦撞进水里。 那水底下有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 长刀刺穿身体,他缓缓回头,蓄满鬍渣的憔悴男人哽咽:「尤异,醒醒。」 「哥…」尤异张开嘴,喉咙里蹦出无助的音节。 电光火石间,似乎回到那漫长而无止尽的雨夜,他跪在行刑台上,眼看血流成河。 ——不用刀,从那以后,尤异告诫自己,不能用刀。 「尤异!」周秦说:「醒醒!」 尤异掀开眼帘。 他们置身于一片洁白。 周秦看见他醒来,险些喜极而泣,他握住他划破的手臂,注视他的眼睛。 尤异缓了一会,从周秦怀中坐起来:「怎么回事?」 周秦伸手指向他们身旁的石壁,壁画上人身蛇尾的男人缺少的那只眼睛,已经用青蛇吐出的黑珠子填上,二者完美契合。 而被黑山雉撞开的石洞也不见了,他们就像置身在一片洁白的穹顶下。 至于这亮光,来自于石壁中镶嵌的…头骨。 「头骨下有东西。」尤异喉咙有些干,他还很虚弱。 周秦将他抱起来,抱到与二人身高齐平的头骨坑里,尤异伸手拿开头骨。 白斑蛾飞出来,它全身都在发出白光。 「萤火虫plus。」周秦对这些诡异物种已经见怪不怪了。 尤异说:「是白斑蛾,很少见。」他顿了顿,续道:「这种虫子,背后还有个故事。」 白斑蛾飞向壁画。 周秦肩扛背包,怀抱尤异,追随着在空中飘荡的白斑蛾,到了壁画面前。 壁画蒙上一层洁白的雪光,出现在这种诡谲之地,十分怪异。 但那光芒太温和,令人不由自主放下戒备。 「什么故事?」周秦低头看他。 尤异看着白斑蛾,眨了下眼睛:「飞蛾扑火,被大火吞噬,那只蛾子失去了它的亲人,于是它一怒之下,吞噬掉火焰。飞蛾与大火一起死去。在余烬中,飞出了这种白斑蛾。」 周秦想了想:「很勇敢的么蛾子。」 尤异笑了下。 轻微的震动传来,很快,那嗡嗡的震颤越来越大。 无数白斑蛾从头骨下飞出来,它们越来越多的汇聚到壁画上。 那些蛾子带着光不停变幻,连带着整幅壁画都动起来。 周秦大惊,感到不可思议,他两手抱着尤异说:「帮我揉揉眼睛。」 尤异粗鲁地用拳头薅了两把。周秦双臂颠了颠他,再度望去,壁画动起来了。 人身蛇尾的男人一头撞进山岳,山岳分崩离析,倒下的大山后,出现一条漆黑甬道。 白斑蛾飞到尤异身边,环绕着他,唿扇翅膀,就像在和他说话。 那些闪烁的白点,晃得周秦头晕眼花。 尤异却毫不在意晃眼睛,盯着那些白斑蛾,过了一会,才望向乍现眼前的甬道,徐徐朝周秦说:「出口,进去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应酬好累orz; 没写够字数,明天再看吧; 晚安; 时间碎片x2 第51章 岩魈 周秦肩扛背包, 怀抱尤异。 为防意外,尤异怀抱武士刀,看得出来他有些抗拒,但还是拿住了。 周秦问他是否先装进背包, 等需要了再拿出来。 尤异摇头, 斜歪脑袋搭在他肩膀上, 闭目养息。 尤异不重,周秦抱他很轻松, 他暗自估摸尤异的重量,琢磨回去给异崽加餐。 第101页 小朋友都饿瘦了。 一只白斑蛾带他们穿过甬道, 周秦一路小心谨慎。 幸好除了头顶那只飞着的么蛾子,没再出别的么蛾子。 不知走了多久, 意外猝不及防来了。 面前出现两扇门, 一扇门大大敞开, 里边有一条漫长甬道,似乎延续了眼下这条路, 而另一扇门紧紧闭合。 都是青铜门,高度接近两米。 开着的门一眼见底,紧闭的门不知深浅。 周秦没有急吼吼地进那扇开门, 转而观察起紧闭的青铜门。 尤异掀开眼帘, 揉了揉眼睛,半梦半醒地问:「怎么停下了。」 「有两扇门。」周秦低头望向他, 柔声道:「我在思考。」 假如在来鬼蜮前, 耿直的周处一定毫不犹豫选择开门。未知令人恐惧, 他极大概率不会进闭门, 因为看不见的青铜门后, 一切都属未知。 「两扇?」尤异抬头, 望向那两扇门。 就在尤异观察时,周秦感到脚下黏湿起来,他侧身低头,望向地面。 不知从何时起,四周漫起水来,泥土打湿,变成站不住脚的淤泥。 白斑蛾消失,周遭沉入黑暗。 周秦放下尤异,摸索出火折,点燃火把。 尤异跺了下脚,溅出水声。 两人脚下已经积起浅滩。 空气中瀰漫起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没多久,化为强烈的腥臭。 「这是水?」周秦蹲下身,沾了一点,两根指头揉开,暗红。 他脸色骤变,尤异肯定了他的猜测:「是血。」 周秦嘶声,甩甩手站起来,他环顾四周,甬道两壁全是泥土混合石岩。 从这层层叠叠的红岩中,诡异地往外冒出血水。 而这一切,开始得无声无息。 「谁的血?」周秦喃喃自问。 血水越积越多,很快就漫过脚踝,血中像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尤异回头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一个人影飘过去,周秦也看到了,他头皮发麻:「那是什么,有人?」 「不知道。」尤异握紧武士刀:「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秦望向青铜门,奇怪的是,那扇开门中,干干净净,没有血水漫出。 脚下鲜血越积越深,漫过了青铜门槛,但门内门外就像隔着一层无形的透明结界,血水没有顺势涌入青铜门。 于是积血在青铜门处,维持了一个诡异的竖面。 「……」在鬼蜮中经歷这一切,早就超出周秦的朴素认知外,现在就算牛顿和爱因斯坦掀了棺材板在他面前吵架,周秦都可以保证面无表情,甚至为他们鼓鼓掌。 周秦走了个神,尤异忽然出声:「道士他们还活着吧。」 「?」周秦回神,循着尤异的视线望去。 那道模煳人影愈渐清晰地浮现,轮廓逐渐明朗,蓬头垢面,十分落拓。 他的捲毛凌乱,衬衣和裤子沾满泥灰,他扛着肩上的背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 当接触到火光,他有一瞬间的愣怔,紧接着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等到看清楚拿着火把的人,激动浮出脸上,眼泪水挂在眼角,喊了声:「老大!」 周秦激动:「吴维!」 人还活着! 周秦冲上去拍他肩膀,吴维抹眼睛痛哭,在这么危险的境况下,空气中竟然瀰漫起劫后重逢的喜悦。 尤异一动不动,静静地注视他们。 「颜溯呢?」周秦问。 吴维摇头嘆气:「我们走散了,对不起老大,我没保护好严嫂。」 「鬼蜮太兇险,」周秦能理解,不抱希望地祈祷,「希望他还活着。」 没时间耽搁,血水越积越深,尤异出声提醒:「选门。」 周秦骤然惊醒,血溪漫过了小腿,他拉住吴维朝尤异靠近:「对,选门要紧。」 吴维站在周秦旁边,没有靠近尤异,而是简单地和他打了个招唿,眼底蓄泪:「尤大师。」 尤异点了下头,聊作回应。 三人望向眼前两扇青铜门。 闭门上雕刻了一幅图画,九头身,人面蛇尾。 九颗女人头颅长在巨蛇身上,她们的脸都栩栩如生地雕绘出来,全部闭着眼睛。 周秦咽口唾沫:「我们进来时看见那幅石雕,还记得吗,异崽。」 尤异想了想:「人身蛇尾,撞山。」 「对,」周秦点头,「我想起神话故事里,共工怒触不周山。本来也不确定,为什么在鬼蜮中会出现古神鵰刻。我不确定那就是共工。」 但看到眼前这幅,周秦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传闻共工是水神,他座下有妖兽名为相柳,人面蛇尾,而且…相柳有九颗头。」 「传闻中,相柳过处,皆是沼泽和汪洋,民不得居。后来大禹治水,杀了相柳。」 吴维不理解,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共工和相柳,会出现在湘西鬼蜮?」 这个问题周秦也在思考,他刚才盯着青铜门就在想这个,吴维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绪。 「苗族有个仪式叫接龙。」尤异为他提供思路:「苗语叫让戎,就是为了祭祀共工。他们认为他就是龙王,可以保家平安。」 周秦皱眉,点了点头。 然而留给他们的思考时间不多了,血水越涨越高,血中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第102页 吴维催促:「老大,要不就进这扇开着的吧!」他上前推了把紧闭的青铜门,没推开,吴维回头朝他说:「打不开。」 周秦望向尤异,尤异摇摇头,他也没什么头绪。 「走吧!」吴维怕这血里的东西冲出来,一马当先闯进开门。 周秦紧随其后,尤异望了眼身后的甬道,迈步跨过青铜门。 另一扇闭门上的相柳,睁开三只眼睛。 三人结伴朝甬道尽头走去,道路越来越宽敞。 周秦越走越热,鼻尖嗅到一股酸臭。 这酸臭味本来很淡,随着三人深入,越来越强烈。 疑虑和不安加深,周秦停下脚步。尤异和他同时止步,吴维脸色变得奇怪:「不对劲。」 「酸。」周秦说:「刺鼻。」 尤异捂住鼻子,吴维动了动脚,脚下一片黏煳。 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灼烫,周秦不由得揉搓两手,缓解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感。 「感觉像火在伤。」周秦问尤异:「烫不烫?」 尤异点头同意。 「空气变烫了?」吴维纳闷,周秦不置可否:「有可能。」 前方甬道深处,漫起一股肉眼可见的白雾。 白雾中,隐隐绰绰现出几道鬼影。 吴维震惊退后,那些鬼影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拖行,刮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就像金属刮过石子路。 周秦朝尤异伸手:「刀。」 尤异把刀给他。周秦拔刀插进泥土,瞬间冒出滋滋声和一股白烟。 「……」吴维张了张嘴:「这…」 「强酸。」周秦收刀还给尤异。 尤异不是很想接,但还是接下了,在这里他需要刀。 周秦看出他不愉快,摸了摸他的脑袋。 手伸出去时,周秦发现他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空气中漂浮的强酸在腐蚀皮肉。 周秦脸色一黑,左手抓尤异,右手拽吴维,当机立断转身:「我们出去!」 三人匆匆往来时的青铜门跑去,他们身后,白雾爆发般蔓延开来。 雾中鬼影朝他们逼近。 青铜门不知何时关闭了。 尤异拔刀插进门缝,使劲浑身解数,青铜门纹丝不动,撬不开。 吴维背靠青铜门,眼睁睁看着白雾漫过来,他惊恐地瞪圆双眼,两腿发软:「老、老大大…它们过来了——」 狗急上树,人急爬墙。 周秦望向头顶,强酸分子质量一般大于氧气,也就是说,空气中的强酸更容易沉淀下来,这一点反映在他们腰部以下腐蚀反应更强烈,周秦的军靴都在发黄,而上衣领口暂未变色。 也就是说,暂时先爬上去,在强酸充斥整个空间前,抓紧时间想办法出去。 幸好青铜门内的甬道够高,周秦发现左右凸出的岩石,可以作为倚仗爬上去,一时半会儿应该能躲过遍地强酸。 周秦朝尤异示意,尤异秒懂,两人攀住岩石往上爬。 吴维紧随他俩身后。 三人吭哧吭哧爬上去。 吴维手脚慢,周秦和尤异一熘烟窜到上方,他还在低处挣扎。 周秦开玩笑:「回去加强锻鍊啊小吴同志。」 吴维哭丧脸,两脚蹬住石块,艰难地往上蠕动,忿忿道:「你俩跑路挺快。」 「周秦。」尤异出声提醒。 白雾悄无声息笼罩过来,已经淹没了吴维膝盖以下,周秦立刻趴下身,朝吴维伸手:「快来!」 吴维预感到大事不妙,手脚并用拼命往上。忽然,脚踝被什么抓住了,吴维瞪大眼睛,周秦一把拽住他手腕,向上拉扯。 「老大…」吴维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我完了。」 「别说屁话。」周秦望向白雾中,鬼影到了吴维身下,攥住了他。 白雾太浓,周秦看不清那鬼影长什么样,很快,接二连三的鬼影拖着重物朝这边逼近。 「嗷——」吴维惨叫:「烫烫烫!」 鬼影抓住的脚踝,燃烧起剧烈的灼痛。 周秦和鬼影展开了拉力战。 吴维就是拔河中间那条绳,强酸腐蚀下,皮?肉溃烂脱落,周秦和鬼影的撕扯加剧了皮骨分离。 吴维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混鼻涕,哭得形象全无:「老大,如果我死在这,你回去把我的纸片人老婆都烧给我,还是柜子里的绫波丽手办啊啊啊呜呜呜疼——」 「……」周秦满头黑线:「都这时候了,别惦记你那破手办了。」 「呜呜呜…」吴小维哭得更厉害了。 尤异拿武士刀沾了自己胳膊上的血,重重刺进白雾。 吴维脚下一松,周秦一用力,将他整个人往上带。 吴小维顿时顾不上哭,抓紧这短暂的救命时机,蹭蹭窜上去,倒在周秦脚边,仰天大喘气。 周秦抓起尤异受伤那条胳膊。 强酸腐蚀,再加上攀爬动作,尤异用了点力,癒合不久的刀伤再度绽裂,黑血流出来。 吴维凑过来,瞪着那伤:「流血了。」 周秦撕了自己的衬衣,帮尤异包扎。 「我没事。」尤异说,周秦怒:「闭嘴。」 尤异缄默,吴维瘪嘴:「老大,你好兇。」 周秦还想说点什么,三人身下,砰一声巨响。 吴维连滚带爬迅速缩到周秦身后,揪住他的衣摆瑟瑟发抖,他脚踝已经溃烂了,皮肉分离,但周秦注意力全在尤异身上,没看到他的伤。 第103页 三人在一处岩石横出的石台上,挤一挤勉强能容身。 周秦扒在岩石边缘朝下看,白雾中,黑色的鬼影举起手里拖拽的重物,狠狠砸向岩壁。 轰隆一声,整座石台都在震盪。 那玩意再多砸几下,他们跻身的岩石断裂,可就大事不妙了。 周秦头皮发麻:「这到底什么东西?」 「我曾听说层岩下有重酸,」尤异道,「有些怪物适合生存在这种环境里。」 周秦表示长见识了:「腐蚀怪是吧。」 尤异不置可否,指指头顶。 周秦循他指向望去,头顶竟然有个洞! 周秦眼珠险些瞪出眼眶,这东西,怎么像个盗洞,难不成也是那支日本考察队留下的?! 「……」周秦一时间竟无以言表,眼含热泪,十分真挚地感谢鬼子们先来蹚这趟雷。 把视线收回来,周秦发现了吴维脚踝的伤。 鬼影抓过的地方皮?肉已经和腿骨分离了,鲜血瞬间沥干,露出其下带血丝的骨头,碎肉依附其上。 吴维勉强笑了下,满头是汗,显然在强忍疼痛。 周秦撕了衬衣另一片,沉着脸给他包扎。 尤异爬进头顶的盗洞探路,盗洞倾斜向上,比较容易着力。 他两手两脚扒住洞穴,这里的盗洞就狭窄许多,而且凹凸不平,可以看出挖洞人挖得粗糙,急于求成。 尤异望向盗洞尽头,火光照亮的幽微黑暗中,一张惨白的女人脸浮现,笑容阴森。 「!!」尤异吓得退回去:「周秦!」 周秦扎紧吴维的伤,一把抱住尤异:「怎么了?」 尤异钻进他怀里,瑟瑟发抖:「有鬼。」 「……」周秦环抱尤异,轻轻拍他肩膀,内心欲哭无泪,今天绝对不是黄道吉日! 前有女鬼挡道,后有鬼影追杀。什么仇什么怨! 「只有鬼吗?」周秦问。尤异没细看,摇摇头:「不知道。」 咔嚓,岩石出现裂隙。 周秦望向身下,他看见了鬼影! 那东西没有脸,只有个人形,像一团纯粹由血肉构成的怪物,脑袋长满血红肉泡,大罗神仙来了也要密恐发作。 比起可怕,周秦更先想到噁心。 鬼影手里拖着石器,一下又一下砸击岩石。它们不会攀爬,所以用这种方式,打碎层岩,让他们掉下去! 周秦倒抽凉气,忽的一下,肉泡脑袋中伸出一只手,指甲尖长,像女人的手。 很快,那只手被强制拽回密密麻麻的肉泡里,五根指头竭力张开,像在唿救,然而…密密麻麻的肉泡将那只手淹没。 它在消化……周秦无端生出恐怖联想,它在消化那只手! 「我们上去。」周秦咬牙横心:「只有鬼的话,我们进盗洞。」 尤异强忍住恐惧,点了点头。 周秦先把吴维送进去,然后跟上吴维跳进盗洞,回头一把抓起尤异。 轰—— 岩层碎裂,他们落脚的石台崩裂。 尤异整个人掉在半空中,周秦死死地拉住他。 「尤异!」周秦满头大汗:「上来!」 尤异左右晃腿,躲避鬼影挥舞而来的石锤。 周秦勐地用力往上一拽,尤异一脚踩中鬼影挥来的大锤,借力向上扑进洞中。 一大一小滚成一团。 「我想起那东西叫什么了!」尤异说:「岩魈,生于层岩的腐尸!」 周秦抱紧他,有种失而復得的错觉。 他刚才为了尤异,心脏提到嗓子眼,然而尤小异一直在思考那东西的名字。 周秦顿时哭笑不得,点点头:「知道了。」 「你知道怎么做出来吗?」尤异幽幽地说。 「什么?」周秦没反应过来。 「岩魈。」尤异自顾自道:「把毒虫放进活人身体里,送进洞穴,墓石一点点把活人的身体压扁,只留下脑袋。毒虫为了活命,会往人脑子里窜。那个人就死不了,日復一日看着自己的身体变成烂泥。」 「吊够时日,磨去皮肤,就成了岩魈。」尤异絮叨:「很恶毒的炼尸法,从西北沙漠深处的古国流传而来。」 「乖,别说了。」周秦已经开始害怕了:「咱们回去再讨论。」 吴维回身,惊恐万状地抓住周秦:「老大!」 周秦闻声抬头。 火折点亮的逼仄空间内,披头散髮的女人脸面白如纸,朝着他们幽幽咧开嘴角。 第52章 生死门 尤异吓懵了, 当场石化裂开。 吴维哆哆嗦嗦地拉住周秦的袖子。 周秦左牵尤异,右擎吴维,三个人直愣愣地盯住女鬼。 女鬼见他们仨没动静,嘴皮咧开的幅度更大。 从它的两边嘴角开始, 呲的一声, 干枯的皮肤绽裂, 老墙掉皮一样哗哗落下来。 很快,那张惨白的脸上就没有皮肤了, 干肉附着在森然白骨上,十分阴森可怖。 尤异一头扎进周秦怀里, 看那架势快昏过去了。 吴维仰头望天,原地祈祷:「三清祖师爷保佑, 我什么也没看见呜呜呜。」 「……」周秦头皮发麻, 眼也不错地盯住女鬼。 尤异怕鬼, 如果仅仅是鬼的话,反而没有身后的岩魈那么可怕。 因为鬼和不同, 鬼魂没有实体,恶鬼杀人靠的都是惊吓、恐吓、扰乱人的神智,只要他无所畏惧, 女鬼就无法带来实质性伤害。 第104页 「你好, 」周秦对着没了皮的女人脸说,「借过。为了表示感谢, 等我们回去了, 给你烧冥币。哪国人啊?人民币要吗?还是美元?辛巴威币吧, 比较有重量感。」 女鬼那双没有眼瞳的大白眼瞪着他。 周秦悄声问尤异:「是不是只有鬼?」 尤异点点头。 周秦一琢磨, 也对, 尤异能怕成这样, 那必然是鬼。 「走,」周秦趁女鬼没反应,推吴维往前,「咱们过去。」 吴维把背包推在前边,周秦拿手电筒在他身后照,三人一挪一挪地往前。 说是女鬼,其实只能看到一张脸,阴恻恻地盯着他们,始终离他们不近不远的位置。 尤异走中间,跟在吴维身后,半眼都没敢看。 周秦望向那女鬼,总感觉不对劲,他冷不丁冒了句:「抠你鸡哇。」 吴维举手:「报告老大,它是女的,没有鸡。」 要不是离得远,这时候吴小维的屁股已经挨了一记臭脚。 说来也怪,女鬼的脸瞬间恢復,周秦竟然从那张枯脸上捕捉到一丝情绪波动,十分微妙。 它披头散髮注视他们,似乎没有发难之意。 吴维毕竟是个抓鬼的,一瞬间惊吓过后,恢復镇定,埋头吭哧吭哧往前爬。 尤异恨不得赶紧逃出狭窄密闭的盗洞,紧跟吴维。 周秦一边支起手电筒给他俩打光,一面盯着女鬼。 女鬼忽然扑过来。 吴维抱住脑袋,周秦直起上身。 那女鬼落到尤异身边,准确地说,是一张脸,落在尤异身边。 尤异躲闪不及,被迫和女鬼面对面,当场两眼一翻,向旁边倒去。 「异崽!」周秦哭笑不得:「醒醒!」 好在女鬼没干别的,只是盯着尤异手里的武士刀,流露出一丝怀念。 「你认识这把刀?」周秦问:「你是谁?当年日本考察队里的人?」 女鬼听不懂他说的话,瞥了他一眼。 「吴维,」周处临时安排工作,「快给我们的霓虹友鬼翻译翻译。」 「……」吴维干笑两声:「我也不会日语啊,我就会两句。」他清清嗓子:「一酷,卡哇伊。」 女鬼满脸嫌弃。 周秦皱了下眉毛,思考回去后给吴维同学增加思想教育培训课。 最终三人有惊无险地通过盗洞。 就是尤异脸色难看得像生吞了三斤臭鸡蛋。 女鬼似乎不能离开盗洞,它就在洞口,目送他们。 周秦这个人,天生同情心爆棚,瞅那女鬼模样,年纪轻轻,估计生前也就活到十几二十岁,再加上小姑娘眼巴巴盯住他们,一副没见过活人的样子,周秦折返回去,用蹩脚的日语问:「名字?」 女鬼张了张嘴,她没有嗓子,说不出话,她尝试了很久,但她周围只有阴冷的风。 周秦回头问吴维:「有没有能让鬼说话的方法?」 「有是有。」吴维说:「但她能直接在墙上写字啊,不是用笔写,用意念…」吴维想了个通俗易懂的词:「法力。」 周秦比ok,回头对女鬼说:「魔法,can you?」 吴维晕倒,尤异一脸崇拜,周秦竟然敢和鬼对话,还用了中日英三语! 女鬼垂低眼皮,好像在思索,没多久,周秦脑子就响起一道清脆女声:「你是谁?你见过藤原小姐和田中先生吗?」她默了默,又问:「你为什么不害怕我?」 周秦先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胆子比较大。」他盯着女鬼:「你是日本人?为什么留在这里?」 「我叫佐藤惠子,是山下家臣的女儿…」惠子无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里。我还有绫子小姐,和山下走丢了。」 也许是周秦的错觉,当提起山下时,惠子神情中闪过一丝畏惧和厌恶。 她回忆道:「我们遇到了怪物,那些浑身长满肉泡的怪物,绫子小姐…她…她为了保护我…」惠子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被怪物吃掉了——」 女鬼哭起来声音尖锐,周秦耐着性子忍了一会儿。 惠子哭声渐小,抽噎道:「我找不到我的身体了,你们见过我的身体吗?」 吴维浑身起鸡皮疙瘩,尤异躲到吴维身后,只敢露出一只眼睛打量。 周秦抓住重点:「身体?你的身体为什么没有了?」 「因为…」惠子满脸恐惧,整张脸扭曲起来,她想到了极度恐怖的事,瞪向周秦身后:「我的身体…山下夺走…啊——」 悽厉尖叫骤然响起。 周秦离得最近,耳朵直接震聋了,鬼叫堪比超声波攻击,他下意识去捂惠子的嘴。 风声在尖叫声掩护下,悍然袭来。 尤异扑上前,借用身体的力量撞开周秦,反手挥刀。 手电筒掉落在地,滚了两圈,照出了怪物下半身。 女人的身体,粗布衣服破烂,枯藁如鬼爪的双手中抓着一柄青铜刀,看上去极度违和。 而这种强烈的不和谐感,在周秦看到那张人脸时,到达了巅峰。 那是一张男性的脸,女性的身体十分娇小,而男人脸盘大且粗犷,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们。 那张脸就像宿醉后在街上撒泼的流氓,通红髮涨,凸起的眼睛像青蛙,诡异可怖。 惠子说「山下夺走」——这具躯体,难道是惠子的身体和山下的脑袋拼接成的?! 第105页 周秦扭头证实,惠子尖叫完就躲起来了,不见踪影。 「……」好歹是个鬼! 那把青铜刀噼到周秦刚才蹲下的位置,要不是尤异,他现在已经一分为二。 尤异抽刀与拼接怪对峙,看得出对方力气很大,尤异有些吃力。 周秦摸枪,子?弹轰过去,尤异闪身退开。 强大的冲击力下,那怪物来不及防备,向后仰倒。 吴维捡起手电筒,战战兢兢往那边照。 女人身体中弹,穿心而过,鲜血呈泡沫状汨汨涌出,胸口开出碎烂肉花。 男人的脸狰狞无比,五官扭曲移位,舌头慢慢抻长,嘴巴向前凸,额头向后移,它翻了个身,俯趴在地,双眼竖起来,拖着女人的身体爬向他们。 那姿势…周秦倒抽凉气,像条蛇,充斥着阴冷邪恶和诡异。 这时候,惠子竟然鼓起勇气跳出来了,「山下大人,」她瑟瑟发抖地躲在盗洞后,「请放过这些无辜的人吧。」 那拼接怪的青蛙眼瞪向惠子,张大嘴沖她发出嚎叫,阴风骤起,惠子呜呜呜哭。 鬼哭别提多瘆人,也许不是惠子本意,但的确哭得在场三人汗毛倒立,换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当场给她哭死。 那声音过于幽怨森然。 尤异吓得浑身发抖。 周秦捂住耳朵,望向惠子,无奈地说:「别哭了。」 惠子收声,含怨躲进暗处。 周秦的手电筒照着怪物,来不及观察四周,尤异拔刀沖向它。 那怪物嘴里吐出酸液,尤异滚地躲开,一刀横过去,干脆利落将它噼成两半。 周秦再一次感到玩刀的异崽,属实牛逼过分了。 尤异很少开玩笑,他确实没有弱点,除了怕鬼。 惠子悄咪咪地冒头:「山下大人死了吗?」 「啊…」尤异一声尖叫卡在喉头,硬生生憋住了,哭丧着脸窜到周秦背后,握着刀,看样子恨不得把惠子一起干掉。 要是惠子有实体的话,周秦肯定她现在已经被异崽一刀两半。 周秦哭笑不得,回身摸了摸尤异脑袋,吴维凑到怪物尸体前,细细观察。 「死了吧应该。」吴维说。 惠子点点头,有些悲伤:「绫子小姐死了,山下大人也死了。」 周秦确定惠子基本无害,站起身,电筒光照射四周。 他们应该在这座巫陵的耳室中,四四方方的构造,奇怪的是,耳室没有其他出路。 周秦绕着耳室走了一圈,这间屋子空无一物,事情变得棘手起来:「没有出路。」 「这里是牢房。」惠子小心翼翼地说:「胡先生他们都困在这里了。」 胡先生大概就是跟着日本考察团一起进来的摸金校尉。 周秦蹙眉:「死了?」 惠子摇头:「不知道,也许是的。」 「死在这里的话,没有尸骨啊。」吴维疑惑地嘀咕。 周秦回头望向惠子:「他们怎么死的?发生了什么?」 惠子瞪圆眼睛,表情瞬间变得恐怖狰狞,鬼的情绪很不稳定,再次尖叫起来。 就在那骇人的悽厉叫喊中,他们脚下的地砖开裂,头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周秦下意识回身牵住尤异。 吴维和怪物尸体在裂缝另一端,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缝隙开得太快,吴维过不去。 尤异拉着周秦,伸手指向头顶,房顶倒吊着一枚青铜球,在鬼的尖叫下不停震颤,那东西就像个开关,启动了这间密室中的水银泵! 周秦看见森寒的金属液体从墙的四角流出,就像催命符,越来越多地朝他们脚下汇聚。 吴维爬到裂缝边缘朝下看,全是血水,血色暗沉,像极了腥臭的炼狱。 他四肢发软:「老大,我们是不是进死局了?!」 惠子呜呜呜地哭,阴森鬼泣在绝境里迴荡。 「跳下去,」尤异当机立断,「跳!」 周秦相信他,二话不说冲进裂缝,纵身跃下。 吴维大叫着等等我,一起跳了下去。 惠子在盗洞深处,嘿嘿嘿地笑。 青铜球停止颤动,地面缓慢复合,水银流进四周的地沟,消失不见。 周秦接住尤异,两人栽进血水,沾了一身腥。 吴维脸朝下直直摔进血底淤泥,爬起来一连呸了好几声,三人均是狼狈不堪。 「没事吧?」周秦问,尤异摇头,吴维啐了口:「没事,妈的,那鬼东西。」 周秦抓起摔进血水里的手电筒,照向四周,看清面前景象,顿时变了脸色。 吴维看他不对劲,战战兢兢地问:「怎么了?」 「门。」周秦极力控制情绪,才让自己没有尖叫出声,他眼睛都瞪直了:「两扇门——」 尤异面沉似水,撑着周秦肩膀站起来,走向那两扇青铜门。 左边那扇门大开,其中是一望不见底的甬道。 右边门紧闭,门上雕刻着九头蛇身的相柳。 相柳睁开三只眼睛,蛇一样的竖瞳,阴森诡异地攫住他们。 周秦走到尤异身边驻足,后背心发凉:「是我们一开始碰到那两扇门吧,她的眼睛不是闭上了吗?」 尤异盯着那三双莫名其妙睁开的眼睛,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我们是不是进入死循环了?」吴维一脸哭丧,这意味着他们永远走不出这里,除了重复死亡。 第106页 是的,如果刚才没有那条裂缝,他们肯定会死在水银密室中,要么被岩魈融化。 「我明白了。」尤异喃喃,嗓音沙哑。 周秦纳闷:「你明白什么了?」 尤异忽然转身,一把将他推向吴维,周秦猝不及防,和吴维摔回血水里。 刚爬起来的吴小维再次啃了一脸血:「……」 「尤异——」周秦大喊,额头绷出青筋。 只见尤异一闪身钻进左侧开门,周秦拔腿冲上去,那门轰地一声在他脸上关闭。 周秦疯了般敲打青铜门:「尤异——尤异——」 「老大…」吴维哆嗦着喊:「老大…你看…眼睛…」 周秦目眦欲裂,望向开门上,也是相柳,不同的是,开门上的相柳都睁着眼睛,这时候闭上了五只。 周秦迅速退后,望向那扇闭门,闭门上相柳原本闭着眼睛,这时候睁开了五只! 「这是…」周秦有些恍惚:「什么意思?」 尤异说他明白了,他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独自闯进那么危险的境地?! 「老大,九是一个很特别的数字。」吴维似乎懂了:「你们进来时碰到那个迷宫了吧,它的出路就在第九条路。」 当时尤异还说,九九归一,出自扬雄《太玄经》:「玄生万物,九九归一。」 「九是道中的大极,九天、九州…都有说世间极限的意思。」吴维颓丧地坐到岩石上,无声嘆气。 「相柳有九只眼睛,死门开,生门闭。」周秦张了张嘴,只觉得头晕目眩:「九死一生…」 那一瞬间,周秦什么都明白了。 要想活下去,就必须付出代价,世间生死也是一场交易,有人生,就必然有人死。 他们在死门中存活九次,才能换一次生门大开。 而尤异,选择独自进门赴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宝子们的生日快乐! 感谢投雷和营养液! 第53章 青铜棺椁 周秦守在青铜门边, 好像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十多分钟后,尤异摔进血水中,手里的刀破破烂烂,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折断。 周秦冲过去, 尤异背靠墙壁唿唿喘气, 看了眼周秦, 又看了眼青铜门,最后他看了眼吴维。 吴维站在石壁后的暗处, 默默地,不说话。 「异崽。」周秦又急又气:「你不应该这么做, 太危险了,你一个人…」 尤异抬了下手, 打断他。 他站起身, 除了满脸血污看上去狼狈外, 好像没有受别的伤。 「我没事。」尤异唿口气,语气平静:「你们进去, 拖后腿。」 周秦:「……」话可以不用这么直白。 尤异从兜里摸出还在沉睡的金蚕,胖虫蜷缩起来,不安地动了动尾巴。 「跟金蚕待在一起, 别乱走动。」尤异望向他身后的吴维, 欲言又止。 周秦循他视线,吴维从石壁后走出来, 缩着脖子肩膀:「老大, 尤大师。」 「你也…」尤异张张嘴:「小心。」 吴维点点头。 「我要进去。」周秦打断他, 神色凛冽。 听尤异那口气, 跟诀别一样, 气得周秦想撺他脑袋。 尤异把金蚕扔他怀里, 拔腿就跑,周秦扑过去锤门咆哮:「小兔崽子!你给我出来!!」 进去了的,当然出不来了。 这次生门上的相柳睁开了第六只眼睛。 岩魈的行动一次比一次快,尤异被它们抓住脚踝,痛出一身冷汗。 幸好岩魈在接触到他血液的瞬间,撒手放开,尤异低头看去,那只岩魈已经融化了。 黑血犹如跗骨之蛆,在长满肉泡的怪物周身迅速弥散,仿佛有意识般,丝丝缕缕又兇勐异常地渗入怪物身体,然后将它吞噬殆尽。 岩魈破风箱般的喉咙里爆发惨嚎,倒在地上的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幸亏没有把周秦带进来。 要是正直的周大哥知道他比岩魈这种怪物还可怕,指不定…一顿马恩列斯毛思想教育。 尤异实在怕了周秦的唠叨劲。 盗洞消失了,他拖着受伤的脚,进入浓雾深处。 黑血追随他的脚步蔓延,要是岩魈有表情,此刻一定是惊恐万状的,乃至于它们浑身密密麻麻的肉泡都在打颤。 尤异拖着刀走过去,黑血在他身后扫荡怪物们,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只是尤异身上被酸雾腐蚀,多了几处烫伤。 他有点茫然,总不能干干净净地出去,把周秦吓到吧。 弱小的他可是在单枪匹马闯死门欸。 甬道深处,惠子在那里等他:「你又来了。」 尤异看到她就背心发凉,他身后窄门合拢,严丝合缝,进入了那间耳室。 水银匀速地从耳室四面墙角流出来。 惠子躲在盗洞里,小心翼翼地问:「战争结束了吗?」 尤异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定格在头顶的青铜球,点了点头:「应该…结束了吧。」 「哦,真好。」惠子嘿嘿嘿地笑起来。 尤异离她远了点,脸色发青。 惠子说:「你过来呀。」 尤异拔刀扔过去,惠子呀地一声躲开,围着那刀打转:「这是绫子小姐的刀,她送给了田中先生,你们见过田中先生吗。」 第107页 尤异冷漠道:「死了。」 惠子呜呜呜地哭起来。 「……」尤异面黑赛锅底:「不准哭。」 惠子嘿嘿嘿地笑:「那么一会你肯定求我哭。」 尤异从衣内兜中摸出一枚银徽,是他从杨筠玲身上发现的。 他和惠子保持一定距离,把银徽扔到惠子面前,冷淡地问:「认识吗。」 「这个?」人脸在银徽边跳来跳去,伴随惠子清脆悦耳的声音,画面怪异到了极致。 尤异强忍噁心和害怕,脖子僵硬地拧过去,望向惠子。 「认识。」惠子说,她惨白的脸朝向尤异:「我见过…在皇宫里。」 「皇宫?」尤异没有靠近她,问道:「哪里的皇宫。」 惠子摇晃脑袋,头髮晃来晃去:「我们的。」 「其他的,」惠子狡黠地说,「我就不知道了。」 尤异走向她。 惠子尖叫着退后。 尤异:「……」明明是我更怕你好不好! 尤异被她叫得头皮发麻,弯身拔刀武士刀,收刀入鞘。 「你可以哭了。」尤异站远了点。 惠子委屈:「哭不出来。」 「?」尤异冷漠:「你可能需要一点威胁。」 惠子嘻嘻嘻地笑,笑得尤异毛骨悚然。 「这样吧,」惠子的脸蹦蹦跳跳,「你把那颗青铜球打下来,我就哭。」 「……」尤异压根没看她,但也没有去打球。 惠子盯着那枚青铜球,神情中流露出哀怨。 女鬼幽怨大喊:「我不想活啦!」 青铜球是冥器,冥器一向带点灵,很容易附魂。 惠子头身分离,灵魂就附着到青铜球上。 破坏了青铜球,惠子也会烟消云散。 她这样滞留阳世太久的鬼魂,无法?轮迴,死亡对于她而言,就是灰飞烟灭。 「明明长得这么好看,」惠子嘟囔,「一点也不听话。」 尤异认为长得好看和听话这两件事没有必然联繫。 惠子不甘心:「那你讲个故事,你讲完我就哭。」 尤异木讷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惠子跳脚:「讲你的!讲你的秘密!」她尖叫:「不然我就一直笑!」 女鬼一声绝叫,尤异腿都快吓软了。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但两只手都紧紧攥着刀,他干巴巴地说:「我没有秘密。」 「哼。」女鬼披头散髮,摇头晃脑:「我不信。」 尤异沉默,过了一会,缓慢开口:「我杀过人。」 惠子靠在盗洞边缘,哼哼唧唧:「这不算秘密,绫子小姐杀过人、山下先生也杀过…天皇发起了战争,杀了你们国家很多无辜的人。」 「……」惠子说着,轻轻地嘆气:「你们赢了吗。」 尤异歷史不太好:「应该…赢了吧。」 惠子松口气:「那就好。结束了就好。哎。我也不想来这里…」她顿住,想起自己是要听尤异讲故事的,忙催促:「你快说!」 「……」尤异满脸无奈:「我好像…干掉了自己亲哥。」 惠子:「?」你牛逼。 黑暗中,那颗和他一模一样的头颅跳到他肩膀上,幽怨阴寒地吐息:「你杀了人。」 我杀了谁? 所有人。 所有人? 你的父母、亲人、兄弟、你自己……部落里的所有人,都被你亲手夺去性命。 为什么? 头颅阴笑着走了。 惠子惊讶:「哇,好酷!」 「?」尤异感觉她的脑迴路可能不太对劲。 惠子:「那位帅哥不知道吧?」 尤异:「谁?周秦?」 惠子:「是呀,他好帅哦,我想给他生猴子。」 尤异:「……」这是未满十八岁的我能听的吗?! 惠子:「放心吧,你的秘密,我不告诉他。」 尤异:「谢谢您了。」 惠子张大嘴:「你让开,我要哭了。」 尤异识趣地退了两步,水银已经漫过他双脚。 惠子呜呜哇哇大哭。 地面震开裂缝,尤异跳下去。 惠子在他身后兴奋地尖叫:「欢迎下次光临!」 周秦两手张开挡在开门前,神情严肃地盯着尤异。 尤异从血水里爬出来,默默地把嗓音调成虚弱档,沉默地注视周秦。 「没有下一次了。」周秦强调:「除非带我一起。」 尤异肉眼可见地受了伤,烫伤。 在开门中传出咆哮时,周秦就恨不得一头撞进去,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青铜门都纹丝不动,他声嘶力竭地吶喊问尤异受伤没有,尤异没有回应。 周秦守在青铜门外,度日如年。 尤异步向他。 青铜门里的岩魈都被他吃干抹净,除了酸雾,无非再造成威胁。 「行。」尤异扭头:「随便你。」 吴维追上他俩:「我也去。」 尤异推开他,带着周秦进了死门,青铜门砰然合拢,撞了吴维的鼻子。 闭门上的相柳亮起九只眼睛,生门大开。 两人一直走到甬道尽头,没有再遇上那间耳室。 他俩面前是另一扇青铜门,相柳睁眼,盯住了来人。 吴维跌跌撞撞地出现:「老大,尤大师!」 第108页 他喘着粗气跑过来:「你俩没事吧?!」 「没事。」周秦拍了拍他肩膀。 他忽然生出强烈预感,这扇青铜门后,就有这一切的真相。 送仙岭,鬼蜮,藏阴局,1935年,以及现在。 还有严衍和颜溯的下落。 推门前,周秦问了尤异一个问题:「你真的不记得送仙岭里发生的事?」 尤异满脸茫然,无辜地摇头:「很重要吗?」 「……」周秦不知道该怎么说,耸了下肩膀:「算吧。我们发现送仙岭和鬼蜮,是一阳一阴的一面局,叫藏阴局。送仙岭是阳局,而鬼蜮是阴局。在藏阴局里,无生无死。」 尤异瞭然,点了点头,幽幽道:「阳局破了吗?」 周秦张张嘴:「不清楚,也许…其实我更倾向于没有。」 「这里都还存在。」尤异说:「那就没有破。藏阴局必须同时破阴阳两局。」 周秦笑了下:「是。」 吴维推开青铜门。 大门在三人面前,缓缓开启,陈旧而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秦和吴维都开了手电筒,尤异跟在他俩身后,回头望了眼来时路。 黑暗尽头,什么都看不清。 藏阴局中,诡谲莫测。 周秦震惊地赞嘆:「太壮观了。」 「什么?」尤异回过身来。 青铜门关闭,眼前是一幅可以引为奇观的壮景。 他们站在孤悬的桥上,石桥宽不过两米,左右皆是架空的深渊,电筒照下去,深不见底。 而在石桥尽头,是悬空的祭祀台,祭祀台上,架放着一具庞大的棺椁。 看到那具棺椁时,周秦不由自主生出畏惧,有种跪地臣服的冲动。 棺椁左右,各有一神兽侍立,青铜所制却周身泛黄,其身似勐虎,作仰天长啸之势, 祭祀台后,是一座裂开的山,两山缝隙间不知从何处流下瀑布,那瀑布是诡异的血红色。 这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空间,两处茫茫,上不见顶,下不知底。 棺椁前,青铜灯柱上的长明灯,火苗跳跃不息。 周秦猜测灯油由鲛人炼成,传说鲛人尸油做蜡,可以制成永世不熄的长明灯。 身后传来一声惨嚎。 突如其来的嚎叫刺破沉寂,吓了两人一跳。 周秦和尤异同时回头。 吴维不知何时落在他俩身后,双膝跪地,抱住脑袋痛苦地惨叫,就像濒临绝境的困兽,连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越来越怪异。 像愤怒和绝望的虎啸。 而吴维周身,脖子、手腕、脚踝,越来越多的瀰漫出黑色线条,蛛网般散布。 吴维抬起头,双眼通红。 脖根处漫出的藤蔓般的虚无,盘绕他整张脸,惊骇可怖。 周秦下意识退后,拉上了尤异。 「老大…」吴维痛苦地喘息,他的声音已经扭曲了,沉重粗犷,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 周秦想起那种声音特效,吴维的声音就像添加了一层特效,难听至极那种。 「你可以不过来。」尤异忽然道。 数相柳眼睛的时候就发现了,只有活物闯死门,相柳才会睁眼。 第一次他、周秦和吴维进死门,相柳睁开三只眼。 第二次他进死门,相柳睁开两只眼,尤异看了眼门、周秦和吴维,他有所察觉,将金蚕交给周秦,等他再出来,相柳果然仅睁开一只眼。 他们四个,只有三个活物,分别是他、周秦和金蚕。 吴维眼眶中涌出泪水,他摇头:「我把严嫂丢下了。」 周秦走向他,神色悲戚:「吴维。」 尤异拉住周秦,摇了摇头:「别过去,那是虚无。」 —— 进迷宫的时候就和颜溯走丢了,虚无已经漫过来了。 第九条路的尽头,是一扇诡异莫测的青铜门,虚无同时抓住了他们,颜溯一把将他推进门中:「跑!」 吴维惊慌失措地回头,黑暗中,出现了一只枯黄的爪子,抓住了颜溯。 大门合拢,吴维手软脚软瘫倒在地:「颜溯——」 他哆哆嗦嗦地摊开自己掌心,自掌根处,黑色的纹路蔓延。 虚无上身后,吴维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全都是无师自通,比他在道藏室中见到的三千世界还要广阔。 他轻而易举地明白了这座建筑的构造和它修建的目的。 他避开所有机关,心无旁骛,直到找到周秦和尤异。 —— 「这里是不是共工陵墓。」尤异忽然问吴维。 周秦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相柳镇守的青铜门、裂开的不周山、守护不周山的两黄兽、巨大无匹的棺椁,一切都和传说中的共工有关! 那么陵墓里是共工吗—— 「但传闻中,共工不是被流放到幽州了吗?」周秦实事求是地问。 吴维苦笑,虚无在他脸上越来越密集,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这里…不是真的共工…」 虚无告诉他,「只是一个假借共工之相,戮尽亲族,为了永生试图逆天命而为的暴徒。」 吴维一路往前。 尤异把周秦拉开,给吴维让开道路。 吴维悽惶地往前,路过他们时,头也没回,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冲到棺椁前,扑通摔倒。 第109页 青铜棺椁震颤,长明灯或明或灭,像是对他的到来有所感应。 虚无从他掌下蔓延,覆上祭祀台。 青铜棺椁里,传出骇人的尖叫。 那是极度诡异的声音,尖锐、悽厉、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吴维扶着棺椁爬起来,永夜中,一声漫长的嘆息:「我看到了…我的命数。」 鳏寡孤独残,五弊三缺命。 当初信誓旦旦一定会长命百岁,不肯替自己掐指作卦。 而现在—— 「老大……」 吴维满脸泪水地回头,虚无占据了他的身体。 「我不想死。」他哭得眼泪鼻涕混作一团,涕泗横流。 周秦冲过去,被尤异死死拉住。 一大一小摔倒在地,周秦眼睁睁地看着,怒道:「你过来!」 「不行。」吴维哽咽:「我和虚无做了一个交易。只有这样,能救他们。」 「老大,」吴维看着他,「我走了。」 在周秦还不明白为什么的时候,这场近乎荒诞的变故骤然发生,吴维在他们眼前融化,他的鲜血和虚无交融混织,融进棺椁上的扶桑树,血水向下,渗入棺椁之中。 尤异松开周秦。 周秦愤怒地吶喊,连滚带爬扑过去。 虚无和吴维一起消失了,只剩下棺椁上的血迹,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周秦暴怒,悍然推开青铜棺盖。 巨大的棺材里,一上一下躺着两个人,上面是闭眼沉睡的颜溯,而下面,是一具和成人体型相似的木乃伊。 周秦把颜溯抱出来,尤异接住他。 木乃伊在棺底痛苦地颤动,血水和虚无从它头顶渗入,越来越密集地将它缠绕。 「我的永生——」木乃伊张大嘴,它的皮肉早就腐烂了,放出一股恶臭。 它悽厉地嚎叫:「我是永生的神——」 周秦夺了尤异的刀,噼头盖脸刺下去:「你是个屁!」 周秦拔出刀。 虚无犹如密密麻麻的毒蛇,将木乃伊里三层外三层地缠绕。 木乃伊瞪大眼,眼珠溃烂,犹如死不瞑目,它失去了声音,彻底死去。 虚无消失无踪。 吴维用身体把虚无带到这里。 虚无处决了这个违背天命的暴徒。 脚下的祭祀台颤动起来,尤异大喊:「周秦,我们赶紧离开,这里要塌陷——」 话音未落,祭祀台后的「不周山」轰然开裂,巨石雨点般砸下来。 断裂声如死神来临的口哨,连接祭祀台和青铜门的石桥陷落,整座山都在坍塌。 作者有话说: 吴维没死,严衍也快回来了; emm但吴小维也不能算传统意义上的活着 第54章 卷贰完 镇压恶鬼的暴君惨死, 深渊下,无数在轮迴中一次又一次死去的孤魂爬上岸。 整座大地都在剧烈震动,周秦把木乃伊从棺椁中拖出来,扛到背上。 长明灯台倒下, 青铜黄兽栽进深渊, 山崩地裂, 烟尘四起。 尤异拖着颜溯,拉着周秦, 极限之下,两人横跨断裂石桥。 周秦背着木乃伊, 倒地打圈,尤异拉他起来, 一脚踹开青铜门。 然而, 阴阳局破, 青铜门外的巫陵已经不存在了,一切都在塌陷! 天塌地覆, 混乱中,只有山石断裂下沉的轰隆声,犹如沉重雷鸣。 深渊恶鬼们爬上来, 属于活人的气息吸引了他们, 那些鬼魂都看不清面容,像雾中鬼影, 无尽兇险地逼近。 尤异从周秦兜里抓出金蚕, 疯狂摇晃它:「醒醒!别睡了!」 金蚕纹丝不动, 甚至张嘴打了个哈欠, 尤异一把将它抛向鬼影。 金蚕瞬间窜起来, 左冲右突。 那些鬼影是无实体的魂灵, 尤异的刀噼不中它们,金蚕却可以威慑它们。 周秦扶住门框,两人身后是断裂带,面前是深渊悬崖,情势危急到了极点。 金蚕在鬼影大军中间飞舞,起初还能让它们退后,后来金蚕连滚带爬地扑回来,躲进尤异兜里。 寡不敌众,用在虫子上也是一个理。 尤异拔出刀,这次打算抹掌心。 一把甩出去,能灭多少算多少。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时,青铜球滚落到周秦脚边。 惠子跳出来:「嘿嘿嘿。」 尤异本来还在犹豫,瞬间吓得失了手,一刀划过自己巴掌,疼得两眼泪汪汪。 周秦把青铜球捡起来,不解地望向惠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们呀!」惠子怼到尤异面前:「你知道这个球怎么用吧。」 大眼对小眼,尤异险些昏厥过去,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来吧!」惠子跳到他俩身前,面朝成千上万的鬼魂大军,跟要保护他们似的。 周秦望向尤异,尤异微微皱了下眉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从周秦手里拿走青铜球,用自己手上的伤口裹了一圈血,然后低声默念周秦听不懂的咒语,紧接着,他高高举起那枚沉重的青铜球。 球面雕刻了无数古老符文,精緻而精密,在尤异黑血的浸润下,微微发烫。 惠子的脸无限涨大,脸皮迸裂,成块成块地掉下来,连带着脸上的筋膜,诡异无匹地悬在半空中。 周秦生平从未见过这种,就连电影特效都做不出那震撼场面的十分之一。 第110页 鬼脸张大嘴,那是一种类似超声波的声音,周秦听不见,但感觉整个心神都在剧烈震盪,他不由自主弯下身,张大嘴喘息。 狂风席捲,血腥、恶臭、邪恶与阴寒,地狱深处上演着恐怖的一幕。 鬼魂大军被鬼脸张开的大嘴暴风般吸入。 无数悽厉、尖锐、刺耳的惨叫迴荡,尤异背靠青铜门,头皮炸开。 那些孤魂在重复回忆他们死前那一刻,爱戴的首领成为暴君,杀死了所有人,逃走的人翻山越岭躲进湘西深处,可他还是没有放过他们。 不老不死的魔鬼以亲族鲜血饲养黑山雉,在1935年那场山洪到来时,他欺骗他们,只要去吊脚楼,就可以安然无虞。 残存的部落轻信了这个魔鬼,他们奉为神祇的黑山雉,原来只是这无生无死的藏阴局的一环。 从此,他们的灵魂永困黑暗,无尽轮迴之下,只有暴君享受了虚伪漫长的永生。 鬼魂尽数消失,青铜球摔落在地。 尤异背靠青铜门,体力不支地蹲下去。 周秦左手扛颜溯,右手背木乃伊,睁着眼担心尤异。 尤异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看上去被吓得不轻。 惠子缓缓回头,鬼脸左涨右鼓,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脸皮下冲撞。 而惠子十分艰难地忍受着,哀戚的眼神望向尤异。 她张了张嘴,丑陋的鬼脸扭曲肿胀,她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 尤异缓缓拔刀,武士刀从刀鞘中抽出,因为酸雾腐蚀,刀面蒙尘晦暗。 惠子撇了下嘴角,笑容难看。 周秦抓住尤异:「异崽!」 尤异望向惠子,撑着刀站起身。 他的刀尖正对青铜球,眼睛注视惠子。 「再见。」尤异说。 周秦猝然回头。 惠子摇晃脑袋。 尤异双手握刀,刀风骤起,如盘旋环绕之矢,目标是那枚剧烈震颤的青铜球。 一刀噼下去,青铜球猝然停止颤动,惠子和无数鬼魂消失,青铜球上的符文也消失了。 周秦抓起青铜球抱住尤异,尤异仰头喘息。 青铜门失去支撑,飞速下坠,水声传来,波涛怒号。 意识消失前,周秦记得自己紧紧抱着尤异,两人撞进暗河,巨大冲击力下,当场昏迷。 …… 从沉睡中醒来,似乎只是一剎那间。 触目所及,一片纯白的世界。 电视机里正播放新闻,机械的女声播报,当地一座山发生不明原因塌陷,有关部门正在调查。 指尖动了动,灵魂逐渐返回身体中,茫然地睁大眼睛,感官还停留在天崩地陷那一刻,惶恐、不安、不舍。 不舍…周秦张了张嘴:「尤、异。」 曹源推开病房门,惊喜怪叫:「醒了醒了!周哥醒了!」 曹源? 周秦迷迷煳煳地回过神,尤异呢,吴维呢,颜溯、严衍呢?! 吴维…好像死了,颜溯…昏迷,严衍…下落不明。 周秦从病床上坐起来,蓦然感到一阵悲戚。 然而这悲戚没持续多久。 尤异嘴里叼着巧克力棒棒糖,怀里抱着一大堆零食,和颜溯两人推门而入。 周秦从床上跳起来,瞬间化悲愤为动力,指着尤异疯狂跳脚:「尤小异,都说了少吃零食,你给我放下!!」 尤异一脸冷漠,抱着零食转身熘走,顺便分给颜溯一袋棉花糖。 颜溯啪地拆开,坐到周秦旁边,边吃边欣赏周秦无能狂怒:「尤异!上次吃坏肚子你忘了!你赶紧把零食都扔了!!」 尤异跑远了。 颜溯拍了拍床沿:「没事,少吃点。」 周秦嘆口气,坐下来,和颜溯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你没事吧。」 「我没事。」颜溯简单说了下自己醒来的情况。 实际上,被河水冲上岸时,颜溯就醒了,他把周秦尤异还有那具木乃伊一起拖上岸,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找人帮忙。 终于找到了附近的一户村民,穿着也是现代的,在村民帮助下,他联繫上姜洛,把周秦和尤异就近送医院诊治。 「木乃伊姜洛带走了。」颜溯说:「就昨天,派了专人来接走。」 「尤异,」周秦抬了抬下巴,「他没事吧。」 颜溯笑了下,摇摇脑袋:「没有,送进医院的时候,你的情况比他严重得多。」 落水时,周秦几乎用整个身体护住尤异,尤异被他抱在怀中,他承担了入水瞬间绝大部分冲击力。 当时颜溯一睁眼,周秦耳朵鼻子嘴巴都在流血,尤异就像睡着了一样,唿吸平稳,而他俩旁边,赫然一具木乃伊。 颜溯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找到吴维,赶紧去联繫人帮忙。 「出来一周了。」颜溯说。 周秦沉默,良久,怅然地倚靠床头:「这次,损兵折将。」 颜溯想到了什么,神色落寞下去,垂低眼帘:「我不信他死了。」 周秦扭头注视他:「尤异告诉你的吗?」 尤异在病房昏睡,曹源守着周秦,颜溯就一直守着尤异。 尤异睁开眼睛,颜溯第一句就是:「严衍活着吗?」 金蚕还在沉睡,尤异把金蚕从兜里摸出来,放进颜溯手心,金蚕淡淡地发着光。 于是尤异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活着。」 第111页 颜溯盯着他看了很久,确认尤异没有开玩笑,才把手里的温水递给嘴唇干枯起皮的尤异。 尤异一边喝水一边说:「你是第一个威胁我的人。」 颜溯站起身,柔和地笑了下:「那么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尤异轻抬下颌,倨傲地盯着他,良久,他歪头,嗤笑:「你不是。」 周秦听他说完,漫长地嘆了口气:「我们进鬼蜮后,金蚕一直在沉睡。我从没见过金蚕睡那么久。所以我猜测,金蚕应该一直在牵连严哥的魂魄。」 而把一个将死之人的魂魄从地狱深处拽回来,一定耗费了极大的精力。甚至直到最后关头,尤异才强行叫醒金蚕去对付鬼魂大军。 至于当时金蚕面对鬼魂大军,也因为大部分精力消耗在严衍身上,所以在鬼魂间熘达一圈,便力有不逮地回来了。 颜溯动了动嘴唇,许久后,轻声地说:「谢谢。」 周秦没有应,说一句不客气或不谢,他只是摇了下脑袋。颜溯这句话,应该对尤异说。 「金蚕醒了吗?」周秦问。 颜溯苦笑:「醒了。」 「……」周秦讶然:「那严哥回来了吗?」 颜溯注视着他。 一片沉默,沉默无声的回答。 周秦说不出安慰,无言嘆气。 曹源怕打扰他们,蹑手蹑脚推开门:「老大。」 周秦朝他招手:「儿啊。」 曹源汪地一声扑上去,哇哇大哭:「吴维没了啊老大呜呜呜啊啊啊——」 颜溯眼眶微酸,起身退开,周秦抱住曹源,红了眼圈。 病房里,一片嚎哭声。 阴冷潮湿的地下巫陵和温暖现代的人类社会完全不能比,这次死里逃生,周秦醒过来,蓦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尤异吃完零食回来了,曹源还在嚎啕大哭,尤异看了一会,走向周秦。 周秦拉住他的手腕,尤异猝不及防被他拽进怀里,和左边趴着的曹源来了个脸对脸。 曹源没好意思继续哭,当着尤异面他也不敢哭,抽抽搭搭地退出来,唉声嘆气。 队友没了,换谁都伤心。 尤异被周秦抱着,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周秦放开他,摸摸他脑袋,嗓音沙哑:「你没事就好。」 尤异眼角余光扫过看似文弱无害的颜溯,意有所指:「差点就有事了。」 周秦瞅瞅他,再瞅瞅颜溯。颜溯无辜地笑笑。 尤异这样超越生死之外的人,能让他有事,难上加难。周秦心想,这两人还会互相开玩笑了。他打了个寒颤。 颜溯看着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三天后,周秦出院了。 尤异想吃鱼,周秦答应带他去大吃一顿。 为了安慰颜溯,把他也叫上了。 一起去的还有曹源。 四个人浩浩荡荡上街,都是养眼的货,曹源可能稍逊一筹,其他仨各有气质,扔进娱乐圈也毫不逊色。于是一路吸引了不少目光。 周秦比了比尤异身高,异崽好像长高了,脑袋比他肩膀高,轮廓也长开许多。周秦一晃眼过去,乍以为大号异崽出现了。 尤异发现他盯着自己,面无表情地回头,忽然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看我干什么?」 「……」周秦耳根一红,上身后倾,低垂眼睛,两人四目相对。 近距离才发现尤异眼睫毛长得可怕,乌羽般浓密,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 尤异站直身体,恍若无闻,继续往前走。 周秦剧烈的心跳逐渐平缓,勾了勾他的手指头,被尤异一把握住,周秦顺势牵上他。 夜晚来临,曹源在app上一顿搜索,锁定了几家评分高的店。 四个人一边压马路一边找鱼店。 景区内人声鼎沸,灯火次第亮起来,人间热闹而繁华。 曹源在拐角处装修华丽的自助鱼肉火锅店前驻足,流口水:「到了!」 火锅肉香飘出来,令人垂涎三尺。 店员在门口招徕:「这边请,这边请!每人只要85,想吃多少吃多少,我们这新鲜的鱼!早上刚从湘江里捞上来!」 周围等候的游客很多,领号排队。 曹源一边感嘆生意真好,一边要了个号,他们前边还有三桌。 周秦和尤异说悄悄话。 曹源不认识颜溯,见对方没有聊天认识之意,只好低头尴尬玩手机。 颜溯直愣愣地望着马路对岸流逝的湘江水,若有所思。 店子里,一片喧譁,店员小姐姐高兴地打招唿:「老闆来啦!」 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递给她一张湿巾,笑着指了指自己胸口,示意油渍。店员红着脸擦油污。 老闆招唿老顾客:「吃好喝好,今晚酒水我包了!」 客人大笑:「严老闆遇上好事了?」 老闆盯着玻璃窗外,坐在那里的单薄青年,笑眯眯地说:「是啊,终于等到我媳妇了。」 门外,店员拿着单子走向颜溯:「你好,老闆帮你们订了包厢,请跟我来。」 周秦疑惑:「我们没订包厢啊。」 尤异站起身,拉了拉颜溯,颜溯回过神来,四个人满头雾水,跟着店员进雅间。 座位上放了一捧玫瑰花,周秦说:「是不是弄错人了?」 尤异拿起玫瑰花上的卡片,读出声:「致亲爱的宝贝,我爱你。」 第112页 周秦:「……」他冲上去:「什么东西?送你的?」 落款是…周秦视线下移:「严衍。」 颜溯愣怔,房门应声打开。 严衍手里拿着一支去刺红玫瑰,递给颜溯:「宝贝,今晚请你吃饭。」 世间比相遇更令人激动的,是重逢。 颜溯抱紧他,严衍大笑着,回应了他的投怀送抱。 岁月在流逝,跨过漫长的光阴洪流,经歷尘埃、沼泽与旧光阴,我们依旧相逢。 五个人干完两箱啤酒。 严衍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遭遇,可以称得上离奇,乃至匪夷所思。 「那天我在吊脚楼里,看到了自己。」严衍深吸口气,至今回想起来,犹自胆寒。 吊脚楼里,另一个自己狼狈而憔悴,朝着他拼命摆手。 严衍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有东西,而且不能让颜溯看见。 他揽住颜溯的肩膀,佯作镇定让他回头,那一转身,他看见了那个东西,一只石雕眼睛,幽冥而诡异。 严衍后背乍起凉意,他拉着颜溯,下意识离开这里。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他在他们眼里,变成了一块石头。 「我没有死。」严衍说:「我回到了1935年。」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不敢相信,穿越时空竟然真实存在。 尤异倒是很镇定,仿佛早就料到了,兀自夹着鱼肉埋头勐干。 弄清楚状况后,1935年的严衍爬上吊脚楼,绝不能让颜溯看到那座石雕眼睛。 那天下午,严衍和严衍相遇,他救了颜溯,却没能拯救自己。 「山洪爆发,我冲进河水中,再醒来就…」严衍耸肩,若无其事地讲述他的遭遇:「到了隔壁村。总之,我命大,活下来了。」 经歷了抗战、解放战争、三大改造、饥荒和内乱,伴随改革开放下海经商,走遍了大江南北,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物。 时光在流逝,而他不老不死。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遇见他。但不是现在的我。」严衍望向颜溯。 颜溯握住他的手,沉默无声的回应。 「整整八十五年,」严衍笑,「我终于等到你了。」 二人紧密相拥。 一如二十岁那年,南美的印第安女人说出他这一生的谶言:「穿越洪流、沼泽与旧光阴,该遇见的,终将遇见。」 那时将遇见奉为圭臬,歷经八十五年沉浮起落,才明白,原来她的第二句最终昭示了他这一生:「他在前方等你。」 他曾在夜里对着星星祈祷,在颜溯出生那天彻夜未眠,手舞足蹈,同伴以为他发了疯。他冒着巨大危险去了东南亚,远远地偷看年轻时的他,聊慰相思。 二十二岁的颜溯回国,去了魏寄远那里,和那人分手,昏倒在家中。严衍急上火,匆忙打120,及时将他送去医院。 默默地守着他到二十六岁,但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时间是有秩序的。那时他还不认识他。 严衍明白这个道理。 再后来,某一天,年轻的自己策划了一次抓捕行动。 他们相遇了。 时光的画卷展开,终于开启属于他们的浓墨重彩—— 曹源涕泗横流:「我太感动了严哥,你牛逼!」 周秦动容,竖起大拇指,追媳妇追到这份上,没谁了。 尤异在旁边浇了盆冷水:「你不是永生的。」 严衍望向他,颜溯抬起头。 尤异的筷子头点了点严衍:「因为金蚕拖住你的魂魄,地府不要你,所以你没死,现在金蚕已经放开你的魂魄了。」 严衍点头,道谢。 尤异又指了指颜溯:「你被虚无附身,你的时间会流逝得很慢,但并不代表你不会死。」 周秦不安地说:「虚无,就是附在吴维身上那个东西。」 尤异放下筷子:「吴维临死前和虚无做了交易,所以我猜,吴维救了你。所以虚无没有把你带走,只是潜伏在你身体里。」 曹源哭得更厉害了:「吴维那么怕死的人……」 现场气氛凝重下来。 严衍紧张地问:「有什么影响,被虚无附身。」 尤异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没什么影响。和金蚕带给你的影响一样。你们的时间,都会流逝的很慢。正常人活七八十年就差不多了,你们可能一百多年。」 严衍松口气:「那就好。」 「……」尤异低下头,默默吃鱼。周秦挑去鱼刺放进他碗里。 「谢谢你。」严衍坐起身,再次郑重道谢。 尤异咽下喉头血腥,改命带来了微弱的反噬,他摆摆手,勐干饭。 来湘江时一共五个人,现在回去,只剩下了他们四个。 和颜溯他们道别后,周秦带着尤异直奔宁北游乐园。 尤异一定要玩那种刺激项目,坐过山车时,小屁孩手舞足蹈地怪叫,周秦在旁边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注意没抓稳。 周秦带尤异游泳,尤异这只旱鸭子,下了水只会满地乱爬,周秦一路扶着他,尤异学了一上午,愣是没学会。 严衍打电话说请他们吃饭。 周秦问尤异,尤异答应了,周秦才回復没问题。 其实嘴上说请他们俩,但周秦心里明白,他们是感激尤异。 第113页 夫夫俩现在十分尊敬尤大师。 别人能雪中送炭,尤大师能地府送命。 晚上严衍问周秦,吴维的事打算怎么处理,需不需要通知家人。 周秦苦笑摇头:「吴维是,师傅早已故去,他师兄也下落不明。」 除了他们,吴维就没有别的亲朋好友了。 提起吴维,两个人感嘆不已,出了沉闷的房间,到榕树下抽菸,边抽边聊。 颜溯问尤异:「吴维真的救不回来了?」 尤异摊开双手:「那可是虚无。」 虚无究竟是什么,尤异没明说。 但从他字里行间,大家都能体会到,那东西绝对不是一般的灵异现象。 按周秦的科学说法,虚无就像时空与时空之间的裂缝,被时空裂缝缠绕的东西,大概会经歷某种量子级别的变化。 尤异听完周秦的说法,点了点头:「如果你的量子指的是极微之物,那么…差不多。」 吃饱喝足玩的差不多,周秦带尤异回了基地。 那天下午,尤异抱着周秦买的switch,对着电视疯狂打游戏。 周秦开完报告会回来,接了一通电话。 是中央特勤处打来的。 「木乃伊醒了。」姜洛似笑非笑地说:「还说话了。」 周秦在尤异身边坐下,大受震惊:「木乃伊还能说话?!」 「泡在福马林里,但确实说话了。」姜洛卖了个关子:「你猜它第一句话是什么?」 周秦哭笑不得:「什么?」 姜洛清清嗓子,学它的语气:「老大,因公殉职抚恤金结一结!」 作者有话说: 猜到吴小维变成什么了吗! 六千字写了一整天t^t; 疯狂扣脑壳; ps「世间比相遇更令人欣喜若狂的,是重逢。」出自手游阴阳师式神帝释天传记; 然后; 卷贰完结啦!! 严衍和颜溯的故事在《兼职侧写师》,时隔两年,算是给他们补了个遗憾叭; 下一个故事预告—— -扶乩之乱—— 回城里办案啦! 第55章 西安老园 周秦挂了电话, 想哭又想笑。 「怎么了?」尤异放下游戏机。 周秦一把抱住他,撸猫一样狠狠揉了两把,对着他的顶毛一顿勐吸。 尤小异:「……」 「异崽!」周秦两只大巴掌捧起尤异脸蛋:「吴维活了!」 「哦…」尤异眼神幽怨。 两个人离得很近,灼烫的唿吸喷到对方脸上, 周秦愣住了。 尤异不自然地垂下眼帘, 周秦感觉很奇怪。 「异崽, 你是不是长高了?」周秦后知后觉地问。 尤异:「??」他一脸冷漠:「我本来就很高大。」 「走,量个身高!」周秦大抵是疯了, 抓着他兴奋地去量身高体重。 尤异像只满腹幽怨的布偶猫被抓上称,周秦围着他转了一圈。 「一八…」周秦不可置信:「零。」 尤异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周秦恍然惊觉, 他已经想不起来刚见尤异时他的样子,似乎是雌雄莫辩的俊秀少年。 但此刻, 眼前的人已经不能称为少年了, 他是青年, 细长眉毛桃花眼,仍然俊秀漂亮, 却凭空添几分英气。 「你…多少岁了?」周秦问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你解开了戒印。」尤异掰起指头数:「现在二十。」 周秦下巴掉到地上,瞪圆眼睛。尤异无辜。 「你长得这么快?」周秦震惊。 尤异冷道:「我实际年龄比你大多了。」 周秦沉默。 尤异抱臂:「你还记得姓颜那人提到过,他出过一次任务。」 冰棺里躺着一个少年, 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实际上已近百岁了。 「是你吗?」周秦有些凝重,这简直…匪夷所思。 要不是经歷了湘西鬼蜮, 各种超越常识, 此刻周秦一定认为尤异在开玩笑。 「大概是。」尤异自己也不确定。 周秦陷入沉思。 曹源推门而入, 先看了眼尤异, 再望向周秦:「老大, 姜处发来消息, 十点半视频会议。参会人员,你和…」他顿了顿:「尤大师。」 周秦与尤异对视,点了点头:「好。」 参会人数越少,保密级别越高。看来姜洛有十分重要的事告诉他们。 「还有,资料发到你平板上了。」曹源面色凝重:「姜处说,不是好事,让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周秦严肃道:「知道了。」 曹源关门退出去。 十点二十,两人去了视频会议室。 周秦输入帐密,连接中央特勤处视频会议中心,姜洛一併发来会议号,周秦点进去。 尤异在旁边坐着看资料。 陕西梅家,古董倒卖大户,当家人梅学成,今年四十八岁,昨天夜里现身西安某宾馆,在所订房间中横死,死状极惨,死亡现场高度保密。 清早六点接到报警后,特勤处在警方的工作人员就将此事上报。 姜洛今天早上收到消息,立刻就联繫了三处。 说起这梅学成,他本人和他名字里的「没学成」丝毫不沾边,他是个大家,在古董方面颇有研究,曾经中央电视台有档鉴宝节目,请民间高人鑑别真赝,就请过这位梅先生。 第114页 除去古董方面的研究,他在古文钻研上也颇有建树。这次周秦从湘西带回来的青铜球,球面上残留了符文,姜洛就把它交给梅学成。 然而,这梅学成,竟意外死了。 资料后附上现场照片,高清未打码。 梅学成站在衣柜边,尸首分离,脑袋倾斜,脖子像是被什么利器砍断,切口平整。 他双目圆瞪,整张脸因极度恐惧而扭曲,这人死不瞑目。 接下来是一段录像。 一个年轻的警察穿戴脚手套,蹑手蹑脚靠近梅学成,那警察大概是新来的,缺少实战经验,没见过这么狰狞惨死的,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屏幕外另一个声音也在打颤:「你行不行?不行退回来。」 年轻警察摇头,忍住想吐的冲动,他弯下身,没注意脚下的网线,猝然绊倒。 视频摇晃,看得出拍摄录像的警察很激动:「刘明!」 叫刘明的年轻警察直直摔过去,喉咙里挤出一阵怪叫,那声音根本不像正常人能发出的声音,嘶哑中带着悽厉。 视频剧烈颤抖起来。 刘明摔倒在梅学成旁边,他的手碰到了尸体的脑袋,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犹如多米诺骨牌,梅学成的脑袋散架,从顶部开始,次第向下蔓延,被切成无数肉片的身体轰然倒塌,脑浆、碎肉、鲜血、内脏、骨渣、筋肉,泼了刘明满脸。 视频中刘明张大嘴怪叫,视频外另一个声音也在叫。 声音配上画面,简直是惊悚大片。 周秦站在尤异身后,倒抽凉气:「这个人,不止脖子被人砍了一刀。」 准确地说,他整个身体都被齐整切片。 周秦没来由地想起南京碎尸案,至今未破案,受害人也像这样,整齐切片。 不同的是,这明显是一起灵异事件。 因为接下来,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刘明浑身是血,他从地上直槓槓地站起来,那双眼睛里丝毫没有活人的神采,他像殭尸一样走到窗户边上。 跟拍同事惊慌失措地大喊:「刘明!你做什么!」 房间窗户大开,没有安装防盗栏,这是二十层楼高。 镜头抖动追近他,刘明的动作快得超乎想像。他爬上窗户,纵身跃下。 镜头追下去,同事咆哮吶喊:「刘明——」 紧接着,犹如爆炸,重重地砰地一声,镜头远处,炸开一朵艷红血花。 尤异咽口唾沫,周秦在他身边坐下,整间会议室迴荡起跟拍同事的惨叫。 「他怎么了?」周秦说:「那个叫刘明的警察。看得出来么?」 「……」尤异摇头:「看不出来,也许尸体里有东西,迷住了。」 摄像头移回去,对准了那些肉片、内脏还有碎骨渣,拍摄者谨慎而小心地退出现场。 他关上门时,身后传来诡异笑声。 摄像机如实地记录了这一切,那笑声从门内传来,「呵呵呵……」 更恐怖的是,不是男人在笑,而是一个…女人的笑声。 镜头中,一道摇晃的黑影出现,紧接着,拍摄者悽惨大叫。 「啊——」 镜头朝下摔碎,画面陷入黑暗,万籁俱寂,只有令人齿酸的咀嚼声。 录像结束。 周秦关了视频。 尤异冷不丁冒了句:「看上去很好吃。」 「……」周秦撺他脑袋,尤异偏头躲开。 视频连接打开,投影屏幕上,姜洛出现了:「周秦。」 周秦起身望向他,尤异仍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姜洛的目光越过周秦,落向他身后的尤异:「前同事,不愿意见到老朋友么。」 「??」周秦抓住重点:「前同事?!」 「他没有告诉你吗。」姜洛笑得意味深长:「你叫异崽这个人,比你爸年纪还大。」 「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周秦震惊,目光在尤异和姜洛间来回逡巡:「你早就知道异崽身份了?」 「没去湘西前,我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接受。」姜洛淡淡道:「而且,时候未到。尤异要求我不要提前告诉你。」 「……」难怪尤异一片空白的政审交到姜洛那里秒通过。 压根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而是因为姜洛本来就认识尤异。 「我不记得。」尤异说:「我也不认识你。」 姜洛撇嘴笑,无所谓道:「你以后会认识的。」 尤异神色冷冽,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 「不说这个了。」姜洛转而看向周秦:「资料看了吧。死者梅家掌门人梅学成,民警刘明和宋飞。」 宋飞就是那个拍摄录像的警察。 饶是早有所料,仍然忍不住胆寒,周秦倒抽凉气:「宋飞也死了。」 「死了啊。」姜洛冷笑:「不仅死了,还被吃得只剩下半截身子。」 说起吃,尤异坐直上身:「谁吃的。」 姜洛竖起两根指头:「刘明和梅学成,二选一。」 周秦惊骇:「那两不是都死了吗?!」 「周处,身在三处,就要死人也会吃人的觉悟。」姜洛似笑非笑地强调:「你这样一惊一乍,当心吓到你的异崽。」 尤异回头,眼角余光冷冰冰地扫过他。 「梅学成,吃了他。」尤异冷不丁道。 第115页 「答对了。」姜洛敛了笑意,神色严肃起来:「在梅学成的胃部,发现大量属于宋飞的dna,所以警方将这件事转接到特勤处。」 确实,如果不是这段录像,以及在死者胃部发现另一个死者,恐怕会被当做恶劣兇杀案处理。 「还有其他现场摄像吗。」周秦问。 「没有。」姜洛答:「当时酒店走廊的摄像头坏了,没人知道现场发生了什么。直到隔壁的房客出门,看见宋飞只剩下半具尸体。」 周秦沉吟了一会儿:「我们需要做什么。」 「查清楚,谁杀了梅学成。」姜洛强调:「还有你们从鬼蜮中带出的青铜球的下落。」 「青铜球不见了?」周秦皱眉。 「不见了。」姜洛脸色不太好看:「梅学成将青铜球装进保险箱,现在,连箱子带青铜球一起不翼而飞。」 「梅学成是个什么样的人?」周秦问:「信得过吗?」 如果姜洛放心把青铜球交给对方,理论上应该是信得过的。 没想到,姜洛摇了摇头:「信不过。盗墓贼罢了,十多年前金盆洗手,创立了梅家行。」 「那你把青铜球交给他。」周秦无语。 姜洛挑眉:「你在质疑领导的决定?」 周处举起双手。 「今天下午三点飞机,去西安。」姜洛颇有深意:「西安碑林有家戏园子,都是老戏骨,去找他们中间最年轻那个。是你们这次任务的队友。」 「还有问题吗。」姜洛随时准备挂断。 周秦举手:「队友是谁?」 姜洛摊开双手:「一个预言大师。」 「男的女的?」 「不男不女。」 「……」 姜洛挂了视频电话。 下午三点,准时登机。 尤异上飞机就开始睡觉。 周秦仔细思索姜洛今天早上那番话,既然信不过梅学成,为什么把青铜球交给他。 现在青铜球不翼而飞,难不成…姜洛是故意的? 「他想引出那伙人。」尤异忽然睁开眼睛,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道出周秦心中所想。 周秦和他想的一样:「姜洛办事,有他的道理。多半是这样。」 到底是什么人,梅学成因何而死,接下来…还会再死人吗。 伴随着这些疑问,飞机顺利落地。 两人直奔姜洛给的地址。 碑林老街深处,一棵百年柳树旁,古香古色的大门敞开,秦腔厚实激昂的调子伴随枣木梆子如大江大河倾斜而来。 艷阳照下老柳树的树荫旁,尤异嚼着冰淇淋球,周秦竖起耳朵听院内动静。 老戏骨在演《黄河阵》,手里的火棍翻飞,令人眼花缭乱,一声高昂激越地喊,手中道具翻天印变戏法似的放出一串火焰。 台下观众齐声叫好,群情热烈。 ? 「咱们进去。」周秦指了指里边,手中多了两张游园票。 尤异拿走一张,两个人大摇大摆进去了。 秦腔曲目结束。 没有人报幕,后台清亮高亢的女声乍起,丝竹管弦齐鸣。 「大王吶——」 头戴戏冠,手捧花剑和水袖的虞姬踱步上台,哒哒哒走了几步,面朝观众一揖身,开了口念:「大王回来了!今日与汉兵交战胜负如何?」 这一句刚结束,台下疯了一样鼓起掌,甚至有人站起来,兴奋地吱哇喊叫,其狂热程度不下于饭圈疯魔粉。 「梅老闆——梅老闆——」整齐划一的唿喊。 台上那人挽步回庭,戏冠上的珍珠羽钗微颤,虞姬的目光直直落到尤异和周秦身上。 周秦正要反应,那视线移开了。 虞姬转身背对众人,后台里器宇轩昂的项羽上台,唱词浑厚:「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怎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拥上去:「大王何出此言吶?」 周秦问身边人:「请问那人是谁?」 观众上下打量他,嗤了声:「新来的吧。连梅老闆都不认识。」 周秦笑:「不好意思,确实没怎么听过戏。」 「哦,」老观众点着头,放缓语气,「碑林老园子里最年轻的台柱,梅轻怡。」 话音未落,一声尖叫。 戏台下,有人扔出的菸头点着了帘子,骤然间,烧起大火。 作者有话说: 这篇应该比前两个故事短—— 队友出现了! 猜猜性别——+ 第56章 落花洞女 那火其实是个苗苗, 噌地一下窜得高了,人群才后知后觉的慌乱起来。 新观众们作鸟兽散,老观众们却依依不捨。 梅老闆一年到头子在院子里公演不了几次,他的戏都是给国家戏剧院的大师们品评的。 像梅轻怡这样, 在梨园行里有头有脸的大家, 还肯走进市井巷子里的老戏院与民同乐, 这样的人不多了。 老戏迷们哼哼着调子,一边推开着火的戏台, 双眼放光似的攫住戏台上的霸王虞姬。 这齣戏到了高潮,西楚霸王兵败如山倒, 虞姬自刎誓死相追随。 场面混乱一团,园子里的小厮已经打水灭火去了, 新观众们蜂拥着逃出院子, 老戏迷们边往后退, 边不近不远地听着戏。 说来也奇,就是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下, 就连台上的项羽都忙慌不迭逃出着火现场,那虞姬却镇定自若地演戏。 第116页 虞姬拿着剑,甩了个洒脱利落的剑花, 长剑抛起, 剑穗流动,剑柄落下来, 虞姬一手接住, 兰花指轻捻, 叠着台下众人大喊「着火了快救火」的唿吼, 薄唇轻撇, 似嘲讽似幽怨。 「大王他把妾身恋, 难捨难分泪涟涟。」 「走向前抽出了青锋剑,顷刻一命染黄泉……」 虞姬吟吟地唱着,火势越烧越旺,大有将她淹没在火中的趋势。 周秦帮忙灭火,尤异站在台下,面无表情,盯着梅轻怡。 水袖骤然扬起,看似柔弱,实则有力,刷一下甩出来,捲走了小厮结满水的木桶。 周秦瞠目结舌,虞姬一边台步,一边接转身的动作收回水袖,那木桶扣倒,恰好扑在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上。 梅轻怡即兴给自己加了一段戏,虞姬在绝望中与霸王告别。 如泣如诉,如哀如怨,婉转成痴,泪洒当场——当然洒的是木桶里的水。 就这样,不到一个小时,戏台上的火就灭了。 老戏迷们蜂拥而上,他们是梅老闆最忠实的拥趸,欢唿大叫。明明一把年纪了,疯狂得像追星的小年轻。 周秦感到震撼,尤异望向梅轻怡。 梅轻怡作揖谢幕,退去了幕后。 周秦拉尤异:「走,去看看。」 两个人穿过园子里的走廊,路过一处假山,绕道去了演员更衣室。 没等敲门,古色古香的房门就打开了,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长髮披肩,天青衫子藏蓝长裙,很温婉的模样。 有人在她身后说:「梅老闆,走啦?」 梅轻怡敛眸,点了点头。 周秦客气道:「你是梅轻怡?你好,我是周秦,他叫尤异。」 梅轻怡懒懒地撩了下眼皮:「姜洛让你们来的?」 「是他。」周秦让开出门的路:「方便聊聊吗。」 梅轻怡颔首,她长得很漂亮,路过周秦时,他闻到了一阵淡淡梅香。 梅轻怡在一家咖啡馆约了位置,把地址给了周秦,让他们先去稍候,她回去换身衣服。 周秦瞅着她的衣服也没脏,不过女孩子喜欢换衣服,一天可以穿三套,直男周处表示理解,拉上尤异先去了茶楼。 尤异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不时斜眼瞥周秦,瞥得周秦头皮发麻,问他怎么了。 「……」尤异问:「你喜欢她吗?」 周秦震惊:「为什么问这个?!」 尤异摩挲下颌:「我看你很喜欢的样子。你喜欢女人?」 「倒也不是。」周秦板起脸:「我喜欢好看的人。」 尤异笑了下,周秦琢磨异崽到底什么意思,他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觉得该有个嫂子了?」 大哥大嫂是吧。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是吧。 尤异佯装感动:「呜呜呜。」 周秦摸了摸他的脑袋:「早着呢,而且…」 尤异歪头,随口问了句:「什么?」 「……」周秦凝视他的眉眼,蓦地压低嗓音,极富磁性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 大实话。周秦心想,白得跟发光一样的小美人。 迎面而来一个成年男性,肩宽腿长,标准模特身材,浅色眼珠,削细的鼻樑,长眉薄唇,黑髮稍微蓄长,刘海拂至耳后,十分优雅贵气的相貌。 他在两人对面坐下,慵懒地往后倚靠,淡淡地觑视他们:「周秦,尤异。」 周秦:「你谁?」 尤异:「唱戏的。」 周秦下巴落地。 梅轻怡饶有兴致地打量尤异:「小朋友,眼力不错。」 尤异蹙眉:「我成年了。」 梅轻怡虚虚地吹了声口哨,跟个流氓一样趋近尤异:「小美人,你真好看,有对象吗?」 周秦:「??」 尤异:「没有。」 梅轻怡含笑:「哥哥做你的对象,好么。」 尤异:「不好。」 周秦强势插入,挤出存在感:「梅轻怡,你二叔死了。」 正在撩「妹」的梅轻怡:「……」他望向周秦:「长得人模狗样,可惜不解风情。」 周秦微笑:「谢谢夸奖。」 梅轻怡退回去,拍拍巴掌,拂去肩头不存在的灰尘:「我劝过他。」 无厘头的一句,周秦不解:「什么?劝过谁?」 梅轻怡轻轻挑了下眉梢,看着周秦,抬手示意服务员,「我二叔,梅学成。」 服务员走过来,梅轻怡拿了三张一百元现金给他:「劳驾,去对面肯德基买大份全家桶,再到隔壁奶茶铺要大号冰淇淋鸡蛋仔,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他问尤异。 尤异的视线从麦当劳招牌上收回来,面色沉下去:「香草巧克力。」 梅轻怡笑:「那么香草巧克力。剩下的是你的小费。」 服务员一阵风掠去。 周秦:「……」当监护人不存在是吧?! 尤异抱着全家桶胡吃海塞,间或啃两口鸡蛋仔。 梅轻怡望向周秦:「瞧瞧把孩子饿的,养不了就交给我吧。」 他摊开双手,像个自恋狂:「我有钱。」 周秦额头爆出一根青筋:「你刚才说,你劝过梅学成,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梅轻怡斜撑侧颊,闲闲地看着尤异吃东西:「他一定要去见那个人。」 第117页 「谁?」周秦竖起耳朵。 「我凭什么告诉你?」梅轻怡轻飘飘反问。 尤异抬起头:「他要见谁。」 梅轻怡坦诚:「不知道。」 周秦:「……」 「你不知道他要见谁,却劝他别去见那个人?」周秦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他要见谁。」梅轻怡重复他的话,笑了笑:「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死。」 他伸出手,长臂优雅地举起,灯笼袖口落下,露出一截漂亮白皙的腕子,青筋浮动。 「我是预言师。」梅轻怡歪头,额角一丝刘海落下,暖黄灯光照过来,显得十分性感漂亮:「姜洛没有告诉你么?」 周秦诧异:「预言什么?」 梅轻怡两根指头轻轻捏在一起:「死亡。」 周秦沉默。 梅轻怡直直地盯住他:「而现在,我们身边,就有人将要死去。」 静默,万籁俱寂。 周秦后背升起凉意。 他们坐在落地窗边,窗外主干道的马路上,车来车往,十字路口一辆越野车冲出来。 尤异骤然起身,抓起周秦沖向远离卡座的方向。 梅轻怡笑着抿下苦咖啡。伸出来的两根指头狠狠一捏,一声清脆响指。 啪。 越野车直直地冲过来—— 梅轻怡身形十分灵活,一手撑住桌沿,一百八十度翻身迈过去,双脚踏着茶几和沙发椅背,跳到周秦身边。 那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最顶尖的武术大师施展轻功,轻盈如燕,身姿矫捷。他和尤异一左一右拖上周秦,冲出了咖啡馆。 轰。 越野车车头撞碎玻璃墙,不偏不倚正中他们刚才所在的卡座。 茶几、沙发在暴力冲击下,碎成了遍地狼藉。 警报声拉响,后知后觉的客人们大叫嚎哭,有人在拍照录像。 店员临时充当消防员,带领客人们撤离。 越野车头,一股浓烟冒出来。 隔着破碎的玻璃和混乱的人群,周秦回头望去,越野车上坐了两个人。 安全气囊开出来了,驾驶座上的司机上半身埋进气囊,但他的后背插满了碎玻璃,像一只滑稽的血刺猬。 副驾驶上的女人,被一大块碎玻璃齐整地削断脖子,玻璃插在她的脖子和脑袋间,颈动脉爆涌,血水噗嗤喷出来,沿玻璃向下奔涌,刷拉拉淋满地面。 这番恐怖景象,直接吓哭了胆小的。 「看吧。」梅轻怡不再笑了,面色冷下来,幽幽道:「死人了。」 瞬间,周秦从后嵴骨凉到了脖子根。 「巧合还是故意?」周秦扭头盯住他:「有人要杀你?!」 「没有人杀我。」梅轻怡撩了下头髮,不咸不淡:「但总有人死去。」 警车和救护车一起来了。 三个人围观了一会,周秦面色低沉:「走吧,换个地方说。」 梅轻怡哼了声,表示同意。尤异在可惜他的全家桶和鸡蛋仔。 三人离开突发事故现场,换了一家茶楼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回三个人都没再轻易开口。 梅轻怡品茶,周秦翻阅电子邮箱,尤异盯着对面楼下的烤串,舌根处直泛酸水。 周秦放下手机,望向梅轻怡,这次神色凝重了许多:「你的资料显示,你身边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是吗。」 「哦?」梅轻怡笑眯眯地反问:「什么事。」 「天灾、人祸。」周秦细数背景资料里那些骇人听闻的灾难:「车祸、火灾、地震、塌方、刺杀、洪水、绑架、枪击……平均每周一桩恶性?事件。」 梅轻怡敛去笑意,正襟危坐看着他。 「离异崽远点。」这是周秦最想说的:「别靠近他。」 「……」梅轻怡嗤笑:「哦。」他眨眨眼:「护犊子呀。」 尤异看了眼周秦,淡漠道:「我不会死。」 周秦说:「我知道。」 梅轻怡意味深长地嗯了声:「我也知道。」 周秦坐直身体,十分严肃地正视梅轻怡:「异崽才二十岁。」 梅轻怡一脸无辜:「那我也才十八呀。」 周秦:「滚。」 梅轻怡笑嘻嘻。 「言归正传。」周秦拧眉:「梅学成是怎么回事?他要去见谁?是他见的那个人杀了他?」 「不清楚。」梅轻怡陷入沙发中,抱着茶杯无意识地旋转,指腹一圈又一圈擦过紫砂杯沿,似在回忆:「我二叔这个人,固执得很。以前二叔母还在,尚且听劝。后来二叔母去了…」 「他的魂也丢了。」梅轻怡游移的视线回到他俩身上。 他顿了顿,忽然道:「你们了解二叔么。」 周秦略一颔首:「姜洛把他的档案传给我们了。」 「高中肄业,跑去湘西拜赶尸人为师,认识了他后来的结髮妻子,儿子出生,为养家餬口跟随盗墓贼走南闯北,倒卖冥器古董发家。唯一的儿子早夭,妻子没多久…也死了。」 「湘西。」梅轻怡点点头:「好地方。就是邪乎。」 周秦:「我们刚从那回来。」有多邪乎,算是亲自领教了。 「我二叔母是苗人。」梅轻怡看他们神色变化,笑了笑:「不知道吧。」 「这个…资料里没有。」周秦坦然承认。 梅轻怡端起茶盏,吹开茶梗,悠悠地说:「她是落花洞女。」 第118页 「落花洞女?」周秦震惊:「那是什么?」 尤异微蹙眉心:「献给洞神的未婚女子。」 「部落里未婚的女子,到了适嫁的年龄,若还没有许配人家,就被认为是神的禁脔,部落会将这样的女人一番打扮送进洞中。美其名曰嫁与洞神,实则是…献祭。」梅轻怡轻描淡写道。 有些地方的习俗,的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周秦只觉得骇人听闻:「献祭给谁?」 梅轻怡耸肩:「这谁知道呢。反正,送进去没几天,无论离多远都能听见洞女哭声。哭几天,也就不哭了。」 「为什么不哭了。」 梅轻怡撩了下眼皮:「因为死了。」 周秦:「……」 「那梅学成和你二叔母…」周秦想问,怎么在一起的。 「私奔。」梅轻怡沖尤异挤眼睛:「你愿意和我私奔么。」 尤异:「不愿意。」 周秦:「你闭嘴。」 梅轻怡耸肩。 「你二叔母是落花洞女,和你二叔之死,有什么关联吗?」周秦敏锐地问道。 「有啊。」梅轻怡轻飘飘地说:「这次二叔要见的那个人,能救活二叔母。」 「而且…」他轻笑:「只有落花洞女,能够死而復生。」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忙更晚了qaq; 明天放假应该可以白天更 第57章 无脸男 「具体的復活方法我可以告诉你们, 但有个要求。」 梅轻怡心血来潮,指尖隔着虚空挑了挑尤异:「让他跟我回去,独处一夜。」 周秦拍案而起,当场生气:「你想都别想!」 梅轻怡耸肩:「这么激动做什么, 他又不会死。」 尤异在旁边沉默, 一直没说话。 周秦始终瞪着梅轻怡, 看那架势恨不得将对方大卸八块,他一口回绝:「不可能。」 「嗤。」梅轻怡戏嚯:「他都二十岁了, 你是他爸呀还管这么多?问问他的意见。」 周秦让他一句话堵回来,如鲠在喉。 怎么说, 尤异毕竟是个成年人,他喜欢什么, 想做什么, 都是他自己的事。周秦总不能事无巨细地管他, 就连出个门都要周秦同意才行。 深唿吸,缓缓唿出。周秦双目如矩怒视梅轻怡, 良久,回头望向垂眸的尤异:「异崽,你认为呢。这个人很危险…」 尤异打断他:「可以。」 劝说的话瞬间卡在喉头, 周秦愣住了, 直直地盯住尤异,好半天, 一个字儿没吭出来, 偃旗息鼓栽回红梨木沙发, 低着头不说话。 梅轻怡看了眼时间, 下午六点半:「那么分头行动吧队友, 我和尤异回家, 你自由活动?」 周秦低沉脸色,头也没回,起身离开。 尤异匆匆站起来,下意识要去跟他,被梅轻怡捉住手腕:「说好了的,想反悔?」 「走吧。」梅轻怡扬起下颌:「我家附近回民街,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夜幕四合,梅轻怡带尤异去钟鼓楼熘达了一圈。 华灯初上,尤异站在钟楼下眺望更远方,车流如织,灯火辉煌。 无论时间过去多么久远,古城中的新民和旧时的故人,跨越漫长光阴,共享一轮圆月。 尤异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梅轻怡问他:「什么感觉?是不是文化气息浓厚。」 「……」尤异慢吞吞地回答:「龙兴之地,残存的龙脉还在护佑这片土地。」 梅轻怡愣住,没想到他说出这么…呃…有深意又略显文艺的一句话,他哈哈大笑:「这个大家都知道。」而且说累了。 话说的越多,就越像开玩笑,从而消解其本身的重大意义。 尤异眼角余光扫过他,缄默不言。 他对除周秦以外的人就一个态度,爱信不信。 梅轻怡见他神色冷淡,正色起来:「如果真的有龙脉,那么起源在哪里。」 尤异朝红绿灯步去,打算过马路去吃对面的烤羊肉串,他淡漠地说:「天下龙脉汇聚处。」 梅轻怡微怔,追上他:「哪里?」 「崑崙。」 尤异在回民街喝了胡辣汤,吃了牛肉小笼包,吞了两块肉夹馍,干掉大碗清真米粉。 在梅轻怡目瞪口呆中,摸摸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饱嗝:「还行。」 你吃了这么多你跟我说还行?! 梅轻怡瞅了眼手机零钱包,对尤异竖起大拇指。 他现在需要重新审视周秦了,这都能餵得起,看来周处实力不容小觑。 梅轻怡家住在小巷子里,旧楼房没电梯,拍开楼道灯,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五楼。 梅轻怡拿出钥匙开门,尤异站在门外,一股怪异感扑面而来,那感觉让人不太舒服。 尤异按住梅轻怡:「等等。」 「怎么?」 梅轻怡退开,尤异伸出两根指头抵在门缝处,细细地向下划过。 梅轻怡抱起胳膊,在旁边优哉游哉地看着。 尤异松手,默了默:「有东西,但感觉不到。」 「哼。」梅轻怡似乎知道他在感觉什么,并没有惊讶或诧异,他推开门:「进来你就知道了。」 顶灯拍亮。 客厅中央,没有茶几家电,取而代之一块圆形沙盘,沙盘上方架竹圈。 丁字形木架悬置于竹圈上,底部固定了一支削尖的血玉笔。 第119页 尤异走到沙盘前,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扶乩。」 梅轻怡斜倚墙壁,立在玄关处,笑笑地说:「我听姜洛提过你,金蚕的主人。」 「你是扶乩师。」尤异扭头望向他:「难怪你会预言。」 血脉平凡的普通人,总是要藉助一些外物,才能达成某种类似巫灵的效果。 比如扶乩。 扶乩术由来已久,是一种占卜术,许多古籍中都有记载,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中,就记录了十多件有关扶乩之事。 民间扶乩通常在正月十五,也叫迎请紫神姑。 通常而言,扶乩需两人,称正鸾、副鸾。 两人各执木架一端,口中念念有词,请神上身后,丁字形木架在木圈上移动,这样木架下的乩笔也随之游动,在沙盘上落下神的兆言。 这东西从前用来预测吉凶祸福,后来因为操作简便,渐渐变质为骗子把戏。 请几个人来,假装神灵附身,在沙盘上一通鬼画,至于结果究竟是什么,全由骗子随口胡诌,把人唬住了就行。 在嘉靖年间,朝堂上就有过这么一桩关于扶乩的明争暗斗。 当时奸臣严嵩受宠,他剷除异己,权倾皇室,先后杀夏言、杨继盛、仇鸾等,一时风头无俩,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就是这么一位前无古人的大奸臣,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东道士狠狠摆了一道。 原因无他,这道士名叫蓝道行,相传会扶乩术。 内阁大学士徐阶将蓝道行推荐给嘉靖帝,一日严嵩父子路过,蓝道行以扶乩术占得:「今日有奸臣奏事。」 嘉靖帝因此对严嵩心生嫌隙,渐渐日久生厌,遣放了严嵩。 堂堂内阁首辅、当朝权臣,竟因一个道士几句话失势。 后来严嵩与道士田玉勾结,田玉擅长扶乩术,污衊蓝道行,严嵩藉此杀了蓝道行。 扶乩术之用,由此可见一斑。 梅轻怡耸肩,不置可否,他走向沙盘,盯着细沙上的流光,忽然道:「二叔临行前,请我帮他卜算。我算出若去见那人,必死无疑,劝他别去。」 「他却说…」梅轻怡幽幽慨嘆:「如果能救回二叔母,哪怕死了也没关系。」 「他们夫妻关系很好。」尤异淡淡地说。 梅轻怡笑了下,点头:「我记忆中,二叔母温婉持家,可惜了,天不假命。」 「天意无常。」尤异环顾四周。 除了这块扶乩沙盘,其他都是普通的家装布置。 卧室很大,沙发电视都摆放其中,看来梅轻怡一般在卧室活动。 进门前,尤异曾感到怪异,梅轻怡以为他指的是扶乩盘。 其实不是,尤异笃定,这种莫名的阴森之感,绝不是来自扶乩,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的金蚕呢。」梅轻怡蓦地发问。 尤异微怔,平静道:「周秦那里。」 周秦去了趟酒店,梅学成死的那家。 说是酒店,其实由老楼房改造而成,年久失修,外表看上去很有些年代感。 周秦拿出许久不用的警察证,前台带他上去了。 那里已经封起来了,交给特勤处两个警察看守。 周秦说明身份,那两人十分尊敬地让开道路。 周秦让他们留在房间外,他孤身进去查看,那两人面面相觑,最终答应了。 门外宋飞死的地方已经用白线圈起来,周秦看了眼,先进了房间。他关上房门。 死亡现场维持着原样,窗户洞开,夜风凉嗖嗖地吹进来,窗帘摇晃。 进门左手边是衣橱,衣橱对面一张单人床,床单凌乱,床头柜上堆放着用过的纸巾。 空气中瀰漫着湿臭,整个房间装修简陋,墙角积灰,头顶天花板漏水,浸出一团污黄,卫生间中传来声音。 周秦顿时汗毛倒数。 金蚕从他兜里跳出来,周秦稳住心神,摸了摸金蚕,胖虫蹭了下他的手指头。 金蚕在这里,周秦很难不走神,联想到尤异。 一想到尤异没有选他,周?监护人?秦一阵心塞。 他定了定神,转向右手边的洗手间,手搭在门把上,深吸一口气,豁然拉开。 身后有什么东西飘过,周秦骤然回头。 空荡荡的房间,夜风袭来。 「错觉?」周秦嘀咕着,继续观察卫生间。 洁厕灵、厕所刷、马桶、洗手台、镜子。除了脏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 而声音的来源,是水龙头,没关紧,在滴水。 滴答。 不知不觉间,金蚕离开了他。 周秦合上洗手间门,转过身,金蚕蹲在衣橱边,沖他摇头晃脑。 「有东西?」周秦走近衣橱,金蚕跳回他头顶,蹲在他头髮里。 灯光下,一丝亮光自眼角掠过。 周秦望向头顶昏黄的吊灯,视线顺着墙壁下移,角落中,亮光一闪。 周秦迅速退步到衣橱后,衣柜和墙壁之间存在缝隙,而衣柜旁边,就是梅学成死时站立的位置。他的尸体——准确地说,应该是尸块,已经被警方清理带走。 但浓烈的血腥味,依旧萦绕鼻息。 随着周秦靠近衣橱,梅学成死的位置,那味道更加浓烈。 他皱紧浓眉,视线缓慢向下,衣橱与墙壁的缝隙间,几缕光线浅淡地照射进来。 第120页 缝隙最底部,就是墙角,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正对着他,周秦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脸。 腐烂、变形。 神智像被抽离了,感官全部集中在那面镜子上,那是一枚精緻的铜镜,边缘雕花,那花纹像是…蛇。 周秦打开手电筒,有些失神,照向那面铜镜,白晃晃的刺目灯光下,镜子里浮现出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镜子里的人也看着他。 周秦下意识退后。 镜中人面色蜡黄,眼珠凸起,惨白地凝视着他,骤然间,那张脸化为白骨,黑洞洞的骷髅眼正对周秦。 「周秦。」有人叫他。 周秦循着声音来向望去,尤异站在窗户边,静默地注视。 鲜血从尤异身上流下来。 一滴、两滴、三滴……很快,在尤异身下汇成了血的溪流。 眼泪沿面颊滴落,周秦心脏拧紧,犹如痛彻心扉,他失魂落魄地走向他。 「尤异……」 「周秦。」他还在叫他。 尤异几乎成了一个通红的血人,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脑海中,反覆迴荡着送仙岭那一幕,在梦魇里,尤异身上滴出来的血,一道又一道钝刀子割出来的伤,反覆在心里针扎。 每每午夜惊醒,都要责怪自己那时无能为力。 天知道他有多害怕,尤异浑身浴血,无助地看着他。 但尤异的血是黑色的。 周秦蓦然驻足,他站在窗户边缘,一只手已经搭在窗沿,预备爬上去的姿势。 那天刘明倒地,极有可能也看见了那枚镜子,然后进入类似摄魂的状态,跳楼死了。 周秦返回衣柜边,将挡路的柜子推开,拿起那面铜镜。 他定了定心神,克制住看镜面的冲动,扯起房间里的纸巾,三下二除五将铜镜包裹起来,然后像处理烫手山芋一样,迅速塞进衣兜。 他打开房门,边抬头边嘱咐两个特警:「守好这里。」 走廊昏暗的灯照下,一记闷棍袭来。 那两个特警已经倒在门口,不省人事。 周秦反应极快,抬起胳膊抵挡,那棍子是铁铸的,重重砸下去,咔嚓。周秦听见了令人牙酸的、骨骼折裂的细碎声。 他龇了龇牙,舌尖抵牙根,一记扫堂腿踢过去,对方迅速后退掠开。 周秦回身,那个人没有脸! 昏暗中,没有五官的脸正对他,无脸男一身黑衣,操起铁棍悍然冲过来。 周秦强忍臂骨裂开的剧痛,右手抵挡,他矮身躲过铁棍,棍头重重砸进墙里,贴了墙纸的墙面凹陷,墙壁裂开。那声音周秦听得牙酸。 他握紧右拳,趁势一记兇狠铁拳挥向无脸男腹部。 无脸男挥起铁棍,周秦的拳头同时而至,轰—— 无脸男跌退进阴影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再度望向周秦——虽然没有眼睛,但周秦确信那应该是看的动作。 狭窄逼仄的走廊中,危险无声的对峙下,无脸男在衡量周秦的实力。 周秦也在衡量。 他的左臂出现骨裂,对方在他使尽全力的一击下,似乎毫髮无伤。而无脸男手里还拿着砸谁谁死的铁棍,那棍子重量不轻,至少比他的拳头重得多。 老话怎么说来着,三十六计走为上。 周秦沖无脸男笑了下,作势奔向他。 无脸男躬下身,双手握紧棍柄,做出防备的姿势。 周秦脚下步子一转,迅速转身朝反方向跑去,两条大长腿飞速迈动。 无脸男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抄着铁棍速度极快地追他。 周秦窜进电梯,无脸男就在他身后! 电梯门关闭,无脸男伸出铁棍,试图抵门。 「妈的。」周秦一声啐骂,抬腿踢上棍子,无脸男整条手臂都被踢飞的铁棍向上带去,眨眼间,电梯彻底合拢。 周秦背靠厢壁,粗重喘气。 他跌跌撞撞冲出酒店,右手从兜里摸出手机,给梅轻怡打电话。 梅轻怡接了:「哟,还没死呢,我跟你儿子的二人世界很快乐,别打扰了。」 「尤异在哪?!」周秦粗声粗气地质问。 梅轻怡冷哼,收了戏嚯:「他来找你了。」 「什么?」 「他说你有危险。」 梅轻怡望向楼下,尤异坐进计程车,那辆车朝酒店疾驰而去。 梅轻怡默了默,哑声道:「小心。」 风声袭来,周秦猝然回头。 无脸男从九楼跳下,砰地一声,摔成了遍地碎肉。 紧接着,在周秦惊悚的目光下,碎肉从双脚开始汇集,迅速聚成了刚才的无脸男。 第58章 泥人 那种毛骨悚然感, 语言难以形容。 周秦秉持了三十年的唯物主义观再次惨遭洗刷,只能说那无面男绝对不是人。 周秦嘴角抽搐,他环顾四周,不能把这东西引入人群, 否则特勤处难以善后。 瞅准了酒店左侧维修中的小路, 周秦拔腿冲过去。 无脸男抄起铁棍, 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他。 周秦抬脚横踢,踹倒脚手架。 不锈钢架子本来就不牢靠, 稀里哗啦砸下来。 无脸男挥舞铁棍,打开碍事的钢架, 他的目标只有周秦。 周秦头也没回,拔腿往前跑, 无脸男穷追不捨, 像两个赛跑的人, 一个逃得兇悍无比,一个追得穷凶极恶。 第121页 前方没路了! 小路尽头是围墙和垃圾站, 恶臭扑面而来。 周秦一脚剎车,冲到洗车店前,他们的沖水管没有收进店内, 连接着自来水泵。 眼角余光一闪, 无脸男的铁棍倒映寒凉月光,抡圆了唿啸着挥过来。不敢再徒手去接, 周秦横踢腿, 脚底板与棍头剧烈相撞, 震得他膝盖发麻。 趁势一百八十度旋身, 躲开了无脸男的横棍, 周秦扑到自来水泵, 拧开开关,水势轰地冲出管道,周秦差点没拿稳,自来水对着无脸男勐冲。 那东西似乎不喜水沾身,猝不及防被周秦当头浇成落汤鸡,喉咙里发出唿唿的低吼,他很愤怒。 他不高兴周秦就高兴了,抱着管子对着无脸男一顿勐冲。 无脸男胡乱抓着虚空,试图抵挡迎面而来的水柱。混乱中,他挥起棍子,不管不顾将铁棍砸向周秦。 眼看无脸男的铁棍脱手,周秦歪头躲开,抬腿踢进他腹部。 这一脚说是重大千钧之力都不为过,那无脸男硬生生被踹出去三里地。 周秦回头捡起铁棍,吹了声口哨,撇嘴角:「好东西,没收了。」 无脸男震怒,紧接着,当着周秦的面,他整个身体从头部开始融化,很怪就变成一滩液体,那液体就像无脸男的压扁状态,迅速朝周秦流动。 「嘶。」 周秦倒抽凉气,棍子对付一滩液体当然没用,但也不能让这玩意儿拿到,周秦把铁棍扔远,抱着水管对那滩液体一顿勐冲。 无脸男拿不回铁棍,愤怒嘶吼。 他恢復人形,赤手空拳沖向周秦。 洗车店用水量巨大,已经欠费了,周秦沖了两下,啪,停水了。 无脸男的拳头挥上来,速度快到周秦没反应过来,胸口狠狠中了一拳,他叠步后退,堪堪稳住身形,无脸男大步流星迈向他。 周秦顿时后悔扔了棍子,天有不测风云,洗车店铺停水。 醉了。 周秦旋身躲开无脸男掌刀横噼,挥拳攻他下盘。 无脸男躲闪不及,肚子中了一拳,他蛮力骤生,抓住周秦肩膀很拧。 周秦被他拧得龇牙咧嘴,屈膝攻向贴近的无脸男,无脸男瞬间放开他,退后拉开距离。 周秦咽下喉头血腥,打红了眼,助跑飞踢,无脸男左右闪躲,周秦压低身体,拳脚雨点般砸向他。 无脸男很快发现赤手空拳,他或许不是火力全开的周秦的对手。 周秦下一拳砸中他胸口肋骨,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候无脸男的肋骨已经断裂了。 然而,就在周秦挥肘预备下一拳时,无脸男的胸口缠住了他。 瞳孔勐然缩紧,周秦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的拳头就像陷入海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电影慢动作播放般,被无脸男吸入体内! 「操!」周秦两脚抓地,试图将右手抽回来。 但无脸男的胸口就像个黑洞,根本无法逃出。 周秦使劲了浑身解数,右臂反而越陷越深—— 转眼间,他小半条胳膊都进去了。 周秦额头冒出汗水,不是没想过因公殉职,但这种死法太憋屈了。 「周秦!」无脸男身后,一声清亮的喊。 周秦双眼一亮:「尤异——」 听到他没事,尤异的语气再次淡定下来,冷冷地叫了声:「金蚕。」 一直躲在周秦衣兜里的胖虫跳出来,尤异一声令下:「吃。」 金蚕的身体骤然变大,张开血口大盆吞下无脸男的脑袋。 周秦倒抽凉气,心想还是异崽会,以毒攻毒。 金蚕可是胡吃海塞的鼻祖,无脸男猝然放开周秦,撕裂脖颈,生生从金蚕嘴里拔出身体。他脖子以上的脑袋,正在金蚕嘴里。胖虫滋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简直像野兽捕食猎物,嚼碎猎物骨头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尤异一来,无脸男不多纠缠,没了脑袋的躯体冲进路灯照不进的黑暗。 尤异跟了几步,最终没有追。 金蚕呸呸吐出嚼碎的东西,周秦定睛一看,好傢伙,一堆泥巴! 金蚕很嫌弃,钻回尤异衣服里。 周秦弯身捻了一些,放进衣兜,打算送回去检验。 「泥人。」尤异说。 周秦拍拍双手,略感丢脸:「差点被这玩意儿吃了。」 尤异撇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 尤异丢下梅轻怡来救他,周秦心里美滋滋,抑制不住老父亲笑容,笑嘻嘻地说:「和爸爸心有灵犀?」 尤异一脸冷漠:「金蚕,我和它五感相通。一定距离内,它看到的东西我都能看到。」 周秦摩挲下颌,若有所思:「那它感觉到的东西,你也能感觉到。」 「……」尤异略略点头。 周秦老脸微红:「我摸了下它的屁股。」他顿了顿,补了句:「挺软。」 「……」尤异的脸色简直一言难尽,周秦可能有什么怪癖吧,他用这样的眼神打量周某人。 周秦无辜眨眼:「能再摸摸吗?」 尤异原地炸毛:「不准!!」 两个人互瞪,一个无辜,一个炸毛。 周秦摇晃出现骨裂的左臂:「先去医院吧,边走边说。」 「……」尤异拧巴着转身,同手同脚往前走。 第122页 周秦追上他,说了他在酒店里的发现。 「我看到了。」尤异收敛心神,正色道:「那面镜子能摄魂。」 「在我包里。」周秦右手掏衣服内兜,空空如也:「操!」周秦驻足:「那玩意儿偷走了!」 尤异不意外:「那是泥人,变只手偷掉铜镜,轻而易举。」 「真牛蛙。」周秦感嘆,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目标就是铜镜?」 「有可能。」 周秦扭头注视他侧颜,神情认真又专注。 尤小异一心盯住前方,没有注意到周秦那双眼底熊熊燃烧的暗火,当他察觉到周秦的视线并回头时,周某人已经跟个没事人一样扭头,吹着口哨目视前方。 尤异:「……」 周秦转移话题:「你呢,你在梅轻怡那里发现什么?他请你吃饭,晚饭吃饱了吗。」 「还行。」尤异永远是淡淡的语气:「他是扶乩师。」 周秦咋舌:「巫师啊。」 「差不多。」 周秦嗯了声,两人不再说话,沉默着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 「金蚕的屁股…」周秦没憋住,还想继续聊这个话题。 「闭嘴。」尤异面无表情。 周秦举起双手,笑而不语。 到了小路尽头。 梅轻怡开车过来,在路口等他们,他摇下车窗:「上车,送你们去医院。」 周秦到底皮糙肉厚结实抗揍,一铁棍砸下来,别人的胳膊必然当场断成两截,周秦只落了个轻微骨裂。 各种检查折腾了一宿,周秦捧着红肿的胳膊装委屈:「疼,异崽吹吹。」 尤异赏了他两个白眼。 梅轻怡举手:「我给你吹。」 周秦一蹦三丈高:「你走开!」 梅轻怡动手抢他左臂,非要给他吹:「你儿子吹得,我就不能?!我告你周秦,你这是瞧不起我!」 两人在医院里闹得鸡飞狗跳,要不是脸还能看,早被清洁工大妈举扫帚轰出去。 凌晨,周秦打完石膏板回来,梅轻怡歪倒在家属椅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尤异在看手里的金蚕,周秦没有靠近,搁老远站那儿偷看。 尤异戳了戳金蚕的屁股,金蚕没反应,趴在主人手心唿唿大睡,反倒是尤异耳根微红,他收起金蚕。 周秦轻手轻脚到他身边坐下,凑近了小声喊:「异崽。」 尤异惊慌扭头,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险些失手把金蚕捏扁,金蚕不满地哼唧。 「……」尤异垂低眼帘,望向他上了石膏板的左臂,掀起眼帘:「能好吗?」 周秦盯着尤异那乌羽般的长睫扑扇,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尤异重复地问了一次,周秦猝然惊醒,侷促地抓后脑勺,赧然一笑:「能好,以前也受过伤,比这严重,两三周就好了。我骨头长得快。」 「嗯。」尤异没说话了。 周秦贴近他,尤异没有躲,周秦窃喜,小心翼翼地支棱左臂:「宝贝,吹吹。」 大狗子快要贴在尤小异身上了,尤异背靠座椅,身边是火炉般滚烫的周大狗。 他伸手握住周秦的手臂,想了想,还是弯下身去,小口小口地吹。 一阵凉风拂过去,周秦感觉有点痒,不是皮痒,主要是心痒。 「尤异。」周秦哑声喊他。 尤异坐起来,掀了眸子望向他,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 「困么。」周秦柔声说:「困就歇一会,天快亮了。」 天一亮,尤异就睡不着了。 「还好。」尤异靠在周秦肩头,被他温柔的语气哄上睡意,囫囵呓语:「是有点…」 「困…」尤异睡着了。 周秦低头,亲了亲他发顶。 清晨,周秦去早餐摊买了三屉小笼包,尤异一口一个。 梅轻怡嚼着豆浆吸管,揶揄周秦:「老周,昨天是我说话声音大了。」 周秦吃煎饼:「咋了?」 梅轻怡盯着勐兔吞食的尤异,一言难尽道:「咱儿子是真能吃啊。」 他昨天还嘲笑周秦养不起送他,现在看来,是他莽撞了。 周秦表示大人不记小人过:「他长身体,吃得多正常。」 「嗯…」梅轻怡斜眼瞥他,若有所思。 「对了,」周秦吞下最后一口煎饼果子,囫囵道,「我和尤异怀疑,你二叔要见的人,不是人类。」 梅轻怡已经知道他们昨晚的遭遇了,他沉吟,点头:「泥人化形,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周秦已经把泥土送去检验了,他望向梅轻怡:「你是扶乩师,能占卜。你能不能算你二叔要见的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梅轻怡略一思索:「没问题。但是,我只能算那个东西,是不是人。」 周秦颔首:「足够了。」 吃饱喝足,三人去了梅轻怡家。 梅轻怡洗了个澡,周秦有伤洗不了,尤异性格随猫,除非必要否则不爱洗澡,被周秦强制推进浴室。 尤异湿漉漉的出来,梅轻怡已经在扶笔了。 周秦在旁边围观,尤异没出声,两个人静静地看着梅轻怡。 梅轻怡换上白色长裙,他的头髮也变长了,黑长直,垂落在肩头,他化了妆。 如果不细看,当真以为是个温婉静美的女人,就是个头高了点,肩膀宽了点。 第123页 梅轻怡闭着眼睛,眼睫剧烈颤动,眼珠也转得很快,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乩笔在他手下,笔走龙蛇般游动。 起初那只笔还在梅轻怡的操控下,很快,半空中像有什么无形之物,把住了梅轻怡的手。 梅轻怡原本惯性地向左划笔,勐地一顿,转而向右。 最后,沙盘上画出了诡异的符文。 周秦看不懂,尤异也不明白。 梅轻怡霍地张开眼睛,满头细汗,嘴唇微微泛白,看上去状态不太好。 周秦没急着问结果,等他缓过来。 梅轻怡望向沙盘,良久,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是。」 尤异蹙眉,周秦吸口气:「你二叔要见的人,就是个普通人,是吗。」 「……」梅轻怡惨惨地笑了下:「对,他甚至和二叔之死,没有关系。」 线索似乎中断了。 他们将梅学成要见的人列为重点追查,但对方如果只是个不相干的普通人,那梅学成之死又该从哪里入手? 一片寂静中,尤异开口道:「他可能知道,梅学成为什么去酒店。」 梅轻怡沉默不语。 周秦豁然开朗:「也对,我们最好还是弄明白,梅学成去酒店的原因。」 「或许,他们约好了在那里见面。」周秦抱臂:「但梅学成遭遇意外,那个人身上说不定有线索。」 梅轻怡摇头,语带不安:「我说过,二叔见他,是因为他有復活二叔母的方法。」 「我们需要知道这个方法。」周秦微提裤腿,半蹲下身,目光炯然望向梅轻怡:「一定能找出,是谁杀了你二叔。」 周秦记得梅轻怡的资料里,他自小父母双亡,由梅学成抚养长大。梅学成亲生儿子去世后,他对梅轻怡视如己出,大有将他培养为梅家行接班人的意思。 所以梅轻怡对梅学成是有感情在的,亲如生父的人突然死去,死法还如此恐怖,换谁都难以接受。 梅轻怡动了动唇角,半晌,点点头:「我想想。」他微顿:「你们不问我知道復活二叔母的方法么。」 一开始,他还用这个威胁尤异跟他走。 周秦耸肩:「你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你二叔了,梅学成还犯得着去找别人?」 梅轻怡干干地笑:「不愧是你,周处。」 「说说,有什么想法。」周秦轻扬下巴。 梅轻怡扶地,周秦伸手拉他,梅轻怡被一把带起来,站稳身体。 「我二叔从前干的那营生,你们也知道,他交心的朋友不多。」梅轻怡回忆道:「有关二叔母的出身,除了我,二叔身边也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周秦问。 梅轻怡定定地看住他:「碑林地下拍卖行老闆,范南城。」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猝然响起。 梅轻怡拿出来,来电显示,公安局。 作者有话说: 梅老闆没想到自己一通操作让铁直男周某开窍了,实乃大功一件; 周子哥:在开窍了在开窍了; 尤小异:-_-你们在说什么; 周子哥:回味你…不是,金蚕的屁股; 尤小异:?? 第59章 替身术 进殡仪馆时, 梅轻怡的心情很复杂。 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只在挂断警方电话时,脸色奇怪地说了句:「二叔尸体不对劲。」 三个人去了殡仪馆,带路的负责人给他们发了口罩和脚手套。 公安局的联络人在电话里说, 梅学成的尸块, 发生了不可思议的诡异变化。 「他变成了一条胳膊。」那个警察话音带颤:「你亲自来看看吧。」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开火化间门, 他们仨进去后,他把门关上了。 咔哒一声轻响, 就像在三个人心里落了某道锁。 火化间里很冷,这里的尸体都在等待火化, 它们被火化工人塞进格炉。 格炉就像是层叠累放的简易棺材,不过炉门是金属制的, 当需要火化尸体时, 就把尸体柜从格炉中抽出, 将尸体放进去,再推回格炉, 格炉内可以点火焚烧,烧尽之后打开格炉,将骨渣骨灰搜集起来, 作为残存念想交给家属。 尽管是一个经常生火的地方, 但大抵由于燃料是尸体的缘故,屋子里冷嗖嗖的。 周秦打了个寒颤, 尤异站在他旁边, 面无表情。 梅轻怡按照殡仪馆人员给的号数寻找, 边找边说:「二叔说他死后, 要立即火化, 法医做了尸检, 查不出指纹之类的有效证据,我按照二叔遗愿,希望他能尽快火化。所以……」 梅轻怡在3-2号炉前停住:「就送过来了。」 「今天早上火化工听见这里边有动静,」梅轻怡面色凝重,「他打开炉子,发现二叔的尸体变成了一条手臂。」 3-2号炉门应声开启,梅轻怡抓住把手,一把将尸床抽出。 只见一条切口平整的胳膊横置其上,手臂破碎,就像挨了乱刀,破烂的皮肉下露出臂骨。 血水差不多流尽了,因此皮肉都泛出惨白。几缕不长的头髮丝缠绕在五根手指头上,大拇指还戴着一枚绿玉戒指。 梅轻怡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在古尸里养出的血玉。 梅学成年轻时下墓,从一具西周贵族女尸嘴里获得了扳指样的口殓,那口殓碧绿含血,已然是上好的血玉。 第124页 就是这枚质地上佳的绿玉扳指。 梅轻怡确信:「这是二叔的手。」他比划了一下,续道:「左手。」 「所以,」周秦试图将眼前的复杂情况简化下来,「你二叔的尸体,变成了他的左手。是这个意思吗?」 「……」梅轻怡沉默,沉默就是默认。 「尤大师怎么看?」周秦回头问,这事情太怪异了,他没什么头绪。 尤异看了看那条支离破碎的左臂,又瞅了瞅五指上缠绕的粗硬髮丝,最后视线定格在血玉扳指上。 金蚕跳出来,梅轻怡惊讶:「这是金蚕?」 金灿灿的胖虫摇晃屁股,蠕动到扳指前。 众人肉眼可见那条手臂动了动,接着,在周秦和梅轻怡惊悚的目光中,金蚕一口吞住携带血玉扳指的大拇指。 「尤异,」梅轻怡愕然,「这是做什么?」 周秦摇头,示意他安静。 幸好金蚕没有就地取食的打算,它吐了梅学成的手指头,胖墩墩的身子极其灵活,一跃而上跳到尤异肩头,蹭了蹭他的耳根。 周秦有点想把那条虫换成自己。 金蚕钻进尤异衣服里,消失了。 两道目光齐刷刷盯住尤异。 「替身术。」尤异说:「砍了自己的手臂作为替身。」 因为替身的血肉都来自于原主本人,所以警方在验dna时,验出的尸体身份就是梅学成。 而替身遭受的伤害,也原原本本地浮现在这条手臂上。 梅轻怡虽然是扶乩师,但像这种情况,他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条手臂变成了一具尸体,怎么听怎么像鬼故事。 周秦看着他惊骇的表情,简直和当初少不经事的自己如出一辙,顺嘴揶揄道:「没见过鬼吧,瞧瞧,给孩子长见识了。这焚尸炉里,就有鬼哦。」 更长见识的还在后边。 周秦这个人,三处有名的乌鸦嘴,说好的那是绝对不灵,说坏的说啥啥准。 他揶揄梅轻怡的鬼话还挂在嘴边,格炉里就传出响动。 尤异瞥了周秦一眼,周秦默默比了个嘴上拉链。 梅轻怡浑身汗毛倒竖,他竖起耳朵,目光投向头顶的4-1,扬了扬下巴。 周秦正要上手,拉开格炉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一阵叽里咕噜的动静。 那声音就像有什么东西被困住了,不停地挣扎,撞击金属床面,撞击声越来越大。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动静响彻焚尸炉。 「投胎吧周处,」梅轻怡幽幽地说,「别和乌鸦做兄弟了。」 周?乌鸦嘴?秦举起双手。 标号4-1的格炉率先撞开,一声巨响,尸床弹出炉门,紧接着,上面那东西翻了个身,重重掉落在地,就摔在梅轻怡脚边,煳了他一脸尸液和碎肉。 梅轻怡脸都白了,迅速退后,胡乱抹去脸上的肉渣和腐水。 那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整张脸都烂了,布满微生物腐蚀后的水泡,它的眼瞳惨白,直直地盯住他们。 因为肌肉腐坏,骨骼失去支撑,下巴不受控制地脱落,张大的嘴里不断涌出蛆虫。 尸体朝他们伸出腐烂的手臂,尽管已经看不出它的表情,但三人百分百确定,那玩意儿不怀好意。 蛆虫不断从它身上抖落,随着尸体的动作,抖落的越来越多。尸体一脚踩上去,啪叽,踩烂了一片。 梅轻怡难以控制干呕。 金蚕重新跳上尤异肩头,跃跃欲试,尤异低声喝道:「这个不能吃。」 胖虫蔫蔫地钻回去。 旁边的周秦瞥了他一眼,心念电转,为什么不能吃这个?因为是人? ……的确,吃人太突破道德下限了。 「3-3开了!」梅轻怡铁青着脸提醒。 周秦抓上尤异,缓步后退:「2-3也开了。」 周秦退到焚尸间门边,伸手拉门,打不开!他神色一凛:「锁上了。」 梅轻怡冲过来,抬脚踹门,这门跟铁铸的一样,纹丝不动,梅轻怡拍门大喊:「来人,诈尸了!快开门!」 他透过门上格窗向外打量,走廊空荡荡,别说人了,连根鸟毛都没有,一片诡异死寂。 所有房门都紧紧关闭,走廊向远处延伸,越来越小,缩成黑暗中的一个点,然后消失。 梅轻怡当时第一反应,什么异度空间?! 他后背直发凉。 尸体越来越多的摔到地面,难以言喻的恶臭四散蔓延,碎肉和腐液溅得到处都是,墙面、桌腿、炉脚、三人身上。 梅轻怡满眼都写着惊恐,他见过很多死人、各种各样的死法,但没见过死了还诈尸,而且诈得这么恐怖的—— 内脏和脑浆摔得到处都是,淡黄、浓白、暗红混杂,像一锅臭不可闻的腐尸大杂烩。 有具女尸被自己肚子里流出的肠子缠住,它伸出两手,白骨上挂着碎肉,拔断肠子,肠液哗得泼出来,它甩开烂掉的肠肉,再次向三人逼近。 「怎么办?」梅轻怡一点也不想碰这些怪物。 周秦也不想,没有人想,实在太噁心了。比起恐怖,更多的是噁心。 连周秦这种心大的都一阵反胃,这些尸体生动地构成了如何噁心人大全。 梅轻怡呕出了胃液,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情急之下,周秦灵机一动:「你们说这些东西,像不像那个。」 第125页 梅轻怡快昏过去了:「哪个?」 「丧尸。」周秦握住尤异的手臂,抬脚踹开逼近的女尸。 没有刀的异崽战斗力约等于零,按尤异的话说就是,能用武器为什么要用手脚,而且这些玩意儿过于噁心,尤异绝对不会碰。 周秦把尤异往身后一拉,扫堂腿踢开两具男尸。 蛆虫、碎肉、尸液顿时像臭弹爆开,那一下冲击力太强,周秦险些被熏晕过去。 幸好尤异扶了他一把。 几只蛆虫洒到周秦和梅轻怡身上,梅轻怡控制不住地尖叫:「我洁癖啊哥!!」 周秦歉疚地耸了下肩膀,下一脚照踹不误。 梅轻怡都快麻木了,一脸你再踹爆尸体我就死给你看。 被踹爆的尸块零七八落,在地上蠕动,復原。 梅轻怡像只尖叫鸡:「啊啊啊——」 周秦:「冷静点你好歹是个巫师!」 梅轻怡:「啊啊啊又爆了虫子啊啊啊妈妈救命啊呜呜呜——」 周秦嘆口气,顶着满屋堪比千吨臭弹齐炸的恶臭,无视旁边梅?尖叫鸡?轻怡、尤?除非死否则坚决不碰这么噁心的东西?异两个拉胯队友,顽强地以一己之力,同各种掉了眼珠、肠子、脑浆、内脏的丧尸战斗。 在这无比沉重的黑暗里,暗无天日的臭气中,周秦捏住鼻子一脚踹爆一个尸体,他矫健的身姿,利落的动作,向观众们展示了什么叫优?秀?党?员。 此刻,周秦同志充分发挥了桥头堡作用,展现了优秀党员的牺牲和大无畏精神! 「停一下,」周秦说,「看过生化片没,丧尸靠什么认出活人?」 梅轻怡哽了下,这也行吗,他不抱希望地回答:「气流,也就是唿吸。还有些靠体温。」 周秦捂住尤异的鼻子,自己屏住唿吸,闪现退去角落,离梅轻怡八丈远。 梅轻怡:「?」 丧尸们左闻右嗅,忽然朝梅轻怡伸手,血盆大口张开,牙齿锋利倒挂涎水,极度噁心地逼近他。 梅轻怡:「?」 「周秦,」梅轻怡咬牙切齿,屏息凝气,「你真行。」 百忙中的周处腾出手,比了个耶。 丧尸们找不着目标,在焚化间里无头苍蝇似的游走。 梅轻怡疯狂用眼神示意周秦,再这样下去,不被丧尸噁心死,也会闭气把自己憋死。 尤异是真快被熏晕过去了,抓紧周秦的衣摆,嘴里唔唔唔的哼唧。 周秦指了指焚化炉。 炉子是天然气点火,手动操作,起火开关就在焚化炉左侧的外箱壁上。 他指了指鼻子和梅轻怡,又指了指自己和焚化炉。 梅轻怡疯狂挤眼睛:你打算把自己火化了,给兄弟们助助兴? 周秦:滚!你吸引它们注意,我去开火; 梅轻怡:行,劝你快点; 尤异左右看了一眼:你们在说什么?!我为什么看不懂! 梅轻怡眨眼:秘密; 尤异:…… 周秦弯下上身,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艰难地寻找落脚地。 梅轻怡远离尤异,喘了口气,丧尸们嗷嗷怪叫,不约而同向他靠近。 梅勇士一脸的视死如归,跺脚怪叫:「姓周的你他妈快点!再磨叽——」 周秦放开捏鼻子的手,挑了挑眉毛:「再磨叽怎么?」 丧尸一百八十度回头,周秦立马屏住唿吸,手放到点火旋钮上。 梅轻怡脱了外套抛进焚尸炉,留衣服角在外边攥着,哇哇大叫:「再磨叽你他妈娶不到老婆!」 周秦眼角余光掠过尤异,手一拧,开火。 轰一声,天然气点燃,烈火焚烧衣物,梅轻怡抓出生火的外套在丧尸间挥舞。 人体组织毕竟是可燃物,很快,室内泛滥蛋白质烧焦的烤肉味。 周秦朝尤异招手:「过来!」 尤异大步到他身边,被周秦环臂抱住,周秦抱着他后退,撞开旁边的窗户。 「等等我!」梅轻怡一边挥舞燃烧的外套,一边矮下脑袋冲过去。 周秦带尤异爬出窗户。 幸好焚化间就在一楼,两人灰头土脸跳进花坛。 他俩还没站稳脚跟,梅轻怡大叫一声扑下来,把两人撞倒。 三个人滚成一团毛线球。 丧尸们挤到洞开的窗户边,焚化间内的火势越烧越旺。 三个人连跌带撞逃出花坛,跑进安全地带。 顷刻间,火舌吞吐,淹没了探出脑袋的腐烂尸体。 怪物在大火中嚎叫,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三个人齐刷刷跌坐在地,唿唿喘气。 周秦爬起来,正打算想办法灭火。说来也奇,那火烧干净尸体,自己就灭了。 周梅二人面面相觑,心道这年头连火都能成精。 尤异露出手指头,原来是他用门钉戳破,滴了一滴血在火里。 周大狗捧着他的手心疼:「节约点,咱下次能用水,就别用血了。」 看那架势,要是尤小异的血没毒,狗子能怜惜地凑上去含住。 尤异无所谓地甩了甩:「没事,有血烧得更快。」 梅轻怡咋舌:「黑血,不是剧毒就是剧毒。」 「恭喜你猜对了,所以尤异很危险,为了你好,我劝你离他远点。」周秦一本正经。 第126页 梅轻怡耸肩,不以为意。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周秦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圈:「替身术。梅学成的尸体不是梅学成本人,而是他的一条手臂。」 「出现了,」尤异说,「画圈圈分析大法!」 「……」周秦跳起来,使劲撺他脑袋。 梅轻怡蹲下身,看着周秦画的抽象圈,若有所思:「二叔,有可能没死。」 周秦放开尤异,画了另一个圈,树枝头点了点:「说不定他是用替身术,躲掉了这次死劫。」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酒店横死,摄魂镜,泥人,替身术。 目前的状况,似乎已经超出他们理解外。 「无论如何,」周秦从千头万绪中抓出一条线,「我们必须找到,你二叔要见的那个人。还有……」 冥冥中,也许是直觉,周秦总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復活你二叔母…落花洞女的方法。」 梅轻怡抬头望向他。 三秒后,他从地上弹起来:「走,找他娘的范南城!」 作者有话说: 某日。 周子哥深情表白:「我想做你哥、做你爸…做你的一切。」 尤小异不仅没有感动,还怀疑他在骂人。 第60章 崑崙古莲 范南城此人, 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一个月一次的碑林拍卖会,他鲜少在人前露面。 碑林拍卖会在全国地下交易场中十分有名。 出名之处在于,它的拍卖范围极其广泛, 囊括了五花八门的交易物, 上到航天飞船碎片, 下到西周王墓陪葬,比起拍卖会, 更像一场奇葩大展览。 在碑林老人间耳口相传这么一句话: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要是买不到,就是钱没到。 每年都有很多物主拿着千奇百怪的东西来碑林拍卖, 会场对拍卖物的审核门槛不高, 只要物主敢卖, 就怕没人拍。 如果第一次拍卖失败,没有人出价, 那么会场以后都不会再接受这件拍卖物上台。 同时,假如物主第一次参与拍卖就无人出价——碑林拍卖行在这方面很严格,将终身不允许物主在范家行的地界里拍卖物事。 所以第一次来这里的物主, 往往都带着好东西。 而在正式开拍前, 所有拍卖物都严格保密。 本次拍卖物都有哪些,需要等到开拍才揭晓。 有门道的买家会提前打探消息, 他们更乐意参与新人物主多的拍卖场合。 因为新人更怕被范家行终身永封, 所以他们带来的东西往往更有价值。 不像一些老咸鱼, 什么印度风干牛粪都敢往拍卖台上摆。 梅轻怡算了算时间, 明天晚上按例就是这个月的拍卖会。 这会儿, 范南城大概率就在西安。 别人联繫不上范老闆, 作为梅家行的继承人,梅轻怡自有办法和范南城搭上线。 他去了一趟八仙宫,古玩交易市场走到头,左转的巷子里,仿制青铜香炉摆在门前,烟燻火燎云里雾里,梅轻怡推开门:「赵老闆,我是梅轻怡。」 周秦和尤异在主路上等他。 周秦顺便联繫了特勤处,安排人去殡仪馆善后。 没多久,梅轻怡出来了,压低嗓音道:「我请范南城吃饭,今晚六点,在曲江那边。」 「行。」周秦瞅瞅时间:「那咱们先吃中饭。」 尤异举双手贊成,梅轻怡啧啧有声:「瞧给孩子饿的。」 下午,三个人又去梅学成出事那家酒店晃了一圈,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说起酒店,梅轻怡问:「你俩今晚住哪?」 周秦说了曲江一家五星酒店,梅轻怡哦了声:「公费?」 「姜洛那么抠,你觉得可能批吗?」 「自费啊。」梅轻怡对那家酒店有所耳闻。 去年他一个朋友过生日,定了那家酒店的风云套房,他们五个人去那里聚了聚,落地窗很宽敞,就在河岸边,曲江风景尽收眼底。 「嗯。」周秦看了眼尤异:「难得来一趟古城,就当带小朋友旅游了。」 尤异冷漠脸:「我成年了。」 梅轻怡点头:「住多久?」 周秦:「一周。」 「五位数。」梅轻怡随口道:「有钱啊周处。」 周秦扭头看尤异:「听到没,他夸我有钱。」 对于上次,梅轻怡说他养不起尤异这件事,周秦耿耿于怀。 要不是尤异没什么金钱概念,周秦一定狠狠向他展示什么叫「你就算每天吃米其林三星我都能养你到老」的霸(土)总(大款)气概。 「哦,」对此,尤小异只是高贵矜持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 梅轻怡笑晕过去。 周秦抽了下嘴角,半晌,撇出个无奈的笑:「傻儿子。」 对于尤异真的没有金钱概念这件事,周秦算是彻底明白了。 于是周秦做了一件事,夏日天气炎炎,尤异想吃冰淇淋,这回周秦没有代劳,而是给了他两张毛爷爷,把他领到哈根达斯冰柜前:「你自己买。」 尤小异虽然没有现代社会生活经验,但他很聪明,对照人民币上的数字和冰柜里的价格标籤,拿了大桶榛子巧克力。 然后尤异看着周秦,周秦指了指收银员:「给钱。」 第127页 尤小异抱着冰淇淋去给钱,对方给他找了五十块零钱。 周秦:「宝贝,知道钱用来干嘛了吧?」 尤异:「买冰淇淋。」 周秦:「……」 下午六点,三人准时在饭店等候。 范南城如约而至。 梅轻怡和他握手,介绍了周秦和尤异,没有说周秦的身份,藉口是他两位信得过的朋友。 范南城干这行,都是些地下交易,上不得台面,最怕警察,要是知道周秦来自特勤处,他肯定什么也不会说。 周秦不动声色观察他。 秃顶,中年,穿着普通,外表形象大众化,一点也不像某个地下场子的老大。 范南城的笑容甚至称得上憨厚。 但到底是老江湖,那双眼睛下的精明,怎么都掩不住。 他很戒备周秦,一直没开口谈自己生意的事,就和梅轻怡聊些有的没的,劝慰他节哀顺变,逝者已矣。 周秦是个机灵人,忽悠大学满分毕业选手,他主动和范南城搭话,聊些古董上的事,又说自己家生意怎么怎么样,三言两语,就和范南城大表哥二舅家嫂子朋友的弟弟搭上远亲。 「亲戚啊。」周秦激动地和范南城握手:「我二妈他堂兄的弟妹家那大伯的姑奶奶跟你是老乡!」 梅轻怡:「……」 尤异:「……」 真不真没人知道,反正周秦是当真了。 没人不喜欢机灵人,主动攀关系的范南城也见过不少,但像周秦这样煞有介事的,真没几个。 周秦聊起他爸买古董,老以为是王羲之真迹,带回找专家一鑑定,噢哟,不出所料,假货。 范南城也吃过这亏,那还是他年轻时,去北京潘家园淘货,人家跟他一顿胡侃,吹得天花乱坠,范南城一时不察,信以为真。 「亏了这个数。」范南城比了五根头。 周秦把他面前的酒杯斟满:「五万?」 范南城喝不少了,满面通红,拍桌生气:「五十万!」 「嘶。」周秦一脸情真意切地替他可惜:「五十万啊!」眼角余光有意无意扫过尤异,嘴上振振有词:「那时候,五十万值钱吶!」 尤异在和梅轻怡说话。 查完周秦家世背景的梅老闆:「……」 他小声吐槽:「姓周的真能扯。五十万放他家也就洒洒水。」 周秦微眯眼睛,眸底暗色沉沉。 梅轻怡感到一记眼刀袭来,下意识抬头看周秦。 周大忽悠满脸堆笑,和范南城你一杯我一杯,喝成了酒桌上暂时的好兄弟。 梅轻怡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他斜眼瞄尤异。 尤异毫无察觉。 扯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 范南城舌头喝大了,戒备心放下一半。 梅轻怡问他梅学成和他约好见面的事。 范南城略一思忖,便回答了:「确实是说过这事。復活你二叔母…」他顿住,看了眼周秦,又看了眼尤异。 「他俩知道了。」梅轻怡解释:「就是陪我查这事的。」 「嗐。」范南城摩挲自己的光头:「早说我就告诉你了呗。」 「我们俩上个月月初通的电话,当时我在国外。」范南城徐徐回忆:「你二叔是不是找你算过。」 「算过。」梅轻怡点头:「算出了他的死劫。」 「对,他也跟我说了这事。」范南城嘆气:「至于復活你二叔母的法子,是我无意中得来的。」 至于究竟从何得知,范南城自然有他的渠道,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些外人。 三人也都识趣,默默地听范南城说。 「我那时在电话里就告诉他了。」范南城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三人均是讶异。 梅轻怡有些错愕。 他们先入为主,以为梅学成和范南城约好谈这件事,没想到这么重要的消息,范南城早就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了梅学成。 那么二人为什么还要见面? 「本来约好老朋友见面叙旧。但他因为死劫来临,就暂时不见面了。」范南城看着梅轻怡震惊的表情,也生出疑惑:「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 梅学成没有告诉梅轻怡真相,他和范南城见面,压根不是为了二叔母復活的事,而且,梅学成压根没打算去见范南城! 他去酒店难道只是…掩饰?掩饰什么? 周秦心念电转,有了猜测,小声告诉尤异:「他找了替身去那里应死劫。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实他没死。」 尤异点头,也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 梅学成在向所有人掩饰他还活着这件事,他根本没有死,而是用替身金蝉脱壳。 他甚至用上那枚古尸养了千年的血玉戒指,作为媒介,使得替身的伪装更难以识破。 话说回来,梅学成这么大费周章,又是为了什么? 他和摄魂镜又是什么关系?泥人呢,也和他有关吗? 这时候,梅轻怡坐直身体,问出第二个重要问题。 「復活二叔母,也就是落花洞女的方法是什么?」 这回换范南城震惊了,他不解地反问:「你二叔没有告诉你?」 梅轻怡摇头,确实没有。 「……」范南城沉吟,两根指头捏在一起,捻了捻,他在沉思。 第128页 半晌,范南城嘆口气:「你二叔既然不告诉你,自然有他的理由……」 梅轻怡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幸好,范南城话锋一转:「不过现在人都走了,告诉你也没什么。」 落花洞女与赶尸、蛊术并称为湘西三邪。 传说落花洞女是落了洞的女子,身怀异香,哭泣时眼泪会引得花朵掉落树下。在等待神灵来娶的过程中,耗尽神思,因此衰弱而死。 落花洞女是否真的存在,早已不得而知,但将妙龄未婚女子献祭给洞神,谓之曰落花洞女的习俗倒是古已有之。 梅学成的妻子江鸣玉就是他从湘西带回的落花洞女。 范南城:「传说落花洞女感神恩而死,所以洞女之死是应神灵召唤。不能说是死,只是不在这具皮囊中,洞女魂追随神灵去了。」 周秦猜测:「所以如果能将洞女魂召回,死去的洞女就能復生?」 范南城欲言又止,他点点头:「的确如此。落花洞女是哭死的,这个你们知道吗?」 周秦对梅轻怡第一天说的那句「因为死了」印象深刻,洞女哭几天就不哭了,因为死了。 「我找到的法子其实剑走偏锋。」 范南城指尖点桌面,沉思道:「哭与苦同音,也有人说洞女是因太苦才离去。但这世间比洞女苦上千百倍的大有人在,只要将这些怨苦之人的魂魄搜集起来,使它们日夜痛哭,就能为洞女还魂。」 周秦明白了:「比谁命惨。」 命好的活,命差的死。 就连天道都如此不公。 范南城嗤了声:「就是这个意思。」 席间一片沉默。 范南城低头转玻璃杯,嘣了个酒嗝,长嘆气。 梅轻怡望向周秦。 尤异还在埋头勐吃。 周秦两道浓眉拧紧,顷刻,他豁然起身,拨通曹源电话:「曹小。」 曹源嚼薯片,囫囵应:「老大,有事?」 「查两个人。」 曹源正襟危坐:「你说。」 「西安碑林派出所新来的两个民警,一个叫刘明,一个叫宋飞。」 「好,没问题。」 周秦挂了电话,梅轻怡有所察觉:「你怀疑…」 周秦没说话,梅轻怡难以置信,推开凳子站起来:「我二叔不可能这么做!」 尤异一直没说话,幽幽冒了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是二叔养大的,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梅轻怡愤怒:「无凭无据,你凭什么怀疑他?!」 周秦冷笑:「形迹可疑,为什么不能怀疑他?!」 范南城拍桌,一副大佬坐庄姿态,扯开雄浑嗓子:「吵什么吵,都别吵!还有个事没说呢。」 周秦坐回去,梅轻怡瞪着他,也坐回去。 凳脚砸地,和梅轻怡的冷哼一样响亮。 范南城推开面前的碗筷:「你二叔是个聪明人,我跟他说了这个法子后,他很快发现,除了这些怨苦之人的魂魄,復活落花洞女,还需要一样东西。」 三人竖起耳朵。 范南城抬着下巴,环视他们一圈,悠悠坐回椅子里,开口道:「崑崙古莲。」 范南城摇头晃脑:「山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崑崙之丘。」 「崑崙,」范南城上身前倾,竖起一根手指头,打酒嗝,「天下龙脉交汇处。」 「现代风水界认为,传说中的崑崙祖龙就是现在崑崙西端的帕米尔高原。」 「发轫于崑崙祖龙脉,天下共生五条支脉。」 范南城振振有词:「向北有二龙,一为葱岭、萨彦岭,这条龙去蒙古;另一为天山、阴山、燕山至兴安岭。南脉去印尼、纽西兰,向澳洲。西龙也有两条,一条去乌拉尔山脉,形成欧亚大陆的分界线,另一条去高加索山脉,到西欧分为两支:一支北上挪威芬兰,一支南下非洲。至于崑崙,又称为中龙,居天下之中,入于中国。」 「所以嘛,」范南城总结道,「咱们古代,大唐,又叫中土大唐。因为咱们的龙脉,是天下之中心。」 「这龙的化身…」范南城说着,欣然神往:「就是咱太?祖啊。」 周秦:「……」 这二道贩子疯狂在违法边缘仰卧起坐,没想到还有一颗红心向着党。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打住!」梅轻怡提醒他:「说重点。崑崙古莲究竟是什么?」 「相传西王母居于崑崙,遗下莲花一朵。三百年一开花。」范南城掐手指头,跟个神棍一样忽悠道:「算算时候,开花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所以…」梅轻怡怀疑自己在听故事。 范南城坐回去,双手交握:「当年进了崑崙死亡谷的考察队,其实逃回来一个。他带回了一样东西。」 周秦张了张嘴:「崑崙古莲。」 「聪明。」范南城呵呵笑:「那傢伙穷疯了,把这宝贝拿出来卖。」 「那东西我见过,就是一朵莲花,」范南城说,「只是花心不同,看不出其他异处。如果要復活落花洞女,死而復生这种逆天命的事,一定需要崑崙古莲的花心做心脏。」 「你真不是编仙侠小说?」周秦眯眼睛。 范南城神秘道:「信为真,不信为假。」他笑得意味深长:「要么你们亲自去看看?」 第129页 作者有话说: 我要被做狗那条评论笑死; 周子哥托我转告:谢谢你陌生人; 哈哈哈; 谢谢宝子们的营养液-啵啵—— 第61章 时间碎片 碑林拍卖会就在戏园子里举行。 买卖双方既有达官贵人, 也有三教九流。 去那的人互相不认识,也不希望有人认出自己。 毕竟地下活动,而大家明面上都是遵纪守法的老实人。 所以受邀请的买家进戏院里,会提前戴上工作人员分发的面具。 去之前, 梅轻怡先带周秦和尤异去了一趟商业街。 「换身衣服。」梅轻怡对他俩的着装指指点点:「什么老干部打扮, 还有你, 都成年了还穿海绵宝宝?!」 白衬衣黑长裤老干部周:「……」 成年了但穿海绵宝宝尤:「周秦买的衣服。」 梅轻怡:「……」 梅老师毫不留情:「白瞎你这张娱乐圈顶流脸。」 「直男,」梅轻怡指着周秦逼逼赖赖, 「臭不可闻。」 「……」周秦虚心低头:「请梅老师指教。」 周秦换了一身条纹衬衣搭西装,下身牛仔休闲裤, 脚蹬鹿皮鞋。 再到托尼老师那里捯饬一番,梅轻怡勉强满意:「还行。」 最后,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照向尤异。 尤异下意识地, 退了一步:「做什么?」 「你想多个女儿吗?」梅轻怡若有所思, 望向周秦。 「……」周秦震怒:「世风日下,伤风败俗, 不堪入目!」 梅轻怡不耐烦:「到底想不想?」 周秦汪地一声:「想!」 尤异:「……」 两个不怀好心的成年人一左一右架上尤异,拽着他进了女装店。 梅轻怡给尤异找来一条乳白勾肩连衣裙,领口镶了一圈蕾纱, 裙摆缀白色小碎花, 很简洁的样式。 尤异本来就白得跟鬼一样,按梅轻怡的原话是, 没有比尤异更适合穿白色的男性, 因为尤异太白了, 哪怕全身上下纯白款, 都不会显出一丝丝黑。 「穿这个明晚吃大餐。」周秦打开美食app诱惑:「这么多, 你想吃哪个吃哪个。」 尤异面无表情, 盯住他看了一会。 周秦一直捂着鼻子,周大狗背后看不见的尾巴摇成了电风扇。 「这一周。」尤异讨价还价。 周秦含泪:「行。」 尤异拎着大号连衣裙进了换衣间。 梅轻怡看不下去,纸巾扔周秦怀里:「悠着点,别太丢人。」 周秦吸吸鼻子,翘首以盼,视线黏在更衣室的门上。 尤异敲门喊他:「周秦!」 听声音有点急,周秦忙站起来,步过去:「怎么了?」 尤异把门打开一条缝,裙子半挂在右边肩膀上,他背对周秦回头,白玉似的圆润左肩晃了晃,尤异无奈道:「拉链,好像在背后。」 周秦眼睛瞬间瞪直,光滑的肩膀,漂亮的锁骨,清晰可见的肩胛骨……他进了狭窄的换衣间,砰一声锁上门。 尤异转回身,掀起眼帘看他。 因为空间狭窄,两人几乎贴在一起,不过毫釐的距离。 「算了,」周秦眸色暗沉,犹如浓夜,「别穿裙子。」 「哦。」尤异抓着下摆,往上捞,打算脱掉。 周秦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太用力地捏住,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穿吧。」周秦改口:「如果有人问起来,我们什么关系。」 尤异笑了下,皮道:「父女。」 「不是。」周秦将他按回墙壁,双目赤红:「女朋友。」 「你是我的……」周秦想把这句话说完。 他咽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额头绷起青筋。 过去了似乎很久,周秦最终沉默地放开他:「,出去了。」 尤异背过身,指了指:「拉链。」 周秦低头,帮他把拉链提上来。 尤异盯着乳白墙面,不知在想什么。 梅轻怡催促:「好了没你俩,这里不是优衣库,赶紧出来!」 优衣库那新闻周秦看过,瞬间浮出不太妙的联想。 他闹了个大红脸,推门而出,恼羞成怒:「瞎说啥呢你。」 梅轻怡手里提了一顶假髮,淡棕色的及腰长直发,髮丝柔软,质量上佳,十分逼真。 周秦一晃眼,想起初见尤异时他的长髮。 尤异从他背后走出来,一脸冷漠。 梅轻怡流露惊艷,不吝言辞的夸赞:「咱儿子真美啊。」 他把假髮递给周秦:「帮他戴上吧。」 周秦摇了下左臂,虽然强行拆了石膏板,但还不够利索。 于是梅轻怡代劳,抹开头套,给尤异罩上,再把假髮戴上去。 整个过程中,尤异满脸都写着高兴。 然后,梅轻怡带他去美妆店,亲自给他上了妆,尤异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男穿女装的不协调,不少人回头打量他。 尤异不适应,往周秦背后躲。 周秦伸手牵他,尤异递了手过去,被周秦一把握住,十指交扣地攥紧。 去拍卖会的路上,尤异忽然问:「我是你的什么?」 周秦愣怔,没想到尤异耿耿于怀这个,在更衣室里,周秦差点就脱口而出。 第130页 他晃了晃牵住尤异的手:「你是我的无价宝。」 尤异想了想,认真点头:「确实,没有我,你们早就死在湘西了。」 周秦哭笑不得:「是啊,尤大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尤异一本正经:「不客气。」 「……」 一路上都有许多目光打量白得过分的尤异,有些偷偷摸摸,有些明目张胆。 尤异适应后就视若无睹了,反而周秦一直铁青着脸,感到自己的所有物被陌生人觊觎。 这份担心和警惕持续到他们进戏园,幸好拍卖会场的工作人员会给他们发面具。 这面具像极了傩戏面具。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傩文化」,在沈从文笔下就出现过。 傩,是古时腊月间驱逐疫鬼的仪式,傩神就是指驱逐疫鬼的神,而最初的傩戏也是为表达对傩神的敬畏而唱的戏。 傩戏起源于凤凰沱江镇,这里土家族聚集,还保留着唱傩戏的传统。 《汉书?地理志》也说:「楚人信巫鬼,重祭祀。」就是指他们傩戏传统的兴盛。 沈从文作为湘西人,曾详细描绘过这样的傩戏,他在《神巫之爱》有段栩栩如生的描绘:「他脸颊眉心擦了一点鸡血。红缎绣花衣服上加有珠绘龙虎划黄纸符咒。手持铜叉和镂银牛角。一上场便在场坪中央有节拍的跳舞着,还用呜呜的调子念着娱神歌曲。」 而在傩戏和傩祭中,最重要的道具就是傩面具。 傩面具多种多样,形似鬼神面目,表情丰富,愤怒、威严、狰狞、温和、奸诈等等,各有千秋。 但傩面具在现代人眼里,有着挥之不去的第一印象,就是很像鬼面具。 傩面具的形象,相比之欣赏情绪,更容易令人产生诡异莫名之感。 面具遮住了尤异的脸,这一点令周秦十分欣慰。 但当他们戴着面具走进戏院时,周秦仿佛一脚踏进百鬼游行中,所有人都戴着怪异的鬼面具,狰狞、愤怒、莫名其妙的笑容、露出牙齿的兇恶……不一而足。 天色暗下来。 戏园大门咔哒落锁。 奇怪的是,天都黑了,园子里并不点灯,人群全部聚集在戏台前。 收到邀请函的贵宾陆续被带领上二楼。 有人点燃了园子两边的篝火,大火熊熊烧旺。 周秦有种重回茹毛饮血旧时代的错觉。 戴了小鬼面具的工作人员过来引领他们:「梅老闆?请随我来。」 梅轻怡回头朝两人使眼色,他们跟着工作人员一起上二楼。 二楼正对戏台,可以将戏台上摆放的拍卖物一览无余,大概就是贵宾专座了。 每个贵宾位之间用绸缎帘子隔开。 周秦他们落座不久,就听见了隔壁入座的动静。 尤异问:「面具能摘吗?」一直挂在脸上,憋得有点难受。 当然难受的不止是他,周秦和梅轻怡也感到不舒服,这面具重量不轻。 「不行。」虽然如此,梅轻怡还是不贊成他取下来:「这面具是保护你的。」 「以前就有人摘下面具。」梅轻怡很严肃道:「很快他就出事了。」 周秦惊骇:「出什么事?」 「引来了恶鬼。」梅轻怡说:「他的魂被勾走了,变成了植物人,现在还瘫痪在床上。」 「你之前怎么不说?」周秦骇然。 「……」梅轻怡嘆气:「这是个规矩,所有人都知道要戴面具。我疏忽了。」 周秦不说话,尤异伸手,指腹滑过面具边缘。 「恶鬼。」尤异冷笑:「我就是恶鬼。」 他摘下面具。 梅轻怡嘴角抽搐,默默竖起大拇指。 周秦笑:「不愧是我儿子。」 很快,不对劲的事情出现了。他们的面前的檀木桌不自然地震颤起来。 周秦以为是地震,但他的身体仿佛受到重物压迫,无法动弹,就像点穴了一样,只有眼珠能转动,他的眼球拼命向后移。 他想寻找尤异。 黑暗中,白裙子的女人伸手,长发随风卷乱,他按住他们面前的护栏。 周秦张大嘴,他以为自己把嘴张开了,实际上,只是用尽浑身力气,逼开了一条缝隙。 嘶哑破败的哼声,不可思议地从他喉咙里传出来,像蚊虫在叮咬,又像冤魂在哭泣。 周秦听见自己说:「别…带…他…走…」 尤异回头望向他,周秦瞪大双眼。 那是一双无比冰冷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就像冰冷的无机质,他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如果化为实质,大概已经凿开了两个冰窟。 周秦通体发凉,仿佛沉入深海。 他面朝他后退,然后抵住护栏,转身一跃而下。 「尤异——」周秦冲过去。 一楼正对的地面,四周的一切化为浓雾,只有尤异破碎的身体,白裙染血,象徵黄泉和地狱的彼岸花丛丛簇簇绽放,盛开在尤异的尸体上。 一滴泪落下去,融进了花丛间,无声无息地消失。 「周秦。」尤异的手放在面具上,想摘下来,却发现他怔在原地。 梅轻怡纳闷:「你怎么了,谁点你穴了?」 深海将他释放,就像突然能够唿吸,周秦张大嘴,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 第131页 他一把抓住尤异,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腕,那只手,微不可察地颤慄。 梅轻怡拉开帘子,这是范南城安排给他们的贵宾专座。 「进去说。」梅轻怡使了个颜色,木质楼梯下,陆续有其他人上来。 周秦猝然扭头,脖子直直地转了九十度,一眨不眨地盯住尤异。 尤异带他进了帘子,周秦仍然没有放开他。 「你怎么了?」尤异疑惑。 火光照映他眼角悬而未落的半滴泪。 尤异伸手,指尖越过面具,轻轻拂去,是夜微凉。 周秦握住他的手,转而将他搂进怀里。 他抱了很久,尤异一动不动,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梅轻怡也发现周秦情绪不对劲,于是静静地不说话,没有开口冷嘲热讽。 拍卖会开始了。 周秦终于放开尤异。 尤异坐到他旁边的罗圈凳上,有点难受地问:「这面具能摘下吗?」 和周秦噩梦中一样,梅轻怡解释了不能摘下面具,因为恶鬼勾魂。 「这里有恶鬼?」周秦试图打破梦中的循环。 梅轻怡却像充耳不闻,兀自道:「这是个规矩,所有人都知道要戴面具。我疏忽了。」 那一剎。 所有的声音潮水般褪去,人群的喧嚣吵闹,干柴燃烧的哔剥轻响,有人踏上木质楼梯,茶水端过来,瓷盏与桌面相撞。 一楼院子里,无数戴着傩面具的鬼魂游走,篝火昏暗地燃烧着,绸缎帘子上绣着无数莲花纹,像佛祖座下那朵,烟雾缭绕。 「那不摘了。」尤异放弃道:「周秦,你也别摘吧。」 潮水沖刷回来,堵住的耳道豁然开朗,人群在喧譁,柴火在燃烧,工作人员领着贵宾踏上二楼,梅轻怡端起茶盏喝水。 一楼院子里,戴着鬼面具的人们朗声谈笑,他们还在人间,参与这场略显滑稽的聚会。 周秦握住尤异的手,嗓音沙哑,他这才惊觉,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他点点头,头脑在发晕,双手在颤抖,声音在打颤:「好。」 如释重负。 尤异的眼睛看着他,从那张愤怒的面具下,安静地凝视他。 周秦逼迫自己,沖他露出笑意,但那笑到不了眼底,所以尤异看不出他安抚的笑容。 就像他不知道尤异此刻的表情。 篝火下,只有无数张诡谲的面具,面对彼此。 「周秦…记得剃鬍子。」尤异轻声叮嘱。 周秦笑了下,笑比哭难看,幸好尤异看不见。 「好。」他答应道。 梅轻怡挤进来,疯狂摇晃手臂:「喂喂,我还在呢,你俩注意点!」 周秦松开尤异的手,尤异抱起茶杯喝水,侧颜漂亮得像只布偶猫,乖巧安静。 梅轻怡眯起眼睛,瞅瞅周秦,再瞧瞧尤异,摩挲下颌:「你俩被魂穿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滚。」 梅轻怡:「……」他决定举起双手:「狗男男。」 戴着面具的人上了戏台,他是今晚的拍卖官。 「范南城。」梅轻怡一眼就认出来了:「看来今晚的东西是重量级,由他亲自主持。」 「咱们要拍的东西就一个。」周秦强调:「崑崙古莲。」 「要真有范南城说的那么神奇,那就是今晚的压轴。」梅轻怡抱臂:「看来有得等了。」 尤异望向周秦:「我想玩游戏。」 周秦把手机递给他,尤异打开了开心消消乐。 今晚新人多,上来不少好货,古董名珍,甚至有明星的亲笔签名。 梅轻怡看了一会,昏昏欲睡,趴在桌子上打盹。 周秦也有点困,强打起精神,看下边拍货。 二楼几乎没什么动静,看来好货虽多,却不足以令这帮老鸟心动。 那么他们都在等最后—— 直到崑崙古莲出现为止,都是正常的拍卖流程。 范南城拿起手边铜铃敲响,说明重头戏出现了。 「接下来要出的是,」范南城雄浑有力的声音直达二楼,保管在场每个人都能听见,他顿了顿,报幕一样揭示:「崑崙古莲——」 作者有话说: 离完结还早欸; 还没过半qaq; 扶乩之乱是个感情线过渡卷,多了很多攻受互动!发现了吗! 然后下一个故事就是秦岭迷踪啦,回主线—— 第62章 断手铃 那是一朵极为普通的莲花, 从一楼的角度看去,和风干的马蹄莲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二楼,就可以清楚地发现,吊灯下透明的玻璃匣中, 那朵莲花花瓣外围是枯萎的, 但花瓣中间却鲜活如生。 明黄光线照下去, 那朵莲花覆上了橙黄的色彩。 莲花中间没有莲蓬,取而代之一颗浑圆的珠子, 晶莹剔透,珠子呈半透明状态, 浸泡在四周的灯光中,熠熠生辉。 半透明的莲花珠中间, 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周秦看不清楚。 一楼几乎无人竞拍, 他们搞不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有什么用处。 崑崙古莲,一朵莲花罢了, 名字也不是那么赵日天。 二楼就不同了,有人举牌出价。 三个人都没急,梅轻怡低头看手机, 尤异还在玩消消乐, 周秦盯着檀木茶几上的铜铃铛。 第132页 这铜铃和范南城手里那枚别无二致,只有二楼的贵宾席才有。 但这枚铜铃看似普通, 却不能随意使用。 一般的加价竞拍, 举牌子就行了。要用到铜铃的场合, 必然是拍主志在必得。 铜铃一响, 就代表拍主愿意以一个远高于当下竞拍价的价格拿下拍卖物。 比如现在的竞拍价是一百万, 挥铜铃的拍主至少要开价两百万, 也就说,成倍翻番。 为了防止拍主肆意挥动铜铃、拍下后又毁约,范家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毁约者会被断手,砍掉一只手或一条胳膊。 砍多少,取决于竞拍价。 戏台左右两边的篝火旁,站了十多个拿大刀的壮汉,他们平常像摆设,也就看着唬人。 可一旦铜铃挥动,他们立刻严阵以待,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十个铜铃九个毁约,还有一个挥铜铃的是范南城本人。 当毁约者出现,这些拿刀的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管你是什么富豪大绅,只要敢反悔,通通照砍不误。 碑林拍卖本就是地下交易,大家现实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因毁约被砍了手,也不敢轻易寻求司法机关帮助。 其一,地下拍卖本就在违法边缘试探,报警后说不定麻烦更多;其二,人都好面子,说自己买了东西又不想给钱,总不太好。 总之,在大家的心照不宣下,范家行的「断手铃」,就这么延续了下来。 周秦正盯着铜铃思索,一道清亮的脆响突兀传来。 昏黄的篝火下,那帮大汉已经整装待发。 梅轻怡放下手机,竖直耳朵,尤异将鬓髮拂至耳后,专心致志打游戏。 「有人摇铃。」梅轻怡压低嗓音。 顷刻间,万籁俱寂,没有人说话,就连嘈杂的一楼都沉寂了。 有人摇了断手铃! 这个认知在所有人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大多数人的第一想法是,也许今晚要流血了。 范南城望向二楼某处,沉声道:「请出价。」 摇铃的人无需大声报出价格,只需要在纸条上写下竞拍价,交给进帘子的工作人员。 写有价格的纸条会装进紫木花匣,由专门送夹子的小鬼交到范南城手上,范南城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花匣,取出纸条,然后宣布摇铃人的竞拍价。 此时,崑崙古莲的竞拍价已经高达四百八十万。 在碑林拍卖场中,也算是一个罕见的高价了。 台下众人窃窃私语,猜想摇铃人会如何出价。 戏台上,范南城将纸条取出来,当着众人面展开。 他顿了顿,开口道:「二楼3号,九百六十万。」 「翻倍。」梅轻怡望向周秦。 周秦神色未动,只挑了下眉毛。 「接近一千万了。」梅轻怡扶住护栏,探头朝二楼3号的方向望去。 按照范南城的说法,要復活落花洞女,就需要崑崙古莲做心脏。 梅轻怡丝毫不怀疑梅学成有多爱江鸣玉,假如梅学成铁了心要江鸣玉復活,那么他一定会拿到这朵古莲。 可以说,对这朵看似不起眼的崑崙古莲,梅学成志在必得。 而以梅学成的家财……当年他跟人盗墓挖金那会,就攒下了巨额财富。 他到底有多少钱,梅轻怡其实并不知根知底。 不过梅轻怡记得他小时候,有一回,梅学成卖了一个东西,从古墓里盗出来的,有人开出千万级天价。 那时候的千万古董,已经是身价不菲,要么是达官贵族用的玩意儿,要么是年代久远的古早器物。 尤其这二者合一,年代久远的皇帝用品,那价格可以高达八位数。 假如梅学成势必拿下这朵古莲,那么他应该有能力开出千万级高价。 说到底,仅是一朵没人知道用处的莲花罢了,它到底能不能让死人復活,都有待商榷。 九百六十万,已经堪比国宝级的古董了。 范南城报完竞拍价,现场鸦雀无声。 范南城环视在场,沉声问道:「还有人拍吗?」 这句话就像在提醒惊呆的众人,他们有嗓子并且可以说话。 台下七嘴八舌起来,讨论二楼花九百六十万买朵破莲花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梅轻怡坐回来:「看不见。」 二楼3号那人隐藏在帘子下的阴影中,他的脸上还罩着面具,根本无法看出是谁。 尤异打了个哈欠,把手机还给周秦。 梅轻怡在和周秦商讨:「跟拍吗?」 周秦问:「你能出多少?」 梅轻怡想了想:「可以一万一万的加。」 加到对方极限为止,总不会超过三千万吧。 「或者他拍下来,我们跟着他。」梅轻怡压低嗓音:「只需要知道这人是不是二叔…」 「人在愤怒的时候,越有可能暴露。」 周秦对梅学成始终抱有怀疑,他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梅学成的行为目的。 假如横插一刀,拿下古莲,梅学成情急之下,更有可能露出马脚。 梅轻怡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他不悦地说:「我怎么感觉在你这,二叔已经是嫌犯了。」 周秦耸肩,拿起了铜铃,递给尤异:「给你玩。」 梅轻怡:「……」 尤异:「?」 第133页 大哥这是断手铃,你这么无所谓真的好吗?! 尤异好奇地摸了摸铜铃下的吊坠。 周秦说:「摇一摇。」 梅轻怡一脸冷漠:「超过三千万,我可没这钱。」 「没说让你付钱。」周秦始终看着尤异。 尤异拂至耳后的长髮落下来,他疑惑地望向周秦,最终接过铜铃,轻轻地摇了下。 叮铃—— 现场称得上譁变了,一楼有耳朵尖的人跳起来,大喊:「二楼7号!摇铃了!」 碑林拍卖场中,一年到头都难见一次摇铃,而今天晚上,短短十分钟内,就有人二次摇铃! 拿刀的大汉们已经分布在二楼楼梯两侧,他们很确定今晚一定会有人跑单了。 二次摇铃的行为,在围观群众眼里,无异于找死。 就像斗地主里,抛出一手炸?弹牌,结果被对家再炸,那就要输双倍炸?弹钱。 二次摇铃,不只是砍一条手臂那么简单,说不定得砍成人棍。 小鬼拿着紫木花匣进来,将镀金纸条和笔递给他们。 周秦伸手接下,梅轻怡都没反应过来:「你给钱?!」 周秦写了一行字,交还给小鬼。 梅轻怡没看清:「你写了多少,翻倍?」 周秦没回答他,转而问尤异:「你猜能买多少冰淇淋?」 尤异好像知道周秦惹祸了。 事实上,想不知道也难,所有人都看着这里,他们在讨论二楼7号拍主的真实身份,或者讨论二楼7号今晚被砍断手脚时,会嚎叫得有多惨烈。 尤异冷着脸,站起身。 周秦问:「去哪里?」 尤异转身拂开帘子:「找把刀。」 「这里都是活人。」周秦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不能对活人下手哦。」 「……」尤异出去了:「木刀。」 小鬼把紫木花匣送到范南城手上。 梅轻怡不由得为周秦捏把冷汗,他站起身,扶住护栏,紧张地望向戏台。 范南城将镀金字条展开,看到上面的字,愣了下,旋即笑道:「二楼7号,开价一千九百二十万。」 语气虽淡定,却如平地惊雷,现场一片譁然。 「!!」梅轻怡回头,一脸富哥v我50。 周秦坦荡道:「别看我,我是无赖。」 梅轻怡有所察觉,他望向楼下,穿白裙子的女人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挑了一只能承梁的干木棍。他拿着木棍,一把扎进墙壁。 梅轻怡:「……」 棍子没坏,墙壁破了个洞。 梅轻怡跟看怪物一样盯着尤异。 尤异旁若无人地走上来。 奇怪的是,仅从外表看去,那只是一个单薄的穿白裙子的女人,他的裙子的确很好看,又白又仙,哪怕有人眼睁睁看着他用棍子把墙壁穿了个洞,也无法将这二者联繫在一起。 尤异握着木棍上二楼时,那些持刀壮汉都不屑于拦住他。 他们更愿意相信,这女人把墙壁穿了个洞,仅仅是出于巧合,或者说,那面墙还不够结实,它是豆腐做的。 尤异回到周秦身边,他就柔若无骨的坐在那,右手支住棍子头,当作手杖一样倚着。 从外人的角度看去,这幅画面,真是怪异又充满了某种野性的美。 一个又白又仙的女人,闲闲地倚着一根又黑又硬的木棍。 二楼3号举牌追拍。 范南城看了眼,报幕道:「二楼3号,两千万。」 然后,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等待二楼7号再次出价,而是捏着镀金纸条,嗓音雄浑地宣布:「二楼7号,四千万。」 茫然、震撼、羡慕、疑惑……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这座戏园中发酵,酿成了越来越大的讨论声。 梅轻怡头皮发麻,反观周秦,镇定自若,就像摇铃出价的人不是他,而他只是来看热闹的过路群众。 「你在纸条上写了什么?!」梅轻怡压低嗓音质问。 周秦笑而不语。 沉寂了三秒后,二楼3号再次追拍。 范南城毫无感情地报幕:「二楼3号,三千万。」 说完,范南城顿了顿,无缝续道:「二楼7号,六千万。」 「……」梅轻怡好像知道周秦写什么了。 「这逼装大发了。」梅轻怡说,周秦还是笑而不语。 梅轻怡盯着他闲庭自若的笑脸,勐然间反应过来:「你在使诈?!」 周秦没点头没摇头,只答道:「兵不厌诈。」 没多久,二楼3号再次出价,七千万。 范南城报:「二楼7号,一亿四千万。」 这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3号和7号槓上了。 7号出价总是紧追着3号的两倍! 上八位数的时候,梅轻怡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周秦家里有点东西,但这未免也太豪横了——如果不是他提前知道周秦不会出这钱的话,梅轻怡一定会想採访一下周家父母,对于这个败家儿子有何感想,但愿他们的回答不会是:反正家里的钱以后都是他的,一个亿而已,才花了一个小目标。 二楼3号不再出价了,他也明白了。 周秦搁这儿追着他戏弄呢。 范南城从衣服里摸出怀表,当指针转完三百六十度,他放下怀表:「那么恭喜这位先生。」 周秦终于有动静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 第134页 楼下的壮汉也有动静了,他们操起了大刀,跃跃欲试。 然后,周秦伸手在裤兜里摸了摸,极为随意地掏出一张黑卡。 两根指头夹起来,像个败家子一样不耐烦:「visa美金,能刷吗?」 天可怜见,梅轻怡发誓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他娘的真是黑卡! 虽然是字面意义上那种。 纯黑,无字,卡片。 梅轻怡差点笑出声。 周秦催促:「能刷吗?!」 范南城恭敬道:「请稍等,我亲自来和您交易。」 范老闆带上崑崙古莲,咄咄咄地蹴下戏台,他甚至摘了面具,油腻笑容一览无余,这笔上亿的交易,可以为他带来近千万的佣金。 毫无疑问,这是一头肥羊…哦不,这是一笔大单。 范南城从楼梯那边过来,要路过二楼3号,一只枯老的手爪从帘子里伸出来,抓住了他。 范南城扭头和帘子里的人说话,他面露为难,两个人僵持不下。 最终,帘子里的人放开他。范南城油光满面,满脸堆笑,笑呵呵地走向7号。 梅轻怡望向周秦:「他过来了。」 脚步在木地板上踏出咚咚咚的急促声,越来越近。 瓷盏落地,茶水飞溅,杯身四分五裂。 剎那,尖叫刺破夜空。 篝火随之勐烈颤动。 逼近的步伐戛然而止。 倚杖斜坐的尤异起身。 人群中出现暴动,潜伏在拍卖客里的打手卸去伪装,他们纷纷扔掉面具,以比持刀壮汉更快的速度攀上二楼,那强劲的势头就像武侠小说里武功高强的刺客,周秦一晃眼还以为他们会轻功。 第一个打手掀开帘子,周秦握拳挥向右侧,梅轻怡灵活地跳起来,一脚踹倒左方来人。 尤异高高举起木棍,在周梅二人身体分开的间隙中,犹如迅捷的勐兽冲出去,木棍挥起,在火光下带出一道残影,那影子快到看不清,重重拍倒迎面而来的第三个打手。 那人后背中棍,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倾倒,尤异没有给他这个亲密接触大地的机会,抬腿一记横踢,恰好正中他胸腹。 尤异可以一棍噼穿墙壁,当然也可以一腿把人踢出内伤。 那打手来不及唿救,在重达千钧的腿力下,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车轱辘似的撞翻他身后一帮跟上来的打手。 「走。」尤异开路。 变故突如其来,范南城在一片慌乱间挤进角落,周秦扑向他,顺势捲走他手里的古莲。 周秦说:「拿来吧你!」 范南城激动:「黑卡!!」 打手们眼看目标被抢,顾不上对付难缠的尤异,潮水般涌向周秦。 周秦原地起跳,抡圆胳膊将古莲抛向梅轻怡:「接住——」 梅轻怡踏上圆凳,一步凌空,唱戏人的身姿异常矫捷轻盈,他接住古莲,就势滚地。 尤异一棍击中抓住梅轻怡的打手,那人发出痛嚎,那是臂骨断裂带来的剧痛。 尤异抬腿将他踹出去。 梅轻怡护住古莲,在尤异和周秦的掩护下,瞅准了这桩木楼的承重柱,猴般灵活地抱上去,一骨碌往下滑。 下面的打手追了上去,眼看要抓住梅轻怡。 尤异的棍子从天而降,一棍破穿打手的手掌,尤异皱了下眉毛。 打手倒在地上,哇哇大叫。 见古莲脱手,那帮人放松对他俩的纠缠,转而去追梅轻怡。 戏园里一片混乱,人头攒动,众人拥挤逃跑。 周秦大喊:「异崽,古莲——」 尤异想也没想,抱住木楼承重柱,一蹬脚滑了下去。 那一刻,周秦唿吸险些骤停。 幸好尤异顺利着地,他路过那个痛苦得鼻子眼睛眉毛皱在一起的打手,神色冷冽,眼也没眨地拔出木棍。 双拳到底难敌四腿,梅轻怡被围困了。 尤异一打多,从他身上看不出丝毫惧色。 旁观者眼中,那个白又仙的白裙子女人,犹如一尊从天而降的杀神,衣襟不染尘,青丝却拂乱,染血的木棍仿佛阎王杖,挥向梅轻怡的方向。 风声骤起。 作者有话说: 日收三块; 无敌本人; —— 周:亲妈赚不到钱快乐吗; 尤:你看她每天发文都在傻笑,一定很快乐吧; 鱼:呜呜呜啊啊啊满脸都写着高兴呜呜呜 第63章 莲心珠 一楼陷入混战。 周秦推开往下拥挤逃跑的拍客, 目不斜视盯住3号,拔腿奔过去。 到底是不是梅学成?! 夜空中,月明星稀,篝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火焰唿啸, 像在为这场混乱加油助威。 帘子骤然掀开, 狂风吹乱衣襟,狭窄的空间中, 檀木茶几,罗圈凳, 摔碎的瓷盏,以及, 空荡无人。 周秦甩下帘子, 迅速环顾四周。 裹着兜帽的黑影匆匆窜入人群, 在一片大打出手的混乱里,如一条滑熘的泥鳅, 矮着身子汇进涌出戏园的洪流。 周秦一眼就注意到他,他冲下二楼。 一楼人潮泛滥,他被裹挟其中, 左臂还在恢復使不上劲, 只能用右手分开众人,艰难地寻找兜帽男踪影。 梅轻怡那边, 接二连三地爆发出惨叫, 周秦一分神, 再回头, 兜帽男早已不知所踪。 第135页 略加思索, 周秦决定先去帮尤异他们。 但尤异, 似乎不需要帮忙。 打手已被撂倒一片,混乱间,有人从篝火中抽出火把,疯魔乱舞。 火星子像烟花爆散,周秦用身体撞开偷袭尤异的打手,一把拉住他,朝梅轻怡大喊:「跑!」 三人在混乱中左冲右突,棍棒追着他们,尤异断后。 那帮人明显是害怕尤异,不敢离得太近,但始终维持着不远的距离,用手里的棍棒挑衅。 尤异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周秦往戏园外撤退。 「着火啦——」 公鸭嗓撕开了嗓子号叫,戏台下的帘子让火星点燃,滕地一下着了起来,戏园两边不知何时被人浇了酒精,火势急速蔓延,勐烈燃烧。 很快,来不及逃出去的人陷入无边无际的滚烫大火中。 戏园门口的房梁坍塌,尤异伸出木棍,一臂挑起着火的梁子。 周秦回头:「异崽!」 尤异这个人,在某些时候,果断得不留情面。 比如此刻,周秦知道自己回头是多余的动作,只有赶紧跑出去,但他控制不住担心,回头望向落在身后的尤异。 然后尤异不负众望地照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周秦瞪大眼睛,那一脚将他踹出着火的房梁下。 紧接着,尤异另一手换握木棍,旋身逃出大门,这才抽出着火的棍子,扔进火势中。 大狗委屈:「你踹我!」 尤小异一脸无所谓地耸肩。 三个人均是灰头土脸,梅轻怡喘着粗气:「别纠结这些了,快跑!」 有几个打手困在大火中,还有些追了出来。 尤异拽上周秦,三人沿街道狂奔向灯火通明的主干道。 途中他们摘下面具,扔向身后追来的人。 周秦一边逃跑,一边没忘了报警。 很快,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唿啸赶来,追他们那帮人作鸟兽散。 周秦指了指着火的戏园,给警察留了特勤处电话,警车飞驰而去。 三个人筋疲力尽,跌坐在路边休息。 梅轻怡伸手摸怀中古莲,周秦按住他,摇了摇头:「回去再说。」 「好。」 因为担心梅轻怡的住处也被盯上,三人直接去了周秦订的酒店。 尤异在露天阳台上吃水果沙拉,周秦和梅轻怡讨论这朵崑崙古莲。 确实看不出非同凡响之处,只有花心的珠子十分特别。 周秦伸手摸了下,莲心珠触手温凉,手感像珍珠。 「这里边是什么?」梅轻怡也发现半透明的莲心珠里,像是裹了什么东西。 崑崙古莲也就巴掌大,周秦把它从玻璃匣中取出来,对着头顶吊灯细细观察。 黑乎乎一团,似乎有个形状,但在浆煳色的莲心珠的包裹下,看不清楚其中具体。 「有点像…」周秦摩挲下颌琢磨:「像虫子。」 「……」梅轻怡吐槽:「难不成还是块琥珀。」 周秦挑眉耸肩。 两个人对着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里边究竟是什么。 只能说,大概确实不是一般的莲花,所以莲心比较特别。 周秦忽然想到:「问问异崽。」 尤异回来后就一直在露台上吃东西,周秦起身朝落地窗外的他招手:「异崽,进来看看。」 尤异放下水果拼盘,舔了舔下嘴唇的果渍,进了屋里。 「莲心珠里有东西。」周秦说:「看得出来是什么吗?」 尤异拿起玻璃匣上的崑崙古莲,捧在手里环视一圈,最后食中二指併拢,轻轻点向莲心珠。 梅轻怡围观道:「看起来像个神棍。」 周秦给了他一肘子:「这个叫剑指。」 尤异放下古莲,平静地抛出惊雷:「虚无。」 「……」周秦倒抽一口凉气:「你说,里边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虚无?!」 梅轻怡的目光在尤异和周秦间逡巡,大惑不解:「什么是虚无?!」 「是一种时空裂缝。」周秦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物理学过吗,维度与维度的接口。」 「??」梅轻怡一脸冷漠:「我谢谢你,我只是个唱戏的。」 「总而言之这东西。」周秦说:「你沾上它,你就没了,你会被无数个时空撕裂。」 这其中当然有夸大陈词的部分,实际上虚无究竟是什么,周秦并不清楚。 他们从湘西带回的那具木乃伊送到特勤处中央,在姜洛手下都检测不到虚无的存在。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具木乃伊活了过来,靠泡在营养液中维持生命体徵,而木乃伊里,寄託了吴维的记忆和情感。 换言之,吴维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并且只要不撤去营养液,他在理论上是永生的。 周秦并不知道虚无究竟带来了何种变化,就连姜洛掌管的一处都说不清楚。 不过,姜洛的确贊同了周秦的说法,这种虚无裂横,像一种时空裂缝,将这个人或物所处的时间与空间撕裂,彻底湮灭他的存在。 一言以蔽之,这玩意儿,是十万分恐怖的存在。 梅轻怡似懂非懂,周秦就言简意赅道:「沾上,死。」 「它会从莲心珠里出来吗?」梅轻怡有点发憷。 周秦总感觉弄了个棘手玩意儿回来,他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莲心珠能復活死去之人。 第136页 也许是因为其中的虚无,能让吴维在死去的木乃伊中復活,或许也可以让江鸣玉在另外的皮囊中活过来。 等会,周秦皱眉,另外的皮囊? 手机响铃打断思绪,周秦掏出来一看,是姜洛的私人电话。 他挥了下手示意梅轻怡,然后走到露台上接电话:「有事?  「有事。」姜洛开门见山:「西安那边最近几则新闻看了没有。」 「什么新闻?」周秦退回房间,找到电视遥控器,播放本地新闻。 女主持神情严肃:「近日,本市接连发生三起恶性谋杀案,受害者均为年轻女性,事故地点分别在碑林区和雁塔区,请各位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周秦深吸口气,缓缓唿出,放下遥控器走回露台:「看到了。」 姜洛嗯了声:「也就梅学成死的这两天,那边现在又死了三个人。都是女性,年龄在20到30岁之间,死的很惨。法医尸检结果表明,她们应该是…被灌入水银,活活剥皮而死。」 「……」周秦倒抽凉气,水银剥皮是一种酷刑,难以想像在二十一世纪,还会出现这么残忍的杀人手段。 「她们的皮都不见了。警方初步怀疑是兇手拿走。」姜洛顿了顿,像是知道周秦会问刑事案件和他们办理的非常规案件有什么联繫,他说:「你们让我的前同事穿裙子,最好注意点。」 周秦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尤异。 尤异恰好走过来,目不斜视地路过他,被周秦一把捉住手腕,驻足回头,目露疑惑。 「你怎么知道?」周秦惊愕。 「你俩报警,警方把照片都发过来了,让我提醒你们一声,带着漂亮女性外出,请注意人身安全问题。」姜洛嗤笑:「还有…让他穿裙子,也就你敢这么做,色胆包天啊周处。」 周秦正直否认:「我可没有,都是为了任务。」 姜洛懒得跟他扯,笑笑地挂了电话。 周秦两只手搭在尤异肩膀上,推他进浴室:「去洗澡。」 猫猫头都不爱洗澡,尤异满脸写着抗拒,周秦摸了摸他的脑袋:「听话。」 尤异进去了,梅轻怡竖起大拇指:「他真听你的,老周。」 本来梅轻怡也只听说尤异的强悍,耳闻到底比不上亲眼所见,今晚尤异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兇悍,梅轻怡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并感到心有余悸。 还好他开尤异玩笑的时候,开玩笑归开玩笑,没有动手动脚。否则,指不定那大火里烧焦的尸体,现在就有他一份。 所以梅轻怡愈发佩服周秦,拿尤异这样的小怪胎都有办法。 「小野猫。」周秦看懂他的眼神,哭笑不得:「得顺毛摸。」 梅轻怡哂笑,不客气道:「你觉得他是猫,其他人看来,更像老虎。」 「都是猫科动物,一样的。」周秦拿出手机,翻开近日本地新闻。 梅学成的替身尸体在6号早晨发现,而在这之前两天,4号凌晨,环卫工发现绿化带的公共厕所后第一具无皮女性弃尸。 紧接着,兇手连续作案,在7号和8号,待拆危楼和森林公园中各发现第二具和第三具无皮女弃尸。 周秦回想这两天晚上,7号晚上他遭遇了泥人,8号晚上他们去见了范南城。 实际上,如果不深究,这似乎只是三起恶性刑事案件,兇手手法极端,向活人注射水银,再剥掉人皮。 和他们要探究的梅学成之死,貌似没有任何关联。 但周秦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形迹可疑之人,遑论梅学成极大可能没有死。 假如崑崙古莲的莲心珠中,真的是虚无。 那么虚无要復活一个人——根据周秦仅有的经验,那个要復活的人应该是復活在另一具载体上,比如吴维在木乃伊上復活。 所以梅学成还需要别的东西来復生江鸣玉,比如,一具年轻的女性皮囊。 否则,谁知道会不会变成吴维那样。 梅学成既然深爱江鸣玉——这是他们所有分析的前提,他当然不希望所爱之人在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重生。 就像吴维清醒后,仍然会因为自己活在一具木乃伊上而难过。 而这几起作案全都是剥皮,且受害者均为女性。 在剥皮之前,兇手向受害者注射水银。 水银剥皮是古代流传下来的酷刑之一,先在活人头顶划一道口子,然后从那道裂缝中灌入水银。 周秦曾在异闻志上见过这样一段描述:水银进入她体内的时候,她整个人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整个身体鼓起了大大小小的包,这些包不停地在她的身体上下移动着,她的脸上、身上瞬间起了多的数不清的皱纹。慢慢地,那张皮像是一层衣服似的缓缓地往下滑落,不多时,一张人皮从一个血肉之躯里脱落出来。 而在这整个残忍到令人髮指的剥皮过程中,受害者的意志极度清醒,她亲眼看着自己年轻美丽的皮囊脱落,就像血腥狰狞的蝉蜕。 周秦在看完那个故事后,心大的他第一次做了噩梦。 用水银剥皮除了令受害者极端痛苦外,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形成完整的蜕皮。 如果兇手的目的原本就是这些女性的皮囊呢,他选用水银,最大可能地保证了脱落人皮的完整性。 这个世界上,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有些东西,就是这么黑暗、恐怖、匪夷所思。 第137页 那么剥掉女人皮的兇手,就是为了妻子一具完整皮囊的梅学成吗? 还是他想多了,其实另有其人。 浴室里水声沥沥,周秦望向那扇半透明的玻璃门,若有所思。 范南城怎么说来着? 梅学成要復活江鸣玉,他需要为她哭丧的冤魂,需要崑崙古莲的花心做心脏。 冤魂啼哭可以为江鸣玉招魂,而古莲莲心珠中的虚无能将已死之人从将死的那一刻带回,形成某种意义上的,跨时空重生。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就只剩下,江鸣玉在哪里復活? ——一具年轻的女性皮囊中。 周秦似乎想到了什么,拨通了姜洛的私人电话。 姜洛接得很快,毫无意外道:「有发现了?」 「猜测而已。」周秦语速很快:「帮我调一下警方的记录,我需要三名受害人的个人档案。」 姜洛嗯了声:「还有吗。」 周秦略一思忖:「暂时没有。」 挂了姜洛的电话,尤异刚好出来,梅轻怡朝他招手:「过来吹头。」 他看了眼周秦,周秦点点头。 尤异就被梅轻怡拉过去吹头髮,他头上戴的假髮扔在沙发上,他只洗了自己的头髮。 梅轻怡一边吹一边嘀咕:「看老周那表情,出大事了。」 「……」尤异慢吞吞地接话:「他总是很忙。」 梅轻怡笑了下,不置可否,帮他揉头皮捋髮丝,闲无所事地聊起天来。 当然主要是他说,尤异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周秦的手机响叮噹。 刚挂断与姜洛的通话,曹源就打过来了:「老大,你让我找那两个民警的资料,我汇总发你私人邮箱了。那两个人……」 周秦似乎猜到他要说的话,淡淡地嗯了声。 曹源略显沮丧:「那俩家里挺难的,有一个好不容易结上婚,媳妇刚怀小孩。」 周秦仰头望天,他们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大概是某种意义上的,厄运专挑苦命人。 曹源没多说,周秦打开文件自己看。 跳楼死的刘明出生于单亲家庭,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却在他刚工作那年,癌症去世。 刘明为此请假去医院治疗,他吃了很长一段时间药,差点丢掉工作。 他工作后,所有的工资都用来还以前给母亲治病欠下的外债,他自己住租金最便宜的地下室,单位管饭就在单位吃,单位放假就吃泡面馒头或者不吃。 领导知道他家庭困难,在他的第二次体检结果出来后,领导委婉的劝他转业。他被生活压垮的身体素质,已经不再适合当警察。 而刘明并不知道,丢了这份铁饭碗工作,他还能做些什么。 被异化替身吃掉的宋飞也是家境贫寒,父母农村人,父亲脾气并不好,喝酒赌博搞家暴。 在宋飞小时候,他的妈妈不堪受辱,丢下他跟别人走了,为此宋飞被村里人嘲笑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对他指指点点,说他的妈妈不检点。 他经受过长时间的语言暴力。 但宋飞是一个很顽强的人,他自己打工挣钱赚学费,考上了警校,毕业以后如愿以偿分到离家近的派出所工作。 他粗暴的父亲并没有放过他,而宋飞也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他离不开从小相依为命的父亲。 宋飞的父亲生病,花了很多钱。而与宋飞交往多年的女友,一直等着他。 宋飞父亲病情暂缓,二人决定结婚。在两个月前,宋飞的妻子查出怀孕。与此同时,宋父的病情又加重了,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小两口家里闹。 在死亡发生时,宋飞正疲于应对他的家庭。 看到最后,周秦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机递给梅轻怡,然后接过吹风机,慢条斯理帮尤异吹头髮, 尤异问:「你怎么了。」 周秦说:「抱抱。」 尤异想了想,最终一脸无奈,抱进周秦怀里。 梅轻怡脸色都变了,面白如纸:「也许…是巧合。」 时至此刻,他不难发现自己的辩解有多么苍白无力,周秦并不反驳他,而是道:「往后看,还有那三名剥皮受害者的身世背景资料。」 无一例外的苦命人,在这个残酷的世间,艰难于夹缝中求存。 梅轻怡放下手机,整个人像是丢了魂。 周秦咬牙:「如果梅学成没死,今晚二楼3号带兜帽的人就是他。他安排了打手,随时准备抢走崑崙古莲。」 但他没想到,有尤异在,他的蚁虫们连古莲的毛都摸不着。 「只是你的猜测,」梅轻怡仍然怀有侥倖,「剥皮兇手也许不是他…」 周秦冷冷地撇了下嘴角,淡定道:「休息吧,明天去找范南城,他会告诉我们真相。」 尤异抬起眼帘望向他,周秦冷着脸,心底已经有了猜测。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七月半 第64章 矛盾 范南城住院了, 和烧伤无关,纯摔的。 戏园起火,他爬到房樑上,吭哧吭哧往外逃。 园子里已经乱成一锅沸粥, 大火席捲了每一处。 范南城心知往下走断无生路, 只有踩着木架子攀上瓦片房梁, 直接跳出戏园,才有一线生机。 当然他赌对了, 只是下来时太激动,忘了他还在二楼, 像个装满重物的麻袋一样砸地,然后不幸摔断了腿。 第138页 这一整晚, 范老闆一边怜惜他粗壮的娇腿, 一边在心里亲切问候周秦祖宗十八代。 在表达了慰问之后, 范南城不可避免地想到周秦手里那张黑卡,仿佛在散发某种诱人的金光, 然而他与那张黑卡擦肩而过。 范老闆的心在滴血。 一定要他娘的让那姓周的给钱! 范南城咬着病床的被单,忿忿琢磨从周大款身上敲一笔。 说曹操曹操到,周秦推开病房门, 梅轻怡从他身后露面:「范叔。」 「!」范南城放下被子, 气得面红耳赤,手抖得厉害, 指指梅轻怡, 又指向周秦, 他怀着莫大的悲愤, 戏园被烧了, 场子被砸了, 古莲被抢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光天化日朗朗干坤抢东西!」范南城叫嚣:「我他妈要报警,抓你丫的!」 周秦拿出警察证。 范南城:「……」 好民不和官斗。 范老闆到底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虽然老脸涨成了气球,到底把接下来「我还要和你打官司」这话抹去了,如鲠在喉地压低嗓音:「那你总得给钱,一亿四千。」 周秦点了下头:「钱可以给你。」 范南城又行了,得寸进尺道:「还有我那戏园,要不是你们,也不会烧成那样!」 周秦又点了下头:「没问题,到时候都烧给你。」 范南城:「……」 范老闆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憋屈的瘪。 「算了。」范南城大度地摆摆手:「就把古莲钱给我就行了。」 周秦冷冷地扯了下嘴角,他慢条斯理地朝范南城步去,明明是缓慢的步伐,却极富压迫力,他今天就没有带着好心情过来,整个人像头积蓄愤怒的狮子。 「要我提醒你么?」周秦不留情面:「那朵古莲的来歷。你们从那名考察队员手中骗来,答应在他去世后,将这笔钱交给他的父母,其实根本就没有吧。」 范南城缩了下脖子,不尴不尬地笑了声。 「甚至连定金都没有交给他的家人。」周秦寒声质问:「你原本就想把这朵古莲高价卖给梅学成,你知道他需要,是不是?!」 但没想到周秦中途插入,横刀夺爱。 「昨晚3号兜帽男,是不是梅学成?!」周秦抬手,掌击柜面。 重重一声响。 范南城浑身的肥肉跟着一抖,额间落下冷汗。 「是不是?」周秦狭眸,又问了一次。 范南城咽口唾沫,不看他了,死鸭子嘴硬的低下头。 「等着吃牢饭吧。」 周秦毫无留恋地转身,拉上尤异行将离开。 「等等!」范南城急忙喊住他:「我都说,行吗?哎呀,赚点钱不容易,别抓我了,咱俩好歹远亲。」 「谁他妈跟你套近乎?」周秦面寒如铁,满脸写着不爽。 范南城快哭了,这他娘不是你先套近乎的吗? 「我我我,「范南城变脸如翻书,卖怂道,」警察叔叔,我跟您套近乎行吗。」 他嘆口气,老实交代道:「3号那个人,我也没看清楚,他带着面具。他说自己是梅学成派来的。想让我看在多年朋友份上,把古莲让给他。我说这东西嘛,谁拍下就是谁的,碑林拍卖行规矩不能坏。」 后来发生的事,周秦他们也知道了。 杀人放火抢东西。 范南城哭丧着脸,如丧考妣:「一帮流氓!」 然后范老闆勐地想起,抢东西的是周大爷,顿时蔫了声,没敢当着警察叔叔面问候他的家人和户口本。 「还不老实交代!?」周秦很确信他没有说完全部实话。 范南城捂着自己摔断的老腿,顾左右而言他:「诶唷,疼,轻怡快去帮叔叫医生!」 周秦回了下头:「异崽,放蛊。」 尤异微怔,周秦从来没有让他用蛊对付活人。 他想了想,上前放出金蚕。 金蚕跳到范南城胸口,张牙舞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凶神恶煞。 范南城摸了下金蚕的脑袋,他的手指头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这…这?!」范南城吱哇乱叫:「有毒啊!这虫子有毒!」 「还不赶紧说?」某些时候,周秦会露出阴狠暴戾面,即便他过去都隐藏的很好,潜伏在他身体里的阴面仍会露出马脚。 ? 尤异收回金蚕,范南城就差给他磕头了:「我说,我说!」 他摸过金蚕的手指头乌黑肿胀,看上去极为骇人。 范南城咽口唾沫:「救江鸣玉,还需要人…活人…活人的皮。要把莲心和冤魂引入皮囊中,才能成人。」 一口气说完,范南城如释重负道:「就这些了,别的,再没有了。」 周秦冷冽地揭穿:「所以你早就知道,梅学成想復活江鸣玉,就一定会杀人?」 范南城垂头丧气,点了点脑袋。 「你没开玩笑?」梅轻怡惊愕出声。 「没,」范南城举了下黑肿的手指头,「我哪敢跟警察开玩笑啊。」 周秦和尤异对视,尤异开口:「泡艾蒿,一周就没毒了。」 范南城感激涕零:「谢谢大仙,谢谢警察叔叔!」 出了医院,梅轻怡魂不守舍,走路还撞上电线桿。 在他眼中,梅学成向来是个正派的人,无论如何,梅轻怡都想不到他会去杀人。 第139页 但范南城的坦白,足以从侧面印证周秦所言非虚,他的猜测十有八九是正确的,梅学成为了江鸣玉,在动手杀人,而且是以十分残忍的方式,剥去活人皮。 他的二叔背对他所做的一切,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梅轻怡有些茫然。 周秦驻足,回头望向他。 梅轻怡惶惶然,笑不知味:「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了爱,泯灭良知吗?」 「……」这个问题周秦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人到三十,却没有遭遇过情感纠葛,他的人生在某种意义上按部就班,拜师学艺上学念书,去警校去特勤处出任务到三处,似乎顺理成章就变成现在这样的快乐单身汉。 良知与公理在他们这种人心中,胜于一切。 在更年轻的时候,周秦从来不认为他有一天或许会爱上谁,又为了谁放弃执法公正。 入警校第一课他就对着红旗发誓,维护公道,行必正义。 信念与责任,始终伴随左右。 「不会。」周秦答道:「除非他原本就自私。」 梅轻怡茫然更甚,他仓皇地迈了几步,忽然问:「那么他还会继续杀人吗?」 「大概率。」周秦考虑他的心情,本来想委婉些,不过铁直男惯了,拗口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半天,终究变成一句老实交代:「没有人知道他需要多少冤魂。所以…我们需要你。」 「什么意思?」梅轻怡不解。 周秦默然,尤异替他说:「你是扶乩师,你可以占卜,你对死亡很敏感。」 梅轻怡恍然大悟:「我懂了,只要我能问出二叔的下手目标,就可以阻止他!」 然后,帮他们抓住梅学成。 「嗯。」周秦颔首:「就看你愿不愿意。」 梅轻怡退后:「我很自私。」 周秦微愕,但好像也没有出乎意料,他理解梅轻怡的心情:「你可以回去休息,这件事我跟异崽查就行。」 「……」梅轻怡摇摇头,歉疚道:「对不起,我的亲人只有二叔…」 「没关系。」周秦耸肩:「你别助纣为虐就行。」 梅轻怡笑比哭还难看:「再见。」 两人目送梅轻怡转身,他的身影汇入人流,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梅轻怡离开后,莫名其妙的情绪在两人间氤氲,周秦不说话,尤异也维持着一贯的沉默。 快到酒店时,周秦忽然问:「我刚才对梅轻怡,是不是挺冷血的。」 不留情面地揭破对方相信的二叔,极大可能是个自私的杀人兇手。梅轻怡几乎毫无准备,就必须全盘接纳残忍现实。 周秦没有给他任何喘息机会,真相就赤?裸裸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 「还好。」尤异说。 不咸不淡的回答。 周秦并没有对这个答案满意,他内心深处或许更想得到肯定的答覆:是的他就是冷血。如果尤异责怪他,那么他会稍微好受些。 虽然但是,周秦有些烦这样婆婆妈妈的情绪。 他坚持认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哪怕至亲犯法,都要大义灭亲。 所以就连尤异在他这里,都不能干违法违纪违背天理正义的事。 不能随便杀人,不能对人用蛊,不能欺负弱小,不能肆意妄为。 尤异竟然忍得了他。 周秦钻进浴室洗澡,尤异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出来吹头髮的时候,尤异抓了抓他的衣摆:「周秦。」 周秦关掉吹风,挨着他坐下,胡乱抓自己的头髮丝:「怎么了?」 「人、真的不能杀人吗?」尤异欲言又止地问。 周秦纳闷:「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思来想去,该怎么引导小朋友树立正确的道德观:「现代社会讲文明,当然不能轻易杀人。」 「但这世界上,有些人是坏蛋。」周秦同志有着朴素的正义观:「他们干了很多坏事,挑起争端,发动战争,穷凶极恶,这样的人可以杀。而且人人除之后快。」 「可是,如果只是对于普通人,对于遵纪守法的普罗大众,就不可以肆意生杀予夺。每个人都有生存权利。」周秦用他师父的话说:「不可妄造杀孽。」 周秦的思想就很像当年的巨贊法师,在抗战年代,巨贊法师上马杀贼,下马念佛。 他有出家人慈悲为怀的一面,也有执法者赏罚分明的威严。 对弱小生命尊重保护,对兇恶暴徒当杀则杀。 「哦…」尤异总结:「就是可以杀人。」 周秦嘴角微抽,感觉哪里不对,但好像确实如此:「差不多,看杀的什么人。」 「要是…杀…」尤异张了张嘴,话梗在喉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秦削了梨子皮塞给他。 尤异拿在手上没吃,雪梨汁水饱满,顺着指尖滑落,积蓄在雪白掌心。 甜香漫溢,尤异把梨子还给周秦:「不想吃。」 这还是尤异第一次说不想吃这种话,吓得周秦赶忙摸他脑袋:「没发烧啊。」 尤异甩了他两记眼刀。 周秦以为尤异不想吃整个,于是把梨子削成小块,插上牙籤放茶几。尤异想吃了可以自己戳。 「要是我杀过人…」尤异垂低眼帘。 周秦削皮的动作顿住,他定定心神,水果刀在皮上炫了个花,假装不在意:「杀什么人了。」 第140页 「……」尤异扭头看他。 周秦把梨子切块,装进透明玻璃碗,自己捡了一块咀嚼。 窗外的阳光勾勒出男人帅气刚毅的线条。他骨节分明的手在茶几上轻敲。 「没有。」尤异仓皇回头:「我只是问问。」 —— 杀了很多人,有老幼妇孺,有年轻男女,大多是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求饶或者哀嚎,流血或者死亡。 他在杀戮中屹立,像死神来临的丰碑。 那场荒诞而走马观花的记忆中,只剩下他的刀,刀尖绽出的血,夹杂着至亲的哭嚎叫骂,还有他嘴角残忍无度的笑。 他享受着扑鼻的血腥,聆听天籁般陶醉于他们的求饶,他的金蚕吃干抹净他们的血肉,就像他自己吃了他们一样。 后来,他忘了那么可怕的自己。 直到戒印解开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遗忘,是岁月待他最后的温柔。 尤异知道,他宁肯永远活在那个遥远的十八岁。 叮。 小银勺落在瓷盘上。 周秦准备的冰淇淋球融化,那是他最爱的巧克力味。 他环顾四周,没有周秦身影。 他坐在窗帘合拢的阴暗中,指尖扣进沙发垫里。 他好像和他坦白了一切,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但周秦离开了。 他孤寂而苍凉的、荒漠般的世界,逐渐浸上血色。 尤异闭上眼睛,听见了一声漫长…若有似无的嘆息。 —— 「异崽。」周秦担忧地注视他:「不舒服么?」 「没事。」尤异端了雪梨,风捲残云般吃了干净,他边嚼边咽边问:「你不是说梅学成还要继续杀人吗?」 周秦瞅他嘴边绷出汁水,抽出纸巾递给他:「慢慢吃,还有。」 尤异放碗擦嘴。 周秦拢眉思忖:「很有可能,他在摄集足够的冤魂前,不会轻易收手。」 「嗯。」尤异点头:「所以要在他动手前,找到他的下手目标。」 不过没有梅轻怡这个预言师,他俩大海捞针,属实有些困难。 说起梅轻怡,周秦想到他的资料里,自小双亲不在,梅学成将他带大,亲如生父,甚至将梅家行交给他。 如果他是梅轻怡,说不定也要陷入这样的两难之境。 而且梅轻怡这个人,没什么朋友。从他身边频繁发生灾难时,他敏感的朋友们都意识到不正常,几乎都疏远他。 梅轻怡寥寥无几的好友,愿意和他来往的,五根指头都能数过来。 这时候,梅学成对他的支持、鼓励和安慰,显得尤为可贵。 所以梅轻怡不愿意调转枪头朝向梅学成,很正常。 然而梅学成的杀人计划,不会因他们的纠结犹豫而止步。 就在这天晚上,梅轻怡家附近的垃圾站,再次出现剥皮女尸。 作者有话说: ps:异崽没杀过人,不是他杀的 第65章 无效表白 恰好这天晚上, 周秦和尤异两个人都没睡好。 周秦偷偷订了大床房,kingsize的床属实太大了,和两张床没区别。 尤异离他很远,缩在床边的位置, 睁着眼睛盯住虚空。 周秦翻来覆去, 睡不着觉, 想梅轻怡的事,还有案子怎么解决, 该从哪里入手。 他一睁眼,尤异还离他老远,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勐兽。 尤小异远远地躲在角落,不言不语。周秦以为他睡着了, 笑着摇摇头。 猫猫头的脾气, 大狗子猜不透。 窗外微光照进来, 周秦借着依稀的模煳光线,翻身坐起。 他有点口渴, 蹑手蹑脚地去饮水机前接水喝。 一回头,黑暗中赫然立着道身影。 周秦一口水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哭笑不得:「异崽, 醒了。」 尤异打开床头灯,站在那里看着他。 周秦给他倒了杯水, 问:「想什么呢。」 「梅轻怡的事。」尤异淡淡道, 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喝饮料吗?」周秦指指旁边的饮料机:「可乐, 雪碧…果酒。」 尤异要可乐, 周秦喝果酒。 一大一小坐在沙发上, 都睡不着, 周秦干脆放电影。 房间自带影碟机和放映机,不过碟子都是些老电影,有些年头了。 周秦找来找去,在书架上方找到一堆男同电影,他十分震撼,并决定就放这个。 是时候给崽子开开眼界了! 周?正直?秦心怀叵测。 周秦找到的最新的片子叫《请以你的名字唿唤我》,改编自犹太裔作家的同名作,讲述了义大利少年和美国博士生为期六周的乡间爱情,听朋友说这片子后劲很足。 事实证明,就算周秦有心引导,尤小异也毫无艺术细胞和情感雷达。 他看到最后都不知道两个男主角之间什么关系,那两人滚成一团亲成了马蜂窝,尤异还在茫然地问周大狗:「为什么要咬他?」 「……」周秦听见了内心滴血的声音,哭笑不得:「不是咬,是亲。」他看着尤异的大眼睛:「亲吻,明白吗?」 「哦…」尤异眨巴眼:「那你也…」 「我怎么了?」周秦恨不得怼到他脑瓜里,看看里边装的什么浆煳! 才让异崽对感情如此迟钝。 第141页 尤异指了指自己,天真纯洁得像一朵洁白无瑕的栀子花:「亲过。」 「我…」周秦瞠目结舌,心脏狂跳:「我、我亲、亲你!?」 我他娘什么时候这么色胆包天了!也不怕被尤异打死。 「鬼蜮里。」尤异惊讶于他的剧烈反应。 周秦从沙发上跳起来,果酒漾出玻璃杯,洒满茶几。 他手忙脚乱抽纸巾擦拭,尤异抱着靠枕窝在沙发里,静默地凝视他弯身擦桌。 「忘了吗。」尤异似懂非懂:「你咬我,我以为…你把我当成…坏人。」 「不是。」周秦侧对他,拢起两道浓眉,陷入沉思。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毫不知情。 他也太勐了,先斩后奏是吧,先亲后爱是吧。 周处默默对自己竖起大拇指,好样的,是个勐男! 尤异发现他出神,喊了声:「周秦。」 「欸。」周秦柔声答应,坐回他身边,紧紧和异崽贴住。 尤异几乎被他挤到沙发边缘,左边是扶手,右边是边贴边蹭的周大狗。 「宝贝。」周秦循循善诱地解释:「那不是讨厌,我肯定没有把你当成坏人,而是…」 尤异认真地反问:「是什么。」 周秦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是喜欢。」 一根针掉在地上,泛起涟漪般的细微声。 当唿吸与唿吸交织的时候,周秦甚至在那短暂的毫秒之内,脑海中走马观花地幻想过,尤异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他能够准确地区分,他对他的喜欢,不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友好。 而是,想要占有他的全部,一种近乎疯狂的情感。 当周秦意识到这种不同寻常的在意时,它已经从一颗小嫩苗,长成了大树。 而他很希望,尤异这只鸟儿,能落在他的大树上。 所以说,想像终究是美好的。 尤异只是点了下头,像是怕自己不够郑重,又哦了声。 周秦在一片沉默中,含泪给自己挽尊:「你帮了我很多忙,又救了我好几次,我…很喜欢你。」 尤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豁然开朗道:「不客气。」他礼尚往来:「我也喜欢你。」 周秦差点心梗,笑容僵硬:「谢谢。」 感谢党,感谢人民,感谢你喜欢我,就是这句喜欢听上去那么客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十万里关山路,周大狗才走完第一步。尤小异就是他的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是攀山者的珠穆朗玛,是赛道终点的冠军奖赏,也是所有可能事件中的最小概率。 但周秦同志,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勇攀高峰的决心,以及捨我其谁的勇气。 他始终坚信,努力努力再努力,同事变成未婚妻! 电影中,两位男主人公迎来意料之中的分别,那个长达六周的义大利夏天,永远留在少年最美好的记忆中,是关于他所有的初恋,青涩、甘甜,充满遗憾。 而沙发里,尤异靠在周秦肩膀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警方通过特勤处,将第四位女性受害人的档案发到周秦的加密邮箱。 电影停留在结尾一幕。 尤小异睡着了,周秦小心翼翼让他靠着,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他打开电子档资料。 这次受害人身份确认得很快,和前三次一样,兇手在抛尸现场留下了可供辨认死者身份的线索,比如,身份证。 所以警方资料调得很快,立刻转发给特勤处,特勤处再转给周秦。 死者名叫何茜绒,在校女大学生,22岁,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纪。 看简歷,也是一个家境贫困的娃,有个弟弟,家里极度重男轻女,何茜绒念书的钱都是自己攒下来的,不仅如此,她还要隔三差五打零工给家里寄钱。 去见偶像前,刚被前男友噼腿,弟弟打电话找她要钱,母亲生病了也需要钱。一家子全都在指望她这个大学生。 何茜绒的生活简单而单调,吃饭睡觉上课念书打工。 她唯一的娱乐就是去碑林老戏园听戏。 她是老戏园子里为数不多的年轻戏迷之一,尤其喜欢—— 周秦往下看,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 何茜绒很喜欢梅轻怡,逢梅老闆的戏,哪怕不吃不喝,都要攒钱去听。 两个人应该有些私交,何茜绒偶尔去梅轻怡家里做客。 这次,何茜绒就是因为各种麻烦缠身,万念俱灰,才去找梅轻怡倾诉。 「……」 周秦无声嘆气,转身将尤异打横抱起来,语气轻柔:「异崽,回床上睡。」 尤异抱着自己,蜷在他怀里,囫囵梦呓般,睏倦地应了声嗯。 周秦已经许多次见到他这样的睡姿了,把自己抱得紧紧的,蜷得像只弱小无助的虾米。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象徵。 但尤异究竟为什么缺乏安全感,因为他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吗? 周秦未加深思,把尤异放回大床,盖上薄毯,调整空调温度,然后坐回沙发。 梅轻怡的电话在凌晨三点打过来。 周秦捏着啤酒罐,站起身,长腿迈动,步入露台,按下通话键。 「看到警方消息了。」淡淡的语气。周秦拨开易拉罐。 第142页 对面急促的唿吸逐渐平復,三秒后,梅轻怡嗓音沙哑地开了口:「是他吗。」 「……」周秦扯了下嘴角,毫无笑意:「我说是,你就承认?」 电话那头再度沉默,周秦抬头远望。 露台前的江面倒映着霓虹,波光粼粼,涟漪推着五光十色在河面泛开。 对岸高楼林立,大厦鳞次栉比。 灯光、微风、河浪。 岁月人间。 周秦闲倚护栏,一手听电话,一手拎啤酒罐,仰头勐灌两口,深邃的视线投向远处。 梅轻怡咬牙切齿:「茜绒特别善良…她家里人不待见她,但她还是每个月给家里寄钱,她弟没钱,跑到学校来找她闹…她吃了很多苦。」 刘明、宋飞…这些惨死的人,谁又不苦呢。 可梅学成偏偏要对这样的人下手,拔掉那缝隙间千辛万苦长出来的小草。 他们经歷了风霜雨雪,唯一想要的,不过是活下去。 然而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想望,都被残忍剥夺。 梅学成所作所为,令人髮指。 「她是来找我的路上失踪。」梅轻怡哑着嗓子:「我没想到。」 因为害怕会不由自主地去算、去问下一个死者是谁,一想到自己亲如生父的二叔会杀死这个无辜者,就难以安坐在扶乩笔前。 他害怕得知真相后无能为力阻止的自己。 所以干脆不想,不算,不问。当缩头乌龟,把耳朵捂起来,自欺欺人。 周秦语气淡漠:「天意无常。」 「……」梅轻怡反问:「天意无常?」 那他这样的预言师,算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无常的天意吗。 不是。 既然天意可以从他的扶乩笔中管窥,他为什么要蒙蔽耳目?! 如果早就算出来的话,何茜绒也许…不会死。 真的当那个死去的人,就是他的朋友的时候,梅轻怡才彻彻底底地感受到这样的事实。 梅学成在杀人,他敬爱的二叔,正在夺走那些无辜者的性命,以一种极度残忍的方式,让他们原本就苦难的生活,平添了无数折磨和痛苦。 那么周秦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对他说:「我理解你。」然后放他去做缩头乌龟。 「我该怎么办?」梅轻怡茫然而痛苦。 周秦听出他的纠结,但他从来不替别人做决定,尤其在涉及至亲这种事上。 他一如既往地耿直:「你自己想好。」 梅轻怡沉默。 许久后,他自言自语般开口:「如果不阻止,他一定会继续杀人…」 就像周秦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梅学成需要多少冤魂,或者,何时才找到一具令他十分满意的皮囊。 在这之前,就不停有人死在他手下。 这是对生命的无视和践踏。 这是草菅人命! 黑夜中,梅轻怡的嘆息沉重得更像喘息。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字地从牙齿缝里往外蹦:「我算,我帮你们。」 世间有无数黑暗,阳光照不进的阴影。 也总有人,不那么自私,选择正直和善良,义无反顾地保护大多数人。 周秦撇开嘴角,无声轻笑:「好,谢谢。」 这一晚,梅轻怡没有睡。 他穿上那条白裙,长发披落,坐回扶乩沙盘前,以十万分的虔诚,拾起扶乩笔。 黑暗中,蓝袍道士悄无声息在他身后浮现,他弯下身,如一道虚影,握住梅轻怡的手,带他笔走游龙,写下关于死者的预言。 这一晚,周秦也没有睡。 他下载了警方传过来的监控视频。 在去往梅轻怡家的小路上,何茜绒走到摄像头前,忽然停下脚步。 她好像看到了什么,转身向右侧的深巷步去。 她走路姿势很怪异,一边后退,一边往前。 难以描述这种怪异感,似乎潜意识里她并不想过去,她努力操纵她的身体,但还是没能摆脱对方。 她的身影从监控范围消失。 周秦以为结束了,点了下视频,进度条跳出来,还有。 周秦屏息凝气,大约十五秒后,何茜绒披头散髮地冲进监控范围,她环顾四周。 警方对视频做了锐化处理,何茜绒张大嘴,很像受到某种惊吓。 她像只无头苍蝇,左冲右突,仿佛在和空气中某种无形之物对抗。 紧接着,她砰然倒地。 一道黑色身影露出来,它是凭空浮现的! 周秦倒吸凉气,他按住视频后退,一帧一帧地播放。 那个东西,那个矮小的东西,一团漆黑,它拖走了昏迷过去的何茜绒! 周秦莫名其妙联想到在湘西鬼蜮,他们透过河底镜,看见吴维和颜溯在逃躲某种无形之物。 与画面中的何茜绒何其相似! 看不见的东西,在攻击他们。 就是这东西吗?周秦皱眉,盯着那漆黑一团,像雾里分出了小手小脚,抓住何茜绒的头髮,将她拖走。 这幅画面,极其诡异阴森。 视频结束。 屏幕定格在何茜绒的脚也被拖出监控范围那一刻。 周秦放下手机。 天际露出鱼肚白。 太阳要出来了。 尤异推开落地窗。 周秦斜倚护栏,低头看手机。 第143页 晨曦自男人身后照过来,投下一片斜晖,光影相间,勾勒出他紧锁他的眉头,直挺的鼻樑,以及微抿的薄唇。 尤异张了张嘴:「周秦。」 周秦猝然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自然地举起手同他打招唿,咧开嘴笑:「异崽。」 尤异到他对面坐下:「有消息吗?」 「有。」周秦把手机递给尤异。 一张照片,扶乩沙盘上的鬼画符。 发消息的人是梅轻怡。 「他帮我们了。」尤异瞭然。 「嗯。」周秦点头:「这是他今早发过来的,他还在想,是什么含义。」 「哦对了,还有。」周秦打开监控视频:「有个东西,拖走了何茜绒,你看看是什么。」 周秦到他身后,两人并肩坐着,周秦的臂膀越过他,将手机支到他面前,那姿势就有点像他把尤异环在怀里。 周大狗有一秒钟的想入非非。 尤异没什么反应,专注地看着屏幕。 当那团黑影中伸出小手小脚,尤异神色骤变。 周秦坐在他背后,没有看见尤异变化的脸色,只是一剎那,尤异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 这一点,周秦不难感受到,他以为自己离尤异太近,让他不适应了,于是稍稍拉远距离。 尤异却忽然迴转身,吓了周秦一跳,他做贼心虚地摸摸鼻樑:「怎么了?」 「那东西……」尤异欲言又止。 「什么东西?」周秦脑子一登,瞬间反应过来:「你说那团黑影?!」 尤异点点头,目光冷冽:「如果我没猜错,和湘西鬼蜮里追吴维他们的,是同样的东西。」 周秦严肃起来:「那是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那种会伪装的虫子。」尤异试图举例解释。 周秦张大嘴,啊了声:「竹节虫?」 尤异见他理解自己的意思,顺势解释道:「这种东西,就像自然界那些会伪装的虫子,通过改变自己外表颜色,达到伪装效果。」 「哦…」周秦若有所觉:「你的意思是,它随环境改变体表颜色,和环境融为一体,这样我们就看不见它了。」 这东西就处于人的视觉弱区。 而当拖走何茜绒时,它露出手脚,变成了视频中漆黑一团。 「对。」尤异赞赏道:「聪明。」 受到夸奖的周大狗竖起尾巴,得意地摇晃。 「不过…」周秦有个疑惑:「一般来说,环境随时在改变,尤其是城市里,街景变化万千,你看它的伪装,几乎完全看不出来。比起颜色和周围保持一致,它更像是透明的。」 尤异指了指视频:「你仔细看。」 周秦皱起眉头,凝视监控画面,终于发现几处微妙的不同。 有些地方的空气,像在波动,引起了背景的细微变化。 尤异说:「发现了吗,它的身体相当于多面传导镜,将四面八方的环境映照出来。达到和环境融为一体的效果。」 「所以这是…」周秦惊嘆这东西身体结构该有多精妙。 尤异抿了抿下唇,轻声道:「我很久以前见过…他把这个叫…黑镜。」 作者有话说: 异崽【认真】:你是好人; 周子哥:呜呜呜 第66章 操场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尤异都处于恍惚状态。 以至于周秦带回早餐,尤异都完全没有注意到食物,而是盘腿坐在沙发,静静地盯着玻璃圆几上的啤酒罐, 陷入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沉思。 周秦把丰富的粤式早点摊开, 摆放到他面前。 海虾红米肠、虾饺、百合酱蒸凤爪和蟹子烧麦, 都是这家全国连锁早茶铺的特色菜品。 色泽鲜艷,光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然而尤异一动不动, 十分反常地发着呆。 周秦把早餐往他视线上怼。 尤异伸出手,没有拿筷子, 整个人魂飞天外,直愣愣地抓起一块红米肠, 丝毫没注意到烫手。 他把红米肠放到嘴边, 一口咬住, 不动弹了。 没有咀嚼,没有吞咽。 只是那么咬住而已。 周秦:「??」 尤异把一口没动的红米肠放下:「吃饱了。」 周秦拿出手机, 打开医院公众号,火急火燎挂精神科。 儿子怎么了,在线等, 急! 尤异陷回柔软的布艺沙发里, 安安静静,不言不语。 在他无比模煳的记忆中, 过去就像打满了马赛克,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里有东西, 但也却不明白那里具体有什么。 就比如在视频看见黑镜露面的瞬间, 尤异就一清二楚, 他见过这东西。 他甚至知道这东西怎么来的。 根本不是周秦以为的,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是那个人,那个绝无仅有的天才,一手制造出来的。 对。 尤异闭上眼睛,默默回想。 那个人是寄託了所有人厚望的天才。 而黑镜,是那人最忠实的拥趸,只有他存在的地方,才会出现黑镜。 所以—— 尤异陡然掀开眼帘,对上大狗子忧心忡忡的眼神。 「你怎么了?」周秦语带关切。 「没事。」语气依旧淡漠。 周秦长舒口气,坐回他身边,挥了挥手机:「梅轻怡有眉目了,还是学生。东南方向,一所高中,年纪偏大,他猜测是高三。」 第144页 「谁?」尤异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一个受害人。」 尤异流露出一丝恍然惊醒后的瞭然。 周秦扬了扬下巴:「走吧,咱们去学校门口和梅轻怡会合。」 梅轻怡早就到了,顶着两个黑眼圈,彻夜未眠,难掩疲惫。 周秦抛给他一瓶矿泉水。 梅轻怡拧开盖子,仰头倒灌,咕咚咕咚两大口下去,指指学校:「就这里。」 看上去十分宁静的高中。 上课时间,几乎看不见学生,只有运动场那里,两三个班在上体育课。 「时间是今天晚上十点,」梅轻怡能够准确地说出时间地点,「篮球场。」 「嗯,」周秦看了下表,沉吟道,「现在到晚上十点还有将近12个小时,我们先找找最有可能的受害人。」 缩小目标范围,才不至于无头苍蝇乱转。 梅轻怡点头同意。 「那分头行动吧。」梅轻怡对周秦说:「我去高三学区走一圈,你有警察证,找校领导希望他们配合调查。」 「尤异去那里,」梅轻怡伸手指向运动场,「篮球场周围,或许会有别的发现。」 三人商量好后,分开行动。 尤异这一路上都在沉思。 自从看到黑镜,那挥之不去的怪异感萦绕心头,总觉得像有什么要破体而出。 但实际上,他还是他,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不如周秦解开结印时,浩瀚庞杂的情绪和记忆汇入脑海,带来的震撼与无措。 但这种感觉始终无法祛除。 就好像他关上家门时,就觉得似乎忘了什么东西,很重要,但就是想不起来,走出房门,再把门合拢,那种仿佛准考证没带的患得患失令人难以安心。 伴随这样复杂的情绪,尤异到了运动场外,默默围观。 体育操结束,剩下的体育课就是自由活动时间。 几个男生在打篮球,旁边一圈女生围观。 操场上,羽毛球飞来飞去,有人在练短跑,年轻的女孩子坐在一起聊天,跳绳的胖姑娘吭哧吭哧,大汗淋漓,男生踢着足球跑来跑去。 尤异环视一圈,目光落至篮球场角落,看台旁边的沙坑里,一个瘦竹竿模样的男生助跑、起跳、面朝下吭哧拍进沙堆。 他旁边围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指着他哈哈大笑。 旁边路过的女生看见了,假装没看见,你拉我我拉你的远离。 尤异推开篮球场门,朝那边走去。 这场单方面的嘲笑还在继续。 但尤异没有多管闲事的想法,他不像周秦那样责任心和圣母心爆棚,看到一帮人欺负别人,会不假思索帮弱者出头。 尤异顶多站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看着。 和他无关的事,他没有费心的打算。 瘦竹竿男生再次起跳,这次他没有摔进沙坑,而是一屁股坐下去。 当他站起来时,尤异就发现了,他是个瘸子,一瘸一拐地助跑起跳,然后不负众望地摔倒在地。 「别练了。」旁边那高个子男生穿着篮球背心,嘲笑他:「你这样的残疾,练不好的。」 瘦竹竿男生的体育细胞的确乏善可陈,他个头也不高,被其他人嘲笑也不敢辩驳,低垂着脑袋,默默地再一次返回尝试。 这时候,高个男身后的篮球飞出来,竹竿男原地起跳,那球准确无误砸中他的小腿,竹竿男怪叫一声,面朝下摔进沙坑,吃了满嘴砂砾。 尤异微微蹙了下眉。 高个男身后,穿黄色体恤的男生吆五喝六地指使:「愣着干嘛,苏浩杰,把球捡过来啊!」 旁边的人成群结队,不客气地嘲笑他。 路过的女生看不下去,义愤填膺上前:「你们别欺负苏浩杰了!」 为首的篮球背心嗤笑:「你哪知眼睛看到我们欺负他了?」 「对啊,」绿衣服的男声嬉笑,「他自己摔倒的。」 女生愤怒:「明明是郭奇拿球砸他!」 黄体恤男生假笑解释:「手滑嘛,怪他没长眼睛,往我球上撞。」 为首的高个男一直没说话,他显然是这帮人的老大,也是其中体型最健壮的。 他捏了下指骨,咔嚓轻响。 女生旁边的同伴连忙拉住她:「算了,玲玲,别说了,咱们走吧。」说着,拼命朝高个男那边使眼色。 被叫玲玲的女生也注意到那高个子,她犹豫再三,看了眼还趴在坑里的苏浩杰,不得已离开。 尤异听见玲玲的同伴小声嘀咕:「那是方恆斌,别惹他。都復读两年了…他爸教育局的,听说以前把人打进医院…屁事没有…走吧走吧。」 两个女生走远。 方恆斌不轻不重踹了一脚苏浩杰:「你女朋友?」 他指的是为他出头的玲玲。 「不是…」苏浩杰在他面前,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喃喃解释:「我不认识她。」 「哦?」方恆斌在他面前蹲下,抓起苏浩杰的后脑勺,逼迫他抬头,语气十分危险:「行,不跳远了,」他闲闲地说,「我想了想,还是打篮球适合你。」 说完,方恆斌退开,他身后两个狗腿飞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苏浩杰。 然后,一群人拖着一瘸一拐的苏浩杰去篮球场。 那伙人与尤异擦肩而过,方恆斌眼角余光冷冷扫过尤异,尤异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第145页 尤异的外貌,混入这帮发育良好的高中生,毫无违和感。 方恆斌自动将他认为是学校的学生。 就是长得过分校草了点。 只见尤异迈动步伐,方恆斌蓦然驻足。 尤异在沙坑前停下脚步,方恆斌本来走开了,但他选择回头看尤异,他总觉得尤异是要故意给他看什么。 毫无疑问,尤异的无视,对他而言就是挑衅。 方恆斌校霸当惯了,经不起挑衅,于是他抱起胳膊,就想看那只白斩鸡怎么挑衅自己。 没有助跑,没有任何多余的准备动作。 只是微微弯了下膝盖,尤异像只灵活的猫,凌空跨越,稳稳落在沙坑对面,连气都不带喘的。 那距离,至少四米! 自始至终,尤异的双腿没有分开过,他就那么跳了过去。 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结果。 方恆斌愣住了。 尤异转身,两手插进裤兜,看也没看他,径直去了篮球场。 挑衅带来的怒火驱使方恆斌在一瞬间忘记了霸凌苏浩杰。 他沖向尤异:「你哪个班的?!」 尤异充耳不闻。 方恆斌一拳挥过去,尤异偏身躲开,右脚猝不及防伸出,方恆斌扑向他时,压根没注意到对方冷不丁冒脚,砰咚绊倒在地。 前边的狗腿子纷纷回头,郭奇没憋住笑,噗嗤一下。 方恆斌顿时怒髮冲冠,收拾不了尤异,还收拾不了郭奇吗? 爬起来冲过去一顿拳打脚踢,郭奇抱头求饶,嗷嗷惨叫。 苏浩杰拖着残腿,往尤异身后跑。 尤异果断闪开,一副你别靠近我的冷漠:「我不认识你。」 苏浩杰:「……」 绿衣服男生冲上来,没敢随便招惹尤异,把苏浩杰拖回去,给了他两耳光:「往哪儿跑你?!」 眨眼间,郭奇被揍得鼻青脸肿,苏浩杰顶着两片巴掌印,一群人到了篮球场。 女生们窃窃私语,朝这边偷眼打量。 尤异绕篮球场走了一圈,靠近看台位置,孤零零地落了一座器材室,看上去十分突兀。 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尤异两指併拢,贴近墙壁,没有异样。他收手。 篮球场上已经开始了。 方恆斌在尤异这里吃了瘪,发誓全都要从苏浩杰身上狠狠讨回来。 他们哪是在打球,完全是单方面地欺负苏浩杰行动不便。 苏浩杰和另外两个男生一组,方恆斌、郭奇和绿衣服一组。 方恆斌时不时言语挑衅苏浩杰:「跳起来抢球啊!」 苏浩杰羞愤得满面通红,偏偏敢怒不敢言,他抢不到球,急得面红耳赤。 尤异走过去,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 旁边有女生注意到他,偷偷问身边同伴这人谁,得到了不知道的回答。 没多久,女生们的目光都被突然出现的尤异吸引了。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异性呢。 然而尤异完全无视了这些探究、好奇和歆慕的打量。 他的视线落在球场上,方恆斌看见了他,冷冷地对尤异竖起中指。 尤异没什么反应,转而去看苏浩杰。 苏浩杰快疯了,他根本追不上球,但周围这么多女生看着,人在异性面前,总是潜意识不愿意丢脸的。 所以他很努力了,可惜天不遂人愿,跳起来接球,瘸腿弹跳力不足,那球从他头上飞走,好不容易摸着一回球,马上被郭奇抢走。 在其他人眼里,他像个满地乱爬的小丑,实力不足还要硬上,贻笑大方。 但知情人都知道,方恆斌他们就是在欺负他。 尤异没有出头打算,和其他人一样,静静围观。 方恆斌可没忘那一脚之仇,他运球路过苏浩杰时,一斜眼就扫见了双手插兜耍帅的尤异——尽管对方可能并没有耍帅的意思,但周围的女生无一例外都被吸引目光。 那球本来是要抛向苏浩杰的,方恆斌都想好了,苏浩杰肯定接不住,必然再度丢脸。 但一转念,方恆斌运球跳起。 两只手做出投篮的架势,他甚至邪笑起来,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尤异站在女生旁边,神色未变。 篮球被狠狠拍过来,方恆斌几乎使上浑身力气,如果是个普通人站在那里,一旦被这球砸中,十有八九当场昏厥。 有人惊唿:「小心!」 尤异的手终于离开裤兜。 剎那,一阵臆想中的硝烟散去。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只球正对着尤异的脸。 但出人意料的是,球就悬在尤异面前,没有砸中人,也没有落下去。 方恆斌朝他勾手指,不屑道:「矮子,把球还回来。」 矮、子。 尤异曾经认真地思考过,他和周秦反目成仇的另一种可能性。 除了周秦发现他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外,还有一种,就是周秦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循环播放:「异崽,矮子。」 诸如此类,尤异不保证自己不会对周秦下毒手。 一如此刻。 众人看见他把球抛回给方恆斌。 方恆斌跳起来,没接住。他恶毒地瞪视尤异。 篮球滚落在地,停在了对面女生的脚下。 第146页 那女生一低头就看见了,篮球表面,明晃晃的五指洞! 看似白斩鸡的人,力气大到恐怖。 女生间升起另一轮窃窃私语,且议论声越来越大。 方恆斌想忽视都难。 郭奇把篮球夺回来,脸色大变,有点害怕地说:「方哥,他把球穿了个洞!」 方恆斌整张脸都狰狞了,勐地回头,凶骇无比瞪着他。 郭奇被他瞪得更害怕了,抱着球小跑到方恆斌面前:「你看…」 方恆斌看见了五指洞,他骇然抬头。 尤异就在他对面,举起接球的右手,五根毫髮无伤的指头,装逼一样蜷了蜷。 「操!」方恆斌冲过去。 尤异侧身掠过他的拳头,左手瞬间伸出,一把揪住他衣领,在高个子反应过来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抓起来,拍倒在地。 尤异直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他,拍了拍巴掌。 灰尘四起。 女生们欢唿尖叫。 郭奇满头大汗,大喊着帮老大找回场子:「笑什么笑!不准笑!」 方恆斌爬起来,怒目圆瞪,只消一个照面他就清楚地意识到,对面的白斩鸡出手只有残影,且力大无比,论打架,他不是他的对手。 「篮球。」方恆斌不甘地挑衅:「会不会。」 尤异挑了下眉毛:「不会。」他甚至笑了下:「你教我?」 方恆斌总觉得他在说:你在教我做事? 「哼,」方恆斌扬下巴,「来。」 尤异穿着海绵宝宝联名t恤,下身一件黑短裤,整体着装十分休闲。 他挥了挥胳膊,百无聊赖地上场了。 他顶了苏浩杰的位置。 一开始,尤异的确抢不到球,围观群众都替他捏一把细汗。 方恆斌铁了心戏弄他,运球在尤异面前虚晃,尤异起跳去拦,方恆斌勐地一拐脚,把球从他身侧传给郭奇,郭奇起跳投篮,哐地一声,篮球拍过球框。 假动作,虚晃一招。 尤异双脚落地,面无表情。 方恆斌擦了下鼻尖,朝他竖中指。 尤异还是没反应,淡漠转身,回到自己适合的防守位。 苏浩杰表现出关心:「你没问题吧?」 尤异眼也没抬:「与你无关。」 苏浩杰:「……」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 苏浩杰没见过比尤异适应更快的人,他的学习能力超出所有人预料,在第一场大比分落后的情况下,第二场开始,尤异就像突然开了窍。 运球、追球、拦球、扣篮、假动作,就连难度较高的三分球他都会了。 围观群众目瞪口呆。 尤异甚至云淡风球,边跑球边给追得气喘吁吁的方恆斌播报:「跳,举手,投篮。」 砰,三分。 方恆斌:「……」 尤异:「没吃饭吧。」 方恆斌怒不可遏:「敲你嘛!」 接下来方恆斌就没有摸到过球。 尤异在场上跑来跑去,篮球在他手里左旋右炫,他可以在场地上各种位置准确无误地投篮,落地后再轻描淡写地来一句:「太简单了。」 方恆斌气得想揍他。 篮球在尤异指尖转了一圈,眼角余光闪过熟悉身影。 讨厌的气息,在看台那边。 尤异头也没回,抓着球一转身抛过去。 就像抛掷铅球,那球裹挟着尤异全力一击,掀起风声,炮?弹一样砸向看台。 有人接住了球。 篮球在他掌心打了个转,停下来。 那人站起身。 作者有话说: boss:是我,没想到吧?jpg 第67章 文武双全 是个相貌清俊的男人, 西装革履。 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将球抛回给追过来的尤异。 尤异抬头望向他,目露警惕。 「你好, 」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说, 「尤异。」 「很高兴认识你。」男人看似在对他说话, 眼睛直直望进他的视线里,微狭长眸。 他好像又没有与他对话, 而是通过他,看向别的人:「我是你的老师, 下次见。」 唿吸微滞,心脏仿佛处于时间停滞的剎那, 暂停了跳动。 秋日的长风卷过梧桐树林, 街道尽头, 被丢弃在岁月深处的男人朝他伸手。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将担任你的老师……」 头疼欲裂。 尤异抱住脑袋。 方恆斌追过来:「你还打不打?」 尤异呆呆地抬起眼帘,望向空无一人的看台, 神色迷茫。 方恆斌抬脚踹他, 尤异下意识躲开,猝然回头。 那眼神凶骇可怕, 方恆斌条件反射退后半步。 「看见了吗?」尤异压低嗓音。 方恆斌总觉得如果不回答, 看尤异那眼神, 会直接杀了他。 到底是个十八岁的小年轻, 尤其擅长欺软怕硬, 方恆斌悻悻:「看见了。校外的吧, 刚刚就走了,你一直站在这里。」 尤异愣怔:「我站在这里?发呆?多久?」 方恆斌不爽:「两三分钟。」 看见他的时候。 尤异心想,他的时间停滞了。 球局持续到周秦他们过来。 尤异每次扣篮,全场女生都会起跳尖叫。 第147页 白皙的皮肤落下汗水,帅气漂亮的脸蛋浮上挥汗如雨后的微红,他仿佛将自己沉浸在球局中,试图忘记刚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但尤异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人,反覆地对他说:「我是你的老师。」 这种感觉,令人,十分、非常、特别、尤其,不舒服。 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闷得人心慌。偏偏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周秦和梅轻怡出现了。 「尤异。」周秦喊他。 于是周围的学生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尤异扔了球,方恆斌他们几人循着声音回头。 周秦朝篮球场招手,尤异快步走向他。 「有发现吗?」周秦问。 尤异魂不守舍,点点头,俄而,意识过来般,再度摇头。 周秦哭笑不得:「是有,还是没有?」 「没有。」 周秦没说什么,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这么多年轻学生仔面前,他也不好随手牵起尤异。 尤异在走神,他看出来了。 从尤异见到黑镜开始,他的状态就一直不对,时不时神游天外,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梅轻怡问:「你找镜子了吗?」 尤异呆怔:「什么镜子?」 梅轻怡:「……」他深吸一口气,无情吐槽:「光顾着打篮球,在小姑娘面前装逼了吧。」 尤异:「……」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远离操场。 周秦耐心解释:「梅学成那面铜镜,摄魂镜,还记得么?」 「…」尤异想起来了,老实承认:「我忘了。」 「没事,一会再去找找。」周秦说了下他和梅轻怡的发现:「这所学校的学生素质参差不齐。我们把主要目标锁定在家境贫寒的学生。」 纵观前几名受害者,苦命与贫穷宛如交织鸳鸯,都是家境贫寒的人,囊中羞涩,他们不得不起早摸黑,为生计奔波。 发现这一点后,周秦就把调查范围缩小到领助学金的学生。 「好歹省会城市,真那么穷的学生没几个。」 梅轻怡继续分析:「领救助金的学生拢共十三人。」 「高一有三个,高二六个,高三有四个。」梅轻怡伸出四根手指头:「但扶乩结果上说,这人年岁较大,所以我和周秦认为,受害人应该是高三学生。」 周秦颔首:「这样目标就缩小到四人。」 「四人中,两个女生,两个男生。」梅轻怡从衣兜里取出名单,展开递给尤异:「荀小佳,李莉莉,裴明顺和苏浩杰。」 「苏浩杰?」尤异说:「我见过他。」 周秦讶异:「在哪?」 「操场上。」尤异默了默:「那几个人对他不友好。」 很快,他们就明白尤异嘴里的不友好是什么意思。 他们返回操场。 苏浩杰又被叫上场,补尤异的缺,他打篮球只有那么困难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从对面手里摸到球。 他的队友满脸嫌弃:「你行不行?!」 有大放异彩的尤异作对比,苏浩杰的处境更加艰难,他实在太笨拙了。 梅轻怡的目光在场上逡巡,视线定格在满面通红的苏浩杰身上,定定地说:「死者就在他们中间。」 一语石破天惊。 周秦压低嗓音:「确定?」 「确定。」梅轻怡笃信直觉。 「那么,」周秦猜测,「是他吧。」 三个人都看着苏浩杰。 确定受害者后,接下来就要找镜子。 周秦曾经短暂地拿到过那面摄魂镜,但很快就被梅学成的泥人抢走。 三人仍是分头寻找镜子,因为扶乩结果显示事发地就在篮球场。 所以他们仍在篮球场附近寻找。 梅轻怡去了另一边,周秦和尤异留在原地,没有急着分开。 「你怀疑什么。」尤异看出周秦欲言又止。 周秦缄默,盯着篮球场上的学生们,若有所思。 尤异没有催促,安静地等待他再度开口。 「梅学成真有那么大本事,布下这个局?」周秦问出他一直怀疑的问题。 泥人、摄魂镜、焚尸间尸变、黑镜……梅学成早这么能,他老婆还能死?! 无论周秦这个唯物主义者,有多努力去接受非常规事件发生,但像梅学成这么牛逼的普通人,指挥泥人,搞出尸变,操纵黑镜,周秦从加入三处到现在,也就见过两个。 一个是尤异,另一个就是梅学成。 这个问题,其实在尤异看到黑镜时,心底就有了答案。 梅学成背后,一定有其他人暗中操控。 黑镜绝不是那么容易就出现在人类社会的东西,它在具备致命危险性的同时,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能出现在阳光下。 而且黑镜,独属于那个天才,其他人根本无法染指,更别说操控。 黑镜出现在鬼蜮,已经够令尤异震惊了。更遑论现身于城市。 也许…有人把黑镜带到这里,然后找到了梅学成。 会是那个,自称老师的男人吗? 尤异并不确定。 周秦伸手在他面前摇晃:「走神了?」 「……」尤异平静道:「你分析的很有可能。梅学成应该是得到了谁的帮助,才显得这么…」尤异在思考一个恰当的形容词。 第148页 「神乎其神。」周秦续说,尤异看了他一眼:「嗯。」 情势在三言两语间,陡然变得诡谲起来。 谁在帮助梅学成,为什么要帮他?对方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 如果是一个组织,凭藉特勤处强大的情报网,为什么毫无察觉? 无论如何,周秦暂时将这些抛至脑后:「先找镜子吧。」 三人围着操场转了一圈,找遍所有可能藏镜子的地方,花坛、看台、下水道。 就差这四周的灯柱,没有爬上去看看。 周秦站在灯柱下,仰头眺望,什么也没有。 梅轻怡从器材室出来,摇了摇头,他搜遍了每个角落,除了灰尘和蜘蛛网,没有发现其它可疑之物。 「你确定死亡时间在今晚?」周秦问梅轻怡,得到对方肯定的答覆:「我的预言从未出错。」 「也许晚上镜子才出现。」尤异建议:「要么等到晚上。」 梅轻怡举双手贊成:「我们无头苍蝇一样找,也不是办法。」 周秦认为他俩说的有道理,不如守株待兔,就在操场附近转悠,同时密切关注苏浩杰动向。 为了跟紧苏浩杰,周秦找校领导帮忙,把尤异插进他们班。 梅轻怡含泪:「我不像高中生吗?!」 周秦冷酷无情:「你像怪叔叔。」 梅轻怡:「……」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梅轻怡坐在看台上,观察过往人群。 周秦送尤异去教学楼。 高三2班,班主任和周秦打了声招唿,把尤异带进教室。 尤异两手插兜,面无表情,十足十的酷boy,周秦在窗外捨不得移开眼睛,天知道他多少次幻想送异崽上学。 给他梳头,买衣服,做吃的,陪他谈心,讲大道理,送他上学。 周秦后知后觉地捂脸,羞耻又兴奋地发现,原来他才是那个喜欢养成的怪蜀黍。 教室里的尤异对周?怪蜀黍?秦炽热的目光毫无察觉,他兀自走到苏浩杰身边落座。 苏浩杰手忙脚乱把自己的书从三八线上收回来,尤异目不斜视,盯着黑板,开启发呆模式。 早上第二堂课开始。 周秦看了一会,尤异没有异样,他松口气,不舍地离开,去其他地方寻找蛛丝马迹。 教室里,苏浩杰小心翼翼问尤异:「你有书吗?」 数学课,尤异一直盯着黑板,两手插进裤兜,就没拿出来过。 旁人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在听课,还是在发呆。 尤异纯属发呆,黑板上的排列组合,对他来说无异于天书。 不,天书都没这难,多看一眼,尤异就觉得自己快睡着了。 他看着黑板,自动在脑海给字母数字喷上马赛克。 然而他的发呆,在苏浩杰眼里,又是另一副模样。 男生漂亮帅气,单看外貌,绝对是校草级,如果穿上白衬衫,让苏浩杰想起青春电影里,那个总是被全校女生暗恋的阳光清爽男神。 关键是,他还那么认真,专注地看着数学老师讲解一道压轴大题。 这就是,文武双全吗! 苏浩杰歆羡着,内心暗暗发誓要向他学习,于是他也专注地看向了黑板。 尤异快睡着了。 睁着眼睛睡的。 进来时,周秦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睡觉,万一途中出了什么岔子。 尤异对周秦的唠叨,发自心底抗拒,比起听周秦喋喋不休,他宁可尝试高难度的睁眼睡觉。 数学课的催眠能力,强得令人髮指。 下课铃响,尤异还维持着看黑板的姿势没动,像一座沉默无声的雕像。 苏浩杰提醒他:「下课了。」 「……」尤异如蒙大赦,神魂回到身体,他飞快站起来,出了教室。 周秦在外边等他,两人大眼对小眼。 周家长非常严肃:「睡着了?」 尤小异头皮一紧,咬唇摇头。 周秦眉开眼笑:「我看到了,你一直在看黑板。很不错。」 还有什么比孩子认真学习更令家长欣慰的吗? 没有! 周秦很快乐。 尤异对周秦这些诡异的怪癖无法理解,但考虑到周秦的唠叨劲,他选择顺从。 苏浩杰躲着方恆斌他们,一挪一挪地出现在尤异身后。 周秦看了他一眼。 苏浩杰问尤异:「一起吃饭吗?」 「……」尤异下意识回绝,并想附加一句你谁。 「可以。」周秦先他开口,欣然应允。 尤异撇了下嘴巴。 一路上,周秦都在夸奖尤异的认真,并高度表扬了他对知识的求索态度,对尤异同学在课堂上的认真表现大加赞赏。 尤异同学面对纷至沓来的褒扬之词,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做宠辱不惊。 他全程面无表情,周秦的叽里咕噜从左边耳朵进,唿地一下就从右边耳朵出去了。 梅轻怡在食堂门口等他,三人蹭了顿学生饭。 下午的课程也相安无事。 把巡逻的事甩给梅轻怡,周秦兴高采烈去教室窗外旁观异崽上课。 尤异这一整天过的只有那么悲惨了。 早上数学,下午物理。 尤异都快麻木了,当物理老师计算重力加速度的时候,他也在思考,把周秦从五楼扔下去,会不会砸死人。 第149页 眼角余光偷偷瞄过去,周秦跟他娘的教导主任一样,阴恻恻地守在窗边,朝角落打量。 尤异连忙收回视线,专注地凝视黑板。 课间,尤异出去透气。 满脑子摩擦重力加速度坐标系,大脑肿胀,像蒙了一大团浆煳。 他真想把这团浆煳拍周秦脸上。 偏偏周秦笑得春光灿烂,就差握着他的手高兴:「儿啊,你终于肯上学了,爸欣慰呀!」 都是什么鬼! 尤异把胡思乱想呸出脑海,面无表情盯着周家长。 周秦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冰棍:「尤小异,要不要?」 尤异:「……」算你识相。 尤异同学暂缓了把周家长从五楼暴力扔下去的计划。 周秦把冰棍包装袋拆了递给尤异,抬头时发现一个女生熘到尤异的座位。 「……」周秦略感不妙的蹙了下眉。 女生往尤异抽屉里塞了东西,和苏浩杰说了两句话,然后望向窗外。 周秦低头注视尤异,尤异一口咬断冰棍,苦大仇深地咀嚼。 「尤小异。」周秦说:「有人往你抽屉塞东西。」 尤异囫囵应:「森马?」 周秦摊开双手:「不知道。」 尤异嚼完冰棍,把包装袋塞周秦手里:「我去看看。」 尤异摸出了一封信和德芙巧克力。 周秦眼皮狂跳,不详的猜测成真。 才来半天,尤小异同学喜获表白信一封。 周家长原本笑出褶子花的脸沉下去,笑意不再,死死地盯住尤异。 尤异拆开粉色信封,从头读到尾,把信放在一边,拆了巧克力,十分快乐地吃起来。 周秦:「……」 他冲进教室:「尤小异!出来!」 尤异让他吼得手一抖,差点扔了巧克力,他略带不满地皱了下眉。 苏浩杰指指教室门口,可有可无地提醒:「你哥叫你。」 尤异一脸冷漠:「我爸。」 苏浩杰震惊:「亲生的?!」这么年轻。 尤异离开座位:「他自封的。」 周秦横眉竖目,神情十万分凝重:「你接受告白了?」 尤异无辜:「啊?告白?什么东西?」 周秦含泪:「你喜欢女孩子,是吗?」 尤异:「??」他愣了愣:「还好吧。」 周秦洒着面条泪,在夕阳下跑远……并没有,他刚迈出三步就拐回来:「不接受告白,就别吃人家的巧克力。」 「她送我的。」尤异直肠子辩解。 周秦说不清楚,扶额嘆气:「傻子。」 「这样吧,」周秦说,「你过来。」 尤异跟着他进了楼道储物间,周秦关上门,逼仄的空间里,挤了他们俩。 「虽然别人送给你,「周秦伸手,大拇指擦拭他嘴角的巧克力渍,十分严肃,「但人家的意思是,你吃了她的巧克力,就是答应和她在一起。」 尤异背靠木门,一边抖腿一边左耳进右耳出。 周秦算是知道儿子叛逆伤透父心什么感受了,他摊牌:「那样你就跟着她,不用跟着我了。」 尤异怔住,不抖腿了,站直身体,大惑不解:「这么严重?」 报警了吗。 周秦反问:「你认为我在开玩笑?」 「……」尤异的眼睛在他全身上下逡巡。 周秦逼近他。 到底人高马大,比尤异更显健壮,欺近他时,尤异被衬托得像只小弱鸡,他垂低眼帘。 周秦微微低头,侧目凝视他,尤异轻咬下唇,目光闪烁。 唿吸再度,不自觉地交缠在一起。 周秦盯着他微粉的唇,脑海里天人交战。 一个小人摇旗吶喊,亲亲亲,勐男就要a上去! 另一个小人冷眼旁观,亲个屁,他对你又不是那种喜欢,你想被金蚕毒死吗? 良久,久到只有唿吸此起彼伏。 尤异浓密的眼睫轻颤。 周秦张张嘴,终究退回来,无奈地长嘆:「算了。」 他的手越过尤异,拧下门把:「出去,不上课了,我们去操场。」 周秦离开储物室,衣袖被门里的人拽住。 周秦回头,尤异皱眉,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他。 「怎么了?」周秦笑容温柔。 「我不吃了。」尤异垂头丧气:「以后只吃你给的。」 周秦心神巨震,那一剎,a上去的小人占了上风,他已经在脑海中幻想出把尤异亲秃的画面,小人疯狂配音:啵啵啵!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反握住尤小异的手,牵着他走出储物间,有些心酸:「对不起。」 尤异眨眼,看向周秦后脑勺。 男人嵴背宽阔,牵他时,肩胛骨拢起,带出明显的肌肉线条。 「哥刚才话说重了。」周秦送他到教室门口,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想吃就吃吧,我买一盒还给她。」 「不吃了。」尤异抽回被他牵住的手,进了教室。 上课铃响。 周秦僵立在门口,心酸得快要从眼眶溢出来。 第68章 开门 事后, 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件事。 那个女生好像也明白了尤异的意思,晚饭结束,晚自习开始前,尤异带回一盒夹心巧克力送给她。 女生受宠若惊地收下了, 尤异说:「谢谢, 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第150页 「……」女生哭笑不得, 她也就试试看而已,谁知道尤异拒绝得这么…呃…隆重。 她豁达地说:「没关系。」 尤异出了教室, 周秦在楼道口等他。 「苏浩杰呢?」周秦压低嗓音问。 尤异摊开双手:「在上晚自习。」 「没出去?」 「没有。」 「哪里不对劲。」周秦摸着下巴嘀咕。 尤异指指教室:「我还进去?」 「去。」周秦说:「你在发呆别以为我没看见,作业写完了吗?」 「……」尤异深吸口气:「不会。」 周秦微怔, 瞬间短路:「什么不会?」 天底下还有尤大师不会的东西?! 尤异羞于启齿,瞪着他, 看了半天, 周秦仍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或者,理解了假装不知道。 「作业…」这一天, 尤异回想起被政审表支配的恐惧。 每一个字、符号单独拆开他都能看懂,但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天书。 周秦笑眯眯:「没关系,哥回去教你。」 尤异神色冷漠, 视线游移至阳台。 周秦:「?想什么。」 尤异:「把你扔下去, 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你能摔多碎。」 周秦:「活学活用啊尤小异。」 尤异摆摆手, 转身进教室。 苏浩杰行注目礼, 一直到尤异坐回他身边, 都没有移开眼睛。 尤异嘆口气, 两条长腿抻出课桌下, 往后一蹬, 板凳后移,他下巴搭上课桌,继续发呆。 「你爸…」苏浩杰欲言又止:「是不是有那种,时刻不能离开你的,呃,恋子病?」 「病的不轻。」尤异含泪贊同:「谁会强迫一个百岁老人来上高中呢?!」 苏浩杰不懂他的意思,但被尤异的情绪感染了,真情实感道:「太残忍了。」 尤异满脸悲戚,苏浩杰感同身受,以至于他没有釐清这二者间什么关系,什么父子,什么百岁老人?? 尤异百无聊赖,盯住教室黑板上那面钟,分针一圈又一圈,跑了不知多少来回,时针才慢悠悠地指向九点。 晚自习九点半结束。苏浩杰收拾东西:「回寝室,阿姨给你安排住处了吗?」 「……」尤异认命了:「等会问我爸。」 苏浩杰和尤异并肩出来,周秦缩在走廊上打喷嚏。 三伏天的热意散去,夜晚渐渐变凉了。 看到尤异,周秦摸了摸鼻樑,朝他招手:「异崽。」 尤异走向他:「你不舒服?」 「我没事。」周秦一声阿嚏,尤异迅速退后,被嫌弃的周某:「……」 苏浩杰在他俩旁边,呆着没走。 周秦瞥了他一眼,似乎在纳闷他怎么还不走。 苏浩杰瑟缩,指指尤异,在周秦危险且护崽的直视下,鼓起勇气:「我跟他一起吧。」 「……」周秦哭笑不得:「你把当保镖呢?」 因为方恆斌那伙人不敢招惹尤异,所以苏浩杰才一直围着尤异吧。周秦一眼就看穿了。 苏浩杰低下头,两耳通红,他背上书包,低声嗫嚅:「那我先走了。」 周秦点点头,他还有事和尤异商量,只有等苏浩杰先走,他俩再不近不远地跟上他。 没想到,少年一瘸一拐地步下缓台,忽然抬起头,双目灼灼凝视他们。 周秦微蹙剑眉,客气地问:「还有事?」 「不是,」苏浩杰扶住护栏,鼓起勇气道,「我没有把他当保镖。因为——」 周秦直觉他话里有话:「因为什么?」 苏浩杰好像笑了下,笑意稍纵即逝,他的声音也变得低哑,在昏暗的灯光下,饱受欺负的少年,侧颜印出几分看不透的迷茫。 他依旧轻言细语:「因为过了今晚…就没有可害怕的了。」 月凉如水。 脚步一轻一重踏上楼梯。 苏浩杰转过拐角,他的身影消失。 「不对劲。」周秦再次重复。 每当他说这句话时——他自己都发现了,事情一定会朝着非预想的方向发展。 尤异问出了他此刻的困惑:「真的是他吗?」 梅轻怡算出的人,就一定是他吗? 但当时在篮球场上,的确只有他一个贫困生,而且他身患残疾、饱受校园霸凌、生活困窘捉襟见肘……说他日子不难过,那是在睁眼说瞎话。 「先跟上去。」周秦扬下巴。 两人追上苏浩杰。 少年一瘸一拐地,走不快,他才下一楼,慢吞吞地朝宿舍踱去。 尤异和周秦藏在路灯照亮的阴影后,不近不远尾随苏浩杰。 九点五十,苏浩杰到宿舍楼下,乘坐电梯上去了。 周秦和尤异面面相觑,苏浩杰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回去了,那只能说明…… 今晚的死者不是他! 手机铃骤响。 周秦接起电话。 梅轻怡躲在花坛的灌木丛后,极力压低嗓音:「老周,你猜我看见了谁。」 周秦和尤异对视一眼,两人拔腿沖向操场。 「方恆斌。」梅轻怡也难以相信:「他一个人过来了,篮球场的门锁了,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 电光火石间,脑中一闪念过,苏浩杰那句「过了今晚就没有可害怕的」究竟什么意思。 第151页 在操场上的死者不是苏浩杰,而是苏浩杰痛恨的方恆斌! 「嘘…」梅轻怡唿吸贴得很近:「别说话,我开免提。」 他话音刚落,周秦就听到方恆斌的喊声,隔着听筒遥远地传过来。 「苏浩杰——」方恆斌环顾空无一人的篮球场,高声叫卖:「狗残废,你不是约我打一架吗?出来啊!」 砰—— 周秦听见踹门的声音,伴随着方恆斌的怒骂:「曹你丫的,就特么知道躲。别他妈让老子找到,否则修理不死你!」 强烈的不祥预感升腾上来,以至于周秦出声提醒梅轻怡:「小心。」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踹门声,犹如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 方恆斌愤怒的叫骂出现变化,他就像公鸭在叫,越来越嘶哑,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像指甲勾过黑板那般尖细,令人极度不舒服。 「开门啊,苏浩杰!」 「开门啊,苏浩杰!」 「开门啊,苏浩杰!」 …… 他不断地重复,他的喊声时高时低,最后化为阴沉的呢喃:「开门啊…苏浩杰…」 「我看到镜子了。」梅轻怡整个人都在颤抖,唿吸在抖,说话声也在抖。 「我看到了!」他从惊悚到茫然,诡异地呓语:「我看到了…」 「开门啊…」方恆斌幽怨的沙沙声骤然逼近,就在周秦耳边乍响:「开门啊…梅轻怡…」 周秦吓得差点丢了手机,他开着免提,尤异也听到了,两人在奔跑中对视。 「出事了。」周秦斩钉截铁。 尤异没说话,默认了他的猜测。 通话骤然挂断,两人加快步伐。 篮球场上空无一人,器材室后的花坛间,灌木丛压倒,塌下去一块,显然经过重物碾压。 方恆斌找到了梅轻怡,两人或许在这里打了一架。 但听梅轻怡最后的语气,空灵迷茫,他好像也被迷住了。 「为什么是方恆斌?」周秦不理解。 周秦摇摇头。 两人蹑手蹑脚进入篮球场,铁丝门已经暴力破坏。 周秦推门时,手间沾了湿润,他就着月光一看,血红。倒抽一口凉气,顾不得其他,忙在医院上揩干净。 那血却像无论如何都擦不掉一样,无论他怎么擦拭,指尖始终萦着淡淡血迹。 周秦难掩慌乱:「异崽,血擦不净!」 无人作答,周秦微怔,勐地抬头,尤异入了迷似的往前,径直步向那间器材室。 器材室后的铁丝网破了大洞,应该是方恆斌去抓梅轻怡,硬生生撕开的。 周秦头皮发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尤异!」 尤异骤然惊醒般停下脚步,僵硬地扭头,视线木讷化为茫然:「我刚才…看到…」 「看到什么?」周秦望向自己指尖,血迹仍未消失,如跗骨之蛆缠绕。 尤异咽口唾沫,看到了尸山血海,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喘口气,摇摇头:「这里有问题。」 「先找梅轻怡。」周秦定定心神。 「嗯。」 「别分开。」直觉告诉周秦,不应该再分头寻找。 「好。」 两人边走边说话壮胆。 「镜子在哪里?」周秦问。 当时梅轻怡还躲在灌木丛,从他那个角度,怎么看到镜子的? 周秦望向压塌的地方,默默估量梅轻怡的视角。 梅轻怡当时躲在器材室后边,他一眼看过去,除了器材室两边,就只能看见器材室背后那堵墙,镜子也许就放在他视野范围内某个地方。 篮球场上空荡得可怕,器材室左边是观众台,右边是篮球场。观众台下是沙坑。 铁丝网将篮球场围起来,与其他地方分开。 砰,砂砾飞溅。 两人悚然,循着声音望去,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沙坑前。 他没有助跑,原地起跳,然后直直摔进沙坑。 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出那么诡异的姿势,他在起跳时,整个身体自然弯曲,但当他在半空中,却突然反常地上身前倾,像是刻意摔个狗吃屎。 「你看到了吗?」周秦后心发凉,没有轻举妄动。 直到尤异回答:「看到了。」两人才一起奔向沙坑。 尤异认出了他的衣服:「方恆斌。」 方恆斌的脸已经摔烂了,没人知道他在沙坑里朝下砸了多少次,每次都是脸和身体一起着地,或者脸先着地。 砂石尖锐得像刀尖,磨破了他的脸皮,血从脸上渗出来,带出一绺绺嵌入皮肉的细砂。 他毫无知觉,从沙坑里爬起来,返回起跳线,继续脸着地。 「他还活着吗?」周秦毛骨悚然。 尤异张张嘴:「大概率…」 周秦试图上前,被尤异拉住:「死了。」 那句死了犹如回声,在整个篮球场上迴荡。 明明是尤异的声音,却像群鬼在低语。 「死了。」 「死了。」 「死了。」 …… 周秦汗毛倒竖,缓缓地,僵硬转身。 偌大的篮球场上,无数烂了脸的方恆斌从上往下跳。 周秦一抬头,他好像成了那个沙坑,方恆斌烂泥般的面部朝向他,极度狰狞地砸了下来。 砰—— 第152页 周秦下意识摸自己的脸,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是一场噩梦般的幻觉。 尤异显然也看到了,他伸出手,碰到面前的方恆斌,然而触手一片冰凉,犹如光滑镜面。 「黑镜。」尤异恍然惊醒。 这里有无数黑镜,它们组成了反射镜面,在宽大的空间中,照出了许多个跳进沙坑的方恆斌以及…尤异。 尤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惨白如鬼,双眼犹如冰冷的无机质,冷漠、残忍、阴森。 他伸出手,镜子里的自己也伸手,十指相触。 尤异触电般颤慄,失神地呢喃:「哥哥…」 周秦握住他的手腕:「尤异!」 镜子里的自己消失。 方恆斌最后一次倒在沙坑,他的身体如细沙流逝,迅速崩解。 半空中的镜像陡然消失。 周秦冲过去,尤异反拽住他:「黑镜在进食!」 很快,方恆斌彻底消失,沙坑中,残留零星的碎肉和血皮。 远处,熄灯的宿舍楼骤然亮起灯光。 周秦第一反应,出事了。 他鬼使神差打开手机,时间10:01; 器材室中传出激烈撞击声。 梅轻怡虚弱地喘气:「开门…开门!」 周秦返身一脚踹开器材室门,幸好那锁并不牢固,木门洞开。 梅轻怡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他手里紧紧掐着一面铜镜。 「……」周秦长长地唿气,和尤异一左一右将他扶起来。 这次,尤异保管这面摸上去像冰块一样凉的古镜。 「镜子,」梅轻怡疲惫道,「不止一面。」 「没有那么多,」尤异否认,「都是黑镜。」 黑镜映出了摄魂镜的幻象,所以梅轻怡看到了很多面镜子。 「不是!」梅轻怡明白他的意思,他固执地否认:「不止一面铜镜!」 尤异和周秦面面相觑。 梅轻怡忽然仰长脖子,直直地盯住远处那栋宿舍楼,颈间青筋凸起,额头都憋出了青筋,他磨牙砺齿地笃定:「他死了。」 周秦没反应过来:「方恆斌?」 「不是。」梅轻怡说:「预言的那个人。」 周秦心底骤然升起不祥预感,尤异面寒如霜。 「我错了…」梅轻怡再也支撑不住,双膝着地,踉跄跪了下去。 他泪流满面:「我没想到…是两个人。」 预言中,是两个人!而他当成了一个! 三人迅速赶到宿舍楼,大楼左侧的巷道,尸体血肉模煳,骨骼断裂,血水、脑浆溅的到处都是。 宿管和保安迅速将这一带封锁,好奇的学生们被关在宿舍楼,不允许离开。 学生们挤在大楼门前,七嘴八舌地交谈。 有两个男生都吓哭了,他们是跳楼者的舍友。 一边哭一边描述:「我们都在睡觉,他起来了,我们以为他上厕所,他却把窗子打开了——」 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九楼落地,摔成肉泥。 「苏浩杰…」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 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恐和悲戚。 为什么苏浩杰突然跳楼? ——「不止一面铜镜……」 周秦惊醒,望向尤异:「你和梅轻怡去现场,我去一趟苏浩杰宿舍。」 梅轻怡点头,周秦去找宿管,被对方领进电梯。梅轻怡和尤异翻越警戒带。 苏浩杰宿舍在902,周秦推门而入,一间宿舍住了四个人,上床下桌。 三个同寝室男生现在都去了一楼,902空荡无人。 周秦问舍管:「苏浩杰是哪张床?」 舍管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左边靠卫生间那张。」 周秦拍开顶灯,漆黑的宿舍照亮,窗户洞开,穿堂凉风袭来。 所有人的床铺都很凌乱,看来这些男生也吓得不轻。 「……」周秦径直步向苏浩杰的位置。 桌上东西摆放齐整,课本、作业本、笔袋,面前的墙上还贴着单词表。 橡皮擦下压了一张摺叠后的草稿纸,周秦小心翼翼抽出来,展开。 少年青涩的字体:尤异,向他学习。 苏浩杰的确没有,拿尤异当保镖。 周秦语塞,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心里闷得慌,他拍拍胸口。 苏浩杰这张纸也说明了,他压根不想自杀。 没有一个对生活绝望的人,会在临死前写下这么乐观的期语。 那么,他为什么突然跳楼? 周秦眉头紧锁,他放下草稿纸,重新摺叠压回橡皮擦下,抬头望向苏浩杰的床。 仿佛有所察觉,周秦脱了鞋爬上去,被子是随意掀开的,就好像苏浩杰突然想去上厕所,就把被子掀到一边,起身下床。 枕头下,有个东西露出一角,边缘花纹雕成蛇一样的形状。 周秦拿开枕头。 赫然是一面铜镜。 第69章 重返戏园 周秦咬牙, 收好镜子,跳下苏浩杰的床。 舍管见他面色不善,没敢多问。 周秦黑着脸下楼,梅轻怡和尤异看完死亡现场回来。 尤异面白如纸, 梅轻怡脸色也很不好看。 「绝不能跳楼死。」梅轻怡说:「骨头断成一节一节的, 内脏都压扁了。」 周秦扶额:「可以不用描述。」 第153页 三个人到了远离人群的角落, 周秦从包里取出铜镜:「又一面镜子。」 虽然在意料之中,梅轻怡依旧悚然:「哪里发现的?」 「苏浩杰枕头底下。」 尤异笃定:「有人放进去。」 「苏浩杰自己?」梅轻怡纳闷:「他应该是往器材室里放镜子的人。」 既然已经除掉了方恆斌, 他为什么还要往自己枕头下放镜子,同归于尽? 「不, 」周秦否认,「他没想死。他自己可能都没想到, 有人往他枕头下放镜子。」 「谁放的?」梅轻怡问出三人都疑惑的问题。 尤异添了句:「谁能进出他睡觉的地方?」 梅轻怡答得很快:「室友, 舍管。」 周秦脸色一沉, 果断道:「走,找他们。」 舍管带着三个男生进了902, 他们前脚踏进去,尤异后脚就关了门。 窗户上锁,卫生间门也关了, 苏浩杰的桌子上, 面朝下摆放着铜镜。 周秦抱起胳膊,开门见山:「见过镜子吗?」 舍管还没来得及介绍这仨名字呢, 就被铜镜吸引了注意, 他纳闷地挠头:「没见过啊, 咋地啦, 不就一面镜子吗。」他顿了顿:「有点像古董, 苏浩杰的?」 周秦狭眸观察他, 大叔给他看得头皮发麻,讪讪地笑:「警察同志,看我干啥呢?」 「没事。」周秦转向剩下那仨男生。 三个人脸上都是茫然、惊魂未定以及畏惧警惕。 「说说,」周秦拉开苏浩杰的板凳,坐下去,状似随意,「都叫什么名字?」 那仨站了一排,联袂出演手机信号。 高个子最先开口:「刘小东。」 周秦上下逡巡他一转,中间那个举手:「钱多多。」 「嗯。」周秦望向最后的小个子:「你呢?」 那男生在走神,被周秦一问,吓得耸了耸肩膀,悻悻答道:「孙地金。」 「哦…」周秦没来由地冒了句:「地里金。」 尤异瞥他一眼。 周秦站起来,压迫感十足,随手一指铜镜:「认识吗?」 刘小东看了眼镜子,视线就游到尤异身上去了。 钱多多大着胆子上前,见周秦没有反应,伸手去拿那面镜子。 「别摸。」周秦出声制止。 钱多多手一抖,收回来,讪讪地笑:「没见过,苏浩杰的吗?他家那么穷,把镜子卖了应该值不少钱吧。」 刘小东终于去看镜子:「像古董。」 从头到尾,只有孙地金一句话也没说。 梅轻怡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不动声色地观察。 周秦揣摩着他们四个人的反应,望向尤异。 尤异问孙地金:「你认识镜子吗?」 孙地金懵逼,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看自己,往后退,连番否认:「不认识,我也不知道!」 周秦忽然发难,拍案而起。 成年人的压迫力骤显。 这三人毕竟是十八左右的半大孩子,在周秦这样久经沙场的老鸟面前,三两下就吓破了胆。 刘小东不敢再四处乱瞟,钱多多收回黏在镜子上的视线。 孙地金不停哆嗦,看得出他甚至想夺门而逃。 他往后看,梅轻怡拦在房门前。 「说吧,」周秦扬下巴,「镜子怎么回事?」 孙地金两腿发软,瘫坐在地,泪水不自觉地涌出,他边哭边嚎:「我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他会跳楼啊!」 梅轻怡冷着脸,抓住他肩膀,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站直了说话!」 「……」孙地金吸鼻子,脸皱成一团:「有个叔叔给我钱,让我把镜子放到…放到他枕头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孙地金眼泪鼻涕乱飞:「我以为他想送礼物给他——」 「苏浩杰知道吗?」周秦心里有了答案。 孙地金摇头,印证了他的猜测。 苏浩杰根本不知道,在他把镜子放到器材室时,孙地金把镜子放到了他枕头下。 周秦深吸一口气,不想深究中二男孩子们的教育问题,沉声问道:「什么叔叔,他长什么样,你看清楚没有。」 舍管带着其他两男生出去了,902就剩下他们四个人。 孙地金被围在中间,瑟瑟发抖,一五一十地坦白:「他戴了帽子,衣服上那种兜帽。昨天晚上我在操场上跑步,他让我过去,给我钱,让我帮他带个东西给苏浩杰。他说是惊喜。」 「长什么样?」周秦食指轻叩桌面,重复问道。 孙地金疯狂摇头:「没看清!」他强调:「我真的没看清!」 梅轻怡打开手机相册,翻出唯一一张合照,他和梅学成。 也许是在印证心中猜测,也许还心怀侥倖,他稳住颤抖的手,把相片支到孙地金面前,用力地问:「你看看,是这个人吗?」 孙地金变化的脸色,已经告诉他们答案。 他望向梅轻怡,惊恐失色,缓步退后:「你怎么认识…你还和他拍照…你杀了苏浩杰!」 最后一句突如其来,称得上尖锐的指控。 只是少年没来由地联想和无端揣测,梅轻怡那那张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仿佛遭受了最严厉而无法反驳的指控,苍白的唇翕动:「对不起。」 周秦厉声呵斥:「孙地金!」 第154页 梅轻怡骤然惊醒,周秦对他说:「跟你没关系。」 尤异望向他们,眸中一片清明:「现在确认了。」 预料中的大石轰然坠地,三人却完全没有证实真兇的高兴,只感到沉重。 把剩下的事情交给当地警方和特勤处,三人在凌晨离开学校。 梅轻怡马不停蹄赶回家,他需要尽快占出下一个死者。 周秦问尤异要不要夜宵,尤异没胃口,两人直接回酒店。 洗完澡后,把铜镜拿出来研究,面朝下摆放。 尤异併拢双指,指腹滑过铜镜背面,背部一片光滑,中心有细纹。 「……」尤异收手:「有人做过法。」 「对这面铜镜?」 「嗯。」 周秦猜测:「做法后,这镜子才能摄魂,对吗?」 「应该是。」 沉默。 周秦在思考,尤异接水喝。 「梅学成到底有多少面这样的镜子?」周秦说这话时,透着丝丝寒意。 如果不止一面,哪怕他们拿走这两面,梅学成也可以用剩下的镜子杀人。 下一个死者是谁,几乎毫无规律,他们只能依靠梅轻怡的扶乩盘预测。 而这种预测,准确度有限。 就比如今天晚上,他们都以为只有一个死者,而且事故发生地在篮球场。 谁曾料,竟然出现第二个死者,苏浩杰跳楼而死。 「假如…」周秦咬牙,极力忍耐情绪,唿吸却难以掩饰地加重,鼻音很浓:「假如那时候我们跟着他…」 也许苏浩杰不会死,也许…他们可以救下他! 周秦一拳砸进茶几,混乱结束后,懊恼与悔恨不可避免地浮现,寂静黑夜中,他急促地喘气,低头抓乱自己的头髮。 尤异站在饮水机旁边,一动不动地注视他。 他空灵的声音传入他耳中:「你知道什么是预言吗。」 周秦盯着那两面铜镜,缄默不言。 「预言,就是必将发生。」尤异轻声道:「无法更改。」 可以被更改的预言,不是预言,而是对未来的依照规律的猜测。 预测有迹可循,预言必将发生。 可以被管窥到的天意,也是天意本身。 而无法预知,即便尽力更改,也必将发生的未来,才是天意无常。 尤异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以一种认命的口气。相反,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周秦不难听出其中的豁达。 因为无法改变,所以它发生了,而活着的人,只有去接受这命定的未来,随波逐流。 「我不相信!」 浓墨般的黑夜,万籁俱寂间,男人嗓音沙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我不相信。」 这是周秦第一次和尤异的观点出现龃龉,在很多时候,周秦都愿意顺着尤异的话说下去。 就像太?祖他老人家那话咋说来着: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 在涉及天意、命运、预测之类的玄学时,周秦很乐意相信尤大师,因为尤大师一直在接触这些东西。 与他相比,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周秦,实打实是个门外汉。 尤异,他是明白而洞察的。 但周秦仍然固执地坚守那一亩三分地:「命运可以改变,我相信人定胜天。」 即便在今晚发生的惨死的事实面前,他的坚持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周秦定定地凝望尤异。 青年站在饮水机旁边,看不清面容,但周秦知道,尤异也在看他,越过苍凉而浓稠的良夜,用一种十分复杂的、周秦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他。 「周秦啊…」尤异好像在嘆息。 他话里有话。 周秦等着他说完,也许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尤异终究没有说出后话。 他把温水端到他面前,指了指两面铜镜,顾左右而言他:「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将他引出来。」 周秦微怔:「不等梅轻怡出结果了?」 尤异笑了下,却没什么笑意,也许他更想借那个笑,化解他和周秦之间的尴尬气氛。 「不是你说的么,」尤异不咸不淡,轻描淡写,「改变未来。」 …… 梅轻怡回家后,甩上门,连鞋子都来不及换,冲进卫生间狂呕。 他干脆抱住马桶边缘,吐得昏天黑地。 苏浩杰支离破碎的尸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奇怪的是,他明明见过许多惨死,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反应这么强烈。 鼻息间仿佛还萦绕着血腥气,他整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脑海中苏浩杰那张脸转过来,变成了他在铜镜里看到的自己。 梅轻怡手忙脚乱爬起来,他起得太匆忙,脚下一滑,狠狠摔倒,顾不上疼痛,梅轻怡扶着湿滑墙壁,跌跌撞撞冲到镜子前。 他的状态像个精神病,梦呓般呢喃:「那不是我…不是我…」 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烧焦的脸,烧焦的身体,支离破碎,遍地狼藉。 「啊——」 梅轻怡抱头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撞倒了肥皂盒,肥皂盒撞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冲下来。 流理台的塞子堵住了,很快,水池里的水蔓延出来,淅淅沥沥往下流,浸湿了梅轻怡跌坐的地方。 凉意入体,梅轻怡在疯魔般的尖叫中,四肢并用爬出卫生间,原地干呕。 第155页 他抓住了那面铜镜,不幸的是,镜面正对着自己。 他看见自己在笑,笑得诡谲莫测,那张脸从颈部开始焦黑,顷刻,变成了烧焦后的黑炭。 滴答。 水珠浸入地板。 梅轻怡从地上爬起来,扶乩沙盘就在自己面前。 月光静静地洒入窗棂,扶乩笔笔直端正地竖立,仿佛在等待有人拿起。 他的神智逐渐清明,梅轻怡背靠墙壁,虚脱般唿出一口长气。 他身旁的柜子上,梅学成、江鸣玉还有他的合照被穿堂风吹倒。 他只瞥了一眼,无心去扶。 良久,梅轻怡走进卧室,换上白裙和长发,回到扶乩盘前。 「道长…」梅轻怡隐约能猜到他请来了何方神圣,他对着虚空祈祷:「阻止二叔吧。」 在他敛目握笔时,清俊的蓝袍道士浮现在看不见的虚空,他一如既往弯下身,握住梅轻怡的手。 他们互相陪伴了十年,蓝袍道士看着他长大,他握住他的笔,笔尖第一次凝滞。 许久,久到长夜将明,道士才无声地嘆息着,画下未来的预言。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入。 尤异歪倒在沙发上打盹,周秦顶着两只黑眼圈接电话。 是梅轻怡:「这次是女人,长发,白裙。」 周秦困意散去,正襟危坐:「确定?」 梅轻怡默了默,哑声道:「确定。」 「一个人?」 「一个人。」 尤异不知何时醒过来,周秦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碑林戏园,就是我唱戏的园子。」梅轻怡彻夜未眠,语气难掩睏倦,他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结果出的特别慢,蓝袍道士好像也思索了很久,他看见了一些东西,但不太愿意告诉梅轻怡。梅轻怡只能这么想。 他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 蓝袍道士最终一如既往,就像他从小到大那样,对他有问必答,他给了他一些简短而细节的提示:「一个女人,白裙,长发。」 尤异起身,打开衣柜。 周秦愣住,直到他看见尤异取出那条勾肩白纱裙,以及衣架上搭着的假髮。 「懂了。」周秦和他心有灵犀:「这就去改变未来。」 时间在学校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晚上。 尤异吃饱喝足,换上裙子,戴上假髮。 两人一起去了碑林戏园,梅轻怡也在那里,出乎意料的是,他也穿着女装。 「别看我。」梅轻怡耸肩:「回这里穿女装,是职业素养。」 周秦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职业素养。 但是不得不夸,梅轻怡女装毫无违和感,他又会化妆,旗袍盘发,身材玲珑有致,除了胸平肩宽,没有别的缺点。 梅轻怡直接换伪音:「我和老闆说了,他遣散了园子里所有人,今晚暂时只有咱们。」 周秦点头。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来由地爆出一阵笑。 笑毕,周大帅扬下巴:「走。」 于是三人雄赳赳、气昂昂,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进了戏园。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快结束啦 第70章 尊老爱幼 凉夜如水, 一片静谧,偶尔支棱起两三声虫鸣。 白裙长发的女人立在戏台前,皎洁月色与他洁白的裙摆交相辉映。 他撩起耳边碎发,仰头望向天际明月。 是夜十五, 月明星稀。 尤异垂低眼帘, 眼角余光扫过水池, 水池中布置了一座假山,装饰了藤蔓植物。 梅轻怡和周秦就躲在假山后, 两人正暗中观察。 尤异手里拿着两面铜镜,用油纸包裹起来, 他颠了颠,望向戏园大门。 周秦低头看表, 晚上十一点。 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个头不高, 弓背塌腰。 三人纷纷望去。 老人打着手电筒,脚步蹒跚, 光束照到了尤异身上,光线一滞,沙哑苍老的声音满含担忧:「小姑娘, 怎么大半夜到园子里来, 快回家去!」 对方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人。 简直…措手不及。 尤异直接愣住了。 周秦瞪向梅轻怡, 梅轻怡无奈地解释:「老钱叔是这儿看门的, 每晚睡前都要来园子熘达一圈。他前两天回乡下了, 谁知道这么快回来…」 梅轻怡的声音越来越小:「魏老闆说他一时半会不回来。他也没知会老钱叔。」 没工夫计较这个, 「得想个办法引开。」周秦转眼睛。 梅轻怡自告奋勇:「我去, 你和尤异先在这等二叔。」 尤异抬脚正要往老钱叔那去, 梅轻怡从假山后出来,朝尤异使了个颜色。 尤异迈开的脚步收回,驻足未动。 梅轻怡朝老钱叔招手,笑呵呵地招唿他:「叔,你从乡下回来啦。」 老钱叔的手电筒光搭在他身上,月白旗袍的盘发女人,可不是梅老闆。 他惊喜又疑惑:「梅老闆这么晚来园子做什么?」 梅轻怡迎向他,指指园外:「咱们出去说。我有东西落下了,来找找。都这么晚了。」 老钱叔不疾不徐地:「那儿还有个人呢。」 「哦哦,那是我朋友。」梅轻怡随口胡诌:「失恋了,我带他出来走走。」 第156页 老钱叔脸色不太好,摇摇脑袋,语气依旧温和:「梅老闆心好。现在的年轻人吶,天大地大,失恋最大。」 梅轻怡满脸堆笑地应承:「是啊,他可伤心了,大半夜拉我出来。」 「欸,来都来了,」老钱叔慢吞吞地说,「一起在园子里走走吧。」 「这么晚了,您不睡觉?」 梅轻怡没拦住他。 老钱叔一寻身,走进花园的青石板小路,咳嗽得厉害:「老咯。」他怅然感嘆:「哪像年轻时候,睡不完的觉。」 「……」无法,梅轻怡嘆气,朝尤异的方向望了一眼,跟上老钱叔。 「你那朋友不来么?」老钱叔关心地问,梅轻怡不尴不尬地笑了下:「他不了。这不是失恋么,想一个人静静。」 「哦,」老头子多少有些八卦,边走边问,「是个啥样的人吶?」 梅轻怡条件反射般,联想到周秦,哭笑不得:「长得挺帅,就是脑子吧,轴得很。」 两个人越走越往戏园深处,沿着古色古香的迴廊,已经将戏台落在身后。 月色清幽,老钱叔剧烈咳嗽,喉头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哽住。 梅轻怡手忙脚乱帮他顺气儿,着急忙慌地喊:「老钱叔,老钱叔。」他担心:「您这身子骨,早点回去歇息吧。」 以前老钱叔还能上台子撑老旦,自打去年老钱嫂病逝,他这身体也是大不如前,医院都进了几回。 他的儿子女儿们又都在外地,离得太远,照顾不了老人。 老钱叔生病了,回来的也只有钱,儿女们总是在忙,回不来。 老钱婶去世后,老钱叔就常常一个人了,也养成了每晚必来戏园熘达的习惯。 「睡不着啊。」老钱叔摇头感慨:「睡不着。老是想你婶。」 「一晃,都快一年了。」老钱叔眼睛里含着泪,哽咽起来。 夜里,万籁俱寂,总是最容易勾起伤心事。 梅轻怡无言以对。 老钱叔咳得厉害,哆哆嗦嗦站不稳。 梅轻怡顺手一指他们平常换衣服的房间:「您别想了,钱婶在天之灵,捨不得您这么伤心。」 「哎。」老钱叔嘆气,由着梅轻怡扶过去。 梅轻怡推开房门,一道亮光稍纵即逝。 老钱叔紧紧攥住他的手,一老一少进屋,房门在身后砰然合拢。 寒气扑面而来。 …… 戏台前,尤异竖起耳朵。 戴兜帽的男人鬼鬼祟祟地熘进来,尤异看见他手中有什么在反光。 铜镜。 尤异站在原地没动。 周秦手心渗出汗水,仿佛回到那年盛夏,他在野战指挥中心,一辆大卡车里,实时指挥一场恐怖分子歼灭战。 暴徒穷凶极恶,每个人都严阵以待。 尤异一动没动,兜帽男上身佝偻,缓缓靠近他。 「你是谁?」兜帽男问,嗓音干枯沙哑,十分老迈。 尤异迈步走向他,周秦捏出细汗,握枪上膛,缓慢地自假山后现身。 「梅学成。」尤异叫他的名字:「是吗。」 兜帽男大惊失色,疾步后退。 他的速度肯定比不过尤异,只见尤异三两步就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兜帽被扯下,铜镜掉落在地,男人惊恐回头,慌张无措。 尤异一脚踢开镜子,冷笑:「想要我的皮,嗯?」 周秦跑过来,顺势一踢兜帽男膝盖,对方砰咚跪下,周秦熟练上手铐。 月色下,男人眼睛里蓄满泪水,恐惧、惊慌、茫然和害怕,他浑身哆嗦:「你们、你们是谁?」 周秦狭眸:「抓你的人。」 「我、我又没犯法!」兜帽男沙哑地争辩:「你们、你们是警察,你们乱抓人!」 尤异蹙眉,这反应可不太对劲,他松开兜帽男,转而去找刚才被他踢开的铜镜。 草丛中,一面普通的镜子镜面碎裂,不是蛇纹铜镜! 周秦看他脸色不对,沉声问道:「异崽,怎么了?」 尤异沖回兜帽男身前,两指併拢伸出,沿他脸颊两侧下滑。 兜帽男哆嗦得更厉害了。 正在周秦疑惑不解时,尤异忽然捏住了什么,勐地往外一扯。 撕拉—— 周秦仿佛听见胶带强行撕离皮肉,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一张人皮出现在尤异手中,而兜帽男分明露出另一张脸,中年往上,惊恐无比。 「操!」周秦破口大骂:「面具!」 兜帽男诚恳地哀求:「警察同志别抓我,有人给我钱,有人给我钱!我才来这里!我不知道您在这儿抓人啊!」 周秦一把扔开他,中年男摔倒在地,怂成了一团虾米。 「滚!」周秦压抑怒火。 中年男跌跌撞撞逃出去。 「你叫什么?!」周秦想起似的追问。 中年男吓得摔了一跟头,点头哈腰:「王德凯。」 「滚。」周秦再次道。 「到底怎么回事?」尤异甩了甩手中面具,触感很像…人皮。 周秦盯住那张面具,上下牙咬紧,面沉似水,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两人对视,尤异点了下头,周秦脱口而出:「调虎离山!」 白裙,长发,女人。 「他穿的衣服,」尤异说,「旗袍,对吧。」 第157页 「月白旗袍,百合花纹。」周秦回忆。 「长发。」尤异指了指脑后。 「盘起来了。」周秦撒丫子沖向戏园深处。 大事不妙! 尤异紧随其后,两人先后跑进迴廊。 戏园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脚步声急促踏响。 圆月高悬,今天十五,也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据说百鬼都会在十五月圆这天冒头,吸收月光修炼。 「梅轻怡——」周秦撕声吶喊。 无人回应。 尤异拉住周秦,示意他安静:「听!」 万籁俱寂,虫鸣时起。 微弱的呻?吟和求救自走廊深处飘来,那声音太细微,很容易被忽视。 「梅轻怡。」周秦断定。 两人循着声音追过去,终于到换衣房前停下脚步。 鲜血从门缝间渗出,倒映月色。 尤异的指腹滑过门缝,极度寒凉的阴气传来,连他都感到强烈不适。 房间内,重物砸到,瓷瓶摔碎,梅轻怡虚弱地喊:「救命……」 顾不上许多,尤异抬脚踹开房门。 月光一泄如瀑,纷纷扬扬,雪花般洒进来。 房内密密麻麻,贴满了符咒。 周秦丝毫不怀疑,那符咒是用血写成,与吴维画的不同,正气全无,只有阴邪,刻骨的阴邪寒凉。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老钱叔昏倒在地,梅轻怡头顶破了一条口子,水银从那道破口中涌出,滴答落地。 周秦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亲眼看到那幅画面。 水银注入人的身体,在全身上下拱起大大小小的包,那些包随着人的动作而翻涌。 恐怖至极。 「梅轻怡!」周秦冲过去扶起他。 梅轻怡还留着一口气,水银来不及完全占有他的身体,他紧紧攥住周秦的袖子。 他的嘴里涌出血丝:「扶…扶我起来…」 周秦痛心疾首,后悔不迭,双手并用扶起他。 尤异守在门前,本来要紧闭的房门无法合拢,月光照入房间,映亮了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纸符无风自动,仿佛在叫嚣着什么,剧烈颤抖起来。 尤异好像察觉到了,他看着梅轻怡,目光暗沉似深潭。 梅轻怡扯了下嘴角:「二叔、二叔死了。」 周秦没反应过来,愣怔当场:「什么意思?」 「他早就死了。」梅轻怡闭上眼睛,唿吸急促:「他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长风忽起。 纸符沙沙作响,就像发出了某种不可名状的诅咒。 「留魂符,招魂咒。」尤异压低嗓音,幽幽低语:「他一直在这里。」 尤异逆着月光,望向满面青紫的梅轻怡:「看着你。」 梅轻怡的眼眶中涌出泪水:「我以为…我们亲如父子。」 ——原来,他只是梅学成眼中,最完美的人皮。 一个人要心狠手辣到何种地步,连一手养大的血脉至亲都不放过!? 周秦怒吼:「梅学成!这是你亲侄儿!」 满墙的符咒摇晃,像在回应,而这回应,充满了冷酷无情。 梅轻怡几乎整个身体都倚在他身上,沉重的水银灌入他的身体,他无力动弹。 「当心…」梅轻怡喘息:「神智…附身…」 尤异望向梅轻怡的手,洒满水银,他忽然问:「你被他附身了,自己剖开自己的皮,注射水银,是吗。」 「……」梅轻怡点头:「是。」 极度的疼痛片刻唤醒理智,在那间隙中,他听到了周秦他们赶来的声音,发出细微的唿救。 周秦心有余悸,再晚来一步,梅轻怡大概率就…已经没气了。 身后传来窸窣响动。 周秦来不及回头,尤异大喊:「小心!」 老钱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抄起藏在橱柜下的榔锤,狠狠朝周秦后脑勺拍过去。 他那速度快得不像六十古稀的老人,力道兇悍,裹挟风声。 周秦怀里还撑着梅轻怡,一时不察,那榔锤擦着他的脖子扫过去,继之而起火辣的灼痛感。 尤异不能进门,他一进门,这门必然锁死,到时候想出去就难了!他只能站在门边,着急干瞪眼。 周秦啐口血沫:「就不能有点公德心…利用老人。」 他放下梅轻怡,旋身躲开第二锤,抄起板凳抵挡老钱叔:「尊老爱幼,懂吗?!」 「确实,」尤异联想到他上课的悲惨经歷,冷不丁岔嘴,「周秦,要尊老爱幼。」 老钱叔轰然倒地。 旁边的梅轻怡双眸骤然暗淡,抓起注射器,插进自己脑门。 周秦应顾不暇,跑回去按住梅轻怡双手,恨不得甩他两巴掌:「醒醒!」 「先把他扔出来!」尤异大喊:「周秦,把老人扔出来!」 「梅轻怡——」周秦有那么一秒钟的迟疑。 但他选择相信尤异,他放开还在注射水银的梅轻怡,抱起老钱叔。 老钱叔赫然睁开眼睛,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沾血匕首。 月色下,那匕首雪亮,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影。 周秦瞳孔骤然锁紧,尤异失去镇定:「周秦——」 噗呲。 短刀扎进胸口,周秦一甩手,把老钱叔扔了出去。 尤异旋身让开,老钱叔滚进迴廊,再度昏迷。 第158页 周秦捂住左胸,血水顺着指缝冒出来,尤异朝他伸出双手:「你过来。」 周秦惦记着:「梅轻怡…」 「……」尤异冷静道:「没事,放心,你过来。」 周秦走了两步,失血带来缺氧,他整个上身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尤异一把接住他,小心翼翼地避让插进他胸口的匕首。 「你没事。」尤异颤声安抚:「放心,你没事。」 周秦哆嗦着伸手,将匕首从自己胸口拔出。 老人力气到底没那么大,划了一条很长的口子,刀尖不偏不倚卡在肋骨中。 尤异夺了他的刀,划破手指,在他胸口毫不吝惜地抹上一圈,黑血与鲜血交融。 伤口停止流血,开始结痂。 尤异将他推到门外。 周秦瘫坐在地,粗重地喘息,他裤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热。 周秦低头一看,金光阵阵。 是佛舍利! 他把佛舍利从裤包里取出来,捏在手中。 尤异望向梅轻怡。 梅轻怡瘫倒在地,剧痛带来了神智的须臾清醒,他竭力朝门外伸手:「救命……」 「……」周秦看不见的地方,尤异背对他,目光冰冷得可怕,以一种近乎在看死人的漠然说:「你真的想出去吗?」 梅轻怡后嵴发凉,恍惚间,他好像也察觉到了。 他真的能走出去吗? 尤异并没有剥夺他尝试的机会,他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侧身让开出路。 梅轻怡四肢并用,连滚带爬,扑了出去。 周秦一把接住他。 尤异撤脚,神奇的是,房门不再自动合拢。而符咒,也不再沙沙作响。 第71章 卷叄完 梅轻怡推开周秦, 失魂落魄地向前。 「得救了?」周秦悬在心口的大石落下一半,他扛起昏迷不醒的老钱叔。 「…」尤异不知道该怎么说。 梅轻怡的月白旗袍染上水银和鲜血,盘发散落,他在凄凉的月色下, 踽踽独行。 而他手中, 赫然握紧的, 是装满水银的注射筒。 梅轻怡头也没回,跌跌撞撞沿迴廊前行, 那是去戏台的方向。 梅轻怡上了戏台。 周秦和尤异默默地跟过去。 「再听我唱一曲吧…」梅轻怡摇摇晃晃站上戏台。 鲜血混着水银,汨汨从他头顶流下。 水银中毒, 他浑身的皮肤开始发黑。 「周秦…」尤异轻声说:「我告诉过你,预言, 是既定的未来。」 命运, 那么苍凉。天意, 尽是无常。 周秦终于后知后觉,他瞪大双眼望向戏台上的梅轻怡。 初见时, 他是夺人眼球的花旦,碑林老戏园里最年轻的台柱。 他是虞姬,一颦一笑, 捻指作揖, 他为霸王舞剑,秋瞳含泪, 他甩开水袖, 江东大火灭尽。 时光荏苒, 梅学成将年少的他送进戏园。 「你爱唱戏, 」梅学成笑得慈祥, 「二叔当然支持!」 高中毕业,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兴奋雀跃,第一个去找他,梅学成在店铺里,左手和右手下象棋。 「二叔!」少年笑容羞涩:「我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京剧专业。」 「考上啦?!」梅学成和他一样惊喜,竖起大拇指:「走走,今晚二叔请你吃席!」 他毕业了,回到西安。 梅学成去机场接他:「为什么不留在北京啊,北京多好。」 梅轻怡坐在副驾驶,扭头看他。 光阴在高大的男人身上,遗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记忆中仪表堂堂的二叔,两鬓竟也生出白髮。 他笑嘻嘻地,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我呀,我还要回来给您养老呢。」 一室之内,一个没了父母,一个没了妻儿,梅家仅存的血脉,相互依存,其乐融融。 梅轻怡偶尔会问他:「二叔,我身边总是发生不好的事,我也没几个朋友。你不害怕?」 梅学成不以为意:「当然不怕,你是我亲侄子,是二叔的福星,那些事到不了二叔身上!」 他笑容忽然敛去,严肃又郑重:「轻怡,以后不许拿自己当灾星。你只是碰巧遇上而已。」 「……」梅轻怡哭笑不得,点头:「走吧,二叔,请你吃饭。」 戏台上,年轻的花旦捻指作势,他微微抬眼,仰望明月。 西皮快板一起,丝竹管弦齐鸣。 「王公子好似一朵採花的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飞过来飞过去采了奴的小花心……」 女子眉眼低垂,幽怨含情。 「玉堂春,」得益于爱听戏的老爹,周秦听出来了,「苏三。」 「到如今…」 「花开不结正…」 梅轻怡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但他坚持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 「奴也不见三郎的身——」 水银注射筒落地,梅轻怡摊开双手,佛舍利在他手中,金光与月色辉映。 「二叔…」梅轻怡垂低眼帘,嘴里流出越来越多的血:「咱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佛家业火在阴气最浓煞处燃烧,大火中,梅轻怡仰头望向天际。 轻轻地,撇开最纯真的笑容,一如年少时。 「你来了。」他说。 蓝袍道士落在他身边,清俊的容颜浮上悲戚,他轻轻摇头,朝梅轻怡伸手。 第159页 「还没有问…你的名字。」梅轻怡有些遗憾。 道士牵住他,收敛哀色,笑容温文尔雅:「在下蓝道行。」 梅轻怡抬头,四周的黑暗潮水般褪去。 蓝道行牵着他,他感到了温暖,就像他握住扶乩笔时,那个人总是在他身边。 暖白的光芒扑面而来。 「走吧。」蓝道行说。 梅轻怡动身:「你还会在我身边么。」 蓝道行笑,那是他这十多年来,一以贯之的承诺,道士轻声却坚定:「会。」 梅轻怡欣然随他上路。 业火燃尽。 佛珠落地。 后来,周秦告诉严衍,这个令他印象深刻的人,是梅轻怡,他死于灿烂热烈的大火,他的灵魂困于地底,他的歌声飘向天际。 尤异走上戏台,捡起佛珠。 周秦久久没有回神,他的耳边似乎还迴荡着清亮舒婉的歌声。 「他被梅学成缠住了。」尤异喃喃解释:「走不了,除非…同归于尽。」 「他用自己的灵魂困住梅学成,梅学成才不会…又去害人。」尤异干巴巴地说完。 周秦深深地注视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想出来的时候,那些符咒已经不动了。」尤异声音干涩:「梅学成不会放过他。」 因为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最完美的人皮。 「到底为什么?」周秦唿吸加重,厉声质问:「为什么选他?!」 尤异跳下戏台,把佛舍利还给周秦:「去他家看看吧。」 把老钱叔送去医院,周秦包扎了伤口,两人打车去梅轻怡家。 一路上,沉默无言。 周秦找房东要了钥匙,打开房门,一切还是梅轻怡出门时的样子。 除了原本悬在木架上的扶乩笔四分五裂。 周秦打开弔灯,空荡荡的客厅,扶乩沙盘显眼地摆放着。 尤异步过去,断裂的扶乩笔掉进沙盘,笔头朝着一个方向。 「……」尤异顺势望去,橱柜上,青铜鸟旁边一张倒下的相框。 周秦也发现了,他大步上前,拿起相框。 一张合照,男人俊朗,女人温婉,小时候的梅轻怡站在他们中间,傻乎乎的比耶。 「像不像?」周秦有所察觉,把照片拿给尤异。 尤异一晃眼,还以为女人是女装的梅轻怡。 相貌稍有不同,但气质…尤异不自觉地想起初见梅轻怡时,温婉安静的模样。 现在他们明白梅学成为什么执着于梅轻怡了。 「还有一件事。」尤异说:「我第一次来他家,就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 周秦震惊:「你之前没提过。」 「也不是很重要。」尤异想了想:「至少和你要查的案子相比,没那么重要。」 「也许…」尤异绞尽脑汁地思索:「也许和他周围灾祸频繁有关。」 「是什么东西?」 尤异环顾四周:「找找这间屋子里有没有奇怪的东西。」 两个人在尽量不破坏原本摆设的情况下,在屋子里四处搜寻起来。 找来找去,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再往深处找,就涉嫌侵犯别人隐私了。 尤异灵机一动:「把你的佛舍利拿出来。」 周秦将信将疑地拿出,尤异抓进手里,在掌心摊开,支着佛舍利在房间内缓慢走动。 「亮了!」周秦惊讶。 尤异顺势抬眼,佛舍利前,正是那尊被他们忽视的青铜鸟。 「……」尤异小心翼翼让佛舍利靠近青铜鸟,佛舍利亮得更加厉害。 「是这个。」尤异断定。 周秦走过来,尤异把佛舍利还给他。 两人围着青铜鸟观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带回特勤处。」周秦果断道。 尤异想了想:「也行,但是最好别上人多的地方。」 周秦联想到那天咖啡馆的事故,打了个寒颤。 「自驾吧。」周秦说:「送过去。」 「要开多久?」尤异思考地图上西安到漠北的距离。 「不用。」周秦笑了下:「西安有特勤处办事机构,送那去保管。」 「嗯,」尤异同意,「可以。」 周秦直接联繫了姜洛,第二天天没亮,特勤处的人摸黑就来了。 他们扛走了青铜鸟,密封进钢化玻璃盒中,送到特勤处检验中心,进行鑑定检验。 还有一些需要善后的事,比如单靠一个死去的梅学成,就能掀起这么大风浪?他背后有没有什么别的人。 特勤处联繫上王德凯,直接把人提到公安局问询。 王德凯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有人给他钱,他没见过那人,是网上认识的,对方打钱很爽快,而且先打钱后办事。 至于他的面具,也是快递寄给他的,王德凯就戴着那面具,四处装神弄鬼。 周秦深思熟虑后,申请将王德凯的证词和线索转到宁北市局,由严衍他们负责追查。 严衍给他回了个电话,表示没问题。 他顺便问了下尤异近况,周秦说都还好,他坐在公安局走廊上,沙哑道:「回宁北,陪我喝两杯。」 好友听出他语气中的疲惫,一口答应:「你回来就打电话。」 周秦抹把脸,挂断电话。 第160页 尤异嚼着冰棍进来:「周秦,车来了,送咱们去梅家行。」 周秦放下双手,他头髮都抓乱了。 望向尤异时,疲惫沉重的心情莫名松缓下来。 「嗯,」周秦笑,「走吧。」 梅家行的保险柜,梅轻怡之前就告诉过他们,密码是江鸣玉生日。 里边只有一本笔记,封面是牛皮,纸张泛黄,看来有些年头了。 周秦和尤异面面相觑,梅家保险柜里,竟然只有一本笔记。 很快,周秦就明白了这东西的不寻常。 这是梅学成盗墓时写的日记。 而且记载着他最后一次下墓的事。 那时他已经和江鸣玉结婚了,在出发前还得知了江鸣玉怀孕的消息。 梅学成欣喜若狂,坚信这是上天带给他的喜讯。也许这次下墓,将收穫不菲。 他们去了南京,一座秦淮河下的古墓,据说那座墓和朱家有关。 没错,明朝那个朱家。 相传明朝后期灭亡时,朝廷国库空空,根本无力支撑那场灭国之战的粮饷。 努尔哈赤带兵进攻辽东,连破三路明军。 那时明朝便显出衰亡之相,国库空虚,兵无良将。 其后,皇太极子承父业,1629年攻打北京,乙巳之变后,明将袁崇焕受陷害身死。自此,大明无将可用。 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崇祯帝在煤山自缢。 梅学成的笔记上记载,明成祖朱棣在迁都北京前,明朝都城在金陵,也就是现在的南京。 尽管为了加强对北方的控制,提出天子守国门,迁都北京,但谨慎的朱棣仍然在南京留下了一些东西,言之以安后世。 究竟是什么,恐怕也只有老朱家的子孙知晓。 弔诡的是,到了明朝中期,权臣严嵩不知从何处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据说老朱家夺得天下后,就在古龙脉最强盛处——也就是西安,藏了一些东西。 野史上说,是嘉靖帝在一次悟道时,无意中告诉了侍奉左右的严嵩。 西安有座古墓,这并不奇怪,西安毕竟是十六朝古都,那里的古墓数不胜数。 朱元璋原本也想把都城设在长安,但最终没有。 说起朱元璋,他建立了明朝。 歷史上的开国皇帝发家,多少都跟摸金校尉沾着点关系,毕竟一穷二白,起兵于行伍间,总要有点钱财犒赏三军。 他们靠挖古墓,朱元璋也是一样。 老朱在西安秦岭深处挖到了一座古墓,那里藏了足以颠覆天下的财宝和秘密。 朱元璋离开古墓,杀了一同下墓的人,他自己绘制了一张地图,传于后世子孙。 朱棣灭朱允炆后,得到了那张宝藏地图,把它藏在南京。 嘉靖无意间将老朱家的传家宝都给严嵩透漏了,那严嵩不做点什么,简直对不起他奸臣的身份。 掌权的二十年间,严嵩数次派人去南京暗访,寻找那张藏宝图下落。 还真别说,让他给找到了线索,明成祖朱棣将其藏在南京老朱家一座未修完的古墓里。 严嵩欣喜若狂,但佯装不知,假借修缮祖先陵墓为由,向嘉靖请旨,一边在南京修墓一边寻找藏宝图。 然而严嵩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十多年间,他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侍奉嘉靖左右,谁曾料,还是着了徐阶的道。 徐阶投其所好,给嘉靖送了个扶乩道士过去。 那道士名叫蓝道行,他暗示嘉靖,严嵩乃奸臣。 自此,嘉靖越来越疏远严嵩。 严嵩权倾天下,是因帝王赏识,而一朝落魄,也是因帝王猜忌。 总之,严嵩找到藏宝图后没多久,就遭到嘉靖排斥,终他一生,都没能带着藏宝图去秦岭,挖出那足以倾覆天下的宝藏。 但严嵩至死,也没有向嘉靖透漏半分,他已经找到了他们老朱家的藏宝图,并且偷偷放进了为自己修筑的陵墓。 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那就是蓝道行。 严嵩害死他之后,对此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他把蓝道行的尸身扔进为自己修建的墓地,让他永生永世为自己守墓。 当然严嵩最终也没能如愿以偿,躺进自己的陵墓中。 他的下场很惨,嘉靖四十四年,他的儿子严世蕃被斩首,隆庆一年,严嵩死于贫病交加,死时,既无棺木下葬,更没有前去弔唁的人。 严嵩死后一百年,大明陷入激烈的党争中,阉党与东林党搅得朝堂动盪不休。 后来大明也亡了。 实际上,在明亡前,崇祯帝朱由检派人去过一趟南京,那里有他们老朱家的藏宝图,指向了秦岭深处,足以振兴老朱家的宝藏。 但朱由检最终也没有找到那张神秘的藏宝图。 因为严嵩早就将藏宝图转移了,藏入皇陵旁边,依附于皇陵的、自己的陵寝中。 这大概就是,祸害遗千年。 根据梅学成的笔记来看,他和同伴最后一次下墓,就去了严嵩墓。 实际上,他们是从皇陵进去的,在经歷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奇遇后,他们深入严嵩墓。 这五个人找到了那张传说中的藏宝图,但最终回来的只有梅学成一个,其他四人,梅学成没明说,应该是死了。 第161页 周秦还发现一点,那就是四人都是在轮番保管藏宝图的过程中,意外死去。 梅学成显然也发现了,他写下一句话,令人毛骨悚然:不详的宝藏,藏在秦岭深处,深入者必以死祭。 梅学成回到西安,自此金盆洗手,他从古墓里带出一些财宝和藏宝图。 至于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藏宝图,他不敢再亲自保管,而是藏进青铜鸟中,送给了梅轻怡。 他发现梅轻怡在冥冥中,似乎受到了什么保护,他的身边开始发生各种不详事件,但他却毫髮无伤,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扶乩。 梅学成感到很疑惑,他无法解释这一点。 藏宝图带来了不幸,即便把藏宝图交给梅轻怡,他也无法倖免。 他的儿子生下来就有先天性疾病,不到两岁便早夭。 他的妻子江鸣玉也每况愈下,在她的弥留时刻,她对梅学成说:「你拿走了不该拿走的东西,这是神对你的惩罚…他要带我走了。」 妻儿死了,孤家寡人的梅学成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之后,他就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养育和江鸣玉意外相似的梅轻怡。 写下这本笔记,还是十年前,江鸣玉死后不到一年。 至于后来,梅学成如何养大梅轻怡,又为什么突然开始敲锣打鼓地復活江鸣玉,都无迹可寻。 也许,他后来又碰见了什么,受到蛊惑,不惜以亲侄子的性命为代价,復活妻子。 周秦合上笔记,昏暗的店铺中,一切寂静无声。 时间在流淌。 周秦深吸口气:「青铜鸟中,是秦岭古墓宝藏图。」 他顿了顿,添上梅学成对它的描述:「不祥之物。」 尤异沉默。 两人离开梅家行。 没多久,周秦就收到消息,青铜鸟内部的机关找到了,他们从中取出一份古老的地图。 周秦再三叮嘱,不能触碰那份舆图。 曹源打来电话:「老大,你之前送检的泥巴,检验结果出来了。」 「泥巴?」周秦反应过来,那具泥人。他嗯了声:「什么结果。」 「我们问了地质专家,参考他们的意见,结合土壤特点和化学分析,最终得出结论,那堆泥巴来自秦岭北段,属于自然保护区内。」曹源稍顿:「你什么时候回来,检验报告放你桌上了。」 「邮箱发了吗?」周秦说:「电子档。」 「没,姜处不让发,说等你亲自回来看。」 「行。」 过了一会,曹源又打电话过来。 「老大,」曹源无奈,「姜处让你别回来了。资料通过加密邮箱发你。」 周秦气乐了:「逗我玩呢他。」 曹源摊开手,也不明白姜洛的意思:「他说,反正都在西安了,让你和尤大师拿上藏宝图,休息休息,就赶紧去秦岭吧。」 「……」周秦深吸一口气:「我是牛马吗?是吗!?有这么压榨的吗?!」 「老王在路上了。」曹源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姜处亲自特批,让他戴罪立功,帮你们盗墓…不是,考古,不对…考察古墓。你们在西安会合。」 「老王?」周秦乐了:「王胖子?他出狱了?」 「是啊。」曹源幽幽地说,「就是辣个跟小哥和吴邪盗墓的王胖子。」 作者有话说: 导演:咔,小梅杀青; 周哥:编剧呢,出来接刀; 异崽:憋泪好辛苦#大哭; 梅轻怡:两位小伙伴继续加油; —— 下一个故事预告—— -秦岭迷踪—— 第72章 大文公庙 此王胖子当然不是另一个次元的彼王胖子。 但老王这人吧, 在监狱里没事干,要么看小说要么踩缝纫机调戏小姑娘,他自己的故事说的头头是道,别人的故事也记得滚瓜烂熟。 于是老王闲来没事给小姑娘们讲故事, 先讲自己那些年走南闯北, 摸金盗墓, 成了潘家园里的红人,再讲小说里的王胖子上山下海, 从七星鲁王宫干到邛笼石影,又从精绝古城一路去巫峡棺山。 他的队友从张起灵吴邪变成胡八一雪梨杨, 结合他自己的真实体验,再讲讲别人的冒险, 真别说, 放他出去说书, 准能给特勤处带回一大笔外快。 姜洛甚至认真地考虑过赚外快的可能性,被王胖子拒绝:「别介, 现在全三处的姑娘都是我的粉丝,您这放我出去,不得在全国的姑娘群体间掀起腥风血雨?」 姜洛说:「你还挺自信。」 王胖子笑呵呵, 像尊笑面佛, 拍拍坐牢期养出腱子肉:「谁叫哥是有故事的人。」 周秦喜欢听他讲故事。 别人或许分不清,王胖子的故事里, 几分真几分假, 几分是别人几分又是自己。但周秦总能清楚无误地指出:「别讲盗墓笔记和鬼吹灯了, 听好几遍了, 讲你自己。」 王胖子就笑:「老周, 你丫看不穿。」 周秦给他一脚, 两人喝酒大笑,王胖子接着讲,周秦也讲,三处这些年遇到的怪事。 末了王胖子摇头晃脑地感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这回,王胖子带着组织上的任务下了飞机,晚上三人吃汤包。 「还是坐牢好。」王胖子拍周秦肩膀:「养人。瞧瞧你现在,憔悴,黑眼圈都出来了。」 第162页 「干工作啊,」王胖子啧啧感嘆,「愁人。」 周秦刚经歷了梅学成的事,连熬几天夜,饶是满脸胶原蛋白,都熬成了胶原蛋黄,和王胖子勾肩搭背灌酒,哭笑不得:「滚你丫的。」 周秦给他介绍一旁专心吃喝的尤异:「这个,尤异。」 王胖子十分敏锐地觉察道:「小哥。」 周秦:「你他妈甭入戏。」 老王哈哈大笑,尤异抬起头,一脸莫名其妙,周秦指着旁边的胖子:「叫王哥就行,老江湖了。」 尤异张了张嘴:「胖子。」 周秦:「……」小朋友怎么可以没礼貌! 老王一点也不生气,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摸出大白兔奶糖,越过周秦递给他:「听姜洛提过你,厉害。」 尤异不客气地接了奶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王胖子斜撑下巴看了他一会,忽然伤春悲秋地感嘆:「当年一起下墓的里边,要真有小哥那么厉害的人物,我那几个老兄弟,也不会死了吧。」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周秦想到梅轻怡,和他一样伤感,「生生死死,不可避免。」 「嗐。」王胖子早就看淡生死了,他的伤春悲秋也只持续了一句话的时间。 ? 「人各有命,」王胖子伸出一根指头朝上,「天註定。」 他顿了顿,又看周秦:「但老子不信命。」 周秦竖起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我也不信。」 两人叙完旧,进入工作模式。 王胖子脚下有个大黑包,是他从特勤处带过来的,他朝黑色帆布包努了下嘴:「东西都在里边,泥巴的检验报告,咱们这次下地的工具,还有他的——」 他朝尤异扬了扬下巴:「吴维往里边弄了点东西,姜洛交代了必须给小哥。」 周秦黑线:「叫尤异。」 王胖子意味深长:「该出戏的是你,老周。」 周秦:「……」狗东西说话还挺有哲理。 「对了,吴维往里边弄什么东西了?」周秦在尴尬中强行转移话题。 王胖子想了想,他们仨坐包厢里,这会开了空调,门窗都关紧了,他干脆把包上密码锁解开,取出一把带鞘玄刀,凌空抛给尤异。 尤异头也没抬,伸手接住,他摸到刀身后,一口包子卡在喉咙,脸色微变。 「黑刀。」王胖子抱起胳膊,略带深意:「姜洛说这就是尤异的东西,特勤处帮他保管到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比起尤异拿回刀,周秦更先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尤异通常不动武,按他的个性就是,情况还没有严重到他需要出力的时候,靠金蚕就可以解决绝大部分怪像。 但如果尤异拿刀,那就说明他们接下来面临的险境,是危及性命的,棘手到尤异不得不拔刀出鞘。比如上次,他们遇到的幻象,就是田园异崽。 这回姜洛还把尤异自己的黑刀还给他,那就说明…秦岭古墓,有去无回。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周秦好奇:「姜洛还送把刀。」 王胖子把汤包里的肉吃完,皮泡在汤水里,泡成了面疙瘩,才兴致勃勃地狼吞虎咽,囫囵回答:「按吴维的话说就是,比你们去过的湘西鬼蜮,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地方。」王胖子吸完面皮,提高嗓音,图穷匕见:「哥还等着发财呢,两位小兄弟,多担待担待,咱们争取扫荡得它片甲不留!」 「不允许!」周秦怒:「上交国家!」 王胖子背着他小声嘀咕:「就你丫成天上交国家,胖爷偷藏两大件,你能咋滴。」 牢也坐过了,反正他死猪不怕开水烫。 王胖子的原话是:「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金钱故,二者皆可抛!」 周秦胳膊肘捅他:「钻钱眼了你,姜洛让你说书赚钱你还不去。」 王胖子笑着摸脑袋:「说书赚得了几个钱,你们特勤处的还要抽成,胖爷要干就干大的!」 「姜洛还说什么没?」无视他的豪言壮语,周秦嚼泡菜问。 「没说啥了。」王胖子摩挲下巴:「反正里边有东西,哦对,他还提了一嘴,龙脉。」 周秦竖直耳朵:「什么意思?」 王胖子皱眉思索:「秦始皇你知道吧。」 「嗯。」周秦给他一拳:「放屁,我他妈还能不知道?」 王胖子点菸,周秦看了眼尤异,尤异没说什么,于是他自己也点了一根,两个人吞云吐雾。 王胖子喃喃有声:「说当年秦始皇一统六国,干得头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斩龙脉。崑崙祖龙晓得吧,往咱们中原呢,也就是现在我国境内,一共出去了南北中三条龙脉。」 周秦不是第一次听到龙脉说了,上一次还是范南城在那侃侃而谈。 崑崙祖龙发延出龙脉,朝着西南北中四面,中国独占南北中三向,所以自古中原人自诩为天下之国。 但龙脉这个东西,风水术士又说,在哪里哪里就出皇帝。 秦始皇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度量衡,设置郡县,建立了事实上的统一大帝国,言之传于千秋万世。 后来某日,秦始皇车马至金陵,也就是现在的南京,他看到了紫金山,此地山势巍峨,自有气象万千,始皇当时大惊。 第163页 术士禀报导,此地有龙脉,若不埋金断龙,他日恐怕此地要出叛徒,夺始皇龙位。 秦始皇本就多疑,当即安排人挖断紫金山,并填埋金银玉石,镇压龙气,断了紫金山的龙脉。他还把金陵改名为末陵。 那之后,以南京为都城的朝代,大多不长久。后来明朝朱棣迁都于北京,似乎也是因从中受了影响。 始皇断紫金山龙脉后,心有余悸,派了术士週游全国,识断龙脉。 相传后来修长城,明为防御外敌入侵,实则也有斩龙脉之意。 「始皇帝破坏了两个方向的龙脉。」王胖子拎着筷子敲碗,叮的一声:「南北的龙,南龙是金陵那边,北龙则以长城镇压。他留下了中龙。」 周秦瞭然:「因为中龙是他发家之处。」 中龙西起崑崙山南木,向东延伸经秦岭至大别山,就在西安附近这一带。 「对,」王胖子啜烟,「但你发现没,秦之治,两世而夭。」 按理说,始皇帝破坏了南北两龙,唯独留下了自己家的中龙,为什么他的天下并没有传至万世,反而两世腰斩?难道真的是,天不佑大秦? 周秦是个坚定的唯独主义者,坚决不在胖子玄乎调下改弦更张,他严肃道:「因为扶苏未能顺利继位,始皇不得不将天下交给胡亥。」 「那扶苏为什么就阴差阳错无法继位呢?为什么始皇的二子远不如长子,是个废柴呢?」王胖子两条胳膊趴在桌上,认真地和周秦讨论一个问题:「老周,你觉不觉得,冥冥之中,很多东西,都是…命。」 因为玄乎的命数,普通人才将平安顺遂寄之于风水奇门,帝王才将天下之势具象于龙脉。 就像普通人寄希望于房屋的朝向最好坐南朝北能有利家宅,帝王寄希望于出生的龙脉强于其他龙脉,方可坐稳天下。 房屋的朝向影响语气玄乎,那龙脉的连续影响龙位也玄乎。 但这么玄乎的东西,就真的只是空穴来风? 如果,龙脉的断裂和接续,真的影响了一个朝代的存亡—— 「换言之,」王胖子加深了这个问题,「始皇家的中龙,真的没有断吗?」 「以及,我们国家现在的龙脉…在哪里?」王胖子放下烟,深深地注视周秦。 周秦陷入沉思,其实特勤处以前的档案就记载过,为了国家稳固,上个世纪特勤处建立之初,第一个任务就是去崑崙考察龙脉。 在中原逐鹿最激烈时,特勤处里有位高人,动了龙脉,帮了他们。后来那份档案销毁了。 周秦只对残存的记载一知半解,姜洛一边说着这些东西不重要,一边将记录埋入地下。 「……」在宏大的歷史面前,一切都变得云波诡谲。 周秦深吸口气,王胖子说这番话,肯定不是闲来瞎聊,一定有他的深意。 王胖子眯了眯眼睛,笑得像尊弥勒佛。 「和我们要去的秦岭古墓有什么联繫?」周秦把两件事串起来。 「姜洛派我过来,估计也是怕你们应付不了。」王胖子瞥了眼尤异:「有他在,姜洛都放不下心,大概率那地方…既重要又危险。」 「而且,」王胖子放下烟,吐出烟圈,「你们从湘西带回来那本日记,还记得吧,日本人的。都翻译出来了,里边提到了一个地方,秦岭。」 「日本人说秦岭里有东西,他们进湘西鬼蜮,也是为了寻找秦岭里那东西的线索。而秦岭深处这个东西,和我们国家龙脉有关,关乎国运国祚。所以日本人一心想找到这条线索。断华夏龙脉,小鬼子才好入主中原。」 「想得美他们。」周秦啐。 王胖子拍桌:「可不是吗,倭寇后代,也配跟爸爸们抢地盘。所以他们进了湘西的,都没能全须全尾地出去。姜洛说这叫祖先保佑。」 周秦跟着笑了。 王胖子叼着烟:「还有那个,朱元璋也断过龙脉,派刘伯温去埋金断龙。」 「写烧饼歌那个刘伯温?」周秦也是听说来的小道传闻:「说他堪比诸葛亮,写了烧饼歌,全文接近两千字,预言了明朝及后的歷史发展脉络。」 「是他。」胖子点头:「烧饼歌,还有那个的推背图,都传的神乎其神了。」 「高人嘛。」周秦开玩笑:「说不定穿越回去的。」 王胖子这人特有童心,穿越文他也看,当即点头应是:「说不准就是呢!」 周秦忽然想起,正色道:「我们这次带上的藏宝图,也是朱元璋绘制传于后世的。」 朱元璋派刘伯温断龙脉,会不会也和他去过秦岭深处有关? 「这就是我想说的。」王胖子望向尤异:「你们那个藏宝图,如果真是朱元璋所画,恐怕不可靠。」 「什么意思?」周秦大惑不解。 王胖子呵呵笑:「老周,所以说你没下过墓。十张藏宝图里,九张是假,都是为了骗你们这些人进去。反正胖爷下过的地,只要有藏宝图,那一概不用看,准坑你呢。不仅坑你,上边甚至全反着画,哪里危险给你指哪里。」 「要命。」王胖子总结:「咱们老祖先,鸡贼着呢。」 「朱元璋传给朱家子孙的,总不至于吧?」周秦将信将疑:「那可是自己人吶。」 王胖子乐道:「你也太小看能当皇帝的人了。赵匡胤夺天下后自己亲兄弟都杀,朱元璋画张假地图算什么?而且我考考你,朱元璋那张地图,给谁了?」 第164页 周秦:「严嵩。」 「放屁,」王胖子说,「你再往近想想。朱元璋传位给谁,谁又想得到皇位?」 周秦隐约间有所察觉:「朱元璋传位于长孙朱允炆,但他的儿子朱棣不甘心。」 王胖子一脸孺子可教:「你都说那藏宝图不详了,拿着它的人非死即伤。朱元璋老狐狸,能不知道?他那么大张旗鼓把藏宝图透漏出去,朱允炆知道他爷疼他,当然不会想着夺图这事,那么谁想夺那幅能颠覆天下的藏宝图?」 周秦张张嘴,恍然大悟:「朱棣!」 朱元璋大概是想,朱棣拿走藏宝图,必然十死无生,朱允炆才能顺利掌权。 王胖子竖起大拇指:「老祖宗的厚黑学,咱不得不服。」 「但朱棣也不是吃素的。」王胖子说:「朱允炆即位后他才发难,爹死了他才起兵,说明他也发现朱元璋有杀意。而他如果弒父,就不能名正言顺坐上帝位。所以他熬到朱元璋死了才发兵。他也发现藏宝图不对劲,迁都北京,把藏宝图留在南京。」 「那照你这么说。」周秦摸下巴:「咱们那藏宝图了,就不能用了?」 「也未必。」王胖子说:「姜洛把电子影像拿去给吴维看了。吴维就说四个字儿。」 他卖了个关子,看着周秦。 吴维原本就是阅遍三千道藏的百科全书,有了虚无加持,他知道的东西更多了。 但吴维是没有办法准确说出全部的,他知道的太多了,说多了脑子会乱。 吴维如果认出那幅藏宝图,他会说什么? 非常简短地将藏宝图蕴含的信息传达给他们。 藏宝图是谁画的?不对,这么简单的东西他们都知道了。 画藏宝图的目的?不对,连王胖子都能分析明白,朱元璋的厚黑学。 那就是—— 周秦拍桌:「藏宝图指向的地方?」 王胖子竖起大拇指:「太白天池。」 他们此行,就是要去位于秦岭北段,也是秦岭山脉最高峰,相传姜子牙斩将封神的地方,太白山。 而太白山上,有几处清澈澄净的湖泊,便是太白山天池,其中面积最大的湖泊叫大爷海。 那地方现在还是旅游景点。 周秦有些纳闷:「那里有什么?」 王胖子耸肩:「去了才知道。」 周秦思忖,将这些事串联起来。 龙脉。 1938年日本人为了寻找华夏龙脉线索,派考察队进湘西,全军覆没。 2005年梅学成下南京皇陵,找到严嵩墓中的藏宝图,指向秦岭。 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称始皇。秦始皇断南北龙,只留中龙。但秦之治,两世而斩。说明中龙,在秦统一之前,就已经遭到破坏。 元朝末年,朱元璋发现秦岭中有座古墓,遍藏金银。 金银…埋金断龙。 「秦之前,中龙就断了。」周秦豁然惊醒:「是不是?!」 王胖子深深地注视他,摇头:「如果中龙断了,歷史上那么多大统一王朝,都不会定都西安了。中龙没断。」 「但秦的气运的确两世夭折。」 王胖子嘆气:「你跟姜洛的口气一模一样。他就是这么说,秦岭里的东西,有古怪。说不定和咱们国运有关。」 「所以他让我们进去搞明白。」 王胖子点头。 秦岭深处,疑云笼罩。 「多吃点。」王胖子打趣:「吃饱了好上路。」 周秦无语:「说点吉利的。」 王胖子打饱嗝,跟朝天放屁一样:「砰。」他眼角朝尤异怼:「有小哥在,你怕什么。」 周秦怒,压低嗓音:「我才是攻。」 「……」王胖子:「搁半天您老人家计较的是这个。」 「我是邪?教,」王胖子伸手比耶,「放心。」 周秦放心了。 尤异一脸莫名其妙:「什么邪?教。」 「没事。」王胖子又给他一把牛奶糖:「多吃点,瞧这细皮嫩肉的。」 「还有件事,」周秦说,「吴维到底往这把刀里弄了什么。」 王胖子张嘴,声音却来自尤异:「虚无。」 他把刀放在餐桌上,一时间,神色莫名。 当天晚上,补了点装备和必需品,三人就买票去了宝鸡。 太白山在宝鸡境内。 他们按照正常的旅游线路进去。 从汤峪口乘坐景区中巴车到七女峰的下半寺,再乘坐索道,到达「3511」。 「3511」也叫「天圆地方」,是中国南北气候分界岭,海拔3511米得名。 剩下到太白天池的九公里,就得走过去了,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 非节假日期,这里游客不多,绝大部分是来登山的驴友。 他们也没有急着离开3511,大多数留在这里拍照。 太白山是第四次冰川遗蹟,3511之上,草木零星,巨石高耸,仿佛「天如圆盘,举物可攀」,山峰陡峭,乱石纵横。 一句话说就是,场景很美很宏大,十分壮观。 周秦站在石崖上,寒风袭来,顿时理解了那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寂豪迈。 王胖子拉尤异,从包里掏出单反,完美混进旅游人群:「小帅哥,来拍照。」 第165页 尤异一脸冷漠,王胖子朝他比耶:「茄子。」 咔嚓。 尤异被闪光灯一照,晃了下眼睛。王胖子收起单反,挂回脖子上:「没事吧?」 「没事。」尤异举目眺望四周,山石嶙峋,荒凉又壮阔。 周秦跳下来,一不注意碎石崴脚,尤异扶了他一把。 王胖子指了指山下:「小心点,别摔下去。」 「往哪边走?」周秦伸手指向山嵴的碎石路:「走那条路吧。」 那条路沿山嵴蔓延,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通向山与天相接处。 王胖子拿指南针对了一下:「就那边。现在出发?」 周秦一马当先爬上去,王胖子收起指南针,别看他胖,还挺灵活,棕熊一样窜上山路。 尤异连刀带鞘插进石坡,周秦朝他伸手:「我拉你。」 他话音未落,尤异蹬脚,整个人不可思议地凌空飞起,半空旋身一百八十度,双脚夹住凸起的大石,上身倒卷,人落了地,刀也在他手中。 周秦:「耍帅是吧。」 王胖子:「帅哥!我现在不是邪?教了!我保证!」 周秦:「……」我谢谢您! 邪?教?尤异歪头:「什么东西?」 周秦一把捂住王胖子的嘴,将他往前一踹,特别不客气:「死胖子,带你丫的路。」 王胖子拍拍屁股,哼哼唧唧,走前边带路。 周秦中间,尤异落后。 他们仨后边,还跟了三个驴友,离他们稍微有点远。 王胖子站在高山上,深感不高歌一曲简直对不起这里的壮景,于是他放开嗓子嚎:「这里的山路十八弯——」 周秦冷漠:「你再唱我也要唱了。」 王胖子再也没开过口。 一路上相安无事。 这条路蜿蜒于冰川乱石之间,崎岖坎坷,空气稀薄,很容易起高原反应。 周秦和王胖子两个壮汉屁事没有,尤异调整了下唿吸,也没什么事了。 反倒是他们后边,原本远远地跟着三个驴友,胖子说是两男一女,周秦没看清楚,那仨走着走着,就落后到不见踪影了。 天色暗下来。 王胖子跟周秦商量,天黑了就不走了,先落脚休息,这地方毕竟山势陡峭,一脚踩空,天池还没到,命先没了。 周秦略一思忖,同意了。 三人过了曲折蜿蜒的文公岭,前方山峰如莲花朵朵盛开,便是太白峰。 文公岭上,有专门提供给游客和攀登者的住宿地,就在大文公庙那里。 相传在上个世纪70年代前,这里有一座香火旺盛的文公庙,现在名存实亡,只有供住宿的简易平板房和石头搭成的「尼玛堆」。 太阳悬在山尽头,苟延残喘,薄暮初至。 王胖子隔老远就扯开嗓子喊:「有人没!住宿!」 平板房只有排头那间亮着灯,王胖子扯开嗓子嚎了半天,那板房里都没动静。 王胖子纳闷:「没人?还是聋了?」 守在这种地方的,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耳朵背没听见,实属正常。 周秦拍了下他肩膀:「可能耳朵不好。」 「走,去看看。」 板房后,角落里,尼玛堆掉了一块碎石。 尤异背着刀,跟上周秦和王胖子。 排头那间板房后,孤零零地竖立了电线桿,电线接向山下。 住在这里,一览众山小,但是寂寞又无聊。 周秦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到亮灯的板房前,透过窗户朝里边打量。 窗玻璃不干净,蒙了很多灰尘,再加上周秦一哈气,白雾喷到窗子上,煳了一层。 周秦抓着袖口抹掉巴掌大的灰尘,屏息凝气朝窗内看去。 他脸色骤变,起身后退,王胖子一把拉住他:「怎么了?」 「我眼睛是不是花了。」周秦抹把脸:「胖子你看看。」 王胖子嘿笑:「你们这些白领,就是胆子小。」他弯下身靠近窗户。 只一眼,胖子退回来,脸色和周秦一模一样。 两人齐刷刷看向尤异,王胖子说:「帅哥,你来看看。」 他俩从窗户边让开,尤异凑过去。 屋里有个中年男人,兜帽罩住脑袋,面朝窗子站着,死死盯住手里那团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肉,囫囵塞进嘴巴,狼吞虎咽。 那肉是生的,还在流血,从吃肉人的指缝间挤出来,滴落到地面。 隔着窗子仿佛都闻到那股腥味。 「……」尤异有点噁心:「生吃,不好吃吧。」 周秦疯狂拍门:「开门,警察!」 王胖子先吓了一跳:「妈的,老子这辈子最怕警察。」 中年男终于不再狼吞虎咽,他的神智从那团生肉中清醒过来,连忙擦干净嘴巴。 板房门慢吞吞地打开了,中年男不悦地看着他们:「你们来这做什么?!」 王胖子从周秦身后出现:「我们来旅游。爷爷还想问你干什么呢?叫半天不答应,搁那儿吃生肉。」 中年男被他揭破,回头看了眼那团没吃完的肉,脸一阵青一阵白,语气缓和下来:「游客。哎,进来的游客就没有出去的,你们还来干嘛嘛。」 他走出来,关上门,指了指旁边三间板房:「自己选。」 周秦挑了他相邻这间,狐疑地问:「进来的游客没有出去,什么意思?」 第166页 中年男瞥他一眼,不客气道:「别问了!」 王胖子跳脚:「他是警察!」 「……」中年男又看了周秦两眼。 周秦拿出警察证,中年男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大头照,将信将疑:「你真是警察?你们终于接到报警了!?」 他这么说着,岣嵝的身体微微抖动,很像在激动,又有些不可置信,他一把抓住周秦的手腕,一直发抖,他戴在头上的兜帽也跟随身体颤抖。 「出什么事了?」周秦蹙眉。 中年男环顾四周,苍凉无际的荒山,无尽蔓延的怪石。 黑夜中,那些看不清的怪石就像耸立在山峰上的怪物,越看越骇人。 中年男一哆嗦,松开周秦,掏出钥匙打开第一间板房门:「进去说!」 四个人进屋里。 王胖子摩挲着拍开弔在房樑上的白炽灯泡。 室内骤亮。 迎面而来一个人,准确地说,一具尸体。 他吊在从房梁垂下来的麻绳上。 王胖子倒抽凉气,围着观察了一圈:「死了。」 周秦质问中年男:「他自杀了?!为什么不放下来?联繫家人了吗?」 中年男干巴巴地说:「警察同志,不能取,取了那东西就下来了。」 「这人谁?」周秦厉声问。 中年男看了眼,触电般收回视线:「游客…前两周来的,也看到了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周秦直觉这里不对劲。 中年男深吸口气,无奈地摇头:「我没有见过。」 「我的同事也见过那东西,然后他们都…」中年男咽口唾沫:「都消失了。」 王胖子竖起耳朵:「他们都见过了,你怎么没见过?」 中年男脸色大变,反应剧烈:「我咋知道!反正我没见过!见了那东西就要死!」 「那你刚才在吃什么?!」周秦不解。 「……」中年男嘆气:「看你警察我才告诉你,要想保命,不被那东西盯上,就要吃生肉。否则——」 他幽幽地盯住周秦:「它就来找你了。」 白炽灯闪了下。 一明一灭间,中年男脸色的阴暗消失了,取而代之恐惧:「我害怕呀,警察同志,我害怕呜呜呜。」 还挺能哭。 说着,中年男把兜帽拢了拢,就像在裹紧自己。 忽然,周秦问:「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男抽抽搭搭地应:「我是这的工作人员,负责接待游客,叫陈传东。」 「哦,陈传东,」周秦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能详细说说,这里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怪状的吗?」 陈传东后背贴住墙壁,慢吞吞地说起来。 两周前,一对情侣抵达这里。 那两人年纪轻,陈传东一如既往招待了他们,并且多次警告他们,千万不能去碰东南方向那座最大的尼玛堆,最好,这里所有的尼玛堆都不要碰。 尼玛堆在藏语叫「多本」,就是垒起来的石头,藏民将其视为神堆,认为它能镇邪求福。 在藏民聚居区,这种东西很常见。 大文公庙上也有尼玛堆,最大的那座是上个世纪70年代,一位藏僧垒起来的,据说藏僧就在那座尼玛堆中圆寂,至今,他的尸骨还在其中。 为什么藏僧要做尼玛堆,而且圆寂其中? 具体原因没人能说清。 最可靠的传闻是,大文公庙里闹鬼,藏僧受当地政府所邀,来到这里。 但很快他就发现,那东西他压不住。于是他圆寂其中,以身镇恶。 变成了现在东南方,大文公庙上,布满经幡的尼玛堆。 而周围那些小尼玛堆,则是过路游客为了纪念藏僧,顺便为自己求福,堆起来的。 「那个女人动了尼玛堆。」陈传东满脸恐怖:「我明明警告过他们——」 那之后,一切都不对劲了。先是那对情侣意外失踪。 他的同事们得知消息,上山来帮忙,和他一起去寻找那两人。 然后,他的同事们也失踪了。 这两周以来,陆陆续续到来的游客,要么自杀,要么失踪。 怪像几乎快要将陈传东逼疯,但同时他意外发现,只要自己吃生肉,那东西就不会来找他。 陈传东哭出了声,他望向周秦,那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帮帮我们吧。」 周秦怔住,王胖子差点跳起来,尤异一动没动。 周秦环顾四周,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吊死的尸体上。 「听到了吗?」周秦问。 王胖子毛骨悚然地点头。 尤异答:「两个声音。」 这里只有四个活人,刚才只有陈传东开口说话。 最后那句「帮帮我们吧」,他们分明听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新故事启动; 周:「呜呜呜异崽我害怕」 胖:「呜呜呜帅哥我害怕」 异:「……」 第73章 尸蘑 陈传东猝然闭嘴, 浑身都缩起来了,紧张地盯着地面。 周秦指了指背对他们的吊尸,问陈传东:「这人死多久了?」 「……」陈传东哆嗦了下,舔了舔下嘴巴:「没两天, 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回来就疯了。」 尤异绕到吊尸正面。 第167页 周秦默默地看着他, 尤异没什么反应,就说明吊尸危险性不大, 或者说,尤异不认为刚才那声音出自这具吊尸。 但尤异在看到吊尸正脸时, 脸色微变,显然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王胖子胆大, 一见尤异那表情, 赶忙上前, 抬起脑袋一瞅,窜出一句:「唉呀妈, 长毛了!」 「长毛?」周秦瞥了眼陈传东。 陈传东一直盯着地上,好像布满灰尘的地面能带给他什么安全感,但那坎平的土面, 什么也没用。周秦听到屋子外, 碎石落地的清脆响声。 尼玛堆上的石头,又往下掉了一块。 周秦绕到吊尸正面, 抬头望去, 忍不住倒抽凉气。 实际上, 从背面看, 尸体虽然穿着衣服, 但手背和后颈都露在外, 皮肤已经僵化绀紫。然而绕到尸体前方,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这东西在长毛。吊尸整张脸布满绒毛,他的颈窝里也在冒白毛。 就像在豆腐上点毛霉菌,发出那种长满绒毛的霉豆腐,密密麻麻的绒毛,从尸体上长出来,令人头皮发麻。 「怎么回事?」周秦下意识问。 大文公庙海拔高,在高原上,温度较低,尸体能发成这样,不合常理。 而且,人死后尸身腐烂,哪有平白长毛的? 尤异伸手,提起尸体的裤摆。 周秦瞪大眼睛,王胖子惊唿:「腊肉啊,都风干了。」 他这比喻可太恰当了,尸体的腿肉完全失去水分,呈现出烘干的状态,筋肉虬结,缠覆在腿骨上,稍微一扒拉,就能撕下纹理分明的一片肉。 尤异松了裤摆,裤腿掉落回去,他退后,再次望向吊尸颈部以上,面露疑惑,微微地蹙起眉毛。 「有说法吗?」周秦不抱希望地问,尤异垂眸:「有点熟悉,但没见过。」 什么叫有点熟悉,但没见过? 没见过,可不就是陌生? 周秦掠过一丝疑惑,但没有深究,拍了拍尤异肩膀,望向缩脖子拢衣服的陈传东,他拼命地裹紧自己的兜帽,紧张又畏惧。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是知情人了。 「旁边那两间房还能住人吗?」周秦询问。 陈传东一骨碌点头:「能…」他欲言又止:「能是能。」 「也有尸体?」 陈传东快哭出来了,鼻子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十分无奈又恐惧:「那边挂了两个,再那边挂了…半个。」 周秦:「……」 王胖子:「好傢伙。」 但他们总不能在挂了尸体的屋里休息吧,光是想想,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能取下来吗?」周秦盯着陈传东,话却是对尤异说的。 尤异心领神会,就着尸体双脚,抬腿正中吊尸脚底板,那吊尸浑身已经僵硬了,直直地往上一挺,脖子勾着麻绳的地方分离。 而且尤异的着力点很巧妙,吊尸脖颈与麻绳缠绕处分离后,直挺挺向后仰过去,胖子和周秦手忙脚乱接住。 陈传东惊骇地睁大眼睛,两腿发抖:「不能放下来!」 周秦没理他,胖子推了他一把:「边儿去。」 两人合力将尸体放在墙角,布满绒毛那张脸朝上放置。 这尸体很重,这是周秦的第一感觉,重得像在搬运岩石。 显然胖子也感觉到了,他额头憋出汗珠,啐了声:「啥玩意儿,这么重。」 其实他更想说,这东西能是人? 但下地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在这种邪门地方,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越是乱说,越容易找来不对劲。 周秦默然不语,站起身观察那具平放下去的吊尸。 它不仅重如岩石,整个躯体也僵硬得像石头。 陈传东满脸惊恐,开了门跑出去。 周秦没喊住他,隔壁门开门关,陈传东躲起来了。 三人面面相觑。 周秦眼神问胖子:是人吗? 胖子震怒:胖爷当然是人! 周秦意有所指地斜了眼白毛尸:我说那东西; 胖子眨了眨眼,不打哑谜了,直接开口:「这东西我以前下南海王墓见过类似的,尸身上长毛,但那个吧,确实是因为水汽浸入墓中,尸身处理不妥当,发霉了。」 「你看这像发霉吗?」胖子摊开双手。 这要是发霉,也发的太清洗脱俗了,哪有发霉的浑身长白毛,不都是长五颜六色毛吗,又不是白豆腐。 「小心为上。」尤异说。 王胖子点头,从包里掏出烛台,把蜡烛放上去,点燃了搁在尸体头顶。 这是下墓的习惯,点一盏火,火如果灭了,就是鬼吹灯,说明不能再继续了。放在这儿同理,烛火如果无缘无故地熄灭,就表示这东西里边肯定有鬼。 周秦回头看身后,尸身在取下来前,正脸朝着板房窗户。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从尸体的视角望去,四野寂静无声,山嵴沉没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隔壁传来咀嚼声,像在嚼骨头,先用力掰断,然后牙齿碾压白骨,咔嗤。 王胖子警觉:「那老小子又在吃生肉。」 「他的生肉哪来的?」周秦疑惑:「看见附近养牲畜了吗?」 两人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出否定。 王胖子嘀咕:「没见着啊,难不成他出去打猎了?」 第168页 那不太可能。 周秦想了想。看陈传东的样子,既胆小又怕事,既然大文公庙周围变得诡异邪门,胆小的人应该不会轻易离开根据地——也就是板房这里。 既然陈传东根本不敢出去,他又怎么可能去打猎,那他的生肉哪里来的? 王胖子幽幽地说:「你还记得他说…最那边那间板房,只剩下半个人吗?还有半个,去哪了?如果那老小子没有生肉,但一定要吃生肉才能躲过他嘴里那东西——」 「打住!」周秦毛骨悚然,没敢朝这方向想下去:「咱们今晚轮流守夜。现在情况不明,静观其变。」 王胖子望向尤异,尤异没什么反应,只盯着那具白毛尸。 「要是帅哥没意见,那就听老周的。」胖子心大,一说休息,他困意就上来了:「年纪大了,熬不起夜啊,我先睡,一点起来换你们。」 周秦点头:「行,异崽你也睡吧。」 王胖子从大黑包里掏出两把枪:「麻?醉枪和真枪,要哪个?」 「给他真枪。」尤异去了远离尸体的墙角,把刀取下来抱在怀里,背靠墙壁调整姿势,准备休息。 王胖子笑了下,看周秦。周秦耸了耸肩:「真枪。」 王胖子把9mm的九二式抛给周秦,还有两颗杀伤力有限的烟雾弹,没下地前,王胖子尽量节省:「还不知道底下什么情况,省着点用。」 「睡吧你。」周秦面朝窗户,席地而坐,低头将子?弹拍上膛。 「对了。」王胖子提醒:「姜洛说,法律不适用于非常规案。」 周秦拍弹的动作顿住,半晌,哭笑不得,点了点头。 「知道你善良,遵纪守法。」王胖子撇嘴:「但那些东西可不跟你讲妇人之仁。」 王胖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周秦这人吧,顽固唯物主义就算了,还满脑子理想化。 也许和他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家庭环境有关。 当初他跟着严衍天南地北,反恐、反暴,在中东抓暴恐,去西亚撤侨民。 同是红二代出身,严衍下手快准狠,周秦跟在他后边,主要搞掩护,为什么呢,因为周秦真没严衍那么果决。他每次动手杀人前,都会犹豫。 而在情况极度危急时,犹豫哪怕一毫秒,都是致命的。 要不是严衍在前面扛着,下令动手,周秦那么妇人之仁,能不能活着回国都难说。 思及此,老王嘆口气,也不知道这性格,究竟是好是坏。 他走之前,姜洛来见了他一面。听姜洛那意思,虽然有尤异在,但他还是得提醒周秦,该动手时就动手。 特勤处不伤普通老百姓,但三处对付的东西,早就超出普通老百姓之外。 「别让他对鬼也抱有不切实际的同情心。」姜洛如是强调。 王胖子一边琢磨着,一边挑了个最安全的地方——尤异旁边,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地睡了下去,临睡前没忘了跟尤异客气:「帅哥,挤挤。」 尤异连眼皮也没撩一下,像睡着了。 没多久,胖子震天彻地的唿噜声,猪叫一样满屋迴荡。 周秦背靠板房坐着,一扭头,就能看见同一边坐在墙角里的尤异,异崽抱刀窝在灯光昏暗处,皮肤白得…呃…楚楚动人。 周秦心神微盪,赶忙把心思收回来,双眼投向窗外的浓夜。 这里的简易板房主要材料是实心硅酸钙板,墙体较薄,厚度远不及真实的水泥墙面,当然保温隔热能力有限。 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大文公庙,入夜就变凉了。 周秦后背贴墙靠坐,背心一阵寒意。他哈出一口气,那口气变成了白雾。 山顶吹起了大风,风声敲击门板,唿唿作响。 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周秦听见雨水打在板房上的声音。 来之前就听说太白天池附近,气候反覆无常,没想到晚上吹完风,立马就下起雨。 雨势越来越大,大有倾盆暴雨之势,稀里哗啦地扑下来。 板房防潮能力有限,周秦伸手,摸到了身下湿润的泥土。 雨水沿着板房边角浸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周秦总觉得他坐的地方,在往下塌陷。那种感觉十分微妙,就像是地底出现了凹陷,连带着他屁股底下的泥土变得松软。 当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响动出现时,周秦确定不是错觉,他扶住板房霍然起身,刚才他坐着的地方,映出了坐印。 住宿房间虽然没贴地板,但这里的泥岩都经过剷平夯实,绝不是他一坐就软的松土! 周秦脑子里冒出可怕的直觉,这里的土变松了。 那种窸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周秦望向窗外,大雨还在继续。 他回过头来,一只青黑手臂从他刚才坐的地方直直地伸出来,五指朝天举,指甲尖长,乌黑的指甲里全是岩屑和泥土。 周秦趔趄退后,他抓起铁铲,朝那只手臂旁边的泥土铲下去。 下边有东西在松土! 他后背冒出冷汗,那只青黑手臂伸出来之后,就一直没动静了。 周秦抓紧时间刨土,半米深左右,铁铲铲到了硬物。 咕咚,周秦咽口唾沫,喉头绞紧,他放下铁铲,戴上橡胶手套,跪在挖出来的土坑边,动手刨碎土。 眼角余光扫过一道影子,不知何时到他身后。 第169页 周秦怔住,刨开的碎土露出一角,兽长鼻,没有毛,表面发黑,皮肤已经皮革样化,就像用什么东西紧紧地绷着。 周秦停下挖掘,唿吸粗重起伏,胸腔中那颗心脏狂跳。 太阳穴凸凸地往外蹦。 他勐地回头,白毛尸就在他身后,殭尸一样,两只手伸出来,绀紫的指尖几乎戳上他眼睛! 再看那盏蜡烛,不知何时熄灭。这板房里没有风,蜡烛无风自灭! 「卧槽。」周秦抄起铁铲,抡圆胳膊,狠狠地挥了出去。 白毛尸摔上板房,就像重石剧烈撞击不堪一击的塑料板,板房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 隔壁传来一声接一声地怪叫:「啊——啊——」 周秦怒:「陈传东,别他妈鬼叫!」 怪异的嚎叫还在继续。 与此同时,周秦从那叫声中,又听出了两个声音。一个尖锐,一个更加嘶哑。 但白毛尸绒毛下的嘴,根本没有张开! 瞬间,周秦毛骨悚然。 他倒抽凉气,盯紧了白毛尸。 脚腕被抓住了。 周秦头皮轰然炸开,汗珠顺着鬓角滚落,一剎那,好像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忘记了脖子可以转动,只有眼珠拼命地向后,再向下。 青黑手臂就在他右脚跟处,那只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腕—— 无法动弹。 手臂移向他时,在地面带出一道凹陷。 周秦终于看清那张脸,是一张花狗脸,没有皮毛和眼珠,犬鼻怪异地向上倾斜,皮肤惨白与青黑相间,十分诡异。 紧接着,他被攥住的右脚陷了下去。 在雨水浸湿下,泥土已经足够松软,变成了类似淤泥的状态,他整个身体向□□斜,转眼间,右脚完全没入地下! 花狗脸消失,但不断下落的身体提醒他,那玩意想把它拉下去! 周秦拨开保险栓,枪头朝向地下。 脸上冷汗狂流,极度地紧张下,他甚至忘记出声叫喊,他对准了泥土松动处,大拇指按上扳机。 「周秦!」 急促的喊声传入耳中,仿佛布帛撕裂,眼前的场景倒装。 胖子死死抱住他,他的枪口正对他额头。 尤异紧紧攥住他持枪的手,目光凛冽地注视他。 「我…」潮水褪去,汗水濡湿衣襟,周秦无力地松开持枪那手,尤异拿走的枪,胖子一把夺回来,心有余悸道:「你他妈差点射死兄弟!」 「我怎么了?」周秦茫然地退了半步,尤异平静道:「你中幻觉了。」 周秦这才发现,这两人都戴了口罩,王胖子其实准备了防毒面具,但尤异认为口罩就够用了,胖子抓起n95扔他脸上:「邪门。」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湿腐糜烂,浓重的尸臭下夹杂着暗香。 但那暗香极端诡异,不是正常的香味,像那种巨魔芋开花放臭气的同时,洒了两滴工业香精。 「呕——」周秦弯身干呕。 尤异催促:「戴上。」 周秦戴上口罩,王胖子抱着胳膊看墙角。 「胖子,」周秦看他神色不对,「怎么了?」 王胖子指指面前:「蜡烛,灭了。」 说明鬼来过了。 但白毛尸一点变化也没有,依旧躺在哪里,似乎没有动过,只是一具死了的尸体。 周秦走进两步,浓烈的气味越过n95,微弱地飘进鼻子里,说明这气味就是从白毛尸身上发出的,白毛尸周围,这臭味一定相当浓烈。 「尸变了。」胖子断定,回头望向尤异:「帅哥怎么看?」 「别碰它。」尤异说。 胖子嘆口气,起身退开:「得嘞。」 周秦压低嗓音:「抱歉,老王。」 胖子斜他一眼,拍拍屁股:「没事,老子福大命大,死不了,刚才你那状态,瞄不瞄得准爷爷,还不一定呢。」 周秦环顾四周,刚才他坐的地方,挖出了一个土坑,铁铲扔在旁边。 但地面没有松动迹象。 难道真的是幻觉? 「刚才下雨了吗?」周秦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胖子说:「下了,还打雷,老大声了,把我俩都吵醒了,就看你搁那儿刨土。刨完还不算,还拿枪对着自己脚。给胖爷吓的,上来就抓你。」 「帅哥说你中邪了。」胖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说时迟那时快,我这鼻子就嗅到怪味儿,帅哥说捂鼻,咱俩分了口罩,我就过来抱你。好傢伙,你是真捨得往自己脚上打枪。」 周秦深吸一口气,缓缓唿出。 n95口罩戴的人有些憋闷,他不太舒服地扭了下脖子。 雨水已经停了。回脖子那一下,周秦就僵住了。 寒意自脚底飞速蔓延至全身。 窗户上多了一个巴掌印,印着泥巴,那手是小手,和儿童的一样大。 周秦勐然想起幻觉中那只手,也是青黑小手。 「尤异。」周秦拉他:「你看。」 尤异转身,看见了那个巴掌印,他眉目稍凝,极缓慢地步过去。 窗户外除了黑夜,什么也没有,室内的光只照亮了窗外一小块范围。 尤异摇摇头:「看不见。」 就在尤异看不见的地方,窗户正下方的地面,青黑小手缩回土里。 咔哒,旁边的尼玛堆掉了一块碎石。 第170页 周秦越想越不对劲:「去隔壁看看。」 王胖子震惊:「不等天亮了去?」 周秦望向尤异,似乎在等他做决定。 尤异张了张嘴:「随你。」 周秦拿上手电筒,揣上烟雾弹,□□塞进枪套,朝王胖子扬下巴:「去不去。」 胖子压根不带怕的,就担心他八字纯阴,招鬼。他把炸?药包都带上了:「走!」 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出了房门,尤异跟着他俩垫后。 他回头看了一眼,排头那间板房就是陈传东住的地方,这会灯已经灭了,听不见任何声音。 周秦掏出铁丝,祖传开锁大法,铁丝钻进锁头缝隙,两三下捣鼓,咔哒,门开了。 他看了眼胖子,胖子朝他使了个眼色。尤异跟上来。 周秦极缓慢地推开房门,浓烈的气味迎面扑来,熏得周秦想闭眼睛,胖子配合地把手伸进去,拍开弔灯,室内一片敞亮。 正对他们的墙角,三具脸上长毛的尸体缩在那里,浑身都僵硬了,维持着双腿屈起的姿势,看上去,他们是在躲什么东西,在那个过程中突然死去,于是他们的身体维持着临死那一刻的姿势。 「吓死了。」王胖子猜测。 周秦没说话,脑中飞速运转,为什么这些尸体脸上都在长毛? 「他们身体其他地方有毛吗?」周秦幽幽地问出一句。 此言一出,胖子沉默。 他可没忘记隔壁那具白毛尸,只有脸上长毛,其他地方都像风干腊肉。 「看看。」胖子说,他带上橡胶手套。 三人靠近干尸,尤异关上门。 胖子拉起白毛尸的裤摆,看了眼,又放下:「还是风干腊肉。」 周秦被他的形容搞得反胃:「别说了,我再也不吃风干腊肉了。」 「瞧你这样儿。」胖子嫌弃。 「隔壁还看吗?」王胖子问。 周秦想了想:「再去看看。」 隔壁也一样,不同的是,这具尸体只剩上半身,腰部以下完全不见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带走,他的肠子流出来,呈现完全风干的干扁状态。 三人都感到一阵反胃。 「回去吧。」周秦退出这间屋子,三个人回到落脚那间屋。 白毛尸脸上的绒毛好像长长了。 周秦靠近它,仔细观察那些绒毛,他若有所觉地喃喃:「下完雨后长蘑菇。」 胖子怔住:「咋地?你还想吃蘑菇?」 「不是。」周秦指了指白毛尸:「你看它脸上,长蘑菇了。」 胖子:「??」 尤异:「真的诶。」 尸体侧对他们,它的另半边脸要特地探头去看,才能看清。 此时,另半张脸冒出了一颗筷子头大小的红蘑菇,它的伞盖殷红如血,伞柄却是通体纯白,和其它绒毛一样的颜色。 「所以这些绒毛,是真菌?」周秦摩挲下巴呢喃。 胖子一拍巴掌:「欸,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尸蘑听过吗?」 「什么东西?」周秦纳闷。 胖子指指白毛尸:「多半就是这东西。南亚潮湿的地方,有些陵墓排水结构没做好,墓中潮湿,棺材里的尸体就长尸蘑。但我还没见过这么小的,那尸蘑长出来,能把整具尸体都盖住。」 「为什么其他地方不长?」周秦疑惑:「只有正脸和脖子这里。」 胖子在尸体旁边蹲下:「人脸有五官,眼耳口鼻,是人身上最灵气的地方。尸蘑都先从脸上开始长。」 尤异默了默:「你说尸蘑,能长到人那么大。」 胖子一愣,没反应过来:「是啊。」 「那个人身上,有这个味道。」 周秦:「……」 胖子:「!!」 陈传东进来的时候,尤异就嗅到了微弱的怪味。 那味道太淡了,周秦和胖子都没有注意到。 「他接触过这个东西。」周秦说:「而只有死人身上才长尸蘑,换言之……」 「他接触过那些死人。」胖子转念一想:「可他不是见过这三具尸体吗,沾上味道也不奇怪。」 「尸蘑下雨才长出来。」周秦拿出手机,查询太白山这几天的天气。 连续四天天晴。 而陈传东说这人死了没两天。 这两天没有下过雨,直到今天晚上暴雨。 也就是说,这里的尸体今天晚上才开始长尸蘑。 那陈传东身上,尸蘑的气味哪里来的? 三人对视。 王胖子指指隔壁,竖起耳朵:「门开了。」 那声音极轻微,脚步落在碎石上,轻得像羽毛拂过。 周秦啪地关上灯。 眼睛适应黑暗后,天地间只剩下月光照明,一片朦胧模煳间,戴兜帽的身影匆匆飘过,朝窗户正对的黑暗深处熘去。 三人毫不犹豫,出门跟上。 陈传东没有注意到他们,一心一意地往前赶路。 大文公庙附近都是石子路,草木零星分布,幸好这里背对山崖,不用担心一脚踩空摔成肉泥。 三人跟得不紧不慢。 月色下,陈传东在尼玛堆前驻足。 周秦带着尤异躲在一座尼玛堆后边,胖子因为体型过大,被踹去了另一座尼玛堆。 胖子腾挪捣脚,试图将自己宽阔的身躯塞到石堆后,他踹到了一个东西,胖子低头一看,险些大叫出声。 第171页 陈传东对着那座尼玛堆,不知在低声念叨些什么。 地面突然冒出一只手,抓住了陈传东的脚腕,周秦瞪大眼睛,瞳孔骤然缩紧。 下过雨的地面,泥土松软,忽地一下,陈传东消失了。 周秦起身要追,王胖子叫住他:「老周!你过来看!」 周秦停下脚步,尤异循声望去。 王胖子铁青着脸退开,他原先蹲着地方,是两条腿,扭曲成麻花,而它的腰身以上,都不见了,断裂的皮肉呈现撕裂状。 「消失的另外半具尸体。」周秦唿吸带颤。 王胖子拿电筒照顾去,顺着双腿朝向的路面有大量拖行血迹,还有风干的肠肉。 「像不像…」王胖子诡异地说:「这个人在往屋里逃,被什么东西绞住了双腿,下半身撕裂,但他完全没有察觉…他只有上身回到屋里…死了。」 周秦毛骨悚然:「别说了,找陈传东。」 陈传东消失的尼玛堆是这里最大的一座,高度接近两米,周围布满经幡。 没有风,这些经幡都安安静静地垂落,不晃不要。 周秦走到刚才陈传东被拖下去的地方,蹲下身徒手开挖,这一块地面果然比其他地方更加松软,周秦刚挖没两下,就感觉脚下一轻。 塌陷突如其来,周秦全身栽下去,只来得及喊一声:「异崽!」 尤异还在观察这座尼玛堆,循声望去,周秦的手迅速消失在地下。 王胖子二话不说,跟着跳了进去,尤异奔过去,面前赫然露出地洞。 周秦脑袋磕上岩石,七荤八素摔进水坑,王胖子大叫:「让开——」 砰—— 周秦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尤异跳到胖子身上,周秦差点晕过去。 面前是一道地洞,空间还比较开阔,尤异弯着身子往地洞深处打量。 王胖子拉了周秦一把,周秦满身泥水,摇摇晃晃站起来:「胖子,你该减肥了。」 这洞里,全是尸蘑的恶臭,清晰得仿佛他根本没戴n95,周秦甩掉满手湿泥。 洞子虽然开阔,但还没有到一米八的高度,周秦不得不弯下身,他发现地面留下了明显的拖拽痕迹。 陈传东被什么东西拖进去了! 三人朝地洞深处走去。 周秦一路上都很谨慎,观察四周。 胖子脚下踹到个东西,电筒光照过去,定睛细看,周秦看了他一眼:「木鱼。」 胖子弯身把木鱼捡起来,拍掉表面的泥灰:「表面包浆,用了些年头。」 这木鱼表面上了桐漆,所以泡在泥巴里也没腐烂。胖子翻了个底儿:「哟呵,金丝楠木。」 「没想到胖爷一出脚,」胖子惊喜,「五位数手到擒来。」 金丝楠木木鱼,河南南海禅寺里就有一块大的,镇寺之宝。 周秦联想到:「都说这里以前有座文公庙,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消失了。」 胖子和他心有灵犀:「你不会想说,这木鱼就是那座文公庙里的东西。」 周秦挑了下眉毛:「有可能。」 王胖子把木鱼收进背包,揉搓双手,有点兴奋:「连个楠`枫木鱼都是金丝楠木的,咱们再往里走走,看还有没有宝贝。」 周秦嘈了句:「钻钱眼了你。」 空荡的地洞深处,蓦然迴荡起蠕动声。 就像蛇腹在地面爬行的声音无限放大。 寒意彻骨。 周秦抓紧枪,胖子收敛笑容:「小心。」 三个人弯下腰,越往前走,地洞越窄小,到最后,全都用狗爬式了。 面前有个窄洞,拖曳痕迹指向洞中。 保险起见,周秦朝胖子要了根萤光棒,弄亮了扔进去。 萤光棒照亮了一小块地方,地面铺了青砖,地上飘了很多绒毛。 「好像没危险。」周秦扒住洞口:「我先进去。」 胖子在后边推了他一把,周秦钻进洞中。 电筒光照过去,面前的场景令他震撼。 周秦一时竟忘了唿吸。 胖子在后边催促:「老周,拉我一把!」 周秦这才回过身来,抓住他的手,将胖子拽进洞。 胖子的体型实在宽广,周秦把汗都憋出来了,尤异倒是轻而易举就钻进来。 三人立在高大的文公像前,瞠目结舌。 「就是这里。」周秦笃定:「文公庙。」 莲花座上的韩文公垂髯阖目,负手而立,右手撑开摺扇横在胸前,脑袋微微地低垂着。 文公像周身镀金,经过了上百年的时间,都没有氧化,面目清晰可见。 周秦抬头望向房梁,房顶有些地方砖瓦脱落,泥土压在上边,竟然也没有掉下来。 它们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文公像上缠满蛛网,覆盖了灰尘。 整座寺庙不知何故,陷入地下数十年。 周秦拉住跃跃欲试淘宝的胖子:「找陈传东要紧。」 胖子嗐了声:「知道,我也就顺手。」 周秦拿手电筒搜寻地面,很多绒毛,越往文公像后边,越多。 而在那绒毛间,有一道拖拽留下的水痕,逐渐干涸。 周秦顺着痕迹,电筒光前移。 尤异看见文公像正对的房樑上,应该是庙门位置,悬挂了一只细颈白玉瓷瓶。 奇怪的是,瓷瓶口正对庙里。 第172页 光束向前扩散,周秦脚下,一只青黑小手破土而出。 作者有话说: 那一天,鱼酱终于回想起评论被零支配的恐惧; qaq有人吗 第74章 花皮狗脸 人影飘过去的瞬间, 周秦听见尤异大喊:「小心!」 王胖子死死盯住尤异刚才看着的瓷瓶,目露惊恐。 尤异拔刀,刀光雪亮,风声过去。 周秦低下头, 尤异一刀斩断青黑手臂。 那只小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成爪, 紧紧勾连住周秦的裤子, 似乎没有松懈迹象,至于断掉的胳膊, 迅速钻回土里,消失不见。 这一切简直发生的悄无声息, 要不是尤异及时拔刀,周秦现在大概率已经被拖进去了! 周秦盯着断臂消失处, 心有余悸。 「先别往前。」尤异说:「有东西。」 周秦退回来, 手电筒光再往前照时, 已经看不见刚才飘过去的黑影。 王胖子流冷汗:「帅哥,看出来了吧。」 尤异嗯了声, 周秦收回注意,循王胖子的视线抬眼,一只细颈瓶, 瓶口朝里, 掉在门樑上。 「这是什么意思?」周秦没见过:「把瓶子掉在门口?」 王胖子干干地笑了下,手心直冒汗地解释:「这是风水瓶。以前还没修那么多房子, 大宅院门外比较空, 有的主人就把这种瓶子悬挂在门上, 吸纳门外的阳气, 增补主家气运。现在高楼大厦越来越多, 这种瓶子很少见了。」 按王胖子这么一解释, 这种东西好像也不可怕。 那么为什么胖子和尤异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王胖子,十分忌惮这只看似无害的风水瓶。 没等他开口,胖子继续解释:「一般的风水瓶,瓶口朝外,聚纳阳气。而这东西,」他咽口唾沫,嗓子眼发干,「瓶口,朝里。」 周秦愣住:「朝里外还有讲究?」 「讲究大了去了!」胖子嘆气:「朝外是安家立宅,朝里是大凶之兆!这东西也邪门,我以前就听过,西南那边有个大员外,妻妾难产,儿女一个接一个死去,他本人也是重病缠身。员外请风水先生来看,从他家门前挖出了一个风水瓶,瓶口就是朝里!」 「说是这东西,朝外吸阳气,朝门内可就不对了,会招鬼,瓶口吸引家鬼傍身,此处必然家宅不安,鸡犬难宁。」 王胖子指了指那风水瓶:「庙这种东西,香火不断那还好,一旦断了,成了荒庙,那就邪性得很。咱们老祖宗都讲,夜里赶路,宁可宿坟不住破庙。现在好了,荒庙加上风水瓶,那里边还不定有什么。」 他这么一说完,周秦只觉得凉意自脚底嘶嘶往上窜,后嵴骨也跟着直发凉。 「我刚才看到,」周秦唿口气,镇定心神,「看到有人。」 他指向文公像身后:「就从那飘过去了。」 话音刚落,那阵蠕动声再次响起,就像巨蛇从他们头顶爬过。 周秦汗毛倒竖。 尤异看了眼文公像,镀金神像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静静地注视他们。 王胖子骇然:「睁眼了!」 尤异当机立断:「我们进去。」 三人同时跑到文公像后,青黑小手就在刚才胖子站脚的地方,猝然伸出。 胖子吓得不轻,再晚一步,那玩意儿可就抓住他了。 文公像后的殿门洞开,面前是文公庙曾经的天井,天井左右都被山岩压塌,要进到更深处,只能过天井。 天井由青石砖铺成,中部向上凸起,中间的青砖碎裂程度更严重。 山岩压下来,没有压到底,被倒塌的承重柱交叉支撑,与青砖地面堪堪维持着半米的距离。 周秦探头望向天井中,他看到了人。 胖子也看见了,声音发抖:「卧槽,这是人…还是人皮。」 「……」周秦屏住唿吸,电筒光细细查看。 这些人都黏在青砖上了,就像一个人被活生生压扁,内脏脑浆全都挤出来,长宽高只剩下了长宽。 周秦想到车祸现场,意外遭到重卡碾压的死者。整个人都压扁了,煳在水泥路上,铲都铲不起来。 不同的是,这里的情况有些年头了,被压扁的皮肉与青砖融为一体,看上去更像在地砖上了画了一幅车祸人体图。 锁链拉动,身后传来石块转动摩擦声。 三人齐刷刷回头,文公像不知何时转过来,睁开的眼睛正对他们。 周秦一道亮光掠过去,文公像的眼珠子惨绿。 三人同时毛骨悚然。 王胖子简直浑身发抖:「洞…老周…地洞没了!」 周秦定睛细看,他们来时爬出来的那条地洞不见了。 这座文公庙里有机关。 在文公像转过来的同时,地洞被遮住了! 没有退路了。 周秦咬牙:「咱们过天井。」 胖子颠了颠怀里的雷?管,实在没胆子在这地方搞爆破。 指不定山石塌陷,他们全给埋里边。 王胖子啧了声,进山就这点不好,不能随便炸。 周秦爬进山岩与地砖形成的缝隙间,四肢并用钻过去。 尤异紧随他身后。 王胖子抖擞一身肥膘,深唿吸将腹部收紧,矮了身子一熘烟钻进去。 他们身后,文公像注视的地方,青黑手臂破土而出,但三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第173页 沿青砖往里边爬的时候,周秦总觉得那砖不结实,他按住一块,那块就肉眼可见的压下去。说明青砖下的泥土是松软的。 但他们已经身处太白山内部,山质应该以岩石为主,岩石会像泥土那么松软吗?! 周秦这想法刚从脑子里过去,三人身下的地面毫无规律的晃荡起来。 「妈的!」胖子大喊:「手!」 就在这恐怖的晃荡间,青黑手臂突兀地破开青砖。 这时三人才发觉,那地砖下面的岩石,分明都碎成了毫无硬度的砂石! 手臂抓向王胖子,王胖子咬牙,掏出军刀挥过去。青黑小手被斩去一半,无数绒毛飞了出来。王胖子不小心吸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 断手迅速收回青砖下,再度不见踪影。 「什么在动?!」周秦猝然惊醒:「这下边是不是有东西!」 「大概率。」尤异面沉似水,朝天井外望去,是文公庙的后殿。 只有他们所处的天井在上下波浪摇晃。 尤异一口气钻出去,周秦握住他的手,被尤异带出。 王胖子大吼:「拉我——」 周秦攥住他的手,王胖子身后,青黑小手伸出来,紧紧抓住他左小腿,尖长的指甲扣进了肉里。胖子痛得大叫。 那手力气非常大,和火力全开的周秦能打平手。 胖子抬起右脚狠踹,踹半天踹不上鬼手,倒把自己左腿踹得雪上添霜。 尤异抓住周秦,看了眼王胖子。 周秦张嘴提醒胖子:「忍住——」疼… 还没说完,尤异一使劲,鬼手指甲在胖子腿上抠出三条肉?缝,王胖子抓着周秦的手,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在瞬间被拽了出去。 血流如注。 王胖子两眼泪汪汪。 周秦催促:「赶紧包扎。」 王胖子幽怨地瞧了眼尤异,尤异一脸冷漠。 老王欲言又止,闷着气,到底没敢开口让他下次轻点。他撕下背包里的纱布,三两下给自己包扎住。 胖子包扎伤腿的间隙,周秦拿着电筒观察四周。 左右两边都是长走廊,被岩壁堵死。 他们面前是一扇被压歪的门,周秦抬脚勐踹,腐朽的木门直接给他踹得四分五裂,木屑和灰尘混着绒毛飘出来。 电筒光束照亮处,空气中飘着密密麻麻的飞絮。 周秦再次庆幸他们戴着口罩。 拖拽痕迹已经消失了。 周秦回头望向天井,忽然有种强烈预感:「陈传东就是从这里被拖下去的。」 他根本没有经过天井。 王胖子看了眼地面,确实没有湿水痕迹,他同意道:「刚才咱们经过那里时,地面摇得跟他妈鞦韆一样。」 「下边有东西。」尤异伸手,绒毛落在他手上,却在接触他皮肤的瞬间,化为飞灰。 王胖子学着他的模样去接毛,那绒毛就跟生根发芽了似的,任由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操。」王胖子说:「这玩意儿别是有意识吧?」 周秦盯着他手上那撮绒毛,一撮变成两撮。 王胖子感觉手心酥酥麻麻,他连忙在裤腿上擦蹭,擦了半天,拿起来一看,两撮变三撮! 「老王!」周秦把电筒光移过去:「你看!」 强光照射下,王胖子的表皮都照出了透明感,只见表皮层下,细微的根部慢慢向皮肉深处试探,而那些根部就连接着绒毛! 「妈的,」王胖子叫骂,「生根发芽了!!」 「啾啾啾!」王胖子掌心疯狂摩擦衣服,试图将这诡异玩意儿蹭掉。 尤异伸手:「别动。」 王胖子连忙呈西施捧泪状,掌心併拢送到尤大师面前。 尤异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头,将指尖搓热,然后对着那几撮绒毛按下去。 绒毛迅速萎了,但根部没有完全消失。 王胖子算是看明白了:「这玩意儿生根发芽就算了,还他妈欺软怕硬。」 周秦说:「你这贫嘴功夫,我还得跟你学学。」 「别介,」王胖子顺嘴调侃,「您老人家已经得爷爷我真传了。」 尤异收手:「回去用糯米拔毒。」 胖子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谢谢尤大师,尤大师实乃神人!」 周秦指指被他踹开的门:「进去吗?」 王胖子看尤异,尤异想了想:「去看看。」 周秦先进去,他前脚进去,后脚正要迈过门槛,立马退了回来。 王胖子大惑不解:「咋了?」 「有人。」周秦脸色不好看:「全是人。」 「死人?」王胖子琢磨,这底下肯定没活人了。 他拿起手电筒,探头往里一照,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飘絮和绒毛,什么也没有,如果忽略角落里破损的香案,确实空得有些瘆人。 「你眼花了吧老周。」王胖子没进去,回头说:「啥也没啊。」 他话音未落,门里忽然伸出一只手。 王胖子躲闪不及,那只手拽住他的衣领,那么壮个大块头,被轻而易举拖了进去。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整个人就被拖进了地下! 而这变故,就在毫秒之间,周秦眼前一花,王胖子就消失了! 「卧槽!」周秦大喊:「老王!」 尤异弯下身,掌心贴住地面,他感到轻微震颤。那是地面裂开又合拢留下的余韵。 第174页 周秦心脏狂跳,头皮炸开,下意识去找尤异。 尤异也不见了! 周秦原地转了一圈,撕心裂肺地大喊:「异崽——」 一只手举起来。 周秦低头,尤异蹲在他旁边,满脸无奈:「我在。」 「你看到没有,胖子被拖进去了。」周秦深唿吸,胸膛剧烈起伏,极度紧张下,血液跟在倒流一样,他脑子里有些晕眩。 「你看到了什么?」尤异忽然问。 周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头皮发麻地说:「人,很多人,背对的,站在那里。」 「着装,」尤异说,「看清了吗?」 在他诱导般的询问下,周秦逐渐平復唿吸,思绪被引导回去,他闭了闭眼睛:「现代人着装,都很宽松,像…运动装,还有人穿工装。」 尤异眨了眨眼睛:「你找到来这里后失踪的人了。」 听他说完,周秦不知该作何感想,他现在只想一屁股跌坐在地,唿唿喘气:「那些人穿的衣服,适合旅游爬山,工装…会不会是这里的抢险人员?」 大文公庙的住宿地,也设置了应急抢险人员。 毕竟在高山上,谁也不知道上来的游客会不会出现突发意外。 「嗯。」尤异点头:「有可能。」 「为什么我看到了,胖子没看见?」周秦疑惑:「那些人明明在里边。」 「也许只有你能看到。」尤异轻声猜测:「你中过幻觉。」 周秦噤声,半晌,张了张嘴:「还进去吗?」 「进去看看。」尤异站起身,瞥了眼天井。 周秦带路,他咬着手电,手里拿枪和雷?管。 尤异紧随他身后,提醒道:「躲着点。」 「好。」周秦发现,尤异真的看不见。 胖子和尤异都看不见,只有他能看见。 被压塌的后殿布满蜘蛛网,空气中的绒毛越来越密集,但那些绒毛似乎不喜欢他和尤异。 不喜欢尤异他能理解,不喜欢他?难不成是因为,尤异在他身上用过血? 极有可能。 周秦定定心神,尤异在他身后紧跟着,寸步不离:「绕到它们正面。」 「这些人?」 「嗯。」 「……」周秦幽幽道:「不用绕了。」 尤异猝然抬头,周秦勐地退后,撞上了他:「它们转过来了。」 无一例外的花皮狗脸,没有眼瞳,犬鼻向上倾斜,长嘴裂开,犬齿暴露在外。 「什么样?」尤异追问。 周秦瞪着那一张张狗脸,头皮上炸开五颜六色的恐惧,狠狠打了个激灵:「狗脸,没有毛,黑白皮相间。」 尤异抓住他,迅速退到木门外。 那些东西没有追出来。 「那是什么?」周秦惊骇。 「……」尤异摇头:「我看不见。」 「狗脸人身。」周秦简单总结。 尤异面露疑惑,看上去他也不确定。 索性周秦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法,先救王胖子咬紧。 「算了,先救人。」周秦说。 话音未落,整座地面包括头顶的山岩都震颤起来。 「操!」周秦很熟悉:「雷?管炸了!」 「他在下边。」尤异指向天井:「我们从那里进去。」 周秦有须臾愣怔:「怎么进?」 尤异拔刀,照着青砖地面用力捅下去。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尤异把黑刀□□时,带起漫天飘絮,周秦定睛细看,都是一撮一撮的绒毛。 「过来。」尤异朝他伸手。 周秦抓住他。 一瞬间,整座天井陷落。 周秦抓紧尤异,两人伴随厚厚的绒毛散落,扑通滚落到下层。 幸好有绒毛垫着,没有摔进泥坑,电筒光照到周围,全是泥泞,洞壁上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绒毛。 胖子的声音传过来:「老周,帅哥——快来帮忙——我他妈要英勇就义了!」 周秦哭笑不得:「你丫放雷?管,山炸塌了,咱们都得英勇就义。」 嘴上吐槽,动身的速度一点没慢。 两人踏着淤泥奔向洞穴深处,恶臭越来越重,n95是一点都挡不住了。 那臭气熏得人恨不得原地昏过去,周秦屏住唿吸跑了两步,实在不行,又把鼻息放开,臭味熏得他满脸青紫。 尤异也好不到哪去,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假如臭气化为实质,周秦丝毫不怀疑,尤异会多给它两刀。 越靠近王胖子,地里冒出越来越多的白骨,周秦不小心踹出一颗骷髅头。 那头部很不对劲,不像人脑袋,反而更像犬骨。 周秦收了电筒,换上散光效果更好的冷焰火照明,这样周围三百六十度都能看个大概。 他们已经踏进巨大的洞窟中。 王胖子被鬼手缠住,倒吊在洞窟顶部,手里还拿着根雷?管,左摇右晃,他头晕眼花地喊:「他奶奶的,把爷爷拖进来了!」 周秦倒抽凉气。 冷焰火照过去,目所能及的血红墙壁上,布满了那种青黑鬼手。 「这到底什么东西?」周秦头皮炸裂,一只就够他们受得了,这么多鬼手是什么违法聚会现场?! 王胖子还在洞顶摇晃:「甭管什么东西,快把爷爷救下去!卧槽这东西在…」 第175页 那东西把胖子吊上去,他的双脚已经没入洞顶。 洞窟像是柔软的,王胖子下半身像在缓慢地陷入淤泥,情势骇人,王胖子抓起雷?管就往洞穴深处扔去。 轰—— 又一阵巨响,山石零零碎碎地掉落下来。周秦跳脚:「胖子,别炸了!别他妈把山炸塌了,咱们都得埋这儿!」 「放屁!」王胖子晃得头晕目眩,没忘了抓紧时间和周秦斗嘴:「老周,我说你是聪明一时煳涂一世!你他妈没发现这洞窟不是一般的岩石洞吗?这洞是活的!」 话音未落,王胖子腰身以下都埋进了洞中。 青黑鬼手勐地窜出,直直抓向周秦小腿,他拔出短刀回身斩断。 尤异抓住鬼手,那鬼手迅速收缩,尤异趁势被带到洞壁,以他为中心,方圆一米内的鬼手全部进入假死状态,一动不动。 王胖子目瞪口呆:「真牛蛙,这东西真欺软怕硬啊!」 尤异一刀插进洞壁。 类似蛇腹摩擦碎叶的窸窣声越来越厉害,整个洞穴就是放大喇叭,震得周秦额头冒汗。他一边斩断鬼手,一边分出心神注意尤异。 这鬼手断掉后,不冒血,飘出的全是绒毛。 「别看我。」尤异抓住刀柄,一跃而上,抬手拽住僵化的鬼手。 那鬼手微微发抖,想缩回去但是不敢动。 周秦知道尤异在说他,老脸微红。 王胖子看看尤异,又瞅瞅周秦,实在是他的观影位置绝佳,很难不注意到两人的互动。 老王无语:「手来了!发什么呆!」 周秦完全是条件反射,一记迴旋踢,反被鬼手拽住脚,这姿势极难使刀,他被鬼手拖向洞壁! 千钧一髮时,王胖子一枪打过去,周秦就看见自己脚底冒烟。 那鬼手被王胖子打了个稀巴烂,碎肉飘絮一样乱飞。 周秦收了脚,啐道:「狗日的胖子,你瞄准的是老子的脚!」幸好他久经沙场,身体在毫秒间做出反应。 王胖子嘿嘿一笑,道歉毫无诚意:「不好意思哦。」 尤异抓住了洞壁的鬼手,悬吊在那里,摇晃下身寻找着力点。 王胖子的大肚腩缓慢陷入橡皮泥般的洞壁,他哇哇大叫:「帅哥啾啾啾!」 尤异满头黑线,所有鬼手都不动了。 但这种宁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 三人丝毫不敢松懈,周秦守在尤异下边位置,重新点燃冷焰火,警惕地环视四周。 洞穴深处,浮起白雾,白雾中浮现出人影。 周秦出声提醒:「有人来了!」 王胖子扭转脑袋,艰难地朝他示意的方向看去,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他纳闷:「老周,你特么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中过幻觉。」尤异解释:「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王胖子瞬间噤声,额头冒汗,看不见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而周秦满脸不加掩饰的惊恐。 他听见周秦语声带颤:「花皮狗脸……」 同一时刻,尤异横向咬刀,两手并用悬吊在鬼手上,过单槓一样,抵达胖子身旁。 他抽刀插进洞壁深处,嘴里念了句胖子听不懂的话,音节杂乱无章,但又透着某种类似咒语的诡异。 镶嵌王胖子的洞壁骤然松开。 「啊——唔…」可怜的胖子来不及调整姿势,脸先着地。 尤异松开鬼手,凌空跳下来,完美落地。 黑刀落回他手中。 王胖子抬头望向头顶,原先困住他的地方已经开了大洞,洞里散发出强烈的尸臭,塞满类似于肉酱的东西,粘液流出来,顺着洞壁滑落。 他下半身也全是这种粘液,王胖子抖抖双腿。 周秦忽然退回来:「异崽,它们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1 16:38:01-2022-08-22 21:3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貔貅啊 8瓶;万俟凊 5瓶;琴声 3瓶;秦岭秋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烧烧烧 花皮狗脸的靠近悄无声息, 顷刻,就将三人团团包围。 周秦拉上尤异和胖子,缓步退后,远离这些花皮狗脸。 奇怪的是, 它们好像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周秦眼也不眨地盯住它们。 花皮狗脸进入洞中, 周秦看不出它们如何走动, 就像幽灵一样飘进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他面前。 周秦不可避免地想到杨筠铃那桩案子里, 眼一睁一闭,点睛纸人就到他们面前了。 这感觉实在过于惊悚。 「过来了吗?」尤异问。周秦咽口唾沫, 点点头。 胖子压低嗓音:「长什么样?」 尤异和胖子面前,洞穴还是一片空荡。 对着空气如临大敌的周秦, 现在像个憨憨, 但两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狗脸, 人身。」周秦咽口唾沫,仔细观察它们。 他很快发现不对劲, 那些花皮狗脸生前一定是正常人,看穿着,其中还混着几个它们在后殿中看见的游客和工作人员。 它们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已经皮革样化了。 周秦从离他最近的花皮狗脸身上发现一处细节, 这东西侧脸靠近下颌骨的位置卷了个边。 第176页 就像贴在墙壁上的海报经歷风吹日晒, 因为不可抗因素卷边,露出其下一小块墙面。 这只花皮狗脸的脸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也正因为这卷边, 周秦发现狗皮下还有一层。 是一张皮革样化后的人脸, 干瘪泛黄。 最可怕的是, 那一层也是畸形的。 仿佛为了将人脸塞进狗脸皮中, 强行拧断了人的面部骨骼, 填充犬鼻和犬嘴。 比如面前这个花皮狗脸,卷边后露出的下颌骨明显是扭曲的。 这发现太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周秦再度退后。 这些东西原本是人,只是被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套上了狗脸! 花皮狗脸并没有攻击他们。 周秦小声说:「它们转过去了。」 花皮狗脸转身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它们像同一根傀儡线操纵的人皮傀儡,僵硬地转过身,面朝洞壁,然后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说是下跪,尸体僵硬的膝盖已经无法自然弯曲,它们就像拧动铁丝,膝盖十分诡异地向东西南北四面凸起,扭曲成各种各样地奇怪形状,然后上半身就矮了下去。 实现某种,颇为人体艺术的下跪姿势。 周秦是怎么看出它们在下跪的呢,因为为首那只花皮狗脸先跪下去。 它的动作虽然僵硬,好歹是正儿八经的跪地姿势。 它的膝盖落地后,其它的花皮狗脸显然在模仿他的姿势, 花皮狗脸都不动了。 「现在什么情况了?」胖子有点急。 周秦看了老半天,眼睛越瞪越大,惊讶和疑惑交织。 「它们朝一个方向跪下去了,」周秦相信它们应该是在跪,虽然姿势过于五花八门。 尤异警觉:「哪个方向?」 周秦伸手指向花皮狗脸齐刷刷跪下的地方:「那里。」 胖子点燃冷焰火。 尤异顺着周秦的指向望过去,那是洞穴中青黑鬼手分布最密集的地方。 「你觉得它们在做什么?」胖子问:「为什么下跪?」 思来想去,没有别的解释,周秦张了张嘴:「或许在表达敬意,就像古代臣民给皇帝下跪。」 尤异幽幽地吐出两个字:「臣服。」 周秦盯着为首那只花皮狗脸,对方明明背对它,周秦记得清清楚楚,它转过身面朝洞壁。 但这时,为首的花皮狗脸正对他,那双没有眼瞳的眼窟正在凝视他。 一剎那,周秦汗毛倒竖。他压根没看见它转身的动作! 花皮狗脸仍旧跪在那里,两只手抬起来。 周秦发现它的衣着和其它花皮狗脸不同,它披了件袍子在身上,那袍子非常宽大,表面呈现暗黄色细绒状,很想…祭祀的衣服。 周秦为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这帮东西是在搞什么祭礼吗? 那只花皮狗脸一动不动,好像在等他。 周秦滚动喉结,缓步上前,胖子一把拽住他:「你干啥?!」 「我去看看。」周秦说。 尤异斜眼扫过他,胖子急了:「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别是漂亮女鬼吧?!老周,好兄弟,听我一句劝,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只鬼。」 「……」周秦黑线,这都什么跟什么,他盯着花皮狗脸:「它手里有东西。」 尤异说:「去。」 胖子的视线在周秦和尤异间来回逡巡,最终放开周秦。 周秦想了想尤异就在旁边,他那么平静,应该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鼓足勇气,默念二十四字诀,一边爱国诚信敬业友善,一边走到花皮狗脸面前,低头看它。 走进了周秦才发现,花皮狗脸穿的袍子,不是普通的布料,而是…青铜片。 这种青铜片切割打磨得十分轻薄,每一片都差不多手背大小,用底部弯曲的青铜钩连成串,最终形成衣袍的形状,压在人身上。 因为时间流逝经年累月,青铜出现氧化,表面起锈,所以周秦在冷焰火下看见它表面有暗黄碎绒,那是铜锈。 这到底什么年代的工艺? 周秦飞快思忖,这件青铜鳞甲,没有高超的青铜冶炼技术,是做不出来的。 周秦想到从湘西鬼蜮带回的青铜球,在上边雕刻细小符文,也需要高妙的技术。这二者,会出自同一个歷史时期吗? 一个青铜冶炼、锻造、雕绘十分发达的时期。 思索的同时,周秦看向花皮狗脸抬起的双手。 准确地说,周秦其实没有看见它的手,他看见的是花皮狗脸的袖筒举起来,所以直觉以为它抬手了。 两只袖筒上横放着一个…… 周秦脱口而出:「啊这。」 一个电吹风,煳满泥但绝对现代产物那种。 周秦回头看向尤异和胖子,哭笑不得:「它要给我电吹风。」 胖子跳脚:「胖爷就说是个女鬼!什么花皮狗脸,肯定是女鬼让你给她吹头髮!跟爷说说,长啥样吶?做头髮嘛,胖爷没入行前就是王府井最火的托尼!」 「你丫闭嘴。」周秦无语:「不是女鬼,」他瞥了眼电吹风,冷焰火照耀下,电吹风露出一角,是贴在上边的商标。 「看看吧。」尤异说。 周秦把电吹风拿起来,花皮狗脸双手垂落。 伴随周秦的动作,洞穴中,所有鬼手都安静下来,一动不动。 第177页 这架势王胖子可看到了,然后周秦手里多了个东西,他也看见了。 王胖子骇然:「你哪儿拿出来的?异度空间?」 「……」周秦苦笑,他到真希望有异度空间,当场跑进去逃命。 现在的场景就是要多诡异就多诡异,要多弔诡就多弔诡,以及,要多滑稽就多滑稽。 周秦捧着电吹风,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娘的,这洞穴里,他上哪找电去啊!? 「我们来商量一下。」周秦回到尤异和胖子身边,向两位小伙伴求助。 这次那只花皮狗脸没有再转回来,它仿佛完成了它的使命,机器人断电一样,脑袋垂落,下巴碰到了前颈。 周秦满头雾水:「它给我这东西什么意思?」 王胖子指向标籤:「这里写字了。」 周秦把泥土岩灰刨开,不是他以为的商标,而是一张便条纸,就像那种出门旅游时,会在自己的所有物上贴便条,便条上写着自己名字。 电吹风主人甚至细心地在便条上多粘了一层透明胶带。 王胖子读了出来:「柳夕瑶。明显女孩名字,老周,你不地道啊,就是女鬼吧。」 周秦无语:「骗你单身。」 胖子挠头:「哦那还真是狗脸。」 周秦看了眼尤异,尤异面无表情。 「嘿,」周秦说,「我还真就单身。」 王胖子:「……」 「来这里的游客。」尤异冷不丁道。 「什么东西?」话题跳得太快,胖子一时没接上。 周秦凝眉沉思:「极有可能。」 胖子:「??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柳夕瑶,」周秦续前言解释,「异崽说是来这里的游客。」 胖子擦汗:「你俩还真是心有灵犀。」 电吹风应该是鬼手从住宿板房那里带来的,但问题是,它们为什么不拿别的东西,而要带回这只电吹风呢? 「有没有什么说法?」周秦摩挲下颌。 胖子举手:「难道这个柳夕瑶和洞穴有什么关系?」 「有可能,」周秦分析,「这个洞穴是活的,上边的文公庙门口悬挂了风水瓶,专门寄宿野鬼。说不定这个柳夕瑶就……」 衣袖被抓住了。 周秦一个激灵,僵硬地回头。 尤异抓住了他,脸色不太妙:「你说,有鬼?」 「……」周秦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他怎么忘了尤异怕鬼,王胖子没吓成,吓住了尤小异。 诶等等。周秦灵光一现,就凭尤异对鬼的恐惧程度,堪称寻鬼雷达。 但尤异从进文公庙到现在,都没有流露什么害怕情绪,除了在他刻意提起的时候。 那就说明,这里没有孤魂野鬼。这个电吹风也和柳夕瑶没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 「没有。」周秦安慰他:「放心。」 尤异慢吞吞地松开他,抱着刀立在旁边,又是一副高贵矜冷傻猫样。 周秦偷笑,收回心神思考花皮狗脸为什么给他电吹风。 「绒毛!」胖子忽然出声提醒:「越来越多了。」 三人齐刷刷望向脚下,除了尤异脚下没有,周秦和胖子都踩在绒毛上,而那绒毛越结越厚,就像落了厚厚的雪层。 花皮狗脸就站在绒毛间,静默地注视他。仿佛在等待周秦给出答案。 「像在祭祀。」尤异说:「祭祀这些东西。」 「绒毛?」周秦好像有了思绪。花皮狗脸给他电吹风,或许和这遍地绒毛有关。 但现在洞穴里又没有插座,这电吹风也打不开。 绒毛,电吹风。 绒毛,风。 空气瀰漫的尸蘑的臭气也愈发强烈,仿佛在催促他,再想不出答案,等着被熏死吧。 尸蘑,蘑菇,蘑菇孢子,绒毛,风。 周秦把关键词串联起来,恍然大悟:「这些绒毛就是尸蘑的孢子!而孢子需要风,离开母体,传播到其他地方。」 但阴暗潮湿的地下,没有风。 尸蘑被困在这里,和它的孢子一起。 胖子纳闷:「那得多么大的尸蘑,才能搞出这么多孢子?」 周秦幽幽道:「你刚才说,这洞穴是活的。」 他指向头顶,刚才胖子被吞入的地方,「你看那东西,像不像洞穴在消化被它吃掉的肉。」 「洞穴就是尸蘑。」尤异说:「鬼手是尸蘑的根。」 王胖子冷汗:「虽然但是,你们这么夫唱夫随的想像力,我该说些什么。」 「我想到出去的办法了。」周秦说。 他们下来时,文公庙的机关移动,来时那条地洞堵住,如果找不到其他出路,就要一直困在这里。 但有了花皮狗脸给的提示,周秦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想法。 王胖子催促:「说啊,别卖关子。」 尤异看着周秦。 周秦清清嗓子:「风。」 「只要有风,尸蘑的孢子就能离开这里,如果我没猜错,这整个洞穴都是大尸蘑的身体。只要风来了,就一定会出现出去的通道。」 王胖子将信将疑,但这洞穴的确是活的。 连尸蘑孢子都知道欺软怕硬远离尤异,那么大尸蘑有意识也不奇怪。也许就是大尸蘑召唤来花皮狗脸,把吹风机交给周秦,让他联想到风。 第178页 「照你这么说,我们从哪儿搞来风。」王胖子纳闷,这地方可是四面不见天日。 实话实说,如果在地下,一阵凉风吹过来,胖子大概率会认为是闹鬼了。 周秦两道眉毛拧紧:「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望向尤异:「异崽有办法吗?」 尤异满脸冷漠:「我只会挖洞。」 周秦:「……」 胖子跳起来:「可不是嘛,咱摸金校尉别的不会,挖洞那可是一顶一的在行!活人能给尿死,我们能让一朵蘑菇困住?」 「如果一个洞就能引来风,那大尸蘑早就让开通道,让孢子飞出去了。」周秦摇头:「挖洞多半不行。」 「洞里的孢子飞不出去,为什么?」王胖子疑惑。 周秦张了张嘴,随口说:「没有热胀冷缩形成的空气流动呗。」 王胖子盯着他。 尤异:「出现了,物理小天才!」 周秦撺他脑袋。 他仔细一想,还真有可能,如果他们现在置身于大尸蘑内部,尸蘑与空气温度相同,没有想成温差,那还真是缺少空气流动,这么多孢子很难飞出去。 「点火,」周秦大手一挥,光想不试假把戏,「加热!」 三个人说干就干,胖子取出背包里的打火机和黄纸。 周秦愣住了:「死胖子你搞这么多黄纸,来秦岭上坟啊?」 「你懂个屁。」胖子吭哧吭哧把一捆捆黄纸往外搬:「挖咱老祖宗的龙脉,当然得多多打点。这叫有礼莫怪。」 周秦哭笑不得,幸好王胖子带了这么多黄纸,否则还不知道要去烧什么。 「在哪里烧?」王胖子扭头看他。 周秦略一思索,望向花皮狗脸跪向的方向,灵机一动:「就那。」 「得嘞。」王胖子抱着黄纸过去。 尤异点燃一张黄纸,扔进纸堆。 轰得一下,大火点燃。 周秦再次确认尸蘑内部和外界应该是有通道的,因为虽然在地下,可这里并不缺氧。 当微风盘旋而来时,王胖子一拍脑门:「真他娘的有风了!」 黄纸越烧越旺,密闭的空间越来越热,那些青黑鬼手全都缩起来了,不见踪影。 周秦一回头,花皮狗脸们也不见了。 「山!」王胖子跳起来大喊:「洞口!」 就在他们烧纸的地方,风越来越大,气流卷挟着燃尽的纸灰和孢子,盘旋环绕。 洞壁缓缓开启,孢子们随着热流冲出洞口,绒毛漫天飞舞。 王胖子欢唿着跑了出去,周秦回头望向尤异。 尤异站在孢子们中间,像被大雪环绕,周秦扬了扬下巴:「走吧,异崽。」 尤异伸手,周秦牵住他,两人跑了出去。 大尸蘑还在释放孢子。 周秦仔细观察那洞口,边缘就像生肉,甚至有着明显的肉的肌理,泛着血红。 生肉……他娘的,他们初见陈传东时,那傢伙吃的,不会就是这东西吧?! 再加上他身上有尸蘑的气味—— 眼角余光掠过一道人影。 那人影躲在半山腰的山石后,发现周秦的目光鹰隼般扫视过来,吓得后退跌坐。 紧接着,他拢紧兜帽,转身撒丫子跑远。 「陈传东!」周秦大喊:「别跑!」 他拔腿追了上去,尤异和王胖子紧随他身后。 一个人跑,三个人连追带碾。 山嵴路上,陈传东捂着兜帽,跌跌撞撞地逃跑。 那傢伙跑得还挺快,山路本就崎岖,他一口气不带喘,跟他妈百米跨栏飞人一样,凌空飞跃此起彼伏的岩石。 要是在赛场上,周秦保证为他鼓掌。 「还跑?!」周秦卯足了吃奶的劲,终于在板房附近,一记擒拿将陈传东撂倒在地。 尤异停下脚步。 胖子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扶住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他奶奶的,老小子真能跑啊。」 陈传东胸膛着地,四肢并用往前爬,周秦一把抓住他的帽子。 在场三人都听到了两声怪叫。 兜帽掉落。 那帽子下,是一张长脸,没有表情,面部布满浅白绒毛,眼睛像竖立的蛇瞳,左右两侧各有三只耳朵,从上往下一直分布到脖子里。 周秦将他翻了个面,陈传东满目惊恐看着他,瑟瑟发抖。 这傢伙,有两张脸。 作者有话说: 放假却被抓去改材料了,所以更晚了tat 第76章 天池之下 陈传东脖子以上的构造可以说十分怪异。 这两张脸从一个脖子上长出来, 就像两个背对背的人脑袋被融合在一起,以耳部为分界,正面是陈传东本人,背面是诡异长脸。 陈传东头顶的黑髮再往后, 就泾渭分明地变成了长脸头上的白毛。 周秦正要细看, 长脸忽然张大嘴, 嘶哑破败的尖叫从长脸嘴里发出,紧接着, 那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尤异眼疾手快,一把抓起周秦, 远离陈传东。 长脸化为焦炭,嘴巴仍然维持着死前大张的状态, 皮肉烧尽, 露出其下布满鱼鳞纹的骨骼。 王胖子踢了一脚, 把它翻了个面,正面的陈传东口目大张, 死不瞑目。 「这是什么东西?!」周秦头皮发麻。 尤异盯着死去的陈传东,沉默不语,像在深思。 第179页 王胖子喘粗气:「老小子死得倒是干净, 咱们这一大堆问题找谁问?」 陈传东这两张脸到底怎么回事?还有骨头上为什么布满鱼鳞纹? 大文公庙下为什么有大尸蘑?花皮狗脸和大尸蘑什么关系? 花皮狗脸身上的青铜鳞甲又出自于谁的手笔? 秦岭之上, 怪象横生。甚至他们还没进入天池,现在的情况就足够匪夷所思。 天快要黑了。 三人揣着满肚子疑惑, 先找地方把陈传东的尸体埋起来, 周秦在这里做了个记号。 入了夜, 谁也不知道山里会发生什么怪事, 周秦决定还是先回板房休息, 等第二天一早再出发。 奇怪的是, 当他们回到板房时,那具白毛尸已经不见了。唯余地面残留的绒毛,说明那白毛尸曾经躺在这里。 不见了也好,省得吓唬人。 板房里没剩什么吃的,就算有,他们也不敢下肚。 王胖子把上山前打包的干馍拿出来,分给他俩,仨人一人一个馍。 周秦还挺挑:「有配菜吗?」 王胖子抄手把老干妈扔给他。 周秦一把接住,拧开盖子,递到尤异面前:「尤小异,要不要?」 尤异掀了下眼帘:「嗯。」 周秦食指敲瓶身,把老干妈倒在他白里泛黄的馍上,自己也弄了一点,打算还给王胖子,回头一看,胖子在吃乌江榨菜。 出门到底不如在家里周到。 王胖子的圆眼睛盯着他俩,骨碌碌直转。 「看什么?」周秦警惕地问。 胖子嘿嘿一笑,半是戏嚯:「我磕的cp是真的。」 周秦:「滚。」 王胖子看了眼尤异,小声朝他说:「帅哥对你好像没那个意思。」 周秦把馍放下,抓起胖子,揽住他的肩膀走到板房另一边,不太想听大实话:「你怎么知道他没那个意思?」 王胖子一口馍哽在喉头,张了张嘴:「你还真有那个意思啊?!」 搁半天,王胖子刚才那句话纯属故意诈他。 「……」周秦回头瞅了眼尤异,尤异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啃馍,黑刀放在他旁边。 「有。」周秦凝视前方,仿佛在注视星辰大海,他斩钉截铁:「我真有。」 「……」王胖子默默竖起大拇指,说出了和姜洛差不多的话:「色胆包天啊老周。」 周秦惆怅:「八字都没一撇,我怀疑他根本没有荷尔蒙感应器。」 「那不能啊。」王胖子热情地帮他出主意:「你可以没事多培养一下,就是那个方面的那个感觉,你知道那个吧?」 周秦黑线:「那个哪个?」 胖子比他还急:「那个那个!」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因为对方完全不懂自己,一怒之下分道扬镳。 周秦坐回尤异身边。 从尸蘑洞里出来,没地儿洗澡,两人都是灰头土脸,但满脸灰都挡不住尤小异白得发光的冷白皮。 鬼使神差地,周秦伸手抹了抹他嘴角。 尤异微怔,回过头来,略带疑惑。 周秦笑了下,摊开五根指头,指尖馒头碎屑:「帮你擦擦。」 尤异点头,闪电般出手,周秦呆住了。 尤异微微发凉的指腹羽毛般掠过他上唇,摊开一看,也是馒头屑。 「……」好傢伙,异崽还会反撩了。周秦强忍住抱着他狂亲的想法,咽口唾沫,喉咙发干,他慌忙移开视线:「快吃。」 王胖子怒而转身,狗男男真是没眼看! 周秦单方面和尤异腻歪了一会,在王胖子严正交涉强烈抗议的目光下,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开始分析他们这两天的遭遇。 还是那几个问题。 「咱们先说尸蘑吧。」周秦拿树枝在地上画圈圈:「老王你说,尸蘑必须长在尸体上。」 「对,」王胖子鸡啄米一样点头,「而且必须是保存完好但潮湿发霉的尸体。」 周秦直觉这里两个条件是互斥的,但王胖子那么一口笃定,他也没有深究,而是抓住最重要的条件:「尸体。要多少尸体才能养出那么大的尸蘑?」 王胖子摸下巴:「至少这几天死去的游客是不够的。」 「而且尸蘑能长这么大,也需要时间。如果那一个山头都是大尸蘑,估摸要个十几二十年。」 周秦点头:「我猜测和大文公庙塌陷有关。尸蘑的成长改变了山岩硬度,缺少牢固地基支撑,大文公庙就塌下去了。」 王胖子:「大文公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消失,到现在有五十年了。」 周秦垂低视线,盯着地上毫无意义的圈圈:「也就说,足以滋养大尸蘑的尸体,在五十年前就存在了。」 王胖子想了想:「也许更早。」 周秦望向他:「那这下面,到底有什么?有多少尸体?」 王胖子干干地笑了下,被周秦探究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他摇头:「我也不清楚。兴许…整座太白山,都是…」 「什么?」 王胖子咽口水:「埋尸地。」 「尸蘑其实很少见,只长在有尸体的地方,而且必须是高质量尸体。」 周秦:「高质量…」 王胖子摊开双手:「至于怎么个高质量法,我也说不清。胖爷下地这么多回,看见尸蘑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这么大的,我也头一回见。」 第180页 尤异冷不丁插嘴:「去天池,就知道了。」 王胖子拍巴掌:「对啊,帅哥说的没错,我们要下天池,找到秦岭古墓,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周秦略一思忖,也行,这个问题暂且放在一边。他们已经知道了,太白山下是埋尸地。 周秦又画了一个圈:「第二个问题,花皮狗脸和青铜鳞甲。」 王胖子之乎者也一样点头:「兴许都来自这里的古墓。」 「那陈传东两张怪脸?」 「秦岭埋尸地,发生什么都不奇怪。」王胖子摸了下鼻头:「胖爷我预感强烈,这一切都和那神秘的秦岭古墓脱不了干系。」 周秦问尤异:「异崽,你怎么看?」 尤异点了下头:「嗯。」他和王胖子看法一致。 周秦唿口气:「那么休息吧,明天一大早,去天池。」 大文公庙距离天池不远,中午没到,三个人就到了大爷海附近。 天池旁边的板房里也没人了,王胖子说他们可能都去了大文公庙,然后留在那里。 周秦在板房里搜寻了一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上去就是主人有事出门,而且马上回来那种状态,甚至放在餐桌上的饭碗都还没收拾。 太白天池的水清澈见底,碧绿澄然。 王胖子蹲在大爷海岸边,弯身鞠一捧水,池水从指缝间流走,王胖子打了个哆嗦:「这水很凉。」 海拔三千多米的高空,温度当然比较低,高处不胜寒。 王胖子甩甩手,看见周秦回来,问道:「有发现吗?」 周秦站在嶙峋怪石间,茫然地耸了耸肩膀:「没有。」 尤异立在山坡上,眺望太白山下,广阔无边。 这么高的山,连云都只到半山腰。 恍如仙境般的太白山,谁能想到这下边是埋尸地呢? 「下水不?」王胖子甩动胳膊。 周秦点头:「下。我在板房里找到潜水设备,够咱们仨了。」 潜水设备保存在库房中,都覆上了灰尘,看来很久没有投入使用。 「这湖很深?」王胖子纳闷:「还要用上潜水设备?」 周秦站在岸边,指了指水里:「这是太白天池面积最大的大爷海,到现在都没有测出其真实深度,而且据说大爷海下,有一股很强的吸力。」 王胖子挑眉,知道他话未尽:「说说。」 周秦叉腰而立,放目远眺,声音飘散在寒凉的山风中:「一九七几的时候,苏联四个探险家到太白山来冒险。他们一行四人,三个人下了大爷海,而且都用钢丝绳拉着,结果你猜怎么着?」 王胖子很给面子地问:「怎么着?」 周秦拎了下裤摆,像他一样蹲下,看着他说:「他们下去的过程中,遭遇了十分强大的吸引力,钢丝绳拉断了,那三个人的尸体也没找着。」 王胖子倒抽一口凉气:「秦岭古墓,有去无回。」 「这还不算完。」周秦接着道:「2004年,国家森林公园花了50万请海军潜水队探测大爷海,结果也是因为湖中心巨大引力,潜水队根本下去去,最后用仪器探测这湖深度27米。」 「相当于城里十层建筑那么高。」王胖子咋舌:「这么深,古墓就藏在这水底下?」 「极有可能。」周秦拍拍膝盖:「走吧,去准备准备,下水。」 三人在储物室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三套合适的潜水服。 周秦测试氧气瓶压力和潜水服密封性。 王胖子把东西塞进防水大黑包,缝隙用胶带层层封住。 尤异将黑刀系在背后,推来山坡上的巨石,把钢丝绳缠绕其上,打了个死结,绳索的另一端勾住他们的潜水服。 做好这些准备,周秦深吸口气,背上水肺,戴上潜水面罩,连接唿吸头,跳进水中,确认这一系列设备没有问题。 王胖子把住绳索将他拉回来,岸上的两人都已经穿好装备,周秦比了个ok,尤异和王胖子次第跳进水中,他们的设备也没问题。 尤异是旱鸭子,周秦一手拉着他,另一条胳膊刨水。 三个人缓缓下潜,周秦一会看湖底,一会看深度计。 越往下走,湖水颜色越深,平静的湖面离他们越来越远,周围湖水的流动加剧,仿佛进入黑洞区域,他们就在视界边缘。 王胖子指向湖心,他的声音在水里听不清楚:「旋涡!」 周秦看到了,尤异也看到了。 周秦比了一个出发的手势,他们现在的状态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被旋涡捲入时,周秦看了眼尤异,尤异还是那么平静,只是五根指头反拽住周秦。 很快,强大的引力令他们头晕目眩,堪比过山车的快速旋转刺激心脏。 结实的钢丝绳绞断,身体越发不由自主地在水中旋转。 然后就再也顾不上想其他的了,手越抓越紧,在胖子嗷嗷大叫中,周秦一头撞到什么东西上,他竭力扭头去看,好像是石碑。 石碑上似乎刻了什么东西,周秦极力瞪大双眼,但他什么也没看见,顷刻被强大引力拖拽进漩涡中心。 仿佛古老的世界拉开帷幕。 漩涡中心出现一扇巨大青铜门,无边无境,无休无止,门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胖子一头撞在青铜门上,水流不断冲击他们。 第181页 周秦头皮发麻,越靠近这扇巨大的青铜门,越感到蚀骨凉意,那种寒凉和水底的冰凉不同,更加的冰冷刺骨,仿佛化为无数利箭,穿过潜水衣,将他刺透。 胖子头顶射灯闪烁,尤异抓住他,被胖子拽到青铜门上。 深湖和深海一样,死寂,黑暗。 就在这无边冷寂中,周秦听到了类似心脏跳动的声音,被深水放大,沉闷压抑的规律声。 周秦抓住青铜门,对抗旋涡的裹挟,竭力稳住身体,他环视四周。 除了浓稠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而这种未知,更令人毛骨悚然。 尤异拔刀,周秦望向他。 黑刀插入青铜巨门的缝隙间,周秦发现尤异在用力,他整个身体一边对抗旋涡,一边抵向青铜门。周秦一把抓住他,帮助他稳住身形。 尤异明明一声也没吭,但周秦仿佛听见了热血漫里的咆哮。 古老的吱嘎声仿佛来自幽冥深处。 缝隙松动,门缝间密布的水草枯藤断裂,尤异浑身都是汗水。 竭尽全力后,会有剎那的虚脱,尤异仿佛无力支撑般摔入青铜门内。 周秦纵身抓住他,环住他的肩膀。 王胖子紧随两人身后沖入门内,大爷海里的湖水顷刻倒灌而下,青铜门中碎石密布,经湖水沖刷,一时间泥沙俱下。 三人在巨大的水流中急速下落。 周秦竭力探长胳膊,试图抓住着力物,然而他的掌心刮过此起彼伏的岩石,无法握住。在湖水噼开天地的势头下,他们像无力地浮萍,被大水裹挟沖向地底。 青铜门打开,海水倒灌,形成了疑似银河落九天的瀑布流。 尤异抓紧刀:「抱。」 周秦愣了下,脑海中一闪而逝,这个时候不好吧。 然而尤异不是那个抱的意思,他挥起黑刀,那把刀坚硬锋利,通体玄黑,轰然扎进山岩间。尤异双手把住刀柄,黑刀在山岩上划出很长的距离。 周秦瞬间反应过来,抱住他劲瘦的腰,胖子已经掉下去了,他啊啊啊的大叫越来越远。 「胖子——」周秦朝地底嘶吼。 尤异凭藉黑刀止住下落趋势,一脚蹬住山岩,上身着力,连自己带周秦一起撞上岩壁。 现在坠落是止住了,该怎么下去?以及,下边到底有多深? 周秦听不见胖子的声音了,他拍开自己头顶的射灯,向下照去。 射灯照不到尽头,地下深处一片黑暗。 不知是不是大爷海的水都流干了,头顶水势越来越小,没多久,周秦听见砰的一声,在宽阔空寂的空间迴荡。 尤异忽然说:「青铜门合上了。」 「……」周秦望向他。 尤异一手抓住黑刀,另一手指了指头顶:「有机关,刚才轴门在响。」 门就自动合上了。 两人贴的很近,但周秦现在完全生不出别的心思,不得不苦笑,现在真不是和尤异亲密接触的好时候。他开始观察四周。 尤异抓着他,避免他不小心掉下去。 射灯照不到底部,但能照出横向距离,周秦环顾左右,压低嗓音:「这里是天堑。」 水声落尽后,偌大狭长的空间,只余下周秦的回音。 周秦扭头向左,射灯照到了一只眼睛,准确地说,一只竖瞳,在光线照射下,幽幽泛着绿光。 鸡皮疙瘩骤起,周秦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青铜雕像,巨大的青铜雕像,那是一座神像,面向他们,镶嵌在山岩之中。 从周秦的角度,只能看见神像的脑袋,可见它的躯体有多宽广,周秦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想法,这真的是古人造物吗?! 而他们右侧,这具神像的对面,也是一模一样的青铜巨像。 简直匪夷所思。 尤异问:「去哪边?」 向下肯定是不行了,向下不见底,唯独左右两边的青铜像自山岩间凸起,还能勉强落脚,他们一直这么挂在山崖上,也不是个办法。 挂了两个人重量的尤异,手臂发酸。 周秦略一沉思,左右两边看上去没有差别,他吸口气:「你觉得呢?」 「……」尤异望向左侧。 「异崽,」周秦哑声道,「撑住。」 尤异点点头。 周秦咬紧牙关,从背包中摸出飞虎爪,爪子是钢金特质的军用品,坚固牢靠。 周秦现在几乎全靠尤异支撑。 尤异侧身,一条胳膊吊在黑刀上,另一手环住他的脖子。 周秦抱着他的腰,对准尤异身后,飞虎爪凌空划出一道弧线,与青铜巨像相撞。 周秦在心里祈祷。 飞虎爪掉下来,没有勾住周秦盯准的神像耳朵。 身体骤然下落,尤异用力将黑刀抓得更深,他没有催促,不紧不慢地说:「别急。」 周秦看到尤异额头渗出汗水,目光依然平静如初。 「异崽。」周秦望向那只巨耳,将尤异的腰搂紧。 尤异就像他的力量源泉,无论身陷何种绝境,只要想到和他一起活着出去,要陪他长大、变老,快要虚脱的身体就能重新振作。 周秦听见自己竭尽全力地吼叫。 飞虎爪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当钢金爪子下落,周秦唿吸骤停,咔哒,扣上了。 他反搂住尤异:「抱。」 第182页 尤异和他心有灵犀,拔出黑刀环住周秦的脖子,周秦双脚一蹬岩壁,两个人坠在钢丝绳上,在惊险的半空中横渡到神像上。 尤异挂在周秦身上。 这次换周秦支撑两个人的重量,他才感觉到尤异刚才有多么不容易,胳膊撕扯快要断裂。 周秦上下牙关咬得死紧,几乎把将牙根咬断。 他两只手绞住钢丝绳,掌心磨破了皮,青筋横突,臂肌拢起,双脚蹬着滑腻的青铜表面,一下一下往上爬。 登上巨像的肩膀,就像攀上珠穆朗玛峰。 周秦瘫倒在地,尤异从他身上下来,甩了甩酸乏的胳膊。 「没事吧?」周秦问。 尤异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半晌,轻抿下唇,摇摇头。 「没事就好。」周秦瘫靠着岩壁,本来想伸手摸他,奈何手臂实在举不起来。 尤异检查四周。 他们在青铜像的肩膀上,这巨像十分怪异。 周秦的钩子勾在它最上边的耳朵处,巨像有三个耳朵,耳尖细长。 竖瞳,三耳。 尤异回头望向周秦:「陈传东。」 周秦也发现了,他敛眉沉思:「陈传东背后那张脸,难道来自这里?」 「极有可能。」尤异回到他身边,在周秦身旁盘腿坐下。 周秦吸口气,静默不语,他忽然道:「王胖子…」 从这么高的山崖上掉下去,凶多吉少。 周秦不抱希望地问尤异:「你能感觉到他吗?」 这么问可能有点奇怪,周秦稍顿,换了个说法:「感觉到他是活着,还是…」 「不能。」尤异打断他不切实际的想法。 「……」意料之中,周秦深唿吸,望向神像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希望吧。」周秦说。 尤异看着他:「嗯。」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周秦扶住岩壁爬起来,这山岩上布满滑熘的苔藓,摸上去令人不适。 射灯往上照,头顶竟然有一线天光。 因为那意想不到的天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周秦竟然多了一丝没那么恐怖的慰藉。 他在青铜神像上摸索,尤异抓起刀柄敲击岩壁。 咚咚,咚咚,嘟嘟。 周秦回头,尤异站在神像耳朵后,指了指岩壁。 空心。 尤异拔刀,黑刀削铁如泥,削石头犹如切蛋糕。 刀插入岩壁,尤异感到一阵阻力,当刀柄快要彻底没入,那阻力登时消失,尤异手中一空。 他望向周秦,两个人对视。 「空的。」周秦说。 尤异点头。 「能弄开吗?」周秦问。 尤异使劲,黑刀在岩壁上横切。 周秦竖起大拇指,尤异如法炮制,切出了方块,然后抬脚一蹬,石方下陷。 尤异这臂力,周秦看多少次都感到难以置信。 黑刀更是犹如神器,切石头像砍瓜切菜。 「还记得这把刀哪来的吗?」周秦好奇地问。 姜洛说这把刀是尤异寄存在特勤处,现在物归原主。 尤异微怔,眸色渐暗:「忘了。」 气氛瞬间尴尬,两人同时沉默。 周秦张了张嘴,恨自己多舌,试图挽尊:「没关系,不重要。」 「嗯。」尤异把刀背回背后。 两人合力推动石壁。 推到三分之二左右,周秦感到阻力变轻,他低头看脚下,石壁背后有水渗进缝隙,起了润滑效果,所以推起来没那么费劲。 「里边有水。」周秦想了想,换了个更准确地说法:「很潮湿。」 尤异嗯了声:「推。」 两人合力,石壁掉落。 周秦取出火折,爬进石壁中,点燃了。 他回头看尤异:「这地方和外边连通了。」 通常古墓、遗蹟深埋地下,与外界隔绝,缺少氧气。在这里火折正常燃烧,看来不是密闭的,石壁里的空间与外界连通。 尤异指指潜水面罩:「那我摘下来?」 周秦点头:「把口罩戴上。」 尤异刚摘下潜水面罩,口罩就递上来,尤异抬起眼帘。 周秦担心空气里有毒气,没等尤异接过去,干脆自己动手给他罩上。 尤异耸耸鼻尖,然后说:「没有毒。」 周秦蹙眉,自己也摘下沉重的面罩,换上口罩。 如果这里和外界连通,那么毒气都散出去也有可能。 以防万一,周秦钻进洞壁:「我先进去。」 他们刚才推动石块时,石块脱离石壁,没过多久就撞击地面发出重响。 所以周秦猜测他们进去的地方距离地面没有多高。 事实的确如此,周秦咬着手电筒翻过石墙,低头就看见了石坑。 他照了照四周,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是一个狭窄的空间,四壁围墙,角落里摆放了陶罐,看不出有什么用途,陶罐顶部似乎覆盖了一层薄膜。周秦离得远,看不清楚。 他决定先跳下去。 尤异紧随他身后。 两个人跳进石坑,周秦低头摸了摸地面,岩石和砂砾。看来这个屋子直接建在岩洞中。 尤异一落地就盯着那些蒙尘的陶罐,目露警惕。 「什么情况?」周秦纳罕:「那些罐子有问题?」 第183页 尤异拉住他,没让他靠近。 周秦收起手电筒,点燃冷焰火。 他数了数那堆陶罐,一共十六只,破了两只,流出来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缠绕着灰尘和蜘蛛网,有点像头髮丝,还有…碎片。 那不会是骨片吧?周秦后背发毛。 这种罐子,越看越像尤异说的那种,养蛊的陶罐。 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很快,他的预感成了真。 罐子在动。 先是靠近岩壁那只陶罐勐烈震颤,接着所有的罐子都像受到某种感召,齐刷刷震动起来。 周秦毛骨悚然:「这里边有东西?!」 陶罐破了,是硬生生从内部涨破的。 冷焰火下,周秦见到了他这辈子最毛骨悚然的画面,没有之一。 半颗女人头颅和无毛狗脸左右拼接在一起,最恐怖的是,脖子以下是蛇身! 简直是见所未见的怪物,硕大的头颅和盘绕的蛇身被一起放进陶罐中炼化,变成眼前这副模样。 怪物身上不断流出黏液,腥臭刺鼻。 「人蛊。」尤异说。 周秦拉着他退后,头皮发麻:「什么人蛊?」 「一开始,炼蛊有用虫子的,也有用人的…就像我学禽蛊,有小部分人,学的是人蛊。把活人肢解,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放进罈子里炼化。」尤异脸色难看:「但这东西做的这么丑…恐怕是最早炼人蛊那一批。」 「最早能推到多久?」周秦眼角余光搜寻四周,快速寻找逃跑路线。那什么人蛊一看就不好对付! 「很久…是我祖先流亡途中,向其他部落学来的。已经是禁术,炼制方法早就失传了,除了…」除了那个人,谁也不会炼人蛊。 因为没有谁能狠下心,以残忍手段杀死那么多无辜之人。 心脏骤然停跳,尤异瞪大眼睛,那天月色下森林里,他就躲在茅草屋后,他什么都看见了。却什么也不敢说。 周秦搂住他:「异崽?!」 尤异猝然清醒,反抓住他的胳膊:「我没事…我见过…人蛊…比这个…」还要可怕千百倍。 因为炼蛊的人,就是—— 「跑!」周秦一声令下,将尤异推进他刚才发现的窄门。 就在他们背后墙角位置,只有半人高的生锈铁门。 尤异被推进去,周秦紧随其后,他反手一把拉上铁门。 人蛊女撞上来,狗脸和人脸撞裂,人蛊女朝周秦绽出一个可怖的笑,那笑只有半个,因为她只有半边脸! 周秦毛骨悚然,手忙脚乱插上生锈铁栓,他手抖得厉害。 人蛊女伸出舌头,舌头上流下黏液,那舌头简直长得可怕,忽地捲住周秦的手腕! 皮肤传来刺骨般寒冷的触觉,周秦连忙把手臂往回拉扯,人蛊女舌头绞住他,不断分泌恶臭黏液,狗脸上的眼睛睁开,阴恻恻地盯住他。 金蚕跳过来,人蛊女骤然一松,周秦退后跌倒。 金蚕跳到他面前,对着人蛊女张牙舞爪——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 人蛊女的嘴巴吊在外边,一半长一半短,一半是人舌,一半是犬舌。 周秦返身奔向尤异,出了铁门后是一段石梯,高度刚好够他站直身体。 石梯向下蔓延,周秦拿起冷焰火观察四周,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凹陷,放置了青铜灯台。 被人蛊女舌包裹的手腕隐隐刺痛,周秦拿起来一看,那一段全黑了,青紫乌黑。 皮肤上开始冒泡,化脓一样的泡。 心脏深处传来刺痛,周秦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 尤异从走神中甦醒,回头望向他,神色隐晦莫测:「周秦,我想起来了。」 这时,尤异才发现周秦中毒。 男人背靠石壁,唿吸加重,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他的嘴唇乌黑髮紫,左手腕处布满脓疱,不详的紫血痕沿手臂向心脏蔓延。 「周秦!」尤异猝然抬头,人蛊女俯趴在铁门后,对着他们阴恻恻地裂开嘴角。 周秦的唿吸开始断断续续,他艰难地试图坐起,然后浑身酸软没有力气,那种感觉就像极了奄奄一息的状态。 「……」周秦张了张嘴,氧气从肺腔中迅速流走,他说不出话。喉头一阵发紧。 人蛊女的毒素蔓延得太快,哪怕有尤异血,也难以抵挡! 「别闭眼睛。」尤异抓起黑刀,毫不犹豫割破手臂,黑血潮水般涌出来。 他把滴血的手臂悬置在周秦嘴上,失血令他的嘴唇越来越白。 尤异咬紧牙。 黑暗中,高大身影浮现,蓄着鬍渣的周秦走过来。 尤异背靠墙壁,张大嘴喘息,他什么都快不记得了,却固执地将手臂悬在周秦脸上。 血水源源不断流进男人嘴巴里,他们仿佛在进行一场生命的交换。 周秦逐渐復甦,青紫的血痕退出心脏位置。 而尤异面白如纸,背靠墙壁,沉重到几欲昏厥。 「够了宝贝。」落魄的男人捂住他的伤口:「可以了。」 尤异半闭着眼睛:「周秦…我想起来了…我没有杀人。」 「我知道。」他说:「你为他们做了太多事。」 「周秦啊…」尤异好像在嘆息,却欲言又止,他在昏沉中呢喃:「好苦。」 第184页 只有遇见你之后,一切才是甜的。 所以,不要死。 「宝贝,」男人倾身拥着他,「休息一会儿,他不会死,他会长命百岁,然后一直照顾你。」 「好。」尤异彻底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情线进展竟如此神速; 这个故事开始主线(异崽身世)就慢慢揭露啦,顺便让异崽开窍! 其实这里也是一个时间碎片x4了吧; 晚安晚安! 第77章 尤洛 梦里尸山血海, 鬼影幢幢,惨叫与哭嚎淹没于深林密影,父母带着血的泪水交织在他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无法摆脱的伤痕。 哪怕时隔经年, 也依然能感到那无法言喻的疼痛。 后来有很长时间, 他寻找仇人, 去了很多地方,在大江南北流浪。 无止尽的荒原上, 部落消亡,淹没于浩荡歷史的尘埃, 他便寻不得,在经年中沉睡。 直到, 某个初夏的午后, 时空中的一角, 碎片再度醒来。 尤异掀开眼帘,冷焰火滋滋冒光, 石阶下仿佛万丈深渊,什么都看不分明。 搂住他的臂膀收紧,一抬头, 正对上温暖的视线, 周秦贴了贴他的脑门:「没发烧了。」 「……」尤异张了张嘴,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用纱布包扎了, 金蚕蜷在他怀里, 他倚在周秦肩头, 黑刀被对方抓在手中。 小时候, 没什么人抱他, 长这么大, 反而是周秦一次又一次将他搂进怀里。 尤异垂下眼睫,良久,幽幽地冒出一句感嘆:「你怎么是个傻子。」 「……」周秦满脸无辜:「??尤小异,刚醒来就骂我傻!?你怎么肥事!」 「…」尤异不想说话。撩了这么多次,对方都没发现,算了,不想说了。 周秦摇晃他的肩膀:「你说啊!」 尤异扭头盯住他,又大又亮的猫瞳,隐隐透出幽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就是觉得,恨不得永远都不和对方分开,没事就想对他动手动脚。但好像无缘无故的动手动脚,又挺傻缺的。 他是有偶像包袱、超越生死之外的人,除了装弱小无辜,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找藉口留在周秦身边。 尤异望向石阶下,深唿吸,缓缓吐出:「没事。」 周秦眯眼睛,一脸状:「你有心事,尤小异。」 「……」这会怎么变聪明了,尤异从他手中拿走黑刀,随口道:「是啊哥哥,我这么弱小,我们怎么出去。」 在周秦反应过来前,黑刀骤然挥向身后的角落。 尤异甚至连头都没回,黑刀准确无误钉上了毒蛇七寸,那条蛇大概至死也没想明白,怎么有人背后还长眼睛?! 尤异拔刀,甩了甩血,虚弱地靠回他肩头:「周秦,蛇好吓人哦。」 周秦:「……」 蛇可能认为你更吓蛇。 尤异抬眼,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仰着白兮兮的脸蛋,硬憋出几分可怜:「我这么弱小,怎么保护你呢,哥哥。」 周秦心想,你再重复这句弱小,刚才断成两截的蛇都要诈尸。 他拍了拍尤异肩头,认真道:「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 虽然但是,哪怕装出来的柔弱脸那么僵硬,周秦却心跳快得不像话,他很怕尤异察觉,将对方吓走,又怕尤异这个迟钝崽察觉不了,让暗恋变明恋这事遥遥无期。 左右为难,就会进退失据。 周秦垂首,亲了亲他额头。 尤异愣住。 他的下巴还搭在周秦肩膀上。 「等出去了…」周秦压低嗓音,唿吸不可避免地急促起来:「等出去…我教你别的。」 尤异第一反应:「我不上学。」 「……」周秦哭笑不得:「你是有多讨厌上学?我是指,等咱们出去,休息两天,我带你去看电影。」 「哦…」尤异问:「什么电影。」 「断背山。」 尤异:「……」名字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尤异休息得差不多,尽管手脚还有些绵软,但走动不成问题。 况且这种地方不能久留,尤异撑住黑刀站起身,摇晃了下,周秦连忙扶住他:「不舒服就再休息会儿。」 「没事。」尤异眸光暗下来:「我要去做一件事。」 「什么?」周秦茫然。 在这种地方能做什么? 尤异杀气腾腾,满脸都写着:爷现在出来了,把你们全鲨了。 他提上黑刀转身,踏上石阶。 甦醒的的人蛊女接二连三撞击铁门,有的脑袋已经撞得稀巴烂,但她们仿佛没有痛觉,不知疲倦的冲撞着。 眼珠子撞掉了,落到台阶上。 那脱落的干眼珠还在滴熘熘打转, 脚踏上去,眼珠被踩成碎泥。 「我应该感谢你们。」尤异轻抬下颌,冷冽道:「让我想起他。」 周秦追过来:「想起谁?」 尤异放出金蚕:「一个令人心情不好的人。」 女人的惨叫和恶狗的唿嚎同时响起。 当金蚕进入人蛊女眼珠时,怪异的拼接脑袋随之干瘪,它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金蚕意犹未尽地吞食。 「本来金蚕不吃人。」尤异盯着人蛊女:「为了庆祝我想起来,破例一次。」 第185页 金蚕简直风捲残云,顷刻,满屋乱窜的人蛊女躲无可躲,被金蚕拆吞入腹,连根毛都没剩下。金蚕打了个饱嗝,这东西味道一般,但有的吃总比没有好。 胖虫摇晃肥尾,试图攀上尤异肩头。 尤异不加掩饰地嫌弃:「别过来,臭。」 人蛊女是挺臭的。可金蚕吃饱了就想睡,它总得找个安生地睡觉。 胖虫灵机一动,跳到周秦小腿上,扒住它的裤腿。 那姿势怎么看怎么都像在抱大腿。 周秦弯身将金蚕捧起来,金蚕顺势跃到他肩膀上,头朝下钻进衣服里。周秦忍俊不禁,戳了戳胖虫扭动的圆屁股。 金蚕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是尤异先炸毛了:「不准摸!!」 周秦摊开双手,厚颜无耻道:「就摸了一下。」 明明摸了好几下! 尤异满脸羞愤,把刀背到身后:「走。」 周秦拿着冷焰火照路。 这条向下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越往下走,越来越潮湿。 「走了多久了?」尤异问。 周秦摸出手机,没有信号,他算了下时间:「半个小时。」 「一直往下?」尤异确认。 「一直往下。」周秦笃定。 四周仍然是石壁,青铜灯盏放在方形凹陷中。 周秦有些奇怪。 不管是哪里的古代建筑,都没有这种构造吧,最上边就修了一间屋。 就为那一间屋,特意修条路,实在匪夷所思。 尤异似乎猜到他所想,意味深长道:「看地面。」 周秦望向脚下,蓦地发现不对劲。 每隔十步台阶左右,石阶与石阶之间,都有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 周秦一直往下数,那缝隙一直存在,而且十分微小,就像地板砖与地板砖之间的缝隙。 「发现了吗。」尤异子在前边幽幽地问。 周秦吸口气:「缝隙,拼接,这些台阶原本不在这里。」 「嗯,」尤异停下脚步,望向岩壁,「有人来过这里。」 周秦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墙上划了一个箭头,指向下。 「胖子?」这个箭头符号实在过于现代,周秦很难不联想到他。 尤异伸手,指腹滑过箭头符,手指上蹭满泥灰,他轻轻摇头:「应该不是,这个箭头早就在这里了。应该是指路的箭头。」 「会不会和这些拼接楼梯有关。」周秦望向石阶。 仔细观察,石阶与石阶的拼接段间存在明显的不同。有些石阶上花草纹,有些是云纹,还有些是鸟兽纹。纹路与纹路的风格显然大相迳庭。 周秦懊恼他竟然早没有察觉,还是尤异提醒他。 「什么情况下,这些石阶会拼接到一起。」尤异回眸望向他。 周秦张了张嘴:「移动。」 但话又说回来,这地方肯定在太白山里,如果石阶移动,就需要整座山挪动,古人真能搞出这么大阵仗? ? 除非…周秦想起竖瞳六耳人,除非是妖怪吧。 至于这个箭头。周秦沉思:「你说有人来过这里,应该是现代人。」 「嗯。」尤异指向石阶下:「再往下走走。」 两人沿着石阶继续向下,三十分钟后,面前出现拐弯。 那拐角十分怪异,没有缓台,就是断裂的石阶,一阶一阶的拼凑出个转弯。 而这种看不到前路的转弯尤其骇人,谁也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 周秦拉住尤异:「小心。」 尤异点了下头,右手并为剑指,贴住墙壁,沿着石阶迈步向下。 石阶松动。 尤异一脚踩空,瞬间陷下去,周秦眼疾手快提出他衣领。 石阶向下的松动戛然而止,尤异被周秦扶着,另一手撑住墙,小心翼翼地伸脚试探。 似乎卡住了,那石阶不再下落。 尤异回头看了眼周秦,示意对方放开自己,他两只脚踏在石阶上,没有动静。 周秦松口气,然而这气松得太早。 几乎在他拎着尤异的手收回来的瞬间,上下同时刺出钢铁剑,横在两人中间,剑身锋利,歷经漫长光阴的尘封,依旧雪亮如初。 刚才石阶松动,不是因为这里的机关坏了,而是因为要出剑! 周秦盯住尤异:「异崽,拔刀。」 他那柄黑刀削铁如泥,应该能轻易削断这些剑。 「……」尤异动了动嘴唇,半晌,他撇了下嘴角:「再等等。」 周秦什么也没看见,尤异拔了刀,然后双手握紧朝半空中噼砍。 金属与金属相击,划出刺耳声响。 周秦一瞥眼,眼角余光发现那通体玄黑的刀,每次噼向半空,就会突然消失半截,然后再度露出完整模样。就像被什么遮住了,但周秦什么也看不见! 他急得抓耳挠腮,想帮尤异,却又进不去。 就在这时,石阶再次松动。 整座山移动的声音,就像雷鸣,轰然作响。巨石与巨石在机关带动下,横向移动。 周秦站立的台阶离开了尤异! 石阶断裂,他和尤异之间,横出一道天堑。 而周秦身后,无数道石阶如同多米诺骨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坠。 周秦恍然明白那道箭头的含义:请君入瓮。 是谁? 第186页 在这里动了手脚? 他的目标是他,还是尤异—— 「周秦——」 黑暗中,嘶吼自头顶震响。 石阶下落,周秦在孤注一掷抓向长剑的瞬间,两脚踏空。 天堑之下,万丈深渊。 在这里身体仿佛比在地面更重,周秦只感到沉重,迅速下落带起唿啸般的风声,风刀霜剑割破面颊,寒冷如同跗骨之蛆,自深渊下拔地而起。 他竭力瞪大眼睛,去寻找尤异。 尤异跪在台阶上,他砍断长剑,浑身浴血,极目欲裂。 而他身后,站着一模一样的异崽,眼睛仿佛冰冷的无机质,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们都消失在他眼中。 周秦的身体还在下落。 尤异猝然回头,目光兇狠。 戴金丝边框眼镜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拐角下,笑眯眯地望着他:「你该醒醒了。」 那话不是对他说的。 尤异握紧黑刀,黑镜在漫长的甬道间,此起彼伏地攻击他。 尤异看到了无数影子,属于他的过去。 向他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循环播放他惨无人道的过去。 「这些都是你。」男人温文尔雅道:「我最优秀的学生。」 不是。尤异自己心里明白,他不是。 杀人也好,作恶也罢,人炼蛊、屠村、灭尽亲族…罄竹难书,罪恶滔天的人,不是他。 「是你。」尤异站起身,黑刀握在他手中,虚无自刀尖蔓延而上,爬满尤异的身体。 尤异双目赤红:「释迦,你为了成神,灭我族人,你成为神了吗?」 释迦面色微变,他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恢復原样,笑笑地反问:「那么你从万毒森林出去,离开东南亚,捨身填龙脉,死无葬身之地。找到你想找的人了吗?」 回应他的,是尤异挥舞的长刀。 释迦纵身躲开,在狭小空间中左右腾挪,十分得心应手,他边躲边嘲讽:「还跟个野男人混在一起,越学越回去了。」 长刀裹挟风声,虚无将尤异吞没。 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心脏须臾间停滞,只有挥刀的手依照身体指令,条件反射般,下意识攻击灭尽他亲族的仇敌。 释迦抬腿,扫中他腹部。 仿佛卡车撞击,轰的一声,尤异陷入石壁,以他为中心,岩石蛛网般开裂。 释迦啐掉喉头血块。 尤异嘴角涌出血丝,黑刀从他手中掉落。 他摔下来,抓住刀,又跌倒在地,踉踉跄跄地爬起。 释迦抓住他的头髮,虚无试探着向上,却终究没有攀上释迦的身体。 「听我说,只要你醒过来。当年我们没能实现的大业,现在还可以继续。」释迦没有办法完全控制尤异,所以他语速很快道:「醒醒,尤洛。」 尤异张大嘴,氧气挤出肺腔。 这个可怕的名字,像一道沉埋在光阴深处的咒语。 双眸逐渐失去神采,神智在流失。 释迦转而抓住他的手臂,拽着他一路向下:「我筹划了这么久,费劲千辛万苦才让你弟弟来到这里。尤洛,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才是你的事业!」 唿吸越发急促,整个人都在发抖,黑刀掉落在地。 整座太白山下都是移动的机关,是新石器时代不为人知的旷世杰作。 而现在,这里变成了释迦的放映厅。 黑镜在狭长的空间中拼凑,百年前那一幕幕伴随着硝烟、战火和鲜血从记忆深处甦醒,那些被他刻意撕碎的过往,终于浮上水面。 他站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看清了一切。 那时尤洛帮他做了选择。 起风了。 释迦骤然松开尤异,纵身后撤。 黑刀临空噼下,回忆如镜面,四分五裂。 释迦轻轻撇开嘴角,他要的就是让他想起来,只要他想起来,这具身体就无法困住他! 「尤洛,」释迦直唿他的姓名,「你和我都心知肚明,你是这世间最接近于神的天才。而你的弟弟,你一直保护的废物,他只是你大业路上的绊脚石。」 黑刀无声无息追过去。 刀锋砍下来的瞬间,黑镜如有意识般,成群结队的扑了过去。 剎那,释迦脸上的笑容,简直称得上肆无忌惮的狞笑。 黑镜是尤洛制造出的私有物,如果黑镜选择保护释迦,那么这就是尤洛的抉择。 长刀噼碎了镜子,露出其后戴着金丝边框眼镜、微笑着的男人。 他们都明白了,尤洛的选择。 尤异近乎脱力,刀插进墙里,释迦出手掐住他脖子,反手将尤异轰进石壁。 尤异额头上流出血。 释迦盯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瞳孔。 尤异在挣扎。 但尤洛会替他做出抉择。 「承认吧。」释迦幽幽低语:「你就是个废物,尤异。但你这辈子就做对了一件事,你促成了尤洛,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成为最接近神的人。」 尤异高高昂首,释迦狭眸。 一记头槌砸下来,释迦躲闪不及,被尤异撞开。 尤异跌跌撞撞扑去捡刀。释迦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抬脚踢开刀柄,尤异抓了个空,发狠扑向他。释迦掐住尤异的喉咙,尤异抬腿飞踹。 释迦抬起掌刀,狠狠拍回他小腿。 第187页 尤异踉跄退开,释迦咽下喉头血腥。 「没有尤洛,金蚕不会听命于你。甚至于这把刀,都是他的所有物。」 释迦开大嘲讽,他从来没把跟屁虫放在眼里,尤异除了躲在尤洛背后当个废物,他什么也不会。 他的本命蛊是尤洛留下的,他的黑刀也是尤洛送他的。 尤洛是人尽皆知的天才,而尤异,是孤僻废柴的怪胎。 尤异一言不发,黑刀回到他手中,犹如电闪雷鸣,横噼竖砍。 狭窄的长道,释迦且战且退,尤异追着他一路向下,黑刀刺穿释迦心口。 而释迦一滴血也没有,他的身体如镜面破碎。 尤异冷冰冰地注视他,在黑镜彻底碎裂前,抬起下颌,神情中尽是轻蔑。 释迦怒吼:「尤洛——」 尤异涣散的神智在须臾间收拢,他的眼睛清明如初,仿佛未曾受到丝毫言语蛊惑。 直到释迦看见他颈部的印记,如黑雾般聚拢,深深地嵌入皮肉。 「你…」释迦目露惊愕,没想到尤异硬生生将尤洛压了下去。 「难道我哥没有告诉你,金蚕是我让给他的。」 尤异双手持刀,用力捅深,镜面分裂加快,黑镜在濒死时也会发出类似惨叫的长鸣。 「至于这把刀——」尤异狭眸:「是爹娘取了我的肋骨,打造给他…顶多算,物归原主。」 哗啦。 镜面四分五裂。 释迦在盛怒中,从他眼前消失。 尤异甩了甩黑刀:「连真身都不敢露的人,你也配唤醒我哥?」 狭窄逼仄的空间,迴荡着他阴恻的低笑:「尤洛,后会有期。」 尤异确认黑镜消散,眼前一黑,一屁股跌坐在地。 大量失血,强行拔刀,镇压尤洛。 尤异已经是强弩之末,释迦如果多撑哪怕三秒,尤异都拿他没办法。 幸好,时隔多年,释迦依旧是个逃跑比谁都快的孬种。 尤异打心眼不明白,尤洛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毫无道德廉耻的释迦。 但转念一想,尤洛也没什么道德廉耻,他俩一丘之貉,混在一起反而正常。 尤异扶着刀,摇摇晃晃站起身,眼前发黑,脑子里晕眩不止。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但他不能在这里休息,周秦下落不明。尤异得找到他。 狼狈至极的青年拖着黑刀,走到他削断的剑门机关前。 万丈深渊,什么都看不见。 尤异闭上眼睛,试图感应留在周秦身上的金蚕,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四周除了浓稠如水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周秦…」尤异抚摸岩壁。 岩石深处,微弱的颤动从指间传来,仿佛有规律的心跳。 他流了那么多血才保住的人,说死就死,也太过分了。 尤异收刀归鞘,背回身后,咬着舌尖,借疼痛保持清醒,脚下是不知深浅的悬崖。 石阶通过斜三角石固定在中间一柱擎天的青铜柱上,青铜柱中布满机关,可以移动石阶。 但这时,因为释迦做了手脚,这些方方正正的石条全都掉了下去。 尤异深吸口气。 当所有的记忆恢復,他的时间就不多了。 但是没关系。尤异心想,至少还有一点时间。 双脚离开石阶,尤异纵身跳下去。 —— 周秦整个人都不太好。 从万米高空上掉下来,心脏狂跳,他的身体不断深入地底,严寒加剧,空气中瀰漫着奇怪的味道,金蚕帮了他一把,在悬空状态下,减缓了急速下降的趋势。 周秦抓住放大版金蚕,整个人吊在胖虫身上,他旁边亮起无数绿火,莹莹光亮照出了中间的事物。 是青铜高柱,准确地说,是青铜树,巨大无比,看不见尽头。 而从青铜树身上,延伸出青铜树杈,没有叶子的树,树梢上栖息了太阳神鸟。 周秦几乎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扶桑。 青铜锻造的扶桑神树! 如果说三星堆出土的青铜扶桑令举世震惊,那么太白山下无休无止的扶桑神树,堪称旷世奇蹟,甚至匪夷所思。 周秦一直在下落,他无法丈量深度,但凭直觉,这里已经十分地下了。他下落的距离,大概超出了太白山的海拔范围。 强烈的晕眩感带来干呕,金蚕将他放到青铜树枝上,然后缩小钻回他衣服里休息。 周秦扶着青铜树干,触觉冰凉,就像在触摸冰块。 他深唿吸,晕眩感逐渐消失,剧烈的心跳平復下来。 周秦仰头眺望,高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很担心尤异,现在落到地底,真像是应了那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呸呸。 周秦将这些胡思乱想抛出脑后。 尤异福大命大,肯定没事。 他定了定心神,这里虽然深不见底,但没有出现缺氧的情况,也就是说,此处和外界仍然连通。只要找到通路,就能出去。 周秦站在巨大的青铜树枝上,电筒射向四周。 空气十分潮湿,很快,他浑身上下都黏煳煳的,能挤出水来。 电筒散出去的光束照到人影,周秦悚然。 青铜树对面的岩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洞穴。 第188页 而那些洞穴里,都有人。 周秦咽口唾沫,从背包中抽出信号弹。 信号弹炸开那一瞬,偌大的洞窟被照亮,就像群蚁寄居的洞穴,岩壁上布满了这样的洞,那些人全都站在洞里,每个洞至少站了三个。 周秦头皮炸开。 信号弹消失,四周復归寂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仿佛群蚁正爬出洞穴。 青铜树周围环绕的绿火苗,似乎更亮了。 周秦点燃冷焰火,照亮范围有限,他看不见那些人。 即便刚才信号弹将偌大的地下空间照成了白昼,周秦都没能看清楚洞穴中那些人长什么样。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披着袍子,而且衣袍破烂。 青铜树中心,微妙的唿吸放大,周秦脚下一晃,险些跌下去,他蹲下身放低中心,贴住了青铜树干,仔细听那声音来源。 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 后嵴泛起凉意,那唿吸时快时慢,混合着若隐若现的心跳,令人毛骨悚然。 这下边,一定有东西,活的东西。 但这里,不是埋尸地吗?太白山下,究竟埋了什么?! 一只枯瘦如柴的脚出现在眼角余光中。 周秦骇然,扭头望去。 那是一张畸形的脸,脸上覆盖的狗皮已经腐烂掉落,为了适应狗脸,上下颌骨畸形地扭断,颧骨塌陷,舌骨无限拉长,面部皮肉绷到了极致,然后皮革样化。 花皮狗脸! 周秦起身,缓缓后退。 这洞穴中,难道都是花皮狗脸? 周秦无法想像,制作这样的花皮狗脸,该是多么残忍的过程,硬生生打断面骨,用绳子绑进狗皮中,日积月累,使人脸上的血肉填充狗脸! 而且这里,有这么多。 周秦倒抽凉气。 这些花皮狗脸,显然既无地位,也无身份,他们穿着破烂,袍子发霉腐烂。 至少在这个洞穴中,他们没有地位。 谁残忍地制造了这么多花皮狗脸? 和地底下的东西有关吗?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但这时候,他明显没有宽裕的时间思考。 这些花皮狗脸来者不善,绝对不像在尸蘑洞窟中,那么「和蔼可亲」。 花皮狗脸群中,飘起奇怪的窃窃私语。 它们应该不会说话,整个面部结构都被破坏了,无法发出正常音节。 周秦背靠青铜树干,眼也不错地盯住他们。 为首的花皮狗脸喉头震颤,发出苍蝇嗡嗡一样的声音。 周秦发现了,它们的确不能说话,但不代表它们不能发出声音。 这些花皮狗脸在交流,直接用喉骨摩擦出的细微声交流!那声音听起来像苍蝇嗡嗡。 脑仁深处隐隐作痛,周秦按住太阳穴,很想让它们停下来。 但花皮狗脸们交流的声音越来越大,周秦浑身起毛,他感到强烈的不适,以至于大脑都晕眩起来。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中,有人抓住他:「周秦。」 周秦恍然抬头,尤异注视着他:「你没事吧。」 「……」周秦张大嘴,再次见到尤异,他应该欣喜若狂,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只有平静。 「你没事。」周秦说:「太好了。」 「我没事。」尤异松开他:「我从上边一路找下来,就看见你在这里。」 「哦对,」周秦站起身,「这里到处都是花皮狗脸,你小心!」 「有吗?」尤异疑惑,他侧身让开背后。 周秦抬眼望去,什么也没有,伶仃粗壮的青铜树干延伸出去,那些洞穴中空空荡荡,似乎刚才看到的花皮狗脸,都是周秦的错觉。 「异崽,」周秦抓住他,「这里很深,万事小心。」 尤异笑了下,笑容说不出的怪异,非常僵硬,他看上去在尽力地露出笑容了,但他弯起的嘴角就像不自然的折线。 「放心,我找到出口了。」尤异指向树梢:「跟我来。」 周秦虽有疑惑,那些花皮狗脸去哪了?但因为对方是尤异,还是选择跟着他。 尤异在前方带路,周秦望着他的背影:「异崽,你的刀呢?」 尤异背影微滞,嗓音变得低哑:「丢了。」 「丢了?」周秦追问:「为什么丢了。」 「不需要了。」尤异的语气变得很冷,他在树梢尽头停下脚步。 树梢尽头就是洞穴,尤异踏上去,进了洞穴中,回头朝周秦说:「过来吧。」 周秦迈着缓慢的步伐靠近他,尤异没有催促,而是安静地等待着。 「异崽,你知不知道,」周秦忽然道,「我很喜欢你。」 尤异背后的阴影中,花皮狗脸重新浮现,它们的石锤挥向毫无察觉的尤异。 「哪怕是假的…」周秦冲过去,一把抱住他,躲开石锤。 两人摔进洞穴深处,周秦凝视他的面颊:「我也想保护你。」 尤异并没有动容、疑惑、装弱小,还是那么平静地望着他。 但那双眼睛中,没有一丝丝光亮,犹如呆滞的死水。 冷焰火落在地上,映出影影幢幢的鬼影。 周秦猝然回头,洞穴中站满了花皮狗脸,窃窃私语。 而他面前,是另一具花皮狗脸,它的笑容僵硬而扭曲。 周秦丢开它,豁然起身。 第189页 这时候他才发现,再往前一步,他就要撞上洞壁深处密布的青铜钉。 实际上,那些锋利的钉子在他摔倒时,已经划破了他的头皮。 血水自额头上流下来,周秦竟然毫无察觉,他只感到一阵凉意,后背发寒。 周秦盯着这些不怀好意的花皮狗脸,寻了一条缝隙,试图从它们突围出去。 刀风骤至,花皮狗脸被毫无章法地砍到,在黑刀锋利的噼砍中,支离破碎,从它们身体中,飘出绒毛和肉絮。 周秦抡起石锤,砸中旁边最近那个。 尤异一刀插进诡笑的花皮狗脸身体,满脸是血,抬头望向他,他动了动嘴唇。 周秦浑身发抖,失而復得带来心脏颤慄般的狂喜,他抱住尤异的脑袋,亲吻他的鼻樑。 血水的铁腥味在舌尖蔓延。周秦终于放开他,尤异拎着刀,眨巴弱小无辜的大眼睛。 周秦摸来摸去,摸出他全胳膊全腿,唯物主义者生平头一回发自真心感谢上苍。 「尤异,」周秦重复地叫他,「尤异。」 尤异不厌其烦地:「嗯,嗯。」 「这里全都是花皮狗脸。」周秦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压低嗓音。 尤异微怔,有些讶异:「是花皮狗脸吗?」 周秦也懵了:「你刚才不是看到了么?你把它们都干掉了。」 「……」尤异茫然,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只是凭直觉,那里有东西,你被困住了。」 周秦竖起大拇指:「你的直觉非常准。」 他顿了顿,迟疑地猜测:「我看到了幻象。这些花皮狗脸好像会制造幻觉。」 尤异认真地询问:「什么幻象?」 「……」周秦尴尬地笑了下:「你。」 尤异:「他们能模仿我?」 周秦点头,又摇头:「但是不像。」 尤异若有所思。 窃窃私语声再度响起。 周秦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屏息凝听,嗡嗡嗡的私语声消失,取而代之微弱的吶喊,从岩壁深处传来,无法忽视地飘进耳中。 周秦听清了。 「老周,帅哥——」王胖子惊惧大喊:「快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4 23:15:01-2022-08-25 22:4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_草草_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万葬坑 「听我说, 我还活着。」王胖子的声音急促而压抑,他似乎在躲避什么。 「我发现一件事,这里不对劲,我听到了很多声音, 有很多人, 在说话。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 王胖子压抑着哽咽, 他深唿吸,缓缓唿出一口浊气。 周秦几乎能想像到他现在疲惫地抹脸。 「但我可以肯定…这里…是地狱。」 地狱两个字咬得尤其重, 王胖子的恐惧浮出来,沉重的唿吸剧烈颤抖。 周秦听到指甲抓挠金属的刺耳声, 令人头皮发麻。 王胖子似乎躲在某个角落,他不断地说服自己:「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但语气中的颤抖和沙哑仍然出卖了他。 「我还发现…」王胖子挤着喉咙, 嗓音变得越来越嘶哑, 仿佛被人掐着脖子, 快要断气。 「这些东西…能保存声音。要是胖爷死了……」他顿了顿:「这就是我的遗言。」 「不要下来。」王胖子抑制不住哭腔,再三重复:「一定不要下来, 这里是地狱!」 「是地狱!!」 指尖扣挠声瞬间放大,犹如就在耳边,撕拉出令人恐惧的绝响, 仿佛尖锐的口哨, 吹起了绝望和死亡的阴霾。 哭声戛然而止。 周秦面沉似水,望向尤异。 尤异垂低眼帘, 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不知何时, 他的刀贴近了墙面上的青铜尖钉, 哭声断开时, 他的刀也拿开了。 尤异极缓慢地, 将刀尖靠近青铜钉, 死寂中,唯余喘?息和指尖扣挠金属的锐响。 尤异把刀拿开,声音消失了。 「这些青铜钉连接在哪里的?」周秦想起最初的有线电话,连接在一起的铜线传递声音。 如果此刻,这些青铜钉也能做传声筒,那么它一定连接着什么。 而王胖子,就躲在那之下! 「要下去?」尤异微微抿唇:「胖子说,这里…是地狱。」 「你怕吗?」周秦问。 尤异摇头,周秦握住他的手:「那咱们去救他。」 「……」尤异笑了下:「好。」 周秦起身,环绕青铜钉仔细观察。 他戴上手套,仔细刨去墙面的灰尘,很快,青铜钉背后的东西露出来。 尤异打开手电筒。 这些青铜钉附着在青铜板上,周秦屈指敲了敲,无法确定墙里的青铜壁究竟有多厚。 「你还记得我们进来时,看到的青铜巨像吗?」尤异说:「可能就是这个。」 周秦盯着泥灰后的青铜壁:「你的意思是,这整面墙背后,就是那座巨像。」 「嗯。」尤异略一思忖,笃定道:「我切开的那面岩石壁其实没有多厚。如果这里再挖了洞穴,那么极有可能,这面岩壁已经非常薄了,所以能轻而易举看到岩壁背后的青铜巨像。」 第190页 周秦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胖子说里边的东西能保存声音。」周秦猜测:「他躲在巨像里。」 尤异注视着他,轻轻点头。 「想个办法下去。」周秦站起身,退了两步,走到洞穴边缘。 他低头往下看,现在深渊上叠了一个地狱buff,头皮不发麻那是不可能的。 只能硬着头皮下去了。 他不可能把好兄弟扔在下边不管。 而且,他们此行的目的,也是来搞清楚,秦岭下边的古墓里埋了什么。 但这也太深了,这个深度,怕不是要捅穿地心。 周秦抓抓后脑勺,一筹莫展地问尤异:「异崽,有办法下去么?」 尤异望向巨大参天的青铜树,树梢的太阳神鸟跃展双翅,绿火环绕树身,莹莹发出暗光。 「青铜树里有机关。」尤异也不太确信:「机关里有向下的石阶。」 但释迦在这里动了手脚,不排除他已经彻底破坏了青铜树内部,那样无论如何都无法復原向下的石梯,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没办法走下去了。 「你怎么下来的?」周秦问他。 尤异微蹙眉心,伸手指向青铜树枝:「我从上边跳下来,半空中撞上它,刚好借了把力。」 周秦深深地凝视他:「看来我们不能走下去了。」 尤异瞬间就明白他的想法:「我不会死,但你在冒险。」 周秦观察那根延伸出来的,粗壮的青铜树枝:「这不是我刚才站脚的树杈。」 「?」尤异没明白他意思。 周秦指了树梢上的太阳鸟:「它的脑袋向左。但我下来的时候,看见的那只鸟脑袋朝右。」 尤异不得不承认:「你也太细节了。」 周秦挑了下眉毛,不置可否,若有所思道:「所以我觉得,只要我们跳下去,就会有青铜树枝恰好接住咱们。」 「……」尤异十分严肃:「你在赌运气。」 「我不赌,」周秦神色认真,「我确信。」 尤异把黑刀收回背后,站到周秦身边:「还不知道下边有什么。」 周秦勾了勾他的小拇指,尤异张开手,被周秦握住。 「跳?」周秦指了指深渊。 尤异无奈:「嗯。」 两人手拉着手,跳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飞速的下落带来剧烈风声,风刃刮破面颊。 半空中,周秦四肢并用抓紧尤异,将他抱进怀里。 尤异拔出刀,一手揽住周秦的脖子,头顶的射灯照向下,始终见不到底。 唯有他们旁边,青铜树一直静默地陪着他们,进行这无限下落的奇妙旅程。 寂静黑暗的空间,忽然掠过啸声。 周秦眼前一道亮光闪逝,那光线极为刺目,眼睛瞬间陷入短暂的失明状态,积聚的恐慌如潮水淹没五感,周秦四肢着地,他落在黄土中,刺目的黄昏照亮了荒原和大地,以及远方的高山。 兵器与石器相撞,高傲的吼声和他听不懂的古语交融。 周秦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嘶声吶喊:「尤异——」 然而无人回应。 周秦摇摇晃晃起身,发现自己换了衣服,他的视线由下及上。 破烂的草鞋,破损的青铜矛,兽皮围制的连体衣,胸前挂着干草结。 周秦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他记得在下坠过程中,一道亮光闪过,然后就进入了什么异度空间?! 豪迈雄浑的古语再度响起。 周秦抬头,它们不知何时退到了群山之间,为首的大将手持长矛,指向前方。 他在一支军队里。周秦现在很确信。因为他四周都是像他这样打扮的兵卒。 似乎是上古时代的战场。 两山开裂,轰隆作响。 青铜巨人从群山间缓缓出现,山石塌陷,冰川泄洪,无数人在山石的撞击滚下山麓。 大将还在声嘶力竭地咆哮,士兵们沖向青铜巨人,脚下的土地剧烈摇晃。 周秦被迫跟着人流沖向青铜巨像,大将身边的青年握住黑刀,抬手斩断射向他的羽箭。 周秦猝然回头,青年冷冷地看着他,嘴里说了什么。 周秦听不懂,他茫然地喊他:「尤异?」 尤异完全不认识他,他将黑刀挥向前方,高声呵斥。 虽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但周秦能隐约猜出,他是让自己赶紧向前沖,别拖后腿。 「……」咬了咬牙,周秦一言不发沖向青铜巨人。 很多人中了机关,死在冲锋的路上。 鲜血、碎肉与横尸,断裂的箭镞,破损的矛头。 他们在这一场旷古之战里,损兵折将。 但从始至终,除了那座青铜巨像,周秦都没有看见对面究竟有什么人。仿佛他们只是在攻击一座青铜像。 战争持续了彻夜。 迎着初升旭日,晨曦刺目,周秦半闭了眼睛,抬起头颅竭力地望去。 笼罩那青铜巨人真面目的浓雾散开,六耳,竖瞳,塌鼻樑。 地底人! 周秦赫然掀开眼睛。尤异单手挂在青铜树枝上,射灯摇来晃去,令人头晕眼花。 金蚕咬着他的脑袋,一阵尖锐刺痛。 「可以了。」尤异说。 金蚕放开周秦,跳回尤异身上。 第191页 潮水瞬间褪去,周秦张大嘴,剧烈喘息。 「我刚才…看到什么了?」周秦喃喃地问。 尤异摇头:「不清楚,你突然昏过去了。」 他顿了顿,发现周秦没有察觉,便提醒道:「我们到了,周秦。」 周秦还沉浸在刚才的幻觉中,条件反射问了句:「到哪里?」 「……」尤异幽幽地吐出两个字:「地狱。」 长蛇吐息,石龙盘动。 周秦如梦方醒。 如果到了,尤异为什么不放下他?还是说,下面根本无处落脚! 探照灯指向身下,大范围白光中,周秦看到了无数尸骨。 尸山之中,长矛折断,青铜兵器蒙尘。 经歷了太长的时间,这些骨头有的和岩石长在一起,有的化为一碰就碎的骨灰。 寒意袭来。 周秦环顾四周,这是一座无比巨大的埋葬坑。 「万葬坑。」尤异说:「青铜树在镇压它们。」 密密麻麻的白骨,成千上万具尸体。 脑海中迅速翻飞刚才那一幕,义无反顾沖向青铜巨人的大军。 他们在这里折戟沉沙,化为累累白骨。 那之中,有他,也有尤异。 恐怖的颤慄自后嵴骨攀沿而上,周秦不再看那些悽厉骇然的尸骨,他抬头望向上方。 万葬坑的洞顶倒悬石柱,石柱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周秦看不懂那些文字,但后背发凉。 每根石柱上都缠绕着巨蛇,它们全都朝向万葬坑,吐出大腿粗的蛇信。 蛇头上的竖瞳镶嵌了夜明珠,当探照灯熄灭时,那些夜明珠在黑夜中发光。 周秦发现那些夜明珠都在一个水平面上。 他忍不住感嘆,建造这些石柱和巨蛇的种族,该具有多么先进而成熟的工艺技术。 它们的造物,包括那些青铜器物,以及这棵青铜扶桑,都先进得远超过同时代。 刚才幻象中的远古人,就在和它们争斗吗?! 「周秦,它们转过来了。」尤异忽然开口。 周秦经他提醒回过神来,循着尤异的指向望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盘在石柱上的巨蛇全都转了过来,夜明珠镶嵌的竖瞳,幽幽盯住了他们。 不对。周秦定睛细看,它们看得不是他,而是—— 「尤异,它们在看你。」周秦手心渗出汗水:「咱们赶紧上去!」 「……」尤异微微狭眸。 巨蛇嘴里飞出小虫,成群结队,在黑暗中扑向他们。 「来不及了。」尤异说。 周秦瞪大眼睛。 尤异松开抓住青铜树枝的手,两人摔进万葬坑。 幸好那些骨骼看似尖利,实际都被潮气腐蚀,十分绵软,两个人一屁股坐下去,压扁了一大片。 周秦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借过借过,回去给各位烧纸。」 尤异:「……」都什么时候了还嘴贫。 他按住周秦的后脑勺,自己屏住唿吸,一头扎进万葬坑。 两人躲在白骨山间,只有眼睛探出来。 这些小虫嗡嗡扇动翅膀,四处寻找他们的踪迹。 「这什么东西?」周秦小声问。 「骨蚁。」尤异说,眼角余光瞥见周秦伸手。 周大胆打算偷袭一只,仔细观察。尤异真想给他两脚:「别碰这个!」 周秦乖巧收手。 两个人头顶的探照灯熄灭了,只有巨蛇头上的夜明珠照出稀微的光。 周秦眯起眼睛观察这些飞虫,飞虫也就半个米粒那么大,躯体细长,前脚勾出两只螯足,十分尖长,几乎有它整个身体那么长。 「为什么不能碰?」周秦转眼珠,观察尤异:「这东西很危险?」 「蚊子的老祖宗,你说呢。」尤异解释:「能在极短时间内将一个大活人敲骨吸髓。」 周秦看不清尤异的神情,两个人都埋在骨堆里。 不过这还是周秦第一次见到,尤异这样的虫王,竟然也有害怕的虫子。 说害怕可能不合适,换个词,严阵以待。 尤异十分忌惮这些骨蚁。 「金蚕能吃这些骨蚁吗?」周秦试探着问。 「……」尤异吸口气:「不能。在金蚕吃光它们之前,它们会把金蚕榨光。」 「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尤异呓语般呢喃:「族里有人不听劝,把这玩意放出来。他的瓶子刚拧开,他人就没了。只要被骨蚁缠上,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周秦倒抽凉气,被他说的头皮发麻。 骨蚁群在万葬坑上盘旋。 这东西杀伤力很强,但脑子不太好使。所有技能都点在要命上了。 它们靠气味分别猎物,现在尤异和周秦钻进骨堆里,骨堆下有各种味道,光尸体腐烂遗留的尸臭,都够骨蚁分辨很久。 然而一直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光是想想这里是曾经的死人坑,就够毛骨悚然了。 周秦拉了拉尤异:「咱们想办法出去。」 「你先出去。」尤异说。 周秦微怔:「怎么出?」就这么大摇大摆,当着蚊子面走过去? 「嗯。」尤异盯着那些骨蚁,陷入沉思。 周秦略一思忖,选择相信他,他站起身,从白骨堆中露出来。 骨蚁们蜂拥而至。 第192页 然而它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围着周秦转了两圈,嗡嗡嗡地飞走了。 「!!」周秦目瞪口呆:「异崽,好像也没这么可怕。」 尤异:「……」 骨蚁飞去了另一边,继续搜寻。 尤异在骨堆中缓慢平移,远离周秦,然后嗖地直起身。 那帮骨蚁跟触电了一样,闪电般沖回来,尤异伸手,它们立刻附着上去。 眼看骨蚁就要就要将螯足扎进皮肤,尤异瞬间收手,躲进白骨丛,就地腾挪。 骨蚁们骤然失去目标,愤怒而狂乱地飞舞。 周秦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大惑不解:「为什么?」 尤异咬紧下唇,紧紧盯着那些危险的蚁虫。 「不知道。」他也有些茫然:「但我怀疑这里…是祖先的…」 「什么?」 尤异微怔,嗓音低咽:「坟场。」 尤异出生于一个不停流亡的部落。他的先祖极有可能到过这里。 幻象中那场大战再度浮现,难道那些古人,是尤异的祖先? 那么这些骨蚁,只针对尤异这个部族的血脉。它们不攻击周秦,而只攻击尤异。 周秦越想越笃定自己的猜测,他望向尤异:「现在怎么办,怎么才能帮你逃出去?」 「逃不出去。」尤异也很惆怅:「我发现了,这地下就是针对我。」 周秦哭笑不得:「怎么针对你了。」 尤异蹲在坑里,不敢冒头,满腹幽怨:「人蛊,断兵,骨蚁…全都是针对我!」 人蛊让他那些惨无人道的记忆恢復。 折戟断兵让他察觉这里是祖先的埋身地。 骨蚁更是摆明了只要他的命。 「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弱小无辜的未成年?」尤异眼含热泪。 「……」周秦回到他身边,蹲下来,双手捧住尤异的脑袋,「你再说自己未成年,爸爸就不敢爱你了。异崽,我爱你,但我更爱法律。」 尤异:「??」你在说几把。 他刚才冒了下头,骨蚁们敏觉地飞过来。 尤异连忙往回缩,整张脸都埋进骨沙,唯有两只大猫瞳露出来,使劲眨巴。 「你先走。」尤异细若蚊蚋地哼哼。 周秦刨了个洞,把自己也埋进去,和尤异大眼瞪小眼:「我不走,我陪你。」 「你有病是吧?」尤异不理解:「赶紧滚。」 「到底有没有办法?」周秦问。 尤异眼珠狂转:「说不清楚。」 周秦按住他的发顶:「快说。」 「血。」尤异盯住他:「这些骨蚁靠血脉识别我和族人。所以我猜…应该是我的血,血里的东西,它们能分辨出来。」 「懂了,」周秦一脸这多大点事,他去拿尤异的刀,「等着,这就给你放血。」 「憨批。」尤异一脸冷漠:「你往哪放?往我身上放?」 周秦张了张嘴,怒目圆瞪:「你怎么还会说脏话了?!跟谁学的?!胖子?!」 「……」尤异哽住,周家长的怒火来势汹汹。 无论现在的情势有多么诡异兇险,尤小异都不得不先低头认错:「嗯,胖叔叔教我的。我错了,以后不跟他玩了。」 周秦骂骂咧咧,暗自发誓让胖子多坐两年牢。 带坏小朋友,罪大恶极! 尤异蹲在坑里,一脸弱小无辜。 周秦支棱胳膊,把袖子抹起来:「我该怎么做?」 「……」尤异无声嘆气:「周秦,你怎么是个傻子。」 「再骂我就生气了。」周秦龇牙。 尤异无奈:「我不会死,但你失血过多,会死的。」 「你真的不会死?」 「不会。」尤异笃定,他只会消失。 周秦明显不相信他,尤异不给他刀,他就从自己身后的背包中掏出美制军用匕首,一把大白狗腿。 「别。」尤异按住他的胳膊,没忍心:「犯不着。」 「为什么犯不着?」周秦严肃地问道。 尤异被他盯着,目光不自觉躲闪,喉头干涩:「…」 他都快消失了。 周秦犯不着为了救他,冒这么大的险。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救我呢?」尤异反客为主地质问:「你自己走掉不是一样吗?难道你怕我死了,没人能带你走出这里?别担心,金蚕会跟着你。」 周秦本来不生气,当他发现尤异有心事而且瞒着他的时候,他很想把尤异提起来摇晃,让他竹筒倒豆子一样,倒出他所有的心事。 但尤异闭口不提自己,周秦就不会威胁或者强迫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尊重尤异的人生和他的秘密。 周秦只是难以忍受,尤异总是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嘴上说着不会死,然后上刀山下火海,救人救命,遍体鳞伤。 他满脸是血地对周秦说:「我不会死。」 除非周秦心大,才信了他的鬼话。 而且尤异误以为他是怕死,才不敢自己一个人离开。尤异把他当什么了?贪生怕死?士可杀不可辱,周秦很生气。 「尤异。」周秦咬牙切齿,掐住他的脸蛋,食指与大拇指捏紧他两颊。 「你在说屁话。」周秦恨他是个木头:「我爱你听到没有,我爱你!」 周秦凝视他明亮的眼睛:「如果哪天我丢下你,那就是我死了。」 第193页 尤异张了张嘴,礼尚往来:「谢谢,我也爱你。」 「……」周秦气乐了,放开他,大白狗腿在胳膊上狠狠划拉下一道。 鲜血绽出。 尤异愣怔了半秒,周秦将他按向自己怀里。 「快点,」男人嗓音嘶哑,「想办法救你自己。」 尤异咽口唾沫,脸埋进周秦的臂弯间,狠狠地蹭了又蹭。 把整张脸和露在外的脖子都抹上血之后,尤异露出锋利犬牙,一口咬下去。 周秦倒进沙坑,环臂抱住他。 尤异的舌尖在他伤口上游走,温热湿润。 直到口腔里都塞满铁锈味,尤异才放开他。 这时候周秦已经因为失血,眼前发黑了。 地底缺少氧气,周秦的唿吸变得凝滞而缓慢。 现在不能休息。 尤异握紧他的手:「周秦,血干之前远离万葬坑,你还能走吗?」 周秦撑住他,咬紧牙关站起身。 两人互相搀扶,以最快速度爬上万葬坑。 周秦的伤口没有癒合,一直在流血,血水洒了一路。 上岸远离万葬坑,尤异手忙脚乱从背包里掏绷带,哆哆嗦嗦地给他裹上。 他和周秦是什么互相放血的孽缘。尤异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 周秦靠在青铜树上休息,尤异盯着他身后,万葬坑的位置。 幸好,那帮智商低下的骨蚁还在万葬坑里寻找。 前方不远处,有一道窄小铁门。 尤异猜测那应该是离开万葬坑的出路。 周秦唿吸急促,尤异把水递给他,然后将干馍掰碎,一点点塞进周秦嘴巴里。 周秦喝了水,吃了馍,含住异崽手指头,跟舔肉一样囫囵。 尤异心里发毛,怀疑周秦神志不清:「周秦,人肉,不能吃。」 周秦心想,我他娘恨你是块木头! 他把尤异的手指头吐出来,睁开眼睛看他:「休息好了。」 尤异两指併拢,滑向他的心口,心脏跳动逐渐平息。 喝了水之后,周秦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尤异摸摸指尖:「那走吧。」 周秦站起来。 尤异在前边开路,他的黑刀插进铁门缝隙,直接将门暴力破坏。 面前是一条甬道。 一路向下。 周秦现在都快对向下的楼梯有阴影了,他让尤异走后,他走前边。 像上次那样被机关分开的错误,周秦发誓不会再犯第二次。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是两颗镶嵌在青铜烛台上的夜明珠。 窃窃私语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听上去有很多人,交谈、叫卖、吆喝,犹如置身市集。 但那些声音全都杂乱无章,周秦听不出一个完整句子,又或者,那本来就是他听不懂的古语。 「有人。」周秦想起胖子的提醒:「有很多人。」 尤异嗯了声,他默默从背后取下刀,抓在手里。 「活人吗?」周秦明知不可能,却还是问了尤异。 回答是肯定的:「不是。」尤异盯着前方。 又是一扇铁门,声音就是那扇门后传出来的。 两人放慢脚步,警惕万分地靠近铁门。 靠近门这段路程,夜明珠变得密集起来。 墙壁上人影掠过。 周秦猝然回头,不是人,是人皮! 那是一张完整的人皮,制干了挂在石壁上,双臂大张开,被青铜钉固定成十字。 这些人皮面部都是正常的,不是花皮狗脸的畸形脸,也不是竖瞳六耳的白毛长脸。 尤异指尖抚过去,触电般收回来,失神地往前。 周秦敏锐地察觉不对劲:「异崽,这些人和你的先祖……」 尤异咬住下唇,良久,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成王败寇。」 输了就被这帮地底人剥皮拆骨。战争本就残酷。 一路过去,挂满了这样的人皮。 尤异再没有看过一眼,径直到了铁门前,他抬脚踹门。 那门被他踹得砰砰作响,灰尘掉下来。 周秦道:「异崽。」 尤异拔刀,用尽全力噼开铁门。 铁门轰然倒塌。 探照灯光照进去,他们面前是一片偌大的、望不见尽头的空间。 姑且称为广场吧。 周秦走进去,叮铃脆响。 他悚然低头,才发现脚绊住了一串青铜铃铛。 周秦把双脚提出来,迈过去。 这地方太大了,只有放信号弹那一瞬间,勉强能借强光看清全貌。 周秦打了一支信号弹,焰火升空,明亮刺目地炸开。 高无止尽的穹顶,面前是一座桥,桥对面飞檐峭壁、雕樑画栋,是神殿。 周秦愕然:「在这么深的地下竟然修出这种建筑——」 粗略一看,像是汉代风格。 信号弹熄灭,周遭的一切復归于黑暗。 周秦预感强烈,那座神殿里,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秦岭古墓! 古墓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周秦点燃冷焰火,两人朝石桥的方向走去。 石桥旁边有一座青铜像,和周秦差不多高,青铜像的手举起来,它端着碗,碗里有东西。 周秦看了眼,密密麻麻的虫尸。 他毛骨悚然,回头看了眼尤异,尤异盯着那具青铜像,若有所思。 第194页 青铜像的脸一片空白,但它有头髮和耳朵,头皮披散,左右各三耳。 它就站在石桥边上。 石桥是拱桥,左右扶手皆是冷硬的青铜造物。 周秦越过端碗的青铜像,踏上石桥。 冷厉阴风扑面而来,他往前走了几步,忽地脚下一空。 周秦摔进水中,这水冷得像冰水,脚踝被抓住,半张脸淹没在水下。 他用力划水,试图爬上岸,掌心刨动冰凉的河水时,勐地触碰到硬物。 周秦僵直脖子,眼珠向后转,扭曲的头骨浮在他手下,诡异而阴森。 头骨张开血盆大口。 意识被吞没,陷入黑暗。 万籁俱寂间,一点金光照面,金蚕扑向他面门。 尤异叫他的名字:「周秦!」 周秦瞬间清醒,强烈的溺水感褪去,他捂住胸口咳嗽,手臂上的割伤绽裂,隐隐渗出血色,那是因为他的胳膊在用力。 「……」他仍然在石桥前,并没有踏上去。 尤异的目光里有些疑惑,还有一丝凝重。 周秦张了张嘴。 尤异问道:「你为什么要抓它?」 谁?什么? 冰凉刺骨的触觉自掌心传来,周秦整个脖子都是僵硬的,他的眼珠再次向斜后方转去。 端着碗的青铜像上,多出一只手。 那是他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青铜像的手腕,手背青筋横突。 周秦愣住了,他什么时候抓着青铜像的? 尤异指了指:「能放开吗?」 「……」周秦试图将左手收回来,但那只手好像不属于他,纹丝不动。 他的大脑指令传达到左臂,就在肩膀处停止了,周秦只能感觉到一阵寒意,后背发毛。 尤异凝眉沉思。 周秦忽然道:「碗里的东西。」 「什么?」 周秦意有所指:「它的碗,虫子不见了。」 尤异深深地注视他:「周秦,是你的错觉,虫子还在。」 周秦瞳孔逐渐涣散,失神一般,右手伸进碗中,抓了一把虫子。 然后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他将那把虫子拍进自己嘴里! 「周秦!」尤异按住他:「你做什么?!」 冷焰火熄灭,尤异重新点燃。 周秦的瞳孔一片漆黑,失去了神采,但他的神情无比认真:「异崽,必须喝汤,才能过桥。」 「喝汤?」尤异心说,你吃的那是虫子! 过桥又是什么意思? 尤异拧紧眉毛,望向铜碗。 这时候,尤异眼角余光掠过了青铜像的脸。 五官浮现了。 异常狰狞。 那是一张长脸,上下颌大大地撑开,露出獠牙,竖瞳兇狠而阴鸷地盯住他。 尤异抬手,五指极缓慢地捏住背后的刀柄。 「异崽,」周秦指着青铜像,傻呵呵地乐,「是孟婆耶。」 「……」尤异醍醐灌顶:「奈何桥,孟婆汤,地狱。对么。」 原来王胖子嘴里的地狱不是形容词,而是这里的名字。 深埋地底,千年万年的埋尸之地。 传闻孟婆会在奈河桥头,给每一个轮迴的鬼魂舀一碗汤,喝了汤,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尤异抓住大傻子周秦后退,双眼死死盯住长脸獠牙怪。 「孟婆。」尤异诱导般询问,「它长什么样?」 周秦说:「看上去还挺和蔼可亲。」 尤异盯着怪物越来越长的指甲,手心冒汗:「普通人?」 周秦反问:「那不然呢?」 尤异:「它手里有什么?」 周秦定睛细看:「汤勺。」 尤异:「它拿汤勺做什么?」 「……」周秦怔住:「给你…舀汤…」 尖长打卷的指甲闪电般刺过来,几乎在周秦话音落下的瞬间,尤异抓着他飞速后退。 那指甲轰得扎进地面。 尤异抓起刀噼过去,指甲削断,又飞快长出来。 尤异看了眼孟婆身后的石桥。 「你喝了汤,带我过桥!」尤异催促:「周秦,快点!」 周秦还在疑惑:「她给你舀汤呢,你为什么不喝?」 「我不吃虫子。」尤异眼角余光盯着狰狞青铜像。 铜碗里干瘪的虫子骤然活过来,嗡嗡嗡地绕着怪物盘旋。 霎时,青铜巨像崩塌,无数飞虫在他们头顶散开,那些飞虫中间,还夹杂着专门用来对付尤异这条血脉的骨蚁! 尤异倒抽凉气,这不是青铜像,而是虫子们组成的怪物! 「过桥!」尤异吶喊:「周秦,过桥!」 周秦勐地一激灵,反抓住尤异的手腕,带着他沖向石桥。 骨蚁闪电般追来。尤异抽刀挥舞,电光火石间,被周秦拽上奈何桥。 骨蚁与黑虫停留在桥边,那里似乎覆盖了一层无形的结界,骨蚁纷纷撞在结界上。 尤异心脏狂跳,幸好他反应快,不然当然凉在这里。 他发现地面都散落着飞虫尸体,但以石桥为界,桥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虫子。 所以尤异当机立断,让周秦带他上桥。 桥上有东西,黑虫和骨蚁很不喜欢,所以没有靠近石桥半步。 尤异看了眼周秦嘴里的虫子,咬了咬牙,他在石桥上搜索。 第195页 石桥拱顶有两座相对的麒麟,地底黑矿石雕刻而成。 尤异伸手触摸,强烈的不适感涌遍全身,同时他还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飢饿。 不是他在饿,而是…麒麟。 虫子们不能上桥,必须要喝汤才能上桥,而所谓的「孟婆汤」全是干瘪的虫子。 尤异灵机一动,抓起周秦,按住他的脑袋怼到麒麟面前:「张嘴!」 周秦说:「对它张嘴?为什么?」 尤异不清楚这虫子是否有毒,而且这地底下全是针对他的东西,他的血可能无法解这里的毒,如果虫子带毒性,真的被周秦吞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张嘴!」尤异厉声催促。 周秦对着麒麟,张大嘴:「啊——」 周秦嘴里刚活过来的虫子,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 见此情景,尤异终于松口气。 而这口气刚送到一半,麒麟动了。 尤异下意识揪住周秦的袖子,麒麟底座顺时针旋转九十度,面朝前方。 石桥对岸,飞檐楼阁,雕樑画栋,是秦岭古墓的神殿。 忽然间,麒麟双眼点亮,莹莹发出绿光,直直照向神殿紧闭的门扉。 尤异定睛细看,那道光束正好落在青铜门的左侧凹槽内。 而右侧凹槽没有动静。 尤异回头望向对面的麒麟雕像,若有所思。 周秦嘴里还剩些虫子,他整个人有些恍惚,扶着脑袋回神。 尤异不可能回去,冒着骨蚁的风险抓虫子。 他揪住周秦衣领,将对方拽到自己面前,牙一咬,心一横,抬头对着周秦的嘴咬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周子哥:呜呜呜你怎么是块木头; 尤小异:?? 感谢在2022-08-25 22:41:09-2022-08-26 23:22: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秦岭秋风 2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身世 尤异用舌头薅虫子的时候, 周秦就醒了。 当时的场景很恐怖,周秦的心跳也很恐怖。 在这恐怖怪异之中,按理讲不该有丝毫旖旎情绪,然而那种克制不住的狂喜让周秦差点笑出声。 然后尤异毫无留恋地丢开他, 像个拔x无情的渣男, 转身投入对面的麒麟怀抱。 啊不, 嘴…… 周秦冲过去:「异崽?」 尤异一连串呸呸呸。 周秦胸口欻欻中了两箭,他含泪捧心:「这么嫌弃。」 尤异指了指他呸出来的虫子。 周秦恍然大悟。 虫子残留在嘴里的感觉尚未弥散, 有点像小时候吃得那种跳跳糖,噼里啪啦一阵乱爆, 震得口腔酥酥麻麻。 这些虫子是麒麟的养料。 吃饱喝足,麒麟的眼睛照出绿光, 光束直达青铜门右侧凹槽。 铰链拉动, 闭合的大门隐隐开启。 尤异拽上周秦:「走!」 「去哪里?!」 「酆都。」 青铜大门关闭前, 两人刚好摔进去,同时滚倒在地。 周秦臂伤绽开, 血水浸透纱布。 尤异叼着手电筒,抓起他的胳膊,抽出纱布三下二除五重新包扎。 就在这短暂的喘息中, 手忙脚乱之际, 周秦看着额间渗出冷汗的尤异,摸了摸他的脑袋:「不急, 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从进天池到现在, 两人连续二十小时没休息, 再加上中毒失血, 周秦面色白得吓人。 尤异瞪着他:「就这么重要吗?」 周秦微怔, 脑子里嗡嗡的, 没反应过来:「什么重要?」 「任务。」尤异道:「救胖子。」 「……」周秦笑了下:「重要。」 尤异将纱布打了个死结,瘫坐回去,默然不语。 周秦抻长胳膊,一把揽住他,尤异斜靠在他肩头,抱着刀,面无表情。 「咱们真进地府了?」周秦茫然地问。 尤异撩了下眼皮,不咸不淡地:「嗯。」 「这里埋着的,不会真是阎王爷吧?」 「……」尤异摇头:「不会。阎王爷又不会死。」 周秦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轻拍了两下:「再休息五分钟。」 他摸出手机看时间,信号当然是没有的,屏显时间3:02,此刻外界正是凌晨。 「尤异,」周秦正经起来,「我有一个问题。」 「说。」 「你的祖先,是谁?」 幻境中那一幕挥之不去,在连绵无际的山峰之上,流不尽的鲜血将山头染成夕阳的血红,那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决,黎明到来时,战场上迴荡着悽怆的哭嚎,群鸦盘旋,万山苍凉。 「尤。」尤异说:「你们叫蚩尤,我们叫枫木圣。」 周秦似懂非懂:「蚩尤,三苗先祖?」 「嗯,传说他生于枫木,所以叫枫木圣。小时候族里的老师会讲这些,我都是偷听来的。」尤异将怀中黑刀抱紧,往周秦肩头蹭了蹭,藉此驱挡寒意,他的声音平静而缓慢。 「相传蚩尤和黄帝打架,蚩尤输了,率领族人离开中原南下。去了很多地方,到处都有他们的踪迹。他们擅长冶鍊金属、制造兵器。」 所以尤异看到万葬坑的断兵,会第一时间联想到,那坑里的白骨属于先祖。 第196页 「老师们说,那条迁徙路非常漫长。九黎族的人逐渐走散,绝大部分留在当地,融入其他部落。我们这一支是坚定追随枫木圣,直到他离世的一支,千百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落脚地。」 一支不停流浪的部族。周秦有些震撼:「找到了吗?」 「找到了。」尤异闭上眼睛:「我出生的时候,族人们在万毒森林安营扎寨。」 「万毒森林?东南亚那个传闻中有去无回的万毒森林?!」 「应该是吧。」尤异想了想:「释迦说,那里叫万毒森林。」 万毒森林位于泰缅老边境,是一片面积达数十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 曾经有一支美国探险队,在商业公司贊助下,进入万毒森林考察。但不到三天,这支探险队就和外界失去联繫,他们最后留下的讯息里充满了恐惧地喊叫。 那喊叫声杂乱无章,是无人能听懂的语言。 「其实我们没有深入森林中,」尤异看出了周秦眼底的惊惧和错愕,他轻声解释,「森林里有东西,即便是族里的长老都无法靠近。我们一直住在边缘,靠近村落的地方。」 「……」说到这里,尤异停顿住,似乎想起很不好的事情。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就这些了。」 周秦处于震撼中,久久没能回神。 主要是万毒森林那么恐怖的地方,也能住人?! 「那,你还回去吗?」周秦迟疑:「你出来就是为了找你爸妈…既然你想起来了…」 「回不去了。」尤异仰头望向他:「他们都死了。」 周秦垂眸,与他四目相对。 尤异那双眼中,空空荡荡。 周秦手里的萤光棒将他的神色晕染得模煳不清。 万籁俱寂间,周秦仿佛看到,一支强大无比的种族失落于古老丛林,淹没进漫漫歷史长河,化为漫天尘埃,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 周秦张了张嘴:「异崽。」他想说节哀顺变。 但人在浩大歷史面前,那句节哀顺变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没事。」尤异低下头,无所谓道:「我对他们也没什么感情。」 「为什么?」周秦忍不住追问:「他们对你不好?」 「……」尤异一脸冷漠:「还行吧,我哥对我还行。」 除此以外,就说不出别的了。 「你的家人呢,父母,你想念他们吗?」周秦在心里不断重复,他应该闭嘴了,别再问下去,有关尤异的过往。 因为从尤异的脸上,周秦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对家人的怀念。 尤异也并不悲伤,似乎他的部族的消失,都无关紧要。尤异不在乎,那只能说明,他在那里没有值得他在乎的人或事。 换言之,那些人对他并不友好。 周秦收拢臂膀,痛恨自己像个打探人家隐私的长舌妇。 「算了不说这些,」周秦道,「以后过年回我家,我爸妈一定将你视如己出。」 「在笼子里。」尤异垂低眼帘,盯着手里的萤光棒,轻轻摇晃。 「什么?」周秦怔住。 「……」尤异确实不太想说这些,有些过去与其想起来,不如全然忘却,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但周秦想知道,尤异还是说了:「我在笼子里,从小…住在里边,哥哥偶尔带我出去。」 「爹娘、叔婶、长老…其实没见过几次。」尤异掰断萤光棒,塞进背包。 四周暗下来,黑暗中,只有青年平静而淡漠的嗓音,温柔清澈,如溪水流淌。 「我一直在笼子里,很深的地下。」漫长的语调:「爹娘取肋骨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长老。」 「取谁的?」周秦咬牙。 「我。」黑暗中,尤异笑了下:「给哥哥做这把刀。」 周秦摸到尤异递过来的黑刀。 他的手开始颤抖,抖得厉害,险些将黑刀碰倒。 但尤异很快将刀收回去,无奈道:「你别害怕,刀没有毒。」 周秦真想梆梆给他两拳,他不是因为害怕刀有毒才发抖。 周秦深唿吸,握拳抵住鼻根,浓重的鼻音:「疼吗?」 「?」尤异无语:「这谁记得啊,都过去好久了。」 「……」周秦伸手摸他胸口。 尤异没躲,甚至配合地挺起胸膛:「不疼。我睡着了。醒来疼,但是哥哥陪着我,所以也没什么。」 周秦笑了笑,幸好尤异掰断了萤光棒,否则尤小异一定发现周大狗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还有金蚕,」尤异说起这个就很骄傲,他坐直上身,「金蚕是我族圣物。本来要传给哥哥,但金蚕选择了我。」 周秦竖起大拇指:「尤小异真厉害。」 尤异摸摸鼻尖:「金蚕择主那天,哥带我熘出笼子,我们一起去了圣祀祠。他参加了金蚕择主的祭典,我躲在角落里偷看。」 「那天金蚕没有选择他们任何人。」尤异绵声道:「然后金蚕消失了。」 胖虫从周秦衣服里钻出来,探长身子,黑熘熘的大眼珠朝向尤异,在黑暗中,尤异看见了自己。他伸出手,金蚕跳到他掌心,亲昵地蹭了蹭。 「爹娘和长老他们找了很久,」尤异说,「但他们不知道金蚕来找我了。」 少年缩在竹编的笼子里,对着古老的经书,无师自通地领悟蛊术。 第197页 他手里有一颗夜明珠,那是他唯一的照明物,他就趴在书上,读到哪里,夜明珠移到哪里。 身边忽然多了一道金光,少年略感刺目,微微眯起眼睛。 胖虫跳到他面前,搔首弄姿,试图勾引它选择的主人。 天知道,一只胖硕的大虫子对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挤眉弄眼,给少年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 尤异一度怀疑金蚕将他错认成母虫。 胖虫好像知道尤异在讲述它的光辉往事,它兴沖沖跳到尤异头顶,左扭右扭,十分自豪。 「爹娘还是找到它了。」尤异指了指头顶的金蚕:「他们把它带走了。」 「后来呢?」周秦追问。 金蚕趴回尤异头顶,不太高兴他讲这段。 尤异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金蚕又回来了。」 「哦,」周秦松口气。「那就好。」好歹是有个活物陪着他。 「又带走了。」 「……」 「又回来了。」 「……」 「带走…回来。」 「回来…带走…」 周秦哭笑不得:「打住,讲重点,最后到底带走没有?」 「嗯。」尤异眼珠向上,金蚕盘在他额顶,十分希望他闭嘴。 「哥哥需要金蚕,才能继承族长之位。」尤异说的很慢,他在组织语言:「那时候族里很乱,到处都很乱。出了事情…到处都在打仗…哥哥离开了万毒森林,他又回来了…他想要金蚕。」 「你让给他了?」 「嗯。」 「怎么让的?」周秦好奇。 「死。」尤异说:「本命蛊脱离宿主,最快的方法就是宿主死掉。」 「……」周秦无法想像,那该是怎样的场景。 「你还活着。」周秦庆幸。 「是啊,」尤异点头,「我还活着。」 「那金蚕蛊……」 「我快死的时候,金蚕自己脱离了。」尤异松口气:「幸好它跑得快,否则我真没命了。」 「……」周秦愤恨:「你爹娘,不是亲生的吧。」 「是吧,」尤异也不确定,「我跟我哥挺像…长得很像。」 手机屏亮了,周秦低头一看,屏显时间3:20,不知不觉间,他们聊了十多分钟。 屏幕光照亮周围一小块,那光亮的边缘,赫然多出一双脚。 周秦悚然,紧紧抓住尤异。 那双脚脚跟朝着他们,再往上是垂至脚腕的白袍,腰间绑了一串铜铃,它朝周秦僵硬地伸出手。 周秦不由自主地上身后靠,贴住冰冷墙面。 这时候,手机光线照到了它的脖子以上,什么也没有。这是一具无头…殭尸。 这具无头殭尸什么时候出现的?!周秦毫无察觉,就连尤异也没有发现! 周秦望向殭尸摊开的手,那只手青白僵硬,部分表皮腐烂,有微小的虫子在表皮内外爬进爬去,令人毛骨悚然。 可怕之处在于它手中,多出了一样东西。 周秦头皮发麻:「这是…」 一枚破损的弹头。 12.7mm大口径狙击弹,铜黄表面生锈,血迹干涸,附在弹头表面,经年累月的沉淀,化为子?弹表面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周秦永远都记得这枚子?弹。 那是他第一次出任务,他跟着狙击手,队长命令狙击手开枪,但狙击手位置暴露,这份重任就落到周秦头上。 周秦端着枪,俯趴在遮蔽物后,他瞄准的对象是一位老人。 有名的军火走私商,游说国会,挑起战火,借争端发财。 但他看上去只是老人而已。 周秦发誓,他只是犹豫了那么一下。 他的队友死了。 狙击手位置暴露,如果不能尽快转移,除了牺牲,别无他法。 但狙击手相信周秦能快速处理掉走私犯,所以他没有着急移动。 没想到对面早有防备,暗枪击中了他们的狙击手。 狙击手临死时,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周秦没有在规定时间及时开枪,慢了不到一毫秒。 要命的一毫秒。 尽管后来严衍安慰他,是狙击手明知暴露,却不及时转移,但周秦仍然将那枚射杀队友的弹头收起来。每次动手前,他都会回想这枚弹?头,然后狠下杀手。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年轻的周秦都无法摆脱强烈的自责感。是他的妇人之仁,害死了队友。 为什么这枚弹头会出现在这里!? 周秦豁然起身,无头殭尸好像随之抬起头,它在注视他。 不对,它在观察他。 周秦面沉如铁,他伸出手,无头殭尸仍然摊开掌心,弹头递向他。 「……」周秦把弹头抓起来。 身边响起尤异的声音:「周秦,你手里是什么?」 周秦愣住,他忽然发现,从刚才到现在,从无头殭尸出现,尤异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你看不见?」周秦扭头望向他:「殭尸,没有脑袋。」 屏闪,一明一灭。 尤异半张脸没入黑暗,但他的眼神非常警惕,警惕而且不解:「我什么也没看到。」 周秦哽住,他再度回头望向殭尸,殭尸脑袋出现了,赫然是他死去的狙击手队友! 第198页 「!」周秦迅速后退,和殭尸拉开距离。 对方却没有攻击他的意思,只是冷冰冰地盯着他。 周秦心底发毛,头皮发麻:「我看到了一个朋友。」 尤异拿走他手中的弹头,在指尖旋转摸索,他默了默:「周秦,这子?弹是真的。」 「是。」所以才恐怖。周秦无法理解,他那位早已死去的狙击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酆都。」尤异好像知道他心底所想,提醒道:「出现死人不奇怪。」 「出现什么样的?」周秦盯着远处靠近的人影问。 萤光棒在他手中亮起,他分给了尤异一根。 这次尤异也看见了,他微微张嘴,面露错愕。 那人影走近,笑笑地看着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忘记我了?」 周秦倒抽凉气:「梅轻怡。」 梅轻怡是他死去时的穿着,盘发,月白旗袍,温婉柔美,笑眼如弯月:「好久不见。」 周秦缓了好半天,沉沉道:「好久不见。你不是…死了么。」 「是啊。」梅轻怡答得很快,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大方地承认了:「你不也是吗?不然你来这里。」 「还有你,」梅轻怡朝尤异挑了挑下颌:「你不是很厉害么?怎么也去世了?」 虽然梅轻怡人不坏,但尤异果然还是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太轻挑了。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尤异问他。 「哦,酆都。」梅轻怡转身,面朝身后。 不知何时,神道两壁的青铜灯盏上,烛火点亮。 绿光幽幽蔓延,一直通向神道深处。 神道上无数鬼影飘荡,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 周秦回头望向鬼影们来的方向,孟婆站在桥头,为过路鬼魂送汤。 周围的场景变得扭曲而怪异。 周秦头皮发麻:「异崽,你看到了吗?」 「嗯。」尤异也看见了,神道,鬼魂。 但尤异没有害怕,就说明,这些鬼影不是鬼,那是什么东西?! 梅轻怡无视了他们的疑惧,若无其事道:「多待几天,你们就习惯了。」 周秦黑线:「谢谢,这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呆了。」 「等等,」尤异说,「我们要见阎王爷吗?」 梅轻怡笑了下:「小美人,还是你聪明,我们来这儿,就是要见阎王爷的。」 「什么时候?」周秦愕然,还真有阎王?! 梅轻怡掐指算时间,回答道:「再有三日,城中大典,阎王爷就出来了。」 周秦:「什么大典?」 梅轻怡随口道:「金蚕择主。」 「什么?!」尤异和周秦同时出声。 梅轻怡不耐烦地瞥过他俩,一脸你俩耳朵不好吧:「金蚕择主的祭典。听明白没?」 周秦一字一句地重复:「金、蚕、择、主,什么金蚕,择什么主?!」 「我哪儿知道。」梅轻怡叉腰:「阎王爷的事,你倒是问他呗。」 周秦和尤异对视,尤异压低嗓音:「等。」 梅轻怡指指神道前方:「行了,你俩别说悄悄话了。走吧,去跟判官领牌子。」 「什么牌子?」 「做鬼的牌子啊!」梅轻怡无语:「你脑子秀逗了?就是去领个身份证。」 周秦咽口唾沫,喉咙发干:「我能相信你吗,梅轻怡。」 「……」梅轻怡静静地注视他,反问道:「你认为呢?」 「我想相信你。」周秦逐字逐句地,掷地有声。 「那就相信吧。」梅轻怡转身,跟随鬼众朝神道尽头走去。 周秦还在犹豫,尤异倒是很爽快:「走吧,去看看。」 「那些鬼,是鬼吗?」周秦向他确认。 「……」尤异摇头:「说实话,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顿了顿:「但肯定,不是鬼。」 两人心情复杂,跟着梅轻怡朝神道深处步去。 当他们靠近时,神道两边的烛火才会次第亮起,而当他们远离,那烛火就自行熄灭了。 周秦越走越感到不对劲,他紧紧盯着梅轻怡的背影,但那背影,似乎没有丝毫异样。 忽然,梅轻怡转身,骇然变出鬼脸,大张着嘴,眼珠掉出眼眶。 周秦悚然,鸡皮疙瘩全冒出来。 鬼脸消失,梅轻怡笑嘻嘻地看着他:「这就害怕了?」 周秦沉默不语,面黑赛锅底。 梅轻怡浑不在意,撩了撩碎发,无所谓道:「别惊讶,你也会变成这样。你们见过牛头马面了吗?」 周秦僵住身体,不可思议地重复:「牛头,马面?!」 他刚才还想着会不会有这俩人。 「对啊,」梅轻怡指向前方,「去跟他俩打招唿吧。」 烛火摇晃,牛头转过身来,它手里拿着一根大铁链,马面也转回身,它拿着一把铁鞭。 恍然间,周秦真有种置身地狱的错觉。 也许他们从上边跳下来,没有被青铜树枝接住,而是直接就摔没了呢。 所以他们此刻魂魄来到地府。 周秦遍体生寒,不敢再想下去,但他的脑子里,再次下意识地冒出:有地府,总该有黑白无常吧, 果然,梅轻怡介绍完牛头马面,再度兴致勃勃地引荐:「黑白无常,见过吗?」 第199页 就像应了梅轻怡这句,黑白无常恰好出现在神道上,一左一右扛着镰刀、提着锁链,面无表情望向他们。 「……」周秦几乎可以确定了:「异崽,这些都是…」 就当他要说出假个字眼时,梅轻怡的身体就像虚化般,不自然地扭动错位。 周秦勐地闭嘴。 刚才那一下好像是他的幻觉。于是周秦再次尝试说出这个字,梅轻怡、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的身体都在不自然地晃动。 还不知道说出口有什么后果。周秦果断不开口。 他牵住尤异的手,尤异掌心冰凉。 周秦在他手中写字:假。 尤异回了他:√ 至少尤异是真的,周秦感到一丝微妙的心安。 就在这时,梅轻怡忽然停下脚步,幽幽低语:「尤异,你哥哥来了。」 人影自黑暗深处浮现,那张脸与尤异如出一辙,但他的神情极度冰冷,犹如无生命的无机质,穿着民国时期的中山服,静静地注视尤异。 尤异张了张嘴,手心渗出冷汗:「尤洛。」 作者有话说: 这章好吓人; 我写完有点害怕…… 但要坚持去wc; 泪目 第80章 大舅砸 回到万毒森林时, 尤洛就穿了这么一身,黑色中山装,他说他在外边找了个学上。 和尤洛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老师, 他自我介绍名叫释迦。 没有人发现释迦的名字不对劲。 后来尤异才恍然大悟, 释迦就是欺负他们那帮山里人没见过世面, 不知道这是佛名,而非他的真名。 至于释迦的真名, 就连尤洛自己都不知道。 「尤异,」尤洛上前, 噼头盖脸来了句,「废物。」 尤异:「……」 周秦皱眉, 十分怀疑:「你说你哥对你还行, 就这?」 「他脾气不太好。」尤异说:「经常跟爹娘吵架。」 「那你忍得了他?」 「亲哥, 没办法。」尤异盯着尤洛:「你怎么死了?」 尤洛反问他:「你怎么死了?」他鄙夷:「连命都保不住,蛊术都学到狗肚子了。」 尤异:「汪汪。」 尤洛:「……」 周秦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梅轻怡带他们去判官那里领了鬼牌。 鬼牌上用简体字刻了他俩的名字。 周秦看着鬼牌, 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他想告诉尤异,奈何梅轻怡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 领完鬼牌后,他们到大殿中集合。 大殿站满了人, 人头攒动。 大殿中央正前方, 摆放了一张古代县丞判案那种桌子,供着香炉和水果。 周秦抬头望向天顶, 很高的穹顶, 一眼望不见尽头, 幽绿的鬼火在墙壁上映出幢幢鬼影, 影子随着烛火摇晃。 周秦闭上眼睛, 在一片阴冷中, 吹来一股微风。 风势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极微弱的一缕,轻飘飘地拂过面颊,在鼻尖盘旋须臾,消失不见。 周秦睁开眼,墙壁上的影子变成了四个。 他仔细观察发现,影子分别对应着他、尤异、梅轻怡和尤洛。 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周秦移开眼,眼角余光掠过的一瞬间,墙壁上的影子出现变化! 周秦再度侧首看过去,那影子又是正常人模样。 「……」周秦屏息凝气,面朝前方的桌案,默默地、极缓慢地转动眼珠,当眼珠与眼角重合,墙面上的影子开始扭曲。 那影子是侧身的,面部畸形凸起,看不见双手,影子抬起胳膊,只能看见袖管。 周秦蓦地回头,梅轻怡抬手拍他肩膀:「看什么呢?」 肩膀上根本没有任何重量感,即便梅轻怡那只手放在他肩头。周秦汗毛倒数,下意识退后半步。梅轻怡的脸扭曲了下。 「没什么。」周秦说:「有点累了,想休息。」 梅轻怡无语:「都变成鬼了,还当自己是人呢,还嫌累。」 周秦撇了下嘴角:「梅轻怡,你二叔怎么不在?」 说曹操曹操到,梅学成自鬼影中露面,周秦眼角余光发现墙壁上多了一道影子。 梅轻怡和梅学成打招唿:「二叔。」 梅学成刻板严肃,点了下头。 周秦已经摸出规律了:「梅轻怡,你二叔和你关系不是很差吗?」 梅轻怡面部表情僵了下,但很快恢復原样,他点头应是,不再和梅学成说话。 周秦别的不会,忽悠学满分毕业选手,他的视线就在梅轻怡和梅学成之间逡巡,若有所思:「我记得你们见面就要打一架啊。」 梅轻怡愣了下,反问:「有那么糟吗?」 「有啊。」周秦斩钉截铁:「打的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你给我一刀,我给你一刀,不见血不罢休。」 「哎。」周秦摇头嘆气:「你不像梅轻怡啊,没他那么个性。」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梅轻怡。 梅轻怡斜眼打量梅学成。 梅学成面无表情,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他像个缺乏情感、只会板脸的机器人。 周秦心里清楚这是为什么。 他压根没见过梅学成,不知道对方什么性格,对梅学成的印象只停留在那满屋符咒上。 第200页 他想像不出梅学成具体什么样,所以这里的东西也无法扮演真实的梅学成。 梅轻怡忽然抓住梅学成的手臂,给了他一拳。 周秦转动眼珠,余光中,墙壁上的影子扭打成团。 现在只剩下—— 尤洛在和尤异说话。 周秦竖起耳朵。 这对兄弟俩的对话简直一言难尽。 尤洛:「连命都保不住,废物。」 尤异:「你还不是一样。」 尤洛:「释迦都打不过,废物。」 尤异:「他又不是真身,否则切片水煮。」 尤洛这才满意地点了下头:「切薄一点,废物。」 尤异:「下次一定。」 尤洛:「下次杀了他。」 尤异:「没问题。」 周秦:「……」你俩满脑子只有杀杀杀是吗?! 两人缺乏营养的低智商对话还在继续。 尤洛问:「你这些年在做什么?」 尤异答:「睡觉。」 「废物,睡不死你。」 「确实,我还醒了。」 「蠢人才睡那么多觉。」 「蠢人才死那么早。」 「爹娘怎么没直接把你杀了?」 「留着给你擦屁股。」 「废物。」 「反弹。」 周秦:「……」 「尤异,」周秦叫了声,「别和你哥拌嘴了。」他拼命朝尤异使眼色。 「……」尤异不悦道:「我没和他拌嘴,我们在争论。」 「争论什么?」 「谁才是废物。」 尤洛抱起胳膊,冷冷地觑试周秦。 周秦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勾住尤异的手。 尤洛一巴掌拍过来,周秦感到什么东西打了他一下。尤洛横在他和尤异之间:「你谁?」 周秦说:「他爸。」 「……」尤洛手里多出一把刀,冰冷凉薄:「不说实话,找死。」 「别动手。」尤异绕过尤洛,到周秦身边,反握住他:「你跟他动手,我杀了你。」 尤洛冷笑:「废物,你把自己撕碎了都杀不死我。」 「下次一定。」尤异平静道。 「……」尤洛挑了挑眉梢,放下刀:「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周秦:「夫夫。」 尤异:「父子。」 两人异口同声。 周秦低头看尤异,尤异抬头看周秦。 尤异好像察觉到什么了,眨巴大眼睛。 周秦手心狂冒汗,纯属脱口而出,逞一时口舌之快。他强行挽尊:「口嗨,理解一下。」 「……」尤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顺从地接受了:「周秦,我老婆。」 周秦暗自磨牙,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让尤小异知道,什么叫忠犬攻的尊严不容侵犯! 「是这样,」周秦牵着尤异,「我们俩新婚燕尔,想说点悄悄话。大哥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尤洛冷冰冰的,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寒意更甚。 周秦心里直发憷,仿佛在迎视丈母家的大舅子对上门女婿的检验。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尤洛开口道:「废物在我这里没有秘密。」 尤异愤怒,揭竿而起:「我忍你很久了,尤洛,你这辈子都别想回到这世上!」 尤洛冷笑:「有种你杀了我。」 尤异爆粗口:「我他妈一定杀了你!」 尤洛轻抬下颌,倨傲而轻蔑:「废物。」 尤异甩了脸色,拉上周秦去了远离鬼众的角落。 周秦回头,尤洛只是看着他们,并没有追上来,甚至在梅轻怡和梅学成来找他俩时,尤洛抬手将他们拦住了。 周秦或许不怎么了解梅家叔侄俩,在与梅轻怡短暂的相处中,也没有建立特别深的感情。 但尤洛,一定是尤异想像出来的,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亲哥。 尤洛了解尤异,就像尤异了解尤洛。 尤异摘了周秦和自己的鬼牌,凌空抛向尤洛。 尤洛抬手接住,自然地塞进包里,他在和梅家叔侄俩说话。 「到没有灯的地方。」周秦环顾四周,这些绿灯仿佛交织出来、监视他们的巨网。 周秦在来大殿的途中一直在思考,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从手机屏幕点亮,死去的狙击手队友忽然出现,给了他那枚狙击弹。 没有亮灯以前,周秦压根没听到任何动静,包括尤异也毫无察觉。 就像是灯亮了,突然照出来幻觉。 而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远离过诡异的绿火。 周秦找了一圈,他们置身于密封的大殿,看不见任何出口。 与此同时,每隔一端固定距离,就有一盏青铜绿灯。 他们完全处于有绿光照亮的环境,无处躲藏。 周秦望向尤异:「灭灯。」 尤异拔刀,投向鬼火,然而那烛火只是晃了下,冷漠无比地继续燃烧。 周秦皱眉:「怎么办?」 尤异想了想,将刀从墙上扒回来,收刀归鞘,扭头喊尤洛:「哥,灭灯。」 「!」周秦抓了他一下,这么直接,真的没问题吗?! 尤异话刚出口,梅轻怡和梅学成脸上的表情变得一模一样,呆滞、木然,两人动作完全一致,木讷地转动脖子,看向尤洛。 第201页 尤洛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他拿着鬼牌,走向两人。 周秦警惕地拦在尤异面前,尤异安抚道:「没事。」 尤洛没有发难,而是用看不上周秦的语气嘲讽:「我如果动手,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周秦抱臂让开。 尤异望向尤洛,视线下移,盯住他手上的鬼牌,敛眉思索。 「想到了吗。」尤洛三句离不开:「废物。」 「……」尤异从他手中取走鬼牌,分别是他、周秦和尤洛的。 「三选一,选错死。」尤洛在旁边冷漠道。 尤异拿起尤洛的鬼牌,尤洛支了支眉梢,然后尤异将鬼牌盖到幽绿的烛火上。 这盏青铜灯熄灭。 尤异如法炮制,又灭了左右两盏灯,终于在偌大空间中,腾出一丝黑暗。 走进黑暗的瞬间,周秦就感觉周围出现变化,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变化,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 两个人在黑暗里,周围就全是黑暗了,什么大殿、尤洛、梅轻怡、梅学成…通通看不见。 而且周秦确定,他们不在这里。 「不要点灯。」尤异轻声耳语。 周秦抓住他的手腕,伏在他耳旁小声道:「你记得么,我看见过幻象,是花皮狗脸假扮成你。」 「嗯。」 「这些人,也是花皮狗脸。」周秦猜测。 墙壁上倒映出畸形的影子,那些影子面部中间诡异凸起,像极了花皮狗脸的犬鼻。 「有可能。」尤异说:「但它们好像没有自我意识。」 「怎么说?」 「我哥…」尤异欲言又止,他嗓音微哑:「真的是我哥。」 周秦瞪大眼睛,醍醐灌顶:「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完全将对方想像出来,那花皮狗脸就真的会变成那个人。」 而他俩对梅家叔侄的接触并不深,所以它们还保留着花皮狗脸的意识。 尤异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嗯。」 即便尤异这么说,周秦仍然不能完全放下心:「信得过吗?」 「……」尤异无奈,耸了耸肩膀:「不知道。我从来不相信我哥。」 周秦:「……」确实,他们兄弟俩的相处模式,谈不上亲近,跟兄友弟恭更是半点都不沾边。 周秦略一沉吟:「算了,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不等阎王爷出现?」 「你觉得阎王爷可能自己出现吗。」 「……」尤异不得不承认:「不太可能。」 「即便出现了,也不可能是活人。」周秦说。 而且他不想一直待在这种未知全貌的环境。 有湘西鬼蜮的前车之鑑,如果他们没有在阳局破坏祭祀,及时醒来,那么他们肯定会淹死在暗河中。 尤异和他看法差不多:「那想办法离开这里。」 两个人肩并肩,摸索四周。 因为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尤异敏锐的五感在这里也排不上用场。他俩只能像盲人摸象一样,靠双手试探四周。 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 直到周秦脚下一绊,尤异一把抓住他,周秦两只手终于碰到硬物。 「有东西!」周秦沉声说。 尤异伸手摸过去,他摸到了鳞甲一样的冰冷硬物,收手闻了闻指尖遗留的气味,像铁锈。 周秦感觉他刮过了什么东西,两片鳞甲之间勾连着细小圆棍。周秦仔细摸索。 蓦然间,他脸色一沉,收回了手,顺便把尤异双手也抓回来:「别摸了。」 「什么?」 「花皮狗脸。」周秦说:「青铜鳞甲衣。」 他们在大文公庙的尸蘑洞里,那只给他电吹风的花皮狗脸,就穿着这样的青铜鳞甲袍。 尤异察觉道:「这里全都是。」 周秦点头:「大概率。」 「你猜我们现在哪里?」周秦脑海里回想古墓葬构造。 「这么多花皮狗脸……」尤异茫然:「为什么这里这么多?」 绿火照亮时,他们身处大殿,四周鬼影攒动,那些鬼影十有八九都是花皮狗脸。 而且这些花皮狗脸有地位之分,比如他们在上边洞穴中遇见的花皮狗脸,穿着破烂,面部腐烂变形。 而给周秦电吹风的花皮狗脸,穿青铜鳞甲衣,带领其他花皮狗脸祭祀,它的狗脸皮也几乎完好无损。 二者显然是粗制滥造和精心制作的区别。 「假设我们置身古墓葬,」周秦压低嗓音,「墓葬的哪一个部分,需要这么多人?」 尤异撩了下眼皮:「殉葬坑。」 「而且,」周秦继续道,「我们进来前,从外观上看,这座建筑是汉代结构的。但我们进来后,拿到的鬼牌,是简体字。」 简体字建国后才大规模投入使用,一座新石器时代的墓葬,怎么可能用简体字?! 他们进来后遭遇的一切,都存在着强烈的违和感。 换句话说就是,他们的眼睛极有可能欺骗了他们。 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 这种情况只有熄灯能破,因为那样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秦总结:「所以我们现在遭遇的情况,第一个是发现花皮狗脸有等级之分,第二个是我们现在位于古墓殉葬坑,第三个是只要有光,我们就会看到假象——花皮狗脸精心布置的假象。」 第202页 「这里的墓主人是花皮狗脸吗?」尤异问道。 这个问题周秦也无法回答,他摇了摇头:「不清楚。」 「……」尤异忽然道:「我认为不是。」 「那你觉得是谁?」 「陈传东,青铜巨像。」尤异幽幽吐词:「地底人。」 竖瞳六耳的地底人! 「我可能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尤异说:「我需要确认。」 「和谁确认?」 「我哥。」 周秦选择相信他,他拿出手机,屏幕照亮面前一小块空地,然后屏幕上移,找到了墙壁上的青铜灯盏。 就在光线照到灯盏的瞬间,腾地一下,莹绿火苗跳起,灯盏復燃,绿幽幽的光线照亮了周围。灯盏左右熄灭的烛火重燃。 他们又回到大殿中,大殿内人头攒动,尤洛看着他们。 「事情做完了?」尤洛问。 「没有。」 「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尤洛甩甩手:「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 尤异上前:「我有事问你。」 尤洛没理他。 「哥。」 尤洛扭头,冰冷的眼珠子将他照彻:「说。」 「这里是地底国吗,曾经祖先在这里折戟,损失惨重,很多族人死在这里。」 族中史册几乎都记载了蚩尤与地底国人之战,只是地点并没有明确地指出太白山,而是提到了秦岭。 那场战役无比惨烈,成为每一个族里长大的孩子都必须铭记在心的沉重歷史。 尤洛深深地注视他。 尤异问得太直白了。 周秦有些担心。按理说,尤洛本身就是花皮狗脸,即便他是尤异想像出来的,但周秦不能确定,作为花皮狗脸的尤洛,会不会突然发难。 但尤洛似乎完全,不认为自己是花皮狗脸,他好像就是尤异认为的尤洛,冷冰冰的眼珠子觑视着他们,将尤异上下打量一番,说了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周秦发现,尤异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甚至非常配合:「汪。」 「是这里。」尤洛无视了他身后走来的梅轻怡和梅学成。 梅家叔侄俩神情变得非常奇怪,而且是如出一辙的奇怪,看上去他们想对尤洛使脸色,尤洛也察觉到了,但尤洛假装没看见,他朝尤异招手。 尤异抱着刀到他身边,尤洛抱臂:「还想问什么。」 「哥,」尤异低着头,踢踏脚下碎石,得寸进尺,「带我和周秦出去。」 梅轻怡的身体开始剧烈扭曲,犹如橡皮泥般拧动。 梅学成也是一样,它甚至变化的更快,若隐若现露出花皮狗脸的模样。 如果他们要离开这里,这些花皮狗脸一定会阻止。 周秦的视线移回尤洛身上。 「废物就是废物。」尤洛冷漠道:「连个殉葬坑都走不出去。」 「地底国人是我族天敌。」尤异反问:「我走不出去不是很正常?」 尤洛:「……」这话好像没法反驳。 「很简单。」尤洛悍然出手。 周秦只听见了风声,尤异的速度在周秦心里已经堪比瞬移,尤洛简直连残影都没有,他拧断了梅轻怡和梅学成的脖子。 人皮俑脑袋掉落在地。 砰咚。 所有烛火同时熄灭。 黑暗中,周秦听见尤异大喊:「点灯!」 周秦点燃早已准备好的冷焰火。 光线照彻,密密麻麻的花皮狗脸,横排竖列摆放在地下坑中。 尤异站在最靠前那具花皮狗脸旁边,那只花皮狗脸应该是这里的上层阶级,它穿着青铜鳞甲衣,而它的鳞甲衣上还镶嵌着晶莹剔透的夜明珠。 尤异面无表情,回头望向这只花皮狗脸。 花皮狗脸的喉咙里发出摩擦一样的嗡嗡声,极短促的两个音节。 如果周秦没有猜错,它大概在说:「废物。」 灯亮了,花皮狗脸还在扮演尤洛。 两人身后,两只花皮狗脸的脖子断裂,脑袋落在地上。 而它们的袖筒中放出毒蛇,也跟着死了。 周秦心有余悸,朝尤异招手:「异崽,我们上去。」 他爬上殉葬坑,尤异面朝那只扮演尤洛的花皮狗脸,缓步后退,回头跳上坑。 那只花皮狗脸也跟上来了。 但它什么也没做,只是跟着尤异。 尤异不说话,周秦沉默不语。 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殉葬坑中间有一条神道,两人重新踏上神道,周秦还在思考走哪边,花皮狗脸已率先朝着西侧去了。尤异想了想,决定跟上他。周秦耸了耸肩膀,也跟着尤异。 在花皮狗脸带领下,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抵达殉葬坑出口,一道半埋进地底的窄门。 尤异拔刀噼门。 然而地底国人的门都天克九黎族,噼了半天,削铁如泥的黑刀也没能把窄门噼动。 花皮狗脸冒出奇怪的、打满马赛克的音节:「废…物…」 「……」 周秦发誓,他看见尤异额头爆出井字。 尤异忍了又忍,最终忍住了,收刀归鞘,回过头,不情不愿地对着花皮狗脸喊了声:「哥。」 花皮狗脸上前,袖管支起来,按向铁门。 袖管中的毒蛇送出一颗夜明珠,嵌入铁门中间的凹槽。 第203页 机关移动时,尘封经年的铁门剧烈震颤,灰尘涌出来。 花皮狗脸指了指鼻子,示意尤异捂住嘴鼻。 周秦把口罩给他套上,自己也重新戴上,犹豫了一下,递给花皮狗脸一只。 花皮狗脸甩都没甩他,推开铁门。 周秦心想,他懂了,都明白了,大舅子不喜欢他。 出了殉葬坑,花皮狗脸带他们在墓道中穿梭。 周秦拉住尤异:「问问大舅子,能搞清楚这地方怎么回事吗?」 「大舅子?」尤异疑惑。 周秦摸了下鼻尖:「你哥。」 「哦,」尤异望向花皮狗脸,「这里是谁的墓,和地底国人什么关系?」 花皮狗脸转了个弯,两人进入类似箱子的空间。 空间十分狭小,几乎要和花皮狗脸面对面了,一想到这是花皮狗脸,周秦头皮发麻,一想到这是扮成大舅子的花皮狗脸,周秦冷汗流得更厉害了。 紧接着,他听见嘎吱声,是那种尘封多年的机器启动的声音。 然后他脚下一顿,明显的感觉这箱子一样的狭窄空间,正在整个儿的向上移动。 「电梯!」周秦震惊。 闭合的铁门重新打开,两人走出去。 周秦瞠目结舌,久久没回过神,他在一座地下古墓里看到了什么?电梯?! 出了铁门,左右两侧各有石雕,覆满灰尘。周秦发现石雕是两条盘蛇。 花皮狗脸已经走了,尤异回头催促:「周秦!」 周秦没有发现类似电梯的机关,他挠着后脑勺,沉吟着跟上尤异。 「这里有点…」周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干脆说:「现代。」 「……」尤异点点头:「族里的史书上记载,地底国人很久很久以前就生活在地下了。」 「有多久?」 「上万年。」 这么久的时间,发展出电梯这种现代科技,似乎不奇怪,更何况这座古墓外的青铜树,上不见顶下不知底,足以见地底国人有点「科技」在身上。 周秦对世界的认知再度刷新,原来地心真的有生物,还和尤异的祖先打过仗。 但现在,周秦一只活的地底国人都没见过,这些人都消失了? 花皮狗脸带他们进入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 整间屋子里,只有中心竖起及腰高的柱子,柱子撑起斜放的石台,石台上摊开青铜书。 花皮狗脸站在青铜书旁边,黑洞洞的眼睛静静地凝视它们。 尤异望向周秦:「它让你看。」 那时候,周秦忽然感觉,花皮狗脸不是尤洛,而是它自己。 他愣了下,缓步走到石台前,青铜书上覆满灰尘,周秦将灰尘拍开。 摊开的书上刻满密密麻麻且杂乱无章的符文,周秦压根看不懂。 地底国人的文字和他见过的任何文字都不相同,真要说的话,大概像五十年老中医的手写药房。 周秦伸手,试探着放上去,指尖窜过一阵触电感。 尤异到他身边:「地底国人的歷史,连我的祖先都摸不透,它们创造的东西,应该不输于现在的你们。」 花皮狗脸意外地,点了点头,它认同了尤异这番话。 「……」周秦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他的掌心拂去青铜书表面的尘埃,紧紧与书面相贴,不由自主地颤慄起来。 一道白光骤然闪过,周秦仿佛身临其境那巨大的歷史变幻中。 天地初生,有一群生物在地下繁衍。 当地面进化出原始人时,地下的生物也在蜕变。 它们抛弃了眼睛这种不需要的器官,眼部退化为用处有限的竖瞳;为了辨别方位,它们长出六只耳朵;它们在地下挖掘,有了及膝的手臂;因为从来不见天日,它们浑身的皮肤雪白,布满绒毛。 地面还是茹毛饮血的时代,地底人来到地面,发动战争,奴役了战败的地面人。 它们给地面人戴上枷锁,扭曲了他们最明显的面部,塞进狗皮中,地面人变成了花皮狗脸。 花皮狗脸世世代代成为地底国人的奴隶,他们被地底人塞进密密麻麻的洞穴,像蝇虫一般生活。 只有少部分受到青睐的花皮狗脸,能够进入地底人聚居的酆都。 花皮狗脸曾经尝试反抗,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一场未被详细记载的灾难爆发,将所有遗蹟存放在青铜中,地底国人悉数死去,而封闭在地下的花皮狗脸们,也随之死去。 周秦勐地将手抽回来,离开青铜书面。 当正常人被制作成花皮狗脸时,那种硬生生拧断骨头的痛苦难以想像。周秦耳边仿佛还迴荡着花皮狗脸们的哭嚎与求饶,因为疼痛而发出惨叫。 但地底国人从来不怜惜外族,它们发展出了超越地面人同时代的技术,良心却是一点也没长。 周秦怔怔地放下那只手,微微发抖。 他再度抬头,花皮狗脸静默地凝视他,仿佛已经在那里看了他很久,千年或者万年。 「你想回家是吗?」周秦问道。 花皮狗脸没有回应。 尤异喊了声:「哥。」 花皮狗脸点点头,又再度摇头。 如果能回去,尸蘑洞中的花皮狗脸,早就跟随孢子们出来重见天日了。 但是它们没有,它们已经不能见光了。 第204页 「大舅子,」周秦问花皮狗脸,「这座秦岭古墓里,埋的就是地底人,是吗?」 花皮狗脸出去了。 周秦望向尤异,尤异说:「去看看。」 两个人再度跟上花皮狗脸,墓道尽头,一扇巨大青铜门横立。 墓道左右,全都是跪地的花皮狗脸,它们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花皮狗脸的袖管抬起来,指向青铜门,喉咙里摩擦出奇怪的声音。 尤异无师自通地领会道:「这里边就是地底国人的陵寝。」 尤异说:「他让我们进去。」 周秦表示震惊:「它都没开口,你怎么知道它说啥?!」 尤异一言难尽:「他好像在我脑子里说话。」 「谁?」 「我哥。」尤异顿了顿,强调道:「真正的哥。」 周秦满头雾水。 尤异没解释。他用魂魄镇压了尤洛的魂魄,他的身体就是尤洛的身体,当他对尤洛的想像投射到失去自我意识的花皮狗脸身上,就相当于尤洛在花皮狗脸身上借尸还魂。 这种情况很难解释。 幸好周秦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他思忖道:「该怎么进去?挖洞?」 尤异想了想,望向花皮狗脸:「怎么进去。」 花皮狗脸说:「废物。」 周秦:「……」 尤异一脸冷漠:「他也不知道,让我们自己想的意思。」 「大舅子这人…」挺双标…周秦话没说完,被花皮狗脸盯住,他话锋一转:「幽默!」 「太幽默了。」周秦竖起大拇指,额心冒冷汗,他可没忘记,尤洛出手的速度快如闪电。 惹谁都别惹大舅哥。 尤异盯着青铜门看了半天,门上雕刻了一副奇怪画面。 一条巨龙盘旋,仰头朝天,而在龙身上,有许多人,或站或坐,形态各异。 龙头恰好在门扉中央,双角盯着一轮圆形凹陷。 周秦打开手电筒,照向青铜门。 这回他们都看清了。 周秦盯着那些精雕细琢的小人像,每一个都惟妙惟肖,各有表情,但它们无一例外的竖瞳六耳。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它们的多耳。 「画了什么?」尤异望向周秦:「你看了那本书,书上有记载吗?」 周秦仔细回忆,摇了摇头:「那本书上的记载不详细,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花皮狗脸和地底国的关系。最后地底国覆灭那段时期,几乎没什么记录。」 尤异轻轻点了下头,再度将视线移回青铜门上。 周秦摘了下口罩,十分敏锐地嗅到一股熟悉气息,把口罩捂上,那股硫磺味消失了。 很像炸?药的气味。周秦环顾四周,在花皮狗脸的跪像后,找到一个炸出来的坑。他把口罩摘下来,残留在空气中的火?药味就更浓郁了。 坑是新炸出来的,翻出来的泥土都是新的。 周秦一下就想到了:「胖子。」 尤异走过来:「王胖子?怎么了?」 「他来过这里!他在这用炸?药包了!」周秦激动道。 尤异蹲下身,忽然拉住他:「等等。」 「怎么?」周秦疑惑。 尤异指向炸?药坑边缘,翻出来的新土上,多了许多脚印。 刚才周秦一门心思研究炸?药坑,忽略了这些脚印。 这些脚印都不深,看来留下脚印的东西体重偏轻,一定不是胖子,胖子一脚踩下去,这些松软泥土至少要陷下去两厘米。 「是什么东西?」尤异说:「胖子为什么要用炸?药?」 这两个问题反而提醒了周秦。胖子看着憨,人却很机灵,他知道在山里不能轻易用炸?药,轻则掉落碎石,重则山体塌陷。 他们来到秦岭后,胖子就在尸蘑洞里用过雷?管,因为他知道那洞是活的,无论怎么炸都不会塌。 但这里不一样,这里确确实实是在深山中,或者说,在深不可测的地下。这种情况下,任何经验丰富的人都会谨慎使用炸?药之流。 周秦看向尤异:「除非逼不得已,胖子不会轻易用炸?药。」 「是不是因为这些。」尤异指向新土上的脚印。 脚印不大——周秦蹙眉沉思,那脚印像鸭蹼,印在泥土上,有的深、有的浅。 而胖子的鞋底印,就在这些鸭蹼印下。说明胖子先来这里,有东西在追他。 关键是,胖子去了哪? 周秦把电筒亮度调到最大,仔细寻找胖子的脚印。 耐克鞋底花纹持续到岩壁边上,变成了拖拽痕迹。 「在这里。」周秦心生不祥预感:「它们抓住了胖子。」 尤异压低嗓音:「如果是地底人,那么…凶多吉少。」 周秦没说话,表情十分严肃。 电筒光线上移,掠过岩壁,忽然间,眼角余光扫到某个细节。 岩壁上有四条长痕,两深两浅,周秦伸手比划,很快地联想到:「胖子挣扎过,他抓住了这里的岩石。」 尤异走过去。 周秦盯着胖子最后留下的奇怪图案,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说: 奇怪の亲戚关系 第81章 阴阳棺 抓痕尽头, 留下一个仓促画成的圆圈。 周秦指着这圆:「这是什么意思?」 尤异摇头,他也不理解。 第205页 他并不了解王胖子,周秦和胖子是好友,如果周秦都不知道, 那他就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面面相觑。 「再观察一下。」周秦不甘心, 收了心神,全神贯注对着一个不标准圆形敛眉沉思。 他尝试设身处地考虑胖子当时的处境。 在被未知生物抓住的极端情况下, 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那些生物必然不怀好意,这时候, 大部分人会留下两种讯息:其一是遗言,其二指向兇手。 一个圆圈恐怕不能说明兇手的信息, 难不成兇手是光头?不对, 拖走胖子的人大概率和地底人有关, 地底人浑身布满绒毛,肯定跟光头不沾边。 那就是胖子的遗言。 胖子这人嘴贫, 爱喝酒玩闹调戏小姑娘,讲故事吹大牛,踩裁缝机一把好手, 曾出库布匹上万卷, 销往大江南北,勇夺坐牢牌丝绸销量冠军, 为祖国的布艺事业做出杰出贡献。 假如胖子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 他最想留下的遗言是什么? 王胖子没坐牢前, 流窜于全国各大墓地, 巡迴作案。姜洛亲自去抓的他, 把人从黄皮子坟里拖出来, 踹进监狱一顿批评加思想教育。 据说胖子坐牢那天晚上,遥遥给黄皮子坟的墓主上了三炷香,意思是您老人家行行好,把您那坟藏起来,等着胖爷我出狱就去挖挖。 后来王胖子侃大山,说的最多的,除了他天南地北的挖坑盗墓上香,就是他那帮兄弟。 胖子偶尔发自真心地感嘆,如果当初他们那帮人里有尤大师这样的高人,他那些兄弟,也许就不会死了。 盗墓这行当,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靠命吃饭。王胖子早就看淡生死了,却还是对兄弟的死去念念不忘。 就像周秦他们在上边,王胖子在千钧一髮之际,千叮咛万嘱咐:「别下来,千万别下来。」 胖子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周秦去救他,而是周秦赶紧自个儿逃命去。 胖子不说救命。因为他了解周秦,周秦肯定会下去,所以胖子叫他别下去。 如果周秦下来了,找到这里了,胖子会怎么说? 周秦想像王胖子的语气,一定是指指点点:「瞧瞧你小年轻,叫你别下来,你非得下来,叫你别吃屎吧,你非得尝尝,好言不劝该死的鬼,去你的吧!」 然后胖爷满脸都写着「还得靠我」,把他们遇到的困难和解决方法一一告知。 只不过当时时间有限,王胖子没法详细讲完,只能简单弄个图示。 就是这个坑坑洼洼的圆圈。 他们遇到的困难就是不能打开青铜门,而解决方法就是这个圆圈。 周秦站起身,回到青铜门前,巨龙昂首挣扎,而人群无知无觉,依旧宴饮欢歌。 那帮消失于千年前的地底人,为什么在明知死期将近时,要在这扇门上留下这样的图案。 他们在怀念往昔的欢乐? 这条巨龙又是什么意思?巨龙头上的角顶着的圆又是什么意思? 圆。 周秦回望胖子在岩壁留下的痕迹,也是一个手抖的圆。 开门,圆。 尤异蹲在岩壁前,指腹掠过胖子留下的圆圈和抓痕,若有所觉:「周秦,这个图是不是没画完?」 「什么?」周秦回到他身边:「没画完?」 尤异指着圆和抓痕:「简笔画,像吗?」 「……」周秦愣住:「哦,太阳!」 一个圆加周围一圈放射线。 这个抓痕或许不是挣扎痕迹,而是胖子刻意这么画—— 太阳?周秦凝眉,为什么是太阳? 和青铜门上的画有关系吗? 尤异想了想:「地底人常年生活在地下,他们不能见光。」 「……」周秦略一思索,确实,这么白的皮,出去被烈日一晒,皮肤癌发病率飙升。 所以地底人应该天然是不喜欢太阳的。 「这条龙头上又是什么?」尤异指向龙角。 周秦望向青铜门,有什么自脑海中一闪而逝,他霍然起身,回到青铜门前,沉声道:「这幅画也许是隐喻。地底人不能见光,他们生活在地下,而这条龙却渴望重见天光。」 「但龙却无法脱身。」尤异凝视那些载歌载酒的地底人:「它被他们困住了。」 周秦点点头,贊同他的看法,但问题又来了:「这幅画的隐喻和开门有什么关系?」 「也许可以试试让龙见到太阳。」 周秦茫然:「关键在地底下,怎么让龙见太阳?」 尤异说:「佛舍利,阴煞处生光,这里相当于坟地,极阴。」 周秦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有办法。」 为了不搞丢,佛舍利一直缝在衣服内袋,周秦说:「我要脱衣服。」 尤异不懂他为什么特地提一嘴:「嗯。」 「……」周秦往他旁边一戳:「你看?」 「我又不是女孩子。」尤异反问:「你害羞?」 周秦到底没脱,上手直接摸出来,佛舍利发着微光,之前因为布料遮挡,看不出在发光,此刻全然露出,金光大作。 花皮鬼脸不自觉地远离周秦。 尤异看了眼花皮鬼脸的反应,心中有底了,拿起佛舍利,就着青铜门浮雕攀上去,将舍利放进巨龙头顶的圆形凹槽中。 古老而沉重的机关开始运行,灰尘铺天盖地,雷鸣般的闷响后,青铜大门再度开启。 第206页 佛舍利掉落在地,尤异一把接住,还给周秦。 周秦收起佛舍利,尤异拉着他退至一旁。 青铜门彻底洞开,露出四四方方的墓葬室。 周秦点燃冷焰火,两人谨慎地进入墓室,黑暗中万籁俱寂,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和唿吸声。 拂开若有似无的尘埃,纵观偌大宽敞的墓室,只有中间摆放了一具青铜棺椁。 棺椁四角分别放置了青铜灯柱,灯盏上放置了鲛人烛。 当冷焰火的光照亮鲛人烛时,鲛人烛如鬼火般点燃。 周秦悚然,幸好那火光不是绿色。 紧接着,四支鲛人烛依次点亮,燃烧出轻微的毕剥声。 他们走进去,身后传来一阵闷响,周秦回头,青铜门自己合上了。 鲛人烛的火光中带着幽冥般的深蓝,周秦盯着缓慢安静燃烧着的鲛人烛,感到一丝不可名状的寒意。 花皮狗脸走到墙壁边,杵那没动。 尤异到它身边,也看见了墙上的壁画。 壁画描绘了一场大战,两帮人争夺山头,一帮人竖瞳六耳,另一帮是地面人。 在这种战争中,地底人造出了青铜巨像,他们操纵青铜巨像来到地面,打败了地面上远道而来的过路人。 为了纪念这场战争,他们把这些人的尸骨投入万葬坑,以青铜扶桑镇压,派龙蛇骨蚁看守。 从那之后,地底人再也没有忘记过这个种族,他们设计了很多东西,都是为了防备这个种族再次入侵。 其中就包括奈何桥和酆都。 尤异知道,这个种族就是他们的先祖。 再往后的壁画,描绘了地底人的生活习俗,他们也搞祭祀。作为地底人的奴隶,花皮狗脸通常不能参与祭祀,只有他们中间受到贵族青睐者,可以去做祭祀的随从。 地底人祭祀的是一条巨龙。 巨龙在远古时期被地底人的祖先捕获,此后不知所踪。 接下来,壁画描绘了祭祀的场面。地底人在不知真假的龙头前,摆放各种各样的祭品。这些祭品通常都是他们的奴隶——花皮狗脸。 但很快,他们发现花皮狗脸似乎无法达到祭祀效果,他们的祭品就变了,变成他们从地面捕获的活人。 那是一个茹毛饮血的时代。 地底人将抓住的活人放干净血,再送到祭典上作为祭品。 起初,地面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地底人每一次入侵都掳走大量活人。后来,地面人越来越多,地面的种族繁衍进化得越来越快,而且,他们适应阳光,在白天作战,每次都是人海战术。 渐渐地,人口稀少的地底人力不从心。他们在与地面人的战争中,越来越多的迎来失败。 而他们寄生的秦岭,随着时间流失,海拔逐渐变高。 离开地下,变得越来越困难。 他们一边缅怀当初青铜巨像战胜地面种族的荣光,一边寻找着新的祭品作为地面人的替代。 他们找到了自己。 周秦不知何时来到尤异身边,轻声嘆气:「大概这就是地底人消亡的原因吧。」 他们把地位低下的地底人送上祭台,当普通的下层民众都死去,贵族们最终也难以倖免, 到最后,全族只剩下不到百人,当陵墓修建完成,最后一个地底人走进青铜巨树,关闭了连接外界的空气阀,闷死了所有花皮狗脸。 最后的地底人也不知去向。 壁画结束了。 周秦深感悲哀之余,还有困惑:「为什么非要祭祀不可?还是用活人祭祀?」 「和龙有关。」尤异说。 周秦盯着画面中那颗龙头,不知道是真龙头,还是雕刻成的假龙头。再联想到青铜门上那幅画,地底人生活在龙背上,而巨龙头顶着太阳。 「……」周秦开始发挥想像力:「巨龙不想再背负这些地底人,然而地底人也不肯放手。」 「大概率。」尤异和他看法相似:「不然也不至于龙在挣扎。」 从青铜门上的画面来看,巨龙的确是挣扎的。 为首最高大的地底人手里抓着一条绳子,而那绳子如同铐住牛马般,穿过了巨龙的鼻孔。 「匪夷所思。」周秦长嘆。 「胖子在这里。」尤异忽然道。周秦愣了下,激动道:「还活着吧?」 「应该。」尤异回身,环顾墓室。 墓室边角随意地摆放着金银玉器,鲜少出现青铜器的影子。 看来对地底人而言,青铜器并不贵重,因为冶炼锻造青铜的技艺十分发达,对青铜的使用随处可见。所以墓室陪葬品中没有出现低廉量大的青铜器。 花皮狗脸站在鲛人烛旁边,正对金丝楠木棺椁,看上去像在沉思。 尤异走向它:「发现什么了?」 周秦继续观察这些壁画,他总觉得遗失了什么细节。 他换了亮度更集中的电筒来仔细摩挲,巨龙张开大嘴,仰首朝天。 在最后一幅壁画中,龙头前不再摆放祭品,那时,地底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已经没有祭品了。 周秦微眯眼睛,他发现最后一幅画,龙嘴张开,露出锋利的坚齿,而龙嘴下,若隐若现有个什么东西。 「……」周秦靠近细看。 巨龙舌上,有一颗圆球。 他退回来,再度观察其他的巨龙,其它龙嘴中都没有这颗圆球。 第207页 周秦很确定这些壁画都描绘着同一条巨龙,因为龙角纹路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在有祭品的时候,龙嘴里没有圆球。而在最后缺乏祭品时,龙嘴里多了这颗圆球。为什么?圆球成祭品了? 不对。如果器物能成为祭品,地底人不至于献祭到最后灭族。这颗特意描绘出来的圆球,应该别有他用。 而这圆球,是什么东西? 浮雕中只能看个大概。周秦百思难得其解。 尤异在叫他:「周秦。」 「怎么了?」周秦回到他身边。 花皮狗脸站在旁边,看着这具金丝楠木棺材。 「进去吗?」尤异说:「我哥怀疑里边有东西。」 「什么东西?」周秦眨眼:「尸体?」 尤异摇头:「不清楚。」 周秦取出铁钩撬子,撬住棺盖两边,用力推动。 棺盖封死,周秦使出了吃奶的劲,才让棺盖勉强移动分毫。 尤异说:「我来吧。」 周秦松开撬子把手,尤异没用手,用脚,抬腿上踢,棺盖松动。周秦加了把劲,两人一合力,把棺盖推开了。 鲛人烛的火苗剧烈晃动。 周秦不敢深唿吸,怕吸入棺材里散出的毒气,他屏息凝气,将手电筒光调到最小那档,缓慢靠近棺椁。 棺椁里才是真正的棺材,看那棺材大小,地底人的体型偏瘦小。 周秦指了指棺椁里,对尤异说:「俄罗斯套娃。」 尤异靠近,低头一看:「掀了吧。」 周秦往棺盖里打银钉,取出来一看,银钉没变黑。 他和尤异一左一右,推开小棺材的盖子。 周秦还没看清里边的人,一只胖手伸出来,抓住他的肩膀。 周秦大惊,那只手将他拽进棺材。 轰的一声,棺盖滑拢。 而这一切,都在毫秒之内,周秦就从尤异面前消失了。 尤异愕然,须臾愣怔,上前拍打棺盖:「周秦!」 情急之下,他竟然忘了直接把棺盖推开。 周秦被捂住嘴,眼睛因惊恐而瞪大,肾上腺素飙升,心跳快得显然跳出胸腔,他脚下全是水,半个身体都被迫挤在灌满水的棺材里。 那只手将他松开,周秦听到喘着粗气的熟悉声音:「你奶奶的周秦,让你别下来,你他妈非下来找死是吧。别怪胖爷没提醒你,好言不劝该死的鬼,你要把命丢在这儿,别怪胖爷事先没提醒!」 周秦回头,满脸黑线:「死胖子,躲棺材里装神弄鬼。」 王胖子拿了根萤光棒,灰头土脸,看着周秦,嘴上骂骂咧咧,眼睛里满是和老友重逢的激动。他握拳锤了下周秦肩膀:「你不懂,外边有东西,我得躲在里边。」 「什么东西?」周秦说:「尤异在外边!你把他关外边了!」 「啥?!」王胖子震惊:「他娘的,我没看见!」 头顶棺材盖剧烈震动,尤异握拳砸盖,大喊:「周秦——」 王胖子指指头顶:「好傢伙,急疯了。」 尤异很少出现情绪起伏,大多数时候,他都冷漠而平静,遇事不疾不徐,做事干脆果断,他从来都没有像这样,急到忘了他可以再次推开棺盖,或者拿刀噼开棺盖。 「周秦——」尤小异哑着嗓子吼,就像离开主人六神无主的猫崽。 王胖子拉住周秦:「好傢伙,他真担心你。」 周秦甩开他,急急忙忙把棺材推开。 尤异面颊发红,望着他,胸口起伏唿唿喘气。 周秦拉了他一下,尤异才像能动了似的,长出一口气。 王胖子冒头:「进来,进来!」 尤异面无表情,跨进棺材里。 王胖子看了眼花皮狗脸,一把将棺盖合拢。 三个人挤在狭窄的棺材内部,尤异抱着刀,冷得周秦直打哆嗦。 周秦不得不为晚出现三秒给尤小异道歉:「我错了。」 尤异冷着脸,没搭理他。 周秦给了胖子一拳:「都特么怪你。」 王胖子委屈:「你们小两口吵架,咋还赖上单身狗了?!」 周秦看了眼尤异,尤异在看他。 「异崽。」周秦动了动嘴唇。 尤异垂下眼睛。 棺材虽然小,但是很深,三个人都蹲着,黑水淹没了下半身。 「你说外边有东西,」周秦转移话题,看着王胖子,「什么东西?」 「你们进来没看见么?」王胖子心有余悸:「他奶奶的,地底人!」 「活的?!」周秦惊愕,但壁画上不是说,地底人几乎都死了吗。 王胖子看他反应,眯了眼道:「你也知道地底人了是吧。还有花皮狗脸,是消失的犬戎国!」 「??」周秦茫然:「什么?犬戎国?」 王胖子啐:「让你小子多读点书。山海经里记载了一个犬戎国,犬戎国的人都是狗头人身,花皮狗脸不就是狗头人身?」 周秦认真地说:「这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王胖子摆摆手:「野史上说犬戎国在战国时就灭了。没想到是转移到了地下。」 对应地底人的壁画,在地底国后期,地底人已经打不过地面人了,他们只能退居地下,花皮狗脸作为地底人的奴隶,自然也是跟着地底人回到地下。 地底国后期,大约就对应着战国时。那么地底国灭国时期,正对应着地面秦朝大一统? 第208页 极有可能。 秦以此地为龙脉,在龙脉未断的情况下,秦之治两世而夭的命数,会不会就和地底国以及那条巨龙有关? 周秦发现他现在越来越讲玄学了,什么龙脉、命数、气运,张口就来。 也不知是好是坏。 「我们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地底人。」尤异说。 周秦回神,望向胖子:「确实没有,你是不是被他们拖进来的?」 「是啊,」说起这,王胖子就生气,「一帮小人,以多欺少。胖爷给你们留的暗号,看见了吧?」 「看见了。」周秦说:「你那太阳没画完。」 「嗐,你懂意思就行。」他从背包里摸出电筒:「这帮东西见不得光,准确地说,见不得太阳光。多亏了这,胖爷才摆脱他们。」 周秦对着萤光棒一瞧,紫外线放射灯。 「哦…」周秦恍然大悟:「太阳光含紫外线,地底人不能接触紫外线。」 王胖子点头:「对,胖爷也是灵机一动。」 「你说他们在外边,」周秦疑惑,「我俩真没发现。」 王胖子解释:「其实他们想把我扔进来,我及时掏出紫外线灯,他们全跑了,我就干脆躲在这棺材里。」 周秦疑惑:「为什么把你扔进来?」 他环顾棺材四面,从进来到现在,没看出这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就是这棺材比一般的棺材更深,还有水。 周秦闻了闻,水里有股怪味。 「别瞧了。」王胖子说:「是地底人的棺,尸体都烂了。」 周秦愕然:「那这些水?」 王胖嘆气:「所以你就是见得少,有些棺木是湿棺,里边的尸体最后都化成尸水了。」 「卧槽。」周秦甩手:「他娘的,尸水啊。」 「对。」王胖子戴上手套,在棺底摸索,捞起了半根骨头:「看见没,就是棺材主人的骨头。」 「妈的。」周秦无语:「别掏了!」 尤异忽然道:「下边有东西。」 王胖子看向他,周秦悚然一惊。 胖子自觉把手套交给尤异,尤异戴上后,一手撑住棺壁,一手在棺底摸动。 他拂开骨渣碎屑和陪葬品,摸到了一丝缝隙。 「棺底有门。」尤异压低嗓音。 王胖子小幅度的跺了跺脚:「操,我就说那帮小矮人给胖爷扔进来做什么,肯定是餵下边那东西。」 「餵?」周秦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用词:「为什么是餵?」 胖子掰起指头跟他理论:「那你说说,胖爷这一身膘,谁看了不眼馋啊。那就是唐僧肉啊!」 「得了吧。」周秦哭笑不得:「你顶多算二师兄。」 「爱信不信,」胖子抖擞道,「下去瞧瞧?」 周秦点头,然后看尤异。 尤异的手离开尸水,拿了个东西出来。 周秦定睛一看,好傢伙,尤异直接把门上的青铜锁弄断了。 「本来就是断开的。」尤异压低嗓音:「有人来过这里。」 此言一出,周秦和胖子皆是悚然。 「除了我们以外的活人?!」胖子张了张嘴,难以置信:「这么深的地下?」 尤异盯着青铜断锁上的裂痕,沉思良久,轻轻点头。 周秦沉默,胖子满脸惊悚。 这种鬼地方,百分百有去无回,竟然有人去过了。 而他们一路走来,到现在都没有碰到过活人来这里的痕迹。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会不会是地底人?」周秦说:「刚才绑走胖子的,不就是地底人么。」 王胖子抱起胳膊:「不对,如果是地底人,压根没必要把锁弄断,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找把钥匙不行就了。」 尤异掌心朝下,贴住棺底的门缝:「开了?」 周秦点头,王胖子死死把紫外线灯捏在手里:「开!」 吱嘎一声。 尸水哗啦啦流下去, 三人齐刷刷滚进洞中。 胖子脸朝下,周秦摔了个四脚朝天,尤异本来完美落地,被周秦一把抱住,也摔倒了。 王胖子一骨碌爬起来,一手拿冷焰火,一手持紫外线灯,朝着洞内望去。 「卧槽。」他拍周秦肩膀:「老周,你快看!」 周秦循着他的视线摸索过去,又是一具棺椁,但这具棺椁是青铜打造! 「这是……」周秦愕然。 王胖子兴奋地搓手:「好傢伙,阴阳棺。」 周秦纳闷:「阴阳棺?」 「就是一个墓主人,两座棺椁,假的在外边,真的在里边。」王胖子说:「你们进来时看到角落里那堆值钱货了吧。有些墓主为了防止身体被盗墓贼破坏,刻意放在显眼位置。让盗墓贼拿了这些财物,别破坏棺椁。」 「更谨慎的墓主,除了安排这些财宝,还会设置阴阳棺。把自己的真身藏在另一个地方,而上边的假棺椁就是骗贼的,懂了没。」 周秦点头:「学废了。」 王胖子没有直接靠近那具青铜棺,而是先检查四周是否有机关。 底下的空间不大,似乎只用来安置棺椁。王胖子找了一圈,没有别的危险机关,他靠近青铜棺椁,朝周秦招手:「来,开棺!」 这具青铜棺椁比上边那具金丝楠木棺大得多。 第209页 周秦和尤异过去,胖子熟练地打桩,然后把棺盖翘松,接下来三人合力推动沉重的青铜棺盖。 ? 第一下使力最重,当棺门滑开,就要好推多了。 腐朽难闻的尸臭扑面而来,周秦拿着电筒照进去。 王胖子探头去看,尤异没急着伸脑袋,而是握紧刀。 看清棺中物的瞬间,周秦脸色一下就白了,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王胖子盗墓十年,没见过这种怪像,他后退两步,瘫坐在地,大张着嘴说不出话,一个劲儿的卧槽。 尤异蹙眉,到周秦身边,低头望进棺中。 一只硕大的龙头,布满玄黑鳞片,因为时间过去太久,龙头已经石化了。 周秦揉了把眼睛,再次将视线投进去,真真切切地,就是龙头。 「卧槽,」王胖子说,「是真龙吧,这也太真了。」 周秦也没见过这阵仗,毕竟对现代人而言,龙都生活在传说中,哪里见过真正的巨龙?! 「壁画上,」尤异重复,「壁画上那条。」 「……」周秦默了默,脸色很难看:「应该是。」 ——寻日而不得,被地底人困在地下那条巨龙。 周秦记得,最后一幅壁画中,巨龙嘴里有个东西。 他把电筒光移过去,龙头张开的嘴缝里,那东西不翼而飞,在龙舌处,留下了一圈印迹,证明那颗圆球曾经存在过,但后来被人带走了。 周秦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逝,他扶住棺椁,蓦地拧紧眉头:「青铜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8 22:30:06-2022-08-29 23:3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貔貅啊 1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背后有人 周秦把青铜球的猜测告诉尤异和胖子。 尤异问他:「你确定吗?」 周秦摊开双手:「不确定。」 王胖子搓手:「大胆假设, 小心求证。」 「但关键是,」周秦说,「怎么求证。」 这可难倒了三人。 王胖子看了眼青铜棺里那石化龙头,蓦地, 昏暗中, 龙眼闪出一丝光亮。但那微光稍纵即逝, 没等胖子看清楚,便又死寂无声。 「这东西, 」王胖子冷汗狂冒,「会不会还活着?!」 「??」周秦拍掉鸡皮疙瘩:「狗日的胖子, 不兴在墓里开死人玩笑。」 王胖子非常确信自己没看错:「我说真的!」他望向尤异:「尤大师,你看见没?」 周秦疑惑:「看见什么?」 尤异:「龙眼睛亮了。」 周秦:「……」 「听听, 」周秦说, 「你俩说的是人话?」 胖子沉重道:「只有一种可能, 这条龙没有死。地底人无法杀死它,所以让它尸首分离。」 周秦喉咙发干:「但是, 都尸首分离了——」还不死,不符合常识吧! 「常识在这种怪地方管用吗?」胖子就知道:「你的小白花病又犯了。」 周秦:「……」 「我试试。」尤异捏了下五指,右手并剑指伸向棺中。 周秦和胖子屏住唿吸, 仿佛要伸手进去的是他俩, 两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尤异的剑指。 指腹先是触碰到巨龙鼻孔,那鼻孔反正比尤异两根指头并起来大, 尤异探了下, 轻轻摇头, 龙头没有唿吸。 周秦道:「我就说, 它肯定死了。」 胖子斜他一眼, 懒得搭理唯物主义小白花周秦同志。 直到尤异的指腹掠过眼睛, 那只手顿住了,勐地收回来。 下一秒,巨龙嘴缓缓张开,发出类似岩石裂缝的窸窣声。 尤异闪电般出手,右手探进巨龙嘴里,指腹迅速拭过龙舌上的圆形凹陷。 他摸到了一些熟悉的纹路。 龙舌在他手下微微颤动,一阵奇异感沿着指尖蔓延,仿佛他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这条龙。 龙脉的一支,发自崑崙,深埋于地下,千年万年的守护这片大地。 「……」尤异收手。 巨龙不再动了。 周秦目瞪口呆,王胖子啧啧有声:「瞧瞧,小白花,活了吧。」 「这合理吗?!」周秦不理解。 「是青铜球。」尤异肯定了他的猜测:「龙嘴中曾经衔着刻满符文的青铜球。」 周秦:「怎么确定的?」 尤异看了下指尖,残留的熟悉感,他轻声道:「鬼蜮那颗青铜球我拿过,上边的符文和印在龙舌上的符文一样。」 「这你都记得?」王胖子夸:「尤大师实乃神人。」 这下证实了,鬼蜮的青铜球就是巨龙曾经衔在口中的青铜球。 「日本人来找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周秦问道。 尤异撩了下眼皮:「不清楚,也许是。」 王胖子举手:「青铜球上到底刻了什么?」 周秦皱眉摇头:「古文字,姜洛交给梅学成分析,结果梅学成死了,青铜球不翼而飞。我们怀疑有一伙人、或者一个组织,策反梅学成,带走青铜球。」 「特勤处就没有情报?」王胖子咋舌,特勤处情报网不是挺能的吗。 「没有。」说起这个,周秦也疑惑:「姜洛察觉到了,但他没急着出手。」 第210页 王胖子摩挲下巴:「找人去查了吗?」 周秦挑眉:「找了,严哥。」 「哦,他啊。」王胖子想起来:「那个痴情种子。」 周秦:「确实。」 王胖子一脸老神在在:「那你就甭担心了,老严那人办事比你周到。」 周秦笑了下:「是,我还有的学。」 王胖子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你要学的可不是办事能力啊老周。」 「?」周秦看他。 「是这。」王胖子戳戳他心口:「要狠。」 「……」 「说说这龙头怎么处理吧。」周秦把话题收回来。 「巨龙一息尚存,龙脉没有断,」王胖子想了想,「为了咱们国家的气运,要不把它接回去吧,兴许接回去就活了。」 周秦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找到巨龙的躯干?」 「对。」王胖子嘆气:「古人嘛,为了镇压什么东西,常常都是把尸首分离。咱们给它接回去,跟地底人反着干。」 「如果秦两世而夭的气运的确与巨龙断首有关,」周秦盯着龙头,「是该接回去。」 说干就干,三人合力把龙头从青铜棺中扒拉出来。 说来也是奇,这龙头都石化了,但扛在肩头并没有巨石那么重。 尤异解释说这是因为龙首干枯,水分都流失了,所以不重。 周秦一下联想到与青铜龙首棺相对的金丝楠木棺,那棺材都湿透了。 「阴阳水火。」王胖子道:「地底人把龙吸干了。」 尤异打头开路,周秦扛龙头,王胖子垫后。 三人出了金丝楠木棺,花皮狗脸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尤异十分扭曲地喊了声:「哥。」 王胖子差点摔回棺里:「啥玩意儿?尤大师和花皮狗脸称兄道弟?!我没听错吧!」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周秦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了他一胳膊肘:「回去跟你说。反正那花皮狗脸体内,是尤异他亲哥。」 「……」王胖子深吸口气:「行吧。」 花皮狗脸冷冰冰的眼睛扫过了周秦和王胖子,最后视线定格在尤异身上,喉咙里传出嗡嗡的摩擦声。 王胖子问周秦:「它在说话?」周秦点头,望向尤异。 尤异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恢復平静,无奈地说:「知道了。」 他转身对周秦和胖子道:「走吧,我知道龙身在哪里了。」 「你哥告诉你的?」周秦讶异。 尤异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嗯,他让我别去那里。」 「是么?」周秦迟疑。 大舅子虽然双标,和尤异见面互相问候废物,三句离不开杀杀杀,但对尤异还算是有求必应。再说是亲兄弟,尤洛不让他去找龙身,恐怕也是为了尤异好。 「那不你就别去了。」周秦和大舅子看法一致,虽然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为了尤异好:「你在这等我和胖子。」 「不用。」尤异无语:「我知道那里有什么。」 「那你哥为什么不让你去?」 「因为…」尤异微微蹙眉:「说不清楚。」 周秦伸手,按住他的脑袋,龇牙:「快说。」 「我填过龙脉。」 犹如平地惊雷,胖子吓得外语都冒出来了:「纳尼?!」 周秦两道浓眉拧紧:「什么意思?你填龙脉?好端端活着瞎说什么?」 尤异张了张嘴,平静道:「很久以前的事了,家庭原因。」 周秦担心:「现在呢?现在没事吧。」 「没。」尤异说:「我哥杞人忧天。走吧。」他朝墓室左侧的壁画走去。 周秦回头看了眼花皮狗脸,花皮狗脸再没有别的反应。 王胖子催促他:「走,跟着尤大师。」 周秦放不下心,他想起不久之前,在湘西鬼蜮,算命的老瞎子说,尤异…早就该死了。 老瞎子的意思是,尤异不在三界之内,所以他不能替尤异算。他说尤异不是活人。 什么意思? 和尤异填过龙脉有关吗? 周秦没想到,伴随尤异身世的揭开,反而涌出越来越多的谜团。 蚩尤后裔、尤洛、龙脉、尤异—— 尤异併拢剑指,在石壁上摩挲,很快,在正对金丝楠木棺的位置,觉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尤异握住黑刀,刀柄正对石壁,用力砸下去。 石壁震了两震,石门没开。 王胖子取出雷?管:「尤大师,放着我来。」 「……」尤异退后,将表演舞台交给他。 王胖子根据尤异指出的位置,挖了个坑把雷?管填进去,点燃引线,迅速拽上尤异,拉上周秦,离得远远的,雷?管引线燃尽,轰然引爆。 石门直接炸碎了。 电筒光照进去,里边看上去相当宽敞。 「走,」王胖子摩拳擦掌,「进去。」 尤异搬开碎石,从炸出来的石洞中探头打量。 周秦正要上前,尤异忽然拦住他:「等等。」 王胖子问:「不对劲?」 尤异嗓音压低:「外边,是空的。」 王胖子因为体型宽硕,不方便像尤异那样半蹲着探头,他干脆整个人趴在地上,把脑袋塞进去瞅。 「卧槽。」王胖子的声音像随着风传过来的:「好傢伙,这特么又是悬崖。」 第211页 三人都快对悬崖有心理阴影了,周秦纳闷:「怎么又是悬崖?」 「下边有东西。」王胖子打开手电筒,光亮照进黑暗,掠过一座座高屋顶建筑。 王胖子燃了信号弹。 信号弹升空炸开,悬崖下开阔的场地露出全貌,遍布了这样的奇怪建筑。 高屋顶,窄房梁,木石结构为主。 从那惊鸿一瞥中,王胖子就确定了:「好傢伙,地底人老巢。」 周秦半蹲下身,也从石洞口向外打量:「壁画中祭祀的地方,是不是就在下边。」 「嗯。」尤异道:「下去。」 王胖子是个行动派,尤异确定在下边后,他立刻从背包里掏装备。 下降器、安全绳、飞虎爪、头盔、防滑手套,他的背包简直像哆啦a梦的口袋——掏不尽的无底洞。 周秦竖起大拇指:「真能塞啊。」 王胖子把装备扔给他:「有备无患。我这就两套,你包里有没有?」 「有。」周秦取出装备,往尤异身上套:「弄上。」 「……」尤异原本想拒绝,但看周秦拿架势,仿佛他不戴安全装备就是在送死,于是面无表情张开双手。 周秦三两下给他捣鼓上,自己也套上了,回头一看,胖子早就弄好了,就等他俩。 王胖子扬了扬下巴:「走吧。」 周秦把龙头绑在背上。 尤异抓住安全绳,猴儿一样灵活地熘了下去。 王胖子看得目瞪口呆,回头嫌弃周秦:「就咱尤大师这功夫,真犯不着上那么重的安全装备,影响他发挥。」 王胖子话音刚落,铮得一声。 两人同时低头望下去,尤异拔刀了。 黑刀在混乱的光影中噼砍,周秦和胖子什么也没看见,但尤异凭着风声噼中了迎面而来的东西。 黑刀仿佛被无形之物遮挡,很快又露出全貌,再度被遮挡。 尤异抓住安全绳,抬腿横踢。 半空中传来奇怪的碎裂声。 周秦恍然反应过来:「黑镜!」 王胖子瞪眼:「什么黑镜?!」 周秦咬牙,额头冒出冷汗,黑镜这种东西他看不见也摸不着,帮不了尤异。 「先别下去。」周秦把王胖子抓回来:「别添乱。」 尤异还没有到无法应对的地步。 胖子抓着安全绳返回墓室,下一秒,尤异蹬住墙壁,纵身一跃,在陡峭的悬壁上,手绞安全绳凌空荡起,干脆利落地踢翻了冲过来的黑镜。 他的黑刀伴随唿啸风声横噼,周秦听到了接二连三的镜面破碎声。 紧接着,有什么掉落下去。 尤异握住安全绳,收刀归鞘,仰头望向周秦:「先下去。」 周秦背着龙头攀住安全绳,谨慎向下,王胖子紧随其后。 黑镜没有再出现,也许是忌惮尤异。 有了攀爬设备,一切都很快,三个人一熘烟落地,落脚地就是部落外围。 一股寒风扑面而来。 王胖子打了个哆嗦:「这地底下怎么有风。」 尤异伸手,掌心贴住石壁,石壁冰冷。 周秦学着他把手贴上去,手心传来沉重的跳动感,有点像把手放在心脏上。 他们在上边时,也听到过这动静,极有规律的咚咚声。 周秦仔细回想,频率好像一模一样。说明这种跳动来自同一个东西。 胖子听了一下,毛骨悚然道:「这里边所有东西——你们发现没,都能传声。」 周秦盯着尤异,话是对胖子说的:「固液气都能传声。但这里的地质结构,放大了这个声音和传递效果。」 「……」王胖子撇嘴:「属你有文化。」 周秦挑眉:「如果地底人上万年住在这里,那他们岂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听见这个声音?」 王胖子愕然,设身处地地想了下:「是我得疯。」 「也许这是地底人残忍的原因之一。」周秦说:「这种声音千年万年的重复,确实会让人神智发狂。」 「不可怜,」尤异冷漠道,「他们自找的。」 周秦那一丝丝微妙的同情刚萌芽,就被尤异惨无人道地打压下去,他拍了下尤异肩膀:「此话怎讲?」 尤异望向他背后那颗裹起来的龙头。周秦从他的眼神中,读出这二者间微妙的联繫。 但尤异没有明说。周秦自己领悟。 王胖子嘲笑:「小白花,让你别同情鬼。」 周秦挠头,尴尬一笑。 「走吧。」尤异握着刀,转身往部落建筑群去。 周秦和王胖子跟上。 刚才信号灯点亮的惊鸿一瞥中,周秦记住了这里是中轴左右对称机构。 中轴上是一条暗河,三人很快到了暗河边,地下暗河深不见底,周秦拿手电筒一照,也是黑水,瀰漫着奇怪的味道。 「等等。」周秦弯下身,取出铁棍插进暗河中,他把铁棍拿起来,暗河水缓慢滴落,呈现出血一样的黏稠性。 周秦问尤异:「是血吗?」 黑血。 尤异深深地注视他,良久,在周秦急切而茫然的视线中,点了点头:「龙血。」 为什么周秦能敏锐地注意到这是血,因为尤异的血也是这样的黑血。 他第一次看到尤异流出的血时,就无比惊愕,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血?! 第212页 如果尤异本来…就不是正常人,那么这一切都说得通。 周秦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王胖子拉了他一把:「你干嘛呢?」 「尤异。」周秦满心满身的疑惑和无奈:「别瞒着我。」 龙血是黑色的,尤异填过龙脉,尤异也是黑血。 ——「他早就该死了。」老瞎子的话,如雷鸣在周秦脑海中迴荡。 「没骗你。」尤异握刀的手举起来,指向前方:「先把龙首还回去。」 王胖子满头雾水:「你俩闹哪出呢?」 周秦扛着龙头,大步流星到尤异身边,牵住他的手。 胖子:「……」为何我的眼底常含泪水…谢谢你们,单身狗已自戳双目! 「周秦,」尤异抬头看他:「我不骗你。」 周秦笑了下:「好。」 他悄悄把五指塞进他指间,与尤异十指相扣,捏了捏。 在尤异反应过来前,周秦松开手,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往前看去。 三人沿着暗河这条中轴线。 尤异掌心发热,他毫无知觉地捂了下心口,当察觉到跳动,慌忙垂下那只手。 茫然、混乱、不知名的情绪再度涌上来,其实骗不骗周秦又如何,尤异自己都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待不了多久。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促成的,要么彻底忘记尤洛,要么从这灿烂世间消失。 当他向特勤处许下承诺,以蚩尤后裔的身份跳进龙脉,虚无攀上来,所有的一切,就全部註定了。 这是既定的未来,无可更改。 尤异握紧手中刀,不可更改的东西,就不必后悔。 前方传来脚步整齐划一的踏地声。 整个地面随之震动。 王胖子往民房后退:「躲躲,地底人来了!」 三人挤在木石房子后边的阶梯上,尤异稍微往前探身。 没有影子,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幽绿的鬼火忽然亮起来,为首的第一个青铜鳞甲士兵出现,他手持长矛,竖瞳六耳,带领身后的军队越过中轴线上的交叉路口。 王胖子小声嘀咕:「阴兵借道。」 周秦咋舌:「地底人的阴兵?」 「多半是。」王胖子说:「这儿有他们要守的东西!」 尤异和周秦对视一眼,地底人既然将巨龙斩首,使尸首分离,肯定不希望龙头回到龙躯上,他们找对地方了! 「阴兵借道,怎么破?」周秦问。 王胖子看了眼尤异:「撒豆成兵,尤大师应该会吧。」 尤异没点头,也没摇头,淡淡地说:「没有豆子。」 王胖子笑:「大师不愧是大师。」 周秦震撼:「撒豆成兵,是我理解的那个撒豆成兵吗?」 「对,字面意思。」王胖子一脸嫌弃:「亏你还是三处的。连这都不知道。这东西从古传到今,不是空穴来风。一些高人真会这个。」 周秦竖起大拇指,表示长见识了。 「撒豆成兵要做法。」尤异把黑刀背起来:「最好是太阳底下晒过的老豆,这里都没有,只能用石子了。」 王胖子想了想:「能撑过这一时就行。咱们赶紧跑过去。」 周秦的目光在王胖子和尤异间逡巡,迷了眼睛道:「我咋感觉你俩更默契。」 王胖子笑嘻嘻:「总不能只有你跟尤大师秀吧。」 行动派胖子摆手,蹲在地上摸石头。周秦跟他一起蹲下去,满地找碎石。 尤异回头盯住那些阴兵。 长长一支队伍,忽然停在横跨暗河的石桥上。 为首的领兵殭尸一样转了个身,直直面朝他们躲藏的房屋! 尤异退后,藏进阴影中,压低嗓音:「被发现了,快。」 王胖搂了一把碎石子,拿橡胶手套装着塞给尤异,周秦把另一堆放在他脚边。 尤异抱着石子,盘腿坐下,闭目念诵咒语。 周秦仿佛看见他周遭起风,枯草随之摇晃,他打坐的地面,泛起一圈雾似的涟漪。 尤异一直闭着眼睛,抓起一把碎石,看似随意的挥了出去。 黑刀放在他身侧,嗡嗡震颤。 奇异的是,那石头落地后,真就成了一个个披甲执锐的小兵,地底人的阴兵沖了上去,与撒豆兵混战。 尤异在最后一颗石子上点了气,挥出去,变成骑马的将领,嗷嗷叫喊冲进战局。 「绕过去。」尤异起身道:「撑不了多久,快走。」 三人绕远,从战场旁边穿过去。 周秦回了下头,阴兵不知何时冲过来,周秦将它的长相真真切切收入眼底,瞳孔中倒映出无限放大的人影。 竖瞳蛊惑般将他钉住,诡异的六只尖耳同时流血,无数生灵涂炭的场景浮现,而在那些变化万千的场景,一条黑色巨龙仰天长啸。 风声骤起。 黑刀自他眼前掠过,阴兵一分为二。 梦魇散去,周秦骤然回神,尤异拉住他:「快走!」 两人冲出战局。 一口气跑出老远,王胖子喘着粗气:「老周,你刚才是不是疯了?!」 周秦自知理亏,望向尤异,喉结上下滚动:「抱歉。」 尤异摆手,咽下喉头血腥,望向前方。 咚咚咚的规律声越来越近,终于大到就在脚下的地步。 第213页 周秦背后的龙头震颤起来,它感应到了躯体的存在。 「异崽!」周秦喊了声:「就在这里!」 王胖子点燃冷焰火,面前是一大片白雾,已经没有建筑了,四周竖立着十二根青铜神柱。 青铜神柱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神柱中间由浓重的白雾覆盖,什么也看不见。 强烈预感驱使下,周秦自言自语地开口:「到了。」 王胖子一回头,险些吓尿,周秦背上的那颗龙头,裹着它的塑胶袋底部,正在流血! 黑色的龙血,一滴一滴,令人头皮发麻地往外渗出。 「老周!」胖子悚然:「流血了!」 尤异也看到了,他指尖沾了一滴血,嗅了嗅,奇怪的气味。 「我们进去。」尤异望向浓雾。 王胖子咽唾沫:「尤大师,就在里边吧。」 「嗯。」尤异钻进浓雾,他的身影埋没进大片大片的雾中。 周秦看了看胖子,笑不出来:「害怕了?」 「呸。」王胖子大步埋进雾中:「胖爷从生下来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周秦耸肩:「生下来那确实不知道。」他背着龙头进了雾中。 一进雾里,周秦就和他们分开了,他大声喊:「异崽,胖子——」 无人回应,茫茫白雾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浓白,奇怪的气味越来越浓烈。 背后的重量还在,周秦以为那是龙头。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周秦僵住脖子,眼珠向后移。 地底人不知何时出现,趴在他后背上,闭着眼睛,惨白得像具死尸。 事实上,这就是一具尸体!地底人的尸体! 周秦头皮炸开。 一道声音穿过浓雾传入耳中:「周秦。」 周秦环顾四周,他什么也没看见,他背上的尸体越来越重,像在膨胀的巨石。 「异崽——」周秦吶喊:「尤异!!」 「别回头看,往前走。」尤异的声音朦胧而遥远。 周秦咬紧牙关,克制住转头看身后的想法,他迈着十分沉重的脚步,一下又一下往前。 地底人的脸好像贴着他的侧脸。 脖子以上变得湿滑,像有什么东西在舔舐,周秦低下头,一滴黑血滑落。 他忍不住,伸手摸背后,是个人,衣服、裤子—— 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贴得很近:「周秦。」 「!!」周秦懵了,他原地驻足,开始转动他僵硬的脖子。 「异崽,」周秦浑身发抖,「是你吗?你为什么在流血?!」 肾上腺素飙升,心脏险些停跳,他弯着腰,没有继续回头,而是盯向脚下。 白雾里,什么也看不见。 黑血滴落得越来越快,很快在他脚下积成一滩,脚底泛起丝丝寒意,顷刻涌遍四肢百骸。 「周秦,」遥远的声音,「别回头。」他说:「往前看。」 长风唿啸而过,寒冷的冰刀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地雕刻恐惧,周秦深吸口气,凉风灌入肺腑,神智逐渐冷静下来,他两只手承住了背后的人。 「尤异,」周秦开始祈祷,「别受伤。」 咯咯咯的笑声自背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继之而起,却是尤异近在咫尺的声音:「你在说我吗?」 他不停地重复:「你在说我吗?」 理智告诉周秦,绝对不能回答。 他的步履已经十分艰难,背后的东西越来越重,额头上不断涌出冷汗,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用上浑身力气。 尤异问:「你在说完吗?」 周秦一脚顿住,差点回头,他头皮发麻,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盯住脚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弔诡的是,背后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周秦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背着后背的东西,快步向前。 背上那东西好像在流血,周秦双手浸满黏液,他头也不回,一声不吭往前。 浓雾中终于出现人影。 梅轻怡朝他招手,笑容僵硬:「周秦,你背上有东西。」 周秦没搭理他,继续往前。 花皮狗脸拦在路中间,喉咙中挤出奇怪的嗡嗡声,但神奇的是,周秦竟然听懂了,花皮狗脸说:「周秦,你背上有东西。」 眼下的场景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周秦不敢怠慢,趁着背后重量变轻,无视了花皮狗脸继续向前。 死去的人们次第从他眼前掠过,每个人都在说:「周秦,你背上有东西。」 周秦在心里道:对,我背上长了个瘤子。 最后一个人露面,周秦已经毫无波澜,甚至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他愣住了。 陈跃站在路边,手里拿着对讲机,他应该在和队友们联络任务,一回头看见了周秦,笑着和他打招唿:「老周,干啥去呢?」 和其他人不一样,陈跃只是问他干什么去了。就像往常任何一次偶遇,陈跃都这样和他打招唿。 但陈跃,早就死了。为了救尤异,他牺牲了。 周秦停下脚步,他没办法就这样走过去,像胖子说的,他的心还不够狠。 他不能对陈跃视若无睹,那是他过命交情的好兄弟,更是尤异的救命恩人。 「老陈,」周秦笑不出来,但仍然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回应他,「好久不见。」 第214页 陈跃放下对讲机,朝他点点头:「好久不见,最近在忙什么。」 周秦深深地凝视他:「忙,和你救回来那小子冒险。」 「哦。」陈跃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说尤异?他想找到父母,我让他来找你,你帮他找到了吗?」 周秦只觉得这个幻境,杀人还诛心,他的笑比哭还难看:「没有,对不起。」 陈跃面色凝重起来,嘆了口气:「我怀疑,他家人都不在了。」 「……」周秦愣住:「你怎么知道?」 陈跃朗笑着反问:「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他都告诉我了。」 周秦竖起耳朵:「什么时候?」 陈跃疑惑:「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的下一句话让周秦毛骨悚然:「他就在你背后啊。」 陈跃惊讶:「好像受伤了。」 周秦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后背背负的重量越来越轻,到最后轻如鸿毛,就好像尤异从他身边慢慢消失。他的双手竭力握紧背后的人,但掌心越来越多的淹入粘稠液体。 是血吗?液体温热。 「尤异,」周秦仰头望进白雾中,几乎在哄他了,「说句话呀,异崽。」 但自从他开始遇见梅轻怡,遥远的声音就彻底消失了,周秦一直是一个人在走。 比其他自己,他更相信尤异。 就像比其他自己的安危,他更担心尤异的安慰。 哪怕只有那么千分之一的可能,背后的人就是尤异。 哪怕明明知道,背上的东西必然是幻境中衍生出的怪物。 给他多少次机会,他都会回头。 ——只要他是尤异。 周秦勐地扭头,地底人上下颌大张开,竖瞳诡异地弯曲,它的嘴角勾起来,仿佛是某种得逞后的诡笑。周秦一把甩开他,拔腿朝前方冲去。 地底人身体落在地上,脖子无限延长,脑袋狰狞地追向他。 一边追一边发出尤异的声音:「周秦——周秦——」 「异崽!!」周秦一边狂奔逃命,一边高声吶喊:「救命啊——」 玄刀自白雾中穿出来,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砍断地底人那条长得可怕的脖子,哗啦,血水四溅。 尤异站在白雾尽头,满脸无奈看着他。 周秦扑过去,尤异配合地张开双臂,周秦一把抱住他,将尤异撞得往后趔趄。 「吓死宝宝了。」周秦委屈。 尤异无语:「早跟你说了,别回头。」 周秦没回头:「那东西死了吗?」 尤异拍拍他的后背,语气放缓:「死了。」 周秦长舒一口气:「我看到陈跃了。」 尤异身体微僵,大概理解周秦为什么回头,他轻声道:「嗯。」 「……」周秦放开他:「龙头呢?」 尤异拎了拎他肩膀上的袋子:「在这里。」 王胖子也出来了,看他那张惨白的脸,吓得不轻。 「好傢伙,」王胖子说,「我看见一堆美女围着胖爷跳舞,我特么就眨了下眼睛,全变殭尸了!」 周秦:「你牛逼。」他好奇地问尤异:「你呢,你看见什么了?」 「龙脉。」尤异说:「还有我哥。」 周秦摸了摸他的脑袋。 王胖子点燃冷焰火,望向众人身后,发出纯朴而不加掩饰的惊嘆:「卧槽!」 周秦顺势望去。 高耸的悬壁上,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正下方,是古老的青铜祭台,因为废置了千年,青铜表面爬满灰尘。 「这是…」王胖子下巴掉到地上:「是龙吧,是吧?!」 周秦把肩膀上的龙头放下来,龙头流出的血越来越多。 周秦心想,这玩意儿都干了,怎么还能流血。 他一回头,尤异採用了十分暴力的安装方式,拽起龙头,凌空抛向黑洞。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快结束了—— 感谢在2022-08-29 23:31:55-2022-08-30 18:4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upil 20瓶;鱼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卷肆完 在尤异的暴力抛拽下, 周秦下意识以为,龙头多半要拍个稀巴烂。 没想到,在接触到悬壁上黑洞的瞬间,龙头奇异地融入其中。 黑暗仿佛成为有实体的海绵, 触手伸出来, 将干枯的龙首拖拽进去, 世界復归寂静。 王胖子看懵了:「就这?」 真龙归位,怎么能没有天崩地裂、山唿海啸、天降惊雷!太不给力了。 周秦张了张嘴:「啊这。」 尤异返身回到浓雾, 周秦叫了他一身:「异崽。」 「嗯。」尤异出来了,低沉的嗓音。 周秦愣住。 挺拔的身材, 宽肩窄腰,依然白皙却没有那么惨白的皮肤, 整个人都长开了, 完全是成熟雄性的气质, 眉目稍长,双唇削薄, 手里拿着那把黑刀,衣服有些紧的绷在身上。 「……」周秦过去比了下身高,还好还好, 还是他这个北方人比较高。 尤异:「……」 王胖子目瞪口呆:「帅哥你谁?」 周秦:「尤异。」 第215页 王胖子没见过这样变身的:「尤大师长大了?」 周秦点头, 问尤异:「现在多少岁?」 「三十二。」喉结上下滑动,声音不似少年时的青涩, 充满了某种独属于成熟男人的沙哑性感, 简直——周秦想到一个词——荷尔蒙过于浓郁。 王胖子眯眼睛:「老周, 你适应的很快啊。尤大师为什么突然变这样了?」 周秦抱臂, 摩挲下巴沉思:「我怀疑尤异……算了。」周秦摆手:「不说了, 他就这样, 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习惯就好。」 「……」王胖子对周秦这个唯物主义者一反常态的适应感到震惊:「这不是不符合常识嘛!哪有人时大时小?!」 周秦黑线:「尤异就是这样,理解一下。」 王胖子还想和他理论理论,深山中忽然传来雷鸣。 那轰声激烈而沉闷,犹如乌云压顶,惊雷从厚重的云层中传出来,带动心脏颤慄,不由自主地发抖。 每个人都听见了。 王胖子仰头望向悬壁,张大嘴,下巴掉在地上:「卧槽——」 整座山形开始变幻,仿佛滴水的幻境,不断扭曲变化,黑洞与岩石交融,大地剧烈颤抖。 古老而遥远的嘶吼自地层深处唿啸而来,伴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山风,卷挟着歷史与尘埃,苍凉地涌入每个人心中。 浓雾消散。 周秦不受控制地,缓步上前,他伸出手,巨龙垂下头颅,龙鬚漫过他掌心。 岁月流逝,巨龙在这里禁锢了上万年,只为了一个种族的存续。他们尊敬它,也畏惧它,他们把它当成神,也当成奴隶。 当最后一个地底人离开这里,巨龙陷入永无止境的长眠,千秋光阴,等待着终年后的甦醒。 巨龙腾飞,驾云而去。 幻境消散。 周秦猝然惊醒。 王胖子语无伦次:「龙…我看见…飞走了…你们看到了吗?!」 周秦原本不信这些,但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梦呓般喃喃:「天佑我族,福泽绵长。」 王胖子回头瞅他,一脸不可思议:「老周你咋还变神棍了?!」 周秦:「……」当场破功。 浓雾散尽,悬壁上的黑洞消失了。 「龙脉復位。」王胖子松口气:「咱们任务完成了吧。」 周秦点头。 王胖子仰头望天:「那咋上去?」 这地底到地面,恐怕有万米深,没个火箭上不去。 「找青铜树。」尤异道。 他话音刚落,大地再度开始震颤,地面崩裂,岩层深处的岩浆滚烫地涌出来。 镇压此地的巨龙去后,地底人的世界无可避免地走向毁灭—— 三人对视彼此,眼中皆是惊惧。 王胖子大喊:「走,走!找青铜树——」 地底世界复杂,不得不原路返回。 但面前的路已经被汹涌而来的岩浆淹没,大火燎原般吞噬了弟弟人的房屋,暗河中的龙血早已在高温下枯竭,躲无可躲。 周秦握住尤异的手,王胖子挤过来,瑟瑟发抖:「操。」 岩浆的热度让周围一切都冒起白烟,形成了新的浓雾,地面还在不断绽开,脚下的大地嘶吼着震颤。 花皮狗脸出现在山崖下,尤异受到感应般回头:「哥。」 他拽上周秦,提着胖子,飞奔向花皮狗脸。 悬壁下不知何时出现一道石门,石门洞开,而花皮狗脸就站在石门下,静静地注视他们。 三人狼狈地冲进去。 厚重石门砰然合拢,王胖子摔在地上大喘粗气,周秦扶着墙壁气喘吁吁。 尤异似乎在和花皮狗脸眼神交流,他点了点头,招唿周秦和王胖子:「现在没到休息时候,快走,岩浆要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巨热的岩浆从石门缝隙下涌进来,白烟扩散。 三人拔腿就跑,跟着花皮狗脸冲上螺旋石梯,在复杂的甬道中拔腿狂奔。 脚底感到灼烧般的热度,岩浆在沖刷这片土地,吞噬所有地底人存在过的痕迹。 三个人满头大汗,花皮狗脸一刻没停,带他们经过很长一段距离。 周秦都忘记跑了多久,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地底人的残魂就在身后追逐他们。 周秦扭头,旁边是尤异:「别回头,向前看。」 「……」说不出话,周秦扭头,双眼直直盯住前方。 黑暗的甬道,只有王胖子提着手电筒照明。 因为剧烈跑动,光线上下抖动。 周秦听见一声接一声的轰隆,仿佛海啸来临,铺天盖地淹没而来。 地底遗蹟正在被吞噬。 周秦浑身都是汗水,不敢停下来,一步不停地往前狂奔逃命。 青铜树底座连接着迷宫般的石道,二者间是一扇锁住的铁门。 花皮狗脸望向尤异,尤异双手持刀,照着青铜锁狠狠噼砍下去。 ——没噼开。 众人沉默。 尤异蹙了下眉。 周秦哭笑不得,喘着气道:「我来。」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铁丝,铁丝插进锁孔,三两下便透开了:「进。」 地底人蜂拥上来,最后一秒,众人钻进铁门,大门砰然合拢,门上接二连三地响起重物撞击和指甲扣挠的声音。 几人听得毛骨悚然。 第216页 花皮狗脸推开青铜井门,尤异跳进去:「周秦,进来!」 王胖子和周秦钻进去。 花皮狗脸的袖筒中钻出毒蛇,蛇头朝着青铜井壁点来点去。 毒蛇一通骚操作,青铜井抖了两抖。 胖子正想开口来句行不行,超重感突如其来。他把「行不」两字儿咽下去:「行。」 适应了超重环境,三个人外加一只花皮狗脸面面相觑。 周秦和胖子聊天,尤异跟花皮狗脸电波交流。 花皮狗脸好像说了什么,尤异不太高兴,冷着脸不想搭理他,花皮狗脸的毒蛇爬到尤异身上,被尤异一把掐住七寸,咔嚓捏死。 花皮狗脸喉咙里:「嗡嗡嗡。」 尤异冷笑:「我做什么,和你没关系,你犯下的错,也都过去了。」 花皮狗脸:「嗡嗡嗡。」 别说,它嗡得还挺抑扬顿挫。 尤异越听越烦:「你怎么和周秦一样话多?」 突然被que的周家长:「我真的拴q」 胖子撇嘴,看看周秦,看看尤异,最后望向花皮狗脸:「嘛,是这样的,你操心多了,他还嫌你烦。」 尤异眼角余光冷冷扫过他。 王胖子连忙做小伏低,话锋一转:「但是话说多了吧,臭不可闻。人小孩呢有自己想法,你这做大人的甭瞎操心!」 他搓搓手,望向尤异,嘿嘿谄媚:「您说是吧,尤大师。」 尤异道:「我三十二了。」 王胖子:「……」 花皮狗脸激动:「嗡嗡嗡——」 尤异:「我知道,无所谓,反正你也活不成。」 花皮狗脸:「……」 它不嗡了,如同失去生命的皮俑,呆立一旁。 周秦戳戳尤异:「大舅子咋啦?」 尤异冷漠:「哑巴了。」 周秦:「……」 周家长忽然有种错觉,面前高高大大荷尔蒙爆棚的成年雄性也好,二十岁即将成熟略尚待青涩的半大孩子也好,尤异始终是那个尤异——让家长操碎心的孤僻少年。 尤异有心事,不会告诉周秦。尤异的过去,也只潦草说了个大概。至于尤异和他哥,以及那个消失的部落,究竟还隐藏着哪些秘密,尤异从来没有告诉他。 尤异打心眼里认为,这所有的一切,有关他自己的一切,都与周秦无关。 这个认知,让周秦心底泛起说不上来的情绪,酸涩、苦闷、无奈,百味陈杂。他很想靠近尤异,却发现尤异浑身都是高贵的秘密。 尤异保存着这些秘密,于是它们成为周秦和尤异之间的鸿沟,无法逾越,难以释怀。 哪怕尤异在鸿沟上建了一座桥,周秦走上去,也只感到心惊胆战。 胖子说的对,他还不够狠,不够狠到逼尤异把一切都说出来,他希望给予对方足够多的尊重,哪怕要他自己来承受这诸多不安和迷茫。 尤异这样超越生死之外的人,也不会为儿女情长停留。 周秦背靠井壁,双臂抱拢,半张脸隐入晦暗。 王胖子摸出手机,盯着信号格发呆。 尤异拂拭黑刀,拔刀出鞘,然后合拢,不断重复拔刀收刀,看上去有些烦躁。 花皮狗脸不说话了,快速上移的青铜井中,只有青铜井与竖洞的摩擦声如雷达轰鸣。 过去了很长时间,王胖子对着手机屏显算了算,将近五个小时。 青铜井咔的停住了。 头顶仍是一片黑暗。 王胖子拿着手电筒照过去,头顶没封,也不是狭窄的竖井,而是更开阔的空间。 他激动道:「我们到了!」 尤异率先爬出去,周秦紧随其后。 天顶不高,两人都趴在地上,身下是绵软的岩土。 周秦发现了:「这不是大文公庙吗?!」他们掉进尸蘑洞的地方。 王胖子爬出来,也发现了:「好傢伙,快乐老家啊。」 花皮狗脸的身体逐渐陷入岩土下。 尤异拔刀插进岩土,砂石松动,三人全摔了下去。 到这里路就好走了,原路返回,如法炮制地出了尸蘑洞。 到尸蘑洞前,花皮狗脸就不再跟着他们了,它站在洞口,静静地目送尤异。 尤异在漫天飞絮中,回头看了它一眼,花皮狗脸消失了。 周秦愣怔:「大舅子,没了?」 「……」尤异摇头:「他一直在我脑子里。」 周秦似懂非懂:「哦…」 王胖子招唿他俩:「快别磨蹭了,胖爷饿死,这几天全啃干馍,嘴里淡出个鸟来!」 重见天光,恍如隔世。 绽裂的大地在万米之下,到地面已经感受不到了,岩浆中漫出的硫磺气息也越来越远。 地底国,犬戎族,龙脉,过往的岁月与歷史,淹没于另一个神秘世界。 这时候,周秦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结束了。」 尤异勾了下他的手指头:「周秦。」 周秦没有像往常那样反牵住他,他收了手,笑着道:「回家了。」 「……」尤异微微蹙眉,凝望他的背影。 周秦爬上山坡,捣了胖子一拳,揽住他的肩膀:「走,想吃啥,兄弟请。」 王胖子搓手,兴奋道:「那不得狠狠宰你一顿?!」 朗笑声在连绵的山巅上迴荡。 第217页 尤异看了下自己的手,忽而透明,忽而显现,他默默攥紧五指,追上周秦他们。 无法更改的未来,就不要后悔。 尤异看着周秦宽阔的后背,转眼望向群山。 彼时群山无言,光阴长流。 尤异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在漫长的行走中,放空大脑,心无旁骛地跟随周秦。 回西北的飞机上,胖子大手一挥,表示他要立刻回监狱。 周秦乐不可支:「坐牢坐上瘾了是吧?」 「你不懂,」胖子高深莫测,「还是牢里好啊,没有粽子,全是白嫩水灵的小姑娘。」 周秦心说,三处那些小姑娘,随便拿一个出来,放到正常人社会都是t?n?t炸?弹。也就王胖子心宽体胖,一点儿也不怕。 王胖子搓手,斜侧过身对周秦说:「我打定主意,回去写书!就写咱们这回,赚笔大钱!」 周秦:「请注意你签署了保密协议。」 王胖子嘿嘿笑:「放心,我虚构。」 周秦:「姜洛这么抠门,你确定能赚到钱?」 「……」这是个问题,王胖子认真思索了半天:「算了,不写了,还是织布吧。」 周秦笑得合不拢嘴。 周秦在西安请了一顿,到乌鲁木齐又请了一顿。 然后三人分道扬镳,胖子回三处的牢里,周秦带尤异去基地。 周秦开车载尤异回基地,老远就看见特种兵的越野车停在门口,一大圈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守在那里。 周秦认识为首那人叫金耀光,军方那边负责和特勤处对接的人。 金耀光松了松帽檐,朝周秦招手:「老周,回来啦!」 「什么风把你们吹过来了?」周秦下车关门,验证瞳纹。 基地大门开启。 周秦道:「进去坐坐。」 「不了不了,」金耀光指指不远处,「哥几个帐篷都搭好了。」 周秦一转头,还真看见了军用帐篷,他愣怔:「你们这架势,干嘛呢?常驻三处啊?」 「姜洛让我们过来的。」金耀光给他递了根烟,两人走到一边,以朋友的身份聊天。 尤异下了车。 那些特种兵佯装无意,但他们演技实在不太好,眼角余光若有似无地盯紧了尤异。 「……」如果是记忆恢復前,尤异一定毫不犹豫下蛊,但现在记忆恢復了,反而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他并有做什么,而是双手揣进裤兜,斜靠车门,低头看脚下,额发垂落。 周秦回头看了眼尤异,再看金耀光。 金耀光也在看尤异,看着看着嘆了口气,一回头,周秦盯着他。 两人面面相觑。 金耀光把菸头丢在地上踩灭,埋进沙子里,压低嗓音:「姜洛说这是那个人的意思,以防不测。」 「哪个人?」周秦震惊:「组织上边?」 「不是。」金耀光话锋一转:「也算是。和你们特勤处建立那段歷史有关。」 「到底谁?」周秦皱眉:「别卖关子,老金。」 「就你们那个,尤大师。」金耀光说:「姜洛的意思是,你们尤大师早就料到今日,所以派我们来守着,避免事情出现变故。」 「什么事情?」周秦问。 金耀光愣住了,盯着周秦上下逡巡,看对方一脸急切,他反而有点不明白了:「老周,看不出来,你跟他关系挺好啊。」 「废话,」周秦板起脸,「我是他爸。」 金耀光结结实实给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哭笑不得:「放屁,那娃他妈呢?」 周秦摆手:「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讲,到底什么事。」 「……」金耀光敛下笑意,神情凝重起来:「姜洛不让我提前告诉你。看你这架势,我明白为什么了。」 「别他妈卖关子,」周秦烦躁,「和尤异有关?」 金耀光直直看着他:「老周,干咱们这行,切忌犯忌讳,该干嘛干嘛,不能感情用事。」 「我没有感情用事。」周秦笑了下:「就是问问你,有啥不能让我知道的。」 「嘶。」金耀光低头,军靴踢了踢砂石,又嘆了口气:「安排你们尤大师…」他绞尽脑汁,想了个委婉点的说法:「入土为安的事。」 周秦差点跟他打起来:「老金,大白天别咒人死!」 金耀光也急:「这又不是我说的,是姜洛说的,姜洛又说,这是你们尤大师自己说的!」 周秦怒:「滚!」 金耀光竖起三根指头:「我他妈对着国旗发誓行吗,真跟我没关系!」 周秦出了帐篷,怒气沖沖地走了两步,站在大太阳底下,有种神志不清的错觉。 他深唿吸,连着好几下,将心态慢慢平復下去,才抬头看尤异。 周秦脸部肌肉僵硬得石头一样,最后终于憋出难看的笑,招唿尤异:「异崽,回去了!」 尤异走过来,两人一同跳下基地大门。 金耀光叉着腰目送他们。 基地里没人了。 曹源和其他人都不在。 周秦愣住,空荡荡的大厅中,连根鸟毛都没有。 周秦给曹源打电话。 曹源接了:「欸老大啊,这两天北京有事儿,全把我们接京城了,什么事儿?大事儿呗!跟龙脉有关,放心放心,你们这趟秦岭去得值,龙脉復位,是件好事。不说了不说了,他们吃烤鸭呢,我也去了!你跟尤大师好好享受二人世界,过两天我们就回来!」 第218页 曹源挂断电话,笑意褪尽,他望向指挥中心的大屏幕,航拍器沿着崑崙山一路向上,大雪纷纷扬扬,虚无自山巅呈放射状蔓延出来,像群山间伸出了无数黑色触手。 姜洛走过来:「他给你打电话了?」 曹源转身,点了点头,十分尊敬:「姜处,我找了个藉口,暂时先瞒过这段。只要尤大师安心去了……这东西……」 屏幕上,虚无大面积铺开,在整座崑崙山峰交织成密密麻麻的黑网。 「……」曹源说不下去了,牺牲一个人,救所有人,本该理所应当,但谁不想好好活着呢,他攥紧拳头:「就真要…尤大师死吗?」 姜洛眼角余光扫过他:「不是我们要他死。是他早就死了。」 …… 每次案件结束后,循例,周秦都会和姜洛开视频会议,口头呈诉案件经过,视频存档保存,就当是案件报告了。 这次姜洛因为北京那边的事儿,没空开视频会,要求周秦形成纸质报告交上去。 姜洛发了条信息,原话是:龙脉復位,你和尤异立了大功,在基地里好好休息两天,没事也可以去宁北找严衍他们。 周秦回他:金耀光也跟着? 姜洛回得很委婉:他尽量便衣,躲在你们后边,不影响你和尤异的心情。 周秦:…… 姜洛:没有比我更照顾下属情绪的老大了,你说是吧老周? 周秦:滚。 尤异还是老三样,吃吃玩玩睡睡。 周秦花了两天时间把报告写完,然后电子档传给特勤处中央,活络活络筋骨,剩下的时间就全都是他和尤异的了。 尤异躺在床上看漫画,周秦指指点点:「多大人了,还看动画。」 「……」尤异撩了下眼皮,翻了个身,懒得搭理他。 周秦压上去,一条胳膊盖住尤异后背。 尤异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周秦差点冲动地亲上去。 但周?正人君子?秦忍住了。他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清清嗓子说:「异崽,想出去玩吗?」 「不。」尤异翻漫画。 周秦凑过去瞅了眼:哆啦a梦。 真是…小屁孩啊。周秦摸着尤异的大脑袋:「异崽,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尤异斜他一眼,鄙夷道:「我三十二了。」 周秦笑:「哟,那比我还大。」 尤异挑眉。 周秦眨巴眼睛:「还记得我在秦岭地下跟你说的事么?」 尤异转了转眼珠:「断背山。」 「……」周秦总觉得,从尤异嘴里说出来,奇奇怪怪,本来挺纯情挺经典挺有深度一电影,怎么听上去像奥特曼大战哥斯拉。 「对。」周秦说:「我下载好了,咱俩一块看。」 「唔。」尤异关了漫画app,从床上坐起来:「行吧。」 周秦:「我咋听你不情不愿的。」 尤异:「你听错了。」 周秦:「那看海绵宝宝?」 尤异:「行!」 周秦:「……」 周处咬牙切齿:「海绵宝宝,我劝你想都不要想。」 尤异把周秦买的海绵宝宝联名t恤翻出来,学梅轻怡的语气:「周秦,直男,臭不可闻。」 周秦:「……」他冲上去抱住尤异的脑袋狂撸。 一直撸到尤异的直毛变捲毛,周秦才意犹未尽地松手。尤异顶毛手感真不错,绵滑柔顺,确实有点像撸那种皮毛柔软的长毛猫。 尤异满肚子怨气,坐在床边踹他小腿:「还不去放电影。」 周秦拍床单:「起来,尤小异。」 尤异抱着平板站起身,跑到另一边继续看漫画。 周秦把床移了个位置,和电视正对,这样两人就可以窝在床上看电影,不用去坐板凳。 基地的环境确实不如在家里。周秦边挪床边琢磨,要是在京城,地下室就是放映厅,茶水饮料小吃一应俱全,两人一起窝在大号软沙发上看电影吃零食,美滋滋。 床到位,周秦起身招唿:「尤小异,过来。」 尤异自觉脱了鞋子爬上床,周秦也脱掉鞋子。 两人都穿着居家服,周秦伸长胳膊揽住尤异,尤异靠在他肩膀上打了个哈欠。 把所有灯都关掉,电影开始了。 主角下车。 尤异:「这是什么人?」 周秦:「外国人。」 尤异:「哦,上次那个电影也是外国人。」 周秦:「一个美国,一个义大利。」 尤异:「在哪?」 周秦:「地球两边。」 尤异:「你说屁话。」 周秦:「等放假了,带你去环游世界。」 尤异:「可以。」 主角牧羊。 尤异:「好多羊。」 周秦:「是啊。」 尤异:「能吃吗?」 周秦:「闭嘴,看电影。」 尤异:「烤全羊,周秦,烤全羊。」 周秦:「烤全羊哪有你好吃。」 尤异:「人肉,不能吃,周秦。」 周秦:「我真的拴q」 中途尤异睡着了。 等他醒来,电影结束,恩尼斯打开衣柜,发现杰克将两人的衣服套在一起。 尤异:「完了?」 周秦:「嗯,结束了。」 尤异:「可以看海绵宝宝了吗?」 第219页 周秦:「……」 相恋长达十年的主角生死相隔,你好歹给点面子!周秦深吸口气,拍了拍他的脑袋:「我错了异崽,就应该直接给你放哆啦a梦冒险记。」 「还有这种东西?」尤异来了兴致。 「有。」周秦哭笑不得:「让让,我换碟。」 尤异坐起身,周秦抽回手臂,下床换碟。 这回尤异从头看到尾,专心致志,十分快乐。 周秦算是明白了,尤异长到三十二岁,心智顶多十三岁。 尤异盘着腿看动画片。 周秦打了个哈欠,靠在尤异肩头,大号异崽也有大号异崽的好处,比如大号抱枕,周秦一只胳膊搭在他腿上,昏昏欲睡。 哆啦a梦冒险记结束,周秦还没醒,尤异维持着被他枕住肩膀的姿势,抱起平板看漫画。 临近傍晚的时候,周秦叫了声尤异,从梦中惊醒。 尤异放下平板,动了动酸软的左肩,侧头看他:「你睡了一下午。」 「嘶。」周秦有点睡懵了,掌心贴着太阳穴,撑坐起身。 尤异垂了眼睛:「周秦,我饿了。」 周秦猝然惊醒:「饿了?」他摇晃脑袋:「想吃什么?牛排可以吗?我去做。」 「嗯。」尤异朝他伸手,戳了戳他的裤兜:「刚才手机响了。」 周秦摸出来一瞧,严衍发来消息,约他们到宁北聚一聚。 周秦看尤异:「严哥问咱们去不去宁北,他请饭。」 那是在问他的意见了,尤异比较宅,不太爱出门,碰上这种邀约,尤异通常不太想去。 出乎周秦意料的是,尤异同意了:「行,什么时候?」 周秦想了想:「随便什么时候都行,这段时间都没任务,他们在忙京城的事。」 「那明天吧。」尤异把两只手揣进兜里,微微颤抖:「明天去。」 周秦弯下身,掌心贴住他的侧颊,低头亲了亲他眉心:「好。」 尤异藏进兜里的右手,整只变得透明。 「你还想去哪?」尤异掀了眼帘,直直地注视他:「空闲的话,我陪你去吧。」 周秦微怔,笑了笑:「没有想去的地方。」他稍顿,眸光沉下去:「但有件想做的事。」 尤异茫然:「什么?」 周秦看进他眼底:「带你回家。」 周秦想带尤异回自己家,见见父母,表表白,如果尤异能接受的话,一切都水到渠成。 如果尤异不接受呢? 周秦没想过这个问题,假使时间允许的话,他还有很长时间,他很乐意和他慢慢来。 而且,周秦自我感觉良好,他觉得,尤异没那么排斥他。 周秦去做牛排了。 尤异抱着枕头栽回去,继续打盹。 翌日,周秦买了机票,两人飞向宁北。 在宁北呆了一周左右,周秦带尤异吃遍大街小巷。 对于尤异忽然长大这件事,严衍和颜溯都表示了充分的理解,没有大惊小怪。 大号异崽吃得贼多,每天除了胡吃海塞就是唿唿大睡。 中途两人还帮严衍解决了一桩案子。 尤异去颜溯的甜品店做客,那天早上,颜溯的店子空了一大半,周秦过来结帐的时候,尤异坐在落地窗旁的椅子里,优雅矜持地擦了擦嘴:「不错。」 周秦:「……」 颜溯说:「能吃是福。」 周秦笑:「那他的福气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圈。」 颜溯把pos机拿出来,看那架势亲兄弟明算帐,笑眯眯亮出帐单:「不多,两千二。」 「尤小异!」周秦怒而回头:「少吃甜食!」 尤异冲进卫生间,在里边度过了剩下半天。 晚上严衍过来,四个人去恰火锅,尤异外带了甜水面和火鸡面,深夜夜宵是炸串。 这七天时间,尤异过得非常充实,主要是肚子充实。 周秦买了益生菌和健胃消食片,尤异当糖一样吃。 结束在宁北的旅行,周秦边揉他撑饱的肚皮边贼兮兮地问:「异崽,去不去京城?」 尤异抱着手机打游戏,蹬了蹬他挤过来的大长腿:「去京城做什么?吃的多么?」 周秦哭笑不得,拦住他的肩膀:「多,贼多。」 「贼多就算了。」尤异道。 「……」周秦黑线:「就是很多的意思。」 「哦,」尤异撩了下眼皮,「好。」 「我家在那里。」周秦一把抱过去,看他的眼睛:「尤小异,跟我回家。」 尤异一脚蹬开他:「别压我身上,重。」 惨遭嫌弃的周某:「……」 然而周秦到底没能带尤异回自己家,因为这几天胡吃海塞的尤小异,不出意外地拉肚子了,急性肠胃炎发作,紧急送往医院。 尤异在医院里清汤寡水、吃斋念佛,周秦趁他睡着时,买了一双男士对戒带回来。 因为尤异身份特殊,为了方便金耀光监视他,严衍帮他们安排到数量稀少的单人病房。 单人病房环境上佳,气氛,宾至如归。 尤异躺在病床上,叠着腿,摇晃脚丫,玩手机。 周秦摸了摸衣兜里的戒指盒:「异崽,跟你说个事儿呗。」 今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屋内凉风习习,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 第220页 尤异撩了下眼皮,头也没抬:「说。」 「……」周秦不甘心:「很重要的事。」 尤异把手机放下,周秦在他旁边落座,两人对视彼此,谁也没说话。 三秒后,周秦先怂了:「晚上想吃什么?」 提起这,尤异满脸都写着高兴:「除了粥以外还能吃别的么?」 一码归一码,周家长表示绝不能惯着熊孩子,他坐直身体:「不能。」 「……」尤异沖他龇牙,拿起手机继续翻帖子。 「在看什么?」周秦好奇地问。 尤异抱着手机翻了个面:「不给你看。」 周秦:「……」好傢伙,娃有自己的小秘密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傍晚,周秦买了晚餐回来,尤异抱着手机刷个不停。 周秦把汤包放上小桌板:「别一直盯着手机,休息眼睛。」 「唔。」尤异嗅到食物的香气,撑着胳膊坐起来,他把手机收回枕头后边。 周秦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佯作生气:「尤小异,那可是我的手机,你藏起来?」 尤异撩了下眼皮,不吱声。 周秦一下就破功了,狠狠?撸他顶毛,再意犹未尽地揉搓两把。 尤异抱住脑袋:「撒手!」 「尤异,」周秦忽然严肃起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什么?」尤异夹了汤包一口一个,囫囵应:「你说。」 周秦从衣服内兜里取出精緻的紫绒戒指盒。 尤异放下包子,忘记了咀嚼,有点茫然:「这是什么。」 周秦打开戒指盒,一对朴素的银戒指。 「也许有点匆忙。」周秦深吸口气,双目灼灼地凝视他:「等以后有机会了,我重新去定做,刻上我们的名字。」 尤异眨了眨眼。 周秦道:「尤异,我喜欢你。」 尤异说:「我也喜欢你。」 周秦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他镇定心神,眸光依旧深邃而温柔:「我是指,那种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喜欢,和你结婚的那种喜欢。」 「如果你愿意的话,」周秦说,「收下它。」 尤异朝他伸手,冰凉指尖触碰他的手腕。 周秦嗓音沙哑:「你愿意吗?」 尤异张了张嘴:「我……」 路灯点亮,凉风捲入室内,窗帘上流苏摇曳。 啃了半块的包子落到床上,电视节目响起片尾曲。 周秦坐在病床边,他的手伸过去,划过了风和空气。 尤异消失了。 与此同时,特勤处中央指挥中心。 星河浩瀚,照亮无垠旷野,遍布崑崙的虚无停止蔓延,它们逐渐收缩,蜷回山巅。 特勤处所有人悬在嗓子眼上的心松落回去。 这片大地,万家灯火,依旧安然无恙。 作者有话说: 老闆,给我们异崽点一首《咕勇者》! ps; 45w左右完结,下一篇就是终章了—— 全文完结会补甜甜日常番外; 我保证,是he! 周子哥【提刀】:你最好是; —— 最后一个故事很多感情线; 那么明天见—— 终章预告: -勿忘我—— —— 感谢在2022-08-30 18:46:51-2022-08-31 20:4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别忘记我 周秦去了京城, 扛着枪去的,被特勤处中央安保人员当恐怖分子围堵在大门口。 金耀光急得满头大汗:「老周,把枪放下,有话好好说!」 「让姜洛出来。」没用滚字, 已经是周秦最后的涵养。 当时情势剑拔弩张, 一不小心就要擦枪走火。 金耀光脑门直窜火, 特种兵们的指头都搭在□□扳机上,瞄准镜锁定了气焰嚣张的周秦。 「何必呢?」金耀光苦着脸道。 「我媳妇丢了。」周秦赤红眼眶:「你问我何必?!」 那不是你儿子吗?!金耀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 瞅着周秦那鬍子拉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是无限感慨, 摇着头说:「老周啊,你咋就不明白呢?」 周秦懒得跟他讲道理:「让姜洛出来, 否则我明天就找媒体, 把他是外星人的事宣扬出去。」 「……」金耀光跳脚:「你这是造谣, 你他妈为了个男的,你要坐牢啊你?!」 周秦冷道:「老金, 别跟我废话,让姜洛出来。」 金耀门太阳穴突突地跳。 昨天尤异消失的消息传出来,姜洛干的第一件事, 不是庆祝大功告成, 而是买机票远离北京,跑路了。至于去了哪, 他谁也没告诉。 跑之前, 姜洛还说:「躲命要紧, 诸位自求多福。」 不得不说, 还是姜洛了解周秦。 现在周秦铁了心要见姜洛, 腰间还挂了一串雷?管, 摆明了见不成人就和他们同归于尽。 金耀光一个脑袋两个大,他现在上哪去找姜洛!? 曹源急匆匆地出来,正撞上两波对峙。 他缩着脖子喊了声:「老大。」 周秦头髮凌乱,一夜间冒出鬍渣,鬓边还有夹杂了两根白,他握着枪的手一刻没松,如濒临绝境的困兽,死死地瞪着他:「找姜洛。」 第221页 「……」曹源苦笑:「老大,姜处不在。」 周秦握枪的双臂骤然抬高。 曹源摸摸外衣下的防弹衣,鼓起勇气上前:「老大,听我说,尤大师留了信给你。」 周秦愣怔。 曹源道:「尤大师早就料到今天。」 周秦咬牙切齿:「什么时候。」 曹源看着他,轻声道:「很多年前,1935年。」 周秦拿枪的手剧烈颤抖。 「……」曹源面露忧伤:「听起来也许不可思议,但的确如此。」 「在哪里?」周秦哽咽:「他的信。」 曹源直起身:「你把枪放下,我带你去。」 「老大,」曹源和他一样难过,「有些事,是宿命。」 ——那天晚上,捧着水杯的青年,神情莫测地立在黑暗中,看着他,对他说:「周秦啊…」 ——他说:「预言,是既定的未来,不可更改。」 曹源带他去了机密档案库,他的权限不足以进去,幸好姜洛短暂地为他开通了权限。 曹源调出1935年的存档,线装旧笔记本纸页泛黄,封面写下主人的名字:尤异。 曹源把笔记本放进周秦手里:「内容我们都没看过,遵照尤大师当时的遗愿,姜处代为保管至今,现在该交给你了。」 周秦接过来的时候,差点没拿住,手抖得厉害。 曹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慢慢看,我先出去了。」说罢离开档案库,将周秦一个人留在昏暗的房间中。 「……」周秦拂过封面上的名字,毛笔写下的歪歪扭扭两个大字。 他本来想教尤异练字,后来太忙了,也没有时间。 周秦感觉自己站不住,手抖,腿发软,他一天一夜没睡觉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捧着笔记本,找了张板凳坐下。 翻开封面的时候,周秦设想过尤异会写些什么,告别、劝他别伤心、告诉他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但实际上,笔记本第一页就只有三行字: 周秦; 别忘记我为他们做过的事; 别忘记我; 整本线装笔记,除了这三行字,别的什么也没有。 真像尤异的风格,干脆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周秦笑着笑着,眼珠子滴下来,坠进纸面,浸出一团深色,他把笔记本合起来,贴在心口,想像着尤异拿毛笔写字的场景。 无垠黑夜,群山间,旧房屋,煤油灯,一小只尤异。 时光飞逝,他们之间,转眼横亘了八十五年的距离。 漫长的岁月,不肯带着肝肠寸断的人回头。 周秦弯下身,双肘撑住膝盖,蒙着脸,压抑着低吼。 曹源守在档案室外,耳边迴荡着近乎于悲壮的嚎啕,他扭头擦了下眼睛。 周秦在里边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失魂落魄,双手死死捏着线装笔记本。 曹源无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到这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冒犯。 周秦嗓音沙哑:「我要见吴维。」 「……」曹源苦笑,点了点头:「姜处猜到了,他说等你看到笔记,就带你去见吴维。」 「但是老大,」曹源正色起来,「姜处也提醒你,接下来你的所有行为,将与特勤处无关,你的生死,特勤处也概不负责。」 「……」周秦抹了把脸,把鼻涕和眼泪收回去:「走。」 吴维泡在玻璃钢里,面前是大屏幕,在放电影,名侦探柯南。 曹源推开门:「吴维,老大来了!」 玻璃缸中的木乃伊转了下头,姿势十分僵硬,张了张嘴:「老大。」 木乃伊的声音不好听,像两片磨砂纸剐蹭。 周秦上前:「吴维。」 吴维有点想哭:「老大,你别说我了,我都知道。」 周秦:「你知道什么?」 吴维:「我知道你老婆没了。」 周秦:「那你还嗑瓜子看电影?」 吴维:「我错了呜呜呜。」 周秦绕着玻璃钢转了一圈,瞅瞅地上的瓜子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吴维:「老大,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可千万别害怕。」 周秦抱臂:「嗯。」 木乃伊两只眼珠钉在周秦身上:「尤大师出生于上个世纪,在1935年他就死了,填了龙脉。这个你应该知道了。」 「知道。」周秦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尤异就从来没对他说过实话。 他确实不会死,因为他早死了。周秦磨牙砺齿。 「但是呢,尤大师的死亡和我们大众意义上的死亡不同。」吴维说:「龙脉之下全是虚无,尤大师跳下去,一是填了龙脉,二是镇压虚无。如果当时尤大师不那么做,龙脉既损,国运将断,那时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周秦强迫自己冷静:「尤异下去就能拯救国运?国运改变靠的难道不是整个民族?!」 「……」吴维噎了下:「老大,你和他一起经歷了这么多事,你还相信这世上,没有天命这种说法吗。」 「……」周秦无言,深吸口气。 「民族的披肝沥胆,必然是最终原因,而龙脉的存续就像一把游戏里的辅助,可以没有,没有这把游戏也能进行下去,也能赢,但最终你会发现,他不可或缺。」吴维看着他:「你懂我意思吗?」 第222页 「虚无又是怎么回事。」周秦咬牙。 吴维伸手,掌心蔓延出无数黑色裂纹。周秦拧紧浓眉。吴维蜷了下五指,虚无收回去,消失不见。 「龙脉下,就是它们。它们原本存在于地底深处,秦岭龙脉受损,这些东西逐渐蔓延出来。」吴维顿了顿,续道:「到1935年时,因为祖龙脉断裂,虚无的扩展不可避免。尤大师身上背负了亲族血债,他跳下去,以自身之恶镇压了它们。」 「亲族血债?」 「这个你别问我了,这是他们蚩尤后裔自己的事。」吴维感嘆道:「那一瞬间,虚无将他撕成了碎片。」 「什么意思?!」周秦敏锐地察觉:「碎片?!」 「时间碎片。」吴维凝重道:「虚无是时空的裂缝,尤大师的身体就在这些裂缝中四分五裂,更准确地说,虚无撕碎了他的时间和空间。所以你看到的尤大师,时大时小,从十八岁到三十二岁,他都出现过。」 周秦闭了闭眼睛,因为对物理还有点兴趣,所以理解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不困难。 尤异的人生变成了无数散落在时空中的碎片,在初遇时,周秦碰到的是十八岁的碎片,而到了湘西鬼蜮,就是二十岁的碎片,最后是三十二岁。 碎片的变化,会让尤异失去某段记忆。 有些碎片经歷过那些事,有些碎片没有,所以尤异的记忆也在跟着变化。 周秦记得这样的情况出现过好几次,上一秒他和尤异一起经歷的事,下一秒尤异就完全不记得。 不是尤异不想记得,而是他的人生碎片变了。 人生极度混乱,记忆杂乱无章。 这就是尤异所面临的东西。 周秦望向吴维,对方话里有话。 「接着说。」周秦催促。 吴维嘆气:「老大,何必呢。」 「我媳妇丢了,」周秦恨道,「别说这种废话。」 「……」吴维张了张嘴:「好吧。」 「但是老大你知道,尤大师这种做法,说是镇压虚无,其实是和虚无同归于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时空中散落着那么多的时间碎片,最后都将走向死亡。这也是你看到的三十二岁的碎片消失。在那一瞬间,所有碎片都消失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尤大师。」 周秦捂了下心口,低着头:「继续说。」 吴维:「老大,你没事吧。」 周秦:「我头疼。」 吴维:「可你捂的是心欸。」 周秦:「……」 「然后,就没有了。」吴维道:「这就是结局,虚无吞噬了足够的时间碎片,它停止蔓延,蜷缩个十年百年,等着下一个血脉特殊的倒霉蛋牺牲。」 「……」周秦深吸口气:「吴维,我来这找你,不是来听这些的。你明白我的目的。」 「没有!!」木乃伊奇怪的声音大叫:「我也不知道怎么救一个被虚无彻底吞噬的人!」 周秦目光暗沉,他拿起遥控器,关闭了电影,然后走到玻璃缸连接的插座边:「给你十秒钟思考。」 吴维靠外部给氧存活,周秦这么干,他很可能死。 木乃伊沉默,跟真的死了一样,周秦知道他在装死,电源插头缓慢拔出插座。 「尤异活不成,」周秦冷酷道,「咱们一块去陪他。」 「……」吴维简直想尖叫,要不是木乃伊的尖叫声他自己都受不了,现在他一定叫得整栋楼都知道,他最亲最爱的老大竟然要杀他。 「说不说?」周秦拔了插头。 玻璃缸内停止供氧,吴维浑身发抖,扑簌簌颤抖,缺氧带来强烈的窒息感,连虚无都救不了他,那是生理特徵的消亡。 「我说!」吴维大哭:「我说还不行吗!魔鬼,你们都是魔鬼——」 周秦把电源插回去:「抱歉。」 吴维:「打一鞭子给颗糖有意思吗呜呜呜。」 周秦搬了一张板凳,在他面前坐下,大有和他促膝长谈的意思。 吴维干枯的眼球正对他,很认真地问道:「老大,你想清楚了吗?」 「我很清醒。」周秦神情疲惫:「我知道我要什么。」 「哪怕让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打破,再度引发动乱。」吴维告诉他后果:「你还愿意吗?」 周秦反问:「如果我们拼尽全力构建这一切,身负黑暗前行,却还要他去牺牲,那我们的努力有意义吗?」 「……」吴维嘆口气:「算了,我说不过你。」 周秦看着他:「告诉我吧。」 「……」吴维这一天就没停止过嘆气:「其实尤大师消失的具体原因,我的确不清楚。按理讲,他应该至少有一个碎片活下来,因为他有那么多碎片,全死了反而才奇怪。」 周秦问:「多少碎片?」 「……」吴维苦笑:「人一生能有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他就可能有多少碎片。这完全取决于,尤大师跳下去那天,虚无的心情。」 「嗯,然后呢。」 吴维:「你杀了我吧。」 周秦:「别废话。」 吴维:「呜呜呜你还不如杀了我。老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确是唯一的办法,但那样,你也可能会死!不,如果救不了所有的尤大师,你绝对会死——」 「……」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第223页 「什么。」 「你的人生也将切割成无数碎片,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耗尽上万年的光阴,去打捞他所有的碎片。你会活很久很久,你会痛苦,痛苦到也许你会忘记,你曾经喜欢这个人。」 「如果成功了,会怎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又没见过!也许你们的人生在这个时空继续,但你遭受的那些分裂的痛苦,会永远存在你脑子里,你懂吗?!你的人生可以回到这里,你的痛苦永远不会消弭。」 「……」 「最可怕的是,你的意识几乎同时在经歷这些痛苦,你有可能在救他的过程中,自己先变成一个精神分裂的疯子。」 「……」周秦张了张嘴:「我见过。」 吴维忧伤地看着他:「老大,我们只是普通人,救得了谁啊?尤大师离开,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註定了,这是命运。」 周秦摇头,再度重复:「我见过。」 吴维听不进去,摇晃脑袋尖叫:「你救不了他——这成千上万的碎片里,你一个错误都不能犯——谁也做不到——你在送死——」 周秦没说话,他把手机拿出来。 昨天尤异走后,他买了机票飞回北京,痛苦无着,他就拿出手机,重复尤异的足迹。 尤异只会用浏览器,浏览器留下了歷史记录。 周秦就一个个地看,翻阅他看过的帖子。 周秦红着眼看完,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放过。 尤异在看漫画,看着看着他发现不对劲,就百度了这部漫画,发现主角是俩男人谈恋爱,当时尤小异也许是震惊的,他搜索了男同、兄弟、父子这类标籤,三观饱受震撼,然后颤抖着点开了某乎提问:男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尤异把所有回覆都看完了。周秦翻遍了他的浏览记录。 最后尤异匿名写了一条回答。 周秦站起来,把手机屏幕支到吴维面前:「看看。」 吴维疯疯地尖叫了一阵,垂头丧气地发现周秦无动于衷,他满脸无奈,离远了点,看清屏幕上一行字。 匿名用户:完了,父子恋。 没头没尾,吴维瞳孔地震:「这是,尤大师留下的?!」 周秦收起手机,笑容苦涩:「嗯。」 吴维嘴角抽搐:「真是尤大师的风格。」 「如果余生都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周秦轻声道:「我宁愿在万年光阴中,不断重复与他一剎那的相遇。」 风停水止,山川无声。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开口。 在无数个剎那,周秦反覆地回顾相逢,陈跃牺牲自己救回尤异,他们共同经歷的冒险,尤异就像他的小福星。 没有尤异,他或许死在古曼童手上,或许困于湘西鬼蜮,或许在黑镜的虎视眈眈下意外死去,或许留在秦岭古墓,被岩浆吞噬。 尤异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现在轮到我了。」周秦笑了下:「吴维,人这辈子总得为某个人,做点什么吧。」 吴维垮下脸:「老大,你忘了,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普通人面对宿命,只有接受。」 「就像我鳏寡孤独命。」吴维说:「变成现在这样,这是我的命数。」 「上次没有救下你,我已经抱憾终身。」周秦看着木乃伊:「如果这一次,明知可以尝试,却因为畏惧怯步,我余生都不安心。」 「……」吴维只想哭,木乃伊哭起来不好听,他甚至无法流出眼泪。 吴维啊啊啊大叫,叫完对周秦说:「行吧,你是我老大,我註定听你的了。老大,你要进入虚无,在你进去的瞬间,你要想着尤大师,千万要心无旁骛。虚无会将你的人生撕裂,变成无数个碎片,去救尤大师。」 周秦认真地听,点头道:「让他在每一个碎片,不要死去,是么。」 吴维嗯了声:「尤大师魂里边,还有别的东西。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恐怕也和尤大师消失有关。」 「……」周秦深吸口气:「是他哥。」 吴维愣怔:「那就说得通了。」 周秦皱眉:「什么意思?」 吴维看着他:「我听姜处说过,尤大师他哥不是个东西。如果尤大师压不住他哥的凶魂,那么他哥的魂魄就会占据他的身体。我想这大概也是尤大师选择跳进虚无的原因。变成碎片被撕裂,他哥也无法超生。」 周秦站起身:「如果尤异没死,那么他哥——」 吴维倒抽凉气:「也不会死。」 吴维越想越后悔:「老大,你救尤大师,也是在救他哥。你确定要这么做?」 「……」周秦没有迟疑:「从哪里进虚无。」 吴维确信自己是真的败给他了:「我。」 周秦点点头:「好。」 「三天。」吴维说:「三天时间!我给你三天,认真考虑,和家人道别。老大,你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周秦笑了下,扭动双臂活络筋骨:「刚好回京城,我回家一趟。三天后来找你。」 「别来了。」吴维发自真心道。 周秦转身出门:「再见。」 吴维目送他走到门边,周秦扶着门框,忽然转过身:「我早就见到了。」 吴维:「什么?」 「见到我自己。」周秦指了指自己的鬍鬚:「没剃鬍子。尤异一直叮嘱我剃鬍子,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 第224页 吴维:「??谢谢你,你们的夫夫虐狗情趣,我不想懂!」 周秦笑了下,关上门离开。 他回了自己家。 城东头军区大院改建后,他妈拿着做生意赚的钱买了别墅。 周秦从小就没少让家里操心,按他妈的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幸好他上边还有个姐。 他姐讲究女性独立自主,从小在国外留学,一心事业至今单身,现任某跨国集团高层管理,朝着她小时候的理想一步步迈进。 周秦给他姐打了个电话。 周允那边是深夜,她从床上爬起来:「你先别作死,等我回来。」 周秦回家后什么也没说,陪他爸听曲,陪他老妈喝茶。 周老原本打算再过两年退休,奈何时局多变化,想退也退不了,反而比从前更加繁忙。周夫人的公司倒是交给了别人打理,她自己把个总关,开董事会做重大决策时露面。据说公司上半年还起了内乱,周夫人出面,整治了一拨人。 周秦对着他俩心里就发憷,小时候没少挨男女混合双打。 周允在的时候,有周允顶在前边,后来周允出国,周秦上山拜师学艺,也没怎么跟他家二位强人单独相处过,一家人一年到头,过年能聚个团圆就很难得。 周秦推门进去,周老一脸讶异,来了句:「什么风把老二吹回来了。」 周夫人放下普洱,愕然地站起身:「缺钱花了?」 「……」搞得周秦哭笑不得:「我没缺钱。」 周夫人道:「瞎说,上回小李告诉我,你跟人家开房了,西安酒店,住了一周花了五位数。」 「华芸清同志,别老让小李监视你儿子行吗?」周秦关上房门,换了鞋进去:「这就是我不想回家的原因。」 周老挑了下灰白眉毛,挺有威严,把报纸和老花镜放下来:「你不想回家,是嫌我和你妈管得太宽。」 周秦道:「您知道就好。」 周老嗤笑:「你妈都跟我说了,咱家要有媳妇了。」 周夫人一脸八卦:「穿白裙一女孩,小李把照片都发我了。」 「??」周秦黑线:「你找人偷拍?!」 周夫人赧然:「这不给你把把关么。」 周秦意味深长:「华芸清同志,你也有老马失前蹄的时候。」 周夫人愣住:「咋地啦?不是你对象?那你找人开房!臭小子,揍不死你!」 周秦连忙举起双手:「欸欸,不是,不是这意思。他不是女的。」 周夫人急:「那他穿裙子?」 周秦咳了声:「任务需要。」 「哦…」周夫人接受得很快:「看吧老周,我就说咋儿子不开窍,肯定是男同。」 周秦:「妈,你就这么怕我没对象?」 周夫人嘆气:「我不是怕你没对象,我是怕你老了孤单。」 周秦走过去,抱住她。 华芸清同志自生下两个讨债鬼至今,还没有哪个小崽子主动投怀送抱过。 老大小学还没毕业呢,嚷嚷着独立自主,出了国去,一年半载不着家。 老二在学校里称王称霸无恶不作,屡教不改后被老周同志送上山,在庙里清修,大半年才见一回。后来老二上完高中直奔军校,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一心继承他爷爷年轻时当兵打仗的遗风。 华芸清同志有点感动,摸了下周秦的额头:「儿啊,没发烧啊。」 周秦:「……」 「我就回来看看。」周秦说:「我姐明天回来。」 周老赶忙翻日历:「明天不过年啊?!」 周秦黑线:「您老就别耍宝了。」 周老笑呵呵。 周允回来了,风风火火卷进家门,推开门就怒火中烧地喊:「老二,你疯了!」 周秦在陪老周听黄梅戏,哼哼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头也没回地说:「姐,回来了。」 周允拍门狂怒:「周秦,你最好解释清楚,什么叫去了就回不来了?!你是去马里纳海沟追对象,啊?!」 周秦站起身:「周允,冷静点,都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毛躁,难怪嫁不出去。」 周允抄起包包砸他脸上,气着气着眼圈红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周夫人闻声出来,笑盈盈地招唿:「老大回来啦。」 客厅中的火药味很浓。周夫人皱了下眉,望向周老,周老无辜摇头。 「坐下说。」周夫人沉下脸,招唿周允:「过来,别在门口闹。」 一家四口围坐在茶几前。 周允拍桌:「老二,你自己说。」 周秦环视他们,笑了笑,低下头,没有隐瞒,把一切说了。 那天秉烛夜谈,一直说到凌晨,周秦口干舌燥,喝了很多水。 他不敢去看父母和长姐的脸色,低着眼睛,把他很有可能回不来这事,也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末了,周秦补了句:「你们拦我也没用。我註定要去做这件事。我不会丢下他。」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周秦抬头看他们,有些吃惊。 周夫人一向是女强人形象,这会儿眼圈通红,周允烦躁地翻手机,周老的手放在茶杯上,想拿起来喝水,但始终没动。 「说点什么。」周秦道:「告别。」 周夫人含泪问:「你让爸妈说什么,白髮人送黑髮人?」 第225页 周秦哭笑不得:「您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周老沉思:「咱家的遗产,看来只能捐出去了。老大不要,老二也…没那命啊。」 周秦怒:「对我有点信心行吗!?」 周夫人眼泪落下来:「妈生的你,还不了解你么,没人护着你,你现在坟头草能三尺高。」 「……」周秦深唿吸:「放心,我一定带他回来。」 周允开始心不在焉地扣指甲,周老满脸怀疑,周夫人说:「有勇气是好的。」 周秦:「??不是,你们能稍微看得起我一点吗?」 周允说:「没有看不起你。」 周老嘆气:「确实没有。」 周夫人补刀:「全是事实。」 周秦:「不聊了,这家待不下去了。」 周夫人破涕为笑,擦去眼角泪水,周老拍了拍他肩膀,周允看着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允最后问:「值得吗。」 周秦的声音很轻:「跨越百年光阴,化为无数碎片,去见他。是我这辈子最浪漫的时刻。」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 回特勤处的前一天,一家人一起吃了顿过年餐。 傍晚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周老牵着周夫人,慢慢沿着街道熘达。 周秦和周允并肩,两人在说话。 「姐,」周秦道,「我一定带他回来。」 周允摆摆手:「知道了,回来了就去扯证,姐给你包个大的。」 周秦哭笑不得:「谢谢姐。爸妈…就拜託你了。」 周允连连摆手:「可别拜託我,还是等你回来吧。」 周秦揽住她的肩膀,一如年少时,亲昵地蹭了蹭:「周允同志,感谢你对革命事业的支持。」 「……」周允屈指敲他额头:「周秦同志,早去早回。」 周秦蓄着鬍子,大清早推开吴维的房间门。 木乃伊转了转干枯眼珠,吴维如丧考妣:「老大,你就这么去了,我还要亲自送你一程。」 周秦哼了声:「说明咱俩感情深啊。」 「别,」吴维连忙和他撇清关系,「你可别说这话,我怕尤大师知道了,跟我没完。」 周秦两手插兜:「八字刚写了一撇的事。」 吴维笑比哭难看:「老大,你这么聪明,还猜不到么?如果尤大师真的对你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不会给你留消息吧,这中间隔了八十多年,要是别的人,尤大师都懒得费这工夫。」 周秦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吴维好奇:「他说什么了。」 周秦眨了下眼睛:「勿忘我。」 吴维第一反应:「永恆的爱。」 周秦愣住。 吴维说:「花语,永恆的爱。」 周秦摸出手机,百度勿忘我,将百科拉到最下方,看到了花语和寓意: ——「请想念我,忠贞的希望一切都还没有晚,我会再次归来给你幸福。」 周秦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他捂住脸,仰头哽咽。 玻璃缸上打开一扇小窗,木乃伊干枯的手僵硬地伸出来。 周秦看着吴维,吴维忧伤地问:「老大,你确定要去吗?」 周秦重重点头。 虚无从木乃伊的掌中蔓延出来,周秦握住他的手,虚无越过缝隙,攀上周秦的臂膀。 周秦感到撕裂般的剧痛,意识像被什么拉扯,不断向下沉沦,他在虚无深海中,急切地寻找,他看到了无数个鬍子拉渣的自己,出现在每一个尤异可能死去的时刻。 他看见尤异回头,与他四目相对。 周秦没有靠近他,尤异站起身。 时光的洪流一路向前,蓄着鬍渣的男人,追随着爱人的脚步,踏上旅程。 第85章 最后的碎片 虚无像是巨大的无底洞, 逐渐吞噬人的理智。 周秦已经忘记他奔波过多少个碎片,他的人生被撕裂,变成时空中不该存在的一缕微风,像踽踽独行的苍老过客, 踏足荒原与沙漠, 他见到了无数个尤异。 在十八岁之后, 尤异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有可能死去。但这些, 曾经的周秦都不知道。 尤异所面对的,不仅是和他一起冒险时经歷的困境, 更是因为他身体里,尤洛随时可能甦醒, 尤洛会抢占他的身体, 让尤异死去。 成千上万个碎片, 周秦在其中跋涉。 他见到了陈跃,奄奄一息的陈跃, 扶住树干,竭尽全力送他最后一程:「去找周秦…他能…带你回家。」 「跑——」嘶吼与咆哮,硝烟与战火, 震耳欲聋。 十八岁的尤异灰头土脸, 抱着皮包摔进密林深处,他昏了过去。 周秦打开皮包, 取出通讯器, 联繫特勤处, 让姜洛及时赶来救援。在尤异醒来前, 他默默消失。 转眼就到了碑林地下拍卖场, 他戴着面具, 混进楼下的人群中。 他看见尤异和自己上楼,他也知道拍卖场这片地下,有座影响神智的古墓,而傩面具可以抵挡这种影响,尤异伸手摘面具时,周秦抓住他:「异崽。」 尤异抬头望向他,蓄着鬍渣的周秦哽咽:「别摘,好不好?」 「……」尤异极缓慢地,松开手:「好。」 周秦退出去,时间重新流动,他回到楼下,二楼的自己在和尤异说话。 第226页 周秦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石梯处飘来沉重缓慢的唿吸。 他扶着墙,尤异斜靠石壁,怀里搂着昏迷不醒的自己,他的手臂汨汨淌出黑色血液,是剧毒,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失血、缺氧,铁人都受不住。尤异半闭着眼睛,无力地摔下胳膊。 周秦上前,按住他的伤口:「够了宝贝,可以了。」 「周秦…我没有杀人…」尤异做了噩梦,但他想起了一切,过往的记忆,尘封的年少,淹没在万毒森林中古老的种族,被虚无撕碎的剧痛,还要那滔天罪孽。 周秦抱住他,轻拍着哄他:「我知道,你为他们做了太多事。」 尤异说:「好苦。」 周秦仰头望天,把酸涩憋回去,柔声安抚:「他不会死,他会一直照顾你。」 「好…」尤异睡着了。 在一刻不停地跋涉中,周秦终于意识到尤洛的存在。 对尤异而言,尤洛一直躲在暗处虎视眈眈,一如他告诉周秦的那样,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尤洛。 尤洛是他的哥哥,也是一个毫无人性的暴徒。 周秦或许并不知道,当年在万毒森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地感受到,尤异十分极其非常忌惮尤洛。 哪怕尤洛在秦岭地下帮了他们,尤异也不会相信他。在尤异心里,这份帮助,只是尤洛为了这具身体的完好无缺,有目的地伸出援手。 在湘西鬼蜮里,尤洛一度成功占据尤异的身体,那时候不是尤异,而是尤洛。 而周秦要做的,不再是拯救,而是杀死。 那双冰冷的无机质般的眼睛,属于几乎没有人类感情的尤洛,尤洛一心杀死鬼蜮里的自己,让尤异彻底绝望。 周秦捡起武士刀,他不属于这个时空,他的靠近悄无声息。 长刀刺进和尤异一模一样的身体中,周秦感到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尤洛回头,眼神中终于出现冰冷外的情绪——错愕:「你…」 周秦看着他的眼睛,沙哑低沉:「尤异,醒醒。」 尤异仿佛受到了感应,他终于想起,他身体里还有尤洛,被他埋葬和镇压的尤洛。 当尤异的意识回来,尤洛就失败了。 周秦看见尤异茫然地张了张嘴:「哥…」 尤洛惨叫着消退,时光倒流,碎片消失,尤异存活下去。 忘了有多久,有多远,有多漫长。 当成千上万个碎片的结局收束,时空巨震,周秦落在长沙那家臭豆腐炸串的门店外。 年少无知的自己带尤异落座,寻常的岁月,平凡的生活,已是隔世之遥。 而另一块碎片中的尤异,受到黑镜吸引,奔向未知的死地。 周秦追着他跑过去,路过门店时,存活碎片的尤异抬起头,周秦沖他笑了下。 他说:「异崽,这是最后了。」 尤异愣愣的,周秦跑远。 血月之地,废墟、杂草、残砖断瓦,一片荒芜景象。 周秦追过去,一阵飓风盘旋而来,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抵挡,他在狂风中吶喊:「尤异——尤异——」 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件事,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看向自己的手,变成了虫足。 当时的震撼,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周秦跳起来,金蚕原地蹦跶,圣祀祠中苗族服饰的人说着古老的语言,但周秦全都能听懂。除了当场懵逼,还剩下不可思议。他变成了金蚕。 而且是金蚕择主大典那天,从沉睡中被唤醒的金蚕! 周秦摆动脑袋,观察四周,全族的人都聚集在圣祀祠里。 毫无疑问,对这个古老的部族而言,这是族中最盛大的典礼。人们穿上最华贵的衣裳,女人们带满了银饰,而族中最年的候选人在最靠近金蚕的位置等候。 周秦的心里只有尤异。 为首的少年和尤异的眉眼很像,不过比起尤异的淡漠,这少年更多是冰冷,带有一种早熟的气质,他冷冷地看着金蚕,目光偶尔投向金蚕身后的角落。 周秦心想,这就是尤洛了。他在看这天偷跑出来的尤异。 周秦灵机一动,金蚕趴下身子,黑熘熘的大眼珠四处转动,再假装随意地投向尤异藏身的门帘后。 门帘轻轻拉开一条缝,一双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露出来。 金蚕原地蹦高,门帘猝然拉紧。 身后一道寒意,周秦僵硬地回头,尤洛寒气更甚地盯着他。看那架势,不仅不想被金蚕择主,反而还想直接干掉他。 因为金蚕看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尤异! 周秦后背一凉,门帘后再也没有动静,被金蚕发现,尤小异就躲起来了。 金蚕择主大典结束,任由那帮人使出十八般武艺,金蚕无动于衷。 周秦的心里只有尤异,他终于熬到天黑。 金蚕的嗅觉很好,周秦隔老远就嗅到了尤异的气味,这天晚上,月黑风高,金蚕从圣祀祠里爬出来,因为灿金色过于显眼,决定打洞去找尤异。 周秦这辈子所有的奇妙人生体验都是因为尤异,比如变成虫子打地洞。 胖虫钻进泥土,虫足拼命滑动,幸好东南亚气候潮湿,泥土比较松软,周秦没费多少劲就到了尤异所说的地下室。 金蚕先从泥土和落叶间探出脑袋,发现四周没人,勐扎进地下室的门缝,用力抖动尾巴,终于成功钻了进去。 第227页 周秦边钻边磨牙,这虫子是时候减减肥了。 金蚕沿着地下室的滑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尤异没说错,他的确在很深的地下,周秦滚完一段滑坡,都没有找到那间地下室。 但他看见滑坡左右两侧,挂了很多类似符咒一样的东西,就像某种镇压的法阵,他们在镇压尤异。周秦不理解,为什么? 金蚕掉到缓台上,头晕目眩,它左右蹦跶,寻找道路。 缓台下是一段阶梯,石头打造的。周秦跳上去,无比想念自己的声音和四肢。 金蚕只能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胖虫在潮湿的甬道中摸索前行。 昏暗的光线晕染了浓夜,金蚕竖起上身:找到了! 金蚕着转过拐角。 地下室的笼子里,少年蜷在角落,他原本背靠墙壁,换了个姿势,俯趴在地,他的手里有一颗夜明珠,夜明珠很亮,足以为他照明,他在看尤洛带来的经书。 这时候的尤异,才十六岁。 金蚕兴奋地蹦跶过去,胖虫浑身沾满泥土,气势汹汹地跳到少年面前,对着他左右晃动。 尤异愣住了,周秦眨巴眼睛,疯狂吶喊:「宝!!」 金蚕:「叽叽叽!!」 尤异:「……」 金蚕跳到他的书上,尤异微微蹙了下眉,经书弄脏,希望不会被爹娘发现。 尤异把金蚕抱起来,捧在手心里,然后支到面前,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啊一样的音节,他太久没说话,还不习惯调动唇舌。 周秦凑上去,贴了贴他的嘴角。 尤异眨巴眼睛,笑了下,气声轻飘飘、语气慢吞吞:「你…是…金蚕…」 金蚕鸡啄米似的点头,尤异捧着它,好奇地观察。 周秦被他两只大猫瞳盯着,有点害羞,但一想到这是金蚕,又很放纵地开始扭屁股了。 尤异面露疑惑,他把金蚕放下来。 金蚕:「叽叽叽!」 尤异斜靠石壁,抱起经书,小心翼翼拂去尘土,不再说话了。 金蚕跳进他怀中,蜷在尤异腰腹间。 周秦一路打洞过来,累得半死,他蜷在尤异怀里,唿唿大睡。 尤异翻完经书,低下头,金蚕就在他怀中蜷缩。 「……」奇异的感觉涌上少年心头,他从小就在无人陪伴的地下室生活,别说金蚕,就是一直活虫子都难见,爹娘在这里布阵,活物很难靠近。 也只有金蚕这种圣物,能大摇大摆地进来。 陪伴是一种会让人心里,觉得很温暖的情绪。 尤异默默地凝视他,指尖轻轻抚摸胖虫背部,柔软的触感,少年感到很神奇,他戳了戳金蚕的腰子。 周秦睡着睡着,就被不安分的尤小异闹醒。 胖虫仰面,脚朝天,大眼睛滴熘熘地转,满脸无辜。 尤异咧开嘴傻笑,周秦一看他笑,心情跟着好了很多。 金蚕爬到少年肩头,蹭尤异的颈窝,尤异张开嘴,不习惯说话,于是发出啊啊的声音。 周秦亲了他一口,退回他掌心。 尤异把他抱起来,鼻尖贴了贴他的后背。 后来,也像长大后的尤异说的那样,尤异爸妈把他带走了,他们不能接受金蚕在尤异这里。 当他们发现金蚕和尤异在一起时,周秦抬起头,看见了这对夫妻俩惊恐的神情。 而尤异,则很畏惧地抱着膝盖坐在一边,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族长——也是尤异的爸,十分严厉道:「你不能拥有金蚕,这是你哥哥的东西!」 尤异不说话,点了点头,默默往角落里蜷了蜷。 金蚕钻进尤异的衣领,打死也不肯出去。 于是族长夫人直接上手,周秦不明白这位女性的力气为何如此之大,她抓起尤异的胳膊将他上半身提起来,尤异仰着脸看她。 尤小异张张嘴,他想叫她,但因为太急了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一样的声音。 奇怪的是,这对夫妻明明不喜欢他,但族长夫人还是流泪了,她捏住金蚕的身体,将他提出来,把尤异放回去,噙着泪花摸了摸他的脸:「……」 族长冷硬的神情缓和下来,无声嘆气,他上前搂住女人的肩膀。 族长夫人蹲下身,双手哆嗦地从怀里摸出一颗糖,递给尤异。 尤小异不太敢接,族长夫人看着他:「吃吧。」 尤异才伸手,小心翼翼地捡起她手心的薄荷糖。 然后瘦弱的少年站起来,在金蚕面前摊开掌心,他说:「啊啊。」 周秦知道,他在和他唯一的朋友告别。 但这颗糖是尤异的,金蚕只是探出脑袋蹭了蹭,将糖往他面前推了推。 金蚕:「叽叽叽!」 周秦说:「我还会回来的,尤小异。」 金蚕被族长和族长夫人带走。 周秦原本以为,这对夫妻不爱尤异,但出了地下室后,族长夫人一直在低声啜泣,她不断地重复:「对不起…」 族长抱住她,轻拍她的肩膀,他嗓音沙哑地安抚:「不这么做,保不住他的性命…族里…都想用他祭祀啊。」 那时候,这个古老的部族,那些残忍的风俗,才依稀向周秦揭开面纱。 在尤异哌哌坠地时,长老守护的圣物——一把传承上千年的古长矛,断裂了,长老由此断定:「尤异的出生,昭示着不幸,应该立刻将他祭祀给枫木圣。」 第228页 族长夫人哪里忍心,她策划了一场假死,将襁褓中的尤异送入地下,从那以后,他都不能见天日。 长老虽然忌惮尤异的存在,但到底是族长家的后人,蚩尤血脉本就人丁单薄,当得知尤异还活着时,他一直在嘆气,最终还是因为不忍心,做出让步:「把他关在地下,符印镇压,永不得出世,否则,立即献祀于先祖。」 这是当时的背景下,尤异唯一能活下去的条件。 尤异的性命保住了。 但族里一直有怨言,迷信的族人们无法接受,留着尤异这么个祸害,而不是将他祭祀。 也因此,族长和族长夫人更严厉地对待尤异。 为了让族人们相信,留着尤异也没关系,他不会带来任何不幸,在长老的主持下,这对父母亲手取了尤异肋骨,给众望所归的长子尤洛铸剑。 这些都是活在文明社会的周秦难以想像的,但在当时,却是尤异亲身经歷的一切。 金蚕被带走,金蚕又回去。 这场拉锯战一直持续到尤洛离开。 尤洛带着金蚕去见尤异,尤异睁开沉重的眼皮,张了张嘴:「哥…」 这是他唯一习惯发出的音节。 尤洛把金蚕扔给他,尤异惊讶地接住。 尤洛放下火把,盘腿在尤异对面坐下:「弟,我要走了。」 尤异瞪大眼睛:「啊……」他想问,你去哪里。 尤洛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周秦:「……」这话听着好耳熟。金蚕钻回尤异怀中。 「金蚕…」尤异低头望向怀里使劲钻的胖虫。 尤洛伸手按在他脑袋上:「送你,我不要这东西,不需要本命蛊,我也能做到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尤异说话很慢,慢得像乌龟爬行。 但尤洛耐心地听他说完,扶着膝盖沉吟:「回到那片属于我们的土地。弟,祖先从中原南下,有朝一日,我们要回到中原。」 尤异眨巴眼,两眼放光:「哥…你…能。」 尤洛面无表情,点了下头:「大业若成,你就能出去。」 「真的吗…」尤异不太敢相信。 尤洛说:「真的,我不骗你。」 短暂的告别后,尤洛离开了,那之后,族长和族长夫人再没有来带走金蚕。 两年时光,周秦陪伴少年长大,他学会卷着果子回到地下室,给每天啃干馍的尤异改善伙食,偶尔去厨房偷点肉,嵌起来就跑,一小块肉饼能让尤小异回味很久。 尤异自己会开笼子了,族长夫人特意为他留下一道小门,千叮万嘱他不能跑远,尤异就在地下室附近活动,拿起树枝当剑练功。 尤洛走之前告诉过他:「每日勤修,不可懈怠。」 尤异都认真地遵循了。 当尤异用树枝划出的剑风能削断落叶,尤洛回到万毒森林。 他穿了一身黑色中山装,是学生的服饰,他还带回来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 尤洛说这是他的老师,名叫释迦,族里人就称唿他释迦先生。 尤洛开始变得离经叛道,至少在族人眼里如此,他动辄与父母争吵,和长老争论,他斥责他们迂腐守旧,冥顽不灵。气得长老鬍子哆嗦,父母无计可施。 族里的地下室从来是众人讳莫如深的禁地,但尤洛总是在全族聚会的场合里,明目张胆地提起地下室,提起不应该将一个活人关在那里。 尤洛谁的话都不听,只有释迦能安抚他目中无人的暴脾气。因此尤洛父母想要和尤洛说些什么,都要通过释迦传达。 谁也不知道,释迦到底是怎么跟尤洛说的。 尤洛去地下室看望尤异,尤异隔着笼子与他对望:「哥。」 「……」尤洛比以前更加冰冷,他的眼神更像毫无感情的无机质,他机械道:「很快就能出去了。」 尤异不懂他的意思,但他感到不对劲,他盯着尤洛的眼睛:「哥,我…习惯…」 尤洛打断他:「你不应该在这里。这里的人都太迂腐,如果没有这些陈旧落后的教条,你就能像同龄人一样,上学念书,出人头地。」 尤异抓住笼子,满含担忧:「哥…」 他说话总是不利索,习惯于沉默的哑巴,总是这样慢吞吞,表达不了自己的意思。 尤洛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耐心了,他站起来:「不用再说了,休息吧,我走了。」 说罢,转身离开,留给尤异冷硬的背影。 尤洛变了。 他在研究一些东西,尤异不知道他在研究些什么。 万毒森林外的村子里,村民们成片成片地死去。 族里冒出越来越多的流言,他们说,是族长的儿子杀了那些人。 下着大雨的深夜,尤异偷偷跑出地下室,他追着尤洛的身影,跟着他翻越山头,抵达河流下的安宁村落。 因为附近村里一直在死人,村民们自发组织成民兵,带着狗和武器,在夜里巡逻。 但普通人在一个会用蛊的天才面前,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尤异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杀了他们,但尤洛一抬手,尤异感到一阵狂风冲出去。 他在屠村,眨眼间,尸山血海。 村子里所有人都死了,尤洛低头看向自己掌心,冷笑道:「成了。」 什么成了,尤异不知道。他沖了出去:「哥!」 第229页 尤洛浑身覆血,慢慢回头:「弟。」 尤异抓住他,急得满头大汗,他想问尤洛在做什么,但他一急,说不出完整的话,含雨带泪,因惊惧而颤抖,惶恐地注视他。 「是宿命。」尤洛道:「弟,宿命无法改变。但你一定能走出去。」 尤异茫然,什么宿命,让他不得不制造一场又一场针对普通人的屠戮! 尤异连连摇头,尤洛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拽离这里。 尤异被扔回地下室,尤洛居高临下道:「休息。」 然后,他转身离开。 族里的人已经知道了,族长的儿子杀了人。 凌晨,天快亮之前,尤异带着金蚕去了那个河流边的村落,他四肢发软,但仍然站直了身体,冷冷地下令:「吃吧。」 金蚕冲出去,风捲残云。 尤异闻见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刺鼻呛目,他张大眼睛,逼迫自己看清这一切。 鲜血遍洒大地,能证明尤洛罪行的尸体,逐渐消失。 天际,太阳露出鱼肚白,金蚕回到尤异怀中,意犹未尽地蹭他掌心。 金蚕犯了大忌,尤异笼住它:「……」 彼时,森林无言,河流噤声。 村里人还是发现了,长老不顾体面,和族长夫妇吵架。 他们每天都在怒骂,叫嚣着要把杀人屠村的尤异送去断头台。 尤洛提着黑刀进来,目光暗沉盯住尤异:「你故意的。」 尤异在餵金蚕吃饼屑,抬眼望向尤洛,笑了下:「哥。」 「我不需要你做这些。」尤洛很是倨傲:「尤异,你让金蚕吃了那些尸体,使族里人误以为是你杀人。我不会感谢你。」 尤异垂低眼帘,专心致志地饲餵金蚕。 尤洛冷酷道:「把金蚕给我。」 「……」尤异惊愕,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哥…」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尤洛抱臂冷笑:「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但金蚕已经是尤异的本命蛊,尤异手足无措,没想过尤洛会把他唯一的小伙伴要回去。 而尤洛要的东西,尤异从来就没有不给的理由。 从小到大,父母都是这么对他说的:「这是你哥哥的东西。」 将来,尤洛要继承族长之位,带领他们这个古老守旧的部族,在流逝的光阴中苟延残喘。 「尤、异!」尤洛低吼。 尤异默了默,纵然不舍,还是捧起双手,把金蚕交还给尤洛。 但金蚕是他的本命蛊了,本命蛊没那么容易脱离。 尤洛深深地注视他,尤异站起身:「哥。」 尤洛拔刀,血溅。 尤异不可置信,僵硬了似的,低下头,愣愣地看向自己流血的手臂。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 尤洛那双冰冷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金蚕,威胁道:「如果你不脱离他,他今天就死在这里。」 金蚕简直浑身颤抖,尤洛所作所为,令人…令虫发指。 尤异奄奄一息之际,金蚕到底放开了他。 尤洛将金蚕带走,他大张旗鼓地告诉族里人,金蚕已经回到他手上了。 本命蛊的脱离,需要宿主死去。但尤异没有死,没有人相信桀骜的尤洛。 他们还是认为,是尤异杀了那些人,然后下令金蚕吞噬他们。 屠杀还在继续,尤洛杀了越来越多的无辜之人。 在他残忍冰冷的意识中,这些人不过是蝼蚁,是他实验的耗材而已。 1935年初春,尤异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他无法再离开地下室,长老亲自来看守他。 臭鸡蛋和烂白菜拍到尤异身上,尤洛提着刀,站在人群后,虎视眈眈地扫视他们。 族长与族长夫人到底没能保住苟延残喘的小儿子。 尤异被押送出地下室,前往断头台。 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万毒森林中吹来一阵接一阵的阴风。 族人们点燃篝火,在巨大的空地上,庆祝即将到来的酷刑。 尤异浑身是伤,低垂头颅,被绳子绑在柴堆中心的石柱上。 尤洛躲在篝火照不到的暗处,捏紧了拳头。 宿命,即将到来。 黑镜从密林深处飞出,沖向毫无防备的人群。 今天这场大典,几乎所有族人都来到断头台。 黑镜肆无忌惮的屠杀,长老勉力支撑的阵法也被冲破。 上一秒欢欣鼓舞的人群,下一秒满载血泪的哭嚎。 尤异肝胆俱裂,嘶声吶喊:「哥——」 尤洛走到他身边,拔刀斩断一圈又一圈捆住他的绳子。 尤异推开他,冲下去灭火救人。 尤洛冷冷地看着,长老爬到他面前,尤洛踹了他一脚,月色下,恶魔般狞笑:「看到了么,屠灭亲族,灭绝蚩尤血脉的人——是我!!」 「老顽固。」尤洛冷笑,满是不屑和轻蔑。 尤异跑到族长夫妇身边,他娘紧紧攥着他,他爹口中涌血,三人惊恐地望向尤洛。 残月之下,尤洛手起刀落,黑刀斩断长老的头颅,喷出来的鲜血将月亮染成殷红。 血月蔓延。 族长夫人后悔不迭,抓住尤异,痛苦扭曲了她的脸:「救你哥…救救他…」 他杀了这么多人,尤异不知道该怎么救,他浑身颤抖:「哥…疯…疯了…」 第230页 「不能成魔…」族长呕着血,黑镜轮番攻击下,他们已经气息奄奄。 「你是蚩尤族最后的异脉…」族长夫人痛苦地流下眼泪:「别让你哥成魔…否则…世间大难…他会杀人…屠杀…」 尤异眼角落下半滴泪,被族长夫人拂去:「儿子,这么多年…对不起。」 这对苦苦支撑古老残族的夫妇,终究落了气。 尤异站起身,望向手持黑刀的尤洛,刀尖滴血,尤洛冷冰冰地看着他:「你自由了。」 尤异蹒跚着,步伐踉跄朝他奔去,尤洛一把推开他。 释迦从黑暗中露面,唇边噙着一丝残忍笑意:「尤洛,恭喜你。」 「……」剎那,尤异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尤洛回来后性情大变,为什么释迦自称是尤洛的老师。 尤洛看着尤异的眼神,明白他此刻所想,尤洛漠然道:「与释迦无关,这本就是我大业的一部分。」 「你的…大业…」尤异真想吼他,可他说话太慢,慢吞吞地吐词:「是…什么?」 尤洛冷笑,没有回答,他收起黑刀抛回尤异怀里,连金蚕一起扔给他,毫无留恋转身离去。 尤洛和释迦从密林中消失。 尤异清理了一切痕迹,他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将亲族一一埋葬,然后为父母立了碑。 春天结束的时候,尤异离开万毒森林,浓烈的血腥逐渐散去,他步伐蹒跚地北上。 尤洛曾经说过,他一定会重返中原,尤异一心找到尤洛,然后…封印他。 黑刀背在身后,金蚕放在肩头,少年承载父母最后的遗愿,融入世间的硝烟与战火。 姜洛找到他的时候,尤异饿得奄奄一息,蜷在村里的田埂边上,帮他们守夜以获得食物。 那时姜洛还没有名字,他孤身一人找到西南深处的乡村,踢了踢尤异的脑袋:「餵。」 尤异胳膊肘撑住田埂,抬头望向来人。 姜洛穿着粗布衣服,脸上抹灰,看上去和这里的村人没什么差别,他把温热的锅盔塞尤异怀里:「你叫尤异,你哥是尤洛,对不对?」 尤异惊愕,他出来这么久,没有告诉过别人他的真实身份。 姜洛觑着他眼底警惕,盘腿坐下:「别紧张,我来找你有事。我没有名字,代号k,为了完成任务,我决定组建特勤处,你加入。」 「……」尤异没见过像姜洛这样自说自话的人,他做事好像不需要别人发表意见。 「为…什么…」尤异慢吞吞地问,他看着锅盔,吞咽口水。 那时候周秦已经离开金蚕的身体,其实更早以前,他就离开了金蚕,他只能看着,尤异孤身一人北上,沿途跋涉,飢肠辘辘。 而尤异看不见他,每当周秦想为他做点什么,他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只是一缕没有实体的微风。 他只能看着,在心里祈祷尤异答应姜洛。 姜洛虽然自我,但跟着他绝对有饭吃。 姜洛说的很直接:「特勤处能让你吃饱饭,你只需要为我做事。」 尤异撑坐起身,姜洛道:「放心,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恰好因为我们目标一致,我才来找你。」 「……」尤异大口吞咽油饼,点了点头,算是被他骗上贼船,他慢吞吞地问:「你有…什么…事。」 姜洛挑了下眉毛:「尤洛你知道吧,根据情报他加入了反叛军,但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是你们部族的天才,只有你能对付他。」 尤异:「……」少年默默点头。 「所以我们目标一致。」姜洛严肃道:「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必须限制住他。战争要开始了,尤异,在战争开始之前,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除掉尤洛。」 「为了…什么?」尤异看着他。 姜洛道:「为了必将到来的和平。」 尤异放下锅盔,敛眉沉思。 「作为契约,你可以为我命名。」姜洛经过深思熟虑:「契约拟定,你就必须为我做事,而我将是你最可靠的盟友。」 尤异想了想,白天送他糖葫芦的小女孩姓姜,他哥哥单名洛,尤异随口道:「姜…洛…」 姜洛拍了拍他的肩膀:「契约达成,我的盟友。」 在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年代,以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特勤处就这样成立了。 成立之初,成员两人,姜洛和尤异,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除掉威胁巨大的尤洛。 他们开始四处寻找尤洛的踪迹。 尤洛神出鬼没,很难确定他的具体动向。 1935年的夏天,另一件事发生了,特勤处的重心不得不转移。 姜洛把资料递给逐渐习惯人类社会的尤异:「崑崙山脉断裂,祖龙脉裂缝,天灾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就回现世了 第86章 尤异活了 祖龙脉是天下龙脉之母。 姜洛认为一旦祖龙脉受损, 尤洛和他背后那帮人一定会趁机做文章。 也就是说,只要去崑崙,极有可能会与尤洛他们狭路相逢。 「这是我们的机会。」那天深夜,姜洛对尤异说:「也是最后的机会。」 战争的到来已迫在眉睫, 空气中充满了硝烟的气息, 源源不断的情报汇入特勤处, 姜洛越来越繁忙。 那天晚上,尤异立在星夜中, 怀抱黑刀,仰望天际明月。 第231页 无论他在万毒森林, 还是西北田垄,明月如一, 别无不同。 微风拂过面颊, 周秦就在不远处, 静静地凝望他。 尤异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亲手封印他的兄长, 让他们这条血脉,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 当年爹娘,又是怀着何等的心情, 将他封入地下, 守护着他们这个不停流浪的部族,在风云变化的时代里, 恪守着古老的教条, 直到有朝一日, 被时代的浪潮沖尽。 金蚕跳上尤异肩头, 周秦走到他身边, 与他一同仰望明月。 微风环绕着尤异, 抚摸他的面颊。 周秦就在他面前,但少年的尤异,什么也感受不到。 只有万千微风,吹动麦浪。 尤异孤身去了崑崙,姜洛留在西北,收集有关战争的情报。 特勤处也在不断壮大,越来越多的特殊人士加入其中。 在出发前往崑崙前,尤异告诉姜洛,如果他在崑崙山上消失,请记得派人来取走他的黑刀,然后封存保管。 姜洛狐疑:「我认为,你的能力在你哥之上,你怎么会消失?」 尤异说:「祖龙脉下镇压着虚无。」 姜洛正色:「我竟然不知道这条情报。」 尤异面无表情:「是我族密闻,龙脉一旦断裂,虚无必然蔓延。」 姜洛知道虚无这种东西有多兇险,他迟疑:「那你…」 尤异望着他:「封印哥哥后,我去填龙脉。」 姜洛愕然,良久无言。 收拾了行李和干粮,尤异爬上崑崙山,沿着山嵴徒步奔向帕米尔高原。 古丝绸之路从这里经过,碧蓝的天空下,冰川耸立与山巅,无边旷野,风景壮阔。 尤异无心觅景,他单枪匹马闯入这里,他有很强烈的预感,关于宿命。 宿命告诉他,尤洛所作所为,皆是因他而起,宿命也告诉他,封印尤洛,身填龙脉,是他最后的归宿,也是蚩尤遗下最后的九黎部落,对这皇天后土最终的使命。 崑崙,是他的埋身之地。 周秦设想过,这场兄弟的战斗该有多么激烈。 尤洛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一定不甘心败于尤异手下。而根据特勤处的情报,尤洛没有终止他的实验,他杀了很多人,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国籍,他是一把就连敌军都控制不了的屠戮之刀。 尤异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爬上帕米尔高原的山峰,山峰已经裂开,虚无从中如岩浆般蔓延出来。 冷冽的风刀刮破面颊,尤异面白如纸,唇皮干裂,黑刀撑地作为倚仗,尤异在陡峭的高原上,如山石屹立。 尤洛出现在地平线尽头,他踏过雪原,孤身一人前来。 仿佛一场兄弟间,无声的约定。 尤异回头望向他,尤洛目光冰冷如无机质,他已经没有了同情之心,经年的杀戮和实验让他几近疯魔。 「你找到结果了吗?」尤异先开口。 无边无际的山嵴上,尤洛望向山裂间被虚无填满的深渊,如黑暗流动。 「没有。」尤洛声音干哑:「人类…狭隘、自私…无可救药。」 尤异看着他。 尤洛冰冷的视线照向他:「这是宿命。宿命,不可更改。」 「嗯。」对于这一点,兄弟俩难得有了共同语言,尤异说:「的确如此。」 尤洛道:「你说话不结巴了。」 尤异笑了下:「嗯。」 「拔刀。」尤洛面生寒气。 尤异依言,拔出黑刀,刀锋凛冽,长虹贯日。 兄弟俩沖向彼此。 周秦看到了一场令他眼花缭乱的战斗。 尤异和尤洛一支同脉,他们是最了解彼此弱点的人,也是最不会对对方下狠手的人。 金蚕决定了战局,因为金蚕的出现,打破了势均力敌的平衡。 在尤异的驱使下,金蚕咬住了尤洛的魂魄。 要镇压尤洛的魂并不容易,到最后,尤异喉头涌血,狂风扇卷,化为漫山遍野的飓风。 金蚕的身上割出无数风刀破伤。 尤异一刀刺进尤洛的身体,金蚕吞噬了他的灵魂。 「给我。」尤异伸手握住金蚕。 尤洛的魂魄融入他体内,被尤异强行镇压下去。 狂风中,周秦听到尤洛怒号和咆哮:「你关不住我——尤异——总有一天——」 吼声戛然而止,尤异瘫倒在地,望向尤洛失去三魂的身体,深吸口气,仰头望天。 以身镇魂,他也活不长了。 从此以后,尤洛的罪过就是他的罪过,屠戮无辜、灭尽亲族…罄竹难书,这一切都融入他的血脉中。 强烈的痛苦令尤异无法站直身体,他靠在飞沙走石的悬崖边,胸膛因剧烈喘息而快速起伏。 周秦在他面前蹲下,无数狂风中,一缕微风轻柔地抚摸尤异的面颊。 尤异好像看到了他,他抬起赤红的眼睛,视线越过周秦投向虚空。 周秦知道,他此刻只是一缕风,尤异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尤异在山上呆了一天一夜,埋葬了尤洛的尸身,他去了一趟落脚的石屋驿站。 这驿站是古时候留下的,勉强能供人歇息。 尤异放下黑刀,打开背包,取出线装笔记本、毛笔和墨水。 周秦就在他身边,看着尤异写下两行字。 周秦; 第232页 不要忘记我为他们做过的事; 这时候的尤异,又是怎么得知八十多年后,他的存在呢?周秦无从得知。 但周秦能够确定,此时的尤异,已经料想到八十五年后会发生的一切。 尤异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久到天色暗下来,久到周秦以为尤异不会再拿起笔了。 尤异捏着毛笔,蘸饱墨汁,他的手狠狠抖了一下,墨汁滴到石案上。 然后尤异把笔放下,继续沉思。 星夜,崑崙山上,星河浩瀚,尤异蜷在火堆旁,橙红的光亮映照他的侧颜,周秦蹲在他旁边,摸了摸他的头。 尤异身边环绕着微风。 尤异忽然站起来,周秦吓了一跳,以为尤异看见了自己。 但尤小异并没有将视线投向他所在的地方,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重新提起笔。 这时候,墨汁已经干涸了,尤异把壶里喝的水倒进去,毛笔摩挲砚台边缘,将墨汁搅进水中。 尤异拿着笔,点了点墨,写下最后一行。 周秦回到他身边。 尤异写:别忘记我。 一剎那,周秦恍然大悟,这是尤异临死前最后的遗言,也是他唯一的私心。 写下最后一句时,他不是蚩尤族后人,不是特勤处的尤大师,他只是尤异。 那天清晨,天际露出鱼肚白,太阳充满希望般冉冉升起。 尤异爬上昨天大战的地方,在山峰尽头,抓了把雪洒下去,雪花飞散。尤异站在山裂边缘,望向深渊下流动的虚无。 周秦从来没见过尤异掉眼泪,此刻也没有,但他知道,他自己已是泪如雨下。当尤异从这里跳下去,往后的一切,就真真正正地成为了註定。 这时候,尤异也不过成年。 ? 「我不能杀哥哥。」尤异面朝深渊,自言自语:「但我活着,哥哥迟早会醒来。我只能跳下去,一为填龙脉,二为封印尤洛。虚无会将我的一切吞噬,化为天地间无数碎片…」 「不要救我。」尤异轻声说:「好好活着。」 周秦面露错愕,尤异忽然回头,直直望进他眼底。 他在对他说话! 周秦张了张嘴,泪水滑落,他下意识去拉尤异:「别去。」 尤异咧开嘴角,他笑起来,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微弯。 周秦仿佛看见了无垠的浩瀚星河,光辉灿烂。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尤异朝他伸手,冰凉指尖轻触他的手腕。 他笑着说:「我愿意。」 一滴水珠坠落。 千风飒沓而来,光阴洪流的尽头,山河与日月眷守着旧年的歌谣,在群山尽头,遥远的故土早已化为密林深处的废墟,流传千年的血脉横断于沧海桑田。 世间白云苍狗,兴衰起落,唯独光阴流逝,亘古不变。 八十五年后仲秋的夜晚,浩荡时空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凉风习习,他把戒指递向尤异,男人眼底满是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深情,缱绻而温柔:「你愿意吗?」 崑崙山巅上,无数碎片收束后的起源之地,歷经千帆的二人如微风相遇,他澄澈而真挚地回答了那个八十五年后的提问:「我愿意。」 尤异转身,跳进深渊。 长风卷过高原,唿啸而来。 周秦冲过去,他的指尖穿过他的衣襟。 无数虚无涌上来,缠住了尤异,很快,虚无荆棘般遍布他的身体。 尤异消失在尘埃中。 周秦失了言语,如困兽嚎啕咆哮吶喊,所有的声音被帕米尔高原上的千风捲走。 他从狂喜与悲恸中睁开眼睛。 医院,深夜。 姜洛放下手机:「醒了?」 周秦瞪着天花板,良久无言。 姜洛站起身:「能动就站起来,你捅的篓子,收拾不了,你就滚下去给尤异陪葬。」 周秦眼珠转动,望向他。 「直升机准备好了。」姜洛道:「你以最快速度赶去新疆,在那里直升机送你到崑崙。」 周秦茫然:「崑崙…」 「检测到帕米尔高原上虚无在活跃。」姜洛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拜你所赐,尤异活了。」 周秦腾地坐起身,扯断了输液管,他完全顾不上疼,连滚带爬飞扑下床。 姜洛追出病房,朝着他疾驰的背影大喊:「尤洛也活了!任务稍后发你邮箱!!」 周秦摆摆手,高大身影转过拐角,消失无踪。 姜洛扶额无奈:「至于么。」 他想了半天,自言自语:「还真至于。」 八十五年后,尤家两兄弟同时甦醒,看来这场宿命的对决没有结束。 姜洛深深嘆气:「孽缘。」 翌日清晨,周秦落地乌鲁木齐,搭乘直升机,奔向崑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2 22:35:40-2022-09-03 18:4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貔貅啊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重逢 直升机停靠于山麓, 帕米尔高原上地形崎岖,海拔超过四千米,直升机难以到达。 周秦背着背包,徒步攀上千风环绕的高原。 尽管从未来过, 但他对这里非常熟悉, 八十五年前, 他是一缕微风,追随尤异的步伐来到这里。他甚至看见了那座石屋。 第233页 周秦无心停留, 一心奔赴当初尤异葬身的山峰。 虚无涌动,山巅出现裂缝。 周秦迎着寒风, 步履维艰,他咬紧牙关, 握住登山杖, 一步一步往上爬。 冰雪覆盖了他遗落在身后的脚印, 到处都积着厚厚的雪层。 登山过程中难免摔倒,周秦很快爬起来, 以顽强到不可思议的意志力,攀爬这座崑崙山。 当山巅的平原出现在他眼前,周秦认出尤异跳下去的地方, 那块尤异曾经倚靠过的巨石, 百年不变地守候在那里,犹如那场兄弟鏖战的见证。 周秦吶喊:「尤异——尤异——」 他的声音被千风淹没, 在群山间迴荡。 冰原颤动, 虚无如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潮。 雪山出现滑坡, 地面的抖动从微不可察变得越来越剧烈。 周秦双手撑住登山杖, 脚下踩着的山岩出现松动! 「……」如果这时候尤异在他身边, 一定会提醒他, 不要在这种地方大喊大叫。 周秦脑门渗出冷汗,地面强烈的震动迫使他四肢着地,稳住重心。 他手脚并用朝山巅爬去。 裂缝忽然出现,猝不及防,周秦连杖子带人摔了下去。他四脚朝天,仰面着地,掉进复杂幽深的洞穴。 周秦没想到,崑崙山中大有干坤。 头顶的裂缝照进微风,周秦藉此观察四周,岩壁上布满了黑色裂纹,周秦嗅到了不祥的气息,这不是裂纹,这是虚无! 虚无密密麻麻地蔓延,越往洞穴深处,越发密集。 地面逐渐停止震动,周秦撑住登山杖,重新爬起来,他朝洞穴深处摩挲。 一线天光为他照亮前方的路,鼻息间瀰漫着冰雪的冷冽气息。 冰面越来越密集,四周越来越冷,周秦打了个哆嗦。 巨大的冰窖出现在他面前,冰窟中央,静静地安置着冰棺,从冰棺中蔓延出大量地虚无,冻结的黑水般流向四面八方。 也许是感受到周秦的到来,虚无竟然开始收缩,为周秦让出一条道路。 强烈的预感潮水般涌来,心脏狂跳,握住登山杖的手都在发抖。 这是真正的尤异,不是任何碎片,是冻结在此地,身填龙脉的尤异! 周秦眼圈通红,拔腿沖了过去,他扶去冰棺表面覆盖的寒霜,看见了一张沉睡的脸。 虚无在尤异身下收缩,然后消失不见。 周秦推开棺盖,右手轻贴他冰凉的面颊。 「异崽…」周秦眷恋地低语:「异崽…我来了。」 幸好岁月足够温柔,仍许他们以重逢。 冰棺中眉目如画的青年羽睫微颤,寒霜滑落,眼帘极缓慢地掀开。 周秦像在等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雏鸟,充满希望,紧张不已。 他眼也不错地凝视他。 尤异漂亮的大眼睛转过来,经年沉睡后,醒来的第一眼就是他最想见到的人。 寒霜裂开,尤异伸手,指尖抚上周秦憔悴的容颜,周秦一把握住他,亲吻他的掌心。 泪水滑落,融化了寒冰。 尤异抱住他的脖子,被周秦带起来,紧紧拥入怀里。 「我睡了多久?」一如初见时,尤异轻飘飘的声气。 周秦将他打横抱出冰棺,亲吻他的眉心:「八十五年四个月十三天。」 「……」尤异笑了下:「离开你多久?」 周秦将大脑袋埋进他颈窝,大狗子一样拼命蹭:「三十二天。」 尤异拍了拍他的顶毛:「不是这个。是你在碎片中跋涉了多久?」 周秦微怔,轻声道:「三百二十一年六个月二十二天。」 「……」漫长的嘆息,暌违已久的拥抱和重逢,尤异靠在他肩头:「久等了。」 尤异身上很冷,他在寒冰里冻了太久。 周秦将他抱到阳光能照到的地方,从背包里取出暖宝宝,贴在尤异的衣服上。 尤异还穿着八十五年的军装,寒冰化尽,衣服湿了个底儿透。 周秦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取出海绵宝宝联名羽绒服,自豪道:「没想到吧尤小异,衣服我都准备好了。」 尤异眨巴眼睛,摊开双手:「那你换吧。」 周秦心跳加快,四目相对,尤异毫无躲闪,一副很坦然的模样。周秦吃笑,纵容道:「好。」 伸手为尤异解下纽扣,因为怕尤异冷,所以很快就把羽绒服给他换上,中途只来得及惊鸿一瞥尤异白皙若透明的上半身。 腰部依旧劲瘦,肌肉线条潜伏起来,看似单薄,实则危险。 周秦咽口唾沫,喉咙发干。 这是在雪地里,想些什么呢,周?正直?秦暗骂自己禽兽。 尤小异一点反应也没有,哼着海绵宝宝主题曲,任由周秦给自己换完衣服。 周秦给他套上棉裤,尤异蜷缩起来钻进他怀里,小声问:「刀带了吗。」 尤异只有在很危险的情况下才会用刀,周秦微怔:「带是带上了…」他压低嗓音:「崑崙有危险?」 「……」尤异哭笑不得,掀了眼帘看他:「哥哥,你傻呀,先不说这里到处都是虚无,你救了我,我哥也活了,还能不危险么?」 周秦耳根微红,他一心只考虑尤异,倒把尤洛给忘了。放松警惕,实属不该。 「姜洛说任务发我邮箱,大概率和你哥有关。」周秦摸手机。 第234页 尤异按住他找手机的动作:「等等,不急,他还没来。」 周秦:「……」 尤小异近在咫尺,周大狗很难不心猿意马,对他来说,他的时间已经流逝了三百余年,这流逝的光阴中,他一刻不停地奔波,千辛万苦找回尤异。 此刻人就在面前,周秦十分极其非常特别想做点什么,聊慰相思。 但尤异好像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敛眉沉思,大约在考虑他哥的事。 周秦暗骂自己思想腌臜,等回去了再好好调?教…啊不,教导尤小异,什么叫谈情说爱。 尤异喊了他一声:「周秦。」 周秦正在想入非非,尤异眨巴眼睛凑过来,脸怼着脸:「你在走神。」 「!!」周秦悚然:「尤小异,别搞偷袭。」 尤异退回去,手撑下颌,偏头看他,唇角噙笑。 「异崽,」周秦问,「现在暂时安全么?」 尤异点了点头:「嗯。」 「我们有多长时间?」周秦意有所指:「安全时间。」 「五分钟。」尤异给了一个精确的答案。 周秦深唿吸:「够了。」 他又想起似的问:「你现在多少岁?」 尤异掰了下指头:「八十五年,只长了四岁,现在二十二吧。」 「成年了。」 尤异不悦:「早成年了,我不上学。」他怀疑周秦贼心不死。 周秦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拉近自己:「尤小异,给点面子。」 尤异两只猫瞳大大地瞪着,看上去十分好奇,但他好像又知道周秦要做什么,僵持了半天,默默闭上眼睛。 唇瓣传来熟悉柔软的触感,对方湿润的舌尖勾勒他的双唇。 舌尖温柔地递进来时,尤异顺从地张开齿关,任由周秦攻城掠地。 寒凉的身体被火热的身躯抱得更紧,对方用力之大,像要将他嵌入皮肉中,尤异有些唿吸不过来,抓紧了周秦的肩膀,面颊泛上酡红。 周秦将他压下去,动情地加深了这个吻。 连喉咙深处都是他舔舐过的感觉,尤异漫着水雾的眼帘微微掀开,正对上周秦满含笑意的星眸。 一剎那,尤异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擂鼓般轰鸣。奇异的感觉蔓延向四肢百骸,冰霜覆盖的身体快速融化,瘫软般挂在周秦臂膀上。 从未自家人那里体会过的爱意,在很久以后,由另一个并无血脉联繫的男人呈上来。 他在他怀里,明白了天意至此的温柔。 在千风亘古不朽的吟诵中,尤异发自心底地许愿,他很乐意与他共同耗尽这一生。 周秦依依不捨地松开他,指腹擦拭他唇角涎液。 尤异抱住他那只手,垂低眼帘,默默地不说话。 「……」周秦担心吓到他,紧张地问:「怎么了,不舒服?还是不喜欢?」 「没有。」尤异探起上身,环住他的脖子,小动物一样眷恋地挂在他身上。 周秦将他环拢,轻拍他后背:「异崽乖。」 尤异唿唿朝他脖子里吹气。 痒意传来,周秦头皮发麻,就害怕自己有反应,死死地憋住:「异崽,幼稚。」 尤异搭在他肩膀上,不吵不闹了,安安静静地与他相拥。 「等回去了……」周秦的声音变得沙哑暧昧,低沉磁性:「回去了,做点什么。」 「嗯,」尤异无知无觉地贊同,「好啊,做什么?」 周秦摸了摸他的脑袋。 尤异撑起上身,趴在周秦身上,与他四目相对。 「做点大人间的事。」周秦眼神浓郁:「吃你。」 「……」尤异歪了下脑袋,茫然不解:「人肉…不能吃。」 周秦轻笑:「傻崽。」 尤异想起来:「是不是那部电影里,他们在帐篷里边——」 「??」周秦震撼:「那会你不是睡着了吗?!」 尤异赧然:「声音太特别了,我就醒了。」 「你装睡?!」 「没。」尤异瑟缩:「只是稍微,眯了下眼睛。」 「那吃你这个,你又是怎么联想到的?!」周家长开启质问模式。 这个就更尴尬了,尤异脚趾抠地:「漫画…漫画里这么说…」 周秦:「嘶。」 尤异小心翼翼看他:「疼吗?」 周秦说:「不疼。」 尤异半信半疑:「你是下面那个吧。」 周秦:「??你对我有误解,尤小异。」 尤异取出背包里的黑刀:「那到时候,比划一下。」 「……」周秦点头:「比大小。」 尤异:「?」 「不…」尤异站起来,拔刀出鞘:「我是说…」 黑刀裹挟着风声,勐然出手,铮的一声,插进前方深处的洞壁。 尤异撇了下嘴角:「比功夫。」 释迦自阴影中浮现,笑眯眯地鼓掌:「有长进了,尤异。」 第88章 正文完 释迦身后, 走出来一个人,与尤异相貌相似,双眸冰冷仿佛无机质。 「我们离用克隆技术,重塑了他的身体。」释迦掌心摊开, 露出那枚消失已久的青铜球:「而这个…还要感谢你们从湘西鬼蜮里把它带出来, 若是我们的人去取, 倒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释迦嗤笑:「尤异,你可真是你哥的好弟弟。」 第235页 「现在可以看了。」尤异缓缓起身:「姜洛把任务发给你了吧。」 两军对峙的时候, 走神不好吧,但看尤异神色如常, 毫无畏惧,周秦颔首, 打开手机邮箱。 周秦快速浏览文件。 特勤处的情报部门终于靠谱了一回, 结合银徽上的花纹, 合併严衍调查结果,姜洛得出非常大胆的结论, 国外秘密情报机构以玄术手段入侵国内,间接导致杨筠玲案和梅学成案发生。 而他们的目的—— 周秦视线下移,復活尤洛这个堪比原?子弹的人形武器。 「青铜球摄魂, 曾被地底人用来镇压龙魂。」尤异压低嗓音, 盯着释迦:「八十五年前,你们派人深入地底, 带走青铜球, 又来到崑崙, 带走我哥的尸身。你们为了弄清楚青铜球的用法, 以此復活尤洛, 在1938年派遣考察队深入湘西, 没想到在那里,损兵折戟。」 真相总是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些情报全都来源于特勤二处,二处的职责就是对付国外间谍及情报组织。 国与国之间,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暗潮汹涌。再加上这两年时局变化,连表面上的和气都难以维持。二处的加班时长比往年翻了好几倍。 「异崽,」周秦看着资料上,和尤异如出一辙的推论,「你怎么知道的?」 「那枚银徽,草木纹路,是日本皇室成员的私人标志。」尤异轻声道:「恢復记忆后,我想起战争时期,姜洛曾截获过同样的标志。」 周秦寻找资料,愕然:「这个人…早就死了。」 「他的计划可没死。」尤异步向释迦,寒气凌冽:「是么,是你吧。」 周秦震撼抬头。 释迦轻笑:「尤异,到现在才察觉,我得收回之前对你的评价了。」 「青铜球深埋地下,饱含怨气,全是凶魂,你用这样的魂魄復活我哥。」尤异拔下插进岩壁的黑刀,甩去灰尘和冰屑:「无耻至极。」 「为了重现帝国往日荣光,」释迦像个疯子一样高举双手,「为了拿回应属于我们的荣耀,」他的脸因欲望和野心变得狰狞,「这些凶魂不算什么。」 尤洛的克隆脸扭曲了下,看得出那些凶魂在他身体里挣扎。 「青铜球原本不能让他醒来。」释迦狰狞道:「没想到你宁肯让自己消失,也要镇压尤洛。」他毒蛇般的视线投向周秦:「但他强行将你唤醒,尤洛终于睁开眼睛。」 「等这一天很久了。」尤异狭眸:「是么。」 释迦退至尤洛身后,狞笑:「是啊。」 「任务是什么?」尤异头也没回地问。 周秦望向他的身影:「处决入侵者。」 话音未落,瞬间,尤异挥刀冲过去。 尤洛手里多出一把武士长刀,悍然与尤异兵戈相撞。 八十五年前,兄弟间那场激烈的对决,在八十五年后的崑崙重演。 脚下的大地剧烈颤抖,释迦退进洞穴深处。 「虚无,」尤异在对付尤洛的同时,高声吶喊,「释迦违背常理,是该死之人,难道你们要放过他——」 周秦骇然:「这东西,还能声控不成?!」 洞穴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虚无一拥而上,分食了不断借尸还魂苟活于世的释迦。 在强大的时空裂缝面前,任何求救都是徒劳。 虚无处决了他,就像处决鬼蜮中那具木乃伊活尸。 尤异和克隆尤洛打得难捨难分,周秦替他捏一把细汗:「异崽,行不行?」 「……」尤异真想梆梆给他两拳:「八十五年前我哥就干不过我,现在一个赝品当然是——」 尤异一脚将尤洛踹进冰棺,金蚕从他衣服里跳出来,骤然变大,张开血盆大口,吸食尤洛体内的凶魂。 周秦扑过去:「尤异!」 「放心。」尤异拦住周秦:「没事,给他泄泄火。」 顷刻,失去凶魂加持,尤洛的身体委顿下去,他的武士刀掉落,尤洛睁大眼睛,直直盯着尤异,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尤洛张了张嘴:「弟。」 跨越遥远的时空,在很多年前,尤洛也是这样来到地下室,隔着竹笼叫他:「弟。」 尤异笑了下:「清醒了?」 尤洛:「……」 虚无蔓延而来,尤异眼角余光扫过它们,愣住了:「住手!」 黑色裂缝爬上冰棺,尤异面色大变,从冰棺里扛起尤洛,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周秦,快跑——」 周秦微怔,转身追上他:「怎么回事?它们要吞食尤洛——」 尤异抿紧下唇,一言不发。 两人在错综复杂的洞穴中狂奔,虚无沿着洞壁迅速蔓延。 前方是绝路,尤异单手挥刀噼砍,石壁碎裂,巨大的青铜门浮出水面。 「操,」周秦震惊,「又是青铜门。」 尤异伸手推门,周秦上手帮他。 然而两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把门推开! 尤洛摸了摸尤异的脑袋:「弟,这是龙脉,你推不动。」 尤异咬着牙,不说话。 「该结束了。」尤洛释然道:「在八十五年前就该结束了。」 「……」 四肢骤然脱力般,尤异背靠青铜门,滑坐在地。他抱紧尤洛,一言不发。 第236页 周秦默默地陪伴他。 尤洛忽然望向周秦,那双眼睛不像冰冷的无机质了,多了点什么,但周秦看不明白,他愣愣地喊了声:「大舅子。」 尤洛说:「叫哥。」 周秦点头:「大舅子。」 尤洛想给他两拳,奈何动弹不得。 尤异放开尤洛,望向蔓延而来的虚无。 「弟,」尤洛嘱咐,「记得在上边。」 尤异:「??都什么时候了??」 尤洛扶起青铜门,面色青白,他站起身,默然不语。 虚无到了他脚下,裂缝中伸出一只手,攥紧他的脚踝。 尤异挥刀斩断,第二只手冒出来,钳住了尤洛。 「没事。」尤洛说:「都是我杀死的人。」 尤异跪下去,撑住刀柄,望向虚无:「我哥已经付出代价了,放过他。」 虚无中冒出的手越来越多,它们并没有听信尤异的恳求。 青铜门缓缓打开,裂缝中,黑色的烟雾盘旋而来。 龙脉在吐息。 尤洛回头,望向门内,也许…这也是他的宿命。在尤异填完龙脉八十五年后,轮到他了。 「弟,」尤洛哑声,「去自由地活着。」 尤异拉住他,眼圈通红:「我进去,你留下。」 「……」尤洛指了指周秦,意味深长:「那他又要救你一次。」 周秦花了三百余年打捞他的碎片,尤异回头望向他。 「……」周秦摸了摸自己的鬍渣,笑容无奈:「你要进去的话,我陪你一起。」 尤洛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推开尤异。 虚无闪电般冲上来,尤洛摔进青铜门后。 周秦抱住尤异,两人摔倒在地。 青铜门砰然合拢,虚无蔓延而上,将门扉封印。 变故突然其来,尤异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看着青铜门,忘记言语。 周秦抱紧他,一声接一声地唤:「异崽…尤异…」 尤异猝然回神,冲到青铜门前,大喊:「哥——哥——尤洛——」 周秦心中酸楚,无奈地望着他。 尤异到底冷静下来,其实静下来细想,虚无要吞噬尤洛也是必然。 尤洛的尸骨早就没了,尤异填过龙脉,被周秦救走,虚无只好选择早已死去的尤洛重填。 「这是宿命吗?」下山的路上,尤异问周秦。 周秦牵住他的手,直升机停靠在山麓,等待他俩。 姜洛站在巨石边,抱臂望着他们。 「不是。」周秦说:「没有什么是预先註定。」 尤异抹了把眼睛。 姜洛走过来,看看周秦,瞅瞅尤异:「事情办完了?」 尤异点头,姜洛让开身:「不错,我的盟友。」 周秦牵着尤异上直升机。 升空的时候,尤异望着越来越远的崑崙,帕米尔高原上,亘古的千风迴荡。 尤异看了很久,久到高原成为模煳的虚影,他回过头,周秦在他身边,眼也不错地凝视他。 「我哥没了。」尤异说。 周秦握住他的手:「我还在。」 尤异抱进他怀里。 姜洛扶额:「二位,注意影响。」 千风尽处,群山绵延,在永恆的岁月里,曾留下斑斓壮阔的传奇。 隆冬的午后,周秦把暖水袋放进尤异手中:「过年回我家吧。」 尤异躺在公寓的大床上,翻了个身,他在睡午觉,囫囵道:「要过年了么。」 周秦捏了捏他的脸蛋,俯下身亲吻他。 尤异哼哼唧唧攀上来,周秦一边抱他,一边把空调温度挑高,尤异趴在他肩膀上打盹。 周秦哭笑不得,抱崽子一样抱起他,掌心揉搓他光滑的皮肉。 尤异掀开眼帘,定定地看他。 周秦心神荡漾,白花花的皮?肉比白花花的银子还诱人。 但两人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谈妥,所以到目前为止,都是亲亲抱抱了事。 尤异往他怀里钻了钻:「别摸了,我怕你受不了。」 「……」周秦黑线:「谁受不了还不一定。」 尤异爬起来,穿上衣服。 周秦帮他戴上围巾:「下雪了,去看看么。」 「嗯。」尤异拉着他:「走。」 他们路过玻璃圆几。 圆几上放着两枚戒指盒,紫绒和红绒。 两对戒指,一对定情,一对订婚。 两个人裹紧棉袄,离开温暖的空调房,推开落地窗门,到了阳台上。 北国大雪簌簌,前两天就开始下,一直到今天,整座城市银装素裹。 马路上不见了如织的车辆,只有扫雪车勤勤恳恳地工作。 周秦揽住尤异的肩膀,尤异顺势倚进他怀中,抱起胳膊看雪。 手机响了,周秦接电话,来自姜洛。 「嗯,知道了。」周秦说:「我们尽快赶过去。」 尤异掀了眼帘看他:「怎么?」 周秦垂首亲吻:「来任务了。」 尤异在这方面总是很青涩,无论周秦亲多少次,他都会像第一次那样,双颊不由自主地泛上酡红,犹如白里透粉的荔枝肉。 周秦加深了这个吻。 尤异哼哼唧唧在他身上磨,周秦放开他,忍得艰难:「今晚办事吧。我们明天再去。」 第237页 尤异侧眸,波光流转,浅浅地勾了唇角,垂低眼帘:「好。」 大雪中,周秦抱紧尤异。 彼时漫天银白,走过了春的喧嚣与无措,夏的茫然与斗争,秋的追逐与重逢,在冬天一室之内,浩大时空中不期然相遇的二人紧密相拥。 光阴长河一径向前,将那些苦难、传奇和光辉留在岁月深处,为龙脉失去所有家人的小孩,跌跌撞撞跑出密林,背着黑刀带着虫子,承载着一个古老部落最终的使命,踏上属于他的宿命。 而在宿命尽处,男人朝他伸手,笑着拥他入怀。 尤异知道,他到家了。 第89章 番外 上边是个技术活 周秦在今天下午和明天早上的机票间犹豫。 他原本决定明天一早赶过去, 但考虑到任务要紧,抱着手机买机票的时候,仍不由自主地选到了今天。 我在饮水机旁边喝茶, 看着他猴子一样盘在沙发上,抓耳挠腮。 「异崽,」他望向我,「你说要不,咱们今天就过去。」 「……」我问:「姜洛没告诉你,什么任务。」 周秦站起身:「没说。」 「嗯。」我看着他:「那今天吧。」 周秦走过来, 抱住我:「快过年了, 我申请公休, 多休息一段时间。」 我推开他:「再说。」 周秦看着我, 我带上黑刀进厨房。 周秦进来的时候, 我在磨刀,黑骨刀在磨刀石上来回滑动, 而我面无表情。 「……」当时周秦的表情应该很惊恐, 我看他膝盖微弯,是想就地跪下。 「怎么了。」我拿起刀。 周秦含泪:「异崽,都是因为工作太忙, 我才没办法陪你过二人世界。」 「?」我茫然:「我知道啊。」 周秦伸出双手:「你把刀放下, 别难过,有话咱好好说行吗。」 「…………」 周秦最终没能买成下午的机票,雪又下大了,整座城都被困住了。 姜洛打来电话, 周秦在跪黑刀, 我接起来:「有事?」 「盟友?!」姜洛的笑声传遍了整间屋:「事情解决啦, 你们不用过去了。而且还有个好消息!组织上考虑到你俩新婚, 给老周休个婚假,你俩过完年再回来吧!」 我斜了眼睛,望向跪在客厅沙发上的大狗,他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了,我指了指他膝盖下的黑刀,周秦连忙跪回去,眼观鼻鼻观心。 「除了婚假,还有别的假吗。」我想弄清楚这件事,毕竟,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人想上班。 「有,」姜洛听上去特别开心,他总是这样傻乐,「不过你俩是休不成咯!」 我蹙眉:「为什么?」 姜洛顿了顿:「没为什么。」 我望向周秦,周秦在看自己的鼻子。 「为什么。」我说。 周秦抬头,嘴角抽搐:「还有一个假,产假。」 「产假?」 姜洛笑得更大声了,他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周秦。」 「欸,」周秦开始摇尾巴,「怎么了宝贝。」 「为什么不能休?产假是什么假?」 周秦变得严肃起来:「你想知道?」 我反问:「你不想放假?」 周秦朝我招手:「过来,宝贝。」 我到他旁边坐下,周秦从黑刀上爬起来,搂住我的肩膀:「也可以休,都能休,过了今天晚上,就知道能不能休了。」 「为什么要过今天晚上?」我愈发不解:「今晚会发生什么?」 周秦看着我,我盯着他。 他的神色非常凝重:「今晚咱俩办事啊宝贝。」 我嗯了声,说不上期待,但也说不上不期待。 就是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其实那部电影根本看不清楚,就那两人贴在一起,有声音。 我在看完漫画后,才后知后觉地弄明白,当时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但漫画上打满马赛克,所以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 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如周秦所言,我的确还有的学。 周秦去厨房做饭,我打开手机搜索产假。 饭菜飘香,我探头看他,他的身影在厨房内晃动,忙碌而愉悦地哼着小曲。 我把手机放下,气沉丹田:「周秦!」 周秦吓得后背一僵,回头看我:「怎么了异崽?」 「你是女的?!」我震惊。 周秦手里的筷子和他的下巴一起掉到地上:「哈啊?!!!」 三分钟后,他在卧室里脱了裤子保证他是成熟雄性。 我晃晃手机:「可是产假是生孕假,只有女孩子能放!你刚才说我们能放产假,已知我是男,那你,嗯?」我挑了下眉。 周秦指着他的兄弟说:「这你总该信?!」 我摩挲下颌:「我还查了,有种嫁接术。」 「……」我从周秦的语气里读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是不是嫁接的,今晚你就知道了。」 我抬头看他:「你要穿裙子?!」 周秦大闹:「尤小异,你的脑迴路能不能正常点?!」 「…………」 我在餐厅吃晚饭,周秦在卧室收拾东西。 结束后,他冲过来在我对面坐下,狂吃海塞,我俩很快将满桌饭菜扫荡一空。 第238页 周秦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片光碟,两根指头夹着:「异崽,看不看。」 「什么?」我狐疑:「电影。」 周秦笑了下:「小电影。」 「哦。」 你们知道的,我比较宠他,尽管他有很多任性的要求,但我这样的绝世好男人,只能宠着他了。 我拍拍沙发,给他挪了个位:「那你放吧。」 周秦放上光碟,扑过来抱住我。 我们靠在沙发上,小电影开始了。 开头没有片名,只有英文字母,其中最显眼的,是红色的fbi。 我看了眼周秦,周秦盯着我。 那眼神让我感觉,我没穿衣服。我下意识拢了拢睡衣。 小电影变得不对劲起来,好好的两兄弟,说亲就亲。 我大受震撼。 在他们还要更进一步时,周秦忽然道:「算了不看了。」 我茫然地望向他,他为何如此淘气,一会儿要看,一会儿不看的。 周秦按住我的脑袋,逼迫我将视线转向他。 「亲亲。」周秦贴过来。 我抱住他,被他按在沙发上,他的腿卡在我在大腿中间,我微微喘气。 「宝贝。」周秦抚摸我的眉眼:「我爱你。」 在时光尽头,他好像无数次的说过这句话,但回来以后,他就不再说了,我以为他忘了。 「啊…」我张了张嘴:「嗯。」 周秦舔了下我的鼻尖:「你愿意吗?」 「什么?」 「给我。」 「给你什么?」 「你。」 「嗯。」 …… 我承认我有意乱情迷的成分,忘记了哥哥的嘱託,尽管周秦最后做了补救,但他的补救似乎和哥哥说的并不一样。 周秦说动着太累,他希望我躺下来享受。像我这样深明大义的绝世好男人,当然同意了他淘气的请求。 可是躺着也好累,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周秦还在嗷嗷怪叫,我们争执不下,最终在凌晨结束,我睡了过去。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终于认命了,我对不起哥哥,辜负了他最后的嘱託。 周秦说:「比起这个,大舅子更希望你开心,你不开心吗?」 我想了想:「如果能实现哥哥的遗愿,那我会更开心。」 周秦沉思了很久,那天晚上他认真道:「那咱俩换一下。」 我看着他,饱含感动:「周秦。」 他握住我的手:「尤异。」 我冲起来拿出他常用的东西:「来吧!」 周秦:「…………」 可惜的是,最后没能成功,周秦痛得吱哇乱叫,而我还什么都没做。 我看着他完好无损的屁股,他看着我越来越黑的脸:「痛痛。」 「可我根本没碰你。」我无语,周秦咬住被子:「提前演练一下。」 「为什么我不觉得痛?」我问他。 周秦怒:「你以为我的小电影都是白看的吗!」 我皱眉沉思,周秦说:「上边是个技术活,宝贝,这么麻烦的事,还是交给我吧。」 他边说,边拿走我手里的东西,然后我被他按下去,铺天盖地一通乱啃。 然后,然后一切就又如常了。我对不起哥哥呜呜。 过年的时候,我们俩窝在公寓里,周秦爸妈上门拜年,周夫人做了年夜饭,周秦没留他俩,两人就走了。 走之前,周夫人留了她的电话:「老二要是欺负你,给妈打电话,妈帮你收拾他!」 我接了卡片,周秦迫不及待把他俩送走了。 周夫人三步一回头,朝我挥手,我目送他们离开。 最终,这顿丰盛的晚餐没能全部进肚子里,因为周秦又拉着我去卧室鬼混。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什么也看不清。 周秦抱着我,咬我的耳朵:「宝贝,新年快乐。」 我摩挲他的脸,被周秦叼住,舌尖沿手腕下滑,贴住我的唇:「我爱你。」 我在某个神志不清的时刻,也抱住他的脖子,啜咬他的耳肉:「我也喜欢你。」 黑暗中,我似乎听见他在低笑。 他捏着我的鼻尖:「异崽,不是那种客气的喜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唿吸变得绵长而均匀,我枕在他臂膀上,半梦半醒:「我知道。」 「那你一开始……」周秦锲而不捨道:「一开始在西安,我说喜欢你。」 记不清自己说什么了,也许说了,也许没说,囫囵梦呓:「我说了。你又说你是开玩笑。」 因为我帮了你的忙,因为救了你好几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但我以为,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原来那时我会错意。 周秦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按住我:「以后没有任何玩笑,每当我说这样的话,就是我想和你休产假的那种喜欢,懂了吗?」 我睁开眼睛,他摸我的脸:「尤异,做我的家人。」 「……」我在黑暗中,好像感觉到泪水。 从时光深处落下,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曾无比期待爹娘带我出去,可他们总是说,我永远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至亲,我没有家人,将来也不会有朋友。 能保住这条性命,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第239页 取出肋骨,我躺在地牢中,痛到生不如死。我问哥:「我来人间,是来受苦刑么,那为什么爹娘当初…要生下我。」哥哥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我。 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宿命了。 后来,周秦改变了我的命运。 长老曾预言我亲朋散尽、不得善终,我以为,那是我必将经歷的未来。 我说过,预言,是既定的未来,不可更改。 但周秦让我明白,没有什么命中注定,我还活着,也不是孤家寡人。 周秦的掌心摩挲我的面颊:「异崽,你愿意吗?」 我们在黑暗中注视彼此,未知全貌,却能想像出他此刻郑重的神情。 在开始与最后,无论他问我多少次,我想,答案都只有一个。 「好。」 第90章 番外2补-尤洛 奔赴天意 很小的时候, 我听过夸父追日的故事。 那是属于上个时代的神话,在族谱中落了几笔,浅尝辄止, 我去了地下室,把这个故事讲给我那可怜的弟弟,他才三岁,什么也不懂,只会舔着指头傻乐,沖我叫:「哥、哥!」 我尝试过, 让他变聪明点, 对, 就是揠苗助长的意思, 我们一族精通草木、擅使巫术, 我不介意让他成为我的第一个实验对象。 必须承认的是,我对他没有多少亲情观念, 也毫无兄友弟恭的想法。我配完药后, 掰开他的嘴直接灌了进去。 他哭得很大声,我嫌他烦,警告道:「如果你继续哭, 以后我都不会来这里。」 令我欣慰的是,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止住了泪水,背对我坐在墙角,难以控制地呕吐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的药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我只是希望他变聪明一点,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 他不幸死去—— 哦, 那可就太不幸了。那意味着我必须去寻找下一个实验对象,但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成为这样的耗材,因为即便他死了,也无人在意。我更不会因此受到严苛的族刑的惩罚。 尤异,他是活在地下、永远也不能见光的多余物。 谁能想到呢,他竟然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他中毒了,在三岁那年,那个夏天的夜晚,口吐鲜血,面部青紫,即将断气。我盘坐在笼子外,合上锁,平静地看着他。他缩在墙角,十指用力地扣进墙面,一个早就该死的三岁小孩,竟然也会发出临死前的悲鸣。 他在极度痛苦中,回头看我。夜明珠照亮了狭窄的牢笼,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双大的过分的眼睛,没有悲伤或恼怒,只是疼痛,我的神情大概足够冷漠,他蜷缩起来,并不求救,血水从他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刺目嫣红,令我兴奋。 他要死了吗。我站起身。 爹娘来得很不及时,在我观察到最终的实验效果前,他们突然闯入,将我推开,他们把他抱走了。我的弟弟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娘的怀里,奄奄一息,他甚至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他们离开地下室,我看着笼子里的血,蜷了蜷五指。 救活尤异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娘不允许我踏足地下室半步。 我找到了长老,告诉他我学会了很厉害的术法,可以让一个人百毒不侵,而这个术法,有待成熟,我希望能交给我一个试验品,如果我能在试验品身上取得成功,那么我愿意将术法的秘诀交给长老,而非我的爹娘。长老欣然同意,他不遗余力地夸赞我真是一个小天才。 但我族本就人丁单薄,这万毒森林里,也没剩下多少人了,因此肆意伤害亲族,是凌迟处死的重罪。 长老小心翼翼地问我:「咱们这些人里,你觉得用谁最合适?」 我看着他,长老低下头,不停捻自己的白鬍子,我笑了下:「地下室里不是关着一个么。」 长老转忧为喜,开怀大笑,拊掌道:「那好,就交给你了。」 那之后,我就能违背爹娘,光明正大地进入地下室。 我把自己的亲弟弟制成了毒人,从他三岁一直到十二岁,九年间,不停地餵药喝毒浴汤,我按照古法,在他身上一一加诸实验,他吃了很多药,因为中毒彻夜难眠,缩在笼子里吐血,手脚痉挛,他的脸色从红润变为惨白,他时而神志不清,时而暴躁撞墙,或者因痛苦扭曲地抓乱自己的头髮,在夜明珠晦暗的光芒下,浑身伤痕,泪流满面。 爹娘指责我:「那是你的亲弟弟!」 我反问他们:「那也是你们的亲骨肉,你们在乎过吗?他死了,对你们来说,难道不是解脱?长老和族长有多想毒死他,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只有百毒不侵,他才不会在不间断的暗算中,轻易丢掉小命。爹娘好像明白了,此后不再过问。我没有替自己洗白的意思,只是我需要一个藉口说服他们罢了。 万毒森林中的人,迂腐、愚昧、蠢笨,自以为偏安一隅,就能保住这苟延残喘的部族,真是…何其天真。 这世间广大,难道他们真的以为,只要把一个未及冠的小孩永远压在地下,不见天日,就能保住蚩尤族的长长久久?!可笑至极! 那天,我掐着他的脖子问:「尤异,如果你死了,长老他们会不会高兴坏了?」 可怜的蠢弟弟,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地抱住我的手腕:「哥…哥…出…去…」 哦,昨天哄他喝药的时候,我答应他,如果喝完了,就带他去族里的学堂,那里有很多和他一样年纪的小孩。我放开他,甩了甩手,杀死一个蠢货,实在太没有成就感。 第240页 我已经不想杀他了。 尤异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伪装,给自己满脸煳泥,只能看清眼睛、鼻子和嘴巴那种,像侍奉的童奴,拽着我的衣摆,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后,我们去了学堂。 我说:「洗干净你的脸,没有人见过你。」 愚蠢的废物弟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把泥灰抹去,兴高采烈地对我笑:「上…课!」 这个…结巴。我把他踹到自己位置坐下,旁边多嘴的人问:「尤洛,这是谁,没见过他?」我懒得回答,跳下吊脚楼,把他留在那里,深入万毒森林中,独自採摘我昨日看中的那株毒草。 傍晚的时候,我回到学堂,远远地就听见他们在吵闹,学堂的同龄人围着一个□□打脚踢,而在他们的拳脚中间,我看到了鼻青脸肿的废物弟弟。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僵在那里,我自认为,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为之动容,但那一刻,我好像真的感受到了某种…无法言喻的绝望。 大抵是因兄弟间心绪相通?我不知道,我无法确定,我想更久地旁观,尤异到底会被他们殴打成什么惨样,我也好奇于,我教过他拳脚功夫,为什么他没有反抗。 他只是默默地抱住脑袋,他的伤口绽裂,流出黑血。 他们此起彼伏地大骂:「怪物!」「去死!」「灾星!」 尤异看见了我,但很快,他把脑袋埋起来,试图藏身进泥土里。可是,谁又会放过他呢。他是德高望重的长老亲口定下的,会让蚩尤族亡族的不祥徵兆。一切的厄运,皆是因他而来。他必须惨死,那是他的宿命。 我走过去,很随意地撂倒他们,看见我来的时候,所有人四散而逃。「废物,」我对尤异说,「站起来。」 他抱着脑袋抬起头,满脸泪水地对我笑,惨惨地咧了下嘴角,轻飘飘地叫唤:「哥…」 他的腿断了,我把他抱起来,背上后背,尤异趴在我身上,疼得掉眼泪,我说:「不许哭。」尤异忍住了,默默地咬紧下唇,回去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下嘴皮又被自己咬出血,新伤叠旧伤。 真是…愚蠢。 那之后,每次出去,尤异都穿着女孩的衣服,把自己的脸牢牢遮住,他不会再跟在我身边,而是自己偷偷去学堂听老师讲课,他会躲在小树林里,偷看他的同龄人玩一些无趣的游戏,他认识了每一个人,但没有一个人认出他。 他也只和我说话。他在爹娘长老甚至其他人面前,不再开口言谈。他们都以为他变成了哑巴,只有我知道,他不敢说话。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灾难。 从那天起,我没有再餵他喝药,他也不需要了,他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药草的毒性,成为一个百毒不侵的异脉。 在他十四岁那年,爹娘取了他的肋骨,为我做刀。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是长老擅自决定。当我得知时,他们生生地取走了他的一根肋骨,血淋淋的白骨,从我面前拿过去,我冲进地下室,尤异躺在笼子里,睁着眼睛,看着虚空。 他的胸腔被针线缝合,涂满了草药。笼子里,遍地是血水、擦血布和药粉。我的鼻息间瀰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我打开笼子钻进去,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握紧他的手,尤异忍着哭腔,气若游丝地叫我:「哥…」其实他的神智已经涣散不清,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颠三倒四地重复:「疼…不疼…哥…不疼…哥…我…疼……」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感觉到自己的铁石心肠在崩塌,当平生第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时,我发誓,有一天,我要让他光明正大走出这里,我要弄清楚,为什么,这世界上的人,都非要他去牺牲不可。 为什么,我们的部族永远偏居在万毒森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返回故地,为什么,我们固守着旧时代的血脉,不肯融入外界的洪流,为什么,这万世一系的蚩尤后裔,要将灭族的灾厄根源,全部加诸于一个被取走肋骨的孩子? 为了落后于时代的古老部族残存下去,为此不惜牺牲我的亲弟弟,让他永远活在地下,活活打断他的肋骨然后取走,万毒森林中的所有人都认为理当如此。 那么从来如此,便是对么? 我开始频繁地出入万毒森林,与外界联繫,我认识了外界的人,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我问他们中原还在吗,他们告诉我,现在是民国了,大统领和他的宋夫人住在南京。 我对着他们送予我的地图细细寻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蚂蚁那么大的万毒森林。蚂蚁大的地方,却是我弟弟永远也出不去的囚牢。 烧毁了地图,我返回万毒森林。爹娘警告我,我已经违背了族训,不能再离开密林。我越来越不相信他们,甚至是憎恶,我亲眼见到每个出生的婴儿都要送到大长老那里,由他占卜决断,这个婴儿,会不会也像我弟弟那样带来灾厄。 十余年间,我亲眼看到他们杀死了六个这样的新生儿,无论他们的父母哭嚎得有多惨烈,大长老都秉公执法地告诉他们:「这是灾星,为了部族,他只能死。」 像一场前赴后继的献祭,没有人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我越来越厌倦。我和大长老争吵。 在尤异十六岁那年,我一意孤行离开万毒森林。 我认识了一个人,名叫释迦,他帮助我进入一所男子学校,我学习了很多东西,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歷史和当世,在混乱浊世中,我愈发感到,万毒森林是多么渺小的一隅。我和我的族人们坚守着古老的血脉,或许早就失去了意义。 第241页 释迦很理解我,他是第一个知道我身世的人,他讲了两个故事,日本的明治维新和清朝的闭关锁国,释迦在圆月的夜晚与我畅谈:「尤洛,我能感觉到,你是心怀大志的人。你的大志,和你弟弟、和你的部族有关。你希望他们接受改变,而非封闭守旧。」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字典上知己那两个字,究竟是何含义。 在万毒森林里,他们故步自封,没有人能理解我有多想让他们出来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炎黄不在了,蚩尤不在了,神农不在了,中原逐鹿化为传说,那些漫长的流浪,也早已是记忆中的泡影。 可为什么,他们就是走不出来呢? 还是…困于过去太久,他们已经没有资格走出来了。 我和释迦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他称我为挚友,我视他为知己。 他陪我游歷大江南北,革.命党、反叛军、军阀、乡绅、地主、佃户……我的见识越来越广阔,可我也越来越困惑,为什么攘外必先安内,为什么地主能把佃农逼得家破人亡,为什么一部分人夜夜笙歌,而另一部人饿死路边,为什么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生来在天堂,有的人生来在地狱。 世道,如此不公。人心,如此阴暗。 而我和我弟,却要为守护这样的种族,付出包括生命的一切。那时我已经隐约知道,如果蚩尤后裔灭尽,遥远的祖龙脉下,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据说,那是蚩尤先祖与这片天地定下的,最后的契约。 可我还是无法理解,融入中原,蚩尤后裔也会存续下去,何必在万毒森林中因循守旧? 释迦告诉我:「你的族人已经无可救药,尤洛,你唯一能做的,是放出你的弟弟。」 我同意他的说法,我的思想变得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多我想不通的事纠结盘错,我无法悟透这世间的真理,我捉摸不清天道,我越来越感觉到,人类无可救药。我想要创造一个崭新的时代,真正的有秩序的时代。 而与创造相对应的,是毁灭。只有灭尽这个旧时代,才会诞生出真正的新生! 在做这一切之前,我要先放出我那可怜的废物弟弟。 他还是那么懦弱,从来没想着出去,他宁肯站在那里,挺直了嵴背,被臭鸡蛋和烂菜叶淹没。他惨兮兮地抹了把脸,回头望向我,满脸无所谓,说:「哥…回…来了。」 我回到了万毒森林,杀了很多人,为了制造黑镜。我成功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杀人的时候,我那废物弟弟看见了。 ……他竟然妄图用金蚕替我担罪,荒谬! 我倒是要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我这弟弟,的确是个废物。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反抗,他上了行刑台,被架在火刑架上,他低着头,谁也不看。而他的生身父母,除了忍住眼泪,什么也做不到。大长老一脸终于得偿所愿的得意。 黑镜冲出来。我放了尤异,我告诉他:「你自由了。」他却说我疯了。 他的神情那么悲戚,好像错的是我。 我何错之有?!是我放了他,是我救出他,是我杀了害他沦落至此的大长老—— 我何错之有?!—— 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我冷笑,将金蚕和黑骨刀丢给他,接下来,就该去完成我的大业了。 杀一人是屠夫,杀天下是英雄。 自古成大业之人,哪一个不是满手血腥?我愿意做这个恶人,杀光所有自私自利、迂腐守旧、虚伪伪善之辈! 如果只有这条路,我愿成为执刀人。 到最后,我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也不在乎究竟杀了什么人,鲜血笼罩了我的眼睛,目之所及,是杀戮,杀戮,杀戮。 ……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和他,会成为对手。 崑崙山上,我败给了他。不知何时起,我的弟弟已经变得这么厉害了。我不甘心,我的大业,不该就此止步。可是输给他,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这天地唯一值得我舒心的是,满手血腥的我,曾经救出了他。 可他还是优柔寡断,他没有彻底杀死我,而是选择将我封印,封印在他的灵魂中,只有他死去,我才会死去,我们同生共死。我陷入黑暗中,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意识逐渐消散,我在经年中,与他共同沉眠。 在秦岭地下,我醒来过,在一具丑陋的花皮狗脸中,我的废物弟弟还是老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他甚至和一个心怀不轨的野男人混在一起,令我非常失望。 经年的沉睡后,我已经不想要他的性命了,或者说,我从来没想杀死他。但他快要死了,或者,换个词,大限将至。 该要从何说起。这一切,与我那废物弟弟封印我的方式有关。 我的血脉不弱于他,要将我封印,必然要付出代价。 这份代价就是,他永远不能想起我,他要将过去永久沉埋,埋葬记忆,使我的魂魄无法感知到他的意识,那样我也不会醒来。这是我族的禁术,迄今为止,也只有我弟真正的用出来。 而为了撕碎记忆——记忆是一个人的过去,也是一个人的未来,尤异竟然跳进龙脉,让虚无将他撕碎,使他的时空四分五裂,他的记忆同样混乱,他再也无法想起我。 愚蠢。 第242页 释迦会不择手段唤醒他的回忆,从而唤醒我。 宁北的女尸将他引入湘西鬼蜮,他们在鬼蜮帮释迦带出了青铜球,而后释迦设计了梅学成,利用这个中年男人的执念,带走青铜球,逼尤异反覆回想那些被他埋葬的过去,终于在秦岭中,刻意设计的人蛊女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血腥往事推上檯面。 不幸的是,我的确制作过人蛊女,而尤异也看到了。我杀人的场景,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太深。他终于想起了一切。 当记忆復甦,碎片悉数死去,我将从黑暗中甦醒,恶魔再度归来。 这是宿命。 我在释迦准备的克隆体中睁开眼睛,为了操纵我,他召集了日本的阴阳师们,利用阴阳术法,将凶魂煞魄与我的意识交融,再度使甦醒后的我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狂魔。 必须承认,他不再是我曾经的挚友。 人活的时间太长,心中就只剩下执念,因执念,也就入了魔。 八十五年后,在那个野男人的一意孤行之下,碎片消散,时间定轨,无数个尤异死亡的平行时空消失,我弟弟在龙脉深处,睁开眼睛。 我们同时醒来。 在虚无这恶毒之物的见证下,重复了八十五前的争斗。 释迦最终死于虚无之手,他活了太久,眼睁睁看着辉煌的时代过去,日本成了无法拥军的战败国,没有任何改变,仍是歷史上那个受制于人的蕞尔小国。他孤身来到这里,大概也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亡。他的执念,不过是让我醒来。 我醒来,又能如何。八十五年过去,我心中,早已糜烂如泥。 幸好金蚕还有用,将那些操控神智的凶魂带走,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冰雪和荒原,以及等待着下一个献祭者的虚无——这贪婪的怪物。 龙脉和虚无到底有什么关系,早已没有人知晓了,知道的人在漫长的歷史中悉数死去。就连保存旧闻的我族,也只知道,填龙脉,镇虚无。 我们是与皇天后土定下契约的最后一代,当龙脉断裂、虚无出世,就必须要我族后裔身填龙脉,以飨虚无,使这贪婪的怪物得到满足,缩回地下。直到有一天,虚无不再满足,也许那时,就需要我弟回到这里,填龙脉。但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 但我想,尤异能镇住虚无八十五年之久,我能镇压的时间,只会比他更长。 真奇怪,我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竟然会选择去填龙脉,这种蠢事,简直愚不可及,是从前的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但那一刻,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我不会再让尤异进去了。 无论他后来有多畏惧、痛恨那个杀人魔一样的兄长,可我知道,他这么心软的人,始终无法忘却年少时,我是他唯一的玩伴。我们血脉相连,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也是这世间,彼此的、最后的至亲。 大长老曾经预言我的弟弟,亲朋散尽,不得善终。他的预言从不出错,即便厌恶他,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认为一切灭族灾难皆因我弟弟而起,因此对他千般防备、万般镇压,可他没想到,到头来,他们对我弟弟的所作所为,反而成了我步向杀戮的诱因。 佛家讲因果,因果无常是,这是宿命,也是天意。 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那个野男人,他改变了我弟弟的命运,让大长老的预言终成一纸空文,进青铜门前,我忽然想到,预言不一定是既定的未来,未来也可以改变。 那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我苦苦执着的道,究竟是什么。 千帆落尽,我欣然于此,奔赴天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