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食飞鸟》 第1页 《逐食飞鸟》作者:失之桑榆捏【cp完结】 简介: 文案一: 陈槐安当年不告而别离开海城的时候,迟潜心里是恨他的。 没有一个人不会恨上自己刚刚爱上转身却又狠心离开的人,尤其是他的离开伴随而来的还是狂风暴雨式的思念。 他们分离八年。 陈槐安打死也没有想到,八年前那个在他面前娇气又别扭,耍满心机的小孩,八年后居然会阴差阳错成为他的人体模特。 他在自己面前脱的精光,嗤笑了一声道:「画过那么多张我的画了,不还缺张裸体吗?」 话里轻贱。 不管不顾,把陈槐安的心碾成了一地碎片。 文案二: 陈槐安的名字是他爷爷取的。 一枕槐安,其实寓意不好,妈妈说槐树是鬼树,他就是槐树下的小鬼。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了这句话,陈槐安也真像个小鬼,他厌恶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尤其是幸福的人,尤其是干净的人。 迟潜就是这样的人。 他本来厌恶死了他。 可是后来的后来,他就只想把他带到槐树下,那时候,他渴望爱他至死不渝。 陈槐安x迟潜 本文主受视角,虐点雷点都有。 是个漫长的故事,从少年到成年。 酸涩狗血、、 第1章 迟潜 二零零六年三月,黎潮汐正式和迟誉签订了离婚协议书。 法院最后判处的结果是孩子由母亲抚养,父亲每个月要承担三百块钱的抚养费。 黎潮汐早年间是个丝毫不怕事儿,爱恨分明又傲气十足的女人。和工友一起讨债,她永远拿刀沖在最前面,同班被欺负,她不怕得罪权势也要替人讨回公道,可也是这样的女人,一旦陷入了爱情,就变得异常脆弱和懦弱。 黎潮汐在和丈夫的八年婚姻里将自己的稜角磨的一干二净,直到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一刻,她才仿佛重获新生般找回了骨子里刻着的那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什么抚养费,什么房子,什么孩子父亲—— 见鬼去吧。 通通都不要。 她要迟誉永远在他们娘俩的世界里消失。 签完离婚协议书的第二天,她带着自己压箱底的存款,牵着迟潜的手就坐上了黄浦江的轮渡。 离别就附着在一毛钱一张的船票上,像一根弦一样紧绷着,仔细想想又显得无足轻重。 那一年,迟潜七岁。 黄浦江的水晃啊晃,好像很深,他想,这船要是塌了,船上的人包括他估计一个都跑不掉,全要淹死在这。 黎潮汐仰着脖子,问他怕不怕。 迟潜没什么感觉,只是问她他们要去哪里。 「小潜,我告诉你,我要甩了你爸,你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吃苦。」 「你跟着他,你一定会吃苦。」 迟潜虽然小,但他天然就比周围的小孩更加早慧,也知道离婚是什么概念。 迟誉并不怎么关心他,能跟着母亲,他没什么抗拒的情绪。 他扶着栏杆,江上的风吹的他小脸紧皱,「哦,妈妈,那你一个人可以吗?」 黎潮汐结婚以后就一直和迟誉一起经营着一家水果店,她走以后,水果店就留给了他,也就是说,她现在没有了生计。 但她不想让儿子担心,于是再开口,话已经变得笃定,:「我可以,我就算去端盘子洗碗,咱俩也能过下去。」 「你会很辛苦吧。」 「小潜,我告诉你,路辛苦一点没什么,人苦才是真的苦。」 「我前半生里,没有哪一刻觉得现在做的选择这么对过。」 听不懂。 迟潜转过头自顾自去看江水去了。 黎潮汐也不管他,她的这个儿子跟他们夫妻俩谁都不像,他们夫妻俩都是急脾气,一言不合都是要拿刀干架的,摔锅摔碗常有的事,他每次在旁边看着不哭也不闹,不像别的小孩父母吵架就伤心的不得了,一会儿要妈妈一会儿要爸爸。 迟誉也因此很不喜欢他,这个虚伪的男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想当父亲就假装在孩子面前威严几下,过几把父亲的瘾,可把她噁心透了。 真不知道当初自己怎么就瞎了眼了被他迷惑嫁给了他。 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崽,他就把他当玩具,自己一脚踹了他也是应该的,最好把他踹到黄浦江里淹死了再也爬不起来。 想到这里,迟潜却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语气多了一些激动,不再那么平淡,「妈妈你看,那里飞了几只鸟。」 黎潮汐愣了愣,又摸摸他的头,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她儿子很好。 又聪明又乖巧还很喜欢鸟。 她会把他养大的,一个人她也可以。 黎潮汐联繫的住所在和谐新村最深的一个院子里面,北场64号,他们穿过一堆又一堆乱麻的电线又问了好几个路人才终于找到位置。 这是一家类似四合院样式的的房子,但又不完全像,它比一般的四合院要高出不少,估计还有几间二楼,院子却不大,又是晾衣服架,又是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原本就拥挤的也越发显得很狭小逼仄。 迟潜看到旁边一本落到水坑里浸的快化了的笔记本,忍不住皱皱眉头,悄悄挪了挪脚,他有些洁癖,不想让脏东西碰到他的脚。 第2页 黎潮汐没有注意到他细小的动作,她左右看了看,没想到海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比她原来住的地方要破很多。 房东很快就出来了,是个短捲髮的老婆婆,操着一口地道的海城话,看起来蛮热情,一路招着手带他们去出租的屋子里,她介绍说她和她儿子一家就住在院子正中间的主间里,左右两间都已经出租给别家子了,厕所和厨房她自己家里有,院子里还有两间公用的供租户用,水电费这些都是几家人商量商量分摊。 黎潮汐母子是最后一个入住的,在靠进门的那间小屋子里面。 他们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一目了然,就只有一张床和一张破木头桌子,随手在上面一抹就都是厚厚的灰,要多简陋就有多简陋。 黎潮汐在屋子里面和房东攀谈,想把价格再降下来点或者再多要些东西过来。 迟潜就站在房门外睁眼看着,但不进去。 他还是嫌脏。 过一会儿,房东很不耐烦的从他头顶穿出去了。 屋子里,黎潮汐远远看着迟潜,两两相视,不一会她忽然红着眼扭头,然后长长嘆了口气。 知道自己的小孩爱干净,她也没多说什么。 她只是怨自己没有能力,只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可也总比在外面吹冷风过夜好。 那一瞬间,迟潜在母亲脸上看到一种浓重的破败和疲态。 房东给他们抱了床被子过来,黎潮汐抓了个拐闻了一下,有些味道。 今天天气不晴,洗了还晒不干,她有些嫌弃的铺在床上,又套了自己几件衣服在上面,想着今天先就这么算,明天再抱去洗。 她看一眼迟潜,紧接着从行李包里拿出几包瓜子和花生递给他,「小潜,妈妈要在这里面打扫卫生,你帮妈妈把这些送给隔壁几家人好不好呀。」 「就说以后请他们多关照,等小潜回来了,这里就干净很多了。」 迟潜看着她,点了点头。 吕凤英本来围在桌子上吃饭,一听到敲门声就急急赶去开门了。 低头一看,门外居然站着个粉雕玉啄的小男孩,他开口,嗓音还脆生生的,「阿姨好。」 她挑着眉笑,「你好你好。」 迟潜抿着唇笑出一个酒窝,「我和妈妈今天刚刚过来住,妈妈让我送些瓜子来给你们吃,希望以后多多关照。」 吕凤生拿着瓜子,闻言瞭然,「哦,你们是新租户。」 里面有人喊着问是谁,女人没理,她靠着门框,笑了笑问:「小朋友,你几岁啊。」 「七,岁。」迟潜硬生生多挤出一个字。 她一听高兴了,「四月啊四月,你快来哦,咱们院里来了个跟你一般大的漂亮小朋友。」 没什么动静。 女人皱着眉回头,「赵四月?!你皮痒了是不是,你老娘喊你都不听的啦!」 「这小孩,跟他爸一个德行。」 迟潜垂眸叫她,「阿姨。」 「叫我吕姨就行。」 「哦。」 「吕姨,我妈妈还在家里打扫卫生,我就先去送别家了,吕姨再见。」他挥挥手。 「行吧。」 「哦对了。」她弯腰,眸光加深了几分,凑到他耳边,然后侧头看着一个方向,问:「房东跟你妈妈说那拐角楼梯走上去里面还有一户人家吗?」 迟潜摇摇头,「不知道。」 「哼,她这个婆子就是死坏,我们刚来她也不说。」 「藏着掖着平添晦气。」 「我好心告诉你啊小朋友,你可不要好奇爬上去,上面有吃人的怪物。」 迟潜面上淡淡的。 虽然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童话书里的那些怪物,但也没有反驳她。 他和母亲刚刚来,需要一个友好的邻里关系。 再说,他偏头看一眼角落里那个伸出来多一点的狭窄的几乎站不住人的木头楼梯,霉的发黑。 真脏。 迟潜慢吞吞扯着一个害怕的表情,「小潜知道了,不会好奇的。」 女人站起身,忍不住捏了把他的脸,还怪软的。 「小潜是吧?」 「嗯,我叫迟潜。」 「好,以后多来我们家跟我们家四月玩啊。」 迟潜默默看一眼里面,说:「好。」 吕凤英关了门,回到小餐桌上,赵四月已经噔噔噔爬上楼去了。 她气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天天在老娘面前哭哭哭,说人家房东家两个双胞胎还有对面那小丫头不带她玩,那伤心的样子哦,好了,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一样大的,叫她出来认识一下又躲着不出来。」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窝囊一丫头。」 「我小时候也不照这样的啊,十里八乡的哪个不跟在我后面转。」 「赵庆阳!我跟你说话呢,你长耳朵没啊?!」 赵庆阳正趴在窗户前面拿着个牙籤剔牙,不时朝着院子门口忙碌的身影望一望,「唉?就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孩,不是,她没老公啊?」 吕凤英听到了,气的过来踹他屁股。 「哎哎哎,牙籤!」 「我还在剔牙呢!你差点把我给戳死了!」 「呸!」她吐一口吐沫,「戳死了更好!」 「最好把你那两个眼珠子全都戳下来,叫你在那边看看看!」 第3页 赵庆阳撇撇嘴,「四月这样很好,都跟你一样似的,那是我遭罪!」 「好啊赵庆阳,嫌我在家碍事是吧,那你走啊!」 男人发笑,「这是我家,我走哪去?」 「不走是吧?」她作势就要去拿鸡毛掸子。 「哎哎哎,你别。」 他烦躁的蹲下来穿鞋,「我跟你说,吕凤英你这个女人,没几个人能受得了你。」 「滚。」 赵庆阳憋一肚子气,门一甩,出去了。 迟潜在院子里站着,远远被摔门的声音吸引过去。 男人轻轻瞥他一眼,似乎觉得被一个小孩子目睹着被老婆赶出门是件很丢脸的事情,他只停留了两秒,就急急的低头走了。 迟潜对他们一家印象很不错。 他们家里面又干净又整洁。 而且以前黎潮汐和迟誉每次吵架的时候,出门吹风的一直都是他和母亲。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抬头看一下天空。 下一秒,迟潜略显烦躁的皱了皱眉头。 这里的院子墙太高了,四方的院子框的天空也是小小的正方形。 一只鸟也看不到。 他的目光下移,然后顿了顿。 二楼,赵四月捂着嘴巴慢慢蹲到窗户下,一双小鹿眼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她本来是急着想看看爸爸是不是真的走了就再也不回家了,没想到不小心和那个新来的撞上眼了。 他,他会不会觉得她是爱哭鬼,然后讨厌她。 邹简和邹昀就这样。 秦妙不爱哭,所以他们就喜欢和她玩。 赵四月越想越难过,她抹抹眼泪,俨然已经忘记了刚刚还在担心爸爸回不回来这件事事,她转过身屏着唿吸,想再悄悄探头往下看一眼,男孩却已经不在了。 -------------------- 新文开坑,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第2章 楼梯 右边的租户一家门是关的,迟潜敲了几下没人应就走了。 反正母亲回头也是要再拜访的,她让自己来送瓜子不过只是想找个藉口让他离开那个布满灰尘的房间。 房东婆婆先前已经和他见过一面了,她收了瓜子后又随手抓了把糖给他,迟潜有模有样的说了声谢谢,之后就识相的离开了。 从房东婆婆的屋子里出来,他侧过头往旁边看,那条逼仄狭窄的楼梯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下子就注意到。 这条楼梯上面是露天的,它的尽头居然就是天空。 迟潜禁不住捏紧了手里的糖,眸光微微颤动。 突然有点...想上去看看。 可是好脏。 斑驳脱落的墙皮,潮湿到发霉的木头桩子,人走在上面,角落里震动颤落的青苔就会掉进衣领里,说不定还有蛆虫... 眸光一瞬间暗淡下来。 他小小的身体久久的停留在离楼梯大约两尺的地方,有些留恋的抬头又看了眼,然后挪着步子走了。 住在上面会很快乐吧。 如果不是怕脏的话,他想。 傍晚的时候,黎潮汐把一切都安置好后,果然又重新带着迟潜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左右都挨个敲门拜访了遍。 赵庆阳还没有回来,赵家的大人就只剩下吕凤英一个,黎潮汐和她多聊了一会儿,知道她在这附近一家电子厂里上班,她丈夫赵庆阳就在离她厂不远的一家重型机械厂里上班,从她口中,黎潮汐了解到住在北场里的大部分夫妻俩都是在这两个地方工作,连房东都是在里面工作了几十年退休下来的。 一提到工作的问题,她立马问的细緻了些,想说自己正好现在没工作,改天也去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应聘上,吕凤英一听,马上拍了拍手说可以啊,他们厂里刚好走了几批下岗工人,正是缺人的时候,去了肯定就能上。 黎潮汐闻言显得很激动。 手微微颤抖,再三要拉着迟潜弯腰感谢她。 吕凤英赶紧挡了挡说不用。 反正就算她不说,她自己回头稍微问一问能找得到,倒不如现在告诉她,做个顺水人情。 赵四月两只手紧紧扒着吕凤英的裤子,躲在女人后面时不时偷看两眼。 黎潮汐看到了,笑了笑夸了句:「你家这小丫头长的真好看。」 知道女人是在客气,吕凤英也没多说什么,她家这小丫头从小就随她爸,皮肤黑,要说漂亮还算不上,不过小孩子嘛,再长长说不定又不一样了,她顿了顿,忍不住又将目光落到不声不响跟在女人身后的迟潜身上。 她自己家里的这个小男孩长的那才叫真漂亮。 皮肤雪白,眼睛乌黑髮亮又炯炯有神,眉毛细长,嘴巴又红又润,偏又安安静静的,看着就惹人喜爱。 「小潜今天过来,我问他几岁,他说七岁,我一听可不巧了吗?我家四月今年也七岁了,我心里想着让他们在一块做个玩伴,不是挺好的,你说是吧小黎?」 黎潮汐眸光微动。 她低头看了眼,迟潜好像…天生情感就要比旁人弱一些,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就一直没管,女孩子不管怎么着情感都要更细腻些,一来二去的,能有点影响一下也是好的。 她刚想说什么,倒是赵四月一听先有了反应,她忍不住捏了下女人的大腿,小声嗔叫了下,「妈妈。」 第4页 吕凤英把脚一拐,不理她,她笑了笑又问:「小潜是几月份的呀?」 黎潮汐说:「九九年六月的。」 「哎呦,赵四月听到没?你还多了个弟弟呢。」 赵四月缩一下,又忍不住睁着双鹿眼悄悄盯着他,她心想,比她还小,那他就是大院里最小的小孩了。 邹简和邹昀都是九岁,秦妙八岁。 楼上那个小怪物不跟他们一起玩,但她似乎听大人说过他是十岁。 她的眼神里突然就带了些同情,看着迟潜的鹿眼里多了些怜爱。 他还不知道吧。 在这个院子里,大孩子都不喜欢跟小孩子玩。 邹昀哥哥说:「小孩子都是累赘。」 想到这里,赵四月忍不住又撅撅嘴巴委屈起来。 迟潜侧过头,突然看见她眼睛红了,眸中有片刻的茫然。 他刚刚只不过是瞥见白天那本浸透在水坑里笔记本,似乎已经被谁捡走了…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等他再回神的时候,却发现赵四月正眼睛红红的看着他。 她似乎很爱哭。 一年级的时候,也有几个女孩子是这样的。 迟潜的眼底掠过一抹疑惑。 女人们还在继续聊着,吕凤英说:「我们家四月就是四月份生下的,凑巧是四月一号,你家这个比她还要小两个月。」 黎潮汐摸摸迟潜的头,「小潜,听到吕姨说的吗?要叫四月姐姐。」 迟潜一向都很听黎潮汐的话,听她这样说,抿了抿唇,走上去,很清脆的叫了一声,「四月姐姐。」 赵四月其实脸立刻就红了,只是她黑,不怎么看得出来。 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然后躲的更后面了。 吕凤英哂笑一声,「这丫头脸皮死薄。」 黎潮汐倒是觉得小孩子这样害羞一点也不失为一种可爱,笑了笑说多走动走动就熟络了。 那天晚上,黎潮汐忙着社交忙到很晚,迟潜就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必要的时候就出来说几句话配合她。 其实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只是在思考—— 那本笔记本都已经被水浸的那样烂了,软趴趴的,被人踩过甚至还有泥渍在上面,那么脏,究竟谁会那么闲的把他捡走呢。 迟潜隐隐觉得是他们所说的楼上那个「怪物」。 因为那个水坑,离那条楼梯很近。 可这并不能算作是什么证据。 他不能随意的诬陷别人。 他于是忍不住皱皱眉,继续深思起来了。 迟潜在想什么,黎潮汐并不知道,她从房东家里面回来,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带着看这个脏破的院子都顺眼了不少。 现下大院各家是怎么构成的,她基本上都已经弄清楚了。 除了赵家一口人,右边的租户是一个早年丧妻的丈夫带着一个八岁的女孩生活,在南场经营一家窗帘店。 晚上做饭的时候恰好就遇上了,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黎潮汐自觉一个独自带娃的女人不应该跟男人有几分牵扯,能避的就避了。 否则,难听的话传出来对两个小孩都不好。 房东家一共五口人,她儿子没有固定的工作,天天一大早就出去开私家车揽活,儿媳妇是附近新希望小学的语文老师,教二年级和五年级,家里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 黎潮汐有心想跟房东那个做老师的儿媳妇多联络联络,她现在心里最要紧的两件事,一个是工作的着落,另一个就是迟潜上学的事。 现下工作的事可以先放到一边,但是迟潜上学这件事情却是放不得的,虽然现在还只是二年级,但学习这种事情,落一点课程就要跟在后面慢慢赶,迟潜虽说读书不算拔尖的厉害,但也是中等偏上,没道理叫他跟在后面慢慢拖。 不知道赵家那小丫头在哪上的小学,干脆把他们俩放一个班算了。 相互还有个照应。 这样想着,黎潮汐靠在床上低头问他:「小潜,妈妈问你,你喜不喜欢四月姐姐啊?」 迟潜愣了愣,知道母亲说的是那个爱哭的女孩,可他们之间加起来说的话都不超过三句,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母亲问这个,估计是希望他们多和睦相处。 他于是躺在床上,垂眸说:「反正不讨厌。」 黎潮汐挑挑眉,又问:「那大院里面有小潜比较喜欢的人吗?」 迟潜圆圆的大眼睛注视着女人,慢条斯理的问:「除了妈妈吗?」 黎潮汐被儿子这样诚实的话给萌化了,她忍不住捏一把他的小脸蛋,然后笑意盈盈看着他,说:「对,除了妈妈。」 「没有。」 「吕姨也不喜欢?」 迟潜又重复了那句话,「反正不讨厌。」 黎潮汐就笑了,「我的宝贝儿子,跟妈妈说说,你还有讨厌的人吗?」 「有的。」 「谁?」 迟潜看着她,语气平淡,「爸爸。」 黎潮汐的眼底愕然了一瞬,「小潜你——」 「妈妈,爸爸不喜欢我,我知道的,他也不喜欢你,今天吕姨和赵叔叔吵架,我看到是赵叔叔出去吹冷风的,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爸爸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但是他不喜欢你,我就讨厌他。」 「妈妈,还好你离婚了,你其实是开心的吧。」 第5页 都说女人都是水做的,黎潮汐自认为自己不是个爱哭的女人,但短短的一天她已经红了两次眼。 都是为了眼前这个孩子。 她声音有些许的哽咽,「小潜,你是不是觉得这里还是很脏?」 迟潜慢慢摇了摇头,「妈妈已经把这里打扫的很干净了,我不觉得脏,而且,我需要改变一下的。」 他说完就垂着眸开始在被子里绞手指了。 但是看不到鸟。 黎潮汐亲他额头,「小潜真乖,妈妈会永远爱你的。」 她说完就伸手把灯关了,然后背着他偷偷抹了把脸。 这是一个十足安静的夜晚,没有任何不相干的人打扰他们母子俩的安稳。 迟潜睡觉的时候唿吸声很浅,黎潮汐搂着他,想起刚刚那番话,心里充满了宽慰,她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3章 双胞 周六,大院里的人都不上班,昨天还安安静静的院子一下子突然热闹起来,迟潜还在床上躺着,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眼皮动了动,翻了个身继续睡着了。 吕凤英今早告诉黎潮汐,这附近就两所小学,和谐新村南场那部分小孩一般上的和平小学,北场的都去上的新希望,都是考虑的位置要离家近一点,她把黎潮汐拉到一边,要她去问问房东家儿媳妇文南。 「她家媳妇好说话的,你别空着手去就成。」 「我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啊吕姐。」 周六教师公休,文南正好在家辅导双胞胎的作文,上四年级要学写记叙文,邹简就算了,麻麻煳煳也还能看得过去,邹昀却是写的乱七八糟,她最厌烦的一种记叙文情节就是发烧半夜被爸爸妈妈背去医院,一个班四十个人有三十个人都这么写,邹昀也这么写,但他写的是,他发烧爸爸在外面开私家车不回来,妈妈在上班打电话叫院子里的阿姨送他去医院。 邹昀是故意写给她看的。 他哪次发烧不是他们亲自送去医院的,只有那么一次,他爸电话欠费打不通没通知到,刚好学校里来了几个很重要的领导来聊教改,是她负责衔接,她实在走不开就只好打了吕凤英的电话,叫她帮忙送了一次卫生院。 这小孩,才四年级就记仇的不得了。 文南走到他身边敲敲桌子,告诉他记叙文不能这样写,写作要传递正能量。 邹昀眨眨眼,一脸的无辜,说:「妈妈,可这就是事实啊?」 「而且,爸爸妈妈都在认真工作,这不是正能量吗?」 文南一噎,一时无言以对。 好半天,她看着他,问:「昀昀,你真是这么想的?」 邹昀嘴角牵起一个甜甜的笑,「对啊。」 她还想再说什么,婆婆突然在外面喊了她一声,「文南啊,你来哦,有人找。」 「来了。」她看一眼趴在桌子上认真修改文章的邹简,侧过头嘱咐邹昀:「你待会儿看看你哥哥的作文,然后再写一篇。」 邹昀瞥一眼邹简,点点头,「知道了。」 黎潮汐上午坐公交去了趟一号大街,路过面包店时,她犹豫的攥了攥手,还是没有走进去。 小潜喜欢吃奶油泡芙,下个月她一定买给他。 还是上学要紧。 她转过头,直奔那家有名的化妆品店,狠了狠心买了套价格不菲的护肤品就马不停蹄来找房东家儿媳妇了。 黎潮汐站在门外说明来意,文南立刻表示要把小孩插班进去自己是好安排的,一样交个学费和中午吃饭的伙食费就可以了,就是课本之类都是学期开始统一订的,现在可能不太好找,她家两个双胞胎的书又都送给她自己两个侄女了。 黎潮汐一听能进去上学就松了口气,她又问:「书店里没有吗?」 「没有,书店哪里会卖课本。」 「唉,那咋办,来的时候走得急,课本啥的都没拿呀。」 「这样,你问问看秦家那小丫头有没有,她上三年级,二年级的课本应该都用不到了。」 黎潮汐一听还要去找那个鳏夫借课本,就不怎么乐意,心不在焉的说了声好,顺手就把礼品袋子递给了她,笑了笑说:「真是麻烦您了文老师。」 文南推着不收,她皱皱眉,有些不悦,「这是干什么的呀,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点护肤品,马上天气晒起来了,早起抹抹脸要好一些。」 「我给吕姐也拿了的。」 文南自己也用护肤品,她一看就知道她手里那套不便宜,又听说院里其他人也有,忍不住有点心动,再三犹豫还是收下了,「那就不好意思了,谢谢啊。」 「哎,不客气,我们家小潜以后就多多麻烦您了,文老师。」 「行。」 迟潜抬眼看向大院。 那时候是偏中午,太阳落到院子中间,一半明一半暗,黎潮汐从暗处走向光明,朝他走过来,步子迈的格外快,仿佛穿梭了光阴又回到了少女时候,她脸上是许久未见的明媚。 迟潜就知道—— 下个礼拜一,他就要去上学了。 三月十五日星期一 海城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下雨,新希望小学门口的雨伞拥拥挤挤,像一个个五颜六色的绒毛球。 邹简和邹昀都已经四年级,不用家长再去接送,哥俩打把雨伞很快就走了。 第6页 秦硕的窗帘店不仅仅是卖窗帘也帮别人修锁,所以比别人要早,也不再勉力去接送秦妙,让她跟在双胞胎后面嘱咐了几句就自个去店里面了。 就只有赵四月和迟潜,两个二年级的小孩,穿着笨重的胶质雨衣,浑身遮的严严实实的,躲在两个女人的伞里面,一步一步往学校挪着。 迟潜一到下雨天就会走的异常的慢,挑挑拣拣半天找不到个干净地方落脚,小傢伙唇抿的直直的,眉头皱的很紧,生怕泥水溅到鞋子上。 黎潮汐知道他有这个毛病,捏了捏他的小手,有些歉疚的说:「吕姐,真不好意思啊,住过来就一直麻烦你,现在又要你给我们带路。」 吕凤英闻言半转过头,声音爽朗,「害,不碍事,我这当妈的也好久没亲自送孩子上学了,平时都她爸骑车带她过去。」 「也就再送一年多了,四年级就让她自己去了。」 「我不要,妈妈。」赵四月撇撇嘴。 「你还不要不要,你看人家秦妙三年级就自己走过去了,人家不也好好的,就你最娇气。」 赵四月被说的委屈,声音又开始哽咽起来,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秦妙跟着邹简和邹昀,她当然不害怕。」 吕凤英最烦她这副窝窝囊囊的德行,「哼,那你怎么不知道跟?!」 「……」 赵四月就说不出话了。 她突然不想牵妈妈的手,可挣掉手妈妈又会伤心。 就只能把委屈全都吞在肚子里。 她怎么这么可怜啊,赵四月在心里默默的想着。 黎潮汐在后面笑着安抚她,「四月不害怕,四年级让小潜跟你一起走,他是男孩子,可以保护你。」 赵四月默默回头看一眼,然后说:「可是他走的好慢。」 「……」 「赵四月,怎么说话的你!还挑——」 黎潮汐牵着迟潜的手,笑着打断她,「吕姐,你也别老是凶四月了,我看四月是个好孩子,说话直率心眼又好,小孩子都有自尊心的,你老在我们面前说她,四月也不开心,是吧四月?」 吕凤英愣了愣。 赵四月站在那里慢慢点了点头,又有点想哭了。 她忽然觉得迟潜妈妈人好好啊,好懂她。 迟潜人一定也很好吧。 这个时候迟潜恰好也往前拉着黎潮汐的手慢吞吞走过来了,他淡淡看一眼赵四月,说:「我只有下雨的时候才慢。」 「……」 「哦,我说错话了。」她道歉的很快。 「嗯。」 吕凤英看着,忍不住嘆了口气,「我也不想凶她,但是小黎你也是做父母的,你应该知道,有时候看自己小孩性格太弱了,总是怕她以后在社会上吃亏。」 黎潮汐苦笑不得,「她现在才二年级,有什么好担心的,女大十八变,她还没成长呢,现在好好护着就行了,你们家还是女孩子,我要是有个女娃,捧手心里都怕化了。」 迟潜陡然一愣,站着不动了。 黎潮汐发现牵不动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小潜?」 迟潜唇瓣动了动,刚想开口说话,一辆自行车忽然从旁边疾驰而过,然后,溅了一滩脏水到他的身上。 迟潜一双眼睛睁的老大。 脸上冰凉又皱巴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他脸上有泥。 他呆愣在原地,禁不住嘴唇颤抖,冷汗一阵往外冒。 黎潮汐很快反应过来,她蹲下来用纸巾给他擦脸,不停的安慰着说:「干净了干净了小潜,没有泥了。」 「你看,纸巾上干干净净的,小潜也是干干净净的。」 然而迟潜并没有觉得好受多少,他脸色发白,紧紧的抿着唇,整个神经末梢都向他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噁心。 黎潮汐站起来嘆口气,她往前看一眼,远远却只留下个黑点,顿时忍不住有些埋怨,「这些人骑车也真是的,也不知道看着点。」 吕凤英倒是看清了骑车的人是谁,不免有些鄙夷,「没听说过吗?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这小鬼,随了她那个差劲的妈了。」 黎潮汐好奇问:「你知道他是谁?」 吕凤英耸耸鼻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但她最后还是憋不住说了一句,「还有谁,就楼上那家小孩。」 先前吕凤英已经告诉过她院子拐楼上那一家的「丑事」,现下黎潮汐一听就噤声了。 心想着,自己一开始没去他们家看来还是对的,以后还得离更远一点才行。 迟潜静静的垂着眸子,敏锐的捕捉到了「楼上」两个字。 赵四月拉拉吕凤英的袖子,「妈妈,我们快些,要不然要迟到了……」 「好好好……」 第4章 小孩 陈槐安这天照常把自行车停在学校雨棚里,他浑身都湿透了,还一股锈味,虽然那只是他沾染了自行车落雨生锈的味道,不是他自己散发出来的,周围的人还是会下意识对他退避三舍。 他也丝毫不在意,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波澜。 就像个没有人情味的怪物。 湿透了的书就夹在他的腋下,他也不背书包。 陈槐安一路往前走,两旁的人自然而然的为他开道,像这样的事情他早已经习以为常。 直到路过学校的公共水池,他眼尖的瞥见一个小豆丁正撑着伞使劲够着水龙头,他努力的踮着脚,想开那个水龙头。 第7页 陈槐安只要轻轻把他一抱,小豆丁马上就能洗到脸。 他垂着眼帘,鸦羽长睫投落一片阴影,然后默默走到墙边,没有半分犹豫的,把水闸关了。 等迟潜忍着水龙头的脏污,挤着胸口,终于够到开关的时候,费力扭开,却没有一滴水留下来。 他的手上还充满了锈味。 迟潜再也忍不住,丢了伞,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他好讨厌那个楼梯。 非常讨厌。 邹简正好过来洗手,看到迟潜在这难受的吐着,皱了皱眉还是给他撑了把伞,关心问了句:「迟潜是吧?你怎么了?要不要跟老师说?」 迟潜循着声抬头,生理性从眼眶里流出眼泪,他乖乖的说:「邹简哥哥,我想洗手和脸。」 邹简怔了怔。 握着伞柄的手晃了一下,他把目光转而移向一边的水龙头,水龙头是开着的,但是没水。 有人把水闸关上了。 没有多少犹豫,他把伞递给迟潜,然后独自撑起迟潜丢在地上的伞,「你在这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好。」 一分钟后,流水声从水龙头那里流出来,哗啦哗啦的响,迟潜此前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 公共池旁边有肥皂,他把肥皂最上面的一层刮擦了下来,先用清水洗过两遍之后再洗手,确保手上香香的一点都没有水龙头生锈的味道,才开始使劲揉搓着脸颊。 邹简再走过来的时候看到小傢伙快把脸擦破皮了,忍不住开口道,「已经很干净了。」 迟潜脸红的快滴血,但不是因为害羞,他垂着长长的睫毛,一本正经的跟邹简道谢。 邹简换回了雨伞,掩过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没事,以后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好。」 等人彻底消失不见了,邹昀才慢悠悠的从旁边走出来。 他恶劣的勾唇一笑,「邹简,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你应该叫我哥。」 「得了吧,就隔一分钟。」 他眼睛一转,「不对啊,邹简,你以前也没要求我叫你哥啊?」 邹简不理他,有时候跟这傢伙一张脸真是挺无奈的一件事。 「他刚刚叫了你。」 这是个肯定句。 邹简转过头看着他,面色冷淡,「妈妈要我们在学校多照顾照顾他。」 「呵,得了吧,这又不是在家,装什么装。」 「邹昀,你有必要对我这么大敌意吗?」 男孩眨眨眼,「有必要啊。」 「……」 「还是因为去年爸爸给我买了小汽车没有给你买?」 邹昀摇了摇头,「妈妈今年过年多给了你一百块钱压岁钱。」 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些理由,邹简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眉间闪过一丝烦躁,「都说了那是因为我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 「你考第一妈妈也会给的。」 邹昀冷哼一声,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到底还是小孩,提起这些伤心事,总会显得烦闷,他低头,「妈妈明知道我永远都考不到的。」 「她就只喜欢你。」 邹简自觉没办法再跟他说下去,把水龙一关,利落的甩了几下手,「你要真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 虽然黎潮汐并不想和秦家有太多来往,但是相比这些,还是迟潜没有课本的事情比较重要,所以周天的时候,黎潮汐还是顶着头皮去敲了敲秦家的门,开门的人是秦妙,小丫头冷着一张脸,一看见她就说她从前的课本都已经扔了。 黎潮汐愣了愣,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专门来借课本的,但人家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她也没理由再去问,只能掩饰地笑了笑说没事。 迟潜站在门口,看见母亲空着手回来就知道她没借成,他拉拉黎潮汐的胳膊安慰她:「妈妈,没事的,我可以和同学一起看。」 黎潮汐嘆口气,蹲下来抱着他。 「妈妈?」 「小潜。」 她眉心微皱,「要不我还是回去——」 迟潜摇摇头,「不,不要。」 他面上很坚定,「妈妈,你忘记我们来的那天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你可以的。」 「我也可以,小潜也可以的。」 「二年级没有书,我也一样可以学好。」 黎潮汐眼眶灼热,一颗心仿佛都被濡湿,她点点头,没有再提这件事。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二年级一共就两个班,迟潜被安排在了二年级(1)班,赵四月也在这个班里。 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张云带着脸蛋红扑扑的迟潜走进来,笑着对大家说:「从今天开始,咱们班上来了一个新的小朋友,他叫迟潜,大家欢迎一下好不好。」 二年级的小朋友都很配合老师,一双双眼睛好奇的看着迟潜,掌声响彻云霄。 张云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对迟潜说:「迟潜你先一个人坐一个位子可以吗?现在大家都已经有同桌了,调位置还要等到下个学期哦。」 迟潜板着一张小脸,如实说:「老师,我需要一个同桌,因为我没有课本。」 张云愣了愣,有些为难,班上一共三十六个人,位置都是固定好的,如果要给迟潜安排一个同桌的话,就意味着要有另一个小朋友单出来了。 第8页 她这样想,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家都听到了,迟潜需要一个同桌,有没有哪位小朋友愿意一个人坐的呀?」 这话刚刚落地的一瞬间,讲台底下出现了一张又一张愁眉苦脸的小脸,小萝蔔头们头低低的,没一个人愿意和自己的同桌分开。 迟潜的眼中罕见的带着一丝迷惘和纠结,显然也意识到这件事的棘手。 这个时候,赵四月突然高高举起手,一双小鹿眼红红的,看样子委屈极了,「老师,我想要一个人坐。」 张云一听,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个满意的表情,「好,那四月你就坐在后面一排吧。」 「哦。」 她旁边的路银杏一脸的不可思议,赶紧拽了拽她的袖子,「四月四月,你怎么突然要一个人坐了?你不要我啦?」 赵四月瘪瘪嘴,掉了一颗眼泪珠下来,凑到她耳边,声音几不可闻,「他是我弟弟,我得照顾他,银杏你记得带他一起看课本啊,我还是会想你的。」 然后,她就收拾收拾书包迈着小短腿跑到路银杏后面一个位置坐去了。 迟潜从讲台上走下来,很自然的坐到路银杏旁边,和她微笑着打了声招唿,「你好,我叫迟潜,迟到的迟,潜水的潜。」 路银杏没见过这么礼貌的男孩,脸红红的有些害羞,「你好。」 「我叫路银杏,公路的路——」 「银杏树的那个银杏吗?」他问。 路银杏睁着眼睛点点头,「对。」 「你名字很好听。」 「谢,谢谢。」路银杏在桌子底下绞着手,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起迟潜是没有课本的,赶紧推了推课本到他面前,「我们一起看。」 迟潜坐的很正,说:「谢谢你。」 「不,不客气。」 赵四月听着他们的聊天,在后面默默的哭了,泪水打湿了铅笔字体,煳的到处都是脏脏的,她觉得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没有了同桌,迟潜也连句谢谢都没跟她说。 虽然黎阿姨人很好,但是迟潜却不是这样。 他跟大院里的其他小孩是一样的。 赵四月为这个事实感到难过,她还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朋友。 赵四月心里想的这些,迟潜都不知道。 他就这样顺顺利利的在大院和学校之间过上了一种安静的生活。 迟潜喜欢安静。 从前每次黎潮汐和迟誉吵架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一种难言的烦闷,然后一个人躲到安静的地方看天空。 他很想像那些飞鸟一样,飞的高高的,躲到天空里,躲在人间的背面。 现在他们搬到了这里,他终于没有了那些烦恼。 只不过,偶尔院子里还是会传来几句争吵的声音—— 赵四月的爸妈也会经常拌嘴,但迟潜能分得清,那种争吵并不像是黎潮汐和迟誉那样,反而充满了包容和退让。 只是,他抬眼看一眼院子拐的木楼梯。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那个楼上的叔叔没有胳膊,他经常会和自己的妻子吵架,他们的争吵就很像自己从前经歷的那些。 迟潜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和母亲一样选择离婚。 他也不知道他们家的小孩会不会其实也他一样喜欢看飞鸟。 如果他也喜欢的话—— 迟潜又想到那个楼梯上面就是天空,抿了抿唇,有些羡慕,那真的很方便。 但马上,他又想起那天他骑车把泥点子溅到他身上的事,忍不住又有些生气。 迟潜眸光微暗,面上闪过一丝失望。 他肯定是个脏小孩。 脏小孩,都不会看飞鸟。 四月份的时候,黎潮汐已经顺利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就在吕凤英上次说的那个电子厂里,两个人恰好还是一个车间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她大笔一挥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每天和吕凤英一起骑车下班,关系也越来越好。 同在一个车间的还有楼上那一家子的女人,黎潮汐也是上了班以后才知道那个名叫常丽的女人风评居然那样烂。 车间里几乎所有人都不待见她,有几次黎潮汐看没人理她,想同她说几句话,吕凤英赶紧把她拉到一边,面上严肃,说:「小黎,你不要搭理她,这个女人差劲的很。」 黎潮汐不明所以,问:「这话怎么说?」 吕凤英看看四周,确保没人才收紧了下巴,道:「她偷东西。」 「还偷人。」 黎潮汐一下子发出轻微的尖叫,「啊。」 反应过来又赶紧捂住嘴巴,小声迟疑着问:「真的假的?」 「那还能有假,她老公在南场开灰指甲店的,但是缺条胳膊,你以为常丽能看得上他。」 「常丽就是觉得他窝囊废,管不着她。」她手里紧接着比了个二,「起码被逮到两回了我跟你说。」 「那男的确实也窝囊,每次就只知道吵,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家那小鬼,哼,还不知道是不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反正我们院里人啊,还有房东,从来都不管他们的,脏,而且晦气的很。」 黎潮汐听得惊掉了下巴,她打了个哆嗦,「听着怪怕人的。」 「就是说啊,我觉得常丽她脑子不正常,正常人哪做得出来这种事情,反正你不要管她,知道不?」 第9页 黎潮汐点点头,既然知道对方是这种人,那她肯定不会再理。 她也不让迟潜跟他们家有牵扯,叮嘱好几次让他在路上碰见了他家小孩不要和他多打招唿。 迟潜觉得母亲多虑了。 因为他觉得,楼上那家的大哥哥似乎从来都不会多看别人一眼,就好像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空气一样。 迟潜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以为的那个脏小孩,实际上比他还要大三岁,今年上五年级,是院里最大的一个小孩,也是唯一一个自己骑车上学的小孩,这都是赵四月在回家的路上告诉他的,现在他们经常一起回家,黎潮汐和赵四月的爸爸妈妈轮流接送,一接接两个。 关于楼上那个小孩,虽然迟潜一个字都没有问,但赵四月就是通通全都告诉他了。 好几次迟潜看到邹家的双胞胎弟弟走在路上,故意挡着他的道,叫他「小怪物」,他也不生气,就只是低着头走他自己的路,腋下总夹着本破烂的笔记本。 只有察觉到别人想拿他那本书的时候,他才会有点反应,然后露出一双充满阴郁的眸子,蛇蝎一般,令人不寒一栗。 邹昀很怕他。 他每次当面吃了亏,就总在背后和别人说他的坏话。 大院里的小孩都很听他的话,赵四月首当其冲。邹昀说什么,一模一样的话,她又要在迟潜面前再重复一遍。 迟潜对这些都没什么感觉,只不过他眼尖的发现,他腋下那本笔记本就是他刚搬过来的时候躺在水坑里那个,连捲起的毛边,泛黄的皱褶,还有泥巴点子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他猜的没有错,那本笔记本果然来自楼上,是那个脏兮兮的大哥哥把它捡走的。 经过这么多天的细心观察,迟潜也无意间慢慢摸到了这个狭窄大院里隐形的食物链。 原本他以为,邹昀会是站在这个食物链最顶端的人,因为就连邹简也并不能管辖到他,可是现在,这个结论被彻底推翻了。 他怕那个大哥哥。 可是迟潜并不怕他,那难道真正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是他自己吗? 每次想到这里,迟潜就乱了。 而他似乎也没有一个名字。 迟潜从未听过别人叫他的名字,只有邹昀每天小怪物小怪物的叫着。 小怪物很明显不是一个正经的名字,但只要是人,都会有名字,他一定也会有。 似乎所有人对未知的人或者事物都会不自觉产生好奇,迟潜也不例外,他现在就很想知道,那个脏兮兮的大哥哥,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第5章 观鸟 四月匆匆一晃而过。 新希望小学每个周五的下午全校一到六年级的学生都要一起打扫绿化区的花坛和草坪,班主任张老师嘱咐二年级一班的小朋友要他们把花坛和草坪上的垃圾袋捡到袋子里,然后再一起丢到学校旁边的垃圾池里。 赵四月最积极做这些事情,哼哧哼哧迈着小短腿就开始捡起来,两个小麻花辫在脑子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她一边蹲着捡还一边跟迟潜聊天,语气欢喜,「迟潜迟潜,你开心吗?我跟你说,我可喜欢和大家一起捡垃圾了!」 「……」 迟潜不开心。 很不开心。 他不喜欢打扫卫生,更不喜欢在湿漉漉的泥巴地里捡垃圾。 他看了看四周,所有大朋友和小朋友都在认真的干活,就连邹昀这个混世的小魔王也在吊儿郎当的拿着垃圾钳在草丛里翻来覆去的找垃圾。 漂亮的眸子一下子迷茫起来。 迟潜随即反应过来,原来,就只有他一个人不喜欢做这件事。 他不想强迫自己,于是便慢慢挪着脚步离开了这里,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一下午,然后看看飞鸟。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坐着看飞鸟了,从前他一看就能看一下午,久到迟誉差点以为他的脑袋坏掉了。 等赵四月捡完满满一袋垃圾再抬起头的时候,就发现,迟潜已经不见了。 她疑惑的挠了挠后脑勺,搞不清楚情况。 这里是教学楼的背后。 两堵墙,一堵围墙,一堵教学楼的墙,圈出一条窄窄的过道。 迟潜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的背后好像都是安静的,秘密的,不能宣之于口的。 就像是天空和海洋,不过那些地方他都不能到达,但是这里可以。 只是他来得不巧。 他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人了。 迟潜呆呆的盯着靠在墙边的人,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一个「熟人」。 他握着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手上又是那本熟悉的笔记本。 许是迟潜盯得久了。 陈槐安侧过头,慢吞吞的抬眼盯着他看,一双狭长的眼睛又黑又沉。 「你挡到我的光了。」 「哦,对不起。」 他很快道歉,然后慢慢挪到了一边。 「光线太亮了,对眼睛不好。」迟潜忍不住提醒他。 陈槐安停下笔,迟潜注意到他有一双非常苍白的手,青筋暴起,根根分明,看起来很干净,不像是会不洗手的样子。 他就只是默默盯着迟潜看,也不说话,漆黑的眼里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迟潜站着捏了捏手,唇抿的很紧,心里莫名有几分不舒服。 第10页 他是不是觉得他话很多,打扰到他了。 迟潜垂下眼。 明明自己只是好心提醒他。 他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一张小脸立刻淡下来,说:「我就在这蹲会儿,不会吵到你。」 迟潜说完也不管陈槐安什么反应,自顾自蹲下来,腿一收,抱着胳膊,仰着头看天空,一动也不动。 微风轻轻吹着。 阳光只能晒到窄道的一半,迟潜坐在暗处,陈槐安坐在光里,两个人隔着五米远,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陈槐安几不可察皱了皱眉。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没有自行车的锈味,衣服是他用肥皂仔细浸泡过的,闻起来是一种淡淡的柠檬香,剩余一点锈味,是他在这里晒了很久的太阳。 有几条飞鸟从天空中间掠过,孤零零的,迟潜没有看进去。 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他为什么突然不写了? 迟潜有点在意。 他发现,自己很难看懂这个大哥哥的性格,他和院里所有的小孩都截然不同,他们是外放的,他不是,他像是一束小型光粒,太阳一出来,就立刻隐匿不见了。 迟潜对他充满好奇。 这种好奇,就像是他看天上的鸟一样。 不包括观鸟区的话,如果一个人从早蹲到晚,一天可以从天上看到二十到二百只鸟。 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还有多少路,累不累,路上是否有同伴,同伴是在什么地方和它们分别的,分别的时候伤不伤心,路过海的时候怎么样,路过山的时候又怎样。 他每天都在想。 陈槐安却没有给他多少在意的机会,他苍白的手指把笔记本的页面一扣,很快站起身从迟潜的面前走了。 他的皮肤近乎苍白,没有了阳光,经过的时候不经意间就晃了下眼。 迟潜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 果然,只有在暗处才能找到他。 那之后,迟潜就再也没有同他说过话。 他就说吧,他和飞鸟是一样的,都不会说话,一身的谜,惹人探究。 星期六,黎潮汐带着迟潜去了一趟一号大街,路过上次那家面包店,迟潜拉着她要走,黎潮汐没动,她摸摸他的头,问:「小潜,你不是很喜欢吃面包吗?」 迟潜抿了抿唇。 他确实喜欢吃面包,尤其是奶油泡芙。 那是他从前的最爱。 柔软又香甜,只要能咬上一口,他就会开心一整天。 虽然有些奢侈,但是以往黎潮汐也会经常买给他,因为这件事,迟誉还会经常和她发生争吵,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母亲一个人工作养他已经很费力了,其他的,还是能省则省吧,他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孩。 迟潜最后往橱窗那边包装精緻的小盒子瞥一眼,忍不住舔舔嘴唇。 不能看不能看。 只要不看,它就不存在,他和母亲今天压根就没来过这里,他什么都不知道。 迟潜甜甜一笑,「我现在不喜欢了,妈妈,我们还是走吧,你不是还要买风扇的吗?」 黎潮汐听他这样说,露出一个微微意外而茫然的神情。 迟潜就这样急急的把她拉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再看一眼,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喜欢还是假的不喜欢。 回去的路上,黎潮汐抱着台电风扇,心里老琢磨着这件事,总觉得好不容易来一趟不买点吃的给小孩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正好路过一家老式糕点铺,价格要比面包店便宜的多,她多少没有犹豫,直接走进去称了点桃酥和麻球叫迟潜拿在手上,这才又回到了和谐村。 赵四月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嘴边都是糕点碎屑,黏在脸上活像只偷吃的小松鼠,桃酥渣掉一地,她含含煳煳的说话:「迟潜迟潜,这真好吃。」 迟潜一双漂亮的眸子睁的大大的,默不作声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没见过有人吃东西会这样恐怖。 黎潮汐让迟潜把糕点分些给大院里的其他小孩,他点点头,最后却只敲了敲赵四月家的门。 私心里,他不想给邹昀和秦妙。 虽然他们也不一定想吃,但他就是不想给。 迟潜不喜欢不懂礼数的人,邹昀就是一个很不懂礼貌的小孩,不管见到谁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其实大家都只是不想跟他计较,只有赵四月是真的言听计从。 他却还懒得搭理赵四月。 秦妙—— 迟潜没见过这样不软和的女生,说话硬邦邦的,在迟潜看来,她和邹昀差不多是一丘之貉,只是没有那么明显罢了。 她似乎是很讨厌自己,虽然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如果一个人无凭无据,就莫名其妙的讨厌他,那他当然也不会对她有多喜欢。 赵四月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块桃酥,她满脸的餍足,手却是油腻腻的。 迟潜顿了顿,很不情愿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叠纸巾,然后隔着很远的地方伸手递给她,「四月姐姐,你擦一下手,还有脸。」 赵四月丝毫不在意迟潜的动作,一瞬间泪眼汪汪,感动的不要不要的。 她心想,迟潜自己都不捨得吃的点心,却都送给了她,等她吃完了还给她递纸,果然他还是很感激她这么多天的悉心「照顾」的。 第11页 「谢谢你呀。」 赵四月接过纸,仔细搓了搓手,看到迟潜手里还有一袋子点心,她呆呆地问:「迟潜,你怎么不吃呀?」 她舔舔嘴唇,又说:「真的很好吃的。」 迟潜低垂着眼,说:「我还想送个人。」 -------------------- 观鸟那个数据我查不太到,是我估算出来,请宝子们不要太考究!!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写这个有话说的时候突然想到可以去查知网,那如果知网上查到了我再来修改!!! 第6章 难听 邹昀刚好手捧着个篮球从院子门里跳进来,听到迟潜的话,他突然把球往地上重重砸一下,脸上露一个充满玩味的笑,「送什么?送给我吗?」 赵四月本来是坐在门槛上的,被球这么一吓,身子一激灵,赶紧躲旁边去了。 邹昀一看恶作剧成功,笑容也越来越深,他插着口袋慢慢走到迟潜面前,悠哉悠哉的开腔:「小萝蔔头,你手里拿的什么好吃的?」 邹昀很喜欢给别人起绰号,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是很没有礼貌的一个小孩。 这一年,他比迟潜高两个头,迟潜得使劲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的下颚,他眸光幽深,没有应他的话。 邹昀脸上的笑容短暂地凝滞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如常,他往后瞥一眼,「切,就俩麻球,谁稀罕似的。」 赵四月在一边听着,没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声音银铃似儿的响,「跟南场那家卖的麻球不一样,比那好吃的多。」 邹昀瞪她一眼,「你又知道啦。」 赵四月缩了一下,就不说话了。 「喂,我说小萝蔔头,这玩意你要送谁?」他眼睛一转,嗤笑了一下,「肯定难吃的要死,谁会要啊?」 正好秦妙在秦硕店里写完作业回来,从他身后经过,他转身吹一声口哨,喊了句,「餵秦多多,这里有麻球,你吃不吃?小萝蔔头送的。」 秦妙冷着一张小脸,把门一甩,从里面死喊一声,「邹昀,你再叫我一声秦多多,我把你作业本都给撕了!」 邹昀挑着眉转头,朝迟潜摆摆色,面色无辜,「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没人要。」 他伸手想去摸迟潜的头,猝不及防被后者躲了一下。 迟潜往后挪了一步,终于不用再仰着脖子,他远远看着他,神色沉静。 又是这个样子。 邹昀眼底一瞬间闪过一丝厌恶,他很快撇开眼,自然的收回手,然后扯着唇角讥讽,「小萝蔔头,送什么人呢,你自个留着补补身体不好吗,别以后像个矮冬瓜似的,连球都打不好。」 「……」 但是不管他说什么,迟潜都不应他的话,也没有说要给他尝尝的意思,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是化不开的淡漠。 仿佛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邹昀看着看着,觉得没劲了。 他转而把视线落在了另一个身上。 赵四月在一旁红着眼睛,脸上的害怕一览无余,邹昀不由得满意勾唇,这样才对嘛? 他是大院的孩子王,看见他,都应该是这个反应才对。 思绪流转,他一步三跳的跑去她身边捡球,看着她,假装很意外的样子,「诶赵小黑,太阳这么厉害,你还出来啊?」 他恶劣勾唇,「怪不得黑喽,自己找晒呢。」 赵四月最在意别人说她黑了,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被夸漂亮,现在听他这样说,一下子就羞愧的掉眼泪,想跑回房间躲着。 她觉得又丢人又害怕。 为什么邹昀会这么坏。 小小的赵四月,那时候还没有长大,以为邹昀就是这天底下最坏的一个人。 她想跟他做朋友,对他言听计从,自以为这样邹昀就能对她好一点,最后却只换来变本加厉的嘲讽和捉弄。 陈槐安趁着周末的空隙把自行车驮去南场的修车店修理了一下,自行车是他爸以前骑的,链条经常松垮,但简单修一下还是能骑,要是废了可没人再给他买个新车。 回来的时候还没进院,隐隐约约就听到那几个小孩在说话,什么好吃,送人之类的。 至于送给谁,左不过是那双胞胎里一个。 他不是经常找他帮忙吗? 还…叫他邹简哥哥。 到了他这,就满身的嫌弃。 想到这里,陈槐安垂眸看着自己扶着自行车把手的手,刚刚帮忙的时候,链条油把他手上弄得很脏,黑黑黏黏的,东一块西一块。 凑近了闻是一股很刺鼻的味道。 他盯着看了很久,久到眉毛死命的打着结,扭成了一股麻花。 两秒后,陈槐安做出一个他自己都意想不动的举动。 他把自行车的腿打下来,然后在院子门口的洋紫荆树拽了几片叶子下来,那个时节的洋紫荆花期已过,整棵树枝繁叶茂,绿的苍翠。 陈槐安黝黑的眼睛炯炯的发着光,手上不停揉搓着叶子,模样认真,想藉此搓掉手上的脏污。 绿色的汁液跟他额头上的汗液一齐滴落到地上,他摊开手看了看—— 过会儿,他把叶子渣揉成一团,使劲丢到了很远的地方。 邹昀对赵四月讥讽出声,迟潜完全没有听进去,他站在房檐下,敏锐地捕捉到院子门口有树叶摩擦的声音。 第12页 他抬眸看过去。 陈槐安推着自行车进来,然后默默停在了院子一隅,从头到尾,这个少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安静的似乎连自行车链条的节奏都被把控的刚刚好。 邹昀本来正在装模作样的吓唬赵四月,此刻也似乎有了磁场感应一般注意到他,吹了声口哨,怪笑道:「餵小怪物,链条修好啦。」 陈槐安不理他,他自顾自走上那个漏光的木楼梯。 迟潜出了会儿神,等他反应过来,人却已经先一步迈开小短腿一顿跑到那个楼梯下面。 「大哥哥。」 他脆生生叫一句。 陈槐安愣一下,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叫的他。 他回过头,小豆丁就站在楼梯最下面,他睁着一双琉璃似的眼瞳看着他,只是皱着眉毛,面上为难,似乎是在犹豫着要不要迈上一个台阶。 这个楼道常年晒不到太阳,潮湿的紧,到处都是青苔,陈槐安知道他怕脏,细长的眼微微垂落,他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问:「什么事?」 迟潜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禁不住怔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似乎闪过科学课上老师用砂纸磨过桌面的声音。 陈槐安知道自己变声期的嗓音沙哑难听,他平时也根本不开口说话,谁知道这个小豆丁喊他又不说话,想到这里,陈槐安本来就淡漠的眸子竟是变得更冷了一些。 迟潜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开口道:「大哥哥,你吃麻球吗?」 似乎是觉得有些突兀,想起赵四月的话,他又跟在后面补充了一句,「很好吃的,比南场那家的好吃。」 其实迟潜自己一口都没有吃,他压根就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他也不知道,南场的那家到底是哪家。 陈槐安也不知道。 他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吃上这些糕点,还是在别家吃的。 常丽很少回家,陈海生没有心思买这些,他自己也没有心情吃。 他刚想拒绝,邹昀忽然抱着臂远远站在迟潜身后,他目光复杂,仔细看还有一些嫉妒,那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丝毫藏不住心里的卑劣一面。 「喂,小萝蔔头,你不给我就算了,干嘛给这小怪物?!」 迟潜抿了抿唇,不说话,甚至没有转身看他。 他嗤笑,「我说你可真会热脸贴冷屁股啊,没看到吗?人家可不稀罕你这玩意。」 邹昀奚落完,瞥了他们一眼,转着球走了。 迟潜脖子仰得有些酸,陈槐安以为他是在盯着他看,其实他背着光,脸色昏暗,迟潜并不能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他只不过是看到他背后就是天空,觉得他真像一只飞鸟。 就连从湿地遇风拂柳起飞时的声音都很相似。 陈槐安想到刚才邹昀说的那些话。 他没有给邹昀,但他想给自己。 鬼使神差的下了几个楼梯,陈槐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眉眼都舒展了几分,隔着两个楼梯,他也没有离他很近,他还没有忘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链条油混合着洋紫荆汁液的奇怪味道,很难闻。 陈槐安站得笔直,迟潜觉得他似乎比邹昀还要高一些,活像一棵沖入云霄的大树。 也不知道邹昀哪来的胆子天天招惹人家,就因为他是房东的小孙子吗? 这个身份真是救了他好多次。 直到粗粝沙哑的声音响起,把他的思绪又拉回了现实,「不是要送我吗?」 「哦,对。」 迟潜伸手把装满麻球的袋子递给他,交间的一瞬间,他眼尖的瞥见对方手上沾满了黑色和绿色,遮住了那双原本苍白清爽的手。 只不过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很快藏在了身后,陈槐安眼脸低垂,黑黝黝的眼睛盯着迟潜看了一会儿,很快上去了。 身影顷刻间消失在了楼梯拐弯的地方,没有了他的遮挡,光亮一下子变得刺眼,迟潜低下眉,没有再往上看。 陈槐安没有自己的房间,自从常丽被发现和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他和父亲就一起挤在了这个小杂货间里,父亲说那边脏,可是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房樑上面,蛛网结的一个比一个欢,陈槐安躺在床上,洗过之后的手又恢復了白皙,他默默拿起袋子里一个麻球,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鬼使神差的凑近舔了一下。 甜的。 他睏倦的闭上眼,抱着袋子就睡着了,之后他也再没有碰过。 第7章 生病 迟潜最近发现他的同桌路银杏似乎有些鼻炎,上课的时候总要吸鼻子,要是吸不进去流出来了她就会拿着纸巾揩一把,然后把纸巾丢在了桌子上等着下课再去扔。 她做这些动作都很小心,似乎不想让迟潜觉得她是个邋里邋遢的小女孩,遗憾的是,迟潜对这些事情却是格外敏感,很早他就已经观察到了,每次她擦鼻子的时候,他都肩膀微微收着,皱皱眉,稍微离她远了一些。 下课的时候,路银杏跳下座位去扔她的脏纸巾,赵四月趴在桌上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迟潜端坐在位置上捏着同桌书页的一小角,翻了翻看看后面要学什么,赵四月喊他他也不回头。 小女孩有些生气,忍不住大声叫了一声,「迟潜!」 全班的小朋友一瞬间都抬起脑袋朝她看着。 赵四月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第13页 迟潜终于回头,问她,「四月你有事吗?」 在学校里,他从来不叫赵四月姐姐。 赵四月像一条烂鱼一样有气无力的趴在桌上,一双小鹿眼里布满了哀愁,「迟潜,你怎么不理我啊?」 「我要学习的。」 「哦。」 「迟潜。」 迟潜淡淡的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赵四月想了想,问:「院里的小孩,你有没有害怕的人啊?」 「没有。」 「不可能。」 迟潜就转头回去了。 「哎哎哎迟潜迟潜,我话还没说完呢。」 「上节课老师说了要找你回答问题的,你应该提前看一下书。」 赵四月撇撇嘴,「哦。」她并不怎么当回事,反而继续问,「迟潜,你不怕邹昀吗?」 迟潜摇摇头。 「为什么啊?我觉得他好可怕。」 迟潜盯着她看,问:「因为他总是说你黑吗?」 赵四月想了想,觉得不是,但又好像是,最后她犹豫的点了点头。 迟潜难得思考了一个恰当的措辞,安慰她,「丑小鸭小时候也是黑的,长大了就变成白天鹅了。」 「他也叫我矮冬瓜,可是我会长大的,长大了会变高,所以我不在意,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而且他也有怕的人,他怕楼上那个大哥哥。」 赵四月像是听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捂着嘴巴问:「真的?可是他经常骂他呀,话说的可难听了。」 迟潜看她一眼,忍不住说了句实话:「他只在你面前说那些话。」 「什么意思啊?」 迟潜抿了抿唇,没有再回答她。 当然是有人肯捧场,他才会说的那么津津有味了。 赵四月趴在桌子上,有些惆怅的嘆了口气。 迟潜说的是好像是对的,可是她还想跟他们一起玩呢。 她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一起玩呢。 路银杏感冒了。 五月份的最后一天,窗户外的风把她吹的一倒,她没有请假,就只是趴在桌子上休息,赵四月每节课下课都跑到她的座位上,关心的抱抱她。 迟潜没有鼻炎药,但他有感冒沖剂,黎潮汐从幼儿园就培养他,一感到不舒服就自己去沖一杯喝。 这会儿,他默默戴上了口罩,然后拿出一张纸默默把路银杏的水杯全部擦拭了一遍,去水房里接热水沖药去了。 水房里已经有了个背影在接水。 迟潜走过去,偷偷瞥一眼,果然是他。 那个大哥哥。 他们怎么经常能碰到。 迟潜疑惑了一秒后反应过来,是因为这个学校不如他一年级那个学校那么大,一个年级只有一两个班,人少了遇见的机率就变大了。 陈槐安见他愣在那里,以为他是够不着那个开水炉的开关,他微微皱眉,下一秒已经从他手里拿过帮他接了一杯热水。 迟潜看着他的动作,猝不及防愣一下。 热水蒸蒸往上腾着热气,他转过身把接好了热水的杯子递给迟潜,肩膀还在微微抖动,禁不住侧过头往后微微咳了一口气。 迟潜以前感冒发烧在班上忍着咳嗽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也是这样的,他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陈槐安脸色苍白,酡红两侧的脸颊酡红,一双狭长的凤眼低垂着,却不聚焦。 「谢谢大哥哥。」迟潜接过杯子,然后乖乖道谢。 「嗯。」 「大哥哥你感冒了吗?」 「嗯。」 迟潜有些犹豫,他身上只带了一包感冒药,是要冲给同桌的,但是—— 「我这有药,大哥哥。」 陈槐安眸色冷淡,「我不用。」 「生病了都是要吃药的啊,为什么不用?」 他没什么耐心,说:「它自己会好。」 「可是很慢。」 「明天是儿童节,大哥哥还是不要生病比较好。」 陈槐安没话了。 这个小豆丁口齿很厉害,难怪双胞胎欺负不到他头上去。 迟潜把药包递给他,老成的嘱咐道:「沖一杯就好了,不苦,很甜的。」 「……」 陈槐安盯着攥在手里的药包,眼底一片沉黑隐晦。 他再抬眼的时候,迟潜已经离开了。 怕脏的小豆丁。 现在看来,还挺爱管闲事的。 陈槐安心里有些复杂。 迟潜回到班上,赵四月正晃着路银杏的身体,哭唧唧道:「银杏银杏你怎么样?」 见到迟潜,赵四月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急急的问:「迟潜,你看银杏她怎么了。」 「……她睡着了。」 「不是啊,她身体不是一起一伏的,没有唿吸的。」 「……」 迟潜就不理她了。 他从书包里又翻出一包感冒药泡在了热水杯里,然后叫醒了路银杏,让她喝下去。 「迟潜,你去给她弄药了吗?」 「嗯。」 两个小女孩一瞬间感动的泪眼汪汪,赵四月都有点想生病的人是自己了,她小声感慨,「迟潜你人好好啊。」 路银杏用胳膊把书挪到他面前,有气无力的说:「迟潜,我下节课不想听了,想睡觉,你一个人看吧。」 迟潜点点头说好。 第14页 下一秒,他把课本翻到接下来要上的那一页,那一页皱皱巴巴的,毛绒绒的字粘连在了一起。 一眼看过去还是湿的。 迟潜面如死灰,一瞬间把书合上。 离这个学期结束还有一个月,虽然他的同桌人还不错,但他突然不想再和她共用同一本书。 六月份的第一天,是儿童节。新希望小学照例要举办全校学生的儿童节晚会。 二年级(1)班的表演剧目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迟潜演的是第七个小矮人,服装是一个紫色的帽子和一个白色的大鬍子,这个角色是赵四月给他「争取」到的。她演的是女巫,送毒苹果那个,她觉得她都已经当了坏人了,那迟潜一定要演个好人才行。 迟潜就这样遗憾的被选上了,还好他的台词很少,只有一句,「哇!白雪公主好漂亮呀!」 只不过就这一句,还经常被形体老师批评说没感情。 她语重心长,说:「小矮人对白雪公主怎么能没有感情呢?对不对?」 迟潜想反驳她,「七个都有感情的话才奇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白雪公主又没有给他们灌什么迷魂汤。」 但是他没有说,只是经常过来练习室里,一遍遍和饰演白雪公主的那个小朋友练习这句话。 毕竟是个童话故事,童话故事都是没有依据的,因为小时候不讲求这些。 一大早,黎潮汐给他抓了一把糖果给他带在书包里,又泡了杯蜂蜜水,让他记得喝,这是他们家的习惯,母亲说儿童节的规矩就是要一整天都吃到甜的。 赵四月听到的时候却是一脸的茫然,「啊?真的吗?那我没有咋办啊?」 迟潜盯着她,「你以前没有吗?」 她摇摇头,语气哀愁,「没有啊,儿童节不就是发奖状的节日吗?今年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了,上次考试我没有考好。」 想到刚刚他的话,她又有些着急,「迟潜迟潜,照你这样说,我没有吃到甜的,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迟潜抿抿唇,看她一眼,「不会。」 「我骗你的。」 「没有这个规矩,想给你颗糖来着。」 「啊,哦,迟潜你下次不要再这样,想给我什么直接说就好了。」她捂着胸口,「吓我一跳。」 「……」 赵四月和他在不同的妆发室,他们一路走到二楼的拐角处就告别了,迟潜来的有些早,妆发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坐在镜子前面,慢吞吞的喝着蜂蜜水。 他今天才知道,儿童节从来都没有要吃甜这个规矩。 是母亲想让他在这一天多开心一点。 镜子里慢慢浮现出一张抿唇浅笑的小脸,迟潜突然觉得演个小矮人也没什么了。 迟潜正乖乖对着镜子往脸上贴白鬍子,妆发室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交谈的声音,门是虚掩着的,没有关。迟潜听到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好像是邹昀。 他慢吞吞的挪着门边,凑着耳朵,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拿到本子了?」 「拿到啦,就在他抽屉里呢,好拿的很。」 「他没发现吧?」 「趁他去厕所的时候拿的,他不知道。」 「那就好,哼,我倒要看看这本子里面有什么宝贵的,藏那么严实。」 接下来是一阵随意翻阅书页的声音,「切,就几张破画,我还以为什么。」 邹昀愣了愣,说:「诶?他画的还挺不错的……」 又是两秒的空白音。 一个男生忽然很不屑地道:「没意思,邹昀,你拿着吧。」 「啊,我?我要这有什么用?」 「叫你拿就拿着,废话那么多。」 「……」 第8章 我骑 再之后就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迟潜猜他们可能已经走了。 他踮着脚尖,缓缓拨开虚掩着的门,往下一看,愣了愣,正跟人对上视线。 没想到他还没走。 「小萝蔔头?」 邹昀的眼一下子就亮了。 他从墙角跳起来,一只手拍拍屁股上的灰,然后又突然伸手很快拽下了他的白鬍子。 「啊!痛!」 迟潜捂着脸,一脸的痛苦面具。 邹昀盯着他看,「还真是你啊小萝蔔头,你没事贴个大鬍子干嘛?」 他听着忍不住有些憋屈,是啊迟潜,你没事贴那么紧干嘛。 痛死了。 「……我要表演节目的。」 邹昀手里不停的拔着鬍子毛,闻言不由得撇撇嘴道:「表演什么要你贴个大鬍子。」 「你别给我道具弄坏了。」 「白雪公主的故事知道吗?我演小矮人。」 邹昀无辜的眨了眨眼睛,三秒后,他突然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老师是哪位神仙,这么会选人!」 「你演小矮人就太对味了呀!」 他笑的前仰后合,迟潜看着心里有些无语。 他明明不矮,二年级的小孩不就这么高,他二年级的时候说不定比自己还矮,有什么资格笑话别人。 迟潜不跟他置气,他皱皱眉,「把我的鬍子还给我。」 邹昀挑挑眉,没什么所谓的随手甩给他,「给你给你……」 「行吧,小萝蔔头,我走了,到时候我可等着看你的小矮人啊哈哈哈。」 第15页 「……」 迟潜赶紧又把鬍子重新贴好,忽然想到什么,他脱口而出,「等等。」 邹昀转过身,「又干什么?」 「……」 迟潜瞥一眼他手上,果然跟他猜的一样,是那个大哥哥的本子。 他紧紧的抬眸盯着他看,两秒后,脸上似乎是害羞的一寸一寸红了,软绵绵的开口,「邹昀哥哥,我想上厕所,但是到处都找不到厕纸,你能把你手里的那个本子给我吗?」 「要是很重要就算了,我可以再忍忍。」 「……」 邹昀被他一声奶声奶气的「哥哥」叫的晕晕乎乎的,他心想难怪邹简想要他也叫哥,原来听起来这么舒服。 他咳一声,然后结结巴巴开口,「忍,忍着干嘛,你拿就是了。」 「反正就一堆废纸。」 要是小怪物追究起来,他就说是小萝蔔头拿去擦屁股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邹昀越想越觉得这是个顶好的主意,竟是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他伸手把迟潜的小嫩手一拉,本子重重往上一拍,「给你了!」 「……」 说完,他人就跑没影儿了。 迟潜低着头看手上那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心情复杂,他回忆起自己刚来大院的时候还怕它弄脏了自己的鞋,这下倒是直接沾在手上了。 他在直接扔在地上还是过会儿再扔之间短暂的犹豫了下。 算了。 想起刚刚那些人说的话,迟潜猜到这应该是本画本。 这东西应当是挺重要吧,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会掉在水里。 不过,那个大哥哥居然是会喜欢画画的。 完全看不出来啊。 画的什么,有点好奇。 这么想着,迟潜就又犹豫了。 短短几十秒,他已经犹豫两次了。 想起那天他一个人在教学楼背后坐在光里画画,迟潜想,也许,这是件极其隐私的事情。 他老成在在的嘆口气,一张小脸紧绷绷的,还是找个时间还给他。 结果迟潜刚一回头就呆住了。 过道的尽头,陈槐安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眼里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比迟潜此前见到他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可怖。 迟潜握着本子的手一瞬间发烫,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漂亮的眸子闪了闪,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些什么内容。 他很快调整好心情,抿着唇酿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使劲浑身解数甜甜的开口叫了声,「大哥哥——」 陈槐安却不再看他,转过身走了。 连画本也不要了? 迟潜愣了愣,笑容蓦地淡了下来,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陈槐安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迟潜就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跟着。 他毕竟大他三岁,走路就跟风一样,迟潜连走带跑,身子歪歪扭扭才勉强不把他给跟丢。 「大,大哥哥——」 「等,等我。」 陈槐安突然停下来,迟潜一个不注意直直就撞上了他的胳膊肘。 他很瘦,骨头被薄薄一层皮裹着,硬邦邦的,迟潜撞上去,像是撞在了一棵树上。 他有些郁闷的捂着头,又摸摸鬍子,「大哥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陈槐安转过身,眉毛拧的很紧,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像那时候揉洋紫荆的叶子一样揉出了一句话,「你,把我的画当厕纸?」 迟潜怔了一下,没想到他真的听到了。 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羞愧,他坑坑巴巴的解释说:「我那是骗他的,大哥哥。」 「我这么爱干净的一个小孩,怎么可能会真的拿它当厕——」 意识到自己说了实话,迟潜及时的止住了话头,他悄悄瞥一眼对面,后者还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露出什么气愤的情绪。 陈槐安早就知道他嫌他的画本脏。 从他初来大院的那一天,他就知道。 那天陈海生和常丽照例在吵架,原因是常丽收拾东西要搬出去住,陈海生不让她走,陈槐安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在二楼一个类似阳台的地方靠着墙画画,常丽出来的时候看着他突然就发起了火,把他的画本抢过就丢了下去,前几天海城刚刚下起雨,那时候院子里都是脏水坑,他的画本就像泥一样扔进去也没个响。 陈槐安没有立刻去捡,好几天他一直待在楼梯的小夹层里像一个小偷一样从夹缝中往下看。 他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人会帮他捡起来。 可惜没有。 笔记本被一场又一场的雨淋着,泡的发烂,就如同他那十年的生命一样。 直到迟潜来了。 他不仅没有捡,还躲着嫌它脏。 陈槐安就再也受不了了,下午他就狼狈的又捡回来了。 灰熘熘的,像在演一场独默剧。 那天早上骑车从他身边经过,他是故意溅他一身泥,也是故意去把水闸给关了的。 他是想报復他,谁叫他嫌他脏。 陈槐安眼神带了点复杂,他开口,嗓音嘶哑难听,「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小,我就不跟你计较。」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 「童话书看多了有人愿意陪着你演,我不愿意。」 「不要招惹我。」 第16页 「……」 他说完就又转身要走,迟潜心一狠,咬着牙把手插进了自行车的轱辘里面,不让他走。 陈槐安瞳孔微微一缩,「你!」 「大哥哥你听我说,我只是想把画本还给你,虽然我是很怕脏,但它不是你的心爱之物吗?」 「你都愿意从脏水坑里把它捡回去,为什么现在又不要了?」 「心爱之物就应该不顾一切也要去保护啊!」 「这就像是,就像是我遇到一只流血的鸟,我还是会抱着它,虽然我会觉得血很脏很脏,但是比起那些我还是会更在乎那只鸟。」 「还有泡芙,如果妈妈给我买了一盒泡芙,却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我也还是会捡起来……」他说着又皱皱眉,试想了一下那个场景,有些噁心。 「算了,这个不成立,我不会把它捡起来再吃掉。」 「……」 迟潜最后长长嘆了口气,软软糯糯说了句,「哎呀反正我的意思就是希望大哥哥你不要生气呀。」 「……」 陈槐安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问:「你演的什么?」 迟潜愣一下,不知道怎么忽然间话题就成了这个,他白白的小嫩手还在车轱辘里悬空,闻言忍不住蹲着身体抬眸看过去,秀长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的,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仿佛会说话,红润润的嘴唇翘嘟嘟的,他说:「我演小矮人。」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面的小矮人。」 陈槐安看他下巴上贴的东倒西歪的鬍子也猜的是这个人物,他微微皱眉,「你不像。」 「啊?」 「邹昀还说我这个角色选的好来着。」 「胡说八道。」 迟潜跟着他附和,「对,他就会胡说八道。」 「那大哥哥,你,你还生气吗?」 陈槐安没有应他这句话,他只是微微眯了眯眼抬头看了会太阳的位置,然后很淡的说了一句,「已经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你不是还要表演?」 迟潜看他不再急着要走,默默把手从车轱辘里面抽了出来,他直起身子,问:「大哥哥,你会去看吗?」 「不去。」 「可是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陈槐安没有再说话,他面无表情,儿童节是儿童过的节日,没人把他当小孩他又过的什么儿童节呢。 迟潜也知道自己的话是有些多了。 他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子,直接把画本子递到他手上,然后小声说:「谢谢你大哥哥,我自己走回学校就好了。」 陈槐安皱了皱眉,把画本往车篮子里一丢,然后骑着车横在迟潜小小的身体面前,挡掉了他将近三分之二的路。 「坐上来,我送你过去。」 迟潜闻言悄悄瞥一眼自行车后座,那上面锈迹斑斑驳驳,一看就淋了许多次雨,他心里有些抗拒,面上却仍然是一副纯天然无公害的表情,「太麻烦了,我真的自己走过去就好。」 迟潜说话的时候,陈槐安就一直在盯着他看,他盯了许久,久到迟潜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直到陈槐安看了一眼身后,再回过头已经换了句副说辞,嗓音冷漠的开口,「你坐我车凳子,我坐后面。」 迟潜愣了愣,说:「我不会骑自行车。」 陈槐安偏过头,嗓音依旧冷淡,「我骑。」 「……」 -------------------- 希望小天使们多多收藏~ 天天开心—— 第9章 糖果 后来的迟潜夜晚做梦总会梦到这个场景。 零六年的初夏,他坐在陈槐安的自行车的车凳上,似乎是怕他坐不稳掉下去,他苍白又结实的臂膀微微圈住他的身体,把他尽力往他怀里靠,又不全然的挨着,礼貌又温柔。 海城的路边,总种满了许多凤凰树,那时候凤凰花开的正盛,在他眼里,却都成了火红的虚影,分不清是朝阳还是晚霞,齐刷刷向后倒去,陈槐安骑的很快,一路上有七八个弯,他似乎从不把它们放在眼里,迟潜余光只能瞥到他的校服白色的一角被风吹的七零八落。 「大哥哥,你病好了吗?」 「好了。」 「我吃了你给的药。」 「哦。」 他问:「风是不是吹眼睛?」 「还好。」 「嗯。」 之后的一路,他们没有再说话。 迟潜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他不是没有坐过自行车,黎潮汐的自行车后面还安了一个小凳子,坐上去就有响声,他每天上学的时候都坐在那上面从后面抱着她的腰,那也很安稳,但现在又不是不一样的。 迟潜微微出神了一会儿。 风唿啸而过,打在他的脸上,吹散了他的假鬍子,迟潜悄悄伸手扶了扶,下一刻他就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人放慢了速度。 迟潜看着前面,他也想学自行车了。 * 到了校门口,陈槐安蜷着手把迟潜抱下了车,没有再看他,说一句「进去吧。」 然后把脚撑一踢,跳了上去,转身就要走。 迟潜却突然拉住他校服的角,似乎是怕他就这么走了,但失去了一只手,他再单手打开书包拉链就会很麻烦。 迟潜皱了皱眉,整个人像一个大写的手足无措。 「你不用拽着我,我不走。」 迟潜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 第17页 下一秒,陈槐安就认命的跳下了车。 迟潜也终于从书包里找到了母亲给他的糖果,还剩两个,桃子味和芒果味的。 他都拿出来了,「大哥哥,你要哪个?」 「我不要,你自己吃吧。」 「妈妈说,儿童节要吃甜的,让我分点糖果给院里的小孩吃。」 「赵四月把西瓜味和草莓味都拿走了,只剩这一个桃子味和一个芒果味的了,大哥哥你挑一个吧,剩下的我自己吃。」 陈槐安知道黎潮汐就算真的让他分也不会分给他,只不过这小孩挺倔,他要是不拿在手里说不定他还真不让他走了。 这小豆丁估计都忘了自己马上要表演节目这件事儿了吧。 陈槐安没吃过芒果,盯着看了一会儿,问他:「你喜欢吃哪一个?」 「……桃子。」 陈槐安就把桃子味的糖果拿走了。 迟潜有些意外,他刚刚明明盯着的是芒果那颗,不过也没事,反正自己也很喜欢芒果。 没再多想,迟潜跟他挥挥手说了再见,转身就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陈槐安还立在原地。 他把糖纸壳剥了,糖果往嘴里一丢,舌尖立刻就感受到了那种新鲜桃子的甜味。 还很软,嚼两下就化了,里面又是一种不一样的甜。 陈槐安不自觉动了动喉咙,吞咽了下去,之后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 手里只剩下个粉色的包装纸。 他凑近了闻一下,也是桃子味,味道很浓。 然后他塞进了校服口袋里。 迟潜连走带跑的回到妆发室,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饰演恶毒王后的姚佳佳是个个子略高一些的小女孩,她一见到迟潜就兴奋的睁大了双眼,「迟潜来了!!!他在那里!!!」 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转向他。 迟潜垂下眸子,抿着唇,问:「我来晚了吗?」 形体老师王敏安慰他,「没有没有,迟潜,就是看不到你人怕你不来了。」 她拍拍手,「好,现在人都齐了,小朋友们,那王老师现在要宣布一件事情,因为王老师刚刚已经接到刘心然小朋友爸爸的电话,说她今天发烧了来不了了,大家都知道刘心然饰演的是最重要的角色白雪公主,如果没有她我们就没办法继续演出了——」 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穿上服装的小朋友立刻露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甚至有人开始掉起眼泪。 妆发室立刻变成了一个悲伤童话世界。 王老师哭笑不得,「我还没有说完呢,王老师知道我们每位小朋友都已经练习了很久,如果不演的话大家都会很遗憾,我是想问问看有没有一个小朋友愿意替刘心然小朋友演一下白雪公主呢?」 「我!!」 「我可以!!!」 好多小女生争先恐后举起了手。 王老师有些惊讶,说:「哎呀这么多人想演白雪公主啊?真好,可是白雪公主有一页的台词哦,下午一点钟之前要背好的。」 「现在还有人想要勇敢的承担起这个角色吗?」 一听要背台词,尤其还是这么短的时间里,小朋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都不愿意了。 之前最热门的一个角色此刻就像一个最为烫手的山芋一样,虽然闻着香,但是拿到手上是会被烫伤的。 「都不愿意吗?」王老师的语气有些遗憾,「那老师只能取消这个节目了。」 「让迟潜来演吧老师!」姚佳佳不想失去这么好的表演的机会,她托着贴满亮片的蕾丝公主裙,踩着小皮鞋哒哒的跑到迟潜身边,然后牵着他的手一下子把他拉到女人面前。 迟潜本来正在试戴小矮人的紫色帽子,她这样一拉,帽子即刻掉在了地上。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看她一眼,淡淡说:「我是男生。」 「对啊,佳佳同学,迟潜可是个小男孩,怎么能演女生的角色呢?」王老师皱皱眉。 姚佳佳转了转眼珠,说:「男生怎么了,戴上假髮,穿上裙子,迟潜比女孩子都白,有谁看得出来呀?」 「而且王老师,迟潜记性最好了,每次背课文都可快了,大家都知道,他和刘心然在练习室待的时间最长,肯定很熟悉她的台词。」 迟潜看着她在那说话,脑海里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里得罪过这么一号人了。 居然要这样害他。 更糟糕的是,王老师似乎是相信她了,她转过头,很温柔的问他:「迟潜,那你愿意吗?」 迟潜当然不愿意。 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为自己找麻烦干。 拒绝的话刚刚到嘴边,姚佳佳猝不及防在一旁拽了他一下,她朝他挤眉弄眼,眼神满是乞求,像是一个劲儿地说着拜託拜託,他又往后看一眼,还有很多小朋友都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他突然感到为难。 「……王老师,如果没人演的话,是不是真的就没办法表演了。」 「现在看来,是这样。」 「那,就我来演吧,但是我的角色可能需要别人替一下。」 王老师微笑着说:「这不难,你只有一句台词,肯定有小朋友愿意演的是不是呀。」 「是!」 「老师我想演!」 「我也想!」 迟潜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刚要都有这积极,哪还轮得到他。 第18页 「那好,就张乐阳你来吧,我看到你是第一个举手的。要加油哦。」 「嗯嗯。」 王老师说完就去别的妆发室拿白雪公主的假髮去了,留下两个小男孩面面相觑。 迟潜看着他,「你听好了,我只有一句台词,『哇!白雪公主好漂亮啊!』」 这句话迟潜已经练习过很多遍,现在已经能够表演出一种自然而然被惊艷的感觉,但仔细观察,不能发现里面的机械和僵硬。 男孩自然发现不了,他只是单纯觉得迟潜很滑稽,忍不住笑出声。 迟潜皱皱眉,他不喜欢别人拿正经事开玩笑,虽然他也觉得台词很别扭,但是既然要这样演,那就尽力把它给演好,他于是开口,老气横秋的问:「你记住了吗?读的时候要有感情的。」 也许是迟潜的话太过认真,被这种态度感染,男孩也就不笑了,他点点头,说:「记住了。」 * 迟潜背台词的时候,姚佳佳一会儿过来给他拿饼干,一会儿给他拿牛奶,迟潜还思考了一会儿这些里面会不会其实是有毒的。 毕竟王后和白雪公主可是死对头。 姚佳佳却只是走过来充满恳切地说:「谢谢你啊迟潜,要不是你,我刚刚就得脱下这条裙子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迟潜竟然从中听出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 正在查字典的手一顿,他闻言忍不住看着她,问:「你表演,就只是为了穿裙子?」 「对呀。」 「那你怎么不演白雪公主,她的裙子更好看。」 姚佳佳撇撇嘴,说:「她的词太多了嘛……」 「……」 直到迟潜换上了白雪公主的裙子,戴上了捲髮之后,所有人就都惊呆了。 他就像是一个精緻的洋娃娃,嘴唇小巧而饱满,两颊粉红如桃花,皮肤白嫩如瓷器,眼睛明亮如星辰,金黄的捲髮自然而优雅地垂在肩膀上,走起路来绣满蕾丝花边裙摆一摇一晃,真像一个误入了现实世界的公主。 所有人都惊的说不出话,只有姚佳佳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羡慕的流下了一行眼泪说:「迟潜,我后悔了呀,你这条裙子真的好好看呀——」 「……」 王老师对大家的反应很满意,她看一眼外面,四年级的相声已经讲完了,于是很快拍拍手,「二年级一班的小朋友们,该我们表演啦,大家加油喔!」 「好!」 迟潜也跟着大家一起,小心翼翼的牵起裙子,向舞台上走过去,王敏在后面叫他一句,「迟潜!」 「怎么了老师?」 她微笑,「老师是想要谢谢迟潜,你真是个很勇敢的小朋友。」 迟潜抿抿唇,说:「不用谢。」 王敏闻言,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台词都背熟了吗?」 「应该不会忘掉。」 「忘掉了也没事,老师相信你。」 「去吧。」 「好。」 第10章 白雪 邹昀刚从台上下来,还没在座位上坐稳,就听到邹简用一种微妙又奇怪的语气说:「那个,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怎么了?二年级的小毛头你也能看得上?」 「滚。」 「我是说,那好像是迟潜。」 「你看错了吧,小萝蔔头说他演的小矮人,在后头呢。」 「你自己看。」 邹昀没当回事,要不是小萝蔔头说他演小矮人,他早回去了,坐这多无聊。 他漫不经心往舞台中间一瞥,然后,整个人就被定住了。 「邹简。」 「嗯。」 「你打我一巴掌。」 邹简看他一眼,骂他「神经」。 「那是小萝蔔头吗,还是只是长得像而已,我不会看花了吧。」 「应该就是他。」 「你怎么知道。」 邹简懒得再理他,当然是因为迟潜本来生的就好看,而且还有表情,他不觉得会有另一个二年级的小朋友脸上会出现迟潜那样的表情。 他不像是白雪公主,但是具体像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零六年的时候迪士尼公主里还没有艾莎,如果邹简能够穿越到七年后,他就会知道,其实迟潜更像是那个冰雪女王。 同样瞳孔一缩的还有站在最后一排的陈槐安。 几乎是迟潜出场的一瞬间,他就认出来那是他,虽然他头上还戴着假髮。 迟潜很快进入了角色,脸上不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他开始牵着唇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面对着她身边的小矮人,善良又纯真。 那个小矮人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夸张的叫着:「哇!白雪公主好漂亮呀!」 陈槐安看着皱了皱眉。 校服口袋里的糖纸不知不觉间也被他揉的稀碎。 这里确实就像是一个童话世界。 原来,有些人天生就是活在童话里的。 陈槐安敛下眼眸,转身出了礼堂,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上他顺手就把糖纸扔进了垃圾桶。 迟潜不知道台下发生的任何事情,他看着张乐阳说出那样充满感情的台词,微微有些出神。 果然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吗? 他的确是要比自己演的好的多啊。 接下来的演出都很顺利,白雪公主逃脱了猎人的追捕,在森林里幸运的结识了七个小矮人和小动物们。 第19页 一直到赵四月饰演的女巫上场。 女孩披着个黑色的斗篷,拎着个小果篮,慢吞吞的上台,舞台上的灯光明亮,打在她身上,倒是衬的她皮肤白了一些,她看到白雪公主,鹿眼一瞬间睁的大大的,掩不住的惊讶,「迟,迟潜?」 迟潜眨眨眼睛,说:「我现在是白雪公主。」 「哦,哦,你是白雪公主。」女孩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迟潜只能无奈的小声提醒她,「苹果。」 对,苹果。 赵四月拿出一个苹果,半截木头似的又站着不动了。 邹昀忍不住拍一下大腿,「这傻丫头干啥呢?怎么愣在那了!」 邹简看他一眼,嗤笑,「你急什么,二年级的舞台剧你还看进去了?」 「……」 邹昀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对啊,二年级的舞台剧有什么好看的。 他马上把头一扭,不看了。 迟潜等着她把苹果递给自己,然后自己只要轻轻一咬就可以美美躺尸,不用再往下演了。 结果赵四月却突然不动了。 他微微皱眉,有点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了。 赵四月睁着眼睛一会儿看看迟潜一会儿又看看手里的苹果。 王后的嘱託犹在耳畔,可是她怎么能对迟潜下手。 一想到迟潜今天早上还给她糖果,赵四月心里就满怀愧疚,说好了以后都要好好照顾他的,她怎么能用毒苹果毒死他呢。 她赵四月不是这样的坏人。 女孩这样想着,突然就流起了眼泪,她啃一口手里的苹果,哽咽道:「王后要我来毒死你,可我不想这样做,白雪公主,其实我不是女巫,我,是你的姐姐。」 「小,心,王,后。」 说完,她就直直的倒在了地上,砰一声响。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苹果滚到迟潜的脚边,他显然有一瞬间的慌张,提起繁重的蕾丝裙就跪在了四月的「尸体」面前,着急地问:「四月,你是演的吧?」 赵四月睁起一只眼,说:「我是女巫,不对,我是你姐姐,不是四月。」 迟潜:「……」 坐在观众席上的邹昀一个激灵一下子跳起来,目光直直的注视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邹简没办法无视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他抽抽额角,终于忍无可忍道:「邹昀别告诉我你也想上去演?」 「邹简。」 「干嘛?」 「你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邹简加重了语气问。 「她其实是白雪公主的姐姐,明明也是个公主,可是她没有受到过一天公主的待遇,她还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女巫,但就这样,她还是疼爱着自己的妹妹,甚至可以付出自己全部的生命!!!」 邹昀的眼眸一瞬间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他站在观众席,远远地看着台上的「尸体」,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只觉得自己狠狠的共情了这个女巫。 眼泪像是珍珠,砸在冰凉的地板上。 邹昀想,他们真是同病相怜,都是不被偏爱的孩子。 他身后的邹简把目光正对准在了那快地板上,手微微一顿,说不惊讶不太可能。 邹昀居然看进去了。 一个格林童话而已,哄小孩子看的东西,他居然看进去了。 这就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邹简心情有点复杂,他起身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看一眼台上的迟潜,默默离开了这场意外改编的「闹剧」。 台上的迟潜也已经很快整理好思路,虽然赵四月饰演的女巫为了救公主而意外身亡了,但白雪公主也还是必须要「死」的,他不「死」,后面的人就没法演,现在关键就是他怎么才能够「死」得其所。 台下的观众还在等着他。 迟潜慢吞吞挪到那个脏苹果旁边,盯了三秒钟还是放弃了。 算了,不捡了,就这么「死」吧。 谁说白雪公主没有洁癖,最后不能是被脏死的呢? 迟潜挑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地方躺了下去,眯着眼看着头顶的灯光,一瞬间眼前出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光晕,他只觉得解脱。 演舞台剧什么的,千万不要再来一遍了。 这个儿童节过得比劳动节还要累。 他不如去捡垃圾。 接下来,迟潜只要等着小矮人们把他抬进水晶棺材里,然后路过的王子再和他来一个真爱之抱就好了。 这是王老师亲自改的情节,她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可以抱一下,因为拥抱有很多含义。 只是迟潜等了半天,最后也没有等到一个小矮人来。 直到生日快乐的音乐响起。 赵四月慢慢爬到他身边,悄声说:「迟潜迟潜,生日快乐呀——」 「生日?」 「对呀,你看那边。」 迟潜侧头看过去。 黎潮汐穿着一条淡黄色的长裙,推了一个装着蛋糕的小推车,从舞台后面慢慢向他走来,一齐出来的还有班主任张老师,王老师,姚佳佳,张乐阳,路银杏他们。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妈妈?」迟潜站起身来,有些愣了愣。 「生日快乐,妈妈的白雪公主。」 黎潮汐弯腰悄悄凑到他的耳边,说:「今天是你农历的生日呀小潜忘了吗?」 第20页 他抿唇,「可是,我还在表演节目。」 姚佳佳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裙子,闻言道:「你看那边的字幕上面写了什么?」 迟潜抬眸一看。 「白雪公主在生日这天,吃到了来自森林里所有朋友准备的生日蛋糕,然后復活了。」 「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唯有爱,能够唤醒一个人沉睡的心灵。」 还可以这样吗? 迟潜有些发懵。 赵四月见状,拉了拉他的袖子,「迟潜,你快復活吧,我等着吃蛋糕呢!」 「……」 那一年市场上大多数的生日蛋糕,用的都是很廉价的奶油,但也就是这样廉价的奶油才有那种绵绵又甜腻的口感,里面还有美味的糯米纸托,老式的裱花在上面,有一种繁复的美丽。 那时候不觉得怎么样,直到一几年过后迟潜再没有吃到过这种蛋糕,他才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此时此刻,迟潜的脸上沾了几块奶油,他突然觉得,童话故事原来也挺不错的,因为没有事实根据,所以再怎样不像话的美好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在童话里,永远只有更好,而没有最好。 这场表演结束之后,意外收穫了如雷贯耳的掌声,连校长都鼓掌表扬了二年级一班的表演,大家对这样的改编都很好的接受了,尤其是邹昀,最后坐在观众席上泣不成声,他是红着眼睛走的,似乎是觉得很丢脸,一连好几天迟潜都没看到他的人影。 表演完之后,大家都拉着赵四月,一个劲儿地夸她表演的好真,把他们都吓到了。 赵四月从来没被人群这么簇拥过,看起来很开心,她想说是自己那时候没反应过来真把迟潜当白雪公主去了,一抬眼却没在人群里找到他的人影。 迟潜是在找陈槐安。 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举着一块切好的蛋糕在观众席里来回的穿梭,却没有瞥见自己在台上看到的那个人。 他知道,自己从不会看错飞鸟。 迟潜随便找了个座位跳上去,默默吃起了蛋糕,突然甜的有些发腻,他只吃了一口就没再吃了,双脚往下一跳,黎潮汐还在等着他一起回家。 也许,陈槐安是提前飞走了。 第11章 树叶 迟潜去四年级找邹简,他想问问看现在还能不能借到课本,邹简听完说他可以帮忙去问一些人,让他先回去等着,迟潜对他表达完感谢,就回到自己班上了。 可就这样一连等了七八天,都没有任何的消息。 迟潜没有再去问,离这个学期结束总共还有三个礼拜,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和他的同桌共用几本课本直到这个学期结束。 只不过,六月的第三个星期一。 一大早,他家的门口突然躺了厚厚的一沓课本,都是二年级下册,一共七本。 黎潮汐看着,笑得合不拢嘴,说:「小潜,这下你可有的背了。」 迟潜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 「也不知道是哪个拿来的?都不说一声的,就放在门口。」她一边说一边很快把书全都抱回了屋子里。 迟潜把自己去找邹简的事情告诉了她,他猜测是邹简拿给他的,但是因为时间隔得有些久了,他可能不好意思当面来跟他说。 黎潮汐一听觉得有道理,她笑,「人家都说双胞胎哪里都像,房东家那两个双胞胎,也就长得像那么一点,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那哥哥每次一见到我就叫阿姨好,弟弟就不行,看到我就跟没事人一样。」 「小潜你要多向邹简哥哥学习知道吗?他奶奶说他学习特别厉害,人又有礼貌。」 迟潜看着那叠书本,郑重的点点头。 上课的时候,迟潜发现那些课本的第一页全都没有名字。 这就意味着,关于这本书的来歷,略显空白的信息很难满足他的某些好奇心。 路银杏觉得很新奇,她双手托着脑袋,说:「居然还有人不写名字啊,我还以为每个人拿到书都会第一时间赶紧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据为己有呢。」 迟潜也是这么想的。 「但像你一样每一页都写,我也没见过。」 路银杏愣了愣,反应过来脸就羞红了,她尴尬地笑,「我那,我那不是上课太无聊了嘛。」 迟潜就没继续说了。 他一页一页的往后翻,最后发现这本语文课本不仅仅是没有名字,就连之前做的学习笔记也已经被擦的一干二净,只能从和周边印刷颜色不一样的泛白处,可以窥得书本的主人曾经在这里留下过的痕迹。 但是像这样的地方却有很多。 迟潜想,那个人,他可能是擦了很久很久。 直到上道法课的时候,他意外的在书页之间发现了一片树叶。 是深褐色的,隐隐有一些绿,脉络的边缘破了几个洞,显得残败。 他看着,总觉得原来它就是绿色的,只是时间久了它就变得黄了,母亲说过人老珠黄,树叶也是一样,他没碰它,只是把书悄悄往右边推了推,小声问:「路银杏,你觉得这是什么树的叶子?」 女孩有些惊讶,「你哪来的叶子?」 「书里夹的。」 「哦,当书籤,我姐姐也这么做,你这本书是女孩子的。」她这样说。 这不是迟潜要问的重点。 第21页 「你认识吗?什么树的叶子?」 路银杏想了想,最后还是爱莫能助,她嘟嘟嘴,「可是像这样的叶子有很多啊,我只能告诉你,它不是银杏叶子,我们银杏叶最特别了。」 迟潜:「……」 道法课的老师于枫在上面注意到他们在开小差,很快把迟潜叫起来回答问题,他是一个很严肃的老师,人很精瘦,气急了的时候会操着一口流利的海城话破口大骂,很多学生都很怕他,此刻他慢吞吞抬了抬眼镜,半扶着讲台,问:「迟潜,你来回答一下这一页的第二个问题。」 迟潜站起来,知道自己如果回答不出来,他就会公开自己上课开小差的事。 他抿抿唇,低头看一眼,发现老师说的那道题目就在叶子的下面。 心里有些不想捡起它。 于枫等的久了,脸上已经微微有了点愠怒,他转头,假意地问了问班长,「课后这本书我吩咐过回去要看的吧。」 班长点点头。 他又看向迟潜,「迟潜你回去看了吗?」 迟潜知道他说的那本书是《窗边的小豆豆》。 没有回答老师的话,他低着头把叶子默默推到一边,神奇的是,这下面居然是有字的。 那个人擦了那么多地方,却独独漏了这里。 老师问的那道题是在这本书里你印象最深的一个句话或是一个情节。 他的字并不好看,东倒西歪,一个离一个远,还有些尖尖的,迟潜皱眉看了一会儿才看清楚他写的是什么—— 巴学园起火了。 短短的一句话。 迟潜的心里却忽然咯噔一下,看着那行字,他突然想起了那本书的结尾。 最后的最后,战争爆发,巴学园湮灭在一片火海之中,小豆豆接二连三的失去了自己的朋友, 小林先生也失去了自己的。 这是一件悲伤的事。 于枫已经等得不耐烦,他问迟潜,语气已经变得很不好,「迟潜,你到底看了没有?!」 迟潜慢吞吞抬起头,盯着他说:「我没有。」 「那你上课还开小差!」他气的一下子脸红,样子十分可怖,像咆哮的野兽。 迟潜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同桌不自觉抖了一下,头也越埋越低。 教室里从未如此安静,就像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对不起老师,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他说。 这样的解释似乎更上的火上浇油,他一个箭步从台上飞快走到迟潜的身边,迟潜敏锐的把手按住了那片叶子。 但是无济于事。 于枫恨恨地瞪着他,问:「叶子呢?」 迟潜犹豫着慢慢挪开手露出了叶子的一角。 他心想,也许老师会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 岂料,高大的男人眼尖的瞥见他手底下是什么东西后,一下子抢过来,撕了个粉碎。 迟潜瞳孔微微一缩。 树叶在空中飞舞旋转犹如翩翩的蝴蝶,他们天真的闯进了人类的世界里,然后在无数双眼睛的见证下,全都在被杀死在了这个酷热的夏天。 那一瞬间,迟潜突然懂得什么叫做后悔。 于枫再回到讲台,开始阴阳怪气说:「有些同学自己家庭是那个怪样子,心都变得畸形,不好好读书,以后连垃圾都捡不到,那时候有的你捡破烂叶子的,卖不到钱也别后悔……」 迟潜把这句话记了非常久,活多久就记多久,一直到很多年后,他仍然觉得那是他听过得最恶毒的一句话,因为那一年的迟潜还只是一个二年级的孩子。 他以一个受过教育的成年人,一个受人敬仰的老师的身份,说出最尖锐的话语,直直的戳破一个孩子刚刚筑起的自尊,然后潇洒的一走了之,继续受人敬仰,被人尊重。 他和迟誉是一种人。 迟潜为此感到噁心,手止不住的颤抖。 赵四月在后面看着他站的直挺挺的背影,心里面突然感到很难过。 迟潜就这样站了一节课,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赵四月,路银杏,姚佳佳还有张乐阳他们全都默默蹲在桌子底下帮他捡那些叶子碎片。 还好他只撕了两次,还不是很碎,能拼得起来。 迟潜想了想,转头问赵四月要了块胶带,赵四月从铅笔盒里递给他,小声说:「迟潜你别难过,于老师就是很坏,脾气很不好的,我也被他骂过。」 「对对对,他也骂过我,他说我上课照镜子,以后要跟镜子过一辈子。」姚佳佳吐了吐舌头,「不过我还挺乐意的。」 张乐阳憋不住笑了她一下,所有人就都把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他脸一红,结结巴巴说:「他,他也骂过我,我上次道法课偷偷出踢球,他很生气,说我以后要得什么糯贝贝体育奖,要请他吃饭。」 「糯贝贝体育奖?那是什么奖?」 「我不知道啊……」 「比我街道舞蹈比赛的奖厉害吗?」 「应该吧。」 「那老师不是在夸你吗?餵张乐阳我们现在是在比惨好不好?」姚佳佳叉着腰说。 路银杏纠正她,「我们不是在比惨佳佳,我们是在安慰迟潜。」 姚佳佳愣了下,她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问:「我们为什么要安慰迟潜啊,迟潜,你咋啦?」 第22页 「……」 迟潜被他们七嘴八舌地围在一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自顾自认真地粘着胶布,一分钟后,他发现粘的确是可以粘好的,就是树叶突然变得很丑,不像是树上会长出来的,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然后就听到了姚佳佳的问话,冷不丁开口说了一句,「我没怎么。」语气平静。 「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而已。」 路银杏说:「反正肯定不是枫叶,于老师就叫于枫,如果是枫叶他肯定不会破坏。」 「对对,有道理。」赵四月跟着点头。 「也不是竹叶,竹叶很尖,这个的头是圆圆的。」张乐阳也举了个例子。 迟潜:「……」 他淡淡道:「真的吗?你们说的这些,都好难看出来呀。」 姚佳佳听他们在这东扯西扯的,半天也摸不着个脑袋,她抱怨说:「哎呀,你们一个个搁这得排除到什么时候啊,反正我们有叶子,在路上看到长得像就摘来给迟潜看一下不就行了。」 迟潜听完,眼睛一下子微微亮了。 赵四月拍拍手,「这个主意好!」 「那我们比赛,看谁先找出来!」小男孩的胜负欲总是很强,张乐阳急急的举着手提议。 女孩却也不甘示弱,路银杏托着脑袋,语出惊人,说:「那我们定个惩罚和奖励怎么样,赢的人可以拿走其他人最喜欢的一样东西,其他人不准反抗。」 「行!」 「行!」 「没问题!」 几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爽快的就同意了。 只有迟潜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迟潜,你觉得怎么样?」她这样问。 迟潜垂下眼睛,把书本合了起来,「随便你们。」 -------------------- 天天开心—— 第12章 离婚 晚上,迟潜并没有把于枫在课堂上做的事情告诉黎潮汐,吃过饭之后,黎潮汐去院子里面洗碗,他就端坐在饭桌边,写各个学科布置的作业。 过一会儿,黎潮汐走进来,坐在床边,手里也不歇着,拿着衣服开始叠起来,她看看迟潜,然后轻轻问了句,「小潜,你这写的是什么课的作业?」 「道法课。」 「难不难?」 迟潜摇摇头。 黎潮汐压压裤脚,又继续问:「小潜,你觉得你们班上哪个老师最好呀?」 「王老师吧。」 「教数学的那个王老师?」 「不是,是我们的形体老师。」 「哦,王敏老师,我记得她,她确实是蛮不错。」 「那你们班主任呢?之前你说她对你一般,现在呢?有没有什么变化?」 迟潜终于停下笔,他抬头,语气很淡,「一样的,没什么变化,班主任对大家都差不多。」 「妈妈。」他垂着眼,问:「你是不是,跟张老师说了什么?」 黎潮汐面色有些不自然。 她手里不停地梳理着衣服的褶皱,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告诉他:「我就是跟她说,你没有爸爸,想着,让她多照顾照顾你。」 迟潜猜到是这样。 黎潮汐看他一眼,不放心又问了句,「真的没有吗?」 迟潜肯定的摇摇头,「没有。」 她忍不住嘆口气,语气里抱怨,「现在这些老师,真是,没有一点同情心的。」 察觉到迟潜还在看着她,黎潮汐轻轻拍了拍桌子,抬了抬下巴,柔着语气道:「没事,你继续写你的。」 迟潜点点头,默不作声的拿起笔又继续写起来。 六月的月末,赵四月他们接连找了两个礼拜的叶子,没有任何的收穫,迟潜每天要把粘着胶带的叶子拿给他们加以比对,一来二去,叶子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烂。 直到路银杏那天到教室里,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叶子,乍一看却是一模一样。 赵四月睁大眼睛,语气惊讶,「肯定是这个没错,银杏你是从哪棵树上面摘的呀?」 「我爷说是杨树。」 迟潜默默看一眼,说:「不是这个。」 「怎么不是?」 他皱皱眉,不想再拿那片叶子,每天都这样拿来拿去,叶子都已经快碎都不成样子,迟潜开口,话里都是笃定,「你这个叶子前面还是尖了点,它前面特别圆。」 「不是你这个。」 「不可能,四月你说是不是这个。」 赵四月面上为难,脑袋晃了又晃,一会看看路银杏一会又看看迟潜,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支持哪一个。 迟潜眉宇间闪过一丝烦燥,他把那片叶子拿出来,然后说:「你自己看。」 「咦……银杏,好像还真的不是哎,你这个要尖一些……」 「嗯,不是。」 「好吧,迟潜,是我搞错了,你不要生气。」她红着脸垂下眸子说。 迟潜说:「没有。」 「你们以后不用再帮我找叶子,我已经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树上的叶子了。」 「迟潜——」 迟潜看着她们,「如果你们还想玩那个游戏,那叶子给你们,不要再来问我了。」 他说完,转身出了教室,只留下两个女孩,还有一片叶子。 迟潜想去教学楼后面蹲着,走到那里却看到两个人正在说话。 第23页 蝴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飞下来,打了个旋儿,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 迟潜看清了那后面一个人。 是那个大哥哥。 他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看见了迟潜即刻就把手放在了身后。 目光也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半分,很快就转身离开了这里。 午后灼热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有种似有若无的凉。 就连夏天的阳光也进不来这个狭窄的巷子,邹简走的和他相反的方向,他远远看见迟潜,面上止不住的惊讶,「迟潜?」 「邹简哥哥。」 他心不在焉的「嗯」一声,然后往后看一眼,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有看到什么人吗?」 「没,邹简哥哥,怎么了?」 「嗯,没事。」 迟潜看到他手上拿的是作业本子,问他:「你是来这写作业吗?」 「没有,这是别人的作业。」 「哦。」 「对了,迟潜,你来这里干嘛?」 「我来看鸟。」 「看鸟?这里哪有什么鸟?」他皱皱眉头,很不理解。 迟潜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换了个话题,「邹简哥哥,你上次放我家门口的那些书是谁的呀?他书里面夹了片叶子,我给弄坏了,想跟他说句对不起。」 邹简听完,仅仅只愣一秒就反应了过来,说:「哦哦,不要紧的,我替你跟说他就好了,他性格古怪的很,你要跟他说,他肯定不高兴。」 迟潜抿唇,心里更好奇了。 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点点头,乖巧的跟邹简道谢,「谢谢你邹简哥哥,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 他笑了笑,说:「小事。」 迟潜原路反回去,邹简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离开,眼都不眨一下。 他这个人说假话从来都是信手拈来 上次迟潜找他帮忙借书,他让他回去等着,实际上转身他就忘了。 如果不是他今天提起来,他都记不起还有这件事。 他说有人把书把放他家门口。 他和邹昀的书早都被借走了,秦妙不会借书给别人,赵四月自己还是二年级。 他们都不会借。 只不过,这个院里,还有一个人。 邹简捏了捏手里的作业本,没什么所谓的走了。 反正那个人不爱说话,他就算顺手捞了这个人情,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迟潜再回到班上的时候,叶子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桌子上,两个女孩坐在位置上,不约而同悄悄看他一眼,迟潜没有多在意,面无表情把它收了起来,然后默默翻开课本,看了起来。 那时候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耿耿于怀的事情总也等不到明天,睡一觉很快也就忘记了,马上到了七月。 新希望小学放起了暑假。 黎潮汐向厂里面请了五天假,要带着迟潜回平城老家看望外公外婆,这个消息其实来的很突然。 当年黎潮汐初中毕业之后就只身一个人来到海城打工,保姆,酒店,网吧,饭店,服装店,水果店,她都做过,三年才回去一次,她和迟潜外公的关系一直不好,据说当年她认识迟誉十天就执意要嫁给他,迟潜的外公发了很大的火,死活就是不同意,后来,黎潮汐是偷了户口本出来结婚的。 也是因为这样,迟潜从未见过他的外公外婆。 火车摇摇晃晃,有乘务员来检票,迟潜赶紧装睡躺在黎潮汐的怀里,乘务员没办法叫醒他,最后看他们一眼,然后走了。 迟潜睁开眼睛,知道他们又省了笔钱。 那的人们都不富有,小孩这样装睡又或者去上厕所逃票的多,乘务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遭的人也都见怪不怪。 黎潮汐两只手抚摸着他的头髮,语气轻柔,「小潜,马上你就能见到外公外婆了。」 「到了以后要记得喊他们。」 迟潜点点头,叫她,「妈妈,外公外婆也打麻将吗?」 黎潮汐愣了愣,而后又摇摇头,说:「不打,怎么了小潜?为什么这样问?」 迟潜看着她,「爷爷奶奶打麻将的时候就不理人了,我差点被狗咬了他们都不知道,最后还是姑姑把狗赶走的。」 黎潮汐听他这样说,脑袋有一瞬的空白,颤抖着出声,问:「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过年的时候。」 她神情一下子特别崩溃,紧紧搂住了迟潜,然后哭了出来。 火车上很多人都好奇朝他们看着,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妇女给她递手绢,黎潮汐余光瞥见又轻轻推回去了,紧接着从自己的口袋里抽几张纸擦眼泪。 「你老公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哭这伤心?」她这样问。 黎潮汐回她说:「离婚了,不在一块儿过了。」 那个年代离婚的人还不算特别多,妇女一听,看着她的眼神就有些变了,她把手绢折好放回兜里,又开口傲慢地说:「夫妻之间只要好好说,有什么过不下去的。」 「他赌博。」 「还有什么好说的。」 黎潮汐的嗓音很冷静,隐隐有一些反抗的意味在里面。 过会儿,不知谁开口劝说了句,「要是赌点小的也没事,俗话说『小赌怡情』嘛。」 第24页 众人也跟在后面附和。 「狗屁。」黎潮汐气得啐一口吐沫。 「害,你这女的。」 迟潜偏过头看着她,明显感觉到母亲并不以她离婚独自一人带孩子这件事情,而向这节车厢里的人任何一个人摇尾乞怜。 仿佛那天晚上的对话只是一场错觉而已。 但是他却喜欢这样的母亲。 虽然黎潮汐一共请了五天假,但迟潜却只在平城住了一个夜晚。 他此前从未想过自己的外公外婆会是这样的人。 外公看到他们回来,开口就是要黎潮汐下跪,黎潮汐跪下来,迟潜来不及反应,就也跟着下跪。 他坐在堂前,神情异常严肃,问她为什么突然回来。 母亲一直不说话,就只是向他磕头,一连磕三个,一声比一声响,迟潜在一旁看得很紧张,他想拽着母亲的衣服,不让她再磕下去,衣角却一次次从他手中滑走。 地上石头斑驳斑驳,母亲的额头很快就都是血。 从前黎潮汐和迟誉吵架的时候,他在一边看着,只觉得吵闹。 可是现在,迟潜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他心里颤抖,只想带着母亲赶快回到那个潮湿逼仄的院子里,和大家挤在一起。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即使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一直到很多年后,迟潜才明白,原来,那个令他害怕的东西,叫做父权。 而他之前之所以一直都没有感受到,是因为,迟誉一直都只是一个虚假的父亲。 -------------------- 天天开心—— 第13章 泡芙 母亲说她离婚了。 外公和外婆立刻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外公面色铁青,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从八仙桌上随手捞一个茶壶狠狠砸在了地上。 青花瓷碎的七零八落,边角锋利,一碰就能把皮肤割出血,外婆弯着腰要去捡,外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嘶吼,怒气和威严一併充斥在这个古老的堂屋里。 外婆就又不动了,她重新又太师椅上,手并在一起,眼皮耷拉着,眼角的皱纹和眼泪像山脉和河流一样,难捨难分。 她遥远地看着母亲,眼里是莫大的悲伤。 迟潜似乎能体会到她的一些,但是很浅。 他只是觉得外公这样暴躁,他们生活在一起,肯定很艰难。 为什么,不和母亲一样离婚呢? 「我老早讲过,要你不要跟他不要跟他,你不听,现在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我跟你妈就你一个女儿,我们不指望你养老,你也稍微做点好事吧?!」 「你自己出去问问,现在哪有人离婚的,离婚的女的哪个还要,我都没脸出去说,养你一个女儿脸都丢尽了……」 他说完,一口气仿佛上不来,重又坐回了太师椅上。 黎潮汐面色疲倦,不再跟他争辩,只是说:「不能离也已经离了。」 「那小潜怎么办?」外婆坐在一旁,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要丢给我们,我和你爸,我们可养不动了。」 「不麻烦你们,我自己带。」 「你自己带,你自己怎么带?!」外公又开始生起气。 黎潮汐硬着声音,「三月份我就离了,这半年都是我带的小潜,一样好好的。」 外婆拿起褪色的手绢布抹好眼泪,才弯着腰把迟潜牵到八仙桌旁边,嘆息道:「你怎么这么大还这么不懂事呢,说的哪里是这回事啊,你爸的意思是,孩子还这么小,没有爸爸怎么行呢?」 外婆的手皱巴的像枯树皮一样,她握着迟潜,迟潜却觉得有些温暖,他垂着眼,抿了抿唇,然后小声说:「外婆,我可以的。」 外婆却仿佛并没有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她只是流眼泪然后再拿起来手绢擦,手绢越擦越变得褪色,迟潜也逐渐变得缄默。 最后的最后,外公外婆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而第二天一早,黎潮汐就带着迟潜回到了海城。 火车上,她双眼红肿,告诉迟潜,让他不要讨厌外公和外婆。 她说她上初中的时候,每天回来的都很晚,走到村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公和外婆每天就会打着灯守在村门口那里站着等她。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泪水一颗颗滴在迟潜的手上,冰冰凉凉的。 迟潜再见到陈槐安是在他从平城回来的第十天。 从平城回来之后,黎潮汐敏锐的察觉到迟潜的心情似乎变得低落,话也越来越少,即便黎潮汐自己的情绪也很差,但作为一个成年人,她要更会隐藏,也更会调节。 夕阳照耀着路两边金色的梧桐树,黎潮汐厂里放中班回来,想到什么,路上突然把吕凤英先叫走了,然后自己骑着单车拐去了一号大街,路过那家面包店,她二话不说的走进去买了一盒奶油泡芙。 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春光满面。 她都已经能想像到她的乖儿子看到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没有辜负黎潮汐的期待,迟潜看到黎潮汐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的熟悉的盒子,瞳孔一瞬间放大,心跳也在微微加速,仿佛一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 他蹬着小短腿,很快跑到黎潮汐面前,睁着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问:「妈妈,你去面包店啦?」 第25页 「对,还给我们小潜买了最爱吃的奶油泡芙。」 迟潜一听,眼睛亮的仿佛能装满一整个夜空。 黎潮汐笑着递给他,「给。」 也许是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尝到那个味道,此刻迟潜看着手里这盒泡芙,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珍惜,一直抱着不肯撒手。 黎潮汐打趣他,「上次经过的时候不是说不喜欢了?」 迟潜突然羞赧,他那是骗妈妈的。 黎潮汐也清楚迟潜只是在替她省钱,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吃了,心里一阵宽慰,她十分自然摸摸他的头,语气怜爱,「以后跟妈妈不要撒谎,知道吗?」 迟潜乖巧的点点头,然后推着盒子说:「妈妈,你吃一个吧。」 「我不吃,我不喜欢吃甜的。」 迟潜就皱起了眉,学着她的话,说:「妈妈让我不要撒谎,那妈妈自己也不要撒谎,我可是知道你爱吃草莓的。」 「你还说我爱吃甜的这点是像你。」 黎潮汐就被她逗笑了,「你个小机灵鬼,那我托你的福,今天也吃点甜的。」 紧接着又笑了笑说,「确实是甜,好吃。」 「你也分点给院子里的哈,别一个人都吃了,夏天留不久。」 迟潜愣住了,心里隐隐有些抗拒。 一盒泡芙只有八个,现在已经没了一个,如果再要分给院里所有的小孩,那他就只剩下两个了。 他于是抬起头,唇抿得直直的,罕见的露了几分孩子气,语气执拗又坚决,「妈妈,我不想分。」 「……」 一直以来,迟潜对很多东西的态度都是淡淡的,像这样明确表达自己喜欢的时刻几乎是没有,所以黎潮汐此刻听他这样说也禁不住有些愣着了,看着迟潜眼里的纠结,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浓浓的怜爱,没有责怪他自私,她就只是吸了口气道:「也行,那邹简哥哥呢?小潜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个?」 「他可是帮你借了书的呀,咱们做人是不是得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一个可以。 迟潜这样想,然后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 迟潜不紧不慢抱着一盒泡芙出去了。 巧的是,他刚一出门就看到赵四月一家三口,还有……邹家的房东阿婆和她的两个双胞胎孙子,邹简和邹昀,他们全都围在院子里聚着说话。 就这样硬生生止住脚步,迟潜皱皱了眉,心里突然有些犹豫,如果他现在过去的话,肯定就不能只给邹简哥哥一个人了。 要不然会显得很没有礼貌。 他不想当一个没有礼貌的小孩。 可他也不想失去泡芙。 七岁的迟潜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走过去还是就此转身离开。 只不过这世间所有的难题都像是那枝头新开的花,暗自纠结的时刻过去,不是一阵风将其吹落,就是一只手来随意攀折,总归都是会落地的。 就这么愣神的一会功夫,邹昀已经眼尖的发现了他,他眼轱辘一转,想到什么,笑咪咪叫他:「小萝,呃,迟潜!你快来哦!」 迟潜心里恨死他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过去呢! 他这么一叫,大人们果然停下了话头,齐刷刷转过头来看着他。 迟潜手一紧,在心里问候了他几百遍,面上却是酿起一个清清浅浅的笑,乖巧问:「邹昀哥哥,怎么了呀?」 邹昀跳过来,把他手一拉,勾着唇道:「你来嘛,有热闹看。」 迟潜按住想掐他的手的冲动,就这么突然的跟着他站在了大人们中间。 手里的泡芙突然变得烫手,他乖乖的和所有人打过招唿之后,然后扯着一个稍显难看的笑容和赵四月说:「四月姐姐,你要不要吃泡芙?我妈妈今天买的,要我分享给你们。」 赵四月早就看到了,那个奶香味隔老远都能闻到,简直馋得她快哭了。 此刻的迟潜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奶油泡芙,这个奶油泡芙还主动过来问她想不想吃。 这不能忍! 「吃!我吃!」她蹦起来拍手。 迟潜于是抿着唇递给她,赵四月接过来之后就迫不及待的往嘴里塞。 奶油饱满又香甜,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挤满了味蕾。 她吃着吃着,眼泪就掉出来了。 她好吃到哭了! 迟潜看着看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他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好吃吗?」 赵四月使劲的点点头,「好吃好吃,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吕凤英闻言狠狠敲了她一个大脑壳,「吃吃吃,吃你个头啊,谢谢人家小潜了吗?」 「哎哎哎,小孩子你打她干嘛!」赵庆阳很快过去摸摸赵四月的头,他皱着眉,瞪了女人一眼,看起来很生气。 「不是,你看她这个样子,就跟老娘没给过她饭吃一样。」 「我看着来气。」吕凤英抱着臂,仍然觉得自己占理。 赵四月被敲的很痛,听到妈妈的话,她低着头,眼泪夺眶而出,一颗颗掉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咸的。 她瘪着一张嘴,话都说不全,但是还是含煳说:「谢谢迟潜。」 赵庆阳闻言,更加心疼的抱抱她,然后把她牵走了,走之前他咬着牙说了一句,「吕凤英,你真该改改。」 第26页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女人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和房东阿婆打了声招唿也准备回屋了。 第14章 生气 迟潜愣了愣,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的筋,突然就叫住了女人,话还不过脑,就已经出了口,「吕姨,你要不要吃一个泡芙?」 吕凤英因为刚刚的事情,心情很不好,此刻也没有什么耐心对付小孩,所以就只是冷淡的说了一句,「不吃,你自己吃吧。」 迟潜很真诚地又推销了一遍,「很好吃的,吕姨,你尝尝吧。」 「四月也说好吃的。」 吕凤英愣了愣。 她看着迟潜手里的泡芙,想到什么,突然说:「那阿姨拿一个?」 迟潜乖巧的点了点头,又把盒子往前推了推。 吕凤英尝了一个,然后微微愣住了。 在海城这种富庶的地方住了这么多年,她不是什么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她也给赵四月买过面包糕点之类的东西,只不过像这些东西,价格贵不说,里面还都是奶油,吃几口就没了,又填不饱肚子,她从来都不买。 确实是很甜。 也难怪小孩觉得好吃。 她也就是吃了一口,剩下的捏在了手上,没有再吃下去。 没想到迟潜突然就开口问她,「吕姨,你怎么不吃了?」 「……太甜了。」她涩涩开口。 「阿姨也不爱吃甜的?」 「嗯,你也不爱吃?」她又问。 迟潜摇摇头,「不是,我很爱吃甜的,是我总是听到大人说他们不爱吃甜的,就像阿姨你一样,所以我不知道等我长大了,我还会不会爱吃甜的。」 吕凤英以为他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没什么所谓的说:「不爱吃就算了呗,这有什么。」 「可是那样的话,泡芙就不能再带给我快乐了呀。」 「妈妈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也就没有办法哄我开心了。」 吕凤英就怔住了。 迟潜的话语太过清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哄过自己的女儿。 想到这里,她突然弯下了腰,抿唇问他:「小潜,阿姨问你一下,这盒泡芙,你妈妈在哪里买的?」 「一号大街。」 「礼蒲面包房?」 迟潜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小潜,这个很好吃,阿姨其实挺爱吃甜的,刚刚是逗你玩的。」 「所以,你不用担心,不是所有的大人都不爱吃甜的。」 「嗯。」 吕风英走了,迟潜抱着只剩下五个泡芙的盒子,兀自神伤。 他回头看了看,房东阿婆已经回屋里睡觉去了,院子里就只剩下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对他看着。 反正现在院子里已经没有大人了,迟潜狠了狠心,最后决定就只给邹简哥哥一个人。 至于邹昀,他就权当看不见。 虽然他的视线灼热到堪比一颗三百五十瓦的大电灯泡。 但是迟潜心里却是阴云密布。 所以没用。 这样想着,他迈向邹简的步子也不少,站定之后,他乖乖软软的问他:「邹简哥哥,你吃泡芙吗?」 岂料,就这么一句问话,却是触了某人的霉头了。 邹昀原先两眼放哨盯着他,看着他端着个泡芙盒一下问这个要不要一下又问那个要不要却始终不问他,心里就有气了。 现下,他分明就站在邹简的前头,他却也能当他不存在似的,硬生生撇下他去问他身后的那个人。 邹昀握着拳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开心。 他最讨厌被别人忽视。 偏偏有人直直的往他的枪口撞。 那他也没办法。 没等邹简有所回答,邹昀就直接动手把他的泡芙盒子抢过来了。 迟潜被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邹昀做了什么,他瞳孔都涣散了几分,接连的喊叫着,「你,你要干什么?!」 「快还给我!」 邹昀面上很冷,连眉毛都竖起来,「我不!」 他说着,直接伸手往盒子里面拿了一个泡芙扔进了嘴里,然后挑衅的看了看迟潜,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笑。 迟潜的脑子一瞬间就炸了。 邹简看他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邹昀,你别太过分了,妈妈还在家呢。」 「在家就在家,我才不管。」他咬着泡芙含煳说着,又故意把泡芙盒高高举过头顶,不管迟潜怎么用力够都够不着。 「哎哎哎,我说你个小萝蔔头,你往哪够,要爬我头上去啊?」 邹昀有些不耐烦了,炎炎夏日,迟潜硬要往他身上凑着,跟个小火炉似的贴着他的皮肤,一会儿生出了许多汗,稠乎乎的。 这个混世的小魔王一点儿也想不到,明明是他作恶在先,现在却又反过来倒打一耙,指责人家往他身上黏。 邹昀忍不住用手推一下他,调笑道:「喂,小萝蔔头,你说些好话我听听,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把它给你了。」 迟潜却不作响,也不服软,只是闷声去够他的泡芙,一根筋似的执拗。 那时候是太阳离地球最远的时候,日光却很强烈,浇的人身上滚烫,他眼里闪着明明灭灭的光,可惜没有人能够看见。 直到邹简实在看不下去自家的弟弟欺负一个小孩,抬起手就给拿了下来。 第27页 他递给迟潜,后者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满目星辉,哑着声音问他:「你吃吗?」 邹简摇摇头,「不吃。」 邹昀看着,在一旁从鼻孔重重的冷嗤一声。 邹简看他一眼,他知道邹昀也不是非要跟迟潜抢这点吃的,文南经常会去面包房买这些面包或者蛋糕之类的东西,他们兄弟俩吃的多了早就腻了,他就只不过是无理取闹,喜欢同别人怄气。 至于他自己,纯粹只是不想吃。 要是冬天随便尝点也无所谓,这么热的夏天吃甜的总会想反胃。 想到这里,他于是开口说:「你自己留着吃吧,既然喜欢,下次就不要再拿出来乱分了。」 迟潜没说话。 邹昀看着他,心里一股烦躁。 「听到没有,下次不要再乱分了。」 下一秒,迟潜忽然抬起眸看着他,「听到了。」 邹昀愣了愣,没想到他居然会理他,还这么乖。 想到自己刚刚确实做的有些过分,小魔王神情突然就有些不自然,想了想,同刚才一样强硬的把他拉到了自家门口的楼梯角边上。 迟潜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捏着的手腕,不着痕迹的挣了挣,然后面无表情的问他:「这是做什么?」 「说了有热闹看,你当我瞎说骗你的啊?」 「……」 邹简已经不在院子里了,迟潜不想跟他待在一块,拿着盒子转身就要走。 邹昀眼急手快的拎着他的后衣领,咬牙切齿道:「不准走。」 「为什么?我想回家了。」 邹昀又恢復了先前恶劣的性子,恶狠狠的威胁他,「你不怕把衣服弄破,你就走吧,反正我就拽着这里。」 迟潜苍白的手指捏着裤子上的褶皱,那一刻,他无比的想长高,最好是要比邹昀再高一个邹昀,这样他就可以把他踩在脚下,又或者一脚把他踹到房梁顶上去。 「你松手吧,邹昀哥哥,我不走。」 邹昀被这声「哥哥」叫舒服了,但他不相信自己松手了,他不会偷偷跑掉。 罕见的纠结了一会儿,最后他扯着眉毛,说:「那我拉着你的手怎么样?」 迟潜斜着眼瞥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你还是拽着吧。」 邹昀闻言,气的跳脚,「喂,小萝蔔头,你什么意思,嫌弃我是吧?」 迟潜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看。 他心想,没错,我就是嫌弃你,特别特别嫌弃。 但是鑑于邹昀这个神经病连抢他泡芙的事都能干的出来,他就只能看似十分「真诚」的解释道:「没有啊,夏天,拉着热。」 「哼,这还差不多。」 「……」 然而,他这样说着,也并没有松开扯着他后衣领的手,迟潜仍然像是个被吊着的小鸡仔,缩着脖子在那里。 「邹昀哥哥,你要带我看什么热闹?」 邹昀往上看一眼,说:「你别急呀,应该还要一会儿,我奶说她看到常阿姨带了个男人回来。」 迟潜没听懂,眼神茫然,「什么?」 「哎呀就是她偷人,偷人知道吗?你看吧,待会儿陈叔叔回来可不得把他们捉姦在床!」 「说不定那男的光熘熘就跑下来,可不是好大的热闹!」 他这样说着,皮肉都兴奋地颤抖,眼神里不停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似乎他所描绘的那个场面下一秒就会发生。 迟潜脑袋里煳涂,却也隐隐约约觉得这种热闹并不适合小孩子看。 邹昀在后面紧紧拽着他不放的手,知道自己逃脱不了,迟潜在心里默默决定,待会如果有人衣衫不整的从上面下来,他就用力捂住自己的眼睛,死也不看一眼。 陈槐安从陈海生的店里面帮忙回来,走进大院,正看见邹昀和迟潜紧紧挨在一起,堵在他回家的楼梯前。 黑色的眸子恰好落在邹昀捏着他衣领的手上,陈槐安的神色显得越发淡漠。 邹昀看到他回来,眼神闪了闪,忍不住朝他喊了声:「喂,你妈又从外面领了个野男人回来,你要不别上去了,就在这待着吧。」 邹昀的话异常响亮,无处可避的充斥在这个大院里,既像是关心又像是一种别样的难堪。 又或者两者都有。 但是不管怎么样,陈槐安看了看迟潜静静探究的目光,都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个巴掌。 垂下来的双手忍不住握拳,他牙齿微颤,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半天挪不开一步。 迟潜其实还是没有听懂,但他能够明显感觉到那个大哥哥生气了。 他忍不住往楼上面看一眼,是他妈妈惹他生气了吗? 还是邹昀? 迟潜皱皱眉,总不可能是他吧。 -------------------- 天天开心—— 第15章 不幸 陈槐安动了动唇瓣:「让开。」 邹昀终于松开捏着迟潜后衣领的手,换了个姿势抱臂拦着他,语气嫌弃,「你上去干嘛,多噁心。」 「噁心」这两个字一下子触到陈槐安的禁区,他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接着毫不费力的提起邹昀的衣领,嗓音嘶哑,隐隐透露出一种疯狂的气息,「你少管闲事。」 「……」 邹昀面色一下子涨红,死死咬着唇,似乎是毫无还击之力。 迟潜知道现在是个十分剑拔弩张的时刻,但他还是没憋住笑。 第28页 他看着邹昀就像个刚孵出来的小鸡,连被汗浸湿的「小鸡毛」都一比一復刻了,心中忽然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感。 可惜这种快感还没有一秒,陈槐安突然偏过头盯着他,「还有你。」 「我?」 迟潜觉得震惊,他什么都没干! 口说无凭,他想了想,然后乖乖的举起手里的泡芙盒,充满讨好的说:「大哥哥,我跟他不是一起的,我是来问你要不要吃泡芙的?」 邹昀整个人像条八爪鱼在陈槐安的手上用力的挣来挣去,听到迟潜这样说,仿佛被背叛了似的,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迟潜,你简直是要气死我啦!」 迟潜不理他,他弯着眼眸,面上仍然维持一个友好又亲和的微笑,陈槐安漆黑的双瞳落在他扒的紧紧的泡芙盒上,没有说话。 他平静的松了手,最后丢下他们,自顾自走上去了。 迟潜愣了愣,余光不经意瞥见他垂下来的手仍然颤抖。 那年的迟潜尚且不懂得何为伦理道德的羞耻,他只是欣喜于有人能比邹昀个子更高,有人能替他收拾他,让他吃瘪。 但是,大哥哥他好像真的不开心。 邹昀胡乱的理了理领子,想到刚刚迟潜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样子就来气,他跳起来骂他,「我要被你气死了!!!」 迟潜扭过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哦。」 邹昀眼眶通红,似乎气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哦什么哦,你以后离我远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迟潜巴不得这样,眼睛一下子放光,「真的吗?」 邹昀看着他,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捂着胸口就开始大喘息,似乎一口气被堵着上不来,「气,气死我了你。」 迟潜皱了皱眉,也怕真把他气死在这里了,稍微软乎了一点去哄他,「邹昀哥哥,你别生这么大气了,我是怕大哥哥也把我拎起来,他拎你都跟拎个小鸡崽儿似的,那拎我岂不是像个小鸡蛋糕似的?」 邹昀:「……」 他是想听这个吗? 真是气死他了。 「你不要再说话了!」他忍不住吼了一句。 迟潜冷不丁就这么被吓到了,身体禁不住一颤,闭上了嘴。 邹昀转身回家又折返回来,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这件事不许和别人说!」 「……」 「听到了没?」 迟潜点点头。 过一会儿,他看着手里莫名又消失了的一个泡芙,忍不住嘆口气。 楼上,陈槐安的手抖到几乎抬不起来,眼里几乎是鲜血淋漓。 这一年,他不过才十岁。 女人混乱的呻吟隔两秒从房里传过来,他躲在房间两只手死死地捂住耳朵,泪水倒灌胸腔,眼眶里就落不下一滴眼泪。 陈槐安此刻无比痛恨自己的怯懦。 他不是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自己的母亲和外面的野男人在他自己的家里面苟且厮混,毫无廉耻,而他甚至不敢打开房门,为了父亲痛骂他们,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怕自己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和她那种卑贱的叫喊揉在一起,就像一坨烂泥一样。 他身上淌着和她一样的血,他有着和她如出一辙的败落基因,如果生来低贱,品性恶劣,那么,一切的痛和恨都得无声的。 东南沿海地区的夏天总是多雨,第一滴雨滴掉在屋檐上,被瓦片分掉一部分,经过重重蜿蜒的小道,最后毫不留情的打在了陈槐安的脸上,似乎就像是上天冰凉的嘲讽。 陈槐安微微抬眸,然后用力的抹掉它。 他突然想起来,陈海生今天早上走的时候没有带雨伞。 他得去给他送伞。 最好,能把他多留在店里面一会儿。 和陈槐安不同,陈海生的怯懦和卑微和他先天的身体缺陷紧紧捆绑在一起,是与生俱来的。 他远远比他痛苦。 走出房间的时候,陈槐安盯着对面关的很紧的红色木门,只觉得讽刺。 一扇门能掩什么。 既然做出这种白日宣淫的事,那就干脆第一次就藏好,不要被任何人知道。 包括陈海生,包括他,包括这片子的所有人。 他冷淡地想,否则,他就永远都得低着头,永远都是一个不幸又骯脏的人了。 黎潮汐在外面收着衣服,看迟潜还呆愣在房东家的屋檐下站着,赶紧叫他,「小潜,要下大雨了,你别在那站着了,不然待会儿过不来。」 她说完,就转身回屋去了。 迟潜微微偏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回过头时,他忽然就看到了楼梯尽头一双冷冽的眼睛。 陈槐安离他很远,他从上面静静的看着他,眼底没什么情绪。 他背后是雨帘,雨水很轻易的溅到他的裤脚上,变成一个又一个很深的印子,或者,卷着泥灰,从台阶上面滚下来,最后落到他的脚边,化成了几滩泥水。 空气安安静静的。 迟潜没想到他会再下来。 所以此刻就这么站着,他也感觉到有几分不自在。 下雨了。 明明他该回家的。 陈槐安半天不下来,雨下的有些大,迟潜僵着身子,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份好奇心,是不是其实很没有礼貌。 他这样想着,陈槐安却忽然沉默地朝他招了招手,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 第29页 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他走上去吗? 迟潜几不可察的微微皱了皱眉。 「不是要给我东西吗?你自己上来给我。」 陈槐安唇上没有多少血色,话也显得寡淡。 迟潜一瞬间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道理? 他要吃他的泡芙,还要他踩着脏梯子,眼巴巴凑上去送给他吗? 迟潜不是很乐意。 他莫名试想了一下,如果是天上的鸟儿的话,他会这么做吗? 如果这是湿地,还满是淤泥—— 不对。 他又不是鸟。 陈槐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不紧不慢的等着他的决定。 迟潜微抬起下颌,垂着眼角,在心里往上默默数着台阶,一共十个,他端着泡芙盒,打着商量,天真问:「我往上走五个行不行?你也走五个,这样比较公平。」 那年的陈槐安也不怎么柔软,他张嘴就是硬邦邦两个字,「不行」。 「你上来。」 迟潜抿着唇角,不怎么高兴。 他没想到,这个大哥哥居然也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楼外的雨被风吹的很斜,迟潜不退让,他说的很肯定,「大哥哥,我就走五步哦,你不下来我就不给你了。」 迟潜说完,也不等他答应,就自顾自走上来了,他走的很小心,稳稳噹噹的,沾不到半点掉灰的白皮墙,穿着白色的短裤掂着脚尖的样子活像一只走钢丝的鹌鹑蛋。 他站定之后,就离陈槐安更近了。 琉璃珠似浅淡的双眸落在他身上,就这样把他定在原地,陈槐安突然没来由感到一阵厌烦,这小孩既不跑走,也不凑到他跟头来,却找了个折中的方法来消遣他。 难道他还以为自己有多稀罕他那几个泡芙吗? 陈槐安一瞬间握紧了手上的伞,他可没功夫陪着他玩这些游戏。 错开他的视线,他面色寡淡,自顾自往下走去。 这间楼梯就是这么恰好,窄的只能过下一个人。 陈槐安:「你让开。」 这么狭窄的地方,迟潜要让他经过的话,就只能背贴着墙了,墙上都是霉灰,他不想。 忍不住看他一眼,他说:「大哥哥,你不是想要这个吗?」 陈槐安不说话。 他垂眸看着他,目光闪了闪,好半天,突然扯了一个讥讽的笑,「好啊,那你都给我吧。」 迟潜一愣,小脸腾地升起一抹不可思议。 「不愿意?」他问。 迟潜低头看了看手里空落落只剩下三个泡芙的盒子,清脆明亮的嗓音慢吞吞响起,充满了遗憾,「可是,我还没有尝一个。」 陈槐安不看他,他抬起头,像是故意扭开了视线,语气平淡,「既然不捨得,就不要假惺惺给别人。」 迟潜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有些生气。 什么叫假惺惺。 他只不过是看他不高兴,想安慰他一下。 看着陈槐安面无表情的脸,迟潜突然明白过来,他并不是真心想要他的泡芙。 他和邹昀是一样的,都只是想要戏耍别人,只不过,他更过分,像极了那些对小孩挥之则来,忽之即去的大人,压根不在意他们的情绪。 他又不是什么上发条的机械车。 「你别这样看着我。」陈槐安眉心微皱。 迟潜低下头的一瞬间没忍住眼睛微微红了。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既然不捨得,我吃了你还会讨厌我。」 「……」 虽然这个大哥哥并不是他的飞鸟,但自从来到这个院里,他对他的那一点好奇,支撑着他从春天观到夏天,连湿地的淤泥地他都踏足了,在此之间从未疏忽,而现在,他却亲手揉掉了自己身上最后一片羽毛,像迟潜露出他赤裸骯脏的身体,也砸碎了他全部的幻想。 -------------------- 天天开心吧—— 对了,前面写的《窗边的小豆豆》虽然最后表达的是日本人民在战争中所遭受的苦难,但是这并不能抹灭他们对我们国家做出的残忍行径,还是要声明一下的,现在国际局势也比较紧张,除了俄乌战争,巴以冲突也还在加剧,据说巴基斯坦已经逝去了三万多人了,全球还有55个国家和地区正在战争,难以言说,当然还是希望世界和平永无战争。 好了好了不说废话了,大家看文开心就行了! 第16章 下雪 迟潜抬起眼睛看着他,问:「偷人是什么意思?」 陈槐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单腿蹲下来,直直的平视着迟潜,一双眼睛沉沉的压在他身上,「你说什么?」 迟潜并不憷他,他动了动唇瓣,陈槐安心都要跳出来了。 在他出声的前一秒,他就已经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真他妈软。 「不许说。」 「……」 迟潜皱皱眉,陈槐安的手上有一股很浓烈的药味,熏得人头晕。 他忍不住使劲拽着他,想把他的手拿掉,唿吸一些新鲜空气,但是不管他怎么掐,拽,拉,陈槐安就是不放手。 他看着迟潜小菩萨似白嫩光滑的脸被他捂的通红,心里有一瞬间古怪的异样。 但很快,他就开始掉眼泪了。 先是一颗,滴在了他的手上,后来就像掉了线的珍珠似的,一刻不停的往下掉。 第30页 频率很像他家那个漏水的屋顶,但这次他不再拿锅碗瓢盆去接,而是全都掉在了他的手上。 他把小孩弄哭了。 陈槐安终于冷静下来。 他当然知道陈海生店里面那个药膏味道很难闻,他也不喜欢闻,他每次从店里面帮忙回来都会去洗手,独独就是今天忘记了。 独独就是今天。 陈槐安厌弃的松了手,他干脆靠在了台阶上,看着他,眼眸微动,「你哭什么。」 「……」 「你有什么好哭的。」 迟潜直挺挺站在他面前,眼眶通红,他小声抽泣着,和平常钝钝的样子不大一样。 听陈槐安这么问,以为他还在嘲讽他,迟潜知道哭是一种示弱,他抹一把脸,脸上很快出现两条显眼的红痕,他开口说:「我没哭,风吹的。」 「……」 陈槐安看一眼外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道相信了没有。 「你妈妈是离婚了吧?」 迟潜没有说话。 陈槐安看他半晌,薄唇吐出几个字,「怎么不说话?」 迟潜垂着眸子,一副死鸭子犟嘴的样子,就是不开口。 陈槐安也不再勉强他,远处传来黎潮汐唿唤迟潜名字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说:「你妈妈在喊你。」 「……」 陈槐安抿了抿唇,想掐他一把脸,思考了半晌,最后还是没有抬手,只是嗓音很淡的说了一句,「那个词不好,太脏了。」 「下次不要说了,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尤其,是爱干净的小孩。」 「你只比我大三岁。」迟潜忍不住反驳,语气别扭。 连大哥哥都不叫了。 陈槐安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外面的雨又停了,但他还是要去店里,他已经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但是他刚刚把他弄哭了,作为补偿,他回了他:「我没办法。」 「我也不想知道。」 但是那个女人,又蠢又坏,毫无廉耻,藏都不藏。 陈槐安最后说:「风吹眼睛的时候,你就捂着,但是不要掉眼泪。」 迟潜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也没有问。 陈槐安走了,他是拿着伞走的,可是外面已经没有雨了,迟潜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是这个问题显然已经不重要了。 他吃一口泡芙,剩下的就都放在了楼梯的台阶上。 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埋了他的飞鸟了。 九月份匆匆到来。 赵四月这个暑假过的前所未有的快乐,吕凤英接连给她买了好几件新裙子,有时候还给她买些小零食吃,爸爸妈妈感情也越来越好,赵庆阳现在已经很少被赶出家门了,他们都是一家三口出门玩。 她时不时就会去找迟潜,八月份她去看明珠大楼,回来的时候买了一根魔法棒,她想送给迟潜,但他却不要,赵四月也没多在意,虽然迟潜平时冷冰冰的,但至少不会像邹昀那样说些让她觉得难过的话。 新希望小学再开学的时候,他们已经三年级了。 迟潜终于有了自己的课本,小傢伙拿到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片至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树的叶子夹了进去。 那片叶子后来被他重新又粘了一遍,胶带缠绕的地方,像是长出新的血肉和生机。 迟潜看着,心里挺满意,唇角禁不住微微抿了一个浅浅的酒窝。 他没有在书页上写自己的名字,而是写在了叶子的背面。 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安排了新的座位表,路银杏被安排坐在了张乐阳旁边,而迟潜的新同桌变成了那个臭美的女孩姚佳佳。 赵四月这个倒霉鬼,被调去了教室靠窗的地方,坐的离他们所有人都十万八千里远,快要上课的时候,就总是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他们。 当然也没有人理她。 姚佳佳修剪着指甲,无意间瞥到迟潜手里的叶子,咂巴着嘴道:「迟潜,我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 迟潜看着她桌上的指甲壳,抽抽额角,「你能不能不要在座位上剪指甲,很脏的。」 女孩瞪大眼睛,忍不住嘟起嘴巴,「我从不玩泥巴,橡皮泥课也不动手,我的指甲怎么会脏。」 她撇撇嘴,赌气道:「那我不告诉你了。」 「你自己找去吧。」 迟潜淡淡看她一眼,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他已经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叶子了。 毕竟,有时候,好奇心太盛并不是件多好的事。 零六年的下半年和上半年,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仔细想一想,有些细枝末节的改变好像就藏在手边的抽屉里,一抽开就能看到。 院里泾渭分明,邹家的双胞胎兄弟和秦家的女孩还是一起每天走路上下学,迟潜和赵四月还是黎潮汐和赵庆阳轮流骑车接送,有时候车子经过的时候,迟潜往后看,邹昀躲在后面,他远远就只能看见两双冷冷清清的眼睛,并没有多少笑意在里面。 邹简和人说话的时候,眼角喜欢含着笑。 不说话的时候—— 迟潜回过头,赵四月的辫子「啪嗒」一声打在他脸上,他皱皱眉,忽然觉得邹简和秦妙某种程度上,挺像的。 自从他目睹过邹昀在陈槐安的手里吃过瘪之后,邹昀也不常在他面前出现了。 第31页 有好几次,他原本是在戏弄赵四月,迟潜一来,他面色就不自然,很快灰熘熘消失了。 邹昀的各种反常,迟潜并不是很在意,他本来就说不上有多喜欢他,现在,心里竟还有几分庆幸。 只不过楼上的那个大哥哥。 他至今都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已经疏远了。 整个零六年的末尾,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直到新年到来的前一天夜晚,海城意外下起了雪。 房东阿婆送了院里每家几个红灯笼,让挂在家门口添添喜庆。 邹昀和邹简这一年个子窜的很高,他们俩踩着凳子,挨家挨户帮着挂灯笼,邹昀罕见的收敛起了小魔王的脾气,任劳任怨的跟在邹简后面做事。 黎潮汐看着,笑了笑说:「什么时候我们家小潜也能长你们这么高,我也就不用操心了。」 邹昀闻言,冷不丁朝院子中间一瞥。 迟潜正站在雪地里仰头朝天上看着,黑漆漆的天空,雪亮晶晶的落下来,他伸手去接,冰凉凉一片。 邹昀心想,小萝蔔头就是小萝蔔头,除非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来长身体,否则自己就永远比他高出个半截身子,再怎么样,看他都得仰着脖子看。 这样想着,他又忍不住歪起脑袋咬着牙齿偷笑。 黎潮汐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她回屋里给他们拿糖,「辛苦你们了,新年快乐。」 赵四月从她家门口里踩着雪出来,头髮上还扎了两个繫着红色丝带的小丸子,她走向迟潜,一双鹿眼亮晶晶的,「迟潜,迟潜,我妈妈刚刚给我扎的。好不好看?」 这一年的赵四月皮肤还是黑不熘秋的,她穿着红色的棉袄,站在洁白的雪里,整个人说不出来的怪异。 迟潜心里觉得还是夏天更适合她。 但他想到女孩好像很介意形象的美丑,几番纠结,还是睁眼撒了个谎,「好,好看。」 赵四月闻言开心极了,毫不顾忌的在雪地里撒着欢儿,蹦跶来蹦跶去,很快就摔了个狗啃泥。 迟潜想要走过去扶她,谁曾想脚一滑,竟也狠狠摔了一跤。 脸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砸在雪地里,冰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泪水瞬间泛滥成灾。 他慢慢抬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倒映在他盈满水色的双眸当中。 迟潜长长的睫毛眨了眨。 他还在掉着眼泪,心思却已经飞到了天外山。 他心想,什么时候,他都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陈槐安从院子门进来,唇色几近苍白,再过几个小时就过年了,他却还没吃晚饭,整个人饿的前胸贴后背。 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小到扣不上纽扣的夹袄,看上去又滑稽又窘迫,那是他七岁的时候,大姑家的小孩穿小的棉袄不要了的,这么多年,被他穿的东瘪西鼓,跑棉跑的棉都快没了,也没人想的起来再给他买一件。 -------------------- 那么,请天天开心吧—— 第17章 牛奶 他一身的冷汗,陈槐安知道不好,这是要生病的前兆,他也不想被人看见穿着这样的衣服满院子跑,手微微捂着肚子就加快了点步伐想快些上楼随便弄些东西来吃。 可又偏偏撞见了他最不想撞见的人。 迟潜趴在雪地里,琉璃珠似的眼眸红通通的淌着眼泪,眼巴巴的看着他。 陈槐安就走不动道了。 他初显俊俏的眉眼微微一皱,显出几分不耐来。 他真想弄个带子来把他的眼睛绑着,动不动就掉眼泪,不就摔个跤,有什么好哭的。 他闷不作声的拉了拉棉袄,想让它看起来大一些,然后才朝他伸手。 迟潜盯着愣住了,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陈槐安知道自己手上有冻疮,有些甚至流着脓很噁心。 他垂着眸,不再看他的眼睛,心脏闷闷的痛,出口却是吓唬他,「你不牵,手冻着了,以后也是这样噁心。」 迟潜闻言,果然哆嗦了一下,立刻就去牵他的手。 嘶。 好冰。 他忍不住仰头看他一眼,心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比雪还要冰的手。 这样真的不会生病吗? 陈槐安把他拽起来,冷淡的眸光扫了一眼旁边的赵四月,没有任何犹豫的上楼去了。 迟潜也就没有跟他说谢谢。 他蹲下身去拉赵四月,赵四月的手明显比他的要暖和的多,她一边抬着手整理自己的丸子头,一边红着眼睛跟迟潜说「谢谢。」然后又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小怪物怎么拉你不拉我啊迟潜?」 迟潜听她这样喊,心里头有些膈应,他知道赵四月是跟在邹昀后头学的,没有什么恶意,但还是纠正她,「不要再叫他小怪物了,人家有名字的。」 赵四月转了转鹿眼,好半天,反应过来说:「哦,我还以为他就叫小怪物呢……」 迟潜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他叫什么名字啊?」 「……不知道。」 「啊,他叫不知道,怎么还有这么古怪的名字啊……」 迟潜不想理她了,他往视线右上角看一眼,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肆虐的雪花胡乱的满天飞舞,没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大红灯笼在高高挂着。 零七年将至,迟潜还是不知道为什么院里的大家都不喜欢他。 第32页 黎潮汐说他聪明,能懂得许多小孩子都不懂的道理,只有这件事他不明白。 邹昀明明比他讨厌许多,可是赵四月还是很想和他一起玩。 「迟潜,那你说「不知道」怎么拉你不拉我?」女孩开口问,似乎有些生气。 迟潜愣了愣,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他看着女孩身上显眼的红色棉袄,眨眨眼又撒了个谎,「你变白了,他可能没看见你。」 女孩也很好哄,一听自己变白就高兴了,乐呵呵去一边堆雪人。 冬雪飘飘在下,落在迟潜长长睫毛上,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有年岁才能够回答。 他又看一眼赵四月,女孩蹲在那里玩雪,他嘆口气,并不对她抱什么期望,但还是开口问:「四月,你讨厌他吗?」 「谁啊?」 「……不知道。」 赵四月转过头来看着他,想了一会儿说:「不讨厌。」 迟潜垂下眸子,「那你讨厌邹昀吗?」 女孩又摇摇头。 迟潜想起之前她说过的话,忽然不解,「你怕他却不讨厌他。」 赵四月把头上的红绳子下解来绑到小雪人的头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说:「邹昀很可怜啊,他生病都是我妈妈把他送到卫生院去的。」 迟潜怔了怔,想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目光落在鲜艷的红绳上,却又不说话了,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这样想着,忽然迎面被一个雪球砸中了脑门。 这力道不轻,他用手捂着脑袋,疼的皱起了眉,身子禁不住微微往后退了退。 邹昀朝他恶劣的笑了笑,很快又捏起了一个雪球,砸歪了赵四月刚刚做好的小雪人,红绳也不堪一击的掉在了地上。 赵四月伤心坏了,眼泪很快砸在了雪地里。 迟潜漆黑的眸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他还是不理解赵四月是怎么想的,像邹昀这样的人,就算再怎么可怜,明明也不应该怕,只应该讨厌。 他沉默的走到一旁,捏了一团雪,狠狠砸在了邹昀的眼睛上。 赵四月吓了一跳,小声叫:「迟潜——」 迟潜慢吞吞走到邹昀面前。 邹昀盯着他,抹掉了眼上的雪渍,蓦然冷笑了下,「长本事儿啦?」 「你先弄的,我只不过是还手而已。」迟潜冷淡的回他的话。 「我那是逗你玩的,你他妈跟我来真的!」 迟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是不是逗我玩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弄疼我了。」 「所以我也要弄疼你。」 邹昀皱皱眉,他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这么不经砸。 他嗤笑,「切,一点都不疼。」 迟潜不想再理他,他叫一声赵四月,「回家了……」 赵四月被他们刚刚的动静吓坏了,她呆呆的站着,看了看邹昀,又看了看迟潜,最后说:「可是我的雪人倒了。」 邹昀扫地上一眼,没有说话。 「明天早上起来再堆,走吧。」 「哦,好。」 「……」 直到第二天早上,院子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新的雪人。 它比迟潜整个人都要大,像是有人把一夜的雪都堆在了上面。 赵四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问迟潜:「迟潜,你晚上还跑出来堆雪人啊?」 迟潜茫然了片刻,说:「没有啊……」 「那是谁?」 「……不知道。」 想到什么,他补充一句,「我是说,我不知道。」 「哦,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你急什么呀。」她说着,很高兴的抱住了那个雪人,把红绳又系了上去。 迟潜:「……」 他隐隐猜到是谁,往四周看了看,却也没有一个人影。 四月份的时候,邹简代表新希望小学拿到了海湾区小学生作文比赛的金奖,那段时间,不管是在院里还是在学校里到处都能听到夸他的声音。 新希望小学并不是海湾区重点建设的小学,所以能拿到这个奖,每个老师都很高兴,颇有一番一荣俱荣的味道。 上学的时候,迟潜坐在黎潮汐的车座子上,经过邹简他们的时候,往后面看了一眼,发现邹昀没有跟在他们后面。 他回过头,没有多想,直到和黎潮汐打过招唿之后,他走到学校的门口,问了句,「邹昀是生病了吗?」 赵四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觉得他是装的。」 迟潜诧异,「你怎么知道?」 赵四月眨眨眼睛,「我是觉得,他肯定不想来学校了。」 「要是我,我就装病。」 「为什么?」 「因为邹简啊,他拿了奖,他可不就难受了。」 迟潜抿抿唇,还是不懂,「邹简拿奖他难受什么。」 赵四月嘆口气,「所以说啊,邹昀其实蛮可怜的。」 迟潜沉默片刻,赵四月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不能够理解分毫,想起过年那个雪人,他也只能勉为其难不觉得他是在无理取闹而已。 很快又到了星期五下午,迟潜不想捡垃圾,就和往常一样跑到了教学楼后面蹲着。 没想到却又碰到了陈槐安。 他靠在墙角边,手边看样子是还没有拆包装的一打牛奶,他右手里还有一瓶,正安安静静的抿唇喝着,画面说不出来的诡异。 第33页 迟潜知道陈槐安身上有许多秘密,这些秘密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引诱人去掀开,但迟潜知道,他不能再那么好奇,有时候,好奇是一种失礼,尤其是对于边界感特别重的人来说。 他于是打算换个地方去躲着。 陈槐安却忽然朝他走过来。 这个时候他已经六年级了,六年级的陈槐安个子已经长到了165,他走过来,就像个小型的巨人一样,落下大片的阴影。 少年咬着吸管,把最后一口牛奶喝完压扁了随手抛在了不远处的垃圾池里,然后默不作声的把包装好了的一打牛奶拆了,他盯着手上,递了一个给迟潜。 迟潜看他一眼,闷声道:「这是做什么?」 陈槐安眯了眯眼,说:「拿着,我知道你不缺这一盒牛奶,但我不喜欢欠人情,泡芙我吃了,还你一盒这个。」 「我不要。」迟潜看着他手上的东西,「我不喜欢喝这个。」 陈槐安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别开目光,把牛奶盒拆了,全都倒在了墙角的草丛上,绿色的叶子顿时淋了场牛奶浴。 「这东西有营养,你不要,便宜他们了。」他很淡的开口。 零七年的陈槐安还是没有什么长进,轻易就能被院里最小的那个小孩激怒,然后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他捏着空空的牛奶盒,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后悔。 浪费了。 迟潜看了一眼地上,沉默片刻,他问:「所以,你长这么高就是喝这个吗?」 陈槐安没有否认,他的确是靠这个。 就这么一直拼命喝,喝的快要吐了,效果是最好的。 他漆黑的眼眸落在迟潜粉雕玉琢的脸蛋上,想来,他是不需要的,即便没有这些,他也能长得很好。 陈槐安垂下双眸,把牛奶都收了起来,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对他而言,才是最宝贵的。 -------------------- 天天开心—— 第18章 槐树 姚佳佳最近发现她那个冷冰冰又毒舌的小同桌最近开始喝起了牛奶,他每次喝之前表情都很凝重,像是在偷偷尝什么小毒药。 她怕他把真把自己折腾下去了,忍不住开口好心劝他:「我说,不喜欢喝就别喝了呗。」 迟潜终于把一盒牛奶全部吞到肚子里,像是完成了桩难解的心事,一下子眉目舒展开来,他慢悠悠说:「我要长个子的。」 姚佳佳眨眨眼睛,她凑过去,问:「是我个子太高,给你压力了吗?」 迟潜看着她,脸都憋红了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没,没有。」 姚佳佳不相信,她憨憨笑两下,然后说:「抱丝抱丝哈,我天生的,不是喝牛奶的,我家里人个子都挺高。」 她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过哦,迟潜你也确实需要喝的,你怎么这么矮,还没有我一个女孩高。」 「……男孩要比女孩子生长的晚。」 「是吗?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比我高呢?」 迟潜拒绝回答她这个问题,他蹦下座位,去扔牛奶盒了。 这么喝下去,总有一天,他会长高的。 就像那个大哥哥一样。 六月中旬,海城忽然下了一场极大的暴雨。 暴雨一连下了三天今天还在下,望不到雨停的边,更倒霉的是,这里一楼的屋基都做的矮,只要是水能到的地方淹的差不多了,黎潮汐踩着鞋托,拿着水舀,一刻不停的从屋里往外舀着水,舀累了就望着被淹的一片狼藉的房间嘆气。 都说水涨船高,这下真是水涨「床」高了。 新希望小学从星期一就开始停课,迟潜今天也没有去上学,他坐在高高的桌子上,睏倦的快要从桌上掉下去,从昨晚开始雨水就从房门的夹缝间涌进来,慢慢弄湿了床铺,清早他浑身都是湿的,硬是被黎潮汐从床上给抱起来的。 迟潜慢慢闭上了眼睛,没有给他撑着睡觉的地方,他扑通一声就从桌上倒了下去,然后掉进了水里。 黎潮汐顾不得鞋子被水冲到一边,尖叫着就扑了过去,把迟潜重又抱回到桌子上,迟潜这会儿已经睁不开眼睛,迷迷煳煳说着胡话,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要看小鸟,他浑身上下都很烫,黎潮汐知道他是昨天晚上把寒气过到身上去现在肯定发烧了,但是外面下这么大雨,到处都淹了,她就算再怎么心急如焚,也没有半点办法把他送到卫生院去,迟潜紧紧蜷缩在黎潮汐怀里,她在耳边轻轻问他,是不是冷,好半天,迟潜很乖的点点头。 黎潮汐看得心都要痛死了。 头髮湿漉漉的贴在脸颊边,她忍着眼眶里面的泪意,温柔的摸摸他的小脸蛋,「小潜,我们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好不好?」 「湿衣服穿在身上病要厉害的。」 迟潜皱着眉头,然后点点头。 暴雨仍然在稀里哗啦的下,在这样肆虐的天气面前,黎潮汐头一次觉得自己一个人真的没有办法照顾好迟潜。 房东阿婆打着伞过来,眉头皱得深深的,一看屋里的场景,哀嘆起来,「哎呦我的天爷哎,搞成这个样子喽。」 「这个鬼雨下的。」 「把我房子都下毁掉了呀。」 黎潮汐抹了把汗,没工夫再管屋里什么样,迟潜还在她怀里睡着,她焦急问:「阿姨,我家小孩发烧了,现在怎么办?」 第34页 「发烧啦?」她走过来一摸,「这不砸蛋了吗,这么烫,要送卫生院去的,不然脑子要烧坏掉的呀。」 「外面这么大的雨,我打着伞都抱不动他,卫生院还不知道开门了没有。」 房东给她出主意,「卫生院开门的呀,你叫院子里的人帮你一起送呀,我儿子出门了不在家,小秦去店里面了,你去找小吕一家子过来帮忙。」 她看黎潮汐一眼,知道她脱不了身,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替你去喊,你在这等着啊。」 黎潮汐感激的连声说「好」。 好半天,房东再走进来,说:「我在外面喊了半天,里面一个人没有,这个鬼天气也不知道人都跑去哪里了呀?」 黎潮汐心一慌,「那怎么办——」 房东看一眼外面,「我叫了楼上那小孩过来帮忙,你赶紧收拾收拾带小孩去卫生院吧。」 「……」 陈槐安站在门外,看着外面暴雨如注,心里一阵烦躁。 他自己家里面屋顶还漏着雨,虽然拿了一个大桶去接着,但看这雨下成这样,还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回家。 他也不知道自己上赶着跑这来帮什么忙。 又没人会记他的情。 黎潮汐抱着迟潜从房间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一个白净的少年直挺挺站在外面,个子同她一般高,但是很瘦,瘦的跟个竹竿似儿的,他也不知道躲着点房樑上面滴下来的雨水,身上湿了有大半。 要不是现在找不着人,黎潮汐大概率也不会找他帮忙。 她硬着头皮,递了两把伞给他,缓和着语气开口说:「房东都跟你说了吧?我家小孩发烧了,待会儿你自己打一把,然后再帮我撑着把伞啊。」 陈槐安看了眼她怀里没什么声响的小孩,冷漠的点了点头。 「你穿这鞋行吗?外面水大,容易沖走的。」黎潮汐不放心又问了问,陈槐安脚上就一双夏天的凉拖鞋,他摇摇头撑起了伞,没有多说什么。 水再大也沖不走他的鞋,因为,整个夏天他就只有这么一双。 一路上都没什么话,黎潮汐的心思全都放在了迟潜身上,分不出什么注意力在身后的少年身上。 陈槐安的伞打得已经很稳,但耐不过这雨太大,还是溅了些到迟潜身上,生病的小孩总是格外娇气些,现在不过就只是几滴雨水而已,也难受得他直哼哼。 黎潮汐把他轻轻晃了晃又搂紧了些,想转头跟身后的人说伞就只打在小孩身上,不用管她,转眼却又撞见少年身上全都透湿了,他要伸手给黎潮汐他们打伞,身子是弯的,伞根本打不着他,衣角上面湿哒哒的滴着水。 黎潮汐心里一阵愧疚,湿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回去会不会生病。她心想,要不然待会儿到卫生院里给他拿点药好了,不然她不好跟人家父母交代,虽然爹妈是那个样子,但到底人家也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 看着少年默不作声的样子,心里又觉得这孩子办事真是又呆板又实诚,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嘆了口气提了一句,「你自己也打好一点,生病可遭罪。」 陈槐安点点头,姿势却是一点没变。 黎潮汐也没辙了,随他这么去了,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他,嘴上就关心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说着,还没等人有所回应,觉得右手快酸掉了,又换了个边抱迟潜,感嘆了句,「小孩子长的就是快啊,前两年我还抱得动,现在抱着都觉得吃力。」 陈槐安沉默地看着她怀里蜷缩着的娇娇小小的人影,喉咙滚了滚,话已经出了口,「我可以帮你抱。」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比脚下一波一波淌着的雨水还要凉,脸颊却又滚烫。 人只有在有私心的时候才会这样,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好在黎潮汐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没有回头看他,笑了笑说:「那怎么行,你帮忙跑这一遭阿姨都很愧疚了,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呀。」 她提醒他,「回去之后要换衣服的啊,待会儿我再给你拿些药,尽早把吃了哈,不要生病了。」 陈槐安不语。 他垂眸看着裤子上混着溅起沙砾的雨水,心里的炙热也被浇了个干干净净。 是了。 他身上都是雨水。 他那么娇气的小孩,落了几滴雨都嚷嚷着难受,又怎么会让他抱着。 黎潮汐没听到他的回话,也没有多在意,这年头面冷心热的人可不多,那样的爹妈能养出这样的儿子,也真是不容易。 她摇摇头,冷不丁又问了句:「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这脑子也煳涂了,搞忘记了。」 陈槐安刚刚并没有说话,但在这些事情上并没有必要多废什么口舌,他开口,很快吐出三个字,「陈槐安。」 黎潮汐看他一眼,「苏省淮安?」 「槐树的槐,平安的安。」 她诧异,「你这个名字好,槐树可是神树,保平安的,谁给你取的名?肯定很疼你。」 陈槐安抿唇,目光稍微暖了些,「我爷爷取的,因为家门口有棵槐树,不过他已经去世了。」 黎潮汐宽慰他,「但也留了个好名字给你。」 「我们家就没这么个好爷爷。」她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陈槐安握着伞柄的指尖泛着苍白,他沉默半晌,又冷不丁开口:「大家都说槐树是鬼树。」 第35页 黎潮汐怔了怔,以为这话茬早揭过去了,她心情复杂,往身后看一眼,「谁说的,在我们老家,正月拜杨,九月拜槐。它要是鬼树,谁去拜它呢对吧。」 「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听过吗?」 少年摇摇头。 「也对,你没听过黄梅戏。」 「在我们老家,有一个很有名的黄梅戏叫《天仙配》,那是一个非常悽美的爱情故事,你阿姨我小时候还唱过,那里面的男主角和女主角,董永和七仙女据说就是一个老槐树开口做媒的,佳偶天成。」 -------------------- 天天开心—— 第19章 回忆 她这样说着又想起十几年前,家门口的槐树开花,六月槐花雨,那棵槐树开的才是真好,人走过去,花瓣能掉一身,又香气四溢。她一个初中同学约她到槐树底下见面,他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黑色燕尾服,领口还打个蝴蝶结,手上拿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逗得黎潮汐整个人笑的合不拢嘴。 无他,实在是他那个样子太像卓别林了。 只是一双眼睛圆润又明亮,仿佛含着一层光,眼里映着她含羞的少女模样。 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她那提着棍匆匆赶来的老父亲吓了一跳,槐花鸡飞狗跳散落一地。 少年领口的蝴蝶结也掉在了泥地里,那之后,不管是家里还是在学校里他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少女时期的黎潮汐收到的情书数不胜数,但她从未谈过一桩情事,直到二十五岁在海城认识迟誉,同年就和他扯了证,隔年又生了迟潜。 她那个老父亲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好骗,被蒙了心眼遇人不淑也看不出来,但也难说这里面没他的一点责任。 她只是不后悔罢了,槐花树下的少年郎再怎么好,终究比不上她怀里的这个小肉疙瘩。 黎潮汐用下巴轻轻噌了噌迟潜滚烫的小脸蛋,想到了什么,又转头同陈槐安说:「你要是遇到个喜欢的人,就带他到槐树下,有槐树做媒,必不叫你们走散。」 陈槐安愣了愣,反应过来,脸也彻底红了。 这样的话题他不是很喜欢,少年低下头,冷的像一樽大户人家摆在门口忍受风雨侵蚀的石刻。 黎潮汐也没在意,笑了笑说:「你还小,等你大了就知道了。」 卫生院很快到了。 陈槐安远远在外面站着,却不进去。 等黎潮汐再拿着药出来找他的时候,却发现外面已经没了少年的踪迹。 她皱皱眉,嘀咕了声:「这孩子……」 陈槐安走在回家的路上,湿衣服黏得他浑身发冷,脚底板经过长时间的浸水已经开始发白髮烂,肚子还饿得咕咕叫,他知道迟潜发烧得挂吊针,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在此之前他得先回家吃饭,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不好是一回事,但是不能不吃饭,然后他还要去店里面给陈海生也送份饭,屋里的水也应该要满了,他还要把桶里的水倒了。 黎潮汐对他说「槐树是神树的时候」,他简直要恨死她怀里那个娇气的小孩。 他命真好,没有爸爸,却有个这么好的妈妈。 不像他,常丽就只会对他说:「槐树就是棵鬼树。」要他离她远点,不然会招鬼过来。 陈槐安继续淌着水往回走。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儿了。 他还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 卫生院的过道到处都是积水,黎潮汐坐在卫生院的长椅板凳上,迟潜手上打着吊水针,身上裹了件黎潮汐的外套,只露出个头,没什么精神的躺在她的怀里。 旁边几个同他这么大的小孩都疼得哇哇叫,只有迟潜安安静静的,时不时小小的哼哼两声,反而更令人心疼了。 就连来给他换吊瓶子的护士,动作不自觉都放轻柔了些,迟潜现在已经不困了,他只是没力气,动了动唇瓣,软软糯糯的跟护士说了声谢谢姐姐。 护士弯下腰摸摸他白嫩的小脸,道有什么事再找她就走了。 黎潮汐抬手扶着输液的瓶子,问迟潜肚子饿不饿。 迟潜其实有些饿,但他现在没有食慾,于是摇了摇头说:「我不饿妈妈。」 黎潮汐抬头看一眼剩下的瓶子,不多了,她说:「那我们回家再吃。」 迟潜半睁着眼看她,嗓音虚弱,「妈妈,我们今晚还回去吗?」 「回去啊,肯定要回去,把这两瓶打完就走,明天再来。」 迟潜问:「床不是湿了吗?妈妈,我们晚上睡哪?」 黎潮汐一拍脑门,她从清早开始就忙的团团转,竟然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迟潜眼巴巴的看着她,眼睛里的担忧快要溢出来。 黎潮汐鼻腔忽然一阵酸楚。 她这个妈做的得有多失败,还要小孩子去操这些闲心! 黎潮汐别开目光,不忍再看他的眼睛,抬手把盖在他身上的衣角往上压了压,温柔说:「小孩子不用担心这些,有妈妈在,总有地方睡,现在还困吗?」 迟潜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去找医生再拿点药。」 黎潮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迟潜睁着眼睛看着出神,没有再闭眼。 「吕姐,你怎么在这?」房东说她不在家,黎潮汐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女人,有些诧异。 第36页 女人看到是她脚步一停就张嘴嘆起气,「唉,说起来我都气死了,昨晚下那么大雨,他爸个不长心的东西,没给她房间关窗户,她床又靠着墙,我清早打开房门一看,床沿都是湿的,小孩应该是冷的,就缩在那么个拐里,她自己也是的,冷都不知道爬起来把窗户关了自己找床被子盖,这父女两个我都懒的说了,就是活祖宗还尽找活罪受!」 「我自己房间都进水了我都来不及拖,就耗在这里了。」 唉!这雨下的,真是害死人了,黎潮汐听着嘆息一声,问:「四月呢?现在好点了吗?」 「从早上挂到现在呢,再有半瓶就准备回去了,好也没怎么好,反正就是头晕呗,但是退了烧了,医生说还要再挂个两天,我家那个平时身体好的很,不怎么发烧感冒,这把都怪那姓赵的,我说他他还不服气呢!」 黎潮汐也知道女人的脾气,宽慰了句:「男人嘛,再怎么样,心思就是不够细,你也不要跟他吵来吵去的,总归伤感情。」 女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话给听进去,嘀咕了声,「我也不想哦!」看黎潮汐的手上又拿着药,又问她:「给谁拿的药啊?小潜也病了?」 「是病了,也在挂水呢!清早还是楼上那小孩送我们来的,不然我一个人都抱不来他。」 吕凤英挑挑眉,唏嘘一声问,「陈家那个?」 她嘆口气,「是啊,那小孩也是实诚人,我说给他拿点药,估计是不想拿,送到了就走了。」 「这样,倒是看不出来。」 黎潮汐点点头,没继续说下去,想到什么,又换了个话头,「唉,我也是没想到这次能淹这么厉害,过两天估计还得去换个床板,这么一泡还不都烂了。」 女人皱皱眉,「那你跟小孩今晚怎么睡?」 「总不能在卫生院过一夜吧。」 黎潮汐也正愁着这事儿,她纠结着说:「我想着带孩子去街上住一夜宾馆的……」 「那死贵哦!你也是敢想,半个月工资没得了。」 「不交房租啦?」 「那不也是没办法吗……」 这么长时间了吕凤英也是真心拿她当妹子,现在听她这么说,也急着给她出主意,「这样,你要不到我家楼上跟四月睡一晚上,反正这小丫头平时也是一个人睡。然后要房东家那两个双胞胎带小潜睡一晚上,就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房东不怎么好说话也是真的。」 黎潮汐也知道这点,心里纠结,面上也只能勉强笑了笑,「再说吧,谢谢你啊吕姐,我先去看看小孩,他还有两瓶要挂呢。」 「谢什么,都是邻居,有什么困难你就说。」 「回头问问房东,知道吧?」 黎潮汐点点说好。 卫生院外的雨一直在下,天昏昏的,分不清到底是下午几点。 迟潜恹恹的仰头看着滴滴答答的输液管,眼睛酸酸的,鼻子也不通气,头还很晕,他心想,如果现在是在上学的话,应该是节体育课吧。 他既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体育课,所以其实现在也挺不错的。 虽然打针真的很痛就是了… 他移开目光,又有点想哭,想起那个生病也不吃药的大哥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做到的。 生病什么的,真的,最难受了。 等两瓶药水都滴完,迟潜还没有退烧,只是温度下来了一点,天却是真的彻底黑下来了。 黎潮汐要抱他,迟潜却摇摇头,坚持要自己走回去。 雨是小了点,但她看看外面比早上浅不了多少的水深,手里还只有一把雨伞,嘆了口气还是说:「妈妈抱你吧,把鞋弄湿了,又要多挂两天水呢。」 晚上的风吹的脸颊凉凉的,迟潜抿抿唇,「那我给你撑伞。」 黎潮汐摸摸他的脸,还有些烫,她这次答应的很快,「好。」 只是他们刚刚走出卫生院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单薄的身影,穿着早上那双凉字拖,鞋底发白。 「槐安?」 黎潮汐诧异,「你怎么站在这儿呀?雨下这么大,怎么不知道进去躲躲的。」 少年撑着伞站在雨里,他抿抿唇,好半响才开口说:「不用,我刚来。」 他这是撒了谎,事实上,他来了有半个小时了。 好人总是会多此一举的心怀歉疚,黎潮汐是个好人,但是陈槐安并不需要这份人情,没什么用。 他只是觉得帮人总归是要帮到底的。 -------------------- 周末愉快! 第20章 偷看 迟潜早上烧的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是陈槐安送他们过来卫生院的,目光落在少年湿透了的肩膀上面耳边又听到妈妈熟稔的说话声音,一时间感到疑惑。 「你是来接我们的吗?怪我,你早上走得急,我忘了跟你说了,下午不用来接,雨小了不少了。」女人道。 陈槐安木着脸,他是半个小时之前来的,那个时候雨还很大,不过这话他没拿出来说,黎潮汐也不多在意,少年和她差不多高,一看也能撑个小天地了,她先是塞了几板胶囊药到他手上,又抽出只手拍拍他湿漉漉的肩膀说:「走吧,天都黑了,咱们回家。」 那时候太阳能电板的路灯还没有普及,和谐村的夜路漆黑一片,偶尔有光束都是来自路过人家的窗户里,迟潜趴在黎潮汐的肩膀上,趁着夜黑,好奇又肆无忌惮的偷看着跟他们隔着一步的陈槐安。 第37页 实际上也不叫作偷看。 陈槐安握紧了伞柄,只觉得烦躁又难堪,连脚下的雨水都隐约觉得是热锅里滚过的热水。 他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 有什么好看的! 果然是个很没有礼貌的小孩! 如果迟潜知道陈槐安心里是这么想他的话,小傢伙肯定二话不说就要掉眼泪了,毕竟迟潜很在意自己有没有礼貌这件事情,并且他也没想到陈槐安会发现他在偷看。 他只是在想陈槐安的名字。 母亲叫他huai an,听起来是好听的,可这到底是哪两个字呢? 三年级的迟潜已经能认识不少的字了,但他只能隐隐约约猜到第二个字是安,至于第一个字是什么,他拿不准。 直到黎潮汐悠远的嗓音把他们两个人都重新拉回到现实,「槐安啊,你吃晚饭了没有啊?」 「吃过了。」 是中午的剩饭。 黎潮汐知道常丽这个女人经常不着家,一个月也就在院子里待个四五天,一回来尽弄些么蛾子,不可能是她在家烧饭,就问,「你爸爸烧的呀?」 陈槐安顿了顿,说:「我自己烧的。」 此话一出,两双相似的眼睛一齐转过来看着他。 黎潮汐更是挑起眉,十足的惊讶,「嗷哟,你才多大,都会自己烧饭了呀?」 陈槐安不置可否,事实上他从迟潜这么大就会自己烧饭弄吃的了,因为陈海生缺了条胳膊,做饭都很随意,也很难吃,他既然有能力了,做饭也自然归到了他的头上。 他语气平静,淡淡的应了女人的震惊,「这不难。」 「不难是不难,再难吃也吃不死人的,我意思是,你阿姨我还是上了初中之后才开始给家里人做饭的,你这比我还厉害呢。」 被人夸总归是高兴的,少年抿了抿唇角,说:「我也马上到初中了。」 黎潮汐笑说:「别谦虚,时代不一样嘛,现在哪有几个小孩像你这么懂事的。」 她看看怀里,忍不住调侃:「我们家小潜说不定长的比我高两个头了,那时候还要找我要吃的。」 迟潜闻言搂紧了她的脖子,语气又软又慢:「不会的,到时候我也给妈妈做饭,像大哥哥一样懂事。」 陈槐安愣了愣,忍不住看他一眼。 黎潮汐听着,只觉得今天一天忙活来忙活去的那些劳累顷刻间都烟消云散,手里紧了紧,她笑着对陈槐安说:「槐安你可听到了,给他作个证,免得他长大了就不认了。」 迟潜回头,却正对上少年静若寒潭的双眼。 陈槐安别开目光,说:「听到了,长大了也逃不了。」 迟潜一下子瞪大眼睛。 不常说话的人一开口说话就把人逗笑了,黎潮汐摸摸迟潜的脑袋,笑着贊同:「是了,逃不了,不过现在妈妈给你做饭可是心甘情愿的。」接着又嘆口气,「我们宝贝病快快好吧……」 迟潜手上撑着伞,仍然趴在那里,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然后是两声,三声。 有人朝着他的后脑勺看了一眼。 迟潜把脸往黎潮汐的脖子上越埋越深,看样子是羞愧死了,他憋红了脸小声说了一句,「妈妈,我头还晕呢,快些回家吧。」 却是绝口不提肚子饿的事。 黎潮汐悄悄跟陈槐安对视一眼,前者忍俊不禁连声说好,而后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后者脚步顿了顿,忍不住低头笑了下,也跟了上去。 陈槐安已经吃过晚饭,照理说黎潮汐喊他在她家再添几碗饭的时候,他应该是要拒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捏了捏女人给他的药,又看了眼盯着他看的小孩,只是犹豫了两秒就同意了。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两碗没什么。 他心想,大不了以后他再还给他们就是了。 迟潜乖乖地站在房门口,眼睛紧紧跟随着女人的背影,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别的,陈槐安低头看着他,总觉得他比以前还要娇气还要脆弱,跟他从前路过的那家精品店玻璃橱窗里面的水晶企鹅很像,虽然好看,但似乎轻轻一碰就要摔碎了,华丽又昂贵的东西就是这样,从头到尾和实用这两个字就没什么关系,生来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 晚上的风渐渐变得大,他手里还打着留置针,陈槐安忍不住皱皱眉头,往他身后挡了挡。 迟潜感受到了,抬头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 他目光下移,落在他贴着胶布的手上,「疼吗?」 迟潜怔了怔,垂着头认真感受了下,再抬眼时又认真的点点头说:「有点。」 他说:「打针就是会疼的,这样小孩子才不敢生病。」 「你不敢生病吗?」 「对,我不敢。」 迟潜「哦」一声,心想原来这个大哥哥胆子这么小,但也没有嘲笑他。 陈槐安又问他,「哭了吗?」 迟潜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问他打针的时候有没有哭,他摇摇头,诚实说:「没有哭。」 「……但其他小朋友都哭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迟潜说完,忍不住扣扣门缝,等着他开口夸自己很勇敢。 陈槐安却没有听出他的愿望,他只是淡淡说一句,「这就对了,你这样的人,不要掉眼泪。」 第38页 二零零七年的迟潜还是不懂这句话,他垂眸「嗯」一声,感到有些失望,然后悄悄别开了脑袋。 屋里的水浅了不少,但还是有些积水,黎潮汐一刻不停的拿着拖把汲水,等她全部弄好了,又去摸了一把床,果然还是湿的。 她在心里暗暗嘆口气,转身的时候,却又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容。 「槐安,小潜,可以进来了。」 黎潮汐对他说:「你还是第一次来吧,里面也乱的很,你随便坐,不要客气。」 她又走过来,摸了摸迟潜没有打针的另一只手,「还好,出了点汗,这是好事,小潜,你坐在哥哥旁边,乖乖的,陪着哥哥。」 「我去烧饭啊,马上就好。」 「……」 陈槐安进来之后,却併到处没有乱看,他沉默地站着,如一棵落满雪的小松,只不过整间屋子就这么大,他就算不想看到柜子上面那几本熟悉的书都难。 它们安安静静的靠在那里,每本书都被人包了书皮。 原本都是没有的。 迟潜乖乖的坐在板凳子上,扶着的桌子晃啊晃,他抬起头来问他:「你不坐吗?妈妈叫你坐。」 陈槐安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小孩顺眼不少,至少他还是爱惜的,没有用它们来垫桌角。 「你怎么就那些书?」 迟潜愣了一下,没懂他是什么意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他指的是他二年级的那些课本。 「一年级的书没有带过来,三年级的书在书包里。」 「你都没有课外书吗?」陈.教导主任.槐.安如是问。 迟潜歪着脑袋,如实回答:「没有,不过一年级的时候妈妈买过几个画本子给我,也没有带来。」 「这几本二年级的课本还是邹简哥哥找别人帮我借的。」 「没有可以找我借」这几个字就这样硬生生堵在喉咙里,陈槐安盯着端坐在小板凳上的小人看了好几秒,不死心又问了句,「你说那些书是谁借给你的?」 迟潜眨眨眼睛,压根不管谁会被这话气死,只道:「……邹简哥哥,找别人帮我借的。」 「他说那个人脾气差,我也不知道是谁。」 空气陡然间冷了几个度。 后面的话陈槐安都听不到了,他表面还是平静得像一滩死水,内里却是快要气得爆炸了。 眼前这个小孩每次喊「哥哥」的时候,声音都格外乖软。 但不要以为他没发现,自从去年在楼梯道里他捂了他那一下之后,他就再也没叫过自己哥哥了! 还有那些课本… 他不过只是偶然听到他没有二年级的书,回家就马不停蹄翻了他的课本出来,想到他怕脏,说不定有痕迹的他还不用,又拿着橡皮对着上面擦,好不容易擦了一晚上终于把擦干净了,第二天早上爬起来傻噔噔地就给他送来了。 结果呢,这个没心没肺的娇气娃娃,转头就在他跟前对着邹简那个坏心肠的傢伙感恩戴德。 还说他脾气差! 陈槐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叉! 他掐着手,眯了眯眼睛,恨不得立刻就去把那些书都撕了,叫他一本摆在柜子里的书都没有! -------------------- 天天开心—— 第21章 胃病 「他骗你的,书不是他找别人借给你的。」 迟潜瞪大眼睛,「啊?」 反应过来陈槐安说了什么,目光变得更加惊疑不定,「你怎么这样说?」 当然是因为那些都是他的课本! 陈槐安冷笑一声,这个人情,他可以没有,但也不能就这样给邹简了。 「因为,书是我放在你家门口的。」 迟潜看着他,顿了顿道:「所以是你借给我的?」 「……不是。」 「是我朋友,你跟邹简借课本,我听到了,不过随口跟我朋友说了一嘴,他这个人,死好心,非要让我拿给你。」 迟潜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陈槐安紧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相信?」 迟潜坐着慢慢放空了眼神,这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啊,先不说邹简一看就不像是会撒这种谎的人,再说这个大哥哥,也不像是会有什么朋友的啊… 但他不敢就直接这样说出来,因为他发现这个大哥哥脾气似乎也挺差的,一不小心就惹生气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迟潜感到些许苦恼,唉!这个天底下难道就没有跟他一样脾气好的人了吗? 哦,有的。 赵四月是这样。 但她脾气似乎又好过头了,那也不行。 迟潜心里在想什么,陈槐安并不知道,他淡淡开口,一语中的,「你那课本里面是不是夹了片树叶。」 「啊。」迟潜发出一声惊讶,腾一下站起来,手也不自觉捏了下打着留置针的位置,很快就有点点的血丝溢出来。 陈槐安走过去帮他扶正了针管,皱了皱眉,「乱动什么。」 「哦,不好意思。」 「……」 「你知道那是什么树的叶子?」他问。 「……当然知道,我说了,他是我朋友。」 迟潜听他这么说,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喃喃就说了出来,「你居然真的有朋友?」 「……」陈槐安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两秒,心里又烦又闷,想把他的一只肉手给丢了,虽然那上面还插着针。 第39页 这小孩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些! 他就不该跟他瞎扯起这些! 陈槐安目光凉凉,重又站成一颗松的模样,一语不发了。 迟潜说完,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看他一眼,对面唇抿得紧紧的,果真是生气了,他老气横秋的嘆口气,心想,他这还生着病呢,就不能不跟他计较这些了吗? 这个大哥哥不仅胆小,还好生难相处,他之前怎么会觉得他是只鸟儿呢,他能飞的过去海吗?能飞的过去山吗?他是鸟的话,估计也是只落单的可怜娃吧! 迟潜心情复杂,问:「你能跟我说,那是什么树的叶子吗?」 「……杨树。」陈槐安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扯着谎。 然而迟潜却并没有那么好骗,他先前已经知道那不是杨树叶了,他微微张唇,震惊于这个大哥哥居然还喜欢骗人。 「你怎么骗人?」 陈槐安闻言,眸光闪了闪,没想到这个小孩并不好骗。 他又忍不住摸摸嘴角,这是陈槐安贯有的动作,每当他思考事情的时候就喜欢摸摸嘴角,只不过没人知道。 迟潜也不知道,他一本正经的说:「你如果说不出那是什么叶子,就说明你是骗我的,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陈槐安定定的看着他没说话,好半天,他忽然笑一下,说:「对,我就是逗你的。」 「没想到你脑子还没烧煳涂。」 迟潜说:「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我不喜欢。」 「你害我差点误会邹简哥哥。」 陈槐安脸上笑意依旧,只是眼底没什么情绪,他点点头说好啊,不开这样的玩笑。 黎潮汐端着饭菜从门口进来,笑道:「什么玩笑啊?说来我听听。」 迟潜慢吞吞开口说:「没什么,大哥哥说他昨天晚上做梦变成了一只麻雀,然后不小心被一架大飞机给撞到地上来了。」 陈槐安忍不住额上青筋一跳。 黎潮汐挑挑眉,看向他,「是吗?这是好事啊!」 此言一出,余下两个人都愣了愣。 迟潜不解,他开口问:「这,这还是好事吗?」 「你不懂,周公解梦说了,梦到从空中下坠这是要长个子了,槐安还没开始发力现在都已经这么高了,以后估计能长到一米八几呢。」 迟潜敷衍地「哦」了一声。 到底能长多高陈槐安心里是有数的,毕竟他家里还堆着那么多些奶呢,他没有多说话,淡淡扫一眼黎潮汐做的饭就知道他们这家喜欢吃甜。 咕咾肉,白糖拌藕,一个荤菜一个素菜都是用糖腌的。 难怪几次三番往别人家送糕点… 这么爱吃甜,换牙前估计是有蛀牙。 陈槐安不动声色往那边看一眼,现在说不定也还有。 迟潜没有注意到,他看桌上两个菜都是他爱吃的,先前还略显郁闷的心情一下子放晴,眼睛亮晶晶的,等着开饭。 女人露一个歉意的笑,「我怕小孩饿坏了,所以就只烧了两个菜,没有冰箱,也怕放坏了,槐安你担待一下啊。」 陈槐安点点头,接着默不作声的走出去了。 迟潜和黎潮汐面面相觑,母子俩相像的脸上此刻都大写一个懵,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迟潜抿唇望向门口。 陈槐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忽然多了一个装满了温水的碗。 两双充满疑惑的眼睛同时看向他,他面上仍旧很淡,没什么表情,低声说:「生病不能吃高糖的食物,最好用水洗洗再吃。」 迟潜抬头看他,眉心皱得紧紧的。 他觉得陈槐安就是存心来报復他的,因为他刚刚编的那个梦,他不高兴了,所以也不让他吃好的。 可他还在生病,他为什么不想想!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他这么小气的人! 把水泡着他还怎么吃呢,迟潜饿到现在只觉得一颗心都快碎了,他有些愠怒又有些委屈,罕见的瘪起嘴同黎潮汐撒娇,「妈妈,我不要,我就想吃甜的。」 陈槐安落下来的手僵了僵。 黎潮汐却并没有多想,她笑笑问:「这我还真不知道呢,有什么讲究吗?」 身旁迟潜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张的看着他,生怕他讲出什么大道理来让黎潮汐相信了,他就真得吃那不用想都知道很难吃的「水洗肉」了! 陈槐安抿住唇。 他原本只是想到自己看过的书里面说,身体发热的时候需要更多的免疫力,高糖的食物会削弱免疫力的功能,延缓康復,才好心找了个碗让他洗。 他暗暗瞥他一眼,就知道这小孩指不定在心里骂他多狠呢。 又说打针痛…陈槐安慢慢别开眼,心想你爱打几针就打几针,他犯不着多管闲事。 垂下眸子,他道:「……没什么,是我有胃病,不能吃太多糖。」 这话倒是真的,陈槐安的确有慢性胃炎,三餐不规律,久而久之惯出来的毛病,忌口的东西多,命不好,身体倒是矜贵的狠,他冷淡地想。 只不过他这话说的淡,内容却是把一大一小都吓了一跳,黎潮汐更是走近几步,直接问他:「怎么会呢,你才多大呢,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小姑娘不懂事想减肥每天就吃一个苹果才把胃饿出毛病来着,你这才十几岁,怎么胃也有毛病?」 第40页 迟潜还没从陈槐安有胃病的消息上面醒过神来,转头却又听见黎潮汐也有这个毛病,一时间不知道作什么反应了。 「我家里人回来晚,先前晚上等他们回来一起吃,等久了,就饿出来了。」 多的话他没说,事实上前几年常丽还住家里的时候,她只要回来看见桌子上的是剩菜就不高兴,大半夜跟陈海生吵的不可开交,陈海生没办法,就让陈槐安也不要提前动筷子。有时候,她是吃过回来的,压根没看一眼桌上的饭,陈槐安还是陪着她一起饿肚子。 只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他说。 黎潮汐听得禁不住眼眶酸涩,心疼的看他两眼,「什么不是大事,胃病就是大事,我那时候疼起来,真是要了命了,也不像现在还有止痛药的,吃了好几年的胃药,后来生了小潜才好。」 陈槐安低下头,手上不自觉握了握,他当然是知道的。 胃痛的时候,他就会想掉眼泪。 他只有很痛很痛的时候,才会想掉眼泪。 迟潜听懂了,这个病是很疼的一种病。 他往白炽灯那边看一眼,少年依旧冷着眉眼,隐约还是那副冷血模样,迟潜心里却有些同情,他心想,怪不得他不敢生病了呢。 是已经很疼了所以不想再疼了吧。 黎潮汐想起什么,面上却是十分歉疚,「我先前不知道呢,要不我再去炒两个清淡的菜。」 陈槐安摇了摇头说不用,接着面不改色的大口扒起饭来。 黎潮汐心情复杂,她吸一口气鼻子,知道少年人自尊心强,也不欲在这方面多聊,既然知道他过得艰难,都是邻居,下次多帮衬帮衬就是了,她于是也坐下来,叨了块咕咾肉到迟潜的碗里。 迟潜愣了愣,他低下头偷偷看陈槐安一眼,少年吃的很认真,似乎就算吃「水洗肉」也是一件足够幸福的事。 再盯着碗里面的那块肉,迟潜心里忽然很难过。 这种感觉来得很莫名其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他应该藏一藏,想起那天被洒在草丛边的无辜的牛奶,迟潜总觉得,也许他的难过,就和他的好奇一样,都是一种很不合乎礼貌的打扰。 不再多想,迟潜埋下头,安安静静的吃起饭。 -------------------- 别扭俩小孩哈哈哈 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22章 夜晚 雨水滴答滴答掉在水桶里。 陈槐安侧躺在床沿边上,他面朝着窗外,紧闭着眼,露在外面的肩头明明应该凉了凉,却意外的烫,今晚的夜很出奇,不再和往常一样孤独,却又充满了喧嚣,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了数倍,让人想不在意都难。 独自忍受了几个小时后,陈槐安终于决定开口,「……你怎么还不睡觉?」 迟潜愣了愣。 他微微抬起头,借着月光,却只能看到那人一颗黑漆漆的脑袋。 一个人醒着的夜晚总是孤单,没想到陈槐安也还没睡着,迟潜心里面稍微感到有些安慰,抿抿唇,很轻又很委屈地说了一句,「我睡不着…」 似是在撒娇。 「……」 很久都没有听到回应,迟潜略微有些失望。 忍不住侧过头又看他一眼,还是黑漆漆一片,以为他是睡着了,迟潜在心里嘆口气,然后悄悄掀开了点被子。 他自认为做这一切都很安静,只是老旧的木质床不禁动,轻微一点动静,就吱呀吱呀的乱响,迟潜看着头顶飘着的白帷帐,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扰了身边「熟睡」的人,就只能僵着身子,伺机等待下一次动身。 陈槐安仍然闭着眼,虽然是深夜,紧皱的眉头却仍然暴露出他内心的烦躁,他冷不丁开口问:「热?」 迟潜惊了一下,条件反射的看向他,顿一下点了点头,反应过来他看不到,才又开口:「有一点。」 那边的人就又不说话了。 迟潜自觉在别人家里就要更乖一点,也不主动开口打扰他。 过了许久,陈槐安忽然从床沿边伸了只手过来,迟潜忍不住小声惊唿一声去躲。 「嗯,痛…」 手僵了僵,缩了回去。 他似乎本意是想摸迟潜的额头,却不妨,摸到了他的眼睛,还…弄疼了他。 「对不起。」 迟潜抬手搓了搓眼,说「没事。」他侧过身子,又坐了起来,发现陈槐安有半边身子都在床的外边。 这怎么睡人?他皱皱眉头,想了想还是轻声叫他:「大哥哥。」 「……」 咦,不是没睡着,怎么不理他。 迟潜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想了想,凑到他耳边又轻轻喊了声:「大哥哥。」 陈槐安:「……」 他心里憋口气,也了无睡意了,干脆直接坐了起来,抬手去摸迟潜的额头。 不烫了,都是汗。 「你退烧了,但是不能受凉,把被子盖好,睡觉。」 「哦。」 迟潜乖乖躺了回去,他睁眼看向坐着的人,说:「大哥哥你要不要躺进来一点,我不用那么多位置的,我睡觉不野,你那么点位置不好睡。」 陈槐安淡淡看他一眼,「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哦。」 第41页 「大哥哥?」 「嗯。」 「我还是热,能不能不盖被子…」 他话音未落,陈槐安忽然起身,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本本子,迟潜认出来那是先前被邹昀一伙人抢走的画册。 他没有再躺下,就半靠在了墙上,说:「你睡,我给你扇风,被子要盖好。」 「哦。」 「那你不睡吗?」 「不要说话。」 「哦。」 风凉凉的,吹着很舒服,迟潜睁着眼睛有些走神,他还没看过他的画册呢,不知道画的什么,他听到了,那些人说他画的好… 「眼睛闭着。」他忽然开口。 迟潜听话的闭着了。 「大哥哥。」 陈槐安现在怕听到这句话了,他偏了偏头,面无表情问:「又怎么?」 迟潜睁一只眼看他,软了话说:「枕头,我没睡过这样的枕头,有点响。」 娇气。 他家的枕头芯里都是荞麦壳,他爷爷以前亲手做的,这可是好东西,这小孩真不识货。 他伸手把他枕头拿掉,又把自己胳膊垫了过去,「枕吧,除非我骨头碎了,否则不会再响。」 不响是不响了,可迟潜刚把头靠上去,就被咯到了,少年的手臂硬邦邦的,一点肉也没有,不软也不舒服。 他又撩起眼皮小心翼翼看陈槐安一眼。 陈槐安半阖着眼睛靠在墙上不看他,他另一只手还在替他慢慢扇着风,道:「你再说一句,我把你从窗户那丢出去。」 「……」 迟潜就不说话了。 他知道,他这是又生气了。 陈槐安心中有些狼狈。 这种娇气的小孩,他不该对他这么好,他应该要多吃一点苦才对,这样才公平,而不是那样幸福,幸福的扎眼,就连他这种人也绕着他转。 他又想起吃完饭之后,黎潮汐问他迟潜能不能跟他住一晚上,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他私心是想让那小孩也感受一下雨从屋檐上面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想让蜘蛛网爬在他脸上把他吓个半死,想让他也睡睡他那硬邦邦的板床,还有闻闻霉灰的味道。 可是这些通通没有。 他提前回家把霉灰和蛛网都给铲了,水桶倒了重新又拿去接着,他甚至还铺了床最软的被子给他睡,现在,陈槐安的两只手都用来伺候他去了,没有一个是为了让自己睡个好觉而派上用场的。 陈槐安很后悔。 他想,他不该那么轻易就答应黎潮汐的,就算吃了她两口饭也不该。 「……对不起大哥哥。」 陈槐安,愣了愣,感到胳膊轻了一些,是迟潜在翻身。 他背对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在讲梦话,字字都粘连在一起,含煳不清,「每次给你的都是甜的…」 陈槐安微微抬身睁一只眼看他,他手上扇风的动作一直未停,慢慢悠悠的,雨落到桶里的频率小了许多,夏天的夜晚,外面偶尔有几声蝉鸣。 是在说这个啊… 陈槐安看了看窗,好半晌,又重新靠回去闭眼了。 其实他也就吃了颗糖,没冰箱,其他的都放坏了。 歉疚着吧。 没礼貌的小孩,送东西之前,也不多问一句,还是太娇气了,送人送人,当然是看人,这世上,可不是谁都会接着他这个人。 下半夜,迟潜睡得浅,画册掉在他的肩膀上,很容易就把他给惊醒了。 他「唔」一声,迷迷煳煳睁了只眼,发现自己的脑袋还枕着陈槐安的胳膊,好半天,他稍微抬了抬头,把头放到旁边,换了个位置睡,最后发现还是自己的胳膊软,虽然这样压着怪累的。 陈槐安仍然半靠在墙上,头低垂着,这次应当是真睡着了。 迟潜看一会儿,发现他睡觉好安静,连鼻息的声音几乎都听不到,迟潜知道自己睡觉会发出鼾声,妈妈也会,头一次见到这么安静睡觉的人,他觉得有些稀奇。 画册就在他的手边。 迟潜终于忍不住好奇,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伸手打开看了一眼。 这个夏天结束,陈槐安升入了初中,也离开了新希望小学,海湾区有很多初中,像他们这种没有当地户口的上不了公立,就只能去上私立。妈妈说陈槐安上的那个初中在海湾区的最北边,是这片区里最便宜的寄宿学校,坐公交也要两个多小时。 他两个星期回院里一次,回来了就去陈海生的店里面帮忙,迟潜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见他。 上四年级之后,迟潜不再由妈妈接送,他每天和赵四月一起上下学,仍然不和院里的另外三个人有来往。 只不过路只有一条,有时候路上总归还是会碰到。 六年级的邹昀好像变了些,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活泼,也不再喜欢同他作对,有时候跟邹简站在一起,同一张相似的脸,他都恍惚分不清谁是谁了。 他想起过年时候,他堆在院子里的那个巨大的雪人,现在,他终于和他一样冷了。 秦妙在这一年里仍然对迟潜讨厌的明显。 路上碰到,少女娇俏的脸冷了冷,很快加快了脚步,把他们所有人都远远甩在了后面。 迟潜停下脚步,往她的背影看了眼,不知道藏在背后的到底是什么原因。 邹昀走到他身边,说:「她现在越来越喜欢发神经了,别理她,走吧,待会儿要下雨了。」 第42页 迟潜愣了愣,说「好。」 植树节的时候,新希望小学从外面买了许多小树苗要大家在绿化带种下,迟潜站在大卡车前面挑挑捡捡了许久,也没有挑到中意的。 后面姚佳佳不耐烦了,直接叫住他:「迟潜,你到底在找啥呀?后面人还等着要领呢。」 确定这里面没有他要找的那棵树苗,迟潜随手在旁边拿了一株一棵叶子都没有的树苗,看起来灰扑扑的,像是在哪个荒漠路边捡来的。 姚佳佳深感无语,看他一眼,忍不住毒舌道:「挑这么久就找了个这么玩意儿。」 「能种出来我跟你姓。」 迟潜不理她,自顾自拿着锄头就去找位置挖土去了。 这么久了,这个绿化带他还是第一次来,从前每次捡垃圾他都躲教学楼后面去了,一直没有人发现,他和陈槐安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当然不会去跟老师检举对方。 后来,他有一次再躲,却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突然又觉得没意思,迟潜慢吞吞的挖着土,不再多想,他认真的样子,像是在耕耘未来某一个夏天的枝繁叶茂。 -------------------- 的小场面 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23章 邹简 坑似乎挖的有些大,迟潜扶着树苗,也腾不开只手去埋土。 邹简适时走到他身边,拿着铁锹帮他把土掩上了,他开口,话里是调侃的意味,「怎么这次不去躲着了?」 迟潜低着头踩实树苗底下的松土,听他这么问,也没有抬头。 两年了,他每个星期五下午都没有人影,学校就这么大,总会有人知道,他也不介意他们知道,只要不跟老师说就行了。 就算说了也没事,反正他不想捡垃圾的那两年他还是干干净净的。 「不想躲着了,想种棵树呢。」他盯着树苗,面无表情的开口,还是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邹昀就在旁边种他的树苗,但也没忘了放只耳朵过来听,现在听到迟潜说想种树,他肩上扛着铁锹,狮子大开口,朝他喊:「这么喜欢种树,也过来帮我种呗!」 迟潜看一眼他的树苗,郁郁葱葱的挂着许多叶子,和他自己这棵形成了惨烈的对比,他心想,你那棵长那么好,还要人帮忙,没看到他这棵都快病死了吗! 这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我不去!我只想种我的树,你那棵我看不顺眼,我不帮你种,你自己种吧!」 他说完,就慢吞吞走到一旁去提水桶了,完全不顾还待在原地的邹简。 邹昀也不顾,他讷讷地放下肩膀上的铁锹,看了看自己种的很正的树苗,两秒后,他撇撇嘴,「切,又说想种树,叫他帮忙又不干…」 这小萝蔔头,只不过个子长了点,还是这么喜欢骗人。 他心里气恼,又围着树苗转了圈,哪里不顺眼了?多好看。 比他那棵不知道顺眼多少。 真没眼光。 他愤愤地想,肯定是嫉妒他。 对,他的眼睛亮了亮,是嫉妒啊!嫉妒他这么会种树。 自己这么胡乱想了一通,少年重又笑眯眯起来,激动的两只耳朵尖都染上了粉红,拿着铁锹大力使出浑身牛劲儿去撬土,心里想着,树儿啊树儿啊你可得争点气儿,发狠长,最好长的跟太阳一样高,叫那小萝蔔头的破树苗一点阳光也晒不到,到时候他肯定要趴他裤腿边哭出个鼻涕泡叫哥哥。 他越这样想,手下的动作就越卖力起来。 身边穿行的人一波又一波,邹简站在一旁,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禁不住皱皱眉。 他这个傻缺的双胞弟弟智商不高,却总有一堆开心的事儿,欺负别人他也开心,被反击他更开心,幼稚的不可置信。 他有时候很想和他换个身体,反正他们的脸都是一样的,他想看看,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那么多高兴的事儿,让他每天呲个大牙乐。 但也只不过是想想罢了,毕竟真要是变成那样笨的一个人,他可不乐意。 再说,这世上要是真有这么多高兴的事儿,那怎么还有那么多寻死的人呢? 所以说,这本来就是个悖论。 虽为双生,但他永远都不可能想要踏足另一个人的世界,他没有那样简单的欲望。 不说话的时候,邹简的目光总是很淡,眼里似乎永远装不下另一个人。 最后,他微微别开了这样淡的目光,然后落在了风里。 哦,对。 他忘了。 唯独有一件事情他不开心,他的双胞哥哥获奖,他就不开心了。 迟潜再提着水桶,慢吞吞走回来的时候,发现邹简还站在那里。 他只是微微顿了顿,然后就自顾自抬起水桶去浇树苗,邹简伸了手想要去帮他,被迟潜眼疾手快的挡了下。 若是先前只是微微察觉到了些什么,现在便是肯定了。 迟潜在疏远他。 为什么? 少年自然的收回手,眉头微微挑起,他还是眼里带笑,只是那笑容并没有什么温度,他直接了当问:「迟潜,你现在是很讨厌我吗?」 为了方便做事,迟潜的袖子被拂了一半上去,现下就只露出一小截莹白的小臂在外面,听到他的问话,他俯身放下水桶,再站起身的时候终于看了他一眼,说:「对。」 第43页 没想到他会承认的这么干脆,邹简显然怔了一下。 嘴边的笑容滞了滞,「因为邹昀?」 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迟潜盯着他看,心里忽然觉得好笑,邹昀可没他这么厉害。 他面无表情的摇头,「不是。」 再也维持不住笑容,邹简忍不住皱眉,「那是为什么?」 迟潜低头,很吃力的重新又拎起水桶往树苗根部的土壤上面浇,土壤很快被水洇的漆黑,邹简忍不住退了一步。 迟潜余光看到了,他抬眸,开口问:「邹简哥哥,你知道我最想种的是什么树吗?」 他愣了愣,垂眸:「……不是这棵?」 「不是呢,我种它,只是看他可怜。」 「树有什么可怜的。」 迟潜点点头,又说:「我最想种槐树了。」 「它的叶子圆圆的不割人,摸起来软软的,七八月的时候开槐花,会很香。」 邹简心里装着事,他还在想迟潜为什么讨厌他,又跟他在这聊这些,闻言就只是随口说了句,「太香了会招蝇虫吧,不适合在学校种。」 迟潜不置可否,说:「还是邹简哥哥你考虑的比较多,我就想不到这些,总觉得虽然我们就只是差了两岁,但是你好厉害,大家都这么觉得。」 「你是天生就这样厉害吗?」 「还是很努力做到的?」 邹简眸光很淡的看着这个比他矮了不少,在他面前从来乖巧的男孩,说:「迟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有话直说,小孩子不要打哑谜。」 迟潜点点头,反问他一句:「邹简哥哥,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大孩子不要骗人。」 「……什么意思?」 迟潜伸手扶了扶树苗,继续往下说:「邹简哥哥,我不是说你帮我借来的书里夹了片叶子被我弄碎了吗?我说我想向他道歉,你说那个人脾气差,我见到了。」 他说着顿了顿,抬眸看他,道:「你没有骗我,他脾气真的很差。」 邹简听着僵了僵。 他那是胡说的。 落下的眼睫颤了颤,邹简问:「他告诉你了?」 这个「他」指的谁不言而喻。 「没有。」迟潜说。 这个时候再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邹简自嘲笑一下,很明显他知道自己撒了谎骗他。 老实说,除了开始的诧异,邹简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从他第一次找上陈槐安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但是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得到一些东西,始终是要付出一些东西的,精神或者物质,看更在乎哪个了。 又或者,都不在乎。 「你想让我给你道歉吗?」他慢不经心问一句。 迟潜看着他,语气充满不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没有帮我,这是正常的,你没有这个义务,而我又不会怪你。」 邹简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 如果稍微仔细看上两眼,就能发现他这笑和平时端在嘴边的笑很不一样,更像是真诚实意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喃喃道:「果然还是小孩啊……」 「迟潜,我只是习惯骗人了,不是因为你啊。」 「你还没有那么重要呢。」他这样说。 迟潜就愣住了。 他觉得这话有些听不懂了,除了眨眼,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是应该的。 什么叫习惯骗人了? 怎么会有人把骗人当成一种习惯。 迟潜抿抿唇,他来大院两年,眼前的这个哥哥,一直都对他很好,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站在院子里看天,他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笑着问他在干嘛。 他和邹昀长的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狐狸眼,一双总是含笑,说话的时候,关切的眼神落在对方身上,会有给人一种十足被珍视的感觉,一双却又总是对人怒目而视,顾盼生辉间,神采飞扬。 他们双生胞的性格太不一样,除非是一点不认识,否则很少会有人把他们弄混餚。 但除了赵四月,所有人都更喜欢他,而不喜欢邹昀。 包括从前的迟潜。 但是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迟潜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妈妈也不知道,她还要他向他学习。 那么,邹昀知道吗?还有秦妙,赵四月,老师们,还有他的家人。 如果都不知道—— 迟潜禁不住瞳孔一缩,如果都不知道,他在心里默念,如果都不知道,那他也太可怕了。 他又想起他刚才的话,犹豫了下,说:「如,如果我想要你向我道歉的话,你会跟我说道歉吗?」 「会。」他斩钉截铁道。 迟潜更不解了,「为什么?」 他不是坏人吗? 邹简话里很淡,意味却很浓,他说:「因为你不可以讨厌我。」 迟潜怔了怔。 他接着道:「我不喜欢别人讨厌我。」 「……」 这也是一句迟潜记了很久的话,他说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到那时候,迟潜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认识了这个少年。 他突然清醒过来,问:「你会给他道歉吗?」 「你说陈槐安?」 第44页 迟潜莫名有些紧张,他点点头。 「不会。」他说。 迟潜几乎脱口而出:「为什么?」 邹简面无表情,也缓缓伸上摸上那棵小树苗,树干上纹理分明,可能是缺水的缘故,树皮微微翘起,长了些倒刺,有些割手。 他干脆利落的拔下一根,然后说:「他跟别人可不一样,他这种人,如果不讨厌我,那才是不对的。」 他很快又扯唇笑一下,「只不过,讨厌我的话他可就没牛奶喝了。」 迟潜禁不住瞳孔微微一缩。 如果他曾经没有在教学楼的背后遇到过陈槐安的话,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邹简这句话的意思。 只可惜他遇到了。 所以,他觉得残忍。 -------------------- 邹简似乎有些小变态。 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24章 紫荆 零八年八月北京奥运会开幕,邹家一家人都去了北京。 迟潜和赵四月坐在电视机面前看的目不转睛,她拽着迟潜的胳膊,只要导播一播到观众席,她就满脸欢喜的指着问:「迟潜,你说邹昀会出现在这里面吗?」 迟潜神色古怪。 他看一眼身旁的少女,将要上五年级的赵四月变化很大,她个子高了许多,皮肤也白了不少,眉目清秀,一双鹿眼亮晶晶的,头髮又黑又长,扎在脑后,看着是个伶俐又乖巧的姑娘。 而至于她到底如何,和她天天形影不离的迟潜最是知道。 少女虽是乖巧却并不伶俐,甚至是有些傻。 从小就是这样,明明院里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邹昀对她的不喜,小时候是捉弄刁难,长大了是冷眼相视。 识相的人早就离得远远了,就像是迟潜对秦妙一样,既然你不喜欢我,大不了我就不喜欢你。 可赵四月却像是个打不死的小强,在这方面展现出她精人的生命力。 无论邹昀如何的冷漠,如何的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也就只是在迟潜面前哭一哭,哭完了好像立刻就记不得了,像一条把自己溺毙在缸里的鱼,记忆只有七秒,记忆清空的瞬间,就是她最欢喜的瞬间,一次次的循环往復里,她跳出水面冒着泡泡也要送给他糖。 迟潜有时候真想撬开她的脑袋瓜子看一看,他要看一看,她对于邹昀那种几乎是着了魔似的态度究竟是种什么执念,五年级的迟潜每天都会去图书馆看很多课外书,他最近新学到一种词叫自尊,人都有自尊,对于人来说,它是种珍贵的东西,他想知道,邹昀到底有什么好,让赵四月这个傻姑娘早早就丢了这么珍贵的东西。 迟潜说:「他在里面,也不会和你打招唿,他又看不见你。」 赵四月不在意,「没事啊,我能看见他就好了呀。」 迟潜看着她,「这么精彩的节目你不看,为什么要去找他。」 少女用食指撑着下巴,想了想,嘟着嘴道:「我也不知道哎,迟潜你知道的呀,我有这个习惯,就是在一堆人里面最快找到邹昀。」 迟潜觉得无语:「什么习惯,你那就是个坏毛病。」 赵四月听出他话里的硬邦邦,睁着眼睛说:「迟潜,你生气了呀?」 迟潜面无表情看电视,「没有。」 赵四月忍不住笑他,「你还说我,你这不也是个坏毛病,你每次生气都说没有,实际上就等着人来哄呢,怪不得佳佳在背后叫你『冰公主』……」 迟潜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 坏了! 说漏嘴了! 赵四月反应过来,赶紧用手捂着嘴巴,「我什么都没说。」 迟潜沉默了一会儿,静静看她,「我问你,你们都是这样叫我的吗?」 「我没有……」 「迟潜你不要生气,佳佳她们不是故意的,只是开玩笑。」 迟潜「嗯」一声,目光再回到电视上,没再说话了。 赵四月偷看他,问:「迟潜你还在生气吗?」 他转过头来看她,平静说:「四月,你要改掉这个坏毛病,我总觉得,长大了你会不好。」 赵四月听出来他在关心她,悄悄松了口气又问:「怎么会呢?我没有觉得有被影响啊。」 这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了。 明明总是哭啊……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赵四月愣了愣。 迟潜说的话她当然信,迟潜没有一次说的是错的,他比银杏还要聪明,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了。 可是真的要改掉这个毛病吗? 赵四月抱着膝盖看电视,有些犹豫,也有些捨不得。 她心想,如果没有她的话,就没人能看到邹昀了啊,那他多可怜啊。 迟潜说:「我也要改掉这个坏毛病。」 赵四月听着懵了,「迟潜你也有坏毛病吗?」 「有的。」 赵四月突然高兴起来,原来就连迟潜也会有坏毛病吶。 「是什么呢?」她问。 迟潜扫她一眼,却没有再回答她这个问题,「四月,我们继续看电视吧,老师要求写作文呢。」 说到写作文,赵四月想起来,又多问一句,「哦,对了,迟潜你会去参加区里那个小学生作文比赛吗?」 「参加的。」迟潜没有犹豫。 「太好了,迟潜你的作文写的那样好,去了肯定能得奖,除了邹简哥哥,我们学校还没人拿到那个奖呢。」 第45页 「我在文老师办公室看到过那个奖盃,是水晶的,上面还有一个熊猫,可漂亮了。」 是啊,可漂亮了。 迟潜垂下眼眸,心情复杂。 但那本来是另一个人的。 他扭头望向门外,院里一下子冷清了很多,邹家没人了,秦妙在他爸爸的窗帘店里帮忙,妈妈说,陈槐安暑假去了南场一家烧烤店里打暑假工,这么热的天……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名字里的第二个字是槐,槐树的槐。 去年,也是海城的夏天,下了那么大的雨,他夜里睡不着,那时候又太不懂事了,一下子翻到他画册里夹着的树叶,和写着迟潜名字的那片碎叶子一模一样,那原来是槐树的叶子,他的画册里有好多好多。 迟潜慢慢收回视线,他后来去图书馆,还特意查了槐安这两个字的意思。 一枕槐安,两下离愁,是美梦破碎的意思。 这名字一点也不好,他自己知道吗? 零八年,迟潜最后一次遇到陈槐安是在他爸爸的灰指甲店附近,那时候他已经从邹简那里知道了陈槐安喝的那些牛奶都是他给的。 陈槐安上了初中后,一下子长到了将近一米七,迟潜长的没那么快,依旧要比他矮上很多,他仰着头问他从哪里才能买到和他一样的牛奶。 陈槐安把手插在口袋里,挑挑眉说:「你想喝,我可以给你。」 「那你自己怎么办?」 陈槐安面色古怪的看他,「只给你一瓶。」 「……」 迟潜有些脸红,他「哦」一声后似乎不太好意思再说话了。 陈槐安把课本偷偷借给他这件事情让迟潜再面对他的时候变得很不自然,他顿了顿,说:「我不要你的,一瓶也不要。」 陈槐安脸色就更古怪了。 他远远看一眼陈海生的灰指甲店,来了不少人,最后看一眼面前的小孩,他不耐烦说:「我不知道在哪里买的,你可以去问双胞胎,大一点的那个。」 「是他给我的。」 「当然不是白给的,我写了篇作文给他,等你也能写出来能拿奖的作文,你也可以去找他交换。」 他说完,又盯着迟潜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略显别扭移开了目光,话也说的难堪,「或者你直接去找他要,说不定他也会给你。」 迟潜被他的几句话砸的措手不及。 他本意确实是想问他是给了邹简什么才换得那些牛奶,但又找不到个能不伤害他自尊的问法,但他没想到,陈槐安就这么说出来了。 邹简获奖的那篇作文是假的,其实是陈槐安写的。 迟潜好半天震惊的说不出来话。 等到他再回神的时候,他人已经跑回去店里面去了,夏天的时候,没有衣物的遮挡,陈海生没有的那只胳膊就很明显,小小的一截圆头在肩膀挂着,下面空荡荡的,看着有些恐怖,他含煳着叫着槐安,陈槐安弯着腰把药膏抹在手上,再去擦别人的脚趾头。 他眸色不明,想起什么,又去看巷子外面。 那里已经没有人影,迟潜已经走了,意识到这一点,陈槐安稍微松了口气,他头上冒了点汗,垂眸继续认真做着手下的事情。 迟潜就躲在一棵洋紫荆树后面,他再背过身去的时候,牙齿都还是颤的。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陈槐安说起来这件事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难过。 邹简因为那个比赛获得了多少艷羡和崇拜的目光,他肯定知道,但比起那个没用的奖盃和荣誉,那些牛奶对他来说,才是更重要的东西啊。 「迟潜?」 「嗯?」 「你怎么突然愣着了?我以为你怎么了。」赵四月担忧的看着他。 「哦,我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啊?」她问。 「不是什么好的事情,四月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到。」 赵四月想一下,道:「我是说,你要是拿到那个奖盃,我就能摸一摸了,邹简哥哥的我不敢摸。」 迟潜闻言,看她一眼,突然问:「为什么不敢摸?」 赵四月愣了愣,结巴道:「就,就是不敢。」 迟潜眸光深深,问:「你怕邹简吗?」 「嗯,有一点。」 「说说,什么原因?」 赵四月抿抿唇,她现在已经把迟潜当成她最好的朋友了,所以什么话都跟他说,少女放低了声音,道:「我不是说邹简哥哥的坏话啊,我只是觉得他好奇怪啊。」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脾气的,好像除了笑,就没别的情绪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哭也不生气的?这没道理啊。」 迟潜看着她,一语道破说:「你觉得他很假?」 「对对对。」赵四月点头如捣蒜,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动作太夸张了,脸红了红小声说:「我可没说这话啊,是迟潜你说的。」 迟潜挑挑眉,直接承认了,「嗯,是我说的,我就是觉得他假。」 顿了顿,又看她一眼,「四月啊,你可算聪明一回儿了。」 赵四月被夸的高兴,又开始摇头晃脑起来,迟潜皱皱眉头,说:「你可别靠他太近。」 「我当然不会,我又不喜欢他。」 迟潜面无表情,又说:「邹昀也不可以。」 第46页 「……」 少女就不说话了。 迟潜也没打算等到她的回答,他转过头,在心里嘆口气,真是恨铁不成钢,干脆就叫她吃苦头好了,真是的。 -------------------- 其实每本文里面我都会放一个我比较喜欢的元素进去,上一本是宇宙这一本就是植物啦,一点点小心机,希望大家天天开心哦—— 第25章 事故 零八年的夏天结束,邹家两个兄弟也都进入了初中,他们一家人都是当地的户口,上的是海湾区第二中学,在一号大街的尽头。 升初中也是个喜事,邹家爸爸买了许多巧克力,发给院里的小孩。 那时候吃的最多的糖果还是小龙人和大白兔,像那样用金色锡纸包裹着的巧克力并不便宜,迟潜拿在手上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心想,原来升初中是这样啊… 是要买糖果庆祝的…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往右上角看一眼,那里房门紧闭,安安静静的。 迟潜回到家里,巧克力咬了一半,剩下一半在手里,他低头看了一眼,没什么犹豫,顺手丢进了垃圾桶。 十月份到来之前,院里出了件大事,准确来说,是赵家出了件大事。 赵庆阳在机械厂里被砸下来的钢板,砸到了脑袋,他的工友看到一地的血,知道是出了大事了,几个人乱作一团,赶紧把他送进了医院。 电话打到家里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半,赵四月正走在放学的路上。 路上只有三个人,迟潜和赵四月并肩走,六年级的秦妙独自一人走在他们后面十步的位置,像游魂一样跟着。 赵四月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住不动了,她捂着胸口,突然掉一颗眼泪下来,小声说:「迟潜迟潜,我好难受啊……」 迟潜愣了愣,「怎么了四月?你怎么突然哭了?」 少女蹲下来,一边抱着膝盖,一边一刻不停的掉着眼泪,哽咽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突然觉得很难过,心也闷闷的,好难过啊……」 迟潜也跟着蹲下来,问:「是不是你下午吃了什么。」 「没有,我下午只喝了水。」 她说着,哭的更凶了,迟潜慌了慌,从口袋里递纸给她,「四月,你先擦擦眼泪,没事的,你是心里难受的吗?可能你哭出来就好了,像从前一样。」 「迟潜呜呜,我心脏痛。」 心脏怎么会痛?迟潜皱皱眉,又看了她两眼,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时候秦妙也走了过来。 少女剪了一头细碎的短髮在风中飘着,她站在马路边抱着臂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而后薄唇冷硬的吐出几个字:「喂,她怎么了?」 迟潜不想理她,直接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倒是赵四月眼睛红红的,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秦妙,我好难受呀……」 少女愣了愣,放下了抱着的手臂,视线掠过她手捂住的地方,默了默问:「你心脏痛?」 赵四月点点头,「闷闷的。」 迟潜终于看她,「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赵四月闻言也睁着眼睛看她。 秦妙站在斜后方,稍微往后退了一步,视线落在迟潜身上,又落到蜷缩成一团的女孩身上,她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确有过这样的经歷。 但,那不好啊。 那之后她没有妈妈了。 她还记得那是种什么感觉,一阵难以形容的微微隐痛,心脏像是爬上了无数只蚂蚁啃食,针织似的密不可分,透不过气。 她眼神复杂的垂眸看她。 但那怎么可能呢? 她这么幸福,也会吗? 远处黎潮汐半揽着脚步瘫软的吕凤英,坐上了邹家爸爸的车,两个女人泪流满面,其中一个面如死灰。 疾驰而过的车从三个小孩身边经过,捲起了纷飞的尘土,黎潮汐探出车窗,对着迟潜大喊:「小潜!快带四月回家啊!在家里等着我们回来!」 车里的女人应有所觉,眨了眨眼睛,嘶哑的嗓音响起:「四月,还有四月,我的四月呦……我的四月怎么办?」 简直闻者落泪。 黎潮汐低头看她一眼,捂着嘴哭,不敢发出声音。 黑色的轿车很快拐进了弯里,看不到踪迹,秦妙站在马路边,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看。 这个场景,真是似曾相识。 「妙妙啊,回家去!在家里等着爸爸。」 当年秦硕也是这样在计程车里朝着她喊。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她再转过头时,发现迟潜正看着她,他眸光微动,问:「那个方向是不是第一人民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啊… 真是熟悉的地方。 她的妈妈就是在那里去世的。 赵四月也紧张的看着她,少女摸摸头上的碎发,按下情绪,摇摇头说:「不知道啊,电影院也在那里呢,还有养老院。」 她说完就先走了,走在了前面,背影孤寂又落寞。 迟潜心里隐隐感觉不妙,他朝赵四月伸手,手心也有些不稳,「四月,能站的起来吗?我们回家了……」 赵四月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属于她小时候那种异常脆弱的表情,「迟潜,是出事了吗?」 「……不知道呢,回家吧四月,回家等着。」他喃喃道。 第47页 至于等着谁,他没有说。 那时候离零八年的结束还有两个月,赵庆阳没有撑过那两个月,他死在了初冬落霜的时节,小院里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变得更加寂静,火化厂火化的时候迟潜也跟着去了,是黎潮汐让他陪着赵四月去的。 赵四月没有爸爸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情,她和迟潜不一样,她的爸爸是天底下最爱她的人,而如今,他永远离开了她。 迟潜想跟女孩说几句话,女孩却仿佛一下子溺毙在了鱼缸里,再也吐不出一个泡泡,她的记忆读档了,不再是七秒的记忆,而是永远停留在了赵庆阳死亡的那一秒。 十天之后。 思慕陵园里有很多人,大多都是赵庆阳的同事,都是左右邻居。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来送他最后一程。 吕凤英哭的很厉害,她弯着腰,像是再站不起来,一张脸都是肿的,黎潮汐挽着她的胳膊,借了点力给她撑着。 那天是阴天,整个世界灰濛濛一片。 秦妙站在最后面,目光紧紧停留在最前面抱着布偶娃娃的女孩身上。 像啊… 太像了… 连那种表情都像,还有抱娃娃的姿势… 少女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想到什么,慢慢走到了陵园外围,走上了那条熟悉的路。 邹昀沉默许久,还是走上去,给她递了颗糖,他不会安慰人,就没说话,赵四月伸手接过,像小动物一样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谢谢。」 迟潜和邹昀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浓浓的感伤。 从陵园回来,已经是夜晚了,赵四月坐在台阶上呆呆的望着天空,迟潜说她的爸爸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她在想,究竟是哪一颗,能不能离她更近一点。 秦妙从对面走过来,说:「你的头绳,我在那里捡的。」 「那里」就是陵园,这两个字对少女来说是禁区,她绝口不提。 赵四月接过来,垂眸看着,再抬起头来,她突然茫然开口说:「秦妙,我没有爸爸了。」 「我知道。」 赵四月被她话里的冷淡伤到,抿抿唇,不再说话了。 「四月,这没什么。」她这样说。 赵四月愣了愣,事情发生之后,很多人都来安慰她,却没人像秦妙这样轻描淡写的说「没什么。」 怎么会。 怎么会没什么。 她没有爸爸了! 赵四月摇摇头,眼神不可置信,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她从台阶上跳下来,头一次对别人发起脾气,大喊:「秦妙,你怎么这么冷血!」 「你知道什么,那是我爸爸!」 「他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把头绳狠狠甩在她身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妙怔了怔。 冷血吗? 少女抬眸看着紧闭的房门没有了声响,才又弯腰捡起头绳,迟潜冷淡的声音忽然从她后面响起:「没有你这样安慰人的。」 秦妙没有回头,眼里莫名闪过一丝烦躁,「我说的是实话,院里很多人都没有爸爸妈妈,我没有妈妈,你没有爸爸,她难道不知道吗?」 「我们不是一样活的好好的。」 「已经十几天了,她还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 迟潜愣了愣,觉得这个女孩心真是硬,且不可理喻,「四月要伤心到什么时候,那也是她的权力和自由,她就算伤心一辈子也是她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妙忽然转头,盯着迟潜看了两秒之后,她冷笑一声。 「你说的对。」 「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再给他眼神,少女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迟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这个院子的另一边。 想起她刚刚说的话,迟潜忍不住扯唇讥笑一声。 怎么会一样呢? 他抬头看天,天上群星闪烁,十分美丽。 他那是骗赵四月的,他最近看书,知道星星死了会变成人,人死了却不会变回星星。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会是她的爸爸。 翻过年,迟潜十一岁了。 海湾区作文比赛的结果下来,他毫无意外的拿到了一等奖,作文很快就被贴在了学校的公示栏里。 只不过有邹简珠玉在前,迟潜再拿这个奖倒是没有再那么轰动。 奖盃如赵四月先前描述的那般,通体都是水晶的,上面一只大熊猫,迟潜拿到手上的时候,垂眸想了很久很久。 当时比赛的时候,他是想要拿到这个奖盃,把它送给陈槐安,他想,这本就是他应该得到的东西,或许,摆在他那间漆黑的屋子里,还能勉强照亮他一些。 只不过去年发生了那样始料未及又难过的事,迟潜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奖盃送给赵四月,女孩子总是喜爱漂亮的东西,果然,赵四月在拿到奖盃之后,心情难得的开朗了一些。 春日里洋紫荆花开的很好,也有一些掉了下来,被前几天下的雨黏在地上,迟潜踩着花瓣过去,一眼就看到公示栏里并排贴的两篇短文。 一篇很新,一篇字迹却稍微有些褪色,陈槐安写的那篇迟潜已经读过很多篇了,只是以前以为是邹简写的,读起来总是别扭。 那是一篇关于槐树的自传。 第48页 前两句读的就让人想落泪。 「我是一棵槐树,春雨落在我的身上,白云睡在我的头上,日光热爱照耀我,微风喜欢吹拂我,我有洁白的花朵和碧绿的叶子,它们有时相互点头致意,有时相互牵手跳舞,人经过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我很不幸,生错了偏旁。」 -------------------- 最后借鑑了舒婷的《致橡树》 感兴趣的天使宝宝可以读一读,是我本人非常喜欢的一首爱情树。 摘取一段: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相互致意 第26章 长大 迟潜坐在海湾二路公交车的最后一排,他闭着眼睛皱眉靠着椅背,双手紧紧的捂着前面肚子,磕磕绊绊的公交车砸着他的后脑勺,晃得他脑袋疼,随便唿吸一口都是难闻汽油味,前面赵四月问他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迟潜太难受了。 从他上了初中开始,他每个星期都要和赵四月坐着这班歪歪扭扭的公交车回家,赵四月是不觉得有什么,但他晕车晕得厉害,回一次家就像是渡劫一样,只不过海湾区就这么几所寄宿学校,如果他们不坐这辆车—— 他微微张开眼睛,有气无力往窗外瞥一眼,外面凤凰花开得灿烂。 那他就要和陈槐安一样,也坐上那辆两个半小时的车次了。 他会吐死的吧,边吐边哗啦啦流眼泪,惨不忍睹。 然后呢,陈槐安会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点都不会管,说不定还会很嫌弃的捂着他的眼睛叫他不要流眼泪,这个冷淡的人,他流眼泪怎么了,他这么难受。 不过迟潜不会允许这样的场面发生,即使他长大,即使上了初中,他也还是个爱干净的人。 他不会吐的。 这么想着,一边又手伸进裤子口袋,还好,离校之前没有忘记塞了个方便袋,迟潜紧绷的肩膀稍微松了下来。 他微微侧过头,至少他不会在陈槐安面前吐。 凤凰花一年一年的开在街口,模模煳煳的在他眼里化作火红的晚霞,海湾的街口总是这样美丽,所以花期过的时候,大家才会如此感怀…… 凤凰花啊…… 迟潜的脑海里忽然抽丝剥茧浮现起,几年前他坐在那个人怀里,他骑着车呢还问他风吹不吹眼睛。 他骑的那样快,风当然大啦,只不过他怎么好意思说吹眼睛呢,多不礼貌啊。 吹不吹眼睛,他要是说吹,那时候他会不会就直接捂他眼睛呢? 这个人,真没礼貌啊。 不过,他还没学会骑自行车呢,那时候要他就教教好了,现在,现在他们已经不熟啦。 迟潜这样无所顾忌地想,眼角又有眼泪往外流。 他下意识抬手抹了抹,忍不住又蜷了蜷身体。 晕车什么的,真难受啊。 海湾二路的公交车路过一号大街的公交站牌,停站的时候,惯性有些大,迟潜一个不妨,头被重重甩在了椅子背上面,他皱着眉头,伸手去摸,好痛。 缓了一会儿,迟潜就不再靠着后面了,改用手撑着窗户,头还是晕的厉害。 「四月,我们还有几站啊?我好难受。」他气若游丝的喊了声。 「……」 没有人应答。 迟潜摸摸额头,嘆一口气,知道她是睡着了就不再说话,反正他们是最好一站下车,熬着就是了。 手撑着窗户,似乎是倦极了,睫毛颤颤,迟潜也慢慢陷入了浅眠,公交车又开起来,过了一号大街的时候,慢慢转了个弯,也就是这个弯,让他的撑着窗户的手脱离了窗,身体是似乎是要倒向另一边,然后砸在冰凉的椅子上。 四下安静,凤凰花虚晃成影子在窗前往后倒着,穿梭着,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陈槐安坐下来的身体僵了僵。 脖颈处传来那人温热的唿吸,微弱的,像连着他心脏处的脉搏,有时候只是跳一跳,就能搅动人的心扉。 他皱着眉头,似乎是觉得难受,有时候还哼一哼,只不过声音小,得用心听才能注意到一点, 陈槐安又想起夏天的时候,他被抱在黎潮汐怀里,被天上落下的一点儿雨水溅到,也是这样难受得哼哼。 还是一样的娇气。 左手被他的身体压着,抽出来怕他就醒了,陈槐安只能把右手伸进书包里,然后单手开始剥起橘子,橘子肉一齐往嘴里塞,少年冷淡的脸罕见的破裂了几分,便宜的橘子就是这样,酸的出奇。 他很快咽了下去,然后伸手把橘子皮往迟潜鼻子底下小幅度的散了散。 橘子皮香味清甜,在晕车药没有那么好买的年代,是应付晕车最好的方法。 也许是味道安心,迟潜紧皱的眉毛终于松了松,他还嫌不够,陈槐安拿远了一些,他就无知无觉的开始想往他怀里钻。 第49页 陈槐安就不再给他了。 他自己也晕车,拿着迟潜闻过的橘子皮嗅了嗅,脑袋终于清明了些。 而迟潜也终于成功钻进了他的怀里。 陈槐安垂眸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把他的脑袋慢慢又扶回了他的肩膀靠着。 又娇气又不知道怎么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怎么大了也还是这样笨。 陈槐安目光看着窗外,这样淡淡的想。 十五分钟前,十一路公交车经过一号大街的公交站牌那里,车轮出了问题,售票员让他们拿着车票下来换乘别的汽车。 陈槐安看了眼公交站牌,就靠在路边,等着二路的公交车的来临。 二路车还没有停站,透过窗户,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坐在最后一排抿着唇,厌厌的蜷在角落里的人。 院子里最小的那个小孩长大了。 他长的很好,比他以前预想的还要好,脸颊两边的肉瘦下来,眉目不再像从前一样圆圆的看着可爱,眼尾长了,就显得更加漂亮精緻了,陈槐安却隐隐约约被刺到,他别开目光,不再看他。 垂下来的眼里含着轻嗤,但随即又僵硬的滞了滞。 他奚落自己,陈槐安啊陈槐安,你在想什么呢,这是应该的啊,你早就想到了,他小时候就长的好,要不然,那两个双胞胎又怎么会喜欢跟着他后面转。 海城的公交车都是从后门那里上车,他上了车,原本想坐在靠前一些的位置,余光却又看见那小孩似乎就要倒了,身体的反应倒是比脑子快的多,他还没怎么思考,一个箭步就坐在了他旁边,那颗脑袋也就堪堪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睡的安稳, 陈槐安微微出了神,他迟来的想,若是十一路车今日并没有出什么故障,若是他没有上这辆车,他就这么砸在了椅子上,然后滚下去,他会痛的掉眼泪吗? 他会的。 这个小孩,他还不知道吗?他根本就不知道别人的疾苦,娇气惯了,随心所欲的掉着眼泪。 不过还好,他接住他了,他为此感到庆幸,感到得意。 陈槐安眸底罕见的掠过一丝笑意。 稳稳噹噹的。 终点站的前一站,迟潜终于醒了,他这一觉睡的沉,竟是从来没有过的安心,醒的时候,他先是闻到了一股很浓的橘子味,后来又听到从头顶传来一声:「我到站了。」 声音似乎刻意被压得又低又沉,充满磁性。 迟潜终于意识到,自己是靠在了别人身上。 脸一瞬间泛红,他条件反射的说了句,「对不起」,余光只来得及瞥见他一片黑色的衣角,就重又靠回了窗户边,也就没有看清他靠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陈槐安下车的时候,特意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迟潜靠在窗户旁,看着外面出神,果然睡醒了看着就精神多了。 不过,还真是没良心啊。 连声谢谢哥哥都不说。 他转过头,戴上帽子,压低了帽檐大跨步下了这辆车。 这不是他的终点站,他们的终点站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的路不同,十一路汽车他坐了三年,几乎不出问题,以后想必也不会了。 路上,陈槐安又遇到那家精品店,水晶企鹅仍然闪闪发光,它被放在壁橱里,好几个小孩围在一起,隔着玻璃对里面看着,眼神里都是羡慕和嚮往。 陈槐安从未在这里驻足过,从前没有,现在更不会。 如果从前路过的时候他还会看上一眼,那么自从他知道这样的水晶企鹅就生活在他的身边后,他再也不会多看一眼。 眼睛是最不会骗人的,他生怕自己只是多看那一眼,自己那些不堪的妄念,就全都倒映在了玻璃窗前,化作影子的身份,玷污了那只高高在上的企鹅。 这世界从来对他毫不留情,镜子也不会,就算会,他也不敢赌这个万一。 他不配。 公交车继续往前使,迟潜摸了摸嘴角,是干净的,没有流口水到那个人身上,他微微松了口气。 那时候闻到的橘子味现在已经散了许多,应该是那个人身上的,所以他下了车,这味道也就没了。 「四月。」 「……」 迟潜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肩膀,赵四月眼泪一瞬间落下来,睁眼的时候,她小声喊了声:「爸爸。」 迟潜听到了。 他趴到前面的椅子背上偏头轻声问她:「四月,你又做噩梦了?」 「不是,不是噩梦,是美梦,我梦到我爸爸送我上学了。」 「说起来,好久,都没梦到过他了。」 迟潜垂眸,梦都是相反的。 她话里悲伤,「不过,最后他又离开我了,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就在那里工作了。」 「梦都是相反的,叔叔在天上看着你呢。」他说。 「嗯。」赵四月看看窗外,喃喃道:「快要下车了呢。」 「迟潜你今天怎么样,吐了吗?我不小心睡着了,也来不及顾你。」 「没有啊。」 想起那阵橘子香,他便也看向窗外。 「今天,意外的好呢。」 -------------------- 祝大家周末愉快呀—— 第27章 记得 和谐村是二路公交车的最后一班,只停到村口的马路边,他们下了车,走在路上,赵四月看了看远处,然后说:「是陈家的那个哥哥呢。」 第50页 「他也回来了呀。」 「他今年读高中了吧,真是好久不见了,变样了呢,一眼都没认出来。」 迟潜偏头看过去。 马路对面,陈槐安插着口袋低着头走路,落日余晖,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拉链一直拉到脖颈上面,盖住了白皙的皮肤,黑色的鸭舌帽下乌髮碎密的搭在额前,落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眉目,但能瞥见轮廓锋利,身形又高又瘦。 其实不是变样了吧。 是蜕变了。 那个穿着不合身小夹袄的大哥哥,现在终于穿上了像样的衣服,走在路上,挺直了腰板,终于像棵真正的槐树了。 「四月,你说,和谐村的上一站是哪里?」迟潜突然开口问。 赵四月还在好奇的看着马路对面,闻言随口答了一句:「吴家水闸啊,迟潜你怎么这都不记得了呀,我们都坐过好多回了。」 「……我知道,你见过有人在那一站下的吗?」 赵四月摇摇头,「没有啊,那是水闸啊,大家都住这边,谁会在那里下,平白多走几步路。」 迟潜就笑了,他附和着说:「是吧,今天之前,我也没见过。」 「但是过了水闸,倒是有家精品店,那壁橱上面的水晶企鹅可好看了,但是超贵。」 迟潜挑挑眉,心想,他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不过没你送我的水晶熊猫好看,不要花钱的,是最好的。」她笑笑说。 迟潜也笑了,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四月,我去跟他说几句话,你在这里等我。」 「啊。」少女愣了愣,她刚想问说什么,少年已经先一步跑过去了,飞扬的样子就像是搭在枝头的鸟雀,振着翅膀,栖在了某人的面前。 赵四月在原地看着,微微有些惊讶。 「迟潜啊,这么急。」 「还没见过呢。」 马路对面,夕阳拉下两个人的阴影,铺在地上,一个盖过另一个。 迟潜撑着腿微微喘着气,也许是盛夏暑热,只是走这两步路,就有些难挨,脸上就透着股薄红,鼻子上挂了些水珠,眼睛却是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陈槐安垂眸看着他身后的影子,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你挡着我的路了。」 迟潜站起身,目光下移,瞥见他的衣角,是黑色的。 收回了视线,迟潜说:「我知道,我知道。」 「……」 迟潜就不说话了,他其实是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下车,但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来了,他想起小时候他也是那样偷偷把书放在他家门口,气急了不过也就是撒谎骗他说书是他朋友的,骗他叶子是杨树叶。 面前这个人一身的黑,冷冰冰的,好像跟木头墩子没什么两样。 但是迟潜知道,才不一样。 木头墩子从不说谎话,但是这个人呢,这个人就是个骗子。 问他也没用。 迟潜这样想,突然张口哎呦一声,伸手捂着右边的一只耳朵,「好痛。」 「……」 陈槐安给他一个眼神,侧过身就要走。 迟潜捂着耳朵叫他:「陈槐安!」 脚步顿了顿,迟潜又重新走到他面前,他似乎是痛死了,皱着眉头,问他:「我耳朵背好像被虫子蛰到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陈槐安盯着他看了几秒,说:「好啊。」 「你过来。」 迟潜乖乖站过来,陈槐安躬着身子凑近看他的耳朵,吐出的热气像夏日田野里的热风,掀起层层麦浪。 夕阳下的影子叠在一起,迟潜侧着身子,他抿着唇,垂下来的手握得很紧,耳朵尖全红了。 「你,你看到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和耳朵一起抖的不成样子。 陈槐安直起身子,说:「没有。」 「怎么会呢。」他伸手去摸耳朵背,似乎很疑惑,「是,是鼓起来的呀,你再摸摸看行吗?」 「好。」 陈槐安终于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迟潜早就知道,他的手又白又长,骨节分明。只是当这双手经过迟潜的脸庞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橘子味。不用心的话根本闻不到,只可惜陈槐安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别有用心的人。 真的是你啊,大哥哥。 真是,一点也不会藏啊。 迟潜低着头微微勾着唇,笑了。 不过他并没有得意多久,那双手触及他耳后皮肤的时候,他突然全身颤了一下,像被电流刺到。 「痛?」他这样问。 迟潜忽然不敢看他,话也变得没有底气,「嗯,对,痛。」 他闻言却并没有放下手,也没有用力,只是非常缓慢的摩挲着,迟潜觉得难受,漂亮明润的眼一瞬间被水汽浸湿,夕阳的光线直直的打在脸上,燥热难挨,他忍不住偏头躲一下。 陈槐安的手落了空,他顿一下,放下来重新插进了口袋。 「是有个包。」 迟潜愣了愣,不由得抬眸看他。 陈槐安镇定自若,也盯着他看。 这个骗子。 有没有他还不知道吗? 迟潜笑一下,「那我回去擦药。」 「嗯。」 「陈槐安。」 「还有事?」他眉毛皱一下,似乎显得不太耐烦。 第51页 迟潜想一下,试探问:「我是想问你,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 陈槐安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迟潜以为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却神色平静,说:「记得。」 迟潜闻言悄悄松了口气,「迟潜,我叫迟潜,迟到的迟,潜水的潜。」 陈槐安没有回答,没有说知道了也没有说记住了,迟潜以为他没有听清楚,想再重述一遍,陈槐安却忽然叫他的名字,「迟潜。」 「还有事吗?」 迟潜愣了愣,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问:「陈槐安,你以后还会长个子吗?」 「不会了。」 「那就好。」 想到什么,他又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槐安看着他,「我知道。」 「她还在等着你呢,没什么事的话,你去吧,我还有事。」 迟潜怔了怔,他偏过头,赵四月戴着耳机站在马路对面朝他挥手,迟潜说:「那是四月,也是院里的小孩。」 「哦。」 「那我过去啦。」 「嗯。」 夕阳下,少男少女一起并肩走下坡,脚底是幽黄的光线和悬铃木零零碎碎掉的几片叶子,路边的小猫偶尔探起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喵呜一声,少女的耳机分给他一半,暮色之中,是难得美好的一幕景象。 陈槐安站在原地,远远的看着他们,然后绕了条岔道,去陈海生的店里面去了。 「迟潜,你什么时候跟陈家哥哥这么熟啦?」赵四月抱着书包,边走边问他。 「没有很熟啊。」 赵四月扭头看他,「那你聊那么几句,笑这么高兴干嘛?」 迟潜愣了愣,「啊,我有笑吗?」 赵四月撇撇嘴:「我不知道啊,如果你勾着唇的表情是哭的话,那你就没有笑。」 「……」 「赵四月,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我没有,哎说真的迟潜,我没见过你哭呢,说不定你哭起来真是这个表情。」 迟潜就笑了,「那你没机会了,四月,我不会哭的。」 「这话说早了吧。」 「你不信?」 少女摇摇头,「我不信。」 「那你等着吧。」 「好啊,我等着迟潜你掉眼泪的那一天。」 迟潜扭头看她,假装嘆气道:「四月你真不像个姐姐啊,哪有人盼着弟弟掉眼泪的。」 「放心吧,我会给你备好纸巾的。」 「你真是被路银杏带坏了。」 「银杏?银杏很好啊,迟潜你不要老是说她。」 「说她?说她她给我在背后使绊子呢,四月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只会冤枉我。」 赵四月就笑了,她递一只耳机给他,「迟潜,你今天心情真的很好。」 迟潜伸手接过,「怎么?」 少女认真道:「废话特别多。」 「……」 是吗? 迟潜挑挑眉,往马路对面看一眼,有人家点了灯,露出点温暖的光,陈槐安已经不在了。 他收回视线,耳机里正好唱道陈绮贞的《太聪明》: 我总是忽冷忽热 隐藏我的感受 只是怕爱你的心被你看透。 迟潜听了会儿,还是忍不住扯下耳机,说:「四月,你听的什么歌,好……」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个词,「好粘腻,我不听了。」 赵四月默默收回她的耳机线,自己戴上了另一只耳朵。 「很好听啊。」 「听歌嘛,要带着心情去听,你现在心情好,肯定想听欢快些的。」 「你有吗?」 赵四月睁着眼睛看他,诚实道:「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你现在听得都是爱情歌,还都是这种悲伤的,不知道哪里好听了。」 「好听啊……」 她笑,「我想,大概是比你那些儿歌好听吧。」 「赵四月!」 「哎呀,我不说了,难得迟潜今天心情这么好,我还把惹生气了,真是罪过罪过呀。」 她哼着耳机里的歌,声音轻柔舒缓,「我开始后悔不应该太聪明的卖弄,只是怕亲手将我的真心……」 迟潜的声音随即响起,似乎羞耻,「儿歌怎么了,多好听啊。」 「小呀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哎呀迟潜你唱的我找不到调儿了。」 「那还是我唱歌厉害……」 少女似乎轻轻嘆口气,「有时候真是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人啊。」 「你说什么。」 「没有,你唱吧,可好听了。」 「不唱了,一般人听不到,只给你唱一句。」 「是嘛,迟潜真好啊。」 「……」 -------------------- 祝大家天天开心喔—— 第28章 口角 邹昀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 眼前这个流着眼泪,拽着他袖子不放的女孩就是他隔壁班的那个班花,倪清嘉,哦,对了,也是他的女朋友。 只能说班花就是班花啊,就算是哭,也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这样想,他却也只是双手抱着臂靠在院子墙上,就这样看着她哭着说话,没有要给她擦眼泪也没有要给她递纸的意思。 眼神里都是漫不经心和玩味,他甚至还能分出些心思唾弃另一个人: 第52页 切,邹简的品味真是一如既往的差劲。 就喜欢这种娇娇柔柔的。 他是为了惹邹简不痛快才去找的她,只是他们谈了一个星期,邹昀就觉得没意思了,这根本就不是在给邹简找不痛快,分明就是在给他自己找不痛快! 他把自己的衣角抽回来,展了个笑颜,好言好语的劝她:「嘉嘉,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二十多天就要中考了呀,还是学习重要。」 「你知道的,我学习不好,不像你,在尖子班,将来肯定能考上海湾中学,我不想耽误你。」 倪清嘉被他脸上这笑迷得鬼迷心窍的,她喃喃道:「没关系啊,高中我就跟邹简在一起了……」 「什么?」 女孩愣了愣,低着头又继续流起眼泪,「不要嘛呜呜,我就要你陪着我。」 「没有你,我就没有坚持下去的动力了。」 邹昀点点头,刚刚,是错觉吧…… 她哭的这么伤心,明明是真的很喜欢他呀…… 邹昀看着,有些心软了,他皱皱眉,都怪唐峥都怪唐峥,出的什么馊主意,给他找这么多事。 一周之前,他的好兄弟兼同桌唐峥告诉他,邹简有喜欢的人了,说就是他们同班的班花倪清嘉,他说这话邹昀是万万不相信的,即使所有人都被邹简那副虚伪的样子骗了,他不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邹简有多自私自利,冷情冷性。 他爱自己都爱不过来,又怎么会分点喜欢给别人。 邹昀对此嗤之以鼻。 一直到星期三的体育课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想起在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看到的那一幕,邹昀仍然觉得有些恍惚。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瘦小细窄的肩背,眉眼精緻,白皙的皮肤,红润的唇,好看是好看,可就只是这样? 邹昀还是纳闷。 邹简,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少女虽然哭的美丽,但邹简併没有什么欣赏艺术的天赋,他虽然歉疚,但耗也陪着耗这么久了,天都快黑了,他也渐渐失了耐心,少年站直了腰,抬手指腹认真揉搓着面前脆弱的泪水,眼里没了笑容,反而认真,「嗯,嘉嘉,你先回家吧,都这么晚了,你家里人会担心你的。」 倪清嘉看着他,眼泪说停就停,她问:「你怎么不笑了?」 邹昀愣了愣,「什么?」 少女看向他,目光犀利冷锐,她的眼泪却还挂着睫毛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杂糅在一起,说不出来的诡异,语气轻柔的慢慢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你不笑的时候就不像他了,知不知道?」 靠! 邹昀反应过来一瞬间瞪大眼睛,眼神不可思议,「你!」 「你居然!」 「把我当成邹简!」 话音刚落,下一秒,一个巴掌清脆地拍在他脸上,邹昀偏着头,直接被扇懵了。 倪清嘉的目光落在他被扇红的脸蛋上,目光痴迷,她捏着他的下巴,扶正了想吻上去,被邹昀闪躲了过去。 他红着眼睛,越想越生气。 想起第一次主动去找这个女孩的时候,她眼里的惊艷和心花怒放根本不似作假,但这里面他漏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他妈的他跟邹简是一张脸! 气死他了! 他哪里比不上邹简! 少年这么想,便也直接问了出来,他神情羞愤,似乎是异常难堪。 倪清嘉皱起眉头,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知不知道,他不会有你这种表情。」 「你根本不配长这张脸,替代品都做不了!废物!」 她说完,斜睨他一眼,优雅的踩着小皮鞋哒哒哒转身走了,走的时候白色的衣裙不带一丝的灰尘,如新开的茉莉花,清纯又美好……个屁!!!!! 邹昀捂着脸,气不过转头使劲踢了下墙。 靠! 好痛! 邹昀面容痛苦,忍不住咒骂出了声。 操你妈的邹简,口味忒重!喜欢这种可怕的女人! 远处路灯下,迟潜和赵四月等了好一会儿了,好不容易等到女孩甩完两个巴掌走了,邹昀却又在原地发起了神经,一会儿踢墙一会儿扯树叶,就是不进去。 迟潜觉得自己站都站累了。 他心想,果然是初三生吗?真是精力旺盛啊。 赵四月扯下耳机,单手在空中挥了下又松开,迟潜侧过头看她,她面色自然,道:「有蚊子,没抓到。」 迟潜点点头,不一会儿,蚊子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垂眸看了一会儿,但是没拍。 拍死了都是血会很脏。 等蚊子终于吃饱喝足飞走了,邹昀却还在院子墙下面蹲着,他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干嘛。 迟潜皱起眉头,「我们进去吧,四月。」 赵四月歪头想了想,说:「不好吧,他发现我们看到了,要生气的。」 「我不怕他生气,你也看到了,那女孩都能打他两巴掌,我们又没做什么。」 赵四月点点头,却说:「迟潜,我们再等等看吧,你不觉得,他怪可怜的吗?」 又是这句。 到底是在可怜什么啊到底。 迟潜满脸黑线,「赵四月,你是不长眼睛吗你没看见那女孩被他逼成什么样了都,都动手了呀。」 女孩收好了mp3和耳机线,悠悠开口:「是啊,受害者是邹昀呢。」 第53页 「迟潜,你对他成见太大了,其实邹昀不坏的,他是狐假虎威,装模作样,你心里不也清楚吗?」 迟潜听她这样说,扯着唇讥讽一声,语气清淡,「我不清楚啊,我们又不熟。」 女孩盯着他看一眼,嘆了口气没说话了。 迟潜叫她离邹昀远远的,可是上了初中以后他们都不是一个学校的了,自然是会离的远远的。 她都有许久没见到他了呢。 每次回来,他都去上补习班了,初三了,也许是很忙吧。 少年远远蹲在墙角下,撕着洋紫荆叶,肩膀一抖一抖的,赵四月看的有些担心,她知道他肯定是哭了。 邹昀很喜欢哭,这她早就知道了,从前她每次想去安慰安慰他,他都叫她滚,声音嘶哑难堪,明明想被人温暖一下又觉得难以启齿,赵四月看着就更难过了,她就哭,她哭的时候就去找迟潜,看,人脆弱的时候就会去找一个亲近的人在身边,邹昀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她向他伸过那么多次的橄榄枝,他没有一次放在心上。 或者她还不够格吧。 女孩有些遗憾,她又想,那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这个人呢。 真让人不放心吶。 迟潜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他等的足够久了,身上被咬了好几个包,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可以了,他朝前走一步,直接叫他的名字:「邹昀。」 邹昀转头。 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就这样映入眼帘。 他愣了愣,好半天才认出来是谁,小声嘟囔了句:「怎么长的跟女孩子似的了?」 顿了顿又偏过头探了探,果然,赵四月就站在后面三步的位置,被对面院子门口头顶上的灯光照得温柔。 邹昀撇撇嘴,就知道这俩形影不离。 头转回去,他搓了搓眼睛,咬着唇低头继续撕叶子撒气。 都是假象!都是假象!都是骗人的! 全部! 都是骗人的!!!! 迟潜垂眸看着一地粉身碎骨,残败不堪的洋紫荆叶,拧了拧眉。 「邹昀,你怎么不回家?」 「……」 一片冗长的沉默过后,迟潜又开口问:「是被人打了觉得丢脸吗?」 赵四月在后面听着,捏了捏手,忍不住瞥一眼少年白色的背影,有些惊讶。 迟潜,生气了呀。 她嘆口气,又看向院子墙蹲着的少年,抿了抿唇。 只是,这样直白的说出来,邹昀肯定是受不了的呀。 果然,少年像是被踩痛了尾巴,很快跳起来,脸色惨白,慌乱不堪的指着他:「你你你,你都看见了?!」 迟潜对他眼眶通红的可怜样子熟视无睹,他点头,「你说那个姐姐?看见了,从头到尾,全看见了。」 「四月,你说是不是?」 一个两个的,都还是小孩子啊……赵四月无奈,并不作声。 少年似乎崩溃了。 「谁让你们看的!」他大吼一声。 「……」 迟潜面色如常,「不想叫人看到你怎么不找个地方躲着。」 「偏偏要在这里,不让人回家了吗?」 这种话对他来说,无异于挑衅和羞辱,邹昀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他气得脸色涨红,几乎失去了理智,眼眶也越来越红,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说话间嘴也扁的不成样子,声音都变了形。 「迟潜,你简直是要气死我了!」 「还有你!」 赵四月愣了愣。 他紧紧地咬着下唇,似乎是已经咬出血来了,嘴巴红的诡丽如罪恶的罂粟,声音低沉而嘶哑,「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 他说完,似是心里还有满腔的愤怒没有撒干净,转而暴躁的踢向那堵墙,仿佛是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这一脚之上。 -------------------- 吃到我闺闺投餵的读酥世家,建议大家吃甜食,心情会变好喔,最近遇到的人都很好,把正能量分享给大家—— 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29章 寻找 邹昀走了。 没进院子门,他是瘸着腿走的,一拐一拐的,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 赵四月凝眉,忍不住开口问他:「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少年却没有任何的回应,他走向夜色,仿佛要和所有的黑色融为一体。 迟潜终于拍死了那只得寸进尺的蚊子,脏血溅的他胳膊上都是,冲动作祟,这就叫作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了。 他忍不住皱皱眉,往后看一眼,「四月,我们走吧,回家了。」 赵四月走进他又嘆气:「你欺负他干嘛呢。」 「他就是那样的,还是小孩子。」 迟潜面无表情,「四月,你在说什么,他比我们大呢。」 「我知道,可是这么晚了,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 迟潜垂眸,「……我本来也不想的,但,谁让他没事糟蹋叶子。」 赵四月看了眼地下,汁液四溅,确实形容惨烈,但她还是惊讶,「就因为这个?」 他抬眸看着她,「这个怎么了,四月,院子墙这么高,他们要长起来,不容易呢。」 「他们也很可怜呢。」 赵四月吐了口气。 她想,叶子怎么跟人比呢?但转念又想,是迟潜的话,也不奇怪。 第54页 毕竟,迟潜并不是一般人。 迟潜侧过头,巷子里再看不见少年的身影。 赵四月抿抿唇,对他说:「迟潜,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叶子,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那片叶子呢。」 「你现在知道了吗?」 「那是什么树的叶子?」 「知道了啊,是槐树,那是槐树叶。」 「槐树啊,还没见过呢。」 迟潜一脚迈进院子门,闻言开了口道:「没见过吗?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呢。」 「是吗?」 少女并没有听进去,迟疑了一会儿并没有抬脚跨进去门槛,她最后看一眼巷子尽头。 他不知道呢。 他肯定以为是讨厌他。 其实都是可以原谅的吧,还是成见太大了…… 「四月。」 「哎,来了。」她嘆口气。 夜色漆黑,大风呜唿。 邹昀只身一个人,他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走过北场的小路,又走到南场,穿过一道被拆了的铁栅栏墙,又踩着一大片芦苇丛,最后走在了一条没有一点光亮的小路上,那里,通向黄浦江。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个人跟在少年的背后,就能发现他根本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通往何方,他只是时不时撩起t恤衫往脸上擦着,随手摺着身边的树枝,然后掰成几段,丢在地上,不时来几句咒骂。 「小王八羔子!」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他似乎是气的发抖。 「小时候就这样……」 「都是他看到啦!!!」 「不要脸!」 「还骂我!」 「烦死我了!」 少年忽然蹲在了地上,用树枝戳着湿润的泥巴土,似乎是把那一堆脏泥巴都当成了某个人。 以为他不打女的就是好欺负的吗! 他刚刚就应该把他拎起来往墙上一丢,弄点五二零洒洒,叫他扒在墙上扒都扒不下来! 长得跟女娃似的,他,他一个能打十个—— 不对! 至少二十个! …… 就这样一刻不停的咒骂着,直到骂的累了,少年终于渐渐放空了目光,人也没了力气,他一屁股坐倒在泥巴地里,忽然抱头痛哭了起来。 「呜呜呜,都欺负我呜呜,我又不打你呜呜……」 「这是哪里啊呜呜,我要回家呜呜呜呜……」 「邹简呜呜他肯定不会来找我的呜呜……」 「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 「……」 渡船在八点钟就已经停了,黄浦江远的没有边,脚下的烂泥像是压根撑不住他的身体,身边偌大的不知名的叶子,锋利的边缘,像是把割人的鉅子,一个不留神就能划伤人的胳膊,少年的目光惊惧的停留在左侧一盪一盪的草丛之中。 恐惧让他失了再站起来的力气…… 八点一十分。 迟潜靠在自家的门旁边,远远的望着房东家的门口。 邹昀还没有回来。 他皱了皱眉头,心里烦躁,赵四月也发现了,她走过来,说:「我问过了,邹简说这个点他应该在米老师家里补习。」 迟潜没说话,过一会儿,他问:「你觉得他会吗?」 「……我觉得不会。」 迟潜沉默了。 他也这么觉得。 「我去找他。」 赵四月看他一眼,说:「我也去。」 「你别去了,这么晚了,吕姨她不放心。」 少女似乎是听进去了,沉默一会儿却又嘆口气,「……那你打算往哪找?」 「不知道,先找找再说。」 「你一个人去吗?」 「嗯,我打着手电筒去。」 「那你也小心一点,不要再跟他吵起来了。」 「知道,我最多去到南场外面那条路,找不到我就回来。」 「好。」 迟潜看着她,说:「四月,我后悔了,明明知道拍那一巴掌根本没用,还不如就让它咬一口。」 「我真是怕了他了。」 「……」 邹昀还没有回来,赵四月看着迟潜脸上那种无语凝噎的表情却很想笑,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每次遇到蚊子也不打。 蚊子就想要点血,给它一点就是了。 反正,就只是痒三天。 陈槐安从陈海生的店里面提了个包出来,拐了个弯,忽然一道亮光闪了过来,他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陈槐安?」 迟潜摁灭了灯,没想到下午刚碰见的人转头又碰见了,有些惊讶。 陈槐安「嗯」一声算是回应,落下来的手却很不自然的搭在了身侧。 那人就站在对面离他十步左右的位置,在漆黑的夜晚,像雾里看花。 他有些微微发愣地想—— 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日子呢。 迟潜愣了愣,走过来,瞥到他左手里的包,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你,这是去哪?」 「我回家。」 哦,对,这是南场。 迟潜后知后觉想起来。 「你呢?」他问。 迟潜垂着头沉默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他轻轻低喃了一句:「陈槐安,我好像,做错事情了……」 「……」 虽然有帽檐挡着,陈槐安的视线还是无处可藏的凝固住了。 第55页 少年还在继续说着,语气似困扰近天真,陈槐安悄悄吐了口气,把帽檐拉低了些,正常的视线下,就只能看到他的唇瓣在动个不停。 顿了顿,陈槐安还是自暴自弃的抬手扯下了帽子。 他眼里闪过一丝无味。 算了,反正,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说完了?」他挑着眉问。 迟潜愣了愣,看他一眼,抿抿唇,小声说:「说完了,嗯,那我先走了。」 「你等等。」 迟潜怔了怔,「怎么?」 巷子里空无一人,陈槐安说完话,三步并作两步的翻到一户人家的院子墙头上。 迟潜在下面看得目瞪口呆,他小声叫他:「陈槐安!你干嘛呀!快下来!」 陈槐安听到了,他蹲在上面往下看他—— 跟个小猫似儿的,还朝他张小爪子。 他心念一动,想叫他也爬上来看看。 算了。 他肯定不敢,真摔下去还要哭着喊疼,陈槐安微不可察的勾起个笑,很快又跳下来了,一气呵成。 「走吧。」他拍拍手上的灰。 「啊?」 「不是要找人?我知道他在哪儿。」 迟潜垂眸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心想,原来是要放包。 吓他一跳。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陈槐安看他一眼,很快抬腿走在了前面,好半天,他回过头,淡淡吐了一句:「我,算的。」 迟潜站在原地,微微瞪大了眼睛。 就知道! 这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拿他当小孩子骗呢。 「陈槐安!」迟潜推开手里的手电筒,在夜色中往前狂奔,很快跟了上去。 巷子里没有多少灯光,陈槐安插着口袋,抬眸看着身后的灯光打在对面斑驳的墙上,映出他的影子,越来越黑,越来越大,就慢慢停下了脚步,直到他走到他身边,气喘个不停。 「这就累了?」他挑挑眉问。 「还,还好。」 「学校体育课怎么上的?」 迟潜抿了抿唇,不想告诉他,其实自己体育课也是藏起来从来没上过,毕竟现在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说出来总归像个坏学生。 「是躲起来了吧。」 四周一片寂静。 迟潜勐地侧过头看向他。 陈槐安目视前方,安安稳稳的走路,甚至还能很淡定的提醒他脚下有泥,像是从未说过这句话。 迟潜踩着他踩过的地方走过去,忍不住开口道:「我其他课都很认真的……」 「我只是不喜欢体育课。」 「……」 陈槐安盯着他看了几秒,「哦」了一声。 哦? 迟潜皱皱眉头,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抿抿唇,「我是年级前十呢。」 他说完,脸就红了。 迟潜其实觉得自己有点虚荣了,在心里嘆口气又补了句,「运气好的时候。」 陈槐安却忽然回过头来问他:「考过几次?」 迟潜愣了愣,短短几秒,在心里默数了好几遍后他开口说:「八次。」 「……」 「是么?」 陈槐安一直盯着他看,迟潜的渐渐脸红的彻底,他别开目光,说:「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他回过头,看着前面。 「我知道。」 笨吶。 「那不是运气呢。」 「什么?」 「你脚边有只青蛙。」 「啊。」 前面的人似乎笑一下,「你叫什么。」 「我,我……」 「你怕什么,他怕你才对,万一你眼神不好,把它踩死了,多可怜呢。」 「我才不会,它好脏。」 「呵。」 「……」 -------------------- 早上打双打给我打的晕头转向的,好在还是更了一章,祝大家天天开心喔—— 第30章 背着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一直到南场的边缘,却还是没有发现邹昀的踪迹。 前面被折断了几根的铁栅栏露出一个大缝,斑斑驳驳的上了锈,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住户。 陈槐安把他的大长腿伸一只出去,条件反射的回首就要去牵迟潜。 迟潜垂下眼,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眼皮颤了颤,他有些犹豫着问:「我们还要出去吗?那边,没有人了吧。」 话说的小声又不稳,陈槐安听出来了。 他挑挑眉,很自然的收回手,又换了个姿势,抱着臂,懒散的蹲在铁栅栏的空隙之中,盯着他开口问,「人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你想回去了?」 迟潜心里有点乱,「没有,就是……」 「我走的时候没有跟我妈妈说……」 陈槐安听了,嗤笑一声,「小孩儿呢,干什么都要找妈。」 迟潜被他说的脸红,也冷静下来,他看着他,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也许邹昀并不在那里呢,我不该这么盲目的跟在你后面。」 陈槐安就乐了。 「现在知道盲目了,早干嘛去了?」 「我……」 没有给迟潜多少辩驳的机会,陈槐安的目光紧紧的落在他的身上,他是笑着问他的,话里却是毫不客气,「我现在告诉你啊,我也不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在不在那里,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去不去?」 第56页 「你要害怕,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但是呢,如果还有下次啊,就请你别再哭兮兮跟我说你做错事了。」 「很假呢。」 「……」 迟潜禁不住瞳孔一缩。 他站在那里,攥着手,半晌说不出来话。 他还在反应。 陈槐安这些说的这些话明明是很难听的,对么? 但他是说给他听的…… 所以,他现在是在攻击他吗? 因为什么? 不满意他停下来所以生气了? 迟潜心里有些难受,他有些想哭,但他不敢哭出来,知道是为什么他就更不敢哭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件事情。 事实上,陈槐安年长他几岁,他是院子里最大的孩子,现在他蹲在那里看着他,面容也是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他话说的比从前多很多,举手投足间摆脱了前几年的小气和阴郁,变得更加自如和悠然,似乎也更加吸引人了。 从几年前发现那几本课本是他给的,到今天下午发生在公交车上的事,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陈槐安是偏心他的,因为他对别人都不这样。 很长时间内,迟潜对此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直到现在,他忽然不确定起来。 「陈槐安,你能跟我说实话吗?邹昀究竟在不在那边?」 面前的人似乎疑惑,「不然呢?」 「玩儿呢,我包还在人家院子墙上。」 迟潜似乎松了口气,他「哦」一声,点点头,很淡的出了声,似乎不太在意先前某人说过的话,「早说。」 见他过来,陈槐安单挑只眉,伸手就要去拉他,却被迟潜敏锐的躲了过去。 他扶着锈迹斑斑的铁柱子,爬到陈槐安的身边,没有过多犹豫,先他一步就跳了下去,然后走出了南场,那边没有路灯,漆黑的小路只有芦苇丛杵得直直的,风过才弯。 迟潜打着灯,走了,也没有要等陈槐安的意思。 刚才还犹豫不决,转眼间却又似乎比谁都急。 陈槐安收回了手,蹲在那里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走得飞快的背影,没有立刻动身。 好半天,迟潜才终于回过头,面无表情的问他:你不来吗?」 陈槐安气的心脏都扯着疼了。 原来并不是不害怕了呀,单纯就是生他气呗。 这小孩,胆小脾气还挺大。 他故意逗他,挑挑眉,说:「我以为,你不要我去了呢。」 迟潜不爱听这些,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随便你。」 随便他。 陈槐安摸摸嘴角,略微思考了下。 这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听到隐约的声响从背后传来,迟潜一直没敢放松的心里才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夜晚放大了风吹叶子的声音,觉得有些太过沉默,迟潜握着手电筒的手紧了紧,似乎是没话找话:「这是去哪儿的路,以前从没来过。」 身后的人看他一眼,接着平静的声音响起,「这里啊,是去黄浦江。」 「去渡口吗?我记得不是这条路啊。」 「当然不是,只是能去江边罢了,船可不来这边。」 迟潜点点头,顿了顿,他道:「陈槐安,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别再说是算的,我不相信,我不是小孩子了。」 陈槐安笑,可不就是小孩,天底下只有小孩才说自己不是小孩。 大人才不会说这话。 但他没说,在这里把小孩说哭了同样是件麻烦事。 舌头悠悠在嘴里打转,他平静道:「当然是我来过。」 陈槐安打掉身边的深草,心想,这他可没骗人。 他真的来过很多次。 迟潜「哦」一声,没有接着去问他来这边干什么。 「我在江边见过鳄鱼,你信吗?」陈槐安突然开口道。 迟潜听到了,他脚步一停,突然不动了。 还好陈槐安一直在身后注意他的反应,否则胸口撞上去了,说不定又吓他一跳。 迟潜回头对上他的眼,眼神里充满紧张,「你说真的?」 陈槐安往后退一步,眼睛转了转,问他:「我要是说我能对付鳄鱼,你信么?」 迟潜认真想了会儿,摇摇头说:「我不信。」 陈槐安:「……」 倒是乖了点。 陈槐安看着他这个样子,手有点痒,还没想好,手已经悄悄摸上了他的脑袋。 真软。 他还想薅两把,冷不丁被迟潜躲了过去。 「别拍我的头,会长不高。」 还在意这个。 真是小孩。 陈槐安只能充满遗憾的收回手,迟潜看着他,咽了咽口水,又问了一遍,「所以,这里真的有鳄鱼吗?」 「有啊,你不信我能对付鳄鱼,咱俩遇上了就只能送死了。」 迟潜反应了一秒,才明白他这是在逗他。 他气的脸红,「陈槐安!你!」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可恶的人。」 陈槐安拎着他的后衣领往前走,听到了反应淡淡的道:「是么,那你运气是不错。」 「屁!」 「你别拽着我!」 「你又不走,挡着我的路了,要不你走我后面?」 第57页 迟潜就不说话了。 陈槐安直接戳穿他,「看,你又害怕。」 「你胡说什么,我,我是腿软了,走不动。」 身后的人诧异出声,「这么害怕?」 「……我走累了。」 陈槐安看他一眼,神色古怪,「你想要我抱着你走?」 迟潜呆住了,他回过头来看着他,忍不住动了动唇瓣,问:「什,什么?」 陈槐安垂眸对上他的眼睛,动了动喉咙,又问了一遍,「你要我抱你走吗?」 迟潜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直接宕机了,好半天转不出个所以然,他艰难开口,问:「陈槐安,你认真的吗?」 他认真吗? 陈槐安嚼着这句话,总觉得舌头好像有些微微的苦涩。 是错觉吧。 他忽然咧嘴笑了下,说:「你还当真了?」 「想得美呢。」 迟潜无语的看他一眼,回头看路去了。 就知道! 这个人嘴里没一句真心话。 陈槐安若有所思的一直在背后盯着他的脖子看,好半天,他开口问:「你不失望吗?」 迟潜没有说话,似乎是不想再理他。 过了好一会儿,陈槐安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才又转头看他,道:「陈槐安,你别把我当小孩子看。」 「怎么?」 「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小孩。」 「尤其是你。」 陈槐安愣了愣,夜风吹的他头脑稍微清醒了点。 迟潜走在前面,灯也不打了,似乎是尽力在走得快一点,腰都开始弯着了,脚步也虚浮的很。 他拧了拧眉,突然就有些后悔带他走这条路了。 其实可以绕个近路的。 要不干脆背着他走算了。 不能抱还不能背吗? 不想当小孩么。 陈槐安吐了吐气,那就得吃苦了啊。 想起几年前自己那副拧巴样子又开始笑自己。 人家有福嘛,享着就是了。 置什么气呢。 「迟潜。」 他在身后叫他的名字。 「我不把你当小孩。」 「前面没多少路了,我背你,这样我们走的快些。」 陈槐安顿了顿,还是问了句:「行吗?」 迟潜听到了,他垂眸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乖乖走过来,他的姿态有些扭捏,就像个小鹌鹑。 小鹌鹑开口说话了,似乎还很不好意思,道:「那你不要告诉别人。」 陈槐安扯唇轻笑了一声,他弯下腰,说:「不告诉,我也怕丢脸呢。」 「知道么,我还没背过谁。」 迟到潜慢吞吞爬上他的背,轻轻「哦」了一声。 陈槐安挑挑眉,感受了下背上的重量,忍不住问了句,「你在学校不吃饭?」 「吃啊。」 「挑食吧,只吃甜的,没甜的不吃。」 全说对了。 迟潜有些诧异,又不说话了。 「不要让人把你当小孩,自己也得有个大人样啊,我的小大人。」 迟潜抿抿唇,攥着他肩膀的手微微用了点力气,「陈槐安,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话了。」 「怎么?」 「我听着烦。」迟潜小声趴在他耳边开口。 -------------------- 祝大家天天开心^_^ 第31章 害怕 陈槐安气笑了。 「这里真有鳄鱼。」他吓唬他。 「把我惹生气了,我就把你丢到江边餵鳄鱼。」 迟潜很有底气的反驳他,「你不会的陈槐安。」 「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 「是么。」 陈槐安装作脚滑,晃了一下。 迟潜被吓到了,他拍拍他的脖子,「你小心一点,要看路呀。」 陈槐安忍着笑,「哦」了一声。 「迟潜啊,你比你以为的要相信我呢。」 「那也是因为你太狡猾了。」 他说:「等我长得像你这么大,你就一丁点别想骗到我了。」 陈槐安挑挑眉,叫他:「迟潜。」 「嗯?」 「……没事。」 「哦。」 所以,是因为不想当小孩,才不叫他大哥哥了,改叫名字么。 「陈槐安。」 「嗯。」 「前面是不是快没路了。」 「差不多吧。」 「那邹昀……」 他说的含煳,陈槐安也没听见什么,他眯了眯眼,隐约似乎是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儿正蹲在地上发抖,只观察了一会儿,他就已经确定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了。 还好他视力不错,即便是在晚上,也能看的比别人清楚。 他心想,这小子还真能跑。 跑这来了,还不如直接游去江对面。 …… 迟潜却没是一点儿没察觉,他趴在陈槐安的背上微微发着抖,手电筒刚刚就已经彻底没电了,现在眼前黑的彻底,黑暗里人心总是多疑,他总忍不住要往后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们,又逼着自己不要看,生怕自己真的看到什么,这样想着,他忍不住搂陈槐安的胳膊更紧了,陈槐安的皮肤温度很高,隔着衣服传出来的热气会让他觉得安心,他脸有些热,顿了顿,又摇了摇他的肩膀,「陈槐安。」 「嗯。」 第58页 「这里很危险对吧?」 他站住脚步,顿了顿说:「……还好。」 「要是遇到鳄鱼那就不好说。」 迟潜精神有些紧张,「你别瞎说了,你说,邹昀会不会……」 陈槐安看着不远处他们要找的那个人,语气波澜不惊,问:「会怎么?」 「就是会不会……」 「死?」 迟潜一颗心沉了下来,话都说不全了,「你,你觉得会吗?」 「有可能。」 「这里真有鳄鱼。」 「……」 身后的人又不说话了,陈槐安以为他是真信了,刚想转头说些什么安慰他,忽然又觉得好像有什么打在脖子上面,凉凉的。 他愣一下,伸出手去摸,是湿的。 陈槐安心道不妙,江边下大雨,最容易涨潮,他们还真有可能淹死在这里了。 他语气沉沉,道:「迟潜,好像下雨了。」 「什么下雨。」迟潜抬头感受了下,「没有啊。」 浓浓的鼻音。 陈槐安没有回头,抬了只手去摸他的脸,湿透了,软的像海绵。 陈槐安的手不柔软,甚至有些粗糙,再说迟潜也并不喜欢别人摸他的脸,他于是很不客气的拍掉他的手,问:「你,你干嘛?」 顿了顿,他又问:「你是不是想捂我眼睛?」 「陈槐安你不要乱动手。」 幸好陈槐安并没有回头,看不到迟潜此刻眼里充满的防备,话里泄露的几分,他可以全当做小孩的娇嗔。 他默一会儿又轻嗤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谁,他道:「管好你的小金豆子啊,我还以为要下雨了,咱俩得死一块。」 迟潜愣了愣,打了个激灵。 他摸摸脸上的眼泪,又伸手擦了擦落到他脖子上的泪珠子。 陈槐安冷不丁闷哼了一声。 迟潜也没在意他,这会儿他心里怕极了邹昀会出事,也怕他们自己遇到什么意外,看看四周,又是黑漆漆一片,「你,你把我放下来吧。」 「我想喊喊邹昀,万一他不在这儿,我们就赶快回去。」 陈槐安「嗯」一声,却并没有想要弯腰放下他的意思。 迟潜等了一会儿,还没动静,忍不住皱眉提醒他:「陈槐安,你听到了吗?」 「嗯。」 「我看到他了。」 他屈身把迟潜放下来,「你去跟他道歉,我在这等你。」 迟潜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他在哪儿?太黑了,我看不见。」 「你叫他的名字,他能听见。」 迟潜想握他的手,他怕陈槐安把他丢这儿就走了,忍了忍还是没做,只是话说的不稳:「你不能跟我一起吗?」 陈槐安拒绝的很干脆,「不能。」 迟潜就不再问了,他低着头,顿了顿,小声喊了一句「邹昀。」 没有人回答他。 「声音太小了。」 陈槐安说完,又仰着张脸向夜空大喊了一声,声音划破了无边的寂静,似乎是要推着江边的浪儿翻个捲儿。 他是在给迟潜作示范,只是还没等迟潜有所行动,这一声就先被人给应了。 邹昀还蹲在来时的位置上,人已经吓傻了,脚也麻了,脸上的眼泪也已经煳的干了,他缓了缓神,也不管来人是谁,又重复叫了一遍:「邹昀,我是邹昀,我在这里。」 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是没劲了。 好在迟潜听到了。 邹昀没事。 这个消息让他如释重负,他捂着胸口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他整个人都是虚浮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都没站稳。 陈槐安拉了他一把,迟潜站稳之后,小声跟他说了句「谢谢。」 他却也没急着放,迟潜愣了愣,想用眼神询问他这又是在做什么,却发现太黑了,自己根本找不到他的双眼。 他看不到陈槐安,陈槐安却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手心都是汗。」 身上也是呢,迟潜心里想。 「过去记得要跟他道歉,你不是跟我犯错了,跟我说没用。」 这是在应他先前在南场遇到他时候说的那句话,没想到他还记得。 迟潜心里意外打了个岔儿,他想,陈槐安,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 他一点儿都看不懂了。 「知道了吗?」他又加重了点语气问。 迟潜「哦」一声,扯了扯被冷汗黏了一身的衣服就要往前面走,陈槐安却仍然抓着他的手,隐约还用了点力气。 「你怎么?」迟潜心里纳闷。 「我走了。」他冷不丁道。 迟潜就急了,以为天黑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于是脸色发苦,说不出的可怜,「你不说你在这儿等我的吗?你怎么出尔反尔?!」 陈槐安盯着他看了两秒,在黑暗中扯唇笑了一下,语气说不出来的缱绻,可惜迟潜听不懂。 他道:「好,不走了,我在这等你。」 迟潜摸着黑朝着前面走,因为看不到路,怕自己撞到什么东西,他就只能一边慢吞吞的挪着脚步,一边小声叫着邹昀。 听出是迟潜的声音,邹昀暗淡了一晚上的眼睛终于亮了亮。 「迟潜?」 「是你嘛迟潜,你来找我了?」 迟潜回过头看了看,天太黑了,他也没看出来陈槐安究竟是不是还在那里,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陈槐安说过的,他说过自己不走的。 第59页 虽然他是个骗子,但他姑且就再信他一次。 听到邹昀的问话,他动了动喉咙,开口应他:「我是迟潜,我,嗯,还有陈槐安来找你来了。」 邹昀才不管陈槐安有没有来,他自动忽略了这句话,然后咽了咽口水,声音发颤:「迟潜,你快来救救我,我旁边的草一晃一晃的,我总觉得里面有东西,我现在不敢动呜呜,你快救救我。」 迟潜听他这样说,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不立刻掉头就跑的冲动,他掐自己大腿肉一把,嗓音都有些发尖,「好,你等我,我马上来了,你,你坚持住。」 月光照在黄浦江面上,反射的光把江岸照的微微发亮一些,迟潜走近了,也终于看清了邹昀和他话里所说的藏着东西的草。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脑海里莫名闪过陈槐安刚刚说过的话。 他说他在江边看到过鳄鱼。 迟潜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不在自己身上了,心慌的想吐,邹昀还靠得那样近…… 怎么办怎么办。 陈槐安,对,叫陈槐安。 迟潜很快在心里否决了这个念头,不行,不能叫他,他再厉害也对付不了这种吃人的生物,他现在离得远,说不定还能跑的掉。 邹昀还在那里看着他,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充满了信任和依赖。 陈槐安说的对,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那根本就不叫认错。 他于是哆哆嗦嗦向他伸着手,尽量控制自己的恐惧,开口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草,哪有,哪有晃的,你看错了吧,我牵着你,你走过来,咱,咱们回家了。」 邹昀愣了愣,似乎是信了他的话,他喃喃道:「没有吗?」 「没有。」 「真的没有,邹昀,你勇敢一点,我还在这里呢。」 大不了一起死了,迟潜在心里流泪。 邹昀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他似乎是相信了,正准备伸出手去拉迟潜,余光却又瞥见一旁的草丛很大幅度的晃荡了一下。 「迟潜啊!」 「它它它动了!」 少年犹如惊弓之鸟抱着头蹲在地上,手也缩了回去。 迟潜本就是壮着胆子强撑在这儿,他这么一喊,只觉得被下了什么药,浑身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双眼涣散。 完了。 真得死这儿了。 下辈子,他再也不拍一只蚊子了。 -------------------- 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32章 道歉 时间被一分一秒的拉长,也让人感到无比的煎熬,漫长的沉默过后,邹昀终于开口,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迟潜。」 「你,你还在吗?」 他在吗?迟潜晕晕乎乎的想。 身体还在吧,人走了得有一会儿了。 肯定不能这么说,迟潜嘆口气又转了转眼睛,缓解了些紧张的干涩,然后道:「我还在呢,你别害怕,我就是没力气了,我歇会儿。」 「没力气了我也没力气了,迟潜怎么办啊迟潜,我不敢动,我现在不敢动。」 「我都不敢抬头看你……」 不看好啊。 迟潜看着自己衣服和脚底板上黏得厚厚的泥,心想,恐怕他这辈子最脏的时候也就现在了吧。 他自己都不稀的看,有些嫌弃的闭了眼,嘴上仍然安慰道:「我也不敢动,不要紧,说不定过会儿它就走了,我们不要动就好了。」 「嗯,好,我听你的。」 「……」 「迟潜。」 「嗯。」 「你怎么想来找我的?」他问。 迟潜僵硬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身体一激灵,条件反射就要说:「碰巧路过。」 好在夜风一吹,给他这些有的没的,矫情又扭捏的情绪都给吹散了,他在心里骂自己,生死关头了啊迟潜,还摘得干干净净的有什么用呢,做个好人吧。 想起陈槐安的话,他掌心有些发热,缓了两秒后,才道:「邹昀,我等一下再回答你行吗?」 「啊,哦,好吧。」 他话音刚落,空气里就又陷入了沉默。 「迟潜。」 「嗯。」 「你困吗?」 迟潜愣了愣,又摇摇头,说:「不困。」 有命活着就不错了,睡觉可不敢想,那是下辈子的事。 邹昀大概也想到了,他又掉起眼泪,这次却不再是因为害怕,害怕的眼泪他早就掉了许多,现在已经掉不下来了。 他哭的脸发烫,这是不好的事,但他还是抱着膝盖低声开口:「迟潜,我问你件事。」 「……你问。」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迟潜愣了愣,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僵硬着问:「怎么,怎么这样说?」 「从小,从小到大,你都不待见我,我又不是傻子。」 「是吗?」 迟潜怔怔的吐了口气。 他确实是不待见他。 小时候是觉得他无理取闹,很讨人厌,后来见识到了邹简的可恶之后,又觉得他的所作所为这些也不过只是小打小闹罢了,不痛不痒,只不过他太笨了,跟太笨的人待在一起总是很麻烦,他也就渐渐跟他疏远了。 今天下午,如果不是四月那么偏袒他,他也不会被激怒,去针对他。 第60页 但那不是四月的错,四月对他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心里又不是不清楚,叶子什么的也都是藉口。 其实是他自己有问题,是他歧视他,觉得他这样笨的人,自己就算戏弄一下也不会怎么样。 不然他也不会歉疚成这样,就是因为他清楚自己有很大的问题。 陈槐安……陈槐安也清楚,不然他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迟潜忽然有些恍惚。 原来,歧视滋生恶意吗。 所以做不到尊重,走不到一起,连一丝解释的欲望和勇气都没有。 「邹昀,你是不是,其实很在意这件事情?」 「……」 没有说话啊。 迟潜心里明白,那意思就是在意了。 邹昀会在意他讨不讨厌自己。 但是他自己却不会在意秦妙讨不讨厌自己。 究其原因,秦妙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而自己对邹昀而言却不是。 不是啊,他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迟潜略微有些出神地想。 邹昀是哭了吧,头垂的那么低,也许……也许他还很重要也说不定。 「邹昀,我再问你个问题吧,问完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来找你。」 「你刚刚说,你等一下就回答,没有说要问问题。」邹昀闷闷开口。 迟潜的表情罕见破裂了一分。 这傢伙,不该灵光的时候脑袋又突然这么灵光干什么。 他破罐子破摔,直接问了出来:「我不管,你就说零七年过年时候,院子里那个雪人是不是你堆的?」 「……是不是我堆的,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吗?」他开口说话,声音没了刚才的弱气,似乎恢復了往常,十足的羞愤。 他那么聪明。 迟潜忽然想笑,他坐在地上挑挑眉,「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问?」 「我的意思是,从你堆了那个雪人之后,我就不讨厌你了。」 邹昀一顿,愕然僵住。 他抬头,迟潜就坐在他前面的泥巴地里看着他,说不出的狼狈,其实他压根就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一种神情,但也正是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就只能靠听,所以这句话听起来才会这么的动听。 从小到大,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么真诚的语气和他说话。 没有嫌弃,没有厌烦也没有虚情假意。 邹昀听得想哭,即便是他已经掉了很多眼泪了。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迟潜抿抿唇,声音低了一些,「我就是来找你的。」他说着,顿了一下,偏过头道:「其实我知道是那个姐姐对你不好,是我错了,不该说那些话。」 「对不起,邹昀。」 「希望你不要生气。」 他脸红了一瞬,「如果你愿意原谅我的话,也希望你原谅我。」 靠! 邹昀一下子蹦起来,「迟潜你!」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身体僵了僵。 迟潜瞳孔一缩,条件反射的往草丛那边一瞥。 还好,没什么动静。 ! 「你不要……」 邹昀愣愣地看着他,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忽然伸手把他一捞,「快跑!」 「动……」 黄浦江畔的夜空有无数的星挣破夜幕,仿佛要和少年一同狂奔在通往晨曦的通途之中。 陈槐安无言地站在原地,头一次觉得自己夜视好其实并不是一桩好事,至少此刻他望着远处两个人相握的手,会觉得异常刺眼。 一直到迟潜经过他,坚定地握起他的手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迟潜气喘吁吁,也许是太过紧张,所以一双眼睛异常明亮,他冲到他身边,手心粘腻又温热,不知道是泥还是汗,又或者两者都有。 无所谓了。 他道:「陈槐安,快跑,有鳄鱼!」 「什么?!那是鳄鱼!」邹昀一边向前狂奔一边后知后觉的大叫一声。 陈槐安当然知道这里没什么鳄鱼,但他不知道是忘记说了还是就只是不想说,活了十七年,他还是头一次没有任何思考的,就只是这样被牵着手往前跑。 黑暗里,他微微勾着唇笑了。 感觉,蛮不错的。 自以为在逃命的两个少年当然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就这样一直跑到南场那个破铁栅栏才堪堪停下来。 三个少年牵着手总归有些尴尬,尤其是迟潜,左一只右一只,没一只手闲着。 迟潜心跳得飞快,手下很快松开,他飞快看陈槐安一眼,后者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悄悄松了口气,继续大口大口喘着气儿。 邹昀靠着一根铁棍子,满头的汗,他睁一只眼,喘着粗气问他:「迟潜,你,你怎么知道那是鳄鱼?」 迟潜眨眨眼睛,下意识看向陈槐安。 陈槐安就笑了,「你看我干什么?」 「我可一句话没说。」 他说着,想到刚才又觉得有趣,「我,跟着你们跑,可乖了呢。」 邹昀在旁边看着,简直目瞪口呆。 这是陈槐安? 那个嘴里撬不出一句话的小怪物? 大晚上的,不是见鬼了吧。 迟潜也忍不住跳了跳眼皮,他面对他,认真说:「陈槐安,你正经点,我和邹昀都看到了,那草丛会动,我觉得里面真有鳄鱼。」 第61页 陈槐安听着,挑挑眉,「哦」了一声。 迟潜对他的平静感到无比诧异,「你不相信?」他转头,「邹昀,你说是不是?」 「啊?」后者愣了愣。 邹昀看陈槐安一眼,心里有些为难,他现在还不是很想和陈槐安说话。 陈槐安也没有太在意,他抱着臂,又恢復了先前的冷硬,仿佛刚刚的调笑都只是人的一场错觉。 他面无表情,垂着眸,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那是水草,长在水里,涨潮的时候推一推,它就会动。」 「……」 很长的沉默过后,迟潜和邹昀对视一眼,然后又心有灵犀的各自移开。 迟潜垂着眸子,脸热的快要熟了。 他心想,还好陈槐安并没有跟他一起过去。 要不然,这就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实在是丢死人了。 陈槐安说完,也不再管他们想什么,他自顾自跳上栅栏,插着口袋向一个方向走了,背影看起来落寞又孤寂,跟来时似乎都不是一个人了。 迟潜一直在背后看着他走远,最后没忍住还是叫了他,「陈槐安!你去哪儿?」 陈槐安没有回身,他似乎是随意的抬手挥了挥,说了一句什么迟潜没有听见。 他皱皱眉头,转头问邹昀,「你听见了吗?他说什么?」 「……他说,他累了,想回家睡觉。」 迟潜「嗯」一声,又看了一眼陈槐安离开的那个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没关系,他们是一个家。 他心想。 「走吧,我们也回家。」顿了顿,又嘆:「他们估计等急了吧。」 邹昀默了默,直起身子,「是,回家吧。」 -------------------- 周末了,祝大家周末愉快哦—— 第33章 做梦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陈槐安回家的路上,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个事情在一一年的那个夏天,永远成了一个秘密。 它算得上特别,因为其实也就只有迟潜一个人想要知道这个秘密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也并不能知道—— 因为,陈槐安搬家了。 迟潜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日子。 一切好像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太阳还是那么热烈,它不是从西边升起,也不是从东边落下。 岁月静好到好像随手一捞,就能有只蝴蝶落在上面,像过往的任何一年夏天一样。 昨晚他们一直忙活到很晚,到九点半的时候,迟潜和邹昀还没有回来,大人们一下子意识到不对劲了,院里一下子丢了两个小孩,黎潮汐和文南两个女人都快急疯了,打着手电筒到处找人,就差没报警了。 只有赵四月知道,迟潜是去做什么了,但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即使心慌的彻底,也一直撑着没有说。 她一直坐在家里看钟,心想着,到十一点,如果十一点他们再不回来,那她就真的告诉他们了。 吕凤英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回来穿上鞋也要出门帮忙去找,她弯腰的时候看了一眼赵四月,心里稍微有了些宽慰:还好,他们家四月乖的很,做什么都跟她说,也从不会乱跑。 她都不敢想,四月要是走丢了,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了。 好在最后迟潜他们还是回来了,赶在了十一点差八分钟的时候,回来的时候,迟潜第一时间往右边楼上瞥了一眼。 他还没有回来。 再垂眸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陈槐安又骗了他一次。 文南问他们去哪里了,邹昀撒谎说他和迟潜去水库抓泥鳅去了,文南看他们俩裤腿上都是泥,就相信了,又骂他大晚上的不回家还把迟潜到处带着跑。 黎潮汐闻言也没有多说什么,嘆了口气,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么晚了,都回去休息吧。」 人就这样散了。 直到迟潜走进房门的那一瞬间,他最后往院子门那里看一眼,也没有人走进来,院里冷冷清清的,邹简站在那里,遥遥看着他。 迟潜对他并不关心,他很快挪开了目光,走进了屋。 黎潮汐并不相信邹昀说的什么抓泥鳅的那些话,谁生的儿子谁清楚,迟潜绝对不会做这些事,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帮她把脚下煳的一塌煳涂的鞋拔下来,然后说:「下次做什么事情之前要记得告诉妈妈。」 迟潜垂眸盯着她头上的几缕髮丝,有些微微地出神。 「妈妈,你长白头髮了。」 黎潮汐手下的动作停了停,说:「你帮妈妈拔掉。」 「好。」 迟潜很听话的去拔那几根显眼的头髮丝,确保暂时没有了之后,他把白头髮拿在手里,问:「妈妈,你是不是觉得很辛苦?」 「……是啊。」 「是因为我吗?」 黎潮汐看着他,道:「不是因为你,是人只要有了在乎的东西,就会变得辛苦,辛苦是我自己要的,因为我也想要幸福。」 「我在一本书里也看过这句话,跟妈妈你说的很像。」 黎潮汐面上温柔,「小潜你看过很多书了。」 「嗯。」 「从前我做保姆的时候,那家人的书多,我也经常去看,看书是有用的。」 「但有些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第62页 「没关系,我也是后来才懂,你还太小了,得有了些经歷才会彻底领悟那都是些什么含义。」 「我还小吗?我已经初一了。」 「还小啊,所以我不放心你,如果你长大了,你就可以不用什么事都告诉我了。」 迟潜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他喉咙发紧,道:「对不起,妈妈。」 「不用说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而已,就像我也不会问你到底去做了什么。「 「你不说,一定有你的原因。」 「……」 虽然是这样,但那天晚上,迟潜卧在床上,还是想了许多。 思绪纷飞,但是想来想去,永远绕不开一个人。 陈槐安。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他什么,又有什么好想的。 他那么厉害,就算不回来,好像也并不值得担心,他只是在想,陈槐安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从前他觉得他是飞鸟,是因为觉得他和他之间似乎隔了一整个天空,那么遥远,触不可及。 后来,陈槐安离他越来越远,他原以为自己会渐渐忘却,毕竟群山迴响,飞鸟永远不会停在一个山头之中。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槐安在他的记忆里却越来越清晰。 他很像是一件秋天的旧衣裳,褪了色,又小了一截,所有人都要把他从衣柜里扔了,迟潜却捨不得,他把它放在衣柜的角落里,偶尔打开,就能瞥见一眼。 如果下雨的时候,它会因为潮湿而发霉,他就会很想把它抱出去晒一晒太阳。 即使那根本没什么用。 旧衣服总是发霉。 一如陈槐安,总是晦暗。 第二天迟潜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醒,五年级的时候黎潮汐去商贸城买了一件上下床,他现在每天都睡在上铺。 黎潮汐走上来给他脚边上踢的乱七八糟的被子叠整齐放在一边,才又叫他:「小潜,快起来了,四月来找你问题目了。」 迟潜睡得迷迷煳煳的,他嘴里含煳念着「鳄鱼,鳄鱼」,皱着眉头,满脸的汗。 黎潮汐摇摇头。 这孩子,昨晚当真去抓泥鳅了么,睡魔怔了。 …… 迟潜睡得沉,她索性也就不管他了,转头招唿道:「四月,你先坐会儿,吃饭了么。」 赵四月把mp3拿出来,点点头说:「吃过了黎姨。」 黎潮汐一边低头穿鞋一边有一搭没搭地问:「吃的饺子吗?你妈包的饺子真不错,前两天还送了我一袋。」 「饺子吃完了,我妈早上去南场买的包子,汪记的,它家的玉米猪肉包子好吃,肉很新鲜,又甜,下次可以买给迟潜尝尝。」 「是么,下次我去看看,不过迟潜嘴巴叼,他不一定喜欢呢。」 黎潮汐说完,拿了门口挂着的一个盒装的袋子,就要出门,她道:「四月,我出门去送送陈家哥哥啊,他今天要搬家了。」 赵四月愣了愣。 陈家哥哥吗? 原来他要走了。 想到什么,她不着痕迹的往迟潜熟睡的方向看了一眼。 「待会儿迟潜醒了,你让他自己热点面包吃。」 赵四月点点头,说「好」,趁着人还没走,她又急急喊了声,「哎黎姨,你知道他们搬去哪里吗?」 「好像回南城吧,店做不下去了。」 「那陈家哥哥呢?他不读书了吗?」 「不读了,说是成绩不好,读了没用。」 她说着,又低低嘆口气,「谁知道呢。」 赵四月怔怔地出神。 其实还有件事,黎潮汐没说,据说常丽那女人在外面被个野男人骗了,那男人在外面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要债的人找常丽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几个小孩不在家的时候,经常有几个刀疤男人上门找人,黎潮汐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女人,倒是不怎么害怕,只是把房东一家吓着了,文老师那几天都不敢去学校上班,一连请了好几天假。 这下搬走了,他们该是松口气了。 也是正常的,黎潮汐在心里嘆息一声。 「黎姨,你是准备去哪里送他们呀。」 「哦,你妈什么都没跟你说是吧,我和她买了点东西准备送他们到北场门口就回来,总归做了这么多年邻居,送送也是应该的。」 赵四月闻言有些诧异,「我妈也去?」 黎潮汐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笑了笑,想到什么,语气又怅惘起来:「是啊,说起来,那孩子真不错呢,就这么走了……」 「不说了,我走了啊,四月,你看你的书。」 赵四月怔了怔,「好的,黎姨,也帮我跟陈叔叔和陈哥哥说声再见吧。」 「好嘞。」 …… 迟潜做了很长一个梦,那其实算是个噩梦。 还是在那个江边,他梦见陈槐安被鳄鱼咬住了胳膊,他伸手想救他,却又始终碰不着他,就只能眼睁睁在一旁看着陈槐安的身体被吃的支离破碎的,鲜血流了一整个黄浦江,最后迟潜魔怔地抱着他唯一的一只胳膊回来院子里,大家都问他,这胳膊是哪来的? 他说是陈槐安的。 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谁是陈槐安。 大家说他烧煳涂了,院子里从来没有这个人。 第63页 然后迟潜就惊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心脏仿佛还置身在那个梦里,一抽一抽的疼。 那个梦真实到他甚至怀疑那根本就不是梦,而是前世发生的事情。 怀里没有那只胳膊,他居然会觉得空落落的,这是一种相当残忍的想法,但这并不能怪他,只是那股温热的血泊泊的往他心脏的地方流着,还是前一秒的事。 他抹一把脸,随手穿了个外套,爬下了床,赵四月听到动静,把笔搁下,撑着下巴笑他,「捨得起来了?」 「嗯,几点了?」他拿起杯子喝水。 「十点了。」 「是么,我第一次睡这么晚。」 少女笑他,「然而,你的脸色看起来像是十天没睡觉一样。」 迟潜愣了愣,「我脸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没平时看起来红润,你那皮肤可是公认的好,好多女生都羡慕呢,真应该拍张照片让她们看看,你也有暗沉的时候。」 迟潜拿起毛巾擦脸,「闲的,我做恶梦了,睡的不好。」 赵四月挑挑眉,「跟昨晚有关?」 迟潜闷闷地「嗯」了一声,挤好了牙膏,没有继续往下说。 -------------------- 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34章 承受 「昨晚,你是在哪儿找到邹昀的?」 迟潜看着她,说:「我找不到他,是陈槐安带我找到他的。」 「陈槐安?」 迟潜「嗯」了一声,似乎不愿意多说一句。 赵四月还是好奇,又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去问他,要是问出来,我算你厉害。」 他这话里有置气的成分在,赵四月听出来了,她看他一眼,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陈槐安搬家了这件事情告诉他。 迟潜没有察觉到,他只是忽然抬头问了声,「我妈呢? 赵四月心里装了事,他这么突然开口问,把她吓了一跳,说话也吞吞吐吐的,「黎姨,黎姨出门买菜去了?」 「买菜?不是昨天买了吗?又买什么。」 赵四月看着手下的作业本,怔着发呆,「可能不够吃吧。」 迟潜闻言,神色古怪的看她一眼,「你在说什么呢四月,我们家就两个人。」 「那我也不知道了,她就叫你早上热面包吃。」 迟潜点点头,没说什么,拿着半袋面包走出了门,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是面包啊……」 他再走进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塞了满满当当的,只能含煳着开口问:「四月你来是有什么题目要问我吗?」 「不是啊。」 「你忘了,昨天说好的,今天要一起把英语报纸的听力给听了。」 「我mp3的音频都下好了。」 迟潜面色痛苦,他胡乱咀嚼几下,把面包咽下去然后开口,「哦我忘记了,四月,我今天不想听了。」 赵四月笑了笑,「不想听就不听呗。」 「我现在也不太想听了。」 迟潜咳一口水,睁眼看向她,「怎么?」 「英语课代表换人了?」 赵四月撑着额,摇摇头说:「没换人,还是我,只是我现在不想听这个英语听力了,我倒是想听你说说昨晚的事情。」 「还有,你和陈……」她顿了顿,「槐安的事。」 迟潜愣了愣。 突然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他还稍微有些不习惯。 迟潜拿勺子在水杯里搅了搅,笑了下说:「你这话问的好奇怪。」 「我们能有什么事。」 「我们天天待一起,我的事你不都知道吗?平平无奇的写作业机器罢了。」他调侃了句,把混着维生素c泡腾片的酸水咕咚咕咚全吞了下去。 酸得他皱眉。 赵四月抿抿唇,其实她也看得出来,迟潜并没有那么喜欢学习,至于他为什么那么努力学习,或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昨晚,他是不是跟你们待一块儿的。」她问。 「嗯。」 赵四月就笑了,「我还没说是谁呢。」 迟潜手下的动作顿了顿。 他认真看向她,说:「四月,你今天怪怪的。」 「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她心想。 赵四月撑的手有些酸,她换了个姿势,双手抱在胸前,垂眸盯着眼前写的乱七八糟的报纸,没有把话说出口。 诚如迟潜所说,他们天天待在一起,迟潜什么事情她几乎都知道,他生气是什么样,高兴是什么样,口是心非是什么样,洋洋得意又是什么样。 他们年龄相仿,零八零九那几年,院里的小孩一个一个从新希望小学毕业,放学路上人散了又散,只有他们,从小到大,都是一起的,从没有分开过。 她还记得自己从小的一个执念就是去融入邹昀他们,即使最后也没有实现,但就有一天,放学路上忽然下大雨,她在前面走的飞快,迟潜在后面慢吞吞跟着,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下雨天就走不快,又怕拖累她,就踮起脚在后面默默的走,她转过身看着他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这样也挺不错的,也不是人多就好。 她一直把迟潜当作弟弟,虽然在很多事情上,他更像是她的哥哥,因为他从小就更冷静更理性,自己童年最黑暗的那段时光,也是他陪着自己度过的,他送她的那个水晶熊猫,其实在后来照亮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第64页 所以当她知道其实迟潜和陈槐安很熟悉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诧异。 迟潜很少会对什么东西感到在意,他不想听她提起陈槐安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直接说出口,就像他不想听听力一样,而不是遮遮掩掩,左右而言它,甚至烦躁。 迟潜不屑于这样,他的大脑就像她手里的mp3一样,只有值得在意的人或者事情才会存储。 也许,他还不到喜欢的程度,但赵四月至少能够推断出,他是很在意的。 赵四月忽然觉得遗憾,人走了,再在意也没用。 「迟潜,你说你会一直留在海城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问。 迟潜一怔,问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的,我妈说,梅泾那边的厂关了好几家,万一……」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迟潜猜到她的意思,安慰了句,「还没发生的事情,你不要瞎想,而且,我们都大了,能承受得了。」 「是吗?能承受住么。」 「嗯。」 她又问,「迟潜,那有没有什么你承受不住的事情呢。」 迟潜愣了愣。 莫名其妙的忽然想起昨晚上的那个梦。 「有吧。」他平静道。 说完,他们就同时陷入了沉默。 「四月,你今天是怎么了。」迟潜顿了顿,问她:「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赵四月怔了怔。 她看着他,吐了口气,然后道:「陈槐安,他走了。」 杯子里面早就没有了水,迟潜干搅了搅,勺子碰到杯壁,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他后知后觉的问:「四月你刚说什么,我没听到。」 赵四月的目光静静地落到他身上,没有说别的,又重复了一遍:「陈槐安,他搬走了,据说是去南城。」 「哦,是搬走了啊……」迟潜笑了笑,道:「你说的那么吓人,我以为他去世了。」 他抬眸,眼里多了些瞭然的笑意,似乎轻松了许多,「你刚刚一直那么奇怪,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赵四月愣了愣,两秒后,又点点头。 他用手指戳着下巴,想了想,道:「嗯……是觉得他搬走了,然后觉得我也会搬走吗?」 赵四月看着他,一时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忽然有点拿不准了。 迟潜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现在应该还在北场门口,二路公交车半个小时一辆,你想去送送他吗?」 迟潜挑挑眉,看起来疑惑:「我送他做什么。」 似乎想起什么,他又笑,「四月你想多了,我们真没有那么熟,那天在路上,我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而已。」 「是么?」 没有那么熟。 但是很在意,不是么? 「是啊。」他道。 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否认。 赵四月重新拿起笔,缓缓吐了口气,算了,反正他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去南城。 她递一只耳机给他,「迟潜,我现在想听听力了,你想听吗?」 迟潜面无表情,道:「……不想。」 赵四月也没多意外,她点点头,想把两只耳朵都塞上,迟潜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他不上学了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嗓音里有种很刻意的放松感,听起来就很僵硬。 赵四月在心里嘆口气,说:「好像是不念了,说是成绩不好。」 迟潜垂眸搅了搅杯子,没说什么。 「你继续听听力吧,正好我出去透透气。」 他说完,把杯子放桌子上,人就走了。 赵四月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杯子,抿了抿唇,也没心情听什么听力了,她转了转mp3,放了首陈奕迅的《爱情转移》。 自从五年级爸爸去世以后,妈妈就开始加倍对她变得很好,小学毕业之后,她送了自己这个mp3,连迟潜都没有东西,她一直带在身边,从不离手。 …… 迟潜说是出去透透气,其实是一个人走上了那个好久都没有接近过的楼梯,楼梯似乎更破了,中间断了好几块木板,他走一步就吱呀乱响,似乎只是在勉强撑住他,不让他掉下去。 想起自己和陈槐安好几次都是在这个楼梯间里说话,迟潜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也不愿意去扶那个扶手,那上面都是掉漆的灰和木头倒刺。 连他都撑不住的楼梯,他就这样走了十几年。 一定很辛苦吧。 其实陈槐安会离开这件事情他一点都不意外,从他那天和赵四月在路上碰到他的时候,他心里就隐隐预料到了。 他身上的变化那么大,早就不属于这个院子角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那天会来的这样快,明明昨天晚上还是在一起的。 他本来以为,所有不如常的事情结束之后,之后就应该是如常的,所有人应该都会这样想。 世间的客观规律如此,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雪上加霜的是少数。 是他一个人,仅此而已。 迟潜就这样站在蔚蓝的天空之下,遥遥地看着远处出神。 四月问他想不想去送他,这就有点可笑了,他都不来跟他告别,自己为什么要去巴巴的送他。 他不喜欢不公平的事情。 第65页 他早就说过了,他最多只走五个台阶。 -------------------- 天天开心—— 第35章 哑巴 过不多久,邹简也顺利的考上了海中,这是比考大学还值得高兴的事,海中的份量有多重,想必没有一个海城人会不知道。 从这时候起,其实就可以预料到,邹简今后的人生会是怎样的辉煌和灿烂,而在这样衬托下,邹昀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成绩就更显得暗淡了。 只不过,比起一颗星星的陨落,所有人似乎都更加在意那轮初升的骄阳,更何况,星星从未亮眼过,而骄阳,则一直高悬天空。 院子里少了一户人家,却也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迟潜如果现在再做起那个梦,大家再说院子里从来就没有陈槐安这个人,他也不会感到太惊讶了。 毕竟,陈槐安好像从来都只活在他一个人的记忆里。 故事的转变是发生在那个秋天。 秋天,一个特别冷漠的季节,随处飘着的落叶一旦钻进泥土里,就很难再见到阳光。 一三年的九月,常丽忽然从外面回来了。 黎潮汐给她开院子门的时候差点都没认出来,她对这个女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六年前,那时候她们一起在电子厂工作的时候,大家都不待见她,她风评差,人长得却如一朵娇艷的玫瑰花,美的很有攻击性,真要说起来,陈槐安那孩子长的还有几分像她。 只不过现在,眼前畏畏缩缩站着的女人却是面色如土,双眼深陷,她甚至不敢拿正眼瞧人,年纪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却像六七十岁一般苍老,身后带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不知道是她什么人。 不会又是在外面跟哪个野男人生出来的吧。 想起那些上门乱要帐的刀疤男,黎潮汐对她就没什么好脸色:「你来干嘛?」 她眼轱辘转转,抖着嗓音道:「我,我回家。」 黎潮汐心里觉得好笑,几年了都不回来,在外面混惨了就知道回来找人擦屁股了。 「你找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你的家。」 「……我找陈海生,我是他老婆。」 黎潮汐听着心里直犯噁心。 这种话也说的出口,当谁不知道她做的那些事么,真不要脸。 「陈家早不住这儿了,你走吧。」 黎潮汐皱着眉就要关门,常丽却伸手堵着门口,一下跪倒在地上,开始大哭:「你这女人怎么心这么狠啊,呜呜呜我要回家,我儿子还在家里等着我,你让我回家看看我儿子呜呜呜……」 门口顿时围了一群过路人对着黎潮汐指指点点。 黎潮汐一脸的晦气,「谁不要你回家看儿子了,你儿子不在这里啊,他搬走了!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只是不管黎潮汐怎么说,女人都只是嚷嚷着要回家,似乎是铁了心要赖这儿。 个高儿的少年想起先前女人交代的事,也开始跟在她后面哭,哭声一个盖过一个,终于把几乎不出门的房东给引来了。 女人一看到房东,两眼放光,就像狗看到骨头一样,一下子扑到她脚边,大哭:「月妹孃孃(阿姨的意思),陈海生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搬走了是不是,钱都没了,你怎么不拦着他呜呜呜,那我怎么办。」 黎潮汐在一旁冷眼看着,冷笑一声。 怎么办,自己贱,扶不起来,活得跟个臭老鼠一样怪谁。 房东也不惯着她,虽然女人是她家老朋友的侄女,但是德行太差,她让他们一家在这住这么多年都算不错了,成天给他找麻烦,她横着眉毛,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输出,「我不是早让你们离离离,你不听我的,还不如离了早断干净。」 「你在外面欠一屁股债,人都找到这来了,我一个老太婆人都老了,家里一堆人,哪还能受这个惊吓,你现在知道,他走两年了,我跟你说,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女人一听就急了,她想到什么,眼睛里充满惊恐,声音发抖,似乎极力想撇清这件事情,「那不是我欠的债啊,我跟他没关系啊,他死了,那些人背上有案子,他们都进去了不会再来了,月妹孃孃,我自己亲孃孃死了,我没地方去了,你留我在这住一段时间吧。」 房东看她一眼,有些震惊,「你说什么,你孃孃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常丽抹抹脸上眼泪,似乎是真情流露了那么些伤心,「……去年年初的事。」 听闻老朋友去世,老太太也伤心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女人又哭的稀里哗啦的,一脸的委屈,「去年追债的人多,我不敢出来啊……」 老太太听得心脏病都要发作了。 她那个老朋友一生也没个儿子女儿的,就这么个侄女,完全就是个贱婊子,不是她再三要她照顾,她一眼都不想多看她。 「这孩子呢?也是你生的?」 女人悄悄瞥他一眼,摇摇头说不是,「我前面死了那男人的,爸妈都死了,没地方去,就跟着我了。」 黎潮汐听得咂舌。 房东看着冷笑一声:「你是不错,自己亲儿子不养,给别人养儿子倒是尽心。」 常丽被她说的脸上挂不住,只能硬生生挤两滴眼泪,说:「他爸对我不错。」 身后的那个少年,也就是温穆冷淡的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第66页 老太太皱眉,「你说你现在没地方住?那你先前住哪里?」 「……地下室里。」她说着,又哭:「孃孃,我真不想回去了,你就让我住一段时间吧……」 真是作孽。 房东嘆口气,问:「你那追债的人确定都进去了?」 女人一听有戏,忙点头道:「进去了都进去了。」 「不会再有人来。」 …… 院里平白无故多两个人,迟潜和赵四月放假回家的时候,都注意到了。 赵四月愣了愣,觉得她有些眼熟,「我怎么觉得她像是……」 「是,陈槐安妈妈。」迟潜道。 但那个孩子却不是陈槐安。 「她怎么回来了,陈叔叔不是早搬走了吗?」她皱了皱眉问。 迟潜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然后单手背着包,回了房间。 赵四月留在原地,想到什么,又觉得好笑。 这一家还真有意思,明明人都在,还能散的乱七八糟的。 同一时间段,楼上的两个人也在进行着一场对话。 「你不是说,这里房子不错吗?这样哪里像是不错?」温穆有些嫌弃的靠在墙上,闭眼问。 「至少没有老鼠吧,你不想住你就滚。」 「我还不乐意伺候呢。」 女人没了方才的柔弱,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常丽现在心情烦躁的要死,她发现自己以前偷偷塞在床缝里的钱全没了,肯定是陈槐安那臭小子都给拿走了。 真狠啊,一万块钱,说拿就拿,一点也不给她这个亲妈留。 温穆冷笑一声,「你什么态度,不想活了吗?」 「信不信我去……」 常丽弯着腰,温穆看不到她的眼里露出的一丝阴狠,她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打断了他的话,「知道知道,我跟你说过了,这都只是暂时的。」 「住在这里,那老太婆不会找我们要钱,多好。」 「哼,我不管这些,反正你要把我伺候好就够了,喂,现在,给我点钱。」 常丽愣了愣,她手抓着墙,指甲刮着墙白,挠出一道痕迹,「你又要钱做什么?!」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他拧眉,「给我就是了。」 「……」 见女人干站着没动,少年便又看着她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实话说吧,你那些钱本来就是我爸的,放你手里是我仁慈。」 他慢悠悠走到女人面前,挑眉抱臂道:「自己拿给我吧,别逼我动手喔。」 「……」 常丽看着少年的背影发恨,温穆似有所感,他慢悠悠开口,道:「常阿姨,您可别把您对付我爸那一招对付到我身上呀,我,你是知道的,毒性大,轻易死不了。」 「万一把您弄伤了,没人伺候我了,多划不来呀。」 「放心吧,只要您把我当亲儿子,我是不会对您怎么样的。」 「……」 温穆说完,就下楼了。 好不容易离开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天朗气清,闷在家里多无聊啊,当然是要出去找点乐子。 只不过他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瞥见个细瘦身影钻在草丛里捣鼓来捣鼓去,不知道在弄些什么。 温穆站着看了一会儿,隐约只能瞥见少年白的晃眼的下巴,尖尖的,挂着点汗珠。 呦呵。 他眯了眯眼,想吹个口哨。 这小破地方,还有这样水灵的人物呢,他那便宜爹要是没死,最爱的可不就是这款儿。 「餵。」 他叫一声。 迟潜循声转头,发现是那个女人带回来的孩子,眸光顿时淡了些,淡淡的回过头,也不再看他,又继续忙活手底下的事儿了。 他今早发现院子外这棵洋紫荆树根底下有许多线虫,把根都给咬烂了,再不处理,就得死了,现下可没空搭理什么不相干的人。 温穆看着他一晃而过的脸,在风中呆立片刻:「……」 呵。 过了两秒,他眼珠转了转,又叫了一声他:「喂,我叫你呢,你没听到吗?」 迟潜看他一眼,想了想,拿着铲子,胡乱比划了几个动作。 温穆瞭然的挑挑眉,问:「你不会说话?」 是不想跟你说话。 迟潜在心里百无聊赖的想。 听到问话,他重重的点点头。 温穆就笑了。 有意思。 长的这样好,居然还是个小哑巴。 找乐子找乐子,在谁身上找最妙,当然是残疾人。 -------------------- 长假开始啦,全勤也结束了,谢谢大家这么久一直陪伴我喔!后面可能会开始虐了,大家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第36章 香菸 其实这世上很多人的相遇,大概从第一眼起就已经决定了往后的太多。 迟潜和陈槐安是这样,和温穆也是。 从见到温穆的第一眼,迟潜就觉得他像条毒蛇,即使他站在阳光下,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是笑眯眯的,但这种联想并不算是空穴来风,要知道,他对气味总是熟悉,他身上那种因为长久而潮湿的霉味,其实风一吹,就能闻到。 曾经他也在另一个人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只不过后来他常晒太阳,心有没有晒晴尚未可知,但至少味道是散了。 第67页 味道是很好散的,心也是很好藏的。 温穆抱着臂问他:「喂,小哑巴,这附近有没有网吧?」 迟潜站在洋紫荆的树叶底下,闻言眼睛转了转,然后点了点头。 「远吗?」他又问。 迟潜想了想,又摇摇头。 「带个路,成吗?」 迟潜看着他,眨了眨眼,还是点头。 温穆就笑了,「小哑巴,还挺乖。」 迟潜也跟着笑了。 午后阳光炙热,迟潜带着温穆一路在北场的巷子里面穿梭,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电线挂着,像丝瓜藤一样,温穆一米八五的个子,插着口袋弯腰,不多久就觉得累了。 不是不远吗? 这都走了多久了。 他拧拧眉,狐疑的瞥一眼前面的身影。 这个小哑巴,不会是在骗他吧。 迟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也只会笑笑,他确实是故意绕了远路走—— 这么点路就喊累的人,又怎么配鸠占鹊巢。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温穆整个人心烦意燥,已经没了找乐子的心情,他控制不住用脚尖踢了踢迟潜的屁股,语气也变得兇狠:「到了没啊?!」 「不是说不远吗?」 迟潜停下脚步,指尖抽搐一下,突然后悔给了自己一个哑巴的设定,他现在特别想张嘴骂他。 握了握手里的铲子,他神色淡定的指了指一个方向,温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里立着一个牌子,上面有黑色的几个大字,上面赫然写着:网店出租转让。 温穆看着笑了,语气阴沉,「小哑巴,你故意整我是不是?」 「……」 迟潜转过头,他垂着眼,看着一股温吞的样子。 温穆心想,真是活该,不会回嘴的人最好骂了,他抖抖唇瓣,刚想说些什么吓唬他,只不过迟潜勐一抬头,那些脏话到嘴边就又顿住了。 视线盯着眼前的人两秒,温穆的唇角忽然升起一抹似有若无又残忍的笑。 这小哑巴,长得比他爸最喜欢上的那几个都要好。 真是走运啊。 他爸已经死了。 这样清澈又无辜的目光,仔细看眼里隐隐还蕴着泪水,亮晶晶的,就跟他爸以前倒卖的那些小钻石一样。 手里还胡乱的比划几个手语动作,似乎很为自己没有带好路这件事情感到抱歉。 温穆抱着臂,头微微后仰,随后轻嗤了一声。 不会讲话也没脑子。 明明手里还拿着铲子,只要使劲往自己头上那么一敲,他的世界就会彻底安静了,没人会再叫他小哑巴,就像自己从前做的那样。 再说,这样的眼神他见的多了,他爸以前有家棋牌室,那些被混子逼着带进去的几只雏儿,眼神都是这样,没一个新鲜的。 他这样想,却没有发现迟潜动作里的不正常,食指点前额,手握拳屈肘弯动,在手语里,这是智力的意思。 低就更明显了。 他就会这么一个手语动作,没想到还有派的上用场的时候。 迟潜做完自己先憋不住笑了,他抹抹憋红了的眼眶,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温穆看他哭的惨,想着先放过他一马,又觉得嘴里口干舌燥的,他捋一把头髮,没好地气问:「附近有卖烟吗?」 迟潜愣了下,又点点头,随手指了一个地方。 确实是个卖烟的店。 温穆瞥他一眼,「你在这等着我。」 迟潜站在原地后知后觉。 原来,他还有一种没有闻出来的那个难闻的味道,是烟味啊。 一个烟不离手的网瘾少年。 陈槐安就是被这样的人抢走了妈妈。 他知道的话,会气坏的吧。 说起来,陈槐安已经离开海城两年了,两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又不短。 陈槐安上初中的时候,他们也有一两年没有说过话。 只不过那时候是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晚上只要看好时间蹲在家门口前就能看见了。 迟潜远远望着温穆匆匆忙忙走进烟店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恍惚。 如果不是他们再次进入到他的生活里的话,自己可能,早就已经和这个人彻底没有关联了吧。 …… 温穆插着口袋走到店里,敲了敲桌子,对着正在打着瞌睡的老闆道:「一包钻石,荷花的。」 老闆揉揉眼睛,看他一眼,问:「成年了吗?」 温穆听着觉得新鲜,从前他去他爸那些朋友里只管伸手拿烟,谁还管你成不成年,十三岁他就抽了,好的坏的他都抽过,他最喜欢拿钻石,味道一般,只不过他喜欢这个名字。 听着亮晶晶的。 他舔舔舌尖,问:「没成年不能拿?」 老闆没什么耐心,敲了敲桌子道:「没看到吗?不予出售未成年人。」 温穆看到了,但他不在意,「我给我爸买的,不成吗?」 老闆看他一眼,「几包?」 「拿两包吧。」 老闆挑挑眉,「只有一包了。」 「还要吗?」 「……」 温穆凝着眉没作声。 真tm心烦。 常丽那女人究竟找的什么破地方,网吧网吧关门,撞球室更别提,烟店离得远不说,还屁都没有。 第68页 他想着,又往橱柜里看一眼,冷笑一声,道:「那不是还有一包吗?」 「那不卖。」 温穆就来劲了。 从前他唐叔叔也是这么给他留烟的。 他笑了笑,道:「我就要那包。」 老闆也不看他,坐下来重新打起瞌睡了,「那包就不卖,想抽菸,先看看牙口齐了没有。」 「小心抽一口黄牙。」 温穆看着他,往地上吐一口吐沫,忽然踹翻了他旁边的货架柜,东西散落一地,他还是笑眯眯的,问:「卖不卖?」 「……」 里面打起来了。 迟潜站在太阳底下,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说什么来着,真是条小毒蛇。 不过,也算是意外之喜,他一个人可收拾不来他。 迟潜擦擦头上的汗,准备抱着铲子回去了,铲子是要铲土的,可不是用来打人的,他的紫荆树还等着他帮忙剔线虫呢,都已经在这浪费这么久的时间了。 路过烟店的时候,迟潜没忍住还是往里面看了一眼,温穆正好趴在地上,头被人狠狠踩在地上。 没打过啊。 迟潜笑了笑。 也是正常,很少有小混混能打的过这个老闆呢。 真是好人吶。 每次未成年人来买烟,都要管一管。 不枉他走这么远的路。 -------------------- 收到大家的评论,感到非常荣幸,祝大家天天开心哦—— 第37章 朋友 迟潜本来以为那天之后,他和这个少年的故事就结束了,毕竟他已经初三了,初三的学生心思不能那么多,尤其是不能分心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都知道,考个好高中才是顶天的事儿。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那样。 人们常说,秋天的故事。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故事都是在秋天结束的,然而,天高云淡,秋风习习。 很明显,这个秋天还没有过去。 温穆站在门口,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脸上的淤青还没有消下去,看样子真是被打狠了,他直接忽略了迟潜旁边的赵四月,一双眼睛压在迟潜身上,冷漠地看着他道:「我不是让你等我,为什么不等我?」 迟潜愣了愣。 他都被打成那样了,自己还要等他干嘛? 那不是等着看笑话吗? 虽然自己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就是了。 他抿抿唇,胡乱的比划一通,企图矇混过关,毕竟,他可没时间在这儿陪一个小混混玩这些主僕游戏。 一旁的赵四月眼神讶异地看向他,只是愣了两秒,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迟潜在装哑巴。 因为不想和这个哥哥说话吗? 抬手捏了捏鼻樑,她的目光重新落到温穆的身上,唇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 迟潜其实也没长大多少吧。 少年少女想的简单。 温穆却不轻易放过他们。 他踩着厚厚的平底鞋,接近迟潜,然后垂眸盯着他的脸,似乎是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微表情,三秒后,他才又短暂的移开目光,看向赵四月,问:「什么意思?」 赵四月怔了怔,犹豫的那一秒,温穆已经抬手掐上了他的脖子。 一双眼里溢满了火气和阴冷。 温穆长到十七岁,还从来没有人敢骗他,温秉承那个老东西不敢,他那些狗腿子更不敢。 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迟潜脸色胀得通红,他双手使劲掰着那人附在他脖上的手指,指甲都用力的泛着白,却是无用功,干脆从喉咙里使劲挤出几个字,「智,智,的思。」 吞了几个字,温穆没有听到,他现在听不进去其他,如果这里不是海湾,而是蓝池,如果温秉承那个老东西没有死,他一定亲手要把眼前这个小狗东西送到他的床上。 叫他生不如死。 赵四月已经彻底被吓傻了,她颤抖着想去帮忙掰开他的手,却直接被温穆推到了树底下,树梢末端的刺尖划破了她的手臂,隔着衣服很快渗出了血。 「四,月……」迟潜想要斜着眼去看她,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反而眼球长时间的偏移让他的眼眶开始毫无徵兆的发酸,看起来泥泞又不堪。 温穆死死地盯着手上的人,笑了起来,却是加重了些力道,声音像是彻骨的冰,「不是不会说话吗?」 「嗯?」 迟潜没有说话。 长时间的缺氧让他眼前发黑,根本已经看不清他了,他流着眼泪使劲唿吸着一些微薄的空气,心里却是在想—— 小毒蛇。 连陈槐安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为什么要骗我?」他发狠地问。 迟潜闭着眼控制不住的流泪。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讨厌一个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如果真要问个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抢陈槐安妈妈。 迟潜有太多的话要说,只可惜他的喉咙被堵在别人的手里,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弱者从来都没有权力去解释和宣洩。 在他的印象里,只有陈槐安这个烂好人才会伸着膀子就让他去咬。 也不管他是要肉还是要血。 迟潜忽然控制不住的抽搐起来,手用力到发抖,他半睁只眼,面前却还是那个模煳的人间和一张恶鬼的脸,原来人死之前会走马观花是假的。 第69页 他只是没有了去斗争的力气。 无论是和温穆还是和死神。 迟潜渐渐软了肩膀,他以为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条小毒蛇手上了,忽然之间,人却仿佛失了支撑力,两只细瘦的小腿瘫软着垂了下来,像一个断了木线的木偶,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背砸到门槛上,疼的他直掉眼泪。 他偏过头一直咳气,腹部上涌,一下一下地呕着,面色红的不正常,缓了缓想起什么又抬眸看向树底,四月被秦妙扶在一边,邹昀站在他面前,背影看不真切,似乎是和温穆殴打在一块,也不知道小魔王对上小毒蛇究竟会不会吃亏。 迟潜吃痛地闭了闭眼睛,邹简皱着眉蹲到他身边,他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声音却仍然冷静,「是不是背伤到了?」 迟潜垂下来的眼睛酸了酸,接着抬眸看向他,点了点头。 「我扶着你胳膊起来?」 「好。」 「没事了。」他道。 「我们会保护你的。」 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 迟潜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陈槐安走了,他还有这么一群朋友。 …… 那天之后,迟潜再也没有见到过温穆。 没有人愿意被一条毒蛇盯上,也没有人想要再次与死亡擦肩,值得一提的是,在躲温穆这件事情上,四月表现得远比他还要紧张。 她的手臂伤的很深,一连打了好几天的绑带,吕凤英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打着幌子含混过去,没有主动提及温穆的事情。 年少的人最是仁慈,即使到这种程度,也不愿捅到大人面前。 权力更高一级的人身上总是会有一些冷酷感。 麻烦降临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只有扫除障碍这么一件事,而迟潜他们明显要想的更多。 所以邹简跟他说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奶奶的时候,迟潜才意识到,在这个大院里真正长大了的人或许就只有他。 他抱臂靠着墙,看着远处,语气果决又清晰,道:「你要是说不出口,就由我来说。」 「反正我奶奶也不喜欢他们,只要我说那孩子打扰到我学习了,他们一定会搬走。」 迟潜垂着眸,没有立刻接话。 邹简偏头盯着他看了三秒,忽然问:「迟潜,你觉得我变了吗?」 迟潜愣了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 邹简的肩膀比他高了大约有一掌半,迟潜没有抬头去看他的脸,仰着脖子这个动作虽然简单,做多了却觉得累。 他低下头思考,好半天,才说:「我觉得没有。」 这句没有当然不是指脸,身材,至于指的什么,他们心里都有数。 邹简收回思绪,点点头,「所以,你为什么会心存侥倖,认为他不会再对你怎么样。」 「……」 「学控制变量了吗?」 迟潜点点头。 「想好要考哪个高中了吗?」 接邹简的话,总让人觉得有些措手不及,迟潜怕说错话,反应慢了半拍才道:「华师附中。」 「是么。」 「离我很近。」 迟潜想了想,道:「……和海中离得很远吧。」 邹简的眼神没有波澜,说:「是大学。」 迟潜就不说话了。 他不知道华师附中附近有什么大学。 人总是走一步看一步,那么久远的事,他暂时不去想,只是令他比较惊讶的是,邹简明明还没有高考,话就已经说的这么笃定了。 迟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耳边却又听到邹简慢慢开口说:「既然已经想好了自己将来要去哪里,那就不要让一些不可控的因素干扰你。」 「沉默就是允许,放任不管就是逃避责任,只有行动才可以勉强被称作是抗争。」 「这个道理,不懂吗?」 果决,清晰,不瞻前顾后,不拖泥带水,毫不犹豫,当下立断。 这就是邹简。 迟潜忍不住侧头看着他,「只要说了,他们就一定会搬走吗?」 邹简看着前面,面无表情。 「我从不做无用功。」 「从不说,没有把握的事。」 「……」 「还有。」 邹简经过他的身边,「对我来说,利己永远都是没有错的。」 迟潜听到了。 「谢谢。」 「……」 看着邹简走远的背影,迟潜有些恍惚,他知道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邹简总是能在所有选项里精准的选出一个最有利于他的选项,就好像猎人对猎物有天生的嗅觉一样。 从前迟潜接受不了,现在也一样。 仔细想想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 其实像邹简这样的人,才是最适合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吧,而迟潜,却还需要他们的援助。 他最介意的,其实不过还是那个人而已。 常丽和温穆很快搬走了。 女人被房东通知的时候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打下来,使劲拽着房东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也不肯走。 要换作平时,老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只不过这次他那个乖孙都发话了,老太太在这个家里最听邹简的话,从她前些年炒股那时候开始,她乖孙的话那就跟圣旨没什么两样了,他都说了,常丽和这小孩子不能待在这里,早晚是个祸害。 第70页 老太太心一狠,把话撂下了,「最迟后天,你们得搬走!」 「我后面还有租客呢,我一个老太太就靠这个房租过活,你也行行好啊。」 「……」 十月七日,是国庆节最后一天假期。 迟潜从南场菜市场里买完豆腐干出来,眼尖的看见常丽走进了斜对面的一户人家,她拎着包,姿态婀娜,和前些天在院子里卖惨的样子大相迳庭,身边没有温穆的踪迹。 邹昀也看到了,他大口咬着西红柿,含煳道:「不知道我奶奶前些天留他们住院子里干嘛,人家这不是有地方去吗?」 迟潜没听懂,多问了一句:「所以他们没走,又在这儿租下了?」 邹昀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嫌西红柿的汁流到手里太脏了,还没吃完就随意的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他往迟潜的衣服上抹了抹,呲一口大白牙,道:「租什么租,人家老相好,说不定还有钱拿呢。」 迟潜看着自己衣服上的大红巴掌印子,眉头皱得紧紧的,忍无可忍的瞪着他道:「你再把脏手拿我身上噌,我就把你之前上厕所没擦屁股的事告诉所有人。」 邹昀瞪大眼睛:「!」 「你,你怎么知道?!」 迟潜看着他,接着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容,「闻得到的。」 草! 脸一下变得通红,邹昀条件反射的捂住口鼻,眼里泛着泪光,也不说话,盯着迟潜盯了快一分钟,才终于支支吾吾道:「别,别告诉别人,就那一次。」 他说完,想到什么,顿觉一道晴天霹雳下来,看着迟潜就像看妖怪似的。 怎么回事! 一次! 这都能被他碰到! 他转过身又偷偷斜着眼看他,心脏怦怦跳,很快又别开目光,怔怔的看着前面。 这难道就是缘分? 迟潜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站在那里,想到女人刚刚进去的背影,耳边又响起邹昀刚刚说的话,回忆就这样越过翻滚的江水,扑面而来将要淹没他。 一瞬间迟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泛起颤抖。 「你哭什么。」 「你有什么好哭的。」 「你妈妈是离婚了吧?」 「那个词不好,太脏了。」 「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尤其是爱干净的小孩。」 那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迟潜垂下眸,要接连眨好几下眼睛才能控制住眼眶里的酸涩,那些懵懵懂懂不知事的时候过去,直到现在,他才能隐约和陈槐安共情了那么一点。 原来是这样。 那时候颤抖,竟然是因为这个。 陈槐安。 难过为什么不说呢? 迟潜抬眸看着天空,那里偶尔掠过几只飞鸟,很快隐入了更高的云层之中,再看不见踪迹。 …… 好蠢啊。 当然是因为,说了他也不懂啊。 -------------------- 天天开心哦—— 第38章 仓库 回去的路上,邹昀明显感觉到迟潜的心情低落了很多,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把他的衣服弄脏了,一颗心愧疚的几乎要死了,几次三番从后面偷偷看他,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他好一点。 温穆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几日不见,不知道是经歷了什么,他看起来很是颓丧,脸上冒出了不少胡茬。 邹昀反应很快,立刻挡在迟潜面前,朝他冷笑:「你干什么挡我们路?」 温穆垂下来的指腹掐灭了手里最后的一点菸。 火星子烫的他忍不住拧眉,目光落到迟潜身上,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思考了下,最后还是叫他:「小哑巴。」 迟潜眼眸沉沉地看着他,并不搭话。 「……我有话跟你说,你过来吗?」他道。 邹昀往地上一呸,「谁跟你有话说!」 「迟潜你有吗?」 他夸张的朝天上大声喊着。 迟潜也很配合,摇摇头道:「我没有。」 温穆并不生气,他一直盯着迟潜,像毒蛇吐出信子,慢慢吐出几个字,「那,如果是陈槐安的事,你来吗?」 「……」 没有人回话。 邹昀眼睛转了转,插着腰向前跨出两步,一脸兇狠,「什么陈槐安李槐安的,看来上次还没把你打过瘾是吗!我可告诉你,迟潜是我罩着的,我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你来一次我揍一次!」 「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 邹昀跳起来说了一堆温穆一个字都没听到,他还是笑着的,笑意却没有抵达眼底,他一直盯着迟潜,似乎笃定他这颗螺丝钉会从板上松动,再掉下来。 迟潜也在看着他,思绪千迴百转,从这里一下子跳到那里,到处打结。 他先是想,他是怎么知道陈槐安的。 既然知道,不觉得于心有愧吗? 接着又想,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提起陈槐安,他就会动摇。 电视剧里总是会演这样一齣戏码。 主角丢了三魂七魄中的一味就像丢了心智一样要将它找回来。 可陈槐安既不是他的三魂中的一魂,也不是七魄之一,更不是他心上缺了的一角。 他只不过是喜欢他。 第71页 为什么要以为只要是陈槐安的事情,他就会失去方寸,变得没有头脑了呢? 而且他提起陈槐安的时候,不管是表情还是口吻都让人感到噁心。 迟潜很快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他继续往前走,顺便拽了下还在那儿张牙舞爪的邹昀,道:「走了。」 邹昀愣了愣,看着拉着自己袖子上的手,迟钝的点点头,「哦,好好。」 他们二人就这样擦身而过。 温穆的左眼抖了两下,他面上没有波澜,只是看着前面,「你猜,我在那个房间里找到了什么,」他说,「一个画本。」 「……」 「里面的内容真是让人想不到呢。」 迟潜的脚步停了两秒,邹昀敏锐的感受到他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他的目光越过迟潜,皱着眉向温穆看过去。 画本? 还是从前那本? 居然还在吗? 陈槐安居然没有带走他。 温穆倒退一步,面无表情地重新锁住迟潜的脸,「我把它放在哪里了呢?」 「让我想想。」 「南场的仓库,北场的马路,还是陵园的墓。」 邹昀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你搁这唱歌呢?神经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拿人家东西还有脸在这说。」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第一人民医院离这不远,叫你妈带你去看看脑子吧。」 邹昀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哦,你妈自己也没脑子,难怪。」 话音刚落,不知道是哪个字触痛到他的神经,温穆的脸瞬间扭曲下来,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起一阵风声,准确地落在面前的人脸上,让人始料不及。 邹昀被打得身子一歪,面颊一瞬间变得青紫,顺势就倒在了迟潜的身上。 他双手捂着脸嘶一声,吐出一口吐沫到地上,里面明显带着血丝。 这一拳打的很重。 他这要都不还手他娘的就是乖孙子了! 邹昀于是把迟潜往外一推,抬脚就沖了上去,两个人重现几天前的场景再次扭打在了一块儿,这次甚至更糟,两个人拧麻花一样被拧在了一起,分不清腿和手都是谁的,衣服被褪到一半,全都沾满了灰尘。 迟潜对自己的认知十分准确,反正他也没有那个能力能将他们分开,大概率也帮不上邹昀什么忙,就自己在马路边找了块干净的石板蹲着了。 两个少年打得难捨难分,好像有太多的爱恨情仇被杂糅在了里面,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两个人之间最多只是口角。 而他和温穆也最多只是隔个陈槐安,还是迟潜自以为是的。 但是陈槐安很重要,不是吗? 所以他愿意为此在心里给自己树立一个敌人,这也是他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能做的事了。 迟潜左手提着西红柿,右手提着豆腐干,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们缠绕在一起的身躯。 温穆虽然样子兇勐,手上青筋都暴起来了,但几乎是被邹昀压着打的,这也是迟潜觉得很好笑的地方,这个傢伙在路上随便走两步肚子里晃荡的也全都是坏水,只是他的主动挑衅除了迟潜自己,从未赢过。 只是迟潜并不会觉得羞耻,他本来就不擅长打架。 不过如果他也像他们一样高,一样强壮,不是细胳膊细腿,如果他也不怕地上的灰尘,不怕流血的痛,不怕别人注视的目光,或许现在又是另一个场景了。 可惜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扬长避短,趋利避害是一切生物最原始的本能,他也不能例外。 他垂眸思索了下,觉得那个画板大概率是被温穆放在南场的仓库里了。 他说:「南场的仓库,北场的马路,陵园的墓。」 …… 其实这个问题他从前就和四月探讨过,一个人如果想要在口头上设置三个选项,那么正确的选项最大可能会出现在第一个里面。 后面的,都只是陪衬。 迟潜的视线跟随着他们移动,温穆的脸现在几乎没法看了,邹昀也同样挂了不少彩,看样子是快结束了。 那么把菜放回家,他就再来一趟南场。 毕竟,那可是陈槐安的画本啊,他都不稀罕带走的东西,自己还要去给他捡回来。 巴巴的,好没趣。 不过,其实只要陈槐安不知道就不算什么吧。 那时候是秋天,天高云也淡,迟潜心想,陈槐安也不会知道了。 -------------------- 写到现在,我真的非常感谢读者宝宝们的陪伴,有的时候作为一个不成器的小作者来说,早上起来能看到鼓励的留言,心情是难以说明的愉悦,我也很想很想要再多给你们看一些,毕竟除了你们之外没有人能再和我一起分享这个故事。但是我也同时也贪心想要多几个榜单位置哈哈哈哈,嗯所以只能还是辛苦宝宝们再等待,非常抱歉。如果后面我有幸能进入多一点字数多榜单就好了,小小许个愿吧哈哈哈 之后的故事确实是稍微有些虐心的,写的时候我就常掉眼泪,我想过可能会有宝宝接受不了因此离开,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写,因为在另一种意义上,这样才算完整。 好吧,还是那句话,在这里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39章 黑暗 第72页 一切的变动仅仅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巷子里忽然出现一辆面包车,车停在路中间,很快走下来一个男人,他穿着黑色短袖,臂膀上是五颜六色的纹身,戴着副墨镜,一眼看上去并不像什么好人,紧接着他对着身后人大声问了一句:「跟系啊嗰女身边有个小朋友。」(跟在那个女人身边的是哪一个小孩?)」 邹昀打的满头大汗,头也晕,但他能听得懂一点东城话。 哪个女的? 他撑起身子,看向身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一张脸,有点愣:「好像是找你……」 温穆躺在地上喘气,他牙缝里都是血,闻言咧嘴笑了一下,竟是说不出的难看,「不是哦,不是找我的。」 说完,他忽又仰起头对着想要起身拉上邹昀离开的迟潜看了一眼,然后竭尽全力大喊了一声,「温穆!」 「快跑啊!」 迟潜被他喊的一愣,伸向邹昀的手就这么在空中顿住了。 后面的男人也从车里面拿了东西下来,他对着迟潜看一眼,似乎说了这样一句话:「佢姓温,咁系佢了,温秉承嗰仔。(他姓温,那就是他了,温秉承的儿子。)」 前面的人又问:「你确定?」 他点头说「嗯。」 话说的小声,从始至终,目光却都紧贴在迟潜身上。 迟潜自己也意识到了,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脑袋浑浑噩噩的,似乎是转不了了。 那人向自己冲过来…… 那天的天气灰濛濛的,温穆最后向他投来的那一眼,和他眼角的血肉模煳的伤口混淆在一起,里面具体有哪些内容,迟潜分辨不出来。 直到装在袋子里的西红柿散乱一地,他也分辨不出来。 明明灰色世界里的红色解析度很高,但迟潜就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他只觉得一阵天眩地转之后,甚至来不及闭眼,自己的世界就都漆黑一片了。 最后的最后,他只来得及听到邹昀从地上连滚带爬起来叫他的名字。 他叫的是迟潜。 迟潜还是迟潜。 那么,温穆是谁? 心脏迟来的终于狂跳起来,迟潜身体冰凉,却不断往外冒着汗,他脸上的肉弹跳不止,控制不住的哆嗦着,脖颈发紧,害怕使他的牙齿打着冷颤,「喀」声一下比一下响,最后都被滚入摩托车的发动机之中。 南巷里,邹昀眨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地上滚落了一地的西红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意识到什么,话都说不全了,「迟,迟潜,被抓走了,完了。」 温穆躺在地上,听到邹昀这样说,脸也不抬头也不抬,手几乎嵌进了地里,他抓一把泥土,往自己身上埋,玩得不亦乐乎,似乎毫不关心刚刚发生的变故。 过了好半天,他抬手摸了摸渗着血迹的眼角,有点痛,他就没继续摸了,再往里就是他的眼。 那里风暴肆虐,残留着先前迟潜没有分辨出来的内容,他看着灰暗的天空,慢悠悠道:「报警吧,不然,要下大雨了。」 昏暗潮湿的仓库里,躺着一个套着麻袋的少年,胸腔明显的上下起伏着,唿吸声粗喘,他全身上下只有被绑着的手腕裸露在外,那里通红一片,是挣扎过的痕迹。 「给他解了吧,小冬,别把人给活活憋死了。」 「死了就死了,妈的温秉承那个贱货,贷就是他自己放的,一边追我们这么紧,一边找我们拿钱办事,说什么债务免除,把我们当猴子耍,死了活该。」 「三哥,他要是拿不出钱,我揍死他这个小崽子。」 「不能弄死了,海城这边听说进去不少人了,这里也不是我们的地盘。」 「……」 迟潜并没有听到他们说的什么。 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当中,这个密闭的袋子贴在他的鼻腔下面,让他唿吸都很困难,头髮被汗水打湿,一颗一颗从他的额头上滚落,洇湿了袋子,唿吸也不得不越来越沉,不知道是要下雨了,还是因为他已经不正常了,他总觉得自己被浸在了热水里,闷热难挨。 过一会儿,有人倏然扯开了套在他头上袋子,迟潜终于久违地感受到唿吸轻盈了一些,他还没有完全看清眼前的情景,就又被迎面一个巴掌打的快要昏了过去。 嘴角马上渗出了血。 痛,好痛啊。 火辣辣的。 迟潜没忍住这种痛,下意识闷哼了一声。 那人揪着他的头髮,骂道:「哼你个鬼啊。」口水溅了一脸,说着,就又是一巴掌,偏头打了过去。 也是这个时候,后面的那个叫「三哥」的男人看清楚迟潜的长相后明显愣了一下,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后立刻带上了些许欲望,他咳一声,抬手止住了前面的男人,「行了,先别打了。」 「……直接问吧。」 那人回头,看他一眼然后陪笑道:「听你的三哥。」 「喂,小孩,我问你,温秉承在东城那三家歌舞厅,还有几间棋牌室被人拿走了没?」 迟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头顶着墙,眼角挂着咸水,脸被打得肿了,声音也颤,只能抖着把话说完:「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前面的人愣一下,下意识就想伸手打他,被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第73页 「三哥?」 男人并不理睬他,他看向蜷缩在墙角狼狈不堪的那个人,换了句话问:「你听不懂东城话?」 「听不懂,我,我不是东城人。」 「他放屁,三哥!不要信他的话!」 男人挑挑眉,不咸不淡的「嗯」了声,又伸手摩挲了下迟潜的下巴,想要抬他的头,被迟潜瑟缩着躲了过去。 男人瞬间沉下脸,抬手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他的脸颊,看着他问:「你不是温秉承的儿子?」 迟潜听到这句话仿佛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他抬起头,终于有了些反应,急切地开口道:「我不是。」 男人挑挑眉,问:「怎么证明?」 迟潜脸上充满了潮气,他双眼盈盈的看着男人,「我口袋里有学生证,可以证明,我叫迟潜,是临天的学生。」 「我爸爸叫迟誉,不是你说的什么姓温的……」 男人狐疑地看着他,按照他的话,在他裤子口袋那里摸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摸到,一下过后又是一下。 迟潜对别人的触碰通常都很敏感,此刻被男人的大掌压着,忍不住缩了缩脚趾,他垂着眸,忍着噁心问:「摸到了吗?要不你们帮我解了绑我自己来。」 男人眼神暗了暗,从鼻孔中哧了声,很快拿出了那个证件看了眼。 对得上。 沉默了会儿,他忽然站起身,把证件往许小冬脸上一甩,又从口袋里抽了根烟含着,神色不辩:「你办错事了,小冬。」 「三哥,我」 许小冬不相信,他在那院子门口蹲好几天了,进进出出的统共就这几个小兔崽子,他又姓温,不是他还有谁! 只是那证件上面的的确确是他! 该死! 温秉承嗰仔算计他! 他眼里似乎要喷出火,狠狠瞪了他一眼。 迟潜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证件被这样随意丢在地上,还沾上了泥点子,他垂着眸,睫毛颤颤,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抖着嗓子问他们:「既然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那我可以走了吗?」 男人看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把烟往地上一丢,用脚尖碾了碾道:「小冬,你出去。」 「三哥?」许小冬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顿了顿想到什么,为难道:「你不会是想把他给」 男人似乎很不耐烦,踹一脚他的屁股,直把人踹得踉跄几步,「叫你出去就出去,废话不要太多!」 许小冬站稳脚跟,攥着拳头,面色同情的回头看了迟潜一眼,走了。 仓库的门短暂的被人打开,透了点光进来,又很快再次陷入了黑暗。 男人不怀好意的看他一眼,然后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往地上一扔。 迟潜不可置信地僵住了。 下一秒—— 有人沉沉的压在他身上,脱他的裤子,迟潜再也忍不住了,「哇」一下就吐了出来。 男人似乎有些嫌弃,一只手「啪」一声去抽他的嘴巴,另一只却又没有停下动作。 迟潜晶莹的眼眸慢慢失了焦距,他抬头去看天,却只能看到仓库的屋顶,黑的一塌煳涂。 他不是没有经歷过这样的黑暗,可那时候陈槐安就待在他身边,他一回头就能看到他。 但是现在,黑暗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无比的噁心。 粗糙油腻的大手,被撕扯破烂的衣料,他咬得牙根出血也无法逃离的禁锢,血水堵着嗓子眼将挣扎唿喊声一併淹没在腥气中。 疼…… 好疼啊…… 外面呢,到底下雨了没有。 迟潜不再能够知道,他所在的墙角落下一大片阴影,那是实实在在的黑,没有一点希望可言。今后那么漫长的人生里,迟潜都不曾再问过这个问题,不管外面究竟有没有下雨,他的人生都已经受了潮。 风雨多少,他都是会痛的。 -------------------- 希望大家天天开心—— 原谅我把悲伤带给大家,向大家赎罪。 第40章 下雨 邹昀浑浑噩噩的赶回家,还没进院子门腿就发软的跌了过去,顾不上疼痛,他直冲进房间,拿起坐机电话就要打110。 从前不懂事的时候,他想过无数次要给警察打电话,装作有事的样子把他们骗过来,那时候他觉得这会很好玩,现在真有事了,他只想骂自己神经病。 这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迟潜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电话很快被接通,邹昀急急的说了些之后,那边接连一串问题砸过来。 「什么地方?联华超市附近,对,马路上。」 「是我邻居」 他咽下口水,「十四,不,十五岁。」 「……」 说话的声音颤起来,他低着头流泪,「没有,他很乖,很听话。」 「是特别好的一个小孩。」 「你们快些来好吗?求你们了。」 电话被挂断,邹昀蹲在床边抱着头,听着电话里冰冷又机械的嘟嘟声,整个人陷入了极大的崩溃之中。 他突然不敢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失去了一个叫迟潜的人,会怎么样。 窗外不久又开始下起瓢泼大雨,邹昀慢慢抬起头,他摸一把脸,突然意识到自己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连把伞都不知道往哪送。 第74页 迟潜当初究竟是怎么在江边找到自己的,怎么换做是他,就什么路都找不到了,是不是他太没用。 少年咬着嘴唇趴在床沿边不断闷哼抽泣的声音终于引来了别人。 邹简倚着墙,抱臂看他,忍不住嘲讽:「你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筋?」 邹昀回过头,似乎是一个人承受不住这种痛苦,现在看到来人,一下子像是找到了依靠,他泪眼模煳,哭道:「哥。」 「」 邹简就愣住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出事了。 邹昀从不叫他哥。 果然,他只是打了个嗝儿,又接着哽咽道:「迟,迟潜被坏人抓走了。」 什么叫被坏人抓走了? 思考了一秒后他疾步走过去,拽着邹昀的肩膀把他拉起来,皱眉道:「你说清楚点。」 邹昀想起来又要哭。 「哭什么,没出息。」邹简骂他。 「我知道,就是我没出息,不厉害,才让人把他带走了」邹昀捶着床流泪。 邹简看着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我问你,他是被谁抓的,现在人在哪里?」 「就是不知道我才急我已经报警了,可他们还没来我担心」他说着,想到什么,又开始拽邹简的袖子,恳求道:「哥,从小你最聪明了,你想想办法吧。」 「迟潜他还小,又弱,万一」 说到万一,他就说不下去了。 邹简看着他,眼眸是一片化不开的墨色,没有再把他拽着自己衣服的手打下去。 他说他没有办法。 邹昀怔了怔,手脱了力,从他的袖子中间滑下去。 他想他不能再等了。 他要去找他。 邹昀说完就要往外走,也不管外面的雨有多大,邹简伸手就要去拦他,横在面前的一条胳膊如此显眼,邹昀睁大眼睛,横着眉看他,似乎恼怒,「哥?!」 「」 邹简面无表情,嗓子眼却像是被堵着,他顿了顿然后道:「我跟你一起去。」 -------------------- 下次会先控制好每章在三千以上的呜呜呜。 大家夏天开心—— 第41章 痛苦 与此同时,温穆拖着一条扭伤了的脚,一跛一跛的在雨里走着。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常丽刚刚走进去那户人家,从邹家的院子里搬出来这几天他都在那里—— 一个烂尾房里面一堆的东西全是破烂。 住得他自己也快成破烂了。 温穆走进院子,却并没有回到他住的那个地方,而是直冲进对着院子门的那栋房子里,还没开房门,张着耳朵就能听到那些断断续续,不堪入耳的腌臜话。 他一边走一边冷笑。 常丽那个贱人,离了他爸马上就找到下家了。 真想把温秉承那个老东西从地底下拽出来,让他也来听听,总不能这罪都让他一个人受了。 他又转头看向一边,桌上正好有顺手的东西,他拿起水壶,房门一踹就直接沖了进去。 房内两人一览无余。 在旁人眼里不堪入目的画面,温穆连只眼睛都不带眨。 他从没有羞耻心这种没用的东西,两条白花花的身体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两条被放大了几千倍的蛆虫。 一条就够他噁心半辈子的了。 他直接冲过去把被子一掀,提着壶就浇了过去,动作之迅速,让人惊哧。 房内一下子像揭了盖的烧水炉,不停的响着尖叫,女人从男人的身上连滚带爬下来,捂着被子喊道:「册那娘#啊!」 看准了来人是谁,女人张口就是大骂:「侬寻西啊?弄水倒了我身上组撒?!脑子被枪打死啦?!(你找死啊?把水泼我身上干什么?!脑子坏了吗?!)」 她抓着被子缩着肩膀,气的发抖,头髮被浇得透湿,不停地往下滴着水,想拿东西砸他,又没有东西,只能不停的尖叫:「滚册七滚册去!」 温穆看着,动手把壶里最后一点水泼过去,冷笑道:「脏死了,给你洗洗。」 「也叫你清醒一点。」 男人闪在一边着急忙慌的穿裤子,一边穿一边不停地吐口水怒骂,声音却传不到人耳朵里去。 这就是个年过半百还讨不到老婆的窝囊废,也难为她,这种人的床也躺得下。 只见男人眼神转了又转,也不敢抬头看他,只有嘴巴嘟囔个不停,说道:「侬额宁啊,真额是额,一捏规矩都没额,伐允许再等下额房子。(这小孩太坏,赶紧从我房子滚出去。)」 「……」 温穆听不懂也不想听。 屋里没有拉窗帘布,昏暗一片。 他鼻子是青肿的,脸上被打得花了,很惨,对着女人勾唇笑的时候,特别像是阎王殿前的小鬼。 小鬼现在发话了,说:「马老三已经找到这来了,在东城他见过你,你还不赶紧带我走,被他抓到我看你还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 女人闻言禁不住一哆嗦。 比起刚才,现在的这句话才是真正把女人给浇清醒了。 她浑浊的眼球动了动。 过了好一会儿,表情很扭曲,似哭非笑。 常丽突然醒悟过来,从遇到那个男人开始,自己这辈子註定就只能一路漂泊到底了,以后的日子不是懊悔,就是罪恶。 第75页 双胞胎从院里打着伞出来,就决定分头去找迟潜。 其实他们都知道,自己大概率是找不到他了,只是现在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那心里可不就太难受了吗? 邹昀在雨中看着邹简走远了的背影,哥总是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但他知道,哥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做些什么,心就会特别难受。 他抹抹眼泪,不再回头,往雨中走了。 迟潜半裸着身体躺在墙角,眼神空洞的倒映着这个黑暗的仓库,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徵兆地陡然出现了另一片废墟。 他唇边都是血迹,舌尖的铁锈味还没有散尽,散发着噁心的苦,身下淌着的也是,一些是他的,一些是那个人的。 生了点锈的锤子上也溅上血,距离他垂下来的手不过几寸的距离。 他还在抖。 那个人的头就这么压在他的肩膀上,黑色的头髮黏连着血迹,看起来特别噁心,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型号的血,才会这么的脏污不堪。 只是他做的事情,让迟潜意识到,有时候,人是能比血还脏的,血是基因,人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是有一身皮肉包裹,只要脱下这身皮肉,就与恶鬼无异。 那人也只是被敲昏了,并没有死。 迟潜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再给他补一锤,或者干脆让他死个干净。 他不知道,不是因为他下不了手,事到如今,他也知道,杀人放火不过是四个字。 他不知道,因为他不知道这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他也没有把男人的身体推开,就让他这样压着,像一个体型庞大的蠕虫,噁心啊,当然是很噁心的,只是恶不噁心的,总得让干净的人来说。 那片属于人类温热的唿吸每每打在迟潜的脖颈上,都足够让他胃里翻涌,瞬息间就能让他成为一张被人蹂躏过的废纸。 其实他已经是了。 他只是在想,要不要就这么把自己扔了,扔在这个骯脏的角落里,彻底了无生机。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把手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去握他的心脏,就知道,这个时候的迟潜很像是在对自己实施一场心理上的酷刑。 刑场就是他的心,那里围墙四驻,没有人能越过。 所以,也没有人能够救他。 迟潜就这么躺着静静地看着正对着自己的那片窗,那是这片仓库唯一光明的所在,一片绿色,刚刚下过的雨,把树叶洗的干干净净的,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凑上去闻,仿佛都是深入他骨髓的那个味道。 迟潜喜欢绿色,特别特别喜欢。 是从什么时候喜欢的,他也说不清楚。 那张学生证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上面的照片是他长这么大所有照片里难得一见的笑容,明媚如春光,即使沾了泥土,也掩盖不了迟潜灿烂的从前,现在看来却是十足的滑稽可笑。 在临天,迟潜无疑是非常受欢迎的,他长得好,成绩好,除了个子不是特别高,但一米七八也足够了,很多女孩儿同他表白,只是他从来都不理,他小学时候的那个同桌姚佳佳就曾经跳到桌子上当着所有人的面逼问他究竟是喜欢谁。 他那时候浑浑噩噩的,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脑袋里却忽然抽丝剥茧般闪过无数次的他和陈槐安相遇的片段。 黑夜里缄默不语的背影,下雨天打着伞还湿了一半的肩膀,阳光下握着笔脆弱又纤长的手腕,雪地里他朝自己伸手,风中他载着自己狂奔 他混着洋紫荆叶用来掩盖气味的手,倒在草丛里的牛奶,和他拽着穿小了的棉袄冷硬又羞窘的脸庞。 迟潜虽然迟钝,但也知道了。 原来他喜欢的那个人,居然就是陈槐安。 没有人知道。 他看看四周,所有人都对他掷来好奇的目光。 姚佳佳甚至给了他一个选择,她问自己他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四月还是路银杏。 无论选择哪一个,陈槐安都不在其中。 这甚至只是一场虚张声势的暗恋。 只有一直被他夹在课本里的那片槐树叶知道,然而,陈槐安离开的那天,他也彻底将它撕了个粉碎。 曾经他亲手用胶带粘连起来的叶子,它或许也没有想到,这个给了它第二次生命的人,也是再次将它伤得千疮百孔的人,所以它也要施予惩罚,在这个雨天里,彻底撕烂迟潜的人生。 什么时候那片美丽的绿色又变成阴郁的灰白。 迟潜心里不愿失去它,睫毛颤颤巍巍,终于迟钝的掉下眼泪,其实他很想陈槐安此刻用那双充满脏污的手帮他捂着,那双手真是脏透了,又难闻,但它却绝对不会允许他的眼泪就这么随意的掉下去。 只是这世上并不是想就能如愿以偿的。 眼泪最后还是掉进了沙砾里,迟潜的痛苦深入五脏六腑,他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这双眼睛里曾经装满天空和飞鸟,它便也以为自己有那样清白的宿命。 直到此刻飞鸟落尽,他成了一个残缺又破碎的存在,才又开始怨恨起来。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不想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很想问一句。 陈槐安,留下来你是会死吗? -------------------- 嗯有看到留言,其实我真的非常懂大家的心情,说实话你们可能不相信,这段我其实写起来非常困难,一度想减轻一些主角的痛苦,因为他们痛苦,我会比他们痛苦。 第76页 但是有时候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会那么戏剧,恰恰比较符合现实的是,美好的人总是会遇到那么不好的事,但是即便如此,你们也依然爱他,因为你们了解他的故事,你们知道他的内心。 我为此感到无比感动。 你们是一群可爱的人,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与主角有相似命运的人,我相信,他们也会收穫到这份关切。 因为你们只是不了解他们的故事,并非没有这份人文关怀。 另外,更文的事情,再次跟大家抱歉,因为榜单任务,我只能一周双更,辛苦等待。 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42章 呕吐 邹简隔着雨幕向路过的人点头,他撑着伞柄的手一直停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始终没有摇晃,脚步稳当,就连雨滴近不了他的身。 如果只是单从表面上来看,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是在找人。 在北场,大家都知道邹简是将来有大出息的人,以后可能是老闆,可能是政客,或者还有很多可能他们压根也想像不到,总之肯定不会是和他们这些进城打工的蚂蚁堆在这个繁华城市的角落。 对于优秀又强大的人,人们总是包容尊重,奉承的话说不出口,至少也不会得罪。 这也是邹简从小到大想要得到的。 他和邹昀,他们双胞胎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邹昀他太想要爱了,但他连爱是什么都不清楚,就像婴儿一样稀里煳涂地往空中抓着。 他以为爱是认可,所以他就觉得邹简有很多的爱。 其实不是。 邹简从来都不想要爱,爱是虚无缥缈又危险的,要算计爱就得把自己先算进去,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笔不划算的投资。 也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个小孩一样幸运,在这方面,他是天生的富余。 而邹简,只是想要尊重,甚至是服从。 他做到了,也做得很好。 只是雨还在下,他一直往前走,雨被他急急的甩在后面,他像是要验证什么似的一直朝前走,步伐越来快,这柱身体仿佛一瞬间注入了另一个灵魂。 直到脚忽然踩到一张卡片,「吱呀」一声,把他惊醒了。 他目光下移,惊准地捕捉到了上面被打的透湿的字。 临天中学。 那是迟潜的饭卡。 蹲在门口的许小冬有些怨气。 外面还下着大雨呢,他在这儿淋的跟狗一样。 口袋里不停震动,手机拿出来屏幕立刻就被雨点打花,他往身上皮夹克上面抹抹,再拿下来一看,来电显示的却是骚扰电话。 真晦气! 特么的要不是自己还要在马老三底下过活儿,这差事谁爱干谁干去吧,天天跟条狗一样三哥三哥的跪地叫着。 还要他看门,我呸! 真把他当看门狗了不成! 他往地上狠狠吐一口吐沫。 这就是个变态!人渣!败类! 想到马老三刚刚看那小少年的眼神,许小冬的屁股就不由得紧了紧,寒毛直颤,他忍不住往里头看了一眼。 脏玻璃反着光,里面黑不熘秋的,什么也看不到。 许小冬摸摸下巴,有些纳闷。 这么久还没完事,这个马老三,别给人整死了吧。 他心里有些不放心,想进去看看情况,手刚伸向大门,后脑就被棍棒当头一击,很快倒在了地上。 身后浮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邹简垂眸看着他昏倒在地上的身体,拧了拧眉。 冲动了。 他不应该动手的。 悄无声息的嘆口气,邹简往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停滞太久,他不慌不忙的把棍子往草丛里一扔,跨几个大步到窗边,里面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不代表是什么好事,或许事情远比他想像的糟糕。 但他可以肯定,迟潜就在这间仓库里面。 邹简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决定趴在窗户上,用手虚握着,笼出一片阴影。 黑暗里,迟潜静静地同他对视。 他愣了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来晚了一步,其实迟潜已经死了。 邹简是背着迟潜回来的。 他知道迟潜发生了什么,尽管这件事情消化起来艰难,但他会像吞刀片一样吞到肚子里,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是这样想,迟潜也是这样交代他的。 从几年前他说谎被他拆穿之后,迟潜没有再叫过他邹简哥哥,也没有再找过他帮忙。 他心里是知道,这个小孩洁癖的厉害,只要是他看不上的人,就算再怎么出众,也别想沾染他分毫。 在他心里,邹昀是要比他干净的存在。 但是陈槐安很脏不是吗? 他又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邹简不明白,这件事情一直梗在他心里面很多年,他从来都不曾提起,它就像一根不大的鱼刺,只是偶尔会卡着他不得动弹,非得喝点陈醋泡一泡才好,其他的时候他都可以不在意。 只不过那个时候,在那个仓库,他们平静的看着彼此。 其实有一瞬间,邹简是后悔了。 他后悔是他最先找到他,他想迟潜是不会想让他知道的。 就算是陈槐安,就算是邹昀,就算是任何人都比他要好。 迟潜需要的人不是他。 他自己,也并不想知道。 第77页 「你在想什么,迟潜。」 他艰难的开口问他,其实自己嘴巴里也苦的很。 迟潜却并没有看他,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窗户,语气平静,「我在想,那是棵什么树。」 邹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干巴巴开口道:「那是槐树。」 槐树么。 迟潜好想笑。 从前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的那棵树,原来被种在这里。 顿了顿他才又看向邹简,脸上升起一抹笑容,乖软的要死,如果忽略他嘴边血迹的话。 他请求他:「邹简哥哥,可以不要告诉别人吗?」 「」 邹简这一生里都少有挫败的时刻。 两次,两次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迟潜就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现在他笑的那样难看,躺在那里像个破布娃娃,残败不堪,开口却又能化作一把寡断的钝刀,一点也不管别人是如何被扎的鲜血淋漓。 迟潜从来都是这样。 他总是有立场去指责别人,他指责邹简自私,实际上他自己就不自私吗? 不过是他被爱的富足,不过是没有被触到他在意的地方。 邹简就这么可怜,既不被他在意,又总是犯他的忌讳。 最后却还把自己算了进去。 他别过目光,不愿意再看他,蹲下去感受男人的唿吸。 迟潜恹恹的躺在那里,看着他的动作,笑容稍微淡了些,他面上讽刺,道:「他还活着。」 「你说,我要不要把他杀了?」 「」 邹简看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他站起来,想到什么又往外走了出去。 迟潜眼眸微颤,脑袋跟着他的背影移动,以为他是要把自己丢在这里,按耐不住还是开口叫他的名字。 「邹简。」 「」 邹简顿住脚步,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贱,只是两个字而已,他的心里居然也好受了不少。 他嘴角苦笑,并不回头,只是安慰他道:「邹昀之前为了找你,打了警察的电话,你不想被别人知道,就不能捅到警察那里去。」 他说着,就只留给了迟潜一个背影。 迟潜收回视线,安静的待在黑暗里,并没有作第二次的挽留。 邹简去摸许小冬口袋里的电话,他垂着眼睛,按手机上的数字按键的时候,手不停的发着抖,他心里究竟是如何的惊涛骇浪,也许这辈子就只有他自己能够知道了。 他再进去的时候,迟潜正撑着身体,偏过头在地上吐着,仓库里光线黯淡,邹简想走进去顺他的背,迟潜却仿佛放了一只耳朵在他的身上,喉咙里含着异物的声音嘶哑不堪,他道:「你不要过来。」 话音刚落,一股呕吐感又涌了上来,迟潜只能流着眼泪按住自己的胃,看着脏污的胃水溅到自己的手背上。 过会儿,他又说:「很难闻。」 这是在解释为什么不要邹简靠近他。 邹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个场景又让他想起小时候,那时候迟潜也是这样蹲在洗手池旁边吐,他走过去给他撑伞,他抬眼看着自己,眼睛红透了,说他想洗手和脸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小孩已经长大了,已经不用别人再给他撑伞,不用别人再给他拧水龙头。 但他依然没用,能被人欺负成这样。 邹简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打湿,皱皱巴巴的贴在身上,整个人显得狼狈。 他扭过头,喉结上下滚动,两秒后,他哑声说:「吐完喊我,我们就回家,待会儿如果他们醒了会很麻烦。」 没有漱口水,嘴巴里味道很腥,迟潜艰难的抿唇,闻言又看他一眼,没有立刻说话。 嵴背重又贴回墙壁,很凉,又湿。 「我试过,站不起来。」 「」 邹简就说不出话了。 为什么站不起来,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只能控制自己的眼神尽量不要触及他的伤口,然后蹲到他面前,撑着膝盖道:「我背你回去。」 迟潜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他盯着面前少年身上白色的衬衫,混沌了几秒钟之后,才又望着地面道:「我身上脏」 邹简听到了,他心里揪着,声音也被压的很低,带了几分赌气的成分在里面。 「只有你自己这么觉得。」 「上来吧。」 迟潜愣了愣。 他不放心,又问他:「有力气吗?」 迟潜点点头,他犹豫了一秒,伸手去够邹简的肩膀,想到什么,又把手缩回来想在他身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擦擦,其实他身上已经没有几块干净的地方,邹昀抹的那块西红柿汁现在看来居然已经是唯一一块好地。 看来时间果然会改变一切,不论长短。 他这样想,才终于又机械的趴上邹简的背,隐痛从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传来,难堪了一瞬之后,他像是终于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好半天,才又闭眼慢慢挪动着身体,找一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邹简感受到了他的僵硬,抿唇问:「是不是痛?」 迟潜不想说,他摇摇头垂眸说没有。 邹简就没有再问,他手下刻意放轻了点,就这么背着迟潜走出了仓库的大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槐树终于能够展出它的全貌,郁郁葱葱,耸入云霄。 第78页 迟潜却没有再看它,就像是刻意避开它的目光。 因为他知道—— 透过那扇窗,它什么都看到了。 -------------------- 终于能餵上一点饭给大家啦,希望大家都能饱饱哒! 今天521 祝大家天天开心哦—— 第43章 谎言 其实邹简有许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他是怎么把那个男人伤到的,他对他到底做了多少,那些人又为什么要抓他。 但是以迟潜现在的状态,很明显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没事就已经很好了。 邹简不是对同性恋一点都没有了解的人,但是迟潜 他这样想,脚步适时又顿了顿,手心禁不住冒出一层细汗。 也不知道这小孩是不是真的没事。 邹简站着不动,后面的人也忍不住小声开口去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背不动了,要不然我还是下来吧。」 邹简仔细着磨碎他的话,认真咀嚼了下才稍微松了口气,把他往上面掂了掂,又继续若无其事的往前走。 「没有,背得动。」 「」 迟潜静静地盯着他不停冒汗的侧脸,好一会儿,嘶哑的声音响起,他道:「他没有做完。」 邹简一下子愣住,知道他说的什么就更反应不过来了。 他背着迟潜,也就看不到他说这句话时候的神情。 迟潜也没有再说下去,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原本撑在背上的手也一下子掉了下来,实实在在的趴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像是睡着了。 他是想安慰一下邹简。 却没想到谎话说出来,威力这么大,反而把他自己伤到了。 迟潜咬着唇,在他背上无声的哭着,有了上次在陈槐安背上的教训,他也有了自己拿手去接眼泪的经验。 眼泪滚烫,打在他的手上,迟潜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就只是哭。 迟潜不想要别人的怜悯,也不想要在乎他的人为他感到难过,所以他想和邹简说谎。 可是他发现,当他说完之后,他好像,又更绝望了些。 迟潜身上伤口很多,都是些磕破的淤青,除了这些显露在外的,或许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伤口,邹简不知道要不要先带他去一趟医院,他心里想的是要去,但是今时不像往日,他现在已经不能左右迟潜的想法。 他迟迟不问,也是不想听到迟潜的拒绝。 要知道,不去医院的,不一定就不是个病人。 邹简心里装着事,一路都没有再说话,他双脚踩在冰凉泥泞的地面上,想的却是接下来应该要做些什么。 迟潜这边肯定是问不出来什么了 他思量着沉了沉眸。 或许自己还要再去问一下邹昀。 走到南场的巷子里,路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大婶认得他们两个,走进他们,开口就问:「个则小鬼头是哪能啦?(这小娃是咋啦?)」 眼睛又仔细贴上去看了看,似乎很关切。 「」 后面的人没有声响,邹简知道他没有睡着,抬手揽了揽他的肩膀,正好挡住了别人的视线,随口扯了个谎道:「学校踢足球伤的,正要送去医院」 「噢呦。」 大婶很惊讶,「踢足球把自己踢成这个样子呀」 这本来就是个胡扯的话,他随口「嗯」了声就想结束这个话茬,大婶却是看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搭话的意思,悻悻的又在后面又补了句,「恐怕还是学习重要哦。」 「」 邹简皱皱眉头,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刺耳。 他换了个姿势,让迟潜的下巴能抵在他右边的肩膀上,至少能离这话远一点。 然后才又抬起头直视着大婶的眼睛,笑了笑说:「迟潜学习很厉害,次次都是第一名呢,大婶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先带他去医院。」 「回头说。」 「」 他说完,也不管大婶什么反应,掂了掂背上的人,自顾自走了。 好半天,他们走了有一段路之后,迟潜趴在他的肩膀上,翻了个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声开口说:「我不是。」 「我只考过两次年纪第一,不是次次。」 嗓音隐隐有哭腔,看来是哭过了。 邹简自然是知道他并不是因为没能次次拿到第一在哭,于是只能用力捏了捏手,声音异常冷静:「我知道,我说谎了,这谎是我说的,跟你没关系。」 他们继续往前走,邹简的话清晰的传入他的脑海里。 「我说就是说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了之后,我心里好受多了。」 「」 「迟潜。」 他忽然又叫他的名字,默了默道:「知道吗,其实我有时候还挺想让你多跟我学学的,但是」 但是什么? 迟潜愣了愣,低着头抹了抹眼泪才又循着声音抬头,邹简却似乎已经不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 他脚下走得认真,迟潜也就没有再问。 他没有问,是因为他第一次觉得邹简说的话是对的。 只要心里能好受一点,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他这样想,又继续恹恹的趴了下去,眼里重新又蓄起了眼泪,心里稍微有些遗憾。 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 第79页 现在怎么样,他都不会好受到哪里去了。 邹简回到家的时候,黎潮汐已经去上晚班了。 桌上的饭菜被罩了起来,那原本是他的午饭,现在都已经凉透了,迟潜看一眼就要吐,他扶着柜子角,手指泛着白,推开厕所门就狂呕起来。 之前已经吐过一次,现在吐出来的也都是些胃水,迟潜心里稍微好受一些,至少嘴巴里没有先前那股污秽的噁心气味。 这让他觉得自己稍微干净了一些。 他双手撑在洗手池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去洗自己的嘴巴,揉搓,直到嘴巴被洗的红肿,破了一层皮,又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才又默默关上了水流。 他还不想那么凌虐自己。 凌虐。 迟潜慢慢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第一次对被凌虐过的人具体是什么样子有了无比清晰的实感。 他对那个人感到不幸和同情。 抬手揉揉了眉骨,镜子里的人却作出了同他如出一辙的动作。 迟潜面无表情。 原来那个人就是他。 真的就连一点意外都没有。 一点运气也没有。 家里面就只有他一个人,但迟潜还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把厕所门关了起来,然后慢慢躺倒蜷缩在厕所墙的一角,紧紧的抱着自己。 现在这里成为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封闭空间。 他觉得安全,但又忍不住紧张会有人突然把门破开,再冲进来 于是迟潜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门把手那里,看上去微微有些呆滞。 邹简给他拿的药还在他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时刻再向他提醒着它的存在。 其实迟潜一点也不想拿出来,就像他一点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 他心里是清楚,他知道,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应该用各种办法去适应,所有的大人都有这个能力 但是他就是做不到。 他是骗了陈槐安,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人。 可是长不大,难道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错吗?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迟潜不清楚,他忍不住咬着手指发抖,过会儿又仰起面看天花板,心里却是在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能不能把他的腿割了呀。 不要太痛,最好就是明天睡一觉起来,那里就没有了。 他不太想再管那个部分的自己了。 他讨厌他们。 可是迟潜最后还是把药拿出来了。 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 就像他明明从来不相信神明,却在这个逼仄的厕所里祈求神明垂怜。 就像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脑袋会如盘古开天闢地那样混沌,可事实上,他的思维清晰到他甚至以为自已触发到了什么超能力。 比如能敏感的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某处的痛苦。 迟潜抖着手缓慢的脱下裤子,其实内心是很捨不得,他好不容易才穿上的裤子,又要脱下去,真不容易。 所以还是把腿割了好。 收拾残局的过程比遭受凌虐的过程更让人窒息,它更像是拿一把刀,在慢慢磨掉自己的血肉。 谁也不知道这些软塌塌掉下了的东西什么时候会重新再长出来。 迟潜不作这些期望。 因为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就像他从来没有期望过陈槐安再回来,他只会告诉自己,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抹药的过程,迟潜一直没有低头,对于讨厌的东西,他不想要再看见。 讨厌的人也是。 迟潜希望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要再遇到陈槐安了。 -------------------- 还有一章,陈槐安就要出场啦—— 确实,我也有点想念他了。 祝大家天天开心哦—— 第44章 回溯 就这样,一三年的尾声终于到来,迟潜也度过了一个漫长又难捱的秋冬,它就好像有一生那么长。 迟潜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执意要度过这段时光,就好像在等着春天的时候这一切仿佛都会好起来。 可是明明他知道是不会的。 也许,他就只是想和大家一起做着同样的一件事。 和大家一起,和从前一样就好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迟潜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好演员,从小学时候他上台扮演白雪公主开始,他就发现自己没有表演的天赋,他就只是记性好,背词快,可是生活终究不是一场背单词的比赛,很多时候,你想要在人前演两下,却发现自己手里压根没有写好的稿子。 但在这个秋冬的猎场里,因为优胜劣汰的机制太过危险,迟潜终于成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演员,对于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他也熟悉—— 那就是从前的他自己。 他们现在是两个人,只不过有时候他演着演着就会入戏。 如果不是他下体一连多日的疼痛,或许他也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 只是人们通常不会像一样对一场梦遮遮掩掩,藏了又藏。 如果那不是一场梦。 那就是他是把此生最好的演技都贡献在这一年了。 所以其实迟潜和从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唯一的问题是,他偶尔会觉得有些累,有些不想说话。 第80页 这些时候往往发生得很突然,有一次他和四月一起走在路上,他突然这样,把四月也吓到了。 他看着四月眼里的惊慌失措,其实心里也很愧疚,他想开口解释什么,嗓子眼却好像被什么堵起来了似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用表情告诉四月他不是故意的,只是迟潜低头看马路上旁的水洼,里面倒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和一双淡漠涣散的眼。 那是很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理解的一幕。 那像很多人,唯独不像他自己。 一三年的新年前夕,黎潮汐晚上早早就写好了菜单,计划做一大桌菜,想请吕凤英母女和秦硕父女一块吃个团圆饭。 这么多年,各家都有凋零,她想的好,凑在一起正好添点人气。 房东知道了以后,又叫她不要折腾了,直接在院子里摆上圆桌叫上院里人一块儿吃。 这其实不叫个团圆饭。 餐桌上,大人有大人的心思,小孩也有小孩的心思。 因为小孩长大了,大人变老了。 小孩以为大人还是大人,不想叫大人们知道他们的心思,大人以为小孩还是小孩,也不想叫他们知道自己的心思。 桌子很大,迟潜,赵四月,秦妙还有双胞胎几个小辈的都坐在一起,邹简笑着敬完几个长辈,抚着水杯又坐回来。 剩下几个小孩都没有要敬酒水的意思,秦妙的心思不在这里,赵四月不喜欢敬酒,邹昀只顾着扒饭,大人们骂了几句,又接着夸邹简。 酒兴上来,大人们越说越离谱。 邹简併不往心里去。 他悄悄看迟潜一眼,见他低着头看着饭,却并没有动筷子,忍不住偏头小声问了一句:「要不要转一下菜?」 迟潜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没有即刻回他。 好半天,他迟钝的拉了拉身旁人的袖子,没有转头,像是被什么困住了。 邹简愣了愣。 他想伸手揽他的肩膀,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关心的问了一句:「怎么了,不舒服吗?」 迟潜没有摇头或者点头,他垂着眸,脑袋就停在饭上面,好半天,他用手推一下饭到邹简面前,含煳着问:「你看这里面有虫吗?」 邹简闻言,仔细看了一眼他的饭。 没有菜在上面,白花花的,一眼就能看到所有。 「没有。」他道。 不放心又多问了一句,「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迟潜后知后觉的摇头。 邹简看着,才终于放下心来,他推一下转盘,又转了几个新鲜几个菜到他面前,迟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慢吞吞伸着筷子随便夹了几个菜到碗里面。 目光落在上面,迟潜再三犹豫还是没有进嘴。 他知道这饭是干净的。 邹简说没有虫子。 但这碗饭,在他的眼里,明明爬满了虫子。 根本就难以下咽。 秦妙早早就离开了座位,她也没有吃几口饭,她的离开除了自身难保的迟潜,让其他人都觉得很尴尬,尤其是一直遥望着她背影的赵四月。 于是,很快这顿年夜饭就散场了。 然后很快,一四年的二月,吕凤英和秦硕登记结婚了。 赵四月和秦妙在法律意义上成为了姐妹。 黎潮汐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先前组那顿饭局本身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不管别人怎么在背后嚼舌根子,她是支持吕凤英的,一个独身女人带一个孩子,到底有多不容易,不说别的,单看她头上的白头髮就知道了。 她原本想的是,迟潜一天天长大,眼看着她就要功成身退了。 只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更不容易的还在后面。 一四年的六月。 那时候,离迟潜中考还有一个月。 迟潜没有演过那一个月,他主动提出说要黎潮汐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话说的轻描淡写,却一下子让黎潮汐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就只能浑浑噩噩的带他去医院,迟潜一直在旁边安慰她,说只是看一看,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这话却并不能安慰到她。 谁生的小孩谁清楚啊 迟潜最听话懂事了,没事怎么会要去医院。 她心里有很多惊疑不定,脚下也不断趔趄,迟潜只能一路扶着她走,其实心里头有些后悔。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 他只是觉得,应该找个人分担一下。 他一个人,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他不仅要扶着自己走,还要扶着别人走,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所以他也不能喊累。 偏偏也怨不得大家。 是他突然变成了一个残疾人,又不肯告诉别人,硬要叫残疾人去装一个正常人,怎么着都是会累的吧。 窗外雨下得越来越大,迟潜不让黎潮汐进去诊室听,她虽然心急却也听话只待在走廊外面等着,现在听着窗外的雨声,仿佛又让她回到几年前的那个雨季,那时候迟潜还小,还要人抱着,外面下大雨迟潜又发着烧,她一个人带不了他去医务室,只好叫来楼上那个小孩帮忙。 现在,楼上的小孩走了很多年了。 迟潜她也没有照顾好。 从美术馆开车回来,车停在小区楼下,已经是凌晨一点钟。 陈槐安没有急着开车门,连日的赶工让他也感觉到一丝疲惫,他深吸了一口气,想点根烟再上去,思量再三还是逼自己不要这样做。 第81页 想到什么,他鼓了鼓腮帮子,往左上角他家卧室窗户看了一眼,那里没有暗灯,说明有人还在等着他回来。 盯得久了,陈槐安的眼睛慢慢浸满涩意,他自己似乎也怕被这束灯光刺到,下一秒,他就拧眉别开了目光。 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他心里还是气。 有些人是很容易被带坏。 非要揣在兜里贴身带着才行。 打定主意不再想这些,陈槐安靠在座背上慢慢阖着眼,脑海里却不再是他几乎快画了一个月的那幅油画,而是一个人。 准确来说,那是一个人的裸体。 是他的全部慾念所在,不堪为世人看清。 一九年的南城在夜里开始下起了雨。 一声炸雷把车内整理思绪的男人忽然惊醒了。 陈槐安睁开眼,目光只是略微停顿了两秒,便再顾不上其他,迅速地伸手开了车门,再撑伞走下来,一气呵成。 他隐约记得,有一个人,很怕雷声。 迟潜扶着楼梯间的扶手,半边身上都靠在了扶手上面,四周黑漆漆一片,他弓着背,哆哆嗦嗦的从睡衣的口袋掏出自己的降噪耳机戴上,耳机里反反覆覆的静电声要比这种突然来临的巨响稳定的多,也让他安心不少。 楼道里光线微弱,突然断了电,让迟潜手心都浸了汗,他夜视一像很弱,现在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片刻之前,他蹲在陈槐安家的阳台上面数桑叶牡丹调落下来的花瓣,数到第八瓣的时候,迟潜正好瞥到他的车正好停在了楼下。 好吧,不是正好。 是迟潜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他在阳台往下盯了好久好久,陈槐安一直都没有上来。 屋里没有关灯,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在上面等着他,这是他的家,除了他在这里,迟潜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个陈槐安为什么不回家的原因。 隔着玻璃总觉得他们之间唿吸的不是同一片空气,迟潜就又想打开阳台的窗户了,只不过手刚伸出去,就又缩了回来。 前几次他每次把窗户打开伸着头出去看他,不过风吹了几下,就感冒了。 他们都和八年前不一样了。 他现在很容易生病。 算命的说他每八年转一次大运,迟潜心里有数,这八年大抵都不是什么好运,也不知道下一个八年怎么样,不行的话就这样煳弄煳弄过去一辈子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陈槐安…… 陈槐安现在也很容易生气,之后都不准他再靠近阳台了。 迟潜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都不懂他。 以往每当他觉得陈槐安多多少少是有点喜欢自己的时候,他都总能用一些很无情的行动让他觉得自己特别的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就像明明是他要把他捡回来,却又能够转身把他丢在这个地方,问也不问一句。 明明是他打了他一巴掌,生气了快一个月的反而是他。 陈槐安每次看他的眼神里都特别挣扎,他们天天躺一张床,迟潜已经成年了,知道人有生理问题需要解决,他也愿意让陈槐安碰他。 只是他永远都是背对着他,守着床沿边去睡,板正的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陈槐安似乎对他恨铁不成钢,总觉得这八年里他像变了一个人,坏的彻底。 迟潜想告诉他人都是会变的,但是事实上,他总是沉默,因为他知道,陈槐安什么也都听不进去。 他知道,陈槐安对他失望了。 他不再是从前他熟悉的那个人,所以陈槐安失望了。 关于这一点,迟潜虽然心里知道,但他从不往深处想,想多了脑子打结,他也觉得疲惫。 他现在是一个精神症患者,喜欢或者不喜欢,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去思考。 他只是死皮赖脸,喜欢贴着陈槐安,他就和他的降噪耳机一样,只要靠近了就觉得安心,这也是迟潜后来再跟他见面的时候发现的。 所以就算痛一点也没有关系,那种安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是他需要他。 所以,痛一点没有关系。 陈槐安的家在六楼,刚刚他走的楼梯也不是很多,迟潜迟钝的估摸了下,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四楼,想完这个问题,他的脑袋上已经蒙了一层细密的汗,他抬手摸了摸,一种挫败感由然而生。 他微微抿唇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突然就有些共情陈槐安了。 他确实不如从前。 想到这里,迟潜就打算扶着楼梯,顺着原路回去了,他想陈槐安应该不会很想见到他。 -------------------- 倒叙了一下,之后会慢慢补充重逢细节。 对不起大家,好像不是甜的,但是相信我,之后会好的。 然后这一章,其实表现的是迟潜他自己其实更接受不了自己这样,不是陈槐安接受不了,所以他才会放大这些细节。 陈槐安是心痛多一点啦—— 祝大家天天开心哦—— 第45章 问题 「迟潜。」 听到陈槐安声音的瞬间,迟潜心里禁不住抖了一下,那是他这具身体的反应,甚至比他的思维还要快。 迟潜抬起头,黑暗里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知道,陈槐安就站在那里,这座楼梯的尽头。 第82页 他们总是这样。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中间隔着许多的台阶。 下面的人要爬上去,总要耗费很多力气,只是人要过得好才有力气,过得不好…… 「外面打雷了,害怕吗?」陈槐安一句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迟潜愣了愣。 没等迟潜回答,陈槐安皱皱眉,已经朝他走了下来。 迟潜戴着降噪耳机,听不到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并没有朝前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感受到耳边的静电声似乎流到了心脏附近,密密麻麻的,分不清是痛还是其他。 直到有人伸手摸他的耳垂,迟潜下意识躲闪了一下,没躲过。他僵在那里,抬起视线,叫陈槐安的名字,声音抖抖落落的,脆弱的一捏就碎。 陈槐安沉默着「嗯」一声后,迟潜紧绷着的肩膀才塌下来点,小口唿了口气,几乎筋疲力尽了。 他知道陈槐安的手很冰很性感,夹着烟的时候,指骨把烟管抵在中间,来回碾磨,似乎从来都掉不下来,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像,放在心里的东西就不会丢下。 好几次迟潜偷偷瞥见他在阳台抽菸,都想成为他手里的那根烟。 他不是想烟雾缭绕,他是想被陈槐安捧在手心里。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那只手现在像刚刚捻灭火星一样发着烫,不过指腹并没有在他的耳垂停留多久,就像是在故意放松迟潜的警惕好越过去摘他的耳机,只不过迟潜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 「陈槐安?」 他喘着气,又叫他的名字,这次听着软了些,像是企图他不要这样做。 陈槐安垂眸直视着他的眼眸。 一颗心简直沉到了海底。 迟潜并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正在低头看他,他只是不想摘下耳机,外面在打雷他是知道的。 他害怕。 好在陈槐安也并没有勉强他,他松了手,问他:「不是说戴耳机不舒服吗?为什么还要戴?」 声音有些微涩,迟潜并没有听出来。 「习惯了。」他说。 这句话开口,他们就都沉默了。 八年不见,有些东西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出来的。 光线从楼道的天窗里倾斜下来,陈槐安才得以看清迟潜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眼前的少年同他记忆里最后一面相差不大,个子稍微高了些,不多。 又想到从前他仰着脖子小心翼翼问自己还会不会再长个子的,小孩的心思好猜,陈槐安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要是再长高,他看自己的时候脖子会酸,小孩紧张死了,陈槐安就说不会,但其实他并不知道。 说这些也没用了。 现在他站在他面前,他抬都不抬一眼。 陈槐安心里有些颓丧,不由自主又去摸他的头髮,头髮也长了些,脸也瘦了点,漂亮又多了一丝阴郁。 他身上穿着他买给他的睡衣,明明买的时候合身,他穿起来却又松松垮垮的,锁骨都露在外面,看起来很单薄。 是又瘦了些么。 陈槐安忍不住拧眉,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烦意燥。 他现在是真想点根烟了。 八年不见,小孩什么都变了,但还是娇气,不说他也知道,闻不得一点菸味。 陈槐安竟然会为此感到一丝欣慰。 他低着头去够他的额头,皮肉相触的地方,因为压着迟潜长长的碎发而有些发痒,陈槐安闭着眼,此刻他们距离太近,鼻腔唿吸的气流都是从对方身体里绕了一圈又出来的,这样的陈槐安实在太过陌生,虽然是相信他不会做什么,迟潜还是感到几分不自在,控制不住要往后退。 黑暗里,陈槐安的大掌牢牢箍住他的后颈。 烫得出奇。 迟潜哑了一瞬,又叫他的名字:「陈槐安。」 「嗯。」 迟潜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瞬,话到嘴边却也只是问了一句:「……你累了吗?」 陈槐安没有说话,他的头抵在迟潜的额头上,不知道为什么,迟潜总觉得此刻他的眉头是皱的。 然而,他的夜视不好,什么都看不见。 好半天陈槐安抬起手又去摸他的脸,轻轻柔柔的,带着肖似恋人的缱绻,他嗓子很哑,说话的时候,嘴唇仿佛要凑过来。 他问:「你呢?」 迟潜意外的出神了一刻。 他总觉得陈槐安刚刚是想要吻他。 没有听到迟潜的回答,陈槐安似乎有些生气,他的脾气一向是很大的,这是一件奇怪的事,要说从小到大,没有人会惯着陈槐安。 要不然就是他只对迟潜脾气大。 只是现在陈槐安不敢了。 他总有种预感,如果他对小孩再做些什么,他可能不会再惯着他。 所以陈槐安只是微微加重了些力气,用他带着薄茧的大掌揉捏着迟潜的脸庞,也不知道这双手曾经拿起笔画过多少次他的缪斯。 然而现在,他的缪斯就在他的唿吸之间。 陈槐安忍不住浑身颤慄,这么多天,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从在画室里看到迟潜去做裸模那种不由分说想要毁天灭地的气愤,到雨天里他尾随迟潜看着他浑身湿透站在天桥下那种深入肺腑的痛心。 第83页 他把他带回来,看着他的淡漠,看着他的无动于衷,很长一段时间里,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记忆彻底错乱了还是怎么。 直到此刻,陈槐安终于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艺术家会认错自己的缪斯。 他是他的小孩,是他的缪斯。 他终于,找到他了。 陈槐安的手就像一条透明的河流,钻进丛林就带着丛林的潮湿,砸进石潭,就带着粉身碎骨的决心。 他的眼里有不知名的情绪闪动。 一会儿上下摩挲迟潜的脸,一会儿又挽起他的髮丝,再去摸他的耳垂,唿吸灼热,打在迟潜的鼻樑上,像是要拆他的骨吞他入腹。 迟潜这下终于确定了。 刚刚,陈槐安的确是想要吻他。 面上突然露出一个豁然开朗的笑,他就说吧,没有一个男人捡另一个男人回家不是为了这件事。 说不失望是假的。 他居然还以为,陈槐安会是那个例外。 毕竟,在迟潜心里,他始终还是那个令人安心的存在。 陈槐安并不知道迟潜心里是这样想他,如果他知道,他绝对不会再像这样只是反覆用指腹揉捏他耳朵上的软肉,用尽陈槐安几辈子加起来都所剩无己的温柔去哄他。 湿湿热热的唿吸升温着空气,陈槐安轻喘着叫他,「迟潜。」 「……耳机摘了吧。」 「嗯?」 迟潜颤了颤睫毛,下意识摒着唿吸,他背上都是汗,多金贵的衣服现在也是全湿了,他心里有些颓丧,又有些不满,没有想到自己面对陈槐安居然一点招架的能力都没有。 多窝囊呢。 陈槐安如果知道他是这么想的,一定气的要咬他。 他一直盯着他的脸。 这个小孩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现在有多乖,只是看着,就让他心里装得满满的。 迟潜不作声,陈槐安就只好自己试探着伸手去摘,好在迟潜没有阻止,或许他是太不舒服了,又或者,他是心软了。 陈槐安不会去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他安慰的摸摸他的耳骨,然后松手,耳机很快掉在了地上,砸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迟潜条件反射就要去捡,陈槐安却不肯叫他这样做,他道:「不要捡,迟潜,不要捡。」 重复了好多遍,像是在求他一样。 他现在已经是个成年男人,力气很大,他一掌就可以箍住迟潜的腰,要迟潜做什么迟潜就只能做什么,他不要他做的事情,迟潜也就不能做到。 意识到这点,他就不再弯腰去捡了。 索性外面雷声已经没有了,只要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天窗上,迟潜下颌绷得很紧,没有耳机,男人的唿吸在黑暗中就更清晰了。 陈槐安并不知道,迟潜觉得耳机戴着不舒服,并不是耳机的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只不过是习惯了把错推到别人的身上。 所以此刻拿下来,迟潜也没有好受多少,反而像是失去了一个老朋友,留下他一个人面对一个难以面对的人—— 以他现在的精神状况,现在的陈槐安对他来说,他只觉得疲于应付。 「陈槐安,下次不要再这样做了。」 「好。」 「迟潜。」 「嗯。」 「害怕的时候,可以找我。」 迟潜没有说话,陈槐安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听到了吗?」 「……听到了。」 「从现在开始,你要找我二十七次。」 迟潜愣了愣,问:「……为什么?」 「养成习惯。」 「……」 迟潜无声的笑了笑,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陈槐安说的容易,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习惯还是毒药。 他当初不就是太依赖他,然后他转身又离开,自己才会这么痛苦的吗。 「头髮又长了,明天带你去剪头髮。」他又轻轻道。 「……」 「陈槐安。」 迟潜蜷了蜷手指,「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槐安应了一声然后睁开眼睛,盯了他一会儿才慢慢从迟潜的额头离开,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其实迟潜现在的样子和他小时候在那个破楼梯里的样子不谋而合。 他每次要说一些天真又残忍的话之前,都是这副礼貌严谨又疏离的模样,让人恨得牙痒痒,偏偏又是这副淡漠的做派,坦诚的可怕,似乎能包容世间大多的污垢,叫那些骯脏的人控制不住的靠近。 陈槐安以前脆弱的时候,恨的多一点。 现在—— 「你为什么一直不问我为什么要去做裸模?」 -------------------- 大家会不会看着心情好一点呢? 玻璃渣里的糖,明天六一儿童节,就当是我送大家的糖果礼物啦—— 玻璃渣咱们把它摘出去嘿嘿 好的,祝大家天天开心呀嘻嘻—— 第46章 帮助 迟潜冰冷直白的声音忽然在他的耳畔响起。 陈槐安僵了僵。 他脑袋空白了一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想起那天画室里的场景,心脏就一阵钝钝的疼,他此刻只想叫小孩离那两个字远一点。 他求他,「可不可以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迟潜。」 第84页 「……」 迟潜在黑暗中看着他。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陈槐安总是在求他。 迟潜眼里酸楚,忍不住闭上眼睛,他心想,到底是谁求谁呢。 陈槐安说着又急切道:「打你一巴掌,是我贱,你现在打回来好不好。」 他于是又拽着他的手直往他脸上唿。 陈槐安脸上有零星的胡茬,扎得他手疼了一下,让他又想起耳机那些反覆的静音。 再睁眼的时候,楼道里的光突兀的闪了几下,借着那几束光,迟潜看清了陈槐安脸上的痛苦,如此清晰。 「这不是你的错……」他缓和着道。 迟潜开口,直视着他,斩钉截铁:「这本来就不是我的错。」 「陈槐安。」 「接受不了的是你,不是我,我早就不当回事了。」 陈槐安听的心痛,他握他的手腕,像用力在抓一棵稻草,牵着他过去翘首以盼的梦。 「别说了……」 「不要再说了。」 迟潜偏过头,手指甲已经把大拇指抠破了层皮。 他以为自己就这么想说这些吗。 天知道,他已经够痛了。 「陈槐安,你刚刚是不是想吻我?」 「……」 陈槐安是个胆小鬼,他不敢说有,只能咬着舌尖抖着嗓子说「没有」。 迟潜不知道相信没有,他轻道:「是么。」 「我还以为你今天会想和我做*。」 是很轻的一句话,然而「做爱」这两个字一开口,陈槐安脑袋里的弦就快要断了。 他满眼通红的看着迟潜,神色不可置信,他张了张嘴,声音因为喉咙发紧而有些气喘:「你说什么?」 迟潜神色淡漠,说出的话却化作一把利刃,次次往人心里捅。 「你难道不想吗?」 「……」 陈槐安一直低着头,好半天,似乎是不想再看到他,他才又偏过头冷笑:「迟潜,好的很,你真是好的很。」 「你说的对,从那天在画室里看到你的*体开始,我**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想上你。」 「我陈槐安**就这么贱,因为我妈贱,所以我也贱,你**就是跟一个贱人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行了吗?」 「满意了吗?」 「……」 悬着的弦彻底断了。 陈槐安垂下的手抖的厉害,但他说完这些话是坦然而又解脱的。 他憋了很多年了。 能借着火气说出去,其实也是种幸运。 陈槐安面对迟潜,一直都是自卑的,这种自卑就像一个被挖空的人,要每时每刻将腐烂的尸肉裹在完好的皮囊之下,生怕露出一丝恶臭。 他并不至于到恶贯满盈的地步,但人是怕比对的,迟潜,他太干净了,这种干净让他自惭形愧。 即使现在他刚放完狠话,陈槐安也还是想要用余光看看迟潜会不会有一丁儿点动容。 然而没有。 迟潜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陈槐安眼底的痛色一闪而过,他点点头,哑着嗓子留下一句丝毫没有一丁点儿可信度的「我还有事」就匆匆忙忙走下了楼梯。 走的时候,眼尾带着潮气。 迟潜就这么被丢在了黑暗的楼梯间,他在心里劝自己,他已经习惯了,因此也不会觉得太难过。 他蹲在地上慢慢摸索自己被陈槐安摔出来的耳机,小心翼翼的擦了擦灰,才又戴在了耳朵里,呲呲的声音扎得耳朵生疼。 看来是彻底坏了。 迟潜终于迟来的感到有些难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槐安和迟潜都是同一种人。 他们的确聪明,但都自以为是,这一场落雨的对话里,只要他们肯细细咀嚼对方的话里的都是些什么意思,就会知道自己那些判断全都是错的。 遗憾的是,他们都没有。 逐食飞鸟,本身是一件纯粹又简单的事情,但如果你期盼那只飞鸟偶尔能够回头看看你,用它的翅膀抚慰你的伤痛,那就註定会是一场漫长的无期徒刑。 艰难的回到卧室,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沿边发呆,左手不受控制的震颤,是他的躯体化发作了而已。 迟潜不怎么管这些。 正对着的窗户黑漆漆的,清晰的倒映着他自己。 刚刚落的雨还黏在那上面,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他掉下来的眼泪。 他百无聊赖的扭过头,手下轻轻抚摸着皱褶的灰色被单,陈槐安每晚都蜷缩在这里,不知道这里究竟有什么好。 他尝试着躺下来,鼻腔里立刻重新又涌入了方才在楼梯间那个人身上熟悉的味道。 雪松还是冷衫,不知道,但是真好闻。 很安心,安心到他好像都快要睡着了。 许久之后,久到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香味已经淡了许多,迟潜依依不捨的吸完最后一口气,然后动作缓慢地抬头,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电话。 秦妙也在南城。 她说过,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找她,迟潜从前不愿意,现在却也到了不得不找她帮忙的时候了。 电话打来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多了,秦妙正在自家的一品居里吃饭,这个季度忙,这不前脚才刚刚送走一位喝醉酒死赖着不走的客户,肚子早就饿的不成样子了。 第85页 陌生电话她向来是不接的,左不过她今天心情好,就这么巧的刚好接到了迟潜的电话。 电话是通的,然而对面竟然沉默了足足三十秒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请问是秦妙吗?」 秦妙细细咀嚼了这句话,接着不由分说翻了个白眼。 「半夜三点吶大哥,我不是我不是好吧,你找错人了。」她说着,作势就要挂。 迟潜哽了一下,不由分说叫她:「别挂。」 「……我是迟潜。」 秦妙愣了愣,接着又挑挑眉,呦!稀客。 「什么事儿?」 「……你说过的,有事可以找你帮忙。」 秦妙听着点点头,是了是了,她是说过这句话,南城这小地方,没事绕几圈路上都能碰到,迟潜现在是什么状况她是知道的,说惨吧也不到那种地步,说不惨吧这都给人家做裸模了,真是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以前剑拔弩张那屌样子现在看来是彻底给磨没了,也唏嘘的很。 想着,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稍微正色了些,问:「你想叫我怎么帮你?」 「……我想,我想请你帮我找个房子,随便什么房子都行,有个地方住就可以,如果可以的话,请再帮我找份工作吧,最好不需要动脑子,也不需要和人类打交道。」 秦妙听笑了,她随手打了个哈欠,「不需要动脑子也不跟人类打交道……」 「迟潜,你是屎壳郎吗?」 「干脆给你找个推粪球的活活干干好了呗。」 迟潜:「……」 这么多年,果然他对这个女人仍然喜欢不上来,都是有原因的。 他于是也冷下口气,「……如果太强人所难就不必了。」 「呵,看不起我?」 「拍拍屁股等着吧。」 「秦妙,我明天就要搬进去……」 「……」 「大哥,你脑袋是被门挤了是吧,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半夜三点,要不是我忙到这个时候,你以为你这通电话我能接得到……」 秦妙皱皱眉,「明天不行,我要补觉,后天。」 迟潜在这件事情却异常坚定,他声音软软的却说着一些让人发狂的话,「不行,只能明天。」 「你来,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 秦妙闻言百无聊赖的靠在软座背上,磨着指甲,「切,你的事,我可不感兴趣。」 「你会想知道的,明天,见不到你我就不说了。」 说完,迟潜就挂了,快的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要赶着去投胎了。 秦妙想再打回去仔细问问,手机却显示对面无人接听,气的秦妙恨不得把眼前的碗筷一拳打飞。 狗屎迟潜。 一如既往的死屌样子,令人讨厌。 事实上,在这件事情上,秦妙是误会迟潜了,迟潜虽然不喜欢秦妙,但有求于人,基本的礼貌他还是会保持的。 他只不过闻着陈槐安床单的味道,闻着闻着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他还在想,以后有没有可能有机会能和陈槐安一起挤在床沿边呢,贴的紧紧的,永远不分开。 -------------------- 大家默默送给我的小海星我都有收到,真的很开心也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祝天天开心哦。 还有就是不打星号可能会不过审,所以宝宝们希望能够见谅。 第47章 搬走 迟潜是四点多钟醒的,满打满算也就只睡了一个小时,他从小就浅眠,只不过后来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和陈槐安同床共枕这一个月里,他有很多次半夜醒过来发现陈槐安会把他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 然后每天凌晨的时候再又放开他然后缩回到他自己的那一亩小三分地里面去,以为迟潜每天起来的晚,就不知道这件事情,实际上被蒙在鼓里的人是他自己—— 迟潜每天夜晚都会盯着他的脸看,数他的睫毛。 人的睫毛是好数的,翻来覆去的数也就那几根,然而迟潜是一个精神病人,你不能把正常的逻辑也套到他身上去,所以可以说迟潜每天最兢兢业业的工作就是这个了。 把陈槐安的睫毛数出花来,对此,他乐此不疲。 昨晚的电话还握在手里面,他稍微打开来看了一眼,发现秦妙后来又给他回过两个电话,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跟秦妙说自己的具体位置,他怔仲了一下,随后斟酌着又打了个信息发了过去。 那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没想到秦妙即刻就回了他,回的是狗屎。 迟潜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一个没忍住还是跑到卫生间去呕了一下。 秦妙这个人,好噁心。 他以后死也不会再找她帮忙。 迟潜总是怕闻到烟味,但是陈槐安这个人菸瘾很大,也许艺术家们的烦恼总是很多吧,他从前接触到的那几个艺术家也是烟不离手,有时候陈槐安还会跑到阳台偷偷去抽,然后随手扯下几片桑叶牡丹的花瓣或者叶子放手心里捻,去盖着烟味。 手上红一块青一块,他跟他撒谎说是颜料。 陈槐安很聪明,但他从小就有这么个笨方法,不管是洋紫荆叶,还是桑叶牡丹,迟潜不知道他怎么会认为自己闻不出来它们的味道。 但他没有去拆穿这个谎言。 其实陈槐安压根不必为他费这个心,这本来就是他的家,他想如何就如何,就算满地菸灰,迟潜又能多说一个字吗? 第86页 这份体谅,就如同这个房子一样,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陈槐安在的时候他喘不过,不在的时候更喘不过。 他日日都会去阳台帮他清理盆栽里的菸灰,桑叶牡丹是好花,一个月了,旧的落下来,新的又开上去,每天都红艷艷的,看着有生机的很,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幸的落到陈槐安手里去了,他忙着自己活,自然是不会管它。 然而今天,阳台的桑叶牡丹花盆里并没有新鲜的菸灰。 和迟潜预想的一样。 陈槐安昨天一夜都没有回来。 迟潜并不担心他的安危,陈槐安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往往这种人却是最能活的,所以他既不会露宿街头,也不会跳河自尽。 他知道自己昨晚说的话伤人。 但是有时候话说出口了就是说出口了,他不会去苛责自己,如果有幸伤到陈槐安,那他就替他伤心难过一回,反正这种东西他从来只多不少。 如果不幸戳中了他的心思,那么就请他也为自己难过一下吧。 他年少时候就喜欢的人吶,自己亲手用时光堆砌起来的信任,要推到的话,多少会有些不舍吧。 只不过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了。 藕断丝连,他做不到。冰释前嫌,他也学不会。 就是这么一个不懂得变通,不知道进退,不明白服软的精神病。 秦妙七点的时候就在陈槐安家楼下等着了,她并不知道那是陈槐安的房子,所以一看到迟潜从电梯里出来的身影,就忍不住腹诽:「住这么好的房子,还得刷卡才能进来,你捨得搬走?」 「……」 「丑话可说在前头,我找的可没这条件。」 迟潜抬眼看过去。 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戴着金色的耳环,踩着细高跟,一头齐耳短髮,整齐利落,雷厉风行。 只是眼下乌黑,面色不好,看起来昨晚确实没有怎么休息好。 秦妙现在的样子跟他印象中的那个女孩已经几乎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了,他记得一四半年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吓死人不偿命的打扮,头髮青青紫紫的,一颗头上至少打了七颗钉,像个吃人的厉鬼,现在看着倒是顺眼多了。 但是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打电话的时候没有实感,现在人在面前,迟潜竟然也能后觉出一些别来无恙的情绪出来。 这是很幽默又很诙谐的。 他和秦妙是最不可能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别来无恙」这种话的,他们的交情还不到这种地步,她没有这个耐心听这些废话,能来一趟已经是不错了。 这句话其实最应该说与陈槐安来听,本来他三年前来南城的时候,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他想,会不会有一天,他走在南城的梧桐大道上,走着走着碰巧就遇到了陈槐安。 他也许是骑车,也许是走路。 不管怎样,迟潜都不会露怯,他一定会特别体面的说上一句「别来无恙」,最好再装出一副「过的很好」的样子,配上一个足够亮眼的笑容,他要让陈槐安知道,他的不告而别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他过得更好了。 这是装模做样,但那又如何。 迟潜那三年的愿望就只有这么一个,如果重逢,他只希望能在陈槐安脸上看到后悔。 然而,天果然是不遂人愿的,或者就只是单纯的不遂他的愿。 他再见到陈槐安,居然是在那样一个令人窒息的场景之下,不知道是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虽然所有的计划和预设全被推翻,但同时也避免了一场虚假的表演,省了他很多力气。 一直到现在,陈槐安仍然还是不敢问他为什么会在画室里看到他,他还是那么一腔情愿的相信是有人把他骗过去的,或者是他不懂事,觉得好玩,再或者,是为了艺术。 但是总而言之,绝对不会是迟潜为了钱自甘堕落去当这个裸模。 他错了。 迟潜就是为了钱,说好听些,是为了生存,生活暂且谈不上,他没有福可以享。 他来南城之后换过许多工作,工作是很辛苦的,他有很切身的体会,有人在的地方,心苦,体力劳动他身体又苦。 他是从小过惯了舒服日子,就是到了这种境地,也还是偏袒自己,想对自己好一些。 裸模这个工作,说是为了艺术献身,但要有那个本事够得上艺术的,早都去画别人了,哪里还用受这份凝视的苦呢。 赤身裸体的那几个小时,其实人是没有灵魂的。 思想没有,交流没有,像一条案板上的鱼,想翻身都很难,因为下厨的人他只会煎一面,你在心里说背痛,他却只会感嘆背上的肉好香。 但这对迟潜来说是好事,应该说裸模的一切都是他需要的。 没有思想,没有交流,人才会轻松。 未着寸缕,肆无忌惮的袒露着皮肉,这份凝视的痛苦,其实不亚于凌迟,很多人受不了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习惯痛苦。 迟潜需要这份痛苦,是因为他觉得世界上最安全的就是置于黑暗之中。 希望对他而言才是危险的。 他一直这样认为,直到那天遇到陈槐安,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溃于陈槐安。 陈槐安让他看清了自己究竟有多么自以为是。 第87页 他能忍受那些视线无非是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他,哪里是他有多大的能耐,无非是刀剑不够深不往他心里扎。 换作陈槐安的视线,他就不能够忍受了。 甚至不能够再回想,想起来,身上都会爬满蚂蚁。 「再好也不是我的房子,住得不舒坦。」 「那你得有点心理准备,你非要今天搬,我来不及找中介,给你拿了套我自己的房子,是套老破小,我是买在手里面空置着等它拆迁。」 「反正待会儿看不上你就直说,我回头给你再找就是了。」 「……」 字字周转妥帖,迟潜说不出什么话,只能抿唇道:「你愿意帮我就很好了,谢谢。」 秦妙没接这话,她抱着臂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他,好半天才移开目光,说:「迟潜,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的,除你也是没谁了。」 「说实话,我挺惊讶的。」 迟潜面无表情,轻道;「惊讶什么。」 「我都能接受你的变化,你还接受不了我的么。」他这样说。 哟。 换路数了。 秦妙挑挑眉,这次倒是真心诚意想给他鼓掌了。 说话软绵绵成这样还夹枪带棒的。 真不嫌累得慌。 不过话又说回来,夹枪带棒是好事啊,绵里藏刀她更欣赏,总归比死气沉沉好。 秦妙于是走几步去把车备箱开了,「我变什么了我变,你个小屁孩懂个屁,我这一身十八般武艺都是社会对我的锤鍊,是馈赠。」 「你那是狗屎。」 迟潜一边听一边皱眉:「……社会对你的锤鍊就是让你天天把屎尿屁挂嘴边。」 秦妙斜他一眼:「怎么,听不乐意?」 「屎尿屁怎么了,打工人说什么都正常,这是一种合法合情的疏解方式。」 「又不是真的要你去拉,就是嘴上说说,绿色无公害又环保,多好。」 秦妙说完,又在心里骂他。 大封建,没病早晚都闷一声病。 迟潜说几句话就觉得累了,并不想多跟她聊这些带着味道的话题,看着女人手里的动作,及时出言提醒了句,「不用开后备箱,我没有行李箱,只有一个书包而已。」 秦妙神色古怪的看着他,「怎么,难不成还当真是傍上哪个老闆,过来一夜情吗?」 她说完,也不管迟潜如何,啪一声关上了后备箱,然后迳自走上了驾驶坐。 秦妙自诩说话一向没有忌讳,伤到你了就是你活该,可是在职场上混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不过是迟潜现在够不上她的忌讳罢了。 「怎么不上车?」女人从车窗里探出头问。 迟潜顿了顿。 他抿着唇走过去然后伸手打开了后面的车门。 秦妙从车镜里看了他一眼,问:「热不热,要不要开空调。」 「……」 迟潜没有说话。 秦妙忍不住回头看他,「问你话呢?」 「秦妙,我没有一夜情。」他直视她,一字一句道。 秦妙怔了下,问:「那是谁家?」 他生硬的别开目光,半晌,道:「陈槐安。」 秦妙微微惊唿了下。 陈槐安从小就喜欢迟潜她是知道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以为这事早翻篇了。 毕竟是年少的事,陈槐安现在又是艺术界炙手可热的新星,都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没想到就这还能搞到一块去。 看不出来这小屁孩还挺有本事。 秦妙皱皱鼻子,差点忘了,迟潜是做裸模的,裸模和艺术家嘛,呵,天生一对。 她心里莫须有的有些嫉妒起来,话也变得酸熘熘的,「久别重逢胜新婚,不多住几天啊,这么急着走干嘛?」 「……」 迟潜听着只觉得烦不胜烦,他本身就不是一个特别爱攀谈的人,尤其是和秦妙这种丝毫不能体察别人情绪的怪人,她说的话就没有一个字是他爱听的,手握了握拳,迟潜偏头靠在窗户上闭眼假寐。 -------------------- 祝大家天天开心—— 高考加油喔! 第48章 四月 「你走陈槐安知道么?」 「……不知道。」 「要是他知道是我把你拐走了,你说他会不会暗杀我?」 「……」 「暗杀倒也不至于对吧,但我最近想从他那美术馆里买副油画,我有个客户喜欢,你可千万别让他知道是我帮你的,买不到我就亏大发了。」 「……」 「听到么。」 迟潜想从口袋里拿自己的降噪耳机,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才想起来陈槐安把它们都摔坏了。 秦妙还在前面不停的说话,他心里已经很不耐烦,甚至隐隐有些难受,小时候怎么没有发现她这样聒噪,难怪四月受不了要走了。 「你怎么不说话?」她问。 迟潜睁眼看她:「秦妙。」 「怎么呢?」 「……你废话挺多的。」 秦妙被噎了一下,从车镜里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就想回怼过去,迟潜冷冷的声音却再次响起,「我今年二十岁。」 「我还不想死在车上。」 话音落下,头抵在车枕上,不再动了,唿吸一深一浅,像是陷入了熟睡。 第88页 秦妙于是不再说话,勉强专心的开起车,心里却又因为迟潜那句并不悦耳的批评,始终不是很舒服,车里气氛冷的能冻得死人,倒是省了开空调。 迟潜却也没有睡着,他紧闭着眼,眼前一片漆黑,回想起刚刚秦妙的话,手又控制不住的抖落起来。 陈槐安现在过得很好。 这是件不争的事实。 八年前,他曾经这样祝愿过他,现在愿望成真,他却只觉得后悔。 他事业有成,有车有房,有自己的美术馆还受人追捧。 秦妙看不起自己,却要向他求画。 还有一件事情,是迟潜始终不愿提及的,他从来没有说过—— 做陈槐安的裸模,是他职业生涯里赚得最多的一次,即使他没有画完整。待在这样的人身边是很危险的,如果自我意志残缺,很容易就会变成一个奴颜婢膝的人。 而迟潜不愿意做这样的人。 车很快停在了一个灰扑扑的雨棚下。 迟潜抱着书包下来的时候抬头张望了一下,几棵杉树长得高大,却不遮太阳,光有些刺眼,他不敢多看,就默在那里。 秦妙没有过多谦虚,这个地方确实是个老破小。 像这种掉着绿漆皮的铁门,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了。 秦妙从车上下来,心情仍旧不好,她看迟潜呆呆的站在那里,双手紧紧的抱着书包,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他高中的模样,虽然他们并不是一个高中的。 一四年之后,他们所有人都分开了,秦妙并不知道其实迟潜并没有上过高中,她以为迟潜只是和她一样没有考上大学,所以才早早出来工作。 她没有想到,在这个竞争激烈的时代,迟潜只有一张微薄的初中毕业证书。 所以她也就没有过多思考,脱口道:「你这书包里面不会还装着书吧?抱的这么紧,以为自己还高中生呢。」 说着,语气里又带了些讥讽,「你这样下去,这个社会不会包容你太长时间。」 迟潜看着她。 「高中生」这三个字就已经足够让他愣着反应了一会儿,那边秦妙又在说别的话,「打工人要有打工人的觉悟,你是运气好,不然迟早是要摔跟头的。」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提点他,里面高傲的意味却又很浓 迟潜捏了捏书包带子,总觉得身体里那股烦躁的势头重新又附着了回来,他撩起眼皮,平静的直视她,话说的很轻也很淡,「……我是正常走路,为什么会摔跟头。」 秦妙愣了愣。 「我摔跟头,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太挤了吗?」 「……」 「还有,社会为什么能包容你却不能包容我。」 「我们有什么区别,我有做什么吗?它为什么不能包容我。」 迟潜的眼神很冷漠,他此时此刻的神情更像是一尊神像,半点容不得别人侵犯,根本也不像秦妙口中的高中生,反击的很有力度,「秦妙,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以为的社会在包容你,其实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在忍让你,你走的一帆风顺,是因为有人被推倒,给你让路。」 「放屁!」 秦妙气得双眼通红。 「我呸!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秦妙从来就不需要别人让路,我混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适者生存不懂么,摔了是你的事,是你没本事,别他妈把祸都往我身上推。」 「哼,你是轻松哦,有人愿意他妈的等你这么多年,你当然什么都不用做,巴巴的等着别人上赶着凑上来,凑上来还不行,非要跪在地上求你们还不知道会不会动容一下」 她说着,眼泪即刻就淌了下来,于是又背过去擦。 四下安静。 有几个老人家经过,犹疑的看了他们一眼,心里估计是在嘀咕着现在的小伙子真是一点没担当,尽去招惹小姑娘的眼泪,真是不抵他们当年 迟潜就这样无形中背了一口黑锅,但他不在意,或者说是没那么在意了,他抱着书包盯着秦妙看了许久,心想人心中的成见果然就像一座大山,只可惜他不是愚公,没有那个精力去搬,嘆了口气,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纸走上去递给了她。 秦妙不想接,迟潜也没太坚持,他收回手,平静道:「我和陈槐安的事情,和你们的事情没有可比性。」 「不清楚的事你不要提。」 「如果我这样说四月,你不难过吗?」 秦妙睁着眼抬头看天空,企图将眼泪全都流回眼眶。 她说:「难过?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 「她是我继妹,我们每天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是从她高中开始,我就看着她谈男朋友,一个又一个……」 她说着又看迟潜,道:「我就纳闷了她那么一个木头性格的人,怎么能那么受欢迎,那些男的闻着味就扑上来了,跟叮人血似的。」 迟潜抿抿唇,没有说话。 他知道秦妙只是心里不好受,这些话并不是在贬低四月,四月有多好,不需要多言,他们全都知道。 「她以为我当真不知道她那些人根本不是认真的吗?我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打死,但是你知道么,我是女的,又他么的莫名其妙变成了她的继姐,这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就是我了。」 「不管我做什么……」她摆摆手,指尖不直,「没用。」 第89页 「没用,你知道吗?」 「……」 「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偷偷改志愿去北城是为了什么吗,追求梦想?哼,狗屁!」 「她就是为了躲我。」 秦妙眼里有巨大的悲伤,有那么一瞬间迟潜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四月的背影,那么遥远,那么清晰,她偶尔侧头,欢笑都给予了别人。 留给秦妙的只有落寞。 迟潜说不出什么话安慰她,他微微别开目光,心里却是知道四月的确是这样想的。 -------------------- 端午安康,祝大家身体健康,天天开心—— 第49章 过往 一四年海湾区城市扩建,和平村那一带全部都要改组重新规划,房东一家获得了一大笔拆迁赔款很快就举家搬走了,剩下的都是些租户,自然是没有钱可以拿,只能灰熘熘的搬家,就这样,时代的浪潮裹挟着泥沙,所有的鱼虾顷刻间被抛弃在了海滩上,散的溃不成军,散的猝不及防。 迟潜后来很少会回想那一年的事情,故地重游的人总是些当初过得很好的人,回忆也是这样。 只是现在想起来才发现,一四年,确实是个多事之年。 年初吕凤英和秦硕刚刚重组了家庭,年尾,黎潮汐也结婚了。 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初中同学,那个在她记忆里永远穿着燕尾服笑的明朗的少年,一晃经年,而今却也是人到中年,事业有成,那时候他刚刚离完婚,有一个儿子,好巧不巧,和迟潜同一天生日,也是儿童节那天,正正好好比迟潜小三岁。 当时迟潜中考失利,整个人陷入了抑郁的漩涡不能自拔,黎潮汐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一次谘询费就好几千,瓶瓶罐罐的药小金豆子似的往下吞,吞一次痛一次。 就是这样的境地,迟誉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他们母子俩,他过得不好,据说是坐了一年牢刚从里面出来的,这样的人有多危险不用想也知道,他跪在他们痛哭流涕,说往后改邪归正,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生活,黎潮汐不肯,他就立马变了脸色,放下狠话说要报復他们。 迟潜那段时间其实很没有安全感,病急乱投医,也许缺爱也是同样的道理,不可否认的是,迟誉刚刚出现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有过一瞬间的新奇和喜悦。 混沌的大脑是提不起来这些情绪的,迟潜后来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略显合理的理由,那就是血缘。 迟潜和迟誉长得很像,除了迟潜的嘴唇更薄一些,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也很正常,如果迟誉长得不好,黎潮汐当年也不会那么快就陷入爱情,执意要跟他结婚。 可以想像,当这样一个和自己长得那么相似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迟潜要是不被触动才不正常吧,他也是人,人类的本质就是爱自己,迟誉仿佛就是他自己,那就好像他们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只有时间而已。 所以他期待这样的人能够将他拉出泥沼。 但当他看着迟誉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露出那样阴狠的表情,心里实在,尤其的艰涩,他很难想像并且接受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条求生之路不因血缘而开阔,反而显得更加灰败。 …… 在迟潜的世界里,他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其实从来没有放晴过,只是那段时间,前所未有的暗。 和平村拆了,电子厂关了,黎潮汐丢了工作,迟潜一身的毛病,原本的前程也没有了,迟誉时不时来骚扰…… 所以他完全可以理解并且支持黎潮汐再婚的这个决定,因为他虽然混沌,但是心里隐隐也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很心疼自己的妈妈,他很怕自己拖累她,他希望她能够过得更好。 只可惜,子女对父母的爱通常都会被轻视,被小看,黎潮汐似乎很怕迟潜会不同意她再婚的决定,在这件事情上,她对迟潜说了谎—— 她说她想要给迟潜找个爸爸。 她还说有个弟弟长大以后就可以保护他。 迟潜信了。 然而,谎言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最不堪的东西,它比窗户纸都薄,轻轻一戳就破了,一个谎言的诞生往往需要两个,三个甚至很多个谎言去圆。 所以当沈自清把他抗抑郁的药片全扔进马桶里,而沈睿置若罔闻时,迟潜就知道—— 那不是他的家。 在那个房子里,他就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沈自清是个异常顽劣的小孩,他总觉得迟潜住进来之后,分走了他爸爸很多钱,所以那两年他私下里对迟潜是以一种完全敌对的状态在抗衡,而当这种抗衡是一种单边的形式存在的时候,那么,迟潜几乎是被压着打。 但他一个字也没有告诉黎潮汐,沈睿工作一直都很忙,黎潮汐几乎是全权负责起了沈自清的陪读任务,迟潜有时候站在角落里看着,一时间不知道母亲究竟是结了个婚,还是给自己找了个保姆的工作。 母亲只撒谎,却没有办法圆这个谎。 是迟潜帮她圆这个谎的,他的做法也极其简单—— 保持缄默以及独自忍受。 其实迟潜有时候会想,如果黎潮汐当时没有那样说,她只是说自己想要找个丈夫,想要多一个儿子,情况都可能会好很多。 迟潜也不至于为了圆这个谎,殚精竭虑,几乎耗尽了所有。 第90页 在那么灰暗的时光里,只有四月,只有她一个人让他走。 一四年到一六年,他们两年没有联繫,但是当迟潜终于难以承受这一切的时候,当他把这一切告诉她的时候,在电话里四月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静静的听,等结束了对话后,过一会儿,她给他发了条信息。 那个几乎改变了他一生的信息,一直存在他的手机里,走到哪里都要拿出来看看。 她说: 【迟潜,你走吧,走的远远的,离开那个家,他不值得你再待下去。】 迟潜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指腹反反覆覆的按着打字键,删了又删,最后他说:【她还需要我。】 这个她指的谁,不言而喻。 【你也需要你自己。】 【迟潜,走吧,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这样说的,你只是需要一个人怂恿你一下,就像从前你鼓励我一样。】 【这次就让我来当这个撺掇的人。】 【再过一年,我也要走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是想要逃离那个家,我是有不得不离开的人。】 迟潜并没有问那个人是谁,他问她要去哪里。 【北城。】 【那我也去北城。】 【不,迟潜,你想去的是南城。】 迟潜就没有立刻去回。 四月很快又发信息给他。 【哈哈,被我猜中了吧,我是不是很了解你?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快夸夸我迟潜。】 迟潜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四月长大了。 她成长得很好,依旧善良,只是又有了锋芒,和她小时候很不一样,变成了个坚定果决的姑娘。 迟潜心里这样想,手下却打了毫无相关的一行字: 【我肚子里很干净,没有蛔虫。】 【……】 【迟潜,去南城吧,去找他,你喜欢的那个人。】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但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他大概都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迟潜看着自己发出的这行字,睫毛轻颤,心情是常人难以想像的复杂。 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他很少会去主动反思自己的变化,因为大概率那种变化不是成长,所以他不想主动去觉察。 除非那种变化明显到他想忽视都难。 往往这个时候,迟潜的心里都不好过。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全世界都在往前走,只有他隔着落雨的窗,敲打着人间。 换作从前,迟潜绝对不会说出这么没有信心的话,他始终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只要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人能够将他忘记。 …… 是他变了。 那边,四月又发来信息。 【万一,他没有呢?】 迟潜沉寂多年的心,终于久违地跳了一下。 是吗? 有这个万一吗? 他想再问,但最终还是忍住没有问出口,或许,这个答案或许由他自己来找会更好。 【四月,谢谢你,祝你我,早日逃出苦难向春山。】 【一定会的。我妈回来了,回头联繫。】 【好。】 …… 那次聊过之后,没过多久,迟潜就和黎潮汐坦白了他要去南城的事情,黎潮汐先是惊讶,后又不肯,她不明白为什么迟潜好好的突然要离开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迟潜说他想出去散散心。 这个说法其实很不成熟,但是黎潮汐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 黎潮汐做母亲有一个大多数母亲都没有的优点,那就是她很尊重自己孩子的意愿,迟潜只要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就会放手。 这其实是很难能可贵的,很多时候,母爱就像手掌,小的时候,这只大掌是温暖的港湾,儿女是港湾里停靠的小船,大的时候,儿女又成了沙,母亲不知道,她以为你还是小船,眼看你就要从指缝间熘走,她就想赶紧收手,想要牵住你不让你走。 儿女在心里唿喊,妈妈,你要掐死我了。 妈妈在心里悲切,宝贝,你走了我怎么办, 然而,逝去的终归去逝去,握在手里的沙终归会流走。 迟潜出门散心一散就是三年,三年里,他不管过得多落魄都没有再回去过,偶尔打电话,他和黎潮汐都是左顾而言他,心照不宣的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他们心里都有对彼此的愧疚和介怀,在时间流逝的当中,此消彼长,保持了一份微妙的平衡。 有时候,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会一直停留在原地,就连亲情似乎也不过如此,像极了南城的天气—— 扯着连夜的雨呜咽咽在下,一生之中潮湿总多过晴天。 -------------------- 「逃出苦难向春山」出自顾桥生的诗集《我偏爱这人间荒芜》。 那么,也祝大家—— 第50章 病人 而他和四月的再一次回头联繫,居然就是前天。 陈槐安是半夜里回来的,但是早在下午他就和四月通了个电话。 应该说,他每次打给四月,都像是在和她求救,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迟潜,你搬走吧,不要再和他住在一起了。」电子音断断续续,她的话斩钉截铁。 迟潜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第91页 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赵四月也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嘆口气,问:「你还不想走,为什么?你们现在几乎都没有交流了,他这不就是冷暴力吗?这样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迟潜默了默,说:「……我也没有跟他说话。」 「……迟潜,你到现在还在偏袒他。」 迟潜握着电话的手发抖,他只能换一只手再贴着耳朵,「不是的,四月,你听我说,在这件事情上,我能感觉到,他和我是一样的,我们只是都不知道怎么相处。」 「你知道么,这是他的家,但是他每天都很晚才回来。」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啊,迟潜。」她说,「是他要你住进来的,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知道……」 那边似乎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道:「迟潜,也许我当初不应该让你去南城……」 迟潜笑着低头,空着的手去抚摸桑叶牡丹的叶子,毛茸茸的,他安慰她,「没有,能来南城我也很开心,这个城市其实挺好的,四月,我知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我和陈槐安,好像就只能到这个位置了,再走近一点我就很难过,但是离开他我又捨不得……」 「……」 对方没半天没有开口说话,迟潜不得不叫她的名字,「四月?」 「嗯。」 「你那边有事吗?」 「没有。」她深吸了口气,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忧伤,「我明白的,迟潜,我明白你。」 「……」 迟潜在感知别人情绪这方面一直很有天赋,到这个时候,他也终于知道不对了,抿了抿唇,还是犹豫着问出了那个深藏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四月,那时候你说你有一个不得不说再见的人……」 「我能问,那个人是谁吗?」 电话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四月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她道:「迟潜,等你想通了,能狠下心来了,如果你要离开陈槐安,就去找秦妙吧。」 「你知道么,她也在南城。」 「我知道,我用不着她来帮忙。」 「嗯,那你帮我一个忙吧迟潜。」 迟潜愣了愣。 「四月,你……」 「你帮我告诉她,六月六日,我在国家话剧院等她,我有话问她。」 「……好。」 *** 上搂之后,秦妙一直都没有再说话,陪着迟潜看了一圈,交代了些基本的水电问题,觉得没什么问题了之后把钥匙递给了人就准备走了。 迟潜思忖着,三步并作两步在门口叫住她,「秦妙。」 女人回头,一身西装革履和老旧的楼道背影格格不入,脸上的神情却是相得益彰。 「怎么了?」 迟潜盯着她看,眸光明明灭灭,「你,为什么帮我?」 秦妙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迟潜会问这个问题,她看向楼道尽头的那个瘦弱的身影,仿佛一瞬间穿越了光阴又重回到年少时那个逼仄狭窄的院子。 从前她恨极了那个地方。 在那里,幸福和不幸福的对比总是那么鲜明,家庭美不美满总有那么多参照物。 在那里,赵四月和迟潜是所有人眼里公认的金童玉女,旁人想尽办法也插不进去一点。 只不过,到底光阴里的事最终都会化解在光阴里,后来,秦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误会了他很多年。 「姐义气。」她说。 「不过,你也可以理解成爱屋及乌,都可以,我不介意。」 迟潜听懂了她言外之意,他缓缓抬起眼睛望着秦妙,面色凝重,道:「她说,四月说,六月六日,她在国家话剧院等你,她说她有话问你。」 「……」 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凝固住了。 嘴角的笑就这么僵在那里,秦妙不可置信地睁着瞳孔,似乎没有从这句话里缓过神。 「还有。」他顿了顿,「谢谢你。」迟潜抿了抿唇,「别来无恙,秦妙。」 「……」 秦妙闻言抬头看向天花板,微不可察撇了下嘴角,微微别开目光,在楼下刚哭的眼睛似乎又要湿润,稍微整理了下情绪,两秒后,重又看向迟潜,「别来无恙。」 她说着,就要笑,笑着笑着又要哭,哑着嗓子道:「迟潜,你总算有点用了。」 「嗯……喜鹊住进我家,给我捎来个好消息。」 迟潜垂眸,话音很淡,「总不能让你白来。」 秦妙唿了口气,看着他倚在门框上的半边身体,吸吸鼻子道:「行了,我走了,照顾好自己,后天记得去上班。」 迟潜点点头,又叮嘱她,「嗯,你别忘记了,六月六号,国家话剧院在北城……」 秦妙已经走下了楼,脚步似乎仓皇,楼道里留有她开阔的余声—— 「忘不了。」 过一会儿,整个楼道终于重又归于寂静,窗外阳光倾斜进来,迟潜清淡的瞳孔动了动。 今日是个好晴天。 不知道陈槐安今天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迟潜这样想,很快又自嘲地摇头笑了笑,应当是不会了,自己就这么不告而别,留下的人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桑叶牡丹今早多开了一朵,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如果发现了,希望他看到能开心点吧。 第92页 一点也好。 回到屋里,陈槐安的画本静静地躺在斑驳的木桌上。 这是迟潜一直以来的习惯,不管搬到哪里,他总是习惯最先安置这本明明不属于他的东西,这世上,总有些人是这样,把别人摆在第一位,自己退而求其次,对别人尽心,对自己随意。 迟潜其实不是这样的人,他能这么做,是因为这里面有他。 除了开头的槐树,这本画本的后面几乎全都是迟潜小时候的样子。 生病手里打着针的他,伸手笑着递糖果的他,坐在自行车上吹风的他,楼梯间里生气的他…… 画过这么多遍,陈槐安明明从前就是很喜欢他的。 但意识到这一点的迟潜并不会因此开心许多。 他每次翻开这本画本,都只是在给自己找苦吃—— 显而易见,它是被陈槐安遗弃的东西,连带着画里的人和事都一併被他遗弃,轻而易举。 只有迟潜遗弃不了。 他像个小偷,把它从南场仓库里捡回来,再又据为己有,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边,要多病态有多病态,要多卑鄙有多卑鄙。 秦妙说他还像个高中生,把包背得紧紧的。 好笑的是,怎么能不紧呢? 那里面装着一个人曾经对他满满的喜欢啊。 如果他不背着,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陈槐安不会再画他,他已经见过他的裸体,他不喜欢一览无余的迟潜,也不会拉着他的手,不会抚慰他的颤抖—— 即使他的手小小的,一掌就能包得下。 陈槐安在画室里待了一个晚上,凌晨天光乍现的时候,他手边的菸灰缸里菸灰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手下的画也惨不忍睹。 他撑着头,心里想着迟潜说那些话的时候冷漠又残忍的神情,手里的画笔就不自觉想在他脸上多画些从前那种狡黠生动的笑脸。 只是过犹不及。 他面色发怔,嘴唇抖了抖,看着手里那副画,似乎是不敢置信,握着笔想要补救,却是越弄越糟,最后居然是一点都不能看了,好半晌,他别开目光,认命般的垂下了手。 这下好了,陈槐安,你亲手毁了它,高兴么,毁了你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画了一个月了还是画不好。 你还能做什么。 他在心里骂自己。 真没用。 真没用陈槐安。 陈槐安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在哭,过会儿又抱着画哭,画室里所有的画都对着他,似乎是在嘲讽着他的无能。 但此刻陈槐安并不是一个大艺术家。 他心里难受,难受到心脏好像都在痛。 这么多年,陈槐安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是他第一次像个小孩一样哭,抱着画在哭,就像抱着迟潜一样。 画上的人笑容被撑到了额角,看起来十分诡异。 陈槐安的眼泪打在画上,晕出了模煳的痕迹,他很快又去擦,一副画在他怀里毁的不成样子,他盯着看了两眼,就不擦了。 转而把脸紧紧贴着油画,颜料黏着皮肤,冰凉透顶,他似乎不甘心,又开始轻磨慢碾,辗转缠绵起来。 嘴上怔怔的呢喃,一会儿又呜咽起来。 仔细听,似乎能猜到他在说什么—— 「我画不好你了。」 「宝宝。」 后一句很轻,急不可闻。 「……」 -------------------- 后面马上甜起来了,信我!! 再次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祝大家天天开心!!!!(超大声) 嘿嘿。 第51章 酒醉 秦妙嘴上不饶人,做事却也尽心,给迟潜找的工作不得不说确实是应了他那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要求。 迟潜已经在这里工作三天了,也渐渐熟悉了基本的流程—— 他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要到工作的地方,那时候天都还是昏的,但是空气闻着很舒服,身边没有几个人,车也几乎没有,只有几只鸟在叫,估计是在树上互相嘀咕着怎么来了个这么弱不禁风的年轻人。 说笑的,他们应该只是不认识他而已,以后熟了就好了,总归鸟要比人好打交道的多。 这样看起来,好像的确是比他一个人凌晨睡不着躺在床上干看着天花板要好很多。 之后迟潜要负责打包好这条路段上几个垃圾桶里面的垃圾,再把它们安安全全送到垃圾车来接它们走的那个位置。 六点钟的时候,天亮一些,他就要开始扫马路上的垃圾了。 想到自己小学的时候每到星期五下午集体大扫除,他都是躲在教学楼的背后,几乎没怎么动过手,现在做的工作却又是这个,这样看来,欠下来的债果然都要还。 躲一时,也躲不过一世。 比较幸运的是,天清路在景区外围,道路两边没有商贩,都是排排整齐的梧桐树,他要扫的基本上也就是树叶或者菸头之类的,不过有时候也会有一些白色垃圾。 在这个路段工作还有一个好处—— 夏天,就算太阳出来了也不会很晒。 这条路上的活比其他路好做得多,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显然不会无缘无故砸到他头上去,迟潜不得不这么猜测,可能是秦妙在背后帮他招唿过了。 第93页 他不喜欢鸠占雀巢,现在却也轮到自己去抢别人的饭碗,真不知道到底是该说自己道貌岸然还是说自己也与时俱进了一把。 他恍惚了一下,也不知道先前在这里干活的那个环卫工人被分去了哪里,遇到迟潜,算是他倒霉的一桩事儿了吧。 他这样想,事实却恰恰相反。 秦妙没有帮他。 这份稍微舒服些的活能落到他手里完全是出于一场巧合,先前那个人正好有事回老家了,正好迟潜来了就顶上了。 然而一个不常被命运眷顾的人,当这份眷顾终于珊珊赶来的时候,也总是要妄自菲薄一下。 人就是这么被养成多思多虑多忧多疑的性格的,这是另一个更为悲情版本的「狼来了」的故事。 而迟潜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陈槐安一连三天没有回家。 失而復得是个好词,失而復得然后再失就不是那么好了。 凌晨两点多,助理吴恂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哑着嗓子喊「宝宝」,顿时睡意全无,一边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打了个哆嗦。 作为助理,知道太多老闆的隐私其实不是件好事儿。 然而,老闆自己的嘴巴漏风,就跟他没太大关系了。 吴恂这样想,动作麻熘地穿好衣服,从抽屉里取了把车钥匙就出门了,要去哪里他也清楚,毕竟像这样大半夜买醉,陈槐安已经不止一回儿了。 winter club响着sam smith的音乐。 吴恂轻车熟路的绕进gay吧的包厢里,一路上有好几个穿着精緻的男生端酒给他,他都脸不红心不跳的拒绝了,甚至能够喝一口再还回去。 虽然他不是gay,但是当陈槐安的助理,要习惯这些。 进包厢前,他特意散了散身上染上的各种香水味,才又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陈槐安靠在暗红色的沙发软座上,他手里端着杯红酒,面无表情的盯着对面两个gay在他面前上演限制级动作片,脸上疲态尽显。 如果不了解陈槐安的人,看到这副画面可能会觉得他是个变态,这其中也包括第一次来这里的吴恂。 但他做陈槐安的助理有几年了,现在自然不会这么想他,真要说起来,陈槐安看上去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吴恂嘆了口气,尽可能让自己忽略那两具白花花的身体,才又自然的走过去,问:「老闆,走吗?」 陈槐安酒还没有醒全,他漫不经心抬眼看了下吴恂,眼里红血丝一览无余。 「……走了。」 他这样说,却没有动。 吴恂摸不清他的想法,正踌躇着,下一刻却又听到他含煳不清的说:「他走了。」 吴恂怔了一下,陈槐安也很快移开了目光。 这个「他」指的谁,他们都心照不宣,于是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对面两个人办好了事,很好了衣服一前一后走过来落座,其中一个端了杯酒到他怀里那个人嘴边,他餵的急,那人应接不暇,红色的汁水从嘴角流下来,他再又去舔,画面看起来糜烂又情色,只不过胜在俩人长相好,动作不急躁,慢悠悠的,并没有显露多少丑态,光线柔和,反而显出几分暧昧。 顾渚斜着一双桃花眼去瞧那边正襟危坐的人,也端起一杯红酒,晃了晃,开口就是调笑,「今天不错嘛槐安,居然坚持下来了。」 他刻意咬着「坚持」两个字眼儿,像是在提醒他往日里半路逃跑的窘样。 「不噁心了?」他挑着眉问。 陈槐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和男人做爱的?」 怀里的人闻言也抬头看他。 顾渚眨了眨眼睛,好半天,低头凑到怀里人耳朵旁边,笑道:「乖,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听,自己把耳朵捂着。」 怀里人「嗯」一声,然后乖乖照做,他才又抬起头看向陈槐安,眼里多了些残忍的笑意,「这话你该去问陆休宁啊,你问他是什么时候强姦我的。」 陈槐安怔了一下,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了声「抱歉。」 顾渚无所谓地耸耸肩,又问他:「他刺激你了?」 「……怎么这样问。」 那人笑一下,「你又不会想和男人做。」 陈槐安看他一眼,轻飘飘开口:「是么。」 他不想么。 「所以,还噁心吗?」 陈槐安没有说话。 酒杯里没有了酒,他一时找不到什么东西去阻止自己再去说假话,只能低头默在那里,看起来醉的一塌煳涂。 顾渚笑骂他没用,转而又把目光放在了一旁干站着的吴恂身上。 gay吧里像他和陈槐安这样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男人不多,陈槐安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眼就不是gay,心里偏偏又装了个男人,还整天妄想着搞什么柏拉图,当他对象也挺不容易,上床这么理所应当的一件事情还要跑过来发一通神经。 吴恂看起来就有「人情味」的多,分明就厌恶男同,还能装出一副容忍度极高的样子,看来是很珍惜陈槐安助理这份工作。 不过他就喜欢逗这种老实人,于是眼睛转了转,话已经出了口,「吴助呢?」 吴恂愣一下,没想到他都已经化作一团空气还能被人提起,他面上有些尴尬,这个顾渚虽然明面上只是个十八线的小明星,但他偷听这么多次墙角,当然知道他还有另一层身份—— 第94页 恩尚传媒的老闆陆休宁豢养的一只金丝雀。 然而此时此刻这只金丝雀刚当着他们面和别人偷情完,现在又浑然自若地笑着看他,问:「噁心吗?」 「……」 「还好。」他道。 「呦,还好呢。」顾渚慢慢嚼着这两个字,也不管真的假的,一脚就踢向了陈槐安,颇有股不成器的味道:「你看看人家,都一起学的,人家进步飞快,你呢,不成器的东西,没一点长进!」 陈槐安被数落了也不生气,他蜷在沙发上,脸埋在胳膊里,闷闷道:「别烦我,我喝醉了。」 顾渚瞧着心里贼乐。 他就知道,只要逮着这件事情不管怎么骂都没事,陈槐安这个闷葫芦,自己心里有鬼就不敢再呛别人。 顾.神机妙算.渚笑嘻嘻道:「醉什么醉,人家都不噁心就你噁心,知道是谁的问题了吗陈槐安。」他舔舔舌头,慢慢勾着唇,「你有病啊陈槐安。」 「……我没病。」 「你有。」 顾渚收回视线,淡淡道:「你有性厌恶。」 「男人跟女人你也噁心,男人跟男人你也噁心,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解释。」 陈槐安没有说话,他蜷着身体,像一只脱不下壳的蝉。 顾渚顿觉无味,他撩起眼皮,盯着吴恂看了一会儿,又去寻他开心,「吴助想不想跟我试一下,我让你在上面。」 怀里捂着耳朵偷听的人抖了一下,顾渚没理,他看着面前的人,等着他的下文。 吴恂僵了僵,眼角的皮都绽开来了,他摆摆手道:「不用了,我不会。」 「这样,不会么。」 「可惜了,我很少会让人在上面呢。」 包厢里开了空调,吴恂的额头还是很快冒出了许多汗,他刚想抬手去擦,沙发上的人突然喊住他:「吴恂。」 「帮我拿下外套,走了。」 吴恂暗自松了口气,点点头,「好。」 「哈,这就走了?」 陈槐安看他一眼,淡淡地点了下头,吴恂把外套递给他,他顺手简单的披了下来就抬腿绕过了台桌,高大的身影一晃而过,顾渚没有抬头,他晃着高脚杯,光影交措间,开口道:「陈槐安,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干净的人。」 「你早认识到这点早好。」 「下次不要再来了。」 吴恂回头看一眼顾渚,又侧过头看身旁的人。 陈槐安垂着眸,神色不明,握着门把手的手紧了紧,「嗯」一声后,走了出去。 他是不会再来这里了。 因为没用了。 那个人,他不会再回来了。 怀里的人趁机吻上顾渚的喉结,一边吻一边小声含煳道:「你干嘛不让他来呀,他不来多没意思呀……」 顾渚面无表情,「你这样,也不见得多有意思。」 怀里的人动作一顿,抬头去看,却只能瞥见他冷淡的眉眼,顾渚似有所感,也低头去看他,薄唇轻启,说的却是不留情面的话:「也该下来了吧,你也挺重的。」 「顾渚你……」 「嗯,陆休宁马上要来了你信不信。」 「赶紧滚吧。」 男人脸色一变,刚才还软成一滩烂泥,一听「陆休宁」这三个字马上精神了。 转眼间,包厢里就只剩下顾渚一个人。 顾渚慢吞吞的擦着脖子上的口水,心想陆休宁这人还真好用,倒是省了他许多废话,要是早知道他这么好用,当初他哭着吵着闹上吊干嘛呢,早爬上他的床就是了。 现在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陈槐安和陆休宁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陈槐安执念太深,病的太重,他爱的只是他心里那个抽象的人,那个干净的人,他爱的太自卑,太怯懦,太珍惜,甚至不敢伸手,这样的爱有什么用,废物一样。 陆休宁就不说了。 他爱谁,谁就痛苦。 对此,顾渚深有体会。 他躺倒在沙发上,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陆休宁那张暴怒的眼脸—— 啊,他们俩要是匀一匀就好啦。 那世界,该有多美好啊。 --------------------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你们真的都是天使宝宝,祝你们天天开心—— 第52章 葵花 陈槐安走出gay吧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半了,和顾渚说话那会儿他酒劲其实就已经散了,现在又在外面吹了会儿风人就清醒的差不多了,吴恂问是不是送他回家,陈槐安摇摇头:「去企鱼。」 企鱼美术馆,是陈槐安的美术馆,名字是他随便取的,取的时候没太在意,心里想的就是企鹅和鳄鱼。 陆休宁说太土,一点艺术感都没有,陈槐安觉得他嘴巴太臭,直接给了他一个巴掌。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不过陈槐安最后还是捡回了些理智,没有打死他,陆休宁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这个人,知恩图报,有情必还。 深蓝色的天空莫名显出一丝寂寥,这个时段路上的车很少,吴恂在身旁开车,陈槐安看着窗外说:「送到之后,你回去补个觉,明天可以不用来。」 「……不用老闆。」 「补个觉吧,我知道,在里面挺累的。」 这个「累」用得很符合当下两人的心境,吴恂看着前面宽敞的马路,没有再反驳。 第95页 车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吴恂想了下,主动开口跟陈槐安聊起来,「顾先生这样,陆先生不生气吗?」 「你说陆休宁?他生气啊。」陈槐安淡淡道。 「那还?」 「嗯,因为顾渚不爱他。」 吴恂愣一下,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茬,好像一下子又触碰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好在陈槐安也没指望他会说些什么,他又道:「他自甘堕落,故意做这些事情给陆休宁看,就是希望陆休宁厌恶他,离开他。」 「陆先生会吗?」吴恂犹豫了下问。 「他不会。」 「陆先生很爱他。」 那是爱么。 陈槐安也不知道。 他看着窗外,忽然又想起另一个人。 如果迟潜也不爱他,那他情愿放手,他就是死也不想看到他作贱自己的样子,只是一个陈槐安而已,哪里又到脏了他的地步。 陈槐安不说话,吴恂一时之间也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两秒后,陈槐安突然转过身按他的胳膊,「吴恂,停车!」 「啊。」 他按得很用力,吴恂有些懵,他抬起下巴看前面一眼,面露难色,「这里不好停车啊,拍到了要扣分……」 陈槐安却一改往日的冷静,神色隐隐显得有些疯狂,「扣光了我给你涨工资!」 吴恂还没从这话里反应过来,陈槐安又突然侧过身往他这边靠近,伸出的脚迅速地踩下了剎车,车辆勐然减速,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车厢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坐在驾驶位的吴恂被这突然其来的动作吓得心脏勐跳,他扭头看向陈槐安,眼中满是惊讶和询问。 陈槐安垂着头,额前碎发刚刚被风吹起,现在才又迟钝的落下,末端稍微有些湿润,他默了默,哑着嗓子说了声「抱歉」才又微微抬起头重新看向车窗外面。 迟潜今天早到了十分钟,他刚刚打包完天清路左街的垃圾,正蹲在人行道一边砌高了些的台阶上仰着头髮呆,此刻天还昏暗,透着股深邃的蓝,路边的节能灯依旧散发着微弱而昏暗的光线,张素梅戴着手套拿着钳子走过来,她摘下口罩放进胸前工作服的口袋里,笑得满脸灿烂,脸上皱褶如拥挤的河流,更显得憨厚慈祥。 但是落到迟潜眼里,却不怎么好。 「到点啦,来练一练,练一练。」 来了,又是这句话。 张姨是迟潜在这条路上的同事,每天早上都要抽空打八段锦,雷打不动,她一个人练还不行,非要拉上迟潜一块儿练,迟潜起先不干,后来张姨只要发现他有一点不对就要说,什么汗出得多啦是阴虚,站起来头晕是气血不足,说多了迟潜总觉得自己活不过明年。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跟在后面练吧。 结果张姨又总说他动作不标准,后来索性她就不练了,就只盯着迟潜做。 这下好了,迟潜原本打小就最烦体育课,现在却又像是直接请了个一对一教学的体育老师回来授课。 没天理。 迟潜仰着头,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整张脸上的线条似乎都柔和起来,像一副被精心雕琢的油画,他开口,有些泄气,但若仔细听起来会发现其实娇嗔更多,「张姨,你自己练吧,我不练了,我蹲这儿看着你练。」 他说着,又笑眯眯起来,「我最喜欢看张姨打八段锦了,行云流水的,比电视里面人家跳舞还好看。」 被人夸总是开心的,虽然张素梅不吃这一套,瞪他一眼过后还是掩不住笑,「又说浑话,我年纪大,做什么都是丑相,要你打这个是为你好,你看你长得白白净净的好看吧,但是一看就背不能抗,肩不能挑的,这可不行啊,身体不好以后对象难找……」 迟潜笑着张嘴打了个哈欠,「找对象跟身体没什么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你看你就没经验,身体不好就总是要吃药,要去医院,这开销就大了……」 她说着,看迟潜一眼又接着嘆气,似乎急死人,「你看看你怎么弄,长一张俊脸,啥啥都拿不出手。」 「……」 迟潜耸了耸鼻子,有些不服气,「没有吧张姨,我还很讨人喜欢啊,你看你都不叫别人打八段锦,一双眼睛就只盯在我身上,张姨,我跟你说,你心里肯定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张素梅被他这番不要脸的话逗得合不拢嘴,一手撑树,一手叉腰,笑声震得梧桐树叶簌簌地落,在这个凌晨空寂的街道,显得珍贵稀有且不寻常,迟潜始终蹲在那里,橙黄色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似乎散去往日许多阴霾,他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瞧着对面的妇人,温馨异常。 黑色的别克就停在街对面,明明隔得不远,却好像身处两个世界。 在陈槐安的眼里,那边仿佛是一片遥远的葵花地,而那个人,是其中最灿烂的一朵。 「他很久没这样笑过了。」陈槐安说着,眼里竟然还有些许干涩。 吴恂闻言愣了一下,东张西望看了老半天,也没发现附近有什么人,觑身边人一眼,忍不住问了句:「谁?」 陈槐安按下车窗,往后靠了靠,闭着眼睛抿唇笑了下,多少有些苦涩,「一个小孩。」 吴恂并没有注意到他口中的这个称唿,他罕见的出神了会儿,心想陈槐安原来并不是面瘫,还是会笑的。 第96页 陈槐安当然会笑,他不仅会笑,还会哭。 在吴恂看不到的那半张脸上,一颗眼泪悄然划落,正好掉在了他左手的虎口位置。 「走吧。」他道。 吴恂点点头,「好。」 别克坐轿又重新疾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迟潜侧过头,远远地看着,心里隐隐约约有种异样的感觉。 这辆车刚停下来他就注意到了。 很奇怪不是吗? 明明不是停车的地方。 这样想了有三秒钟,迟潜就低下头拿着长钳捡垃圾去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呢,他是维护城市整洁的环卫工人又不是负责办案的警察。 而且,那个人的车并不长这样。 ** 天清路附近也有一个希望小学。 前几天路上有个小女孩摔倒了,迟潜扶她起来,在她衣服上看到的,南城第一希望小学。 可能是因为绝大多数的小学取名的时候都钟情于这两个字,所以机缘巧合之下,不管以后走到哪里,看到这个名字,也能想到自己从前的那些时光。 那个小女孩后来再遇到他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叫着他「迟潜哥哥」,这个称唿很新奇,在他的印象里,他还从来没有做过谁的哥哥,沈自清虽然算是他的弟弟,但他不这样喊哥哥,不过就算他像这样喊,也没这甜。 大夏天的,她还请他吃了根「绿色心晴」,后来她见张姨手里没有,又请了张姨也吃了一根,把张姨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从此,天清路上她又多了个宝贝。 当然迟潜还是排第一,他是大宝贝。 小女孩走的时候,迟潜和她挥手再见,心想着这可比他小时候那副抠搜样子好多了,真好,这才是祖国的花骨朵啊。 今天学校又不知在搞什么活动,明媚的阳光下,一群小学生整齐地排成一排,个子矮的站前面,个子高的站在后面,后面的抓着前面同学的书包,他们统一穿着绿色的校服,有几个头上戴着帽子,神情既兴奋又期待,像极了黑猫警长里面的小鼩鼱,拉火车似地有序前进着,生机勃勃。 迟潜在路边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而后微微有些出神。 他在想会不会这里面其实也有一个「迟潜」,以后也这样站在另一个街对面,看着同样一群花骨朵穿行在他的眼前。 想必那个时候,他应该就能体会到迟潜此时此刻是什么感受了。 「迟潜哥哥!」 一阵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迟潜略微茫然了一瞬,他微微抬眼,而后恍然,哦,是那个小女孩。 她今天戴了个小黄鸭的帽子,背着粉红色的小书包,看起来活泼又可爱,小黄鸭跳起来朝他使劲摆摆手,脸上洋溢着笑容天真无邪,「迟潜哥哥!」 像是生怕迟潜没有注意到她。 她前后的小同学们一个个探出脑袋,不明所以,但小孩子嘛,很容易被感染,过会儿也都莫名开始跟在她后面这样喊,越喊越起劲,不多久,天清路到处都充斥着「迟潜哥哥」的声音,像喊口号一样,声音活蹦乱跳的,听着很舒服。 迟潜本人轻眨了下眼睛,盯了他们一会儿,而后歪着头,举着扫把回应了他们一下。 那边顿时又沸腾起来。 迟潜就笑了,让小孩子开心一下真简单。 张素梅走到他身边,看着对面一脸的心花怒放,「哎呦,你看到没?小心肝朝我们招手呢。」 迟潜笑了笑,忽然捧着胸口,一脸的痛心,「哇,好啊张姨,你也太好收买了吧,一根雪糕连心肝都喊上啦?」 张素梅不理他,想起什么,眉毛又皱到一块去,欲言又止,迟潜看着,慢慢也收回了那副做作的表情,他侧过头看向队伍里的小女孩,知道她这是又想起伤心事了—— 张姨的那个小外孙女,八岁的时候喝水喝呛死了。 迟潜在心里嘆口气,小心肝就小心肝吧,接着恰逢其时的转移了话题,「今天星期几啊,这群小鼩鼱怎么都不上课呢?」 张素梅没听懂「鼩鼱」是什么,还以为是方言,只道:「今天儿童节啊,都去锡山景区玩了吧。」 「今天儿童节……」 迟潜怔了怔,薄唇轻启,开口又重复了一遍。 「手这里怎么了?」张素梅注意到他手上破了道口子,看起来有些深,「怎么破了?」 迟潜张开手掌,抿唇笑了下,「哦,早上打包垃圾的时候,里面有块玻璃没注意到,扎了下。」 「怎么不戴手套啊?」 迟潜有些心虚,「戴着闷闷的,手上出汗,难受。」 张素梅看他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就着急了,「你看你看,这个星期两次了吧,小迟啊,不是我说,你对你自己的身体你要负责任的呀,身体是你自己的,除了你自己又没别人对它好,你这还好是玻璃,下次要是什么生锈了的钢丝啊,你小命还在啦?」 她这话里有不易察觉的温暖,迟潜听着愣了下。 她又用那只空着的手翻着工作服的口袋,一边翻一边皱眉,「哎呀,我这创可贴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迟潜沉默两秒,安慰她,「没事,我下班回去买一个就好。」 「那你可要记着啊……」 -------------------- 爱的开始是惊鸿的一瞥~ 第97页 天天开心哦,我的小天使们—— 第53章 锡山 迟潜点点头,又问:「张姨,你去过锡山吗?」 「去过哇……」 「那里面是什么样子?好看吗?」 张素梅皱着眉似乎是在思考,「里面就是很多湖,有那个小亭子,还有树,树尤其多。」 「那几个景点都要买票,我也没进去过。」 前面被风吹来个白色塑胶袋,迟潜弯腰去捡,再站起身的时候,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道:「张姨,五点钟下班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进去玩怎么样,我来买票。」 「你买票?」张姨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小败家玩意儿。 迟潜浑然不觉,他笑道:「对哇,我买票怎么了,我们张姨这么照顾我,我买票是应该的呀。」 他说着,又撒起娇,拽着妇人的袖子小幅度摆了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好不好嘛?」 张素梅这次却是心硬了一次,不管迟潜说什么都不肯答应,她嘆口气,「你啊,你是不知道我们这点工资,去那种地方就是纯粹浪费钱,山山水水的,我老家有的是,我要想玩还不如回老家上山采点茶叶,你要想去玩,你自个儿去玩玩看看也成,还有,下班赶紧去买个创可贴。」 迟潜抿抿唇,心里有些遗憾。 「听到吗?」 迟潜低头把另一只手的手套戴起来,笑了声:「听到啦听到啦,张姨你可比我妈都啰嗦。」 张素梅闻言也笑一声,拍了下他胳膊,「小坏蛋。」 正说着,迟潜的电话声嘟嘟响起来,他拿起手机对张素梅用唇语无声的说了一句「你看,我妈来了。」继而才又走到一旁接通了这个电话。 「喂,妈?」 电话那头一片沉寂,等了两秒钟,迟潜皱了皱眉,试图打破这沉默:「妈,是你吗?怎么不说话?」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一阵嘈杂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像是音乐和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周遭有梧桐树叶掉了一片下来,落到他的头上,迟潜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黎潮汐的声音终于出现在电话里,明明是那么熟悉亲切的声音,被淹没在喧嚣中再浮出来后却又显得有些寒冷,可能是距离太远了,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小潜,最近还好吗?」 迟潜随手拨了拨头上的叶子,道:「嗯,还好,妈,你呢?最近忙吗?」 「我也还好,不怎么忙,你沈叔叔最近在家里多一些。」 「哦,那挺好的。」他道。 话落,电话里就又陷入了沉默,其实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这通电话最应该说什么,但就好像,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隔在那里,半天也没人开口。 迟潜抬起头,看着阳光从梧桐树的缝隙中落下来,打在他的鼻樑上,投出一片侧影,他问:「妈妈,你还记得吧?今天我生日。」 黎潮汐嗓音比刚才哑了不少,隐隐有些哽咽,「记得记得,买蛋糕了吗?」 迟潜不让她打钱过去,她也不知道他银行卡号是多少,就只能这么单薄的问一句。 张素梅跟迟潜打招唿去前面扫地,迟潜朝她笑着比了个ok,然后在电话里说:「买了,吃了一口太甜了就不想吃了。」 「那就放冰箱里,回头想吃的时候再拿出来吃。」 「嗯好。」 迟潜思索着也找不到什么话题了,就道:「那我先工作了妈妈,帮我给他说声生日快乐吧。」 说完,他面色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起风了。 迟潜垂眸,握着手里的落叶,扯着嘴角笑一下。 是特意落下来陪他的吧。 辛苦了。 张素梅走了已经离迟潜有一段距离,正弯着腰捡刚刚小孩子们经过地方留下来的垃圾,迟潜知道她是在替自己省钱,环卫工人的工资微薄,性价比这三个字的意义非凡,但比起这些,迟潜更希望有人能多陪陪他。 虽然他已经不能再过儿童节了—— 但今天,可是他的生日呀。 陈槐安静静地坐在黑色别克汽车里,从早上五点钟到下午五点钟,从清晨到日暮,就这么坐了一天,也看了一天。 画家要画一幅画坐一天是常有的事,但他不是为了这个。 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昨晚他去陆休宁的私人蛋糕店里定制了一款芒果香醍蛋糕,这不是心血来潮,他早就盯准了他家这个蛋糕,去年陆休宁过生日的时候,他尝过一次,太甜了他不喜欢,但他还记得,有一个人特别爱吃甜。 只是买下来简单,要送出去却难,蛋糕没有长腿,不能自己跑到迟潜面前,现在却也只能跟他一样就这样枯枯地坐着,静静地待在米白色的蛋糕盒里,它或许也没有想到,自己这样好吃的蛋糕,有一天竟也会被「束之高阁」了起来。 陈槐安伸手摸了摸礼盒上稍显皱褶的蝴蝶结丝带,动作像是在安抚它,却更像是在同时舒展自己紧皱的眉头。 他心里很乱。 今天是小孩的生日,明明不是他该许愿的时候,陈槐安私心里却有那么一个胆大包天的愿望—— 要是他能够和小孩坐在一起,给他过这个生日就好了。 画送不出去,蛋糕总能拿得出手吧,芒果味的,他不是很喜欢吗? 第98页 可就这么想,陈槐安却也还是不敢迈出这一步,从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么怯懦的一个人,甚至不敢露一面,只敢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窥视另一个人的生活。 陈槐安微微侧过头,隔着车窗玻璃,眼眸始终聚焦在那一个人身上。 这比画一副画更需要耐心,毕竟画是死的,而人,却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有无数次想下车去到他旁边,看到他手被扎伤了想去给他舔舐伤口,看到树叶掉在他头上又想去给他整理头髮,看他早餐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后来不知道谁打电话让他看起来孤单又落寞。 可最终他还是扼住了这个念头。 因为除了这些时候,他所看到的迟潜,比重逢以来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鲜活,更加生动。 他又怎么敢笃定,有他在的时候,迟潜就会更好一些呢? 他没有办法笃定。 也许蛋糕会让迟潜更好一些,可是他不会。陈槐安没有这个作用,这是他最难受的一件事。 他唯一能做得也就只有在街角对面陪着他一起感受这些喜怒哀乐,但那也不是迟潜所需要的。那是他自己想要的,是未经允许,是他偷来的。 陈槐安违背了他从小许下的誓言—— 此生做一个不偏不倚,不骗不偷的人。 他把所有的坏心思都用在了迟潜身上,难怪他的愿望始终不能够实现。 直到电话铃声响起,陈槐安脑中的思维才堪堪收住,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神经病」三个字。 陆休宁的电话。 陈槐安皱了皱眉,没有一丝犹豫,很快摁了挂断键,而后他顺便抬起了腕錶。 还有五分钟,小孩就要下班了。 电话铃声再响起,陆休宁似乎契而不舍,很快又拨了第二遍,陈槐安贪婪地盯着迟潜伸着懒腰的身影,手指收紧还是接通了这个电话。 「陆休宁,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 「陈槐安,你最好给我一个挂断我电话的理由。」 他们几乎是同时说出了相同句式的开场白。 「……」 「你现在是不是不在企鱼?」 陈槐安捏紧了电话,盯着车窗外的人,嘴里慢慢吐出几个字,「关你屁事。」 「陈槐安,顾渚的事我还没有找你算帐,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我只有两分钟了。」 陈槐安的话里透出股冷淡的严肃,「陆休宁,你打扰到我了。」 「哼,待会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夏玉说你昨天半夜给他打电话,要他做那款芒果香醍蛋糕是不是?」 「嗯,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能吃?」 「对。」陆休宁斩钉截铁。 「就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吃。」 陈槐安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我给夏玉加钱了。」 「他的问题你找他。」 「不,我就要找你,陈槐安,你从来不过生日,不吃蛋糕,你别告诉他妈的告诉我这蛋糕是你半夜心血来潮买了餵狗的?」 「陆休宁!」 陈槐安忍下想要把电话砸向窗外的冲动,强压怒火道:「我今晚就去你家把你剁了餵狗信不信?」 陆休宁在对面冷笑,「哼,那看来是买给他的了。」 「陈槐安,你别告诉我连个蛋糕你都送不出去。」 「不会。」 衣袖下双拳紧握,咯咯作响。 「那就好,别让我看不起你陈槐安,我陆休宁不喜欢跟窝囊废做朋友。」 「是么,巧了,我也不喜欢跟强迫别人的神经病做朋友。」 话音刚落,电话很快就被对方掐断,动作之迅速,凸显出那人的气急败坏。 陈槐安垂眸看着熄灭了的手机屏幕,索然无味。 互相伤害么,谁不会。 与此同时,恩尚传媒的写字楼里,公司会议室里一众高层面面相觑,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的ceo刚刚开会开得好好的中途却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个电话,挂断之后又很快把手机给砸了,玻璃屏碎了一地,也没人敢上前收拾。 好在这样的事常有,也不至于太过惊慌,底下的人甚至能偷偷发微信道:【boss这是狂犬病又发作了?】 【不知道吶,可能金丝雀又飞,飞,飞走了吧~】 下面的人如何揣度,陆休宁尚且不知道,他气得手发抖,牙齿都打着哆嗦,过一会儿似乎又怒极反笑。 好啊陈槐安。 你最好是一辈子都追不到人。 追到了他把自己剁成块餵狗。 他陆休宁说到做到。 *** 到了六月份,空气温度就已经很高了,下午五点钟,这个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光线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向人间,金灿灿的,却不再像上午那么刺眼,柔和了许多。 迟潜褪下手套,摸了摸鼻樑上闷出的小金豆子,脱下橙黄色工作服,跟张素梅打了声招唿就准备下班了。 他一身的汗,换做往日肯定是要先回家洗个澡的,但是今天迟潜却不想这么做。 他自顾自地穿过天清路的斑马线,跑到街对面去了,那里一辆黑色的别克缄默地停在梧桐树下,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迟潜站在车窗前看了一会儿,玻璃上除了倒映出一个满脸通红,头髮乱糟糟的青年,什么都没有。 第99页 他垂眸犹豫了下,走近了屈着膝盖弯腰想再仔细看看—— 车窗上贴了防窥玻璃膜,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里面应该没有人吧,这个天,待在里面不开空调的话会很热吧? 想到这一点,迟潜顿觉放松了不少,他慢慢悠悠吐了口气,心道果然还是自己太多疑了。 那个可以肆无忌惮花上几天,几月甚至几年的时间观察一个人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他应该意识到,除了他,大家都挺忙的。 迟潜这样想,又盯着车窗上的玻璃出神了会儿,两秒后,他僵硬地用指尖抵着嘴角,对着玻璃上的自己慢慢扬起了一个笑脸。 滑稽又温馨。 很多人的一生之中会去过无数地方,看过无数风景,和无数人擦肩而过,最后有无数多个难忘的回忆。 在这些里面,很难说哪一个瞬间会让你有用生命去交换的冲动。 但是此时此刻,陈槐安有了。 夕阳灼热照耀在人间,柔和了那人的轮廓,慢慢变得很不真切,陈槐安一眼不眨地侧头看着,不知道是他眼眶酸涩,还是宇宙坍缩,那一瞬间竟然有那么久,久到仿佛他们整整对视了一万年个光年。 如果时光能够回溯,无论回到过去的哪一天,他都不可能会想到,若干年后,他可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炎热的夏天,再次做着那个曾经不敢做完的梦。这么多年,陈槐安头一次对幸福是什么有了无比清晰的感知,在这一天里,他曾经无数次羡慕并嫉妒着那些得到迟潜笑容的人们,直到他也终于拥有—— 陈槐安感恩所有人。 当然,他最感恩的,还是吴恂给他的车贴了防窥膜。 让一个小偷也可以光明磊落的走进那片遥远的葵花地。 -------------------- 葵花地的灵感应该是来自李娟老师的书,这个必须要说一下,其实没有特意说要用,写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出现了这几个字,当然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好的,祝大家天天开心哈—— 哦,对了,哎呀多了好多宝宝给我留言,你们不知道我真的超级感动,每次睡午觉起来根本就没精神,一看宝宝们的评论就感觉我还能再写五百年!!! 第54章 交谈 迟潜无意识地一直沿着天清路的矮坡往上走,说是无意识,但是走着走着他也发现自己其实是在顺着上午那群小鼩鼱走过的路,去往景区方向了。 沿途梧桐树越来越密,只不过走到朱红色大门那里,梧桐就没有了,换成了另一种不知道是什么树,上面结了些簇拥在一起的小果子,树边是斑驳的石墙,飞檐青瓦,那是锡山风景区的入口。 就这么不到两公里的距离,迟潜走了十五分钟,此时已经接近五点半,还有三十分钟景区就要关门了。 他在离景区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儿,却不进去,实际上现在几乎已经没人进去了,里面游客陆陆续续出来,都跟迟潜一样,满脸又是通红又是大汗。 清早排成一排的小孩现在都散得不成样子,门外有家里人来接,累得都不记得和同伴打声招唿就急匆匆跑开了。 迟潜眼眸淡淡的,看样子像是在发呆,但其实他是在思考,在「下次再来」和「现在就进去」这两个念头之间左右徘徊。 这样的思考并不会花费他太多力气,因为锡山就在这里,他来或不来,早一点或者晚一点都不会改变这件事情。 人就不一样了,人和山,很不一样。 他这样想,却不知道那个在他心里和锡山很不一样的人其实就在他身后。 离他只有十米,他一回头就能看到。 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树没有,墙没有,只要他回头,那个人,避无可避。 时间一分一秒被拉长,陈槐安盯着眼前人的头髮微微出了神。 上次明明最后说好了要带他去剪头髮,只是还没剪人就走了,现在发尾垂到脖颈上,不难受吗? 这样想,他也没有准备开口去问这个问题,吃一堑长一智,他还记得,上次在楼梯间,他问得同样的问题,然后,问过之后,他就走了。 正如迟潜心里所想,陈槐安的确不是山,但他是只鸟,惊弓之鸟。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此刻他站在那里看着迟潜的背影,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决定,他知道,这是只属于迟潜的徘徊,却并不是他的—— 陈槐安才是真正无意识地走完这一路,从车上下来提着蛋糕一路尾随而来,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过多的思考。 他知道自己就只需要跟着迟潜。 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 不要打扰,但也不要不被看见。 只不过他自以为这个度被他把握得很好,但紧张的情绪却并不是人想按住就能按住的,无论是心跳,还是手脚冰凉,这都是人生理层面的反应,无可避免,它由潜意识控制,这就很难藏。 如果迟潜回头看到他的一瞬间是失落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站得住脚。 不过陈槐安现在也不用知道了,因为就在他设想的那一瞬间,迟潜回头了。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静止,静得他的灵魂都有种颤慄的感觉。 他原以为迟潜看到他出现在这里会错愕,会生气,会难以接受,或者甚至转身就走,可是这些通通都没有。 第100页 夏蝉鸣叫不止,夕阳褪去耀眼无比的光环,把人间戏剧让给普通又平凡的人们继续上演。 迟潜就只是盯了他一会儿,好半天,慢慢弯起眸子,道:「陈槐安,好巧。」 「……」 迟潜对陈槐安的满身僵硬似乎浑然未觉,他脸上很快升起一抹笑容,又说:「陪我进去走走吗?」 陈槐安垂下来的手抖了一下。 他恨自己的敏感,如果他缺乏这样的品质,那么今天,他就会收穫第二次幸福。 可惜他的敏感与生俱来,因此也可以很快辨认出这抹笑容里的随意和无谓,却唯独缺少了生动。 陈槐安心想他应该拒绝的,拒绝这样的邀请,他相信,今天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另一个人,迟潜仍然会用同样的一副表情说出同样的话,甚至做出同样的邀请。 但他就算想到了这层也就只是微微移开目光,然后没有半分犹豫地点头同意了—— 迟潜现在需要一个人陪,即使他不是他最心仪的那个人,但他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够了。 陈槐安有本事告诉自己,这是天意如此,命中注定。 树叶一片片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起了风。 他走过去,伸手插进裤子口袋,递了个创可贴给眼前的人,他那张冷硬的俊脸上有略微的不自然,抬起来的手仔细看也在微微颤抖,他稳着声音,道:「正好我身上有。」 迟潜愣了两秒。 而后抬眸看了他一眼,抿了个笑,很自然的伸手接过了,「谢谢。」 ...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的路上。 迟潜在前,陈槐安始终控制着自己落后他两步。 一路上都很安静,除了景区门口那里最开始说的那两句,他们没有人再提起话头,僵硬的氛围好像又回到了一个月以前的那种状态。 陈槐安一米八七的个子,身上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先前在车里闷了一天,早就被汗浸湿了大片,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敢和迟潜靠太近的原因,身上有汗,总还是会有些味道。 他手里稳稳地提着一个蝴蝶结蛋糕,表情却是一贯的严肃和冷淡,这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来给人过生日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迎面走来的人都忍不住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陈槐安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压低眉眼,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身前的那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却又似乎一直在欣赏着沿途风景,半点没有顾忌到他。 他心里虽然早有预料,但人总归还是喜欢抱有一丝期待,不过他虽然失望,两步的距离还是把控的很好,没有多一步也没有少一步。 何况……迟潜的手上已经贴了创可贴,陈槐安的一桩心事落下,此刻目光从迟潜的耳后轻轻掠过,也能分出一分心思,去看他眼里的风景。 锡山确实美丽,即便陈槐安已经在南城待了八年,但这其实也是他第一次来锡山。 这个时节的玉兰花开得极好,花朵饱满开在枝头,不过也有几朵已经掉在了地上,围成了一圈,玉兰是断头花,掉也是一整株的掉,又很快会氧化泛黄,似乎已经决定要和这个世界挥手告别就绝不再留恋,决绝的很。 当然这只是陈槐安一个人的感受,每个人眼里的世界如何和人的性格和心境有很大关系,他心里灰暗,世界自然就不够美好。 他心里从来只有一片遥远的葵花地,而那里,只有一株葵花。 陈槐安慢慢地把目光落到身前小孩的身上。 只是不知道在他的眼里,世界又是什么样的? 想来,也许全世界都充满了生机,一片盎然。只有他是他的秋天,落叶纷飞,痴痴缠缠。 人若是不肯对一片落叶寄情,也是正常的吧。 他不怪他。 他只怪自己,不能给他春天。 「陈槐安,你是来给我当保镖的吗?」 许久,迟潜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跟他说话。 陈槐安怔了下,吸了口气,说:「不是。」 而后就站在了原地,盯着他的脸看,好像上面开出了朵花。 迟潜知道自己脸上没有花,倒是红扑扑的,闷出了许多汗,他看着陈槐安背后的夕阳,心里有些纳闷—— 他怎么会对陈槐安很聪明这件事情一直深信不疑呢,是被下蛊了么。 明明有些笨拙。 光线刺眼,迟潜默默收回了视线,又重新看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你不走上来吗?我不喜欢别人走在我后面。」 陈槐安顿了顿,有些犹豫,一米八七的个子现在却不知道往哪里站。 迟潜在心里嘆口气,解释道:「你站我身边来吧,是我叫你陪我来看看,总不能把你落在后面。」 「况且,我也不喜欢别人从后面看我。」 听他这样说,陈槐安才终于垂着眼往前走了两步,没有人知道,这两步他走得到底有多虔诚。 影子终于拉倒同一水平线上。 「不看了。」他道。 迟潜闻言愣了愣,他微微侧着仰头去看他的脸—— 还是那么古波不平,仿佛就算世界下一刻末日来临,也不会眨一只眼睛。 他还记得八年前他走的前一天,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还很欣慰,觉得幼时那个别扭古板的大哥哥终于也能开出点槐花来了,到现在,陈槐安好像越活越活回去了。 第101页 或许这八年里,他过得并没有那么如意。 他过得好吗? 迟潜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似乎从来都没有问过陈槐安这个问题。 因为他心里太恨了。 他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所以陈槐安的一切在他眼里都会被放大。 就算他不幸也不会比他更不幸,如果他幸运,也只会刺痛他。 迟潜现在是这样想,可是明明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从前他明明会为他感到高兴,那么纯粹的高兴,已经很久没有了。 也许是迟潜的目光太过灼热,陈槐安的脸也慢慢变得滚烫,他侧过头,滚了滚喉珠,勉强鼓起勇气同他对视,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了?累了吗?」 那时候,天还没黑,月已经升起。 迟潜不得不承认,陈槐安黑色眼眸里的月色远比天边更为皎洁。 他摇摇头,目光又重新落回远处那棵槐树,他原本走在路上,就是想离它更近些的,因为他后面的那棵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和他保持距离。 但他走着走着,心里又无端生出了一团火。 精神病人的无常就体现在这里了,前一刻还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后一刻又立马生出了毁天灭地的决心。 他只是在想,陈槐安明明就在他身后,他又为什么要望着一个槐树失魂落魄。 树是树,人是人。 树是死的,人是活的。 山是不动的,但鸟,是可以飞往山的。 想通了这一点,迟潜的手就不抖了,他声音平静,问:「陈槐安,你阳台上那盆桑叶牡丹,是谁送的?」 「……我自己买的。」 「是么。」迟潜挑了下眉,「看不出来。」 「花开得还好吗?」 陈槐安垂眸顿了顿,嗓音艰涩,「……都谢了。」 迟潜愣了愣,却并没有太多意外。 陈槐安垂下来的手指倏忽收紧,心里也有些无力。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爱养花养草的人,那盆花是他早些时候去接迟潜,路过花店顺手买下来的,他家装修的不好,灰黑色调的,他无所谓,只是想到迟潜可能会闷,看到桑叶牡丹颜色鲜艷就随手拿了一棵,当时并没有想太多,那店老闆还告诉他只要好好养着,花期就会很长,不到冬天冻不死。 只不过,现在才夏天,花就全败了。 迟潜不在,他往里面扔了很多菸灰,究竟是不是被这烟味熏死的,他也不知道。 -------------------- 虽然陈槐安是一只惊弓的小鸟,但是迟潜也是一只惊弓的小鸟呀—— 宝宝们天天开心—— 第55章 厌恶 「你喜欢吗?」 陈槐安抿唇,多问了一句。 「喜欢啊。」迟潜抬眼看他,又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大院门口有棵洋紫荆树,那棵树每年树根底下都要长出许多线虫,都是我给它剔的。」 陈槐安听他的话,只是想像着那个场景,心里竟然也能生出许多嫉妒。 他在嫉妒着一棵树。 这样的事实倒不至于让他很惊讶,陈槐安早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那就是他一直都是个很阴暗的人,根本就见不得人好。 很小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嫉妒,要被他嫉妒也实在简单,只要能吃口饱饭,他就嫉妒。 当然,他最嫉妒的还是迟潜。 那个记忆里的小孩,周围总是围着许多人,他想要什么都会有人给他,明明不是太阳,却比太阳还管用,好像只要他一笑,天就能亮了。 他不懂啊,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他不曾出现的话,也许陈槐安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一种人。 可是,他偏偏出现了。 在那个楼梯的狭缝间,他脚边的那滩脏水,像极了陈槐安的化身。 远处风过,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种嫉妒就慢慢演变成爱了,现在,陈槐安的爱因迟潜而生,嫉妒也因迟潜而生。 「记得。」 他这话说得很轻,像是在肯定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从前,又像是在安抚着什么。 那棵洋紫荆树早已经没有了,零六年的陈槐安跟着陆休宁的父亲陆绩去写生回过一次海城,只不过他去的不巧,去的时候,不仅树没有,人也不在了。 陈槐安不确定迟潜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并没有事先开口去提,只不过下一刻,迟潜感嘆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也不知道我走了以后,它还会不会好好活……」 不会了。 他不会好好活。 没有你,他怎么能好好活呢。 迟潜说着,又侧过脸看着他,「你信么陈槐安,你那盆桑叶牡丹要是在我手里现在一定还开得好好的。」 我信啊。 可你不是都已经离开他了吗? 你不在,他自然会枯萎。 「我信。」 他垂眸想了片刻,接着又道,「你很厉害,迟潜。」 迟潜愣了一下,盯着他的脸,不说话了。 陈槐安心里马上又紧张起来,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是不是走累了?」 迟潜闻言很无奈,「我又不是病秧子,哪里走两步路就累了……」他这样说着,又扭回头,看脚下的影子,心里有些抖,又有些眩晕。 第102页 他现在是这样的,太刺激的情绪他就容易承受不住。 很没有出息啊,迟潜。 他在心里骂自己,陈槐安刚刚只不过就是夸他了一句,他就这样按不住情绪,连脚下的路都难走了。 天渐黑,他们一路都没有再说话,陈槐安不知道迟潜最后看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看他好几眼,也不敢问。 景区还有五分钟就关门了,他们进来得太晚,迟潜走到桃花潭边上已经没有什么欣赏的兴致了,叫陈槐安进来陪他进来绝对是他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一路走过来,除了那棵槐树,他压根就没有记下锡山半点样子。 他于是干脆脚步一停,直接淡道:「我们回去吧,陈槐安,我走累了。」 「那要我背你吗?」陈槐安接这话倒接得很快。 迟潜面色古怪的看他一眼,往前走了。 「谁要你背。」 「又不是小孩了。」 「……」 陈槐安还停在原地,听到这句话,一路上的阴霾顷刻间消散,终于能够闭着眼睛又重新笑了出来。 能说这话,就还是小孩。 迟潜不知道这些,他忽然在前面停住脚步,又回过头来看他,脸色有些羞窘,还好此时天已经黑了,并不明显,只是问:「你还记得我们来的时候走的哪条路吗?」 迟潜迷路了。 陈槐安犹豫一下,想说没有。 只要那样说,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在这个深夜,像两颗星星一样靠在一块儿,想想就很美妙。 要是以前他就这么做了,但是现在他却只是紧盯着眼前那双清淡的眼眸,然后说:「我记得。」 追一个人,要光明磊落。 他迈两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着头道:「你跟着我走。」 「好。」 过一会儿,迟潜又抬起头问他:「只有两分钟了,能赶得上吗?」 「我们不会要留在这里过夜了吧。」 陈槐安低头看他,眼里是化不开的浓墨。 要是这样啊……他求之不得。 留在迟潜身边总比他一个人躺在那张冷冰冰的木板床上幸福。 由奢入简难,迟潜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迟潜面色凝重,夏风从他们头顶吹过,陈槐安低头看了几秒,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有个办法。」 迟潜听着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以为他是有景区工作人员的联繫方式,正想说让他赶紧打一个,别阴差阳错把他们关在里面了。 思绪转换间,下一秒,陈槐安却突然向他伸手。 迟潜不解的看向他。 夜幕之中,所有的动作都十足模煳,唯有这个动作的意图最为清晰。 怔愣之际,陈槐安暗哑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跑吗?」 「……」 嗯。 这就是陈槐安的办法。 迟潜眼前的一切瞬间全都化成了一道道残影,他整个人被生拉硬拽着不知道跑向了哪个方向,只有牵着他手的那个人因为他们位移的一致而显得无比清晰。 迟潜不知道自己刚刚究竟是脑袋被门挤了还是怎么,居然就那么冲动地牵上了那只恶魔之手。 还不如就在这里待一晚上。 毕竟……他和陈槐安好歹也已经同床共枕了一个月,想想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迟潜跑的格外累,他现在后悔了,早知道刚刚就应该答应了陈槐安让他背他一下。 唯一比较安慰的是,陈槐安的手还算好牵,不过么,这他八年前就知道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还牵着陈槐安的手在黄浦江畔飞奔。 然后第二天,他就走了。 谁能想到呢。 八年前的一场电影,八年后居然还能重映,谁也想不到吧。 陈槐安想到了,于是手也牵得更紧了。 迟潜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两个人总要在跑的时候牵着手,难道不牵就跑不了了吗? 他没有想过。 归根结底只有一个解释—— 身体的触碰是靠近的开始。 *** 夜色愈浓,迟潜不知道他们飞奔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景区门口的老大爷正锁着门锁,看他们来,又不声不响地打开了。 「怎么搞到现在?不看时间的吗?」 他嘀咕着,又不动声色地往他们牵着的手上瞥一眼。 保安亭旁有光,两个男人这么亲密始终有些打眼,陈槐安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始终握着他的手不放,迟潜眼睫颤了颤,想用点力从他手里抽出来,抖了一下手指,没有成功。 他微微有些发怔,忍不住扭过头看他。 暖黄灯光下,陈槐安的侧脸轮廓冷硬,昏暗光影浮动,清晰的显出他坚挺的鼻樑,似乎做什么都不容置哆。 迟潜喉咙动了动,有些艰难地开口,「陈槐安……」 陈槐安没有回应,他面无表情一路把迟潜牵出景区大门,天清路街头人来人往,他们紧握着的双手在夜幕中愈发清晰。 人行道走完一半,迟潜就再也受不了了,他顿住脚步,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陈槐安。」 「你该松手了……」 陈槐安背对着他,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似乎是已经打定主意不肯听他的话。 第103页 迟潜动了动喉咙,接着提醒他,「你听到了么,我要回家了……」 陈槐安的背影依旧缄默。 直到迟潜停住脚步,他拉不动了,过一会儿,他才「嗯」一声,然后慢慢松了手。 南城的夜晚比海城安静得多,迟潜想说什么同他告别,只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要说些什么,夜色正好,他脑袋里突然就冒出了个念头—— 要不然表个白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迟潜就盯着陈槐安的后脑勺发笑。 那也太突然了。 但的确会像是个神经病做出来的事。 沉默两秒,迟潜偏过头深吸了口气,道:「那我走了。」 面前的人仍然站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迟潜的眼眶有些微微酸涩,他按住情绪背过了身,再三犹豫后还是开口轻声道:「陈槐安,你知不知道,其实今天是我——」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陈槐安忽然一个转身打断了他,他眼眶很红,一步步向迟潜走近,然后单手箍住他的胳膊……拥住了他。 迟潜被人拉着转身,一下子又落了个满怀,眸光一滞,就这样愣在了原地。 身前的人抱得很紧,夏天的衣服薄,炙热的体温穿过布料熨帖着皮肤,胸前那颗心脏似乎为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同类而感到欢愉,砰砰地撞击,唿之欲出。 心慌或者心悸是精神症人的家常便饭,从前这个时候,迟潜总是想找个人抱一下,他就这么自私,生命所不能承重的时候就想找个人分担,可惜,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 现在,他被人抱在了怀里,心脏那样剧烈的跳动,他就不再那么害怕了,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陈槐安的心也在颤动,他听到了。 迟潜不知道这个拥抱意味着什么,他也不敢想,陈槐安的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很快就洇湿了他的皮肤。 他哭了。 迟潜眼皮跳了跳,有些震惊又有些担心,他抬手摸他的脸,「陈槐安?」 「……你很累么?」 是也到了他的生命所不能承重的时候了么。 迟潜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他以为陈槐安最难的时候早已经过去,和迟潜最好的时候,一併被埋在了挖掘机的铲下,他们只是朝前走,走过一栋栋被推翻的楼宇,他还以为陈槐安不会想要回头。 陈槐安抬起头,他用自己的手握着迟潜那只贴着创可贴的手然后捂住了他自己的眼睛,这样就像是两个伤口紧紧相依,一个流血一个流泪,一个努力癒合,一个尽己所能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迟潜想抽回手,陈槐安却不肯,他哑着嗓子,看不到眼眸,伤痛都只能话里被揉搓出来,「我的眼泪不脏的迟潜……」 「你帮我捂着,求你了。」 迟潜愣在原地,手和心一併软在了他的话里,他想起从前陈槐安总是捂着他的眼睛,不叫他掉眼泪,话也不知不觉的问出了口,「……陈槐安,你怎么会这样想,为什么会觉得眼泪脏呢,为什么不肯让它掉下来。」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难道他也觉得他的眼泪脏吗? 但迟潜不可能问出这个问题,即便他现在不如从前,但他的眼泪脏不脏这个问题,还不至于去问别人。 只不过陈槐安很快给了他答案。 「迟潜,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 「……你讨厌,别人比你过的好,是么?」 陈槐安的眼泪穿过迟潜的手落到唇边,迟潜眼疾手快的给他抹了,眼前的人抿了个笑,「对。」 「你以前讨厌我。」迟潜没有半分犹豫地肯定道。 -------------------- 洋紫荆树:嫉妒我?是恨我吧,别忘了你以前还搓我叶子。。。。 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56章 标准 他的手已经湿漉漉的,像桃花潭上的荷花叶,一面盖在昏暗的水上,一面浮在光明的人间。 陈槐安轻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颗露珠挣扎到白昼清晨,仍然会被太阳蒸发,消失在人间,你觉得露珠会埋怨太阳吗?」 「就算它埋怨,太阳会掉下来吗?」 「它不会,所以它再恨太阳也没有用,它每天挣扎到清晨白昼,然后呢,轻而易举的被抹杀在黑夜的尽头,它不能恨,但也应该保有一丝尊严吧……」 迟潜垂眸想了片刻试图理解他的话,好半天,他认真询问道:「所以陈槐安,你的意思是,我的眼泪从前侮辱你了吗?」 「是。」 他肯定完后又接着道歉,「对不起……」 迟潜抬起眼帘,仿佛要透过他的手望穿他的眼睛,「对不起什么,陈槐安。」 」……「 「我不太懂你,然后呢,你现在是觉得你的眼泪,侮辱我了吗?」 面前的人闻言哭的更厉害了,迟潜只觉得自己的手越来越像一片被雨水打的飘摇的荷花叶。 他在想,他从前到底为什么会觉得陈槐安聪明呢? 明明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一个人究竟都在瞎想什么。 也许是气氛喧染的太强了,迟潜一边无语一边也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抬起来去捂自己的眼泪,可惜不如陈槐安的烫。 可能……是太会「装模做样」了,心如潮水也可以装作一滩死水,破了好几次也还能遮着太阳。 第104页 他们都一样。 「陈槐安,你太没有常识了。」 「难道你没见过日落吗?太阳是会掉下去的你知不知道。」 「幼儿园的小孩都知道,就你不知道陈槐安。」 陈槐安被他说得缄默,好半天,他才又哑着声音道:「迟潜,你说的对,我没有常识,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能告诉我,太阳掉下去,发生了什么吗?」 迟潜无声的掉着眼泪。 「不能。」 他不能告诉他。 「我不被你所信任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 「不。」 「陈槐安,我觉得你应该懂,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发生的事情只能自己慢慢消化,你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你。」 「我们一起,只能拖着掉进去。」 掉进去哪里,他没有说。 陈槐安无言以对,他心里是觉得不管掉进去哪里,只要他们一起又有什么关系,但是迟潜就这么悲观的把话说出来让他也倍感无力,精雕细琢好像都怕碎了。 他压低声音,抖了抖唇瓣,「可是我想帮你,迟潜……」 「我知道,陈槐安,但我想自己走出来,我说过了,我能帮树剔线虫,也能替你照顾好桑叶牡丹。」 「我不会让自己死在自己手里。」 他这话说的慢。 陈槐安听着心里面恍然悟了些什么。 原来迟潜只是对他们两个人悲观而已,他自己仍然是那片葵花地里的葵花,望着太阳使劲地活。 可是树没了啊,花也死了。 陈槐安能放心么。 「难道,我不被你所信任吗?」他又拿陈槐安的话来反问陈槐安。 陈槐安抿唇,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刚刚可没有这样问你。」 「迟潜,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是树还是花,他们都是死物,可是人是活的,人是可以向别人寻求帮助的。」 迟潜「嗯」了一声。 陈槐安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他嘆息一声,接着在心里宽慰自己。 没关系,他可以去学习怎么偷偷给花浇水。 他慢慢闭上眼睛,道:「好,那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哭了么。」 迟潜默了会儿,扭过头去擦,又说:「你难道没有吗?」 「是你先的。」 「你把我手都打湿了。」 陈槐安忍不住笑一下,仿佛他问一句,他能回三句,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迟潜想了想,又道:「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好。」 「现在,你以为,你的眼泪,还能侮辱我吗?」 「不会,不会这样以为。」 迟潜终于满意了一些,「好,那我放手了陈槐安,你太高了,我的手这样举着很酸。」 陈槐安闻言禁不住羞愧,耳朵一瞬间红了大片。 他最后用眼尾那块空着的地方偷偷蹭了一下那只手掌,才又主动拉着迟潜的手放下来,「对不起,我忘记了……」 迟潜也放下另一只手。 两双眼睛突然间对视,都红得狼狈。 陈槐安的单眼皮被他的手压出了一道褶皱,现在看着有些滑稽,迟潜抿着唇,道:「人要常说『谢谢』,不要总说『对不起』。」 「酸一下而已,对不起什么。」 陈槐安抹他眼角余泪,仍然说「对不起。」 迟潜看着他。 陈槐安红着眼睛,道:「蛋糕花了。」 「但还是,生日快乐。」 迟潜就愣住了。 「蛋糕花了……」他嗫了嗫唇,然后紧紧地盯着陈槐安,黑色的眼眸里覆满水色,迷茫道:「那,我可以抱你吗?」 夜风吹着梧桐树的叶子跑。 这么前后没有逻辑的一句话,让陈槐安一瞬间睁大瞳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分吧,你刚刚也是这么做的。」 迟潜对着他的耳朵说。 陈槐安还没有反应过来,心跳慢了半拍,情绪也很不平静,他问:「是安慰吗?」 「安慰你吗?」 「不是。」迟潜道。 他的声音平静,「我的蛋糕花了,当然是安慰我。」 陈槐安垂了垂眼,抚他的背,轻道:「迟潜,你这样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的拥抱可以带给你安慰。」 迟潜眉梢一动,想说:「谁的拥抱都可以带来安慰。」但他没说,因为这个拥抱的确温暖,他并不确定别人的是不是能有一样的效果。只能接着闭眼,嘆息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好。」 其实这个拥抱是迟潜对自己的还愿,白天的时候他其实有想过,如果有人能跟他说句「生日快乐」那的话,那他一定要好好对他,至少也要给他一个拥抱。 那时候迟潜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可能也就只有拉丁神话里面那些被困在物品里的神才能知道了。 从他转身遇到陈槐安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他手上提着的东西,起初他的确以为那是陈槐安买给他的,虽然他并没有想到过陈槐安竟然会记得他的生日。 但他迟迟不提,迟潜也逐渐冷却了这份心思。 他强迫自己不要往他手边上看,不要奢望不该奢望的东西。 第105页 现在,陈槐安居然告诉他,那就是他的。 迟潜松了手,忽然又后退一步去叫他的名字:「陈槐安。」 「我再问你一件事喔……」 陈槐安看着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个问题会和以往的任何一个问题,都不一样。 「好。」 「你,谈过恋爱吗?」 时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陈槐安的耳朵几乎是立刻染上了粉红,同一时刻,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肾上激素也在往上飙升,不由得屏住唿吸,哑声道:「……没有。」 「这样啊。」 迟潜盯着他,两秒后,又道:「有不良习惯吗?」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除了我,你还有没有捡过别人回家。」 陈槐安顿了顿,脸颊一瞬间涨的通红,他想到之前自己有时候会去酒吧观摹顾渚的教学视频,现在却只觉得羞愧难当。 很显然,这不算是什么好习惯。 好在迟潜多问了一句,他可以只回答后一句,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也要学会不择手段,做人要学会变通。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面上仍然不动声色,薄唇轻启道:「……没有。」 「是么,那你生理问题都怎么解决的?」 陈槐安:「……」 很久没有听到回復,迟潜无奈地笑起来,「你可以不回答我。」 「自己解决。」 这四个字被他说得很快,说完,他率先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迟潜的眼睛。 迟潜眨了眨眼,想到些什么,脸也顿时发起烫,好在下一刻风又起,稍微能吹散些。 「陈槐安。」 「嗯。」 「……你挺干净的。」 陈槐安抿直唇线,好半天才憋出了个「谢谢」。 气氛陷入尴尬,迟潜微垂着头,目光落到他手边的蛋糕上,吐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道:「我,还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槐安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他身上,风渐大,他额前黑髮微微摇晃,轻声道:「其实我很有耐心。」 「也很宽容。」 「不怕冒犯。」 「所以,下次能直接问吗?」 迟潜闻言有些微微发怔,抬眸望向他,「这可是你说的。」 他歪头略微思索一下,接着道:「陈槐安,我想知道,做你的伴侣有什么要求吗?」 「你的标准……标准是什么?」 迟潜面上淡定,背上却生出了很多汗,左手手指捏着后背衣襟,刚刚问完心里就开始打鼓了。 要是很难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扫多久的落叶。 所以,拜託简单一点。 算了,陈槐安走到现在不容易,标准高一点也是应该的,难一点……其实也没什么。 大不了时间久一点而已,他会做到的。 他这样七上八下地等着,陈槐安却又不说话了,他就只是盯着他看。 想问题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盯着别人看,很容易给人造成心理负担,迟潜抿着唇在心里默默想着。 「标准是……」陈槐安压低声音道。 「嗯?是什么?」 陈槐安看着他,漆黑的眼里有一直转不开的情绪,那种情绪,比夜色汹涌,比月色浓重。 标准是你。 我一直在找你。 陈槐安睫毛颤了颤,他垂眸,最终还是掩住了那股情绪,过会儿,换了一种说法,「没有标准。」 嗓音艰涩,迟潜没有听出来,他映着灯光的眼眸一下子迷茫起来,「怎么会没有标准……」 他想起张姨的话,脱口而出道:「身体不好可以吗?」 陈槐安看着他,哑声问:「有多不好?」 有多不好啊…… 迟潜想了下,「要去医院买很多药的那种。」 「……」 「什么药?」 迟潜弯了弯眼眸又笑起来,「这个我哪知道,我是说假如啊……」 「假如那些药都很贵……」 「这样你也可以?」 礼盒的系带在这三两句话中已经被他揉得稀碎,陈槐安眼眸深沉,他对上迟潜小心翼翼试探的眼神,心里微微一疼,还没来得及思考,「可以」二字就掉到了地上。 迟潜就满意了。 张姨果然是错的。 她那样说,只不过是因为她没见过陈槐安。 迟潜看着眼前气质矜贵的人,两秒后,又在心里无声地笑了下,也是因为陈槐安现在有钱了。 真好。 他垂眸想了片刻,咕哝道:「身体不好都可以啊……」 「那你的标准也不高嘛,还需要自己解决。」 陈槐安:「……」 「身体不好都可以,那精神不好肯定也可以喽?」 陈槐安再次道:「可以……」 迟潜的头髮被风呜呜的吹着,他眯了眯眼睛,从眼皮的缝隙中看着陈槐安,他的形状刚好就成了他心上缺的那一角,风往那里呜呜灌着,迟潜听到自己笑着问他:「那不干净……」 「迟潜哥哥!」 -------------------- 真的非常感谢一路陪伴和支持我的宝宝,你们居然还会祝迟宝宝生日快乐呜呜呜我哭死~~~ 然后也要真诚的告诉大家,我决定要入v啦,虽然很不捨得,但是我也知道必然可能要和一部分宝宝说再见了,没关系哒,我也还是爱你们~ 第106页 在这个偌大的宇宙中,亿万光年来,每天都有无数个故事在上演,我觉得能够有一段相遇的时间甚至能够产生共鸣都是一件神奇并且很值得感恩的事情。 嘿。 祝大家以后快乐—— 第57章 矛盾 迟潜循着声音回头,不远的路灯下,女孩站在那里,仍旧背着上午那个粉色的书包,那只熟悉的小黄鸭帽子现在已经摘了下来被她拿在手上,看起来皱皱巴巴的。 和她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小时?」 迟潜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没有说话,她慢慢走过来,到迟潜的手边,然后伸手抱住了他的小腿,抬头去看他,嗓音隐隐发抖,「有打扰到你们讲话吗?」 刚才距离远,没有看清楚,现在路灯照在她的脸上,迟潜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肿肿的,看来是哭过了。 迟潜回头看陈槐安一眼,又低下头道:「没有啊,你一路跟着我们?」 女孩点点头。 迟潜抿了抿唇又问:「今天不是跟同学一起去玩吗?怎么现在一个人?」 「妈妈没有来接?」 「……是我爸爸……」 「他把我抱走了,我不干,在车上面哭,他就又把我丢路边上了。」 她说着,又开始掉起眼泪,金豆子大颗大颗砸到地上,迟潜只能蹲下来从口袋里拿纸巾给她擦脸,又轻声问:「然后你妈妈不知道是吗?」 「嗯,我妈妈不知道,她找不到我的人肯定很着急……」 她说着,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哭的太伤心,迟潜看着心里也闷闷的很难受。 他摸摸她的头,安慰她,「没事了啊,小时,你还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吗?」 「……记得。」 「好,那哥哥马上就送你回家好吗?见到你人了妈妈就不会着急了。」 「嗯。」 迟潜站起身,他牵着女孩的手,抬眼看向陈槐安,好像已经忘了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面色平静道:「陈槐安,今天谢谢你,那我就先送她回家了……」 「再见……」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陈槐安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迟潜愣了下,他低头,目光落到紧紧握在他胳膊的那只手上,往上又落到陈槐安的脸上,然后怔了怔。 四目相对,陈槐安不知何时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看着有些可怖。 「……我送你们去。」 「我有车。」他接着补充一句。 迟潜在心里嘆口气,犹豫着还是低头看向女孩,轻声问了一句:「听到么,那你呢小时,你愿意坐这个大哥哥的车吗?」 陈槐安蓦然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唿,心脏不由得颤慄了一瞬。 他望向路灯下低头询问的侧影,眉目也渐渐跟着柔和了下来,看起来倒是没有刚刚那么严肃吓人了。 小蒋时手里紧紧地抱着小黄鸭帽子,她抬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陈槐安,一会儿又看看迟潜,吸了吸鼻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陈槐安终于松了口气,还没等迟潜说什么,就已经先出了声,「那你们在这里等我。」 「我去开过来。」 他看迟潜一眼,「很快。」 「……」 夜色低垂,迟潜牵着女孩的手,站在街道一侧远远看着陈槐安在人行道上狂奔,风把他的衬衫吹的后背都鼓起来,一瞬间模煳了岁月光阴。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迟潜才低下头,不着痕迹往女孩身后挡了挡,女孩抬头看他,迟潜也垂眸,解释道:「风大吧,你冷吗小时。」 小蒋时吸着鼻子,摇了摇脑袋,「不冷。」 「……迟潜哥哥,那个大哥哥是你喜欢的人吗?」 迟潜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这样想?」 蒋时垂眸搓着手心,纠结道:「我看到你们抱在一块儿了……」 迟潜挑了挑眉,心下瞭然,但也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道:「小时,下次要是再有陌生人让你坐他的车,你不要上去,知道么。」 小蒋时点点头,又说:「我知道的,是因为迟潜哥哥你在这里,我才敢的。」 「那个大哥哥看起来有点凶。」 迟潜想到陈槐安那张脸,笑了笑,「不是有点吧?」 女孩抿了抿唇,接着又问:「你不怕他吗?迟潜哥哥。」 这个问题…… 迟潜挑了挑眉,歪着头想了会儿,然后看向她,认真道:「小时候有一点,长大了就不怕了。」 他低头,又问:「小时,那你觉得我凶吗?」 女孩摇摇头。 迟潜就笑了,「其实我很兇的喔。」 「等你也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看起来不好亲近但其实吧人还不错,有的人看起来笑咪咪的但其实很冷漠。」 「这个世界你不能用眼睛去看,得用心去看,知道么。」 「不伤害你的人,你就不用怕,伤害你的人就更不应该怕了,因为怕也没用,实在没办法,你就远离,长大了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这样说很快又笑起来,「但是你现在是小孩子,小孩子是可以怕一下的,找一个信任的大人抱着安慰你一下,这都没关系。」 小蒋时听着似懂非懂,迟潜也没指望她能听懂,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107页 至于自己能不能听懂,他已经不在意了。 只不过,过了好一会儿,小蒋时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那么一双单纯天真的眸子里映出迟潜脸上虚伪的笑容,其实显得很讽刺。 她说:「那个哥哥是好人,迟潜哥哥喜欢的人肯定都很好。」 「……」 「小时。」 迟潜问她:「今天爸爸把你丢下来,你难过吗?」 女孩的眸光一瞬间黯淡下来,但没有说话。 迟潜拍拍她的背,抬眸看向了别处,陈槐安的车已经开过来,他慢慢道:「难过也不要紧,以后你就知道了,爸爸只是个事实而已……」 「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迟潜靠着后背,侧头看向车窗外发呆,小蒋时应该是累了,睁了一会儿眼就撑不住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车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陈槐安握着反向盘的手紧了紧,过会儿,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又再度提起了先前的那个没有问完的问题。 可惜迟潜的心情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好了。 「嗯……想不太起来了。」他看着窗外淡淡道。 「是么。」 陈槐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轻道:「没事,想起来再问……」 迟潜扭过头,看着他掩在黑暗里的一半身躯,沉默两秒,然后一字一句道:「陈槐安,你有意思么。」 「我就问问而已。」 「……」 短短六个字,里面的冷硬却是陈槐安再怎么样混淆视听也无法欺骗自己的。 陈槐安没办法回这话。 他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心凉透了。 他需要冷静一下。 迟潜坐在后面,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刚说完,唿吸就急促起来,抵着胸口靠着窗缓了会儿,心里已经有些崩溃,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咄咄逼人,他捏着手指,眼睫颤了颤,还是开口道了歉:「对不起……」 说完,也没等陈槐安有所反应,就又侧过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了。 车窗外灯火昏黄,勾勒出一道道残影,仿佛又是当年凤凰花开的季节。 可惜这里不是海城,这里已经是南城。 南城,没有凤凰花。 之后就又是漫长到堪比一个世纪的沉默。 车子拐了一个又一个的弯,最终突兀地停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路角边。 陈槐安从口袋里拿了根烟,指尖一直来回不停的摩挲,很紧也很用力,轻微的抖着,似乎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可以抽。」 直到迟潜轻描淡写说这句话,陈槐安终于一个没崩住,似乎泄愤般打开车窗把烟用力的丢了出去。 …… 迟潜额角抽了抽,盯着那根飞来横祸的烟看了好一会儿,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伸手去开车门,陈槐安条件反射就要去拦他,冰凉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僵着脸问:「你去哪。」 别走。 陈槐安心里这样说。 迟潜回过头看他一眼,认真道:「你这是破坏城市卫生……」 「我职业病犯了。」 他说着就要挣脱着出去,陈槐安盯了他两秒,咬着字眼撂下两句话先一步开车门走了。 「你别去。」 「我去。」 「……」 过一会儿,迟潜的一只手还覆在车门把手上,他看着灯光下陈槐安蹲下来捡烟的身影,眸光微微有些震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陈槐安的认知是不是都是错的。 在他的设想里,他应该不会想要做这种事。 所以一直到陈槐安回来,再开动车子,迟潜都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再说话。 黑色轿车慢慢开进零号湾,先前迟潜已经打过一个电话给蒋妈妈,现在几乎是车灯一开,就照见了女人等在小区门口的身影。 小蒋时一开车门就已经迫不及防地扑进她的怀抱,一天的委屈似乎全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女人紧紧地抱着她,眼眶也是红红的,遥遥向他们投来感激的目光,甚至向他们做出了个请他们去家里面做客的手势。 迟潜靠着车门,反应很快地伸手指了指天,示意今天已经太晚了,婉拒了她,他最后看她们一眼,然后转身弯下腰进了车里。 陈槐安一直待在车里,没有动过,他看迟潜没有跟她们多说些什么就走了进来,忍不住试探着问了句:「走吗?」 迟潜面无表情,「走吧。」 「去哪里?」 「钟苑。」 陈槐安默了默,道:「那里……住得习惯吗?」 迟潜闻言偏头看向他,「那你呢,开别人的车,习惯吗?」 「……」 -------------------- 「其实我也很兇喔」 ——by 迟潜 第58章 柔软 陈槐安掐着自己的手心,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看向了窗外,有些狼狈,「迟潜。」 「你是不是非得要这么说话。」 「……」 「我在你眼里甚至还比不上南城街头上的一根菸头……」 「你为了它们尚且还能低头,对我,甚至软和不了一点吗。」 「陈槐安。」迟潜面色很坦然,「……你没必要这样贬低自己。」 「这不是一码事。」 第108页 「……」 「好,像你说的,这不是一码事,那你能开心一点吗?」他说。 这就是一句很单纯的询问了。 没有涉及到其他就让人更加难以回答。 迟潜安静一会儿,垂眸思考了片刻,想到什么,还是放轻了语气道:「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开心呢。」 陈槐安回过头来看他,压低声音说:「因为我希望。」 「……」 迟潜抬起头也看向他。 四目相对,他先笑起来,「谢谢你,陈槐安。」 「本来今天我生日,你为我做这么多,我是想替你实现这个心愿的。」 「只不过现在这个要求对我来说有点难了……」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迟潜是棉花,陈槐安也是棉花,他盯着迟潜看了几秒,然后僵直着脸,面色苍白的回过头吃痛般闭着眼睛,陷入了深深的无力。 他怔怔地开口,「……希望你快乐,这也算要求吗……」 「我还以为我对你没有要求……」 迟潜靠着车窗同样闭着眼睛,这已经是他习惯性的姿势,嘴上的话同样也是经常说的,「陈槐安,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 「对不起。」 「但有些话我还是想说。」 「你可以选择不听,闭着眼睛睡觉或者干脆捂着耳朵,怎么样都可以。」 「我只是不想今天就这么算了。」 「……」 「迟潜,你一直是个很聪明的小孩……」他说着又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接受这个称唿,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看轻你,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确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 「……」 他说着,又低头去解蛋糕盒的系带,看上去好像怎么做都有些无所适从,「我只是相信,你能看出来。」 「我喜欢你。」 迟潜坐在后面装睡,蓦然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前面的人。 陈槐安的周身好像都沉寂了下来,他像在讲一段故事,声音却只能触及到后面的人。 「你都能猜到我最讨厌什么,怎么会猜不到我最喜欢什么。」 「我知道你什么都清楚。」 「但是喜欢一个人比讨厌一个人辛苦,不是么?」陈槐安很轻地问了一句。 迟潜的手又抖起来。 他当然知道。 「既要故意试探,又要克制收敛。」 「……还要承担不被喜欢的风险……」 「所以呢?」迟潜忍不住打断他,「陈槐安,你八年前不爱说话,现在话变多了,却叫人听不懂。」 「如果你想表达的是你喜欢我让你觉得辛苦,你也可以不喜欢我……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他倒抽了口凉气,「不介意。」 迟潜几乎是按着自己的左手说完这句话的。 陈槐安只要回头或者朝车内后视镜里轻轻一瞥,就能看到一个浑身发抖的米糠。 「还有,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喜欢我这件事的……」 「那本画本,从前应该不止我一个人以为是你的宝贝吧……结果呢,你不还是……」 「说丢就丢。」 如果了解迟潜的人,就能明白这四个字里面包含了太多控诉的意味。 陈槐安不知道听出来了没有,他低头嘆问:「所以最后……还是落到你的手里去了吗?」 迟潜轻嗤一声,「是,落到我的手里了。」 「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喜欢,这么廉价。」 到现在,迟潜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他的语气已经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好像脑海里有根针抵着他,叫他一定要用尽伤人的话去刺着那个人。 然后他还要酸着眼睛去看他缄默的背影,看他细微的情绪变化,看他会不会恼怒,想不想把他丢下车。 「陈槐安,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和八年前不一样了,你也不一样,你看不出来吗?」 「你该问清楚你自己,你喜欢的究竟是八年前的那个跟在你屁股后跑的小孩,还是我这个做过裸模满南城捡垃圾的环卫工人。」 陈槐安脸上有细微的波动,他开口,嗓音略显低沉,「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为什么刚刚不开口问。」 迟潜反驳他,「不然我怎么能看到你哭。」 他沉默,「耍我,有意思么?」 「有意思啊,当然有意思。」接着勾着笑看向窗外,语气轻松,「生活这么无聊,总得找点乐子。」 话落到这里,基本已经划上了句点。 再说下去,或许就到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陈槐安不是运筹帷幄以决胜千里的张良,但他仍然不会想要看到这样的局面发生,这么一根即将掉在火药堆里的燃线,轻而易举就被他心里的雨淋湿了。 整个世界突自陷入了巨大的沉默。 好半天,陈槐安道:「迟潜,你这样说,我也不会生气。」 「不是因为我能忍。」 「而是因为……」 「我听出来了。」 你的弦外之音,话外之意,我全都听出来了。 迟潜眼皮跳了跳。 陈槐安刚刚沉默的时候就想到了,迟潜的话大概是不能顺着听的。 第109页 他只是口不对心的诘问,然后顺便留些蛛丝马迹给你,那些你都得自己去找,找不出来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陈槐安不认这个倒霉。 「我的确后悔。」 「那时候不告而别,我后来是经常后悔的,半夜的时候经常想着就睡不着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想我是会跟你好好告个别的,就算是当个真正的大哥哥嘱託你几句话也是好的,而不是在那个夜晚留个背影给你。」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设想,我后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想不到我那时候能说什么给你。」 「叫你『等我』吗?」 「这两个字现在的我可以说,那时候的我,是受不起的。」 「但说实话,我没想过我们会再见面,八年前你太小了,我也不大,我知道我是一厢情愿,你又有那个女孩陪在身边,那份感情太奇怪,我以为我离开之后就能彻底掐掉了。」 「是我高估自己了。」 「我根本忘不掉你。」 「迟潜。」 「我知道说后悔一点都没有用,再回到八年前,我也一定是要离开的,我命不好,有妈跟没妈一样,我爸……」 他说着,又顿了顿,「我心里怨他,你知道,人总是会对寄予希望的那个人多有责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前年也走了。」 窗外的风吹进来,把迟潜的额头吹的一凉。 陈槐安还在继续说着,「我是必须要离开那个地方的,你们在那里都生活的幸福,可我不是。」 「我一直都想走。」 「没有什么可以留恋。」 「只有你割捨不下……」 迟潜开口:「但是仍然可以割捨。」 陈槐安无可否认,「对。」 「……我不知道这八年里你发生了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也尊重你的意愿。」 「你可以对我心有芥蒂,但不要对你自己。」 「人变就变了。」 「像棵树一样,里面要是被吃的空心了,就去填满它,外面的叶子掉了,大不了再慢慢长。」 「喜欢它的人依然喜欢它。」 「就像你的那棵洋紫荆树一样,假若你再见到它,发现你不在的那段时光,它已经被线虫折磨的不成树样了。」 「你会嫌弃它吗?」 「……我不会。」迟潜垂着眸哑然。 「对,你不会。」陈槐安抿着唇淡笑了一下。 「你只会心疼它的遭遇,为它流泪,然后怪自己为什么不在它身边,气愤别人为什么都不能好好照顾它一下。」 在这个夏天的夜晚,陈槐安终于回头。 「迟潜,还不明白么?」 「你就是我的洋紫荆树。」 迟潜听到他这样说。 …… 顾渚有一点说错了。 陈槐安的确是喜欢他心里那个干净的人,但那也是因为,干净是迟潜的品质。 人很容易变,人又没有那么容易变。 迟潜仍然是那个迟潜。 即便这么多年,他不甘不愿的长出了许多倒刺,但陈槐安仍然相信,那是有人向它泼出了油漆,掏出了鉅刀。 被伤害过的人心里面就会留有余地,不希望有人去靠近,越是有人向他靠近,他越要是要拔刺相对。 他希望他能柔软地活,是因为他相信一个不情愿自己发生这样变化的人,刺向别人的同时自己心里也会流血。 希望靠近,又怕被伤害。 这样矛盾的活着会很累。 但他忽然又明白,有时候,太柔软,就活不下来了。 他只希望他活着。 …… -------------------- 在想下一本在写什么了,有些纠结,不知道是开古耽好,还是写破镜重圆的故事。 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59章 死亡 半夜,迟潜坐在床前,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降噪耳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里缓缓流淌。 那是陈槐安最后递给他的。 说是之前弄坏了他一个再赔他一个。 耳朵里四月笑了一下说:「陈槐安,变化好大。」 是的。 这没办法反驳。 陈槐安变化很大,先前迟潜无暇顾及其他人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一些,只不过今天晚上,尤为的直观。 「四月,他哭了。你知道么,我从没见过陈槐安哭。」迟潜有些迷茫。 「这不是好事么,说明他真的很喜欢你啊迟潜。」 「后面呢?」她继续问,「他就说了这些吗?」 迟潜掠过了陈槐安说他父母的那段话,然后点点头,发现自己是在讲电话,又说:「是的,就这些。」 「这样啊,那他这应该就是表白了……」 「但是你没有回应,他也没有穷追不捨,倒是有些奇怪……」 迟潜抿唇,又问:「四月,你说,陈槐安是不是退缩了……」 「我觉得没有。」她肯定。 「他要是退缩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他应该跟你吵起来,然后说一句『迟潜,你不可理喻』再把你丢下车,毕竟你说的那些话我听着也真够气人的。」 迟潜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嘆口气,道:「我平时不这样的。」 第110页 四月听着他言语里的懊恼,笑着安慰他,「我懂。」 「你这不算什么,我还说过更难听的话呢。」 迟潜知道她是再安慰他,所以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四月说话再难听也难听不到哪里去。 她也知道迟潜不相信。 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那么过分的话。 可能亲密关系就是这样的,像在照一面镜子,有时候照见的是自己的好,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自己卑劣的一面。 她嘆口气,又道:「迟潜,你也说过陈槐安变了吧,会不会他也和你有一样的担心呢?」 「他向你展露脆弱木讷的一面,告诉你他不是无所不能,他也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他也小心翼翼,也怕走错路。」 「这些从前你也是不知道的吧。」 迟潜愣了愣。 四月默了默道:「我觉得他只是没有像你一样把这些说出来而已。」 「因为他只能笃定,不管八年前还是八年后,他还是喜欢你。」 「可你不一定了。」 四月的话太过震耳欲聋,迟潜拿起自己手里面那只耳机仔细端详着,不知道陈槐安买它的时候心情又是怎么样的。 「四月。」 「你现在简直通晓人心了。」 被夸总是开心的,赵四月忍不住换一边耳朵继续说:「是啊,不过迟潜,你只是当局者迷,我觉得你在这方面比我精通。」 「但是啊。」对面又传来一声轻笑,「怎么好多人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啊,我们明明就只是关系好啊……」 迟潜愣一下,问:「还有谁这么以为?」 「嗯……秦妙呗。」 「她以为咱俩小学就谈了,够无语吧。」 「那是挺无语的……」他说着,又顿了顿,两种不同的声音忽然同时出现在话筒里—— 「陈槐安不会也这么以为吧?」 「……」 「造孽啊。」对面四月拧着眉毛,「为什么都不问一问的。」 说着,又嘆起气,「算了,他们肯定也不敢。」 是,都是胆小鬼。 迟潜抿唇,又问她:「四月,你是喜欢秦妙吗?」 「啊……不知道啊……」她说:「我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嗯,我当然是喜欢你的迟潜,我说的是你和陈槐安之间的那种情感,我没有。」 「这件事情就很奇怪。」 「但是秦妙……她对我来说是特殊的,唉我自己也很乱,所以我必须要见她一面,我要弄清楚我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 「和邹昀不一样吗?」 「不大一样。」 她说:「很多人都以为我喜欢邹昀,我自己也一直这么以为,直到有一次,我跟你放学回家,我们不是看到她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吗?」 「我当时心里竟然一点都不介意,甚至有些欣慰。」 「这很不对啊,假如陈槐安这样,你是什么心情?」 迟潜听她的话,只是试着想了两秒,就控制不住想要摔手上的东西,他摇了摇头,想要驱散脑海中的画面。 四月还在问他是什么感受。 迟潜说:「一点点,一点点生气。」 「对吧,你这样才是正常的,所以我不喜欢他。」 「我只是希望他过得好,即便到现在,已经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希望。」 不知道为什么,迟潜听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这个世界上多少人是一颗心换一颗心,甚至是没有心换没有心。 一颗心单纯的挂在另一颗上,他只见过跟他打着电话的这个人。 「四月,你真的很好。」他说。 她笑,「迟潜,你也是。」 不,这是不一样的,迟潜想。 「和秦妙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多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四月,有时候心也是会骗人的。」 「你要多问问它。」 她笑,「我怎么觉得这话你是说给你自己听的。」 「你这样想,倒是也没什么问题。」 她抬起腕錶,看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九分。」 「生日快乐迟潜。」 「我特意等到现在,是今天最后一个跟你说这句话的人吧。」 迟潜点头:「也是第二个。」 四月并不过多在意数量问题,她笑了笑说:「开心吧,陈槐安是第一个。」 迟潜垂下眼睫。 「嗯。」 「他是意料之外,你是情理之中。」 那天之后,迟潜没有再见到过陈槐安,他每天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的工作,那辆别克轿车也按部就班的停在街角对面,风雨无阻。 其实陈槐安没必要这样。 他们已经开诚布公的谈过,彼此心里装着什么事情也都心知肚明。 哦。 他还不知道。 如果没有四月说的那些话,他现在应该是不知道的。 迟潜又仰起头望着南城一天比一天蓝的天空,那里一架飞机遥遥向北方飞去。 今天六号,算算日子四月也该见到秦妙了吧。 也不知道她口中的那种特殊,究竟是什么感情。 *** 迟潜接到邹昀电话的时候,是一个雨天。 南城的雨天,湿到电话线里的声音都是黏黏的,湿哒哒的滴着水。 第111页 他听到邹昀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电话坏了。 毕竟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联繫过了,迟潜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 「邹昀,怎么想到打电话给我?」 「有什么事吗?」 对面足足沉默了三秒才说话,他道:「迟潜,四月走了。」 「啊,走到哪里了?」 他听到自己这样问。 「她死了。」 对面回得冰冷至极。 迟潜还没有从这三个字当中回过神,很快又听到一个极其尖利的女声清晰的响起来—— 「邹昀,不准说!」似乎有人在拦着她,但她仍然嘶吼,「再说把你嘴都撕烂!!」 迟潜知道那是谁。 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喘不过气了,好像只有挂断这个电话,他才能在现实里多活一会儿。 低下头,迟潜马上想到要打给四月。 等了很久,手机里还是无人接听,这是他第一次打不通四月的电话。 那是一九年的六月十日。 十天前,四月刚刚在电话里笑着祝他生日快乐,十天后,邹昀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她死了。 打她的电话没有人接,打秦妙的电话是邹简接的。 他只说了两句话。 「雨花台区蓝心桥街道大惟坊周定路206号。」 「你来吧。」 迟潜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上的陈槐安的车,又是怎么疯狂的让他闯过了两个红灯。 他甚至连环卫工人的雨衣都忘了脱,雨水把车内座椅弄得很脏,他尚且来不及说抱歉,就跌跌撞撞下了车,朝一个看似大门的地方冲过去。 结果那并不是大门。 他还是得跟着陈槐安走,陈槐安打着伞,伞要往他身上撇,他不干,一心一意只想往前走,陈槐安就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路上他还是不相信。 总觉得这一切都是梦。 邹昀和邹简早就等在了墓园的招待所门口,这么多年没见,迟潜已经分辨不出来他们谁是谁,还是邹昀率先开口:「迟潜。」 「还记得我吗?」他道。 「我是邹昀。」 迟潜后知后觉的点头,他还在犹疑,会不会这全都是梦,不然这一切怎么好像走马观花似的,蒙着一层雾,看不真切。 陈槐安在他身后收伞,比他还要先开口:「先进去吧。」 显然现在并不是叙旧的时候。 迟潜警惕的看着入口站着不动,邹简和陈槐安对视一眼,后者反应过来马上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迟潜下意识抬起眸看他,眸光已然十分微弱,好像就快要灭了。 陈槐安看着心口微微一痛,他小声开口安抚他,「我在这里。」 「我牵着你走。」 「只是进去看一看。」 他这样说,迟潜还是不肯走进去,眼泪自己跑出来然后哗啦啦往下滚,他有种想要立刻把陈槐安的车开走的冲动,因为他要逃离这个梦,这个梦竟然比他八年前做的那个梦还要可怕。 就像真的一样。 邹简,邹昀还有陈槐安,他们全都在看着他。 迟潜脑海里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他没有驾照。 他为什么不去学个驾照呢。 迟潜红着眼睛挣脱掉陈槐安的手,最后看一眼身后的雨,然后旁若无人的走了进去。 他想起来了。 因为他来这里是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槐安的手被他撇下来也没有生气,他知道他只是想自己面对,这样一个淋漓的雨天,他也只想自己走,不想叫别人给他撑伞,所以即便他有伞也没用。 他走上去跟在迟潜后面,路过邹简的时候,木着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锋利,仿佛说了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 只可惜邹简心里面装着事,他垂眸怔在了那里,并没有作出什么回应。 -------------------- 如果知道有这一天,我想,迟潜和她的最后一句话绝对不会是这个。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遗憾是一颗水果。 每个人都尝过,每个人有自己的味道。 祝大家珍惜现在,并且天天开心—— 第60章 病房 迟潜走进去的时候,秦妙正坐着趴在吕凤英的肩膀上看不清神色,吕凤英怔在那里,看起来像是失了魄。 几年不见,岁月给女人的脸上了几道皱纹,但那几道皱纹,许多年前就有了,现在只不过变得更深了。 旁边站着的男人背对着他,看不真切,迟潜料想应该是秦叔。 这样看下去,他们这一家人都到齐了,就只有四月不在,四月去哪里了呢?迟潜这样想着,心也彻底凉了。 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拿着一张白纸叫他们签字。 秦妙转身抢过来马上就给撕了,碎纸屑顷刻间撒落一地,她动作很快,让人来不及阻挡,一双眼里布满血丝,里面是一种毁天灭地的愤恨,甚至不用说什么,也能叫人知道。 吕凤英抬起头看她,浑身发抖,忽然站起身打了她一巴掌,迟潜站得近,声音听得清楚,他总觉得这一巴掌也打在了自己脸上似的,火辣辣的疼。 她面如死色,嘴唇发白,道:「你闹够了没有?!」 秦妙被打这一巴掌打得跪在了地上,她肩头一颤,没有说话。 第112页 邹昀走过去扶她,她不肯,仰着脖子,倔强的双眼看向一旁扶着女人的男人,「爸。」 「你签吧。」 她吞着眼泪,「我实在签不动了。」 「……」 迟潜跟着人群走过去,他这才知道,四月几天前在北城的时候就被送去火化了,现在只不过是去埋她的骨灰。 那么小小的一个罐子,竟然装着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人。 迟潜麻木的低头走在最后。 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想不到。 他还没有见到过上大学的四月呢,他知道她是学表演的,将来是要上电视的,他还等着看她的电视,怎么现在又突然要被埋在黑不拉秋的土里。 她胆子那么小,肯定会怕的。 他这样想着,又突然站着不动了,陈槐安的伞错开冰冰凉凉的雨,他脚步一滞,侧过头去看身边的人。 下一刻,迟潜毫无徵兆的倒在了他的怀里。 陈槐安瞳孔一缩,心跳都漏了一拍,他伸手去碰他的额头,「迟潜……」 烫。 很烫。 前面的人已经走了很远,陈槐安低下头把身上外套解下来盖到他身上挡雨,伞被丢在一边,他把怀里的人打横抱起来,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赶。 邹简在前面叫住他。 「陈槐安,你……」 「我送他去医院。」 一句话被他说的干脆利落,陈槐安擦着他的肩膀过去,只留给他一个在雨中越来越小的背影。 「……」 迟潜整个人在陈槐安怀里难受得蜷成一团,有几滴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其实他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大脑一阵发麻,眼前发黑,根本撑不起力气睁开眼睛也没劲说话,只能一个劲儿地闷哼着。 雨水顺着陈槐安额前头髮滴在了外套上,陈槐安更加用力弯下腰把迟潜往怀里面带,他用自己的背去挡雨,姿势就像一个小偷往怀里藏着珍宝。 「陈槐安……」 「嗯,我在这里。」 他低头去找他的手牵,两只手都很凉,迟潜的凉,陈槐安的也没有好多少。 过一会儿,他哽咽呻吟:「我害怕……」 陈槐安垂眸盯他被眼泪沾湿的睫毛,轻嘆:「我知道。」 「我知道。」 迟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手背上一阵轻微刺痛传入他的神经末梢,他忍不住抖一下,才又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雪白的墙,吊水瓶滴滴答答往下输液,他转过头看向床的另一边,陈槐安正趴在他的手边睡觉,这是间病房,灯没有关,只有他们两个人。 迟潜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又翘起一根小拇指去够他的头髮。 硬硬的,不软,不好摸。 他眼角流一颗眼泪下来到枕头上,陈槐安似有所感,也缓缓抬起头望向他的双眸。 四目相对。 迟潜说:「陈槐安,我做了一个梦。」 陈槐安看他眼角挂着的晶莹,安慰他:「梦都是相反的。」 「是么。」 「那四月没有死吗?」 「迟潜……」 「陈槐安,你知道么,如果我没有去找秦妙帮我搬家,如果我不叫她去北城,四月那天就不会出现在话剧院的舞台上,她就不会死……」 陈槐安听得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这件事就是错的。」 「她不该死的陈槐安。」 迟潜哭的崩溃,「你不知道四月,她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小学的时候,我在台上演白雪公主,她演巫婆她都不愿意毒死我,演一下她都不愿意。」 「我二年级的时候没有课本,全班的人都有同桌,只有她把她的同桌让给我了……」 「三年级的时候,我生闷气不想理人,她一直跟着我问我怎么了,我嫌她烦,凶了她她还一直跟着我……」 迟潜就这样一直默数着他和那个女孩的点滴。 陈槐安终于能够明白他那么巨大的悲伤究竟来自哪里。 迟潜说的累了,就慢慢躺在床上睡着了,陈槐安却再也不能入睡,他盯着迟潜被汗洇湿的碎发,苍白的脸,心里酸酸涨涨的。 迟潜又瘦了,跟张纸一样轻易就能揉碎。 医生说他血糖和血压都太低,只能多打几瓶维生素平衡液。 陈槐安把他的手放进被窝里,又去摸他的脸,不烫了,至少烧应该是退下来了。 他终于松口气。 再没有人比他更能明白。 斯人已逝,再难重逢,所以活下来的人更要好好珍惜。 迟潜第二天就想出院,本来他的身体就没什么事,只是晕了一次而已,他以后多注意就是了。陈槐安却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在这件事情上,他表现的尤为执拗,一双丹凤眸沉沉的压在迟潜身上,比给他扎针的护士带来的心理压力还要大。 小时上次怎么说的来着。 对,陈槐安真的是很兇的一个人。 眼看弄不过他,迟潜就只能随他去了,他扭过头转了转清淡的眼珠,看着医院窗外的芭蕉树,反正他出了院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迟潜一连挂了三天的水,这三天里,邹简和邹昀一起来过一次。 对于他们的到来,迟潜心里其实有些意外。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今天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是值得他们来探望的。 第113页 但他们来了,迟潜还是心存感激的。 邹昀看起来倒没怎么变,当然,说他没怎么变,意思不是说他还像小时候那样调皮捣蛋,只是说他心思依旧浅,关心一个人,厌恶一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写在脸上,那么直白。 相比之下,邹简就要内敛的多。 或许那也不叫内敛,迟潜也不知道那究竟叫什么。 总之,他和邹简再见,其实心里是装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 一四年末,迟潜还记得,自己搬走之前,他曾经还来找过自己一次,说是要留一个联繫方式,被迟潜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他不觉得像自己这种连中考都失利的人,邹简还有什么连络拉拢的必要,难道他遇到什么事情,还需要找迟潜帮忙吗? 这种情况的出现大概是要比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概率还要小吧。 迟潜找他还有些可能。 但迟潜也不会找他,因为他不是一个喜欢弯腰乞怜的人。 更何况,迟潜看着他开口淡道:「邹简,你是一个体面的人,我不是。」 「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说清楚。」 「我很感谢你那时候帮了我,但是邹简,你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总是有同情,怜悯,院里的人都看出来了,你对我越来越关照,我不喜欢这样……」 「这些只会让我越来越多的想起那件事情,可我不想再想了,我已经想的要把胃都吐出来了邹简。」 「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正好,反正也没这个机会了。」 那时候迟潜是这样说的。 然后,邹简只是久久的盯了他一会儿,就点头同意了。 「好。」 「那就说再见,以后再也不见。」 他抬头看着远方的夜晚这样说,眼里是一种终于结束了的希望。 「照顾好你自己。」 「好。」 迟潜永远也不会明白,像邹简这样利益至上的人,眼里能有一丝的同情和怜悯,已经是他竭尽全力想要爱护一个人的所有了。 现在终于可以不用,要做回他自己,他只觉得既残忍又放松。 再次见面,就是现在。 病房里很安静,除了最初邹昀打招唿的那一声,没有人再说话,陈槐安把自己缩在角落沙发里缄默不语,仿佛一团空气,却又不肯离开。 邹昀的直白就表现在这里,他肯跟迟潜关切问好,却不肯多看陈槐安一眼。 迟潜不知道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些什么,但他知道,所以不寻常的背后都是有理由的,就像他和秦妙一样。 他只是懒得过问罢了。 他抬眸,「你们什么时候回海城?」 刚见面就问这种话显然不太合适,迟潜心里清楚,但他还是问出来了。 这下不只邹昀愣了,就连陈槐安也抬头看向半躺在床上的人。 邹简一直心不在焉,回这话却很快:「下个礼拜。」 「留这么长时间?」 迟潜有些诧异。 邹昀后知后觉起气氛的尴尬,开口解释道:「秦妙说这么多年没见,要请大家在她的一品居吃顿饭,迟潜你这不还挂着水吗就说等你好了一起。」 迟潜听着,如鲠在喉。 「吃什么。」 「这饭有什么好吃的。」 迟潜盯着他。 「她有心情吃的下去吗?」 邹昀愣了愣,他睁着眼睛,既天真又单纯,问:「迟潜……」 「你怎么了?」 迟潜看着他,心里一阵痛苦,四月死了,他就难过那么一下,马上就好了。 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个世上唯一一颗那么真诚记挂在他身上的心死了,就这么活生生被埋在了土下。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他一点都不痛苦。 迟潜的眼睛又开始作痛,他抬手搓了一下,而后强迫自己低头收回视线,按着情绪开口道了声歉后,他侧过身很艰难的伸手把吊瓶拿了下来。 陈槐安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起过身三两步走到他身边,想要制止他,却猝不妨被迟潜用另一只自由的胳膊拦住,他抬眼,神态缓和着道:「陈槐安,我想上个厕所。」 喉咙动了动,陈槐安试探道:「我陪你?」 「不用,你知道的,我爱干净。」 陈槐安皱了皱眉,「你自己不行。」他看一眼滴管,继而跟在后面解释了一句,「容易回血。」 「回一点没事。」 「你都低血…… 迟潜起过身打断了他,「你不要跟着,跟着,我是要生气的。」 这句话倒是很管用,陈槐安的手马上慢慢放下站在那里不动了,只一双眼睛紧紧的贴在身着白色病服的青年身上,跟着他缓缓的移动。 等人彻底消失不见了,他才又回过神,听到邹昀冷哼一声「献殷勤。」 陈槐安斜挑下眉,不置可否。 他们不懂,有殷勤可以献其实是件幸福的事。 邹简蹙着眉,脸上神色难辨,他直直的盯着陈槐安,语气如常,说:「陈槐安,出去聊聊吗?」 「好啊。」 陈槐安平淡地开口:「你不找我,我也是要找你的。」 「……」 -------------------- 祝大家天天开心啊!!! 第114页 第61章 吃饭 医院楼道尽头,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一併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南城这两天落雨,此刻雨停,天光倾泻进窗,为他们的身形镀了层光晕,也为这场谈话添了些柳暗花明的味道。 邹简看着远处,眯了眯眼,直接切入主题道:「你和迟潜是什么关系?」 「如你所见,我爱他。」 邹简听着僵了僵。 双手在腿侧攥紧,他侧过头看着安然无事的陈槐安,拧了拧眉,心里有些复杂。 就这么说出来了,没关系吗? 「……这么说,你们还没有在一起?」他听到自己沉默几秒之后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陈槐安目视前方,「没有。」 邹简听到这句话终于舒服了,他嗤笑,「你也有栽跟头的时候。」 陈槐安不语。 他栽跟头的时候多了,要得到什么都得付出代价,看来邹简不懂这个道理。 「邹简。」他叫他的名字。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怎么说的吗?」 邹简愣住了,陈槐安的嗓音撞到窗前玻璃上,再又退回到他的耳朵里,格外显得有些肃穆,擦着玻璃也有些刺耳。 「初中的时候,你最后请我办的那些事情,我没有要东西作为回报,你说你不喜欢欠人情,说先欠着我一件事情。」 「离开海城之前的那个夜晚,我找到你,我们怎么说的。」 「我请你好好照顾他,然后我们所有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你同意了。」 「但是现在,迟潜过得不好。」 邹简知道陈槐安接下来肯定要借着这件事情来指责他,他抿了抿唇,反驳他道:「他是在南城才过得不好,陈槐安,他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竟然都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做扫大街的,你都这么冷漠,到底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陈槐安的语气很平静。 「他要是没有这份工作,就彻底和外界没有联繫了。」 「邹简,看来你不懂他。」 「你就有多懂?」他咬牙嗤笑。 以前不懂。 现在也不够多。 他微微偏过头,斜睨着他,「不管怎么样,你失言了。」 这几个字实在是扰人神经,更是字字撞到擦火的枪口上。 邹简的眼神逐渐变得残酷,面上却勾起一抹熟悉的微笑,「陈槐安。」 「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至少他穷途陌路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人是我。」 「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笑笑,「你其实是想问我他发生过什么,对吧?」 「因为你从他嘴里始终问不出来,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关系就会始终停在一个点上不能再进一步,不是吗?」 陈槐安缄默了几秒,没有否认,「是。」 「所以你该告诉我。」 邹简的笑容顷刻间消散,他面无表情,「拿东西来换,像从前一样。」 「在一个精緻利己主义的人面前,不要左顾而言他,打感情牌或者想让我愧疚,都是你失策了。」 「这些都没用。」 陈槐安并不意外,他本来也是这样想。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真是个好问题。 邹简这下是真心诚意的笑了,他笑的抱臂弯腰,模样显得有些失态,陈槐安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幽默的人,也不会认为自己的话里有什么是值得他笑成这样的,于是只是站定等着他笑完,然后开口:「我是认真的。」 接着又重复了一遍,「你想要什么?」 邹简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直直的注视着身前的人,眼尾仍然留有余红,他很快转身,那点红便隐匿在了天边,化作最后一道晚霞。 「陈槐安。」 「你还以为现在是从前吗?我想要什么都要从你这里拿。」 「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你现在不过也就是个老闆吧?卖画的?说好听点,艺术家对吧?」 「你以为自己很有出息了是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倒不如说你能给我什么,你那些画,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陈槐安听着动了动手指,知道这是问不出来什么了,他在心里嘆口气,不是因为这四个字而感到自尊受挫,想要的结果没有得到,总还是略感遗憾。 「这样说,你是不肯告诉我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 陈槐安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陈槐安。」邹简在背后叫住他。 「你是不是……」 是不是从来都看不起他。 他回头,「什么。」 邹简掐着手心,别过目光,「没什么。」 陈槐安「嗯」一声,淡声道:「别告诉他我问过你。」 迟潜上完洗手间后,在走廊上独自坐了会儿,病房里一下子涌上许多旧人,回忆就像干旱地带的沙棘树,走哪刺哪。 过一会儿,他起身想去楼上天台吹吹风,走到楼梯间拐角的时候,余光却又看到两个熟悉的场面。 凉气一瞬间涌遍全身,鲜血顷刻间回流到滴管里面。 迟潜看着自己手上的输液管。 人身上哪里有这么多血可流,无非是心在滴血。 第115页 他那么急着问邹昀什么时候回海城,就是不希望邹简再待在这里,他多待一秒,迟潜都不能放心。 然而,果然上天待他如草芥,这一切终究还是来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邹简会和陈槐安说些什么。 无非就是那件事。 认命地闭上眼,手已经抖成筛糠,他背过身然后扶着墙慢慢走回去了—— 陈槐安要是可怜他,那他估计是要疯。 *** 一品居的选址很妙,在半月湖心。 虽然不在市中心,有些偏僻,不过胜在靠近半月度假胜地,安静,周边风景也好。 迟潜出了医院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赴秦妙的鸿门宴,虽然他上次在医院是那么说,但饭不吃,秦妙这个人他也是必须要见的。 有些话,四月再说不出口的,他总要替她说完。 他是跟陈槐安一起去的,迟潜不觉得陈槐安对于这顿饭和饭桌上的人会有任何的兴趣,他就只是单纯的跟着迟潜。 对此,迟潜先前已经骂过他「跟屁虫」,但不得不说陈槐安这个人真的很能忍,这种迟潜说出来都很艰难的话,他都能笑着吞下。 迟潜觉得他真可怕,然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摆烂。 去的时候邹简邹昀都已经到了,只有秦妙这个邀约的人不见踪影,不知道是去哪里了。 小侍看来是秦妙先前已经吩咐过的,见到他们几个人似乎一眼就能分清楚谁是谁,也对,双胞胎在他们这一堆里面尤为扎眼,很好辨认。 他先一步把他们带到早就定好的包厢里,一路上却没有人想要说话,气氛一度降至冰点。 大家都不是仇人,连仇人见面都要眼红三分。 大家只是陌生人。 只有陌生人,见面才没有任何的话想说。 菜都已经上完了,秦妙才珊珊来迟,她似乎很匆忙,但是妆发仍然齐整,她张开笑颜,说:「菜上好了怎么没人动筷子,我店里的菜可是顶美味的。」 看得出来,这么多年她和邹昀倒是私交不少,只有他接她的话,自然又热络。 「等你啊,老闆娘不来可不敢动筷子喔。」 这话对她很受用,闻言笑眯眯的,解释了一句:「去了墓地一趟,耽误了点时间。」 此话一出,大家全都静了一瞬,迟潜不动声色的看她一眼,抿了抿唇。 秦妙有些不正常。 要不说这宴是鸿门宴呢。 不正常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随便往饭菜里下点什么小毒药,把这一圈全都毒倒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正好在湖心么,再抛几条尸到湖里,走的也干干净净的。 迟潜想的好,古话说「虽死何惧」,但就这么死了,他不干。 陈槐安坐在他身旁,他倒是吃的很欢,挑了块鱼肉到碗里,剔了刺想分一半给迟潜,想到什么,又转头对他说:「这个不甜。」 迟潜面上哼笑,心里白了他一眼。 这饭真有毒吧。 吃的人都不正常了。 他们在这边岁月静好,一举一动落到对面三个人的眼里,那才真叫各食其味。 秦妙牙都要咬碎了,她攥紧筷子,按着想掀翻桌子的冲动,笑了笑道:「陈大画家,说说,鱼怎么样?」 陈槐安头也未抬,埋头捡了根干丝到碗里。 「下次烧松鼠桂鱼,这道太辣了,他吃不了。」 他这话说的自然,却把除邹简以外的人都吓一跳,也包括迟潜自己,他禁不住扭头去看他,陈槐安侧头对他笑笑。 笑什么。 迟潜拧眉,心里古怪,不知道他这又是在闹哪出。 好在他很快就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了餐桌,接着又问:「你这餐厅不烧淮扬菜?」 秦妙面上要维持笑,已是非常勉力,闻言只道:「怕你们吃不惯,叫厨师各地方都做一点。」 她睁着眼,又看前面,「迟潜怎么不吃菜……」 说实话,迟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总有种秦妙真想毒死他的感觉。 可能肥皂剧看多了吧。 他后来喜欢看电视剧,思维方式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些影响。 这饭反正是咽不去的。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陈槐安却先他一步开口,他笑笑,「不是说了么,太辣了,他吃不了。」 「……」 气氛诡异。 剑拔弩张。 -------------------- 大家天天开心喔—— 第62章 维护 邹昀左看看右看看,抓一块鸡骨架到嘴里,「哪里辣了,这不还好吗?」他揉揉鼻子,又递了一个给迟潜。 「哪有那么金贵对吧迟潜。」 后者接过,却不言语,陈槐安是在护着他,虽然没什么道理,但要他去拂他的面子,他也是决计做不出来这种狼心狗肺的事的。 浅尝一口后迟潜于是面无表情道:「是金贵的啊,我当然金贵,只不过行事朴素看不出来而已。」 陈槐安听着低头勾了勾嘴角不说话。 这么一唱一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点猫腻,邹昀僵了僵脸,心里膈应,自觉已经忍无可忍,难听的话立马就出来了,「你俩要发春,到外面发好吗?」 「邹昀!」 邹简沖他。 「我知道!」 他皱着脸,厌烦的看一眼对面。 第116页 「老子说错话了,自罚一杯!」 说完,端着盏子就要喝尽。 邹简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一杯空,青年脸上已经染上了几分薄红,杯壁映着他长长的睫毛,他眼里生涩,放低声音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 「秦妙她为什么组这个局,我反正也不知道,你们都聪明,什么都知道,我是这里最笨的人了,混的也不好。」 「哦。」他顿了顿,指向迟潜,「但是比迟潜你好一点。」 「迟潜,我是最不懂你的,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这么多年,好像老鼠躲着猫似的不敢见人,当年离开的时候,一声招唿也不跟我们打,也不联繫……」 他质问出声,「我们不是朋友吗?」 空气中忽然陷入一阵沉默。 迟潜抬眸看着他,心里微动,但他很快又收回视线,垂眸看着桌上干干净净的饭,心想,这里这么多人,到底有哪两个人之间真正能称得上是一句朋友的,真正是他朋友的那个人,已经没了。 五年过去,邹昀还是那么单纯,可见他过得很好。 四月要是知道,该了无牵挂了吧。 过得太好的人,就总想再好一点,这一点他倒是也没有做错。 邹昀红着眼睛,继续道:「朋友就这么容易散吗?」 「和我们吃个饭的工夫,就耽误你和陈槐安卿卿我我了,那你们还来干嘛。」 「……」 陈槐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冷不丁被人按住了手,冰冰的,谁的体温显而易见,他心跳漏一拍,侧过头正对迟潜含着笑意的双眸。 他眼里写着什么,陈槐安读懂了,于是也低下眸不再言语。 迟潜转头看向他,点点头道:「对。」 「你说的不错。」 「陈槐安他有满世界的画要画,我有满大街的垃圾要捡。」 「陪着你们在这里虚情假意的推杯置盏就是浪费我和他的时间了。」 「……」 陈槐安怔怔的看着他开口,有心想要阻止他。 毕竟有些话,开口了就再收不回来了。 但迟潜似乎已经铁了心要说。 他道:「邹昀,做人不要太自私了,你想和和美美的,总也要问问别人同不同意。」 「有句话你说错了。」 迟潜冷下双眸,语气平淡。 「秦妙组这个局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为什么来,肯定不是因为你。」 他说完也站起身,端起酒杯同样一饮而尽。 迟潜此前没有喝过酒,没想到酒是这么一言难尽的东西,刚碰到舌腔一下子就想吐出来。 放狠话要一气呵成,不可轻易掉链子。 他心里这样劝自己,嘴角向下微不可察撇一下,鼓了鼓腮帮子还是狠心咽了下去。 陈槐安离得近,本来还在拧着眉担心他,看他小动作,鬼使神差勾唇笑了。 真可爱啊迟潜。 …… 酒劲太勐。 迟潜胃里烧得慌,他撑着眼皮,直视着对面缄默不语的女人道:「酒不错,秦妙。」 「我下次单独请你。」 说完,他垂眸看向身旁的人,「陈槐安,我们走了。」 陈槐安笑,「好。」 「跟你走。」 他话音刚落,正要起身,忽然哐当一声,玻璃杯碎一地。 「都他妈不许走!」 秦妙吼完这一句,全场默然。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走到迟潜身边,冷不丁把他又按回到座位上,女人手劲很大,迟潜一个踉跄身体一歪只能退回去。 她看着他,眼睛酸到不行,「迟潜,下次不单独聚了,你坐着吃完这顿饭,饭不好吃,酒不是还不错吗?喝点酒。」 迟潜怔了怔。 她说完又转头看向一旁的陈槐安,笑了笑道:「陈大画家,迟潜不走了,你也就能坐下了吧。」 「还有你邹昀,饭都不能堵你的嘴吗非要在那瞎比比什么。」 「你们都学学邹简,人家都能坐,你们怎么不能。」 她说着,顿一下,低头摸摸头髮,鼻音渐渐浓重,情绪零零散散,声音隐隐有些哽咽。 「我们最后一次像这样在一起围着吃饭,还是一四年那顿团圆饭吧,那时候我们陈大画家已经走了几年了,然后呢,饭桌上发生了什么你们也都知道,吃的也不开心……」 她说着,又对自己恼怒,似乎极其后悔,「草他妈我还是第一个离席的。」 「我自己当然是觉得无所谓哦……」 她抬头流着眼泪,表情已经崩溃,「就是有个傻瓜……」 「谁知道她呜呜呜他妈的超在意这件事。」 说到这里,迟潜已经猜到秦妙组这顿饭真正的用意。 这确实是那个傻瓜能干得出来的事。 他只觉得一阵眩晕,不知道是刚刚喝酒的缘故,还是为这个事实感到悲凉。 「所以说。」 「今天一个都不能走。」 她斩钉截铁。 一顿饭吃的苦不堪言,各食其味。 结束后,大家全都吐了口气。人都走光了,连秦妙这个老闆都走了。邹简还是一如既往的坐在位置上,他酒量好,怎么喝都喝不醉,也是件苦恼的事。 邹昀刚刚才吐过,被小侍扶着从厕所里回来,一屁股坐到位置上,脸上通红,眼里迷茫:「人呢?」 第117页 「走了。」 「都走了?」 「嗯。」 他嗤笑,「又是一声招唿不打。」 他摸摸眼睛,眼尾发红,哑着嗓子道:「邹简,你说迟潜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不过几年,人怎么能彻底变了样子。」 邹简给自己倒酒,像是在问自己,「他变了吗?」 「他没变啊。」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的。」 想维护谁就竭尽全力的去维护。 邹昀看起来很痛苦,邹简放下酒杯,随手拍拍他的肩膀,青年扭过头,眼里涌上泪花,「什么?」 邹简猜到是这样,他骂,「难过什么。」 「没出息。」 「他不是针对你,他也没有变,是陈槐安对他来说,比以前更重要了。」 …… 后来迟潜再没动过筷子,陈槐安不让他喝酒,他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他的确也什么都干不了了,不是今天,他都意识不到自己的酒性居然那么差,就一小杯的量都能让他晕晕乎乎的。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栈道没有扶手,陈槐安要揽着他肩膀,迟潜不干,使劲推他,「陈槐安。」 「不用扶我。」 「我自己能走。」 陈槐安紧跟在他后面,心里好笑。 能个鬼。 眼见迟潜一个劲儿往湖里钻,陈槐安赶紧去牵他手,迟潜皱着眉挣脱,陈槐安分毫不让,反手箍住他的手腕,两个人像是绑在一起。 他道:「我是怕你掉进湖里,成了水鬼来索我的命。」 「……不会。」 「什么?」 迟潜睁一只眼睛,歪着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肯定道:「不会。」 「不会来索你的命。」 陈槐安就笑了,「怎么呢?对我就这么宽宏大量。」 「嗯,陈槐安。」 「嗯?」 「你要……」他顿了顿,侧头回去,语气平常,「要好好活。」 陈槐安愣了愣。 夜色低垂,不知道是谁的半音和弦弹错了一拍。 陈槐安哑然无言。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不然我就不会牵你的手了,你要真变成水鬼了,我到哪去搞荷花叶给你挡雨去……」 「南城雨大,噼里啪啦的,你能受得了吗?」 迟潜皱了皱眉,用手胡乱点他的肩膀,「陈槐安,你说话让人听不懂。」 陈槐安看着他,「现在也是醉鬼。」 「我没有醉。」 「你有,你醉了,我说话你都听不懂了,已经不聪明了。」 四句话,每句话都往迟潜尾巴上踩,他一瞬间炸毛,站着不动了,眉毛高高耸起,「陈槐安。」 「你放开我。」 「我不跟你走一起了。」 「你气死我了。」 「狼心狗肺。」 陈槐安笑,「我怎么狼心狗肺?」 天边有圆月升起,迟潜眼里同样泛起水光,他憋着不说话。 「你说啊,我怎么狼心狗肺。」 迟潜就这样毫无防备的落入应激的圈套,他直视他,有些崩溃,「我刚刚不该那样对邹昀。」 「……」 陈槐安有些心软,但他还是问:「你后悔了?」 迟潜痛恨出声,「没有!」 「嗯,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再问你一遍,你醉了吗?」陈槐安道。 「没有。」他咬牙切齿。 「会忘记吗?」 「不会。」 「太好了。」 内心浓烈的情感如洪水般决堤,陈槐安放开他的手,继而捧住他的脸,他哑着声道:「我忍很久了。」 「不问你了。」 下一秒,陈槐安吻了上去。 -------------------- 天天开心—— 第63章 爱人 迟潜说什么都是不能信的。 说没醉就是醉了。 说不会忘记就是会忘记。 陈槐安深谙这一点,所以那天晚上才会那么肆无忌惮的吻了上去。 半月湖上月圆,奖励他得偿所愿。 可到底月圆如昙花一现,果然迟潜第二天就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他忘记自己是如何为陈槐安唇枪舌剑,又是如何在栈道上流泪后悔,他甚至忘记陈槐安是怎么站着拥吻他,难捨难分。 陈槐安庆幸的同时又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一个人做梦总是孤单,要是有人可以分享就会好很多。 轿车一路驶在宽敞大道上,他从车内后视镜看后面那个人,再又很快移开,心里盼来盼去,只盼着,能再有下次月圆就好了。 秦妙后来到天清路上找过迟潜一次。 她知道上次迟潜在饭桌上说「下次单独请你」就是有话要同她说,她正好也想找人说说话,就不请自来了。 她道:「搁在几年前,打死我也想不到,说要谈心,脑子里居然只能想到你一个人了。」 迟潜听着,心里也有同样的感想。 「想不到啊,都想不到。」 迟潜看着远处,「但我知道,是因为我们都有不能释怀的事情。」 「是,你说的对,我释怀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人懂我的痛苦。」 迟潜看她一眼,吸一口气道:「……因为他们不了解她,不能走进她的生命,所以生命逝去,对他们来说,也就跟路边的草被踩死了没什么两样。」 第118页 「有公德心的人当时不过惋惜一刻,其他人却连眼都不眨一下。」 她闻言眯了眯眼,「所以我恨。」 可随即语气迷茫,「可是又不知道恨谁。」 她就这么说着,又突然开口问了句:「那是陈槐安的车?」 迟潜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随即抿了唇道:「不是他的车,但他确实在里面。」 不知道谁的牙又开始泛起酸,秦妙嘲道:「真一根筋。」 她又斜眼看向迟潜,「你也是。」 「你们俩是一种人。」 「说真的,我现在最怕见到的是你俩,看别人在一起我都没感觉,偏偏看你们,总觉得我和她……」 「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道:「你信么,我有时候做梦,总会不自觉把你们代入我和她。」 迟潜总觉得这话有些幽默又有些悲凉,他委婉着开口:「这很难成立。」 「四月她比我柔软。」 秦妙不置可否,「是,我也比陈槐安有种。」 「不过没有用。」 「温水煮青蛙,都是会后悔的。」 温水还是开水,青蛙还是蝌蚪,迟潜都不在意,他侧头转向她,问:「秦妙,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南城,你明明知道,她爸爸在海城……」 她打断他,「是,我知道。」 「我妈妈也在海城。」 「迟潜。」她忽然仰头,眼泪流在眼窝里打转,「我总不能一下子回去看两个人。」 「不把她留在我身边,我会死的。」 「……」 迟潜沉默两秒,细细咀嚼着这话只觉得舌尖发苦,他揉着指腹,突然间开口:「她是喜欢你的。」 秦妙愣了愣。 「秦妙,四月是喜欢你的。」他又重复着开口说了一遍。 「见你之前,她告诉过我,她对你是特殊的,这个傻丫头,感情太过迟钝,非要见到你跟别人在一起,让她知道她心里面得有嫉妒才行。」 她闻言,一瞬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可我没有别人……」 「是。」 「这就是推理的弊端。」 迟潜垂眸,心里面有一点酸涩。 「怪我,我应该早一点提醒她。」 「这也怪不了你……」 「是时机太差了,那天,就差一点,明明就差一点,我就见到她了……」 迟潜抬眸看向她,抿了唇又问:「所以,我这样说,你会觉得好一点吗?」 秦妙抿一个苦笑,「迟潜,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迟潜思索了两秒,道:「不太相信。」 「说相信。」 她看起来像要吃人。 事宜从权,在绝对力量面前,迟潜很快改口,「……相信。」 「我也相信,但我一直很怕,即使是在平行世界里面,她也不喜欢我。」 「但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只要她喜欢我,我有自信平行世界里的秦妙能给她幸福。」 迟潜怔了怔。 她又道:「不过,平行世界里最好就不要有你了,也不要有邹昀,还有她高中谈的那些男生。」 「这些都是搞破坏的。」 迟潜闻言忍不住皱眉,「不行,必须有我。」 「我可以帮你们。」 「不会搞破坏。」 「……我也想,再见她一面。」 他一句接一句,秦妙看着他,冷不丁笑了,「我终于知道陈槐安为什么肯等你这么多年。」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艷的人。』」 「以前我不明白你除一张脸外还有什么好。」 「今天倒是觉出一些。」 迟潜已经习惯用一张平淡的脸说出一些惊人的话,秦妙这么说他不反驳也不道谢,只道:「我这个人,得细品。」 秦妙:「……」 她无语扭头,正巧和街角对面别克车的男人对视一眼,然后笑了,「是,慢工出细活,让陈槐安慢慢品去吧。」 「不过迟潜,你不会是编那些话来哄我高兴的吧。」 迟潜面无表情,「我没那么好心。」 「也对,你一肚子坏水。」 「……」 为什么秦妙变脸总能那么快,这也是迟潜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女人默了默过一会儿又叫他。 「迟潜。」 她问:「你既然是喜欢他的,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我那房子住着可不舒坦。」 迟潜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这话,于是只能沉默。 好在秦妙也没想听他怎么说,她只是想聊她心里那个人,于是话题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落到四月身上。 只道:「院里这些人,除了她,没一个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我不知道,现在看来你也不知道。」 「……」 「嗯?」 「你怎么不说话?」 迟潜愣了愣,「到我接话了?」 秦妙翻了他一个白眼。 迟潜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目光落到对面的梧桐树上,那里一只鸟捡着树枝给另一只鸟筑巢。 春天的事情留到夏天来做。 他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太对……」 「我觉得。」 第119页 他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回答。 「陈槐安也挺会爱人的。」 *** 六月匆匆而过,暑假里迟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小蒋时,她不上学也就不走天清这条路了,张姨又请了假回老家带孙子,转眼就只剩下迟潜一个人,好在他早已经习惯,好在,还有陈槐安。 七月份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有时候中午他会躲去陈槐安的车里面吹空调,每次都会舒服得睡过去,不醒人事,他做这些都是很顺其自然的事情,毕竟资源摆在那里,不用白不用。 但是有一点很令人气恼。 陈槐安从不肯叫醒他,他每次都会趁着迟潜睡着的时候偷偷下车去帮迟潜捡垃圾,他都把迟潜的事情都做完了,那他还做什么! 迟潜已经说过好几次了,陈槐安嘴上答着「嗯」「好的」「知道了」,然后呢? 毫不悔改。 今天迟潜硬撑着没有睡着,他静静地躺在皮质沙发的后座,撩起眼皮,去看前面的人。 等了许久,陈槐安果然不叫他。 嗯,来者不善,他这是抢他工作来了。 「陈槐安。」 他叫他名字。 陈槐安回头,给他牵了牵毯子,又看着他问:「怎么不睡觉?」 迟潜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眨了眨眼睛,过会儿,忽然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陈槐安愣了愣。 他又道:「我们在一起吧。」 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就和聊天气一样随意。 「你喜欢我吗?」陈槐安屏着唿吸,小心翼翼问。 迟潜垂眸,思考了一会儿,道:「是喜欢的。」 「嗯,好。」 「我知道了。」 陈槐安别开目光不再看他,长长的睫毛垂下遮着他眼眸里一闪而过的落寞,他轻拍了一下迟潜垂下来的手掌,哑声道:「不说这个,你该休息了。」 迟潜心里有些为他难过,他最后深深看他一眼,转而翻了个身背着他了。 只留下一句—— 「辛苦你了,陈槐安。」 陈槐安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说:「……不辛苦。」 「睡吧。」 陈槐安怎么会辛苦。 守候一个人从来都不会辛苦。 这么久了,陈槐安早已明白爱情的真谛,山川之中,飞鸟高旋。 偶尔回头,能看到他在谷中远望就足够了。 只不过,要是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开枪打鸟,那他也绝不会善罢干休。 -------------------- 一周双更宝宝们—— 下次更新得到周四或者周五了呜呜呜,因为我好想发,忍不了一点(握拳) 天天开心—— 第64章 审讯 「今日新闻,继续关注海市埋尸案,二零一九年六月二十日十二时十一分,海市海湾区马兰公安局接到群众电话报警称,几名建筑工人在挂剑路附近发现一名死尸,因该路段上远中学正在扩建体育操场,接报后公安机关及有关部门迅速……」 新闻女声播到这里戛然而止,陈槐安顺手就把电台关了。 他这车上有宝贝,可沾不了半点霉运。 过会儿,手机震动,是顾渚的电话,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打电话能有什么事,陈槐安兴致缺缺的接过,电话里顾渚问他最近常去天清路是不是因为他的宝贝在那里。 「是个环卫工人?」 陈槐安「嗯」一声,他乐呵了一句,「口味挺重啊。」 「脸倒长得不错。」 陈槐安沉下声音,「顾渚。」 「他的玩笑不是你能开得起的。」 顾渚挑了挑眉,知道陈槐安是认真的了,嚼碎了嘴里的糖,稍微正经了些,「行,不开玩笑,我说真的,我在这路上拍戏呢,看到你那小宝贝被几个警察带走了。」 「你知道什么事情不?」 陈槐安闻言很快把车停在了路边,沉默片刻,他捏着手机道了句「谢了」,然后迳自挂断了电话。 想到什么,手腕有些发麻,他再去开收音机,已经换频道了。 天阴沉沉的,看样子是要下雨,剧组已经开始收工,顾渚低头看着黑屏的手机,撇了下嘴,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一个环卫工人被警察带走……」 「陈槐安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一出手摘的却是朵霸王花啊……」 他抖抖肩膀,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被警察带走这件事情迟潜其实也是煳里煳涂的,但他总有种不管什么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像越不合理就越是合理的感觉,所以心里面也没有太大的水花。 北京时间晚七点十五分。 马兰派出所的电风扇呜呜地转,当然不在候问室里。 迟潜只能在里面听到一点,不知道是从外面哪里传来的声音。 裴风是这次负责办案的警官,先前已经问过迟潜几个涉及到个人信息的基本问题,此刻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犯罪嫌疑人,单手往木桌上一扣,手下是一张边缘有些破损的卡,迟潜默默的看着,眼皮抖了一瞬,回想起什么,心很快沉了下去,也大概猜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但他随即又有些诧异—— 都过了这么久了,那张学生证居然还能被找到吗? 第120页 他明明记得,是不见了的。 当初他再回去察看的时候,明明是不见了的。 他只在那里找到了陈槐安的画本,其他的东西,明明都是不见了的。 裴风一直盯着他的脸,过会儿又接着给他听了一段电话录音,电风扇吱呀吱呀的声音一下子沦为背景音,在那段断断续续,陌生又熟悉的人声中显得有些不够看的。 「喂,警察叔叔你好,我想报警呜呜呜。」 迟潜睫毛颤了颤。 是邹昀的声音。 「……我的邻居迟潜被人抓走了……联华超市附近…………」 「对,邻居,十四岁,不,十五岁……」 笨蛋。 是十四岁。 他微微有些出神。 电话录音还在继续—— 「是特别乖的小孩,特别好,求你们救救他……」 迟潜阖上眼,心想,他哪里乖了?又哪里好了? 邹昀这个傻子,跟警察也不说实话。 放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裴风看着他,语气笃定,「你就是迟潜吧。」 迟潜愣了愣。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把他的名字喊得这么带有目的性。 让迟潜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六年前—— 那时候,也有个人这么带有目的性叫他,只不过不是叫他「迟潜」,是叫他「温穆」。 这个名字深入骨髓,以至于有人告诉他他其实是迟潜的时候,他都下意识想要反驳一下。 候问室里光线很暗,裴风续道:「六年前,你和报警的这个人一起走在马路上,你被人绑走了,绑你走的人叫马三,然后……」 他抬眸,眼神锐利,「你反杀了他?」 那真是一种梦想中的场景。 迟潜听着他的话,只是想到,心里就一阵快意。 他撩起眼皮,直视着面前审讯他的人,慢吞吞开口,说话也软绵绵的,问:「他死了?」 裴风眯了眯眼。 「被埋尸六年。」 「……」 外面应该有车开过,候问室里南边天窗里突然有光泻进来,随着这句话的落脚,与话里内容不同的是,迟潜只觉得这么多年,他终日暗无天日的心房终于被照亮了一瞬。 只这么一瞬,就够他升起一抹牵强的笑容了。 他微微歪头,乖巧道:「警官,我没有杀他。」 仅以这条录音的证据来说,的确不构成杀人的证据。 裴风反应平淡:「不管你有没有杀他,我来审讯你,是要你提供案件经过,不是让你来跟我说一句丝毫没有份量的话。」 「迟潜。」 「我们已经确认过被害者的身份,他跟你毫无瓜葛,为什么要绑你?」 迟潜没有应声。 他低头,像是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青年看起来弱不禁风,脸还没有巴掌大,浑身上下透着股瘦弱,他身上还穿着环卫工人的工作服,的确看不出来半点杀人犯的模样。 可是裴风知道,十个杀人犯里也只有一个长得像杀人犯。 他以为迟潜不肯说实话,却没想到迟潜忽然开口。 他笑了笑,道:「警官,不瞒你说,这个问题,我也已经想了六年了……」 「……」 他的确是想了六年。 从前午夜梦回,他常常这样诘问命运,只不过命运永远不会有所回应,后来,迟潜终于明白—— 命运给什么,你受着就好。 大家都是这样。 区别不过站着受还是跪着受,笑着受,还是流着泪受。 裴风回到办公室,一屁股坐到转椅上,他对面梁声声放下手上卷宗,不动声色看他一眼,问:「问出来什么了?」 裴风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在听录音。 不是报警那条,是另一条。 来来回回的听了好几遍,裴风拧着眉,对女警招了个手,把录音笔递给她,「之前录的,人你见过了,我总觉得这话不像是他说的。」 「声音不像。」 梁声声走过来,贴着耳朵听了两遍之后道:「肯定不是。」 「变声有可能吗?」他问。 「变这么彻底吗?我觉得除非他做了手脚,他当年几岁,十四岁还是十五岁,我们不是已经查过他吗?就一正常小孩……」 她摇摇头,「不太可能。」 裴风同意,他敲了敲桌子,「手机是马三的,这毫无疑问,电话我们先前怀疑是迟潜打的,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 「这个人同时跟着马三,且知道有人报警。」 「会是谁呢?」 曾值正在饮水机前接水,他和裴风有些不对付,闻言只道:「你问他呀,在这瞎猜怎么成?」 语气有些戏嚯。 裴风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我问过了,他说是他自己打的警察电话,说他猜到邹昀会报警,打晕了马三,拿了他的电话打的。」 「但不承认人是他埋的。」 梁声声听着有些好笑,「漏洞百出啊。」 「他今年也不大吧,还是小孩。」 「肯定有事瞒着咱们。」 俩人聊了一会儿,裴风把录音笔往桌上一撂,忽然问:「邹昀呢?」 *** 邹昀在另一间候问室里,他双脚交叉跷在桌子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痞样,但不知道是候问室太热了还是怎么回事,满头的汗。 第121页 有人问他什么,他只轻飘飘道:「不知道,不认识,忘记了。」 没人拿他有办法。 裴风拉开椅子,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嗤道:「自己的朋友是杀人犯,不好受吧。」 邹昀顿一下,而后抬眼看着他,目光似乎要喷火。 「谁他妈跟他是朋友。」 他勐踢一下桌子,审讯室里哐当一声响,他一双狐狸眼又冷又寒,「警官,办案可以,话不要瞎说。」 「说了。」他咬着牙,「我可是要生气的。」 「……」 裴风眯眼看他,「我要是你,我就全都招了,都已经不是朋友了,还护着干嘛?」 邹昀胃里一阵痉挛,他紧紧的捏着裤腰带,脸上又笑嘻嘻起来,急着道:「对呀警官,你把他抓起来吧,他是杀人犯,你抓他吧。」 「你不知道,这人他就不是好鸟。」 「小时候就坏。」 「跟我对着干知道吧,我抓鸟他捉虾,我吓人他扮鬼,你听听看,这还能是好人吗?」 「而且他还特不讲义气,重色轻友,呸,他根本就不把人当朋友,警官,你要做他朋友可要小心了。」 他撅起嘴,摇摇头道:「一颗心伤不尽的。」 「真的警官,你抓他吧。」 「我……」 「行了!」裴风打断他。 他盯着眼前装傻充愣的人,冷笑了一声,「邹昀,看来你不仅把警察当傻瓜,还把警察当坏人啊。」 「不管是你还是迟潜,都有东西要瞒。」 「你以为你们的友情感天动地,其实不过是在扰乱社会公共治安,现在通讯有多发达,你究竟知不知道一个埋尸案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现在就因为你们在这跟我耍花招不配合,有多少人陪着你们在这耗。」 「严重浪费资源,知道么,不止是我还有这间审讯室。」 他说着,俯身靠近他,直视着问:「说吧,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邹昀愣了愣。 「警官,你可不可以不要离我这么近啊……」 「我有点害怕。」 裴风忍着掐他的冲动,退了一步道:「我是警察,这里还有监控,你怕什么?」 坐着的人扣着手指,「你说的我有点害怕。」 「总觉得自己也犯了错。」 「不过这种感觉我以前也有,我哥说那叫愧疚式教育,没想到你们也用。」 他接着道:「警官,其实我没有想不配合你们,那天发生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报了个警而已,我是相信你们的,不然我就不会报警了。」 「……」 话落到这里眼看着又问不出来什么了。 旁边梁声声做好笔录,悄悄瞥一眼裴风,开口道:「裴头,时间到了。」 裴风「嗯」一声后,突自捏着座椅的扶手,蹲下来看着他。 「邹昀是吧。」 「你最好是。」 「否则,我看你们能瞒到什么时候。」 邹昀面色平淡,问:「警官,那请问我可以回家了吗?」 「可以。」 「那迟潜?」 「怎么?都不是朋友了还这么关心干嘛。」 裴风转过身走到门外,话音透着玻璃窗传进来,「他是犯罪嫌疑人,必然不能走,什么时候找到兇手了什么时候离开。」 「当然,你也是一样,什么时候找到兇手了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离开。」 「……」 候问室里再次陷入寂静,梁声声走到邹昀面前,还是给了他一个笑容。 她和邹昀是一个高中的,学校里见过几次面,能在这里遇到也不知道算不算巧。 邹昀抬起头默然,「学姐。」 她挑挑眉,「既然肯这么叫我,为什么不愿意配合调查。」 邹昀说不出来什么,好半天,他道:「他小时候挺乖的。」 「嗯,邹昀,你得清楚,这和他杀人并不冲突,当然现在也没有证据说人就是他杀的。」 这两天总有人把迟潜和杀人这两个字联繫在一起,这让他有些心烦,他低头,不准备再解释什么。 梁声声也没打算在这套话,审讯时间本来就已经结束了,她拍拍他肩膀,只道:「走吧,今天先回家吧,你哥哥在外面等着了。」 「我哥?」 邹昀愣了愣。 邹简居然会管这种事…… 「嗯,是你哥吧?叫什么陈槐安的。」 邹昀眼皮使劲跳了跳,他满头黑线,咬牙切齿道:「我哥跟我长一样,那个陈槐安是我仇人。」 「天大的仇人。」 「警官,你们也把他抓起来吧,不然我心里面不痛快。」 梁声声:「……」 她盯着面前这张意气风发的脸,犹疑了一瞬—— 这到底哪来的呆头小子? -------------------- 作者刑侦废,宝子们求宽容—— 还是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65章 冷血 邹昀走出候问室的时候,正好路过羁押室。 他往左轻轻一瞥,一眼就看到坐在半张榻子上的迟潜,他靠在墙上,那身橙黄色明亮显眼的工作服已经被脱下,转而换上了身深蓝,和室内昏暗的环境似乎融为一体。 颜色明明很影响对一个人最直观的感受,但不知道为什么,邹昀总觉得这样的变化好像很多年前就发生了似的,半点不觉得违和。 第122页 迟潜双眼无神靠在那里,整个人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安安静静的,就只是望着某处发呆。 直到邹昀仰着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又顺手敲了下玻璃,传出点声音,他才有点反应。 看到他的时候,迟潜先是愣了愣,过会儿眼神里又一圈的一圈的收聚着,像稀疏的年轮被划上了许多树痕,他微微笑着,里面仿佛夹杂着许多内容。 邹昀眼眶一酸,偏过头不再看了。 前面梁声声回头,瞪了他一眼,「别以为喊我一声姐,我就不敢收拾你。」 邹昀「哦」一声,又问:「学姐,我可以来看他吗?」 「……」 梁声声心里嘆气,忍着掐他耳朵的冲动,「你懂什么叫串供吗?」 「懂的,那不串供能来看他吗?」 「……」 她站定,转身,微笑,说:「回家吧。」 邹昀出来派出所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晚,警察局外面有一盏灯,不知道是不是环境的原因,发出来的光总有一种生硬的冷,陈槐安蹲在墙角边,周边围绕着许多零零碎碎的菸头,他手上还夹着一根,敞着衬衫的领口,正仰着头吞云吐雾。 在派出所外面抽菸,画面怎么说都有种诡异。 邹昀站到他面前。 「给我一根。」他道。 陈槐安看了他一眼,后者也看着他伸手。 那双深邃的眼里,此刻空空如也,同他刚才在羁押室里看到的那双一般无二。 他开口,问:「他不好,对吧?」 邹昀见他没反应,于是收了手,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这种情况下,只要是个人又能好到哪去。 他用脚抵着那些燃尽的菸头,问:「你能救他出来吗?」 邹昀刚刚问完,自己就先笑了。 他想到自己总是要这样问别人,六年前他要这样问邹间,六年后他又要这样问陈槐安。 他只会打人,像救人这样伟大的事情,他好像天生就做不来。 陈槐安站起身,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他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给我一根烟。」 陈槐安看着他,从西装裤口袋里面掏出烟盒,给他看了一眼后,抽了一支烟出来,「最后一根了。」 「呵。」邹昀单手接过,奚落他,「真能抽。」 打火机的火光照在白色的墙上,一跳一跳的,陈槐安默默蹲下身拾地上的菸头,邹昀隔着烟雾睨着他,「你做什么。」 「捡垃圾。」 「……」 陈槐安坦坦荡荡,邹昀再问就显得有些滑稽了,他抽完一根烟,随手捻灭了,丢在地上,道:「走吧。」 陈槐安一声不吭的把他丢在地上的菸头捡起来,而后扭头看他一眼,「去哪?」 邹昀面无表情,「不是要知道六年前的事吗?」 「有个人,他肯定知道。」 「……」 邹昀说的那个人,就是邹简。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对于这件事,邹简表现出了一种极其冷漠的态度,甚至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青年手插口袋站在落地窗前,十足的看客姿态,从他的眼眸望过去,窗外就是海城最繁华的地段。 夜晚寂静无声,黑夜下灯光把深海撕开了一层幕布,人间的灯光是不会灭的,站得越高,看得越清楚。 他背后不远处沙发上的邹昀佝着背低头沉下声音问他:「为什么不说?」 「我明明记得那天他是跟你一起回来的。」 「只有你知道,你不给他作证,谁给他作证。」 「难道你真的相信迟潜会杀人?」 玻璃窗灯光穿透他的眼眸,晕出一道幽紫色的光,邹简慢慢转过身,口吻不咸不淡,「我作证?」 他笑笑又道:「我作哪门子证?」 「人都不是他杀的。」 「瞎操心什么。」 这话说得邹昀哑口无言,他抬眼看向一旁的陈槐安,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又回头,沉默半晌,还是挣扎着开口道:「他就我们这些朋友,我们不操心还有谁替他操心。」 「……」 「邹简,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只是不善言辞,只是有些冷漠。」 他抬起头,说的话在这个略显空荡的客厅来回的迴响。 「现在看来,你是冷血。」 邹简的眉毛皱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你冷血。」 他说完很快低头,掩下红着的眼眶,道:「陈槐安,我们走,看来这里不欢迎我们。」 「邹昀。」 邹简叫住他,后者微微顿了顿。 男人抬眼,盯着他的后脖颈看,「这么多年,你怎么会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想,就算是猪吃久了同一份糠都会想改变的吧。」 「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幼稚,这么冲动,这么意气用事。」 邹昀垂下来的手发抖,他像个狮子,竭尽全力咆哮了一声「要你管」然后急匆匆按了电梯下楼。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一瞬间这里只留下陈槐安和邹简两个人。 空气中重又陷入了寂静。 邹简面色如常的走到餐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想到什么,又问陈槐安:「你要吗?」 第123页 「不用了。」 邹简点点头,「也对,你一直没说话,应该不渴。」 过一会儿,他又道:「我弟弟很喜欢迟潜,为了他都急的骂我了,他从前不敢的。」 「有也只敢憋在心里。」 陈槐安没说话。 「你也是。」 「你也很喜欢迟潜。」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 陈槐安看着他。 「那我呢?」他又道。 这是个问句,问的什么,他没有明了,陈槐安没有回答他,他自己也没有回答自己。 「迟潜有什么好呢,怎么都喜欢他。」 「真的是很让人嫉妒的一个人吧。」 「不知道换作是我,还有没有人会为了我这样做。」 水有些烫,他抿了一口,停顿了下,看着水杯,声音变得低哑,「陈槐安,你很急吧。」 「……」 他侧头看过去,「知道人会没事,但见不到面,还是很急,对吧?」 陈槐安看着他,终于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长时间的缄默让他开口声线有些发干,他说:「我不知道。」 「什么。」 「我说,他有没有事,我不知道。」 「嗯。」 邹简听着无味,他扭回头,继续把杯里的水抿完了,才道:「他会没事的。」 「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情。」 「那些证据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杀人。」 「如果是嫌疑人的话,拘留的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三十七天。」 他看着杯子里的水,像是在望洋兴嘆,道:「三十七天,你等不了吗?」 你等不了,我可就等了,他想。 陈槐安眉眼低垂,听到邹简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发麻的手腕还是泄露了他的一点心思,他稳着声音道:「我只是在想,他会不会等。」 「等这三十七天。」 「等我。」 邹简拿着杯子,听到他的话,动作微微顿了顿,「什么意思?」 陈槐安看着他,「一个人能承受多少,是有限度的。」 「我不能抱着他能撑过一切的想法,风险太高,我承受不了。」 「……」 「邹简,我需要你的帮助。」他道。 楼下邹昀还没有走,他站在矮树丛边随手撕着叶子,小区绿化好,像这样的矮树一枝一叶长成什么样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如果不是遇到邹昀,也许它们一生都没有这个意外。 陈槐安下来的时候,邹昀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抬头,直接问:「说了什么,这么久?」 陈槐安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没说什么。」 「哦。」 「他对你很愧疚。」 邹昀听着好笑,他偏过头嗤了声,「陈槐安,你骗人的本事太差,我和他一母同胞,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吗?」 也对。 一母同胞的情分,不是他一个外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陈槐安于是没再开口。 两人一时之间没了交流,奇怪的是也没人急着离开,心里都有事,就不约而同的停在了这里过一会儿,邹昀拍了拍胳膊上的蚊子,扭头看他一眼,「所以,他告诉你当年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没有。」 他冷哼一声,并不意外,「我就知道。」 「他就是冷血。」 「轻易不会插手这些事情。」 「除非是涉及到他自己的利益。」 陈槐安摇摇头,道:「他说是因为他答应过迟潜,不会告诉任何人那天发生的事情,所以他不能帮我们。」 邹昀愣了愣。 没想到居然是这个。 他有些哑火,「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明是因为这个。」 陈槐安抬眸看他。 青年看样子很恼怒,他暗骂了一声,「我特讨厌别人遮遮掩掩,装模做样,为什么不能直接说,说了我难道还会那样做。」 「就是喜欢看别人笑话。」 「邹简是,迟潜也是。」他又偏头看陈槐安一眼。 后者看上去很镇定。 「算了,你还行,你是天生闷葫芦。」 「但我讨厌你。」 「我知道。」 -------------------- 大家天天开心—— 第66章 黑狐 陈槐安随口敷衍了一句,反正对他来说,获得别人的喜爱并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主要任务,他只需要获得一个人的喜爱就够了。 邹昀讨不讨厌他,他都不会有丝毫变化。 不过迟潜会在意,会在他面前维护他,那他的讨厌就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 邹昀却是执着于解释这件事情,他道:「我一直觉得你很装,因为你总摆着副臭脸,小时候都是用上目线看人,还有下三白,跟中华小子里面的那个反派黑狐狸一样,我那时候就觉得你心里肯定很阴暗。」 邹昀说什么,陈槐安没有太听进去,他又仔细在脑海里重新推演了一下刚刚邹简说他答应迟潜时的神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为什么迟潜会不让他告诉别人。 人既然绝对不可能是迟潜杀的,那他为什么要瞒着别人。 陈槐安皱起眉毛。 他究竟漏了什么。 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第124页 他百思不得其解,邹昀忽然又拍他肩膀,问:「你在想什么。」 陈槐安断了思绪,他缓了缓,又重新看向他,道:「我在想,黑狐长什么样子。」 邹昀面上惊讶,「你没有看过中华小子?」 陈槐安倒是坦然,直接道:「我家没有电视。」 「你小时候该不会没有看过动画片吧?!」他说完,又仔细回忆了下,发现小时候一起看动画片的那几个人里面好像真的没有陈槐安。 「没有。」 陈槐安的目光太过直白,邹昀开始意识到自己起的这个话题似乎有些不好。 他出声,声音艰涩,「有没有人说过你和迟潜有点像。」 陈槐安愣了愣,「像吗?」 邹昀点头,「有些方面。」 陈槐安不以为意,「可能看久了吧。」 「人就是很喜欢追逐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 「也许我是在模仿他也不一定。」 邹昀看着他,「不是,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总觉得你们是一种人。」 「跟别人总是有些隔阂,你懂吗?你们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面只有你们两个人。」 「我一直很好奇。」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陈槐安听懂他的意思了,邹昀是觉得他和迟潜是天生一对。 这话好听到陈槐安反驳不了,他甚至立刻就想去派出所说给迟潜听,他想告诉他有人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命中注定,那时候迟潜会是什么反应呢。 他想不出来。 他了解迟潜,但也仅限于他肯展露出来的一面,但他从来都想不出来,他下一句话会说些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陈槐安脑中思绪错乱,可惜这三十七天里,他连那人的一面都见不到。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邹昀还在继续说着,陈槐安看着他,抿了抿唇道:「邹昀,你看人很准,黑狐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心里的确不阳光,可以像你说得那样,阴暗。」 「你知道谁心里阳光吗?」 邹昀愣了愣。 陈槐安继续说。 「迟潜。」 「……」 「邹昀,你知道,我今天站在外面都在想些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那里的窗户又高又小……」 「里面应该很黑吧。」 …… 和平村重新规划,除了个别获得拆迁款的人会搬走,住在那里的人大部分都会往城市外围再迁一点,邹昀把温穆的事情告诉了陈槐安,他们决定去找找先前收留过温穆的那户单身汉。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他们都知道,但都愿意跑着去做。 而另一边的裴风也开始了对迟潜的第二次审讯。 候问室寂静一片,外面电风扇的声音又熟悉的响起来,迟潜的精神没有先前那么好,面容憔悴许多,在羁押室里面待着,除了思考好像就没什么别的事情做了。 没有事情做是这个天底下最磨人的一件事情。 他思考的越多,精神就越衰弱,因为他只是思考,没有出路。 听着电风扇咯吱咯吱在转,迟潜都觉得好像有风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凉凉的,夏天离自己那么近,近到天清路上的梧桐叶落到陈槐安的肩上都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又好像很远,远到自己已经好久没能再见到陈槐安。 他想,如果自己能出去的话,一定要看看到底是哪里的风扇在转,让他张开双臂的时候怀抱也不至于落空。 裴风仍然在问他当年发生的事情,所有来龙去脉都要了解清楚。 这就是为什么他很害怕被带到这间屋子里接受审讯。 这里很黑啊。 和那里一样黑。 所有的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可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迟潜抬头仰头,那里有一扇窗,有光照进来,告诉他这是白天,窗前没有那棵槐树,倒也是好事,总归没有眷恋。 他心里在想。 陈槐安,让你几天前不答应我们在一起,现在好了,以后可没这个机会了。 你会不会后悔呢。 你会吧,因为你似乎很喜欢我。 我也挺喜欢你的。 那天你问我的时候我很犹豫,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没想到最先退缩的那个人是我。 但是现在,被关在这里,我心里是想你的。 迟潜为自己这个发现感到欢愉,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陈槐安有些辛苦,如果能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他一定会告诉他的。 告诉他,有一天,群山之间,飞鸟也是会回头的。 迟潜面色平静,看着前面道。 「裴警官,你有没有一个想掩埋的过去。」 裴风皱起眉。 他慢慢道:「我有。」 「人是我埋的。」 屋内一时陷入了死寂。 迟潜就这么承认了,裴风和先前一直低头做笔录的梁声声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怔愣。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迟潜看着他。 「你是怎么做到的?」裴风用手掩着口鼻,还是没缓过神。 「我以前最喜欢看刑侦书,知道怎么解绑绳子,而且他系得很差劲,也许也觉得我没什么用,不可能有机会逃脱。」 第125页 「我应该有些演技在身上,一直装作解不开来绳子的样子,就是希望他能放松警惕,他果然没有看出来,趴在我身上问我这个问我那个。」 「那是废旧仓库,我身边正好那么不巧的有个工具,我就顺手往他脑壳敲了一锤子。」 「就是这样。」 「……」 他说完又垂眸。 可惜了,真的可惜了,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总归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差一点,他的命运就会与众不同。 梁声声接着又问了一句;「他为什么要绑你。」 「你知道吗?」 迟潜抬眸。 「因为他抓错人了,我不是那个人。」 「怎么说?」 「……」 「警官,我有些累了,今天可以先到这里吗?」 裴风愣了愣。 他定定地盯着他。 「你知道你这么说,下一步我们会怎么做吗?」 迟潜笑起来,「警官,你知道吗?」 「这么多年,我一直期盼能被安排一下,下一步如何,我不太在乎,你不用告诉我,只要不用再回到那个地方,怎么都行。」 「……」 *** 一九年七月二十一日,那天邹昀本已经做好了被审讯的准备,结果前后不到十分钟他就从警察局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双眼无神,陈槐安仍然在外面等着他。 他还没有梳理好自己的思绪,就要想好该怎么样和他开口。 毕竟,这一切都有些太突然了。 谁也没有想到迟潜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认罪。 凭什么。 邹昀掐着手心,整个人气得发抖,他瞥一眼身旁的人,哑着声道:「他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真不懂了。」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样的吗?」 陈槐安默在那里,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很多他这么做的原因。 他想,可能是他不相信有人会为了他在外面四处奔走找证据。 他想,可能是他在为了别人顶罪,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想,可能是他太累了,累到终于要放弃自己了。 又或者,这些原因都有。 陈槐安抬头看一眼天,今天也是个好天,蓝蓝的,看着心情很好,他看着看着,眼里逐渐被阳光浸湿。 这么蓝的天,为什么不愿意再多看几眼呢? 长长的唿了口气,他转身往回走,步子越走越快,很快把所有人甩在了后面。 后面邹昀叫他:「陈槐安,你干嘛去。」 「找律师,准备翻供。」 「……」 陈槐安喊得无比大声,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切切私语,唯有他的话如此清晰,如此坚定。 「翻供……」 邹昀跟着后面又重复了一遍。 对啊。 可以翻供。 迟潜还有救。 邹昀笑地跳起来,他不停捶自己的手,耳后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像疯了一样。 陈槐安已经不见人影,他最后看一眼警局大门,然后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陈槐安。」 他喘着气。 「我学姐说公安已经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一审开庭就在一个礼拜后,你去吗?」 陈槐安没有回头。 「去。」 「嗯,这种事情,一个人肯定会害怕。」邹昀应了应,又道:「那我也去。」 「给他撑腰。」 他道:「陈槐安,我们会救他出来的对吧,本来就不是他的错,救他出来,不难的吧。」 陈槐安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弯腰进了车里。 邹昀见状也低头去开车门,心里却是在想。 迟潜啊迟潜。 如果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日后会有两个保命仙人救你,你会怎么对我呢。 陈槐安是你最喜欢的人。 那我会不会是你最好的朋友。 -------------------- 天天开心—— 第67章 奖状 这几天里,海城比较好的几个主要领域在刑事案件的律所陈槐安都跑遍了,他总还是不放心就这么把迟潜交给他们,邹昀一直在后面催他,他也知道形势刻不容缓,但没有压倒性的把握他又怎么敢做这个主。 就只有这一次机会。 最后还是陆休宁打了个电话给他,说愿意请他二叔出马。 陈槐安听到的时候,说不出来什么,但总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庆幸自己和陆休宁这么多年还能称得上一句朋友,但也知道,自己从今往后将欠他一个也许一辈子都还不起的人情。 陆休宁说:「刑事翻供难比登天,就算我二叔出山,也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的概率胜诉。」 陈槐安默了默,手捏着粗糙的棉麻帘布,他就站在旅馆的帘边看着对面警局的窗户,口吻僵硬又落寞:「陆休宁,你不明白,这件事情百分之百同他没有关系。」 「我只希望你二叔能帮我弄明白那无缘无故多出来的百分三十到底是因为什么。」 陆休宁皱起眉。 「陈槐安,告诉我,你能输得起。」 「我输不起。」 「……」 「输了怎么样?」 「我会把你杀了,然后进去。」 陆休宁并不意外,只是讥讽他,「呵,他可犯不上死刑,连无期都够不着,顶多判十年,你要杀了我,就等着黄泉路上我拿你涮羊肉吃吧。」 第126页 「你爸怎么对我的,还记得吗?」 「义愤杀人,我能陪他。」 他冷嗤,「神经病。」 「陈槐安,你现在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我早告诉过你,把他绑了在一起,你不听,什么东西只要有过,就不会多在意。」 「你磨磨蹭蹭,这就活该。」 陈槐安不愿再在这些话题上多牵扯,他看着前面没有灯光的窗户,心里很紧,沉默一阵后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谢谢你。」 对面的声音懒洋洋的,「你要谢我的地方多了去了。」 「我今天才知道,你还想杀我。」 「早知道不帮你了,狼心狗肺的东……」 陈槐安不再想听这些略显多余的废话,他把电话按断,随手往身后床上一丢,接着抬眸又专心致志的看起对面的窗。 他行吗? 陈槐安在心里问自己。 他从不祈求上天,此刻也开始在心里默念,要是迟潜肯为了他改变那百分之三十,就算是让他折寿十年他也愿意。 陈槐安知道这样的交换也灵验不了,因为他从不祭拜陈家的祖先,那些神恨死他都来不及。 想到这里,好像突然就没了力气,陈槐安深深嘆口气,又扶着窗台弯腰闭眼。 朋友? 陆休宁算是他的朋友,可他不能理解他,就像他也不能理解他一样,他们都是我行我素的怪胎,从不祈求他人的理解。 头髮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 就像他在往下掉着泪一样,但陈槐安知道,那不是他的眼泪,如果抹泪的人不在,那么流泪也就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他抬头。 此刻他心里有太多的不知道。 天边月色皎洁,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 明日开庭受审,又不知道他今晚睡不睡得着。 迟潜没有睡着。 从进警局的那天开始,他的睡眠就一直不好,像是回到了从前,那些年抑郁最严重的时候就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的时候他的脑袋就会很疼,这个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坐起来抱着膝盖靠墙闭眼休息,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安静到他都能数清自己心跳的频率。 心跳声越来越响。 迟潜睁眼,终于发现是好像是隔壁在敲他的墙。 迟潜没觉得很害怕,人到了一个地步的时候,就连被打扰也是一种残酷的安慰。 对面敲了两下,迟潜伸手又敲了三下,他以为对面不会再敲,就又闭上了眼,只是没想到,过一会儿对面又敲了四下。 迟潜睁着眼愣了愣,回了两声。 对面就没再敲了。 世界又重新陷入了寂静,迟潜盯着漆黑的墙盯了一会儿,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这一夜,出奇的,尤为的安稳。 开庭的地方在海城中院,站在大门外,这还是迟潜第一次在这里驻足,不经意间仰头瞥了一眼,他总觉得眼前是个神圣肃穆的地方,在这里说谎,总归和在候问室里说谎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又想到自己来之前,他的辩护人给他说的那些话。 他的辩护人应该年过四十,有些胖胖的,说话很有条理,也很温和,迟潜不太配合他他也不气恼,总是笑笑的,两只眼睛眯着条缝,看样子有些像一座欢喜佛,也不知道陈槐安从哪里给他请的这位神仙。 看来自己的事情对他很有影响,或许他比从前还要辛苦。 神仙一点也没提这个案子如何,只是道:「陈先生已经做好了为你翻供的准备,我的侄子告诉他我只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能为你胜诉,他想让我问问你那莫须有的百分之三十是因为什么。」 迟潜没有说话。 他也不在意,只是笑笑道:「陈先生没有跟我说过你们是什么关系,但我猜你们大概是情侣。」 看迟潜没有反驳,他开口又问:「能说说吗?」 「怎么认识的?」 迟潜抬起眸子看他。 这么久了,终于说了这么长时间的第一句话,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缄默而略微发哑,「我七岁就认识他了。」 「那这么说,你们已经认识了十三年了。」 「五年。」 他沉默着解释,「后面八年我们没有在一块儿。」 他们隔着一小块窗在说话,窗外面孙民山又笑起来,「那八年,他不活在你的记忆里吗?」 迟潜愣一下,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了,他想说没有,声音却堵在嗓子眼里头怎么都出不来。 他又道:「我见过陈先生,不是他做我的委託人才见的,八年前他求着做我兄长的徒弟,我就见着了。」 「程门立雪的故事比不上他。」 「我那时候就料想他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迟潜怔了怔。 「一辈子有多少个十年,我告诉你,活到我这么大,已经快五个年头了,我和我妻子也才认识二十年,你们都已经认识十三年了,这是很多伴侣羡慕不来的,我就经常感嘆要是早点认识我妻子就好了,总觉得在她身边时间都变得很快,怎么过都过不够。」 「前些年忙,我们也没好好相处,前年嘛,前年我们去马尔地夫,那里的水都是亮晶晶的,她看着很高兴,一直说人生有这一次就值了,我哪能让她这就值了,所以去年我们又一起去了土耳其坐热气球,艾菲尔铁塔下她跟我说下辈子也还要跟我在一起,我说我也是,然后今年我还打算再带她去冰岛看一下极光。」 第127页 「你知道吗?」 「听说……冷的地方人的寿命会长一些。」他说着,眼眶渐渐湿润。 迟潜终于后知后觉,原来他不是座欢喜佛,他有一个更为悲伤的故事,因为他最后说:「哦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妻子她生了病,我们没有另一个十年了。」 「……」 他们这次的谈话并不像是一个律师和一个将要上法庭的犯罪嫌疑人说的话,反倒更像是一个过来人在和迟潜分享他的故事。 不管他说这番话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迟潜的确是被打动了,不多,只是一点点。 他怜悯他们的遭遇,但也只是怜悯。 这世上每个人的故事各不相同,你不能用你的经验告诉我去怎么做,因为你的遗憾也许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而我的痛苦你也无从察觉。 有一瞬间,迟潜的确很想去他说的那些地方看一看,无论是马尔地夫,土耳其,冰岛还是巴黎,他都有些好奇,毕竟他连锡山都没有认真看过。 但同时心里面有个人又告诉他,就算去看了这些又怎么样呢,那里的风不一样吗? 落了满怀的风仍然是那股风,他心里的痛苦也仍然一分不少。 他真正有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的念头,是他被押往庭审现场的路上。 那是他时隔这么多天第一次见到陈槐安。 陈槐安颓废了,他下巴冒出了许多胡茬,头髮也长了,眼里干干的,红血丝和黑眼圈都很重,其实和迟潜心里设想的有一点不一样。 他还以为他会哭。 这个想法一出来,迟潜就笑了。 什么时候了,他心里还总是介意这个。 迟潜的目光在他身上只是停留了一会儿很快就移开了,他低头走路,也知道陈槐安还在看着他,所以他心里也有些抖,也有些羞耻。 他也不知道用「羞耻」来概括这种感觉到底准不准确。 他只是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有些酸涩,还有些委屈。 如果非要让他在过往里找一种类似的感觉来佐证,迟潜只能想到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他因为表现优异所以获得了区里面的奖状,可是奖状迟到了,他没有拿到。 那时候他们排排坐在座位上,外面家长隔着玻璃看他们桌上的奖状,大家都有,只有他没有,他于是不敢看外面妈妈的目光,因为他怕看到她眼里的失望。 最后还是四月,她把她的奖状摆在了他们两个人的中间。 四月和他一样敏感,稍微不同的是,四月敏感别人,而他敏感自己。 现在陈槐安就和妈妈一样。 他站在前面,戴着镣铐,身后一左一右两个警察,这些都是他没有拿到奖状的证据,都是他失去清白的佐证。 审判长庄严的声音不停迴荡在这个深棕色大厅里,和那时候老师在讲台上往下发奖状的情景不谋而合。 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他是往在他们脸上看,可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玻璃外的人。 玻璃外的人怎么看他,永远是一个迟潜一生都逃不开的问题。 没有长大的时候,玻璃外的那个人是妈妈,长大了,玻璃外的人又变成了陈槐安。 他们都是隔着玻璃在看他,妈妈不知道他其实拿到了奖状,而陈槐安不知道他是清白的。 陈槐安为什么不能知道? 他凭什么不能知道? …… -------------------- 如果有看不懂的宝宝,可以在评论区给我留言,谢谢大家,祝天天开心哦—— 第68章 不息 「被告人迟潜,海城海湾区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副本以及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的附带民事诉状你是否收到了?」 迟潜愣一下,然后垂眸,僵硬着点头,「是,收到了。」 果然是不一样的。 他原本以为,顶罪而已,不是犯罪,没那么难。 却没想到,在公平正义面前,连做这件事情心里都要承受好多东西,原来,想要什么都很难,想要一个拖累别人的人生很难,想要一个不拖累别人的人生,更难。 审判长的话还在继续,「二零一九年七月二日被海湾区公安局刑事拘留,因涉嫌故意杀人罪,于七月十八日经海城海湾区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海湾区公安局执行逮捕,被告人是否有疑。」 迟潜犹豫了一秒,还是垂眸道:「……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这两个字之后,脑海里隐约又响起了那阵电风扇的呜呜声,不知从哪来的风吹的他额头一凉凉的。 「今天的庭审活动分为法庭调查,法庭辩论和被告人陈诉三个阶段,现在进行法庭调查……」 「二零一三年,十月七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迟潜的脑海里又响起了昨晚那阵敲墙的声音,其实他到现在都还在想一个问题,那堵墙的背后是什么人,他为什么等到迟潜敲了那两下之后就不敲了呢。 是觉得他没有敲五下所以累了么。 …… 其实,他还想去四月的大学里走一走看一看,学校的张贴栏里或许还有她的照片吧,她说过的,他们班的表演是数一数好的。 其实,他还想给邹昀道个歉,说起来也很好笑,从小到大,他每每都是事后诸葛,先把人弄生气了再去道歉。 第128页 说到这个,其实他还想问一下邹简。 如果人真的是他杀的,那他一个人这么多年又是怎么撑过来的。 …… 其实……他也挺想知道,如果现在他再问妈妈幸不幸福,她会怎么回答。 他想知道张姨后面会不会再有一个外孙女,小时大了会不会再叫他哥哥。 洋紫荆树死了没有,他童年在新希望小学种的那棵树,现在怎么样了。 …… 审判员还在继续陈述:「被告人迟潜,公诉机关指控你的犯罪事实是否属实。」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迟潜感受到了,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辩解欲望。 他是受害者啊。 无论怎么样,他都只是一个受害者。 这一次,他不再低头,目光直直的注视着前方。 话音落地,他听到自己说: 「对不起,法官大人,我不认可。」 「……」 他骗了自己。 他是想的,他想和陈槐安有很多个十年。 犯罪嫌疑人当庭翻供,迟潜重新又被带回了看守所,等待第二次开庭受审。 一切又归于寂静,像是时针倒转重又回到原点。 也是这个时候,迟潜又一次陷入了混沌当中,他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站出来否认到底有什么意义,拖延时间有什么用,帮邹简顶罪是他早就想好了的,那本就是他该承担的因果,只不过孙民山再来看守所的时候,却同他说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他作证。 那个人就是邹简。 就是这句话让迟潜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迷茫了。 他忍不住问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是不是都是错的。 如果人真的是他杀的,应该避之不及才对,又怎么会想出来为他作证。 「他有说什么吗?」迟潜问。 「没说什么,只说到时候会配合你。」 孙民山的模样有些严肃,他道:「他(死者)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讳莫如深。」 「迟潜,你必须要告诉我。」 迟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好半天,他才别开目光,平静的开口道:「他强姦了我。」 孙民山愣了愣,有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实在是这几个字很难和面前这个青年扯上关系,他气质太干净了。 孙民山皱眉,「人不是你杀的,对吧?」 「不是。」 「我只是把他敲晕了,他没有死,我确定。」 「我也没有埋他。」 「你当时十四岁。」 「嗯。」 「邹简是目击证人。」 「嗯。」 「迟潜,假如让你在法庭上重述上面这段对话里面的内容你愿意吗?」 「……」 迟潜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道:「律师先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在可怜我?」 「……」 面前的男人皱一下眉,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 「可怜你,很可怕吗?」 迟潜丝毫不出意外的点头。 「很可怕。」 闻言,男人不停的用手摩挲着下巴,思忖着措辞,过会儿,他道:「这样说,迟潜,我听说你选择的职业是做一名环卫工人对吧,我相信你既然做这样的选择肯定是有你自己的原因,但是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去做这件事情的毕竟不多,所以工作的时候路过的人肯定有时候也会嘲弄你,不一定是嘴上对你进行侮辱,可能只是一个眼神而已。」 他顿一下,继续问:「这样你能忍受吗?」 迟潜思考了一秒,没有犹豫道:「可以,嘴上侮辱我,有时候虽然会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但也还好。」 「没有特别生气。」 「因为什么呢?有想过吗?」他又问。 为什么? 他皱起眉,又习惯性开始揪起手来,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觉得这份职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捡垃圾,帮城市清洁卫生,我也做出了贡献,而且我从里面获得了一些从前没有的东西,是它们帮助我重新活下来。」 「这样说,你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做的工作不体面而可怜自己?」 迟潜诚恳点头。 他确实从来没有。 「这就是了。」 「迟潜,癥结就在这里,你心里没有可怜自己,所以别人可怜你的时候,你最多就是气一下,但是归根到底你还是觉得跟你没什么关系。」 「但是这件事情,你之所以会很在意别人可不可怜你。」 「是因为你很在意。」 迟潜愣一下,又听到他继续道:「你很可怜自己,只有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的人,别人的可怜才能轻而易举击溃你,因为这证实了你对自己的结论。」 「但是迟潜,其实别人的可怜并不能作为你很可怜这个结论的证据。」 「我们的同情,怜悯,可怜只是出于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不幸遭遇的人文关怀,它并不尖锐,也并不践踏你的尊严。」 「明白了么?」 迟潜愣一下,嗓子眼好像被堵着,一下子突然说不出来什么。 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垂眸,还是道:「明白了。」 第129页 「那我愿意。」 他其实还想问,那如果陈槐安怜悯他怎么办。 爱和怜悯混淆在一起,爱还能是纯粹的爱么。 迟潜知道自己这样问显然有些幼稚,而且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所以他没有开口去说。 「……」 对面的人却似乎轻而易举的读到了他心里面的话,又道:「嗯,陈先生也说他很想你。」 这个「也」字用得相当玄妙。 话题转移到这里,不得不承认,沉重的气氛的确忽然轻松许多,迟潜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很淡的抿一下唇后,道:「他不会这样说的,这句话大概率是律师先生您杜撰出来的。」 他挑眉,「我说这话有什么目的?」 迟潜认真道:「可能是想哄我开心。」 孙民山笑一下没反驳,「既然知道听到这话会开心,就说明他对你很重要,放心吧,虽然是我杜撰的话,但他心里是这样想,我看得出来。」 「迟潜,你才二十岁,过去再不好,还有未来很多个十年。」 「应该给未来一个机会。」 他听着,轻轻点了点头,「嗯,律师先生,您说得对。」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知无不答。」 「我要看哪些书,才能明白这些道理?」 没想到迟潜会问这个,他面上显得有些诧异,想了一下,他问:「陈先生说你喜欢植物,是真的吗?」 迟潜愣一下,脸上也出现些细微的惊诧,同样没想到陈槐安居然会和他说这个。 「嗯……我小时候很喜欢看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亲近植物了。」 他笑,「所以我总觉得我们投缘,我也总喜欢观察野外的一些动植物。」 「哪本书可以告诉你这些道理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本书上面说,树木和动物是最坚韧的,也许你可以和他们多交朋友,耳濡目染,总有一天能够释怀。」 迟潜说好,他也就离开了,然后很快他又被带回房间,平躺在床上,想到刚刚说的话,他后知后觉起来自己每每和这位律师先生聊的内容都和案件没什么太大关系。 但这种感觉的确是他所需要的。 不知道有哪一个人曾经跟他说过,说有些人在走不通路的时候最需要的其实只是有一个人在背后告诉他人要坚持不懈,要生生不息。 以前迟潜嗤之以鼻。 后来没想到,原来他自己就是那种人。 -------------------- 祝大家生生不息,坚持不懈—— 第69章 信任 二审开庭的那天,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 迟潜又看到了陈槐安,其实迟潜很想亲口问问他,律师先生说他很想他,是真的吗? 他要是说是,那迟潜就告诉他自己也一样。 他要是说不是,那他就告诉他自己也不想他。 陈槐安是他的镜子,没有月光的时候,总能在黑暗中折射出他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映在他的眸子里,让迟潜总是无路可返。 已经走过一次的地方,再来一次好像也没有什么的了,迟潜站在法庭中央,身后仍然是一左一右两个警察,手上仍然戴着镣铐,但耳边却再没有电风扇呜呜的叫声了。 他额上都是汗,审判长要求他陈述案件经过。 迟潜平静的声音才开始在大厅里迴响,可能是话筒太密了,仔细听他声音里都像是在往下滴着水。 「二零一三年十月七日,我……」 邹昀在后面看着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新希望小学的礼堂看表演,那时候迟潜在台上演白雪公主,也是这样被众人注视着。 迟潜好像一直是这样一个角色,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也不活泼,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但就是很难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以前邹昀总是觉得,人长大了就会忘记小时候的记忆,所以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才会走散,他和迟潜他们分开的那些年他一直就是这样劝自己的,他告诉自己邹昀啊邹昀,不要再去想了,反正时间久了你就会忘记了,没什么遗憾的。 但他长到这么大,才终于发现:原来,有些太过深刻的记忆,人是不会忘记的。 而那些人,之所以后来会说不记得这种话,不是真的不记得了,只是慢慢学会了隐藏。 藏得太深,让他们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 童年时代的那束舞台上的光线其实从来没有消失在迟潜身上,他依旧清晰,依旧明朗,只是聚到他身上的目光变了。 从前那些嫉妒,好奇,羡慕,仰视,欣赏的目光再也不见,渐渐变成了鄙夷,轻视,打量,仇恨,嫌弃。 其实邹昀不确定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让个世界有如此巨大的转变。 他一向不聪明,想到这里,他就打算扭头去问陈槐安,他笑自己居然也有这么信任陈槐安的一天,却又很快顿住了。 侧过头的一瞬间,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陈槐安,和其他人对于迟潜来说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是心疼。 邹昀不是没有被人心疼过,二十多年以来,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渴求他人的爱,为此他谈过许多段恋爱。 他想要爱的时候,就会歇斯底里的去要,也有人心疼他,不过是心疼他的执着,然后施捨一些给他,那就和看小猫小狗着急不会说话一样,是可怜他们。 第130页 他知道自己不是想要那种爱,可又觉得爱就是爱,他能有一点就很好了。 邹昀慢慢回过神,又重新看向那个瘦弱的青年。 他就站在那里,都有人时时刻刻心疼他。 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渴求的,原来有些人早就已经拥有了。 邹昀对这一切感到平和,如果换个人的话,他或许会嫉妒,会不满,但他心里清楚,对那个人,他不会。 也许是因为,在他心里,他总还是觉得,迟潜这个人是值得的。 …… 此刻他仍然坐在那里,恍惚间忽然懂得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世界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也许是因为他们在童年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白雪公主,那个由迟潜饰演的,干净的白雪公主。 然而很快,他就听到迟潜说他被人强姦过,在六年前。 邹昀有一刻停止了唿吸。 他捂着嘴巴,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眼前很快模煳一片,迟潜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脑海内循环反覆,然后用一种特别残忍的方式帮他补齐了六年前的记忆。 他的话语甚至算不上是在控诉什么,反而像是十分平淡的在陈述着一件客观事实。 但即便用的词再怎么温和,都掩盖不住事情的残酷性,所以,听到的时候,还是让人忍不住想发抖。 人共情到一定程度上,原来真的会感到痛苦,邹昀红着眼睛恍惚间想。 他突然不敢再扭头去看陈槐安。 那之后,他就这么一直坐着呆呆地抬着头去盯天花板,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没有再关注别人,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他太没用,因为他知道,有时候太痛苦的事情他总是替人分担不了。 如果迟潜这个时候再说他不是他的好朋友,那他一定会哭着点头。 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好像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浑浑噩噩的低头,看到地上有两滴半干的血迹。 而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邹简拍他的肩膀,依旧平静的看他,邹昀用手抹一把脸,企图掩盖自己哭了这件事,他很怕自己哭被他看到,他不想听邹简骂他没出息。 可他擦了半天眼泪还是自己涌出来,像发了洪水似的,他就放弃了,抬起头看向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哑着嗓子,问:「六年前,你就知道了?」 邹简点点头。 「难怪……」 「难怪你后来那么照顾他。」 邹昀再也崩不住了,他带着哭腔,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也可以照顾他啊……」 邹简怔一下。 刚刚作证的时候,他就想起那时候迟潜趴在他背上安慰他的那一句话,其实他至今有点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痛苦来慰藉别人,甚至都算不上是很重要的人。 这对他来说明明是天方夜谭。 可是有些人就是做了,稀松平常。 邹昀问他,他答不出来,这其实是个伪命题,知道或者不知道,照顾或者不照顾,其实都同时带着伤害。 所以他只是说:「可能不想看到你哭成这样子吧。」 「迟潜,他也很珍惜你。」 「……」 后来的邹昀已经不记得了那天的太多事情了,警方证据不足,迟潜又推翻了自己的口供,立刻就宣布无罪释放了,这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却没人是笑着走出去的。 但他记得邹简这句话,一直记了后面许多年。 太深刻的记忆,人是不会忘记的,他现在懂这个道理。 迟潜回看守所拿自己的工作服,又见到了裴风。 他是一个严格执法的好警官,只是有的时候过于严厉了,总是板着脸,看起来有些吓人。 不过因为迟潜身边也有一个这样的人,所以他不怕他。 裴风问他:「那时候选择不报警,是不相信警察吗?」 迟潜说:「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不相信我能承受太多人异样的目光。」 「裴警官,你知道的,我那时候才十四岁。」 他又问:「现在呢?」 迟潜笑笑,「你信么裴警官,你现在跟我在这里说话其实我都想赶紧逃走了……所以其实现在也还不太可以,但总归我都已经说了,长大了再面对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学会面对。」 「不过我也是现在才刚刚学会,以前总想着逃避。」 裴警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道:「你不用逃走,警察局又不是监狱,光明正大的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去。」 「是,警官,我想知道这个案子之后会怎么办?」 裴风眯了眯眼,说:「这就是我们的事情了,没有责任追究人,查的下去就继续查,查不下去……」 他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说了,迟潜心里大概知道一个太正义的人心里面也会有自己的踌躇,他于是不再追问了,换了个话题问:「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我住的那间房间,隔壁是个什么人?」 裴风挑挑眉,「一个盗窃犯,好几次了,惯犯。」 迟潜听着点头。 「怎么了?你认识他?」 迟潜摇摇头,「不认识。」 「你想见他吗?」 「不用了,谢谢警官这些天的照顾,我先走了,该回去了。」 第131页 裴风点头,又说:「你要早肯说,说不定我们真会照顾你一点。」 对面怔了怔。 他看着迟潜,「开个玩笑。」 迟潜出去的时候,正路过值班间,里面没有人,可能是有事出去了,只有一台电风扇慢慢悠悠的摇着嘎吱嘎吱响。 他多看了两眼才又继续抱着衣服往外面走。 外面光线刺眼,迟潜忍不住抬手挡了挡,忽而一阵风过,他又慢慢把手放下来。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天蓝蓝的。 陈槐安正站在蓝天下认真同他对视。 迟潜这才发现,陈槐安有一双太过柔软的双眼,即便天晴的时候,也好像在下着细雨。 所以当世界都在放晴的时候,要想下雨,就要学会去找陈槐安,迟潜忽然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那里淅淅沥沥的,全是对一个人的悲悯。 悲悯是一个刺耳的词。 只不过迟潜又想起那天孙先生同他说的那些话,居然也能开始稍微接受一点了。 这么些天,他们很久没有说话,所以现在只是这样看着彼此,迟潜竟然也有点想要流泪。 但他同时又有些安慰。 他心想。 真好啊,自己还没有完全错过这个夏天。 这样想着想着,他也就朝着他走过去了。 迟潜说自己想要在海城待一段时间,陈槐安也就没有走,他话变得少了,好像在压抑着些什么,迟潜没有问他是什么原因,因为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能摸到一些。 摸到的地方都是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有些是过去,有些是现在。 陈槐安太辛苦了。 迟潜也辛苦,只是他们辛苦的地方不一样。 但两个人扶着总要好一些。 他们这几天逛了海城许多地方,新希望小学还在,门口却都变了样子,保安亭里以前是位老大爷,现在却是个小伙子,学校看起来扩建了不少,有很多栋红色的楼,是从前没有见过的,迟潜站在外面,却不进去。 陈槐安低头问他:「你想进去吗?」 迟潜就笑了,「我正想问你。」 陈槐安抿唇,「你想进去,我就陪你。」 迟潜闻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点头说好。 之后不知道陈槐安和值班的人说了什么,很快他就出来帮他们把门打开了,迟潜看着有些怔愣,没想到他们就这么顺理成章的走进去了。 现在正是上课的时候,校园里面没什么人,安静得出奇,这种站在教学楼外看大家上课的感觉很玄妙,就好像站在了另一个视角看待他们的从前。 陈槐安侧头看他一眼,又回过头,过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迟潜。」 迟潜扭过头。 陈槐安没有迎上他的目光,他垂眸,目光落到他的耳垂上,话音慢慢放缓,「我站这等你,你好好逛。」 迟潜怔了下。 他问:「你累了吗?」 陈槐安说是,迟潜又问他要不要紧,陈槐安说不要紧,迟潜思考了一会儿,不放心又看了他好几眼直到确定他是真的没事,才又离开。 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陈槐安靠着走廊的墙朝他抿了个笑,迟潜就说「我很快回来」。 -------------------- 夏天炎热,大家要谨防中暑呀~ 第70章 仙人 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不急。」 陈槐安用唇语念完这两个字,才又皱起眉。 胃里一阵熟悉的绞痛,陈槐安再也忍不住,他弯下腰,嘴唇发白,满头的汗,抵着墙的那只手骨节交接处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受着股极大的痛苦。 他紧闭上眼睛,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慌张,知道应该就只是这几天没按时吃饭,胃病又发作了而已,只要等着这阵痛苦过去就没事了。 痛是肉体意义上的痛,这种痛苦是最直接,最没办法通过别的法子缓解的,意识将要涣散的时候,他还是希望迟潜可以多走一会儿。 在这里,他是开心的,他能看得出来,有他在身边,既不自在,又耽误他。 所以索性就叫他一个人走好了。 陈槐安其实有想过如果陪着他过来的是其他人,都要比他好。 至少他说什么,他们能共情。 但是陈槐安不能。 他共不了什么情,只能单纯为他感到愉悦,迟潜问他什么,他答不上来,所以显得敷衍。 这样皱眉想着,没多久,陈槐安又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陈槐安。」 他睁眼,眼皮有汗滴下来,很咸。 迟潜刚离开又在他视线里出现,如此猝不及防,两人对视着都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陈槐安先开口,尾音仍然微颤。 迟潜走进他,弯腰摸他的脸,「对不起什么,陈槐安你流好多汗。」 「是不是胃痛?」他问。 陈槐安看着他微微点头,点一下闭一下眼,过会儿又睁开。 他就知道。 迟潜心里毫无徵兆的酸了一下,实在是陈槐安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他蹲下来,几乎是面对着面,同他说:「陈槐安,你要认清楚人啊。」 「我是谁?」他问。 「你是…小孩。」 第132页 「错,我是你的保命仙人。」说着,他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上面,吸了吸鼻子,又去牵他湿透了的手,靠着他的耳边轻声说:「陈槐安,保命仙人来救你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很快就不痛了。」 陈槐安撩起眼皮看他,露一个笑。 那天,他趴在迟潜身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年年都只供你」。 陈槐安疼了将近一天。 医生给了他许多止疼药,陈槐安起先不吃,只是拉着迟潜不撒手,后来迟潜说不吃就不给他牵了,他才勉强吞了几颗。 夜晚的时候,他先睡过去了,迟潜就坐在床边看他,心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念头。 「我原本以为,你比我厉害很多,没想到我们俩差不多。」 「我要吃药,你也要吃药。」 「但我不抽菸,你抽菸,医生说你不能再抽了,所以我觉得你需要一个人监督一下……」 「你觉得呢?」 没人回应他,他抿一下唇接着又道:「我既然做了你的保命神仙,自然是要对你负责。」 「对不起……」 「今天在学校里,我是急着要找我小时候种的那棵树,不是故意不管你。」 他说着,顿一下。 「陈槐安。」 「你知道么,我忽然觉得我们是命中注定要遇到的。」 「当时我翻来覆去怎么找也找不到一棵槐树,所以才随手拿了一株最不起眼的去种,我随手拿的一株啊……」他小声感嘆,「居然就是棵槐树。」 他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想到什么,嘆了口气,又道:「没关系,南城也有。」 床上的人似乎毫无知觉,他于是躺到他身边,掖了几下被子又开始轻轻呢喃。 「陈槐安,你辛苦了,好好睡觉吧。」 「今天我已经和邹昀邹简他们都道过别了,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回南城吧。」 「这里已经变样了。」 「我还是比较喜欢待在你的身边。」 「我也让你很安心吧?」 「……」 依旧没有人回应。 好半天,他闭眼,声音几不可闻,「你也让我安心。」 ……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身边浅浅的唿吸传来,陈槐安终于转过身。 他撑着手,慢慢把迟潜揽到自己怀里。 之后就一直睁着眼看他,从鼻子到嘴巴,从额头到眼睛,翻来覆去的看,毫不厌烦。 看着看着,想起刚刚他的那些话,心口好像被什么彻底填满了。 他心想,迟潜果然是他的神仙。 痛了一天,麻木了一天,以为好不了了,原来,只是因为没有遇到他的良药。 夏天的末尾,迟潜和陈槐安终于回到了南城。 生活好像又重新步上了正轨。 迟潜的工作伙伴从张姨换成了一位缺了两颗牙的大爷,大爷不练八段锦,但是大爷喜欢随身带个收音机,头上戴个有线耳机,是位很时髦的大爷。 他大段时候是内敛且严肃的,只有听收音机的时候才会笑得露出缺口的牙缝,这让迟潜有些好奇他都听的什么,但也只是想一想,迟潜自己其实也不擅交际。 他也不怎么肯和迟潜进行眼神交流,说话那就更谈不上了,要是迟潜头一天来天清路时候就遇上他,可能会觉得好的很,不过人终归有感情,有时候他望着大爷弯腰捡垃圾的背影,还是想念张姨在耳边絮絮叨叨的时光。 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哦,忘记说了,大爷也很好玩,有次回头发现迟潜对着他直勾勾望着,似乎不好意思,第二天他就把耳机摘了,开始公放起他的收音机,暗戳戳分享给他年轻的小同事。 迟潜这下终于知道,原来大爷听的相声,难怪那么开心。 日子就在「嚯,嘿,您猜怎么着」中一天天过去。 后来忽然有一天,迟潜从大爷的收音机里面听到有新闻说海湾区埋尸案的兇手自首归案了。 早间新闻七点钟播。 听到的时候,路上没有几个人,冷冷清清的,他独自在风中愣了很久。 邹简在法庭作证的时候说过他六年前背迟潜回去又回来看过一次,他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他刻意省略了另一个人没有说,迟潜知道他是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 那兇手到底是谁呢? 迟潜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 正好电话铃声响起,迟潜接过,礼貌问好,「裴警官。」 「迟潜,新闻看了吗?」 迟潜瞥一眼大爷四个角都生锈了的收音机,点点头说听了。 他捏着电话,忍不住出声问:「所以,兇手是谁?」 下一秒,裴风冷淡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同他心中的那个答案不谋而合。 「是那个温穆,你当时说你被抓是替的他。」 果然是他。 迟潜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那天洋紫荆结线虫,一回头就看到他那双毒蛇般阴冷的眼睛,两件事都不好,事实也证明,他这辈子最不幸的事情就是遇到他了。 望着天边将要升起的太阳,迟潜眯了眯眼,又问:「他有说什么吗,怎么确定就是他?」 裴风于是道:「他说出了另一条埋尸所在地。」说着,顿一下,男人的话音又开始隐隐含起怒火,「迟潜,你还是不信任我们,为什么还有事瞒着不肯说。」 第133页 迟潜无可辩驳。 他和邹简,这么多年,有一点慢慢开始变得相似了。 都不太容易相信别人。 过一会儿,裴风压着声音,又道:「他想见你一面。」 迟潜听着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那人会提出这个要求,见他?见他干什么呢? 要迟潜跪着给他磕头吗?因为替他报了仇所以要感恩戴德吗? 亦或者是…… 他终于知道,自己差点把迟潜的一生都毁了。 不清不楚的事情,迟潜没办法拿主意,所以他只是捏着电话,迟疑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说什么。 对面又问:「你想来见他吗?」 迟潜这下终于开口,道:「不想。」 斩钉截铁,似乎没有的商量。 裴风对他的拒绝表示理解,迟潜才又问他:「他会怎么被判刑?」 「还没开庭审理,暂时还不清楚。」 迟潜「嗯」一声,想到什么,默了默忽然说:「裴警官,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问。」 「他名字里的mu是什么mu?」 「是穆斯林的穆。」 「啊……那我一直弄错了……」 「好的裴警官……您先忙吧,谢谢您特意打电话来告诉我这些。」 「嗯。」 电话挂断,迟潜的耳朵里又重新充斥起相声大师的包袱,包袱只听一半领会不得其中笑意,迟潜问大爷:「怎么不听新闻了。」 大爷拿着钳子,回头看他一眼,没作声。 过会儿又回头问他:「你不害怕?」 语气隐隐纳闷。 迟潜愣一下,反应过来终于明白了,原来大爷是位好大爷,竟然还怕他听了埋尸案害怕。 他笑了笑,想到什么,随即附和了两声,「是,挺害怕的,还是听相声好,不过今天讲的没昨天的好,包袱没抖响,放了哑炮了。」 大爷背着他捡垃圾,一边捡一边道:「昨天那是师傅,今天是徒弟。」 「今天没昨天好,说明徒弟啊还没学成。」 语气嘆息,充满遗憾。 迟潜就知道他是对今天这位寄予厚望了。 「……」 -------------------- 爱听相声的大爷—— 注意防暑呀~ 第71章 做媒 有剧组在锡山上拍戏,天清路上方封了一小段路,迟潜喜欢看电视剧,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拍戏的场景,不免多了几分好奇,有时候会踮脚对那边看着,偶尔会看到几个穿着古装衣服的人,但绝大部分还是穿着现代装的,不知道是什么戏。 剧组里面经常会跑出来一个少年,手里举着个小电风扇,坐在离迟潜不远的台阶上嚼棒棒糖。 他穿得古怪,衣服色彩斑斓的,上面应该是绣着少数民族的纹样,图腾繁复,一头乌黑的长髮用银饰轻轻束起,碎发飘扬,不羁又自由。 他还总是盯着迟潜看,一边盯一边舔他的糖,如果不是迟潜确定自己压根不认识他,有可能会怀疑他是专门为了自己才坐这儿的。 直到他先开口说话。 「你不无聊吗?」 迟潜左右看了看,才确定他是在同自己讲话。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道:「你看起来好像更无聊。」 他就笑了,「我是无聊。」 「捡垃圾好玩吗?」 迟潜思考了一下,道:「我小时候觉得不好玩,但是现在觉得还行。」 他挑一下眉,眼里带着一丝未经雕琢的野性与纯真,认真问:「怎么说?」 「我小时候觉得捡垃圾会弄脏自己,所以特别不喜欢,现在觉得捡垃圾可以帮他们弄干净,自己脏一点倒没事。」 「他们?」 「谁?」 迟潜说:「树,道路,草丛,都是。」 他「哼」一声,道:「你操心的还挺多。」 迟潜不在意他说什么,他问:「你呢?」 「你拍戏,不好玩吗?」 他闻言转过头,只盯着他看,说:「我喜欢自由。」 迟潜愣一下,问他:「拍戏没有自由吗?」 他便又笑了,用手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说:「这里没有住人才自由。」 然后他又问迟潜:「你自由吗?」 迟潜垂眸。 这种没头没脑的你问我答真是一种折磨。 他思忖了会儿,然后才轻声道:「承认这里住了人,对我来说,才是自由。」 他挑着眉,「这样说,你是心上有人了?」 迟潜捏着钳子,低低「嗯」了一声。 少年闻言瞬间露出了一个惋惜的表情,他撑着脸,目光幽怨的看过去,语气凄婉,「小哥哥,我坐这几天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对你有意思吗?」 迟潜忍不住「啊」一声。 少年很快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这么走近了一看,迟潜才发现这少年生得当真是艷丽极了。 他只是弯腰靠近迟潜,一股浓重的迷迭香便扑面而来。 通红靡丽的嘴角勾着笑,一双眼睛看人总是含情,白皙的双手探出来想要摸他的耳垂,被迟潜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手落了空,他也不介意,单挑下眉接着直起身,手先伸了出去,眼角带着股玩味,「握个手总行吧。」 第134页 迟潜看着他不动作。 「我叫不夜雀。」 迟潜笑眯眯起来,「不夜雀,好名字。」 「你呢?」他也笑着问。 「我叫陈深。」 「噗。」 顾渚差点笑喷出去。 迟潜大大的眼睛,小小的疑惑,问他:「怎么了?」 他优雅的擦擦嘴角,接着摇摇头,「没什么。」转了转舌尖,意有所指道:「陈深,也是个好名字。」 迟潜看着他,面无表情。 顾渚轻咳一声,又继续捂着胸口,柔弱无骨,模样诚恳道:「那么陈深小哥哥,虽然你说你已经有心上人了,但是我也是真的很喜欢你啊,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要么,让他做大我做小也行啊。」 说着,又斜抛了个媚眼过去,语气轻柔,似嗔含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怎么着我都愿意。」 「……」 虽然他说的暧昧,又是挤眉又是弄眼,迟潜面上却仍然没什么害羞的表情。 他眨了眨眼,问:「你喜欢我什么?」 顾渚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冷淡,还问他这个,一时有些怔愣。 「我喜欢你长得好看啊小哥哥。」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嗯,环卫工人。」 「你比跟我对戏的演员好看,所以我不乐意看他,我乐意来看你。」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诚意?」 「要不这样吧,下次你到我的房车上去,那里有空调又凉快,还有冰淇淋吃。」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越讲越激动,似乎是真的如他话里所说,只是因为长相就喜欢上了他口中的「小哥哥」。 迟潜一时也不知道他说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究竟是什么用意。 少年一双眼睛炙热明亮,宛若初生的虎犊。这要是演出来的话,那他真要等着他拿影帝。 他刚才这样问,不过想看他到底想做些什么,看他年纪不大,如果是真的,他还是觉得像这样喜欢一个人太过草率,不是很好。 万一他是坏人,又去了他的房车,岂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直接说出来似乎不太礼貌,他正皱着眉斟酌着措辞的时候,后面不远不近忽然响起两道冷厉的声音。 「迟潜。」 「顾渚。」 迟潜回头,愣了一下。 「苗疆少年」眼都不抬一下就知道来人是谁,刚才还顾盼生辉的眉眼一下子冷淡下来。 「陈深小哥哥。」 他走一步靠近他,喘着气音又道。 迟潜循着声音又转回头,「什么。」 他抱着臂,似乎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勾着唇,「游戏结束了。」 迟潜还没从他这句话里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又先一步越过他,侧弯下腰,朝他后面摆一只手打招唿。 「好久不见,陈槐安。」 「……」 迟潜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陈槐安没有回他的招唿,只是站定在迟潜身后,接着伸手递了只冰淇淋给他,迟潜伸手接过而后抬眼,听到他说:「不要去别人的房车,我的车就在对面。」 「也不要吃别人的冰淇淋,我有。」 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迟潜垂眸,说:「知道的。」 顾渚看他们俩这样,「啧」一声,忍不住开口讥讽,「陈槐安,既然要跟别人学,怎么都不教学费的?」 陈槐安看他一眼,「跟你学什么。」 他就笑了,眼神暧昧,意有所指道:「你跟我后面学的东西还少吗?」 陈槐安:「……」 说的好像他们有一腿似的。 顾渚是故意这样说,挑拨他们好玩,谁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懵懂,都只是睁着双眼睛对着他看,好像他是个神.经.病。 该抖的「包袱」抖不出来,顾渚心里有些憋屈,面上也一青一紫的不太好看。 这时候,不该出现的人又突然出声了。 「顾渚。」 陆休宁站定,眸子深深似要望进他眼底,「怎么,就只和陈槐安好久不见,不和我,好久不见么?」 「跟你?」 他眼底升起一抹厌恶,话里同样的情绪不加掩饰。 「不是昨晚床上才相见过?」 「床上」这两个字眼被他咬得很重。 这句话一出,空气似乎都静止了。 人对于这种房里秘事终归好奇,迟潜悄悄对话里主角看了一眼,结果下一秒,他就僵住了—— 是陈槐安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仅仅愣了三秒钟,迟潜就恢復了如常,他倒没有什么太害怕的情绪,淡定的舔了口冰淇淋,就任他捂着去了。 最近他在看研究亲密关系的书,像陈槐安这样反常的举动,应该只是占有欲的表现。 他这样想,又认真的吃冰淇淋,嘴巴一张一翕,夏天燥热,陈槐安喉结禁不住动了动,他心里溃败,手也不自觉松了下来。 迟潜没过多久就又重见了天光,心下有些诧异,书上明明说人的欲望就像毒蛇,人在毒蛇面前俯首称臣是正常的,却没想到陈槐安这么厉害,连毒蛇都打过了。 他刚想开口夸他,陈槐安冷不丁又伸手从他手里夺过了冰淇淋,然后同他黏腻腻的手的十指紧扣,牵着他走了。 第135页 迟潜不明所以,但反正他也快下班了,于是就一路跟着陈槐安走,过会儿又侧过头问他:「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陈槐安说:「是的。」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他们都认识你。」 「是么。」 「那他们都知道我叫迟潜了?」 「嗯。」 迟潜后知后觉的脸红起来,陈槐安以为他是在意自己向自己的朋友介绍他,其实迟潜是在想那自己刚刚撒谎骗他说自己叫陈深,不是显得很滑稽么。 他这样想,又看一眼背后,也不觉得没有听到什么八卦是件惋惜的事情了,主动扣起陈槐安的手,只想牵着他赶紧离开。 陈槐安嘴角勾起,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你想知道他们,不要去问他们,我都可以告诉你。」 迟潜点头。 一路上却没问什么。 终于到了锡山,剧组已经收工,不知道谁主导的这条道路的线路,他们走着走着,竟然都不约而同走到了那棵槐树下。 迟潜抬眸看着,忽然道:「陈槐安,你刚刚说,我想知道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对吧,那我问你啊。」 「你跟那个人学了什么?」 「……」 陈槐安愣住。 他表情里只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还是被迟潜敏锐的揪住了。 他于是心里也有些不淡定了,但还是执着的看着他,只因为眼前这棵槐树告诉他,要相信陈槐安。 陈槐安没有正面回答,他模样认真,口吻严肃,说:「我没有。」 「我也不会那样对你。」 那仿佛是在下某种决心。 迟潜盯着他看了好久,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了些什么,脸很快就红了,他悄悄移开目光,眨巴了两下眼睛,唿了口气才又转回去重新看向他。 「这个先不说,陈槐安,你知道,我带你来这里干什么吗?」 尾音颤抖,显然他也没做好准备。 「我知道。」他说。 迟潜愣了愣,「你知道?」 他点头,眼里又成了片海洋,蕴着深蓝色的漩涡,迟潜就在这漩涡中跌跌撞撞,半天找不到方向。 然后他又听到他重复着肯定的说:「我知道。」 「要是遇到个喜欢的人,就带他到槐树下,有槐树做媒,必不叫人走散。」 当年迟潜母亲的话犹在耳畔,这么多年,陈槐安没有一刻敢忘记。 他从前是觉得命运是最不眷顾他的,爹不疼娘不爱不算什么,爹四肢残疾,娘不知廉耻,外人的眼光就如同利刃都能戳破他那差点长不起来的嵴梁骨。 他之所以选择原谅,只不过是觉得他自己毕竟也不算什么太好的人。 可迟潜不是啊。 陈槐安想到那时候他在法庭上说的话,连唿吸都扯着痛了。 命运为何不眷顾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就这样站定在槐树下对望,谁都没有动,过会儿,陈槐安听到他颤抖的声音。 他说:「陈槐安。」 「我们,在一起吧。」 这是迟潜第二次说这种话,这次和先前很不一样,这次,他就连眼神都像是在告白。 但陈槐安还是低眸问他:「你喜欢我吗?」 迟潜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还没等陈槐安开口,他很快又续道:「我觉得,我爱你。」 陈槐安的心猝不及防的一窒。 他按着声音,问:「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爱和喜欢可是不一样的。」 这下轮到迟潜说「知道」了。 他说:「我知道,不然我不会跟你来这里。」 「我爱你,我就对你有了责任。」 「陈槐安。」 「我会对你负责的。」 陈槐安闻言,沉默了许久,他反覆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这是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了。 倦鸟归林。 他知道,从今以后,迟潜不会再离开他了。 这漫长的一生,他们都将在一起,甚至因为在一起,这漫长的一生都将变成短暂的一生。 -------------------- 有槐树做媒,他们不会走散—— 天天开心—— 第72章 亲吻 他上前,轻轻地,指骨夹着他的耳垂继而慢慢抚上他的脸庞。 眼里逐渐泛起泪光,道:「你这样说,我很高兴,迟潜。」 「是吗?」 他望着对方,眉眼染笑,唇角轻勾。 「我还能让你再高兴一些。」 话落,他直接踮起脚步,唇瓣将要叠在唇瓣上的时候,忽然又顿一下,喉咙上下动了动,睫毛颤得要命,他不管不顾,只是盯着陈槐安的眼,然后喘着气道:「你上次也没有问我,对吧?」 陈槐安脑中弦断的那一秒,他已经先一步吻了上去。 他吻得明明没有丝毫章法,陈槐安竟然都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他捏着手指,干燥的掌心此刻全是汗,他慢慢低头,又慢慢伸手揽住他的腰,让他不至于因为踮脚而太过劳累,做完这些,几乎筋疲力尽了。 迟潜只是吻他,吻得越来越急燥,他也许懂,也许不懂。 爱一个人,是再怎么咫尺距离,都觉得不够的。 就这样吻了一会儿,迟潜终于松开他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他低着头喘着粗气,眼尾通红一片。 第136页 陈槐安也停下喘息,过会儿又垂眸凝着他,问:「你记得那天晚上,对吗?」 迟潜轻轻「嗯」一声。 「你不记得。」 迟潜怔住,诧异地抬眸望他。 「我那天不是这样的。」 迟潜的心跟着颤抖。 陈槐安在他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蜻蜓点水般,但又久久不离开。 他从后,极其小心地将他抱住。 那时候风起,迟潜忽然在这一吻里学会了陈槐安的爱。 他的爱,极尽温柔,极尽克制。 虽不强大,却很包容。 槐树开花的日子过去,现在已经无人理睬,树叶茂密,雨压细枝。 迟潜心想,春风不渡,他来渡。 陈槐安后来告诉他,那个穿着古装的少年其实比他还大两岁,名字也不叫不夜雀,叫顾渚。 同陈槐安走在一起气场很强大的那个男人叫陆休宁,是恩尚传媒的老闆,一个很有权势的人。 陈槐安说这些的时候,省去了他们之间很多细节,只说他们同他们一样是情侣。 但迟潜总觉得,他们和他们不一样。 他和陈槐安之间能看出来是有爱的,但他们之间,迟潜看不出来有没有爱。 陈槐安不会骗他。 唯一可能的是他们之间的爱被藏得太深了。 顾渚。 迟潜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 不夜雀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假的,迟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取个假名字来骗自己,但他同样也骗了他,扯平了的事他就不怎么在意了,但该好奇的地方总还是好奇的。 应该说,他本来就对电视上的人天然好奇,现实生活第一次见到一个演员,还对着他演戏,迟潜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甚至一头雾水,回过头来想想又有点有趣,甚至还有些遗憾。 早知道当时自己就也跟着后面演了,说不定他的演技也很好呢,迟潜后知后觉的想着。 陆休宁。 陈槐安似乎很介意他去问陆休宁的事情。 虽然迟潜也就只问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一个问题,而陈槐安也认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但迟潜就是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迟潜和以前非常不一样的一点在于,他现在不喜欢把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了,可能是候问室里待久了留下来的坏毛病,他现在喜欢审问自己,也喜欢审问别人。 不过陈槐安比他要难审问的多,想尽办法也撬不开陈槐安嘴的时候,迟潜就很想「裴风」附体,把他丢进小黑屋里面,让他也好好感受一下什么是恐惧,这样他才知道迟潜审问他是有多么软乎了。 不过迟潜这么想想又捨不得了。 陈槐安适合待在光亮的地方,不适合黑暗,他最好永远不要去那里。 软的问不出来,迟潜就学会了更软。 软成一团云朵,陈槐安就没办法拒绝他了,试问,天底下谁能忍心赶一朵小云朵走呢? 至少陈槐安不能。 迟潜眨巴着眼睛从被窝里伸出个头出来,然后四十五度仰望他的下巴,闷着声音道:「大哥哥,你说嘛。」 陈槐安受不了他这样叫他。 他伸手去揉迟潜的头顶,勾唇看着他道:「现在是小孩了?」 迟潜继续眨着眼,「……可以当一回。」 「所以,为什么不喜欢我问陆的事情。」 躺着的人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陆总裁?」 他微不可察的皱眉,接着又移开目光,语气不咸不淡,「为什么要这么叫他?」 迟潜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一下子蹦了起来。 「所以你真的是在占有欲作祟。」 「对,吃醋。」 「陈槐安,你在吃醋。」 陈槐安愣了愣。 眼前顶着一头窝窝头的小孩又开始侦探式盘问。 「那你为什么不对顾渚吃醋?」 「他还叫你做大他做小呢。」 他话音刚落,陈槐安就偏过头紧盯着他,他抿着唇,问:「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迟潜就开始胡说八道:「我觉得啊。」 陈槐安紧张的咽口水,他低低「嗯」一声,继续等着他的下文。 他转了转漂亮的眼珠,故意说:「我觉得他长得很好看。」 陈槐安低着头不说话。 迟潜以为他伤心了,又凑到他跟前看他,陈槐安稍稍偏过脸,迟潜在心里嘆口气,接着一手抓他的手腕,一手摸他下巴上的软肉安慰他。 「我话还没说完啊。」 「他长得好看,我又不喜欢他。」 「而且,你比他好看。」 现在是早晨五点钟,窗帘还没拉开,屋里只要一盏暖色的小檯灯,光线虚晃晃的,迟潜一靠过来,气氛就变得异常暧昧。 他半点察觉不到,只是盯着陈槐安的喉结,眼神迷离,问:「陈槐安,有人夸过你好看吗?」 「没有。」 陈槐安说完,又垂眸看他,眼神复杂,里面涌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问:「你觉得陆休宁和我,谁好看?」 迟潜被他眼里的情绪弄醒了。 他看他一会儿,心里又开始发酸,轻轻抵着陈槐安的额头,轻声问:「你在怕什么?」 陈槐安反手抓过他的手腕,闭了一会儿眼。 第137页 再睁开眼的时候,迟潜听到他说:「我不够强。」 「对吗?」 迟潜愣住了。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自己的犹疑和退缩,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陈槐安的眼神看起来好悲伤。 迟潜有一瞬间都觉得自己好像要被他眼里的海浪淹没了。 他还在说着:「迟潜。」 「其实有的时候,我可能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 「但是陆休宁,我跟他认识很多年,虽然不想承认……」 迟潜颤抖出声:「别说了。」 陈槐安感受到他的僵硬,手下就握得更紧了,他勾起唇角,勉强笑了一下,安慰他:「没事的。」 「你不喜欢他,我知道。」 「我只是害怕。」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因为他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 「我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已。」 「……」 后面他们两个人一直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床上依偎着沉默。 头抵着头,亲近无比,也脆弱无比。 过会儿,陈槐安主动抬头,心疼的揉了会他的发顶,又低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轻声安慰他:「你不要多想。」 「你只要在喜欢我的时候,多喜欢我一点就够了。」 「这都是我要解决的事情。」 「是你硬要问我,我才说的。」 「好吗?」 迟潜抬眸看着他,过会儿点了点头说好。 陈槐安又摸摸他的头,然后准备起身下床,迟潜就坐在床上看他穿好外衣,一直在思考些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他深唿吸一口,还是叫他,「陈槐安。」 陈槐安回头看他。 迟潜也认真同他对视,「你知道我有病吗?」 陈槐安愣住了。 迟潜以为他吓住了,笑了下说:「不是癌症,不会死,就是心理疾病。」 「我觉得我以前就是有病才喜欢你。」 「我还觉得如果我还有病,我现在应该不会喜欢你,像你说的,如果我还有病,我可能会喜欢上陆休宁那种人。」 「即使现在在我看来,他那种人一点也不好,根本就比不上你。」 陈槐安听着他的话,嗓音艰涩,半点也找不着自己的声音。 「迟潜。」 迟潜朝他眨眼睛微笑,「陈槐安。」 「恭喜你啊。」 「有病的时候暗恋你,现在病好了……」 「居然更喜欢你了。」 迟潜把陈槐安那些年不在时候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 说的时候,陈槐安一直抓着他的手腕,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说到一半的时候,他眼里就有了红血丝。 迟潜怔了怔,看陈槐安这么惨的样子,他就决定不说了。 陈槐安不吭声,只是又默默地仰着头主动躺倒在他大腿上,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腰间。 「你说。」 他这样讲。 迟潜垂眸看他,心里嘆口气,手摸着他嵴柱的那块骨头,开始慢慢回忆起来。 「一三年的时候,你妈妈带着一个小孩回来了……」 「那个小孩……」 迟潜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 他往下摸着陈槐安的耳垂,问他:「陈槐安,你想妈妈吗?」 「不想。」 「你呢?」他又问。 -------------------- 春风不渡,自有人渡呀—— 第73章 画画 迟潜已经告诉他黎潮汐重新组建家庭的事情,他这样问,心里其实已经有一个想听到的答案。 但迟潜说:「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但还是想的时候比较多。」 「所以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做错了。」 「也许我应该回去看看。」 「你觉得呢?」 陈槐安没说话,过一会儿,他道:「你们之间是有爱的。」 迟潜点头。 他又说:「爱也是最容易带来伤害的。」 是的。 陈槐安没有说错。 爱确实是最容易带来伤害的。 迟潜思考了一会儿,问:「陈槐安,你有被爱伤到过吗?」 「……没有。」 他这样说,迟潜也不会觉得他有多幸运。 他忽然掉一滴眼泪到他的发丛间。 陈槐安都没有爱,却那么爱他,果然是一个很辛苦的人。 他撇一下嘴角,忽然又问:「陈槐安,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用爱的名义伤害到你了,那怎么办?」 陈槐安没有动。 过一会儿,他说:「我会很感激。」 「你能爱我,我就很感激了。」 迟潜再也忍不住了,他忽然觉得陈槐安就是一团被揉得稀碎的棉花。 迟潜要是冷了,他就拿他做袄子,要是哭了,他就拿他擦眼泪。 那他自己呢? 他闭眼流泪,「陈槐安。」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他伸出手在被窝上勾着小拇指,指尖微微颤抖,「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在爱里伤害对方。」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伤害到你了,希望你能离开我。」 「勇敢的,离开我。」 迟潜说完这些,陈槐安仍然没有回应,像是睡着了。 第138页 但迟潜知道他没有。 因为他感受到自己肚子那块,湿了。 他一只手去摸他的耳垂,像是学着从前他的动作。 他说:「陈槐安。」 「你值得的。」 「值得离开一个虽然爱你但是伤害你的人。」 「不过你不用害怕,我相信我能做到,我会尽量多爱你一点,不伤害你。」 「你太辛苦了。」 「我总是捨不得那么做。」 他说完,陈槐安仍然没有抬头,但他伸手勾住了他的小拇指,紧紧的,不放手。 后来迟潜又问陈槐安恨常丽吗。 他说恨一个人会占用他爱一个人的时间。 所以他不会恨她。 迟潜就打消了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的念头,陈槐安原来没有病,他只是太爱迟潜了,那才是他唯一的病。 八月份的时候,迟潜找到秦妙,把租房的钥匙交给了她,因为他要搬过去和陈槐安一起住了。 秦妙伸手接过,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她看迟潜一眼,说:「你跟两个月前不太一样了。」 迟潜自己也知道。 他变化很多。 有时候照镜子,镜子里的人连眼神是亮晶晶的,他看着都喜爱,所以其实陈槐安会喜欢他,也是件很正常的事吧。 秦妙从口袋里拿了支烟点了上,又说:「听邹昀说了一些事情,过去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但我还是想说,迟潜,你这个人有个怪毛病,有什么事情不愿意找人分担。」 「即便那时候你和我们说了,我们难道会嫌弃你吗?」 迟潜看她手里的动作,突然说:「我不喜欢闻烟味。」 秦妙愣了愣,后知后觉的把烟给掐断了。 他才又点头,道:「我知道我先前问题很大,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以为这能对我很好,现在想想,实在是折磨自己。」 「现在不会了,不然我不会叫你灭烟的。」 秦妙就笑了,「说吧。」 「什么原因?」 迟潜怔了怔,看着她问:「什么什么原因?」 「你变化的原因啊。」 「这么短的时间,你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迟潜在风中站里了许久。 其实他觉得自己的变化是没什么具体的原因的,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每天看日出,一天的日出竟然都比一天的明媚。 但他还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可能,是跟陈槐安后面学的吧。」 秦妙听着沉吟了会儿,她问:「陈槐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阴沉沉的。」 说着,她又插着口袋重新望着迟潜的侧脸,道:「看来他不是。」 迟潜抿唇轻笑了下。 「他的确不是。」 「可能我太主观了吧,我总觉得,他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她皱眉,「你确定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迟潜摇头。 「你知道么。」 「他的经歷允许他做一个阴沉沉的人,但他没有。」 「他在狂风暴雨里打着伞行走,或者甚至都没有把伞,一身都是湿的,最终他却停到你的面前,不慌不忙的,从怀里掏了个暖壶给你。」 「暖壶要是熄了火,他也只会说『怪我,应该把它保护好一点。』」 「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一种从容不迫的力量。」 「我从没对他说过,但是我心里一直以为——」 「能被他爱上,我深感荣幸。」 秦妙已经眼里有泪花,迟潜转头看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 然后她听到他说:「秦妙。」 「如果可以做到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往前看。」 「如果不能,也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分担。」 「毕竟——」 「我们始终是朋友。」 「……」 秦妙偏头抹了把脸,接着笑着说「好。」 迟潜搬来钟苑的时候,只有一个包,再搬走也还是只有一个包。 所有的药被他分装在一个星星形状的玻璃罐子里,走的时候他把药都倒了,只把装药的玻璃罐子带走了。 他终于能够将陈槐安的画本还给了他,过了这么多年,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陈槐安靠在窗前翻阅那本画册的时候,正是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夕阳打在他的侧脸上,一半明一半暗,然后清楚勾勒出了一个陈槐安。 岁月静好,不禁叫人感动。 迟潜走到他身边,指着他停留那页上的内容,说:「你把我画的太丑了。」 陈槐安抿唇。 「那时候画的是不好。」 他一直翻到最后,那里夹着一片槐树叶,上面有迟潜两个字。 迟潜垂眸看着,眼里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只可惜,陈槐安书里的那一片已经被他撕了。 他忽然开口,问:「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你说从前还是现在?」 「当然是从前。」 「我们一起去黄浦江边的那个夜晚?」 「不是。」 「你记得,有一年,我家床湿了,然后我去你家,我们一起睡在一张床上吗?」 第139页 「我记得,你那时候生病了。」他顿一下,又笑,「但是话还是很多。」 迟潜「哼」一声,「我就知道,你肯定很烦我。」 陈槐安只是笑,但没有说话,他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迟潜的声音温和平静。 「其实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睡着。」 「我一夜都在想一件事。」 「那就是我身旁躺着的这个大哥哥,真是好人中的典范,连做好事都不留名的,借那么多书里面就夹片槐树叶子。」 迟潜低头抿了个笑。 「陈槐安。」 「你根本不知道我花了多久时间才知道那是片什么叶子。」 「这个线索太难找了。」 「比灰姑娘留下来的水晶鞋还要难。」 陈槐安听他的话,目光露了些怅惘,原来迟潜这么早就喜欢他了,看来,他们的确错过了很多年。 迟潜又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陈槐安看着他思考了很久很久,最终只给出了几个关键词。 「 水塘,画册,倒影,楼梯。」 迟潜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能把这几个词联繫起来,只能既歉疚又挫败的看着陈槐安,陈槐安看着,勾着唇伸手去揉他的发顶,安慰他,「不要紧,反正那时候也不纯粹。」 迟潜点点头,撑着脸看向窗外,过一会儿,他忽然侧过头,道:「陈槐安,我给你画副画吧。」 陈槐安愣了愣说好,很快又给他找来了画笔和画纸。 迟潜看起来很有兴趣,他叫陈槐安坐好不要动,然后时不时歪头扭头看他,或皱眉思索,或者眉开眼笑。 陈槐安看着他的动作,觉得他画画的时候比自己要鲜活得多,也不知道最后会画成什么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窗户外面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两个人都没吃晚饭,迟潜肚子已经饿瘪了,但他还没有画完,陈槐安看着他越来越郁闷的脸,心底好笑,忍不住走下来到他身边。 看清了迟潜画的什么,他挑眉,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画的是我吗?」 迟潜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一跳。 他嘟囔道:「你怎么下来了……」 「我还没画完呢。」 陈槐安勾着手指刮他的鼻子,「你画它还用得着我给你做模特?」 「……」 迟潜心虚的抻了抻脖子,认真的借着灯光看了看自己快要完成的作品,很快又理直气壮道:「它就是你,你就是它。」 「那我当然需要你给我做模特……」 陈槐安拿他没办法,只能低头又问了一句:「那画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还差两笔。」 「好,那你画,画完了我们吃饭去。」 迟潜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别扭,「陈槐安,你都不夸夸我吗?我觉得画的还是很不错的。」 陈槐安闻言抱臂点头,勾着唇道:「是不错,可以来我抢我饭碗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有天赋了?」 「嗯,有天赋。」 迟潜就满意了,他咬着唇,又重新拿起画笔,假装不经意道:「那陈槐安你以后多教我画画吧,我觉得很好玩。」 陈槐安低眸笑笑。 「看你诚意吧。」 迟潜于是一只手拉上他的衣角,无辜的看他一眼。 陈槐安目的达到。 他笑出声,说:「好,教你。」 迟潜也终于画完了,他打了个哈欠,最后看一眼那副画,牵着陈槐安的手出去了。 房间画板上,一只通体乌黑的鸟落在那里,他没有张开翅膀,也没有山可栖,树可依。 走时屋里灯光他没有关。 迟潜说那副画就是陈槐安他还不相信。 看他都不捨得把他留在黑暗里。 -------------------- 天天开心—— 第74章 辛苦 九月份的时候,迟潜深思熟虑之下,终于决定要回海城看一下母亲。 陈槐安原本想要陪他一起,被他拒绝过后,就没有再坚持,临行前,他抱着他对着他耳朵说:「保护好自己。」 爱是把伤人的利器,所以要好好保护自己。 迟潜明白这个道理。 他会的。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对陈槐安有了责任,所以他更会好好对自己。 陈槐安给了他一大笔钱叫他交给母亲,一个全职主妇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也应该有一笔只属于自己的钱,他这样说。 迟潜知道他是为自己做的,所以他没有再拒绝。 到了海城之后,迟潜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他把黎潮汐约在了一个饭店里面,在电话里,黎潮汐是犹豫了很久才同意的,而迟潜为这个事实感到悲哀。 他不是在为自己悲哀,他是为母亲悲哀。 她为自己选了另一条同样辛苦的道路。 见面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迟潜给她倒了杯水,挪到她面前,才又抿唇开口道:「妈妈,你又长白头髮了。」 黎潮汐闻言有些窘迫,她一手扶着水杯,一手摸着自己的鬓角,笑笑说:「你长大了,我肯定也是会老的。」 「小潜,你瘦了。」 「在外面过得不好吧。」 「肯定吃了很多苦。」 第140页 迟潜低头吹自己面前的水杯,眼尾隐隐有些泛红。 直到见面的那一刻,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居然这么想她。 「其实还行。」 他顿一下,又说:「妈妈,我的病好了。」 女人先是一愣,很快眼里又蓄起泪水,「好了,好了就好。」 「你那时候很不好,我,我就特别怕你以后好都不了了。」 「那让你去外面还是对的。」 迟潜点点头又安慰她,「现在已经好了,不用担心我。」 说着,他又换了个话题,道:「他呢?他上高中了吧?」 黎潮汐怔了怔,似乎并不太想聊那个孩子,语气平淡,只是说:「嗯,高中了。」 「还需要你照顾吗?」 「要的。」 后面迟潜就不再问了,菜被服务员端了上来,他们都没有动筷子,一度陷入了沉默。 迟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问:「妈妈。」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告诉过我,人一旦有了在乎的东西就会变得辛苦吗?」 「你那时候说辛苦是应该的,因为辛苦的同时你也会幸福。」 他抬眼望着对面和他三分相似的面孔问:「那现在呢,妈妈,你幸福吗?」 黎潮汐心颤了一下,眼泪瞬间掉在了指尖那枚戒指上。 其实她这双手就是做家务的,但是她还是喜欢戴着这枚戒指,有时候洗洁精的泡沫淹没了双手,但是戒指会露出来,那个时候,她心里面会感到一丝宽慰。 迟潜是她的儿子,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这些年他为什么不接受她的钱,就算他不说,她也知道。 他心里有怨。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对不起迟潜,以前没遇到沈睿的时候,她有想过其实这一辈子就一直和迟潜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可是,在做母亲之前,她首先也是一个女人,她爱沈睿,所以她想和他在一起。 她不能对不起自己,所以只能选择对不起迟潜。 黎潮汐低眸,耳后的髮丝垂落下来,罕见的显露出一丝疲态,「小潜。」 「不管怎么说。」 「都是我对不起你。」 迟潜闻言仰着下巴抿一口水后又道:「所以妈妈,其实你现在挺幸福的,对吗?」 她嘆口气,又点头。 「这就够了。」 「妈妈,其实你不用不好意思说这些,你幸福的话我当然会为你高兴。」 「我不过只是担心这样的生活你后悔了而已。」 「小潜……」 「妈妈。」迟潜看着她,忽然道:「我和陈槐安在一起了。」 女人愣了愣。 「你在说什么小潜……」 迟潜表情很镇定,甚至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陈槐安。」 「妈妈,你应该记得吧。」 「我们在一起了。」 黎潮汐唇瓣抖了抖,「可他是男人……」 迟潜点头,「是,我们是同性恋者,我知道这很难让你接受,但如果我说我现在很幸福的话——」 「妈妈。」他抬眸,笑了笑说:「你也会为我高兴的吧。」 黎潮汐被堵得说不出话。 迟潜这么问,让她觉得自己现在其实是应该说「高兴」的,可这样的话又叫她怎么说出来。两个男人啊…… 那不是心理扭曲了么。 黎潮汐在那里坐着,心里面终于开始后悔起来,迟潜当年还是太小了,她怎么能那么容易就把他放走了呢,真是煳涂啊…… 她这样想,心里又无端产生一股怨恨,语气也开始不加修饰的冷淡起来。 「是不是他把你带坏的。」 迟潜愣了愣,反应过来她说的谁之后,表情有些错愕,「妈妈……」 「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小时候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啊……」 黎潮汐忽然站起来,「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妈不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不定心理已经扭曲——」 就近的空调外机吹来的风太大了,迟潜就坐在那里,都觉得自己的心被吹成一片一片的。 「妈妈。」 他忽然抬头打断她。 「你知道你说这个话,我有多难过吗?」 「为什么我从来不说沈叔叔一个字,难道是因为他对我很好吗?」 眼泪砸到地上。 「我不过是怕你难过……」 黎潮汐瞳孔一缩。 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迟潜最后还是把那笔钱给了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再提过陈槐安,吃完饭他就打算走了。 黎潮汐的反应很大,她还以为迟潜回来是想跟她一起回家的。 没想到,兜兜转转,她还是这样以为,她还以为,迟潜是有家的。 迟潜不知道说什么,他既不想说软话去宽慰她,也不想说些尖利的话去戳破她的幻想,就只能跟她说再见了。 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在南城的时候,很多次感觉快要过不下去的时候,他都极其思念她,打了几个电话回去,可每次话还没有说出口就挂了。 他问自己,他是不是做错了,其实不应该离开她,对吗?因为他明明那么的想她。 第141页 直到现在,迟潜才终于明白—— 离开一个人或者一个地方,从来不是因为他们对他不重要,恰恰相反,只是因为他们太过重要,重要到竟然都可以裹挟到一个人心灵上的自由,所以才显得那么可恨。 人要学会和过去说再见。 世界之大,天南地北,从此,就算自己做自己的容身之所又何妨。 自己的容身之所要是再大一点,就可以给他人也提供一个避难的地方了。 这话他是给说给陈槐安听的,只可惜,陈槐安不在这里。 不过也幸好他不在,要不然母亲那些话要是被他听到了,还不知道他会有多难过。 他心里最深的痛是这里,他不说,迟潜也知道。 回南城之前,他一个人又去了海湾区一趟,路上他碰到了两个人。 邹简,和他的女朋友。 他们迎面走过来,迟潜避无可避,只能上前打了声招唿。 好在邹简也无意和他聊太久,只是寒暄问候了几句就各自说再见了。 走的时候,迟潜还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手牵着手,似乎感情很好。 但他总觉得那个女生有些眼熟。 是谁呢? 他皱皱眉,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看来他现在的记忆不太好了。 一路上都在搜索着记忆,直到他走到新希望小学的门口,迟潜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她是谁了。 八年前的那个夜晚歷歷在目,邹昀生气跑去黄浦江边,自己打着手电筒去找他,路上他遇到陈槐安,他们一起飞奔在江边的芦苇丛旁,他和邹昀回来,第二天陈槐安离开…… 而这一切的开始。 是有个女孩扇了邹昀一巴掌。 邹简的女朋友居然是她,就这么巧么。 他就这么想又一路走,最终走到小学教学楼的背后,那里一个小小的人影蹲在那里,迟潜走过去,问他在干什么。 他偏头,迟潜的影子在他的身上投下大片阴影。 「哦,我在看鸟。」 迟潜挑挑眉 他问:「为什么不和同学们一起玩呢?」 男孩思考了一会儿,说:「因为他们都在捡垃圾。」 迟潜就笑了。 他蹲到他旁边,陪他一起看了一会儿后,迟潜终于迟来的发现自己原来已经静不下心去看这些了。 男孩问他:「你是老师吗?」 迟潜摇摇头说不是。 「哦。」 「你是这里以前的学生对吗?」 迟潜愣一下,没想到他这么聪明。 「你多大了?」他又问。 迟潜眨眨眼睛,说:「你猜。」 「十五还是十六?」 迟潜觉得他真可爱,然后有点得意的说:「我二十了。」 「哦,看不出来。」 他说完就自顾自扭回头看鸟去了,似乎并不打算再和迟潜再多聊几句。 迟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又扭头,说:「没有啊。」 迟潜不相信,「那你为什么问我多大年纪。」 「可你不是已经二十岁了么,我要问的是十五六岁的人,二十岁的人不知道。」 迟潜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敲他的脑袋,「笨。」 「但我记得十五六岁时候的事。」 「你问。」 「我肯定知道。」 男孩将信将疑,但还是开口问了一句:「那你说,你十五六岁的时候,会把我当朋友吗?」 他说着,又抱着膝盖落寞的补充了一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迟潜看着他。 「会啊。」 他抬头。 迟潜看着他的眼睛,说:「二十岁也会。」 -------------------- 这本书就快要接近尾声啦,作者开了另一本都市文,有兴趣的宝宝可以去看一看—— 还是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75章 偶遇 过一会儿,迟潜又陪他说了很多话,终于把人给哄开心了,他才又离开,走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他一眼,男孩仍然安安静静的正往天上看着。 迟潜心里一时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这个世界总有人不再关心这些,却永远有人关心这些。 但他心里并不纠结。 他知道自己没有变,只是因为自己已经在天空中找到了那只最想守护最想相携的鸟。 他也会找到。 又或许,他已经找到了也说不定。 后来迟潜又在学校里逛了一会儿,上回来过一次,他已经有经验了,所以很快迟潜就在绿化带那里找到了自己种的那棵槐树,树干上面挂着块铁牌子,上次没有仔细看,现在翻了个面,牌子上居然还有迟潜的班级和姓名。 迟潜为自己这个发现感到愉悦。 自己种的树回过头再看的时候总有种说不出的抚慰,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力量,从迟潜种下它的那天起,他们的生命就被联结在了一起,如今相逢,那些独自一人度过的漫漫长夜也都有了些特殊的意义。 迟潜看了一会儿,又去翻其他树的牌子。 邹昀的是棵香樟,就在他的隔壁,闻着有股香味。 四月种的是棵梧桐,他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然后拍了张照片下来。 第142页 路银杏种的是棵银杏,现在是秋天,金黄金黄的叶子落一地,显得很瞩目。 再往里走,张乐阳,姚佳佳,还有很多人很多人,其实有些人的名字迟潜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样看着看着,就全都记起来了。 这的确神奇。 原来,就只需要一把钥匙,人的记忆就可以全部重启。 他这么逛一圈就打算离开了,路上却又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小学时的形体老师,王敏,王老师。 就在这件事情上迟潜觉得老天爷对他还是不错的,如果叫他遇到他那个可恶的道法老师的话,他会觉得很不幸的。 说笑的,没那么糟糕,他只会觉得倒霉而已。 所以谢天谢地,他遇到的是他记忆里最好的老师。 王老师还是那么温柔漂亮,好像岁月并不捨得对她做些什么,遇到迟潜,她显得很高兴,一眼就认出来他,还叫出了他的全名。 迟潜心里有些诧异。 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王老师居然还记得他,毕竟小学的时候,形体课一个星期只有一节课。 迟潜心里这样想,话也问出了口,她笑笑说是因为迟潜小时候不像是个小孩子,倒像个小大人似的,因此格外记忆深刻了些。 而且那时候黎妈妈经常会来学校,交流的多一些就记着了。 迟潜听着心里面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的确有过一段非常好的时光,陈槐安说他曾经嫉妒过他好像也无可厚非。 他收到的爱都是真的,比钻石还真,但到底不如钻石永恆。 迟潜跟她站着说了两句话就打招唿离开了,走时他最后一次路过学校的公示栏,那两篇作文被压在了厚厚的通知下,迟潜想找出来看也找不到了,只能从夹缝中看到零星的两个字。 之后,他离开了新希望小学,也离开了海城。 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但也不一定,所以或许吧,还是或许。 二零一九年的十月初,迟潜又回到了南城。 明明就只离开陈槐安这么几天,他发觉自己竟然都有些想他。 看来,他是真的以后都离不开他了。 回来那段时间,陈槐安一连几天都没有去美术馆,每天只和他黏在一块儿,仿佛连体婴儿,迟潜自己没什么安全感,没想到陈槐安比他还没有安全感。 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两个都对方产生归属感了。 好像只有彼此在身边,心上的那一角才终于能被填满。 深秋就在这些甜言蜜语中悄然来临。 不过因为有某个人在身边,连带着秋天的到来好像也都没有太过感伤。 迟潜周末的时候会有一天的休假,那个时候他通常会去陈槐安的画室做客,画他不怎么看得懂也不怎么关心,只不过陈槐安开的那家美术馆一楼有一家盛夏甜品店吸引住了他。 自从他吃过他家的山楂泡芙之后就经常来了,迟潜私心里觉得这是陈槐安的计谋,因为那盒山楂泡芙本来就是他带给他吃的。 后面他再找他要,他就不给了,非说店里面还有更好吃的,要他去看看。 迟潜现在看很多情侣的书,有时候他还会经常到锡山的槐树底下转转,他在树底下坐一会儿,然后再在心里面问问,陈槐安心里面的那些小九九他就全知道了。 开玩笑的。 树没有这么大能耐,他也没有,但他不耻下问啊,所以他就直接问陈槐安啊,为什么一定要他去他的美术馆。 陈槐安这个时候往往不肯如实回答,支支吾吾的,左顾而言他,不知道在害羞什么。 迟潜有理由怀疑陈槐安是学坏了,从前他明明只要睁着无辜的眼睛看他,他就会化了的,然后从南说到北,从天说到地,什么都和他讲。 现在不能了。 现在迟潜想要从他嘴里套出点话,都要费劲功夫。 不过他还有个绝招,就是去勾陈槐安的脖子,有时候他还会故意往上面唿气。 陈槐安经常受不了,这个时候他就会什么都说了。 其实迟潜知道,他这是对他心软了。 他总是能让陈槐安心软,不过也只有他能让陈槐安心软,这是他的本事。 陈槐安说是因为他想让迟潜知道他也很厉害。 迟潜听到的时候,心里面酸了一下。 他原先怎么没发现呢,他原先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陈槐安啊,就是个很让人心疼的存在。 叫人很想绞尽脑汁再去思考怎么才能多爱他一些。 所以他这样说,迟潜就很乐意往他的画室里面跑了。 不过他通常还是会待在一楼的甜品店里面,没办法,那里实在太香了啊,而且他在那里待着,很多来看展的人都会说到陈槐安。 陈槐安对迟潜来说是个很敏感词,他通常会竖起耳朵起来仔细偷听他们在说陈槐安什么,如果听到他们在夸他,他的心里也会像打了胜仗一样,会很高兴。 如果他们在贬低陈槐安,说他的话一般—— 那一定是他们没品。 陈槐安是最好的。 今天是星期天,迟潜一如既往的在陈槐安的画室里休息,陈槐安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张只专属于他的沙发,沙发很软,靠在上面要很努力才会不睡着。 第143页 迟潜自觉不是一个很努力的人,所以他每次很容易就睡着了。 每次醒来的时候,陈槐安都坐在旁边看着他。 其实迟潜自己不是那种刚睡醒就会起来的人,但是陈槐安就那么看着他,迟潜心里面嘆口气,最多也不过说一句服了,然后就会乖乖爬起来给他一个拥抱。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 然而今天陈槐安没有在,也许是有什么事情吧,听吴助理说最近陈槐安要办一个展,也许他是很忙。 迟潜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想了会儿,过两秒又翻了个身,翻来覆去,也没什么困意了。 他干脆直接爬了起来,穿上鞋,开始在陈槐安的画室里绕来绕去。 陈槐安的画室很大,有一面墙都是玻璃,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会显得很明亮,他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副巨大的肖像画。 画上的人应该就是迟潜了。 他眉下有一颗小痣,画里面稍微还能看得出来,也只能从这里看出来了。因为这幅画实在是惨不忍睹,丑不堪言,颜料煳在脸上,一把青一把紫的。 迟潜在心里面安慰自己那是陈槐安的艺术,然后—— 一眼都不想多看了。 他从早上来这里就开始睡觉,一觉睡到中午,肚子都饿了,这会儿只想赶紧找点东西来填饱他的肚子。 陈槐安的画室在三楼,他顺着楼梯拐下来,快要走到一楼的时候,耳朵里忽然传来很多人的声音,和平时的安静很不一样,脚步顿一下,迟潜心里略感诧异。 奇怪了,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一路穿过人群,走到店门口的时候,推开玻璃门,值班的店员赵小兆和他已经很熟悉了,正好柜檯没有客人买单,他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赵小兆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她戴着口罩,看他一眼后给了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眼神。 其实口罩底下的脸都要笑烂了。 她心想自己现在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女孩,自家老闆天天在眼皮子底下餵糖,晚上只要回到家她又可以躺在幸福的小被窝里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的写文了。 这边赵小兆尚且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面,那边迟潜狐疑的看她一眼,抿了唇又问:「那……山楂泡芙还有吗?」 赵小兆摇头,说:「迟潜哥,山楂的没有了,梅子的你吃吗?」 迟潜眨了眨眼睛,两秒后,他说「好的」。 赵小兆笑眯眯地从冰柜里给他拿了一盒,迟潜转头跟她说记陈槐安帐上就醒,接着就一个人坐在旁边沙发上默默吃了起来。 一口之后,他心想—— 梅子味也不错。 满意的点了点头,想到什么,他又拿起相机拍了张照。 相机咔擦响的同一时间,迟潜的左耳也传入了一阵清脆的叩声,仿佛是有什么人在敲击玻璃。 盛夏是开在玻璃房里的甜品店,他侧过头,隔着层玻璃,有两个女孩正激动的看着他,她们说些什么,迟潜看不懂唇语也就不太知道了。 只不过,过一会儿她们就推了玻璃门进来,走到迟潜面前的时候,她们两个还互相推搡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些什么,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个女孩终于鼓起勇气上前问他:「请问您是迟潜吗?」 迟潜怔了怔。 「是,怎么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们表现得更加激动,后面一个女孩似乎得意,「我就说他是。」 「看我眼睛多尖。」 「李若微,真的真的,你的眼睛就是尺啊……」 「那当然,我就说他特像……」 她们七嘴八舌的,说了许多话,看得出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只是这么说话,把迟潜撂在一边反倒叫他更摸不着脑袋了。 盒子里还剩三个泡芙,他双手端到她们面前,问她们吃不吃。 两个女孩同时侧过头看着他,眼里似乎冒出了许多星星,迟潜垂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们都尝了才问:「好吃吗?」 「嗯嗯,好吃的,好吃的。」 听她们这么说,迟潜才敢开口:「那下次可以多来,这里的山楂泡芙更好吃一点。」 李若薇一听,双手合十,期待的开口问:「迟潜老师,我能问一下,你和槐安老师是什么关系吗?」 迟潜被问的愣住了。 反应过来什么,脸即刻就红了。 往左看是一张期待的脸,往右看是一张更加期待的脸,至于期待的什么,迟潜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是能令她们满意的,涉及到陈槐安的名誉,他也不敢贸然开腔,于是抬眸,默了一会儿,颤着眼睫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 女孩们似乎很惊讶,互相对视一眼,一人小声犹豫着开口道:「迟潜老师,你不知道吗?」 「槐安老师今天的新展主题就是《迟潜》啊……」 她说着,又从包里拿了一张被折起来的主题海报递到他的面前。 迟潜伸手接过,视线下移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一楼吗?」 「一楼,二楼都有。」 女孩捂着脸颊,彻底难掩心中激动,她道:「迟潜老师,您比画里面还要好看。」 「而且,您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人。」 -------------------- 天天开心—— 第144页 第76章 画展 迟潜想到自己上一次收穫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还是在超市里收银时,一个奶奶看他手抖,非要拉着他去医院检查,迟潜嘴上跟她说自己没有钱其实心里面只是想拒绝她,没想到她说她可以用退休金给他做检查,后来迟潜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知道自己身体没有问题,还是跟她去了。 挂科加上ct检查一共六百。 她毫不犹豫的就给了,迟潜心里一直记得这件事,后来他做裸模赚了不少钱,也十倍还给了她。 但是这笔钱给她好像也没什么用了,那时候她很快也离开了人世。 所以虽然迟潜并不明白这个女孩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心里也觉得像「美好」这种词彙如果用来形容他的话其实好像又多有溢美,但他心里的确是开心的。 就像陈槐安喜欢他,他也会特别开心一样。 好像这个世界想要系住一个人的话,就会给他很多很多关心,很多很多爱。 迟潜这样想,但当他走进展厅的时候,似乎才终于明白,原来,她眼中的那个迟潜是归结于陈槐安。 展厅是很空旷的展厅,各个角落都装有投射灯,暖白色调的,看起来很舒服,这些灯光就像是从宇宙深处远道而来,然后全都投向了那些装裱起来的画上,全都照亮了那个名为迟潜的画中人。 来来往往人很多,小部分会举起一个摄像机在拍照,大部分只是驻足,所以虽然人多,但周遭还是安静的。 他就站定在那里,脚下的地灯星星点点,其中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在推动着他移步到每一张画像前,静静的去认识这个叫迟潜的人。 他走到一张画前。 那是迟潜在陈槐安车座后面睡觉的时候。 陈槐安到底是抽象派还是写实派,为什么连他嘴角流下来的哈喇子也要画出来。 迟潜深感无奈,悄悄瞥身旁那些看画的人,还好他们都没有说什么,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他的目光转而移向旁边墙上的一行小字。 黑字灰墙,格外清晰。 「他喜欢睡觉,我喜欢他睡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我。」 迟潜愣了愣。 所以是这样,才喜欢守着他睡觉么。 他定定的站了一会儿,才又去看别的画,画是不同的画,人是一样的人,还有一样的,是一副画的旁边总会配着一行小字。 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槐安居然画过这么多的他。 「他喜欢树,最喜欢槐树,我们是在槐树下接吻的。」 迟潜看着脸越也越来红。 陈槐安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他不喜欢闻烟味,我喜欢,但我更喜欢他,所以我也不喜欢。」 「他很有公德心,后来我习惯不乱扔垃圾,不管是在哪里。」 「他很喜欢受到夸奖,这总能让我找到机会投其所好。」 「他是自己走出雨季的,他很厉害,我总是自愧不如。」 「……」 像这样的话,还有很多。 这种感觉特别神奇。 这里面就像是他自己的内心世界。 而陈槐安是那个走进去的人,他带着自己在那里的所见所闻,把他们画下来并配上文字,又展现给了迟潜和那些和迟潜很遥远的人。 迟潜一路走,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直至他慢慢走到二楼走廊的最深处。 那里有一副单独的画。 和别的地方都很不一样,红底的墙,画上的人也不再是迟潜,而是一只鸟。 是迟潜那天在卧室里画的那副。 迟潜盯着下面那行作品署名看了好久,终于勾着唇笑了。 他说怎么后来怎么都找不到,还以为是陈槐安生闷气觉得他耍了他所以藏了起来。 看来,他的确是藏了,只不过是珍藏,还自愿为这副画取名《陈槐安》。 陈槐安没那么小气,迟潜在心里默默地想,转而又抬起头默默欣赏着自己这副极具写实的画。 他画得真好。 配陈槐安的展绰绰有余,对么。 「迟潜。」 陈槐安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迟潜回头,四目相对,他先笑了,点头思考了会儿,他道:「陈槐安,就这么喜欢我呀。」 陈槐安闻言唇抿得很紧,他板着张脸走到他身边。 迟潜一直盯着他看,知道他是害羞了。 想到什么,他揶揄着说:「你还有张画没展出来。」 陈槐安看着他,垂眸对着他的耳朵吐气,说的什么迟潜没有听到,他只觉得陈槐安今天好像格外性感。 他做什么喉结上还要滚些汗珠。 有那么热么。 迟潜盯着那里看,然后鬼迷心窍的说了一句:「陈槐安,要不你今天回家早一点吧。」 「嗯?」 「我明天还要上班。」 「……」 这一切好像都是水到渠成的。 迟潜原本以为自己能接受的一个人离他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同床共枕。 直到陈槐安的出现。 从拥抱到轻吻,他究竟是怎么一步步靠近他的,迟潜都想不起来了,只是等他真正意识到他和陈槐安好像已经不分彼此的时候,他们已经是这样了。 他的嗓音几近支离破碎。 「陈槐安。」 第145页 迟潜皱着眉,脸色潮红,表情似痛苦似欢愉,他伸手去环住他的后颈,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使自己不至于太过颠簸。 「你,你,嗯,是怎么会这些的?」 一句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 陈槐安却并不吭声,他只是伏在他身上,额头密密麻麻全是汗,轻吻着他的肩,一只手一遍遍抚摸着他的侧脸又夹着他的耳朵,另一只手按着他的腰肢,不让他乱动。 迟潜仰着头喘气,汗珠从脖颈滚落下来后来又掉进了枕头底下。 反反覆覆,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迟潜终于觉得受不了,高筑的城墙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土崩瓦解,欲望侵袭着这具身体,他丝毫不敢去想后果。 他知道陈槐安不会伤害他,但他实在对这种行为充满了恐惧。 虽然两具身体贴在一起那么的温暖,温暖的好像灵魂都在颤慄,但这种被他人掌控着身体的感觉,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他只觉得自己像个被骤雨混乱拍打的飘窗,即将濒临着破碎。 所以迷乱之际,他又开始有点想逃。 但他心里面同时又有道声音在他耳边蛊惑说:就这样下去吧。 就这样和陈槐安一起沉沦下去,不好么。 身体上的欢愉和精神上的痛苦交织在一块儿,迟潜就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折磨中呻吟出了声。 「嗯……」 陈槐安像海,从前迟潜以为这片海是包容的,是广袤又静谧的,但在这种事情上,他分明蕴着股不知从哪席捲而来的风暴,迟潜被这股风暴打的漂泊,只能无力的攀附着他,挠着他坚实的臂膀。 陈槐安似乎发现了他的异样。 他忽地停了下来,撑着手臂,慢慢用拇指划掉了他眼角的泪水,做完这件事情后,一滴眼泪突兀且毫无徵兆的砸在了迟潜的眼皮上。 迟潜十分难耐地皱起眉头,沾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应他的要求,房间内还留了一盏小夜灯,此刻光线昏暗,两个人距离靠得太近,迟潜看到陈槐安的眼里晶莹一片,那片深海好像又偶然的变成了湖泊,湖里雾霭深深,卷得他不知所措。 迟潜愣了有两秒钟,两秒钟后他从被窝里伸出只裸着的手臂去给他擦眼泪。 陈槐安看着他,连眼里流露出的情感都特别脆弱。 迟潜一时不知道到底是他在欺负自己还是自己欺负他。 刚刚喊得太过,现在他嗓子有些哑,出声都是沉沉的。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陈槐安看起来好像很痛苦,他低下头去够他的颈窝,急切的去亲他的喉结,唇语间一遍遍哑声说「对不起」。 迟潜一手去摸他湿漉漉的头髮,一手抱着他的脖颈。 「对不起什么。」 他埋在他的颈肩哭:「我也不喜欢这样,我……」 「我讨厌自己这样。」 他放低了声音道。 「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对不起。」 「我不应该失控的,你吓到了对吧。」 「我是不是很噁心。」 迟潜突然觉得有种荒谬感。 因为他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被这几句话温暖到了。 眼窝一发不可使的濡湿,他克制着心灵上的颤抖,慢慢扶着陈槐安的脑袋起来,四目相对,是同样两双扯着阴雨天气的眼眸。 他颤着声音,好像在说给他听又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没什么的。」 「怎么会噁心。」 「陈槐安。」 「我们是两个人……」 「又不是你一个人。」 迟潜摸着他的眼皮,主动吻上了他的唇,闭眼的一瞬间,泪水一道滚落到某处。 他心想。 不是你一个人,因为我也深陷其中。 他和陈槐安的爱情好像就只用四个字概括起来就可以了—— 让人想哭。 嗯。 爱让人想哭,情也同样。 「嗯……」 那一夜,之后是毁天灭地的疯狂。 -------------------- 天天开心—— 第77章 气场 第二天醒的时候已经是正中午,窗帘没有拉,屋内还是昏沉沉的,陈槐安已经不在,只留了张纸条贴在床头上,迟潜撑着手臂把纸条拿下来看了一眼,然后就放心的继续躺床上休息了。 反正陈槐安说已经帮他请好假了。 嗯…… 腰真的好酸…… 他早就想好了吧…… 这个坏蛋…… 根本流那两滴眼泪就是在骗他的吧…… 迟潜就这么漫无目的的想着,很快就再次进入了梦乡。 而陈槐安自从做过那一次之后,似乎已经食髓知味,对迟潜的兴趣更是毫不掩饰,也不对,陈槐安是掩饰的,他脸皮薄,眼神却很厉害。 长时间盯着某人的时候,会让人有种无处逃脱的感觉,甚至于很想要和他一起,赴他眼里的墨云翻滚的海。 陈槐安,生了一双天生就会勾引迟潜的眼。 对此,他现在已经学会平常心对待,他不能总是那么心软,总是那么不受克制。 只是他这样想,陈槐安每每默默掩饰着眼里落寞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握他的手腕,然后微不可察的点头。 第146页 他有时候会觉得他和陈槐安其实并非天生一对,而是,他就是专门下凡来克他的。 迟潜不是他的保命神仙,反倒是他,才是他的活祖宗。 反正他这辈子是败在他身上了,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主观还是客观。 好在陈槐安后来还是很温柔的,他只是第一次太过不受控,迟潜抱着他的头,仰着脖子皱眉恍惚的想,可能是他禁慾太久,所以这一切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他不知道的是,性厌恶这个词几乎伴随着陈槐安过去的十多年。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忍受不了情侣之间的性暗示。 噁心,呕吐。 他不想用性来伤害迟潜,但他又克制不了自己这样。 所以他只能把迟潜搂得很紧,一边在心里面疯狂唾弃自己,企图缓解一些心里的负罪感。 他太爱他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最后也只能一遍遍靠在他的耳边问:「你痛吗?」 「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不要了我们就停下来。」 迟潜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焦躁和不安,只能更加用力的勾着他的脖子,一边闷哼呜咽着一边在他耳边喘气道:「不急,以后,嗯,有的是时间。」 「……」 是的。 所有的一切的恐惧,不安,痛苦,都会慢慢过去。 他们之间,以后有的是时间。 迟潜再见到顾渚是一个礼拜之后。 那时候是秋天,他终于不用再拿着个小风扇吹啊吹的,只是依然穿着那身戏服,是人群中很亮眼的存在。 见到迟潜,依旧是小哥哥小哥哥的这样黏煳的叫着。 有时候还会叫他陈深。 迟潜刚开始有些尴尬,后来就干脆任他这样笑话他了。 他也问他为什么要编不夜雀这个名字来骗他。 顾渚只是状似天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后道:「我没有骗你啊,我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只不过是在戏里。」 他似乎为自己这个创意感到得意,咬一口糖果,又接着道:「而且戏里面我十九哎,小哥哥。」 迟潜没话讲,他又自顾自说。 「陈槐安跟你说了我。」 「对吧?」他挑着眉笑了笑问。 迟潜点头,他又问:「他说了我什么?」 迟潜看着他。 他也同时抬眸,道:「他说……我是陆休宁的金丝雀,对吗?」 「没有。」 迟潜道:「他不会这么说。」 「但你心里是这样想,对吧?」他反问。 这样的问话总让人哑口无言。 顾渚头一次沉默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接这个戏吗?」 隔着几步路,迟潜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不夜雀,是个自由的人。」 迟潜听他这么说,想到上次他们说话的内容,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对自由似乎特别执着。 「那你就是自由的。」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他本来就是由你塑造的。」 顾渚摇摇头说:「不。」 「我演不出来他。」 「这个戏的资源是他给我的。」 「作为不夜雀的我,内心是惶恐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是我玷污了他。」 迟潜不知道怎么说。 他是觉得他想的有点多了,演戏不是最应该活在当下么。 但他毕竟不了解顾渚的处境,所以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自从知道他是陈槐安的朋友,不是什么坏人之后,他心里面总是对他多了些宽容和怜爱。 迟潜自诩看人向来很准。 即便表面上再怎么亲热,他的眼神里始终是在下雪。 外热内冷,极具反差。 现在又流露出些许脆弱,陈槐安连交的朋友都能精准把握到他的命脉,迟潜想到这里心里面又有些闷。 他看着脚下的落叶,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宽慰的口吻:「至少我从未从你身上看到过金丝雀的影子。」 「我看的鸟多,你应该信我的。」 这话是真心的。 看顾渚的表情,迟潜知道他知道。 「……」 小蒋时开学有一段时间了,她一开学,迟潜都感觉热闹许多。 她妈妈有时候会来接她,接她的时候放学的时候就不走天清路,迟潜就见不到她,只有她自己走回家的时候,她才会扶着她头上的小黄鸭帽子花枝乱颤的跑到迟潜面前,乖乖的叫她哥哥。 然后她们会一起蹲在便利店门口吃冰淇淋。 小蒋时总有那么多零花钱,真让人嫉妒。 但她总要请他的客,也真是个好孩子。 这个秋天,小女孩的心事明显变多了,总是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她会问迟潜为什么他后桌的男生总是要揪她的辫子,还总是骂她是笨蛋,她似乎为此感到十分烦恼。 迟潜蹲在地上,眨了眨眼睛,很直接的告诉她:「因为他喜欢你啊。」 小女孩的脸立刻就红了,捂着嘴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迟潜跟她大眼对小眼,冰淇淋都化在了地上。 她吞吞吐吐问:「真……真的吗?」 迟潜把最后一口冰淇淋咬掉,然后说:「应该吧。」 第147页 电视剧里面不都这么演吗? 「那我怎么办啊?」她红着脸又皱着眉头,一副纠结的表情,问:「那我要跟他保持距离吗?我们还太小了呀。」 迟潜想了想,问:「你讨厌他吗?」 「有时候讨厌,有时候不讨厌。」 「不讨厌,那喜欢吗?」 她捂着嘴巴,摇了摇头。 「嗯,那他不会怎么样的,他再揪你的辫子,再骂你是笨蛋你就直接跟老师说。」 「跟老师说啊……」她喃喃道:「那会不会太严重了。」 迟潜就笑了。 小女孩好奇的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迟潜神神叨叨的嘆了口气,道:「小时啊,你知不知道,心太软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将来可是会吃亏的。」 小时低着头抿了抿唇,小小一个人蹲在地上,看着怪可怜的。 迟潜忽然伸手摸摸她的头,笑了笑道:「怕什么,有迟潜哥哥保护你。」 他说到做到。 天清路上他们放学的时候,迟潜特意叫小时给他指了一下那个揪她辫子的小男孩是谁,记住了样子之后,过不多久,迟潜就开展了他的计划。 对于吓唬小学生这么羞耻的事情,迟潜自然是做不出来的,所以他特意软磨硬泡哄来了陈槐安。 他是觉得陈槐安在这件事情上先天就比他有天赋。 因为他长得凶啊,吓唬不到迟潜,吓唬小孩子还不是绰绰有余。 小时候院里的小孩连邹昀这种混世魔王都怕他的要死,迟潜每次想起那时候他被陈槐安拎起来跟个小鸡仔儿似的画面都觉得好笑。 陈槐安无奈的看着他。 迟潜才勉强止了笑,抱着臂绕他转了一圈又开口道:「我说的是真的。」 「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迟潜。」 「你……」 「帮帮我吧大哥哥。」 迟潜赶在说完话之前,对他眨了眨眼睛,又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陈槐安盯了他很久。 最后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你说,我厉不厉害?」 迟潜内心已经憋不住在狂笑,但是考虑到陈槐安的表情很认真,他还是很识时务的夸张的重重的点了点头,「嗯,你特别特别特别厉害。」 话音刚落,陈槐安忽然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掀,然后钻进去了。 随之而来的是迟潜闷闷的声音夹杂着错愕。 「还来啊?」 「嗯,因为我很厉害……」 陈槐安哪里是什么艺术家,明明就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一点吃亏的买卖都不做。 迟潜心里有些郁闷。 他捏着垃圾钳假装在后面捡垃圾,嗯,不对,不是假装,他就是正常工作,顺便偷窥一下陈槐安是怎么吓唬小孩的罢了。 侧过头,往一个方向看了看,忍不住眯了眯眼。 陈槐安个子怎么这么高,把他挡得严严实实的,他能看见个啥呀。 脚步一挪再挪,终于能看到点人影了。 哎? 嗯? 吓哭了? 陈槐安干什么啦? 只见那小男孩把眼睛搓得通红,像战败了的狮子,对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咆哮了一声后,就匆匆跑开了。 陈槐安便转身笔直的朝迟潜走过来。 那时候是秋天,地上的落叶被风吹得满地乱跑,世界已经不像夏天那么蓝,秋天总有种灰灰的,胶片电影的颜色。 陈槐安今天穿的从头到尾都是黑色系的,黑色套头针织衫,黑色长裤,黑色皮鞋,甚至还戴了个黑色墨镜,他身材好,肩宽窄腰,又有一双大长腿,所以即便这么灾难的衣服,穿到他身上也立刻变得矜贵起来。 可能也有气质的影响吧,陈槐安不怎么爱笑,他不笑的时候,总是很严肃,反正,走过来的时候,气场很强。 第78章 幸福 也难怪小孩会吓哭了。 迟潜很自然的伸手摘下他的墨镜转而戴在了自己的脸上,假装瞪了他一眼然后道:「陈槐安,你很聪明吗,还知道利用道具啊。」 陈槐安抬手摸了摸下巴,认真道:「迟潜,我想你有必要知道了,其实我还算是一个公众人物。」 「噗。」 「你有包袱了陈槐安。」 「嗯,不算吧,只是我年纪大了总要点脸。」 迟潜低头,半摘下墨镜,挑眉看着他,道:「哼,我看你就不要脸。」 陈槐安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迟潜「嗯」一声,尾音轻翘,想看看他又要弄什么么蛾子。 「那我们回家。」 陈槐安直接伸手把人往怀里一捞。 「干嘛?」 迟潜挑眉。 「当然是回家做不要脸的事。」 「……」 迟潜自觉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看,「我不要。」 「陈槐安。」 「你先说,刚刚你是怎么吓唬那孩子的?」 「我想听。」 「听完就可以回家做不要脸的事情了吗?」 陈槐安说这些话的时候永远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表情,如果给他消音的话,甚至是会以为他是在讲什么艺术。 衣冠禽兽。 迟潜想着,气笑了,给他一个否定的话,「你先说,我再考虑考虑。」 第148页 陈槐安闭眼长长唿了口气,再睁眼时,已经换了一副面孔,居高临下的睨着他,然后道:「就是你欺负我家妹妹?」 「嗯?」 「……」 「就这?没了?」 「嗯。」 迟潜挑眉,「那他哭……」 陈槐安摇摇头,表示跟他没什么关系。 迟潜看他一眼,「行吧,那你先回家吧。」 陈槐安却站着不动,只是看着他,迟潜看着看着,气笑了,语气无奈,「我还要工作呢,我可是很忙的好不好?」 陈槐安没应。 他眨巴眨巴眼睛,随手拽了拽他的袖子,接着又哄道:「乖啊乖啊,你自己先回家,好吗?」 陈槐安不肯。 撂下一句「我去车里面等你」就走了,冷冷酷酷的,看背影跟刚才那小孩还有点像呢。 哦。 他好像还说了一句—— 「迟潜你用完就扔。」 迟潜是过了几天才见到小蒋时的,他们一起在小卖部门口蹲着吃薯条,迟潜问她那个小男孩最近还有没有欺负她。 小女孩摇摇头说没有了,然后她抬头看向迟潜,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欲言难止。 迟潜看着她:「想说什么就说呗,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似乎很纠结,说话也吞吞吐吐的。 「就是……他们现在在传我有一个哥哥很吓人。」 「可是我没有啊。」 薯片差点哽在了喉咙里,迟潜轻轻咳了声,忍不住笑了,「真的?」 「他们真这么说?」 女孩认真点了点头。 迟潜摸摸她的脑袋,问:「那你愁眉苦脸的干嘛?这不好吗?这样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 「可这是假的,我没有啊。」 「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姐姐。」 小蒋时的声音听起来很让人难过。 小小的面团一样的小孩,心思这么多,迟潜嘆了口气,忍不住多安慰了两句。 「假的就假的呗。」 「反正你又没这么说过。」 「班上还有同学跟你一起玩吗?」 小女孩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好朋友,心情终于好了一点了,她点点头,乖巧道:「有的。」 迟潜挑了眉问,「他们不害怕吗?」 「嗯……他们说,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他们是跟我做朋友,不是跟我哥哥做朋友。」 迟潜愣了愣。 这话说的…… 听得心窝子都暖暖的。 他忍不住勾唇,说:「小时。」 「恭喜你啊,这些就是真正的好朋友了。」 「你才这么小,就有这么好的好朋友,很让人羡慕啊。」 小女孩被她说的害羞,两颊微微泛红,想了想,抿唇又问:「迟潜哥哥,那你有吗?」 迟潜被她问的一愣。 「我有的。」 她问:「是那个哥哥吗?你喜欢的那个哥哥。」 迟潜笑了笑,说:「他不是,他是……我的爱人。」 「我们在一起了,小时。」 他轻轻说。 小女孩怔了一瞬,迟潜站起来摸摸她的头,「要帮我们保密哦,只告诉你了。」 「对了,你同学口中那个吓人的哥哥也是他。」 「所以,这是真的。」 「……」 他看着她露了一个笑。 后面又说了一堆,好不容易把小蒋时哄好,迟潜转头去了一趟四月的墓地。 他最近看着小时,总是会想起小时候的四月,她们是一样的善良,一样的软弱,一样喜欢去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但他那时候因为不能共情所以总是回的淡淡的。 想起来总觉得遗憾。 去的时候带着一束茉莉,一沓照片。 茉莉是四月喜欢的花,照片是他拍的,她的生命太短暂了,总是来不及解过去的谜团,迟潜觉得对她不公平,所以不管做什么事还是想要拍一张给她看看。 秦妙说她不能一下子回去看两个人。 但四月一个人在这里,不也孤单吗? 迟潜想到这层,却也无力改变这个局面,好在他离开的时候又碰到了秦妙,至少她会常来看她,这个事实倒叫人安慰。 他知道,自己也会这么做。 深秋的时候,迟潜没在天清路再见到过顾渚,那次谈话之后,他每次来就是坐在路边看着他扫落叶,也不说话,再后来,他就消失了。 迟潜没有问陈槐安他去了哪里。 他们是因为陈槐安而相识,但假如越过陈槐安,或许他们现在也能够称得上是一句朋友了。 这是极好的。 人和人之间的交涉,如果相遇的时候,能谈上一句朋友,其实就是治癒人心的事情。 天清路上,王大爷一如既往的带着他那夹杂着噪音的收音机,每天早晨定时播报新闻,播到吓人的地方就换频道,迟潜知道他是把自己当小孩了,但他心想,小孩就小孩吧,当小孩也挺好的,总有人疼。 后来闲来无事的时候,他跟王大爷聊天,才知道原来王大爷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是无儿无女,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喜欢他们村里头一个姑娘,结果那个姑娘嫁给别人了,他也就没什么结婚的想法了。 迟潜本想安慰他自己以后也会无儿无女,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己还有陈槐安,比他的境遇要好得多就不再好意思讲了,只是问他孤不孤单。 第149页 大爷说他后半辈子就靠个收音机过来的。 只要听相声,每天都会过得快乐。 迟潜把他的话记到心里去了,后来他无聊的时候,也会学着专门去找些相声来听,有时候还会跟大爷争谁的包袱抖得好。 争得大爷面红耳赤的,都不公放了,又默默带上了他的耳机,迟潜只好含恨去道歉,他们才又一起听。 从某种意义上,迟潜确实是个很喜欢跟在长辈后面学习经验的人,张姨跟他一起工作的时候,给他留了个打八段锦的习惯,张姨走了,王大爷又来了。 他身上总留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邹简结婚了。 他结婚也通知了迟潜和陈槐安,其实那时候他们正在乔治亚度假,但迟潜最终还是决定回国去参加婚礼。 陈槐安问他为什么。 迟潜开玩笑说他要亲耳听到邹昀喊那个女孩嫂子。 其实他心里面是对邹简心存感念,所以总还是想亲眼见证一下他的幸福。 婚礼是在伊莎教堂里举办的,这个教堂歷史已经很悠久了,迟潜小时候出去玩有几次会经过它,就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走进去参加朋友的婚礼。 人不多,有些面孔感到熟悉,有些则完全没有印象。 那么多人里面,迟潜最先认出来的是文南阿姨,她变得矜贵了,书卷气淡了些,可能是不教书了的缘故,闲散的气质多了些,正和身旁的人说着话,迟潜看了两眼,没有去打搅她。 这么多年没见,肯定会问很多问题,有些问题不好回答,说多了反而尴尬。 秦妙也去了,她坐在最后一排,迟潜一眼就看到了她,也顺势坐到了她的身边。 「有人吗?」他问。 「坐吧,本来就是留给你的。」她说着,看了一眼他身后又问:「陈槐安没来?」 「没有。」 秦妙心下瞭然,点点头道:「也对,看别人结婚总是不如自己结婚,其实我也不想来。」 「不过是日子太无聊了。」 她目视着前方,又说:「邹简这个人吧,小时候就觉得他狠,没想到这么多年也还是这么狠,连结个婚都这么功利。」 「你知道我上次碰到他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想问他『不无聊吗?』?」 「反正我是难以想像要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是什么感觉。」 「但他大概率不会理我,价值观不同,也没个谁对谁错,反正人生是他自己的,也耽误不了我,就是可惜了,其实我还是挺想看到他幸福的。」 迟潜听着,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忍不住侧头看她一眼。 「听起来像是有故事。」 秦妙瞥他一眼,「电视剧没看见过吗?女方家里条件好啊,平步青云除了自己要是只大鹏,有时候也是要借力的,懂不懂?」 「你怎么知道?他亲口这么说的?」 「邹昀跟我说的。」 迟潜就沉默了。 他抿了抿唇,也转过头看着前方,没有再说什么。 婚礼总是神圣的,殿堂被鲜花与白纱轻柔地装扮,阳光透过彩绘的玻璃窗,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为这种神圣的时刻增添了几分温馨与浪漫,新郎和新娘手牵手步入红毯,即便秦妙告诉他那些事情,迟潜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 「你会和他结婚吗?」 秦妙忽然这样问他。 哪个他,她没有说,但也没别人了,他们都知道,只有陈槐安。 迟潜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反问她:「如果我结婚的话,你也会来吗?」 秦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道:「你还真会挑问题问的。」 「有点难。」 「让我想一下。」 迟潜怔了怔,忍不住问:「为什么困难?」 她忽而开口,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迟潜。」 「如果你结婚的话,一定是会很幸福的吧。」 那一刻,迟潜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即便他和陈槐安永远都不会结婚的话,他也是幸福的。 因为秦妙这样说,他心底的答案是肯定的。 贪心不足的人们总是觉得幸福是个很触不可及的词,每当有人说他们很幸福,他们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印证他们很不幸福。 好像幸福很烫,人们总是害怕自己接不住。 所以要戴上手套,要等一等,要凉一凉。 但是迟潜不这样。 -------------------- 天天开心—— 第79章 雪花 秦妙这样说,他是认可的,甚至很骄傲。 是的,他很幸福,因为他心底有一个名字,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就会很幸福。 秦妙还在继续说着,「你能谅解我的吧,如果看到你们太幸福的话,我会很受伤的。」 迟潜愣了愣。 但是身旁的人表情却很认真,「别不相信,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这是真的。」 「我的嫉妒心可是不是一般的强。」 迟潜不知道说什么。 坦诚的话比虚假的话要难接的多。 好在她自己又开口了,「不过仔细想想,我还是会去的。」 「我知道有一个人特别想看到你幸福。」 「那我就替她看一眼,没什么。」 「如果这是她的愿望,那么能替她实现的我,兴许也会幸福吧。」 第150页 如果爱屋及乌一定要在一个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的话,那么那个人一定是秦妙,迟潜心想。 其实他在这之前特别想问秦妙一个问题。 但现在,似乎不必要了。 他已经猜到她会说什么了。 「我难以想像自己要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是什么感觉。」 「所以宁愿守着一座坟。」 这可能就是她的答案。 她最后发出一句感慨。 「幸福真挺不容易。」 她说她真嫉妒迟潜。 那天是二零一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也是邹简的婚礼,迟潜以为自己会默默观看完这场婚礼,然后默默离开。 结果事情却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殿堂里的一切离他很遥远,邹简的表情和新娘蒙上的面纱一样飘渺且看不真切。 明明宏大,却有些虚假。 他就坐在最后一排和秦妙聊了一整个下午的幸福。 迟潜后来心想,二零一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五,在那一天,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懂得幸福是什么内涵了。 他甚至收穫了一份额外的赠品,来自秦妙的嫉妒。 这是不可思议的,回想起半年前,秦妙怎么会在意像他这种人呢? 想想,那个时候的迟潜—— 深陷病痛,一事无成,即将锒铛入狱。 谁知道仅此半年之间,事情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些时候,竟然也会魔幻到让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让他不免想到一句话—— 这个世界总是那么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荒谬当道,爱拯救之。 是的,只要继续往前走,我们总能在爱里找到一条通途。 夜晚,婚礼终于结束,他和秦妙一起准备向外面走,邹简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上次在路上碰到的时候不觉,这个时候迟潜才发现邹简的脸色有些疲惫。 一下子让他和邹昀很不一样了。 「不留下一起吃饭吗?」 「我订了酒店。」 他说这话的时候,先是看看秦妙,后又把目光放在了迟潜身上。 还没等迟潜想好怎么回绝他,秦妙就先开口了,说:「你们两家人的饭,叫上发小算怎么回事,终归是长辈,怪不自在的,还是算了吧。」 「迟潜不能喝,我最近应酬多了,也不想喝酒,你多辛苦点,我们就不去了。」 「有时间再聚吧。」 她说完又看向迟潜,后者附和着认真点了点头。 邹简闻言没说什么,只是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快到让人察觉不到。 秦妙想了想,又问:「邹昀呢?你结婚怎么也没见到他,这小子,说好了下次来海城要请我吃饭的。」 邹简闻言面色淡了淡,道:「那我说我请你,你不也不去?」 秦妙笑笑说:「性质不一样嘛,你是结婚,人家又不结婚。」 「结了婚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句话一出来,迟潜明显感觉到秦妙有些尴尬,看着眼前的人,迟潜隐隐约约觉得邹简他好像也并不是特别在意这桩婚事的样子。 想了想再开口,把话题又绕了回来,迟潜问:「所以邹昀去哪里了?」 邹简看着他,默了默,道:「上周动身去极地了。」 迟潜怔了怔。 「极地?!」 「南极啊还是北极啊?」 没想到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剩下两个人一时间都不约而同看向她。 邹简的心情看来不太好,没说太多,问什么只说:「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却是不得而知。 迟潜把自己从乔治亚带回来的礼物送给了他。 邹简拿到的时候,在手心里转了良久,迟潜说是当地的饰品,只是特别,并不贵重,送给新娘的,聊表心意。 他点头,然后问:「陈槐安没有来吗?」 「他在外面等我。」 想到什么,又补了句,「白天比较忙。」 邹简不知道相信没有,站在那里,看样子有些若有所思,又有些孤单,迟潜想到从前他意气昂扬在自己面前说的那些话,有些恍惚。 不知道新娘究竟是什么家庭,让邹简牺牲如此。 他和秦妙对视一眼,都在心里嘆了口气。 后来,他们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新婚快乐」就走了。 至于送礼物这件事情,他是事前和秦妙商量好的,秦妙懒得买礼物,所以份子钱包了翻倍,倒也不算失礼。 那时候住在小院里的少男少女们,终究都长大了。 钱再也不是他们的问题。 然而,长大了才发现钱根本就不是那个最严重的问题。 钱也许是某些问题的解,可是也还有些问题,根本就是无解的。 出了教堂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上一次海城下雪是什么时候,秦妙站在他身边插着口袋问他。 迟潜想到什么,说:「秦妙,时间是记不住的,只有人能记住,对吧?」 「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我只能想起一些人。」 秦妙站在雪地里看他,迟潜总觉得身边的人应该再多一些才好,最好再一起堆个雪人。 她嘆口气,说算了。 第151页 后来又说邹昀现在身边的雪肯定更多,海城就算下雪也就这么回事,闹不出什么动静。 迟潜点点头没说什么,但也深表贊同。 二零一九的冬天,邹昀选择去了极地。 是去旅游还是去做些别的事情,邹简没有说。 还是后来秦妙告诉他,原来他是去保护极地动物。 这件事情听上去不靠谱,却和邹昀的性格很是相符。 其实他还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有意义的,有价值的事情他会很快乐的。 他心想,如果现在再回到某一年。 邹昀一定能够在院子里堆出无数个雪人来,也许这样,才够得上道歉的诚意。 和秦妙告别之后,再走几步,就到了和陈槐安约定好的位置。 陈槐安就站在一旁的路灯下,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裹着黑色的围巾,看起来很酷也很帅气,他总是喜欢穿这些黑色的衣服,所以有雪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那些零星的雪花的存在感也会跟着变得强了一些。 迟潜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他也撑起伞一步步走过来。 就这么几步路走起来都让人觉得幸福,因为他们越离越近了。 迟潜心里头莫名其妙的有些骄傲,他心想,陈槐安真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好像什么东西靠近他,都会变得幸福。 那些雪花仿佛也听见了他的心声,纷纷飞舞而下,落到陈槐安的眉睫之上,迟潜只能用手轻轻将它们拨了下来。 他在心里面悄悄嘆气,雪花啊雪花,虽然很喜欢他,可也不要伤害他呀,陈槐安只是不说,他也是会冷的。 陈槐安不知道他的心声,只是迟潜这么做的同时,他也在偷偷观察迟潜脸上的表情。 他已经做好迟潜回来脸上会有失落的情绪,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是微微笑着的。 在这个冬天,一个笑容居然会温暖至此,让人不免觉得,飞蛾扑火的事也好像有迹可循了。 「迟潜,我爱你。」 他忽然道。 迟潜看着他,紧接着说:「我知道。」 然后他牵起他的手,刚刚秦妙问他上一次海城下雪是什么时候,迟潜就想到了。 那一年,陈槐安的手上是有冻疮的。 但这并不能作为那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陈槐安手上的冻疮,还是四月头上的红绳,抑或是邹昀的雪人,它们和时间是相对静止的,也并不能为人们标记那些逝去的岁月,提醒人们那是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 因为在那个时候,当时的他们只道是寻常。 陈槐安手上的冻疮在今年也依旧没有消亡,迟潜忽然捧起他的手吻了吻。 「陈槐安。」 「你听见了吗?」 陈槐安看着他,眼睛落下一滴泪,落到雪地里,很快烫出一股热气。 他还是这么爱哭。 「我听见了。」他说。 「听见什么了?」 「你说你爱我。」 陈槐安猜的很对,迟潜没有吝啬对他的夸奖,说:「真聪明。」 然后伞被撂在了一边,他们在雪地里面抱着拥吻。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事情吗? 当然是有的。 二零二零年前夕,他和陈槐安结婚了。 没有结婚证的一场婚礼,在旧电影厂下的一家西班牙餐厅里,陈槐安把这里包场了。 但其实,里面只有很少的几个人。 陆休宁,陈槐安的助理吴恂,员工赵小兆,再加上秦妙,迟潜和陈槐安,一共六个人就没了。 这并非就意味着他们的朋友很少,只是像这种事情,始终只适合一些能够接受的人来庆祝。 秦妙一见到陆休宁就两眼发光,很快发挥了她巧言令色的本事,把陆总裁聊得很尽兴,眨眼间就拿下了一个单子。 赵小兆在这种场合下,显得有些拘谨,但并不妨碍她很开心,正好她的文也要接近尾声了,能亲眼见证到理想结局,对她而言,是一种幸福。 吴恂坐在角落边,看着远处的一对新人,心里面有些感怀。 这么多年,陈槐安戒了很多次烟,可是没有一次真正戒掉。 直到他遇到一个人。 也许人一生之中,要么,就要对什么东西上瘾,要么,就要对一个人钟情。 否则,漫长岁月,好像没什么意思了。 他这样想,很快又否决了,那是他们的世界,不是他的,他的世界里融不下别人。 再抬眼时,他似乎又变得坚定了,但他也知道,自己心里的打算并不妨碍他看着别人幸福,因为那也是一种幸福。 -------------------- 天天开心—— 应该还有一两章就完结啦—— 第80章 结局(上) 迟潜和陈槐安的婚礼是隐秘而宏大的,也是浪漫而现实的。 餐厅里的一位大厨在陈槐安来订场的时候就提出要做他们的牧师,陈槐安问过迟潜的意见之后就同意了。 此刻他们在三两好友的目光下,在牧师的见证下,开始念起誓词。 牧师用一口蹩脚的中文,问迟潜:「你有什么想对陈槐安说的吗?」 迟潜的睫毛禁不住的颤了颤。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人这么少,但迟潜还是没来由的紧张。 第152页 可能是感受到了什么,陈槐安忽然握起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平静且淡定,迟潜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没什么了。 不过是结婚而已。 两个人一直在一起的话,每天不都是结婚吗? 就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之后,迟潜忽然开口说话:「在……我很小的时候,偶然有一天吧,我知道了你的名字是源自于一个成语之后,我就开始跑去图书馆里面查成语……」 「一枕槐安,是空欢喜的意思,那时候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还是莫名其妙为你感到揪心,总觉得好像名字是这样的意思,会给人也带来不好的厄运……」 「可能是我长大了,再也不会这么简单的判断事情了。」 「第一印象永远都不是真的,我庆幸自己从小就明白这一点,如果现在再发现这件事情的话,我会一笑而过的。」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陈槐安的存在从来不是会让人空喜的存在。反而是让人欢喜的存在,是让人幸福的存在。」 「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说起来也让人非常不好意思,但是就现在吧,就今天吧,好像心里有股声音告诉我,你应该把这些话说出来——」 「所以,陈槐安,你知道吗?在这么短暂的二十年的生命当中,能和你久别重逢就是我最快乐的事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能与之匹敌,那一定是今后的人生,都能由你来陪我度过。」 「感谢你爱我。」 「是你的爱让我还能站在这里。」 「……」 他说完,至少停顿了有两秒,台下忽然响起了零零散散的掌声,夹着泪水的。 其实迟潜并不是一个喜欢在人前说很多话的人,总觉得特别矫情,但是这样的人,往往说这些话的时候,威力都特别大。 因为他往下看了看,看到很多人都在底下默默流泪,这些人里面也包括在门外偷看的那些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生们。 后来有一次他问秦妙那天为什么大家都在哭,秦妙当时给了他六个字的评语:「太灿烂,太真诚。」 迟潜原本是不相信的。 可是那时候陈槐安也哭了。 陈槐安虽然是爱哭的人,可他没有见过他哭成那个样子,连誓词都说的上气不接下气,迟潜的耳边全是他细碎的声响。 没关系,可能这就是爱情吧。 在爱情里,话是永远说不完的。 牧师给他们递了两块方方正正的盒子,里面枕着两枚戒指,一块上面是棵树,一块上面是只鸟。 原本他们都不愿意当那只鸟,因为他们都觉得对方是鸟,自己才是树。 后来就剪刀石头布来决定,迟潜输了,所以他是树,陈槐安是鸟。 是的,结果没有错,只不过因为陈槐安让步了。 额头相抵,在一片舒缓的音乐声中,他们给对方戴上了对戒,迟潜还顺手替他抹了把眼泪。 「别哭了。」 他笑着小声在他耳边叮嘱。 陈槐安说「好」,然后又掉一颗眼泪下来。 迟潜虽然无奈,但也知道,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承诺,从今以后,恐怕也该轮到他们来相守了。 欧灵永远记得那一天,那天阳光很好,广场上的白鸽漫天飞舞,草地上鲜花不多,但是也有,它们的色彩为这个冬天增添了很多温暖。 有人在广场上打八段锦,也有情侣在长椅上很正式的表白。 她在旧电影制片厂的红楼门口做志愿者,手里拿着一块计数器,志愿者老师告诉她,如果有人上去就按一下,限数300人。 那么多来来往往的游客,走到门口的时候,都会好奇的往里面张望着,他们是想去参观旧电影制片厂,但是往往很多人都会走错,都会走向那家西班牙餐厅。 即便那家西班牙餐厅的门口已经写上了:今日有人结婚,不迎客。 可很多人仍然想凑在门口看看,古往今来,有人结婚这几个字总是充斥着股神秘的力量,就是这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们的目光,要往里面一探究竟。 每当这个时候,欧灵就会走过去轻声提醒他们要从旋转楼梯往二楼上参观,不要打扰一楼餐厅里的客人。 即使她自己也很好奇,但欧灵是个遵守规则的人,她从不往她身后的餐厅里面看一眼。 在这里从早站到晚,她见过有几个客人走进去,那几位男士的身高都很高,穿着很正式,仪表堂堂,西装革履,分不清到底哪一位是新郎。 有一位女士在她的印象里很深刻,她戴着金色的圆圈耳环,短髮干练,红唇张扬,穿着西装,英姿飒爽,那简直是欧灵理想中的自己,所以经过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是这两眼,让女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回头,那一刻欧灵仿佛看到她的耳环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女人站定着,看着她愣怔了有好几秒钟吧,她开口,问:「是这里有人结婚对吗?」 欧灵点点头。 原来是来宾,手下的计数器默默退回去了一格。 「你是来迎宾的?」她问。 欧灵摇摇头,「我不是,我是志愿者。」 「大学生?」 她又问。 「对。」 「哪个大学的?」 欧灵怔了怔,「……海戏。」 女人的唿吸都好像沉重了些,她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然后问:「学表演的?」 第153页 欧灵在她严峻的目光下点点头,然后,她就看到女人转身头也不回地低头走了,她走得很匆忙,弥留之际,那里只留下一股似有若无的迷迭香。 就这么一直站到晚上,快要下岗的时候,好像婚礼也快要结束了,因为她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从餐厅里面走出来。 其中也包括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人,她好像是喝醉了,被两个服务生驾着往外面走,迷迭香一点也闻不到了,只有浓重的酒味。 经过她的时候好像还似有若无的看了她一眼,欧灵就愣了那么一下的功夫,服务生转眼间就把她手里的计数器撞到了地上。 她刚想弯腰拿起来,却没想到有人竟然先伸手给她捡了起来。 那人长得好看极了,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很深,很像是冬天里的一抹阳光。 欧灵就这样看怔了。 迟潜把计数器递到她手上,又垂眸看了一眼她胸口上的工牌,然后才开口问:「你是志愿者吗?」 「对。」 她点头。 「大学生都会去做志愿者吗?」 欧灵闻言,适时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道:「看个人爱好吧,我只是平时喜欢多出来活动活动。」 他点头,似乎有所了悟,「这样。」 再后来,他又说:「你知道吗?你真的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今天我结婚,可惜她有事来不了了,可以听你说一句「新婚快乐」吗?」 欧灵愣了愣,心下微微有些诧异。 既诧异今天那么神秘的结婚的那个人就这么水灵灵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又诧异自己竟然会长得像他的一位故人,那么巧合。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这句祝福可能对他来说很重要。 因为在她轻声说完之后,面前的人眼眶居然渐渐湿润了。 他转过身同他身边的男人低语说了些什么,身后的那个男人眼眶也很红,看样子是在里面哭过了,他勾着头很快从手中的礼品袋里拿了一盒给欧灵。 这时候,迟潜再度开口,他的声音在冬天显得很有温度。 「这是我们的伴手礼。」 「谢谢你今天来这里。」 欧灵本来想说自己今天结束之后就会有志愿者补贴,但是她看看面前的人,再三纠结犹豫之后还是收下了。 「谢谢。」她说。 「不客气。」 「那我们就先走了,再见。」 「再见。」她朝他们摆了摆手。 后来,外面不知道何时又飘起了毛毛雪。 看着两人在雪夜中并肩前行的背影,欧灵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地段,有人真正在相爱。 那是二零二零年除夕夜的前夕,欧灵因为不想回家过年,也不想在宿舍的床上干躺着,所以就出来找了个志愿做做,一天八十块钱的补贴,她心想,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在寒风中吹了一整天,来来往往的游客带来无数个问题,她其实有时候也会有点后悔,心想着自己还不如待在宿舍,至少安静些。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然会得到来自一对新人的伴手礼。 所谓的烂尾,也许再翻开一页,就是幸福吧。 命运无常,所以缘分二字有时候就显得更加奇妙。 迟潜有时候更愿意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 如果有一个人突破重重阻碍,也要来见证他的幸福,那个人一定是四月。 他无比肯定这一点。 第81章 结局(下) 除夕夜那天,迟潜收到了一封彩信,打开来是一张冰天雪地的照片,角落里似乎还有几只企鹅的身影,不用多想,就知道这封彩信来自于谁。 在厚厚的雪地里,邹昀不知道用什么工具写下了六个人的名字。 邹简,邹昀,赵四月,秦妙,迟潜,还有陈槐安。 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一个雪人,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高有的矮,明明和本人一点也不像,迟潜看着看着,心里竟然也能生出许多感动。 既是感动也是高兴。 他是为自己高兴,高兴除了自己,大家也还都记得那些往事。 人的确是会美化记忆,但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和这几个人拥有共同的过往。 因为他已经渐渐学会接纳那些并不完美,劣迹斑驳,但依旧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人和事物。 他们就像记忆里的彩虹泡泡糖一样,小时候吃着觉得无比美味,长大了再尝却只觉得黏牙,但我们并不会对其施以怪罪。 因为我们都知道,小时候它也黏牙。 他也为四月高兴,高兴邹昀终于记得她了。 除了秦妙和他,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第三个人会记得她。 如果那个人是邹昀的话,是最好的。 一切都是最好的,但他宁愿她活着,就算活着的时候会被任何人遗忘,他要她活着。 他还为陈槐安高兴,高兴陈槐安终于在十几年后融入了他们。 不能说丝毫不在意。 迟来这么久,他终于有了童年。 秦妙也很高兴,那天晚上,据说她把所有人的电话都拨通了一遍,明明陈槐安和迟潜是在一起的,但她打完迟潜的电话之后也还专门拨通了陈槐安的电话和他说了声新年快乐。 第154页 陈槐安也收到了邹昀的信息。 迟潜知道他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心里面还是开心的。 不能说丝毫不介意,但那些年的冬天,的确只有陈槐安是最格格不入的。 迟潜在心里面悄悄嘆口气,然后走过去,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 年夜饭只有他和陈槐安两个人,菜都是陈槐安做的,迟潜不会下厨,非常愧疚,所以在旁边给他拍了很多帅气的照片,发了微博,很快就收到了几条留言和点赞。 是上次在画展遇到的那几个小姑娘,他们对迟潜和陈槐安的生活很感兴趣,经常催更。 现在又留言道:陈大厨一双巧手~ 迟潜笑着回復了他们:熟能生巧。 张姨终于从她的老家回来,年前几天,迟潜遇到她还去他们家吃过一顿饭,味道有点辣,没怎么吃明白,但看着张姨,他很高兴,因为他们家终于又多了个女孩。 年后又去小时家拜了年,不知道是不是吃惯了陈槐安的菜,还是各个地方菜品差异大,他总觉得味道偏甜了些,给小时包了点压岁钱,出来正好遇到陈槐安来接他回去。 那时候离立春还有十几天,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过去的阴霾终将过去,生命如此短暂,一切稍纵即逝,我们压根没有多少时间为过去难过,哀悼,痛哭不止。 应该多花点时间来爱。 永远不要否定爱,只要那是对的。 二零二零的那个新年,他和陈槐安是在魁北克度过的。 他们决定了很多个城市,最终才选择了这里。 魁北克的冬天很美,遍地的积雪,连黄昏都是梦幻的蓝色,不知道律师先生和他的妻子有没有机会也能前来。 那时候他在看守所说的那些话,让迟潜不止一次的畅想过那个远方,以至于来到的时候心里面都会泪流不止。 更让他泪流不止的是站在他身旁的那个人。 因为陈槐安,踩到他的脚了。 ——全文完—— -------------------- 致我亲爱的读者: 感谢你们陪伴我写完这个故事。 我希望你们是幸福的,我希望你们是快乐的,我希望就算中间有很多的波折,但是结局是美好的,但我更希望不要有那些波折。 书里的主角,他们一个要在成长的过程中经歷由幸福变得不幸福的事实,一个要经歷因为被归为社会异类而带来的种种痛苦。 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 就算有不幸的童年,疏离的家庭关系,如果你决定要幸福,而且朝着目标前进,留在你心中的记忆,和你赋予记忆的意义也会不同。(阿德勒) 只有存在在内心的东西,才是最安全的。 希望你们能够从中获得一些力量,很多幸福,希望你们安全,祝你们天天开心。 另外,连载中的新文《禁止天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