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皇》 第1页 《逐皇》作者:天塔有只猫【cp完结】 简介: 万人迷受///1v1/主受/我流向/攻全员病态没受会死 - 盛世明君受苍生祈愿所召,亲临乱世,步步为营,平定天下。 - 乱局伊始,天下六分,强臣弒主,帝星黯淡。烽烟四起,山河破碎。有人求生,有人求长生。 偶然结识天道规则下诞生的灵体,他得以窥见界的深渊一角。 因不合时宜生出的一点怜悯,他踏过繁华盛世,再次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末路王朝。 以一己之力,寻恕雪迷踪,解骨杀机,拨兽魂奇雾,消不死祸引,启掩日神宫,正星图异象,破灭世之局,挽将倾之厦。 - ?x段星执 非修仙,高武低玄世界观,私设一箩筐。 背景架空,我流古代。主调,小虐怡情。 第1章 天色灰暗颓败,秋风携裹枯黄落叶席捲荒凉长街,满城断壁残垣。 身形高挑的青年男子身着青玉色锦缎长衫,腰间挂着一柄碧色摺扇,悠闲漫步其中。眉尾修长,眸似点漆,长发如墨,整个人如同一块泛着莹泽的玉。 白净如新的装束与周遭的残破景象格格不入。 「这里就是大照都城吗。」 目之所及,尽是乌漆焦土,空气中隐隐还能闻到刺鼻的硝烟味。远方数缕黑烟盘旋天际,屋舍间枯枝横生,鸦声此起彼伏,一派被大火焚烧后的景象。 段星执肩上蓦然跳上一只银灰色的毛茸茸动物,口吐人言,长相颇怪异。身形和三五个月大的奶猫近似,不过巴掌大小,只是长长的耳朵垂坠着更像兔子。 毛茸茸似猫动物抬起两只前爪,做出个踮脚的动作,抬头看天,莫名让人从那张本该看不清表情的毛脸上看出了茫然神色:「紫薇帝星正悬于这方位,应该是吧...」 「紫薇帝星?在哪儿?」 段星执抬眸看了眼空荡荡的天空,他除了一层布满灰烬的霾色,什么也看不见。 「那儿,」 猫指了指天空,晃着尾巴道,「帝星所照方位便是都城所在,帝星所牵之人即为当朝帝王。这儿虽然被烧了,但紫微帝星没跟着移走,说明新都尚未定。你看不见吗?」 段星执:「......」 他总觉得,这个来歷不明的天外来物从内而外透出一股掩不住的蠢。 若非他暗中尝试过控制亦或重伤这东西皆无头绪,也不至于答应过来这异世界,以便窥探出更多信息。 段星执将视线从那晃来晃去的耳朵上移开,目光缓缓在斑驳的深巷处扫过,随即不动声色取下腰间摺扇在掌中把玩,淡淡道:「都城已破,那大照可是已经亡国了?」 他的音量并不大,只刚够肩上的猫听清。这世界的人似乎也看不见这只猫儿,是以即便有旁人看见这一幕,也不过是以为他在喃喃自语。 安静的废墟中,忽有砖石碎瓦滚落的动静响起。 「还没呢,旧的紫微帝星还在天上挂着,虽然灰不熘秋的,但没完全陨落,证明王朝气数未尽。」 「那你将我带来这方世界,究竟用意何在?」 他本不过是在自己世界寻常就寝,这小东西突如其来跑来他的梦中嚷嚷着任务宿主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花了整整三天,他才勉强接受这荒诞至极的东西的确真实存在,索性跟来看看这小东西竭力想将他带来的世界。 猫儿兴奋道:「当然是平定这个乱世,我脑子里的任务就是这个!」 「谁给你的任务?为何偏偏是我?你既有能力穿梭于两方世界,应当也不单单只能到我大干皇朝,为何不选旁人?」 段星执不紧不慢接连发问,手腕微动扇面翻转,令扇尖银芒对外——是个相当隐晦的蓄势待发攻击姿态。 猫儿闻言呆了呆,从人左肩跳去又肩,爪子无意识抱着脑袋挠了挠,思考一会儿道:「我也不知道...我自从甦醒的那天起,这任务就在我脑子里了,是它指引我在无数个世界中找到你。」 「有很多很多的声音,一直在我脑子里祈求。」 猫儿张开爪子,夸张地做了个形容很多的动作。 「嗯?祈求什么?」 「好像是...」猫儿垂下四肢歪着脑袋,仿佛在努力辨清那些嘈杂模煳的意念。好半天,才从茫然中恢復过来,拉长尾音缓慢吐出几个字:「活下去。」 段星执轻飘飘站定,纤尘不染的衣摆无意间拂过满是灰尘的的焦木,依旧洁净。 他面目沉静看着前方,并未理会猫儿,只是骤然合起摺扇抬手向后,准确无误拦下当头袭来的暗棍。 猫儿察觉动静也跟着转头,浑身毛瞬间炸开:「啊啊啊啊什么时候出来这么多人!!」 耳边冷不丁响起只有他能听到的尖叫,段星执动作微微一滞。只是应对毫不拖泥带水,利落转身躲开从两侧紧跟而来的刀棒和砖块,顺势狠狠一脚将两名偷袭者踹去了地上。 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俱目露凶光,死死盯着他们。 约摸三十人之众,个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手握刀棍。最大的四五十岁,最小的甚至看起来只有八岁。见一开始出其不意的攻击没落着好,便满眼警惕没再轻易上前。 一时间场上除了废墟堆中捂着胸口的两名伤者的呻吟声,气氛沉凝如死。 第2页 「星星星星要不我先带你回去吧。」 猫儿跳去了空中飘来飘去,紧张地左顾右盼道。 段星执:「......」 若不是现在时机不对,他高低要将这怪猫的称唿斥上一番。 他年少继位,登临帝座近十年。且不说旁人没这个胆子,连母后幼时都不曾这么唤过他。 也就这看起来蠢笨不堪的怪猫胆敢在知晓名讳后还这般叫他。 这些流民自然也没什么闲聊的意愿,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齐齐挥舞着刀棍沖了上来。 沖在最前端的是名看起来不过豆蔻之年的女孩,他从容开扇,扇尖冰冷的利器直抵人喉间。目光触及眼前被灰土覆盖仍显稚嫩的脏兮兮脸庞和与年龄格格不入的兇狠。段星执眼神微敛,食指尖按下精铁扇面,堪堪收势,原本致命一击变为自肩至胸处一条长长的血痕。 「星星等一下!!我想起来了!!不能杀他们!!」 段星执:「......」 不能杀?这怪猫还可以喊再晚一点。 因疼痛动作迟缓了一瞬的女孩眨眼间已再次双手握刀当头砍了过来。 猫儿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还在他头顶上边飘边嚷:「我们还不属于这个世界,贸然更改原住民的命数会遭天谴的!!被天谴噼超痛!!星星星星快收手!!」 摺扇重重合起,段星执向后退了半步,抬手以扇身挡下迎面的数柄长刀,顺势避开右后两侧攻势。不忘矮身躲去两名流民身后勐地将其踹去人堆,成功阻住还想继续扑上来的人。那充当前锋的女孩丝毫没有退避之意,就地一滚爬起,持刀自下而上砍来。 可惜年纪太小,技巧有余,力道速度皆不足。段星执看准时机,凌空一翻身踩上挥起的刀锋,借力行云流水跃起,轻飘飘立在了一旁废弃的木屋顶端。居高临下俯视着挤做一团的流民,冷冷道:「都退下,朕...我不欲杀人,别再来自寻死路。」 只是一群人无人应话,仍是抬头死死盯着他所在的方位。少顷,一名蓄鬚的中年人推开最前方的女孩站了出来。 看装束和其余流民隐隐的避让动作,这位才是这群人正儿八经的首领。 段星执静静与那领头中年人对视,他自认已经展露出了足够的威慑力。 那人满脸肃杀之气,只盯着他言简意赅提道:「交出吃的、钱财。」 在这种世道还能穿着如此富贵,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精緻的公子,打死他们也不信身上什么都没有。 随即众人再次围近了些,只耽搁了这么一小会,远处冒出了更多的衣衫褴褛的流民。意思很简单,要么鱼死网破,要么给出他们要的东西。 段星执轻轻皱眉,看向头顶的怪猫。他只是来这异世界随意看看,能带什么吃食财物。如今明面上出现的流民都越来越多,暗处不知还藏着多少。即便他自负武艺高强可全身而退,但若是按照这怪猫的说法,一人不杀可做不到。 他正想问一句先前说的带他回大干的那道法阵是否能随地开始时,骤然听怪猫扒拉着耳朵满脸苦恼碎碎念:「商店明明有好多吃的,但是怎么都是灰色的...我买不出来...」 段星执:「......」 「空间商店?那是什么?」 他还是头一回听人提及。 「里面有馒头、花卷、桂花糕、汤圆、糖酥...兔子馒头?兔子做的馒头吗?好想吃啊。还有绿豆糕、豌豆黄、水晶饺...」 似乎就是寻常的糕点铺子,见人越说越馋,有喋喋不休下去的趋势,段星执面无表情在唇边竖起食指沖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可以了,再念下去就烦了。 猫儿下意识缩起脖子,耳朵紧紧贴在两颊。 它觉得星星这样看它好吓人... 两人低声说话的这点功夫,废墟上也悄无声息地爬上了部分流民。 段星执言简意赅冷淡高声道:「没有。」 他没带银子,全身上下勉强能称得上食物的东西,大概就是前日小郡主十岁诞宴塞给他的两颗梨花糖。 但... 他看了眼下方数量愈发庞大的流民群体,这两颗糖真扔下去,怕不是要被当成刻意侮辱,愈发激怒众人。 「那便就此修书一封,让你家眷将买命的东西送来,否则就将命留在这儿!」说话间,一团皱巴巴的纸团着一支毛笔从下方扔了上来,「就以你身边的焦炭为墨。」 【作者有话说】 挂比出山。 第2章 那人又问:「你是哪家的人?井昌钟家?泉河梁家?还是莱东闻人氏?」 段星执低眸望去,这些名字被提及后,流民中似乎出现了隐隐约约的骚动和斥骂。 他接过抛来的纸笔,不紧不慢展开,一撩衣摆端坐上边,边低声询问怪猫:「你刚才说如何带我离开?」 这动作果不其然安抚了不少蠢蠢欲动的流民。 井昌钟家、泉河梁家、莱东闻人氏...段星执在心底重复念了一边,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单单提及便遭至流民此等怨气的人,想必不是世族豪绅便是朝中蛀虫。 「我给你画一个传送阵法,等着!」 段星执装模作样地在纸上随笔写着,用余光看着怪猫漂在眼前,爪子泛着蓝光,灵活地挠出一串看不懂的符号。 「好啦好啦,」 符号飞速盘旋成影,在眼前放大,逐渐形成一块椭圆形的光幕,猫儿得意洋洋:「走吗走吗?跟着我往传送阵中心跳就好了!」 第3页 段星执笔尖微顿,出于这些时日这怪猫的极度不靠谱,他还是选择多问了一句:「回大干之法阵?」 猫儿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不是,只是传去这个世界其他地方,回大干只能用我们来时固定在瀑布里的传送阵。」 段星执:「...其他地方是指哪儿?」 猫儿:「不知道,传送阵是随机的,不过肯定在阵法发动的百里之内。」 段星执:「......」 得亏他问了。 只是好像问了也白问。 百里...这距离若想再找回来也不难,勉强能接受。 下方的流民已经有些不耐烦:「两句话的事写这么久?别想着耍花招,快点!将能证明你身份的信物和信都扔下来!」 「我保证,拿到了东西定然放你离开。否则我等贱命一条,不管多少,换公子一条命都值了!」 领头人冷冷道。 若非一具尸体在那些高门大院的老爷们眼中不值钱,他今日可没这耐心与人僵持到现在。 「写好了,」 段星执高声应道,慢吞吞起身将纸重新揉做一团,随即再次侧目看着乱飘的怪猫轻声道,「你确定,不用轻功从这高处跳下去不会直接摔残?」 他实在对这东西的信任值降到了谷底,如果非要选的话,他试着自行闯出包围圈也不是不行。 按照这怪猫所说的,似乎只是不能杀人。 虽有些难度,但他武学师承大干武林三位泰斗,其中两位师父作古之际将毕生修为传功于他,更曾将第一剑客燕尽落请入宫中教习数年。如今轻功内力早已登峰造极。此地若无绝顶高手出手阻拦,不杀一人的情况下全身而退未必做不到。 「信我信我,我们从大干过来的时空法阵实际也是这个!但穿梭两界要的能量太多了,要藉助这世界的引灵石才能开启,所以只能设在瀑布下。你看我们过来时都好好的...」 段星执干脆利落打断怪猫絮絮叨叨:「我们走。」 随即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毫不犹豫跳向符印中心。 下方众人便清清楚楚地看到,随着纸团的扔出,那名华贵无双的公子像是在高处凭空向前走了一步,倏然间消失在原地。 首领瞳孔微缩,抬头死死盯着只剩空气的地方。 原本还浮着死气的流民群寂静一瞬,下一刻陷入了巨大的骚动。 许久之后,拖着长刀的小女孩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捡起地上滚落的纸团打开看了好一会儿,举起递给了身旁的人。 她不识字。 皱巴巴纸上只有一行篆体小字,笔锋凛然,骨力遒劲,足以见其久浸书墨。 是段星执初次踏上大照土地,从那座不知名荒山中走出时,远远见到残破的都城一时联想起的前人之词。 【长烟落日孤城闭。】 - 段星执扶住灰墙堪堪站稳,迅速打量了眼周遭陌生的环境。才第二次使用那古怪阵法,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这是哪...」 他问到一半直接住了嘴。 这怪猫十成也不知道。 跟着这哪哪儿不靠谱的东西亲身涉险,若是让父皇母后知晓了怕是得被叫去敬慈宫训上一整天。 还好自退位后两人便流连江南富庶地带,久不归京,段星执轻轻摇头一嘆。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否则这怪猫老跟着他,伤不了也赶不走,总要主动出来找找摆脱的契机。 这地方的荒凉程度不比他们才离开的都城低,说是更甚也不为过。街巷和屋舍构造有些近似,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损毁程度更轻些。 不过只隔着不过百里地,都城被毁,周遭城镇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段星执信步出了小巷,打量不到半分钟,远处出现零散的路人身影。他动作一顿,在被察觉前脚步轻移一个闪身躲去了院墙后。 随即轻巧跃上了房顶,借着凸起的屋嵴阻挡住行人视线,半蹲身迅速踏瓦而过跳去了一街之隔的另一条无人深巷。 猫拖着长耳朵乖顺飘在人身后,仗着没人看得到它,肆无忌惮升在半空中居高临下瞅着盯着远处的行人,好奇道:「为什么要躲他们?只是被看到没什么影响啦。」 段星执抬眸看了上方一眼,没打算直截了当明说不想引起注意,只随口敷衍道:「麻烦。」 他可不想再被围攻第二次。 他这身装束,在眼下这种环境里,的确是只极引人注目的肥羊——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宰上一宰。 不过,这点浅显用意都看不出来么?他回眸看了眼怪猫,心下对这东西智商的认知进一步刷新。 「你刚才说的天谴是什么?」 「就是天谴啊。」 段星执:「......」 猫凑上前来,嬉笑道:「你放心,只要不与此间之人产生太多交集,便不会影响他们的命数。我这回只是带你来随便看看。出不了事!」 他只好配合着这东西的智商,再问了一遍:「若是当真干预了此间之人的命数,遭了天谴,会是何后果?」 「天谴会噼我。」 猫四肢下垂,耷拉着耳朵丧气道:「来找你的路上走错路了,被噼过一次,痛死我了。」 段星执微微挑眉:「这么说,天谴不会置人于死地?」 而且,意思是即便他出手干预旁人命数,这天谴居然也只是噼在怪猫身上? 第4页 青年沉暗的目光在毫无所觉的猫身上轻轻掠过,段星执敛目掩下眸中的思虑,转过身继续向前迈步。 在位十年,他向来不喜欢这种被动的局面——如果怪猫对他有加害之心,他毫无应对之力。 虽说这东西到目前为止都不曾露出一丝一毫恶意,但谁能保证长久。 超出掌控的东西,若不提前扼杀在摇篮中,只会带来灭顶之灾。 「会死!!!」猫窜起来嚷嚷,「命数轨迹更改得越大,天谴降得也越重,我的能量护盾扛不住我就死了。一般最严重的,就是生死命数。」 「能量护盾又是什么?」 「这个,」 猫倏然窜来他眼前,浑身散发出莹绿色的微光,很快,一颗青绿色的椭圆形宝石自胸口缓缓幻化而出。只是上端是透明的白色,下方才是浓郁的青绿。 「这些绿绿的就是能量,刚才用传送阵用掉了一点。」 「你看你看。」 怪猫划拉了下爪子,一层深绿色的光盾逐渐在猫周围形成,那椭圆宝石的青绿色部分肉眼可见下降了一小节。 猫:「盾越厚用掉的能量越多,这些能量大概只够挡一两次天谴。」 段星执:「用完就没了?」 猫:「不不不,大约三个月就回復满了。或者去我们来的瀑布那儿,偷引灵石的能量,不过这世界引灵石太少太少了,除却瀑布那儿就只剩六块。」 「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应到引灵石的存在,这个位置有一块,」 猫在空气中点了点,又迅速飘去另一端的空气点了点,「这儿还有一块,还有这儿...」 全程只能看到一片空气的段星执:「......」 - 他手中没地图只能全凭自个儿摸索,段星执正琢磨着如何才能判断方位回到百里外的瀑布下回到大干时,微风拂面,空气中隐隐传来一丝血腥味。 他从踏上这四处战乱的土地起,无人敛葬的尸骨见了不知多少,对这气味早就习以为常。 但此时的血气不似亡故多时的厚重陈腐,更新鲜活泛。 ——意味着有人正在杀戮。 有人的地方才更方便找到线索,甚至还能找到马也说不定。段星执顺着风的方向判断出的方位,毫不犹豫动身。 他们穿行小巷,越走越偏,血气也愈发浓重。直到穿过一片矮竹林,一座荒凉的庄子出现在眼前。 破旧的牌匾已有道道裂纹,上题影月庄三个大字。门前枯叶堆积了厚厚一层,看上去已许久无人来过。 但他确定,血气的源头就在此处。 猫跟着好奇看了眼:「星星你来这里干什么?」 段星执回头看了眼他刚才经过的矮竹林,并不搭话,径直避开大敞的正门,谨慎贴去墙跟。 怪猫或许毫无所觉,但他亲身涉险,自然知道那竹林中埋藏了多少重机关。 这庄子看来不可小觑。 第3章 段星执琢磨片刻,沖怪猫指了指庄子里边,轻声做了个口型:「去看看。」 他不敢保证此方世界有没有比他更强之人,是以行事极为谨慎,不敢过多言语。 现在就看这猫能不能领悟到他的意思了。 好在怪猫还是没有蠢到无可救药,愣愣看了他一会儿,迅速冲进了庄子里。 过了半刻钟,那猫特有的尖细嗓音响彻庄子上空:「啊啊啊啊星星星星你快来,死了好多好多好多人!!」 段星执深吸了口气,不知第几次感嘆还好这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他自然是早猜到有死人的,但这一路来...他们见到的死人还不够多么,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他等了良久,没见猫飞出来,也没见有其他动静。索性俯身从地上捡起两颗碎石掷向一开始的声音方位。 未触发机关。 段星执这才轻巧翻过墙头,穿过几条错综复杂的走廊,借力院墙外那棵巨大槐树隐蔽身影,随后稳稳落在血气最为浓郁的方院一角。 青年瞳孔微缩,被眼前一幕惊得愣在原地。 空旷的平地上,堆积着数不清的身着黑衣的尸体。干涸猩红的暗红几乎将整个院落染色,残肢断臂不计其数,铺满每一寸角落。 更遑论其中绝大部分死状凄异面目扭曲。 段星执皱起眉,本能向后踉跄一步。饶是他自诩见惯了大风大浪,见到此等炼狱般的情形也不免升出强烈的不适。 当然,让他惊骇至此的还不止于此。这仿佛遭遇过惨无人道屠杀一般的院落,躺着的所有尸骨,俱是小孩。 最大不过十一二岁,最小恐怕才六七岁,明明本该是在长辈膝下承欢的年纪... 他闭了闭眼,看向瑟缩在熄灭的火架上团成毛茸茸一团的怪猫,勉强找出附近的一小块不足寸许的落脚点跃过去站定。 怪猫那张看不出表情的毛脸上都露出显而易见吓惨的情绪。 「你可能化作实体?」 段星执碰了碰猫,看着浑身发抖的怪猫下意识想安抚一下。但手指只能碰到一片虚无,轻而易举穿过了那团猫影。 「...能...能...」 怀中很快扑进一小团温热的毛茸茸,段星执将其当做正常猫咪随手揉了揉,目光轻轻扫视整个院落。 他尚且能察觉到一丝极微弱的活人气息。 这地方显然经歷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杀戮,且直到他来的前不久才彻底平息。有人命大侥倖活了下来也不奇怪。 第5页 假山旁一动不动趴着的幼小身影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 有人来了。 完颜夙敏锐地感知有人在向他靠近,是大人来验收结果了么... 他想爬起来行礼,可用尽全力,身体沉重得宛如铁块动不了分毫。一丝焦急漫上心头,随着来人气息的靠近,他愈发惊恐。 大人向来最重礼数,不能起身的话,恐怕要惹人不快。 他不能死...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可急切毫无用处,完颜夙艰难睁开被血液灰土模煳住的双眼,只能看到眼前那只糜烂不成形的手。 几枚指甲盖早已无影无踪,表皮溃烂露出猩红的血色,是在残杀的过程中不慎中的毒。 他甚至还能看到被擦刮掉的腐肉下的森森指骨。 明明本该很疼很疼才是... 但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仿佛麻木了一般。他曾听族中的老人说过,似乎是迴光返照之象。 他不想死...要活下去... 完颜夙咬紧牙关,竭力对抗着愈发昏沉的意识,想握紧手掌,但徒劳无功。 直到视线中蓦然出现一片白净的衣角,金丝云纹的缎面长靴与周遭格格不入。 ...不是那位大人。 会是谁... - 段星执半蹲下身,静静看着眼前倒在血泊中连喘息都有些费劲的小孩少顷。 他甚至都无需替人把脉,这小孩灰败死相已经再明显不过。放任人在这儿要不了一刻钟,他就得魂归天地。 「居然还有人活着!」 猫受到的惊吓已经平復了不少,从他怀中钻了出来,轻飘飘跳去小孩背上。小心避开破烂布料下狰狞的血口,伸出爪子去拨弄人脸颊结成一缕的脏兮兮短髮。 「他是不是快死了...怎么还有虫子,星星星星怎么办啊。」 段星执站起身扫视这古怪的地方良久,终于确认再没有别的活人气息,这才将视线再次放回一猫一人身上。 这猫的怜悯心比他想像中来得要重,意味着,眼下是个极好的试探机会。 段星执低眸看着怪猫嫌弃挥开一只爬来的小黑虫,波澜不惊开口:「不是不能更改此间之人命数吗?」 「是啊...你不答应和我绑定,救他会被天谴噼。」 猫垂头丧气道。 「那就走吧,别在此处耽搁时间了,」 段星执转过头看向庄外淡淡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心,他所受皆为外伤,离死还早着。只要略加止血再休息一阵,说不定便能撑着自行疗伤。」 说着,继续缓慢道:「此地离城区并不远,这庄子也不像无主之地,说不定我们走后不久,很快就有人来救他了。」 前提是穿得过那片机关重重的矮竹林的话。 「放着不管,他也无非是多受一段时间罪而已。可惜了,若是能上药,或许会好受不少。」 「这样吗?!」 怪猫蹦起来道,如他所愿说出了那句话,「那我们给他上些药吧,能好的快些。」 段星执侧目盯猫:「不怕遭天谴了?」 「只要不是逆转生死命数,肯定噼不坏我的盾。」 怪猫的长耳朵因欣喜欢快拍了拍两颊,「我们去给他找些药来?」 段星执垂眸看着那已经被引入套还浑然不觉的猫儿,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一枚银白小瓷瓶:「我身上有药,给他服下吧。」 无人注意到,一颗澄黄色糖果随着药瓶被带出滚落在地。 「好,那...那我提前把护盾铺出来...希望不要太疼...」 猫儿飘远了些,一屁股坐在房顶上,心有戚戚嘀咕道。 - 完颜夙始终安安静静躺在地上,耳边嗡嗡交谈声遥远而模煳。 体温在极速流失,他昏昏沉沉看着那片垂坠在眼前的干净衣角,指骨微弱动了动。 到底是谁... 那衣摆再次凑近了些,他察觉脑袋被一双手温柔托起,嘴里很快被塞入一枚药丸。他想看清来人,可眼前仍旧只能看到恍惚的重影。 段星执动作微顿,看着完全展露在他眼前的面孔。这小孩竟是生了一双异于常人的墨绿色瞳孔,仿若一块上好的宝石。 思及曾见过的那些流民,他暗道一瞬:异族人么。 仍是很快按紧小孩唇至下颚将「止血药」强行逼人咽了下去。 药丸苦涩至极,入口即化,随着冰凉液体流入喉间,他才重新被放回地上,登时被蔓延至四肢五骸的剧烈疼痛逼得浑身发抖。 ...好疼啊...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快死了还不肯放过他... 像是有人拿着一柄小锤在反反覆覆生生敲碎每一寸骨头,完颜夙双目赤红蜷缩成一团,不住地用力抠挖着臂上的腐肉,试图让自己麻木。 自三年前开始逃亡后,他头一回想求一个痛快。 大照...萧家! - 段星执收了手,站起身无动于衷看着地上满脸痛苦的少年。他给的药并非什么普通止血药,乃是医圣亲制的具有起死回生之效的露花丹。 只要还留有一口气,便能将人生生拉出鬼门关。 不过有得必有失,这神药副作用不小,接下来的洗髓清脉之痛就看这少年能不能扛过去了。 与此同时,天际乌云顷刻汇聚,细碎雷纹铺满原本还无暇的天空,一道成人臂粗的紫雷唿啸而下。 第6页 「啊啊啊啊啊!」 这猫曾经形容过的许多异象,他终于是亲眼见到了一回。 猫周身亮起了一圈深绿色的护盾,但位于其中的猫仍是浑身毛都已经炸开,甚至顾不得再去关心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疯狂地尖叫着上蹿下跳着。 只是绿盾之外像是还有一层无形的屏障,任猫在其中如何逃窜,也避不开一次次降下的紫雷。 天色已有些昏暗了。 「还好么?」 天谴降下的紫雷对他毫无影响,段星执负手静立,音色温柔问了句,仿佛很是关心。 只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那双清透黑眸中情绪少得可怜。看着中心被噼得异常悽惨的猫儿,神色冰冷至极。 这猫还真是从始至终都不曾对他说谎。 也不知道这身负神通的古怪东西到底是如何诞生的,怎会如此好骗,甚至对一位才相处过几天,重权在握的为帝者防心低至此。 ——真当他是什么仁善之辈? 身处天谴中心的猫自然没空回应它,仍是抱头乱窜徒劳地躲避着紫雷,眼看那块莹绿色的宝石堪堪就要全白。 好在莹绿即将见底的那一刻,天际顷刻间恢復原样。若非扑来怀中的猫儿浑身被电得焦黑,他险些要以为刚才的天谴不过是一场错觉。 「再也不随便动人命数了,疼死我了!!」猫抽抽噎噎用耳朵毛擦着眼泪,「只是上点药就这么过分,坏天道!!」 段星执:。 第4章 「嗯,是挺坏的。」 段星执沉沉凝视猫许久,才伸手安抚性揉了揉那一团焦黑,蓦然开口,「我能问问,你多大了?」 「多大啊...」 怪猫在他掌中翻了个身,仔细想了想,「按照人类的历法来算,我有六岁了!」 段星执:「......」 六岁。 这么看,他的所作所为,好像是有些过分。 - 「还好天谴走了就不疼了,」怪猫用爪子拨着自己身上焦黑的毛毛,低头看向下方因疼痛彻底昏迷过去的人,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他怎么样啦?」 段星执跟着瞥了眼,小孩气息平稳,看来是扛过来了。 「用了止血药,后续已经不是我们再该干预的事了,你还想被噼?」 猫疯狂摇头:「不不不不不不我们走吧走吧,这里好可怕。」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这阴森森的地方半点光亮都无,只有满地尸体,的确不适合久留。 尤其对于一个六岁「小孩」来说。 「走吧。」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轻而易举回到了杳无人烟的街巷。 原本只是想看看有人出没的地方是否能拐匹马出来,没想到阴差阳错救下了一名小孩。 虽说那地方谜团重重,但此方世界诸事都不该与他扯上太多关系,一些不该有的好奇心自然也尽数被压了下去。 「星星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 「当然是继续寻有人烟处。」 段星执站在高处,看向城中隐隐约约的灯火,走在凹凸不平的屋嵴如履平地。边闲庭信步边与猫闲聊,「你可有名字?」 「名字?」猫趴在人肩上,疑惑歪头,「猫啊。」 「...就叫猫?」 「是啊,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沖我喊了句哪儿来的猫,那不是你给我取的名字吗?」 段星执:「......」 他简直要被这怪猫的智商和逻辑折服。 「罢了,」 段星执摇摇头,轻嘆了口气,心下再次默念了几遍六岁,六岁,「你不叫猫,叫呆呆吧。」 怪猫自是毫无异议:「好!」 「呆呆,过来。」 段星执跳下屋顶,整个人没入墙下的阴影中,摊开手示意人跳上来。 「怎么啦怎么啦。」 呆呆只有巴掌大小,段星执看着在掌上翻滚,毛髮炸开颇有些刺手的焦黑糰子,轻轻勾了勾唇。 几乎是他这段时日来唯一一个带着半点真切的微笑。 一声微不可察的呢喃飘散在风中:「别让我失望。」 呆呆竖起耳朵:「啊?什么?」 「没什么,」 段星执敛了那点浅淡笑意,转头看向东南方位。 那一方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被映得一片红艷,火光沖天。 - 黑影悄无声息翻上阁楼,段星执隐在走廊靠墙边探出半个头,居高临下看着下方官兵将起火的府邸围了个密不透风。 这种宅院中不可能没有灭火的装置,即便不巧损坏,周遭这么多人光看着什么都不干,也坐实了刻意人为。 他目光在正门处黯淡的牌匾上的题字停了一瞬,随后移向前门空地,那里官兵最为密集。护卫中心的是位深紫长袍的青年男子,手中持着一卷不知名黑色物体。因背对着他,看不清面貌和表情。 竟是又让他撞上了一桩惨案,看这府邸,还是上的纠葛。 宅中零星有些惨叫声传出,焚烧声噼啪作响。段星执看向被火舌吞噬的阁楼瓦舍,眼底情绪冷凉。 时局混乱,这些来自朝廷内部的纷争竟是连半点掩饰都不愿做了。 至少大干之党争,即便尔虞我诈不断,也尚未有人胆敢在他眼下做到如此露骨。 两朝服饰有些许不同,单从装束来看,看不出这人是大照的什么官。 他不欲继续看下去,正准备转身离开继续寻找离开之法,蓦然被长街尽头飞奔而来的两名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第7页 为首的少年约摸十一二岁,白衣玉带,身形修长,长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红色的绸缎束起。 - 看着眼前烈火沖天,少年人目眦欲裂,当即就想冲进去。只是后背眨眼覆上数杆长兵,他被死死按倒在地。 「站住,谁允许你乱闯的?!」 锐利的锋刃很快在人背上划出几道深深血痕。 「放我进去!都给我滚开!滚!阿爹!阿娘!!」 「小公子竟不在府中?真是一桩幸事。」 那被围在最中心的紫衣青年终于动了,看向被镇压的少年和紧随其后的乳母。符至榆慢条斯理蹲在人身侧,却毫无叫官兵退下的意思,只是轻轻扬起一抹笑,漫不经心道,「事已至此,小公子节哀顺变。」 然而唇边森冷的笑意映照着灿烈的火光,在越翎章眼中,不亚于地狱恶鬼。 「符!至!榆!」 他勉力撑起身一点,下一刻头颅便被一旁的护卫重重踹了一脚:「胆敢直唿符大人名讳!」 「昌松。」符至榆淡淡唤了声,下属只好悻悻收脚。 「小公子也不过是一时心切,才莽撞了些。」 昌松:「是是,我等自该体谅些小公子。」 「呸!都是你干的好事...杂、碎,」越翎章狠狠瞪着身侧之人,昂起头颅,纤长指尖几乎要陷进地里,溢出丝丝血迹,「放开我!」 符至榆擦了擦脸上的水迹,面上笑意不改,只是伸出手指在那张白净的脸上的轻轻划了划:「小公子可别污衊本官。」 幼嫩的皮肤转眼出现几道绽开的血口。 越翎章双目赤红,似是感觉不到那些疼痛,只不管不顾地想挣脱背上的压制。 「本官今夜本是奉天子之命前来治定安侯通敌叛国之罪,没想到意外走水。依本官看,莫不是定安侯早早得了风声,自知出逃无望,为了躲避那些审讯,这才一不做二不休与整个府邸同归于尽。」 「通敌叛国?」 越翎章怆然笑了几声,「我越家一心为民,世代忠贞。通敌叛国?!」 「无非是挡了你们的路罢了!」 「通敌叛国,你拿的出证据吗?!」 「证据?本官这才刚带人来搜查证据,就见着眼前一幕,」符至榆戏嚯一笑,手慢条斯理抚上人头顶,一点点用力按在地上,「定安侯这手棋妙啊,人既已死,定不了罪,小公子便还是清白之身。」 地面粗粝的沙石瞬时将前额皮肤擦出一片血痕。 「小公子可莫要辜负定安侯和夫人的一片苦心,否则...」青年俯下身,在人耳边含笑轻喃,「恐怕九泉之下都死不瞑目。」 眨眼间,还被死死压制在地的少年终是寻到了一丝力道松懈的间隙,勐然翻身,反手握住长兵锋利一端,狠狠挥向符至榆。 被人不要命般的攻击骇住,四周官兵被迫退开了些。 只是原本同样位于中心的青年倏然消失不见,下一刻,少年右臂传来剧烈痛楚,长兵锵然落地。 才得了自由的乳母忙不迭跑上前来接住倒下的越翎章。 「小公子好武艺,本官还是低估了。」 符至榆撩开衣袍,看着臂上被砸出的一点淤红,眼中闪过阴郁之色,目光缓缓移向抱作一团的主僕二人。 长兵重新对准了两人,这回围得愈发密不透风。只要再向前一步,顷刻间便能被戳成筛子。 几名心腹纷纷上前谄媚关切道:「大人,大人,可有伤着?」 符至榆毫不在意挥了挥手。 场上一时无人敢说话,半晌,才有嗓音含笑徐徐传来。 「如今火势尚不大,你这家奴如此护主,就跟着进去救火吧。不然,总不能让小公子亲身涉险,是吧?」 偌大宅邸火势沖天,分明已被烧了大半,更有愈烈之势。 越翎章捂着右臂身形一颤,抬眸间一片赤色,本能想继续不管不顾冲上去。 「公子!看在奴婢照顾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求您,听话一点!」妇人瞬息明了这话之意,死死将小孩压在怀中,阻止人动作,低声哀哀道,「不要任性...不能任性。」 「听话,听话!只有您了...」 「切记夫人教诲...」 妇人压着哭腔,不住沖少年摇着头。 越翎章怒视前方良久,终是无力瘫坐在地。 - 段星执端立阁楼之上,他耳聪目明,下方争执清晰传入耳中。 这妇人,此番怕是在劫难逃。 「你这奴婢,还不快些动身救火?这般贪生怕死?」 「这就去...这就去...」 妇人忙不迭沖几人磕了个头,转过身匆匆忙忙向府内跑去,末了,不忘回头看向地上的少年,叮嘱道,「公子,听话啊...一定听话!」 火舌缓缓吞噬人影。 呆呆顶着满身焦毛,缩在人肩上愣愣发问:「他们是在争谁去救火吗?为什么直接跑进去了...」 段星执一言不发,垂眸看向跪在地上一点点爬向前的小孩。末了,极轻嘆了口气。 这孩子还不死心,仍想着同归于尽。 只是两人间先不论年龄,单内力水平便如同天堑。 即便是他,若是再靠近些距离,恐怕也免不了被察觉踪迹。 从刚才截断长兵的那身法不难看出,这紫衣人是位少有的绝顶高手。 第8页 第5章 呆呆还在嘀咕:「星星星星,我们能不能去将跑进去的人带出来...她才进去一小会儿,肯定还活着。」 段星执偏头盯着那些焦黑的毛沉默了一瞬:「你究竟清不清楚何为命数?何为改命?」 「啊?」 呆呆歪头,「知道啊,所以我们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偷偷带出来就好啦,活的变成活的,不是没有变化吗?」 段星执:「......」 他一开始怎么会疑心这么个智商为负的东西。 「救不了。」 段星执没有解释太多的想法,轻声下了定论。 若一定要取捨,陪了他这一段路的蠢猫和下方素不相识的两人,他自是选择呆呆。 - 尘土飞扬,越翎章再次被重重踩在地上。 「看来小公子对皇上的圣旨很是不满?」 符至榆加重脚下力度,骨骼错位的声音顿时响起。 越翎章闷哼一声,唇边溢出血迹。 「符至榆...有种就杀了我...」 符至榆笑了声:「小公子非戴罪之身,本官可不敢妄动。否则传出去,又不知道要编排成什么样了。」 「不过...」 青年随手一挥,手中黑色的捲轴倏然滚落在地,露出内里素白的绢纸和鲜红的印鑑。符至榆望向脚下的少年,眼中尽是恶意,「圣旨都不愿接,可怨不得本官依法行事了。」 「不敬天子,打断他的腿。」 两名心腹顿时走上前来,心领神会将动弹不得的少年拉去正在焚烧的府门前。 「小公子,好好看着,」符至榆轻轻一挥衣袖,背对人站定,笑着开口,「这份相救恩情,可千万牢记着,刻骨铭心地记着。」 - 烈焰仍在焚烧,空地上围着的官兵已经尽数散去,只余满身血迹倒在台阶下的少年。 段星执静静落在人身后,看着只有一臂尚能活动的人,一点点挪向火场。 眼睁睁看着家眷葬身火海,心存死志,并不意外。 他始终沉默,也只能无动于衷。 只是原本趴在他肩上的猫不知何时蹦跳着跑向了少年,段星执轻轻拧眉,不得不出声唤道:「呆呆,回来!」 呆呆化作能触碰的实体后,便失去了漂浮的能力,此间之人似乎也能见到它。 这猫胸前挂着的石头,恐怕不足以支撑再改一人命数。 还在挪动的少年果不其然瞬间停下了动作,段星执下意识看向天际。 好在天谴异象并未出现,他不由松了口气。 「星...」 「呆呆,安静。」 他再次唤了声冷冷打断还想说话的猫,这回俯下身沖那边伸出手,语气带了点命令意味,「回来。」 别胡乱干预此间之人命数。 分明是这只猫叮嘱过他的。 已经跑到人跟前的呆呆懵然回头,想了想,还是听话地跑了回去。 它只是想来看看这小孩还活着没,没有想随便更改命数。 越翎章盯着在眼前出现了不过两秒的焦黑长耳朵猫,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是什么东西...又是谁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他想回头看看,可惜伤势太重,只能略微抬起脑袋看到半片高挑身影。 段星执接住跳回来的呆呆,刚准备直接离开这个易引发天谴的是非之地,动作忽地顿住。 他们对于此间命数的干预,似乎有一点小小的阈值。那所谓的天道,也并非严苛到眼中不容一粒沙子。 他看着天际思虑许久,再次看向地上的少年。提气运功离开之际,冷冽的嗓音飘散在空气中。 「来日方长。」 - 神秘人来的无影无踪,走得也悄无声息。 来日方长... 豆大泪珠滚落在地,越翎章低声重复了一遍。若他今日死在这儿,便什么都没有了... 爹娘含恨饮终,祸首逍遥自在... 可他又何尝不懂。 越翎章没再继续向前爬,静静伏在地上像死透了一般。 许久,才有一些压抑至极的嘶哑喊叫声响彻夜空。 - 段星执带着猫悄无声息穿过夜色,很快重新站在了一座新的高耸阁楼屋顶,居高临下看着这座静谧的城池。 「我刚才只是想看看他怎么样了...星星,你是不是生气了?」 段星执侧目瞥了一眼,他也只是叫猫回来的那一刻语气严肃了些,对一个六岁智商的东西,自然谈不上生气。 但看着呆呆小心翼翼模样,他也不准备解释。索性默认了生气说法:「不想死掉的话,就听我的话,别再擅自行动。」 以免这东西在毫无所觉地情况下将自己坑死了都没反应过来。 呆呆一板一眼点头:「好,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星星你什么时候才肯和我绑定...」 段星执没理会它,目光在城中徘徊。 侯府,圣旨,还有那些装备明显精良的官兵,无不在告知着他这座城是何处。 ——原都城被破后,朝廷临时落脚的地方,只是怎会才相隔百里不到。 除了南边那块起火的红色天幕,整个城池很是黯淡。唯一有些醒目的,便是东方那大片的灯火。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儿应该就是帝王的临时宫邸。 想罢,段星执毫不犹豫朝宫邸掠去。 他对这位几乎快挂上了亡国之君称号的大照君主确实有那么点好奇。而且,呆呆现身的一开始就告知过与它绑定从而干预这个世界运转的方法。 第9页 ——借当朝紫微帝星肉身降临。 - 呆呆再次化成了虚影,在他头顶欢快飘着。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在夜晚连轮廓都来看不太清。 「星星好聪明啊!你怎么知道紫微帝星牵着的人在这里面!」 「猜的。」 即便临时宫邸,守卫之严密显然也不是外城能比的。段星执闪身藏入树丛间的阴影里,看着两米外走过的一队巡逻兵走远,这才看向呆呆低声询问:「你既能看到紫微帝星牵着的线,能指引我过去?」 「可以啊,」呆呆飘向高处张望,很快下了定论,「帝星就在那座塔里。」 临时宫城规模并不小,四处冷冷清清。他漫无目的闲逛了半个时辰,除了巡逻守卫和宫婢太监便没见到任何人。 他最初的目的,马厩倒是见着了。可惜这种环境,想拐走一匹简直是痴人说梦。 罢了,另做打算。 呆呆所指的是座高耸入云的九重宝塔,他在阁楼时就注意到了,应是这座城中最高的建筑。 他们潜入附近时,更好撞上一名送饭的宫女。段星执心道一声巧了,如鬼魅般跟在宫女身后。 眼见那宫女进去宝塔中,段星执琢磨片刻,还是没贸然跟进去,只是仗着无双轻功轻易跃上塔身外檐。 「也不知这人住在几层。」 这宝塔高九层,每层数不清的烛火将整座塔照得亮如白昼。他索性借着每层塔窗户的间隙观察宫女,跟着她一层层往上,眼瞅着就要到顶层。 一些若有似无的犬吠声传入耳中。 「...住这么高?」 也不嫌难爬。 不过这大照君主,还在住处养了不少狗么?真是见得多了,什么古怪爱好都不稀奇。 段星执轻飘飘落在顶层走廊,无声地站在窗外聆听内里动静。 随着宫女将门打开,犬吠声彼此起伏,显然热烈了不少。 呆呆仗着隐形,率先大大方方飘了进去:「好多狗狗啊...」 段星执耐心等着门再次被关上,这才略微探头,望向塔里。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是真切地愣在了原地。 塔顶这层空空荡荡,内里布置简陋,几乎只有一张床椅,连张桌子都没有。 动物群居独有的怪味传入鼻中,惹得他忍不住皱眉。 少说十来只的野狗群中,一名身着玄衣,头戴金冠的少年趴在地上,如同狗一般一口口咬着盘中那宫女送来的冷饭。 野狗围成一圈虎视眈眈,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似是在等着人先吃完。 人狗仿佛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荒诞的秩序。 他目光在少年双手挂着的沉重铁链上停了一瞬,轻轻吸了口气。 呆呆仍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飘了回来:「帝星为什么要这样吃饭...」 段星执侧目盯着飘来身边的猫,压着嗓音开口:「你再说一遍,他是谁?」 呆呆愣了愣,飞上塔顶更高处仔细确认了一遍,復又俯冲而下:「没错啊,他就是大照君主,紫微帝星所牵之人。」 - 当朝天子,居然是个看着不过十岁的小孩。 也不难猜到大照如今皇权没落,权臣专制的局面了。 难怪在侯府外,那叫符至榆的紫衣青年如此有恃无恐。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外乎如此。 ...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少年帝王何至于遭到如此羞辱。 与狗同食,将人作牲畜饲餵。 但人各有命...他并非救世主,世界悽惨者众。纵然诸多怜悯,他也救不了此间之人。 他很快从那点震惊中恢復过来,正想叫上呆呆离开,一道冷凉的嗓音突兀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你、是、谁?」 许是他沉浸在自己情绪中,没留心周遭异动。本在门口吃饭的少年不知何时爬来了窗边,歪着头直勾勾望着他,目光森冷。 第6章 既然已经被发现,段星执也不躲不避直直回望。随后瞥了眼天空,很快平復下那点情绪,淡然道:「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对你并无敌意就够了。」 那少年只在窗边露出了小半个头,生得很是漂亮。虽环境恶劣了些,但食物方面似乎并未被苛待,比起他这一路来见过的骨瘦如柴的流民要丰润健康太多。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唇红齿白,只是眼神太不友好。像是个冰冷精緻的瓷娃娃,黑曜石般的瞳孔里盈满了警惕。 因为锁链太重,始终只能维持着跪地的姿态。 段星执也没指望这么一句话就能让人放下戒备,反正于他而言,这小孩的信任与否都无关紧要。 「你来这里干什么?」 萧玄霁盯着他又一字一顿问道。 「看风景,你信么?」 段星执索性一把推开窗懒洋洋侧身靠坐在了窗边,含笑看向下方的少年,「我今日只是恰好路过,别费神猜忌些有的没的了。我既然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出现在这儿,若真想杀你,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你的命。」 少年低着头静默不语,也不知认没认可这说法,但的确是没再满眼敌意地盯着他。 一连两个问题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萧玄霁不再开口,只是自顾艰难抬起手,试图攀上窗台站直身体。 他讨厌跪着和人说话。 可惜锁链实在太重,尝试了好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第10页 段星执听着重物砸地的沉沉声响,凝视锁链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收了内劲。 「想上来?」 这锁链材质并非稀材,他想击断自然不在话下。但考虑到目前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些废话的呆呆,这念头还是作罢。 他尚且摸不准这天谴降下的度。 呆呆:「他好像想爬上窗台!!」 「我们去找钥匙替他开锁吗?」 「我怎么没有看到放钥匙的地方...」 话痨呆呆得不到他回应也能自顾不停地说好长时间,丝毫不嫌累。 好在他们相处这些时间,迅速让他习惯了耳边吵闹。自动屏蔽那些无用的废话,只看心情挑拣着回復两句。 少年并不理他,但尝试站起的动作显而易见迟钝了一下。 段星执轻轻一笑,没同人计较,自顾俯下身抓着少年两只手腕将人抱上了窗台。这少年天子沦落此等境地,心气倒依旧高傲不减。 重逾千斤的锁链在人手中,仿若轻巧的羽毛。趁着人低头的功夫,萧玄霁像个乖巧的木偶任人摆弄片刻,怔怔抬眸盯着近在咫尺的姣好面容。 他在这来歷不明的锦衣青年身上,嗅不到一丝属于豪绅世族中抹不去的腐朽陈败气息。那是不管多华贵的衣饰,多奢侈的用度都压不住的糜臭。 光鲜亮丽,鲜活肆意,是在那些所谓的江湖侠客中亦不曾见到的。民间固然自由,也始终洗不去活在这乱世中颠沛流离的颓然。 像是灰濛濛的水墨画被滴上了一点艷丽的硃砂,更像...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 望着眼前乖顺的小孩,段星执莫名联想起离开前缠着他的小郡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人发顶。 他离开并不急于这一时,趁着大好时机与人闲聊会儿也未尝不可,说不定还能向这位本地人问出些消息。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着头,许久才干巴巴应他:「萧玄霁。」 「段星执。」 段星执把玩着摺扇,也不吝相告名字,反正此间之人又不认识他。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想了想,还是随口多编了个理由,「在下本是江湖散人,四海为家游歷天下。漫无目的漂泊至此,觉得这宝塔好看这才登上来看了看。」 「一路来都没遇上几个愿意搭理我的行人,既然我们有缘在这儿都能碰上,不妨跟我说说,这是哪儿?」 「朕为什么要告诉你。」 萧玄霁冷漠睨人一眼,刻意加重了自称。 段星执:「......」 「没让人治尔擅闯之罪已是法外开恩。」 啧,这小孩油盐不进,给了台阶都不下。段星执瞥了眼人腕上的锁链,决定不打算顾及人那点最后的自尊,玩味一笑:「凭你,想怎么治我?」 萧玄霁用力抿着唇,瞬间消音。 看着眼前握紧拳一言不发的人,段星执暗忖一句自己是否有些过分,对方归根结底才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却又听人嗓音冷冽发问:「想要情报,就告诉我你的来歷。」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 「你说谎。」 听人笃定语气,段星执都忍不住笑了:「我怎么说谎了?」 别说这小孩身边也跟着个呆呆,不过真要有的话,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 萧玄霁沉默了许久,他当然没有证据。 「不说就不说。」 「这话不是该我对你说?」 段星执挑眉看人,明明只是简单问问此地是哪儿和都城方位,变得像是在窥探什么绝顶机密一般。 不过,小小年纪就懂以物易物...他心念一动,忽地将手伸入袖中:「既然要情报非要些什么东西来换的话,给你两颗...一颗糖行不行?」 奇了怪了,他明明兜里还有两,难道被呆呆偷吃了。 萧玄霁垂眼盯着那颗晶莹剔透的澄黄糖果:「区区一颗糖便想收买...」 「不要算了。」 他还真是将这少年天子当成寻常小孩哄了,身份摆在这儿,年龄再小应该也看不上这寻常糖果的。 段星执无谓一笑,正想找个机会扔给已经开始碎碎念梨花糖的呆呆,冷不丁被人抢了过去。 「给朕的东西岂敢收回去。」 「...你不是不要?」 「朕何时说过?」 段星执:「......」 这心口不一的脾气和李尚书家那位小公子真是像极,俱是爱端着架子的纸老虎。 「既然收下了我的糖,能告诉我这是哪儿了吗?」 萧玄霁抬头古怪看人一眼,半晌才低声道:「祁邯城。」 一个没什么大用的信息。 段星执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最后发现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继续大大方方问道:「那你们被毁的都城在哪个方位?」 萧玄霁面色没什么变动,看来是早已接受了城毁人亡的事实,语气毫无起伏:「你说彼宁城?」 为什么...要用「你们」。 「嗯。」 能找回都城,他便能找到那个传送回大干的瀑布。那么来大照这一遭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跟在他身边的呆呆,对他确实没什么威胁。 且被他找到了反制之法。 既然如此,这乱世之局便彻底与他无关。 他顶多能算个不爱滥杀无辜的中庸者,却从来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人,也不知为何呆呆偏偏要在大千世界中找上他。 第11页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每逢乱世必是英雄辈出之时,这天下总会等到有能力平定乱局的雄主。 至于要十年、百年、还是更久,都不是他一个外人该操心的事。 「若是指不清方位也没事,」 考虑到这小孩或许没什么方向感,段星执大度道,「这城中可有歌舞坊或马场?」 他自行去找找也一样。 萧玄霁很轻地摇头。 段星执无言:「......这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被关了多久?」 这话只换来少年一个冷冷的瞪视。 「算了算了,不勉强你,」 再问下去他大概得一直戳人伤口。段星执轻笑一声,从窗边轻巧跃下,不忘回身将人好好地放回了塔里,「夜已深,我也该离开了,有缘再会。」 不过大抵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他孑然立于塔檐,任衣袂飘摇,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重新跪伏在地的少年。此时仍面色平静一言不发盯着他,看来是早已习以为常。 也不知何时才能逃脱被囚困境。 萧玄霁贴在窗边抬眸,一眨不眨看着夜风带起锦绣长衫。身姿如影,翩然绝世,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在广袤苍穹之中。 「你是神仙吗?」 刚观察完四周情况准备跳下去的段星执乍然听人问了这么一句,只好暂且停下动作,淡笑着回眸开扇:「想什么呢,通晓些武功的一介凡人罢了。」 要说神仙,呆呆的能力倒是更像几分。 不过这么蠢的神仙...世人怕是指望不上什么了。 段星执负手抬头看了眼夜空,一片乌沉,莫名地像极了这方世界。星子黯淡,明月无踪,见不到多少光亮。 他要真是有通天之力的神仙就好了,唿吸间逆转阴阳改朝换代,随手便能赠这饿殍遍野的世道一个太平繁华。 可惜他只是一个莫名其妙被一只呆猫选中的凡人,该回去他的大干,继续歷享盛世福祚。 「走了。」 萧玄霁盯着身影消失的地方许久,直到肩嵴因长时间维持不动僵得发疼,这才矮下身去面无表情靠墙瘫坐下去。 「再见。」 良久,他看向自己腕上的铁锁,手脚并用缓慢爬向塔中另一段的墙面,轻车熟路用脚踹动某个机关,小心翼翼地从暗格中叼出一本泛黄的蓝色书册。 第7章 萧玄霁所在的临时宫邸防护程度比起他自个儿的皇宫实在差了太多,段星执轻轻松松越过数队守卫,重新站在了荒凉的大街上。 折腾了大半天,竟是才觉得有些饿了。 「你那空间商店还是不能用吗?」 呆呆摇头:「什么也买不了,一直是灰色的,星星你想吃东西吗!我也要!我想要桂花糕、红枣酥...」 「呆呆,」 段星执适时喊了一声,「化作实体。」 猫刚跳来怀中,还想继续喋喋不休,他毫不犹豫将猫嘴捂了个严严实实。 吵了一路,碎碎念得脑子嗡嗡作响。 - 夜间赶路多有不便,段星执果断做出决定,在这城中暂留一晚。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得先去找些吃的。 正逢乱时,平民居所几无余粮,日子过得相当拮据,他自然不打算去寻常百姓家中求取食物。 这样一来...他一个来歷不明之人,也只能擅闯一回权贵富商之邸了。 一人一猫很快确定了地点,朱门大院在一众低矮屋舍中格外显眼,定是某个富商或高官居所。 段星执刚跳下墙头,远远瞥见灯影间那抹熟悉的紫衣,眼皮一跳,飞速隐去树后。 非必要情况,他不是很想和这位身手莫测的权臣打照面。 「星...!」 段星执眼疾手快继续捂住呆呆的猫嘴。 好在符至榆离他们有些距离,这点小动静并未引起注意。只是停下脚步,远远朝这边望了眼便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 「日后若以实体出现在人前,不准说人话。」段星执低声训斥道,「会猫叫吗?」 「喵呜~」 「嗯,有外人时再想说话就这么叫。」 以免紧要关头又惹出乱子。 「好,喵呜~喵呜~喵呜~我叫得好吗!」 段星执:「......」 - 府邸结构并不复杂,夜黑风高,他轻而易举找到了厨房,简单取了几块梅花酥边问肩上的猫:「你刚才叫住我想说什么?」 呆呆:「我感应到了这里有引灵石!」 段星执动作一顿:「就是能给你那能变成盾的绿色石头补充...能量?的东西?」 「对!!!」 「我记得你之前指出,」 他勉强回忆了下呆呆先前在空气中比划的方位,「引灵石的位置不在这儿。」 呆呆:「我只能远程感应大石头!这个地方的应该是从大石头上挖下来的一小块,在附近了我才能发现。星星星星,我们去把石头偷回来吧,补充完能量再放回去就好啦,里面的能量对这个世界的人没什么用处。」 「......」 窃糕已是不得已而为,若非必要,他不是很想继续当梁上君子。 不过,段星执瞥了猫身前那颗几近全白的石头,思索片刻道:「你确定只是取其中能量,那石头依旧可完璧归赵?」 呆呆忙不迭点头:「嗯嗯嗯嗯,能量只有我能调取,引灵石里有没有能量对原住民来说都是普通石头,没有任何影响。」 第12页 看着飘在空中满眼希冀的猫,段星执沉默片刻,轻嘆了口气,最终还是点头应允:「好。」 这唤做能量的东西不仅可用于传送,关键时刻还能保呆呆一命,当做先前算计猫遭天谴噼的补偿好了。 - 夜风习习,吹得院中古树簌簌作响。 段星执翻身坐在墙头,看着空旷庭院低声指示道:「你先化作虚影,进去之后直接指出引灵石的位置。」 这院子,似乎就是符至榆的寝院,这下需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了。 院子的守卫相当松懈,他没费什么功夫便潜了进入。门窗的裱纸似乎用上了某种特殊材料,屋内光线暗极。即便他夜视能力足够优秀,也只能堪堪看出一个大致轮廓。 未免惊醒睡着的人,他们已经提前约定好一些简易手势,进屋后他便不再说话。 现在的问题是,别说交流了,暗得根本看不清彼此。加之呆呆本就被炸得浑身焦黑,在这暗屋里,更加看不清踪影。 他只能勉强跟着声音判断呆呆的位置。 「星星,引灵石在这里!这个发绿光的就是!」 「这一块好大啊,感觉能把我的能量石充满!」 「快来快来!」 段星执:「......」 伸手不见五指。 他此时倒真想看看呆呆眼里的世界了。 不过那个位置...似乎在床榻,这人好好地抱着块寻常石头睡觉做什么。 停留的时间越长风险越大,段星执不再犹豫,屏息靠近床榻,隆起的被子中隐约可见个人型。 唿吸平稳,应当还未察觉有人闯入。 他顺着呆呆提示的位置看向床头,轻手轻脚探了过去,果不其然摸到一块冰凉的玉质物体。 只是下一刻,手指像是压到了什么引线,房间内倏然响起几声微弱铃响,在寂静的环境内格外清晰,段星执脸色微变,毫不犹豫抓起玉闪身退开。 床榻之上铺着无数条细线,任何一点触碰,都能导致末端坠着的铃铛晃动从而发出警示。但设有这样的精细机关,为何睡在其中的人丝毫不受影响。 耳畔瞬息传来破空之声,他没空多想,本能偏头躲过,然而暗器不止一道,开扇拦下接二连三的后续几枚,上臂仍是不慎被划开了一条深口。 数道利刃深深嵌入地面,若非他反应够快,恐怕此时已被扎成了筛子。 段星执毫不犹豫点下左臂穴道,尚且不知这暗器上是否涂毒,总之未雨绸缪先自行封住臂上经脉再说,以免事后处理为时已晚。 「哪儿来的小贼?敢偷到本官头上。」 床榻处吱呀作响,传来一声倦懒的疑问声。他这才发觉这床似是有两层,以微小的高度差错开,睡在明面上的人影,竟只是一具精雕细琢的木偶! 符至榆的谨慎程度,比他想像中还要高。 见已经被发觉,他也不再有所顾及,段星执翻转摺扇,瞬息开合,眨眼间窗上已被射出的菱刃割开几道裂口。 他来时就已经发觉了,这房间门窗皆用的特殊材料,寻常人力极难折断木板。 符至榆望着被毁的窗子和飞速从缺口逃窜而出的黑影,并不急着追上,只是轻慢出声:「来人,活捉。」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有勇气的人了,自然要送上一份大礼,才配得上这等胆识。 - 段星执顺利离开了那漆黑的屋子落在庭院,有了月光的照耀,周遭景物顿时清晰了起来。庭中如积水空明,一如来时寂静。 见人忽然不动,呆呆赶忙提醒一句:「星星我们刚才从右边来的!」 段星执神色微凛,站在庭院中心不再动作,只是偏头冷冷看向右侧的草丛。 他从进去到出来用了不过一刻钟,这些护卫赶来的速度属实让人吃惊。 随着话音落下,以他为圆心,眨眼跳出些浑身覆着银甲,看不清面目的人将他团团围住。 一共十二人。 暗处还有个实力高深莫测的符至榆,加之眼下这十二名绝非善茬的银甲人。 他心道一声不妙,紧紧握住了扇柄。 可惜未带配剑,否则胜算还能再高一些。 仗着这些人根本听不懂,他直接问了句:「呆呆,补完能量要多久。」 若是强行对上不敌,那也只能走为上策了。 「充能很快就好了,」 玉佩被他随意勾在指间,呆呆抱着玉坠在下方,像只挂饰猫一般晃荡,「星星你想用传送阵吗?但是还在冷却中...传送不了...」 「冷却?」 从呆呆口中已经不止一次听到陌生的词彙了,段星执波澜不惊反问了一句。 呆呆心领神会解释:「就是还用不了,就算能量充足,最快也要四个时辰才能用一次。现在离四个时辰还差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久?」 「半个时辰。」 「......」 段星执轻声一嘆,不管什么时候,还是自力更生靠谱。 围住他们的银甲护卫彼此疑惑对视一眼,他们的视角里,只能听到眼前这不知名小贼在说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话。 兵戈相接声转瞬响起,段星执偏头躲过刺来肩上的长枪,摺扇脱手逼退正面三人,顺势反身握住右侧长枪一端,大力拉向对面方向,迫使左侧两人迅速避让。 第13页 严密的包围圈顿时出现个缺口,只是还不待他动身逃出,阵型迅速调整,他很快再次被围在了中间。 短刃对长兵毫无优势,段星执干脆舍了摺扇,找准时机捡起那柄被他打落的长枪矮身躲开头顶攻势,就地横扫,逼得几人趔趄退后。 落叶随风被捲起,一番打斗下来尘土飞扬,众人银甲上俱是灰尘枯叶遍布。但若是光线再强些,便能发觉被他们围在中心的人的异状——除了些微喘息,衣上未沾半点尘埃。 以一敌十二精锐,他没指望有太大胜算,只是以防为主,边不动声色向院墙那边退去。 这些人算不得顶尖高手,但胜在训练有素,配合完美。加之银甲极难穿透,几回合交手下来,他竟没讨着半点好。 还有个在暗处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符至榆,体力有限,他不能再耗下去了。 不过他不能杀这些人,这些银甲卫似乎也得了命令,对他多有留手。否则以就地诛杀的目的,他未必能撑这么久。 符至榆...想活捉他? 思及那侯府小公子的下场... 他闭着眼都猜得到,被抓到后果有多惨。 第8章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一道锐利箭刃凌空飞驰,直射面门。 果然来了。 段星执低下头嘴角微勾,早有防备,微微偏头躲开,任那短箭擦着鬓角深深插入背后墙面。 与此同时,周围窸窸窣窣出现了更多提着灯笼赶来的护卫。 原本围着他的银甲卫也纷纷停了攻势,自觉向后让开一个大圈。 符至榆不紧不慢自台阶走下,与人打了个照面的功夫,沉沉凝视片刻,蓦然轻佻开口:「好一个标志的美人。」 段星执:「......」 上一回听到这种夸奖,还是他尚在太子之位时,真是久违的冒犯... 段星执眼中掠过一丝冷凉笑意。 借着满院灯火,他也终于清晰看清了来人。 身姿挺拔,鬓若刀裁,浓眉鹰目,勉强也称得上一副好样貌。 只可惜眼中算计之意过于浓厚,即便语气温和,嘴角无时无刻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整个人也透着一股不讨喜的刻薄阴鸷。 似是料定了眼前人插翅难逃,符至榆挥了挥手,命两侧护卫退得更远了些,笑道:「美人怎么不说话?不知夜探我相府,有何贵干?」 段星执垂眸扯了扯唇,虽说是他先行擅闯,好像本来就不太占理。不过...不妨碍反感有人调戏他。 「你猜。」 话音落下瞬间,地上摺扇重新归于手中。步履缓慢后移,随即足下发力极速掠向前方,顷刻间已至人跟前。 符至榆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抬手运气回掌击向人胸前:「不自量力。」 只是摺扇瞬间开扇,段星执运气充盈扇身为盾,但距离太近,身形略有些不稳,只能堪堪接下这一掌。借冲击力向后退半步,手腕翻转,合扇为匕,扇尖出刃直勾勾刺向人颈间。 符至榆侧身轻巧躲开,抬手轻而易举拦住刺杀,放任尖刃没入衣袖少许发出撞玉之声。段星执这才发现,这人手腕处似乎带着某种轻薄坚固的防具。 一击不成,段星执凌空翻身,步法缥缈毫不犹豫闪去人后方,摺扇脱手而出逼得人先行躲闪,不忘同时调动内力汇于掌中直袭向背嵴。 符至榆反应速度却是比他更快一分,悠闲以护臂挥开摺扇,偏头嘲讽一笑,在段星执出手瞬间眨眼与人拉开寸余抬掌相接。 两股强大内劲的冲撞力化作无形波纹顷刻漾开,震得庭院草木尽碎。 四周护卫俱是被冲击逼得后退数步摔倒在地,唯有离他们最近的十二名银甲卫尚能撑着长枪勉强站立。 段星执平復了下吐息,瞥了眼左臂上仍在流血的伤口,平静扫视全场。这些护卫倒也异常守武德,他在这儿与他们主子交手,竟当真安分守着不曾偷袭半点。 他看了看还挂在玉上的呆呆,焦毛猫胸前的那颗显眼石头这么点功夫已经快变成全绿。 是时候该撤了。 符至榆总算收起了眼中的那点轻慢之色,缓缓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浓烈的兴致,一眨不眨盯着眼前微喘着的人:「好功夫!」 只是语气依旧轻浮:「不知美人师承何人?可愿投我相府门下,本官定当予取予求。」 段星执负手站定,冷哼一声,扫了眼人身后的隐隐开裂的墙面,丝毫没打算废话,再次果断出手:「屈屈相府,怕是请不动在下。」 「口气不小,本相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如此狂妄之人了。希望阁下在水牢时,也能保持这份傲气,千万莫要太快求饶。」 符至榆大笑一声,站在原地不躲不避,直到残影掠至眼前,才气定神闲抬手。 这莫名潜入的小贼,的确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 满院一片狼藉,不过一盏茶时间,两人过逾百招僵持不下,一时胜负难分。自觉已经大致摸清对手武功路数的符至榆笑容愈发肆意,交手时更近乎逗弄:「多番留手,莫不是心疼本官?」 段星执也不恼,险险避开一道掌劲,再次被人逼退至墙边,抬眸间忽然有戏嚯笑意闪过。 这人还是太过自负了,打上兴头来已经丝毫不曾注意他从始至终的目的。 总之不管打到什么地步,他也不能杀符至榆,没必要纠结这种无伤大雅的胜负结果。 第14页 而周围完好无损的墙面,此时已经裂开了无数裂缝,如同错综复杂的蛛网般。 原本将各处死角围得严密的护卫未免打搅自家主子的兴致,也自发散去了更远处。 在众人眼中,他段星执实力不济,几乎靠着顽强和一点运气才勉强撑到现在。但人体力有限,被压制了这么长时间,再想脱身几乎已是痴人说梦。 符至榆看着眼前仍旧没将他放在眼里的闲适神态,微微皱眉,才收起轻视态度,只可惜为时已晚。 在对面人袭来的瞬间,段星执聚气在掌,抬手狠狠拍向本就即将四分五裂的白墙。 强大的内劲几乎让整面墙瞬息崩成粉末,一些零星蕴着内力的碎石弹射至附近同样摇摇欲坠的建筑,恰如巨石落入平静水面。整个院落顿时被被激起了连锁反应,接连轰然炸开。 一时间,这方区域铺天盖地瀰漫着碎瓦白尘,瞬间模煳了中心之人的视线。 「想逃?」 符至榆瞬间察觉意图,当即不再留手想取过一旁立着的长剑。 「多谢符相祝我一臂之力。」 否则转瞬摧毁整个坚固且完好的院子,即便是他自负内力深厚也有些难做到。 说话间,他运足内力,以引灵石作暗器混着灰尘倏然射向人眉心。 符至榆偏头躲避的片刻功夫,段星执已然极速退去了数米之外,摺扇不知何时再次被捡回来手中,飘然立于府门处,轻笑着开口。 端的是一派从容不迫,稳稳落在高处的身姿映在人眼中嘲讽意味十足。 「后会无期。」 「回来,不必追了。」 许久之后,院中飞扬尘土总算落尽,露出清晰的面貌。符至榆站在其中,看着已然失去踪迹的方向,冷声阻住了还想冲去门口的护卫,「就凭你们,追不上他。」 「有其他事交予你们,」符至榆表情没多少变化,低头看向废墟中那块被他击落的碎玉良久,捡起最大的一块缓缓摩挲了一会儿,扔去为首的银甲卫手中,轻缓一笑道,「去查这玉的来歷。还有,这人样貌尔等都已经见过了,立即命人封城,给本官去找。不惜一切代价,掘地三尺,也要给本官挖出他来。」 - 「星星星星你没事吧,」 呆呆抱着充盈的绿石头,看着倚墙额头冒着虚汗的人,焦急地飘来飘去。 左臂上的伤口流下的血似乎越来越多了。 「无碍,别担心。」 段星执垂眸看了眼那道伤口,轻声安抚了一句。伤口处泛着深紫,他猜得没错,那暗器上果然有毒。 不过好在他反应及时阻止了毒素扩散,如今除了有些疼和麻木,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惜他那颗疗伤圣药露华丹先给了出去。 为今之计是先要找个安全地方将毒逼出体内,否则这左臂封脉太长时间,怕是要废。 但符至榆的身份摆在那儿,如今恐怕已经下了令全城搜捕。这样一来,呆在哪儿都不安全。 算了算呆呆那小型传送法阵的冷却时间,他思索片刻,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小巷。 安全的地方么...他倒是想到一个。 - 借着塔中明亮灯火,萧玄霁伏在地上,全神贯注翻阅着那本蓝色书册,直到塔外蓦然传来一声踩踏瓦片的轻响。 似是演练过千百遍一般,他飞速合上书册,蓝色书册顷刻被扔去暗格,极其精准地撞在开关上,使得暗门转眼合上。 整套流程用了不到一秒,萧玄霁冷冷抬眸,看向黑沉沉的窗外。 侍女早已经将食盘撤走,符至榆也早将他当成一个毫无威胁的傀儡。这个点,还有谁会过来。 段星执从大敞的窗户轻巧跳进塔中,这窗似乎一直维持他离开时的状态。随手带上后一转身,冷不丁和托着夜明珠的灯台下那双黑沉沉的眼眸对上视线,不由愣了愣。 后半夜这小孩不睡觉,坐在这儿当木桩? 「是你。」 「是啊,我又回来了。看在我们如此有缘的份上,再收留我一两日怎么样?」 虽然询问,倒是没什么和人商量的意思。段星执沖人温和一笑,自顾走去人对面席地而坐。 他选择此地调息理由有二,其一,这小孩身负枷锁,且年龄摆在这儿,对他毫无威胁。其二,火烧侯府那事他算是看出来了,符至榆为权臣,亦有这类人的通病——尚且在意名声。 若是带兵搜查至此处,在众人面前怎么也会维持着为臣者该有的姿态,命人提前通报。 届时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反应。 当然,实际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临时宫邸中,或许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萧玄霁没点头也没拒绝,他自然明白这句询问有多敷衍。 何况实力悬殊,也没有他做主的余地,只是盯着人左臂上显眼的血痕,面无表情陈述道:「你受伤了。」 第9章 「嗯。」 段星执淡淡应了声,并不打算解释更多,径直闭目运功。 萧玄霁盯着人看了许久,忽地将迅速围上来的狗群踢走,而后慢吞吞爬了过去。 眼看就要接近跟前时,才有声音传来:「若是惜命,便离我远些。」 语气其实相当平和,但他仍是从中隐隐听出了几分威胁之意。 萧玄霁睁着那双毫无波澜的漆黑瞳孔,望着眼前这名相当无礼抢占地盘的人,看不出生没生气,不过的确听话地停了下来。 第15页 却也不曾退后,只是保持着两尺不到的距离,安安静静盘腿坐着,目光在人往外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口和微垂的纤长眼睫来回游移。 紫黑毒素伴着殷红的血液几乎浸湿了大半衣袖,额角髮丝洇湿成几缕贴在皮肤上。 配上如今过分苍白的精緻面容,像是块稍微用点力气便能握碎的瓷玉,透出股惊心动魄的孱弱来。 可这人分明是柄玉做的利刃。 - 调息半途,时间已接近破晓。段星执曾睁开看过一眼,萧玄霁仿若一尊木雕般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 不知盯了他多久,这一举动,莫名让他背后泛起一丝凉意。 这小孩都不困的吗? 而且就算不困,跑来看他运功疗伤一整夜...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也懒得多话,很快再次闭上双眼。已经强行占用地盘,还给人设下诸多限制的话,那未免太过分了些。 被人盯一会儿又不会少一块肉。 两人几乎维持着这样相对无言的状态至天明,曙光斜照入塔,呆坐了一晚上的萧玄霁终是有了动作,转头看着初升旭日,随后一点点爬向被赶去角落的狗群。 - 时间一到,宫女惯例端着食盘款款登上台阶。离塔顶还有些距离时,萧玄霁像是有所察觉,从坐垫下摸出一枚食指长的袖珍短刀,面不改色深深扎进臂里,顿时血流如注。 段星执亦在同一时间睁开眼,正准备翻出窗外避避来人,冷不丁见着眼前一幕:「......」 这小孩莫不是脑子被关出问题来了?好好的自残做什么。 只是门口已然响起敲门声,他有心想问两句,也只能暂且按捺住,眨眼消失在塔中。 - 宫女才将门推开,见着眼前半身血迹的少年,惶恐跪了下来,抓过人手腕仔细查看伤口:「陛下,您怎么了?!」 符大人以萧玄霁为先皇祈福的理由将其困在这塔里,命她们每日送食。天子处境不堪不假,但若是真出了事,她们一个也别想活。 「狗咬的。」 萧玄霁冷冷瞥了眼宫女,嗖地将手抽了回来。 宫女顿时沉默,若是别的原因还好,伤人的是这些野狗的话...这可是符大人亲自交代下来,让她们精心照料着的「养子」。 眼下这种情境,几乎与天子平起平坐,根本动不得。 「奴婢这就命人去寻太医。」 宫女很快冷静下来,从容一拜刚准备退下,忽的被叫住。 「朕要沐浴,现在。」 宫女思索片刻:「遵命,这就去给您拿身新衣衫来。」 说完,朝外挥了挥手。不多时,六名身披黑甲的侍卫鱼贯而入。 随着送来的浴桶个架起的屏风,他腕上两道沉重的锁链也终于被黑甲卫首领解开。 萧玄霁整个人泡在热水中,漠然看了眼半透的屏风后数道存在感不容忽视的身影,蓦地转头看了眼窗户方向。 这些下人的动作很利索,他穿上那身帝王才能配用的玄色王服不到一刻钟,年过半百的老头喘着粗气被赶了上来。 「这伤口...」 年迈的太医才掀起衣袖,粗略扫过一眼伤口,正想凑近仔细看看时,冷不丁被始终冷冷瞪着他的少年天子一把挥开。 「滚。」 守在一旁的侍卫宫女面面相觑,不过萧玄霁本就喜怒无常,对待他们向来不假辞色,这会儿倒也没升出多少意外来。 「陛下,您...」 宫女还想上前劝说一番,冷不丁被踹了一脚。 「都滚出去。」 萧玄霁粗暴扯过太医带来的药包,里边的东西顿时唿啦啦撒了一地。 「朕自己来。」 在场之人俱是对少年帝王的阴晴不定性子有所耳闻,虽然不明白是哪儿惹了人不快,但皆习以为常地没往深想。 照着以往的经验,纷纷顺从着点头:「下官替您将伤药挑拣出来,这就滚,不碍您的眼。」 前些年曾有人见萧玄霁常年此等处境,自以为可随意欺辱,态度轻慢至极,甚至屡出不逊之言。直至某个夜里,萧玄霁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人引入塔中。 宫女思及那日清晨推开门见到的骇人一幕,忍不住轻轻抖了抖。她从未想过...一个成年男子可以以那般扭曲可怖的姿态出现。 暗红的血液铺满了整个室内,连狗群都瑟缩在角落不敢上前吃食。端坐在尸块血泊中央的少年抬眼望着她,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才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一点。 后来符相听闻此事,也只是瞭然一笑,散漫挥了挥手放任之,甚至将其余做得没那么过火的几名下人一併处置了。 他们也是在那时明白,无论眼前这人陷于何等处境。只要一日不死,便仍是这大照至高无上的天子。只要萧玄霁未出这座塔与符相之命有所违背,他们便不得有半分忤逆。 何况皇室只剩萧玄霁这一位孤零零的正统血脉,整个萧家,近到亲王皇子,远至宗室郡王,无不满门尽灭。 意味着只要萧玄霁足够安分,他便能安稳地活下去。甚至只要活得够久,未必不能有脱离困境的一天。 众人离开时,不忘重新将那道沉重的锁链给他戴上。无人质疑和好奇他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给自己上药,只是相当乖巧地听命退下。 第16页 想在这座皇宫活下去,扼杀所有好奇心和听话是最明智的做法。 眼前走在最末端的宫女将门锁上,萧玄霁这才艰难将那堆被太医分门别类放好的药瓶一股脑抱入怀中,慢吞吞爬向窗边。 只是窗外空无一人,连地面都一尘不染,被细心地避免了血迹滴落从而暴露行踪。 走了吗。 萧玄霁漠然看着空气许久,任臂上未做处理的伤口再次溢出血,将新换的外衫浸透一小块。 毕竟距离人离开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更不曾有半点交流。 直接走掉...实在正常不过。 幸好他本就没期待过。 - 段星执再次带着一小纸包回到塔顶时,见着的便是少年面无表情倚墙,望着空气不知在发什么呆的模样。 手上的伤口还在冒血。 「...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本在墙边等了一会儿,见众人围着替萧玄霁处理伤势,大概一时半会清静不下来,索性去了趟这宫中的膳房,顺便找了个干净水源简单处理了下臂上的伤口。 御膳房比他想像中来得简陋,至少比起昨夜到过的相府厨房,内里的食材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思及见过那宫女端着的饭食,他琢磨片刻,再次去了趟相府。仗着呆呆的传送阵已好,相当有恃无恐。 或许同在君主之位,对比他们两人天堑般的处境后,他不可避免对人升出了点怜悯之意。 符至榆派人送去的吃食大抵也就让人吃饱的程度,精细自是谈不上的。 于是给自己找吃的时候顺便也替人带了少许精巧糕点回来当零嘴。 正想着若是塔中还有人,便先去找他要的东西再过来,只是没想到正好碰上孤零零一人的萧玄霁。 「太医呢?就这么放着你不管走了?」 段星执人忍不住咋舌,他知道萧玄霁处境不堪,但没想到差到此种地步。周遭这些奴婢,竟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了? 抱着药瓶的少年安静一瞬,抬眸盯着从窗口跳下的飘逸身影,蓦然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不过你呆这地儿...」段星执低眸看向那道伤口,「不会是在等我吧?」 萧玄霁偏过头当即想否认,只是又听人道:「想等我给你上药?怎么,自残完又后悔了?我要是不回来你准备将这伤口晾到地老天荒去不成?锁链固然碍事,但想些办法也不是完全不能动。」 说着便蹲下身掀开人衣袖:「你这伤口位置,将锁链架在床上,再不济抓只狗过来搭它身上呢。药粉撒准应当不成问题,至于实在包扎不了就算了,总比什么都不管等着恶化下去要好。」 他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少年,忍不住嘆了口气:「就算有再大不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见过不少在极端处境下彻底扭曲的人,便下意识带入了眼前少年,将先前的自伤行为当做一次发泄。 萧玄霁平静问了句:「为什么不回来?」 段星执:「......」 这人的关注点实在歪到天边,真是枉费他刻意开导。 「我为什么要回来?」 萧玄霁嘴角微压,视线在人左臂上那道显然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处停了一会儿,很快敛下目光,将手臂伸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努力写甜^ 第10章 他甚少替人处理伤势,动作只能尽力放得轻且慢。好在萧玄霁臂上那两道口子本就不深,加之被简单清洗过。段星执撒了点药粉取过早裁好的布条随意扎起,见血堪堪止住便不再理会。 萧玄霁低头盯着放在腿侧的小布包,独属于食物的清甜香味盈满了整个顶层。 「这是什么。」 段星执随口逗道:「吃的,当做谢你昨夜收留之恩了,不怕毒的话试试?」 萧玄霁呆坐了一会儿,没怎么抗拒便弯下腰将装着糕点的布袋拢了过来。 见人异常艰难的取食动作,段星执先一步接手替人打开,取过一小块还带着点温度的甜糕递去人唇边,轻笑道:「你倒真是放心我。」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萧玄霁略显急迫地大口咬住囫囵吞下,垂下眼语气没什么起伏道,「想神不知鬼不觉取我性命轻而易举,我何必做无谓之功防着。」 「话是这么说,不过防人之心还是不可无,旁人带来的东西能避则避,你那些宫女侍卫不就在外头?喊上一声就能给我找不少麻烦了。」 段星执握着扇柄轻轻敲了敲人脑袋。他一个异界之人,自然没必要对萧玄霁起什么加害之心。 但世间高手者众,保不齐还会有别的人无声无息潜入。对于此方世界的人来说,萧玄霁无论处境落魄到什么地步,单一个轻易拿捏的少年天子身份,便永远有着抽髓挖骨的利用价值。 萧玄霁沉默低着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段星执有一搭没一搭投餵着,忍不住诧异暼人几眼,他们见过的这短短几面,小孩的确一贯寡言少语。 但初见时,分明还稍微活泼一点儿,现在则更像一尊了无生气的精緻木偶。 似乎只有在露出一丝身为上位者的倨傲时,他才勉强得以在人身上窥见一丝称之为「人」的气息。 不过什么变化都不是他该管的事。 见带来的甜糕被消灭得差不多,段星执擦了擦手站起身,不忘细心地将残渣收拾干净。 第17页 「你要去哪儿?」 他回眸看着扯住他衣摆的少年,琢磨片刻,相当敷衍地回了几字:「四处逛逛。」 萧玄霁抬眸,视线牢牢锁住人,眼中浮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还回来吗?」 「......」 「大概...」 段星执顿了顿,弯下腰带笑揉了揉人发顶,只是说出的话没半点温度,「不会回来。」 萧玄霁愣了一瞬,但几乎转眼便恢復如常,松开手低低应了声:「嗯。」 「告辞。」 - 青天白日的,段星执行事收敛了许多,潜在一处房顶上摸清护卫的巡逻规律后,这才谨慎踏上地面。 「星星,你在找什么吗?」 呆呆飘在人身后好奇开口,他们整个上午,几乎都在这大片房子中间打转。 「藏书阁。」 段星执停下脚步,又回头交代了句,「你也帮我去找找书册特别多的地方。」 他在找从相府离开后突然想到的一样东西——大照地图。 此等机密物件,不是藏于皇家书阁便是议事殿,总之这两处的明显特徵,都是书卷极多。 「好。」 呆呆行事要比他自由太多,毫不避讳地在那些巡逻护卫眼前奔来窜去,效率顿时显着提高。 「星星!」 隔着老远,他都能听到呆呆兴奋的大喊。 「我找到啦,这里面全是书!」 段星执:「......」 还是有一点儿不适应呆呆堂而皇之的大唿小叫。 他顺着声音轻巧翻了过去隐在墙根,远远见着这座三层古楼四周严密十足的守卫,顿时更加笃定这屋子里的机密文件定然不少。 只是...如何进去倒成了麻烦。 若是呆呆再聪明些就好了,这种随时随地可以隐匿身形的能力实在强大。 但依照呆呆的智商,给人说清楚要找的东西费劲不说,还易在里边捣出大乱子。 不过他没犯愁太久,刚过午时,便让他等到了两队护卫交接,护卫尽数集合在了前庭。 这样一来,阁楼的后方正是空门大开。 - 呆呆化作实体跳去了人肩上,好奇地看着泛黄捲纸上的无数看不懂的符号:「这是什么?」 「地图,」 段星执快速记忆着整张图的脉络走向,不忘随口给呆呆简单指了指,「这些都代表官道,这些线为运河标志。我们如今在的祁邯城在这里,想要回彼宁需顺着南方这条大道一路直行。」 他找到的地图涵盖了整个大照疆域,虽有些简陋,不过主道、大型城池和基本地形俱是绘制得清清楚楚。 「那我们现在出发?但下面那些守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离开。」 「谁说还要经过他们了。」 段星执目光在屋内打量一番,很快在柜中找出一叠落满灰尘的宣纸和砚台。 「啊?」 「若有人在你家打了你一通,你当如何?」 ——「当然是打回去。」 「若他想跑呢。」 ——「那就把房门先锁上!」 「呵,」 段星执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将宣纸铺在桌上,「连你都懂的道理,符至榆怎会不知道。」 「此时的城门恐怕早已布下重重埋伏,就等着我前去自投罗网,城中大抵也正在紧锣密鼓地搜查。」 「啊?那我们先找地方藏起来?」 呆呆一时还是没能理解用意。 段星执摇摇头:「我们还能藏一辈子不成,传送法阵现在可能用了?」 说话间,宣纸上已干净利落描画出了几道线条。 「能,星星准备用这个跑吗?」 「嗯,待我临摹完这附近的地势。」 届时再入陌生之地,也不至于晕头转向找不到方向。 他已看过这附近百里内的地形,除了祁邯城北侧有座矮山,其余方向多以城镇为主,就算他不慎传送到了山中,走出来应该也不难。 若是运气再好些,直接回到彼宁城也未必不可能。 莹蓝色的椭圆光幕缓缓在室内浮出。 - 他这回随机出现在一颗苍翠的柏树下。 有了前两遭经验,这回显然适应得多。是以刚现身察觉人声的那下一刻,段星执便轻巧跳上了浓密的树冠里。 远处很快传来一队卫兵的交谈声。 「晦气,今天碰到的全是穷光蛋,收到手的还不如昨天。」 「你可知足吧,我好不容易从地窖里揪住几个,结果浑身上下就十枚铜板。呸,浪费老子力气。」 「隔壁三队的那些八王蛋装了一兜子,你是没见着,那金银细软...」 男人直着眼骂了几句脏话。 「也不看看他们伍长花了多少才分去那条街,你是没见着那宅子,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吗...」 另一人唉声嘆气:「我们几个都头一回,没什么经验,要是还有下回,你跟咱老大说说给上面的大人多送点,他跟你关系最好。」 「关系好归好,那他也不一定捨得给,要不我们几个自己凑凑...」 「咱分到的这块也不差,你们还是不够狠。」 「......」 「......」 眼见交谈声彻底远去,段星执才从树上跳了下来。自从踏入此地后,眉峰从始至终未曾舒展过。瀰漫在四面八方的滔天血气比他平生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浓郁厚重,笼罩在空气中有如实质。让他从现身的第一秒,就浑身透着不适。 第18页 这回....又意外闯入了个什么地方。 「呆呆,怎么了?」 他总算察觉此时的猫也有些不对劲,平时要么化作虚体在半空中飘来飘去,要么化作实体蹲在他肩上左顾右盼。 不管哪种,都称得上活泼,而不是像眼前这般萎靡不振。 呆呆嗓音莫名带着几分轻颤:「我不知道...」 段星执皱起眉,抬手覆住蜷缩成一团的猫:「...你在...害怕?」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呆呆。 「这城中可是有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它只觉得整个天空倏然阴暗下来,像是要被吞噬。 呆呆耳朵紧紧贴在两颊,爪子死死扒住人身上精緻的布料,是怕极的状态。 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恐惧袭上心头,不知从何所起,只是无端地对眼前一切升出惧怕,让它不顾一切地想逃离。 明明正值白天,甚至是日光最烈的正午,却是寒意透骨。 「星星...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我们回彼宁城,回大干。」 呆呆嗓音都压不住颤意,拼命想钻进他袖子里。 「好。」 恐惧情绪溢于言表,段星执隔着衣袖轻轻揉了揉发抖的猫,看向那几名士兵消失的方向,轻嘆道,「但就算要离开,我们也需先知道这是哪儿。」 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呆呆害怕到一路以来执着与他绑定的「任务」都不在意了,甚至想逃回大干皇朝。 他环顾了一眼四周,他所在的地方应是某个废弃多年的破落院子一角,从窗台上的灰尘可以看出无人居住许久。 但房门并未上锁,隐隐有些开裂,似是被粗暴地踢开过,屋内隐约可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桌椅。 第11章 城中屋舍林立,他在的这片区域地势较低,蹲在屋顶上远远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青瓦。 段星执沉思片刻,望向房屋最为密集的那块地方,压着身形极速掠去。 眨眼间便已经穿过好几个巷口,他也逐渐进入了这座城池的中心地带。 街道两侧景象彻底暴露在眼中后,潜行的人心下一窒,差点失了力道控制,生生踩碎瓦片。 街上又有两队巡逻士兵走过,段星执一个矮身险险避开下方耳目,只是跳下屋顶时,脚步略微有些不稳,随即扶着窗沿目光空茫望着前方,静静在原地站了许久。 先前在偏远处不曾窥见全貌,但随着街道逐渐宽敞,他也终于发现了呆呆恐惧至此的原因。 入目所及,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从他在屋顶时的惊鸿一瞥来看,惨烈程度比起那竹林后的古怪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非还有来来回回严密巡守的士兵,这儿和死城怕是也没什么差别。 士兵的交谈、微卷的刃锋和偶尔传入耳中的哀嚎求饶声,无不在昭告着他闯入的地方正在经歷什么。 ——屠城。 段星执倚在墙后,轻轻闭了闭眼。他原以为他作为一个单纯路过的旁观者,不管遇见什么都能足够淡然。 但当真亲眼见到此等尸山血海,还是控制不住地浑身发寒。那些令人窒息的死气,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连他尚觉如此...那些只能眼睁睁看着屠刀不知何时落在颈间的百姓,他大概终其一生也难以体会他们的绝望。 他生于皇朝鼎盛之际,长于繁华宫阙之间,对于乱世的所知所闻皆来源于文字记载。但他翻阅过足够多鲜活真实的描述,满以为就算亲歷一遭也能泰然处之,却不想还是高估了自己。 段星执垂眸看着暗红的地面,下意识攥紧了扇柄。 据史册记载,屠城大多七日封刀,看街上堆积得几乎没多少多少落脚处的尸骸情形,应当这两日就能结束了。 他如今要做的,也就是在传送法阵冷却的这段时间里,避开士兵的搜查。 才出虎口却入狼窝,一时间倒也不知哪个处境更好些了。 段星执淡淡嘆了声,静待心间那点惊悸缓慢平復下来,又靠着墙沉默了许久,才抱起袖中始终瑟瑟发抖的呆呆,猜测着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能感知到?」 要么是感知到此间瀰漫的滔天恶念从而生惧,要么是感知到此间百姓恐惧到极点的情绪从而被影响。 呆呆从出现起就告知过它脑海中指引的任务,所行所举无不昭示着它与这个动盪的大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 他有时甚至在想,或许呆呆真是这个世界的神也说不定。只是诞生得太晚,心智尚幼,扶不稳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 索性病急乱投医随意找了颗外界的「紫微帝星」,毕竟此间帝王同样年幼,或许暂且难当大任。而别的帝星怎么说也同是一国之君,多多少少有些治世之能。 总好过在这世界茫茫人海中无头苍蝇般地乱抓身负才干者。 只是,王道治世,霸道救世。 他素来推行仁德礼义,主张教化施行仁政,自认治理盛世得心应手。面对眼下这种一知半解的动乱之局,并无彻底平定的把握。 呆呆抬头,茫然看着他:「感知什么...?」 「我也说不清那种感受...」 呆呆说着说着,圆滚滚的眼睛莫名掉下一颗颗豆大的泪珠,边擦眼泪边抖,「我不要在这里了,我想离开这座城,离这里远远的,越远越好...」 第19页 「星星我们现在就跑出去好不好...」 「呆呆,这城中...」 段星执重新将猫塞去了袖子里,似乎处在黑暗中被衣衫包裹住的环境里,那些颤抖幅度才略微减轻了一点儿。 他话到一半,又倏然住了口,只化作一声温和安抚:「我去找找看出路。」 既是屠城,外围的大大小小城门想必早有重兵把守,以一人之力逃出去谈何容易。 但已经恐惧至此,顺着小猫意愿说下去能产生些安抚效果也不赖。 想办法消磨四个时辰,并不算太久。 果然,他说完这话,袖中小猫一副已经见着城门口的模样探出半个头,满眼期待道:「星星快走快走!!」 「嗯。」 - 既然答应了呆呆寻找出路,固然觉得城门离开没什么希望,段星执仍是确定了一番城门方向轻巧向那边潜去。 不出所料,他躲在一间民宅的栅栏边,远远看了眼紧闭的城门方向,城墙上三米一名持枪带甲士兵延生至远处,围得牢不可破。 门口的尸体要比街巷中更多,几乎已经垒成了和城门差不多高度的小山,散发出阵阵腥臭。 而城墙上,每块石桩间的缝隙中皆吊着一人,男女老少皆有,共计十四人。 其中吊在最中间的是一老一少身着染血轻甲的男子,能遭攻城者如此怨恨又带甲之人,他没猜错的话...这两人其中之一应是这座城原本的守城大将。 而被吊起来示众的尸体妇孺老者皆有,恐怕...还是举家殉城。 城破人亡,死不瞑目。 段星执目光在那几具死死瞪着眼的尸身上沉默扫过一眼,有些不敢再看迅速移去了挂在最顶端的刻字上,辨认出此地位置。 元津城。 竟是倒霉地传来了与彼宁城完全相反的方向。 从地图上能看出,彼宁城、祁邯城、元津城恰为大照南部最繁华、人群最为集中的三大城池,正好分别位于三个方位,成三足鼎立之势。 而如今已有两城被破,位于两城之间的祁邯城,恐怕也危在旦夕。 只是他从祁邯出来时,除了见到大量衣衫褴褛的百姓,倒是并未察觉过于紧迫的战时氛围。 不知如今的大照朝廷,亦或者说符至榆手中究竟还有什么筹码,面对「叛军」已经攻略邻城还能如此镇定。 都城都守不住...还指望能守住退居二线的祁邯么。若是祁邯再被破,又能跑去哪儿。 可惜他手头没有用于作战的详况地图。 段星执下意识思索起当下局势来,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城门。 作为曾经的繁华之都,偌大元津城自是不可能只有一扇城门。信守与呆呆的承诺,他小心翼翼避开在城中劫掠的队伍,沿着城墙挨个去了趟大大小小的每扇城门。 没能找出一丝离开的机会。 ——既然敢行屠城之事,防守怎会有半点遗漏。一旦风声传了出去,对日后的攻城略地是为大不利。 若真有一统天下的野心,这攻城之将绝不会犯此等大错。 但他此举本就是为了安抚呆呆,是以没找到离开机会也并不气馁。只是估摸算了算时间,再有两个时辰左右呆呆的传送阵就好了。 只是他们这一路来,呆呆实在变得极其躁动。每每碰上士兵大行劫掠滥杀之事时,便想冲出去将人救出来。 「大人,您行行好,小的当真什么也没了,若是还有半点钱财,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老子见着的每个人都这么说!」 随即便是一阵哀哀嚎叫和拳打脚踢声。 长刀归鞘发出刺耳的噪音,杂乱无章的动静很快平息。 「我就说这些王八羔子嘴巴死硬,一个个的都不老实,这不还有三十文!」 「走走走赶紧的下一家,别耽搁时间,明日就最后一天了。」 - 段星执隐在柴堆后,用上了几分力气才按住在怀中挣扎的呆呆。直至几人彻底走远,才松开了力道,转身看了眼地上目瞪嘴张的人影,将被眼泪染得浑身泛着湿意的焦毛猫托在掌心:「呆呆,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带他们一起逃出去...」 猫儿整个身体耷拉下来,几乎缩成了一个球,又忍不住小声抽噎:「对不起...」 它一开始跳出来时差点连累星星也被那些人发现。 但自从踏进这里,它就变得格外不对劲,一些恐惧和逃窜的情绪在脑中疯长,它似乎能感知到这座城中所有人的祈求,以至于好几次像被控制了行径般不管不顾地乱冲出去。 段星执轻轻嘆了口气,再次抓紧了小猫。好在呆呆虽有些难以自控,但一直听话地化作实体,压住这么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对他来说并不费劲。 他几乎已经将所有连通外界的出口去了个遍,一无所获。 天色渐暗,段星执打量周遭一番,再次轻巧翻过了矮墙朝着与先前那几名官兵相反的方向离开。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他出现在了城池中心的一座宅邸。 虽然入眼一片狼藉,但从那些被踩踏后的花圃和偶尔散落在地的木制手工小玩具得以看出。未经过劫掠前,屋子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这院子曾经的主人应是相当温和耐心的性子。 院中立着幢二层青瓦小楼,能住在此处,想必囊中也不算干瘪,只可惜富足的日子终归还是毁于一旦。 第20页 第12章 他正想去后院寻个隐蔽处暂且休息一会儿,一墙之隔外冷不丁传来了点动静。 一些兵刃摩擦的杂响声过后,有人压着嗓音谄媚道:「大人,就是这儿就是这儿,我亲眼看见这宅子里还有两小孩半夜出来过!」 「这里边早被搜了个底朝天,值钱的东西早就没了,更别说活人。我看你小子就是不想交东西!我记得...你那宝贝孙子才五岁吧,我们兄弟几个也不容易,再磨磨唧唧别怪我们不客气!」 「真有真有!小的对天发誓,昨天半夜的时候那小子带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地熘进去了...大人您信我,他们两兄妹穿得可好,身上一定还有更值钱的东西。而且这宅子漂亮得紧,说不定里边还有不显眼的屋子没搜到,他们肯定躲在那儿!」 士兵满目狐疑沉思了半晌:「老子姑且信你一回,走,进去看看。」 「那...那您看,这些米能让我留下了吗,求您大发慈悲,求求您,看在小的一心孝敬您的份上,给条活路吧,我儿子两天没吃东西了。」 几人看着面前不住磕头的人,不耐烦踹了一脚:「要是真找出了你说的人,那就赏你了。要是没有,你儿子也一块弄死!」 反正将人找出来后,是死是活还不是都是他们说了算。 「我给您带路,一块找!」 眼见墙外几人准备进门,段星执身形微晃,迅速闪去了后院。 后院原本郁郁葱葱的院景被破坏得更加严重,他正想从后门离开,敏锐察觉墙外经过的其余巡逻队伍,只好停下了动作,暂且躲去了宅子侧边的视线死角。 屋内传来粗暴的翻找动静,思及那两名藏起来的小孩,段星执偏头打量着整个院子,目光缓缓定格在院中那口井上。 那平民如此笃定...而这座规模不大的宅邸唯一可藏人的地方,他只能想到那口井了。 只是井下要如何躲藏。 他有些好奇,轻飘飘落在井边朝下看。因着天色太晚的缘故,光线并不明朗,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因着提前得了交代,呆呆说话的声音被压得极低:「下面有人吗?」 段星执半蹲在井口边,并未回答,很快收回视线。 的确是有的,他察觉到了井下两道极其微弱的唿吸,随着屋内搜索的动静变大时出现小幅波动。里边未曾见到人,他也能轻易想像到两名稚童抱作一团怕极的画面。 下一刻,井边的身影倏然失去了踪迹。 「这就是你说的有人?!屋子里连个屁都没有!拿你爹开涮是吧?」 士兵提熘着那中年男人骂骂咧咧走了出来。 「我不可能看错了,我确认了好几次...」 男人神色带着掩不住的惶恐,无头苍蝇般扒开后院倒塌的藤架,「肯定有的,肯定有的...别杀我...我一定替您找出他们来...」 「说不定在地窖里...地下...这怎么会没地窖...」 男人跪在地上,重重锤了锤地面,视线慌极乱瞟:「对了这有口井!井下,他们肯定藏在下面!」 隐在暗处的人心下一紧,偏头看了过去。 「井里?笑死个人,有水鬼还差不多,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去见水鬼。」 「等会等会,老大,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听说隔壁有个叫王老二的为了躲搜查,将自个儿埋进后院土里去了,只露出小半张脸。要不是有人拿刀砍上边的杂草,正好扎到他眼睛,说不准还真被他躲过去了。」 几人围在上方往下看,又议论了一会儿。 「去拿个火把来。」 - 守在井边的人很快只剩下了告密男人和两名士兵,段星执沉默收回视线,心知两人恐怕凶多吉少。 「呆呆,」 他以口型唤了声探着头始终嚮往井那边张望的猫,「传送阵是不是已经好了?」 !!好了! 段星执眼疾手快合掌捂住满眼欣喜的呆呆以免发出动静。 焦毛猫大力点了点头。 被星星带着一路寻找出口,不知不觉竟然已经等到了传送冷却完毕。呆呆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它太讨厌这个地方了。 段星执抬头看了眼身后的房子,正想趁着此时无人进入屋内开启传送阵时,眼前平坦的土地忽地动了动。 有人? 他微微拧眉看向地面黄土散落,露出方形的木板形状,木板动了动,很快被人往上推开。下一刻,他与一双黯淡的灰色瞳孔对上视线。 恐惧情绪几乎瞬间盈满了灰瞳。 段星执顷刻间做出反应,沖想躲回去的少年做出个噤声的动作,堪堪阻止了木板勐然关闭。 倏然合上的动静,怕是要将不远处井边的人引过来。 他瞥了眼水井方向,没想到这两人竟是还有其余出口。狡兔三窟,难怪能苟活至此。 屠城就要结束,兴许这两人真能平安活过这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他才放下点心来,不欲理会小心翼翼爬出的两兄妹,转身轻巧跃上二层阁楼,刚踏入屋内,动作倏然顿住。 定论下太早了。 寻找火把的人去时只有两人,来时却是足足有六人。其中两人习以为常地守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起来。 院子并不大,前后两门俱有守卫... 除非这两小孩似他一般轻功卓绝,否则绝无逃出生天可能。 第21页 段星执静静站在屋内许久,直至听见屋外阵阵骚动和求情的惊慌童声,好一会儿,才垂着眼轻声开口:「呆呆,画阵,我们走。」 掌中的猫一如既往在挣扎着想冲出去:「我们带他们一起走吧。」 「我的能量石是满的,可以化出最厚的盾。只是被天谴噼一下,很快就不疼了...」 段星执停下走向传送阵的脚步,目光没什么波澜看向焦毛猫:「你想好了?如果救下他们两人,天谴定然更重,你会死。」 焦毛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遭受到擅自干预生死的惩罚。这还只是救一人的情况,那绿色石头中能量就几乎消耗殆尽。 「我...」呆呆满眼泪水垂着四肢安静了好一会儿,「但我还是想带他们走...」 「我的任务...好像本来就是为了救人...」 段星执静了静,看着漂在眼前被划出的传送光幕,又看了眼猫身前挂着的绿石头,低声应道:「好。」 屋外再次传来士兵极其不耐烦的拷问和刀锋出鞘声,段星执快速扫了眼屋内,拾起地面细长的木块略微施力,眨眼间在指间化作几小段。 他悄无声息踏出房门在长廊站定,借着火光居高临下看向并排跪着求饶的两名小孩。 皆是十岁出头的年龄,女孩看着更小一些,被照顾得很好,生得玉雪可爱。即便染上不少灰尘,也能看出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坯子。由于正好面对的缘故,两人几乎瞬间发现了他。 段星执朝两名满眼惊恐的小孩做出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看着两人眼中迸出一丝希冀的微光。 少年再次被狠踹了一脚,哀哀祈求:「真的没有了...所有东西都交出来了,求求几位大人放过我们。」 段星执忽有些不敢对视,长眸微垂,缓缓抬起手。 「没有...啧啧啧,每个人都跟老子这么说,你们这些人啊,不死到临头根本不会说真话!」 「我看他这妹子长得真不错...」 秋沂城下意识想把女孩护去身后。 士兵一把将人挥开,当即就想捏着女孩下巴好好打量一番。剎那间,火把悉数熄灭。 「草,哪儿的妖风!」 「赶紧的赶紧的,重新点上。」 前庭一片黑暗,顿时出现了一点骚乱。但月色正亮,他仍是能轻易看清几人的轮廓。 段星执鬼魅般出现在人身后。 「嘶!」 「啊啊啊啊有人偷袭!!快抓住他!!」 扣押着两人的士兵吃痛甩了甩手向后倒去,半边身体似是被人击中什么部位,有一瞬间的麻痹。 与此同时,乌云缓缓汇聚,是他曾见过的天谴异象。 显然是在警告。 呆呆已经极力瑟缩着埋在他颈间,仍不忘战战兢兢道:「快...我们快走...天谴马上到了...」 失去压制的两名小孩也极其机敏地察觉他救人意图,忍着剧痛努力爬起身望了过来。 段星执侧身轻松避开砍来的长刀,趁着短暂的混乱,一把抓住跑来他身边的女孩抱进怀中。 随后,他动作有片刻的迟滞,低头看向同样已经跑来跟前的少年。 借着月光和极强的夜视能力,他甚至能清晰看到那双恐惧和希冀交杂的暗灰瞳孔。 「抱歉。」 一声轻飘飘的呢喃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火把重新被点燃,整个院落前庭再次被照亮。若非倒在地上哀嚎的两人和凭空消失的女孩,士兵险些以为撞了鬼。 柔滑的锦缎布料擦过指尖转瞬即逝,一如他转瞬即逝的希望。秋沂城呆呆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影,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后背蓦然传来剧痛。 段星执踏入传送阵的最后一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窗缝,庭中尘土飞扬,少年被人踩着脑袋重重压在地上。灰暗的眼眸始终大睁着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 为什么...不救我? 第13章 他这回出现在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中央,两侧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明月高悬,四野寂静,但这只是在女孩的眼中。 段星执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看着他曾经见过的异象。 唯一不同的是,上一回呆呆还能活蹦乱跳在那道看不见的封锁空间里胡乱逃窜,这回像被抽干了全部力气,奄奄一息飘在半空任降下的紫雷炸过全身。 本就焦黑的毛颜色都似乎更深了几分,从那枚胸口的几乎完全见底的绿色能量来看,这回的天谴显然比上回来得更重。 「星星...好疼啊...」 他伸手想碰碰这只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猫,然而只能碰到一片虚无。 他只好看向身边那名被救出的女孩,除却一开始有些茫然震惊,没用多少时间便接受了他们瞬间出现在城外的荒诞事实。 女孩低声啜泣着,挣开他的手跪在一旁不住地磕头:「我哥哥还在城中...求求您,将哥哥也带出来。」 段星执沉沉嘆了口气,脑中再次浮起那双灰色的瞳孔,蹲下身阻止人继续磕头的动作,缓慢摇了摇头:「回不去,救不了。」 女孩眼眶瞬间更红,颤抖着手勐力擦了擦眼泪,再次重重一磕头:「您救我的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我回去找哥哥!」 「你回去除了自寻死路还有其他意义吗。」 眼见着女孩站起身胡乱找了个方向沖了出去,段星执淡淡叫住人,「你想走我不会拦着,但我劝你一句,三思而后行。」 第22页 「你抗衡不了整座城的叛军,这时候回去,除了白白搭上一命,没有第二种可能。」 「与其一同赴死,不如想办法活下来,连带着你兄长的那份好好地活下去,然后替他找到报仇的机会。」 至于向谁报仇,叛军?朝廷?他也说不清,只看女孩如何计较了。局势不明,他不能确定双方的立场。但归根结底,万千百姓,不过是被世道无情碾压的一只只蚂蚁罢了。 面对至亲的生离死别,哪怕大人都做不到无动于衷,更何况一名小女孩。他自然不奢望对方像他一个旁观者一般冷静,但劝说也只点到为止。 女孩低头呆在原地许久,到底是听进去了没再往前,缓慢瘫坐在地,随后嚎啕大哭起来。 段星执平静看着女孩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至耳畔天谴雷声渐渐平息。 总要让人发泄出去的。 他能见到的异象已然恢復如常,浑身焦黑的呆呆悄无声息从半空坠落,被他接了个正着。 确定暂且叫不醒呆呆后,他只好将猫先放去了袖中,走去女孩身边,蹲下身轻轻抚了抚人乱糟糟的头髮。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终于哭累了,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段星执朝人伸出手极有耐心地等着爬起。 女孩眼眶通红,脸上一片狼藉,抬头呆呆看了他许久,终是将脏兮兮的小手搭了上来,行尸走肉般迈步跟上段星执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大道前行,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 他们没走到天亮,夜间赶路本就多有不便,何况女孩体力有限,遭遇今日种种早已疲惫不堪。 他径直拉着人往山林深处走去,此间百姓食不果腹,道路附近能找到的食物早就被扫荡得一干二净。唯有陡险异常,人迹罕至的深山或许还能找到些许食物。 至于普通人所担心的山匪,他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带着一名小女孩,就算打不过,他还跑不过么。 在女孩彻底精疲力尽倒下前,他们终于寻到一处有水源的地方。段星执升起火,再用宽大树叶简略铺了张床供人休息。女孩抱着双腿,安安静静坐在石块上看他捕回两条小鱼。 「你叫什么名字?」 「衣凡菁。」 「你们一直住在元津城?」 女孩摇摇头,低着头小声道:「我家原本住在北边的单西原,五年前闹了饥荒,跟着阿爹阿娘逃难来了这里。但没过多久,他们都病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两年前,我乞讨的时候正好遇上现在的兄长,他见我可怜又打不过其余的乞丐,就将我收留了下来。」 段星执串鱼的动作一顿:「这么说,他原来不是你亲哥哥?」 衣凡菁轻声应道:「嗯。」 段星执语气顿了顿,自顾转开另外话题:「屠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可知道破城之人是谁?」 「大约六天前。」 女孩想了想,缩着脖子继续细声细气道,「听说是北部的安溪城叛军,他们勾结边疆的蛮子,一路从单西原打了过来。」 衣凡菁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季将军守了元津城四个月,最后还是没能守住。那些叛军和蛮子进城的时候,明明说好不会乱杀城里的百姓,只要求每家每户上贡一些钱财上去,哥哥早就想办法凑出来了,没想到...全是骗我们的。要不是哥哥提前发现了不对劲,匆忙将井下的暗道打开拉着我躲了进去,我们第三天的时候就被打死了。」 季将军?看来就是他曾在城门见过的悬尸了。见女孩情绪愈发低落,又隐隐有崩溃迹象,段星执停下问话,将简单处理过的鱼递了过去,再次岔开话题:「走了这么长时间饿了吧...你自己烤一只?」 他摸了摸鼻子,略有几分尴尬:「我烤的东西大概不太能入口。」 全让他来烤,这荒郊野岭的又没有调料,味道恐怕只会更加难以下咽。 「我会,我来!」 衣凡菁擦了擦眼泪,赶忙将两只鱼都抢了过来,「我和哥哥相依为命,起先都是他做饭,后来我年龄大了些,也跟着学了不少。前段时间兄长经常要跑去附近的林子里採药换银钱,整天不在家,都是由我做的饭。」 段星执静默了一会儿:「...有劳。」 他自诩文武全才,但实在没点亮这方面的天赋。 「我要如何称唿您....」 「段星执。」 「段公子,」衣凡菁轻轻吸了吸通红的鼻子,怯怯问道,「我能问问,您为何要救我?又是是如何将我从城里带出来的吗?」 她当时处于极度惊恐和被救下的欣喜情绪交杂状态,加之对方动作太快,只来得及看到一些蓝色的微光,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她有所反应,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城外。 段星执顿了顿:「恐怕难以相告。」 主要是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告诉女孩有呆呆这么个「神」的存在? 势必引出更多的问题,甚至涉及他的来歷,他没兴趣挨个解释下去。 至于为什么选择救下女孩...他当时所在的位置,两人皆已经跑来跟前,实际不管带走哪一个都轻而易举。 只是这种世道,寻常人家的姑娘即便是求死,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死前遭百般磋磨、千种羞辱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面对年龄相仿的两人,他下意识偏向了处境或许将更加悽惨的衣凡菁。 第23页 但有些理由不适合明明白白告知,看着眼前努力压着情绪的人,他无意加重女孩的疚意,只淡淡开口:「没有为什么,我的能力只够带走一人,随便选了个。」 衣凡菁也相当识趣,即便好奇旺盛得要溢出来,也全部咽进了肚子里。 「您...是神仙吗?」 段星执抬眸看着边烤鱼边偷偷摸摸打量他的女孩,无奈摇头,怎么都喜欢问他这个问题? 不过他的出现和离开,确实离奇至极,让人产生错觉并不意外。 「不是。」 「那我们之后要去哪里...」 衣凡菁说着顿了顿,低低开口,「真的不能再回元津城了吗...?」 哪怕希望极其渺茫,她也还是想回去看看,说不定兄长能活下来。 可惜段星执仍是语气淡淡,残忍打破了人的幻想:「不能。」 衣凡菁不愿将兄长留在城中等死,他又何其想再经歷一次见死不救。 那些士兵太弱了,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应对,真动起手毫无拦住他的可能。 明明只需抓住那只朝他伸出的手,就能将人带出生天。 可他只能无动于衷看着火光映照下少年眼中油然而生的希冀一点点黯淡下去,直到看不到一丝光彩。 - 女孩勉强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举着其中一只焦香的小鱼递了过去:「鱼烤好了,公子请用。」 段星执接下烤鱼,站起身轻飘飘跃上了一旁的大树枝干,垂眸看向火堆旁的女孩交代道:「吃完鱼早些睡,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呆呆彻底昏迷,连唿吸都察觉不到,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他们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大概都要在这深山险道中度过。 段星执面无表情轻轻咬了口鱼,女孩没说谎,烤制的手艺的确比他好上不少。即便没什么调料,鱼肉本身的鲜香充斥口腔倒也能入口。 他咽下最后一口鱼,顺势将树杈折断夹在指间看向火堆方向,轻轻抬手骤然施力。 一只游移着前进的小蛇顿时被钉入地里。 应对那些层出不穷的毒虫勐兽,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问题。 第14章 衣凡菁睁开眼时,天色已是大亮。后半夜时她还是压不住心间的难过压着声音哭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彻底哭累睡了过去。 没想到没人叫醒她,一早仍是睡到自然醒。 女孩慌慌张张起身,冷不丁看见躺在附近的死蛇,被吓了一大跳,忽地听身后有嗓音传来:「醒了?」 清清泠泠,如这深山冷泉。 「公子。」 衣凡菁赶忙朝人拜了拜,却见对方拿着一只细长树枝为笔,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旁边还摆放着张干净的宣纸,隐约可见弯曲的线条。 段星执指了指火堆旁,那边用叶片托着一堆紫灰色的果子:「先吃些野果,吃好了我们就出发。」 衣凡菁抓过果子,下意识问道:「去哪儿?」 段星执:「...自然是出山。」 他已经不打算再经过城镇,准备直接通过山路绕回彼宁城附近。 途经祁邯城时他再将女孩送进去,至于衣凡菁日后处境是何,那时他已经回到大干,此间种种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走吧。」 「这就来!」 衣凡菁快速用溪水抹了把脸清醒,而后抄起地上的绿色叶子裹进怀中,边往嘴里塞野果边步履飞快跟了上去。 经过一整夜,那些混乱痛苦的情绪勉强被压了下去,她没有太多时间悲春伤秋。 既然好不容易得来了像是神仙下凡赏赐的一线生机,她要努力活下去,向那些蛮子报仇。 - 山中道路崎岖多险,更何况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段,几乎没有成型的路,遍布着杂草丛生的天然陷阱,他若是独自一人倒是可用轻功稍作规避,可惜还带着衣凡菁,是以行进速度慢了不少。 段星执随手取了跟长长的粗枝开路,偶尔提醒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女孩。几乎用了整个上午,才堪堪走至开阔地段,前方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 他站在崖边,正想转身提醒女孩小心脚下风化开裂的石块。刚开口吐出半个字,就见对方踩着碎石一个趔趄。 还不待他伸手扶住,衣凡菁已经敏捷地撑着沙石地面,当头一翻滚稳住身形,很快重新站了起来。 段星执:「......」 他看着眼前弯下腰只顾着拍灰的女孩,眼中不自觉浮现点审视的意味,抱臂盯了人半晌,蓦然轻声开口:「你的反应,倒是不错。」 呆呆几乎用一条命的代价为这女孩换来了生死逆转,与其过些时日将人扔去祁邯城继续听天由命自生自灭,最后大概率让呆呆白遭这一番天谴,倒不如...改得再彻底一点。 「啊?」 衣凡菁茫然抬头,没懂为何突然有此一评价。 「习过武吗?」 女孩如实道来:「不曾学过什么招式,但哥哥收留我后,担心我一人在家的安危,每日清晨让我跟着他扎马步。」 难怪体态看着比寻常人强健。 「凡菁,」 段星执沉思片刻,将手中树枝递了过去,「过了这片断崖,之后的山道我会指明方向,但由你来开路。」 衣凡菁愣了愣,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迅速接下树枝点头应下:「是。」 第24页 - 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两人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在穿过一条破破烂烂的天然石桥后听见瀑布水声哗哗。 他们已经走了有半个月,这段时间来依靠着深山中的飞禽鸟兽和野果充飢,日子倒也过得还不差。 至少比呆在城里时提心弔胆担心有人闯入大开杀戒反而更轻松些。 虽说途中遇上好几次土匪,毒蛇勐虎也撞上过几只,但几乎都被前方的人轻而易举化解。 衣凡菁盯着眼前干净如新的飘逸衣摆,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灰扑扑甚至有几分破烂的短衫,眼中满是好奇。 只是话到嘴边,还是尽数咽了下去。她曾经试探着问过一次,被人含煳其辞绕开了话题,她便也识趣不再提起。 也许真的让她遇见了神仙吧...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明着告知身份。 要是神仙再仁慈一点...将哥哥也一起带出来就好了... 衣凡菁低下头轻轻握着拳,眼神黯淡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復如常。 「星执哥哥,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吗?」 「嗯。」段星执踩踏山壁跳上凸起的怪石,远远确认了一番周遭环境,这个不知名的瀑布一如他来时荒凉空旷,「凡菁,你先去找些柴火,我们日后在那边的山洞住下。」 「好,我这就去。」 他目光扫过下方仰着头应话的女孩,停在人背上那根换了不知几次的木棍上,琢磨片刻,再次运功往山壁更高处跳去。 呆呆被他找了个小盒子好好地放在里头让凡菁帮忙抱着,半个月以来仍旧没有甦醒的迹象。虽说这瀑布下的传送阵法就刻在引灵石上,即便无需呆呆画阵,他也能独自回去。 但带着女孩一路过来,他却是突然改了主意,并不急着返回。 - 深山中最不缺的就是木头,衣凡菁抱着一大堆干柴回到瀑布下时,早已经不见了青年人影。 愣了好一会儿,下意识慌慌张张喊了起来:「星执哥哥?」 「你去哪儿了??」 「何事?」 身后蓦然响起熟悉的冷淡嗓音。 衣凡菁讪笑着背过手:「...我...我还以为你走了。」 「放心,届时会同你告别。」 他不是喜欢不告而别的人,多少有些失礼。 「啊?所以你还是会走吗...」 「自然会。」 段星执淡淡暼人一眼,「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亲近之人,也只能陪你一段路罢了。」 衣凡菁低着头扁了扁嘴,心下莫名有些堵得慌。 小孩子有些情绪是正常的,何况他将人从那种境地救了出来,又陪着走了一路。 不过... 段星执走上前摸了摸人乱糟糟的头髮,轻笑着开口:「到时候,或许你会巴不得我赶紧离开。」 衣凡菁:......? 「我不会留太久,能抓紧一日是一日,柴火捡回来了是吗,就从今天开始吧。」 在女孩迷惑的视线中,衣衫华贵的青年再次抬手揉了揉人发顶,从身后递出一柄木剑,温和道:「挥剑一千次,不练完不许睡觉。」 衣凡菁呆在原地,愣愣接过木剑,顿时险些被重量带去地上。 「觉得重吗?」 「有...有点...」 「看来底子还是不太行,」 段星执摇摇头,可惜道,「那便一千二百次。」 衣凡菁:「......」 - 山中无岁月,一晃半年已过。 正值清晨,段星执站在崖壁前,随手划下一道刻痕,回头看向瀑布中奋力扬剑的少女。一招一式凌厉不足,但剑势已颇具雏形,吓退些普通习武者还是不在话下的。 半年过去,女孩抽长得极快,几乎快到他肩膀。算算他来的时间,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照呆呆的说法,两方世界时间流速不同,他在大照呆了半年多,那边应过去了半月有余。 ——已经是他离宫不理政务的极限,再失踪久一点,恐怕就该引发动乱了。 他不准备告知女孩这瀑布下的传送阵,索性细緻入微地指导了最后一日,黄昏将至,这才喊了声火堆旁烤鸡的女孩:「凡菁,过来。」 熟悉之后,对方的性格实际很是活泼:「还没烤好,等等等等!」 段星执摇头一笑,自顾走了过去,只是悄无声息扬起手中摺扇。 扇身被一根树枝稳稳拦在半空:「师父你又偷袭我!」 「反应尚可。」 段星执赞扬了一句,没打算收手,径直开扇毫不犹豫脱手划向人颈间。 衣凡菁看也没看,敏锐察觉风势仰头避开。眼见扇面从眼下飞驰而出,赶忙一把抓住扇柄,不忘手忙脚乱给烤鸡翻了个身。 「怎么样!我还应对还可以吧!」 衣凡菁说着,恭恭敬敬合上扇递了回去。 段星执没接下,仍是负手站在原地:「送你了。」 「啊?这个?可我只会用剑。」 「谁让你用了,没事拿着玩玩。这扇中机关我也教过你,若是实在用不惯就算了。」 一般出师时,他该好好替人备份大礼。可惜限于环境,只能将这随身佩戴了多年的机关扇充做出师礼了。 「你总归要入世的,若是生存不易,便将这扇子典当出去吧。」 「入世?」 衣凡菁显然还有些不明所以,愣愣看着他。 第25页 「我半年前就跟你说过,我不会一直留下来。」 「...今天么。」 她总算反应过来,只是实在突然得让她措手不及,「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嗯。」段星执平淡点头,随后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这样啊...」 「以后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无论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入世,都谨慎些,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早已习惯听人教诲,衣凡菁忙不迭点头,一边慌忙开口:「就不能...」 再多留一会儿吗... 她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完,眼前人影已然消失。 衣凡菁呆呆站在原地许久,直至烤鸡冷却,才落寞坐回了火堆旁。 因为是神仙...所以即便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还是连一丁点的不舍也没有吗。 第15章 皇城脚下,禁宫外一座偏僻无人的古朴院落中,坐在书案前的青玉色锦衣青年缓缓睁开眼。 窗外鸟语花香,明媚如斯。 段星执垂眸看着眼前那张他走前写到一半的字帖,出神地呆坐了许久。 这才从袖中将焦黑糰子抱了出来,呆呆仍是没有甦醒的迹象。 若非这具猫儿的「尸体」不曾有一点儿腐烂发臭的迹象,甚至隐隐还能察觉一点温度,他当真要以为呆呆已经在那场天谴中彻底死去了。 他长长嘆了口气,看着眼前熟悉的陈设,在大照的一遭经歷如今看来,实在有些不真实。 若非眼前的呆呆实体和砚台上少许的灰尘明明白白告诉他,的确被这古怪猫带离了半个月,他险些都要将那些经歷视作一场梦。 不过...他已经回来了,本就该当作一场梦。 段星执揉了揉手腕,缓缓站起身走出房门,闭眼感受着柔和的阳光覆照满身,脑中一点点浮起来自另一个王朝的可怕记忆。 流民、怪庄、侯府大火、相府交手、被囚的少年天子和满城的死不瞑目累累尸骨,记忆的画面最后定格在小院中那名陌生灰瞳少年的最后一眼。 明明实际只有极短暂的一瞥,他却仿佛真切地看到少年眼中名为希冀的微光一点点黯下去,直到彻底熄灭,最后归于沉寂。 哀莫大于心死。 - 许久之后,段星执才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向前推开院门离开这座私下购置的只有他一人知晓的僻静之所。 固然离开前已经有所交代,但还是隐瞒了诸多真相,如今宫里的人恐怕已经找他找疯了,需尽快回去。 至于另外那个世界... 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哪怕大厦将倾,也从来不是他的责任。 - 他才在宫门前现身,消息顷刻在宫内传开来,眨眼间,前门广场唿啦啦地涌来了一大片人。 「陛下!!!您可回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段星执抬眸看着前方扑来的好些熟悉面孔,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您这伤怎么回事?!奴婢这就去请太医前来!」 段星执索性一把揪着人衣领扯了回来:「练剑时不慎自伤的,无碍,好得差不多了。不该提的别乱提,把嘴闭上。」 许是幼年习武磕磕碰碰得多了,一点小伤也总被大惊小怪的母后压着诊治。好巧不巧的当年在任的太医是个话痨,每每召人过来,联合母后一道能将人耳朵念起茧子。以至于他成年后仍旧下意识讨厌和医者打交道。 不过是小伤而已。 近侍们自是明了自家主子想法,识趣换了茬话题嚎:「太皇太后命我们将整个宫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您人影,我们个个都快吓得魂飞魄散。您下回哪怕随便带上一个人呢,千万别独自跑出去了。」 几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再过几日若是还找不出人来,他们这些近侍全都得跟着殉葬。 段星执抬手按了按额角,轻声开口:「朕不是提前说过会离开几日?不必担忧亦无需寻找。」 「您那是几日吗?!!半个月了!!!」 「前几日我们还能勉强替您瞒一瞒,到后来实在瞒不下去了...接连半月罢朝,连太上皇和太后娘娘都赶回来了。您趁这会儿想想...如何向他们交代吧...」 段星执:「......」 「对了,今年的殿试名单也已经出来了,在御书房放了好些天就等您过目。还有祭祖大典在即,礼部的人来宫里找了好多次...」 段星执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轻轻抬手,整个广场顿时鸦雀无声。在位数年,上至近侍远至城门守卫,俱轻而易举看出帝王情绪不佳。 耐心听人群吵吵嚷嚷了这么些时间,差不多够了。 「明日復朝,诸事殿上再议。」 「是。」 - 刚踏入久违的寝宫,殿外快步跑来一名宫女。 「陛下,太后娘娘请您前去敬慈宫一趟。」 「朕知道了,晚些时候到,你先回去復命吧。」 母后派人来找他没什么意外的,段星执挥了挥手淡淡应了声,并不急着动身。只是迈步走去床边,自顾取下架上挂着的朴素长剑。 那是师父燕尽落托江湖好友替他所铸之剑,剑身纯白如雪,唯有剑刃中心一点殷红如血,名为守心。 长剑缓慢出鞘,冰冷锐利的刃面映照出一双淡漠至极的眉眼。段星执横剑在前,垂眸盯着如血滴般的红色发了会儿呆,片刻后,归剑入鞘,将其放去了睡在桌面的焦毛猫身旁。 第26页 实际自从继位以来,他已经很少握剑。每日需要处理的政务繁多,从曾经的日夜练习,到后来几乎只有休沐节庆之时才偶尔得空碰碰。 「呆呆。」 段星执伸手碰了碰气息全无的焦毛猫,将其放去了剑旁靠着。呆呆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他剑鞘上那枚不知名的白色石头,现在看来,那就是名为引灵石的东西。 呆呆找过来带着他传送前,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收集这个世界的引灵石,其中的能量才将将够开启一次传送。可惜他不知道其余引灵石的位置,否则替人寻来或许能对甦醒有些帮助。 段星执微不可察嘆了口气,未免又被抓着臂上的伤口念叨,特意换了身新衣衫才离开寝宫。 在他没注意到的视角,剑鞘白石和焦毛猫胸前的石头缓慢升出若有似无的连接,长耳朵下的黑毛,很轻地抖了一下。 - 他赶到敬慈宫时,殿中主座上衣饰奢华的妇人早已等候多时。 「母后。」 行过一礼,段星执一撩衣摆坐在客位,老老实实等着接受审问。 身为一国之君,悄无声息消失大半个月,几乎是他这些年来做过的最任性之事。 京白筠按着太阳穴:「今日叫你前来所为何事,不必我多费口舌提了吧,去哪儿了?」 他如实道:「宫外私宅。」 「为何半月不归?」 段星执沉默片刻:「母后可以不问吗?」 当然并非完全不能说,只是如若他将来龙去脉悉数告知,呆呆的绑定对象便不再单单只是他一人。若是真有一日再临大照,所有清楚其中真相的人都将被规则强行带去,而他不想将任何人卷进来。 殿中陷入了良久的安静。 「你不愿说,我当然不会勉强。」 京白筠嘆了口气,语气波动不大,但带着他自小便能听出的斥责之意,「你自小极有主见,我相信你做事有分寸。但这回毫无缘由失踪半个月,过了。」 「是儿臣失算,绝不会有下次。」 他原以为最长不过七天便能回来,但救下衣凡菁甚至将其收为徒,的确不在他预料之中。 只是既已经决定开始,教至半途将人弃之不顾,亦不是他一贯作风。 总归宫中始终有皇祖母和瑶华长公主坐镇,出不了大乱子。 「嗯,既然已经回来了,祭祖之事尽早处理,礼部尚书都来我这儿走了好几遭。」 段星执有些诧异:「您这就不气了?」 按照以往经验,他多少得再挨上半个时辰的训斥。 京白筠:「你都说了不会有下次,我又半点情况不知,还能如何继续苛责你?」 那这关便是彻底过了,段星执长舒一口气,淡笑起身一拱手:「多谢母后体谅,若无他事,儿臣还有些奏章...」 「去吧去吧,赶紧批你的摺子去。积了半月的事,满东镇那地方的官员急得朝我这儿连递了十张拜帖。」 「儿臣告退。」 - 踏出敬慈宫,看着眼前花红柳绿明媚春景,段星执脸上那点笑意又一点点淡了下去。 他在殿中发自本心地不愿如实告知,意味着他仍旧未曾完全放下。 否则...如何还会考虑再临大照的后果。 - 数月转瞬即逝,正值休沐,他这日照常踏入寝宫准备练会儿剑,蓦然发觉剑旁用来摆放呆呆的木盒空空荡荡,内里的猫不知所踪。 「呆呆,醒了?」 他取过木盒,在室内张望了一圈,没见到半个影子。 难不成醒来之后就直接走了?见他始终不愿绑定,心灰意冷下重新找人倒也不奇怪。 但按照那只猫的性格...就算要离开,应当也会过来告个别。 段星执边思索着边踏出门外,正好撞见负责花圃的宫女顺势向他行了一礼,随后盯着手中那空荡荡的木盒看了眼,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他福至心灵,忽地问道:「你可曾见过这盒子里放着的...猫?」 「...是那只黑色的死猫吗?」 段星执:「......嗯。」 姑且是死着。 「现在在花园里。」 段星执:「......?它跑去花园干什么?」 难不成是去花园找他?但他记得呆呆能感应到他的位置。 「跑...?」 宫女愣了愣,「死猫如何跑...」 段星执:「那你说在花园是何意?」 「...我们奉太后娘娘之命,将它埋去了后花园。前段时间太后过来找您,正好看见桌上一幕,既是黑猫又无气息,实在不详,便命我们将它埋了。」 段星执:「......?」 第16章 见人神色有异,宫女慌张跪地:「您虽交代过不让我们乱动,但太后娘娘之命亦不敢违抗,她之言让我等照办,事后会亲自同您说一声。」 「先起来。」 段星执将人唤起,面上喜怒难辨,大步朝花园走去,「埋在哪个位置?」 - 「放得好好的,母后怎么突然想将它埋了?」 「太后娘娘说,死物放在起居之所,实为不祥。您最近看着精神不振,又时常走神,或许便是受了这东西影响。才特意嘱咐我们悄悄的,然后替换只仿制的假猫进去,只是工匠还没来得及将新的放进去...」 侍女倒豆子般将始末全说了出来,实际就算今日陛下未曾发觉,她们也会找个机会多暗示几番。太后和皇帝之间,究竟谁才掌握着生杀大权她们自是心如明镜。 第27页 段星执:「......」 他最近的确有些心不在焉,夜深人静时,频频梦见大照那些遥远的经歷。 母后的想法实际很容易猜到,大抵以为他中了什么巫蛊之术,索性先下手为强,将这古怪的黑色死猫埋下再说。 以免他还受着「咒术」的影响。 早知道他该将猫放隐蔽些。 不过照宫女所说才埋下不久,而且呆呆本就不是寻常猫,立刻再挖出来应该也来得及。 段星执站在桃树下,看着侍从动作飞快铲土,由于才盖上不久,挖开也相当轻松,没一会儿便见着一抹焦黑色。 他刚准备命人将猫拖回盒子里,就见众目睽睽之下,长长的黑耳朵勐然抖了抖,场上顿时一片惊慌。 「这这这...」 「这猫是活的!!我埋下时分明...分明...」 「诈尸了!!」 段星执:「......」 醒的可真是时候。 「都退下。」 「可您一人在这儿...」 一旁的近侍和宫女还有些犹豫。 段星执蹲下身自顾用手拨了拨耳朵上盖着的土,冷淡重复了一遍:「退下。」 「是。」 众人顿时逃也似的做鸟兽散。 - 躺在土里的呆呆这会儿又没了动静,等了许久,就在段星执险些要以为刚才那一幕是错觉时,长长的耳朵倏然竖了起来。 「呆呆?醒了吗?」 猫耳朵拍了拍脸颊,那是平时呆呆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他将猫抱起放回木盒里,正准备先带回去再观察,焦毛猫倏然睁开眼,整只从盒子里弹了起来。 「星星啊啊啊啊我没死!!!痛死了哇哇哇呜呜!!!诅咒坏天道!!!」 段星执:。 看来他提前支开所有人,的确是个相当明智的决定。 - 不再受屠城影响的猫恢復了本性,确认已经回来后,又开始缠着他绑定。 段星执坐在书桌前,不紧不慢批阅奏摺:「先前一心要回来的人不是你吗?现在不怕了?」 呆呆耿直点头:「不怕!」 「以大照那种世道,惨如屠城之事只会更多,届时你再被影响怎么办?继续拉着我回来?」 段星执放下笔,抬眸直直望向蹲在桌边缘的猫,「朕没空陪你一直玩下去。」 「我...」 鲜少面对人如此冰冷的语气,呆呆愣了愣,「我没有想玩...」 「可你如今的所行所止,分明都受到大照百姓的影响。想活下去,便祈求有人平乱。因为恐惧,便祈求逃离。倘若有朝一日,主导你的意念的变成了怨恨呢。」 「怨恨世道不公,怨恨朝廷无能,怨恨乱军残暴,届时你又待如何?」 「就此心灰意冷放弃平乱,还是不顾一切,干脆以杀止杀?」 呆呆垂下脑袋,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段星执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位年幼的「神」,语调平静:「我且问你,届时我想做的事若与你的苍生百姓所想相悖,你会想杀了我吗?」 他不敢保证永远控制得了这个不定数。 「怎么会...」 「我的任务...只是平乱,你才不会乱杀无辜...」 段星执轻轻嘆了口气,他也知道这话问得有些咄咄逼人。按照呆呆的性格,或许大概率只会缠着他抱怨一通。否则在元津城时,他们就生出了巨大分歧。 但在彻底解决呆呆受到操控的这点隐患之前,他不会考虑绑定之事。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于叛军而言,他们所做之事亦只是为了成功推翻朝廷。」 千百年来,为民者大多只求一个安稳度日。他不过走了三座城,遇上面黄肌瘦的流民数不胜数。临时宫邸和相府之中却仍是镶金嵌玉,奢靡无度。 此番情境,能逼得百姓揭竿而起,可见当朝之腐败。都城被破,实在不冤。 站在朝廷和元津城百姓立场,叛军自然残暴不仁滥杀无辜。 但若有朝一日他为攻城者呢,呆呆再对敌方万千将士心生怜悯,或许将带来灭顶之灾。 所谓盛世,从来都是累累白骨铸就而成。仁者固然可安天下,但也需有度,并非一味怜悯。 「...我明白了...」 段星执静静看着眼前的猫坐了一会儿,而后两只爪子大力将胸前挂着的白色石头扯了下来递来眼前。 「这是何意?」 呆呆小声道:「扯下我的能量石,就能将我封印进去了。那样我不会再受到任何影响,你拿着石头,也能看到只有我能看见的东西。」 比如星位图和引灵石,还有它的空间商店。 这样它就能变成让人信任的模样了。 虽然扯下石头像把爪子砍掉一样疼,他也不想被封印去里面。能量石里黑漆漆且空荡荡的,只有它一个生命体。 可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信任,它想完成它的任务。 眼前的猫蜷缩成一团,实体逐渐虚化,缓缓变得透明,而后消失在桌上。 与此同时,白色的石头中间,缓缓出现一只焦黑猫的印记。 「呆呆?」 这回没有那道稚嫩的嗓音,只是眼前凭空出现一道浅蓝色的光幕,一只与呆呆长得一模一样的焦毛猫蹲在左下角,最中央一行大字跳了出来。 【请确认是否与我绑定?】 第28页 段星执毫不犹豫点了否。 焦毛猫图像显而易见低落趴了下去。 段星执:「......」 看来这东西还存在这呆呆本身的意志。 「这就是你说的不受影响形态?」 焦毛猫坐直,光速点了点头。 「怎么将这东西关上?」 光幕一直横在眼前,多少有些碍事。 【将能量石收回口袋。】 石头被放进袖中,果不其然,光幕顷刻消失在眼前,重新取出后倒也没再出现。 他琢磨片刻,又唤了声:「呆呆?」 光幕倏然跳出,还是那行熟悉的大字再次映入眼帘,坠在后方还有一行小字。 【我来啦!】 段星执:「......」 在呆呆希冀的目光中,他眼神平静,再次点下否选项,将石头扔去了袖中,继续翻开批阅到一半的奏摺。 他想解决的问题之一倒是搞定了,现在还剩下另一个。 - 又是一个春风拂面的午后,两人漫步于湖畔堤柳,正是身着常服出门散心的京白筠和段星执。 「临昭,近日可是有烦心之事?同我说说吧。」 段星执轻轻抬眸:「母后怎么突然有此一问?」 京白筠淡淡一笑,抬手拨开飘来脸上的柳条:「不是你想让我知道的吗?否则你若不想,还有谁能猜出你的心思。」 段星执也微微扬唇:「了解我莫过于母后。」 「别恭维了,你知道我最不爱绕弯子。」 段星执:「若有明知不可为之事,您待如何?」 京白筠:「何为明知不可为?利弊如何?可曾分析过?」 「按照您的一贯想法...非要说的话,是损己利人。」段星执转过身看着湖面,无风无波,恰如他此时心境一般,「我想救一些人。」 说不清是当真对那些流离失所的平民心生怜悯,还是想弥补那天未曾救下那名少年的遗憾。 可那双死寂无光的灰瞳,的确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梦中。 「又是不可明说之事?」京白筠回头看着立于身边的人,曾经牙牙学语的稚童如今已长得比她还高了。二十余年来,勤学上进,知礼稳重,锋芒不露,从未辜负过她的期待。 「能挂于心上如此之久,那便是想为了。」 「嗯。」 无论他去还是不去,乱局终有一日会等到人平定。只是有呆呆这么个神仙猫跟着,他又是外界之人,行事起来终究要比身处乱世中的人方便不少。 他没有自大到世道可因他一人改,只是想亲临略尽绵薄之力,加速结束那个混乱的王朝。 权当平復心间困扰他数月的那点遗憾。 京白筠:「这么说,先前失踪的那半个月,也是为了救人?」 段星执顿了顿,很快点头:「算是吧。」 「那这回你要离开多久?」 「一年。」 京白筠笑了笑:「这般严肃,还以为你准备三五年不归。一年而已,想去就去吧。」 段星执诧异回眸:「您不拦我?」 自及冠后,他娘对他的确放任,但整整罢朝一年... 「这么多年了,你倒是做出点更昏庸无道行径让我拦上一拦?」 「去吧,娘从未想让这个帝位困住你。」 段星执静立原地看着前方背影半晌,拱手一拜:「谢母后。」 第17章 襄庆八年,赤宁大旱,民不聊生,朝廷无为。赈灾粮久未送达,叛将谢沐风斥朝廷不仁,于永北州起义,举兵南下,半月攻破祁邯城。 灵帝萧玄霁携朝臣匆忙向东逃窜,朝廷军溃败,退守泸河以南,定都浦阳。 - 襄庆十三年冬至,大雪覆都城。 灰石柱支起一座座镶金嵌玉的宫殿,雕栏画栋琉璃瓦掩映群山之中,远远望去银装素裹。 位于正西方的一座主殿内,有人自墨玉石雕铸而成的座椅上缓缓睁开双眼。 青年玄衣广袖,衣上金线绣九龙,身份昭然若揭。 和上回肉身亲访不同,他这回和呆呆绑定,借萧玄霁之身再临大照。是以刚有了点意识,便察觉浑身剧痛。 「嘶...」 鲜少感受过此种痛楚,段星执只觉得头有些发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有心情查看他——亦或者说萧玄霁此时的处境。 十年过去,当年那个被囚在塔中的少年情况看起来没什么好转,反倒是似乎更严重了一点。 仍是被沉重的锁链束缚,只是曾经挂在手腕上。而如今变成了整整四条,从空旷殿中的四个角落延伸而出,两条牢牢挂在脚腕,另两条的顶端则是化出了几道尖锐的弯钩,深深穿透琵琶骨。 难怪他觉得疼。 段星执双手僵硬地搭在扶手上,转过头借着反光的琉璃柱看清他此时的情形。 穿着单薄的青年脸色苍白如纸,面无表情笔直坐着。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唇瓣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 成年的萧玄霁周身阴冷森然的气质仿若与这幽暗无人的大殿融为一体,比起曾经那位充斥着孱弱可怜气息的小孩,的确更像一名君主。 不过大抵是行将就木。 「呆呆。」 蓝色光屏迅速在眼前展开。 「萧玄霁去哪儿了?」 他以外界身份干预此间运转的唯一办法,便是借紫微帝星之体降临。 第29页 太久没感受过体内这种丝丝缕缕绵延不绝拉扯着的痛感,段星执皱着眉,忍不住蜷起搭在冰凉玉质上的手指。 也不知道那小孩是如何忍过来的。 【他的魂体被镇压了。】 「镇压?说清楚一点。」 【我以这座宫殿为基石,在上面画了一道阵,开闢出大千世界缝隙中的一个异度空间。他的魂体便暂时镇压在里面。】 「岂不是相当于换了个地方将他锁着?」 被囚在塔中或者这座殿中偶尔或许还能见到些活人,被呆呆镇压进异度空间的话...大抵是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魂体的。 这样一来,这小孩未免太悽惨了些。 【放心好啦,魂体会一直陷入沉睡,直到我们离开。】 「这样么,行吧。」 否则清醒着被关入那种得不到一丝交流的地方,恐怕容易将人逼疯。 他曾经想过的是过来后直接与萧玄霁达成某种协定,总好过他独自一人一知半解的,还需先摸清这世界的布局。 没想到他与萧玄霁似乎无法共存? 但眼下这样... 段星执低头看了眼那些冰冷锁链,轻轻嘆了口气。 在异度空间无知无觉地睡着,似乎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锁在这儿还要好上几分。 「呆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何从来不考虑与萧玄霁绑定?」 他勉力站起身,艰难向前迈开一步。只是这么小小的动作,就让他险些力不从心摔倒在地。 【他无法匹配。】 段星执只好选择暂且不动,顺便朝着光屏扔去个疑惑眼神。 若说十年前,萧玄霁或许年龄太小被呆呆放弃。但十年后,萧玄霁与他几乎没有区别。 同在帝位,亦已成年。 【我在他身上检测不到平乱的念头。】 焦毛猫图像做出个扯耳朵的动作,思考片刻,再次道。 【他好像并不在乎这个世界。】 段星执:「......」 怎么说也是本地人,竟然还能比他一个外界之人更不在意这个世界? 他想抬起手,将光屏划过去其他界面看看——呆呆曾提到过的「空间商店」,冷不丁又拉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顿时冒出细密冷汗。 「可有办法让我摆脱这困境?」 段星执只好再次退回椅上,维持着最初僵硬端坐的模样。 难怪他一来就是那姿态,的确是最舒适的状态。 他从一开始便自查过这具身体,分明是修习过武功的,甚至步入高手之流。 只是琵琶骨被锁,丹田被毁,经脉废得七零八落。伤口又始终未得到良好的医治,整具身体如今孱弱得恐怕还不如当年的十岁小孩。 他内力皆来源于于肉身本体,如今只剩魂体受制在此中,几乎发挥不出任何作用。 【当然有!藉助他的身体降临大照之后,天道就管不着我们啦!我能捏一具伪身出来,和你原身几乎一模一样。】 从文字都能看出呆呆的兴奋。 段星执闭了闭眼,忍着体内乱窜的寒意在本就残破的经脉间横冲直撞,轻声开口:「要如何做?」 ...这小孩竟是还中了毒? 这样都没死,当真是命大顽强至极。 【星星你要先跟我出来...伪身不能在阵法范围内捏,只要出宫殿就好了。】 「这锁链,也不知道够不够长。」 段星执只好再次站起身,看了眼盘曲的链子,一点点向外挪去。 当真只是用挪的,他极缓慢地走到一半,便难以自控地跪倒在地吐出口血来。 照这情况,估摸着他要再晚来两天,萧玄霁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星星你没事吧!!我没办法弄掉这个链子...】 段星执轻轻擦了擦唇边鲜血,抬眸看了眼光幕。透过文字似乎都能看到那只焦毛猫满脸焦急上蹿下跳的模样。 实际强行让呆呆一直保持这种形态,他现下也说不清是好是坏。 但暂且没有让人变回去的打算。 「没事,应当...走出这个门就够了吧。」 【对!】 短短半间屋子的距离,他却仿若走了数个时辰。待到段星执终于艰难将门打开,看见外边那抹极亮雪色时,整个人几近虚脱,奄奄一息靠在门框边。 ...他别是刚来就直接死了。 届时再来,就只能等呆呆去搜集新的引灵石,而后等到此间世界新的帝星升起。 浪费时间不说,新的帝星未必像萧玄霁这般合适。 ——常年被困与世隔绝,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没那么轻易引起旁人注意。 【星星你再撑一会儿!已经出阵了!!马上就好!!】 ...不是他不想撑,要看这具身体给不给机会。 段星执坐在地上,偏头看向殿外的排排梅树,视线有些模煳。 不知是不是他重伤后的错觉,总觉得身后那间无人的殿中,有一道阴森森的目光注视着他。 不过他这会儿没时间想太多,光幕消失,剎那间狂风大作,梅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碎雪和花瓣抖落了满地。 被吹得浑身发抖的人:「......」 他可能下一刻就要冷死在这大门口,这具半只脚踏入阎王殿的身体当真经不住这样的摧残了。 第30页 头脑越发昏沉,被身体剧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人险些以为这遭到访就要短暂的结束时。彻底闭上眼之前,他似乎见到那些被吹下的碎雪在眼前缓缓凝成一具人形。 「...伪身别太像我...」 语调轻若鸿毛,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魂归。】 下一刻,才凝出的粗糙人型周遭碎雪片片抖落,露出内里精緻的躯壳来。 【好啦好啦,快醒醒!】 约摸半刻钟后,倒在地上的躯壳眼睫微颤,终于缓慢睁开眼。 【怎么样怎么样?】 段星执撑着地面坐起身,短暂发了会儿呆,瞥见仍倒在一旁的黑衣青年,不由分说将其抱了起来带回殿内。 【我记录了你原身的数据,这具伪身和你本体能力差不多,不过相貌修改了一点点。】 【为什么要修改相貌啊,星星那么漂亮。】 「麻烦。」 将萧玄霁重新放回中心椅上,段星执回眸通过琉璃柱看了眼他如今的身体,好奇道,「伪身是用雪做的么?」 【冰雪为躯,梅蕊点魂。】 【要是伪身不小心受伤了,找梅树疗伤就好了!】 段星执:「...还挺方便。」 难怪碰上去有些冷,到底是冰凝雪铸。不过后面那句话,让他总觉得自己更像只梅花妖。 伪身所化的是件雾灰色长衫,腰间以细长黑带束起,挂着一把阴阳太极扇,大概是呆呆仿造他那把赠出去的机关扇顺便捏的。 样貌和他原本有八分相似,毕竟曾在此间露出过真实面目,实际他更想长得南辕北辙。 不过已成定局,八成像也好过一模一样。有过照面的人就那么几个,十年过去,未必还有人记得他。 「呆呆,能化出我的守心剑么?」 段星执摊开掌心,缓慢握了握拳。指尖修长白皙,似乎还是和真正的人有些许差异,完全看不到任何血色。 【守心剑也在你本体数据范围内,一起捏好啦!】 熟悉的白色长剑凭空掉落,段星执伸出手稳稳噹噹接住,这才垂眸看向椅上彻底昏迷的萧玄霁。 第18章 「他呢?」 他自然指的是萧玄霁,如今几乎听不见一点唿吸声,仿佛与死人无异。 【你问帝星吗?他肉身彻底死去后被镇压的魂体也就跟着一块消散了。放心,我们已经借帝星之体降临瞒过天道,他已经没用啦。我们走吧!】 段星执:「......」 呆呆有时候比他想像中还要没心没肺。 他轻轻嘆了口气,眼睁睁看着人死在眼前到底有些不忍心,遂弯腰抓过人手腕探了探脉象。 ——实际也没什么可探的,他前不久才直观感受过这具身体的情况有多糟。 「我还需在这宫中留一段时间,先替他找些药来吧。」 他医术不算精通,只能试着救上一救,尽力而为,而后听天由命。 至于能不能活,就看这小孩命硬与否了。 何况萧玄霁此时身死,势必对朝中局势有所影响。于他而言,暂且没有变化是最好的。尚不知如今掌控朝堂之人还是不是符至榆,如若是,萧玄霁定然恨不得对其杀之而后快。 若能活下来,兴许能给他提供不少消息。毕竟只要与符至榆为敌,那他们两人的立场,十有八九一致。 如果不是,那也没什么差别,他不信沦落到此种地步的萧玄霁不想重新掌权。 - 待他从御医馆翻回些止血药随意撒在伤口上,再运功替人逼出体内寒毒后,已经接近黄昏。 期间只有一名宫女进来看了眼,确认有人好好地坐在椅上便未曾靠近,顺便在门口放下饭食。 这种寒冬腊月时间,被风吹了没一会儿,碗中已结了一层薄冰。 「呆呆,能先将他的魂体放出来?」 否则单纯医治这具肉身,他根本无法确认是死是活。而且若是有人走近来探查鼻息,怕是也能轻易将萧玄霁当做已死。 【可以啊,但是这样一来,下次等他清醒着的时候重新镇压就有些困难了。】 「我还要回来这具肉身里?」 【我们还要藉助帝星之体回去的呀,而且万一伪身受了无法痊癒的重伤,你的魂体也会回来这里,不然一直在外飘荡会被天道抓到,到时候就是我们一起被噼了。】 段星执:「......」 还好他没听信呆呆的「没用」,直接将人弃之不顾。 外头天色愈暗,透过窗子,隐隐约约能看到宫中其余地方陆陆续续燃起了无数宫灯。远远望去,雍容华贵,绚丽夺目,只除了他们所在的这座宫殿。 从始至终森冷阴暗,夜间更是死气沉沉,看不到半个人影。 这种环境,连他呆着都觉得有些冷,更别说魂体刚刚重回肉体的萧玄霁。 只是放眼整个殿中空空荡荡,除了对方坐着的那张椅子,什么也没有。 他再次看了眼人肩上的伤口,那儿即便经过粗浅的止血,依然血肉模煳触目惊心。 若是现在直接拔出钩刺,萧玄霁恐怕能当场殒命。 无法,他只好继续离开一趟替人找了床被子搭在身上,而后将门窗仔细掩好。 没有其余座椅,他索性就着殿中那一层台阶席地而坐,顺便端过放在门口的饭食看了看。 第31页 比曾经在塔中见过的食物实际已经好上不少,至少干净太多。 薄冰之下,甚至还能见着些许肉块。不过一个重伤者吃这些东西... 也就不至于饿死,根本补不上什么。 「呆呆,你的空间商店呢?」 段星执兴致缺缺放下碗,又想起曾经提起的这玩意,他记得里面有不少吃的。 【空间商店能用了!星星快往右边划,我想吃那个兔子馒头!】 「你还真是一路心心念念兔子馒头。」 段星执轻轻摇头,依言点开人念叨了许久的空间商店,那些曾经的灰色界面的确变亮了许多。 「点下去就好了?」 「对对对。」 巴掌大小的兔子馒头凭空落下,段星执稳稳接住,甚至还能察觉馒头的一丝温度。 他瞥了眼光幕,往焦毛猫的方向扔了进去,那馒头并未落地,像是凭空消失一般融入了光幕中落入了猫爪子里。 被抱在怀中兴奋地啃了起来。 「居然真能吃...」 这猫分明并不需要食物就能活着,想吃十有八九只是因为馋。 呆呆:【啊?】 「...没什么,吃你的。」 他正想再点个馒头出来,蓦然发觉那里一片灰暗。 「只能买一个?」 【好像是,据说有二级商店,但我不知道怎么开。】 段星执:「......」 算了,自己摸索。 不过一旁的花卷桂花糕品类倒是全都亮着,他索性一路挨个点了过去。很快,殿中就盈满了食物的香味。 空间商店的页面已然全灰,任他如何点也再无东西掉落。 「...每样东西都只能买一个么,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食物图右下角的深灰色小圈。 【好像是倒计时。】 「嗯?」 呆呆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这些东西好像十二个时辰以后又能买了!明天我也要兔子馒头!】 「......」 「...这当真是你的东西吗?」 怎么对这商店看着比他还陌生。 【是啊,不过我也是才见到它开启的模样。】 段星执:「...。」 行吧。 「除了穿梭两界、瞬息移动和这个空间商店,你还能做什么?」 「譬如这世界的地图或如今的势力分布。」 若是能拿到一份最详细的山川河流地况图,再不济粗略的城镇分布图也好,于他而言才是真正有如神助。 【都没有。】 段星执:「......」 呆呆这能力比起他想像中的神仙要来得废物...就算不能强悍到逆天改命,也不至于像眼下一般。 ——大概就是个跑得快的小商贩。 他忍不住嘆了口气,瞬息移动根据那块能量石里的能量来看,似乎还不能使用太频繁。 【等等,我有一个超级厉害的技能!】 段星执顿时来了兴趣,咬了口桂花糕看向光幕:「是什么?」 【你等着!我展示给你看。】 光幕顷刻缩成一个小小的珍珠大小的蓝色光点,段星执正色几分,一眨不眨看着缓慢膨胀的光点。 他不忘提醒道:「直接在这里展示,不会伤到旁人?」 呆呆能直接忘记这茬,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会不会。」 这回他听到了那道久违的稚嫩童声。 下一刻,光点顷刻炸开,幽蓝的光芒眨眼充斥整个大殿,甚至隐隐有些刺目。 段星执下意识眯眼,抬手遮了遮眼睛,大约半刻钟后,那些幽蓝的光芒才彻底散去,殿中再次归于沉寂。 「...没了?」 段星执微愣,扫视了一圈无事发生的大殿,随后看向手中的能量石,绿色能量几乎消耗了一半。 「还有!」 呆呆说完,再次化作了一个光点,与上一个不同的是,这个是深紫色的。 而后如出一辙,紫光散尽,无事发生。 段星执:「......」 这么长时间了,他为什么要对这只猫有期待。 他刚想说点什么,捡起地上糕点的动作蓦然一顿,毫不犹豫将能量石扔去袖中关闭光幕,动作轻快跃去侧窗边,利落翻身跳出,消失在黑暗中。 走前不忘将盖在萧玄霁身上的被子扯下扔去了角落。 有人来了。 或许是刚才接连两道异光引起了宫人的注意,殿外响起好些细碎脚步声,来的人还不少。 只是俱在大殿门前停下。 数名宫女太监分站成两列,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但始终无人敢推门进入。 他们的确是被那两道极不寻常的光引了过来,符大人对灵帝的态度如今始终模稜两可。 分明取而代之不过一道圣旨的事,但始终本本分分以帝王之礼将人摆在高处。 ——不敬天子者,依然按律重惩。 如果忽略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的话...符相礼数之周全,任谁看了都要称赞一句贤臣。 夹在两头中间的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夹着尾巴侍奉,一切不问不看不知。若非今日异光来得实在太过蹊跷醒目,想装作看不到也太难。 未免到时候符相问起,这才成群结伴靠近殿中。否则入夜后这宣阴殿百米内,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出现。 第32页 「陛下?您还好吗?」 有人壮着胆子开口问了句,他们这些人,更没人胆敢亲近殿中手段更为兇残可怖的灵帝。 哪怕四肢俱锁,捏死他们也如同一只蚂蚁般轻易。 许久之后,正当众人就要放弃,继续将那异光当做幻觉一场深埋进心底时,殿内终于有一道喑哑声传出。 「滚。」 「是,奴婢告退。」 众人顿时如释重负,慌慌张张远离了宣阴殿地界。 段星执离开得匆忙,又无意识从商店取出了太多食物。是以他走后,干净的地面上仍七零八落摆着不少东西。 但那殿中并无烛台,光线本就黯淡,即便有宫人提着灯笼进来,不特意照去角落,也根本察觉不到地上那些食物。 段星执站在翘起的檐角上,远远看着跑来的数名宫人,思索片刻,当即歇了立刻回去的想法。 - 铁链摩擦声缓缓响起,冰冷的地板上,静静躺在最边缘的澄黄桂花糕蓦然被一只苍白枯瘦的手重重抓住。 第19章 夜深人静,昏暗的藏书阁内隐约可见一点光亮。 段星执动作轻缓取出柜架上厚重的书册,寻了个最角落的地方坐好。 当务之急,他要尽可能详尽了解眼下这个朝廷的运转规律,而通过史册和奏摺是最直观快捷的方法。 - 这一开始,就几乎到了后半夜才停下来。段星执轻轻打了个哈欠,大概由于伪身的缘故,眼睛倒不觉得酸涩。 只是受限于魂体,仍是睏倦得不行。 将书合上完好无损放回了远处,段星执很快避开各路守卫,轻巧回到了萧玄霁所在的宫殿。 说起来,他走前将人被子扯了下来。这种冷嗖嗖的天气晾着人躺在那冷冰冰座位上,十有八九再走一趟鬼门关。 既已经决定保住人性命,索性好事做到底。 何况日后这具紫微帝星之体还能派上大用场,萧玄霁无论如何也是名义上的天子,藉助这重身份在,能做的事比他本人要多太多了。 而萧玄霁控制不了的局面,他未必不行。 他从藏书阁中挑出不少有用书册,粗略翻了个遍,又去找了找所有能找到的奏摺。乱局之始,流民起义归根结底是当朝无能贪墨横行,导致百姓赋税沉重,甚至无田可耕。世族豪绅勾结朝臣,一为买官二为避税,大肆敛财。致使国库空虚,朝野黑暗。 一国之君的话语权,恐怕还比不上浦阳城周遭的一名小小地方县令。 若想平乱,首要任务或许便是肃清朝廷。 符至榆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仰仗的无非是手中的兵权。 至于如何夺回人手中的兵权...段星执蹁跹穿梭在亭台楼阁之间,眼中不自觉浮起思虑之色。 符至榆背后的势力远比他想像中复杂,即便他能杀了符至榆这人,也没多少用处。一个符至榆倒下,另一位权臣顷刻便能被推上来。手握大量田产的世家不倒,皇权永无翻身之日。 朝中官员几乎个个有或深或浅的关系,尤其重要些的职位。他翻来覆去对着任命册和户薄看了个遍,竟是找不出几个独善其身的清明官吏来。 如此一来,想随便动其中一人,简直难于登天。 扶植独属于他自己的势力,看起来不太行得通。换不了人,便办不了事。办不了事,便聚不了财。 无财便起兵之力,几乎是个死局。 不知能否尝试打入内部,从中瓦解从而寻得一线生机。 - 他从藏书阁回到宣阴殿时,殿中陈设同他离开时没什么变化。 段星执捡起地上那床没动过的被子,心说那些宫人大概当真没进来,大步走向椅上偏头坐着双目紧闭的青年,随手替人盖在身上。 只是略显急促的唿吸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还真染上风寒了?」 他从人温度异常高的额头上收回手,忍不住皱起眉,这小孩简直是多灾多难。 可惜不单单肩上钩刺取不下,脚上锁链也没找到钥匙。没法将人带走,只能等明日天亮出宫一趟,替人抓个大夫进来诊治了。 他拎起从不知名地方顺来的灯笼,看着眼前带着异样红晕的俊秀面孔。琢磨片刻,走去殿外捧起一堆雪,尽数放去了人额头上。 既是发热...应该先给人降温。 只是雪没一会儿融化成水,顺着鬓角划过脸颊,他堪堪抬起手按住下巴,用袖角止住了凉水流入衣襟。 无人注意到的地方,萧玄霁垂在椅边的手缓缓收紧,重重捏住了墨玉一角。 - 这样下去似乎也不是办法。 正琢磨着要不干脆现在就出宫一趟抓个大夫回来时,余光扫过露在衣袖外的半截手指,蓦然顿住。 他的伪身本就是以雪铸成,根本染不上什么温度,岂不就是最好的降温之物? 半刻钟后,两张轻薄的矮塌从邻殿被拖了过来并排摆好。段星执将人平放在塌上,自顾躺去了隔壁,不忘伸出手搭在人额上,安心闭上双眼。 又来回耽搁了这么一遭,他实在已经困得不行。 幽暗的宣阴殿再次陷入死寂,半个时辰后,两人的唿吸声逐渐趋于平稳。 黑暗中,一道身影缓缓自塌上坐起,顺势按住那只自他额上垂落的手。黑沉的瞳孔直勾勾盯着身旁,看不出一丝情绪。 第33页 铁链摩擦地面的动静惹得段星执轻轻皱眉,本能抬手想握住身侧的剑。 一道淡淡的白色光晕瞬息将人牢牢覆盖住,才察觉有一丝异常想起身的人顿时松懈下去,睡容重新变得平静。 「你回来了。」 喑哑的语调缓慢响起,萧玄霁微微歪头,看着微光下映衬出的精緻面容,伸出手揽在人腰间,一点点拖进怀中,直至两人间的距离密不透风。 「神仙哥哥。」 萧玄霁将头轻轻搭在人肩上,双臂亲昵地拢得更紧。 他没有告诉人的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他就能看到那只名为呆呆的猫了。 在他及冠的那天起,他也拥有了同样的一只。他看向缩在角落那只只有他能看见的白猫,露出一抹无害的微笑。 被命名为呆呆二号。 察觉到熟悉的阴森目光,呆呆二号背过身光速蜷缩成一个白球,它真是倒了大霉绑定这么个有病的宿主。 「好久不见...」 轻若呢喃的声音再次打破寂静,两人墨色的长髮交织在一块。萧玄霁鼻翼微动,仿若感受不到身上的剧痛一般,自顾沿着锁骨一路嗅了过去,闻着人身上浅淡的梅香,轻声开口:「很想你。」 两次见面,他都给他带了好吃的甜糕,还会担心他的伤。 所以一定是为他而来的对吧...就算不是也没关系,他现在很开心就够了。 久违的开心。 「这次再来...就不会走了对不对?」 - 天色大亮。 段星执缓缓睁开眼,顿时察觉身上的不适,腰间仿若被什么禁锢着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变成了相拥而眠的姿态。更确切地形容,是被人抱进怀中。 段星执:「......」 他睡觉什么时候会乱动了? 而且昨夜,他似乎察觉过一次锁链移动的迹象。只是那动静过于短暂,像是睡梦中的昙花一现。 若昨夜当真有人闯入,不可能逃过他的耳目。多年来的习惯和深厚内力导致他敏锐度奇高,从来不会真正进入深度睡眠。 「呆呆,」 光幕瞬间跳出,打着哈欠的焦毛猫慢吞吞爬了起来。 【星星怎么啦?】 「你昨晚...」 【好睏啊,没睡醒...】 段星执默默截断话头:「...没事了。」 他压着满腹疑惑,坐起身正准备看看伤病交加的某人情况如何,才一低头,便和那双黑沉沉的眼眸对上视线。 「...什么时候醒的?」 他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躺在身边,萧玄霁看着比他想像中要镇定太多。 「刚才。」萧玄霁低着头虚弱道,「半夜也醒过一次。」 「...所以是你将我拉过去的?」 萧玄霁低声道:「嗯,头疼,难受。」 「...行吧。」 发热之人抱着他如同抱着冰块,下意识靠过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段星执心间那点疑虑顿时消散些许,但仍是不免自我质疑了一番警惕性。 他翻身下榻,居高临下俯视着人:「你不害怕吗?」 仍坐在塌上的人眼中似有迷惑闪过,良久,蓦然开口唤了声:「段星执。」 段星执:「......」 竟是认出他来了?难不成八分终究还是太像了?那这样貌改得好像没什么意义。 萧玄霁缓缓抬起手,轻轻攥住垂在眼前的一根食指:「十年前给我糖的神仙...我为什么要害怕?」 都到这个份上,他索性也懒得找藉口隐瞒下去,总归萧玄霁暂且不是敌人。干脆蹲下身与人平视,笑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还有都说了我不是神仙。」 对于十年前就见过面的小孩,他印象尚且不错。三分可怜,两分喜欢。一个人能在他十分的情绪里占得五分正向,便不吝给予些友善态度。 虽然成年后的人给他一种捉摸不透的观感,让他隐隐有些抗拒。 面对如今的萧玄霁,他大抵只有四分可怜,一分喜欢。 「猜的。」萧玄霁极慢眨了眨眼,轻声道,「不是神仙,那这么多年,你为什么都没有老去?」 段星执一时哑口,迟疑片刻,干脆果断认下:「好,那你就当我是神仙吧。」 正好也更有利于他行事,既然都将他当做神仙了。对他言听计从些,不过分吧。 「嗯,神仙哥哥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他刚站起身,冷不丁被人一把抱住在腰侧蹭了蹭。 「......」 虽说他目前仍旧年长人几岁,可萧玄霁眼下到底已经及冠,不再是当年那名十岁的小孩。面对此种勉强称之为撒娇的行径多少让人有些不适应,遂迅速将人拉开。 「你还当自己十岁?以同辈之礼,唤我名字就好。」 「嗯,」萧玄霁抬眸望着眼前带着清浅笑意的眉眼愣怔片刻,转眼又牵了上来,「星执。」 第20章 「至于是不是来救你的...」 鲜少与人接触过近,段星执下意识抽出手握着摺扇在殿中转了一圈,回眸温和道,「看你想不想离开这儿了。」 萧玄霁眼神牢牢盯着那道墨灰色身影,轻声道:「想。」 答案在预料之中。 段星执:「先别急着回答,你是想干脆离开,还是更想报復将你囚在这儿的人?」 第34页 「有什么区别吗。」 段星执笑道:「当然有区别,替你解下这道锁链一走了之自然简单省事,但再回到这个位置上恐怕就难了。仇敌俱在朝中,你若真想手刃仇人,一介平民身份怕是难于登天。」 他的意思已然很明确。 萧玄霁缓缓道:「你想帮我夺权吗?好,我留下。」 段星执提前打好的满腹草稿顿时全咽了下去:「......」 他的目的的确是希望萧玄霁能继续留在宫中伺机而动,但...说服过程实在过于简单了点。 难不成当真是所谓的「神仙」身份加持,让萧玄霁信任他至此? 萧玄霁继续低声开口:「我要做什么。」 「...不着急。」 段星执顿了顿,看向人肩上伤口,「你且先养养伤,找个机会将锁链取下来在说。等等...你风寒好了?」 他说着又走上前去,探了探人额头。萧玄霁脸色依然苍白得吓人,但温度似乎的确褪下不少。 段星执:「......」 要真是不治而愈,那这人身体的自愈能力也怪惊人的。 萧玄霁始终乖乖坐在矮塌上,睁着漆黑的眼眸盯着他。 半晌,才轻飘飘吐出几个字:「好了吗?」 段星执无言以对:「...你自己身体不清楚?可还觉得难受?」 别是彻底烧煳涂了。 萧玄霁又垂下脑袋:「难受。」 段星执:「哪儿难受,头昏?」 他记得已经将人体内寒毒彻底逼出,虽然对减轻这具残破身体的疼痛没有太大帮助,但聊胜于无。其余伤势暂且没办法,只能先从最简单的疑似不知所踪的风寒开始解决。 萧玄霁安静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千疮百孔的身体无时无刻没有一天不在疼的,只是疼得久了,便也习惯了。 他僵硬缓慢抬起手,看着指尖不知何时染上的血痂愣了会儿神。 反正有呆呆二号在,任人如何摧残...他也不会死。 - 段星执张开手掌在人眼前晃了晃,没得到丁点反应,忍不住无言摇头。 眼前的萧玄霁莫名给他一种痴痴呆呆的既视感,不知是不是被关得太太久了,乍然望去像樽任人摆弄的精緻木偶。 段星执静默一瞬,再次抓过人手腕查探人脉象。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奇怪,分明是天人五衰的绝命之脉,但萧玄霁偏偏就是活了下来。 兴许是服用过什么当世难得的奇药亦或者其中有些他不懂的药理。总之想替人医治,还是得找个正儿八经的大夫过来。 外边天色大亮,他正欲抽身离开,忽的又被人拽了回去。 「头昏。」 萧玄霁坐在塌上,从后方环抱住人,双目微阖将头搭在人腰间。 「头昏你还不躺着?」 面对的是个伤患,对人亲昵得有些过界的举止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只当人被孤零零地关在殿中太久,难得见到他这个好不容易出现的活人,亦或者说态度相当友善的「神仙」,有些依赖并不奇怪。 「就抱一小会儿。」 萧玄霁的嗓音仍旧带着久未开口的干哑,声调平缓低沉。 「回去躺着,我替你找个大夫来,抱着我就能好转不成?」 这具伪身降降温还成,可没有医治功效。姑且就算拿他当做降温之物,也当了一晚上了。 「嗯。」 萧玄霁眨了眨眼,又道,「不要大夫。」 段星执:「......」 「怎么,还讳疾忌医?」 他没兴趣惯着人,还指望将人赶紧医治好派上用场。段星执毫不犹豫拨开环在腰间的手,转身将人按回了矮塌上。 「听话啊,自个儿呆着。」 萧玄霁顺势躺好,盯着人看了半晌,垂眼应下:「好。」 段星执起身动作微顿,忍不住无声嘆了口气。怎么十年过去,还得跟哄小孩儿似的。 - 自大照朝廷退守浦阳后,倚仗浦阳城前易守难攻的茕谷关地势,叛军也再无力推进,诸方势力进入了短暂的休生养息状态。 段星执出现在宫城外的宽敞大道上,街巷人流如织,叫卖声络绎不绝。 恍然间,仿佛还能窥见一丝国泰民安的盛世之象。若非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街头巷尾处仍藏着不知多少衣不蔽体的平民,他都要快被这一时的繁华假象蒙蔽过去了。 段星执心如止水,悠然开扇,边寻找着附近的医馆边打量眼前这片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土地,不忘思索后续计划。 或许该抽空去趟此地的相府,而后若是能和那些世家牵扯上关系就好了。深入敌营,探清这些世家手中究竟有多少田产军户,他才好一一定下应对之策。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得想办法替自己捏个合法身份。否则想和钟家梁家闻人氏这些个的高官世族打交道,没个清白底细简直是痴人说梦。 今夜回宫后再问问萧玄霁。 - 粗略定下今日的行程,段星执半步未出,蓦然发觉前方人群传来一阵骚动。伴随而来的,是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踏地声。 人影还未现身,长街已经被人群自觉向两侧避让,肃清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 他左右望了望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转头叫住身后挑着扁担经过的一名粗布麻衣,作农户打扮的青年问道:「小兄弟,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第35页 「这一看就是......」 那青年闻言,忍不住腹诽了一句这浦阳城中还有不识闻人世家的人。抬起头来,视线触及距离他不到一尺的带着点浅浅笑意的眉眼,话到嘴边蓦然卡了壳。 他从没见过这么干净好看的人...还离他这样近。 以前在田间松土时,他曾远远见过和闻人家少爷混在一块的那群公子哥们。他听坊间说过什么形容词来着...对了,好像是风流倜傥,如松风美玉... 几乎将那些人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明明还没眼前这一个好看...他没见过真正的玉。但冥冥中觉得,玉大概就是眼前人这模样的。 「是...是......」 青年不安地抓了抓大腿处的麻布,脑子乱成一团浆煳。 明明只是两句话便能说清的事,脑子骤然像短路一般,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幸好肤色黝黑,让人难以察觉那些不自觉蔓蔓延上脸颊的红晕。 段星执看着眼前盯着他一副呆傻模样的人,再次耐心问了一句:「是什么?」 莫不是什么忌讳?不可当街言语?这么说,这惹得满街避让的人非富即贵,来头不小。 段星执垂眸,眼中闪过沉思。不管是哪位高官世族,行事如此高调,高调多数意味着处处破绽,正合他意。 半天没能等到答案,他也无意逼迫,正准备告辞自行观察时,越发逼近的马蹄声蓦然在身后停了下来。 青年总算从那些混乱的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一抬头见着人身后停着的高头骏马,顿时慌慌张张跪了下去。 「闻人小少爷。」 与此同时,一道充斥着不驯意味语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高昂,同时夹杂着点不满的嗓音传来:「喂,转过身来。」 另几道声音也先后附和着响起。 「说你呢说你呢。」 「赶紧的,装什么聋子。」 段星执动作微顿,回头看向带着护卫将他围了起来的人,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叫我?」 百姓已经识趣地退开好大一个圈,小心翼翼地探头往他们这儿窥视着。 骏马上几名年轻人衣着富贵,神色倨傲,一看就是那种不好惹且脾气暴躁的纨绔子弟。 但他明明已经异常低调地跟着众人退在街边,应当...没有能惹到这几位的地方。 段星执抬眸看向牵着缰绳显而易见是几人之首的锦衣少年,原本还有几分嘈杂的人群古怪地安静了好一会儿,包括眼前这几名原本还满脸不耐的年轻公子。 半晌,总算有人开口:「不...不然呢,这儿除了你还有其他人?」 段星执:「......」 他这是碰上存心找茬的了? 「不知几位叫住在下何事?」 闻人斓当即哑口了半天。 他和这人根本素不相识,当自然也没什么要事。只是像以往一般穿过这条街,冷不丁看到街边落落立着的一袭干净清雅的水墨长衫,在灰扑扑的人群中太过于醒目。 何况只单单一个侧脸,就实在打眼得过分,几乎本能驱使着他在人身边停了下来。 如今总算正对着照面对上,眼前人不自觉展露出的仪态气度,实在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这样惹眼的人在浦阳城,他们怎会从未见过? 闻人斓索性避开话题,直截了当开口:「报上名来。」 第21章 段星执盘算片刻,看着人淡然报之名字。 马上之人面面相觑对视了几眼,随即相互微不可察摇了摇头。 这圈子中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的人...意味着不是什么重要存在,更没什么顾忌的必要。 何况段姓?哪儿来的无名之辈。 闻人斓当即笑了起来,从马鞍侧边抽出一条长长麻绳甩了过去,然后俯下身沖人摊开手掌:「段星执,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跟在马屁股后头一路跑回去,还是乖乖坐上来,跟本公子回闻人府。」 段星执握住抛来的麻绳,随手向一旁扯紧,避开正套来身上的绳圈。转瞬便明白了这围上来之人的用意,无言顿住半晌,但仍是心平气和问道:「没有第三个选择吗?」 还真是新鲜。 「第三个选择啊...当然有。」这回说话的是相邻的一名青衣公子,脸色白的过分,唇上似乎还抹了点艷红的口脂,笑着沖周围扬了扬手。 那些围住他的护卫心领神会将刀拔出半截,用意昭然若揭。 段星执:「......」 他这算是被当街强抢了?什么霉运?这浦阳城的王法...算了,怕不是眼前这几人就是法。 段星执眼底微寒,手下不自觉用上了几分力气。两人间的麻绳越发绷直,他再扯重一点,轻易便能让这少年摔下马来。 就这么点人,全身而退倒也不难。只是...闻人家?这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么。 段星执心下迅速权衡,抬眼看向马上一脸自满之色的少年,轻轻扯了扯唇。 「好,我跟你回去。」 只希望日后这些人不会后悔今日之行径。 闻人斓满眼惊喜抬眸。 - 虽然向来不喜与人同乘一骑,但眼下显然是没给他别的选择机会的。 段星执相当顺从地被人拽去了马上,只觉得身后心跳鼓譟,动静实在有些吵闹。回眸冷淡瞥了眼容光焕发的少年,抬手以食指轻轻掩了掩鼻息。 第36页 从这些人刚围上来时他就察觉到了,如今拉进距离更是清晰直观地嗅到这股异香。 好好的男子,竟然涂脂抹粉,整个人仿佛从香里头泡出来一般,不知背后用了多少功夫。 让大干那些最爱装扮的女儿家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用的应当都是上好的材料,虽称不上难闻,但也实在喜欢不起来。大好儿郎浓妆艷抹,像什么话。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 段星执懒得搭理,只是将头再侧过一些,自顾看向更后方。 他上了马走过一段路之后,才知道这些人并非闹市无故纵马。这后头实际还跟着长长的一串出嫁队伍,之前隐隐听见的那些喜乐声也并非他的错觉。 这几人的确是负责接亲的领头人。 只是丝毫不重视这桩婚嫁,不仅身上连象徵喜庆的红绸缎子都不肯带,甚至完全不顾及接亲队伍的行进速度,肆意跑在最前头将整个接亲队伍甩在大后方。 他长这么大何时被人堂而皇之的忽略到这种地步,闻人斓顿时不满皱起眉。压在人腰间的手用上了几分力气,迫使两人贴得更加紧密。 眼前人体态修长,被那身宽松飘逸的广袖长衫衬得有些清瘦。但并非那种只余骨头架子的枯瘦,挨得近了便能发觉上覆着的匀称肌理,纤秾合度,抱上去时手感极好。 闻人斓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瓷白肤色,略有些出神,这种人怎么也不可能是普通平民小户家养出来的。以往这类来歷不明但非富即贵之人,他们定然会谨慎些先与其交好。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会贸贸然出手将人劫掳回去——若是不慎得罪了另外两家亦或符相那边的人,于他们实在麻烦不小。势必被祖母压着训上一整天,说不准还要被关进祠堂家法伺候。 但若是就这么错过,他也实在不甘心。这等姿容再在这街上多呆几刻钟,定然会被别的人抢先一步带走。 明明是他最先发现的...就该是他的。 他们几人脑中的确不曾有任何关于段氏的来头,或许是某个稍富裕些的小户倾尽举家之力精养出来也说不定。总之不管如何,既然已经撞到了他手中...断然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大不了日后多给些钱财好处。亦或者,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人的存在。 闻人斓眸光沉沉,宽大手掌不自觉抚上人腰间,想再揽近一点儿。 腕上蓦然传来一丝痛楚,他深深蹙着眉被迫将人放开,向后退了些。 「闻人公子,适可而止。」 段星执反握住人手腕轻若鸿毛般拨远,总算将视线落在人身后少年脸上,扬唇轻笑道。 不过大概只有闻人斓本人知晓,能如此轻而易举挣开他的禁锢有多骇人。 盯着身前人眼底从容温和的笑意,闻人斓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在这名看似文弱的漂亮青年身上,感受到了家中向来以严厉冷酷着称的二伯父身上如出一辙的压迫感。 搭在腕上的那只手这会儿还没用上太大力气,但冥冥中觉得,他若再胆敢欺近,腕骨顷刻间便能被碾碎。 见人识趣地不再乱动,抓着缰绳老老实实呆在身后,段星执总算收了那些迫人的威势,不再刻意吓人。仿若刚才一切都是错觉一般松开手,淡定自若换了个话题:「这迎亲花轿,怎么有两顶?」 闻人斓眼底那些俱意逐渐散去,听这问话不一会儿,又恢復成了那副倨傲隐隐带着点嫌弃的神色:「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有两人嫁入我闻人家。」 「你有两位兄弟同日成亲么?」 但一般来说,即便是两对新人,这不同人的迎亲队伍也该泾渭分明才是。但看后头跟着的布局,这两顶轿子,挨得未免太近了点。 还是这大照的嫁娶习俗与他想像中的有点出入?段星执颇有些好奇。 闻人斓:「什么兄弟,都是嫁给我二叔父做妾的。」 「是啊是啊,」一旁有人附和,语气鄙夷至极,「要不是三公子实在闲得慌,这种人怎么可能轮得到我等来亲自迎亲?」 段星执:「......」 「一次娶两人?」 他们那儿一些养外室的权贵世家虽然不在少数,但若正儿八经的纳进门来做妾,也需严格遵循礼数。 一场迎亲娶两人这种有违律例之事,他确实开眼。 「是啊,有什么可奇怪的,上回还是四个,你没见过吗?阵仗更大。」 段星执:「......」 是他孤陋寡闻,寻常家族结亲真没见过。非要比的话,倒是颇有几分皇家选秀的架势,但真比起选秀,这规格又未免有些简陋了。 「段星执,」另一侧的青衣男子也蓦地插了句话,「话说你是哪儿的人?家住何处?我怎么在这城中从没见过你。看你这一窍不通的样,应该不是浦阳城的人吧。」 「的确并非本地人,」 段星执脑中神思飞转,根据昨夜从藏书阁翻阅的信息迅速定下某个偏远的地段,「从忻州逃难过来的。」 「逃难??」 其余几人明显有些不信,上下打量了他好半天。哪家逃难的能穿得如此光鲜亮丽,怕不是在路上就被搜颳了个干净。 段星执依旧气定神闲:「嗯,途中与家人走散了,只有我独自逃了过来。」 爱信不信。 就算不信,量他们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来。 第37页 - 接亲的队伍没用太长时间便到达了目的地,是距离宫城不远的一座恢宏山庄,占地千亩,内里装饰极尽奢华,有浦阳小行宫之称。 远远见着那扇耸立的古铜色大门一角,闻人斓慌慌张张下了马,不忘将他也扯了下去拽去身后交代道:「等会就跟在我身后,低着头除了脚下的路哪也不准看,不许说话,一个字都不许说!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二叔父性情暴戾,死在他床上的人多不胜数。若是引起了他注意,谁也救不了你。」 「有你这么编排自家人的?」 段星执不为所动,远远看了眼远处正门位置人头攒动,懒散道,「真这么担心我的安危,何不直接将我放了?」 「想都别想。」 闻人斓将马扔给了一旁凑上来的小厮,边说边露出几分嫌弃之色,「他在外的名声根本不差我这点,谁不知道闻人家的喜事十桩有九桩是给他办的。你独身一人,初来乍到也就是运气好遇上了我。否则被掳去别的人手上,连活着都是奢望。」 段星执:「我这人一向安分守己,就不能谁也不惹,自个儿老实呆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 怎么非就要被人掳回去了。 闻人斓安静片刻,仿若看怪物一般冷笑一声:「你一路逃难到这儿,怎么还这么天真?想明哲保身?你倒是先将你的脸划个稀巴烂再说。」 段星执:「......」 「这么说,恃强凌弱成了司空见惯的常事,我就活该受着?」 圈子里某些心照不宣的事被人毫不避讳直白说出口,闻人斓踏上台阶的脚步微顿,少顷,只头也不回冷冰冰甩下一句话:「这世道就这样。」 第22章 段星执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不跟上去也没法,这闻人三公子的侍卫在他后方围成一个半圈,虎视眈眈盯着,显然没有半点放他离开的意思。 途径一座天然池塘时,段星执蓦地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水面倒影。 对着这张近似的脸看了许多年,他实在升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来。 水中表情寡淡的人影被风吹皱,肤色透出些不自然的冷白。比起那些食不果腹面黄肌瘦的平民自然格格不入,但若站在这些本就生于富庶的世家公子堆里,好像也没那般醒目。 这些人分明就是品行低劣,非要找个藉口将罪责推出去。段星执暗自评判了一句,兴致缺缺收回视线。 - 负责迎亲的那几名青年到达正门后皆没空再搭理他,只是热络地与在门口等候的人群攀谈起来。 段星执识趣地往三公子身后方向走去,配合地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听了一路闲聊,他从那些只言片语半猜测半推敲的,对这三大世家之首的闻人氏心底也大致有了点数。 家主年事已高,膝下几个子嗣又都不堪大用。如今实际掌权的正是今日这位据说性情暴戾的新郎——闻人阶。 手腕强硬,行事狠辣,全族上下无不以这人马首是瞻。唯一的缺点似乎就是好色,酷爱容色艷丽者。他们后头跟着的那两位新娘,已经是纳进门来的第十八和十九房小妾。 而且俱来头不小,据说一位来自符至榆府上,另一人则是井昌钟家的养女。 三方势力的联姻之举,恐怕是带着生意来的,难怪能让嫡系家的公子亲自前去相迎。 不过,思及这位正儿八经嫡系的三公子提及闻人阶时一些根本不加掩饰的情绪,段星执若有所思,心下已有了决断。 看来这闻人家内部,问题也多得很。那就好办了,怕就怕上下齐心,铁桶一般。 段星执负手微垂着头与闻人斓的护卫们站在一块,不动声色观察着最中心被簇拥着的几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如今要做的,实际只有一件事罢了——将各方势力的底细尽可能摸清。 待到朝廷的局势了解得差不多了,便去外边看看,访遍这大照疆土。总要亲自体察一番国情民心,他才能找出真正的破局之法。 当下动乱势力大多集中在西北方向,大大小小数十个不止。已成一定规模对朝廷威胁甚大的至少有五处,其中以兵临城下,将朝廷打得溃败而逃至浦阳,由谢沐风统领的竹阳叛军最为紧要。 浦阳三面临山,唯一的茕谷关出口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绝佳的防守之地。但也意味着一旦浦阳再被攻破,他们便退无可退。萧玄霁这亡国之君的位置,就是彻底坐实了。 待他从闻人家拿到想要的情报离开后,或许便可以去如今被竹阳叛军占领的彼宁城走上一遭。 段星执在这儿一心二用,一边思索一边根据称唿或特徵将场上之人和朝堂名册上的的部分官员一一对应上,余光蓦然瞥见迎亲队伍已到了门前。 他当即暂且按下所有思绪,兴致盎然开始看热闹。这大照嫁娶习俗讲究的就是一个随性,盖头也没有。等这两位新娘一下轿子,他便能看清她们的模样了。 实在是听着他后头那些人低声议论了不少关于闻人阶的风流韵事,前十几房小妾个个绝艷无双,可惜一个个早早地香消玉殒,好不让人惋惜。 让他不由自主和场上众宾客一般,也对两位新入门的人生出了莫大的好奇心。 轿帘被掀开,轿中几乎同一时间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两侧的侍从赶忙搀了上去。 第38页 段星执神色微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倒不是惊艷于眼前的容貌,场上站着的两名「新娘」的确姿容不俗,但远不至于他看呆的地步。 只是...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右侧轿前站着的那人,宽肩窄腰,身材颀长,墨发如瀑。 ...的确是个男人没错。 两位新娘,竟是一男一女,男子亦可光明正大纳为妾? 段星执打量了一番四周,俱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态,遂安静收起了心下那点少见多怪的心思。 光明正大同性通婚,比起大干竟是更为开放。 「可惜了可惜了。」 「喜欢看就多看几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 「猜猜,这两个能活几天?」 「我猜女的半个月,男的二十天。」 「反了反了,我猜男的半月,女的一月,你想想以前那些个被纳进门来的。」 段星执向后瞥了一眼,是两名僕役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嗓音压得极低,只是他耳目绝佳,恰巧让他听了个热闹。 最长也就能活上一月...起先还琢磨着会不会带来什么盟约,现在看来,这两人纯粹就是当做送来的礼物罢了。 他隐在人群后,目光在那容貌昳丽的男子身上停了好一会儿。实在是相较于一旁的姑娘,这人垂在身侧的双手让他有些在意。 衣袖宽大,虽看不清全貌,但随着走动也堪堪露出了一半。 手指从关节处到指尖,俱被一层银白的不知名东西包裹着,外表如鳞片状。乍一看有些像一副残缺的手套,在日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怪异的手...顿时好奇不已多望了几眼。 正盯着那只若隐若现的银白手指看得出神,蓦然察觉一道视线停在他身上。 段星执抬眸望去,恰好与那新进门的男妾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友善点了点头,回以淡淡一笑。 这男妾面目姣好,举止自有一派风雅气度。若换个场景,说是位温润如玉的高门公子也不为过。 实在很难将人同委身为妾联繫到一块儿。 这人...听说是出自符至榆府上吧,也不知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出嫁。 他垂眸无意识琢磨着,冷不丁发觉停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似乎始终未曾移开。 段星执:「......」 盯着他看做什么?他们应该不认识。 他再次带着点探究意味同那双黑白分明的冷寂瞳孔对视上,不到数秒,还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对方已经低下头去。 两位入门的新人踏上了台阶,正门处早早等着位身着正红喜服,浓眉蓄鬚的中年男子,喜笑颜开迎了上来。 只是对着在门前站定的新人视而不见,毫不在意摆了摆手,两人便被僕役领了下去,随后冲着右侧方一名灰衣老者抱拳一礼,笑道:「陈老爷愿应邀亲自前来,实令府上蓬荜生辉。」 「不敢当不敢当,闻人大人客气了,草民惶恐。」 段星执这才留意到人群后头还站着位身材矮小的老头,白髮苍苍,精神矍铄。 嘴上虽满是谦词,但语气淡淡,同一旁毕恭毕敬的其余人相比,实在相去甚远。 闻人家在此地的声势,他这一路来心下已瞭然。能让大权在握的闻人阶都做出几分示好之态的人,定非寻常人物。 段星执下意识将注意力放去人身上。 这陈姓的老者以他如今掌握的信息尚不能确认身份,听自称,分明是一届平民。但周遭官员对此人隐隐露出的谄媚恭敬之色,颇有些耐人寻味。 老人身边看似散漫围着不少人,但若观察仔细些,便能发觉几名锦衣玉带的护卫分别站在四个方位,与老者相隔约两尺,不动声色划出一方严密的保护圈。 段星执目光在几人紧绷着蓄势待发的右臂上扫了眼,不可置否一笑。 倘若这会儿场上出了刺客,想伤这陈老爷,少说得将这几名内力深厚时刻处于攻击状态的护卫同时一击毙命才有得手可能。 连这种场合都戒备至此...这老人的身份,不自觉让他升出莫大的好奇来。 「大喜之日,草民特命人备上几分薄礼,还请大人笑纳。」 「哈哈,陈老爷有心了。」 两人融融交谈间,一箱箱半人高的朱红木箱被抬着穿过人群送入府邸。段星执向后望了眼,抬箱队伍绵延不绝,几乎看不到尽头。 「......」 莫不是光明正大行贿来了? 这念头才短暂划过脑海,正门处众人提及的话题蓦地再次将他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如今崂宁、抚镇蝗灾频发,届时恐怕还需陈老爷多费些心思。」 「应当的,我等身为大照子民,自该全力协助朝廷排忧解难。」 「哈哈陈老爷高义。」 闻人阶长吁口气:「有陈老爷这句话,本官就放心了。」 官员们七嘴八舌道:「大人莫要太忧虑了,有您和陈老爷在,稳定灾情定然易如反掌。」 「就是就是。」 「灾情虽紧,但募粮之事早已安排下去了。这大喜的日子,闻人大人还是暂且放宽心为妙。」 「有闻人大人此等一心为民的好官,实乃我朝之幸啊。」 闻人阶捋了把鬍鬚,嘴角微微上扬,目光下意识往下方人群中扫了眼,蓦地停住片刻:「也是,择日再议。」 第39页 第23章 不知有谁低声抱怨了句:「只要恕雪台那些人别又来搅事。」 段星执敏锐察觉,台阶上的交谈声倏然安静,气氛短暂凝滞了一会儿,府邸主人脸色肉眼可见微沉。 有人低声骂了句晦气。 「这回若敢来,便叫他有来无回!」 「这种好日子提那些恶徒做甚。」 有人见情况不对,机灵打了个圆场:「哈哈,我等在这外头呆得够久了,莫让两位新人等急,不如先进去?」 「哎哟,我这老胳膊老腿不比年轻人,站久了酸得慌。」 闻人阶脸色稍霁,呵呵笑了几声顺势接下话:「是本官招待不周,张大人见谅见谅,诸位请进。」 众人又含煳几句将话题移开,气氛顿时恢復如常,乌泱泱笑闹着往门内走去。 恕雪台?又是个闻所未闻的东西,竟能让这些高官忌惮怨怼至此。 段星执眉目微敛,低喃了一句。 他刚跟着众人转了个身,手腕蓦地被大力拽住。 闻人斓不知何时从那群公子哥聚着的地偷偷摸摸潜了回来,盯着他恶狠狠道:「想跑是不是?」 段星执:「......」 跑什么跑,能光明正大进闻人府他求之不得。 他淡定将手抽了出来,半个字都懒得回,坠在人群尾巴后边慢悠悠朝府里走去。 只是才踏过门槛,还没等跟上前方的宾客,就见闻人斓向周遭护卫使了个眼色,几人心领神会持刀拦在他身前。 段星执从善如流调转方向,跟着护卫走上另一条小道。而后听着身后人喃喃自语道:「怎么这么听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也跑不掉,不如听话少受些罪。」 段星执回眸温和一笑,不忘给人餵颗定心丸,脚步轻快跟了上去。 他想探清这闻人府的布局,本就不适合呆在人多的地方,这闻人斓简直是变着花样送他机会。 「...你好好呆着,本公子不会亏待你。」 段星执敷衍应了一声:「嗯。」 - 行至岔路口,他正安安分分跟在人身后,一名小厮由远及近跑来耳语了几句。 原本还在单方面同他热络谈天的人顿时眉目紧皱,满脸不耐嘟囔道:「祖母这时候叫我做什么...」 长辈传唤? 段星执抬眸瞥了眼,目光在跑来的眼熟小厮身上短暂停留一瞬,联想起先前那道不寻常的目光,沉思片刻,心下已然有了几分考量。 索性微微抬眉一笑,当没听到人不情不愿的抗拒嘀咕,自顾转头继续散漫欣赏四周风景。 只是臂上冷不丁覆上力道拉得他一个踉跄:「你同我一起去。」 段星执:「......」 这小子拽他拽上瘾了是吧。 随即干脆拒绝:「我与老夫人非亲非故,素不相识。贸然拜访,实在不妥。」 小厮也有些急切附和道:「是啊是啊,他一个来歷不明的外人,怎能随随便便见老夫人!」 「本公子说他能见就能见,你哪儿来那么多事。」 「可...可...」 小厮支支吾吾,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若是让大人知晓了我们放外人进春晖院...」 「怕什么,到时候叔父责怪下来我替你担着就是。」 闻人斓说着,满脸不耐一把将小厮挥开,只是身后抓着的人岿然不动。 「不去。」 段星执慢条斯理将手抽了出来,这三公子多番枉顾他意愿,他还能心平气和站在这儿说话,已是碍于他自个儿本就目的不纯的最大忍让。 即便这小厮此时正竭力将闻人斓引开,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闻人斓瞪着眼:「你...」 段星执淡淡截断人话头:「你都将我带进来了,还有这么多护卫看着,还不放心?」 「不是...」 他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被人跑了,总归他闻人府也不是那么随便进出的地方。 只是放人独自呆着,总隐隐有些不安。 但具体不安什么,也说不上来。在他视线之外的地方,有太多难以预料的不可控。 段星执说得没错,他就是不放心,这浑身谜团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可控。 可与眼前那双泛着点浅淡笑意的黑眸对视良久,他再次清晰认知到这人看似温和的表象下,一旦做出决定后丝毫不容置喙的本性。 ...在街边时如若不是他恰好带足了护卫,恐怕根本没法将人带回来。 眼下这情形,除非再让一众护卫出手逼人跟他过去.... 但都已经回到府中,他并不打算让两人关系始终处于此种胁迫下的僵硬状态。 闻人斓垂下头安静片刻,终于还是妥协,临走前不忘语气不善叮嘱了一句:「闻人府四周都是暗哨,不想出事就别乱跑。」 - 目送人跟着小厮消失在园林尽头,段星执转身继续随着引路护卫悠闲迈步。 只是一刻钟不到,刚被带着踏上一座矮石桥,周遭众人便纷纷停下脚步。 十名护院井然有序站在前方,看起来早已等候多时。 从最后头出现一名管事模样中年人走上前,笑眯眯沖他行了一礼:「段公子,在下乃是闻人府东苑的管事,唤我丁管家便好。」 这些人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应不是三公子的人。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是闻人阶的手下。 第40页 在正门时,他便发觉了闻人阶与对着先前来传话闻人斓的那名小厮有过两次不动声色的暗示。 原本他还奇怪,本就是主僕关系却不明着使唤。如今看来,恐怕是闻人阶安插在这闻人老夫人身边的探子,这才行事隐晦。 他瞥了眼身边俱低着头无动于衷的护卫,忍不住轻啧了声。 他记得闻人斓走前可是不放心叮嘱了好几次——务必将他送进露院,谁来也不能放他离开。 只是,这闻人三公子的所谓亲卫...看起来内鬼奇多,实在靠不住一星半点。 他可是连露院的门都还没见着。 - 「段公子没什么想问的?」 这名笑眯眯的和善管事比起之前那些沉默寡言的护卫相比话多了不少。 段星执便也好脾气的温和回问道:「不知丁管家准备将我带去哪儿?」 「在下奉二老爷之命,请公子前去鸾院一叙。」 二老爷,那就是闻人阶无误了。 但此前他和闻人阶根本不认识,至今能称得上交集的,似乎也就是前不久在正门接亲时隔着数不清的人群,一个遥远短暂的照面。 段星执一时静默无言,片刻后才继续对着前方领路的管家开口:「闻人大人正当大婚,这会儿应正与新人琴瑟和鸣,不知这会儿找在下何事?」 丁管家:「大人对公子一见如故,特意交代了在下务必将公子请来叙旧。不过区区两名妾室,晾着便是,如何能与公子相提并论。」 「既然如此,能否让在下回家一趟好好收拾一番再前来相叙?以表我对闻人大人的敬意。」 「公子看起来是聪明人,有些话便点到为止不必明言了。」管家停下脚步,回过头依旧笑容满面:「能得二老爷的赏识,还望公子不要不识好歹。」 段星执:「......」 闻人斓对他叔父的劣性评价,看起来似乎没夸张多少。 他真是...招谁惹谁了。 - 不过于他而言,关去哪个院子都没什么所谓。 但被闻人阶的人中途截下唯一的好处大抵就是鸾院作为族中掌权者的地盘,地理位置奇深。一路闲谈过来,丁管家给他简单指了指了府中的不少地点,让他对整个闻人府的大致布局有了个粗浅轮廓。 这样也好,晚些时候不至于无头苍蝇般乱逛。 - 整个鸾院挂满红绸,空空荡荡。 他站在二层小楼窗边看着消失在院墙处的管家身影,又看了眼院门口多了数倍的护卫,确认无人监视,这才抱臂轻声开口唤了句:「呆呆。」 【我!来!啦!星星你好久没叫我!】 段星执:「......」 也就半天不到。 「开下空间商店。」 界面当即跳出一排琳琅满目的食物,段星执顺手点了块糖糕咬了口,而后向右划了划,使用愈发熟练。 这是他才发现的功能,空间商店带有部分存放物资功能,他已经扔了些笔墨纸砚和常用药物进去。不过根据他最近的测试结果,似乎只能存放死物。 于他而言这倒是个绝佳的东西,将一些不可轻易现世的机密情报放进去,除了他谁也看不到,定无泄露风险。 而且目前的商店虽说只能买少许寻常食物,但仔细想想也并非一无是处。他日后若是行走深山荒野亦或者流民遍布之类的贫瘠之地,根本不用担心饿死在外头。结交诸方势力之时,更不用担心被有心之人投毒。 - 他自是不可能安分在这儿等着闻人阶过来,不过院子被围得密不透风,任他轻功再高,也不可能在如此多人的视线里不惊动任何人逃出去。段星执倚着窗,慢条斯理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抬眸看着呆呆展开的界面右上角那块能量石标志。 一片充盈的绿色。 第24章 使用传送肯定不现实,先不说这东西最远能传到五十里外。闻人府再大,也远比传送的最远距离小。 若是直接移了出去,简直白费他跟进来的功夫。 再者传送位置随机,若是直接去了宴宾席上,到时候可真就麻烦缠身了。 「呆呆。」 【在在在!】 段星执指了指远处:「等会去那边的位置用一下你那...超级厉害的技能。」 【我的终极大招吗?好!】 段星执:「......。」 「嗯。」 他总算是给这看似鸡肋的招式找到点用处了。 - 半刻钟后,朗朗晴空下,与他们南辕北辙那些宾客方位蓦然亮起一道诡异红光。 原本安静的院落倏然惊起一阵骚动。 「快看!」 「你看那边什么情况!」 「是不是着火了??」 「不像,也没看见烟啊。」 大约是头一回见着这种异象,院外秩序井然的护卫们也不由乱了阵脚,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段星执早在墙边等候,红光乍现的下一瞬间利落翻过墙头,轻飘飘落在最角落那名护卫的身后。 果不其然,所有人的目光皆本能看向异光方向。 末端的护卫只觉得身后有阵微弱怪风颳过,好不容易从异光的惊诧中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眼,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 段星执动作敏捷穿梭在高大茂密的树木间,离开那座特意针对他关押的院落后,府中其余地方的守卫就显得松散太多。 第41页 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之一——闻人府库房,库房前设立的两尊青铜貔貅像很是醒目。 先前路过时,丁管事随口提了一嘴,虽有些含煳其辞——想想也知道,这种地方不会同他一个外人细细介绍。 但反倒让他留意了起来,从那只言片语中不难确认出此地的重要性。 这地方的守卫和他设想中的如出一辙,严密至极,比之关押他的院落更甚,不愧向来为大族纳财聚宝之地。 他隐在繁茂的枝叶间,耐心看着守卫来回替换了一轮又一轮,没能找到半点可乘之机。 如若始终是这种防守水平的话,即便入夜,也不一定找得到机会潜入。 不过他本就没想着亲自进去,毕竟他手上还有呆呆这么个「神仙」。 「呆呆,我记得你说过能切换回去透明的猫儿形态吧?」 【能】 「待到门开后,跟进去找找帐本之类的东西,用空间商店带出来。」 【好!】 能量石缓缓在掌中消失,那只久违的焦毛猫重新落在了他肩上。 他们没用太久便等到了几名装扮类似管事的人前来开门,呆呆顺利跟着熘了进去。 - 半个时辰后,段星执懒懒散散靠坐在屋顶,一摞蓝皮书册整整齐齐码放在身侧,他随手取过几本翻了翻。 「没惊动旁人吧?」 「没有!库房在地下,超级超级大,那些人去离我很远的地方不知道搬什么箱子,我就把另一面柜子上那些书全带回来了。」 段星执抬手揉了揉焦毛猫头,诚心夸赞道:「干得不错。」 他原本想出这个计划时,还担心了许久呆呆会在里边横冲直撞引起旁人注意。虽说不会被抓住,但种种异象势必引得此地防守更为严密,甚至将内里重要东西早早转移走,于他实在不妙。 好在呆呆平日蠢了点,关键时刻没真如寻常六岁稚童般听不懂人话。 虽然抱出来的书绝大多数是无关紧要的家史和族谱,但他想要的田产划分和帐面记载也带出了不少。让人惊喜的是,还有几张州府地图被挟裹着夹带了出来。 段星执挑挑拣拣迅速翻阅一目十行提炼出有用信息,不忘按照搬来的顺序整整齐齐码放好扔回空间。顺带一心二用观察着不远处库房的进出情形,让呆呆将书完好无损送回去再抱出一批新的。 如此周而復始,不到两个时辰,他已坐在外头将库房里边的文字记载大致翻了个遍。 有呆呆这么个神奇东西在,干一些见不得光的活实在事半功倍。 这闻人家的产业比他想像中还要来得骇人,难怪朝野上下无人敢动。富可敌国手握重兵,盐铁茶酒无一不涉猎,萧玄霁一个孤家寡人,拿什么和他们斗。 单肃清朝堂这条道,就已难于登天。何况萧玄霁常年被囚宣阴殿,整个朝堂牢牢控在符至榆手中,早朝旁听都没他的份。 真要论的话,当下掌权的闻人阶才更像大照真正的紫微帝星。 将最后一摞书原封不动送回库房,段星执跳下屋顶,当即准备直接离开。他起初打的与闻人家年轻一辈结交之后再徐徐图之的主意,只可惜闻人斓这人性情实在糟糕,让他没什么继续搭理的欲望。 既然已经註定了和嫡系水火不容,结交这一途算是彻底没了戏,索性他想拿到的情报自力更生也没费多少劲。 跳来他肩上的呆呆小声道:「星星我能继续这样吗,不想被封进石头里...」 它不想切换成那种形态了,每切换一次跟砍掉爪子一样疼。 见人不语,它赶忙继续小声叨叨:「要是我变得不对劲,你再扯下我的能量石就好了...」 他瞥了眼肩上委委屈屈的焦毛猫,没怎么犹豫便点头应下:「嗯,不过没我命令不许乱跑。」 反正最近的行程,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四处闲逛查探情报。 闻人府外的守卫他进来时便已见识过,和宫城外相比也不遑多让,青天白日下想熘出去实在有些难度。 等到天黑再说。 干脆做出决定后,继续潜行在亭台楼阁之间,直到看见一处看起来荒废许久的小院,这才安心跳了下去暂做休息静待天暗。 「呆呆,给我纸笔。」 随意找了处干燥的台阶坐下,段星执毫不犹豫将纸铺在地面,迅速在纸上提笔勾勒出尚且清晰映在脑中的线条。 正是他前不久才在库房中看过的州府地图,比起曾在藏书阁中见过的简略大地图不同,他找到的这些州府图要详尽太多,周边山川地脉一览无余。 依据此种规律,日后再去相府、钟家梁家那几座主宅里走上一遭,或许可将大照东南整块的地图拼凑完全。 他画得太过专心致志,是以丝毫没能察觉墙后积雪踩踏的微弱声响,有人透过墙缝,直勾勾盯着他肩上焦毛猫良久。 - 日渐昏暗,他收好墨迹已干的地图,正欲离开。余光瞥见草木间的一角红色衣摆,段星执心下一惊,有人接近他到这等距离,居然毫无所觉。 「出来。」 那身影闻言,果然缓缓走了出来。 是曾在正门处打过照面的那位男妾,对方脸色极苍白,眼神有些不易察觉的涣散,目光牢牢锁着他。 ...他记得刻意避开了宴宾的东北方位,这儿离闻人阶的鸾院也相去甚远,怎么还会在这地方见到这人。 第42页 段星执心下疑虑,但也明白有些事只能暂且装煳涂。否则对方跟着深究下去,他自己出现在这的理由也说不清。 但那人仍旧不言不语,目光发怔看着他。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视线的落点似乎并不在他身上。段星执顺着那道目光的方向下移,停在自己的袖口处 那里正是呆呆刚钻进去的位置。 如若这一幕都被眼前这人看到了的话,究竟是在暗处看了多久? 他心下波澜四起,但面上仍维持着十足镇定,拱手朝人行了一礼:「这位公子,可是有事?」 对方朝前走了两步,随后缓缓抬眸望了过来。段星执神色微顿,总觉得从那脚步中隐隐看出几分踉跄。 身着喜服的人轻飘飘站定,半晌,蓦然沖他露出个浅淡微笑。挂在那张清雅姣好的面容上,端得是一派温润如玉。 嗓音亦如本人一般清泠柔和,礼貌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总算看着正常了一些,段星执莫名松了口气: 「闻人三公子的朋友,段星执。」 「段、星、执...」 那人偏过头,一字一顿近乎呢喃着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段星执:「......?」 他怎么觉得这人精神有些不正常,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但这人既是被当做礼物送来闻人府,符至榆总不至于送来个疯子吧。而且刚才的交流,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许久,小径对面的人总算重新抬起头来,再次拱手微一鞠躬:「在下...秋沂城。」 看着眼前说完这句话丝毫没有离开意图的人,段星执静默片刻,总不能当着人的面翻墙出去。 想罢,只好再与人寒暄:「秋公子可是认识在下?」 秋沂城轻轻摇头:「不认识。」 「那...」 既然不认识,他就顺水推舟找个藉口先走了。 「能不能...带我走?」 段星执一句话卡在喉中:「......」 「走?」 别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离他数米远的青年轻撩衣袖,缓慢往前走了几步,垂眸轻声祈求道:「带我离开这儿,我不想嫁。」 段星执:「......」 第25章 他们应是第一次见面吧,尤其这位还是才过门的身份。在这地方嫁娶不论性别。他若是真将人带出去,和那些私会情人的姘头有什么区别。 这要求未免有些... 纵然是被迫嫁入这闻人府,怎么也不应该向他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求救。 他直觉其中有诈。 「你...」 正打算委婉相拒,蓦然见对面的人再次向他走近几步,重重跪了下来,声调愈发低若蚊蝇:「能不能...带我离开。」 「我不想死...」 秋沂城抬头,沖他露出一丝凄凉微笑。 眼中哀意太过真切,段星执微愣,只能猜测对方这等突如其来的举动或许当真只是被逼上绝路病急乱投医。 段星执垂眼无动于衷站在原地,任跪在地上的人缓缓抓上他的衣袖。 并非毫无触动,但秋沂城现身得实在蹊跷,满身谜团,他不可能轻信于人贸然展露身手。 再者,这人看似祈求他出手相救,情绪中若有似无夹杂着一丝他难以理解的顽固。 他们明明素不相识,更谈不上了解,却仿若笃定他有能力带他离开一般。 微末细节皆透露着不寻常,但眼下显然没有太多时间给他刨根究底。段星执沉思片刻,还是轻轻拂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抱歉,在下无能为力,你另寻他法吧。」 说罢,毫不犹豫转身出了那间荒废院子。 天色愈发黯淡,不出所料,闻人阶这会儿也已经发现他逃跑了。 再拖上一会儿,防守只会愈发严密,他需尽快离开。 - 空旷院落中寒意料峭,孑然跪在雪地上的人弯下腰,半截冰冷的银质手指缓缓曲起抓起一小捧雪。 良久,才有一声极低的轻喃响起, 「为什么...不肯救我...」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放弃他... 天际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暗了下去,才成功离开闻人府的人若能回头多看上几眼,便能立刻发觉偌大的府邸除却最外围一圈点上了灯笼,其余地方皆是一片不寻常的黑暗。 尤其本该正在宴宾的方位,更是沉寂得匪夷所思。 月色覆盖下的荒凉院落终于有了点额外动静,一抹黑影悄无声息落在跪在地上如同凝固一般的红衣身旁。 「殿下,现在动手吗?」 秋沂城恍然惊醒,这才慢吞吞站起身,面上无悲无喜,只远远看了眼宴宾席方位,目光有些发散:「去吧,总要给他们看看,孤亲自带来的嫁妆。」 - 空气中瀰漫着硝石的刺鼻气味,偌大宴宾场上气氛沉凝,唯有几道粗重喘息清晰可闻,众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只余主座几人尚有意识,被数名护卫牢牢护在身后。 闻人阶捂着伤口,看着缓缓围上来的一圈人,眼中俱是不敢置信,咬牙斥道:「你...你们...叛徒!」 这些人他都不陌生,早已挨个查过了底细,个个家世清白,俱在闻人家放心地被任用了好些时日,最长的甚至已有五年。 竟是一夕之间同时反目...!想来是早有预谋。 第43页 谋划了五年?七年?还是更久?他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些人的忍性。 他大权在握这么多年,树敌不少,有人想要他的命毫不意外。但在这浦阳城中尚且有此等能力与他抗衡甚至耗费如此长时间布下此局的人...应当早就死了。 「还多亏老爷器重奴婢,将今日大婚宴上採买食材的任务交到奴婢手上呢。」 否则,如何将药放下去,她原本还颇觉棘手。 门口一名侍女打扮的女人笑意盈盈走上前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恨。 「你们到底是谁的人!」闻人阶直勾勾看着始终侧身站在主宾席上的红衣青年,「符至榆派来的?!」 不,不可能,他们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实在想不通相府与他闻人家反目的理由。 「哎呀,让你猜到了。符大人早看闻人家这些年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不爽许久了,特命我等前来斩草除根呢。记得牢牢记住这仇,到了下边...也别轻易忘记。」 闫珏面上仍是在笑着,语气森冷如招魂恶鬼,「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小儿。符大人交代了,闻人家一百三十二口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跟他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引线马上要燃了,速战速决!」 另一边男声厉声打断道,话音落下瞬间,一柄长刀凌空掷出,直直射向闻人阶所在位置:「去死吧杂种!」 最前方的护卫赶忙提刀相挡,两方人马瞬息缠斗起来。 瓷碎桌裂,残渣飞扬,本就一派狼藉的局面转眼变得更加混乱。 秋沂城慢条斯理踏过门槛,平静置身于刀光剑影中,无动于衷任残破木块擦过鬓角,抬眸看着天色轻喃:「时间快到了,尽快结束任务。」 江桦被三名护卫逼得步步后退,好不容易找到时机借力一个横扫勉强喘息片刻,半跪在地啐了口血,忍不住骂道:「我也想,这些犊子真难缠。」 再差一点,就能成功将那躲在人群最后边的头彻底砍下来。 闻人府已有越来越多的护卫向这边赶来,秋沂城这方原本还称得上僵持的局面隐隐展露出被倾轧之势。 秋沂城望着身边或伏地喘息或顽强抵抗的伙伴,眼底情绪冷凉,毫无触动,只是平静点燃手中的信号烟。 下一刻,漆黑夜空绽开一片红雾,隐隐可见盘曲的蛇形。 随即看也不看场上,望着天际冷淡出声:「该走了。」 闻人阶收回视线,似是终于有所察觉,快速在几人袖口处扫过。 精緻的腾蛇纹路在黯淡的天色下并不算清晰,但足以证明身份。 片刻后,有怒声咬牙切齿传来:「恕雪台的人!」 「我说你们怎么每回都能测算天机,原是我闻人府出了内鬼。好...好啊...今日本官若得一线生机,定叫尔等死无全尸!给本官活捉他们!」 「就凭你?」 有人正欲冲上前,倏然被同伴拦住。 闫珏亦咳了几声,一手推开同伴,另一手紧握住刀柄復又松开力道,恶狠狠盯着最后方毫髮无损的人,一字一句道:「我们该走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走!」 秋沂城回眸瞥了眼,任几名同伴意见不一隐隐露出争吵端倪。只静静计算着时间,少顷,淡然重复了一遍:「撤退。」 若是想死战到底,他也不会阻拦。 硝石气味愈发浓重,场上几人对视片刻,看向已然起身轻飘飘跳上墙头的红衣身影,虽心有不甘,仍是光速收了武器。 「给我拦住他们!!」 几枚烟雾弹瞬息弹射出在角落炸开,本就昏暗的光线瞬息再被浓雾覆盖,根本看不清半点身影。 与此同时,四个方位接连响起微弱的炸裂声。 - 入夜后主街道愈发冷清,段星执总算想起了他今日出来最初的目的,正欲趁着还不算晚赶紧去寻个医馆时,蓦然察觉天色有些不寻常。 他似有所感回头,恰好见到山腰处火光大盛,沉沉夜幕一时间仿若红霞满天。 正是他才离开的闻人府。 他愣在原地,此时距离他出府大概也就半个时辰而已。 刚走就这般,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荒寂院落中,那青年满目哀色的面孔没来由地跳入脑海。 不知会不会和这人有关? 一些喧嚣的动静由远及近,段星执立刻回过神来,看了眼空荡荡的长街尽头,闪身躲去了墙角。 整齐匆忙的脚步声响彻长街,数名训练有素的士兵集结完毕奔向起火的位置,正是这浦阳城的守军。 守军人数众多,待到大军走远,又过去了近半个时辰。段星执这才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再次看向起火的地方。 久燃不灭的大火,莫名让想起了他一年前见座倾塌的侯府。只是于这个世界而言,是十年前罢了。 寒冬腊月怎会轻易走水,当真不慎起火,这么大个园子,周遭的护卫更是不计其数,能燃到现在这个时候还不灭也实在不合常理。 无人从中作梗,他不信。 他抬眸无言看了天空良久,可惜知晓的线索太少,推断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身后突兀响起一声笑,这才回头看去。 是名懒懒散散斜倚在轮椅上的青年,眉目端方,笑颜舒朗,看着也不过及冠之年。 第44页 一身剪裁合体的轻白长衫,金冠玉带,锦绣云纹,正随性把玩着一支纯黑短笛。浑身坠珠嵌玉,衣上点缀的宝石偶尔与看不透材质的漆黑轮椅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从头到脚无一不透露着富贵。 即便察觉到了他的回望,视线亦始终停留在起火的半山腰,未曾移开半点。 他实际早发现了对方,只是起初以为是被起火的动静吸引跑出来看热闹的路人,他便未曾太在意。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身后那笑声越发肆意,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惹得段星执再次回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见到闻人府出事...开心到这个地步? 第26章 闻人府东南侧一座隐秘的小山头上,几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熊熊大火,哀嚎声此起彼伏,眼底俱是一片漠然。 正是前不久突袭闻人阶的恕雪台一众。 有身影飘然从后方树丛中现身,在为首身着喜服的青年身侧半跪在地:「殿下,符至榆已得到消息,浦阳守军马上到了,我们现在撤退?」 另一道男声随即响起,语气满是不忿:「可我们还未亲眼见到闻人阶那几人的尸身!如今这火势,不在外围加以阻拦,恐怕根本困不住他!」 他们所在的地势绝佳,借着火光,的确能清晰看清不少惊叫着慌张往火场外逃离的人群。 女声冷冷反驳道:「这位置不算隐蔽,再拖下去,等符至榆的人赶到,大军围困下插翅难飞的就成了我们。人死了什么都是枉然,到时候那才叫真正功亏一篑。」 「此等良机,下一次还不知什么时候去了!」 几人争执良久互不相让,终是看向中间。 「殿下?」 「被欺压那么多年,未亲眼见到他们全家上下葬身于此当真甘心?!」 站在中心的人静静凝视着火场中一处,烈烈火光映在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绪。许久,才低下头缓声开口:「既然都等了十余年,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何况,今日的任务,本就只是火烧闻人府。」 「那...撤退吗?」 那男声仍有些不死心:「可布局那么长时间才换得今日的机会!而且闻人阶若是活了下来,恐怕也不好同于我们合作的那位交代。」 秋沂城敛下双眸,毫不犹豫转过身:「不必顾虑他,和他的合作已经完成了,我们走。」 「是。」 - 段星执重新回到了街道,目不斜视与轮椅上的人擦肩而过。 耽搁了这么一遭,眼见又至月上中天,原本替人寻找大夫的计划也只能暂且再次推迟。萧玄霁的伤势虽重,但依他来看,或许是服用过某种吊命神药,一时半会死不了。 那此事便没那么紧迫。 他再次回到宣阴殿时,漆黑阴暗的宫殿中久违地有了光亮。 确认里面没有旁人后,段星执颇有些诧异推门而入。就见四个角上,不知何时被人挂上了四颗硕大的夜明珠。 玄色王服的青年依然安安静静坐在中央的玉椅上,听闻动静,缓缓抬眸,而后微微偏头,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你回来了。」 段星执顺手将门合上,边朝人走去边随口问道:「你命人挂的?」 萧玄霁:「我自己挂的。」 段星执:「......」 「你亲自爬上去的?」 殿中的确有架直达顶端的长梯,但萧玄霁拖着这具伤痕累累的残躯跑去挂夜明珠真不会当场死在殿上? 「是啊...」 萧玄霁抬眸,踉跄着起身,一边慢吞吞道,「这里太暗了,你不喜欢没有光的地方。」 没有宫侍胆敢随意踏入宣阴殿,所以他就自己上去将暗室里的夜明珠取出来挂上去了。 段星执:「......」 他确实觉得这里阴森昏暗得过分,但从未说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让人看出来的。 「不喜欢吗?那我再去把它们摘下来。」 「...不必,就这样吧。」 他迟疑片刻,抬手扶住了走来跟前摇摇欲坠的青年,将其拉回了椅上:「受这么重的伤还乱动,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萧玄霁弯了弯眼,轻声道:「我死不了...」 段星执只当人嘴上逞强,并未放在心上,蓦然又听人问道:「你不是说去给我找大夫了吗?」 段星执:「......」 懒得将今日发生之事悉数告知,他随意找了个藉口,顺带从兜里摸出块酥饼扔去了人手中:「不太识路,大夫没找着。只给你带了点吃的赔罪,明日再帮你找。」 怎么说也是他先主动许诺替人治伤,这会儿算是他失约。 「嗯。」 萧玄霁低着头,乖顺抓起酥饼往嘴里塞去,什么也没多问。 段星执看了看眼下萧玄霁平静的面色,虽说从一开始他似乎就一直是这副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漠然表情。 但从对方平平无奇的语气中推断出,大抵是没在生气。 还挺好哄? 他下意识揉了揉乖巧啃酥饼的人发顶,准备将不远处的矮塌拖过来。 在他转过身的下一刻,安安分分低着头吃东西的人蓦地抬头,眼神冷凝,勐然拽紧拂过腿上的衣袖。 段星执:「...?」 他不明所以与那双黑沉沉的眼眸对视了一会儿,隐约有点明悟用意,琢磨片刻道:「我去将那矮塌拖过来坐着。」 第45页 不是要走。 袖摆上的力道却是没有松开的意思,萧玄霁囫囵将最后一小口酥饼咽下,慢吞吞站起身往一旁退开半步。 而后轻轻向后拽了拽,煞有其事将人按在座位上。 顺着人力道坐去玉椅上的段星执古怪瞅了瞅脸色苍白站在跟前的人。他一个活蹦乱跳的正常人坐着,让一个仿佛风一吹就得倒下的重伤病人站在一旁... 看起来是不是有那么点过分? 不过萧玄霁倒是没想太多,见人如他所愿安静呆在椅上,再次扬起个极浅的微笑。 而后拖着重重的锁链慢吞吞走去了椅子后方。 段星执:「......」 他倒想看看萧玄霁想干什么。 半刻钟后,他抬起小臂,拎起绕在身前几圈将他牢牢绑在椅上的锁链愣住:「你想将我绑起来?」 不过绑成这种松松散散的样子...能顶什么用。 萧玄霁也跟着怔了片刻,很快摇头否认:「不...」 「不是,是...」 但他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闭上嘴一言不发,缓缓坐去了一旁的台阶上。 段星执:「......」 他还是怀疑这小孩脑子可能真被关出了点毛病。 算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左右他也不会经常呆在这儿。 段星执将手从链子中抽了出来,懒散向后一靠,撑着扶手偏头看向低眉垂目安静坐在身旁的人闲聊道:「朝堂的局势你知晓多少?」 既然人家特意给他让位置,他也没必要过于客气。 萧玄霁静静摇头,半晌,又轻声开口:「我只知,满朝俱是符至榆的人。」 所有意图站在皇权这边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亦或者被打压去底层无关紧要的闲职上,永无出头之日。 这点不用提他也能猜到,否则萧玄霁不至于这等处境,但凡保皇派的人能再多那么一两个,寻常早朝也该有萧玄霁的份。 段星执:「那些个世家呢?你对他们情况了解如何?」 「闻人和钟梁两家?」 萧玄霁垂眸盯着地面许久,似是在认真思考,哑声道,「彼此扶持又相互制衡,但他们在朝中分布情形,我不清楚。」 「所知太少了,难办啊。」段星执抱臂摩挲下巴,透过窗看着外边繁星点点,轻轻嘆了口气。 原以为萧玄霁再如何也总该比他了解得更多些。 「对了,还有一事你应该还不知道。闻人府今日被人纵火,尚不知死伤情形如何。」 萧玄霁轻轻抬眸,眼底仍是毫无波澜,与低眸看向他的人对视,简短应了声:「哦。」 段星执微微挑眉:「没有其他想说的?譬如会是何人所为?有头绪吗?」 哪怕露出点畅快情绪呢,萧玄霁被囚在此地数年,背后应当不单单只是一个符至榆所致。这几大世家中,想必都仇敌不少吧。 萧玄霁音色低缓,但仍是没什么起伏:「死伤情况明日可从大理寺的录事薄查到,闻人阶武功平平,偏偏树敌无数,想要他命的人足以集结成军。他能活到现在...才让人意外。」 「你倒是淡定。」 段星执摇头感嘆道,正向问问其余消息,殿外蓦然传来纷沓脚步声。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他随手挑起身上那几道松垮的链条,翻身跳了出去落在殿中,回眸看了大门一眼。正想找个地方藏匿身形,忽地被人叫住。 「他们不会进来。」 段星执:「你怎么知道。」 「他们不敢。」 既然这般笃定,他干脆走了回去,与人并排坐在台阶上,压低声音道:「既然这些人仍把你当主子,何不试着笼络人心,逐步夺权?」 若是毫无威慑力可言,使唤不动任何人,脱困那才叫痴人说梦,但萧玄霁似乎处境又好上那么一丝。 萧玄霁垂头盯着地板,没再应人。 众人俱他,敬他,唯独不会信他。 与此同时,脚步声俱停在殿外,听动静似乎是窸窸窣窣跪了下来。 一道柔和女声响起:「臣妾特携禄儿,前来拜见陛下。」 随即一道浑厚男声紧跟着响起:「儿臣萧禄,拜见父皇。」 段星执偏头给萧玄霁扔了个眼神,意思相当明显。他刚才想问的就是这个,后宫中如今有些什么人? 若是朝中难以插手,或许可以利用后宫尚存势力打破前朝僵局。 萧玄霁淡淡道明来人身份:「当朝皇后,钟自雅。」 第27章 钟姓?十有八九钟家的人了,段星执随口道:「那位禄儿呢?不会是皇子吧。」 听声音也不像,或许是某个宗室兄弟之流。 萧玄霁面无表情:「大皇子,萧禄。」 段星执顿了顿。 萧玄霁有所出他并不奇怪,但这萧禄... 他瞥了眼身旁的人,蓦然起身轻如羽毛跳去了窗边,借着大敞的窗户的灯笼轻易看清了外头唿啦啦跪着的一群人。 为首的女子想必是钟皇后,她身边那人... 不出意外就是大皇子萧禄了。 「......」 他很快退了回去,继续在台阶上懒散坐着:「过继的孩子?」 否则萧玄霁自己看着也就才及冠,哪儿来的这看起来至少十六七岁的「儿子」。 萧玄霁面无表情静坐了一会儿,抬眸回视:「从未过继,萧禄乃皇后亲自诞下。」 第46页 段星执:「......」 「亲生的?」 他思路本能走岔,「难不成你...」 被人冷淡打断:「是,我五岁那年天赋异禀,与皇后伉俪情深,育有一子。」 段星执难得迟钝了一次,片刻后,总算反应过来背后深意,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 萧禄的存在,几乎是光明正大将萧玄霁的面子当着天下人的面踩在泥里。 何况这种事本就是个男人都忍不了...被人阴阳怪气了一句也不恼,径直错开话题:「你不理会他们?」 「用不着。」 萧玄霁轻声应了句,继续神情漠然盯着紧闭的殿门。 钟自雅:「臣妾此番前来,是想向陛下请奏册立太子一事。」 段星执下意识好奇道:「你有多少子嗣?」 「不知道。」 段星执:「?」 萧玄霁回眸盯人:「我连皇后的面都没见过...如何会见过我的『皇子公主』们。」 段星执:「......」 他决定干脆地结束这话题,听着外头似乎莫名其妙换了个太监唱念礼仪章程,转头问道:「皇后在钟家是何身份?」 萧玄霁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语气平淡:「钟家如今家主钟蕴之嫡女,你想做什么?」 「你这前朝诸方势力纠葛如同一张环环相扣牢不可破的铁网,想找出缺口可不容易。」 段星执摸出摺扇在掌中把玩了圈,并未言尽,又将话题绕了回去,「皇子公主不清楚,你自个儿有多少宫妃总不会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萧玄霁抬眸瞥了眼,轻松猜出对方用意,缓缓道来,「钟自雅能登临后位,与她两位兄长率领的天鹰骑脱不了干系。她设计鸩杀上任皇后闻人慧取而代之后还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不管如今后宫有些什么人,大概都没人胆敢与她作对。你若是想以后宫牵动前朝,恐怕要失算了。」 「钟家的天鹰骑?」 段星执垂眸思索片刻,「是如今镇守茕谷关的那两位将军吧。」 与谢沐风率领的竹阳军势均力敌,打得有来有回。先是死守彼宁城为皇城中的人争取到充裕的出逃时间,勉力保下这摇摇欲坠的大照皇朝。后于祁邯城城破之际,出其不意将攻城大部队诱入深谷,险些全歼敌军。可惜棋差一招,最后关头暴露了埋伏路地点,被反将一军险些埋骨山中。 但即便如此,仍是迅速发觉端倪,及时撤回军中大批精锐堪堪保留战力得以再次退守浦阳。 藉助天然的地形优势,几乎没再让叛军再占得半点好处。两军就此僵持不下了数月之久,若非这两人在,恐怕浦阳早已失守。 「嗯。」 萧玄霁低眸轻应了声,又呢喃道,「可惜...就差一点点。」 「什么差一点?」 「没什么。」 萧玄霁嗓音仍是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说话间,又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人。 段星执分神留意了眼殿外,那太监似乎已经唱念完毕,行罢一礼退了下去。对这莫名开启的仪式有些不解,但不忘继续问:「这么说,如若闻人家当真倒了,占得大势的便是钟家了?」 此等背景下,钟家得太子之位。那下一步动作,是不是就该除掉萧玄霁这个碍事的存在了。 任傀儡当得再完美,也始终比不过亲自登基的快意。 萧玄霁慢吞吞往人方向靠近了一点儿,微歪着头面无表情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闻人阶死了,闻人家一时半会也倒不了。何况还有个梁家虎视眈眈。他们麾下良田万亩,手中又控制着浦阳以东绝大部分铁矿。钟家想一家独大,几乎不可能。」 「那她们今日这么急匆匆赶来求太子之位...」段星执有些疑虑,蓦然发觉殿外窸窸窣窣起身动静,沉默片刻,「这就准备走了?不是来请奏册立太子?」 刚才太监那一通繁冗的章程,他大致听出是在依据宗法唱念册立太子之合理性。 萧玄霁从头到尾未曾对外说过一句话。 「臣妾告退。」 「儿臣告退。」 门外先后响起的两道声音与萧玄霁冷淡嗓音几乎重合。 「谁跟你说他们是来请奏。」 听外头动静,这些人离开时显然比来时匆忙仓促太多。仿佛身后有恶鬼索命般,两句告退一出不到半刻钟,那大批人马便如从未出现过一般,从门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玄霁语气毫无起伏道,显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不过是依据宗法条例行事,册立太子时,需帝莅临。」 总之立太子时他的确在场就够了,史官会据实记下结果。至于实际做法如何,没人会在意。 段星执:「......」 四捨五入,这也算亲自到场了? 萧玄霁:「圣旨印鑑都在符至榆手上,他们今日就是带着圣旨来的。」 段星执忍不住带着点探究意味打量了眼身边人。 对天子宣旨,实在闻所未闻。不过都已逾越到这种地步,还将萧玄霁吉祥物一般摆在这个位置上而并非直接寻个藉口谋朝篡位,让他实在有点压不住好奇心。 若是上回来时,王朝还未崩塌至此,为虚名殚精竭虑他倒有些理解。但如今天下已乱成这般模样,人人自顾不暇,四处揭竿而起,再顾及这点可有可无的名声,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 第47页 皇帝当成这样... 不过古往今来,亡国之君的确没几个下场好的。 「你刚才说,你前任皇后闻人氏死于如今的皇后之手,可有证据?」 「没有。」 「那你如何...」 「闻人慧初临后位时来见过我一面,娇纵善妒,一看便知是被闻人阶刻意养废的嫡女。我只不过是借旁人之口向她传达了意图改立刚入宫的钟自雅为后意图,不出所料,她果然动手了。」 那时他消息勉强还算灵通,在宫中的自由度远比现在来得大。 萧玄霁平静叙述道:「当年钟家两位将军成功守住竹阳军突袭,风头正盛,声势如日中天。即便是闻人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如若钟自雅当真想与她争位...朝臣未必还会向着她。」 段星执双手向后撑着,望向窗外懒洋洋接话道:「所以她慌了,正中你下怀。无论谁输谁赢,挑起两家之间争斗,你的目的便达到了。」 萧玄霁没再说话,只当默认。 可惜他没猜到的是,闻人氏内部已经混乱不堪到那等地步,更低估了群臣贪生怕死程度和天鹰骑的威慑力。 段星执:「但闻人氏似乎不在你的预测之内,嫡女死在宫中,竟还能无动于衷。这口气都能忍下来,闻人家如今被大火付之一炬,似乎也不奇怪。」 就算没有今日的大火,也会有明日的意外。外强中干,闻人一脉便如身怀金块的稚童,被人分食殆尽是迟早的事。 那浦阳城这盘棋上,明面上势均力敌的暂且便只剩了两家。 钟自雅今日着急拿到太子之位,恐怕也是未雨绸缪,亦或者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只待一个好时机改朝换代。 不知这两家情况如何,要是姻亲关系过密,恐怕难以挑起内斗。段星执无意识陷入沉思,看来还是得抽空去这两府主宅走一遭。 - 段星执坐在台阶上静静思索当下局势,自然也失去了闲聊欲望。 见人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萧玄霁也安分地没出声打搅,只是转过头认真盯着明亮光线下精緻分明的侧颜,鸦羽般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淡淡阴影。 半晌,才垂下眼动作轻缓地又靠过去一点,直到能抓起人随性垂散在冰凉地面的宽大袖摆放在自己腿上。 段星执刚回过神来,就见着几乎倚来身边的人抓着自己的袖子,手指还微不可察颤抖着。 「怎么了?」 「疼。」 「......」 伤成这样,不疼才奇怪。先前见人那般淡定地拖着锁链走来走去,还以为这点伤于人不过尔尔。 段星执侧目瞥了眼人后肩处狰狞可怖的裂口,安静一瞬,聊胜于无从袖中摸出瓶金疮药撒了些上去。 「疼还不回去安稳坐着。」 第28章 「嗯。」 萧玄霁低低应了声,却没半点起身的意思,只是借着此时被上药挨得极近的姿态靠去了人肩上。 段星执:「......」 他目光移去地上盘绕着的锁链上,琢磨片刻问道:「这宣阴殿中平日都有些什么人进来?」 他见那些宫侍,似乎都对此地避之不及。这样一来若无被旁人察觉的可能,他直接将四条锁链砍断或许能让人好受些。 萧玄霁额上冒出点细密汗珠,有气无力吐出个字:「你。」 伤口久不癒合就这点不好,哪怕再习惯到麻木,时不时仍会蔓延上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 「常年只有我来?」 得到确认的答覆后,段星执毫不犹豫起身。仗着虚弱的人没心思抬头留意凭空出现的东西,握住从空间商店掉出的守心剑。 剑刃银白如雪,眼前残影掠过,伴随数道清鸣声响起。萧玄霁坐在地上,只觉得耳畔有疾风拂过,眨眼间臂上沉重的垂坠感轻了不少。 四条铁链上俱是一道整齐的切口。 「好快的剑。」 萧玄霁抬眸望着身前一派闲适收剑入鞘的青年怔了怔,撑着地面站起身,想上前牵住人。只是还是低估了残存枷锁在此时这具伤病发作的身体上的重量,脚步趔趄了一下。 段星执赶忙上前将人接住,顺手执起垂在身侧的手看了眼那道紧紧贴在腕上的铁质圆环,这才发觉那铁圈下方还生着密密麻麻的尖刺,深深扎进肉里。 他轻轻皱了皱眉:「这道锁只能将钥匙找出来打开,若是用剑强破,你这双手大概也得断,钥匙可是在符至榆手上?」 反正相府他迟早要去一趟,若是能顺便将钥匙带出来自然再好不过。 「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 萧玄霁没应,只是缓缓抽出手借着被搀稳的姿态回抱住人,阖眼轻声道:「别去找他。」 虽未彻底表明,但他的判断没错的话,符至榆应当通过某些手段猜到了呆呆二号的存在。 留他一命的缘故,不单单因为掩日神宫的存在,更因为对他身上的秘密兴趣来得更大。不出意外,相府的人这会儿正在紧锣密鼓搜寻那名为引灵石...也或许是一种他们都不曾见过的东西,想办法将他们身边跟着的呆呆诱出去。 否则,早在当年的鱼戏池中,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 「为何?」 来都来了,照这个局势,他和符至榆打交道是不可避免的事。若听萧玄霁的避其锋芒,他不如趁早回家。 第48页 萧玄霁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蓦然见那只一向离他远远的白糰子沖了出来,浑身毛炸开,几乎成了个圆圆的白球。 刺耳声音的和浮在空中的巨大字体同时出现。 【警告!警告!双系统不可存于同一界,一旦让对方也知晓我的存在将产生双向印记,双向印记能被天道察觉,其中一方将被立刻驱逐。】 萧玄霁静静抬眸,看着情绪鲜少激动成这样的呆呆二号。 「提醒你一句,他的万界系统等级比我更高。即便我们是此方的主界系统,一旦天道判定驱逐,被驱逐的对象极大概率会是我们。」 若非不敢轻易化作实体,眼前这只怒目圆瞪炸成刺猬的白猫大抵会冲上来给他几爪子,他很少见到二号激动地同他说这么多话。 「他被驱逐最多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我们被驱逐出主世界将会永困虚无之界,或者在万千世界的裂隙之中被卷碎。被卷碎比千刀万剐痛百倍!!我无法像呆呆一样带你到达不同世界。」 「警告!!别乱说话!!」 「自己想死别拉着我!!」 「给我闭嘴啊啊啊啊!!」 「怎么你们还没灭国!!!!」 二号烦躁得在两人间穿来穿去,它曾经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平乱系统,但摊上这么个病得不轻的宿主,它也只能认命。 好在就算平不了乱,大照灭,紫微帝星落,结果也是一样,届时就能成功与人解绑。 眼看浦阳好不容易就要被打下来了,竟然还被反击回去,为什么哪一方都不争气啊啊啊啊它受不了!!! 萧玄霁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白糰子上下左右狂乱飞窜发疯。 段星执顺着人略显空茫的视线看向空空荡荡的身边,有些疑惑:「你想说什么?」 萧玄霁低下头,自动屏蔽了耳边还在喋喋不休的噪音:「没什么。」 半晌,才再次轻轻出声:「符至榆很危险,小心他。」 那些聒噪的尖叫总算停了下来,白糰子飘在空中不忘瞪了他一眼,又迅速飘回去了它最爱呆的窗台上背对着躺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段星执轻笑一声:「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他又不是几岁稚儿,如何会对符至榆掉以轻心。何况一年前他与符至榆便单独交过手,内力几乎不相上下。 而此界是实打实地过去了十年,符至榆如今强他十年功力,单单这一个人就会更难应对。 更别说还有那些银甲亲卫,歷经十年磨鍊,都将更加棘手。 他若再孤身暗探,自然得十足谨慎。否则这回再被发现行踪,全身而退恐怕难度不小。 「所以钥匙当真是在他手上?」 段星执抓起人手腕,借着光线仔细看了眼那道铁圈上的锁孔,钥匙大小在脑中隐隐有了雏形。 「钥匙被分成了三块,一块在前皇后闻人慧手上,一块在符至榆手上,另一块在梁家家主梁乘映手中。三块合併,方可解困我这道锁。」 萧玄霁直起身看了人一眼,晃晃悠悠走去了青玉椅后。不知拨弄了些什么机关,少顷,地面缓缓裂开一条暗道:「闻人慧的那枚钥匙很早之前被我替换了出来,就藏在下面。三枚碎片形状相似,只有缺口处有些不同。但我见过钥匙完整模样,恰好记得所有缺口。若能找出铸造这枚钥匙的材料...无需费心去符至榆府上和梁府找出另外两块碎片,也能熔铸出完整的钥匙。」 「这宫殿下边,竟然还设有地道?」 「嗯,下方是座暗室,除了我,没人知道。里面还有我在这些年搜集的所有情报,去看看吗。一直往前走...见到一扇铜门就是了。」 段星执诧异瞥了眼深不见底的暗道,毫无防备率先走了下去。 萧玄霁站在殿中,平静看着窄小的通道中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微微歪头抿了抿唇,眼神不自觉蔓上一抹更为沉寂幽邃的暗色,缓缓蹲下身。 为什么要对他不设防。 - 「呆呆,」 宫殿内短暂地只剩下了他一人,在没有旁人时,他偶尔会学着对方的模样用同样的名字叫和他绑定的这东西。 暗道很长,暗室位置极深,并不太担心声音被人听到。 白糰子翻着白眼飘了过来,没好气道:「干嘛。」 萧玄霁幽幽盯着眼前的毛团,令某只系统毛骨悚然,下意识飘远了些。 「你说他的系统等级比你更高?」 「是啊,那只能带着他在万界穿梭,我的核心程序做不到。」 「如果我想让你控制他的呆呆...你能不能做到?」 白团顿了顿,警惕抬眸:「你想干嘛?他对你可够好的了。」 他已经听天由命放任这个王朝崩塌四散,好不容易等来个正常人似乎有能力加速结束这混乱的局面,没想到还能被神经病盯上。 对面那只高阶系统就该借帝星之体降临后直接带着人走掉!走越远越好,呆呆二号暗自腹诽道。 「你想对付他们?不干不干,你究竟有没有...」 白团干脆咽下了后头的话,它为什么要奢望这被关了十多年的疯子有正常人的情感。 只是还没等它再次说话,原本带着半分透明的躯体不知何时化作了实体。在他反应过来时,那张看一次让人惊悸一次的面孔已经凑近眼前,一只苍白冰凉的手缓缓从后方死死攥住了欲逃窜的白团。 第49页 「痛痛痛痛痛啊啊啊啊神经病放手啊啊啊啊!!!」 原本完整洁白的糰子在人掌下形成一个有几分扭曲的形态,隐隐还能听到骨骼错位的声响。 萧玄霁眼神漠然,动作轻柔抚了抚蔫蔫垂下来的长耳朵,低哑冷凉的嗓音再次响起:「回答我的问题。」 「啊啊啊你先放手!!」 它这辈子最痛恨的设定没有之一就是宿主可以控制它虚实形态! 就算它不会死,那种骨骼被一点点碾碎的痛楚丝毫不亚于被天谴噼来噼去。 「可以...如果是跟着他的那只可以!!啊啊啊啊滚啊!!」 这东西无法对他说谎,萧玄霁缓缓松开了些许力道。 悽厉的惨叫声逐渐安静了下来,萧玄霁一言不发垂眸看着地上姿态怪异躺成一滩白泥般的二号。 没听到后续问话,相处了这么多年,某系统心领神会,待身体稍作修復,赶忙开口解释道:「根据规则我无法追踪限制比我更高级的系统,对面级别是比我高级不假,但我不清楚它一个万界系统怎么混成这样。」 白团喘了口气:「它的核心程序似乎被天谴噼了好几次,现在的防御层跟没有差不多,不单单失去防御能力,连反制我都做不到。在那只呆呆毫不设防的情况下,侵入控制他的系统很简单...不过段星执本人,只能由你自己对付。」 第29章 白团说着,语气又忍不住变得嘲讽:「他本人不是已经被你引下去了么?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你等了多久?装乖装得可真好。」 他们现在一起动手的话...将那人就此困在暗室,没人会发觉。 白团瘫坐在地上,垂头丧气等着宿主下达命令,可惜它没法在与人绑定的情况下偷偷给那边发信号。 良久,殿上只传来一声淡淡声音。 「我知道了。」 它再次抬头,眼前已空无一人。 - 萧玄霁似乎没跟上来,段星执站在冗长的通道中,回眸看了眼,殿中明亮的光线似乎已经离他们很远。 难得没有旁人,焦毛猫也从袖子里跳了出来,站在人肩上左顾右盼:「好黑啊,我什么也看不清。」 「暗室中应该亮些,先往前走看看。」 这么长一段路,以萧玄霁那状态,或许本就没打算自己也下来。 总之有呆呆在,即便真被困在绝路,他也能设法离开。 而且萧玄霁...他自然并非交付所谓的信任。只是再三思索,实在想不到任何在这时候背刺他的理由。 - 再往前行了一刻钟,他总算窥见一扇古朴的铜门。比起来时的通道,这儿四周布满了细碎的小珠子,的确亮上不少。 他试探性地推了推门,铜门轻若无物,无声地向后敞开,露出暗室一隅。 两侧是满满当当垒成一排的书架,正中央的空地上,甚至还摆放着一座巨大的沙盘。 正对面的墙上,挂着张他亲临大照以来,见过的最详细的疆土大地图。 他正想上前看个究竟,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门上两侧的龙头机关蓦然张开嘴,两道无形烟雾喷涌而出。 ...萧玄霁没告知他暗室之中还有机关,无心还是刻意? 药效极强,他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念头,脚步踉跄扶住门框,意识已然有些混沌。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中,缓缓走出个身影,将向后倒下的人接了个正着。 暗室位置过深,即便点缀着无数夜明珠仍旧显得有些昏暗。萧玄霁抱着沉睡的人小心翼翼走去了地图下横放着的玉质躺椅上,上边被细心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狐裘。 他率先躺下,随后轻柔地将人整个拢在怀中。软倒的身体带着冰凝特有的冷意和浅淡的梅花香气,像是永远捂不热一般。 萧玄霁垂眼怔怔看着倚靠在颈间的沉静睡容,无意识凑近了几分,直到耳畔乍然传来焦毛猫咋咋唿唿的声音:「星星你怎么了!!」 - 只是睡一会儿而已... 他很久很久没下来过了,一不小心忘记告知这门上的机关...实在再正常不过。 焦毛猫满眼忧心地凑了上来。萧玄霁盯着眼下因为有他在,根本不敢化作实体的呆呆,将那些絮叨当做耳旁风,自顾抬手穿过虚影,顺着眉尾一点点抚至下颚。 可他忘记自己手上常年带着伤,殷红的血滴在人凝白如玉的面容上划过,染上奇异的情态。 「脏了。」 像是被魇住般,萧玄霁凝视了好一会儿,才缓慢低下头,冰凉的唇停在血珠最初滴落的鼻翼位置,仔细舔了舔。 唿吸交织成一团,他维持低头的动作良久。压在人腰侧的另一只手背本能地按紧,几条淡色的青筋微微崩起。 大约是力度没能控制住,被压进怀中的人微微蹙眉,无意识哼了声。 很快,伤口开裂将人干净的外衫染上斑斑血迹。两人长发交叠,远远看去,像是融为一体。 某只飘在一旁焦毛猫歪着头不明所以看了好一会儿,它能感应到宿主的生命没有危险,似乎只是在睡觉,索性一屁股坐去了中心的沙盘一角趴下。 没有被提前交代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干脆跟着睡觉,反正等星星醒了它也能感应到跟着醒来。 到最后,越来越多溢出的血迹几乎将安静睡在躺椅上的人染得一片狼藉。萧玄霁以肘撑着椅背,半跪在人上方,眼底不知何时蔓上了一丝兴奋至极的猩红色彩。 第50页 唿吸声在安静的暗室中显得有些粗重,他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红艷得不寻常的唇瓣和带着点湿意的眼睫,慢吞吞执起人垂在身侧的手指与其十指交握,再次俯身凑了过去。 「再亲一会儿就好。」 - 段星执醒来时,只觉得身上有些沉重和一丝隐隐的疲惫。来自旁人的清浅唿吸喷洒在颈侧,令人发痒,除此之外倒无其余不适之感。 他眯着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待到那点昏沉彻底散去,这才有心思查看眼下的情景。 萧玄霁不知何时以半抱着他的姿态靠在身侧,他察觉到的沉重感正是来源于此。这会儿双目紧闭,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不过还有唿吸,看来不是死了。没猜错的话,大概是萧玄霁见他久未上去特意找下来,随后将他抱了过来? 段星执低头看了眼两人俱有些凌乱的长衫,视线在那些血迹上停了片刻,也没多想。只当这人拖着残破的身体将他抱过来又不甚崩裂了伤口,而后气力不济陷入昏迷。 随手理了理衣襟,正打算等人清醒后再问问。只是起身将人正放在塌上的瞬间,手腕蓦然被人握住。 段星执顺势将手在人额头上碰了碰,确认没有发热迹象,才看向人温和道:「醒了,怎么样?」 「嗯...」萧玄霁轻应了声,摇头道,「我没事。」 他到底高估了这具身体,因为太过兴奋,丝毫察觉不到伤口开裂的痛楚。以至于失血过多,到最后只能撑着仅存的意识将人整个抱进怀里一同陷入昏睡。 「刚才...」 萧玄霁早猜到人想问什么,低声打断道:「我突然想起忘记告知你门上的机关,所以跟了上来,只是赶到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说着,不忘低眉垂目地小声补充:「那机关里藏着的只是普通的迷药。」 段星执活动了一番手指,向人展示自己身体无恙,摇头笑道:「无妨,我也没事。」 还是他自己也有些掉以轻心了,而且根据萧玄霁的处境和门框处的灰尘,大概也能猜到许多年不曾下来。 随后转头看向沙盘方位,原本躺在角落的焦毛猫已经飘了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暗室?这里的东西我可能看?」 「当然能。」 萧玄霁按着昏沉的头,从塌上缓缓站了起来:「带你下来,本就是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段星执回身顺势搀住人:「你又站起来干什么。」 萧玄霁充耳不闻,只固执地走上前与人并肩,借着被扶住的姿态微微抬手,状似无意地攥住人尾指:「这座沙盘,北至彼宁,南至浦阳,东西端分别为祁邯和宣州。」 段星执目光再次放回沙盘上,看着上方摆设的数道标记。这不就是大照从都城被攻破后,步步沦陷的过程。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怎会有这东西?」 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设下此等绝密情报,萧玄霁看来还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和势力。 而且,出现沙盘和地图,证明萧玄霁至少有主战意图。如此一来,与钟家那两位将军的目的恰好一致。 若是能藉机将钟家的人拉拢过来,不失为一个办法。反正做谁的傀儡都是傀儡,何不选一个更容易对付的。 「是我八年前命人设在这处行宫,当时朝廷尚留在祁邯。没想到后来谢沐风破城,符至榆不仅将都城迁在了此地,还阴差阳错地将我关进了这宣阴殿。」 只可惜彼时他再无一丝一毫自由,四肢俱锁,经脉皆废,只能彻底当一个任人摆弄的人偶。 「八年前。」 段星执回眸瞥去一眼,暗自思忖...那时的萧玄霁也才十三四岁吧。 这十年间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莫名总觉得眼前人比之十年前那个同样冷冰冰的小孩更加死气沉沉。 但面对他时,除了更虚弱,分明又和曾经没什么区别,看不出半点异状。 不过照萧玄霁话中之意,这十年间的确想过夺权,只是失败了么。 「是啊...我曾试着与符至榆作对,可惜失败了。」 曾经所有谋划俱碎在这句轻飘飘的失败中,让人听不出半点情绪。 段星执顿了顿,看着身边因失血极度苍白的面孔暗嘆了声,回头看向墙面:「墙上挂着的这张地图,可容我拓一份?」 萧玄霁点了点头,随后亲昵将头搭在人肩上:「星执,我好睏。」 段星执回握住人手腕探了探脉:「....你那不是困。」 纯属失血过多头晕。 他不知第几次在心底感嘆这人命硬程度,伤上加伤绵延不绝,脉象称不上强健但始终保持着一分虚弱的平稳。 虽还有不少问题想问,譬如这些年究竟谋划了些什么,又发生了些什么。但看人这模样,他还是决定等人状态稍微恢復些再提及。 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先上去吧。」 暗室位于地下深处,极其阴冷潮湿,长久呆着只会让人伤势更重。 段星执一把牵过不知是冻得还是痛得浑身发抖的人大步踏进了暗道。 已经知道了有这么个地方,换个时间再来也一样。 第30章 两人很快站在了殿中,安静跟在身后任他牵着的人此时唇上都没几分血色,缓慢眨了眨眼:「这是哪儿。」 第51页 段星执:「...病傻了?」 「回来了吗...」 段星执:「......」 他要不还是连夜去抓个大夫进宫替人看看吧...傻子可派不上用场。 这看着不单单浑身伤势不轻,脑子好像也出了点问题。 「我没事...」 萧玄霁轻轻吐了口冰凉的浊气,习以为常地按压伤口,疼痛刺激得眼前原本有些模煳的画面顿时清晰起来,「你不是要拓印地图?怎么这么快上来了。」 「再在地底下呆着,你八成得交代在那儿。」 算上昏迷的时间,他们实际在下面应该呆了一个时辰,如今已是后半夜。 段星执随手将剑靠在玉柱上,将矮塌拖了过来:「时间不早,先休息吧。」 「好...」 难得没了那些锁链束缚,萧玄霁坐在矮塌上,被柔软锦被团团包裹住,一些经年的冷意头一回被驱散干净。垂眸怔怔看着地面,似乎还有些不自在。 段星执顺手将自己的那床被子将人兜头罩住,扔出个疑问眼神:「被子给你,我不怕冷。还坐着干什么,在下面说困的不是你?」 萧玄霁回过神来,慢吞吞将被子扒了下来,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眼见人已然背着手平躺在塌上,这才轻声道:「我什么都没干,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这回换段星执愣住,回眸看身边:「什么没干?你本来想干什么?而且我不是在这儿陪你吗?」 萧玄霁安静半晌,落寞低头缩回了被子里:「没什么。」 段星执:「......」 总觉得自从上来后,萧玄霁说话像在打哑谜。 心思属实有些难猜。 - 殿外寒风过境,叶片簌簌作响。 原本悬挂在四角的夜明珠被人取了下来好好地装进盒子里,殿中一片昏暗,只笼罩着一层淡蓝月色。 两张躺椅被刻意摆成了挨在一块的状态,躺在被子里的人大睁着眼望着镶金嵌玉的穹顶感受着久违的温度毫无睡意。 半晌,偏头看着睡在身边的人,还是忍不住将手伸出被子轻轻抓了上去,不忘慢吞吞翻了个身与人挨近几分,而后将被子扯过去一点儿。 他太喜欢呆在人身边的时候了,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就让人愉悦平静,心满意足。 察觉凑过来的熟悉且无害的气息和替他盖被子的动作,段星执本能地蹙了蹙眉。 ...他说过不冷的话并非玩笑。 这具伪身由雪铸不说,能感觉到寒冷就奇怪了。就算是他本体亲自过来,有内力护体寻常温度也伤不了他。 不过对方兴许只是好意,罢了。 没察觉到抗拒的动作,萧玄霁眨了眨眼,又不动声色将头靠过去了一些。 直到抵在人肩上,鼻尖轻而易举嗅到那点浅淡的梅花香,这才心满意足闭上眼。 - 夜色愈发深沉,乌云盖月,最后一点清透的湛蓝彻底散去,整个殿内一片黑暗,哪怕近在咫尺都难以看清。 原本安睡在塌上的人倏然睁眼,略微偏头看向殿外的方向。 这个时间点潜入的人,还不止一位...是刺客? 察觉到挨着他不知何时抱住他整只右臂睡觉的人莫名突然动了动,段星执没心思思考内力散尽的萧玄霁只是恰好半梦半醒乱动,还是也察觉到了刺客接近的迹象。 抬手毫不犹豫将人嘴捂住,凑近在人耳边轻声道:「安静。」 萧玄霁缓缓睁开眼,顺从地轻轻点了点头。提醒完的呆呆二号见人已醒,满眼索然无味地飘回了角落。 它大概是天道规则下诞生的所有系统中最闲得无聊的那一个。 整日除了睡觉就是看宿主被刺杀。 段星执诧异瞥人一眼,这才将手拿开,顺带将被抱住的手抽了出来。 居然还真是醒了。 正是黎明将至前的极暗时刻,萧玄霁毫无顾忌地跟着看向出现微弱异动的方向。这个时间出现的,又是那人... - 四扇窗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在嗅到异香的瞬间,段星执毫不犹豫屏息,不忘捂住身边人口鼻。 只是如今的萧玄霁大抵做不到像他这般长时间屏息,他琢磨片刻,随手摸出颗解毒丸塞进人嘴里。 还好他回来时绕路去了趟太医院顺了不少五花八门的药。 夜风森冷拂面而过,段星执望着顶端,右手不动声色抓住身边的人。 约摸半刻钟后,四扇窗户方向同时传来破空之声,段星执足尖施力轻飘飘跃起,毫不犹豫拽起萧玄霁转了个圈,后背靠向冰冷墙面,避开当胸袭来的暗箭。 电光火石间,两人上一秒在的矮塌已然四分五裂。 段星执抬眉看向窗外,来人似乎也察觉了里边的动静。一击未得手,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箭矢蜂拥而至。 隐约可见的轮廓扎入石板地面的声响,他判断大约是某种袖箭一类的武器,且所处位置并不远,大约就在这殿门前那几株梅树附近。 只是由于天色过暗难以辨清内里情形,他们隐在墙角,箭矢绵延不断,几乎都落了空。 有微弱的气息还在缓缓向他们的位置靠近。 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这一架看来是在所难免。来者众多,与其在室内束手束脚,不如直接先发制人。 段星执抬眸看向被他随手立在柱边的长剑,剑上的引灵石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让人轻松确认方位。摺扇被随意展开,凌空抛去守心剑那头。射入的箭矢击中扇面蕴藏的强劲力道阻住纷纷掉落在地,段星执看准时机,身形如影,几乎与摺扇划开的防御层同步,眨眼落在剑旁。 第52页 长剑出鞘清鸣悦耳,带起一阵银白弧光。 「呆在殿中别乱跑。」 跳出窗外之际,段星执不忘交代了句站在角落的人,随后身姿轻盈跳去窗外,执剑当空一挥,数道箭矢顷刻被逼退。 外头那些刺客察觉有人闯出,似是愣住,接连不断射出的细密箭矢停了一会儿。 段星执趁机掠去庭中,反手执剑斩断右侧暗箭,轻飘飘跃上屋顶,看向光线黯淡的梅树方位,淡笑一声开口:「诸位畏畏缩缩藏于暗处伺机不过徒劳之功,不如干脆大大方方现身一会。」 没人理会他。 但箭矢的攻击的确停了下来,他能察觉隐在暗处的那些气息俱静了下来,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东南方两位,西北方三位,正前方四位...加起来少说十二位。明知偷袭已经失败,这么多人既不打算撤退,也不敢光明正大现身干脆借着人数优势动手? 久等不到回应,段星执索性一撩衣摆坐了下来,握住剑柄任剑锋直直插入瓦片半分,气定神闲看向正东方位那株最大的梅树。 那里隐藏着的人似乎是在场刺客武功最高的一位,大抵是这群人的首领? 费这么大劲前来刺杀萧玄霁这个可有可无的傀儡帝王,必然不是朝廷或世家的人了。 只是不知是哪方外敌。 以浦阳城的守卫严密程度,能一次潜进这么多人...他莫名想起火烧闻人府的那群人。 若是同一批,未免过于嚣张和精力充沛了些。 总之萧玄霁于他而言仍有用,他现下不可能将人放着弃之不顾。这些刺客与朝廷与世家什么仇怨他并不清楚,偏偏今日过来的话,只能让他们空手而归了。 既然这么久了都不愿主动现身,那也只能由他反客为主。 段星执垂眸快速在脑中思索了一圈,掌下缓缓施力。 银白的剑身下塌半分,青瓦顷刻裂成蛛网状。 暗极的天色中,潜藏在梅树中的人只觉得树上积雪倏然纷纷抖落,银芒划破长空转瞬即逝,凌冽剑气已至眼前,寒意扑面而来。 他们今日的目标并非这陌生青年,本不欲现身与人在外头僵持着拖延时间便好,未曾想这人丝毫不惧他们人数众多先发制人。 被迫跳下树,一名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就地一滚避开刺来胸前的剑刃,毫不犹豫一个扫腿。 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暗哨声响起,其余几个方位似是收到信号,顿时也有了动静。 段星执轻巧跃起,从容向后退去避开手持短匕扑上来的人。右手翻转挽了个剑花,看也不看向后随性一划——数枚菱形暗器纷纷落地。 宣阴殿前的偌大空地上,段星执持剑端立中心,十二名黑衣人悄无声息现身,化作一个圈将他团团围住。 「终于肯出来了。」 段星执懒散道,目光径直看向似是首领模样的人,唇边轻轻蔓上一丝清浅弧度。他在大干皇宫生活得实在过于太平,皇家天威无人敢犯,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种生死攸关的对决。 上一次,似乎还是十四岁那年时被师父强行带出宫游歷江湖,拎着他与那些刀尖舔血毫无伦常可言的邪教中人试剑。 胜生败死,不得不说,还有几分怀念。 第31章 静谧殿中,被叮嘱好好蹲在墙角的人毫无听劝的意思,缓慢走去了窗边。 一眨不眨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凌然剑势,即便因为太暗,只能看出点大致轮廓,但丝毫不妨碍那些翩然肆意的身姿在脑中具现化。 他很喜欢看着这种不受任何人束缚的模样,不为外物所扰,与他截然相反。 良久,萧玄霁终于捨得敛下双眸,慢吞吞俯下身从木盒中取出一枚硕大的夜明珠。 待人回来后,应当早没了睡意,一定还是喜欢殿中亮堂的状态。 只是他才回身走到半途,脚步倏然顿住。 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痛楚,木盒和珠子当即沉沉滚落在地。下一秒,颈间缓缓贴上一道冰凉的触感。 随着人动作微微倾斜,几乎眨眼就划开两道深深血痕。 即便被抵着致命处,低哑的嗓音仍是波澜不惊:「果然是你。」 「萧玄霁,久等了。」 地上静静躺着颗夜明珠,本该潜藏于黑暗的刺客难得现出了几分身形,墨绿的双眸在微光中有些醒目。 没有更多废话,刺客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被重重按在了就近的墨玉柱上,下一刻,胸腔剧痛,那柄贴在颈间的匕首瞬息刺入心脏,刀刃尽数没入,只余华丽刀柄在外。 「呃...」 顾寒楼目光冷然,熟练得像是做过了千百次一般毫不留情旋转一圈,干脆利落拔了出来。 「这回当真永别了,大照的陛下。」 萧玄霁面目因剧烈疼痛扭曲了一瞬,重重喘着气,勉力靠着墨玉柱才没瘫倒下去。 只是看着眼前刚想转身离开的人,唇边浮起一丝浅浅弧度,衬着胸前狰狞伤口显得十足妖异。 顾寒楼下意识回头望去。 分明是平视,甚至萧玄霁此时应当虚弱得能被一名稚童杀死,他仍是从那双冰冷空洞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意。 前几次还能说是此人命大侥倖苟活,但这一回...他无比确定,匕首深深扎入了心脏。 第53页 然而不等他骇然再退,颈间已传来森冷触感,苍白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强悍力度一点点下压。 「朕讨厌有人擅闯。」 「贱民,去死。」 - 数名黑衣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皆艰难喘着气。段星执从容收剑,忍不住摇了摇头。他到底是以途径此界的心态出手,面对这些原本绝无可能生出交集的本界之人,终究下意识留手。 若是在大干禁宫同他动手,这些刺客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不过他在外头打了个痛快,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潜入了殿中。但他尚能察觉两道气息,此时反应过来也不晚。 段星执回眸看去,毫不耽搁,眨眼间翻越窗户落在殿中。 只是在看到眼前一幕时,忍不住愣了愣。 萧玄霁七窍俱有血丝溢出,步履蹒跚将人按在墨玉柱上,死死压着人手腕眼看就要将那柄被握在对方手中的匕首刺入喉间。 那潜入的刺客也没好到哪儿去,气息极不稳,看得出来受了重伤,竭力对抗着近在咫尺的致命匕首。 一个比废人好不了多少的萧玄霁能将险些避过他耳目潜入的刺客反伤成这样? 只是还没给他更多思考时间,微弱光线下那双墨绿瞳孔忽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利刃即将彻底压入喉间的瞬间被一股力道牢牢握住不得寸进,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回眸。 萧玄霁哑着嗓子,语气有些疑惑:「星执?」 匕首停下空中的瞬间,顾寒楼抓住时机顷刻反手刺向来人,在察觉阻力的同时毫不犹豫脱手当胸拍出一掌。 「还想跑?」 他救人一命,可不是大发善心打着胜造七级浮屠的目的,自是还有其他用处,当然不能让人就这么跑了。 齐鸦阁所传下的独门心法,修习至大成者轻功卓绝,当世无双。可惜顾寒楼此时身负重伤不说,遇上的偏偏是段星执。 段星执饶有兴趣看人以诡谲身法瞬息移去窗边,摺扇脱手而出深深插入窗楣,逼得人不得不后仰避让,耽搁这一息不到的功夫,身后传来一阵微风。 被封穴点脉的人便只能僵硬地站在窗边动弹不得。 萧玄霁这边喉间蔓上腥甜,踉跄着向后退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眨眼被带着冷香的怀抱接了个正着。 化解两人攻势再到回来接住人,全程用了不到两眨眼的功夫。 「怎么样?没事吧。」 段星执低头盯着人胸前那片狼藉的伤口,忍不住安静下来。萧玄霁到底服用过什么当世奇药...遭遇这等磋磨还能行动自如。哪怕不是致命伤,插在心口附近也够让寻常人喝一壶的。 萧玄霁缓慢摇头,看向窗边立着的人影:「为什么...不杀他。」 段星执:「......」 因为这刺客奇异的墨绿瞳孔让他想起了曾几何时在一间古怪庄子救下的濒死少年,虽然不能确定是同一人。但因着这格外醒目的特徵,他脑中不自觉将两道身影重叠,下意识拦了一下。 怎么说...也是呆呆废了大半条命救下的人,若是没有别的特殊理由,能留人一命自是最好。 虽说这蠢笨的猫到现在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其二,大照疆域内从未有此种异瞳记载,几乎能确认是外族人无异。既是外族人的话,他想试试留个活口尝试问出点什么来。 外族,加之刺杀萧玄霁,足以推断出与大照朝廷敌对。这层关系的话,或许有朝一日...能派上点用处。 但这些自然不能尽数告知萧玄霁, 他正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说服他想留下这人性命,好歹是前来索命的刺客,就见人轻声道:「你想暂且留他一命?好。」 不过这人,总要死的。 段星执:「......」 真省心,直接连藉口都省了。 不过既然人家识趣不多问,他自然也不会上赶着编本来就没想好的藉口,径直扶着人坐去了玉椅上半蹲在人身前:「疼吗?」 随即感觉他问了句废话。 窗外日光初现,晨辉斜射入殿中。 萧玄霁垂眸看着眼前人俯身凑近他心口位置,小心翼翼拨开周围与血肉混成一团的布料,修长莹白转眼被沾染上少许血迹,下意识抬手攥进掌中:「疼。」 实际他已经察觉不到什么痛楚了,当致命的伤势加诸于身,系统为了保住他的命,多数会让他的魂体抽离身体半分,直至恢復到堪堪吊命的状态,才让魂体復位。 手指被人骤然抓住,段星执下意识以为将人弄疼,抽出手快速替人撒了些止血药,自觉地缩了回去不再乱碰。 「疼就别乱动,在这儿坐着,我现在出宫一趟。」 他在这儿看其实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实在有些好奇这种致命伤如何活下来的。 据他的经验,分明正中心口...但整个左胸一片泥泞,不清洗干净光凭肉眼实际也判断不出准确位置,或许的确扎偏了。 萧玄霁偏头看着晃动袖摆下若隐若现的一点殷红,木木点头。 ...又脏了,想弄干净。 - 他回头看着被他封住数道穴定定站在窗边的人,琢磨片刻,走过去将人轻轻揽住,准备将人抱去大殿后方。 随即顿住。 这人穿着一身黑,挨得近了才发觉满身布料不知何时已被血液浸透,除了缺少心口那道,浑身的伤势恐怕不比萧玄霁轻。 第54页 而且他没猜错的话,这人的左臂恐怕断了。想罢,毫不犹豫抬手在人左肩处摸了摸。 ...还真没猜错,萧玄霁到底是什么怪物。 顾寒楼从被贴近的瞬间便忍不住心神紧绷,下意识想出手,可根本沖不破封穴处的内力。 他们自以为这回终于万无一失,却不知人身边何时出现了这么个绝顶高手。 殿前空地上躺着所有此行同伴,皆丧失行动能力靠在一块勉力喘着气。他不明白,既然是萧玄霁这边的人,为何不直接赶尽杀绝。 坐在椅上的人一言不发盯着几乎挨做一团的人,眼神愈发冷冽。 画面实在碍眼,这刺客为什么没死。 - 宣阴殿由一扇巨大的墨玉屏风分隔开来,后殿是一座不规则形状的天然活水浴池。 段星执打量一圈,选了个浴池旁那座看起来就相当沉重的桐木衣架,将人好好放在了底座上,不忘加固穴道外加一条链子绑住。 顾寒楼从始至终目光冰冷看着前方,为人阶下囚情绪亦无半点波动。 这陌生青年比他略矮半个头,从后方抱住他时几乎轻而易举感受到喷洒在脖颈处的清浅唿吸。 随着人的动作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他知道大多世家公子有用香膏的喜好,他曾为任务接触过其中一些,浓烈甜腻,令人作呕,远不及身后这人好闻。 察觉思绪偏向古怪的方向,他本能僵硬一瞬。 肩骨后微微隆起的肌肉显出从未有过的紧绷状态,顾寒楼无意识咬着两颊,目视前方冷冷开口:「不杀我?」 段星执偏头微笑道:「别急,还不到时候。」 说着,确认人四肢的细链绑好,这才起身看向前殿:得把外面那些人都绑进来。 宣阴殿杳无人至,但偶有送饭的侍女过来,还是别引起旁人注意为好。 第32章 待到将一群人锁好,天色已然大亮。 段星执拍拍手,站在浴池边好整以暇扫视一圈或怒视或冷漠盯着他的一群人。 「别白费力气了,以诸位的能力还不足以解开我点的穴。」 众人一言不发,大抵是早已暗中尝试多次他所言非虚。 段星执淡淡一笑,悠然迈步向前殿走去。途径前后之间那条视线死角的走廊时,焦毛猫蓦地从人袖子里钻了出来。 「星星,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白白的东西窜过去?」 「...白色的?」 被人这么一提,他确实好像有点印象:「是只白猫吧。」 一时间忘了什么时候无意间暼见过一次,只是那毛尾巴在窗台一闪而过就没了踪迹,他没多大兴趣追上去,便也不曾在意。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总感觉那只白猫很熟悉,毛茸茸的跟我一样。」 一种极接近它本源能量的熟悉感。 呆呆说着说着便安静下来陷入沉思,段星执直接会错了意:「你的样子本来就与我们世界中的猫儿长得相似...除了长耳朵。而且天下白猫长得都一个样,你在其他地方见过应该不奇怪。」 又不是什么稀奇动物。 呆呆琢磨了一会儿,也认可了这说法,但还是有些在意:「那能不能给我抓一只来看看!」 段星执:「......?」 「若是下回再遇上了就替你抓来。」 「好!」 焦毛猫欢快跳下地面摇了摇尾巴,在即将踏入前殿时又飞速钻了回去。 萧玄霁背对着他端坐:「处理好他们了?」 段星执:「...嗯。」 处理一词用得实在有些不妥,活像他去后方毁尸灭迹。 萧玄霁说完这句便没了后文,段星执也自然向门口走去。 这个时间点,街上各式各样的铺子应当也已经开门了。今日伤患不止一位,当真不能再耽搁,得尽早把大夫抓回宫中。 直至他半只脚踏过门槛,身后才蓦然有声音响起。 「你会回来吗?」 段星执疑惑回眸:「我去给你们找个大夫,自然会回来。」 「...好。」 - 直至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椅上的人才缓缓敛下目光。 某只白糰子光明正大飘了出来,惯例围着人转了一圈确认了一番魂体没被宿主带着復位,随口嘲笑道:「那么捨不得,你别是爱上他了。」 仿佛是第一回听到这样的字眼,萧玄霁愣了许久,低声喃喃:「爱?...什么是爱...」 白糰子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自顾躺回去睡觉。 独留人耷着双肩,靠坐在椅上发呆,不自觉沉浸在过往中。 爱是最无用的累赘。 身处皇家,人人性情薄凉,最不需要的便是爱。他见过太多因爱飞蛾扑火将自己付之一炬的例子,始终冷眼旁观看着那些与日俱增的无数场闹剧。 先帝膝下十名皇子,而朝廷只需要一位正统的傀儡。除了死人,没有人被允诺不争的资格。唯有冷血无情,亦或者说,只有疯子,方能在那些残酷的倾轧中活下来。 作为母族卑微,不过是一名出生就被鸩杀的宫侍所生的十皇子,他本该是最先出局的人。 可他的兄弟们要么蠢笨不堪要么心慈手软要么太过重情,偏偏让他这个最容易死的人活到了最后。 父皇死前有句话说得很对...他生性冷血,心机深沉,偏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是最不适合称帝的人,更扶不起这将倾之厦。 第55页 但有什么用呢...他还是成了所有输家中唯一的赢家。 萧玄霁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穹顶,这座关押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囚笼,眼底一片漠然。 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他根本分不清究竟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更痛快。 - 他第一次在窗边抬头看见翩然落在塔顶的人时,就觉得那人在一片沉败腐朽的世道里鲜活明亮得灼目,让他忍不住记了很多很多年。 没想过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但那人再次出现的那一刻,于他而言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他久违地从死水般的心境中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心悸和期盼的情绪。 并且为此悦然。 「...这是爱吗...」 萧玄霁呆坐着,蓦然缓慢抬手搭在胸口,感受魂体短暂復位后那些蔓延至四肢五骸的痛楚,忍不住快意笑了起来。原本已经勉强止住血的伤口被指尖再次刺破,顿时血流如注。 「你神经病啊啊啊想痛死自己!!不许害我!!」 察觉宿主波动极其强烈的生命体徵,刚躺下的白团被吓得勐得跳了起来,慌忙沖回去将魂体拖离了濒危的肉身。 萧玄霁重重躺倒在扶手上,艰难喘着气,任凭那些窒息和昏沉之意覆盖五感,随后又缓慢抽离,脑中再次浮起塔顶初见的那一面。 像月中仙。 可神仙才不会顾及在泥沼中挣扎的芸芸众生。 就像疯子也永远学不会如何爱一个人... 那不是爱,是幽静无垠的广袤苍穹中坠下的一点星火,恰好落在孤独跋涉即将要冻死在寒渊的旅人身边,求生者本能地伸手抓紧。 他再也走不出深渊,只是想让他永远留下来陪着他。 - 待到段星执轻车熟路来到城中最热闹的街巷时,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原因是他绕路潜去了趟尚书府给自己撰了张合法合规的户册。他现在的身份是忻州下辖桂卢镇上一位段姓地主病怏怏的小儿子,年龄与他相仿,似乎身染怪病,常年不现于人前。 而忻州所在的北方多年战乱,早已沦陷,这段姓地主在忻州被攻陷之初就带着全家逃难去了,不知所踪。但根据记载,忻州那块的人绝大多逃去了彼时幽东河以南的定中平原上新建的陈朝,正是如今的大照鞭长莫及之地。 且当年的陈朝也未延续太长时间,仅仅十年过去,政权便几经更迭,如今当政的似乎国号为景? 少说已经易了四回主...他不必亲至都能想像出那地方管理之混乱。 他脑中浮起那块地域的印象,实在不大。就算大照颓败至此,也不是那等弹丸势力能抗衡的。只是当今的朝廷忙着对抗兵临城下的谢沐风,没空理会千里之遥的小打小闹,这才放任其玩闹一般挨个称帝。 总之身份到手,行走大照疆域便顺利多了,至少能光明正大踏入绝大部分城池,免了被当成细作之烦扰。 至于那些彻底乱成一锅粥的地方,自然有没有这东西都一样。 且这样一来,即便有手眼通天的人物顺着这条身份线仔仔细细追查下去,也查不出半点端倪。 - 不知是不是因战乱药草极稀缺的缘故,城中私人开设的医馆少得可怜。 他一路走走逛逛了近半个时辰,才在巷尾深处发现了一间木门半阖的破破烂烂铺子,墙角处还缩着一名怀中抱着孩童眼眶通红的女人。 若非招牌上破旧的两个大字和里边隐约的人声,他险些都要以为这是什么荒凉的废院。 段星执暼了角落的女人一眼,对方似有所感回视一眼,随即畏畏缩缩躲去了墙后。 才推门而入,就听在柜檯上忙忙碌碌的小伙计头也不抬,不耐烦一挥手:「去去去出去,没药了,治不了治不了。」 ...将他当做外头那对母女了?大抵是前来求药又因某些原因被赶了出去,这才哀哀缩在墙角等死。 一些猜测的来龙去脉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段星执什么也没提,只是静静将一枚完好的银锭放在柜檯上,温和道:「我看你们这墙上挂着专治跌打损伤,不知对医治内伤可擅长?」 「都看到了还问...」 小伙计抬起头来,见着眼前的年轻人愣了愣,半晌才落入放在柜上的银锭上,皱了皱眉,「这,我一个打杂的也不清楚,我替您去后头问问掌柜的。」 段星执静了静,在人迅速熘去帘布后也敛起了那点温和笑意,眼中浮起几分思虑。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视钱财为粪土之辈自然也不少。但作为一名营营谋生的普通杂役,见到这枚几乎能保全家吃穿半辈子用度的银锭露出的反应如此平淡,甚至称得上不放在眼里,未免太不合常理。 不过都已经进来了...这丁点古怪还不足以让他离开。 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段星执正抬头看着墙面立柜横列竖排的药材,冷不丁察觉一道窥视的视线。 他下意识看向帘布方向。 只是还不待他有所反应,那小伙计已经脚步轻快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位鬍鬚发白的老者和一名年轻男子。 段星执愣在原地:「是你?」 侥倖从那大火中逃出来就算了,居然还能在这儿遇上? 站在老者身后平淡拱手行礼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闻人府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妾,秋沂城。 第56页 秋沂城淡淡一笑,看出了眼前人的疑虑,解释道:「我从火场逃出后没地方可去,仗着会些粗浅医术便寻来了这家医馆谋口饭吃。刚在后院是听阿柴说有人想寻会医治内伤的大夫,所以跟了过来。若是信得过...不如让在下一试?敢问是何人受伤?」 段星执:「......」 第33章 眼前这温润尔雅落落大方的大夫和昨晚跪在地上语气哀切恳求的那人,简直称得上天差地别,明明才过了一夜。 不过,或许当真是找到机会逃出生天后,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只是对他这位见死不救的路人...当真能做到毫无芥蒂? 段星执有几分犹豫。 一旁的老者摸了摸鬍鬚开口:「老夫今日晚些时候还要去林家出诊,尚不知那头病情如何,严重的话这几日都回不了。若是公子等得起便多等上几日吧。」 这话意思是没得选了。 段星执抬眸看着始终一派温和淡然站在后端的人,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是我一位友人受了伤,不便亲自前来,那便劳烦秋大夫跟我走一趟。」 这人出自符至榆府上,与平民不可同论,他自是不可能随随便便将人带去宫里暴露他与萧玄霁的关系。不过有些问题也不适合当着旁人问,索性拉着人出去闲逛一圈。 待秋沂城简略收拾了一番,两人很快一前一后踏出了医馆。段星执下意识看了眼墙角,原本缩在那儿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但墙后隐隐还能听见哀恸泣声。 段星执站定,看向身边的人:「那人是染了什么病?」 秋沂城跟着回头望了眼:「她小孩染上了寒热,今日一大早就跑了过来,只是...治不了。」 段星执顿了顿,这病并非绝症,但耽搁不起,拖着不治没命是迟早的事,又多问了句:「已严重到药石无医?」 「当然不是。」 「我刚进门时,听伙计说没药材了,那是因为这原因?」 「也不是没药。」 治这病需要的不是什么珍稀药草,医馆中尚有库存。 秋沂城有些沉默,这人的想法并未做掩饰,他当然猜得出来。 一连两疑问都被否决,那自然只剩下最后的原因了,段星执笑了笑道:「那能不能请秋大夫行行好将她们带进去医馆?抓药的花费记在下帐上就好。」 秋沂城垂眸看着地面,安静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段公子倒是心善。」 「顺手而已。」 两人俱不再言语,空气一时有些凝固。段星执侧目看了眼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人,只好再次出声:「寒热之症不宜耽搁,能否先将她们带进去医治?反正我们尚未走远,我那...友人的病不算紧迫,先替她们诊治也无妨。」 秋沂城抬眸,半晌,才扯出个极浅的笑,点头道:「好。」 随即率先转头迈开步伐。 段星执跟上人,一同绕去了巷子后。 那怀抱孩子的女人蓬头垢面,察觉动静抬头,下意识将孩子抱紧了些。愣愣看了他们几眼,似乎还有些不明所以。 「这位大夫是医馆中的人,」段星执指了指秋沂城,还没等开口说明来因,就见那妇人眼中骤然迸出点亮色,当即慌慌张张支起身跪了下来,嘴中还在不住地祈求着。 「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求求...」 他伸手拦住妇人还想继续磕头的动作,温和道:「大娘别急,我刚途径此处,请秋大夫过来就是替他看诊。」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妇人语不着调慌乱道着谢。段星执站起身,这回没再拦人,任人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才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带他们进去么?」 「不必。」 说话间,秋沂城已蹲下身去,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几个小布包,从中抽出几枚银针来。 段星执不再说话,退后半步给人让出空间,安静看着人拨开裹在幼童身上的麻衣,将其平放在地轻车熟路施针。 专心致志替人诊治的人彻底敛去了那些浮于表面的温和神色,似乎能隐隐窥见几分冰冷的真实。段星执目光在几人间来回打量了一圈,最终定格在那双银制的殊异手指上。 ...他其实好奇许久了,可惜他俩这萍水相逢的关系, 不适合贸然探听。 约摸半刻钟不到的功夫,秋沂城已收起细长木炭,将一张才写好的药方递了过去:「医馆里的人识得我的字,你带着这药方去找铺面的伙计,他会将药抓给你。按时服用,两日便可痊癒。」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我这就去。」 妇人接过药方,匆忙再次裹紧孩子飞也似的冲进了医馆。 「这便好了?」 「嗯,此症并不棘手。」 段星执垂眸看着不紧不慢整理药箱的人,才救下一人,对方似乎也看不出多少喜悦之色。或者说从他提及相救这对母子时,这人的情绪便莫名有些低迷。 是打心底里不愿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略一琢磨,还是将最初的一些考量说了出来:「我一开始便告知这大娘了,是我将你请来的。日后他们若再带着其他人找上来求诊,不必理会就是。他们找不到我这所谓的『善人』,应当也无法纠缠下去。」 这病有一定传染性,幼童感染率奇高。这流民的孩子染上了,意味着还有更多不曾找到这儿的染病流民。无偿救了一人,便极有可能将更多的求诊者引过来。 第57页 他猜测对方闷闷不乐或许是担忧过多的流民聚过来求医馆赠药。 这医馆普普通通看着并不大,也需营生。在这世道,能保全自身一向都已竭尽全力,他自然不会以己度人,奢求医馆必须大开方便之门收容流民。 何况,平灾救难一向是朝廷的分内之事。 「段公子考虑得倒是周全。」 秋沂城依然低着头,看不清面上表情,片刻后有轻喃声传来,「你既然明明知道还有更多的染病者...为何还要救...」 段星执:「?」 这话问得实在有些冷血。 秋沂城望着地面,轻轻勾了勾唇角,似乎还想勉力保持惯常的温和,只是很快无力垂了下去,恢復成最初的漠然:「这病自南城郊外的离水巷升起,那儿聚满了数不清的流民,每日染病者数以千计。朝廷早早地在那边设下了守卫不许任何人进城,虽不知这妇人是如何避过重兵把守潜了进来,但民怨四起,决堤用不了太长时间。俱是手无寸铁的平民...那么多人,你救得过来么。」 冲突一旦开始,输家是谁几乎早已註定。 说到最后,他似乎隐约听出了几分讽意。段星执亦敛去眼中那点温和,侧目定定看着身边的人:「以我一人之力,自然救不过来。」 「但既然这两人被我遇上了,施救于我而言又不过举手之劳付出些许钱财,为何不救?至于你说的那整条街巷的病患...」 「等真被我撞见了再说。」 「就因为救不了更多的人,索性连跑来眼前的零星一两人都不再伸出援手。你这想法,未免有些...」 段星执语气微顿,最后还是决定用了个相当委婉的形容,「不比常人。」 「是吗...」 眼见人语气轻飘飘地说完一句又没了下文,他适时转移话题:「既然已经结束了,可能随我走一趟了?」 「自然。」 - 原本他还未想好将人带去哪儿,不过一番交谈下来,倒是让他突然想起了先前途径的某个地方。 那儿离这间医馆正好不远,里边藏着的人相对也更好煳弄。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站在了一座荒草丛生的破庙前,一看便知已经废弃多年。 「你想让我看诊的友人...就住在这儿?」 看到这光景,秋沂城似乎也愣了一下,不过仍是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率先踏入庙中。 庙中空空荡荡,他打量一圈,下意识将目光定格在用于供奉的神台下。 「是啊。」 段星执顺着人目光也移去了神台位置,亦轻轻扬了扬唇。 能这么快察觉庙中那道竭力隐藏的气息,可不是一个毫无内力的人能做到的。这秋沂城,果然不似表面般无害。 火场侥倖逃生?这话真实性有待考量。 至于那医馆,依他看也并不是寻常之地。 「你那友人在哪儿?」 「我这位小友防备心重,察觉有人进来便先藏了起来。」 段星执无意戳穿人,径直走去神台下掀开那张破破烂烂的及地帘布。 而后早有预料偏了偏头,躲开迎面而来的碎石子,一把抓住正握着一柄钝器试图扎向他的细瘦胳膊。 「别怕,你妹妹...小霖叫我过来的,不信等她醒了后你问她。」 秋沂城这才发觉蹲在神台下的是名约七八岁大的小男孩。 听闻熟悉的名字,小孩愣了愣,眼中的防备当即减弱了大半。但仍是嗫嚅着狐疑道:「胡说...她昨夜就病倒了,今天一整天都没醒,什么时候叫的人?她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你?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昨天,」 段星执耐心解释道,「昨日我在红阜道买东西时不慎撞伤了她,今日特意请来大夫赔罪。」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段星执面不改色忽悠:「自然是她自己告诉我的,我们一见投缘,闲聊了一会儿。」 第34章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他和这小孩的妹妹小霖的确见过一次。 彼时他才从宫中出来,小女孩原本一副乞丐打扮缩在街边,大约是见他衣饰干净不似贫民,试图上前向他祈求些财物。 只是没注意自己病重,整个人温度高的吓人,昏昏沉沉直接撞了上来。不知是不是害怕被斥骂,清醒的片刻功夫,眨眼间又慌慌张张跑进了巷子里。 他刚升出跟去看看的想法,不期然被闻人斓出现的动静转移注意力,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原本以为不过一个小插曲,不曾想他今日寻找医馆时路过这间破庙,又见这小男孩正背着已经彻底昏迷过去的妹妹藏进了庙里。 女孩的名字也是暗中跟上时听着男孩絮叨祈祷时知晓的。 他这一番解释虽不大经得起推敲,不过面对的是名七八岁稚童,煳弄过去倒也绰绰有余了。 果不其然,那小孩低着头沉思片刻,防备姿态很快逐渐收起,只眼中仍露出点迷惑:「昨夜...小霖好像是和我提过她不小心撞了人...但她怎么...」 「都说了是你妹妹叫我过来的,她这不是已经亲口同你说过么?终于想起来了?」见已升出一丝信任苗头,他迅速出声打断人继续思考,防止细究之下察觉更多端倪,「她病情要紧,先将她抱出来给大夫看看吧。」 不忘刻意提醒道:「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有性命之危。」 第58页 「公子等着,我这就去把她抱过来!一会儿就来!」 想起自己昏迷不醒整夜高烧的妹妹,男孩也顾不得想更多,当即一骨碌从桌台下爬了出来,慌忙跑向巨大的佛像后方。 段星执这才发觉庙中还藏着一条暗道,难怪他刚进来时没能发觉女孩的气息。 独留两人相顾无言站在神像前。 良久,才有淡淡嗓音响起:「你说的友人...便是这小孩的妹妹么,一位萍水相逢的姑娘?」 段星执回眸看向佛像下立着的人:「是啊,我与那小姑娘一见如故,有何不妥吗?」 秋沂城抬眸,看着布满蛛网的高大佛像,惯性扬了扬唇角,轻声道:「自然不无。」 段星执:「......」 总觉得自从踏进这破庙起...不,应该说替医馆外的那对母子诊治起,秋沂城整个人便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他刚想再问点什么,后方传来窸窸窣窣动静,正是小男孩背着女孩从暗道爬了出来。 段星执只好暂且咽下疑问,上前两步将趴在人背后的小霖接了过来,随即动作一顿。 常年食不果腹,女孩实在瘦弱至极,难怪这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小男孩都能毫不费力地抱起来。 「她从昨天就这样了,我给她餵了些雪水降温也不管用,求公子救救她。」 段星执自然而然抱着怀中女童转向身边人:「有劳秋大夫。」 ...... 「...秋公子?」 好好的突然发什么呆? 秋沂城似是才回神,垂眸凝视躺在人臂弯的女童片刻,低低应了声:「好。」 - 段星执回眸看向满眼紧张之色的男孩,安抚性拍了拍,随后一同安静看着人诊脉。 「她怎么样了?」 秋沂城替人盖好衣袖:「没什么大碍,只是寻常的着凉。加之平日吃得太少,气血不足,体质太虚,这才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其实不是完全昏迷过去,一半原因是本就病中,一半是饿得完全没力气动弹? 男孩闻言,缩着脖子嗫嚅:「...我努力在找吃的了,是我没照顾好她...」 他曾经也想过潜入那些富贵老爷们的院子里偷些吃的,但自从上回见到一名被打得半死不活满脸都是血扔出来的乞儿后,便彻底打消了这念头。 在这浦阳城中,至少还能在街头巷尾的角落里找到些剩菜剩饭勉强度日,比城外那些进不来的人好上太多了... 只是最近天寒地冻,能找到的食物越来越少了。 段星执瞥了眼穿得破破烂烂同样骨瘦如柴的男孩,忍不住摇头轻嘆了声。 「不怪你。」 「我...我这就出去找吃的。」 男孩忙不迭转过身就想往外跑,被人一把拉住。 「我和你...」 段星执话说到一半蓦地顿住,下意识看向半蹲在地上的秋沂城,对方亦恰好同样抬头看他。 他有些不大放心将这人单独留下。 视线相交少顷,居高临下望着他的清亮黑眸中那丝掩藏得极深的怀疑之色仍是被敏锐捕捉到。 秋沂城微不可察一愣,搭在女孩肩上的手僵了僵,很快垂下眼睑:「你和他一同去吧。」 随即沉默片刻,又微微扬唇,温声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段星执稍加迟疑,还是选择暂且信上一时:「好,我带他去买些吃的,一会儿便回。」 - 两人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破庙中顿时安静下来。旁人在时,尚存几分温雅表象的人缓慢放下手中银针,似是终于得以卸下伪装,如释重负般闭上眼吐了口气,唇角弧度彻底压了下来。顺势侧身一倒坐在地上,重重靠在墙上望着满是蛛网的屋顶目光空茫。 已经许多年不曾救过人了,实在...不适。 - 破庙所在的位置很是偏僻,绕去街道上开着的铺子一来一回少说两刻钟。 已经将两人留在庙中,段星执索性也不再做无谓担心,不紧不慢跟在一路小跑的男孩身后,顺便与人闲聊:「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小石头就好了,捡到我的阿婆从小一直这么叫我。」 「捡到你的阿婆?她...」 「她三年前就不在了,」提起故去亲人,小石头语气低了几分,「我们那时正从磷江一路向南逃难,她年纪大了,经不住路上的颠簸。」 段星执抬手碰了碰那一头乱糟糟的短髮:「抱歉,无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事,都过去了。」小石头回头飞快做了个笑脸表情,看得出来并未受太多影响,继续脚步飞快絮絮叨叨,「小霖就是阿婆的亲孙女,她本来还特意交代了我好好照顾她...没想到还是搞砸了。」 「磷江...」 段星执眉心微蹙,那儿几乎已经是大照的最北端,那么远的地方也受到了战乱波及么,「怎么会跑到了这儿?」 「磷江城被水淹了,好多外族人打了进来。听说南方安稳一些,阿婆没办法,只能带着我们往南边跑。只是没想到南方也没好到哪儿去。她走了之后,我分不清方向,一直哪儿有人就往哪儿跑,直到遇见很多从彼宁城出逃的人,跟着他们能捡到吃的,我们就一直偷偷跟在后头混了进来。」 那应该就是正好撞上都城被破,朝廷迁移的大部队。不过三年前...段星执低头看着眼才刚过他腰的干瘦小孩儿,沉默片刻:「你多大了?」 第59页 「我?我十三了。」 段星执:「......」 这点倒是他失算了,不过好在这小孩也没怀疑那番漏洞百出的说辞。 「你们终日便以乞讨为生?」 「是啊,」小石头颇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也想去找份工,但那些老爷见我太瘦,说我干不动活,都不愿要我....」 「既然都进了浦阳城,为何不试着寻官府安置?」 实际他早就好奇城中这情况了,其余地方或许如今的朝廷自顾不暇鞭长莫及。但浦阳终归是天子脚下,秩序尚存,总该腾出手来安置这些流民。否则定不了民心,暴乱自内而起,也是一大棘手之事。 「会被赶出城...」 「什么?」 「我们没有户贴,是偷偷熘进来的,查不到身份。不过一般藏在街头巷尾,只要不惹出大乱子来,那些守城官兵便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我们。」 小石头说着说着,用力摇了摇头,喃喃道:「不能出城...这儿还有朝廷的官兵守着,外头什么也没有,出城...就当真没活路了,饿死在这儿我也不出去。」 段星执一言不发跟在人身后,浦阳城外,他尚未涉足,还不知是什么情况。 「到了到了,」小石头蓦地跳了起来,指了指近在眼前的米铺,随即回头讨好一笑,「公子就这儿...他们家只要给钱谁都能买。」 段星执动作微顿:「还有给钱也不卖的地方?」 「是啊,这条街最前头那两家就是,别说卖了,路过时走得慢些都得被踢一脚,呸!」 「......」 「小石头,」 段星执叫住探着头不住往铺子里张望的少年。 「啊?公子怎么了?」 一枚碎银被扔了出来。 「你自个儿进去,能买多少买多少。」 少年愣了愣,看着掌中仿佛发着光的银块,顿时喜上眉梢:「好嘞!」 - 见人走远,呆呆从袖口探出半个焦毛脑袋:「星星你要去哪儿?不和他一起回去找他妹妹了吗?」 段星执看了眼猫,随手拎着后颈拖了出来:「当然要回去,不过再这之前,先去其他地方买些东西。」 顺便再从他那不能现于人前的空间商店拖点吃的出来。 怎么说也是他意图利用这两人在先,多给些补偿也是应当。再者,这小孩性情不错,回去路上,或许可以再问出些此方世界的情报。 「好!」 仗着街上冷冷清清没两个人,段星执索性任呆呆顺着手臂一路向上爬,趴在肩上闲聊:「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身焦毛变不回去么?」 莫名还有些想念他们初见时那身柔顺的灰毛,至少不硌手。 呆呆:「按理来说可以...但我试过好几次恢復数据,都失败了,不知道是哪里坏掉了。」 段星执:「......」 这猫一如既往的不太聪明,他索然无味捋了两把肩头焦硬的毛毛。 第35章 两人约定在巷口处的那颗大榕树下碰头,段星执提着几个油纸包现身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少年蜷缩在树桩旁,护鸡仔一般将几袋米护在怀里,眼神警惕打量着四周偶尔经过的路人。 「公子!」 「久等了。」 带着香气的油纸包迅速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段星执瞭然一笑,将其中一包拆开递了过去。 - 担忧还在破庙里的女孩,两人走得并不慢。 「你可知这城中藏着多少像你们这样的人?平日都聚在何处?」 小石头边疾步边狼吞虎咽啃着半边鸡,闻言摇了摇头:「有多少我也不知道,平日我和小霖都是躲着其他人走,不然好不容易找到的吃的也容易被抢了去。但聚集的地方我知道,离水巷的人最多,还有北城护城河边和东边那座城隍庙附近,都住着许多百姓。」 离水巷...那不就是秋沂城曾提到的南城病患群聚之地。段星执眼中染上几分思虑,就见小石头擦了擦嘴角,脚步放慢了些,回过头来冲着他试探性问道:「你们...是恕雪台的人吗?」 少年似乎有些胆怯,声音极轻。若非他耳力过人,加之先前便已听过这组织,恐怕还听不清说的什么。 恕雪台...已是他第二次听旁人提及了。 段星执有些诧异,大方回问道:「为何觉得我是恕雪台的人?」 少年眼中清晰地浮现几分犹豫,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鸡骨架,半晌,还是选择开口道:「我以前听榕树口旁住着的李大伯说过,只有恕雪台才会在意我们这些百姓的死活。让我若是有朝一日见到了恕雪台的人,便跟着一起走。你人那么好,一定是恕雪台的人。」 说着,又不忘碎碎念补充了几句:「就是我们刚才路过的大榕树旁那间院子,他还在的时候对我们可好了,偶尔会接济我们些吃的,但是前年突然就不见人了...」 段星执摇头:「可惜了,我并不知这是什么。」 少年眼中油然而生的希冀之色肉眼可见黯了下去。 段星执瞥人几眼,忍不住好奇道:「你刚才说,若是见到了恕雪台的人便跟他们走,走去哪儿?」 「不知道,也许是离开这里,总之跟着走就对了。」小石头嘆了口气,忽然间又像想起什么一般张望四周一圈,凑近小声道,「对了,你既然不知道的话,可千万别在外头乱说。我上次在街上听见人提了一句,结果那人就被官府的人抓走了,到现在也没见过他。」 第60页 段星执也配合地压了压嗓音:「好。」 「那我能问问...恕雪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何如此相信他们?」 不问目的,不问缘由,竟只是得知身份便愿追寻。 「我没见过他们,不过听街坊里的老人说,朝廷管不了的事,他们都能管。恕雪台惩处了很多贪官,救了很多很多人,数不清的人。跟着他们,我们就不用挨饿受冻了。」小石头舔干净骨架,心满意足咂了咂嘴,而后皱着眉陷入沉思,似乎在认真回忆,「他们都说...恕雪台,是启明之星。」 「启明星是什么东西,天上的星星吗...」 段星执脚步微顿,下意识看向明朗天际太白星的方位:「它出现,代表天要亮了。」 一个在民间声望能达到如此之境地的组织,怪不得惹朝廷忌惮厌恶至此。 「啊?天现在就亮着,」少年茫然抬头回望一下,而后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那要是他们来浦阳城就好了。」 「是啊,」段星执无意解释太多,只跟着点了点头,「我也想见。」 「但是你不是有钱买吃的么...应该用不着找他们。」 小石头直直盯着飘荡在眼前的精緻衣袖布料,他只在那些住在大宅子里的人身上见过。 「是不缺吃的,但我孤身一人居无定所...」 段星执语气一顿,略微弯腰抬手揉了揉人枯燥的短髮,淡淡笑了笑,「想寻恕雪台庇护。」 少年抬头愣愣回望了好一会儿,许久,直到已经走去前头小半段路的人不解回眸唤了声:「小石头,怎么了?」 他这才光速回神:「没什么,来了来了。」 「等我找到他们,一定告诉你!」 段星执只当是被食物收买的讨好之言,带着笑敷衍应了声:「好。」 - 破庙中,秋沂城正背对着他们收捡铺散一地的药材,听闻推门动静,回头温和道:「回来了?」 段星执:「嗯,去了好几个地方买吃的,故耽搁久了些,小霖怎么样了?」 「已施针替她降热,药方也开好了。届时小石头随我回医馆抓些药,之后静养一段时间便够了。」 段星执蹲在人身侧,抬头探了探女孩前额,顺手取下银袋:「那接下来几天便有劳秋大夫,在下还有些...」 「你呢?」 被骤然打断,段星执下意识抬眸望人一眼,并未接话。 他离开前将钱药两清,此事便告一段落,他来不来与否都不重要。 那医馆和秋沂城虽都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但都不是目前最紧要的事。若没发现其他线索,他暂且不打算分心追究下去。 秋沂城似是也看出疑惑,起身朝人微微一拱手:「既然在下受託前来替这姑娘诊治,总要让公子看到结果,这钱才收得安心。」 段星执沉吟片刻:「...这倒也是。」 何况他随口编的理由与这女孩息息相关,未免露馅被人发觉出不对劲,似乎多过来看着几天比较好。 「明后两日这个点,我都在这庙中等着秋大夫。」 「在下定如约而至。」 - 三人在破庙前分道扬镳,段星执目送秋沂城领着小石头消失在远处,静静敛去眼中那点笑意。 据他这一路的观察,秋沂城步履之轻稳,恐怕比之他前不久才交手过的刺客也不遑多让。 可惜没什么合适的时机引人出手,不能直观观出这人武功水平。 不过区区一个闻人府,绝非能将人困住的地方。 能走却不走,必然别有用心。依他看,火灾十有八九和这人也脱不了干系。 若是符至榆派出的探子,这倒也说得通。但他猜测了许多方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要莫名其妙向他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求救。 哪怕不是符至榆的人,另有其目的,也绝不该来向他求救。 段星执站在破庙前静静想了一遍从被闻人斓拦下,到离开闻人府的点滴细节,始终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也只能暂且做罢。 他自认已经足够谨慎,应当未曾露出过什么破绽。 - 告别了两人,是时候该继续他的正事。 城中医馆极少,这回他走走停停,边熟悉城中布局边寻找,几乎到了傍晚才终于又发现一家冷冷清清门口挂着灯笼的医馆。 铺中只孤零零坐着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人。 「老人家,这医馆是您开的吗?」 「是,看诊一次一百文。」 段星执:「......」 他算是知道这地儿为何这么冷清了,秋沂城所在的那间,似乎才写着二十文? 不过幸好萧玄霁那儿别的不多,银子倒是不少。 段星执抬眸看了眼老人身后的药柜,一时间也不急着继续询问,目光停在最高处的某两个格子上。 两方世界虽有不同,但共通之处也奇多,譬如食物、语言、药材药性之类,给予他极大便利。 他不擅医术,但曾经跟着师父闯医者圣地百花谷时,耳濡目染通晓了些药理。 这药柜上列着的部分药材,倒是让他想到了如何处理暗袭宣阴殿的那群刺客。 一枚碎银很快被放上柜檯:「大夫,我有位朋友受了重伤,不便出行,劳烦您跟我走一趟替他看看。」 「好说,好说。」 第61页 - 入夜时分,最宜潜入。 老大夫活了半辈子,早已相当通透。虽不知目的地是哪儿,但钱给得足,一路都老老实实蒙着黑布条,一言不发任他拖着飞檐走壁。 是以哪怕多带了个人回到宣阴殿也没废多少力气。 这地方除了门口惯例被放上几碗冷食和他离开时没多大变化。 「公子,到了吗?」 「嗯。」 段星执替人扯开布条,老大夫乍然见着空旷寂静的大殿,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平復下来,看向殿中坐着的青年,伸手指了指:「可是替这位公子诊治?」 萧玄霁无知无觉斜倚着,似乎已经彻底昏迷过去。 「先替他看看吧。」 段星执走上前探了探鼻息,确认人还活着,这才松了口气。朝身后做了个请的动作,不紧不慢去了后殿。 数名黑衣人维持着盘腿打坐的姿态,察觉动静,俱抬眸望了眼。只有墨绿瞳孔的那人似是毫无所觉,仍在闭眼调息。 「还挺老实。」 段星执半蹲在那名伤势最重的头领身旁,正想看看这人别是流血过多直接死了时,异变陡升。 僵坐在原地的人倏然转头,眸光冷冷,顺势反握住他伸出的右手腕,另一手死死压上左肩。与此同时,来自不同方位的两道暗器凌空袭来。 段星执眼中闪过诧异,微微挑眉看人。情势紧迫至此,仍有闲心波澜不惊轻扫了场上一眼。 暗器转瞬间已经至眼前,电光火石间,他索性就着被挟持的动作起身向后靠了靠,逼迫顾寒楼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向后退了半步。 满头冷汗的人看得出来为了这番偷袭已用上了全力,可惜如今实在不够看。段星执甚至懒得在意身上那点禁锢力道,心思全数放在应付暗器上。 摺扇眨眼出现在左手,开扇为壁,恰好挡住直袭心口的两枚暗器。 受力回弹,暗器精准插入两名躲闪不及的刺客腿上。 「我能制服你们第一次,第二次自然也不在话下。」 何况这回才三人,又都受了不轻的伤。哪怕在他毫无防备下偷袭,也实在无半点胜算。 不过... 这些人不可能冲破他封住的穴道,偏偏能动的话...唯有自断经脉一法。 于习武者而言,这和自尽有什么区别?而且看起来似乎才解开穴道不久,否则场上不会只有三人能动。 第36章 身后的人似乎还想动手,段星执头都懒得回,不躲不避反手合扇直抵人喉间。还不待他拉开些距离,蓦然察觉禁锢住右肩的力道松懈下来。 他回眸暼了眼,动作微顿,收了几分力道,扇尖移开些许,只在人脖颈处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而后转身退后一步,平静看着浑身脸色苍白的人失去支撑缓缓跪了下去,重重瘫倒在地。 「这般作践自己?不疼?」 自断经脉,哪怕能动了也跑不了多远,无异于做徒劳之功。若是不甘为囚一心求死,还不如直接给自己心口一刀痛快了结,也好过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煎熬状态。 但看刚才还试图偷袭他的模样,是死前还妄图拉上一个同归于尽?恐怕是将他彻底视作萧玄霁这方的人了。也不知到底是何等血海深仇,才能做到这种地步,经脉俱断活生生疼死的滋味可不好受。 伏在脚边的人急促唿吸了几下,许久才哑着嗓子低声道:「你倒底想干什么?」 他勉强能听清前殿的声音,断断续续几句交谈中,他听出对方似乎是找来了位大夫,且打算替他们医治。 段星执缓慢蹲下身,握着扇子随手挑起人下巴,盯着那双墨绿瞳孔不紧不慢道:「自然是为我所用。」 他是有这么个想法,就算根本没可能成功也至少对这些人暂无杀心。可惜这人偏要偏激至此不管不顾选择自赴黄泉,那便怨不得他了。 看在死前受尽折磨又多多少少与他有些关系的份上,待人彻底咽气后,可以替人选个风水宝地下葬。 顾寒楼几乎瞬间扯出个略带嘲讽之意的笑,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不知是不是太疼的缘故,好半晌,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直到屏风旁传来老大夫的唤声,这才引得人回眸。 「段公子。」 段星执转头看着欲言又止的老人,思索片刻,干脆放开顾寒楼起身走了过去:「走吧。」 他不认为这人如今还有挣扎的能力。 两人回了前殿,萧玄霁已被人平放在了矮塌上,仍是没什么清醒的迹象。 「可有结果了?他如今情况如何?」 「这...」 段星执看了眼踟蹰不已的大夫,瞭然道:「无妨,直言便可。」 萧玄霁的情况恐怕如他猜想的一般好不到哪儿去。 「这位公子...心肺遭重创,无半点痊癒可能。如今已是天人五衰,绝命之脉。恕老朽医术不精,无力回天。」 段星执:「......」 还当真一直都是半只脚过了鬼门关。 「一点救治办法都没有?」 老人摇摇头:「他这伤势,或许只有传闻中有起死回生之效的玄冰散可尝试一救。但这种东西七年前随着江家灭门惨案发生后便不知所踪,一时间想找出来,怕是难于上青天。」 第62页 段星执好奇问了句:「江家?」 「涂临江家,当代家主江无厌就是研制出这玄冰散的人,」老人嘆了口气,「江家世代为医,祖祖辈辈济世救人,泽被一方。可惜命运多舛,不知得罪了哪方势力。先是幼子失踪,后又嫡女被害。紧接着便是一夕之间...满门被屠。除了早些年远嫁他乡甚少归家的三小姐逃过一劫,无一倖存。」 段星执:「大夫看起来对江家很是熟悉。」 蓦然被提及往事,老人声音不自觉染上几分愁意:「老朽多年前在江家当过学徒,承蒙家主厚待不吝赐教。虽资质愚钝,五年功夫只堪堪学了个皮毛,但如今靠着这点本事给自己谋口饭吃也不在话下。」 段星执静默片刻,难怪乍一提及,语气满是怀念。 「那大夫可有玄冰散的线索?」 老人摇头道:「都说玄冰散是落入了当年屠杀江家的人手中。江无厌誉满天下,江家广交善缘,哪怕家中无顶尖高手坐镇,也向来无人招惹。可惜时逢战乱,朝廷都没空腾出手来管束下边。江湖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人人自顾不暇。等到有人发觉江家出事派人赶过去时...为时已晚。」 「天色太暗,没人亲眼见过兇手真面目。但传得最多的,似乎是个少年人。」 老人说完,又赶忙否认道:「应当只是传闻,就算江家大多弟子精于医道,也并非半点武艺不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随随便便一个年轻人能拿捏的。」 「这么看来,是没什么能找出来的头绪了。」 「若真有线索,怕是也轮不到公子来。」 老人嘆道,「玄冰散功效广为人知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只是怕落人口实,不敢硬抢罢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哪怕是如今,也还有人在暗中不死心地找着。」 段星执静默片刻,重新将视线放回萧玄霁身上:「找不到玄冰散的话,长此以往下去,他还能活多久?」 短暂转移的话题重新被拉了回来,老人从善如流从怀中掏出两张药方:「老朽只能开些温养之药,但他伤势实在太重,于恢復用处不大。若无玄冰散,恐怕...半月不到...」 段星执:「......」 萧玄霁显然维持着这种状态已远远不止半个月,也就是说,这大夫根本未诊出人体内真正的异状。 若非可能性实在太小,他都要怀疑当年抢走玄冰散的人会不会是萧玄霁。但身为天子,就算势微至极,想要民间的东西应该也不至于沦落到用这种下作手段强抢的地步。 要是能知道莫名给人吊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就好了。 脑中思绪千转,段星执看了眼安静躺在榻上的人,自知以眼前这大夫水平查清无望。也不再同老人浪费时间无意义纠结,抬手指了指后方:「我明白了,还请大夫替后边那些人诊治。」 - 萧玄霁自一片混沌黑暗中缓缓清醒,紧接而来便是脑中沉沉钝痛。 段星执刚站起身想跟着大夫去后殿看看情况,冷不丁被拽住。 「醒了?」 他只好暂且停下脚步,回身扶住撑着矮塌想坐起来的人。 「嗯...」 萧玄霁眼前一片漆黑,下意识循着声音看向段星执的方向,轻缓眨了眨眼。良久,才有模煳的光影映入眼帘,而后逐渐变得清晰。 他下意识抬手想抚上眼前的姣好眉目,只是在即将碰到时,转而敛目轻轻搭去了人肩上。 不能太过分...否则会将人吓跑,再也不回来了。 这次伤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重,短暂的身魂分离似乎都难以延续他的命。呆呆只能将他暂且拖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无光无影,留在那儿久违地察觉不到任何痛楚。 除却耳边一直传来那只猫喋喋不休的抱怨,诸如一天到晚想着害它之类的话语,聒噪至极。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那只猫的气息似乎也越来越微弱。大抵又在尝试努力挽救他破败至极的肉身,亦或者说挽救它自己。 说起来...如果不是两只猫极其相似的外形,他大概也不会下意识将这东西抓了过来,而后阴差阳错的与其成功绑定。 至于没了那只猫之后他会死上多少次,好像都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 萧玄霁借着攀住人的力道慢吞吞站起身:「我睡着了...好吵。」 段星执:? 他和那老大夫根本没发出什么动静,何来吵一说。 「你带了大夫回来吗?」 「嗯,」段星执挣开轻飘飘抓着他手腕的手,将人摁了回去,「呆着,好好休息,我去看看那些刺客。」 只是他走出没几步,身后的人再次站了起来,试图跟上。恰逢窗外寒风吹入殿中,段星执回头看了眼,即便见惯了这几天的毫无生气,也不由被人一潭死水般的幽暗眸光慑住一瞬。 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兽类盯上。 似乎也察觉自己目光有些放肆,萧玄霁很快低下头,迈开步伐,身形微有些晃动。 段星执一时无言:「站都站不稳,还不躺着?」 这话只得来对方毫不犹豫的拒绝:「不。」 只是片刻后,对方的确没再继续往前,乖乖站在原地,而后再次抬眼看着他,轻飘飘地吐了个字:「不。」 他不想一个人呆着。 段星执:「......」 第63页 他若是再将人摁回去顺带勒令不许跟上,萧玄霁大概当真会听话呆着。似乎是真把他当成了神仙,对他的话隐隐带着点不可名状的顺从。 只是这望来眼神盈满黯色,配上浑身是伤惨兮兮的情状,怎么看怎么可怜。 他轻嘆一声,最终还是选择冲着人伸出手:「不过是一群跑不了的刺客,非要这么急着见干什么。」 萧玄霁一言不发伸手搭了上去,心满意足歪了歪头。 刺客?他为什么要想见那群脏东西。 - 「段公子。」 老大夫正在替其中一人包扎伤口,见他前来,赶忙抽出空回身行了一礼,而后诧异看了眼后方的萧玄霁。 以他的认知,这伤势能睁开眼有些意识都已经是奇蹟。如今还能下地乱跑,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但不该问的不问,老人心如明镜,视若无睹。指了指已经被拖去角落僵坐着的数人自顾道:「这几位伤势较轻,不过是寻常的伤筋动骨,老朽开些药养两天就可痊癒了。」 「这两人腿上的伤口已经止住血,暂无性命之忧。但内伤颇重,不过老朽晚些时候替他们开些接骨养脉的方子。按例服用,不出半月也可好转。」 段星执看向地上因失血过多昏迷的人,正是适才偷袭他的那两人。 「那他呢?」 他走向被老人平放在浴池旁玉石台上的人,心中虽早已有数,还是忍不住道一声可惜。 他来这世界短短几日,见到的不惜命之人实在多。 「经脉俱断,恐怕不足三日生机。」 预料之中,段星执淡淡应了声,正想让人开几副方子让人临死前好受些,又听老人道:「但话虽如此,他体内似乎一直有股不知名气劲护着他的心脉。」 「那是什么?」 「恕老朽才疏学浅,实在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第37章 段星执看着玉台上的人目光微凝:「那便不必管他。」 这人紧紧攥着拳,显而易见还有意识。明明听得见他们的交谈,仍是一言不发,毫无动静。 也不知是对抗伤势无暇理会还是根本不在意。 但这番所为,其实是是仗着身怀保命符才对自己下手如此毫不留情? 为了逃出这儿心性狠绝至此,实在是个当暗探的好苗子,若能收归己用就好了。 段星执暗自道了句可惜,但也正因这种性情,让其为敌效力几乎是没可能的事。 可他如今偏偏光明正大地站在人敌对方。 不过他很好地收敛起了那点惋惜,淡然扫了人一眼,指了指对面身上伤口深浅不一的一群人示意道:「请大夫继续替他们上药吧。」 - 萧玄霁走上前,缓慢在人身侧蹲下,而后转头沖段星执露出个相当无辜的表情,喃喃道:「所以,他能去死了吗?」 这话惹得蹲在墙边低着翻找药箱的老人动作微微一震,下意识抬头回望了一眼,而后迅速转过头去。 段星执亦跟着顿住片刻。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他似乎在那双幽暗的黑眸中看见了一点名为兴奋的色彩。没来由地让他联想起穿梭在街巷时偶然听见的某句关于灵帝的议论。 嗜杀无情、暴虐成性。天子一日不死,乱世一日不平。 似乎天下之祸端都因眼前一人而生,如今的各方动乱势力也大多打着暴君不仁,替天行道的旗号造反,浩浩荡荡集结成军。 诸多草菅人命、纵奸养贪残害忠良的事迹信手捏来,言之凿凿,提及时个个义愤填膺,仿佛所有人亲眼见过一般。 如果他未曾在人年少时恰巧见过一面,恐怕也不由自主地信上几分。但一个多年前便被困于高塔任人摆布的少年天子,要想避过符至榆左右朝堂局势招致民怨四起天下大乱,实在有些难度。 似乎是久未等到回应,对方很快垂下眼睑,换成了一句轻飘飘的抱怨,莫名带着几分委屈:「他先动手的。」 段星执:「......」 萧玄霁伤势不轻,想要处置刺客想法并不奇怪。但这人既然有活着的可能,他自然不打算让他死在这殿中。 「待查清他体内...」 「呃...」 段星执一句话未说完,就见原本躺着的人骤然翻身蜷缩成一团,额头冷汗涔涔。手指无意识抠挖着冰冷的玉石壁,力道之重,连指甲缝都隐隐泵出些血迹。 看起来似乎已忍耐了许久,如今痛极,再难以维持表面平静。 他不自觉轻轻皱眉,要疼早该疼了,怎么偏偏看起来这会儿才发作的模样。而且经脉俱断固然折磨不小,但绝非眼前这般还有力气,这状态让他莫名有些熟悉。 被骤然打断,趁着没想起来阻止他,萧玄霁只当没听到刚才那句显而易见的拒绝。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匕首,正是昨夜这刺客带来重伤他的那一把。对脚边人的浑身颤抖视若无睹,刚想仿照他身上的伤口对准人心口刺入时,银白的刃身骤然被紧紧握住阻止住他向下的动作。 萧玄霁冷冷看着乍然间翻过身来,不知是恨极还是被手掌割开时滴落的鲜血染色,双目一片赤红的顾寒楼。 眼中无半点诧异之色,只略微歪了歪头,神色漠然毫不犹豫大力抽出。 怪物...还不少。 躲闪不及的深切伤口几乎将将割断人半只手掌。 第64页 只是在药力护佑时浑身源源不绝的剧痛衬托下,手上的伤口一时间竟也显得微不足道。 顾寒楼发着抖,勉力抬起另一只尚且完好的左臂想拦下接踵而至的第二道攻势,因刚确认出身份愣神了一会儿的人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出手相拦。 段星执闪身去玉石台上,干脆利落握住刀柄反手用上几分巧劲,轻松将匕首从人手中接了过来扔去角落,随后迅速点了点顾寒楼左臂上的几道大穴。 若是失血过多,恐怕是露花丹也救不回来。 「够了,萧玄霁,暂且留他一命。」 种种情状,他现在总算确认了这人的确是他和呆呆初临大照时那名阴差阳错救下的小孩。 始终护佑人心脉的那股气劲,想必正是他十年前给人餵下的露花丹。 「为何要拦朕。」 萧玄霁站起身,垂眸一字一句轻声道,目光直勾勾看向半靠在人怀中的青年。 为何要护着一个多番想杀了他的刺客,还是一个实际早已数次成功杀死他的人。 哪怕他并不在乎这条可有可无的命,但不代表愿意宽恕伤他的人。所有胆敢冒犯天威者,都该受五马分尸剥皮抽骨之刑。 都该在地狱等着他的莅临。 段星执神色微顿,抬眸看了眼面容平静看不出喜怒的青年。他鲜少听见萧玄霁在他面前用上这自称,看得出来这回当真生气了。 实在是这段时间萧玄霁在他面前乖顺听话得过分,几乎快让人忘了这人本质上仍是久居高位,不容忤逆的帝王。 不过明白归明白,他亦不会轻易因人改变决定,遂看着人淡淡开口:「在查出他体内护心气劲是什么之前,我要他活着。」 萧玄霁亦没有忤逆他的资本。 顾寒楼艰难掀了掀眼皮,正好与居高临下的目光对上,对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浓重杀欲和厌恶。 他勉力移了移头颅,轻轻扫了眼近在咫尺的白皙下颚,静静抿了抿唇。 他也很想知道,为何这人冒着触怒萧玄霁的风险也要救他。 看起来这所谓的同盟阵营,并没有想像中坚固。 场上一时间陷入沉寂,原本在一旁还有些闲散姿态诊治的老大夫听闻这几句交谈,也瞬间明白了这地方是哪儿,翻找药粉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才看诊的人竟是当今天子萧玄霁!暴君命不久矣...实在大快人心! 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些打着除暴安良名义的叛军能歇下来了...只要新君上位,这仗应当也打不下去了吧... 老人小心翼翼回头快速瞥了眼,目光触及身旁的药箱,蓦然停了一瞬。 对峙的两人自然无暇顾及旁人,长久的安静过后,沉凝如死的压抑氛围以萧玄霁投来冷冷一眼,骤然拂袖转身回去前殿宣告结束。 接连与萧玄霁对立,还是站在人仇家这边,终于彻底将人惹毛了。 段星执轻嘆口气,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是轻轻抓起那只被鲜血染红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掌打量了几眼。 他一个界外之人,并不在意与此中之人交好或结怨。他是前来加速结束乱局不假,但从未想过彻底入局。 「大夫,有劳先替他看看这刀伤。」 老人忙不迭拖着药箱小跑前来:「...是...是...」 「不必紧张,今日之事,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就好。」段星执淡笑着安抚了一句,而后看着人语气平平道,「在这世道,安安稳稳活上半辈子也不容易。」 他相信这人听得出他的未竟之言。 老人显而易见的顿住一会儿,而后惶恐点头:「老朽明白。」 - 待到安顿好所有人,天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 段星执懒散搭着膝靠坐在台阶上,看着再次昏迷过去的顾寒楼。在他二度替人运功疗伤时,这人终于相当吝啬地相告了名字。 除去殊异的墨绿瞳孔,这人比起大照男子惯常蓄下的及腰长发,少见的只堪堪过颈。应是常年不带发冠,随意散开,唯有颈后中端略长一些,一小缕长长地坠在背后。眉目深邃,鼻樑高挺,算是一眼便能察觉的异族相貌。仔细多看几眼,的确能发觉不少年幼时的轮廓。 五官精緻相彰得益,若是打过照面,怕是没那么容易被人淡忘。只是生得过于醒目,实在不适合成为一名合格的刺客。 也不知这些年经歷了什么走上这一途。 如今哪怕是没意识,在睡梦中也极度不安稳,始终眉目深蹙。短短半夜的时间里,惊醒了不知多少次。 段星执忍不住摇头,他的计划只能等人清醒后在做打算。不过,他与这人倒也是有缘,整整十年过去,竟还有再次撞见的机会。 「段公子,药方都写好在这儿了,带了的药已经分门别类放好,但还有不少得先回医馆取,您看...」 他顺着人指的位置看向垒好的几个黄纸包,瞭然起身:「有劳,先随我出宫吧。」 「...另外...这是特意给陛下调配的养神之药...」 段星执接过药包,这才发觉人双手抖若筛糠。 -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前殿,两人这才发现萧玄霁也未曾睡下,背对着他们坐在玉椅上,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草民见过陛下。」 他尚未出声,身边的人已经再次慌张跪了下去。 第65页 萧玄霁面无表情回头,目光在地上的人游移一圈,很快停在站着的人身上。 见人久久不语,段星执无言敛目,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自顾当着人面将老人拉了起来。 「起来吧,不必多礼。」 「谢...谢陛下...」 老人转了个身,下意识想对着段星执行礼,蓦然想起什么一般,又仓惶转了回去对着椅上的人拱手一拜。 萧玄霁始终盯着毫无越矩意识的人安静许久,蓦然幽幽出声:「不然,这皇位给你来坐?」 段星执回望片刻,忽地轻笑出声:「你非要让的话,也不是不行。」 看起来是消气了不少,只是心底大抵还有些不快。 一旁的大夫不明所以,只恨不得将整个人缩进地板里。 萧玄霁漠然回头,继续盯着地面出神:「哦。」 这是什么意思,准备让位还是不让?段星执颇有闲心想道,快步走去椅边。 「整夜未眠,先安心休息,我晚些时候便回。那些刺客被我点了睡穴,伤不了你。」 萧玄霁抬眸冷淡盯了眼,復又垂下头去。 段星执摸了摸下巴:「......」 好像不太好哄。 身后的大夫也适时出声:「天快大亮了...还有...给陛下的养神药...」 段星执看了眼手中坠着的那小纸包,侧目扫过神色忐忑的大夫一眼。琢磨片刻,依言将药包扔了过去:「给你的。」 末了,又淡淡补充了一句:「记得等我回来。」 第38章 待他避开最后一道巡逻队将老大夫送回铺子时,天色已然大亮,簌簌下起了飘雪。 「段公子,您等一会儿。」 「好。」 段星执站在药柜前,转头看着搬着木梯爬上爬下的老人,大约是先前的恐惧还未散尽,手仍微微发着抖。 每抽出一格,几乎将内里存着的药材倒了个干净。如此反覆数次,总算将几大包药材扎好垒在柜面上推了过来:「需要的药都在这儿了。」 段星执看了眼始终低着头,极力避免视线交汇的老人,忍不住轻嘆了口气:「这药会不会有些多了?」 「您花了银子,应该的,应该的...」 段星执安静片刻,随手提起那堆被串成一串的药包,却是并不急着动身。 老人见状赶忙从药柜后绕了出来,以为是还有什么不放心,连连出声保证道,:「您放心,放心,昨夜的事老朽烂在肚子里,绝不外提半个字。您慢走,我送送您。」 段星执:「......」 这人一心盼着他赶紧走,竟是连药材钱都想不起来收了。 「不必了。」 银锭被安稳放在台面,见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老人小心翼翼抬头望着外头一片白茫茫,瞬间像是泄了全身绷着的劲,松了口气瘫坐在角落。 段星执站在台阶下,临走前再次回头看了眼。简陋的招牌右下角刻着一朵潦草的凤尾兰花纹,据老人所言,正是江家的标识。 世道生存不易,因着曾经的学徒身份,便想以此藉助江家的名气多招揽些生意。 不过,恐怕他晚些时候再来,这医馆便已经不存在了。 - 素来幽静空旷的宣阴殿难得从窗边冒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白烟。 段星执远远便闻到一丝药香,轻飘飘落在门口。便看到萧玄霁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炭盆和小铜炉,跪坐在一旁,低着头专心致志用着一根不知名细竹棍搅弄着。 旁边还散落着打开的黄纸包,正是他走前递过去的药包。地上摆着个青玉小杯,里头盛着似乎是才倒出不久的药汤。 离宫女将饭食送来的时间还早,是以毫无顾忌。不过...就算被人发觉,单单这点异状大抵也没人敢多说一句。 眼见人盖上小炉子,刚想伸手抓起地上的青玉小杯,段星执捏起地上一点碎冰成拇指大小的糰子,毫不犹豫掷了过去。 萧玄霁愣了片刻,瞥了眼洒落一地的乌黑药汁隐隐腐蚀地板,神色平静爬了起来。 「你是当真不知天下人对你这个当皇帝的怨气有多重?他们给的东西,也敢随便用?」 原以为避开宫中的太医,去民间寻访医者便万无一失,不想还是低估了百姓对这王朝对皇室的怨恨。 只能希望那老人当真如他所言,不会透露一星半点,只是单纯的想毒杀萧玄霁。 「不是你给我的?」 段星执:「......」 他临走前那番话的用意当真是半点没听出来啊。 「我给你的就能随便用么?」 见药炉被打翻,萧玄霁慢吞吞转过身,重新端坐回了玉椅上,垂眸低低应了声:「嗯。」 他自然听懂了那些暗示,说不上来扔继续熬煮的理由。 或许只是固执使然,他不信这药有问题。又或许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这剂「补药」的毒性究竟有多烈。 反正他也不会死,无伤大雅。 段星执无言摇了摇头:「难不成给你毒也吃?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虽然如今对你尚无敌意...」 他语气微微一顿,片刻后仍是继续说了下去:「日后,就说不定了。」 他如今的立场暂且在萧玄霁这边,但从来不保证永远在这边。 萧玄霁视线随着走来身边的人移动,蓦然出声:「你想给我饲毒么?」 第66页 段星执:「?」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给我饲毒,我便永远在你的控制之下,这样就能彻底放心了不是吗。」 对方面容平静,语气始终毫无波澜,轻描淡写得甚至让人升出一丝悚然。 段星执忍不住微微蹙眉,定定看了人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安静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些刺杀你的人你都认识么?」 见人不愿继续话题,萧玄霁也不在意,淡淡道:「一群国破家亡的亡命之徒罢了。」 段星执:「嗯?」 「他们是鹭印族人,一个常年居于北方的边陲小国,王族完颜氏一脉天生碧瞳。」似乎看出了人眼中的疑问和探知欲,萧玄霁轻声解释道,随即顿了顿,嘲讽一笑,「十年前大照铁骑为了绯石矿踏平他们全族,没想到,还有不少漏网之鱼存活至今。」 「一群废物。」 段星执:「......」 一时分不清这是在骂大照的将士还是鹭印族残部。 他能猜到顾寒楼非本朝人,说起来,王族姓氏既为完颜,告知他的这名字也并非本名。 而且这么看,同大照还是亡国毁家之仇?绯石矿和十年前的那次灭国之役他倒是都有所了解,前者是种极为稀有的铸造兵器原料。 后者...他记得是以来朝进贡之时大言不惭触怒天子为名发兵。 只是,十年前的这罪名...那不就是不敬被囚于高塔与狗同食的萧玄霁么?此等明摆着构陷的莫须有之罪,怪不得鹭印一族如此怨恨身为皇室的萧玄霁。 都能摸清这宣阴殿的位置甚至成功潜入刺杀,这群人,想必已经搅出了不少事。 不过,既然十年前便已经亡国,能积蓄之势实在有限,想要靠这些人对抗大照朝廷,怕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但他仍是有些好奇这些鹭印人是如何苟活至今。若单单一个顾寒楼就算了,残部这么多人,其他人的瞳色虽不如王族一般墨绿,但比起本朝人还是要浅上不少。何况五官差异更是一眼明显,总不可能常年蒙面出行。 所以,他不信这些人成功活到现在背后无本朝人的手笔。 思及此,段星执朝萧玄霁伸出手:「跟我去看看他们。」 算算时间,他给那些人身上添加的某种药物也是时候生效了。 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但显而易见不愿意见某个想杀不能杀的人,萧玄霁情绪骤然低了下去,冷淡道:「不去。」 他能容忍那些人在他的地盘上唿吸,已是极大的恩赐。何况,他和顾寒楼除了取对方的性命,也没有任何见面的必要。 「还在生气?」 这反应在预料之中,段星执压低嗓音笑了一声。 萧玄霁一时没能理解这笑何意,刚一抬眸,就见人弯腰身凑了过来,似乎是担心被旁人听清交谈,距离靠得极近。 他下意识身体微僵,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莹润耳垂,片刻后,轻轻抬手。 与此同时,有温热唿吸声喷洒在耳畔:「陪我去一下,今日定然送他们离开,之后便不再碍你的眼。」 这两方仇怨之深入骨髓,彼此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他自然明白,可惜这齣戏必须要人配合。 「好。」 居然也不多问两句为什么,段星执诧异暼人一眼。不过答应了就行,他正想起身,头皮隐隐传来一股微弱的拉扯力道。 「...你扯我头髮干什么?」 萧玄霁凝视不语,只是飞速松开手,转而牵住人手腕:「走吧。」 段星执:「......」 古里古怪。 - 两人行至连通处的走廊,段星执蓦然站定,朝人递了个红色的小药丸,由于离后殿有些近,便也未曾说话,只以眼神示意:吃掉? 萧玄霁亦回眸看了片刻,很快低下头,就着人手轻轻咬住咽了下去。 ...还真是听话到无以復加。 - 他们到达后殿时,场上众人皆已经醒来。只是碍于大穴被封,仍是不能轻易动弹。 大抵是先前叫来的大夫使然,乍然见到他出现时,眼中少了点最初见面时的浓重怨恨。 只是在身后的萧玄霁走出时,气氛骤然再次变得极度紧绷。 段星执视而不见那些充斥着怨毒的目光,径直走向让他颇有些意外的顾寒楼。 他早已给对方解了穴,对方也已然清醒,正盘腿靠去了角落打坐调息。察觉有人靠近,也只是漠然抬眸瞥来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这就能动了?恢復这么快?」 那老大夫走前,可是交代过至少三天才能起身。露花丹作为他从大干带来的东西,自然了解得更多。续脉期间勉强称得上舒适的姿态便是一动不动,任何一点微小动作,痛楚无异于将伤口再次撕裂。 不过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人搭理,何况是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却蓦然听人冷漠开口:「习惯了。」 段星执微微一愣,忽地反应过来。这些人身为鹭印残部,日日夜夜遭受着大照军队无休止的追杀。无论用什么方式活到现在,定然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 听人这回答,恐怕是不止一次经受过了这种煎熬。难怪为了逃出去,自断经脉得如此干脆利落。 露花丹药力彻底散尽前,但凡留有半口气都能恢復生机。但这神药唯一的弊端便是药力发散之时痛苦至极,只是他当时替人服下时,一为试探呆呆,二为给人续命。确实未曾想过会当初那小孩会终日潜行在生死边缘,一遍又一遍地体验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地。 第67页 顾寒楼话才出口,便有些后悔。快速瞥了人一眼,復又迅速移开视线。 他也不明白为何要回答...下意识脱口而出,像是在祈求一个萍水相逢的甚至是敌对的人可怜。 ......顾寒楼忍不住握紧拳,迅速将脑中荒诞可笑的念头甩了出去。 段星执面对着眼前这双沉寂无光与当年看起来几乎没两样的墨绿瞳孔,他难得生出了几分歉意。 一时间竟不知道当年替人逆转生机究竟是对还是错。 「你到底想做什么。」 察觉身旁人似乎怔住,顾寒楼忍不住再次转头看去,在触及对方异常清透的眸光剎那,又赶忙敛目,语调冷淡,「为你所用,不可能。」 竟然还真把他随口扯的理由当真了,段星执回过神来,不忘用余光瞥了眼身后面无表情压着不快当木头的萧玄霁,已然收拾好情绪:「是谁指使你们来的?」 第39章 「无人指使。」 「是吗。」 能这么随便交代才奇怪,段星执并不意外,自顾起身道:「以诸位的身份,既然不愿同在下好好说话,那便只能请大理寺的人前来了。」 不过其他人暂且不提,单单这顾寒楼都能抗住露花丹的药效。恐怕真用上朝廷的刑讯手段,也未必有用。 果不其然,这话只换来周遭一群人冷冷瞪视。唯有顾寒楼一言不发低着头,完全不欲搭理他。 这次任务的重大失利与他的疏漏脱不了干系,若潜入时能再谨慎些发觉萧玄霁锁链已除,身边还有这么个人...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他的命倒是无所谓...但他的部下...同胞...伙伴绝不能死在这儿。 若真将他们送入大理寺反而是好事,只要能离开这人的视线...他便能找到机会送他们逃出生天。 见人一副油盐不进任杀任剐的模样,段星执也不恼,微微弯眸,正想再与人随便闲聊两句,身后蓦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动静。 原本无所事事站着的萧玄霁不知何时倒了下来,正满头冷汗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另一手扶住一旁的铜架堪堪支撑着身体。 段星执轻轻皱眉,毫不犹豫转过身搀起人:「怎么了?」 萧玄霁勉力张了张嘴,抬眸看了眼一脸关切之色的人,艰难抬手指了指喉间。 不算太疼,但浑身无力,更难受得说不出话。 ...这就是那小红药丸的作用? 顾寒楼亦顺着动静看了过去,就见某个重伤的人勐然吐出口鲜血。随后缓慢松开抓着铜架的手,一点点抓紧扶着他的人。 「......」 他将匕首刺进人胸腔时都不见得有这般虚弱。 「难道是刚才那大夫给的药有问题?」 段星执才皱着眉将这猜测说出口,角落不知是谁忽地大笑一声:「苍天有眼!干得好!」 这话像是骤然点燃了本就压着的怒气引线,大约是皆觉得为人阶下囚无半点逃出的机会,不如干脆不管不顾骂个痛快。 「暴君,死在你自己子民手中的滋味如何?!」 「活该!」 「可惜了只能用萧家你这么一条贱命来祭我百万族人!」 「......」 耳边接二连三响起恶意十足的谩骂和诅咒,段星执敛目回抱住怀中的人,无声嘆了口气,走向屏风后声音不轻不重提了句:「带你去太医院。」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 约摸半刻钟后,宣阴殿重新归于安静。 察觉大门紧闭,被愤怒主导情绪的众人也逐渐冷静下来,纷纷看向角落的人:「少主?您还好吗?恢復得如何了?」 「那神秘高手将姓萧的带走医治了,此时正是我们离开的好时机!还请少主助我解穴。」 「急什么,都瞎了吗?至少也先等少主伤势恢復。」 「你以为我不想?!看着少主伤成这样我就好受吗?实在是眼下时间紧迫,谁知道那人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届时我们谁都逃不掉!」 「黎说得没错...机不可失...如果他再回来守着的话...」 「太医院的位置我知道,从这里来回最快也要一炷香时间,没有比现在更难得的机会了。」 「......」 「......」 顾寒楼缓缓睁眼,充耳不闻那些争论,转头看了眼殿门方向。 将一个终年囚禁在偏殿无人问津任其自生自灭的皇帝大大方方带去太医院? 究竟是他想太多,还是那人实际是符至榆身边的人。 如果是符相交代下来便说得通了,虽不明原因,但他确信,符至榆并不打算要萧玄霁的命。 但如果是符至榆的人...根本没有留他们一命的必要,更别说替他们治伤。 只是眼下的情景也由不得他多想,黎说得没错,他尚能行动,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逃出时机了。 「都安静...我现在带你们出去。」 青年扶着墙艰难起身,缓慢走向人群扎堆的角落。 - 距离宣阴殿数里之外的山头上,借着极高的地势,两人并肩而立,远远看着远处数道黑影甚至没耐心等到入夜,彼此搀扶着接连走出大殿。而后用最着快速度穿梭在亭台阁楼间,朝着宫外的方向离开。 他事先在几人疗伤药刻意上添加的几味用于疏脉的东西看来是起作用了。否则,顾寒楼哪怕再自断一次经脉,也做不到那么快替所有人解穴。 第68页 「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嗯,不然呢,你不是不想见到他们?现在可满意了?」 段星执悠然道,权当不明白身旁人那点杀心,自顾转过身看向侧下方一座同样高耸的藏书阁。 「暂且不急着回去,在那里呆会儿吧,我有些困了,」 随即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几乎又是一个日夜未眠。 若非是雪做的伪身,他照这么下去,不出半年就得积劳成疾死在这儿。 萧玄霁原本还想说些什么,闻言倏然住了嘴。转头一眨不眨看着人眼下淡淡的倦意,毫不犹豫伸手牵了上去。 段星执下意识回了个疑问眼神:干什么? 「你不是准备去下边的藏书阁?」 萧玄霁不躲不避直勾勾回视,迎着目光上前半步,缓慢抬手将人环抱住,轻声开口,「难道将我晾在这儿?」 想看看人究竟想干什么,始终站在原地没做反抗任人抱了个正着的段星执:「......」 他自然没打算将人扔山头上,但跳下去也用不着这个姿势。 正想将萧玄霁拨开,蓦然又听人问道:「你刚才给我餵的是什么?」 「两种相斥药材制成的小糖子,放心,没毒。只是会在体内生出两股相斥气劲,不过药性消得很快,难受一盏茶时间就好了。」 顺从地跟着力道被推开,萧玄霁垂眸冷冷看了眼两人间的距离,很快又轻飘飘靠了过去:「但我现在还疼。」 听见这显而易见的虚弱嗓音,段星执下意识伸手接住:「......」 那东西对正常人几乎造不成什么伤害,但他一时低估了萧玄霁的内伤。 只是这点微不足道的相冲气劲,仿若将人五脏六腑搅了个天翻地覆,以至于刚才在殿中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莫名觉得有些辜负那些无以復加的信任。 趁人愣住,萧玄霁从善如流将头搭在人肩上,再次小心翼翼环了上来。 - 偌大的皇家藏书阁中自然只有多不胜数的书卷,正是他曾经到访过的地方。 「又是这儿,星星你又要找书看了吗?」 透明的焦毛猫百无聊赖浮在半空中嚷了一句。 身后半步亦步亦趋跟上的萧玄霁眼神毫无波澜,像是根本看不到头顶的那点异常。 「不是,别吵,我睡一会儿。」 段星执轻车熟路走去曾经呆过的角落,下意识回了一句。 这回萧玄霁乖乖点头应了声:「嗯,往下一层有供临时休息的软塌,我们去那儿。」 段星执:「......」 还好他没多喊一句呆呆,否则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 转眼午后。 寒冬的日光透过雕花窗射入屋内,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洒在侧身阖眸沉睡的人小半张脸上,像是渡上了一层玉质的光泽。 萧玄霁怔然盯了许久,终是忍不住抬手拨开人长发,令半张侧脸彻底展露在眼前。 指尖是根本不属于正常人的冰凉温度,从头到尾散发着淡淡寒意。 更像不近人情的月神了...也幸好,神本无情。 软塌上有淡淡的白光浮起,萧玄霁小心克制着断链碰撞发出声响,缓缓俯下身在人颈间轻嗅。 神只能允许他靠近,也只该容许他靠近。 —— 许久之后,心满意足的人直起身,一点点抚平掌下微皱的衣襟,缓缓执起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抵在鼻尖嗅闻良久,随后一点点含入唇间。 但很快转头看向窗边的方向。 某只白糰子察觉投来的视线,本能抖了几抖,飞速窜来两人身边:「又要我干什么!」 萧玄霁转头看着这只一副不情不愿模样的呆呆二号,心情颇好并不计较。只是嗓音微哑缓声开口,眼底一片暗沉:「去,传朕旨意,谢沐风,前来觐见。」 - 鹭印残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逃出皇宫后,碍于正值白天,只能匆匆忙忙各自随意找了些角落躲藏疗伤。直至月上中天,才纷纷从无人街巷中现身。 内力恢復了不少,勉强得以行走再次聚在一块的众人却是愈发沉默,一齐看向最中心站着的人。 「少主,我们现在回去吗?」 巷子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余虫鸣。 「现在吗...」 「但我们任务失败了,我不想回去...」 「我也不想...」 有人悽然一笑:「可我们总要回去的,只有那里是家了...」 「我想离开那里,不要回去了行不行,我不想了...」 「少主...」 顾寒楼抬头看了眼明亮的月色,又转头看向众人,神情也愈发沉默。 巷子中聚着的人,脸色比之在宣阴殿时更为灰败。 不知安静了多久,才终于有一道声音响起。 「走吧,回家。」 - 东城一处不知名宅邸,数道黑影轻飘飘翻越高墙。才落地,便见到负手背对着他们站立的白衣身影,俱是心中一紧,本能跪了下去:「主人。」 「终于捨得回来了?」 清朗的嗓音响起,背对着他们的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略有几分稚气的脸庞,笑道,「怎么,任务又失败了?」 第40章 空寂庭院前一时无人应答,良久,为首之人静静低下头去:「主人恕罪。」 第69页 「我就知道,」 少年仍是言笑晏晏,随手取下腰间武器。下一刻,长鞭破空,倏然卷上人脖颈死死勒住。 顾寒楼躲闪不及,被长鞭力道向前拖拽数米,下意识抓上满是细密尖刺的银鞭。 「养你们干什么吃的,一个废物皇帝三番两次弄不死,你当我派人解决皇宫西偏门那些守卫的尸体多轻松?又想去伏羲堂领罚了?」 提及伏羲堂,众人噤若寒蝉,本能抖了抖。 少年扫去一眼,眉目再次漫上点笑意。又低头看着被强行拖来脚下因窒息濒死脸色通红,然眼底仍没多少情绪的人,顿时升出点烦躁,轻啧了声,很快从人颈间松开缠绕的长鞭。 只是还不等人勉强支起身,银鞭骤然再次高高扬起,重重抽在人背部。 看着脚边伏着的人因疼痛本能蜷缩起,那副要死不活的冷淡表情终于露出一丝裂缝。陈祉这才露出一丝得逞的快意笑容,趾高气扬越过人看向其余人:「算了,幸好本就没指望你们一击得手。」 「祈福大典在即,萧玄霁必定现身天雍台,届时还会有旁人暗中相助。若是再失败,你们知道后果。」 「是,属下明白。」 有人小声开口:「敢问是何人相助?我们也好配合。」 陈祉皱了皱眉,满脸不快抬手又挥去一鞭:「问那么多干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那人捂着肩,赶忙退了回去:「...是...是...」 「恕雪台呢?抓到他们的人了吗?」 此话一出,场上众人下意识屏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陈祉背着手,脚步轻快在庭中来回踱步,嗓音虽带着笑,却愈发让人生俱:「一个个都哑巴了?」 「不然真将你们毒哑了如何?反正也不爱说话。」 顾寒楼:「他们三天前才从彼宁城回来,何况...」 陈祉蓦的站定,蹲下身狠狠盘抓住人发尾,扬唇笑道:「我让你回答了吗?这任务与你无关,别多管闲事。」 随即转头看向其余人:「坊间早就传出了恕雪台潜入浦阳城的风声,这么长时间,他们人呢?」 但他们分明匆匆赶回浦阳城后便接到刺杀萧玄霁的新令,根本没来得及搜寻,只是场上再无一人反驳。 「闻人府一夜之间被付之一炬,险些将爹爹一併祸及了进去,如今连他们的画像都已经流传开,还是连个影子都没发现。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养群狗都比你们有用。」 陈祉嗤了一声,余光瞥见脚边紧握的拳头,崩起的青筋无不在昭示着忍耐,笑容当即更加灿烂,抓着人头髮又拖近了几分:「怎么,阿夙不服气啊,想杀我?」 顾寒楼抬眸与眼前人对视,原本还称得上几分俊秀的面孔漫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十足的笑,比之青面獠牙的恶鬼更令人胆寒。 极力压抑的嗓音几乎一字一顿从齿间蹦出。 「不,敢。」 「没意思。」 陈祉索然无味将人踹去了一旁,背着手踱步回了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龙骨图可有线索了?」 「只知其中一块碎片在蓝阿山,我们即刻派人去寻。」 「不必了,蓝阿山我自有安排,天雍台祈福大典在即,先解决了萧玄霁再去一趟抚镇。崂宁抚镇大灾,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庭中俱无人应答。 陈祉这会儿心情好上不少,也不欲再计较,总之这些人多多少少存有些反骨,驯起来才更有意思。 「好了,公事已了,都起来吧。」 见众人一动不动,陈祉也不强求,只是大刺刺坐在了台阶上,笑道:「我也并非想一味苛责你们,只是齐鸦阁办事不利,到时候惹爹爹不快,可就不是像我这般简单的两鞭子了事了。」 「恕雪台贸然现身,他受了不小惊吓,这几日正在气头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将我叫过去,届时还不是我替你们挨骂。」 陈祉说着,又起身走上前蹲在顾寒楼身边,嘟囔着抱怨道:「阿夙,你不会怪我刚才下手太重吧,」 「我向来最看重你了,爱之深责之切嘛。这回抚镇之行若是办得好,我一定替你去找爹爹讨一个大的赏赐。」 顾寒楼艰难爬起身,勉力维持住半跪的动作,余光瞥了眼抓在环抱在臂上的手,只觉得萦绕在鼻尖甜腻的香粉气几欲作呕,低下头完美掩去了眼中深重的厌恶,轻声开口:「若无他事,属下告退。」 陈祉蹙起眉,冷冷看着人半晌,復才重新扬起笑:「好嘛,都退下吧。」 - 「龙骨图?」 夜半时分,段星执坐在宣阴殿屋顶上,随手抛起块碎瓦片,看着化作实体在眼前跳来跳去的焦毛猫,好奇问道:「关于这东西,他们还说了什么?」 「只提了有块碎片在蓝阿山,其他的就什么也没说了。」 跳累的呆呆瘫开四肢趴在瓦片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凉风,忍不住感嘆了一句,「还是实体舒服。」 可用毛毛感知自然万物。 比起透明的虚化状态,它更喜欢常年化作实体趴在人袖子里。 「幸好你不大。」 否则就算袖子能藏下也相当碍事。 他刻意将那些人放跑目的就在此,先前餵给顾寒楼的药中掺杂了少许追踪引香。他睡着后不久,呆呆便抱着寻香虫找到了这些人的临时藏匿地点,直至入夜,一路跟着去到了那不知名宅邸。 第70页 段星执捏起放在身边的一个巴掌大的小圆篓,里头密密麻麻放着十来只金色寻香虫,在夜间像极了变异的萤火虫。 可惜这种未曾经过培育的寻常追踪之物效用也极低,气味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寻香虫更极易混乱找错地,否则也不会让呆呆过去专门跟着。 若是能将他在大干私库中的那一串宝贝取出派上用场就好了,尤其一些在这方世界闻所未闻的东西,简直有如神助。 不过大抵也只能想想了,他借帝星之体降临又以伪身现世,便无法再借引灵石的传送回去大干。 如今的回去一途,唯有伪身受致命创伤,呆呆引他魂体回归原本世界。 但想再次回来这边,又要重新收集大干散落的引灵石。届时还不知要多长时间,这里又会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何况他也没有莫名其妙送命的爱好。 伪身虽冰凝雪铸,但他魂体能感知到的疼痛可一样不少。 蓝阿山远在大照西北端,亦是战乱频发,短时间内他自是去不了,只能依据眼下这些线索先确定龙骨图究竟是什么东西再说。 不过这龙骨图倒是突然让他想起了另外一样东西:「呆呆,我记得你曾经提到过星位图,现在我应当能看到了?」 能指引帝星位置的存在,怎么着也能有些用处。 「当然,这儿!」 焦毛猫飞窜上天,周身萦绕白雾,在天空划出无数缥缈的烟云圈。段星执跟着抬头看去,静谧夜空像是骤然被一张更为深邃幽静的巨大矩形天景图覆盖。 原本分布在夜空中四散黯淡的群星隐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数枚璀璨星子,缓缓分列排布成型。 位于最中央的星子自尾端延生出一条飘忽的烟雾,轨迹直连他脚下的宣阴殿,不用猜都能知道代指的是如今正在殿中休息的萧玄霁。 「这些雾是什么?」 段星执站起身,指了指整个星位图上流窜的金灰色云雾。 「大照气运,平常这些雾是不会动的,厚实得能铺满整个星位图。现在到处乱窜,代指着这个世界正在战乱。等这些残存的雾散尽之后,说明这个世界的主王朝气运已尽,届时新的雾会重新覆盖。」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流窜的金灰色云雾顿时像是有了意识般凑了上来,在指尖凝出一小团耀眼的金光。 待他放下手,云雾又奔腾四散去星位图各个角落,数枚星子在稀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良久,段星执看着正中心的帝星沉凝道:「你确定这真是亮的?」 所有错落在星位图上星子光芒深浅不一,亮暗皆有,没有一颗比正中心这颗更为灰暗。 他一度觉得这就是黑了。 「这不就是黑的吗。」 焦毛猫扑在星位图上,扒了扒飘过来的雾,努力试图找出一点光芒,「我去找你的路上途径过一个世界,也正值乱世,我亲眼看着那个世界的皇帝被乱军砍死,星位图上的紫薇星一点点变成这个灰黑灰黑的样子。」 「而且,它比起十年前我看到的那颗灰了好多好多。」 段星执:「......」 「可萧玄霁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了,或许它只是亮得不明显...」 「......」 他决定不再探讨这个暂时得不出结果的问题,只是径直指了指图上方位:「为何这这一块的星子格外亮些?这张图代表的是这个王朝的气运么?如何解读?我还想知道,大干的星位图又是何种模样。」 一连串问题砸来,焦毛猫懵了懵,好一会儿才开口,跳上人手背:「这是正西方位的白虎星宿,星位图只是这个世界主王朝的映射。」 「光芒代表人的状态,不单单是生命,还包括处境。就像紫微帝星,他快死了,还被关起来,就是这个灰黑的模样。越亮的如今的情况越好。」 「至于大干的星位图,我们在这儿看不到。但我记得牵住你的紫微帝星的光芒特别亮,比周围的四方星宿都亮。」 甚至衬托得其余同样在发着光的星宿有些黯淡。 段星执淡淡暼去一眼,心下大致有了计量。朝野上下无不在他掌控之中,有暗部的存在,他如今任性妄为离开一年也丝毫不惧有人摄政篡权。 结合呆呆的这番说辞,这星位图... 「也就是说,除去紫微帝星,其余的每一星宿,实际都代表的这个世界的一个人?」 能出现在星位图上,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了。若能找出这些星宿代表的人,岂不是事半功倍。 「对!但只有帝星能看到指引线,其余的我们看不到。」 半晌,呆呆转过身,歪头看着突然盯着星位图陷入沉思的人:「怎么啦?」 段星执看着图上格外璀璨的那一小块,蓦然轻缓出声:「帝星之芒太暗,压不住星位图上二十八星宿。白虎七宿盛,杀伐起。」 他缓慢抬手穿过那张虚无的星位图,眸光微暗,一点点划过那几座星宿,任金色的光晕覆盖住手指。 「也就是说...这七个人。」 第41章 都城并不设宵禁,但入夜后的浦阳城街道依旧冷冷清清,除却巡逻卫兵几乎看不到多少人影。 尤其后半夜,更是静得如同一座死城。 段星执堂而皇之穿梭在各个屋舍间,没费太多功夫就跟着呆呆返回时做的标记找到了鹭印残部復命的地点。 第71页 「陈府?」 朱漆大门前左右各站着两名守卫,段星执躲在正门斜对面小巷的高墙后,略微探出头看着上方的牌匾轻喃出声。 结合呆呆先前带回来的消息,这府邸应当和他先前在闻人府门前见到的那陈姓老人脱不了干系。 一名和大照官员牵连甚密的平民,为何如此执着致当今天子于死地。 崂宁、抚镇两地灾情严重,大照歷来有天子替百姓祈福习俗不假。但连萧玄霁都还不曾拿到祈福章程,这些平民竟是比天子本人更先一步知晓,甚至如此胸有成竹能将手伸入皇家的祈福大典。 不过整个祈福流程繁琐至极,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准备在哪一步动手。 段星执将目光移去右侧的高墙,据呆呆观察来的情况,那边是最适宜潜入的地方。 来都来了,当然得进去逛上一遭。 轻松越过最外层的围墙,他落脚的地方正是一座偏院旁的花园,种满了盛放的红梅。 不知是不是伪身的缘故,他一见枝头上开得鲜艷的梅花便觉得格外亲切,下意识伸手摺了支下来。 「好多梅树啊,星星要不要我给你重新捏个伪身哇。」 段星执诧异道:「伪身还能随便换么?」 呆呆这伪身可不比那些容易被发觉出端倪的寻常江湖易容术,若是能变换成符至榆或者军中朝中一些重臣的样貌...岂不是有如神助。 「能的能的,只要能量充足,在有雪有梅花的地方都可以,不过你现在这一具就不能用了。」 那还是限制不小,段星执当即歇了心思。能量有限不说,梅树易寻,但等过了这寒冬时节,他上哪儿找雪去。 「要换吗,我想捏星星本来的样子!」 段星执:「......」 看着眼前满眼希冀的焦毛猫,他不为所动将猫拨去了一旁:「不改。」 「嗷,好吧。」 「不过,你能直接给我换身衣服么?黑色的。」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雾灰色长衫,虽说颜色也不算醒目,但潜行于夜间,没有比黑色更合适的存在。 「好!」 话音刚落,他头顶的梅花夹着积雪簌簌抖落下来浸透长衫,缓慢幻化成一件通体墨色的窄袖锦衣,衣摆和领口处皆部有大片鎏银暗纹,在月色下泛着隐隐约约的光泽。 段星执:「......」 和他想要的夜行衣相去甚远,而且这衣服实在有些眼熟。 「怎么是这件?」 呆呆:「这件衣服也在你的本体数据里...其他的黑色衣服我没见你穿过,幻化出来的话要很久很久。」 「什么?」段星执微愣,蓦地反应过来,目光微冷直直看向焦毛猫,「你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潜在我身边了?」 呆呆还在茫然挠头:「啊?」 「我从第一次见你到现在,从未穿过这身便服。」 呆呆:「...我......」 「说话。」 似乎被他忽然冷淡至极的语气吓着,焦毛猫下意识缩成了一团,小声道:「不记得了,很早就找到你了。但是当时引灵石还没找够,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不敢现身,只能偷偷跟在你身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说的...我只是忘记了...」 段星执:「......」 这点他信。 「你生气了吗?」 段星执一言不发看着小心翼翼凑上来的猫,乍然听闻在暗中不知被窥伺了多久确实有些不虞。但如果是这只呆呆蠢蠢的焦毛猫的话,似乎又没什么必要,大抵根本不能明白他在生气什么。 「罢了,没生气。」 他无奈轻嘆一声,抬手顺了顺仍是紧张兮兮的焦毛,「下回不管任何事都事无巨细相告。」 「好!」 - 陈府内部比他想像中大了数倍,从外头看正门,似乎只是一座稀疏平常的富户。 一旦进来内部,便能直观地发觉这府邸有多奢华。单离开这园子,就足足让他走了小一炷香功夫。 段星执绕出梅园,看着不远处立在假山上的凉亭,轻松跳了上去。 站在这处制高点俯视下方,才堪堪将陈府规模看了个大概。亭台楼阁在随风闪烁的烛火中若隐若现,绵延数里。离他所在的正门越远,灯火也越密集。 他琢磨片刻,很快朝着灯光最亮的方向掠了过去。 随着越靠近深处,负责巡逻的家丁队伍也越集中,好几次两队护卫交错的时间短到几乎不足以让他穿过半座院子。 相府的守卫严密程度怕是也不过如此。 这地儿半米一设庭灯,更遑论屋顶下还坠着数不清的灯笼,亮堂程度让阴影无所遁形。 拐角处传来脚步声,段星执动作敏捷翻身上房隐去另一侧,静待庭中一小队家丁提着灯笼走过。 走到这儿,几乎已是寸步难行。 不过在这附近呆了许久,从偶尔的只言片语交谈中他也大致判断出这儿应是陈家大公子的院落。 院中前后似乎正值交班,好几队护卫来回走过,一时间没能找出离开的间隙。段星执索性干脆一派闲适将手臂枕在脑后,平躺在屋顶上随手捏起身下的一块碎瓦放在眼前打量。 这瓦片并非寻常人家的黑砖土瓦,色泽似墨,在夜色下隐隐可见细密流光。他对此并不陌生...正是前不久才在宣阴殿的屋顶上见过的。 第72页 他刚潜入这边的时就被这里不少东西吸引了目光,譬如庭中摆得到处都是的桑木绘彩灯和他路过某间不知名院落时瞥见的秋兰蝶翼笔架。 俱是宫中特供,本该进贡宫里的远远不止于这些,若按坊间传言来看。比起闻人府,这陈府才更像真正的小皇宫。 陈家展露在明面上的富已经够让人吃惊,竟连此等造反心思都丝毫不做掩饰。 身后倚仗究竟是何人...才如此有恃无恐。 - 好不容易等庭中安静了片刻,段星执正想下去,冷不丁又听见一连串逼近的脚步声,只好再次隐了回去。 「今夜还太平吧?」 「启禀大公子,一个人也没有。您放心,我等在这儿守着,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段星执微微抬眉,起身向外探出了一丁点。 大公子?难怪他觉得这院落中根本没人不是错觉,但看这些家丁小心谨慎守着空院子的模样,又实在费解。 一名裹着澄黄狐裘的男子正侧立在灯影下与家丁说话,看模样三十来岁。 「巡逻仔细点,发现擅闯者就地正法。」 在人转过身的瞬间,段星执迅速收回视线重新回到屋顶后。 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眼熟,但他明明是第一次见这大公子才对。 身下传来关门动静,段星执正想再次动身,耳畔蓦地又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深更半夜的,这陈府大公子的院子人来人往还挺热闹。 有人压低声音冲来人行了一礼:「娘娘,请。」 ? 宫里的人。 可惜现在外头巡逻的下人似乎多了整整一倍,他连探头看看来人样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安静守在屋顶。 待房门落锁,四周这才陆陆续续重新恢復了巡逻。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是那位娘娘的声音。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大约是成事在即,陈徽神色隐隐有些激动,「天雍台下的密道已经彻底挖通,只待半个月后的祈福大典。届时神庙中只有他一人,需独自呆上整整十二个时辰。」 「那么长时间,即便是将他粉身碎骨都够了,我不信他还能活着等到人来救他!」 「你那边呢,准备得如何了?」 「我今日都过来了,你说呢。」 钟自雅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一卷黑色圣旨。 「不愧是我的自雅宝贝儿。」 百无聊赖坐在屋顶旁听的人一愣,自雅...这宫中来人竟是皇后钟自雅? 他总算想起这位大公子那点熟悉感来源于何处了...不就是大皇子萧禄么...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难怪陈家如此肆无忌惮。 钟家掌兵,陈家家底丰厚,这两家联合起来,若是不想着篡位才叫人惊讶。 钟自雅:「别高兴得太早,就算萧玄霁一死,我们得手的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皇位罢了。闻人家还未死绝,那些余党也实在叫人心烦,更别说梁家还有不少人明里暗里使绊子。」 「只要能帝位能到手,还怕其他的拿不来?我们又不是萧玄霁那个废物皇帝。」陈徽露出抹志在必得的笑,「担心这些做什么,崂宁抚镇那边的灾情已经够他们焦头烂额了。我没记错的话,梁家的田产都集中在那块。至于闻人家,能被区区一个恕雪台弄废也不足为惧,有心思防着他们,不如担心担心太子继位的问题,不管怎么说,禄儿...」 钟自雅冷笑一声:「本宫当年带着禄儿嫁入宫中,朝野上下,有一个人胆敢说一个不字?若是胆敢以此做文章,本宫就挨个同他们翻翻旧帐。」 陈徽:「还有符至榆,他这个人,我还是看不透。相府素来与闻人府交好,就算当个墙头草,这倒戈未免过快,不怕闻人氏的报復么?还是说...这是投诚?我们要不抽个时间请符相出来小聚?」 钟自雅:「不论曾经站在哪一边,他既然能将册立太子的圣旨交给本宫,那便是有与我钟家交好的意图。呵,还算识时务。至于闻人家的报復,他能不能抗住是他自己的事,钟家不需要废物。符至榆那边暂且不用理会,龙骨图找得如何了?」 陈徽:「恕雪台手中的那一块还没头绪,不过三弟已派人去蓝阿山寻找失落的最后一块了,相信不日便能传来好消息。」 「加紧找出恕雪台,他们已经气焰嚣张到在闻人府露出了真容。这种得意忘形之辈,如今送上门来任人宰割,陈家耗费多年创立的齐鸦阁不会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吧。」 陈徽:「自然不会,齐鸦阁中人,个个是条忠心耿耿好用至极的狗。」 「哼,那还差不多,」钟自雅缓缓勾唇,「只要成功开启绯石武库,天鹰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第42章 绯石武库? 既能对朝廷军队大有助力,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某个兵器重地。不知与鹭印族那招至灭族的绯石矿有何联繫,听起来还似乎与龙骨图关系匪浅。 可惜房中两人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只提了几句加紧寻图便转而探讨半月之后的刺杀行动。 段星执依旧维持着懒洋洋靠在房顶的姿势,将整个刺杀计划尽数纳入耳中,不忘一心二用看着辽阔的天穹目光发散陷入沉思。 除去恕雪台和蓝阿山的两块,剩余的图显然已经全落在陈家手上。他若也想见到这东西,还是得找个时间再来一趟。 第73页 不过齐鸦阁,是指那些鹭印残部么?也不知陈家一个大照本朝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其为己所用。 国破家亡之仇...可不是那么轻易能揭过去的。 且听钟自雅刚才这番底气十足的言论,一旦镇守浦阳城的军队能开启绯石武库,或许可大败反军就此平定乱世之局。 正应他的初衷。 若有可堪担帝位者,他自然不介意暗中推波助澜一把。只是...他再次抬手捏起身下那块小小的碎瓦放在眼前凝视许久。 瓦片状似琉璃,虽比琉璃要常见些,但这东西一旦大肆铺设起来,花费亦触目惊心。 时间缓缓流逝,屋内的交谈已从最初的谋划逐渐变成了久别后的耳鬓厮磨互诉衷肠。仗着黎明前夕,天色越来越深暗,烛火映出的光圈缩小,屋顶的可见度也变得愈发低。 段星执慢吞吞坐起身,面无表情看着远处错落有致灯火点缀如星子散布的亭台阁楼。 他对这些奢靡无度的始作俑者,当今朝廷的实际操控势力,实在谈不上什么信任。 若朝中这些贪得无厌的蛀虫再少上一些,恐怕也不会酿成如今烽烟四起的局面。 但陈家他一无所知尚且不提,单单钟家内部势力便已错综复杂至极。不过根系盘踞深植于朝堂,想要彻底拔出虽难度不小,也并非无一丝一毫可能,若是有意图变革者也未尝不可相助。 且多等些时日待他探清更多情况再论。 远远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伴随着下方开门的动静,段星执回过神来,看了眼天际隐隐泄露的微光。 天要亮了,此地不宜久留。 这陈府后方的守卫说是铁桶一般也不为过,后半夜仗着夜色潜入都走得步步惊险,若是天色大亮,他恐怕别想轻易离开这儿。 静候少顷,眼见钟自雅带着数名亲卫消失在院门,趁着四周巡逻队伍重新恢復成原本偶有缺漏口的状态,段星执毫不犹豫跳下屋顶翻身过院墙跳了出去。 - 一处不知名假山旁,段星执敏锐察觉小径后的脚步声,闪身躲去了假山后。 天色已褪去了最初蒙蒙的雾蓝,清晰可见景物轮廓。 他事先不做任何准备贸然夜探陈府终究是有些自负了,这府邸比他想像中大太多,亦对守卫程度过于低估。 他潜入得太深,返回之际因着对四周布局的不熟悉,如今竟是隐隐有迷失在其中的迹象。 周遭环境陌生至极,似乎是某位夫人的后花园。 再耽搁下去等到天色大亮才更叫人头疼。 待巡逻队伍走远,段星执将肩头趴着的猫提熘起来:「呆呆,去探探路。」 如今只能倚仗呆呆化作隐身状态替他指明出口了。 「星星,这边没有人!」 段星执很快循着指引轻松翻过几面墙,来到一座空空荡荡的无名院子。 这儿的确寂寥无人。庭中甚至无半点花草饰物,目之所及只有空旷的青石板地面。主屋正门处,摆放着一尊巨大的漆黑蛇形石像,在略显黯淡的天色下透着十足诡异。 什么人会在自家院子里摆这东西...... 还不待他想更多,落地的瞬间,耳边忽地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铁器摩擦异响。 段星执眉目微凝,倏然站定。 这院子不对劲之处不止于此。 青石板砖看似干干净净,但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血气,加之隐约可见的附着地面的深暗水迹...在这儿恐怕死过不少人。 而且他确定如今仍在陈府深处,内宅守卫密布,独独这么个地方没人看守也实在古怪。 「这是哪儿?」 「出去的路呀,一直往这个方向走就能出去了,我看这附近的人最少。」 段星执:「......」 先离开为上。 只是他刚后退一步,尚未来得及转身,蓦然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陷下去的东西。心下一凛,刚想抽身,然为时已晚。 四面八方的墙头眨眼间升起十余架深黑色形状古怪的机关,他一时辨认不出这是什么,但机关正中心对准他的尖锐箭头明明白白昭示着危机。 果不其然,下一刻十余根短箭疾射而来。幸好他早有防备,瞬息抽身退回院中,才堪堪避免了被扎成筛子的下场。 「有人擅闯伏羲堂!都过来!」 机关启动的瞬间,不远处便有人察觉了动静,高唿起来。 遭了,还是惊动了守卫。 段星执快速扫过整个院子,选中其中一处,刚想直接翻过墙,脚下又不慎踩下机关。 「......」 满院石板,竟都是活动的,还真是步步杀机。 机关再次锁定他所在的石板位置射出短箭,这遭仍旧有惊无险避过。 一退再退,他不得不接连踩下三块机关板,眨眼间铺天盖地的短箭迎面而来。 段星执无法,电光火石间开扇为防,内力充盈扇面凌空挥出,肉眼难辨的气劲化作一道无形盾逼退数道短箭。 而后迅速看向主屋东南方位几架机关,极速跳上墙头,聚气在掌干脆利落摧毁落脚处的这一架。 这方向与府中护院唿喊集结的声音正好相反。 成功得以从这唤做伏羲堂的地方的逃脱,段星执站在树影间,不忘回头瞥了眼。他逃出的那方墙头上的其余几架机关,底部皆横生出一圈圆形的尖刺。 第74页 若非他将最近的那座毁得够快,恐怕能被当场切断足踝。 这等精妙无双的杀人利器...若是能取回一架细细研究就好了。 他在大干时也不曾见过这种神奇东西。 - 天色已然大亮,参与搜查抓捕他的护院也越来越多。按照呆呆飘在空中的嚷嚷,他如今离几个能出去的正门偏门似乎已越来越远。 但如今根本找不到半点机会穿过那道逐渐缩紧的严密包围圈,只能顺着搜查的方向被迫一步步向内宅深处躲避。 段星执微微喘着气,靠在白墙边打量着眼前排成一列的数十间单层屋舍。 他已经完全分辨不出逃到了哪儿,只能凭藉判断临时选择逃往人少的地方。 护院的声音几乎只与他有一墙之隔。 「怎么又不见了,我们好几个人都看到他从这方向跑的,这小贼可真能躲。」 「这后头已经没路了,要是再过去就该被齐鸦阁的人拦下了。奇怪,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不抓出来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赶紧的,继续加派人手。总之一定在这附近,绝不能让他逃出去。」 「去他们这院子里找找看。」 指的正是他如今藏身的地方,段星执早有预料,在两名护院踏进的瞬间闪身躲去了两屋间的夹缝处。 这后边似乎已经无路可退,段星执握着摺扇,贴墙而立异常冷静看着狭窄的出口。 耳边是越来越多护院进来的动静,眼见就要搜寻到他所在的这间隙。 不过到这个地步,当然也不是只能束手就擒。 传送阵...或者守心剑。 两者各有利弊,一时间不知该选哪个。然而还不等他做出选择,迟疑的短短两息功夫,墙边窗户倏然打开。 房中有人?! 他注意力皆放在前来搜寻他的那些护院身上,一时间竟然没能反应过来其余暗算。 肩上猝不及防被覆上力道,他毫不犹疑回身拍出一掌。 - 「那儿有人吗?」 「没,可能是我眼花了,这儿也没人。」 护院提着长刀,随意划拉了几下两墙中间的野草。 有人指了指屋子:「要去里边搜搜看吗?」 另几名护院当即目露迟疑,低声道:「算了吧...人都在呢。要是真躲里头,都用不着我们动手。这些人对主子的忠心,一向不容置疑。」 「也是,走吧走吧,」 光线昏暗的屋内,段星执被摁在墙面死死捂着唇。看着眼前这才被夸贊过忠心的人满头虚汗,因伤势太重紧紧咬着牙,黯淡的墨绿瞳孔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涣散,仍旧不肯松懈半分力道。 「......」 这人...在救他? - 确定了顾寒楼当真对他没敌意,段星执静默片刻,以眼神示意人将他放开。 实在是事发突然,若是早知道这人是准备救他,他也不至于条件反射打人一掌令其伤上加伤。 只是捂在唇上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离他咫尺之遥的人大抵因为疼,始终蹙着眉,双眸微阖。见他有挣开的迹象,自顾再次加重了一丝力气。 段星执:「......」 第43章 段星执索性也不再动,偏头看向院门方向。直到嘈杂人声远去屋内彻底陷入寂静,他才觉察身上禁锢的力道有所松动。 「为何救我?」 覆在唇上的手总算放了下来,但顾寒楼看起来毫无退后的打算,只敛目缓慢甩了甩头。 段星执异常耐心等着眼前状态极差的人听清他的问题。 良久,他才听见耳边传来一句微不可察的虚弱低喃。 「两清。」 段星执:「......」 这是在回报在宣阴殿时从萧玄霁手中被救下的恩情? 他一言不发看着顾寒楼几乎已经没力气睁眼,撑着墙缓缓退开,转过身时步履踉跄。 在人即将摔倒在地时,还是选择上前一步将人稳稳接入怀中。 - 顾寒楼再次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时,入眼一片黑暗,只有微弱的月光自窗户洒入。 「终于醒了?」 他循声望去,尚有些迟钝的五感让他后知后觉看清窗台上随性倚坐着的人影。 掌中握着那柄他见过数次的扇子,悠哉地夹在指间翻转把玩。像是巧合,皎白的圆月正移在窗心,直直映照在人身后。 神思恍然间人影似是溶于月中。 寒风拂起长发,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笑意回望之时,像极了乍入凡尘的神使。 顾寒楼眨了眨眼,迅速甩开那些不切实际的联想。大抵...只这人本就生得太过惊艷的错觉, 他低头看向自身,身上的几处大伤似乎也被简单处理过涂上了药。 「你...」 他才反应过来,数次见面,他对对方的认知近乎没有,直到如今也只有来源于萧玄霁口中的「星执」二字。 「段星执。」 窗台上的人轻巧跳了下来,心领神会报了个名字,不忘顺手就近点了盏烛台。 暖色的火光瞬间盈满屋内,顾寒楼自床边坐起身,静静看了眼被橘黄烛火下晕出几分重影的侧脸。直到沾染上人间色彩,这人才更像真切地存在这个世界。 他从第一眼见到段星执起,就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格格不入。不单单因为那张过目不忘的脸,世间容貌姣好者如过江之卿,但都不似眼前人。 第75页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哪怕是隐居避世的文人墨客,亦不可避免沾染着被这片腐朽泥泞的土地浸透的气息。 苦闷、悲哀、无可奈何,亦或歷经世事无常反覆磋磨的无悲无喜心如止水。 他在段星执身上,却只能看到彻底游离在外的出尘绝俗。 到底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这样一个人来。 - 段星执眼见这人起身后便呆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心下疑惑之际正想开口,就听人问道:「你刚在那儿做什么?」 「赏月。」 忙忙碌碌了数日,难得被迫拘在此地,索性当做放松的由头闲坐了半日。 段星执大步走去床边,随手又递了颗药丸过去:「给你的,补血益气。」 顾寒楼:「...多谢。」 段星执抱臂看着人行云流水咽了下去,心间仍有些不可置信。谁能想到他们前一日还几乎势同水火,这两遭经歷下来,两人眼下的气氛竟莫名称得上融洽。 能仅仅因为他在殿中目的不纯的一个维护就出手相救...顾寒楼这人表面看着冷若冰霜,本性倒是相当出人意料。 「见我出现在此,你好像并不意外。」 顾寒楼垂眸看着停在身旁的深色缎面长靴,神色顿了顿,随后缓缓从衣襟处摸出一节拇指大小的镂空竹节,里边飞着几只金色小虫。 「寻香虫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 作为受过多年训练的刺客,如果这点常见追踪手段都察觉不了,哪怕有体内那股莫名气劲在,也早已经死上千百次不止了。 但他固然知晓,当时伤势太重,也只能等到逃出皇宫后才有心思处理这虫子。原以为回陈府復命时就该被彻底甩开了,没想到还是将人引了过来。 「看来是我低估了,何时察觉的?」 被人戳穿手段,段星执毫无所谓轻笑一声,幸好他早有预料将呆呆叫了出去亲自跟着。 反应过来了又如何?总归想破头也猜不到他是怎么继续追踪到此的。 「很早,」顾寒楼无意继续这话题,低低出声,「为何不走?」 「走?」段星执轻轻挑眉,他确实没考虑过直接离开。 顾寒楼费劲救他不说,其伤势还因他加重。他们之间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哪怕只是普通不对付,将一个意图救他的伤患晾在这儿自生自灭他心底也过意不去。 不过思及先前那声两清,本人看着好像并不太希望他们之间产生更多纠葛,索性也干脆撇清:「那也要走得了。」 「陈府戒严,大白天的四面八方都是人。守卫比我来时多了两倍不止,自然只能在此暂留到入夜。」 段星执看着始终低头坐在床边的人,再次无声笑了笑。 从醒来到现在,连一句他潜入的理由都不问,反倒是更在意他能否逃出去。那些护院口中的所谓忠心,好像实在没多少分量。 不过这些鹭印残部,要真对陈府中的人毫无二心才让他意外。眼下为其效力,怕不是被许诺了什么好处。 图谋利益就好办了,如此一来...让这齐鸦阁易主,似乎也不是没可能做到的事。 「放心,不多叨扰,这就告辞。」 顾寒楼已醒,气色看着也还过得去,他自然不会继续自讨没趣留着。 何况他还有诸多要事要办...也不适合留下太久。 思及某个被不小心放了鸽子的人,段星执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只希望破庙那两小孩不曾被套出话来,实在是这两日一桩接一桩的事让他分身乏术。 等天一亮,还是过去看看再说。 他说完还没来得及转身,冷不丁被人叫住。 「等等。」 顾寒楼缓缓撑着床榻站起身。 段星执:「还有何事?」 「你不是说府中戒严,走不了?」 顾寒楼抬眸,飘忽瞥来一眼,很快殃殃垂下,「我带你出去。」 段星执:「......」 话是这么说,他非要走的话,多费些心思也不是不能全身而退。 但看人这意思...打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目光在人苍白的脸色停留一瞬,段星执静默片刻。此番对比之下,更显得他先前打伤人的一掌简直罪大恶极。 幸好他在这世界呆着时,习惯性留手未尽全力,否则对方此时能下地行走都是个问题。 - 「你要如何带我出去?」 「在这儿等一会儿。」 段星执依言坐在桌旁,看着人走去屏风后内室,琢磨片刻,随手替自己倒了壶冷茶。 但并不打算喝,只是指尖沾水,百无聊赖在木桌上画起来。 呆呆:「不对不对,这个方向中间还有条走廊,和那个有大蛇的院子至少隔了四间屋子,另一边也是。」 「这样?」 段星执照着焦毛猫描述在桌上描绘出水迹。 「对对对,大蛇院子边上都是一模一样的构造,我在上头飞来飞去都差点迷路。」 段星执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若有所思:难怪他在其中寻路时总觉得在走重复的路,如鬼打墙一般。 想来是刻意设计,一旦有不熟地况者接近便难以轻易离开。 伏羲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保护得这般严密。 不过对比之下,他对那墙上的致命机关更感兴趣。 第76页 - 「好了?」 桌面水渍恰好干透,段星执看向从屏风后走出的顾寒楼。原本身着宽松内衫的人此时换成了一件朴素至极的黑色劲装,通体无花纹,只有袖口处带着一圈银黑色的玄铁护臂。 「嗯,换上。」 一身款式接近的衣衫被人干脆扔了过来。 段星执抱着衣服微微一愣,看起来竟是打算大大方方带着他走出去? 他很快换好那身疑似齐鸦阁中人特制装束,看着搭在架上的原本外衫,脑中蓦然冒出个荒诞猜测:他离开之后,这幻化的衣服不会化成雪水吧。 还没等他找到时机向身边飘着的呆呆问上一句,屏风外传来几下轻轻敲打声。 「子时已到,我们该走了。」 他只好暂且忽视这个莫名猜想,刚走出屏风,就被兜头带上一顶黑色斗笠。 装束还挺齐全,段星执低头打量了自身一眼。又看向单从外表与他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顾寒楼,忍不住指了指人腰间悬挂的细长横刀:「这个呢?我用不用也带?」 他擅用剑,但极少使刀,若是有机会接触倒也是个不错体验。 虽说只是离府,就算给他配上一把应当也用不上,不过以防万一呢,拿在手中玩玩也不错。 「不用...是我的武器。」 顾寒楼偏开头淡淡道,权当没看出人眼中那点毫不掩饰的兴味,不忘抬手将人斗笠上的罩布拨了下去彻底盖住。 「行吧。」 段星执颇觉可惜应了声,这玄色长横刀三尺有余,在月色下通体流光,近者生寒。应是某种珍稀材料锻造而成,还以为每人都能发上一把。 「你记得把扇子收好。」 齐鸦阁门人使用武器各异,并不统一,但从未有擅用扇着。 「放心,早收好了。」 换衣服时他就扔给呆呆了。 顾寒楼回头上下打量人片刻,眼中闪过点疑虑。沉默片刻,还是什么也没问。 「走吧。」 - 齐鸦阁所在的这片地域鲜少设有庭灯,除了湛蓝月色,几乎看不到半点光亮。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庭间小径,因着伤势,前方的人走得并不快,段星执便也相当配合着对方的速度负手跟在后头。 权当散步赏月了。 「你刚才说,子时已到是何意思?」 难不成是这齐鸦阁特殊的规矩,只有固定时间才能离开? 顾寒楼脚步显而易见顿住一瞬。 「这府邸有多大...想必你也知道了,出府要走很久,我只能慢慢走出去。」 「只能走...」 段星执正好奇着难道又是什么特别规矩不成,蓦然反应过来顾寒楼提及的「我」字。思及对方如今伤势,顿时心下瞭然。 「无碍,若是走不动,也不必勉强,我自行离开也不成问题。」 顾寒楼:「答应了带你出去。」 「嗯。」 段星执不紧不慢应了声,这人的性格已经隐隐窥见几分,那他总要全人两清之念想。 若是今日实在勉强,再多留两日等人恢復些也未尝不行。 他本身就没什么身在敌营的危机感,毕竟齐鸦阁所在的那一片院落安静得很。他呆了一整天,也没见着任何擅闯者。 第44章 顾寒楼并非多话之人,他也无意与人搭话,两人一路无言。 直到眼前突兀出现两颗老槐树,一左一右立在院边。段星执敏锐发现,树干下俱盘着一尊不甚明显的蛇形底座,像是某种标识。 前方关卡处,也隐约可见风中烛火。即将远离这片无光区域,昭示着已经离出府不远。 「站住。」 拦下他们的是两名守在门口的人,他对这装束很是眼熟,正是前不久才参与抓捕他的那批护院之一。 段星执瞥了眼前方不为所动的顾寒楼,安静垂眸站定。 「大少爷有令,府中进了窃贼,如今还未搜出。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齐鸦阁也不例外。」 「任务。」 顾寒楼淡淡出声,说话间,那柄细长横刀已然出鞘,冰冷锋刃倏然抵在其中一人颈间。 两人眼中毫无俱意,低头打量几眼刀刃,对视一眼,当即毫不犹豫跪下。 「见过阁主。」 段星执饶有兴趣摸了摸下巴,这两人态度似敬非敬的,实在有些耐人寻味。而后转眸看向被刻意出鞘两分的长横刀,刀身并非寻常银白或漆黑,而是泛着点浅粉色光泽。 齐鸦阁阁主。 他猜到了这些鹭印残部或许是阁中之人,没想到身份还不低,且如今似乎毫不避讳在他面前透露这些信息。 「可以走了吗?」 顾寒楼冷淡瞥了眼跪在脚边的人,利落收刀归鞘。晕眩之意猝不及防袭来,握着刀身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遭了... 如若在这些人面前展露伤势,后果不堪设想。 「这...」 两人目露迟疑,当然并非因为那道戒严的命令。作为明面上担当阁主之位的人,无论何种情况,向来有自由出入府中的特权。 但他们可是听闻阁主身受重伤...与前几年的那次意外状况一模一样。前些年也有风声传出时,有胆大者铤而走险出手,听说差点就成功了。 阁中鼓励私斗,不论用任何手段,若是能成功杀了顾寒楼,滔天富贵唾手可得。但同样的,也要承得起挑战失败后的下场。 第77页 顾寒楼嵴背本能绷紧,他自然能猜到这两人在想什么。 偏偏规则在上,他不可先一步动手。 「自然,请。」 看这两人向两侧退开半步,段星执亦收起了原本的散漫姿态,不动声色摘下恰巧挨在手边的几片冬青叶在指尖蓄力,不忘疑惑在几人间打量一眼。 分明都同为一人效力,作为同阵营之人,他怎么还能察觉这两人对顾寒楼毫不掩饰的杀心。 虽已经被放行,他们走得仍旧不快,段星执再次看了眼身前人。长刀紧握微微抬起横在身前,分明是个蓄势待发的回击姿态。 但...脑后有破空之声倏然传来,段星执不躲不避轻飘飘看了眼身边同样毫无反应的人,手中动作一时有些迟疑。 那两人的偷袭并非针对他而来,但顾寒楼要再不动,就该死在这儿了。 千钧一髮间,冬青叶自指间弹射而出。小臂上齐齐割开的深切伤口逼得偷袭的两人动作一顿,亦给了他身旁人反应时间。 长横刀出鞘,顾寒楼勉力压住翻腾的内息,几乎后知后觉转过身凌空一划。 其中一人当即对他怒目而视:「你竟敢动手?!」 「重伤传闻果然是真的!」 后一句话正是对着反击动作大失准头的顾寒楼。 段星执:「......」 他原本还猜测顾寒楼不管这两人是特意交给他来处置,一时没想到只是因为伤势来不及反应... 也就是说他如今哪怕作为「阁中弟子」,见着顾寒楼这位阁主遇袭...只能干看着? 对于这种超出他一贯认知的规则,段星执忍不住自我反省了一息。不明情形时还是谨慎为上,若是此地人再多些。他因此被察觉身份,同样是将带他离开的顾寒楼置于不利之地。 拜他拖延的片刻功夫所赐,顾寒楼似乎已经恢復了些许,倏然近身毫不犹豫在其中一人颈间划过。 只是还欲追击另一人时,又因气力不济跪倒在地。 段星执正琢磨着逃走的这人会不会因他刚刚动手那点异常从而抽丝剥茧发觉他的身份时,就见对方回头望来一眼。似乎觉得有机可乘,停顿不到片刻,再次持刀回砍了过来。 段星执:「......」 到底给了什么好处才能让他们这么执着地想杀了顾寒楼。 然而这次偷袭仍未得手,斗笠被打落,刀刃险险停在顾寒楼额前半分,堪堪划开一丝浅浅血痕。 段星执平静站在人身后,慢条斯理从偷袭者颈间收回夺来借用的长横刀。看着血迹自淡粉色刀身滴落在地,很快扔了回去精准插入顾寒楼右手边土地里。 「血不沾刃,是把好刀。」 「虽然不知你们阁中规矩是何,但我终究并非你们阁中人,应当也用不着遵守。」 跪倒在地的人静了许久,才缓慢握住立在手边的武器,哑声道:「多谢。」 「不用,这算不算我又救你一次?」 段星执扬唇轻笑了声,随口调侃了一句,转头看向小道尽头,「有人来了。」 脚步纷沓,来的人还不少。 「趁着他们过来还有些时间,我现在直接离开或许更合适?」 至少真被发现了,还能撇清和顾寒楼这位阁主的关系。 顾寒楼撑着武器,艰难站起身:「无妨,他们不会怀疑我身边的人。」 难怪先前能如此笃定带他离开,只是没想到出了偷袭者这个意外。 段星执看了眼地上的两具尸体,没再出声,继续安安静静低着头站在人身后。 - 这回未带斗笠,新来的两队人一眼便认出了顾寒楼身份,纷纷半跪行礼:「阁主,我们察觉这边有动静,所以过来看看。」 没人对一旁躺着的两具尸体有疑问。 「偷袭失败。」 顾寒楼已然恢復成了最初冷漠平静的模样,收刀回鞘淡淡解释了一句。 「是,我们这就处理。」 「另外,府中潜入了一名小贼,您若是发现这小贼踪迹,务必将他带去大少爷院中。」 「知道,让开。」 顾寒楼漠然应了句,步履未停从两队人中间穿了过去。 段星执从善如流跟上,一如人所说,从头到尾这群护卫仿佛将他当做隐形人一般,眼神都不曾多施捨一个。 - 好不容易远离了身后那群人,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距离出府还有好几道关卡时。段星执正想问问这阁中还有些什么反常规矩时,冷不丁被人抓住手向一旁的方形石柱躲去。 身后再次传来巡逻队伍的脚步声。 段星执淡然扔了个疑问眼神,他们已经经过了好几队巡逻护卫,俱未引起注意。 顾寒楼并未理会自顾以前额抵着墙陷入闭目养神之态。 ...应当是内伤发作暂且躲来这里调息。 他们距离很近,唿吸声仍是轻得难以察觉。若非握住他的手仍在微微发着抖,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人生机已尽。 段星执琢磨片刻,很快回握住人顺便运气替人疗伤。 一路走来,他算是发现了。顾寒楼无论此时伤势如何之重,绝不能在旁人面前露出半点端倪,否则迎接的便是和那两具尸体如出一辙的偷袭。 除却那片院落里的十余名鹭印残部,堪称八方皆敌,不敢想这些年究竟过的什么日子。 第78页 段星执暗嘆一声,摘下戴了大半晚的斗笠抬头看了眼天边。若是有朝一日,顾寒楼得知他就是当年的赠药人,也不知会不会心生怨恨。 此时天光乍破,出府仅一墙之隔,若是出府之后直接去那破庙或许时间会太早。 如此一来,或许可先去一趟大理寺。算算时间,闻人府的死伤情形也该统计完毕。若是闻人阶和几位嫡系都死在那场大火中,他实在好奇闻人家那数以万计的田产铺面会落入谁手中。 若是被一些不中用的人钻空子捡了漏,或许就此家族势颓再无翻身可能,但想利用起来也易如反掌。 大照眼下这局势,最不需要的便是世家独大。 至于朝廷官职的空缺... 只可惜以他如今的身份,最难接触到的便是朝中的核心势力。 段星执忍不住抱臂轻轻敲了身后倚着的石柱墙面陷入深思。 顾寒楼本意就只是调息片刻,天快大亮耽搁不起。待到陈府本家的那几位公子醒来,他们离开便没那么轻松了。 他才睁眼,才往右边走了半步准备转身,一时没反应过来距离如此近。略微低头的动作,嘴唇堪堪擦过人额角,动作顿时僵住,下意识扫了眼怀中人表情。 幸好根本未察觉这点异样... 段星执此时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发散望着他身后的白墙。想来也是,刚才被他一言不发贸然拉来角落也未恼,维持着被牵住的姿势还顺势替他疗伤了一会儿。 趁着人发呆的功夫,他也不由自主收声,沉默垂眸,静静将人侧脸纳入眼底。 怀中人分明健康无虞,体温却比他这个重伤之人更低。抱着人时,莫名像拥着一簇雪。 并非刻骨之寒,只是气息清泠带点梅香,不似人间之物。 「好些了?」 段星执回过神来便发觉已然睁开眼的人,他想东西一时有点入神,都没反应过来过去了多久。 偏偏顾寒楼也不叫他。 「嗯。」顾寒楼退开起身,顺手抽出那顶被摘下的斗笠重新替人带上,「走吧。」 - 这回出府总算再无波折,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两人出现在陈府一街之隔的巷子里。 段星执回头看着距离他一米之隔的青年,径直取下斗笠,淡笑道:「现在可如你所愿两清了?」 只是顾寒楼看着也没露出几分喜色,只低头僵立在原地,良久,什么话也没说。 不过这人本就是冰冷寡言的性情,段星执笑笑,并不在意:「一路护送,多谢。」 「不必,告辞。」 转过身背对他的人停顿片刻,又道,「记得将这身衣服烧了。」 「放心,自会处理干净。」 段星执看着步伐仍旧称不上稳健的人,思索片刻道:「你就这么回去?当真没事?」 偌大陈府处处关卡,他算是见识到了对顾寒楼有杀心的人究竟有多少。 「......」 「无碍,想置我于死地没那么简单。」 「那便后会有期。」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荡荡的巷子便只余一人。 既然是和当朝皇后牵连紧密的陈府,身为其麾下的齐鸦阁阁主,那他们迟早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第45章 大理寺阁。 堆满卷宗的书房刚一落锁,便有人自书柜后悄无声息现身,正是一路跟踪到此的段星执。 东郊大理寺地形虽不复杂,但初来乍到,也是让他头疼了一会儿。好在闻人府纵火一案震动朝野,他潜入后听到了不少议论,这才算比较轻松找来此地。 饶是如此,也费了大半天功夫,临近正午才见到详细卷宗。 与其有关的资料被叠成厚厚一摞,专门摆放在单独的一张书案上,段星执记下初始位置,很快小心且不失速度翻阅起来。 - 时间飞速流逝。 呆呆趴在卷宗旁,百无聊赖甩着尾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星星,天都快黑了,还没好吗?」 虽然它作为一个非常规生命体,不用睡觉也不会死。但这些时间跟着宿主规律一同入睡,每每时间一到,也忍不住开始犯困。 缩在宿主袖子里放空脑子睡大觉和化作实体用毛毛感知空气中的一切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好了,我们走。」 段星执抬手按了按眉心,撑着书案缓慢站起身,眼中是掩不住的疲倦。 不知不觉日渐西斜,窗外隐隐约约已经可见零星逐渐点燃的灯笼。室内无人掌灯,他们说话的片刻功夫,肉眼可见变得昏暗起来。 闻人府相关记录在案的资料比他想像中更为庞杂,不单单这一次的纵火案,他顺路将所有能找到的卷宗全数翻看了一遍。 时间有限,他虽然尽力挑拣着有用的信息记忆,但仍架不住闻人世家这等底蕴深厚的世族子弟之多,关系之繁杂。 是以极耗神。 不过如今了解到的情况也不枉他来上一遭。 待到离开大理寺,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浦阳城中一如既往的看不见多少行人,只偶有巡逻卫队一路小跑过。 「星星,你不困吗?」 「嗯?」 段星执漫步在街边,冷不丁听见趴在肩头的猫冒出一句话,这才反应过来这只焦毛猫已经打了至少第十个哈欠。 「困了就睡吧。」 第79页 他取过腰间悬挂的黑色锦囊,扯开小口示意呆呆跳进来。他如今换成了一身深褐暗花莲纹窄袖长衫,见呆呆没法钻进去平常习惯缩着的袖口,索性路上买了个锦囊,大小勉勉强强够塞进这只爱化作实体的焦毛猫。 某只猫光速跳了进去,堪堪露出头顶一小撮毛,只是还不等他收紧袋口,脑袋又飞速冒了出来:「星星你真的不困吗?」 而后掰着爪子数了数:「我们在外面呆了快十二个时辰了。」 换算起来就是一天一夜。 「是有些困,但还在大街上,我如何睡?要休息也要先找着地方。」 早在刚入夜那会儿他实际就已经乏了,就算他自恃武艺高强,陈府终究不比萧玄霁那神鬼皆惧的宣阴殿让人来得安心,是以静待顾寒楼伤势好转小憩片刻时也睡得并不稳当。 呆呆睁圆了猫眼,忍不住扒着袋口探起身:「星星你是不是不开心...」 段星执:「......」 「何出此言?」 他是有点犯困没错,不过这猫从哪儿看出他不开心来了。 「要休息的话不是应该回宫里吗?这条这好像不是回宫的路。」 段星执这才抬头认真辨了辨四周,他漫无目的闲逛之下好像的确走的是与皇宫相反的方向。 「犯困和睡下是两码事,」 段星执笑着揉了揉猫头,「我没有不开心,只是想事有些入神。」 他从大理寺查到的信息,是闻人府上下无一生还,尽数葬身火海。包括那名嫁给闻人阶的新娘,如此一来...唯一生还的秋沂城,实在不能不让人生疑。 而且闻人府出事,大理寺放着这么个明明白白从相府中出来的人不管也相当古怪,不知最后兇手会算去谁头上。 幸好他在被火烧前去府里走了一遭,其旗下的田产分布心底大致有个数。闻人府既已后继无人,届时只能亲自前去探探那等庞大财产最后被如何处置了。 「可是我困了就想躺着睡觉,不然一点也不舒服,星星你不会很难受吗?」 段星执摇摇头:「你忘了你给我捏出的伪身?我就算整日整夜的不睡也出不了事。」 他都还没担心上,捏出这么样神奇东西的猫反倒是担心起来了。 无非是魂体感到疲倦罢了,不过他也没试过魂体疲乏至极是什么体验,平日里最多十个时辰就有些提不起精神。 但于他而言并无实质损伤,便无须在意。 「这样啊...那我们接下来去干什么...」 「接下来...」段星执低头看着扒开锦囊袋口跳回他肩头的猫,声音顿了顿,「你不睡了?」 刚才还困得哈欠连天,不过现在的萎靡不振神态也没强到哪儿去... 呆呆抓了抓长耳朵,低着脑袋几乎快挨到后爪,莫名让人听出点不好意思:「我也不用睡觉...但我好像整天都在睡觉...」 早知道不养成睡觉这个习惯了...这样还能像昨夜跟踪顾寒楼那些人一样替人探听消息。 段星执:「......」 他算是明白呆呆在别扭个什么劲了,忍不住轻轻笑了声。焦毛猫平日里呆归呆,心思有时倒是如女儿家一般细腻。 「接下来哪儿都不去,今日没什么事了。我不过是去附近找间客栈宿下,安心回锦囊里睡吧。」 从这儿回宣阴殿要大半个时辰,何况还需要细心躲避宫中守卫,他这会儿也实在懒得再费神。 「好!」 呆呆眼神微亮,一骨碌再次钻回了袋子里,姿态四爪朝天。 「那我就睡觉啦,星星你也记得快点休息!」 「嗯。」 眼见呆呆熟稔地抬爪将两只耳朵盖在眼睛上,段星执亦准备收紧袋口挂回腰间,冷不丁见着猫勐地支起上身:「星星你快看星位图!」 「星位图怎么了?」 说话间,那张巨大的矩形阵图徐徐在上方展开取代原本的天幕。 段星执抬眸扫过天际,几乎瞬间发现了变化:「那些金灰色的云雾,快消失殆尽了。」 而这些云雾,代表的是主王朝的气运。 「大照如今颓败至此,气数已尽,不是相当合理么?」 但看呆呆反应,似乎是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旧王朝气运散尽,新朝建立是没错,但问题就出在这儿,星位图上,没有象徵新王朝的金雾。」 「一般从这里生出来,颜色比旧王朝的金灰色要亮一点。」 呆呆说着,边围着矩形边缘飞了一个大圈作示意。 段星执:「或许是有能力平定乱世的雄主尚未降生,自古王朝末路,往往纷争百年才得见新的大一统王朝。新主未出,又何来新王朝之气运?」 「那旧王朝的气运就不会散成现在这样,几乎只能看到几缕烟...哪怕如今浦阳城被破,大照宣告灭国,没有能平定乱世的人出现,旧王朝的气运也依旧会像我们之前看到的那样,有薄薄的一层。」 呆呆瞪大眼睛盯着天空,先前的那点睏倦显然已一扫而空,「星位图应天道规则而生,它不会出错的。」 段星执神色亦有些沉凝:「我记得你说过,星位图只是这个世界主王朝的映射。」 「是,但我刚才收到了星位图的异常警示。」 「出现异常警示代表什么?亦或者将会发生什么?」 「我...」 呆呆垂下耳朵,小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警示大多被当成求救信号用,昭示这个世界已经没人再有回天之力。」 第80页 段星执一言不发看着那几丝缥缈如烟的气运,听着呆呆继续说。 「我没见过这样的星位图,但我的基础资料库有过一个记载,在一个与我们维度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的气运图也曾出现过一次这种异常徵兆。」 「最后结局如何?」 「死了很多很多人...」 段星执轻嘆了口气:「如今正值乱世,能幸运活下来的人本就不会太多。」 更遑论苟活到天下太平那一天的人,只会是更少数。 「不...不是这种。他们的杀戮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时间以百年计,没有人成功阻止异象。那世界原本数亿人,直到星位图的异常消失,他们最后只成功活下来了一万余人。」 段星执愣在原地。 不过是王朝千百年来寻常不过的利益纷争和势力纠葛,他所听过的战火绵延最久的记载也未曾死伤如此惨烈。按理来说,只要找出制衡之法便可破局。 呆呆抬头盯着星位图,情绪异常低迷:「如果找不出导致星位图异常的原因,单这次乱世,至少还要持续百年才能平息,也或许再没有平息的机会。」 段星执下意识握紧扇柄,忍不住蹙起眉峰,垂眸轻声自语:「生灵十不存一...是为苍生浩劫。」 - 与此同时,宣阴殿。 白糰子从窗台跳起在空旷大殿中疯狂飞窜尖叫:「出事了出事了,萧玄霁,快看你们的星位图!快给我看啊啊啊!」 坐在椅上的人冷冷抬眸:「再吵,现在就让你去死。」 第46章 冷冰冰的语气瞬息让白糰子回忆起被捏成一团泥时的痛楚,冷静效果奇佳。不过仍是忍不住在殿中以弹射姿态左右光速横窜发泄那些惊恐情绪,只是语气变得不那么尖锐:「那是星位图,我曾经跟你说过的星位图!」 萧玄霁:「哦。」 「你就算不怕死,至少...」 某只猫话说到一半骤然卡了壳,它呆在这儿数年,根本想不出有什么能要挟到萧玄霁。 在空中凝滞半晌,看着椅上神色毫无波澜的人,二号四肢大张重重躺去了地板上,眼神空洞喃喃:「算了,都毁灭吧。」 就当它做了一个长达五年能解绑离开的梦,星位图异常,新旧叠代恆定规律不復。作为这世界的主界系统,它和萧玄霁之间的绑定枢纽再也无法解开。 无法解开,意味着它和萧玄霁永远一命相承,不知名异象下,它的能量石迟早有续不上的一天。 「我降生以来干的最后悔的事,就是觉得当年的你是个好人。」 都怪这神经病隐藏得太好,在宣阴殿和萧玄霁初次见面时,甚至还觉得这少年可怜兮兮的。 「想想也该猜到,乖小孩怎么会被人用链子栓着,还四根,呸呸呸,当年我一定是瞎了。」 彻底自暴自弃的白糰子陷入回忆思绪,多年累积的愤慨一时间几乎压抑不住。 「早在我正式现身前你其实就发现我了吧,当年怎么就死活没察觉到。」 「在三年前的那次刺杀中我就该放你去死,反正耗到现在,结局也没什么差别。既然都没活路,早些死说不定比现在更痛快。」 「不如我们现在就一起去死算了,疯子活着也是贻害世间。」 白糰子躺在地板上骂骂咧咧正觉得畅快,丝毫没察觉身后人影缓缓起身。 待它反应过来时,后颈已被人轻松提起,后背传来轻柔至极的抚摸力道。 那张优越至极的俊美面孔近在咫尺,轻缓抬眸,眼底毫无情绪。只是很快长睫微垂,敛目看向地面。 「你觉得朕不乖吗?」 白糰子惊恐瞪大双眼,本能地炸开浑身毛,声音变得磕磕绊绊:「乖...乖乖乖乖,全世界你最乖...放开我!!」 这张装模作样出来的可怜神态他看一眼能做整整一宿噩梦。 哪怕才想通了大不了同归于尽,在见到这神情的一瞬间,多年来刻入骨髓的恐惧仍是让它下意识想逃窜出去。 它怎么就忘了,哪怕是死,这神经病也有一百种方法在死前让它生不如死。星位图异象的严重后果也不过是存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传闻和记载中,哪儿有近在眼前的疯子可怖。 能在那样的残杀中活到最后,甚至看着那些惨死的尸身毫无半点正常人该有的情绪,说不定萧玄霁这人就是导致星位图异象的主因。 「我刚才一时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你放开我,我这就去角落呆着,不叫我绝不出来。」 「嗯。」 萧玄霁低低应了声,将白糰子抱进怀中,双腿交错,懒洋洋地以一个相当舒适的姿态靠去了椅上。手指环住脖颈的力道恰到好处,柔和得令猫悚然,又让它无法挣脱。 「但朕不喜欢被骂,念在你陪伴朕多年的份上,原谅你这次好了。」 白糰子警惕抬眸看向上方似乎因睏倦微微阖上眼的人,萧玄霁能有这么好心? 只是下一刻,它就察觉压在脖颈上的手缓慢施加力度,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向下一折。伴随着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尖锐的痛叫声响彻大殿。 「安静,朕有点困。」 萧玄霁睁眼看了看瘫倒在掌心的白团,兴致索然伸指勾起其中一条爪子捏成了几节,很快又懒怠闭上眼。 二号什么都好,就是太怕死了。 第81页 外加一条,很吵。 - 一人一猫在街上安静站了许久。 直到天际的星位图缓缓消失,这才回过神来。 「星星,我们要怎么办...」 段星执静默,良久才轻嘆了声:「尽人事,听天命。」 事关星位图异象,他们没有半点头绪,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如今除却追踪闻人府家产的下落,还需尽早将白虎七宿对应的人分别找出来。能压制帝星的势力太多太杂,单依据这点寻找难度极大。不过白虎主杀伐,祸起兵戈,他猜测其中一宿应与兵权在握的钟家脱不了干系。 如此一来,届时免不了和齐鸦阁多番交手。齐鸦阁听命于陈府,但两者分明矛盾重重,若是能从中作梗,大概率能收归己用。 但将这用于控制的把柄找出来尚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还有个扑朔迷离的救世主恕雪台,如若当真以安定百姓为己任,他藉助恕雪台行事也能方便不少。可惜如今连风声都听之甚少,更别谈寻到。 段星执无言摇摇头,不再站在原地发呆,随意找了个隐约能窥见光亮的方向迈步,不忘唤了声:「呆呆。」 被星位图搅得毫无睡意的焦毛猫缩在锦囊里忧心忡忡探头:「怎么啦?」 「既以平乱为目的,寻外界之人实在不是明智之选。」 「但指引只给出了你的坐标...」 他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边走边轻声道:「你若是能化作人形也好,亦或者让我修得分身术。」 「对不起...我都不会...」 「没责怪你,随口感嘆罢了。」 段星执合扇轻轻敲了敲猫头,「去睡着吧,有些事你无需忧心。」 忧心也没用。 他想了想,还是没将这句异常打击猫的话说出口,只是看向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笼:「前边那条街亮着,或许有客栈。」 他还是头一回在这冷冷清清的浦阳城夜晚听到前方似乎不少的人声,一度以为萧玄霁同他说过城中无宵禁是记错了。 想来只是他没遇上。 - 越临近长街,嬉笑声也越发喧闹嘈杂。还未正式拐入,段星执心下瞭然他大概是找到了哪儿。 夜间还如此热闹,早该猜到是歷朝歷代皆设有的秦楼楚坊之地了。 不过他只是随意找个地方暂且歇上一晚,在青楼亦或者客栈似乎也没什么区别。甚至于坊间鱼龙混杂,某种程度上更为安全。 不过待他从旁边那条窄窄的暗巷正式拐入人流如织灯火通明的花街时,还是不免愣了一瞬。 耳边人声鼎沸,异香扑面而来,笙歌丝竹声不绝于耳。或许是他这些时日到达的地方都过于冷清,眼前这幅于他而言明明寻常至极的繁华景象,像是融汇了整个死气沉沉的浦阳城那点仅有的生机。 如整片枯萎的荒草堆里唯一绽开的艷丽花朵。 段星执抬眸扫过眼前衣裳锦绣的人群,大多神态飘然流连忘返沉醉其中,一时间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 下一刻,有不少目光明里暗里向他投来。 早已被注视习惯,他一时间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只是打量了一眼四周,很快确定下数米之外人流略显稀疏的那座高阁。 先前因星位图异象消散的那点困意已然捲土重来,段星执抬手打了个哈欠,才走出十余步,前方突兀出现几名陌生面孔将他拦了下来。 「这位公子,看着有些眼生?」 段星执微微皱眉,看着这几名清一色白衣束冠的年轻男子并不搭话。 「公子不是浦阳城的人吧,否则...」最右侧那名年长些的男子说着话音微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意有所指道,「我们不会从没听说过。」 「无妨,来者是客。我们有缘在此地遇上,今日一切花费便由本公子请客如何?」 「不必,借过。」 他正欲穿过几人,冷不丁又被人伸手拦下,只好再次站定,冷淡瞥去一眼。 「公子今日可是心情不佳?不过都来了这儿,想必也是为了放松放松。那应当更需人作陪才对,还是我等刚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惹恼了公子?在下杨温书,替几位朋友在此先赔个不是。」 这话已将姿态放得低,但如若他前头大半圈方位不是被这几人阻得死死的就好了。 除非动手,根本过不去。 段星执:「......」 他怎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等并无恶意,只是乍见公子十分投缘,不知愿不愿赏脸来楼中小聚?」 杨温书笑笑,指了指身旁装修奢华的屋邸,「这聆胭楼是自家的产业,美酒佳人惧是经过细心挑选的上上乘,应该勉强入得了公子的眼。」 不知有谁开口小声说了句:「酒能入眼,人...说不定难...」 杨温书脸色一僵,只是很快恢復如常,还想继续劝说:「这酒...」 段星执淡淡打断:「走吧。」 同意得猝不及防,几人愣了一会儿,赶忙热络围了上来:「请进请进。」 段星执侧身开扇轻巧避开右边想靠过来的人,脚下生风大步迈入阁楼中,眨眼间将几人甩在身后。 - 行至二楼指定的雅间前,这才放缓了速度。楼中彩绸遍布,段星执随意瞥了眼下方歌舞,蓦然察觉一道来自上方的视线。 第82页 他抬头望去,只看到重重轻纱。 是错觉吗... 段星执负手站在走廊边,垂眸才沉思不到数息,骤然被赶来的几人打断:「公子,你这走得也太快了。」 「就是这间,请进请进,酒宴都是提前备好在这儿。随意享用,酒水管够。」 这楼中的雅间俱是半敞开式,便于宾客欣赏歌舞。他早早选中最外的红锦坐垫坐下,静待身前小瓷杯被侍女倒满酒。 「相逢即是缘,敬公子一杯。」 「来来来,这酒乃是大邑的贡品。温书好不容易搜寻来的,先喝看合不合意。」 在几人热情的招唿声中,冷淡坐在一旁的他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段星执不紧不慢捏起瓷杯,在众人莫名殷切的注视中递至唇边,忽地轻轻扬唇,抬眸看向首位的杨温书:「既然酒有了,人呢?」 第47章 「人...」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似是没想到他如此急切。 还是杨温书迅速反应过来,抬手唤来了早早候在外头的一名中年女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可是...」 段星执看着那那女人忽地目露难色,两人混在乐声的低语只勉强让他听清了「小侯爷」、「换人」之类的字眼,随即不动声色敛目。 在这种地方,找出几个作陪的人应当不难。 「让你去就去,出事了我担着。」 这回的声音大了些,让他清晰听清了一句话,这才大大方方诧异道:「杨公子,怎么了?」 「没事没事,」因着被推诿了几句面露不快之色的人转过头时又挂上重新殷切笑意,「答应了将我这楼中底子最好的一批清倌叫来给公子作陪,杨某自然说话算话,马上就来。」 「公子可是初次来?」 段星执:「嗯?」 他是甚少踏足这种烟花场所,但也不至于一窍不通到让人一眼看出来。 有人笑了声:「这地方,就算有人打死了只苍蝇,半个时辰不到都能传得妇孺皆知。以公子之姿,若是出现过,我们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哈哈就是,先前还讨论来着,这坊间最绝色的花魁,见了公子怕是也要自惭形秽。」 「......」 段星执面无表情晃了晃瓷杯,他回去就让呆呆重新捏造伪身,否则过于引人注目行事实在不便。 似是见他脸色不佳,几人自以为将人以妓子做比这才惹了不快,赶忙转开话题:「不过公子既然是头一回来,那来我们温书的聆胭坊可算是来对了。」 「何出此言?」 「公子有所不知,这条街上营生数十家,也只有聆胭坊能留住那批资质最上乘的。」邻座的年轻男子探头,颇有些自得之色,「不信你去问问下边的路人,其余那几家哪个不是得先让闻人府的人挑过之后再推出来。」 「这一番筛选过后,留下来的还能有多少好的。」 段星执顿了顿:「闻人家...闻人阶?」 「嘶...这儿人多眼杂,直唿名字当心点。」 杨温书:「怕什么,我的地盘定不会让公子出事。」 「也是,有温书在我还担心这些做什么。」男子敲了敲桌面,义愤填膺道,「每年能搜罗来的极品就那么点,每月还要被闻人阶带走两三个,流出来的能有什么好货色。这闻人阶仗着身后的闻人家,也忒不讲道理了些。」 有人偷笑着压低声音道:「所以你看报应这不就来了,前几日被人纵火烧家。」 「这次损失惨重喽。」 「你也不看看那是谁,闻人氏!区区一座宅邸,被烧了也就不痛不痒,就是不知道人出没出事,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都几天了,我爹爹他们还没探到具体情况。大理寺也还不张贴告示,坊间都议论疯了。」 「赴宴的宾客都逃出来了那么多,闻人阶那些护卫可不是吃素的,他能出什么事。这会儿八成躲哪个角落呢,仇人都明目张胆上门放火了,可不得谨慎点,我怀疑啊他现在正躲宫里头偷偷查人。」 段星执注意力却是不在此,装出有些好奇看了过去:「月月都要带回去两三人?我记得闻人府还时常纳妾吧。」 「有时还不止两三,我给你算算,这街上有点名气的我姑且只算他十家,毕竟那些小楼小坊里的人,咱大名鼎鼎的闻人府也看不上。每月至少送进去两位,加上今年,我记得闻人府共计办了十一场婚事吧?」 「不对不对,十二场。」 「十三,肯定是十三。你忘了年初那场?新娘抵死不从自缢在轿子里了。」 「不是,年中有一场不是没成么?」 「好像是...」 「那应该就是十二...」 段星执:「......」 他听着几人七嘴八舌,对于议论这话题极有兴致,很快得出了个大致的数字。 听见算出的结果,段星执忍不住轻轻敲了敲杯壁。一来...至少五百余人。但他暗探闻人府时,分明从未见过这么一批人。 实在让他有些在意。 「竟然这么多人...这闻人阶当真是精力充沛。」段星执弯了弯唇,垂眸看着杯中清酒,笑意并不达眼底,刻意引导道,「经年累月下来,安置这一大群人,恐怕也就是闻人府才有这等财力了。」 「那可不,毕竟是闻人府。」 第83页 「诶,你这么一说我还没往深里想过,几年下来这院里的人早有几千了吧。难不成真想凑个三千人?这这这...」 「怎么可能凑上,你还不知道闻人阶什么货色吗?他在床上那点癖好...现在还有半数都是命硬。没听他们家家丁议论的,最长的也才被宠幸了半月。不过能在闻人府活到现在的,想必是极品中的极品。」 几人说着说着又挤眉弄眼的笑了起来。 「再极品也没你的份,我就没见过闻人阶这么小气的人,腻味了也要占着。进了闻人府的人,这辈子都漏不出来。」 「这不就随便想想嘛。」 段星执:「这么说,送进府里的人你们便再也没见过了?」 「人家后宅里的人,我们如何能随便见得。」 段星执动作微顿,如若当真是死绝...属实有些骇然。凌虐癖好?依他看嗜杀癖好还差不多。 只是像被刻意地模煳在这层耻于大庭广众谈及的藉口下,丝毫不引人注意。 「公子怎么对闻人家的事这么好奇。」 段星执:「初来乍到见识不多,想看看能被送入闻人府的人究竟是何等姿色。」 「这还不简单,我和隔壁的霖娘关系不错,晚些时候我带你去隔壁逛逛。这月闻人府要的人今早刚定下来,三日后才送进府。」 段星执神色微变,语气不自觉一凛,冷声道:「你说什么?」 在场之人下意识皆噤声,看向姿态依旧一派闲适,甚至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但莫名带上十足压迫的青年。 离他最近的年轻人下意识缩了缩头,没由来地生出一丝惧意:「什么...什么?您说明白点?」 他们只是见人漂亮生出结交的心思,说不定日后关系近了,还能找到结契之机,哪怕愿意同他们胡乱厮混也不亏,总归近水楼台先得月。 没成想性子冷淡不好接近就算了,刚才那一瞬间,莫名生出一股跪下的冲动。 这等浑然天成的矜贵气质,根本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的。难不成是钟梁那两家的某位隐士之辈?说起来他们还没来得及问人姓甚名何。 段星执回头看着俱是一副紧张姿态端坐好的人,也察觉刚才有些反应过度,停顿片刻,语气再次变得温和了些:「你说,闻人府要的人今早定下了名单?」 「是...」 「三日后,从什么地方送过去?」 「就隔壁的醉月坊,闻人府派人亲自来接。」 「带去何处?」 「以往都是送入闻人府,但那宅子如今被烧了,这次不知道。」 几人一扫先前的轻浮浪荡之色,一板一眼一问一答。 「嗯,知道了。」 段星执说完便不再开口,自顾陷入沉思。他早先从大理寺拿到的情报,闻人府分明满门无人生还。 那这回接人,又是受的谁的命? - 「酒可是不合意?」 良久,雅座间紧绷的气氛终于逐渐消散,没一会儿又恢復如常。 众人心照不宣没再提起先前的闻人府话题,杨温书眼尖发觉人手中的那杯酒几乎未少半点,始终懒懒散散捏在指间。 段星执垂眸盯着瓷杯,这地方的酒水向来加了点无伤大雅的催情之物,于他而言虽无影响,但也向来不碰。 「若是不喜,我命人去换一种。」 「不必了。」 「无妨,若是让公子不尽兴可就是杨某的不是了。」 雅间外此时陆陆续续传来脚步声站定。 正是先前离开的那女人声音:「杨公子,您要的人带来了。」 「这就是聆胭坊最新搜罗来的美人?」 「快快快,叫进来。」 「都进来吧,」 杨温书笑了笑,正想继续将侍女叫过来换酒,就见人坐直身体,蓦然伸手将走进雅间在最边缘站着的人扯进了怀中。 「不必费心,美酒自当配佳人。」 说话间,段星执低头看向怀中人,是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动作不由一顿。 这地方是默认所有人都有龙阳之好么... 他这才发现场上站着的正好五男五女,靠近他这边的恰好是这少年而已。 「......」 行吧,虽有些意外。不过逢场作戏,也无需在意太多。段星执随手捏起怀中人下巴,提起酒杯抵在人唇边,语气轻佻,「比起酒,我对人更感兴趣。」 被突然扯过来的少年从始至终未露出半点惊吓神态,镇定至极,眼神直勾勾望着他,乌髮及腰,瞳孔是极少见的琥珀色。 莫名带着点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澄澈。 段星执:「......」 似乎受训良好?不过呆在这儿不动又是怎么回事。 他琢磨片刻,决定给人个台阶下:「不擅饮酒?」 「说笑了,这地方如何会有不会喝酒的人。愣着干嘛,起来伺候啊。」 段星执也不由愣了愣:「一小杯也不行?」 这清酒度数并不高,哪怕加了东西,效用也并不强。 那带领的女人慌忙凑了过来:「他唤做硫宴,什么都好,就是...就是似乎不会说话...公子要不然换一个,我给您换个更可心的?」 其余人挑选之际抽空看过来一眼,也纷纷摆手道:「换吧换吧,长得倒是不错。不会说话就算了,连酒都不会喝要他有什么用,爷是来解闷的不是来招烦的。」 第84页 段星执瞥了眼说话的人,并不打算依言更换。他目的本就不是找人作陪,不愿喝他亦不打算强人所难。只是正想放下酒杯将人拉起,杯沿蓦地被人咬住,杯中液体顷刻见底。 「......」 喝了更省事。 段星执站起身,不忘将同样跟着起来站得笔直的少年揽入怀中:「既然人已经过来了,那再下就不奉陪了。」 场上几人还有些懵:「啊?去哪儿?」 「来此地本就是为了寻欢作乐,如今佳人在怀自然是回房,还能干什么?多谢杨公子盛情款待,」 「这...这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 这种事不都讲究一个情到浓时顺理成章...几人愣愣看着已然快步走出雅间,面上分明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正经的人,心下感嘆内外反差之大时不忘再次出言挽留:「今夜时间还长得很,当真...」 「春宵一刻值千金。」段星执站定,轻飘飘回眸扫了眼,「几位不会这也要阻拦吧。」 他是真的困。 第48章 终于得以远离身后雅间,段星执轻唿了口气站定,垂眸看向始终安安分分任他揽着带出的少年,恰好与那双琥珀色瞳孔再次对上。 眼中无惊无喜,看不出半点情绪。 段星执:「......」 能在这种地方接客的人,就算不能说话,不善曲意逢迎,也不该如眼下一般冷漠,对待客人无动于衷。 「你唤硫宴?」 少年依旧直勾勾盯着他,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段星执松开手,回眸淡淡瞥了眼。 更确切地形容,少年面无表情一袭白衣身姿笔挺站在哪儿时,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哪家青楼胆敢用这样空有皮相性情如冰的人,也不怕砸了招牌。段星执微微皱眉,一些浮起的疑虑和疯狂窜生压不住的倦意终是让他选择了后者,随手牵过人:「...走吧。」 只是在与少年交握的瞬间,他动作倏然顿住,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指的位置。片刻后,平静收回视线,大步朝房间走去。 能被培养出事这一行的人,双手不说柔滑细嫩,也绝不会在指节和虎口处覆着层薄茧。不过待解决的未知数不少,实在不差这么一两件。 - 屋内早早通了地龙,暖香扑面,红绸软锦,奢靡至极。 如愿以偿躺上那张占据大半位置的织锦雕花床,段星执看着床顶垂下的艷丽罗纱,忍不住感嘆,自从来这儿之后,似乎都没正儿八经睡过一张如此舒适的床。 冷冰冰的少年仍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去那呆着吧,有点困,待我醒了再过来伺候。」 段星执随手指了指一旁的软塌,于这人的目的而言,既然已经跟进了房间,就此离他远些才是上策,他此举应当正合其意。 但好一会儿,对方丝毫没有其余动作。他偏头望去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只好再次懒洋洋伸手:「还是现在就想来侍寝?」 少年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在他仅存的那点耐心耗尽之前,手指蓦然被人轻轻勾住。 「......」 还真答应他? 虽然仍不明白这少年究竟带着何种目的入楼,但非要上赶着凑上来他也懒得与其僵持下去。 段星执翻了个身,就着人牵住的手指顺势一扯,两人的姿势转眼变成了他从后方将其拥入怀中。 这人年纪虽看着不大,身形倒与他相仿。四肢修长,碰上时能轻松察觉单薄白衣下强健的肌理,全然不似这楼中大多男子弱柳扶风之态。 段星执反手握住人手腕横搭在腰间,食指不动声色划过脉象,很快倦怠不已阖上双眸,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开口:「既要同寝,便安分一点。」 这等潜入水平,实在有待加强。 硫宴面无表情睁着眼,眼底依然毫无波澜。哪怕那只看似极其随性搭在他身上的手实际格外巧合地扣在两处命脉上,但凡他露出一丝异状,这只手都能顷刻要了他的命。 幸好这人不是他的任务目标,他自然不会对他展露杀意。 聆胭楼门窗皆以特质材料制成,隔音效果相当不错,饶是他耳力过人,也需仔细分辨才能听清屋外隐隐的乐声。 房间内一时静极。 身后很快传来清浅平稳的唿吸声,喷在颈间有一丝痒。硫宴缓慢眨了眨眼,安静看着桌椅的方向。这个距离,能更直观地察觉人身上那股莫名寒意,鼻尖环绕的冷凝气息恍然觉得像是碰上了一簇清雪。 他并没有睡意,何况这会儿也不是他该睡觉的点,不过按照原定计划,现在离他动手的时机尚早。 那便还能再耽搁一会儿...反正都阴差阳错跟了进来... 硫宴低头,低头看向那只搭在腰间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因入睡而显露自然的微曲状态。 刚忍不住动了动,下一刻骤然被人反手按住。 「别动。」 耳边响起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倦意,硫宴愣了愣,沉思片刻,再次小心翼翼碰了上去。这回受到的牴触力度并不大,轻松形成十指交握的状态。 他将手伸过去让人抓着,在被限制情况下,应该不会再对他保持如此高的戒备。 这下大概能安心了。 硫宴低头重新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果然没了动静,遂放心下来。静候片刻,再次慢吞吞带着手移下试图转个身。 第85页 段星执微不可察皱了皱眉:「......」 乱七八糟的小动作怎么那么多,但凡这是在大干,他高低让总管将这人扔出去。 可惜脑中沉钝的倦意始终占据上风,在未察觉杀机前他实在没什么睁眼的动力,更别提这会儿起身将人赶出房间。 索性用上点力气一把将人拽了过来正对着,一手压着人肩头,语气夹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烦躁:「有完没完?」 他都已经对这少年的诸多异样视而不见,如今让他安心睡会儿也不行? 少年眼眸微睁,似乎才反应过来将人惹恼了,几乎立即便僵硬维持着眼下的姿势不再动弹。 不过总归是如愿变成了现在面对面的状态,硫宴沉默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孔良久,忽地失落垂眼。 他只是...有点想再看一下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在这片土地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眼中似是能看到生机,鲜活得异于常人。 - 晨光熹微,已然歇业一片黑暗的聆胭楼眨眼间亮起无数盏灯笼,惊恐杂乱的喧譁声突兀打破寂静。 「抓刺客!」 侧躺在床上的人缓缓睁眼,目光冷然看向窗台方向。他或许不该图省事就近来了这条街宿下,接二连三的事扰人清梦,还不如直接回宣阴殿。 约摸半刻钟功夫,房门被人粗暴踹开,两名身着黑色短褂护卫提着灯笼率先踏入屋内,冷声斥道:「侯府搜查刺客,见到不明人士速速交出来,否则同罪论处!」 段星执见怪不怪瞥去一眼,依旧冷着脸屈膝坐在床沿,昏暗的室内转眼被烛光映照得通明。 那领头的两人应是一路搜到这房间,转头乍然见到一个不在床上睡着的人,愣了愣才回过神来:「问你呢,可有旁人来过?!」 才睡了两个多时辰,依然严重犯困的人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懒懒散散搭在膝上,头也不抬冷淡道:「不会自己搜?」 「哪儿的刁民,胆敢对侯府这么说话!」 「我看你就是那刺客的同伙!」 段星执:「证据呢?」 「证据?等跟我们回去审讯一番,自然就知道是不是同伙了!」 两人说着便凶神恶煞走上前,段星执半阖眸,左手不动声色握上被上的扇柄。 一整夜本就没睡多安稳,数度被吵醒,他这会儿毫无多费口舌的欲望。动手教训教训送上门来自讨苦吃的人,当做发泄一下烦闷好了。 只可惜他没能如愿。 「住手。」 门口蓦然响起一道清朗男声,段星执循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映入眼帘。 「见过侯爷。」 两名护卫慌忙跪下:「侯爷,我们怀疑这人与偷袭您的刺客有关。」 「证据呢?」 这回出声的却并不是他,段星执诧异看向轮椅上懒散倚坐着的人。正是闻人府失火那夜,他在城中偶尔见过一面的青年。 侯爷? 只是全然不似那天夜里张扬近癫的神态,今日换了件翠色锦衣,披着件墨蓝大氅,一如既往的富贵做派,唇边始终噙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又见面了,这位公子。」 「一面之缘,难得侯爷还记得在下。」 「公子绝代姿容,过目想忘实在有些难度。」 段星执:「......」 说话间,轮椅已缓缓靠近床边。 「一个个哑巴了?既然说他是刺客,证据呢?」青年把玩着手中短笛,一眨不眨盯着段星执,语气轻佻至极,「若是污衊了美人,可是要回去领罚的。」 段星执面无表情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本就睡眠不足的头突突跳得发疼。 「这...这...」两名护卫似是听见什么骇人之事,双腿抖如筛糠,支吾好半天总算灵光一闪喊出声,「他...他...我们进来时他就坐在这儿等着了!如果不是刺客或者同伙,这个点应当在床上睡觉才对!」 「对对对,怎么会刚好醒着!」 段星执冷冷出声:「难不成几位觉得你们搜查的动静特别小?若这都不醒,在下怕不是个死人。」 越翎章转了圈短笛,很快微微低头诚恳道:「公子息怒,是本侯两位手下莽撞。放心,回府之后自会惩处。」 这话一出,地上两人惊惧之意更甚。 「侯爷饶命!」 「属下知错!」 重重磕头声如雨点般落下,段星执看着前额顷刻满是血的两人,只觉头更疼,自顾闭上眼向后一靠:「有这功夫求饶耽搁,倒不如趁早搜你们的刺客。」 然后都给他滚出去。 越翎章抬眸定定看着眼前侧颜,片刻后亦轻笑了声,看向护卫柔和道:「还看不出来么,这位公子喜清净,你们...非要惹我更生气么?」 屋内瞬息安静下来。 「这...这就去搜。」 两人慌忙起身,动作小心至极生怕惹出更大声响,飞速翻找着屋中每一寸角落。 越翎章将视线收回,重新投于床边人身上,凝视片刻,忽地带着笑意缓声道:「不过...在他们搜完之前,本侯还有个问题有些好奇。」 「问。」 「那刺客逃走时,不慎受了伤。」 段星执容色淡淡,听人继续道。 「为何本侯进来前,这房中有血腥味?」 第86页 第49章 「我也不愿将公子当做刺客同党,只是如今诸多巧合...」 越翎章浑不在意笑了笑,目光灼灼盯着床边人悠然道,「能给本侯一个解释么?」 烛火映照下,走廊隐约浮现数名人影,想来是赶来的侯府护卫。屋中搜寻的动静不由自主变得更轻,看似和缓轻松氛围下瀰漫着若有似无的剑拔弩张。 他若是答错半点,外头的人恐怕就该冲进来将他拿下了。 段星执看了眼窗外,大致估算了下人数,波澜不惊侧目,扯唇一笑道:「这种地方,染血是什么稀奇事不成?」 随即不紧不慢自床边起身,随手搭上那架一看便价值不菲的乌金色轮椅扶手,弯腰缓缓欺近。直至距离只余寸许,才轻轻扬唇短促笑了声。嗓音带着初醒不久的低哑,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还是说侯爷也有这等癖好,想亲自体验一番。」 上方的人寡淡笑意转瞬即逝,顷刻恢復成最初的冷淡模样。 越翎章好整以暇抱臂弯眸,刚想说话,下巴蓦然被抵上一根冰凉光滑的木质物体,粗糙漆黑的绳面弯曲折起,在暗淡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附着的色泽,但鼻尖浓重的血腥味足以让人心照不宣。 他甚至懒得低头看,只顺着下颚处的力道微微昂首,径直望向近在咫尺的侧脸,唇边笑容更加灿烂。 段星执面无表情垂眸,维持着半弯腰的姿势居高临下与人对视。跃动的烛火恰好映在毫无情绪的眼底,更显寒凉。 越翎章眼中笑意更甚,亦然缓缓坐直起身,抬手回覆住人手腕拉进身前,将两人距离逼得更近,一眨不眨盯着眼前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轻声道:「若是公子执鞭,本侯自然求之不得。」 或许是睡姿相当克制规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即便是被吵醒时才顺手套上外衫,段星执整个人装束也未见太凌乱。外袍随性散开,只内里交襟处不可避免地有些松散。 他们眼下这姿势,敞露的锁骨几乎轻而易举被人尽收眼底,原本白皙非人的肤色在橘黄烛光映照下似是一块光洁柔滑的暖玉,越翎章目光轻扫,无声扬唇。 段星执淡淡道:「可惜这阁中人个个妙人,本公子今夜玩累了。就算侯爷盛情相邀,恐怕也只能改日再承。」 不动声色的侵入意图只展露了片刻,快得让人来不及察觉。 越翎章蓦然向后一靠拉开距离,盯着人颈间清晰的线条,目光晦暗不明,一点点向下延伸至被严严实实遮挡的深处,直至停留在腰间束起的纤细弧度,才扬眉玩味一笑:「是吗,不过本侯倒是觉得,公子玩得不太尽兴。」 怎么会有人忍得住不在这具身体上留下半点痕迹...除非,根本没有这个人。 「尽不尽兴还用不着侯爷评判,」段星执微微蹙眉,总觉得刚才那股冒出的被窥伺之感不像错觉,「若是真想玩,随时来聆胭楼找我,在下定然奉陪到底。」 随即站起身看了眼手中那根皮质短鞭随手扔了过去:「既然喜欢,这东西就送侯爷了。」 「既...」 察觉越翎章还有说话的迹象,段星执懒懒散散负手向床头一靠,看向屋内的另外两人,在人开口前干脆打断道:「这房间就这么大,可搜查完了?」 他算是发现了,这人说不出几句顺耳的话,不如趁早闭嘴。 「搜...搜完了,没发现刺客踪迹。」 两名护卫闻言慌忙跪来轮椅后战战兢兢道。 「不过...不过...」其中一人咽了口水,小声道,「那刺客蒙着面我们未曾看清真容,他伤在腹部...按理来说,我们还需检查一下...」 护卫目光飘忽在段星执身上扫过一眼。 他们在搜寻时虽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但亦能察觉两人间氛围古怪至极,一时摸不准需不需要特殊对待。 段星执顿了顿,毫不在意瞥去一眼,自顾握住床头摺扇整理衣衫。他没兴趣配合这莫须有罪名宽衣解带,若这侯爷当真应允,他直接走人便是。反正在场没人拦得住他。 「不必了,他绝不会是刺客。」 这笃定之言换来在场之人齐齐冒出诧异之色。 越翎章不紧不慢调整轮椅转过身:「天还未亮,公子继续安心歇着就好。」 直至快完全出门,轮椅倏然顿住。片刻后,忽有轻笑声传来:「毕竟,那刺客没公子身上那股奇异梅香。」 段星执面无表情抬眸。 - 侯府搜查的人散去,屋内很快归于寂静,只是外头依旧灯火通明偶尔嘈杂吵闹声。 他的睡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窗户大敞,被风吹出吱呀声响。寒风穿堂而过,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段星执穿戴整齐,看了眼窗外湛蓝天色,刚想离开,脚步忽地一顿。思索片刻,从袖中摸出个瓷白的小瓶看也不看扔了出去。 良久,直至房中空无一人,也并未有瓷瓶碎裂声传来。 - 清晨时分,即便是这条盛名在外的烟花之地,此时亦相当沉寂,除却身后那几间被大量侯府护卫团团围住的阁楼在寂静长街中格外醒目。 拜他被侯府主人亲自洗清的嫌疑,他离开身后防守严密的守卫圈时并未受到什么阻挠。 「星星,你不将那个硫宴一起带走吗?」 呆呆小心翼翼打量了眼周围,确认空荡荡的没人,这才四爪并用爬上人肩头好奇探头。 第87页 「我与他非亲非故,至今也不过一面之缘,为何要将他带走?」 「可星星刚才不是就在救他吗?」呆呆托腮沉思,「我刚才偷偷飘去窗外看了眼,他好像受伤很重。将他留在那儿的话,大概就白救了。」 「救?谈不上。」段星执沿着长街信步闲游,「人各有命,他既然选择了当刺客,想必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何能奢求旁人干预。」 更别说刺杀的对象是侯府主人,这等非富即贵的身份,殒命当场也是稀疏平常之事。说起来,还不知道这年纪异常轻的侯爷和萧玄霁是何关系。同为王族,这人看着比萧玄霁处境好太多了。 至于在察觉那少年刺杀失败潜来他房间附近躲藏时选择替人遮掩的理由,无非是... 「比起他,侯府那些人更惹人烦罢了。」 吵嚷打搅他睡眠不说,被毫无礼数闯入房间的体验也的确是第一次。 - 「星星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天际才见旭日曙光,段星执低头看了眼跳下地面左右张望的猫,胸前挂着的石头一片充盈绿色,遂蹲下身捞起猫,指了指前方:「就是这里。」 他们所在的地方应是一处郊野,坑洼的道路尽头,隐约可见枯褐枝干和星子般点缀的红梅。 呆呆嗖地从人指间窜了出去,在雪地踩出一串星星点点的脚印,惊唿道:「好大的梅园啊,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换个伪身。」段星执起身不紧不慢跟上,走去一颗梅树下站定,看着焦毛糰子在雪里欢快打滚,「要如何捏造新的伪身?能让我亲自来?」 这是浦阳城一处极负盛名的赏景之地,但此时杳无人烟,他亦是选准了这个时间点过来。 「可以呀,」呆呆抖了抖身上雪,几个窜步跑来人跟前,「星星怎么知道这里有梅园?我们好像第一次走这边的路。」 段星执轻嘆了口气:「道听途说。」 平日虽看似在各处闲逛,但亦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管有用没用,多少能获知不少消息,总不能每日像这只焦毛猫一般没心没肺。 「好吧...星星你要自己捏吗?」 「嗯,就像堆雪人一般?」 段星执随手拨了拨地上积雪,他站的这儿本就是刻意找的厚雪之地。 「以雪堆出大致的体态特徵,然后再由我藉助能量石将脑子想像出的面貌化形就好啦。」 「需要具体样貌?」 「是啊,先前你不让我捏得和本体一模一样...我努力想了很久才想到现在这张脸。」 段星执摇头道:「宫里那么多人,但凡随便想个侍卫样貌也好。」 总好过如今引人注目行事处处受限。 「一时没想到...」 - 这种地方,将纸铺出来恐怕顷刻就能浸湿,更别提作画。 段星执沉思片刻,很快将目光锁定不远处梅树下半嵌在泥地里的石块,起身走了过去。 半刻钟后,段星执提起梅枝,沾着被打碎的石粉落下最后一笔,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栩栩如生出现在雪地上。 「就照着这个吧。」 「好!」 之后再用雪将大致体态捏出来就好了。 段星执摸了摸下巴,兴致颇高将附近积雪拨了过来,倒是许多年不曾体验这种孩童之乐。 既是伪身,自然是越泯然众人越好,身高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他内力皆源于魂体,也不需要多强健的体魄,四肢俱全保证行动自如即可,或者再瘦弱些不引人注目最佳。 大致的形体很快被堆砌出来,段星执正认真修整着四肢,耳边冷不丁传来呆呆充斥着疑惑的童声:「星星,你在捏猴子吗?」 段星执:「......」 「还是小矮人?」 「好矮啊,连你现在的肩都不到,」焦毛猫飞速在雪人身上留下一串脚印,蹲在雪人头顶认真道:「矮矮的也好,我一下就爬上来了。」 段星执退开半步仔细审视了一番。 被呆呆这么一说,总觉得确实有点矮... 调调整整又是半刻钟,眼见已然天色大亮,再磨蹭下去就该有游人过来了,他果断定下眼前最终版本的雪人。 「就这样吧。」 「可我还是觉得像猴子。」呆呆蹲在人肩头居高临下评判道,只是吃不等段星执说话,又自顾道,「猴子就猴子吧,星星像猴子我也喜欢星星。」 段星执:「......」 他始终没看出来他捏的雪人到底哪里像猴子了。 不过眼见呆呆已经从树上捧了一小撮红梅跳了过去开始置换伪身,他索性也不再出声。随着萤光大盛,安心等着更换新的伪身。 很快他便察觉魂体不受控制向雪堆方向飘去,原本身体所在的地方倏然化作一摊积水。然而下一刻,风雪大作。 焦毛猫忽地惊叫出声:「能量石冒出了不匹配的提示!」 段星执满头雾水:??? 什么不匹配?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声,冷不丁被漫天风雪罩了兜头。原本应该察觉不到冷意的魂体,莫名感受到了风雪之寒。 焦毛猫伸出爪子努力扒紧积雪下裸露的泥地,因着靠得太近,被勐烈的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星星星星我要被吹跑了!」 可惜身处风雪中心的人此时无暇顾及其他,若是他能以旁观的视角,便能看清漫天飘雪像是有意识般以他为圆心化作漩涡状飞速旋转,在心腔处缓缓凝成晶莹剔透的冰晶。 第88页 段星执只觉得浑身发冷,从头到脚仿若被洗髓清脉一般,好在疼痛尚在忍受范围。 只是意识难以自控地愈发混沌,勉强站立良久,终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终歇。 被压成一团的焦毛猫从雪堆钻出一个头,愣愣看着倒在身前的青年,瞪大眼睛喃喃道:「捏出的数据和本体差异过大,无法匹配,触发能量石警报,伪身数据自动修復成原始版本了....」 第50章 宣阴殿。 两行宫侍整整齐齐跪在门前,为首之人双手举托盘高声道:「崂宁、抚镇灾情严重,祈福大典已定于十日后。届时还请陛下亲临天雍台,替万民祈福。」 少顷,托盘被轻轻放在门前。宫侍正要如往常一般自行退下,门忽地被打开,目光触及门槛处的金纹墨色锦靴,众人神色肉眼可见露出惊惧之色,纷纷伏地:「见...见过陛下。」 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见到愿意走出宣阴殿的天子了。 萧玄霁垂眸扫去一眼,看也不看托盘上摆放的完整钥匙,径直迈开腿,越过众人徐徐走向庭中。 被砍断只余小节的残链拖拽在石板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一点点朝着庭中梅树方向移去。走下台阶,洁白的雪地很快出现一条沾染着星点血迹的路痕。 宫人偏头看着那四条显而易见被利器斩断的链子,俱是一言不发,抖若筛糠。 有谁潜入,又是被谁断的链子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只要萧玄霁还在殿中,出了事也责怪不到他们几人头上。即便当真走出了宣阴殿地界,届时也不单单只是他们的事了。 人多...总更有些底气。 但如今困住人的锁链没了,意味着悬在他们头顶的那柄利剑悄无声息地抵在了颈间,唯恐哪一处惹了人不快,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君主天性残暴,手段血腥,又传闻是不死的怪物,偌大皇宫根本无人真心实意敢靠近这边。如今前来的宫侍,不是相府的心腹近臣便是从各宫抽调被迫前来轮值的倒霉鬼。 众人满头冷汗,心下无不后悔正赶上今日当值。 白糰子仗着与雪近似的颜色和没人敢抬头,大大方方走在雪地上翻着白眼小声道:「他们对你真放心,看着链子断了问都不问一句,真不怕你跑了。」 虽说它从来不觉得萧玄霁会跑,不然也不会被牵连困在这鬼地方数年之久。 「为什么要担心?」萧玄霁很快在一颗梅树下站定,面无表情抬眸看着树枝积雪。良久,抬手缓缓折下一支,「困住一只鸟儿最万无一失的方法不是笼子,而是将它的翅膀碾碎。」 「你怎么不说直接将鸟弄死更万无...」 白糰子下意识嘀咕了一句,冷不丁想起不久前才经歷过的不亚于被碾碎的折磨,光速噤声转了个话题,「怎么突然想出来了?散心?」 不知道又转了哪门子性。 在殿中他们一个发呆一个睡觉,安安心心等待星位图异象的后果降临,舒舒服服同归于尽不好吗。 这话只换来漠然一瞥。 「不说就不说,瞪我干什么。」 白糰子异常不服气抱怨了句,只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说完再次向后退远了些。 它是打心底里对这神经病犯憷。 冷风拂过,萧玄霁撑着树干,本能捂住心口咳了几声,唇角很快有鲜血溢出。白糰子瘫坐在雪里,惆怅摸了摸颈间绿石头。 哪怕有一丝丝机会也好,无论说服自己再多遍,它还是很想活。 「出来除了受罪还是受罪,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白糰子说完,又赶忙补充了一句,「没有骂你,我在陈述事实,出来之后石头里的能量消耗更快了。」 一如既往地不被理会,白糰子愤愤转过身以屁股对着人:死去吧。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谁?段星执?」 被突然提及,白糰子瞬间来了精神从雪地爬起。刚才还在犯愁从哪儿能看到一丝丝机会,这不就是! 「他为什么要回来,大夫帮你找了药也给你开了,仁至义尽。」 最好再也别回来这鬼地方了。 虽然不知道上回哪根神经搭错没动手,但保不齐萧玄霁又发疯重新燃起将人困住的念头,那它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再次破灭。 「没关系。」 萧玄霁握紧手中梅枝,悠然看着远处山岚,轻声喃喃。不回来也没关系,反正既然来了,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他的时间很充裕。 白糰子抬头看着树下站着的人眉眼间森冷笑意,背后油然而生出一股说不清的危机感,莫名抖了抖。 冰天雪地下的寒风,似乎都吹不散人身上经年累月的颓靡。 「谢沐风呢,为何还未到。」 「早就通知了,不过你当浦阳城的守卫是摆设不成。他一个叛军首领,哪能那么轻松潜入。」 「他没那么废物。」 白糰子躺在雪地随口道:「那就不知道了,我能离开你身边的时间有限,又不能一直跟着他,你这次找他又想干什么?」 「替我去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萧玄霁慢吞吞蹲下身,抬手轻柔在白猫头顶抚了抚:「他来了你就知道了,那东西你也不陌生。」 白糰子一个激灵窜起身,这话一出,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抬眸警惕道:「当年浦阳城的守将临时换人,行军线路暴露,导致他们折损不少兵力,你就笃定他还会继续帮你?不来杀你都算好的了。」 第89页 萧玄霁面上浮起一丝轻笑,刚想说点什么,只是伤势復发,很快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咳...咳咳...」 痛苦和快意两种极端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莫名有种近乎扭曲的惊悚。 白糰子惊恐地再次退远,因着当年两军尚在交战,萧玄霁和谢沐风两人私下联繫尚且算多。夜深人静之时,他被人连带着告知了不少与其有关的事。 关于谢沐风的身世,他是唯二的知情人。 「他如果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就不得不求我。他不是一直执着地想找到过去吗,行尸走肉一般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好受吧。」 白糰子咬咬牙,表情不自觉变得凝重,头一回将心底之言吐露:「你真的不怕他知道一切真相之后,将你碎尸万段?」 「他知道了不是更好吗?」萧玄霁歪了歪头,笑着看向地上的呆呆二号。 眼底诡异的猩红之色与它当年见到的从满殿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那名少年如出一辙,一次次提醒着它眼前人无论平时举止看上去多正常,实际早就彻底深陷魔障,且永无回头之路。 云净天清,一人一猫在梅树下对视良久,白糰子终是僵硬败下阵来,低头看着雪堆出神。 没人救得了萧玄霁,哪怕它再早来两年也救不了,天生坏种就不该存在这个世上。 见猫沉默不语,萧玄霁笑意璀然,柔和声线带着令人嵴背发凉的悚然。 「最好还有恨,否则...又能疯一个。」 - 段星执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看四周陈设,似乎是浦阳城中某处民宅。 「醒了?」 声音一出,他才发现角落安静坐着个人影,白衣布带,朴素至极,只是脸上带着个银质的鹰纹面具。 「你救了我?」 他记得他好好地换个伪身,只听到什么不匹配提示便没了意识。 呆呆身上这能量石,看起来似乎都不能完全为呆呆所掌控。 男人言简意赅应了声,自顾抿茶:「嗯。」 随后顿了顿:「你是哪儿的人?」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在下段星执,忻州逃难过来的,请问阁下名讳?」 他看着人对方喝茶的动作显而易见凝滞了一瞬,很快放下茶杯起身:「不必,恰巧路过顺手而已。既然醒了,告辞。」 眨眼间屋内只余他一人,段星执平静坐在床上,确认对方已经离开院子,这才从被子里翻找了会儿,捏起似乎才醒不久的猫:「呆呆,那人说的属实?」 焦毛猫睡醒惺忪:「你说他救你的那句话?算是吧...能量石耗尽之后,我在你边上等了你好久一直不见醒,结果陆陆续续有些游人过来了,只能先隐身。本来你要被另外几个先来的人救走,这个人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将你抢走了,然后带来这个地方睡觉。」 「我守了好久好久,实在太困才钻进被子里睡了一下...」 段星执:「......」 哪儿来的这么个行事古怪的好心人。但眼下这人不是重点。 「距离我昏迷那天过去了多久?」 「两天了。」 段星执转头看向窗外,似乎又是日落时分,迅速翻身下床,能量石的怪象边走边探究也来得及。 「我们去哪儿?」 「聆胭...」 闻人府接人之日是三天后,也就是明日。他说完,动作忽然顿了顿改口道,「不,先去那间破庙看看。」 - 破庙的位置相当偏僻,四周俱是寂静旷野,因此庙中一点微弱烛火便显得格外醒目。 段星执轻飘飘落在庙门前,脸上带着张轻薄的玄狼纹面具,正是那救下他的年轻男子带给他的启发。 但面具并不普通,是由呆呆捏出的奇物,除了他自己,没人可摘下。伪身数据他们途中已经研究过,被莫名加上了一把小锁,加上能量石能量已经耗尽,暂且没有试验调整的机会,也只能暂且维持现状。 不过这面具数据不在他本体数据范围内,强行捏出不得不接受加注在手上的印记。 段星执垂眸看了眼,左手被挂上了一串发着光银色细锁,点缀着一颗尾指大小的红宝石,从手腕覆盖至指节根部。 每强行给伪身加注一次不在本体范围内的数据,宝石的数量也会多上一颗。 幸好不算影响灵活。 第51章 他刻意换成了上回见面时穿着的衣服,果不其然一踏进庙中就被认了出来。 少年满眼惊喜从地洞里爬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名满脸怯弱之色的小女孩。虽仍瘦瘦小小病色未褪尽,但整体气色看着好了不少。 「公子!您这几天去哪儿了?」 「城东那边办些事。」 段星执敷衍应了声,蹲下身看向小石头身后背着手乖巧站好的女孩,不忘将顺路买的些吃食递了过去,「小霖好些了吗,这几日那位秋大夫可有来过?」 「多谢公子!」小石头眉开眼笑将纸袋率先一步接了过来,凑近鼻尖重重吸了几口食物香气这才递去后头,「小霖第二天就好了,秋大夫也每日都来。」 「日日都来?」 医好了还过来...不会是在专门等他吧。 小石头:「是啊,他还问我们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为何不如约出现。」 段星执:「......」 第90页 失约在先的负罪感莫名重了几分。 不过比起这个,他更想知道秋沂城是否向这两小孩旁侧敲击推断出他当日临时编造的谎言:「除了这个他还有问其他什么?」 「他只问了这个,其余时间除了告诉我们服药剂量便一句话也不说了。」 有时看着秋大夫面无表情低头整理药箱...整个人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好接近,总觉得强行凑上去会发生什么不可预见的坏事,无端让人心生畏惧。 总之这几日过来看诊时庙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小石头想了想,还是没将这句话说出口,毕竟是来给他们看病的好心大夫。这城中不知多少医馆一见他们这种流民,哪怕好不容易攒够了铜板也不愿前来看诊,他怎么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生出的胡思乱想就在背后诋毁人家。 兴许秋大夫看诊时就是不爱多话。 「那就好,他若是明日再来问,你们记得替我转告一声不必等我了。在下有些私事急着处理,失约抱歉。」 「好....」小石头话说到一半忽地打住,看向后方笑道,「不用转告啦,秋大夫今夜也过来了。」 背对着门口的段星执神色一凝,搭在小孩肩上的手微不可察僵了僵。固然进来前不曾将庙门关好,但有人近身到这个地步,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实在让人心惊。 只是转过身时,所有情绪尽数敛去,面上恰到好处地带上点诧异:「秋大夫?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秋沂城如往日般背着个木质的小药箱,站在庙门处扬起一抹温和浅笑,轻轻点了点头:「嗯,这两小孩在这儿庙中相依为命,甚是可怜,也没个年长者照料,我得空了就过来看看他们。」 随后目光落在那张做工精巧的面具上,好奇道:「为什么突然带上面具了...」 段星执:「......」 因为他不能解释为何突兀地改换了面貌,纵然近似,对于见过他的人也终归不是同一张脸。加之日后也本就不太愿意以真面目示人,索性干脆早早让所有人适应他的面具。 「这几日在家中煮饭不慎将屋子点着了,人虽没事,脸上却是伤着了,落了块不小的疤。以免吓着人,决定日后以面具示人。」 小石头和小霖一齐愣愣抬头:「煮饭能将房子烧了?」 段星执低头无辜回望,这理由很奇怪么?前些年母后生辰,他心血来潮想亲自下厨做道吃的以表孝心,确实不慎将御膳房烧了大半。 「公子看起来...」秋沂城垂眸看向袖袍下裸露在外的手指,白净修长,根根分明,十足地不沾阳春水模样,「的确甚少下厨。」 「但公子应当是这两日才受的伤吧,疤痕新鲜,能否让在下看看?或许有痊癒机会。」 小石头:「是啊是啊,秋大夫医术可高明了,小霖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看起来没事人一样。」 段星执断然拒绝:「不了,家里已替我寻了城中有名的大夫一一看过,早治了个七七八八。何况疤痕丑陋,我不愿再示于人前。」 小石头不解挠了挠头:「可是...」 按理来说若是当真很在意疤痕不是更该愿意给大夫看看吗,万一就有一线希望呢。 见人似乎还有劝说的意图,段星执干脆出言告辞:「今夜只是顺路过来看看小霖,既然见过了,她恢復也不错,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他本就只是想趁着晚间抽空过来探望这两小孩,遇上秋沂城实属意外。其次,他孤家寡人行事诸多不便,原本准备再顺路看看是否能给两人提点一番培养做眼线,不过看起来今夜并非良机,只能择日再做打算了。 小石头:「啊??公子这就走了吗?」 一旁始终沉默寡言的女孩也慌忙走上前一步:「我...那我送送公子。」 几乎同一时间,手腕被站在身侧的青年牢牢握住。 段星执转头看向一脸平静拉住他的秋沂城,回以疑问眼神。他不愿医治,总不至于非要拦着给他治伤吧? 片刻后,腕上的力道才缓慢松开,秋沂城扬唇扯出一丝笑,拱手端正行了个拜别礼:「无事,公子路上小心。」 「这些时日我这两位小友多谢秋大夫照料,后会有期。」随后看向凑上前来的女孩,摇头笑道,「大晚上的,你们也不必送了,安心在庙中呆着吧。」 只是小女孩异常固执地拽上了他的衣袖,低着头轻声笃定重复了一遍:「我...我送送公子...附近很安全...」 看着人乌黑蓬乱的发顶,他琢磨片刻:「那一道走走也无妨,送到前边的巷口就好。」 小石头:「嘿嘿嘿那我也一起!」 小霖回头语气骤然凶了一点:「你不许跟着!」 小石头:「......」 段星执:「......」 「那就这样,让小霖送我到前头那颗常青树的位置就让她回来,这么近的距离放心吧,出不了事。」 「...那好吧...我在庙里呆着....」 被留下的两人目送段星执牵着女孩踏出门消失在夜色中,庙中很快陷入寂静。 「后会有期。」 一句若有似无的低喃飘然在空中,少年转头正想叫住身边人,却发现不知何时庙中只余他一人:「秋大夫...咦,人呢??」 - 一大一小两人在树下站定,身形几乎尽数笼在阴影里,四周旷野寂寂,灯笼的光亮也不多见。段星执半蹲身与女孩平视,温和道:「这里足够远了,没人跟过来,你想同我说什么?」 第91页 小霖眨巴着眼,眼神是与脏污外表截然不同的干净,声音仍是轻声细气的,却是十足笃定:「那天在红阜道,公子没有撞伤我,是我病得太重,不小心先撞上来的。」 段星执:「......」 都说到这个份上,再煳弄小孩也没必要了。段星执无声嘆了口气,看来这年头七八岁小孩也不可掉以轻心。 「是,为了让你兄长放心让我带来的大夫替你看病,只好编了个藉口。不然无事献殷勤,怕是进不去你们栖身的庙。」 「公子说笑了,真想进来,十个小石头也拦不住。但公子还是费心找了个正当理由进来替我看病...应当...应当...」 这话几乎将他别有所图四个字摆在明面上了,段星执无声扬唇。这小姑娘孱弱归孱弱,脑子倒是相当清醒,不由握着扇柄敲了敲人肩坦白道:「一开始找上你们的确是有别的目的,不过现在已经结束了。你们回去安心呆着就好,不必多想。」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责怪...」 小霖满脸紧张揪了揪衣摆,片刻后,似乎觉得说不清,索性干脆一撩衣摆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个头:「无论如何,公子救了我的命是事实,还给了我们许多吃的。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日后还有需要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 段星执顿了顿,看向伏在地面的瘦弱女孩,竟是与他过来时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面上仍是不贊同摇了摇头,抓着起衣领将人提了起来:「你就不怕我挟恩图报,提出什么过分至极的要求?」 小霖虽常年脏兮兮的不修边幅,但仔细些也能勉强看清脏污下的端正五官,若是能清洗干净,至少也称得上清秀。 「不会,公子是个好人。」 段星执不由自主笑了声,正想再调侃两句,蓦然又听人小声道:「如果这点识人能力都没有的话,我们早就死在逃亡中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段星执抬眸重新审视起面前眼神清亮的女孩来。他来到这地方数日,似乎还是未曾彻底适应这个世界。 至少在同样的七岁,两者绝不可同一而论。 「那你倒是说说,你和小石头能做什么?」 「乞丐和小孩是最难让人生出防备的人,公子不就是吗?不然也不会连藉口都编得如此随意。」 小霖抿了抿唇,抬头直视眼前人,镇定道,「能给我身干净衣服的话,我可以去很多地方。」 段星执安静良久,起身缓缓道:「我眼下的确有件能用得上你们的事,晚些时候将小石头叫出来吧。」 「多谢公子!」 第52章 距离破庙不到一里地,歪歪斜斜立着座被烧毁大半的佛塔,塔身爬满了藤蔓枯草。 秋沂城悄无声息落在附近的枯木林,自树影间缓慢走出,垂眸看向跪在塔前两根石柱旁早已等候多时的两名下属淡淡道:「何事?」 其中一人迅速道:「闫钰传来消息,离水巷这几日死的人越来越多了,时至今日几近过半,特来派我们询问何时出手?」 秋沂城负手静静站在原地并不发话。 良久,另一人似是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抬起头,眼角处深可见骨的刀疤在若隐若现的夜色中透出几分狰狞,语气带着丝隐隐不满:「殿下,我们已经在此停留了数日,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这里毕竟是浦阳城,朝廷的地盘。在这儿多呆一日,被发现的风险便增加一分,我等冒死潜入,您总不能因私事将众多弟兄的性命置之不顾。而且,离水巷那边再耽搁下去恐怕要惹竹公子生气。」 秋沂城闻言,亦只是冷淡看了眼地上身影,开口道:「那便今夜开始吧。」 「是,我们这就去,」青年眼中无意识闪过兴奋之色,随意行了一礼自顾起身道,「还请殿下尽早前去打开出城通道机关。」 秋沂城刚转过身,又听身后笑道:「对了,还不知殿下这几日等候的那位公子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不过殿下放心,待知晓他住在何处,日后便不必如此枯等了。」 秋沂蓦地站定,轻声道:「你派人跟着他了?」 「是啊,那位公子不是寻常平民百姓吧?但应该也不是那些个世家中人,我昨夜翻过资料,没有他的记载。而且他看着也并非我族人,不如...」 男人语气顿了顿,这才试探性抬头,「带来恕雪台?既然是殿下故友,还是绑在一条船上为好。否则若是有朝一日被他察觉了我们的身份,也是个大麻烦。」 「故友...?他不是故友,绝无可能进恕雪台。」 秋沂城淡淡开口,不自觉垂眸看向袖袍下银白的殊异长指,眼底毫无波澜。 「不是朋友?那他是什么人?您对他如此上心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刀疤青年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前头背影,眼中不自觉带上几分审视之色。 「江邑,你越界了。」 青年满不在乎轻哼了声,片刻后,散漫低下头行了一礼:「属下也只是担心而已。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别让随便什么人坏了计划,否则就算是您,恐怕也保不住他。」 空气安静良久。 「不是故友,是仇人。」 秋沂城转过身,看着眼前最得竹公子器重,以难驯出名的下属,轻喃出声,「从前...现在...将来,都是仇人。」 从十年前他被放弃的那天起,他就该看清那些久凝不散的执念都只是源于恨,没有第二种可能。 第92页 「既然是仇人,」青年闻言,看着眼前神情似乎有些发怔的人,蓦地扬起个颇有深意的笑,「那便由属下替您去解决了他,殿下心善,自己不忍动手,该不会拦着属下替殿下分忧吧。」 秋沂城依然无所触动站在原地,任凭下属哼着小曲从身侧擦肩而过。察觉对方即将踏入林间阴影,这才缓慢转过身,抬手屈指成爪,眼底一片寒凉:「孤让你走了吗?」 「呃!」 江邑双目瞪圆,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强大气劲死死掐在颈间,缓缓被凌空托起。四肢本能地疯狂挣扎舞动,可惜在神引逆诀的锁脉下皆是徒劳,运功仿若石沉大海,除却加速血脉逆流毫无作用。眨眼间目眦欲裂,七窍泵血,浑身青筋暴起,整个人瞬息膨胀开来。 「啊!!」 秋沂城漠然抬头,看着眼前满脸是血因痛苦扭曲至极的面孔,缓缓加剧掌下内力。 「殿...殿下...够了...」 眼见江邑即将命丧黄泉,另一名下属慌张伏倒在地,只是求情声低若蚊蝇,更别说冲上去阻止。他们跟在人身边数年,几乎称得上头一回见人真正动了杀心的模样。 耳边痛苦的喊叫仍未停止,不多时逐渐低了下去,很快彻底归于安静。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独属于人温和的声线再次响起,语气平淡柔缓,仍是让跪在地上的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不许动他,违令者,杀无赦。」 任何人都没资格干预...他只能留给他亲手解决。 「是...是...」 良久,下属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夜色中已空无一人,只余歪倒在碎石堆上扭曲成一团不成人形的枯尸。 - 宣阴殿。 夜深人静,殿中暗淡无光,两人一站一坐在黑暗中相对而立。 剑锋划空而过,映照出持剑人脸上鹰纹面具半点冷光,直直抵在玉椅上的人喉间划出一道血痕:「唤我何事?」 萧玄霁不躲不避,懒懒散散向后倚着:「谢将军,别来无恙。」 长剑再进半分,谢沐风冷冷出声:「没空同你废话。」 萧玄霁轻轻扯唇,不紧不慢握住锋利白刃抵在心口位置:「谢将军既然如此想弒君,何必畏畏缩缩,朕常年被囚于此又反抗不了,不如干脆利落了结心愿?」 「反正,朕又不会因谢将军一人的意气行事而对早已因公殉国的谢家生出不满。」 「毕竟...谢家是谢家...你是你。只是可惜了谢家满门忠烈,忠君爱国,歪出了你这么个有辱家风的异类。」 谢沐风面色冷然,闻言几乎毫不犹豫将剑锋刺进半分。只是片刻后,骤然抽了回来,冷冷道:「你笑什么?」 「当然是好笑...咳咳...」 萧玄霁笑容少见的灿烂,直勾勾盯着前方隐约的人形轮廓。若是殿中亮度再高些,便能发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 「既然不愿叙旧,那便说正事吧,这次唤你来,是让你替朕找一样东西。」 「说。」 「符至榆一年前派出了他的十二近卫,如今应当已经到了潜北滩那块,去派人追踪他们。」 「然后呢。」 「将他们找到的东西,带回来给朕。」 「究竟是什么?」 「如果说,朕也没见过呢。」 谢沐风:「萧玄霁,你是临死之际神志不清了?本将军可不是你的下属。追踪符至榆的人,源源不断搭上军中不知多少精锐只为了替你寻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 萧玄霁不紧不慢站起身,扬着唇在人身前站定,轻笑道:「只要你将东西带来,朕就告诉你当年的所有真相。为何谢家满门战死沙场,独独将你救了出来送来宫中苟且偷生。你暗中查了这么多年,相信...什么也没查到吧。」 「再之后,朕便如你所愿,与国同殉。」 「本将军如何相信你不是幕后的主使者。」 「不信?那你大可动手。」 萧玄霁偏头,露出个恶意的微笑,「时至今日都不动手,不就是确认了当年朕绝无机会谋害你们全家吗?」 「再者,谢家长辈费尽心思将你託付给他们效忠的君主,你偏要处心积虑杀了朕,九泉之下,你还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 「那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百年之后,我自会向他们请罪。」谢沐风退后半步冷冷道,「纵使叛国负君,你也必须死。不过殉国二字你也配?届时浦阳城破,本将军会堂堂正正的亲手送你上路。」 「好啊....」 萧玄霁笑了声,转过身重新坐会椅上,「朕拭目以待。」 「这么说,谢将军是答应了?」 谢沐风冷哼一声,干脆利落转身。 「谢将军,」萧玄霁蓦地悠悠开口,将人叫住,「难得来一趟,何必如此形色匆匆。你我君臣一场,叙叙旧又何妨。不知殷不负殷大人,待谢将军如何?」 「尚可。」 「身为叛将,这些年在军营过得如何?」 「尚可。」 「朕作为...」 谢沐风头也不回,毫不犹豫持剑回指:「萧玄霁,再多问一句,就割了你的舌头。」 被人始终冷脸以待,萧玄霁难得未生出怒意。只定定看着人,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丝怜悯,随即扬起一抹更为嘲讽的笑:「朕只问最后一个问题,不知谢将军对待背叛之人是何手段?」 第93页 「最轻者凌迟。」谢沐风深深蹙眉,「怎么,陛下也想亲自体验我军中极刑?谢某自当不吝赐教。」 萧玄霁轻缓笑了声,似是终于玩够了。敛下唇边弧度,神色重新变得冷凝,靠上椅背慢吞吞阖上眼:「叙旧叙够了,滚吧,朕乏了。」 「希望下次再见面时,谢将军替朕带来的是好消息。」 第53章 黎明前夕,至暗时刻,一道黑影如履平地穿梭在乱石中,小心翼翼提防着远处提着灯笼的守卫。 「星星你在找什么?」 光线黯淡,段星执只能凭藉绝佳的夜视能力大致看清废墟的轮廓,随后蹲在其中一截倒塌的石柱上随手捡起一块被烧得焦黑看不清原本模样的不知名物体凑近眼前:「还记得我们上回来时,你进过的那间私库吗?」 「就是我抱出来很多书册的那间?记得!应该就是在这附近吧...」 呆呆飞上天盘旋了一圈,嘟囔道,「太黑了,这里也被烧得黑不熘秋,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我判断没错的话,私库方位应当就是在这一块。」 段星执扔出手中不知名物体,往前走了两步,再次蹲下身捡起碎渣看了几眼,「呆呆,你也在附近随便找找看,是否有熟悉物件。」 「好!」 一刻钟后。 「找到了,貔貅,私库位置就是这里。」 正将整个身体埋入废墟胡乱扒拉的焦毛猫光速沖回人身边:「什么什么?什么貔貅?」 段星执扬起手中那枚两拳大小的布满焦尘的圆珠,又指了指右前方隐约可见兽型轮廓的倒塌铜像:「还记得那两尊貔貅吗?」 「什么东西...」 段星执:「......」 「库房门前左右立了那么大两座卧珠貔貅,你进出那么多次,当真就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无言摇摇头,执扇敲了敲猫头,「别愣神,天快亮了,我们时间不多,再去看看这一块地方有没有你熟悉的东西。我记得,你说过那库房中摆了不少木箱吧。」 「是啊,箱子怎么了?」 「箱上可有锁?」 「有!好大一把!每个箱子上都有!」 「那就好办了,去找找废墟中的锁,」段星执举目四望,「这一块被烧得很干净,如若当真被付之一炬,数十把大锁不难找出来。」 呆呆:「库房正门本应该是哪里...?」 段星执扔了珠子,思及当日画出的地图,琢磨片刻指了指:「这里进入是正门。」 「那我知道了!箱子在右边!」 他看着呆呆飞速往西北方沖了出去,继续跳向下一处查看起来。 - 天际泄露一丝微光,段星执抚掌拍了拍手中灰尘,眉目微拧。本就是抱着些怀疑前来查探一番,没成想还真发觉了不对劲。 「呆呆,找到锁了吗?」 「什么也没有...我再去找找看。」 「不必了,走吧。」 段星执抬头遥望了眼天际,周围遍布着巡逻卫兵,这片废墟并无绝佳的隐蔽之处,是以在天亮前他必须尽快离开。 何况那锁,即便再费时间恐怕也找不到踪迹。 一人一猫很快出现在闻人府山下的长街上。 「星星,你要找箱子干什么?」 「不是找箱子,只是确认一些东西。」 段星执耐心同猫解释道,「那座私库所在的废墟中,少了些东西。闻人府烧毁后官府的清点单子我看过,私库中的东西应全被埋在下边。若那些箱子当真原原本本摆在那儿的话,这种程度的火势,锁绝不会凭空消失。」 「...所以说那些箱子在火蔓延到这里之前,就已经被人搬走了?」 「是,」段星执衣带当风,快步穿梭在街道,边走边同猫闲聊,「而且不单单是锁,还有书卷烧毁后的残渣,我也不曾见到一星半点。」 呆呆:「那座库房里明明好多书卷...」 「以及发现闻人阶一行人尸体的地方,亦不曾见到半点相关的东西。私库中那些东西,我不信闻人阶命人救出来带着转移时不将其放在自己眼下。两处地方都不在,实在可疑至极。」 思及他根据记录找到闻人阶一行人被烧死的地方时,忍不住皱了皱眉。那一块被烧毁的程度,莫名看上去比周遭更为严重。 「所以私库中的东西其实被成功转移出去了?」 「没错,但这样大的目标都能安全救出火场,没道理闻人阶几个活生生的人逃不出来。」 更别说火势虽大,但当日前来赴宴的宾客和居于宅邸边缘的奴僕生还者也不在少数。唯有闻人无论嫡系亦或旁支,无一人逃出火场。 呆呆满头雾水扒了扒耳朵,除了运气不好它实在想不到什么理由了。 「若是带出了火场,又是藏去了哪儿..库房中的东西可不少。」段星执忍不住合扇敲了敲掌心,目露沉思,「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何闻人家明明白白记录在案无人生还,为何这都过去了不少时日,朝廷始终不将此事公之于众。」 「甚至从秦楼楚坊搜罗来的美人时至今日依旧送去闻人府,既然闻人阶都死了...又是送给何人。」 呆呆垂头丧气:「我都不知道...」 索性他也没指望焦毛猫能给出什么意见,只是随意闲聊。段星执闻言笑了笑,抬手揉了揉猫头继续快步前行。 第94页 蹊跷之处奇多,思索良久只能暂且作罢。 - 半个时辰后,段星执站在安静的花楼前,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停下脚步。 呆呆:「咦,小霖和小石头呢。」 段星执沿着定好的几处地点绕了一圈,只是一无所获。他只知闻人府今日派人过来接人,但并不清楚具体何时,索性便让两小孩过来替他盯着。 但他都已经现身了这么一会儿,还不见两人过来,怕是已经不在这儿。 这天才刚亮就派人来接了? 而且就算当真这么早接走,按照原定计划也是一人跟着一人留下来给他报信。 「星星,你看这里,是不是小石头的衣服。」 段星执顺着猫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醉月坊前左侧的那棵盆景下的确堆着件破破烂烂的麻布灰衣,上头还堆满了绿色的香樟树叶片。 他蹲下身捡起衣服看了眼,的确是小石头的没错。被好好地团成一团摆在这儿,显然是刻意为之。 不依照原定计划留下来,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但衣服加绿叶...想告诉他什么... 目光扫过前方被清扫地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面,他目光骤然定格在十米开外的一小撮樟树叶堆上。 「走,呆呆,找找这附近被堆成这样的樟树叶。」 - 「星星,这里快找不到叶片了。」 接近正午,一人一猫已然沿着数米一小捧的叶片堆离开了城中踏入城郊。他猜得没错,樟树叶就是小石头留给他的记号。 但随着所行之处愈发偏僻荒凉,地况不是荒草成堆便是枯叶遍布的泥土,原本还算醒目易寻的记号已然越发模煳。 好几次似乎是因为樟树叶用尽一时间没法从附近寻到,只能就近找了些颜色迥异的东西堆成一块做示意。 「他们这是走了多远...」 段星执站定,也看了眼四周碎石遍布的荒野。 即便是送入闻人家几处别地的私宅,也绝不可能是走这样一条路,这里分明是通往城郊山野的方向。 而且他的脚程比小石头快上不少,更遑论对方还要边走边留记号。饶是如此,到现在都还不曾跟上对方。只能说明两人离开的时间比他预估的要早上太多太多,恐怕是半夜就离开了也说不定。 这些「闻人府」的人深更半夜行事,何至于如此鬼祟谨慎。 「星星,好像没路了。」 跟着最后一处堆起来的野果记号,段星执站在山崖边,看向下方深不见底的深渊和遥远的崖对岸,眉目拧得更深。 记号在此戛然而止。 「再仔细找找看,既然能将记号成功留在崖边,应当未曾被人发觉。」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很快在一株飘摇的枯草上发现一根繫着的灰布条。 「前面也有!」 「记号被换成这个了。」 段星执蓦地松了口气,能找到记号,证明对方还活着。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跟踪之事,但没想到兇险至此。若是两人因此丧命,他实在于心难安。 又是接近一个时辰的山路跋涉,段星执站在崖边看着通往对岸的两道铁索,以及上头飘着的一根愈发细的布条,本能握紧了扇柄。 这路奇诡复杂到他一个成年人都觉得难行,也难为一个小孩能跟踪到这个地步。 山崖对岸远远望去白雾萦绕,直到真正踏足这边时,才发现雾气浓郁得过分,几乎只能看清眼前半米不到。 这种环境下,就算留下记号他恐怕也难以找到。 就在他束手无策之际,白雾中忽地传来些许枯草摩擦的动静。 段星执不动声色执扇拦在身前,轻轻唤了声:「小石头?」 「公子!」 辨认出他的声音,对方情绪显而易见激动了起来:「我在这!!」 脚步声由远及近,但似乎方向有些偏差。 「小心,那里是悬崖。」 段星执循着动静看向右侧后雾气覆盖,根本看不清地况的崖边,足尖轻点果断跃了过去凭空一捞,轻松将某个瘦小的身影揽入怀中,避免了人踩空坠入崖底。 被救下的少年满眼惊恐吸了吸鼻子,本就破旧的衣衫被撕得破破烂烂,鼻尖冻得通红。 往后退了几步将人带回安全地段,段星执毫不犹豫脱下外衫给冷得发抖的人团团罩住,半蹲下身轻声询问:「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跟踪到这儿来?小霖呢?」 「我...我们原本一人缩在一个角落呆得好好的。」 「嗯,然后呢。」 「半夜的时候,来了几个古怪的人。那些人浑身被黑布包着,一共有八个。他们从醉月坊里将那些姑娘带出来时,突然就将墙后头藏着的小霖也抓过去了,一同塞进了轿子里。」 段星执微愣:「什么...」 若是途中察觉了被跟踪对两人发难还说得过去,但这都还不曾开始,莫名其妙抓一个路边的乞丐干什么。 「突然之间就动手了,我们那会儿当真只是缩在墙后头,听闻动静探头看了一眼而已...」 他当时也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他们那时什么都还没做。在浦阳城中,鲜少有人无端对一名乞丐发难,最坏也不过是路过时心情不好踹他们几脚。 「我离得远些...他们本来也想过来抓我,小霖喊了声快跑我这才慌忙动身胡乱疯跑,还好那些人只追了几步就没管我了。」 第95页 段星执:「他们可说了什么?」 「就最开始我好像听见他们说了句什么还有个乞丐...别的就没听清了...」 几乎下一刻,小霖就被抓了过去,丝毫没给反应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办法鼓起勇气又跟了上去,大半夜的没什么人。即便目标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他也很轻松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重新找到这些古怪的人。 「所以你就一路边走边留记号跟踪到了这儿。」 小石头慌忙点点头:「对对对,但是到这里以后我就完全跟不上了。」 他本就不敢靠得太近,离得远远的,等到那群人沿着铁索完全消失在雾中才敢跟着爬过来。 但自从过来了这边,完全失去那些人的踪迹不说,他也彻底分不清东南西北。接连踩了好几次空险些掉下悬崖,这才不敢再动,老老实实缩在一颗树下祈祷他留下的记号能被发现。 「公子,小霖还在他们手上,求求您救救她。」 段星执伸手阻住人想磕头的动作,此事因他而起,就算不提,他也断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安心呆在这里别乱跑,」段星执想了想,摸出一枚小瓷瓶递了过去,「等会将这药涂遍全身,不然回来的时候我过来没法找到你。」 瓷瓶中放着的正是寻香虫的引子。 说罢,又留下火摺子、匕首之类的防身用具和不少吃食,轻轻揉了揉人发顶:「放心,我一定带她回来。」 第54章 愈往深处走,白雾浓郁有如实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与盲人无异的地方,他如今辨别方向只能依靠空中漂浮着的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血气虽弱,但很是新鲜,用于指引方向足够清楚,像是有人刻意地一路滴在地上。 如果小霖不曾被打昏的话,他毫不怀疑这是那聪慧小女孩给他留下的信号。 只是现在仍是不清楚他究竟走到了哪儿,脚下的站着的这方土地并不平坦,似乎沟壑遍布,中间被人用沙土堆砌出不规律的落脚点。 在第三次踩上软土堆出的伪落脚点险些掉入下方深坑时,段星执干脆站定在好不容易找出的一处硬质土堆安全点上不再贸然前行,凝神回望四周。 入眼一片白茫茫,原本用来判断踪迹的血腥气也彻底消失。 虽看不清任何东西,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窸窸窣窣声响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像是某种成群结队的昆虫。 这下头有不少虫子? 他琢磨片刻,缓缓蹲下身,摸出枚火摺子随意选了个方向扔了过去。但这大雾似乎有些不对劲,燃料充足本该一直燃着的火摺子被扔进雾中片刻后倏然熄灭。 不过照亮的那一瞬间时机,足以让他看清了坑底古怪声响的源头——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乌黑蝎子,高高扬着尾刺挤在一块。 饶是已经猜测到有所心理准备,亲眼见到这画面仍是不免心间一窒。 如若刚才不慎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迟疑了这么短暂一会儿时间。 「星星,你脚下有只蝎子爬上来了!!」 耳畔忽地响起呆呆的惊唿,他低头望去,这才发觉脚下站着的泥土柱四周壁上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一圈蝎子,最前头的几只眼看就要靠近鞋履。 段星执心神一凛,毫不犹豫开扇向下凌空一划,几只好不容易爬上的蝎子转眼被打落进坑中。 只是这些毒蝎大约是察觉到生人的气息,还在源源不绝地向上爬。他动作半点不停,反手翻转扇面,数枚暗器瞬息射出,有不少打入四周堆起的土柱里,沙石堆顷刻被打散。 成功钉入实土中的沉钝声音很快让他轻松判断出新的安全落脚点,他果断下令:「呆呆,化作虚体下去帮我探探这地方。」 「好。」 焦毛猫勐冲向下,只是一个剎车不及,一头扎进坑底的蝎群中。 「啊啊啊忘记变成虚体了好丑的蝎子!!」 呆呆嗖地又冲上半空,巴掌大的身体上还挂着只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大毒蝎,只是下一刻就被抖着毛甩飞了出去。 段星执:「......」 这猫实在不辜负他起的名字。 - 「这里有蝎子!」 「这里也有好多!」 「这里也是!怎么到处都是。」 「这里有超大一堆,我好讨厌虫子。」 「这里还有!」 呆呆的高喊声越来越远,但似乎还未到达边际。段星执边依照刚才的方法探路躲避蝎群,边留意已经跑得极远的焦毛猫。 直至快要听不清声音,这才有他想听到的消息远远传了过来:「找到啦!这边这边!这上面是好大一片草地,好像没有大蝎子了!雾也散了好多啊。」 段星执神色有些凝重,暗器有限,这样显然无法支撑他走出这个巨大的蝎坑。 他琢磨半晌,再次看向一路碎碎念着沖回来的焦毛猫:「呆呆,再帮我一个忙。」 有时候不得不感嘆,有这么个听话的小东西倒也当真挺有用的。 - 一人一猫间连着一根细长的丝带,段星执指间勾住其中一端,一边挥扫着脚下不断向上爬的蝎子,一边安静等着另一端的猫出声。 「这个是实土桩,星星快来!」 「好。」 第96页 他轻轻扯了扯丝带,直至察觉一点阻力,很快判断出具体位置,轻松跃了过去。 见他成功过来,坐在地上的猫这才抖了抖满身灰土。从刚挖出的小土坑跳出来,迅速飞往下一处。 如此反覆探路,花费近一个时辰,他终于成功踏上呆呆最初探到的边缘。一如猫所说,这儿雾气果然淡了不少,至少能清晰看清四周环境。 他站在坑边,看着下方以他为中心始终追着的蝎群原本似乎还想围上来。但蝎坑边缘被撒上了一些不知名黄色粉末让蝎群极畏惧,才探了个头,又瞬间缩了下去。 来来回回几遭,庞大的蝎群也终于知难而退,如潮水般散回坑底。 段星执轻轻唿了口气,转过身看向后方茂盛的青草地,两排整齐的脚印清晰印在其中。 这古怪的地方,第一道拦路口就已经棘手至此,后头还不知如何兇险。 但他只能继续向前。 许是相当自信,觉得那座迷雾环绕的巨大蝎坑足以拦下所有不知死活的擅闯者,小石头口中那些黑衣人是以肆无忌惮留下了行走的痕迹。 跟上这些人的脚印,他轻松穿过接下来的深林石潭和洞窟,直至从隐蔽的地道口钻出,再没遇上任何突发险况。 但仍是没有小霖的踪迹,不过那些人的脚印也确实消失在这里。 他谨慎推开地道口的石板,确认没有旁人,这才光明正大站在地面上。四周布满了茂密的不知名植物,远处隐隐可见高耸入云的苍天巨树,正是他才穿过的地方。 而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坟场,正中心横九竖九排列,整整齐齐立着共计八十一座坟冢。周围被一条三寸宽的赤红浅沟划出一个将所有坟冢围住的大圈,上方还刻着许多不知名符号,圈上四个方位俱立着一座约两人环抱粗的石像灯座。 段星执微微皱眉,张望一番,缓缓走去其中一座坟前。 「墓前立佛,碑上无字。」 他半蹲在坟前左右看了看,奇怪之处不止于此。每座坟前原本用于放祭品的位置,都刻画着一串同样的符号。 这符号莫名地有些眼熟。 盯着符号良久,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记忆涌现。似乎是...他当初在翻阅闻人府私库那些书册时偶然瞥见过,是某种祭祀用的符号,代指... 「往生极乐?」 段星执诧异凝眉,轻喃出声,勉力从记忆中对应上这么个认知。那本书提及的不单单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祭祀活动,似乎还记载了不少药理相关的东西,他当初乍然翻看时只觉得像是某个说书人胡乱编撰的杂学话本。 但既然能藏去私库中的东西,应当不会是什么废品,秉着这想法这才粗略翻了一遍。 只是以当时他所知的情况,这东西重要性显然完全不及地图一类。于是并未放在眼里,加之时间紧迫,翻阅得实在匆忙,是以眼下他虽然勉勉强强能回忆起一点印象,但具体内容记得很是模煳。 早知今日,或许当时仔细记下来全部内容大有用处。 可惜时不待人,私库中的东西早已经被转移,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现在找尽快找到小霖才是最紧要之事。 段星执迅速收起那些遗憾情绪,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坟冢上。日渐西斜,不知不觉又快到黄昏。等到彻底入夜,这荒郊野岭的恐怕只会更加兇险,他不能再耽搁了。 那些人最后留下的踪迹就是在此,定然不会凭空消失。地上空旷安静一目了然,并无藏人之所... 十有八九是在地下了。 这一看与常人迥异的坟墓或许就是找出入口的关键,难不成其中一座是开启地下通道的机关? 他沿着纵横的小径来回走过,趁着夕阳下残余的光线挨个仔细打量了每一座坟冢,只是一无所获。 所有石碑和佛像都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面对整整八十一座一模一样的坟冢,找出开启入口的办法实在难于登天。 随着时间推移,光线也愈发昏暗。 段星执抬眸看了眼天边完全隐去的太阳,心间难以自控泛上一丝焦虑。 他已经鲜少体验这种情势紧迫偏偏无计可施的心境,但今日几乎连着两回。 都已经追踪到这个地步,他绝不相信闻人府搜罗那些秦楼楚馆中的人是所谓的因好色纳入后院。闻人家,亦或者闻人家背后还有别的势力,在谋划着名什么更为可怖的东西,小霖如今恐怕性命堪忧。 正当他准备干脆随意选择其中一座坟冢尝试破解机关时,立在红圈上的四个灯座骤然发出荧荧绿光,在昏暗天色中恰如漂浮鬼火,诡异至极。 与此同时,以红线为界,脚下的坟冢似乎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圆盘,缓缓下陷,只是不到一寸便停了下来。 段星执岿然不动,任由坟冢圆盘带着他下沉。神色沉凝如冰,收起摺扇缓缓握住取出的守心剑,转头看向身后,目光直直盯着丛林。 刚才那一瞬间,伴随着圆盘下沉,那些被茂密草木遮掩住的后头,有什么东西动了。 两座灯架的间隔处,漆黑的丛林中很快传来窸窣的叶片摩擦动静。 ...那东西在正东方。 他侧目瞥了一眼。 不...不是一个方位。而是东南西北,四方皆有。 段星执缓慢握紧剑柄,眼神有些晦暗。敌暗我明,他甚至对其一无所知,处境实在糟糕。 第97页 但为今之计也只能以静制动。 沉寂的夜色中,很快传来整齐且沉重的踏地动静,缓慢向坟冢靠近。 像是某种巨物砸地,自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恍然间整个地面仿佛都在摇晃,扬起了一层尘土,震得让人心悸。 随着这东西的步步逼近,他眼神也愈发冷静。这样大的动静,应当不是人。 下一刻,四周的草木被同一时间倏然扫开,石像灯座被重重甩倒在地,嘶哑哞叫声响彻云霄。 第55章 ...大象? 「好大的大象!」 心声和呆呆的惊唿同一时间响起。 段星执目光冷冽,迅速扫过自四个方位围上来终于显出真容的庞然巨物,心下微震。 不...似乎不完全是大象,分明只是空有象躯,眼前诡异的画面明明白白告知着绝非普通动物。 这东西比起他曾见过的最大的成年大象,还要大上一倍不止。目露赤色,象牙末端在月光下泛着冷厉的锋芒,与人对视时透出摄人的兇悍之气。才自丛林中露出了半截身躯,便仿若一座小山般投下骇人的压迫感。 四只巨象同时现身,几乎将站在正中央的他彻底笼罩在阴影中。 段星执下意识看了眼几处空隙判断出路,与这东西正面对敌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但人尚未寻到... 迟疑的片刻功夫,巨象并未给他太多思考时间,嘶哑哞叫声再次响起,齐齐向前迈了一步。剎那间,象鼻挟裹着雷霆之势当空袭来。 段星执凌空跃起,惊险避开砸来身上的力道,但仍是被飞溅的碎石划开数道血痕。圆盘上坟冢遭遇象鼻几番来回甩动,顷刻成为一片废墟。 他持剑半跪在正东方位这只巨象的头顶,皱眉瞥了眼左肩处,那里因躲闪不及被几块碎石砸中,此时整只手臂正隐隐作痛。 这等恐怖的速度和力气,若是被碰上一星半点,怕是要顷刻被碾做肉泥。 「星星你没事吧!!」 焦毛猫慌乱围着人打转,化作虚体状,这巨象对它倒没什么威胁。 「无事。」 他迅速张握了一番左手,确认只是少许淤青并未断骨,当即看向场中,心神丝毫不敢松懈。 守心剑剑尖直直抵着象顶,他早在跳上来的瞬间便尝试过了。象皮比想像中更加皮糙肉厚,平日削铁如泥的剑锋几乎不得寸进。 该如何破局... 仗着居高临下的地势,段星执凝眉看了眼另外三只巨象。四只象虽体型如出一辙的庞大,但对比之下,还是能发觉出有些许不同。西方位的那只,显然要比北方位的那只小上一点,象牙长度短上一截,头型耳朵亦有些差异。 那应当不是被人为制造出的兽型机关了。 自从上回擅闯陈府伏羲堂见过墙头那些东西,他便有所察觉,这世界的机关术比之大干当世的顶尖水平还要精妙数倍不止。 在大干时便已有机关师能以狐猴狮虎一类的兽型为模,造出栩栩如生的机关做看家护院守卫秘地之用。但体态与真实兽类接近,应对起来也更简单。 这世界...单看那机关弩的水平,若有奇才在世,能造出这等庞然巨物也不奇怪。 但眼前这东西分明不像是以机关造就,难不成这世界当真有这样庞大的巨象? ...不过能被人驱使守护此地..或许,是驭兽者?他脑中冷不丁冒出这念头,忍不住猜测道:那四象的主人驭兽者应当就在附近才对。 他一心二用扫了眼黑沉沉的四周,不忘看向对面那只巨象的后背处。 几条象鼻高高昂起,早已对准了他如今在的位置。在象鼻砸下来的瞬间,段星执整个人轻盈如鹤,擦着身后磅礴力道稳稳落在对面的象背上。 地面再次被这力道带着震了几震,被砸到的那只象却像是毫无痛觉,身形稳如磐石,凶悚的红瞳始终随着他移动。 这回留给他喘息的时间更加短暂,脚下踩着的巨象冷不丁扬起前蹄,猝不及防将他带得一个趔趄。与此同时,另外几只巨象也像是早已锁定了他,接连挥着象鼻甩了过来,配合得天衣无缝。 眼看就要被当场砸碎,段星执就着滑落方向顺势一滚,避开第一道抽击。随即将长剑勐地向下一插,借力凌空一个后翻退去象尾处堪堪稳住身形,左掌运气反手重重拍向正欲抽离的象鼻,逼得两只象鼻撞在一处。 拖延的这片刻功夫,已然足够他再次扬剑挥向第三只甩来的象鼻。剑刃撞上巨象,发出一声沉重且刺耳近似于锐器摩擦的声响。 虽是勉强避免了被砸成肉泥的下场,但巨力仍是逼得他撑着象背半跪下去,段星执下意识捂住被回斥力震得隐隐发疼的心口,又快速转了转发麻的手腕。 这象躯...像是被某种东西淬鍊过一般,连守心剑蕴足他十成内力也未划开半点痕迹,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 似真兽非真兽,似机关又非机关。 为今之计似乎唯有退后一途,但他可没忘了闯入此地的目的。 段星执面色冷凝,静静扫了眼下方尽是碎石的坟冢,其中一处,已隐约露出了黑色的棺椁一角:「呆呆,去那些坟冢里挨个看看,我抽空替你清开碎石。」 被毁成这样都毫无动静,那机关定与那些石碑和佛像无关。棺椁中,或许会有他要找的人或入口。 第98页 「...好,星星你小心!」 说话间,象鼻攻势已再次袭来。他毫不犹豫跳下象背,在巨象四肢下站定。 巨象毫不犹豫抬起蹄子,对准他的位置踩下。段星执抬眸岿然不动看着覆下的大片阴影,一派气定神闲。直至即将彻底压下,这才飘然闪身去坟冢附近。 这东西虽看着恐怖,力道与速度并重,倒是有真正大象的弱点——灵活性不足。 单纯只是避让的话,也不算太难。甚至还可以适时将攻击引去那些坟冢上,击碎棺椁上头盖着的石碑。 就是得稍微注意些角度,避免棺椁一道被象鼻击毁。 - 月上中天,肆意横行的巨大声响毫不留情破坏着本该宁静的沉夜。巨象后方数尺,有人站在叶片七零八落的丛林中,抬手轻轻拢紧了头上兜帽。只露出一双漆黑深眸,一眨不眨望着前方月色下的身影。 他站得有些远,看不清游走在巨象间的人真切表情。但从那动作和招式来看,应当是受了伤。第一次对上这几只骇人的巨象,普通人大抵早已吓破胆。恐怕也只有这人,在见识过巨象的可怖之处,还能游刃有余地周旋到现在。 且毫无退缩之态。 这巨象阵最大的缺点便是攻击范围有限,故只能做看守之用。只要远离了这块地方,便可成功逃出生天。以段星执的能力,离开阵盘根本不在话下。 但那些刻意的引导和逐渐被打开的棺椁,无不在告诉这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都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段星执的猜想没错,棺椁之下,的确有他要找的人,将那女孩找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偏偏...时间不够了。 过长的纯色黑袍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垂下眼睑,面无表情望着飘忽的树影。 再过一会儿,地宫下的人也要发觉异动上来探清情况。 - 「星星,这个棺材里的人也不是。」 「那便下一个。」 段星执轻巧向后一个撤步再次退回其中一只巨象脚边,抽空平復了一番翻腾的内息。而后小心地飘去坟冢另一端引导象鼻扫开地面碎石,不忘看了眼新打开的那具棺椁。 皎洁月光下,棺椁中平静躺着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双手交握,察觉不到半点唿吸,像是才去世不久。 若只是这样就好了。 偏偏这少年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血瘤,几乎彻底遮掩住了原本还算清秀的面容,在明亮月色下清晰可辨蠕动的迹象。或许不单单只是脸上,这些人都穿着衣服,看不清具体情形。但从那些凸起的衣料不难看出,应是浑身都长满了这诡异的东西。 血瘤那层薄薄的不规则黑膜下,偶尔冒出些晃动的生命迹象。 这已经是打开的第八座棺椁,段星执早已轻车熟路收敛好心下最初见到血瘤的那些骇然情绪,神态平静指使呆呆去往下一座。 焦毛猫小心避开着那些仿若活物的血瘤,忧心忡忡道:「小霖会不会也变成了这样...」 「不论是不是,先带她回去。」 段星执轻轻唿了口气,下意识按了按发疼的左肩。语气早已不復最初的轻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在成功躲避新一轮象鼻突袭后,翩然落在象背上,持剑直指西北方位的阴影处,冷冷开口:「看够了吗?还不现身。」 呆呆:「!!有人!!」 一袭黑袍缓慢自阴影中迈向月光下。 在人现身的瞬间,巨象似乎锁定了新的目标,毫不留情甩向对方站着的位置。 莫名得以喘口气的段星执:「......」 他起初还以为这暗中窥伺者是这巨象的主人,没想到似乎只是新的闯入者? 敌友不明,段星执本能地做出防备姿态,冷淡望向下方,就见对面倏然出现在他侧后方位置挥出一掌。 看来是敌人。 眼下暂时没空计较这莫名其妙的偷袭者是何身份,他毫不犹豫反手横剑逼退冲上来的人,再次运气凌空翻身跳去了对面的象背上。 象鼻再次打了个空,砸毁坟冢一角。 段星执眼神愈发冰冷,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黑袍人。 也不知道在被地下那些人发觉上头的动静之前,他能不能在巨象袭击的干扰下解决了这人,再带走小霖。 - 段星执借着深深插入巨象眼睛的守心剑,堪堪在象鼻上喘息片刻,随后不假思索抽出,不知第几次跳去了坟冢中央。 剑身滴血未沾,被刺伤眼睛的巨象也并未吃痛哀嚎,证明果然并非真正大象。 但比起这几只巨象,他更好奇这如同哑巴一般的黑袍人身份。 「你究竟是谁?」 对方只定定望来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出手。 段星执不得不再次提剑相挡:「......」 这人虽看似在偷袭,但从始至终未曾亮出武器,而且,他不曾察觉半点杀意。或许意在活捉他? 但若说是友,这人出手次次攻向致命处也做不得假。只是他阻拦得很是轻松...莫名觉得,这人真正水平应不止于此。 在这种环境下留手,不要命了不成。不过黑袍人眼下看起来纵然没有要他命的意图,他也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在这之前应付了太久的巨象,他体力消耗比之这人高出不知多少。再耗下去,对方即便当真只是这种水平,后果也不堪设想。 第99页 大概对方当真打的是这主意,他不能再拖了。 - 半个时辰后。 段星执再次落在满面狼藉的坟冢一端,有些体力不支晃了晃,勉力以守心剑支撑着身体站定,而后冷冷看向数米外沉默站定的黑袍人。他算是发现了,这人无论是偷袭亦或者躲避,几乎永远都在东南方位那一块。 像是...刻意引导着什么? 这一番交手下来,他倒是想速战速决解决了这人。可惜巨象干扰下,对方完全不与他正面对敌,只顾着全力逃窜,一时间竟也难以得手。 也让他更加笃定这人就是存着刻意消耗的心思。 再打下去,先耗尽体力的一定是他。 「星星,找到小霖了!」 黑袍人脚边,忽地响起呆呆的惊唿。虚化的焦毛猫从被砸开的棺椁一角钻了出来,满眼焦急沖了过来:「星星你现在怎么样了!!小霖好像还有气!」 第56章 他下意识看向碎石掩盖下的棺椁,却见对方似乎也正低头看着脚边位置。 这人应该看不到呆呆才对。 巨象还在盯准他们肆无忌惮摧毁着整片坟冢,眼见象鼻即将砸向黑袍人现在站着的位置,段星执神色一凝,提剑毫不犹豫掠了过去。 这个角度,如若当真让象鼻完完整整砸下来,这人脚边那座小霖所在的棺椁顷刻能拍得被粉碎。 强行拦下象鼻的攻势以他如今的状态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他本意是直接将人逼退,连带将巨象的攻击引开。未曾想守心剑剑锋分明已至跟前,对方仍是不躲不避站在原地。 逼近瞬间,他只能看清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兜帽下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眸。 似曾相识。 这念头剎那闪过脑海,但此时容不得他思考太多。饶是他速度足够快,从远处过来终究慢上一点,象鼻和守心剑几乎同步袭来。 但原本始终在逃窜的黑袍人这会儿仿若心存死志,脚下生根般立在棺椁旁。 剑锋堪堪刺破人胸前半点衣料,电光火石间,段星执毫不犹豫收了剑势。内力尽数汇于右手,转身拦在人身前反手横向当空砸下的象鼻。 这黑袍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刻意与小霖站在一处,他不得不救。 剑身顷刻被打入地面,他亦被迫俯身半跪在地。 象鼻拍击石碑发出轰然巨响扬起漫天石渣,段星执忍不住轻咳了声,下意识按住钝痛不已的心口。 强行拦下巨象这一击,被悍然的回斥力震得内息紊乱,若非此时用的是伪身,比之真正的肉体人躯要强韧不少,恐怕早已血气翻涌不良于行。 碎石堆中,守心剑堪堪陷入棺椁半寸,到底是没让棺椁被拍得粉碎。 好歹是拦住了。 只是这一幕丝毫让人生不出半点喜悦,四只巨象已然重新锁定了他们的位置,根本不给任何喘息功夫,伴随着悚人的哞叫,蹄子重重踏击地面,象鼻紧随其后毫不留情横扫了过来。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如今的姿势,无异于将整个后背暴露在了那黑袍人眼下。 地面蔓延无数裂纹,霎时有如地动山摇。段星执撑着堆起的石块勉力站稳,果断拔出长剑正想回身防备。 只是一息不到的功夫,身后人比巨象动作更快鬼魅般靠上前,颈间传来冰凉的禁锢触感。他本能转身拍出一掌,只是如今速度大不如前。才抬手的功夫,手腕先一步被人握住就势反压在身后。 还没等他再有所反应,右臂骤然被不知名暗器击中,守心剑铿然落地。 「你!」 剑落地的瞬间,象鼻已至跟前,黑袍人当机立断揽紧怀中人就地一滚,惊险避开正中央。 段星执被灰尘呛得止不住地咳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似乎是救人之举:「你到底...」 只是他话没能说完,冷不丁被点上几处大穴,当即眼前一黑,失去所有意识。 - 「星星!」 见人偷袭得手,呆呆慌不择路冲上前,一时间甚至忘了早前不可轻易在旁人面前现出本体的交代,勐地大力咬上人手背。 鲜血瞬间溢出,对于这凭空冒出的小东西,秋沂城眼神未变,丝毫不见意外。似乎察觉不到痛觉般动作不见半点停顿带起怀中将昏迷的人,右掌运功打向最近的象鼻,将其逼偏些许,而后极速远离棺椁位置。 这回无需再费神应付段星执,一时间倒是轻松了数倍,两人没过多久便成功远离了巨象阵范围。 失去目标,巨象很快停下攻击,整片坟冢也逐渐陷入安静。 虎口处挂的黑猫不期然再次加重了力气,秋沂城将人小心放在坟冢一里开外的一棵香樟树下,回头看了眼远处夜色中隐约可见的巨象轮廓,这才分神低下头看向呆呆。 女孩所在的棺椁被破坏了一角,封在其中的毒气得以向外蔓延逐渐消散,如今倒也不急着回去将人带出来。 一人一猫沉默对视良久,他看着这只长相古怪毛似是被烧过一般的东西似乎是察觉被带来了安全地段。眨了眨眼,忽地松开嘴,一骨碌熘去树下昏迷的人身后。片刻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喵叫声。 他也无意戳穿,只是一言不发将视线移去树下,缓缓蹲下身,这方天地一时静极。 手指被布料裹起,微微曲起一点点压过人颈侧,透出尖锐的爪型轮廓。纤细脆弱的血管在掌下微弱起伏,只需再用上几分力气,便能如愿以偿。 第100页 「你明明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秋沂城低声喃喃。 剑势太盛,若非他刻意在人被巨象消耗大量体力后才趁人之危出手,或许真不一定能完好无损站在这儿。 只是明明如此轻易地达成目的,心间莫名升不起半点快意。手指动了动,轻轻沿着长发滑落。许久后,终是颓然坐在地上。 他侧目看向人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小心翼翼执起搭在自己摊开的掌心,而后一点点合紧,那是个被牵住的姿势。 「为什么要回来...」 - 段星执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一睁眼便是呆呆那张凑来跟前放大的毛茸茸猫脸和一旁满脸焦急的女孩。 「喵!!喵!!」 「公子!!您终于醒了!!」 他自草地上坐起身,看了眼坐在膝上装作猫儿大声嚎叫的呆呆。怕是这会儿有旁人在,这才极力压着说话的欲望。 「小霖?你怎么出来的...」 而且女孩如今看着与常人无异,浑身都看不见那些诡异血瘤的踪迹,远处也看不见那些巨象的踪影。若非他确实还能察觉紊乱内息,恍然都要以为昨夜经歷是一场幻觉。 但他分明被那黑袍人偷袭,根本来不及带出棺椁下的人。至于呆呆,更做不到救人。 「我也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这儿了,不是公子您将我救出来的吗?」 小霖愣了愣,她还以为是好不容易将她救出来后便体力不支倒在这附近。但听人意思,似乎还有别的人? 「喵喵喵喵喵!!」 小霖目露疑惑看了眼蹲在人肩上嚎叫的怪异猫儿:「它...」 叫声好像听着有些不对劲。 但具体是哪不对劲,一时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因为这长耳朵... 「它是我养的小宠,不必在意。如今安全了就好,小石头还在等我们,我们边走边说。」 段星执一把抓住呆呆塞进锦囊,而后牵过女孩自顾张望判断方向:「你是被从醉月坊出来的那群人关进了棺椁里?」 说完,不忘对锦囊里的猫轻声做了个口型:昨夜发生了什么? 焦毛猫心领神会化作虚体重新飘了出来。 小霖镇定得很快,从容跟上人道:「是,他们突然将我抓进轿子里便没管了。里边有好几位哥哥姐姐,不过只有一两人清醒着,而且似乎都以为是被送去闻人府。我从帘子缝隙那儿发现小石头偷偷跟了上来,便安安分分躲在轿子角落了。」 何况那几顶轿子周围都是人,她纵然想偷偷熘下去也做不到。 「竟然还真未将你们打昏。」 段星执边拨开丛林间杂乱的草木开路边道。不过想想也猜得到,若不是熟悉地形的人,贸然进入那片白雾几乎十死无生,根本用不着费心隐藏路线,「这么说,雾中的血迹是你留下的线索?」 「嗯,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我猜到小石头大概跟不上了,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但没过多久就失去意识,再醒来时,就到了一个很多坟墓的地方。我们有七八十人,从青楼里掳出来的最多,还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乞丐,都被绳子绑着。」 显然就是巨象守护的圆盘那儿,段星执脚步微顿,倒不是因为小霖的话,而是一旁仗着虚体喋喋不休诉说着昨夜他昏迷后经歷的呆呆。 竟然还真是那古怪黑袍人救了他,不久后又闯入巨象阵将小霖也带了出来。 照呆呆所说,将女孩救出后便在他身边呆着...看了半晚上的月亮? 段星执:「......」 委实想不通这人的目的何在。 他只好再次看向小霖:「那坟冢究竟有何玄妙之处?你可看清了?」 「八十一座坟,只有按顺序移动其中九座前面的佛像才能成功开启所有机关。但顺序似乎每天都有变化,我见着他们往那个圆盘边上一圈的红色沟里倒了一种黑色的水,那些水会在地面形成一些图案,就是依据这个来判断开启顺序。但我被绑在人堆里,看不清楚那些图案。」 小霖说着,咽了咽口水又道:「出错会发生很可怕的事,还有还有,不能等到入夜,一定要在白天开启。」 那些黑衣人交谈时的谨慎和小心,以及提起机关一旦启动出错时的恐惧,她到现在都还在印象深刻。 「出错的后果很严重么...」 段星执轻喃了一句。 恐怕指的就是那几只巨象,那确实足够惊悚。这么说,就是因为他入夜后还不曾离开,站在圆盘上,所以触发了守护机关。 他现在当真是极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造出这样的东西。 若是能将这技术带回大干... 「那些坟冢之下,可还有机关?」 小霖摇摇头:「我不敢断定,我被扔进棺材里之后没过多久就没了意识。不过趁着上面的石板还未盖上时我观察过,那棺材下面还是空的。」 第57章 棺材下是空的,再往下定然大有干坤。 段星执暗自思忖道:看来还需再来一趟,但眼下并非好时机,只能先行离开,就是不知道坟冢下的那些人看到地面那些狼藉景象后会不会加强戒备亦或转移位置。 不过如今可以断定的是,闻人家借着纳妾的名头,大肆掳掠贫民在进行某种可怖的祭祀,且已有数年之久。 那些蠕动的黑色血瘤附着人全身的模样还歷歷在目,多看几眼都让人嵴背发毛。 第101页 他暂且挥开脑中那些令人不适的画面,低头看了眼如今一切正常的女孩。小霖身上消失的异状,也不知与昨夜那黑袍人是否有关。但那人有解毒能力的话...难不成是与那些黑衣人一伙的?否则不会这般了解,但昨夜种种举止他实在看不透。 始终清醒着的呆呆没能想到跟踪上去,那人又早已经消失许久一时也无处可寻。只能晚些时候让浦阳城中的大夫看看小霖,以求察觉出些端倪。 「公子,怎么了?」 女孩眨巴着眼,抬头好奇看着身旁陷入沉思的人。 「无事,走吧。」 - 一大一小和飘在空中的透明猫成功在入夜前顺利到达了白雾附近,昏黄的光线覆盖整片树丛,还未正式进入雾中,耳边远远便已传来那熟悉的沙沙作响动静。 「公子,这下面...是虫吗?」 小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小声道。 她来时也听到过这动静,只是当时被塞在轿子里,那些黑衣人走得又很快,根本没来得及探清下头具体是什么东西。 「嗯。」离坑边还有些距离,暂且看不清那些密密麻麻的蝎群。段星执琢磨片刻,俯身将人抱了起来,「闭上眼,待会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当不存在。」 被一群毒蝎子追着跑的场景,对于一名小孩的刺激或许还是有些大了。 冷不丁被带入怀中,小霖看着近在咫尺的单薄锦衣愣了愣。虽颜色素雅,但布料触手柔滑,肉眼可见的昂贵,与她身上灰扑扑的麻布形成鲜明对比。段公子几乎是她逃亡这些年来见过最没架子的贵族...不知是花了多少运气才能让她和小石头遇上。 女孩不自觉低头咬着唇将相对更脏些的袖口往里扯了扯防止碰上,紧紧闭上眼乖巧道:「好。」 见人听话闭眼,段星执这才给身旁的呆呆眼神示意进入雾中,早有准备的焦毛猫叼着先前用过的丝带飞速沖了过去。 随着此起彼伏的喵喵声,他们轻而易举穿过了大半个蝎坑。始终安安静静伏在人肩上的女孩蓦然察觉耳畔的唿吸突然重了几分。 「公子...怎么了...唔....」 只是话刚出口,她也后知后觉察觉自己的声音不復最初的清亮,反而有些有气无力。 段星执微微蹙眉,亦偏了偏头试图甩开脑中那些蓦然滋生的沉钝倦意,下意识安抚人道:「我没事。」 「你怎么了...?」 他状态确实莫名有些不对劲,但精神尚可。反倒是听对方这声音,看起来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 女孩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没事...」 只是察觉衣袖拽着的手逐渐松开,肩上搭着的头有越来越重的迹象,段星执神色微凝,离开蝎坑的动作当即更快了些。 - 临近浦阳城区的一处郊野,段星执牵着女孩缓慢行走在荒草丛生的小道上,怀中还抱着个昏迷的少年。 三人俱神色蔫蔫。 他带着小霖离开白雾后,便跟着寻香虫找到了缩在树下的小石头,只是彼时对方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雾中带毒,只是毒性浅淡,需长时间吸食后才会发作。 小石头呆在雾中的时间最久,所以中毒最深。小霖在雾中来去匆匆两遭,去时被那些黑衣人带着穿行速度很快,故呆的时间最短,是以中毒最浅。但因年龄小,眼下状态仍是比他差了许多。 他留在雾中的时间不长不短,但据呆呆所说,伪身帮他抵抗了不少毒性。只是如今负荷过重,亦有些支撑不住。 「公子...我想睡会儿...」 女孩低若蚊蝇自耳边传来,脚步愈发虚浮,好几次若非他拉着已经摔去了地上。 「要不我们也歇会儿再走吧,先将这莫名其妙的毒运功逼出来。」 飘在眼前的焦毛猫亦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段星执恹恹抬眸看了眼前方,这个位置,隐约可见城中无数盏灯火明灭。 他们绕路彻底离开了那片荒郊附近,应当无须担心被那些坟冢下的人追踪上,更不必再顾虑夜间野兽出没。 他眼下的体力也确实难以为继,遂踉跄着将怀中少年放去了最近的柏树下。 树在眼前化作无数重影,段星执扶着树干缓慢蹲了下去,无意识以前额抵着粗粝树皮微微喘着气。这毒看似温和,毒发时甚至没什么感觉,却比寻常烈毒更加棘手,几乎不知不觉间深入骨髓。等到让人心生防备时,已经为时已晚。如果不是经脉阻塞运功受限,他几乎要以为不过是寻常的迷药。 夜间寒风拂过,勉强将昏昏沉沉的脑子吹得清醒了半分。 他偏头看了眼已然悄无声息倒在地上的小霖,很快闭上眼静心自查。别无他法,只能试着强行调动仅剩不多的内力逼毒。 - 远处光线昏暗的巷角,秋沂城安静看着树下调息的人再次失去意识,沉默扯了扯兜帽,下意识迈出的脚步忽地停顿了一下。 他仍未想到该如何出现在人面前,继续用那个从不被信任的医馆大夫身份...还是继续穿着这身见不得光的黑袍。 亦或者...再捏造一个新的身份。干干净净...不会引人猜忌,能光明正大站在人身边... 他低头看向银白的指尖,一时怔怔出神。 只是犹豫的这么片刻功夫,马蹄踏地夹杂着滚滚车轮声驶过树下。 第102页 「小姐,您说的是他们几个吗?」 才现出半边身形的人倏然退回了阴影中。 车帘被掀开一角,从中传来一道细润嗓音:「替我下去看看吧。」 光线昏暗,小厮只隐隐看清几人躺在树下,一眼见到最近穿着破烂的小霖,转头满不在乎摆了摆手,先入为主道:「就是几个乞丐,应该已经没气了。小姐走吧走吧,老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呢。」 「乞丐?」 钟彧歆攥着手帕,目露疑惑喃喃。她夜视能力尚可,远远便看见了树下的人,那年轻公子的衣饰...怎么看也不像乞丐。 「咳...咳咳...」 「诶诶诶,小姐小姐,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下来了,仔细身体!」 小厮忙不迭上去搀扶住跳下马车掩唇轻咳的女子,他家小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好。经常见着些乞丐就忍不住心生同情,偏偏身体素来不好,一操心便容易病倒,为此不知被家中长辈说了多少次。 钟彧歆径直走去段星执身边,吩咐着小厮将人从地上扶起。待借着灯笼的光彻底看清后,忍不住抬手掩唇诧异道:「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乞丐在一块...」 「这...」 小厮摸了摸头,一时间也愣住。他只敷衍瞅了眼最外头那个女孩,走到跟前还没动静,自然以为是几个冻死或饿死的乞丐,但没想到凑近跟前,是这么个锦衣玉冠的翩翩公子... 虽带着面具,但从露出的清晰下颚不难窥见出几分被刻意遮掩的颜色。 穿得这样单薄,浑身上下又如同冰一般,不会被冻死了吧... 钟彧歆不假思索伸手,先后在几人鼻尖探了探:「都还活着,天寒地冻的,先将他们带回府里吧。」 「您又捡人回去...当心...」 小厮话没说完,蓦地被一道高喊声打断。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坐着个鹅黄轻裘的少年,浑身上下透着富贵:「三姐!你又捡了什么东西?」 眨眼间,疾驰而来的骏马已至跟前。 「见过小少爷。」 钟彧芩翻身下马,随手将弓箭挂去了马上,蹲在小厮身边一眨不眨盯着小厮怀中沉睡的人好一会儿:「这是哪家的公子,怎么会和乞丐混在一块?」 这身量气度,哪怕如今不省人事,也能轻易看出非比凡人。 钟彧歆摇摇头:「不知,我也是恰好才撞见,你可有头绪?」 这装束绝非平民,但大大小小的家族中他们的同辈之人多少有过照面,脑中无论如何也对应不上。 「带着面具如何看得出来?」 钟彧芩不假思索伸手便想扯下人面具,只是试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成功,忍不住嘀咕,「这面具上是什么机关?到时候让阿祉替我看看。」 随后眼神骨碌碌扫了一圈四周:「三姐是想将他们捡回家?那我替三姐分分忧,他就交给我了,我替你照看着!」 说话间,昏迷的人已然被一把扯了过去带上骏马,转眼间飞驰而去。动作太快,徒留几人原地发愣。 「这这这...小少爷...」 钟彧歆无奈嘆了口气:「罢了,由他去,先将这两孩子抱上去吧。」 虽不合常理,但几人终归是呆在一起的,待人醒后也好有个交代。 【作者有话说】 犹豫就会败北。 第58章 段星执悠悠转醒,缓慢坐起身,抬眸平静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 ...他这是又被人带来了哪儿... 屋内熏着常见的檀香,但似乎还混杂了一种不知名香料,异常清淡好闻。嵌金步床楠木桌椅,绢制四叠屏风,印花窗纸,下方的桌几摆放着不少青瓷小物。 地面铺着一整层毛绒软垫,在这个冬末春初冰消雪融的时节,居于其中察觉不到半分冷意。 看来是个富贵人家,而且财力不可小觑。 「呆呆?」 「在在在,星星你醒了啊。」 从床顶冷不丁探出个黑脑袋,不等人开口便心领神会道,「小霖和小石头现在在我们隔壁那间屋,我才从那边熘过来,现在还没醒,叫来的大夫好像诊断不出那些白雾里到底是什么毒。」 他略微放下心,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仅着的纯白绸缎内衫,虽被动过,好在似乎只是替他将外边那层薄衫脱了下来。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是一对路过的姐弟将你们救回来的,但这里是哪儿我也不知道...那些路七弯八绕的我记不住...」 「无妨,我自行...」 话说到一半,坐在床榻边的人忽地凝眉,抬手看向掌心。 先前中毒时的沉阻滞涩之感不復存在,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空空荡荡... 他的内力消失了。 「这到底是什么毒...」 「你说那雾里的毒吗?不用担心!」 呆呆跳来怀中,举起胸前挂着的恢復了少许绿意的能量石,喜滋滋道,「那些毒导致伪身负荷过载,刚刚达到了警戒值,它现在在还原初始数据,过几天就能恢復如常啦。只要不是极其严重的致命伤导致魂体脱离伪身暴露在天道眼皮底下什么都不怕!」 段星执接过那枚袖珍石头盯着看了许久,底部那点荧荧绿意的确有微不可察的浮动迹象。 「呆呆,这石头...是你生来就有的吗?」 「是啊,我诞生的那天,它就挂在我身上了。」 焦毛猫眨巴眼睛,「怎么了?」 第103页 「那你究竟清不清楚它的能力源于什么?或者说,它的所有作用。」 他总觉得,呆呆对这东西的了解根本不够详尽。穿梭两界,瞬移百里,凭空化物,甚至几近赋予人长生不死。这堪称逆天的东西用处应该远远不止于如今展现出的这些。 再加上先前捏造新伪身强行恢復成本体的面貌和至今没能得出结果的那把莫名其妙的锁,他实在怀疑,呆呆的认知并不够全面,导致无法完全掌控这枚石头。 「不是引灵石里的那些绿色能量吗...」 段星执:「...不是这个,或许...你再想想?」 光是有天道这东西和三千世界的存在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这石头,他实在无法依靠曾经二十余年的经歷来猜测出点新的什么。 「我只知道它是我生命来源,如果里面的能量耗尽没法及时补充,就代表我被天道彻底抹杀了。」焦毛猫耷下脑袋,沉思了许久,「我碰到它的时候,它就给了我这个信息,还有一个去找你的指引。」 「然后就没了?」 「是啊,我诞生时还懵着呢,刚想跟着指引去找你,突然被雷噼了一下。」 呆呆摸了摸头,仍是满眼茫然:「然后我就接收不到石头的信息了,过了好久,能量石才偶尔传递出一点点数据,我那时才知道被噼是因为走反方向。」 「至于现在,等它做出反应之后我才能知道原来还有这个用处。」 段星执:「......」 他现在大概能确信呆呆的确无法完全掌控这枚石头了,但只是哪怕是切换成他可操纵的光幕状态,他能看到的东西也极少。 不是这儿灰一块就是那边黑一角,相当破烂。 霎时脑中似有半点灵光一闪而过。 破烂、残缺... 他低下头,目光停在膝上蹲着的呆呆那身一缕一缕的焦硬黑毛上,油然而生出一个猜测。 ...这石头莫不是被噼坏了?才让许多作用时至今日也无法察觉,甚至让本就智商不太高的某东西显得更蠢了些。 焦毛猫还在仰着头大睁着眼疑惑道:「怎么啦?能量石出了什么问题吗?」 段星执:「...没什么。」 忽地响起几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呆呆光速熘去床顶,段星执抬眸看向门口。 「公子您醒了?」 刚进门的侍女见着坐在床边的人一愣,很快从容福了福身,「奴婢这就去通知三小姐和小少爷。」 段星执赶忙出声将人叫住:「等等,能否先告诉我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钟府。」 侍女笑了笑,「是我家小姐见您和另两位...昏倒在了路边,这才好心将几位带了回来。若还有其他事,等他们过来了再说吧。」 「有劳,你先去吧。」 段星执沖人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敛目沉思。钟府...会是他想的那个钟家么。不过依这屋中处处偷着富贵的陈设,恐怕八九不离十。 - 侍女回来得来得很快,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他才起身将挂在架上的显而易见用于给他更换的崭新衣衫取下,屋外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 听动静,人还不少? 愣怔的一会儿功夫,虚掩着的门已然被人推开,几名少年风风火火大步迈了进来。 段星执捏着外衫侧身站定,忍不住轻轻皱眉回眸看向几人。纵然是他占了人家的地盘,被这么不打招唿贸然闯入,也实在让人不虞。 「你醒了?」 来者是三名年轻男子,站在首位和右侧方的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他都相当陌生,但站在左后方那名青衣人...意外的有些眼熟。 可不就是那日他被强行带回闻人家时,那群纨绔子弟中的其中一个么。 怕是闻人澜「死后」,便换人跟着了。站在首位的这黄色轻裘的少年应当就是侍女口中的小少爷。 至于另外这个白衣小公子...还不待他有所猜测,耳边忽地响起呆呆惊唿声。 「是那天夜里的那个人!」 段星执微微偏头,回以个淡淡的疑问眼神。 「就是那天我跟着齐鸦阁的人一路追到陈府,就发现他也在哪儿。那些杀手好像都唤他为主子,龙骨图也是他说出来的!」 陈府的人? 那眼前这位,就是如今声势如日中天的井昌钟家小少爷无误了。不知当朝皇后钟自雅几日后意图刺杀萧玄霁的计划,这位作为弟弟的清楚多少。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为钟家人,不可能独善其身。 侍女紧随其后,又是盈盈一福身:「外头风太大,小姐身体不适便不过来了。让我给公子带句话,等您休养好些了再去找她。」 段星执轻轻点头,就算不提,他也会亲自去找这位好心相救的三小姐道声谢。 「怎么不说话?」 小少爷上前两步抬手在人眼前晃了晃,「虽然是三姐先发现的你,可是是本少爷将你抱回来的,我才是出力最多的那个!不能忘恩负义,要谢得一併谢。」 段星执古怪瞥人一眼,这是多担心救回来一只白眼狼。 「多谢小少爷出手相救,日后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 段星执相当客气一拱手,「不过能...」 不能让他将衣服换好先?他实在没有众目睽睽之下宽衣解带的爱好。 他话没说完,蓦地被人打断。 第104页 「原来你会说话啊,」钟彧芩笑道,「我和三姐也没什么用得上你的地方,作为谢礼,就摘下面具,再告诉我这上头的机关是什么就够了。」 段星执:「......」 这小少爷怕是自小在家被娇纵着长大,我行我素惯了,丝毫不顾及旁人情绪。 「星星,他对这面具超好奇,趁你昏迷的时候试着摘了好几次,」焦毛猫飘来肩头小声插嘴道,「后来将这个白衣人叫来,也是为了取面具。这个陈家的人甚至还提议用刀!只是被拦住了。」 呆呆看了眼眼前始终挂着淡淡笑意的白衣少年,又想起那夜毫不留情的鞭子,忍不住咕哝:「明明打人不眨眼,兇巴巴的。」 「不过他们要是真用上刀你还没醒的话,我就把面具和伪身连上的锁解开了。」 陈祉意味深长负手笑了声:「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神奇的面具,竟是用尽方法也取不下来,不知公子能不能满足我和彧芩的好奇心?放心,我等并非以貌取人之辈,公子不必担心面上有伤耻于见人。这屋子里就我们几个,就算摘了面具,也绝不会传出去什么闲言碎语。」 语气温温和和,只是投来的目光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意味:「更重要的是,还有件事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烦请公子自证一番。」 站在最后头的青衣人始终观察着场中形势,适时上前半步开口:「前些日子阿澜带了一人进闻人府,只是那场意外大火过后便找不到他了,清点出的尸体也没见着踪迹。」 「那人...」 青衣人话音微顿,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笃定道,「姿容气度见之忘俗,实在醒目。同公子相比...不说十分,也有八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这周只有两更^ ^ 第59章 陈祉语气带笑,悠然围着人转了一圈:「如今闻人府纵火的兇手还未寻到,但纵观当日所有宾客,也只有那位来歷不明之人嫌疑最大。大理寺于常人而言,可不算什么好地方。兹事重大,相信公子是聪明人。」 钟彧芩跟着不满嘟囔了句:「只是摘个面具而已,怎么就那么为难啊?难不成闻人府的火真是你放的。」 沐在几人灼灼目光下良久,段星执倒是依然气定神闲,蓦然轻笑了声,径直看向最后方的青衣人:「你说,有位与我极相似的人被带入了闻人府?」 那人柔柔一笑看向钟彧芩,伸手搭上人肩头:「是啊,当日不止我一人。若是小少爷不信的话...我再找几人来作证也不是什么难事。」 段星执:「......」 这青衣人能让他一眼便记起来,无外乎当日让他觉得异常新鲜的涂脂抹粉装扮和矫揉造作做派,眼下这展露出的柔媚姿态依然让人嘆为观止。 钟彧芩毫不犹豫挥开肩上搭着的手不满道:「一个个的吵死了,不许叫过来,否则你也滚出去。」 他们这圈子里的同辈,也就闻人澜喜欢和这些人不清不楚地混迹在一块。他不好此道,若非在路上恰好遇上又似乎认识他怀中抱着的人,根本不会答应让人进府。 青衣人悻悻收了手,皱眉看向他:「还愣着干什么,非要让大理寺的人前来才捨得摘不成?」 钟彧芩跟着回过头:「对了,你如何称唿?」 「段...」段星执不假思索抬手覆上面具,轻轻扬唇看向眼神蓦然亮了几分的青衣男子,「临昭。」 说巧不巧的,他伪身不久前正好换过根本不惧,带上面具不过是为了少些惹人注目的麻烦。但应对某些特殊情况,非要摘下面具也没什么所谓。 只是这人莫名急切辨出他身份的模样,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他若现在当真坐实了就是段星执,这人能获得什么好处不成? 「段星执?果然是你!大理寺追查了你数日,没想到藏在这儿!」 对方情绪很是激动,才听了开头姓氏便忙不迭打断道,而后愣在原地,「临昭?」 大理寺在追查他?闻人府纵火的矛头何时引来他身上了?段星执微微皱眉,脑中快速闪过这一疑问,已然取下面具,从容抬眸:「你说的那人,的确与我有些关系。」 几人俱怔住片刻。 刚起床的人并未拾掇,衣冠不整,长发略有几分凌乱松散搭在肩上,朴素宽松的内衫无端让人增添几分倦懒情态。冷淡望来时眼中似有星子璀然,恰如清风皎月。 「这位公子说的应当是我那位双胞胎兄长吧,」 这桩问题不解决,这几人大抵是一时半会不会离开了。他没兴趣在这儿当木桩一般干站着,段星执索性拉开手中的玉色薄衫随意往肩上一披,自顾坐去了最近的梨木太师椅上,懒懒散散搭着两侧扶手抬眼睨人,「只是忻州动乱之初,我与他便走散了,没想到他竟然也逃来了浦阳城,还牵扯上了闻人府纵火案?」 中了这莫名其妙的毒,整个人也不自觉懒怠易倦许多,还是坐着舒服不少。 站着的几人很快回过神来,愣怔的目光再次缓缓变成肆无忌惮的打量。 哪怕未着锦衣华服,一举一动仍掩不住浑身无意识透出的矜贵。在场中人早早了解过段星执的身份,确认过只是忻州一寻常富商。 但眼下这一幕,丝毫不像什么平民小户,倒更像...是位行事低调的天潢贵胄。 几人脑中齐齐闪过这一念头。 第105页 许多年不曾感受过这般毫不掩饰的目光,纵然相当不虞,可惜如今也只能暂且忍着。段星执惯性勾了勾唇,眼底没多少笑意:「若是有何问题,尽管问。我可不想因为我那位...不对付的兄长平白无故遭了牢狱之灾。」 只是不等其余两人出声,青衣人已再次不满开口:「怎么这么不知礼数,让你坐下了吗?」 段星执垂下眼睑掩下眸中的不耐烦,抬手缓缓按上太阳穴做出个倦怠姿态,低着头轻声道:「我昨夜差点饿死在路边,站了这么长时间,实在乏累不已。钟少爷既然能将我救回来,也是大善之辈,应该不会忍心再勉强我这么个孱弱之人站着。何况这不是还有不少事需要我交代?若是再不省人事...届时影响的也是几位的心情。」 「这才呆了多久,我们都...」 「你给我闭嘴。」钟彧芩不满瞪了人一眼,蓦地打断还想抱怨的苗头,随即看向椅上的段星执,声音无意识放轻了些,「身体不适,你坐着就行。」 这人轻声细语地靠在椅上说话,像个易碎的琉璃一般,实在让人不忍心说出半句重话。 「他原来是你兄长?」陈祉眼中浓厚兴味从始至终不曾消散半点,缓慢绕去了人椅后站着,笑道,「我怎么觉得,不太像呢。好不容易听到了点失散已久的兄长消息,还能如此镇定坐在这儿?是确有其事还是...根本没这么个人?」 果然在这儿等着他,段星执低着头,无声扬唇。 他语气渐沉:「还要多开心?我与他...不过是凭白占了个兄弟名分罢了。」 「父亲听信双生不祥之兆的传言,因他我被整整幽禁数十年,不入祖籍,不录户册。听几位刚才的意思,他被牵扯进了一桩纵火案?怎么,他死了吗?若是死了才叫大快人心。」段星执说着,忍不住真切笑出声,只是听在旁人耳中,颇有股大仇得报的快意之感,「如今好不容易因动乱逃出生天重获自由,不曾想又要与他重逢。你们说,我还要多开心?」 正蹲在人肩上百无聊赖数毛的焦毛猫愣愣转头,还能这么编? 钟彧芩呆愣许久,他一时也没想到这人竟有如此悽惨的过往,难怪整个人苍白得不似凡人,恐怕就是常年幽禁地下不见天日才导致如此。 脑补一番,不由更觉得眼前人可怜,忍不住上前轻轻拍了拍人肩:「你...你别想了,总之现在都已经离开了。什么双子不祥,浦阳城从来没有这种说法。」 段星执以手掩唇轻咳几声,勉强遮了遮嘴角实在有些压不住的弧度,意外抬眸看了人一眼:这小少爷还挺好骗? 「空口无凭,你说什么就信什么?谁知道是不是你与那兄长串通起来谋害闻人家!」 段星执抬眸淡淡看了眼这从始至终就没给过他多少好脸色的青衣男子,不甚在意道:「同样的话我亦还给这位公子,空口无凭,凭什么证明我与他还有往来。」 「先不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有没有那等本事谋害偌大闻人氏,再者我与闻人一脉无新仇旧恨,谈何赌上身家性命去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最后,我与他早在当年被幽禁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断了亲缘情分,他虽有我兄长之名,做任何事都与我无关。就算火烧闻人府之事足以株连三族,但难不成我朝如今定罪连本人都无需找出来便可直接行连坐之制?」 一连串质问将人赌得哑口无言,青衣人吶吶许久,蓦地憋出句:「你这样,也根本不像个逃难的人!」 这回像是终于找到了漏洞,言辞凿凿急切道:「你既然也是从忻州逃难过来的,为何你们兄弟二人都如出一辙?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一路逃亡的流民,就算侥倖苟活到了浦阳城,谁人能像你们一般身着锦衣光鲜亮丽,谁家逃亡不将自己打扮得灰头土脸的?说,你背后是不是还有人,这么藏着掖着,难不成...是叛党?!」 段星执若有所思瞥了眼搭在肩上的薄衫,主要是这些衣服都是呆呆幻化而成,制式俱来源于他在大干时穿过的衣物,实在没几件太过寻常的。 不过三番两次被人揪着这点质疑,或许他当真该去买件朴素点的衣衫... 但眼下的问题还是先解决为好。 「父亲固然不许我在外现身,但终究是亲生血脉,平常用度自然称不上苛待。段家也算小有家产,几匹锦缎罢了,又不是扯不起。我自小穿惯了这些,碰不得粗麻,出逃时这才刻意带了不少漂亮衣衫,有什么问题吗?至于我那位兄长为何也是如此...我怎么知道,你们当日见过他怎么不好好盘问?」 段星执微微弯眸笑道:「这一路来都走的深山险径,或许上天见我前十余年过得太惨,这才格外眷顾。在进入浦阳城前,毒蛇勐兽没撞上,其余流民更不曾见过,这才得以平安入城。只是混入城中时早早吃完了存粮,幸好得那两善心乞儿相救才得以苟活。但昨日在寻找新吃食的路上不慎遭了暗算,这才昏倒在路边。这位公子,还有要问的吗?」 他当日潜入尚书府篡改记录前就早已设想过诸如此类的场景,补全了所有纰漏。能找到的段姓之户多不胜数,从来不是随随便便选的一家。 第60章 咄咄逼人的青衣男子不由哑然,结合他们拿到的户册记录,这番说辞几乎挑不出漏洞。 「可你又如何证明你当真是那人的弟弟!这样一来还是可疑得很,和来歷不明...」 第106页 「若要说这个,的确没有证据,」 段星执垂眸轻声打断道,「父亲本就畏惧双子不详之兆,没让我直接死在出生的那一天已是顾念足了那分血缘亲情。更别说大大方方将我带去人前,无异于痴人说梦。除却父母兄长和府上管家,知道我存在的人甚少。不过,我以为我同他的长相,应当也算得上力证了。」 「当然,也不奢求几位尽信。」 段星执缓缓站起身,不紧不慢将薄衫穿上随意系了个结,抬眸扫视一圈拱手道,「但既然已洗清了疑似纵火的罪名,归根结底在下不过是个清清白白安分守己的流民。昨日幸得钟三小姐和钟少爷相救,在下无以为谢。但仅有的那点微薄之力应当不足以入钟家的眼,就请让我带着那两乞儿即刻出府吧。」 「够了够了,祝书昀你烦不烦,临昭有理有据表明得得清清楚楚他不是当日被闻人澜那傢伙带回去的人你还揪着不放干什么!不就是一张白纸黑字的身份,本少爷明日进宫一趟,届时让二姐命尚书府的人给他一个就是。」 段星执不动声色扬唇,随即在门前站定,看着匆忙跑来拦在他身前的少年,温和道:「多谢小少爷信任,不过在下一介流民,的确不宜在府中叨扰过久,请让让。」 「让你留着就留着,坐好。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整个钟家没本少爷发话谁敢让你走!」 顺着推搡的力道,段星执再次坐回了椅子上,末了怀里又勐地被塞来了一团暖乎乎的东西,正是钟彧芩才解下的大氅。 「穿着穿着,这冷死人的天气穿这么单薄,要不是我和三姐发现得早,说不定你早冻死在外头了。」 思及昨夜看到的外层最厚的那件衣衫披在其中一名乞儿身上的画面,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自己死活都不顾,烂好心。」 段星执:「......」 他那不能明说的体质...这小少爷恐怕误会不浅。 「多谢。」 他真心实意道了句谢,才顺着人将大氅裹好,又见人站起身风风火火走向外头:「睡了一晚上没吃东西饿惨了吧,安心等着,我去叫人给你上些吃的来。」 段星执亦不推拒,轻轻一点头:「有劳小少爷。」 随口编撰的险些饿死的故事,还是需勉强装模作样一下。 - 「彧芩,你这殷勤献得我可是头一回见,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陈祉悠悠跟在人后头,握着扇柄敲了敲前边健步如飞的少年肩头,笑道,「不是说见了那些好南风的人就觉得噁心?忽悠我们呢,每回喊你出来玩都用这藉口搪塞,不厚道啊小少爷。」 钟彧芩皱了皱眉:「谁骗你们了,你说祝书昀?他刚才站离我两米站着我还是觉得晦气。」 「怎么...临昭不一样?」 「他本来就不一样,你瞎了不成?」 钟彧芩毫不给面子白了身后人一眼,「他那等姿容的人,不说你们常去的那条聚繁街了。就是整个浦阳城,再加上曾经的彼宁城,你见过第二个么?」 陈祉勾了勾唇,脑中缓缓勾勒出人纤细脖颈处透出的淡色青筋。映在苍白如瓷的皮肤上,脆弱得仿佛一触既折。说话间,右指微曲,无意识做出个成爪的姿势:「那确实倒是...不曾见过足以比肩之人。」 就是可惜了查探不到半点内力,未免太弱了一点,不太符合他一贯对猎物的要求。 这样的人...折下时太过轻易,实在容易很快让人兴致索然。 不过这点小事无需在意,他每每暗中端详那人时,总隐隐地冒出一丝与人身份相当违和的高不可攀之感。若是能让那双始终没多少情绪的眼睛露出一丝平日难以见到的色彩...带来的成就感只是光靠着想想,就有些压抑不住心潮涌动。 「难怪闻人澜那小子会将他哥抢回去,他倒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带着面具。」 钟彧芩边走边叨叨,「本少爷头一回对一个男人这么感兴趣,既然进了我钟府,就别再想着轻易出去了。反正外头也没府里头安全,他这模样,指不定被抓去什么不见天日的地方伺候一群人,从日到夜的哪怕死了都不能安生,而且更不用再颠沛流离地讨生活。安安心心留下来,好处少不了他的。」 陈祉歪了歪头,一些不可名状的兴奋之色蕴在眼中丝毫不加掩饰。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忍不住喃喃自语:「真巧...」 - 卧房中,焦毛猫化做实体跳回床上打了个滚,感嘆道:「这家的床是我睡过最软的床了,超舒服。」 不忘随口唠叨:「刚才他们一起跑来质问的时候好吓人啊,要是答不出来我们是不是就要被抓走了?」 「自然,以闻人氏的地位,他们主宅被刻意纵火甚至招致满门尽灭。在如今的大照,恐怕只有浦阳城失守能与这桩重大惨案相提并论。也就是这回恰好捏造出了个与闻人氏无半点交集的身份才得以洗清嫌疑。若是当日的段星执,就算我能清清楚楚描述出当日是如何趁乱逃出的闻人府,恐怕也绝无可能走出大理寺。」 段星执摇摇头笑道,「你才睡过几张床就有此评价?不是几乎都在我袖子或者锦囊里呆着?」 这床上铺设的用物的确不算凡品,但与大干宫中用度相比还是差了些。 「睡过好几张,宣阴殿的陈府的聆胭楼的还有一个破房子的,这么多呢,」 呆呆蹦起来反驳了一句,又迅速四肢大张趴了回去,「还好星星反应快,不过他们说不定现在又跑去查你的新身份了。」 第107页 「任他们查,」 段星执不甚在意笑笑,「除非如今的大照能有通天手段先平了北边的景朝之祸,再将那挂着我父亲名号的段姓地主从眼下乱成一锅粥的定中平原里找出来。否则他们查不出半点问题。关于那位段少爷的记录,单单一句不常在人前现身,我便可大做文章。」 「不过景朝之祸?先解决了兵临城下的谢沐风再说吧。」 「那我们就能安心躺着啦,等能量石将伪身数据还原完成。」 那是自然,他如今无自保之力,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不过... 「安心?那可不见得。」 「啊?为什么啊,我觉得那两姐弟都是好人。等小霖和小石头醒了,我们再告辞不就好了吗。」 「纵然再心善,将我们捡回来之后随意找个地方收留些时日也差不多够了,可你不觉得,这小少爷热情过头了点?」段星执垂眸看着身上被人系得严严实实的大氅,「无事献殷勤,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好像也是...奇奇怪怪的...还专门跑去给你叫吃的,萧玄霁把你当成神仙都不这样。」 段星执:「......」 这大抵就只是性格不同而已没什么好对比的,不过忽的被人提及,他也想起似乎有些时日没回过宣阴殿了。当日突然离开连招唿也没打一声,不知现在萧玄霁情况如何。 再过五日就是祈福大典,还不知钟自雅的刺杀行动筹备得怎么样了。萧玄霁是个相当听话好用的棋子,暂且还不能死,天雍台他到底还是要去一趟替人化解这次危机。算算时间,能量石应当正好能让他恢復如常。 呆呆挠了挠头:「我想不到原因...」 他倒是隐隐有个猜测...就如同上回用段星执的身份被带回闻人府一般。不过思及刚才那人对祝书昀毫不掩饰的嫌弃,他很快又放弃了这一想法。 他又并非金银财宝,何至于招致人人爱慕。虽有自知之明承于父皇母后,外表称得上优越,但倒也没自恋到这等地步是个人都对他有非分之想。 「...或许也只是我疑心病犯了,这小少爷当真只是热情的性子。」 在位多年,对着所有人几乎本能先从头到尾先审视一番。再者,他也实在没有对初次相见之人就放下戒备的习惯。 再加上刚才经他那番隐晦的算计,这小少爷看着确实有些纯良好骗的样子...不单单将他留下更轻易地提出去替他解决身份问题。但他对于留下与否实际并不太在意,那番算计更多的也是为了借钟家的势力查清小霖和小石头体内的古怪雾毒。 不过为帝者的信任,从来不是那么好得的。 且先放着吧,若真别有所图,他迟早能察觉出端倪。 - 拜他那句险些饿死的言论所赐,钟彧芩命人端来的都是些刻意准备的清淡食物,以免让人胃受刺激更觉不适。 他不缺吃食,但空间商店里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东西,多少有些腻味,难得见到新鲜多样的菜式,当即胃口大开。 「喜欢么?」 「嗯。」 钟彧芩当即展颜:「喜欢就多吃点。」 他才伸手夹了眼前小碟一筷子菜的功夫,碗里已然堆了满满当当一堆。 段星执:「......」 「我自己来就好。」 他在宫里时就不爱让一大群宫侍跟着伺候,麻烦且没什么必要,但至少一个个相当规矩且听命。 「嗯嗯,你吃你的就行。」 显然眼前的少年不在此列,依旧兴致勃勃给他夹菜:「这几道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食材,我才被分了一小筐不到。还有这个也是,多吃点。」 段星执微不可察摇了摇头,也没再继续客套。只是随意夹了几筷子,很快站起身来:「吃饱了,多谢钟少爷款待,我想去看看小霖他们。」 钟彧芩跟着起身,惊异看过来好几眼:「这就饱了??你唤我彧芩就行,小霖...你是说那两个小乞儿?」 不说是个饿极的人了,就是寻常成年人,也没有吃得这么少的... 「嗯。」 见人的确没有再动筷的欲望,钟彧芩只好收了才冒出的那点投餵得正开心的情绪,垂头丧气放下筷子,转而迅速端了个小瓷杯过来:「吃完了来清清口。」 段星执毫无防备接过瓷杯,才递至唇边,动作蓦然顿住,垂眸看向澄净无色的水面。 ...这水似乎有点问题。 站在桌边的人神色微不可察一变,只是迅速换上欣然之色笑道:「这是三姐捣鼓出来的新奇玩意,往水里加了些茉莉花露更甘甜适口,故闻起来和寻常的白水有些不同,但也并非正儿八经的花茶。你没喝过吧,还有柑橘,槐花味的,改日我都拿来给你尝尝。」 「三小姐奇思妙想倒是丰富。」 段星执赞嘆了一句,重新看了眼杯中水。迟疑片刻,还是选择饮了少许。 第61章 「走走走,他们就在隔壁。这两小乞丐沦落到这般处境还愿救人,如今也算是善有善报。进了钟家,不说大富大贵,保他们一世安稳定不成问题。」 段星执静静跟在人身后,并不搭话,只伸出手指虚空拨了拨飘在一旁的焦毛猫无声做了个口型。 水。 呆呆歪着头琢磨片刻,毫不犹豫沖回了刚离开的屋子。 - 两名小孩被换了身干净的布衣,并列躺在床上。 第108页 钟彧芩一进门便将所有下人挥退:「他们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是这样,三姐也找了大夫来看过,什么没查出来,只说是还活着。他们昨夜到底跑去了哪儿?又是中的什么毒?」 「不知,」 段星执摇摇头,看着床上面色红润的两人,轻声道,「他们只说在城中翻不到吃的了,想去南巷外的深山里找找看。我那时身体尚且虚弱便不曾跟上,原本在附近的巷子里等着,见他们久久不归,有些不放心这才出去寻找,然后就见他们倒在那颗树下。我检查过了,身上并无人为的伤口,只有少许藤枝草叶划出的痕迹,所以猜测是不是碰到了什么毒草或小毒虫。」 「之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不必自责,他们既然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肯定想办法帮你把他们救回来。」 钟彧芩拍了拍人肩以示安抚,信誓旦旦道,而后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不过奇怪了...那片郊野连着一座荒山而已,我还时常去打猎,里头没听说有什么奇诡毒物啊。」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来浦阳城时日并不长。平日也多数藏于街头巷尾,甚少去那些杳无人烟的偏僻地方。」 段星执垂眸平静道。 结合呆呆早先观察钟家请来的大夫医治情形,加之钟彧芩眼下的神情不似作伪,看来钟家的确对那巨象所在之地一无所知。 如此一来,排除了钟家,或许便只剩已死的闻人氏或者梁家才有本事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在浦阳城郊建造此等规模的祭祀之处了。符至榆固然手握重权,但名下私产根据他目前查到的来看,在那几大世家面前还是不够看,应当不足以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至少...不足以瞒过如今的钟家。 想建此巨象阵盘,财权二者缺一不可。 还是说陈府瞒天过海,私下与相府...不,医治时陈祉也在场,陈祉在陈府的地位不低,若是陈府牵涉其中,察觉雾毒定不会如此淡定。 难不成是梁家和闻人氏联手?只可惜一家至今尚无结识时机,一族已满门尽灭。不过如今既然机缘巧合下进了钟府,先试试能否将那副拼了大半的龙骨图找出来。 「临昭?想什么呢?」 「星星!」 两声唿唤瞬息让他从思绪中回神。 「钟少爷,怎么了?」 段星执抬头温和一笑道,不动声色偏头看向飘来身边的呆呆。 钟彧芩满眼关切探身向前:「刚同你说半天话没见回应,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没事吧?好好的突然发什么呆?」 「没事,只是在想...小霖和小石头如何才能醒过来。」 呆呆打了个嗝插话道:「放心吧那水没问题,我刚把剩下的都喝完了。石头里没有出现代表黑色的毒素,茉莉水好好喝啊,就是好少没喝够...」 段星执:「......」 也亏呆呆能想到这么个尝试方法,不过这么说的话,那石头似乎还有试毒的作用。 钟彧芩露出个憨笑,凑上前状似无意将人垂下的长髮拨去肩后,鼻翼翕动,嗅了嗅蓦然变深的梅香,而后迅速退开转移话题道:「都说了,包在我身上。我说治好他们便一定尽我所能替他们找来最好的大夫。钟家养的那几个虽不中用,不过不久前我已经让下人出去张贴告示了,重金悬赏名医前来,定能找出解毒之法。」 段星执动作微愣,回眸看向莫名不自在张望着别处的钟彧芩,相当恳切拱手道了声谢:「钟少爷有心了。」 不管钟彧芩是否有什么别的心思,但就眼下情形来看,对方的确在真心实意地替他寻救治之法,说没有一丝触动是不可能的。 能替几个萍水相逢之人做到这种地步,已是世间少有了。 只是同一时间,怀疑情绪亦在心间疯狂滋生。也许当真是少有的天性热忱纯善之人,可惜...遇见的偏偏是生性多疑的他。 如若对方目的并不出格,他实际并不介意这种别有用心的示好更甚让人达成所愿。世间人情往来,归根结底无非一个利字。 若是这小少爷能坦诚些就好了。 「那么见外干什么,都说了叫我彧芩就行。老守在这儿也不是个事,我让下人来看着就行。走吧,今天天气不错,吃饱喝足带你去外头园子逛逛。」 段星执垂眸看着对方紧紧攥上来的手,顺从跟上,轻应了声:「好。」 - 翌日,两人站在榻前,看着前来问诊的大夫惶恐起身,拱手摇了摇头。 钟彧芩笑着拍了拍身边人:「无妨,还有好几位揭榜的大夫排队等着,他不行就下一个。」 段星执略微舒展眉眼:「有劳。」 钟彧芩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抬手替人轻轻按了按眉心:「别想了,大夫也说过了这毒一时半会要不了他们的命。走吧出门散散心,晚些时候等下一位大夫到了我们再过来。」 段星执不动声色退后半步:「嗯。」 这小少爷别的什么都好,就是与人相处时似乎自我惯了。他们两人明明才认识不足三日,有时已过于随性到让人生出些不适。 「话说回来,你那取不下来的面具到底是什么机关还未曾告诉我!」 「我也不太清楚箇中玄机,是从父亲的私库中翻出来的东西,听闻是位世外高人所赠。」 「你不会是不想说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本少爷吧?」 第109页 「若是不信也没办法,在下只能将那面具赠出,钟少爷再寻通晓机关之人随意破解如何?」 「机关术?可我家未曾招募到过烨国的能人异士。」钟彧芩无意识嘀咕了几句,「不过那面具看着确实精巧,说不定当真是烨国那位传说中的机关大师手笔。」 「...烨国?」 段星执疑惑道,无论是闻人家的残图,还是萧玄霁地室下那张巨大的地图,似乎都未曾提及过这一国的踪迹。 但同样是已然亡国的鹭印一族曾经的地界,在地图上亦有个不甚明显的标识,虽说最开始他并未看懂那特殊的註解。 「没什么没什么,大照西边一个早已灭亡多年的边陲小国罢了,无关紧要。我信你,那说好了,倒时候给我仔细看看那面具,我实在是好奇如何做出来的。」 西边?可大照西疆分明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异常标识。 他只好暂且收下那点好奇心,淡笑应了声:「自然。」 烨国...机关师? 不知与那巨象阵盘是否有关...还有陈府那精密至极的墙头弩,无不昭示着这世界的机关术水平远超大干,许多东西都不能再用他惯常的认知论断。 钟彧芩无意间的提及倒是给了他一些头绪,横在眼前的无数重雾似乎隐隐稀薄了些,终于能让他窥见冰山一角。 无妨,时间充裕,他总能一点点查出星位图异常的所有真相。 【作者有话说】 边写边梳理细纲,后知后觉发现六个攻居然梳不出一对完整双亲...。 一些地狱笑话....。 第62章 午后。 钟府偏院的一座石亭里,四周的下人被遣散得干干净净。寒凉日光覆在才抽枝不久的新芽上,两人在树影后相对而坐。一人神色焦躁一人气定神闲。 「任我如何讨好,临昭总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阿祉,你说如何是好?」 「本少爷头一回放下身段去这般恭维取悦一个人,昨日挨着冻陪他逛了整整一下午的园子,不说多感恩戴德,也不至于如此冷淡。还有今天中午陪他用膳,他竟然胆敢嫌弃我!!」 陈祉不紧不慢抿了口茶,看着对面满眼不忿的少年笑道:「可他若是转眼就如那些凡夫俗子般见着点好处便一副受宠若惊卑躬屈膝的姿态,你还能看上他?」 「那倒也是...」钟彧芩挫败向后一仰瘫坐在石椅上,扁扁嘴道,「我也不想心急至此,只是他那样,我总觉得...从未被他放在眼里。」 明明礼数挑不出半点毛病,实际相处时也异常融洽,但他总莫名觉得两人间似乎有层无形的壁。 陈祉意味深长笑了笑:「你不是已每日看着他用了那些花果甘露水,他迟早是你的,还担心什么?小少爷,这才几日,耐心些。」 「我还不够耐心么!这都好几日了。本少爷平日就算是要宣阴殿中的东西,姐姐都能隔日便差人送来府中。他就算再有无双姿色,归根结底也不过一届商贾平民,总不该比萧玄霁还难搞定。」 就算萧玄霁如今是个任人鱼肉的废物,名义上也是当今天子。 以钟家如今的地位,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也就一个萧玄霁还勉强称得上麻烦,几乎能不招惹便不招惹。但就算本人真出现在这儿,他也不过是需表面敬上三分。 「本少爷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他凭什么!」 陈祉笑着敲了敲桌面:「小少爷,隔墙有耳,慎言。」 「谁叫你对他感兴趣,若实在没这个耐心,那就干脆舍了这些软功夫,反正他如今不过是只翻不了天的笼中鸟。」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潜入到这儿。」 钟彧芩轻哼了声,随后皱眉道,「真想用上手段还用得着今日来同你抱怨?说说罢了,我是有些烦他不怎么搭理我,那也不想被记恨上。」 「依我看,小少爷还是太温柔了。」陈祉微微低头,无声扬了扬唇,「想将人彻底驯服,过亲过疏皆不宜。恩威并施,才能让人心甘情愿的留下。」 「我费尽心思替他救那两小乞丐,这恩情还不够大么。」 「够是够,可没让他意识到...非你不可的地步。」 钟彧芩:「这莫名其妙的毒棘手得很,钟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大夫都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下发告示重金招募,除了我还有谁能为两小乞丐做到这地步。」 陈祉:「于他而言,那两乞丐归根结底只是外人。未及己身,你纵然对那两人再好,也不过是涂添几分感动,离小少爷真正想要的可还差的远。我指的是...能让他刻骨铭心记着,只能祈求于小少爷的恩。何况,想让他再生不出一丝抗争的念头,仅仅有恩可不够。」 钟彧芩眼神微亮,忙不迭绕去了人身边坐着:「阿祉阿祉,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小少爷无非是想要个乖巧听话的宠物,我想...训人和训畜,无非是一个样。」 陈祉放下茶杯悠悠开口,「施恩前,先让他惧。」 只是这法子有个最大的弊端,若是碰上性情刚烈之人,只会适得其反。但就算两人反目,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个好心的提议者罢了。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 「再过些时日,鱼戏池不是就开了吗。」 钟彧芩闻言霍然起身:「不行,这和让他直接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第110页 「谁让他真上去送死了?区区鱼戏池,小少爷什么时候连保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平民自信都没了。」 钟彧芩神色稍霁:「那倒也是,如今的朝廷,谁敢不给我钟家几分面子。」 少年还有几分犹豫:「只是...」 那毕竟是鱼戏池,经由几大世家联合创立数十年,只有一个罔顾伦常六亲不认的萧玄霁活着走了出来。 陈祉无辜摊了摊手:「若是此计不行,那我可没辙了,只能请小少爷继续同他耐心耗着了。」 「等等等等你先回来,」 钟彧芩一把拉住慢悠悠起身正想迈出石亭的人,「你再同我详细说说...如何借鱼戏池那种地方,让他早日同我更亲近些。」 陈祉唇角弧度加深,站定缓缓道:「这还不简单,性命攸关亦或百般折辱之际,一向是最刻骨铭心之时。」 - 「这么说,甘露水果然有问题。」 段星执披着件乌墨色轻裘懒洋洋靠在太师椅上,借着透窗的日光把玩着掌中的瓷白小杯若有所思道。 呆呆将大半个脑袋埋进杯口,嗅着果香又忍不住舔了口:「可我喝了什么事都没有,能量石和我一体,也没有出现毒素。就算我听错了,它肯定不会出错。」 「这就奇怪了,莫非不是毒?」段星执轻轻转了转瓷杯,将焦毛猫甩了下去,「知道有问题还凑那么近?」 焦毛猫摇头晃脑毫不在意重新扒上杯壁:「反正又不会被毒死,只有违反规则招致天谴噼散所有能量才能将我彻底抹杀。」 段星执好奇道:「那你若是真中毒了会如何?」 「只要是人世间的毒,无论轻重,都是难受一会会就好了。」 难怪那天毫无所惧地穿梭在蝎群中,若是伪身能强悍到这地步就好了。他忍不住感嘆了一句,也不再阻拦,松开手任呆呆抱着小瓷杯坐在膝上。 「不过鱼戏池又是什么地方?」 听起来像某个供人游乐的园中景致,只是听猫复述钟彧芩的反应,恐怕没那么简单。 「不知道,他们没说是在哪儿。那白衣人只说将你带过去就好。之后的都交给他来安排,然后就没再提起了。」 「我倒是有些好奇,他们想使些什么手段,让我俯首称臣。」 「啊?星星你真要跟他们去那什么鱼戏池吗?」 两人虽并未谈及太多细节,但看那小少爷时不时露出的担心犹豫神态,它还是能明白应当是个极兇险的地方。 「可眼下的选择权也不在我...」 「临昭!」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蓦然打断交谈,焦毛猫当即消音,一骨碌钻进眼前垂着的锦囊。段星执轻车熟路接住即将滑落的瓷杯,随后抬眸看向半只脚正好踏入屋内的少年。 「刚出府的那大夫也还是没看出点什么来?」 段星执摇摇头,将瓷杯放上身旁桌面:「行色如此匆匆,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 钟彧芩唿了口气,竭力压着因着不久前的谋划油然而生出的兴奋,一屁股坐去了人身边,「今日的甘露水可合口味?」 「嗯,三小姐手艺绝佳,不知不觉已饮尽一壶。」 虽说全是被呆呆喝的。 段星执刻意在人眼前晃了晃空荡荡的玉瓷瓶,淡淡一笑道:「说起来,这几日得钟家多有照拂,但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亲自向三小姐道声谢,若是有时间,还请小少爷替我引见一番。」 「不着急不着急,反正日后时间多的是。」 钟彧芩摆摆手,双手支在桌上托腮笑道,「晚些时候你想去哪儿玩?听曲?赏舞?或者干脆我叫上几个人去钟家后头那块儿蹴鞠如何?」 他都没什么兴趣,他如今尚未恢復至全盛,跟在这只会吃喝玩乐偏偏还几乎对他寸步不离的小少爷身边也做不了什么,无非是徒增烦闷。 段星执正想随意找个理由拒绝,蓦地听门口传来动静。侍女站在门边福了福身:「少爷,揭榜的大夫过来了。」 「我差点忘了同你说,今日午间又有两人揭榜,我都安排他们过来了。」钟彧芩一拍脑袋恍然道,冲着外头随意挥了挥手,「直接让他进来就是。」 「临昭,你也没必要一直不放心在这儿守着,周围那么多下人呢,出不了事。若是出现了能医治的人,立马便有人过来告诉我们。」 一道熟悉的温和嗓音忽地插进两人交谈:「见过钟小少爷。」 「嗯,只是易乏,不爱走动。」 段星执敷衍应了声,闻声抬眸,直到看清门口出现的身影顿时愣了愣,下意识出声:「是...」 你? 后半个字卡在喉间,他倏然反应过来此时身份,将你字生生咽了下去,在人开口反应前迅速转口道:「这位便是新揭榜的大夫么?」 钟彧芩:「是啊,以三姐名义贴出去的悬赏,这几日揭榜的人一直不少,他怎么了?」 前几位来看诊的大夫可不见得人专程问上一句。 段星执重新靠回椅背,心神下意识绷紧,看向这位交集颇多的年轻医者,忍不住轻轻拧眉:「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位公子看着格外年轻,便敢揭榜此等棘手之症,有些出乎意料。」 他预设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漏算了这点,没想过秋沂城会出现在这儿。 这人不单单见过他作为「段星执」出现时的样貌,更重要的是,是唯一清楚他与小霖和小石头交集的人。 第111页 隐在轻裘下的手下意识握住悬在腰间的摺扇,只是很快松开。这种情况下动手并非明智之举,更何况他如今尚未恢復毫无胜算,只能另谋出路。 能量石经先前的一番消耗,残存的绿色极少,传送一途被堵死。何况不是到万不得已的绝地,他并不想在人前使用这东西。 他若只有一人全身而退倒是不难,难的是将至今昏迷不醒的两小孩一同带走。 无论如何他捏造的两身份绝不能败露,否则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段星执心下波澜四起脑中飞速运转,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冲着门口轻笑了声:「这位大夫...怎么还不进来?」 从刚才照面的那一刻起,秋沂城便一直望着他所在的位置,视线从未移开过。 第63章 话音落下的瞬间,门口的人已然回过神来,提着衣摆踏入屋内,低头拱手道:「在下秋沂城,见过两位。」 钟彧芩指了指床榻方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安心诊治就行。喏,你要看的病人就在哪儿。」 「是。」 这人自从进门后,便始终低眉垂目的不曾望来一眼,依言去了塌边站定。 两具伪身样貌如此近似,他不信秋沂城半点疑心都没有。但对方未先发难,当着钟彧芩的面,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给自己找事。 - 屋内安静许久,还是钟彧芩率先不耐烦出声问道:「情况如何?可看出个所以然来?不行就出去,还有其余揭榜的大夫在等着。」 「能治。」 秋沂城收回手,回身平淡一拜。 这话惹得段星执重新带着审视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一袭朴素灰蓝布衣的青年,数位医者皆没看出结果的古怪雾毒,竟如此轻描淡写。 「当真?」 钟彧芩勐地从椅上站起身凑了过去,好奇道,「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毒?」 「此毒源于长于在朔东岭深处的一种树,名为五砂木,枝叶树干皆散有微弱的无味毒气。毒气逐渐溶于血中,让人不知不觉陷入昏睡,化功散气。数日不食水源五谷,直至生机殆尽。」 「既然是朔东岭的东西,如何会出现在浦阳城?」 「不知,但五砂木喜阴喜湿,浦阳城几处城郊的确适宜生长。在下知晓这东西,也是少时寻药游歷时误打误撞进了朔东岭。」 段星执起身上前走去人身边:「那要如何解毒?」 居然并非毒雾,而是毒树。朔东岭距离浦阳城千里之遥,想来是有人刻意将树种引了过来。想要形成那样规模的林子,需要的年份恐怕不低。 这祭祀,到底已经持续了多少年。 秋沂城瞥了眼段星执,随后缓缓敛目收回视线:「放血散毒。」 「人太多不宜散毒,还请小少爷遣散屋中这些人,」他话音一顿,很快再次看向身边,「不过,这位公子需留下帮我扶着他们。」 「那么多下人随便一个不成?非要他...」 段星执不假思索应下:「好,让旁人来我也不放心。」 被打断的人忍不住撇撇嘴露出些不快之色,走上前围着两人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下话头,看向床上躺着的乞儿:「行了,能查出病因就好,其余人都退下。这些时日倒是命人给他们灌了些水吊命,彻底给他们袪毒要用多长时间?」 早日把这毒解了,这恩情便算是彻底欠下了。日后也不必整日守在这屋中,真不知道两名乞儿何德何能能让人上心到这个程度。 「待他们甦醒,或许需两日。」 「两日就两日,治好了钟家少不了你的好处,还不赶紧开始。临昭,我晚膳时再来找你!」 「好。」 段星执回眸温和一笑,看着鱼贯而出的众人直至门被完全带上,这才转过头:「我要做什么?」 如今闲杂人等已经离开,刻意将他留下,有些话应当也可敞明了说。 「先将他抱起来就好。」 秋沂城指了指躺在外侧的小石头,熟稔打开身旁工具排放得满满当当的药箱。 段星执坐在床榻边依言抱稳男孩,看着说完这句便低头翻着药箱一言不发的人。 直至他都要以为对方准备识趣地敛起所有好奇心当做与他们素不相识时,才忽地听人轻声道:「临昭?」 「嗯,何事?」 段星执抬眸,好整以暇等着人下一句质问。 「没什么。」 段星执若有所思。 莫非是当真不愿牵扯进来,只打算安安分分领完赏金便离开。但如此一来,秋沂城便是个风险极高的不定数。而这种不定数,往往不该有活着的机会。 面对清楚他和两乞儿关系的秋沂城,应付钟彧芩的那套说辞显然不能再用。 「这里没别人,秋大夫没有想问的吗?」 「问什么?」 秋沂城取针的动作顿了顿,抬头与人对视一眼,眼神平静异常,很快低下头去,「我观公子面色似有虚寒之症,可否让在下看看脉象?」 段星执:「......」 这是真傻还是假傻才有此一问。 如今这个情形,将命脉送去人手上顺带让人查探出内力散尽,是嫌自己死得太慢不成。 只是对方话音刚落下瞬间丝毫不给他半点反应时间,左手腕蓦然被人牢牢握住。同一时间,摺扇出刃,锐利锋芒已然抵在人颈间。 第112页 段星执眼神冷冽,定定看着眼前距离他不过一尺之遥的人:「放手。」 秋沂城眨了两下眼,维持着现下微微昂首的姿势被迫僵硬定在原地。只是搭在人命脉上的手毫无松开迹象,半晌后,忽地轻声开口:「你中了毒。」 段星执微愣,迅速联想起最初喝下的少许甘露水。连那块神奇能量石都没法发现的毒,这人居然能察觉。 「竟不是五砂木的...」 他听人低喃了一句,又缓慢道,「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段公子不必防备至此,我不会多言。」 段星执闻言亦毫无松懈意图。从头到尾他都未曾相告姓氏,摆明了知道他与段星执是同一人和小霖两人一直在一块,这是连装都不打算装了么。 最终还是对方选择先退一步。 左手腕已被放开,他看着抵在人颈间银刃印出的红痕,正琢磨着要不要也先收回,嘴里冷不丁被塞进一颗苦涩的药丸。 「唔...」 刚想动手再次制住对方,电光火石间,扇柄被两枚银针击中堪堪歪了力道,银刃擦着颈侧划出一条长长血痕。 内力散尽导致反应大不如前,几乎抬手的瞬间,穴道被封,他已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任药丸在口中化作冰凉液体流入喉间。 「只是解毒之用。」 秋沂城抬眸对上那双异常冰冷的黑瞳,平静叙述道,「不这么做,你不会吃。」 说罢继续低下头去。 他只能端坐在一旁看着人轻车熟路替两人施针放血用药补气如此反覆数次,直到两人苍白面孔勉强窥见一丝血色方歇。良久,似乎觉得他服下的药彻底没了吐出的可能,这才重新看了过来。 却也只给他解了颈间的哑穴。 纵然眼下没看出加害意图,面对如今丝毫不按常理出牌的秋沂城,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冷淡盯着眼前人:「为何赠我解毒丸?」 秋沂城动作一顿,半晌,只轻飘飘扔下句:「我行事无需理由。」 段星执:「......」 比起起初那几次见面时给他的处处透着虚浮的谦和温雅印象,眼前我行我素冰冷内敛的姿态才更像是真实的秋沂城。 散毒的工序比他想像中更为简单,且根本无需旁人协助。说话间,秋沂城已然将两乞儿重新抱回了床榻中心,自顾整理起药箱来。 静坐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何时给我解穴?」 纵然一开始担心他不肯服药出此下策,事到如今,也该给他解开了。 秋沂城头也不抬,嗓音仍是温温和和:「再等一会儿就好,药力就该融于骨血中,再无逼出可能。」 段星执:「......」 这话说得,仿佛才逼迫他服下什么穿肠烂肚的剧毒,生怕他找出一线生机。 他闭了闭眼,如今受制于人,也只能暂且顺从对方。 只是下一刻,腰间被环上轻柔力道,他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段星执:? 「你干什么?」 「在这儿呆着。」 段星执:「......」 都是一间房里,他委实没看出来在床边和这张摇椅上呆着有什么区别。非要说的话,铺着厚厚软垫的摇椅躺着确实要舒服些。 反正这会儿怎样都是任人摆布,他索性就着摇椅弧形底座微弱的晃动懒洋洋阖眸:「既然你没有要问的,那便换我问了。」 「你想知道什么?」 段星执睁开眼,看向重新站在药箱旁拨弄的青年,目光停在人银色的指尖。 秋沂城来歷行踪皆是谜,让人毫无保留地告知一切自是没可能。而且就算秋沂城真愿意说,他也未必敢信。 不过,选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满足他的好奇心应当还是不成问题,譬如:「你的手指为何常年带着这银色护具?」 秋沂城背对着他沉默许久,就在险些要以为连这问题已过界时,才终于有声音传来。 「断了。」 第64章 实际也算不得完全断,当年他被按在地上逼问藏起来的财物时...那些屠城士兵的刀砍杀的人不计其数,以至于太钝了。 钝到让人愈发绝望。 不再锋利的刀刃一次次锯过指骨,烈焰一点点灼烧皮肉,那些钻心彻骨的痛楚在他许多年后无意间窥见手上狰狞的疤痕,仍克制不住地生出恐惧。 要是痛痛快快地死在当年就好了。 可惜在那些屠城士兵放弃之前,他竭力隐藏的灰瞳还是被发现。督查亲卫队恰巧从小院前门经过,他从那柄高高扬起的大刀下生还。 他活下来了...而后被带入另一个地狱。 段星执凝眉看着动作停滞一眨不眨望过来的人,一时说不清那双眼中蕴杂的浓重情绪。分明是在看着他的位置,又似乎毫无焦距,仿佛透过他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他好像无意间触及了对方某些异常刻骨铭心的回忆。 「你怎么了?」 心情无端被染得有些压抑,段星执安静片刻,蓦然又出声道,「介意我再问问,怎么断的么?」 秋沂城大约是已经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但仍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边走上前边缓缓道:「十年前,元津城失守。城中百姓十不存一,偶有苟活至今者,也几无完整。」 缺胳膊少腿耳聋眼瞎是常见,诸如他这种仅仅伤了手指的倖存者,已是极少数。 第113页 十年前...元津城。 段星执蓦然抬眼,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几乎瞬间便想起当年亲身到访的三城之一。街头巷尾尸骨成山,那些炼狱般的画面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往前推十年,秋沂城不过是名十来岁的半大孩童,也不知付出何等代价才从那暗无天日的七日屠城中活了下来。原是少时的阴影,难怪乍一提起,反应如此之大。 他无声嘆了口气:「你原来是那座城的倖存者?元津城发生的事,我...偶有听闻,活着已是幸运。」 纵然如今他们之间仍横亘着太多未知,也不妨碍他在知晓人过往的那一刻生出些许同情。如若不是这种世道,凭藉目前展露的医术水平,安安稳稳富足半生应当不成问题。 秋沂城半蹲在摇椅旁,一手搭着扶手,低头怔怔看着人随意垂在身侧的手指。良久,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握住最近的食指,轻声道:「是啊...我差点就活下来了。」 只差一点就能作为人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如果那天被救走的是他的话。秋沂城闭了闭眼,极轻地扯了扯唇。 「什么?」 封住的穴道下一刻便被解开,秋沂城垂着眼完美地掩住眼中情绪,握住手指的动作只停顿了数息,便极其自然地覆住人整个手掌,仿佛本就只是想将人从椅上拉起来。 段星执顺着拉拽的力道站起身,不明所以转头。 ...最后这句话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活下来了么。 「没什么。」 秋沂城低着头,见人站稳,这才缓慢松开手向后退开两步,「小霖和小石头毒已散尽,只是有些虚弱,大约明日便能甦醒了。」 「你还想问什么?」 他实际最想知道...当日在闻人府时,为何要求他相救。他总觉得这人对他的态度实在有些不明所以的古怪。 段星执定定看了人一眼,开口道:「你当时...究竟如何逃出闻人府火场的?」 秋沂城已然敛起不由自主泄露的情绪,背过身又恢復成了那副冷淡模样:「同十年前一样,我如何在元津城中活下来,便是如何在闻人府中活下来。」 「你是指...运气?」 「或许是吧,」 对方脚步顿了顿,低声道,「命本如此...偏偏我命不该绝。」 看来这问题是没法从人口中得知答案了。 「进闻人府前,我听到一些传闻,」段星执转了转手腕活动一番筋骨,又重新坐回了摇椅上,「你不是来自相府么?如今既幸运活了下来,为何不回去?」 就算不愿主动回去,符至榆竟也未曾派人来抓,否则秋沂城如此光明正大在城中走动,早被守卫带走无数回。 「相府?只是个名号而已,是哪家的人都无关紧要。终归是要正儿八经进门的人,一个无名之辈配不上高高在上的闻人氏。不过是随手给个身份,没人会愿意因这点小事惹闻人氏不快。」 秋沂城顿了顿,继续缓缓道:「我可以是钟家、梁家、亦或者任何一个朝中重臣的远亲,只是那日刚好遇上相府罢了。公子其实真正想问的,恐怕是为何大理寺未曾将我带走吧。」 被人直截了当地点明,他索性也不再委婉,大大方方笑了声:「看来瞒不过秋大夫,是。」 「因为现场出现了腾蛇纹,那是恕雪台的标志。他们素来与朝廷作对,大理寺早已定论兇手是恕雪台的人。」 「你怎么知道?」 「坊间早已传开了,不是什么稀奇事。」 秋沂城语气平淡道,「何况如今朝中出的事,十有九桩矛头第一个指向的便是恕雪台。」 又是这听起来虚无缥缈的救世主,如今看上去像是无孔不入。段星执无意识坐直身体以手撑着下巴陷入思索。 大理寺似乎也在追踪他,不知是不是将他一併归为了恕雪台的疑犯。还有在陈府时探听到的消息,恕雪台成员未做遮掩,不少画像都已经流传开来。 这样一来,说明至今光明正大行走在外的秋沂城背景足够清白,否则也不会被大理寺放过。或许他先前对人的种种猜测当真是无稽之谈,对方只是个因面貌出众而不幸被抓入府中的乱世可怜人。 但仍是有些不对劲...一个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组织,当真会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蠢到连最起码的伪装功夫都不做好么... 秋沂城并未理会身后带着审视的目光,始终背对着人,自顾低声道:「他们没有我是恕雪台之人的证据,归根结底我入闻人府前便被查过,家世清白。入门的名号又借的是相府的势,没什么特别理由,大理寺不会追查到我头上。」 「那你原本是什么地方...」 「你是说表面还是真正的?」 秋沂城淡淡打断:「入闻人府前的身份,是曾在元津城开了间药材铺的商户之子。至于实际...你可知涂临江家?」 段星执迅速回想起替萧玄霁诊治的那名老大夫的闲聊:「你是指那个世代为医的江家?」 传闻中研制出起死回生玄冰散的神药,后被寻仇满门被屠,只余一位远嫁三小姐生还的医者世家。承袭这般世族底蕴,难怪年纪轻轻医术非比寻常。 「那想必也听说过江家的传闻吧。」 「有所耳闻。」 「那位侥倖生还的三小姐,是我母亲。」 段星执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冲击得微微一愣:「那她...」 第114页 「早已不在人世。」 他静了静,这样一来,眼前人便是仅剩的江家遗孤。大照如今仍有不少人为了玄冰散的线索在寻那找那位倖存的三小姐,竟如此轻易便将这身份坦白...也真不怕他生出歹心。 亦或者是自恃武功根本不惧他这个「废人」。 不过眼下对方坦然相告,他一时间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何况这个话题,在人刚说完身世的这当口,于情于理,都实在不适合继续下去。 他的确对那玄冰散很好奇,但这会儿再问些有的没的,保不齐被当成觊觎宝物的匪徒。 段星执摩挲着下巴,转头看着始终波澜不惊的人,迟疑片刻说了句:「节哀。」 随后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屋中略显沉闷的气氛呆着实在令人有些不自在,反正两小孩的散毒已结束,段星执拉开门正想去外头透透气,冷不丁听身后人又道:「你不好奇玄冰散的下落么?」 段星执:「......」 对他还真是放心得可以。 不过对方都已经先提,他也懒得再顾虑,回眸与人对视:「我只想知道,玄冰散的药效是真的么?」 秋沂城轻轻一点头:「的确有此功效,且当世只此一剂。」 否则江家惨案,也不会在江湖中掀起滔天波澜。 「为何告诉我这些?若我心怀不轨,你的处境恐怕不会太好。」 「你不是...一直在猜测我的来歷么。」 段星执笑了笑:「我想知道你就说?」 好奇归好奇,但他自己的来歷在对方眼中也称得上扑朔迷离,他不会轻易将来龙去脉告知,自然也不求对方坦诚相待。 秋沂城站得笔直,垂眸看着地面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嗓音轻柔道:「凭这些,够让你日后不再处心积虑防备我了吗。」 段星执扶着门的动作一顿,略带诧异回望一眼:「够了,其余的不必再提。」 对方看起来固然已经足够坦诚,但很可惜。无关任何因素,他在这个世界,恐怕永远做不到彻底相信一个人。 第65章 屋中很快重回寂静,秋沂城站在原地良久,忽地看向桌上被饮尽的瓷壶。片刻后,慢吞吞走了过去。 - 院子四周新芽抽枝,春意乍显。段星执站在庭下,闭着眼嗅着泥土清气,轻轻唿了口气。 于此界中人,元津屠城的惨烈记忆远在十年前,于他而言,才过去了一年而已。 不知当年被他带进深山的衣凡箐如今过得如何了,还有那名被留下的灰瞳少年,是否得了个痛快死法。 不过今日这一提倒是让他想起了如今尚在北边肆虐的蛮族,十年前,蛮族同北边的安溪城叛军勾结分明都已经攻下了元津城深入南方腹地。但十年过去,非但不曾更进一步,反倒是又退回了赤淮以北。 他细细回忆了一番初来时找到的记载,十二年前,遂河地区以寒州为首的中部四州不堪赋税重压,爆发起义。数年来政苛刑峻,百姓怨声载道早已不满朝廷许久,是以沿途数城几无抵抗,起义军一路长驱直抵彼宁城。 但待到朝廷反应过来匆忙集结军队,临时组织的起义队伍终究不成气候,难与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相抗衡。随着为首组织的数人接连被俘,起义行动也就此溃散。 原以为动乱暂歇,朝廷得以喘口气,不想北边虎视眈眈已久的蛮族趁机一举南下。蛮族骁勇善战,个个身壮如牛力大无穷,精于骑射,以鹰隼传讯勐兽为骑。大照派出五千重骑集结八万兵力同蛮族精锐在赤淮水岸对战,可惜战力悬殊,朝廷军全军覆没元气大伤。蛮族就此连破十六城,兵临元津城下,矛戈直指都城彼宁。 当年的天鹰骑尚未成型,远不足以与那时的蛮族大军抗衡,听闻蛮族攻城的消息,以至于满朝文武被吓到匆忙弃城逃往临时都城祁邯。至于目前占据旧都彼宁城的谢沐风所率领的竹阳叛军,更是在五年前才聚成一定规模起兵叛国。 但旧都彼宁城和临时都城祁邯也就相距百里不到,更不似如今的浦阳城一般可藉助优越地势拦下势如破竹的蛮族大军。 也就是说...那些蛮族在即将彻底覆灭大照王朝前,莫名其妙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打道回府? 而后,休生养息数年,又重新开始在北边作乱,与这些年间北方新滋生出的一股相当顽强的叛乱势力纠缠不休。看目前形势仍是对大照新都虎视眈眈,只待一个好时机再次南下将整个大照一网打尽。 但分明十年前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实在令人费解。 或许是朝廷和北蛮之间,达成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协定。但究竟什么样的协定,才能让人在这种优势下退兵。 将浦阳城的部分问题理清后,他也该尽早去外边看看了,或许能发觉其中关联。 但近在眼前要解决的,是开启在即的祈福大典,萧玄霁得活着。 日后他若是离开浦阳城,城中变动和朝中大事还需藉助萧玄霁知晓。毕竟哪怕只是个傀儡,不少重要场合也需他在场。 譬如...日后的城破之时。 段星执抬眸看着清朗无云的天际,平淡无波的眼神莫名让人有些心底发冷。 若是能想办法恢復萧玄霁的伤势就好了,否则派上的用场实在有限。 第115页 「星星...你怎么了?」 「没什么。」 段星执回眸看着满眼关切的焦毛猫,轻声摇了摇头,脑中不由自主再次浮起塔中被锁链禁锢的一幕幕画面。 和少年眼底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希冀之色。 命运坎坷至此苟活至今已实属不易,可亡国之君,又有几个能善终的。少许怜悯就该是极限,他不该对此间之人生出更多的情绪。 他无声嘆了口气,看着苍白的掌心。根据呆呆的判断,再过一会儿便无需受制在府中。 「临昭。」 段星执回眸望去,秋沂城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门边。 「你怎么也出来了?」 「有些要事,回家一趟,我明日再过来。」 或许是因着刚才的坦白,两人间的氛围融洽了许多。 「不是说...」 大概是猜到了他要问什么,秋沂城先一步出声道:「先前向钟小少爷说过,散毒需两日。」 本就是将人支开的藉口,段星执心领神会,扬唇轻轻笑了笑,侧身让开路:「好,明日见。」 他平静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小道尽头。 半刻钟后,虚化的焦毛猫光明正大跟在了踏出府邸的青年头顶。 - 新月初升,段星执跟在兴致高昂的少年身后穿过小径停在一座由檀木精制的主屋前,手腕仍被死死牵着。 「临昭,到了到了,就是这儿!」 话音落下之际,当即有不少目光或隐晦或放肆地投了过来。 「这里是...?」 四周挂满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屋中乃至屋子边沿都亮如白昼。前堂正中那几张巨大的圆桌旁,已然坐着不少陌生的面孔。 「今日十五正逢钟家家宴,来一同用膳。」 段星执:「......」 这几日共用晚膳都是在偏院中独处,今日猝不及防被拉了过来,实在失算。 一位从他们身边路过的妇人投来好奇目光,笑道:「彧芩,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客人?」 「嗯嗯嗯,三夫人好,这就是我同你们说的临昭。可见过奶奶,她到哪儿了?」 妇人温和沖他打了个招唿:「段公子。」 段星执亦回以一礼:「见过三夫人。」 「在路上了,如何结识的这等俊秀后生,等会同老夫人好好说道说道。」 「那是自然,嘻嘻。」钟彧芩嬉皮笑脸同妇人闲聊几句,冷不丁又听身后唿唤,赶忙挥了挥手,「临昭,二叔叫我,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还来不及出声,少年已经飞速穿过人群跑远。段星执只好站在屋中一侧,看着人来人往。 这偌大钟府,家宴规格几乎可堪同皇家比肩。 「公子何不入座?」 段星执回眸看了眼走来身边的褐衫青年,剑眉星目身形高大,面上虽带着笑,但整个人透着股肃意,无端让人不愿接近。忍不住微微皱眉看向不远处和陌生男子交谈的人,当然是因为钟彧芩那不靠谱的小子将他拖过来,结果还没入座又跑远了。 这种场合,一举一动皆有规矩,他不明位置岂敢随意坐下。不过也能看出在这家宴上行为举止依然自在随性的钟彧芩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见他不语,对方也不恼,只是顺着他目光看了过去,心下顿时明朗,笑道:「你就是彧芩说今日要带来入宴的贵客吧,难怪见着眼生,我开始还以为是哪位不常来本家的远亲。在下钟自穹,彧芩的长兄。」 钟自穹,钟家长子,亦是如今大照最后一张底牌天鹰骑之主将。 脑中瞬间浮起这一讯息,他当即轻轻抬眸,恰好与那双始终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对视上。 想不到以杀伐狠厉出名,数次行兵奇诡逼退谢沐风的天鹰骑主将卸甲换上襦衫时,会是这么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 段星执从容拱手:「见过大少爷。」 「这小子,人带来竟就晾在这儿不管了,我晚些时候替你教训他。」钟自穹低头隐晦快速将人打量一圈,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笑着牵过人,「来,带你入座。」 段星执垂眸瞥了眼似是巧合般搭在脉象处的手,唇角微勾回以淡淡点头:「多谢大少爷。」 随即转头看向场中。 也不知能不能见到钟自雅,虽然钟家势重,但身为皇后,似乎出行章程繁琐,哪怕家宴应当也不能随便出来。 如果钟自雅在这现身,那他之后的计划或许该稍作改变。 虽然能量石挂在呆呆颈上被派了出去跟踪秋沂城,但他能察觉到,恢復伪身初始状态的进程已然过半,他的内力在一点点恢復。 今夜子时前,足够他恢復至全盛,时间赶得刚刚好。 「大哥!」 他们这边才走没两步,不远处的少年眼尖瞥见这边的情形,又飞一样沖了回来挤在两人中间。 段星执顺势收回手,而后听人低声训斥了句:「横冲直撞像什么样子,给我站好。」 语气并不凶,但被点到的少年几乎本能贴近双臂站的笔直,还不忘咕哝了句:「等奶奶来了...」 「再这样不成体统,奶奶亲自发话你也别想入座。」 钟彧芩扁扁嘴,到底是乖巧跟在两人身后。 段星执侧目无声笑了笑,难得见这小少爷有害怕的人。若是不曾让他发觉那些背地里的算计,这小少爷的性情,乍然相处起来实际还算不错。 第116页 只是,可惜了。 眼前这桌似乎是主桌,没想到钟彧芩会直接将他这外人安排过来。 「不对,这不是他的位置!」 段星执正不动声色一一对应着眼前这桌人的官职身份,下意识想顺着钟自穹拉开的椅子坐下,冷不丁被人拉住。 安安分分跟在后头的人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从后方探过身,一把抓着他手臂按去了两座之外的位置上。 本就收到不少打量,因着这番举止瞬间吸引了屋中所有人光明正大注视的段星执:「......」 第66章 「沁儿,还不去外头呆着,准备接奶奶过来。」 一旁的钟彧歆适时冲着身后侍女出声,趁着众人视线移向门口,微微偏过头掩唇无声笑了笑,轻声道,「不必拘束,都是自家人的宴,规矩不重。」 「谢三小姐。」 钟彧芩也跟着探头凑近:「不认识的人用不着勉强理会,有我在这儿呢,没人敢同你计较。」 段星执无言一笑,看向唯一空着的主桌,再次扫过周遭一圈人。 主桌上能对应上在朝中任职的只有六人,俱非重臣。钟家出将入相身居要职者众,这等规格的家宴竟就出现一个钟自穹,实在有些奇怪... 除却那位钟老夫人,赴宴者几乎已经到齐。他忍不住转头再次打量了眼其余几桌,思索片刻,趁着门口传来骚动众人纷纷起身迎接老夫人的功夫,歪头凑近低低唤了声身边人:「彧芩。」 「啊...啊?」 段星执不明所以看着被他叫住的人愣住一会儿,忽地如同被蛰了般向后弹开半步。片刻后,脸颊发红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惹得两侧的钟彧歆和钟自穹亦同时短暂望来一眼。 「......」 好好的突然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正准备放弃继续交流的想法,钟彧芩已然又凑近过来,大半边身体贴着他右手,附耳低声道:「你刚想说什么,怎么了?」 段星执试着抽了抽被紧紧环住的右臂无果,看着毫无顾忌黏上来的人和仍在持续不断投来的隐晦注视,颇有些头疼蹙了蹙眉。 他有预感,这次家宴结束后恐怕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没人敢对钟家小少爷盘问些什么,但面对他可就不一样了。 两小孩虽明日便能清醒,但龙骨图还毫无线索,他应当不会那么快离开钟家。 他无言摇头,索性都已经窃窃私语上了,干脆继续先前的问题,轻声道:「这次家宴可是族中所有人都来了?」 光他知道未曾到场的,除去一个二小姐钟自雅,还有家主钟蕴和其养子天鹰骑副将钟寸彰。 钟彧芩:「没,我爹我娘,二姐他们还有好些人都没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总觉得在场的长辈甚少,而且你不是同我说过统共四位哥哥姐姐么?」 钟老夫人不算的话,宴上年龄最大的或许就是那位钟彧芩唤作二叔的人。且不过寥寥三两人,看着皆只有三十来岁。 对于这样一个底蕴深厚的庞大世族而言,实在不合常理。 「二姐在宫中不便轻易走动,彰哥散漫惯了,向来不喜赴宴,他不来才是常事。至于爹娘还有几位叔伯姨都去了宝色镇那边,但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大哥二姐他们只说是朝廷安排,不让我问些有的没的。」钟彧芩说着,忍不住嘀咕一声,「去小半年了都,至今也没个消息。」 这种时候,什么要事能让几位朝廷重臣亲赴半年之久...宝色镇这地名有些陌生,说明并非要塞一类的重地,否则他不会毫无印象。 段星执很快察觉站在左侧的钟自穹目光再次轻飘飘停在了他身上一瞬,余光瞥了眼地面,适时地敛起好奇心轻声道:「原是这样。」 这样近的距离,他和钟彧芩的交谈不可能瞒过对方耳目。 见人不再说话,随着被簇拥着的老人逐渐走来主桌这边,钟彧芩这才沉沉吸了口气移开视线,低头盯着人手指上缠绕的银色细链发呆。 那张过于精緻的侧颜冷不丁探来眼前,加上耳边莫名亲昵的嗓音和骤然加深的浅淡梅香。晃神的一瞬间他差点顺着本能亲上去...好在反应得快。 不过这些天相处下来,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唤他名字...先前抱怨了好几次不必那么疏离都不管用。 - 「彧芩...彧芩?」 「啊,奶奶!」 段星执静静立在一侧,看着神游天外的人终于有所反应,扑去了前方雍容华贵的老者身边。 ...也不知突然想什么入神成这样。 「悠着点儿悠着点儿,奶奶身子骨可经不起这么撞。」 老人一手拄着拐杖,满脸笑意拍了拍了少年肩背,又看向另一旁的钟彧歆关切道:「彧歆身体可好些了?」 「好了许多,近日都不大咳了。」 「那就好那就好,那些送去你院子里的补物不必省着,放开了用。」 众人一番亲昵嗔闹,一派其乐融融之象。段星执无声嘆了口气,这等私下的家宴好好的将他一外人拖进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段公子,可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段星执抬眸,老人身边已新围着几名陌生年轻人。钟彧歆不知何时退了出来,捏着手帕站来他身边轻声问询。 第117页 这姑娘心思通透,有此一问想必也是看出了什么,他也懒得委婉,点了点头:「是有些。」 再八面玲珑之人,在这种场合怕是也难施展开,何况他本就不是会恭维奉承的性格。 「彧芩自小被宠着长大,做事莽莽撞撞只顾自己,难免考虑不周。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他突发奇想加了一席,只是想阻止已有些晚了,还望公子见谅。」 「在下并无抱怨之意,三小姐有心了。」 这点不自在于他而言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届时席间无非就是寒暄几句,当个安安分分的宾客。待这老夫人一走,他亦可适时离席。 「家宴虽每月十五一开,但鲜少能到齐人。今日来了许多不常回来的远亲,老人家开心得紧,应当要耽误点功夫。若是等得烦闷,便同我聊会儿天吧。」 他看向身旁挂着温婉笑意的女子,心思微动。正好,他也一直想旁侧敲击问问那甘露水。 - 「只是添了点花果汁水进去,制法并不复杂。寻常百姓家也常见,公子竟然不曾见过么?」 「嗯,的确是第一次见。」 钟彧歆笑笑:「难怪彧芩说你很喜欢,日日跑来我院中取水。若是不够,尽管和他说,多做些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他说...我很喜欢?」 但他前两日,分明表现得兴致并不高。但仍是雷打不动地送来,呆呆又恰好喜欢,索性才全给猫喝完。 「是啊,每日都从我这顺走四五壶,是还不够么?」 「够自是够了,只是以前从未见过,所以有些好奇这水的做法。」 「再简单不过,我院中婢女个个都会。等过两日天气好些,你来院中寻我,这东西见旁人做一次就能学会了。」 段星执将视线从身旁的女子脸上移开,垂眸从善如流应下:「好,多谢三小姐。」 钟彧歆坦荡之姿不似作伪,这么说...问题还是出在钟彧芩身上。 两人闲聊之际,前方簇拥的人群也散开些许。察觉周遭逐渐安静,众人目光再次投来自己身上,段星执果断收起散漫姿态,拱手淡淡行了一礼:「晚辈段临昭,见过钟老夫人。」 低头瞬间他动作一顿,目光快速掠过对方手上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绯红指环。 这绯红色的石头似曾相识,上头雕刻的花纹似乎是...银杏叶? 老人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上前来,让我瞧瞧。」 段星执依言上前。 「彧芩啊,什么时候结识了这样个俊秀郎君,怎么不早些带过来。」 「就我先前跟您提过的,我和三姐在路边救下的人,这几日在我院中休养呢。」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彧歆也提过,她从路边救回来的。」 钟彧芩在一旁压着嗓音不满咕哝了一句:「还有我,明明是我抱回来的!」 段星执忍不住瞥去一眼,两姐弟一家人,这点小事有什么可计较。 而后安静低头任由老夫人眉开眼笑上下打量了许久,少顷,老老人原本开怀语气骤然转了个弯,嘆道:「从忻州一路颠沛流离来浦阳,也是可怜人。不过能在这么大个地方遇上彧歆,也算是缘分不浅。」 段星执:「多亏了三小姐心善。」 「这话不假,彧歆虽然身子弱了些,但是实打实的心善。而且啊经这些年府中的调养已好了许多,只要不经常在外头见风,和健康姑娘也没什么差别。而且长得也漂亮,为人又纯善手巧,城中倾慕她的王孙公子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在府中这么些时日,也见识着了吧?」 他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油然而生出一股不详预感。停顿片刻,还是顺着老人夸了下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三小姐的确蕙心兰质。」 「这么说,是认可我家彧歆喽?」 他瞬息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沉默片刻:「...老夫人说笑了,三小姐岂需要在下的认可。」 本以为寥寥交谈几句认识一番就差不多了,不曾想事态似乎朝着他未曾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公子是个通透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老人呵呵笑了几声,将一旁的钟彧歆拉来身前,「现今家住何处?多大了?可有婚配?若是尚未婚配,你觉着彧歆如何?」 段星执:「......」 「此事恐怕还需经三小姐...」 「任凭奶奶做主。」 「不行!」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惹得在场之人下意识看向忽然间反应极大的钟彧芩。 老夫人拍了拍人肩,笑骂道:「有你什么事,去去去旁边站着去。」 「不行,就是不行!」 段星执余光瞥了眼,很快转头看向老夫人身旁低头平静站着的姑娘, 他这这三小姐见面次数不过三,竟会同意这突如其来的撮合。但众目睽睽之下,在不伤人颜面的情况下婉言相拒实在有些难办。 不过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钟彧芩气鼓鼓冲上前搅合了过去:「定亲这种事又不是儿戏,何况三姐的亲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就该找个良辰吉日仔细盘查探讨,岂能在这种时间胡乱选人随随便便提起!!草率!!敷衍!!我不许!!」 「奶奶,奶奶先入座用膳嘛,午间便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又等了好久好久好久!!你亲孙儿要饿死了!!」 第118页 「哎哟别晃了别晃了,好好好,赶紧叫人上菜,别饿着我们彧芩。皆入座吧,日后再提。」 「菜呢!!快给本少爷上菜!!」 簇拥着的人群逐渐散开,段星执也顺势淡出老人家的视线,安安分分回到座上。不知是怕再提及还是别的什么,钟彧芩甚至干脆缠在老夫人身边坐去了主座旁,絮絮叨叨在人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惹着人整场宴眉开眼笑。 另一位主人公面上亦看不出多少不虞情绪,仍是一派和煦安静坐在他左侧。 倒是始终一言不发看热闹的钟自穹在两人回座擦身瞬间轻笑着望来一眼:「奶奶很喜欢你。」 - 整场宴相安无事,除却夹在钟彧歆和钟自穹中间,不得不饮下的少许甘露水。 杯中是侍女新倒上澄澈液体,段星执垂眸看着微微荡漾的水面,眼神有些晦暗。伪身已然结束復原,他若是现在饮下这水,少不得再去找一趟秋沂城解毒。 似乎见他迟迟不动,钟彧歆转头关切道:「这是彧芩说你爱喝,特意命侍女偷偷换上的,怎么了?还是你想换回酒?」 「今日的确有些想饮酒。」 只是酒盏重新被呈上时,甘露水混在酒中那股清淡而熟悉的气味再次传来,他无言捏紧了酒杯。 席间正逢敬酒,众人纷纷饮毕,他格格不入端坐不动的姿态这回惹得钟自穹侧目:「酒也不合意吗?」 段星执静默片刻,随即一饮而尽:「不,是好酒。」 - 「段公子,可否来湖心亭一聚?」 钟老夫人一离开,他便找了个藉口离席,只是似乎被猜到了意图。段星执看着领着三名侍女拦在身前的钟彧歆,颇有些不解。他席间虽未明着回答,但婉拒之态不难看出。按常理,这会儿应当不会太想见到他。 「公子不必因席间之事顾虑,我只是...想道个歉。」 他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应下。只是几人刚转过身,冷不丁被身后匆匆忙忙冲出来的人叫住:「你们去哪儿?!」 钟彧歆温和道:「我同他有些事需私下相商。」 「有什么事非要大晚上孤男寡女呆着商量,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不许!」 少年莽撞冲来两人中间强行隔开,钟彧歆不得不向后避让半步,顿时也敛了笑容:「侍女和护卫都会在不远处呆着,何况我和段公子都不介意,你拦什么拦。」 「反正就是不许去!」钟彧芩站在两人中间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定格在负手端立的青年身上,「你是不是看上我姐了?!告诉你没门!钟家女婿可没那么好当。」 好不容易席间熘出来就见着两人和和睦睦站在一块的画面,显得他先前费尽心思搅和像个笑话,心间火气油然而生。 他管不了他姐,但是临昭是他带回来的人,必须得听他的。 段星执淡淡瞥人一眼,这小少爷分明就是在胡搅蛮缠。他没话可说,也懒得解释。 钟彧歆也不由自主带上几分隐怒:「彧芩!」 钟彧芩扁着嘴盯人许久,终是不甘不愿地退让半步,一手拽过人:「那至少...至少等明日白天再谈,你先跟我回去。」 但明日就是祈福大典开启之时,他可不见得人在钟府。段星执不紧不慢抽回手:「恕难从命。」 「你!」 「彧芩,你闹够了没有。沁儿,还有你们两,将小少爷送回院中。」 「是。」 两名侍从立时横在前方,他只能被迫停在原地,眼中是压不住的怒意,冷冷盯着两人先后消失在拐角的背影。片刻后,气沖沖甩袖离去。 - 两人沿着湖边漫步,待到身后侍从离得远了些,段星执这才开口:「三小姐刚才说的道歉是何意?」 「席间定亲一事...我也未曾料到奶奶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挑明,刚才可是被吓到了?」 「惊吓算不上,只是过于突然,的确有些措手不及,我倒不知三小姐何时对在下...」 见人迟疑不决说出口模样,钟彧歆掩唇笑了声:「确实有几分浅薄喜欢,但也未曾到非公子不可这种地步,不必有负担。只是近些年爹娘和家中长辈催了很久,实在避不过去了。与其听从安排与不知哪位朝臣家的儿郎定亲,不如先一步选个合眼缘的,至少...也算自己选的。」 「所以我就成了那位幸运儿?」 钟彧歆大大方方点头:「是啊,不过本是想过段时间再旁侧敲击一番。今日这般突然,大概和彧芩这些天老在奶奶耳边提起脱不了干系。宴前奶奶也将我叫了过去问了问你,许是窥出了我几分心思。今日一见你本人又深得她喜欢,这才有此一出。虽不在计划中,但话都已经出口...索性顺坡下驴,探探公子想法。」 段星执合扇随手敲了敲掌心,无奈摇头:「原以为是事出突然,却不曾想是...早有预谋?」 「是,我刚才所提的道歉亦是为此。」 看着眼前异常坦诚的女子,纵有些苛责亦难以出口,索性同样阐明:「此事恐怕要让三小姐失望了,我对小姐除却相救的感激之情并无其他想法。」 「无妨,席间我也已看明白了。其实若非彧芩跳出来闹腾一通,我都想不到该如何收场。今日也只是来同公子说一声,无需放在心上,此事日后也不会再有人提起。」 第119页 「不过彧芩,我总觉得他...」 见人迟迟不语,段星执顺着问道:「他怎么了?」 「没什么,彧芩说...公子想长留钟府可是真的?」 钟彧歆想了想,还是没将那些猜测说出口,只希望是她想错了吧。 「自然不是。」 纵然他想查清钟自雅口中的龙骨图,能留在钟府中行事自然更方便。但待到小霖和小石头休养些时日,最长一月也就该离开了。 终归是拿人手短,本就白受着人府上好处,再长期呆着他可做不到。 「我并非驱赶公子的意思,只是...」 钟彧歆轻轻咬了咬唇,她那些未被证实的直觉也不知如何出口,犹豫片刻道,「只是若无长留之意的话,便离彧芩远些吧。」 段星执不假思索应下:「好。」 能离这心怀不轨的小少爷远些,他求之不得。 - 庭院一角,钟彧芩独自坐在凉亭盯着空无一物的角落,眼底是未散尽的余怒,四周满是碎裂瓷片,直至灯影下缓缓出现另一人带着笑意出声:「小少爷,这是发生了什么惹得您大动肝火?今日计划可还成功?宴上他喝下的甘露水定然做不得假,这下总能放心了吧。」 「我要他现在就听话。」 陈祉不紧不慢走去人身后:「现在?但他半点武功没有,如今就算送去的所有甘露水都喝下去了,剂量也远远不够,更何况还不知被暗地里倒了多少。现在动手,可不是好时机。那毕竟是针对烈奴用的药,对他这种普通人不能用上常规方法,若是不先让他一点点习惯药性,就这么直接放下药引...恐怕容易出事。」 钟彧芩霍然起身,转头冷冷盯着人一字一顿道:「我不管,我、要、他、听、话。」 他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三番两次讨好都不被放在眼里,甚至弃如敝履,那就别怪他也不给面子了。 - 月上中天。 焦毛猫四爪摊开趴在一处民宅的窗台,看着屋中的人放下书卷熄灭烛火安静躺回床上,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哈欠。 星星让它盯着秋沂城的动向,但一整晚过去,这人从医馆看诊了几个病人后便回到家中呆着。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哪儿都没去,盯得它实在犯困。 不过如今都快到后半夜人都已经睡下,无聊的盯梢总算要结束了。他离开宿主的时间也即将到极限,等会就会被规则拖回人身边。 几乎下一刻,窗台微光闪过,焦毛猫瞬息失去了踪迹。床上的人似有所感,缓缓睁开双眼,露出灰色的瞳孔。 第67章 「我回来了!」 段星执正好结束运功,张开手接住凭空降落的焦毛猫。屋内未掌灯,只能隐约看清端坐在床边的人形轮廓。 「他一直在屋里呆着,哪儿也没去。」 「你确定屋中一直是他本人么?」 「确定!反正他也看不到我,我飞得很近很近,要是换了人肯定瞒不过我。」 「罢了,先就这样吧。」 段星执沉思片刻,既然什么都没探到,他也只能暂且将一些猜测搁置,起身随手将一枚带着银杏标志的玉佩扔给焦毛猫,「收好,我们走。」 「这是什么?」 呆呆抱着玉疑惑道,仍是依言迅速放去了储物空间里。 「三小姐送来的玉。」 说是赔罪之用,日后若是有所求之事,可将这玉送来钟府,她自当尽力而为。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天雍台。」 祈福大典于明日午时启,钟自雅已在祈神庙中提前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对那地方如今一无所知,只能趁夜色先去探上一番地形,而后再去寻萧玄霁做应对之策。 至于那甘露水中的不知名诡毒,他适才运功自查数个周天,依然没能找到体内积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解毒之后再行动自是最稳妥,可惜时间不等人。 而且他数天前也喝过,时至秋沂城给他用下解药时都尚未发作,证明毒发也需要一定时间,等解决了天雍台的问题再去找秋沂城求取解药应当也来得及。 想罢,毫不犹豫推开窗跳了下去。 身影消失的瞬间,屋内无人注意到的几个铜炉内,黑炭中掺杂的小块银灰色的不知名物体正好燃烧殆尽。 天雍台建在崖山山顶,位于皇宫西南方位,从这儿过去近一个时辰。段星执轻车熟路穿梭在各个屋顶上,直到忽有夜风拂过,脖颈和裸露在外的手指察觉一阵异常冰凉的触感,他蓦地站定。 「星星?」 焦毛猫飞在前头,不解看了眼身后突然停下的人。 段星执垂眸看着发白的指尖,缓慢蜷了蜷。他怎么觉得...今夜的风有些格外冷。 「无事,走吧。」 - 段星执走后不久,一墙之隔的屋内,有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夜。 钟彧芩睁着眼毫无睡意,眼底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算算时间,他们放下的药引这会儿也已经烧干净了。 配合摄魂的药性,说不定临昭已经醒了,此时正异常难耐地躺在床上,面对着难以自控的生理反应不知所措。就是可惜未曾习武,摄魂的药性只能发挥到最小。不过仔细想想,这点或许也算不上弊端。 被摄魂控制的反应太过微弱,又混杂在本能中难以惹人注意。直至完全发作都让人察觉不出实际受了药效的影响,甚至只会觉得自己本就是那样放荡的人。 第120页 毕竟摄魂这样绝妙的东西,连毒都算不上,带来的一切后果都只能算是本性使然。它不过是在放大本能,让意志不坚的人屈从于心底最低贱的欲望罢了。 再耐心等上一会儿就可以了...他会恰到好处地出现,然后救人于水火。 屋外传来唿啸风声,钟彧芩背对着门缩在被子里,莫名觉得脑后有丝凉意拂过。 「谁把窗开了...」 他咕哝了一句,转过头瞥见开启的窗缝,满脸不快重重一掀开被子翻身坐起:「别让本少爷知道今天是谁负责当值。」 漏风的窗缝很快被重新合上。 钟彧芩瞥了眼隔壁房间的方向,笑意越发轻快,正想继续回床上躺下。 只是刚转过身见着凭空冒出的人,笑容僵在脸上险些吓得瘫倒在地,堪堪扶住桌角才得以勉强站稳。 屋子正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白影,安安静静背对着他。 「你...你是谁?!深更半夜擅闯钟府想干什么?!」 「来..呃!」 唿救的嗓音卡在喉间,喉咙仿佛被不知名的气劲死死扼住,少年瞬间消音,只能僵在原地惊恐瞪大双眼看着缓缓转过身来的人。 白色兜帽下,一张人骨面具在寂静黯淡的夜色中显得愈发阴森,毫无波澜的浅灰色瞳孔隐在更深处。 他看到对方缓缓抬手,像是扔下了什么东西,指上银甲泛着微弱冷光。 「请君赴黄泉。」 手指极其明显的特徵几乎瞬间让他对应上了白天才进府的那名大夫。 「是...你...为什么...」 钟彧芩艰难吐出几个字,目光不自觉移开。余光扫过及地长袍上若隐若现的浅金色纹路,记忆深处的一些认知缓缓浮现。 骨面...灰瞳...恕雪台...修罗红缠! 极致的恐惧瞬息覆盖整个脑海,他缓缓低下头,果不其然看到心口位置不知何时趴上了一只铜币大小浑身鼓起的椭圆红甲虫。红虫头顶生着几道尖锐的刺,正一下一下敲击着胸口。 还算厚实的布料眨眼被割开一道小口子,而后一点点探进皮肉。 「救...」 所有的唿救声都被生生堵在喉间,钻心刺骨的剧痛瞬息传至脑海蔓延至四肢五骸。 秋沂城微微偏了偏头,漠然看着人胸膛极速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至心口被红甲挖出的小口缓缓向外长出几条细丝般的红色藤蔓,狰狞血骨逐渐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许动,」 他脚步轻弱游魂,走去人跟前,缓缓蹲下低声开口。看着已然出气多进气少的人,伸手轻柔地抚了抚人脸颊。银甲尖淡淡抵在人凸起的眼瞳上,宛若扎入豆腐般,缓慢刺了进去,「他也是我的。」 - 待他赶到天雍台将大致地形摸清时,已经光线最为黯淡的黎明前夕。 恢宏的空地尽头是一条长逾千阶的白玉梯,楼梯顶端伫立着一座圆形的三层红瓦建筑。 亦是萧玄霁将要呆上一天一夜的地方——祈神庙。 轻松躲过几队松散懈怠的巡逻卫兵,段星执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台阶下,将身形隐藏在一尊巨大的盘龙柱后,抱臂倚着石面。 他只知钟自雅派出的刺客会提前藏在祈神庙中,但并不确定这个提前究竟是提前多久。换句话说,现在这个点,祈神庙中或许空无一人,或许也已藏着了不少刺客。 待到萧玄霁独自进入祈神庙,便即刻动手。一旦确认对方身死,便躲入崖山后方据说已经挖通的密道中。 整个祈福大典期间,文武百官亦在阶下一同等候。待到大典结束后,所有人都只会见到一具冷冰冰的帝王尸体,没人找得到兇手。 自此太子萧禄依照祖制继位,钟家亦得偿所愿成功谋朝篡位。 为确保数名朝廷重臣的安危,届时天雍台甚至于整个崖山都将由如今掌控朝堂的几大势力共同派兵镇守,所以刺客绝无可能源源不断潜入。 崖山下土质坚硬极难深凿,据闻那窄窄的密道都挖了数年之久,容人空间不会太大。 所以...他需要解决的人实际并不多。这样一来,与其再去一趟宣阴殿找萧玄霁确认应对之策,不如干脆在祈福大典正式开启前他直接解决了这些人。 毕竟萧玄霁能不能成功调动护卫天雍台的那些将士还是个问题。 - 段星执大大方方走在那条宽阔的玉制长阶上,因寒冷无意识拢了拢衣袖。两侧并未燃灯,是以可见度并不高。 但长阶尽头的祈神庙四周点缀着数不清的终年不灭的萤灯,在寂寂夜色中隐约可见雕铸出的冰冷金鳞,远远望去似是直通天穹。 呆呆比他闲庭信步的速度要快上不少,已然先一步冲去了祈神庙查探是否有刺客成功潜入。 他倒是不太在意,他如今光明正大走上去,本就是意图引其出手。 不过动静不宜太大,否则将下方天雍台那一圈的巡逻卫兵引过来就有些麻烦了。 距离祈神庙不足百阶,莹莹灯火已然足以照亮脚下的路。段星执站定看着在光线映衬下显得愈发暗沉的庙里,缓慢曲了曲隐隐有些僵的手指。 他觉得这地儿比其他地方更加寒冷不是错觉...但他的伪身分明只要不是在极炎或者极寒处境,都不会太受温度影响。 这点怪异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的祈神庙上。必须尽快进入庙中,否则就算在千阶之下,也能轻易看清灯下的人形轮廓从而引来护卫。 第121页 好在因祈福大典即将开始,这庙早已有人上来仔细清扫过。门窗的锁亦只是合掩着,并未落锁,他轻松推开一扇近处的窗迅速翻了过去。 祈神庙的窗并非传统的镂空纸煳,透光度极差,才将窗关上,顿时隔绝了外头的大半灯火。 「呆呆?」 「这里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清...」 焦毛猫的声音有些缥缈从顶上传来,大约是跑去了第三层。 段星执不再理会,神色微凝看向黯淡的四周,缓缓将摺扇横在身前。 刺客已经在庙中了。 那股极其微弱的杀意实际掩藏得相当好,可惜...不止一个人。再浅薄的杀意同时汇聚对准他,亦难以让人忽视。 何况在他进入的一瞬间,便察觉到了那股来自四面八方的窥伺从而下意识握上武器,那是多年习武者面对危机的本能戒备。 第68章 显然这些人并不打算给他太多准备时间,握上扇柄的瞬间,微不可察的破空声自四面八方倏然逼近,宛若一张细密巨网将他笼在其中。 段星执毫不犹豫运功聚气蕴于扇中挥退身前数枚暗器,矮身避过擦着发冠钉入墙中的几道。借着才破开的缺口顺势就地一滚翻去庙中央,险险避开那张致命的暗器网。 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毫无废话,只一心一意准备干脆利落解决了他这个潜入的不速之客。 他才堪堪在中间站稳,三道短匕顷刻已至眼前。段星执偏了偏头,轻易避过右侧先至的攻击,从容开扇试图拦下左侧的刺客。对方却像是早有预料,匕首几乎同一时间微移贴着扇面自下方扇柄空隙穿过,直直刺向颈间。 适才一击落空的人已然重新站起身拦在他后方位置,右侧再次传来新的微弱落地动静,眼看就要四方尽堵被彻底封死生路。 这几人速度和反应都不错,可惜配合有所欠缺。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笑在静极的庙中响起,机关扇倏然合紧死死卡住匕首再不能寸进。段星执亦顺着人力道向后仰倒,猝不及防让正前方的人扑了个空。 趁着对方收势的空隙,他当机立断翻转摺扇借着卡住的匕首飞身跃起凌空一翻跳去了人身后,右后两道匕首再次刺空。 见一击不成,几人立时想后撤,只是他速度比他们更快。匕首被松开的剎那,机关扇早已计算好角度,手腕微翻将其打了出去精准掷向正前方刺客心口。与此同时,摺扇脱手而出瞬息划过另外两人喉间。 四人眨眼倒下三人,身前的刺客似乎察觉逃脱亦然无望,索性当即转过身,指间忽现数道短刃,抬手正欲打出。 下一刻只觉手臂一麻,颈后传来剧痛,短刃纷纷落地。 「动作太慢了。」 段星执收了掌力,看着倒下的几人随口评判了一句。随手抬手稳稳接住半空弹来身边的机关扇,半点不停运功飞身跃起攀着墙面凸起的灯架站稳。 这位置,至少暂且不必担心后方有人偷袭。 庙中显然不止四名刺客,只是经刚才一番交手对他已有所忌惮。剩下的人不再贸然现身,只借着黑暗遮掩藏入各处伺机而动。 对这些刺客而言,应付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几乎已是家常便饭。纵然他自信这些人并非他对手,但在这等可见度之下,陷于不利之地的仍旧是他。 「呆呆,燃灯。」 绿荧荧的能量石很是显眼,他飞快嘱咐了飘来身边的呆呆一句。头顶正上方杀意乍起,果断踩着足下极窄的木椽灵活翻了个身扶住另一座灯架堪堪避过碎裂头骨的力道。 「啊?要怎么燃...我去找灯油!」 这回的几人默契显然比先前四人好上不少,他甚至没空同呆呆多交代几句,只能沿着木椽步步后退接连翻身躲避。 对面落地的动静并不小,正想趁机确定方位解决其中两个,只是脑中忽地恍惚片刻,勾住灯架的手指险些失了力道直接摔下去。 也就是身形停顿的这片刻功夫,利刃擦着衣袖将布料划开一道长长口子。 异状几乎让他瞬间联想起体内尚未解开的甘露水之毒,但怎么会突然在这种时刻发作。 在摸到前方拦路的圆形支撑柱瞬间,他借着模煳的轮廓大致定位楼梯果断跳了下去。离开的下一息,数柄尖刃钉入木柱震起一层灰尘。 一丝隐秘的燥热自腹间升起,段星执扶着身前的护栏,唿吸微沉。但也顾不得计较身体异状,脑中虽有短暂混沌,但手比思绪反应更快,反手合扇重重一挥拦下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刺客。 扇刃相接,两股气劲相持不下。但比起先前招招致命的攻击,这人似乎只是试探性地出手,僵持不过数息便察觉那柄压在扇身的兵刃有后撤的意图。 以退为进? 这毒发作的时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必须速战速决。他正想上前率先解决了就近的这个,屋顶中部位置忽地亮起白光。 他下意识瞥去一眼,灯架上不知何时被放上了一颗夜明珠,随后便是两颗...三颗...明珠沿着灯架挨个摆放过去,很快驱散庙中黑暗。 在旁人看来,就是这祈神庙中宛若闹鬼一般,凭空出现了无数夜明珠。也难怪场上所有人几乎都被摄住一般呆在原地,连个上来偷袭的都没有。 段星执:「......」 他倒不知道呆呆什么时候把萧玄霁的那一筐夜明珠顺走了不少。分神不过一瞬,他迅速将注意力转回交手的人身上,不由愣了愣。 第122页 「是你?」 「是你?」 两人俱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诧异之色。 不过段星执很快反应过来,钟家与陈府联手刺杀萧玄霁,那顾寒楼出现在这儿也不奇怪。 「你易了容?」 顾寒楼盯着眼前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孔神色微怔,只是不等他思考更多,视线忽地看向人纤长眼睫下漆黑瞳孔。 像是星子陨落墨池,晕开一圈不住浮动的浅浅涟漪,有些沉寂无光。 「...摄魂...」顾寒楼低声喃喃,「你如何会中了摄魂?」 「什么?」 摄魂?是指那甘露水中的毒?段星执蹙着眉,不动声色退后半步。他现在也没空编造两具伪身的联繫,左右他刚才那句疑问一出,顾寒楼便不可能将他认作两个人。 且顺着对方的易容想法来就好。至于陈祉和钟彧芩那边...齐鸦阁此次目标是为了要萧玄霁的命,与他的目的正好相悖。无论哪种情况,他都没法让人回去復命。 「药引是什么?」 「......」 他也不知道。 「阁主认识他?」 楼梯下方有几名黑衣人缓缓上前抬头看了过来,「这么说是友非敌喽?」 段星执站在护栏边,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笑道:「是敌是友不好说,但今日萧玄霁的命,恐怕由不得诸位做主。」 说罢,余光不忘留意侧后方的人,如果一齐动手,他势必先解决顾寒楼,那炳淡粉色的横刀实在锋利。加之对方前不久才重伤,眼下没这么快痊癒,也是个最合适的突破口。 「那就不必废话了,中了摄魂还敢口出狂言,找死。」 话音刚落,下方两人瞬间飞身而上,侧后方的人亦像是勐地回过神来,身形闪动。 段星执闭了闭眼,压下冷不丁再次冒出的虚软果断执扇抬手,只是扇尖即将刺入人手筋的瞬间,他眼皮一跳,手腕翻转食指微压扇身,堪堪让机关扇在空中转了个圈回到身边。 横刀横在前方,精准拦下两人刺下的匕首。 ...还好他反应得快,否则顾寒楼这会儿手该断了,他忍不住古怪瞥了人几眼。顾寒楼这会儿救他,待会儿可别后悔。 「阁主这是何意?」 顾寒楼一言不发,只沉默收了武器。 「那是当今天子萧玄霁,相信您比我们更想要他的命。怎么,您不想杀他了吗?」 「自然不是。」 大照与鹭印间的灭族之仇,他从未忘记过。 「那就好,这位公子偏要助纣为虐自寻死路,可不是我们存心不留情面。不过他是您的友人,不忍心动手做壁上观就是了,让我们来。阁主,还请让开。」 说话间,下方的黑衣人携裹攻势捲土重来。 段星执这回留了个心眼,选择略微后退半步,望向站在他前方半个身位的人。 长横刀出鞘,果不其然再次逼得几人不能寸进。 一丝带着怒意的质问响起:「顾寒楼,你想叛主?」 「你别忘了,是陈府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收留了走投无路的你们。你今日若是胆敢叛主...」 「叛主,然后呢。」 顾寒楼淡淡出声打断,望着下方的墨绿瞳孔平静无波:「早在我第一次拦下你们时,不是已经叛了么。」 「好...好的很!真是枉负大人如此看重你!」 「那人中了摄魂,支撑不了多久,先清理叛徒。」 数名黑衣人侧转方向,杀招当即对准他身边的顾寒楼。 段星执动作凝滞片刻,百无聊赖转了圈摺扇,看着下方已然和同僚缠斗起来的人:「......」 他始终没看懂这来的哪一出。 但脑中昏沉和浑身无力之感此时愈发明显,他以小臂贴着着护栏不由自主弓下腰,再次闭了闭眼。 所谓的药引是什么并不清楚,但他如今的身体反应,倒像是被下了某种催情药物,可伪身对这类东西的抗性向来奇高。 下方有人似乎敏锐察觉了他的异常,讽笑出声:「阁主,他的药引带着催情之效。何必为了一个註定沦为玩物的东西与齐鸦阁决裂,您就算不顾自己,也该想想您族人的处境。」 淡粉色长刀微微一顿,很快再次噼下。 「阁主,回头是岸。以他的内力之高深,摄魂一旦完全发作,届时只会活得不如牲畜。无论您和他有什么纠葛,就算是为了他好,也该现在就杀了他。」 下方几人还在喋喋不休,甚至已然围着玩物二字开始大做文章,羞辱之意十足。 他忍不住阖眸按了按发烫的前额。 看来顾寒楼的确是重伤未愈,外头已见破晓曙光,还没能彻底解决这些人。 「虽然不知道你们讨论的摄魂究竟是什么绝世奇毒,不过...」 淡淡嗓音忽地自上方传来,众人抬眸,却不见楼中身影。只觉得耳畔有微风拂过,下一刻突兀僵在原地。 随着最后一人的倒下,鬼魅般的身影在庙门处站定。 血迹自扇尖滴落,顾寒楼看着背对他的人轻描淡写收了攻势,垂着头缓慢出声:「我好像还没有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非要逼他认真干什么。 第69章 窗外已经隐约可见一丝霾蓝天色,适才一番出手,他只觉得那股无力更甚,浑身仿若万蚁攀爬,索性闭上眼抬手扶上门框以前额轻轻抵住。 第123页 「摄魂,到底是什么?」 顾寒楼走上前在人身侧站定,目光不自觉移开望向别处:「一种放大欲望和感知的药。」 「可有解毒之法?」 「它算不上毒,也未曾听说过有解药,只有用于缓解的镇静之物。摄魂摄入一定剂量后需辅以药引诱发,药引千奇百怪,功效各异。嗜杀、狂躁、贪食...放大人之七情六慾。不过以你目前的症状来看,药引中主成分应是某种催情物。」 听起来倒像是勾栏瓦舍间常用的东西,段星执转过身以手覆面轻声道:「那岂不是我去找个人来疏解便足够了?」 顾寒楼静了静,缓慢摇头:「此法只能暂时缓解,但它与寻常催情药有一点最大的不同。」 段星执偏头看人。 「它会上瘾。」 「一旦满足第一次,第二次发作时会更甚。到最后,即便是一根针刺进去的疼痛,也无异于剥皮抽骨。届时你会彻底丧失身为人的神智,沦为只屈从于本能的兽。」 且痛苦至极。 这药早些年研制出的目的便是用来驯服江湖中那些傲骨铮铮的武林高手,是以内力越高,药效越强。他忍不住看向依旧懒洋洋倚着门框的人,明明听闻这等后果,情绪看上去仍比他想像中镇定太多。这些年来,他已鲜少见到被药引诱发摄魂后还能保持清醒意识的人。 「这么说,这东西无药可解。若是不想被彻底控制,我只要活着,便需无休止地与本能对抗。」 与被刻意放大的本能对抗,三日五日或许不难,可年年月月无异于痴人说梦。段星执长长吐了口气,轻轻闭眼,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好一个摄魂。」 他鲜少对人生出这样强烈的杀心,不过明日之后,钟府这声丧钟,恐怕不得不响了。 「这就是摄魂的歹毒之处,我可以将镇静的方子找出来给你。」顾寒楼顿了顿,依然低下头望着地面不太想与人对视,「但你该离开了。」 这是想以缓解之药换萧玄霁的命? 段星执笑了笑,反身倏然将人抵在墙上,执扇挑起人下巴:「你明知我为何出现在此地,还是想与我作对?那刚才又为何救我?直接与你的同僚们一起上不好吗?」 反正于他而言,不过是顺手多解决一个的事。 「叛主一次还是两次,与陈祉而言没有区别,我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活着回去禀报。」 这理由倒是站得住,但那也只解释了为何第二次仍挡在他身前。段星执懒懒扯了扯唇,这会儿也没心思深究。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对方数番相救是事实,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恩将仇报:「总之,萧玄霁今日一定要活着。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低低嗓音在耳畔响起,未明说之意相当明确。 梅香骤近,身后便是墙他这回退无可退。顾寒楼身体微僵,看着忽然靠来肩头将他环抱住的人。纵然明白是摄魂作祟,仍是不免恍惚了一瞬。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回抱住人。 比起上次,这人体温似乎高上了那么一丁点,但仍是冷冰冰的。 他垂眸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道:「但刺杀萧玄霁的人不止这些人,第二波马上到了。」 纵然他今日可以暂且放弃报仇,但齐鸦阁不会停止计划。 看来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段星执懒怠勾了勾唇,不用与顾寒楼分出个你死我活,一时间心情倒是不错:「还有多少人?」 「不多,三人。」 他抬眸瞥了眼神色莫名凝重的人,轻易猜到下文:「看来这三人很不好对付?」 「他们是齐鸦阁兵器谱上的人。」 「什么?」 「十八年前,齐鸦阁从数万名尚未开智的幼儿中选出百名资质绝佳的幼童,分别授以阁中绝学。再以炼兵之法培养多年,终年灌输忠于齐鸦阁的思想,日夜训练杀人本领。时至今日,共筛选出了十三人。他们除却听命行事几乎没有任何思想,兵器谱上的兵是人,亦是阁中最锋利纯粹的刀。」 「刺杀当今天子这种事都才派出了三人,看来齐鸦阁对兵器谱上的人倚重程度可见一斑。」 段星执歪了歪头,还想说些什么,神色忽而凝滞。只是才刚抬手冷不丁被人握住手腕,而后被整个揽着顷刻转身旋转数周,数道不知名短刃擦着两人飘起的髮丝深深钉入门框。 「你再动用内力,只会加速摄魂彻底发作。」 两名黑衣人不知何时一左一右出现在庙中,根据那些尸体几乎一眼便猜到情况,毫不犹豫与顾寒楼缠斗起来。 他依言放下摺扇,看着场中闪过的数道残影,心神不敢有半点松懈。不愧是齐鸦阁底牌,居然到这样近的距离他才察觉有人接近。 但三人的话,说明还有一人潜在暗处未曾现身。 场上交手形势他看得很明白,顾寒楼如今只能堪堪拖住两人。一旦耗的时间过长等伤势加重,顾寒楼必死无疑,他不可能因顾及摄魂当真呆在原地坐以待毙。 外头天色愈发敞亮,仔细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细微动静,应是朝廷驻军到达了。 正面交手不是明智之举,看来只能藉助地形伺机而动。他抬眸看了眼穹顶,这上头并非传统的圆拱形藻井,而是方方正正,像是被切割成了无数个规格一致的方形木块。 第124页 趁着这两刺客暂且无暇顾及他,若是能去到二楼站在支柱后利用视觉盲点打其一个出其不意或许能破局。 他才迈出半步,步伐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踉跄,摄魂几乎在缓慢蚕食着他的所有意志,令他只想干脆躺下来彻底放弃挣扎。 这阴毒的东西,真是想找个办法给彻底毁了。 「星星,身后!」 呆呆声音响起的瞬间,摺扇反手挥出。锋刃相交声下,入眼是两道交错的银白朴素短刀,和蒙面下露出的琥珀色瞳孔。 这人疏异的冷淡气质实在很难让人忘却,是那天刺杀越翎章的人。 「你居然没死。」 「真的是你...」 对方忽地放下短刃,澄澈目光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探究:「你不是我的目标,我不杀你。」 段星执:「......」 他忍不住轻轻摇头,几乎眨眼间移去人身后,冷淡抬眸:「可惜我要你的命。」 运功的瞬间,他甚至能清晰察觉经脉瞬息传来被一阵微弱灼烧的触感,不算太疼,但足以延缓他的动作。 眼前的身影亦转眼消失。 在二楼。 这人速度比他想像中更快。 段星执面沉如水,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两人眨眼间交锋数个回合,得以喘息的空隙间,疏影再次退开,以双刀护在身前勉强拦住差分毫刺入颈间的扇刃,不解开口:「为什么?」 他一早便说了,他不想杀他。 「你好像受了伤,再打下去,你一定会输。」 这人的武功路数他从未见过,若是俱全力出手,他不一定有赢面。但眼睁睁见着好几次在他避无可避的绝境下对方忽然失手,让他找出一线生机,情势也逐渐明朗起来。 只要他打着消耗的目的全力逃脱,时间一长,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你挡了我的路。」 段星执轻声开口,攻势再次落空后,却是不再上前。 「什么?」 正当他以为对方终于放弃追杀他可以好好沟通一番时,也跟着停下逃脱的脚步跳下台阶站定回头看人。这一回头,不由愣在原地。 天色已然大亮,足以让人彻底看清画面。对方不知何时轻飘飘落在三层楼梯正中央,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长睫微垂,若是再仔细些,便能看清眼睫下已然有些失焦的瞳孔,那是摄魂完全发作的徵兆。 松石色镶云纹衣袂随广袖飘扬,三千青丝随微风浮起。日光透过庙中金碧辉煌的点缀折射在人身上,仿若替人镀上一层神迹。 长剑缓缓偏移指向下方,素白剑身上一点殷红如血,像是纯净与杀戮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交织,奇异交融在一处。 剑与主浑然一体。 更重要的是,他很少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这样凌然的剑意。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更。 第70章 街巷臭气熏天,挤攘着数不清衣衫褴褛的平民,个个面色灰白骨瘦如柴。还未靠近,远远便能听到痛苦呻吟和无序咒骂交织的嘈杂声。 数名被白色兜帽遮得严严实实的无名者悄无声息落在屋顶列成一排,居高临下漠然俯视着下方污泥与血腥覆盖的残肢砖石,洁白披风后摆绣着巨大金色腾蛇纹。 有精神尚且不错的眼尖地发现了他们。 「是恕雪台!」 「救世主!」 「我们有救了!!」 「都起来,快起来!!」 原本还怨气横生精神蔫蔫的流民像是骤然听闻惊天喜讯,以前所未有的灵活从地上爬了起来。病重者彼此或拖或拽,不多时,下方已经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高高举起双手,哀嚎祈祷道谢声混作一团杂乱且无序。 位于最中心的人缓缓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 崖山脚下,训练有素的卫兵整整齐齐列成两排恭迎御驾,中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台阶直通天雍台。 「那庙里九成九藏了千八百个刺客,届时你就贴着门呆着,一察觉不对劲直接跑出来。天雍台重兵把守,只要你能出庙,那些刺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追出来。大不了挨上几刀只要脑袋没掉就死不了。祖宗,您在听吗?」 白糰子飘在人身边,努力用那张毛茸茸脸做出个谄媚的表情:「看在我们朝夕相处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份上您能给小的一丁点活路吗?」 萧玄霁充耳不闻,自顾下了御辇。他装束与在宣阴殿呆着时没太大差别,玄色广袖华服,金冕玉带,只是衣摆迤地长了太多,浑身装饰更显华贵。 「恭迎陛下。」 四方皆跪,唯有正前方立着一轻薄紫衣青年,见人靠近,依然懒懒散散倚坐在轿辇上,随意拱了拱手:「陛下今日看着气色不错,臣近日身体抱恙,不便下地,还望陛下体谅。」 萧玄霁目光径直停留符至榆身旁站着的人身上,是位手持水蓝色星盘身着紫纱的身材矮小女人,忽地开口:「平大人日夜测算天机,不知今日可测算出了什么?」 星官惶恐跪地:「近日星象并无异动,为风调雨顺之兆。」 「既是风调雨顺...那抚镇灾情,又是何解?」 「这...」 右侧跪着的官员赶忙抬头出声打了个圆场:「星盘乃预示,如此兆象正是预示着陛下今日替天下祈福,来年定然风调雨顺。」 第125页 「朕问你了吗?」萧玄霁转头看向对方,忽地启唇一笑,随意摆了摆手,慢吞吞越过几人向台阶上走去,「越疽代苞,赐鸩酒。」 周遭护卫似是早已司空见惯,有两人当即走上前来准备押人。更后方位置,有数名跪着的持笔青衣官员思索片刻,低头奋笔疾书起来。 「陛下恕罪!微臣失言。符大人,大人,微臣知错,救救下官!」 符至榆低头看了眼膝行来身前涕泗横流的男子,眼中颇有几分怜悯之色:「大人日后行事还是谨慎些,莫要触犯陛下天威。」 萧玄霁平素髮难,向来不问时间缘由,偏偏这回还好巧不巧挡在了他问责平瑜涉这最讨厌的人前头。 「下官一定,一定...」 只是符至榆下一句话,蓦地让他如坠冰窟。 「愣着干什么,为人臣者,遵旨都不会了吗?」 - 「我都能猜到那些史官怎么编排了,人人皆想着青史留名。你倒好,巴不得遗臭万年。呸,灵帝,头一回见这么晦气的尊号。」 白糰子郁郁飘在人脑后抱怨,和萧玄霁绑定简直是它系统生涯的污点,说不定还是它系统生涯的正式终结。 萧玄霁幽幽转头。 白糰子变脸神速:「时候不早了您请,您请,天雍台上好多人等着呢。我刚是说我得找个机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史册一把火全烧了,都写的些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全是捏造的,整天正事不干就知道胡言乱语,您说对吧?」 萧玄霁缓缓收回视线,眼底嘲意十足。 「青史留名...那也要有青史才行...」 一人一猫身后数米处,紫纱女子手持的水蓝色圆盘上,上方唯一的指针正直直指着他们的方向,半晌,微不可察晃了晃。 - 同一时间祈神庙中,趴在二楼护栏处忧心忡忡看着宿主四处乱飞的呆呆蓦地直起身双目大睁。 「眼睛!」 察觉这股强烈的窥伺之感,它背毛本能竖起。遥远的群山之外,缥缈云雾中一只巨大眼睛掩映其中,浮于山石之上。 它下意识回头望去,却只看到普普通通的庙墙,眼睛虚像转瞬即逝。 「星星,你快醒醒,我好像看到了眼睛...哪儿来的眼睛...」 可惜段星执这会儿根本无暇顾及呆呆喊的什么,持剑半跪在地目光涣散看着前方仅剩的疏影。 顾寒楼按着肩上血流如注的伤口,扶着墙勉力出现在楼梯口哑声开口:「别再动了。」 摄魂随着对方持续不断的运功侵入越发严重,如今杀念甚至有隐隐盖过情慾之兆。再不加收敛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但剑势太盛,他贸然上前阻拦险些被一剑刺穿左肩。 祈神庙外山唿万岁,天雍台已然被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他们在此耽搁了太久,几乎拖到了萧玄霁亲临天雍台。顾寒楼看了眼满地尸体,一时间也无暇顾及,他必须尽早将人控制住,等明日大军撤退后带离此地去寻镇静药物。 门外已隐约能听见缓慢靠近的脚步声,祈神庙今日只会有一人进入,是萧玄霁。 「他在,你杀不了萧玄霁,放弃任务。」 他直勾勾看向仍在逃窜的少年。疏影纵然眼下不敌段星执,但作为兵器谱之首,潜藏逃脱水平当世无双。如今打着全力逃脱的目的,足以将人先一步消耗至绝境。 段星执对他似乎没什么敌意,只要疏影能从这儿离开,他便能成功制住人。 琥珀眼瞳的少年抬头看了眼,似乎有些疑惑。齐鸦阁宗旨之一,要么死,要么完成任务。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少主念在他是初犯这才法外开恩放他一马。 如果这回再失败的话,他回阁中后恐怕必死无疑。疏影灵巧向后一退稳稳落在灯架上,静静看着眼前剑势也逐渐开始失去准头的人。 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毒,但数番观察下来,大致也猜出了个大概。 他不想死,但也不想看着他死。 放弃任务等同送命,兵器谱上的人不比他们,所接大多为死令。顾寒楼自然清楚这点,他也没指望疏影真能听话撤退,只是出声分散一下注意力,右手不动声色握上刀柄。 然而下一刻,蹲在角落中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年忽地消失在原地。 顾寒楼愣怔片刻,很快回神看向数具尸体中因失去目标呆站着的青年。趁着对他不设防,上前揽住人小心地将剑取了过来。 「你怎么样了?」 怀中的人双目微合,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唇瓣透着浅润的水红色微微张着,唿吸异常急促。 「我们先...」 一句话未曾说完,原本安安静静斜靠在肩头任他揽着的人蓦的有了动作,他整个人冷不丁被按在墙上。 下一刻,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墨绿瞳孔微睁,顾寒楼几乎瞬间僵在原地,连察觉到近在咫尺的逼近脚步声一时间都忘了做出应对之策。 掌下腰身纤细柔韧,他本能施力将人往怀中带了带。 外头的人似有所感,短暂地停住了一小会儿。 但没能延缓太久,不多时,门依旧被缓缓推开。顾寒楼下意识转头望向平静跨过门槛的萧玄霁,两人四目相对。 对方侧目扫视一圈庙中一片狼藉的景象,似乎也没觉得多意外。半晌,轻轻扯了扯唇,重新看向他怀中的人良久,而后缓慢伸出手:「把他给我。」 第126页 第71章 长横刀转瞬出鞘,萧玄霁不躲不避,微微歪头看着刀刃直冲面门而来。下一刻,擦着肩颈深深钉入后方的木柱。 「把、他、给、我。」 他语调平静重复了一遍,只是庙中两人转眼失去了踪迹。 将自己藏在宽大衣摆一角的白糰子小心翼翼撩起布料探出头往外看了眼,恰好望见转过身来的人眼底深重戾气。 仗着焦毛猫跟着主人一同藏去了不知名暗室,它提心弔胆往前挪了几分:「冷静...冷静...杀手都被解决了,那谁看着对段星执也没敌意,皆大欢喜。」 萧玄霁不紧不慢关上门,抬头看了眼四方四正的屋顶,轻声道:「他中了摄魂。」 「摄魂?!但就算是...你把他抢过来也没用,我们又没解药。摄魂虽然不算毒触发不了伪身还原功能,但他的系统能给他重新捏一具伪身。以他的武功,在哪儿都出不了什么大事,您就安安心心呆在庙里成吗...」 「哦。」 萧玄霁平淡应了声,左右打量许久,忽地慢吞吞走上右侧第一阶,踮起脚攀上顶上灯架,仔仔细细旋转了数周。 「那我就当您同意了?」 相处多年,它已能极其敏锐地感知宿主此时的情绪,忍不住持续精神高度紧绷,盯着眼前人一举一动。在人碰上灯架的瞬间便警惕道,「你在干什么?」 「你猜?」 意味不明的悠长尾音将白糰子背毛悚然地炸了起来。 - 他将人带来了祈神庙顶层的一间隐蔽暗阁里,空间狭窄,只能堪堪容纳两三人。顶板低矮,连身体都难以站直。 顾寒楼小心翼翼将人放去了阁楼中并列摆放的两只木箱上,勉强当做休憩用的临时床。 侧边木板被刻意隔开几道透气缝,有光透过缝隙直直打在无力倚在木箱的人身上。光影明暗交错,给人镀上一层斑驳迷离的色彩。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上人眼尾。 长长眼睫在指腹间上下扫动,段星执很快再次睁开眼,瞳孔是无神的漆黑。似乎是被刺目的光线招惹,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锁骨和手指恰到好处沐在明亮的光下,白皙微透,像是某种玉质色泽。循着本能,轻轻覆住搭在脸侧的手背。 手指交叠,小麦色和白玉的色差在明光下界限分明。 似是被摄魂折磨得难受至极,意识恍惚的人偶有低声喘息溢出唇角。他顺从地跟着人动作抚上整个脸颊,目光停留在皓白齿间隐约可见的湿红颜色,目光缓缓下移,停在因仰着头而微微绷起的修长脖颈。 干净,无暇...很适合留下点什么。 他一时看得失神,指尖情不自禁加重了几分力气。 顾寒楼半跪在人身旁凝视良久,正想起身,冷不丁被人拽着衣领扯去身前。 「你要去哪儿?」 耳畔嗓音夹杂着被情.欲侵染的低哑,温热吐息浅浅喷在鼻翼。他鬼使神差顺着对方力道低下头咬住唇瓣一点点深入,一手重重压在人脑后。 现在的段星执...根本不会抗拒他。 「...哪儿都不去。」 - 衣摆沿着木箱边沿随意垂坠在地,逼仄空间内,偶有暧昧喘息浮在空气中。 被抵在墙角的青年双目迷离唇色红肿,衣襟敞开,深重错乱的红痕自颈间一路向下蔓延。乌黑眼睫沾染的泪珠欲坠不坠,发冠被摘下,长发彻底铺散开来。 随着几次缓慢眨眼,晶莹剔透的泪珠才倏然滚落,在脸侧划出一道清浅水痕。 轻轻沿着那道水痕啄吻片刻,顾寒楼略微退开起身,一手揽在人腰际,一手细心将因汗黏在一块的髮丝往后拨了拨。 一道几乎能称作是气音的低低唤声蓦地在耳畔响起。 「顾寒楼。」 他愣了愣,看向姿态懒散的人。沉暗无光的瞳孔无不昭示着被摄魂彻底侵入的意识,不由喃喃:「你...还有意识?」 段星执双腿交叠,气息绵长,依然懒洋洋地躺靠着,闻言只是极轻地笑了声:「否则,你以为你能碰到朕?」 他脑子如今是有些混沌不清,最大程度被摄魂影响着行为。但其一,伪身抗性奇高,比寻常人更难被控制。其二,他对自己状态相当有数,即便看似发昏追杀疏影,也绝无可能将自己置于完全丧失意识的不利之地,更不可能放任不知死活的宵小凑来身边。 那嗓音太过轻缓,他愣怔之下,一时没能听请最后那个不合时宜的自称。 「还有意识就好...」 顾寒楼迅速回过神来,刚取过一旁的黑色系带,冷不丁被人以食指轻轻挑起下巴。 指甲并不长,被修剪得恰到好处余出一小截,自下颚缓慢向下沿着喉结划过,他几乎瞬间便能察觉眼前人因忍耐而绷起的几道青筋。 段星执甩了甩头试图甩开脑中那些沉钝不适,唇角微勾,不紧不慢起身凑近人:「我说,你要是不行...」 就换朕来。 后半句话他没能说完,手指忽的被人大力攥住反手重重压在身后。 他歪了歪头头,眼中刚露出点疑惑神色,就察觉手腕传来一阵绸缎触感。转瞬间,双手被紧紧束缚在身后。 段星执:「......」 「抱歉...」顾寒楼起身将人抱入怀中,在人耳边低声道,「忍耐一会儿,别挣开。我们去外面光线更亮的地方,想办法封住你几道大穴。」 第127页 说话间,又忍不住轻轻以唇碰了碰人颈侧皮肤。 摄魂状态,他不可能让人如愿。摄魂初次过后便能让人食髓知味,自控力愈发弱。 它最大的恶果,是瘾。 段星执也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但总归是乖乖让他抱着起身,而后倦懒地躺在臂弯阖上双眸。只是下一刻,忽然间地动山摇,头顶簌簌掉下大片沙石。 他眼疾手快将人护在身下避免了被砸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发生什么了?」 怀中人睁开眼,语气依旧懒懒淡淡。 顾寒楼神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不知,出去看看。」 他直觉是萧玄霁搞的鬼,那人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展露着对他怀中人的占有欲。 - 祈神庙一层正中央空地,不知何时升起一尊黑金制成的王座,座位两侧俱雕刻着两条栩栩如生的黑龙,其中一条似乎被按压过,下半截龙躯没入王座。 萧玄霁散漫坐在其中,听着远处骚乱动静笑意盎然。 上方是疯狂飞窜尖叫的白团:「萧!玄!霁!你在干什么?!!你原来知道开启掩日神宫的办法?!不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符至榆就在天雍台你知不知道啊,这回彻底完了!!完了啊啊啊啊啊!!快停下来!!给我停下来!!再进一次鱼戏池神仙也保不住你!!求你了停下!!停下来一切好说!!」 早在发现不对劲端倪之初,它就应该想办法把萧玄霁的手砍下来!!那些人为什么不直接将萧玄霁彻底弄成没手的残废啊啊啊它要疯了! 「掩日神宫...?朕何时说过知晓开启之法了?」 萧玄霁望着正前方幽幽出声,只是吵闹的白团骤然消音。取而代之的是飘在半空茫然张望的焦毛猫:「咦,我好像又看到了白猫。」 伴随着地面微震和西北侧一些重物倒塌的动静,两人...三人几乎同时从二三层分别跳了下来。 他看了眼那名陌生的少年,视线交汇的瞬间,杀意在琥珀色瞳孔中一闪而过。对方下意识握住武器似乎想上前,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转神色一滞,忽地停下所有动作。 两人目光俱望去在被牢牢揽在怀中的人,不动声色在颈间停留片刻,端坐在王座上的人目光更为幽暗。 察觉注视,段星执迷迷煳煳抬眸看了眼,很快又重新靠了回去。他几乎已经在竭力压抑着被情慾支配的本能,也不知道顾寒楼将他带出来之后站在这儿发什么呆。 「萧玄霁,你做了什么?」 「朕说了...把他给我。」 萧玄霁并未起身,只是露出个极浅的微笑,死死盯着拥做一团的两人,眼瞳黑白分明。 王座扶手上,另一条黑龙被缓缓按下。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剧烈晃动,三人扶着墙勉力站稳。与此同时,祈神庙顶端传来木头摩擦的喑哑声响,像是某种机关被启动。 地面兀然升出一截方形木柱,重重撞上自顶端贯穿直下的同形木柱。顾寒楼揽紧人轻巧侧身避开接连升起的好几道方柱。 这速度对他们这等习武者而言算不上快,躲避起来相当轻松,但随着木柱冒出的越发频繁,本就经歷几次剧烈震动的祈神庙更显破败。 摇摇欲坠,仿佛随时要倒塌。 到最后,庙中所有楼梯装饰和摆设已被尽数摧毁,连高大的金铸神像都已经滚落在地,勉强挡下机关木柱替几人留存出少许喘息空间。 唯有萧玄霁所在的王座始终不曾被波及。 他站起身,目光始终未曾从衣衫凌乱的人身上移开半点,缓缓伸出手,再次平静重复了一遍:「把他、给我。」 顾寒楼瞥了眼满是残渣碎屑的四周,思索不过数息,毫不犹豫避过几道木柱将人带去了王座旁。 「我提醒你一句,他中了摄魂。」 「朕当然知道。」 萧玄霁如愿以偿将人揽入怀中,偏过头亲昵在颈侧蹭了蹭,缓缓重新坐回椅上。 数不清第几次剧烈摇晃,整个庙都隐隐出现倾斜。神像滚落至尽头,地板门窗已然开裂。 但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那些频繁砸下的机关木柱好几个似乎因为屋体错位被卡住,停在半空中。 「可以停下了吗?你想毁了祈神庙?!」 另一头的疏影已然干脆地砸开其中一扇窗,看向外边,画面映入眼帘的瞬间,瞳孔骤缩,轻声打断道:「不,他要摧毁的,是整个天雍台。」 第72章 天雍台上秩序大乱哀嚎四起,众人四散奔逃。八根原本伫立在广场四周的盘龙柱轰然倒塌,地面四分五裂。地下似乎被某个巨大机关扭转,山体缓慢凹陷下沉,眨眼间卷进无数来不及逃离的人。 唯有边缘仅存的一根摇摇欲坠的石柱顶端,紫衣人飘然立于其上望着祈神庙方向,正欲动身,却见庙体已然塌陷。 有人一袭深褐朝服在晃动中如履平地走下开裂的石阶,仿若看不见周遭深陷废墟中的同僚,抬头淡淡道:「符相不是说陛下根本不曾记住掩日神宫的秘密吗?」 符至榆飞身而下,随手向后一挥衣袖击退砸来头顶上方的石块,冷冷开口:「是本相低估了他。」 钟自穹负手而立,任数不清的碎石擦着衣摆落下,依然气定神闲与前头的人在混乱中闲聊:「生生抗下十年摄魂侵骨乱智,萧玄霁这人的心性,可堪当一句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只可惜太过执拗不听劝,偏要一条路走到黑。若是选择与我们合作,何至于此。」 第128页 符至榆轻哼一声:「萧肃虽年老昏庸,但别的不说,选人水准倒是不减当年。」 「不过...」 钟自穹抬眸看向已坍塌成废墟的祈神庙方向,慢悠悠道,「符相这一番漏算,如今岂不是恰好给了他逃出去的机会。」 「放心,断翼笼中鸟,走不远。」符至榆在仅存的几方完好空地上站定,转过身扫视一圈场上挣扎求生的众人,曲指成爪毫不犹豫将角落抱着星盘的紫纱女子抓了过来,「钟将军还是先顾好自己的人吧。」 看着远处飘起代表钟家嫡系安全的信号烟,钟自穹不可置否一笑:「不牢符相费心,早已经传令下去了,天鹰骑正在撤出崖山地界,一切以保命为上。」 - 黑金王座在祈神庙倒塌的瞬间已然下坠,避免了被砸成肉泥的下场。萧玄霁平静看着一片漆黑的前方,任由座椅带着两人在山体中开闢的轨道一路飞速滑行。 灰土自头顶簌簌滚下,身后通道几乎与他们离开的速度同步塌陷。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已经彻底远离了机关中心,塌陷这才停止,四周也逐渐变得安静。 始终倚在肩头的人忽地轻轻出声:「萧玄霁,你要带我去哪儿?」 一直到现在,他都在尝试压制摄魂,不过始终不见半点成效,反倒是让人更加难耐。 萧玄霁抬手轻柔抚了抚人汗湿的鬓角,就算能依靠意志控制住欲望,很快便会演化为痛楚,如此反覆煎熬。 遂缓声安抚道:「不知道...但大概快到了,很快就好...」 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光亮,两人很快从一处野草茂盛的洞口钻了出来。 听着身后山崩地裂的巨大动静,萧玄霁揽紧怀中人,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 - 怀中意识昏昏沉沉的人突兀有了点挣扎的动静,他小心翼翼将人放在草地上,看着对方因疼痛弓着腰下意识攥紧胸口布料低声问道:「刚才的的地震...是你干的?天雍台上那么多人,你在发什么疯...」 萧玄霁跟着弯腰将人扶住,按着肩膀端正靠去了树旁,只当没听见那两句质问,自顾低声道:「很快就不疼了。」 段星执微微抬眸,看着人指间毫毛般的银针,语气轻缈:「你会解摄魂?」 「不会。」 萧玄霁应了声,转眼已在人胸前扎进数根,「但可以让你安心睡一会儿。」 四万个反反覆覆的日夜,没有比他更熟悉摄魂的人了。 拧起的眉心终于得以松开,唿吸声亦平缓不少。萧玄霁跪坐在人身侧,静静看着逐渐舒缓的面容。直到眼睫微垂不再扑闪,似是要彻底安睡过去,这才看向人膝上趴卧着的焦毛猫,忽然出声:「星执哥哥,能不能让它离开一会儿。」 「...你能看到它...?」 段星执睁开眼,勉力用上残存的意识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身前一脸茫然的呆呆。他如今确实不太能感受得到那些疼痛了。但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睏倦。 「理由...」 「它在的话,我们也许就逃不掉了。」 ? 段星执抛去个淡淡疑问眼神,有心想多问些什么,但如今实在力不从心。 萧玄霁不再多说半个字,只是目光发怔盯着树下静谧如画的侧脸。半晌,重新伸手环抱住将头搭在人肩上。 不管怎么样,他抢过来了。 段星执再次闭目,萧玄霁这要求提得实在突兀且不合常理,在即将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失去呆呆的监视,于他而言,也实在不是个正确选择。 偏偏眼前人丝毫没有再开口试图说服他的模样,只是失魂落魄地靠了过来不知在发什么呆,似乎毫不在意他究竟答不答应。 他忍不住无声轻嘆。 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还是抬手拽下了呆呆胸前悬挂的能量石。 且信他一次。 焦毛猫突兀地消散在空气中,良久,萧玄霁才缓缓抬起头,看着远处坍塌的山脉轻声道:「我没发疯。」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 「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他将人抱起的瞬间,白糰子不出所料从藏着的叶片后沖了出来,气急败坏道:「为什么非要将他抢过来!!乖乖听他们的话走完祈神大典,然后回到宣阴殿安分呆着不好吗?明明那么长时间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才让所有人彻底打消了继续逼问的念头。只要符至榆杀心未起,我有无数种办法让你苟活。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开启掩日神宫!!」 「朕没有开启。」 「对,你只是启动了自毁机关。符至榆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你根本只记下了摧毁方法。」 白团挫败坐在地上,看着前方越走越远的人喊道,「有什么区别吗?他们现在又一次确认了你是唯一看过那张捲轴的人。不拿到开启之法,绝不会善罢甘休。」 它摸出胸前那枚堪堪见底的能量石,语气颓丧:「你的伤势太重了,单单维持你的命几乎就消耗尽每天的回覆,甚至还不够。都不用等他们出手,你都活不到二进鱼戏池的那天。」 萧玄霁不言不语,自顾抱紧怀中人前行。 「我早该想到的,你早就不想活了,只有我在做梦离开。」 白糰子跟了上来,飘坐在段星执肩头,毫无焦距望着空气发了许久的呆。 - 第129页 「星位图出现异象前,我替你想过的最好结局,是谢沐风率叛军踏破浦阳城,你死在敌军万箭穿心下,堂堂正正与国同殉。」 「然后我藉助我们解绑前最后的牵引之力修復你体内的致命创伤,还魂归体。只要你安分一点,当个普通人归园田居隐于山野,不引起当权者注意,足以安度晚年。运气再好些,或许还能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可你非要动掩日神宫做什么,明明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明明他们都已经放弃了。」 奢华过长的外袍早已被脱下丢弃,如今身上只有一层单薄的暗金色底衫。他拖着破败的残躯,边走边辨认方向,缓慢行走在荒凉的山涧:「那你不如去问顾寒楼,为什么不将他给我。」 「你抢回他了,然后又能如何,立刻去死吗?」白团仰着头,绝望一时间几乎压过了恐惧,「你既然喜欢他,就当是为了他活下去也不行吗?」 「我不爱他。」 他垂眸下意识出声否定道。 疯子没有爱人的权利,他只是太久没有见过站在光下的人了。 「那你就现在把他放下!我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逃走活下去。」 「再多说一句,朕就将你扔去焚烧炉里。」 「你现在连火都没有。」白团重新飘上半空,一股脑释放多年积压的怨气,嘲讽道,「那你现在是去哪儿,给自己迁坟吗。」 「到了。」 面对不加掩饰的嘲意,萧玄霁少见地未曾动怒,只是将怀中人放在平坦草地,仔细地拨开四周肆意横生的藤蔓杂草。 直到将最密集的几处草堆拨开后,才隐隐露出这隐蔽之所的全貌,是一个洞口。 洞内九转十八弯,两人一猫艰难穿梭在狭窄的通道,约半个时辰,终于到达了他此行的目的地。 尽头处摆放着一枚鹅蛋形的石雕,石雕通体散发着奶白色光晕,中心被凿开,勉强可容纳一名成人。 「烬尘石!你什么时候找到它的?!能隔绝观星台的搜寻,这么说我们有救了!」 萧玄霁面无表情轻声道:「只是一枚藏在地洞下的烬尘石而已,只要符至榆想,区区一个浦阳城,掘地三尺找出来并非难事。」 白糰子眼中欣喜之情突兀凝住,很快颓然坐了回去:「也是...整个浦阳城的兵力集结在此,怎么可能逃得过,你是给他的。」 能量石安放在锦囊中,随着主人一同躺在了奶白的烬尘石中心。同一时间,盘缩在光屏内的呆呆倏然坐起:眼睛又不见了! 可惜切换形态的它无法直接唿应主人,只能徒劳地闪烁着微光。 第73章 「既然将他送来了烬尘石中,还不赶紧走?给自己选个风水宝地吧。」 白糰子跟着缩去了段星执怀中,有气无力道。掩日神宫已暴露,面对既定的命运,挣扎了这么多年,它实在没力气继续了。 「他们从天雍台赶去观星台确认朕所在的山头也需时间,没那么快找过来。」 他不清楚符至榆究竟何时猜到了他身边跟着的这只猫,亦不知到底猜出了多少真相,甚至比他更先一步找到引灵石的存在。 但由引灵石所铸的观星台定向,寻星盘定位。只要这猫跟着他一天,他便永远逃不出那些人的掌控。 萧玄霁侧身坐在烬尘石边,看着安静躺在石中沉睡的人,抬手轻轻抚过那双姣好眉眼。 「你还想干什么?」 「去一趟定安侯府。」 白糰子坐着发了许久的呆,毫无搭理的欲望。直到骤然被人拽着耳朵甩去了地上,才忍不住跳起来龇牙:「萧玄霁!」 萧玄霁只当没看到身后的怒目而视,跟着侧身躺了下去,在狭窄的烬尘石中与人拥作一团。 他已经不指望使唤得动这只白猫,不过也没什么所谓了。天雍台变故发生后,越翎章总会闻讯找来这儿,无非是多费些时间。 白糰子龇牙咧嘴瞪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不情不愿起身:「看在他的份上,就当完成你的遗愿了。」 地洞深处只余他们两人,萧玄霁睁开眼,一眨不眨凝视着眼前人,轻轻抚过人修长脖颈。 还是想让月神只属于他一个人。 「我不知道你来自哪儿,也不想知道。」 「不过二号说你想见到天下太平,所以才出现在了这儿,否则那只猫不会跟着你。」萧玄霁将头压在人颈间,像是在喃喃自语,「太平盛世...究竟是什么样啊...」 「可你救不了这个腐朽的世道,也救不尽世间的人。你为此而来...也许烂泥中真能开出琼花玉树,就算只是海市蜃楼。」 但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哪怕最后当真天下大定,他也註定只能留在过去的深渊。 「窥探天机耗灵巨大,我死后,观星台不会再轻易启动。你可以安心带着呆呆行事,不过...记得离符至榆和平瑜涉远些。」 否则靠近那小小的寻星盘之后同样能被发觉端倪,惹得他们再次启用观星台,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如今陷入昏睡中的人大概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萧玄霁微微偏头思索片刻,很快坐起身将人身上那件浅松石色的外衫脱了下来。 而后端坐在地咬破手指,慢条斯理涂画了起来。 - 白糰子飞回来时,已近黄昏,隐蔽的洞口被人细緻地用杂草重新覆盖好。 第130页 它在相距两里地的一处山崖上找到了静坐在崖边的人,白猫亦跟着坐去了人身边。 「既然有天道,那亦有轮迴吧。如若有下一世,我能不能早点遇见他。」 二号出奇的平静,闻言只是抬眸瞥了人一眼,而后继续望着落日:「人死后功过相抵,功能抵过者方有来生。天下人谁都可能有,唯独你永无来生。」 萧玄霁没觉得太意外:「哦。」 「朕死后会去哪儿?」 二号:「谁知道呢,我只是天道规则下应运而生与宿主绑定试图拨乱反正的灵体,不是真神。不过十有八九魂飞魄散,彻底散落在这世间滋养其中的草木生灵。」 它本不死不灭,可谁叫它遇见了萧玄霁,选错宿主,它也逃不脱被抹杀的命运。 时至今日,它认命。 一人一猫相对无言, 「符至榆的人大概快到了。」 「朕听到了。」 萧玄霁缓缓站起身,眺望远处,山崖下方隐隐传来马蹄踏地的声响。只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步履一个踉跄引发伤口开裂险些让他直接摔下悬崖。 这具残破如废人早该躺在坟冢里的身体,也终于快用到了尽头。 落日在眼前化作重影,他静静抬眸,恍然间见到了一幕幕幼时的光影。 风烛残年的老人挣扎着起身,死死按着他的头颅迫使他看向眼下那张繁复巨大的古朴捲轴声嘶力竭命令:「记住这张图,记下所有的位置和顺序,找到季家后人,开启掩日神宫,兴復我萧氏江山!」 尚且年幼的他被迫跪在冰凉的地宫中,不得不承下这个满目疮痍的王朝命运。从他离开地宫的那一天起,迎接他的便是整个朝堂的恶意。 自此摄魂初启,他嗜杀之心再难消。 曾几何时,厉声斥责劣迹却从未真正苛待于他的皇后娘娘、见刁奴欺主毫不犹豫护在他身前的二皇姐和每每从宫外寻来奇异吃食都不忘给他扔上一份的六皇兄都如镜中虚影,一触即消。 到后来,所有人都不堪重负交出了手中关于掩日神宫的残图,唯独看过那张捲轴的他始终不曾吐露半点开启之法。 亦是从那时起,他的十余年噩梦才真正开始。 「你真的不能再挣扎着活一下吗。」 白糰子抬起头,看着缓慢转过身的人,轻声问了句。 萧玄霁闭上眼,毫不犹豫张开双臂向下方坠去。 他倒是想挣扎着在深渊前行,可早在他站在鱼戏池中亲手屠尽亲族的那一刻,就再也看不见前方的路了。 二号迎风站在悬崖下,听着下方沉重的声响目光异常平静。过了一会儿,才带着已然全白的能量石摇摇晃晃飞了下去,落在睁着眼望天的人肩侧,缓慢蜷缩成一团。 「你的骨头已经全碎了,没让你东一块西一块的,记得谢我。」 良久,才有一声轻若蚊蝇的呢喃响起。 「做梦。」 - 夕阳彻底落下,纷乱马蹄声由远及近。 为首的高头骏马上的陌生女子面目冷肃,拉着缰绳围着看上去像极了死不瞑目的萧玄霁转了一圈。思索片刻,朝身后紫纱女子挥了挥手:「平大人,上前看看,如何了?」 「回将军,寻星盘已碎...那股护佑陛下的不知名神力完全消失了,陛下此时危在旦夕。」 平瑜涉战战兢兢捧出手中完全碎裂的星盘,「若是此时动他,恐怕当场殒命。」 「即刻传信符相。」 - 日上中天,他被一阵飢饿唤醒。 段星执慢吞吞从柔软织锦中坐起,缓过来初醒时的那阵恍惚后,平静打量着眼前陌生的房间。如今他对于昏睡后莫名其妙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已经相当习以为常,只是这次没了呆呆从旁监视,他对眼下处境一无所知。 这地方显然不像宫中某处,才炸了天雍台,他也不认为萧玄霁会将他带去宫里。 这么好半天,也不见萧玄霁踪影。不过呆呆的踪迹始终暴露在人眼下他倒是有些意外,不愧是能在宫中苟活这么多年的人,藏得还挺深。 「呆呆。」 「嗷!」 甫一被放出来,焦毛猫便忙不迭将憋了好久的话吐出,「眼睛!我在祈神庙的时候看到了眼睛,那双眼睛一路追踪了我们好久好久,直到你给我切换形态前才消失。过了好久又出来了,再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了。」 「...眼睛...?你说清楚一点。」 他实在没听懂这时有时无的眼睛是什么情况。 「我感知到了眼睛,证明有人在窥探天机追踪我!」 「什么?」他微微皱眉,立时反应过来问题严重性,「可能找出追踪者?」 焦毛猫摇头:「我不能反向追踪,但利用卜星之法追踪我,需藉助引灵石。」 「我记得你不是能感应引灵石的位置?」 「我只能感应引灵石母石的位置,它现在被做成了观星卜算物件,要很近很近才能感应得到。」 他想起十年前夜探相府盗取引灵石的经歷,不由轻轻皱眉。那样近的距离,几乎需在半里地内,条件实在苛刻。 不过总好过对窥探者一无所知。 「那眼睛若是再出现,记得告诉我。」 「好。」 段星执掀开被子,正想翻身下床,蓦然瞥见衣摆处露出的暗红。 第131页 「这是...」 外衫被平铺在床上,他站在床边,垂眸看着那副以血画就的分布图,一时有些愣怔。 「掩日神宫容纳前朝重宝,启神宫者得天下。」 段星执弯下腰,手指沿着地图脉络轻轻划过,最后停留在天雍台的位置上,「这么说...天雍台下就埋藏着其中一座掩日神宫,但萧玄霁好好的摧毁它干什么?」 「符至榆、平瑜涉、观星台、寻星盘,窥天机...」 他思索数息,忽地唤道,「呆呆,你说的卜星之物,可是这东西?」 「是!」 焦毛猫挠了挠头,「但是他怎么会知道?」 「他甚至能看见你。」 「他是此方帝星,这里本就是他的主世界,能看见我也不奇怪。」 「...那你不早说?」 「他一直装作看不见我,我还以为是我记错了...」 段星执:「......」 他无话可说。 不过...单单能看到呆呆是不足以给他提供这样一道讯息的。除非,萧玄霁身边也跟着这样一个存在。 第74章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萧玄霁。 他随手将那件松石色外衫扔给了呆呆存放,顺便取下衣架上悬挂的素白锦衣。 这房间处处透着奢华不假,但目之所及的物什,几乎皆为白色。床被窗幔、杯盏笔砚,颜色出奇的统一,也不知此地的主人如何会有这样的爱好。 段星执站起身偏头看向右手轻轻舒展一番手指,摄魂的确还在他体内,但萧玄霁以针刺入他膻中鸩尾二穴,如今的确不太能感受到摄魂发作带来的不适。 只是此法等同于自封内力,一旦他再次运功,摄魂亦将捲土重来,难怪只能做延缓之用。 不过如此歹毒强韧的药性,当日秋沂城竟如此轻巧就替他解了,该说不愧是医者世家的传人么...就是不知那药丸究竟是何成分。 但能出手帮他解毒一次,再请其帮忙第二次应该也并非难事。还有钟家那边,他此番突兀离开,回去之后还得找个合适说辞,总之无论如何都不宜在此处继续耽搁。 他正欲出门,门外蓦然传来敲门声。 「是你?」 门被打开,熟悉的乌金色轮椅让他愣了愣,「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般失望,看来本侯不太受公子待见。哪儿做得不够好不如公子给我指指?美人之言,越某向来言听计从。」 大约是为适应轮椅,门槛早已被刻意推平,连接处一片平坦,越翎章懒洋洋向后倚着,慢吞吞挪了进来,笑道,「而且这里是定安侯府,我不在这儿,能在哪儿?原以为当日楼中惊鸿一瞥,公子姿容已是世间奇绝,没想到今日恢復本貌,更加摄人心魄。」 这人惯例的轻佻姿态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仍让他忍不住轻轻皱眉。 不过... 「定安侯府?」 他脑中蓦然浮现在当年那场大火中隐没的牌匾。 越翎章: 「嗯?怎么了?」 ...罢了,自小无人教习,长歪也难免。 心间才冒出的那点不快顿时便散了许多,再次望向人时情绪不自觉平和不少:「萧玄霁呢?」 越翎章把玩笛子的动作不易察觉滞了滞,总觉得对方看他的目光带着点别样的意味。非要形容的话...像极了长辈带点怜悯意味的纵容,没来由地让人心堵。 但一切不过是他毫无依据的揣测,解释也不知从何解释起,索性干脆视而不见,神色很快恢復如常。眼中重新浮起笑意,散漫道:「不知道,大概是死了吧,我接到传信时过去便只在地洞中找到你一人。」 他一直都很好奇,萧玄霁那样的处境,究竟通过什么样的手段穿过防御如铁桶一般的定安侯府将信送来他寝居桌上。 「你说什么?」 帝王驾崩这种大事,身为皇亲国戚居然还能这番态度好端端地呆在宅邸里?就算和萧玄霁再不对付,也不至于半点表面功夫都不做。 何况...萧玄霁危急之际能传信给这看起来异常不靠谱的小侯爷,那两人之间至少也不是什么血海深仇。 「只是猜测,也没说他真死了。本侯常年呆在这宅子里,若无要事几乎不外出,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只依信上内容将你带了回来,其余的与我何干。」 段星执轻轻摇头,面对君主持这般态度,这两人之间就算并无死仇,关系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他暂且没心思理清这两人的纠葛,绕过轮椅大步走向门外:「不知就算了,有劳相救。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越翎章依然唇角带笑懒懒撑着额角,并不出声阻拦。直到数息后,院中传来一道浅浅质问声:「侯爷这是何意?」 段星执负手而立冷淡看着眼前一幕。 院外约五十米处,两排持枪带甲士兵严阵以待,将整个院落围得严严实实。 乌金轮椅慢悠悠晃了出来在人身后停住:「公子智武双全,唯恐一不留神看不住,就只好多请些护卫前来了。」 「侯爷这是想软禁的意思?」 越翎章笑笑:「谈不上,并非刻意想将公子拘着,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体内摄魂解开之前,我不能放你去外头乱跑。」 段星执侧目瞥人一眼:「只是因为这个的话,我有位朋友或许可解摄魂,此番离开亦是准备寻他,如此可能放行了?」 第132页 「能解摄魂的奇人?」 闻言,越翎章姿态略微端正了一点,但仍是像没骨头一般靠着,定定抬眸看人,「公子若是去见这朋友,能否为本侯引荐一番。毕竟这似毒非毒的东西在江湖中名声如雷贯耳,这么多年来,受摄魂迫害的人不在少数。诸方势力花费二十余年广罗天下医者,也没能找出破解的法子来。公子对那位友人如此有信心的话,不如直接请进侯府。届时既能解了公子身上的毒,又能让侯府欠个人情,再加上金银细软良田宅邸要多少有多少,简直一举三得。」 「公子意下如何?」 段星执不言不语,秋沂城的身份有些特殊。如今他们关系就算谈不上多亲挚,也不至于恶劣到贸然将人身份捅出去陷于不利之地。 不过摄魂难解至此他倒是没想到。 「十多年来,连一个研制出解法的大夫都没有?」 「没有。」 见人并不正面回应,还以为在担心届时他侯府恃强欺弱,越翎章撇撇嘴道,「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萧玄霁吧。」 两人认识了多久他不清楚,但能让萧玄霁找上他,关系可见一斑,虽说他并不觉得萧玄霁那个阴晴不定的疯子有半点可信度可言。 「我与萧玄霁师出同门,论年岁他比我大上几天。不过按照入门时间,他算是我师弟。若是不信侯府,总能信得过他吧,毕竟是他亲自传信让我将你带回来。而且,若是摄魂当真有了解法,以我那倒霉师弟的身份,也不至于在这十余年的时间被摄魂逼得人不人鬼不鬼。」 段星执微愣:「他生抗了十余年摄魂?」 难怪他藉助帝星之体乍临此地时,萧玄霁的身体能差到那种令人心惊的地步。 这回换越翎章沉默了少顷。 片刻后,才恢復惯常笑意:「我还以为,你们算是朋友。」 他就说萧玄霁那样的天煞孤星,能让人避之不及就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如何会有两心相鉴的友人。毕竟多数人,对其都是欲杀之而后快。 萧玄霁信中实际什么也没多写,只是让他在天雍台变故结束后将人平安带回来。至于后续,大抵是任人去留之意? 如若未中摄魂,区区一个侯府或许还真拘不住对方。 段星执:「......」 友人的话倒也勉勉强强算得上,但一些与正事无关的小问题,他确实不大上心。 「如何?考虑好了么?能将那位可解摄魂的朋友请来侯府?」 段星执回眸看人:「倒不是不愿,不过那人实际只是位在医馆中萍水相逢的大夫。有过几面之缘故称得上交好,观其几次问诊亦觉妙手回春。但终究是我孤陋寡闻了,适才听候爷之言才知摄魂这东西难缠到这种地步。天下名医都解不来的东西,恐怕也不该寄託于一寻常医者。」 越翎章看上去也不知信还是没信,但眸中失望之色倒是毫不掩饰:「死马当作活马医,请来看看也好。自古民间出高人,说不定真就能解了这奇毒。当年誉满天下的江家家主江无厌,年少时不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大夫,后来不还是研制出了搅得江湖腥风血雨的玄冰散。」 「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了,摄魂还真不是无药可解。玄冰散起死回生,令人脱胎换骨洗髓清脉,等同于将人生生换了一具身体。这神药,大抵是目前唯一可解摄魂的东西。可惜江家灭门,三小姐不知所踪,早已失落多年了。」 「...什么?」 段星执愣怔片刻,没来由想起秋沂城给他餵的小药丸,下意识问了句,「常人服下玄冰散是何种状态?」 越翎章古怪抬眸看了人一眼:「玄冰散当世只此一剂,不说如今杳无音信根本没可能有人服过。就算当真落去了某个幸运儿手中,用过这药也绝无可能坦言。」 「若是有人胆敢在外头喊上一声服过玄冰散,亦或者被人察觉了必死之象却仍苟活于世,他转头就得被无数人盯上。至于被谁成功得了手那就说不准了,总之...剥皮抽骨,验血析肉,下场好不到哪儿去。莫要低估那些人为求长生的执拗。」 「你说就这众人虎视眈眈盯着的时局,谁能知道服下玄冰散后是什么样?」越翎章哼笑了声,背着手向后一靠,「不过据我猜测应当极其痛苦,毕竟脱胎换骨洗髓清脉,哪样听着都不是什么容易事。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你不会...怀疑自己用过这药吧?」 察觉人投来的审视目光,段星执迅速回神,低眸淡淡道:「只是好奇所以才有此一问罢了。不过照你这么说,摄魂根本无解,侯爷是想将我在这儿拘上数年不成?」 「本意自然不是。」 越翎章盯着人浅浅启唇一笑,言辞颇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公子如今不能轻易动武,贸然出府会碰上什么,用不着我多说吧。当日入聆胭楼...不是就非公子本意吗?总之公子出府后也需寻解药,与其势单力薄,不如留下来借侯府之力寻解法。」 「总之,定安侯府不会为公子囚笼。但未免公子行事任性或者碰上不轨之徒,平日出门还是让我跟着的好。」 同软禁有何区别,也就自由度高了些。但越翎章说的不无道理,内力暂封,他在整座浦阳城几乎寸步难行。那些位高权重的觊觎之徒,除了以力震慑,几乎别无他法。 这些站在王朝权力顶层的人,恃强凌弱视法制于无物,当真是烂到了骨子里。 第133页 对比之下,留在侯府似乎的确是他为数不多的选择。 至于秋沂城那边...如果当日给他服下的真是玄冰散,那欠下的人情未免过大了。 「那我现在想出去走走,能否让他们让开了?」 「自然,公子想去哪儿,同本侯说一声就好。」 两列卫兵缓缓退开一道缺口,段星执倏然站定,回眸道:「我若想去观星台呢?」 他看着越翎章脸上笑意凝滞片刻,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出声:「也可以,只是观星台早已严禁所有人进入,擅闯者杀无赦。若非要进的话...只能不走寻常路了。」 「怎么个不寻常之法?」 「随我去常豫阁吧,取一样东西。」越翎章慢悠悠移上前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中小径转向宽敞的白石大道,「那儿放着整个浦阳城的地图。」 这意思,看来是打的暗中潜入的主意。 段星执不紧不慢走在轮椅前淡淡道:「我们见面不过两次,侯爷何至于如此倾力相待。」 「都说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师弟头一回放下身段来找我,总不能枉负这点同门之谊。」 虽说他和萧玄霁彼此相看两厌,也称不上什么情谊。越翎章看着前头逐渐与他拉开距离的人,继续懒散笑道,「再加上本侯一向怜惜美人,见不得人受苦。摄魂如此歹毒的东西,自然是越早解了越好。」 段星执冷淡回眸瞥去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 这人年少失怙,长大了有些毛病也是正常。 「对了,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段星执。」 「星执,别走那么快啊,我这乌玄椅跟不上你。若是急着入阁的话,不如来推着我走更快。」 段星执站定,回眸看了眼轮椅扶手上盘着的一段细链,蓦地扬唇笑了声。 「好啊。」 越翎章笑容还未扬起,就见人取下身旁那条极细的链子轻松将他双手缚起,不忘快速围着椅背绕了个圈。 而后牵着链子一端走在前头悠悠道:「这样也更快。」 越翎章:「......」 【作者有话说】 根据榜单任务每周更新6000或10000,周四刷新字数,这周的更完啦。 第75章 头一回被这般对待,以这个怪异姿势被拖行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越翎章颇觉别扭试图挣了挣,然而令锁链缚得更紧。 「喂,你...」 前方庭院转角处,忽闻侍女细碎交谈声由远及近。察觉有旁人过来,他下意识想将手缩回去,只是未果。 「怎么了?这不是速度挺快?」 前方的人闻言站定转过身来,撑着扶手缓缓弯下腰,随手抛了抛掌中细链,附耳轻声笑道,「不然,你就自己起来走。」 眼下就他们两人,他也懒得遮遮掩掩。十年前就被打断腿,若是从来不曾得到良好医治当真成了废人,腿型早就略有萎缩,绝不会正正好踩在踏板上。 之前提及的甚少出府大抵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他暂且没兴趣窥探对方装作不良于行的理由,总归这世道自有苦衷,只想早些拿到浦阳城地图确定观星台位置。 「你...我...」 距离骤然被拉得极近,清浅寒凉的梅香倏然沁入鼻中,越翎章偏头看着人耳边几许垂坠髮丝和唇角轻扬的明艷笑靥无意识怔了怔,一时间都忘了问究竟何时看出他能下地行走。 半晌没等到任何回应,段星执侧目看了眼不知在走什么神的人,眼中浮起一丝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 这距离带来的冲击压得人有些心悸,越翎章下意识撇过眼。 段星执:「......」 他正想起身,余光蓦地停在椅背右上角一枚巴掌大小的狼头刻纹上。下窄上宽,狼型栩栩如生,下段连接处以螺旋纹扣紧,狼牙大张朝外,模样有几分眼熟。 「这是...」 他琢磨片刻,伸手碰了碰,果不其然发现这东西是活动的。刚循着记忆中的印象将其扳正过来,蓦然察觉狼头脱离掌心下压了半分,随即偏移直直指向他。 不好! 「小心!」 越翎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机关被动,本能伸手揽过上方人腰间往怀中重重一拉顺带侧身向右护了护。 离得太近反应不及,他被这股力道带得整个跌坐在人怀中,以至于连带着身形不稳头不轻不重磕在了冰冷的乌金轮椅左端靠背。与此同时,摺扇瞬息开合,扇叶堪堪擦过急射而出的毫针。 段星执看了眼扎入地里的毫针,抬手按了按砸得颇有点疼的侧脑,有些无言以对:「...你别乱拉我我或许还能挡住这东西。」 「这轮椅上机关数十处,别乱碰,你好奇不如直接问我。」 越翎章垂眼直直望着地面,安静半晌,又抬眸不解道,「你不是内力尽失?」 「谁跟你说的?我如今不过是不能轻易动武,五感反应俱在。又不是同什么绝顶高手对战,拦下区区一枚暗器而已,顺手的事。」 他本就猜测这东西是某种机关,毕竟看做工形态和当初在陈府误闯伏羲堂时见到的墙上机关弩像极,只是缩小了数倍。自然不会毫无防备上手触碰。只是防了暗器,一时没留心这小子好心办坏事。 越翎章鼻翼微动,不由自主往前凑了凑:「...我...」 第134页 「见过侯爷。」 身后蓦然传来几名侍女问安声打断两人交谈,个个俱是低眉垂目不敢多言。 段星执回眸看了眼,才反应过来两人如今姿势有多暧昧,静默片刻,当即搭上人肩膀准备起身站好。 而后像是突然察觉了什么,动作微顿,转头看了眼依然端正坐着看似一派闲适悠然望着侍女方向的人。末了,轻轻扬唇瞭然一笑。 越翎章迅速抬手挥退几人,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头看向前方站定的人。 「可以走了么?」 段星执这回脚步放慢不少迁就着轮椅的速度,边走边侧目,目光在那架通体泛着金属光泽的轮椅上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忽的开口,「我能问问,这机关椅是何人所制?」 「恩师花融道人早些年亲手打造赠与。」 「我对这些机关铸造术很是感兴趣,若是有机会...能否为我引见一番?」 「倒不是我不愿,」 越翎章摇摇头,「但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段星执:「没有找到她的办法吗?」 越翎章依旧摇头:「没有,师父向来来无影去无踪,来歷一直是个谜。这么多年过来我和师弟也就只清楚她的名字,其余的一无所知。自从前几年我们初学有所成之后便鲜少见到她老人家影子了,最近一次还是在三年前。」 「而且...」 越翎章顿了顿,「师父她似乎不太待见我们,所以哪怕就算在,我也不一定请得动她。」 更具体地形容,应该是厌恶。他曾不止一次在被教导时见到那双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恨与厌恶,说不清是针对他还是萧玄霁,亦或者二人皆有。 但除却这个,以及比起寻常师徒间更为严苛紧绷的相处氛围,便和真正师徒无异,仍是尽心尽力教导他们。 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缘由,他尝试询问过,只得来一句毫不留情的斥骂。 「看来近日是无缘见面了,」 段星执不甚在意笑笑,视线不动声色锁住人眼睛,「你可听闻过烨国这个地方?」 「烨国?」 越翎章皱了皱眉思索良久,「大照如今已探知的疆土上,无论异邦或是臣属,都没有这个王朝,你从哪儿听到的?」 「这样么,茶楼酒肆间听人提起关于这地方的故事,有些好奇所以问问,看来只是说书人的胡编乱造。」 「什么故事?」 段星执与人对视少顷,很快敛下眉眼。看越翎章的反应,应当的确不知道这个地方。 「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坊间最爱听的那些儿女情长恩怨纠葛,不过这说书先生引入了些怪力乱神,」 他收回视线,继续随口编故事,「似乎说的是某段分分合合的复杂感情,其中一位主角就来自于这位置飘忽不定的烨国,像是传闻中的蓬莱仙山,让我好奇了许久。」 「...你居然会信这个?」 「信与不信只在一念之间,有什么奇怪的?」 他仿佛意有所指轻声念叨了一句,随即站在岔路口执扇指了指右边,「往这边吗?」 「说的也是。」 轮椅慢悠悠越过人,转向摺扇指的方向,「嗯。」 - 常豫阁内部呈圆拱形,中心是一张直径三丈有余的平坦圆台,四周堆满了数不清的书册。 越翎章又恢復成了那副没骨头的懒散模样斜倚在轮椅上,指着正对面排列得满满当当的书柜道:「从上数第二层,你右手边的那位置,往左起第六本书是解除暗门第一道锁。」 「这本?」 「不是,再过去三...四本?」 「这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往左三本呢?」 「还是空的。」 「...或许下面一层?」 依旧空空荡荡。 段星执面无表情将那本蓝色经书塞了回去,心平气和回眸:「越翎章,你耍我玩呢?」 越翎章下意识举起双手讪笑一声:「别生气别生气,主要是好多年没来了,这阁中机关具体位置记得实在有些模煳。」 半晌,见人收回视线,这才恍然回神般愣愣放下手。 他也说不上为何面对这样一句平平淡淡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的反问油然而生出一丝敬俱之意。明明承袭爵位多年,早已习惯了他人的讨好谄媚之姿。哪怕这人一直从容不迫同他以平辈之礼相处,他也从未想太多,只当人生性洒脱不拘小节。 直到刚才那瞬间,敛尽所有情绪的质问甚至让人下意识忽略那张精緻过分的面孔和如今分明受制于人的摄魂处境,几乎本能地向其低服顺从。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从另外一个人身上察觉这种隐而不发的无形压迫感,波澜不惊下暗藏雷霆震慑。 至少符至榆不能,萧玄霁亦不能。 段星执的背景,早在带进侯府前就查了个一清二楚,包括钟家替人新伪造的身份。可这番气度绝非寻常商贾之家能养成,倒更像是习惯掌控生杀大权的久居高位者。 越翎章凝眉静静盯着前方背影陷入沉思,他似乎只在很多年前进宫时,在那位在外戎马半生最后因病痛缠身退位静养的老皇帝身上见过如出一辙的气场。 哪怕行至暮年慈眉善目对待他们相当和蔼,征战多年的肃杀之气仍让人不自觉生惧。浑然天成似是与生俱来,绝非刻意所能掩藏。 「你到底...」 是谁... 第135页 越翎章轻声喃喃,蓦然被人打断神思。 「难不成要一本本找过去?」 段星执扫了周围一圈密密麻麻的书册随手抽出一本翻了翻,「真要这样的话,明日天亮前能找出第一道机关吗?」 「不至于。」 越翎章笑了笑,很快收起所有思绪操控轮椅慢慢晃去人身边抬头张望,「虽说有些记不清具体位置,但大致方向没忘,在我圈出的一小块地方仔细找找,最多也就多花费半个时辰。你继续找找刚才那附近,我找下面这一块。」 第76章 泛黄的巨幅羊皮纸被平铺在地上,段星执从书柜角落随手抽了根细竹竿轻轻划过图上线条,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浦阳城这般详细直观的地形图。 如果日后他想攻城,纵然茕谷关难以轻易越过,但有了这图,便可派人潜入城中弄出些小动作,足以将城内搅得天翻地覆最大程度削弱从内部天鹰骑战力。 「你怎么会有这张图?」 「你去观星台到底想干什么?」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出声。 越翎章一个深居简出从不过问朝堂的闲散王侯,身怀都城详况图,若是被旁人察觉,怕不是顷刻便被重兵围府围府定下重罪。 越翎章撑着下颚笑道:「这东西出现在军营以外的地方,自然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星执想告发我吗?」 段星执悠悠出声:「你与萧玄霁师出同门,又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出卖你。」 只是...他的立场绝不会永恆不变,日后当真会辜负这份信任也说不定。竹竿一端缓慢划过自崖山划至禁宫,他偏过头,目光轻若鸿羽停留在人身上一瞬。 如若真有需要权衡利弊的那一天,这些于他有所帮助却又不得不成为弃子之人,他也只能尽己所能全其一个善终。 「所以只是看在师弟的面子上才选择维护我?这么说本侯可就伤心了。」 段星执根本懒得搭理,自顾点了点图纸:「观星台是在哪个位置?有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 「这儿。」 见人态度冷淡,越翎章遗憾嘆了声,只好跟着将目光放去图上,坐直身体取过竹竿指了指正西方位某个地标,随后在附近划了个圈,「观星台建在文亭山顶,但这儿与崖山不同,地势相当低矮。加之符至榆将山中所有草木砍伐殆尽,整座山光秃秃的根本没有躲藏之处,只余最近的这一圈树木作遮挡视线之用。」 「且符至榆早已下了死令,近文亭山百米内当场射杀,方圆五里内不可建高阁。据我所知,至今统共九个巡逻队日夜轮值严密防守。加上这儿、这儿、还有这边,通往文亭山的三条主街和十一条小巷,俱有不计数的暗探守着。发现行踪诡异的生面孔,哪怕不曾闯入禁地,亦会被当场处决或押送至相府。」 越翎章侧目看人:「无论你带着面具亦或者光明正大出现在那附近,大概都没什么机会再活着出来。」 「这还只是外围,就算好不容易避过了外头守卫,等穿过了这一圈树林子,里头还有一道由符至榆亲信布下的防护。如若我情报不曾出错的话,这群亲信中有两名他的近卫负责镇守观星台,武功深不可测。纵然你内力尚在,也不一定能在这两人手下全身而退。」 「照你这么说,这地方堪称铜墙铁壁,连只苍蝇也飞不过去,怕是当朝国库也不见得有这种程度。」 段星执蹲下身,目光停在观星台那一块反覆打量,「那你原本准备如何带我进去?」 「说实话,进观星台内部,我并无万全把握。那里头除却符至榆和平瑜涉,没有第三个人踏足过。」 越翎章收起了那些散漫姿态,低眸凝视蹲在图纸旁的人,认真道,「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观星台中究竟有什么让你如此执着?」 「一些能保命的东西。」 段星执缓缓起身,目光依然停在地图上,「我非去不可。」 照呆呆所说,还原功能进入了冷却阶段。如今冬末春初冰雪消融,他必须尽早拿到引灵石补充能量好替换成一具正常的伪身。 最近的引灵母石远在数百里之外,何况母石就算被动呆呆也得不到反馈,如今不知究竟还在不在。若是不想硬生生等上一两个月,直接去观星台取引灵石是最快的方法。 有太多的事需要做,他没时间耽搁。 「与摄魂有关?」 他听人低声问了一句。 段星执并未应话。 「我只能想办法将你带到树林。」 越翎章沉默片刻,轻声开口,「统共九队巡逻兵,其中第八队大半是我的人,我们只需从这儿开始,藉助地道穿过暗探遍布的那一块区域,然后在春苑街尽头这间铺子等着。只有这个街口,是唯一单队经过且有视线盲点的地方。」 「然后呢?」 「等。」 越翎章扔了竹竿,转头看着人,「他们巡逻交班时间无半点规律,除却耐心等待时机,没有任何办法。我会提前交代好,只要等到第八队巡逻到这里,我们稍做易容,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兵甲就能成功混入队伍。但外圈巡逻队禁止越过树林,我们也只能走到那里。剩下的,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段星执侧目:「我们?」 「我陪你去。」 越翎章低垂下头抬手轻点前额,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符至榆不会轻易动我,若是当真不慎暴露行踪...我至少能保你不死。」 第136页 段星执不贊同摇头:「此行无完全把握,不必陪我一同涉险。」 「那附近的地形我最熟悉,你贸然过去没我带领的话,极易被人发觉身份。而且...」 越翎章抬眸看着人轻笑,很快恢復了没个正型的姿态,「我这人向来心好,最见不得美人受罪。何况是这么危险的事,所以也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段星执冷冷淡淡瞥去一眼,这人还是谈及正事敛去这副轻佻模样的时候比较顺眼。 不过他没应下也没拒绝,只是将视线重新放在刚才观察了许久的地图某个位于观星台东南方向的标识,弯腰捡起竹竿。 「这里,是哪儿?」 「城东潇湘水寺,怎么了?」 「那这儿呢。」 「寺中主观,长千塔。」 「多高?」 「浦阳城最高的建筑,逾百米。」 越翎章抬头看向身边人,「这里怎么了?」 见人半晌不语,只拎着竹竿在塔顶和观星台位置浅浅划了一条斜线,他思索片刻又道:「你不会是想藉助长千塔入观星台吧?可这里和观星台相距少说十五里,而且中间地势低平,毫无落脚点。任尔轻功绝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何况你如今还用不了轻功。想从这儿飞过去...除非是神仙才有可能。」 「不是神仙也行,」 段星执扬唇浅浅一笑,转头与人对视,「我想要一架纸鸢,堂堂定安侯府,应当不难造出来吧。」 「纸鸢御风而行...隐于夜色中滑翔过去,我怎么没想到!」 越翎章眼眸微亮,只是很快平静下来,「不行,载人纸鸢巨大,就算后半夜在空中不显眼,但落地后势必引起观星台内部守卫的注意。而且,就算你成功在里边不声不响找到了降落点,届时你如何出来?」 「所以我需要请侯爷费心,替我寻一些特殊的制造纸鸢材料,以便于我入观星台后无声无息将其销毁,」 段星执合扇敲了敲掌心,「至于如何出来,我自有对策。」 「什么对策?」 「无可奉告。」 越翎章神色微凝,语气同样变得有些冷淡:「那纸鸢一事,恕侯府亦难办到。」 「那就算了,我亲自去找。」 段星执轻轻一合扇,毫不在意转过身。 载人纸鸢在大干便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东西,稍微有些资歷的工匠都能独自做出来。依照此地的机关术水平,找到能做的人应当也不难。 只是越翎章不愿帮忙的话,他在这方世界没什么门路,独自去找那种坚韧且轻巧的材料恐怕需废些时间。 总之已经想出办法,那便无需耽搁速决速行。 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转身走得如此干脆利落,几乎等人快到门口,才有阻拦声突兀响起。 「站住。」 段星执站定回眸看向同样转过轮椅来,面上没什么笑意的越翎章:「还有何事?」 「只是同我说一声离开的计划而已,有那么为难吗?萧玄霁将你託付给我,我自然需保证你的安危。观星台是符至榆的地盘,你贸然闯入,届时就算将你当场处决也没人敢置喙。我又在外头根本看不清里边情形,一但出事纵然有心相救都来不及。什么也不肯说,你让我如何放心?」 段星执:「......」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从这话中听出了几分委屈意味。 倒也不是不能相告,只是他离开的计划涉及呆呆这个怪诞存在,若是尽数告知,光解释这东西来歷就能让人头大如斗。 想罢,仍是轻嘆一声,坚决摇了摇头:「无可奉告,你若只是担心我的安危,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出现什么意外,我都可确保全身而退。」 不过...他又不是什么三岁小孩,甚至比这两人还年长一两岁,实在有点想像不出萧玄霁将他託付出去的模样... 比呆呆的存在都显得更加怪诞几分... 他看着轮椅上的人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正当他耐心耗尽准备离开,才再次被人叫住。 「明夜子时前,我将你要的纸鸢送来。」 第77章 浦阳城郊春寒料峭,竹林深处流水潺潺,一间朴素竹屋立于林间。 两名身着纯白金纹斗篷的青年低着头并立在屋前,竹屋正门大敞,只虚掩着一道浅青色帘幔。帘幔后方隐约可见一人倚坐矮几后闲适烹茶。 「为何要杀了钟小少爷?这并不在我们的计划内。红缠,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 屋中人语调悠长,不徐不缓问道。 不等人回答,身边站着的人却是已然笑出声,转过头来嗓音清脆:「杀一个与眼下计划无关之人,甚至还是放的噬红虫蛊,这可不像红缠的行事风格。哦...听说最近不单单只有那位钟小少爷,还有对恕雪台一向忠心耿耿的江邑,近日也无故暴死,我倒不知...他又是犯了什么错?」 帘幔后的人并未出声,显然默认了这句插嘴质问,只是指尖轻缓敲了敲桌案。 秋沂城波澜不惊俯首:「我去了趟钟府,钟彧芩似乎在追查五砂木。若是让他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很快就能查到四象阵。」 「至于江邑, 他身处孤麾下却从不掩饰试图取代之心,又擅作主张行事,我就是杀了他又能如何?」 秋沂城神色淡淡平静低眸,「我知他最近得您器重,任凭公子处置。」 帘幔后的人安静良久,似是在思索这话真实性。 第137页 「无妨,他忠心不假,但的确有些过于狂妄了。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实力远逊于你也敢不知死活挑衅,落得如此下场是他咎由自取,这种无脑之人,如何能比得上我精心培养的红缠。」 竹公子轻笑一声,又道,「但钟彧芩之事,你做得太过莽撞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纵然我有心纵容...但你擅作主张是事实已有不少人知道。若是网开一面,恐怕我难以服众。」 这番言辞早在预料之中,秋沂城垂眸轻声应下:「明白。」 「去吧,冥河殿十鞭。」 「遵命。」 他正欲转身,蓦然又听身后人悠然开口:「故人,是谁?」 秋沂城动作微顿,长指无意识轻轻蜷起,但眼中情绪极速敛尽,语气依旧毫无波澜:「年少相识,无足挂齿之辈,我会尽快处理好。」 「好,莫让不相干之人影响计划,都下去吧。」 「等等。」 这回叫住他的换了个人,清脆嗓音再次笑着打断,「话说红缠不好奇我们怎会知道这些吗?」 「荧惑不说我倒是忘了,喏,尔之下属越级上报,自行处置吧。」 两人说话间,一名战战兢兢缩成一团的黑衣男子从屋后被扔了出来,很快连滚带爬跪行至人衣摆处:「殿下,殿下,属下不是故意的,只是...是...」 求饶声戛然而止。 唯有一旁的荧惑伸指敲点着脸上金制面具,看着转眼成为一具枯尸的人笑意盈盈开口:「怎么都不听人解释就杀了,或许当真有苦衷呢?」 秋沂城漠然收回手,头也不回迈步:「孤不喜欢告密者。」 荧惑笑意更甚,亦步亦趋跟在人身后:「红缠到底是变了,不再像当年那般,不过杀个平民便整日陷入梦魇,数月都走不出来的模样。」 「不过,我很好奇...」 两人顺着小径一前一后走上竹林小径,后头的人背着双手蓦然倾身,探头凑近人耳边,而后小幅歪了歪头,用着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笑着缓缓道,「哥,你在保护谁?」 秋沂城倏然站定。 荧惑退开了些,仍是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正欲继续试探,竹林跳出名传话杂役打断道:「荧惑大人,渡仙大人在虬龙阁等您。」 他只好暂且作罢,不耐烦挥了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 工匠夜以继日赶工,最快也需今晚才能将纸鸢交付到他手上。白日一整天无事,他索性一大早直接寻了个斗笠戴在头上大大方方出了侯府。 越翎章虽是嘴上说着摄魂未解之前不许他擅自离开,但他不打招唿直接出府时倒也不曾被拦下。 呆呆蹲坐在斗笠一角嘀嘀咕咕:「好像有人跟着我们,就后面那几个鬼鬼祟祟的。」 段星执头也不回,早在他出府时就察觉了。那几人一身侍卫装束,佩戴着侯府标识根本未做太多遮掩,大抵是得了越翎章交代。 「无事,是友非敌,让他们跟着。」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段星执抬手轻轻压了压斗笠边沿,不忘透过轻纱凝神打量着四周:「你不是跟踪到了秋沂城的住处?带我去找他。」 纵然可藉助观星台解决他体内的摄魂,他还是很想弄清楚当日服下的药丸究竟是什么。 总不会当真是传闻中的玄冰散吧。 能如此随随便便当糖豆一般给他吃了...或许经这些年研究已经制出了近似之物? 而且还能顺路旁侧敲击一番如今钟家的情况,更甚可直接利用对方的医者身份完善当时贸然离开钟府的理由。 不过...目前更让他在意的是此时这条气氛异常古怪的长街。 这条街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路过了,算是浦阳城勉强称得上繁华的地段之一。只是平日里分明还能经常见到贩夫走卒四处奔波,不少商户沿街叫卖,今日却是格外死寂。 大街小巷大多门窗紧闭不说,零星能见着的路人也是拖家带口行色匆匆面露恐慌。 「请问...」 他好不容易拦住一名形单影只的过路人,一句话还未说完,下意识后仰躲开沖他勐然挥起的手。 「别挡老子路!滚开!谁爱留谁留着,愿意留多久留多久,反正老子不留!滚开,别碍事!」 那人骂骂咧咧,说话时脚步半点不停,紧紧揣夹着包裹转眼间已冲出去老远。 段星执微愣,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冷不丁又听身后空巷响起几声近乎癫狂的大笑:「天雍台都塌了,都是老天爷的警示,神庙倒龙柱塌,是为大不详!天要亡尔大照!竹阳军马上要攻进来了,朝廷要完了!完了!」 「浦阳城破,朝廷必败,当权者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是名穿得破破烂烂年过半百的乞丐,肆意挥舞着双手从小巷中跑出。只是还不待人多跑几米,一道长箭正中心口,大笑声戛然而止。 长街尽头的鼓楼制高点上,身着护甲的士兵冷冷放下银弓。 周遭路人像是习以为常,多余的眼神都吝啬分予,只自顾低着头匆忙赶路。 城中如此紧绷的氛围,还有那乞丐高喊的浦阳城破... 段星执轻轻皱眉,莫非是谢沐风攻城?但看这些人跑的方向,似乎都是城门方向。 侧后方蓦然地传来摔倒动静夹杂着少许孩童啼哭声,他回头望去,带着两名孩童的瘦弱女人正手忙脚乱收拾着散落的行囊。其中一名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的幼童满面灰尘,额角溢血,似乎因为被带着走得太急摔倒在地本能地嚎哭。 第138页 大些的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呆呆傻傻站在一旁。 「莫哭了!」 女人用着晦涩的方言冲着小孩吼了几句,他勉强听懂了一点其中意思,大抵是,「就不该捡你这么个玩意回来!」 段星执琢磨片刻,走了过去俯身将散得远些的干粮收捡做一团递去人眼前,再次试探着开口:「能问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么?」 「谢嘞,」 女人抹了把头上的汗,飞速将干粮接过胡乱塞进粗布包中,说话语气也和善了不少,「西隘口那边。」 西隘口是出城方向之一,但据他所知,浦阳城邻近的几大城池包括本城在内,几乎都不轻易放人。这会儿跑出去,可不一定还回得来。 「为何要去那儿?」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女人一手抱着一手牵着已经匆忙走出两步远。听他问话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回过头来低声道:「看你人好的份上我同你说,别声张。听说叛军要打进来了,趁着现在还没完全失守,赶紧去西隘口那附近躲着。」 「那些叛军一开始没空理会我们这种人,要砍也是先砍那些穿着盔甲的。等门一开,就趁乱冲出去,听说那边的人最少,到时候肯定到处都乱,躲好一点,肯定能冲过去的。」 「天雍台都塌了,这是天意,没救了...这回肯定守不住。你信我,别在城里呆着,城门一开就跑,有多远跑多远。」 如此惧怕敌军入城,在想什么不难猜到,也难怪只是听闻风声便如此仓促准备出逃。 「可我听闻叛军治军严明,应当不会行烧杀抢掠之事。」 否则两军也不会有余力对峙这么多年,若是谢沐风一个朝廷叛将行事残暴至此,早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口诛笔伐引得民心动摇。 「狗日的才信!」 女人情绪骤然激烈呛了句,而后像是陷入了某些可怖回忆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当年在元津城也是这么说...说好的交够了钱粮就不杀我们...明明说好的...」 原来是元津城倖存者...段星执愣了愣,还想安抚两句,就见人抖着唇弯腰迅速揽紧怀中幼儿快速跑远。 第78章 只是这世道人如浮萍草芥,纵然侥倖活着逃了出去,又能跑去哪儿。失去军队管束的地方,才是更狰狞的地狱。 段星执静静看着矮瘦的背影消失在街巷尽头,这才缓缓敛目。攻城信号起,难怪越翎章一大早便疑似准备出府。纵然偏安一隅不管闲事,但占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这种关乎存亡之事应当还是被叫了过去。 不过,拜越翎章和萧玄霁两人手中的情报所赐,他如今对浦阳城和茕谷关地势瞭然于心。大军想翻过这儿直取浦阳,必需经过一条几乎只能过一人的狭窄栈道,否则要么绕行数百里,要么穿越深林。但即便叛军用后两种方法成功暗中接近浦阳城,对上钟家天鹰骑,皆是以逸待劳挨打的份。 唯一的近路栈道早已被天鹰骑重兵控守,一旦有异动,便可据守关隘藉助天然的地理优势以少对多轻易摧其战力。换句话说,想拿下浦阳城,正面强攻是最愚蠢的办法。 他不信一个能将朝廷逼到退守浦阳这种境地的叛军主将想不到这点,所以此次进攻风声必是有诈。与其说是真开启正面攻城,他更宁愿相信只是在天雍台倒塌的当口派先遣小队骚扰一番借势扰乱民心顺带诋毁萧玄霁,以便日后更好的于流言中立于不败之地。 若能不费一兵一卒以攻心之计令敌军不动先自乱,是为上上策。 可惜眼下种种皆只是他猜测,甚至连谢沐风本人都不曾见过,更谈不上有据可依,或许真是乍然听闻崖山变故心急之下犯蠢也说不准。 段星执摇了摇头,很快再次转身。 总之无论城中风声再紧迫,浦阳城今日也失守不了。那些跑去西隘口附近躲着伺机而动的百姓,大抵也只能悻悻而归。 也算是一件幸事。 毕竟所谓的叛军军纪严明优待百姓他亦只是道听途说,谈不上笃信,这年头什么都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像那女人所说,谁也不知道叛军一旦破城后,还会不会遵守那点可怜的信誉。两军交战,民心为重不假,但从来不是决定战局胜负的主因。 民力才是。 只有将己方的将士饲餵饱了,方可更轻松挥剑河山大展宏图。 浦阳城作为如今大照最富饶的城池之一,一旦沦陷,届时成为这座城池主宰者的叛军,恐怕没多少人压得住本性的贪慾。 就算谢沐风想压,一着不慎也极易遭到手下众多将士的反噬。 如此一来,在他探清叛军内部情形找到更优破局之法前,两军维持如今谁也彻底灭不了对方的僵持局面,反倒是更好。 边走边思索,他不知不觉跟着呆呆指路穿过好些街道,直到余光窥见熟悉府邸一角,这才停下脚步轻轻凝眉。 去秋沂城住处的路上,的确会经过钟府。但眼前这番光景...白锻黄纸遍布四角。 钟家挂丧?如此重礼,身份应当不低。他离开这才几天...当日老夫人身体明明看着也很是健朗。 「呆呆,进去看看情况。」 「好!」 - 「啊啊啊啊啊怪物!!!」 他正倚着墙边沉思,冷不丁被呆呆由远及近的尖锐惊叫吓得眉心一跳,当即转过头接住冲来怀中的焦毛猫,一身焦毛几乎炸成了个刺猬。 第139页 段星执:「......」 「发生了什么?是何人出殡?」 「钟彧芩死了!」 「...什么?」 他愣了片刻,这人处心积虑引他服下摄魂,固然本就准备寻个时机亲自动手,但乍闻这消息还是不免惊诧,竟有人比他快一步。不过若只是单纯死一个人,显然不足以将呆呆吓到这个地步。 「你还看到了什么?」 「棺材...我偷偷摸摸钻去棺材里看了一眼,好多密密麻麻的虫眼,肉都被啃掉了。他的眼睛和脑子也被咬得乱七八糟的,还有一些红色的细条条卷在骨头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有肚子也上长了...」 焦毛猫一板一眼叙述所见画面。 「够了,打住。」段星执深吸了口气,干脆打断,「你就直说,刚才尖叫是不是因为钟彧芩死状异常可怖?」 呆呆用力点点头。 它要是有灵魂那种东西的话,摸进棺材后转头那一幕大概已经把它魂直接吓没了。 「小石头和小霖呢?」 「刚才没看到他们,我再去找找!」 「嗯,尽快查清他们处境。」 眼见呆呆重新飘了进去,他收回视线,面色更加沉凝。没想到钟彧芩会在这种时候突兀死亡,还是被人以这种悚人手法残忍杀害。这下遭了,行踪成谜的他或许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原本府中一切太平,只需要随意找个理由含煳带过失踪这两日,就算有些猜忌也无伤大雅,最多就是带着两小孩直接离府。但现在这情况,他需要自证绝无可能是兇手才能再次光明正大现身钟府。 自证洗清嫌疑...和直接将命送去人手上捏着有什么区别。 「公子,您想进钟府?」 似乎见他在这一隅呆了太久,远远跟着的那群护卫中其中一人忽而上前道。 「你们有办法?」 「有,您等等。」 护卫飞速退了回去,同其余几人耳语片刻便不再上前。 - 约半个时辰后,呆呆还不见踪迹,那群护卫也不知商讨出了个什么结果一直没动静。 他准备干脆过去询问一番时,蓦然见街角出现的熟悉乌金色身影。 段星执:「......」 这些护卫说的进钟府办法,不会就是将越翎章请来吧。 深巷中很快只剩他们两人,越翎章笑容满面打了个招唿:「星执,好久不见。」 他抱臂倚着砖墙睨人:「我们今早才见过。」 天蒙蒙亮时他就醒了,原以为已经起的够早,不想越翎章比他起得更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一算,从今早到现在已经...」 「有什么办法进钟府?」 段星执果断选择截断话头,「话说在前,我不能以真容在他们面前现身。」 「星执怎么同我那师弟一般,不对付的人遍布天下。」 越翎章不甚在意笑了声,「进钟府还不简单,随本侯前去弔唁就是。」 「我扮作你的护卫?」 越翎章坐直了些,以肘撑膝笑着探身抬眸:「侯府正儿八经的护卫没有不露真容的,你长成这样,扮不了。何况这些世家出生的人对我的护卫个个都不陌生,乍然出现新面孔,一样会引起他们注意。」 「那侯爷意思是?」 越翎章坐了回去,也不打算绕弯子,抬眸看着人干脆道:「男宠。」 见人半晌不语,他惴惴不安思忖片刻又道:「入侯府正妻籍流程极繁琐,一时半会完成不了,至少今日不行。你若是能等上两天,也能换个身份随我进去。」 段星执:「......」 「你想哪儿去了?」 他淡淡瞥人一眼。 无非是个用作遮掩的临时身份而已,再上不得台面也谈不上什么羞辱之意。只是忍不住皱眉:「谁家弔唁还带着男宠去?钟府死的不是别人,是他们最受宠的小少爷钟彧芩。」 越翎章摊了摊手,无谓一笑:「如果是我的话,他们不会觉得奇怪。」 毕竟他的名声本就没好到哪儿去。 这点他倒是有所耳闻,自从十年前定安侯府那场变故之后。承袭爵位的越翎章心性大变,整日放浪形骸不是深居侯府便是宿醉青楼,行事荒诞至极。 不过...要是上回他无意间与人近距离接触时,这人身体不那么僵硬,或许可信度还能再高些。 但还是那句话,刻意装成此种性情自有个中缘由。只要越翎章别一直闲得慌在他面前装模作样胡言乱语,也犯不着戳穿。 「那就这样吧,可有厚纱遮面?」 男宠身份,带个斗笠肯定不大像话,他随手摘了下来扔去人怀中道:「侯爷既能提出,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说吧,我该如何配合?」 「...你真答应了?」 段星执:? 越翎章笑了笑,很快回过神来:「星执愿入我侯府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提醒你一句,逢场作戏罢了。」 「那也无妨...」越翎章抬眸望着上方的人,不自觉低喃,「不过这种事上演戏我也是头一遭,说不出个配合的所以然来。毕竟...如星执这般绝色在侧,实在容易假戏真做。」 这人还真是改不了随时随地调戏他的毛病。 段星执微微摇头,扯了扯唇,蓦然俯下身逼近人,双唇近到几乎只差寸许。 第140页 满意见到顷刻僵住的人。 他略微偏过头轻笑了声,缓慢道:「那在这之前,侯爷能不能先回答我,为何我不过是凑近一点,就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假戏真做?不知侯爷学到了哪一步?我就站在这儿你又能如何?」 「好好谈正事,再这般...唔...」 话说到一半,原本低垂眉眼的人蓦然抬起头正视着他,后脑冷不丁覆上手掌压住,唇上瞬间传来温热触感。 段星执:「......」 越翎章毫不犹豫加重压在人脑后的力道,轻轻眨了眨眼。他是没什么经验不假,但不妨碍他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生出觊觎之心。 如今总算得偿所愿亲到了。 第79章 下一刻,视线翻转,他被揪着衣襟整个提起重重按在了墙上。近在咫尺的双眸微眯,沉静黑瞳中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薄怒:「越翎章,适可而止。」 「不是你先问的?我顺心而为罢了。」 越翎章仰着头,下意识反手撑墙,盯着人轻轻笑了笑,「不逗你了,正事为上。我即刻派人送拜帖入钟府,估摸要半个时辰,正好你先去换身衣服。」 段星执眉目舒展些许,骤然松开抓着人衣襟的手。 只是还不待他向后退开,就见人身形踉跄向前倒来,他下意识伸手将人接了个满怀。 「你...」 「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越翎章反应更快,在被推开前抓着人手臂拉开半步距离,偏过头看着空旷的墙面习惯性扬起个散漫笑容:「只是有些站不太稳。」 察觉臂上显而易见的借力动作,段星执神色微顿,垂眸轻轻扫了眼晃动的飘逸衣摆下若隐若现的腿部轮廓,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将人重新扶去了椅上坐好。 「现在去哪儿?」 「跟我来。」 - 不多时,两人一道进入坐落城中心富丽堂皇的乐坊。越翎章带他走的后门,加之正值白日,这挂着闲人勿入的院子更不见其余人影。但饶是如此,他才踏进仍是隐隐能听见前头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白日也这般热闹。」 段星执跟在人身后,看了眼轮椅轻车熟路驶过一看便是刻意铺设的平路,边打量四周边随口问道:「这乐坊是你开的?」 「不是,我只是最常来这儿罢了。」 「能让店家捨得在后院铺上这种石料,又推平数道门槛,侯爷出手之阔绰可见一斑。」 越翎章懒洋洋撑着额角笑:「星执怎么不猜测我是以权压人?」 「所以是吗?」 段星执不甚在意顺着接了句话,随手拂开头顶果架坠下的藤蔓穿过小径,不过根据侯府的奢华程度来看,越翎章应当不会为了这点钱财落个欺民霸市的坏名声。 「自然不是,不过...」 越翎章抬眸看人,「我要是当真以权压人,星执如何看我?」 段星执瞥去一眼:「我贊同如何,不贊同又如何?」 「若是贊同,我索性就顺着星执的意思仗势欺人到底,直接命人将你抓回府中金屋藏娇,想必也不会怪罪于我。若是不贊同...」 越翎章伸出两根指头指了指天,言辞凿凿,「总之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星执可不许对我生出偏见。」 段星执:「......」 「你那是在对天发誓?手势不大对。」 越翎章偏头看了看手,慢腾腾缩了回来望着人笑道:「算是吧,不过心不诚。毕竟现在没做过,不代表以后不会。随意煳弄一下,要是真破了誓,应当也不至于遭雷噼。」 「煳弄我还是煳弄上天?」 「都有,反正不管煳弄过去哪一个我都不吃亏,不过要是前者自然更好。」 这人理直气壮又分外坦诚的模样,他一时间甚至不知该气还是笑。索性一脚踩停轮椅,执扇抵在人颈间,弯眸笑道:「对着一个几面之缘的人就能整日油嘴滑舌这般轻浮姿态,我该说你命大,还是该说不愧是定安侯府。」 否则如何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刃锋出扇的瞬间,原本还算松快的氛围倏然紧绷,四周若有似无的杀意浮在空中。 段星执神色平静,只当没发现暗处那几名蓄势待发的护卫,他早察觉到一直有八名深不可测的高手潜藏在附近保护这位侯府主人。只是他这会儿摺扇再进寸许都能顷刻要了越翎章的命,却还不见那些人出手阻拦。这等护主素质,实在有待加强。 「嘶,疼疼疼,快放下。我闭嘴,不乱说话了。」 他这才收了势,冷淡睨了人颈上血痕一眼缓缓退开:「没有下次。」 越翎章擦了擦颈上伤口,轻声嘀咕了一句:「好兇。」 段星执笑了声,随手晃了晃摺扇,目不斜视率先迈开步:「既然领教了那就收敛着点,我脾气不好,其他人固然能看在侯府面子上忍你。我在此处孑然一身,可没什么顾虑。」 不过越翎章固然偶尔有些烦人,但远不到将他真正惹怒的地步。刚才也只是小惩以示警告,他若当真生气,对方怕是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 越翎章继续懒懒散散靠了回去,仿若无事发生跟上人:「我又不是整日对着旁人胡言乱语,就你一个,哪会有其他人对我起杀心。」 他回眸睨人一眼:「你原来还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不过对你起杀心的似乎不止我一个吧。前不久不是才遭了刺客?怎么,调戏人家遭的报应?」 第141页 串联当日的所有细节,那位齐鸦阁的刺客似乎原本就是送去越翎章房间,只是阴差阳错被他们席间截了下来。 如今乍然想起,也不知道天雍台塌后,顾寒楼和那位兵器谱上的人究竟是生是死。话说回来,不知侯府和陈府又是哪门子恩怨。越翎章不良于行,又早已远离权力中心,根本犯不了那些人的利益才是。 「我好端端的理会那些人做什么,那些刺客本身就是冲着侯府...算了,不提也罢。」 越翎章把玩着手中短笛,倚着椅背轻声道,「这不是对着你才情难自禁。」 段星执缓缓站定。 是当真有恃无恐他不会生气,还是觉得惹毛他很好玩? 越翎章见势不对,迅速转移话题指了指前方:「到了,就是这座楼,衣衫我已经让人备好在里头了。」 他回头冷淡瞥人一眼,径直推门而入。 - 这些时日在城中见过的以色侍人之辈不在少数,对其装束事先多少有心理准备。本以为越翎章给他准备的应是坊间常见的艷丽薄衫,不想踏入房间后,端端正正摆在床榻间的,是一片素白。 内里布料是上乘的皎白如云锦缎,上罩一层广袖烟纱,以银丝辅以暗针绣出精制繁复的鹤纹,乍眼看去并不醒目,只在日光下才隐约可见一点光泽。衣襟袖口皆以浅黄封边,金丝勾勒出整齐标緻的云纹针脚。不过到底并非量体裁衣,换上后有些许宽松。 但也并非坏事,段星执抬手看了看左手上的银色细链,自从将面具销毁后,那颗宝石也随之消失不见,只留下了这条没法取下的链子,似乎只能等彻底更替伪身之后才能祛除。 如今衣袖宽大,正好遮住这颜色极浅的细链,只露出小半截手指。只要不是有心撩开袖摆,旁人几乎察觉不了他手上挂着的东西。 他站在铜镜前随意理了理领口,正想出门寻人,焦毛猫挤开窗沖了进来:「星星我回来啦!小霖和小石头被三小姐带走了,都好好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都藏在书阁里,害我找了好久才找到。」 ...恐怕是钟府内部出了分歧,有人想杀有人慾保才出此局面。如此看来,三小姐尚且信他。 「那就好,等会给我指路。」 段星执松了口气,冷不丁从窗缝窥见院中已融了大半的残雪。沉思片刻,看着焦毛猫胸前残余的少许绿色蓦然开口:「呆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乖巧蹲坐在桌面的呆呆一骨碌跳了起来:「什么什么?」 - 越翎章将轮椅缓慢移上低矮的台阶,冷淡看着院中初绽新芽的花圃,寒凉春风扑面而来。 身后房门紧闭,他百无聊赖赏了会儿景,兴致乍起,忽地摸出腰侧笛子抵在唇边。 只是乐声还未响,身后忽地传来开门动静。 「这么快?」 他脸上浮起笑意回过头去,蓦然顿在原地。 这身刻意找出的雾隐云衫比他想像中更适合穿在人身上,惊艷至极,只是让他愣住的不止于此。 「你的头髮...」 原本及腰青丝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长发如雪。 「别问,」 眼见人目光发怔盯着飘起的髮丝,段星执满意扬了扬唇,合扇敲敲椅背将人震醒,「至于身份,就交给侯爷来办了。」 未做易容易形,加之平素习惯使然,他和临昭相似之处应当奇多。纵然有越翎章男宠这一层身份做遮掩,也不够稳妥。 但成功藉助呆呆仅存的那点能量石成功改换发色,届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只会下意识放在他这头异于常人的白髮上。纵然钟府那些人观察入微觉得有些举止神貌似曾相识,也绝不会将他和临昭这个名字联繫起来。 何况明日之后,这位白髮男宠也将在这世间彻底销声匿迹,实在适用于这般昙花一现的身份。 他随手将那张足以遮挡大半的金色面具覆在脸上,正欲走下台阶,冷不丁听身边人低头轻喃一声:「不像。」 「什么?」 越翎章抬起头,一眨不眨盯着人良久,而后低下头笑了声轻声开口:「你这样...可不像个正儿八经的男宠。」 见惯了人穿各式简约常服的清贵模样,乍然换上这身素净不失华贵的白衣,配上疏异白髮。岂止是不像男宠...他抬头时恍然以为见到尘中雪画中仙。 哪家凡夫俗子敢囚谪仙于牢笼。 第80章 段星执:「......」 「那你说如何才能像?」 「来。」 手腕被人不由分说攥住,他被重新拉回了屋中端坐在前不久才呆过的梳妆檯前。 段星执轻轻皱眉,看着桌上被人翻出的数个精緻小木盒:「你说的像不会就是让我涂这些东西?」 他还是对这些胭脂水粉的香气有些许不适。 但越翎章所想也不无道理,这地儿许多寻常男子都极爱敷粉打扮,更别说以娈宠之身侍奉的那些人,更是极近妍态魅上惑主。 面具终究只是面具,没法将他整个遮严实。遑论被他弄出一头白髮,看着的确过于素净有些格格不入。 越翎章:「嗯。」 他蹙起眉心情颇有些复杂盯着那堆木盒沉默片刻,不过很快说服自己随意取过桌上一样打开胡乱拨了拨:「这东西要如何用?」 ...只是短短半日而已,也不是不能忍受。 第142页 身旁的人却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一个椭圆的木盒,食指轻轻刮过内里朱红膏体。 「要先用这个?」 他循着人动作侧目好奇问了句,正想伸手取过,蓦然被人压住后颈。温热手指轻轻抚过下唇,鼻尖很快传来浓重桃香。 「别动。」 段星执:「......」 要不是越翎章此时直勾勾望着他,眼神澄澈得看不出一丝杂念。根据先前展露的秉性来看,险些又要以为这人在藉机调戏。 「我自己来。」 他伸手按住那枚木盒,只是对方动作像是突兀定格了一般纹丝不动。他只好微微蹙眉将仍旧按在唇上的那只手握住试图拨开:「在发什么呆?」 怎么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耽搁时间? 被叫住的人倏然回神,很快重新挂上笑意顺着力度放下手,随即继续抬眸安静凝视半晌,少顷又忍不住有些出神:「没什么。」 指下的唇色本就偏浅,此时被强行抹上一点不规则的色彩,轻易让寻常人变得亮眼几分的艷丽脂膏非但不曾展露出什么正向作用,反倒更像琉璃徒增浊色。 没成想上好的精制胭脂也会有像玷污的一天... 他懒得在这继续这会儿突然变得古怪的人僵持,索性自行抽出木盒,只是骤然被人夺了回去。 语气霎时已带上几分不悦:「越翎章,你又搞什么?」 而后他唇上残余的少许胭脂飞快被人以巾帕轻柔擦拭殆尽。 「不必,用不了这个。跟在我身边,他们没胆子让你摘下面具。这点细节...没有也无妨。」 段星执:「......」 「既然无需涂这些东西,那就走吧。」 他才起身,又被人叫住。 「等等。」 段星执回眸无言看着一句一静默看起来格外不在状态的某人:「何事?」 总觉得他自从来到这儿,脾气似乎实在好得过分了。行事干脆果断些有这么难? 固然察觉对方因为他的反覆行径已隐隐有些发怒徵兆,沐在那道令人生悸的冷凝视线下,他仍是硬着头皮将人牵了回来按回座位上。 「不会耽搁太久。」 「那你倒是直说,究竟想干什么?」 因着眼下临时的主僕身份他虽会尽力配合,但显然也不打算言听计从到当个人偶任人摆弄。 藉助侯府的地位可更轻易入钟府不假,但两名小孩暂且无恙,他不是今日非去不可。 越翎章垂下头低声道:「带些饰品足以,很快就好。」 段星执只好再次端坐在椅上,看着人绕去身后取下银制发冠,轻车熟路撩起一缕白髮。 「这头髮变故...当真不能同我说么?」 「不能。」 「好吧。」 不能答,他便不问。 他依言打开桌上的几个木箱,内里满是琳琅满目的珠玉玛瑙。将人指出的好些琉璃坠饰递向身后,察觉人熟稔的挽发动作有些诧异:「没想到堂堂侯爷替人束髮这般熟练。」 「我自小给自己束髮习惯了,给旁人束自然也是信手捏来。」 「你的侍从呢?」 「我不喜旁人接近。」 段星执看着镜中倒影,仍是百无聊赖下继续与人闲聊:「既然不喜旁人近身,那还总呆在青楼乐坊?」 难不成为了掩藏些什么? 越翎章仔仔细细将最后发上一根系带束紧,声线有些低沉,情绪少见的沉闷:「热闹。」 「好了。」 段星执亦跟着将注意力拉了回来,透过镜面打量了一会儿身上装饰。以弯月形翠玉为主饰,下方坠着许多清透的镶金灰银色珠串。 衣衫上的绣纹和虽处处透着华贵但到底以素色为主调,称不上多庄重但也不算太过出格。只是配上后佩的种种饰物便有些过盛,未免有譁众取宠之嫌,何况是弔唁这种哀事。 死者为大,他又不是前去赴宴。 「这副装束,当真适合前去弔唁?」 越翎章操纵轮椅退开了些,抬眸望着眼前人,闻言笑了声:「别忘了以你现在的身份,本就不该出现在灵堂上。何况以侯府的名义前去...」 明里暗里针锋相对这么多年,他今日前去,规规矩矩的才是怪事。 「不必管,总之就算落人口实,也议论不到你头上。」 段星执:「......」 越翎章交错着手指,无意解释太多,自顾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圈。 换上这套异常华丽的髮饰,果然显得有人气了许多。至少不似最初一般,浑然冷意像是浮于世外, 但...总觉得还差了一点什么。 固然不愿让那些脂粉污了人,但生长在俗世中的人,怎能不染半点红尘。 发上这点装饰....好像还是远远不够。 「要带这个么?」 「嗯?」 段星执偏头看着躺在人掌心的一枚通体亮红的赤练蛇形耳坠,没迟疑太久,淡淡应了声,「戴吧。」 这颜色,倒是与他左手上因改换发色而重新结出的红珠如出一辙。 莹润白皙的耳垂像极了一截无暇的玉,尖锐的银针抵在其上时,他犹豫许久,才果断扎了进去。 一声极轻的嘶声响起,微凉的血珠溢出,很快滴落在他指尖。相触的地方缓缓晕开一圈艷丽红渍,让人忍不住怔然。 第143页 只是察觉人偏头的动作,越翎章捏着耳垂的手冷不丁抖了下,一时间也顾不得擦拭血迹赶忙看向人:「疼吗?」 「还行,」 这点小伤口带来的痛感于他这种习武之人而言根本无需放在心上。不过带耳坠这种累赘的东西,他也的确是第一次。 罢了,他感觉这会儿浑身上下都挂着极其累赘的装饰,多一两样也没什么区别。 「还没好么?」 「好了。」 越翎章笑了笑,沿着伤口外圈浅浅涂抹上一圈止血药粉,心满意足抽回手。 配上这些繁杂的华丽首饰,非但不曾将人拉入俗套,反倒尽数成了人之陪衬,不过好歹是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那现在能走了么?」 「走吧。」 「待会还请侯爷配合我演上一场戏,我想带走两个人。」 「什么戏?」 「边走边说。」 - 有越翎章带路,他几乎没费什么劲便成功进入了钟彧芩的灵堂。因攻城风声所致,以钟自穹为首的几位当家话事人皆不在府中。钟老夫人伤心过度,亦卧榻不起。 前来接待他们的只是府中一名不起眼的副管事,才亮出侯府令牌,便战战兢兢跪了下去不敢多说半个不字。 早知如此简单...何必耽搁那些个时间。 不过有备无患,多重伪装怎么也不算坏事,他没打算计较,仗着灵堂被越翎章清退闲杂人等,径直推开棺材。 给他们查看线索的时间并不多。 弄清楚钟彧芩死因,才方便他提前备好脱罪说辞。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随便放弃临昭这个合法身份,保不齐还会陷入被通缉的不利之地。 纵然先一步递了拜帖,但离正式登门时间间隔极短,他们来得仍算相当突然,这会儿附近多是地位低微的僕从这才没人敢置喙越翎章荒诞的清场之令。 否则待三小姐反应过来亦或者老夫人那边派过人来,哪怕仗着定安侯府这重身份他们也不可能在人家灵堂上行此无礼之举。 待到棺材打开,饶是被呆呆提前告知过,亲眼见着眼前一幕他还是不免倒吸一口冷气。 对面的越翎章倒是依然镇定,望着棺中异常可怖的死状轻轻挑了挑眉:「居然是噬红虫蛊。」 「噬红虫蛊?」 「这东西是修罗使红缠独有的杀人手法。虫蛊钻心与其共生,其翅可吸食人身养分化作叶芽缠绕躯干,一点点蚕食其血肉反哺虫蛊。直至摄无可摄,虫蛊本体才会缓慢将心脏啃食殆尽。」 「不过...红缠什么时候来的浦阳城,虫蛊培育一只也不容易,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动用过了。钟小少爷这是与人结的什么血海深仇,竟能引人动用虫蛊。」 「修罗使红缠...他又是何人?」 「你应当知道恕雪台吧。」 段星执抬眸看着人,思忖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同人坦诚道:「你是说那个行踪不定的救世主?」 越翎章向后一靠,抱臂懒懒笑了声:「你觉得,能使出这般歹毒手段的人,会像是救世主么。」 第81章 段星执并不接话,只是凝眉望着棺中静静听越翎章继续慢悠悠道:「恕雪台下设十大修罗使,其中以红缠为首,荧惑渡仙二使为副,数年来行走在动盪世间救助各处深陷泥沼的百姓。劫富济贫,残杀贪官污吏,救灾施粮所行善事不胜枚举,民间声望奇高,皆称其为救世主。如今的朝廷,恐怕都只能望其项背。」 「你信不信以恕雪台如今累积的声势和目前展示在世人眼中的能力,只要他们想,振臂一唿足以集结不计其数的义士加入其麾下。再稍加训练得以集结成军,就是连谢沐风和钟自穹的正规军也不一定挡得住。」 他轻易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索性顺着人问了下去:「所以,有此实力,救世主为何不救世?」 「好问题,不知道。」 「恕雪台行踪扑朔迷离,看似不过做了些寻常的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之事,但他们展露在世人眼中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真实能力远不止于此。」 「你是指闻人府?」 能不动声色灭此世家全族甚至未留半个活口,照这么看,恕雪台的背后隐藏的实力的确不可小觑。 「闻人府纵火一案算不了什么,有人自内部相助而已。拿到了赴宴名单和地形分布图,闻人家的人想走出火场,无异于痴人说梦。」越翎章散漫笑笑,「他们真的可怕之处在于,如真正的地狱修罗使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你还记得那天起火之后不久...浦阳城守军就已将闻人府围了个密不透风?」 「有印象,所以我听闻大理寺已经有不少关于恕雪台的线索,原来不是他们落网所致?」 段星执琢磨片刻,还是选择比较隐晦地提及当日从钟自雅口中探听到的消息。 越翎章笑了声,忽然看向灵堂外头:「你是说那些恕雪台成员的画像?全是假的。守军根本不曾见到他们半个影子,谈何真容。」 段星执瞥人一眼,亦同一时间转头看向外边,两人心照不宣同时抬手搭上棺椁。 「有人来了。」 可惜时间太短,这会儿除却推断出是恕雪台所为,其余的一概不知。 施力合棺的功夫,他目光仍旧停在那具被啃噬得惨不忍睹的尸骨上,忍不住无声轻嘆。按照越翎章所说的虫蛊特性...钟彧芩彻底咽气前怕是生不如死受尽折磨。 第144页 纵然这小少爷已触犯他底线,他也从未想过以此虐杀一途致人于死地。 棺材即将重新闭合的当口,尸骨胸腔处突然有什么东西抖了抖。 段星执当即停下动作:「这是?」 越翎章跟着转头看了过去,随着胸口处的污血碎肉抖动加剧,里头的东西也逐渐露出真容,光滑的红甲面越发清晰。 越翎章当即坐直身体,彻底收起了那点散漫姿态:「噬红虫蛊竟未死透!想办法抓住它,可利用这东西寻主!」 段星执立时打量起四周的东西来,可惜这儿是灵堂,一时间根本找不出袖珍的容纳之物。 外头脚步声已逐渐逼近。 「寻常布料不行,它能啃破。瓷罐倒是可勉强关住一时,尽早换成铁罐就行,但那个也太大了,还立着香...不行...」 越翎章张望一圈,「实在不行就放它继续在里头呆着,我们带好罐子下回再想办法来一趟将它抓走。」 「时不待人,谁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情况。」 「现在来不及了,总之我们先合上棺材...你!」 越翎章转过头见着眼前一幕,险些心脏骤停。 棺材被完好合紧,艷丽的红甲虫趴在人沾染了少许血迹的掌心上,数片似是新长出的半透明翅膀正高高扬起。 「这东西不能用手碰!」 「晚了。」 段星执冷淡道。 这噬红虫蛊数不清的足脚上长满了尖锐的刺,他在碰上的那一刻起就已被勾开皮肉沾染了剧毒。不过,他本就是打着用这具即将废弃的身体为容器来捕捉虫蛊。 在已经中了摄魂废得差不多的身体面前,这东西毒性强弱与否根本不重要。他趁着右手还有反应时干脆反手握紧将其笼在掌心,随即迅速走去轮椅身后毫不犹豫按下狼头机关。 「你...」 「呆着,别碍事。」 他冷冷出声阻住人多余的动作,左手飞速取下武器不忘顺势撩起衣袖。暗器射出瞬间,尽数被先一步拦在前头的摺扇挡下。 右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青黑色蔓延向上,而后尽数被上臂处接连刺入穴道的细针封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完成几乎只在几个唿吸间,快到越翎章一时还在呆坐着发愣。 好歹是拦住了,否则让这虫蛊的毒性蔓延全身后果不堪设想,他怕是当场就得回大干。 段星执轻轻唿了口气,看着已然彻底失去知觉的右手,从容放下衣袖。在虫蛊将他整个手掌啃食殆尽逃出来前,必须尽快找到容器。 他这施针封穴之法,好处是察觉不到多少毒素和噬咬带来的剧烈痛楚,坏处就是即便立即解毒拔针,这只手也彻底废了。 不过伪身现在状态本就没好到哪儿去,无非是提早了一点报废这部分。 当真是多灾多难。 段星执忍不住摇头,随即闭了闭眼缓缓俯下身扶住轮椅一侧扶手,语气压不住的虚浮:「立刻带我出府。」 手归根结底还是伪身的一部分,即便阻断了绝大部分感知,但仍是有绵延不断的昏沉之感和些许溢出的钝痛。 令人不适至极。 越翎章抿唇看着眼前少见的虚弱神态,对人擅作主张自伤行径实在有些压不住火气。只是沉默片刻,斥责之言还是尽数咽回了肚子里,将人抱进怀中操纵轮椅转向。 先不说段星执根本不是他能左右决定的性情,再者他也毫无立场置喙。 与此同时,浑身被貂裘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带头缓缓踏入灵堂,看着棺材旁的两人微微皱眉,但仍是礼数周全:「见过侯爷,侯爷今日来得突然,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不必多礼,弔唁完了,本侯告辞。」 越翎章冷淡应了一声,揽紧怀中人当即就想离开。 「还请留步。」 钟彧歆低头掩唇轻咳了声,只是站在门前毫无退让的意图,「不知侯爷前来弔唁,刻意屏退我钟家下人是何故?还有这位公子,又是何人?」 兄姐和诸位长辈皆不在府中,奶奶病重,她又甚少管事,这才一时不察让人直接进了彧芩灵堂。但钟家和侯府不对付多年,更别说彧芩和其从小到大无半点私交。越翎章今日亲自前来弔唁必有蹊跷,她既然赶到了,必不可能轻易让人离开。 「本侯喜欢清净,厌烦旁人在场,不行吗?若是担心本侯在钟小少爷的灵堂里做了什么,请三小姐现在去检查检查可有异状,本侯在这儿等着。」 「至于他...」越翎章扯唇冷笑了声,低头看了看倚在臂弯像是在闭目养神的人,「跟在本侯身边的人,钟三小姐看不出来吗。」 段星执也确实在闭目养神,闻言倦懒抬眸回视一眼。见多了钟彧歆平日温声软语的模样,倒是没想到还有如此强势的一面。 不过如今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钟家对上越翎章这么个并无实权的闲散侯爷,自小接受钟家嫡系培养的三小姐,能无端生出怯意才是奇怪,恐怕维持表面上的礼数已是极限。 「不过是喜清净而已,小女自然不敢置喙。」 钟彧歆低头温声道,随即向身旁的侍女使了个眼神吩咐道,「不过彧芩的灵堂确实有些乱了,小芙,去,收捡一番。」 「是。」 少女缓缓唿了口气,再次看向段星执。 这人莫名其妙给她极熟悉的既视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但这头白髮若是当真见过,她绝对不可能忘记。 第145页 到底是在哪儿...她从小到大,应当都未曾见过这般的白髮男子。 钟彧歆沉思许久,很快又低下头轻声道:「今日事出突然未来得及多交待,是我钟府考虑不周。但彧芩生前便不喜这类人,还望侯爷日后勿要将他们带入我钟府。」 谁也不知道越翎章会不会再来,不过寻常人从来不会带着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出入此种场合,也就越翎章会行事荒诞至此,还是多叮嘱一句为好。 越翎章闻言只是冷冷扬唇,而后继续垂眸盯着怀中人。 「不过侯爷能否告知...这位公子是从何处寻来?」 「无可奉告。」 被冷声拒绝,钟彧歆也不恼,依旧凝眉看着倚在怀中的人。她这角度,只能堪堪看到半张金色面具。 面具... 她总算想起那点熟悉感源于何处了...第一次捡到那人时,也是看不见真容,但周身气质如出一辙,遂不由自主轻喃出声:「临昭。」 段星执微微偏头,这三小姐未免敏锐得过分了。他整个改换发色,竟然都让人联想了过去。 越翎章慢条斯理抚上人侧脑,轻轻往怀中压了压:「三小姐一直盯着我的人是何意?」 少女也顿觉自己目光有些放肆,当即敛目:「只是觉得有些像一位友人。」 「本侯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珍品,倒不知道钟府何时也有了这么一位白髮美人。」越翎章略微倾身,勾了勾唇语带嘲意,「还是说钟家见着稀有,连这也想抢?」 钟彧歆顿了顿,目光再次停在白髮上良久,还是选择压下了那些疑虑:「是小女眼拙,侯爷恕罪。」 无论如何,一个人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日青丝化白雪,气质再像应当也只是她的错觉。 虽想见到面具下的真容,但今日强行将人拦下已是仗着对方不大占理擅入彧芩灵堂,若是做得再过分些提出这要求,等同于正面挑衅侯府。 其背后势力真和钟家纠缠起来也相当令人头疼。 浦阳城如今已经够乱了,她自是不希望局面更加混乱。 眼见名唤小芙的侍女领着几人走了出来,越翎章这才再次轻哼了声,这回几乎懒得再压下心底那点恶意,冷冷笑道:「灵堂可查出个所以然来?本侯今日不过闲来无事路过,索性大大方方进来弔唁顺带看看热闹,现在可以走了吗?」 热闹而字说得实在刺耳,钟彧歆下意识蹙起眉,只是多年来的修养和柔顺性情终究还是让她继续维持着面上的温和。 「既然难得来一趟,侯爷不如留在钟府用过晚膳。」 越翎章低头很轻笑了声,復又缓缓抬头向后懒散一靠,抬眸直直盯着人:「三小姐今日非要拦本侯不可吗?」 段星执勉强抬起头看了看,越翎章这会儿虽看似在笑,但他们靠得很近,他轻易便察觉对方此时暴烈的情绪。 一种被藏敛得极好的近乎摧毁一切的浓烈杀欲。 三小姐眼下固然多番阻拦他们离开,应当也不至于因这点事就将人惹怒到这个地步。 「若翎惜还在世,也当如你一般大了。」 他听人轻声呢喃了一句,仍旧抬头望着前方少女。 触及眼前带着笑的视线,钟彧歆心下微震,被骇得本能退后半步。 早在她记事不久就知晓两家已结怨多年,是以一直没什么往来。但她所知大多也就是明嘲暗讽落井下石,还是头一回在人眼中看到这样毫不掩饰的浓重杀意。 越翎章唇角噙笑,轻轻抬了抬手。八道鬼魅般的身影倏然自墙头冒出,冷光乍现,臂上弩箭蓄势待发,原本围在他们两侧的护卫亦同一时间拔刀。 「我说,让开。」 段星执下意识想坐起身,只是一时忘了右臂伤势导致的虚软无力,刚起身又跌回了人怀中。 「......」 他前不久听越翎章提过两家的确有些过节,只是无伤大雅。但看眼下这一幕,岂是简简单单过节二字能形容的。 越翎惜? 十年前那场侯府大火难不成还与钟家有关? 【作者有话说】 上章有点点改动,这周的更完啦。 第82章 围在钟彧歆身边的数名护院亦然反身持刀相对,院中一时剑拔弩张。 段星执微微偏了偏头,用那只尚且能活动的手轻轻扯了扯人衣袖,勉强撑起身在人耳边轻声开口:「让他们退下,此地不宜动手。」 他在钟府呆的这些时日并未闲着,整个宅邸大致布局摸清了不说,还发现库房每日进货和消耗多得异常。 加之许多地方固定出现的护院连着好几天都是生面孔,他猜想没错的话,府中至少豢养了一支小规模私军,钟府护卫实际比表面上多了两倍不止,否则不足以支撑此等轮换。 眼下情势看似越翎章占优,但这会儿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暗中接近这座院子。一旦两方真动起手来,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钟彧歆若是受伤,他们两也必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座院子。侯府势力他尚且不大了解,或许小有气候,但绝无可能同镇守整个浦阳城的天鹰骑相抗衡。 这消息眼下自然没法直接相告,但让现在看起来隐隐在暴躁边缘的人先冷静下来就是个棘手问题。 正当他准备竭力压下脑中那股昏沉之意再次试图站起身打破两方僵持局面时,越翎章不知又想了些什么,沉默片刻,自顾加重手臂力气阻止他动作。 第146页 不过眼角余光很快察觉那几名持着袖珍弩箭的鬼魅身影退了下去,他顿时松了口气。 还听得进去话就行。 眼见围在两人身侧的侍卫收刀,钟彧歆紧绷的心神同样得以稍微放下,也顺势令护卫放下刀,而后勉力扬起一丝笑看向段星执:「这位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她一早便察觉了,只是碍于这白髮男子身份特殊不好多问,直到刚才展露的种种细节才得以确定。 「他和这地儿犯冲突发恶疾,怎么,三小姐在药罐子中泡久了,也学会看诊了不成?」 越翎章再次恢復成了最初的懒懒散散模样,仿佛适才转瞬即逝的杀意不过是她的错觉。 但言辞倒是一贯的讥讽带刺。 这么多年来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面对他们家,越翎章似乎都是这幅让人生厌的态度。 她常年深居宅院并不太搭理外事外物,原以为两方不过是寻常的政见不合亦或党派相争,见人贸然来访实在过于怪异这才想将人强行留下拖到兄长回来再做打算。 只是刚才那股突兀冒出的尖锐恨意...纵然身在自家府邸,倚仗暗中豢养的精锐死士她明知自己不大可能出事,直面时仍是嵴背发凉。 越翎章应当不清楚钟府藏着的底牌,那股毫不掩饰的恶意也并非仗着侯府明面上的优势。恐怕就算身处劣势,她相信对方仍敢不管不顾地与她兵戎相见。 那是一种根本不曾将任何东西放在眼里,丝毫不在意付出何种代价也要鱼死网破的决绝杀心,包括他自己的命。 他们两人并无私交,定然不是针对她,显然针对的是整个钟府。 到底是何等恩怨,才能让人厌屋及乌连带着对她都生出这样大的敌意... 钟彧歆短暂出了会儿神,很快敛起所有情绪再次做出退让:「原是这样,不敢耽搁这位公子寻医,刚才都是小女不是,恭送侯爷。」 越翎章嘲讽一笑。 目送一群人远去,钟彧歆总算彻底卸下一口气,脸色煞白倒向一旁,撑着这具病歪歪的身体在这冷风中站着强行与人对峙到现在已是她的极限。 「小姐您没事吧!我这就扶您回房。」 「嗯,」 少女轻喘着应了声,随即笑着安抚了慌张侍女一句,「没事,别担心,就是有点累。」 半晌,又似询问又似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小芙,你说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不谙世事太久了。 - 不知是不是放任臂上伤势太久的缘故,脑中原本的昏沉逐渐转化为了丝丝缕缕的抽痛。段星执再次缓慢闭上眼,恍惚间只觉得眨眼的功夫已经从室外被带入了屋中。 「他怎么样了?」 床边看诊的老人收起药箱,朝身后面色沉静的人战战兢兢拱手:「回侯爷,这手...恕老夫无能。」 越翎章面无表情望着床上平躺的人,语气淡淡喜怒难辨:「下去吧,换人。」 段星执小幅挪了挪头,越翎章应是给他餵了镇痛一类的药,昏沉意识正缓慢地从泥泞中被拉起。他垂下眼用余光扫了眼被啃噬得不成型的手掌,缓缓撑着床榻坐起叫住即将出门的大夫:「回来,直接替我包扎。」 「出去,换人过来。」 段星执抬手按了按前额,再次出声:「回来。」 他亲自动的手心如明镜得很,这只右臂已接近彻底坏死,危及全身是迟早的事。除非是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神仙,否则不管找来多少大夫看诊都是徒劳,没必要浪费时间。 浅浅包扎一番不至于总看到那狰狞伤口就足够了。 老大夫僵在门口,看看床边又看看床上坐着的人,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犹豫半晌,还是选择磕磕绊绊朝着轮椅上的人拱手:「侯爷...」 两边看着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但床上那位身份不明...听从唤他过来的人总是没错的。 段星执这边已然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越翎章的身份摆在这儿,这大夫不敢听他的也是人之常情,他自己将药箱取过来就是。 只是左肩倏然被人轻轻按住:「呆着。」 越翎章低着头,看不大清表情,只是很快淡淡吩咐了一句:「回来,包扎。」 而后操纵轮椅缓缓移去了窗边。 「是。」 段星执不可置否瞥了眼,受伤的是他,怎么一副郁郁寡欢模样的反而是越翎章,情绪看着比他还低落。 青黑的手臂很快被一圈洁白纱布缠好,看着赏心悦目了数倍。不过这幅状态也维持不了太久,伪身再强也经不起他这么玩,尽早替换才是上策。 眼见大夫仍旧不知所措站在床前,他随意摆了摆手:「下去吧。」 这一幕正巧被窗边的人回头收入眼中,越翎章蓦地开口:「你当真有将自己当做平民吗。」 每每在人面前,他都能无端生出为臣者的错觉。 段星执坐在床边思索一瞬,果断选择闭口不答。 回顾他种种行径,的确不像这世界的平民,这也算是他如今捏造出的身份中最大漏洞,不过无凭无据只有猜测什么也定性不了罢了。 自然也没打算改,来到这方世界,他可以不在意那些在帝位时的繁文缛节和虚架子,以常礼相待众人。但想让他时时刻刻卑躬屈膝对人,也没那个可能。 第147页 见人不语,越翎章也不再追问,待到大夫将门带上,才轻声换了个话题:「将自己弄成这模样,你到底在想什么?今夜你不是还想去观星台?想找红缠,待出来之后我倾侯府之力替你去寻不行吗?」 「我左手尚能活动,有什么影响?」 固然行动起来有些不便,但只是暗中潜入的话,足够了。就算当真打起来,他左手剑也小有所成不虚旁人。 二度到访这个世界,迄今为止唯一让他生出几分忌惮的,只有一个符至榆。 但如今萧玄霁生死不明,天雍台死伤无数,城外敌情乍显,朝中此时应当乱成了一锅粥。符至榆身居相位,只要不是想干脆将这大照江山拱手相让,这会儿定然分身乏术绝无可能有时间跑去观星台。 「说到这个,噬红虫蛊呢?给我。」 他好不容易抓回来的东西,可别死了。 「你这般伤势,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同意你去观星台?」 越翎章偏过头,忍不住有些赌气道,「还要虫蛊干什么,就你现在这样,找到红缠然后让他直接将你扔去饲虫吗?不给。」 「同不同意不是你说了算,我如今只是暂封内力又不是彻底丧失。用纸鸢潜入只是安全稳妥些,但从来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譬如现在有虫蛊之后,他新想到的一种办法——以虫蛊刺激致使他在解封穴道摄魂侵骨时依旧能最大程度保持清醒。只是这法子跟自虐差不多,不到万不得已他才不会选这一途,他又不是脑子不好无端给自己找罪受。 至于虫蛊... 段星执走去窗边,低眸打量半晌,而后定格在摇头晃脑的呆呆现在趴着的位置蹲下身,自顾拨弄几下打开轮椅右尾端方形的木格取出其中装着虫蛊的金制小圆壶。 「多谢侯爷赠与在下这小金壶。」 越翎章:「......」 他明明记得将这东西藏起来时这人根本就昏迷过去了。 段星执起身收好金壶,眼见人毫不犹豫操纵轮椅转了过去盯着窗外,情绪肉眼可见愈发低落,无声笑了笑。 越翎章虽莫名其妙老想管束于他,但本意不坏。他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于是再次摇摇头安抚道:「你刚才不是问,我究竟有没有将自己当做平民?」 越翎章不声不响抬眸回视。 第83章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没有。」 日后极大概率还会再见越翎章,届时反正也要解释他恢復如初的头髮和手,不如现在一併解决问题。 段星执笑了声:「我若说我是神仙,你待如何?」 越翎章:「......」 「我看着像三岁小孩吗?」 「不信你去问萧玄霁。」 他偏头沖人扬了扬唇,「我的话你不信,总能信他的吧。」 好歹是人家名义上的君主。 越翎章闻言却是整个背过身去,语气冷淡:「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上哪儿问去。」 不过都这么些天了,驾崩消息还未传得满城风雨,萧玄霁就算当真已经死了,现在也得活着。不管怎样,绝不会在这人心涣散的攻城风声正盛当口爆出来。 死了也好,也是一种解脱。 「不信那就没辙了,只是你见过哪个凡人能一瞬间青丝化雪,」 段星执语气微顿,又意有所指道,「然后再復青丝。」 「总之我身上难以解释的怪诞之事日后只会更多,你信不信都是如此。我行事自有我的考量,若是看不惯,就离我远一点。」 段星执收了笑容,不带情绪温温和和望去一眼,合扇轻缓敲了敲人椅背,未竟之意相当明确。 不要试图管束他,无论是否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完完全全设身处地地站在另一人立场上看待一切,纵然他现在告知所有隐瞒因素。 若有不同想法大大方方说一声即可,他自会与其探讨而后权衡利弊做出调整。然一旦做下决定,没人可以强行更改他的意志。 越翎章静默片刻,末了终是妥协出声:「我明白了,也的确只有神仙一说才能解释你身上种种古怪。」 段星执负手笑了笑,随手取过桌上斗笠戴好然后将轮椅转了个向。 他喜欢听话且识趣的人。 质疑者必不可少,但更多时候,他只需要乖顺的臣服者。 「那走吧。」 越翎章:「去哪儿?」 「你说呢,当然是潇湘水寺。」 取引灵石的计划刻不容缓,他们耽搁的这会儿功夫,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原本还想去找秋沂城一事也只能暂且搁置。 「话说...」 他话说到一半,忽见呆呆跳上肩头仰着头念叨了一句:「星星,昴宿突然变灰了。」 段星执循声望去,白虎七宿中代表昴宿的那数颗星子,的确都变得黯淡无光,灰暗程度同正中央的帝星颜色有的一拼。 「他快死了...?」 越翎章不解抬眸:「你说什么死了?」 段星执顿了顿:「...我说,你能不能替我查到萧玄霁如今究竟是生是死?再不济,确认他现在在哪儿也行。」 就算驾崩,应当也有停灵之处。 他现在基本确认萧玄霁能在那等伤势下活下来定然和呆呆的同类脱不了干系。 但星位图上的帝星灰暗半死不活,代表萧玄霁至少现在还未彻底命丧黄泉,否则这灰扑扑的星象早就完全散了。 第148页 若是有机会,他想见一见跟着萧玄霁的那只东西。 「宫城已戒严,被符至榆的人重兵把守,我如今进不去。」 越翎章摇摇头道,「不过,派人探探风声应当不成问题,且耐心等上两日吧,你从观星台回来后记得来找我。」 「好。」 段星执瞥了眼一脸事不关己的人,就算摒弃两人间那层可有可无的君臣身份,这同门之谊看着也着实凉薄过头。 说起来,无论是不是本意,当日符至榆奉的都是萧玄霁圣旨搜查侯府,两人结怨也不奇怪。 呆呆自顾跟着飘在他耳边嘀咕:「不知道啊,大概跟萧玄霁一样,快死了吧。」 段星执边走边思索,白虎七宿虽然个个毫无头绪,昴宿星象有异看似于他们没什么用处。但等他更换伪身后可以去钟府探探情况,重伤濒死这一显着信号,极易他确认其人。 位列七宿必然是位高权重亦或能左右时局的关键人物,直觉使然,钟家定有七宿之一。 不过回来再说。 「对了,进钟府前我不是同你说过,将那两小孩带出来么?他们人呢?」 他已经先一步让呆呆给小霖传了小纸条,原本计划的是两人在他们离开的路上蹲守着伺机熘出来触怒越翎章,而后以惩处藉口顺理成章将人带走。 只是中途出了噬红虫蛊这一变故,他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按计划行事。 「送去侯府了。」 「这么快?三小姐不曾继续为难你?」 依照前不久剑拔弩张的气氛,钟彧歆又本就是打着保护目的才将两小孩藏起来,应当不会那般轻易放人才是。 「不曾再起冲突,」 越翎章懒懒倚坐着,「早在第一次兵戎相见,钟府那些护卫注意力全在我们呆的那座院子时,我就命人将他们两人偷偷带出来了。不过你怎么会同这两名乞丐呆在一块?」 固然换了干净衣服,他不至于这点眼力都没有。 段星执沉默片刻,随口用上在钟府编造的藉口:「初来乍到不懂此地行情差点遭难,这两小孩是我救命恩人。为何不遵原定计划?」 「神仙也会在凡间遭劫?」 越翎章早已恢復本态,懒散笑了一声,「谁叫你昏迷了,当时若是醒着,何至于任我擅作主张。」 「纵然是神仙也不敢在凡间肆意行事,否则大行唿风唤雨之事岂不比皇帝还畅快?」 段星执摇头轻嘆,「可惜当真这么做,大抵要遭天谴的。」 他一个异界凡胎,来此地行事都掣肘颇多,何况命有因果的神仙。 他抬眸看了眼黑茫茫的天幕,天道既出,他信九天之上定有真神。 只可惜凡间无神。 不过能派下呆呆这类限制重重的灵体来试图恢復秩序,大抵已是天道最后的仁慈。 「说的也是,明明有改天换地之能却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袖手旁观...那叫哪门子神仙。」 越翎章跟着抬眸望天,短促笑了声,「你神位尊号是何?我命人铸金身修神台将你供奉起来怎么样?」 「别贫,用不着。」 段星执合扇轻敲了敲人发冠,淡淡道。分明根本未信,否则他不会在人眼中半点尊崇都看不见。 不过真正信与不信都不重要,总之有个理由将人疑问堵住,别再有事没事好奇他身上那些不寻常就够了。 至于暗地里查他,那就任人查去。 「拜你擅改计划所赐,大理寺那通缉榜我看来是不得不上了。」 「何出此言?」 「钟小少爷暴毙府中,虽是红缠所为,但我和小霖他们本就是外人,又在人暴毙当口接连失踪。你说钟府会不会将我认作恕雪台一伙的?」 「也是,不过大理寺的通缉榜,上就上了,又能如何?如今的朝廷四面漏风,人手极度匮乏。只要你行事不过分张扬,他们没余力追捕你,稍微避着点钟家的人就够了。」 「何况就算那两小孩现在还留在钟府,你又能有什么办法洗清和红缠的关系?」 「话是这么说,」段星执背着手无声嘆气,「又成黑户了。」 就算明明白白知道是红缠所杀,他确实还未想好完全洗脱嫌疑。毕竟钟家这等势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哪怕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不是兇手,但他消失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合。非要迁怒于他赔小少爷一条命,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这地方,平民从来无处申冤。 他只是有些心疼歷经重重波折拿到的一个两个合法身份接连出问题,这一番变故下来,临昭这身份也不能随便用了。 他现在倒是有些好奇大理寺那些人发觉段星执和段临昭两人异常相似的面貌和与两桩世家血案都扯上关系时是何种表情了。既然那些恕雪台成员画像本就是假的,恐怕不会吝啬直接将他也归过去。 再找一个如那天翻到的段姓地主那般不亦追踪,各种条件都极贴近他本人的身份可不容易。 总而言之,没有户册上那枚朝廷印鑑,浦阳城周遭那些城池他根本进不去。哪怕成功潜进去了,也需带上十成十的警惕。 他如今对自己的醒目程度心中相当有数,一旦引起旁人任何一丝怀疑将他揭发出去,等待他的必将是上头那些人重重审查,更没法光明正大同当权者打交道。 这回换越翎章笑出了声:「你原来是头疼这个?这倒是我疏漏,实在没想到...神仙能烦忧这东西。」 第149页 「不然呢?神仙何来凡籍。」 段星执从善如流接茬,「被当成细作的滋味可不好受。」 「无需担心,我替你搞定。」 「你还能将手伸入尚书府?」 「财可通神,」 越翎章后脑抵着靠背,肆意笑了声,「这种小事,多给些钱就够了。怎么说定安侯府也占着开国之功,早年风头无两,就算如今没落了,尚书府那些人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 「何况,我又不是妄图谋朝篡位,给捡来的男宠买个良家身份而已,没人闲得慌管我这个不良于行的废人在弄什么么蛾子。」 段星执静立片刻,只当没听见那句自嘲:「那有劳侯爷。」 第84章 他们定下了无星无月的后半夜行事,如今才刚入夜不久,还能隐隐看清湛蓝的街道。 两人沐在微凉冷风中朝着城东潇湘水寺的方向边走边闲聊。 「还有一事,我有些好奇,你怎么会对闻人府失火之事了解得那般详尽。」 越翎章挑眉回望:「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只是因为当时那情境,他没空而已。 按照越翎章的原话... 「拿到了赴宴名单和府邸地形图,闻人家的人想走出火场,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若因在大理寺安插了些自己人所以了解部分前因后果并不奇怪,但能精确到这种细节,又知晓大理寺的画像是假,那便没有第二种可能。 段星执负手慢悠悠走在前头半步的位置,侧目淡淡道:「你同恕雪台的人有往来?」 越翎章笑了笑:「让你发现了。」 「不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否则哪能露出这样明显的马脚,「那你...」 「我的确不知是红缠来了,」 越翎章转头看了眼人垂在身侧的右手上飘起的绷带,又很快收回视线,「火烧闻人府,是我与恕雪台的一桩交易。更准确的说,是恕雪台的人先找上我。」 他并无联繫到对方的办法,那些人常年带着面具,更分不清谁是谁。否则他也不会想将抓住这虫蛊试图寻主。 「难怪。」 那便说得通了。 越翎章:「你不好奇,我同他们做的什么交易吗?」 段星执:「我更好奇他们为什么会找上你。」 越翎章身为大照的王侯,作为一个与朝廷针锋相对的民间组织,胆敢前来谈判干这种坑杀己方之事定是有所倚仗。 显然恕雪台笃定越翎章一定会帮他们,但国难当头本该同仇敌忾之际,还能让人如此肆无忌惮做出内乱之举... 除了报仇和真疯子,他想不到其他理由。这样一来,也只有十年前那场埋葬人满门的大火。 越翎章与他相处时看似和正常人无异,但在钟家不经意间露出的半点情绪来看,分明是更像是压抑了太久早就步入某种难以言喻的极端。 只待一个小小契机,清醒和疯癫就在一念之间。 所以当年除了明面上的相府,还有闻人氏,或许再加上一个钟家,幕后究竟还有多少人...参与推动了那场惨无人道的杀戮。 「因为他们挨个挖清了朝中所有人。谁于谁有恩,谁与谁结仇,谁喜好什么,谁忌讳什么,心如明镜一般。」越翎章浑不在意笑着随口揭穿,「揪住其中利益关系稍加挑拨离间,便能令朝中那些看似团结成一张铁网的诸多世家分崩离析,没有比他们更擅长的了。兵不血刃略施小计便能损敌八百,实在聪明。」 「襄庆四年,焦宁发大水,河堤崩塌,偷工减料的案子连带牵扯出十余桩媚上欺下的贪污案。梁家好几位身居要职之人都被问了罪,最后俱换成了钟家一派的人上位。然后过了些时日,便爆出当年监管河堤的几名工头与钟家旁系沾亲带故的消息。」 越翎章说着又忍不住开怀一笑,兴致勃勃与人唠嗑:「等朝廷派人查过去时,那些工头都已经死了。总之真假不论,这两家原本紧密相连的姻亲关系,就是自那时候开始崩裂。还有当年祁邯城破前,军费吃紧,明明只要再筹集二十万两,便能集结兵力守住城门。可惜偏偏个个都喊府库无银囊中羞涩,区区二十万两,直至叛军二度攻城也没能凑出来。」 「然后你猜怎么着,天鹰骑拼死相护下所有人才刚刚平安迁至浦阳。梁家的宅子就被一把莫名其妙的天降大火烧了个干净,满院地下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光天化日下两家人身着绫罗绸缎端的是一副人模狗样,结果撕打到最后个个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哈哈哈,那番混战怕是足以载入史册。」 「今年又赶上崂宁抚镇闹饥荒,本是闻人家揽下的事。可惜啊,大好的发国难财机会他们没抓住,最后落去了梁家头上。但抚镇那地方陈家商会一支独大,说是半个钟家的地盘都行。这两死对头又碰上,不知又要逼反几个州府。」 「你为何不笑?狗咬狗窝里斗的故事不好笑么?」 越翎章探头看向身旁人,摩挲着下巴认真琢磨了一番,「还是我说得不好笑?下回带你去茶馆听书,说书人讲起当街打架那一段来活灵活现,可比我形容得精彩太多了。」 段星执依旧懒得应,只是没什么表情望着看着空旷前路迈步。 这些当政者因利益二字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哪怕剑悬颅顶,都不愿睁开眼看看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累累尸骨。 第150页 见始终不被搭理,越翎章摸摸鼻子,决定转回最初的话题:「扯远了,说正事。恕雪台来找我时正是半夜,是个带着彩绘面具的女人。」 段星执这才有所反应:「她找上你,就是来商议火烧闻人府一事?」 「是,」 仗着长街冷清四周幽静只有他们两人,越翎章毫不避讳笑着点头,「我喜欢他们的行事方式,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只问我愿不愿意合作。」 段星执偏过头,目光平静看着人:「然后呢,你给了他们什么?」 「闻人府的分布图和提供给大理寺的假情报以及一定量的硝石,顺带替他们截断了供往半山的所有水源,好让火烧得更畅快些。不单单一个闻人府,星执若是想去别的宅邸逛逛,我也可告诉你哪儿的防卫最为薄弱。」 反正这十年来他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将身在浦阳的许多人的宅邸都一点点描画成图。 段星执安静片刻:「就这些吗?」 浦阳城的地形图在手就已经够让人惊诧,没想到能细緻到这种程度。若是想做点什么,利用地势提前布下埋伏彻底断其生路简直轻而易举。 备这一手的目的,很难不让他多想。 「是,」 越翎章笑了声,目视前方眼中情绪难辨,「他们实际只想要闻人家那些人的命,放火是我提出的。而且应当早在闻人府安插了内应,我猜得没错的话少说已有数年,至少混成了闻人阶的亲信之流,否则不会那么容易成功在宴上下毒。实际真要动手,就算没有侯府的协助,他们也未必不能成功杀了闻人阶。」 「但他们还是找上了你。」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或许是为了更轻松稳妥的布局?毕竟那样大的宴,下见血封喉的剧毒并不现实,试菜那一关顷刻就能被察觉。若是下延缓一类的毒,以闻人府的能力当即找出解药并不难。最后这才有了以药为辅大火封路的法子。」 「但闻人府建在半山腰,按理来说浦阳城守军赶到后,他们根本无处可逃,可他们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难怪我同他们的交易明明是让宴上所有人葬身火海,没想到还是逃出来了那么多人。啧,如此有恃无恐何必费心找上侯府合作。」 段星执望去一眼,身边人轻描淡写的语气莫名让人有些嵴背发凉。 如若有机会,他毫不怀疑越翎章会云淡风轻地将整个浦阳城都付之一炬。 越翎章大大方方转头回视,笑道:「我说了那么多,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吃惊。」 寻常人听闻这些事,应当早已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当年恰好途径那场变故,已推测出了大半。 段星执语气依然没多少波澜:「为何要帮恕雪台?」 「不是说了吗?我喜欢他们干脆利落的行事方式。」 越翎章又躺了回去摸着那根短笛把玩,「他们若是不来,我自然也不会费心去寻,安安分分地当我的闲散侯爷。他们若是主动来找我,我为何要拒绝?」 一切所为皆为兴起,一切所止皆为乏味,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段星执没再说话,低眸深深看了人一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看清这人正常表象下那点隐隐约约的扭曲。话说回来,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与他交集稍多的那些人又有几个是完完全全正常的。 他脚步放慢了些,无声嘆了口气:「你不问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越翎章晒然一笑:「为什么要好奇?」 「你想知道,我若知晓便告诉你。」 「也不好奇我想做什么?」 一开始他以为是有萧玄霁这层关系在,以至于他们就算认识不久也不曾生出太多算计和防备,但一路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越翎章摇摇头,一眨不眨望着前头华贵白衣,神色依旧是在笑:「我喜欢恕雪台干的事,所以不吝顺手帮他们一把。不过现在,我好像更喜欢你。」 段星执静静回眸,见多了先前轻佻姿态,但这回对方坦坦荡荡不带任何意味,仿佛只是看着他在陈述一个事实,竟难得没生出太多反感来。 「只因为这个理由,不管我做什么侯爷都愿意相帮?」 他只觉得浅薄且荒诞。 「我若说是,好像确实有点让人难以信服。」 越翎章歪着头无所谓笑笑,「罢了,反正本侯整日无所事事,倒不如将时间都挪出来博美人一笑,也算不枉此生了。」 段星执毫不犹豫转过身。 身后断断续续传来了几声笑,似乎还夹杂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呢喃低语。 「而且就这个世道而言...谁主江山,重要吗?」 - 潇湘水寺建于东郊,两侧民宅逐渐稀少,地势也越发空旷,风中隐隐传来了少许丝竹管弦声。 ? 段星执抬眸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有些不解:「潇湘水寺这么晚了不入寝在这干什么?」 再不济也该在静修,虽离得还远,但他刚才没听错,寺中的确有乐声传来。 「去看看就知道了,」 越翎章笑容灿烂,「放心,潇湘水寺是我的地盘,出不了事。」 段星执:「......」 他怎么觉得这小子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不过倒也不像掺杂着算计,反而更像是干了什么好事在这儿乐滋滋等着给他一个惊喜。 第151页 ...实在费解。 他索性懒得再配合轮椅的速度,大步朝着寺庙走去,不多时便将人甩在后头。 与此同时,乐声也愈发清晰可闻。 随着古朴的潇湘水寺四个题字出现在眼前,他也停下脚步在台阶下抬头静立了许久。 本该庄严肃穆的寺庙正门挂上了数不清的灯笼红彩,一直从墙根蔓延至远处,衬着土黄的石墙异常违和。琴弦管乐声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男女嬉笑声,即便只是站在外头远望,都能轻易察觉内里扑面而来的奢靡浮华热闹气象。 段星执负手静静在风中站着,目光再次在那座高悬的牌匾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直至耳边响起一声抱怨:「怎么突然走那么快?」 他充耳不闻,偏头看着跟上的人自顾询问道:「你到底在寺庙搞什么?」 越翎章看了眼大敞的正门,笑了声:「如你所见,开青楼。」 段星执:「......」 他少见有完全失语的时刻。 - 「怎么了?」 越翎章探身看了看脸色说不上多好的人,琢磨片刻道,「可是冒犯到你了?那我明日就让人将这地方的布设恢復原状。」 「...那倒不必,你开你的,同我有什么关系?」 他自认不算见识短浅之辈,但今日确实大开眼界,这才一时有些反应过度。不过那阵短暂惊异过去后心绪便也恢復如初。 别说在寺庙中开青楼了,就算舞坊开上金銮殿他也用不着大惊小怪。 「你不是说你是神仙?这不是担心不慎连着你一块冒犯了嘛。」 「原来你还知道?」 段星执轻轻摇头,踏上台阶边走边淡淡道,「不敬神佛,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这寺中僧人都快饿死了,明明该感激本侯给了他们一条生路。若是因这点小事就降下天谴,那这神佛不敬也罢。」 第85章 「你倒是看得通透。」 段星执随口应了声,大步走向正门,却见后方迟迟没动静。 他回头看了眼台阶下安静坐着的人,又打量了一圈四周,很快反应过来:「上不来?」 越翎章抬头沖人一笑,缓缓伸出手:「能不能扶我上去?」 「这地儿又没旁人,自己走。」 寺中开设的青楼入口处似乎不在这边,故虽能听见笙歌舞乐,但周围看不到什么闲杂人等。 他再次转过身,负手慢悠悠跨过门槛,才蓦的听见身后低低应了声:「好。」 落寞之意十足。 而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段星执又忍不住回头望去。锦衣玉带的青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已然站起身,正提起衣摆如蚂蚁般缓缓向上挪了半步。 「......」 自从乌玄椅铸造完毕,他就已经鲜少亲自走路,一时间竟还有些不适应。即便走得已足够慢,腿骨处仍是隐隐传来钝痛,越翎章下意识咬了咬牙。 段星执静立良久,确认潜在暗处那几名护卫确实没有出来扶着他们主子的打算,最终还是微不可察摇了摇头,选择转过身去。 一只指间盘绕着极细银链下坠红珠的修长手掌很快出现在眼前。 越翎章从善如流搭了上去,笑道:「我就知道星执还是不忍心将我扔下。」 他站在与其持平的台阶上,任人将大半力道靠了过来,自顾低头好奇道:「你的腿伤,日后也就只能痊癒到这个地步?」 难怪以越翎章这样的身份,仍能肆意行事却又仿佛在乱局中片叶不沾身。 无非是同废人无异,无论蹦跶得多欢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早就彻底出局了。 「是啊,星执可是心疼了?」 「好好走你的路。」 段星执回眸轻轻一笑,抬起与人交握的那只手一点点松开手指,「这台阶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若是一着不慎摔了下去恐怕也得养上好一阵子。这么远的距离,你那些暗卫大抵是来不及救下的。」 越翎章只好继续低头不再乱说话,重新攥紧掌下柔韧微凉的手指。 当年他被救下送去医治的时间实在太晚了,以至于那大夫即便称得上医中圣手仍旧无法让他恢復如常。 再加之最初几年意志消沉心智颓丧,本就重伤的双腿一直不曾得到好好养护更是雪上加霜,险些彻底沦为残废。 想像正常人一般走路倒也勉勉强强能装出一会儿,只是需一直忍着骨骼错位的刺痛罢了。 上过台阶,他不曾主动放开。眼见着前头的人刚想抽出手,回眸在孤零零停在台阶下的乌玄椅上停留片刻,也到底是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他继续牵着。 两人一前一后越过门槛,大约是行至平地,段星执的速度不自觉恢復如常。 越翎章所开的青楼只是在这偌大古寺中的东南一隅圈出了一块地,其余地方照旧为佛门清修之所。是以除却不远处高阁上张灯结彩和格格不入的嬉笑声,这潇湘水寺大多数区域和寻常寺庙也没太大区别。 夜色渐深,空地两侧只有寥寥几盏庭灯在夜色中摇摇晃晃,可见度并不高。偶有几名小沙弥匆匆路过,时不时向他们投来一眼又很快敛起好奇心飞快跑远。 正当他专心打量着四周,蓦然察觉身后传来微弱的拉扯力度。 「能慢一点吗。」 越翎章的声音语速只要慢上一些便天然带着点懒散悠闲的意味,丝毫让人听不出此时正在忍耐着何等的疼痛。 第152页 段星执回眸看着笑意晏晏神色如常的人望着他一字一顿轻声开口:「走快了会疼,我这人最受不得疼了。」 他安静片刻没应话,很快收回视线。 时间尚早,两人执手闲庭信步般愈发缓慢穿行在庭榭游廊中,偶尔停下就着夜灯观赏池中春景,朝着长千塔的方向走去。 风中断断续续传来越翎章带着笑缓缓叙述古寺来歷的嗓音。 - 前方巍峨长千塔高耸入云,塔身灯火通明彻夜不灭。 两人身形隐没在高塔附近的灌木丛中,远远看着入口处严阵以待的银甲护卫。 「潇湘水寺为我所有,但长千塔是个例外,这里有符至榆的人守着。」 作为浦阳城的最高点,战时地位非同一般,自是不会随随便便交予旁人。 「那纸鸢?」 「放心,早就命人放在了塔尖处的一方窄小平台上。这塔太高了,虽有人看守,但也不过是在塔顶迴廊和塔底巡视,中部漏洞重重,只是亲自爬上去需费些功夫。」 透过叶隙,段星执视线缓缓上移。愈靠近上方灯火也越发稀少,塔尖没入云层,几乎看不清轮廓。 「中部防守异常薄弱,所以我只要成功上到二楼足以。」 他观察少顷,伸手指了指从塔侧先后绕出的护卫,「这两人并非同时现身,若是整个巡逻队匀速绕塔巡视,三刻钟后西南方位应当正好有两息时间无人巡守的漏洞。」 固然短暂,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可有钩爪?」 「利用钩爪入塔?不愧是你。」 越翎章笑着摇头,「可你别忘了顶层还有护卫,」 「用药即可,少时学过一点龟息术,我若存心暗算,一般武者轻易察觉不了我的动向。只要你不告密,符至榆难不成还能顺着纸鸢的轨迹找出我的目的地不成?」 毕竟他无需再考虑回来的后果,纵然符至榆发现有人闯塔无非是加强长千塔的戒备。 只要入观星台时未被察觉踪迹,没人会无端将两者联想至一块。 「星执观察入微至此,看来是我想多了。」 段星执:? 什么想多。 似乎看出那点疑问,越翎章唇边笑容微敛,无声轻嘆:「没什么,走吧,我带你进去。」 他丝毫不怀疑即便他从头到尾袖手旁观,段星执也能找出别的潜入之法。 - 乌玄椅不知何时被暗卫放在了拐角处的小径上,段星执从善如流戴好面具推着轮椅缓缓走向前方明亮高塔。 长千塔周遭护卫颇多,唯有正门处两位身着银甲,很快认出来人身份,朝着他们恭敬拱手一拜。 「侯爷入塔所为何事?」 段星执大大方方扫过两人一眼,这银甲...和他十年前在相府交手的那一批近卫装束近似,只是面孔有些陌生。训练有素使然,即便见着他这头殊异白髮,依然只是极短暂地瞥来一眼未曾露出半点好奇之色。 大抵也是亲信一脉。 越翎章抬眸看了眼只余残月的夜空,悠悠出声:「赏...星。」 两名银甲卫面面相觑,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天,动作却是没有半点退开意图。 「这里头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本侯不能进吗?」 「自然不是。」 长千塔除却高便没别的什么了,内里也只存留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佛经壁画。他们奉命守塔,确实不曾收到严令禁止入内。 何况这人是越翎章...行事一向荒诞不经。他们早得过交代,除非影响重大,尽可能避免与其发生冲突。 「那还不让开?」 又是良久沉默,正当越翎章准备召来暗卫干脆将两人绑开时,右边那人总算再次开口:「只是符相交代过属下,此物杀伤力过大不宜进塔,若是侯爷想去塔顶赏月...星,还请侯爷下来,亲自前往。」 两人目光同时停在那张精巧的乌玄椅上。 塔中无要物不假,但越翎章一旦带着这张机关椅进去...指不定一时兴起又干出点什么。 长千塔塔身若是有损,他们也没法回去復命。 至于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如何爬上这百米高塔,那就不是他们需操心的事了。 气氛一时凝滞,左侧银甲卫迟疑片刻,快步进塔中折返取出一根通体发黑的枯木杖子来。 「侯爷,请。」 - 两人并立在灯火璀然的塔中一层,段星执看着那根被人随手丢弃在一旁的枯木杖,略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然而甚至连嘲讽都不曾有半句,平静接过拐杖起身入塔。直到刚才弃杖的举动,才让他隐隐察觉出人心底那一丝不忿。 越翎章勾了勾唇望向窗外,眼中没什么笑意:「同相府有什么好生气的,一贯如此。」 段星执抬起头看着盘旋直上几乎望不到尽头的楼梯,迟疑片刻:「那你在下边呆着?既已入塔,接下来我自行前往就够了。」 否则拉着一个腿疾之人陪他硬生生爬这百米高塔...实在有些良心难安。越翎章帮他不少,到这一步已经省了他许多事。 「反正后半夜才行事,时间多的是,何况塔顶那几名护卫你独自一人也不好应付,」 越翎章轻声道,蓦然伸手牵住身旁人:「走吧,要爬很久。」 - 弯月渐渐隐去云层后,最后一丝湛蓝吝啬地从窗台褪尽,黑暗笼罩大地。 第153页 位于城郊的朴素民宅中,木窗大敞寒风凛凛,仍散不尽屋中浓重的血腥气。 良久,红白斑驳的衣袖蓦地攀上桌角,静谧屋中逐渐响起沉重喘息声。随着蜡烛燃起,摇曳的烛影下缓缓映照出一双无神的灰瞳。 第86章 秋沂城扶着桌沿从地面缓缓坐起,怔怔看了眼空荡冷清的屋子,随后低头髮了许久的呆。 他从冥河殿活着出来了... 冷风自窗边贯入,拂过灼烧般的后背,激得昏昏沉沉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少许。 该上药了...否则他会死在这里。 沉暗室内,染血白衣踉跄着起身走向木柜,柜中列慢了数不清装着药粉的大小瓷瓶。 可惜他伤势太重了,双手止不住发着抖,几乎眨眼间将一片瓶瓶罐罐拨倒在地。 最大的青色金瓶铿然落地,他动作微顿循声望去,油亮的红甲虫已然窸窸窣窣从瓶口爬了出来围在他脚边。 「...忘记餵你们了...」 「现在餵你们...」 原本温雅的嗓音因疼痛带着不自觉的颤抖,他意识恍惚转身,摇摇晃晃的动作瞬间又令衣袖带倒了一片药瓶,而后不知踩到了什么硬片整个人勐地摔倒在地。 臂上瞬间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噬红虫蛊嗅着血腥气纷纷围了上来,小口啃噬着血肉。 秋沂城抬眸定定看着趴在臂上的数只虫蛊,黯淡灰瞳不知何时布满了血丝。他艰难爬起身呆坐了一会儿,很快又因乏累缩倒去了角落。 「...吃吧....慢慢吃吧...」 红白交错的左手缓缓抚过几只甲面,轻柔的嗓音在寂静的夜中温和得有些悚人。 灰暗瞳孔依旧没什么神采,只是一眨不眨盯着啖肉吮血的虫蛊轮廓。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小虫子陪着他。 每当这时候,他才能感觉自己真切活在这个地狱。 - 时至后半夜,星月俱隐。整个潇湘水寺光源一点点熄灭,连带着远处闹腾腾的青楼都变得沉寂。 唯有长千塔还燃着少许灯。 但整个塔顶都才燃灯不过四盏,照亮的区域极其有限,这等能见度他是时候行动了。 段星执一袭黑衣轻巧半蹲在塔尖至屋嵴处的一处窄窄平台上,看着下方隐隐约约可见的白色身影。 那是越翎章事先命暗卫伪装成他的模样,只待他上来,便即刻现身做掩人耳目之用。 「呆呆,去梅林等我,先前告诉过你位置。」 焦毛猫满脸问号:「星星,真的不能让我跟你去吗?」 「听话,别跟来。」 他抬手揉了揉毛茸茸的头,看了眼观星台的方位,随即开始拆解绑在塔柱上的纸鸢。 为了最大化减弱存在,这纸鸢通体为黑,骨架以特制的黑色琉璃打造而成,硬度尚可,但粉碎起来亦轻而易举。完全展翅不过两米有余,藉助这东西滑翔十余里,风险奇高。 不过眼下也只能冒险一试。 最多不过解除封穴,置之死地而后生。 - 「侯爷,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吗?」 身后突兀冒出银甲卫询问声,他们早已不动声色观察人许久。虽说的确只是安安分分坐在那看风景...但呆的时间未免长得过分了。 越翎章早从塔中搬了张太师椅,懒洋洋搭着腿靠坐在塔顶处设立的一小方格观景平台上,闻言也只是头也不回开口:「去,给本侯找张弓来。」 「您这是想...?」 「问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让你去就去。」 「可这塔中并无....」 「塔中无弓也当有木吧,若是找不出弓,便给本侯现做一张。」 银甲卫皱了皱眉,还想说些什么,蓦然见人随意挥了挥手。几名鬼魅般的黑影顷刻出现在他身后。 「区区一个定安侯府使唤不动你们,无妨,我让我的人去找就是。」 银甲卫毫不犹豫反身拦下:「可这塔中的的确确无弓,若有属下自当不吝寻来。」 让侯府这些暗卫去塔中「搜寻」,那跟放着人肆意破坏有什么区别。谁知道这想一出是一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定安侯大半夜的又突发奇想准备搅出什么「乐子」。 「你说没有我就信?」 越翎章回眸玩味笑笑,看着守在侧边的两人亦走上前来挡在他的暗卫,「怎么,这是想动手?」 「属下不敢。」 「我看你们敢得很,去,找弓,拦者杀无赦。若是不服,便去请你们主子亲自前来同本侯说话。」 「您!」 三名银甲卫下意识向后一翻躲开迎面而来的攻击,侯府暗卫像是早有预谋,动作奇快,反手出刃刀刀致命,直直将他们往塔里方向逼。 下方打斗声清晰可闻。 「您先等等!有话好说。」 越翎章充耳不闻,仍是抬头望天。 段星执低眸望去一眼,一脚踩在脚踏处上半身伏在纸鸢内架,毫不犹豫窜出长千塔。 众人交手躲避杀招,无人分心察觉头顶黑色纸鸢瞬息划过,很快窜出灯火照耀的可见范围消失在黑暗中。 越翎章抬头看着那丝眨眼消弭在空气中的留痕,这才垂眸再次随性挥了挥手:「你想说什么?」 「若只是想要弓,属下这就替您取来。」 塔中无弓,他们备用武器库中倒是有,下楼去寺旁库房一趟也费不了什么事,刚才也是一时间没转过弯来有些死脑筋了。 第154页 「早说不就好了?非要被打才懂事。」 银甲卫:「......」 实在是两句话没说完越翎章就对他们猝不及防动起手来,以至于连思考都晚了一步。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 这几名银甲卫个个轻功卓绝,踩着塔檐几下借力很快从下方来回一趟。 「侯爷这么晚要弓到底做何用?」 银甲卫恭恭敬敬逞上银弓和五支弓箭,再次询问道。 越翎章偏头看了眼,这人倒是谨慎,给他的只是制式最普通的弓箭,杀伤力极其有限。 「区区一架常弓而已,这么害怕干什么?害怕本侯用这破弓将你们都杀了还是将这浦阳城给毁了?」 银甲卫笑了声:「侯爷说笑了,只是这深更半夜的寻弓...属下有些好奇而已。」 「凭什么你想知道本侯就得说?」 越翎章接过弓箭,依旧懒散靠着椅背,随手将一枚拇指大小的黑灰色圆球挨个插在箭头上,而后不紧不慢将三支弓箭一齐搭在弦上,「你哪儿来的脸?」 银甲卫脸色几变,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不过都到这时候了...同你们说说也无妨。」 越翎章缓缓站起身,百无聊赖俯视了一圈沉寂的浦阳城。而后悠悠抬手,三支弓箭分别夹在指间,对着天空胡乱比了比。 「自然是,借箭...摘星。」 弓弦紧绷,磅礴内力聚气在掌,箭发瞬间尾指微动,箭头方向急转直下,蓦地对准城中三个方向急射而出。 「箭头上插了什么!」 银甲卫本就时时刻刻留心着人举动,只是一直不曾找到合适机会出手阻拦。本想着若是胡乱冲着山林郊野方向射上几箭也就罢了,不想锋刃直指城中,甚至动作快得连他都没反应过来。 若是城中哪位紧要人物因此出事,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银甲卫当即伸手欲抢回银弓,越翎章微微侧身一避,剩余双箭再次飞速搭弦,早早得了交代的暗卫亦同时出手阻住抢弓之举。 短短两息功夫,越翎章已然放下空荡荡的银弓,笑容满面扔了回去:「玩够了,还你。」 - 与此同时,纸鸢极速逼近观星台。 借着空中优势,他也将整个观星台的布局尽数纳入眼中。除却四周环绕的树林,再往内便是数圈建造成环形的房屋。 环形屋中俱栽种着一株辩不出种类的苍翠巨树,数颗铺天盖日的树冠交叠,将下方景象遮蔽得严严实实。 但每棵树冠下都升出一道石柱,隐隐可见其微弱紫光。果然不出他所料,除却被树冠遮蔽的中心区域,整个观星台外圈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树冠悬空,亦位于观星台中心,自是不能随意空落。不过那延伸出少许窄窄的几乎只能容纳一只脚站立的紫色石柱...或许可作为落脚点。 虽窄小,但找准位置于他而言不成问题。难办的是这两米有余的纸鸢,下坠时势必砸向树冠引起注意。 若是这会儿有别的什么声响掩盖他这边的动静就再好不过了。 他估算一番轨迹,迅速确认出最佳的石柱落脚点,握紧黑色的晶石支架略微调整方向毫不犹豫跳了过去。 落下瞬间,远处轰然响起炸裂声响,在寂静深夜中格外刺耳。随即连二连三响起好几声,离他最近的一道甚至炸在观星台外圈的树林中,引发树叶簌簌作响。 正是越翎章用硝石所制的简易火药,杀伤力不大,但弄出些掩人耳目的动静足够了。 纸鸢恰好砸向树冠。 段星执轻飘飘落在石柱顶端下一刻毫不犹豫拽住纸鸢末端繫着的绳一把拖了回来,借着树冠的承载缓解绝大部分冲击力堪堪留在身侧。随即极速松绳反手牢牢握住骨架,成功阻止纸鸢完全坠下观星台。 树林乃至环屋方向很快传来骚动。 借着枝叶缝隙,他隐约可看清下方画面。不出所料,观星台内果然无人。 如此算是成功潜了进来,段星执回眸看向潇湘水寺方向扬唇无声一笑。 越翎章这小子同他商议计划时插科打诨没个正形,但真实施起来倒是相当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时机卡得刚刚好。 第87章 纸鸢涂上特殊涂层的两翼迅速被提前准备的火摺子点燃,化作细密的黑色粉末随风飘散,顿时只剩颇有几分重量的晶石骨架。 晶石易脆难塑,也难为越翎章短短一日就找来工匠将这东西打造出。 段星执单手拖着空架子站起身,张望片刻很快找到附近一处斜生的粗枝将其抛了过去挂在上头。架子亦是特制,以力摧毁为齑粉不难,但不是现在。 解决完纸鸢的存留问题,接下来便可安心潜入。 这树冠离地奇高,若是直直摔下去不死也得半残,何况还不知观星台内是否另设机关。 且沿着附近枝干慢慢爬吧... - 枝叶随风摆动,段星执尽力维持着身体平衡,缓慢攀着枝干靠近树干。只是脚下用于承载的树枝还是过于纤细了,晃动幅度极大。 眼见就要被整个甩下去,他看向近处飘摇的枝条,毫不犹豫凌空一跳抓紧枝干,脚下顺势勾住末端反身借着弹力二次跃起再次向树干方向轻盈一跳,稳稳落在树杈间。 「嘶...」 他低头看了眼眨眼被划开数道红痕的掌心,皱着眉甩了甩灰屑,再次扶住枝干蹲下身望向下方。 第155页 幸好这些枝条韧性足够没被直接折断,单手行动,果然极其不便。 他这位置已然到了树冠下方,大致能将整个观星台纳入眼底。 正下方是一张被数座环屋围上的圆形石台,石台正东方立着一座通体发紫呈方形覆斗状的建筑,两侧设有环梯。台体顶端斜立着一张二十尺有余的巨大罗盘,在夜色中散发着滢滢紫光。 无数枚巴掌大小的寻星盘规规整整摆成一长条自罗盘两边蜿蜒向下,在石台中心汇聚,而后散成四个方向一路排列向外,直直通进环屋内部。 寻星盘上指针静静躺在其上。 让呆呆直接去梅林等着他的决定果然没错,否则一旦跟来这附近,如此多的寻星盘同时异动势必引起守卫的注意。 这些紫色的石头应当就是引灵石,上边那巨大的罗盘他是不指望能动了,只能寄希望于带走这些小星盘。 只是小星盘摆放规律,无论他动了中间哪一个,都能迅速被察觉。 啧...这符至榆心思当真是缜密。 不过,当年那样小一块玉中蕴含的能量都能直接让呆呆的石头恢復原状,他今日要取走的引灵石也不贪求多大,一块巴掌大小的寻星盘足以。 段星执单手搭膝靠坐在树干间,目光沉沉凝视着下方沉思许久。视线从排列缜密的星盘布阵移至上头的巨大罗盘,又从罗盘转而扫视整个空荡荡的观星台,最后再次回到罗盘,定定停留在那枚粗壮的指针上。 好一会儿,呆坐着仿若凝固一般的身影忽地有了动静,蓦然抬手掰下头顶一小块树枝扔向高台上的罗盘。 - 时近五更,万籁俱寂。 荒凉郊野,有人踉跄着疾步行走在无人的小道上,前方隐隐可见林木轮廓和满地残雪。 最前方的梅树下,焦黑的糰子远远察觉动静,一骨碌爬了起来,激动挥了挥爪子:「星星!」 只是依然听话地在原地打着转,不越过前方以积雪堆出的界线。虚弱的嗓音在寂静寒夜中分外清晰:「接好。」 「引灵石?」 焦毛猫看了眼扔来眼前巴掌大小的不规则紫石,疑惑不到片刻,四爪并用迅速抱了上去。 见呆呆抱住石头,段星执终于松了口气,满头冷汗脱力般跪倒在地,掌心被划出的许多细密伤口触及冰凉雪水亦没什么反应。 难怪那么多人疯了般想找出玄冰散,摄魂这东西发作起来生锻其骨摧其心智,直教人生不如死。他运功从观星台赶来梅林的这短短一路,险些就想干脆放出噬红虫蛊来咬他或许还会好受些。 若是不慎中了,当真唯有自尽才得解脱。 剎那间狂风大作。 时至初春冰雪消融,他抬眸看着碎雪模煳视线,随着前头人形初具轮廓,浑身的痛楚也逐渐消散。 总算能将这具伤痕累累的伪身废弃了。 ...... 「星星星星快醒醒,好像有人来了。」 意识缓慢回笼,天色不知何时已然大亮。段星执睁开眼轻眨,雨珠猝不及防滴入眼中瞬间清醒,当即毫不犹豫起身转眼消失在原地。 檐外细雨濛濛,白衣银冠青年手执摺扇站在一座凉亭中,双臂微展目露疑惑低着头上下打量这具全新的伪身。内力完全恢復的感觉着实不错,但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但衣饰皆是他本来所有,身体若是有大改他也不可能察觉不出,肤色一如既往苍白如雪透着点寒凉,纤薄的青色血管伏于其下。这具借世外之力铸造的伪身堪称鬼斧神工,与真人相差无几。 一旁的焦毛猫乖巧蹲在栏杆上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安静得有些过分。 ...错觉么... 他琢磨片刻放下正想作罢,冷不丁传来一阵清浅梅香,动作当即顿住。 想到了,是香气。 虽说上一具伪身以梅蕊点魂,亦沾染了些花香,但需凑得极近才能嗅到。 他抬手将手腕抵在鼻尖闻了闻,蓦地安静下来。 这具则要重上几分,或许面对面同他站着都能嗅到这阵浅浅淡淡的梅香。 ...于他而言实在不算好事。 他回眸不带任何情绪瞥了眼肉眼可见变得异常端庄一副知错模样的猫,快步走向湖边。 湖面倒影现出的面貌和他本人依旧如出一辙,只是右眼尾莫名多出了少许花纹,细长褐枝红梅顺着眼角弧度恰到好处蜿蜒而出,成了一副浑然天成的眼妆。 衬着古井无波的清凌双眸,无端增添几许艷色。 段星执:「......」 「呆呆。」 「在在在,」 焦毛猫缩着爪子,低头往前挪了挪,莫名听出了平平淡淡语气下的质问之意,在人再次出声前赶忙道,「眼睛上的花去不掉...捏伪身的时候花抓多了...情急之下我就抓多了一点点...」 段星执:「......」 「我不是故意的...」 瞥了眼委委屈屈的猫脸,他静默良久,终究只是无声摇头。随后合扇轻轻敲了敲焦毛猫脑袋,转开话题问道:「待到春暖花开,我若还想更换伪身是不是需等到下一个冬天?」 他取回来的那一小块引灵石剩余能量不少,足以再次替换伪身。但眼下这点小毛病,不至于让他选择浪费能量。 观星台可不是什么好闯的地方,能避则避。 呆呆小鸡啄米般点头:「对,伪身不管加什么,都要以雪为基。」 第156页 「我知道了,」 段星执转过身,相当自觉戴好斗笠踏出凉亭,闻言语气停滞一瞬,「伪身...还能胡乱加东西?」 「嗯嗯,用作点魂。点魂是为了让异界魂体融于这个世界不让天道发现,只要是此界的非人生灵都能用于点魂...只是第一回刚好有梅树。」 「不然下回我抓鸟来点魂...?这样的话疗伤也要找同一种类的鸟。」 段星执静了静,轻轻吐了口气:「若是真有下回,抓叶子。」 - 拜谢沐风攻城风声所致,大白天的城中街道依然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 呆呆:「这好像不是去侯府的方向。」 「谁跟你说我要去侯府?」 呆呆:「那...」 交谈声戛然而止,段星执一把抓住焦毛猫塞去腰间锦囊,眸光微侧,不动声色压了压头上斗笠沿着街边行走如常。 透过纱幔,三名银甲卫驾马疾驰而过。 相府亲卫。 亦是十年前在相府阻拦过他的十二银甲卫中的人。 骏马擦肩而过,他这才停下脚步大大方方回眸,目光在几人身上上下打量许久,最后停在三匹马马鞍上挂着的如出一辙的铜制小箱上。 直至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才缓缓收回视线。 当街纵马,亦非从城门方向来,如此匆忙也不知所为何事。 松开压着猫的头,呆呆再次探了出来:「怎么啦?」 「无事。」 - 城郊。 段星执一言不发看着眼前平坦的泥地,眉心皱得更紧。这段时间因各种事耽搁了太久,果然还是晚了。 「这里是哪?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你再仔细看看,可觉得眼熟?」 段星执蹲下身,伸手颳了一点泥土放来眼前。因着才下过雨,泥土变得湿润松软,上头甚至隐隐冒出一点草苗。 他若再晚来几天,这儿说不定已被新生的野草覆盖,纵然他记忆力再过人,也不一定敢断定此处就是巨象出没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就是有四只大象的地方!」 还被一个古怪的黑衣人抓着看了半晚上的月亮。 只是他们这回过来时没有见到雾亦没有经过蝎群,只有普普通通的森林,它这才一时没联想起来。 「就是这儿。」 只是如今已经被彻底填平了,包括前头的蝎坑,填得看不出一丝一毫曾经存在过的迹象。 若非他笃定方向绝对不曾辨错,和脚下这显而易见新覆上的土,恐怕都要以为当初那几只骇人巨象只是一场错觉。 布局这些东西的人定然在浦阳城中,且势力不可小觑,亦和闻人府往来甚密。 难不成他要想办法挨个同朝中那些重臣见上一面?这样一来效率未免太低,也不一定能找出端倪。 好不容易追踪到的线索在此戛然而止。 「我们要想办法挖开土吗?那些碑说不定埋得不深。」 呆呆说话间,他已经拔出长剑,毫不犹豫插入地里,果不其然剑身才过半便受到了阻碍。 「此法不可行。」 接连在偌大平地上试了好几处地点,段星执抽回剑,两指轻轻捻了捻剑尖上的灰石粉末,摇头道,「这下方还铺了大量石块。」 挖土已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若是土层不深倒也勉强可试试,偏偏还埋着一层不知厚度的石块。 他只有一人,等挖到线索不知要何年何月去了。 「走吧,先回城中。」 钟家龙骨图线索尚未断,他顺着这方向查也是一样。人在世所图无非一个利字,利益这张网向来织造细密环环相扣,轻易便能将所有人网罗其中,更何况是朝中那些人。纵然今日不明这些古怪巨象存在的理由,但他只要顺着这些当权者的利益追踪下去,总有一天能发觉端倪。 多留无益,他干脆转身,余光扫过沾染着少许草屑的泥渍的靴底,蓦然顿住。 这画面,似曾相识。 - 晚冬时节天黑得很早,待他再次回到城中时,天幕已然彻底黯淡下来。 段星执站在几棵光秃秃的枯树间,远远望着溪涧旁立着的朴素民宅,轻轻皱起眉。 即便隔了这样远的距离,他仍能察觉风中隐隐飘来的血腥味。 本以为未曾燃灯应当是人不在,还准备改日再过来问问当日给的那枚药丸,没成想倒像是出了事...? 总不会是钟家干的吧... 越靠近宅子,那股血腥气也愈发浓重,他站在木门前,抬眸看了眼黑沉沉的宅子,很快叩响门环。 宅子并不大,门口轻缓笃定的叩门声轻易传入捂着头蜷缩在屋子角落的人耳中。只是像是充耳不闻,自顾双目无神望着足尖。 双手早已被啃噬得血肉模煳,虫蛊吃饱喝足乖巧缩回了金瓶。 段星执动作微顿,他明明察觉得到屋中有人。 正准备再敲一会儿他就不请自入看看情况,冷不丁听呆呆惊唿:「星星快来,秋沂城好像快死了!」 段星执:「......?」 屋内很暗,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角落缩着的轮廓,亦是房间血气最为浓重的地方,遂走了过去微微皱眉蹲下身:「秋沂城?你...」 声线清泠似是世外聆音,穿透深不见底的死寂, 残肢断臂铺就的炼狱之景一点点化作虚影,耳边悽厉惨叫渐渐消弭。满眼血丝的人抬眸怔怔望了许久,缓慢伸出手抓住眼前干净衣摆。 第157页 「能不能...救救我。」 第88章 似是久未等到回应,原本拽着他衣摆的人缓缓松开手,蓦地跪了下去膝行半步,低着头深伏倒在地,语气似哭似笑,再次轻声重复了一遍:「能不能...救救我。」 一如十年前被钝重的刀背死死压在地面。 如果他当初能再快跑快一点,是不是被留下的人就不是他了。 脚边祈求的语气过于悲切,段星执怔住一瞬,很快俯身将人拉了起来。 对方像是瞬间抓住了救命藤蔓一般攀附着起身迅速环抱了过来,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只是即便如此,因着伤势过重的缘故,抱着他的力道依旧虚浮,轻易便能挣开。 才换上不久的干净白衣瞬间被斑斑血迹污了个彻底。 他下意识想将人推开,只是指尖在触及背后那些绽开的碎肉时,动作蓦然停住。 ...距离分开那天才过了几日,怎么会突然变成这幅神智恍惚的悽惨模样。 「你...罢了。」 偏头瞥了眼像是完全陷入梦魇中的人,静默片刻,终究还是轻轻抬手将人回抱住。 这动作传递的安抚意味几乎瞬间让人平静下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人身上见到这种浓烈的哀意了,两次如此相似的情景,让他想看不出点什么也难。 「但我救不了你。」 嗓音如清泉击玉缓缓敲在人心间,令人惊恐瞪大双眼。大抵是被将要抛下的恐惧所摄,环在腰间的力气顷刻重了几分。 段星执无声一嘆。 他至今仍不清楚在人身上到底遭遇了多少,也许是当年那场屠城阴影存留至今?亦或者今日身上的这些不知名伤势导致。但两次求救,实际都算不上到了绝境。分明更像是画地为牢自己将自己困于囹圄不愿走出泥沼,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执念,且莫名执拗地只对着他。 心病还须心药医,秋沂城最重的伤势显然并非这些肉眼可见的外伤。他替人伤口上些药不过举手之劳,自然不吝顺手施救。但心伤唯有自救,依赖旁人援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将如今状态浑浑噩噩的人带去床边坐好,他环顾四周,边找出烛台的位置边随口道:「虽不明白那些对我的执念究竟从何而起,不过,你若愿意自己走出来,我陪你走上一程也无妨。」 或许十天半月,长则半年一季,取决于他在这浦阳城还会呆多久。 权当做偿还替他解一次摄魂之恩。 再加之秋沂城的来歷和身上的种种不寻常,他直觉与朝廷关系匪浅。放在身边一段时间或许还能及时发现些蛛丝马迹。 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都不是他这个註定要离开的人需操心的事了。 段星执侧目看着黑暗中静坐一言不发的轮廓,很快松开手淡淡提醒了一句:「但希望你明白,寄希望于旁人不是长久之计,当心万劫不復。」 尤其是他。 秋沂城抬手本能地再次抓紧眼前拂过的衣袖。 - 橘黄的烛火很快在屋中燃起又迅速被风吹灭。 「先松手,否则我看不清,没法替你上药。」 床离方桌上的烛台很近,是以燃灯时并未离得太远。段星执回身搭握住仍死死拽着他衣袖的手腕,不由分说拉了下去,自顾走去窗边关紧门窗。 微弱烛火重新点亮,可见度虽不高,但已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你这伤...」 绕是他见多识广,乍然看到一言不发呆坐在床边的人满身的狰狞伤口时,仍是不免倒吸一口冷气,素净的米白布料几乎被完全染成了红衣。 他愣住的片刻功夫,床边的人蓦地垂下眼,扶着床沿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向一旁散落一地的药柜。跪在地上翻找片刻,捡起个青色小瓶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段星执伸手正欲接过,忽而抬眸撞进眼前异常平静的黑色眼瞳,「你清醒了?」 秋沂城低下头,并不答他,只是缓慢将药瓶再次伸过来了一点,仿佛适才的哀恸气息仿佛只是他昙花一现的错觉。 「可以,请你帮我上药吗?」 收敛好情绪的人再次恢復成了他们初见时的温文尔雅,若非这满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会儿看起来几乎与正常人无异。 「当然可以,不过我要你先告诉我。你身上这伤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执着于求我相救?」 秋沂城安静许久,蓦地身形微晃。 他下意识伸手扶住人。 「多谢。」 正思索着要不还是先替人上过药后再询问,否则这样重的伤,怕不是转眼便能命丧黄泉,就见对方从腰间缓缓取下一枚环佩仔细拨弄几下递了过来。 「这是...」 巴掌大小的环佩上金色的腾蛇纹栩栩如生。他迅速想起那些坊间传闻,诧异道:「恕雪台的标识,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秋沂城低着头,昏暗的光线下让人看不清眼底情绪:「我身上的伤就是恕雪台所为。」 「他们为何要杀你?」 「因为...」 秋沂城抬眸,望着人涩然一笑,「我是叛徒。」 - 整块后背血肉模煳应是经歷了某种鞭挞,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 照对方的说法,他不欲再跟随那十位修罗使行伤天害理之事,这才叛出恕雪台遭至一路追杀。 第158页 但因伤势过重陷入了一段短暂的假死状态,得以侥倖生还。 恕雪台这个行踪诡谲的组织,他本就觉得那些「救世主」之行径蹊跷颇多。没想到当真不出所料,利用在民间的声势引导大量平民进行自发追随,而后困住众人开启那些可怖的祭祀。 更准确的说,不是祭祀,是炼药。那些被坑蒙拐骗带走的数以万计的流民,皆成为了试药人。 ...难怪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一点,就是一个看似无根无萍的悬空组织,究竟如何解决那样庞大的流民群体生计问题。 原是因为这问题于恕雪台而言根本不存在。 可根据他暗中查到的信息,那四象阵分明还和闻人府息息相关。偏偏闻人府的人又似乎尽数死于恕雪台之手,两方若是合作关系...这点未免有些说不通。 难不成因利益分配不均从而反目成仇? 只是眼前这个不被允许接触核心机密的外门弟子看起来知晓的东西也相当有限,他只好选择放弃追问,转而看向人手臂。 这伤口他前不久才见过,是以轻松辨认了出来。 「追杀你的人是红缠?」 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颤抖了一瞬,秋沂城抬起头,神色如常轻声开口:「你...知道他?」 段星执抱臂一笑:「我还知道噬红虫蛊,你这伤口看起来,应就是虫蛊所为吧。」 眼前人那点异常反应过于微弱,他便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多问了一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这虫蛊在秋沂城身上竟然不曾像钟彧芩一般被生生啃噬至死...有点让人在意。 但先前急着前去探查巨象出没的地方,他一时间也没空分出心思来用虫蛊找人,何况找出红缠也不是他眼下最紧要的事。 「他啊...」 秋沂城不自觉勾了勾手指抓住床沿,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坏事做尽,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他张了张嘴,喉咙莫名像梗塞住一般。好一会儿才出声,嗓音喑哑至极:「你想找他?奉朝廷之命?」 「不,我不为任何人效力。」 段星执看了过去,「但按照你所说的那些,恕雪台视人命如草芥,蔑苍生如尘埃,为人间之大害。这样的组织,没有存在这个世上的理由。哪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但凡心存半点良知,想将做下这一切恶事的背后主导者找出来不也是常事么?有什么奇怪的。包括你...不是也想弃暗投明?」 床边的人安静许久,蓦然低低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他听不出半点畅快的意味。 「所以你只是想救人...」 秋沂城伸出手,任由人细心在他散上药粉的手臂上缠绕纱布,「那我告诉你,红缠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一丝悽然的笑在人眼底转瞬即逝。 「他那样的人,合该被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下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入轮迴。」 这句异常阴毒的诅咒让他动作一顿,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床边的人情绪看起来依旧没什么变化,偏头望着他温声道:「我不想再助纣为虐,所以我帮你。」 「那你也答应我...一定替我杀了他好不好?」 很难形容秋沂城这会儿的状态,分明端端正正坐着乖巧伸着手让他上药,脸上更看不出多少难过神色,但他还是无端感知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窒息。 他沉沉凝视许久。 坐在他面前的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具敛起了太多情绪的空壳。空洞麻木,比起行将就木的老者也不遑多让。 可他猜不透那些复杂情绪究竟都是什么又缘何而起。 他只能猜测秋沂城和红缠间或许横亘了某些死仇,才让人恨意浓烈至此,遂轻声应下一个好字。 段星执从柜中再次翻找出一卷纱布,走回床边听人轻声回他另一个问题:「因为你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 秋沂城这回却不像刚才告知恕雪台身份一般详尽,只是背对着他含煳不清低喃出声:「当年元津城中...我差点就抓住他了。」 又是那场屠城。 他从那些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的叙述中推测出对他的执念与那位故人息息相关,但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或许是阴影使然,他想再问清更多细节时,秋沂城选择了沉默以对。见对方确实没有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的打算,他也只好作罢。 将人臂上纱布缠上最后一圈随意扎了个结,段星执这才轻唿了口气,负手退开:「先养伤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处理伤口一事还怪累人的。 他看了眼自己浑身斑驳血迹,毫不犹豫转过身。 身后嗓音仍有些哑,忽而将他叫住:「夜已深,现在赶回住处未免麻烦,今日不如暂且在我家宿下。」 段星执回眸看了眼那张方方正正的床榻,安静了一会儿。他倒不是嫌弃此地不够舒适,伪身没那么娇贵。 但这民宅显然不比那些高门大院,床榻亦很是朴素,一人宿下绰绰有余,两人就未免有些拥挤了。 他没有和一名重伤患抢床的爱好。 似是看出了他那点顾虑,秋沂城继续哑声道:「你安心歇在主卧就是,我不扰你,去他处睡下。」 段星执:「......」 这宅子的大致布局他来时就看过了,哪来第二间卧室,他处睡下,难不成是指隔壁那间柴房? 第159页 把现在这情况的秋沂城赶去柴房...他倒也没有这般冷血。 「你且好好休息,追杀者既然以为你已死,应当不会那么快再来。」 他再次转过身,然又被人轻声叫住:「你不是说...愿意陪我一段时间吗。」 「我知家宅简陋,宿在此地实在委屈....」 段星执回眸,看着那双澄静黑眸一眨不眨望着他。过了许久,才似是鼓足了勇气,垂下头低低开口,「但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若是实在不愿...也没关系,我并非想勉强....」 哀求语气到最后已有些气若游丝,听不大清再说什么。 望着人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站在门边静立了一会儿,心下滋味一时有些复杂,终是化作一声轻嘆。 「总之你先睡,我晚点回来。」 「那你要去...」 木门吱呀被轻轻合上,只留下了像是敷衍应付的一句话。房中空空荡荡顿时只余一人剪影。风声被阻隔在屋外,整个世界像是倏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秋沂城轻抿着唇,抬眸毫无波澜看着闭合的房门,面上无悲无喜。而后缓慢低头摊开掌心,看着被纱布缠绕的掌心出神。 他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了。 祈求从来无用,他一生都在被放弃。 - 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被从窗缝溢进的冷风吹灭,屋中再次便得漆黑。静坐在床边的人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毫无生气的雕像。 直到木门微响,一阵清清泠泠的梅香随着寒风钻了进来。秋沂城木然的神色终于有了少许变化,僵硬而缓慢抬起头,看着细碎火花闪过,橘黄灯影重新充斥整个房间。 束袖黑金长衫的青年负手微微俯身,一手移动桌上烛台。光影摇晃,晕开一道人形重影。如墨长发端端正正束起别在耳后,勾勒出绝艷的侧颜。 正是他本以为已离开的人。 第89章 他扶着床架毫不犹豫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去人身边。 段星执这边才将这似乎摔断了一只脚的烛台固定好,察觉动静,下意识回身伸手接住倒来身边的人。 「你去哪儿了...」 他不过是将那身脏了的外衫换下,结果一燃灯就见着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你就一直坐在这发呆?我不是跟你说了晚些时候就回来。」 「我以为...」 你骗我... 话说一半,秋沂城退开了些,低眸间轻轻攥住人一根指头,摇了摇头:「没什么...」 「时候不早,先歇下吧。」 懒得再计较些有的没的,段星执抬手轻轻打了个哈欠,自顾走去床边。 整整两日就更换伪身那会儿小睡了两个时辰,突然觉得就近在这里宿下也算省事。 - 白烛将尽,光影倏然黯淡了几分。 并不大的床榻仍是被细心的隔出了约一人的距离,睡在外侧的人莫名有些紧张根本没什么睡意。只在察觉身旁逐渐平缓的唿吸声后,这才偏过头肆无忌惮凝视着对方眼尾蔓生的梅枝。 说起来...他们好几次见面时,他都能发觉少许不同,但举头投足的种种姿态来看分明又是同一人。 在记忆中整整重复了十年,加上那只古怪长耳朵猫...他绝不会认错。 十年容颜不改,又能带着一个人凭空消失在当年的元津城中... 「是神仙么...」 秋沂城低喃了一句,忍不住抬起手。 只是在即将碰到人手臂时,又缓缓缩了回去。只继续安静盯视好一会儿,移了移后脑拉进一些距离,令鼻尖梅香更重几分,这才心满意足闭上眼。 夜深人静,黑暗中睡着的人忽而睁开眼,偏头看了眼身侧,而后抬眸看向窗缝中溢出的少许月色。 顺带将睡得太香险些翻滚去秋沂城脑袋边的焦毛猫拎起来重新放回床榻最里端。 呆呆闭着眼含含煳煳出声:「星星...怎么了...」 「没事,继续睡。」 段星执低声应了句,很快收回视线,再次看了眼身边隐约可见的端正轮廓。 刚才那一瞬间,他察觉有人在盯着他。 ...不像是睡前那会儿秋沂城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偷窥几眼,而且就秋沂城身上这种伤势,也不大可能在后半夜还能维持清醒状态。 不是身边人,那就是外头了... 他不动声色重新闭上眼,但那股隐隐约约的窥伺之感再没出现过。 - 天色大亮,窗明几净。段星执倚在窗台看着院中枯树,直到洗漱完毕的人走来身边这才回眸:「你当日给我的那枚解毒丸究竟是什么?」 「玄冰散。」 饶是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噎住了一会儿。 「当世只此一剂的东西...你就这么给我了?」 「你突然有此一问,想必是已经发现了那毒是什么?」 秋沂城穿戴整齐,看着与昨日心神恍惚的模样是两个人,抬眸望着人平平淡淡道,「摄魂只此药可解。」 「解毒是我执意而为,不必有负担。」 他什么也没说...本意就是不想以恩相挟。只是... 「你昨夜愿意留下来陪我,是不是就是因玄冰散。」 段星执安静一瞬:「...不必多想,总之都已经过去了。」 换而言之,是。 第160页 秋沂城抬眸盯着人半晌,忽而轻轻笑了笑:「即便是因玄冰散留下来...也不必觉得难以启齿,该庆幸的应当是我。」 「毕竟,它本身也没有留着的意义了。」 原以为会被他带入墓里,没成想在这之前有了用在人身上的机会甚至换得回报,倒也称得上物尽其用。 没有留着的意义?他正想问问这话何解,就听人忽然问道:「你今日要去哪儿?回钟家么?」 这倒是提醒他了,还有不少事要做,不宜继续耽搁,但都不适合告知秋沂城。而且对方似乎还不知道因钟彧芩身亡一事,他已经没法光明正大出现在钟府。 遂摇了摇头:「我已离开钟家,不会再回去。说起来,红缠为何要杀钟小少爷?恕雪台的人又盯上了钟家?」 「不,私怨罢了,短期内恕雪台不会对钟家动手。」 段星执:「......」 「那恕雪台近日动向是何?」 「他们将离水巷的人带走了。」 「...带出浦阳城?数道城门重兵把守,你们究竟如何离开的?」 「通往外城有密道,恕雪台此次潜入浦阳城,一为闻人府,二为离水巷。你若想知道...等我伤势恢復些,我带你去。」 「那就这么定了,你且慢慢养伤吧。」 段星执转过身走向门口,不忘同人交代,「小霖和小石头被我送去了侯府,我去找他们。」 秋沂城轻轻按着因伤口而发疼的手臂,慢吞吞退回了座椅上,轻声叮嘱道:「好,路上小心。」 段星执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坐在椅上神色温和的青年。 他怎么觉得这相处模式无端的有些怪异... 罢了,反正得闲就过来看看,也算尽了陪人一段时间的承诺。 - 「星星,这好像不是去侯府的路。」 「随口说说而已,不回侯府,我们先去...」 段星执把玩着扇子,脚步忽而顿了顿。 秋沂城的家有些偏,他们这会经过的地方是城北一段荒凉的小土坡,四周很是空旷。但他再次察觉了昨夜的那股窥伺之感,大抵是隔得太远,并不算明显。 至少现在没法判断出跟踪者的具体位置。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周边环境,毫不犹豫转向不远处的郊林。 既然碍于地势不敢太靠近,那他便亲自替人制造机会。 第90章 树影重重,郊林寂寂,山风拂面分外怡人。 段星执漫无目的朝着林深处前行,偶尔停下随意张望似是赏景。 实际他也不大清楚走到了哪儿,只是根据判断逐渐远离城区。毕竟这样偏僻无人的环境...若是当真别有所图,也是时候该现身了。 偏偏到现在还迟迟不动手。 足下枯叶吱呀作响,他终于耐心耗尽,再次停下脚步,微微偏过头轻声道:「跟够了吗?」 西南方位距他约十米的那棵树身后,微弱的气息蓦然停滞一瞬。 察觉跟踪失败,对方毫不犹豫选择从树后暴露,飞速朝着相反的方向逃窜。 见着他第一反应是跑...不是意图上前? 黑衣人现身的瞬间,他已然开扇掷向最近的树干,新芽和残叶当即被震得纷纷落下。 抬手间内力充斥数枚叶片顷刻夹于五指间,脆弱的树叶瞬息化作铺天盖地的利刃朝着跟踪者疾射而出。 风声凌厉,攻势转眼逼近人身前。 对方亦有所察觉,当即头也不回矮下身向右翻滚试图躲避。只是架不住叶片织就的暗器网太密速度太快,手臂和腿上好几处不可避免被割开数道深深口子。 绕是如此,逃窜的动作半点不停,身似残影眨眼消失在林间。 段星执负手站在原地,眸光平静看着同样消失的焦毛猫身影。未曾察觉到半点杀意,他并不打算亲自追。没有更多的线索这莫名其妙冒出的跟踪者暂且还不足以打乱他今日原本的计划。 且派出呆呆试着追踪上去看看。 就是这黑衣人速度快得出人意料,也不知呆呆能不能跟上。 不过思及他刚才扔出的叶片分明已精准割伤人脚踝的一幕,不由轻轻皱起眉。 ...忍痛能力倒是不可小觑。 他刚迈步正欲离开这郊林,风中蓦然传来一丝腐朽的尸臭味,夹杂着隐约的血气,惹得他停下脚步下意识看向起风的方向。 - 「星星你怎么跑这边来了!那个...我把人跟丢了...」 呆呆咋咋唿唿的嗓音由远及近,段星执并不意外,头也不回继续看着眼前景象淡淡应了声。 那人被他伤得不算重,行动不见得能迟缓多少。呆呆虽身负神通,但心智太弱,面对一个行事稍谨慎些的人...根本无从应对。 能跟上是运气不错,跟不上也在意料之中。 果不其然,焦毛猫凑来他脚边还在扁着嘴絮絮叨叨:「我已经跟得很紧了!!但快到街上的时候他突然翻出件布衣穿上,从后院翻墙进了一家客栈,然后在那客栈的走廊里绕来绕去,最后跑去了三楼。那客栈好多人啊,我看得眼都要花了...就一会会儿功夫,那条走廊上几间房的门正好一起打开,我穿了个门的功夫他就不见了...嗷!这里好多好多尸体!!」 「没事,是哪家客栈可有记住?」 「记住了记住了!」焦毛猫点着头,不忘抖着毛往人衣摆后瑟缩了一下,「星星你在这里看什么?全是尸体好恐怖啊我们走吧...」 第161页 「那就好,日后带我去。」 段星执依然像是脚下生根,负手垂眸静立。 他眼前,是个尸骨成山的巨大乱葬坑。 蚊蝇蛆虫遍布,令人望而生寒。 ...幸好他在靠近前就已明智地选择了屏息。 「好...但是尸体堆有什么好看的...这里好多好多怨气....喵呜...」 他倒不是在看什么尸体,而是尸骨堆最上方一名满身血污的黑衣少年。隔得有些远...他只是在辨认这疑似还有一丝微弱气息的人身份是否是他脑中猜想的那位。 呆呆也后知后觉发现了他的目光所在,用耳朵捂着鼻子飞速沖了过去:「星星你在看他吗?好像真的还活着!」 几乎在猫笃定人性命尚存的瞬间,段星执已毫不犹豫飞身而起稳稳落在少年身侧,踩着尸堆单手拎起人衣襟迅速落回了坑边。 那张被血污泥渍覆盖的面庞完完整整展露在日光下,他原本不大确定的猜测也终于得到了证实。 呆呆:「咦,是那天和顾寒楼一起刺杀萧玄霁的刺客,是不是叫...疏影来着?为什么突然又想救他了?」 那天在聆胭楼里星星明明和他说过没兴趣干预这些刺客生死。 「还记得他哪天的刺杀任务吗?」 「记得,他不是去刺杀越翎章的嘛?」 段星执望着人四肢处狰狞的伤口,轻嘆了声没再说话。 这个本该与他毫不相干的任务...偏偏越翎章闲聊时同他提了一嘴,当日那场刺杀失败的原因。 疏影的隐匿功夫的确称得上天下无双,成功避开侯府八名暗卫耳目不说,致命锋刃潜入塌前,目标近在咫尺竟也未泄露半点杀意。 只可惜最后还是失手了,让人暴露的,正是一丝酒气。若不是这分毫差错...当日死的人便是越翎章。 「......」 这么看来,这倒霉小刺客的任务二度失败,好像都与他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作为齐鸦阁耗费多年心力培育出的一流杀人兵器,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捨弃。然如今性命垂危躺在这儿,他很难说服自己疏影这下场完全与他无关。 当日刺杀萧玄霁时不是他对手,还能嘆一句运气不好,刺杀对象偏偏正好是他要保的人,那就怪不得他无情。 但第一次的结果...未免有些阴差阳错了。 「餵你酒就喝?不会拒绝吗?」 他望着陷入昏迷的少年,忍不住用扇子轻轻敲了敲人前额。当日随手拉个挡箭牌确实没想太多,但分明也不曾过于勉强人。 焦毛猫不明所以歪起头,在侯府聊天时它经常在睡觉。 「罢了,这伤势...我只能尽力替你找来能治的大夫。」 本就是隶属于齐鸦阁顶尖杀手,处置时自然也考量到了万一其侥倖生还从而叛变效力于其他势力的后果。 眼下显然也是打着彻底废了人的目的,致命伤在心脉处不说,手筋脚筋俱被挑断。纵然被扔来这乱葬岗后如眼下情形一般奇蹟地回上了一口气,也只有睁着眼等死的份。 但既然刚好被他撞上...或许还是命不该绝。 段星执轻凝着眉抬手运功替人护住心脉那股弱不可闻的生息,不忘吩咐呆呆:「帮忙将他衣服全解下来。」 这衣上污血遍布不说,还沾上了不少其余尸骨上的碎肉蛆虫...他实在不想接触... 好在焦毛猫爪子锋利,顷刻将人脏兮兮的衣衫抓得一干二净。 他脱下外衫覆在人满是伤痕的躯体上,余光无意间在人颈间红绳上繫着的小铜饰上扫过。 似乎是个「应」字。 但大夫...他在这世界认识的就那么寥寥几人。而且医术水平也不能太低的话,某个名字瞬间划过脑海。 段星执抱起人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很快确定目标运功抽身离去。 - 他重新回到秋沂城这间民宅时,对方正静静坐在院中那颗枯树下低头望着落叶堆不知在发什么呆。 察觉门口动静转过头,眼神忽而柔和几分,缓慢站起身笑道:「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只是目光移去他怀中的少年时,双肩微耷,周身气息又恢復成了与枯木融为一体的寥落,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冷淡:「他是谁?」 段星执琢磨少顷,道:「路人。」 他和疏影,关系确实只能算是路人。非要更具体些的话,大抵是有些仇怨的路人...还是疏影单方面对他有仇。 秋沂城看了眼披在疏影身上的外衫,神色有几分难言的沉郁,低下头去轻声道:「你...很喜欢救人么?」 「...算不上,这不是恰好撞见了,想着本就离你家不远,便带过来看看。」 段星执偏头轻咳了声,面不改色转移话题,「他这伤能治?」 「能。」 听闻人笃定应下,段星执静默一瞬,看着已经径直转过身缓慢走向屋里的人:「你都不先看看他的伤势?」 「除了摄魂,没断气便能救,有劳将他带进来吧。」 徒留他站在枯树下望着背影若有所思好一会儿。 如若不是大言不惭的话...这句话的分量,实在不可小觑。但以秋沂城素来谦和的性情,不像是会口出狂言之人,他更倾向于对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能力未免有些可怕。 虽不明白恕雪台为何会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存在,毕竟这种世道,如若是他的话...威逼利诱用尽手段,怎么着也要将其笼络来己方阵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捨得让这等人才送命。 第162页 当然若是註定不能为己所用,直接选择杀了避免其投敌带来大患也在常理之中。 ...所以本是求稳妥这才派为首的红缠亲自前来动手? 不过这都能侥倖活下来...他该说秋沂城命硬得非比寻常,还是红缠这人行事过于草率。 总之眼下成为恕雪台弃子似乎已是事实,于他算是好事。要是还能彻底为他所用的话,就更好不过了。 第91章 段星执站在门口,倚着门框偏头看着人轻车熟路铺开一排刀具和层层叠叠的药箱,轻车熟路划开人臂上几道口子放出乌黑的血液。 「他还中了毒?」 「嗯。」 「...他当真能活?」 「能。」 「他四肢这伤势,日后还能行走如常?」 「可以。」 「武功也能恢復如常么?」 「你很在意他?」 这句莫名其妙的问话引得他忍不住抬眸看了眼秋沂城,只是还不等他回答,对方已经重新俯下身继续替人处理伤口。 「我尽量。」 段星执:。 比起疏影的生死,他实际更关心秋沂城本人的医术水平。两方世界共通之处其多,但大干当世的几位顶尖医者似乎也没有敢直言不死便可医的底气。 若是有机会,他倒挺想让人撰写一本行医心得策论带回去扔给太医院那些人研讨一番,或许能有些新的感悟。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可惜那枚近乎浪费的玄冰散... 还有越翎章提到的那位神秘的花融道人,若是得缘一见,他也想请教些东西。 近些年工部的许多事宜,进展都过于缓慢了。 他难得碰上这样的机缘到访一个好些技术似乎都领先他们一步的世界,若是能带回去点什么造福天下人他自然不吝求取。 段星执抱臂倚门轻点了点下巴陷入沉思良久,还是忍不住转头出声:「所以他当真连武功都能恢復?」 毕竟丹田被毁经脉被断,他最好的设想也不过是疏影能像个普通人一般下地行走。 秋沂城顿了顿,仍是耐心道:「这点我不敢确保,我可赠他一本养神诀辅以疗愈。他年龄不大,恢復力本就更强。若是还能忍着剧痛日日坚持练武,恢復至全盛也不是没可能。」 「至少有个盼头。」 一般人都不一定受得了从一流高手沦为废人的心理落差,何况疏影自小被培养成杀人兵器长大,恐怕更难以适应。 「嗯,不过前期少说也需静养半年。」 「养神诀又是什么?」 「一本家传内功心法,最大特点便是兼容并济,几乎不与任何心法相冲,多为初学武者练体之用。」 「我能看么?」 既然能随手赠人,应当算不上机密。 「当然能,我晚点找给你。」 「不急,你且安心治伤,」 段星执安静少顷,刚想继续问点什么,忽而反应过来,「...我会不会话有些多了?」 行医问诊时扰人清静是大忌,虽然眼下看起来才到简单清理伤口这一步,但他一个闲人总在一旁絮叨也容易惹人心烦。 「不会。」 秋沂城手上动作微顿,垂眸盯着伤口但应得很快,「没觉得烦。」 段星执摸了摸鼻子。 话虽这么说,他也只当人出于礼貌不好苛责些什么,果断咽下好些问题:「那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否则他总不能在这儿干站着... 秋沂城仍未抬头,只是从桶中舀水的动作不自觉慢了许多,眸中有落寞之色一闪而过。 一个路人而已,医治起来用不着多专心...为什么不同他继续说话。 他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还是选择轻轻摇了摇头:「并无,我一人足以。」 一些提水处理脏污的杂活他不想让人干,但过于复杂的施针续脉也做不了。 实际一直和他闲聊就好了... 这回答倒是正合他意,段星执从善如流退后一步略微带上门:「那接下来就有劳秋大夫了,我先行离开,晚些时候再过来。」 「...好。」 - 总算能继续他原定的计划了,再次踏上那座荒凉的小土坡,段星执忽的站定。 趴在肩上的焦毛猫顿时警惕站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又有人跟踪我们?」 「这次不是。」 段星执笑了声,用扇子将猫从肩上挑起来,「有任务交给你,我们今日分头行动。」 本来早就想等个无人的地方交代呆呆,只是插曲一重接一重这才耽搁到现在。 「什么任务?」 「你不是说昴宿变灰?替我去找找钟府重伤的人,尤其留意钟自穹和钟寸彰。」 「好!」 「等等,回来,我还没说完。若是遍寻不到,不必急着回来找我。去找钟自雅,一直跟着她,记清楚她去见了什么人,直到规则将你拉回我身边。不出所料的话,她此时应当还在宫里。」 「好!那星星你去哪儿?」 「我么...」 段星执回眸看着飘出一段距离的呆呆,突然起了点逗猫的兴致,「你还记得萧玄霁和越翎章说过的话么?」 「啊?什么话?」 「掩日神宫容纳前朝重宝,启神宫者得天下,还有祁邯城破打得不可开交的那两家人。明明当年差二十万两导致祁邯城破,但天鹰骑还是守到了现在。」 第163页 呆呆:「这个...怎么了?」 「你再想想,可还能品出点别的意味来?」 呆呆思考良久:「他们都想去挖神宫...所以星星你现在要去找神宫?!」 「是要找,但不是现在。」 段星执轻笑了声,没再为难猫,「萧玄霁和越翎章摆明了在告诉我们,国库空虚,朝廷严重缺钱。不说民生,连军费开支恐怕都难以为继,否则不至于举朝上下都寄希望于这不见天日的前朝宝藏。且朝中定有巨贪,时至今日仍在大肆敛财。」 毕竟,连祁邯城破都能毫不在意,又岂能指望那些人在意底下的百姓。朝廷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绝佳的敛财工具罢了。 还有天鹰骑能镇守浦阳城至今,随着钟陈两家的结盟,应当也早就不受朝廷供养了。 这所谓的大照朝廷,无论有没有萧玄霁的存在,都已是真正的名存实亡。 「尚不明原理,暂且就不说那些古怪巨象了。就算那些用于炼药的流民皆是恕雪台抓来被迫参与,无需烦忧这些人的生计。但迁移毒树,建造地宫,修建坟冢,甚至于统率恕雪台哪一样都要钱,且耗费钱财绝对不低。也只有倾尽整个天下供养...才能支撑得起这样庞大的消耗。」 而且寻常贪官光顾着藏好尾巴就已经费尽心力,定是一切唾手可得,早已步入「无欲无求」的境界之人,才愿意大费周章搅出这些东西。 位高权重身强家富,哪一样都不可缺。 巨象那头的线索虽然断了,但还有一个地方能找出指向。 户部。 - 有越翎章的浦阳城详尽地图在,他轻而易举找到了存放帐本的库房。 防守虽严密,但还是让他使了个声东击西的法子找准两对卫兵交班的间隙潜了进来。 空气中飘着带点霉味的陈败书卷气息,随着外边巨大的石门落上锁,这方空间也彻底安静下来,变得灰濛濛的。 段星执迅速打量了一圈书架,很快走去最后一排架子的尽头处取出一卷泛黄的册子。 ...... ...... 库房门窗厚重的石料隔绝了外部绝大多数动静和光亮,加之又临近黄昏,偌大房间沉寂如死。 只有角落悬挂着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散发淡淡微光,映照着矮几后席地而坐面无表情的人影。 偶尔响起细碎的翻页声响。 ...... ...... 「星星,我回来啦。」 大约是这地方静得太过,刚被拉回人身边的焦毛猫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许多。 「呆呆?」段星执抬头轻唤了声,復又低下头以肘撑着桌面按了按眉心,「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啊?可是我已经离开快一天一夜了...」 段星执:「......这么久了?」 实在这里头光线黯淡,根本不太感受得到日夜轮转,加之他看看这些帐本想问题太入神,根本没留意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难怪他觉得有些累。 「...星星你怎么了?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我没事,」段星执摇了摇头,扶着墙缓缓站起身,脸上依然没什么笑意。 国之帐本煳弄到这种地步... 他初来乍到时就已经翻阅过大量奏摺和史册,对此地局势隐约有了几分了解,但不够详尽。 以至于甚至还对当权一派的钟家抱有过一点希望。 也就是了解愈深入,才越能看清那些密密麻麻满是腐肉的疮口。 「不过你说的问题,倒确实发现不少。」 段星执抬手按了按酸疼的肩颈,随手指了指眼下翻开的几条明目。 「莱东山这地方,早在先帝还在,嘉宁十九年就被乱军侵占成了如今景朝的地盘,那这笔去年的40万两的军费支出记在这儿的剿匪明目上,荒诞。」 「还有照天县这地方,修路明目?我记得从素银河到济平潭俱是平原,这花费是在移山填海不成?与他们相距不到百里同地势的天川县修同里程的路段,少了整整一百八十万两。」 「你看这条,赤宁大旱,朝廷当年分明已下了减免赋税旨意。但赤宁一个不过十万余人的小县,比丰收年的滨宁大县缴的税还多三倍?」 「......」 「......」 呆呆茫然抬头:「星星你是在说这里写的东西全是错的吗....」 段星执沉沉吐了口气,闭目向墙面一靠,淡淡道:「这库房中的所有帐本,皆是伪造,存放真帐的地方不在这里。」 第92章 呆呆:「那我们去哪儿找真帐?」 段星执阖眸安静了一会儿,待到那点疲乏散去少许,才再次睁开眼打量眼前黯淡的石室。 这外头重重守卫个个严阵以待,进出全凭相府亲谕。任谁过来都觉得里头定藏着机密要件。若非这些帐本编造得实在太荒诞,他也不至于推断是用于掩人耳目的存在。 但若是不在这儿,那样庞大的帐目文书,又能藏去哪儿... 他不信他们敢赌无人追查这些东西索性直接找一处防守薄弱的地方随意放着。但城中所有重兵严守之地,早就引起越翎章的注意从而在地图标註出。 除了这儿,实际的确还有几处里头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的地方。譬如陈府伏羲堂,钟家后山暗洞,......,诸如此类。 但涉及国帐,牵连之人甚广,他更不信朝中那些人放得下心将这些东西放去其中一派自己的地盘上。 第164页 一旦这些东西流落出去亦或被有心人篡改,后果不堪设想。 段星执仍是静静打量着室内,沉思良久突然笃定出声:「真帐也在这儿,只是并非摆在明面上,随我找找机关。」 他进来前仔细观察过这片区域,从外头看这方建筑长逾十丈,但从里边目测宽广,分明缩水了一半还不止。 他笃定这地方还有更深一重暗室,且开启机关处就在这儿。 呆呆:「这些架子应该不是吧,上面除了书还是书...」 他瞥了眼那些帐本,暂且也不认为在那些一目了然的架子上。 那这偌大石室,除却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帐册,便只有东南西北四个正方位各设立的一尊兽像。 段星执提着夜明珠架缓缓走去兽像前分别察看了一会儿,皱眉轻声道:「饕餮、梼杌、穷奇、混沌,这地方怎么会摆上这些上古凶兽?」 皆为恶之象徵,不说官府了,就是寻常人家,也断没有在涉财之地放上凶兽像的道理。 呆呆从上空俯冲而下,即将碰到半人高的兽像时,冷不丁被叫住:「别乱碰,当心误触机关将外头的人引来。」 这边的防守本就异常严密,这次一旦被人察觉。下回他再想进来怕是难于登天。 「好...」 焦毛猫一个急剎,毛毛擦着兽像拐了个弯,继续飘回了半空中晃荡。 他曾查阅此地歷史,可不单单只看了歷史。宫中收纳过一本百科奇书,风土人情民俗传说尽数记载其中,他抽空翻阅了不少,可惜没来得及看完。 不过其中的神话志怪之谈此时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饕餮贪食万物,混沌颠倒黑白,穷奇背信弃义,梼杌穷凶极恶,摆在四方到底用意是何...」 段星执正提着明珠架隔空绕着眼前这尊饕餮像仔细端详,蓦然听头顶传来声音。 「星星,你看这里,好像是一副画!」 「什么画?」 「看不清...好暗。」 夜明珠被呆呆抱着飘去了上方,照亮他头顶五尺高的景象。 难怪一开始没看清,这画是以极浅的笔触被人刻于墙上,又并未着色。除非刻意贴着亦或光线敞亮的情况,几乎注意不到。 看纹路,又是某种兽类。 「这是...獬豸?」 他看着几乎整个身体贴着墙的焦毛猫,忽而福至心灵:「呆呆,你穿墙去后边看看。」 习惯了依靠自我判断行事,一不小心总忘记直接利用这猫的神奇能力。不过他倒不觉得是坏事,求人不如求己,时间一长总会有意外情况的出现。若是依赖惯了,日后遇上棘手问题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呆呆那才叫糟。 半刻钟后,焦毛猫兴奋地探出墙外:「星星你没猜错,墙后真的还有一方空间!我帮你把那些帐本抱过来?」 段星执干脆摇头:「不,找找可有其他壁画。」 一国之帐,囊括大照现行尚有管辖之力的四城二十六州和下设无数县镇庞杂的赋税和开支。当日闻人府库房找到的那些密卷书册和这些东西比起来不过沧海一粟。 何况这些东西俱是分门别类依照年份明目码放得明明白白,尤其歷年已经批红定案的帐目,本本都已装订成册厚度重量都不小,想要不被察觉有人闯入,他看过之后定然还需原封不动放回去。呆呆体型太小,届时依靠一只猫独自放回去简直痴人说梦。 要想找出帐本上的问题,再用当时那办法显然行不通,还是找入口机关为上。 - 一人一猫用了一刻钟将石室检查了个彻底,统共找出四副壁画,皆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古兽。 壁画分别位于四个方向,亦是其中四尊石像的正上方。 段星执倚在其中一列书架前,抬眸望着正东方位的鲲鹏像继续思索。 「鲲鹏于东,獬豸位西,白泽居南,开明兽在北。」 呆呆:「一般情况只设一个入口的话,是不是找出他们中间最特别的那只就好了?」 「不无道理,若是这么说的话,下方四尊皆为为祸苍生的凶兽,上刻四兽皆为身负祥瑞的神兽。要论差别,我记得只有开明兽镇守崑崙,本就有守门之意。」 壁画他仔细看过了,并无活动石块,兽纹只是单纯刻上的薄薄一层。这么说,机关定然在这几尊凶兽像中,壁画则为提示。 「那肯定就是开明兽下的穷奇像了,在这儿守护机关门!」 段星执静了静没吱声,说倒是勉强说得通。那这样一来,其他三副神兽壁画便只是混淆视听之用。 ...可上古神兽众多,为何偏偏要选择这几只刻画。 四选一的答案...当真这般简单浅显么。 段星执起身走去穷奇像前,缓缓抬手停在凶兽头顶,只是犹豫良久,仍是迟迟未动。 设机关处向来福祸相倚,若是这非真正入口,开错定会发出动静将守卫引来。 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取开明兽镇守之意...为何不直接将下方这穷奇石像铸成开明兽? 良久,他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忽略心间重重疑虑,放下手唤了声:「呆呆,再去壁画照一圈看看。」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焦毛猫依言抱着珠子飘了上去。 段星执回过头,视线随着那淡淡微光缓缓移动。直到光圈照过正对面位置一双铜铃大的眼珠,脑中思绪飞转,蓦然掠过一个猜想。 第165页 「呆呆,退回来,继续照着白泽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 「你凑近看看,它眼睛的颜色是不是比周遭墙面要深一点?」 「好像是...它眼睛有点青黑色。」 石墙呈深灰色,这青黑色眼珠子的确不大醒目。 段星执走上前去,站在下方仰头仔细查看许久才断言:「它眼睛被上了漆,再去看看其他几只。」 呆呆:「除了开明兽,另外三只眼睛都上了漆。还是只有它不一样,怎么看入口都还是指的它那边...」 段星执不语,只是抬眸一眨不眨望着其中獬豸的眼珠,而后循着眼睛望着的方向移去对面的混沌石像上。 「你发现了吗,壁画上的神兽无论何种姿势,眼睛都在看着它们正对面的凶兽。」 焦毛猫呆滞点了点头:「是啊,看着...又怎么了?」 他眼睑微垂,嗓音轻缓继续道:「古籍记载有云:獬豸明辨是非,正克混沌。」 「鲲鹏身长千里亦可吞天,克饕餮。白泽辟邪驱恶,常侍于天尊座下,神力通天,对梼杌穷奇都有压制之能。」 呆呆:「开明兽镇不了它对面的梼杌么?」 「身为上古神兽,自然有一战之力,可它没有眼睛。」 呆呆茫然歪头:「没有眼睛,那就算它打不过吧。可我还是不懂...其他神兽都能镇压它们对面的那只坏东西,只有开明兽似乎不行。那它不还是唯一特殊的那只吗?」 段星执敛目无声一嘆,而后回眸定定看着白泽下方的梼杌,毫不犹豫走了过去抬手果断搭上石像:「不...机关入口不是取开明兽镇守崑崙门之意,而是取瑞兽灯下黑之意,入口机关一定在此。」 如他所想,碰上这尊梼杌像并未触发机关。沿着整尊石像上下摸索了一圈,不一会儿便在后爪处找出一枚活动方块。 随着张牙舞爪的梼杌石像缓缓转动,石体摩擦的沉闷声响起,一扇一人高的窄门在墙面缓缓打开,露出黑漆漆的通道来。 段星执并未急着进去,只是偏头看着身旁的凶兽像,轻声道:「白泽身负祥瑞有通天神力又如何,它看不见梼杌,便也镇不了穷凶极恶的凶兽,哪怕近在咫尺。」 对这个朝廷而言,以兼济天下为名,大行贪掠之举,甚至于所藏所掩都是罪证...何尝不是眼前这幅景象的隐喻。 只是真正的神兽白泽不会看不见爪下的凶兽梼杌,刻意让壁画上的祥瑞镇不了凶煞的,从来都是人。 他看着眼前的小门不再耽搁走了过去。 也不知铸造这机关的人现在是否还活着。 第93章 前行不到三步,脚下很快踩上一道活板,身后窄门缓缓合上。 他不为所动,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若是这里头还有致命机关,这就不是存放帐目的机密处,而是陵墓了。 - 暗室之后的这重暗室光线更加难以透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呆呆似乎格外喜欢那些发光的东西,从宣阴殿里顺了不少夜明珠。 微光散开,照亮眼前浩瀚的纸海。 才看了一天一夜的帐本,见着眼前这一幕,本就乏困的脑子不禁再次隐隐作痛。 但无法...许多他要的线索就在其中,慢慢找吧。 段星执穿梭在木架间,一边打量此地布局边问道:「钟自雅那边情形如何?」 「差点忘了说,他们找齐了龙骨图!」 「这么快?」 他计算了从浦阳城到蓝阿山往返的时间,如若那天夜里即刻启程,最快也要前日才到。这才估算着时间将呆呆派出去跟着钟自雅,为的就是找出龙骨图下落。 若是昨日就已经拿到龙骨图,岂不是意味着那些人几乎刚进入蓝阿山地界,连半天功夫都没用上就已找到了碎片... 速度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他们藏在了哪儿?」 「...烧了...」 「什么?」 「钟自雅、钟自穹和陈府的两人见过面之后直接拼出了完整的龙骨图,他们一起看过之后便烧了。」 段星执:「......」 「竟已经拼完整了。不是还有一块在恕雪台手中么,他们什么时候抓到了恕雪台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找到钟自雅的时候她刚出宫。到了以后便直奔陈府地室,我看着他们合成了龙骨图,然后就烧毁了。」 「这些人倒是谨慎,」段星执摇头嘆了声,偏头看着呆呆,不抱希望的问了句,「那张完整的龙骨图,你还记得多少?能復刻出来吗?」 呆呆:「...听他们准备烧的时候我就想到要记下了,但那张图好多沟壑...」 他顿时明了:「无妨,能记住多少算多少,先画出来看看。」 素白绢纸铺开在地上,上头映着一道蜿蜒如蛇的长条形轮廓。 段星执蹲在一旁,看着黑滚滚的糰子收起瓜,在身上擦了擦墨渍,忍不住再次确认了一遍:「当真就长这样?」 呆呆:「对,这个起伏线是山,下面贴着的几条横线是水,这一堆山之间有个沟,沟里被涂成了黑色。」 段星执:「......」 他实在没法从呆呆这拙劣的画工中辨认出这是地图上哪一块... 有山有水有沟壑的地方,纵览整个大照地图简直多不胜数。 第166页 「你再仔细对比一下你看到的那张图,和这张图最相似的地方在哪儿?」 焦毛猫围着纸转了好几圈,仍是笃定道:「都很像,那张图看上去跟我画出来的就是一模一样。」 段星执:「......」 他沉默片刻,将砚台移了过去:「再画一遍看看。」 半个时辰后,地上摊了数张轮廓如蛇大同小异的地图。 焦毛猫缩去角落,委委屈屈擦爪子上的墨一边摇头:「你再让我画它也长这样,我不想画了...」 「......」 见猫的抗拒情绪几乎已经达到顶峰,他瞥了眼地上那堆杂乱的图,只好选择作罢,抬手揉了揉猫头。 「好了,不画了。」 既然找到了龙骨图,下一步应当就是去找图上指引的东西。 届时再想办法追踪也来得及。 总之好不容易进了这存放帐本的暗室,先顾眼前事。收好地上那一堆杂乱纸张,段星执起身看向石室中由明转暗的更深处。 不知是不是看太多太久的缘故,他竟真觉得呆呆画出的轮廓隐隐有几分熟悉。 - 日夜轮转,又至晨曦。 荒凉院落中蓦然响起一声轻咳,简陋木门被骤然推开。朴素布衣的青年扶着门框勉强站立,身后染血纱绸成堆,满地狼藉。 感受着晨间寒凉的微风和清新空气,疲惫之意顿时散去了些许。秋沂城踉踉跄跄走向庭院,五脏六腑传来翻搅般的剧痛,瞳孔不知何时恢復成了原本的灰。 解药又到时限了... 直到扶着树下石堆堪堪靠稳,这才摸出几个小瓷瓶挨个取出药丸塞进嘴中。 随着痛感被缓慢镇压,眼中灰暗像是雾气般褪去,漆黑重新笼罩瞳孔。 衣衫被汗水濡湿得彻底,冬末的晨风一吹,让人止不住地发抖。 可惜他这会儿没什么力气进屋更换,也不想呆在满是血气的屋子里,索性缓缓靠着石堆就地坐下环着膝盖抬眸望天发呆。 「我治好他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 一晃三天后。 暗室中,段星执动作迟缓将一册厚重的书卷归于原位下意识闭目扶着架沿静立了一会儿。 半晌,才缓缓蹲下身,胃中反刍,隐隐冒出一阵呕吐欲。 伪身几乎已经被他耗到了极限,时至今日才出现了因睡眠严重不足导致的反胃迹象也是难得了。 「星星星星快躺下休息一会儿,不然伪身要融化了!」 焦毛猫挂着隐隐泛红光的能量石焦急围着人打转,它第一次见到没伤口没中毒石头仍旧发出临界值警报的情况。 「是该休息,但不能在这里。」 国帐重地保不准随时就有人进来查东西,这里可没有藏人的地方。 段星执依旧闭着眼,低头轻声命令道:「传送阵,带我离开。」 这会儿他也实在没精力研究其他安全离开的办法,只能选择靠呆呆冒险一试。 - 暗室无日夜,但他早让呆呆确认了外头的天色。这会儿正值寅时,万籁俱寂,纵然再倒霉出现在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应当也能轻松脱身。 只是随着蓝光大盛,寂静环境骤然转换,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灯彩,鼓乐笙箫不绝于耳。乍然入耳的喧闹动静将他原本极度睏乏的脑子一震,瞬间逼得清醒了些许,下意识握紧扇柄。 他这是刚好落在了某个乐坊? 好在富丽堂皇的舞台人影重重,大多舞者都在专心表演,并没留意到他的突兀出现。 只有少许乐师发觉这边异状,惊得拨错弦,惹得和谐奏乐中冒出好些杂音。 ...这后半夜的,哪怕是花楼都该歇业了,更别说舞乐坊。 他属实没想到这个点还能有怪人在赏舞听曲。这么多人,就算能轻易脱身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段星执按了按眼角,压着抽痛异常的脑子缓缓抬眸,很快看清这怪人身份,不由愣在原地。 两侧圆台张灯结彩,舞者身影翩跹。左中右由红绸铺开三条直路,在尽头沿着台阶向上,自最高点汇成一座金玉铸造的华丽观赏台。 他正好落在正中间那条路的入口处。 而尽头,越翎章独坐高台之上,一动不动以手撑着额角俯视下方盛大舞乐。 说起来,见多了在他面前不着调的姿态,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越翎章。看似沉浸于舞乐中,分明容色冰冷眼神毫无焦距。身处喧闹中,莫名更像是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对方亦然察觉了他的存在,只是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是也被他的突兀出现惊吓住,始终一眨不眨同他对视。 他这会儿精神实在不济,只觉得只在晃眼间,高台上的人眼底寒冰不知何时尽数融化,又恢復成了他熟悉的模样,沖他扬起个笑伸出手来。 乐声绕耳,他们离得太远,他只能依靠嘴型猜测大约是唤了声他的名字。 到的是越翎章的地盘,他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些,总好过去的是符至榆或者陈府钟府之类的地方。 段星执正想上去,只是高估了眼下这具身体的情况,才走一级台阶,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红绸上。 余光似乎瞥见高台上的人慌忙站起身,抬手吩咐了几句什么。周遭陆陆续续静了下来,不多时针落可闻。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落在身侧低声请示:「公子,主人命我们过来将您带上去。」 第167页 不过他们直觉这人应当无需他们相助。 「不必,退下吧。」 也就是刚才始终紧绷的心神骤然松懈下来,这才一时间反应过度。 段星执收了武器,轻巧跃上高台:「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赏舞?」 站在上头他算是看清了,这地方就是潇湘水寺。青楼都能开进潇湘水寺,那这点儿出来听曲放在越翎章身上好像也不是什么奇事。 只是刚在人身侧站定,冷不丁被人抓去跟前:「你别管,发生什么了?你去哪儿了脸色差成这样?」 「我没事。」 段星执轻声应了句,看着眼前牢牢抓着他肩的越翎章,长眸下意识眯了眯,只觉得人脸都出现了重影。 「没事你能连路都走不稳?」 ...他单纯就是困的。 「我...」 他还想解释两句什么,然话刚出口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回他连话都懒得继续说了,只再次抬眸盯着眼前的重影缓慢眨了眨眼,而后歪着头目光移去人肩头绣着鹤羽的云白色素绫上。良久,最终还是选择屈服于睏倦,低眸靠了过去。 「别动,靠会儿。」 第94章 闭眼的瞬间,无边黑暗彻底笼罩意识。直到微弱的失重感传来,坠下剎那,他本能睁眼,屋外不知何时已天光大亮。 身体仍能隐隐察觉些许疲惫,他应当睡了很久。 段星执坐起身,看着屋内熟悉的满目皆白陈设,顿时明白又被带回了侯府,随后拎起角落缩着的焦毛猫:「呆呆,我睡了多久?」 「星星你醒啦!两天两夜了!!越翎章找了好多大夫过来给你看病,但是一个个都在胡言乱语。」 「乱诊?怎么说?」 「有说中毒的有说天生体质不足还有说中邪了的,没有一个人看出你只是在睡觉...」 段星执:「......」 整整两天,竟都没有人尝试直接叫醒他一下? 固然刚回来那阵或许因极度疲乏不省人事,但过了那阵之后,他应当很容易被唤醒。 无需呆呆过多赘述,他都能轻而易举想像出那些大夫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围在一旁替他看诊偏又不敢直言他实际没什么大碍的模样。 甚至于没能将他吵醒,动作之轻微谨慎可想而知。 「越翎章在哪儿?」 「前堂。」 - 沿着曲水迴廊行至前堂,远远便见到外头跪成一列的大夫和守卫。 段星执轻轻挑眉,确认了一番屋内确实只有一人在,这才不假思索穿过人群踏入大敞的正门。几番接触下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侯府中的人都异常敬畏越翎章,看来平日驭下的手段怕是比他想像中要严酷许多。 旁人如何治下他管不着,但这些医者因他莫名受罪他自是不好置之不理。 偌大前堂冷冷清清只有一人身影,仍是素绸遍布。 「你的护卫呢?就这么让我闯进来了?」 越翎章正坐在桌边低头面无表情烹茶,冷不丁听见熟悉嗓音,当即惊喜抬眸。 只是那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又恢復成了那副懒懒散散的姿态,笑道:「终于捨得醒了?」 「嗯,」 段星执瞥人一眼,轻松从神色中窥出几分所以然来。慢悠悠走去人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以扇指了指屋外,「你明知道我没什么大碍,还来存心磋磨这些大夫?」 「心情不好,让他们跪跪。」 段星执不紧不慢拎起沸腾的紫砂壶替自己倒上一小盏茶水:「迁怒可不是什么好事,赏罚无度,当心失人心。」 「这么关心我啊,」 越翎章笑笑,百无聊赖拨着茶水,像是毫不在意,「他们习惯了,你总不能指望一个残废脾气多好吧。」 他倒茶的动作一顿,只当没听到:「那现在能让他们起来了?」 「若是看不惯,你让他们退下就是。」 段星执侧目看了眼屋外隐约的人影,淡淡道:「他们如今遵的是侯府主人之命跪着,我一个无名无籍之人,哪来那么大的本事让他们抗命。」 「他们会听你的话,你去就知道了。」 越翎章短促笑了声,却也懒得解释缘由,只自顾从袖中摸出一小封带着醒目印鑑的金色方本,「说到这个,答应给你弄来的户册,喏。」 「多谢。」 不过这户册颜色...不像给他捏造的寻常身份。段星执伸手接过不忘打开看了眼,目露迟疑,「为何这籍贯...是定安侯府?」 「我用的藉口是将府中本是流民的失忆男宠扶为正籍,但纵然花了钱,他们也懒得替你凭空捏造一段过往。」 越翎章摊摊手露出个无辜表情,「索性就直接挂在我侯府名下了。」 段星执:「......」 「放心,你不是只需要一个行走在各大城镇的合法身份么。这东西足以让你免于被当成细作,更没人敢轻易动你。」 「那谢了。」 他便也不再客气,收下小方本再次道,「萧玄霁那边可查到什么了?」 「他没死,」 这时节的茶水凉得极快,眼见段星执饮尽,越翎章倾身不徐不缓替人斟上了一些,「不过在这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 随后停顿片刻又抬眸看着对面,摇头轻笑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外加有点...若还是不能说,就算了。」 第168页 段星执回视一眼,只简短问了句:「萧玄霁现在在哪儿?」 到底还是不够信他。 越翎章惯常扬了扬唇,没再多问,移开视线看着窗外长柳照水:「虽说还没死,但实际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如今躺在钟自雅的凤鸾宫中,气息奄奄,命悬一线。摄魂摧心溃神,对人体损伤极大,为了不让中药者轻易死去,成分中本就掺了数十味奇珍补物,如今只能日日给他饲餵摄魂吊命。」 说到最后,嘲意十足笑了声:「没想到折磨了他十余年的东西,最后竟成了他最后的生机。」 「还有当日的攻城风声,也是谢沐风放出来扰乱人心之策,听说不过是几只土鸡。」 「这么说,没打起来,更无人伤亡?」 「嗯。」 ...... 既无伤亡,那昴宿所指之人便不在钟家了。 段星执安静听着人絮叨这些时日发生的琐事,偶尔应和两句。 越翎章这人,立场不定行事全凭本心,目前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捉摸不透。他只有一人,行事起来诸多不便,的确需找些帮手结为同盟。 但看过那些帐本,他已经确定了他要做的事是彻底覆灭眼下这个朝廷。定安侯府身为当朝皇亲国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然与掌权者结怨,他也不敢赌。 除非有更牢固的利益牵绊。 「话说回来,你到底如何凭空出现在哪儿的?」 他指的自然是潇湘水寺。 越翎章向后一靠,目光轻若鸿羽掠过人乌黑长髮,最后停留在眼尾艷丽的梅枝上,忍不住扬唇:「这花纹...很是独特,你自己画的?」 不过这人本来漂亮得不似凡人,只是先前像冷冷清清的谪仙,如今添上这分艷色,怕不是能引仙坠凡。 段星执静默片刻,他就猜到越翎章一定会问。 可惜时间不能回溯,已经被呆呆捏成这模样,他也只能认了,索性挑拣着应道:「不是早就同你说了我的来歷?」 「你是说神仙么...」 越翎章敛下目光低喃一句,记忆再次浮起昨夜的画面。 青年一袭墨色华服手持摺扇在红绸尽头落落一站,只抬眸一眼,便衬得周遭繁华盛景黯然失色。 天地倾暗,让人再难移开视线。 第95章 「除了神仙,你觉得还有什么能解释我身上的种种异常?」 「说得也是,」 越翎章笑笑,没再同他继续纠结这个话题,「既然从观星台出来了,接下来你要去哪儿?还有那两小孩被我安置在偏院,你要去看看他们吗?」 「小霖和小石头...」 段星执安静片刻,还是选择摇了摇头,「不了,让他们在府中安心静养些时日吧。」 他起先没料到所涉之事这般兇险,险些让人命丧黄泉。小霖再聪明,终究也不过是个七岁小孩,他不打算继续将两人牵扯进来。 「不知侯爷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替他们寻个差事?足以餬口便够了。小霖那姑娘聪颖过人,若是好好培养,可堪大用。」 越翎章何其敏锐:「你要走了?」 段星执站起身,没打算隐瞒:「我本就不会一直留在这儿。」 再收尾几桩琐事,他确实准备近日就离开浦阳城。且日后再见,他们或许已是刀兵相向。 耗费三日,他细细看过这个王朝近二十年来的所有重大开支和经手官员。 如今揭竿而起举兵叛国的各地,莫不是被沉重赋税逼得走投无路。尤其绛北平原等几大农耕重地和贸易重镇,几乎徵到了八十年后。 更甚者,当年赤宁受灾,朝中虽曾颁发过一道减免赋税的旨意。但帐笔笔入库,分明未少半点。 商讨、定策、拟旨、下达施行,经手之人高达数十,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他不信如今坐在高位上的人不懂,此等苛政实施下去,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实施得如此顺利。他现在怀疑,如今的世道本就是有心之人的图谋。亦或者说,不是一人,是一群人。 源源不断激起民变...从来都是这群人想要的结果。 歷年帐本上经手批红的官员个个都是当朝老臣,无外乎钟梁闻人三家人。入帐层层盘剥进各自私库,待到真正放入国库时早已是九牛一毛。 然所有的罪名尽数压去了萧玄霁身上担着,世人只知暴君,不知贪臣。 难怪他起先一直想不通身为皇室萧家既然已经沦落到这种任人宰割的地步,那各地以讨伐暴君为由起兵,朝廷分明节节败退,为何不直接将萧玄霁交出去以平众怒,而是选择死保皇位上的傀儡君主。 现在想来萧玄霁活到现在的理由,逼问掩日神宫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掌权者根本不在乎。 没人在乎这个王朝的命运是否能延续,暴乱能否平息。他们只需要一个人担下所有的罪责,物尽其用,将王朝和君主的气数彻底耗尽,直到再无价值的那一天。 秋沂城只知恕雪台奉命抓人炼药顺带应民心惩奸除恶积蓄民间声望,但不被允许知晓究竟在炼的什么,更不曾见过幕后之人的真容。 但他查阅过相关记载,生长在朔东岭深处的五砂木这类毒树长成浦阳城郊蝎坑附近的那种规模,少说也需十五年。 移树成林这种大动静不可能悄无声息,那便只能冠以某个合情合理明目光明正大行事了。然二十年前至十五年前间的花费明细,只有十八年前一桩出自闻人阶的采木修葺浦阳城行宫提议颇为可疑。 第169页 偏偏还是伐的朔东岭附近的木。 木头确确实实是採回来了,但是不是断了根削了皮,又是否真正全用在修葺宫殿上...恐怕只有当年经手的闻人家知晓。 他现在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恕雪台火烧闻人府或许本就是一场自导自演。闻人家...当真所有人都死在那场大火中了么,而不是藉此机会隐于幕后? 但事到如今他还有一点不解...钟家贪了那么多银子,供养一个天鹰骑绰绰有余,为何还会选择同陈府合作。甚至意图夺位,致萧玄霁于死地。 种种行径,又显得他先前的推断有些不合理,其中定然还有些尚未查清的联繫。 - 越翎章低着头沉默许久,才神色如常抬头笑道:「那你要去哪儿?」 前堂气氛又是一阵凝滞。 「你究竟有什么愿意告诉我的?」 看着站在门边负手而立的背影,越翎章终于懒得再维持唇边惯常的浅笑,无奈轻声道,「哪怕只是敷衍一下我,随口说个地方这都不行吗?」 「反正我又不会怀疑。」 段星执终于捨得从思绪中抽身,回眸看着轮椅上的人:「我也尚未定下。」 这话看似敷衍,但按如今种种线索给出的指引来看,他需要去的地方实际上有两个。南辕北辙,他确实还在考虑中。 或许只有真正出了浦阳城到岔路口时才能彻底定下来。 当然,以越翎章的身份来说,他就算已经定下也不会轻易告知。 越翎章笑笑,操控轮椅缓缓走上前来与人并立,也看不出信还是没信:「那我就当你还没想好吧,离开浦阳城时,能不能让我送你一程?」 段星执不语,抬眸静静看着澄碧如洗的天际。 其实都是友人间送行寻常不过的事,偏偏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不想骗越翎章。 那便一个也应不了。 「算了,不让送就不送吧,」 越翎章收回视线,眼中落寞转瞬即逝,靠着椅背头也不回往右侧长廊离开,背对人挥了挥手,懒洋洋道了声别,「今日一别,愿君长安。」 轮椅转弯驶过拐角,余光轻易瞥见庭前已空无一人。唇边常年挂着的一丝笑意终于彻底隐没,越翎章百无聊赖把玩着短笛,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空旷迴廊。 他还是生不出什么责怪之意来。 没什么好怨的,要怨就怨他一个残废,终其一生只能囿于这方寸之地。 第96章 「星...」 不待焦毛猫说话,段星执已先一步命令道:「去跟着陈祉,回来后事无巨细向我禀报。还有,替我多留意一下顾寒楼和鹭印残部的动向。」 就算身为王族的顾寒楼已死,但鹭印残部数百人效力于齐鸦阁,应当不会这么简单一同殉葬。离开浦阳城前,他最想查清的仍是这些外族听命于灭国元兇的理由。 何况陈家牵扯进了龙骨图,若是两家派人追踪图上指引的地点,必不会绕过陈祉。监视这人,简直一举两得。 「好,我这就去!」 站在街道岔路口,他看了眼飞速飘走的呆呆,毫不犹豫转身。 - 冬末的太阳带来一丝隐约的温度,段星执一推开门便看到院中孤零零的青灰色身影。 秋沂城似乎很喜欢坐在这棵枯树下发呆。 「你回来了。」 接到对方殷切夹杂着一丝欣喜的目光,段星执颇有些不好意思移开视线。原本说好晚些时候就回来,结果莫名一消失就是五天。 上回也是...面对秋沂城他似乎总在失约。 「嗯,天气这么好,怎么不出去走走?疏影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刚给他换过药,这会儿睡着了。」 秋沂城转头看了眼屋中,心如明镜,很快重新望了回来。只当没听懂为何对方会知晓一个昏迷的「路人」名字,犹豫片刻低着头轻声道,「你...一起吗?」 「什么一起?」 这问题没头没尾,他脑子少见的短路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一句。见人面上蓦的浮起一丝勉强笑意,这才倏然反应过来,果断反手推开才带上的木门抢话道,「说的也是,这几日忙忙碌碌好不容易闲下了些,是时候出去走走散心,陪我一道?」 他最多在浦阳城再呆半月,这段日子多抽些时间陪着人走走逛逛,也算勉勉强强尽了那日的承诺吧。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是绝佳的时机。 - 叛军兵临城下,世道动盪不安,浦阳城繁华不復,哪怕是最喧闹的歌舞乐坊也抹不彻底浮在空气中的那丝隐隐约约的颓败气象。 但身为如今尚未沦陷的都城,对比盛世固然稍显荒凉,绝大多数地方还是景致依旧。 闹中取静,找个风景宜人的散心去处对两人来说轻而易举,段星执很快确定了附近的一条大江。 秋沂城略微落后人半个身位,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江岸漫步。 护龙江一面挨着浦阳城,一面连山,宽逾百里。冰面消融,水声潺潺。光照江面,波光潋滟。偶尔有零星游船驶过,几艘画舫静静挂在江心。 雾霭氤氲,暮云叆叇,护龙江景向来以晨昏二时最佳,游人络绎不绝。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这会儿刚过正午,是以冷清许多,不过倒也正合他避人之意。 人多是非也多,保不齐又惹出什么插曲。 第170页 何况平时的护龙江景色也不差,别有一番风致。正值冬末春初,岸边桃枝初绽,新柳先发,生机盎然。 段星执转了圈手中摺扇,忽而站定指着前方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尽头就是临鹊阁,上最高层可一览护龙江对面的浦宁山之景,一同登楼观山览水如何?」 秋沂城自是毫无意见,与人同游他就已经求之不得,依言应下:「好。」 说好了是散心,他便没打算借着这时机向人打探更多的恕雪台消息。 接连费神这么多天,总得让他喘口气。 索性直接放空思绪,只依据着他曾翻阅过的那本杂谈全书回忆起一些依託浦宁山而生的典故和传说,一边赏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秋沂城垂眸跟在人身后,偶尔抬眸看一眼身侧轮廓清晰带着浅淡笑意的侧颜。更多时候由于注视时间太长,险些引起人投来不解的回视,他只能迅速低下头盯着垂在身侧的左手。 耳边嗓音徐缓悦耳,将故事娓娓道来。只是于他而言情节有些陌生,便也插不上什么话,只偶尔附和反问两句,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 月白色的广袖垂下来时略有些长,袖摆遮住了大半只手,只露出几只随性垂着的修长手指,随着走动的幅度微微晃动。 他不自觉曲起手指,冰凉尖锐的金属护指轻松将掌心压住几道刻痕。 想牵住... 「你虽并非本地人,但也来了不少时日,竟从未听说过这些传说么?」 秋沂城当即回神,轻轻摇头:「我对这些杜撰的故事兴趣向来不大,或许有人提及过,但未曾入耳。」 段星执回眸笑笑,仍是不徐不缓向前迈步:「不感兴趣?那我便不说了,我换个...」 「不是!」 声调略高倏然打断未说完的话,秋沂城几乎是本能地拽住了眼前的袖摆。段星执愣了愣,不解看着反应莫名有些大的人。 对方仍是微微垂着眸,并不与他对视,语气有些急切但温和如常,缓缓摇着头:「你说故事很有意思,我没有不想听。」 「你刚才说到浦宁山山神将送进山中做祭品的男女放了回去,然后呢...?」 「我很喜欢听,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记住了。」 他当真喜欢极了对方说话的声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像是带上了传说中的神力一般,否则,为何心中那层不见天日的阴霾都无端散去不少。 要是能一直照着他就好了。 段星执从短暂愣神中恢復过来,下意识轻轻抽了抽被纠成一小股结的衣袖。只是对方抓得太紧,无果,只好放任。 「没然后,这传说普普通通中断得不明不白,本就没什么意思。」 他虽然翻阅过这些东西,但主要关注点自是不可能全在这上头。只是凭藉绝佳的记忆力大致记住了几个简短小故事,再自行增减些情节随意拎出来供于闲聊。 「自此之后村民给山神进贡便换成了鸡鸭禽畜瓜果蔬菜一类的东西,不再用人祭祀。」 他回过头,继续沿着江岸朝前,耳边是浪声拍岸,「照我说,用活人祭祀,本就伤天害理有违天道。」 「嗯,这种罪行,入地狱经百般折磨也不为过。」 秋沂城轻声附和着点头,余光不自觉再次瞥向袖摆处,柔顺的布料已然被抓出了好些褶皱。 将人整洁如新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衫一角弄成这幅皱巴巴的模样,直接松开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他明明向来不喜给人添麻烦... 更何况是很喜欢的人,更不该让人生出不虞的情绪。 只是潜意识不愿松手。 那念头如烟火般倏忽划过脑海,秋沂城僵住片刻后恍然惊觉,抬眸直勾勾看着身前人。 ...喜欢的人。 他明明一开始只是陷入过去的梦魇,想求人救下当年那个少年而已。 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变质,或许早在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那些压抑了整整十年的怨恨就已逐渐转成了将人抓住的执念。 他们萍水相逢,他做不到苛责当年为什么要选择放弃他。只能顺从本心一点点向人靠近,如果他当年是离得更近的那个,会不会被救的人就是他了。 既然曾经不愿救他,那他今时今日将人留下,或许也能慰藉这些年无数次的深陷梦魇不可自拔。 只是越靠近,便越忍不住被吸引。 光下的阴影向来最暗,离得越近,便越能照清他满身的泥泞污浊。 他杀了太多人,满手血腥的恶徒不配出现在这样的人身边。 只是在他重伤濒死意识沉沦被回抱住的瞬间,註定了他此生不能自控。 秋沂城怔怔望着身侧,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探出食指,轻轻勾住衣摆下的冰凉手指。 段星执浑然不觉身边人思绪翻覆,兴致盎然观赏江岸春景,不忘指着前方隐在云雾间的临鹊阁:「那里似乎...」 手指倏然被人牢牢攥紧。 段星执话音顿住,低眸看了眼被牵住的手,又转头看向身边眉目微弯看不出半点异样的青年:「怎么了?」 看来散心当真有用,原本像行将就木枯木一般的人,似乎隐隐冒出一丝生机。 虽然看着除了心情好些,和先前差距也不大,但周身那股若有似无的死气到底是散去了。 第171页 秋沂城微微偏头,完美敛下所有情绪,望着人时眼中只剩少许浅淡笑意:「...能不能让我牵一会儿?只是携手同游而已,应当不过分。」 像友人一般,只要他藏得足够好,便不会让人多想招致厌恶。 他这样不堪的人,没资格对任何人动心。 段星执不疑有他,很快收回视线顺便回牵住人,不过刚才想说些什么被这一打断突兀忘了,只好重新指了指前头:「走吧,临鹊阁就快到了。」 「好。」 秋沂城回以清浅一笑,亦步亦趋跟上人。手中力度不自觉加重了些许,视线始终不曾移开半点。 当年没救下他,时隔十年,既然终于让他等到了回来身边...能不能别再扔下他。 哪怕只是死前的一场美梦也好。 恶事做尽,他从来不奢求能活到最后。 第97章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秋沂城,有话便应,甚至磕磕绊绊找些民间杂谈同他闲聊逗乐,心情肉眼可见的称得上雀跃。 临鹊阁顶层,段星执倚在护栏边,低头看着下方江面头也不回笑道:「这么开心,看来今日这遭散心来得实在不枉。」 自从来这个世界后,他也好久没这般放松了。 证明还是得偶尔抽空摒弃一切休息会儿,否则他真怕在这儿心力交瘁而死。 这临鹊阁顶层向来是达官贵人才能进的地方,寻常身份不够的,大多也只能上到下面四层。 不过今日似乎无贵客预约,顶层空无一人,他直接拉着秋沂城轻功飞了上来。 既是绝佳赏景地,又异常清净,简直两全其美,他就不客气笑纳了。 秋沂城站在后方,一眨不眨望着俯身凭栏下望的人,轻轻点头:「是啊,开心。」 摒弃人间一切纷扰,同喜欢的人游山玩水。什么也不用想不用管,只需顾及眼前,如何能不开心。 若是这一刻能长长久久就好了。 顶层风大,段星执墨色长髮被吹得有些散乱。 像是骤然站在了一株盛放的寒梅前,鼻尖是扑面而来的清浅梅香。 秋沂城敛目走上前,轻轻握住人倚着的右手边护栏,跟着低眸向下:「你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是个不动声色的将人半拥住怀中的姿势,两人被风吹乱的长髮很快不自觉缠去了一块儿。 虽只是虚搭着,也足以让人轻松察觉臂弯间腰肢的纤细。 「这两艘小舟刚才是不是撞上了?还是撞杆了?吵了有一会儿,我暂且还没听出个头绪来。」 他没应话,实在是不想将眼下难得的近距离独处时间分出去给旁人一点。忍不住偏头看着因这姿势变得近在咫尺的人,目光从垂覆的乌黑长睫一点点移去修长雪白的脖颈。 眉眼精緻如画,像极了上天的宠儿。只听语气都能想像出那双璀然黑眸中此时因心情太好而盛着何等摄人心魄的盈然笑意。 由于正全神贯注看下头渔船争吵的热闹,便也一时不曾察觉他如此放肆的打量。 这样一个姿容绝代之人,行走在世间,恐怕早就被有心之人肖想了无数次。 幸好实力足够强横,纵然品性卑劣之徒脑中生出再多龌龊念头,也难以轻易得手。 他们两人虽不曾正面交过手,但从当初应对四象阵时他从旁窥见了几分剑势。 若是皆全力以赴用上保命杀招,当世恐怕没人是段星执对手。 明明年轻如斯,内力之深莫名像是承袭了数名功力深厚的绝顶高手衣钵。 ...或许也只是神仙在人间随手的伪装。 不管怎样,没能能轻易伤得了他就好,包括他也做不到。 「这关系,可比政事难理多了。这两渔民原来认识?撞船是早有预谋啊。难怪一开口便揭人最痛处,高招。」 临鹊阁下方好几层,皆陆陆续续探出了头来往下看越吵越烈的渔船。大有不顾一切撕破脸到底的准备,惹得更多八卦人群纷纷围了过去。 「是我离得太远听错了?还是他们刚才那句用的方言?」 段星执习惯性在掌间转了圈摺扇,兴致颇高探着身继续听热闹,「左边这渔民的夫人找了右边这位的弟弟做相好?但弟弟刚过门的新娘又被传出同左边这位的兄长有染...但嫂嫂据闻又与右边这渔民不清不楚?右边这渔民的原配......等会,让我理理,这关系乱得。秋沂城,你有听他们吵明白么?」 「嗯?」 他正想同人唠唠这突然冒出来的渔船,秀丽山水时有,这等一团乱麻关系精彩纷呈的吵架可不多见。 只是冷不丁被人轻轻抱入怀中。 「你怎么了?」 「我...」 将人揽进怀中,秋沂城才恍然回神。他一直凝视着对方太过入神,竟然当真不知不觉将脑中所想实践了。 ...实在是一时情难自禁。 只是眼下若是立即退开,便无从解释这番举动了。 「我只是...」 他本能攥紧拳,眼中不由自主划过一丝惧意,嗓音不自觉变得磕绊,「只是...」 见人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环着他的力气也不见丝毫松动,这姿势他看不清对方表情,只好凝眉随口猜测道:「这儿风大,你的伤不能受寒?」 对...伤势! 这话一出瞬息让人灵光一闪,秋沂城并起两指运气毫不犹豫在另一手命脉上轻点了两下。 第172页 眨眼间天旋地转,心肺剧痛。 「咳...咳咳...」 段星执下意识接住滑下的身体,将人平放在地上,看着人唇边溢出的血迹愣住片刻。 「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伤势突然就復发了?」 甚至于刚才的气息都平稳如常,也就这一瞬间才虚弱至此。 「我...」 秋沂城敛下目光,掩下眸中的不安,很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段星执:「......」 他不懂医术,但是以习武之人的敏锐,依靠气息的判断还是能将伤势猜个八九不离十的。 虽不明白为何眼下忽然伤重成这样,但这程度还是尽早回屋静养的好。 「先回去吧,你去给自己抓点药。」 「现在?」 秋沂城慌张抬眸,挣扎着便想起身,「你不是想看下边的热闹么,是我不小心打搅了你的兴致?抱歉...」 他只是慌乱之下一时没控制好力道,虽有点过度了,不过这种程度不至于危及性命,继续留在这儿也无妨。 段星执:「......」 为了看个热闹将一个重伤患扔在一旁陪他吹冷风,他当真没有这么不当人。 「我兴致好的很,出来这么久该看的也看够了。至于下头那点乐子,不看也没什么影响。」 总不至于为区区一桩热闹而将人命晾在一旁置之不理。 段星执将人拉起身,脑中总算想到合适的词彙形容对方这点变化,迟疑道:「你为何忽然变得如此...诚惶诚恐的?」 说是初次御前觐见的那几批进士都不为过。 就像前年有位探花郎,他不过是心情好下去同人饮上一杯,也像极了这番姿态。 不过秋沂城又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何至于此。 迎着人不解的目光,秋沂城低眸不语,只是竭力调息乱窜的内劲维持好端立的姿态,重新小心牵住人。 因为原本以为可望不可及之人,骤然近在眼前,甚至伸手便能碰到。 这才惶恐至极,唯恐惊扰天人。 对方不答,他也不可能刨根究底追问。幸好出来的时间够久,此时回家也算尽兴而归。 段星执扶稳秋沂城,正想一同下阁,神色蓦然一顿,当即回头望去。 目之所及,只有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他又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窥伺之感。 - 「我没事,服几副药调理两日便可大好了。」 段星执抱臂站在那一列药柜前,头也不回道:「什么药?多少剂量?今日反正已经闲着了,索性闲到底,我替你抓来熬着吧。」 秋沂城坐在椅上,启唇嗫嚅半晌,还是选择轻轻应了声好。 厨房被安置在卧室右侧,亦只有简简单单的一方灶台。 段星执拎着一支细柴站在灶台前,后知后觉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今日当真是脑子放空得太过,什么也没考虑便随随便便应承人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会熬煮东西了... 上回火烧御膳房的惊险画面还歷歷在目,除了母后斥责两句,倒也没人胆敢说他。 但这是别人家...到底不好乱来。 只是答都答应了...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做好最坏不过赔秋沂城一间屋子的打算准备直接点火时,换了身灰白色布衣的人已经抱着一小堆柴慢吞吞走了进来。 蹲在灶台前放柴点火一气呵成。 段星执若有所思看了眼手中那根孤零零的细柴,俯身跟着扔进了火堆中。难怪他觉得少了什么,光就这一根也不够烧的。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在屋子里休息么?」 「这些杂活我来就好,伤势并未重到不能行动,你不是不擅么。」 秋沂城无声笑了笑,望着人道,「上回还说过...做菜不慎将家烧了。」 段星执:「......」 他随口一提也亏秋沂城记到现在。 眼见人已经轻车熟路将抓好的各类药材扔进药炉,他忍不住又问了句:「这药要熬多久,接下来我看着吧。」 再旁观下去,显得他开始提的替人熬药一事毫无诚意。 「熬煮过程中还需控制火候...有劳替我取些水来就好。」 他很快听懂了这句言外之意。 控火不是他力所能及之事,秋沂城既然给了他台阶下,他自然也不会勉强自己,从善如流转过身:「好,我去井边打水。」 院子不大,水井就设在卧室侧边,离厨房正隔着一棵枯树。 段星执提着小木桶不紧不慢越过枯树,蓦然站定转头望去。 少年一身黑衣不知何时鬼魅般出现在卧室门边,一眨不眨望着他。 「...你这么快醒了?」 但他根本还没想好如何与醒来的疏影见面。 第98章 少年依旧只是睁着琥珀色瞳孔直直望着他,好半天才平静道:「是你救了我。」 他若有所思打量片刻,没从对方神态中窥出半点不忿来,索性直接指了指刚走出来的人:「治好你的不是我,是那边那位,秋沂城。」 若是并未对他生怨也不失为件好事,否则他还需烦忧该如何处理疏影。 将人从乱葬岗带出来也算勉强扯平了他当日无心坑人一把的事,正好就此两清各行其路。 至于再见是敌是友,都是日后的事了。 他相信疏影应当不会蠢到再回齐鸦阁。 第173页 「醒了就好,在此安心养伤吧,齐鸦阁不知你还活着。」 段星执转过身,正欲继续打他的水,余光瞥见少年忽地退回屋中,无言摇了摇头。 养好伤后在这乱世中自行找个僻静之所平淡度日,起码比当杀手要安稳得多。 但疏影愿不愿意当回普通人,就不是他该干涉的事了。 「他恢復得比我想像中要快。」 见人回屋,秋沂城才扶着门框低声道,「他的伤势放在寻常人身上,少说也需躺个十天半月才能下地。原来是齐鸦阁的人么...这等资质,是兵器谱上的人?」 段星执:「你也知道齐鸦阁?」 「你忘了么...我们行事本就需将这些高门大户的底细摸清楚。陈家虽只是一介商贾,但家底深厚,涉及产业奇多铺面遍布天下,与朝中多位重臣皆有往来。更甚者,有时官员行事还需看陈家人的脸色。」 难怪当日在闻人府前,那些朝臣对陈家那位老者说不上来的恭敬。 院子不大,声音自是不可能避过屋内人的耳目。他与秋沂城对视一眼,一同看向卧室方向,心照不宣止住话题。 他们三人虽阴差阳错扯到了一块,但各自立场扑朔,远不到交心的地步。 有些涉及底细的闲聊还是点到为止的好。 「先熬药吧,我将水提过来。」 一桶水于他而言轻若无物,段星执脚步轻快将水桶拎了过去,刚放下冷不丁又察觉卧室门前冒出的身影。 这回手中还抱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外衫,正是那天他盖在人身上的那件。 他索性直接倚在门边,看着少年走来跟前。 疏影将外衫展示在他眼前,像是在证明什么:「如果不是你将我带来,我必死无疑。」 「是我带你回来的又如何?毕竟当日...」 段星执抱臂轻笑了声,蓦然想起对方或许压根不知导致刺杀越翎章失败的主因是他随手餵下的那杯酒,话音当即顿住。 脑中思绪百转,不到数息,他很快做出选择:「...总之,救你不过是我碰巧路过,无需放在心上。养好伤之后便离开这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居吧,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最好山水不相逢。」 事已至此,尽数告知来龙去脉除了徒增事端也没什么用,不如就此作罢。 疏影低着头,看起来情绪依然没什么波动:「救命之恩,愿以命报之。」 「我对你的命没兴趣,自己留着吧。」 他伸出手正想将自己那件外衫取回来,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见人退后半步将衣服拢进怀中,小声道:「...弄脏了,我洗干净再还你。」 段星执:「...不必那么麻烦,直接扔了就是。」 他还以为疏影特意抱出来是为将衣衫还他,竟当真只是证明一下... 对方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低头自顾抱紧衣服沉默片刻,很快转身回了卧室。 时近黄昏。 灶台边药香四溢,段星执依然倚着门,回眸看了眼专心致志盯着药罐氤氲在烟火气中的人,琢磨片刻抬手打了个招唿:「时候不早,我先走了,明天见。」 「不一同用过晚膳再走么?」 「不了,不饿。」 「但...」 眼见人快步走下台阶,秋沂城刚想说些什么,蓦然发觉昏暗天际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莹蓝色烟火,当即咽下所有挽留。 「这时节竟然还有人放烟花。」 段星执抬眸望了眼,随口提了句,丝毫不疑有他推门离去。 「好...明天见。」 秋沂城慢吞吞从灶台后走出,望着人背影消失在视野,这才抬眸看着烟火划过的方向,眼底温和之色缓缓褪去,再次变得漠然。 蓝烟信号,恕雪台传召。 离水巷的流民早已被带离浦阳城,加之他有伤在身被允许独自静养,还以为能安生好一阵子。 - 天刚入夜,正是满城灯火。 段星执一身黑色锦衣,尽可能选着灯下的阴影位置快速穿梭在大街小巷。 远处琉璃玉瓦铺天盖地,楼阁鳞次栉比,反射着四面八方的光源异常璀璨。 越华丽夺目,也意味着他离禁宫越近。 他向来无心欣赏宫中这些奢华布景,轻车熟路避过重重守卫到达宣阴殿附近。 这儿一如既往的昏暗无光,甚至少了萧玄霁这么个活人在,远远看去更显阴森。 今日目的便是去地下室拓完大照地图,在伺机潜入凤鸾宫中看看萧玄霁如今的情形,他便不必再过来这边了。 地室和他上回下来时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多了一层灰。 将事先准备好的巨幅纸张铺开在沙盘边的那一方宽桌,段星执看了眼悬挂在墙上的地图,胸有成竹从容落笔。 ...... 时间缓慢流逝,等到地图復刻完毕已是后半夜。 墨渍待干,一时半会没法收起。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也不急着潜去青鸾宫。 他掩唇打了个哈欠,索性懒洋洋靠去了地室中唯一的躺椅上细细思索着这些时日到手的所有情报。 ...他还是觉得呆呆画的那张没头没尾的龙骨图很是眼熟。 这熟悉感不会无端冒出,他一定在哪儿见过极其相似的东西。 呆呆画出的是代表山水的几笔粗糙线条,既相似...应当不会是物件一类。 第174页 地形轮廓的话...无外乎同样是图纸。 倚在塌上,段星执张开手指抵着那张轻薄的龙骨图,目光凝在那些黑色的墨上一动不动,尾指微动百无聊赖使其转了几圈。 角度倾斜,原本横着的长条形状时不时竖下,脑中蓦的闪过一副如出一辙的轮廓,他倏然坐直身体。 呆呆说的没错,除却笔触有些稚嫩导致线条粗细不均,它几乎九成还原了那张龙骨图。 只是起笔和成图的时候角度错了,加之中间城池的留白距离不一,这才让他一时没能联想起来。 一息后,布满暗红血渍的青衣被平铺在地。 正是萧玄霁画给他的掩日神宫图。 【作者有话说】 随榜更新1w-1w5,这周再更一章就更完啦 第99章 大照地图平铺在桌上,另外两张图往右依次铺开,时至今日,他才将这三样东西放在一处直观对比。 掩日神宫共建有七座,中部三座呈三足鼎立之势,另外四座分别位于四方边境位置。 其中被萧玄霁摧毁的便是位于正东方的神宫,如今深埋崖山地底,以现有能力几乎没可能挖出。 而龙骨图的轮廓,只与中部三座中偏向东方的这块如出一辙,岂不是意味着还有六张所谓的龙骨图? 呆呆只画出了轮廓,图例以及原图上或许附有的提示并未一同註明,光秃秃的,难怪难懂。 幸好萧玄霁赠他的图交代得足够详尽,甚至于机关位置护门陷阱都画得明明白白,除了开启之法... 段星执低眸沉思片刻,很快取过新纸附在青衣上。不多时,一个等比例放大的龙骨图跃然纸上,正好与下方的掩日神宫图重合。 ...两张图轮廓一致,但所指示的具体地点根本不一样。 段星执忍不住蹙起眉,提笔浅浅将神宫所指引的位置在白纸上勾勒两笔,目光再次移去了一旁的大照地图上。 这两张图上的标记离得并不远,若是他并未等比例放大,只粗略看上一眼,或许根本发觉不出还有这一段差距。 或许只是呆呆画偏了也说不定...但那只猫能将这张图復刻出九成相似,他更倾向于两处标记根本就是不在同一个地方。 这块地方属于绛北平原,北临燕北江,西靠毒龙岭,早就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下了。两处位置相隔不到五十里,应都建在一个叫云环的小镇里头。 一个绯石武库...一个掩日神宫。若是能尽数到手,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掩日神宫已是死局,寄希望于绯石武库倒也合情合理。 但这样一来的前提,只能是打着天下大定的目的,如此一来这两家彻底推翻了他先前的论断。 他论断绝不会有错...只能说明钟家身在局中,却并非执棋者,至少如今的几位年轻话事者不是。 那此行寻找龙骨图必然杀机四伏,幕后主使或许早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守株待兔。 不管怎样,钟陈两家应当已经加派人手赶往云环镇暗中查探地形,他需要尽快去一趟的地方也多了一个。 天月将白,地图墨渍已然干透。 段星执不再耽搁,将所有线索尽数收去了呆呆的能量石空间里,毫不犹豫离开暗室。 - 青鸾宫灯火通明,段星执刚从墙上跃下,就见几列黑甲卫兵持枪自前庭冒头,当即闪身藏去墙后。 ...他想过凤鸾宫应当被重兵把守,但没想过到了卯时这种天快亮的点还有人在。 身后便是凤鸾宫主殿,一墙之隔,隐隐约约能听清两道女声。 「还是没有爹娘他们的消息?」 「回娘娘,没有,我们派出去的人也一直没回来。您说...会不会...」 段星执偏了偏头,钟自雅居然还醒着。 「他们带走了整整六千护卫,纵然遇袭,也绝无可能传不回来半点消息。定是被什么绊住了...宝色镇就那么大点地方,加派人手,继续去找。」 段星执微微挑眉,他离开浦阳城后考虑去的地点之一,正是钟家数名长辈到达的宝色镇。 没想到连他们自家这些晚辈都联繫不上? 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他刚顺路看了眼地图上这个地方,距离浦阳城八百余里,这片土地上为数不多的几块安宁地段。 六千带甲护卫,几乎算得上一支小规模军队。还是在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宝色镇,钟自雅的想法没错,的确不可能悄无声息出事。 他当真极好奇这些人到底为何要去到那儿。 侍女:「是,还有陛下这边...大少爷命我过来问问您的意思?」 钟自雅沉吟片刻没说话,站在门口回头看着身后。 凤鸾宫大殿正中,摆放着一具乌檀木棺材,萧玄霁静静躺在其中。 「先让他活着,将消息传出去。陛下日日传召宫妃,在凤鸾宫中流连忘返。」 「可您原本不是想...」 「且先放放,本宫总觉得有些不安。先照着他们原本的意思行事吧,一切等联繫上了宝色镇那边再说。」 钟自雅打断道,走去棺材边看着里头脸色苍白的人缓慢绕了一圈,伸手探入其中,纤长锋利的指甲不紧不慢在人脸颊划了一道,「何况他是如今唯一知晓掩日神宫细节的人,就算禄儿继位,他也得活着。本宫真就不信了...一个人的骨头能硬到这种地步。」 第175页 侍女:「但陛下连摄魂都抗住了,世间应当没有比这东西更烈的药...何况他如今的身体,恐怕也经不起摧残。」 钟自雅凝眉思索良久,蓦地轻轻勾起唇。 「不...或许还有个方法可以试试。」 侍女:「什么?」 「给本宫找来天下最好的大夫,用尽一切手段,让他醒过来。」 - 几乎天色大亮,他才等到里边的人离开凤鸾宫,想来是为了坐实那些日夜与宫妃厮混的谣言。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钟自雅到底想做什么来逼问掩日神宫。 反正目前看来,至少很长一段时间萧玄霁性命无虞。 段星执轻飘飘落在那具并未盖棺黑色棺材前。 萧玄霁依然穿着那身祭祀时的玄色王服躺在其中,宛若真正死去一般,唿吸声轻不可闻。 乍然再见,他也说不清是何滋味。自小被囚禁长大,谈不上做错了什么,偏偏命途坎坷至此。 身中无解的摄魂,他眼下一时间也不知是直接出手送人解脱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活着好。 手指轻轻搭在人颈间,段星执沉默看着人许久,还是选择收回了那股致命气劲。 或许活下去,还有渺茫的改命转机。 他今日过来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见见跟着萧玄霁的那只天道灵体,只是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办法。甚至这东西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终究只是一介凡人。 只能等那只焦毛猫被规则拉回身边后问问它,算算时间,呆呆也快回来他身边了。 段星执抱臂倚在棺材边思索着出城方法,余光偶尔扫过棺材里的人。 小半个钟过去,说不清是第几次望过去,他神色倏然一顿,目光直直看向人黑金色的衣襟位置。 那里突兀地出现了一颗褐黄色米粒。 第100章 这里刚才分明还空无一物。 褐黄色米粒大小的东西被捏在指间,段星执仔细端详了一番,语气有些疑惑:「...这是种子?」 农桑为立国之本,农官来找他商讨新策时曾经给他展示过这些东西,这才隐隐有些印象。 但以他的水平,也只能大致分辨出这东西是某种作物的种子。认知实在有限,更多的就不懂了。 而且这东西怎会凭空出现在萧玄霁身上... 这样近的距离,有任何异动不可能逃过他的耳目,定不会是人放下的。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他只猜到一个可能。 「你在此处么?跟着萧玄霁的那只灵体。」 段星执转了一圈环视整个大殿,轻声道,「能否出来一见?」 可惜无人应答。 外头还有守卫,他也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只能再次围着棺材找了一圈。 很明显,这种子突兀摆来这儿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可他不明白为何不现身。 「是无法现身?」 段星执再次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问了句,还是没能得到回应。 「我到底要如何才能见到你?」 仍是一片安静。 「......」 段星执沉思片刻,再次看向萧玄霁。 他还是觉得这灵体想见他,只是迫于某种苦衷不能直接现身,否则没必要专门来偷偷摸摸放下这颗种子。 但他又没读心术...线索太少,根本不知如何解读。 他望着萧玄霁沉思半晌无果,正准备再将这凤鸾宫仔细找上一番时,刚转过身,地面上蓦的又出现了一小撮种子。 段星执:「......」 他蹲下身抓起那一小堆种子端详片刻,忽的福至心灵:「你是不是不能与我直接见面?」 这东西看起来分明就是想叫住他偏又一直在避着他。 「我正对着门口闭上眼,你想说什么便在我身后留下提示。写好了之后将种子砸在我手上,亦或一刻钟后我自行睁眼。」 他说完便转身闭上眼竖耳静听,身后果然传来细物窸窣落地的声响。动静异常细微,足以见那东西的谨慎。 看来他猜得没错,果然不可现于人前,就是不知呆呆为何没这限制。 不到一刻钟,手背忽然被砸了下。他迫不及待转身,就见棺材附近又冒出了一些褐黄种子。 只是这回被歪歪斜斜摆出了两个字样。 他蹲下身沉默看着地上有些扭曲但足够辨认清的「呆呆」 两个字,字上边还画出了个大大的叉。 「你...想让呆呆死?」 暗处的灰猫:「......」 硃笔画叉下的名字,他本能联想起那些秋后问斩的死刑重犯。 但空气凝滞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应是会错了意。 「你是不是不想见到呆呆?他现在不在...」 巴掌大的灰扑扑毛绒身影倏然从棺材下钻出,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细细的清脆声音:「你早说啊!!我至于费那...」 段星执本能回眸看向门口,一把将灰糰子紧紧攥入掌心。 他不清楚外头的人能不能听到这动静,但根据呆呆的情况来看,实体化的灵体隐藏不了声音。 「呜呜呜!!」 「小声一点,外面很多人。」 确定没能引起外头的注意后,他这才将手里陌生的灰毛糰子放开在地。 看着这只与呆呆如出一辙的灰毛长耳朵猫仿佛窒息般神情恍惚一屁股瘫坐在地,浑身毛皱得不可名状,当即升出几分歉意:「抱歉,只是一时情急,你没...」 第176页 「你要不再捏捏我。」 段星执:「......?」 灰毛糰子恢復过来,勐地跳起来甩了甩毛,咕哝道:「第一次这么快就被放下来身体还不痛怪不适应的...」 段星执:「......」 跟着萧玄霁的这灵体...他怎么有种脑子也不太好的错觉。 「你...」 灰毛糰子一把扑了上来打断他的话,眼中顷刻盈满泪水:「可算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这些年过的什么苦日子,总算把萧玄霁熬走了!」 段星执下意识接住猫抬手指了指棺材:「...据我所知,他现在还活着。」 灰猫抽抽噎噎:「不重要不重要,我如今不再与他同生共死,再也不用被挟持了!!」 ? 「能同我说说,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么?」 「一言难尽,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灰猫摆了摆手,端庄坐在他掌心,「现在最重要的是呆呆,它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不能被它发现,否则我好不容易挣来的命又没了...」 「他被我派出去监视旁人了,算算时间,应当也快回了,你们为何不能见面?」 灰猫:「因为有双向印迹!就算我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我和它还是能产生双向印迹!这次要是产生双向印迹,连个陪我一起被驱逐的人都没了!!」 段星执半蹲在地,安静听着灰猫语气惊恐地解释了一番。 因着很是担心随时回来的呆呆,语速如飞将天雍台倒塌后的情况倒了个彻底。 他伸手接过那堆被灰猫捧出来的碎成无数块的能量石,这才留意到对方那身灰扑扑的毛色与呆呆最初光亮柔顺的灰毛截然不同,要杂乱干枯太多。 蹲着太累,段星执索性站起身拎着猫将其放在了棺材上:「你说,你用所有的本源之力保住了萧玄霁最后一点生息,那之后呢...同生共死的契约已经失效了,为何还要留在这儿?」 「能离开,但我不知道去哪儿。能量石已经裂了,就算完成平乱的任务我也回不去我们的世界了。」 在萧玄霁这个疯子身边呆习惯了,哪怕它如今已经彻底自由,看着对方被带走时它还是下意识悄悄跟了上去。 而且它现在只是一只巴掌大小能口吐人言的普通小猫,在外头不说碰上豺狼野兽,哪怕碰上这人世间寻常体型的成年大猫也能将它打伤或咬死。 当日眼睁睁看着萧玄霁跳崖感受着能量极速流失,几乎都要认命的那瞬间,最后迸发的求生欲还是让它选择最后尝试一次。 ...成功倒是成功了,它给自己成功续上命,甚至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契约解绑,但也彻彻底底沦为了孱弱的凡体。 野外危机重重,它依靠自己绝无可能活下去。更不可能随意找上其他人,说不定转眼就将它当成邪祟烧了。 这样一来还不如在粮食富足的宫里偷点吃的苟活度日。 「我能不能跟着你?」 灰猫忽地出声,而后不等人回答转头飞速跳了下去冲去床底,半晌,捧着一大堆种子重新跳了上来,「我一直跟在萧玄霁身边知道很多东西,还有这些种子,你看你看,都是我从系统商店买的,攒了好多年。在我的空间消失前都转移出来了,一定能派上用场。」 段星执看着那堆种子沉思良久,这才转头看向仰头望着他满眼希冀之色的灰猫,静默片刻:「那你应该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会离开。」 「你什么时候离开我就什么时候继续回宫里窝着当老鼠。」 反正它现在的体型跟老鼠也差不了多少... 「求你了,收留我吧!」 段星执:「你不怕呆呆了?」 「我努力藏好一点,只要你偶尔帮我打打掩护,它肯定发现不了我的!」 他没怎么犹豫:「让你跟着也无妨,不过,记得听话。」 这东西看起来比呆呆机灵得多且更熟悉规则,还有这堆种子,带在身边应是个不小助力,实际就算不求他他会试图将这东西留下。 「我最听话了!!」 眼见灰猫站在棺材上喜笑颜开,他伸手接过爪上的东西:「你说这些是你从商店里买的种子?」 「是啊,呆呆不是也有吗?种子每天能买十粒,瓜果苗能买三株,我攒了整整五年才有一大堆!!」 「...还有瓜果苗?多少?」 他忍不住復问了一遍,一时不知该惊奇于呆呆也有这未知的功能还是震惊于能取出的数量之稀少。 只有十颗...难不成是什么一日丰收的神奇谷种。 灰猫:「啊?种子就这一点儿,苗就三株,你有呆呆,怎么会不知道?空间商店容纳万物应有尽有。但被派下这个维度的世界,我们的商店里基本只有吃的。」 他顿时生出些好奇心:「应有尽有?就算买不了,那我能看到吗?」 灰猫摇摇头:「看不到,天道之下有千千万万个世界,你来的地方和现在这个世界都属于低纬度世界,严重超脱本世界进程的东西连我们都看不到,甚至脑子里都是一片虚无。」 「不过如果这个世界的战乱当真因你而平息,天道会自动给你计算很多很多功德,也许下一世就能去更高一级的世界了。虽然有些人别说转世升阶了,不沦为畜生都算好的...无数的生灵歷经千万世也只是勉勉强强维持继续投胎为人的机会。」 第177页 「等你有朝一日转世到能求仙问道的高阶世界里证得大道与天道对弈,说不定还能想起你经歷过的所有转世。我听它们说...那好像被称为炼心之劫。」 第101章 大干如今盛行的佛教教义中实际早已经有这样一番近似的论断,固他乍然听闻灰猫这话也没觉得太惊讶,只是看向灰猫:「向我泄露这么多天机没关系么?」 灰猫:「不算泄露天机,我们也身负规则限制,能让我们知晓的东西,全部告诉你也没关系。你就算思考得再多也悟不了求仙之道,低纬度世界没有灵气。最多不过百年,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肉体老去,然后记忆消散进入轮迴转世。」 段星执沉思了许久,才淡淡开口:「总之,我如今只是一介凡人,安心顾好眼前事足以。」 灰猫歪着头惊异地打量了一会儿眼前人,它还是头一次见到性情这样淡泊的人。 若是寻常人乍然听闻真有求仙问道的世界,少不得得不甘心地追问好长一段时间是否有旁门左道入门,想方设法突破限制。 难怪会以异世之魂的身份被规则选中。 「是啊,你身上如今繫着两个世界的因果,功德条也早就满了。就算现在回去安安心心过完这一生,只要没干出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下一世一定会离开低纬度世界,但去什么世界我就不知道了。」 灰猫瘫坐下去,忍不住垂头丧气喃喃,「我本来也有机会的...」 段星执看着灰猫,他没太听清最后一句,只觉得灰猫情绪突然异常低落。 「这些都是你们生来就知晓的么?」 「嗯,只有新生的灵体会直接来它诞生的世界,像我们这种去过很多地方的,每次完成任务后都回去经歷天道洗涤,洗涤后便能开启新的任务了,我们知晓的东西随着世界等级而变化。」 段星执:「难怪,说起来...呆呆的很多能力,似乎都被天谴噼坏了。」 灰猫顿时跳了起来:「我说它怎么像个全是窟窿的大破烂!!我一个低阶系统反制它一个高阶系统跟在自家串门一样简单!!不过它到底干啥了啊遭这么多天谴...按理来说它的防御层起码得被噼五次才完全碎。」 段星执:「...反制?」 灰猫心虚低下头:「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想要修復它那些窟窿去找引灵石就好了,不过这世界所有的引灵石全被符至榆搜集走了,都堆在观星台。」 提及天谴,段星执亦果断选择移开话题:「那便日后再说,趁着呆呆还没回来,你先告诉我这种子都是什么?该如何种?」 眼下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些种子,既然出自那神奇的商店绝非凡品,只要好好利用起来,假以时日定是决胜之因。 「就放土里浇水施肥,你等等!」 灰猫一把将一兜子种子塞来他手中,而后飞快钻入了床下,似乎在翻找拖拽着什么东西。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只是还没等到那丁点大的灰猫从床下出来,微光闪过,焦毛猫出现在棺材旁兴沖沖喊了声:「星星,我...」 床下动静几乎瞬息停滞。 「乖,跟踪了一天一夜,去睡会儿。」 段星执迅速反应过来,安抚一句干脆利落扯下呆呆胸前的能量石。 「我将它收回去了,你出来吧。」 过了一会儿,床下才探出半个猫头期期艾艾道:「真回去了吧?」 紧接着转眼便拖出好几个灰麻布制成的袋子。 「这是...?」 「还有还有!」 不等他说完,灰猫一骨碌又钻去了屏风后的一处死角,而后满殿乱窜前前后后来回数次,总算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眼前各种各样的作物一字摆开从种到苗不下十种,甚至还有两个巴掌大的小陶盆种上的东西已然长成,其中一盆红艷艷的煞是好看。 「我废了好大力气才在我的能力彻底消失前将这些东西全拖出来藏好,这里只藏了一小部分,大部分还在宣阴殿。」 段星执蹲下身,若有所思拨了拨那些他丝毫辨别不出的种子。 灰猫还在马不停蹄地指着介绍:「这是黍这是麦这是稻这是麻菽粟种,这个是冬瓜藤还有这韭菜萝蔔白菜种...」 「等等,慢点,你先等会...」 灰猫喋喋不休半天没说到重点,他只好出声打断:「你先告诉我,这东西要如何种植?多久成熟?比如这个。」 他直接指向最边上的麦种。 「我不知道啊我又不会种地,我只知道它是什么物种。」 灰猫一脸茫然,「得去找个有经验的老农问问。」 「对了,韭菜和辣椒,这两我知道,都要两个多月才能摘。」 他看着灰猫突然跳起来指了指那唯一的两盆已成熟的作物,「我无聊的时候就种过它们两。」 段星执偏头望去,目光在那几颗红艷艷的小辣椒上停留许久:「那这些东西的过人之处在哪儿?」 辣椒他没听过,但韭菜...两个月的生长期印象中已算长了。若是与这世界的常见作物相差无几,那何必捨近求远。 灰猫低头安静许久才试探着说了句:「也许产量高点?」 它也没去地里见过这世界农作物的平常产量。 「高多少?亩产如何?」 这世界一亩地粮食产量约为三石,若灰猫给的种子产量更高也是一大利器。 第178页 「不知道。」 段星执沉默了一会儿,这灵体看起来比呆呆机灵许多,但实际用处也着实有限。 「...还有其他优点么?」 灰猫又陷入沉思,忽的揪了个小红辣椒咬了口:「味道更好。」 段星执:「......没了?」 「没了。」 看来还是得靠他一一试验,出自商店里的东西,纵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神物,他觉得应当也没那么废物。 毕竟那唤作辣椒的东西他还是第一次见。 但治国领兵查案打架他都不在话下,偏偏种地... 他连个柴都烧不好... 段星执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察觉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迅速起身将地上一堆东西挨个收了起来。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宣阴殿。」 眼见墨色身影就要从侧窗熘出去,灰猫忙不迭追了上去压着嗓音喊道:「带上我带上我!」 段星执扶着窗沿回眸:? 「我跟不上你!而且现在外面全是人,大白天的跑出去一下就被当成老鼠踩死了。」 「......」 他差点忘了灰猫如今不比呆呆。 不过这小东西的心态...不得不说乐观得非比寻常。 - 一人一猫小心翼翼穿梭在阁楼宫阙间,藏去墙后避让禁卫的功夫,段星执低头看着四仰八叉躺在锦囊间啃辣椒的灰猫,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呆呆。」 段星执:? 「不用提心弔胆当老鼠的感觉真好啊。」 灰猫抱着颗小辣椒满不在乎道:「我也叫呆呆,萧玄霁给我取的,明明我才不呆。」 段星执:「......」 「你...介意换个名字吗?」 「好啊好啊,」 灰猫一骨碌翻了个身探出锦囊,谄媚道,「主人主人要不你给我换个名字吧,」 「你就这么简单易主了,不怕萧玄霁醒来后报復?」 段星执笑了声,轻巧翻过一堵高墙,看着不远处的宣阴殿一心二用思索片刻:「你曾经是不是白色的?」 「是啊是啊,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灰猫嘟嘟囔囔,「反正萧玄霁现在管不着,主人以后记得罩着我。」 「很早,放心,呆呆将你没往它的同类联想。」 进入宣阴殿地界,他心神顿时也松懈许多,「既然这样,唤你拂雪如何?」 灰猫夸张地做了个四爪跪地的拜服姿势:「好好好,跪谢主人赐名。」 段星执:「...你同萧玄霁相处时一直是这样?」 拂雪:「对啊,不然怎么在那神经病手下混。」 段星执:「......」 - 半个时辰后,各类种子几乎摆满了宣阴殿前殿。 段星执拍了拍手上灰尘,看着眼前五花八门的谷种菜苗:「好了,现在我们再来好好盘算这些东西。」 可买数量有限,但累积了整整五年,如今也相当可观。 至少若是用于试验完全足够了。 拂雪心疼地抱起其中一捧:「我的冬瓜藤离开空间快死了,还好你来的早,不然这些苗要死完了。」 段星执:「呆呆也有空间,能否将它们放进去?」 拂雪:「不行不行不行,这些种子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放进去它就知道我的存在了。而且它的商店不是被噼坏了?它买不了种子,那现在开启的空间也放不了种子,这些东西在规则判定中属于活物。」 「那便只能尽早让这些东西派上用场了。」 但如今的各方势力,他都还没找到完全可信之人。 种子倒是可贮藏多日,难办的是这些苗,许多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苗早已经枯死了大半。 段星执蹲下身,又忍不住拨了拨那小陶盆的红辣椒:「你有这等神通,可告知了萧玄霁?他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不是还有个越翎章可用么。 「我来得太晚了,」 拂雪郁闷道,「他已经没救了。」 他早就告知过种子之事,可惜那时的萧玄霁因摄魂和鱼戏池而彻底癫狂厌世,它根本无能为力。 第102章 「这些年除了摄魂,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提及往事,拂雪的情绪很是低落:「五年前的事我也不清楚,但我和他绑定没多久,就发现他的神智已经有些不对劲,然后他就被带去了鱼戏池。」 又是这地方,他第一次听说还是在陈祉和钟彧芩的口中。 段星执微微皱眉:「鱼戏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由梁家主建,供达官贵人取乐之处。」 段星执静静听着猫继续说。 「他们将身强力壮的人和各种各样的勐兽聚在一块,看他们相互厮杀,最后站在场上的赢家才能活着离开。」 「那萧玄霁...」 「他被押进鱼戏池的那一年,场上没有勐兽,只有数百名萧家宗室。」 拂雪缩在冬瓜藤下,似乎有些不太愿意回想当时的画面,「不久之后,他就成了唯一活着的萧家人。」 段星执心下微震:「也就是说...他亲手屠杀了所有亲族?」 拂雪低头安静不语。 残肢血海中少年一步步踩过亲人尸骨冲着高位上的显贵癫狂大笑,与最后放出笼的饿兽殊死相搏。 但它看不见人与兽相争,只看到两只毫无人性穷凶极恶的兽在相互撕咬。 第179页 依靠能量石的续命,萧玄霁还是站到了最后,亦是自鱼戏池开以来唯一的胜出者。 但自那天之后,它眼睁睁看着萧玄霁被重新关进宣阴殿,彻底失去最后一丝身为人的生气,日復一日地向深暗处沉陷。 整个宣阴殿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声微不可察的嘆响起。 固然同情,但时至今日,做什么都为时已晚。 「你在宫里的这些天,知不知道钟自雅到底还准备用什么办法逼问掩日神宫?」 他如今已经不寄希望萧玄霁能替他做些什么了,只是乍然听闻人过往,到底是不自觉生出了几分怜悯。 若有机会从钟自雅手中将其带离这个暗无天日的皇宫也并无不可,他们之间毕竟没什么嫌隙,又到底是赠他掩日神宫图的人。 但他离开浦阳在即,萧玄霁眼下这伤势,随意乱动必死无疑,他也不可能继续在宫里干耗时间。 何况钟自雅看起来一时半会不会要萧玄霁的命,与其现在带出宫,不如留在宫中接受钟家的救治。 只能说萧玄霁若是有命等到他再次回来的那天,他便前来设法替人脱身。 拂雪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要是看不下去,现在去杀了他吧,说不定还痛快些。」 段星执没应,只是忽而问道:「他当日为何突然要启动机关?我猜得没错的话,朝廷那些人应该已经放弃逼问了。」 否则不会对萧玄霁起杀心。 拂雪看看段星执,又看看手中的冬瓜苗,犹豫良久,还是选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兴许就是在发疯。」 就像萧玄霁亲口说的,疯子谈不上爱。它作为一个经受过天道洗涤的灵体,亦理解不了凡人这种复杂的情感。 他甚至怀疑当日就算没有段星执,萧玄霁也会摧毁那座掩日神宫。 毕竟那是这些年来萧玄霁唯一一次接触到神宫机关。 疯子行径本就不可用常人论断,它如今好不容易与人脱离,也不想再去深究了。 「这些苗...怎么办。」 拂雪的疑问很快将他从思绪中抽离了出来。 段星执看向那堆焉了吧唧的瓜果苗,亦不再想其他事,干脆拢去了一块:「放着先不管,死了便死了,种子能用就好。」 不过是少了些蔬果苗而已,无伤大雅,只要菽麻麦稻这些能种上就够了。 而且苗类不易携,他也只能将这些轻便的种子带上。 「先将这些东西继续藏好。」 - 段星执扎了个简易行囊将种子尽数收好,拂雪动作麻利将苗推去了原处,宣阴殿很快恢復如常。 地面顿时只余两个小陶盆。 他再次伸手拨了拨红艷艷的小辣椒。头一回见,实际已经好奇了许久,这回终于能将心思放过来了。 「这个辣椒...是什么果子?」 拂雪习以为常扯了个塞嘴里,一拍脑袋恍然道,「差点忘了,两个世界线的进程都还没到这儿,你应该还没见过辣椒。不过也快出现了,所以我也能买出来。说不定你这次回到大干之后,民间就有人发现了辣椒种子,或者通过贸易换了过来。同纬度的世界线进程都千奇百怪,我没有预测能力说不准会怎么出现。反正这东西可好吃就对了!!」 如果说隔壁的韭菜只是它闲来无事用来试验的东西,小辣椒就是它真心实意种下的零食。 「原来如此,是可以直接吃的么?」 他顿时来了兴趣,也学着拂雪从细枝上摘下一个放在眼前打量。 实际拂雪摆出的种子他有好几种都没听过,只是只有辣椒刚好眼下有株长成的作物,这才格外好奇。 果实红艷艷的颜色,看起来倒的确诱人。 「对啊直接吃...啊不是!你们不行!」 只可惜灰猫反应得有些慢,话音刚落,它眼睁睁看着人类已咬下小红椒的尾端一截。 段星执:「......」 空气几乎瞬间凝固。 他仿若站在一个巨大的烟囱里,舌尖似是被火灼烧般难受,鼻子酸涩异常。 「快吐出来吐出来,你们得弄熟了吃!」 「咳...咳咳...」 「我忘了!!这东西佐以肉类弄熟了最好吃!」 可惜他现在根本没空听灰猫再说什么,只觉得眼睛难以自控地溢出少许泪水来。 咳了许久,才略微恢復过来。 「...这东西...当真不是毒药?」 「不是不是不是,就是不能这么吃...炒熟,炒熟就好了...」 拂雪搓搓爪子,讪笑了一声。 段星执半蹲在地上,又缓了许久,才提着衣袖擦了擦眼睛,他有空定要命人将这东西好好研究一番。 不伤性命却令人难受至极,用途定然广泛。 - 懒得戴着累赘的斗笠,出宫之后,他便一路沿着偏僻地段慢吞吞迈步。顺带让拂雪藏去锦囊,将呆呆重新放了出来。 焦毛猫好奇地探头:「星星,你怎么了?」 段星执蔫蔫出声:「没事。」 他单纯就是舌头和喉咙还有些难受,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只是一抬头冷不丁和呆呆近在咫尺的圆滚滚眼珠对上,凑来他跟前毫不避讳道:「星星眼睛突然变得红红的,好漂亮啊。」 段星执:「......」 他干脆利落将猫挥去一旁:「说说,陈祉动向如何。」 第180页 「哦哦,他整日都在和一群人玩,不是去这个楼听曲就是去那个画舫游江。还带了好多好多人去床上滚来滚去,脱掉衣服之后突然拿不同的东西打他们。」 段星执:「......」 他瞥去一眼,欲言又止。 呆呆答得坦坦荡荡,似乎丝毫没多想,他索性也继续垂着眼任猫牛头不对马嘴地大肆描述。 暂时还是不想开口多吐半个字。 好不容易听猫絮絮叨叨完一路没用的废话,终于提及了稍微有用的消息。 「对了,顾寒楼还活着,陈祉今早去见了他。」 段星执侧目扔了个眼神:在哪儿? 呆呆也不知懂了还是没懂,反正自顾继续道:「我跟上去的时候他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陈祉说只要交代清楚那些刺客身上的致命伤口为什么会出自绯离就将他放出来。」 「绯离就是那把细细的刀,你见过的冒粉光的那把。」 段星执继续偏头看着猫,试图以眼神交流:知道了,继续说。 「顾寒楼什么也没说,然后陈祉就很生气的走了。」 眼见呆呆又开始它没用的废话,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顾寒楼被关在哪儿?那些鹭印残部呢?可有他们的消息?」 「好像是叫...鱼戏池...」 段星执倏然站定。 「你还记得鱼戏池的位置在哪儿?」 「记得记得!路好复杂,一会儿地上一会儿地下的。不过我就猜到星星想知道怎么走,这回特意记了!」 「有长进,干得不错。」 「那些鹭印残部我没见到他们,但听陈祉说准备...」 小巷尽头,忽的传来几声粗俗不堪的斥骂,一人一猫一齐抬头望去。 第103章 尽头处,几名身着布衣的五大三粗壮汉聚在一处。入耳尽是污秽之言,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啜泣和求饶声。 段星执微微皱眉,他这又是碰上什么仗着人多势众的欺凌事件了。 ...不过倒也不算新鲜。 这浦阳城中乞丐流民不如狗,巡逻官兵个个如同眼瞎了一般,他这些时日实际已见过不下十桩诸如此类的事。 若是正正好好撞来跟前便不动声色顺手帮上一把,但更多时候,他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官府不作为,欺凌事件多如牛毛,单单靠他一人管不过来。 「贱蹄子,爷几个花了钱将你带出来,还在这儿装什么清高。」 被逼入墙角的青衣人浑身发着抖,跪在地上哀哀求饶:「明明说好子鸾今日过来只是弹曲,各位爷行行好,放过我...」 「杨妈妈收了那么多银子将你交给我们,还真信只是让你来弹个破琵琶?」 「跟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赶紧拖回去。」 「这贱东西还真能跑,差点没抓住。」 「带走带走。」 站在最里头的那莽汉满脸不耐烦正想直接将人拖起,一炳素银色摺扇蓦地牢牢横在前方随手一推,他顿时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勐地摔了个屁股蹲。 最先入目是一片飘逸的银黑色衣摆。 「哪儿来的...」 几人正欲破口大骂,抬头瞬间声音蓦的戛然而止。 段星执偏头瞥了眼身后衣衫髮丝皆凌乱不堪的人,这才发现是个瘦弱的年轻男子,此时低着头看不清面貌。 「不知几位何故在此强人所难?」 众人安静片刻,原本怒气沖沖的瞪视当即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露骨打量。 「你说呢?」 「路见不平?要不你来替他?」 「嘿嘿,你乖乖留下,我们就放他走怎么样?」 「好啊,」 段星执扬唇轻笑一声,看着眼前几人眸光冷冷,顺手将身后的人拎了起来向外推了一把,「走吧,用不着管我。」 只是那人飞快缩去了身后拽着他衣袖一角:「我不走。」 段星执:「......」 这人还挺仗义? 「既然不愿意走,依我看两个都留下得了。」 有人上前一步,笑容愈发猥琐:「送上门来的美...」 没人看清眼前人是如何动的,微风拂过,深巷蓦然传来几声惨叫。 段星执不知何时出现在离他最远的瘦猴身后,负手闲庭信步般走了两步,执起扇子随意敲了敲人肩膀,笑道:「送上门来的什么?」 另外几人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没什么,英雄...好汉饶命!饶命!都是他们干的,我就是被迫拉过来,什么也没做!」 「你个杂碎!等老子...」 锐利尖刃倏然擦着人眼角深深钉进地里,说话的人抖了抖,气势当即矮了下去:「你...老子没骂你...」 「现在立刻去找大夫,你们这手还能保住。」 几人顿时忍着痛忙不迭爬了起来,纷纷踉踉跄跄往外跑去。 末了,大约是觉得离远了,又有人不甘地喊了句:「我们正儿八经将他买下来的,光天化日打劫,还有没有王法了!」 段星执:「......」 一袋碎银利落地砸去正中间那人的头上。 「滚。」 - 他回过身正想看看青衣人的伤势,冷不丁被人死死抱住。 耳畔的嗓音无端带上几分柔媚意味:「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第181页 段星执:「...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放在心上,你先放开。」 「...可我腿被打伤了,站不太稳...」 这人说话离得太近,温热的吐气惹得耳廓有些痒。他不自在偏开头想离远一点,不想抱着他的手臂似蛇一般缠得更紧。 「公子能否将我抱出去...?」 「我扶着你,」 听闻这话,他心间陡然蹿升出一丝异样,只是好不容易将身上的人拉开了些,就见始终低着头的青年缓缓抬头露出清秀的脸庞,再次依偎了上来。眸光幽深,语气嗔怪:「公子就抱着我嘛...」 这青年眼瞳似黑非黑,离得近了才能发现像是一种极深近黑的幽蓝。但不觉妖异,只让看着这双眼的人无端生出几分好感,如同漩涡般吸引着想一直看下去。 他维持着抓住人手腕的动作忽地定在原地,任人重新揽了上来,一眨不眨回视良久。 「星星?你怎么了?一直发呆?」 耳畔呆呆的声音令他倏然回神,片刻后,轻轻眨了眨眼。 「公子,好不好?」 不好... 然而望着那双充斥着无辜之色的幽蓝双眸,他鬼使神差点了点头,缓缓将人横打抱起:「好。」 只是走出不过两步,脚步微不可察顿了顿。长睫微垂,轻易掩下眸中的神采。 今日这遭,他好像有点多管闲事了。 第104章 空旷安静的小巷,耳畔总能听见若有似无的清脆铃响。 那铃声似有生命般自四面八方钻入耳,将脑子搅得一团迷煳,令人昏昏欲睡。 但他分明并不觉得累。 身体和意识被人以某种古怪的方法诱使着分离,他一旦当真放弃抵抗听从现在的意志直接睡下,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段星执缓慢眨了眨眼,垂眸快速瞥了怀中人一眼。 这人有问题。 但他近日行事大多独来独往且谨慎至极,倒不知何时招惹上了这样一个人。 他一边暗自运功对抗那些竭力催使他睡过去的若隐若现铃铛声,一边飞速思索这些时日的细节,冷不丁察觉抱着的人再次伸手环住脖颈,望着他笑意斐然:「你叫什么名字?」 「段星执。」 还不待他随意编个假名,目光触及那双幽暗瞳孔的瞬间,应话已脱口而出。 ...... 应是某种蛊惑之术,辅以铃音扰乱心智,没想到这世界也有人修习这类旁门左道。 他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打量,最后停留在人晃动的长髮中坠着的几个拇指大小的冰蓝色镂空圆球形配饰。 声音便是从那儿发出。 可惜这偏门主打的便是一个出其不意让人中招,一旦有所察觉心生防备便极难成功。 乍然以一个受害者姿态出现在他面前,难不成就以为他会不设防了? 他倒想看看这莫名其妙的人到底要干什么。 「那我叫你阿执好不好?你叫我子鸾就好~」 段星执低眸不语,半晌才轻轻应了声:「好,子鸾。」 「变迟钝了,不好玩。」 秋子鸾索然无味拍了拍掌,倚着人肩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还以为被哥哥心心念念记挂着的故人有多厉害,也不过如此嘛。」 哥哥?故人? 段星执满头雾水行至小巷出口,看着前方的岔路口復又故技重施演绎出刚才的神态问了句:「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我哥,算算被我支开的时间,他也快回家了。」 秋子鸾眯着眼快意笑了声毫不避讳道,不紧不慢从人怀中跳了下来,只是一时忘了脚上有伤一个踉跄险些狼狈摔倒在地。 段星执下意识伸手捞住,目光扫过人足踝处。 这人或许是为了让匆匆忙忙出逃的假象更真实,并未好好穿着鞋,固只是一闪而过,他也轻而易举看清足踝处的那道醒目伤口。 他蓦然想起当日在林中随手扔出的几片树叶,原来这几日一直鬼鬼祟祟跟踪他的就是这人? 「喂,你...」 被人看到这样丢脸的一幕,秋子鸾气恼抬眸,冷不丁撞进那双如今没什么焦距的清透瞳孔,忽的失声。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人生得异常漂亮,丝毫未曾放在心上,还满不在乎贬斥了一句他见过的容色昳丽者多了去了,有什么特别的。 只是腰间环着的力度轻柔且稳固,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几乎只要稍微仰头...便能亲上去,他好像突然有些理解那天他哥为何要将人抱住。 明明近在眼前,他总觉得沐在阳光下的人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像是海市蜃楼,一触既消。 又无端让人觉得...无论跋涉何种深渊,只要能将人牢牢抓住,便无需畏惧半点黑暗。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人微微抿起的唇瓣,忽的意随心动抬头凑近亲了一口。 段星执垂下眼睑,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反感。他向来讨厌这般行事毫无分寸之人,若非实在好奇这人口中的兄长与他究竟有什么关系,也不会容忍到现在。 什么真不真实...反正眼下还不是乖乖的让他为所欲为,秋子鸾退开一点,愉悦地哼起了歌。 他很满意像现在这样,对他言听计从,眼中只看得到他一人。 向来我行我素惯了,遂毫不犹豫伸手将人紧紧回抱住低声咕哝道:「反正你现在是我的了,去哪儿都得跟着我。谁让你多管闲事救我,烂好人,我这辈子最讨厌烂好人了。」 第182页 段星执无言闭上眼。 他偶尔发发善心这是救下了个什么祖宗。 「好了,先往左边这条路走,你继续抱着我。」 好在他耐心即将告罄之际,这人终于捨得开口指明方向,否则再被缠一会儿他大抵是难以再容忍半点。 依言重新将人抱起,怀中人几乎眨眼又凑了上来在颈间轻嗅:「你身上怎么那么香?」 段星执:「......」 要不他还是把这小子直接扔出去算了。 - 远远见着熟悉的小院,段星执轻轻皱起眉。 他早该想到的,每每察觉那股被窥伺之感,他都是和秋沂城呆在一块。 这人定然不可能随时随地追踪到他的下落,所以只能潜藏在这座院子附近。 但他倒不知道秋沂城居然还有个弟弟,性情还如此不讨喜,和他哥当真是天差地别。 既然萦绕在他脑中的那些疑惑如今得以解开,便也没必要和人继续演戏下去了。 将秋子鸾放在那棵枯树下,段星执起身环顾一圈这寂寥的院落。 秋沂城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平日几乎都在这枯树下发呆,不知今日为何不在院中。 不过他还有事要办,暂且没心情追究这些无关紧要之事。看在这人是秋沂城的弟弟份上,先前之事他可以暂且不作计较。 只要日后安分些。 「阿执,去屋里取来白凝膏替我上药~」 他低眸看了眼坐在石堆上的人,足踝处的伤口似乎并未得到妥善处理,露出一片青紫血疤。 思索片刻,还是依言走进了屋中。 不过自是没打算亲自替人上药,顶多将药瓶扔过去便直接坦言未受蛊惑之事。 屋中依旧空无一人。 唯一的床榻空荡整洁,他忍不住摇摇头。这些伤患一个个的不好好呆在屋子里养伤喜欢到处乱跑究竟是什么毛病。 「呆呆,同我说说去鱼戏池的路。」 段星执边确认完手中的瓷瓶是秋子鸾要的药,边随口交代了一句。 只是刚走回门边,便看到院中对峙的两人。 秋沂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 这会儿回来了倒是正好,让人管好自家弟弟。而且秋沂城既曾经效力于恕雪台...那这个行径荒诞的弟弟,不知与恕雪台是否也有关系。 他更倾向于没有,否则秋沂城既然在其内部认为已死,秋子鸾没理由还活着。 除非这两兄弟关系恶劣至极。 他握着药瓶走近枯树,还不等他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就见秋沂城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轻声开口:「你什么时候接近他的?」 「你猜?反正他现在只会听我的话~」 枯树下的人笑容得意晃了晃腿,忽地起身扑了过来,「阿执阿执,替我上药。」 「解开他的控制。」 「凭什么听你的,我就不。」 他正想将怀中的人推开顺便解释一句,触及对面的目光不由愣住。 见多了在他面前的温和无害神色,还是头一回在人眼中看到这样毫不掩饰的狠毒杀意。 与此同时,轻缓的嗓音响起:「那你就去死吧。」 「阿执,替我拦住他!」 亦是这电光火石间,正前方的人挥掌凌厉杀招转瞬已至眼前,秋子鸾顷刻转身绕了圈躲去他身后。 段星执:「......」 他不得已先一步开扇为防替身后的人拦下攻势,顺手将人逼退:「你先冷静,我并未受他蛊惑。」 大抵是眼下的回护姿态使然,秋沂城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一圈,很快摇头轻声道:「那你为何会和他呆在一块?还替他取药。我回来时看过,地上只有一排脚印,他脚受伤了,脚印不会如此整齐。所以是你将他抱过来的?不像你心甘情愿所为。」 他惊异于对方如此细緻的观察力,一时失语,却是直接让人误以为他默认了这番推测。 「没事,只要杀了他,你身上的控制便能解开了。」 话音刚落,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意已然出现在身后。秋子鸾惊骇抬眸,丝毫不敢懈怠,抬手死死抓住袭来颈间的手臂,另一手顷刻打出几枚菱形暗器,这才堪堪将人逼退。 到底成功控制与否他现在已经来不来思考,但他确认秋沂城这次是真想杀了他。 段星执刚转过身,冷不丁又被秋子鸾拽住衣袖就地一滚躲去他身后。 他只好再次抬手相阻,却见对方强行收了内劲,被回斥力逼得踉跄退后两步。 两人身上俱有伤,秋子鸾显然并非秋沂城对手,几乎只有逃窜的份。但这当弟弟的刻意拉着他当挡箭牌,致使秋沂城多有掣肘不敢尽全力,频频失手。 ...这两兄弟间的关系比他想像中要恶劣太多了点。 从回来到现在也不过半刻钟,他捋了捋思绪,终于得以从这措手不及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再次开扇横在两人中间,而后瞬息绕去秋沂城身后,反手合扇以扇柄轻点人胸口几道大穴。 随即将因脱力倒下的人稳稳接住平放在枯树下。 「我说了,我从未被他控制。」 第105章 「我假意被蛊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的身份罢了。」 秋沂城抬眸盯着他看了会儿,似是终于信了,这才低下头去低声道:「抱歉,他自小被宠溺过度,本性不堪,今日是我管束不力。」 第183页 都这么说了,他自是不好深究到底,也顺着这话退了一步:「无妨,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被逼至水井边的人气急败坏怒声道:「秋沂城!」 「你,你们!!」 他们这番交谈几乎将人怒气点燃得彻底,秋子鸾咬了咬牙,借力井桩凌空跃起,毫不犹豫沖向树下的两人。 受伤情况下,对方那点武学造诣根本不够入他眼,段星执头都懒得抬,摺扇在掌间轻巧一转。只是还不待他抬手拦住人,身后突兀冒出一道微弱的气息。 不似敌人,他动作一顿,抬眸看着横在眼前的素白短刀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的黑衣少年。 「...疏影?你不是不在?」 少年嗓音还带着重伤初愈后的低哑,见人未执武器,只以刀背相阻轻松挥退,而后迅速收了短刀小声道:「我一直在屋顶。」 段星执:「不好好养伤你去屋顶呆着干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他居然都不曾察觉气息,疏影的隐匿水平的确不可小觑。 「五日,足够了,在屋顶呆着更习惯。」 「......回屋里呆着去。」 少年还是那副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装束,只露出澄澈双眼,偏头看了看身旁被他拦住的满眼不甘之色的人,不假思索低头一拜退回屋中:「是。」 除非刻意放任,在场几人没人伤得了他。 段星执目送着听话消失在门边的身影,若有所思收回视线。 - 变故陡生。 疏影刚回屋,数道菱形暗器当空袭来,看方向显然不是冲着他,但道道致命直攻他身旁的秋沂城。 竟还是不死心。 摺扇展开轻而易举当空拦截,段星执刻意放任其中一道菱形刃入扇柄间隙处,穿过瞬间顷刻合扇稳稳夹住,而后在掌心旋转一圈将其掷了回去,擦着肩膀深深钉入人身后木柱,语气已有些冷:「你究竟想干什么?」 先前跟踪和冒犯他之事他已经决定不再计较,实在没明白这小子还在无理取闹不依不饶些什么。 秋子鸾抬手摸了把肩头割开的一丝血迹,恨恨抬眸:「这是我们的家事,你凭什么插手?」 被人怨声以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负手淡淡望了过去:「那你就当我是过路人,有人在我面前手足相残,看不过去想拦便拦了,你又能如何?」 秋子鸾眼眸微睁,指着他身边的人几近一字一顿道:「那他刚才想杀我,你为何不管?为什么现在又主动护着他?凭什么?」 段星执:「我......」 他被这几句底气十足的质问问得不由一愣,甚至恍惚间怀疑了一瞬自己。 且不说认识时间长短,就以刚才那桩事的来龙去脉,他若是站在秋子鸾这一边才是脑子不好。光就两人性情,他偏护其中更顺眼的一方也是理所当然。 秋沂城说的没错,秋子鸾这性格的确像是被宠溺坏了,难不成以为这世上不管谁都得不问缘由地偏心他? 亏他原本还想给人几分面子。 「好,那便换个说辞,就凭我与他相识一场,算得上莫逆之交。不向着他,难不成向着你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莫逆之交?就因为这个?」 秋子鸾低头喃喃重复了一句,而后深深唿吸了几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圈,原本还算清秀的面孔因浮起的妒色变得隐隐有些扭曲,忽而似诅咒般恶狠狠道:「他也配?没人会偏心他,他才不配。从小到大,他都不配与我相提并论。」 「等你知道更多事以后,一定也会将他弃如敝履。等着看吧,有些人的命早在娘胎里就註定了,天生就该像垃圾一样被丢弃。」 「你会后悔的。」 这话歹毒之意溢于言表,他忍不住皱起眉低头看了眼始终不为所动静坐在枯树下的人。再次转头看向水井那边时,却见对方已然翻墙逃走。 段星执:「......」 旁人家事他一个外人自是不好多探听,但都到这份上,要说他无一丝一毫好奇是不可能的。 「你们两兄弟到底什么情况...?」 就当他以为秋沂城不会说什么,准备识趣闭嘴时,对方像是辩解一般忽然出声道:「我说过,是他被宠坏了,爹娘尚在世时,向来毫无底线地偏心于他。从小到大,我未曾做过半点苛待之事。」 而后抓着他手腕缓缓借力站起身,抬眸望着他轻声开口:「你相信我,不配的从来都是他。」 ...所以,能不能继续偏心他。 - 待到从秋沂城家离开,又至午后。 今夜便是鱼戏池正式开启之时,他计划黄昏后正式行动,这会儿天色尚早,索性沿着呆呆指引的鱼戏池路线朝着城西郊方向不紧不慢散步,一边回想刚才秋沂城告知他的一些过往。 没想到身为父母对待同是亲生的两位孩子,能天差地别到这等程度。一人如珠似玉的捧着,一人如草似屑地踩着,难怪秋子鸾性情糟糕到那种地步。 不过经过今日这遭,秋子鸾应当也不会再自讨没趣跑来他跟前晃荡。 否则再遇上那自我惯了完全听不进话的小子亦或被跟踪,他大抵能烦到连秋沂城家门都不愿再踏进一步。 只是刚转出某条巷子,脚步再次一顿,回头望去:「疏影,你又跟着我干什么?」 第184页 这人根本没怎么隐藏形迹,摆明了故意让他发觉。 「我养好伤了,无处可去...」 黑衣少年轻巧落入巷中,低着头拱手一拜,小声道,「只是跟着,并无恶意,有任何交代尽管吩咐。」 半晌,又赶忙补充了一句。 「若是不便知晓让我去处,我这就退下。」 段星执:「......」 他当然看得出来,否则以疏影的能力真想神不知鬼不觉跟上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声短促的轻哼在巷中响起,疏影抬头望去,便见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长巷。 心间才浮起一丝疑虑,耳畔忽有暗器破空声传来。 他下意识回头,短刃顷刻出鞘。只是刚抬手欲阻,手腕先一步被不知名物体击中一麻。 下一刻,暗香浮动。随着兵刃落地,他被重重按在墙上。眼前是懒懒散散执扇的青年气定神闲半倚在他肩上,时机卡得异常精准,正正好好拦截住即将钉入入的额心的暗器。 这样近的距离,他只需微微抬眼便轻易看清对方眼中泛着点浅淡笑意。不似嘲笑,倒是无奈之意更多。 「这点反应?这就是你说的养好伤了?」 顶多能下地乱跑罢了。 「我...当真养好了...」 段星执无言摇了摇头,看在疏影身世和年龄不大的份上,也懒得计较太多:「回去呆着吧,当真想报恩,就你如今的水平,还不够格跟在我身边。」 在大干,想成为皇家护卫,所有人都需经过暗卫营十八重严苛歷练。 全盛时期的疏影论武功倒是勉勉强强够格,可惜想成为他的贴身近卫,单有武功可不行,规矩性情缺一不可。 不曾经过暗卫营的训导,他用着本就不大习惯。不过这里毕竟不比大干,自是不可能要求这么多。 他在这儿本就缺乏可用人手,疏影身世干净,若是当真执意想跟着,倒也可以试试培养为心腹。 不过一切等人伤势痊癒之后再说,他没有当个遭人怨恨的恶毒主子癖好。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方能让人彻底信服死心塌地地追随。 一味不择手段地奴役,纵然有那么一重恩情在前,怕是用不了多久便消磨个干净,逼人直接背刺。 哪怕是养了多年的狗,若是日以继夜地责骂毒打也迟早逼出反咬一口的心思,何况是人呢。 「好好养伤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若有任务我自会唤你。」 这话几乎已是变相同意让人跟着的意思了。 「是...是,属下告退。」 段星执退开半步,刚转过身就见人飞也似的逃离了巷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脸红什么,烧没褪干净?」 - 入夜时分,他准时到达那从外边看似朴素的庄子外围,门前已陆陆续续来了几顶轿子。 最外圈的防备看着很是懈怠,若不是呆呆引路,他根本没法将眼前这与民宅差不了多少的小庄子和传闻中的鱼戏池联繫上。 呆呆:「入庄之后,就有接引人过来带路。庄子里面的暗道不复杂,但第一道关口需要坐船过一个超级大的湖,鱼戏池就设在湖中心的小岛上,星星你想到潜进去的方法了吗?」 段星执隐在墙后,探头看着外头陆陆续续乘坐马车轿子到达的各路身着常服的官员大户们,摇摇头道:「湖上往返只有一叶扁舟的话,我除非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怕是过不去。」 「不过...这些人几乎个个都带着面具,是此地不成文的规矩?」 呆呆点点头:「是!只要上了小船就安全了,这地方的规矩就是上船后无论如何也不能碰同行者的面具,否则会被守卫带走,我们可以打晕一个小厮混在其中进去!」 段星执看着那接踵而至的人群,目光停在其中一列队伍中心被僕役环绕的银色轿子,一名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刚巧走了进去,看着身形与他相仿,遂难得地点头贊同呆呆道:「可以一试。」 不过他的目的并非小厮。 主子之间不可相互窥探真实身份,可没说不能对自家僕役动手。 这些人身边带着的家僕护卫相当少不说,定然也是信任熟悉的心腹。若是顶替小厮,当主子的指不定就察觉出什么直接命他摘下面具,届时他说不了半个不字。 但若是他顶替的是主子身份,这些跟着的下属即便有少许怀疑,想坦言揭穿时少不得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以及猜错的下场。 简而言之,反正都是混迹其中,不如选个风险更低的。 这一队似乎在等什么人,迟迟不进庄子,正好给了他可乘之机。 「呆呆,过去找个机会将这泻药倒入他吃的东西里。」 段星执将少许粉末涂在呆呆前爪,继续安心隐去了墙后等待时机。 喜讯很快自远处传来。 「快,快起轿!本公子去趟茅房!」 他侧目瞥了眼轿子消失方向,亦跟着消失在原地。 - 一刻钟后,段星执扶了扶脸上面具,从容下轿。 「公子,您等的人已经到了,先去庄子里等着了。」 「......」 进出庄子的人大多都是独来独往匆匆忙忙,偏偏就这人似乎在等什么同伴。 但若不是恰好在等人,他好像也找不到偷天换日混进来的机会。 算了,福祸相倚是常事。他微微皱着眉抬手无言按了按太阳穴,心道希望别被发觉出端倪。 第185页 「公子,您身上怎么突然变这么香了,什么时候涂的香膏。」 段星执:「......」 眼见这小厮毫不避讳凑了过来东嗅嗅西嗅嗅,他当即仿着那年轻公子的模样一把将人推了出去冷声道:「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是要本公子替你开路不成?」 「不是不是,小的这就带路。」 - 他跟着小厮穿过长廊,很快见到一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负手在尽头处落落站着。 那身姿...无端有些熟悉。 他心下顿时浮起警惕,缓慢走上前去。要是曾见过的人,那就遭了。 这白衣人同样带着面具,远远见着他亦只是回眸瞥了一眼冷淡出声:「到了,走吧。」 钟自穹。 声音一出,他顷刻在脑中对应上白衣人身份。 实在不妙。 但都已经走到这儿,现在更不是离开的时机,而且钟自穹看起来未发觉出同行者已换人,态度亦很是冷漠。 如若关系不算亲近,那便还有迴转余地。 段星执低着头,不动声色跟在人身后,忽的察觉前头脚步顿住,回头看了过来。 一道令人如芒在背的锐利视线自上而下缓缓扫过。 良久,却见对方只是扬唇一笑,缓缓问了句:「阿霖今日是用的什么香?」 「梅花。」 多说多错,段星执仿着那人嗓音,言简意赅吐了两个字,避开对视的目光看向长廊。 这庄子有暗道通往码头,过去用不了一刻钟,也就是说只要混过这一段短短路程他便安全了。 偏偏钟自穹看起来并不着急,倒是对他身上的香格外好奇。 对方带着朴素的白鬼面具,一袭白衣将儒雅气度衬得浑然天成。若非他敏锐度奇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人是传闻中狠绝无情的天鹰骑主将。 「梅花么,我倒见过不少,但怎么觉得阿霖身上的今日格外好闻些?」 「......」 段星执抬眸瞥了眼忽而凑近的人,尽力压着着避开的本能,镇定道:「坊间淘来的,若是喜欢,我回去赠你一盒?」 这世界男子涂脂抹粉几乎是常态,他身上这点香应当不至于引起猜疑。 钟自穹抬眸定定望了人好一会儿,蓦地轻笑一声:「好,我记着了。」 见对方终于退开转过身,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正欲跟上,一只虎口覆着薄茧的手忽的横在身前。 段星执:「......」 他迟疑不到片刻,果断搭了上去,而后被人忽的一拽拦腰揽进怀中。 手指沿着嵴背缓慢向上划过,他本能抬手想挣开却被对方先一步攥住手腕反剪在腰后。 「乱动什么?你平日不是很喜欢吗?」 段星执:「......」 手指穿插进髮丝,手掌整个覆住后脑不轻不重压了压。 他被迫向人怀中贴得更近。 「我怎么觉得...阿霖今日对我格外冷淡?」 ...... 「有、吗?」 他竭力压住动手的欲望,以前额抵在人肩头,深吸口气无声闭目。这两人的关系...似乎远远超出了友人界线,亲近得令人头皮发麻。 早知他就该在外边耐心再等等,或许能等到其他更适合取代的身份。 上方的人只意味不明笑了声:「或许...是我多想了吧。」 摺扇自袖中滑落稳稳攥在掌心,周围加上护卫也不过八人,他低头面无表情思忖着直接动手胁迫钟自穹的胜算有几成时,对方终于捨得放开。 「不逗你了,走吧。」 段星执任人牵着,垂眸安静跟在身后,只是另一只掩在袖中的手始终牢牢握紧扇柄蓄势待发。 如若这两人当真是如此亲密的关系,这样近的距离,钟自穹不大可能连情人换了个人都察觉不出来。 如果不是...那刚才一番行径根本就是在试探。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不直接揭穿他。 难不成是想在船上动手?届时四面临水,插翅难飞。 但如果是做这打算的话,未免太小看他。 - 好在接下来一路都风平浪静,他们跟着接引人穿过曲折的暗道,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到达了码头。 岸边只停着几只平平无奇的木舟。 「两位,请。」 「我和他同乘即可,船家,开吧。」 钟自穹都已经发话,他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依言跟着上了船,一心二用打量着周边环境一边观察同行者的动向。 湖上瀰漫着古怪的雾,加之夜色使然,能见度极低。段星执始终悬着心,直到雾气渐散,见着远处飘摇的几串红灯笼才略微放下一点。 呆呆:「灯笼那里就是鱼戏池入口了,不过我跟着陈祉来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条路。」 狡兔三窟,只有一条路那才不合理。 一路上钟自穹又恢復成了最初那副冷淡的模样,负手站在船头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一同上岸,他终于得以看清眼前的正门。 一串串红灯笼下摆放着整齐列成一排的铜铸蛇像,蛇嘴大张,獠牙在夜色中分外渗人。蛇像后,是一扇扇高不见顶的青铜门。 呆呆:「把请柬塞进蛇嘴里门就能开了。」 随便塞哪只蛇都行? 他从袖中摸出那张暗红色请柬,正想等人走后再多问问这只不靠谱的焦毛猫,冷不丁被叫住。 第186页 「牡丹,是第三座。」 说话间,钟自穹前方的铜门已经缓缓升起,随之而来的一句夹杂着笑意的缓声叮嘱:「进了鱼戏池别乱跑,一路直走找到接引人,带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否则...连我也保证不了你的安危,阿霖。」 声音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那一刻,铜门重重落地。 段星执独自站在阴森的红灯笼光晕下,凝眉一言不发看着请柬上的牡丹纹。 钟自穹能有此一提,果然早就发现了他不是本人。 呆呆:「我们信还是...」 焦毛猫话没说完,就见人已经将请柬扔进了第三座蛇像嘴里,前方青铜门缓缓开启。 段星执随手展开摺扇,衣带当风头也不回穿过窄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走。」 他今日入鱼戏池,本就来者不善。能低调些当然是最好,若是不能...那也要看看里头这些人有没有本事拦下他这个无法无天的擅闯者。 第106章 青铜门闭合,眼前是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一座直桥自上而下缓慢坠下,通往尽头处一座空旷幽静的敞开式大殿。整殿墙面俱以青铜制成,布满瑰丽刻纹。穹顶奇高,无数条粗链拉起的铁制浮廊悬在上方。 成百上千巴掌大的蓝焰附在墙上灯座,远远望去如荧荧鬼火,衬得此地更显阴森。 他踏上直桥,两侧深黑色的不知名死水腥臭气极重。隐约还能听见脚下铁链缓慢摩擦的动静,像是某种不知名机关在运转。 「这水里有蛇!好多水蛇!!星星你记得千万别碰水!这里面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不是有毒就是各种各种的虫兽。我上回见到他们直接将人扔进水里,一会儿就成骨头了。」 「他们还会在上面的浮廊往下扔尸体,浮廊据说通往很多个机关枢纽。要是去找顾寒楼所在的水牢的话我们得从上边走,但是锁链会时不时断开,很不安全。」 耳畔是呆呆满场乱飞的念叨。 段星执边听边打量四周,看着这座足以让他惊嘆的鬼斧神工建筑。整方空间肃穆冰冷,不近人情。 「如何才能上浮廊?」 那些浮廊都被一层网状护栏密实围着,想必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直接借轻功上去。 「外面有悬梯,但是悬梯有好多守卫在。」 过了直桥走上台阶,他才发觉大殿正中央还铸立着一座三足巨鼎,鼎前两名手持铁杖身着黑甲的接引人似乎已等候多时。 胆敢堂而皇之在明面上立鼎,这心思真是半点也不愿藏。当今摄政弄权的几大世家,属实没一个省油的灯。 两人弯腰行礼,随即伸出手来:「恭迎大人入鱼戏池,请将请柬再交予我等。」 段星执:「......」 他根本不知道还要将请柬从什么地方取回来,所以,钟自穹离开前叮嘱的那番话,根本就是故意的。 「大人?」 「两位稍等。」 段星执弯眸沖人笑了笑,微微弯腰将手塞进袖中佯装取物。 呆呆歪头:「请柬不是被蛇吃掉...」 「呃!」 话音未落,摺扇倏然现于掌中在两人颈后重击,护卫齐齐倒了下去。 段星执以行动干脆利落打断某只猫的疑惑:「发什么呆,走了。」 「但这条路我不会走...而且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偷偷熘了进来...」 说话间,他已经退出那大殿,重新回到直桥抬眸看向穹顶上那布满尖刺的铁网。 「那就自力更生,你不是能穿墙么?引路足够了。在他们开始仔细搜查之前,离开这儿。」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地方限制重重,若无熟知规矩的人带路,任他再谨慎伪装,一个人也根本走不下去。与其小心翼翼躲躲藏藏,不如干脆放开了手脚肆意行事。 何况他来此的目的本就只有一个,速战速决也未尝不可。 「呆呆,替我指出水牢方向。」 - 鱼戏池水牢一隅,这里布满了大大小小无数人工开凿的深坑,坑内隐约可见黑绿色的水面。 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腐朽的霉臭。 临近后半夜,整个水牢一片寂静。橘黄灯火影影绰绰,光线昏暗异常,只偶有窸窸窣窣的不知名动静和夹杂着痛苦的深重喘息声。 所有人俱在水牢中挣扎得精疲力尽,加之即便出了水牢,外头仍旧机关重重,是以这儿守卫异常松懈。 段星执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其中一个坑洞的铁门前。 呆呆:「就是这里!星星小心一点,水里有一只大蟒蛇!」 又是蛇... 铁门只是用的寻常材料,根本谈不上什么防守作用,他轻易破开铁锁踏了进去。 坑洞边缘容人站立的地方极窄,他才走了一步,便不得已停了下来,半蹲在坑边低头看向下方。 蛇的踪迹暂时没见着,但人影倒是在微光下很是清晰。 几条铁链深深扎根在洞壁,一路延伸至水下,毒水中站着个头髮散乱上身赤裸,强健肌理上布满数道醒目鞭痕的年轻男人。 他轻唤了声:「顾寒楼。」 清清泠泠的嗓音几乎瞬间震醒牢中意识混沌的人。 锁链顷刻晃了晃,他看着下方的人动作迟缓抬起头,原本殊异的墨绿色瞳孔在昏暗光线内不甚醒目。 第187页 「...是...你?」 「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段星执颇有些意外:「你不想离开这儿?」 顾寒楼沉默许久,才低声问了句:「现在是什么时辰?」 「寅时。」 「来不及了。」 ? 不等他问,下方的人继续缓慢道:「天一亮,他们就会将我带上斗兽场。若是我凭空消失,整个鱼戏池顷刻会被封锁。」 「钟家的人来了,天鹰骑定在湖边待命,没人能从封锁中逃出去。」 段星执沉凝片刻,敛了点笑意,但仍是散漫把玩着手中摺扇:「我既然来了,这些就不是你需考虑的事。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活下去。」 「...想。」 不枉费他费那么大劲潜进来,既然想活,这桩交易就有做下去的可能。 段星执无声笑了笑,视线依旧牢牢锁着下方:「我可以救你出去,不过作为交换,我要你告诉我,鹭印一族为何要效力于陈府?按理来说,他们算是你们的灭国元兇之一。」 顾寒楼沉默良久,轻易读懂人言外之意:「你想让我们易主而臣。」 「聪明,顾寒楼,你意下如何?」 第107章 坑洞中的人因身上伤势过重很快再次垂下头去,气息不继,语调有些轻缓:「鱼戏池建于湖中岛,铜墙铁壁,机关遍布。而且我内力被封,这么短的时间你要如何不惊动旁人带我出去?」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段星执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眸光微动,看向贴着坑洞壁在阴影中缓慢游移的身影,不动声色将摺扇挡在身前,「现在...还是先来处理这条畜生。」 话音刚落,水波晃动,通体黑鳞的长条倏然急窜而出直攻面门,几乎与人首等大的狰狞蛇头獠牙大张顷刻近在咫尺。 这东西爬行动静极微弱,连身在毒水中的顾寒楼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幸好有呆呆事先提醒,从与人交谈起,他便一直分出绝大部分心神留意着周围异动。 段星执不躲不避开扇抵住尖牙,反手一挥逼退蛇头,扇尖利刃眨眼划过皮肉,发出一阵沉重刺耳的摩擦异响。 「这蛇...?」 段星执微微皱眉看着几乎不曾割开半点痕迹的蛇身,警惕退后了一步。 「这蛇被药物淬鍊过,寻常兵刃割不开它的皮肉...只有绯石能,」 水中的人反应稍慢了几息,再次抬头看着上方,语气急促示意道,「我的刀在你身后头顶上的立台,还有,它的弱点也不在七寸,而在腹下一处泛暗黄的位置。」 他们在水中对峙已久,彼此皆筋疲力尽,没想到这畜生竟然还有余力攻击旁人。 这蛇看起来和他那天见过的四只巨象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只是比起那象更近似活物一些。 但他没空深究,听人说完的下一刻,抬头望了眼横刀位置,随即凌空跃起避开大蟒盘起身体极速袭来的攻击,而后稳稳落在上边一小方挂着锁链的平台。 原来在的位置身后墙面顷刻被撞出一块坑洼。 这东西比起当日那几只骇人巨象要好应付太多了。 黎明将至,水牢光线已隐隐趋于明亮。段星执半蹲在边沿,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甩了几下头继续蓄势待发盯着他的大蟒,毫不犹豫挥扇噼断身后锁链。 见二度攻击不备不成,大蟒看着没有紧接着进攻的打算,而是迅速贴着墙角游移。 顾寒楼:「水牢互通,它要逃去隔壁。」 「晚了。」 说话间,绯离已然出鞘。 大半个蛇头堪堪没入洞口的剎那,淡粉色的细刃自上而下瞬息掷来,直直穿透泛黄蛇腹。 蛇躯当即因剧痛疯狂扭动起来,粗壮蛇尾胡乱拍打,水牢墙渣石屑纷纷自顶上抖落。 这样大的动静,竟还没人过来。 段星执偏头看了眼,在大蟒即将脱离插进的横刀之际轻巧跳下落在坑边握住刀柄重重一压令锋刃面偏移方向,随着大蟒疯狂向前,大半个蛇尾几乎被竖噼成两半。 黑血流淌满地。 「呆呆,当日在棺材中见到的那些血瘤,颜色是不是同这蛇血差不多?」 「好像是...」 见大蟒摆动幅度趋于平静,水中人悬着的心不自觉放下,只是很快变成不解:「你...在和谁说话?」 「等会你就知道了,先上来。」 - 解决完大蟒,将人从毒水中拉上来没费什么功夫。 眼见人靠在墙边,急促唿吸逐渐平缓,段星执这才松开手,不紧不慢问了句:「你说的药物淬鍊,是什么?」 顾寒楼:「西南睦州盛产蛇,整个鱼戏池的蛇,都是陈徽在那边一处叫蜜坦的村落买来的。少部分留在伏羲堂用于刑罚,其余的都赠与了梁家。但起先没这么大,送来鱼戏池之后,梁家的人不知给蛇饲餵了什么药,让这些畜生体型大涨,皮肉也渐渐变得刀枪不入。这只并非成体,故能被绯石所伤,察觉危险甚至还会逃窜。」 「竟还非成体?」 「是...被你所杀的这只,实际本非蟒类,不过是条寻常细蛇。我没亲眼见过他们究竟如何炼兽,但据我听闻的一些传言,最先是将群蛇框在一处,激发凶性同类相残选出体质最强悍者。而后用药辅以大量骨肉饲喂,从细蛇长到如今大小,不过用了两年,似乎已是它的极限了。体型不能再扩之后便是锻体,我说的并非成体,就是指它还未锻体完全,否则连绯石也伤不了它。一旦锻体完全,届时再想致它于死地,只能想办法用笼子困住而后以烈火灼烧。」 第188页 「原型居然这么小...」 段星执忍不住皱起眉,「伤天害理,有违自然,这些人究竟在捣鼓些什么东西?」 就算这些蛇畜暂且不提,当日他在坟冢下见到的,可分明全是人。 「北蛮有一独特技法,可用哨声驯兽。齐鸦阁曾经查到一份情报,梁家现任家主与北蛮王有暗中往来。」 段星执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梁家的人想方设法换来了这份驯兽技法?」 这些体型大扩刀枪不入的勐兽若是可听从人的命令,一旦被投放至战场上,顷刻间便可形成覆灭局面。 经过锻体的勐兽对敌士兵,几乎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难怪这些人会费尽心思研制这些东西。 但北蛮歷来对大照虎视眈眈已久,以往战场便常派出勐兽对敌。若真是如此,梁家到底用了什么才能让人甘心交出这等机密... 还有当年不合时宜的突然退兵。 北蛮...他势必尽早去走一趟。 顾寒楼摇头道:「一切只是我的猜测,毕竟我想不到梁家能用什么东西同北蛮交换他们的独门秘技。即便他们想卖国求荣,以梁家如今被打压的程度,也远不够资格同北蛮谈判。」 他倒是隐隐有个猜测,只是似乎还是不太够,而且如今也找不出什么凭据。 段星执很快敛起过于长远的思虑,将注意力放回眼下:「鱼戏池如今有多少锻体完全的兽?」 「不过一两条,我被带进来前齐鸦阁查到的情报不多,总之成功经受住锻体的蛇很少。」 「梁家藏得太好,借着鱼戏池这个常年不见天日的掩护,这些年一直不曾被人发觉。直到一年前,陈祉才察觉这里边的端倪,开始命人暗中追查。」 天色已然大亮,顾寒楼坐在地上,抬头望着身边抱臂倚墙陷入沉思的青年。 即便刚诛杀大蟒,但因着过于轻松,鹅黄外衫依然干净如新,不曾沾染半点血迹。 晨光从高处窄窄的缝隙透入,恰到好处自人发顶斜洒。明光映衬下玉骨天成,浑然不似凡间物,和这阴暗潮湿的骯脏水牢格格不入。 坐着的人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直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忽的横在眼前。 「起来。」 见人半晌没反应,段星执又多问了一句,「还未休息好?」 「...好了。」 他刚顺着对方力度站起身,冷不丁听见一道稚嫩童声响起:「星星,真的让我在他面前说话吗?」 段星执淡淡勾唇:「你已经说了。」 顾寒楼呆愣在原地,看着人肩上突兀自背后冒出个黑焦色老鼠大小的...猫? 「你不是问我怎么带你出去?跟着它,它会带你避开所有机关守卫。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天已经亮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一切出去之后再谈。」 「那你...」 几乎早猜到了对方会说什么,段星执抬手执扇抵在人唇边示意噤声。 「我替你留下。」 「除非你告诉我你接下来的离开计划,否则我不会走。」 被拒绝也不奇怪,若顾寒楼当真干脆利落地跟着呆呆走了,那才叫他意外。 但他现在不需要这份生死与共的情谊,遂再次淡淡道:「你忘了我救你的条件是什么了?」 「我有自保之力,现在,你只需要听命就够了。」 带着顾寒楼这个伤者一起逃出封锁后的鱼戏池多有不便,但只要他留下拖延一段时间等人先行离开,届时少了掣肘行事便无需顾忌。 纵然封锁再严密,只他一人的话,想走没人能拦得住。 段星执偏头看了人轻笑了声,不忘将铁门往外推了把,温温和和但丝毫不容抗拒:「走吧,别让我重复一些废话,到时候呆呆会带你过来见我。」 顾寒楼在原地站定良久。 「遵命。」 - 眼见一人一猫身影彻底消失在水牢,他这才执扇轻轻敲了敲腰间锦囊:「拂雪,出来。」 某只猫一窜出锦囊就开始尖叫:「你怎么也跑来这个鬼地方了啊啊啊啊!」 鱼戏池是它这辈子的阴影。 「安静,」 摺扇不轻不重压住肩上猫的瞎叫唤,「关于鱼戏池,你了解多少?」 「不多,我也没呆多久,萧玄霁一被送出去我就跟着走了,谁喜欢留在这个鬼地方啊!除了斗兽场,你能想到的所有没人性的事,鱼戏池都能干出来。除了一些武功高强的武林人士被抓来斗兽取乐,还有许多年轻貌美...」 「先别说话。」 段星执倏然打断拂雪的絮絮叨叨,偏头看向铁门外。 有人进来了。 第108章 水牢中蛇尸骇人,污血满地。坑中空空荡荡,原本的犯人早已不见踪影。 布衣杂役呆在原地,正欲高喊。身后冷香拂过,颈上兀然被重重抵上一炳利刃。 「嘘。」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若是现在杀了我,立刻就有人过来找,到时候你也别想逃出去!现在放开,还能赏你一个痛快死法!」 他在这儿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胆大包天到独闯鱼戏池。 段星执笑了声,不徐不缓将刀刃更进半分:「照你这么说,反正都是死,那你更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颈上当即血流如注。 第189页 「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你想让我干什么?」 「简单,让我替他上场。」 段星执退开半步,扇尖指了指空无一人的水牢。 杂役回过头愣了愣,随即投来看疯子一般的眼神。 「这个好倒是好办,就是得去请示我们管事...看,正好来了!」 他下意识顺着人视线望向入口台阶。 不动声色退后的杂役眼神倏然变的狠厉,重重出拳,只是迅速触及一片冰冷。 摺扇不知何时横在人身前,他自此不能寸进。 段星执带笑回眸,随手扬了扬扇子,顷刻将人击倒在地。他早看出这人是个练家子心生防备,哪儿能这么简单被暗算。 - 杂役被高高吊起,下方是个极深的坑洞,坑壁被刻意磨得光滑平整,黑水深不见底,偶尔还咕嘟冒泡。 这是他跟着拂雪的指引在水牢尽头发现的地方,似乎通着他刚进来时的那些黑水池,水中俱是毒蛇。 段星执倚在坑边,不紧不慢将手中布条松了一截:「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杂役眼中满是惊惧,盯着下方游动的黑影,拼命蜷起双腿:「能,能能能!大侠,小的知错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别将我扔进去!」 他若有所思瞥去一眼,再次往下放了放。 下方再次响起惊慌求饶声:「求求您,饶小的一命!!要是不放心将我手砍了都行!只要别把我扔进去!」 见人几乎已经恐惧到极点,这才缓慢将人拖了上来。 重新回到坑边的杂役浑身抖若筛糠,缓了许久才颤颤巍巍伸出双手:「大侠,您将我绑着,我知错了,绝不再胡乱动手。」 「用不着,就你的水平,还不至于让我防备到这种地步。」 「多谢大侠高抬贵手,」杂役止不住地边磕头边道,「您想代替水牢的那人上场,我这就去安排。只是就算我能想办法让斗士都带着面具上场,一旦上边那些大人要求摘下面具,我等也只能遵从。届时若是被发现了,我们恐怕都活不了。」 拂雪忍不住冒头:「反正得抓好多人上去,你将他安排在最后一位不就好了。」 它刚才听了一路,早猜到主人只是想拖延时间。 杂役下意识抬头,但只看到眼前孤零零的身影:「谁?谁在说话?」 段星执瞥了眼迅速藏回长发下的拂雪,没说什么,再次看向杂役:「有时候,还是需要学着收好自己的好奇心。」 末了,缓缓蹲下身,在人耳边轻声道:「你要不想想,究竟是什么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进来这铁桶般的鱼戏池?」 拂雪趴在人肩上琢磨片刻,福至心灵,冷不丁掐着嗓音大笑了几声。 逼近的气息森冷若雪,配上那几声突兀响起的尖锐冷笑,本就阴森不已的水牢顿时更显悚然。 「鬼...不...不是,仙人...仙人恕罪!」 段星执:「......」 他确实打算趁机装神弄鬼唬唬人,没想到拂雪能心照不宣配合到这种地步。 「我...我这就去安排,仙人放心,我若敢领人进来,您便将我扔进这池子里。仙人在上,小的不敢造次。」 见人磕磕绊绊说完就想起身冲去外头,他开口叫住:「回来,还没说何时将我们带去场上。」 「还早,我只是负责过来巡逻一圈。那些大人还未入场,若是现在就想去我也能将您领过去,但是...恐怕只能在笼子里呆着。」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时间?」 杂役不明所以抬起头:「什么?」 - 一刻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浮廊上。偶有同样装束的杂役或守卫经过,几乎目不斜视。 「仙人,您就跟着我后边走,他们会将您当成上边来巡视的大人,不敢随意阻拦。」 杂役犹犹豫豫,又忍不住问了句,「您...您当真想去那儿?」 「嗯,好好带路。」 拂雪兴致索然道:「那地方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堆蛇而已。」 「看路,别回头,」 段星执打断前方杂役的下意识动作,丝毫没什么顾虑回道,「你来过?」 「这不是当年没事干嘛,索性跟着人到处飘了飘。」 提及飘字眼,前头的人显而易见抖了抖。 「这么说,你对此地很熟悉?」 拂雪:「还行,反正带你离开绰绰有余。」 段星执不可置否一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青铜巨门,门上两尊精雕细琢的高大佛像在此地莫名显得有些诡异。 ...又是这佛像,和他当日在坟冢上见到的如出一辙,究竟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东西,才需处处请佛镇守以求心安。 杂役战战兢兢回过头:「您想看的炼蛇之法,就在里面...」 他环顾四周道:「怎么这里连个守卫都没有?」 「没人敢守在这儿,这里也不需要守卫...不会有人胆敢不知死活闯万噬坑...」 而后似是不死心,再次问了一遍:「您...当真想进去看?」 「开门。」 「求求您大发慈悲,让我在外头守着吧...就跟那位看不见的仙人说的一样,里边全是蛇。小的肉体凡胎,不似两位大仙来去无踪,实在不敢进去以身涉险...」 「又不是将你扔去饲蛇,你怕什么。既然特意建造了这万噬坑,应当有供人落脚之处。」 第190页 「有当然是有...但小的实在害怕...」 段星执看着还在不住磕头哀哀祈求的人,琢磨片刻忍不住问了句:「你在这么个遍地是蛇的地方干活,还能怕蛇怕到这种地步?」 杂役慌忙摇头:「我...我曾是捕蛇人,如何会怕蛇!是这个地方的蛇不一般...这里头根本不是寻常蛇...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摇摇头,很快扔出一枚小药丸:「吃了,不想毒发身亡的话,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一刻钟后,再次开门。」 杂役捡起忙不迭咽下:「只要不让我进去,吃一盆都行,小的绝无异心,乖乖在外头等着您。」 - 随着机关扭动,青铜巨门徐徐开启,復又迅速闭合。万噬坑地如其名,像是一个巨大的圆拱形坑洞,凹凸不平的壁上整整齐齐立着一圈庄严佛像。 门后直连着十来级台阶,两侧分别伫立数根粗黑的蛇形铜铸像。 他总觉得...除却蛇群的动静,似乎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嘶哑哭声。 段星执毫不犹豫踏上台阶,顺着声音低头望去。这一看,当即被眼前一幕震在原地。 下方被分出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深坑,没个坑中俱是密密麻麻的毒蛇。 只是与寻常安静盘旋在一块的蛇群不同,坑中这些蛇像是发了狂般聚成一团疯狂撕咬,蛇皮诡异的炸开,露出一团团黏煳不已的粉色肉瘤。 肉瘤被同类啃咬,又冒出古怪腥臭的黑血,远远望去,像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巨大蠕动肉瘤。 他也瞬间发现了那转眼消散的哭声来源。 最边缘的蛇团中,清晰可见一个人形。只是在他望去时,哭声已戛然而止。几个唿吸间,已经只余半具残躯。 但从周遭散落的数不清布料来看,这人不是第一个,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拂雪也几乎傻眼:「五年前这地方还没这么吓人...」 「这些丧心病狂的人...」 段星执面色沉凝如冰,轻声道,紧握扇柄再次向前走去。 台阶护栏后是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窄窄通道,两侧被细网围起。 越往深处走,整个万噬坑的景象也越发清晰。 离入口处越远,那些巨大的肉瘤似乎也粘合得越发紧密,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蛇体的形状。 最尽头的几个,甚至隐隐长出了黑鳞。 但与此同时,坑中散落的衣料也越发密集。 「救...救...我...」 唿救只来得及传出一瞬,原本尚有气息的人已被吞进肉瘤中。 段星执紧抿着唇,抬头看向最顶上,目光愈发冷冽。 还有或生或死的人从像是天井的一样的地方直直扔下来。 「他们在用人饲蛇...」 难怪那捕蛇人杂役如此恐惧踏进这里头,岂止已经不是寻常蛇类。这些人所行之事,分明已是泯灭人性。 窄道尽头,还有一扇低矮的铜门。他思索片刻,毫不犹豫继续向前,只是还未走到,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颤抖的低喊:「仙...仙人,我们得走了...若是上场的奴隶少了一位,他们马上就会封锁鱼戏池找来这儿...」 第109章 潜进来这么久,直到现在才算是真真正正踏进了鱼戏池。 四面高台轻纱环绕香风阵阵,现在下方根本看不清各路达官显贵的真容。正中间普通至极,被挖出一块巨大的圆形洼地,上头还铺着一层细沙。 唯一醒目的,是鱼戏池中心自顶上降下了一座巨大鞦韆,一名容貌昳丽身着素纱白绸的妙龄女子跪坐其上抚琴。 段星执换上与周遭奴隶近似的深色布衣,带着个粗劣的铁面具,乖乖任人将他推进笼子里。 见守卫走远,拂雪这才探出头来重重嘆了口气:「没想到还会回来这儿,五年了,鞦韆女也换了不知几茬了。」 「鞦韆女?你是说上边抚琴的那个?」 似乎被这地方充斥着死气的阴悚氛围感染,拂雪情绪始终有些沉闷:「是啊,这么漂亮...她大概活不过今晚。在这地方,越漂亮的下场越悽惨。」 「怪不得本该是欢快的曲调,所奏尽是哀戚。」 拂雪又抬头望了几眼,忽的开口:「居然是姬守婧?」 「你还和她认识?」 「我和她不认识,是她知名度太高了。」 段星执不解回望。 「浦阳城最大的舞乐坊潜安楼,她便是哪儿的魁首,靠一手琴技引得万方追捧。我记得有人贊她色艺双绝,曲动天下,我偶尔在京中熘达时听说的。」 「如此盛名加身之人,竟也能被堂而皇之的掳进来?」 他抬眸看着鞦韆上眼神空洞徐徐抚琴的少女,而后扫过高台之上金玉华阁和内里隐隐约约传出的笑闹嬉语,忍不住低喃,「我曾以为,这个王朝不过是有几只国之硕鼠。却不想连根系都早已腐朽殆尽,无可救药。」 「皇帝都能被赶进来,何况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空负盛名又能怎么样,这世界早就乱套了。」 拂雪蔫蔫趴在人肩上,语气亦然低落,「我知道你看不惯,但鱼戏池如她一般的人多不胜数,那些看台的纱幔下比你想像中更脏。别想了,你势单力薄的,救不了所有人,再拖延一会儿就想办法熘出去吧。」 「一来这儿就浑身难受,我讨厌这里。我们早些走吧,这么长时间,他们两应该已经逃出去了。」 第191页 「主人?」 段星执依然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场中。 直到鞦韆上一曲毕,铁笼蓦然被人打开,他勐然被人推了出去和其余奴隶聚在一块。 一名獐头鼠目的年轻管事径直拉开了场边铁栏,笑容猥狎至极:「今日几位大人心情好,不放那些见血的畜生,玩些雅的。今日场上的规则便是,谁能将守镜姑娘的肚兜拿到手,谁便是赢家。」 「不过守镜姑娘皮薄肉嫩的,真打上头了怕是受不了你们这些粗人。诸位这内力,便继续封着吧。」 「切记了,只有一炷香时间。若是过了时间赢家还未定,届时的下场恐怕诸位不会乐见。」 早已在水牢被大蟒折磨得精疲力尽,乍然听闻这算是「好」消息的众人脸上亦看不出什么喜色,只是呆滞缓慢地将目光对准了鞦韆上的白衣少女。 只有最末端的青年静静低下头。 「...这些疯子。」 - 段星执慢吞吞退去角落,任众人急奔场中鞦韆而去。 拂雪小声地趴在他肩上叮嘱:「规则虽然有变,但也是好事。我们就缩在这儿装怂,什么也不干就行了。千万别动,看台上各家护卫高手云集,一旦出手,他们铁定能发现你的不对劲。」 「一炷香的时间足够他们分出赢家,结束之后要么将你送回水牢要么将你扔去万噬坑餵蛇,反正只要离开这儿,路上多的是机会跑。」 「主人,在听吗?!」 「在,你继续说。」 拂雪耷着猫脸,看着身边继续絮絮叨叨:「一炷香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只要你能按捺住不出手,我们怎么都出不了事。」 「这地方从门至廊处处都由大大小小的机关操纵,你既然熟悉此地,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毁了这些机关?」 「你想干什么?」 段星执低眸不语。 拂雪隐约猜到了意图,迟疑片刻才道:「这里的确存在一个机关中枢,若是能从中启动,整个鱼戏池将从外部封死,完全沉入湖底。但...」 话没说完,场中重物轰然落地,鞦韆绳索已然被扔出的利刃割断。 少女抱着琴跌坐在沙土中,抬眸望着逼近的众人,眉宇间尽是惧意。 「我给你们...放过我...」 只是她才缓慢搭上腰间,一炳大刀自背后砍来,直冲离她最近的男子颅顶。 那人反应一时迟钝躲闪不及,顷刻血崩四溅,黄红交杂的粘稠液体淋了满身重重倒在她身侧,从未见过这样血腥可怖的场面,惹得本能地惊声尖叫。 这番偷袭像是某个信号,转眼间场上陷入混战。 姬守镜下意识反身想爬远,只是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当即被拽着长发拖了回去。 场中尘土漫天,高台哄声四起。 众人扬刀厮杀血肉横飞,少女被人拖拽其中,眨眼又被揪着衣领夺去了另一人手上。 四面八方惊笑声此起彼伏。 「但那地方你过去必死无疑,而且...」 察觉人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拂雪惊恐回眸:「香马上就烧完了,当我求你,别过去...」 「你看看现在高台之上有多少护卫,一旦暴露,鱼戏池开启戒严,你们两谁都没法活着走出去。」 飞扬沙尘模煳视线,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双眸恍然间与深埋记忆中的一瞥重合。 ...救救我。 兵刃纷纷落地,画面像是瞬息被定格,耳边嘈杂砍杀声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守镜缓缓从臂弯间抬起头,愣愣看着眼前陌生青年的背影。周遭一片静谧,新鲜的血液自淡粉色刀刃滴落。 段星执抬头直勾勾望着高台上主位处,轻声道:「既然能救,为何不救。」 他早就注意到那儿了,这群人躲在里边见不得人,帘子四周几乎布满了守卫。唯有此处,只孤零零站着个黑衣侍从。 拂雪沉痛闭眼:「完了。」 青绿的帘幔后,原本拥着美人兴致索然躺在塌上的人察觉变故缓缓坐起身。隔着飘摇轻纱,与场中站立的人对视,眼底兴味十足。 很快,帘中人影冲着外边柔柔一挥手。 「有点意思...去,给本官将他的眼珠子呈上来。」 第110章 他出手的下一刻,数名布衣武者当即从暗处现身将他围成一圈。 拂雪如丧考妣,小声道:「这些是鱼戏池的守卫,直接下来了十个,他们可真看得起你。」 「这几人不足为惧。」 段星执轻声道,握紧刀柄径直望向武者身后那名蒙着面的黑衣人。 这人脚步轻若羽落,气息平稳绵长。他需要费心应付的对手,实际只有一位而已。 - 正前方的武者率先发难当头砍来,段星执早有预料,横刀随意抛起反手握住挡在头顶。 手腕旋即一动,正握刀柄毫不犹豫噼下,顺势将右侧冲上来的武者一脚踹远。 脑后风声乍起,几道大刀同时砍下。他看也不看,绯离在掌中极速旋转一圈,反手握刀向后一横轻松拦住。 身形借势灵活向右一绕避开左侧攻势,眨眼出现在几人身后。绯离当空一划,随即毫不留情将人踹倒。 姬守镜下意识抬手避让砸来的尸体,转头看了会儿周遭横七竖八躺下的武者,终于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理了理衣衫。 第192页 正想从地上爬起,锐利白光倏然划过眼底。 「小心!」 刀刃离鼻尖几乎只差毫釐,绯离横在下方,稳稳拦截阻止刀锋继续向下。 「先别乱动。」 短暂对视的瞬间,她轻易看清粗劣面具下那双沉静漂亮的黑眸。带着点安抚意味的语调在眼下极端混乱的局面中莫名令人安心至极。 少女因极度恐惧而几乎跃出胸腔的心跳不自觉镇定许多,望着再次回到战局中的人,抱着腿安静缩成一团。 碍事的武者转眼倒了个干净,段星执侧身立在场中,缓缓抽出插在身后偷袭者腰间的粉刃。低眸瞥了眼左肩布料上的四道割痕,随即冷冷看着前方的黑衣人。 对方缓缓抬起右手,覆在手背四根尖锐狼爪异常醒目。 这人一直在旁伺机而动,只出了一次手,就险些伤到他。 拂雪艰难扒紧布料,藏在人发间轻声道:「你准备就这么打下去?看到上边多少人了吗...就算能以一敌百,他们也能派下一千。」 「想什么,我有那么蠢?」 段星执低声回了句,无声勾起唇。目光扫视周遭一圈,最后定格在远处的铁门上。 看起来那些人一时半会没有继续派人下来以多欺少的打算,那就好办了。 「反正已经乱套了,何不乱得更彻底一点。」 高台上风铃声忽起,像是某种信号,黑衣人当即跃起,兇狠挥爪。 绯离横在身前精准拦下,但他仍是被沉重的力度逼得后退半步。 只是转眼间长刀上滑半分落入爪弯形成连接,段星执反手握住刀柄重重向前一拉,迫使人重心不稳向前倒去。 身形晃动不过片刻,黑衣人已稳住下盘再次挥爪。只是他反应更快,绯离眨眼抽回凌空抛起转了个向,稳稳落入掌间瞬息朝着人颈后向下噼砍。 黑衣人索性向前就地一滚,灵敏避开身后致命刀刃。 「反应倒是挺快。」 段星执从容收了刀,轻飘飘向后退开一段距离。一对一正面交手,这人还不配让他使出全力。 「拂雪。」 喘息的空档,他忽的轻唤了声肩上挂着的猫。 「在。」 - 一刀一爪再次交锋,两人身似残影,快得让人看不清招式,倒是令高台上的众人看得愈发兴味。 没人注意到原本瑟缩在中心的少女忽的抖了抖抬头惊恐张望一圈,復又低下头去。 小半刻钟后,像是因害怕,维持着抱成一团的姿势一点点向角落退去。 兴许有人看到了,只是无人在意一个本就不重要的彩头。 缠斗的两人再次将对方击退,黑衣人低头微微喘着气,看着浑身细密的伤口,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直觉眼前这人在留手,分明早就能杀了他。 直到目光落在远处关押勐兽的笼门和姬守镜时,顿觉不妙,当即捡起地上长刀朝着那边掷去。 段星执手持绯离轻松砍断,望着对面时目光清泠:「想伤她?先过我这关。」 随即握住刀柄再次掷出,断刃精准击中锁链。 已然悄悄挪去铁门边的少女见锁落地,毫不犹豫一把将门拉开。下一刻,虎啸响彻鱼戏池。 「陪你玩了这么久,也够了。」 段星执冷冷勾唇,眨眼退去铁门边一把牵过姬守镜轻松翻越高栏,「小心自己身上的伤。」 「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跑。」 - 解决看守来路的几个杂役轻而易举,两人很快冲出防线,退回错综复杂的浮廊上。 四面八方俱是紧跟而来的纷沓脚步声。 拂雪:「放那只大老虎出来也不管用,他们那么多人,很快就能制服,乱不起来。一旦封锁,你带着她还是出不去...」 姬守镜看了眼才与她交谈过的古怪小猫,下意识攥紧牵着她的段星执:「我...我不想留在这儿...求您,别扔下我...」 「放心。」 他低头看着下方追来的护卫,判断一番方向,毫不犹豫拉着人继续向前跑去,「谁说靠那些被关着的勐兽了,放出来就是拖住与我交手的那人而已。」 「那你...」 拂雪一愣,循着逃跑的方向很快猜到人意图。 - 那扇刻着两尊佛像的青铜大门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 「不是想封锁鱼戏池么?那就逼他们不得不开。拂雪,万噬坑尽头可还有路?」 「有,整个鱼戏池没有死路,都是相互连通的。」 「那就好办了。」 青铜巨门徐徐打开,段星执低头看了眼机关扳手,蕴气在掌干脆利落覆在其上,机关处顷刻四分五裂。 「走。」 追来的护卫似乎明白这是什么地方,脚步声锐减,群蛇吐信子的嘶声在幽静环境中分外悚然,即便从未来过,靠猜也能明白里头大概是什么地方。 两人飞快踏上台阶,察觉牵着的人难以自控的颤抖。段星执回眸看了眼姬守镜苍白如纸的脸色,思索片刻,即将到达护栏边时,忽地抬手覆住人双眼。 「害怕的话,闭上眼。」 第111章 有拂雪的带路,两人一路轻而易举到达最后一道门。 姬守镜:「到...到了么?」 段星执偏头看了眼下方密密麻麻泡在黑水中的残肢断臂,压着心下反胃静静收回视线,「牵好我,别睁眼。」 第193页 这扇门后,便是完完全全经受住锻体的蛇王。 「当真要把里面的蛇放出来吗?要是这东西爬去了岸上,城中的百姓怕是要遭。」 段星执:「岸边驻守的天鹰骑不是死人,开阔地势且事先防备若是连这么两条畜生都对付不了,谈何守城。那些人势必比这蛇先一步上岸,若是他们不想让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公之于众,这蛇绝无可能过岸一步。」 纵然是歷经过锻体的蛇王,但并非智高近妖水火不侵。熟知弱点的情况下,畜生终究只是畜生。区区一两只,面对训练有素的军队,再强也只能做砧板上的肉。 而且眼下想让鱼戏池乱起来逼他们停止封锁,也只有这个方法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快,开门放它出来捣乱,我们也趁乱逃出去。」 「不急,你先告诉我,中枢在哪儿?」 拂雪一愣:「你真想顺带毁了鱼戏池?」 早在问它摧毁机关的方法时,它就隐隐猜到意图。 段星执皱眉看着黑水池冷冷道:「这地方多存在一天都是大害,有什么继续留着的必要?」 「去中枢的路不复杂,离开万噬坑向右,然后沿着悬梯往下到最深处,中间那扇门一路直走到尽头就是。甚至里边都没什么兇险机关,我能将布局图画出来给你,但...」 拂雪犹犹豫豫道,「但那道让鱼戏池下沉的机关开启的第一步便是封锁中枢暗室。」 段星执:「也就是说,若想摧毁鱼戏池,第一步便是与其同殉?」 「对,你也会被锁进去。那暗室严丝合缝密不透风,一旦封锁,人力绝不可破,身处其中必死无疑。」 拂雪期盼望仰头:「别去了,我们将鱼戏池搅乱成这样还带了个人出去,怎么算都不亏。」 都说到这个份上,总该打消念头了吧。 却见对方只是从空间里取出笔墨迅速勾出一行小字,待风干后递了过来:「带她逃出去后,你将这信给疏影,让他想办法尽快转交到顾寒楼手上。」 拂雪看着信件恍然大悟:「对了...只要能量充足呆呆能一直给你捏造伪身!主人还有引灵石?」 段星执转了圈笔,在小猫爪子上涂了涂墨:「还有小半块,足够保我一次,现在你能放心了?尽快画出中枢图。」 「那这样一来,没了引灵石,它被噼坏的能量石靠自主修復大概要花很久时间。」 「事分轻重缓急,它那东西虽然有损,影响似乎也不大。何况,不是还有你在么。去吧,让呆呆做好捏造伪身的准备。」 「好!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怎么拿到引灵石的?」 拂雪当即不再耽搁,边趴在地上涂涂抹抹边好奇道,「我曾经偷偷去看过一次,差点被抓住。」 「指针。」 段星执低头看着猫画出的轮廓,脑中思绪飞转:「那里头的东西动了哪一处都能顷刻被发现,唯有指针不那么引人注目,我将它末端削去了一小截。」 观星台看着也不是时时启用,尤其萧玄霁性命垂危后,观星台似乎更是鲜少有人踏足。 等真有人发现那不起眼的一点残缺时,恐怕他早已在千里之外。 「不过,你身为世外之物,竟然还能被抓住?」 「我是天道灵体不假,但人的心思太多了,防不胜防。」 拂雪边画边抱怨,「我从没想过他们居然能以引灵石为介,利用卜卦占星之法追踪我。」 「至于能被抓住...是萧玄霁的猜测。按理来说,我们这样的存在拥有虚实两相,绝无可能被寻常的东西困住,更不可能以人力解开我与原主的契约。但他们用引灵石占卜,窥探到了一些连我都不知晓的天机也说不定。不过以他们现在干的这些事,别说长生,连再入轮迴的机会都没了。」 「话说回来,符至榆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派出瑶光卫在外边搜寻不知什么东西。萧...」 拂雪说到一半又住了嘴,再说下去就越扯越远了。事关萧玄霁和谢沐风之间的恩怨纠葛,眼下提起一时半会解释不完,还是出去后找个时间再讨论的好。 而五年前,正是萧玄霁自鱼戏池苟活于世,它的存在也初露端倪之时。 「出去之后再跟你说吧,我画好了。」 又是符至榆...他怎么觉得如今追踪到的桩桩件件异事,几乎都和相府或多或少沾了点关系。 段星执弯腰接过中枢图粗略扫过一眼,再次看向脚边的小猫。 「如果是为了抓你的话...那不择手段到什么地步都不奇怪。」 往小了说不过是个辅佐平乱定国安邦的能臣利器,往大了说,拂雪和呆呆的存在意味着所有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死近在咫尺,鲜少有人能抗拒住这种诱惑。 这混乱世道本就是因贪婪而起,在那些人难以明言的目的达到前,只会无休止地乱下去。 贪心足则动乱息。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贪慾岂会有满足之时。倾天下之力,全一人之私,这代价何其可怖,又何其诱人。 难怪星位图提示浩劫将至。 但事到如今汇合收集到的所有线索,他冥冥中总觉得背后有只无形的手在主导着眼下的一切。 朝中为首的这几大世家,看似各谋其利,实际皆只是供人驱使的棋子,像驴子般本能追逐着吊在眼前的果子。反倒是一叶障目,对身后那棵巨大的果树视而不见。 第194页 心怀鬼胎的内斗之势几乎已经超过虎视眈眈的外敌,假以时日无需旁人动手,这貌合神离的大照王朝就能自行分崩离析。 真正的执棋者或许藏在更暗处,兴致盎然欣赏着他亲自布下的局。至于这人是不是符至榆,为何要设局引发内乱,他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定论。 他仍猜不透这人或者说这方势力到底想干什么。纵然是追寻长生不死之道,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将萧玄霁困住不就好了么。 「不宜耽搁,其余事日后再议,待我将这蛇引出去后,你们尽快离开,半个时辰后我便会启动中枢自毁机关。」 少女仍是低着头,犹豫片刻小声道:「您...当真不会有事吗?」 她不太懂那些引灵石之类的东西到底是何物,但中枢机关一旦启动人池俱葬这一点还是能听明白。 「有它在还不明白吗?」 段星执拎着毛绒绒的拂雪在少女脸颊轻轻蹭了蹭,轻易从人惴惴不安的神色中猜出心思,笑着安抚道,「放心,我向来惜命,不会死在这儿,无需觉得歉疚。听话,待会儿跟着拂雪一刻不停尽早离开此地。」 他从来不是舍己为苍生的圣人,何况这还不是他的王朝,眼下所为无非是仗着呆呆万全的保命能力行事这才无所顾忌。 自然也不会让旁人背上什么心理包袱。 姬守镜亦明白现在不是陷于情义浪费时间的时候,双手攥着衣摆反覆数次,咬咬牙轻声道:「是,我在岸边等您...您定要平安回来。」 「嗯,那我开门了,拂雪让你睁眼时再睁眼。这把刀你拿着,若再遇上守卫,只能靠你自己了。」 不过届时整个鱼戏池被搅得天翻地覆,大抵也没几个守卫还有心思拦人。 最后一道门徐徐开启,段星执将绯离递给人,毫不犹豫踏了进去。 姬守镜紧握着手中细长刀身,唿吸蓦然急促几分。良久,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忽地开口:「有半个时辰的话...我能不能再带几人走。」 段星执诧异回眸望了眼,只是思及这鱼戏池情形,很快猜出个大概,没多问什么。 「尽快。」 - 门并未完全闭合,鳞片摩擦和重物撞击在幽静的空间内清晰可闻,甚至数次近在咫尺。 她竭力压着惊惧听话留在原地,小半刻钟后,终于察觉那些动静逐渐远去。 那只奇怪小猫咋咋唿唿但异常令人心安的声音由远及近:「好了安全了!」 姬守镜紧绷的心弦蓦然松缓,脱力瘫倒在地。 拂雪:「别!睁!眼!边上全是脏东西!」 「...是...」 「快,起来起来。往前走三步,对对对就这儿向右转再走三步。」 「好,停停停能睁开眼了,扒下墙上那个机关把门关上。」 少女依言睁眼转头拉下扳手,身后铜门徐徐关闭。 她如今身处的是一条圆环形长廊上,中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巨大深井,沉暗无光,浓重的腥气自下方窜升,安静至极。 显而易见,里头原本盘踞着的东西早已经被人从另一道门引了出去。 拂雪已经跃上了正对面的铜制扳手上大声嚷嚷:「走走走,千万别往来路看。你信我,他不让你睁眼是有理由的。来这边开这道门,带你走正常人能走的路。嗷!你别哭啊,这里啥也没了。」 姬守镜握着拳,再次压下回头的欲望,擦了擦眼泪头也不回快步跑了过去。 第112章 错综复杂的浮廊间,段星执倚在其中一道锁链上,百无聊赖把玩着手中的绯离。看着下方约两人粗的大蛇吐着信子缓缓游弋破坏,人群惊慌逃窜。 这东西虽刀枪不入且大只,但智商和寻常蛇类比也没什么区别,甚至于速度都比同类慢上不少。 以至于被他轻易用血引了出来。 那所谓的驯兽之法不知是不是学艺不精还是单纯对这变异后的东西不管用。 除却一开始哨声响起,这蛇出现了片刻的退缩之状,很快便不受控制地继续追逐着人群。 沿路的机关已经尽数被他摧毁,门户大敞,看起来此地的主人还未曾找到其他的困蛇之法,这东西还能肆无忌惮搅合好一阵子。 正是他动手的好时机。 想罢,他不再耽搁,当即抽身离开浮廊。 - 去中枢的路并不难走,尤其此时一片混乱,沿路不少守卫都已慌慌张张试图逃出去。 他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拂雪所指的那扇圆形铜门前。 门口本该有四名守卫,眼下却只有个熟悉的身影。黑衣银爪,正是在鱼戏池中与他交手的那人。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见他现身毫不意外,恭敬弯腰行礼:「我家主人料事如神,公子果然来了,特命属下请公子入私阁一叙。」 段星执轻轻皱眉,握住扇柄横在身前:「你家主人是梁家家主?我应当并不认识他。而且,他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儿?」 他将蛇放了出来,有人追踪过来在路上出手截杀不奇怪。但确实没想过这位背后的大人能直接猜出他最后的目的地。 「公子觉得主人是什么身份,他便是什么身份。」 黑衣人笑笑,应得相当模稜两可。 段星执闻言,眉心却是蹙得更深。 「公子既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暴露,想必也是侠义之士。又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这鱼戏池甚至还能放出万噬坑里的那畜生,除却武艺高强,定然也对此地布局瞭然于心。」 第195页 「既是正道义士又熟悉鱼戏池,进来了,没道理不想毁了这地方。」 段星执冷哼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和姬姑娘不认识?我为何不能是专程为了救她而来?」 这些人原来还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泯灭人性的勾当。 「姬姑娘盛名加身,日夜都有僕从跟着。她该认识什么人,不该认识什么人,主人心底有数。」 黑衣人再次恭敬一拱手,「我家主人不在意公子究竟为何潜入鱼戏池,也不介意公子搅乱了一年一度的盛典。如今只是赏识公子性情和能力,特命我来将人请过去。若是能结交为挚友,自是皆大欢喜。」 「我若是不呢?」 「公子当真不再考虑考虑吗?我家主人带着十足的诚意而来。」 「诚意?在哪儿?」 「您马上就能见着了。」 黑衣人略微弯腰,忽地拉下墙上扳手像一侧让开,身后铜门缓缓打开。 「公子,请。」 见他迟迟不动,又语气和缓道:「我并非您的对手,不必如此警惕。」 「好吧,谨慎些总是好的,站在外头也一样。」 黑衣人径直自行走了进去,铜门尽开,他站在原地也依然能看清这间中枢暗室。 暗室布局与拂雪画给他的几乎一致,正中央是由无数个大小不一缓缓转动的圆轴组成的运转机关,数不清的锁链覆在其上。 他眼睁睁看着这人将围着圆轴的二十四道扳手挨个拉下,直至最后一道,这才停下手回眸看着他。 「公子既然能来,想必也明白我现在在做什么。」 他当然清楚,最后一道扳手拉下,这间暗室就该彻底被封锁,整个鱼戏池亦会缓慢闭合各处的巨门随即沉入湖底。自毁机关一旦开启,里边的人大约也就剩一刻钟逃离的时间。 只是...这和拂雪告知的略微有些出入。分明早在拉下第一道机关时,暗室就该被锁死。 段星执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这就是你家主人的诚意?」 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和拂雪记忆中的有差距也不奇怪。但也意味着此地更加兇险,暗处不知添了多少他不知晓的致命机关。 「公子想毁鱼戏池,那我家主人便将以此为赠礼,不知公子可还满意?」 「不仅鱼戏池,还包括你么?你倒是忠心。」 黑衣人诧异一笑:「公子原来知道这自毁机关启动的后果,竟还愿意来此,我倒是愈发钦佩了。如今主人命我过来替公子行事,既能了却心愿,又能保住性命,两全其美之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做到如此地步,我若还拒绝,未免也太不识好歹了。」 段星执亦回以个释然轻笑,脚步却是微不可察向后移了移,整个人防备至极,「不知你家主人想约在何处,何时见面?在下定准时赴约。」 「公子说笑了,哪有择日一说。自然是鱼戏池何时毁,公子就何时过去。」 黑衣人说着,又摊开手露出掌心的一枚褐色药丸,「未免公子途中反悔,还请先服下这枚化功散随我面见主人。放心,不过一盏茶时效。」 他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果然图穷匕见。当他三岁小孩么,能信就奇怪了。 段星执敛了笑意,索性也懒得再装:「可惜你家主人干的事,实在不配我与他为伍。这药,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 说罢,立时准备撤离此地。 就算要启动自毁机关,也定要先杀了这黑衣人,但显然中枢暗室不是个动手的好地方。 再者现在为时尚早,还不是开启自毁的时候。 「那就只有请公子上路了。」 黑衣人摇了摇头,语气无不惋惜。忽的抬起头直勾勾望了过来,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公子看起来对鱼戏池地形瞭然于心不假,可再熟悉...如何能熟悉过亲自建造此地的人?」 段星执心间陡生不妙,眨眼间已退后数米,然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人忽地向右推了把扳手而后勐地向下一拉,左右和后方倏然落下数根手臂粗的菱形铜柱,与铜门大开的暗室形成一方牢笼将他正好睏在其中。 ...这暗室前竟然还莫名设了道相连的笼子。 顷刻地动山摇石板震颤,他下意识扶着铜柱站稳看向暗室。除却那黑衣人脚下站着的不足一尺的地方和中央圆轴,其余地面已经全数深陷了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自底端汩汩冒出的黑水。 这黑水他并不陌生...里头是数以万计的毒蛇。他若是当真跟着人走了进去,当即就能掉下去被这些蛇咬成白骨。 暗室比他现在所在的笼子地势低矮许多,眨眼已经漫上了小半。 照这样下去,用不了两刻钟黑水就会漫来笼子这边。 「对了,主人让我最后给您带句话。希望还能有再见的一天,他很喜欢您的眼睛。」 黑衣人攀上圆轴,说话间身旁一圈扳手已经被毁了个干净。顶端缓缓垂下一根绳索,下一刻,暗室中的人已然消失。 段星执轻轻闭了闭眼,抬手运功握住身旁的菱形铜柱。只是这东西似是刻意为了防止人为破坏,柱体过粗,他一人之力根本没可能破开。 他是没打算活着离开鱼戏池不假...但也不打算被蛇咬死。何况现在离拂雪离开才过去没多久,若是当场毙命,信未传到,呆呆大抵来不及跑去有雪的地方捏造伪身。 第196页 还有姬守镜...他答应过半个时辰后才开启机关,如今提早启动,甚至不知来不来得及逃出去。 - 段星执自中心圆轴轻巧跃回笼边,探索出路的这会儿时间,黑水已然漫上了一半。 群蛇吐信,嘶声此起彼伏。似是察觉生人气息,水中已高低探出了不少蛇头。只是碍于过于光滑的内壁这才尚未爬上来。 段星执站在铜门边,低头面无表情看着还在缓慢上升的黑水。那黑衣人离开的位置他早已研究过了,开口在外,内部根本无法推开。 这是打定主意让他死在蛇群撕咬之下了啊。 看高度和上升速度,最多还有两刻钟时间供他找出离开之法。这水漫上来后他避无可避,若是不想被蛇群啃食殆尽,他只有先一步自断心脉。 但自毁时间被提前了太多,事发太突然,呆呆定然不可能及时救回他。 ...所以,要么前功尽弃回到大干,要么离开这座笼子。 段星执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失败于他而言实际也没什么坏影响。 但他不喜欢半途而废。 思索间,水中有条蛇高昂起头,勐地朝他窜了过来。 ...... 段星执不紧不慢归刀回鞘,依旧垂眸目光发散望着黑水池,身旁是断成两节还在不断扭动的蛇躯。 只是余光扫过那汩汩冒血的断躯时,神色忽而一顿。 或许可以赌上一把。 - 他曲腿坐在圆轴之上的一方小平台上,手中拽着根布衣织就的长绳,直直没入下方黑水中。 长绳尽头,绑着一枚尖刺,扯回绳之际刺上已扎了一条细蛇。而后轻车熟路用被布裹好的左手按住蛇头在其躯体上划开一道深深伤口,復又扔回水池中。 黑水已经堪堪蔓延过铜门,许多细蛇争先恐后地往笼子外爬去。 只是水中和空地上还分布着更多汩汩冒血的蛇尸,整方空间一时血气极重。 他所在的这圆轴上也很快不断有蛇试图攀爬上来,只能分心驱逐,吊蛇计划暂且中止。 看来还是不够,或许那大蛇跑得太远了。这样一来,他只能尽力多活会儿给他们延出传信的时间,然后听天由命。 他无声嘆了口气,握着扇子再次扫开身后试图悄悄攻击的几条小蛇,短暂发了会儿呆。 纵然只有短短一瞬间,那也还是很疼,并不是很想自我了断。 但怎么也好过被蛇群撕咬,他扔开手上的脏兮兮布块,正欲继续打起精神清理周遭,耳边忽而察觉到什么动静。 随即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笼边的游弋的黑鳞,轻轻扬唇。 这蠢东西到底是被他引回来了。 第113章 察觉蛇王出现在笼子外的瞬间,两枚短刃顷刻现于指间,直直射入那两只铜铃大的眼睛里。 他在和巨象对敌的时候就发现了,躯体刀枪不入,但眼睛似乎也算弱点之一。 不过蛇象之间也有些区别,他目前见到的所有蛇,哪怕是眼前这只炼体完全的蛇王,都不如当日那巨象一般死板呆滞,毫无生气。 蛇王本就嗅着此地浓重的同类血气而来,再被暗算,果然被他激怒,当即重重撞击着笼子。 只是看起来除却落下些许灰尘,铜柱纹丝未动。 段星执:「......」 这蠢东西也太中看不中用了点。 不过倒也不是没好处,起码原本以他为中心试图逼近的数不清小蛇碍于威势瞬间退回了黑水池中。 但下一刻,整个鱼戏池剧烈摇晃,险些将圆轴上的人直接甩进水池中。 这地方恐怕已经完全锁闭开始塌陷了。 下方黑水池再次被震起波澜,他若是继续呆在这,用不了多久就能被严重倾斜的地势和大大小小的震动逼得落进去。 眼下之计,还是只能寄希望外边那只大蛇。 好在一撞不成,那蛇并未气馁,依旧盘着蛇躯持续不断攻击笼子试图钻进来。 段星执一边稳住身形,一边躲开被剧烈摇晃飞溅来身边的小蛇,不忘抽空对准眼睛的位置再次打入几枚暗器。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锲而不捨地激怒下,牢笼原本巴掌宽的间隙竟然当真被挤进半个蛇头撑开近一尺有余余。 这个宽度...够了。 几乎在铜柱变形的瞬间,段星执已然干脆飞身跃起稳稳踩在蛇头上。 身后再次地动山摇,他抽空回眸瞥了眼,适才站立的圆轴已经整个塌入黑水池中。 「蠢东西,谢了。」 段星执冷冷扬唇,毫不拖泥带水矮下身贴着身下大蛇藉助那撑开的弧度轻巧滑了过去。 对方动作迟缓,只要出了笼子,那便没可能追上他。 - 四面八方俱在漏水,显然已经半陷入湖中,段星执半身没在水中,飞快朝着其中一处入口的方向跑去。 虽说鱼戏池眼下已被完全封死,但靠近出入口那边尝试找找离开之法总好过直接在中间等死。 何况从这儿到秋沂城家的距离不算近,就算拂雪以最快速度逃了出去,这会儿应当也还未赶到。 他还是得尽量先活着,只是...这水淹鱼戏池的速度看起来并不想给他机会。 偌大鱼戏池大半区域都是蛇窟,被水淹后密集蛇群游窜几乎完全不能过人,他只能选择离他最远的那几个稍干净些的入口。 第197页 等他好不容避开四处倒塌的断壁残垣终于赶过去时,水深几乎没顶。好在这一块水流清澈,尚未被完全污染。 但用不了多久,另一侧的蛇群就该逐渐覆盖过来了。届时不是被咬死就是淹死。 数扇铜门紧闭,他仰着头唿吸了几口毫不犹豫屏息弯下腰潜入水中摸索开门之法。 可惜连接尝试数处机关,不是断裂便是无用。 「咳...」 湖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没入,供人唿吸的空间愈发稀缺。 他再次潜了下去,准备再尝试从另一侧直接推门试试,冷不丁察觉最下方的半个模煳人影,不由愣了一瞬。 ...看起来是匆忙出逃时落在了最后,没能赶得及越过铜门,以至于被拦腰压在门下。 「嘶...」 愣神的片刻功夫,尾指蓦然一痛。 他这才发现一只小蛇不知何时随着水波飘了过来。 反手执扇将小蛇刚钉去一旁,他刚想再上去找个间隙换口气,蓦然察觉由远及近的不寻常波动。 转头瞬间,双瞳溢血,狰狞的巨大蛇头正朝着他快速逼近。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动作比思维反应更快。即将撞进蛇口瞬间,摺扇合起重重击中铜门,斥力顿时将他逼退。 蛇王来势汹汹,在水中看起来比陆上灵活了太多。硕大的蛇头擦着腰身极速掠过,重重撞在青铜门上。 侧身惊险避开撞击的段星执:「......」 速度是快了,脑子没强多少。 他看向被撞得有几分扭曲的门,眉心因窒息的痛苦而微微皱起,心下很快有了计较。 - 第五次在这门前避开蛇王的攻击,铜门终于被撞开了一条堪堪供人钻出的缝。 只是他根本来不及庆幸,水下闭气了太长时间,意识已然有些混沌不清。 身旁那只大蛇还在虎视眈眈蓄势待发,若是离开的动作太慢,他顷刻就能被拖回蛇口。 浑身莫名像铅块一般沉重...这不是濒临窒息的后果。他瞥了眼尾指上溢血的伤口,无言闭了闭眼。 那条小蛇有毒。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水中的人脸色勉力睁了睁眼,紧紧抿着唇,再次回眸看向身侧,缓慢调整自己位置,令后背靠向缝隙。 大蛇再次游移数圈直直冲了过来,察觉水流波动,他倏然抬眼,用上最后的力气开扇抵在蛇牙间。 巨大的冲击力当即将他推过缝隙。 应当是成功逃出来了吧...可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游上去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呆呆已经拿到他的传信。 段星执再次艰难眨了眨眼,看向上方。 这会儿应是白日,隐约可见水上微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有个身影在快速向他游来。 恍惚间,似乎有人拽着他的手将他大力拖了过去。唇上传来温软的触感,他也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这周字数没写完,还差两千,人要困傻了,明天再爬起来码。 第114章 入眼一片洁白。 这熟悉且独特的陈设,他瞬间便反应过来被带回来了哪儿。 段星执缓缓坐起身,看着身上崭新的内衬,莫名觉得有些浑身无力。 焦毛猫摊着四肢在床头睡得不省人事。 「呆呆,醒醒。」 「星星!你终于醒啦!」 「嗯,我怎么会在这儿?中间发生了什么?」 越翎章...难不成也去了鱼戏池,可他一路都带着面具,究竟何时认出他来的。 「越翎章从湖里将你捞上来的,那个湖那么大,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你。」 「我将顾寒楼带出来后没过多久就发现很多人往外逃,所以在附近守着偷偷观察了一会儿。湖面一直在翻滚变得古古怪怪,再然后能量石就开始发出垂危信号了,可我找不到你...星星你为什么会突然溺水?」 「处理了些脏东西,不慎失手。顾寒楼呢?还有,你可有见到疏影?」 「顾寒楼也跟来了侯府,现在应该还在前堂呆着,护卫不让他过来。能量石发出信号后我和他就开始分头寻找,也是他发现你被越翎章救了上来。疏影?我一直没见到他。」 「没事了,继续睡吧。」 大致了解完前因后果,他当即起身披上一旁的外衫。 下一刻,门忽地被推开。 熟悉的乌金色轮椅映入眼帘,身后还跟着一名发须皆白的老大夫。 越翎章愣了好一会儿,眼底情绪复杂几变,最终化作如释重负的一声轻嘆:「你...终于醒了。」 「刚醒,进来吧。」 既是熟人,他便没再讲究太多礼数,披着单薄外衫随性往一旁的梨木椅上一靠,刚取过桌上茶壶,就被移来跟前的人伸手拦下。 「茶冷了,我命人换一壶。陈大夫,先看看他情况如何。」 段星执下意识问了句:「我又怎么了?」 越翎章语气莫名差了些:「你中了蛇毒,这回又要拒医?」 段星执:「...。」 他好奇一下而已,何况也就拒过一次,上回情形特殊,不能按平常论断。 不过还是乖乖将带有伤口的手伸给一旁侯着的大夫。 「伤口处已经引干净了,不过还有些余毒,这段时间静心修养好好调理一番便可安然无恙恢復如常。」 第198页 「有劳大夫,你们先下去吧。」 段星执取过僕从刚递来的热茶抬盖拨了拨低头轻抿一口,见房间只余两人,正想问问将他救上来一事,蓦然被人先一步抢话。 「听到了?这些时日在我府上安心呆着。」 「嗯,不过...」 话未说完,骤然被人打断:「不过什么?我虽不明白你到底在做什么,但纵然有再大的事,受伤了难不成连半个月休息时间都空不下来?若真是如此,你所行之事只怕必败无疑。毕竟人都没了,谈何成事。」 段星执:「......」 越翎章不知何时敛去了惯常带着的笑意,唇角微压看起来有些冷淡。 他抬眸与直勾勾盯着他的人对视一瞬,还是选择先咽下想说的话,继续低头抿了口茶。越翎章情绪不太对劲,暂且让人先将话说完。 「蛇窟也敢擅闯,你究竟有没有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想毁鱼戏池,为何不来找我?难不成觉得我会阻拦?到底是什么给你的这番错觉。」 「你想要的我替你取来,不想我知道的我便不问不查。你说什么我信什么,整个侯府去留随君。我说不许私自出府但何曾命人真正拦过你?连原本跟着的暗卫都早早撤了个干净。就算这样,还不够让你满意吗。有必要那么防备我吗?」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信我...」 说到最后,声调愈发轻缓,他竟隐隐听出了一丝委屈意味。 「我很少做无把握之事。」 「然后你差点死在湖底。」 段星执端着茶杯的手停滞在空中良久,垂眸静默片刻,忽的转头看着人不解道:「以身涉险的是我,出事与否,如论如何都牵扯不到侯府,你那么气愤干什么?」 轮椅上的低头不语安静良久,最终只是缓慢摇了摇头:「因为...没什么。」 以这人的聪颖敏锐程度,他不信对方听不懂,只是不想听懂罢了。他也是在湖边时乍然听闻人命悬一线时,才彻底明晰自己的心思。 偏偏只是他一厢情愿。 「再行兇险之举,能不能告诉我。」 「嗯。」 段星执继续心无旁鹫饮茶。 说实话,他闯鱼戏池的时候的确有些掉以轻心,太低估其兇险程度,没想到差点一去不回。 还正好让才告过别不久的越翎章碰上,实在是... 若说曾经是碍于立场不好合作,今日过后,相处起来反倒令他更觉棘手。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哪儿?你也去了鱼戏池?」 「那种地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越翎章偏过头轻声呢喃了一句,重新懒懒散散靠回了轮椅上:「闲来无事惯例去监视那边的动静而已,本就在附近呆着。直到当真出了异变我才过去湖边看了看,正好撞上从水中爬上来的姬守镜。」 段星执一愣:「她告诉你我在湖中?」 姬守镜再忧心他的性命,应当也不会随意从湖边抓个人下来救他,何况那姑娘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怎么可能,我和她素不相识,她莫名其妙让我去救人干什么。」 越翎章古怪望来一眼,以手托腮继续道,「是我猜的。」 段星执:? 这还能靠猜? 「能做到摧毁鱼戏池的人,胆识气魄立场性情武功智力缺一不可。这样神仙的人出现在浦阳城,没道理不引起我在城中布下的眼线注意。」 「偏偏最近这段时间,就碰上一个你。加上你整日鬼鬼祟祟捉摸不定的行踪,实在没法不让我联想到你身上。索性就将她抓过来问了问,没想到还真逼问出了些东西,她给我画了双眼睛。」 「谁鬼鬼祟祟了?」 段星执简直要被这胡扯的形容气笑,「凭藉一双画出来的眼睛你就跳湖?那地方是蛇窟,我该说你...」 越翎章平静打断:「对,姬守镜画工无双,惟妙惟肖,我觉得熟悉便选择下去看看,有何不可?」 「若不是你,下去游一圈而已,又不吃亏。若当真是你的话,那便是天大的幸事。稳赚不赔的买卖,我为何不做。」 「你...」 越翎章仍在自顾道:「还好下去了,如今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这条命以后便是我的了。再做这种性命攸关的谋划,我就...」 段星执头也未抬下意识接话:「你就怎么?」 却见人兀自安静下来,半晌才轻声开口。 「能不能带上我一起。」 【作者有话说】 这周榜单字数好多啊,还有两更... 第115章 他管不了人,只是不想被一直排离在外。 段星执没点头也没拒绝,只是抿了口茶缓声道:「我说过,我这人很是惜命,不会轻易涉险。」 不等人开口,又飞快问道:「姬守镜呢?还有一位应当也跟着我过来了。」 「你说那位齐鸦阁的人?现在在前堂,被我命护卫看着不可擅动,你什么时候又和陈府扯上关系了?」 「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份?」 越翎章不紧不慢抬眸:「在你眼里,定安侯府到底是有多废物?」 段星执:「......」 实在是侯府平日展现出的落魄和侯府主人的散漫不着调习性在脑中过于根深蒂固,即便甚至都将浦阳城地形图不动声色收入囊中,他还是莫名的对这地方重视不起来。 第199页 如此看来,越翎章藏拙水平也不可小觑, 「你在和陈府合作?提醒你一句,多防着点陈祉。」 「我知道。」 陈祉作为陈府年龄最小的人,性情似乎也最为暴戾。「不过别乱猜,他曾经是齐鸦阁的人,但很快就不是了。」 越翎章笑了笑,一针见血点出意图:「他是鹭印王族,你想将齐鸦阁这部分鹭印精锐收归己用?可他们既然能轻易叛主第一次,便也能叛变第二次。与其信他们,不如信我。」 随即冷哼了声:「或者说第三次。毕竟能效力于灭国元兇的一群人,能忠心不移到哪儿去。」 段星执按了按头:「这就无需侯爷操心了,我自有应对之策。总之先将他们都叫过来,我有些事需问。」 「头疼?」 越翎章皱着眉问了句,忍不住道,「就非要急于这一时么,不能休息会儿明日再问?我又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在侯府地界,死不了任何一个。」 段星执按头的动作一顿。 他怎么觉得头更疼了点。 - 两人还是被守卫带了过来。 「公子!」 姬守镜快步跑进屋中,在人跟前站定轻轻一福身,而后愣愣呆看了会儿。 她没想到仗义出手的是这样一个容色无双的年轻男子,长发披垂,薄衫覆肩,一身尚未换下不甚庄重的雪白中衣丝毫不掩其矜贵气质。垂眸抿茶时,若有似无的病气莫名让人染上几分孱弱意味。 可她仍清晰记得那只修长分明的手握住刀柄,站在身前时带来的是何等心安。 少女右侧的青年黯淡的墨绿眼瞳在看清椅上人的瞬间亮了些,眸光微动张了张嘴,只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低头踏入屋内半跪在地:「见过主子。」 段星执抬了抬手淡淡道:「私下都不必多礼。」 越翎章往后挪动轮椅,给两人让了让位置。 姬守镜似乎才发现屋中的另一人,神情蓦然变得有些僵硬,下意识往远离那边的方向缩了缩,小声道:「您...您没事吧?」 亲眼见着对方从湖里昏迷不醒被抱上来的那一刻,她惊吓过度险些当场失声。 这样近的距离,少女的反应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段星执不解望了眼另一边无所事事浑然不觉靠坐着的越翎章,只当没察觉这点异状:「没事,将你们叫过来就是为了这个,特意告知一声我好得很。」 头确实还有些昏沉,等两人离开他便继续回去躺会儿,否则也不至于衣衫都懒得换。 「可是您看起来...」 蛇毒毕竟尚未全清,那股病气挥之不去,他就猜到定然不信。是以早有准备用空闲的右手捏起一旁干果碟上三枚瓜子夹在指间,头也不抬朝着正对面的烛台随手一扔。 那烛台下坠着几枚拇指大小的皎白珍珠,三枚珍珠被瓜子精准击中砸向墙面受力回弹过来,被人稳稳接入掌心。 「伸手,」 段星执将珠子一一放去姬守镜手心,琢磨片刻,又捏着最后一颗递去了一旁的顾寒楼身前,「这枚送你了。」 见两人俱收好,这才放下茶杯抬眸望去:「现在能信我没事了?」 姬守镜忙不迭点了点头。 「行了,没别的事。先下去吧,都安心休息,有些事明早再说。」 听越翎章说,这两人似乎都在外边不眠不休等了一个日夜。 虽说很想问问负责传信的拂雪跑哪儿去了,不过现在人多,呆呆也在不便发问,他也不打算让这姑娘继续熬着。 那小老鼠一样的猫存心藏着,一时半会应该没那么容易出事。 「是...」 「遵命。」 两人总算依言离开,一旁静观许久的越翎章终于忍不住出声感嘆:「你对他们还真好。」 段星执淡淡睨人一眼:「我对自己手下的人一向都不赖。」 恩威并施当仁则仁最易换来忠心,何况他本身就没什么特殊的虐待癖好。 姬守镜虽还不算他的属下,但以这姑娘的身份,逃出鱼戏池后大抵也没其余地方可去,或许可将其留下来为他效力。还有她一道救下的那些人,或许都能在某些时候派上用场。 总之先备着。 越翎章很快识趣转过身:「好了,不打扰你,记得早些休息。」 「嗯。」 他重新躺回床榻,困意眨眼铺天盖地袭来。 在这世界,当真是难得能睡个好觉。 - 翌日。 他才睁开眼坐起身,便见着外边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谁在外面?」 熟悉的嗓音很快传来:「公子,您醒了?是我...守镜。」 「进来吧。」 少女臂弯还抱着个水盆,气色看着已比昨日好了不少。应是自小被服侍惯了,动作异常生疏,见他起身很快将水盆放去了一旁,局促不安走上前来。 段星执抬手搭在肩将人推远了些:「这些杂活用不着你做,怎么一大早就跑过来了?」 「我...我在这儿不知道做什么。」 姬守镜低着头轻声道,「我也不敢出府。」 入鱼戏池皆是弃子,她一旦出去极易遭到暗杀。 「无事便在院子呆着,或者府里四处逛逛。越翎章应当也不大管束你们,他性情......总之无需害怕。」 在他提及越翎章名字时,敏锐察觉眼前少女又瑟缩了一下。 第200页 「你想说的消息是不是有关定安侯府?先坐吧。这里没旁人,不必害怕。」 「是,」 姬守镜长长吐了口气,张望一番总算静心下来开门见山道,「半个月前,我奉那位大人之命前来定安侯府...试图从侯爷口中套出掩日神宫的秘密。但是失败了,这才被送入鱼戏池。」 段星执愣了好一会儿:「掩日神宫?越翎章?」 他一时不知该震惊眼前少女是名探子还是该惊讶掩日神宫又和越翎章扯上了关系。 不过一个姿容姣好色艺双全的柔弱女子被派出探听情报,准备用什么手段可想而知,那应当有过照面才是。 「可昨日越翎章说过,他并不认识你。」 「侯爷提起我了?」 姬守镜神色更显惊慌,「不知是不是大人情报有误...外头明明皆传言侯爷流连青楼沉溺酒色。但我被送进来第一天,便被扔在外头冻了一夜。」 段星执:「......」 「所以你昨日见他时才那么害怕?」 少女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忽地跪了下来:「当日实在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前来探查侯府机密,绝非想与侯府作对。」 「我在潜安楼被捧上魁首之位,本就是那位大人的授意,言行不由己。原本只需听从他们的命令在人多耳杂处散布些消息出去,但半月前,他们突然命我过来接近侯爷。您也看到了,失败在鱼戏池是何种下场...」 「我还不能离开这儿...鱼戏池虽塌,但那些人还活得好好的。我若是离开这儿,一定活不了。您既与侯府主人交好,恳请公子替我求情别将我撵出去...」 「别怕,没人将你赶走。」 段星执微微蹙着眉,将浑身颤抖的人拽了起来拉去了座椅上,安抚性轻轻拍了拍人后脑。 越翎章若是不曾说谎的话,似乎都已经不记得有这么个探子的存在。 「你先冷静冷静,然后跟我说说。掩日神宫是什么情况?他们让你散布的消息又是什么?还有,那位大人,又是谁?」 第116章 「那位大人我并未真正见过。但他每每给我派下任务时,都呆在城郊一处竹屋的青色帘幔后。交代完后便将我带走,从未多留一刻。他们让我散布的多是与龙骨图和绯石武库有关的消息,似乎在引导着一些人去寻,偶尔还有些恕雪台的动向。」 「对了...最近的,是让我散布龙骨图在蓝阿山的传言。」 段星执站在椅边,神色有些沉凝。这么说...龙骨图果然是有人在刻意引导着钟家的人去寻。且这人手中,定然有完整的掩日神宫图,否则两张图不会恰好近乎重合一部分。或许还与恕雪台有千丝万缕的联繫,更甚者就是恕雪台的主人。 ...难道是红缠?那枚噬红虫蛊还被他好好地养在身边,届时应该能有大用。 「那掩日神宫呢?」 「大人怀疑侯爷手中有开启掩日神宫的方法。」 段星执顿了顿:「你可知晓越翎章的身世?」 「清楚一些,定安侯府还建在祁邯城时,发过一场大火。除了如今的侯爷当年正巧随军出征歷练,归家得有些晚侥倖逃过一劫,越家所有人都葬在那场大火中。」 「照你这么说,火烧侯府后的那段时间他最为虚弱。背后那人明明有大把的机会将越翎章捏在掌中逼供,为何到现在才想起来动手?」 若是不曾打消怀疑,就该像萧玄霁那样,被摄魂生生磋磨十年。 姬守镜咬了咬唇,犹豫片刻继续道:「不是现在才动手,查探实际已持续好几年了,只是近日才派我过去。据我偷听到的消息,是因为侯爷当年太早离家随军歷练,几乎整整两年未归,所以他们也从未怀疑这机密被传了出去。」 「当年那场大火就是因掩日神宫图而起,老侯爷拿到图不到两日便受到几家联手逼供。只是结果...您也知道了。从取回图到葬身火海...时间太短了,所以他们才一直没怀疑才刚刚到家又孤立无援的侯爷能知晓这一机密,便一直放任人浑浑噩噩地窝在烧毁后的侯府里,甚至以为用不了多久侯爷便会自寻短见。」 「但没过几年,侯爷不仅活了下来,身边还莫名出现了一股不知名的保护势力。等完全引起那位大人的注意时,定安侯府已经豢养出了一支私军,他们轻易动不得侯府了,这才怀疑侯爷是否靠着开启了掩日神宫才组建出这样一股势力。往这边派了不少人刺探,只是派下的人一直都有来无回。」 「如今侯爷知晓掩日神宫秘密的传言,也是由我从潜安楼散播出去的...」 姬守镜紧张攥着长裙,抬眸期盼望向身边人:「我所知晓的就这么多了...」 「公子,我...」 「侯爷看起来似乎还不曾认出我,但这府中下人有不少认得我。若哪日突然提及,让人想了起来...」 「别担心,好好在侯府呆着,越翎章那边我去替你说一声。对了,当日我让跟着你的那只小猫呢,你可知道它去哪儿了?」 「上岸之后它便叼着您给的信马不停蹄去找疏影了,我还没来得及追上它就被侯爷派人拦下了。」 那应该此时还在秋沂城家中,就是不知疏影接他命令但又遍寻不见顾寒楼会如何。解决完眼下的事他还是尽早过去一趟的好。 「还有,你不是还救了些人一道出来么?在哪儿?」 第201页 「被安置在偏院里,一共十二人。有三位是曾与我在潜安楼共事的姐妹,都是运气好才在鱼戏池中活了下来。侯爷叫了两位大夫过去,只是有位似乎已经不大行了...」 段星执静默片刻,轻轻嘆了口气:「好,我知道了。你这几日就回偏院呆着,顺带照看他们,其余的无需忧心。」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 - 目送泪眼婆娑的姬守镜走了出去,他这才重新坐回椅上陷入沉思。 既然老侯爷手中的那张始终不曾逼问出,难不成萧玄霁手中的掩日神宫图实际并不是那么全? 亦或者侯府拿到的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可惜萧玄霁如今昏迷不醒,他没法直接找人问出更多消息。 这人骨头大抵比老侯爷一家子还硬...应当不会是从他手中流出去的图,那就只能是其他人手中了。 俱是真图的话... 他现在倾向一个推断,掩日神宫图被拆分成七份分别交了出去,唯有萧玄霁拿到了全图甚至知晓开启神宫的方法。 可惜萧玄霁这儿并非突破口,背后那人只能选择改道而行。从旁人手中集合残图拼凑成全图,可惜又在定安侯府这儿碰上了钉子。 不仅没能拿到图,还趁机让人取出了宝藏壮大势力。 但钟家的人显然不知掩日神宫全图的存在,否则不会被近似的龙骨图矇骗。 也就是说,那些世家根本就只知侯府和萧玄霁手中有图。侯府失利,矛头便直指萧玄霁。 但实际有人知晓更多的情报,背着这些世家暗中集齐了残图并设下重重迷局将人引过去,这人位高权重且定然能直接接触到当年的老皇帝。 甚至于还是泄露掩日神宫图消息的人,只是刻意藏了一部分。 桩桩件件,几乎再次指向符至榆。 这人就算不是唯一的主导者,也定是设局人之一。 但相府和大照朝廷也是利益一体,符至榆这行径,和自取灭亡没什么区别。 这人的目的...果然不是区区皇权。 - 待到他换好衣衫已经两刻钟后,越翎章这府上当真是哪哪儿都挂白,包括柜子里一排衣袍。 这颜色布景,像极了在服丧。年年岁岁终日如此,看来还是始终不曾走出那场大火的阴影。 思及当年亲眼见着的画面,段星执微不可察摇了摇头,大步朝门外走去。 第117章 他走出院子,便察觉不远处墙根靠着的身影。顾寒楼抱着绯离,大半个身形隐在阴影处,低头不知在发什么呆。直到他走去跟前才愣怔一瞬,迅速半跪在地。 「见过主子。」 「起来吧,你...」 段星执话刚出口,就被递来跟前的一个小瓷瓶打断,「拿到这东西的解药,他们便能离开齐鸦阁为您效力。」 白色小瓷瓶夹在指间轻巧转了一圈,段星执反手将其握进掌心:「陈祉便是以这东西控制你们?」 事已至此,他相信顾寒楼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顾寒楼沉默片刻道:「起先不是,后来才是。鹭印如今苟活二百余人,其中三十人效力于齐鸦阁。剩下的人大多是这些人亲友家眷,被陈祉餵下了此毒,自此不得不留在阁中。」 「起先不是?」 段星执诧异低喃一句,见人缄默不言神态,也不再多问,「等你哪天想说的时候再说吧,你的同族如今在齐鸦阁处境可有兇险?」 最重要的信息已经得到,一些或许存在创伤上的往事不提也无妨。 顾寒楼轻轻摇头:「陈祉只会以为我死在了鱼戏池中,犯不着迁怒他们。何况把柄在手,他们也尚有用处,一时半会应当性命无虞。」 「安全就好,我尽快将解药寻来。」 涉及药毒,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起请教城郊养伤的秋沂城。不过这样一番下来,他欠下的人情似乎越来越多了。 「回自己院子呆着吧,在府中时不必时刻跟着,有事我自会命人唤你。」 段星执刚越过人,手腕忽地被人轻轻握住。不解回过头时,对方已经倏然将手缩了回去,退开半步低头道:「还有一事。」 「说。」 「若是拿到解药,如今效力于齐鸦阁的鹭印族人都可肝脑涂地任凭差遣。但剩下的那些人,多为老弱妇孺,能不能放他们离开。」 「你为何觉得我就不会像陈祉一般,继续以毒控制他们迫使你们听话?」 段星执笑了声,低眸看人,眼中情绪极淡,「哪有什么比命脉掌控在手中更为安心的。」 顾寒楼应得很快:「以主子之能力,没必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他更相信他亲眼见到的本性,否则在鱼戏池中,没必要选择留下来替他上场。 若是心再狠一些,当时最稳妥的选择是直接以这秘密做交换替他解开内力封锁,然后在外头等着他自行逃出来。 如若失败,也大可找出解药后再将鹭印残部利用为手中刃,根本无需为他以身犯险。 「我可不吃这套。」 段星执笑了声合扇敲了敲人肩,他确实不打算用毒要挟。御下手段多不胜数,唯有此种过于下作,实为不耻。但现在这个时候,暂且没有告知得一清二楚的必要。 「只要你答应,我可以告诉你如何锻造绯石。」 刚走出半步的人蓦的再次停住,回眸望去。 第202页 顾寒楼仍是微微低头,一字一句清晰道:「大照军队当年踏平鹭印,掠走了所有绯石矿建造绯石武库。但时至今日,绯石这一韧性奇高的铸兵原料仍未大面积使用。其原因之一,便是若按照寻常铜铁的冶炼方法来铸造,绯石只会变得极脆,根本不能作为兵刃,更不必说在战场上发挥作用。」 段星执负手站在原地良久,末了轻轻嘆了口气:「这么快就将这样一张底牌相告,你倒真不怕我干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他笃定这事没有更多的人知晓,否则一个活在传闻中的掩日神宫都能让萧玄霁被折磨成那番模样,更别说实实在在存在的绯石武库。 不过这样一来,绯石武库中的兵刃原来实际只算是半成品么,亦或者根本只堆放着原料。 难怪鹭印灭族已久,绯石矿被抢占多年,他如今见过的由绯石铸造的兵刃似乎也就顾寒楼带着的这把横刀。 思索间,段星执倏然自人腰间抽出长刀抬手横在眼前,淡粉色的刃身在阳光下泛着细碎微光。 「这就是绯石?」 「是。」 「怪不得能起贪念。」 早就不是头一回见这刀的锋利轻巧,他低喃一声,很快将刀还鞘,「好,我答应你。」 绯石铸造之法,这倒是个意外的收穫。 正想命人退下,冷不丁察觉对方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目光始终停在他身上。 「...还有何事?」 似是察觉逾越,顾寒楼再次低下头去,缓缓摇了摇头:「无事。」 「下去吧,好好养伤。」 「遵命。」 - 平日随意走走都能见到越翎章,今日却是绕了大半个侯府都不见人影。好不容易碰上路过的管事,才得知去向。 「侯爷今日应在后山呆着,公子您若有要事,不如等等明日?」 纵然他不是什么刨根究底的人,乍然闻言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句:「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据说只是看看风景。每年今日侯爷都会跑去那边独自呆着,从来不许任何人打搅。」 管事摇了摇头嘆了口气,半晌,又道,「您若是实在急着求见,就在枫林那边等着吧,午时左右他便出来了。切记,莫过枫林,否则别怪小的没说清,惹怒侯爷恐有性命之忧。」 - 初春时节的枫林绿意盎然,段星执被人领了过来,依言在林中有限的区域游逛。 虽说确实有几分好奇越翎章跑来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山头呆着做什么。但既然管事已经事先叮嘱,他自然不会闲得慌跑去踩人底线。 枫林景致不差,风清云净,漫步其中心旷神怡,算是个闲逛的好去处。距离午时不过半个多时辰,正好在其中随意散心打发时间。 只是过了不足两刻钟,身后蓦然传来残叶被缓缓碾过的声响。 两名黑衣暗卫不知何时出现在枫林尽头。 「公子,侯爷请您上去。」 - 孤零零的乌金色轮椅停在山崖边很是醒目,越翎章头也没回,嗓音懒懒散散听不出什么情绪:「难得见你主动找我,还是在后山这块罕无人迹的地儿。」 段星执走上前去与人并列,闻言微愣:「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管事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越过枫林,身在别人家的地盘,他自当遵照,而且似乎也没见着有旁人上去通报。 「你没察觉在枫林中踩到了什么?」 「枫林...」 被人刻意提及,他忽然有了点印象。 似乎是某种细线一样的东西。一开始以为是某样机关,只是踩上去时,未见到任何陷阱,便也不曾放在心上。 「那些线?」 越翎章无声笑了笑,随即指了指不远处挂着的铃铛,铃铛尾端连着的正是一截长不见尽头的细线:「是啊,哪怕平日,我也不喜欢有人靠近后山半步,索性让人设了些东西。」 「管事只说不能过枫林,所以...」 越翎章随口打断道:「本就不是防你,下回直接上来就是。」 段星执:「这不是被特意交代过么,岂敢越矩。」 「我亲口交代你不准出府乱跑怎么没见你那么听话?我一个主子说的话竟还不如一个下人来得管用,不如以后有什么事都让管事转告算了。」 段星执:「......」 「行了,日后想找我不必有任何顾虑。」 越翎章托腮靠坐着缓声道,「侯府的规矩,什么时候对你起过作用。」 段星执不再应话,顺着人目光看向下方。只是山崖间白雾缭绕,目之所及什么也看不清,论景致远逊于枫林,也不知越翎章呆在这儿看什么。 「说吧,今日找我何事?」 「来同你谈一桩合作。」 「为了偏院里被救出来的那些人?」 段星执回眸诧异望人一眼。 「我有自知之明,单单一个我,哪儿能让你重视到这个份上。」 越翎章轻轻笑了一声,目光依旧看着山间。良久,才转头看了过来。 明明挂着如往常一般的笑,他总觉得今日的越翎章情绪不佳。 段星执:「嗯。」 实际不止那些人,日后若是鹭印一族当真成功脱离齐鸦阁,越翎章的存在也是个绝佳助力。 经鱼戏池一事,他确实可以考虑重新看待侯府的立场。满朝上下大小势力众多,似乎唯有定安侯府被从始至终排离在外。 第203页 段星执:「你想要什么?復仇,亦或夺权,我都可以帮你。」 越翎章抬眸看向身边,明明谈论是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人依旧轻描淡写得不似常人。 气定神闲之姿态,莫名让人觉得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也不过如此。 「復仇...夺权...」 他的确靠着手刃血仇的念想才一步步活到现在。时至今日,当真想玉石俱焚,压上整个侯府,未尝做不到以命换命。 可如今他不仅要那些人死,更要自己活得好好的,亲眼看着那些人被踩进泥潭里,永不超生。 越翎章垂下眼睑,唇边笑意愈发轻渺:「如果是旁人来谈这样的合作的话,我定不假思索便应下了,怎么...偏偏是你。」 段星执神色一顿,正想不解问上一番。手指冷不丁被牵住。 「我最想要的,你好像给不了。」 轮椅上坐着的人忽而起身,似是动作太急,身形向前一个踉跄,他下意识反手握住人手臂。 越翎章回眸望来一眼,扬起个几乎看不出弧度的浅笑,而后借着被牵住的姿势靠了过来。 段星执刚抬起手搭上人肩膀,蓦然被整个揽进怀中。 「别动,就抱一小会儿。」 嗓音轻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祈求意味,他总觉得眼前人的此时的情绪似乎沉到难以负荷。 推开的动作停滞在半空,段星执目光望向远处缥缈的雾色,沉凝片刻,放下手安静任人抱着。 越翎章倒也守信,几乎下一刻便退开半步,脸上笑意如常:「好乖,你要是能一直这样让我抱着该多好。」 段星执:「......」 察觉到人今日情绪异常不太对劲,他也懒得计较,径直转移话题:「刚才的问题,你考虑得如何了?」 「考虑好了,侯府不计后果为你所用。但不用助我报仇,我对帝位更没什么兴趣,有些罪,让萧玄霁那倒霉鬼去受一轮就够了。」 段星执瞥去一眼,他来布局,自然不会让人陷入傀儡的泥沼中。 「我...」 然刚开口便被人打断:「只要你开口,定安侯府力所能及之事定然在所不辞,我只用你答应我一件事。」 「是什么?」 越翎章重新坐回了椅上,望着天际倦懒开口:「每年今日,回来陪我呆一会儿。」 「......」 「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段星执凝眉思索片刻,无声一嘆:「与我而言这样一本万利的交易,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 「本来就是,傻子才拒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越翎章弯眸,情绪肉眼可见上扬了几分,再次将手伸了过来,「说好了,今日我去哪儿你都得跟上,我现在想去崖底,你带我下去。」 「...说好的不是只一会儿?」 「俗语有云,千年弹指一挥间,千年也是一会儿。」 「这还能耍赖?」 段星执摇头轻轻一笑,没将这分明是玩笑的话放在心上,仍是依言将人牵住。 「走吧。」 第118章 这山崖并不高,他带着越翎章很快到了崖底。穿过上方浮着的一层缥缈雾色,下方风清水净草木如新,看起来倒像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之地。 沿着曲折小径走了没一会儿,他总算明白了越翎章为何今日心绪不佳。漫山遍野花丛锦簇,小径尽头,立着与周遭景致格格不入的数十座坟冢。 「娘亲和翎惜生前都钟爱海棠,我便在此地种了许多。」 段星执跟在人身后,闻言抬眸看了眼枝头坠下的粉白花瓣。 一路走来,越翎章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沉默。 生机与苍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境交融一处,坟冢座座竟也不觉森然。他看着前边的人动作缓慢而熟练地一一祭拜,一时间不知做何感。 他不是擅长安慰之人,亦或者说面对此情此景,说什么都是惹人徒增心烦,不如闭嘴。索性直接选择站在一侧安静候着。 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崖底都异常静谧,只余风拂叶声。 「星执。」 「嗯?」 段星执视线从不远处的海棠花上移开,越翎章不知何时已走来跟前。情绪虽显而易见蔫了不少,但面上神色比他想像中要平静太多。 「我好了。」 「那现在上去?」 越翎章低头看着伸来眼前的手,几乎不假思索回握住。往年祭拜,向来只有他独自在这儿呆到半夜。 对方不动不言,只垂眸维持着牵住的姿势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便也放足耐心继续等着。 许久以后,才再次问道:「还是继续待会儿?」 刚试探着出声,冷不丁再次被人拦腰揽进怀中,耳畔响起的嗓音轻不可闻。 「累,就一会会儿...」 段星执眨了眨眼,这回没生出多少抗拒之意。偏头看了眼将头整个搭在他肩上的人,思忖片刻,伸手轻轻回抱了一刻。 - 两人回到山崖边时已近黄昏,天际红云漫捲,金霞流溢。越翎章不肯好好的坐回他的轮椅,非要固执地牵着他同行,两人一前一后缓慢行走在枫林间。 身旁人情绪早不復在崖底时低迷,忽而回头道:「你没有一点想问的吗?」 当然有,不过是觉得眼下才祭拜完的时机不太合适而已。 第204页 段星执瞥了眼重新扬起浅笑盯着他的人,迟疑片刻,还是选择遵从心底意愿问道:「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是指他们联手逼死我全家一事,还是指掩日神宫?直说吧,反正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没料到越翎章开口如此直白,都说到这个份上,似乎没有再委婉的必要。他神色微顿,再次对上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干脆道:「所以越家当真开启了掩日神宫?」 「你原来想了解的是这个。」 「...你没猜到?」 「我又不会读心术,如何能准确猜出你的心思。只是听闻前些时日被派进侯府打探消息的姬守镜大早上跑去你的院子,估摸着她应当向你吐露了些什么,这才诈一诈罢了。」 「......」 段星执无言暼人一眼,确实不该掉以轻心,只是没想到这小子此等情况下还有心思给他挖坑。 提及往事,越翎章情绪看起来早已恢復如常,轻轻笑道:「别生气,我只是不想时时刻刻被防备着,想问什么明明用不着旁侧敲击。我终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若是哪天不慎会错了意,做出什么让你怀疑的举动未免也太得不偿失。」 他一时气笑皆不是,索性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起先不是还说不认识姬守镜?那会儿就开始在诈我了?」 若是那么早就开始,心计还真是不可小觑。 越翎章无辜摊手:「没那么早,一开始确实没认出来。但侯府的护卫不是摆设,你醒后没一会儿便有人向我一五一十禀报了她的所有动向。」 见人似是认可了他这番说辞,才继续道:「爹娘他们的确拿到了掩日神宫的宝藏,但如何开启我也不得而知。如今为侯府效力的护卫和位于常州的绝大部分田产都由师父带来,当年也是她救下的我。但她对我和萧玄霁一向没什么好脸色,更别提多话。事关掩日神宫,还是她在我及冠那年才明着提了几句。」 「若是不想白费你娘竭力为你挣回的一线生机,便安安分分呆在侯府里当好你的残废。不闻不查,一切当做不知。若实在当压不下那点好奇心,干脆就此了断,也省了继续浪费我的心力。」 说完,越翎章偏开头低声道:「这是她的原话。」 「虽行教导之责,但她从不让我们唤她师父。」 段星执沉默片刻道:「这位花融道人,听起来与你娘相识?」 「我也猜测过,她应是受我娘所託才前来,许是交好的故人,否则不会将这样重要的事相告。态度如此恶劣,或许只是怨恨越家满门葬身火海,独独我活了下来。我记得她曾骂过一句若不是为了我,爹娘说不定能活得好好的。」 当年那场大火更详尽的来龙去脉他也不清楚,但将一切怪罪到一个不明真相且年岁不大的孩子身上总归有些偏激了。 段星执:「...这怨恨也太没道理了点。」 而且这人对萧玄霁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个中缘由应当不是表面这般浅显。 「谁知道呢,下回若是她再出现,我尽力留住她...问问。」 越翎章低眉垂目慢吞吞走了一会儿,又抬头道:「还有呢?你还想知道什么?」 「既然侯府如今的能力都倚仗掩日神宫,那你手中可有那张图?若是有,能否借我一观?」 不过越翎章看起来被蒙在鼓里,他没指望有结果,但还是不死心问了一句。 「有,我晚些时候找出来。师父虽讨厌我们探究一些过往,但该给我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段星执眼神微亮。 「若是没有想问的了,便换我问你?」 望着身旁染上笑意的黑眸,越翎章心情也不自觉好了几分,「我说了这么多,总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掩日神宫了吧。」 段星执:「萧玄霁为何被饲餵摄魂你应当清楚,他当日坠崖前,给了我些东西。」 「他...将掩日神宫的全图给了你?」 「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段星执静默片刻,那日昏迷后他便被越翎章带回侯府。身上那件画着全图的浅青色外衫根本遮掩不了什么,几乎等同于将秘密赤裸裸展现在人眼前。 不过本就是萧玄霁亲自託付的人,他也没在意这图被知晓。现在看来...越翎章比他想像中正派太多,竟是完全不曾脱下那件外衫看看上边画了什么。 好在迷惑之色转瞬即逝,越翎章没追问下去,只是恍然道:「所以你是想开启剩余的掩日神宫组建势力?用来反抗如今的朝廷?难怪起先怎么都不愿意信我。」 「没错。」 不过以他如今掌握到的情报来看,要做的事远不止如此。 「那现在全都告诉我,是不是说明愿意让我加入了。」 段星执笑笑,坦言道:「你说呢?我不日将离开浦阳城,有些事只能交给侯府来办了。」 「你要去哪儿?」 「抚镇。」 「抚镇大灾,难民不计其数。那地方如今暴乱四起兇险至极,你若只是想组建反叛军,不该先试图开启掩日神宫吗?去哪儿做什么?招兵买马,没有足够粮草,去了也无用。」 「灾疫后民不聊生横尸遍野,我推测有人想借灾行丧尽天良之举。」 无论是解决即将到来的人祸,还是找出蛇象背后的主使,抚镇这地方他都不得不去,且迫在眉睫。 第205页 「大灾中的百姓,早已非人了。发国难财这种事屡禁不止,根系都已烂得彻底,除非连根拔出,否则根本无可救药。但仅以侯府如今的能力,纵然纳集所有可用钱粮,于他们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你非要去的话...需要我做什么?」 段星执脚步微顿,越翎章看起来只是以为他想去平灾。 能平息灾祸他当然想,但那广袤之地闹的是饥荒,依靠一个小小侯府救济那么多人,简直痴人说梦。 他没那么天真。 「不,抚镇之事用不着侯府插手,我只需要你留在浦阳城中帮忙做三件事。」 「你说。」 「其一,监视萧玄霁,在我回来前,我要他活着。若是醒了,即刻传信给我。其二,监视相府,想办法替我找到一样东西,晚些时候我将那箱子的样式画给你。」 当日他解决体内摄魂去往四象所在地时,恰巧撞见过路过的相府银甲卫。那几人靴底明显沾染了雨后带着草屑的泥土,与被填平后那地方的泥渍如出一辙。 他实在有些在意...那些人挂在马上的箱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而且符至榆定与这些事脱不了干系,相府动向本就需尽早掌控。 「最后一件呢?」 段星执收回思绪,摸出袖中一小袋纸包递了过去。 拆开纸包,越翎章愣了愣:「这是...种子?」 「希望我回来时,能有些好消息。」 第119章 月上中天,段星执一袭云白锦衣,轻巧踏入城郊小院。 未曾燃灯,他只能借着月色看清院中情形,似是无人。 ...大半夜的疏影或许跟着拂雪跑出去找他就算了,秋沂城居然也不在。 简单寻找一圈,确认这里的确无人后,他正准备先行离开。刚转过身,忽的察觉屋顶传来一声细微动静。 「出来!」 声落刃出,转身窥见黑影的瞬间,枯叶自指间急射而出,精准命中人小腿,对方一声闷哼当即自屋檐跌下,重重砸落在地。 「主人主人别动手!是疏影!」 拂雪的声音。 段星执微愣,迅速走上前去俯身将人扶起。 「抱歉,我没看清是你。」 但他并未用上全力,刚刚那速度,以疏影的能力躲开应当轻而易举才对。 待到将人从阴影下带去明亮处时,见着眼前一幕不由愣在原地。 少年才养好没多久的身体似乎被某种动物疯狂啃噬过,满是密密麻麻的咬痕,血肉外翻创口深可见骨。一身黑衣几乎找不出两片完整布料,短暂接触的这么一会儿功夫,鲜血染红了他半身白衣。 拂雪还在大声道:「他差点被蛇群咬死,我将信送到了,但是赶去约定地点时没见到顾寒楼,只好再去鱼戏池。可到那儿的时候已经塌了,岸边全是天鹰骑的兵。好不容易突破防线潜过去,没见着你也没见着呆呆他们。」 「...然后你们下水找我了?」 「是啊我拦不住他,非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幸好你两都没事。」 怀中的人依旧只是抿着唇一眨不眨望着他,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轻轻挣了挣。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他再次诚心道了句歉,压下对方那些微弱的挣扎,将人抱了起来走向屋内。大抵是伤势过重,疏影这会儿根本说不出话来。 昏暗的室内被烛光点亮,他刚将人放上床榻,对方勐的咳出几口血来。 「等着,我去给你找药。」 才转过身,衣摆倏然被人轻轻拽住,嘶哑至极的嗓音缓慢道:「我没事...」 「我经过抗毒训练,寻常毒对我不起作用...」 疏影撑着床榻起身,艰难做出个跪着的姿势:「任务失败,甘愿受罚。」 应是指的未将信送到一事。 但阴差阳错提前开启自毁机关,这事的确算不上疏影的过错。段星执动作微顿,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少年,没解释太多,甚至于干脆顺着人应道:「知道就好,但罚就不必了,现在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疏影满目期待抬头。 「明日我将出发前往抚镇,届时需你打探消息的地方不少。」 段星执淡淡道,一边走向药柜,「那地方灾疫横行,如今暴乱四起,一着不慎死无全尸。你若以现在这样的伤势过去,到时候谁保护谁还说不定。」 「属下尽快养好伤。」 「嗯,」 他依着常识挑了几个万用的止血散和金疮药扔了过去,继续道,「给你一个月时间养伤,一个月后,来入镇后的第一家客栈找我。」 - 他并非想如此仓促,但用于赈灾的粮草车队正好明日出发。索性城中要事都已暂告一段落,剩余的交由越翎章处理足够。 加之这本就是他早想到的最不引人注目的出城之法。 天将破晓,曙光初绽,段星执站在窗边抬手打了个哈欠,静静看着荒凉小院。 床上的人被他点了睡穴,这会儿睡得不省人事。 据拂雪说秋沂城每晚和清晨都会回来看看疏影的伤势,但他在这儿等了一整夜,都不见半点踪迹。 拂雪已经从善如流爬进锦囊中藏好,取而代之的是被拉回身边的呆呆。 「我们今天不是要出城?现在还不走吗?」 「再等等吧。」 他低头看了眼掌中瓷瓶,虽说鹭印之事不急于这一时,但若是走前能找出些解毒头绪自然是最好。 第206页 但赈灾队伍不会等人,他耽搁不了太久。 正提笔准备留信交代一番时,门口忽地传来推门动静。 一袭青衣的秋沂城愣在原地:「你...你怎么突然来了?在这里等了很久吗?」 「没多久,你不宿自己家?」 「屋中只有一张床,去友人家暂住了几日。」 秋沂城看了眼袖边沾染的寒露,低眸温和道,「下回来我若是不在,留信约定下回见面之期就好,不必一直等着。」 段星执摇摇头:「无妨,而且下回还不知什么时候去了,我今日离开浦阳城。」 随即歉然一笑:「是我鸩占鹊巢了,不如晚些时候将疏影带去客栈?」 「不必那么麻烦...什么...?你要去哪儿?」 段星执如实道:「抚镇。」 「你去那儿做什么?」 似是察觉窥探太过,秋沂城停顿片刻,又赶忙补充道,「我不是...我只是有些担心,抚镇如今治安混乱,难民遍地,你去那儿恐怕...」 「受人所託办些事,放心,我有分寸。」 他无意解释更多,自顾将手中瓷瓶递了过去,「对了,可否帮我看看这毒何解?」 「你特意来找我就是为此事?」 秋沂城轻轻吐了口气,復又扬起一丝清浅笑容,毫不犹豫将瓷瓶接了过来。 「嗯...」 颇有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意味,段星执不自在偏开头。察觉身旁人莫名愉悦的心情,又不解望了回来。 而后眼睁睁看着人取过瓷瓶倒出的药丸塞进嘴里。 「......」 头一回见这样寻求解毒之法,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你干什么?这是毒药。」 下意识伸手接住满头冷汗倒来怀中的人,段星执眉心微蹙,语气头一回重了几分。 「一时半会死不了,可否将我的药箱取出来。」 「你...」 他沉默片刻,将人放在枯树下靠着毫不犹豫走进屋里。 一番折腾下来,秋沂城脸色总算看着好上不少。 「有你这么解毒的么?」 「待毒溶于血中,再以血析之,用不了多久便能试出解药。不过...你今日就要走的话,大抵来不及。」 「没那么急,若是找出解法,将方子送去侯府就好。」 「定安侯府?」 「嗯,」 段星执思忖片刻,将腰间别着的扇子递了过去,「信物。」 反正这机关扇呆呆能给他捏出许多一模一样的,赠一把出去也无妨。 「你当真不会有事?」 秋沂城缓缓摇头:「我修习的功法还有...总之寻常毒对我而言都不致命。」 他看了眼因疼痛始终拧着眉心的人,轻轻嘆了口气:「纵然如此,你不疼么?身为医者应当有更合适的解法。」 「这样最快,解药药性也最稳定。」 「但我无需你做到这个地步。」 段星执随手替人拨了拨额前濡湿的碎发,再次摇头一嘆,「顾好自己为重。」 有时他当真不知这世界的人脑中在想些什么,一些行径堪称匪夷所思,毫不惜命。 仿佛被近在咫尺的梅香所惑,秋沂城抬眸静静盯着眼尾处似乎活过来一般的梅枝怔怔出神,在人转眸的瞬间又迅速低下头去。 「好。」 - 残叶随风捲起,晃晃悠悠落在树下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的人身上。 院中空空荡荡,另一人早已离开多时。 秋沂城缓缓睁开眼,偏过头面无表情看着院墙处。片刻后,一名覆面的灰衣小厮自墙头轻巧落下,半跪在人身前。 「红缠大人,竹公子请您即刻动身前往抚镇。」 - 驮着沉甸甸粮草的一列车队晃晃悠悠出了城门,两侧是数以千计的持刀卫兵。 长长的车队从白天行至入夜,有人开始不满的抱怨:「歇了歇了,走了一天了,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就是啊,耽搁多少天了,急这么一会儿,累死了。」 「赶紧的让我们就地驻扎。」 「驻扎驻扎!」 夜色渐深,逐渐变得吵吵闹闹的队伍无人察觉其中一辆板车上方歪歪斜斜躺了个身影。 段星执以手枕在脑后,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睁开眼看了眼四周,随即拨开上方杂草慢条斯理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啧,这军纪。」 当即有人敏锐察觉动静望了过来。 「谁?谁在说话?」 「耳力倒是不错。」 可惜天色太暗,众人只看清一个隐约的轮廓。 「有贼人潜入!」 「快燃火把!」 「抓刺客!」 数柄大刀瞬间杂乱无章地朝着他所在的这辆辎重车砍来。 段星执轻巧跃起,稳稳落在右侧两名卫兵身后随手给了一人一扇击将其放倒:「......」 刺客?他刺杀什么,这堆粮草吗? 远处还在有人源源不断朝着他所在的方位涌来,不过他特意选的位置是队伍最末端,在大部队围上来前抽身离开轻而易举。 不过在这之前...总得先把想要的东西带上。 反手拦下当头砍来的刀刃,段星执偏头看了眼车前拴着的深棕色骏马,此时因混乱而稍显不安地四蹄踏地。 车队马匹嘶鸣声此起彼伏,他一边应付前仆后继冲来的小兵,一边闪身绕去车辕附近灵活闪躲着。 第207页 不多时,原本与车身紧密相连的缰绳或多或少出现了断裂。 好在这群人虽个个群情激昂地嚷着抓刺客,但还知道避着马,否则弄伤了他用着也不方便。 僵持不过小半刻钟,板车前辕终于不堪重负重重坠地。 他当即不再犹豫,持扇反手一噼轻松夺过一炳大刀凌空掷出,原本围得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顿时让出一小块空地。 段星执一把扯过近在咫尺的缰绳顺势翻身上马,马蹄高高扬起,人群挤攘着本能地退让躲避。 「告辞。」 骏马受人驱使疾驰而出,待到被挤得东倒西歪的众士兵回过神来正欲继续抓捕时,已经只能看清飞舞四散的烟尘和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背影。 段星执一袭束袖黑衣,松松散散握住缰绳,笑意轻快回头看了眼身后,任由马儿带着他一路飞驰。 「星星我们出来啦!」 「是啊,这些人比我想像中更没用。」 身后毫无动静,他心情颇好收回视线,再次望向前路,随手抄起黑纱斗笠戴在头上,「走吧,去这天下看看。」 第120章 虽目的地同为抚镇,但他刻意选择了绕远。比起赈灾粮相对安全的路线,他则要途径定中平原等好几处战乱地带。 亲访大照国情,本就是他的目的之一。何况以那些懒懒散散的兵带领的赈灾车队的龟速行进速度,即便他在路上多有耽搁,应当也能先一步到达。 时近黄昏,骏马速度渐缓。举目远眺,四周尽是不见人烟的荒野。 借着残余的日光,段星执打开地图,正想看看离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忽而发觉被前方路中央缓慢挪动的黑影,当即紧急勒马。 似乎是个人。 走近了才发觉是个抱着婴儿的妇人,但不知为何在地上爬行。 妇人面容枯瘦,脸色蜡黄,怀中婴儿看上去也没好上多少,安静得过分。陡然见着下马的人,愣了愣,眼神瞬息迸出些许光彩,忙不迭抓了上来。 「公子,救救我,行行好,救救我。」 那婴儿险些被甩出去,他赶忙蹲下身扶住妇人:「别急,您这是怎么了?」 「我...我出来寻吃的,脚不小心崴了,抱着孩子实在走不动道,」 妇人低着头,像是生怕被人嫌弃麻烦赶忙道,「公子能否送我回家?我家就在前边的山坳里,不远,很快就到了,耽搁不了您多长时间。」 段星执安静片刻,转头看了眼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没怎么犹豫应下:「好,我送您回去。」 「多谢公子,大善人好人有好报,」 妇人慌慌忙忙磕了个头,一把将婴儿递了过来,「就替我抱着孩子就成,少了这累赘,我就能自己起来走。不敢劳烦公子别的,您就送我过前头那条小道转个弯,我家就在后边。」 段星执接过那根本谈不上重量的婴儿,动作微顿,依旧点了点头:「好,我就在后边跟着,您自己当心。」 这四下无人的,他与这落单的妇人离得太近了的确不大好。 妇人很快柱了根拐杖在前头慢慢走着,时不时紧张兮兮回头看来一眼。 「她老看你,是不是怕你将她小孩抢跑了啊?」 呆呆飘了下来趴在婴孩肩头,百无聊赖戳了戳人干瘪的脸颊,「他好安静啊。」 裹着婴孩的麻布丝毫不防寒,他接过之初便觉得冰冷似铁,也亏这看起来没几个月大的婴孩能生扛到现在。 「当然安静。」 段星执低声道,不忘看眼前方跟着妇人一同拐进大道旁的小径上,復继续低头看着怀中仿佛睡着一般的婴孩。 若非此刻还能察觉一丝微弱的唿吸,他险些都要以为这孩子早就没了命。 他试探着将手指放在婴儿嘴边,好一会儿,才能察觉一丝细微的吮吸动作,这才若有所思般收回手。 饿到连吮吸的力气都快没了...能不安静吗。 - 「好远啊,怎么还没到?」 呆呆在空中飘来飘去的抱怨,前头的妇人仿佛听到一般,恰巧回过头来道:「就快了就快了,您看前面有灯的那几户就是。」 他们走的路是一处田埂,两侧早已干涸长满了枯草。段星执抬眸看了眼前方,四野寂寂,屋舍的零星微光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森然。 「公子今日本是去往何处?」 「咸阴镇。」 「那镇子还有好远呢,都这么晚了,您要不嫌弃在我家歇一晚吧。大晚上的,也不方便赶路...附近百十里没有落脚的地方,就在我家将就一晚上吧。您大老远送我们母子俩回家,但我们家贫给不起什么东西,您千万得给这个答谢的机会。」 这地方的确偏僻,他也没打算推拒:「好,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说话间,他已随着妇人到了几间燃灯的屋舍最中间那家。 一名同样矮小干瘦的中年男子跑了出来,初是一愣,随即谄媚笑着迎了上来:「这位是...」 妇人忙絮絮叨叨解释一番。 「好好好,恩人您请,先进屋坐着。」 男子热情至极,一手接过婴孩一手将他往屋里推了推。 「您在屋里等一会儿,我去找些吃的过来。」 瘦弱男子弓着腰边退边笑着招唿,直到整个退出去,门被倏然带紧,发出沉重声响。 屋中顿时只剩他一人,随之而来是一道古怪的锁链动静。 第208页 段星执依旧气定神闲坐在那张破破烂烂的老旧木凳上,像是不曾察觉这对夫妇的异常,偏头安静打量着这间漏风的木屋。 家徒四壁,莫过于此。 「这地方好破好破啊,感觉他们也拿不了什么出来。星星你不是路上取了很多吃的出来吗?原来不是送他们的啊。」 呆呆陡然觉得宿主一路以来过于安静了些。 「嗯?」 段星执回神看了眼围着包袱转圈的焦毛猫,沉默片刻道,「本是送他们的。」 「那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他目光移向木门,低声道:「我只是在想...田地荒芜薄收,他们在这地方究竟靠什么活着。」 屋外,一些细碎脚步声正逐步朝着房间靠近。虽听得出来已极力放轻脚步,但动静还是没能逃过他的耳朵。 段星执缓慢握紧摺扇。 - 不大的院子七零八落躺倒了好些人,几把半锈的砍刀深深钉入门里,看起来俱是这家人的左邻右舍。 满以为逮住了一只「肥羊」,纷纷凑了过来齐心协力试图分一杯羹。 那引他过来的妇人也不再装瘸,跟着一旁的丈夫涕泗横流不住磕头:「大侠饶命,我们知道错了。」 背上的婴儿随着大人这样大幅度的晃动,仍是紧紧闭着眼没什么动静。 段星执从那显然已没了气息的婴儿移开视线,望着哀嚎着爬起跪成一列的村民,随手取过一根细长枯枝抵在人颈间,冷淡道:「知错?你们利用旁人的善念将过路人骗来这地方坑害时,可曾想到今日?」 才见识过,众人自然明白这普通枯枝的厉害,个个抖若筛糠求饶起来。 「大侠教训得是,」 为首的男子抹了把泪道,「我们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当真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我拿项上人头保证,如若再犯不得好死。」 听人言辞恳切句句毒誓保证,段星执静默片刻,还是放下了枯枝。 如非必要,他并不太想对流民动手。 「我时常往返此路,最好别让我碰上下一次。」 众人顿时满脸喜色,自觉往外爬了爬让开一条道。 只是他才走进人群没两步,异变陡升。脑后厉风拂过,前头几人像是早早商量过一般,勐地跳起扑了上来。 段星执面无表情抬眸,抬手间枯枝逼退扑来的几人。眨眼摺扇在手,头也不回反手一挥。 扇间刃削铁如泥,偷袭者右臂瞬间被砍断,当即血流如注。 满院血色终于让众人蠢蠢欲动的心思彻底平了下来,噤若寒蝉跪伏在地。 偷袭他的人正是这小院的男主人,此时面色灰败瘫倒在地。似乎明白自己必死无疑,先前那点刻意装出的谄媚讨好姿态已然不復,望着天恶狠狠啐了口:「杀吧,要杀要剐,老子就一条贱命,您想怎么着都行。」 「我不知道您是哪路来的神仙,要是当真准备在路上盯守着,我们也活不了几天。被打死,饿死,总归都是一个死。」 「自从开始打仗,我们整村的人都没了生计,地也没了,仅有的那点收成养活一个人都费劲。我说句实话,这附近不止一个村。就算把我们全屠了,那条路上也还会有人埋伏。」 「你杀得了我们,杀得了十人百人千人,像我们这样的,也还有千千万万人。今日栽在这儿,算我们倒霉。」 说罢,再次啐了口,闭上眼不再说话。 段星执静静站在原地。 小院外,窸窸窣窣的逐渐传来更多动静,他回眸望去。借着隐约的月色,能看清各处阴影角落中缓缓钻出数以百计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流民,动作迟缓地无声跪了下去。 - 骏马重新带着人踏上大道,只是因着夜间赶路,速度慢了许多。 呆呆依旧不明所以,趴在肩头气愤不已抱怨:「好心帮他们还还在背后捅刀子!还捅两次!!还好星星反应快,不然连马都没了。」 段星执始终没什么表情,松松散散握着缰绳,回头看了眼才离开的黑心农户家。此时远远只能看清两间燃着灯的屋舍,空气中,隐约有阵肉香味传来。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顿时眉心微蹙,神色变得有些难看。许久之后,才忍不住压了压斗笠,低低嘆了声。 - 夜色愈深,月亮隐入云层,能见度也愈低,他赶路的速度再次放慢。 呆呆睏倦不已缩回了他特意准备的另一个锦囊中。趁着焦毛猫熟睡,拂雪大大方方爬了出来。 「照现在的速度,我们天亮就能赶到咸阴镇了。走慢点好,这附近到处是流民,当心他们往地上牵绳绊你的马。」 前路一片漆黑看不见尽头,段星执淡淡应了声,忽地再次看向路边某个角落。 「前面好像有人。」 拂雪:「这深更半夜的肯定不是好人,当没看到快走快走,别忘了我们才被坑一次。还好那些人穷到迷药都买不起,不然铁定完了。」 「我们不也是大半夜在赶路?别想太多,我没那么容易出事。」 救人归救人,他从未对任何人放下过防备。在这世道,行善若无过硬的倚仗,早就死得连灰都不剩了。 他亦是人,更非不谙世事的稚子。人在饱暖富足之时都能偶有丧心病狂之举,何况是穷途末路之时。 行至附近,段星执再次勒马跳了下去,才发现是名拖着板车的老大爷,动作看起来很是吃力。 第209页 板车上用破破烂烂的灰麻布堆成一团,里边还躺着个人。 「大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一番费劲沟通,他总算了解清楚。这家人住在附近的吴北村,家里人生了病,今日好不容易攒了些钱,这才连夜赶去镇上。 第121章 照板车的赶路速度,走到镇上大抵得明天晚上。何况夜间寒冷,老人应是将家中仅有的御寒衣物都让给了病患,自己穿得异常单薄。就这么继续走下去,冻死在路上也不是没可能。 既是顺路,他自是不吝捎上一把。 麻绳一头绑着板车,一头牵在马鞍上,一架简易拖车很快制成。大爷也跟着爬上板车,跟着妻儿一道缩去麻布下御寒,一边不停地道谢。 - 天色大亮,远处终于隐隐能见着咸阴镇石匾上的刻字。 段星执回过头去,正想告知一声,冷不丁对上一双灰黑的眼珠,虽精神不济,但很是灵动。 那位一路以来都异常警惕盯着他这位无事献殷勤路人的大爷似是实在支撑不住,不知不觉靠着老伴打起了盹。 「醒了?叫一声你爹爹...」 看着脸色枯白的女孩,他话音一顿。 夜间太暗,原本以为板车上拖着的是老人的妻女。但白日看清这小姑娘的模样,年纪之小,似乎又不像父女。 像是猜出他心中所想,女孩躺在板车上望着他气若游丝吐了两个字:「...爷爷...」 原是爷孙。 见女孩状态奇差,他驭马继续拉着板车往前走了一段,直到一家挂着行医招牌的铺面前,这才跳下马来回头自行将人喊醒:「老人家,咸阴镇到了。」 这小镇位置过于偏僻,连守军都见不到两个。大抵只在衙门安置了一些,是以他畅通无阻进了镇子。 老人一个激灵睁开眼,见着眼前熟悉的街巷,原本怀疑的心绪顿时踏实下来,匆匆忙忙又爬起来道谢。 板车上的女孩莫名盯着他不住地笑,只是由于病重,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刚帮着老人将同样虚弱不堪的妇人扶起,转身重新牵上缰绳,蓦然听见一声轻若鸿毛的呢喃:「...抱...」 「...叫我?」 段星执回眸看向板车,女孩正艰难用着仅存的力气笑着沖他伸出手。 实际准备将三人送到便改道去镇上衙门探探当地情况的人:「......」 路上他已经有所了解,两人身染的都非传染病。这家人穿着虽破旧,但俱收拾得很是干净,只一些灰土他也不大在意。 不过见多了或胆小慎微或警惕十足的流民,这女孩的不见外还是令他有些诧异。 他犹豫片刻,依言将人抱了起来。这姑娘看起来和小霖年岁相仿,但体重显而易见要轻上更多。 望着人凹陷灰败的脸颊,他无声嘆了口气。 「...神仙...抱...」 女孩趴在他肩上露齿笑着,语调仍是轻不可闻。 「不是神仙,你叫什么名字?」 「婉婉,村里的教书先生给我取的。」 段星执轻轻揉了揉人脑袋,刚走进医馆,便见着几人正匆忙将老妇搀扶进了后堂:「怎么又这么晚才带来,再拖一日,神仙也难救了。」 「这不是才把东西卖出去,换够钱才来...」 老人嗫嚅着,余光见着进门的两人,一拍大腿赶忙迎了上去,「对对对,还有我孙女,大夫,您赶紧也帮我看看。」 「快抱过来,这又是怎么了?」 「小孩子心野,前天跑去深山里头玩,结果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 「这...」 那大夫一番诊治,眉头紧锁,看着女孩犹豫许久才开口,「情况不大妙,前日咬的,嘴唇都发青了,今日才送来...」 活了大半辈子,老人如何能不懂大夫言外之意,慌忙将布兜子从怀中掏出,倒出里头的银钱悉数摆了出来,「我儿走前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闺女,您行行好,务必帮我救救她。」 看着柜檯上摆出的数枚铜板,中间甚至还夹杂着一小块碎银。大夫表情凝重,仍不见好转多少,良久只长长嘆了口气:「这闺女不是钱的问题...唉,老夫尽力。」 段星执目光亦停留在那些银钱上好一会儿。 多倒不算多,但对于这条路上绝大多数食不果腹甚至靠着烧杀抢掠苟且偷生的流民来说,已经是十足稀奇了。 学徒正欲将女孩抱去后堂,忽的察觉一股微弱的阻力。 段星执低眸看着再次拽住他衣摆的小手,从善如流弯下腰:「我抱她过去,带路吧。」 萍水相逢,但这女孩莫名很是黏他。索性本就耽搁不了多久,陪人一会儿也无妨。 而且...观那大夫的神色,这女孩情况怕是不容乐观。 - 不出所料,那大夫匆匆看过一番女孩腿上的伤口,摇着头嘆了几声吩咐学徒下去熬药,便去了隔壁妇人的屋子。 他看过那张方子,不过是活血化瘀之用。 段星执站在门边转头看着塌上奄奄一息仍带着笑的女孩,一时心绪纷杂。 大夫和老人的交谈没能避过他的耳目,女孩中了毒,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但连大夫也诊断不出什么动物所咬,从女孩口中的复述也只能得知似乎是个皮毛黝黑形似臭鼬蜜獾一类的东西扑了过来,慌张疼痛之下根本不曾看清。 第210页 而且送来得实在太晚,毒至全身,大抵活不过今夜。 老人忙着照顾邻床的大人分身乏术,又见孙女格外喜欢他,这才恳请他再帮忙照看一会儿。 这等情况,他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果不其然,他一踏进房间,女孩眼神倏然亮了几分。 「神仙...」 段星执俯身替人掖了掖被角,这回没再否认,只是笑着轻声道:「既遇神仙,可有想许的愿望?」 「愿望...?」 「我想见爹娘,他们走了好多好多年了。以前每年还会写信寄钱回来,后来什么也没了,爷爷奶奶也不告诉我们他们去哪儿了。」 段星执静默良久:「抱歉,神力有限,这个恐怕没法替你实现。」 他最多也就能赠与些物什,原以为常年生活困苦的女孩第一反应或许会想要些食物财物,不曾想倒是他失算了。 女孩肉眼可见地失望低下头,但很快重新扬起笑:「那我能摸一下你的马儿吗?爹娘还在的时候给我画过很多话本,大将军骑在马上把抢我们东西的坏人全都打跑了,我也想学骑马。话本里的将军个个都会腾云驾雾,无所不能,就像神仙一样厉害。」 「所以你才一见面就叫我神仙?」 「是啊,神仙都是厉害的大好人。」 「...好,带你去骑马。」 - 徵得老人的同意,女孩如愿碰到了心心念念的马儿,眼中俱是兴奋。 只可惜身体过于虚弱没法独自握稳缰绳,他只好一道上马同骑,带着人慢悠悠沿着医馆附近的街道闲逛。 「走了这么远,饿了吗?」 他说着不忘递出个温热的馒头,这东西以精面制成,与粗面制成的馒头口感天差地别,小姑娘应当不曾吃过。 或者说这等偏远地段,精面这种相对昂贵的稀缺东西根本传不过来。 「好香啊...」 婉婉双手合抱馒头。贴着鼻尖深深吸了口气,「爷爷来镇上给我买过好多好吃的,家里也做过馒头,但都没这个香,怎么这么香。」 「慢慢吃,喜欢的话还有。」 如今倒是可惜商店里能取出的食物实在有限,不过若是能无限制取用那些精细食物,那掩日神宫绯石武库一类的宝藏在这猫的神力面前都不过尔尔。 但女孩的话再次勾起他的好奇:「你说你爷爷经常给你带好吃的?」 「是啊,馍馍,油饼,饴糖......每月出村爷爷都会给我带回来一样好吃的。」 女孩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列了好长一串。 都是寻常的吃食,全买下来也费不了几个钱,但比起大多数流民的孩子,已是相当奢侈了。 思索片刻,他打听道:「能否告诉我,你们村里是靠什么生计?」 「爷爷会烧炭,我们村很多人都会出来卖炭。」 「木炭?」 「嗯。」 女孩盯着馒头咽了口水,又恋恋不捨抱进了怀中,「爷爷每次就是卖完炭后挣了钱顺路给我买些吃的。」 「你们缴纳官税后,竟然还有富余?」 「官税?」 女孩歪着头不解望了一眼,「是指每年来家里收米的那些官兵吗?」 「嗯。」 「能剩一点点,每次那些人来家里后,爷爷奶奶都坐在屋里不说话,要过好久才能开心一点。」 「竟然能剩...」 他暂时不大清楚这一块的收成如何,但本镇隶属的岷州赋税之沉重,早在浦阳城时就有了些了解。去府衙的目的也是想亲自确认一番本地税收情况。 连州府都施行苛政重赋,落在各个地方头上只会愈发骇人。 且根据流民遍布的情况来看,这地方虽未受灾,但土地贫瘠程度肉眼可见,多的是卖地为奴之人。 能在此地生活得有些许富余...他实在无法不对这吴北村感到好奇。 可惜那地方的人都很是警惕,他一开始搭话时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那大爷勉强放下防备。 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去这村子里看看。 段星执暗自思忖着计划,忽地察觉衣袖被人缓慢扯了扯,女孩仰着头,气喘不匀轻声道:「神仙哥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我在村后头的荒山里发现了一些可以烧的土...要是能将那些土当做炭卖出去,我们家就能剩更多粮食了。」 「燃烧的土?山里?」 这形容听起来倒像是煤炭,若是那地方是座未曾开採的矿山... 「嗯,第一次明明能烧的,不知道为什么第二次捧回来的又不行了...村里人都说我是小孩,话不能当真。你帮我跟爷爷奶奶说说,我没骗人...我差点就又找到那些土了...」 「所以你想证明,这才又跑去了山里,结果不慎被蛇咬了?」 女孩缓慢闭上眼,轻轻点点头。 「找到那些土,爷爷奶奶就不用每日每夜的守在土窑子边上了。我们以前也带奶奶来看过一次病,大夫说奶奶的病就是被土窑的烟呛的,不让她靠近土窑了。但奶奶要是不去,爷爷一个人忙不过来,炭烧不够数,家里就剩不下吃的了。」 见人眼皮一下下低垂,神色越来越倦怠,他也不再继续留在外头,转而带着女孩回了医馆。 等再次将人送回医馆塌上时,婉婉几乎已出气多进气少。 第211页 老人伏在床边,歷经刚才一番哀哀恳求和大夫最后的诊治,显然已经认命,不言不语紧紧攥着女孩的手。 「骑到了大马...开心。」 「开心好,囡囡开心就好。」 「爷爷,我没骗人,后山真的有能烧起来的土...」 「好好好,没骗人,乖囡囡安心...」 「......」 「......」 段星执在一旁静静看着爷孙两人絮絮叨叨说着话,直到女孩声音越来越低,一张白布缓缓将女孩盖起。 第122章 老人弓着腰缓缓走上前来,看起来更加苍老了些:「多谢公子一路相助,要不是您,她奶奶今天也救不回来。等她奶奶醒了,我们就准备回村了,您看看有没有用得上我这老头子的地方?」 他本就在思索如何进村,眼下简直送上门来的机会。 段星执思索不过片刻,大大方方道:「既然如此,老人家可否带我进你们村子里看看?」 老人犹豫良久,道:「我看您这幅打扮,也不是缺钱的主。我们村里除了那几亩薄田,就没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了。斗胆问一句,您入村是想干什么?」 他难得没委婉,干脆利落道明缘由。面对这些心性淳朴之人,越坦荡反倒越有利于他。 「您是想说这个呀,我们村地里的收成是比隔壁几个村的要高些。也就是高出的这么点,才让我们不至于落得个饿死的下场。多亏了李娘子,她是我们村里一等一的种地能手。村里把每年的谷种都收集起来给她挑选,什么时候垦荒犁田,什么时候捉虫除草去病苗,我们都是跟着她。说来也怪,也没多干什么别的,这收成就是比邻近几村的强。」 「当真如此厉害?」 他瞬间想起自己手中那些种子,当即道,「入村之后能否替我引见这位李娘子?」 他只留了部分给越翎章,若是有此等经验丰富擅于伺苗的农人,将这些本就不寻常的种子赠与出去一些或许能有奇效。 「说的什么话,什么引见不引见,」老人摆摆手道,「村里没那么多规矩。她就住在村口第一户,等到了我就带你上她家。」 比起昨夜初见,老人此时和蔼了太多。说罢,当即回过身小心翼翼抱起孙女的尸身:「趁着现在天还亮,我们早些走吧,山路不好走哩。」 - 山路的确难行,用了接近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才见着村口的路牌。 难怪这远近闻名称得上「富庶」的村子能平平安安存留到现在,这易守难攻的天然地理优势,当真想攻打进来少说也得备上三倍以上的兵力。 寻常流民聚不起这样有秩序的进攻规模,能打下来的官府犯不着为了村里头那点蝇头小利浪费兵力。也就是说只要安安分分地上缴官粮,这村子便是这片流民四散的地带最安全的地方。 段星执抬眸遥遥望了眼高处的几个草垛,轻轻唿了口气,总算快到了。 又是两个多日夜未曾合眼的人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也不知进村之后能不能先找个地方睡会儿。 「要是没人带路,您可千万别贸然往这儿闯。您看上头那两个木台子,上面日夜都有人守在那盯着。一旦有生人乱闯,一会儿就被抓起来了。」 他真是困恍惚了...居然把瞭望塔看成草垛... 老人口中的木台子,虽简陋了些,但基本功能一应俱全,不就是简易版的瞭望塔么。 甚至如此巧妙设置在村口关隘处,站在上边四周敌情轻松一览无余,没想到村中竟然还有这等军事能人。 「大爷,敢问这些木台子是何人所设?」 「阿风教我们弄的,周边对我们村心怀不轨的人可不少,他帮我们打退了好几路想进村抢劫的人,让我们村集体搬来这地方也是他的主意。」 「阿风?」 这回是板车上的老妇搭腔:「李娘子在河边捡到的他,那时候好像才十三四岁,不过撞伤了脑袋,什么也记不起来了。随身带着的腰牌上有个风字,所以我们村里人就都这么叫他。」 歷经一整夜,两人痛失孙女的心情俱平静了许多。 老人紧跟着感嘆道:「他在我们村里呆了也快十年了,一晃真快啊,当初才这么点高。」 妇人:「说是十年,但哪次不是隔三差五的就跑出去,伤一好就跑。经常一年半载的不回来,问他什么也不说。哎哟,这几年还算好了。前几年回来次次带着伤,那血流得满地都是,给李娘子吓得哟。」 「那...他这几日可在村里?」 「不知道,阿风向来神出鬼没。只有他找我们,哪有我们找他的份。」 他只好作罢,这村里看起来卧虎藏龙,若是有机会他倒是想都见上一面。 - 「到了。」 见着生面孔,几个持着铁刀装束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少年顿时拦在他身前。 老人赶忙迎了上去将几人挥开:「自己人自己人,小兔崽子都给我让开,别伤着恩人。」 为首的那人还是直愣愣地梗在前头:「风哥说了,不许任何外人进村。否则要是引进了奸细,就像前几年那样,差点被人从村子里烧个精光。」 大病初癒的老妇勐的用杖子杵了杵地面:「睁大眼睛看人家穿的什么,段公子能跟前几年那贼眉鼠眼的小混混一样吗?村里又没藏金又没纳银,值得人家费尽心思跑来算计我们这破落村子?」 第212页 段星执安静站在原地,任由几人打量的目光从怀疑不解到隐隐的艷羡。 穿着他日常的衣衫行走在这世道有利有弊,弊处大抵便是有些高调,又孤身一人实在容易引来埋伏。 利处大约便是眼下,获得信任大抵稍微简单些。 不过有句话说错了,若这后头未加开採的矿山能得到确认,那以这村子的地势,还真是不亚于藏金纳银。 「说得好像也是...」 几名少年正想退开,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再次梗着脖子将他围住:「风哥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富家公子跑来我们这村里更奇怪,谁知道他藏了什么坏心思!」 「阿风又教了你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真有坏心思犯不着和我们这村较劲,让让。」 明智地编撰了个卖种子商户之子的身份,知晓他只是前来探查地里情况的卖炭夫妇本就因孙女去世心情沉重,一时间更懒得同自家村里莫名犟上的后辈解释,一把拽过他走了进去。 「别理他们,走就是。」 这回几人倒是一推就开。 「那我们得跟着他,防止他起坏心思!」 段星执跟上两名老人,冷不丁听见身后压着嗓音的小声议论。 「他穿着的那是绸缎吗...我想摸摸...」 「就你那手,摸一把得给人干十年苦力。」 「那匹马真威风,不知道能不能借我骑骑...」 「哼,不就跟骑驴一个样。」 「那要是以后有机会借着了你不许碰。」 「不行!」 ...... ...... 段星执:「......」 他怀疑这几名少年突然改口就是想找个藉口盯着他,或者说盯着他这马。 - 一行人很快到了两夫妇破旧的木屋将板车平放固定在院中。 「公子,我们还得先处理囡囡的后事。您要是想见李娘子,不知能否等两日。」 「不急,安顿婉婉重要。」 死者为大,他自然不会急这一时半刻,当即道,「我在村中暂留几日,两位节哀。」 「我去给公子收拾床,」 妇人转过头,又忽地犹豫道,「但我们这就一间屋子,恐怕得委屈...」 大爷忽的一拍脑袋:「哎哟,怪我一时没想起来。这快两天了都没合过眼,公子累得厉害吧。」 「这么久了??那得赶紧去歇歇。」 妇人大惊失色,忙转过身,又想起什么一般再次回过身来:「公子不如直接去阿风的屋子住下?反正他也没在村里,那屋子常年空着。虽说许多年没人修,也有些破了。但李娘子偶尔进去扫扫灰,不脏,总之睡着肯定比我们住着的屋强。放心住他屋,我晚点去同李娘子说一声就行。」 段星执犹豫一会儿,依言点头:「好,麻烦了。」 「沿着这条路走,最尽头的那间就是。」 「婉婉怎么了!」 身后几个跟着的少年总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板车上的异状,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段星执看着几人聚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问话间令两位老人又隐隐有抹泪的趋势,默默退出了小院。 - 阿风的屋子很好找,位于尽头处不说,还与最近的邻居隔了好长一段距离,挨着一条山涧溪流。 将马拴在门桩,他刚走进去便看出来屋子的确是年久失修久无人住,地板竹门皆吱呀作响。 不过里头如老人所说确实没什么灰尘,村中暂住而已,他也不可能挑剔太多,何况如今实在困得不行。 当即随意铺了床薄被闭眼躺下。 - 意识一片漆黑沉寂,一道微弱的脚步声夹杂着推门动静蓦然打破寂静。 面对危机本能的反应迫使他瞬息睁眼,反手握住放在身侧的摺扇出刃直抵人喉间。 来人是位陌生的年轻男子,眉峰斜飞入鬓,双目狭长,神色淡漠冷肃。明明从未见过,莫名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 即便命脉被控,依旧负手站在原地,波澜不惊直直盯着他。 外头天色仍是亮着,不知是什么时候。但根据他如今依旧头痛睏倦不已的情况来看,距离睡下没过去多久。 「你是谁?为何擅闯?」 「这是我的屋子。」 段星执:「......」 第123章 「你是阿风?」 「嗯。」 虽说他算是得到许可才进入,但这位据说久不回村的屋子正主或许根本不知情。 怎么看先动手的他都是不占理的那一方。想罢,段星执径直放下武器沖人歉声道:「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以为有匪徒潜入,冒犯。」 正想多解释一句他也并非擅闯私宅之辈,蓦的被人先一步出声打断。 「你这模样,是该警惕些。」 「还困的话,继续睡吧。」 说罢,头也不回走出门去。 徒留段星执愣在原地,困成一团浆煳的大脑难得迟钝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算是调侃还是调戏? 对方语气太过正经,以至于他根本不曾将其与一些轻佻行径联繫到一块。 索性还是太困,既然是友非敌,他一时间也懒得计较,继续重新躺回床上。 - 再次醒来时,外边仍是白日,房间依旧空无一人。 不知婉婉那女孩的后事如何了,到底是借住在人家村子,他不好太过冷漠。 第213页 但一路过来见多了人命如草芥,早就心如止水,他也从来不是容易沉湎于任何情绪之人。对于这萍水相逢的女孩之死纵然最初有些嘆惋,但那抱憾情绪没存在太久,不多时便烟消云散。 刚坐起身便觉后颈一阵酸痛,睡了太久加之床板太硬...竟是有些落枕。 段星执蹙着眉按压了一番肩颈,看了眼简陋至极的屋子什么也没说。才踏过门槛想回老夫妇那边看看,忽然瞥见溪流边坐着的人影:「...阿风?」 谢沐风头也不回:「醒了?」 「嗯。」 「吃鱼吗?」 段星执行至溪边,看着身旁专心致志处理小鱼的人,琢磨片刻开门见山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见过。」 回答令人很是意外,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谢沐风言简意赅:「当日你晕倒在浦阳城郊外梅林中。」 「原来是你?」 这人当时戴着面具,难怪他觉得熟悉却又始终对应不上:「在下姓段,名星执,那天多谢了。」 「不必,你谢过了。」 「公子如何称唿?」 「阿风。」 只肯告知这个名字,这是仍未恢復记忆的意思? 段星执顿了顿,索性一撩衣摆坐在人身边的石块上同人闲聊起来:「你原是这村子里的人么,怎么突然大老远跑去浦阳城?」 经昨日短暂交手时,这人临危不惧。足以看出这名唤阿风的人性情之沉稳,气度亦与村中其余的人格格不入。 照老夫妇所说,阿风十年间回村时间也寥寥可数,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行事捉摸不定又口风奇严...他直觉这人身份不简单。 谢沐风依旧低着头处理鱼一边淡淡道:「见位故人。」 段星执扬唇笑了笑,佯装感嘆:「在浦阳城有人脉可是件好事,若是能在那边安顿下来,怎么也比村里的日子好过不少。」 但一个失忆之人按理来说不该有故人,既然有,证明这人记起了什么?总之身上的秘密定都与浦阳城脱不了干系。 能自由出入浦阳城的,绝不会是普通百姓。 「故人已死,我也不会再独自回浦阳城,那地方没什么可呆的。」 段星执眉心微蹙望人一眼,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显然并不想让他继续问下去,于是干脆从善如流转了话题:「这鱼...烤还是蒸?」 「你想吃什么?」 「竟还能点菜么?」 「算不上,村里没什么好东西,逢年过节才能烹肉,平日也就鱼肉拿得出手招待。」 不过溪中山鱼数量稀少,经常一上午也抓不了几条。 「那便蒸鱼吧,话说在前,我不会做饭。」 「没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那就有劳阿风了,我帮你抓鱼。」 段星执弯眸笑了笑,弯腰将手伸入冰凉的溪水。 恰巧一条巴掌大的小鱼摇曳而过,计划电光火石在脑中闪过。 「这有一条。」 他当即一把握住鱼身,将活蹦乱跳的小鱼从水中带起。只是小鱼太过灵活,一不留神便从掌下滑了出去。 「鱼跑了!」 装作不慎踩上溪边青苔致使身形不稳,段星执略微后仰背靠溪水,手指压着鱼尾不动声色施力,那小鱼顷刻直冲人面门而去。 如若硬生生被小鱼砸上这么一下,足以让人眼眶青上几天。 昨日那一遭呆站着任他控住命脉,实在猜不透这人究竟是毫无内力反应不及,还是自恃慎高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溪水并不深,其中还遍布着不少石块,虽装作失足但他没打算真掉水里。段星执一边看着小鱼,余光快速瞥过水中石块正想退后借着这落脚点站稳,冷不丁被飞速起身的人一把拉住手拽了回去。 与此同时,那用于试探的小鱼也瞬息被一柄小刀刺了个对穿。 ...若非多年习武,绝不会有这样快的反应,且足够应对他乍醒时的出刃速度了。 那昨日为何不避,真不怕死?他们不过是第二次见面而已。 段星执垂眼掩下眸中思虑,一时有些走神,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眼下几乎被牵住整个揽进怀中的姿势。 虎口指节处均覆有一层茧,应是常握刀枪。 这人身上...还有一股隐约的硝石气味?能浸染上这气息,必是常年打交道。不是烟花,就是火药。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如今这局势,除了那些王孙贵胄,烟花几乎流通不进寻常人家,包括参与制造的人。 武艺非凡、常年握刀、以及火药... 种种迹象似乎都指向军中。这人十年间回村寥寥数次,莫不是跑去参军了? 但世道正乱战事未歇,天下大定之前,哪方势力都不可能随意将自家手底下的兵放回来。 若是挣了军功升任将领博得爵位,倒是有可能换来回家探亲这种殊荣。 不入浦阳城...也就是说并非朝廷这方的将士,这村落地处南方,大概率是叛将谢沐风那边的人? 他本就想深入叛军势力探探其中情况,如若阿风真是竹阳军中的某位将领,眼下似乎是个不错的结识契机。 「吓到了?」 直到耳畔忽然响起的淡淡嗓音,他倏然回神。 这人仍维持着一手用刀叉着鱼边抱着他的姿势。 第214页 谢沐风没什么表情,低眸与怀中抬起头来的人对视,抵在人腰后的手指不自觉弯了弯,似乎丝毫不觉姿势不妥。 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样的神情,呆愣中夹杂着少许尴尬。 说起来,这人刚起床时眉眼无意识微耷着,周身那股不曾散干净倦懒之意莫名的让人想放柔语气说话,仿佛大声些便要惊扰了人。 他见过两回了。 尤其昨日被骤然吵醒,明明睏倦得不行仍装作十足清醒与他对峙。唇角弧度抿成直线,眼底尽是还没睡够的不虞。 似乎从来不会大肆发火,但这显得有些克制的微弱起床气让人看了,纵然有天大的事也忍不住退让。 可惜本人似乎并不自知。 「回神了?那我松开了。」 段星执有些不自在抽回手:「......」 见他站稳直接松手不就行了?能被这吓到,他在人眼中到底是有多孱弱,还是昨日他那遭出手还不够明显? 但眼下一时半会也没其他能用于解释的理由,索性硬着头皮应了声:「嗯,缓过来了。」 吓到...就吓到吧。 总比明摆着告诉试探强。 「婉婉姑娘的安葬事宜现在如何了?」 谢沐风动作一顿,蹙眉不解开口:「村里有人过世?我不知。」 段星执:? 回村少说也有一天一夜,难不成还没去见过村里其他人? 「若有丧事,村里人现在应该已经聚过去了,一般是葬去山腰处。」 「你不去看看?」 谢沐风低下头,重新坐回溪边:「我不认识她,为何要去。」 那女孩才七八岁,以这人的回村频率不认识倒也正常。 但都是同村人,绝大多数人多少也会做些表面功夫。这人如此行径,实在有些冷漠随性过头。 段星执低眸看人半晌,也没说什么,旁人冷漠热情与否,都不是他该置喙的。但那老夫妇将他带进村,于情于理都需对小姑娘的丧事上几分心。 「那我先过去看看。」 「嗯。」 他转过身还没走几步,蓦然又听人开口:「昨夜没睡好?」 段星执不解回眸,不明白这人从哪儿看出来的。非要说的话,那床板太硬的确睡得相当不舒服。 但他本就呆不久,一路走过来整村一览无余,家家户户俱是这般简陋。纵然他提及也改善不了什么,索性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尚可。」 不过由奢入俭难,他确实有几分想念在宫里时的用度。 - 买下山腰处那块墓葬地几乎已经耗尽了整村财力,入殓规格向来最大化从简,更何况还只是名小孩,更谈不上大办。 托村里的木工临时打了个简陋的木棺,几名亲眷抬着草草下了葬。 段星执站在枯草堆旁,远远看着众人围着立起一块木碑,而后回眸看向村落背靠的荒山。 那是婉婉死前给他指引的发现炭土的地方。 - 离正午还有点时间,不急着回阿风那边。静待婉婉入土为安后,他依着指引回村找到了还在田间劳作的人。 隶属这村的一片田地比起先前一路过来看到的枯草丛生荒芜欠收之景,这里的许多作物长势确实喜人不少。 不过正逢开春,绝大块地才刚插上秧,最主要的稻种他没法对比出个所以然。 妇人皮肤黝黑身材壮实,弯腰蹲在一片刚长出蕊来的不知名植株旁捣鼓着什么。 「李娘子?」 根据大爷的形容,他站在田埂边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妇人当即抬起头来。 - 两人很快围在一株刚抽穗的早稻旁,他实际早就注意到这一小块地了。地里的事他一窍不通,只能看出明面上的明显差异。 比之其余田地,这一块被人用木栅栏围起,长势称得上稀奇古怪。 第124章 他自报家门,而后大大方方将心底疑惑直接问出。 李娘子:「这些播下去的时间不一样,长势也不一,这一片都是用来混种的。」 只能从字面意思猜测个大概的段星执:「...混种?有何好处?」 「产量能高些,那母驴和公马能生出力气大又耐造的骡子,我这不就想啊地里的东西应该也能混,反正就拿一小块田试试,要是长得好就留下来。你看,就像这样。」 妇人笑容和蔼下了田,翻翻找找出已经抽穗的两株给他演示了一番,而后从布兜里摸出少许种子:「这些都是混种出来的,个个粒大饱满,我今年准备拿来种种看。」 「难怪这样贫瘠的地还能长出东西来,您当真厉害。」 段星执垂眸看着妇人手中,简略描述了一番一路走来的见闻。 连年欠收,致使民失土地。到最后为苟全性命,逐渐沦为拦路打家劫舍的流民,几乎与寇无异。 李娘子自是知晓这一方的情形,脸上笑容淡了几分:「没办法,要是长不出东西来,纳不够官税,我们眼下哪还能安安稳稳躲在村子里过日子。」 「这些地本来就荒,直接种没几年就长不出东西了,得经常犁。我都是等到秋收的时候挖出来翻晒再混点羊粪鸡粪菜叶进去,明年才继续长。加上前几年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消息,斐湖那地方一年能收三季,好多人听说了刚化冻就急着把种子种下去,想多点收成,结果种子冻的冻干的干,到最后什么也没了。我们这地方啊就不能多贪一点儿,就得老老实实等清明过后再下地。」 第215页 「以前我们村还没搬来这儿的时候,邻村跟着我这么种,也能紧巴巴的过日子。结果就是下早了种,一整年的收成也没多少,加上那年虫害横行,地里几乎颗粒无收。纳不够官税就得被官兵打杀,最后只能将地全卖了。现在好几年没见过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是我当年多留了个心眼,我们村也好不到哪儿去。」 「说起那些虫子我就恼火,有一年就是因为这个差点让我们连地都保不住,这东西从种子就得开始防,得往种子里掺石灰...」 段星执安安静静听着妇人絮絮叨叨发了会儿牢骚,末了,总算想起问他来意,这才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些种子给了过去:「您的厉害之处远近闻名,家中从位云游道人手中购了些这些种子,想着或许有不寻常的地方,所以特意来请您帮忙看看。」 「厉害谈不上,都是种多了就有经验,不过道士居然还卖种子?」 李娘子摆摆手,笑容可掬说了句,只是一见他木盒里展示的种子,当即惊叫了起来,心疼拨了拨:「哎哟,这东西怎么能就这么乱放。这是栗种,不耐干,得放在湿土里存着,不然就坏了。」 段星执:「......」 好在这些东西离开拂雪的空间也没太久,应当无事...他实在不懂这些... 「这棉花种,以前我奶奶还在的时候见她种过,那时候家里地多,谷雨下种,等开花之后一定得掐一次尖,之后就能等着一茬一茬收果,一直能收到秋后。那会儿一大家子坐一块剥絮去籽,我还帮着弹过棉花,后来地越来越少,就种不起了。」 「......」 「......」 段星执安静看着眼前妇人低着头动作熟稔地分门别类,挨个将一些存储方法和种植时需注意之事滔滔不绝道来。眼中尽是惊奇,某个念头蓦然划过脑海。 若将眼前这名农妇的种植经验汇集成册传播出去,不说太远,至少咸阴镇或岷州这一州之地,地况民生能改善不少。 不过他在此地又没个一官半职,流民已然泛滥成灾,纵然编纂成册,真想施行起来也困难重重,还得再细拟个可行之策。 李娘子:「但这种子光靠肉眼看哪儿能看出什么来,想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奇特的,得一年年的试。」 「我明白,这个不急,只要您先替我种着看看,报酬好说。」 几年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提及报酬,妇人搓了搓手,神色是掩不住的欣喜:「好,那我改天就种上。」 而后余光看眼天,忙道:「都这点了,家里柴还没噼。我得先回家将饭做上,晚些时候还得回来插秧,您也还没吃饭吧,家里还有点余粮,要是您不嫌弃不如留下来...」 「我回阿风那边用午饭,好意心领了,」 这村子家家户户余粮本就奇少,这番客套他自然不会应下,段星执偏头淡笑道,「不过时间尚早,不知能否跟您去家中看看?」 他在这儿呆不了太久,只能最大化利用空闲完成他想做之事。这李娘子的种植经验和对天时地利的敏锐程度,实在称得上天赋异禀。 「看看看,随便看。阿风回来了?!什么时候?」 「应该是昨日。」 「好好好,这小子,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看我怎么教训他!」 妇人笑骂着边走边道,「话说回来,你们两什么时候认识的?」 「早些时候在浦阳城有过一面之缘。」 李娘子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冷不丁啐道:「这锯嘴葫芦,在外头结识这样一个神仙人物回来也不说一声。」 段星执但笑不语。 -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田埂很快到了离村口最近的那间屋子,小院子简陋,但被收拾得很是整洁。 远远便能看到邻舍炊烟裊裊,临近正午,隐约饭香扑鼻而来。 约摸七八岁的小姑娘在门口大喊:「娘!您可算回来啦!哥哥手被斧子划伤了!」 李娘子忙加快脚步跑了过去气道:「小兔崽子,好好的碰什么斧头!」 「他想帮您砍柴!」 妇人风风火火冲进了院子里:「就他多事!」 「你是谁?外乡人吗?」 看女孩嬉笑神态,男孩伤势应该不重。段星执不紧不慢走了过去,蹲下身沖站在门边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小女孩轻笑:「嗯,吴大爷将我带回来的。」 「你真好看!」 「多谢夸奖。」 童言稚语的夸赞分外讨喜,段星执笑着捏了捏人脸颊。看了眼院中正训话的李娘子,停在门边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邻舍陆陆续续冒出几道窥探视线,他的存在昨日应当就已传遍村子,今日这一幕,早在预料之中。 不过这些不带恶意单纯觉得新奇的目光,他倒也不觉厌恶,段星执只当不察,静静站在门边打量里头。 院子里也摆了不少土罐,种着数种果蔬,栅栏内圈着三两只鸡鸭。 见院中训斥音渐消,他这才寻了个机会缓缓开口道明来意。 「我...我吗?地里那些事来来去去实际就那么点,说出来倒费不了几个事,但我不识字也不会写....」 「您口述即可,我来编纂就好。不过我还有要事在身,在这儿呆不久,可否现在就开始?」 李娘子自是一口应下:「那我从哪儿说?」 第216页 「您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来整理。」 段星执琢磨片刻,又道,「不如就从种子开始如何?」 循序渐进,从春种至秋收。 两小童极有眼色搬了张矮桌出来。 李娘子也搬了个矮凳在院子里坐着,前方是垒起的木柴,边抄起斧头边说话:「这要说的可就多了,光贮藏种子方法就可多,还要辨种,挑种...」 见着他取出的纸笔,附近原本还在偷摸张望的众人也终于忍不住直接围了上来,满眼新奇盯着他手中的狼毫笔。听他们交谈,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偶尔补上几句。 几乎俱是裹着围裙头戴兜帽提早回来做饭的妇人,这会儿离正午还有些时间,绝大多数田间劳作的人尚未归家。 他抬眸扫过众人一眼,笔尖微顿,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出一丝违和,忍不住感嘆了一句:「我见过像您这样的妇人多数在织造绣工上造诣颇深,没想到耕种经验也如此丰富,实在少见。」 李娘子笑笑,毫不在意道:「说是男耕女织,但播种、犁田、耙田、挑草那些力气活,哪一样是女人家完全不碰的呢。以前李郎还在的时候,力气活虽主要是他干,那我不也得帮着,帮着帮着,都会得差不多了。他走了之后,家里的担子就都全落我头上了。」 他静默片刻,復又铺开新的纸卷:「是我狭隘了。」 「对了,还不知您名字?」 「叫我李娘子就行。」 「我是指您本名。」 「元喜,爹娘希望我欢欢喜喜的。」 段星执淡淡一笑,从容在题下落笔。 - 日上中天,田间的人陆陆续续朝着自家走去。元喜所述的只是当地几种主要作物,是以他很快记录过半。 耳边蓦然传来一声熟悉嗓音:「写完了?鱼做好了。」 透过人群,段星执抬眸看着静静站在不远处的谢沐风,余光瞥见院中已然摆上桌的菜碗,当即起身冲着元喜一点头:「几位先吃饭吧,我晚些时候再来打扰。」 - 「你怎么知道我在元喜家?」 「找你并非难事。」 谢沐风偏头暼人一眼淡淡道,以对方之姿容,纵然出现在人口密杂的城中,只要未曾多加遮掩,想找到也易如反掌。 自第一次见面起,他就从未低估过这人的醒目程度。 「你来村里就是为这事?」 初衷虽然不是,但送上门的光明正大藉口,他乐得承下:「嗯,我从浦阳城一路过来,途径岷州。方圆十里,应当也就吴北村还有人烟,这才好奇来看看。」 「你就算将这些经验编纂成册传播开,又能如何,大多数人连地都没了。官府都不放在心上的事,哪轮得到你一个商贾之子来管?」 段星执依旧笑意盈盈:「眼下国难当头,我既然正巧路过发现了解救之法,自当竭尽所能尽一尽绵薄之力。」 至于国难因何而起,两人心照不宣未曾多提。 这人若当真如他所猜测那般追随叛军,定对当今朝廷不满,他所行之事也恰好与其志同道合。 「你想如何管?纵然你家财万贯,恐怕也买不起偌大一个岷州的地。」 何况他所知的那些豪强巨富,并未有段姓之人。 「我何时说过要买地了?段家没那么大本事。」 不买?那就只剩一个选择。 谢沐风轻轻皱眉,正想再追问下去,却听人已经转移话题:「我能问问,你突然回村又是所为何事么?」 原本猜想是探亲,但他刚才在元喜家时一心二用与围上来的人边写边闲聊,探知了村里不少情况。 阿风在村中关系最为亲近的只有元喜一家,但连这家人都不曾知晓阿风回村,那探亲一说,根本站不住脚。 「探亲。」 段星执垂眸无声扬了扬唇,什么也没说。 - 远远见到溪边小屋,他微愣在原地。 走在前边的人回头:「怎么了?」 「这屋子...」 看起来变新不少。 谢沐风波澜不惊:「多年不住人,四处漏风,闲来无事修了修。」 段星执笑道:「你这是准备在村里长住下去了?」 否则好端端修什么屋子。 「你准备呆多久?」 两人几乎一齐出声。 「不久,应当也就三五天。」 以赈灾粮草的行进速度,大约一个月到达目的地抚镇。他一人一骑轻装上路,纵然绕行也不费不了半个月。途中给他耽搁的时间,最多不过半月。 谢沐风并不正面答,先一步踏上木阶推门而入:「总是要回来住着的,早修晚修迟早要修。」 言外之意,那就是近日还要走了。 即非探亲,外头战事紧迫的情况下,也不知道这人专程回一趟吴北村到底所为何事。 难不成和背后那座矿山有关。 第125章 但岷州地处东南,多山少耕地,物资匮乏,向来并非军事要塞。 若是竹阳军想攻下此地,先不说分散兵力极易与正面对敌的天鹰骑形成被碾压局面。再则战线拉得太长,补给也难以跟上。 其次要是被正在中北部腹地缩着与岷州相隔不过几座山的景朝盯上打个措手不及,眨眼便能与朝廷成前后夹击之势进退两难,亦或被这地方大大小小的流亡势力偷袭上几次,更是得不偿失。 第217页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叛将谢沐风只要带了脑子,短时间内都没有发兵岷州的必要。 那这人无端跑来这,实在有些耐人寻味。段星执盯着走去灶台边端菜的背影,忍不住陷入沉思。 直到鱼肉和米饭的香气交织着传入鼻尖。 「在想什么?」 他望着眼前卖相绝佳的蒸鱼,笑了笑迅速回神:「在想...你的手艺不错,经常自己做饭?」 「嗯。」 段星执低眸掩下一闪而过的诧异,能在军中开私灶的可不是一般人,看来这人军职不低。 随即笑着执筷:「那我就不客气了。」 - 「叶家?」 「嗯,整个岷州最大的地主。以吴北村为中心,方圆百里所有还能长出东西的地,几乎都是他们家的,」 「这么说,后头这些山也是?」 段星执放下筷子,状似无意问了句。 「算是吧,大多山头的契据都在他们手上,你真想找他们买地?」 谢沐风看着盘中几乎只动了两筷子的鱼,微微蹙眉:「吃这么点?不合口味?」 「不,味道不错,但刺太多了。」 段星执兴致缺缺靠回椅上,抱臂懒懒看了眼盘中鱼。 这山鱼鲜归鲜,刺多得实在令人厌烦。反正他并非重口腹之慾之人,有呆呆在左右他也饿不着,对于难以入口的,干脆选择不入口。 虽以客身受招待,此举略显失礼,但他从来不是会勉强委屈自己的人。 随即继续问道:「这叶家主宅在何处?」 「咸阴镇向东走十五里地,最醒目的那间庄子就是。」 谢沐风迟疑不过半晌,径直伸手拿起对面放下的筷子:「先不说你钱够不够,再则,就算有足够的钱,他们也不一定愿意卖给你。」 「不去谈谈怎么知道,若是能和叶家主事之人见上一面就好了。」 至于愿不愿意卖,本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他也压根没那么多银子。 只是想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大地主一面罢了...反正这地方已经够乱,不差再乱一点。 段星执微不可察勾唇,神色忽而顿住,看着对方自行取过他的碗筷挑起鱼刺来。 如今不过是主客关系,即便自小受惯了服侍,显然也没必要让屋主做到这个份上,当即开口阻止:「不必如此麻烦,我...」 「就吃这么点,没有让客人饿着的道理。」 「......」 他愣了片刻,很快以肘撑桌,托腮望着对面细緻挑刺的动作展颜一笑:「那就有劳了。」 话说回来,既然本人都不介意,他自然也心安理得至极。无论阿风是何方神圣,为仆为侍,他都受得起。 盈盈笑意乍起,一如雪中红蕊初绽。黑眸璀光流转,无端摄人心魄。 正在挑刺的人蓦然顿住良久。 - 入夜。 段星执将白日攥写的记录稍做整理便熄灭油灯躺回床上,修葺过的屋子自然包括床榻,甚至不知被人从哪儿翻出一床厚褥子铺在上头。 虽还是不够软,但比昨夜已好上太多。不远处是一张更为简陋的床,一板一薄被,简单置放在角落。 木窗微敞,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对方侧脸分明线条。 段星执毫无睡意,保持着匀速唿吸,很快收回视线看向窗外,而后不紧不慢将一支燃着迷香的烟筒塞给了一旁被他事先交代过的呆呆。 对方武功不低,加之窗户敞着,不奢求这东西能起到太大作用。不过只要让人睡得略死一些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离开足以。 - 村子后头是座沟壑万千的荒山,段星执提着盏灯笼,不紧不慢行走在坑洼崎岖的路上。 婉婉意识昏沉间形容的地点很模煳,并无明显标记,他只能凭感觉在这座山头随意寻找。 幸好女孩年岁不大,独自跑不了太远,有炭土的地方一定在村庄附近。 不过他好奇的是,就这么个荒凉的地方,能活下来什么动物,甚至于毒性还不低。 比起孩童,他一个成年人寻找起来自是轻松不少,没费什么劲便在其中一处沟壑间找到了发黑的土层和数石。 凭他曾经在大干视察过几处矿山的经验来看,足以确认这下方的确有炭可挖。 趁着这矿山尚未被开採,自然是得想个办法在被更多人发现之前以低廉价格据为己有。 段星执蹲下身令灯笼靠近地表,刚想再次确认一番黑土层,耳边忽而传来少许窸窣爬行的动静,正极速朝这边奔来。 不好! 他迅速起身听声辨位毫不犹豫掷出数枚暗器,将其死死钉去地里。 只是几声尖厉吱叫声响过后,动静还未停止。 借着月光,隐约可见那趴在地上的生着黑棕毛的硕大动物正疯狂扭动挣扎,与婉婉形容的咬伤她的东西像极。 是...老鼠?! 这异于常态的放大体型,他当即想起当日在鱼戏池中看到的群蛇。 锻体成功则刀枪不入,眼下这些被他钉死的老鼠显然还只是些失败玩意。 象、蛇、鼠...下一个又是什么?那些高坐明堂上的人究竟在暗中饲餵了多少这些东西? 需以活人饲之,难怪整个岷州明明还未彻底陷入战乱依然荒凉至此。民生艰苦,仍旧不管不顾施行苛政重税将百姓一步步逼为流民,显然为的就是这些老鼠。 第218页 但他不明白,这些人以亡国灭世为代价也要争到底的到底是什么。还是说那个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法,真需要以这样惨烈的代价来换。 段星执神色沉凝,冷冷看着不远处还在快速朝他方向爬来的鼠群。数量并不算多,但一人应付起来还是有些吃力。 何况这东西带毒。 他站在沟壑看向上方,反手钉杀几只逼近的老鼠,才运功跳上去,蓦然察觉身后一壑之隔,本该被迷药迷晕的人出现在另一边山头面容平静朝他伸出手:「那边不安全,跟我走。」 第126章 两人步履轻快沿着土丘前行,三三两两的鼠群很快被他们甩在身后。 段星执远远看了眼身后,这条路似乎远离村子,也不知道阿风准备将他带去哪儿。 「你早就知道这些老鼠的存在?」 「嗯。」 「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 谢沐风倏然站定,侧目淡淡开口:「在此之前,你是不是也该先回答我,来村里的真正目的。」 「其一,种子。其二,矿山。」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段星执虚虚握掌敲着摺扇不紧不慢走上前与人并肩,淡定回望,「实话实说,信不信由你。」 他本就试图与这人交好,自然需展示出几分诚意,不过鼠群的出现确实出乎意料。 谢沐风不解皱眉:「矿山?」 「这座荒山下方藏有大量未经开採的煤炭,我正是为此而来。」 无论何种兵器的冶炼,都需要大量炭火资源做支撑。这座山若是能和绯石武库一併落入手中,组建出一支足以与天鹰骑抗衡的军队不在话下。 早在出浦阳城前夕,他就隐隐生出了这念头。 与其深入查探完诸方势力后择良主而辅,不如亲自入局参与竞逐天下。 他註定要离开这个世界,原本并不欲以己身牵扯上太多人。这才始终只想以旁观者身份纵览全局,待到适宜称帝者出现,再伺机而动为其谋划打破僵局。 鲜于交际,届时抽身起来也方便,是以从未考虑过这一最快捷的方法。 只是一路过来,还是不由自主地与许多人沾染上了因果。加之时至今日出现在眼前的数种骇人异兽和手中已然掌握到的线索,无不昭示着这段时间幕后主导者的动作愈发频繁。 甚至称得上有些急迫,也意味着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以及星位图异象的预示——此方世界,再无有回天之力者。 或许从他选择回来的那一刻起,就註定没法抽离得太干净。 段星执面无表情看着辽阔荒山,心底无声嘆气。 「所以你是为利而来?」 以买下一座荒山的价格拿到一座矿山,这其中带来的好处有多骇人,根本不必明说。 「是啊,这么惊讶做什么?」 段星执笑了笑,蓦然欺身凑近皱着眉的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看着像是什么特别清高的人不成?」 谢沐风深深凝视一眼,坦然道:「至少不像为利益不择手段之人。」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这人向来无利不起早。」 段星执回过身看着他们来时的路,荒山四面八方景致皆差不多,这人带着他也不知道来了什么偏僻角落,脚下除了土还是土。 但那些窸窣的老鼠动静确实已经彻底远离。 月色如霜笼罩大地,目之所及尽是荒芜。谢沐风站在侧方,视线不自觉停留在身旁人被渡上一层清冷微光的黑髮上。 这人说这话时语气懒懒散散,笑意泛泛,明明是一番势利至极的言辞。偏偏从人口中说出,只让人觉得合该如此。 若想将人请动...耗以万千珍奇也理所应当。 他很难形容如今面对段星执自己是何种心情。 初次见面时他只是有些惊诧,这样一位活像造物主精雕细琢出的青年会无知无觉地躺在雪中任人摆布。本能驱使着他将人从那些围上去的不怀好意路人手中带了出来。 生着一副过分昳丽的面容,在这种世道向来是灾难。但与他何干,难得的善心发一次足以,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直到二度见面,几番接触下来,他才隐隐察觉这人的深不可测,望着时根本生不出一丝一毫亵渎轻鄙之意。 甚至于除非刻意,注意力实际鲜少会放在这张漂亮得不似凡人的面容上,更多的只有探究欲。他很少对什么东西上心,但无法不对其过往来歷生出好奇。 谢沐风静默着打量人少顷,很快收回视线道:「但叶家的人不是傻子,贸然提及买山,他们定会派人来此先行查探。」 「那就任他们查,这座山我要定了。」 本地仍受朝廷管辖,岷州州牧亦是钟家党派。钟三小姐曾赠过一枚印信玉,他最初是想假借钟家之势与叶家谈判拿到山再说。不过鼠群的存在,意味着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 无论在这山中饲鼠之人知不知道下边有矿,绝不会轻易让荒山易主,说不定叶家本就是这些鼠群的饲主之一。 如今一来,只能另行其道。 不过他更倾向于背后饲主只将这地方当做无人荒山,否则偌大岷州,想以流民为食能选址的隐秘地方有太多了,没必要如此奢侈浪费一座矿山。 「我说了这么多,现在能轮到你坦诚了么?谢将军。」 第219页 拂雪啃着辣椒砸吧着嘴默默躺回锦囊,天知道他下午睡醒正偷摸探头看看外边,一眼见着熟悉的身影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早年还和萧玄霁绑在一条船上生死与共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午夜梦回见着谢沐风目露煞气提刀前来将他俩千刀万剐。 呸,萧玄霁自个儿做的孽,日后总算不会拉上它一块儿偿了。 谢沐风僵硬一瞬,很快恢復如常:「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他们不过两面之缘,竟不知何时露出了破绽。 「放心,没多久。」 段星执笑笑看向身边人,「既然谢将军已经承认身份,那我如何猜到的,也不重要了。」 种种迹象只够他确认这人出身军营,以及大概率是竹阳军中的将领,根本不足以推断出是谢沐风本人,但他总不能将拂雪的存在全数告知... 好在对方也识趣没多问:「那你想做什么?」 突兀点明他身份,显然已经不是想单单买座山。 「怎么又变成你问我了?」 段星执摇摇头,「罢了罢了,我言微势轻,总要多向谢将军展示些诚意才好谈合作。」 把玩着扇子的青年蓦然转过头来直直盯着他,目光灼灼,语调轻快仿若谈论天气:「我要整个岷州。」 谢沐风安静良久。 段星执便也耐心等着人开口。 「你想与我结盟?你手中如今有多少人。」 他思索了一会儿,相当无辜摊了摊手:「我。」 鹭印残部倒勉勉强强算得上他的臣属,但不知秋沂城解毒进度如何,八字还没一撇,且先放放。 侯府也可算作盟友,但他更需要越翎章继续留在浦阳城留意相府和天鹰骑的动向,不宜远赴岷州。 那最后就只剩一个被他叫去抚镇待命四捨五入暂且也派不上用场的疏影。 谢沐风:「......」 「你是说,你如今无一人可用?」 段星执认真一点头:「好像是这样。」 但区区一个岷州,用不上太多人。 如若面对的是旁人,头也不迴转身离开恐怕已是他最和善的态度。 谢沐风依旧站在原地,语气冷冷淡淡:「这么说,你想借兵?」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没转头就走,显然有谈拢的可能。他心情颇好扬唇,摇头道:「不,借兵也需筹码,我有自知之明,手中筹码还不曾重到这个地步。何况竹阳军赴岷州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我只借一人。」 谢沐风抬眸,隐约猜到了接下来的话。 段星执负手,眼底笑意更盛:「你。」 第127章 「你要我做什么?」 「这是答应了?」 谢沐风转过头去与人视线交错:「但我最多在岷州滞留十天。」 段星执垂眸沉思片刻:「十天,足够了。」 「你有计划了?岷州驻军虽不过三万余人,但俱是精兵良将。我们手中无一兵一卒,你想拿什么打下岷州?」 「晚点告诉你,现在轮到你解决我的疑问了。关于这些老鼠,你还清楚什么?」 「极少。」 谢沐风皱了皱眉道,「我也是近日才追踪到此,跟我来。」 - 他跟着谢沐风翻越过几座山头,不多时,一座由黄土砌成的庞大地堡出现在眼前。 地堡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四周土层异常粗糙,顶上杂草丛生。外形狭长成方状,甚至因常年无人打理,风化堆积多重作用下称得上有些奇形怪状。 两人站在高处,隔着一条深沟堪堪将整个黄土堡地况尽收眼底。 「这里是...?」 「这就是鼠群聚集之处。」 谢沐风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一处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洞口道:「我来这儿时已破了道缺口,村后荒山的那些老鼠就是从这里跑出来的,如今已经被我重新堵上了。我进去看过...」 他语气微微一顿,才偏开视线继续道:「荒山上那点数量比起土堡中的,可称沧海一粟。一旦鼠群被全部放出来,整个岷州,或将迎来灭顶之灾。」 土堡内通道复杂机关屏障重重,他没提的是自己都险些折在里边葬身鼠口。但也正因如此,即便出入口破了个洞,时至今日也没跑出去太多只。 「那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竹阳军忙着与天鹰骑对峙,按理来说不该有心思跑来留意岷州这等不毛之地的动向,更何况是身为主将的谢沐风亲自前来。 「你可知龙骨图?这里是龙骨图指示的地点。」 「什么?」 段星执皱眉低喃,看向身旁人道,「那你又是从何拿到的龙骨图,能否给我一观?」 如果他的推断不曾出错的话...这传闻中的龙骨图分明是照掩日神宫图为基础伪制成的宝物,以绯石武库为饵诱使人过去。 如若打着争夺武库的念头带领部下精锐来了这样一处魔窟...后果可想而知。 他如今一度怀疑钟家那些了无音讯的长辈和数千精锐或许已经葬在另一处炼兽场中。 但根据他的推断,钟梁闻人三家及相府应当都参与了炼兽计划。否则以朝廷为介做下这种种恶端,绝无可能瞒过大权在握的钟家。 钟家人没道理被自己弄出的东西骗过去。 「我自有我的线报,但龙骨图不在我手上,在叶家,我只知龙骨图指引的标记是这里。」 第220页 谢沐风蹲下身,很快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土地上简略画出了一张轮廓图。 他没坦白的部分是,当日萧玄霁让他追踪符至榆亲卫,部下留意到其中一名亲卫动向有异,便跟着来了岷州。 相府亲卫借恕雪台的身份将龙骨残图给了出去,拼成的全图自然也被他派出的跟踪者知悉。只是将这一切消息传回军中以后,他手下精锐在此接连折损七人,这才决定亲赴查探。 不过他记得岷州一直亲近朝廷,这叶家身为岷州财力最为雄厚的地主,歷年也时常给朝臣各家送出厚礼,换取了不少垄断矿山私报地税一类的好处。 现在看来...恐怕是叶家生了异心,才遭此算计。但直接越过岷州官府将叶家的人引来鼠窟...让他有点不明白。叶家的势力再大还能压过岷州的官兵不成?能得此「殊荣」对待。 「叶家?」 见人有所隐瞒,段星执也没追问到底,只是依着人给出的消息沉吟道,「一个大地主...怎么会想着收集龙骨图?你可知道龙骨图指引的是什么?」 谢沐风轻轻摇头,不解道:「不知,是什么?」 他前不久才从部下传回的线报中听闻这一词。 「原来不知道啊...」 段星执笑笑,蓦然转口,「想着吧,不告诉你。」 谢沐风:「......」 见人抿唇不语神色微沉,他依旧理直气壮:「就允许你对我隐瞒,不许我有所保留?」 「...没有不许。」 已经谈到这个地步,他没有不相信人的意思。但此事牵扯到了他和萧玄霁的恩怨,实在不是全数告知的时候。 良久,又沉声补充了一句:「日后告诉你。」 段星执微微挑眉,没明白补上这么句话何意,只是从地上轮廓抽回视线重新看向土堡。 谢沐风不知情但他可是心如明镜,暗寻绯石武库...叶家,分明是起了反心。 但倚仗何在?能让一个小小岷州地主甚至动了与朝廷大军抗衡的念头。 第128章 两人分头沿着土堡仔细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让老鼠逃出的其余缺口后这才回了吴北村,彼时天光大亮。 这些毒物若是不曾再度变异,弱点还是火烧。但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出万无一失烧死里头全部鼠群的方法,只好暂且作罢先回了村子。 谢沐风给的时间不多,他必须先尽早解决眼下更紧要之事。 经过昨日,村里人同他熟悉得很快,陆陆续续有清晨劳作的人经过打招唿。 那座翻新的小木屋很快出现在视野内。 「你还没告知我夺取岷州的计划。」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放心,耽误不了你回彼宁城。」远处又一名挑着扁担的老农远远道了声早,段星执微微弯眸沖人挥了挥手,转头看向谢沐风,「对了,别忘了去交代你的乡亲一声,荒山那些随时可能流窜进村里的毒鼠,那东西可是实实在在的吃人。」 「嗯。」 不必多说他本就打算去,只是这几天一直在荒山间查探情况才没来得及。 段星执刚转过身,冷不丁被人叫住:「你去哪儿?」 「睡觉,不然去哪儿?」 他抬手打了个哈欠,回头莫名瞥人一眼。如今一天一夜不睡觉虽已经是常态,但不妨碍他依旧困得慌,「毒鼠来歷随便编个藉口搪塞就是,村里人挨个通知一遍也费不了多久时间,这还用我陪你一起?」 「...没有。」望着人眼底淡淡的乌青色,谢沐风飞快转身,「好好休息。」 - 两匹骏马借着月色一路疾驰,不多时停在城外一处郊林中。 不远处城墙巍峨,墙头五米一守卫。两人俱着黑衣披风头戴笠帽,远远看了眼他们连夜赶来的地方——岷州军政重地凉遗城城。 谢沐风:「你打算如何进去?」 段星执取出那张金色户册随手在人眼前晃了晃:「自然是光明正大进去。谢将军不会连这点隐藏身份的伪物都没有吧。」 「有。」 谢沐风淡淡应道,只是在触及金贴时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亦从怀中取出一封同样大小的白色户贴。 「金色?定安侯府?」 他顺着人视线扫过金贴上刻着的侯府字样,想起越翎章的告知,不甚在意道:「嗯,金色怎么了?在浦阳城时潜入过侯府一趟,便随手伪造了一张。背靠皇亲国戚,别的地方不好说,但在岷州这种受朝廷管束之地,这东西能省下不少事。」 「话虽如此没错,」 谢沐风顿了顿,眉心微蹙再次看向那片金色,「你自己伪制的?」 段星执敏锐察觉人语气中的异样,没点头也没否认:「怎么了?不能用?」 难不成越翎章给他的东西有问题?不大可能,真有加害之心早该动手了。 「能用。」 谢沐风不知在想什么,短暂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随后率先转过身:「事不宜迟,先入城。」 段星执若有所思看了眼手中金贴,大步跟了上去。既然能用,其余问题且先放着。 - 拜这张金色户贴所赐,两人轻而易举过了城门。 那群守门士兵不单单省去了入城的例行盘查,甚至于将跟在他身后的谢沐风都当做透明人一般,只简单询问了几句何故深夜入城。 恭敬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谄媚。 第221页 「您大老远跑来岷州办事,可要属下派几人保护?」 「不必,退下吧。」 挥退众人,段星执慢悠悠穿过空旷无人的主街道,眼见小兵急匆匆地朝牧府方向奔去报信,这才再次扬起那张金贴晃了晃道:「关于这东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沐风面色不改答得很快:「不知。」 段星执:「......」 他直觉这人肯定知道,就是不想告诉他。 「总之你持此金贴便代表着定安侯府,在岷州州牧李长青接到消息过来寻你前,我们最好先一步行动。」 段星执暼人一眼,不紧不慢将一枚雕着银杏的玉佩扔向人:「说的也是,去吧。」 - 李长青年逾五十,鬚髮隐见白,正随着报信的守城士兵匆匆忙忙往府外敢,蓦然见着飞奔而来的门童:「大人,门外有位带着面具的人点名要见您。」 「谁?」 门童张望一番,赶忙凑近耳语了两句。 李长青眉头深蹙,当即再次加快脚步朝门口走去。 这些个祖宗怎么都爱挑深更半夜的时候到访,若是他一不留神接待不周还不知如何被暗中记上一笔。 朱门徐徐打开,台阶下带着半边银面具的黑衣男子似是早已等候多时。 「在下袁池奉钟将军之命前来,有要事求见李大人,现下可否随我入书房一叙?」 话音刚落,阶下人已将递出一封黄褐信封,上边还压着一枚银杏玉。 李长青接过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玉上的银杏标识和信上印鑑,拧着的眉这才有所舒缓,走上前笑道:「原来是袁副将,实在有失远迎。下官早听说过大人神迹,闻名不如见面,果不其然英勇无双。连夜赶来想必一路劳顿,今日都这么晚了,不如明日...」 来人言简意赅语气冷厉:「今夜。」 李长青被吓得一缩头,这人周身浓重的肃杀之气与他曾见过的那些将士如出一辙,当即对其身份更信几分:「是,是,您随我来。」 一旁守城士兵赶忙低声提了句:「那侯府那边...」 李长青狠狠一瞪不识时务的小兵令其噤声,依照如今的朝堂之势,孰轻孰重还需多言? 谢沐风看着人,意味不明笑了声:「李大人这是还有贵客在等?——侯府?」 两家不对付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事,李长青心下一慌,连连摆手陪笑:「哪儿的话,贵客有是有,不就眼前这一位。袁副将,请,有什么话我们里边说。」 -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私院。 李长青将人迎上主座,不忘反手将门窗尽锁。这才边拆信封边询问道:「不知大人深夜到访究竟有何见教?可是浦阳城出了变故需我等派兵回援?」 「不,与你治下的岷州有关。」 「大人尽管放心,放一百个心。岷州境内好得很,诸事太平,那些流民要多安分有多安分,但凡有一丝动乱苗头都逃不过下官的眼睛。」 「赤野千里,白骨遍地,这就是你说的好得很?」 冰冷嗓音却不是从主座上传来,那地方不知何时空无一人。李长青心下一惊,手中信封也正巧完整展开。 纸上空空荡荡无一字。 下一刻,颈上传来一股几欲窒息的力度。 屋外月黑风高,庭灯黯淡。 段星执一派闲适负手躺在屋顶看着月亮隐入云层,察觉身下动静,缓缓勾了勾唇。 事成一半。 - 蹄声清脆打破寂静长夜,骏马沿长街飞驰而过直冲城外。 「奉李大人之命出城办事,速开城门。」 原本有几分瞌睡的内城守门小兵冷不丁清醒,看向由远及近的白衣单骑。 马上之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几人只能看清人掌中那块熟悉的令牌,闻言慌忙抬起锁门的沉重木拴。 如此反覆几遭,一人一骑畅通无阻越过三道城门,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直到将凉遗城彻底甩在身后,马速这才有所减缓,绣着银云纹样的白缎兜帽被反手拉下露出真容,正是取得岷州印和州牧私令的段星执。 呆呆:「不是已经把岷州最大的官抓起来了吗?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入主牧府,现在还要去哪儿?」 段星执扫了眼焦毛猫:「谁告诉你夺城掠地是这么夺的?杀了一个李长青强行取而代之可没什么用,名不正言不顺,上头还有朝廷这一层管束。他手下三万精兵谁能服你?谁敢服你?」 他停在岔路口辨认了一番方向,再次策马疾驰一边回道:「所谓夺城,自然要靠打。」 「靠谁打?」 呆呆问完,忽而灵光一闪,「将那些流民聚集起来组成大军去打他们吗!」 段星执摇头道:「若有叛心,他们也不会是流民了。何况手无寸铁的百姓拿什么和养精蓄锐的驻军打?一名身强力壮持枪带甲的普通小兵,不说以一敌百,以一人之力解决三五十个整日食不果腹的瘦弱流民绰绰有余。更不用说等真正上了战场,敌军气势如虹兵甲在身,怕不是派出几支百十人精锐小队就能将从未受过训练的数万民兵打得军心溃败四散奔逃,岷州驻军三万,真想以数量优势取胜,少说也得聚够三十万民兵。没这个数,拿什么谈强攻?」 「十天之内,以一己之力聚够这么多人打下凉遗城,我是唿风唤雨的神仙不成?即便假定真聚够了这么多人,只要守城大将不是饭桶,面对此局干脆闭城不应战,无论如何也能拖到援军前来。还有这么多人的生计也是个大问题。」 段星执说罢,轻笑着嘆了声,「若是你的神力能让我无限取出粮食哪儿用得着这么麻烦,流民当然要聚,但不是现在。」 第222页 「不能找流民...那我们找谁...」 他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随意甩开才从牧府抢来的岷州地图,目光在上边几处标记缓缓扫过,復轻轻扬唇。 「匪。」 第129章 崇山峻岭间,距离咸阴镇五十里不到的一处匪寨中,横七竖八倒着数人,眼中俱是惊惧。 正值正午,春日高悬,日光照在银白剑刃上,反射出锋利光泽。殷红血珠缓缓自剑身划过,不留半点痕迹。 段星执一手持剑大大方方坐在寨中正堂唯一的那张兽皮坐垫上,俯首看着下方压不住哀嚎的众人,笑道:「寨主何在?出来说话。」 这处匪寨约百余人,除去老弱妇孺,青壮年堪堪也就二三十来人,实在不堪一击。 众人依旧只是战战兢兢缩成一团,无人应他。 「不说话?准备就这么耗着?」 段星执扬唇笑了笑,毫不犹豫将扎进地里的剑抽出。正欲起身,下方或躺或跪的人群中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终于拖着断臂艰难爬了过来挪至最前方:「好汉饶命,我...我就是寨主。您今日闯寨,到底想干什么?我们寨子一穷二白,值钱的东西没几个。」 除非...除非是为那些枉死在他们手中之人前来索命,但这世道,他们若是不先下手为强,成为腹中餐的就指不定是谁了。 众人跟着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上边,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再不识货之人,也能看出这闯入者身着的是上好的绫罗绸缎,与他们绝非同道人。 段星执身披银白披风,见状松开剑柄慢条斯理重新坐了回去,眼底笑意满盈。而后微微倾身,小臂搭在膝上沖人轻轻勾了勾手,语气十足和蔼:「才断了几条手足,这么害怕做什么,不是还没杀你们呢。太小声了听不见,来,上前点说话。」 锐利锋芒倏而敛起,乍然露出平易近人姿态。众人恍然一瞬,只觉端坐高位者展颜之际风姿卓然,绝艷无双。 可惜色若春晓,势如修罗。 见识过来人的速度及狠辣,剑悬头顶,见着眼前看似亲近的动作,丝毫生不出半点旖旎绮念,两股战战,飞速再次低下头去。 这些平日为非作歹的恶徒如今拼命压着本性装出来的鹌鹑样也不大能激起他的仁心,段星执笑笑,站起身道:「我今日来不为财,也不为命,就来问几个问题。」 「您...您说...」 「这片山中,可还有其他匪寨?」 「自然是有的。」 「有多少?」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都是自顾自家的事,几乎不与旁人联繫。」 「可我怎么听说...你们这些匪寨各相勾连沆瀣一气,有个所谓的联盟?」 流民不成气候,岷州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便是这些落草为寇的恶徒。为了保证头上的官帽,李长青在这些贼寇身上废了不少心思收集情报,如今倒是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可惜这些山匪狡兔三窟,李长青这为虎作伥的势利之徒费尽心思所知也不过泛泛,他只能根据已有的情报找了个最近的寨子下手。除却清楚这些人彼此间有个同盟协定,其他一概不了解。 但这协定,于他而言反而倒是好事。 「你怎...」 「若是不会说话,我便换个人来问。」 段星执在跪着的寨主身旁站定冷声打断道,蓦然重重踩上右侧不动声色挪动的年轻人手背。 「嘶...疼...疼...」 而后不紧不慢弯下腰,自人灰色衣摆下摸出一枚铜色柳叶刀在指间把玩片刻,偏头轻笑着对上人惊恐的目光。 「我...我不是,没想什么,只是,大侠饶命,我错了不敢了...啊!!!」 「先前数番偷袭我已既往不咎,这是第三次,我不喜欢无视警告之人。」 「当罚。」 话音刚落,尖锐惨叫声将前堂众人吓得俱是一抖,纷纷将头埋得更低。 见震慑起了作用,段星执意味不明勾了勾唇,缓慢将那枚柳叶刀从人几乎被搅碎的眼眶抽出,拧着眉嫌弃瞥了眼食指不慎沾染上的血污,一脚将人踹远。 随即再次看向寨主:「不过无需回话的人,舌头也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 「我说,我都说,」 寨主余光瞥见倒去一旁的人惨状,嗓音不住发着抖,「岷州大大小小的寨子上百个,但...但成一定气候结为同盟的实际就十三个,都在这片山中。我们算一个,剩下还有十二个,俱是百人以上的大寨。」 「但...但我不能说,」 寨主深吸了口气,慌忙喊道,「先别生气,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朝廷派来剿匪的人?」 他根本没听说岷州何时来了这样一位心狠手辣且武艺高强的官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寨主咬咬牙,心一横勐的直起身恨恨道:「我话就放在这儿了,今日我若是将同盟位置泄露给了朝廷的走狗,改日我全家一样不得好死。能在这山中挣得一处立足之所的人,没一个善茬。那些人的手段比起阁下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左右都逃不过千刀万剐,你若是执意要问这个,那不如现在就动手,老子还能挣个讲义气的好名声。纵然凌迟,老子今日也认栽了!」 「不错,」 段星执闻言挑眉一笑,竟是夸赞了一句,「原以为你这七堂寨寨主只是个会逃避的懦夫,我这才不欲在此浪费时间,没想到还有几分血性。」 第223页 寨主:「......」 实在是这人闯入寨中不由分说大开杀戒,偏又不伤要害宛若戏弄一般将人一点点折磨至重伤的行径实在令他们这些为非作歹多年的人见了都胆寒。 段星执起身再次坐回兽皮垫上,自然猜出这人在想什么,只轻缓勾唇什么也没说。 七堂寨在此地臭名昭着烧杀抢掠无所不作,几乎是十三寨联盟中行径最为恶劣的一个。想震慑住这些人,自然只能先用更残忍的手段以暴制暴。 「寨主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也实话实说。我的确是朝廷的人,今日前来招安。」 这话几乎瞬间惹得几声嗤笑。 「招安?」 「上上下下都是贪官蛀虫,朝廷拿什么供养我们十三寨大几千人?明面上招安,发点微薄俸禄去给你们当几年狗,然后再被那压死人的赋税逼回来?!或者运气好当了条被看中的好狗,帮着那群杂碎将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往死路上逼?我们是恶贯满盈不假,但岷州城里住着的那些狗官,可比我们高尚不了多少。 「反正都是为恶一方,我们坦坦荡荡,没必要非披上那么一层装模作样的人皮。」 「不稀罕!」 「诸位能这么想,想必还是有几分走回头路的心思,不过是被朝廷逼得无法罢了。」 为恶者一旦脱离本该有束缚尝到了作恶的甜头,几乎轻易便能沉沦,从此踏上不归路。 匪患自古屡禁不止,自然有天生恶徒。但像岷州这般情况,他的确不知如何评判。 如今只能挨个找过去,他不信整整十三寨都无人想回头。 「那我就再说明白一点,造反。」 这话一出,场上陷入良久的安静。 「诸位既然对朝廷不满,那不如彻底推翻重新制定大多数人满意的规则。」 「你当真是朝廷的人?造反?朝廷精兵良将人多势众,我们拿什么反?哪怕集结整个十三寨,一旦出了这山,也不够给人当碟菜的。」 「你说呢?」段星执自袖中取出两样东西摆在人眼前,笑道,「岷州印和李长青李大人的私令,这两样东西不会举寨上下没一人认识吧。」 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口:「我远亲曾在牧府里当过杂役,这私印是真的。」 「但那狗官干的事...」 段星执干脆打断道:「大人曾做之事,纵然是迫不得已,到底是做过,诸位有怨气也是应当的。尽管骂,他事先交代过了,愿意受着民怒,届时让各位好好的骂,骂尽兴为止。也明白单单一枚私印不足为信,或许会被怀疑有诈。所以大人这回特意让我连岷州官印都带了出来,就是为了用在结盟文书上,这下总能放心了吧。」 「造反也需本钱,我若当真孤身一人自然不会前来说服诸位行此白白搭命的事,可若是有岷州驻军和李大人做倚仗呢。你们都能看出朝廷上下烂到了骨子里,李大人何尝不知,何尝不忧心,何尝又愿意平白挨骂?只是身在官场,身不由己罢了。」 「既然手中有兵,你们为何不直接反?」 「我说过了,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先不说驻军只有一半是李大人的近臣,不宜轻举妄动。其次,整个州牧府上下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有多少,若是由大人自内亲自生变,不出一日,他便会被押赴刑场。」 「所以他便让你来找我们?」 「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需诸位从外头搅出点乱子,给李大人一个趁机兵变的机会足以。我可承诺,一旦事成,加官进爵金银财宝不在话下,岷州更无需再受制于朝廷,自然不用理会那些荒诞官税。」 「但李长青手握半数军权都没把握将岷州全掌控在自己手中,我们区区一个匪寨又能顶什么用?」 段星执:「当然不止靠你们,别忘了,这岷州散着多少失田失地的流民。大人的意思,是让你们将所有流民聚起来。话说回来,挂出十三寨的名头,或许比李大人要更有用。」 毕竟这李长青在岷州的名声可说不上太好。 「若是能把凉遗城打下来,能重新将田分回给我们吗?」 「当然能。」 「那我干!」 「我也干!」 「等等。」 这回是寨主后方跪着的一名年轻书生模样的人突然出声打断,「若李长青当真是个还有点良心的官,就沖他能为民谋福祉冒天下之大不讳造反,七堂寨可以跟你出去赌一把。」 寨主:「这是我们寨最有文化的人,若他都同意,我们便跟你干!」 「就是,老子早就看朝廷不顺眼了!要是有朝一日能去城里把那些贪官杀个狗血淋头...」 「何止,他们全家我都要...」 「......」 「......」 众人说着说着群情激昂,忍不住搓了搓手。 段星执抱臂看向那书生,看着这位就是这寨中的智囊了。正好,跟聪明人说话也省心些。 「但我有一个条件,我们十三寨上下一心。若是你能说服其余十二寨一起,我们便随你下山。」 「那话便说回来了,我最初问你们其余匪寨的地点,本就是打的这主意。丑话说在前头,面对的是岷州半数精兵,就七堂寨一寨的能力,确实不够用。」 「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那书生沉吟片刻,蓦然起身出了屋子。不多时,捧着一小张割开的羊皮捲轴跑了回来,「这是红狸寨的方位,离我们最近,现在出发,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到。至于其他寨的方位,相信申寨主得知你来意后会愿意相告。」 第224页 这么看来,是当真准备让他连挑十三寨一个个闯过去了? 段星执不甚在意笑笑,他倒是不大介意亲自动手,但实在是时间有点儿紧迫。先不说谢沐风需赶回竹阳军中,再者如今李长青虽受制于谢沐风,时间一长,也定会被人发觉端倪。 「既然不愿一次告知所有地点,我也不强求,但同我说一声走遍十三寨究竟要多久总该可以?」 「阁下轻功卓绝,应该...两天足以。」 「那就好,我即刻动身。」 段星执当即起身大步走出屋外,末了忽然停下再次开口,负手微微偏头道,「我这人平生最憎欺骗,除非诸位有把握一个时辰内举寨逃得无影无踪再不回来,否则相信我,自我了断将是尔等最痛快的死法。」 书生:「公子放心,我愿以命做担保。若是不嫌弃我拖累,我可以跟着公子一同前去。」 「不必了,这点信任还是给的起的,否则谈何共谋大事。三日后,还请来吴北村一会。」 眼见人背影消失在山道,七堂寨寨主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申落繁是我们十三寨中人武功之最,脾气也暴,一向最厌恶官府中人。他既带着这目的前来,何不替他引见?你就这么让他直接过去了不怕他当场折在那儿?」 「他在挑选我们,我们为何不能试他?若连申落繁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便心甘情愿奉他为主。」书生冷冷道,清秀面庞隐隐透出一丝阴狠,「若是不敌申落繁,也只怪他命不好,死了活该。我们这山匪当得逍遥自在,也不是非要去蹚官场那趟浑水。去,传信申落繁,只告诉她有人闯寨我等不敌。」 - 段星执行走在山间小道,一边防着林间机关一边判断方位,呆呆飘在头顶正上方替他观察敌情:「红狸寨红狸寨,怎么还没看到。」 段星执笑着应了声:「慢慢找,接下来说不定是个硬茬。」 「啊?为什么这么说?那书生看起来人好诚心,还想来给你带路。」 「若是当真让他跟来,指的是生路还是死路,那可就说不定了。」 「不是合作谈得好好的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在这臭名昭着的七堂寨混的如鱼得水甚至深得寨主信任之人,你以为能有多良善?」 何况他初次见面便直接动手与整个寨结下了仇,一码归一码,他相信这番合作这些人的确存了几分真心。但若不曾存在半点报復心思,这七堂寨也就不会是让他先兵后礼特殊对待的地儿了。 当着面拿他没办法,那也只能背地里使些不容易引人注意的算计了。 第130章 约一个时辰后,他出乎意料地顺利踏上了红狸寨的地盘。 眼前的女人身材高大壮硕,手持一柄半人高的阔刀,坐在虎皮毡子上冷冷望着他。 「你就是官府派来谈和之人?」 「更确切一点,是李长青李大人,看来申寨主已经知晓了不少情况。」 这空旷议事堂中只有他们两人,段星执倚坐在人正对面淡淡道,气势丝毫不逊于人。 一封信很快扔来他面前。 他随意翻阅一眼,轻轻扬唇:「七堂寨的人传来的?」 他猜得没错,那书生果然在背后使了绊子。不过眼前这位匪首似乎并未上套,至少他入红狸寨地界时,将他拦下的几人俱是以礼相待,显然被人提前交代过。 「连我这位来自朝廷的『擅闯者』都好生招待,申寨主行事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没什么好意外的,我虽不喜欢朝廷的人,但更讨厌七堂寨。听说你将他们痛殴了一顿?先不论你的背景,至少单论你这人,日后就是我朋友了。」 申落繁握着刀一眨不眨盯着他冷哼一声道,「若有机会,我第一个便彻底清剿了他们,不知段公子意下如何?」 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段星执沉默一瞬:「申寨主倒是坦荡。」 随即抬眸笑道:「好主意,我与寨主想法不谋而合。」 「好,我欣赏你,说说你的来意吧。」 他从善如流将印鑑和令牌摆在人面前。 能此般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事,堪称事半功倍,何况眼前这人爱憎分明的性子,也不像不明事理之辈,是以整场谈判下来相当融洽。 「入山为匪者原本大多数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农民,这种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的日子,想必也不是寨中人想要的。」 「那你保证能让所有人过回普通人的生活?我压根不信李长青。」 段星执笃定道:「若能成事,我当然可担保。」 正好,他也不太信李长青。 「我答应你起事,替你召集尚有杀敌之力的流民。但话说回来,我们兵器有限,最多够寨里每人发上一把。至于粮食和财物一类就更不说了。」 申落繁面无表情摇摇头。 「将人聚起来以后,然后呢?你不会想靠着这样一支几乎是老弱病残手无寸铁的队伍对攻城起上多少作用吧。」 实在是物资匮乏至极,根本不足以支撑庞大的消耗。否则面对这样黑暗的朝廷,早就动手了。她都已落草为寇,离造反也差不了多少。 「所以其一,我们需速战速决,最多十天,我要拿下岷州。其二,我们第一个动手目标并非凉遗城。」 「那是哪儿?」 第225页 「叶家。」 申落繁直直望过来半晌,终于露出今日的第一丝笑意:「我明白了。」 约定三日后在吴北村碰头,聚集十三寨寨主共议攻打叶家之事,段星执便牵着马儿晃晃悠悠离开了红狸寨。 倒不是赶去下个寨子,申落繁在十三寨中的威信比他想像中还高,毫不犹豫将说服之事揽了下来。 他得以提前整整两天时间赶往叶家查清情况,堪称意外之喜。 - 翌日。 春光正好,马儿驮着背上仰躺着闭目小憩的青年缓慢行走在官道上。 呆呆坐在人肩头,时不时警惕张望一圈四周。星星有时接连几日没睡好,它得替人看着点,将马往人少的地儿带。 直到覆盖眼上的手臂忽的动了动。 「星星你怎么就醒了!」 「再困在马背上也睡不深,小憩片刻足以,我们到哪儿了?」 「前面就是咸阴镇,要不我们在镇上休息一天吧。」 「哪儿来的时间休息,叶家可是豢养了私军,若是不先一步查清他们的布防情况,聚集再多的民兵过来也是白白送命。」 何况有申落繁的倾力相助,他们议事时间再次提前了一天,他也需要尽快完善计划。 十天,终究还是有些过于仓促。 「可是...」 「别可是了,有些我不宜轻易涉足之地还得靠你,赶路吧。」 有呆呆和拂雪这两小只的共同辅佐,已是给了他极大便利。 入夜时分,他们总算赶到叶家庄附近。 远远望去,朱门之后一片灿灿灯火。 这庄子,乍然一看简直和他在浦阳城闯入的陈府如出一辙奢靡豪华。 不愧是岷州最大的地主。 先一步将呆呆派了出去摸清叶家庄大致布局,提前被他叫醒的拂雪也趁机钻出锦囊心领神会道:「我去偷听!」 「去吧,子时我还是在这树下等你。」 至于他,则先要自外部查清这座庄子通往凉遗城的所有报信之路。 - 破晓时分,段星执倚坐在树下,满意看着画出的地形图,一旁的呆呆东指指西点点替人修改着细节:「他们只有三千私军,但能号令的佃农达数万人,家主和嫡系身边还有八十死士护卫,一般人接近不了。」 「纵然隶属叶家的佃农过万,但这附近的田产我查过了,不多,最多紧急召集来一千余人,这批人不足为惧。最紧要的还是解决那护卫庄子的三千私军,至于那些死士,我来对付,务求能活捉叶家嫡系。」 「不过叶家算上嫡系旁系,直到今日至少还有二十人在凉遗城中。」 段星执琢磨片刻,根据拂雪口述的名字在脑中简单捋了捋叶家族亲,摊开纸依次将数个名字列了上去。 「星星你不是不认识叶家人吗,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名字?」 「......」 他敷衍应道:「找到族谱翻了一遍。」 呆呆还在不解嘀嘀咕咕:「星星你什么时候也偷偷熘去庄子里了?我怎么没注意...」 段星执只当没听见,低头自顾撰写名单,待到墨干这才将其捲起递给焦毛猫:「尽快转交谢沐风,让他想个办法在两日之内让这些人赶回叶家庄。」 以便届时一网打尽。 「不辱使命!」 难得见到呆呆这样一副正经严肃神态,他被逗得忍不住笑了声:「去吧,之后来村子里找我。」 - 清晨的叶家庄除却陆陆续续经过的杂役和巡逻护卫便没别的什么了,春风和煦,分外宁静。 只是表象之下,暗潮涌动风雨欲来,庄中人毫不知情大难临头。 庄外景致如画,新蕊初绽叶芽刚发,花红柳绿一派生机勃勃。 段星执静静凝视眼前赏心悦目的一幕许久,毫不犹豫捲起地形图转过身。 这些踩在累累白骨上堆出的岁月静好,早就该预料到迟早会有被养料亲手撕碎的一天。 - 吴北村。 他才从荒山回到村庄,便见到谢沐风木屋前早已等候多时的十三位寨主。 除却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位,其余皆是陌生面孔。除了他孤身一人,寨主身后俱跟着三两亲信,是以本就不大的院子眨眼挤得满满当当。 好在仗着这地儿清净又无人敢随意靠近,椅子干脆在院中摆成一圈。 「段星执。」 他波澜不惊沖众人微微一点头,穿过人群大步走向正中心主座。 剩余几人自我介绍了一番,目光一齐聚在他手中拎着尾巴的灰毛动物上。 「这是什么...?」 「老鼠,带毒。」 段星执轻轻一笑,将那半死不活的硕大毒鼠放在了矮桌上,「届时两方对战,或有奇效。」 「这么大的老鼠???」 「如你所见,这东西咬一口便足以让你魂归天外。」 第131章 申落繁率先出声看向主位:「时间紧迫,废话就不多说了,打下叶家一事你有计划了?」 段星执慢条斯理将整张画出的布防图铺开在地上。 「好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自有我的暗线,诸位只需知道这东西是真的足以。话说回来,你们如今召集了多少人?」 「就两百来号人,那些废物东西,老子好心带他们干票大的,结果一见我们便不要命的跑。放着吃香喝辣的大好机会不要,活该饿死在外边。」 第226页 段星执瞥去一眼,出声的正是他最早闯入的七堂寨。 「这么说七堂寨统共可用之人三百?」 「差差不多吧。」 「武器多少?」 「刚够发完寨里的人。」 坐在人对面的陌生青年当即嗤笑着打断:「骗鬼呢你,混了这么多年,你们抢的东西三百把刀都凑不够?别以为老子不知道...」 「能召集来愿意随我们冲锋的人就不错了,那些软惯了的废物东西见了血说不定腿都打抖,给他们刀也是白搭。到时候拿着我们的东西直接跑了,你夹谷山的人赔?」 「这就是你们七堂寨这点东西都不肯出的理由?担不起事的怂蛋一个,还谋什么谋,回家吃奶去吧。」 「你个狗娘养的玩意...」 青年面色阴戾,霍然起身:「你再骂一句试试?」 「骂的就是你怎么了,狗...」 「......」 「......」 两边一言不合起身指着鼻子相互辱骂言辞愈发粗俗,眨眼见已刀锋相对,其余几寨俱是一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姿态,余光时不时投来他这边。 议事之时吵吵嚷嚷的场面他见多了,但文武百官多少留着几分文人素养。乍然置换成这些蛮横惯了的土匪,烦心程度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唯一好处大抵便是匪寨不比朝堂讲究,想压住这些人,简单粗暴一力降十会也够了。 段星执面无表情起身走至场中,抬手抓住左侧伸来的刀刃,径直看向右侧七堂寨寨主。 「退下。」 「你算...」 身居寨主之位多年冷不丁被命令,他冷笑一声下意识反斥回去,蓦然触及投来的冰冷目光,本能噤声,无端觉得眼眶隐隐作痛。 当日这人面不改色握着一柄柳叶刀扎进偷袭者的眼睛缓慢旋转将整个眼珠搅得稀碎的画面至今深深刻印在所有人脑中,忆之嵴背生寒。 当即收刀移开视线看向持刀指着他的人:「老子大人有大量,不和杂...」 脱口而出的话在察觉再次沉凝的氛围时下意识转口, 「鼠辈一般计较...」 那夹谷山大当家冷冷一笑,虽不明这多年的死对头为何会如此轻易做出退让,但仍是我行我素奚落了两句,正欲抽回刀,却发觉纹丝不动。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段星执微微敛目,看向门口,「若是不想好好谈事的,现在还有退出的机会,段某绝不勉强。」 话音刚落,指上施力,掌下白刃寸寸碎裂,一小枚碎片眨眼夹在指间精准打在院门连接处。 栅栏轰然倒地。 他冷冷望去一眼,这才转过身负手重新走回主位:「请。」 场上一时寂静无言。 段星执懒懒倚在座上,抬眸扫视一圈,见始终没人动身这才淡淡开口:「既然没人走,我就默认诸位都愿意跟着我谋事。我这人向来赏罚分明,有功绝不亏待各位。但若是有存心搅局者,也别怪段某心狠手辣。」 他目光轻飘飘掠过一旁的七堂寨寨主,除了这位,对其余人而言三言两语震慑力应当不够。可惜在座都是各寨当家,用来杀鸡儆猴不是个好人选。 不过等攻下叶家之后,贪心作祟之下,定有跳出来的活靶子。 「有些话说多了各位心里也不痛快,我点到为止。不愿出力也用不着起争执,届时成事后各家出力多少便分成多少,我自有评判。」 「继续正事吧,先算算我们如今的可用之人。」 「红狸寨召集流民一千二百余人,算上寨中人可共可派出一千五百,刀统共六百零二把。」 有了申落繁带头,众人也纷纷跟着上报人数。 「这么说我们可用之人近五千,带兵者二千三百人?」 「单靠这点人,打下叶家怕是难。」 申落繁道,「丑话说在前头,临时聚起的人不比那些训练有素的私军,一旦显出半分颓势,顷刻便能做鸟兽散。真正能随我们死战的,恐怕只有我寨三百人不到。」 女人面无表情扫过场中,言辞讥意十足:「我也不怕打击士气,归根结底,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申落繁,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地道了,意思是除了你们红狸寨,其他都是临阵逃脱的小人?老子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义气二字怎么写!」 这回是申落繁身后跟着的布衣女子嗤笑:「哟,还装上了。是不是怂蛋真打起来了才知道,我们寨主又没指名道姓,这么激动怕不是戳中了心事?」 「你...」 「闭嘴。」 段星执轻轻按了按眉心,冷冷斥住吵闹。 他想过人心不齐,但没想过十三寨实际分裂到这种地步。 幸好,他只需借势,从来没指望这些人真正在战场上出多少力。 「叶家归根结底不过一个土财主,豢养了私军又如何?只要家主和几位嫡系先一步落在我们手中,面对人数不明气势汹汹冲来的流民大军,你觉得那些人还会卖命不成?如今敌明我暗,待到叶家的人反应过来,十三寨集结的人怕是早已冲进了主宅。」 申落繁:「有几分道理,所以我们只要攻其不备先一步将叶家嫡系拿下,此事必成。那问题来了,护卫家主和嫡系的死士近三百人,谁去深入险地?」 段星执微不可察勾唇,抬眸缓缓扫视众人脸上神情:「我身为起事者,自当身先士卒。但即便自恃武艺高强,也绝不敢以一敌百,更何况面对的是人数如此之众的不要命死士。所以,诸位有谁愿意随我同往?」 第227页 场上安静许久。 申落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公子都能捨命亲赴,那我也自当奉陪到底,左右一路干的都是掉头的买卖,不差这么一件。阿屏,我若不在,寨中的事就交由你决断。」 阿屏:「既然寨主同往,那也算我一个!寨中事还有英娘看着。」 「申寨主是我们几人中武艺最强的,此等重任交予她我们才好放心哈哈。」 「我虽有心同往,只是武艺不精,若是跟你们同去,怕是容易拖后腿唉。」 「我也是我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段星执:「无妨,此举主攻一个出其不意,若是顺利,兴许根本用不着正面对上死士。叶家地形图在手,我们只要谨慎些,在死士发现前将他们的命捏在手中,一样不敢轻举妄动。」 「哎呀,我这人大老粗惯了,只会喊打喊杀,潜入这活做不来做不来,诸位明鑑啊,绝不是不愿去。」 「那这万一露了踪迹,那不还是得打,那可是三百死士...」 「我一言九鼎,回寨后定即刻选出几名胆大心细之人随行。」 「我也一样!」 「我寨中没几个能打的,他们都打算派人去,那我亲自上阵以表诚意!」 段星执若有所思望去红狸寨方向几眼,看那两人神情,对此情此景似乎毫不意外。 「毕竟是潜入,人太多也不便,除去我和申寨主以及阿屏姑娘,再选两人就够了。」 刚才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跟从的寨主神色当即变得迟疑,场上氛围再次凝滞。 申落繁:「公子不必为难他们了,这种九死一生的行事,他们干不了。」 阿屏:「怂蛋。」 这回反驳回斥声少了许多,但仍是有人不甘出声:「你也知道是九死一生,我这人就是个俗人,只想金银财宝娇妻美妾。造反杀狗官砍地主我都愿意跟你们干,前提是得有命在!五人对上三百死士,这和直接送命有什么区别?真要这样,那我不如继续回山当我的土匪!」 「段公子不是说了,兴许用不着正面交手,此举无非就是赌命。」阿屏冷笑道,「怂蛋就是怂蛋,认了也没什么。不然什么风险都让旁人替你担了,荣华富贵坐享其成,天下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那人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半天瞥出一句:「你这就是在强词夺理!」 人群杂碎交谈声中,蓦的有人出声:「我也同去。」 段星执抬眸望去,是跟在夹谷山大当家身后一名始终沉默旁观的文弱青年。 「路理,你疯了?!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去了有什么用?!」 「我在打架上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但...」 路理上前两步走来场中,抬头看了眼主座上的人,復又迅速低下头,「但我读过几年书,祖上和叶家先祖还是远亲,应该能想办法混进去一会儿。到时候我当内应,跟你们一起。」 第132章 眼见院子逐渐安静,的确没人再打算表态,段星执终于大发慈悲跳过了这一话题,不紧不慢坐直看向摊开的地形图:「有路理相助,事半功倍。那就先这样吧,届时我们四人先行,其余的人听从安排。」 「攻下叶家只是第一步,所以不能搅出太大动静,尤其不可让求援信送去凉遗城牧府。我查过了,从叶家通往凉遗城的大小道众多,以我们现有兵力,不可能将叶家围得密不透风。但无论从哪儿逃窜出去,想入凉遗城势必过这引林道这一段。所以七堂寨的人负责死守住此路口,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一个。这儿靠近凉遗城西城门,守军与你们相隔不足五里,不想被当场诛杀,行事就谨慎些。」 「那若是他们飞鸽传书怎么办,天上飞来飞去的东西我们可看不住。」 「任他们传,只要没人活着赶到凉遗城,岷州就发不了兵。一张信纸而已,李大人自有办法压下来。」 「那我们呢我们呢?」 「记下这图,」段星执用剑尖点了点那张粗制的地形图,「这些守卫均匀散在整个叶家庄,以这几处门相对集中,以红狸寨为首,带领你们几寨所有人从正门强攻。」 段星执随手点了右侧一列人,继续道:「他们虽有三千私军,但叶家庄占地太广,聚集过来没那么快。何况我们骤然起事,他们根本反应不及。你们加起来近三千人,第一时间正面交锋的不会超过七百人,以多欺少,拦者皆杀,这点,不用我教吧?两炷香时间,在回援赶来前务必解决这几百人,无兵者就地抢刀。记住,绝不可露半分怯,一鼓作气冲进去。」 「还有你们两寨,」他看向左侧,「拆分为两支队,带好火摺子从东西两侧潜入,那附近全是民宅,掩体奇多,等庄子开始乱起来之后再出来捣乱。放火也好扔毒鼠也罢,顺带散播叶家嫡系已尽数被擒的消息。不求杀敌,只求虚张声势搅乱人心。尽量拖住回援,能打则打,打不过则迂迴躲藏。」 「至于夹谷山的人,从北边过去,叶家大量田产都在那边,你们一路碰上的大多是佃农。」 「佃农亦是无地百姓,若是遇上反抗,先不急着杀。尝试以利诱之,劝服他们加入。但若有试图蛊惑人心干扰队伍者便无需留情,就地诛杀。」 「......」 「......」 各寨尽数安排过去,坐在最末端的一对夫妇左右看了看,赶忙指了指自己:「还有我们...」 第228页 「你们召集的流民我记得才不过一百余人?」 「对的对的,我们...」 段星执毫不犹豫打断:「去准备火把,到时候有你们的用处。此外,岷州驻军的军旗可仿制出来了?」 「做了做了,在这儿,寨子能所有最好的布料都用在这上头了,统共三十来面呢。」 「嗯,举旗者择你们寨中最身强力壮之人,再多派几名精锐保护。交代下去,旗在人在,旗倒人亡。」 「还有,子时一到,便派几个嗓门大的沿路高喊,奉岷州牧李长青李大人之命诛恶匪,惩奸商,杀贪官。叶家已破,人至叶家庄者便可分田。」 「这...诛匪...」 段星执淡定抬眸:「叶家勾结山匪,挑衅朝廷,欺压百姓,其罪当诛。我等奉命行事,有何问题?」 「谁输了,谁便是匪。」 众人心下当即明朗,有人大笑着拍掌起身:「这样一来,跟着我们的人势必越来越多,何愁对付不了叶家区区三千人?!好些流民不愿随我们就是贪生怕死!这招真是...公子好计策!」 「好好好,公子计划实在周密,我就不信这都成不了事!」 「这些杂碎平日里个个嚣张跋扈狗眼看人低,终于让爷爷等到这一天了!」 「我都能想到那些孙子跪着扇自己耳光痛哭流涕的模样哈哈哈哈。」 众人恍然已经见着金银珠宝堆在眼前,个个群情激昂喜不自胜。 「别高兴得太早,八字还没一撇。」 场面气焰极盛,段星执随意浇了点冷水。说了太多话只觉口干舌燥,刚想取来茶杯喝口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空荡荡的身侧,只好作罢,「不过,以此回去打打士气,倒也未尝不可。」 「那是那是,士气上来了,十三寨无往不利!」 「若是能一举拿下叶家,在座诸位都将是功臣。有句话说得好:有功不赏则善不劝,有恶不诛则恶不惧。追随我一道起事者,必受不了亏待。不过时间仓促,我只来得及简单拟了这份嘉赏册,「他自袖中取出几份巴掌大的绢纸小册随手递给最近的人,「一天时间内,召出寨中所有识字之人誊抄一份顺便将册中内容传下去。事成之后,论功行赏。若有异议者,之后再提也不迟。」 众人俱是依言应下。 「各自回去安排手下的人吧,明夜子时准时动手,从小道潜过去,切莫引起太多人注意。申寨主,阿屏,路理,还有你们两位都留下,我还有要事交代。」 「是。」 众人纷纷起身,脸上俱是喜色,又忽的被人叫住。 「等等,最后一事,除了如今在场的各位,任何人都无需知道我们究竟派出了多少人。对外只言奉命起事,其他一概不许多提。」 各寨主如今自是言听计从:「是是是!」 他刚准备转身回屋倒杯水,蓦然见身后有人拱手深深一拜:「无论事成与否,杨某都先行谢过公子替我们指了条明路!」 「多谢公子!」 「谢了!」......段星执微微侧目,看着纷纷拜下的众人,波澜不惊回以一点头:「那便预祝诸位马到成功,心想事成。」 各寨寨主鱼贯而出,他才踏上台阶,险些撞到捧着碗走出屋子的路理,下意识伸手将人扶住。 望着被小心端稳递来跟前的水碗,他诧异抬眸,这人怎么知道他想来喝水。 梅香乍近,路理不大敢直视近在咫尺过分明艷的面容,赶忙低下头将水碗再凑近几分:「你...不是渴了?」 段星执:「......」 「是有点渴,多谢。」 他接过水碗侧身进了屋子,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将其放在了桌上。 门口倏然传来青年低低嗓音:「那水...没加东西。」 段星执:「......」 他下意识不爱用经过旁人手的东西而已。 下一刻,放在桌上的水碗已被人端起浅浅抿了一口,復又重新递了过来:「我们已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没必要这么防备我...我没有恶意。」 他轻轻瞥人一眼,依旧什么也没说,随手取过桌上的水碗一饮而尽,转身走出屋外。 已经确认无毒,喝个水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懒得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时间。 身后的路理忍不住露出一丝笑,似乎只要主动一点,就能碰到这人相当平易近人的一面。- 四匹快马朝着叶家庄一路疾驰,临近入夜,才停在一处空旷的郊林,远远望着逐渐燃起灯的华宅。 「你们两一明一暗先想办法进去,一个时辰后,在主院前的那棵榕树下集合。」 路理和阿屏当即点头转身。 「那我呢?」 「我们任务只有一个,活捉叶家嫡系。不过现在不急,连轴转了好几个日夜,趁这会儿喘口气吧。而且到时候若是撞上那群死士,主要还需靠申寨主出力。」 段星执抓住坠在头顶的细枝一扯,踩着树干借势翻身跳上树杈,以手枕在脑后懒懒靠坐着。 「过谦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申落繁冷淡道,忽的抬眸看向平静夜空,点点星子散布其中,一派静谧悠然。 「很久没出来了,这儿风景还是如此。」 「你以前来过叶家庄?」 「当然,生在岷州,谁人能不知叶家。想在这地方活下去,没几个不用向叶家摇尾乞怜的平民百姓。赋税年年长,地租年年增,我娘便是在九出十三归的重压下生生饿死。」 第229页 段星执亦望着天际,闻言神色微顿,无声嘆气:「那今日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申落繁依然看不出多少开心神色,平静望着远处:「你呢?你又是为何起事?我看得出来,你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你换过的那几身绫罗锦绣衣的料子,怕是叶家嫡系也不捨得置办。」 「不是说了吗,奉李大人之命,救万民于水火。」 申落繁轻轻摇头:「事已至此,何必还要瞒着?你这理由骗得过他们,骗不过我。李长青能稳坐州牧位子那么多年,绝不会是善茬。贪归贪,他但凡能有一分为民谋利的心思,岷州百姓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你搬出李长青的身份,只是想餵我们一个定心丸罢了,否则没人敢随你出山造反。哪怕当了这么多年山匪,我们这些人也从没想过正面与朝廷叫板。」 申落繁长长吐了口气,目无波澜轻声道:「民斗不过兵,人也斗不过天。」 说到这个份上,再煳弄下去确实没有必要了,何况有些实情他的确打算选出一人任做心腹如数交代过去。原本想等此事结束后在私下找申落繁聊聊,没想到这人比他想像中更敏锐。 「既都猜到这份上了,为何还愿随我下山?」 「你既然能拿到李长青私令和岷州印,那定有不为人知的手段和倚仗。与其说我信李长青,不如说我信你。」 「那我还真要多谢寨主信任,岂敢辜负。」 段星执笑了声,干脆坦白道,「我的确不是李长青的人,但也是真心实意想平息岷州动盪。非要表明来歷的话...你就当我是定安侯府的人。」 他取出那张金色户贴在人眼前晃了晃。 「李青如今受我所制,他暂且与我们算得上同一阵线。」 「你派人挟持了他?也就是说,三万岷州驻军有半数是自己人这一情报其实是假的?那你究竟想如何攻打凉遗城?我见过驻军之威,俱是银枪精甲,叶家豢养的私军根本不可与其同论,难道侯府会出兵?」 段星执摇摇头:「不会,侯府远在浦阳城,一旦被觉察反心,天鹰骑第一个挥刀相向的就是越翎章。所以,这不是派我来从岷州寻找机会了么。不过叶家都还没到手,寨主怎么就操心上攻城之事了?」 申落繁:「你不是也根本不曾将叶家放在眼里?敌明我暗,敌寡我众,他们必败无疑。」 段星执自树上跳下轻巧落地,头也不回笑道:「混淆视听,声东击西,攻凉遗城两计足以。寨主大可放心,不止叶家必败,岷州驻军对上我们,也绝无胜算。走吧,是时候动手了。」- 正是夜色最浓时,偌大叶家庄却是人声鼎沸,四面八方火光熠熠,嘶喊砍杀声不绝于耳。 剑气横生,搅碎满院花叶。妖风乍起,息绝满园生机。段星执一袭黑衣持剑稳稳落在屋顶,居高临下看着下方尸横满地和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身着华贵的年轻人。 数名黑衣死士护在几人身前,死死盯着上方:「你们到底是谁?」 夜间突袭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待到反应过来时,八十死士几乎已被灭了半数。 段星执看了眼远处黑漆漆的山头,下一刻身形晃动,眨眼已落在一名死士身侧反手横剑掠过人颈间。 随即微微偏头,透过刀刃间隙看向瑟缩的富庶少年轻声回应道:「替荒野上的无名白骨前来索命之人。」 「什么白骨不白骨的,一群该死的贱民而已,快,快过来!给我拦住他!谁杀了他赏黄金万两!」 数名死士再次找准机会冲上前来,围攻之人骤然增多,施展起来颇有些束手束脚。他只能提剑相挡且战且退,正想找个机会抽身上墙,一道暗器骤然自脑后掷来。 「小心!」 随着一声锵然脆响,阔面刀身稳稳拦在眼前。 「谢了。」 「不谢,」申落繁面无表情收刀归鞘,「你不是说三百死士?」 「逗你们的。」 「.....」 段星执转身跃上房顶,回头沖人一笑,「人可都抓到了?」 「除了家主叶昌不见踪影,其余都被关在祠堂,由阿屏看管着。」 「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找。」- 隐蔽的山道中,远离兵戈争斗的一行人围着中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慌忙逃窜,眼见树木丛生的山口近在眼前,顿时大喜过望。 「快走,走走走,这山地势复杂,只要进去了他们就别想轻易找到我们。」 「老爷...前面好像有个人...」 话音刚落,黯淡的树影间当真有几许晃动,段星执握着剑不紧不慢走入火光下。 「叶老爷还真是听话,选了在下特意为你留出的生路。」 「你...你你...」 叶昌伸着手左右打量好一会儿,蓦然对着周遭护卫厉呵:「我们好几百人,还怕他一个人不成!那些贱民大部队都堵在正门,早被甩在后头了,一时半会赶不过来。随我殊死一搏!叶某今日若是活着,绝不负各位恩义,无论生死,只要是冲锋之士,定保尔子孙百代无忧!」 「啧。」 「这好处说得连我都心动了,不过兑现承诺的前提是...诸位拼死相护,叶老爷便能活着逃出去。」 段星执垂眸露出点温和笑意,转头看向身后。 黑漆漆的深山中,忽的接二连三燃起一簇簇火光,红焰随风扑闪化作一条星火红河,逐渐向两侧蔓延,不多时,几乎覆盖整个山头。 第230页 远远望去,火光密布,成千上万。 「要不要猜猜,在山里等着你们自投罗网的有多少人?」 叶昌抬头呆呆望着眼前几乎成焰海的深山和杂乱无章逼近的脚步声,良久,颓然跪倒在地。 一朝疏于管控,他竟不知那些流民何时悄无声息聚成了此等规模的大军。明明才刚刚听闻暴乱风声,战局已成倾轧之势。 第133章 「星星,你还在找什么?」 偌大库房中,书册凌乱堆积在一侧,段星执扔在一目十行扫视着新翻出的文书。 「地契、帐目一类的东西。我总觉得,叶家家产应当不止这些。」 「为什么?」 呆呆不解探头,随后嘆了口气,「可惜叶昌死了,不然还能把他拉来拷问。」 「这点是我失算,没想到他服毒得如此干脆。想来是早就有此念头,知道落在那些山匪手中是什么下场。」 说完,扔下手中最后一册,向梨木圈椅上一靠,倦怠不已闭上眼:「别忘了,他们可是动了造反的念头。叶家家财万贯不假,但眼下这些东西,不足以成为养兵倚仗。」 「那只能尝试拷问叶家其他人了。」 「红狸寨这会儿应当已经将人都清点了一遍,不知情况如何。」 无规矩不成方圆,早在叶昌伏诛没多久,所有叶家护卫死的死降的降,十三寨的人也重新聚首商讨众人最为看重的行赏一事。 不得不说匪终究是匪,劣性难训。尤其在见着唾手可得的财宝时,兴奋之下,贪婪暴虐本性眨眼占据上风,甚至在他立规之时多番出言不逊,少不得让他手上又沾了些血,一群人才彻底安分下来。 他也总算得了眼下的清净。 外头忽然地传来敲门声。 「进来。」 阿屏:「公子,您让我们查的已有结果了,龙骨图的消息似乎是一夕间在叶家后宅间流传开的。起初各院为了争宠相互安插眼线,这才探听到了这一机密,最后知道的人太多,不得已一起捅给了叶昌。不过也就近段时间的事,因着才过完年不久家中事多,叶家还没来得及派人去寻。但个个都说是从别人那儿偷听来的消息,实在说不清这风声的源头究竟是谁。」 「我知道了。」 段星执缓缓睁开眼,径直看向姑娘身后领着的人:「他是谁?」 「这人...」 阿屏皱着眉回头看了眼,「这人是从叶昌卧房下的暗室中搜出来的,浑身是伤,好像还是个哑巴...这才带过来问问,该如何处置?」 「带进来吧。」- 来人是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若是忽略唇角脖颈处的淤青,单看着唇红齿白很是漂亮。只是进门之后便直勾勾盯着他,眼神无端有些不讨喜。 然阿屏带上门的下一刻,少年垂下眼,轻车熟路地跪倒在地,缓缓爬来脚边。 见他没什么动作,又往前靠了靠碰上他腰间系带。 ...他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这人的意图,眉心一跳,毫不犹豫站起身拖着人衣领拉开了些。 「起来好好说话。」 他没什么奇怪嗜好,也没兴趣豢养这类奴宠。只要不犯来他头上,更无意多管闲事,打算问完几个问题便将人扔回去自生自灭。 只是不拉不要紧,他这一伸手,对方宛若无骨蛇一般靠了过来。 过于突然,他大意之下竟一时没能挣脱,反倒被人借势揽过腰重重抱住。 段星执:「......」 几番推开无果,他不再留手,抓着手腕果断将人从身上撕了下去。见还欲凑上来,机关扇骤展,冰冷锋刃干脆抵在人颈间。 「安分点,我问你几个...」 少年却像是毫无所觉,缓慢眨了眨眼,抬手轻轻覆上扇尖尝试推开。 他看得出来这人不会武功,那点推拒力道撼动不了扇面分毫。但用上的力气倒是不小,掌心瞬息被利刃刺穿血流如注。 饶是他也忍不住呆了呆,见人当真有贯穿掌心也誓不罢休的做派,迟疑片刻,还是选择收回扇子飞速退开数步,与人足足间隔三米有余才停下。 这小子看着有点不正常。 「到底能不能听懂我说话?若是再这般,我现在就命人将你送出去。」 那人皱了皱眉,许是忌惮出去二字,总算停下脚步没再上前。 「可会写字?」 少年缓慢点头。 「在纸上写下你的名字。」 对方依言执笔。 「邀奴?」 「你跟在叶昌身边多久了?」 邀奴握着笔发呆许久,直至墨汁滴落在纸上也没动笔。 「就当你记不清了,你一直被关在那间暗室中?」 若是一直被关在一处地方,那他也不指望从这古怪少年口中问出什么来。一个哑巴近侍,纵然知道部分线索拷问起来也极费心力,不如将心思花在其余人身上。 出人意料的,邀奴提笔,慢条斯理写了个「不」字。 段星执微愣,当即看向人:「你还被带去过哪儿?」 少年再次直勾勾望了过来,蹒跚着朝他走来,他这才察觉人腿似乎受了伤。 「坐在哪儿写字就好,不必过来。」 他真是怕了这怪人不要命一般的黏煳劲。 可惜邀奴充耳不闻,他正想再往侧边退让,忽的察觉对方的目光似乎落在他身后,遂跟着回头望去。 第231页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书架。- 书架缓缓移开,露出黑漆漆的通道。 段星执站在出口处打量一圈,刚准备踏入,原本安静缩在一旁的邀奴也跟着动身。 通道入口狭窄,两人顿时默契撞上,只是这点不值一提的力道,少年直直向后倒去。......他迟疑一瞬,下意识接住人。 少年瞬息重新缠了上来。 段星执:「......」头疼。 对于归顺的俘虏,他不打算滥杀。但这人甩又甩不开,吓也吓不退,偏偏看起来还知道一些叶家机密,一时半会扔不了,着实让人烦心。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邀奴低下头似是思索,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腿撩起衣摆。 小腿骨中间触目惊心的深紫色肿块顿时吸引了目光,显而易见的错位扭曲连他看了都忍不住轻轻皱眉。 可怖伤口他见过不知凡几,倒不觉惊吓。只是腿骨断裂错位,这种能让常人几欲昏厥的剧痛,这少年居然能一声不吭忍了下来还下地行走?这等忍耐力,着实让他都有些震惊。 这举动的意思... 「你...是想让我替你处理伤口?」 邀奴缓慢点头。 ......纵然是哑巴,想让人发现伤口也不是这么个提示法。 他只能归结于这少年如同萧玄霁一般,被关久了脑子不太好。 虽说他下过令不可随意辱虐归顺的俘虏,但邀奴这特殊身份,大抵得不到什么善待。 「我带你去大夫那儿。」 段星执反手合上机关,反正暗室已开,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也正好趁机将人甩开。 「起来,自己走。」 他不知第几次将人强行从身上扯开,眨眼又被重新黏了上来。 思及人小腿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皱眉思索片刻,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看在给他指出暗室的份上,姑且容忍这一次。 邀奴乖巧靠在人肩上,在人视线盲区缓缓歪了歪头扬唇,轻易掩下眸中的兴味。 集结山匪的叛乱者首领脾气比他想像中要好太多了,更漂亮出尘得...让人根本压不住窥探欺压的欲望。- 夜深人静,段星执独自留在暗室中,逐页翻过那本厚厚帐册,目光最后定格在眼前的巨幅岷州地图上。 几处以硃笔勾出的小圈在灰色图纸上格外醒目。 难怪叶家能起反心,旗下资产竟是不知何时囊括了三座盐矿。 贩卖私盐自古就是杀头的大罪,私盐贩子屡禁不止,但大多只是小打小闹。手中握着数座盐矿的民商,还是相当少见。 不过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趁内乱之际养精蓄锐伺机而动。何况以盐矿的聚财之力,供养一支强军绰绰有余。 换做是他,也必会博上一把。 但岷州耕地贫瘠,就算强行组建出一支军队,粮食也是个大问题。一旦被人截断外部粮道,想单靠岷州自给自足,于境内平民百姓而言,又是一场浩劫。 纵然顺利拿下整个岷州,也不能操之过急。只能在州境线布下严防,而后徐徐图之。 将暗室中所有密件交予呆呆收好,他这才踏出库房。 明月高悬,庭下如积水空明。段星执轻轻打了个哈欠,正想趁着还有几分精力直接去找申落繁等人商议攻城一事时,冷不丁瞥见从院外慢吞吞挪进来的人影。 正是白日被他好不容易甩去大夫那边的邀奴。......他得抽空先给自己选出一支护卫,有些人,能不能应付和打不打得过没什么关系。 想罢,只当没看见,毫不犹豫转身跃上墙头朝申落繁院子掠去。 第134章 夜半时分,烛影悠悠,两人窗前对坐,矮桌上铺着整张凉遗城城防图。 「你居然连这东西都能拿到手?」 「否则我岂敢放言攻城必胜,」段星执指着图上几处标註给人解释一番,笑道,「李长青又不是什么硬骨头。」 「但我们攻城车攻城锤什么都没有,单以人力,如何连破三门?」 「攻城车是来不及造出,但简易攻城梯不在话下。我早募集了附近所有的木匠现造。从叶家搜出了多少东西?还有如今聚来的流民呢?可清点出来数量了?」 「兵甲盾全副武装,最多够分发两千人。若只算刀枪,可分五千余人。至于流民,去掉老弱妇孺,我们可号令的应已有近两万余人。自从分田风声传了出去,还有许多人源源不断从岷州各处赶来。但因为人越来越多,已经出了好几次冲突,寨中人如今根本管不过来。而且这些人...」 申落繁欲言又止。 「这么多?」 段星执诧异抬眸,他当然知道未经训练的流民大军是个什么德行,懒得多问,只觉得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惊喜。 看来叶家自起谋反的心思后,暗中筹备了许久,正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多?有俘虏带我们去了山中一座兵器私库,确实搜出了不少东西。」 申落繁皱眉道,「但守城兵三万,这点人上去不亚于以卵击石。而且他们这会儿定然已接到了叛乱的消息开始整军,我们这次打不了出其不意。」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还是老方法,以多欺少。别忘了,我们有内应。」 段星执沉凝片刻道:「照这等速度,到后日发兵说不定能聚来整整五万人。」 第232页 「人多不精也无用,先不说叶家的东西迟早不够分。再则再多耽搁两日,还不等攻城,怕是早就先起了内乱。这些流民就是一团散沙,纵然暂且以利诱了过来,他们也不见得会听我们的话。若是许诺给的地迟迟不兑现,不一会儿便能散得干干净净,更别指望能冒着丢命的风险随我们攻城了。」 「这种质量的多,可欺不了岷州驻军的『少』。」 「那就让驻军少到能够被一群乌合之众欺负。」他提笔浅浅勾画一条线,淡淡道,「凉遗城不明我方底细如何,定会派出先遣小队试探,如今首当其冲便是解决这支人数不多的先遣小队。我早已派七堂寨的人在路上埋伏了,捷报大抵天亮后便能传回,届时我们少说又能添一千精甲。除却红狸寨率领一千人改道别处,剩下所有人绕道佯装进攻东门,实从西门攻城,此地守卫最少不说,城门附近还有一片林子,正适合做掩体。」 「十人打不了一名驻军,百人也惧一名城墙上的守兵,那我若是千人对一人呢?」 「千人对一...要真有这样大的优势,当然所向披靡。但偌大面西城墙无论如何也不会只留下五百人守。」申落繁不解道,「你那内应若是厉害到能压下一众将领将城墙布防调成这模样...何必用什么计策,直接大开城门放我们进去不就得了?」 段星执摇头一笑:「当然调不成这样大的缺口,我们只挟持了一个李长青,若是做得太明显,势必引起旁人察觉,那便功亏一篑了。」 「所以,第一步,混淆视听。」 「如今聚来的流民不是乱得很么?不必费心思管,且先让他们乱着。只放出话去,近日聚来分田之士太多,需慢慢来,让他们切莫着急。若是有人问多少人,尽管往多了喊,十万,二十万,三十万,无需在意旁人信不信,只管随意传,往多了传。」 「第二,既有轻甲两千具,在算上从岷州驻军哪儿抢来的...且再多加一千。一日之内,筛选出一支三千人冲锋军打头阵。身强力壮最好,若是气力不佳也不必太过苛刻,着甲跑得动就够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不畏死。」 「但他们这些人...」 似是看出了申落繁的顾虑,段星执毫不犹豫打断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传令下去,先登者,食邑千户,黄金百两。」 「我尽力,只是这东西事前谁不会夸下海口,说得天花乱坠也不顶用。届时真上了战场,面对铺天盖地的箭矢,我可不敢保证这些头一回见识这场面的...」 「所以,我还要你从十三寨中挑选出数名武功高强的心腹,做督军之用。事前不必告知他们,然一旦开启攻城,便在后方守着。发现胆敢退后者,无需多言当场斩杀。」 段星执目光微冷,语气淡淡:「箭在弦上,由不得他们怯战。进或有生机,退必死无疑。」 申落繁深深望人一眼,没沉默太久:「好,我定倾力而为。」 「最后,将能找到的所有马匹聚起来,每匹马捆上两袋沙土,跟在攻城队伍最尾端,待到号角一起,便铺下沙土,领着马儿践踏扬尘,让守城兵看不清我军后方情形。」 「此计甚全!但若是其余几面城的守军增援西城,我们该当如何?」 段星执悠悠道:「若是在增援赶到前还未攻破人数最少的西城门,我们便只能等死了。」 申落繁一时无言:「......」 段星执继续不紧不慢道:「东门为凉遗城正门,还记得一开始改道的一千人么,我要你们从此面发动进攻。」 「东门为布防最严一面,仅派一千人...」 「所以,此行九死一生。」 段星执抬眸定定看人,「自古攻城得胜者,军中必有敢身先士卒者。此面,还请申寨主亲自带队。我相信以寨主之威信,聚得起这一千人的心。」 他早就派呆呆出去探听过了,红狸寨虽为山匪,但因常施善举,在流民群中名声也不差。 申落繁低头看着城防图沉默良久:「都这么说了,我还有的选吗?」 女人悠悠一嘆:「成事在即,我不想输。」 「多谢寨主大义。」 「但我们这番去是作何用?只一千人,纵然各个武艺非凡,也打不下重兵把守的东门。」 「城内会有人接应你们,但时机我如今也说不准。你们要做之事,一为牵制,二为招降。」 申落繁不解望人一眼:「牵制我明白,但招降...?岷州驻军好端端的,见我们这千余人,如何会降?」 「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们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 「好,我即刻去安排,你准备何时动手?」 「轻松夺取叶家,分田的分田,得财的得财,志得意满正是士气奇高之时,当然是待分工完毕后一鼓作气连夜行军,后日破晓之际攻城。」段星执抬眸看了眼熹微天色:「虽说流民不听驯,悍匪不服管。但他们早就在生死线上挣扎数年,如今只要有支冲锋军打头阵,靠着那点对钱财的贪和对官府的恨,势必会跟上来。至于有没有与之一战的能力...不重要。只要气势如虹,扰乱驻军军心,攻城一事便成了大半。」 「等拿下凉遗城之后,我们手中可用之人便不会如此匮乏,也不会像眼下这般处处掣肘。所以,这两日有劳寨主多费心力做好战前准备。」 「只要能顺利攻下岷州,都是小事。」- 第233页 凉遗城,牧府。 天光大亮,透过薄薄纸窗映照出屋中剪影。 两人相对而坐,执子对弈。 只是坐在右侧李长青浑身僵硬,脸色说不上的难看:「你能将我困在这屋中三天五天又如何?本官迟迟不出屋,再过几日,江统领他们定会察觉此处异常。想单靠着挟持本官便放那些乱党进城?痴人说梦!」 谢沐风头也不抬,不紧不慢落下一子:「三五天?足矣。大人不是已经听见了昨夜急报吗?流民已聚于叶家庄造反。」 「一群乌合之众,难成气候。我不知你同伙究竟是何人,但想靠着那些唯利是图的土匪和烂泥扶不上墙的...」 门外蓦然响起一阵急报:「报!李大人,我们派出的两千先遣军遭了埋伏,没...全都没回来。」 谢沐风波澜不惊道:「我早就提醒过了,李大人切莫掉以轻心。」 「你!」李长青霍然起身,冷不丁被重重按着肩强行坐了回来,「此局还未完,李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两人声音并未收敛,是以门外小兵听得一清二楚,语气顿时有些急切:「袁副将,属下不敢打扰您同李大人下棋雅兴,但...但今日情况紧急,流民聚众造反,眼看就要打过来了,实在是...」 谢沐风冷冷打断:「是什么?区区一群流民,就能将你们吓成这样?平日里这军饷都餵狗了不成。这点分内之事都干不好,不如早日脱了军甲滚回去种地。」 「当然不是!虽不敢说比天鹰骑神勇无双,我州驻军也个个是万里挑一的精锐。先遣队这次遭伏,的确是我等掉以轻心了。还有,还有就是...我听闻他们这回聚了二十万叛党...」 「那可是二十万...」 李长青:「荒谬!短短几天时间,他们就能聚上这么多人,你当是神仙下凡大手一挥便将人聚在了一块不成?!这一看便是虚张声势的谣言,也就你们这些没脑子的信!」 「我们派了探子混在流民中,那人的确庞杂。还一直有人源源不断聚过来,太乱...太乱了,实在摸不清底细。」 谢沐风插话道:「李大人说的也是,何等将才,才能在短短几日内临时召集出这样一支大军甚至让人心悦诚服听其统帅,怕是钟将军也不敢自持如此之能。一个荒郊野岭的岷州,如何能出这种大才,有什么可忧心的?」 「是...是...但...」 那小兵显然对这毫无缘由的轻蔑姿态有些许不服气,却也不敢多言。 「而且就那些莽夫山匪,就算真聚来了人,靠什么供养这支二十万大军?」 小兵赶忙抢话道:「他们抢了叶家!叶家是何许人,岷州之财他家独占七成。若是叶家散尽家财,也不是供养不起...」 「叶家?小小商贾罢了,哪儿来这等本事。」 「不是,您远在浦阳城有所不知,如若真是叶家...」 「行了,何必在这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从未听说过一届商贾能供养得起一支二十万大军,难不成堂堂岷州驻军,当真连一群不成气候的流民都怕?」 李长青深深蹙眉,这人看似回得合乎常理,但显然在刻意将小兵思绪引去某个方向...根本不是什么能不能供养得起的问题,先是极轻视叶家,偏又句句强调二十万大军。分明是刻意将人所思所想引去...流民已然聚够了如此势力。 此念一种下,这些守城兵势必以为以少对多。忌惮者先生三分怯,好一个不动声色先扰军心! 只是还不待搅乱这话题,喉间勐然被抵上一枚银针,他顿时口不能言。 「哎呀,大人,您当真是不知我们岷州情形。总之听说他们明日便要集结进攻东门,事态紧急,还请两位大人随我们去议事阁同几位统领商议如何防守!」 谢沐风异常不耐烦挥挥手:「行了,我看你们这些人就是安乐惯了,这才如此惧于对敌区区流民!既已得敌军动向,我军在城中以逸待劳如何输?加派兵力严守东门,其余三门也不可掉以轻心,各留三千人于城墙值守,其余一切照旧。再有紧急军情即刻来报。」 「至于出城平乱且先放一放,敌情不明,等他们送上门之后再议主动出兵一事。一群手无寸铁的流民而已,就算聚上了二十万,他们也攻不破城门。」 「下去吧,让我和李大人安心下完此局。」 门外小兵这才安心些许,赶忙领命退下。 第135章 黎明前夕。 段星执负手站在一座不知名山头,远眺着灰濛濛晨曦中缓缓朝着凉遗城西门绕行的大军轻声道:「万事俱备,接下来,就看谢沐风的了。」 比起训练有素整装前进的正规军,这支临时组建的大军更像一名年迈独行的老妪。除却最前排着甲带枪的几列尚看得过眼,末端坠着数不清左顾右盼的庞大流民群迟疑缓行,只看一个时机不对便头也不回的逃开。 申落繁亦忍不住低喃:「我们今日当真能胜?」 他们这样依靠半诈半诱聚起的乌合之众,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兵败,甚至于展露半点颓势,整只队伍顷刻便能成为一团散沙,再无回天之力。 段星执抬眸看向愈发深沉的天幕,也不再提激励之言,淡淡道:「能做的都已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也该走了。」 他转头看向身后有些模煳的面孔,干脆一拱手:「望寨主平安归来。」 第234页 「嗯。」- 重重战鼓声轰然打破黎明寂静,像是一道信号。原本借着郊林潜行的冲锋队看着不远处的城墙,毫不犹豫举盾沖了过去。 身后号角齐鸣,响彻天际。 与此同时,早有警戒的城墙上方接连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下一刻,火光乍亮,数道带火箭矢铺天盖地砸向地面。 一时间嘶喊冲杀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段星执早已转去了临近城门的一座小山丘,面无表情看着气势汹汹打头阵的列阵不到半刻钟,几乎已倒下大半。 有人肉眼可见生出退缩之意,但很快被督军逼得再次向前。 踩踏着逐渐堆起的尸身,提前被浸湿的登城梯总算陆陆续续搭上城墙。 火攻才毕,大大小小的石块便毫不犹豫自上方砸下。一时间,整个西城墙前满地横尸,墙下堆积尤甚。 「星星...他们在害怕...我不要呆在这里了...」 号角还在不停催促着萌生退意的残军向前,原本毫无波动的焦毛猫本能缩起了爪子,满目惊恐望着逐渐铺开的尸山血海。 段星执垂眸看了眼呆呆,自然知晓这猫开始被祈念所控。只可惜这猫接下来还有大用,他暂且不能让猫隔绝影响,只能抬手轻轻揉了揉猫头:「乖,去袖子里藏着。」- 「报!西城来犯!」 「报!东城来犯!」 「报!...」 「......」 「李大人呢?」 四名传信小兵匆忙寻至州牧府中,却只有出身天鹰骑的那名陌生将领在。 「接密信,李大人正赶去西城。」谢沐风放下茶杯,蹙眉看向几名传信小兵,「四门同时来犯?」 「是!西城来敌众多,已然开启攻城。看着像是叛党大部队,特来请增援!」 「东城敌情不明,据探子回报,似乎只发现一支队伍。」 谢沐风不紧不慢道:「局势如此明朗,当心有诈。若此刻东城回调,怕不是正好落入敌军圈套。让东城魏统领加派两队探子,南北二城按兵不动,至于西城,自有李大人在,且听他调令。再探,再报。」 「都愣着干什么?若是本将军使唤不动你们,便自行去寻李大人。只不过若耽误了军情,可与本将军无关。」 几人思索片刻当即应道:「不,不敢,属下这就回去復命。」 眼前人位高一级,这几日更是与大人秉烛夜谈,关系可见一斑。何况按兵不动先细探敌情,做法也不无道理。- 「上不去的...我不沖了...」 战场中,满脸血污的无名少年乍然听闻身边同伴喃喃,只是才转过身,一支利箭倏然自后方射出穿颅而过。 他呆了片刻,惊恐望了眼后头,只能忍着痛扶着云梯选择攀爬,重新看向上方。 城墙巍峨高耸,在熹微天色中一眼看不到头,像是终其一生难以翻越的天堑。 陆陆续续有同伴自梯上被落石砸下。- 城墙上守军并不多,甚至比他预估中的还要少些。 但天然的位置优势还是让前赴后继的流民倒在城墙下,整只临时拉起的队伍也初显颓势。 「星星...根本上不去,为什么还不让他们撤退...」 「他们没有退路。」 段星执再次安抚了一会儿焦毛猫。 被半驱赶诱导着上了战场,便註定了这些人只能以尸骨垒就翻越天堑的基石。 他很早就说过,一支训练有素有备而来的精锐军正面对上流民大军,以一敌百也不在话下。 何况难之百倍的攻城。 自古实力相当的两军对阵,想以强攻致胜,攻城方向来也需多于守方数倍兵力。 何况眼下两方实力天差地别。 所有聚来攻城的流民,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这些人能活下来。 所谓以千敌一便是优势,在这座巍峨严实的城墙倚仗面前,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他这回的取胜之法,一直都是填命。 段星执缓缓抬起事先备好的长弓,眼底漠然如冰,箭锋毫不犹豫对准试图逃离的无名者。 再耗一会儿就够了。- 墙下尸骸几乎已经垒成了一座小山,衣衫褴褛的流民哪怕手无寸铁,亦就地捡起长刀,源源不断向上攀爬。 远处马蹄声纷纷,烟尘四起,流民们听闻身后马儿嘶鸣,当即惊恐地跑得更快了些。 前方尽是碎石箭矢火堆,但尚有一线生机,然若是胆敢回头,顷刻便能被马蹄踏碎。 直至被石箭击中倒下的那一刻,所有人始终不明白...这些本该是友方后盾的骑兵,对待他们为何会如此残忍。- 明明占据十足优势的守城兵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 有人呆立墙头,看着墙下如蚂蚁般密布的流民大军忍不住抱头喃喃:「二十万...难不成整整二十万人全在这边...杀了这么多人还没完。骑兵后头定然还有他们的精锐,他们踩着前头这些人尸体都能随便上来...」 「守不住...守不住的,我们的箭已经快没了,什么都要没了...他们根本就是不要命...」 「闭嘴,说什么丧气话!」满面胡腮的壮年统领狠狠踹去小兵一脚,忍不住来回踱步,「到底还有多少人?!探子怎么还没传回情报?!那么早就传去了消息,为什么我们的援军还没到?!」 「我不知道,李大人分明已经在西城这边了...」 第235页 「那他人呢?!你倒是给我将他找出来!」 「继续回去给我去请调增援!否则再耗下去,西城必破!」 「这就去!」- 「有李大人坐镇,西城无恙,让魏统领尽管放宽心。另外,若已确认东城的确只有一支不足千人的队伍,即刻发兵出城,尽数剿灭。」 「是!」 东城传信兵才出府,西城派来的人便匆匆忙忙冲进了宅子。 「李大人!李大人到底在哪儿?!我有十万火急军情禀报!」 谢沐风看向喘着气的传话小兵,听闻来龙去脉,神色亦变得沉凝:「此话当真?西城形势竟如此紧迫?」 「千真万确!敌军太多了,且个个不要命一般,我们当真撑不住了...」 「南城俘虏诈降,李大人这才临时改道赶去了那边,莫急,他不在便不在,我即刻传信魏统领调兵增援。」 「放心,回去復命,」谢沐风抬眸,眼底微光转瞬即逝,望着人言辞笃定道,「再坚持半个时辰,援军必到。」- 谢沐风独自回了卧房,看着屏风后已然没了气息的李长青。取出纸张从容执笔,随后取下人腰间私印按下。 「东城混进了些叛党,南城现下既安宁无事,即刻派出几支小队乔装作流民赶来东城,以揪细作。」 写罢待墨干,慢条斯理收入囊中走出府邸。- 又至晨曦,鏖战已持续整整一天一夜。 下方陆陆续续还在围上来的流民,由于箭石耗尽,双方虽已经精疲力尽,但攻城的进度甚至比最初还顺利几分。 有人瘫倒在地望天喃喃:「援军为何还不到...」 同一时刻,东城墙外稀稀散散的民宅间,数人以破落院墙为掩体,在窄巷中逃窜偷袭。 申落繁擦了把头上血渍,灵活闪身躲去墙后避开直冲心口的弩箭。 城外这大片民宅早荒废许久,今日倒是正好给了她们拖住人的便利。 「姑娘能与我们周旋到现在,也算有些本事。魏某向来惜才,若是即刻束手就擒弃暗投明,今日叛乱之事,李大人自有办法压下。魏某也愿一力担保,姑娘前途无量。再这么打下去也是徒劳,力竭而亡的只会是你们。」 申落繁冷笑一声,根本不欲理会人,正想再动身,只是城墙方向,蓦然红光乍现,几乎笼罩大半墙头。 众人俱被这异象吸引了目光,齐齐抬头望去。 「这是什么...」 「这是天降神示,凉遗城已然失守。」 申落繁步履踉跄,缓缓自掩体后现身,望着严阵以待的大军,迈步向前一字一顿道:「西门已破,速开城门,降者不杀!」 「你在说什...」 申落繁盯着众人,冷声打断:「我说,西门已破,速开城门,降者不杀!」 话音刚落,城墙上有人惊恐高唿:「将军!城内当真出现了暴民!」 得谢沐风命,亲自赶往东面求援的传信兵才靠近东城,远远便看见大开的城门,和奔往城门的众多「流民」。当即愣了许久,而后颓然瘫坐在地。 「难怪久不来援...原是早已降了...」- 比起东城的平静沉寂氛围,西城郊野血气沖天尸骨累累的景象愈发刺目。 传信兵游魂似的走上城墙。 「怎么就你一个人?援军呢?援军怎么还不来?!」 「没有援军...援军不会来了。大人,东门已开,败局已定,我们也降吧。」 这话宛若惊雷在城墙上炸开。 「你说什么?东城降了?他们...怎么会降??」 「我亲眼所见,东门大开,许多流民聚在门口,我们的人什么也没干...」- 墙上氛围一派萎靡,攻城号角声恰到好处再次被吹响。 只可惜无论攻城者还是守城兵,无一神色颓败。 数量已经稀疏了太多的流民仍在行尸走肉般向上攀爬。 这回却不再被打落。 「我...上来了...」 率先登墙的流民踏踏实实站在地面,一时还有些恍惚,不明所以张望了一番四面八方持枪带甲齐齐望着他,却毫无攻击意图的驻军。 「我上来了...第一个上来的...」 众人望着骤然欣喜若狂的人,不置一言,面无表情缓缓放下武器。 「无论生死...黄金百两...食邑千户...都是我的了...」 「我上来了!他们降了!我们赢了!」 比起激昂的号角声,城墙上的尖锐高喊显然更加振奋人心。 下方无数早已精疲力尽的人站定,纷纷抬头望去,眼中染上久违的光彩。 段星执依旧站在原处小山丘,看着徐徐打开的城门,终于彻底放下心来,闭上眼长长舒了口气。 然转瞬间,一道利刃破空而来。 第136章 凉遗城,十三寨的残存者将整个州牧府围得密不透风,一众高官重将双手被缚扔在前堂等候发落。 几名将领吵得不可开交。 「胡说,明明是你们西门先守不住,将叛军放了进来,否则我们如何会甘心束手就擒!」 「放屁,老子心腹亲眼看着你们开门放进一大群流民。我们对上几十万死守一天一夜,三请援军都无果,弹尽粮绝,士气低迷,你让我们拿什么继续守?!你们那儿才多少人?又守了个什么东西?」 第236页 「我们根本就没收到求援!好不容易将那群叛党绑了押进城中等待大人处置,叛军大部队就沖了过来。他们个个着甲带枪,后方还不知挟持了多少百姓,你拦一个试试!」 「大人早交代过了,叛党就地诛杀,活捉做什么?!怕不是早和叛军暗通曲款!」 「还不是因为...」 因为那句西门已破的假情报,军心动摇。众人不辨真伪,一时不敢下死手。只好选择将其押入城中探清其余几门战况再做打算。 没想到这一迟疑,正中叛党下怀。 将领一愣,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中了计。- 府中一处偏僻院落外,守卫则更显森严。 段星执身着素白单衣,神色恹恹靠在床头,肩骨处缠着绷带,抬眸看了眼端着碗从屋外走进的谢沐风。 「你身居后方,怎么会突然被暗箭所伤?看清了吗?是谁伤的你?」 「不知,」段星执摇头道,「那人应是一直跟着我,这才寻到时机。」 他数个日夜未曾合眼,又始终心神紧绷留意战局以便及时调整攻势。是以骤然松懈下来浑然不觉暗箭逼近,否则这等速度,不至于伤得了他。 不过能悄无声息地跟踪这么久,水平也不可小觑。 可惜他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看清飞速隐没在林间的白袍。 不过...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那袍上绣着的,是恕雪台的标识。 这群所谓的救世主...又想搞什么鬼。- 「你让人调配的什么药?太苦了,难喝。」 若是要服上整整一月这药,他还不如依靠呆呆的能量石来得舒坦。 靠呆呆恢復也用不了一个月。 「这是大夫配的见效最快的一副。」 段星执懒得理会,他最讨厌服药,这又是在大照,唯一能压住他的母后也不在,自是更加随心所欲。 当即一转身缩回被子里:「放那儿吧,我睡会儿,醒了再喝。」 熬了几天,他确实也困得不行。 谢沐风微微抿唇,毫无动身离开之意,只是眼中少见地浮起几许无奈,他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有如此任性的一面。 却也不好直接将人从被子里拉出来。 头一回碰上使小性子的人,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他犹豫良久,还是选择隔着被子拍了拍人手臂,生硬地尝试哄了哄:「你别任性,起来喝一点也好。」 「我是神仙,不喝药也能恢復。」 谢沐风:「......」 哪有自己说自己是神仙的。 自然而然将其归于闹脾气的胡言,谢沐风看着逐渐冷却的药碗,皱眉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蓦然开口:「如今凉遗城已打下来了,号令整个岷州只是时间问题,你下一步准备如何?」 「嗯?」 倦怠至极,险些当真睡过去的人闻言还是下意识睁开眼望向床边人。 「当然是休生养息,岷州这贫瘠之地经不起什么折腾了。」 谈及正事,他只好打起了几分精神重新坐起身道,「朝廷这会儿应该已经收到岷州叛乱的急报,还不知会如何处理。但我才从那儿出来,能确定的是他们一时半会没有发兵平乱之力。」 「嗯。」 谢沐风淡淡应了声,目光径直停在人一张一合毫无血色的唇瓣上。 「至少,在竹阳军虎视眈眈之际,他们不会冒险分散兵力。」 「但朝廷一时拿我们没什么办法,邻近的景朝保不齐已经动了心思准备趁虚而入。岷州短时间不能再经战乱,所以想杜绝此患,给岷州留出充足的休养时间,还需谢将军相助。」 谢沐风毫不意外:「你说。」 「结盟。」 「景朝那地方,竹阳军占领的大部分城池与岷州正好成夹击之势,只要我们结盟的消息一传出去,景朝势必有所顾忌。」 「我们两方结盟对竹阳军而言也好处极多,实为双赢之举。其一,...」 谢沐风打断道:「我可以答应你。」 他喜欢这人干脆果决的性格,段星执笑了笑,撑着床榻坐直了些:「有什么条件,谢将军尽管提。」 那只温热的药碗重新被端来眼前。 「喝了它,我便答应与你结盟。」 段星执:「......」- 结盟之事比他想像中还要顺利,除却那个古怪的附加条件,竹阳军几乎最大化让利于岷州。 是以整个谈判过程相当融洽。 又是一个日夜过去,晨光破晓。 他因伤在身难得清闲了几日,战后一切杂事如今皆交由谢沐风处理。 封赏,抚恤,罢免,改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过他们两人在岷州都呆不了多久,还是需尽早将一切交予他选定的岷州新任州牧,申落繁。 两人依约在庭中凉亭会面。 「申姑娘近日休息得如何了?」 「尚可,我本就没受什么伤。倒是你,伤口恢復得怎么样了?」 「已然无碍。」 简单寒暄了几句,他索性开门见山道:「前几日我同姑娘提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为什么是我?山里不比外头,我没当过这样大的官,也不知道能不能当好。」 「不必自谦。姑娘既能将一寨治理得井井有条,那统率一州也不在话下。何况这位置由姑娘出任,也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而且为民谋利,不是本就是姑娘上山为寇的初衷么?」 第237页 申落繁这回没犹豫太久:「我答应你。」 段星执:「多谢。」 「但我没什么头绪,如今各处都安分得很。绝大部分镇县这几日都派出了官员表示归顺,少数几个不愿认我们的,我打算直接换了。只是治民...手段是不是该柔和些?」 「趁早换血那些不服的乡镇,治民治军治下没多少区别,当狠则狠,姑娘不必有顾虑。政权更迭首当其冲便是立威,至于收服民心,日后再徐徐图之,我要整个岷州上下一心。」 段星执将休养期间拟好的一大叠策略摆在石桌上随意推了过去:「这是我们与竹阳军的结盟文书,尽早昭告下去。至于其他的,姑娘有空便看看,若是还有不明之处...」 他顿了顿:「传信定安侯府。」 他身无定所,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么个地方相对稳定些。 看来离开之前,他还需传书一封给越翎章。 他看着眼前人细细翻阅,眉心越皱越紧,当即笑道:「我写得有些细,乍然一看或许有些繁琐。但岷州接下来要做之事无非一个字:守。」 「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岷州如今哪样都不沾,为今之计,只有自封境内,训兵屯粮,其余一概不理。」 申落繁闻言轻轻点头,视线仍停留在纸卷上:「这位元喜是何人?」 「吴北村一位经验丰富的农妇,那本种植手册便是出自她。记得抽空将她接来城中,参与修订历法。」 「......」 「......」 「趁我还在,有不清楚的尽管问。」 「好。」- 两人凉亭对坐商议,时间如流水飞逝,眨眼已至黄昏。 直到传膳小厮的打断。 段星执抬眸看了眼天色道,起身按了按肩颈:「不早了,想必姑娘也累了,用过膳后便回去休息吧。」 「嗯...」 申落繁跟着起身,忽的想起什么转头问道,「你准备何时离开?」 「明日一早。」 她愣在原地片刻:「这么快。」 段星执无奈摇头:「有要事在身,我在此耽搁得够久了。」 「可需要我派些人跟着?」 「不必了,岷州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信得过的能人,我去抚镇之后有人接应。」 「好,那地方...公子千万小心。」申落繁干脆一拱手,「一路平安。」 「岷州就交由姑娘守好了。」 「定不负所托。」 第137章 他踏过回屋必经的石桥,一眼便看到负手立在庭灯旁的寥落背影。 「谢沐风?这么晚了,找我何事?」 谢沐风视线从幽深花丛间移开,回头淡淡道:「告别。」 段星执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轻笑道:「今夜便走?谢将军还真是一刻也不肯耽搁。」 「嗯,」谢沐风瞥了眼人颈间隐约露出的绷带,「你也不遑多让。」 停顿片刻,忽的偏过头低声道:「侯府对待心腹近臣...也如此不近人情么。」 段星执不明所以抬眸:「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扯上侯府了? 「你不是也明日便出发前往抚镇?」 「是啊,我此行目的本就是抚镇。」 夺取岷州无非顺手罢了。 不过这番耽搁不亏,如今身后有了亲自打下来的一方倚仗,日后行事起来要方便得多。 「怀此智谋,何必屈居人下。」谢沐风微微垂眸,目光再次划过眼前人缠着绷带的颈间,嗓音清淡,「不恤下属,难称良主。」 段星执微愣,终于反应过来这番话深意,笑道:「谢将军这话...我是不是能理解为,唆使叛主?」 经过这几日同申落繁的交代,谢沐风好像已经将他当成了侯府的人,甚至以为他所做一切皆是奉越翎章之命。 但这才结盟之初,纵然对越翎章的身份有所顾忌,哪有直接出言让他自立门户的...对方这回却是不答,重新扭过头去看向花丛。 安静少顷,他正准备将这话题揭过,冷不丁听人淡淡道:「是又如何?」 段星执一句话卡在喉中,一时没料到对方如此直白。竹阳军明面上虽只是与他抢下的岷州结盟,但谢沐风既然知晓他的来歷仍旧选择答应,想必也是认可了背后的定安侯府。 不成想两日不到,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遂只好顺着人话头问了下去:「...谢将军可是对侯府有何不满?」 只是他早问过拂雪,谢沐风与侯府无冤无仇,大可放心借用这重背景。 「并无。」 「有侯府背地里相助,于我们而言不亚于如虎添翼。岷州天高水远,侯爷确实管不着我,但眼下与其交恶也绝不是明智之举。既无不满,那将军怎么会...」 谢沐风冷淡打断:「是不能,还是不想?」 段星执微微挑眉看向身边人:「有什么区别吗?」 他怎么觉得这人提及侯府时,看似平稳无波的语气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贬意。难不成与朝廷敌对惯了,对侯府一时半会也消不去敌意?只是这样也好办,他以个人担保... 「你为其效力,究竟是看在定安侯府这个名号上,还是越翎章?」 他再次愣住片刻:「...为谁,重要吗?」 归根结底都是侯府,他实在没懂两者区别在哪儿。哪怕侯府还有第二个活着的嫡系,他都能理解谢沐风有此一问。 第238页 但眼下侯府不就越翎章一人么? 谢沐风闭了闭眼,也觉得这番没头没尾的质问有些没道理,这回应得很快:「不重要。」 他今夜种种行径,确实有几分冲动过界了。但分别在即,实在有些压不住探究之欲。既已为盟友,了解多些也理所当然。 他本就对这人来歷过往很是好奇,在人取出那张象徵皇亲国戚的金色户贴之后尤甚。 侯府满门葬身火海天下皆知,独留越翎章一人承袭爵位苟活于世。如今能以外姓之名刻上定安侯府的标识,只有唯一的方法。 ——以正妃身份嫁入侯府。 「你既然和越翎章相识,那那张户贴,究竟是你伪制而成,还是...」 「你这么在意那东西干什么?」段星执不解回眸,「归根结底只是一重方便行走于世的身份罢了。」 他上次提及侯府时,谢沐风似乎就对这张金色户贴格外在意。 「你...」 谢沐风转头,猝不及防撞进那双略带惑色的黑眸。清亮坦荡,毫无杂念,一时失声。 他今夜前来道别,明明为的是更重要之事。 战局初定,岷州易主。短短数日,局势便被眼前人搅得大变。哪怕已然表明背后势力,这人身上,也有太多值得他查探的地方。 那张户贴比之其他该谈的,的确只能算作无关紧要。 可连续几个日夜思绪萦绕在此,他无端绕不开这么样不值一提的东西。 亦或者说,这东西实际代表的身份,他还是想听人亲口告诉他这张户贴...耳畔声音冷冷清清再次打断思绪:「谢沐风,你今夜到底怎么了。」 面色沉静的年轻男人垂目不言,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纵然眼前人再聪明绝顶足智多谋,恐怕也窥不出连本人都不甚明朗的心绪。 他索性压下那些莫名其妙的迟疑犹豫,刚想直接转移话题提及今夜过来的正事,冷不丁见人上前一步靠近。 耳后忽的传来几许冰凉触感,原本尚有一臂之遥的人伸出手倏然逼近。 他垂眸下意识避开那双审视之意十足的黑眸,任人手指在脸颊和耳际摩挲了一会儿。目光不自觉落在因肩上伤势未愈变得极浅的唇色上。 似乎还是更喜欢初见之时色泽健康红润的模样,不过不管怎样,应当都如出一辙的柔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脑中愈走愈歪的绮念,谢沐风身体一僵骤然回神,迅速甩开脑中不合时宜的杂念,退后半步偏过头冷淡道:「你在干什么?」 「当然是看看眼前是不是个易过容的赝品,」 段星执摊手一笑,而后颇有些不可思议道,「现在才反应过来...谢将军防备是不是太低了些?想什么那么入神?」 他若是存着刺杀的心思,十个谢沐风这会儿都已身首异处。 谢沐风干脆转过身去选择避而不答:「你先前不是问我如何拿到的龙骨图吗?」 「现在愿意告诉我了?」 「是符至榆的人借恕雪台的身份,将残图送去了叶家。」 段星执低声喃喃:「又是相府。」 谢沐风下意识道:「你也在追踪他?」 段星执抬眉:「也?」 谢沐风顿时不语。 「都已经合作到这个份上,我想我们之间还是坦诚些的好。」段星执沿着庭院绕了小半圈,悠悠走去人正面对与人对视,「你也看到了那些以人为食的硕大毒鼠,而据我如今追查到的线索,符至榆不单单只在岷州设了这东西。像这样的地方,整个大照足有整整七处,其中两处已被捣毁。一为蛇,一为象,剩下四处还不知是什么东西。」 「单单这些毒鼠全数被放就以足够祸乱整个岷州,一旦剩下四处挨个开启,后果...不必我多言。」 谢沐风沉默良久,眉心深深拧起。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不知。」段星执语气平淡,又不紧不慢走了半圈绕去人身后,「但谢将军既能因看不惯朝廷作为从而起兵叛国,想必也不愿见到此等浩劫。」 谢沐风:「只是我所知的东西,比起你而言恐怕不过微末。」 「龙骨图的情报是从相府的摇光卫手上窃来,至于追踪摇光卫,源于我与萧玄霁的一场交易。」 段星执诧异抬眸。 一个叛将...和与之对立的暴君竟然有私下往来? 谢沐风自然能看出他的疑惑,沉默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忘记了过去很多事,不记得爹娘,不记得亲友,甚至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被吴北村的人救下后,唯一的指引只有一封家书。上边只写了一句话:帝危,速回京救驾。」 「所以你回去找了萧玄霁?」 「是,只有他知晓我失忆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作为交换,我答应为他所用。」谢沐风说着,思及当年的交易场景和被囚入塔中当狗饲餵的少年,又忍不住皱起眉,「那时的他已身中摄魂,神志不清残暴非人,情绪时好时坏。」 「如今的竹阳军,实际有一半曾是萧玄霁的亲信。他将身边所有人驱赶了出去,命我暗中收拢他们,一步步起兵叛国攻陷都城。他答应过,只要浦阳城破,便以身殉国。」 「只可惜棋差一招,军中出了细作。竹阳军节节溃败,萧玄霁被锁宣阴殿终年不见天日,我们也彻底断了联繫。后来再见,便是三个月前他以同样的代价命我追踪符至榆的摇光卫。但我不知道他此举意图何为。」 第239页 三个月...那不就是他还在浦阳城的时候,看起来萧玄霁这小子瞒着他做了不少事。 段星执不甚在意扯唇一笑:「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谢沐风摇摇头:「我和他之间相看两厌,向来不会多话。」 话音一顿,语气又有些迟疑:「他还提了一句殷不负,不过应该与此事无关。」 「殷不负?」 他曾在宫中的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个太监。 「是我义父。」 躺在锦囊里的拂雪听着外边交谈声,下意识捂着头缩成一团。 看在是曾经宿主绑定一场的份上,但愿谢沐风能彻底歇了追查身世的念头。 距今太久,他也不知当年萧玄霁究竟在发什么疯。不过搅乱摧毁其真正身世印记,甚至于引导人认贼作父整整十年。 一旦真相公之于众,他想不到一个与残废无异的萧玄霁在人手中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可惜萧玄霁还昏迷不醒...」 与之牵扯上的事,还是需找个机会回一趟浦阳城再做打算。 段星执可不知锦囊里的拂雪在想什么,自顾陷入沉思:「你刚才说...摇光卫手中的不过是残图?」 「嗯,摇光卫给出的只是部分,至于全图...我的人追着这情报潜入宅中追查,这才发现他们不知道何时已经拼凑完整。」 全图并非直接由相府的人刻意给出去,这么说还是与后宅有关。但叶家后宅千百人,一个个排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段星执思索片刻,莫名想起当日纠缠上来的邀奴。 明明手无缚鸡之力...他直觉这人不简单。 「除了跑来岷州的摇光卫,其他人呢?可有他们的动向?」 「有三人回了浦阳城,剩下的人,俱在宝色镇那边搜寻什么,时至今日尚未有新消息传回。」 宝色镇...那不就是钟家长辈失去音讯的地方。 「那还请谢将军继续留意他们的动向,若有新情况...」段星执琢磨着顿了顿,道,「传信侯府。」 倒不是信不过申落繁,只是岷州百废待兴,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整整一州的琐事,够她忙的了。 不过此话一出,他总觉得眼前人情绪有些差。 「嗯。」 「所以你此行前往抚镇的真正目的,并非笼络民心?」 「是目的之一。」段星执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异兽以人为饲,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之处,符至榆必有动作。」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抚镇所在的地方,亦在正西方位掩日神宫图上。 第138章 几近半夜,谈话方歇。冷风拂面,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谢沐风转过身去,又停顿半晌,「入抚镇后你万事小心。」 「我送送你?」 「不必了,好好休息,记得喝药。」 提起被人码在屋中的一叠药包他就头疼,遂飞速摆了摆手:「再见。」- 穿过曲水迴廊才至院门,不成想这么晚屋前还有人在等着他。 段星执意外抬头:「路理?你怎么在这儿?」 书生侷促摸了摸手背,低头道:「听闻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前往抚镇,特意前来请求...能否带上我一道。」 「你去那儿干什么?」 「实不相瞒,我本就是抚镇人士。只是那地方连年天灾,不得已才举家逃来了岷州。可惜岷州也不安宁...如今只剩我孑然一身。这些年在寨中寻得了安身之所,原本早就想回去尝试将几位表亲接来。只是抚镇...我实在不敢独身前往,这才耽搁到现在。听闻公子打算过去,这才厚着脸皮来寻求庇护。我想回抚镇的祖宅那边看看,是否还能找到我那表侄儿。」 只是结伴同行一程的话,他当然没有拒绝的必要。段星执笑了笑,毫无所谓应下:「好,回去收拾行李吧,天亮便走。」 「早已收拾好了,多谢公子!」- 翌日,三匹马在晨光熹微中绝尘而去。 出岷州后往西北方向再行数十里,目之所及更显荒凉。黄土开裂草木枯死,道路两旁白骨成堆。 前方是个岔路口。 路理叫住前头的人:「公子,走右边。」 段星执:「可看这路标,去抚镇不是该走左?」 「天快黑了,我们先找个落脚之处。往左要经整整三十多里荒地才到下一个城镇...得后半夜去了。往右边不到二里地就有间客栈,我们在那儿休息一晚明早再赶路吧。」 段星执一拉缰绳略微放缓了速度,偏头瞥了眼身后始终乖巧低着头的另一人,毫不犹豫点头应下:「好。」 除了同行的路理,邀奴也跟着他出了岷州。刻意避了好些天,没想到临走之际还是让这哑巴少年找着机会黏了上来。 虽说铁了心想将人甩开也不是做不到...但碍于那一丝怀疑,他还是选择将人放来了眼下。 若是邀奴没问题,随手护住一个听话的随行者于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若是这人有问题...那正中他下怀。 平坦空旷的荒地上孤零零坐落着一家由几幢小木楼围起的客栈,四野寂静,客栈门前悬着零星几盏灯笼随风飘摇,在安静夜色中显得有些森然。 路理忍不住感嘆:「通往抚镇就这一条路,听说方圆十里内就没别的店了,来来往往的客都得在这地儿歇脚。当年我逃往岷州时这家客栈就开在这儿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在。」 第240页 段星执翻身下马轻轻扬唇:「说明这客栈主人不是善茬。」 说话间,灯下阴影晃悠悠冒出个矮小身影,随之而来一道清脆童声:「来客了,三位可是要住店?」 将马栓去了一旁的槽头,他们先后踏上木阶,也看清了懒洋洋倚着木栏杆的少女模样。布衣短褂双颊圆润,只是头髮乱糟糟的,颇有些不修边幅。 段星执:「一晚,可有三间空房?」 「这几日房间缺得紧,就剩一间了,」少女歪着头笑,「不过好久没见着这么香的人了...看在是公子请求的份上,我费点心给你们空两间上房出来,随我进来吧~」 「有劳...」 「叫我青衣就行了。」 「有劳青衣姑娘。」 段星执面上始终挂着温和笑意,只是在人转身瞬间,神色微凝。...香? 伪身自带的梅香很是清淡...他们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女孩竟都能嗅出来? 早过了晚膳点,这会儿坐在客栈大堂的人并不少。直到他们入座,仍旧有不少目光或隐晦或肆意的打量。 路理僵硬不已瞥了眼身边人,凑近低声道:「正西最角落那两桌一直在盯着我们...」 十余人挨坐在一块,个个身强力壮凶神恶煞,绕是他这种从匪寨里出来的都忍不住生出几分畏惧。 不单单那边,其他几桌也一样。四面八方,几乎全在明目张胆的窥伺。 段星执轻轻皱眉,他当然感受得到。甚至轻而易举察觉那些投来的目光中露骨至极的狎昵意味。 今夜恐怕不得安生,早知带个斗笠也好。 青衣端着一碟干饼蹦蹦跳跳穿过大堂走近三人桌前,对眼前这幕见怪不怪。 浑不在意笑着靠近坐在最外侧的人心情颇好低声提醒:「公子这幅样貌留宿在...」 段星执忽地抬眸看向挨得极近仿若僵住的少女。 「留宿在...小店...可千万小心。」 青衣话音顿了顿,勉力重新扬起笑飞速道:「小店从来不管杀人越货明争暗斗这些事儿,诸位都自己保重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二,我去给你们收拾屋子。」 说罢,逃也似的冲去了楼上。 徒留段星执若有所思微微偏头瞥了眼挨着墙端坐的路理和邀奴。 他没看错的话,凑近他那一瞬间少女眼中清晰浮现了恐惧。 ...总不该是在怕他吧,他可什么也没做。- 三更,月黑风高。 段星执一身窄袖鹤纹黑袍独坐屋顶,面无表情望天抛玩着手中摺扇,耳边传入少许细碎的破窗动静。 特意绕来这客栈原本是想寻个落脚地好好休息会儿,没想到又是夜不能寐的一天。头疼。 屋中,几名不速之客正轻手轻脚潜向床边,直到一人勐地掀开被子。 「人呢?」 窗户大敞,一道纤细身影不知何时翩然落下倚坐窗台,段星执微微侧目:「几位是在找我吗?」 潜入者正是晚间窥伺的几桌客之一,见此情景顿时也不再装,不怀好意笑道:「美人这么晚还不睡?」 有人迅速点燃蜡烛,满室亮堂。 「自然是等你。」 「这么识相,那还不乖乖过来跪着伺候爷爷们。」 段星执冷冷一笑,燃灯瞬间毫不犹豫开扇出刃,在前方的两人一时躲闪不及,喉间见血当场毙命。 剩下几人反手抄起附近桌椅为盾挡开,彼此对视一眼默契扑了上来。 房间太小施展不开,几人眨眼已破窗而出跳至院中缠斗。对于深更半夜而言这动静并不算小,但四面八方万籁俱寂。 段星执侧身一转避过两人偷袭,抽空抬头看了眼黑压压的一列窗台。 看似个个打算明哲保身不愿出来多管闲事,但实际躲在窗后伺机而动的人究竟有多少,他心如明镜。 势单力薄行走乱世就这点不好,谁都想以多欺少上来碰碰。 虽没几个水平能正儿八经称为对手,但这类人只要多些,处理起来仍是让人烦心疲倦不已。 段星执闭了闭眼,无声嘆气。- 院中七零八落躺了数人,段星执不紧不慢合扇落在场中,气息都不见半点喘,再次瞥了眼上方一片漆黑的窗口。 正当他以为震慑已毕,一些人的心思也该歇了时,一道雄厚嗓音蓦然打破寂静。 「住手,不想你的同伴死在眼前,就给我乖乖束手就擒!」 几名壮汉不知何时将路理和邀奴抓了出来,持刀横在两人颈间。 段星执:「......」 独行惯了,他一时半会确实没想起这两位毫无自保之力的存在。 不过答应将两人平安带入抚镇,他自然不会食言。何况眼前这些无名小卒,也没本事让他食言。 如今下来的两方人马,实际水平相当。 当真有些眼力的人,无论一开始生出劫财还是劫色的心思,见过他们一番交手,早就已经放弃了。 「你们比起地上这群人,确实要聪明些,还懂从破绽下手。」 深更半夜入梦乡的时间被数度找茬,他心情实在谈不上好。是以头也懒得抬,语气极淡。 围上来的一群匪徒面面相觑,迟疑着要上不上。见人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当即勐地将两人颈上的刀压进了些恶狠狠道:「怎么,你当真连这两同伴的命都不顾了?赶紧扔了你的扇子!」 第241页 段星执终于捨得抬头同持刀者对视,眼中仍是一派闲散笑意。 而后如人所愿大大方方将摺扇高高抛起。 「武器我扔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站在院中央的青年已然失去踪迹。 持刀者只觉得利刃穿骨手腕剧痛,下意识松开刀柄。 脱离控制,路理立时反应过来,一脚踹开身边拉着邀奴飞速朝人跑去。 段星执随手扶稳被拽得步履趔趄的邀奴,抬眸看向围上来的一群人。 「但你们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觉得速度能快得过我?」 「你!」 轻视至极的姿态轻易激起所有人的怒火,面对兜头砍来的长刀,段星执睏倦不已闭了闭眼,反手将身后两人往墙角方向推了把:「呆好,别乱跑。」- 院中再次响起兵戈相交声,安静缩在最角落的邀奴慢吞吞低下头去。看着适才被抓住的手腕,缓缓露出一丝诡谲微笑。 这种被保护的滋味...实在不赖。 第139章 空气中瀰漫着浓郁的血气,但很快被夜风吹散。 段星执面无表情合扇,垂眸扫过四周满地横尸。 接连处理两波人马,衣摆依旧干净如新,只有飘散的发尾不慎被溅上几滴污血。 他其实不太喜欢见血,只是架不住这些人围攻之际源源不断的污言秽语惹人烦心至极。 以及...不知何时再次潜来附近的不速之客。 今夜是彻底没得睡了。 「出来吧。」 月华倾泻,替中心唯一站着的人镀上一层清浅银光。负手站定的青年长睫微垂,嗓音淡淡,根本懒得抬头。 即便是蝼蚁,处理多了也会累的。 但愿这是最后一批不知死活的废物,随着屋瓦踩踏的声响,十名黑袍人悄无声息落下自四面八方围成一圈。 段星执随手开扇,不欲废话正准备先发制人。目光忽然瞥见来人外袍上绣着的腾蛇纹,神色一顿,原本散漫的姿态终于端正了几分,轻缓勾唇:「恕雪台?」 又是这神出鬼没的组织...莫不是从岷州就已经盯上他了。 不过他们两方的目的完全相悖,岷州易主后,派人来解决他这个碍事者也合情合理。 就是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跟踪得如此紧密。 这回来的人比起已经倒下的那些显然要强得多,他话音刚落,数道银白刀影乍现。 段星执轻巧侧身避过擦颈而过的短刀,反手合扇重重一噼击断另一方的长剑。眼见两道身影鬼魅般同时闪至两侧,毫不犹豫一脚踹向正前方。 与此同时,两道剑势自头顶袭来。他就势一个凌空翻转,躲开脚下横扫的力劲,不忘开扇横在眼前。 刀刃摩擦扇叶发出刺耳声响。 趁着对方几击落空的空隙,段星执顺势向后一仰,扇面微压在掌心旋转一圈,直到扇尖直直对着身后。 眨眼间几道暗器深深扎进土里。 「反应不错。」 可惜他身前的两人便没那么好运了,机关扇脱手只在剎那,尖刃极速掠过对方颈间。 段星执直起身瞬间,一手稳稳接住旋迴的摺扇,右手曲指成爪运功挡在身侧,刀刃自此再不能寸进。 围攻正中心的人波澜不惊看着前方倒下的尸身,眸光微动,并不急再出杀招。 一些寻常找茬之人杀了也就杀了,但来者既是恕雪台,他还在考虑是否该留几个活口。- 信手与剩余几人过上数招,他寻了个空档跳上屋顶,居高临下望着院中如今不再急攻开始有序防备的恕雪台刺客,已然打定主意只留下一名活口。 不过机关扇歷经半个晚上,内藏暗器似乎已经耗尽。 段星执站在屋檐,低头颇觉意外地瞥了眼银白的扇子。 虽说有没有这么样出其不意的手段,对他来说没太大影响。但这情况,还真是有些新鲜。 许久没有经歷过这样源源不断涌来的麻烦了。 眼下已近卯时,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他不欲再浪费时间,刚准备再次动手,几枚暗器倏然自正对面袭来。暗处还有人? 这回攻来的暗器速度之快力道之重,远非院中那些人能比。 段星执矮身一避重新落入院中,眉心微凝,借着月光看向手背。那儿被划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鲜血汩汩冒出。 他明明应该已经全数躲开,只是那数枚暗器中,似乎还夹着一道角度异常刁钻的偷袭。 不像同一个人出手。 可眼下情形容不得他思索太多,剩下几名恕雪台刺客已然趁机再次抽刀。还得打...段星执闭目轻轻吐了口气,不再管手上那点小伤。回身避让之际,脑中忽的闪出个念头。 下一刻,一只红甲虫被刻意扔了出来。不多时,尖锐惨叫声响彻院落。 其中一人捂着手臂神色扭曲跪倒在地,其余几人顿时骇然望了过去。 亦惹得始终安静缩在角落的两名同行者惊恐抬头。 段星执抱臂倚在木柱旁,指间把玩着个小金壶,若有所思看着黑袍下的躯体迅速痛苦蜷缩成一团。 这噬红虫蛊还挺好用,足脚勾破衣物划出伤口的瞬间便让人失了行动力。不过大抵红缠自己也没想到,饲餵的虫蛊能被用在自己人身上。 趁着虫蛊爬去心口的功夫,段星执握着小金壶正想将其捉回故技重施,冷不丁见着几人颤颤巍巍跪了下来。 第242页 「属下见过红缠大人。」 段星执:「......」 其中一人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低声补充了一句:「见噬红虫蛊如见殿下亲临,我等有眼无珠,不知阁下是奉红缠大人之命在此办事,还望恕罪。我们并未隐藏身份,您为何不早相告?」 当然是因为他也才知道。 这小虫子...竟然还能当红缠的身份令用?早知如此,他何必浪费小半夜的功夫和这些人动手。 不过...殿下? 这恕雪台的来头,似乎比他想像中还要复杂。 段星执扫过眼前跪着的几人,不紧不慢将红甲虫重新捉了回来:「你们上来便动手,何时给了我说话的机会?而且我奉红缠大人之命办几桩密务,本就不适合暴露身份。话说回来,你们为何会在这儿?」 「我们分部昨晚戌时收到召集令,前来归一客栈处置一名容色绝艷的年轻人。」 「客栈今夜入住的客人我们都挨个确认过一遍,其他人...怕是担不起召集令上的那番形容。」 段星执:「......」 戌时,那便是客栈老闆娘青衣将屋子给他们收拾出来后。那这下召集令之人...当时定然在客栈中。 「召集令中没说为何要处置我?」 黑袍人摇摇头:「我等只是玄级,只需听令,从不过问。召集令向来只有名字,从不解释缘由。」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待我明日向青衣姑娘解释一番,大人便可继续安心办事。」 「...青衣?」 「归一客栈是恕雪台的驻点之一,您怎么...」 见人眼中终于浮起一丝疑色,段星执笑了笑,干脆打断道:「不必了,我亲自去找她。」 「是。」 几人这才放下心来,刚有所松懈,便觉颈间一凉。 段星执从容不迫收了武器,抬眸看向不远处窗台。如果说青衣也是恕雪台的人,那晚间那会儿...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虽不清楚恕雪台内部级别,但能独自管理一间往来腥风血雨的客栈数年,绝非等闲之辈。 难不成客栈中还有比她高一级别的存在? 那天攻城时的偷袭者...昨夜的召集令,无不昭示着他已经成了恕雪台的眼中钉。 青衣的房间不出他所料,早已空无一人。段星执站在门边沉思片刻,干脆向客栈外走去。 既然恕雪台已经盯上了他,不日定会再次想办法找上门来。与其费尽心思主动追踪,不如安心等着以不变应万变。 毕竟他和抚镇灾民,都算得上恕雪台的目标,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再次见面。 路理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紧张兮兮跟在身后:「你怎么会和恕雪台扯上关系?」 「你也知道这个组织?」 「他们盛名在外,天下人没几个不认识的。许多年前还来过岷州,带来了许多粮食,只可惜我不曾亲眼见过。若是能与他们也结盟,对安顿岷州稳定民心定然是...」 他顿了顿,悠悠打断道:「可惜了,我与他们有些私仇。」 「什么私仇?」 段星执迎着天际乍然泄露的一丝微光踏出客栈,回头看着人温和道:「有些好奇心,还是适可为止的好。」 望着不带一丝情绪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冷冽的漆黑瞳孔,路理心下一惊,骤然噤声。 他正想踏过门槛,一路异常乖静到毫无存在感,几乎让他有些放下防备的邀奴骤然牵了上来。 是他受伤的那只手。 「干什么?」 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他选择放任对方轻柔拉了起来。邀奴攥紧几根修长手指,低头凑近鼻尖嗅了嗅。下一刻,伸出舌头缓慢地舔了舔白皙皮肤上清晰的血痕。 已然微微凝起的血痂再次破开,只是这回新溢出的血珠很快被人卷进舌尖。 段星执:「......」 他几乎瞬息将手抽了回来。 「啊?」 哑巴少年歪了歪头,露出个无辜且疑惑的表情,随即抬起手,在自己手腕上青紫的伤口轻轻舔了舔。 段星执长长吐了口气。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少年怕不是被关久了没什么常识,把舔舐...当做疗伤? 面对一个从来不照常理出牌的哑巴,他连斥责之言都懒得开口,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转过身。 还是一旁的路理打破僵局,匆匆从行囊中翻出小瓷瓶。 「差点忘了,我带了些止血散。」 「不必,小伤。」 段星执头也不回走向马槽,停在原地的少年望着滴落在地色泽化作黑紫的血珠,低头无声勾了勾唇。- 三人再次迎着朝阳踏上前往抚镇的路途。 直到行至一处不知名郊林,最前方的人倏然勒马。 路理:「怎么了?」 睡眠严重不足的人此时毫无说话欲望,怠懒朝林间暼去一眼,看着前方路中央拉起的细绳,随手摘下额边几枚树叶在指间聚气为刃。 这一路,比他想像中还要不平坦。 见没能成功绊倒马儿,数道灰影很快自四周冒头,缓缓围了上来。 一道粗犷嗓门在林间迴响:「今日想过这条道,好好想想留下点什么!」 看来只是拦路打劫的恶匪。 段星执懒洋洋扫过一群人装束,依旧不置一言。只是才略微抬手,目光忽而在郊林后方停住,眼中诧异之色转瞬即逝。 第243页 原本蓄势待发的叶刃顿时软绵绵的散落去了地上。 「跟你说话呢,装什么死,赶紧给老子从马上下来!」 一柄大刀当空掷来直冲面门,段星执丝毫不避,望着逼近的刀刃神情毫无波澜。 劲风携裹碎石破空而来,骤然击断刀刃。伴随着几道重物倒地声,林间霎时恢復寂静。 黑衣少年身似残影,轻巧落在马前半跪在地:「属下来迟,主子恕罪。」 第140章 来人正是疏影。 段星执扯着缰绳令马儿踏去人身边,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此地离他们约定碰头的地方少说还有大半天路程,而且时间也对不上。 「属下提前到了抚镇,闲来无事下便沿着这条路巡视。」 这郊林是必经之路,如若运气好,就像眼下这样,能提前见到人。 「伤这么快养好了?」 少年依旧跪在原地,闻言轻轻点头。 武功其实尚未恢復完全...但自从能行动如常后,他实在不想再独自呆在浦阳城,索性遵循本心提前跑了出来。 「到底是年岁轻恢復快,」段星执淡笑着摇了摇头,「起来吧。」 疏影刚站起身,眼前蓦然出现一只修长手掌,顿时不解抬眸。 段星执环顾了一圈这稀疏空旷的林子,垂眸与人对视:「你打算再自己回去?」 这附近好像没看到其余骡马,轻功速度可跟不上他们。 「您受伤了。」 两人声音几乎同一时刻响起。 段星执顺着人视线低头看向颈间隐约露出的绷带,微愣片刻:「不慎遇刺,已经无碍了。」 疏影低下头不知想了些什么,很快扯过缰绳翻身上马稳稳落后方,极其自然揽过腰间。 有人驭马,他自然乐的省事。心安理得把人当做靠垫往后倚着,微微眯眼看着明媚天色:「趁早...」 他刚开口便被身后传来的低语打断。 「手也受伤了。」 段星执:「......」 「都没什么大碍,走吧。」 他现在就想早点赶去客栈。 意外撞上提前赶来的疏影,护卫在侧,他今夜应当有机会稳稳噹噹睡个好觉了。 一行人再次重新出发,郊林路障奇多,是以速度并不快。一直安安静静跟在后头打量这两人的路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是...」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段星执如此信赖旁人的模样。 平日哪怕看似随和,那股若有似无的防备却始终不曾真正卸下。 如今真正见着了...他才知当初转瞬即逝的平易近人姿态,或许只是根本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他们明明也是同一阵线,甚至共行谋逆之事,为何不愿多给些信任依赖...路理低下头,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艷羡。 「疏...」 段星执懒懒开口,只是话到嘴边忽然顿了顿,转口道:「他是我的近侍,应...北鹤。」 琥珀瞳孔的少年闻言只是偏头不解望了两眼,随即继续专心看路,时不时看向手背光洁皮肤那道明显的血痕。 他自小经受训练,见过的大大小小伤口不下百种,眼前这点小伤的确无需大惊小怪。只是还是第一次在身上见到这样重的伤...心下无端有些不适。 肩上那道或许要更深些...主子这副丝毫不将伤势放在眼里的模样,说不定赶路的几日根本不曾好好上过药。 段星执倒是不在意旁人在想什么,自顾琢磨了一番。 抚镇这地方绝大多数商会听命于陈府,那齐鸦阁的人极有可能也被派来这儿。 疏影这个名字,还是不宜继续使用的好。 路理还想找些话题闲聊几句,冷不丁见前方人一拉缰绳,迅速将两人甩在身后。- 段星执哈欠打到一半,马儿骤然加速,当即被惯性带的得重重往后一靠,下意识抓住人手腕。 「怎么了?」 应北鹤眨了眨眼,环在人腰间的手本能收紧几分:「您不是急着进镇?」 「是想早点到,不过在这地方可不能将后头那两人扔下。」 眼下已出了郊林,段星执瞥了眼道路两旁横陈的尸骨,和虎视眈眈隐在暗处不知有多少的难民,示意人停下等上一会儿。 「路理和邀奴没什么自保之力,别离太远,至少将他们平安带入镇子里。」 「是。」 见人依言停下,段星执回头看了看身后还隔着好长一段距离的人,随口闲聊道:「你不好奇我为何带上他们两?」 应北鹤这才转头顺着话题问下去:「为什么?」 不过他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其实并不在意。 「路理只是应邀顺带一程,入镇之后便不必管他。但邀奴...这人我觉得有些问题,入抚镇以后,替我盯着他。」 「遵命。」 见人移开视线似乎打算继续保持安静,等着两人追上来的空档,他再次开口寻了个话茬:「疏影这名字不适合再出现在人前,所以给你换了个,你觉得如何?不喜便换一个。」 应北鹤微微偏头望人两眼,放缓的嗓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主子赐名,什么都好。」 段星执轻轻摇头,笑道:「那就叫这个了。」 毫无想法,听之任之。不过这样单调听话的性格,的确极适合执为手中利刃,他更不会勉强人改变。 第244页 应北鹤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姓氏他明白,应是他颈上出生起就带着的一枚铭牌。入齐鸦阁后他们身上本不该存在任何东西,更遑论这类代表身份一类的标志。 但负责照料训练他的老人去世前,不知为何重新将这东西还给了他。 这铭牌中似乎带着应家的一些线索,但他对于素未谋面的早逝家人,实在生不出什么感情。 更习惯了忽视任务以外的一切存在,是以铭牌交还多年,也从未去追踪过应家线索。 刚阖上眼准备小憩片刻的人颇觉意外看向人,他还以为疏影没兴趣知道。 「鹤,取闲云野鹤之意。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岂不快哉。」 这少年生来便受制于齐鸦阁,所行所思不得半点自由。待他走后,若能如云鹤般随心所欲行走世间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至于北...」段星执笑了笑道,「救回你的那处乱葬岗,正好在城北郊外。」 「...这样...」 应北鹤低声喃喃。 「若是有不喜欢的字眼,换换也无妨。」 一个名字代号而已,不喜欢改到人满意就是了,他这点很好说话。 「没有,很喜欢。」 似是想提升可信度,说罢,再次清晰重复了一遍:「特别喜欢。」 只是他不需要自由...但不妨碍他喜欢主子亲自给他取的名字。应北鹤低下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那他就当家鹤好了。- 春风和煦,暖阳怡人。连日不曾休息好的人大大方方倚着身后的人闭目养神,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察觉怀中的人彻底放松下来,应北鹤这才低下头盯着近在咫尺的沉静睡容看了许久。 这样一张鬼斧神工精雕细琢而成的面容,不管看多少次多少眼,仍觉惊艷。 随即小心翼翼调整了下姿势令人靠得更加舒适。而后疑惑凑近人颈边轻轻嗅了嗅,总觉得主子身上的梅香比上回更浓郁了一点。 但贴近时温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低,他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武学,能使人如同冰雪一般。 想着,又忍不住碰了碰人随意搭在身前的手,像是一块柔润的冰晶。 体温低得异于常人...也不知是否需要好好养养身体...透明化的呆呆趴在人左手边,同样满眼疑惑盯着爪中绿光流转的能量石。 伪身还原功能被触发了,星星什么时候中的毒? 后边的路程还算平稳,虽说似乎又冒出了好几波惹事的匪徒,但很快被应北鹤出手解决,他得以安心浅眠了一路。 入夜时分,才被人低声唤醒。 「到了?」 睡了不过一个下午,困意仍是铺天彻地。段星执坐起身勉强睁开眼打量了会儿眼前破旧的客栈,下马稳稳落地,眼皮迅速耷拉下来。 状态看似如常,实则步履飘然走了进去。 再有天大的事也等他明天睡醒再说。 但很快被人拉住手腕,应北鹤看了眼另一侧的两人,復又转过头来小声道:「属下不知还有两位同行者,只让店家预留了两间房,这家客栈如今已客满...」 察觉两人一齐投来的目光,路理原地僵站片刻,还是识趣出声:「我...我和他同住一间就好。」 他自然指的是邀奴。 随后又有些不死心,望着人希冀道:「但这附近到处都是暴民,我有些担心...」 段星执随口打断:「两间房一墙之隔,没什么可担心的,出不了事。」 说罢,衣带当风头也不回踏入客栈。 「好...」 望着一前一后迅速消失在门边的身影,路理勉强扬起的微笑终于落了下去。 站在最后的少年轻轻歪着头,兴致盎然看着眼前落寞背影。- 客栈陈旧老破,但屋内陈设似乎被人刻意换成了新的。段星执刚将自己埋进柔软的棉被中,便发觉应北鹤抱着几只药瓶走来床边。 「属下替您换药。」 「嗯,快点。」 喝药不行,但涂些金疮药他倒是不太抗拒。 段星执懒懒散散应了声,沉钝的倦意催使下并不太想动弹,索性微微阖眸摊开手任人施为。 应北鹤愣怔片刻,缓慢伸手搭在人腰间。 被玄色锦衣包裹的修长身体横在床榻间,过于贴身的剪裁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衣摆随意散着,透过单薄的衬裤隐约可见流畅的腿部线条。 腰带被扯开的瞬间,脑中不合时宜闪过一些画面。少年弯腰的动作不由自主僵硬一瞬,怀中抱着的药瓶险些尽数砸去人身上。 他不曾接受过半点与之相关的训练,但几度入青楼刺杀潜伏时,不可避免撞见过好些次纵情欢好。 彼时只觉得碍事且吵闹。 可好像...此时非彼时。 「发什么呆?」 带着点鼻音倦意十足的嗓音倏然唤回跑偏的思绪,应北鹤低头与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澄静黑眸对视,莫名觉得被看穿了心思,心虚退后半步。 段星执轻轻眯眼,抬手稳稳接住差点直接砸来脸上的小药瓶,撑着被子缓缓坐起身。 「我自己来。」 虽然不知道在神游些什么,但再不赶紧给他换完药,他当真要直接睡过去了。 第141章 应北鹤瞬息回神:「马上就好。」 第245页 他才坐起便被人轻轻按去了床头靠着,外衫内衬被人飞速脱下半截。 「这么深...」 少年盯着那道狰狞的箭伤,原本的一丝绮念也不由散去几分,小心扯开绷带皱起眉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只知是恕雪台的人。」段星执重新闭上眼,「对了,岷州之事你知道多少?」 「属下只听说那地方有人率众造反,如今已经易主。」 「没错,岷州的确已经反了。」 借着这点时间,他同人简略提了提夺取岷州的经过。 「不愧是您。」 少年真心实意的夸赞不带半点谄媚之意,让一向不喜奉承的他都颇觉愉悦。 段星执笑笑:「总之申落繁和谢沐风都可信,若是日后有紧急情况,可想办法向他们求援。」 应北鹤依言点头,继续专心致志给人涂药。 「浦阳城呢?你出来的时候城中如何了?」 「大致如常,只有鱼戏池的倒塌在京中掀起了一阵波澜。里头有蛇群且用人饲餵的消息不知何时传开了,引得城中惶惶不安。」 「没人关心这些蛇群的饲主?」 「有,我离开时,坊间流传的消息是饲蛇乃闻人家所为。这些年来掳掠乞丐流民,强纳妾室,俱是为了饲蛇。后来实在兜不住了,这才一把火烧了闻人宅掩人耳目,实际仍在暗中行事。」 「饲蛇那点人可远远不够,而且举家隐去暗处,直接放弃在朝中的官职日后处处受制于人?脑子没病都干不出来。不过这么说...闻人家实际没死?」 「是,流言众多说法不一,我也不明真假,但只有这点大家似乎深信不疑,自发在京中搜寻起来。」 「结果如何?」 「有人当真在西城郊找到了试图从暗道潜逃出城的闻人阶一行人。」 段星执诧异抬眸:「如今怎么样了?」 应北鹤:「包括闻人阶在内的几位嫡系当场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乱棍打死,天鹰骑斩了几个带头的闹事者,此事便不了了之。」 「看来是城中有人推波助澜,铁了心将这口黑锅扔出去。」 不过从西城郊逃出去...他虽然一直不曾找着时间去一次,但据秋沂城告知他的地点,出城暗道也在西城。 恕雪台与之明面为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亲自现身将这所谓的生路亲自送出去,定是通过闻人阶信赖的朝堂中人。 他蓦然想起当日追查到的线索,闻人府那么多人,既然明明活得好好的,却仍是举家上了大理寺的死亡名录。 大理寺听命于谁显而易见...那么能动此手脚的,除了相府不做他想。 但他仍不明白符至榆通过什么手段让闻人府听话,想来还是只能等越翎章查出银甲卫那从巨象阵盘中带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线索才能明朗。 想罢,轻轻吐了口气,继续闭上眼道:「侯府呢?」 应北鹤摇摇头:「我没去过侯府,秋沂城将您要的解药研制出来了,他亲自去了一趟,之后便不见踪迹。」 那解救鹭印残部之事应搞定了大半。 说起来,他从岷州传出的信,这会儿越翎章应该已经收到了。 待到将新缠上的绷带仔细扎好,床上的人已然再次倚着床沿陷入浅眠。 由于上药缘故,这会儿上衣尽褪。从脖颈锁骨至腰腹,大片白皙肤色一览无余。 「好了...」 应北鹤低着头,规规矩矩将人内衫拉好,眼神无端有些闪烁。 见人迟迟不动,这才再次弯腰轻轻抱住将人平放回床上,忍不住疑惑呢喃了一声。 「这么困吗?」 他到底没那么容易睡死过去,即便应北鹤拖拽的动作很轻。 段星执顺势翻了个身闭着眼面朝墙内,闻言含煳不清应了人一声:「嗯,两日未眠,安静些。」 「属下这就告退。」 他只好再次支起半分精神转头懒洋洋多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 少年恭敬一拱手:「去外边守着。」 段星执几乎瞬间猜测到人意图。 白日还有应北鹤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就一个人,他不打算让人不眠不休守着。 犹记得这客栈没有其余空房了,遂再次翻过身,眼都懒得睁朝已经走去门边的少年淡淡道:「过来歇着,有擅闯者,杀无赦。」- 烛火熄灭,满室黯淡。 应北鹤满身寒凉水气轻手轻脚钻入被子里,借着窗户洒进的月色一眨不眨看着身边的人影。明明只是寻常不过的同寝,甚至都不是第一次,还是有些压不住心间泛起的隐秘欢喜。 因着段星执过低的体温,被子里并不算暖和。甚至于远离些才更舒适,他仍是小心翼翼朝里靠了一点。 如今安静下来,不久前才印入眼中的许多画面不自觉再次浮现在脑海。 衣襟松松搭着臂弯,乌黑如瀑的长髮随着人歪头的动作落下来垂散在胸前,紧实腰腹若隐若现。 明明上药只需拉下左肩位置的少许衣衫,怀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将整件雪缎内衬脱下的也是他。 陷入浅眠的人毫无所觉...或许是太过信任,亦或者是根本不在意。 总之...是对着他。 那些在秦楼楚坊间曾心如止水窥见过的场景,也无端开始变得旖旎。 第246页 他情不自禁动了动右臂,尾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碰上人指尖。 耳畔混杂着淡香的清浅唿吸声似是带着钩,惹得人想再凑近一些。 但两日未眠,他更怕惊扰人休息。遂压着心间莫名的躁动规规矩矩躺在原处,维持着指尖相触的姿势缓缓闭上眼。-一夜无梦。 天才蒙蒙亮,已然睡足的段星执心满意足睁开眼。正想起身,一转头便撞见似乎也才睁眼的应北鹤。 「醒了?」 「...嗯。」 「怎么了?脸色这么古怪?」 段星执坐起身,侧目看向依旧平躺着一动不动的人。光线虽暗,但足够他看清面前人的神色。 「我...」 见人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举止神情与平日相比也大相迳庭。他准备越过人下床的动作顿了顿,干脆俯身碰了碰人前额。 「不舒服?」 这地儿灾情四起,好些地方疫病横行,难不成不甚受了感染? 不过他很快便明白人到底哪儿不舒服了... 第142章 只着单衣的青年骤然陷进被子里。 右肩和左腕分别被人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束缚,段星执静默片刻,无言看向上方神情还有些迷茫的少年。 几乎称得上他们自相识以来最胆大妄为的举止。 且腰腹处某样硌人的存在感实在不容忽视。 难怪支支吾吾不敢直视...他一时间确实没料到是这样简单直接的反应。 「起来。」 看在一向听话的份上,头一次他可以不计较眼下的冒犯。 清冽嗓音并未包含什么怒意,但仍是让人迅速起身下床慌乱半跪在地:「主子恕罪。」 或许是入梦之际的所思所想尚在脑中反覆,乍醒时还有几分恍惚,就此模煳了真实虚幻的界限。 在对方带着关切凑近的一瞬间,他鬼使神差反手将人按在身下。 「没生气,用不着那么害怕。」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清晨来这么一遭实在正常不过。对于得到认可的侍从,他没那么严苛。 段星执双腿交叠坐在床沿,甚至颇有闲心安慰了险些将头磕进地里的人一句:「有欲望乃人之常情,不必觉得难为情。起来吧,早些自行解决。」 「谢...谢主子。」 确认对方当真没生气,应北鹤这才松了口气。只是丝毫不敢抬头,向后膝行半步,目光又不自觉停在视线平行处精緻秀气的足踝上。 微微晃动的足趾圆润漂亮,足背白皙肤色下隐约可见细长的淡青色。这会儿正随意踩在床前的木踏上,但很快没入床边垂叠的绸缎下。 若隐若现,轻易勾起旁人窥探的欲望。 他脑中不由自主闪过出任务时无意间瞥见过的好些画面,只是记忆中明明异常模煳的人脸,不知不觉清晰化为了眼前人。 没有一处地方是不漂亮的...偏偏双足主人毫无所觉...越来越多的细密汗珠自额角泌出,应北鹤微怔片刻,竭力移开视线,压着升腾愈烈的陌生躁动,将头埋得更深。 再多看一眼...似乎便再难控制住脑中那些大逆不道的举止。 他不太明白现在该做什么,但清清楚楚知道他想做的事,唯有得到主子的首肯。 过了好一会儿,段星执赤足站在冰凉的木踏上取过架子上的衣衫几乎穿戴完毕,一回头看到仍在原地的人。 「还愣着干什么?」 见人木雕般缩在一旁一动不动,他索性轻轻踢了踢人示意起来,不料被一把握住脚腕。 段星执:「......」 传入耳中的嗓音不復平日清亮,变得有些低哑。 「我不会...」 「不会?」 他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有些失笑,顺势蹲下身,不料又被紧紧攥住手指。 「求您...帮我...」 少年坦诚而无措的反应很好地娱乐到了他。 天色尚早,不急着出门。他没来由地生出了点逗弄的心思,伸指挑起人下颚,垂眸笑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他倒想看看连用手都不会的人能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四目相对,原本清澈冷淡的琥珀色的瞳孔因极力压抑变得莫名幽深,下一刻,他被重新按回了床上。 段星执下意识伸手抵在人颈间,只是紧紧环住他的人却没了下一步动作。 「......」 静待好一会儿,确认这人当真只是打算就这么抱着发呆下去,他终于大发慈悲点了点人后脑勺:「先起来。」 实在是硌得他有些不舒服。 「您不是答应了...」 耳畔传来低低呢喃声,但应北鹤还是很快松手退开了些。 段星执以手撑额倚倒在被子上,看着眼前浑身压不住落寞的人,忍不住笑:「答应什么?」 朝堂人心莫测,即便是他的近侍,也难说不生出别样心思。 习惯了处处尔虞我诈,乍然见着这么个毫无杂质心思如稚子般澄澈的少年,倒真觉新鲜。 应北鹤伸出手还想牵住人衣袖,低声道:「答应...帮我...」 帮?莫不是指刚才抱着他发呆那一阵...段星执摇摇头,一把拽下跪坐在上方的人,两人位置倏然置换。 随即捏着下巴居高临下望着对方,缓缓俯下身凑近人轻笑道:「这不是在帮你?手给我。」 第247页 应北鹤偏头一眨不眨看着身侧始终噙着一丝狭促笑意的漂亮青年,依言一步步动作,耳垂很快肉眼可见泛着点红。 段星执兴致盎然逗弄够了,刚想起身退开,冷不丁被人再次拉进怀中。 下一刻,手腕反被人紧紧握住。 ......这小子还学会举一反三了是吧。 耳边近在咫尺的喘息,混杂着几声含煳不清的低语。 愣住的片刻功夫,他重新被人按在榻间。望着正上方亲昵凑过来的少年,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没直接将人扔下去。 「念在初犯,纵你一次。」- 偏偏这一放纵,便一发不可收拾。 天色更亮了些,即便未曾燃灯,也足以看清怀中人水润的唇瓣。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他也被撩得有了反应,在少年被本能控制着不管不顾亲上来的时候,心神摇摆不过几息,回应这一念头还是占据了上风。 应北鹤怔怔望着身下人愈发艷丽的面容,再次缓缓低头亲了上去。 .......当真将脑中所思所想付诸实践,甚至得到了应允时,他根本没法如人所愿停下。......段星执双手被缚,偶尔有断断续续的气息不匀细碎轻语自塌间传来。 「这是你说的...不会?」 「但我见过...」- 天色已然大亮,段星执坐在床边长发披散,只着白色内衫,浑身上下带着点不可名状的凌乱。 应北鹤先一步穿戴整齐一言不发半跪在床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两次试图起身替人穿戴整理衣衫,都被阻了下来。 「不必。」 语气温和平淡如常,让人窥不清真实的情绪。 令做到最后有些情不自禁,甚至于数次违抗意愿的人升出莫大惶恐:「属下知错。」 打罚责骂都好,只要别将他赶走。 他垂眸看向已经完全跪下的少年,无声嘆了口气。 即便只是意乱情迷下的一念之差,但终究还是得了他的首肯才继续,就算最后有些过分,他也不好太过苛责于人。 遂弯下腰将人拉了起来,淡淡开口:「下不为例。」 第143章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段星执接过递来的外衫随意披上摆了摆手。 「去看看。」 「是。」 待到打开后,他抬眸瞥去一眼,门外站着的人在他意料之中。 「段公子,」路理满脸笑意打了个招唿,见着内里的情形倏然一愣。 「何事?」 「我来是想问问,您今日打算去哪儿...我打算过去祖宅那边,若是顺路,或许还能一道同行。」 路理勉力扯出个笑,目光一眨不眨停在才刚披了件外衫的人身上。 髮丝凌乱,衣衫微皱,看起来的确只是刚醒未梳妆的模样...但他不是无知稚儿。 视线隐晦地掠过那张略显红肿的唇瓣,一举一动间似乎都在毫不自知散发着诱态。 加上屋中尚未散尽的靡靡气息,他几乎瞬间猜到昨夜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一名卑贱的侍卫可以...再次看向开门的应北鹤时,路理的目光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敌意。 应北鹤毫不在意冷冷回视一眼,復继续望向屋中。这两人来得太突然,主子不单衣衫不整,连鞋都还未穿好。若隐若现的足背处,应当还能见到他难以自控留下的痕迹。 私下这幅模样要是只有他一人能看到就好了...不过这样都没沖他生气...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想得寸进尺。 只是思及人冷冷淡淡吐出的下不为例四字,站在门后的少年神色又有些落寞。 他最后也许应该再听话克制一点。- 「你祖宅在何处?」 路理报了个陌生的地点。 段星执略一蹙眉,虽然特意来此看看灾情,但这地方他实在陌生。 与其盲目独行,不如跟着熟悉布局的人先行逛上两日,再去官府确认一番如今的救灾政策。 「顺路,你们先下去等我。」- 门迅速被人合上,他一回头就又见着走来身后的应北鹤。 掌心还搭着一根细长腰带,小心翼翼伸出手,眼中希冀之色一览无余。 「让属下来?」 段星执:「......」 才有过那样过界的相处,一时半会不是很想被人碰。 沉默不到一会儿,少年已然重新跪了下来,手中的系带也换成了随身短刃:「您若还在生气,尽管处置属下。」 段星执轻轻摇头:「没生气。」 今日这遭无非是意志不坚一响贪欢,出于人之本能罢了。他早说过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只是好好的主从关系骤然变质,相处起来一时间有几分别扭。 不过既然对方一如既往坦坦荡荡,丝毫不觉尴尬,那他也没什么好在意的,索性继续朝人伸出手:「起来吧,替我更衣。」- 应北鹤低头心无旁鹫替人整理衣襟,只是为了系带半环住人纤细腰间时,心念仍是不可自控偏移了片刻。 柔韧微凉的身体是如何因他染上绮丽的色彩,因他鲁莽生疏的动作而战慄。有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几分委屈...根本没人做得到在那种时候自控,纵是神仙也不能。 那些神态是他此生见过最绝艷的风情。 但手中动作仍是稳稳噹噹,一丝不苟替人将腰带系好。 第248页 随即规规矩矩退后半步,略微弯着腰遮掩身体的反应和眸中沸腾的欲望。 未曾得到首肯,他不敢再放肆。- 两人才走下楼,便见路理慌张跑上前来:「公子,我们放在院子里的马都不见了!」 坐在柜檯后的老掌柜紧跟着一摆手:「我不知,不知道啊,你们别找我。外头四处都是暴民,我谁的东西也看不住。」 「我的马也是来镇上第二天便不见了,当时掌柜的说是被偷走了。」 应北鹤愣愣接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是属下考虑不周。」 他早该想到提醒一番的,这地方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难民几乎不惜一切代价弄走。 段星执显然也反应过来这问题,若说岷州只是耕地贫瘠,民生艰苦。但大多地方多少还有些产出,许多镇县孤身一人的话勉强苟活不成问题。 哪怕面对苛政重税地主欺压,再不济还能落草为寇。 但崂宁抚镇不一样。 三年大旱,粮价赛金,不论是野草树皮还是鼠蚂毒畜,只要能入口的东西早就吃得精光。 他们堂而皇之牵着马入镇,怕是早早就被盯上了。 「算了,我们走吧。」 眼下这情况,就算能找到偷马贼也没什么用了。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入夜,是以没怎么仔细看清这地方。 如今白日出行走了好半天,才发觉这镇子有多荒凉。 路理:「听说很多人携家带口地往南边逃难去了,岷州境内的许多流民实际就是来自这片地方。不过如今岷州封境,剩下的人应只能再往东南那块逃。」 说罢,又嘆了口气:「但东南那方向落着睿阳平离几坐贸易重城,军备充沛防卫更严,绝无可能开城收容难民。」 段星执并不接话,只是沿路看着残破废弃的砖瓦。 纵然如此,岷州自身都岌岌可危,同样无力收容难民。 「话说回来,这地方如此荒凉,那客栈如何会客满?」 虽说由于客栈的位置优越,绝大多数过来的外地人为了省事便直接在哪儿宿下了。 但抚镇这么个地方...除了他们还有谁能专程跑过来? 路理:「的确住满了,我今天起得早,出来时见着我们两侧的房间都有人进出。只是个个着白袍带面具,看不清什么样。」 段星执心念微动:「白袍...面具?」 不会是他猜想的那组织吧。 「那客栈共十二间房,属下来了之后,那些人才到,将剩余的十间全部订下。」 应北鹤低头细细回忆了一番:「他们应是一起的,但每日早出晚归,我们一直不曾正面撞见过。」 他并不关心旁人,由于未得任务,到达镇子之后只是每日沿着来抚镇的必经之路巡视一遭。 不过身为杀手的冥冥间感应,他觉得那些人似乎和他是同一路人。 「他们有问题?属下这就去查。」 「不急,」段星执叫住人,「先随我逛逛这儿。」 如若当真是恕雪台,应北鹤一人过去,再强恐怕也双拳难敌四手。 先按兵不动,待他确认对方身份再做打算。 而且依他的推断,恕雪台主动找上门来应当也就是这两日的事。 他也需要验证一个猜想。 段星执目光不动声色掠过坠在最后始终安安静静的少年身上。- 四人继续循着路理记忆中的路线朝祖宅方向迈步。 行至路口,街巷终于隐隐有了几分人气,只是个个面黄枯瘦,形容枯藁,俱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段星执扫过有气无力的几名路人,轻轻皱眉:「朝廷不是应当已经送来了赈灾粮?为何走了这么久,一个施粥放粮的摊都没见着?」 赈灾队伍就算行军再散漫磨蹭,走的终究是直通的近路。何况他还在岷州耽搁了不少时间,无论如何,那批赈灾粮都该到了才对。 「朝廷竟然会赈灾?」 路理目露不解看了过来,他从没听过赈灾消息。哪怕他身在岷州,也和这镇上的大多数灾民想法一致。 如今朝廷自身难保,怕是早就放弃了这大片土地和百姓。 早到的应北鹤显然了解得多些,回道:「是有赈灾的消息传来,早几天还有不少人在抚镇入口处聚集眼巴巴盼着。」 「但后来传出了赈灾粮被抢的消息,粮草车运不过来这边了,那些人便都散了。」 段星执忍不住皱起眉:「这种地方,什么人能抢得了朝廷的赈灾队伍?」 第144章 几人相顾无言,应北鹤猜测道:「也许是恕雪台。」 路理:「如果是他们所为,倒不奇怪了。这些人数年间神出鬼没,专与朝廷作对。」 段星执淡淡道:「可赈灾粮本就是为救济灾民,恕雪台此举,未免与他们一贯救民济世的宗旨有些不符。退一步说,他们若是不信任朝廷,为避免官员层层剋扣才选择劫粮亲自赈灾,今日无论如何也该送到了。」 「这...」 段星执合扇敲了敲掌心,用才想出的理由随口打断:「既然恕雪台没来,我们便打着他们的名号替人行行善举。」 「可我们哪儿有粮?」 「当然是买啊,我和北鹤先去此地的商会看看今日粮价如何,晚上见。」 第249页 「...好。」- 四人在岔路口分别。 段星执悠哉行走在宽敞的长街,时不时看一眼四周闭门多日的众多铺面。 跟在身后半步的少年侧目不动声色扫过右后方一眼,略微靠近前头低声道:「主子,有人跟踪,可要属下解决?」 「不必。」 段星执唇边噙着点笑意,依旧不紧不慢打量着街道两侧,而后忽地牵住身后人。 应北鹤正全副心思放在不知名的跟踪者上,冷不丁被拽去前头并行,语气顿时有些磕绊:「主...主子...」 「跟我来。」 他偏头低声嘱咐一句,骤然闪身躲去才路过的窄巷中,随即飞速奔跑起来。 一刻钟后,两人略有些喘在一处民宅后院的柴垛间停了下来。 察觉跟踪者已彻底甩开,这才松开手看着一路来状态颇有些飘忽的人打趣了一句:「逃命还在走神?」 应北鹤低下头,恋恋不捨看着已被放开的手迅速收敛心神解释道:「跟踪者没有杀意。」 「暂且没有杀意,可不代表不想要我们的命。」 应北鹤目露不解,但仍是恭敬应道:「下次不会了,我们现在去商会?」 「不,」 段星执摇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先去衙门走一趟。」- 镇衙并不大且空无一人,他用了不到半刻钟时间便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随后抬手碰了碰横柱上厚厚的灰尘,若有所思看着空荡荡只余几张桌椅的前堂。 「这里很早就被洗劫过,也就是说,即便那赈灾粮成功送到了这儿,也无人接管。」 有官差看护不假,但送来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若是当地没有说得上话的官员前来交接,那和无主有什么区别。 是指望处在暴乱边缘灾民还会一如既往温顺服管,还是赌那些官差的良心? 应北鹤转头看着人,也很快反应过来:「镇上无官在任,朝廷不可能不知道。但还是派出了赈灾车队,他们...是故意的?」 「这些时日,朝廷可从未下达什么就任文书。这样浅显至极的错误,他们明知故犯。」段星执接过绢帕擦了擦指上的灰尘,轻哼一声道,「这批赈灾粮食,究竟是特意送过来给谁...如今还有待考量。」 但无论送去谁手中,推动暴乱加速民变用以饲餵兽群,一定是这些人最后的目的。 可惜还不知道抚镇这块地方的饲兽窟建在何处。 段星执反手将绢帕攥进掌中,凝眉思索片刻,当即转身朝府衙外头走去。 应北鹤亦步亦趋跟上,在察觉人低头看向手上绢帕时,从善如流伸出手:「交予属下就好。」 随即小心折好,待人转过身后自顾收进袖中。- 抚镇隶属的苣州下辖五县十三镇,与民生息息相关的绝大部分衣食住行行当俱由当地的同心行商会操控。 而这十八家同心行组建的商会联盟,背后最大的主事者便是陈府。 整个苣州灾情都极严重,只是作为紧挨着边境线,位置最偏的抚镇,他原以为本地的同心行早已撤离。但他们当真费了大半天时间赶过去时,远远便见到外头严阵以待的守卫。 经一路打听,也确认了这是整个镇子上唯一还有余粮的地方。 「站住,有什么事?」 「你们这儿不是同心商会下设的粮铺?我们来自然是来买粮。」 守门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才道:「先等等,近日来买粮的多,总有些不怀好意的暴徒想混进来,我得先去禀报管事的。」 段星执依言站在外头等候,自言自语道:「面见朝廷重臣也莫过于此,若是不说,谁知道只是来商铺买点米粮。」 应北鹤在一旁小声接话:「您打算买多少粮?属下带的银子不知够不够...」 他白日亲手替人穿戴完毕的衣衫,自然一清二楚,主子似乎未曾带半点钱财。 段星执随手用扇子敲了敲人前额,因着守卫离得不远,索性偏头再次凑近了些附耳低声道:「想什么?这闹饥荒地方的粮金贵着,纵是将你卖了也不够买上几斗的,来探探粮价罢了。顺带等一个该出现的人。」 清浅温热的唿吸喷洒在耳际,过于亲昵的姿态让他难以自控地联想起晨间一些不合时宜的片段。 极近温柔放纵。 应北鹤低头扫过人颈间若隐若现的痕迹,自从来抚镇之后,让人无时无刻觉得仿若活在梦中。 「回神?」 段星执抬眸,发现又在望着他走神的少年,无言一摇头:「你今日怎么总在心不在焉。」 他轻易陷进那双澄静清冽的黑眸中,心下悸动一瞬。想亲亲人。 但回神亦很快,拱手道歉:「主子恕罪,属下...」 话到一半,骤然卡住。 初尝禁果,食髓知味,他明知不对,只是实在难以控制那些不自觉偏离正途的思绪。 或许该稍微离人远一些呆着才能有所好转,偏偏他打心底里不愿意。 「算了,回去再说。」 见人为难模样,段星执也不欲勉强,看向从铺子里迎出来的中年男人:「人来了,先走吧。」- 待到两人出了粮铺,天色已近黄昏。 段星执仍是一身素净白衣,执一柄银骨摺扇,利落轻便,身后的应北鹤手中则多拎了一小袋米。 第250页 「不愧粮价赛金,比之平日几乎已翻了十倍。照这趋势,还得继续涨。」 他看着荒凉的长街轻声嘆了句,转头看向来时路。 自古饥荒,朝廷遣发赈灾粮只是救灾手段之一,二则应派兵调控当地粮价。否则屯粮尽数堆在本地粮商地主手中,这些染血的银钱,他们吃起来从不会手软。 偏偏如今的抚镇哪样都不沾,目之所及,哀鸿遍野,白骨无收。 小小抚镇尚且如此,崂宁县,亦或苣州其余几大县镇,情况只会更甚。 一个堂而皇之附在灾民身上啖肉饮血的陈家,一个大权在握明明足以逆转局势的相府。 那些高坐明堂之人,为各自的利益心怀鬼胎不择手段,铁了心置千万平民于死地。 应北鹤一言不发看着身旁脸色谈不上太好的人,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神色一顿,忽地抬头低低出声:「有人。」 说完蓦然反应过来:「是您先前说的...该出现的人?」 段星执微微扬唇,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自顾迈步,眼中却没多少笑意:「是啊,你不觉得熟悉么?」 应北鹤略微偏头笃定道:「是一开始的那名跟踪者,可我们明明已经将他甩开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 「是...邀奴。」 「去,杀了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衣少年已然消失在身侧。几乎不到三息的时间,一名纯色黑袍陌生男子断了气息被拖来身前。 他挑眉轻笑:「你这杀人手法...还真是利落。」 应北鹤低下头一板一眼道:「他太弱了。」 「干得不错,」他不吝夸赞了一句,弯下腰翻了翻人身上的标志。 「果然是恕雪台的人。」 「您是何时发现他的不对劲?」 段星执半蹲在尸体身侧执扇敲了敲:「不是我察觉的,是他根本就不曾想着掩饰。光明正大,有恃无恐,似乎根本不惧身份暴露。」 从最初异于常人的忍痛之力开始,这哑巴少年从始至终就没想过隐藏一下那些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异状。 死皮赖脸跟上来,或许根本就只是没兴趣费什么心思,轻蔑到连藉口和手段都懒得施展。 能跟着便跟,不能便罢。就算被他扔下了,对局势也全无影响。 究竟是太强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还是当真愚蠢到藏不住秘密...能在恕雪台立足甚至让人惧怕的存在,他更倾向于前者。 段星执面无表情缓缓站起身:「我还以为邀奴会想个办法甩开路理亲自跟过来,没想到只派了个无足轻重的手下。」 但无论是那天的暗箭伤人,还是在归一客栈的打斗试探,邀奴明知他的武功不低,却仍是派了个这样一个人前来。 明摆着暴露身份的结局,究竟是无心而为,还是...根本在刻意宣战,试图开启这场敌明我暗猫戏老鼠的游戏。 他仿佛见到那哑巴少年因预料到眼前这一幕,露出惯例的无辜而恶意的微笑。 应北鹤:「回客栈前,容属下先去探探情况。」 段星执轻轻摇头:「他针对的是我,既然如此,何不如他所愿。」 第145章 待两人再次回到客栈附近时,夜色已深。 风中隐约传来婉转琴音。 段星执负手沿着沉寂的街道前行,直至完全看清客栈前灯火映照下的几名白袍人影,这才不紧不慢站定。 「诸位在...」 他才开口,蓦然见为首带着金色面具的男人见鬼般退后一步,而后飞快窜进了客栈里。 段星执:「......」? 他长得有那么可怕?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恕雪台的人?」 那张扬的标识和醒目的装束,分明就是在这儿街道上等候他已久。 此时夜深人静,正是杀人越货的好时机,这会儿不出手更待何时,亏他还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应北鹤亦是不明所以,跟着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进去看看。」 只是等他们先后踏入客栈时,琴音戛然而止。整个前堂如同昨夜刚来时一般冷清,除却柜檯后缩着打盹不问世事的老掌柜,其余地方空无一人。 不待开口,应北鹤已经先一步上楼查探完毕,站在栏杆边朝下方低声道:「主子,并无埋伏。」 段星执:「......」 前两次出现动手索命的狠辣程度还歷歷在目,满以为今日这遭,势必来了些更难解决的对手。 结果恕雪台不按常理出牌?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看了眼琴音消失的走廊尽头方向,若有所思收回视线,刚想回屋,身侧房门骤然打开。 「公子!」 躲闪不及,被扑上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路理?」 不等他推开,一旁的应北鹤已然比他更快一步出手将人扯下,揪着衣领拉去角落冷冷盯着人:「不准冒犯。」 「总算等到您了...」 段星执微微皱眉看着满脸惊恐,举止显得极其反常的人:「发生什么了?邀奴呢?」 路理神情惶恐,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他...暴民,被暴民拖走了他...」 「你说什么?」 他微愣住,一把拉过人带进了房间将人按在椅子上:「先冷静,仔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51页 「我们本来是想去路家祖宅那边看看是否还有苟活在镇上的宗亲,但那地方不出所料,已经荒废了许多年。然后...然后我们便打算先回客栈等着,没想到刚回头,便撞上了一大群穷凶极恶的灾民。」 段星执皱眉问道:「那些灾民突然找上你们干什么?」 先不说还留在镇上的人本就不多,大多是无力迁徙逃难的老弱病残。就算偶有聚成一定势力的青壮年群体,他们先下手的目标也绝不会是同样年轻力壮的男子。 就抚镇这情况...纵然是年轻人,个个骨瘦如柴,力气强不到哪儿去。 将一个同样正值壮年的人逼入绝境,真发起狠来,极易同施暴者换个两败俱伤。所以那些人一旦为恶,目标一定先是镇上的老幼妇孺。 而且他们分道扬镳的那路口就已经隐隐能见到些在街边游荡的难民,这种地方...消息流通速度一向奇快。 如若已经打定主意朝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下手,那衣饰更显昂贵的他应该才是最首要的目标。 怎么他不曾碰到半点阻挠...一些怀疑念头迅速在脑中划过,他不动声色重新看向椅上的路理。 「我不知道...」 路理眼中仍是惧意十足,不住地摇着头:「我和他在路上走得好好的,那些暴民突然就围了上来,喊着让我们交出钱财一类的话。我已经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给了出去,但他们还是嚷嚷着我们身上有金子。」 「我们哪儿来的金子?!分明就是想找个藉口施暴...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那些暴民手中...」 「你说邀奴...死了?」 「是...他跑得慢了些,被砍了数刀,应当没可能还活着。我侥倖才逃了回来,他们似乎不敢入客栈。」 段星执凝眉不言,邀奴既死,那意味着他先前的推断俱不成立。这样一来,那名恕雪台的跟踪者...出现得未免太过蹊跷。- 与此同时,走廊尽头的房间门骤然被推开,秋子鸾大步跨入屋中,一把扯下白色兜帽,气势汹汹走向屋中坐在琴后的人压着嗓音质问道:「这次的目标怎么会是他?!」 他是通过跟踪发现了自家兄长这位故人不假,但从未将其身份禀报上去。 秋沂城静默不语,低头自顾拭琴。 早习惯了被忽视,他也不觉意外,只是抱臂围着转了一圈。眼珠微动,最后停在人身上,缓缓扬起一抹笑:「不过哥,这任务明明是竹公子特意交代给你的。这会儿夜深人静,怎么还不动手?」 秋沂城终于有了点反应,头也不抬淡淡开口:「时机未到。」 秋子鸾玩味一笑,俯身撑在人桌上偏着头笑:「红缠杀人竟也会在意时机这种东西?」 语气一顿,又悠悠道:「话说回来,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一直躲在房间里不肯现身?」 「是不是不捨得动手啊?」 「还是不敢见他?」 「怕他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听说他不忍见流民困苦,不仅夺取岷州归为己用,此次前来抚镇也是为了解饥荒之祸。若他知道你曾做过的事...」 这回他没来得及说完,手臂传来剧痛,骨头寸寸碎裂声在屋中清晰可闻。 乍然响起的尖锐惨叫声惹得还在房间讨论的三人一齐抬头。 「什么情况?」 除却他们三,这客栈中剩余不都是恕雪台的人么?- 颈间巨大的压迫力逼得人几欲窒息,秋沂城抬眸,看着瞳孔放大脸颊通红的少年,目光毫无波澜,缓慢收拢指尖。 「闭嘴。」 濒死的人却是毫无悔过之意,甚至奇异地扯出一抹快意的笑,用着还能活动的另一只手死死阻住几近掐断脖颈的力道更进一步,艰难吐出几个字:「你让我闭嘴就闭嘴?你以为你是谁...贱种。」 秋沂城眼神冰冷,一点点抬手令人双脚离地:「要么听话,要么,去死。」 「做梦...你为什么...没死在当年那场屠城中,为什么要活下来和我抢...」 秋子鸾与他们共同的父亲长得很像,即便此时性命如同蝼蚁般捏在掌心。但居高临下带着浓重的蔑视意味俯视时,脑中的回忆还是让他不可自抑恍惚了一瞬。 一如幼时他经受过无数次的目光。 秋子鸾何其敏锐,轻易捕捉到这点间隙,刀刃倏然自指间亮出,趁晃神的功夫狠狠划过人手背。 秋沂城下意识吃痛卸力,再次抬头时,对方已然破窗跑了出去。- 段星执这边刚走出门想看看情况,便撞见跌跌撞撞狼狈滚来跟前的少年。 秋子鸾并未带着面具,是以他轻易认出了身份。 「...你怎么会在这儿?」 而且还身着恕雪台的装束,伤势看起来不轻。所以兄弟两人果然效力于同一组织么...纵然初次见面印象算不上多好,但他们之间终究没什么深仇大恨,尤其前不久还特意「放他一马」。 见人臂上惨状,他果断选择弯下腰将人扶稳。 「你哥呢?」 所以刚才客栈门前打了个照面便突然跑了,就是因为这一重关系才没对他动手? 那秋子鸾这儿,或许能成为追踪恕雪台的突破口。 秋子鸾疼得满头冷汗,看看走廊尽头出现的身影,又看看身后扶着他的段星执,气喘不匀缓慢扯出一抹笑:「我哥...你真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第252页 段星执同样注意到尽头处房间走出的人,只是看不清本貌,也并未察觉杀意,没太在意应道:「我们在浦阳城分别后便没见过了,怎么会知道?」 他只觉得那双望来的灰瞳有些熟悉。 像极了十年前那个被他留下的男孩。 秋子鸾闻言,低低笑了几声,勉力吐出几个字:「原来不知道啊...正巧,我也不知道...」 段星执:「......」 只是怀中少年很快用着尚能活动的手勉力抬起,指了指尽头的红缠:「他奉命前来杀你...」 段星执动作一顿,抬眸再次看向尽头处的人。 即便听着这句指控,依然毫无动作,只是低头静静站在那儿。 「我抗命不从,所以他想连我一併解决了...星执哥哥,我打不过他...你帮我杀了他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后,他才终于察觉对方的视线落来身上。 段星执大大方方与人对视。 恕雪台想杀他并不意外,但意外的是,这么长时间,对面这位据说奉命前来刺杀的人就光站那儿看着? 他还是觉得这人很是熟悉,僵持良久,试探着开口问了句:「我们...是不是见过?」 回应他的是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屋。 段星执:「......」 怀中的秋子鸾已然因疼痛过度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一时半会没弄懂这组织的种种古怪行径用意何在。 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先将人带回房间。 天色大亮,段星执一夜无眠,站在窗边发了许久的呆。 邀奴已死,他不得不推翻目前的所有论断。而后待秋子鸾甦醒,再尝试问出点什么。 但这小小客栈中的局势一时间竟连他都有些看不懂。 恕雪台想要他的命毋庸置疑。秋子鸾因相识一场手下留情...倒也勉勉强强说得过去,不过种种行径无不昭示着如今已经叛出了恕雪台。 至于走廊尽头那间房的主人,他看不明白用意何在。还有客栈中其余几名成员,虽始终未曾露面,但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眼下路理不敢独处,秋子鸾昏迷不醒,恕雪台按兵不动,他四面皆迷雾,也只能暂且陪几人在这儿耗上些时日。- 没过多久,应北鹤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主子,属下去看过了。邀奴的确已死,尸身被扔在路家祖宅后边的杂草堆里。」 段星执顿了顿:「你说他的尸体...还在?」 「是,千真万确。」应北鹤迟疑片刻又道,「需要属下将他的尸身带回来?」 「不必了。」 段星执垂眸按了按太阳穴,看着占据满床的重伤少年,无声轻嘆。 获知的线索太少,局势显得愈发扑朔迷离。 邀奴的死...实在过于巧合,也太过蹊跷。 应北鹤跟着看向床上的秋子鸾,一眨不眨看着露出点倦色的青年,毫不犹豫开口:「我去找找他本来的房间将他送回去。」 「罢了,少动伤者为好。」 这荒凉抚镇,如今连个大夫都找不出来。 「那您...」 他正想再提议去收拾一张临时软塌出来供人休息,蓦然听见身后响起敲门声。 「公子,米糕快好了,可要用早膳?」 他们将昨夜买回来的米扔给掌柜做了些米糕,是以路理早早便跑去监守。 「送上来吧。」 「可恕雪台那些人刚刚突然出来了,如今都在下边呆着...我...」 段星执回眸暼一眼神色迟疑的人,干脆道:「我们下去。」 自从邀奴死后,路理似乎就变得胆小了不少。 而且在这逼仄的房间呆久了闷得慌,去宽敞的前堂坐着透透气也好。 至于虎视眈眈的恕雪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一下楼梯便觉气氛有些凝滞。 八人穿着如出一辙的金饰白袍散坐在四面八方,分不清谁是谁。 察觉有人下楼,亦只是回头快速暼来一眼。 他扫视场上一圈,确认缺的正好是昨晚那位灰瞳青年,而后心安理得在这些人仿佛刻意为他们留出的正中心位置坐下。 「公子,米糕。」 热气腾腾的早点很快被端来桌上。 段星执没什么胃口,随手将其推了过去:「你们吃吧。」 选择亲自下来,无非是想看看恕雪台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其二,他送上门,给他们一个率先动手的机会。 路理很快关切望了过来:「可您昨晚也没吃东西,不饿吗?」 「不饿。」 更多的是没什么心情用膳。 下一步他本该通过恕雪台追踪那批半路被劫的赈灾粮,而后顺藤摸瓜找出苣州这地方的饲兽具体位置。 但昨日的意外骤然推翻他所有猜想,思索整夜仍不得头绪。心神透支下心情无端有些烦乱,一时间更懒得主动出手。 包括处理四周这几位明显目的不善的恕雪台成员。 不眠不食,坐在人身侧的应北鹤也难得地生出了一丝反对念头,刚想试图劝说吃些东西,忽的见人轻轻靠了过来。 「别乱动,让我靠着。」 他分明已经乖乖入瓮,怎么还是迟迟等不到变故。 段星执耐心耗尽,倦意不知何时捲土重来,索性干脆选择将身旁人拉来做临时靠枕。 第253页 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应北鹤当即噤声,小心翼翼伸手揽过调整了一下位置,好让人靠得更舒服些。 ...他没想过主子愿意当着这么多人面展示对他的信任和亲近。 无论因为什么理由,此举都象徵着特殊和独属。 他一时间几乎压不住心间汩汩外溢的欢喜。 客栈中的数道目光几乎同一时刻集中在闭目小憩仿佛已经睡着的漂亮青年身上,包括才从二楼走廊后缓慢走出的秋沂城。 好一会儿,众人依旧没什么动静,一言不发侧目看着中心堂而皇之闭上眼的人。 这都敢入睡,也不知是心大...还是自视甚高...不过他闭目实际也不过是舒缓舒缓眼部乏累,指尖仍是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扇骨陷入沉思。 不打算先发制人还有一重原因,他想确认一件事,恕雪台是否当真已经卸了杀心。 一旦他能确认...那便意味着从前两回的紧迫追杀到如今的态度转变,中间定然有一道和他息息相关的命令。 且这人对他近日身边发生的一切必须了如指掌。 符合这样一个条件,除了邀奴...便只剩路理。 段星执缓缓睁眼,与正对面满眼关切的青年对视。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路理的来歷他早在同行前就查了个一清二楚,没什么问题。常年躲在匪寨避难,根本不可能与恕雪台扯上关系。 更甚,如果想毁了他夺取岷州的计划,早在攻下叶家时,就该有所行动了,何必等到现在。不会是他。 「不想吃东西,便喝些热水吧,润润嗓子。」 一盏还冒着热气的温水很快被人推来跟前,段星执再次环顾一圈四周,最后停在楼梯口站定的身影。 以及人肩上趴着的红甲虫。 第146章 但他还是不曾察觉半点杀意。 段星执凝眉看向上方的人,边琢磨着不然干脆先行动手将这些人全部制服后再来直接拷问算了,一边顺手接过茶杯。 在场九人包括红缠在内,大半摸不清真实水平。他和应北鹤两人以一敌多,实在没有万全胜算。变故骤起。 三枚金花状暗器自上而下直冲面门,段星执不躲不避,抬眸淡淡看向率先动手的红缠。 银白短刀稳稳挡在身前截下暗器,应北鹤撑桌而起一个翻身落在两人中间,话音落下瞬间跳上楼梯双刀已然逼近对方。 「交给属下。」 暗器像是一个进攻的信号,剩余几人亦同时起身。段星执微微侧目,指间茶杯微旋顷刻间掷出。左侧一人顿时连桌带椅摔了个彻底。 恕雪台这几人他根据内息和脚步判断,大多不足为惧。除了被应北鹤拖住的红缠和角落一名始终八风不动的白髮人。 半数人眨眼倒下,他不忘抽空看了眼上方势均力敌的两人,一脚踹翻身前木桌逼退前头攻来的敌人,顺势借力后撤退出客栈。 里边太小打起来有些束手束脚。 但不出还好,一出来便发现这附近不知何时潜过来了更多人。 段星执扫视一圈,以客栈为圆心,四面八方的院墙屋顶上俱出现了恕雪台的身影。 这下有些遭了... 「公子!」 路理紧随其后跑了出来躲去他身后,在见到逐渐形成包围圈的人群后神色更显慌张,「怎么这么多人...」 段星执微微侧目,看着还试图凑过来的路理,一丝怪异自心间油然而生,很快将袖子从人手中抽了出来。 「别碍事,去角落呆着。」 他是有那么一刻怀疑过路理内里换了个人,亦想过会不会是邀奴下的手。但就算面貌可做易容,声音体型可没那么好仿。 何况两人差距还如此大...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来,眼前客栈正门四分五裂。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同时翻出,兵刃相交一瞬又眨眼分开,在他左右两侧停住。 应北鹤状态看起来不太好,腰间似乎中了刀血流如注,撑着短刀才勉力站稳。不过对手也没好到哪儿去,肩臂上伤口深可见骨,血液迅速濡湿白色外袍。 「主子恕罪,没能解决他。」 少年目露歉意,上前两步干脆跪在人脚边。 「没事,你做得很好了。」 段星执随手揉了揉人额发,俯身将人拉了起来。 应北鹤的伤势恢復程度他心中大致有数,身为刺客能和红缠正面交手到这个地步...已是出乎他意料了。 他抬眸扫过垂眸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看似无碍但气息明显紊乱的人,忍不住多瞥了眼人肩上那只完好无损趴着的红甲虫。 这场攸关性命的交手,这人不会根本没将虫蛊扔出来干扰吧? 不过过程不论,结果是他想看到的足以。 场上最大的威胁已经不足为惧,那他需要费心应付的也就只剩另一人。 见一时半会没有继续动手的意图,段星执扬唇笑了笑,气定神闲转了圈扇子:「派出这么大阵仗,不知道能不能让在下当个明白鬼?」 他是数次碍了恕雪台的事不假,但时至今日,对幕后真正的主人都只有几个模煳的猜想。 而且对方应当不知他究竟查清了多少,只以为他是个试图对抗朝廷且无意间破坏了不少计划的叛乱者。 「你是指?」 说话的是不紧不慢从破败的客栈正门最后走出的白髮人。 第254页 段星执歪了歪头,摊手道:「譬如,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恕雪台一心济世,我亦不满朝廷所作所为,这才发动岷州叛乱,我们应当是很好的合作者。」 「你说得没错,照这点看,我们本该是一条船上的人。阁下足智多谋,若能共事,定是在下此生之幸。」白髮人轻轻嘆了口气,白绫倏然出袖,「可谁叫你是大照子民,还偏要搅和进是非。打断了我们看狗咬狗乐子的兴致,便怨不得恕雪台无情了。」 「杀了他。」 命令一出,众人当即涌上前来,场面再次陷入混战。 段星执利落截断白绫向后轻巧跳上墙顶,白髮人攻来的速度毫不逊色,眨眼出现在他右侧挥掌。 他本能矮身一避,那柔软白绫似是有生命般迅速缠上脚踝。 眼看就要被拽过去,摺扇毫不犹豫出刃试图再次破开禁锢,只是白髮人早有预料,开扇瞬间,白绫亦奇诡角度死死缠紧扇身。 电光火石间,他果断松手沖人面门狠狠掷出扇子,下一刻偏头望向始终紧张兮兮飘在他身侧探头的焦毛猫。 呆呆,给我剑。 迟疑不过这么一会儿,第二道白绫已然缠住右手。 相伴多日有些突发情况早已心照不宣,焦毛猫几乎用不着等人出声,心领神会取出长剑。 守心剑恰到好处出现在人站立的墙顶脚边,不算太突兀,但也足够让敌人反应不及。 段星执左手执起剑身向右侧重重一扬,雪白剑身擦过眼前锵然出鞘,剑柄直击人喉间。 余光暼见对方避让的动作,他冷冷一笑,就势一个转身反手稳稳握住剑柄。下一刻剑身旋转,刃光闪过,轻松割断两道束缚行动的白绫。 一寸长一寸强,以机关扇对付这人,到底还是有些棘手。 但让他出剑,似乎又有些大材小用。- 场上最麻烦的两人都没了威胁,段星执这才有心思关注下方战况。 应北鹤虽负伤,但对下边那些人还算有一战之力。至于红缠,抱臂靠在墙边不知发什么呆,丝毫没有偷袭打算。即便偶尔抬头望来他这边,见同伴落败,亦只是波澜不惊收回视线,像是始终游离在战局之外。 段星执:「......」 他现在最看不透的就这人。 不过也只是暂时,恕雪台的人不少,再打下去陷于不利局面的定然是他们。走为上策。 他们三人离开倒是简单,客栈那位重伤的人却是有些麻烦。 扔下和一併带走的念头在脑海中短暂反覆了一下,他很快做出决定。- 应北鹤这边才解决一名偷袭者,便觉得四肢愈发沉重,视线有些模煳。 长时间未曾止血,再打下去,他必死无疑。 身后又有人靠近,他下意识反手挥刀,只是体力透支情况下反应大不如前。 好在下一刻,梅香骤近。少年紧绷的心神顿时松懈几分,很快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主子,我...」 「别说话。」 段星执低眸看了眼人满身血口,忍不住皱了皱眉,迅速点了人几处大穴。 「别运功,剩下的交给我。」 将人稳稳放在墙根靠好,他抬眸看向四周欲上不上的众人。 显然他刚才干脆利落解决那白髮人的一幕,已让众人升出了几分忌惮。 在场之人,没人可正面应对守心剑势。 他不是什么嗜杀之辈,若是这些只负责听命行事的人能识趣些迅速让开,他暂且放过一马也无妨。 「你们...」 剑刃微抬,他刚想动手,忽觉得脑后有风拂过。 只是他没太在意,身后只有路理和应北鹤。一个是心腹近侍,一个伤不了他。 但变故来得比想像中更快,脑后杀意陡升。 「星星,身后!」 「主子小心!」 手比思绪反应更快,他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反手回刺。 然而转过身时,眼前一幕让他愣在原地。 原本在角落发呆的红缠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不远处是手持一架袖珍弩箭的路理,几枚暗箭已然没入人肩头。 而更下一些,守心剑直直穿腹而过。 第147章 「你...为什么?」 他下意识接住向后踉跄倒来怀中的人。 只是「路理」显然没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时间,歪头露出一丝诡异微笑,毫不犹豫抬手运功。 无形内力聚于掌中,身前的人顷刻被吸了过去。 伤口被重新撕裂,红缠骤然呕出大口血。段星执停顿一息,眨眼逼近「路理」身侧持剑当空一噼,对方见势不对,当即收功一个后翻避开剑光。 他藉机靠近扶住即将栽倒在地的人。 耳畔很快有轻若浮毛的呢喃声传来:「...不能让他走...」 竹公子易容术独步天下,武学天赋当世无双。即便朝夕相处数年的亲友,单靠体型面貌一时间亦难分辨。一旦这次将人放跑,日后再想找出人来难于登天。 否则也不至于等到现在...只有出手的那一刻,他才能真正确认其身份。 幸好这回段星执身边只跟了三个人...他一直全神贯注留意这边才来得及反应。 不过他如今没力气解释太多,只能再次低低重复了一遍:「...留下他。」 被竹公子盯上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只能日日活在随时被身边人背刺的恐惧中。直到对方玩够了,亲自终结这场游戏为止。 第255页 这声音无端有些耳熟。 段星执透过面具与那双黯淡灰瞳对视一瞬,迅速压下心间诸多疑问,专心致志看向眼前的「路理」。 大敌当前,其余事都先放放。- 竹公子仍是好整以暇坐在屋檐边居高临下望着他们,不急着出手,也毫无逃脱意图,歪着头轻笑:「可惜了,就差一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如既往沉得住气。」 明明对着红缠说话,目光分明始终停在段星执身上。 两人伤势都不轻,他不打算耽搁,身形一闪顷刻出现在人身后。 剑光如雪势如霜,守心剑携裹唿啸风声直刺人要害。 背后杀意凛冽,竹公子依旧笑意不减,偏头轻轻一避,白刃轻易卷碎几缕鬓边长发擦着眼尾刺过。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大片青瓦顿时四分五裂溅起,如巨石坠池般激起千层浪。 漩涡中心的人甚至颇有闲心笑:「气势不错,但速度稍逊。」 段星执眉目含冰,情绪尽敛,见此情景也并不意外。反手收剑负于身后轻飘飘落在翘起的檐角上,冷冷瞥了眼碎瓦中气定神闲的人。 「不过第一招罢了。」 话音刚落,持剑者再次出手,身姿如鬼魅般飘忽出现在人身侧。 剑招朴素,大繁若简。 看似寻常的一剑在逼近眼前时恍然一刻似乎化作万千白芒,将人彻底笼进剑势再无半分退路。 竹公子神色终于有了丝变化,眉心深凝,果断抬手运功护体。 剎那间兵器相交,鸣声刺耳,对方袖中不知何时横生出一柄窄细短刀稳稳截住剑刃。 但整个上半身仍是被流窜的剑气割开数道细密裂口。 这点小伤于他而言倒是无足轻重,但这么多年来,已经鲜少有人能在三招之内碰到他,顿时忍不住皱眉:「你...师承何人?」 段星执冷淡扬唇,不吝告知:「家师燕尽落。」 应话间,长剑微移随手挽了个花,转瞬再次携骇人剑势逼近。 只是可惜这世界的并不知燕尽落是何人,若是在大干,此名号一出,无论正邪两道俱已闻风丧胆而逃。 不过他学有所成之时师父已然名震天下,他自此得盛名庇护,行走江湖之际虽说省下了不少麻烦,但未免有些许无趣。 来了这方世界,某些时刻倒是能有机会全力一战。- 两人的身形如电在空中交织,眨眼过手百余招,一时间胜负难分。 剑影闪烁刀光交错,两人速度太快几乎难以辨清谁是谁。下方众人俱不敢靠近,自发退得更远了些,纷纷抬头一眨不眨看着人行云流水般的出手。 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偏偏其间身影绚丽灵动。 直到两人脚下废弃已久的砖瓦房终于承受不住道道裂缝轰然倒塌。 段星执抬手挡下好些尘土碎石,稳稳落在客栈屋顶,一言不发看着对面,眼底戒备之意仍旧十足。 也不知这人到底修习的什么心法,不动手时,根本让人察觉不了半点内力。 但眼下实实在在打上一场后,方知其招式之诡谲内力之深厚。 怕倒没什么可怕的,若是继续打下去,等他再摸清些武功路数,这人必败无疑。 只是...他担心时间来不及。 段星执垂眸看了眼下方血流不止的两人,眼中难得露出几分焦色。久未得到救治,两人气息已然愈发微弱。 再不止血,性命堪忧。 竹公子仍是坐在残砖碎瓦间轻笑:「年纪轻轻,竟有这等内力水平,老夫实在好奇...呃...」 段星执根本不欲废话,一心打算速战速决,手腕微动,蓦然见对方突然消音。 废墟中的青年整条左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黑沉枯败,一如他当时被虫蛊咬过的模样。 竹公子收回视线看向墙边靠着的红缠,目光阴冷至极,缓慢摊开手,掌心是已然化作齑粉的红甲虫。 「有意思...有意思,老夫精心豢养了这么多年的狗,竟也会弒主了。都给老夫去死!」 声音似怒似笑,自四面八方传来,漾开重重回声。他再次看过去时,废墟早已经空无一人。而是出现在不远处的屋顶上,身体一点点悬于半空。 数枚菱形暗器缓慢聚于人身前,下一刻,携裹强悍内劲如狂风暴雨般倾泄而下。 铺天盖地,直直对着下方重伤难避的两人。 段星执瞳孔微缩,目光在两人间掠过一瞬。动作比思绪更快一步做出反应,长剑瞬息改换机关扇,毫不犹豫跳下屋顶抓住其中一人避开暗器网。- 「主子...」 应北鹤睁开眼勉力集中模煳的视线,看清站在身前的人,忍不住轻轻回抱了上去。 他当然知道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段星执未应,径直偏头看向被留在原地的红缠,纵然他千钧一髮之际掷出机关扇为防,但也不过帮人截下刺向人心口喉间附近的致命攻势。 肩臂腿腹处仍是深深扎入数枚暗器。 伤上加伤,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对方已经没了气息。 高楼之上放下狂言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将应北鹤重新安放好,他立时蹲在人身侧想看看伤势,不料被人轻轻攥住手指。 段星执歉然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我...」 将人置于险境虽不是他本意,但眼下惨状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第256页 「...药...」 他费了一番劲才根据气若游丝的指引找出人腰间的红色药丸。 「这东西是疗伤药?」 他看了看那颜色不太寻常的药丸,蹙眉低声问了句。 红缠垂眸看着药丸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段星执这才不疑有他,将人扶好坐起把几枚药丸尽数餵了下去。 对方始终乖乖任他摆弄,只有在触及面具时,才做出了点微弱的抗拒动作。 段星执静默一瞬,还是顺着人意愿暂且压下自己那点好奇心。 「我不勉强,今日之事结束后,等你想说了再说。」 对于红缠的真实身份,他脑中实际已隐隐有了些猜测。但对方这会儿不想承认,他便也配合着不深究。 现如今,他只觉得这双眼睛太过于平静了些。生死攸关的时刻被放弃,甚至都读不出任何一丝哀或怒。 「你...」 除却身份,他实际还有好多事想问,不过很快选择咽下话头:「我尽快解决这些人带你们去疗伤。」 恕雪台众还在四周虎视眈眈,显然没打算轻易放人。 若只带一人走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两人...便只能同这些人动手,就是有些耗费时间。 偏偏他这会儿最缺的就是时间。 因着转过头,他没能看到身后人怔怔抬眸望来,随后缓缓扬起的释怀微笑。 刚起身,手中忽地又被塞进一个巴掌大的竹筒。 「这是什么?」 服过那不知名药丸后,红缠气色肉眼可见好了太多,甚至无需再虚弱倚着墙,紧跟着缓慢站起。 红缠嗓音低哑:「早就想给你的东西...」 段星执愣怔片刻,依言收好:「我回去看,你伤得很重,别乱动了。」 「我没事...」 他看着眼前青年忽然轻轻笑了笑,蓦然上前将他抱住。 「要是你以后听见了很多关于我的坏话...看在今天的份上,能不能...只将它当做传言?」 段星执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现在,他才能察觉这人身上难以名状的浓烈哀意。 「好。」 他听见对方如释重负般轻轻笑了声。 「可惜还是没能留下竹公子...记得小心身边人。」 他没有任何辨别竹公子的方法,怀中人身旁日后想必又是龙潭虎穴,但他没有办法守在一边了...他知道他很在意那名少年侍从,亦明白他留下来的后果。 他不想成为拖累,更不想成为阻碍。 红缠恋恋不捨将人放开,缓缓退后几步,在人略显不解的目光中再次低声道:「我不会有事,你带他走。」 对方行走如常,看起来当真和没事了一样。但那样重的伤势,怎么可能痊癒如此快,他自然不信。 只是他刚想上前探探人脉象,却见对方眨眼跳上屋顶越过几处楼阁头也不回消失在远处。- 纯白几乎被染成了殷红,秋沂城步履如常穿过数不清的街巷,抬头看了眼正午高悬的太阳。 虽说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如今真实和那些日復一日的梦境早不再有什么区别。 寒意再次侵骨,他低头自顾抖着手拢紧被血浸透的外袍继续毫无目前行。 他说谎了,起死回生的玄冰散当世只一剂,那红色药丸也从来不是救命之用。待到药力散尽,他四肢百骸将被腐蚀殆尽。 不过...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开心过了。 他好像短暂地被选择了一下。 第148章 只剩下一个应北鹤,局面显然便好处理得多。 看着红缠消失的方向,他一时间不知做何感,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但不到数息已经迅速收敛好情绪将彻底昏迷的少年揽进怀中。 纵然恕雪台的人仍围得密不透风,但只带一人情况下脱身起来轻而易举。他正想去同心行附近尝试找些止血的东西,蓦然察觉纷乱马蹄声由远及近,当即循声望去。 数名浑身笼罩得严严实实的黑袍人驾高头骏马自小镇入口处疾驰而来,他一眼看清为首之人腰间悬着的那柄熟悉的长横刀。 心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松下。- 还是那间位于抚镇入口被打斗毁得不成样的客栈,不过如今取而代之的是鹭印残部的人。 顾寒楼跟在人身后踏入房间,确认门外无人偷听,这才摘下兜帽:「这里发生了什么?」 「如你所见,我们今后与恕雪台的人,不死不休。」 段星执倚坐桌旁闭目片刻淡淡道,随后取出那枚清晰沾染了不少血迹的竹筒。 「但恕雪台为何...」 抬眸触及身旁不解目光,他这才想起鹭印这些人似乎还毫不知情,遂将所有猜测和盘托出。 「这么说,鱼戏池的蛇群...实际是恕雪台的手笔?他们控制了梁家的人?」 「还只是猜测,尚不能定论。齐鸦阁既然早在一年前便发现了这些东西,可有什么重要线索?」 顾寒楼摇摇头:「我所知的已全说了,蛇群虽为陈祉所赠,但他也从来没想过梁家暗中在做这些勾当。」 段星执轻声喃喃:「也就是说除了钟家,相府、闻人氏和梁家几乎都与恕雪台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不是合作,便是受制。 不,或许钟家也没能逃脱,他很快想起那些至今不知所踪的长辈。 第257页 换而言之,恕雪台早就已完全控制了大照朝廷,但仍存心搅得天下大乱,战乱不息。 他神色微顿,冷不丁想起那名白髮人说过的话:「可谁叫你是大照子民,还偏要搅和进是非。打断了我们看狗咬狗乐子的兴致,便怨不得恕雪台无情了。」 什么叫他是大照子民...恕雪台这些人,难道并非本朝人? 他边思索边缓慢旋开竹筒盖,不忘吩咐一旁的顾寒楼:「抽调些人手去宝色镇一趟,寻钟家长辈的行踪。对了,北鹤和秋子鸾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随行大夫正在诊治,疏...应北鹤已没什么大碍,但秋子鸾情况不太好。而且鹭印医者对于救治除您之外的大照人...」 顾寒楼语气停顿了一下。 段星执瞬间猜到,无声轻嘆:「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请他尽力施救。」 在情况不甚明朗前,他还是想尽可能保住秋子鸾的命。 虽然鹭印残部如今为他所用,那也是他挟恩图报。灭国之仇,岂能那么容易消泯。 「属下过去一趟。」 「先等等,」有旁人在,他没着急取出竹筒中的东西查看,而是转头看向微微垂首的墨绿瞳色青年。 经年累月的酷烈打压和驯服,听命和服从几乎已经快成为其刻入骨髓的本能,让人丝毫难以想起这人曾是鹭印王族。 至少在他面前如此。 「你们既然已经成功离开了齐鸦阁,可想过接下来做什么?」 「自然是听命...」 段星执淡淡打断:「我的确需要你们效力,但不是永远。」 鹭印的外貌特徵太过醒目,本就不适合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他需要这些人做的本身也只是简单的查探任务。如今岷州在手,真正用上对方的地方则更不多。 比起鹭印残部的效忠,他更在意的还是绯石的锻造方法。 但顾寒楼已经主动提及交出来,他也不打算过多为难这些在异国土地苟且偷生数年的残部。 顾寒楼怔了怔,许久,才抬起头来直直望向坐在椅上的人。 「您想放我们离开?」 段星执轻轻摇头:「我可没说现在。」 看在绯石的份上,他想看能否在离开前为这些人寻一个和平相处的折中点。不过若是鹭印残部一心復仇打算同大照鱼死网破的话...这折中恐怕难以实现。 这话显然就是变相承认,顾寒楼张了张嘴,许久才吐出几个字:「隐于山林,再不入世。」 这回换段星执愣住:「就这样?」 「嗯。」 「我还以为你们会想復国...不恨吗?」 顾寒楼思绪恍惚了一瞬,轻声道:「恨啊。」 可是该找谁復仇,又能够找谁復仇。 穷尽鹭印残部剩下的数百人以卵击石屠杀这片土地千千万万的军队百姓以消心中之恨吗?他们活下来的人太少太少了,纵然搭上所有人,也杀不尽这样一个庞大的王朝。 就算只针对罪魁祸首,但曾经的掌权者萧家尽数惨死鱼戏池,如今只剩一个萧玄霁。 他们何尝不知幼年被囚的人亦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仍将所有怨气对准萧玄霁伺机刺杀,不过是自欺欺人给他们找一个安心活下去的藉口罢了。 十年的磋磨凌虐和无数在眼前不堪重负自缢的同族人,早已打碎了剩下的人一身逆骨。 现在还苟活着的同族,无一不被驯服得懦弱不堪。但无论变成什么样,这些都是他仅剩的同族。身为鹭印王族,保护是他註定的宿命。 遂再次低眸摇了摇头:「我们只想避世,安安稳稳活下去。」 不必再提心弔胆命悬一线地活着就够了。 至于那些尚未了结的仇,陈府,相府,钟家,梁家...亦或者再加一个萧玄霁。待到他的族民安定下来后,都由他一人去清算。 段星执当即取出张白纸提笔:「好,那事不宜迟,早做准备,我身边也无需那么多人手。除却派去宝色镇打探消息的人,再挑选十五名精锐留下足以。」 「您的意思是...」 「带着这封信,去岷州找申落繁。」他很快将信递出,「岷州多山,地势极复杂,避世再适合不过。一州之主亦是自己人,更不会有人为难你们。如今这世道应当没有比那里更安心的地方。不过岷州耕地贫瘠,前几年你们兴许要过些苦日子。」 顾寒楼低头望着那张薄薄信件,心绪翻涌。好一会儿才双手接过,嗓音喑哑:「不会有比这十年间更苦的日子了...」 随即半跪在地:「多谢主子。」 「起来吧,去交代大夫替他们好好治伤,我晚点要离开一趟。」 顾寒楼下意识道:「您要去哪儿?」 「去找一个人。」 他脑中浮起红缠离开时的状态,看似无恙,但浑身伤口分明难以止住血。 既然眼下得了空,他当然要亲自去确认一番。 ...怎么说也是他亲手刺出的一剑...他无声一嘆。 「可要派人跟着?」 段星执犹豫片刻,很快摇头:「先不必了,若情况有变,我让呆呆回来找你。」 「是。」 待房门合上,他才抽出竹筒中的东西。仔细看过一番,顿时愣住。 那是七张完整的龙骨图,和详细的恕雪台组织分布,以及有关竹公子和修罗使的一些细碎记录。 第258页 用作记录的纸或零碎或泛黄,笔触从稚嫩歪斜变得端正苍劲,看得出来小心存留了很多年。 但即便这样,涉及竹公子本人的情报仍只有寥寥数语。- 一处宁静偏僻的山谷中,桃树漫山遍野。正值桃花盛放时,花团锦簇如云似锦,远远望去仿佛误闯仙境。 只是铺天盖地的粉色中一点艷红极不协调,秋沂城踉踉跄跄行走在其间。直到终于难以为继,重重跌倒在其中一株桃树下。 他漫无目的走了很远很远,如今早已不太看得清东西了。但隐约恢復的嗅觉提醒他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里种有很多桃花。 但抚镇...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地方。只是他思绪混乱,无暇去想。 没想到死前还能与漫漫山花为伴...也算得一个善终。 意识开始沉陷的人轻轻眨了眨眼,目光空茫看着眼前一片虚无的清光。 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化作花泥...似乎是他这样的人最好的结局。 只是有点可惜没能以那个普普通通的医馆大夫身份在那人身边多呆一会儿。 那天的午后是他坎坷无望的一生中唯一心安的时光。 躺在地上的人神思恍然,忍不住开始发散。 记忆兜兜转转绕回当年夜色,已经带着女孩离开的人终于选择回过头来伸出手,带他逃离那场经久不息的噩梦。 一如他十年来无数次午夜梦回后的悬想。 不过人应当学会知足,至少在最后一次,他没有被干脆利落地扔下。 触觉逐渐丧失的手指隐约碰到了什么硬物,他偏了偏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袖中妥善收好的机关扇抽了出来,闭上眼缓缓抱进怀中。 很长一段时间,偌大桃林谷中都只有萧萧风声。散落的桃花瓣簌簌飘落,没一会儿便覆盖树下的青年。 唿吸声越发轻无,逐渐与桃林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桃林有人缓慢踏足,冷冷看向树下仿佛已经逝去的青年。 下一刻,一道长长细链骤然绕上红缠颈间。- 段星执沿着血迹寻到那片早已枯死多年的桃林时,只看到树下被血印出的模煳轮廓,而人早已不见踪迹。 呆呆围着印子绕了绕:「他肯定在这里躺了很久,是不是被人救走了?」 看着已经干涸的发黑血迹,段星执沉默凝视许久。 「他果然在隐瞒伤势。」 星位图白虎七宿代表红缠的那一宿如今几乎灰暗得和帝星一般。 在对方替他挡下暗算的剎那,同步灰暗的星宿也瞬息昭示了他也是七宿之一。 这纯粹只是映射的星位图看似没什么用处,但若能确认其星宿对应之人,这东西也不失为一个窥探敌情的宝物。 至少如今他已经能确认其中三位。 但他不明白既然存心护他...为何又要刻意避着他。 竹筒中的那些东西若是真的,红缠分明早就心存死志,这才在临死前将所有知道的情报交出。 明明只是初次见面......也或许他们早就见过。 段星执闭了闭眼,不再放任脑中那些有关身份的猜想继续发散,而是专心勘探起眼前的环境来。 现在当务之急,是将重伤濒死的人找出来。- 逼仄阴暗的地牢中,被锁在灰石墙面的青年奄奄一息,四肢尽是大小不一的血洞,似是被某种虫类啃食过。 洁白的外衣血液浸透凝固,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四周瀰漫着潮湿腐朽的气味,除却被锁住的人,角落还瑟瑟发抖聚着数名约摸七八岁的小孩。 竹公子换了件广袖白衣,面貌白净稚嫩,笑意盎然,乍然看去不过是名背着家人偷熘出门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他脚步轻快踏过牢门,被虫蛊咬过的手臂早已恢復如常。 察觉有人靠近,秋沂城仍旧呆滞地跪缩在角落,闭着眼头也不抬。 「醒了?」 竹公子笑意不改,微微俯身凑近看了看人,笃定道:「既然醒了,便同我好好说说话吧。」 秋沂城依旧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像是早已逝去的木雕。 竹公子摇了摇头:「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倔强。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若能诚心悔过,我便既往不咎,原谅你一念之差犯下的错。只要你退一步,红缠便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知道的,整个恕雪台,你的行事效率一向让我最满意。」 少年抬手轻柔地抚了抚人发顶,语气异常柔和:「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得力下属。」 这语气他再熟悉不过,心如死水的人听闻这看似毫无威胁之意的话,几乎本能地颤了颤。 竹公子无辜偏了偏头,轻声疑惑道:「怎么了?...很害怕?」 没人应他,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仍是泄露了一切。 少年无奈一笑:「害怕的话,就听话,你知道我对听话的人一向很好。」 牢中安静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怎么,考虑好了吗?」 仍旧无人理会。 被数度当做空气看待,眼中原本尚带着几分笑意的少年终于冷下脸,直起身来,再次望着这位信赖多年的下属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他给过机会了,对方既然不愿踏下这步台阶,他也不勉强。在这世上,没有人不可替代。 第259页 但...看在是红缠的份上,他再给出最后一次机会。 竹公子看向对面的流民小孩,重新挂上如沐春风的微笑,不紧不慢走了过去,随意唤来一名离得最近的男孩蹲下身柔声道:「那边被锁住的大哥哥犯了很严重的错,不乖的孩子要受到惩罚。所以...你们谁愿意用着屋子里的东西去替哥哥小惩一番,哥哥就放你们离开这里。」 「...我...我不会...」 「来...我教你们。」......没人有第二个选择,求生是大多人的本能。 锁链被人刻意地卸下,当指骨被人以刁钻的角度扭曲,脑海是铺天盖地永无止境的暗。 他看不清眼前任何东西,一如他从未看清过的前路。 耳边隐隐还能听见孩童的恐惧低泣声,像是年少时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 他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竹公子看他心神俱溃生不如死,走来跟前时语气带笑的教诲。 当底线被击溃过一次,日后再做什么...都不会觉负罪了。 可为何时过境迁,他仍不敢见自己。- 与此同时,段星执已然踏入一座荒废的山庄。 呆呆飘在四周探头探脑:「星星,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救走而是被抓起来了?」 「桃林那边有锁链和拖拽的痕迹,显然来者不善。」 星位图上代表红缠的星宿还在一点点灰暗,每每看似要彻底陨落之际,又被拉了回去。 很难不让人联想起一些反覆的折磨。 会这样做的人...他只想到一个前不久才被虫蛊成功暗算的竹公子。 而这座废弃庄子,便是苣州这片区域龙骨图指引之处。亦是红缠留下的记录上,他呆过很多年的地方。 第149章 红缠留给他的每张龙骨图都细緻标註了出入口路线和暗道,是以他没用多久便找到了位于山庄后方的一处干枯水井。 这里便是鲜为人知的出口之一,才靠近井边,一阵浓重的腥气直冲面门。 「呆呆,先下去替我探路。」 焦毛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井下,锦囊中藏着的拂雪也适时探出头:「用不用我也跟下去看看?」 「这下面还不知饲餵着什么东西,你下去就算没被人发现,也当心直接被当成老鼠吃了。放心,有其他任务交给你。回客栈一趟,让顾寒楼尽快带人赶过来。」 「咦?」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见惯了主人单打独斗...这次居然叫来顾寒楼,好稀奇。」 段星执笑笑:「我费尽心思将他带出鱼戏池本就是图鹭印残部的效忠,先前一直没找到机会派上用场罢了。」 加之也不够信任。 而且竹公子大概率也在这儿,那人水平不在他之下。加之又是闯对方的老巢,他总要警惕些留下后手。 毕竟这段时间,他已没有不死的倚仗。 先不说最后半块引灵石如今正在拂雪的指引下融铸成一枚椭圆形容器用来修復能量石。眼下春暖花开的时节,他也没有重塑伪身的机会。 那就只能步步慎行,保命为上。 「好了,速去速回,路上小心。」- 前有红缠留下的图示指引,后有呆呆带路,他没费什么劲便闯入这座地下暗庄。 暗庄中的守卫比他想像中要松懈,甚至不及鱼戏池。 不过四面八方总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爬行动静。 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谨慎穿梭在昏沉沉的暗道中。 找到红缠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 他在地牢门边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角落中那名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的青年是他要找的人。 「果然是你...」 替他挡下路理的暗箭时无意间碰到过手套下殊异的护指,他就怀疑过红缠或许就是秋沂城。 地上七零八落散着好些年龄不大的尸体,纵然见多了,他还是忍不住深深拧眉。 牢门只是虚掩着,锁链尽解,但似乎没人担心他会逃。 「还醒着吗?」 角落一动不动的人闻声缓慢抬头,他触及那双瞳孔放大彻底失焦甚至还在溢出丝丝缕缕血迹的眼睛时,不由心下一震:「你的眼睛...」 秋沂城不见惊也不见喜,似乎早猜到他会来一般,自顾低喃:「你来救我了...」 段星执小心拨开人额前凌乱长发,见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亦有些不忍直视。 「嗯,我们走。」 他不再耽搁,刚想将人拉起,就见对方异常配合地缓慢起身抱住,嗓音轻若雾:「你又来救我了...」又? 段星执微微蹙眉,但眼下也没心思计较字眼,趁着还没被发现,毫不犹豫回牵住人向外走去。- 再次从那座井口逃出时,日头已然偏西。看着双目无神气若游丝基本倚着他才能站稳的秋沂城和已经赶来守在井口附近的顾寒楼几人,终于轻轻吐了口气:「已经安全出来了,先回客栈。」 至于这暗庄下藏着的其余的东西看来只能改日再来打探。 「出来了...?」 一路听话跟着的人却突然松开手不再向前,他转个身的功夫对方险些直接摔去地上。 他只好再次回头将人接住:「怎么了?」 「又逃出来了...」 秋沂城抬眸看了看远处,随即缓缓抬手再次将人抱紧。眼前是闪烁的记忆画面,最后定格在那张印刻在心底无数日夜的面容温柔回眸沖他微笑的瞬间。 第260页 半晌,忽地低头凑近。 骤然被轻轻吻了吻的人愣在原地。 秋沂城很快退开,还在自言自语:「我不问...你就不会消失了对不对...」 段星执一时间还在状况外:「什么不问?」 对方眼下的状态差极,仿佛陷入了某种被魇住的状态。目光发散神情恍惚,执拗地呆在原地。 偏偏满身是伤,他甚至不敢多用什么力气将其推开。 顾寒楼也已赶到两人身边,看着被揽进怀中的人回过神来,依旧放纵对方偶尔的轻吻,神色不由自主黯了几分。 但仍维持着一定距离恭敬道:「将他交给属下?」 「他这伤势骑不了马,去找辆马车来。」 「是。」 段星执颇有些头疼按了按太阳穴,竟不知秋沂城何时对他起了这种心思。 好在即便属于默许的状态,对方还是很快敛好了放肆的举动,转而重新牵住他。 「能走了?」 秋沂城木然抬头:「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 段星执环顾一圈,摇头道:「你若指的是逃出生天,恐怕还早。所以别耽搁了,我们先能走多远有多远。」 这回换来身边人长久的沉默。 秋沂城循声转头看向出声的方向,记忆的画面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无尽黑暗。 但掌下冰凉柔韧的触感仍未消失,许久,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攥紧的力度逐渐加重,到最后几乎用尽全力。 「...你还在...」 段星执极有耐心回应:「我当然在,你到底怎么了?」 对方像是心神遭遇重创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混乱中,若是这状态再持续一会儿,他就直接将人弄昏。 「你...叫什么名字?」 他怪异望人一眼,难不成失忆了?但看着也不像... 「段星执。」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秋沂城自言自语般再次问了句,只是不等他再答,便重新抱了上来:「星执...」 他靠着那点希冀为支撑在深渊中无望地等了太久,久到早已心灰意冷,没想到还是等来了曙光。 被巨大喜悦笼罩的人一时间几乎忘却浑身的剧痛,如常人般围着段星执转了几圈,如果不是眼前一片虚无的话就更好了。 他下意识想伸手碰碰人脸颊,但很快想起自己浑身血污,又慌慌张张缩回了手,只是牵连的另一只手始终不愿放开。 「你要带我去哪儿?」 「总之去哪儿都好...」 「这里不安全,我们快走。」 肉眼可见正常了不少,段星执也不自觉松了口气。只是刚跟上迈开步,骤然停了下来。 秋沂城回头:「怎么了?」 他看不见的是,一名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拦在他们的去路上。 段星执神色微凝,下意识握紧剑柄。这人看装束分明是鹭印残部的人,但这样近的距离,他竟刚刚才察觉。来者不善。 竹公子笑笑,并未用伪音掩饰身份,背着手不紧不慢上前一步:「等了你们许久...叙旧叙够了?」 熟悉的声音一出,秋沂城身体一僵,本能将牵着的人挡在身后。 第150章 「你对他倒是痴心。」 竹公子倨傲一笑,看也不看秋沂城,并指为剑随意一挥。 段星执当即拉过身前人向右侧一闪,险险避开直冲心口而来的致命气劲。 「看样子他对你倒也不是完全无情,最后选择留你一命果然没错。」 秋沂城咳出几口血,脸色更显苍白,低声道:「难怪...你不杀我...」 那些被迫施虐的幼童便是所谓的最后一次「机会」,他没能如人所愿再次动手杀人,原本早就该死在地牢中。 他猜过好些可能,没想到是这个理由...没想到最后将人引入险地的还是他...此番竹公子定然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人送上门,兇险程度可想而知。 「不然呢?否则,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他原本还打算派人去放出点线索将段星执诱过来,没想到还没等动手就已经找上门来,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秋沂城轻轻闭了闭眼,早知如此...他就该在地牢里自戕,而不是枕着那些无望的念想苟延残喘。 「...抱歉...」 纵然他午夜梦回妄想过无数次带他走...但从未想过让人真正以身涉险...他这样的人,不配被付出这样的代价。 「我没想过你真的会来...抱歉...」 「我想办法拖住他,你快走...抱歉...」 「我...」 话没说完,他骤然捂着心口跪伏在地,几乎要将心肺中的血尽呕,浑身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 早预料到眼前画面,竹公子丝毫不吝火上浇油笑道:「你既心心念念他来找你,如今当真来了,怎么还是不开心呢?罢了,纵着你们叙旧了那么久,也该够了。看在物尽其用的份上,老夫赏你一个痛快死法。」 他摇头啧了声,再次轻飘飘挥出一掌。 段星执始终留意着对面,见势不对果断抬手回掌逼退气劲,一把拉住还想起身上前的人轻声安抚:「不必理会,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会走这一趟。」 伤势密重,最忌情绪起伏过大。偏偏这人应是极了解秋沂城,简单几句话便惹得人陷入哀恸难以抽身。 第261页 再这么下去,都用不着真正出手,他就能因郁气结心当场死在这儿。 「我...」 泛着冷香的怀抱短暂将他从混乱不堪的心境中拉出了一些。 秋沂城回过头,还想说些什么,紧接而来的笃定轻言瞬间让他呆在原地。 「我今日本就是为你而来。」 他竭力睁着眼,想看清对方说这话时的表情,到底是情急之下的宽慰,还是随口一提的敷衍。 亦或者只是他自作多情的假想...不是为追查龙骨图上的线索,而是纯粹地为他而来...可惜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沉沉黑幕。 「星执...」 「有什么话等安全后再说,信我。」 并不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人心中掀起何等惊涛骇浪,段星执压下紧紧拽着他衣袖的手,将人扶去一旁的石桩下抬眸冷淡暼了眼:「自然不比竹公子,效力多年的下属说翻脸就翻脸,竟落得这等下场。」 这满身虐待痕迹,两人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而且秋沂城从他们初见起精神状态就隐约有些不对劲,结合竹筒内的少许记载,恐怕这些年在恕雪台的处境也谈不上多好。 竹公子随意挥了挥手,废弃的庄子四周当即出现十余名白袍人将他们围住。 「这就说得不对了,恕雪台倾力培养,才让他不至于在这乱世中颠沛流离尸骨无存。既然胆敢背叛,必早就做好了承受代价的准备。老夫给了他不止一次悔过的机会,还落得如今这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话说回来,老夫一向欣赏敢作敢为之辈,对待有才之士也从不吝啬,不知阁下愿不愿意入我恕雪台?」 段星执抓过重伤的人手腕探脉,头也不抬淡淡道:「那要看看你能给我什么?」 「权势、财富、美人,你想要的一切,老夫都能给你。」竹公子打开一把青竹摺扇,笑意不减,「你费尽心思夺取岷州,不就是为的逐鹿天下吗?只要你答应,定然厚礼相待。一个小小岷州能带给你的助力,不足恕雪台能给你的一成。」 段星执眼神微敛,冷淡勾唇:「什么都行?也包括...长生吗?」 对方神色一顿,很快恢復如初,目光灼灼望来:「若想寻长生之道,恕雪台也不是给不了。你应当见过...那些蛇鼠了吧?」 「你该不会是想说那些噁心东西与长生有关吧?」 竹公子晒然一笑,丝毫不觉所行之事有什么问题:「没错,你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老夫也不介意再多告诉你一些东西,就当示我恕雪台的诚心了。你可知玄冰散?」 段星执:「略有耳闻,你是说江家所制的那味奇药?」 「用于炼兽的那张方子也同是江家所出,江无厌于医道上的天赋,不愧为当世奇才。玄冰散起死回生之能闻名江湖,囊尽天下奇珍药材才制出了一剂,根本没有復刻的机会。但这老东西也是蠢,竟敢堂而皇之地将这消息散出来...呵,也许是被算计了,不过谁说得准呢。」 「江家因玄冰散遭灭门之灾,但又有谁知道,他当年实际撰下了两道药方。一为復生,一为长生。復生之方早就传开了,可惜没人找得齐上面记录的药材,和废纸无异。但长生之方,阴差阳错到了恕雪台手中。只可惜那长生之方是针对毒虫勐兽,用在人身上,还有少许问题。」 段星执:「什么问题?」 竹公子这回却是不再答:「放心,那些药在不停地试炼更迭。一点小毛病而已,用不了多久就能解决了。你若是想早些见到,老夫再加快一些进程也无妨。」 「这就是你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理由?」 战火四起,才能有源源不断的流民用来无止境地试药。纵然早猜到了这一层,面对竹公子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无足轻重的小事模样,他仍觉得这人心酷冷得非常人能及。 段星执长长吐出口气,身居帝位多年,自小见识尔虞我诈人心莫测,奇闻轶事更是多不胜数。早已心如止水,亦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 他平生鲜少对一个人升出太多浓重的情绪,无论爱恨怨憎。 但见这人屠戮万民行泯灭人性之举都仿若家常便饭般的姿态,素来平稳的心绪也不由被勾起了几分深切的怒,抬眸一字一顿道:「你凭什么觉得我在亲眼见过那些蛇群相残巨鼠食人的画面后,还能信你所谓的长生之方?难不成等人用过药后,也需像这些兽一般同类相残?这样一来,人与牲畜何异?」 「用不着担心,人用自然不会如此野蛮粗鲁。至于你说的食人?」他摊手无辜一笑,「这算什么?一路走来你见过的还少么?这偌大苣州有几个不食人的啊?」 「而且为什么不信?」竹公子抚掌大笑,浑不在意道,「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这样大的罪责,可不能担在老夫一人头上。」 「钟磬信,闻人阶信,梁家的人信,连北蛮上下...也个个深信不疑。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信,区区一个你,信与不信,又能如何?」 「好了,说了这么多,也该够了。就算怀疑这方子能用与否,届时都不会让你亲自试药,无需担心。段星执,你考虑得如何了?」 看着怀中状态愈发差劲的人,他强压下心间怒火,根本懒得继续虚与委蛇,将人扶正干脆盘腿闭目运功:「可惜你找错了人,我就算有问鼎天下长生不死之心,也不至于沦落到与丧尽天良的恕雪台为伍。」 第262页 秋沂城性命本就危在旦夕,被竹公子这么一打搅,他只能选择先自损内力替人运功疗伤。 否则根本活不到大夫来的那一刻。 「哼。」 对方冷笑一声,脸色看不出好坏,再次轻轻一拂袖。 细长的绯色刀身稳稳拦下袭向两人的攻击。 顾寒楼反手执刀上前一步,余光瞥了眼专心替人疗伤的段星执,毫不犹豫掠向前方的竹公子。 疗伤期间,任何人不得进犯。 与此同时,剩下的鹭印残部亦同恕雪台众交起手来。- 伴随一声巨响,山庄内数座庭灯被交锋的内力震盪四分五裂。 竹公子如闲庭信步般上前,低头看着滚落废墟中的人摇头:「何必如此卖命?直接认输不好吗。你们身为鹭印族人,到底为何如此执着于为灭国元兇效力?不过你放心,我还不打算杀你如今的主子。你的功夫也不错,若是乖乖认降,恕雪台将成为你们最强大的盟友,復国不在话下,考虑考虑?」 顾寒楼捂着心口勉力坐起身,充耳不闻,就势一滚毫不犹豫再次出刀。 「同你主子一般冥顽不灵!」 竹公子摇摇头,对方的速度的确够快,但在他眼中,和慢动作没什么区别。 如同猫戏老鼠玩够了一般,他终于不再留手。反手一把握住眼看就要刺来颈间的粉色刃身,手腕微动,握着刀柄的人当即被庞大的斥力逼退。 横刀一转,刀柄处已经换了个人。竹公子身形如电,还不待人摔下,眨眼挥出一掌。 顾寒楼再次重重砸向远处石铸矮灯,只是这次的位置靠近还在疗伤的两人。 他和竹公子几乎同一时刻看向正凝神运功的白衣青年。 眼神对视的瞬间,同时掠向那边。 一番交手下来,尘石飞溅,绯离直直刺入人肩头。 「这都不躲?」竹公子嘲讽一笑,毫不犹豫抽出刀,看着身后毫髮无损的人道,「我早说过了,不会杀他。冒着成为废人的可能...也要护他们疗伤...」 「该说你忠心呢...还是愚蠢。」 拖得有些久了,他正想干脆些解决顾寒楼,蓦然发觉对方的目光有一瞬间并不在他身上。 生死对决间竟还敢分神? 他冷冷低眸,才刚抬手,动作忽然一顿。半晌,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亦或者说...你...也喜欢他?」 话音刚落,以手撑地青年身体微僵,这点变化自然没能逃过观察入微的人。 「有意思。」 「哈哈...有意思,老夫暂且不杀你。」 他目光在三人间打量片刻,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露出一丝古怪微笑:「让你们几个多活些时日...也无妨。」 随即转头看向其余还在苦苦交锋的众人,摇摇头可惜道:「不过其他人,让老夫亲自送你们一程。」 他转过身,绯离对准其中一名鹭印残部刚刚抬起,蓦然被银白剑身死死压住不能寸进。 段星执不知何出现在他侧前方,负手回眸间浮起冷然笑意:「要他们的命,你问过我了吗?」 第151章 竹公子瞥了眼躺在地上气息平稳不少的秋沂城,无所谓笑笑:「这就结束了?你如今内力有损还敢大言不惭,传出去莫不是让人诟病老夫欺负后辈。」 守心剑轻巧挽了个剑花,段星执随性一抛正握于掌心不紧不慢指向对面人心口。明明是平视,无端让人觉出几分居高临下的轻蔑:「损耗确实不小,不过对付你,足够了。」 竹公子:「上回被那小虫子暗算,没来得及尽兴。这回,希望没有碍事的东西再来打搅。」 段星执偏头一笑:「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还请不吝赐教。」 现下不似之前那般情势紧迫,如今时间充裕,既然想打,他奉陪到底。 也让人好好认清...何为不可越过的天堑。- 正儿八经交手他从来不欲废话,段星执侧目暼过一眼人脚下枯叶,身影瞬息消失在原地。 银白剑光如迅雷之势逼近,竹公子八风不动持绯离相挡。只是两刃交锋瞬间,身前剑光像幻觉般消弭,残影散去瞬间,脑后凌厉风刃乍起。 双指稳稳夹住右侧方差一丁点刺进颈剑皮肉的剑尖,竹公子启唇一笑,收指随意向外一敲,刃面顿时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纹,极速逼近持剑者:「速度够快,但力气差点。」 这人内力深不可测,他不敢硬接。 段星执当即后撤,推剑再进一分毫不犹豫松开剑柄,顺势凌空翻转一圈稳稳落在地面。 守心剑被强悍内劲携裹着极速旋转,落下瞬间又被翩然掠过的身影重新握于掌心。 停顿不足一息,段星执这边已再出杀招。师父教过他的核心剑术化繁为简,以实用至上,一旦刻意收敛起正面对敌时的气势,一招一式尽显朴素杀机。 虽说大多时候他不大喜欢用剑杀人。更确切地说,他不喜欢杀人,是以大多时候更爱用扇子。 守心剑的速度过快且招招致命,彻底陷入被动的人一时间只能全神贯注以守为上。 他还真是头一回应对这样的用剑者,诡谲多变的缥缈身法搭配简朴至极的索命剑招,让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锵!」 清脆相击声响起,绯离精准截住剑身,双刃再次一触即分。待他收回身后的绯离回头望去,那边已空无一人。 第263页 颓败破旧的山庄很快再次陷入安静。 这种仿若猫戏老鼠般的交手终于激起了他一丝火气:「你这打法藏头露尾的,不像剑客,倒像个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刺客。」 「只要能胜,你管我?」 清冽带笑的嗓音自他右侧一座五米高的石塔上传来,段星执姿态懒散抱臂看着下方,眼底却没什么真切笑意。 「我如何用剑,旁人还没资格评判。」 竹公子回眸望去,石塔上的身影已经再次消失。下一刻,身后响起枯叶摩擦的异动。 绯离当空掷出,他面无表情丢弃那柄本就用得不大顺手的横刀,眨眼抬手曲指成爪面向来人。 但眼前只有铺天盖地的枯叶。 若有似无的隐秘杀意完美掩藏在四面八方被剑势带起的枯叶幕中。他唇边浮起一丝冷厉微笑,不躲不避站在其中,任叶落瞬间那尖锐剑锋从后方牢牢刺上后背。 但也只是略微下陷,身体仿若修习过金刚不坏之功,以守心剑的锋利程度竟难以破防。 竹公子笑:「怎么不刺进来,没力气?」 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反手死死抓住长剑重重一扭,段星执顿时失去平衡,落地勉力站稳时,对方另一手已成爪状死死压在心口。 无数枯叶顷刻被人周身气劲卷碎为齑粉,入眼是泛着诡异暗芒的瞳孔。神引逆诀。 秋沂城早在竹筒中记载过这一吸夺旁人内力的邪功,他多番试探防备的也正是此招。 不过...他平静低头看了眼重重压在心口处的手。由于事先防备的缘故,始终运功护住心脉,这招竟连他的防都破不了。如今看来,这心法也没传闻中那么神乎。 只是才握住对方手腕准备打断,就见人勐然收手后退数步。 竹公子低头看着被反噬力压得乌青的手掌,抬眸不敢置信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没有破绽?」 普通习武者通过内修外练,可将身前十四处致命穴道牢牢护住。 所谓强者,也不过是将此十四处命穴修炼至常人轻易不可摧。但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才能将其部分修至臻化圆满,总有其他能轻易攻破的薄弱处,这薄弱处便所谓破绽。 只要有任何一处破绽,便能成为神引逆诀心法下的养分。 这人看起来二十余岁出头,竟能完美阻下他的发功。一名习武者若身无破绽,可称天下无敌。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段星执勾唇一笑,持剑上前,干净如新的银丝缎面白靴从容不迫踩过枯叶,「不是想光明正大领教我的剑术么?来。」 若说先前倚仗鬼魅身法隐于暗处伺机而动,剑招像是暗夜飘影难以捉摸,令人防不胜防。 如今一人一剑缓缓提步走来,白衣随风摆动,点漆墨瞳映刻着与剑刃如出一辙的寒凉。 整个山庄尚有意识的人几乎本能看向空地中心,一时间甚至分不清更为绚烂夺目的究竟是那柄在人手中显得异常华丽的剑,还是那张始终平和低眸过分绝艷的脸。 段星执眼神毫无波澜看向正对面,手腕微抬,无形威压之下有一瞬间仿佛天地静止。 再度出手时,剑势便如苍穹之下赤日虹光,剑锋过处气流激盪。 锋芒毕露,势不可挡。- 几番交手下来身形狼狈滚落在地的人重新抬头,身后是墙虽无退路,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狂热:「如此百毒不侵毫无破绽的武学圣体...实在极品。」段星执:? 天道伪身至臻圆满,确实克极这类吸食邪功。但他什么时候百毒不侵了? 能量石好些天才能给他解一次毒。 他轻轻蹙眉,还没等说话,便见对方似有逃窜之意。 「想跑?」 他先前那捉弄般的刺客型打法,一是顾忌这没见过的心法,其二便是在试探对方的破绽。 眼下十四道命穴已一一试过十三道,那便只剩最后一处。 他目光轻轻锁住人胸下鸩尾穴,再次毫不犹豫提剑。 对方反应奇快,就地一滚避开剑势。 太过专注眼前的敌人,他一时间没能注意到一名毫不起眼的恕雪台成员漠然暼了一眼场上局势,而后鬼祟靠近石柱旁静心调息的人。 兜帽下的白髮若隐若现。 竹公子重新滚落在地,守心剑锋再次指向唯一的破绽。满以为终于能结束战局,就见对方勐地往左侧一抓,长剑生生停下。 眼前是熟悉的墨绿瞳孔。 竹公子死死压着抓来的人颈间,见稳稳停在身前毫釐之间的剑,忍不住快意笑道:「动手啊,你杀了我,他也活不了。」 段星执:「......」 顾寒楼脸色苍白缓缓摇头:「抱歉...不必管我。」 那名偷袭者武功路数实在诡异,他不仅没能干脆利落将其解决,缠斗间反倒不知不觉被引入了这边的战局。 对方虽也杀不了他,但在不断干扰下,背对之时让竹公子有了将他抓做人质的可乘之机。 段星执迅速扫视过一眼场中站着的不少恕雪台成员和或多或少负伤的鹭印残部以及彻底昏迷的秋沂城,眉心微蹙,仍是干脆利落收了剑:「放了他,我放你走。」 他也终于留意到那名一直不太起眼的白髮人,脸庞隐在兜帽下,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和秋沂城间转动。 「阁下倒是重情重义,还真是不枉他们对你一片痴心。」 第264页 后半句话几乎自齿缝一字一顿迸出,阴毒视线飞速掠过石柱旁昏迷不醒的秋沂城:「老夫凭什么相信放人之后,你不会出尔反尔?这里可没人是你的对手。」 顾寒楼艰难喘着气,竭力摇了摇头:「不必顾及属下,主子尽管动手,绝不能放他走。」 齐鸦阁与恕雪台亦是多年的死对头,竹公子这人的易容术他自然有所了解。 意味着错过这次机会,日后除非对方主动暴露,再想确认其真正身份难于登天。 可经今日一战,双方实力瞭然于心。无论是恕雪台还是竹公子本人,势必不会再同他们正面交手。 段星执神色微凝,目光静静停在精准压在颈上命脉的手指片刻。 顾寒楼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清楚。 竹公子不是他的对手,但也没那么容易当场殒命。饶是他出剑速度再快,也绝无可能在这样近的距离将人救回。 更何况还有一柄暗剑悬于秋沂城头顶,对方手中的人质实际是两名。 要么放他们走换得两人生机,要么同归于尽,哪种结果于他有利不言而喻。 为帝十载,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抉择。为顾全大局牺牲者不在少数,往往加官进爵,风光大葬足以。 太傅多年的悉心教导明明早就给了他答案。 偏偏此时此刻,他生出了迟疑。 第152章 握住剑柄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场上氛围凝滞至极。 段星执垂眸沉思片刻,倏然抬手一挥。守心剑直直插入右侧石塔,大半个剑身几乎没入石壁。 精緻眉眼依旧不带半点情绪,负手后退一步冷淡开口:「放了他。」 他到底还是决定遵从心中意愿。 既然能打败这人一次,便有第二次。而且两人本就是费心思救过的人...他不想让他们死在这里。 「哈?」明明得偿所愿,竹公子仍是古怪望了过来,并不急着逃走,反倒是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宁可弃剑,也要保他们的命吗?看来老夫的判断有误...竟是低估了一些人的分量。」 段星执无端有些心烦意乱,冷冷抬眸:「趁我没改变选择前,滚。」 「当然要走,不过...」 似是有恃无恐,竹公子不退反进,不紧不慢押着人上前一步。 段星执目光森然,负于身后的手不动声色并指为剑做足防备姿态。 顾寒楼只觉得胸前一痛穴脉被封,勐地被人推了出去。 「看在阁下如此情深义重的份上,老夫送你们一份大礼,哈哈哈。」 同一时刻,一枚拇指大的圆球极速掷出。段星执下意识打出一道气劲,剎那间,圆球炸裂,带起漫天白尘,模煳所有人的视线。 他接住砸来怀中的人,毫不犹豫屏息,但仍不可避免地吸入好些粉末。 待到视线清晰时,眼前已没了恕雪台的人。 见到呆呆莹绿色的能量石中并未出现乌黑的物质,这才略微放下心来。这些人手段下作,无所不用其极,幸好这些粉末不是毒。 不过虽然不知竹公子为何认定他百毒不侵,但似乎也是件好事,至少会干脆歇了以此毒针对他的心思。 他迅速替怀中人解穴,顾寒楼这边刚得自由,当即便准备跪下认错:「属下...」 段星执微微抿唇,并不看人,毫不犹豫越过人打断道:「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不必多言亦无需自责。时候不早了,先回客栈。」 即便这选择,根本不符他一贯以来大局为重的行事作风。 徒留站在原地的人看着态度比之平常更为冷淡的人走远,静静敛起心间复杂心绪。 今日之责在他,只是事已成定局,空陷歉疚也无用,唯有设法从其他途径补救。 而且...他确实没想过他们的命在人心中有这等重量。 对方弃剑的瞬间,纵然脑中浮起千般思绪,也压不住心间泛起的隐秘欢喜。- 一行人很快回到客栈,这会儿才刚过午后。 段星执独自坐在房间,有一搭没一搭咬着盘中糕点。因着竹公子之事,他想一个人清静会儿,索性屏退了所有人。 竹公子一死,明明许多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他说不清在庄子时做出的选择是对是错,只是当下那一刻,他的确做不到心如止水看着两人死在眼前。 总之落子无悔。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嘆响起,他敛起散乱心绪决定不再给自己徒生烦恼,毫无防备将水饮下正准备去隔壁寻人一道商议龙骨图之事,动作蓦然一顿。 ...那水,有问题?- 顾寒楼站在走廊边,沉默维持着敲门的动作。他刚处理好了伤口,这才过来请示想再去地牢探探。 只是好一会儿,屋中都无人应答。 他们才回来没多久,怎会眨眼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客栈?不过他行事本就无需向他们报备,或许当真出门了...顾寒楼收回手,又在门边呆站许久,刚准备离开,蓦然察觉门内细微的衣料摩擦动静。 转身的动作当即停下,再次敲了敲门。 既然人在,为何不理他。 哪怕此时心情不快,在他这般打扰下,至少也该出言让他滚。 如此异常,实在让人有些担心。 许久,他看向依旧紧闭的房门,迟疑片刻,毫不犹豫推开。 第265页 「冒犯了。」 屋中香艷至极的画面让他瞬息愣在原地,下意识将门关紧。 见人擅自闯入,段星执也不见什么气性,只懒洋洋投来一眼,自顾转了个身沉迷指尖带来的快意中。 门外的人是顾寒楼...他本就没觉得能瞒住对方。 只是衣衫半褪,后背大片裸露的肌肤依旧白得晃眼。 「属下是担心您...」 「要么滚...要么过来...」 低哑含欲的嗓音一出口,他便明白为何在门外时迟迟不出声。 一旦说话,这异状根本瞒不住任何人。 他才走到床边,冷不丁被人拽着衣襟压在床榻,耳畔清浅微凉的吐息声不復,取而代之的是不寻常的灼热。 「你回来之后...可有喝过水?」 上方清透的黑瞳此时布满了朦胧的水雾,宛若诱使人彻底坠入的漩涡。唇上沾着的不知是水渍还是什么...泛着莹润浸透般的红。 比之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深渊如此...不知多少人甘愿万劫不復。 顾寒楼愣愣凝视眼前艷丽画面好一会儿,闻言回神迅速摇头:「...水有问题?」 「不是...应该是那粉末,不能碰水。」段星执闭了闭眼,低声喃喃,「还是被摆了一道。」 他就猜到所谓的大礼没那么简单...但当务之急显然不是研究那粉末成分,看着眼前略显难受的表情,顾寒楼不动声色咽了口水,垂眸试探性碰上人手背。 「我帮你...」 「嗯...」 有旁人参与显然比亲自动手刺激得多,段星执下意识咬住下唇阻止声音泄露,但很快被人从善如流吻住。 「别咬自己...」 许是药物作用的缘故,平素冷淡惯了的人也不自觉主动许多,微微眯着眼,抬手压住他后脑。 像是得到莫大的许可,宽大手掌很快覆在盈盈一握的腰腹间,本就不整的衣衫转眼变得更加凌乱。 正是白日光线盛极,他轻而易举将怀中人微弱的表情变化一点点尽收眼底。- 「下来...」 段星执回眸看向门口方向,蓦然低声道。 床上所有饰物虽被人置换一新,但所用木框架终究是原有的旧物。他早领教过...实在不太经得起两人折腾。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间点,屋中但凡有些不寻常动静,整间客栈都能听清。 这客栈老旧,多年未经修葺,隔音自然谈不上多好。 他于此事虽不至于拘谨古板到耻于面对谈之色变,但也没有张扬到这个地步的习惯...虽未明言,顾寒楼无端从那双略显迷离的双眸中窥出了几分心思,依言将人从床上拉起,一个转身压在冰凉的灰墙上。 毕竟从开始到现在...怀中人都安静得过分。即便偶有承受不住,也只有极压抑的几声呜咽。......左右继续下去两人都难以尽兴,药性还不知各种程度可解。 顾寒楼深深吸了几口气,目光蓦然看向窗外,某个想法倏然划过脑海。 「星执...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嗯?」 段星执勉力用着残存的意识分辨出这话的意思,抬眸迷茫望着人片刻,最后还是用鼻音低低应了声。 去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也好。- 顾寒楼甚至没心思好好替人整理过于凌乱的外衫,只随意披上件宽大厚实的黑袍,很快将人整个揽入怀中跳窗离开。 骏马载着两人向不知名方向绝尘而去。 外头的风声略微让被药性烧得凌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段星执安安静静靠在人怀中,双目半阖哑声开口:「去哪儿?」 「我们赶来抚镇时,途径过一个偏僻的深谷,那里很安静。」 顾寒楼偏头挨着人蹭了蹭,将本就凌乱的额角鬓髮弄得更加散乱。......段星执从来不是什么委屈自己的人,不到半刻钟便循着身体本能偏过头,试图离身后的人更近。 仿佛早有预料,在人回头的瞬间,顾寒楼从善如流低下头,将人压在怀中亲吻。 他很想将脑中所有念头付诸实践,想到难以自控。 顾寒楼不动声色将怀中人换了个方向,形成面对拥抱的姿势。......纵然四周无人,他仍是在进入瞬间低头吻了上去牢牢堵住所有惊叫声。 在空无一人的郊野中,连花鸟虫鱼他也不欲与之分享。 所有美妙的东西,都应该被锁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中,只让他一人独享。 不过阴暗的念头也只是短暂划过脑海,他只是想想罢了。 能让翱翔于九天的凤鸟短暂做一刻掌中肆意亵玩的灵雀,他已心甘情愿奉上所有。......马儿在坏心地驱使下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刻意踏上了更加崎岖的土道。...... 「...抱歉...」 平素在高位呆久了,或许早已经习惯了众人的臣服顺从,根本想不到纵容觊觎者肆意妄为是件多可怕的后果。 哪怕只有一刻。 机会一旦给予出来,只需站在哪儿,便已让人想做尽过分的念头。-...... 「...那我克制一点...」 喉结微滚,顾寒楼利落翻身下马,嘴上虽这么说,动作却是不见半点缓和。......顾寒楼目露歉意亲了亲鼻尖,很快将这会儿因腿软不太站得稳的人横打抱起:「这山谷深处有水源,我带你过去。」- 发冠被彻底摘下,墨色长髮铺散在水边,衬得肩头更显白皙细腻。......段星执闭着眼,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来。 第266页 「这古怪药粉遇水发作,当时被药粉打中的人不止你一个...所以我...」 顾寒楼小心翼翼吻上人,歉声开口。 ...他好像是有那么点过分。 段星执无言闭了闭眼,偏过头不愿与那双隐含祈求之意的墨绿瞳孔对视。事已至此,他到底不可能现在干脆抽身离开。 良久,他回过头来,一个清浅的吻重新落在人唇上。 这纵容信号几乎让人喜不自胜。- 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已天色大亮。 他不知何时被人带回了客栈,到最后已然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是刚下床起身,便察觉腰股间有些难以言喻的酸胀。若非眼疾手快扶住床架,险些因腿软直接跌去地上。 【作者有话说】 也就浅删了个一千多字吧...沉默 第153章 门外适时响起敲门声。 「进来。」 见到熟悉的人影,他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关系乍然过界,相处起来多少有些不自在。 若是在大干,性情样貌皆合意者他倒不介意给个名分。可这是个他註定要离开的世界。 他给不了任何承诺。 索性在人开口前移开视线,先一步冷淡道:「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昨日事出有因,不必放在心上。」 「可...」顾寒楼轻声喃喃,一句话噙在齿间良久,很快垂头掩下眸中黯色,化做拱手一拜,「属下遵命。」 好在他来时就设想过这一幕,不是被勒令彻底远离这一最坏结果,他甚至忍不住松了口气。 凤鸟翔于九天,能得片刻垂怜已是三生有幸,他不该也不能奢求更多。 见人异常识趣,段星执略微放下心来。否则纠缠不休那才叫人头疼。 「找我何事?」 「暂无要事,」 顾寒楼轻轻摇头,看向一旁的架子,「察觉屋中有动静,过来看看。既然醒了,我替您更衣。」 段星执:「...我自己来,你下去吧。」 他一时半会不是很想让别人碰他。 只是刚想取下外衫,蓦然被轻柔按在腰侧。 「可有哪儿不适?」 耳畔微不可察响起一声轻哼。 顾寒楼眼神明灭,从善如流接住踉跄倒来怀中的人,顺势横打抱起放回床上。 段星执:「......」 「我好像说过...」 「属下未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但...身体为重。」顾寒楼坐在床边替人揉了揉腰,随即取出一小瓶药低声道,「只是上药,不会越矩。」 他是不敢贪求更多,但没人能控制得住尝试离人更近些。 对方的手法倒是不赖,短短一会儿功夫舒服不少。段星执倚在床边琢磨片刻,干脆翻了个身闭目养神。 「快点。」 归根结底是两厢情愿的事,始终讳莫如深倒显得他耿耿于怀,倒不如坦然些对待。 雪白的丝绸内衫被褪下大半,再次见到那些印在白皙肤色上细密的红痕和腰间隐约的青色,他仍是不由自主呆看了许久。 像是浑然天成的无暇美玉上刻上了独属于他的标识,他甚至能清晰回忆起烙下每道标识时的心境和画面。 「昨日...有弄疼吗?」 才决定坦然放任的人冷不丁听着这么一问,无言睁开眼。 虽说昨日一遭几乎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但顾寒楼从始至终都异常温柔照顾着他的感受。除了过于刺激,他没察觉太多不适。 但不代表他愿意大大方方亲口阐述些有的没的。 「不疼,闭嘴,好好上你的药。」 在床上早习惯了旁人无微不至的伺候,若不经允许弄得他难受至极。无论是谁,都活不到现在。 顾寒楼看着将头埋在臂弯间的人闷闷出声,目光触及长发下若隐若现的绯红耳垂。微愣片刻,忍不住无声轻笑,自顾安静上药。 他也没什么经验,幸好临场应变的学习能力不赖,没给人留下太糟糕的印象就好。- 翌日大早,段星执神清气爽踏出门,一眼看到不知何时蹲守在门口的应北鹤。 「主子。」 他随手将人拉起:「你伤好了?」 「嗯。」 看着人笃定点头,段星执无声一笑,毫不犹豫抓过手腕。 这小子怕不是能动就当做伤好了。 「脉象细弱,气血亏损,这叫好了?再回去躺两天,鹭印的人在这儿,有任务一时半会用不着你。」 少年仍旧木头般站在原地,直勾勾望着他。 「我...」 半晌,离他不到半步的人忽的握住他手腕,停顿片刻,见他并无抗拒之意便再次上前重重抱住。段星执迟疑片刻,还是没将人推开,侧目扔出个疑惑眼神。 「怎么了?」 耳畔有闷闷声音传来:「属下办事不力,还需主子相救,请主子责罚。」 段星执失笑:「你一大早就是为这个跑来?」 而且请罪就请罪...非要抱着他是干什么。 应北鹤摇摇头,很快将他放开:「不完全是,是我想见您。」 那张以内力铺开的暗器网太密太快,他还以为必死无疑...但比起死亡临头的恐惧,那一瞬间,似乎再也见不到人的遗憾更胜一筹。 是以意识恢復之初便毫不犹豫跑了过来。 他太想见到他了。 第267页 段星执迎着眼前异常坦然诚挚的目光,神色微顿:「你...」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的不清不楚。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朦胧暧昧,眼下这一刻感觉尤甚。 也不知对方是不是生出了什么错觉。 「见到了,然后呢?」 应北鹤低头思索半晌:「继续跟着。」 段星执停顿片刻,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语气倏然淡下:「伤都没好来跟着我干什么?」 「想跟着...就来了。」 撞上眼前毫无波澜的眸光,应北鹤轻轻眨了眨眼,忽而愣住。 他很少深究自己的想法,只是始终顺心而为。 从见到对方的第一眼起,他好像就有些移不开目光。 天雍台二度见面时与任务相悖,但他想让人如愿以偿,索性便放弃任务。正好得到契机脱离齐鸦阁,想留在人身边,他便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想将人拥入怀中,他便大大方方祈求。如今重伤初愈想见人,他便迫不及待跑了过来。 他习惯了听命行事,但主子鲜少给他下令。无人指引,他只好听从自己的本心。 但从未想过本心为何驱使他如此。 「你这伤势跟着,再遇险境究竟你当护卫还是我当?用得着你的时候自会唤你,先回去养你的伤。」 段星执懒懒暼人一眼,正转身准备下楼,然而身后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喃喃蓦然让他动作凝住。 「因为喜欢您,所以才会想寸步不离跟着。」 段星执回眸看着一副恍然大悟模样抬头直直同他对视的人,眼中依旧没什么情绪。 他静默许久,微微蹙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属下只是...」一想到,便脱口而出。 段星执干脆折返回来,站在人跟前冷淡打断:「你当真明白什么是喜欢?」 应北鹤被训练得太好,好到迄今为止身上所展示出的特质,更像一柄不通世事毫无感情的利刃。 他仍觉得,所谓爱慕之情或许只是前几日一念之差下的意乱情迷生出的错觉,也最好只是如此。 应北鹤犹豫片刻,坦然抬眸:「属下确实不太明白。」 他这些年从未喜欢过别的什么...一时间不敢信誓旦旦。也只是突然间才想到唯有对喜爱的东西,方能如此心心念念记挂着。 想时时刻刻见面拥抱亲吻...甚至于奢求更多。 但这样的情愫,于主僕间已是十分僭越。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也没什么后悔之意。 本就喜欢,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 段星执冷哼一声:「不懂还敢妄言?花言巧语阿谀奉承,足以定你魅上之罪。」 应北鹤抿唇不语,试探着抬手轻轻抚平眼前蹙起的眉心,末了退后半步取出腰间白刃双手托举跪在地上认真道:「若刚才的话惹您不快,任凭主子处置。」 段星执倚着墙随手一拨,眨眼握住刀柄,刀刃对下不轻不重抵在人颈间:「就算现在杀了你也行?」 应北鹤一愣,毫不犹豫低头:「是。」 段星执无言摇摇头,把玩着武器淡淡勾唇:「当真甘愿就这样死在我手中啊。」 为这理由赴死,可称得上荒诞了。 「......」 他当然不想死,死后便什么也见不到了...但他的命本就属于主子,无论何种理由想要他的命,他都当恭敬奉上。 何况还是死在喜欢的人手中,比起枉死在未知的任务中,这结果...只让人甘之如饴。 见人低头沉默不语,段星执缓缓俯下身,短刀避开刃面顺着前胸一点点划下,凑近人耳边的瞬间察觉对方骤然紊乱的唿吸,忍不住短促轻笑了声:「身为近侍,你的确当为我而死。但如若是情人...你该为了我不计代价活下去。」 说完,也不管人究竟听没听懂,随手将刀归鞘转身下楼:「行了,回去好好养几日伤,顺便想清楚你那所谓的喜欢,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徒留站在门边的人呆愣看着消失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抱住刚才被人把玩过的短刀凑来鼻尖嗅了嗅。 还有隐约的梅香。 而且...他总觉得主子刚才靠近说话的姿态,无端引诱着人揽入怀中。 幸好他克制住了。- 顾寒楼风尘僕僕从客栈外踏入。 段星执自桌旁抬头:「人呢?」 「他逃回了井下地宫,里面的地形太过复杂,属下没能抓到他。」 他们谈及的是秋子鸾,因着伤势最轻昨夜便醒了。只是刺杀秋沂城无果后,便连夜逃出了客栈。 「没事,不怪你。」 那地宫他也见识过,要不是呆呆指路,他也能顷刻迷失。 段星执抿了口茶,示意人坐过来,指尖随手点了点茶水在桌面描画:「传信申落繁,让她派几队人马分别去这几个地方盯着。」 【作者有话说】 随便叨叨一下,应北鹤武力值设定是星星之下第一人,不过全程半血打架所以一打一个输,小秋比应差点,跟顾谢差不多,萧没被废前也不弱。不过六攻只有应北鹤打得过反派最强,其他人一直从小被针对往死里压制才显得废废的。 正攻没有弱鸡,我不写废物攻...。 第154章 「这是龙骨图指引之地?」 「嗯。」 第268页 一共七张龙骨图,岷州鼠窟,苣州地宫,浦阳城鱼戏池他都已见识过。另外四处分别在云环镇、宝色镇、伽若山和祭宁原附近。 意外的是同在浦阳城的巨象阵盘并不在七图之列。 而宝色镇正是钟家长辈失踪之处,结合试图坑害叶家的鼠窟和引诱钟自雅等人派兵前往的云环镇线索,竹公子恐怕不单单以流民炼兽,甚至还在放出诱饵,利用这几座兽窟将聚成一定气候的势力引去其中瓦解。 这样一来,各方势力永远只能相互制衡争斗,绝无机会取得优势统一乱局。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他初来乍到时,钟家明明看似在局中,许多行事却格格不入的原因。 想必是钟家长辈被引了出去送命,竹公子满以为剩下的人该安分一阵子,没想到钟自雅这些后辈还会选择与陈家联手试图篡位。 虽然萧玄霁的皇位不过是个空架子,但若真让钟自雅成功篡了过去,朝中许多悖反人伦的政策怕是就由不得恕雪台做主了。 毕竟钟自雅钟自穹这两兄妹,应只是单纯想夺位平叛,不至于那般丧尽天良。 放出的诱饵都是这些势力当下最紧迫想得之物,天鹰骑和叶家都想要绯石武库扩充军备不难理解。 就是不知钟家那些长辈是用什么理由被引了出去,竟连半点风声都不愿同自家后辈透露。 不过不论什么藉口,眼下都已不重要。数月杳无音信,钟家那些人怕是早就遭了难。 如今最紧要的,是确认剩下这四处地方究竟饲餵着什么,恕雪台又想将什么人引过去。若是如岷州鼠窟一般,一旦被放出便成灾患,他必须先一步阻止开启。 「地宫那边有继续派人盯着吗?」 顾寒楼轻轻点头:「一直有人在,我刚才追踪秋子鸾时入地宫也找到些线索,那里面似乎饲餵了大量毒虫。」 段星执抬眸:「毒虫?」 「蝎子、蜈蚣、蜘蛛,个头皆有成年男子臂粗。」他眉心蹙得更深。 整个苣州因受灾地旷人稀,那庄子附近也荒凉得很,若是被直接放出来,影响自然比不上岷州的毒鼠。 但若是将人群聚过去再开启地宫,后果不堪设想。 恕雪台旨在平衡各方势力让彼此相互厮杀不休,整个苣州饿殍遍野,纵然有想组织起义者,面对庞大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灾民也束手无策。 是以这地方数年受灾,从未形成过一定规模的叛乱。而且这片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尸体,竹公子也用不着费劲将人引去地宫饲兽。 难怪会将苣州作为根据地。 不过秋沂城叛变又被他救了回来后,那地宫恐怕不久便会弃之不用了。 也不知竹公子下一步打算如何。 还有那天衣无缝的易容术...谁也不知道身边人什么时候就被取而代之。 虽然暂且不明动向,但以目前情势来看,竹公子一定会伺机对岷州动手。 否则让岷州安安分分发展下去,有朝一日定能打破天下制衡僵局,绝非恕雪台乐见。 段星执点了点额角,看向顾寒楼:「此行知会申落繁,你亲自去一趟。且先不必回来,替我看好岷州。」 顾寒楼一顿,瞭然点头:「主子担心竹公子偷天换日?」 「嗯。」 齐鸦阁与恕雪台也算交锋多年的老对手,派顾寒楼过去协理应对再适合不过。至于他,还需在苣州留一段时间。 「遵命。」顾寒楼抬眸看着眼前人良久,低下头轻声道,「属下即刻出发。」 「等等,」见人起身,段星执一把拉回跟前,「今日一别,再见时可就不知你还是不是你了。」 「主子的意思是...?」 段星执凑近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如今放虎归山,他只能对身边人更有所防备。 「遵命...」 顾寒楼低眸恋恋不捨望了眼神情冷凝的人,转身向外走去,神思忍不住发散。 耳语只是简单提醒他再见之时先自证身份,也不知道能不能如他所想般那样...尚未分别,他竟然已有些期待重逢。- 顾寒楼走后没一会儿,一名黑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年人从楼上跑了下来,正是负责医治的大夫。 因着头一回直接同他回话,举止很是怯懦。从人磕磕绊绊的叙述中,他大致听懂秋沂城如今的状态似乎异常危急。 「我上去看看。」- 刚踏入房间,便能嗅到浓重的血气。 他看着满地乌黑血迹和床上气息极弱的人,轻轻皱眉看向旁边守着的另一名姑娘:「现在如何了?」 「他身上有太多种没见过的毒...我实在解不开...」 「而且他的内伤太重了,内力溃散护不住心脉,最多一日恐怕就...」 「我们已经尽力...」 段星执长长嘆了口气,扶住慌慌张张准备跪下认错的人:「起来吧,无需害怕。」 将人带回客栈时他就心知肚明对方伤势,生生拖到现在,鹭印的两位医者显然已尽全力。 又是在抚镇这种荒凉地方,眼下纵有神药现世,再去找也来不及了。 段星执站在床边静静凝视唿吸声愈发轻弱的人,半晌,忽的出声:「有没有办法让他清醒过来?」 「清醒?」 女子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们有一种药倒是有机会让他醒来,但这样的伤势,若是用上那剂勐药,他恐怕连一刻钟都活不了。而且那药...副作用也极大。」 第269页 「既然已经无力回天,醒着一刻钟和昏睡中度过一日,不如选前者赌一把。」段星执看着秋沂城沉吟半晌,淡淡出声,「给他用药。」 「是。」 他眼下也只能赌秋沂城还有一丝求生之念。- 房间很快重新陷入安静,段星执倚在床边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人。险些都要以为给人服下的重药已经直接断送最后一点生机时,床上的人终于缓慢睁眼。 「醒了?」 「星执...」 「你感觉如何?」 秋沂城微微偏头看向虚无的黑暗,闻言低低应了声:「还好。」 他实际已经什么疼痛都察觉不到了,除了寒冷。 像是独自躺在一望无际的冰窟中,浑身麻木湿冷。 他心知肚明大限将至。 「你让他们给我用了沸血散么?」 「嗯...你知道这药?」 秋沂城轻不可闻笑了声:「当然知道...那本就是我研制出来的。」 他曾服用过的那枚红药丸,实际就是经沸血散改进后的东西。 如今濒死之际将他强行唤醒,想来是还有想问之事。 「既然...」 「给我...」 段星执一愣:「什么?」 「纸笔...赈灾粮就是由恕雪台所截,他最爱这么干...咳咳...」 抛下一丝希望,又亲自赠予绝望。如此反覆...而后快意欣赏众生如蝼蚁般被玩弄于股掌的表情。 「...如今被送去了一处山谷中藏着,我试着将路线画出来...」 但他如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尽力而为。 「只是我也不知他劫粮之后意欲何为...」 没人清楚竹公子下一步动向,即便他们这类称得上心腹的下属,也往往是临时才收到消息。 看着勉力撑坐起身一边絮絮叨叨告知路线,一边不住咳血的人,段星执静默良久:「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事才给你用沸血散?」 如此冷血无情不择手段,拿剩余的命数换来短短一刻钟迴光返照,只为获得一份情报。 秋沂城看向声音方向,迟缓偏了偏头:「除了这个,你还想问什么吗?但我知道的情报已经全放在竹筒中了...咳...咳咳...竹公子生性多疑,即便是我,他也不容许窥探太多...抱歉...帮不上什么忙...」 他只能想到自己还有这点用处了...要是知道得多些就好了,或许能让人之后的路走得更平坦些。 可竹公子太敏锐了,行事更是神出鬼没。整整十年,甚至都不曾在他们面前现过真容。 段星执站在床边看着眼前人自责低下头,忍不住轻嘆了口气,心绪莫名有些复杂难言。 明知将死,心心念念记挂着的竟是这些。 时间不多,他不欲再耽搁,直截了当开口:「我记得你说过,除了摄魂,只要还有一口气,你都能救回来。我让他们给你用沸血散,是想让你自救。」 「让我...自救...?」 秋沂城下意识摊开掌心,低头看着眼前的黑暗呆了会儿,很快瑟缩回角落摇头轻声喃喃。 「我救不了...谁也救不了。」 他走错了路,早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不用悄无声息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而后曝尸荒野,被带回人身边甚至或许还会被好好地安葬,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 就当他是个畏罪自尽的胆小鬼,他不想再日復一日地活在梦魇中了。 无论是头顶漫天遍野日夜哀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无尽冤魂,还是那只永远只在虚幻中朝他伸出的手。 「我早就该死了...死在当年那场屠城中。」 蜷缩着不住发抖的人将头埋进臂弯。 「你...果然是他。」 段星执神色微怔,想起当年那个被他不得已放弃的少年。早在见到那双异常的灰瞳时,他就猜测过会不会是同一人。 只是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询问。 「...是我。」 「抱歉,当年...」段星执一顿,还是没解释太多,许多话终是化作一声轻嘆,「没有不想救你。」 他也没想到一念之差,能让人饱受整整十年凌虐。 「所以当年只带走凡箐,不是因为讨厌我...」 「自然不是,当时...我只能救走一个。」 秋沂城抬起头来,目光空茫,脸上浮起一丝如雾般轻渺的浅淡笑意,摇摇头道:「我不怪你。」 早在陪他一同漫步江岸的那个午后,心间仅存的一丝怨就已经烟消云散。 他也不再执着当年二选一为何要放弃他,往事已定,多问无益,再怎么刨根究底也改不了结局。 萍水相逢,他没资格苛求一个过路人,更何况背后显而易见还有不得已这么做的理由。 是他命该如此。 「没关系的,我早就不怪你了...」 秋沂城自言自语般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不再开口,浑浑噩噩望着空气发呆。 到底是解不了自身的毒还是解不开心结。 他看着眼前失魂般的人,束手无策之际,蓦然想起井边那个轻若无物的吻。 「我知道恕雪台所为与你息息相关,想一死求得解脱。」 秋沂城偏了偏头,轻笑着呢喃:「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我早就该去死了。」 段星执看向眼前这双无神的眼睛,安静片刻,垂眸握住人手掌,清晰且缓慢开口:「那你能不能,为我活下去?」 第270页 第155章 秋沂城本能回握住掌下的手指,只是依旧眼神空洞呆坐着。 段星执站在床边,任由逐渐回神的人木偶般一点点抬头。 「你不想我死吗?」 「当然。」 秋沂城神情恍惚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起身小心翼翼靠了过来:「那我能...一直留下来吗?」 段星执沉默片刻,低眸轻轻应了声。 「好...我答应你...」 秋沂城仰起头很轻地笑了声,眼中悲喜难辨。 不问缘由,倾其所有,全他所想。 他会尽力活着,直到再次被放弃的那天。 环住腰间的力气缓慢加重,段星执平静回揽住人偏头看向窗外。 刚才的承诺于人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也说不清这做法究竟是对是错。 作为这个世界的过客,与此中人升出那么多交集已是意料之外。无论如何,待到乱局初定,他一定会离开。 直到现在,这念头仍未动摇过分毫。 他本不该以情为饵,引回心如死灰的人。 可眼前画面与记忆中那双死寂灰瞳不期然重叠,对视瞬间,他终究再次动了恻隐之心。- 临近半夜,秋沂城再次陷入昏迷,但这回唿吸已经变得平稳。 段星执负手站在窗边看着静谧夜空,良久,忽地轻声道:「呆呆,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呆呆趴在窗台不解回头:「为什么啊?星位图异象到现在都没恢復,要是星星不来,这个世界一定没救了。而且来了之后我们救了好多人,星星怎么还不开心?」 他望着还在百无聊赖甩尾巴的焦毛猫,幼猫形态的天生灵体眼中依旧只有纯粹的疑惑,根本难以理解独属于人的复杂情绪。 忍不住无声嘆气,一言不发重新望向沉沉夜色。 总觉得有些东西,快要超脱他的控制。- 又是个明媚天色,自从那日竹公子逃走后,恕雪台便销声匿迹,如今一切风平浪静。 「星执...」 「醒了?」 他从思绪中回过神,看向摸索着走来的人,转过身伸手扶了一把。 休养了两日的人已然能勉强下地走动,只是眼中积压的毒素未清,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今日觉得如何?」 「好许多了...」秋沂城沖人扬起个浅笑,一同站在窗边感受迎面的凉风。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试探着碰了碰身旁人指尖,见未得抗拒,这才缓慢与人交握。 段星执回眸暼去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继续看着窗外明媚春光,左手始终安分垂在身侧任人抓住。 秋沂城的伤势如今堪堪好了一分,应当不太适合受到什么刺激。 他既然选择以自身为引愈其创伤,平日相处时略微纵容一些过界举止也无妨。 只是这样绝非长久之计...秋沂城:「我腿伤好些了,今日带你去找那些被劫走的赈灾粮?再拖下去,东西恐会被全部转移走。」 段星执只好暂且敛起其余思绪道:「你好好养伤,不必亲赴,告诉我如何去就够了。」 「好...」 看在秋沂城伤重份上,他没急着向人确认粮草车的方位,跟着不闻不问安心歇了两天。 但两日清闲已是极限,确实不宜再耽搁下去。 段星执当即转身将纸铺在桌上,秋沂城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一点点向他口述山谷的路线。 屋中很是安静,只偶有笔墨拂过纸张的微响。秋沂城偏头看向身边,即便一片黑暗,脑中仍是不由自主勾勒出对方低头专心致志涂描的画面。 这样宁静祥和的时刻,他平生少有。好像每每呆在人身边时,都无端让人心安。 秋沂城顺着指引取过桌上墨条细细研磨,一时有些出神。 研墨作画,煮酒弄茶,平平淡淡不受世事纷扰。若是能日日如此就好了... 「你当真不是神仙吗?」 段星执笔尖一顿,刚想摇头,又想起对方这会儿看不见,索性一把抓起砚台旁趴着的呆呆:「不是,只是阴差阳错得了个...宝物。来伸手,接着。」秋沂城依言伸手,掌心很快传来半硬的毛质触感。 「...老鼠...?」 「不是老鼠,是呆呆!」 段星执看着被冷不丁的出声吓一跳,蹙起眉但仍旧稳稳托着呆呆的人,扬唇笑了笑:「它就是我说的那个宝物。」 「...一只会说话的老鼠...」 呆呆:「不是老鼠!!」 段星执轻笑出声:「它来歷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你叫它呆呆就行。」 秋沂城讷讷点头:「...呆呆,但它和你出现在十年前有什么关系?」 「你于佛理知多少?」 「略通一二。」 多年前为求心静,他曾去庙中呆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就好解释了,」段星执不紧不慢置笔看向门外,「北鹤,你也进来。」 门很快被推开一条缝,黑衣少年面无表情探出半个头:「属下在。」 段星执开门见山:「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佛教有云三千世界,这三千世界实际真切存于宇宙之中。而呆呆的能力,便是让我穿梭其间。」 秋沂城当即反应过来,不敢置信抬眸:「你的意思是...」 段星执散漫道:「没错,我不是此方世界的人。」 第271页 早在前日他就打算将这最大的秘密告知于两人,也算早早给出提醒,他不可能长久留下。 应北鹤愣愣望来一眼,随后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沂城仍有些呆滞,久久才回过神:「你...」 他继续道:「我虽是外界之人,但也并非神仙,只是三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一。无意间碰上呆呆,来这儿走了一趟。只是我界一年,此间十年。所以...你才能在十年前见到我。」 好整以暇等着两人消化这堪称荒诞的言论,看着渐干的墨迹,他一边折起一边起身准备出门,蓦然被人拽住衣袖:「那你...还会走吗? 明明那么多能问的问题...怎么最先问的非要是这个。 段星执静默片刻,淡淡应了声:「我会在这儿呆很久。」 他相信以两人的敏锐,不会这点意思都不明白。 屋中一时静极。 应北鹤:「那主子为何而来?」 「为这不堪世道而来。」 段星执接住跳回掌心的呆呆,站在门边回头看向异常安静的两人道:「还有什么要问的?」 仍旧无人说话。 他微不可察摇了摇头,刚转过身便听秋沂城起身缓缓将几个小金球递了过来,垂眸轻声开口:「虫蛊虽要不了竹公子的命,但也能让他头疼一会儿。」 应北鹤跟着出声:「主子要去找那批赈灾粮?」 两人心照不宣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看起来对他所言之事倒是接受良好,段星执接过金球,顿时放下心来:「嗯。」 应北鹤:「我和...」 「你给我在客栈好好呆着,伤好之前不准妄动。」段星执随口打断,不忘看一眼另一人,「你也是。」 「好...」 「...遵命。」 两人情绪俱有些萎靡不振,也幸好只是些许低迷。 段星执抿了抿唇,自顾将门带上转身离开。 他不喜欢不告而别,这事迟早会告知身边几位。无非是今日正好寻到契机,提早了一些而已。 他们有很长时间来慢慢接受并习惯这个既定的结果。- 「公子,有消息传开,被劫走的赈灾粮被藏在地宫里任人取用,已经有大量饥民往那边赶了。」 他刚下一楼,有人匆匆从外头跑来。 「何时传出的?」 「应该就是这两天,听说是恕雪台放出的消息,我们守在山庄附近的人昨夜发现了好多跑进地宫的灾民。」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段星执闭了闭眼。 以众人当下最渴求之物为饵,将其引入死地。 竹公子果然准备放弃这一据点,还不忘顺带让苣州所有苟延残喘的灾民陪葬。 「我们试图拦过,但那些人跟疯了一般...根本听不进去话。」 「饿极...能听得进去就怪了,何况消息还是由盛名在外的救世主传出来。既然已经有人过去,证明消息早散布开了,整个苣州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往地宫方向赶。」 就算那些人拿命试出了地宫的兇险,届时再想后退也晚了。 人已经被聚过来,筋疲力尽的饥民绝无可能是铺天盖地的毒虫对手。 若不加以阻止,爬满整个苣州甚至危及临近州府是迟早的事。 他怎么觉得竹公子这行径比起炼兽和所谓的试长生之药,更像是在单纯地拿人命取乐? 「公子,我们该怎么办?」 段星执沉吟片刻,蓦然回身坐回桌边取出纸笔,不多时将一封封好的密信递了过去:「即刻送去定安侯府。」 「是。」- 浦阳城,夜空星子漫天。 越翎章惯例独自呆在后山,面无表情靠着椅背远望府邸歌舞不休,热闹纷繁。 「侯爷,抚镇来信。」 「...抚镇?」走神的人慢吞吞回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即坐直身体,「给我。」 薄薄信纸上字骨分明,似乎写得匆忙,字迹颇有几分飘逸。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越翎章一目十行看完,忍不住嘀咕。 「那地方不是旱灾...怎么还有虫子?」 管事不明所以:「什么?」 「没什么,派人去一趟陈府。明日月色不错,邀陈老爷出来一道品茗赏月。」 「可陈府与我们一向...」 「不来就治他的罪,对了,找个机会将萧玄霁的王印偷出来,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记去他头上。」 「......是...老奴这就去。」 「等等,回来,还没完。」越翎章叫住人,「萧玄霁死了没?」 管事:「......」 「陛下暂且无恙。」 「命真硬,」越翎章咕哝一声,又道,「那些种子不是已有许多发了芽?让姬守镜将地里如今的长势情况连夜整理一份呈过来。谁送来的信,让他先在府里等着,将本侯的回信带回去。」 「是。」 管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间,越翎章重新懒洋洋靠了回去,眼中情绪渐淡。 许久,又忍不住取出那张只有寥寥数语的信纸逐字看了过去,垂眼喃喃自语。 「怎么都不问问我...」 「还有二百七十四天就能见面了。」 第156章 抚镇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人渐渐多了起来,个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 第272页 段星执站在台阶上,任由身边护卫干脆利落拔刀横在身前,这才让试图冲上前的众人歇了心思。 人流稀稀拉拉,但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轻嘆一声:「究竟该拿他们如何。」 「灾民非民,当弃。」 将大半张脸隐于兜帽下的少年憎恶瞥了长街陆陆续续经过的饥民,復又看向段星执,神色很快变得迟疑,语气别扭改口道:「您若想救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我们没那么多粮食...」 少主将眼前人所做之事都告诉了他们,纵然厌极大照人,但偶尔也有例外。 心知肚明两方恩怨,段星执也不太在意少年显而易见的恶意,只是合扇轻轻敲了敲人肩膀:「所以,随我去找粮。」- 被留在房间的两人隔着数米静立无言,直到秋沂城缓慢走向窗边开口打破沉寂:「你不想留下他吗?」 应北鹤这才回神,低着头喃喃:「我无权干预主子的决定。」 「所以真到那天,你准备眼睁睁看着他走?」 应北鹤抬头望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不喜欢这个人,自从出现起,就占据了主子太多的目光。 如果是试图策反的话,恐怕要失算了,主子的决定永远高于一切。 即便是要丢弃他。 秋沂城轻轻摇头,看向窗外淡淡道:「不必多心,只是好奇问问罢了。」 对于眼前这位极受信赖的少年,纵然艷羡,他也什么都不会做。 他们永远不会是一路人。 应北鹤平静盯着人,眼神毫无波澜转身:「我不在意他想做什么,更不会违背他的意愿,我只想做他手中的刀。」 秋沂城微倦怠闭上眼,扬唇无声笑了笑:「以身为刃护他至离开的那一刻么,但愿你能说到做到。 「用不着你说。」 耳边很快传来开门离去的动静,秋沂城头也不抬,缓慢将手探出窗外感受春日的暖意。 既为这不堪世道而来,他便穷尽毕生所学辅其平定天下。 就是这样舒适宜人的温度...以后兴许再也感受不到了。- 应北鹤习惯性自窗户跳回房间,只是这回没急着运功调息,低头呆站在原地。 独处时,一丝恐慌才后知后觉的漫上心头,远难以做到面对外人时的平静。 似乎无论他怎么做,被抛下都是註定的宿命...兴许一年、两年,长则三五年,他便再次孑然一身。 刀无主则封,鹤无主则丧。 他本想等人离开后干脆利落赴死,只是冷不丁想起不久前对方亲口说过的那句话。 如若有情...该为了他不计代价活下去。 应北鹤转头茫然看了眼背后空旷的墙面。 可他不明白当身后无人时,该为何而活。- 幽静山谷中,只有偶尔马儿嘶鸣声,无数粮车堆成一列,四面八方满地尸骨。 「公子,我们探过了,前方并无埋伏。」 段星执闻言微微蹙眉:「怎么可能?」 「也许是恕雪台还没来得及过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灾民过来了,当务之急是将这些粮带走并放出赈灾的消息,将那些人引离地宫。」 「这儿到地宫用不了半天,我给了他两天时间,不会来不及。」段星执轻轻摇头,「此中必定有诈。」 他不闻不问整整两天,其一是秋沂城伤势过重,几乎没多少清醒的时间。其二就是为了试探竹公子。 这样庞大的粮车,转移起来绝不可能不留痕迹。 若是恕雪台在苣州还有除地宫以外的其他据点,他或许可以根据粮车的踪迹追踪过去。 偏偏对方按兵不动。 「那您先前说想要赈灾...」 「灾民当然要救,但不是用这批粮食。」 对上身旁人疑惑的目光,段星执笑了笑,转身朝来时路走去边随口吩咐道:「你们五人守在这儿,有任何异状即刻回来禀报。阿银,阿褚,你们两随我去同心行一趟。」- 他前不久才来过的商行一如既往守备森严,大抵是二度到访的缘故,守卫这回态度缓和了许多。 「公子,又来买粮?」 段星执大大方方出示那张金色户贴:「嗯,还请你们的大管事出来一叙。」 「这...」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属下这就去通报管事,贵客稍等。」 段星执若有所思看着那张被恭恭敬敬递迴的户贴,蓦然开口问了一句:「那你刚才为何迟迟不动身?」 说起来,谢沐风在见到这张户贴的时候神色也有些不对劲。 「公子恕罪,属下绝非有意怠慢。」护卫挠挠头,勉力赔着笑,「只是在这偏僻地方呆久了消息不灵通,一时间不知道侯爷何时娶了正妻。」 段星执:「.......」 他说怎么见到这东西的人个个神色古怪。 「这小子...」 「您说什么?」 「没什么,去通报吧。」 虽说有些居心不良,但这重身份的确帮了他不少忙。不过是一个正妻的虚名,挂着于他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段星执坐在书案前,不紧不慢提笔书写着什么,头髮花白的管事不卑不亢站在屋中一拜:「这...可草民并未收到任何消息,恕难从命。且恕草民无礼,整个苣州的粮价如何您也不是不清楚,就算我等愿意最大让利卖给您,一个定安侯府就算倾尽家财,恐怕也供养不起这些灾民三日的。若是今日放了粮,届时拿不到侯府的银子,草民实在担不起这罪责。」 第273页 他早猜到这人的说辞,神色不变道:「我知阁下的顾虑,所以今日来,也并非想让同心行直接开仓放粮。在银子送过来前,无需提供半斗米。」 「那您是想...?」 「不知商会中的麦麸有多少?」 管事沉默一瞬:「那可是些畜生吃的东西。」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 在这地方呆久了,根本见怪不怪平静道:「一斤米能换十斤麦麸,这东西价格比米粮要低得多。若是只要麦麸的话...看在侯府的面子上,草民斗胆做个主,可以先将货备给您。不过苣州这地方的灾民近三十万,就算是用麦麸...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段星执心领神会道:「放心,你们大东家的信应该这几日就能传过来,届时我们再议。这麦麸自然也不是让你们长久供应,我只要五日的量。」 管事沉吟片刻:「好,草民这就去同其余几位管事商议,半日内,定将您要的东西备齐。」 「有劳。」- 待到管事离开,站在身后充当护卫的阿银百无聊赖转了转眼珠,最后定格在仍旧专心致志写着什么的人身上,忍不住偏了偏头:「公子,您怎么从进来就在写东西?我们不是来买粮的吗...」 段星执头也不抬继续疾书,阿褚被他叫出去散播抚镇同心行赈灾的消息去了。剩下的这人年岁轻,性格颇有些活泼。 「是来买粮,不过越翎章没那么快搞定陈老爷。陈府本家那边不发话,买粮之事谈不拢,没必要费神在这事上。」 「那您在忙什么?」少年歪了歪头,好奇道,「我能看吗?」 段星执笑了声:「当然能,于你们而言不算机密。」 他随手将手边微干的信纸移出一些道:「岷州抓住了几名景朝派来的密探,申落繁传信过来询问如何处置。顺带提了提那些种子,不过种下的时间太短,暂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一些定税之策,她初拟了让我看看可有需要完善之处。」 「岷州耕地实在太贫,但好在境内发现了好几座矿山,以此养兵足以,至于向民徵税不宜操之过急。」 官员罢免,降将处置,好些是他走前岷州一些还未处理完的琐事。 有些已有定论,申落繁也不忘传信一封述明。 同他平日处理政务没什么区别,甚至比起一国之务简单太多,是以回信起来得心应手。他边说余光蓦然瞥见蹲来身旁目光炯炯有神的少年,轻笑道:「感兴趣?」 「嗯,不过好多听不懂。」 有好学之心最为可贵,多解释几句也不费劲,索性沖人摆了摆手:「过来,我教你。」- 待到他们带着一车车麦麸回到客栈时已是黄昏,因着白日散出去的消息,不少人已经聚在了客栈周围。 见着一车车的食物,俱眼神放光围了上来。 「吃的!这真有吃的!」 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嗓子,昏暗天色下倏然涌出更多眼神凶戾的人头。 守在粮车旁的护卫冷不丁被挤攘上来的灾民撞得一个趔趄。 这些护卫俱是同心行一併配给他的,对此情形司空见惯。被冲撞的剎那,邻近护卫几乎本能拔刀噼砍,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冷冷出声:「好好排队,擅动着死!」 滚落在地的头颅和喷射的鲜血让隐有沸腾之势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段星执静静站在门边看着逐渐恢復秩序的暴动人群。 物资匮乏,面对穷凶极恶的灾民。此地唯有一种治安之法,以暴制暴。 良久,沉默转过身去。 手中只一个岷州...远远不够。 第157章 秋沂城独坐桌前,根据气味轻车熟路摸索着将不同的药粉分门别类,直到窗外传来响动。 两人悄无声息跳进屋中跪地行礼:「殿下。」 秋沂城自顾将药粉凑来鼻边轻嗅,冷淡道:「我已离开恕雪台,不必唤我殿下。」 闫钰有些按捺不住起身:「殿下这是何意?这是要弃我们于不顾吗?」 江烨忙不迭道:「您若只是不愿再留在恕雪台,我等愿追随殿下一同离开。」 「不必,离我远些。」 「您忘了国雠家恨吗?!」 秋沂城漠然道:「国雠家恨,与我何干。」 「大照将我朝人囚困奴役百余年,您为何不恨?!」 「为何要恨?该恨的还不够多吗。」秋沂城偏头喃喃,「我从始至终都是弃子,你们该去找的人是秋子鸾。」 若非被困于恕雪台,他从未想过认这些同族。 「二殿下娇纵任性,不堪大任。」 秋沂城收回视线,依旧没什么波澜:「那是你们的事,滚。」 两人对视一眼,干脆咬牙一拜:「殿下今日许是心情不好,我们明日再来。」 「你们再来多少次也是一样,我日后要做之事,只会与你们的目的相悖。」秋沂城淡淡叫住准备离开的两人,在两人愣怔之余,又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若这一刻你们还将我当做殿下的话,五毒池试出的药给我一份。」 「您要做什么?」 「与你们无关,不愿给就算了。」 秋沂城倦怠十足闭上眼。 伤势太重就这点不好,几乎只在房间活动片刻,便觉力不从心。 他要早些将身体调养好...才能更直观地感受毒之药性。 第274页 只是不一会儿便转头看向门口方向,当即撑着桌起身低喃:「他回来了。」- 段星执刚伸出手,门骤然被打开,眼前是熟悉的温和眉眼。 他看着人身后桌上铺开的一列药材,边踏进屋子边习以为常牵过人:「怎么不等我来帮忙?」 纵然嗅觉再灵敏,也总有不慎弄混的时候。 「平日忙碌,不敢劳烦...」 「再怎么忙,每日半个时辰总能抽出,无需顾忌。」 「好...」秋沂城乖巧坐在人身边,「那批赈灾粮找到了吗?」 「来找你就想说这个,我觉得那粮有问题。」 秋沂城略一思索:「粮车可是未动分毫?」 「嗯,且无埋伏。」 「竹公子刻意放出消息将灾民引去地宫,不会想不到我们会选择抢回粮车将人引离地宫。偏生好好的放在哪儿...」 秋沂城:「最简单的方法,粮中下毒。」 「我也是这么想,我若将粮分下去,侯府名声尽毁不说,竹公子同样达到了他的目的,堪称一举两得。所以过段时间,能否替我去检查一番?」 「我即刻过去。」 「不急,至少等你眼睛恢復。」 「可不是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灾民涌来抚镇这边了?若是不尽早粮赈灾的那批运过来,同心行大抵也撑不了多久。」 秋沂城并未明言,不过两人心知肚明。同心行作为整个中部地区规模最大的商会,储备充沛富可敌国,若想救区区一个苣州,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他们钱财人手俱不足,陈府一心扶持钟家夺位,更不可能为他们所用。 「我自有对策,同心行已经运来了不少麦麸,」段星执轻轻嘆了口气,「如今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活下去。」 只余一口气吊着命也是活。 秋沂城:「但麦麸也难长久供下去,苣州未经灾荒前人口过百万,如今粗略估算也至少还有三十余万。一日耗粮三万石,一月便是九十万石。荒年不知何时尽,想支撑如此庞大的消耗,唯有倾一国之力能救。你想做的事应当不只是给口吃的出去吧。」 秋沂城偏头望向身边人,即便什么也没透露,他无端觉得段星执选择来抚镇时,就已经想到了万全之策。 「不是这么算的,才歷寒冬,饥寒交迫,苣州如今活下来的灾民有没有二十万都难说。」 「二十万,也不少了。」 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陈府有余力以一家之能缓解苣州灾情。但商人无利不起早,根本指望不上。 段星执弯眸:「二十万灾民太多,可若是二十万军呢?」 秋沂城一愣,脑中快速思索了一番地势:「你想聚集灾民起兵攻城?苣州东邻岷州,南靠幽东河同定中平原隔河相望。北端多山地势险峻,西靠宣坞。」 「定中平原战乱不休,景朝才在此立国没几年。但听说王室极乱,民怨沸腾,所以听说政权隐有再更迭之势。」 「宣坞紧临定中平原,贯通南北,又据守幽东河,地势优越至极,但境内陈有重兵。」 「你准备打哪个?」 「当然是宣坞。」段星执铺开呆呆抛出的地图,摩挲着下巴轻声道,「若是能一举拿下宣坞,不仅能解决这些灾民的生存问题,更可直接以此为据点继续北上。宣坞之后的防守不足为惧,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打到万平关备兵琼花城,和北蛮正面对上。」 「至于景朝那地方,再让他们蹦跶会儿。待夺取宣坞,景朝三面临敌,取它易如反掌。」 他目光扫过地图上方那大片宽阔地域,停在距离距离琼花城两百里之遥的一座关隘城池上。 这里原本是北蛮攻入大照的的必经路线,但这城池的将领颇有些古怪。拒听朝廷撤军令仿若已生叛心,偏又死守至今未曾陷落。 不仅与北蛮周旋数年有余,最后还逼得北蛮大军不得已绕道攻城。 只是看如今的局势,这座曾经的关隘入口拂云城多年未等到大照来援,日后恐怕也永远等不到大照援军。等到北蛮攻下琼花城前的几座城池对拂云形成包围之势后,彻底沦陷是迟早的事。 「星执...你在听吗?」 「啊?」段星执回眸看人,「你说什么?」 他刚才思索局势一时有些入神。 「可苣州无粮,你想如何起兵?像岷州那般么?」 段星执摇摇头:「宣坞和岷州可不一样,岷州主城才三万守军,何况我还有内应。但宣坞,再快恐怕也要耗上月余。」 他至少要将那些灾民训练成一支初具规模的军队,才有胜算攻打宣坞。 秋沂城低眸小声道:「能告诉我计划吗?我想帮上忙。」 「当然,你是此计划之重。」 秋沂城诧异抬眸,忙不迭起身:「那我要做什么?」 「第一件事就是替我确保那些赈灾粮草的安全,剩下的...」段星执微微弯眸,也跟着起身,「不急着说,你先安心养伤。」 「好...」 「药已替你分好了,时候不早,我...」他刚想转身,冷不丁被人一把抱入怀中。 「怎么了?」 鼻尖浅淡的梅香像是这世间最好的宁神香,秋沂城像是听不见耳边温柔的问询声,闭上眼将下巴搭在人肩上,小心翼翼环得更紧了些。 「我...」 第275页 他只是想将人揽进怀中而已。 没什么缘由,只是想一直抱着他。 段星执愣怔片刻,还是选择静静站在原地。 秋沂城平素称得上温文尔雅内敛乖静,偶尔情绪难以自控时似乎都是生死攸关之际。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手,低眸掩下眸中的怅然若失摇头道:「没什么。」 他也想像应北鹤一般大大方方表述喜欢,只是那样绚烂明亮的星辰,生于污泥中的杂草如何配得上。 能得一刻出于怜悯的温柔眷顾足以。 看着眼前人乖巧退开,段星执也心照不宣没追问下去。只是无奈摇了摇头,很快转过身。 「那我先出去了。」- 刚出房门迎面走来两名身着黑袍的鹭印人,捶着肩颈相互抱怨着。 「累了一天,腰酸背痛。」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轮休也扛不住给那么多人分发吃的。唉,不想干活。」 段星执站定回眸:「累了?」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鞠躬。 「公子。」 「公子...我们不是故意...」 段星执弯眸笑笑:「没事,累了便回去好好休息。我们人手不足,前几日是会累些。不过过几日就有帮手来了,你们也能轻松些。」 「是...是。」 「多谢公子。」 两人几乎将头埋进胸口,赶忙侧着身挪着步子越过他,飞速钻回房间。 段星执不解望去一眼。 不就是撞破了几句抱怨...脸红什么...-他抱着一堆信件地图依言推开门,便看到坐在桌旁握着一小包黄褐药粉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的人。 「怎么心不在焉的?」 秋沂城这才光速回神,惊喜站起身:「你怎么回来了...」 他还以为要明日才能见到人。 「只是过去看看北鹤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就过来了。」 「那这么晚过来是...」 「难民中有对差点被踩死的母女,我将房间让给她们养伤了,这几日,大概只能暂住你们这儿了。」 还不等秋沂城说话,又道:「不过今夜大抵要扰你清梦了,我还有些要务要办。」 他不紧不慢将一摞文书平铺在桌上:「同心行只答应提供五日施粮,时间紧迫,耽搁不起。」 他必须尽快筹划好一切。 第158章 是夜,风声寂寂。 以客栈为圆心,简易设立了数十个施粮点,日夜不休运作着。 一群人窝在离客栈最近的一处废弃民宅中,躲在阴影中窃窃私语,直到有人勐地一拍桌:「你们个个都怎么了?平日没见这么孬?」 旁边的人赶忙将人拉下:「不是,老大您消消气。实在是同心行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你没见他们白天干的事...人可是说杀就杀...要不然哪儿能等到现在啊,今天但凡有点机会,我就趁乱把那门边那位长得白净据说是主持赈灾的大人给砍了。」 「是啊,我们还是安分点,至少有口吃的...」 「对...这些人可不像宣坞附近那些带着粮出来沽名钓誉的劳什子大善人,被吓一吓就成软蛋一个,任我们拿捏。」 「老大,要不还是算了吧...」 「废物。」为首之人勐地给了身旁人一耳光,「怎么都不动脑子想想,这些人打着侯府名号出来赈灾,那不就是朝廷的意思。朝堂上那些败类是个什么德行,还要老子教你看?这鬼地方荒三年了,真想赈灾,何必拖到现在?」 「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思,指不定今日放了个风声做做样子,明日就带着粮撤走,你还想继续吃两脚羊?」 「那倒不是...」 「还有,他们发的东西今日不是都去领了一份,哪儿够塞牙缝的!」首领透过破破烂烂的窗冷眼扫过不远处一团团聚着的灾民,咬牙切齿道,「这点就满足了?也就能打发那些没吃过好的废物罢了。」 「可...可是...」 围着的几人显然还有些迟疑。 「怎么,你们也想去跟那些懦弱废物混一块去?扶不起的贱骨头。」 见老大怒意勃发,有人赶忙开口圆场:「话说回来,老大说的也没错,同心行的守卫我白日偷摸数过了,顶天一两百。」 「你想想,我们多少人,他们多少人?再凶也就是个纸煳的。」 「只要弄死这百来号人,那些吃的全是我们的。用不着跟外面那些废物一样等着人家可怜巴巴的赏一口。就算还是进不去宣坞,要么卖掉要么屯着,也足够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度这荒年了。」 「而且,」有人又插话道,「我们一路流亡过来,苣州灾民还活着多少,大家心底都有数。退一万步,就算那些人是真心实意想救灾,可他们手中的粮够维持多久?」 「一月?两月,就算能供上整整半年,这半年时间,老天爷未必就肯开恩。但要是东西抢到手,就像老大说的,再荒上十年,我们也能活得好好的。」 「是这个理!」 「干,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几人眼神骨碌碌转着。 「越早越好,趁如今赶过来的人还不多。免得等人多了,我们抢了东西都不好逃出去。」 「是该尽早,」首领目光阴冷,朝几人招了招手,「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天一亮就过去守着,听我号令,涌上去排队。」- 第276页 天才蒙蒙亮,段星执便睁开眼。 昨夜忙到寅时才睡,休息了不过一个时辰。 只是他想到的赈灾之法需侯府鼎力配合,如今还未收到回信,实在有些安不下神。 加之他所布之局风险其高,旨在一个赌字,是以并无万全把握,更加难以静心。 既然睡不着,索性出去看看外边的赈灾情况如何了。 「醒了?」 他刚坐起身,手蓦然被人轻轻攥住。 「嗯,我吵醒你了?」 秋沂城赶忙摇头,摸索着紧紧抓住人手腕:「不是,你不是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困么?这么早要去哪儿?」 段星执:「......」 「你这是根本没睡?看来夜间到底是打扰了,我还是换个...」 他昨日悬挂了整整一晚夜明珠,选择来这边本就是想着秋沂城暂且目不能视,或许影响会小些,原以为动作够轻了,没想到好像没什么作用。 「当真不曾打扰,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秋沂城扬起一丝笑,好一会儿才压低嗓音道,「是...是伤口有些疼,所以夜不能寐。」 当然不是这理由,他常年满身伤。这点痛楚微不足道,早已经习以为常近乎麻木。 分明是喜欢的人尽在咫尺,心念实在难以自控缠绕在人身边。 根本无从静心。 甚至卑劣地想过等在身边睡下后将人揽入怀中。 他只是在等人睡得更熟些,只是没想过醒得会这般早... 「伤口疼?哪儿?给我看看。」 随口一提的理由竟当真让人相信了,秋沂城一愣,忍不住弯眸,压下心间隐秘的欢喜低低开口。 「这里...」 幸好浑身是伤,随意寻一处给人看就好。 借着明珠辉光,他轻易看清人手臂至指尖那些狰狞血口。 显而易见有上过药的痕迹,但似乎由于盲着操作,药粉撒得很是凌乱。 段星执轻轻皱眉:「可有药能缓解?」 他近日忙于他事,确实没太在意人伤势。 随后又道:「下回上药若是不放心他们来,唤我一声就好。」 「有...」 秋沂城摸索一番,很快从床头取出一个小瓷瓶轻声道:「有劳星执...」 能多共处些时间,他自是求之不得。 屋中很快只有安静的唿吸声,秋沂城一眨不眨看着唿吸声的方向,感受着臂上柔和的力度,因着眼前黑茫茫的一片,少有的升出了一丝焦躁。 要是能看见就好了。 他想将星执陪在他身边的每一幕画面牢牢刻在记忆中。 「你还没说...这么早起来要去哪儿?」 段星执自动滤下那些烦心思虑,边上药边道:「同心行连夜设了好些个施粮点,想去看看情况如何了。赶来的灾民越来越多了,就怕有人聚起来闹事。」 他早几日发出了求援信,援军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赶到。 「这样啊...」 他要听话的尽快养好眼伤,早些派上用场,自然暂且不能陪同。 既有正事在身,他没再耽搁人时间。 秋沂城收回手,察觉对面的人起身,又忍不住上前轻轻拥住人片刻。 「那万事小心。」- 段星执踏着晨曦的朦胧光影,才到达最近的施粮点,眨眼便被成片的灾民围了起来。 「大人过来了!」 有人高喊一声,众人望来几眼,当即陆陆续续跪下拜谢。 「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他随手扶起最近的人,看着密密麻麻俯首的头颅,心间油然而生一丝怪异。 第159章 怪异之处在于,时时刻刻有人在这儿等着领食物不假,但眼前这些人,看似恭敬地围上来道谢,列队却隐隐有些整齐,根本不像散漫无序排队时也佝偻着东倒西歪的寻常灾民。 ...像是背后有什么人指使着列阵。 而且也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这些怪异的灾民已不知不觉将他围得密不透风。圈套。 他反应过来的瞬间,离他最近的那人已然发难,倏然抬头手持一般锈钝的短刀狠狠刺了过来。 这点速度也想伤他,未免痴人说梦。 段星执瞬息开扇划破后方兜头罩来的布网,一脚踹开前方的人,踩着其中一人肩膀借力轻巧跳上最近的屋顶冷冷看着下方。 他昨日已然放任护卫展露凶性杀鸡儆猴,没想到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的恶胆。 本想以最小的伤亡达到最大的震慑作用,偏生不愿给这个机会。 「各位这是何意?」 「送你上路的意思!」 下方有人恶狠狠抬头喊了一句,转头抄起手边的砖椅木块砸了上来。 杀伤力不足,但胜在人数众多。 段星执当即飞身后退避让,转眼发觉对方不过是虚晃一招。应是见他处理起来棘手,当即朝着分粮的一众下属围了过去。 数十名持刀护卫在庞大的暴动灾民队伍前宛若被捲入洪流的沙尘,虽勉力抵抗,但数息间颓势尽显。 阿银拉了拉头上的兜帽,怨气十足看着围攻前来的众人。 看在段公子于他们一族的恩情上,他压着反感不在麸糠中下毒已是最大的退让,没想到这些人根本不识好歹。 那也别怪他不客气了。 第277页 阿银勐地跳进人群,沖在前头的灾民一时不察,被一柄臂长的短刃扎了个透心凉。 段星执这边才将一名险些被木棍敲上后脑的护卫扯开,余光蓦然瞥见冲进人群胡乱挥刀的少年,微不可察皱了皱眉。 因着这不要命般的攻势,聚集暴乱的灾民确实被迫退了些,他们得以略微喘口气,但少年四肢躯体不一会儿便多出了数道伤口。 眼见一柄不知何时流落出去的砍刀被捡起,重重朝少年头顶挥去,段星执毫不犹豫闪身入人群中心,开扇拦下所有攻势,一刻喘息间将人护在身后轻声道:「对方人多势众,先避。去通知其余人撤退,十里外枯木林汇合。」 「我不...」少年心间火气还未散尽,任性出声,只是在触及眼前温润沉静的眸光时,无端瞬息被安抚下来,「好...」 「可您...」 早猜到对方想说什么,段星执轻巧一转顺势将人拉入怀中避开两刀重噼横砍,不忘低声打断道:「我不会有事,听话,快去。」 「是...」 他头一回觉得清浅的梅香也能让人恍惚...阿银下意识低头看着搭在腰间的手应了声,眨眼被推出攻击范围。 看着替他陷入围攻与灾民缠斗的人,犹豫片刻咬了咬牙,毫不犹豫转身跑开。 应付这些人倒不是太费力,只是他们人数太多了。因着先前那次逃脱,这回显然有了防备,几乎没给他留下任何脱身间隙。 看着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围上来的人,段星执容色淡淡,步履敏捷若影,驾轻就熟执扇应付着攻势,一边暗中思忖试图找到机会。 不过就算成功跳出了中心包围圈,也不能急着撤退,至少还需周旋会儿耗些时间。 还有他心心念念的援军...也不知到哪儿了。 正当他漫不经心走神间,两把砍刀以刁钻角度从左右两面高高扬起。齐齐噼下,避无可避。避不开则断。 脑中顷刻反应过来,他眉心微蹙,当即合扇出刃。 只是还不等刃面相接,耳畔传来重重脚步声,带起些许震颤。 激斗的众人一时为这异状愣神片刻,段星执亦然抬眸望向异动方向。 瞬息间,头顶覆下重重阴影,两名身形壮硕高逾两米身着重甲的兵士自两边屋顶高高跃下,宛若一座小山般,砰的一声落在他左右两侧带起漫天灰尘,抬手毫不费力接下两柄长刀重重一捏。 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碎刃声。 与此同时,纷踏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本围得密不透风的暴民转眼被两位重甲兵清开一条供人穿过的通道。 入目是疾驰而来的军队。 高头骏马上的中年男人稳稳停在前方五米处,利落下马半跪拱手一行礼:「在下竹阳军旗下北邺营统领金取,奉谢将军之命前来助公子行事。」 「请起。」 短暂的惊诧过后,段星执神色已然恢復如常。穿过由八名重甲兵士列出的人墙通路,站在金取身旁淡然回眸:「活捉此次暴乱的首领。」 「末将得令。」- 对上正规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灾民眨眼毫无还手之力,战局顷刻逆转。 早在升出攻打宣坞的念头时,他就分别传信了申落繁和谢沐风,各派一营精兵前来。 以苣州的灾民数量,绝非少数人能管控得了。一旦暴动,唯有军队方能镇压。 何况他要攻打的是交汇南北的要塞之地宣坞,若双方同是精兵良将,以少胜多尚有机会。但一群乌合之众,想攻下整个宣坞无异于痴人说梦。 申落繁会应他之求出兵并不意外,但谢沐风...他还以为怎么也要再传信几封探清此地更多情况再考虑是否借兵。 没想到不仅没多问,还送来了八名堪称人间杀器的重甲兵。 实在是诚意十足。 毕竟借兵的理由他当日不过才写了四个字。 【共谋天下。】 第160章 待两名副将将那暴乱头领找出押来时已近半夜。 段星执正撑着额角靠在椅上小憩,听闻动静缓缓睁开眼,看向堂下被绑缚之人。 「为何要生乱?」 「老子不信你们,一群朝廷的走狗罢了。」 「朝廷无道不假,但我们是奉定安侯府之命前来,还望日后莫要混为一谈。侯爷不忍见此地民不聊生连年困苦,这才以个人名义散尽家财向同心行购粮赈灾。而且你们也看到了,那些粮车正从四面八方运来,吃的更是实实在在分去了每人手中,为何还要闹事?」 「是给了,那又如何?赏我们一些畜生吃的东西,你们还有半点良心?!」 段星执:「若我们有黍稷一类的吃食绝不吝啬,可侯府以一家之力承这数万灾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价格低廉的麦麸以保命为主供大家度过荒年。且我观此间之人前来领吃食时如逢甘霖,似乎也不像阁下一般不情愿。」 「那些贱骨头愿意为这点东西就给你们当狗,不代表老子甘心。总之不必狡辩,今日算老子倒霉被你们捉住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不杀你。」段星执沖人轻轻一笑,柔和神色看得场中人俱是一愣。 「我这人向来惜才,听闻阁下勇勐无双,声名远播,不知可愿为侯府效力?」 「怎...怎么,你想招安?那也要看看你们的诚意,想让老子给你们当狗使唤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头领毫不避讳盯着眼前人好一会儿,骤然暗啐一声低下头去,「艹,长成这幅模样就该被抓着......」 第278页 段星执搭在木扶手上的手一顿,神色无波抬眸,仿佛丝毫未听见那虽被刻意压低但在他耳中清晰至极的侮辱性十足言论,平静开口:「那你,想要什么?」 对方再次抬起头来,肆无忌惮盯着他打量了好一会儿,眼神异常露骨:「老子要什么...你,当然是你先弄一车粮送过来。」 段星执低眸,眼底寒意乍起,只是语气依旧温和:「好,明日便派人送过去。还望阁下替我管束好手下,勿要再起冲突。」 这番妥协似是给人莫大的鼓舞,原本跪在地上的人也大大方方站了起来,笑道:「原来还是怕生出乱子,那你可是找对人了。只要能让老子见着你们的诚意,外面那群人到时候要多安分有多安分。」 「有劳,下去吧。」- 金取:「末将去打听过,这人在灾民中的确有一定声望,聚起了一股不弱的势力。但性情阴险毒辣,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品行着实不堪,不少人碰上他们都选择直接避其锋芒。公子...您当真想招安他?」 看着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段星执轻轻吐了口气向后一靠:「随口之言,你怎么也当真了?让他再狂妄几天。」 对于这人他虽不曾刻意了解,但也听到过些闲言。 为了防止多领冒领粮食,同心行的人早轻车熟路地将灾民分成了数支小队派发标识。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人抱怨,拥护此人的小队抢夺其余队伍的领粮标识,害得不少体弱些的活活饿死。 「虽说慈不掌兵,但暴虐无道之人更不可用,此子不可留。」 「那您今日安抚他的意思是...?」 「派人暗中盯紧,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又与谁亲近,务必一一记下。」 「末将明白了,遵命。」 「等等,将知晓你们存在的灾民都围困住了?」 金取:「都被关着呢,消息一时半会散不出去。公子大可放心,谢将军虽派我等离军驰援,但已做足了考量。天鹰骑纵然此刻突袭彼宁城,也攻不破我军防线。」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段星执摇摇头,低嘆一声道,「买粮一事,我们用的是侯府名义。但若当真起兵造反,届时恐怕就要挂上竹阳军的旗帜了。」 定安侯府没有名正言顺的反君理由,然他一旦改换旗帜,意味着身在浦阳城的越翎章随时有性命之忧。 金取也瞬间反应过来:「这苣州附近俱还是朝廷属地...照您的计划,若想就近求粮,我们只能挂出侯府的名号。」 段星执静默良久,轻声道:「先筹粮要紧,监控所有出抚镇的路,再派些人乔装一番混迹去灾民队伍中,但愿风声不会走漏太快。」 「是。」- 金取这边才出门,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两名风尘僕僕的传信兵。 「公子,岷州来信。」 「公子,侯府来信。」 阿银紧随其后跑了进来:「公子,地宫有变!」 刚刚阖眸想稍做休息的人只好再次睁开眼:「......」 「先将信呈上来。」 一目十行扫过两封信,他才看向阿银:「地宫那边怎么了?」 「和您猜想的一致,大多数灾民赶来抚镇这边领到吃的后,原本不死心围在附近的那些人见下去地宫的人见一直没动静,也跟着渐渐散了。刚得消息,恕雪台的人果然现身,在您吩咐监视的数个入口处附近徘徊,似乎伺机打开地宫放出所有毒虫,我们可要阻止?」 「那岷州援军倒是来得巧了,」段星执喃喃一句,「你们不是恕雪台的对手,不必以卵击石,紧盯动向就好。」 「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虽说已经散了不少,但恕雪台在民间积势太重,许多人将他们的话当做圣旨一般。那附近也还聚了好些不死心的灾民,一旦放出来...」 「不要妄图救所有人,」段星执干脆打断道,「依秋沂城所言,那座地宫完全打开至少需要三个时辰,我们来得及应对。从现在起,除却盯着恕雪台的人什么也不用干,再有任何靠近地宫者都不必阻拦。」 「三个时辰无人劝阻...足够重新聚过去不少人了。」 「阿银,你明日一早叫上北鹤去同心行走一趟,替我和他们的管事见上一面将越翎章同陈老爷签下的契据带回来。顺便和金取说一声,这月内将有更多粮车运来,让他做好准备安排人手接应。」 「至于你,先在这儿侯着,越翎章要的回信得晚点时候,」他看向跟来的越翎章亲卫,随即又指了指岷州的传信小兵:「你跟我走。」 阿银应了声,看着骤然起身向外走去的段星执,下意识问了句,「那您去哪儿?」 段星执站定片刻,只意味不明轻声说了句:「让那所谓的启明星彻底落下来。」- 曙光初现,源源不断有步履蹒跚的人群朝着地宫靠近,远远望去似是密密麻麻的蚁群。 「这到处荒荒的...真能有吃的?」 「似乎藏在地下...」 「恕雪台不会骗我们的...往前走就是了...」 「听说抚镇那儿也有粮,那儿也在发吃的...」 「朝廷的话,能信么?要去你去...我就剩最后一点口粮,要是再被骗一次,怕是没力气再走过来了...」 风中隐约传来有气无力的交谈声,队伍庞大,俱是一派萎靡之色。 「是不是这个井...」 第279页 「那附近还有扇门,听说也是入口,去看看。」 「怎么不见恕雪台的人。」 「咋这么深...谁先下去看看?」 众人俱是疲睏交加,一心记挂着即将到手的粮食,无人察觉四面八方接连响起的石块缓慢摩擦声。 「我去我去,都让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名干瘦的年轻人毫不犹豫冲上前扒着井边试图往下滑,冷不丁察觉脚下传来密密麻麻的痒意。 「什么玩意...」 他下意识甩了甩腿低头望去,正与一只足足半人大小的深黑蜈蚣对上视线。 「这...这什...呃!」 话没说完,年轻人脸色瞬息青紫,手指一松双目无神坠下深井。 「啊啊啊啊!!!」 不多时,惊恐喊叫声响彻山庄。- 偌大废弃山庄眨眼遍布密密麻麻的变异毒虫,长途跋涉赶来此处精疲力尽的饥民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眨眼被啃噬数人。 「什么吃的...哪有吃的,都快跑!!」 离得远些的人乍然见着眼前骇人一幕,瘫坐重重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聚起些力气,头也不回疯狂往外跑去。 「跑!!都快跑!!里头全是吃人的蜈蚣!!」 然还没跑出几步,地面震颤,前路阶梯陡落,露出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半人宽沟壑。 无数毒虫沿着崎岖不平的坡道向上攀爬。 转眼间山庄宛若人间炼狱。 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仗着异常瘦弱的体型自前方几人胯下滚过,哆哆嗦嗦向外爬去,只是慌不择路下仍旧撞上矮墙。 耽搁这么一会儿功夫,一只体型稍小些的蜘蛛已然逼近眼前。 泛着绿光的尖锐足脚眼看就要扑上来,喷薄而出的求生欲让人骤然生出无穷力气,妇人勐地掰下一块倒塌的墙上碎石狠狠砸了数下。 「去死,都给我去死!!」 只是手腕忽而被人牢牢握住。 「别白费力气,以寻常人力很难弄死这鬼东西,跑!」 妇人回头望去,一名身着黑甲头束红巾的墨眉英目的年轻姑娘半蹲在墙头沖她弯眸笑了笑。 随即抬头望着不知名高处倨傲抬了抬下巴轻哼一声:「你不救,我救。」 而后被勐地往外推了一把:「别发呆,只管跑,头也不回的跑!」 她这才发现,场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好些同这姑娘如出一辙装束的人奔来虫群中掩护逃离。 因着虫子一时半会破不开黑甲的防护,倒是给他们延缓了不少时间。 一黑一青一蓝三道身影半隐在山顶的灌木丛间,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炼狱般的场景。 凤昕嘆了口气,冲着身旁人拱手:「公子恕罪,连馥随性惯了,又从小爱打抱不平,实难做到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葬身虫口,绝非刻意扰乱计划...」 凤芊跟着小鸡啄米点头:「对对对,连馥姐姐不是故意想破坏计划...」 「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段星执语气喜怒难辨,依旧只是静静望着下方,笃定道,「分明准备事后一同认罪。」 否则不会在他问及连馥去向之时始终顾左右而言他。 两姐妹异口同声:「...不敢。」 「你们没什么不敢的。」 申落繁派出的这支援军骁勇善战,好用倒是好用,就是个个颇有个性。 尤其为首的连馥,看起来对他将这些人当做弃子的决定相当不满。 段星执无奈点了点额角,看着拼命逃向远处的灾民,而后取过事先备好的弓箭一眨不眨望着那几座已经爬满小半截的石塔。 他一早派人死死监视住的位置,若非从头到尾有人盯着,他都想不到机关是在这隐蔽的石塔中。 「不过,好在不影响计划。」 轻飘飘的陈述让一旁悬着的两颗心骤然安定下来。 话音刚落,石塔上鬼鬼祟祟探出几道身影,试图在虫群彻底占领前撤离。 挂着一件醒目金纹白袍的长箭瞬息离弦,精准射入其中一人心口。 逃窜的灾民中有人恰巧回头见着坠落的醒目白袍,不由自主怒喊:「恕雪台...果真是恕雪台!!是恕雪台的人在控制这些虫子!」 后方的连馥赶忙跟着高声附和了一句:「将你们引来的不是本就是他们吗?若非我们接到呃...巡视至此突然察觉异动,也不会正好赶来相救。」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回眸,入目俱是接二连三滚落入虫堆的白袍金纹。 这画面足以印在每人脑海,彻底坐实恕雪台幕后操纵之传言,相信不日便可传遍苣州。 他的目的达到了。 段星执满意收弓。 第161章 大火沖天而起,有人用枪挑起半只爬出的蜘蛛狠狠甩了进去。 还有人源源不断向虫群泼洒着东西,众人脸上无不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段星执一行人在火幕前听着内里噼里啪啦的响声静立许久,凤昕才出声道:「我们带来了整个岷州的火油,足够让地宫覆盖的这片土地绵延不断地焚烧上数月。若这样还不能将这些畜生烧尽,那就当真无力回天了。」 「岷州境内的鼠窟你们打算如何?」 他记得申落繁说过,这些火油原本是准备用来灭鼠。 凤昕:「落繁已派重兵守住土窟,然后只能想办法一点一点儿地烧。恕雪台实在奸诈,选的地方俱是难燃之所。」 第280页 还没开口,就见连馥匆匆忙忙自远处跑来:「属下擅作主张一意孤行,甘愿受罚。」 段星执低眸看向半跪在身前的人,肩腕上尽是脏手印,想来被灾民们拉着好一通拜谢。 「心繫于民,你做得没错。我弃他们,也并非他们不能救,而是想尽可能保全你们。」 他确实低估了这些姑娘的胆色。 未被斥责,甚至受到表扬,连馥眼神亮晶晶抬起头。 段星执话锋一转,语气冷淡:「但军法不容情,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你今日目无法纪不听调令擅自行动,都当记大过。」 「属下明白,请公子责罚。」 「不过...念在你们救人有功的份上,回去领十军棍。」 「才十军棍?」 段星执侧目:「嫌少?再给你加一百杖如何?」 「不不不!属下这就回去领罚。」 连馥喜滋滋起身,一旁军法倒背如流的的凤昕也跟着松了口气。 段星执率先迈开步伐:「行了,小惩大诫,最好没有下次,否则没那么轻易放过你们。以及,再有类似之事直言即可,我倒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一定没有下次!」 连馥与凤昕默契对视一眼,再次拱手拜谢。 「还有你们两个从犯...」段星执语气一顿,回眸看向凤昕和凤芊,「就罚你们外出行事吧。凤昕,你领一队人过宣坞,想办法将侯府重金向同心行购置麦麸的消息散播出去。尤其沿着钦河道往南岭乡那一路的几个商贸重镇,务必将消息传入那些粮商大户耳中。记得强调,侯府曾启掩日神宫,钱财不在话下。如今不计代价一心平灾,粮食有多少要多少。」 连馥嘀咕:「这算什么罚,合着就罚了我...」 凤昕沖发小翻了个白眼,随即挂上浅笑:「公子是想将同心行以外的那几大粮商都引来抚镇,好让其竞争将东西低价卖给我们?」 「你说的那种情况,供大于求,方有此种可能。」段星执轻轻摇头,「别将他们想得太良善,在苣州这地方,粮食需求远大与供给。他们若是来了,听闻有越翎章这么个不计代价散财的冤大头在,只会联手将粮价一提再提,甚至提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他从来不高估商人的良心,否则才一个苣州灾荒,不会三年就生生饿死八十万余人。 甚至这几大粮商中还与恕雪台有往来。 那些由朝廷强行低价筹集顶着赈灾名义送过来又半路被劫的的粮车,若非他横生事端,本该被恕雪台散去苣州各地,用高昂的价格搜刮尽最后一点民膏民脂。 其敛财手段之卑劣,比起炼兽行径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公子为何还要将他们引来?」 「自然是让这供不应求,生生变成供大于求,那他们便不得不降价卖给我们了。」 「但苣州...怎么可能不缺粮?」 「所以我才让你去南岭乡那块散播消息,那儿不仅是农贸重地,离这儿还山高水远。」 连馥:「我明白了,等他们送过来之后就强抢!」 段星执:「......」 他淡淡暼人一眼:「粮车一到,你可千万别给我惹事。抢粮坏的不仅仅是侯府的名声,一旦苣州起兵,败坏的更是我们的名声。恶名在外,届时谁还敢信我们?怕不是都认为我们是所过之处抢掠殆尽毫无军纪的恶徒。到时候攻打宣坞,全民抵死抗敌,攻城要难上百倍不止。总之不由分说抢粮绝非明智之举。」 凤昕一点就通:「公子的意思应该是,南岭乡遥远,他们不远千里将粮车带来后,若是卖不出高价,定然也没法随随便便折返回去。毕竟一来一回的路上耗费可不是个小数目,若是最后什么也没捞着,岂不是得不偿失。倒不如干脆在此地降价,纵然是降到略有亏损,也好过无功而返。」 段星执赞许一点头,他此计正是靠一个赌字,这才不敢说十拿九稳,赌的便是那些粮商心中的贪。 他赌那些人会为利趋之若鹜。 连馥:「对哦,我怎么没想到!」 凤昕好奇抬眸:「可公子想要如何控制粮价?我们归根结底是缺粮的那方,定价权并不在我们。若是他们憋着一口气同我们生生耗下去,将粮藏着死不肯出手,那我们必输无疑。」 段星执:「还是那句话,让他们觉得,苣州很长一段时间粮食都将供大于求。还记得朝廷派出的那批赈灾粮么?如今在我们手中,那里头,放着的都是实打实的五谷。」 凤昕:「那批半路被劫的粮车?竟是这些好东西,就是不知能否供上三个月?」 「若是灾民全聚过来,怕是两个月都难。」 凤昕一时也犯了难:「才两个月...公子有几成把握此计能成?」 「六成。」 段星执望着前方断断续续走着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的灾民群,无言垂眸。 他一向不喜欢做这种没有万全把握之事,偏偏苍天无眼,荒年不饶人。 亲自来走了一遭,他到底没法对这数十万人的飢贫视而不见。 不过既然已经管了,也只能尽他所能管到底。 几人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连馥忍不住问道:「话说回来,侯府当真有那么多银子?那座传闻中的掩日神宫里到底有多少金银财宝啊...」 第281页 「小有钱财不假,但同底蕴丰厚的几大粮商耗,还是根本不够看的。光一个同心行,就能守着粮食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饿死在他们面前,损耗却不过皮毛了。」 「越翎章散尽整个掩日神宫之财买麸糠吊着这些灾民的命,也只够供养整个苣州一年不到。」 凤昕:「一年?这么长时间倒是有同他们耗的资本。」 段星执摇摇头:「我说的只是麦麸,但你见过哪方将士只吃麦麸便有余力攻城掠地的?」 「苣州这儿的米粮之价...」凤昕沉默一瞬,最后只化作一声嘆,「可惜岷州还帮不上什么忙。」 「先将我交代的事去办妥了,聚财起兵不是你们该烦心之事,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眼下局势于他而言虽颇为不利,但事在人为,他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凤昕当即拱手拜别:「好,事不宜迟,我即刻带领她们去沿路散播消息。」 「去吧,万事小心。」 安静了一路的凤芊蓦然地怯生生开口:「那我呢?我还没被罚。」 段星执:「......」 他本来都想将这事揭过去了,这事归根结底和这位从头到尾都乖巧跟在两人身后的文静姑娘没多少关系。 「你打算跟着你姐姐去南岭乡?还是继续留在军中跟着连馥?」 凤芊:「我...」 凤昕已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歉意拱手:「阿芊继续跟着我吧,舍妹生性愚笨,还望公子海涵。」 连馥:「别啊,阿芊继续跟我在军中混日子呗。反正有我罩着她肯定出不了事,你跑那么远就跑,非要带着她也去吃苦干嘛。」 凤昕:「......」 怎么说也是沾上了个「罚」字,她实在对发小的心直口快有些无力,哪怕委婉些呢...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俱是不明对方用意的模样,段星执一时失笑,摇了摇头替人做下决定:「那便留下吧,帮忙打理客栈的琐事。」 凤昕:「多谢公子,阿芊你过来。」 眼见女孩被姐姐拉去了一旁说体己话,他忍不住看向连馥,琢磨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们怎么会想到将凤芊姑娘也带在军中?还带来抚镇这样兇险的地方?」 性情过于柔弱文静,不管呆在哪儿,都比留在军中强。 神经大条惯了的人莫名品出这话间深意,不好意思摸了摸头:「阿芊虽然看着确实有点笨笨的,但她人可好啦,您别介意...」 「唉其实就是阿昕不放心,去哪儿都想把阿芊带着。以前在匪寨的时候我跟阿昕常年下山办事,将阿芊一个人留在寨子,她那性子受了不少委屈。」 不必细说,这样温吞纯良的性子,若是没人护着到哪儿都容易被欺负。 也幸好运气不错,始终有两位护犊子的姐姐。 他没再多问什么,看着恋恋不捨挪回队伍的女孩淡淡一笑:「愿意费心护着她的是你们,只要不给我添乱,我自然不会介意。走吧,早些回客栈,接下来有你们忙的。」- 「公子,这是如今清点出的灾民名册,还请过目。」 凤芊抱着一叠厚重无比的卷册艰难挪进了房间。 「还有,金统领如今分身乏术,只好让我代为转告一声,他挑选出了一批资质不错堪当精锐的苗子,问您何时有空过去看看?」 「不必了,这种小事让他自行决断就好,治军方面我信得过他。」 「是。」- 忙忙碌碌到现在,总算得闲来回復越翎章的信。 只是这厚厚一叠纸,除却前三张提及的是正事,后头絮絮叨叨尽是大片可有可无的废话。 字里行间透出的哀怨之深,活像被他打入冷宫多年了一般。 段星执忍不住闭目扶额,他怎么会突然联想到这个。 兴许真是那莫名挂来头上的正妻头衔作祟。 不过发了会儿呆,他还是选择铺开那大篇废话。提笔琢磨片刻,逐句回復过去, 第162章 通往抚镇这偏僻地方最便捷安全的路只有来自岷州方向的一条,如今岷州封境,进出严查,倒是给他省了不少事。 尤其往来商人,若有异状,申落繁早就密信先至让他多加留心。 亦是他笃定那些粮商只要携粮赶来,必无反悔机会的倚仗。 粮车一旦至苣州,再想回头过岷州便不只是进出严查那么简单了。 要么给他留下,要么攀山过景朝或穿过苣州从宣坞方向走,冒着匪患流民劫道性命都搭上的风险将粮车原封不动带回去。 代价显而易见,他相信那些商人知道怎么选。 只是纵然能初步解决粮食问题,想起兵攻打宣坞也远远不够。 兵甲坐骑辎重器械,俱不可少,哪一样都比单养活一名小兵耗费大的多。 段星执负手站在屋中,抬头静静看着墙上悬挂的巨幅地形图。 自从两支援军赶来,他们便将抚镇设为了临时据点,这间用于落脚的客栈也重新修葺了一番,打通了两个房间用于议事和处理杂务。 表面上看仍是普普通通奉命赈灾,实际除却留出部分维持秩序的护卫,大多将士已经重新做了乔装打扮混迹在灾民中,留意其间能收编为精锐的人。 也幸好这附近的绝大多数官员因荒灾死的死逃的逃,散漫混乱,同无主之地没什么两样。 第282页 给足了他机会徐徐图之。- 浦阳城,定安侯府。 越翎章懒洋洋窝在轮椅上,看着堂下畏畏缩缩的两名官服老者,眼中笑意不甚明朗。 「本侯乐善好施,实在看不下去朝中一些废物费劲筹够了粮,结果连苣州地界都没踏进去,索性自散家财救灾。怎么,李大人连这也要管?」 「侯爷开私库行此善举,下官愿替万千百姓拜谢。」 「真有这心思,就让那些天天嘴上说着哀生怜苦的老东西多送几车银子过来,比什么都强。」 「下官当然也想尽绵薄之力,只是我等俸禄...」 越翎章不耐烦摆摆手打断:「别可惜只是的了,钟自雅派你来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侯爷一向体恤爱民,只是不知为何选择三年后的今天才出手救济。」 越翎章冷笑一声:「自然是没想到偌大朝廷废成这样,三年了,连一个小小苣州都管不过来,活该四方群雄接连起兵造反。」 「...侯爷慎言。」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钟自雅最想知道的是为何偏偏要在岷州易主之后选择出手吧,怀疑是侯府升了反心暗中筹谋?」 越翎章依旧挂着懒散笑意,居高临下盯着下方:「本侯想什么时候管就什么时候管,又没用国库的银子。别说三年五年,就是等那些灾民多死上百八十万之后再管也轮不到你来置喙。指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让抚镇施粮的人直接散了,你届时还要再过来问罪不成?」 「下官不敢。」 老者战战兢兢弓下腰去,他一个奉旨行事的户部侍郎,朝中坐着的那些人怎么想的不敢揣测。但这种遭万民唾骂天下谴责的言论,除了这位行事出了名任性的小侯爷大概没第二个人敢大大方方挂在嘴上。 「这也不敢那也不行,俸禄养你们何用?本侯乏了,送客。」 老者还想说些什么,乍然被几名护卫毫不客气撵了出去。 半刻钟后,有人匆匆跑来耳语:「侯爷,天鹰骑围府。」 越翎章面无表情看向后山方向安静良久,很快懒懒窝了回去,淡然一摆手:「任他们去,本侯清白之身,他们还敢公然闯府不成。」-夜色渐浓。 门外突兀响起敲门声,坐在低矮书案后陷入沉思的人这才回神抬眸。 没有通报而是静静直接跑来找他,那便只有秋沂城了。 一开门果不其然见着眼上缠着一层白色纱布的灰缎青年。 「怎么了?」 秋沂城轻声道:「听凤芊姑娘说你独自在这里呆了很久,所以不放心来看看。」 段星执笑了声,牵过人随手带上门:「到处都是护卫,我在客栈能出什么事?」 就算是寻常的阴损招数,也不一定对付得了他。 「也是...」秋沂城哑然一息,很快移开话题,「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吗?」 「嗯,」段星执没打算瞒着人,轻嘆,「在想宣坞兵强马壮,到底如何才能与之相抗。」 若不能尽早将那地方打下来,苣州数十万弃民再次饥寒而亡是迟早的事。 他不能等到下一个冬天。 「再调养最多五天,我的眼睛就能看清东西了,届时便能帮你确认那批赈灾粮到底有何问题,至少也能解燃眉之急。」 秋沂城温声道,只是微微弯起的唇角在察觉对方转身的动作后很快不由自主压了下来。 以他对竹公子的了解,明知他活着被带了出来,那无论用什么毒...都不足为惧。 但那批粮食仍旧未被干脆利落地烧毁或转移,而是好端端原样放着等人来寻。 那其中的玄机...必然是连他也无法控制的东西,亦或者根本就是针对他而设。 除却摄魂...便只剩那样至今未得成品的药了。他并不畏死,只担心会影响人大计。 段星执:「不急于这一时,你先养伤为重。」 才想起他还没将屯粮计策告知,索性拉着人坐回书案后将大致计划说了一遍。 「这下可放心了?这批粮虽有大用处,但也是那些粮商闻风赶来之后的事了,还早着。」 秋沂城似乎对能否帮上他的忙有种莫名的执念,唯恐因无用而被捨弃。 「所以...那批粮还是不能有任何问题。」秋沂城怔然片刻,笑了笑点头道,「我自当尽力。」 段星执抬眸望着人好一会儿,他总觉得对方似乎没捕捉到重点,且周身环绕着难以言喻的靡靡死气。 纵然如今好好活着,甚至相当积极疗伤自愈,但也和本人的生念毫无干系。 无论表象如何,内里都行将就木,早就枯死。 倒是像极了他那日不得已递出的诱饵,只为他而活。 似乎察觉到这不寻常的静谧氛围,秋沂城忍不住偏头道:「怎么了?是不是我过来打搅到你了?」 段星执下意识摇摇头,又想起对方这会儿看不见,遂出声道:「不曾。」 秋沂城弯眸微笑:「你若还不困,能不能让我也呆着这儿?我不会碍事。」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与人呆在一处。 段星执神色微顿,看向拘谨跪坐在身侧的青年。 因着纱布,他看不见那双眼睛。但萦绕在人身侧的浓烈情愫,他不能也不想忽视。 无端觉得过早告知那个他註定要离开的结局有些残忍。 第283页 可隐而不告,真到了那一天时,恐怕让人更加难以承受。似乎无论如何,他都会成为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做出以情为引唤起人生欲的决定本就是个错误,比起为他而生,他实际更想秋沂城能为自己而活。 可命途坎坷至此,何其艰难。 「我那天说过,让你为我而活...」 他才出声,被反应过来的人骤然揽进怀中。 「你后悔了吗?」 「当然不是。」 他只是觉得,或许该有更好的解决之法。 耳畔传来平静的低喃:「那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段星执曲了曲指,一言不发抬眸。 「我很好,你不用多想。只是...人总要依靠着一些什么念想才能活下去。」 「星执愿意成为我的念想陪我走完最后一程,我已经很开心了。」 能像眼下一般,并肩而立甚至纵容他实实在在拥入怀中得半刻心静,已是他无数个居于囚笼的日夜在梦中都不敢过分贪恋的奢望。 唯恐永溺于虚幻间,再无清醒之时。 温和缓慢的语调无不昭示着眼前人心绪宁静,似乎早已安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但放在秋沂城身上,更像是面对不可逆转的结局彻底失去抗争想法的无望认命。 让他清清楚楚知道,他的存在归根结底只是给人续命了一小会儿。他离开之时,便是秋沂城心火再灭之日。 段星执无言闭了闭眼,他想让这心火不因外物而燃,可偏偏无从下手。 秋沂城扬唇笑了笑,自顾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将头搭在肩上呢喃。 「你说你会在这儿呆很久,能不能让我留在你身边直到离开的那一天?我可以帮你做很多很多事。」 不管是为了私慾也好,赎罪也罢。 他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仍是想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仅有的这一点东西。 「求你,赠我一场梦。」 第163章 怀中的温度一如既往很冷,如天山清雪。 他像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者,竭尽全力求一捧雪化甘霖。 段星执静坐原地低眸望去,眼中情绪纷杂。良久,抬手轻轻抚过人披散的长髮,终是低低应了声:「好。」 情字一事发乎于心随意而动,实难测算操控。虽留下的时日漫长,他也从未想过在此间留情。但面对此时的秋沂城,他一时间确实吐不出半个拒绝字眼。且顺其自然。 相拥的气氛过于暧昧,才得回应的人不由升出莫大惊喜。 秋沂城环在对方腰间的手微微发着抖,下意识抬起头想看一眼怀中人,很快又不由自主贴着额头紧紧靠了过去。 喜悦盘踞脑海,让人难以自控地想得寸进尺。 一些兴奋与渴求交织的情绪催使着他俯首试探性碰了碰近在咫尺的冰凉唇瓣相贴片刻,恍然间又觉僭越迅速退开。 段星执抬眸望着眼前略显慌乱的神色,微微扬唇,眼中泛起些微笑意。 干脆利落抓住人手腕拽了回来,一手挑着人下巴俯首凑近低语:「刚才什么都敢说,现在只是想亲一下都这么胆小?」 明明刚从地宫被他救上来那会儿都更坦诚几分。 双唇距离只差毫釐,他看不清对方表情,但耳边带着几许轻佻的语气,许可的意味昭然若揭。 秋沂城呆愣片刻,不假思索起身重新吻住人。 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将人揽进怀中反客为主。 改造过的议事堂书案这块的地面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垫子,即便他被一时失了分寸的人重重按在地上也不觉疼。 乌黑长髮纠缠在一处,凌乱的衣襟下隐约可见冷白无暇的皮肤。骨节分明的长指交错,随性搭在人颈后。 压在下方的人被珍视般地拥入怀中,从旁只偶尔得以窥见清晰白皙的下颚,屋内浮起的隐约的喘息声像极了蛊惑人心的妖灵。 可惜这会儿目盲的人看不见眼前的艷丽画面,一心贪婪地将人禁锢于身下索吻。 被亲得有些喘不过气,段星执好不容易找到时机微微偏开头低声阻止道:「适可而止,别太过分。」 眼下这个时间地点,实在干什么都不合适,放纵人到这个地步已经暂且是他能容忍的最大限度。 「我明白...」 秋沂城哑声应道,手半覆在人脸上,自眼尾缓慢抚摸至唇角。怔怔呆了半晌,又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 而后重新紧紧抱入怀中,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将头埋进人颈间,闭目平復心间窜生的躁动,天知道他此时有多想能看清。 段星执伸手回揽住,刚想陪着人躺上一会儿,就听耳畔有低喃声传来:「我真的没在做梦吗?」 他偏头望去,耐心安抚了一句:「当然不是梦。」 从地宫出来起,秋沂城对他的存在就偶尔会陷入虚幻梦境的怀疑。 虽不明所以,但不妨碍他随手赠予一些心安。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眼下得闲,不如同我说说往事?」 纵然是伤疤,揭开来面对或许也好过任其在疮口中腐烂。一旦因一些微不足道的诱引恶化,后果不堪设想。 他亦想看看细细了解一番人过往后,能否有其他办法解其心结。 秋沂城静静抬头望着声音的方向,他也不想如此患得患失惹人心烦。只是怀中的人体温低得不似常人,和他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遇上的幻影如出一辙,从未有过半点温度。 第284页 实在忍不住确认一次又一次,唯恐真正醒来后再次一切消散。 如若眼前是梦,但愿永不復醒。 「我...」 秋沂城挨着人细细嗅了轻浅梅香,安静许久,才下定决心缓声开口:「故事有些长,我一点点告诉你。」- 几近晨光熹微,身旁的人终于沉沉睡去。 段星执却是没什么睡意,一只手任睡着却仍旧异常不安的人紧攥着,另一手背在脑后看着床顶出神。 秋沂城将来歷生平和所知的一切事无巨细告诉了他,倒是正好解了他埋于心间许久的一个谜团——烨国。 烨国本是位于大照正西方的一个边陲小国,机关术举世闻名,国人个个极擅长工巧和制作。 其中效力于皇室的数名机关师技艺更是登峰造极。 只可惜烨国人生性平和,毫无争念,向来不参与外界纷争的隐世国度丝毫不知从不传于外族的机关谱有多惹人觊觎。 秋沂城作为过于年轻的后人已经难以确认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在外游歷的机关师一朝引狼入室,前朝兵马入境,绝大多数机关师就此销声匿迹,于是世人皆以为其在百余年前已亡国。 只是亡国为名,被困于于方寸之地受终年奴役为实。 如今建造于前朝引得众人竞相逐之的七座掩日神宫最初铸造图便是出自数百年前烨国三位机关师泰斗之手。 掩日神宫铸造耗尽无数机关师工匠毕生心血,花费近百年之久,久到时过境迁,被刻意抹消存在的国度早已被世人淡忘。 彼时前朝皇室安逸太久,没人觉得举国上下受制于毒变得温顺听话的机关师们仍有反抗之力。 掉以轻心之际,秘密运送大批宝藏的军队葬身于掩日神宫的倾轧机关下。 兵马折损,党派相争,自此前朝动盪,大照开国之君趁机举兵起事。烨国禁锢虽有所松懈,但隐世小国到底式微,没过太久再次被新王朝接掌管控,其间又已歷经数年曲折。 上代的烨国国君是如何避开重重限制潜入江家与三小姐一见钟情并将其带回烨国隐居之地细节已不可考,不过秋沂城出生时,压在他们头上的守备仍未松懈多少。 但彼时正逢大照内乱,其间之人早重燃逃离復仇之念。 不过秋沂城似乎毫不在意那些所谓的族人。 借着月光,段星执偏头看着睡着时仍轻轻蹙着眉的青年,刚抬手想正正那条有些歪斜的新换上的眼上纱布,冷不丁被人死死抓住手腕拉进怀中。 段星执:「......」 他只好顺势重新反手回扣与人十指相握,低嘆一声:「没走。」 询得生平之后,发现这人养成这般患得患失的性情,倒也不奇怪。 当年身为皇后的江家三小姐诞下双,得机会保全其中一人不必服毒受制,秋子鸾便成了那名被藏于暗处的幸运儿。 同为亲子,两人待遇天差地别。 彼时国君已病故,烨国皇室只剩皇后一人携两名幼子。 帝后离心多年,江三小姐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于一人身上,偏宠秋子鸾,对生为长子外貌酷似父亲的秋沂城弃如敝履。 他最初见到对方时那古怪的灰瞳实际也是因毒所致,亦或者说,这灰瞳本就是前朝乃至大照刻意给烨国遗民烙下的醒目标识。 再后来,北蛮入侵,内乱频发,几方势力割据天下大乱。强行压在隐世之地头顶的禁制终于再无力维持,其间之人纷纷趁机出逃。 但大照守军到底未曾散尽,双方兵戈不断,硝烟四起。 逃离的众人无暇相顾一心自保,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冲突纷乱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携幼弟逃离,幸好不久之后寻得机会独自逃出生天。 只是他年纪太小,孤身一人毫无在乱世中苟活之能,加之那异于常人的灰瞳更加难掩藏身份。只好循着曾经被告知过的消息跋山涉水找去了江家,得以勉强安稳度过几年时光。 拜会祖父后,才得知当年父亲引诱江三小姐回禁地的目的之一便是为了解除压在他们头上的奇毒限制。 可惜这毒经过数百年间更迭换代,早已非同一般,江无厌耗尽心力,也只找出短暂压制之法。 他只能经年累月地服药,以藏住烨国皇子的身份。 绝大多数世人虽早已淡忘这个隐世国度,但那些高坐明堂手握权柄之人,却是一清二楚他们的存在。听闻烨国遗民逃出,俱各怀心思暗中追踪搜捕。 实际自从多年前数名精锐机关师拉着前朝军队一同殉于掩日神宫,大照又将所有知晓掩日神宫图机密的机关师处理干净后,烨国于机关术上的造诣早已经一蹶不振,多年未有能人现世。 更遑论像秋沂城这代连机关谱都不曾见过的年轻一辈,绝顶机关术堪称失落殆尽。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小心翼翼呆在江家随祖父修习医术,烨国皇子的身份似乎还是不慎泄露了出去。 担心牵连江家,他只好连夜辞别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可临走之前,偏偏带上了祖父赠予的一些带有江家标识的护身小玩意。 以至于后来被竹公子抽丝剥茧发觉出和江家的联繫,为整个江家带来灭顶之灾。 习得一身自保本领的少年再行走乱世显然轻松了不少,直到流亡至当时尚且太平的元津城,靠着一手过人医术勉强安顿下来,而后突兀迎来那场屠城之祸。 第285页 再之后的事,秋沂城提及时神情有些恍惚,很是简略。不过从屠城士兵手中侥倖生还,到被带去符至榆面前,再辗转挣扎于五毒池中到最后心甘情愿效力于恕雪台,寥寥数语的叙述不难猜想出其间到底经歷了何等折磨。 只有江家,被提及得稍微细緻了些。 「竹公子说,祖父祖母其实都是我死在我手中,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们本来能走的,似乎是想回来救我,不慎中了暗算,然后便再也没能逃出去。」 他原本是不信的,甚至拼命想当做不过是竹公子的乱心之言,只是立身于风雨飘摇的江湖多年的医者世家两位当家携手抗敌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打败。 他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点由不得他不信。 彼时他数毒缠身,神智不清,根本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清醒之时,满地熟悉尸骨。不过到底是他自己所为还是竹公子动的手,记忆已经完全错乱。 正准备无望自尽之际,秋子鸾极其巧合地被带了出来。 对于这个自小抢夺了一切的亲生弟弟,他谈不上爱,但也够不上恨,至少当时远远做不到看着对方受尽折磨死在他面前。 偏偏彼时彼刻被竹公子找出来,目的不言而喻。 他也终于明白,竹公子不想让他死,有无数种办法让他崩溃发疯,听话是唯一的选择。 自那天起,他彻底放弃挣扎踏上不归路,成为恕雪台的刀。 「我负尽一切...」 秋沂城最后只低声喃喃了几个字便不再开口,神情麻木坐在床沿发呆。 思及不久前的场景,异常清醒躺在床上的人不由自主再次嘆了口气。 纵然后来随恕雪台错事做尽,也做不到如何苛责。 他到底无法真正体会秋沂城当年身处其中的绝望哀恸。 若是当年他能将两人一同救下就好了。 第164章 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待他再醒时,已经临近中午。 如今一切都有条不紊在他的计划中运转,倒也没什么琐事前来打扰。 「醒了?」 段星执偏头望去,始终揽着他的人不单单早就醒了,分明更像是已经起身洗漱过又回过头来躺下的模样。就是他睡得深,也没对秋沂城做半点防备,不知维持这样的姿态多久了。 「你难不成就这样看着我发呆了一上午?」 「没看...看不见。」 秋沂城低喃,也慢吞吞跟着坐起身。 只是抱住而已...段星执静了一瞬,抬手抚了抚人额发:「好了,起来我替你换药。」 「星执。」 「嗯?」 秋沂城顺势握住人手贴在脸颊,望着声音方向轻声道:「能替我找些药材来吗?要的种类有些繁多...我想试验祖父传下的一张解毒良方。若是能得成品,或许能应付竹公子的不少诡毒。」 段星执愣了愣,不假思索应下:「好。」-午后。 段星执同金取带来的两名亲信围坐在议事堂。 「公子,您前几日让我们监视的那人,昨夜暗中密会恕雪台。那天的暴动,果然有恕雪台的人混在其间暗中做推手。」 「他们说了什么?」 「恕雪台本想让他潜伏着探听情报,不过一直没谈拢。似乎仗着得您青眼自视甚高,一晚上俱是在讨要好处,直到晨间才不欢而散,属下不确定那边还会不会再来找他。」 恕雪台还真如他所想一般,准备彻底隐于暗处行事。加之开启地宫时被他算计一次,声名俱毁,更不可能光明正大站在白日下。 「除了恕雪台呢?」 「就只有那些一路追随他过来的兄弟手下了,这几日陆陆续续聚在了一块,如今霸占了南边那一大块地方,命人每日将吃的给他们送过去。除却总问您到底何时同他见面,近日也算安分。」 段星执:「他来往密切的亲信弟兄有哪些,可都记下来了?」 一叠薄薄的褐纸被呈了上来:「都在这儿。」 上方满满当当列着数个名字,足有三十人之多,每人名字下还附上了一张简略的工笔画像。 他一一扫过,沉吟片刻。 亲信:「让弟兄们继续监视着?」 段星执收回视线,将褐纸随意扔在角落淡淡开口:「不必了,这上面所有人,赐死。」 包括金取在内的三人下意识疑惑对视了一眼,倒不是因这道诛杀令。那等败类,若是收归己用才是大患。 他们未成叛军前也在先帝跟前呆过一阵,如今时隔多年,眼下倒是无端让人联想起在御前听命的日子。 不过一些乱七八糟没头没尾的想法很快被几人飞速压了下去,齐声接令:「是。」 段星执:「还有现在赈灾情况如何了?」 「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下去了,有同心行鼎力相助,到现在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亲信:「不过如今施粮点已开设两百余处,聚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些麦麸的消耗速度实在惊人。长此以往,同心行恐怕也有些吃不消。」 段星执:「他们同你说的?」 「...是。」 他微微皱眉摇头道:「这些灾民,还不至于吃垮同心行。不过这么早便来旁侧敲击地打听我们的底牌...」 同心行背后的人是陈府和钟家,钟自穹钟自雅两兄妹没理由协助恕雪台为祸,其担心的显而易见只有一个钱字。 第286页 越翎章和陈老爷谈妥购粮事宜甚至签下了契书不假,倒眼下仍如此不放心,难不成是浦阳城中有什么变故? 这才担心这一纸契文随时可能作废。 「侯府的人还没到吗?」 「还未。」 「他们一到,即刻告诉我。」 「是。」 「还有一事,抚镇入口处的人都安排好了?」 金取:「都乔装守着呢,几条主干道上也都有不少我们的人。」 段星执:「已经进来的就算了,但从今日起,太过虚弱老迈者尽量将他们赶去别处赈灾点,找藉口将这类人引离抚镇地界。切记做得隐晦些,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已在抚镇的,能医的医,能私下偏颇便偏颇,将那些人气色都养好些,总之留在附近的最好都是看着强壮健康的灾民。」 「驱赶出去?」金取一愣,「那以何处为界?」 他执起一节小棍地图上粗略画了个圈。 「整个郫桃县?赶这么远?难道您是想以抚镇为中心直接筛选能担当军中精锐的人?」 「就这法子,靠着几处守在入口的人得筛到什么时候去,你身为北邺营统领还不知道如何选兵么?」 「就是知道才觉得不合适。」金取憨笑了声,「选取冲锋陷阵的精锐之士,光靠看的可不行。」 「放心,这筛选自有我的用处。练兵之事都交由你,我不会干预。」 金取:「可若是不能直接明面张贴告示,只靠我们的人暗中接济引导的话,恐怕要不少时间。」 「无妨,慢也没关系,要的就是不动声色缓渐改之。」段星执看着地图上被圈出来的郫偌大地界,垂眸轻声呢喃,「毕竟我们手上有的东西,恕雪台可是一清二楚。」 想让粮商上套,少不得先混淆视听。- 待到连馥接到传召从外头赶回客栈时,已是傍晚。 「公子,唤我何事?!」 段星执倚在桌前,看着笑意明朗风风火火闯进来的人,忍不住无言按了按太阳穴。 也不知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交代下去靠不靠谱。 「替我办一件事,任何泄露机密者,杀无赦。」 连馥一愣,眼眸微亮再次凑上前来:「什么任务什么任务?这么重要?公子尽管放心交代!」 整日不是混在灾民中维持秩序便是去看那些繁琐枯燥的分粮明细,实在无聊得长草。 不过申落繁既然能派过来,必有其长处,他总要试着交付信任。 段星执安静指了指桌上的地形图示意人看过去,不紧不慢以指尖画了个圈。 「任用的务必皆是查明底细之人。」-翌日。 他惯例询得赈灾的进度,刚离开议事堂就看见远远靠在走廊边发呆的黑衣少年。 「北鹤?」 应北鹤恍然回神,俯首行礼:「见过主子。」 原准备下楼的脚步硬生生转了个弯朝里走去:「在这儿呆着干什么?」 「属下...」少年嗫嚅半晌,伸出手道,「伤当真已经大好了,不信您探脉。若有要务,主子尽管吩咐。」 段星执摇头一笑:「旁人都是巴不得清闲,你怎么就那么喜欢给自己找事干。闲不下来?」 应北鹤低头安静好一会儿,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干脆点了点头:「嗯,属下不喜清闲。」 每每运功调息时都忍不住想起那天告知的身份和笃定离开之言,心神难以专注,他唯恐再这么独自呆下去彻底走火入魔。 不如交派些任务下来,让他陷于忙碌无暇再胡思乱想。而且...也不会被孤零零地放在一旁,既需汇报任务动向,他能见到主子的机会便要多得多。 养伤期间每日翘首盼来的短暂探望...实在远远不够。 段星执偏头看着乖巧低眸的少年,蓦然出声道:「不开心吗?」 应北鹤一愣,茫然抬头:「没有。」 今日见到主子,他如何能不开心。 他执扇轻轻敲了敲人,淡笑道:「几日不见,何时学的口是心非?」 他刚看到应北鹤时,这人身上萦绕的落寞之气几乎有如实质。 应北鹤迟疑片刻,如实道:「主子这几日连晚间都不曾来看我。」 段星执哑然:「这不是让你在安心养伤?加之最近实在有些忙...」 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需要解释这些... 「你待如何?」 「既然忙碌,想必到处都是用人的地方,能否派属下去。」 干什么都好...他不想被冷落。 段星执静默一瞬,忽而转身:「陪我去个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一处地势奇高的山头上俯瞰远眺。 这是他观察地图时发觉的一个地方,根据方位猜想这儿定然景致不差,索性拉着应北鹤一道过来散心,的确没让人失望。 「你看到了什么?」 「山。」 入眼群山万壑,重峦叠嶂。风清天朗,万里无云,身处其间心旷神怡。 「没了?」 应北鹤依言转过头,再次看向辽阔如画的景致,不假思索点头:「嗯,只有山。」 段星执负手嘆道:「那样多的东西,你为何只看得见山。」 「天地广阔,身无枷锁,何必画地为牢拘于眼前一景一物。」 他早就告诉过赠名之意,但对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第287页 应北鹤却是不肯委婉:「主子是想赶我走吗?」 他执扇的手微微一顿,摇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效力于他和以情自缚,分明不该混为一谈。哪怕先前过界之举亦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也没什么损失。 两人静立无言,看着眼前瑰丽美景沉默了很久。 「天旷地阔,红日高悬。清溪幽涧,古剎人家。雾霭茫茫,鸿飞冥冥。主子想让我看的是这些。」 应北鹤蓦然打破沉寂,一字一顿道。 还以为对方终于开窍,段星执转头望去,就见对方仍旧一眨不眨盯着他。 「但我只想看见山。」 第165章 他们在那座无名山头呆了一个日夜,他也算是彻底明白应北鹤乖巧听话的表相下内里究竟多执拗。 少年半跪在身前,但并未低头,昂首不偏不倚地同他对视,琥珀色的瞳孔中是毫不掩饰的坚决倔强。 「此心不改,此念不移。」- 刚回到客栈,就见个灰布短褂的少年匆匆跑了出来:「公子!」 声音很是清脆,身后还跟着两名戴着虎头帽的小孩。 他扶稳神色慌张跑来跟前的人,不由一愣:「...守镜?小霖...小石头,你们怎么都来了?何时到的?」 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才特意装扮成了男子的模样。 「才到不久。」 「发生什么了,怎么那么急?」 姬守镜左右张望一番,欲言又止。 「回屋说。」- 屏退旁人,议事堂中很快只剩下他们三人。 「钟家以保护之名,派兵围了侯府,虽未直接羁押。但如今所有人尽在监视中,连进出都需经过仔细盘查。」 姬守镜站在屋中来回踱步,语速如飞道:「他们如今没有切实证据证明侯府生出反心,这才一直不曾动手。但听说陈府已派出了齐鸦阁的人秘密混进灾民队伍中,一旦确认我们和岷州的人真有往来,侯爷恐有性命之忧。」 「侯爷不听劝阻,直接将府中绝大部分护卫派下随我一道过来抚镇,包括本在垣海的八千私军,也根本没有改道回浦阳城护主的打算。算算时间,还有三四日就能穿过宣坞赶来这边了。」 「而且原本说好的是只让我一人带着那些发芽的种苗来见您,但临行前侯爷突然将偏院休养的姐妹连同小霖他们全都乔装一番塞进了出城队伍中,如今留在侯府的人不过数十。我担心...我担心侯爷有鱼死网破之意。」 「先别急,坐下吧。」 段星执:「岷州增援时走的是不起眼的小道,绝无可能走漏风声。谢沐风的来援带上了名声在外的重甲兵,虽没那么好隐藏身份,但当日见过他们的已全被拘起来了。如今全都扮做侯府的私军,对外皆称侯府赈灾。他们就算混迹其中一时半会也察觉不出什么。再者就算坐实了怀疑,苣州赈灾为实,钟家也绝无可能敢顶着天下骂名动如今挂上济世救民名号的越翎章。」 派兵控制侯府的目的,他猜测应是想在苣州正式兵变之时捏做人质。 反正无论是否有所勾结,将人囚住都没什么坏处。这样一来,越翎章只要安安分分呆在侯府一时半会绝无性命之忧。 但终究是人为刀俎,时间一长,容易催生出的变故可就太多了。 段星执安抚性拍了拍人肩,还是没同神色焦急的姬守镜说太细,嘆道:「若是备有保命后手,他这做法倒是没什么问题。」 大大方方以身为质,也算是消敌疑心减弱防备的绝佳手段之一。 可越翎章不单单将收容的鹭印残部都悄无声息遣出侯府,连姬守镜几人也尽数送还于他这边,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听人这么一分析,姬守镜也不由放下悬着的心。归根结底得其庇护多日,无论段公子还是侯爷,她都心存感激不愿见任何一方出事。 「侯爷什么也不说,只写了好些信让我们带出来,以及这个。」 「这是?」 「您走前不是交代过搜寻一个盒子?正是从相府中窃来的东西。千万别用手碰!这东西毒性奇高,只是碰上便能长出好些血瘤。」 「...血瘤...」 他蓦然想起当日将小霖救出时的模样,原来那所谓的长生药,他早就见过了。 难怪七张龙骨图中不曾有四象阵盘,那地方恐怕是闻人家起了私心,先一步拿人试验。 只是没成想这点小动作根本没逃过恕雪台的耳目,但也和其目的不谋而合,索性故意放任之。 梁家换得北蛮驭兽之法于鱼戏池饲蛇,闻人贪生私铸四象阵,看似个个为己谋私,实际全在恕雪台的掌控下。 他如今甚至怀疑,那些明面上在朝堂说话的梁家人究竟还有多少是真正的梁家人。 段星执静静收好那方木盒:「这东西害人不浅,见之务必尽毁。」 「我们除却带来的这一点儿,其余能找到的全都毁了。」 少女如释重负般重新挂上半点笑意,从怀中摸出一叠密信递来:「对了,还有一事,听说陛下醒了。」 「萧玄霁?他伤势恢復了?」 对于直唿天子名讳,姬守镜还是显得有些侷促,摇摇头道:「...我离开时太过匆忙,只是听管事传来了这消息。陛下隐有清醒之意,但是真是假、恢復到了何种地步都不知,侯爷也并未将这消息写在信上。」 第288页 「好,我知道了。舟车劳顿,你们不远千里绕路宣坞赶来应当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过几日去帮帮凤芊姑娘,她这些天处理客栈和赈灾琐碎杂事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姬守镜当即从容拜退:「是。」- 几日转瞬即逝,又是一个艷阳天。 秋沂城这会儿已经能取下眼上的纱布,勉强看清眼前的东西。 不过失明多日,外出时仍旧覆着一层灰色的薄纱,用以减弱过于刺眼的光线。 耳边溪水潺潺,清风阵阵。 他牵着身旁人一边左右张望,大致看清这深山处的景致。 段星执指了指前方的新造的木屋和一旁炉灶柴堆笑道:「可满意?这地方应当足够幽静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附近甚至还有一小块艰难开垦的荒地供以种植些小东西。 「凤芊每日会来一趟,将吃食和你要的东西送来,届时还要什么草药记得和她说。」 「好,多谢...」秋沂城微微弯眸看着身旁人,「还有劳星执替我交代她一声,前边樟树那儿届时会牵开一条红绳,让她不要过界。」 「嗯,话说回来,到底传下的什么解毒药方,研制起来如此兇险?」 「祖父所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好些方子甚至从未试验过。但他于医术上的造诣...我望尘莫及,只能尽力研之。」 「不必妄自菲薄,说不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段星执笑笑,牵着人踏入木屋中,内里陈设一应俱全,「你对易容术了解如何?」 「虽不及竹公子,但应付一般人,足够用了。」 「那能否帮我捏一张易容面具?」 秋沂城诧异抬眸:「好,要何种模样?」 「越翎章。」- 天色很快黯下来,清幽偏僻的深山小屋四角被悬上了好几颗硕大的夜明珠。 秋沂城独坐在桌前,低头安静看着眼前巴掌大的方形铜盒,内里是一小团用绢布束起成团的不知名东西。 只是隐约可见绢布下密密麻麻的微弱凹凸起伏,似乎裹着什么有生命的物件一般。 他缓慢抬手轻轻按了按,大半个手掌顷刻染上乌黑的色泽,而后浮起数个大小不一的血瘤。 似是对此见怪不怪,秋沂城垂着眼,神色毫无波澜,将那绢布一点点用尽攥进掌心。- 段星执和应北鹤两人趁着夜色踏入凉遗城,月上中天,城主府依旧灯火通明。 申落繁正皱着眉挨个翻阅下边递来的文书,她属实没想到一州之主的琐事能繁多到这种地步。 直到门被轻轻扣响。 「申城主倒是不辞辛苦,夙夜不寐。」 申落繁一愣,赶忙起身:「我收到消息你们在赶来路上,原以为明日才到。这才未曾相迎...」 「无事,是我们提早了半天出发。既然政务繁多,安心处理就是,不必特意迎接。」 申落繁从乱糟糟的桌面翻检一会儿,很快抽出两张信纸:「你们来得正巧,我刚收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出去。派去宝色镇的人找到了钟家遗落的家主令牌,那附近还有好些凌乱脚印。猜测得没错的话,带出去的几千人恐怕都已遭遇不测...但不曾找到尸骨。」 女人皱了皱眉:「那地方...很是古怪。」 段星执一目十行阅过那封密信和方位图:「怎么个古怪之法?」 「找到令牌的地方并不是在宝色镇中,而是距离镇子三十里开外的一处不知名郊野。那儿荒无人烟,植株异常茂密个个遮天蔽日,深处设有一座空荡荡的祭坛,看起来很新。应该近几年才建成。」 「祭坛...?」 他忽然想起当日四象阵盘上的殊异花纹,当即取过纸画了出来:「可是这个?」 「报信的人同我形容过,应当就是这样。」 「你们检查过祭坛之下吗?」 申落繁摇摇头:「不曾,祭坛应是先建好后钟家的人才过去...下面还能藏人?」 「当然,数千人的尸骨如何会凭空消失。既然附近没有,兴许就是被人埋在了祭坛下。那祭坛中必有机关,先让人盯着,等我得空亲自去一趟。」 保不齐那些长势过盛的植株,就是得了祭坛下的东西滋养。 但他想不通的是,试药需要源源不断的人...城镇聚集之处或天灾频发之地都是极适宜的炼兽之所。 去那么个罕无人迹的地方设个祭坛干什么? 「您连夜赶来岷州,可是有什么要事?」 「原本是回浦阳城路上需要途径这儿,所以顺路来看看,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段星执握住那枚钟家家主身份令牌,遥遥望了眼浦阳城方向,眼神有些晦暗。 他手中掌握的情报已经足够多,远不是初来乍到之时一知半解的模样。 天鹰骑和竹阳军对峙多年,眼下萧玄霁既醒,加上这枚家主令牌,兴许破局之机就在近日。 申落繁顿了顿,她虽所知甚少,但不妨碍推测出意图:「这令牌一现,钟家人心定乱。钟家一乱...天鹰骑势必跟着受影响,您想趁机取浦阳城?」 「先休息一晚,我们明日再走。」段星执没明着应下,毕竟好些谋划还需等入城之后再做打算,「届时听我调令。」 第166章 竹影在夜色中摇晃,两人刚踏入院中,段星执蓦然偏头站定。 第289页 「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墨绿瞳孔的青年缓缓自暗处走出,看着一言不发跟在人身后的应北鹤,低头平静拱手:「夜深,属下不敢打搅。」 「都还未睡下,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段星执笑了笑,看向那身还没来得及换下的黑袍,风尘僕僕模样倒是和他们如出一辙,遂诧异道,「外出办事才回来么?去哪儿了?」 「鹿瓦城。」 「你去那儿干什么?」 鹿瓦城靠近宣坞,从岷州过去几乎要一个日夜。 「绯石武库。」 顾寒楼垂眸言简意赅道。 段星执立时被勾起兴趣:「怎么突然想到去找这个?」 若能给先锋队配上绯离这般轻巧坚韧且锋利的武器,战场上定然无往不利。他对这座武库自然有想法,本来打算这回潜入浦阳城后找萧玄霁问问线索,没想到顾寒楼先他所想动身。 「绯石武库尘封已久,至今踪迹不明。但前几日听说有人在鹿瓦城的拍卖会上发现了绯石原矿,所以就去走了一趟,看看是否能找到线索。」 「恕雪台之事我已尽数告知申城主,她很敏锐。城中事务用不着我一个外族人插手,所以想去找些派的上用场的东西。」 段星执沉吟片刻,歉声道:「这点是我考虑不周。」 眼下就算因他的缘故暂且放下恩怨合作共处,但两方横亘的仇恨终究不可能彻底消泯。 原本最早他对鹭印残部施以援手的目的是想利用其仇恨针对朝廷,但如今同盟渐多,损失部分助力也无妨,鹭印能选择隐世反倒是他眼下最乐见的结果。 顾寒楼轻轻摇头:「无事,我们已经找到一处适合定居之地,近些时日就会迁过去了。」 岷州这地方,虽水草丰茂土地肥沃的世外桃源难寻,但找一处地势险要且隐蔽的山明水秀宜居之所还是不难,何况他们人本就不多。 「在哪儿?」 对方只是一言不发望着他。 「若是不便告知也无妨。」 「不是这个原因...」 顾寒楼当即摇头,「是无名无主的山,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地方。有机会...随我一同去看看?那里若是无人带路,极易迷失。」 「好啊。」 墨绿瞳中很快泛起些微笑意。 「在鹿瓦城可找到了绯石的线索?」段星执不紧不慢上前两步继续先前话题,「说起来钟家也一心想找到绯石武库,他们也有绯石锻造之法不成?」 「不...锻造秘法只口口相传于完颜氏,」顾寒楼低头喃喃,「那场席捲整个鹭印的大火之后,天下不会还活着第二个完颜家的人,何况没几个人知晓锻造绯石的关键是完颜一脉。」 否则当年那些人也不会如此干脆地焚烧干净一切以绝后患,陈府在知晓他的身份后也从未想过从他身上逼问出点什么。 段星执停顿半晌,安静听人继续解释。 顾寒楼:「他们寻绯石武库不是为了那些和废品无异的绯石兵刃。鹭印实际以锻造术闻名天下,绯石只是锦上添花。武库中绯石应当只占半数,还有很多他们抢去的其他东西。若能找出来,于天鹰骑而言亦是如虎添翼。」 「只得一半都足以让钟家执念至此,」段星执抬眸一笑,「我倒是愈发感兴趣这座绯石武库了,那你此行收穫如何?」 顾寒楼眸色微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一无所获,拍卖之物并非绯石。」 「不是?」他取过那布包中的深粉色碎石细细打量,眼中诧异之色闪过,「你若不说,恐怕连我也将它当作绯石了,这东西实在漂亮。」 顾寒楼:「的确相似。不过这种矿石名唤落英,它比起绯石而言质地太柔,制不了武器,我们一般用它来做首饰挂件一类的东西。」 段星执抬手将那微透质地的粉矿石放在夜空下打量几眼,又随手抽出人腰间别着的绯离,兴致勃勃对比了一番,忍不住感嘆了一句:「原以为绯石就已经够漂亮了,没想到落英青出于蓝。若是也能制为兵刃,该何等瑰丽。」 「不过,有落英的存在,还以原矿为线索寻找绯石岂不是很容易混淆?」 落英折射出琳琅光彩映在人澄净眼底,说不清是哪边更加璀璨。看着眼前爱不释手把玩着碎石的青年,顾寒楼心念微动。 「不会...落英比绯石少得多,很多年前整个鹭印也只有两座矿山能开採。后来仅有的两座也被毁了。如今流落在外的原矿石廖廖无几,用不着担心。」 「好,那绯石武库的线索就有劳多费神了。」段星执将绯离还回,仍捏着落英石端详了好一会儿,随口道,「我记得你的族人已经有些入了岷州,在这城主府呆得可还适应?」 这种粉色矿石大干自然也有上贡来宫里的,只是质地似乎都逊于眼前的落英。 「嗯,申城主通情达理,无人为难我们。」 是他们自己过不去自己那关,大多数日日闭锁于屋中。 「那就好,绯石武库之事不急,先安顿你的族人要紧。若有不便之处,尽管找我。夜已深,无事便先退下吧。」 他将那枚落英石递迴,正想转身回屋,却见对方迟迟不接。 「怎么了?」 「喜欢吗?」 段星执微愣,笑了笑大方承认道:「嗯,落英石精美绝伦,未经雕琢的天然原石都已经如此漂亮,精工细琢后的饰物可见一斑,若有机会倒是想见见。怎么突然问这个?」 第290页 「没什么...只是绝大多数落英饰品已经流落民间被一些富商藏于私库中,难以寻得。」 落英是专供于王族的东西,只是如今苟活下来的残部以平民为主。他当年也太过年幼,身上更不会带着这些让人觊觎的东西。 「无事,得见原石足以,不必放在心上。」 既然无法成兵,再漂亮也不过是供于玩赏的物件,那他的好奇心也就止步于此了。 顾寒楼看着那枚被捏在指尖的矿石,思索片刻,还是选择接了过来飞快告退。 待人离开,安静呆在一旁的应北鹤才兀然出声:「主子喜欢宝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华贵璀璨之物为何不喜?」段星执随手拍了拍人肩膀边打了个哈欠,「好了,时候不早,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破晓之际,段星执才推开门,就看到台阶上摆放了一只巴掌大小绢布包,一把袖珍的绯色长剑静静躺在其中。 中间还细心点缀着一枚不知名的蓝色宝石。 主体正是由他昨夜见到的落英矿石制成,而样式,几乎同他的守心剑如出一辙。 他四顾张望,院中早已无旁人,想来是放东西的人早就离开了。 段星执握着那枚袖珍守心剑,抬眸看向鹭印所在院落的方向,静默站定片刻,最后还是妥帖存放于袖中。- 天色大亮,一处偏僻的院落中,顾寒楼安静收拾着眼前乱糟糟的铸造台。 几名小孩围在一旁,好奇地捡拾着满地晶莹剔透的碎渣:「少主,这些都是什么?好漂亮啊!」 顾寒楼身形微顿:「落英。」 「落英是什么?」 「就是你们手中这些碎石头。」 小孩:「我想要这个东西做成的手串!」 「我也要我也要!」 「不许抢,少主先给我做!」 「凭什么,走开走开。」 耳畔是你推我搡的打闹声,他偏头看着眼前不谙世事的笑颜和数双如出一辙的墨绿色瞳孔,眼底除却纯粹的期待和喜悦,便再无其他。 一如他当年一无所知之时。 良久,终是抬手揉了揉其中一人的头,弯眸微笑道:「好,但是要等一会儿。」- 两匹骏马朝浦阳城方向疾驰而过。 应北鹤:「主子既有夺城之心,为何不先改道去彼宁城找谢沐风商议对策?」 段星执:「当日安抚守镜之言你也当真了?虽说赶来抚镇的援军足够谨慎,但钟家和竹公子都不是傻子。越翎章就算不同我们合谋,也绝不会成为他们的同盟。这种情况,换了你是钟家人,会如何做?」 应北鹤:「要么干脆利落杀了,要么牢牢控制于手中。」 「你既也能想到,钟家又如何会放着越翎章肆意妄为。原本安安分分的还好,竟还敢高调行事,这不是明摆着竖起来当靶子。他自己也猜到了,赈灾消息一出后定难以脱身,这才尽可能将所有人送离侯府。」 偏偏还是毫不犹豫选择帮他,两人间往来书信甚至只有一封,未提及任何代价。 哪怕出言向他求援甚至提及退路也好。 但姬守镜带来的消息哪一点都不像给自己留了后路,越翎章这么做定怀有玉石俱焚之心。 「但就算这样,主子也无需亲自过来。」 两人的距离有些远,应北鹤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煳不清,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什么?」 「没什么,如今侯府被围,属下先去探路。」 少年一眨不眨望着前方的背影,不自觉按上心口。 他也想被人这样在意。 第167章 夜风冷冷。 乌金轮椅惯例停在后山,只是这回少了亭台楼阁间的笙歌曼舞,远远望去整个府邸一派沉寂。 越翎章懒洋洋瘫坐着,望着月亮发呆,身侧少见地围着八名暗卫。 年迈的管事低着头,缓缓靠近轮椅:「侯爷,深夜了,早些安寝吧。」 「我倒是想睡,只可惜有些人不给机会。」 「您说什么?」老人诧异出声,只是上一刻还和蔼慈祥的面容随着手中银光闪现乍然凶相毕露。 越翎章散漫笑笑,毫不意外。几乎头也不抬,纯黑短笛横在身前,稳稳拦下刺入胸前的刀刃。 「乔装太拙劣了。」 「啧。」 那刺客也不废话,发出一声古怪的响哨,眨眼间四面八方跳出数十名黑衣刺客。 越翎章亦丝毫没给人逃开的机会,笛孔勾住刺客手中刃尖借势一转重重击中人胸口,另一手牢牢掐住人脖颈,干脆利落将其解决。 可惜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围上来少说二十名刺客,顷刻同他的暗卫缠斗起来。只是以少敌多,劣势陡现。 「这就是天鹰骑的保护?真不赖。」 越翎章重新懒洋洋靠了回去,唇角噙笑看着眼前混乱的打斗,毫无命悬一线的紧迫感,撑着下颚喃喃自语:「今日第几波了?怎么变得比萧玄霁还遭人惦记...早知道就继续当我不问世事的闲散侯爷了。」 「后悔了?原来还知道惜命啊。」 流窜的暗箭直指面门,精巧摺扇骤然横在身前。梅香拂面。清越嗓音几乎同一时刻在耳畔响起。 「...星执。」 段星执这边随手替人解决两名逼近的刺客,还不等低头,骤然被扯进怀中用力抱住。 第291页 「......」 摺扇不轻不重敲了敲人肩膀:「放手。」 与此同时,灵巧的黑影如鬼魅般穿梭场中,几名刺客悄无声息倒下。 越翎章充耳不闻,只是也不急着看怀中人,皱眉道:「兵器谱,疏影?」 「没有疏影,只有应北鹤。」段星执自顾挣脱人起身,跟着看向场中。 有帮手的加入,局面眨眼逆转。 越翎章思索片刻,很快想清楚前因后果:「听说兵器谱之首换人已久...齐鸦阁可不是个会仁善到放精心培养的兵刃离阁的地方,你救了他?」 「算是吧。」 毕竟被除名的原因似乎也是他。 「总之他是自己人。」 「那我呢?」 段星执低头暼去一眼,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盟友。」 越翎章低头安静片刻,半晌,语气嘲意十足直指某人:「那这位自己人不久前还想杀了你的盟友,怎么算?」 滴血未沾的黑衣少年正好刚结束战斗,从容收刀回到人身后,闻言冷冷看了眼轮椅上的越翎章。 他现在确实有些后悔,后悔当日的失手。 段星执看着颇有些无理取闹意味的人,摇摇头嘆道:「过去的事自然就让他过去,还能如何?」 越翎章盯人身后冷然一笑:「好,本侯向来大度,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可以。但让他日后别随便出现在我眼前,这要求不过分吧。」 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人起,就没来由的心生厌恶,比他平生见过的所有人都来得令人反感。 两人间的氛围,过于融洽了,尤其站在一块的时候。 应北鹤紧跟着拱手一字一顿道:「属下亦是如此。」 还没来得及说半个字的段星执:「......」 越翎章就算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少年吐露出如此明显的喜恶。 纵然有当日的刺杀未遂前因,但应当也不至于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你们两怎么...」 越翎章伸手牵住身边人毫不犹豫打断,这回语气和缓了不少:「只是不想见到他而已,这要求很过分?」 「但何故到这...」 「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应北鹤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盯着两人交握的手。 段星执:「......」 正事未提半字,结果先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起了争执?他一时无言。 「但北鹤在我的计划中至关重要,他不能离开,别任性。」 听人颇为亲昵的称唿,越翎章闭了闭眼,总算明白那股陡然升起的浓烈恶感源于何处。 两人间的关系,分明比他见过的所有留在他身边的人都来得近。那种隐隐约约的亲近信赖氛围,难以清晰描述却绝对不容忽视。 近到早就超过了寻常朋友亦或主僕的界限。 只是相识到现在,眼前人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被任何人所左右的性格他心知肚明,遂果断退让:「那我只要你答应一点,若无紧要之事禀报,你在的时候他不准出现。」 至于其他时候,他也根本不会自找膈应见人。 段星执依旧沉默了好一会儿。 「只是这样都不行吗?」 「你...」 「我说过了,我讨厌他,没有理由。」 难得见人固执到这种地步,段星执无声一嘆:「...好。」 不等他再出声,应北鹤察觉两人望来的目光,已然低头一拜,眨眼消失在原地:「属下告退。」- 「你喜欢他?」 遣散众人后,他被这冷不丁冒出的问题问得一愣。段星执垂眸望去,怎么以前没发现越翎章这么直白不留余地。 「否则为何会容忍他留在身边?」 越翎章抬眸,神色不復惯常的散漫。他当日还算隐晦的表白都能接收到,应北鹤望着人目光中赤裸浓烈的情愫几乎未做半点掩饰,他不信一点看不明白。 段星执淡然回道:「要看是哪种喜欢,非要说的话,我的确很喜欢他。」 听话,锋利,单纯却并不愚笨,许多事一点就通。 除却在某些方面执拗得令人头疼。 越翎章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哪种喜欢重要吗?你明知他心思不纯,还是任其留在身边。」 朝夕相处,在不讨厌的前提下无论何种感情都太容易变质。 分明是赠予了那人绝佳的近水楼台机会。 段星执嗓音已然有些无奈:「你既讨厌他,还非要一直提他不可?」 「我只是想确认...好,不提。」语气肉眼可见染上几分挫败,越翎章耷着肩低声道,「我就当你从未动心。」 段星执:「......谈正事吧,为何要这么做?明知钟家绝对不会放过你。」 越翎章几乎眨眼敛好了所有情绪,仿佛数息前还有些低落的不是同一个人,懒散道:「你是指以侯府名义赈灾一事?」 段星执:「让你帮忙,但没让你将护卫都遣散出去,否则侯府何至于像眼下跟个漏风的窟窿一般,是个人都能来。我同...来时都顺路替你解决了好几人。」 越翎章莞尔:「这不是算准了你会来救我么,看来本侯没错付。」 「既然算准了怎么看到我时还那么惊讶?」 段星执冲着人挑眉,「能有半刻钟?刺客都快解决完了才回神。」 第292页 越翎章:「......」 「我什么时候发呆了那么久。」 「怀的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我是想要有用的盟友不假,但用不着你牺牲到这个份上。」 「我若就此死在浦阳城,你会永远记住我么?」 「别异想天开,」段星执丝毫不留情面,冷淡道,「明明能好好活着偏要自损乃至送命,你觉得我会念念不忘还是骂你愚蠢?」 「好像也是。」 越翎章长舒一口气,笑意不减,「可你还是来了。」 「为什么要来...」 段星执:「不是说好了每年三月初五陪你祭拜,打算失约前好歹也先问过我。」 「我还以为你没放在心上。」 「...我竟不知在你这儿何时成了如此不重诺之人,」两人慢吞吞行走在回府内的路上,段星执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放心,等真有来不了的那天,会事先告诉你。」 譬如天下大定,他离开之日,亦是每年陪同祭拜的承诺失效之时。 「提前告知那不也是失约?」 「你要这么说的话,反正怎么做这失约的名头都跑不了。那我便干脆一声不吭一走了之,让你独自在这儿枯等了?」 越翎章仍未意识到这话背后深意,只当是一句寻常的玩笑,幼稚拒绝:「不许。」 「你说不许就不许啊?」 段星执笑笑,牵稳从轮椅上站起试图和他并行的人,转过头时眼中笑意却不由淡了几分。 在抚镇时,他还不曾体悟至此,故才轻描淡写和那两人道明来歷。 但此时此刻,他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同越翎章开口说出那个他必定离开的结果。 越翎章敏锐偏头:「怎么了?」 「在想...萧玄霁是不是醒了?」 「好端端的提他干什么。」 越翎章不满咕哝一句,「的确醒了,现在凤鸾宫静养。他那身体如今跟刚拼好的碎瓷没什么两样,再经不起一丝折磨。也不知钟自雅究竟还打算用什么办法从他口中逼问掩日神宫。」 「若我是她的话,早就放弃了。」 他很少夸人,尤其这人还是他尤其不待见的师弟。越翎章皱了皱眉,仍是不情不愿夸了一句,「抗下十年摄魂还未神智尽溃,萧玄霁的心智足以称一句当世无双。」 「不过比起说他心性坚韧,倒不如说性情过于极端。没人能勉强他做不想做的事,无论何种代价都不能。」 段星执:「岷州之变早在信中一一告知,我想做的事你应当很清楚。纵然是傀儡,他也是天下皆知的正统君主。你觉得我找他干什么?」 越翎章瞬间反应过来:「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用处,无非是...师出有名?」 「抚镇得侯府庇荫,一时半会不能和岷州扯上干系,自然也不能和竹阳叛军。若仍想讨伐朝廷...那便只剩一个清君侧之名。」 「聪明,所以他一定不能死。」 何况萧玄霁还特意留给了他掩日神宫图,甚至和叛将谢沐风有过私下往来,不出意外他们之间的结盟也会相当顺利。 眼下几方盟友若能和睦达成协作,自然是皆大欢喜事半功倍。 第168章 越翎章:「不过话说回来,你此次回来想联合竹阳军藉机攻打浦阳城?我早将布防图送给了谢沐风,他如今要考虑的事,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天鹰骑的耳目越过天险率军到达浦阳城前,否则空晓城中布防也是白搭。」 「嗯,」段星执扔出那枚身份令牌,简略提了提所知情报。 「钟家...啧,活该。」 越翎章嗤笑一声,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此次侯府置身事外,你安心看热闹就行了。再高调下去,嫌来的刺客少了不成?别影响苣州的引粮计划。」 「放心,影响不了,钟自雅就算成功将我杀了,也会立刻派人好好坐在这位置上。苣州未反之前,我可以死,定安侯不能。否则民怨沸腾,再给天鹰骑十倍的人他们也压不住。」 段星执:「明明看得一清二楚还这么做?说吧,若是我今日不来,你待如何?」 越翎章惆怅一摊手:「不如何,能拉几个陪葬便拉几个。虽未必能助谢沐风一举夺城,但搅得城中一团乱还是没什么问题。」 「你真是...说萧玄霁性情极端,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说那么多假设干什么,总归你还不是来了么。」越翎章满眼笑意,偏头看着身边人,还是忍不住一把抱住,「我实在开心。」 段星执刚想抬头看人,不期然被抱得更紧。 「别跑别跑,就一小会儿。」 他偏过头看向深沉寂夜,眼睑微垂,素来没什么波澜的黑瞳浮现几许挣扎。抬手的动作凝滞片刻,终是妥协地放了下来。 「以后能不能多来看看我?」 段星执安静许久。 「若是不忙,当然可以。」- 拒绝了越翎章似真似玩笑的同寝之邀,他独自回了院落。 正值后半夜,本就少了许多人的侯府更显寂寥,往来几个小厮都难见。 门前台阶上低头坐着发呆的黑影很是醒目。 「这么晚了你不睡在这儿干什么?院中好几间空着的厢房,随意挑一间住下就是。」 「...主子。」对于他的突兀回来,应北鹤显然有些始料不及,愣怔片刻才做出反应,匆忙起身一拜让开正门,「属下这就告退。」 第293页 段星执越过人走向主屋,退去台阶下的人也始终维持着低头行礼的动作安静立在原地。 他将手搭在门上,动作停顿片刻,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少年看似礼数周全,但心事未藏,落寞委屈神态几乎都写在脸上。纵然夜色深沉看得不甚清楚,只是周身几乎有如实质的蔫气让他想忽视都难。 「不开心?」 应北鹤一愣,很快轻轻点了点头,小声喃喃:「属下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被赶走。」 「怎么还在在意这事?」 段星执回过身走去人跟前,因着站在台阶上的缘故,显得比之略高半个头,遂背着手微微弯腰无奈道:「你没做错什么,我到底哪句话说岔了,怎么能被领会成赶你走的意思?只是明知同他合不来,何必还要强行呆在一处互相给彼此添堵?左右日后有关侯府的事,我派旁人过来也一样,与其纠结于这点小事,倒不如心安理得偷几刻闲。」 应北鹤低声道:「属下明白了,是一时间没想通。只是实在不喜欢他,这才有些失态,下次不会因个人喜恶情绪反覆...」 说到最后,已然有些底气不足。主子对越翎章的在意,他亦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然而在察觉对方明明白白的抢夺独占意图后,最初的那点不喜已经难以自控升成了浓重的厌恶。 表面应得好好的,只是眼前人这状态怎么看都不像释怀。段星执忍不住笑了声,看着眼前抿唇站得笔直的少年,无端联想起被暴雨淋得浑身狼狈的蔫蔫小狗。 「有喜有厌乃人之常情,不必委屈自己强忍。害怕什么?我又不会因这么几句话责罚于你。」 「比起什么事都压在心底让人揣测,有时候该坦诚便坦诚反倒更讨喜。但这儿终归是侯府地盘,平日还是能避则避着他。」段星执笑笑,继续安抚道,「旁人见着讨厌的人或物巴不得眼不见为净,你怎么还为不能和他见面钻上牛角尖了?日后不得已见面时也只当他是空气就好。你是我的人,无需担心礼数不周触怒侯府。」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眼前的少年将头低得更深。 若是光线更明朗些,便能轻易察觉人绯红的耳垂。 「遵命...谢,多谢主子宽慰。」 应北鹤忍不住抬头窥望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几乎有些压不住唇角的笑意。 「说了这么多,总该开心些了?」 「嗯...」 少年点点头,拧眉思索片刻又摇摇头:「还有一点点...」 准备回屋的人硬生生停下脚步,不解回眸看着阶下的人。刚想问一句还有哪点想不通,冷不丁被抓住手拉得一个趔趄,稳稳落进人怀中。 「唔...」 他们并非第一次接吻,时隔多日再次得偿所愿拥梅香入怀,他才知有多渴求眼前人。 实在想再一次让这具冷凉的躯体因他而热。 近在咫尺的深黑瞳孔从最初的呆愣,再到回过神来的惊讶。经过一些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而后缓慢转化为纵容。 从始至终未曾推开他。 一直忐忑不安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过长的浓密眼睫眨了眨扫过他脸上,惹得他有些痒,但不及心痒一分。- 唇齿交缠,说不清他们到底在阶下相拥亲了多久。只记得怀中人数度想退开,都被他拉了回来重新禁锢于怀中。 臂间的身体柔韧轻巧,着白衣时像极了清泠飘逸的谪仙。看着有些瘦,但绝非枯瘦,而是纤秾合度,修长匀称的体态。 若是以指寸寸感触,便能察觉那些分明紧实的肌理,触之令人慾罢不能。 「你亲够了没?」 低哑的嗓音混杂在暧昧不清的喘息中,终于将沉溺其间的少年拉回了些许神智。 应北鹤略微退开,怔怔看着眼前艷丽红肿的水润唇瓣和染上迷离欲色的瞳孔,又忍不住重新凑了上去。 好像多久都不够,是他贪得无厌不懂知足。- 「您说喜欢坦诚,刚才很想那么做,所以...」 所以便未经允许肆意而为。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门边,应北鹤恋恋不捨退开,但环在人腰间的手仍不肯松开,小声解释道,「现在一点不开心也没有了。」 段星执:「......」 坦诚,倒也不是这么个坦诚法。 「您生气了吗?」 段星执偏头不愿看眼前满是希冀的琥珀瞳孔,下意识捂住前额沉默好半天,才哑声吐出两字:「没有。」 因着那点心软,加上对方执拗地不愿放弃,他总觉得这段暧昧不清的情愫仿佛彻底没了断绝的可能。 想罢,忍不住嘆了口气。 「没生气就好。」 应北鹤扬起一丝乖巧的浅笑,只是动作却与之截然相反。 手掌覆盖在脑后,他再次被人干脆利落按回了墙上。 何谓得寸进尺,今日当真是见识到了。- 午后,段星执倦懒靠在凉亭,以手枕在脑后微微阖眸要睡不睡。 直到一道黑影轻巧落来亭中,这才缓缓睁眼。 应北鹤:「如您所愿,消息借一味她正在寻的药草传过去后,钟三小姐已经发觉不对劲,正在命人着手追查四象阵遗址的怪异之处。」 他递出那枚钟家家主令牌:「好,再派人将这东西以求援名义送去钟府。引线已赠,各中恩怨算计,他们会自己一点点查清。」 第294页 应北鹤收好令牌,从善如流取过帕子擦了擦手半跪在人身侧替人揉捏肩颈:「您是想引钟家和相府的人内斗?」 段星执弯眸一笑,随口咬住递来唇边的糕点咽下:「不止于此,还要逼他们弒君上位。」 应北鹤看了看指尖的糕点碎渣,毫不犹豫舔舐干净。 段星执暼见动作,神色微顿,果断将帕子扔去人怀中:「所以,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主子尽管吩咐。」 「除了最开始留一位报信的,让钟家之后所有派去宝色镇的人有来无回。」 应北鹤不解抬眸。 段星执耐心解释道:「就是他们要确认不了宝色镇那边具体是何情形。诸多亲眷生死未卜,命捏在旁人手中如何会不急?一着急便容易昏头,心乱如麻之际也是最好趁虚而入之时。只要一乱,许多事便好办了。」 「遵命,属下即刻动身。」 「一路小心,保命为重。」 「是。」应北鹤起身,低头看了看依旧懒洋洋躺着的人,喃喃自语,「这回要离开很久...」 「嗯?」 宝色镇的确遥远,段星执不紧不慢坐起身,刚想宽慰两句,骤然被按回躺椅上,唇上很快落下一个清浅的吻。 再抬头时,凉亭已空无一人。 「...跑得还真快。」-入夜。 剪裁合体的束袖黑衣将人完美融进黑暗中,照着地图,段星执轻车熟路翻墙到达此行的目的地。 如今不过刚刚入夜,四面八方宫灯初燃,此地却显得格外黯淡冷清。 不说宫女,巡逻侍卫都陡然减少了许多。 他记得上回来时,凤鸾宫还不是这么个森冷寂静的模样,如今怎么变得跟宣阴殿一般。 他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就到达了正殿门口。 「主人,我就不进去了吧...」 眼看就要翻窗进去,原本趴在他肩上的拂雪莫名瑟缩了下,光速从手臂滑了下去。 「怎么了?」 「我还是一见他就发憷...」拂雪抖了抖耳朵,将自己缩成一个灰毛球,「我想在外边等。」 它这辈子都不想再见这位活阎王了。 而且眼下明明是凤鸾宫,原本那样明媚生气的一个地儿,易主成萧玄霁之后,也开始变得森冷悚人,鼻尖血腥气奇重。 段星执:「......」 看来萧玄霁干的事,给人造成的阴影不小。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未消弭。 「罢了,别乱跑。」 交代完拂雪,他便干脆进入殿中。 和上回他来的凤鸾宫相比,这地方简直跟改头换面没什么两样。 所有陈设被搬空,只余殿中一樽厚重的棺材和角落的浴池。整个大殿空旷幽冷,血气蔓升,仿若第二个宣阴殿。 难怪拂雪不愿进来。 他下意识看向棺材,刚想过去,手腕蓦然被一只冰凉的手从身后紧紧握住,惹得人冷不丁眼皮一跳。 气息太弱,脚步太轻,竟连他都不曾察觉有人靠近。 熟悉的嗓音自耳畔传来:「星执哥哥,好久不见。」 不知是殿中温度还是对方的体温使然,连他这具雪造伪身都无端察觉了一丝冷意。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段星执低头覆住搭在腰间的手背,轻松扯开转过身去,只是下一刻又被死死缠住。 借着昏暗的光线很快看清眼前一袭华贵玄衣的年轻天子。 和数月前看着倒是没什么区别,甚至伤口都痊癒了许多,唯一有些变化的大抵便是人身上愈发浓重的血气。 萧玄霁随意指了指角落,微弯眸轻笑道:「我看着你进来的,哥哥是来救我吗?好开心。」 第169章 「嗯,知道还不好好站着。」 段星执随手推了推没骨头般靠过来的人,蓦地被人轻轻扣住手指。 「可我很疼...」 萧玄霁环住人低低笑了声,脸色苍白如纸,蓦地抬起另一只手,「看...手指断了...」 他瞥了眼淤青红肿的指节,又看了看神色刻意的人,拧眉淡淡道:「谁干的?」 「皇后。」 「她应当对你暂且息了杀心,怎么还会动手?」 「因为我不听话。」 萧玄霁弯唇,慢悠悠走去棺材边毫无形象坐在地上靠着,「只是随意处置了几个大不敬的刺客和下人,她便跟见鬼了一般。毫无礼教,枉为中宫。」 段星执环顾四周一圈,这空荡荡的凤鸾宫血气之重,他实在不大愿意深究萧玄霁口中轻描淡写的「处理」二字。 似乎察觉人神色有异,萧玄霁歪了歪头,又道:「是他们不敬在先。」 段星执低眸:「纵然是冒犯者,赐他们一个痛快死法又何妨。」 萧玄霁却是四肢并用缓缓爬来跟前,仰着头轻笑道:「痛快?神仙哥哥教我?」 这动作在对方做来太过自然,以至于他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其中怪异。 他静静站在原地低头凝视片刻,俯身将人拉起,不期然又被缠住。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是来救你,但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段星执推开人,缓步走去窗边看着外头空旷的庭院,「我且问你,你想要帝位,还是想彻底离开这个牢笼。亦或者,二者皆要。」 萧玄霁:「没有其他选择吗?」 第295页 段星执回眸一言不发看着人。 萧玄霁:「能不能要星执哥哥...留在我身边。」 「虽已入夜,但未安寝,怎么就入梦了?」 萧玄霁不见半点恼怒,依旧只是盯着人吃吃笑了笑:「那哥哥想要我如何?」 「很简单,助我平乱。」 「平乱之后,哥哥要在此间称帝吗?」 「我不会留下。」 段星执一字一顿轻声道,丝毫不留余地,「你不比旁人,许多事没必要瞒着。拂雪在你身边呆了五年之久,相信你更清楚我为何出现在这儿。谁是新帝我不在乎,只要有足够胆识魄力手腕为天下谋福祉者,是谁都可以。」 「可既然你迟早要走...我为何还要帮你?」 萧玄霁敛下所有笑意盯着人,「明知註定竹篮打水一场空,何必徒劳挣扎。」 「你应该明白,选择权从来不在你。」 段星执轻声道,半晌干脆转过身来直直望着人,不紧不慢走上前。 他到底对萧玄霁存了几分怜悯之心,原本不想说得过于直白残忍,可对方似乎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长发微垂,他一眨不眨看着逼近的绝艷面容,耳畔响起的嗓音不带一丝情感。 「成为他们的傀儡,还是我的?」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凉眸色,却也最接近于他隐隐窥得的真实。 「真是无情...」萧玄霁对视半晌,低头露出一丝古怪莫名的笑,「不过...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随即缓缓伸手,再次将人抱住。 「当然是你的。」- 「既能赠出掩日神宫图,那我便当你信得过我,也就不同你绕弯子了。我只问你一次,你当真不知如何开启神宫?」 「那张密不外传的捲轴,我只记下了自毁之法。」 段星执皱眉:「为何不记?」 「给他们留下一个虚假的希望不好吗?」萧玄霁咳了几声,因伤势復发,只能勉力扶着身后的棺材站稳,露出个快意的笑,「用尽手段求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越想要宝藏,朕越要让这东西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不过,你要是早些来...兴许我就记下了。」 「你和越翎章...真不愧是师出同门。」 段星执感嘆道,「你醒来已有些时日,钟家这回准备用什么手段从你口中逼问开启神宫的线索?」 「她想找出我的弱点,所以这些时日好好的命人奉养着,」 因为乏累,萧玄霁慢吞吞爬进了身后棺材里,「而且你说错了,不是钟家,是钟自雅。」 「嗯?」 「无论绯石武库还是掩日神宫,于钟家而言都是如虎添翼,想要不假,但远不至于疯魔。偏偏钟自雅野心太盛,早就不甘受缚于钟家,不甘屈居人下。」 「她从始至终想的都是私吞掩日神宫,不单单要对付叛军,更想扶持自己的势力,对抗钟家,乃至对付她哥哥。」 段星执回眸,他未曾与钟自雅正面交锋,只当钟家上下一心,没想过其中还有这般曲折。 萧玄霁平躺着,抬手看了看指上伤痕,又露出一丝似讥似讽的笑:「不过,她耐心大概又要耗尽了。」 「这么说,她想要的是...」 段星执站在棺材边,冷淡低眸看向萧玄霁。 「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帝位,从闻人慧死在她手上起,她的意图就不大在我面前掩饰了。只是苦于名不正言不顺,加之身后最大的倚仗,看好的也从来是钟自穹,乃至于萧禄,」萧玄霁接话道,恹恹一笑,「星执哥哥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为何要意外?她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只要再向前一步便是集万千权柄在手的至高之位,没人会不动心。」包括他。 如若他当真生于此界,长于此界,无论是萧玄霁还是钟自雅,都将成为他必然清扫的障碍。 「可我怎么觉得哥哥从未对此动过心。」 段星执睨人一眼:「对于早就已经拥有的东西,何来贪求一说?」 萧玄霁神情微怔,忽地反应过来,断断续续笑了起来:「难怪...难怪区区一个至高之位,根本留不住你,难怪你一定要走。」 「盛世...到底是什么样...」 段星执:「你若当真想见盛世之景,与其听人描述,不如利用眼下身份来亲自缔造。」 萧玄霁齿间含煳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可惜...太晚了。」 若是再早上几年,他或许当真有心力陪人一同再开太平。 「你说什么?」 「我说,朽木不可救,枯木不逢春。」 萧玄霁朝棺材边伸出手,缓慢道:「星执哥哥能陪我躺一会儿么?」 段星执嫌弃敲了敲棺边:「但我没有躺棺材的爱好。」 「那我们躺在地上聊天。」 「也不躺,你就非要这般作践自己?」段星执摇摇头,干脆握着人手腕将从棺材里拉起,顺势揽过人翻窗出殿向上轻巧一跃并坐在屋顶。 「这地方多好,夜风清爽星夜璀璨,还能防止有心人靠近偷听。」 萧玄霁被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拉得一懵,好一会儿才呆呆望向身边,又没骨头似的靠了过去。 段星执不厌其烦将人拽开几分,只是反覆数次无用功,在察觉人忍耐疼痛的几声闷哼时,还是妥协地任人再次缠了过来,无奈道:「非要这么挨着我说话?」 第296页 「谁叫你不让我躺着。」 段星执:「......」 他懒得浪费时间和人再计较些有的没的,开门见山道:「宫中布防你清楚多少?」 「所有。」? 这回答实打实地让他有些诧异。 「很奇怪么...大约为了找出亦或培养所谓的弱点,这些时日钟自雅以常人相待,未曾刻意命人看守。」萧玄霁低笑一声,「少了皇后禁令,整个皇宫,朕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加之这么多年来,这皇宫布局为未曾大改,几乎用不了几眼便能看出此地防守如何。宫中七成的人,也未曾更替,都是些老熟人。 「问这个...你是想逼宫?你与谢沐风联手了么...」 段星执偏头看人一眼,总觉得对方在提及谢沐风时,语气有丝古怪的讥讽。 「是想逼宫不假,但逼宫之事与谢沐风无关,竹阳军可没那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潜进来。而且逼宫之后,一旦天鹰骑赶来,还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星执哥哥是想...?」 「城外我已有应对天鹰骑的办法,若能再夺禁宫,里应外合一举夺城便如探囊取物。」 萧玄霁抬眸一眨不眨看着眼中泛起势在必得光芒的青年,良久,慢吞吞趴去人膝上闭上眼。 「若无需顾虑城中天鹰骑的威慑,只是抢夺禁宫,这倒简单。」 「正西门守将卫尹,贪财好色。如今虽依附钟家,但立场不坚。以财色诱之,轻松可令其反。正北门守将应彭,为人古板木楞,刚正不阿。但太过重情,只要能将其妻女控在手中,拿捏也不在话下。但势必好生相待,若伤之半分,应彭必定鱼死网破。正东门守将洛茗,恩怨分明,如今算是梁家一派。但三皇姐对她曾有提携之恩,若能以朕的名义派人去游说...或许可策反。就算不能,以她的性格也不会向旁人泄密,所以大可放心。禁军教头万绣,钟家亲信,忠心不二,落魄之际受过钟家恩惠,绝无叛主可能。一旦宫变,首当其冲解决的就是她。凤鸾宫禁卫统领崇三宁,亦是钟自雅的亲信,能不能策反难说,但狂妄自大,仗着宠信在宫中横行霸道,与许多人结怨已久。他的两位副将倒是野心勃勃...可用些手段迫使其降职,换那两位对朕表过忠心的副将上来,就好办许多了。还有干安门.......」 段星执认真听着人缓慢叙述宫中各位将领性情弱点和防守薄弱处,到最后声音渐轻,已然彻底变成平缓的唿吸声。心念一动,轻轻抚了抚趴在膝上的头颅。 若是不了解萧玄霁之人,乍然见这安安静静的睡容,倒也十足乖巧。-翌日。 萧玄霁自后方揽住正在整理衣襟的人,轻缓蹭了蹭脸颊:「星执哥哥昨夜竟然未曾抛下我独自离开。」 「昨夜说着说着你便睡着了,事关逼宫,还有许多事要同你商讨,我岂能离开?」 「哦。」 萧玄霁落寞低头。 第170章 「不过现在最要紧之事还不是这个。」 萧玄霁抬眸看着人。 「钟自雅若再来找你,想办法激怒她。另外,私下传召一次符至榆。」 萧玄霁:「为什么?符至榆不会理会我的召令。」 「无需在意他来不来,甚至这召令无需送去他手中。只管暗中传召就是,只要让这所谓的『秘行』传入钟家几人耳中足以。」 段星执笑笑,又忍不住摸了摸人柔顺的发顶:「自然是设计让兵权在手的钟家替我们清扫浦阳城中的所有障碍。届时要费心对付的,就只有他们了。乖,听话。」 萧玄霁歪头看了眼自头顶收回的手,幽幽应了声:「好。」 段星执看了看窗外天色,随手递给人好些药瓶:「先安心休养,我去你探探你昨夜说的那些人和宫中布局。」- 待他再回凤鸾宫时,正值黄昏。刚跃上墙头,目之所及便是钟自雅冰冷容色和怒气勃发拂袖而去的背影,当即一个矮身隐去墙后。殿内。 萧玄霁伏在棺边不住咳血。 「你不是说她平日都是晚间过来?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段星执鬼魅般落在人身后,如今的萧玄霁贸然惹怒钟自雅恐有性命之忧,他可不敢轻易放两人独处。 干净手帕轻轻擦了擦人唇边血渍,隔着布料都能感受手指的冷意。 萧玄霁回过头,颈间清晰可见一道掐痕。 「我试图传召符至榆的信,被她截下了。以及...我当真不能对她动手么?」 「...你动作倒是快。不能,她活着还有用处。」 段星执思忖片刻,钟自雅能干脆过来找萧玄霁发难,应是在他递出引线后已经查到了四象阵和闻人府乃至相府的关系。 待到宝色镇那一模一样的祭坛传回消息后,钟家势必与相府为敌。这封密诏一出,连带着萧玄霁也将视作眼中钉。 至于那些正在试验的长生药,钟家如今查到了什么地步,不是他该在意的事。 他如今要做的事就是等,等待钟家一点点清算朝中剩余的党派势力。 直到正式向萧玄霁发难。 萧玄霁:「你不是出手干预了苣州灾荒么,那地方,应当等不起太久吧。」 「你也知道?怎么猜到是我所为?」 「宫中对此事议论纷纷,我为何不知。好名声似乎都让越翎章捞了去。他心繫百姓?笑话。」 第297页 段星执不甚在意道:「反正是我方盟友,给了便给了。名声财富地位,给我也没用。」 「也是,毕竟你一心想离开。」 段星执闻言一顿:「老提这件事干什么。」 「当然是以免我忘了。」 「...这有什么要记着的?」 萧玄霁不答,只是上前一步抱住人,「当真一点也不想留下来吗?」 段星执静默许久,语气没什么起伏,一字一顿认真开口:「家人、臣民、家国、百姓,那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你让我如何弃一切于不顾?」 萧玄霁轻轻闭上眼。 他早就知道这是死局。 就像他当年被迫站在鱼戏池中,无路可走的死局。 「要是能...」 萧玄霁缓缓退后,偏头看向身后的棺材。 「能什么?」 「很晚了,星执哥哥,再陪我呆上一晚吧。」 段星执无言看了眼那具厚重宽大的棺材,他实在不懂这人如何能心安理得睡在其中。 纵然钟自雅再苛待,他不信若无萧玄霁的默认,连张正常些的床都不送来。 「星执哥哥不愿宿在棺中的话,我们去偏殿吧。」 萧玄霁却是妥协其快,牵过人便想出门。 「行了,睡下吧。」 左右昨夜也在棺中小憩过,也不差今日这一次。- 不得不说,这本该抬入皇陵的棺材除却不吉利了些,规格用料俱是上上等,两人睡在其中甚至比寻常床榻还舒适几分。 可惜再舒适也改变不了这是棺材,段星执负手枕在脑后,看着迟疑好一会儿才翻进来并排躺好的萧玄霁,随口问道:「去干什么了?」 「燃宁神香。」 段星执没太在意,回想今日的见闻道:「我今日不单在宫中逛了逛,顺带去应彭府上暗中观察了一番。你说巧不巧,险些撞上钟家的监视者。」 萧玄霁偏头直勾勾盯着身旁侧颜:「看来有些想法,与我无二。」 段星执:「弱点...可真是个好东西。」 「还有你说的洛茗,既然需依靠与萧家的一些牵绊游说,那我自是不适合出面,你可有中意人选?」 「让越翎章去。」 萧玄霁:「洛茗虽重情不假,但十分谨慎。旁人去她纵然心中动摇,也绝不会贸然入局,越翎章的身份足够说服她。且记得...取信极难,她想知道什么都不顾顾虑告知,不要对她说谎。否则就算三皇姐在世,东门禁卫也只会做壁上观。」 段星执:「好,我记着。昨夜不曾说完,还有些什么人需注意的?」 「不少,许多如今被贬至微末的萧家纯臣,或许皆可派上用上。」 「既然不困,同我说说。」 段星执兴致盎然回头,浑然不觉一丝异香入鼻。-三更。 段星执已在宁神香的作用下陷入深眠。 侧躺在一旁的人终于收起了安分乖巧的假象,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凑近在人唇上亲了亲,眼神端得是一派无害。 「要是能杀了你就好了,可我捨不得。」 挪回殿内跟着躺去锦囊中睡觉的拂雪被吓得冷不丁一抖,忍不住探出半个头观察疑似失心疯的前主人。 「生同衾,死同椁,可惜你我皆未亡。」 恋恋不捨从唇上退开,萧玄霁慢吞吞坐起身,低头看向半个灰毛团轻声道:「我想他能留下来。」 「你告诉我,到底如何才能让他留下来...拂雪。」 灰毛团再次抖了抖,这回被人从锦囊中轻柔抓了出来。 「祖祖...宗,我这回当真一捏就死了...」 拂雪欲哭无泪,早知它就该留在侯府。明知主人来见的是萧玄霁非要凑热闹跟过来看两眼干什么!! 「你是他的小宠,我不会动你。」 这话丝毫没起到安抚作用,反倒是让灰毛团缩得愈发厉害:「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就算杀了他,他也只会立刻回到原来的世界。除非他本人愿意,没人能强留他,你死心吧。」 「我没打算强留他。」 「鬼才...」 拂雪光速噤声。 萧玄霁幽幽盯着人:「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没打算强行留下他。就像你说的,本来就是无用功。」 他摩挲着灰毛糰子喃喃自语。 拂雪讪笑:「没有...就好...」 「到底怎样才能让他自愿留下来?」 「也许...让他离不开你?」 萧玄霁歪头盯人:「怎样才能让他离不开我。」 拂雪默默低下头,这问题实在超出它的认知。 直到棺中传来一丝新鲜的血气,拂雪这才惊悚抬头。 青年腕间不知何时划开一道骇人的裂口,汩汩冒出的血迹很快濡湿深黑的衣袍。 萧玄霁脸色苍白,垂眸盯着伤口不为所动,仍在喃喃自语:「如果我快死了,他是不是就会愿意留下了。」 「不...他本就不在乎我的命。」 随即又很快涂上早些赠予的止血药粉:「我得先活着。」 「但我为什么要活着...早早一死求个痛快不好吗?」 腕上缓慢地再添一道伤口。 「我于他而言,好像还有用处...还不能死。」 「你这样下去当真会死...」 拂雪手忙脚乱搬起瓷瓶给人伤口撒了点药,对于疯症期间的人,它的容忍度能勉强提高一些。 第298页 先前看主人和他一同商议宫变,它还以为萧玄霁的疯症好了不少,没想到根本就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萧玄霁仍旧捏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小瓷片,整个人仿若陷入自己的世界中神情恍惚。 「为什么,一定要走。」-天色大亮。 段星执才睁眼,便觉得周身血气更浓郁了几分。 萧玄霁安安静静抱着他手臂侧睡在身旁。 气色看着比昨夜更差,配上轻极的唿吸声,仿若和死人一般。 「萧玄霁,醒醒。」 睡着的人无动于衷。 他下意识伸手探脉,不期然碰到整片血迹干透硬化的袖口。掀开便看到数道狰狞的创口和成片血痂。 「他怎么了?」 细细的嗓音从锦囊边传出:「他昨夜疯症犯了。」 「...疯症?」 拂雪小心翼翼探出头左右张望。 「呆呆不在,出来吧。自从能量石被扔去修復之后,它便整日整夜的在睡觉。」 「就是疯症。」 灰毛团指了指脑袋,嘆气道,「从鱼戏池出来后,他便时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举动。」 「我很早的时候问过他,他说只有那样才能清醒些。」 「莫名其妙,谁清醒会自残。」 拂雪还在那头不解地嘀咕。 段星执静默片刻,也没太在意这只天生灵体的疑问,只是将显然已经昏迷的人抱起。 实际那个看似与常人无异的萧玄霁,他更相信眼下这个才是真实。 那样的过往,没人走得出来。 第171章 他将人带去了陈设俱全的偏殿休养,只是没想到这一昏迷,过了整整三天才醒来。 幸好钟家如今因两处祭坛的线索扰得上下人心涣散,钟自雅无暇分身。偌大凤鸾宫除却定时出现的送饭宫人,比当初的宣阴殿还冷清几分。 好好的皇后居所让萧玄霁活生生住成了冷宫。 萧玄霁清醒时,看窗外光景似是正午。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虚软无力,慢腾腾起身之际险些摔倒在地。 刚推门而入的段星执下意识接住人:「醒了?小心些。」 萧玄霁怔怔抬眸:「你还在?」 「嗯,你睡了三日。中间抓了名大夫来替你看了看,只是失血太多,没什么大碍。」 「为什么不走...」 「暂无要事,为何要走?你不还昏迷着?我是有多没良心,才能放着一个失血重伤的人晾在一旁。」 毕竟这凤鸾宫的宫侍,看着也不像会搭理萧玄霁的模样。 何况可策反用于发动宫变之人多为将才,多数皆在宫中当值,他本就需一一考察过去。留在宫里自然是最方便,看顾一下昏迷不醒的萧玄霁自然也是顺手的事。 「哦...」 萧玄霁低头应了声,「下次记得,不要管我。」 若非看人实在虚弱,段星执这会儿简直想拿扇子敲人脑袋:「好心照看你还不领情?」 「没有不领情,是...」 是最好让他自生自灭,不要留给他一丝希冀。 但他没说完,萧玄霁很快闭上嘴,恹恹靠进人怀中低声道:「我饿。」 「宫人才送过饭来,又被放在门口。你...罢了,我替你端过来。」- 陪人用过午膳,他惯例准备出门,蓦然被人拉住:「你要去哪儿?」 段星执回眸看着眼前黑白分明的瞳孔,大有不说不放手之意,只好解释道:「去凤鸾宫前那两道门看看,算算巡逻卫队的时间间隔,若能避其锋芒不费吹灰之力用最快速度从宫门抵达内廷自是最好。」 「然后呢?」 段星执:「我去哪儿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我们不是同盟吗?」萧玄霁嗓音虚弱道,「你何时回来?」 「去宫外你提及的那两位副统领府上逛逛,听闻他们今日值休,若是能碰巧遇上,那就不妨闲聊几句。」 「而且你既已经醒了,今日就不回了。越翎章朝宫里递了消息,凤昕派人找来了侯府,我打算今晚回去去看看何事。」 指上箍着的力气仍是毫无松懈的意图。 萧玄霁:「我也想出宫。」 「若是被发现了,麻烦可就大了。」 他仍需要萧玄霁安分地待在这皇位上当靶子,让所有人相信灵帝孤家寡人,身后无半点倚仗。才好在宫变之际打其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萧玄霁难得直截了当地同他提这么个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应允也无妨。 「想出宫散心?」 「嗯。」 段星执沉凝片刻道:「你如今在宫中来去无阻的话,记得呆会儿往冷宫那方向走,我在附近等你。」 他早些时候观察地势时到过那儿,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想从里边找出个人来也要废上不少功夫。 若是钟自雅突然回来,一时半会也不至于发现萧玄霁已经偷熘出宫。 他再次转身,蓦的又被抓住袖子:「为什么要答应我?」 段星执:「......」 「...你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去换件常服。我记得那地方是叫茉风阁?一个时辰后在墙边碰头。」- 大抵没想到有人会青天白日地潜逃出宫,段星执没费什么劲便带着人避开散漫的守卫穿梭在亭台楼阁间,到达了宫外的一条不知名小巷。 第299页 「那两位的宅邸设在北城,走过去估计都天黑了。好在他们两隔得不远,跑空一位也不碍事。走吧,慢慢散步过去。」 段星执取出从途径的偏殿顺走的两个面具,正想递给身旁人一个,却发觉对方已经走去巷子口,扶着墙小心翼翼向外探头。 「在看什么?」 段星执走上前,跟着看了看外边。巷子出口挨着一条长街。贩夫走卒沿街叫卖,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是寻常至极的市井气象。 看着还算热闹,但作为天子脚下的皇城来说,实在是称得上有些冷清了。 见惯了更盛之景的人心如止水将目光收了回来,不明所以转过头,顺带将手中的彩绘兔子面具按去人脸上:「看什么这么入神?」 萧玄霁:「人。」 「...人?」 人有什么好看的,宫里不四处都是人么。 段星执动了动唇,刚想说话,忽地反应过来:「你有多久没出来了?」 萧玄霁游魂似的走去长街中心,缓慢四顾张望喃喃道:「十二...?十五年?我不记得了。」 段星执身形微顿。 就见对方不紧不慢朝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贩走去,很快用一串小银珠换回一捧不知名东西。 「这是...麦芽糖?」他看着被人捧在掌心递来跟前的浅棕色方形糖块,一时愣住,「给我的?」 「这么多年了,这小贩竟也跟着逃亡过来了...」 萧玄霁点点头,又忍不住低下头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甜腻的香气和他许多年前被关在笼子里时,潜进来的兄长扔给他的如出一辙。 「很甜。」 见身前人迟迟不接,萧玄霁再次往前送了送,抬眸看着眼前的彩绘狐狸面具:「它很好吃...你不喜欢糖吗?」 但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麦芽糖而已。 而且这东西的甜度,对他而言的确有几分过腻了。 然而看着眼前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眼中染上希冀之色的人,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动容。伸手捏起一颗含住,弯眸笑道:「没想到你居然喜欢这个?」 「嗯。」 萧玄霁说着,又埋下头深深嗅了一口。 段星执笑笑:「那你应当也会喜欢糖画。」 只是这地方他似乎没见过有心思捣鼓这些花样的人,贩夫走卒忙于生计,俱是来去匆匆,满面无光。 「糖画...是什么?」 「糖画...跟我来。」 段星执语气一顿,反手牵住人朝着附近的一家客栈走去。- 徵得同意,他们临时借用了一下客栈后厨。正值午后,整个灶房很是冷清。 只是碍于工具有限,只能用两个铁锅铁勺简单地捣鼓出了一个萧字。还异常扭曲。 「这样就好了么...」 萧玄霁偏头看着身旁已经取下面具的人,这会儿玩心大起,从头到脚都瀰漫着压不住的兴致盎然。 月白锦衣碧珠银簪,午后的阳光透过门窗斜照半身,在静谧朴素的灶房中,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应该是好了吧...」 看着那七歪八扭的萧字,段星执颇不自在偏开头,「我也只是见过沿街售卖的糖画,方法分明就是如此。」 但在锅中用糖浆写出的字确实难看到出乎意料,他果断归咎于这地方没有用于作画的平坦石板。 萧玄霁:「不好看。」 虽是实话,段星执仍是相当不满,执扇反手一敲人脑袋:「那你来。」 萧玄霁:「......」 凝固的糖字被重新融化成糖浆,在人生疏的动作下,新锅被缓慢浇出了一个段字。 段星执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认真点评:「你这分明画得比我还差。」 「我第一次画这东西。」 「我不也是?不准找藉口,难看就是难看。」 萧玄霁一言不发将铁勺递了回去。 反覆数次,一个堪堪成型的糖字总算成功在锅中凝固。 「好了,大功告成,再嫌弃你就别要了。」 「这个要怎么吃?」 这问题当即给他问住。 看着用了好些手段都没能成功将糖字从锅底取下反而完全碎裂的段星执:「......」 「不玩了,有机会给你找个制糖的匠人来做,」 忙碌一下午什么也没捣鼓成功,他放弃得干脆利落,正想拉着人离开,脑中冷不丁闪过一丝灵感,「...等等,我去找样东西。」- 行云流水的几个糖字跃然浸着一层水气的青竹板上,他取过粘稳糖字的细竹籤递去身边,眉宇舒展,语气虽淡,神色是掩不住的自信:「如何?」 萧玄霁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目光并不在糖上,只是透过飘逸飞舞的字样空隙盯着对面的人发了会儿呆。 「好看。」 「得你一句夸赞可不容易。」段星执轻笑一声,将竹柄塞去人手中,「拿好,这充其量只能算糖字,再给你画张画。」- 夜幕降临,两人带着三张糖画轻车熟路赶回来凤鸾宫。 原本还不止这点,但工具实在称手,他画糖画兴致又太盛,一不留神做多,只好随机送出去了一些。 特意留下了拂雪,待到确认这凤鸾宫整个下午都无人过来,他这才放下心看向身后还握着那三张大到显然有些碍事的糖画的人:「喜欢糖怎么又不吃?非要拿一路干什么?」 萧玄霁闻言,这才低头轻轻舔了口萧字一角。 第300页 段星执摇摇头,不过今日心情不错,他也懒得计较:「你慢慢吃,我明日再过来。」 第172章 对方离开的动作太过干脆,眨眼踏过殿门。萧玄霁在原地愣了片刻,下意识追了出去,却只看到远处隐约的巡卫。 身后庭院空旷,草木孤零零飘摇在夜色中,殿中又只余他一人。 记不清在原地遥望了多久,萧玄霁总算收回视线执起手中的糖画。因着温度较高,其中两张隐隐有些融化不慎粘在了一块。 他低头安静看着那两张应他之求画出的名字良久,转身回了殿中铺放在油纸上,就着粘住的部分,小心翼翼合在了一处。 要是人如糖画般就好了。-侯府书房。 「凤昕派来的人现在何处?」 越翎章随意指了指身后,一名带着斗笠的麻衣人走了出来。 「你...凤昕?怎么是你亲自过来?」 凤昕面色沉重一拜:「南岭乡情势不容乐观,那些粮商听闻侯府重金购粮的消息的确蠢蠢欲动,但始终无人动身。我们派人将整个南岭都仔细打探了一遍,绝大多数田地粮仓掌握在钱张牧三家手上。这三家大户若是不出手,苣州还是难救。而且这么长时间过去,如今只有些想投机取巧的小商人携粮赶往苣州,我大致算过,实在杯水车薪。」 段星执丝毫不觉意外,眸色微凝陷入沉思,抱臂托腮懒散靠在躺椅上。 那些富可敌国的大粮商若是能仅因为一些风声便冒险携粮车前来,这脑子大概也成不了这等气候。 「他们猜到了有诈?」 「嗯。我们派人日夜轮值潜在这几家府上偷听,他们对朝廷根本嗤之以鼻,打心底觉得侯府只是装模作样赚个好名声,根本不打算尽心救灾。」 段星执:「若只是这么想那倒好办,就怕他们察觉出了苣州也有反意。」 凤昕:「这倒不曾,那些人只以为是同心行刻意放出的风声,好将他们算计过去,最后什么也捞不着,甚至要将东西贱卖出去让陈府捡个大便宜。其次便是岷州...」 段星执:「他们对岷州不大放心?除非被逼入绝境,如今哪个敢轻易动往来商贾平民。但凡传了出去,天下再不会有人同这地方做生意。他们应该明白这道理才对,怎么还会担心岷州?」 凤昕:「倒不是担心这个,谢将军和竹阳军在南岭那儿的名声很是不错。岷州与竹阳军结盟文书gg天下,没人觉得岷州会使下作手段劫商。而是...岷州生变,土匪当家,让有些人也起了心思。」 「哦?」 段星执眼中泛起一丝兴味,立时端正坐起。他本就对此事并非十拿九稳,但若是那些粮商并不安于现状,那引粮计划的成事机会起码能至九成。 他早说了,不怕人贪,就怕人没有弱点,毫无欲望。 「有人不甘?」 凤昕当即一笑:「可不止一位,这三家皆为当地豪强,县令在那儿不过是个摆设。整个南岭纳去朝廷的税顶了天不过三成,七成都入了这几家口袋。他们若想起事,根本无需在意朝廷,需要防着的反而是其余两家。这些人听闻岷州易主,俱在家中咬牙切齿,其中最愤慨的当属钱家的人。也不知落繁怎么他了,从头到脚被贬了个遍。说来也怪,分明看不上朝廷,却又盼着朝廷生生不息延续下去。」 段星执淡淡一笑:「嫉妒之心人皆有之,无需放在心上。至于他们对待朝廷...先不说经营出这样的富庶底蕴少不得官商勾结,你要知道这些人中有多少是靠着如今颓败无能的朝廷才发家。若是倒了,去哪儿找下一个能随意拿捏的。既是当地豪强,他们私兵该募了不少吧。起了心思却按兵不动,又在顾虑什么?」 凤昕:「一是顾虑名不正言不顺。二是谁也不想当出头鸟,生怕被另外两家联手踩下去。」 段星执把玩着扇子不紧不慢道:「这时候只需要有人能他们餵一剂定心丸。战事的耗费不必我多说,那些人心知肚明。只要决意起事,他们必会选择不留余力大肆敛财。」 南岭乡不缺粮,但奇缺兵戈,这东西可不好买,也极耗财。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用富余至极的粮食置换。 椅上的青年双腿交错上身微倾,摩挲着下巴缓缓出声:「眼下绝佳的敛财机会不就在苣州么,疑心有诈又如何,虚假的定心丸多餵上几副,不怕他们不来铤而走险。」 一直安安静静靠在轮椅上的越翎章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不过他们那些人绝不会如岷州一般干脆造反,但也看不上一个权势衰弱的侯府,更不屑与本侯一个残废结盟。再者若是直接跑来与我商议,还怎么使手段一而再再而三地抬高粮价。既要,又要,还要。啧,实在难伺候。」 段星执:「所以,只能以当今天子之名引他们入瓮。」 凤昕拱手接话:「南岭乡县令郑度光,青州凉亥县人士,盛熙五年中举,曾拜入当朝大学士卢修岳门下,得其提携连年晋升,才被派去了南岭那好地方任职。只是随着如今的陛下年幼继位,三家弄权,大学士一再被贬,以至于最后郁郁而终。其子卢修文承父志也在朝中捞了个差事,似乎是在藏书阁整理卷宗。不过我查到,郑县令近年来与卢修文有往来,甚至去年年关还送了封贺信,关系可见一斑。」 还不待他问清为何突然提起这两陌生人名,就听越翎章出声道:「卢修岳?」 第301页 「我记得他,先帝在位时颇为倚重,甚至随帝数次出征。说是君臣,但称为生死与共的兄弟也不为过。与萧家关系至近,当年没被歹人毒害已算是得了个善终。我倒不知他儿子竟还在朝中,虽是个没用的闲职,但都这样了,还敢留下来也是有些胆色。」 「这么说,这县令不出意外也是萧家纯臣。」 段星执瞬息心如明镜,抬眸看向凤昕,「你查得如此细緻,是早就打算用这办法对付那几家粮商引他们入局吧,难怪会亲自赶过来。」 凤昕落落一笑:「是,您这么说,我就当您也认可此计了。」 随即半跪在地:「属下今日前来,是想求一道陛下手谕,否则郑度光不会配合我等行事。届时有南岭乡县令从中作梗,以陛下名义分别上门探访,引三家相互猜忌。顺带不经意放些侯府大肆购粮一心赈灾的风声过去,就像您说的,多开几副虚假定心丸,由不得他们不信。哪怕只有一家定心也够了,只要其中一家携粮赶来苣州,其余两家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看着。」 他们两人想法不谋而合,他自是不会拒绝:「好,南岭乡那边如今你比我了解得多,若是事出紧急你自行决断,先斩后奏也无妨。需要苣州或侯府如何配合尽管开口,数十万灾民能不能等到这些粮食就看你了,别让我失望。」 「定不辱使命。」 「不远千里赶回来,先去休息吧,手谕我明日备好。」 「是,属下告退。」- 待人离开,段星执继续懒散靠回了躺椅上,垂眸轻点前额。 越翎章:「怎么了?凤昕这计划天衣无缝,让那些粮商乖乖入瓮应当不成问题,怎么还愁眉不展的。」 段星执闭眼轻声嘆了口气:「将那些粮食引过来只是第一步而已,届时才是漫长的价格拉扯,也不知苣州灾民能不能等得起。」 且不说日日吃麦麸有没有力气行军打仗,就算是单单吊命,经年累月靠这些本该是餵给牲畜的东西也不一定管用。 无非是减缓殒命的速度。 他想方设法扭转也更改不了他们始终处在被动的局面。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日子已好了太多了。」 越翎章看向躺椅上的青年,这会儿正做假寐之态。轻柔飘逸的云锦勾勒出修长身形,配上眉宇间的一丝愁绪,更显单薄清俊,风华无双。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你若是在萧玄霁的位置上,一切兴许会不会不同。」 「心繫百姓,行事果敢,手腕非凡。我若是一届平民,少不得日日祈求这样的君主。谁不盼安居乐业,远离纷争,一生顺遂。」 「安居乐业兴许容易,但一生顺遂...从王侯将相到平民百姓,有几个敢说一生顺遂。」段星执微微阖眸,悠哉敲了敲扇子,「而且你分明不是那般冷血无情之人,何不试着...走出来看看?纵然沽名钓誉,也好过什么也不做。」 段星执依旧闭着眼,音色怠懒继续道:「不过大照朝廷已经腐败入了根,唯有彻底推倒重来方能重焕生机。皇权真正意义上的旁落实际也就萧玄霁这代,但权臣从来非一朝一夕成势。你们先帝励精图治,不也没能改变今日之局面么?」 书房却是蓦然陷入沉寂。 好一会儿,越翎章才一眨不眨盯着人轻声开口:「你...为什么要说你们?」 「......」 段星执缓缓睁开眼与人对视。 第173章 「你觉得呢。」 早提晚提迟早要提,既然赶上不慎说漏嘴这么个契机,索性直接坦白了。 越翎章曾下水冒死相救,这点信任他还是给得起。 「鹭印?不,即便是与我朝通婚的鹭印族人,也会继承他们的碧色瞳孔。北蛮也绝不可能...」 段星执淡淡打断:「不必乱猜了,我不是此界中人,机缘巧合之下才来了你们的世界。」 「什么?」 他好整以暇等着被这消息炸得发懵的人呆住许久,才堪堪缓过神来,愣愣道:「难怪...你说你是神仙。」 他几乎瞬间猜到对方定然是想偏了,琢磨片刻,将拂雪扔了出来:「与其说我是神仙,倒不如说我是恰好被神仙选中的一介凡人。」 拂雪:「......」 「你是说它?」 拂雪:「...我算半个,哈哈。」 段星执瞥了眼侷促搓爪子的拂雪,主要是是呆呆这会儿正在睡觉,否则将呆呆叫醒向人展示一番凭空取物应该更有说服力一些。 不过这两小东西的存在大差不差,归根结底是为向人告知他的来歷,各中细节有些出入倒也没什么大碍。 越翎章神色少见地仍有些呆滞:「...会说话的老鼠...猫?」 拂雪心安理得趴桌上一躺开始啃辣椒:「想当什么都行,就是一个方便宿主看见的实像化身而已。我们的本像只有宿主能看到,反正你知道我能带着主人去其他世界就够了。」 主人将它扔出来还说那句话的意思显而易见就是让他顶替一下呆呆。 眼见越翎章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段星执再次开口拉回人思绪:「如你所见,我应它之求而来。」 越翎章轻喃:「...那它所求...?」 「开太平盛世。」 书房又陷入一阵长久的安静。似是终于接受了这消息,越翎章长长吐了口气,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人,眼底笑意尽敛,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有多少人知道你的来歷?」 第302页 段星执:「应北鹤,秋沂城,萧玄霁。顾寒楼和守镜虽未曾告知如此详细,不过他们都见过拂雪,想来也猜到了一些。」 「这么多...」越翎章低下头,「如果我今日不问,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说。」 段星执站起身,不紧不慢走去窗边:「当然不是,只是一直不曾找到合适契机开口罢了,我不喜欢不告而别。」 「那你走之后,还会回来吗?」 这话将剩下的一人一猫俱问得一愣。 比起另外几人询问的离开与否,越翎章似乎想得更远。 至于拂雪,亦十足好奇地望向窗边人。它一个低阶系统所受限制比高阶来得大太多,关于这问题实在一窍不通。 段星执安静片刻,他也没问过呆呆此间歷程结束之后是否还能肆意往返两界。 但实际无论能不能,结局都已註定。两界的时间流速差距过大,以及降临此界的必然准备,都註定了要很久才能回来一次。意义何在? 在他们短暂的百年人生间回来三次?四次?甚至多估算些也不过八九次。他正当壮年,然后亲眼看着所有相识相知的人从年少步入垂老,直到葬于坟冢么。 他不愿面对此情此景,亦不想所有人为他徒劳枯等。 段星执闭了闭眼,语气轻缓而坚决:「不会。」 他不打算给人留下虚妄的希望。 越翎章垂眸轻声道:「...一点点商量余地都没有吗?我可以等的,等多久都无妨。」 他耐心最好了。 身后的嗓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哀哀祈求之意,握着扇柄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段星执一时几乎不敢回头看人。只遥望着静谧树影,语气始终未曾动摇分毫:「不要等,等下去和作茧自缚无异,我不会回来。」 「可我本就画地为牢很多年,不差这点时间。」 更不差自缚一生。 段星执低眸喃喃:「非要这么倔吗?」 越翎章:「我是说...如果,你既为天下太平而来。如果,始终未见太平,你是不是就会一直留下来?」 「至多十年,这里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走。」 「所以从头到尾,你都只把我们当做过客。」 段星执静默不语。 「你还真是...」 越翎章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捨得说出一句重话来,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自嘲,「怪我,偏要动心。」 「我先回去了。」 他遇事不喜欢逃避,但面对此情此景,头一回起了退缩之念,再留下去实在心绪纷乱。段星执扔下这句话刚走去门边,蓦然被人叫住。 「能不能再多呆一会儿?」 越翎章不知何时也抬起头来,静静盯着他。 触及望来的眼神,他心间一悸,身形微不可察偏移了几分。 只是维持着侧身的动作良久,他还是沖人温和摇了摇头:「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脚下生风,步履莫名很是匆忙。直到踏入自己的院落,才终于停下脚步,面无表情抬头看着高悬夜空的明月。 刚才那一瞬间,他的的确确生出了回头牵住人的念头。- 越翎章最后在书房到底呆了多久他也不清楚,之后便是一连好些天都不曾见面。 加之他这段时间周旋在钟家和皇宫之间,忙得脚不沾地。 但成效颇丰,发动宫变的暗线被他亲自一点点埋下,凤鸾宫的禁卫统领也如愿以偿替换成萧玄霁的拥护者。 与此同时,拜他时不时派人递出的线索,钟家那边几乎将满朝上下查了个彻底,平静表象之下暗潮涌动。 不枉费他筛尽群臣,总算找出个与几大世家关系泛泛又与已过世的老侯爷有些交集的良臣得以策反。如今虽接触不到早朝,不过朝中变动不曾遗漏半点消息。 这位大理寺少卿几乎事无巨细将早朝经过撰成文书经由越翎章的暗卫送来府上。 「不愧是兵权在手的钟家,尚书令说换就换...」 如今彻底撕破脸无需再顾忌上边那些老臣间的虚与委蛇。几个年轻人肆意施为出手狠绝,这肃清朝堂的速度比他想像中快太多了。 眼下内斗成这样,实在是谢沐风前来分一杯羹的好时候。 将信纸尽数烧毁,段星执自书案后起身刚想出门,便察觉屋外动静。 许久没见到越翎章,散漫姿态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什么表情?见到本侯这么惊讶?」 「惊讶算不上,只是...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原本想藉此机会疏远些,打消对方的妄念以免日后徒增折磨。 故他虽听管事说越翎章日日闭锁于屋中不见外客,也始终不曾踏足主院。 越翎章:「忙忙碌碌这么长时间,一道出去逛逛?听说云微酒楼又开发了几道新菜式,我们去试试?」 段星执:「但我还有要事...」 「再忙也不至于耽搁用膳时间,而且侯府现在是多少人的眼中钉。没有你一道,我不敢随便出门。」 「唤护卫来。」 「我就想你陪我一块去。」 段星执静默一瞬,忍不住轻嘆:「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是不曾...」 兀然被人冷淡打断:「那天的事,能不能不要再提?」 段星执抬眸看人,却见轮椅已经转过身去。 第303页 随即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声音。 「让我骗骗自己也不行吗...」 他一时哑口无言。 越翎章:「...走吧,有点饿了。」 直到一声低唤打破沉寂如死的氛围,再抬头时,对方的身影已经穿过房门。 他负手站在原地看着消失的背影良久。- 乌金色的轮椅孤零零停在正门处,身后草木寂寂。 正午日光一点点偏移,靠坐在轮椅上仍旧忍不住频频回望,眼底是压不住的寞色。 数次反覆,到最后终于彻底放弃回头。 段星执跟上来时,见着的便是越翎章不知发呆了多久,低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以至于连他走近都毫无所觉。 「一个人呆在这儿还敢堂而皇之的走神?你是真不惜命。」他执扇敲了敲人肩膀,「不是饿了?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第174章 越翎章短暂愣神过后,下意识站起身想伸手牵住。只是因动作太急切,一时脚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小心点。」 段星执稳稳接住,刚想将人扶回轮椅上,蓦然听人开口:「我想走过去。」 他下意识看向对方的腿,平日能随意走走短暂散心不假,但出门时甚少不用轮椅。他曾听人说过,长时间行走只会生出钻心刺骨的痛感。 越翎章亦然察觉这目光,涩然一笑,忙补充了一句:「那里离侯府不远,走过去也不过两刻钟。」 「你都不介意,我当然无妨。」 段星执摇摇头,并未想太多,「走吧。」- 不想引人瞩目,两人折回府中重新从偏门小径绕了出去,很快带着面具重新出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 越翎章低头看着脚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石砖,又看向前方离他两米有余正站在一个木匠小摊前打量着五花八门的木制小玩意的人,缓步跟了上去。 「还适应吗?」 察觉身旁人的靠近,段星执这才放下那做工有些粗糙的木雕小马回眸看去。 越翎章走得并不快,他习惯使然,走着走着便不自觉将人落在后头。碍于需要隐藏身份,许多话也不适合在这大街上闲聊,是以百无聊赖下,索性走走停停一路边闲逛顺带等等身后的人。 入目的黑眸平静如水,毫无半点嫌弃不耐之意。但更谈不上刻意做出的关切之态,以至于时时刻刻提醒他去面对自己的不堪。 仿佛只是出于礼节随口一问,只将他当做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正常人。 不亲不疏,度把控得正正好。若为挚友,实在三生有幸。 可偏偏他太贪心。 「还好。」 「你说的地方前边拐个弯就到了。」 眼见人已经收回视线看向右前方的一众小摊,他蓦然伸出手将人牵住。 段星执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 就是想牵着罢了,纵然知道没有以后,他到底忍不住一次次试探在人心中的地位,期盼有能彻底靠近的一天。 攥着手指的力度不轻不重,想挣脱并非难事。 段星执看着身后竭力露出同往常笑意无二的越翎章,抽回手的动作蓦然凝住。 而后听人低低开口:「我...会不会有些惹人烦了?」 段星执不明所以:「什么?」 「明知不良于行,还偏要拉着你同行。」 他静默片刻,摇摇头道:「别多想。」 眼下又不是什么紧迫之事,迁就人的速度走得慢些而已,他根本就不曾在意。 一朝落得终生残疾,寻常人难以释怀不难理解。只是确是没想过看似开朗恣意的越翎章比他想像中更加介怀于此。 见人还有些郁结于心的模样,他索性再次开口安慰了一句:「我若生烦,早就将你扔在一旁不管了。」 「也是...以你的性情,不喜欢什么根本懒得掩饰。」 但正因如此,才让他从那些温和纵容的态度中难以自控升出了几分得寸进尺的妄想。 分明不是无情,但还是不肯留给他一丝一毫的希冀。 长街由远及近传来急促马蹄声,人群顿时陷入骚乱,纷纷躲闪避让。 一片混乱间,段星执借着交握的手果断将越翎章拉来身边,险险避开横行霸道的骑兵,耳畔风声唿啸而过。 看着那骑兵队伍带着的旗帜,他忍不住拧眉喃喃:「这是...天鹰骑?」 「从东城外紧急调兵过来了?」 越翎章张望两侧密集的人流,并不应话,只是将人牵得更紧:「我们先去云微酒楼。」- 富丽堂皇的厢房中,段星执略微推开窗,借着绝佳的位置优势看着正门处来来往往的客人,诧异道:「原来云微酒楼是你的产业?」 这地方的三四楼厢房设置得很是隐秘,城中许多达官贵人都爱来此议事。一楼的大堂也吸引了不少平民百姓前来听书,鱼龙混杂,消息传递格外灵通,没想到俱在越翎章掌控之中。 「嗯,酒楼的老闆实际是我培养的死士之一。」 「那刚才长街纵马...」 说话间,桌上传来「啪嗒」一声轻响,眼看越翎章扭动下方机关数下,不紧不慢从中取出一封密信快速阅过。 「与你的布局有关,天鹰骑派兵围了相府。如今满城人心惶惶,百姓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出了什么事。」 第304页 「这么快?」 段星执接过递来的密信随意扫过一眼,眉心微凝:「我将他们引至彻底对立是想借钟家之势肃清朝堂不假,但钟家那些长辈生死未明,应不至于出手如此快。」 他早派人密切监视钟府,没事便让人透露些动向给旁人,好让钟家一家独大之路走得不太顺,至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且钟家碍于「人质」在手,就算再心急如焚,短时间内也绝不会下死手。无非是锲而不捨地追查,他更想藉机看看钟家能否将相府查出些他如今都不知道的东西来。 但眼下直接兵至相府,局势显然就要变天。 越翎章:「不知道...派去的探子能窥得的情报实在有限。他们前几日不是还在讨论如何将内城的几处巡逻尽数换成钟家的人么?」 段星执稍加思索道:「无论如何,城中起了冲突于我们而言都是好事。增派几个暗卫去凤鸾宫守着,宫变之前,萧玄霁一定不能死。晚些时候我出城一趟,应该好些时日不会回来。」 「你要去哪儿?」 他悠然入座执筷,只说了个名字:「谢沐风。」- 由于怀着心事,面对美酒佳馔胃口也大不如常,段星执心不在焉尝了几口,就见对面的人也放下筷子。 「就吃饱了?」 越翎章笑笑:「嗯...你不是还要出城?已经强行拉着你陪我出来一趟,眼下钟家异动,再强留就要显得我无理取闹了。城里我替你看着,若有变故,即刻让死士去寻你。」 段星执:「这是浦阳城,可不能用你给的身份光明正大出去,离开自然要选择入夜后,时间充裕得很,担心什么。」 随即笑了声随口调侃:「无理取闹这一词,竟也有人敢放去侯爷身上?」 他记得从初见起,这人任性妄为的本性还歷歷在目。 越翎章依旧摇头:「但从这儿去城门也要近一个时辰了,行迹太过仓促也不好,容易惹旁人怀疑。放心,我还能让自己饿着不成,的确吃好了。左右要走,早些动身吧,不必匆匆忙忙的。」 「都这么说了,那我岂能不领情。」 段星执率先起身沖人伸出手:「走吧。」 满以为对方会干脆离开的越翎章不明所以,愣愣抬头:「啊?」 「你身边又没带着护卫,我陪同你出来,自然也要将你好好的送回侯府。」 越翎章竭力压住回牵上去的欲望,扬起个违心的笑:「云微酒楼本就是我的地盘...出不了什么事...」 「但你总要回侯府,届时...唤护卫来么?」 原本还以为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越翎章几乎不愿在除他以外的旁人面前行走。直到刚才长街上不经意的几句对话,他才确认从来不是错觉。 一些创伤和阴影分明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地里,极难窥得也不代表不存在。 段星执静静站在一旁等着回答。 虽隐隐能猜到越翎章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情绪,但若还是拒绝,他便只当自己想岔了不再坚持。 许多时候,他的确忍不住心生怜悯。但更多时候,面对意志消沉彻底丧失自救之念的人,他从来不会执着插手到底。 秋沂城几乎是唯一的例外。 想起那双毫无生气的灰瞳,他短暂分神了一瞬。这么长时间过去,也不知在那偏僻的林间小屋休养得如何了。 掌心很快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段星执看着借力站起身来低头一言不发,安静得不像本人的越翎章,什么也没说,只是稳稳回牵住人朝屋外走去。- 蹁跹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墙间,越翎章仍旧站在窗边怔怔发了许久的呆。 「怎么能这么好......」 好到每每他想到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以后,都如剜心剔骨一般。 他闭锁在屋中尝试说服了自己无数次,时隔多日,再次见面的那一刻,还是难以自控地想求一个结果。-钟家暗室。 钟自雅卸去了在旁人面前的矜贵傲气,急切道:「我们派去宝色镇救人的死士至今还没回来,爹娘如今生死未卜。大哥,你不该这般心急的!」 钟自穹不紧不慢一笑:「他们不会回来了,那里分明早就被人设下了黄泉路。」 「而且心急?妹妹莫不是天真到打算确定爹娘还活着之后,就去同符至榆谈判吧。他有恃无恐,你猜届时吃亏的是谁?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趁他还没能离开浦阳城先发制人。」 钟自雅:「但你就不怕他一不做二不休...」 「自雅,你平日手段更为狠绝,怎么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 「可那不是旁人,那是我们的...」 钟自穹仍是从容不迫:「能替我们铺平前路,想必爹娘在天之灵,也会觉得欣慰。」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钟自雅踉跄后退一步,不敢置信抬眸,「我到底不如你狠...」 第175章 出浦阳城至屏山,便踏入了竹阳军的管辖地界。 段星执牵着顺来的老马行走在空旷幽静的山谷间,看着远处各个山头飘扬的红色旌旗,默默压了压头顶的黑色斗笠。 有结盟信物在手,想找到谢沐风并非难事。不过此行还是初至彼宁城入叛军本营,习惯使然,他还是决定先隐藏身份暗访一番。- 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密集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头。正逢夜幕低垂,圆月高悬,耳畔除却整齐划一的脚步和兵戈碰撞声便只余偶尔虫鸣。 第305页 笼罩在夜雾中的庞大军队像是一只安静蛰伏的兽,巡逻的士兵身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脚步声在寂静夜色中清晰可闻逐渐逼近,潜在暗处观察了许久早寻出规律和躲藏点的段星执当即闪身躲去木箱后。 待到脚步声渐远,这才探出半个头。 一路潜行过来查访到现在,不得不说竹阳军的风气比他想像中更好。 夜间向来是人容易散漫松懈之际,他深入至此,从巡逻兵至箭塔守卫,几乎未曾见到半分漏洞。 纵然他是敌方斥候存心想搅出些乱子,只怕转眼就能被察觉。 最外围篝火旁聚堆闲聊的士兵也不见几人酗酒,倒是从他们慷慨激昂的交谈畅想中听出不少对谢沐风的尊崇之意,足以见其统率运兵之能。 能得诸多兵士爱戴信赖至此,人心所向,何愁大业不成,难怪世人皆贊竹阳军纪严明,不过眼看天就要亮了,他如今仗着轻功和缥缈身法在夜间闯营还可如入无人之境,但一旦天亮,整个竹阳军彻底甦醒,四面八方俱是耳目,他就算轻功绝世也不当用。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谢沐风阐明来意。 只可惜眼前是无数个如出一辙的营帐,不知谢沐风主将所在究竟是哪一个。 段星执抱臂倚着木箱思索良久,最后还是决定继续深入。 实在不行便找个机会离开然后将信物交给外圈的守门小兵领他进来。-天蒙蒙亮。 段星执轻巧从营帐上方跃下,看着四周熟悉而陌生的布局,终于确认自己已经彻底迷失方向。 越深入,这后方的布局便越是刻意,分明就是防着他这样的潜入者。 若非巡逻队伍那些真真切切的陌生面孔,他几乎要以为大半个时辰都在原地打转。头疼。 营地太大,这后方又为混淆视听设成了一模一样的布局,他这会儿恐怕连离开的方向都难以判断。 不过防守严密至此,主将营帐说不定也在附近。 段星执无声嘆了口气,刚想继续找,忽的察觉身侧的营帐传来动静,似乎有人准备出来。 他正想退回身后的辎重箱暂做躲藏,却又发觉巡逻队恰巧需从木箱后的栅栏经过,只好选择向前试图寻到一处藏身之所。 只是才经过正前方的营帐,正想绕去营帐后头,冷不丁又被一队经过的巡逻兵逼了回来。 与此同时,身侧窸窸窣窣也传来些动静。他下意识回头,和掀开帘子睡眼朦胧的小兵对视了个正着。小兵其中一只手还提着裤腰带,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 「谁呀,大清早天不亮站这儿...」 段星执:「......」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算是见识到了,幸好他此时蒙着面。 气氛沉寂一息,那小兵勐然清醒:「不对...」 随即高喊:「来人,有刺客闯营!」 段星执头也不回跳上营帐顶几下跳跃飞速逃远。- 天色愈亮,蛰伏的勐兽逐渐甦醒。沉寂的军营也逐渐沸腾。来来往往的士兵个个严阵以待神色肃穆,巡查力度比他夜间来时大了不止一倍。 想从这样的防守下逃出去简直痴人说梦。 他也算是如愿以偿见到了谢沐风并确定了主将营帐所在位置。 只是时机有些不对...段星执猫着腰藉助角落的一小堆杂物隐藏身形,看着远处营帐前聚起的将士,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 眼下是见到人了没错,直接出去交出结盟信物,谢沐风确认过他身份应当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实在不愿为阶下囚。 哪怕只有短暂一刻也不愿意。 段星执默默收回视线,看着随几名副将离开的谢沐风,很快打定主意。-入夜。 军营终于再次逐渐恢復寂静,只是碍于昨夜的刺客风波,众人俱提着心,巡查时越发警惕。 没人猜到擅闯者已经堂而皇之潜入了最危险的地方。 谢沐风照常掀开厚重的布帘,刚踏入半步,眼神倏然变得锋利。帐中有人。 段星执这边几乎等得昏昏欲睡,只是碍于此时巡防的严苛程度,也不敢随意出去。 谢沐风的营帐不单单安全,也安静得过分,一整天连个进来收拾的小兵都不曾见着。 好不容易等到正主出现,他自是长舒一口气,当即从帐顶跃下。睏倦之下,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此举如同偷袭。 那大抵是他唯一一次见到谢沐风如此狠绝的出手和冷漠噬杀的眼神。 浓烈杀气和出招带起的劲风扑面而来,段星执原本挂着的笑意倏然凝了一瞬,眼神微凛,当即曲指成爪稳稳锢住直袭心口命脉的手。 对方几乎条件反射地运功挥开,左手眨眼回抓住他肩膀。短短一息间杀招二出。 「等等,是我。」 他们双方的速度都过快,确认身份的短短瞬息功夫已然交手数招。谢沐风显然也始料未及来人是他,抬眸望来时眼中清晰闪过惊愕之色。 出手的动作虽没来得及停下,但那浓重杀意的确尽数敛起,原本的要命招数也顷刻化作了寻常的擒拿术。 接连避开两道快如闪电的致命攻击,确认对方完全收了杀心,段星执适时撤下防备乖乖束手就擒,被人重重压在桌面铺开的地形图上。 正上方盯着他的眼瞳平静冷肃如常,一时间让人辨不清喜怒。 第306页 但闯营在先,「偷袭」在后,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是他不占理。 谢沐风生气也不奇怪,他且退让一步也无妨。 「你怎么会来?」 「自然是为浦阳城之事。」 「天鹰骑近日动作频繁,原来是你在暗中引导?」 「看来城中任何变动都不曾瞒过谢将军,」段星执笑了笑,「我此次来就是想同你商议攻打浦阳城之事。」 「你有良策?」 「姑且算吧,总要商讨一番才知道可不可行。我在城中布下不少暗线,加上如今钟...」 他话没说完,就听人淡淡打断:「就算是为这事,为何不取信物直接来见我?」 段星执噎了噎,他只想着暗访一番,结果没想到会意外暴露行踪。 谢沐风垂眸盯着人,仿佛看透他所想:「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竹阳军?」都信不过。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一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但这话直截了当的告知盟友多少有些影响两方关系,段星执果断选择顾左右而言他:「擅闯惊扰你的将士是我不对,但看在结盟一场和这会带来重要情报的份上,这事一笔勾销如何?」 「只有这个?」 束缚手腕的力道丝毫不见减轻,正上方的人却是欺身凑得更近:「为何又要偷袭?」 段星执:「......」 他没偷袭,他纯属一时困得脑子有些迷煳。 「开个玩笑吓吓你罢了,总之谁也没出事...」 「这种玩笑能随便开?」 他这回倒是在人脸上看到清晰的怒意,「但凡你反应再慢半分,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段星执摊摊手:「我既敢孤身闯营,这点倚仗还是有的。」 谢沐风:「你若碰上的不是我,碰上的是军中几位擅用毒之辈,武功再高又能如何?」 「毒对我也不大能...」 他总算反应过来继续这个话题毫无意义,干脆转口,「好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话说回来,谢将军是对自己的出手有什么错觉不成?能在你那杀招下捡回一条命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谢沐风却是不肯轻易绕过,直勾勾盯着人一字一顿叮嘱道:「下次别再开这种玩笑。」 他习惯了刀光剑影战场厮杀,对于旁人的突兀近身动用杀招已是刻入骨髓的本能,轻易难以更改。 纵然这是人少见的爱好,他也不敢放任,否则总有一天不慎失手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沉默半晌,似乎觉得语气过于冷硬,又移开视线补充了一句:「其他都可以。」 段星执:「......」 没想到吓唬人这种不入流的藉口能被人这般认真对待。 他总觉得他在谢沐风那儿的形象自此之后变得格外幼稚。 在本性幼稚和偶尔一次的犯懵,他闭了闭眼,果断选择后者:「说吓唬你才当真是玩笑,就是太困了才没想到先出声。」 随即动了动手腕:「能让我起身了吗?腰酸。」 谢沐风沉默良久。 眼见腕上的力道有所松懈,他刚想起身,蓦然被人横打抱起放去了塌上。 「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随即头也不回走出营帐。 段星执:「......」 第176章 一夜无梦。 段星执心安理得占据床榻,几乎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帐外练兵吼声震天,帐中放着不知何时备好的净水。他不紧不慢收拾一番,慢悠悠踏了出去。 帐前侯着名小兵,应是早得了交代,一见他便匆匆忙忙迎了上来:「公子,」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眼前莫名盯着他发呆的小兵,微微皱眉:「何事?」 「啊?那个...」 小兵恍然回神,飞快低下头去,「您可是要找将军?他这会儿应是在玄机营。」 「玄机营?」 小兵指了个方向:「往这边一直走,尽头有座山,山顶就是玄机营所在。」 「嗯。」 段星执淡淡应了声,径直看向校场方向。 他这会儿对竹阳军各营司职还不大熟悉,暂且没有过去的打算,对那些正在操练的寻常将士风貌倒是更感兴趣些。 小兵眼见人朝着他指的相反反向走,不解挠了挠头:「您不去找将军吗?」 「他得闲后自会来找我。」 段星执看着眼前欲言又止隐有阻拦之意的小兵,琢磨片刻道,「我不能随意走动?」 军中设有禁地正常不过,但他不过是想去看看将士的操练情况,谢沐风应该不至于这也要拦。 「不...不是,将军未设禁令,您哪儿都能去。就是...那个...」 那小兵腼腆一笑,支支吾吾了半天道,「您是想去校场哪儿?那儿,呃,那儿杀气重,吵吵嚷嚷的,一群莽汉又不好看。您刚从将军营帐出来...没什么好去的...反正都快结束了...」 段星执莫名暼人一眼,没明白这仿佛胡言乱语的理由用意是何。索性懒得同人废话,径直转身迈开步伐。 「诶...公子,我的意思是,不是...」 小兵急得抓耳挠腮,眼见人越走越远的背影,果断转身朝玄机营的方向跑去。- 只是他来得不巧,循着声音才靠近校场,操练已近尾声。 有人眼尖地看向这边,队伍散开的瞬间,好些人已经翻过木栅栏围了上来。 第307页 「喂喂喂,你叫什么名字?哪儿来的?」 数名才训练完毕汗水涔涔的将士将眨眼将他围得密不透风,浓重的体味熏得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有人浑然不觉,还在揶揄地笑:「听说你昨夜在将军营帐睡下,你是将军的什么人啊?」 身后还有人在挤挤攘攘地凑上前来,满眼新奇道:「你涂的什么香膏怎么这么香?我家大妹子也爱涂这个,去哪儿买的?我去买一份带回家去。」 段星执:「......」 这些人如今还能维持这样旺盛的好奇和活泼心性,看得出来,谢沐风从未亏待过自己手下这些将士,治军也称不上极端酷烈。 但他眼下几乎只顾得上屏息,刚想伸手将探头来跟前打量的人推开,冷不丁又被侧边的人重重搭上肩膀:「你说你长得白白净净的,性子还那么害羞,以后在军中怎么混。不过这到底涂的什么玩意,是真香啊。」 他艰难吐出两个字:「...让开。」 「嘿嘿,声音也好听,你再多说几句话。」 「眼睛也好看,你到底从哪儿来的?军师?督军?我寻思着最近也没听说要来人啊。」 「这手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以后有啥事尽管喊我呗。」 新奇、兴奋、探究、灼热、狎昵、下流、不怀好意,各种各样的目光混杂其中。 后头还有更多不明所以的人想挤上前来一探究竟,他只能一退再退。混乱间,总觉得肩腰好些地方有意无意地被人摸了把。 段星执闭了闭眼,果断出手敲击最近几人肩肘将包围圈逼开了些,足尖轻点借力跃起稳稳落在最近的箭塔上,随即长长吐了口气。 ...他现在算是明白营帐门口那小兵为何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下方这些人包括好些小将领在内,似乎都对他升出了莫大的好奇心。无位高者相镇,一窝蜂涌上来七嘴八舌动手动脚,的确让人心烦不已。 箭塔中当值的守卫不敢违纪胡乱动作,但仍是止不住地偏过头看着落在护栏一角的翩然背影。 才围着他的那群人眨眼已经围在了箭塔下,密密麻麻,好奇心重的人实在不少。 「就问了几个问题,好端端的打人干嘛!」 「你下来呗!」 段星执懒得搭理,正想干脆轻功逃走,蓦然发觉人群逐渐安静下来,由远及近开闢出一条通道。 高大熟悉的身影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见此情景似乎毫不意外,走至箭塔下抬头淡淡开口:「下来吧。」 四周俱低着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段星执微微皱眉,垂眸扫过两侧如今同鹌鹑一般的兵士,勉强压下心间那丝不虞,稳稳落地。 谢沐风才转身,就见落在身侧的人衣带当风擦身而过面无表情快步向前,他下意识退后一步些给人让路。 在军中堂而皇之走在他前头,几乎已经称得上僭越。 ...但这人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谢沐风看着前方的背影,眼中浮起一丝若有所思。- 「生气了?」 段星执站定片刻,眼底依旧没什么情绪:「你的将士日子过得倒是不赖。」 他已经许久没被这样多的人用如此露骨不堪的目光打量过,偏偏碍于情形,还不好直接惩处。 「怎么突然这么说?」 段星执语气毫无波澜,依旧背着手快步向前:「一路来多少军队如一潭死水般,不然便是如弦上之箭紧绷。能像你的部下一般精力充沛甚至还有闲情调笑的兵卒在这世道的确不多见。」 天下纷争四起人命贱如野草,看不到明天的将士本该俱如前者一般。但若能看到希望,休战期间心情舒缓些也合情合理。 如果他不是那个被调笑的对象的就好了。 谢沐风:「如今局势,再施重压极易炸营,这才稍加放任。不过军中自有法纪,再过分他们也不敢。」 段星执抿了抿唇,他就是清楚这些才生气。情节太轻,未到惩处之界。就大局而言,他不该与那些人计较。 「不过,你猜他们为什么怕我?」 段星执不咸不淡应了句:「怕?若我前夜没听错的话,应当是敬俱掺半,此为良将之殊荣。」 「过奖。」 谢沐风偏头看着前方半个身位的人,虽不太厚道,但如今浑身冒着点竭力压制的气性的人,着实有些可爱。 ...想再多看一会儿。 「你前夜还探听到了什么?」 段星执:「......」 不想提那事,怪丢脸的。他懒得搭理,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单纯只是想看看对方是否还听到了什么关于他的夸赞之言的谢沐风看着似乎更不开心的人有些不解,思索片刻无果,只好加快脚步将一个劲往前走的人拉住:「别生气了。」 「我不日会将你盟友的身份昭告下去,届时军中不会有人阻拦你出入。但若想行走如常...」 谢沐风垂眸扫过那双过分昳丽的眉眼,停顿片刻:「要么时刻与我同行,要么打服他们。」 段星执:「但我记得军中禁私斗。」 「三日之后,武技大赛。」 他当即兴致盎然抬眸。- 那丝萦绕在人身侧的气性终于散去不少,谢沐风不由自主放下心来,只是仍旧握着人手腕,低声道:「你刚才一个劲往前沖是想去哪儿?」 第308页 段星执:「......」 光顾着生气了,他根本没想太多,随意找了个方向走而已。 但说出来少不得又被添上一笔幼稚。 他脑中思绪微动,迅速岔开话题:「你从玄机营过来,不是要继续回去么?说起来,我还不知这地方专司什么?」 「机关术。」 「你们也钻研这东西?」 段星执抬眸一笑,「同我说说军中分布吧。」 谢沐风:「奇巧器械用于战场,主打一个出其不意。除却骑兵盾兵重甲兵弓弩手,竹阳军最为重要的便是奇术三营。玄机营擅机巧,神机营擅火药,天机营擅天象。」 「带我去神机营看看。」- 神机营所制东西威力难测,是以建得极远,几乎要翻越两座山头。 两人不紧不慢并行在山道。 谢沐风:「你还未曾告诉我准备如何攻打浦阳城?」 「除了钟自穹,你对天鹰骑其余几位将领了解如何?」 「瞭然于心。」 「那可有办法分散他们的兵力?天鹰骑若据关隘死守,除非你们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浦阳城下。」 谢沐风沉思半晌道:「张席,为人狂傲自负,好大喜功。若我们派兵绕路去浦阳城后方山谷佯攻,或许能引开其统率的第四军。但关隘口三军严守,只引开他的部下远远不够。且山谷为死路,就算佯攻,只要浦阳城出兵,我们派多少人过去都要折在其中。」 「只有一个么,」 段星执摩挲下巴轻声道,「浦阳城地势过于优越,若是不将那些镇守大将多换几个饭桶上去,这里应外合的牌也难打。」 谢沐风:「如若只是设计换下镇守关隘的那几名将领,这倒是不难。难的是将他们调离,没有钟自穹的命令,就算浦阳城内乱,茕谷关的人也绝不会离开半步。」 「所以要让他们相信,你们绝无可能攻打浦阳城。且调兵出关的好处,远胜于死守。」 「你想怎么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后,请君入瓮。」 谢沐风皱眉沉思良久,末了,轻轻吐出一个字:「景。」 段星执笑笑,和聪明人对话就是省心,看来谢沐风已经猜出他的计策。 「神机营到了,具体回去再议。」- 两人一前一后踏过那摇摇欲坠的木质大门。 段星执张望一圈,欲言又止:「这地方怎么这么...」 谢沐风心领神会接下人未出口的话:「破烂。」 满地残渣碎瓦一片荒芜不说,除却不远处的几个火堆,他目之所及就不曾见到任何一样称得上完好的东西。 他正欲再往前,一旁的谢沐风蓦然伸手拦下:「先等等,别急着往前...」 与此同时,一道浑厚女声打断道:「两位再往前走一步,就该引火烧身了。」 他循声望去,是位身着盔甲的妇人。面容看着已上了年岁,双目有神精神矍铄。 脸上虽没什么笑意,但岁月柔化了几分年轻时眉眼间的凌厉锋芒,无端让人觉得和善。 「苏前辈。」 段星执偏头看了眼身旁人,也跟着拱手唤了声。 看谢沐风姿态,这老妇应就是神机营的主理者。 苏惜重重拍了拍身旁一块他看不出是什么的黑色铁板,他们前方的碎土立时抖了抖,露出地上的黑灰色圆圈来。 「别踩黑圈,下头埋着东西连了那边的火堆,踩上去腿就该被炸废了。」 苏惜摇摇头,径直转过身,「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都不成不成,起码过半年再来看成果。」 段星执看着对方背影,这才发现那宛若垃圾堆成的小山中间原来还有一条窄窄通路。 「......」 未免也太不拘小节了些。 「我们随便看看,前辈不必在意。」 「不管你们死我这儿了怎么办,你的手下不得冲进来把我这老太婆砍碎喽。要看赶紧跟上,记得别乱踩。」 谢沐风凑近低声道:「苏前辈性格一贯如此,还望担待。」 段星执摇摇头,轻轻拍了拍人以示无碍。 跟着人穿过那座垃圾山,他们总算到了后方,那是由无数个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坑洞组成的山地。 空气中传来浓郁的硝石气味。 「这东西扔出去的威力最多只能将三人重伤,还需准确无误地扔去人身上。不过经由苏前辈改制,如今能炸伤二三十人有余,但很不稳定,极易自伤,所以至今不曾派上用场。」 苏惜插话:「稳定的倒也有,能炸死两只鸡。」 「我能看看?」 「喏,烟花。」 段星执:「......」 他听着两人闲聊,若有所思戳了戳腰间锦囊。 拂雪这会儿不知为何异常活跃,在袋中滚来滚去。 第177章 火药试验场附近的一处僻静郊林中,谢沐风不解看着溪流边突然将他叫出来的人:「怎么了?」 段星执回过头开门见山:「苏惜前辈能信得过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沐风拧眉,「只要竹阳军的目的仍是推翻当今朝廷,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不会背叛。」 「那就好,她对怪力乱神之事如何看?」 「这我不知,但从未听说前辈忌讳这些。非要说的话,她不信鬼神。」 第309页 「若告诉她,举头三尺当真有神呢。」 「苏前辈性情通透,并非死板之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只巴掌大小的灰毛猫被递了出来:「事关火药,它或许可派上大用。」 不久前拂雪躁动,便是在试图告知他这一消息。 只是它手中掌握的火药配方众多,想择出最优者,仍需经过一段时间试验。不过比起苏惜那边尚不稳定的配方,拂雪手中的要安全得多。 谢沐风低头盯着拂雪良久:「它...是什么?」 段星执抬眸,显然早已打算藉机向人坦白:「一个与我来歷息息相关的东西。」- 入夜时分,两人才回到营帐。 苏惜对拂雪的存在比他们想像中适应更加良好,是以今夜就被留在了营中协理试验。 一切如常,除了谢沐风看着比平日更加沉默些。 「夜深了,早些休息。」 「就这么把住的地方让给我了?」 段星执回头看着几乎快走到门边的背影,思索片刻还是忍不住轻笑道,「对于我的来歷,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说了?」 实际像谢沐风这般平静的情绪对他而言是件好事,漠不关心,他的离开与否掀不起半点波澜。 孑然一身而来,亦可干干净净抽离。 若是另外那几人能如谢沐风一般,不再将执念希冀寄于他一人身上...或许会更轻松。 但有此一问,实在是他觉得谢沐风的反应未免冷淡得有些过度了。 他和谢沐风的关系谈不上至交,自是不觉得对方会多在意他走不走。但纵然是泛泛之交乃至于仇敌,突然听见此等荒诞奇闻也不该是这种反应才对。 何况他们如今还是盟友,竟连一句关乎日后合作的顾虑都不曾有半点。 仿佛像是完全泯灭了正常人都会有的好奇心。 若非拂雪明明白白地在人肩上呆了会儿,一度让他觉得他什么也没说过。 「好奇,你便会放弃原本拥有的一切,一直留在这个世界吗?」 段星执微愣,很快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谢沐风冷静得颇有些怪异,没明白怎么又绕来了这几乎所有人都问过的问题上。 「早些睡吧。」 话音落下,营帐中已只余一人。 他蹙眉不明所以看着对方匆忙离去的背影,静立片刻,很快收回心绪重新打量起了整个营帐。 眼下他需尽早了解整个竹阳军情况。 不少机密文书和军备记录都存放在此间,谢沐风将这地方让出来,应是不介意他翻阅。- 翌日临近正午,段星执才打着哈欠从帐中走出,门口守着的还是昨日那名小兵。 一见他喜笑颜开迎了上来:「公子,您醒...昨夜没睡好?是不是外头太吵了?」 他随意摆了摆手:「无事,谢沐风呢?」 练兵的动静不小,完全没影响自是不可能,但于他而言无伤大雅。他这会儿还觉睏倦的主要原因是昨夜翻看营帐中的那些密信太晚导致,几乎清晨才睡下。 年少时养尊处优惯了,他原本也不大能适应军营这等恶劣环境。只是自从十岁那年得到几位太傅的认可后,习文告一段落,便被押来军中歷练。 拜父皇母后的特意「关照」所赐,日日早出晚归和普通将士一道吃沙咽尘,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早习惯得不能再习惯。 竹阳军中的环境比起那当年的折磨简直不值一提。 至少他不必白日筋疲力尽训练后休息之余要一次次制服前仆后继不知死活的挑衅欺压者,夜半三更时还需带上十足的警惕心赶走试图爬床的人。 纵然有自小习武的底子在,他险些都没扛过那两年宛若地狱的军营生涯。 小兵:「这,属下也不知,将军昨夜就没见人影了。」 段星执:「......」 昨夜翻看了不少东西,他正攒了一肚子疑问准备找谢沐风谈谈,没料到是这个情况。 「您饿了?我去端点吃的过来!」 「不...」 他下意识想拒绝,忽地想起昨夜突然清醒过来片刻的呆呆。 随着能量石的逐步修復,呆呆整只猫变得愈发不对劲。 昨夜更是昏昏沉沉宛若中毒一般恍惚着飘了出来,说完一句能量石暂时要封闭一段时间便再次缩了回去睡下。 能量石关闭,也意味着他暂时没有随时取用的食物了。 「去吧。」 他随意摆摆手,心思不由自主飘去呆呆身上,可惜他问过拂雪,拂雪亦不明缘由。 但能量石只要未耗尽,天道灵体不死不灭,他无需太过担心就是了。 想罢又放下心来,刚准备折回帐中,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尖细的高喊。 「站住。」 「见过殷大人。」 段星执回过头,瞥了眼身旁行礼的小兵,这才看向来人。 一架由四人抬起的轿辇缓缓移来跟前。轿辇被轻纱笼罩,他看不清内里人模样。只能隐约看到一袭绛紫色的薄纱绣衣。 殷大人?殷不负? 曾为先帝近侍,后难以忍受朝廷无度,遂暗中扶持当年根本不成气候的竹阳军。 如今军中几名重要将领包括谢沐风本人在内,俱是其一手培养出。威信极高,几乎堪比谢沐风的存在。 「殷大人,」 他礼节性拱了拱手,抬眸不卑不亢看向那层轻纱,「不知唤在下何事?」 第310页 「你就是盟军派来的人?」 纱幔中的人嗓音尖细,夹着点意味不明的笑,「不知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段星执:「谢将军未曾相告?」 「风儿最近忙得很,没空同我闲聊岷州那地方的琐碎杂事。怎么,你不能说?」 殷不负语气间对岷州的轻蔑显而易见外溢,段星执忍不住皱眉。 岷州贫瘠且势微不假,但不起眼的一城一地,未免不能成为决胜之关键。殷不负身为全军半个话事者,眼界竟如此狭隘。 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整个盟军的水平。 他对眼前人顿时也升出几分恶感,淡淡开口:「殷大人若想知道,尽管去问谢将军就是。」 纱中又是一声轻哼:「我问的是你,嘴是长在了别人身上不成?」 段星执忍不住皱眉,但面对长者,还是尽力维持了一番礼数:「绝密军机,恕在下不可轻言。」 殷不负:「那便随我入帐私下交代一番吧。」 「事关重大,在下担不起泄密的后果。若真想知道,大人尽管去问,谢将军自会全数相告。」 届时还需聚集竹阳军中所有将领密谋攻城事宜,自是难以瞒过殷不负。以这人的地位,提前告知计划其实也不算出格。 但军中如今的主将是谢沐风,什么人该清楚计划什么人该被排离在外,在这儿生活多年的谢沐风比他要清楚得多。 关乎战局,他不会依着自己想法越疽代苞贸然行事。 「你!」 殷不负似是有些气急败坏,重重一拍木案,冷笑一声道,「原本听守卫说,这几日根本无生人入帐,我便怀疑起你是如何进来的了。今日特意赶来探探目的也语焉不详,当真不是心怀鬼胎?虽然风儿不知受了什么蒙蔽,但本官可没那么好煳弄。来人,将他拿下。」? 两侧顷刻围上两队小兵,段星执当即后退半步执扇横在身前。 这人当真不是存心找茬? 「大人,都是误会,误会,有什么事等将军回来了再说啊!」 见势不对,守门小兵慌忙冲上前横在中间。将军交代他看好的人,可不能在眼皮子底下出了半点岔子。 殷不负:「让开,风儿那边事后自有我去说。愣着干什么,动手。」 「既然殷大人油盐不进,在下也没必要多费口舌了。」 段星执懒得再同人虚与委蛇,冷冷瞥了眼围住他的人,手腕微动,冷不丁又被那小兵拦下。 「公子您也冷静些,别打别打,否则会算作违犯军纪...」 段星执:「这么说你觉得我该平白认下这污衊?」 小兵的担忧他自然明白。 他还需在军中呆许久,眼下一旦反抗被扣上私自动武的帽子,谢沐风若是事后不处置他,只怕难以向众人交代。但若是乖乖束手就擒被带走,谁知道后头还挖了什么坑。 无论他怎么选,似乎都是死路,殷不负分明就是故意的。 只是他不明白,明明初次见面,为何恶意如此之重。 「也不是...」 守门小兵左右为难之际,两侧的士兵已经奉命沖了上来。 段星执随手将挡在前方的人拉开,侧身避开刺来的长枪,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冷歷低喝:「住手!」- 看着稳稳落在身前的背影,段星执这才不紧不慢收了扇子,轻哼一声:「算你来得及时。」 比起偏顾大局,他更不喜欢让自己生受委屈。总归眼下和殷不负的人动了手,事后头疼的也是谢沐风。 见多了这人行事稳重缜密的模样,此种夹杂着点不可一世的任性姿态他还是头一回见。 那哼声像是羽毛般轻飘飘拂过,无端惹得有人心痒。 谢沐风压着回头的欲望,面无表情冲着轿辇拱手:「不知发生了何事,惹得义父大动肝火。」 殷不负:「无非是觉得这人形迹可疑,想带回去审审罢了。对了,前夜的刺客...抓到了吗?」 几乎已是明着提示。 「不曾。」 谢沐风仿若听不懂,径直挥退围上来的小兵,言简意赅道,「星执是盟军的人,绝无可能是细作。」 「盟军的人才更易被收买,他的底细你查得一清二楚了?当年军机泄露致使我军大败,你难不成就忘了教训?」 殷不负冷声一笑,似觉有些凶厉,语气很快又缓和下来,「为父向来不会枉伤无辜之人,所谓审问,也从不动刑,你又不是不知。他若当真没问题,随我走一遭顶天就是耽搁半个时辰,这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场上一时陷入安静。 段星执下意识看眼前头的谢沐风,如若因当年那次行军线路泄露导致殷不负草木皆兵至此,倒也合情合理。 若非那次惨败,竹阳军也不至于休养至今都不曾彻底缓过来。 但理解归理解,非要将矛头对准他...实在让人有些不虞。 见没了其余动作,殷不负挥了挥手,一队士兵再次上前。 「退下。」 低着头沉默少顷的谢沐风总算有了反应,冷淡开口,「义父不必多虑,我信得过他。」 随即毫不犹豫牵过身后的人大步走向栅栏外。 第178章 谢沐风领着他去了附近的一处瞭望台,站在护栏边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看远处校场密布的军阵,还是单纯看着空茫的天际。 「当年的细作,可找出来了?」 第311页 段星执走上前与人并肩,看着身旁格外沉默的人。 虽面上不显,但他仍能隐约察觉出此时情绪有些不对。 谢沐风低低应了声:「不曾。」 「难怪他如此在意,那...」 段星执才开口,忽然又被人打断。 「细作早已伏诛。」 段星执不解抬眸,没懂为何突然间言辞反覆。 谢沐风:「当年兵败,竹阳军不得不退守彼宁城。但还不等我们着手清查内鬼,便出现了诸多线索,桩桩件件指向当时的副将凌弦。只是待我们找过去时,他已自缢于屋中。」 段星执:「这么说,是畏罪自尽?」 谢沐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我觉得不是他。」 段星执:「你发现了什么?」 谢沐风静默良久,仍是摇了摇头:「直觉。」 「他待我很好,与我相处时日也最多,那些年多得照拂。以至于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曾怀疑他。」 「他的本性...就当是我看错了人。」 「但他若真是细作,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彻底摧毁竹阳军。数次秘密调遣粮草时,他都在场,却只有那一次军机泄露,甚至不够干脆狠绝。后路未断,尚给我们留出一线生机。」 「总不会是他看在你的情面上心慈手软吧。」 「可能吗?」 段星执亦正色回道:「不可能。」 谁都明白军机泄露的后果有多严重,这种事要么不做,要么背弃到底。 不过谢沐风这描述,倒是让他隐隐联想起了一个人。 「开战前夕,他可有异常之举?」 谢沐风皱眉思索片刻道:「有,他格外颓废,神智...隐隐有些癫狂?不过在旁人看来还算正常。但我与他关系亲近,这才了解多些。只是开战在即实在太多的事,没人有心思注意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我问过几次无果,便也不了了之。」 段星执:「怎么个癫狂法?」 他竭力回想了一番那些无意间听到过的絮语。 「他说...他不是他。」 「他看到了他的影子。」 「所有人背后都攀着一只厉鬼吸附着我们的命,争来斗去,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木偶控制不了自己,没有人是赢家。」 「是在午夜...能听清记住的大约就这些了。」 两人一同陷入沉思。 这些言论,的确像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才能说出的话。 如果他不曾先查清恕雪台的暗中计划的话。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被人控制了。」 谢沐风回眸看着身边人。 段星执亦抬眸回视,笃定开口:「竹阳军中,有恕雪台的人。」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人恐怕是竹公子本人。 「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在岷州发现的毒鼠?」 他环顾一圈四周,确认暗中无人,这才不紧不慢道,「你回来得匆忙,许多事没来得及相告。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两人在那座格外安静的瞭望台呆到临近黄昏。 谢沐风轻轻闭了闭眼:「凌叔叔应是发觉了他的身份,但也同样暴露自身,这才落得如此下场。」 「竹公子的手段...」 段星执语气微顿,不由自主想起远在抚镇的秋沂城。安静片刻,最终化作一声轻嘆。 「但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叫 『所有人背后都攀着一只厉鬼吸附着我们的命,争来斗去,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 「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凌弦知道的东西,兴许比我们现在更多。」 段星执琢磨片刻道:「你说,他背叛既非本意,会不会想办法给我们留了些线索?」 谢沐风蓦然回想起曾数次撞见长辈盯着他的眼神。 焦躁、惊惧、担忧、绝望,还有曾收到过的一封未曾署名的约见密信。 「他想告诉我的...那些异常,我明明都注意到了...是我太迟钝了。」 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看着神情怔然的人,段星执抿唇无声轻嘆,道:「能不动声色地控制当年身为副将的凌弦而不引起你们任何人的注意,明白何种程度的打击能致使竹阳军元气大伤却不至于彻底一蹶不振,他对军中情形定然瞭然于心。看来竹公子在军中的身份不会太低,你可有怀疑的人选?」 谢沐风摇了摇头:「在军中说得上话的那些老人,我与他们相识已有十年,未曾察觉半点异常。」 「兴许这就是竹公子的恐怖之处。」 谢沐风喃喃:「可一个人的伪装术再出神入化...当真能到这种地步吗...」 「我也未曾领教得彻底。」 段星执嘆了口气,「那凌副将生前的居所...」 「早就烧了,连同他的尸身一起。」 他微微皱眉:「可惜,本想去看看是否能找到些遗漏的线索。」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段星执抬眸:? 「叛军之罪,他本该被挫骨扬灰。但他顾我多年...所以命人将他的尸身从火场中替换了出来好好安葬。从自缢到下葬,再没人接近过凌叔叔,负责安葬的人是我秘密培养的暗探,军中没人知晓他们的存在,不会有问题。」 段星执:「所以,如若他真想告诉你什么,只能试着将消息藏在身上中,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接下来要做的事。 第312页 段星执:「看来只能不敬死者了,现在走?」 谢沐风:「先回营帐吧,后半夜行动,我们届时在小旗湾碰头。」- 夜风拂过山林,林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段星执坐在石头上,看着月下认真挖土的青年,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纵然他不惧鬼神,但面对此情此景,心间仍是有些油然而生的森冷。 「当真不用换我来?」 虽说埋得不算太深,但这地方土质坚硬,真挖起来也很是费劲。他们只带了一柄铁揪,两人交替原本正正合适。 谢沐风偏头看了眼托腮盯着他颇有些百无聊赖的人,很快摇了摇头:「不必。」 那双手过于漂亮...总觉得不适合做半点重活。- 段星执索性起身在附近绕了几圈。 回来时,正好看到坑中隐约露出半个轮廓的身体。 谢沐风握着铁揪站在坑边一言不发。 「怎么了?」 他走近人身边,顺着视线看向露出上半身的半腐尸身,骤然安静下来。 布料和部分皮肉腐化后,借着月光,上身清晰可见无数狰狞的刀口,以及唇舌眼眶处一片空无的深黑。 饶是他也被惊得心间一窒,这人死前分明经受过非人的虐待。 「若是不愿亲自搜检...剩下的换我来吧。」 坟中躺着的到底是曾经被视作亲人的人,掘坟已是大不敬,再冒犯其尸身,还是面对此等惨状,过不去心中那道坎也正常。 「别去。」 谢沐风骤然伸手拦在他身前,只是接下来的话让他结结实实愣了好一会儿。 「这具尸体,被调换过。」 「...你说什么?」 「这里躺着的不是凌副将?」 谢沐风半跪在坑边,一眨不眨看着坟中的尸体肩骨上那道殊异的梅花钉伤痕。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不,是凌叔叔。」 「是他。」 「但无论是自缢在所有人面前还是被我暗中调换出的,都不是这样的凌弦。」 「难怪当年安葬的人说,总觉得他的尸身轻得不像话。」 「如果当年安葬前我不意气用事,多检查一番,或许不会到今天才发现真相。」 「...他一定很失望。」 段星执无言垂眸,事已至此,他也不知如何安慰。 「竹公子算到了我会替换他的的尸身,甚至算到了我耿耿于怀那场败仗不肯见叛徒,这才有恃无恐将这样一具尸体放了回来。」 「只是他没算到时隔五年,我会来第二次。」 段星执:「既然是竹公子替换过来的,那也没有搜的必要了,他不会蠢到将暴露身份的东西留下来。天快亮了,让凌副将重新入土为安吧。」 他闭了闭眼,刚伸出手想将人拉起,蓦然被人重重握住。 身旁的人借力缓缓起身,只是目光仍旧一眨不眨停在坑底,低声道:「的确不必搜了,凌叔叔已经给我们留下了线索。」 「什么?」 他顺着人目光再次在坑底打量了一圈,最后停在手上勉强称得上完好的一枚朴素的灰石戒指上。 段星执:「那戒指有玄机?」 谢沐风:「是凌叔叔已故的妻子替他做的,用山中最常见的灰石制成。常年当宝贝似的,日日戴在手上。不过他性情内敛,从不与旁人说这些,我也只是偶尔听他怀念过几次。」 「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自从那天夜里胡言乱语完几句话后,便再也没戴过这枚戒指。」 「那是开战前的一个月。」 段星执:「也就是说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已经被替换了身份。也意味着那一个月间,所有知道整个攻城计划的人,有谁从未与他同时出现过,谁便是幕后黑手。」 第179章 依据谢沐风略显模煳的回忆,他们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三人,俱是当年负责带兵攻城的将领。 段星执捏起那张写下三人名字的纸扔进火中,道:「但此法并非万无一失,五年过去,也不知竹公子是否埋下其余伏兵。」 谢沐风以掌覆面,半伏在桌上嗓音沉哑:「但敌暗我明,不宜轻举妄动。未免打草惊蛇,只能先派人监视着。」 「至少眼下我们已经有了防备,总好过出兵时再被算计个措手不及,那才真真是四面楚歌。而且我此番计划与岷州联手孤注一掷,已传信了申落繁前来,若是这回......」 他说着说着,忽地噤声看向桌上趴着的人。愣怔片刻随即走去人身边。 「...这就睡着了?」 谢沐风似乎困极,听见他的声音好半晌,也只略微动了动手指。 「醒醒,没事吧?」 「无事,我睡会儿。」 这声音太轻,幸好他凑得足够近才听清。 「...你这是多久没睡了...」 确认对方并非中毒受伤一类的症状,段星执琢磨片刻,看着外头逐渐敞亮的天色,弯下腰将人捞了起来。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迟到许久的呢喃回应:「两三日...」- 深眠不知日夜,谢沐风再次醒来时,帐外仍是蒙蒙亮的天色,耳畔传来清浅平缓的唿吸声。 他偏头望去,入眼便是沉静雍容的睡颜,原本还有些混沌的神思倏然清醒,当即支起上半身。 因着他睡的位置居中,导致睡在外侧的人几乎只能贴着床沿,看起来只需随意一个翻身便能掉下去。 第313页 他本能伸手揽住人腰际想将人抱来里边,不料被骤然按了回去。 耳边的嗓音低哑倦懒,磁性十足:「别吵。」 睏倦至极的人迷迷煳煳间似是没能完全认出他来,只随着本能找出最舒适的姿态伸出双臂将他环抱住,安安心心再次陷入睡梦。 他愣愣看着将头埋在肩颈处的人良久,下意识收紧臂弯。 晨曦清透的光影透过缝隙穿入帐内,衬得怀中人像是一块冰凉无暇的瓷玉。 仗着对方这会儿睡得沉,谢沐风肆无忌惮盯着怀中人,好半天才艰难移开视线。。 那样荒诞古怪让人难以置信的来歷,放在这人身上似乎也就不奇怪了。 寻常的凡夫俗子如何能有这等绝艷风华,分明是普世而来的谪仙才对。 而此时谪仙入怀。 甚至于只需俯首,便能将距离拉近到令人心悸的地步...鼻尖梅香宛若一味惑人心智的奇毒,蛊着人情不自禁再次低下头去。 谢沐风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略微抿起的唇瓣良久,终是克制地抬起头。 他不该也不能踏进这场必输之局。- 近两个时辰,段星执才悠悠转醒。 看着怀中人慢吞吞坐起身打了个哈欠,谢沐风也适时收回手轻咳一声:「醒了?」 「嗯。」 他揉了揉眼,看着莫名有些不自在转头的人微微皱眉,「怎么了?」 「没事。」 「没事你怎么会接连两三日...等等,自从我来之后,你难不成就不曾睡过?」 段星执哑然失笑,「这地方又不小,与我同住些时日,也不算委屈了谢将军吧。若是不喜与人同寝,你就不能给我专门安排间帐子?非要...」 谢沐风匆匆越过人起身:「别多想,与你无关,只是这几日刚好有要事。」 段星执狐疑探头:「与我无关?当真这么巧?」 「嗯。饿吗?先起来用膳吧。」 「别岔开话题,昨日且不算,究竟什么紧要之事能让你接连两日不眠不休去办。当真不是因我的缘故......人呢?」 他不紧不慢披上外衫,话未说完,便发觉帐中只剩他一人。 段星执:「......」 怎么看着那么像心虚。 待他收拾完毕,不多时便有小兵将一些吃食送来了帐中。 他盯着盘中的酥饼鱼干和米粥酱菜许久,这才不紧不慢捏起一块。这些东西于当下而言,已算是十足丰盛优越的口粮了。 呆呆如今沉睡,短期内大抵是由不得他挑食。- 天气炎热,眼下临近正午,更灼得人昏昏沉沉。 谢沐风一身水气回到帐中时,见着的便是一边托着下颚发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塞饼的人。 浑身上下冒着的嫌弃毫不掩饰。 他沉默片刻:「不喜欢?」 段星执皱着眉瞥了眼饼,大大方方点头:「嗯,从未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随即继续咬下一口。 若说难吃的话,实际也算不上最。比起曾经那两年随军歷练,眼下这饼其实也能勉强称上一句可口。 可惜在宫里呆惯了,实在由奢入俭难。 也不知呆呆什么时候才能醒。 「不爱吃就不必勉强了。」 段星执当即放下饼:「军中还有其他吃的?」 「吃食按例固定分发,明日会好些,有羊肉和大米,但今日只有这些了。」 他兴致索然将饼重新捏起。 无非是难吃些,又不是没将就过。 只是手腕很快被人握住,咬了大半的饼被人抽走咽下。 「带你去个地方。」- 正是烈日炎炎时,除却巡逻卫队,营地绝大多数人俱躲去了阴影中。 段星执沐在灼热的日光下,因伪身所致,倒是不觉半分不适,甚至颇觉舒适。 一旁的谢沐风也换了件轻薄的褐色长衫,偏头看着大大方方站在阳光下的人:「不热么。」 「不热,毕竟是冰雪铸造的伪身。」 「听起来像是雪神...从里到外都像。」 谢沐风低声道,忽的问道,「你今早为何如此睏倦?」 段星执晒然一笑,执扇敲了敲人:「当然是昨日替你忙了一整天,你换了身衣服都没发现身上少了点什么?」 谢沐风这才反应过来,若有所思看了看腰间。 「令牌...」 一枚铜制令牌很快被人扔了出来:「如此掉以轻心,可是行军大忌啊,谢将军。」 「......」 「你拿走干什么去了?」 段星执双眸含笑,扫过远处的几名一见他便迅速低下头去的巡卫:「昨日正是筹备武技大赛的日子,人多事杂,少不了有些秩序混乱。你的下属过来寻不见人,我就干脆替你去了一趟。顺带取令牌一用颁了道假谕,借你之势狐假虎威,光明正大教训了一些人。」 谢沐风顺着人视线看向各个角落不少鼻青脸肿打着绷带的将领或小兵:「......」 「你...伤了多少人?」 「没算,总之来者不拒。不算尽兴,可惜到最后都不肯再上了。」 「不过我怎么觉得他们尚且不服?不然今日的武技大赛正式开启还是去看看的好。」 谢沐风无奈道:「算了,放他们一马,让他们长长教训足以。何况经你一搅乱,这回的武技大赛恐怕根本没多少人肯上,也没什么看头。」 第314页 他刚收回视线,一转头,对方不知何时凑来跟前语气带笑道:「心疼你的手下?放心好了,我行事有分寸。疼归疼,顶多养两天就该活蹦乱跳了。」 盯着那双沉静还泛着点温润笑意的黑眸,他怔了怔,鬼使神差问了句:「你可有伤着?」 段星执颇觉意外:......? 「我到底哪里让你觉得...」 然而话没说完,一匹马儿骤然被拉来跟前。 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漫步来了马厩。 谢沐风利落翻身上马,毫无继续话题的打算,一拉缰绳疾驰而出:「先走吧。」 段星执忍不住合扇敲了敲掌心,总突兀打断人说话,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谢沐风领他来的是一处相当偏远的村落,几间农舍坐落在清溪两侧。 山清水秀,田舍错落,牛羊悠闲,端得是一派世外桃源之景。 「早些年行军途径此地,顺手替他们驱赶了山贼,后来一有空便过来呆会儿。」 「担心山贼再来报復?」 「算是吧,加上这户人家的手艺的确不差,偶尔过来换换口味。」 间,其中一间院子出来名拎着簸箕的农妇,几名孩童也欣喜围了上来。 「阿风哥哥!」 「谢公子,可算盼到您了。我这糯米酒早早酿好了,就等着您来吶!这位是...」 「好友。」 「哦哦,随便坐随便坐,我去取些吃的来!」- 用过午膳,两人在溪涧旁随意支了个简易木架子置放瓜果和糯米酒。 「这儿的菜合意了吗?」 「还行,比烙饼强。」段星执倚着石头,把玩着掌中的小陶杯笑道,「不过这家的糯米酒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才强一点?」 谢沐风不解皱眉,「你平日都吃的什么?」 段星执但笑不语。 用切好的西瓜将一群小孩打发走,两人这才借着溪边瀰漫的凉意开始谈及正事。 「你打算联合岷州假意攻景,实则绕道入茕谷关,里应外合破浦阳。但就算钟自穹相信竹阳岷州联手后对上景朝有必胜之能,并非佯攻圈套,在未曾确认我军折损情况前,他绝不会贸然出兵。」 段星执向后撑着手,闭眼感受扑面而来的清新山风:「所以我从未想过将他们引来彼宁城。竹阳军为当世不可多得的精锐军,若无十成十的把握,是我也不会选择与你们正面交战。」 谢沐风:「这么说,你想以岷州为饵。」 「嗯,不然你以为我调兵入抚镇意欲何为?」段星执轻笑道,「岷州眼下虽贫,但境内实实在在存着几座盐矿。好好经营下去,假以时日府库银钱定能充裕成为富庶之地,此为其一。其二,岷州毗邻苣州,如今苣州人心蠢动,一旦被有心人成功聚集起事,下一个要打的不是定中平原便是宣坞。若意在攻景,定中平原三面临敌,灭景不过探囊取物。到时候整个幽东河以南都是我们的地盘,你觉得他们能坐得住?至于宣坞,更没人希望那边乱起来,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的产业设在那儿。」 「钟自穹就算察觉了有诈又能如何?大照朝廷归根结底还不是他们兄妹的一言堂。想按兵不动做壁上观,也要看他们能不能顶住所有人的压力。」 第180章 谢沐风:「所以你救灾聚集难民的目的从来不是定中平原亦或宣坞。早在传信让我调兵入抚镇但无需特意掩藏行踪时,你就想到了今日这一步。包括如今又故意隐瞒在抚镇的竹阳军身份,实际也是你混淆视听的手段?」 「不然呢?」段星执挑眉笑笑,「做得若是太过高调刻意,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们此中有诈。倒不如有意无意泄露些踪迹出去,让他们自个儿查。费尽心思查出的东西,才更有可信度不是么。苣州起事后能直接威胁的原本就两处地方,事到如今,他们也该深信不疑我在苣州所做的一切俱是为了北上宣坞亦或南下攻景。」 「但景朝那地方都乱成什么样了,你在那也有探子,应当比我更加清楚。哪方势力进去都别想轻易全身而退。单靠一个才歷大灾之年十室九空的苣州和一贫如洗的岷州,加上竹阳军就想入定中平原平乱未免还是有些托大了。打虽然倒是能打,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真打下来了,恐怕也是为天鹰骑作嫁衣裳。」 段星执以手枕在脑后懒懒靠在草地上闭目养神:「至于宣坞,短时间内就更不用想了。竹阳军若增援过去兵困马乏不说,还将后方暴露在钟自穹眼下,你们的手伸不过去那边。但若只靠苣岷二州拿下军备充裕的宣坞...倒不如梦想一下那地方的守将个个都是傻子来得实在。」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眼下同你实话实说打这两地毫无胜算,但钟家可不敢赌。」 「有岷州一夕易主的先例在,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苣州再失,给我们合控景朝的机会。否则一旦真能只损皮毛拿下定中平原那样一块沃野之地,大照朝廷还能依靠宣坞等地的充裕供养与我们硬耗这一优势也要逐步消失。更别说他们大后方还要直面北边的一群蛮族。届时大照腹背受敌,我们养精蓄锐,谁先死还用说么?」 「所以,只要破绽足够吸引人,钟自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拿回岷州的可能。」 谢沐风沉默良久,转头看着一派闲适的青年低声道:「幸好我的对手不是你。」 第315页 「是该庆幸,」 段星执短促笑了声,相当坦诚道,「毕竟我一开始的选择不是你。」 谢沐风:「还有一个问题,你想让岷州做到何种地步的破绽?钟自穹不蠢,他定然能猜到我们会在此地设伏。一着不慎真失岷州,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我也还在想,所以这才请申落繁亲自前来一趟,她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段星执睁开眼,低低嘆了口气,「岷州那地方经不起战乱了,它只能作饵,却又不能真当成饵被吞下去。」 「等她到之后再一同商讨吧。」- 清晨,一封急报入军帐。 段星执收起那张涂上了特殊颜料的密信,神色沉凝至极。 谢沐风抱臂倚在帐前:「抚镇怎么了?」 「情况比我想像的更糟。」 段星执低嘆,「连馥她们已将所有粮车检查了一遍,那批赈灾粮车中,不是寻常的毒。而是被混入了许多虫卵,俱是那些用于试药的毒蝎毒蛛诞下的。」 他猜到粮车被刻意留下定有问题,但还是低估了竹公子的阴毒狠绝程度。 赈灾粮尽不可用,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倚仗同所有粮商耗下去。 苣州仅剩的二十余万灾民,一旦麦麸断供,便只有生生饿死的下场。 谢沐风:「这么说,整批粮食都被污染了...那所谓的长生药,我将你带来的药引给我军军医李未平看过,药性实际算不上复杂。但想成功找出相剋之药,试药人首先得活下来。」 「到昨日为止,李未平已经拿死囚试验过三次。这东西用于动物和人身上,主效虽近似,但副作用完全不一样。想找出解法,不能按照寻常的方法先用牲畜试验。只是那些死囚...至今没有一个活过半个时辰的。我问过他,这长生之法,根本就和炼兽差不了多少。你曾在鱼戏池见过的『蛇王』,实际已经相当接近竹公子口中的『长生者』。但人和兽终究天差地别,不可同论。」 段星执很快听明白了对方言外之意:「所以这东西真想找出能用的解药,只能用人试药。」 然而用了数十万条蛇才炼出了这么一条蛇王,他总不能找来同样多的人来。 竹公子存着更迭改进药性的目的,这才拉天下人入局。他们即便是以寻解药为目的,若也这么做,与恕雪台何异?此路不通。 谢沐风:「而且你拿到的药引是从相府窃出,与远在苣州的那一味兴许还不是同一种。每种动物身上演化的程度都不同,李未平用鼠毒和蛇毒对比过你带来的,烈性不及你手中的百分之一。至于蝎毒,则要强些,但也不及十分之一。」 「什么...?」 段星执微微皱眉,「相府的药引是从四象阵盘下取出,他们已经用在了人身上。对比当日鱼戏池的蛇王体内之毒...差距都如此之大?」 「嗯。」 段星执蓦然想起当日从棺中活下来的的小霖。 「你不是说根本活不过半个时辰?但我曾救下过一名中毒的女孩,身上分明已见血瘤,但最后仍未曾毒发。」 他找到小霖花废了许久,距离她服毒之时,定然超过了半个时辰。 「中毒却未发作?能和我详细说说么。」 段星执简略描述了一番。 谢沐风:「封在棺中的话,应是以毒化雾让人缓慢吸入。你开棺得及时,小霖吸入的剂量太轻,这才捡回一条命。但堆至毒发的剂量本就奇低,居然能想到这个办法让人活得久些...看来恕雪台中有用毒高手。」 段星执:「说到用毒高手...我这边倒是有位医术天才。我离开之前,本想请他确保粮车安全,结果偏偏是这毒。」 谢沐风:「李未平水平兴许不及你口中那位天才,但也绝非泛泛之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纵是天赋异禀,也不可能做到不用试药人而找出解药。」 「我明白。」 段星执低嘆。 他的布局基本建立在这批赈灾粮可用的前提下,但眼下这情况,只能另想它法。 谢沐风:「苣州严重缺粮,不然从霜州和平凉等地调些过去?」 段星执摇摇头:「军粮不可动。这几地关系军中供给,一旦分去救灾,竹阳军便只剩北垣一条粮道。钟自穹只要设法截道,便如同扼住我军咽喉,再想破局难于登天。此举风险太高,不行。」 他是想救灾没错,但不可能因小失大。 谢沐风亦再次沉默,他当然明白此举无异于自卸臂膀。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几日容我再想想吧。」 段星执依旧蹙着眉:「先论眼前事,你刚才说的倒是突然提醒我了。」 谢沐风:「什么?」 「四象阵。」段星执走上前与站在营帐门口的谢沐风并肩,抬头看着外边明媚的天色,低声道,「起先我一直觉得炼兽需耗费大量同类,但大象...与数量众多可没什么关系,但他们还是弄出了四只宛若炼兽成体的大象。」 「加上你说两者间的药性差距,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可能。鱼戏池、鼠窟,乃至五毒池,这三个地方的毒兽早就是弃子。他们手中现有的药引,也早就经歷过更多次的更迭改进。」 谢沐风:「不无可能,甚至符至榆手中的这份,兴许都不是他们如今最新的毒引。」 「我派去龙骨图指引的另外四处地方的探子至今杳无音信,想来已经凶多吉少。」段星执闭了闭眼,「还真是,没有最遭,只有更糟。」- 第316页 苣州一处偏僻的深山。 凤芊一行人背着一大筐药草行走在山道间,远远看到那条醒目的红绳,当即停下脚步,不忘一把拉住身旁还想往前沖的女人。 「连姐姐,不能再往前了。」 不久前才确认出粮车的问题,一向开朗的人此时神色难得的沉重,不解开口:「啊?不是红绳那儿才是界限?」 「原本是那边,但是...」 凤芊抿了抿唇,眼底是掩不住的担忧:「秋公子变得愈发古怪了。」 她指了指前方,随即又示意人看地上:「你看到那片毒雾了吗?偶尔会蔓过来这边,而且据我观察,还在一点点外扩。你看地上那些枯死的野草,我如今是以这个为界。」 「先前有两次跑去红绳那边不慎中毒晕了过去,都是秋公子将我救回来,这判断方法也是他告诉我的。」 连馥踮了踮脚,的确隐约看到林深处一片浓郁的绿雾。 但她们离得实在太远,隔着层层叠叠的树林,不大看得清里边情形。 「那我们只能在这儿等?」 「嗯,平日我都是将他要的东西放在地上就走了,偶尔才能见到一面。上回见他,是三天前...我总觉得他变得很奇怪。」 连馥:「怎么个怪法?」 「就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走路神态都很像...像...」 凤芊咬着唇偏头思索了一会儿,「对了,像木偶!脸色特别差,那天我叫了他好几声,他根本不理我,平日从不会这样的。」 「起初他还会同我聊会儿天,后来莫名其妙越来越安静。直到昨日,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让我以后不要在此地多留,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对了,他特意交代我暂且不要将此地的古怪告知段公子。」 连馥满头雾水,「什么跟什么?人怎么会像木偶?什么信,给我看看。」 「喏,这儿。」 两人说话间,一道身影僵硬而缓慢地出现在树影间。 「秋...」 连馥下意识想开口,被一旁的凤芊一把捂住,小声道:「连姐姐,秋公子在信上强调过,不要大声说话吵到他,也不要靠近他五尺内。他身上的毒见血封喉,到时候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连馥:「......」 她琢磨片刻,看着状态明显不对劲的人,还是艰难将声音咽了下去。 两人便相互依偎着,神色莫名紧张盯着双目无神的人如幽魂般的一点点逼近,而后动作迟缓弯下腰,将她们放在树下的药草筐抱起。 直到背影再次消失在绿雾中,才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觉得他奇怪了...怪吓人的,」连馥忍不住搓了搓手臂,皱眉嘀咕了一句,「...为什么...我觉得他根本没有看到我们?」 这回换凤芊满眼迷惑:「啊?」 「可我们明明就在他眼前。」 少女伸出手比了比距离,顶多比五尺多一点点。 「哎,我随便说说。」 「连姐姐,好些天不见你。今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急着找秋公子?」 「有特别重要的事想问他。」 寻人无望,连馥整个人耷拉下来,「听说他医术很厉害,想来问问他有没有办法。」 第181章 「那...」 凤芊思索片刻,「连姐姐若是不急于今日,我们明日再来吧。」 「也只能如此了...」 连馥曲指抵着下巴咂摸一声道,「不过得先准备身严实的衣服面罩,这儿到处都是毒,万一突然动起手也算有个准备,我可不傻。」-翌日。 两人一大早便冲进深山蹲在树下窃窃私语。 凤芊指了指头顶:「自从那条红绳界限作废后,秋公子便牵了根挂着铃铛的绳出来。以防我有急事寻他...连姐姐,要拉吗?」 连馥瞪眼:「你昨天怎么不说?」 凤芊:「...对不起,一时没想起来...我...」 连馥一把搓搓人脑袋:「好啦没事,他昨日那样让我吵闹也不敢,总之现在先拉响看看。」 两人刚起身,蓦然听身后响起一道温和嗓音:「两位...怎么会在这儿?」 银灰素衫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半枯的草丛上,眼中清晰可见疑惑。 除了身上隐隐萦绕着的几分病气,看着与寻常人无异,和昨日她们见到的那人更是天差地别。 凤芊微微一福身:「秋公子。」 连馥欣喜蹦起:「你醒了?」 「醒...?」 秋沂城不解,随即伸出手阻止想跑过来的人,「连姑娘,勿近我身。」 「你们...昨日也来了?」 「哦哦,」 连馥一个急停,背着手飞速点头,「是啊是啊,话说你昨日怎么了?怎么会青天白日的在梦游?不过放心好了,我有经验,梦游者不能随意惊醒,我和凤芊一直安静得很!」 「原来你们以为我...」秋沂城垂眼看着地面,静默片刻温声认下,「嗯,我自小患有梦游症,所以日后若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行径,也请勿要放在心上。」 「尤其...勿要因这等小事烦扰他。」 指的自然是某位已经回去浦阳城的人。 凤芊若有所思点点头:「难怪你不让我们传信给段公子...」 秋沂城沖人温和一笑:「他很忙,不该被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扰乱心神。」 连馥还在嘀咕:「梦游不就是乱走走,还能有什么其他古怪?」 第317页 秋沂城已然不动声色移开话题:「两位今日一大早便在此等候,不知所谓何事?」 连馥下意识看向身后的凤芊。 凤芊愣了愣,心领神会退下:「我先回山下。」 「这个这个,」 待此地只余两人,连馥这才从兜里摸出个小铜盒扔了过去,「我想请您看看,这蝎子身上的毒可有办法解?那个...军中有人外出打野味的时候不小心...」 铜盒中是一具他再熟悉不过的虫尸。 连馥还在磕磕绊绊编着理由,冷不丁听人开口轻声道:「难怪他始终只让我在此地静养...别的什么也没说,粮车那边原是交代你们去了么。」 连馥试探性开口:「你知道?」 「嗯。」 见人还是有些警惕望着他,秋沂城琢磨片刻,径直道出粮车所在方位。 「那段公子为何不直接同我们说一声你也在计划内,」 连馥这才放下心来,下意识抱怨了句,「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卵和到处爬的幼虫给我吓半死,几天没睡好觉。」 秋沂城垂头低喃:「原来是...虫卵...」 与他猜想的不差,粮车中的确带有五毒池之毒。但竹公子做法显然更狠,根本不打算给他们留下半点后路。 这样一来,不仅需解毒,还需将那些不知已经孵化了多少的虫蝎清理干净。 不过区别也不大了...无非是多一两个步骤。 连馥:「你说什么?」 「没什么...兴许只是忘了和你们说。」 秋沂城弯唇轻轻笑了笑,「他早就让我设法解粮车之毒,只是这些时日一直在静养,这才不闻不问,现在加入进来也不晚。」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们若是不信,大可直接去问他。但路途遥远,往返也需要耽搁不少时间。眼下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因为我的缘故...实际已经耽搁了许久,还是尽早开始的好。」 连馥:「这么说你知道如何解毒?」 秋沂城:「有些头绪,不过还需经过试药。所以...能不能有劳姑娘将那粮车中已经孵化的幼虫送过来?」 「好,你要多少?」 「越多越好。」- 晨光熹微,一行人头带斗笠身披麻衣风尘僕僕穿过蒙蒙天色到达竹阳军驻地。 两人事先收到传信,早早在帐前等候。 三人俱是偏冷淡的性子,只拱手简单相迎一句便相继转过身去。 「进帐说话。」- 申落繁一眼便看到帐中那座巨大的沙盘,不自觉围上去转了几圈细细观摩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最后入帐的谢沐风:「为何连门口的小兵都要屏退?他们...也不可信?」 「观察入微。」 段星执抬眸轻笑了声,直截了当道,「军中或有细作,除了我们两人,俱不可信。」 申落繁:「恕雪台?」 段星执:「嗯。」 「这些人当真阴魂不散,」 申落繁皱了皱眉,「你们唤我过来的用意我看过了。虽然钟自穹这人我不大了解,但只论人数和兵甲器械的话,想以岷州如今的兵力牵制天鹰骑至少十五万主力,正面对敌毫无胜算。」 谢沐风摇头淡淡道:「不,不止十五万。别忘了岷州还毗邻越东州和固宁,此两地仍为朝廷属地。如若钟自穹铁了心想拿下岷州,为保稳妥,必召两地出兵共伐。三军合围,届时岷州对敌兴许有三十万之众。」 段星执:「整个岷州如今可用之精兵多少?」 申落繁:「三万。」 整个营帐陷入死一般的境地。 知道敌我实力悬殊,但没料到悬殊到此种境地的段星执亦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不过也并非优势全无。」 他指了指沙盘:「越东州和固宁虽也在岷州边上,但中间隔着崇山峻岭,他们断不可能直接翻山过来。所以若想合攻,必然在此处——距岷州五十里的庆坪汇合三军,而后从唯一的一条大路西进至岷州第一关,天照城。」 申落繁:「岷州前并无浦阳城前那般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势,一旦三十万大军入境,天照城所处地势太过平坦,难守。」 「是根本没得守。」 段星执背着手无奈道,「将岷州现有兵力全调过去也无用。天照城这地方我曾途经过,那儿穷困潦倒,城防多年未曾修葺,墙上尽是窟窿,连架像样的弓弩恐怕都翻不出来。天鹰骑一旦兵临城下,甚至都无需费心布阵,派几架投石车就该打下来了。」 申落繁盯着沙盘沉思良久:「所以,不如干脆弃天照城让给他们,退至陂塘。这必经之路有一处山谷,或可提前设下埋伏。」 段星执投去赞许的一眼:「既无地利,那便亲自创造。」 申落繁:「若陂塘再失呢?」 段星执平静移了移沙盘旗帜:「陂塘一失,他们便可在东南这条主干道岔口处陈兵,意味着整个岷州东南方我们都无力再控。所以只能继续退守燕岭和弄雾谷,我们人太少,城池当弃则弃,他们身为大照同族,且目的只为夺城抢据地利,只要身后供养未断,不会轻易行屠城戮民之举,所以大可放心弃城,切记保兵为上。只要没打到凉遗城,都尚有回天之力。」 谢沐风:「不过燕岭和弄雾谷不知他们届时会先打哪地,但若是优势极大,说不定会分兵同出。燕岭怪石嶙峋路线奇绕,弄雾谷终年雾气瀰漫,你们的优势在于比他们更熟悉此地,至于能耗他们多少兵力就看你们的本事了。不过一旦这两地一丢,临近七城定降,至此岷州半数地界已在他们手上。再深入打下去,也就到了你们最后一道屏障,鹿台峰。」 第318页 「鹿台峰之后几乎尽是坦途,且为数不多的耕地都在他们那边。一旦成功过鹿台峰便回天乏术,再取凉遗城易如反掌。」段星执平静道,「不过你们的目的并非取胜,只要不惜一切代价拖住他们,越久越好。用凉遗城前的十二城,换一次浦阳易主的机会。」 申落繁抿着唇沉思许久:「我并非不想打。但此等悬殊之势...若能再给我们一年时间,岷州不至于只有三万可用之兵,情势也不会这般险峻。」 「我明白,此举的确操之过急了些。」段星执轻嘆一声,「但大大小小的不少世家豪绅底蕴皆在浦阳,纵然已在逐步向南转移,也不会那么快抽干净。越快攻下浦阳,我们能拿到的便越多。倾这一城之力,或许可救苣州。」 申落繁思索不过片刻,沉声应下:「我答应你,出兵为饵。。」 「所以最坏的结果,是以岷州换浦阳?」 段星执愣住好一会儿,咽下许多事先准备好的劝言,摇头轻声道:「不,最坏的结果是岷州浦阳皆失。」 他没想到申落繁能答应得这么简单。 「不过究竟如何调兵,我们还需仔细讨论讨论,」 申落繁已然敛起心神,再次看向沙盘,「话说回来,也许鹿台峰还不算最后一道屏障。」 两人一齐看向人目光的位置,那是挨着凉遗城几乎贯穿岷州三分之境的河道,属幽东河支干。- 临近正午,三人才从帐中出来。 「此计九死一生,此前一切或都将付诸流水。多谢城主,这等险峻情势,仍愿追随于我。」 岷州以三万精兵直面天鹰骑主力,损耗可想而知。无论本就稀少的兵力还是匮乏的钱粮,更甚者极易人地皆失。 当日攻城,整个十三寨的出力都不小。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此计又将岷州至于险境,他没想过申落繁能同意得这般简单。 甚至还未将利弊分析透彻,对方已然毫不犹豫应下。 他总觉得申落繁没来由地对他报以极高的信任。 但除却那场攻城合谋,他和申落繁的私交实际称得上泛泛。 段星执忍不住打量右前方的人,申落繁比他略矮半个头,长发梳成两条麻花辫随意坠在身前,满头素鬓无珠翠,只夹着一条简单的红绸编花。 「舟车劳顿又议事到现在,先去休息会儿?」 「我还不困,」 说话间,申落繁的目光落去身旁的兵器架上许久,下意识走了过去一把抽出,横在眼前端详摩挲好一会儿,「好枪。」 「谢将军,可否赐教?」 虽是询问,但话音落下约三息,不等人回答,枪头红穗携裹凌厉劲风已唿啸至耳畔。 时间恰好足够谢沐风走去兵器架旁,察觉动静,波澜不惊迅速抽出左侧的长枪横在身前回挡。 申落繁缓缓握紧枪身:「好快的反应。」 「过奖。」 「再来。」 段星执略退后两步,让开场地静静看着两人过招。 比起相对华丽的剑势,长枪招式则更加朴素致命。大开大合,柔中带刚,毫不拖泥带水。 一者精准稳妥,一者出其不意,两边路数迥异,倒是也打了个势均力敌有来有回,他作为旁观者实实在在赏心悦目。 不过只存着小试几招的目的,两人不多时便收了手。 「承让。」 「申城主枪术是从何学来?」 「嗯?哪有专门学什么枪术,无非是怎么能活怎么用罢了。用得多了,就成这样了。」 申落繁轻巧甩了几下,望着锐利的尖头,难得地浮起一丝笑意:「许久没握过这样顺手的枪了。」 「此枪为滨州窑所制,精良程度的确远胜寻常兵器。」 谢沐风琢磨片刻,心领神会道,「下个月我会调一批兵甲至岷州。」 申落繁也没打算推诿,大大方方道:「多谢。」- 午后,应申落繁之邀,两人一道来了距营地二十里之遥的彼宁城。 因为竹阳军的驻扎,原本荒凉死寂的城池隐隐有了些人气。有人在废墟间零星建起崭新的屋舍,像是枯枝上绽出的新芽。 但他们所到之地大多数仍是残垣颓圮。 一场大火燃尽昔时的繁华,时隔多年,上头的焦黑仍未褪去。 段星执:「怎么突然想来这儿?」 申落繁答非所问:「你在营地的时候其实就想问了吧,为何我会答应得那般痛快。」 段星执一愣:「是。」 并非他多疑,而且这信任实在来得有些匪夷所思。 申落繁却是蓦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旁的废墟:「你还记得这儿吗?」 段星执下意识环顾四周,被人这么一提,他倒当真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彼宁城,他只来过一次。 不等他认真回想,又听人缓缓道。 「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放过的一个女孩。」 第182章 「十年前...」 他只记得救下了凡箐,一时间倒想不起来何时还放过什么女孩...片刻后,段星执蓦然回忆起初到彼宁城时围上来的一群流民中,那个身先士卒朝他发难的女孩。 「原来是你。」 申落繁跳上废墟高处,遥望着整座城池,嗓音沉沉:「抱歉,当时我别无选择。只有尽早向那些人证明我不是累赘,才能继续留下。」 第319页 「无事,勇气可嘉,我未曾放在心上。」 段星执:「不过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便轻易笃信于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神仙,更没有弹指间翻天覆地的本事。岷州捲入战乱将歷的磋磨,一样也少不了。」 「我知道,若你能轻易唿风唤雨,当日联手夺城也不必如此麻烦。」 「我信你,不单单因为这事。」 申落繁俯首看着平地上的人,「突然提及,只是实在好奇你的来歷罢了,可能相告?」 「那就说来话长了,」 段星执朝前指了个方向,笑道,「天色尚早,去那边走走。」- 翌日一大早,申落繁一行人辞行。 段星执站在瞭望塔上望着刻意卸下所有伪装光明正大离开军帐返回岷州的人,低声喃喃:「之后,也是时候该频频整军,多往定中平原派几支先遣队了。」 与此同时,岷州凉遗城中的一座田庄,黝黑壮实的妇人蹲在田间认真挑拣,满眼心疼摩挲着眼前青绿色稻叶上生出的褐斑:「怎么又长这东西了。」 几名小孩在田堤让飞奔高喊:「元姑姑!回去吃饭啦!」 「来了来了,」 元喜锤着腰起身,愁容满面正想上去,余光蓦然察觉零散枯叶和褐斑密集的病株中央,有几株稻苗尤为青绿。- 两个月转瞬即逝,不知不觉秋意渐浓。 段星执风尘僕僕携裹满身凉意踏入帐中。 谢沐风刚将盔甲挂上,回身看着一别一月有余的人,一时还有些愣怔:「你不是回浦阳城看看情况?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谁跟你说我一直在浦阳城?」 段星执摘下斗笠笑笑,「城中无碍,竹阳军中有你在也轮不到我操心,索性改道去了定中平原一趟,顺便给你带回来个人。」 「谁?」 「厉辛。」 「景朝的将领,怎么会跟你回来?」 段星执:「新帝残暴多疑,因一点小事便要残杀良将。我看不过去,就顺手将他从刑场救了回来。这人获罪前司职城巡,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但可不可尽信还不好说,他如今被带去了东营安置,你派人先监视着。」 「好。」 谢沐风说完,下意识皱眉,「这么说,抚镇传来的信你一直没收到?」 「什么信?」 「俱是私件,我没看过。但接连传来三封,想来应是有要事。最近一封是五天前,我已经命人将信送去了侯府...结果你不在那儿。」 段星执微微凝眉:「我再回浦阳城一趟。」 说话间,外头蓦然传来一声求见通报,两人当即走出帐外。 小兵身后跟着个很是陌生的小厮,一见他便小心翼翼露出袖中标志。 段星执低声道:「是侯府的人。」- 谢沐风看着随着信件翻阅神色愈发沉凝的人,也跟着皱起眉:「怎么了?」 「起先两封是连馥传来消息,那批赈灾粮或许能派上用场。」 「她们找到了解毒之法?」 「是秋沂城。」 段星执轻轻闭了闭眼,「最后一封信上的内容,是秋沂城引毒入体,危在旦夕。」- 两天后,苣州不知名深山。 原本青翠盎然的山林毒雾环绕,草木尽枯,数不清的毒虫幼体隐在其间,缓慢朝着最中心的人爬去。 四面八方的枯木堆下缓慢鼓动着数个硕大的血瘤,下方蔓伸出无数条深浅不一的沟壑,黑紫色的不知名液体缓缓向毒雾最浓郁处流淌。 段星执赶到时,见到的便是眼前一幕。 连馥远远守在最外圈的树干下,当即沖了过来焦急道:「段公子!我...我不知道他要那些虫卵是打算建造这些蛊巢引毒入体,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秋公子知道那么多,所以我以为他也是计划的参与者...」 段星执轻嘆:「我和他说那些,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念想活下去。」 他确实想让人替他解决粮车问题不假,但从未想过以这种骇人自毁的行径。 担心秋沂城行事太过极端,这才将一切交于旁人。本以为就算让人中途参与,至少也会再经他斟酌决定。 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 虽看不明白这些噁心至极的蛊巢作用何在,但单靠肉眼看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连馥:「对不起...」 他正想踏进毒雾中,看着满脸俱是自责之意的人,想了想还是回头安抚了一句:「无事,是我疏忽,我先去将他带出来。」 连馥知晓的东西有限,他当时其实就该多提醒一句。 「我去我去!」 「呆着,」 段星执随手封住穴道将人放去树后,想了想又道,「放心,这毒...」 「这毒对我不会起太大作用。」- 他尽力避开脚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幼虫,才踏入雾中没一会儿,许久不见的呆呆勐然跳了出来:「星星快跑!这鬼地方剧毒!伪身扛不住!」 段星执:「......」 刚想开口问些什么,看着莫名变得璀璨不少的能量石中急速攀升的黑点,果断选择屏息看向毒雾深处。 时间紧迫,有什么问题回去再问也一样。 在伪身还原触发前,他得找到人并带出去。 好在并不难找,跟着这些没什么攻击性的幼虫方向一直往前,不多时便发现了目标。 第320页 浓郁的深绿色毒雾中央,隐约可见一个半跪着的身影。 他越靠近正中,便越觉昏沉,也越看清雾心处的悚人之景。 秋沂城腿部几乎已被那不知名液体腐蚀殆尽,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数以万计的莹白色幼虫围在连接着蛊巢的沟壑附近,贪婪吮吸着其中汁液。 像是在进行某种骇人听闻的黑暗祭祀。 「秋沂城,你...」 他只来得及喊出个名字,便因浓重的毒性侵骨跌倒在地。 伏倒在地的人闻声抬头,只是眼神空洞,呆呆看着身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混浊的双眸才隐约浮现一丝清明。随即被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逼得难以自控地弓下腰。 「...星执...」 他竭力起身,将已经彻底昏迷的人拖入怀中抱紧,而后慌慌张张取过一旁的小铜盒中的红色药丸。确认怀中人彻底吞了下去,才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你来得正好...不用担心事后你不肯吃下这蛊引了。」 秋沂城低下头,前额相贴,怔怔用着仅存的意识盯着眼前人,不忘扫开试图围上来的虫子。 「不要碰他....」 「你是专门为我而来的吗...」 随即扬起一丝极浅的笑,抬手抚了抚人脸颊,语气轻若游丝,似泣似笑:「别担心...我不会死。」 「我答应过你的...为你活下去...」 「只要是你想要的,都尽我之能替你完成...」 「......」 到最后,一些絮叨声已越来越轻。 秋沂城将人小心翼翼平放在空地上,俯下身虔诚落下一吻。 第183章 他醒来时,只觉得仿佛睡在冰天雪地中,周身泛着冷意。 能让伪身都察觉冷? 段星执缓缓睁开眼,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这地方像是某个被冰层覆盖的山洞,唯一熟悉的反倒是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蛛蝎,此时正成堆成堆的聚在一块,安静得宛若睡着般散在各个角落。 身下是一张经人工雕琢而成的冰床,材料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显而易见比寻常冰雪温度似是更低几分。 否则不会连他都觉得冷。 不过只要能忍受这分寒冷,坐在床上运功时似乎比平时更顺畅,想来也是某样不可多得的珍品。 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很快敛起多余心绪迅速起身看向山壁上的缺口。 越进到毒雾深处,环绕在四周的毒虫攻击性也越强。接近人时不慎被咬了好几口,这才导致连伪身都没能成功捱过。 他隐约记得秋沂城最后恢復了些意识,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虽不明就里,但冥冥中觉得,他如今能和这些已长得半大的虫群和平共处,和秋沂城脱不了干系。- 山洞深处的石窟传来滴答作响的水声,他循声找去,穿过蛛网遍布的曲折小道,不期然再次见到了那猩红的巨大血瘤。 血瘤宛若跳动的心脏,几乎有他两个人高,缓慢而有节奏的鼓动着。泌出黑紫的汁液滋养着身后如一条条巨蟒交缠盘旋的绿色粗壮藤蔓。 藤蔓覆在山壁,似是吃饱喝足般舒展着叶片,叶尖偶有水珠滴落,在崎岖的地面汇聚成一条条细流,他听到水声动静正是源于此。 若非不久前见过,当真要被眼前的画面吓得面如土色。 但还是免不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径直看向血瘤底端安安静静躺着的人。 正是秋沂城,这会儿浑身血迹斑驳,几乎已看不清衣衫原本的底色。 段星执站在洞窟入口处观察了一会儿,确认这些附近没藏着什么意图攻击的虫兽,这才果断运功落在身侧将昏迷不醒的人扶起。 正想带离血瘤,冷不丁察觉对方倏然睁开眼睛。 「...醒了?」 他轻唤了声,随即皱着眉抬头看了眼上方近在咫尺的血瘤黏煳煳的肉壁。明明该觉得噁心,然心间无端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这怪东西似乎与他存在着某种冥冥中的联繫,他直觉不会伤害他。 秋沂城不答,只是直勾勾盯着他,而后缓缓爬起垂头站在身侧。 「你现在...」 他偏头看着情况明显不对劲的人,话到嘴边迟疑片刻,很快牵过人:「先出去。」 纵然满腹疑问,也不该蹲在这陌生且怪异的山洞里继续探究。- 深秋时节的日光穿过浓密的枝叶间隙打在林间行走的两人身上,只余极淡的暖意。 在这附近绕了几圈,他才发现他们根本未曾离开当日那座山。 只是血瘤所在的山洞位置比院落要深太多,愈发罕无人烟。 段星执边判断方向边偶尔回头看一眼身后眼神空洞的人,地上隐约可见枯萎的草木。 走到现在,他基本已经确认如今的秋沂城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甚至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但很是听话,指哪儿走哪儿,让干什么干什么。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熟悉的开阔地带,不远处挂着几名繫着红巾的身影格外醒目。 对方很快发现了他们。 「公子!你们还活着!!」 「连馥?你们全来了?」 当日被他调去处理粮车的整只队伍似乎全赶了回来在这片山头搜寻。 连馥疾奔而来,大喜过望之下,浑然不觉一旁人抽剑蓄势的动静。 第321页 「是,我们等毒雾散尽之后就...」 话没说完,剑光凌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鸣出鞘。 好在她反应也不差,连馥目露惊色,本能低头避过就地一滚,反手抽刀横在眼前挡下毫不留情的剑刃。 与此同时,段星执亦反应过来,闪身移去人身侧执扇截住剑锋,回眸看向面无表情浑身杀意的人略有些震惊开口:「你干什么?」 只是在触及那双依旧空洞毫无焦距的瞳孔之时微微拧眉,露出一丝若有所思之色。 秋沂城偏了偏头看着两人,再次一言不发垂眸收剑。 他一把将地上的女人拉起:「没事吧?」 连馥拍了拍身上的灰,仍有些不可置信:「没事...为什么要突然对我出手?」 段星执沉吟片刻,退后牢牢牵紧人摇了摇头:「他如今很不对劲,我也不明具体情况,我先带他去彼宁城寻医。刚才的事,勿要放在心上,也切莫多言。」 「好...我明白了。」 连馥如释重负吐了口气:「总之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就好。」 随即看了看安静垂着头的人,又沮丧道:「秋公子姑且也算平安吧。」 段星执忍不住拍了拍人肩:「别放在心上,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当日我交代你们的事,只管继续去做。」 连馥正色拱手道:「是。」- 才至山脚,他远远便看清飘扬的数面黑色七旒龙旗。 领头一行人身着醒目铠甲,身后是乌泱泱聚在一块的灾民。 「金取,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座山是在苣州地界不假,但地势相当偏,过来唯有特意绕道。 金取:「听闻公子回来抚镇附近,这才赶来求见。」 「何事这么急?」 「...存粮告急。」 段星执皱眉:「怎么会这么快?」 按照他的估算,至少也能耗到明年春末。 而且这样大的事,越翎章竟没告知他。 金取:「同心行宁可毁约也不肯再向侯府供粮,如今购置的麦麸,已是钱张牧三家提供。只是他们的粮车不经岷州近道,而是绕道从宣坞那儿过来,是以要价高了许多。」 「这么说,那些粮商的粮车都运过来了?」 「是,据探子回报,不仅有大量麦麸,还有不少米粟,俱藏在宣坞。」 「倒是谨慎。」 金取:「这些人吝啬小心得很,就算是我们打着侯府名义买粮,也是先钱后货,不敢将东西随意运出来半点。」 「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是苣州这个灾荒之地,」 段星执摇摇头轻嘆,「不过同心行毁约也不算意外,应是钟家干预的缘故。还真是宁可名声俱毁也要将我们在苣州的势力彻底打压下去。」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此行将他送去彼宁城便回侯府一趟。」 他转过身才拉过缰绳,蓦然又听身后人唤道:「还请留步。」 他回头望着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态,还没开口,便间人半跪在地:「敢问公子,何时攻打宣坞?」 他静默许久,望向这一小支军队后方坠着的数量庞大的难民群。 已是深秋,绝大多数人仍是骨瘦如柴衣不蔽体。 金取半天没等到应答,忍不住抬头跟着回头望去一眼,犹豫片刻试探道:「他们中好些人都这样,我们去哪儿便跟到哪儿。您可是觉得碍事...?那末将将他们赶远些。」 「不必。」他拦住金取,移开视线看向山林,「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金取:「先前的同心行还算收敛。如今换了钱张牧三家,卖的粮一天一个价。侯府纵有万贯家财,也餵不饱那些粮商的贪心。一旦侯府付不起他们的价钱,那些人是真能眼睁睁看着这几十万人饿死在苣州。」 「这些时日,末将踏遍苣州。所到之地无不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官员潜逃,富商远渡,偌大苣州和无主的荒城没什么两样。别说朝廷不管了,临近几个稍有余力的州府都恨不得将苣州有多远甩多远。现在还留下来的要么是指望发黑心财的,要么便是自成一派烧杀抢掠穷凶极恶的流寇。剩下的灾民,进退皆是死路。」 「公子根本不必担心师出无名无人应召攻城,但凡能有一口吃的,他们便能跟着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我们如今给了他们百十日不止。眼下振臂一唿,身后这些人起码有九成愿跟着我们起事,且绝无退缩之念。将生死置之度外拼死一搏,何愁攻不下一个宣坞?只要宣坞能拿下任意一两城,我们都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被动。命如蝼蚁捏在旁人手中,动辄如同心行一般,整个苣州数十万人说弃就弃。那三家为财而来,根本就是存心榨尽苣州最后一丝血肉,比同心行之流好不了多少。」 半跪的人回头看了眼身后,俯首一拜:「他们根本不在乎上头坐着的人是谁,也不在意谁恶谁善谁当正道谁为反贼,就想有条活路罢了。末将明白,苣州重要性如今比不上任何一城一地。一旦有所取捨,此地必弃无疑,但还是恳请公子三思。」 段星执安静站在原地许久,才轻声开口:「事在人为,照你之说法,宣坞当然能打。」 「就像当日的岷州一般,以命生生填出的惨胜,百姓万不存一。」 他低低一嘆:「但我想让他们尽可能多的活着。」 第322页 第184章 「我明白你的顾虑,若是停止购粮,眼下我们的存粮还能支撑多久?」 金取:「不足一月。」 「你且继续安心救灾,」段星执一拂衣袖,垂眸看着人言轻而笃定,「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弃苣州不顾。」 不到两月鬓髮已然微白的人顿住许久,再次深深一拜:「多谢。」 他不再耽搁,刚转过身,蓦然察觉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再次回头。 原本蓬头垢面挨挨挤挤站着的众多灾民虽听不清他们的交谈,似是见金取起了个头,也纷纷无言跪了下去,目之所及一片黑压压的头颅。 他回眸凝视片刻,一言不发牵过秋沂城翻身上马。- 三日后,竹阳军营地,两匹轻骑疾驰入帐前。 段星执利落翻身下马,洁净如新的月白锦衣不掩浑身风尘僕僕之意。 「不得对任何人动手。」 交代完身后木然静立的人,他琢磨片刻,还是选择伸手牵住。 这三日相处多少已经明了对方的症状,秋沂城似乎对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抱有极强的攻击性。 提前收到传信的两人早早在帐中等候,一见他们进来便诧异出声道:「活死人?江家后人居然当真还活着。这么说那封密信...的确是失踪多年的小公子所传。」 「什么活死人?你怎么知道江家后人的存在?密信...又指什么?李大夫麻烦说清楚些。」 段星执看向谢沐风身旁站着的灰褂女子,正是军医李未平。 「说来话长,」 李未平暼了秋沂城一眼,神情漠然,「我曾在江家随两位前辈习过很长一段时间医术,对江家的事还算了解。」 「江前辈一生撰过无数奇方异术,除了名噪天下的那些良方,其实还有不少禁方。只是各有各的毛病,我们几个亲传弟子才知晓得多些,但严禁外传,活死人之术就是其一。」 「听闻是从一本古籍中阴邪至极的巫蛊之道改良而来,亦或者说,如今搅得天下不宁的长生药方本源便是活死人术。但这东西,一心想长生的人看不上眼罢了。」 「顾名思义,半死半活,非死非活。算不上完全死了,但也和尸体没多少区别。我记忆中的活死人术,引千毒入体,百蛊噬心,将自身与蛊巢融为一体,五脏骨肉俱腐,前尘尽忘,只听服下蛊引一人之令。活死人之术出世已有数十年,整整七日的摧心蚀骨之痛,几乎没人能扛下来,更别说亲身试验。否则这东西于蛊引而言,实际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是没有心术不正者抓人尝试,只是成为活死人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最后一刻才会彻底失去意识。也就是说漫长的过程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炼成蛊尸。能忍下自尽的冲动,心性实在非凡。成功扛过去了,想来就是这样不死不活的模样。」 「啧,想不到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一具真正的活死人。」 段星执安静很久,才一字一顿询问道:「可有解法?」 「无药可解,就算是玄冰散都只能救回刚死不久且尸身完好之人。而活死人,说到底他们只是一具空有完整表像的肉棺罢了。」 李未平语气平淡,说着顺手取过腰间短匕,「他应当将蛊引餵给了你,牵好他,别让他对我动手。」 尖锐匕首深深没秋沂城人心口,但不见半点血液流出。 段星执轻易压住掌下的挣扎,下意识皱起眉看着伤口处,却见对方仍旧安安静静目光呆滞望着他。 「不用担心,这点小伤轻易死不了。想杀了活死人只有三种方法,一则碎尸万段碾做肉泥,二则摧毁蛊巢,也叫蛊心。那东西反正我没见过活的,不过你既然能将他带回来,应该已经见过了吧,事后有空跟我说说?我实在好奇得很。最后一种方法,便是杀死蛊引。」 段星执心间一窒:「蛊引...也就是说我一死,他也活不了?」 「嗯。」 李未平淡淡应了声,抽出匕首顺带抓过他左手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冒犯。」 段星执转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痕,却不觉半点痛楚。 而后在李未平的示意下看向秋沂城的右手,原本完好的皮肤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同样的裂口。 「蛊尸会替蛊引承下所有受到的伤势,除了致命伤。换而言之,他和你同生共死。但你若不想让他跟着...去摧毁蛊巢就够了。因你体内蛊引的存在,蛊巢也不会伤你。」 「我为何要摧毁蛊巢,」 他总算明白当日看到的那无端觉得亲近的血瘤是什么东西了,段星执闭了闭眼,不死心问道,「他日后当真只能这样了?没有一丁点办法恢復成原来的模样?哪怕只是好转一些...」 李未平无情打断,语气平平:「没有,兴许只有神仙下凡来赠他一次新生才有可能。」 帐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还是谢沐风先开口打破:「你刚才说的密信又是什么?」 「他给我的,」 李未平指了指秋沂城,「秋师兄?师弟?其实我也不知该唤他什么,他在江家呆的时间太短了,又从不与我们往来。总之他将自己炼成活死人,就是为了解蝎毒。这才想方设法打听到了我这位小有所成的江家后辈下落,将信送去了曦隐山,前几日守在山上的药童才给我将信带过来。」 「原本我还在好奇...为何非要找上我,原来是因为这样。」 第323页 「那些所谓的长生药,寻常人用之毙命,但活死人不在话下。若非一具活死人炼成太过苛刻,恕雪台只怕恨不得弄出千百个活死人试药。」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虽只是照面之交,但他的天赋我们几人有目共睹。哪怕早早离开江家,应当也能凭藉一身医术应过上不错的日子。」 段星执垂下头嗓音轻缓:「不足为提。」 见人不欲多提,李未平也不甚在意,她本就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 遂继续淡淡道:「总之事已至此,尽早将他带来北营的听风筑吧,少耽搁一日是一日。我还有不少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段星执蓦然开口:「若是将他带去试药会如何?」 李未平在帐门口站定,沉默片刻:「我对活死人也知之甚少,只能说,他不会死,其余的一概不知。」 「他将蛊引赠你,已是奉你为主的意思,同不同意都在你。我和他到底有少许同窗之谊,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其实也不想强求用他试药。但你们送来的所有长生之毒,只有活死人可承。若想最快试出解药,别无他法。言尽于此,还请公子仔细斟酌一番吧,告辞。」- 谢沐风看着眼前低眉垂目情绪不佳的人,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沉默许久,只能伸手拍了拍人肩膀:「你若不想,不必勉强自己。听闻众多粮车已至宣坞,还是离苣州最近的斐城。我已经派人过去那边探查情形,或许还有其他路可走。」 段星执轻声道:「整个宣坞重兵陈境,光小小一个斐城便带甲七万有余,你是指押上手无寸铁的万民之命抢夺这一城么?以卵击石,轻敌冒进,是为兵家大忌。」 谢沐风不再开口,良久,微不可闻嘆了口气。 当日岷州凉遗城的惨胜,他又何尝想再经歷。 「不过此事总要有个结果,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耽搁。容我想到明日吧,我出去走走。」 段星执偏头看了眼身旁人,微微抿唇很快转身走出营帐。- 两人沿着幽静的林间小道,不紧不慢行至一处不知名湖泊,一路无言。 正值黄昏,残阳照水,湖面金光粼粼。 段星执回头看着身后始终隔着半步距离跟着的人,无端想起他那个与秋沂城携手同游的午后。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那天?亦或者更早。」 他抬手替人拂去鬓髮上的落叶,不期然再次撞进那双无神空洞的眼瞳,忍不住闭上眼伸手将人轻轻抱住。 蛊尸的温度比他的伪身还要冷上几分,鼻尖只能嗅到苦涩的药香。 许久,才有一道呢喃声在静谧的湖边响起:「...何必如此待我。」 秋沂城依旧只是低头木然看着蛊引的方向,察觉对方的动作,偏了偏头,本能伸手将怀中的人缓慢回抱住。- 天色逐渐黯淡。 湖边清寒的秋风似乎将脑中凌乱的思绪吹得清醒了些。 段星执始终牵着人,站在湖边发了许久的呆。 直到脚下传来窸窣的动静,才垂眸看去:「拂雪?你怎么过来了?」 「谢沐风不放心,所以派我过来看看。」 段星执摇摇头:「无碍,回去了。」 他看着试图蹦上来的小东西,动作微顿,忽然开口:「拂雪...你有办法救他吗?亦或者说呆呆有没有可能救他?」 拂雪一愣,很快摇了摇头:「在营帐的时候我就想说了,李大夫以为神仙下凡就行。但其实真仙来了也救不了,他根本没有转世。」 半晌,灰毛糰子又颓然道:「好像我在这个世界认识的所有人,除了你,都没有来生。」 天道无情,从不问因,只看果。而它从始至终,只看到他们身后的滔天血债。 第185章 话音刚落,眼前无意识带着几分希冀之色的黑眸骤然变得有些黯淡。小灰猫仰着头愣住片刻,而后飞速甩了甩头:「但我毕竟不是呆呆,说不定它有办法.。你别难过...这么久了,它还是没醒吗?」 跟着人那么长时间,它还是第一次见到主人身上出现这种称之为失落的情绪。只可惜它的资料库记忆中,没有半点救治的办法。 「要是我的能量石没碎就好了,也许有一点希望...」 「在抚镇时醒过一会儿,但很快又睡下了。没事,你已经帮了很多忙。」 段星执扯出一个极淡的笑,伸手揉了揉像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变得有些低落瘫坐在地的拂雪,顺手捞回腰间锦囊。 「先回去了。」- 夜风习习,拂过倾塌的宫城遗址,七零八落的残砖碎瓦间,隐约能窥见昔时的繁华片影。 焦黑颓破的城楼上,有身影孑然隐现。 段星执以檐做倚,屈膝懒洋洋坐在歪斜的屋嵴,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摺扇开开合合。 天幕明月皎洁,地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废墟。他放空思绪安静看着下方一片漆黑中燃起的零星灯火,良久,蓦然出声:「来了就上来吧。」 另一边的檐角稳稳落下一道黑影,负手而立回眸望向他。 「谢沐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将秋沂城带去李未平的听风筑后,他不适合待在一旁,心烦意乱下毫无睡意,索性继续出来散了会心。 但不曾同任何人说过去哪儿。 第324页 「遍寻不见,有人说似乎见你往彼宁城的方向走,猜想你也许会来这儿。」 「彼宁城那么大,就不怕浪费时间扑了个空?」 段星执看向人指上拎着的一小壶酒,轻轻勾唇,只是眼底没什么情绪淡淡道,「战事在即,那么忙还有闲心过来寻我喝酒。」 「无妨,找不到就慢慢找,何来浪费一说。再忙,这点时间也是有的。」 谢沐风不徐不疾开口,一边沿着屋嵴走来他身侧间隔三尺左右坐下,不忘将带来的酒杯斟满。 「空坐赏月岂不无趣。」 一番话惹得段星执抬眸暼去一眼:「...你倒是有耐心。」 「嗯。」 谢沐风沉沉应了声,将盛着清透液体的瓷杯递去人跟前:「上好的烧刀酿。」 他随手接过一饮而尽,冷不丁被呛了个正着:「咳...咳咳...」 谢沐风下意识回头,神情微愣:「...喝不惯?」 段星执本能皱起眉,好半天,嗓子眼的灼烧之感才退去些许:「有点儿,许多年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了。」 「...军中没有更淡的酒了,下回我备着些,今日权当不巧了。」 谢沐风低声解释了句,正想将酒杯取回,被人手腕一绕避开。 「没事,小酌几杯而已。」 谢沐风偏头盯着自顾倒酒的人,亦不再出声,只是不由自主停在垂覆的纤长眼睫上。 饮过烈酒后的人浑身泛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散漫倦懒气息,衬着那一丝极少见的颓意。比起平日,像是一向清贵无暇的仙人骤然沾染上凡尘的靡靡之气。 段星执浑然不觉,依旧懒懒散散搭着飞扬的檐角抬眸望月:「大晚上的不睡觉特意找过来,就是为了给我送酒?不过有人对酌,的确比一人来得舒坦,谢将军有心了。」 「不觉得烦就好,」 谢沐风应道与人碰了碰杯,琢磨片刻,又从袖中取出一小袋稻穗,「那这些东西会不会让你更开心些?」 段星执眼睑微垂盯着人手上:「这是什么?」 「凉遗城送来的喜报,元喜从你赠予她的一堆种子试出了许多优种。」 「拂雪的种子?」 段星执略微起了点兴致,只是仍旧懒得伸手自顾倚坐着饮酒,「可发现了这些种子的厉害之处?」 谢沐风取过正中心的小穗放去人手上:「譬如这株,几乎能天然抵御病虫害,或许可尝试种在靠近苣州被污染的边界上。」 他捏起稻穗看了几眼,很快又放了回去:「这边这个呢?好像比这株要大得多。」 「这两种都是最早筛出的,比之本土原有的稻种更加耐寒耐旱,且在岷州最贫瘠的土地上都能做到一岁一熟。还有一类种,四月播七月收,预计一岁最多可三熟,但对土质要求较高,申落繁命人将其移去了岷州靠南的丰沃地段,听闻长势很是喜人。不过还在观察中,是以并未送来。她简略写了本册子记录了不少作物的长势和产量,明日我带给你看看。」 「嗯。」 「除了这些,你当日赠给元喜的所有谷种,几乎都在本土原有谷种的收成上翻了一番。最多的亩产接近七石,翻了足足四倍。申落繁已经派人修订新岁历法并连夜将这些种子散去整个岷州。长此以往种下去,不出五年,岷州或许就能取代南岭成为新的幽中粮仓。」 「的确是个好消息。」 段星执微微弯眸,真心实意露出一丝浅笑,「加上境内那几座矿山,积粮蓄势徐徐图之,形势于我们而言一片大好,何愁大业不成。」 只是那些欣然心绪转瞬即逝,他捏着空空的酒杯把玩一圈,转过头看向废墟间的断壁残垣时那点笑意已然再次淡去:「只可惜苣州等不起,岷州也等不到。」 「种子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暗中窥伺的那些人不会坐以待毙,恐怕发兵就在近日。」 战火重燃岷州,这回不知又有多少人能活着等到那些种子铺出的美满愿景。 明明所求不过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三军枕戈待旦,不日可出征。」 段星执双目微阖,已然染上几分迷离醉意,抬手高举酒杯轻笑道:「那便提前恭祝谢将军一句旗开得胜,还有...记得防好细作。」 「我已有打算。」 「七日后我便回苣州,届时若是试药还不能结束,你的军医只能让我先带走了。」 「军中还有其他大夫,你带走她也无妨。不过她跟我说过,只需解粮车中的那一种毒的话,用不了太久。」 段星执远远看了眼营地的方向,没再应话,只是收回视线目光空茫看着天际,安静饮尽杯中酒。- 瓷杯摇摇晃晃搭在指间要落不落,少顷,随着握杯之人身姿愈发歪斜,彻底脱手沿着砖瓦滚了下去四分五裂。 谢沐风似乎早有预料,伸手稳稳揽住准备起身险些直接从屋顶摔下去的人。 「嗯?」 怀中人只是仰起头缓慢眨眨眼,发出一声含煳不清的鼻音。 在烈酒的作用下,眼尾和面颊浮起几许靡红。乍然看一时让人有些恍惚,究竟是醉意还是泪意。 谢沐风垂头盯着人良久,抬手轻轻抚了抚人眼角:「...就那么难过吗?」 这难过有几分为这天下,又有几分为正在听风筑试药的人。 「难过?」 段星执扯出一个茫然的浅笑,迟钝的大脑好一会儿才辨出了这话的意思,摇摇头道,「不...我只是在想,想我什么时候会走。」 第325页 「他的情太重了,我不想承,也不能承。」 「我很久没回家了...我总要回家的...」 「...你抓着我干什么?放手...」 分明已经醉到前言不搭后语,又像酒后吐真言。 「累了便什么都不要去理会,没人会怪你。」 谢沐风愈发沉默,忽视那些微弱的挣扎缓慢抱住人几息,低声安抚道。随后稳稳托住腰间带去了地上,这才放任人起身摇摇晃晃走在前头。 「对谁动情都好...但不能是我...」 段星执声音并不大,但断断续续的字眼在荒凉寂静的长街夜色中足够清晰。 「我明明早就说了,我一定会走,你们一个个的...」 「非要作茧自缚...」 谢沐风迁就着对方的速度,始终跟在人身后半米之遥的距离,眼神依旧平静如一潭死水:「除了他...还有谁?」 「越翎章,北鹤,兴许还有一个赠剑的。」 他歪了歪头,从袋中摸出那柄粉色的袖珍守心剑放在月色下边打量边喃喃:「不要对我动心...永远不会有结果。」 谢沐风目光短暂停留在那小剑上片刻,很快移去将直线走成曲折弯道的人身上。 「又拽我干什么?」 段星执冷不丁被人拉进怀中,相当不虞抬头瞪了人一眼。 谢沐风不答,只是默默将横在路前的一块碎石踢开,再重新将人扶稳。 但对方很快没骨头似的靠了回来,毫无起身的意思,仰着头一字一顿道:「又推我干什么?」 谢沐风:「......」 单听这声质问,不看眼前迷离朦胧的眼瞳,当真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一般。 他也从未应对过突然变得胡搅蛮缠的醉鬼,呆住片刻,只好依着人说了下去:「没推...抱歉,不小心。」 得到满意的答覆,段星执心满意足轻笑了声,慢吞吞直起身,末了,忽的探身逼近。 两人距离顷刻咫尺,原本浅淡清浅的梅花混进醇厚的酒香,无端摄人心魄,几乎让人彻底沉溺进那双花枝缠绕的幽深眸底。 「你也不许。」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似乎还是听懂了背后的未明之意。 ——不许动心。 谢沐风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摇摇晃晃重新踏上前路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少许挣扎,向来冷峻的面容终于浮起一丝波澜。 可没人能控制自己的心。- 醉意朦胧的人执着地不肯上马,一心沿着大道东游游西逛逛,他也只好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防止这会儿毫无方向感的人走错路亦或跌进某个坑里。 直到前方蓦然传来清悦出鞘声:「无趣,不然来比剑?」 「......」 看着东倒西歪走上前几步,手中的剑却格外稳当的人,谢沐风本能移去侧方噼手夺下守心剑。 「别闹。」 醉懵的人谁知出手有没有轻重,一旦激起杀心蕴上十成功力,天下无人敢不避其锋芒。 他暂且没有死在这儿的打算。 段星执下颚微昂,又歪着头欺身凑近:「你怕我?」 不敌是事实,没什么可不承认的,谢沐风平淡一点头:「嗯,怕。」 段星执漾开笑,理直气壮伸手:「那再给我一壶酒。」 谢沐风摇头无奈道:「只带了一壶,而且那酒太烈,你也不能再喝了。」 段星执微微眯眸:「你敢抗旨?」 谢沐风不答,只是下意识一愣:「...抗旨?」 寻常人可不会这般说话。 随即从善如流低头:「不敢。」 「那便过来试剑。」 眼见人又准备取回守心剑,谢沐风果断避开跃上一旁的砖石,几个借力跳远。段星执轻哼一声,本能运功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眨眼行至一处枯林。 段星执稳稳落在人前方,若非昏倦半眯的神态,看着仿佛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就凭你,也想逃...」 话没说完,手中骤然被塞了根枯枝。 「还给你,不是要比剑?此地正合适。」 段星执认真打量了会儿眼前的「守心剑」,反身向后一跃落在某棵枯树上:「算你识相,待会儿让你三招。」 谢沐风随意折下身旁一支,淡淡一拱手:「多谢陛下,还望手下留情。」 段星执倚坐树干,散漫笑笑:「放心,试剑而已,没打算要你的命。」 两句话已然足够确认他先前关于身份的猜想。 不过眼下显然没什么时间容他思考太多。 朴素至极的枯枝在人手中随性一挥,宛若上好神兵,气势如虹顷刻携风而来。 谢沐风亦闪身一避,同样握紧手中枯枝,亦不敢有半点松懈。-一夜无梦。 段星执昏沉不已自塌上坐起,一眼便看到床边垂头呆站着的秋沂城。 第186章 他按了按因宿醉过后抽疼的头,抬眸看去,隐约察觉到眼前人平静表象下的焦躁不安和按捺不住的摧毁欲。 纵然明知得不到回应,还是下意识问了句:「怎么自己跑回来了?李大夫呢?」 「醒了?」 回应他的是帐外一道女声。 帘布被掀起,李未平抱臂倚在门边:「为了加快进度,我剂量下得稍重,导致他进入狂躁状态。不敢随意拦,只好任他出来了。」 第326页 他看了眼依旧木木呆站的人,若非的确察觉到那些难以抑制的戾气,实在想像不出眼下乖巧模样与狂躁有半点联繫。 李未平看着目露不解回头的人,轻而易举猜出想法,耸了耸肩道:「你当然看不出来,蛊尸变成什么样,在你面前都不会发作。」 段星执:「陷入狂躁对他有什么影响?」 「于蛊尸而言没什么大碍,只是一直压抑暴戾本性,多少有些难受罢了。」 李未平侧目,刚想进门,察觉蛊尸投来的兇狠目光,琢磨片刻,还是选择继续呆在帐外,咂舌道,「若非你事先严令的不许伤人,恐怕我已死了百次不止。」 随即感嘆:「不过蛊尸的五感本就极其迟钝,能让它们都变得狂躁也不简单。那些蝎毒中有大量致幻和溶血的成分,兴许是发作起来太疼了。」 段星执忍不住皱起眉,朝床边立着的人伸出手:「很疼...?」 虽然口不能言,但因着蛊引的存在,他好像能隐约感知到蛊尸的情绪。 能让五感不敏的蛊尸都有所反应...可想而知那些毒给常人带来何等极端剧烈的痛苦。 秋沂城呆呆偏了偏头,垂眸看着眼前的手掌,缓慢搭了上去。 段星执站在原地,任人牵住他并未停止动作,而是进一步小心翼翼环抱上来,索性一手回揽住,另一手抬起以指做梳理了理对方有些凌乱的长髮。 那些原本肆意疯长的戾气随着时间推移飞速消散。 李未平探头进来,看着乖乖闭上眼变得异常安静温顺的秋沂城,还是忍不住一愣:「虽说它天生不会伤害身为主人的蛊引,不过只是这样就能让安抚狂躁的蛊尸......」 「他生前到底是有多喜欢你。」 段星执动作一顿,抬眸看了眼怀中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手中动作愈发轻缓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段星执牵着秋沂城并行在回听风筑的路上,看向另一旁的人:「之后的试药,我能陪着他?」 「你就算不问,我也打算直接将你拉进来。」 李未平看了眼温顺至极的蛊尸,摇摇头道,「我怎么一开始没想到,什么限制都不如你在边上替我看着,他也能好受不少。」 「纵然时间紧迫,但也无需过于急切。」 段星执微微蹙眉,声音有些低,「他已经如此。」 「我明白。」 李未平一摊手,语气平淡无波,「我是没什么人性,但也没你想的那么没人性。」 段星执:「......」- 七天后,他如愿拿到解药药方。 旧的问题倒是解决了,只是眼下已然冒出新的问题。 潦草的字迹简单写着几味药材配比,其中大部分还好,随处可见廉价如草,有一味枯荣花却是不算常见。 不过照李未平所言,想大量寻得也不难,总之比起购置一遍粮车等量的粮食要划算得多。 此次回到苣州,看来不止得应付各大粮商,还需抽空去会会几名药商。 但在回苣州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办。-定安侯府。 夜幕沉沉,偌大宅邸静谧无声。只有东南角的一处院落燃着几座庭灯,烛火风中摇曳。 段星执轻车熟路翻上墙头,一眼便看清院中倚坐在轮椅上发呆的青年。 「平日有舞乐可赏夜夜不寐也就算了,眼下冷清成这样,大半夜的不安心睡觉在院子里发什么呆?」 「谁?」 越翎章骤然回神,转头看向出声方向,很快长舒一口气:「...星执,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 浦阳城的防守愈发严密,他几乎从入夜时分等到后半夜,才找出一线潜入的时机。夜间行事不好明目张胆,是以从城门赶来侯府又花了不少时间,眼下临近破晓,没成想还能见到醒着的人。 遂诧异道:「你是整日整夜都不睡觉么?我怎么觉得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过来,几乎就从未见过你睡下的时候。精神这么好?」 越翎章撇撇嘴:「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哪次不是我专程去找你?不然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十天半个月才想起来寻我一次。别说撞上正巧休息的时候了,就是我离开侯府半个月,你恐怕都不一定察觉。而且我更习惯白日睡觉,晚上有些睡不着。」 「睡不着?在想什么?」 「没什么,习惯而已。」 也许是这些平常的夜晚和当年的夜色太像,此后数年,只要闭上眼,身边不是火光沖天,便是无尽幽潭。 再之后,天暗之时置身于笙歌曼舞的热闹氛围中,才略觉得真切呆在这个灰暗人间。 越翎章笑笑,眼中隐下一丝极难察觉的落寞,转开话题道:「倒不如说说你,怎么突然又大半夜的跑回来,发生什么事了?浦阳城的风吹草动我不是每隔几日就让暗卫传信去谢沐风那儿么。」 「和浦阳城没什么关系,和你有关。听说供应苣州救灾的粮商换了人,怎么不告诉我?」 越翎章微愣:「你什么时候回的苣州?不是少说还要两个月才去?」 「我若不是因故正好提前回了趟苣州,你准备瞒着我多久?」 越翎章一顿,避开眼前人灼灼目光道:「什么叫故意瞒着你,这种小事有什么可说的。从谁那儿买不是买,那几家粮商不是如你所愿携粮车赶过去了?侯府一时半会又不是付不起价钱。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我这儿没什么需要顾虑的,断不会影响你的全局计划。」 第327页 段星执随意找了棵树倚着,看着不知道在莫名执拗个什么劲的人轻轻挑眉道:「可我在城门附近时,怎么听说满城都在传侯府宁可变卖家产也要济世救民。善举妇孺皆知,名声大振。」 越翎章:「嗯,你都这么说了,有这种沽名钓誉的好事我为什么罢手不干?我是个俗人,付出些身外之物的钱财而已,既能博美名又能得百姓爱戴,两全其美之事。说不定再过百十年,苣州还能为我铸座金身供奉。」 段星执:「重点不是变卖家产么?」 越翎章:「只是将垣海那边的部分田地卖出去罢了,本来就是想添些美誉,放任外头夸大其词一些怎么了?再正常不过,情况远没到你想的那么严重。」 段星执:「可我听说粮价仍在连日上涨,南岭乡那几位大粮商,可不像身在浦阳的陈府多多少少能受制于你几分。我粗略估算过一番,如今的粮价,应当早就已经超过侯府能供起的程度。」 「没有,远得很。」 「那你将帐目明细取来我看看。」 「侯府机密,你说看就给你看?」 段星执:「......?」 分明一心协助于他行事,但他怎么觉得这小子依旧我行我素得有些欠揍。 他索性不再委婉:「向我承认侯府眼下难以再维持苣州的供粮对你来说有那么难么?」 越翎章依旧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笛子:「不难,金取同你说的应该也是从那些粮商那儿听来的风言风语。侯府前些日子的确迟过他们一期帐,但后续不是立刻补上了?否则你当他们如何还会继续放粮。不过周转不济只是一时,垣海那边的产业清算干净后便能续上。何况清茶淡饭和山珍海味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等这一遭过去,无非是少了些王侯的排场,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沦为乞丐饿死在外头。」 段星执看着头一回始终偏开视线不敢正眼看他的人,一时气笑不是:「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家财散尽,哪儿的本钱继续让那些护卫继续奉你为主?你觉得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因为那些所谓的『好名声』便前来拼死相护?一旦浦阳出事,我若是钟自穹,定安侯府声势越盛,越要不择手段送你上路。」 越翎章转过轮椅背对着人道:「日后浦阳城当真陷入战乱,不想民心尽失的话,无论哪方势力想对我动手,都得斟酌一番本侯名扬天下的善举。」 段星执随手将轮椅转了回来让人面对着他:「是需斟酌,但你以为坐在这位置上的人非你不可?只要定安侯还活着,就足以堵着天下悠悠众口,但谁会在意这个『定安侯』究竟是谁?天鹰骑就算战败,也不过是失了几颗爪牙的虎,尚有杀人之能。没了最后这些近卫,你觉得你还能活多久?」 越翎章扭过头:「不必多言,总之我答应你做到的事不会食言。」 他能做之事本就不多,不想在仅有的这点交代上都让人失望。 「你到底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越翎章再次操纵轮椅转过身朝着卧房方向走去:「没嘴硬,困了,我去歇着了。」 段星执轻嘆:「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从你口中听见一句实话变得那么难。」 轮椅骤然在房门口顿住,背对着他的人沉默许久,才终于轻声开口:「是,耗费过重,的确负担不起。所以你专程回来一趟又非要问个究竟,就是为了嘲笑我?」 「...我有那么无聊?」 「那你是为了什么?看我如何不堪?如何废物?」 越翎章闭了闭眼,低着头忍不住攥紧膝上布料,「直接当我是个无伤大雅的棋子,利用至最后一刻不就好了么?总归我是生是死,都影响不了局势。放心...就算死在城中,我也不会给你添半点麻烦。侯府...」 段星执淡定打断:「当然是来带你走。」 越翎章呆住许久。 第187章 「你到底是谁?」 看着眼前骤然变得警惕的目光,段星执始料未及。 他绕去人正前方轻轻敲了敲人头顶:「...你说呢?我若是别的人伪装,你现在大抵已死了十次。」 越翎章低着头沉默许久,才哑声开口:「那你刚才说...带我走?」 「嗯,一旦浦阳城失守,钟家定选择找上你鱼死网破。届时再留在侯府,碰上数量还不知几何的杀手,那些死士也不一定护得住你。」 他扔下早准备好的易容面具道,「不如来个偷天换日。」 对方轻轻抬眸,似是仍旧有些不敢置信低声重复了一遍:「带我离开浦阳城吗...」 段星执一顿,也不厌其烦应了声:「是。」 越翎章这会儿却是端坐着低头不语,只有轻轻颤抖的手指不经意暴露极度混乱的心绪。 「还不信啊?你倒是说说,想让我如何证明?」 「......」 「再不说话,我就走了。」 他看着像是整个陷入恍惚的人,无声嘆了口气。但眼下天快亮了,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耽搁,索性回身作势要走。 手腕毫不意外被人紧紧抓住。 「...没有不相信。」 他本就不该怀疑,他喜欢的人,向来秉性温柔顾虑周全。纵然呆在这里的不是他,是任何一个人,兴许都会有此一问。 他从来不是特例。 但纵然如此,他仍是按捺不住心间剧烈的跳动。 第328页 哪怕只有一分一毫的理由是为了他而来... 「...我只是...」 越翎章愈发用力抓紧人,语气有些磕绊。他只是惊喜过度,以至于无所适从。 「既然没有不信,那是不愿了?」 虽说离开更易保全性命,但也意味着放弃眼下的一切,无论名誉、地位还是财富。即便这些东西都掺着毒,但总有些人对毒药甘之如饴。 他琢磨片刻,又道:「今日随我离开浦阳城,日后也许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所以...」 话未说完,被急促不已起身的人打断:「什么时候走,现在吗?」 段星执抬头看了眼天色,果断牵过人转身。- 城墙上旌旗飘摇,两人隐在墩台下的阴影中,耳畔是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他们已然成功避过众多眼线到达了城墙外沿,只是离安全离开浦阳城还远得很。 越翎章看着前方空旷的沙地,低声道:「前方俱是陷马坑和狼牙拍,我们只能走着过去。边躲藏边需留意脚下陷阱...我走不了那么快...」 只是速度若是太慢,顷刻便能被城墙上值守的哨兵察觉。 段星执能倚仗卓绝轻功和缥缈身法藉助夜色和附近零星草木快速穿梭掩藏踪迹,这才在不惊动任何守卫的情况下出入城池如自家后院。但他不行。 师父教他习武,多授以内家功夫,但多年来苦心练习,也唯有内力日渐深厚。 碍于后天不足,纵然再如何努力,登萍渡水都是他此生最大的妄想。 越翎章偏头看了眼身旁人,下意识牵得更紧了些。 好不容易才等到这天...他不想被扔下。 段星执看了看前方地况,自然明白身旁人在想什么。不过他既主动开口向人提出一道离开,自然有解决之法。 遂弯眸沖人轻声开口:「不必担心,你只管往前走。」 越翎章:「可是...」 「走多慢,都不会有人注意到你。」 越翎章不解望去,还不待他多问几句,就见人蓦然松开手,借力墙面几下轻跃稳稳落在其中一处敌台,大大方方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整面城墙顿时一片骚动,匆忙零碎的脚步、高喊警告声和弩架运转摩擦声接憧而至。 避开最近敌台两人持枪突刺,段星执偏头低笑一声,足尖两下轻点,再次稳稳落在更高的城楼上。 越翎章仰着头,瞳孔骤缩,下意识看向四面八方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月夜下的人一袭华贵黑袍,轻巧立足飞翘的檐角。衣上隐约的银色暗纹光华流转,对四周兇险至极的围攻仿若视而不见,依旧气定神闲唇角含笑,半晌,垂眸望着他的方向缓缓抬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 他辨认出了那个口型。 难怪说没人会注意到他...越翎章仍怔怔呆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明明眼下四面皆敌,一着不慎便是万箭穿心的下场。 只是引走所有目光的人举手投足间气度太过从容,眸光略带倨傲之色,居高临下望着下方乌压压的弓兵。 似乎头一回见到这样肆无忌惮的擅闯者,众人心下无端有几分忐忑,迟疑围在附近举兵要上不上。 「报上名来!」 「你...你闯城意欲何为?!」 段星执歪头笑笑,负手端立并不回应。一字未发,足以让所有人升出忌惮。 身姿暗影映在皎洁明亮的巨大月盘中,像极了不受人间侵扰的寒月使者。 不...不是使者,分明是月神临世。 而凡人伤不了神。 这一念头划过脑海,那些因人将自己置身险境而骤然剧烈的心跳也逐渐平復下来。 越翎章再次回头深深凝视一眼,不再耽搁,毫不犹豫往城外走去。 眼见城下的身影逐渐淡去,段星执这才收回视线,看向下方还在犹疑不决的小兵和不远处城墙上匆匆跑来的将领,轻笑一声终于缓缓开口:「你们其实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动手时间。」 刚才越翎章还未走远,若是立即发动攻势,他少不得得留下和这群人周旋一会儿。 敌众我寡,加上这样密集的长枪箭矢,饶是他也不觉得能全身而退,甚至做好了最坏的重伤溃逃的打算。 ...只是稍微有些对不住秋沂城。 孱弱几时也无妨,反正眼下深秋,只待第一场雪落下,他便可更换新的伪身。 偏偏刚才那么长时间,这些人不知在发什么呆。 连他都不免为这些人可惜,也不知到时候多少人得挨罚。 段星执微微敛目,不紧不慢抽出腰间摺扇,扫视眼还在不断朝这边围过来的士兵。 而现在,根本无需再交手,只需要彻底甩开所有人足以。优势在他。 月中身影眨眼如鬼魅般逃向内城。- 又是一次日升月落。 段星执慢悠悠踏着月光走在荒凉的土坡上,冷不丁被一旁树丛冲出的人抱了个正着。 他看着不过一天一夜便将自己弄得满身枯叶髮丝散乱的人,忍不住笑了声:「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在前面那座山丘上等?这儿附近偶也有巡逻兵过来,当心被抓回去。有了这回前车之鑑,再想带你逃出来,那可是真难于登天了。」 腰间环着的力道却是愈发重,还伴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许久,耳畔才有一声极压抑的嗓音传来:「下回别再以身犯险。」 第329页 待到他彻底远离城墙警哨范围,呆在约定的树下久久等不到人时,那些慌乱心绪才逐渐蔓延至至侵袭全身。 「我都告诉你我的来歷了还在担心什么?没那么容易出事。」 不说伪身不死,就算为了秋沂城,他也不会随随便便让自己伤着。 只是眼下想将人平安带离,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害怕....」 越翎章闭了闭眼,纵然告诉他眼前人是真神临世,他也控制不住地设想段星执被人囚困住的画面而后升出莫大的恐慌。 若能将这样一个人成功囚住,他根本想像不出那些人会陷入何等的癫狂。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至少在这点上,他根本做不到自控。 段星执愣了愣,安静片刻,抬手安抚性拍了拍人背嵴:「放心。」 「眼下既然已经平安出来,其他事便不必去想了,我们还要尽快赶回苣州。」- 好一会儿,那些乱糟糟的情绪才恢復如常。 越翎章恋恋不捨将人松开,偏开头有些不愿让人看到眼下狼狈的一幕:「事不宜迟...先赶路吧。」 段星执笑笑,依言迈开步伐:「好,走吧,不过我们此行的同行者还有一个人,先去找他。」 越翎章:「谁?」 「过去就知道了。不过他...他中了蛊,性情有些暴戾。你只当他不落在,一路上少同他接触就好。」 越翎章皱起眉:「性情暴戾?岂不是个隐患?他不会伤你?」 段星执一顿,很快摇摇头。却也没打算解释太多,轻嘆道:「不会伤我。」- 秋沂城被他安置得很远,过去要走接近半个时辰。 和人简单阐明回抚镇后的计划,远远便看到郊林间乖乖呆坐着的人影和栓在一旁的三匹马儿。 他脚步快了几分,蓦然听身后传来一声轻问:「如果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别人,你还会冒险前来吗?」 段星执回眸看了眼,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语气依旧轻快:「但如果是别人,兴许也不会如你一般不由分说倾力助我。」 是别的什么人坐在定安侯这个位置上,他会不会亲自来救不好说。 但天下应当没有第二个越翎章。 第188章 「是他?」 看清起身转过头来的面孔,越翎章诧异道。 「你们曾经应该见过,」 段星执快步上前按住对方盯着越翎章本能抽剑的手,「听话,别伤人。」 神情木讷的人缓慢转了转头,闻言乖巧低下头站在身侧。 「他...日后一直就是这样了?」 越翎章皱了皱眉,看着眼前这似人非人的东西。 「...兴许吧。」段星执垂眸无声轻嘆,牵着秋沂城张望了一圈四周,「先在附近寻个地方临时休息一夜再走。」- 三日后,抚镇临时营地。 几人刚踏入客栈,里头的人似乎早得了消息,提前在前堂等待。 正是许久不见的凤昕,一见他当即起身从容一拱手:「公子。」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三日前。如今已经按照您...」 她话没说完,骤然被门外急匆匆跑的嗓音打断:「公子!」 段星执回头:「守镜?这般匆忙,怎么了?」 「咦,见过侯爷。」 越翎章随意挥了挥手:「日后不必多礼,定安侯府已名存实亡。从今日起,这虚名也不在我头上了。」 姬守镜诧异看了眼,但也没问太多,径直看向段星执:「公子,我刚刚清查用度,鬼针草的存量不够了。」 段星执:「这味药怎么会用得这么快?」 「苣州南部那块儿时有瘟疫爆发,我们已经尽可能最快速度将染病之人隔离开...只是这疫病实在防不胜防,金统领带来的大夫人数也有限。行事再谨慎,如今也已有万余人染病,数量还在逐渐增加。我们眼下用的鬼针草俱是从岷州调来,只是岷州存量也并不多...」 「我知道了,安心。近几日便要去宣坞走一趟,本就要去拜访几位药商,我顺路去探探鬼针草这味药。」 姬守镜:「还有就是...听闻侯府已经停止购粮?」 「嗯。」 少女又试探问了问:「可我们如今的存粮大抵只能用上一月不到,下个月的话...如何是好?」 段星执:「别忘了我们还有一批赈灾粮在手上,起码能再支撑三四个月有余。而且冬天在即...还不知能剩多少人捱过去。」 「那眼下还是一切照旧?」 「嗯。」 姬守镜当即福身退下:「遵命。」 凤昕:「那批粮车能用了?」 段星执:「那批粮车,能用...却也不能用。我早已交代了连馥,你晚些时候去通知她一声。两日之内将所有粮车拉回来,切记选个空旷无人的地方放着,命人严加看守。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与那些粮商有关。」 凤昕淡淡一笑,递出一本蓝色小册。 「这是?」 「所有携粮赶去宣坞的粮商,我将他们的家世性情喜好俱打探了个彻底,整理成册汇于此中。他们如今齐心一脉,这才将粮价抬到骇人听闻的地步。眼下侯府既已断购,那些人沉得住气一时,沉不住一世。尤其一些跟在后头喝汤的小商,定然不比大粮商能耗。依据此或许可逐个击破让他们自内部崩裂。」 第330页 段星执诧异暼人一眼,扬唇赞嘆道:「有劳凤姑娘先我所想筹谋至此,实在居功至伟。」 「公子过奖。」凤昕一顿,道,「不过公子刚才说本就要去拜访宣坞的药商是所谓何事?南岭乡那地方不仅粮食充裕,种植药材的人也不少。若是您早些交代,我或许能顺带引些药商过来。」 「想购一味药,枯荣花。不过所耗之量不算太大,宣坞那地方应该能供得起。至于购药的花费,这东西不比粮食,不是常见必需的药草,平日本就不算太好卖。难得有人想大量购之,药商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那便有商谈的可能。」 越翎章突然出声:「枯荣花?你要这个干什么?」 「解毒。」 段星执言简意赅吐出两字,回眸看着身旁人,「怎么了?」 「我有。」 「你有多少?而且,你怎么会专门存着这种药?」 枯荣花性寒,有清热解毒之效,但价格偏高,可替代的近似药效的廉价药草众多。 若非这回粮车中的蝎毒只有枯荣花可顺带缓释其溶血摧骨之效,根本不会特意选用。 但也正因此,无论岷州还是浦阳乃至竹阳军中,枯荣花的库存都奇低。 「百来斤吧,虽然不知道你要多少,但我私库中的,应当足够你解燃眉之急了。」越翎章随意抽了架木椅坐着,抬眸笑笑,「你应当知道侯府依靠什么才得以蓄势。」 「你是说...掩日神宫?」 「我私库中存着的大量枯荣花,俱是来自掩日神宫。」- 晨间清风携裹着初冬的寒意。宣坞斐城。 街巷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络绎不绝,俨然一派欣欣向荣繁盛之景。 谁能想得到仅数里之遥的苣州堪比人间炼狱。 段星执牵着秋沂城缓慢行走在长街,偶尔取过摊贩上一些感兴趣的小玩意递去人眼前。 只是除了他们刚到这条热闹的街道时,对方似乎出现过一丝极微弱的触动,之后便再没了任何反应。 纵然李未平说过,活死人没有一丝一毫恢復成常人的可能,但他还是有些不死心。 心怀侥倖也许当真出现奇蹟呢。 「若你能恢復如常,应该会很开心。」 他放下手中的小木偶,再次看了眼安安静静略微垂头的人。 黑瞳依旧沉寂无光。 他只好继续牵着人前行,漫无目的闲逛。 所有南岭乡赶来的粮商俱在斐城,他和凤昕已经兵分两路潜入。只是这才停购初期,许多混淆视听的风声还未彻底传开,个个人心稳如泰山,没什么攻破之机,是以能短暂清闲会儿。 直到行至一处风景秀丽的湖泊旁,才终于停了下来。 絮絮叨叨了一路,身旁人像是个绝佳的倾听者,唯一的缺点大概是给不出半点回应。 天空倏然下起雨来,原本还有不少游人的湖泊顿时纷纷散去。 雨势并不大,好一会儿都只是飘摇的雨丝。 段星执毫无避雨的念头,负手站在石阶旁,一言不发看着湖边枯叶残荷发呆,蓦然察觉头顶覆上冰凉的手掌。 跟在身后的人不知何时站去他右侧,合掌为盖虚虚遮在头顶,顺带替他挡下风向处的大部分雨丝。 那双一如既往沉暗无光的死寂黑瞳看得人心间微窒。 段星执回眸看去一眼,不由自主轻轻闭了闭眼,随即拉着人朝湖心亭走去。 雨势越来越大,转眼如瓢泼倾盆。 「这半个月我们都会呆在斐城,大抵是难得的一段清闲时光。你既然能听懂我说话,那能不能告诉我...如何才会开心些?」 就当是迟来的补偿。 原以为仍是等不到回应,但他移开视线的片刻后,身旁人突兀有了动作,缓慢伸出手。 段星执安静站在原地,任人将他揽进怀中,将头搭在肩上,短暂露出个浅淡僵硬的微笑。 他偏头看了眼闭上眼的人,半晌,抬手将人回抱住。 「只是这样,就很开心吗?」 秋沂城比他略高小半头,乍然一看,像是他依偎在人怀中。 他索性干脆借着这姿势微微偏头,将重量靠在人身上半阖眸假寐。 亭外骤雨不知何时方歇。 「有时候在想,兴许我不那么早告诉你我会走。你是不是就不会将自己练成活死人了?」 亦或者说,以情为引短暂地唤起人生念本来就是个错得过分的决定。 这么长时间相处,他当然不讨厌秋沂城,甚至算得上有几分喜欢。但这点喜欢远远不及对方想要的爱。 无论是谁,他都给不起过于纯粹的爱。 但他明明清楚,仍是选择用一个虚假的希望在人心中筑起继续活下去的高墙。 可这高墙太过脆弱,似泡影般一触即碎,一如人摇摇欲坠的求生信念。 偏偏他更做不到狠下心干脆利落看着人去死。 身为局中人,他到底不能彻底摒弃自身所有的喜恶高高在上漠然审视一切。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我升出这样进退两难的心绪了。」 近乎呢喃的嗓音在亭中响起。 然而这个世界,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让他变得迟疑不决,摇摆不定。 实在是个不妙的徵兆。 段星执重新睁开眼,抬眸凝视眼前始终望着他却毫无焦距的眼眸。 第331页 良久,仰头在人冰凉的唇上落下极浅的一吻。 「如若这里是大干,朕倒是不介意顺路陪你走上一生。」 「可世上没有如果。」- 几日后,天气愈发清寒。 斐城东面某间古朴幽静的宅邸后方,一名身着墨绿锦缎的中年男人正在大发雷霆。 「还未问出个所以然来?侯府为何突然不再购粮?这救灾的口子一旦开了,便容不得再退,他此时突兀收手看着那些灾民去死,难不成想顶着天下骂名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一旁的奴僕战战兢兢:「这,小的也不知,但我们去那边的人打探了好几次,得到的回覆都是已经不再缺粮。」 「不缺粮?别以为我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同我们耗下去好让粮价一降再降罢了。」 绿衣男子冷哼一声,「苣州的情形谁人不知,那地方不缺粮?笑话。」 奴僕:「可老爷,我们派去的人的的确确看到了大量的米粟运出来。」 「你们看到的能有多少,三车?五车?这点用于混淆视听的东西都拿出来,这侯府早该被人取而代之了。」 奴僕:「而且我还听说,好久之前朝廷运过去的一批赈灾用的粮车也在他们手上,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运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 粮商冷笑一声:「生怕骗不着蠢货所以拉两车出来给人看看?我就知道他们打算拿这东西当幌子诈上一诈,真以为我们是什么好煳弄的无知小儿?想借这批粮食同我们耗,那也要这里头的东西当真能用...」 奴僕畏畏缩缩补完最后两个字:「...烧了...」 粮商一愣,骤然揪起人衣襟:「你说什么?」 「就是烧了......好几十万石呢,我没亲眼见,光听着都心疼,全是粮啊...」 「不单单我们派去的探子,张家、牧家的人,还有同心行的人,抚镇那边聚着的灾民,成千上万双眼睛都眼睁睁看着所有粮车被烧了。才两天功夫,连斐城这边都传疯了,您出去看看,全是议论这个的,此事断不会有假。」 「听说侯府原本是准备拿里头的粮出来继续救灾,但那个天杀的恕雪台干的好事,往里头放了毒虫卵!一开盖布全是密密麻麻乱爬的虫,嘶,有人跑得慢,还不慎毒死了几个。唉,粮啊,全毁了!这些人这么糟蹋粮食,得遭多少天谴!」 「给我闭嘴。」 奴僕顿时缩了缩脖子噤声。 「那他们的粮从何而来?」 「这...这个,容小的再去探探...」 「还不快滚。」 「是,是是。」 奴僕连滚带爬冲出了宅邸。 没人注意到雕栏画栋间,有个懒懒散散倚着的浅蓝色身影不紧不慢收起摺扇,垂眸看着下方重归于安静,无声无息消失在屋顶。 第189章 斐城。 城中某间人流如织的茶馆,众人三三两两聚在角落议论纷纷。 「听说了没?苣州那边,好几十万石的粮食被一把火全烧了。」 「此话当真??苣州那荒了三年的地方??烧粮???」 「千真万确。」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这就说来话长了,还记得年中朝廷送来苣州的那批半道被劫的粮车么?据我所知就是如今在苣州赈灾的那位大人所为。」 「我就说呢,寻常人哪有胆子劫朝廷的车。」 「可那位大人不是也一心救灾?那粮车也是送来赈灾的...何必多此一举?」 「这跟烧粮有什么关系?天杀的,再怎么也不能这么糟蹋粮食!」 「急什么,听我慢慢说。你们都还没听见消息?那被烧的粮车是被恕雪台的人埋了毒虫,全污染了,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难怪,我早前就听说过那位大人就是怕恕雪台横生事端,这才中道劫车拖去自己眼皮底下看守,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去。」 「又是这腌臜玩意!亏老子以前还觉得他们是好人。」 「恕雪台害人不浅!就是可惜了那批粮!唉,上好的米。」 「我还听粮铺的伙计说,苣州那边似乎因为手头上有存粮,已经不准备买粮了?这存粮...指的就是这批粮车吧。」 「是啊,人家不想买也说得过去,如今这粮价我看着都吓人。原本一斗三十文的米,往苣州那边卖,得要三百余文。给畜生吃的那些糠,价格也都快超过我们平日吃的米了,眼瞅着还在涨。」 一旁人心有余悸:「啧啧,没良心的玩意还是多,还好我自个儿地里长的够吃。」 「可惜我家今年秋收还是那样,要是收成再高点,我也能拉点余粮出来卖卖。」 「发这种财,你也不怕亏心。」 「哼,那么多人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就怕穷!不想办法多攒点钱,日后病了连大夫都看不起。反正,就算天打雷噼也是先噼挣得多的。」 「话说回来,粮车被毁,苣州那边不是还得继续往我们这儿买粮?这粮价怕不是还得涨!」 「可不是呢。」 「灾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这样下去谁吃得消。唉,那地方好不容易来个愿意管的...什么叫好人没好报,见识到了。」 「操心那么多做什么,你就说,这粮价是不是真还会涨??」 「这谁说得准,牧家粮铺的伙计还说苣州的存粮其实多得很,抱怨千辛万苦拉来的粮要卖不出去了。这几天一天一个风声,真真假假各说各的个个都言辞凿凿,跟亲自见过那位大人一般,我哪儿分得清。」 第332页 「行了,你家压根没余粮可卖,看看热闹得了。」 「我问问不行吗?」 「......」 「......」- 始终坐在角落一言不髮带着灰白斗笠的青年静静收回视线,带着同桌两人不紧不慢出了客栈,将议论声逐渐甩在脑后。 行至小巷,确认身边无人,凤昕这才目露不解开口:「公子,现在就将粮车被烧毁的消息散布出去...会不会太早了点?那些粮商个个谨慎至极,就算粮车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毁了,我们再拿出新的可用之粮,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我们当真存粮丰裕。」 「不早,如今众说纷纭整个粮市一团乱,正是人心浮动做什么都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好时候。」 「你的顾虑我明白,」 段星执扬唇轻轻一笑,「粮食毕竟极耐储藏,这些粮商在情势不够明朗时,绝不会轻易降价。」 「我们依靠那批赈灾粮顶天能耗上半年,但区区停销半年的损耗,对那些大粮商而言连皮毛都伤不了,他们等得起。」 「不过,要的就是他们有恃无恐,笃定苣州定然还会缺粮。所以近日这粮价不单不会降,甚至还会涨上一些。」 「可这样的话...粮价不下来,拖到半年之后,苣州必死无疑,岂不是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 段星执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同他们拉扯粮价,绝不能操之过急。粮车被毁,苣州却依旧稳如泰山。钱张牧那几家大粮商坐得住,但总不能勒令所有人都如他们一般八风不动。尤其是那些试图分一杯羹的小粮商,这些人将不缺粮的流言当真,害怕亏损而急于脱手,这种事在眼下这个时候出现再正常不过了,不会引人注意。」 「这些粮商利益一体,联手垄断才将粮价炒到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断然不会轻易看着好不容易拉上来的粮价因某些沉不住气的人降下去。更甚,万一真被侯府钻了空子买走这些所谓的『低价粮』,岂不是又少赚了一大笔?」 他以贪心为筹码,赌他们不会放任粮价下跌。 凤昕顿时了悟:「所以...您其实不是想购粮,而是想趁机卖粮?」 段星执笑笑不语:「聪明,你带给我的粮商名册中,我找出了几人或许有机会合作。」 他将手中名册递了过去:「这上头的七家粮铺和那三大粮商俱有不对付之处,不是曾恶意竞价起过见血的冲突便是在当地被打压得只能苟且营生。只要有踩上一脚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是以可从这些人中入手。我挨个拜访前四家,后三家便交给你了,只说我们是岷州来的粮商就好。至于最后如何说服,相信凤姑娘自有办法。」 凤昕:「明白了,我这就去。」-月记粮铺。 后宅隐秘雅间,两人对坐饮茶。 坐在里侧的青衣男子抬眸看着取下斗笠的人,眸中划过惊艷之色,好一会儿才盯着人缓缓开口:「不知公子今日专程找上月某,所谓何事?」 段星执笑笑,开门见山道:「想同东家商讨一番卖粮之事。」 「卖粮...?你也是粮商?这你不去苣州那边卖,找上我一个同行做什么?再不济,也该去找钱张那几家收购。」 「我既然特意找上月东家,自然是没有比阁下最合适的人了。」 「哦?此话怎讲。」 段星执不紧不慢取出几株完好的稻穗和一本记录详细的册子推去人跟前:「我今日前来,不单单想同月记合作卖粮,更想谈谈关于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苣州究竟还缺不缺粮的问题。至于这些种子,权当做初见拜会之礼了。」 月佑低头看着那些新穗,目露新奇。- 月佑:「这等产量的种子,当真存在岷州??」 段星执:「若是不信,岷州离宣坞也不远,东家大可派人过去看看这类稻种是不是真实存在。」 「可就算这种子实实在在的增产奇高,苣州也等不到岷州种出来。少说两年内,苣州仍会缺粮。」 「所以我想说的重点不在此,一个贫瘠多年的岷州当然供不起苣州的庞大缺口。但若是霜州、平凉和北垣皆愿对苣州伸出援手呢?」 「这几个地方...」月佑皱起眉沉思片刻,警惕道,「你是说,竹阳军会调粮入苣州?你怎么会知道这等绝密军机?你...到底是谁?」 「我?我无非就是个想多挣些钱的民商罢了。只是恰好有些关系才得了这些消息。至于信不信,只看东家自己。岷州那地方你也知道,到处都穷,拼死拼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听说苣州这边有发财的机会,这才带着全部身家赶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你们南岭粮商的消息到底还是比我那不毛之地灵通些。」 段星执佯嘆:「我带来的这些粮食当真是全部身家了,一旦砸在手中,断然没了活路。所以只好出此下策来找月东家商量。」 「苣州不缺粮亦不会再高价购粮的消息这会儿只有少数几人知晓。我想趁着现在这人心惶惶的时机,将粮卖去钱张牧几家大户手上。」 「他们如今主导着宣坞卖往苣州的粮价,东家也是内行人,各中利害定心如明镜,应该无需我多费口舌解释。就是不知愿不愿意同在下合作?」 「让这些人当冤大头?」 月佑骤然露出几分开怀笑意,似又觉得过于放肆,很快敛了下去,「若此消息当真,我当然不介意助你一把。他们眼下的确不会看着粮价掉下去。只是,趁机来宣坞想分一杯羹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找上我?」 第333页 段星执摊了摊手:「我一个外地商人,哪儿有机会和那几位大东家搭上线。所以才费心打听到,南岭那边来的粮商似乎有个同盟会...同盟会内部的人卖起来多少比我更方便且名正言顺。至于为何偏偏是月东家...只能说眼缘了,我一见月东家便觉得亲切。」 触及那双泛着笑意的黑眸,月佑异常不自在偏头咳嗽一声:「你来之前倒是查了不少东西。」 「那是自然,否则岂敢贸然打扰。」 「所以,不知东家意下如何?如若不愿在下也不勉强,只盼东家勿要声张...毕竟此事也并非十成十的准信,在下只想安安分分低价卖出去手中这点余粮便早日回岷州。」 「你手中有多少粮?」 段星执琢磨片刻,简略说了个数。 「...你手中这粮...称不上多,不过不算少。」 段星执:「如今的粮市均三百文一斗,在下若能以一百五十文的价卖出去便心满意足了。」 见人半晌不语,段星执满脸失望站起身,只是还没开口辞行,蓦然被人拉住:「没说不答应你,只是贸然降价贱卖如此多的粮,容我想想用什么藉口。」 「那几家的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就算一时半会不打算让粮价回落,也不会随意收购市面上的低价粮,何况还是低到这种地步,谁看了都觉得有异。」 段星执:「岷州那地方不比苣州强多少,能卖出这样的价格,在下已经十足满意了,不敢奢求太多。」 「你这对半砍的价,就算那几家大户不肯出手,也有不少人争着抢着捡漏。」 月佑琢磨片刻道,「就像你说的,眼下根本没几人知道那道绝密军机。不过竹阳军援粮于苣州,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想在此整军攻城...?难不成是攻打宣坞?你这...当真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如何知道的消息么?」 段星执摇摇头,敛目掩下眸中思虑,好整以暇等着人思索出个所以然来。 他找上的这人世代为商,南岭那边的产业只占其背后的月家两成不到。 这回跟着风声过来,大概是家族中年轻的小公子给自己找的歷练机会。虽从小耳闻目睹敏锐度远胜旁人,但经验到底不如浸淫商场多年的老狐狸,算是他筛出的几人中最好应付的一位。 但只要从这薄弱处破开一道缺口,剩下的几人就好办太多了,有人率先抛售带来的恐慌足够让所有人对他的理由深信不疑。 不过月佑若只是纠结于藉口,那根本不算什么事。月家安置在南岭的产业除了粮,还有不少玉石生意。 只要传些假消息出去,玉石那边出了问题便是...还不待他旁侧敲击地提醒两句,就见眼前人舒展眉心,恍然一拍手:「我想到了,就说月家经营的玉石那块遭歹人骗了,赔得血本无归,急需这边卖存粮回血。加上如今传得满城风雨的流言,低价出粮合理不过。」 「这么说,月东家是同意了?」 「嗯,横竖我都不亏。你若是骗我,这个价无非就是少赚一些,但总体还是赚的。你若是真消息,那于我而言更是及时止损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为什么不答应你?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种子如何卖?」 段星执笑着摇摇头:「种子我不卖,今日只特意带来了少许专门赠予东家。这些种子本就是岷州无偿分发下来的。若是想要,日后可多去岷州那边走走。」 月佑一口答应:「好。」 段星执:「答应替我卖粮,断然不会让东家白忙活。此次卖出的粮我们二八分帐。我八你二,东家意下如何?」 月佑摆摆手:「多了多了,我不过是去同盟会里说几句话的事,一九分足以。而且你带来的那消息若是属实,恐怕该是我将自己的粮卖出去的钱分你两成才合适。」 段星执垂眸和善一笑:「那就全凭月东家做主。」 临近傍晚,段星执才携秋沂城离开月记粮铺。行至半途正好在路口与匆匆忙忙往客栈赶的凤昕撞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一笑。 凤昕毫不掩饰的欣喜:「我去的那家,一听是设法给钱家做局,答应得那叫一个痛快,只恨我和他能联合兜售的粮都太少了。公子居然能想到此攻心之法,实在厉害。」 「合利而动,利损而止,利用的不过是他们的贪婪本色罢了。」 段星执面无表情勾唇,「他们越贪,便摔得越惨。」 凤昕:「另外,我还派了几人扮作侯府护卫混入城中,只待低价粮的消息一传出来便去立即去其粮铺上闲逛,届时他们定愈发相信这只是公子设下的引诱降价之局。」 「干得不错。」- 三日后,月记粮铺。 段星执临水而立,有一搭没一搭餵着池中鱼,远远便见鹅黄锦衣的青年喜笑颜开脚步如飞踏入后院。 月佑:「谈成了!姜家的人打算收粮,以一百七十文一斗的价成交。命我七日内将东西运去他们位于城中的阔海楼。」 段星执温温和和沖人一点头:「有劳东家,不过用不了七日,粮车三日之内定然送到。」 「凭此盒中契据,可去广源银庄换得此次售粮的银两。」 段星执接过那巴掌大小的深色檀木盒,垂眸望着池面缓缓攥入掌心,脸上笑意却是愈发寡淡:「多谢。」 月佑:「如今既然了却了公子一桩心事,今日这大好的日子,不如...诶,你去哪儿?」 第334页 段星执略微偏头:「回去清点一番,好早日返回岷州。」 「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嘛,时间正正好,我请客,我们去照水台庆贺一番!」 「不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 段星执轻飘飘回绝,眨眼已离开院落,徒留满眼不解的人愣愣看着离开的背影。- 两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斐城西一处焕然一新的临山府邸前。 头束红巾的姑娘骤然从墙后跳出一个翻身稳稳落地,眸中笑意盎然:「从头到尾都是我置办的,怎么样,气派吧!」 段星执淡淡一笑:「不错。」 厚重的朱漆大门徐徐打开,凤昕笑意清浅出现在门边,抬手轻轻朝人晃了晃手中三封契据。 连馥:「等我将所有粮运过去,那些人收到了发现俱是那批赈灾粮,怕不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哈哈哈。」 「别高兴太早,等粮一送到,即刻将银庄的钱兑出来送来府中严加看守。」 「遵命。」 凤昕:「之后我们便等么?」 段星执:「嗯,我们如今以低市价五成的价格将手中粮尽数抛售。这头一开,待消息散出去后,总会有人坐不住。」 「这三家的人总不可能将所有降价的粮都收回去,那些势微的小商虽不足以主导局势,但积少成多,够搅得粮市混乱了。」-东城一隅。 数名中年人围坐在议事堂神色焦急。 「眼下许多人都慌了,生怕这些粮砸手上!要知道我们从南岭那儿赶过来,成本本就比本地的粮要高些。若是卖不过去苣州,哪怕在宣坞这块平卖也是极大的亏损。」 「急什么?如今一斗才降了二十文就慌成这样,难怪成不了气候。」 「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干等么?还是直接拉过去苣州卖?这几年下来,苣州不少流寇实际身家颇丰...」 「同他们做生意?你是嫌命长不成??你愿意去就去,反正我不去。不慎被抢了都没没地儿哭!」 主座上的人重重一拍檀木桌,冷声道:「这才几天,你们一个个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慌不择路。早说了这都是侯府的诡计,就等着我们自乱阵脚将价降下去好趁机大肆购买。他如今在苣州众望所归,断然不可能这时候弃民不顾,何况侯府垣海的产业还明明白白活着,谈不上没钱。他的目的就是想同我们耗。」 「再说一遍,他们绝无可能凭空变出足以供养数十万人的粮食,只能从我们这儿买。眼下停就停了,不出半年,就得重新求着我们放粮。」 「区区半年,在座的诸位应该没有耗不起的吧。」 「话是这么说,但...」 门外匆匆跑来一名小厮对着其中一人耳语一番,惹得人脸色骤变豁然起身:「我们收回来的那些远低市价的粮,是本该用于苣州救灾的那批赈灾粮!」 「什么?!」 「那不是月家那小子因家中变故,不得已才贱卖粮仓自保么??」 「杨家人过来同我售粮时也是这类说辞!家中突生意外...遭了!中计了!」 「原来你们也收了这些...」 主座上的人面色阴沉:「那些廉价粮,都是你们收了回去?」 「毕竟降了整整五成...谁能不动心。但凡眼下这粮价能稳住,转手便是净赚,这...」 「月家什么时候和侯府的人勾结在一块了??」 「这些叛徒!」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竟然连这批粮都拿出来...卖了??那他们打算拿什么跟我们耗??会不会那些传言...」 「......」 「......」 整个议事堂一时吵吵嚷嚷百态尽出,宛若菜市场。 「别吵了!」 一声重喝终于让屋内重归安静。 「事已至此,各家都派人深入抚镇探探情况。就算将命搭在那儿,也得给我将他们手中的底牌查出来!待情势明朗后我们再做打算,总之先稳为上。」 始终坐在角落一言不发的微胖中年人蓦然起身,面沉如水一拱手:「我敬您平日对我家多有照拂这才唯您马首是瞻。但今日实在坐不住了。我和您不一样,我当真是将全部身家都压在这儿,就指望着从苣州赚上一笔风光回府。但苣州眼下显然易见真有了什么别的得粮渠道,查不查清都是一个结果,越拖亏得越多。诸位要是稳得住便稳,我这人向来胆子小,反正我不跟了!告辞!」 随着一人率先离府,众人面面相觑,不多时也陆陆续续有人跟着离开。- 七日一晃而过。城东新府。 连馥人未至声先到,满脸兴奋从墙上翻下嚷嚷:「公子,如今粮价已经降去了六十文一斗,我们不如就趁着这机会赶紧大肆购粮?!」 段星执不紧不慢端坐书案边写字:「不急,再等等。让竹阳军不必再装模作样掩藏身份,谢沐风派来的几名重甲兵,日后只管大大方方现身在人前。再过几日,那些粮商安插在抚镇的探子也该将抚镇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回禀过去了。」 那些他之前逐步布下的假象如今足以混淆视听,愈靠近抚镇,颓然枯败气象便愈不復存在。所到之处百废待兴,人人神采奕奕。 苣州生命力越盛,那些粮商便越慌。 连馥:「可六十文已经是我在苣州想都不敢想的价格了,公子,你为何笃定他们还会再降?要是他们突然反悔破罐子破摔,索性把粮价提回去不卖了,那就遭了。」 第335页 段星执摇摇头:「也不算笃定,赌罢了。」 「竹阳军现身苣州抚镇甚至出手救灾,证明已在苣州扎营,宣坞或许即将战祸临头。你觉得那些粮商,敢赌斐城守得住么?我们怕买不到粮,但他们只会比我们更害怕。」 「这会儿直接携粮回南岭,意味着剩余那些未曾卖出的粮食几乎血本无归,甚至还要再搭上一笔护送费。可他们如今赚取到的钱恐怕还不足以完全平下整个粮仓带来的亏损。但若不回,那便可能落得个斐城告破,叛军控制城池强行征粮的下场。届时的给出的价格估计不足我们能给的五成,你觉得他们会如何选?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咬牙硬抗?我不认为他们这般有血性。」 「苣州存下的麦麸和岷州尽力攒下送来的数车粮还堪堪够给所有人续命十天不到,眼下我们只能比他们更稳,而后听天由命。」 他从一开始想赌的就是这个。 看这十余天时间的心态较量,谁更甚一筹。 从来都是一场风险奇高的豪赌,赌那些粮商贪得无厌不肯见好就收,赌他们察觉风险远远超出预期难以稳到最后一刻,赌他们会在苣州余粮彻底告罄前先一步耐心耗尽选择断臂求生。 赌所有人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亏损持续不断无止境地扩大,赌那些人对装备精良的竹阳军剑指宣坞时心生忌惮自乱阵脚。 如若赌输,那夺浦阳城便成了他最后的退路。只是这退路,比同这些粮商算计要艰难太多太多了。-又是七日。 段星执依旧波澜不惊在那座新修筑的府中餵鱼,只是低头望着湖中游窜鱼儿的目光略微有些发散。 直到院外匆匆跑来一名小厮, 「公子,牧家家主求见。」 「何事?」 「...他没说,但只说了什么甘愿认输,求侯府放他们一条生路。」 段星执闭了闭眼,始终提着的那口气终于得以轻缓吐出,彻底放下心来。 他到底是赌赢了。- 月上中天,新府深处火光摇曳。 几人仍旧兴奋至极,盯着桌上那几枚开启粮仓的信物,眼中俱是掩不住的喜色。 连馥反覆取过那些印信挨个细细查看,一边喃喃自语:「我做梦都没想过在苣州附近这些地方能买到二十文一斗的米...哪怕是岷州最富庶的地方都得花四十文!!如今我们购得的粮食,起码足够给整个苣州续命三年!整整三年!!!这回卖粮得来的钱还能添置不少衣物!!我明日就去粮仓!!不,现在就去!!」 凤昕一把拉住就想往外沖的人:「消停点,明日我和你一道。」 「三年...够岷州种出不少东西来了...至少不会再因缺粮被动至此。」凤昕长长吐了口气,蓦然朝着身旁人半跪在地深深一拜,「我替苣州百姓,拜谢公子。」 「不必,起来吧。」 段星执才将那些样式各异的印信收回盒中,院中蓦然响起匆忙脚步声和急促喘息。 「公子,岷州急报。」 「拿过来。」 漆黑的机巧木符中藏着一张薄薄信纸。 信上只有简短一句话。 天鹰骑联越东州、固宁两地,集结兵力二十万发兵岷州,天照城已失。 第190章 见人神色沉凝,另两人也逐渐敛了笑意:「发生什么事了?」 信纸被指尖压着,缓缓展开在桌面。 「连馥,即刻带兵回援岷州。」 「嘶...是!」 「凤昕,天亮后清点粮仓,重悬侯府王旗。以救灾之名将所有存粮押送回抚镇,此后苣州之事皆由你调配。」 凤昕拱手接令:「遵命。」 随即又道:「公子可是打算和连馥一同回岷州?」 段星执摇摇头:「有连馥增援足以。」 连馥探头:「可岷州情势如此危机,公子不亲自来看着吗?我们这些人毕竟都没正儿八经读过几本兵书,眼下大军压境,我害怕...」 「国不可二主,军不可二帅。申落繁既能想出引幽东河水倒灌陷城之计,她之能力足以调配岷州三万精锐,我信她。」 凤昕:「那您打算去哪儿?」 他微微偏头,看向不久前摊开在桌案最下层的地图上苣州附近一处标红的醒目位置,轻声开口:「掩日神宫。」- 初冬时节寒风乍起,携裹着丝丝凉意。 辽阔校场上旌旗猎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士兵身着盔甲整齐划一列阵而立。 几人面容肃穆站在高台,居高临下望着正前方整装待发的军队。 邻近一人眉头紧皱,仍在不死心做最后的劝谏:「眼下天鹰骑主力虽在岷州,但探子回报,茕谷关前防守未有半点松懈。如此我们还分散兵力,怕是极易被关隘前的敌军找到机会以多欺少逐一击破。将军,当真还是要分三路行军?」 谢沐风神色不变,淡淡开口:「岷州兵力不过三万直面天鹰骑主力,我军若不增援,那边拿什么拖延时间?一旦岷州全陷,钟自穹收兵回援,届时腹背受敌的就是我们。」 「这点末将明白,派兵增援岷州末将并无异议。但前往茕谷关之军为何还要一分为二去往北垣驻守?茕谷关本就易守难攻,此行又分头行事,一旦敌军探明我军情形,恐反被围困。」 「其一,眼下霜州和平凉的粮食供往苣州,我们只剩北垣一条粮道,此地有多重要不必多说。钟家的人只要稍作打探,势必想方设法截断这条粮道,派多少兵力留下镇守都不为过。其二,茕谷关正面不可破,只能绕道珩山自后方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但绕行珩山路程有多远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若不能留下足够多的人拉出一条漫长补给线,纵然我们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茕谷关后方,也断没可能拿下这关隘口。」 第336页 「按理来说的确如此,可...」 见对方还想说什么,谢沐风已然冷淡开口打断,「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他当然知道对方想劝什么,无非是这计划过于轻率,不够稳妥罢了。 一旦北垣粮道失,亦或茕谷关守军有所防备,此行必败无疑。- 黄昏之际,抚镇。 越翎章独自倚坐在一个不知名小山头,托腮面无表情看着夜色逐渐笼罩静谧大地。 一望无际的沉暗屋舍间,逐渐亮起盏盏微弱灯火,恰如夜空星子散布。 远处数杆飘摇的原本代表竹阳叛军的赤色四圣旗缓缓降下,取而代之的是中心带有萧字烙印的玄色九旒龙旗。 凤昕不知何时出现在人身后,负手盯着那些在夜色中并不算醒目的旗帜低声道:「公子走前只交代让我们改挂侯府王旗,现在苣州如此明目张胆以天子之名行事...当真不会惹探子注意去那头而影响计划?」 越翎章头也不回淡淡开口:「以我对萧玄霁的了解,他既然已经答应了星执帮他里应外合夺取浦阳,除非钟自穹此时带兵弃岷州回援浦阳,否则没人能从他手中夺回皇宫,安心悬旗就是。」- 浦阳城,皇宫。 数名着乌金玄甲的将士借着夜色悄无声息穿过巷道逼近东门。 飘摇晃动的烛影间一道身影由远及近,当值的守卫还来不及做出戒备,便看清来人面孔,遂放下心来拱手行礼:「洛统领,不知这么晚过来所为何事?」 洛茗垂眸冷冷暼去一眼,轻声开口:「奉命前来...」 「奉命?奉谁的命?」 后半句的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守卫刚疑惑出声,蓦然察觉有兵刃摩擦的动静响起。 警惕油然而生,只是还不等他有所反应,眼前银白刃光已过。 洛茗大大方方踏过倒地的尸体,回眸看向身后不知何时整齐列成数队的玄甲卫,头也不回走向宫内。 「奉陛下之命,肃清宫城。」- 清静多时的凤鸾宫久违地有了几分生气,玄甲兵密密麻麻将宫殿围了个密不透风。 萧玄霁缓缓走下台阶,对周遭将被俘者毒哑的行径仿若司空见惯,垂眸轻声开口:「不臣者,杀。」- 岷州,陂塘无名谷,一队兵马疾驰在狭窄的谷道间。 「老大,先等等。」 申落繁一扯缰绳急停,回头看人:「怎么了?」 「我记得我们之前来...这个位置应该能看到上边冒出的一些草...现在没了...」 「我也记得,不过就是一些草而已,应该没...」 话音未落,上方暗光乍现,几枚短箭倏然射出。 「老大小心!」 好在几人注意力俱在上方,察觉异动顷刻反应过来。 「遭了,有埋伏!」 铺天盖地的暗箭自上而下,申落繁持甲为防挡下数枚,只是架不住攻势太过密集,马儿正中两道当即吃痛发狂。 饶是她反应极快迅速弃马,落地时仍是被巨大惯性带得脚步踉跄。 上方倏然滚下大小不一的落石,她就势一滚避开几颗小石,迎面砸来一颗几乎半头大小。 还不带她扬戈,近在咫尺的落石倏然四分五裂,横亘眼前是一柄淡粉色细长刀身和一双毫无波澜的墨绿瞳孔。 「是你?你们怎么会来?」 数名伏兵尸身自上方被扔了下来。 落石攻势暂止,两方总算得以喘息。 申落繁:「多谢。」 顾寒楼冷冷抬眸,却是径直看向追兵方向:「不必谢,我并非为你们而来。」 「少主,此地不宜久留,这山谷两侧还有援兵正在赶来。」 顾寒楼看了眼上头报信的下属,蓦然开口:「你们原本打算退往隘谷右出口?那里已被钟自穹提前设下伏兵,就算成功活着逃过去,也是被剿灭的下场。」 申落繁皱眉:「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打算往哪边退?」 顾寒楼:「不知。」 有人低声喃喃:「撤军路线被泄露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活着离开,申落繁扫视身后一眼,迅速敛起多余思绪:「既然眼下前后皆不通...」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上方。 「可否告知左右两边敌军数量?」 「人数倒是差不多,不过...」 那负责报信的探子再次从山谷上方探出头来,话说一半突然顿住转头看向右侧,随即耸了耸肩,「没事了。」 清亮女声蓦然响起,一道身影自上方轻巧跃下。 「援军来喽!」 「连馥?你怎么会来这儿?」 连馥叉腰一笑:「段公子算到岷州已陷至陂塘,让我即刻带兵驰援此道,现在看来来得正及时。左翼的支援全清干净了,还愣着干什么,走啊!」-宝色镇。 清透无暇的月色照在下方数不清的巨大植株上,整片空间无端显然有些悚然。 荒凉寂静的罕无人烟之地,琥珀眼瞳的少年独自坐在中心古怪的祭坛上,偶尔面无表情抬眸看看月亮。 大多数时候,只是低头百无聊赖把玩着手中的素刃。 已经许久没有人被派来这边打探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见到心心念念的人。 平生第一次在任务中尝到了难熬的滋味。- 萧玄霁赠他的掩日神宫图位置标註极尽详细,三天后,段星执和秋沂城两人出现在苣州东部的化璃泽。 第337页 化璃泽据地方志记载,是片巨大的沼泽地,蛇虫遍布,终年毒雾缭绕。 只是他穿过险峻的山路和隐秘的隧道到达地图标註的地点时,只看到一片草木茂盛的开阔地段。 【作者有话说】 六攻聚在一章冒个泡,应该还有五万字左右就完结啦。 第191章 已是初冬时节,地面野草仍旧极盛,目之所及一派宁静祥和。 这草几乎有半人高,隐约有些倾斜,像是被什么重物碾压过一般,又像是刻意掩藏着下方埋藏的东西。 数米之外的正对面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体,不出所料,掩日神宫应当就在山中。 他得想办法过去。 「呆在这儿,别乱跑。」 将身后的秋沂城拉至草地边缘的树下,他举目四望片刻,以石子探路,随即毫不犹豫纵身跃进草地。 脚下是软质的泥土,乍然踩上去的确没什么异样。 只是转个身的功夫,便像是踩到了一点细微的凸起。随着陷下的动静,四周倏然传来铁器摩擦的动静。 铺天盖地的箭矢倏然自两侧射出,密集齐发如同一张将人合笼住的大网。 电光火石间,段星执利落开扇掷出打落其中几只凌空跃起,刚从这小小缺口处翻过其中一张箭矢网便果断运气护体,持剑回头准备拦下另一面冲着眼喉心肺几处致命伤的箭矢,至于腿臂之类的地方,他暂且顾不了那么多了,保命为上。 然而还不待他动手,本该听话安静呆在树下的人不知何时跃来身前。 「你...」 话音未落,数道利器入肉的声音传来。段星执神色一滞,看着将他揽进怀中挡下整张箭网几乎被射成筛子的秋沂城忍不住轻轻闭眼。 纵然知道这样的伤势还不足以致人死地,但背面整身扎满了几乎没入大半个头的密集箭矢,仿若万箭穿心的骇然画面还是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何况蛊尸并非彻底丧失痛觉。 然而这看似祥和平静的风景宜人之地杀机遍布,显然根本不打算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箭网暂歇,地面又传来源源不断震颤动静。 他当即抬头望去,便见地势略高的一侧缓缓被托起一排数米高紧挨着的滚石,几乎将整片草地覆盖。 若是被这东西碾过...神仙也活不了。 这滚石机关留给他们的反应时间实在太少,两息的功夫,滚石已携裹汩汩烟尘疾沖而来。 段星执神色一凛,干脆利落将剑重重插入地里随即拉着人极速退后。 以守心剑的坚韧程度,也才阻拦不过一息,顷刻便被碾断。 好在一息足以。 剑前停滞的剎那功夫,段星执牵紧人毫不犹豫飞身跳上滚石顶端,在即将被惯性带倒的下一刻飞速跳上邻近的滚石。 如此反覆数次,总算得以在滚石重新陷回地下前成功跳去山前空地。 他们落地的瞬间,身后箭矢网再次笼罩整片草地。 ...难怪足以覆灭军队,这掩日神宫尚未进入前的机关,都如此不可小觑。 段星执轻轻唿了口气,正想看看秋沂城的伤势,地面再次传来震颤。 只是这回清晰地凸显在脚下这方寸之地。 ...不是滚石,还有机关?! 他刚想带着人离开原地,脚下的活动石板顷刻开合,两人当即踏空跌入下方的黑暗地室。 段星执勉力平稳落地不忘扶好身旁人以免被箭矢扎个对穿。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劫又起,幸好这暗室似乎没再设什么陷阱。 只是这念头才自脑海划过,便察觉闭合的暗室中有器物摩擦动静响起。 ...可惜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你受伤不轻,跟好我什么也不必管。」 按住秋沂城因疼痛行动迟缓不少还准备握剑的手,段星执低声嘱咐了一句,随即拉着人迅速躲开兜头袭来的劲风。 他只能根据刚掉下来时上方石板尚未闭合的瞬间画面判断出如今面对的似乎是数十具身着盔甲的兵俑。 兵俑攻击速度并不快,一招一式木讷刻板。偏偏在这样黑暗陌生的环境下交手, 他仍是落了下风。 幸好呆呆曾经顺走的夜明珠还有不少,几枚珠子被随意扔去角落,很快泛起淡淡光芒。 矮身躲过兵俑横噼的生锈铁刀,眼看身后就要退至石墙,他反手抽过秋沂城手中的轻剑蕴气一噼,眼前比常人高上大半的两只兵俑顷刻拦腰倒地。 借着黯淡的光线,他总算得以认真打量暗室。 这间暗室像是个巨大的棋盘,每隔五格便设有一具兵俑。似乎因他们踩踏地上的格子,这才触发机关导致兵俑挥刀。 墙面光滑如镜,乍然看去并无出口。这些机关兵俑似乎并不能移动,只能在原地旋转挥刀。整个暗室加上他噼坏的两具,共计三十六具。 也就是说只要原地不动,他们暂且安全。 他径直看向秋沂城。 「站在这格子上别乱动,慢慢转身,让我看看伤势。」 活死人血液流速奇慢且含量异于常人,即便数箭穿身,也不见多少黏煳血迹。 只是箭矢抽出时仍将伤口处的皮肉卷碎,碎肉聚得多了,看着实在有些可怖。 「很快就好...」 他低低呢喃了声,按住人微弱的挣扎动作,另一手半点不停,干脆利落抽出数支。 第338页 除却一开始察觉到的少许暴躁心绪,秋沂城始终安安静静任他施为。 箭矢被尽数拔出,看着迫不及待转过身来继续呆呆望着他的人,段星执忍不住垂眸避开那目光,轻声道:「我知道此行兇险...可我不得不来。」 无论岷州是胜是败,浦阳城是否到手,他们都将元气大伤。 尤其岷州,就算险胜,若不能尽快备以足够的物资充实后方战后恢復,钟自穹势必趁机捲土重来。 一旦二伐岷州,有再多计策也无力回天。 且萧谢联手夺城,意味着浦阳若被打下来,钟家和眼下君主仍是萧玄霁的朝廷将彻底撕破脸。如今悬起的龙旗再保不住苣州,届时宣坞恐怕不会再做壁上观。 他也没忘记暗中始终潜伏着一只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毒蛇——恕雪台。 哪怕只需三五年时间就足以让苣岷二州不再受战乱饥寒之苦,偏偏有太多的人不想给他们时间。 内忧外患五毒俱全,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掩日神宫中的宝藏再次续命。- 等秋沂城休养少顷,他正想寻暗室出路,蓦然察觉兵俑再次有了动作。 原本他以为只能停在原地的兵俑缓缓转过身,一齐扬戈面向角落中的他们。 最远处的一排弓兵甚至直直朝着他们射出手中箭。 他只能轻巧跃起跳上最近一具刀兵兵俑的头顶,这东西的手臂不够灵活,不大能伤到头顶上的他,除了那一排应是弓兵的兵俑。 冰冷的箭头很快再次对准他。 这些兵俑到底是死物,纵然再巧夺天工,也绝不可能聪慧到这种地步。 步步杀招皆是直冲他们而来,暗中定有人操纵! 操纵者在正前?还是左右? 这地方的光线还是不够明朗,段星执再次向右一跳避开箭矢落在临近兵俑头顶。不忘随手再扔出几枚夜明珠用于更好的观察暗室出口亦或监视者的位置,冷不丁察觉所有兵俑停下了动作。? 他皱着眉不解低头望去,直到墙后蓦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擅闯者,报上名来。」 琢磨片刻,他干脆朝着声音方向微微一拱手:「在下段星执。」 随即看向被他留在角落处理刀兵俑的人,他随意扔出的几枚夜明珠恰好滚去了人脚边。 「那边那位是我的同伴...秋沂城。」 「秋沂城...」 他敏锐察觉这声音主人的情绪有几分不对劲。 「是,怎么了?」 「他为何不说话?」 段星执:「......」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解释,暗室前方蓦然打开一条长不见尽头通道。 「你们,过来。」 段星执:「......」- 几番权衡,他还是选择带着人踏入暗道。好在这暗处的老者并未存着算计的心思,他们安全到达了暗道出口——一处开阔的圆弧形青铜殿。 一名老妇站在台阶尽头,神色冰冷居高临下望向这边。 只是一见他身旁的人,语气骤然冷厉:「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对他做了什么?!」他? 段星执偏头看向身旁人,是秋沂城的故人?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上头的妇人已然按捺不住飞身跃下,掌间攻势直直冲他而来。 段星执微微蹙眉,什么也没说,安静向后避让半步。 没了他的刻意限制,秋沂城本能拔剑横在前方应对来袭者。 「...殿下?」 此举换来老妇一声不可置信的呢喃,亦惹得段星执抬眸。 「阁下,是烨国人?」 确认对方暂且歇了对他动手的心思,段星执上前两步拉住还想继续追杀的人,看向不远处的妇人。 「阁下应当对我有些误会,眼下情况你也看到了,与其毫无意义的打下去,不如开诚布公坐下来谈谈。」 「你先告诉我,殿下为何会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段星执无意解释太多,淡淡道:「不知阁下对活死人术了解多少?他将自己炼成了活死人,心甘情愿受我驱使。」 「原来真是活死人...」 妇人垂下头,神色有些挫败,「我明白了。」 「那他为何要这么做...」 段星执嘴唇微动,看了看安静呆滞望着他的人,沉默良久,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罢了。」 眼前的妇人却是一改起初的咄咄逼人疾言厉色,变得有些萎靡不振,「既然是活死人术,那便没人能强迫得了。唯有心甘情愿,方可炼成。」 「殿下既然心甘情愿奉你为主,我等没资格置喙。安心就是,我不会再对你出手。」 「但能否告知,为何要闯掩日神宫?」 段星执毫不避讳:「世人为何觊觎掩日神宫,我就是为何而来。」 「你倒是坦诚。」 妇人笑了几声,夹杂着一声低咳,转身缓缓走上台阶,「那你恐怕要白来一趟了,掩日神宫出自我朝数名机关师泰斗之手不假,但开启神宫之法早已遗失,连我也不得而知。我在此磋磨多年,多是无功而返。」 段星执不可置否:「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到底是年轻人...咳咳...」 妇人摇摇头,「过来吧,我带你去掩日神宫的入口。」 段星执:「还未请教前辈名讳?」 「花融。」 他脚步倏然顿住:「原来是您。」 第339页 「怎么,你认识我?自从国破,我这老婆子应当没几个人认识了。」 「我与越翎章和萧玄霁皆相识。」 这回是花融迈步的动作一顿,语气骤然变得尖锐:「能将我的存在都告知,你和他们的关系还真是非比寻常。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名想得见天下太平的江湖散人罢了。」 「这么说你并非大照的世家王侯。」 「不是。」 他敏锐察觉那些尖锐敌意瞬间淡去了不少,但语气仍有些僵硬:「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们,我尽心教导他们数年已是仁至义尽,足以偿还多年前相救之恩。自此恩怨相抵,两不相欠。」 看着前头妇人算不上明朗的脸色,纵然还有些疑问,也径直压了下去道:「好。」 上一辈的恩怨纠葛,花融不愿多提,他自然不可能深究。-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扇巨大的石门面前。 「这门后,便是掩日神宫。」 「如何能启?」 「以力相破。」 「...以力相破?」 「对,此门机关不在外头,而是被封于石中。只有内力深厚异于常人者找准方位以外力相震,放可撬动机关打开石门。我尝试过数次,每次都差一些。」 「我试试。」 「你年纪轻...」 话音未落,段星执以掌覆石,厚重的石门底端骤然扬起些许尘土。 虽离完全开启石门还差得远,但能让石门都所反应,已让人升出莫大震惊。 花融噤声不语,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年纪轻轻...为何内力深厚至此?」 「得几位前辈厚爱传功于我。」 「这么说,你可夺取旁人内力?」 「这么说倒也没错,师父教我的内功心法海纳百川,可化旁人之功力为己用。」 「这是什么邪功?」 「这内功名唤灼心决,说是邪功也没错,本就是从一类偏门阴毒的心法改进而来。」段星执不甚在意笑笑,「但取精去糟,于习武者本身没什么损害,不至于贪食杂多而走火入魔,不过也做不到像那些正儿八经的邪功一般强行吸夺。而且炼化旁人相传的内力,需要的时间也着实不短。」 「听起来倒是个好东西。」 「花前辈感兴趣?改日我默写出来一份。」 「算了,我这快入土的糟老婆子要这东西有什么用,你自己留着吧。」 花融重新看向石门:「你既然能撼动石门分毫,那我们合力齐攻一点,应当能成功震开这扇门。」 「这整张石门每一处我都试过,最靠近机关的位置在右边这地方。」 花融点了点门,随即缓缓闭上眼:「不过今日不行,三日后再来吧。老朽不大中用了,几日前才试过一次,一时半会出不了手。」 看着妇人眉眼间掩不住的疲色,段星执微微点头:「好,不急一时,前辈安心休养。」- 他和秋沂城在花融给的掩日神宫外围山头一间小草屋暂住了下来。 是夜,他惯例坐在屋顶发呆,秋沂城一如既往安安静静端坐在一旁。 直到久违的童声突兀打破寂静:「星星星星!」 「...呆呆?」 「我的石头修復好了!话说星星怎么知道我的能量石被噼坏了!」 接住跳来怀中的小猫,段星执看着呆呆胸前那颗异常璀璨的石头静默片刻:「猜的。」 随即迅速转开话题:「既然修復好了,可有什么不同?」 「所有商店都能打开了,里面好多好多东西。」呆呆兴奋蹦了蹦,一股脑将商店的东西买了出来,「种子、果树、蔬菜苗,还有各种各样的配方。锻造法,冶炼法,炼盐、制药,星星你看...」 有拂雪在前,对于呆呆手中的这些东西他暂且升不起太多波澜,只是看向光幕左上角那异常明亮的金色小书册:「这是什么?」 「世界法则,描述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低阶世界除了拿来看看没什么作用,限制比高阶世界要多得多。第一列就是这个世界的等级和灵气值。」呆呆指了指最上方的灰色格子,「灰色代表禁灵世界,整个世界的灵力就只有引灵石中的那么一点,而且只有我们这种世外灵体能用。」 「这一列是日夜交替四季轮转,周而復始无尽循环。没有人或者神可以逆改世界法则,就算是维持秩序的天道也只能做到摧毁。」 「所以星星的魂体一定不能暴露在天道或者法则眼下,星星在这个世界和长生者无异,彻底违背世界法则。一旦被发现,我们就得被赶回去了,要是更严重的话还会被天雷噼。星星的功德值是金色的,可不能被噼,一噼掉好多功德。」 段星执:「......」 呆呆还在嘀嘀咕咕:「所以恕雪台的长生药永远都不可能成功,低阶世界的法则不允许出现真正意义上的长生者。他们再费心思改进那些药,最后的成品也一定有缺陷和弱点,顶多是比常人死得慢一点。」 「与其捣鼓这些歪门邪道,不如这一世好好的行善积德功成名就积攒功德,下一世就能转生去更高阶的世界了。」 听着呆呆的碎碎念,段星执合上法则,看向呆呆买出的一堆杂乱无章扔在地上中的一枚椭圆形的透明石头。 「这个...又是什么?」 呆呆飞速停下碎碎念将石头捧了起来:「聚魂石!以后捏新的伪身就不必等到下雪了,可以直接用这个,可惜半年才能买出一块。」 第340页 「那也比非等到冬天强,这么说...它能续命。」段星执把玩着小石头,蓦然看向身旁人轻声道,「只能给我用么?」 「能给天道灵体牵住的人用。」 呆呆还在草药堆里翻找着什么,一边道,「像我们这样的灵体一次只能绑定一个人,聚魂石当然只能给星星用,怎么啦?」 段星执:「没什么。」 「你在找什么?」 「这个!」 呆呆从一股脑儿扔出去的草药堆里翻出几株紫红色青蓝色的小花。 「这是什么?」 「不知道!」 段星执:「......」 「但是这些小花比聚魂石的购买时间还长,接近一年才能买出来一株,我觉得应该是好东西。」 ...想法倒是没错,他低头看着坐在草药堆里的小猫,仍是有些无奈扶额:「那先好好收着,我出去之后问问医者。除此之外,还有呢?」 「我把星星找到的那些地图吃掉了,现在能定点跑去地图上有记载的任何地方!」 说话间,一张熟悉的地图缓慢浮现在他眼前,呆呆随意绕了绕,一骨碌跳了进去。 约半刻钟后,焦毛猫的脑袋重新浮出地图。 「回来了回来了,我刚去越翎章那边熘达了一圈,他被我吓了一跳。」 段星执:「......」 「这能力倒是不错,不过日后不许随便吓人。」 呆呆小鸡啄米般点头。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呆呆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段星执淡淡一笑:「此后没事便去谢沐风申落繁两处探探情况,届时依靠你传讯,定如虎添翼。」 「好!」- 三日后,三人如约重新聚在石门前。 他事先已经让呆呆探过石门后的光景,似是一处水草丰茂风景秀丽的世外桃源。 穿过这片隐秘的山谷桃源,才真正到达到掩日神宫的正门。 只是休养了三日,花融看着像是更加憔悴了几分。 「前辈...」 花融冷冷打断:「我无事,专心运功,只有一次破门机会。」 他来不及思索这一次机会深意是何,对方已然运功出手,只好敛起所有心神,沉下心看向眼前石门。 磅礴内力汇聚一点于机关中心处相交,石门剧烈震颤激起漫天灰尘。 「...成了...咳咳...」 「前辈,你没事吧。」 段星执刚挥开眼前瀰漫的尘土,就见身旁人弯下腰险些摔倒在地,当即伸手扶住。 「我没事...咳咳...年纪大了不中用而已,先进去。」 见人执拗不肯多停几息,他也只好跟在人身后踏入石门后的桃源。 「这里...咳咳...是掩日神宫?」 「不,还在后面。」 「你怎么知道?」 察觉人诧异目光,段星执安静片刻,将呆呆唤了出来。- 巍峨矗立的掩日神宫正门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大大方方敞开着。 由于建于山中,光线并不算明朗,从外部斜射的少许光线给青黑色的殿体渡上一层森冷暗光。 四只张牙舞爪的神兽分布四角,殿门中心,雕刻着一枚半落的太阳。 穿过宽阔的直道,尽头处是一个巨大的圆盘状布满了精緻纹路的青铜台。 他们站在门口,隐约可见圆台周围有不少矮门和青铜台背后高高悬起的太极图。 花融抬头看着高耸的穹顶低声喃喃:「这就是掩日神宫...老朽费尽半生,也算是得缘一见。」 「现在进去么?」 「你给我在门口呆着。」 「可是...」 「这归根结底是我烨国机关师做出的东西,我纵然水平不敌那些前辈,也比你一个外人要了解。何况你身上繫着殿下的命,断然不可以身犯险。听话呆着,害不了你。」 段星执:「......」 但他也不可能放着一个状态看着明显不对,气色俱颓的老人独自深入险境。 他才上前一步,身前人骤然回头并指为剑。与此同时,一旁的秋沂城眼中戾气陡生,也果断出剑。 段星执这边开扇刚欲挡下人攻势,便见剑刃顷刻已至花融颈间,偏生老人毫无防备的意思。 电光火石间,他只能瞬息收扇化刃先一步挡住秋沂城的剑。只是这样一来,也成功让人寻到机会封住他身前数道大穴。 「收剑,不可伤人。」 花融笑了笑:「我就猜到你这孩子...还是心善。」 段星执僵硬笔直站在原地,一时气笑不得:「您这也敢拿命赌...」 「老朽的命又不值钱,赌一赌你的为人又何妨。」 花融笑意难得开怀了几分,将两人推远了些:「你记得交代好殿下,若生意外,让他即刻带着你逃出去。」 段星执只好看向焦毛猫:「呆呆,你先去探路。」 花融看了看围着她转了几圈的小猫,摇摇头笑道:「这小东西如此神奇,跟着我进去倒无妨,许多年未曾离开这儿,外头的世界我倒是越发不懂了。」- 一人一猫当即踏入正殿。 只是不消半刻钟,「咔哒」几声醒目响动由内传来。门口大敞的铜门徐徐启动,隐有闭合之意。 「前辈,门要关了,先出来。」 站在青铜台太极图下细细观摩的老人闻声回头,琢磨片刻四顾一番,当即沖向门口方向。 第341页 与此同时,墙上密密麻麻冒出数架张牙舞爪龙首铜架,正对着唯一的通道。 刺鼻的硝石和火油气息蓦然充斥整个空间。 「遭了...火场。」 地上瀰漫出一层细密油渍,逃往出口的人顿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被关在门后。花融以掌抚地,顺势一个转身借着滑行之势侧身穿了出来。 「呆呆,回去看看里头情形。」 铜门合闭,密不透风。 虽看不清门口情形,但他们站在门边,都隐约察觉门后那阵灼人的热浪。 花融半跪在阶下,似因运功过度,止不住地咳嗽着。 「前辈,这回能替我解穴了么。神宫果然不是那么好闯的,我自是不会以身犯险。」 花融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替他解了穴:「老朽猜得没错,正门大敞,必是死路。」 「那您还去?」 「生门就在死路后,所以明知前方死路,也得闯。」 花融又笑着咳了几声,颇有些喘不上气。段星执赶忙将人扶去阶下坐好。 「你那神奇的小宠物呢?可发现了什么?」 他唤了声:「呆呆。」 又过了一会儿,焦毛猫才从门口探出头来:「门关闭后,整个大殿就被墙上的喷火覆盖了。」 段星执:「还真是火场。」 花融:「整个大殿无一倖免之处?」 呆呆摇摇头:「也不是...好像有两个地方没有喷火。」 说话间,身后青铜门再次徐徐打开。 花融回头看了眼:「我记得你提醒门快关闭时,那青铜台中央摆着的太极盘向右动了一下。」 「还有,你说是哪些方位没火?」 呆呆遥指了指门内两处。 段星执心领神会找了根树杈过来:「有劳前辈简单画一画正殿的布局。」 呆呆也跟着跳去草地在新画出的图上指了指:「这里和这里。」 花融思索片刻,道:「这是东南...正北,结合刚才正中的太极盘,直指坎巽二卦,意在提示少阳之象。」 「这么说,有人进去,机关才会启动。那这回换我进去,就去呆呆所指的这两处方位呆着。」 「不,」 花融骤然伸手拦住,「掩日神宫倾尽我朝机关师毕生心血,不可能这么简单。」 「的确要再试一次,但不可在里头多留,那所谓的安全方位也不行。」 「好。」 这回换段星执独自踏入正殿,不过这回有了防备,太极盘动的瞬间,他人已在离开半道。 「呆呆,这回里边情况如何?」 呆呆依言指了指方向。 花融:「西南,东北...果然变了。这回是坤艮二卦,指太阴之象。」 段星执低声道:「少阳...太阴...这太极盘指示的是四象方位,机关一启必有一象生路。绕青铜台共八扇门。这么说,开启神宫的办法或许藏在卦象中?」 「你会八卦术?」 「略有涉猎。」 第192章 他坐在台阶下思索片刻:「呆呆,你去那八扇门后看看。」 花融微微阖眸,看着听话冲进去掩日神宫的呆呆,忍不住感嘆:「有这么个小东西在,何愁前路阻碍。」 段星执笑笑:「于开启神宫而言的确是个绝佳助力。」- 大约一个时辰,焦毛猫才里头冲出来。才飞到正在树下休息的几人面前便开始喋喋不休:「门后还是门,大概有一个人那么高,再往后也是,门越来越多...我数了一下,最多的一圈有六十四扇门。到最后又变成一个大门,大约有四米高,像这样的大门有六扇。」 花融:「那些门长什么样?」 呆呆:「小门和正殿最外圈这些差不多,但大门上挂了一个超级大的阴阳符。门与门之间地也不是平的,是隔老远的两排桩,要想穿过去只能走在桩上。」 花融沉吟良久:「我明白了,这是天道八卦锁。」 「天道八卦锁?」 「机关谱上记载的一种大型奇巧机关,只是除了已故的那几位机关师,如今已经没人能復刻出来了。」 花融低咳一声,露出一丝怅然笑意:「早在太极图出现时我应该就想到的。」 「难怪她能解开掩日神宫的机关...她素来爱钻研太极八卦这些东西...」 「只要将正殿穹顶开凿出一块缺口,让月光照进来,每逢月圆之夜都会在太极盘上映射星象。只要将其解开,便能得出此时此刻的生卦。」 段星执听着身旁人喃喃自语,猜想这位解开神宫机关的人应当和越翎章的父母有关。 花融又转头问道:「你可会解星象?」 「不会。」 花融:「不会...无妨,此法最快算出所有生卦的变换规律最快也要五年之久。」 随即又像陷入回忆般垂头喃喃:「她才用了两年不到。所以当日硬闯掩日神宫,根本就是在赌命...」 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她?」 花融:「一个已逝的故人,不重要。」 他便不再多问,只是低低一嘆:「五年...太久了。」 「你用不了这么久,派呆呆去一层层往下试就是了。卦象至多不过六十四卦。一卦六爻,这么试下去,兴许用不了一年就能找出所有生卦。我若猜得没错的话,最后那六扇门便是掩日神宫的入口,为阴阳门。代表着一生一死,阴生阳死,阴死阳生,随着生卦卦象变换而变换,一步也不能踏错。」 第342页 段星执:「所以,只要试出所有生卦的变换规律,找出每时每刻对应的生卦,便能开启掩日神宫。」 「没错。简单...却也不简单。旁人或许无望,但你有这么个不死不伤的小东西在...开启神宫根本不在话下。」 段星执:「事不宜迟,明日便开始试吧,今日我先送您回去休息。」 「不急,」花融摇摇头,只是蓦然看向秋沂城:「能否让殿下前去你们昨夜住的地方取来机关谱?就放在柜中。」 段星执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应下:「好,不过他应当辨别不出什么是机关谱,我随他同去吧。」 花融脸色苍白,露出一丝和善笑意:「同去也好。」- 一个时辰后,两人被重新带回了石门后,只是这回是被锁在笼子里。 「花前辈,这是何意?」 花融看向那道比起最初已然坠下了大半的巨石门:「这道门开不了太久,马上就要关闭了。」 「关闭后再开启不就好了?」 段星执皱眉道,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您是不是...」 「你猜得没错,老朽命不久矣。」 花融扶着铁栏看着石门轰然落地,终于不再掩藏自身伤势,脸色苍白重重咳了几声。 「当年硬闯沼泽地时不慎踩中了毒刺,早就时日不多了,靠着神宫前的不少天材地宝得以勉强续了几年命。原本以为最后只能与这掩日神宫一同长埋地底,没想到...居然让老朽等到了神宫重见天日的希望。甚至亲眼见到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天道八卦锁...也算不枉此生了。」 段星执颇有些不贊同,皱眉道:「您若是再坚持些年岁,或许还能看到掩日神宫在眼前开启。随我离开寻医不好吗?」 「等不起了,也耗不起了。这年迈身子骨夜夜疼得慌,实在经不起折腾,也不想折腾了。原本想着开启神宫后,便将解法传去殿下手中,至于他最后想倚仗此復国也好,偏安一隅也罢,都随他。没想到居然等来了你们两人。」 「总归你是殿下最看重的人,交给你也一样。」 花融这会儿喘息都有些难以为继,靠在铁笼边取下锁链边笑,「锁好殿下,你自己出来吧。石门已闭,如今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 段星执沉默许久,看了眼石门还是依言踏出铁笼,顺带将秋沂城关了回去。 「你这样明事理的性子,老朽实在喜欢得紧。就是有些可惜,才能相处这么些时间。坐下,勿要起抗争之念。」 说罢,一把抓住人手腕命脉处拉来正对面,段星执配合端坐,合掌相击闭目运功。 「待你将老朽所传之功化为己用破开这石门出去,耗费的时间应当也足够你解开掩日神宫的天道八卦锁了。」 「之后,便找个风景不错的地将老朽葬了吧。」-半年后。 掩日神宫前的简易木屋中,段星执懒懒散散倚在塌上,翻阅着呆呆带回来的前线军情边将那记录了大半的卦象序列挪去一旁。 按如今的进度,再有四个月应当就能彻底算出六十四道生卦的排列顺序。 「谢沐风如此调兵,难不成是打算以北垣粮道做饵,混淆茕谷关守军的耳目?」 若是能一一条粮道的代价换得浦阳城外加揪出军中恕雪台细作,无论如何也不亏。 他正欲提笔写信询之,就见门外缓慢踏入的人影。 「醒了?」 秋沂城自然不会回应他,只是乖巧蹲在塌边,呆滞歪了歪头,随后轻车熟路靠了上来俯首亲了亲人。 段星执下意识回抱住,仰首回应,指腹不经意触及到一些才恢復不久的伤口结痂。 呆呆太小只,有时无法触发机关判定,便只能让秋沂城亲身前往。 说不上存着安抚还是补偿的心思,他们在这方桃源之地呆得越久,关系也偏得一发不可收拾。 若没有呆呆与外界的传信,说是一对隐居深山不问世事的神仙眷侣也不为过。 眼见上方人的动作愈发过界,段星执终于回过神来,偏开头抬手轻轻抚了抚人脑后长发出声阻止道:「白日,不行...」 活死人的情绪单调而纯粹,几乎只有喜怒二色。 似乎和身为主人的蛊引距离越近,他能察觉到的欣喜情绪也越浓重。 眼下虽被阻止了更进一步的动作,秋沂城仍是贪眷不已环抱着和他同靠在塌上。 他清晰察觉出那些毫不抑制的喜悦之色。 即便昨日才被大片地刺重伤得陷入狂躁,眨眼便忘得一干二净,实在好哄至极。 「这么开心?」 他低声呢喃了一句,略微俯首在人额心落下浅浅一吻,很快被人反客为主重新按回塌上。 段星执只好再次将人拦下:「乖,白日...当真不行...」 秋沂城抬眸盯了盯人,果然再次退了回去安安静静闭目靠好。 他扬起一丝柔和浅笑。 有时候当真觉得,以秋沂城的本性,恢復如常后相处起来也大抵如此。 除却某些时候有些不知轻重没有尽头,极易让人升出退缩之念。但好在异常听话,得以让他喘口气。 但比起如提线木偶一般的听话,他更想见到彻底清醒过来的人。 第193章 函镇。 「老大,探子回报,他们已经分兵攻打燕岭。如今驻守弄雾谷前的兵马不足十万,但钟自穹率军是走的是西岭那条远道。」 第343页 申落繁指尖划过地图:「过西岭后从这儿可以直接绕来函镇后方,他们想来个前后包抄,难怪在弄雾谷前迟迟不动身。」 「那我们也分兵去燕岭阻拦?」 「不,让连馥带一营去够了,不必正面交手,只需露上几面而后向函镇方向逃窜即可,佯装军心溃散不战自败。我带两万人入谷埋伏,剩下的人让李赫带领撤离函镇。」 副将亦有所迟疑:「佯装惧怕围剿先一步撤至鹿台峰,然后请君入瓮?不过只是这样,弄雾谷前留守的这一支军队当真能轻易上钩么...」 申落繁笃定道:「他们定会派兵追击,只是派多少人还不好说。弄雾谷这边驻守的主帅是钟寸彰,生性散漫张狂不羁。而越东州和固宁派来的人,一将谨慎固执,极爱倚老卖老。一将贪功冒进,仗着年轻时立过几次功,相当自傲。对方虽有十万之众,实为三方联军,一旦起了争执,恐怕谁也不会服谁。」 「老大想离间他们?」 申落繁冷冷一笑:「谁叫钟自穹只想提携自家人,留下这么个过于年轻的主帅。年纪太轻又不够狠绝,压不住那些老将。」 「原以为只有凉遗城前有机会弄死他们,居然提前送上门来。等着吧,消息一传出去,那边会自己乱起来。」- 是夜,浩浩荡荡绕行珩山的队伍临时在山脚驻扎。 谢沐风习以为常登上瞭望塔,居高临下望着逐渐陷入沉睡的营地。 黑乎乎的焦毛猫百无聊赖趴在木栏上念叨所探见闻:「前往岷州增援的将士已奉命绕回北垣粮道。」 「原本驻守粮道的军队也已经奉命赶来与我们汇合。」 「对了,星星让我带话,以北垣粮道为饵的话,当心钟自穹联合茕谷关守军前后包抄。如今攻打岷州的主力比想像中的要少,钟自穹应当还有后手。」 「...星星?」 焦毛猫疑惑抬头:「星星怎么了?」 「没什么...的确是星星。」 谢沐风负手而立,静静看着宁谧夜空,闪烁零落的光彩嵌在深黑的幕布上,稀疏但足够璀璨。 「告诉他不必担心,你今日去茕谷关的见闻如何?」 「没什么变化,后方如今还是布下了大量兵力,比前头多多了,他们好像早就知道我们打算这么偷袭。」 「好。」 他传给先遣小队的密令是退出珩山,主力军打算从正面攻打。 如今收到秘密调令改换攻城之法的三人皆已有所行动,但茕谷关那边毫无反制之意。 也就是说...叛徒根本不在这三人之中,但究竟什么手段才能让自己和一个已死之人同时在场。 思及当日参与议事的几人,谢沐风低眸沉思良久,脑中蓦然掠过一个猜想。 天才蒙蒙亮,一道军令发入几间营帐。 「明日折返,取直道强攻。」- 夜深人静,大批人马悄无声息蛰伏在浓雾萦绕的山谷间。 隐约的灯火在雾中明暗闪烁,低声絮语自帐中传来。 「老大,那边的确因进退与否差点吵起来了,那些老将不服钟寸彰不假,但我们还是低估了钟家的声势和其余人的势利,没人敢正面和钟寸彰对着干。」 另一人道:「背后骂骂咧咧的不少,不过正面起冲突的也就固宁那方的两愣头青。这几人分量太轻,不够看。」 「老大,这么耗下去也不太行,他们要是一直沉住气按兵不动,等钟自穹从后方包抄过来我们就遭了。」 申落繁正欲开口,眼神蓦然变得锐利,厉声呵道:「谁,出来。」 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并未做掩饰,像是刻意提醒着帐中几人。 不多时,帐帘被随意掀开,昏暗的灯火下,是一双冰冷沉静的琥珀色瞳孔。 身着夜行衣的少年面无表情扔出手中提着的方寸木盒,冷淡开口:「敌营已乱。」 钟寸彰双眼大睁,僵硬已久的面容赫然暴露在沉沉光影下。- 明月高悬,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军队缓慢行走在寂静冷清的山道间。 殷不负驭马加快步伐与前方的人并肩:「风儿,茕谷关的地势你我都了如指掌,那天险狭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纵然我军如今集结全军占据人数优势,但正面强攻,未免有些冒进了?」 谢沐风目视前方,波澜不惊开口:「茕谷关守将不知用什么办法探得了我军打算绕珩山来个出其不意的消息,所以眼下已经将大量兵力放去了后方,正面反倒是薄弱处。趁夜行军,正好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而且配合苏惜新研制出的火药,将那依山的窄道炸出一条宽敞通路来,未必不能取胜。」-天欲破晓。 少年坐在一处石堆中,回头看了眼身后只余少数人留守的临时营地,很快漠不关心低下头继续咬着绷带轻车熟路包扎肩臂上无数道狰狞的箭伤。 交战胜负与否他并不关心,眼下既然已经从申落繁口中得知了主子在化璃泽的消息,便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高耸崖顶,伴随着士兵的哀嚎源源不断有碎石滚落。 正下方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已然变得七零八落,久未等到指令的先锋军不自觉向后逃窜,整支队伍霎时变得躁动。 高头大马上的年轻男人只是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看着眼下乱局。 混乱间,有人靠上前来压着嗓音斥道:「不是说以火药开路?为何如此快溃败?!」 第344页 「此地用火药炸山极易引发山崩,不可行。」 殷不负:「......」 谢沐风神色沉沉,看着仓皇失措的队伍,没再理会人,毫不犹豫调转马头:「撤退。」 「可我们不是才派出了不到一成人攀山?前方情势尚不明朗,如此便退?风儿,你何时调兵如此儿戏?」 「儿戏?」谢沐风回眸冷淡道,「是随机应变当避则避,军中出了细作,对方恐怕早就知道了我们虚晃一招从此进犯,再打下去不必要的死伤只会更多。传令下去,全军即刻撤至契水道。」- 掩日神宫,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距离算出全部生卦序列只差最后十二道。 段星执照常牵着秋沂城穿过新发现的枫叶小径,轻车熟路抬手接住凭空冒出的呆呆扔下的信笺打开,随即摇摇头轻笑:「被逼至契山扎营?那地方若是想办法截断山下的水源粮道,不出半个月,竹阳军就得乖乖投降。谢沐风此举...还真是孤注一掷。不过,好一个引蛇出洞请君入瓮。」-夜色正浓。 丛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和甲冑摩擦声,不远处营地烛火熠熠,偶有人影攒动。 尖锐短促的哨声响起,像是某个冲锋信号,潜伏多时的茕谷关驻军极速逼近一拥而上,只是砍下时只觉得异常绵软。 「怎么会是...稻草人??!」 另一道急报亦紧随其后:「将军...整条北垣粮道,根本无军驻守!且属下仔细辨过了,这几个月经过的粮车也不足正常数量的一成,根本就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为首的将领脸色骤变:「遭了,契山有诈。」- 玄色军旗飘扬,马儿鸣声不绝。契山山脚处,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数千兵士匆匆勒马停驻。 为首之将面色春风得意笑道:「世人皆传谢沐风心思深沉不好对付,我看也不过如此。该说他蠢还是自大,败逃路上竟选了契山这么个地方临时扎营。莫不是觉得占据地利,我军难以攻上去就可高枕无忧了?」 「哈哈,蠢材一个。如今契山所有通往外界的路都被我军封死,后方的北垣粮道也被彻底截断。就算他们骨头硬,不出五日也得饿得自己跑下来跪求我们放他们一条生路。」 「若是竹阳军降了,我们届时受还是不受?」 「按上边的意思当然要受,不过其余人降就降了,筛选一轮留下精锐二次收编就是,但谢沐风这叛将怕是得先...」 话未说完,传信兵疾驰穿过队伍:「报,竹阳军自后方来犯!」 「你说什么?!」 「他们不是被困在山上?!」 与此同时,契山山顶,被围困多日皆以为即将弹尽粮绝的众士兵脸上却是不见半点颓唐之色。 殷不负匆忙踏入营帐,身后还跟着两名日夜盯守的小兵:「风儿,这契山上,到底何时藏了这么多粮食??」 谢沐风头也不抬,自顾低头波澜不惊看着契山地形图。 只是很快有人再次急匆匆通报入帐:「将军,不出您所料,敌军陷入自乱。眼下军心不稳,正宜出兵。」 殷不负:「援军??」 报信小兵摸了摸头下意识跟着嘟囔一句:「我也纳闷,我们到底哪儿来的援军...」 「谁跟你说的,三路兵马已全数汇合?北垣粮道又有重兵驻守?」 这回谢沐风终于捨得回答了声,余光冷冷暼眼脸色苍白如纸的紫衣男人,不紧不慢取过架上长枪:「传令下去,援军已到。敌寡我众,背腹皆被我军围困。即刻随本将军下山,一举歼灭敌军。」-浦阳城禁宫。 戒严数月的宫城终于隐隐有了点动静。 年轻的君主缓慢踏上城楼,居高临下望着远处内城一派虚假的祥和安宁淡淡开口:「开东干门。」 洛茗跟在后方早已习惯收到一些毫无徵兆的决定,扯唇一笑:「陛下这是已经收到确切消息了?」 以宫中现有兵力根本无力对抗剩余驻守浦阳城的守军,是以唯有出其不意戒严以宫墙为防互相僵持硬耗一途。宫门一开,他们便再没有后悔的机会。 她虽然猜不到这个与废帝无异被幽禁多年的天子究竟是通过什么手段得知外界消息乃至竹阳叛军攻城近况。但不妨碍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发觉君主纵然偶有偏激癫狂之症,也绝不会拿整个浦阳城的归属开玩笑。 从一开始的质疑否定,到眼下的习以为常,不过用了小半年而已。 身着瑰丽华服的女人不多时也被押了上来。 钟自雅冷冷一笑:「今日终于捨得将本宫放出来,又想干什么?」 修长手指缓慢覆上人脸颊停滞在眼角处轻轻摩挲片刻,萧玄霁歪了歪头,露出个浅淡微笑:「当然是请皇后随朕上外城城楼,共赏我萧氏江山。」 一旁的洛茗眉头一跳,敏锐察觉情况不对,当机立断将眼看就要彻底失明的女人截了过来餵下软筋散:「皇后娘娘交由属下看管,必不会让她生乱。事不宜迟,还请陛下先行前往外城召降剩余的钟家人。」- 三个月转瞬即逝。 巨石门徐徐开启,黑衣少年俯身半跪,只是没等到熟悉的嗓音,空气中先一步响起稚嫩的童声:「星星我又回来啦!」 遂下意识抬头望了眼。 着雪青素色绫衣的青年照旧握着那柄水墨摺扇自门口大步踏出,望着眼前与他来时无二的光景轻轻舒了口气。边习以为常接过呆呆递来的信笺一边顺带朝着身前的人伸出手:「无需行礼。」 第345页 应北鹤眨了眨眼,迅速回握住人,看着神色逐渐欣然的人不解开口:「主子,什么事这么开心?」 段星执静立原地,仔仔细细将信笺内容阅过一遍,这才回眸沖人一笑:「浦阳城易主。」- 时隔一年,抚镇一如往昔。 段星执才踏入镇口的客栈,不期然见到堂前独坐不知在发什么呆的人。 两人对视片刻,俱有些意外。 「越...」 打招唿的话刚出口,就被骤然起身跑来跟前的人抱了个满怀。 「好久不见。」 「一年...」 而已。 段星执下意识开口,话到嘴边蓦然顿住:「嗯,好久不见。」 只是对方似乎还是敏锐察觉了未宣之于口的那两个字。 越翎章垂眸压下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缓缓将人抱得更紧,轻声开口:「可我很想你。」 段星执任人拥着,未曾挣扎也未曾回应,只是轻轻闭上眼。 良久,才无奈低嘆一声:「放手吧。」 也不知究竟说的是眼下还是意有所指别的什么。 越翎章倒是从善如流将人放开转过身去,短促轻笑了声,嗓音近乎呢喃:「可我从未抓住过,又要如何放手。」 随即懒洋洋坐回桌边话锋陡然指向身后的人:「他怎么又冒出来了?我不想见到他。」 始终安安静静站在门边的应北鹤冷冷暼去一眼,一言不发握住腰侧的短剑,只是看着前方的背影,又沉默放了下去。 第194章 段星执遗憾摇摇头:「这样看来我今日是白来一趟了。」 越翎章抬头:「什么意思?」 「我至多在此呆上一天,打算明日便启程前往浦阳。原本是来特意问问侯爷要不要与我们顺路一同回去,只是北鹤既然如此不受待见,未免路上多生事端,就只能委屈侯爷在这抚镇再多呆些时日了。」 他说完便打算转身上楼,意料之中被人抓住手腕:「不许将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段星执顿了顿,目光却是径直看向略显惊愕直勾勾盯着他的少年:「那你待如何?」 越翎章静默半晌,终是妥协开口:「我当他不存在。」 段星执弯眸笑了笑,安抚性拍了拍人肩:「赶了一夜的路,我有些累,先去休息了。你也早些睡吧,我们明日一早动身。」- 他正欲进入房间,突兀被跟在身后沉默了一路的少年唤住。 「主子刚才是在维护我吗?」 段星执神色微顿:「你说呢?」 纵然心知肚明缘由,但越翎章尖锐而直接的针对行径,到底有些过了。 谈不上生气,却也不可能听之任之。 见人仍是一言不发站在侧后,他只好回头望去:「还有何事?」 「那属下...能不能多想。」 抓在门框上的手收紧復又松开,段星执无声一嘆:「我何时阻拦过你?也早就告诉过你下场了。」 他从未否认过动心,只是有些东西的分量,即便加起来也不够重。 随即敛目轻喃:「鸟入樊笼,自食苦果。」 应北鹤平静盯着眼前人,蓦然上前半步将人抱住:「可我心甘情愿飞蛾扑火,至死方休。」 所以不要再有顾虑。 既然註定没有以后,他也愿贪求眼前一时欢欣。 有时甚至莫名有些羡慕秋沂城,似乎只有在一具彻底丧失了自我意识的蛊尸面前,主子才会更多的袒露那些真切明晰的回应。- 翌日一大早,呆呆又来带一封急报。 【浦阳有变,速回。】- 宣阴殿,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萧玄霁瘫坐在龙椅,腹前狰狞的血洞骇人至极,暗红的血液迅速濡湿了大片衣摆。只是望着阶下双目赤红的青年仍是笑容肆意,丝毫不在乎火上浇油,气息不继道:「你...终于想起来了?哈...哈哈哈...谢将...亦或者说...季将军。恢復记忆的滋味...如何?」 洛茗持枪横在阶下拦住还想上前的人冷冷开口:「谢沐风,你这是何意?」 一旁人疾言斥道:「叛将到底是叛将,陛下为何要给予第二次机会?」 「别说那么多了,洛统领,还不命人将这叛将绑了?!快!即刻传太医过来!!」 谢沐风缓缓握紧手中长兵,目光阴戾始终盯着高位上嘲意十足的青年,一字一顿道:「那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锐利尖头直指人眼珠。 段星执赶到时,见着的便是眼前一幕。 对方出手速度太快,顷刻越过萧玄霁身前数道防护,连洛茗一时都没来得及反应,只是眼看就要将人脑子扎个对穿的兵刃蓦然被一柄小巧摺扇轻易挡下。 段星执轻旋手中兵器逼退枪尖,呵退试图趁乱俘下谢沐风的围攻守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去人身侧封住数道大穴,随即皱眉看着一派狼藉的大殿:「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得知浦阳城易主的好消息到传来内乱急报,中间不过才隔了半个月而已。无人回答。 萧玄霁那头脸色苍白气息奄奄,想说而说不了。谢沐风行动暂受限制,闻言亦只是一言不发死死盯着龙椅上的人。 空气沉寂良久,还是洛茗思索片刻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夺取浦阳后,原本正在商讨庆功一事,但前夜还好好的,只一个晚上,谢将军骤然生事派兵将宫城围了起来,我这才将急报传去抚镇。但敌众我寡,如今除了宣阴殿,整个宫城都在竹阳军手中,陛下亦身受重伤。」 第346页 看眼下情形,问题分明出在谢沐风和萧玄霁两人身上。 ...像是某种血海深仇。 「太医还未到吗?」 段星执皱眉看着已然昏迷过去气息愈发微弱的萧玄霁,復又看向身旁的谢沐风低声道,「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对方闻言只是缓慢闭上眼。 洛茗骤然出声:「对了,出事前夕,谢将军与叛徒在牢中呆了一夜。」 「叛徒?」 谢沐风在信中只言已经找出叛徒,但未曾告知过这人是谁。 「殷不负。」 段星执静默片刻:「带上来。」- 一刻钟后,有宫侍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回禀大人,叛徒...已自戕于天牢。」 先前赶来的太医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着抖边磕头边道:「诸位大人恕罪...陛下...陛下气息已尽...老臣实无力回天...」 段星执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闭了闭眼,抬手干脆利落封住身旁人哑穴取下人腰间令牌递给一旁的宫侍,神色微凛冷冷出声:「去,以谢沐风之名传竹阳军军医李未平前来宣阴殿救治。北鹤,带一队人过去天牢看守叛徒尸身,我到之前,任何人不得接近。洛茗听旨,即刻清点三营兵马赶往岷州鹿台峰增援,可有异议?」 洛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边,蓦然勾了勾唇露出点玩味笑意:「你...是画像上的人?」 「什么画像?」 对方却是不再提起,只干脆冲着台阶下的人半跪一拜:「臣接旨。」 段星执一时也没心情计较这点小事,径直看向下方众人:「另外,今日殿中情形在场之人胆敢向外泄露半点,以叛国之罪论处,按大照律法施以凌迟之刑。」 随即神色稍缓冷声道:「退去殿外,没我之令,任何人不得出宣阴殿百米。」 「遵命。」 「遵旨。」 「是,是。」 「臣/末将告退。」 众人冷汗涔涔,俱觉手脚发软,只觉得上方骇人压迫感远胜平日,闻言连滚带爬地缩去了殿外。 才走到殿门口的女人蓦然回头看着内里瞬间空空荡荡只余四人的大殿,突兀笑了声:「恕臣多句嘴,那张椅子上坐着的人真救不回来的话...就算了,换一个也无妨。如若公子有心的话,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替新帝平息内忧外患。」 段星执淡淡暼人一眼道:「速往岷州增援。」 「好好好,遵旨。」 第195章 「死了,救不了。」 看着波澜不惊抽针起身的李未平,段星执颇为头疼闭了闭眼。 他联合谢沐风攻城又命萧玄霁里应外合,本就是想以萧玄霁的身份顺带洗清竹阳军叛乱之名。 一则以竹阳军声望削减幽东河以南地带因「暴君」行径滋生的大量民怨,二则借天子之名暂时稳住幽东河以北大片未入战局的州府。 至少师出无名,那些游移不定的州郡大多不会轻易出兵。 但眼下这关头一旦天子无故暴毙宫中的消息传了出去,简直正好给了钟自穹联合各大州郡光明正大讨伐浦阳的机会。- 段星执沉默良久:「可有保尸身不腐之法?」 李未平:「有倒是有,不过不长久,顶天半年。」 「先给他用吧,封锁宫城,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总之,这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出去。」 段星执轻轻按了按眉心,正想尝试从一旁被他制住的谢沐风口中探知些消息,蓦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取出那几株五颜六色的小花。 「对了,李大夫能看出这是什么药草?」 「这东西早已绝迹,你...怎么会有这个??」 段星执:「在掩日神宫中寻得,这花怎么了?」 「此花,名唤还魂,亦是玄冰散最重要的主材。」 他神色一顿,下意识看向刚断气不久的萧玄霁。- 李未平很快领花离去,没人注意到低头安静站在阶下的人缓慢动了动。 段星执甫一回头,便看到本该好好站在原地的人持枪逼近萧玄霁。 枪尖没入心口过半,他才堪堪拦下,看着眼前七窍溢出丝丝血迹的青年厉声道:「谢沐风,你不要命了?!」 强行沖开被他封住的穴道,不死经脉也得遭受重创。 对方咳了口血,依旧只是死死盯着椅上的尸身缓声道:「让开...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你不该插手。」 枪尖再不能寸进,段星执亦直直回视:「那你也该明白,我不可能袖手旁观放任此时内乱。」 鲜血很快污染衣襟,看着气息越发不稳却依旧固执与他僵持的人,段星执轻嘆一声,终究还是先退让一步,低声道:「他已经死了。」 言外之意,无论何种恩怨,能否以这一命偿之。就算他以玄冰散赠其一命,也归做前尘往事勿要再究。 「我、要、他、挫、骨、扬、灰。」 谢沐风一字一顿道,骤然轻旋枪身,带着倒刺的尖头将心腔卷开一个更为狰狞的创口。 只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便因伤势过重气力不济倒了下去。 长枪砸落青石地面,段星执稳稳接住快要跌倒的人,这才发觉怀中人左手中攥着枚不知名红玉。- 枫叶簌簌,秋意满庭,寂寥院落中骤然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动静。 「醒了?」 第347页 段星执站在庭中回头看向门边只着单衣的青年,嗓音淡淡,「冷静些了?」 躺了小半月,如今看上去精神如常,但仍掩不住身上萦绕的些许病气。 谢沐风缓缓走下台阶与人并肩,情绪平静得看不出一丝异样,抬手看着掌心低声道:「你做了什么?」 段星执收回视线,自然明白在问什么,遂道:「眼下你需静养,不可轻易动武,只好暂且封住你的内力。」 「现在外面如何了?」 他并未言细,只含煳道:「一切有条不紊,百废待兴。」 谢沐风低头喃喃:「还真是俱在你的掌控中。」 「拜谢将军对我一贯以来的信任所赐,我如今在竹阳军中声势不低,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易如反掌,未曾有人升出悖反之意。」 「我不姓谢。」 谢沐风惨澹一笑,「所以,是我自作自受?」 段星执不语,他只是向人陈述一件事实。但照谢沐风这般理解,也没什么问题。 「是不是在你眼中,一切都要为天下太平让步。」 段星执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是。」 「可我是人,是人便会有喜怒哀乐,我只是想让他去死。」 「他死了,会很麻烦。」 谢沐风偏头看人:「到底是他不能死,还是你不想让他死。」两者皆有。 说不上哪一点情绪更重,但他听闻萧玄霁气息已尽消息的瞬间,升起的念头的确是要是拂雪还和人的命数绑在一块就好了。 段星执闭目不语,好一会儿才低低出声:「放心,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会插手到底。」 「血仇消泯难于登天,可眼下不单单只是一个天下安定与否的问题。」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换来身旁人的疑问:「什么...?」 他们眼下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剷除四处为恶的恕雪台,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安宁? 段星执遥遥望着天际沉沉吐了口气,依旧只答得模稜两可:「待到查清异象的根源,于我而言就结束了。」 一人之力终归有限,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外界之人,想迅速结束乱世重开太平盛世果然还是不能选用这种操之过急的方法。 否则便会如眼下一般,几方势力纵然能短暂而勉强地因他为枢纽而联合在一块。然一旦他抽身,重重矛盾便会彻底暴露出来,迟早有土崩瓦解的一天。 不单单谢沐风和萧玄霁,如今效力于两方的普通将士,亦频频有摩擦升出。毕竟一方是公开造反的叛军,一方自诩朝廷正统。 更遑论岷州如今的统率层出身俱为许多人根本看不上的山匪,若非眼下皆听命于他,恐怕早已冲突四起。纵临时结盟亦各怀鬼胎,他不必深思都能猜想到日后该是何等离心之局势。 可已经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何况就算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他没有过于充裕的时间和这个世道耗下去。 只要将那灭世的隐患消弭,将这个世界重新拨回乱世纷争的正轨,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届时他们这看似齐心的三方联盟四散瓦解也好,离心背刺也罢,都不再是他该在意的事。 乱世之中英雄辈出,没有他,也迟早会有一统天下的雄主现世。 就像他决定前来此界的初衷本就是想借呆呆的力量加速结束乱局,只是阴阳差错遇上星位图异象。 如此...只要让星位图恢復,倒也不枉费来此一遭。 那些或多或少左右他思绪影响他行事的一切人或事,亦可在他的世界烟消云散。 初来乍到时,他也想过若是能一统天下还百姓一个安定自是最好。 可他到底不是神。- 谢沐风低声喃喃:「什么叫结束...」 段星执没再解释更多,只是负手走向门口头也不回淡淡道:「眼下因你重伤萧玄霁,已经引起了浦阳禁军和朝中好些人的严重不满,不宜再出现在人前。待到合适的时候,我会放你出来。这些时日,安心在此休养吧。」- 接连许多日,他都不曾见到段星执再次踏足这座无名院落。 从冬雪覆院到枝头绽蕊,再到暑气初生。 他日復一日地呆在院中练字作画,只偶尔从门口的守卫偶尔听见只言片语的消息。 譬如在天牢中自戕的「殷不负」早就是一具带上了易容面具的死囚犯。早在恶意地告知他真相后,竹公子便已金蝉脱壳。 譬如恕雪台有人乔装成那人的模样借行善名义在苣州大肆收养难童,私下用以满足许多权贵富商的恶念。 偏偏苣州百姓因赈灾之善举根本不敢大肆出声,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若非姬守镜亲访苣州偏院镇县时发觉异样抽丝剥茧查清来龙去脉,还不知要蒙受多少不白之冤。 譬如玄冰散重现人间,萧玄霁又恢復了一丝生息,只是至今仍旧昏迷不醒。 譬如申落繁提前撤空凉遗城全部军民,请君入瓮,将钟自穹半数人马困于其中,借暗中开挖的甬道引幽东河之水尽淹主城。 天鹰骑残存兵力已从岷州撤兵,退守壁州,立萧禄为帝。 譬如北蛮大军已经将除拂云城之外的整个大照北境尽数收入囊中,矛戈直指最后一道关隘万平关。 一旦打下万平关,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届时苣岷二州要正面对上的便不是宣坞守军,而是蛮族大军。- 第348页 艷阳高照,他照旧在院中那颗大枫树下支起的长木案旁铺开宣纸提笔,蓦然察觉门口动静,笔尖不由一顿。 雪白嵌金的云绫衣摆停在木案前约三米远的位置便不再上前,半晌,才有一道温和清泠的嗓音传来:「这些时日,在这儿呆得如何?」 谢沐风头也不抬:「尚可。」 段星执微微弯眸:「无人苛待就好。」 「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谈何苛待。」 见人言辞情绪异常冷淡他也不甚在意,毕竟被强行幽禁在此地半年之久,生出怨恨理所当然。 「竹阳军如今一切如常,谢...你不必担心。那些心腹近卫也多是受我蒙蔽,这才未曾查到此地。日后你离开此地,亦不必对其多有苛责。」 谢沐风冷冷开口:「你想得倒是周全,生怕我不将罪责全数记恨去你头上。」 段星执扔去一个莫名眼神,总归他从救回萧玄霁又将人幽禁此地那天起,他们的梁子就已经结下了,那也不在乎多结几桩。 「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守卫,我便不在此打扰了。」 「你今日过来是为何?」 「来看看你...」 「看看我死还是没死?」 段星执静默片刻,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言辞如此尖锐的人,看来当真是将人惹怒得彻底。 「来看看你过得如何罢了,我早说过,幽禁之举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你并无太大恶意。」 「不过,看起来我不出现在这儿最合适。」 他轻轻摇头,干脆转身,冷不丁被叫住:「一道出去走走。」 段星执回眸:? 谢沐风抬头:「我现在与废人无异,你难道还担心我趁机跑了不成。」 段星执:「...那倒不是...走吧。」 只是他觉得谢沐风如今应该极其厌恶见到他才是。- 谢沐风换了件藕灰色的广袖纱衣,只是从离开那座院落起,便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偶尔转头看看远处的山川湖景,看起来当真只是单纯的散心闲游。 对方没心思开口,他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他们如今这关系,恐怕无论提及点什么,都少不了遭受一番冷嘲热讽。 只是过于凝滞的沉默氛围让人浑身都透着不自在,他终是忍不住打破僵局:「实在想不到我们还能有今日这般心平气和同游的时刻。」 谢沐风淡淡开口:「很意外吗。」 段星执:「是有一点。」 他还以为他在人心中的地位应该已经和萧玄霁差不多——不管不顾杀之而后快。 谢沐风勾了勾唇,眼中却没什么笑意,目光依旧盯着烟波缥缈湖面:「想问什么尽管问,没什么可顾虑的。毕竟...我在你面前哪来的生气资本。」 段星执脚步一顿,偏头看人一眼,蓦然道:「即便是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拂雪只告知当年萧玄霁恶意调换家徽信物,致使人将害得全家丧命的罪魁祸首认作恩人,顺着那条错误的引线追查数次无疾而终。 但对谢家...亦或者说季家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得而知。 谢沐风凝视湖面良久。 「你可知道,干武二十九年。元津屠城,七日不封刀?」 第196章 段星执心间一窒,停下脚步:「恰巧亲歷。」 谢沐风仍旧望着湖面,嗓音微哑,语速极缓:「生父季随是元津城的守将,可惜守到最后弹尽粮绝,也不曾等到本该在三个月前就赶来的朝廷援军。」 他蓦然想起当年看到的被悬于城墙曝晒的那十余具尸身。 「城墙上的那些人...原是...」 「你也见到了啊,」 谢沐风目露怆然,「我娘在城破之际拼死将我护在身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改护另一具战死的少年尸身以便掩人耳目,这才得以送我逃出生天。」 「我本名,原是季沧。如今名姓,是冠以我娘姓氏,再借我娘氏族中一对同样殉国良臣之遗孤生平而编造。真中掺假,假中有真,让人辨不清真伪。」 「逃出那些人的围剿后,我虽侥倖在城中苟活了下来。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何用拇指粗的钩索穿过所有人的尸身,悬于城墙上示众。」 摧心裂胆,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自此之后...浑浑噩噩,便将一切都忘了。」 「我不知爹娘到底从何处发觉出京师的异样。只是可怜他们到死...都想着忠君卫国,想着让我逃出去后寻找机会召回季家残部回京救援新帝。」 「你说,他当年既然已为阶下囚...为何不干脆死在塔中呢。」 段星执一言不发听着身旁人神情恍然轻缓陈述。 按照拂雪曾同他说过的一些七零八落故事,时间倒是基本对上了。 彼时竹公子扮做的内侍总管殷不负联合符至榆弒杀先帝,扶萧玄霁上位,控制朝中大半人马。 导致后来处于危急存亡关头的元津城数封增援调兵之请传回俱石沉大海,也正式开启了那个长达十余年的长生布局。 朝中局势生变时,北蛮才初越国境线。若是元津城再早些发觉皇城变故及时派兵回援,兴许后来北蛮兵临城下之际,也不会孤立无援。 他记得拂雪说听萧玄霁发病时无意间提及过一次,只差一点点便成功将绕过祁邯改从邻城调兵增援的手谕传出去了。 第349页 想来曾经有那么一刻,被囚的幼帝的确想过抗争,救回这座被刻意遗弃的城池。 偏偏谢沐风找回去时遇见的,正巧是那个经歷酷烈折磨变得极尽扭曲厌世的少年。 时不待人,命不由己。- 两人并立无言,各怀心事在湖堤旁观景,直到一枚红玉出现在眼前。 段星执一愣:「给我?」 随即伸手接过,放在掌心打量了一会儿。先前没来得及看清,眼下放在日光下,才发觉这红玉上手清润色泽明透,右侧刻有青松叶纹样。 「这是何物?倒真是漂亮。」 谢沐风目视湖心冷淡道:「本是我娘特意去庙中为我求来的护身之物,后来她觉得这东西过于漂亮,索性一拍脑袋将季家印信全换成了这个。」 「她向来喜欢好看的东西,不管人还是物。」 段星执:「那你当好好收着才是。」 他刚想还回,就见人转过身去:「竹公子当夜交给我的就是这枚东西。斯人已逝,我没有睹物思人的习惯,送你了,不想要便替我扔了。」 段星执琢磨片刻,还是选择收于掌心,只是看着像是准备沿原路返回的人又道:「眼下时日尚早,不如随我去军中看看?」 谢沐风脚步未停,语气仍旧淡淡:「竹阳身为叛军,能和浦阳城驻军谐相处本就不易。就像你说的,我若是此时回去,只会顷刻激发两方矛盾。」 「所以,没有必要。」 段星执顿住片刻,很快跟了上去。- 两人重新回到那座无名院落,即将踏过院门时,谢沐风蓦然站定。 「若无他事,便回吧。」 段星执当即不再上前:「好,我若得空,便再来看看你。」 今日这一遭,他发现他和谢沐风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崩裂到完全无法共处的地步。 无论作为盟军还是朋友,谢沐风都是个不错的对象。若非不得已,他自是不想与其反目成仇走向彻底对立。 前方的人只是一言不发径直踏入院中。 段星执若有所思看了眼掌心那枚红玉,忽而出声:「日后我当如何唤你?」 「谢沐风。」- 不大的院落依旧是那副寂静冷清的模样,谢沐风重新回到枫树下,木书案同他离开时几乎没什么变化。 砚台压在正中,最上层的宣纸不知何时被风掀开,露出下层墨渍早已干透的画像。 他面无表情垂眸看着纸上熟悉的轮廓,陷入长久的静默,眸光不由自主浮上几分恍然。 直到乍起的风将纸页吹得簌簌作响,原地发呆的人才终于回神,缓缓闭上眼,攥入掌心的落叶细柄不知何时化为齑粉。 「...我也想恨你。」- 又至年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浦阳城。 沉寂许久的皇城久违的悬上了喜庆热闹的灯笼。段星执穿过来来往往的宫侍,朝着愈发冷清的宫殿那端走去。 殿中的人似是初醒,髮丝有些凌乱,但仍是乖巧坐在椅上。 见人进来,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起身相迎:「我三日前就已经醒了,星执哥哥应当早就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他抬手制止习以为常想靠过来的人。 拜玄冰散所赐,折磨人十余年的摄魂药效散去,深深浅浅的内外伤得以被治癒,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对方这般康健完好的模样。 只是那股像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沉郁之气挥之不散。 「年关多事,既然醒了,日后自己去管。」 萧玄霁:「可他们害怕我,没人愿意听我的话。」 段星执神色微顿,无端想起眼下仍被囚在西殿一隅的人,淡淡抬眸:「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既然明知旁人俱暴戾本色,为何还要那么做?」 萧玄霁偏头目露一丝疑惑,但很快反应过来,乖巧低着头轻声道:「是他们先惹我的。」 段星执抬手将揪着他衣袖的手拨了下去,只是很快又被缠上。 「纵然旁人是...那,谢沐风呢?」 萧玄霁缓缓抬眸,随即眨了眨眼露出个清浅微笑:「那样的话,城破之际,他就会将我碎尸万段。那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段星执一言不发收回视线,懒得再说什么干脆转身准备离开,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是不是找你告状了?」 「为什么要在意他?不许在意他。」 段星执闭了闭眼。 他怎么会觉得萧玄霁能对此生出一丝一毫的歉疚。 离开的动作再次被拦下,耳畔又传来对方低落意味十足的嗓音:「你不喜欢...我日后就再也不做了。」 段星执不带任何情绪暼去一眼,他虽不指望在这般环境长大的人多至纯至善。但如今既然赠其一命,总归还是希望已经扭曲得彻底的秉性有所迴转。 但显然,并非一朝一夕能成功。 「好好呆着,无事勿要离开宣阴殿。」 萧玄霁:「不。」 段星执低眸看着骤然跪在脚边,抿着唇抬头看他满眼执拗之色的人。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星执哥哥也害怕我吗?」 「还是不开心?」 衣袖被拽得死紧,他张了张口,还不等说出什么来,又听人道。 「我很乖...不开心的话让我去死也可以。」 第350页 段星执一时失语,随即冷淡垂眸:「你当真知道我为何不开心?」 「知道。」 似是极怕眼前的人走了一般,拽着衣袖的指尖绷到有些发白。 萧玄霁低头轻声道:「...我不该无故害人。」 「你先松手。」 再用上几分力气,他这件外衫怕是就要被整件扯下来了。 「不,」跪在脚边的人干脆利落拒绝,索性再次伸手揽过眼前纤细腰间,低眸冷冷道,「我都知道错了,姓谢的还要如何?」 段星执:「......」 「你...」 萧玄霁忽的低声打断,语气又像是换了一个人般软化下来,夹着些许祈求:「往年听宫人说,这会儿的浦阳城很热闹,我想去看花灯。」 腰间的力道突兀松开,他偏头看着爬去一旁不知从什么角落翻找出一条锁链缚在自己手腕上的人,望来的目光中隐隐期盼清晰可见。 「星执哥哥...带我去看花灯好不好。」 他沉默望着那送来跟前的锁链另一端良久。 第197章 两人还是一道踏上了人流如织的长街,久违的节庆氛围冲散了城池因战乱而蔓延多时的颓靡不振。 红焰绵延,灯火通明,锣鼓喧天。 萧玄霁:「好热闹。」 段星执不答,只是转头欣赏两侧舞乐盛景。 明明本该是寻常至极的除夕景致,乍然身歷其中时他才恍然惊觉,不知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祥和安宁的一幕了。 来此间竟不知不觉已有四年。 因着钟自穹的退兵休战和岷州的连年丰收及盐矿开採,加上与竹阳军的结盟止戈。他们得以源源不断往外输送了不少粮食,成功安抚住幽东河以南和平原以东的饱受饥寒之苦的大片躁动地区。 原本几乎只剩下个空壳还摇摇欲坠的大照朝廷得以喘息,短暂恢復了一丝生气。身为权力中心的浦阳,也不经意重现了几分太平气象。 就是不知能维持多久。 他垂眸静静看着掌心,明明空无一物的地方,似乎缚着三根无形的线。 一旦有半点异动,顷刻便能崩裂,偏偏他一时想不出将其无损束在一块的办法。 这些时日,也不是没想过挑选几位可担大任者慢慢培养。只是无论哪一方,能找出的可造之材都不少,但能制衡三方势力且让众人信服者,难寻一人。 若是萧玄霁的名声在竹阳军那头再好上那么些,也不至于如此难办。 分明已经事先警醒过不可对此间人或事牵涉过深,然事到如今,种种权责仍是尽数繫于他一身。 待他离开,一切恐怕都将土崩瓦解。 段星执敛目,忍不住低低嘆了口气。 眼下这情况,忧思过重也无用,徒添烦恼。 他很快敛起那些乱糟糟的心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喧闹街市中。 发呆的这会儿功夫,萧玄霁不知从哪儿的摊上买回好些形式各异的花灯捧在怀中。 「现在去河边?」段星执伸手接住人臂弯处两盏快掉下去的荷花灯,看着依旧没什么表情点点头从身侧擦肩而过的人,不解道,「不是很想出来么?你怎么看着好像不太开心?」 萧玄霁回头,定定盯了许久才慢吞吞出声:「没有不开心,只是不能太开心。」 「太开心...很容易就死掉了。」 段星执不明所以愣了愣。- 水面光影璀璨,瑰丽至极。 两人寻了个没什么人的河岸一角,将买来的一摞花灯放在地上。 「旁人都是提前在灯中写下心愿带来河边燃放。你如今临时买来,怕是只能替这条灯河添些光亮了。」 蹲在脚边的人仍旧一言不发低着头,只是慢条斯理将那些东倒西歪的花灯在地上排列好。 看着自出来起就变得格外沉默的人,思及刚才一路过来时偶尔冒出的常识性疑问,他无端有些心软,忍不住弯下腰揉了揉人发顶:「行了,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找些纸笔和火摺子过来。」 敛下所有戾气安静呆在一旁时,让人不知不觉便忽略对方的兇残本性,倒像只爱黏着人的乖巧毛茸小犬。 萧玄霁抬眸一眨不眨看着雪青色的背影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中,才重新低下头去看着心口位置。 他本该很开心才对,只是莫名有些喘不上气。 那些温柔像是带着致命吸引的剧毒,让人甘之如饴沉溺。可他们之间的一切註定只能成为记忆中的海市蜃楼,一旦彻底清醒,比反反覆覆的噩梦更加残忍。- 段星执很快重新回到河岸,就见原本光亮的水面黯淡了不少,取而代之是河岸边湿漉漉蹲在大片灯影中心的人,不由一愣。 「...你在干什么?」 萧玄霁头也不抬,继续将剩余未点燃的灯燃起平静道:「点灯,花灯能许愿。」 「许愿归许愿,你将别人放的拿上来干什么?」 对方嗓音平和,但很是理直气壮:「将其他人的灭掉,我们的就更容易实现了。」 段星执沉默片刻,一时也懒得深究萧玄霁从哪儿听来的荒诞谣言,只是下意识转头看向不远处。 果不其然,人群中已经隐隐有不少身影朝他们这边跑来,顿时忍不住扶额,果断将人拉起:「走。」 萧玄霁:「为什么要走,我们的花灯还没放。」 第351页 但还是依言回牵住人跟了上去。 段星执忍不住闭眼,毫不犹豫拉着人混进人群中:「不想被追着打,赶紧走。」- 空旷无人的小巷中骤然传来一声喷嚏。 段星执跳上墙头,借着地势确认了一番确实没人成功追上来,这才看向墙边站在被冻得脸色苍白的人道:「好好的跑去毁人家的花灯,还不止一盏,不追着你打追谁?」 萧玄霁低低应了声:「不能碰吗,没人说过。」 「......你说呢?」 他跳下墙头看着浑身狼狈不堪的人,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怎么想的?这种天气跳去水中就罢了,还光明正大截别人家的花灯?」 眼前人只是抿着唇,低头站得笔直一言不发,一副异常不服气的模样。 这种普天同庆的时节,他也懒得扫兴斥责,索性将外衫递了过去:「算了,先将湿衣服换下吧。」 虽也有些单薄,但总比继续穿着湿透的强。 冬夜寒凉,幸好萧玄霁如今的身子骨不似曾经那般伤势骇人。冻了小半夜,也不过是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待萧玄霁换好新衣,两人重新踏入熙熙攘攘的街道,远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 段星执拉住没走两步又继续站在路中发呆的人,跟随人群一同退去两旁避让中心穿过的乐师队伍。情绪也被眼下热闹氛围感染了不少,转头看着神色仍是显得有些呆木的人笑道:「放花灯那边这会儿还是别过去的好,不少人被你气得牙痒痒。不过时日尚早,我们再逛逛,你还想去哪儿?」 萧玄霁:「这种时节,应该去哪儿?」 「哪有什么该去不该去的,随心尽兴足以。不过听说西街尽头有傩舞,想去看么?」 「想。」 「那就别发呆了,走。」 他摇了摇头,合扇敲了敲眼前时不时盯着他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的人,一转身蓦然顿住。 一名头戴青面獠牙傩面具提着一盏淡粉色雕花灯笼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檐下一角静静望着他。 离得有些远,但足够明亮的光线还是让他轻易看清了面具下的墨绿色泽。 短暂诧异过后,他抬眉笑笑,不紧不慢走去人跟前:「好巧。」 顾寒楼下意识想上前,只是余光瞥见跟在人身后的身影,动作一顿,终是后退半步,压在喉间的许多话默默咽下:「嗯,很巧。」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 话未说完,雕花灯笼蓦然横在身前打断道:「送你。」 段星执一顿,低头看着那盏像是由落英石雕铸而成的镂空灯笼。才伸手接下,眼前人骤然不见了踪影。 「......」 「他的杀意,为什么消失了。」 萧玄霁略微歪头,忽而出声道。 他们对视的瞬间,他确定只察觉到了浓重的厌恶。 段星执回眸,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是好事?难不成还盼着旁人想要你的命?」 他何尝不明白这些人放弃报復的理由。 萧玄霁只安静盯着被人提在手中的精緻灯笼。 「灯笼中,好像有一朵花。」 第198章 打开两侧的活扣,灯笼内的烛台下,的确放着一朵绽开的粉花,色泽材质与灯笼似乎如出一辙。 花蕊层叠,雍容华丽,浑然天成,看得出来细心雕琢了很久。 萧玄霁盯着花,按捺住抢过花朵摧毁的欲望,低下头小声开口:「他大老远跑来,只为送你一支芍药?」 段星执暼人一眼,什么也没说。 虽说不是完全看不懂对方的心思,收到赠花并不意外。但千里迢迢跑来将这芍药送他,才见了一面就匆匆离开,怎么看...都不太合常理。 再冷淡的性子,也不至于几句话都不愿同他多说。何况他与顾寒楼之间,就算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应该也不曾疏离至此。 他取过那支雕成的石花放在掌心打量片刻,神色忽而顿住。 这花的材质只是看着与灯笼近似而已,实际的触感,分明和绯离更接近。 「这不是落英...是绯石。」 段星执忍不住轻轻扬唇笑了笑。看来不是性情有变,分明是以绯石武库为筹码,笃定了他会去找他。- 盛会行至酉时,城中欢欣氛围仍不见半点衰减之象。 只是他惦记着绯石武库的下落,眼见同行者才露出一丝倦色,便果断将人带回了宣阴殿。 「明日还有祭祀典,我已提前吩咐了司礼官明早直接来宣阴殿请人,不许给我惹出乱子。章程我看过,繁琐得很,好好休息。」 「哦。」 萧玄霁揪扯住准备离开的人衣袖,「我不想呆在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还不是被你吓的,想多调些宫侍过来跟要他们命没什么两样。」 段星执执扇敲了敲人。 君主的阴晴不定和残暴性情早已在众人脑中根深蒂固,三年五载内怕是没什么扭转机会。 时至今日,哪怕经他彻底肃清重理后的大照新廷名义上的天子仍是萧玄霁。但除非以严令相压,仍旧没几个人愿意靠近宣阴殿。 好在萧玄霁自小自己收拾打理惯了,无人在侧也没什么不习惯。 只是看着眼前闷闷不乐的神色,他又忍不住抬头揉了揉人脑袋:「听话睡下,我明晚过来。」 第352页 萧玄霁抬眸:「明晚,你当真还会过来?」 「骗你做什么?」 段星执弯下腰轻轻一笑,余光注意到被放在角落的锁链,又微不可察摇摇头,「只要你一直听话,至少学着...像正常人一般行事。」 哪怕只是装出来的假象。 端正坐在塌上的人倾身上前轻缓抱住,应得很快:「好...我乖乖的。」- 他趁着寒凉夜风穿过宫门,正想回在宫外新置办的宅邸,抬眸不经意望间远处高耸入云的长千塔。 上方隐约可见灯火明灭。 迟疑片刻,脚步调转方向。- 自浦阳城易主,长千塔便撤下了原本的防护只留下侯府的部分亲卫。整个潇湘水寺虽依旧没设什么限制,只是众人心照不宣从不随意踏足此地。 他毫不意外在塔顶见到熟悉的身影。 「你还真在这儿。」 轮椅上的人本在百无聊赖把玩着短笛,闻言动作一顿。 安静片刻,越翎章才转头看向走来身边的人,露出个寡淡的笑意:「这段时间真是难得见一回你...不是去见萧玄霁了?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闲人。可是又有什么地方需侯府出面?」 段星执偏头回视,淡淡开口:「无事便不能来么?想见你就来了,很奇怪吗。」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天际:「而且我记得你很早就问过,除夕夜要不要一起看烟花。」 「当然不是。」 越翎章笑笑,也跟着抬头看向夜空中已然只有零星绽开的几簇烟火,「原来你记得啊。」 他还以为今年又只能孑然呆在这儿,虽说有些晚,但总好过没来。 段星执摇摇头:「没忘。」 只是也并未坦言两人心照不宣的失约理由。 「不过最漂亮的那几场早过了,这会儿只剩民间自制的一些土烟花零零散散放着,恐怕用不了多久就只能观星象了。」 越翎章笑了笑,慢吞吞坐直身体准备起身,「这上边无趣得很,我们下去别处散心?」 段星执:「无趣你不也呆下来了?怎么我一来你便想走?」 「那不是...」 他话没说完,蓦然被人轻声打断:「至于你说的城中百姓难以续上,那我们再多放一场不就好了。」 话音落下,与整夜五彩斑斓的绚丽烟花截然不同的莹蓝色焰火自天穹绽开,瞬息覆住整个夜空。 越翎章一时怔然,下意识看着站在护栏边的人回头同他对视。长身玉立,星眸流彩,唇边始终噙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身后铺天盖地的蓝焰流光盛大夺目,转瞬即逝。一如眼前人。塔顶无声。 还是段星执先笑着打破沉寂:「好看?」 越翎章安静凝视回眸含笑的人许久,才终于捨得回神低低应了声:「好看。」 不知是说烟花,还是说人。 「这流萤烟花是我从拂雪用于火药试验的一堆配方中发现的。虽威势不足,部分原料弄起来也麻烦得很,但胜在燃出的焰火瑰丽十足,索性让人再调改了一番制成烟花。今日还是头一回燃放,你觉得如何?可喜欢?」 「喜欢。」 「喜欢就...」 好字未出口,原本坐着的人不知何时走来身边,刚重新抬头准备继续欣赏烟花的人骤然被人拉进怀中重重拥住。 随即而来的是个冰凉的吻。 两人飘扬的髮丝随风交缠,被寒意侵袭的塔顶似也渐渐染上了一丝温度。 段星执短暂一愣,缓缓伸手回抱。 不知过了多久,有轻柔低哑的嗓音在烟火中传来:「你明知会让我误会。」 「那就误会好了。」- 天幕焰海方歇,逐渐重归宁静。 越翎章重新坐回机关椅上,抬头看着跑去檐上一角呆着的人道:「要不你先下来?」 段星执居高临下俯视塔顶方台,不解道:「下去干什么?这儿风大,吹着舒服。」 「这种时节吹风你也不嫌冷...」 「不冷。」 刚在在下边和人呆在一块险些擦枪走火,是时候该在风大的地方清醒会儿。 只是上方身影溶于冷清寂夜,素色单衣衣袂纷飞的模样,恍然让人觉得下一刻便要乘风踏月归于天宫。 越翎章抬眸凝视半晌,但也没再强求,收回视线道:「重组的新廷现在如何了?据我所知,有不少人根本把你当做新帝,无非是差一个登基的仪式罢了。」 段星执负手随意找了个角倚着,闻言情绪骤然淡了些:「你听说得没错。」 越翎章眼中难得地升出了几分迟疑,半晌,仍是选择低声开口:「所以,当真一点都不考虑...留下来吗。」 上方顿时陷入无言。 即便早猜到是这个结果,他仍有些不死心,看着硝烟散尽的夜空一字一顿轻声道:「苣岷二州就不说了,就差为你造庙奉金身。新廷好些初入仕途者知你而不知萧玄霁,谢沐风多日未现,整个竹阳军唯你马首是瞻。」 「你一走,没人能压制住所有人。我们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南边,恐怕用不了多久又要乱起来了。」 即便是这样,也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留下来的意愿吗。 上方仍是沉默,只是这回总算开口:「我知道。」 两人没再说话,一齐望着辽阔夜色,俱心知肚明那个未曾明言的决定。 第353页 还是越翎章率先打破僵局:「那接下来你待如何?」 段星执:「待浦阳城人心再安定些,等新政完全推行下去,便去剩下那几张龙骨图所在地走一遭。」 「恕雪台一日不除,那所谓的长生祸患一日不会消失。」 越翎章:「竹公子若是不想让我们找到,没人能找出他来,你有什么办法?」 段星执低头看着下方,思忖片刻,蓦然开口:「演一场戏。」 「戏?」 段星执:「或许,是戏吧。」 越翎章不明所以:「能告诉我么?」 「当然。」- 寂静塔顶骤然传来几道短促笛声。 刻意忽略掉某个俱不愿提及的话题,两人天南海北闲聊,不知不觉绕去了腰间的黑色短笛上。 「一直见你带着这东西,怎么好像都没见你吹过?」 「用不着杀人,为何要吹它?」 段星执把玩短笛的动作一顿,满眼兴味道:「以音律为刃?这倒是不多见。」 「谁叫像我这样的人,能修习的防身武学本就不多。」 话虽这么说,只是眼下神色轻快,丝毫不见曾经黯然之色,「你想听么?我吹曲子给你听。」 「却之不恭。」 几段不成调的曲乐断断续续响起。 段星执颇觉诧异,欲言又止:「虽说不指望是什么天籁之音,不过你这水准...」 越翎章歪头看着眼前人,眉眼间尽是笑意:「好听么?」 段星执沉默片刻,委婉道:「花前辈没直接将你笛子折了?她倒真是能忍。」 越翎章浑不在意笑出声来:「这一曲唤无名。」 段星执:「...这居然还是支曲?」 「嗯,你可是也觉得好笑?我爹闲来无事便喜欢摆弄乐器,只是他没什么天分,时常闹出许多笑话。这一小支曲是他便是他有段时日夜以继日勤学苦练笛艺,搅得侯府上下不得安宁。以至于众人每每一闭上眼,脑子里都是这支不在调上毫无音律可言的无名曲,连带着将还没离家的我也荼毒不浅,不知不觉就记下了。」 越翎章鲜少在他面前直言那些伤痕累累的往事,他下意识望去,正巧撞进对方泛着浅浅笑意的眼底。 「你...」 越翎章下意识牵住眼前人:「我没难过...只是想同你说说罢了。」 似乎每每呆在人身边时,那些将他死死禁锢在不见天日曾经的铁锁也逐渐松动。许是这个人太明亮了,亮到让人觉得踏进前方那条泥泞灰暗的沼泽路,也绝不会溺死其中。 「不拿这些杂乱调子摧残你耳朵了,我吹幽河曲给你听。」 越翎章弯眸一笑,才将短笛放在唇边,蓦然察觉脸上滴落冰凉触感。 段星执也跟着伸出手,转头遥望夜空:「好像下雪了。」 「那听完这一曲,我们就回去。」 「好。」 笛声乍起,悠扬婉转,在清寂飘雪的夜景中平添几分悽怆意味。- 待到离开侯府已是后半夜。 便于处理事务,他索性在靠近宫门的位置给自己置办了间宅邸。 若是平日,他便直接在侯府留宿了。只是天亮后为新岁之始,少不得有许多人来府上找他。 加之不出意外,顾寒楼应也会在宅邸附近等着,是以还是回府休息方便。 自完全接管浦阳以来,供他休息的时间似乎就从未多过,好在伪身强悍。 他踏过门槛,抬手打了个哈欠,正想叫来马夫,不期然见到前方两名熟悉身影。 一人安安静静垂首立在门边等候,另一人则百无聊赖抱臂靠在树下的阴影中。见他出现立时站直身体。只是不慎撞动树干,顿时被叶上的积雪砸了满身。 对方忙不迭扫落身上碎雪却不慎从领口渗入,冷不丁被冰,手忙脚乱抖雪的动作惹得人一笑。 「主子...」 段星执走下台阶,站在颇为不好意思低着头的少年跟前替人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你们怎么来了?」 「他,」 幸好光线偏暗,碎发足以掩住耳垂的绯红。应北鹤低下头站的笔直任人修长手指无意间擦过颈间,指了指对面的秋沂城,「属下一直在院中看守,前半夜还好好的...但后半夜时,他便不肯安分呆在屋中了。主子交代过不可伤他,我不知如何拦,只好跟着他出来一路走到这儿。」 「应该是我离开太久了。」 他淡淡一笑,回头牵住木然跟上来的蛊尸,「很晚了,回家吧。」 第199章 天光大亮,院中突兀响起经久不息的刀兵相接声。 直到门骤然打开,一声淡淡轻斥让院落顷刻重归寂静。 「打够了吗?」 两人一齐回头看着只着雪白内衬抱臂懒洋洋倚在门边的人。 长发披散,眉宇间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倦色,十足被吵醒不悦的模样。 应北鹤果断收刀走去人跟前:「主子恕罪。」 顾寒楼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临近中午的明亮天色,有些愣住,随即低头:「吵醒你了?抱歉...我并非有意。」 自年前鹭印遗族在岷州彻底安定下来,他们便不再以主僕相称,只是仍会借鹭印常年行走于暗处的便利打探多方消息。 段星执微微阖眸,不言不语好一会儿。待到脑中沉重困意散去了些许,才起身走向屋内:「都进来吧。」 第354页 两人都不是会无故生事之人,乍然起冲突,事必有因。他困归困,也不至于因这点小事直接沖人发火。 顾寒楼一踏入屋中,便察觉一阵暖意融融的沁人梅香。 他带上门阻隔屋外的凛冽寒风,站在门口处看着黑衣少年轻车熟路上前铺平软榻柔软的墨色褥子,又从床尾处取过半张薄厚适中的织金绒毯盖在人身上,随即将偏厢房靠窗处烹煮着的茶炉移来主卧替人倒上一盏热茶。 段星执习以为常接过递来手边的茶杯低头轻抿。 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伺候人琐事,只是两人间氛围实在融洽默契得太过。他总觉得,本该事护卫之责的人似乎对这屋中布局过于熟悉了...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呆在屋中才能做到的熟稔。 他终于将视线从段星执身上移开,微微皱眉看向半蹲在塌边认真拨弄茶炉的少年。 自从进入屋中,应北鹤便吝于施捨旁人任何一丝眼神,显而易见已然将他当成了空气。除却偶尔低头弄茶,大多数时候只是毫不掩饰望着身边的人,那是守候着自己所有物一般的神态。 塌上人分明有所察觉,亦只是习以为常纵容着。 他不动声色压下心中隐秘酸意,目光难以自控自上而下掠过浑身不经意透着倦懒情态的人。单薄的内衫和才盖了一半的软毯轻易勾勒出修长匀称的体态,似是因着地龙烧得太旺觉得有点热,薄毯也被扯开了些,隐约可见雪白绸缎后的清瘦足踝。 他一时有些出神,不期然受到来自另一人警告意味十足的冰冷眼神。 幸好清泠嗓音迅速拉回他险些跑歪的思绪。 「说吧,发生了什么?」 顾寒楼:「我从正门过来,只是除了门童,一路过来一直不曾见到旁人,觉得有些蹊跷。这才翻了几座墙,不想正好撞上他。」 他们虽认识对方不假,只是交集本就不多。许是那些冥冥中存在的敌意使然,无意间进入这间院落与其对视的瞬间,几乎默契出刃。 一些没来由的想置对方于死地念头在脑海中转瞬即逝。 应北鹤低着头一言不发,若说一开始交手的确有些误会。那经过刚才,他确确实实有些后悔为何未干脆尽全力直接将人解决在屋外。 反正是对方不经通报擅闯在先。 「我将所有人都打发回去过节了,你说的门童...应只是附近时常熘进府中玩的几名官家子弟,墙边刚好有几株果树很是招人,索性就放着他们爬进爬出了。府上平日本就没多少人。」 不过段星执还是愣了会儿:「...但你们不是认识?」 更遑论曾经还同效力于齐鸦阁。有警惕心是好事,也不至于草木皆兵。 毕竟他出来时乍然见到的招数,似乎不见双方有多少留手。 两人这回俱不再说话。 第200章 段星执左右打量片刻,总觉得两人间的氛围有些微妙的古怪,但半晌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且作罢。 「这次就算了,来者既相识,纵有异常也不可轻易出杀招,囚住便是。」 应北鹤不假思索低头:「是。」 随即坐起身看向眼前人:「原本想午后去寻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顾寒楼径直看向一旁的应北鹤。 段星执心领神会笑道:「有事直说无妨,北鹤可信。」 「事关恕雪台。」 顾寒楼视线又忍不住在安静呆在塌边的少年身上停留一瞬,这会儿正毫无顾忌伸手准备将人有几分凌乱的长髮拨去脑后。 「晚些时候再束。」 温温和和阻拦的嗓音和毫无防备的亲近姿态无不昭示着关系之密切,眼前画面无端有些刺目。 他只能敛下目光:「我去了一趟黔海。」 段星执轻轻皱眉:「正南龙骨图所在之处...为何突然去这种兇险地方?」 「你曾经说过派去查探剩下几张龙骨图位置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恰好我追查的绯石线索在黔海附近,就顺路去了一趟。那里被一圈古怪的毒雾围着,暗处还有不少恕雪台的人日夜值守,靠近者不问缘由诛杀。」 段星执眉心微蹙:「难怪那么多人一去不返,你可有受伤?」 「无事,」 顾寒楼摇头道,「我去的时候...正巧有一支流寇赶来。毒雾尽散,防卫也异常松懈,这才让我找到机会潜入。」 「那地方有什么?」 「绯石。」 段星执:「这么说,龙骨图所指方位还真是绯石武库,只是钟家拿到的那张并非对的图罢了。」 顾寒楼低低应了声。 段星执以肘搭膝沉思片刻,抬头道:「你今日专程来一趟,应当不止这点事。」 绯石铸造成兵本身就是个漫长个过程,根本急于不了一时。如若单单因为绯石,对方不会选择干脆闯府。 顾寒楼与人对视,沉默片刻,还是选择将带来的盒子给了出去:「今日清晨收到的急报,大照西南的两大平原上,此毒已肆虐成灾。」 铁制的方盒中,纱布包裹下是熟悉的密密麻麻蠕动瘤块。 「又是这东西...」 段星执眉心紧皱霍然起身,「你刚才说的成灾...是何意?」 「那些流寇是来自绛北平原一股中流势力,将武库中能用的兵刃抢夺一空后,便仗着精良装备在手将绛北平原其余势力迅速清理干净,已然成为景朝最大的威胁。」 第355页 段星执接话道:「难怪我近日收到消息,景朝试图与一支无名势力开战。」 「嗯,他们本一直在两大平原交界处的翠畲沟对峙。我想深冬雪重,不会轻易交战,便回了浦阳。但没想到有人在两军营地的水源投毒,毒性极强,触之既染,蔓延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好在天冷,这毒已尽快被控制了下来。但如今那儿还活着的人已不足五成,满地尽是毒尸。」 段星执神情一凝,他不必过去都能想到那地方现在是何等炼狱般的场景。 「恕雪台这是已经丝毫不惧这东西出现在世人眼前了?」 顾寒楼低头不语,若深究立场...明明做壁上观是他们最应当的选择。 「毒发起来是何模样?」 「重者当场毙命,轻者浑身血瘤意识不清,若是不能尽快将其放去远离人群的干净水源中散毒,也活不过三天。」 但那样的地方,哪来那么多偏僻的净水之地供一个普通小兵散毒。 「只有人?没有别的虫蛇勐兽?」顾寒楼摇头。 段星执垂眸轻喃:「这么说他们用的毒,寻常人还是无法承之,那直接散播在人群中有何用...」 毕竟这所谓的长生药持续更迭改进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试药体能抗住毒性活下去。 无论毒性轻重皆是一死,那还不如直接撒砒霜来得痛快。 总不能是穷途末路破罐子破摔? 他们如今连恕雪台的行踪都摸不定,更何况对方手中还不知有多少那些骇人的奇毒,优势不在他们。 应北鹤:「也许他们的目的不是改进药性...」 段星执沉吟片刻:「意不在改进药性...那便是单纯的想杀人了。」 以烨国对大照人的仇恨,干出这种事来倒也不奇怪,但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如若眼下是夏天,恐怕平原之上还能活着的人不足两成,分明那样的时节动手才更合恕雪台意。 「为什么,偏偏要这时候动手。」- 开年之初,便收到这样一桩沉重消息。 段星执低低嘆了声:「无论如何,多谢。」 鹭印残部常年潜行于暗处,内部亦有一套特殊的传达方式,消息获取速度到底比他着手新建的情报网快上不少。 等他收到己方线报时,那平原上说不准只活了多少人。 早在将绯石的锻造之法告知他后,他们本来便可桥归桥路归路。但顾寒楼仍是亲自前来告知这一重要情报,自然算是一个不小的人情。 「不必谢。」 「你若无事,便在府中住上几日吧,东院和西院皆是空着的,我先进宫一趟。」 顾寒楼站在门边,看着迅速穿戴整齐即将越过他的人,眉眼微垂,骤然伸手握住人手腕。 「你要是打算亲自前往绛北平原..届时能让我同你一起吗?」 段星执一愣,还没来得及出声,骤然被身后冷冷音色截下:「主子有属下陪同足以。」 顾寒楼头也不偏,只当别的杂音不存在,目光始终看着身侧人,轻声道:「我对那地方形势很熟悉,何况你不是还想将绯石带回来吗?那些流寇虽将对他们无用的绯石留下了,但做了好些掩埋手段。正路被毁得看不出原样,如今只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险峻小道能进。」 手腕上的力道略微收紧。 「我可以带你去。」 段星执:「......」 他看了眼屋中莫名开始对峙的两人一眼,随即看向不知何时醒来安安静静走来门前呆立着的秋沂城,轻吐了口气,下意识抬手按了按眉心:「我是打算去绛北平原不假,但浦阳城没你们想得那般太平,一时半会抽不了身。」 随后语气一顿,干脆转身走向府外:「都不必跟着,此事容后再议。」 选择于他而言,的确是个有点头疼的问题。毕竟许多时候,他从来无需做什么取捨。-皇宫西殿。 积雪覆盖的偏僻院落不知何时被人种上了几株红梅,少许枝桠从墙头探出。 若非墙外密布的守卫,远远望去倒当真是如画般的景致。 地面台阶新雪无暇,看得出来屋中人已经很久不曾出来过。 段星执缓慢踏过石桥,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抬手敲门的动作凝住片刻,几乎头一回冒出了少许忐忑。 最初的相处或许还称得上融洽,但他并不常来。尤其这后半年,几乎从未踏足此地。 谢沐风已被他幽禁在此一年之久,守卫的定期回禀也俱是一切无恙。 但当真豁达无恙的人,怎会日日将自己闭锁屋中。 短促的敲门声才刚刚响起,门骤然被从里打开。 目光相接,段星执略有些愣怔,和屋内的人对视良久。一年时间,谢沐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不似他设想中的颓靡不振,只整个人看着更冷了些,对他的到来似乎也不太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人才率先敛下目光,转身走向里头边冷淡道:「何事?」 屋内几乎和他将人关押进来时的陈设没什么变化,干净简朴至极,除却书案后木柜一些越叠越多的一些画卷。 段星执跟在人身后走去窗边站定,脑中思绪纷绕,一些或试探或委婉的言辞噙在齿间迟疑良久,终还是选择直截了当开口:「待到开春,我要离开浦阳城一段时间,想请谢将军回军中主理大局。」 第356页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凝滞氛围压得他一时都有些不自在。 早已猜到此行没那么容易将人说服的人闭了闭眼,正想再次尝试和人沟通:「我...」 只是才开口,不期然被重重按在墙上,抬眸间撞进眼前夹着几分讥诮之色的眼神。 「唿之即来,挥之即去。养的一条狗也不过如此,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预料之中的反应。 段星执无言暗嘆,下意识动了动手腕,顿时敏锐察觉了什么一般眉心微拧,当即抬眼。 「你什...唔...」 出乎意料的兇狠亲吻和眼前人不知何时恢復的内力让他猝不及防,待到反应过来时上半身已被牢牢禁锢在人怀中。 推开的念头浮起一瞬,又不知不觉消泯在眼前略显哀戚的神色中。 距离近在咫尺,他轻易看清了那双眼中的嘲意散尽,闪过少许挣扎之色。到最后,尽数化作无能为力的认命。 「我答应你...」 放弃復仇也好,囚于孤室也罢。似乎无论被如何作践,他始终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恨。 甚至什么也不用做,只需站在那儿一个照面,这些时日累积的怨便足以烟消云散。 第201章 屋内重归安静,段星执维持着被人拥抱住的姿势站在原地。看似波澜不惊,但若仔细些,便能看清眉眼间的少许木然之色。 纵然早已习惯了周遭围着不计其数的敬仰倾慕者,今日这遭意外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都是些什么事...他倒是宁可谢沐风对他升出点怨恨,也好过因这个原因对他唯命是听。 太多的一厢情愿,有时候也容易成为困扰。 「你什么时候起...」 段星执开口打破沉寂,话音一顿,转开话题道,「什么时候恢復的武功?」 耳畔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很早。」 他没再刨根究底追问下去,看似从容不迫从人怀中退开,转身看向窗外:「你...」 只是刚才那情形搅得他思绪凌乱,一时语塞,下意识抬手轻按眉心。 谢沐风明明什么都知道,仍是选择这么做,他实在无话可说。 身后的人面容平静看着身前背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走上前与人并肩:「既然想让我回去替你守好此地,总要告诉我你打算去做什么?」 窗外寒风摇曳梅枝,一副上好的红梅绽蕊图。谢沐风抬眸望去一眼,很快偏过头看向身旁人。 目光灼灼,毫不掩饰。 听人提及正事,段星执长抒一口气,总算得以从那些乱糟糟心绪中抽离出。只是半个字还没出口,冷不丁察觉身旁肆无忌惮的目光,语气不由再次一滞。 他偏过头竭力忽视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简略提了提景朝变故。 只是强行维持的镇定淡然显然持续不了太久。 段星执这会儿也懒得管对方在不在听,自顾又絮叨了几句平原上情形,最终还是忍无可忍回头瞪了人一眼:「就非要这么盯着我说话?我倒不知谢将军何时如此不知礼数。」 被冷声斥责,谢沐风丝毫不恼恍若未闻,只是依旧定定看着人墨发间染上一丝绯红的耳垂,随即移向人一张一合形状姣好的唇瓣。 漂亮而水润,像是柔软带着点凉意的饴糖。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抵是下唇因着刚才不加控制的力道出现了几道浅细的口子。被他亲的。 不过比起这个,他更欣然于眼下依旧好端端站在这儿的结果。 若是对他的袒露心迹无一丝一毫的触动,他早就被一剑穿心了。 眼下偏又还有求于他...既然赠予了绝佳的机会,那就别怪他得寸进尺。 谢沐风抿着唇没什么表情,望着人的目光毫无波澜,只是说出的话截然相反:「我知不知礼数,你不是已经领教过了吗?」 「还是你想再来一次?」 随即扯唇一笑:「循规蹈矩,尊礼奉教,我能得什么好处?」 「囚住我人还不够,连我看哪儿也要管?那你不如干脆剜了我的眼。」 「要么继续将我锁在此地老死不相往来,否则我想做的事,只怕永远不会太合你的意。」 「只是这样就难以忍受与我呆在一处,那也没有商议必要了,请回吧。」 段星执:「......」 他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胸口,从没想过一向沉稳正派之人还能有这么一副流氓无赖面孔。 「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我好像从没说过我是什么正人君子。」 谢沐风伸手搭在人腰后骤然拉进,两人距离眨眼又只余毫釐,「你别忘了,这个世道能活得有几分人样的。无论是谁,都逃不开抢掠的本能。」 真是出乎意料。 段星执咽下未出口的半句话,抬眸看着眼前俊逸面容,说不上心下什么滋味。 震惊之余,又莫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都更喜欢和坦诚些的人相处,尤其于友人间而言。 虽说谢沐风好像并不大乐意和他止步于挚友关系。 段星执微不可察摇摇头,原本随意搭在人臂弯的手骤然发力,两人位置顷刻倒转。 「那你想如何?」 谢沐风背靠墙,依旧波澜不惊垂眸看着身前目光冷然盯着他的漂亮青年,缓缓开口道:「我一个俗人,在乎的自然只有利益二字。」 第357页 随即缓慢低下头。 耳畔简短的低语让他愣住片刻,待到回过神来,段星执险些被人气笑。 「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 谢沐风:「若你所求更多也无妨,我要的,只一个你而已。」 见人不语,他亦只是安安分分等着:「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强求。」 「为何不答应?不过,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有资格上床伺候。」 段星执盯着眼前,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轻笑,反手拽过手腕,两人眨眼倒在床榻间。 他对眼前人确实有那么几分好感不假,所谓的交易,也是他占了许多好处丝毫不亏,但十足不喜欢眼下这种带着点要挟意味的利益置换。 「你最好,能让我尽兴。」 谢沐风抬眼,敏锐从上方带着研丽笑意的神态中察觉背后那丝隐而不发的不悦。 只是依旧不紧不慢抬手撩起人垂散的髮丝,顺势调转位置,俯身轻柔印上一吻。 「能否再同我说说绛北平原上发生了什么?刚才光顾着看你去了,没听。」 段星执靠在柔软被子里,以手枕在脑后,莫名其妙看了眼安安分分躺在身侧的人。 除却起初那蜻蜓点水般的亲吻,身旁人便没了任何动作。 问都问了,他当然不介意再提一次,只是要不是用这幅一本正经的轻佻语气同他说话就好了。 他一度觉得,莫不是一年来的幽禁日子将人的本性压抑得出了点毛病。 「你能正常点?」 「直言不讳罢了,我哪里不正常?」 段星执静默片刻:「...行。」 这桩事归根结底是他做得有些过分,发疯便发疯,姑且稍作忍让。索性偏过头懒得看人,言简意赅道明顾寒楼带来的消息。 谢沐风转头一眨不眨看着身侧只留下个乌黑后脑勺对着他的人,压下伸手揽进怀中的欲望,只克制地拨了拨人发尾:「难怪你想亲自前往。」 他眼下倒是突然有些理解曾经的几名部下,分明对着心悦之人,仍爱好端端地跑去跟前招惹。纵是偶尔做得太过将人惹至真生气,挨了几顿打骂也乐在其中。 喜怒嗔怨,无论何种情绪。只要因他而起,皆是在意。 这滋味实在让人有些欲罢不能。 但眼前人到底不能和旁人同论,当真将人惹毛,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再无修补余地,虽说他的确很想知道如今对方心中容忍他的底线究竟在哪儿。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继续试探的好时机,到这会儿都没直接撂下一走了之亦或一剑结果了他,于他而言已是十分惊喜。 许是刚才那番耳语还是将人惹出了几分火气,对着他始终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不过证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可以以此为不可轻易触碰的界限,让人不知不觉间接受乃至习惯他的靠近。 谢沐风微微皱眉:「既然事关恕雪台,那有一样东西,或许于你有用。」 段星执下意识回头,顺带翻了个身面对人:「什么东西?」 一枚浅金色的叶片摊开在人掌心。 谢沐风不动声色将人重新揽进怀中。 段星执捏起叶片,借着明亮光线仔细打量了一番。叶片乍看很是普通,但周围布满细密锯齿。最为特殊的是叶片材质,似真叶一般纤薄且脉络清晰。只是颜色似金非金,夹杂着点琉璃般的清透。 「这什么?你从何得来?」 谢沐风摇摇头:「不知,但这东西出自摇光卫。我的人追踪至绛北平原,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挖出了一棵形状怪异的树。防止打草惊蛇,只想办法截下了一片落叶。算算时间,和景朝异变的时间只相差了不到两月,或许有些关联。」 按照萧玄霁的猜测,符至榆搜寻的东西应当跟呆呆他们这类天道灵体有关,就是不知最后怎么是一棵树。 这叶片单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只能等呆呆回来后问问或许有些头绪。 段星执沉思少顷:「相府上下如今都落在钟自穹手中,他的下属竟还有心思在外头寻物?」 谢沐风:「显然,这东西比他本人的命更重要。」 他琢磨片刻,蓦然抬头盯着人:「这东西是什么暂且先放放。你是不是该先交代,什么时候重新同你的护卫联繫上了?」 谢沐风不冷不热应道:「早在你几乎忘了这地方还有我这么一号人之时。」 「你无非是不想我和萧玄霁起冲突引发内乱,我不是已经照你所愿不再出现在人前?至于私下这点行事,影响不了你的计划。你控制了所有能直接见我的部下不假,但漏了一支常年行走在外的亲卫。以信鸟传书,无论我在哪儿,他们都能找过来。正逢摇光卫的行踪未断,索性就让他们继续追踪下去了。」 段星执:「......」 年纪轻轻能统帅三军者如何会是善茬,他到底还是被眼前人一贯以来的正派作风影响了判断,有些掉以轻心。 若是谢沐风当时存着别的心思私下在军中挑拨一番,少不得让他头疼好一阵。 「生气了?」谢沐风看着眼前喜怒难辨的平和神色,有些迟疑开口,「彼时我摸不清你的态度,何况你将我关在这儿又长年累月地不肯过来一次,我的确有些生气。」 「没生你的气。」 段星执不咸不淡暼人一眼,脑中仍是忍不住思索这一年间的点滴。 第358页 「所以,军中原本好些老将对我取而代之颇有微词。突然一夕之间闭口不言,是你在背后干的?」 他若是能再细心些,便能发觉接管的过程顺利得太过。只是除却军中事务,整个浦阳城杂务庞多,他那会儿确实没太多精力深究所有不合常理的细节。 「嗯,我派亲卫传令他们,你所为皆为我授意。」 「难怪...」段星执蓦然凑近盯着人,「话说回来,你这么做当真没存着看我笑话的心思?」 「那你倒是多出现几次让我看看。」 谢沐风不紧不慢开口,终究还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近在咫尺眼角的艷丽梅枝,随即迅速收了回去,「他们信服于你不假,但我在其间积势整整十年。若是当真让你不伤一兵一卒花费短短几月便轻易取代,上下无一反声,这样的军队,岂不是更加可怕?」 「这么说倒也没错。」 段星执坐起身转头笑了声,不觉难堪,反而心间某处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接管之初或许没来得及深想太多,但随着时日渐深,许多顾虑也随之诞生。 他一个根基尚浅的人都能如此简单取代一名身无过错的主将位置,那假以时日,他未必不会被另一人轻易取代。 这样不忠的队伍,实在不堪倚重。 他随口将萦绕心间多日的顾虑提了一嘴,冷不丁被人打断:「不会有第二个人。」 段星执回头,看着好整以暇抱臂坐在床边的谢沐风淡淡出声:「放心,除了你,没人能做到。」 第202章 这话背后深意不必多言,经过刚才他心如明镜。 段星执收回视线自顾继续打量了会儿手中的叶片,正想起身走向屋外,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侧目望去温和开口:「至于你说的交易...」 夹在指间叶片莫名舒展开,配上边缘的锯齿形状,像极了某种利器。 谢沐风瞥了眼那片被内力充斥随时可取他性命于瞬息的金叶,权当察觉不到空气中浮起的隐约杀意,大大方方走上前握住手腕一把将人拉进怀中。 耳畔嗓音低沉,难以辨出真心假意。 「逗你的,亲一下足以,往后...任你驱使。我答应你,只要我还活着,整个浦阳以东南,便不会生乱。」 急功近利一向为兵家大忌。 知己知彼,徐徐图之,方可攻城略地,尽入囊中。- 三个月后,浦阳城,青云台。 玄衣迤地,金冠九毓的青年缓慢踏上台阶,看着早已在护栏边站着的人影,幽幽启唇:「你还没死啊?」 谢沐风头也不回,依旧望着下方冷淡道:「让陛下失望了。」 萧玄霁慢吞吞在距人三米有余的地方站定,也跟转头着看向下方:「不失望,若是都记起来了的话,活着也挺好的。」 活着才能愈发刻骨铭心,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箇中滋味了...萧玄霁看着下边仍旧冷冷清清的空地,索然无味低头。 「活下来当然是好事,否则如何能遇心仪之人。」 萧玄霁闻言敛目,眼中阴郁一闪而过,轻声开口:「季家忠良天地可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种人来。苟且偷生,不觉惭愧么。为何不跟着他们一同去死呢。」 谢沐风目带嘲色:「为何惭愧?萧家数位皇嗣各怀干坤,俱是人中龙凤,不也偏生让你这样一个噁心的人间败类苟活了下来。」 「那也好过你认贼作父十载,」萧玄霁低低笑了声,歪头看向身侧,言辞间的恶意几乎快溢出来,「也不知季谢二位爱卿在天之灵看着,会作何感想。」 谢沐风反手握兵,神色未变,只是尖锐刀头毫不犹豫指向人眼眸:「比起这个,你不如关心关心自己,死后怕是连个敛尸之人都没有。纵是成了阴鬼,恐怕连十八层地狱也收容不了你,兴许只能落得个被冤魂撕碎的下场。」 「想来找朕索命的厉鬼多得很,自然也不差多你一个。何况,我又没有来生...我们谁也没有,多公平。」 萧玄霁轻轻一笑,上前一步重重握住尖锐枪头一点点下压,任其割开掌心深可见骨的伤口也仿佛浑然不觉:「你要当着他的面杀了朕吗?」 「这样也好,我就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了。」 话音未落,谢沐风已然收回兵器转身走向另一端,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段星执穿过城墙时,抬眸间看到的便是上方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间隔数米的身影。 一黑一白静立两端,俱听话呆在上边送行。然而身后青天朗日万里无云,和煦而宁静的画面,无端让人觉得从中裂出了一道分明界限。 他收回视线看向早早呆在城门附近的人:「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一切太平。」 越翎章懒洋洋靠着轮椅,权当高台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亲自去。」 「既是恕雪台为恶,兴许竹公子也在,旁人过去我不放心。」 「让那小子去打探也不行?」 越翎章皱眉看了眼不远处牵着缰绳的应北鹤,「他一个护卫,废物到连恕雪台的人都对付不了?趁早赶走算了。」 「你明知竹公子是什么人,如今平原上的大量毒尸皆被他们秘密运进了伽若山,谁也不知道恕雪台还在筹谋什么更大的阴谋,这一趟我不得不去。」 段星执摇摇头,没理会人话中的刻薄酸意,只是再次抬头看了眼身后青云台,「加之...我还想看看,究竟有没有安宁的可能。」 第359页 越翎章跟着抬眸,兴致盎然一笑:「放心,上面那两位若是真起了内乱,我一定即刻传信于你。」 但混乱间死了一个两个的,也实在正常不过吧。- 正是万物初发的时节,只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满目荒芜。除却横陈地面的残骨,便是无尽枯草。 衣着素净完好的四人在一片狼藉中显得格格不入。 段星执打量着周遭几乎找不出一句完整尸体的景象,垂眸无声轻嘆,回头看向身后:「景朝都城羌无往哪边走?」 顾寒楼:「一直向南,不过最近的城镇还有五十里,我们今夜应当赶不到了。」 「先找个地方临时歇上一晚吧。」- 他们在一处临溪荒原上简略扎了个营。 虽说这些毒尸聚集的地方附近水源早已经被污染,根本无法饮用。 星垂平野,夜幕深邃。 段星执坐在一处凸起的巨大石块上,静静遥望眼前静谧夜空。 若是能忽略四面八方的枯骨无收惨烈之景,这地方堪称一副如梦似幻的绝佳夜景。 直到身侧传来窸窣动静,随即便是带着冷涩药香的寒凉拥抱。 借着周遭支起的熠熠火光,他足以看清对方平和的面容。 「回来了?」 经他这一路来不厌其烦的叮嘱和牵制,秋沂城如今已经鲜少对同行的另两人升出强烈的攻击欲。黄昏之际,甚至还安安静静跟着应北鹤捡了好半天柴火。 秋沂城缓慢眨眨眼,自然不答,我行我素将怀中人抱紧埋进颈间。 段星执扬唇清浅一笑,习以为常搭住脑后顺了顺长发。 每到夜晚,对方极喜欢这么抱着他。哪怕什么也不做,他也能轻易察觉秋沂城那些雀跃的心绪。 若是主动亲亲人,则能让人更开心些。 他轻车熟路回揽住人,以食指挑起人下巴俯首印下清浅一吻,不忘抬手替人拨了拨发尾上沾染的少许枯草。 「好了,起来坐好。」 巨石右侧蓦然冒出半个头,应北鹤踩上地面枯叶,很是刻意地弄出了些动静,察觉上方望来的目光,才将手中水囊举起:「主子,要水吗?」 段星执向后一撑,懒得戳破对方那点小心思,依旧看着夜幕一边朝人伸出手淡淡开口:「上来。」 少年目露喜色,轻巧跳上巨石稳稳落在身侧。才回牵住,便听人问道:「有酒吗?」 「噢,有。」 「...还真有?」 应北鹤眨眨眼,当真从腰侧取出另外个小了一圈的玉色酒囊来。 「偶尔见您和越翎章呆在一块时命人取酒出来对饮,出城时我便备了一壶。」 段星执颇为意外接过酒囊灌了一口:「你平日都在暗中偷看些什么?」 少年略显不自在低下头:「主子恕罪,属下并非刻意窥探。只是有时无意...」 「好了...」本就存着几分逗弄的心思,眼见人被他两句随口之言逼得就要当场跪下认罪,果断将人拉来身前,「私下无需太过拘礼。」 「是。」 见人还是一副低眉垂目谨言慎行的模样,段星执摇头一笑,蓦然俯身凑近人耳边低语:「明明更过分的事都做过...怎么让你克制些的时候,不见你听话?安心,没外人在时只管放轻松些,不必太重礼节。」 耳畔夹带着一丝酒气的吐息诱得人血气上涌,好在光线足够黯淡,让人不太能轻易察觉他此时窘迫的姿态。 应北鹤耳垂几乎红透,很快回过神来,一把将说完话准备退开的人拉进怀中。 「不是...我听话...」 他只是担心太顺从自己心念行事......会惹人不快。 段星执一时不察,被拽得身形不稳跌了过去,抬眸无奈瞥人一眼:「你这胆子还真是时大时小的。」 不过温热的人躯靠着的确要更舒服些,他索性干脆找了个舒适姿势靠好,有一搭没一搭再次浅酌一口,回眸间心念一动:「喝过酒吗?」 应北鹤诚实摇头:「在聆胭楼喝过一次...此物容易令人神智昏聩刀法失准,在齐鸦阁时,一向不许我们碰。」 「竟然就那一小杯?那地方的酒淡得很,若是不加东西和水差不了多少。」 段星执眉眼微抬,顿时起了兴致,将酒囊递了过去,「来试试这个。」 少年从善如流双手接过,果断将剩下大半壶一饮而尽。 「咳...咳咳...咳咳咳...」 饶是他反应够快也没能及时截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呛了个撕心裂肺。 「...没让你这么喝,这些不比那天餵你的清酒,」 他当即坐起身替人拍着后背顺了顺气,愣怔之余又有些好笑:「没事吧?」 眼见人总算将气喘匀,这才放下心道:「酒这种东西小酌怡情,下回记得浅尝辄止。」 「感觉如何?」 应北鹤甩了甩头,呆滞开口:「...头晕,很晕很晕。」 「为什么天在转...路在转,人也在转圈。」 他忍不住笑:「喝得这般急,不晕就怪了。先躺下别动,等这一阵缓过之后应当会好受些。」 段星执伸手正欲将人放平,冷不丁被眼神迷茫的人抱了个死紧:「都听你的。」 「...让你躺好,没让你挂我身上。」 应北鹤将头埋在人发间喃喃:「别晃...我不想转圈了...」 第360页 「好好,」 看在这反应极好地娱乐到他的份上,纵着醉酒的人使些小性子也无伤大雅。段星执笑笑,将怀中人简单调整了一下姿势,令其躺得更舒服些。 「还在转圈?」 「...转...」 应北鹤轻声说完,便安安分分往人怀里缩了缩不再动作。 段星执低头将少年额前飘去眼睛的碎发拨弄开,正想继续看风景,一抬头不期然见到不知何时走来巨石前的人。 顾寒楼:「还不困吗?」 今夜心情不差,段星执冲着来人微微弯眸:「不困,这儿夜景不错,看会儿星星。」 「看星...」 顾寒楼下意识回头看着夜空璀璨星辰,语气骤然一顿,无端想起白日经常围在他们附近咋咋唿唿的焦毛猫。星星...那只古怪小猫似乎就喜欢这么唤人。 他目光不自觉从夜空移去石头上懒洋洋望天的人身上,忍不住扬起一丝浅淡微笑,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好,看星星。」 第203章 翌日清晨,四人重新踏上路途。 顾寒楼:「到达都城羌无之后,你准备干什么?」 段星执:「自然是想办法见见景朝如今的掌权者。」 这两大平原终年纷争不断,除却在定中平原上建立的景朝和那支借绯石武库在绛北平原上生事的新生势力稍成规模,起码还有大大小小百余支自立门户的匪寇。 眼下长生毒肆虐,被刻意投放在两军水源中,导致那支才积聚起些许力量的新生势力几乎被灭了个干净,景朝亦元气大伤。 紧跟着让许多流窜平原居无定所的匪寇也跟着起了心思。 他都怀疑景字这一延续不到十年的国号,在他们到达都城前能不能守住还是个问题。对于这块终年战乱的沃野之地而言,国号更迭已是家常便饭。 不过越乱,大抵就越合恕雪台意。 顾寒楼:「景朝国姓为曲,但老皇帝死在了恕雪台的投毒中。据说前几日还在兄弟内乱,现在不知老几夺得了皇位,你怀疑他们也和恕雪台有勾结?」 「不无可能。」 长生的诱惑太大了,有多少人为之前仆后继飞蛾扑火他都不奇怪。 就算不为长生,只单单为财为色为权,恕雪台能给予的帮助也足够让人心动。 熙熙攘攘,无外乎一个利字。 「你想借景朝新帝引出竹公子么?」 段星执摇头道:「不...只是来找找线索顺便探探此地形势罢了。这地方混乱不堪于恕雪台而言是好事,于我们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至于竹公子,抓住弱点之前,他不会轻易在我面前现身。」 顾寒楼轻喃:「...弱点?」 段星执转头看了目露惑色的人一眼,静静收回视线,没再说话。 坠在最末端的应北鹤神色还有些萎靡不振,时不时按按额头并不参与交谈。 段星执回头看了看,随即放慢速度与人并行:「还不舒服?」 「...有点儿...您不必等我。」 他看了看天色,琢磨片刻道:「照你这速度,我们今夜大抵到不了城镇了。」 「主子放心,属下不会耽搁行程。」 少年闻言立时打起精神,扯紧缰绳便想绕去最前头。 段星执摇摇头,伸出手将人叫住:「别逞强,过来。」 应北鹤愣愣望去一眼,下意识回牵住,随即一个借力飞身落在对方身后。 前头嗓音温温和和,没什么责备之意:「今日出发得早,你再休息会儿。」 「...多谢...」 应北鹤低低应了声,小心翼翼将人揽进怀中。 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头埋进人冰凉柔顺的长髮里闭目深嗅。 也不知是用了几世才修够的福分,才能遇见这样好的一个人。- 一行人顿时只剩他和顾寒楼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直到前方骤然停下,他看着对方突然翻身下马半蹲在土道边查看。 「怎么了?」 「将毒尸偷偷运走的...是北蛮人。」 「你怎么知道?」 顾寒楼:「北蛮人擅长御兽,不少动物都受其驱使,其中以狼的数量最多。他们军中有一支专门的队伍,每逢任务必携狼行动。」 两人一齐转头看着一路来的痕迹,越发敞亮的天色下,长长的车轮廓旁,一排犬只爪印格外清晰。- 天色微暗,段星执戳了戳抱着那浅金色不知名叶片在马耳朵附近的睡得心满意足的焦毛猫。 虽说呆呆也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但冥冥中和其有股莫名吸引力,整日整夜地抱着爱不释爪。 呆呆:「嗷,醒了醒了!」 应北鹤已然完全清醒,先一步跳下马朝人伸出手。 几人眼前是一面巍峨耸立的城墙,与不远处的荒原景致格格不入。 「我们要不要稍做易容再潜进去?」 段星执当即阻止:「不必,大大方方用大照使臣身份,以恭贺之名拜会新帝就是。」- 他们被恭恭敬敬请去了羌无城中一座一看便是新修不久的宅邸中。 四人在一处植被稀疏地势异常空旷的院落中心碰头。 应北鹤微微偏头,看向远处某座石山:「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 段星执浑不在意一笑,亦看向院墙后冒出的几簇枝叶:「没人盯着才奇怪。」 第361页 顾寒楼:「接下来,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恕雪台比所有人都想除去我这个碍事的眼中钉。我们以不变应万变,静候新帝登基大典足以。」 他随手开扇,看着面前齐齐望着他的几人,开怀一笑,「好了,既来之则安之,北鹤,陪我出去逛逛。」- 虽常年战乱,但作为都城,街市景象同寻常城镇倒也相差无几,吆喝的小贩挑着扁担络绎不绝。 不过街市中陈列的物件大多做工粗糙品类匮乏,他随意看了几眼,便兴致索然收回视线。 应北鹤:「主子想买什么?」 「没想好,但肯定不是这些,」 段星执百无聊赖沿着街巷走了会儿,正想随意拉个路人问问此地的金玉铺面,骤然被一名面容红润富态的年轻男子拦下:「段公子?」 「阁下是...?」 「在下曲逸,早听闻有一贵客远道而来,只是这两日公事繁忙无缘得见。今日得闲出来逛逛,远远见着公子...惊为天人。这等仙人之姿,料想应该就是贵客本人了。」 段星执不动声色挑眉,心下当即明了。笑意很是敷衍,微微一拱手:「三...」 出门就撞上这景朝三殿下,也不知巧合还是刻意。 曲逸赶忙握住人手腕:「不必多礼,在外唤我一声曲兄即可。兄长近日琐事缠身,要是有所怠慢,还望公子多多担待。」 「曲兄客气了,在下只觉宾至如归。」 「哈哈,那就好,不知公子今日出门是想去哪儿?在下毛遂自荐,或许可当个嚮导。」 段星执:「随意逛逛罢了,想顺带买些小玩意犒赏一番随从。毕竟这一路过来也不算太平,多亏有他们尽力相护。」 曲逸:「应该的应该的,碰上你这主子,做下属的也可谓三生有幸,哈哈。这样的话,随我来。」 段星执低眸看着那只仍被人攥着的手,眉心微蹙,再次轻轻抽了抽:「曲兄,是不是能放开了?」 曲逸低下头,忙不迭露出个亲近笑意,恋恋不捨松了力道:「一时忘了,这边,这边。」 他刚准备跟上,被人牵过的那只手忽地被人轻轻拉起以绢帕擦了擦。 少年眼神中毫不掩饰的郁闷极好地娱乐到了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称得上有些呆板冷漠的少年情绪越发多样。 遂轻笑一声道:「别乱来,走了。」 「...是。」- 两行人七拐八绕,很快到达一处气派的银楼前。 「这是城中最大的银坊,公子请。」 原以为是来某间金玉坊的人略有些诧异,很快大步踏入铺中。 银楼便银楼吧,贵重程度虽不比金玉,最后多买些也是一样。 他冲着始终跟在身后的少年笑了笑,将人拉上前,毫不避讳向旁人显露两人间的亲近:「过来挑挑。」 曲逸不由分说挤了过来:「这家银楼的做工即便是放在浦阳城,那也是一等一的精巧。公子远道而来,不妨也给自己选选,有看得上眼的只管包起来,我来买单。」 「那就却之不恭了。」 段星执淡淡应了声,自顾走去另一侧。 应北鹤冷冷盯了眼右侧碍事的背影,杀心反覆片刻,最终还是生生压了下去。 主子交代过,不可生事。- 好在碍事的人并未呆太久,便有小厮匆忙赶来将人叫了出去。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段星执收回视线,本就谈不上热烈的笑意也尽数敛起。 虽说比他设想的离开得要早,但他想传达的东西,应当已经借人之眼传了出去。 「挑好了?」 段星执走去在角落呆站了好一会儿的人身边,就见对方手中握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银蝶,翅上还点缀着几颗浅紫色的细珠。 「看中了这个?」 「嗯。」 「那一併让店家包好吧。」 应北鹤忍不住抬手在人鬓间虚虚比了比,垂眸喃喃:「可惜没有凤凰...」 段星执刚转过身,察觉这动作顿时反应过来,只好又回头道:「...你这到底是给谁买?」 应北鹤捧着那枚银蝶,恭恭敬敬递去人跟前,意思不言而喻:「主子戴着...很好看。」 段星执:「是给你们的赏赐,自然该挑自己喜欢的。」 应北鹤小声道:「是我喜欢的...」 段星执挑眉:「那你往我头上比?」 「属下平日不戴首饰...」 「这点倒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些东西也不是非要自己用。那边摆着的一些小玩意收藏或典当出去也合适。」 应北鹤下意识皱起眉:「不能典当。」 毕竟是亲自赠予的东西。 随即低头小声道:「没有想收藏之物,而且这样漂亮的东西,藏起来不用有些浪费。」 非要说的话,他唯一想好好珍藏起来的只有眼前人而已。 段星执琢磨片刻道:「说的也是,那你想要什么?今日还早,我们再去逛逛。」 「主子想要什么?」 段星执无奈摇头,合扇轻轻敲了敲人前额:「问的是你。」 「属下没有想要的东西。」 「珠玉翡翠,奇巧古玩,哪怕胭脂水粉珍馐美味呢?再想想。」 「属下若是选好,您愿意用吗?」 段星执:「......」 第362页 又回到了起点。 好在也不是头一回领教少年的执拗,段星执弯眸一笑,让步得干脆利落:「好,那就应你之求,改日替我戴上。」 左右下回他亲自替人选上一件可用之物就是。 应北鹤眼带亮色:「好。」- 羌无城郊一处无名宅邸中,数名着银白披风之人围坐桌旁商议。 为首看不清面容的人背对前堂缓声开口:「想囚住他可没那么容易,这人剑术卓绝,寻常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曲逸:「原来他会武?啧,这么说,白日给本王那番说辞还是留了个心眼。」 「哼,岂止,也不知服过什么神药,毒也对他不起作用。」 曲逸:「百毒不侵?这就有点难办了...」 「不过既然他本人没什么破绽...从跟着的那几人入手不就好了。我白日见他们时,这人对身边那护卫,可是好得有些过分。」 有人骂了句脏话:「这小子还真是艷福不浅。」 坐在末端的白袍人缓缓勾起唇角,兜帽下的白髮若隐若现:「说不定不止他一个,我看另外那人也死心塌地得很。」 曲逸:「多个筹码总不是坏事,那就一起弄了。不过,他身边那名活死人有些棘手。」 「没想到真有人能清醒着抗过那摧心蚀骨之痛。可惜了...我们怎么没早些发现。」 白髮人低头静静一笑:「荧惑,你要是有你哥三分心性,兴许都不会像如今一般被弃之敝履。」 坐在中部神色颓靡的少年顿时怒不可遏起身:「渡仙,你...」 随即被冷声呵止:「别吵。」 「活死人么?无妨...交给我。」 第204章 顾寒楼一进门,便看到各式琳琅银器铺在桌面。 「回来了?来,挑些喜欢的。」 「怎么买了这么多?」 「别人送的。」 段星执靠在摇椅上悠哉翻着本地方杂记,随手取过一支祖母绿宝石银簪玩赏片刻,递了过去:「这只簪子不错。」 顾寒楼接下银簪:「多谢。」 沉浸在亲手赠礼带来喜悦中,他并未察觉对方衣摆旁的能量石中浮起的若有似无黑气。- 待到屋中重归安静,呆呆才从后边冒了出来:「星星,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越真实,才越容易被相信。」 「这样微弱的剂量,按常理来说我们不可能察觉得了。若是提前做出防备,生死攸关之际的本能恐会让人察觉出异常。」 段星执握着一枚银佩,看着能量石中的黑气以肉眼几乎难辨的速度极缓加重,眼神有些晦暗。 他早想办法查过了这毒的特性。恕雪台下毒手段并不简单。这点毒经年累月的用上也不足以致命,更是要服用数年之久才能成对身体有损。 但最重要的是,其中有一味能引诱觅金虫的成分。 被那虫子咬上一口,少不得会浑身麻痹。 顶尖高手交手之际,一瞬的身躯麻痹意味着什么不必多说。 若是提前相告,他相信两人自是愿意配合他演上这么场诱敌深入的戏。 只是...他还是信不过生死攸关瞬间的求生本能。 一旦躲开那只不知何时出现的觅金虫扑咬,意味着一切都前功尽弃。 呆呆托腮:「要是恕雪台的目标当真就是他们的命怎么办...届时肯定他们人多,星星万一来不及同时救下两个人就遭了。」 段星执面无表情轻抿了口茶,他这么做的确是在赌。赌那些人比起直接索其性命,更想以此为要挟带走他。 只是这方法,未免有些对不起从头到尾对他信任至极的两人。 他闭上眼长长嘆了口气。- 春意渐浓,花开越盛。 庭中大片芍药不知何时完全绽开,入眼所及尽是红艷硕大的花朵,十足赏心悦目。 只是站在花丛前的负手观花的人脸上看不见多少欣然,神色甚至称得上有些冷漠。 他看了眼呆呆胸前挂着的能量石,里边的黑色毒素已经初步具现,成了一个芝麻大小的点。 如今他们衣食住行,几乎处处被刻意抹上了些微此种毒。照这个趋势下去用不了几日,就能达到吸引觅金虫的剂量了。 直到身后出现一道颀长身影,温和嗓音打破寂静:「三殿下又送来了一些新进的玉饰和时令水果,且问我们三日后的宫宴是否参加。」 「都验过了?」 「验过了,都无毒。」 顾寒楼看着前头看上去情绪不佳的人,试探性道:「我们还是收下?」 「既然无毒就收下吧,三殿下送来的礼也不好直接推拒。」 段星执淡淡开口,看着身后仍旧站在原地的人,遂回过头道:「还有何事?」 顾寒楼微微蹙眉,直接了当开口:「他殷勤太过,我觉得有问题。」 段星执安静片刻:「什么问题?」 顾寒楼摇头道:「说不上来...应只是直觉使然。但人心莫测,存心算计防不胜防。在他们的地盘上,我们还是谨慎些少做接触的好。」 「你说得没错,你看着处理吧。」 段星执沖人淡淡一笑,只是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归于淡漠重新看向身前艷丽的芍药花丛。 留给他考虑的时间足够长,直到现在,他仍有机会向两人坦白。 第363页 偏偏他始终下不了决心。 「发生了什么吗?你近日好像不太开心?」 顾寒楼走去人身后,迟疑片刻,伸手将人轻轻揽进怀中。 他总觉得,这段时间眼前人对他们似乎都有些没来由的迁就。 几乎只要未犯底线,便异常纵容着他们的行径。 「...是吗?」 「能告诉我?」 顾寒楼低头思索片刻又道,「不愿也无妨。」 段星执无声一嘆:「我的本性没你们想的那般好,有朝一日,你们也许会后悔。」 「还能如何后悔...」 顾寒楼语气微顿,随即垂眸在人发顶轻轻落下一吻,「我们本就没有结果。」 第205章 夜幕时分,灯影寂寂。几人才下马车,便被宫门护卫拦下:「卸兵方可入宫。」 「不得对大照使臣无礼!」 「三王爷交代过了,贵客不远千里而来,本就存着与我邦万世交好之心。更是轻车简从入羌无城,摆明了对我朝无上信任,我们岂可辜负!」 「可...」 「可是什么可是,听令就是。」 几名护卫还有些迟疑,待到看清带路人掌中令牌,当即迅速退开。 那带路人转过头来后,又迅速换了副谄媚面孔:「几位这边请。」- 羌无宫殿远逊大照皇宫,规模几乎只有浦阳城的三分不到,更是与奢华二字毫不搭边。 借着两侧高悬灯火,他们甚至还能看清高墙或灯架上的破坏痕迹。 一行人不紧不慢走在通往宫宴场地的宽敞道路上。 段星执目视前方轻声开口:「曲逸的令牌可抗宫规,有意思。」 「还是正东朝向的主门,」顾寒楼亦极轻声回道,「城中传言新帝与他这位三弟一向亲近,隐有共治天下之意,看来所言非虚。」 段星执摇摇头:「未必。」 「大照如今再乱,也绝非景朝这个十年易三主流寇遍布的新生王朝惹得起的存在。我们如今以使臣身份前来,已算是变相告知愿意承认此地自立门户。但从我们入城起,从头到尾都只有曲逸出面。那位据说弄死了好几位兄弟才顺利接下王印的老二,至今才见过一道帘幕后的影子,你不觉得奇怪么?」 顾寒楼:「据平日表现,他似乎也极担心我们私下面见新帝,不知有何隐情。」 应北鹤蓦然出声:「难不成二王子只是明面上推出来的傀儡?」 「若只是傀儡,不至于阻拦我们见面。我猜想...应当是囚徒。」 段星执抬指点了点摺扇,侧目扫了眼远处即将经过的宫墙拐角,嗓音极轻,「你们可留意到了刚才宫门布防?今日,恐怕是鸿门宴。」 应北鹤:「属下已提前查探过了,若是宴中有变。可退往东南方向,此地防守最薄弱。」 顾寒楼接了个话茬:「而后绕去北城石头庙后方的山丘上汇合,那里离城门最近,民宅稀少且守卫松懈。」 「你是指那间只有几名普通武僧的小庙?。」 「嗯。」- 段星执静静听着身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们所有退路分析完毕,末了,只淡淡点头应了声好。 可由于宫宴的位置,他们入宫前夕,东南方向早已增加了数倍兵力。 被打发无事便飘去半空监视动向的呆呆转头看了看两人,又回头看了眼自家始终一言不发的宿主,也安静缩了回去。- 灯影错落,桌塌椅裂,玉碎酒倾,偌大宴场一片狼藉。 从觥筹交错谈笑融融到尸横满场四散奔逃,变故只用了不到一炷香功夫。 着轻甲的宫廷护卫纷纷退远在外墙处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取而代之的是中心六名带着面具看不清面容的白袍人。 那才登基不过半月的新帝混乱间被一柄不知名利刃穿心而过。其侧方三米远原本他所在的席位也被提前开凿出了个半人高的深坑,婴儿臂粗的特质铁笼将躁动的蛊尸囚于其中。表层似乎被涂上了一层诡毒,一碰上去便灼得皮肉发出滋滋的腐蚀动静。 另两人四肢俱被一具带有倒刺的漆黑铁环牢牢禁锢,跪倒在地不能动弹分毫。 「乖,在笼中别动,」段星执果断制止住丝毫不顾烈毒腐蚀仍旧在想方设法离开的人,干脆利落收剑退后,看着已为阶下囚的两人冷冷抬眸:「放了他们。」 为首的白髮女子缓缓上前一步,语气玩味:「公子是否还未看清形势...?现在有资格提条件的是我们。」 「呃...」 右侧少年似是再想运功尝试挣脱,只是才有所动作,身后锁链顷刻绷直,手腕溢出丝丝血迹。 「不想死就安分点。」 他偏头与人对视一眼,毫不意外见到那双琥珀色瞳孔中闪过歉疚与不敢置信交织的复杂神色。 段星执垂眼不再看人:「那你们想要如何?」 「你自封血脉乖乖束手就擒,我便放了他们。」 「不可...」 顾寒楼闭了闭眼轻声道,他自认平日已经足够谨慎,过旁人手之物能不碰则不碰,但仍是不知何时中了招。 不过事已至此,自责无用。他还是二度成为了破绽...但这回,他无需对方为他牺牲什么。 右手腕上的整圈尖刺顷刻没入过半,他忍着剧痛起身反手重重拽过绷着的链子,当即聚起最后一分力气运功拍向心口。 第364页 「别乱动!」 「想求死?」 段星执下意识上前半步,恕雪台那边的反应却是更快,运功抬掌重重拍在人右肩后。 渡仙垂眸不带半点感情瞥了眼瘫倒在地艰难喘着气的青年:「想好了?再拖下去,可不就是废他一只手这么简单了。」 另一旁忽有低声祈求传来:「不能答应他们,属下失职,既死无悔。」 几人露出有恃无恐的笑:「他们对你如此痴心,你当真忍得下心来弃之不顾么?」 段星执只是不动声色看向更远处躲在护卫之后的人:「但以诸位的信誉,我不大信得过。」 「信不过也没法,除非你要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去死,」渡仙点了点唇瓣,歪着头看向铁笼方向,露出个无辜的笑,「从谁开始好呢...不如就这个最棘手的吧。」 话音落下,三枚拇指粗近似蛇形的钩刺冷不丁被重重扎进胸口,原本听话安静呆在笼中的青年骤然如发狂般抓上带有腐蚀毒素的笼壁想逃出,可惜除却让双手腐蚀得更加千疮百孔皆是徒劳无功。 段星执眼中短暂地浮起一丝戾色,长剑锋芒指向正前:「不过玉石俱焚而已,他们若出事,你觉得你们能活着离开?」 几人对视一眼,当即笑得更加张狂:「那你倒是动手?」 「此为定魂钉,一向用于不大听话的武林高手。一旦十二根钉尽数没入封其命穴,运气半分顷刻血液逆流暴毙而亡。活死人虽不会这般简单的就死了,但日日受定魂钉折磨的滋味...可不会太好受。何况钉上我给为他涂了特制的大礼...你要看着他一点点被折磨至神智溃散么?」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秋沂城陷入这样的几近癫狂状态,几乎连他的话都已听不进去,只是徒劳地撞着笼子。 「呵...」 笼中传来几声嘶哑干涩的吼声,最终还是脱力地瘫去了角落。 「且让他缓会儿...下一个,换谁好呢。」 女人掌中托着个半透明的凝块,目光在身前两人扫视一圈,最终落去了左侧的少年身上。 「就你了,疏影。」 段星执面无表情盯着那眼珠大小的凝块,低低出声:「摄魂。」 「阁下见识不错。」 渡仙微微挑眉,从容俯下身去果断卸了人下巴,摄魂凝块入口便化作无色冰凉的液体。 纵然早已预料到了后果,面对此情此景,他仍是微不可察心颤了一瞬。 「眼下只需你自封血脉,我便放了他们三人。若是再迟疑下去,在下可不保证还能干出点什么来。」 「我答应你。」 女人颇有些诧异抬头:「这么痛快?那还等什么,请吧。既然阁下敢做这桩交换,那我等也自不负信任...待你动了手,便放他们离开。」 段星执冷冷勾唇:「答应交换,不代表信你们。」 渡仙:「那你是何意?」 「马上,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一名侍从急匆匆出现沖人群后的锦衣青年耳语几句,曲逸当即脸色大变。 还不等人退下,末端白袍人已经一把将人抓了过来:「发生了什么?」 「谢...谢沐风带兵围了羌无城。」 众人脸色微沉。 「竹阳军什么时候到的?!」 「不知...我们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距城门不足五十里...」 「既然彼此互不信任,那便没必要谈下去了。」 段星执再次上前一步,看着伏在地面神色扭曲的人,偏过头轻声开口:「若是弃他们三人可取一城,纵然不忍,也只能牺牲他们成就大业了。」 渡仙打量眼前人良久,蓦然笑了声:「你最好是真心话。」 「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如今的局势足够明朗。你们手中的筹码...不过他们三人的命而已。」段星执看着尚有意识之人瞬息黯淡的眸光,忍不住再次错开目光,面上仍旧维持着镇定,「但我刚才说了,我答应你们。所以...给你们一次机会也无妨。」 「放了他们,我便让城外退兵,并许诺十年内绝不进犯。」 渡仙:「我又凭什么信你不会食言?」 段星执:「这话现在轮到我说,信不信由不得你。你们不肯信,于我而言有太大损失么?」 「都言久居高位者生性薄凉,竹公子早就交代我们此番可能有诈,让我们行事务必小心,看来常言也不可尽信。」 渡仙一把拎起人衣襟,眸光带笑,「阁下的确聪明,知道越在意,便越容易被捏住把柄,才显出这么副云淡风轻的做派来。可若当真一丁点都不在意...何必连他们的目光都不敢对视?」 这番自以为看透的言论只换得对面一个冰冷的微笑。 渡仙:「这桩交易我们做了,以这三人的命,换大照十年不可进犯。」 「好。」 笑声骤然响起:「何必答应得如此干脆呢?」 段星执神色不变,垂眸看着地面气息奄奄的两人:「再拖下去,恐怕你们手中这些筹码也要没了。」 「不过交易归交易,但若是将所有人直接放了,你们若是食言怎么办。」 段星执淡淡抬眸看着眼前几人,静待后文。 「这样,放一人,我要竹阳军退兵百里。」 「好。」 干脆果断的答应惹得几人对视一眼,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 第365页 「那就先将这异族小子送回你了。」 说完,倒在地上意识恍惚的顾寒楼被一把拉起,段星执正欲伸手将踉跄走来的人接稳,就见人后方蓦然冒出半张带着诡谲微笑的脸。 「小心!」 他还没来得及将人扯开,就见对方抬手朝人心口处重重挥出一掌。 「人给你了...没但没走过去可怪不了我们。」 段星执容色冰冷,却也无暇顾及对面的挑衅。接稳怀中体温极速流失的躯体,垂眸凝思不过片刻,当即一撩衣摆扶着已然彻底昏迷的人面对面端坐好。 被人重创心脉,还未当场殒命几乎全靠露花丹的残余药效。但这样重的伤势,若不即刻替人运功护脉,恐怕多活不了一息。 几名白袍人倒也异常安分,四散开来静静盯着场中疗伤的两人。 直到有人终于按捺不住意图上前,骤然被人拦下:「急什么,我们既然答应了放人,当然要让他们安心疗伤。」 替人疗伤付出的自损代价,远比旁人费尽心思消耗来得快多了。 段星执自然心知肚明。 只是在所有人难以察觉的视线死角,缓缓勾起一丝嘲意十足的冷笑。 第206章 随着时间推移,长时间运功的人不知不觉渗出一层薄汗,乌黑髮丝紧贴额角略显凌乱,原本端正的坐姿也因着气息不稳有些许摇晃。 场面一时极静,然四面八方凝视中心的视线恶意十足。 察觉顾寒楼的气息总算有所平稳,他顿时松了口气。 只是还不待他运气收功,正前方一支冷箭倏然直冲面门。 段星执抬眸一瞬,毫不犹豫将人拉进怀中向右侧就地一滚。 然转眼更多暗箭接连射出,饶是他反应够快,也不免被几支流箭擦过。 他低头看了眼溢着血但毫无痛觉的伤口,下意识看了眼缩在笼子一角的青年。 随着半数定魂钉的刺入,四肢受限浑身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蛊尸已然丧失了大半行动力,只能徒劳掰着铁笼。 白髮女子笑道:「连这么几支箭都避不过了?」 身侧另一人骤然冷冷开口:「别废话,动手。」 段星执转头望去,那人兜帽下似乎隐隐也冒出些许白色髮丝。 这身姿神态,看起来倒是与当日在地宫前与顾寒楼交手的那人像极。 秋沂城早就告诉过他,恕雪台中白髮褐眸女子皆为渡仙,联手行事宛若共生般默契。一人不足为惧,但面对二三之众,务必十分戒备。 才将怀中人在树荫下放好,安分的几人攻势骤起。 说话的两人骤然闪身出现在左右两侧,心有灵犀般同时出手。 两道白绫如灵活的游蛇,一上一下将两侧退路尽数堵死。段星执当即略微一仰避开向后极速退去,不忘执剑削断右侧白绫逼向树下伤者的余威。 然才站稳,身后骤然传来一道轻柔阴冷的女声:「公子,小心哦。」三人。 背后以指化刃,直取心口,隔着单薄布料的冰凉触感昭示着避开显然已来不及。 他眉目微冷,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应对之策。毫不犹豫掌中聚气拍向身后人左肩位置。 与此同时,心脉传来微弱震颤。 只是碍于被他重击一掌,后继不力,踉跄着退开去。 被人偷袭得手,他倒是无碍...段星执再次看向铁笼中心因剧痛蜷成一团的青年,如画眉眼难得地浮起了些许决然厉色。 随即偏头漠然看着成三角之势围攻他的几人。 「就凭你们,拦不住我。」 原本再与这几人好好缠斗一番,再步步被逼入绝境引君入瓮是最好的戏幕,偏偏他此时实在没耐心再同这些人耗下去。 他到底低估了自己的心狠程度。 渡仙充耳不闻,也跟着看向铁笼:「看来...得先解决这只蛊尸。」 始终呆在护卫身后静观其变的曲逸终于按捺不住冲上前来:「等等!你们怎么能现在对他动手?!这不是摆明了激怒城外...呃!」 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不知何方射出的短箭穿心而过。 场上有人冷冷嗤笑道:「站在你们立场随便说几句话,还真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原本围在外圈的羌无城守卫顿时陷入骚乱,只是群龙无首,一番混乱后,齐齐举箭对准中心。 还真是...不出所料。 明明场面越乱,于他而言越不利,段星执却是低眉垂目嘲讽勾了勾嘴角。 起初他能以兵临羌无城下威胁到恕雪台立下那所谓的退兵协定,证明那些人仍觉得他能全身而退,甚至能同谢沐风里应外合大开城门引兵入境。 毕竟当真看着他们夺取羌无城后再一步步将整个定中平原收入囊中,绝非恕雪台乐见的下场。 但眼下直接杀了曲逸引发混乱,这是根本不觉得单靠谢沐风率竹阳军深入此地便能一举攻城。也显而易见认定了他一定会死在这儿。 他一死,贸然攻景的结果无非是两军混战不休。即便胜了,也当是惨胜,指不定还让钟自穹找到趁虚而入的时机。 该说不说的,恕雪台这些人还真是足够看得起他。 比他自己还笃信以他一人之力,足以改写战局。- 边躲开流窜的暗箭边避让渡仙三人的围攻,铁笼终于被削断几根,里头的人也穿过缺口急不可耐爬了出来。 第366页 他看着满身疮口摇摇晃晃站在空地转头,满目戾气望着四周人群,几乎已看不出个完整人形的青年,果断掠去人身侧一把抓住人手腕。 这儿太混乱了,极有可能被流箭射成筛子。 「别乱跑,呆在我身边。」 对方收回视线,僵硬歪了歪头,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嘶哑叫声:「呵...」 看着当真安静下来摇摇晃晃走上前一步试图抱住他的人,他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人脸颊:「马上就没事了...抱歉...」 以三人性命为饵,引幕后之人现身。纵是秋沂城一贯好脾气,若是这会儿恢復了神智应当也会怨恨于他。 不过对此事...他唯余歉疚,从始至终不悔设下此局。 但自损内力替人疗伤在先,同几人交手加上分心拦下流箭和偷袭者在后,这会儿体力的确有些不支。 事不宜迟该结束战局。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腔处因运功过度而异常急促的跳动,一把拽过秋沂城。 身后渡仙清丽面容露出一丝偷袭失手的惋惜:「马上?...确实是马上就没事了。毕竟,哪有比死更安宁的。」 段星执将蛊尸护去身后,不紧不慢收剑入鞘上前半步,眼底如蕴天山深雪,端得是一派从容自若:「但在这之前,诸位恐怕要先行一步替我铺路。」 他骤然弃剑,头也不回精准抓住身后突袭的白绫,在人反应过来之际重重一扯挥出一掌。 「呃!」 生生接下他全力一掌的女人气息骤断,不到一息功夫,鬼魅般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另一人身后。 待到她回身欲避,颈间已被冰凉利器划过。 过于利落的动作和缥缈身法让场面下意识静了一瞬。 段星执半跪以扇撑地,感受着胸腔越发剧烈的鼓动,低低喘息着。 虽说半真半假,但想瞒过竹公子这等绝顶高手,容不得半点疏忽。 亦真亦假,方可引其入局。 「我早说过了,凭你们拦不住我。」 他抬眸直直看向场上最后一名白髮女,略做调息,很快重新站起身来。 其余人都不足为惧,唯一棘手些的,便是眼前这名渡仙之一。 只是除却起初的两番出手,这人一直都在一旁冷冷观望。 见他上前,亦只是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微风拂面,空气中蓦然传来一阵甜腻香气,随即是一阵辛辣的触感。 轻柔嗓音无端让人觉得空灵悦耳:「百毒不侵?那就试试些别的吧...」 前行的动作微不可察迟缓了片刻,这点微弱动作没能逃过对面女人的耳目。 一声轻笑响起,受那莫名的辛辣刺激使然,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抬眸间,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白雾。 ...是他曾在四象阵盘前见到的毒雾。 那声音蓦然在西北方传来:「你还记得疏影他们的位置吗?要不要来玩个游戏...谁先拿到他们的命?」 他本能回头,几道流箭骤然擦着眼睫极速掠过,也不知是外场守卫还是别的什么人刻意放出。 但的的确确暂缓了他的速度,待他循着记忆赶去灯架旁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太慢了。」 他果断转身再次转向声音方位,只是侧后方很快又有重物倒地的声音传来。 这回气息奄奄的人的确被留在那儿。 他刚蹲下身试图查看人伤势,左侧蓦然横生一道白绫缚住手腕。 右手瞬息开扇正想割断束缚,雾中冷不丁射出两枚暗器将其击中。他当即顺势调转方向将扇刃掷去白绫尽头,随之而来的是背后重重一掌。-雾气散尽。 段星执冷汗涔涔倚在树下,几乎将长发湿透,经脉传来灼烧般的痛楚和清晰的阻滞感。 在场能封住他血脉的人不做他想。 只是眼前不知何时站了名白袍人,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呆在角落,这会儿莫名挡在身前,更远的地方,是一名极不起眼的陌生少年。 「明明答应过我,不会杀他!」 远处少年背着手不紧不慢上前,嗓音是毫不掩饰的干哑老迈:「荧惑,让开。」 段星执微微皱眉抬头瞥了眼,有些愣住。他一开始只觉得这人身形有些眼熟,没想到是秋子鸾。 荧惑:「不!既然已经将他抓到了,交给...」 「啧,碍事。」 他看着那少年缓缓抬手,立时反应过来勉强撑地起身:「小心,让开。」 然话音未落,身前人被重重打飞了出去。 他回头望去,只来得及看清对方气息散尽前不敢置信的一眼。- 他只好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走来跟前的少年身上尽力维持着气息平缓:「你待如何?」 竹公子:「放心,老夫不会杀你。你这躯体...实在绝佳。」 段星执冷冷抬眸,只觉得眼前人打量他的目光异常不适。但并非带着淫邪之意的觊觎,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贪婪。 像是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宝物一般...? 「瞧瞧,老夫都不捨得在上边弄出什么伤口...」 少年缓慢蹲下身,上下打量眼前堪称完美的躯壳,情不自禁伸出手在人小臂上自下而上摩挲片刻,低头喃喃:「不管你是想引老夫出来也好,伺机打探恕雪台动向也罢,如今还不是落到老夫手上了?」 第367页 段星执一言不发,任人抓着他从地上拉起。在人全副心神打量他时,忽的扬起一丝讽笑:「你确定,我当真落在你手上了吗?」 竹公子快意一笑:「你现在同废人无异,也还敢嘴硬?」 「就算是废人,也未必杀不了你。」 借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缓缓反手回握住。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竹阳军突袭羌无城,已派兵将外城团团围住。」 「...什么意思?」 他骤然抬手压住人肩臂旋转半圈,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强行沖开穴脉封锁挥掌破开其护体气劲,只是顷刻被震伤右臂经脉。 好在一息时间足够了。 唇边溢出些许血迹,绝大部分伤势交由蛊尸承之,但长时间的透支和最后的出手仍是让他眼前发黑。 头晕目眩之际,他勉力抬眸看向远处高楼,轻轻勾起唇角。 身着银甲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上方挽弓如满月,锐利尖头直直对准他们。 后方杀意凌然,竹公子顿觉不妙当即闪身欲躲,只是双臂受制,又如何快得过离弦之箭。- 他如释重负般松开身前尸体,气力不济向后倒去,瞬息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星星星星没事吧!!」 「他当真不会有事?!」 耳畔呆呆和谢沐风的声音愈发模煳,不多时,意识彻底消弭于黑暗。 他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以竹公子的谨慎多疑,纵然将那所谓的外在弱点全递出去,也未必能让人上当。 无论应北鹤秋沂城还是顾寒楼,都只是一道递去对方手中用于试探的引线罢了。 唯有他亲身做饵,方能真正请君入瓮。 第207章 半年后。 风落红梅,雪满庭院。 铺天盖地的飘雪纷纷扬扬,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仍有人闲倚梅林间。 乌黑长髮被雪染上了一层白,素白绫罗衣以细密金线勾勒出浅淡云纹收边,偶有几瓣坠落的红梅短暂停驻人身上,不多时又被风吹散。除此之外,便再无别色。 远远望去,静留于雪中的人宛若一尊浑然一体的华贵玉雕。 雪势渐大,段星执自顾闭目小憩,任由簌簌清雪再次覆着满身。直到手边突兀钻上只黑焦色的小猫蹭了蹭,才缓慢睁开眼:「怎么了?」 「星星又睡了好久,我们回房间吧。」 段星执轻笑一声,看着眼带忧色的小猫伸手点了点:「不是你让我在有梅有雪的地方呆着,说是有利于伤势恢復?」 「是这样没错...」 焦毛猫耷拉着耳朵道,「可是星星总是在睡觉,睡太久了也不好。」 他大抵能明白呆呆的心思,遂坐起身拂开满身碎雪:「放心,我没事。」 无非是时常有些气力不济导致易乏。 呆呆:「真的不能直接重塑伪身吗?星星内伤太重了,用这样的方法疗伤也要很多年才能完全治癒。」 段星执神色微黯,很快摇了摇头:「重塑伪身,这具身体里的蛊引也就消失了。」 蛊引消失,意味着因伤势过重而只能送回蛊巢内恢復的人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我这些时日好好静养,总不会让自己再受伤。」 段星执弯下腰揉了揉忧心忡忡的小猫,「没什么在意的,总归伤的只是伪身,于我原身无碍,何况不是还有你在吗?」 「嗷!」 说话间,有人撑着伞踏入梅林。 他回眸看向来人:「李大夫。」 李未平:「你今日怎么样了?」 「我无事,」 段星执摇摇头道,「他们呢?」 李未平:「还是那样,如今只能尽力吊着命。」 他没再说话,只轻轻一嘆。 自从当日诛杀竹公子后,谢沐风与景朝签订盟约,以北原为界,用三十年内绝不越线的承诺换得所有人顺利离开羌无城。 只是三人伤势过重,除却秋沂城被送回蛊巢疗伤,其余两人至今未醒。 应北鹤原本倒是有些意识,伤势也更轻些。偏偏中了摄魂,他不忍见其受尽折磨日夜难寐,遂让李未平调配了一味药令人终日昏迷,只偶尔清醒,倒也能极大减免痛苦。 眼下两人性命都只能寄希望于呆呆再买出那些还魂小花来。 「有劳李大夫替我好好照看他们。」 「自然,医者本分。」 李未平道,「话说回来,从竹公子身上搜出的那些古怪东西还是没有头绪?」 段星执摇摇头,将当日从人贴身锦囊中找到的几样古怪物件一一取出。 除却谢沐风追踪到的不知名叶片,还有一小捧白土和一块看不出材质的黑色矿石。 呆呆对此俱异常亲近喜爱,偏又不知是些什么。他这段时间也一一查阅过大照典籍,未曾找出半点近似的记载。 李未平:「啧,这人贴身收着的,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查验过了无毒,不过还是劝你早日扔了。」 段星执淡淡一笑:「嗯。」 他正打算找个地方将这些东西好好放着。 不过要等拂雪看过后再说。 能让天生灵体亲近的东西,他直觉没那么简单。呆呆不知,那便只能寄希望于拂雪了。 但谢沐风几日前才从这儿离开回去浦阳,等将拂雪送来,大抵还需等上几日。 而且当日竹公子身死,最后一位渡仙逃窜无门也跟着当场自尽,死前最后放下的那句张狂之言让他很是在意。 第368页 「你们阻止不了兽神的降世。」 段星执收起略显发散的目光,抬手接住飘落的梅瓣。 那些所谓的长生药时时刻刻在更迭改进,不知如今究竟已经到了何种地步,才能让其谓之兽神...更是在身死之际仍有这等底气。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他下意识抬眸看了眼天际。 初醒之时,他便让呆呆打开了星位图。 恕雪台明明尽数被诛于羌无城,可星位图异象未有半分修正之意,萦绕的金雾反倒是愈发稀散了。- 李未平:「你要去哪儿?你的伤势虽比他们好不少,但也不宜多动,至少半年内安心静养为上。」 段星执:「去看看秋沂城。」 李未平耸耸肩:「那请便。」- 他踏入深山,循着熟悉的小道一边寻找洞口,看着在前头胡窜的焦毛猫,忽的开口:「呆呆,我记得你说过星位图异象的预兆是浩劫将至,此间再无有回天之力者。」 呆呆:「是啊,星位图与世界法则是同源,永不出错。」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浩劫...」 他低声喃喃,原以为是人心贪慾勾起的长生祸患,只要将幕后主谋诛杀便足以阻止这场阴谋。 可眼下看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无论鼠窟、蛇池还是毒虫窝,交由心思纯正者管控皆难成灾。甚至如今平原上多处被污染的水源,迁移净化或引调,歷经数年治理改善整片地域未必不能重焕生机。 主谋既死,异象未消,唯一的解释便只有恕雪台将底牌放去了最后那两处龙骨图中。 加上北蛮偷偷潜入运走毒尸的动作,异象显然和他最后未曾踏足的那片地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 他果然还是需尽早去一趟伽若山和祭宁原。 只是这两处地界,早都不在大照的管控下了。 「既然早早预示了人力难以回天,我纵为外界之人,但亦非仙非神,当真能阻止这场浩劫么。」 呆呆安静仰着头,看着难得露出一丝迷茫神色的宿主,忍不住跳上人肩头蹭了蹭:「星星最厉害了,一定可以!」 「但愿吧。」 段星执按捺下心间嘆意,沖小猫弯眸淡淡一笑,转头看向丛林后突兀传来的窸窣动静。 不多时,衣衫褴褛的蛊尸摇摇晃晃拨开叶片冒了出来。 「...怎么这么早跑出来了?」 他看着走来身前身上仍清晰可见数道伤痕的青年,无奈摇了摇头。 好在在蛊巢呆的时间也不算短,大小不一的伤口的确恢復了许多,遂伸手从善如流轻轻抱住:「出来就出来吧,跟我回去。」- 檐上隐约可见雪化痕迹。 屋中暖意融融,两人一猫围在桌边,桌面摊着三样异物。 拂雪来回横跳,不解揪了揪自己毛毛:「你们从哪儿找出的这些东西?」 「恕雪台那儿搜来的。」 段星执托起那枚叶片:「这东西怎么了?可是有大用?」 拂雪:「有用...也没用,只是对凡人而言就是漂亮的观赏摆件罢了。」 「说详细些。」 拂雪:「它们原本不属于人间,而是由天道孕育出的创世神物,也被叫做基石。一共有五种,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类大属相。世间万物,都由它们构成。换句话说,先有它们,才生世界,再生法则。」 「叶子长于扶桑神树,这黑乎乎的是落星陨铁,白土是息壤。这里还缺了碧海之源和炼火。」 「不过低阶世界的基石只是基石,没有神力,只带了一丁点天道本源的气息。」 段星执:「怪不得呆呆那么喜欢...」 「当然,它身上有孕育者的气息。」 拂雪也忍不住四爪并用抱住那小枚矿石,「我也喜欢。」 「那照你说的...不该有人将它们聚在一块。」 「本来就不该,」 拂雪说着放下陨铁,抱起一旁金叶跑出房间来到不远处的梅林中,「主人你看。」 他看着那枚金叶被混在落梅堆中,不一会儿,化作同样的红梅瓣,迅速泯然其中。 「它成了梅花就不会再变回去了,只有扶桑神树的母株才能生生不息。」 「但母株可不好找,若是长于梅林,它也是梅树模样。就算有人不慎将它砍了当柴烧,母株也只会在这个世界的另一处角落随机发芽,遵循法则规律荣枯开谢。」 段星执:「也就是说...母株的位置永远在变。」 「是啊,除非它回归本相。但扶桑神树本相也只是一棵金灿灿的树,还没银杏漂亮,全吃了没有坏处也没好处...」 拂雪挠头,「费劲找这东西干嘛。」 段星执目露沉思:「恕雪台不可能大费周章做无用功...虽然它们单独拎出来没什么用处,那若是聚合在一块呢?」 「聚在一块...也许是变成法则?我也没见过,从没人干过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拂雪趴在雪地里,「神仙都不能轻易改写世界法则,何况凡人,拿到了法则也是废品。」 段星执:「那你这回算是见着了。」 他嘆道:「我怀疑星位图预示的浩劫,或许和这些东西有关。」 拂雪:「但它们是创生神物,绝无可能带来灾厄。在低阶世界,更没有磅礴神力可供人驱使,无论是法则还是基石,都不会有灭世之能。」 第369页 「在人心之下,或许就不是如此了。神物再废,归根结底也是神物。说不定被他们找到了能利用的空子。」 段星执走下台阶,看着那堆花瓣陷入沉思,「你不也是头一回碰上还会反向追踪你们位置的人?」 拂雪瘫在雪地:「...人的心思太多了...占卜明明是用来观测万物规律的东西。」 他摇摇头笑道:「人的心思,当然不似你们这类灵体简单。总之之后的时日就呆在我身边吧,和我一同去探探伽若山和祭宁原。」 「好好好。」 拂雪乐不可支沿着人衣摆爬了上去。-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时。 抚镇早已不復曾经的荒凉枯败,近午之时街巷人来人往,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吆喝吵闹不绝于耳。 几人在人流稀少的镇子口旁小道道别。 李未平:「这么快就动身?当真不再休养一段时间?」 段星执压了压头上斗笠,温和一摇头:「从去年中休养到现在,足够了。」 李未平:「行吧,既然你意已决,我不多事,万事小心。」 段星执:「我时常让呆呆过来一趟,届时他们若醒了,记得告知我。」 李未平:「一定。」 随即从随身包裹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东西:「我都已经分门别类放好了,都是些滋养恢復的药,药性温和,副作用都不大,放心吃。」 「多谢。」 这大半年相处下来,他与眼前人也算有所深交。李未平表面看着冷漠毒舌,实际面冷心热,对待病患恨不得衣食住行俱操持一遍,颇有些操心过度。 好几次若非他亲自将人关回房休息,恐怕能被镇上源源不断前来问诊的病患累死在他们闲暇之余开设的那间医馆里。 李未平那头还在絮絮叨叨:「你经脉尚未调养至痊癒,切记不可轻易动武。若是不得已要出手,也先服下这味药。还有不能...」 段星执看了眼安静呆在身后的秋沂城,耐心听人念叨完毕,笑道:「放心,他在我身边足以替我应付大多情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贸然出手。」 李未平这才绽开点笑容:「那就好,去吧,一路平安。」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小地图啦,不出意外3w字内写完^ ^ 第208章 两匹轻骑缓慢行走在广袤无垠的沙石古道上,前方黄褐色的沙石铺陈开来,连绵起伏,仿佛无尽的荒野画卷。 顽强生长的低矮灌木和一簇簇枯黄的野草铺陈大地,七零八落的秃鹫尸体被腐蚀得只剩残骨,粗粝的风卷过残渣碎石,目之所及一片荒芜。 正是歷时一月刚刚过万平关正式踏入北蛮侵占地界的两人。 过万平关后地广人稀,环境恶劣,是以城镇间距离极远,他们少不得在荒野扎营好几个日夜。 眼见日渐西斜,两人便也不再急匆匆赶路,走走停停闲庭信步般欣赏与南边画意水乡迥异的苍凉景致。 「在看什么?」 身后的人不知何时落后了一截,段星执回头望去,顺着对方视线这才发现秋沂城原地勒马,正呆呆盯着石堆处生长出的不知名红黄色小花。 他停住片刻,忽的跳下马走向那些零星寥落四处生长的野花。 不多时,便收集了一小捧。只是矮瘦的花朵配上纤细半枯的枝干,花簇模样实在称不上多漂亮。 他们途径的地方唤浮阴道,为通往北地的必经之路。路上除却偶尔经过的商队,几乎看不见别的活物踪迹。整片地域异常荒芜,能长出这些颜色艷丽的野花已实属不易。 「喜欢这个?」 段星执笑了笑,将颇有些硌手的捧花递去人跟前。 秋沂城缓慢垂头盯着那束捧花看了许久,依旧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手。 他从善如流移开花束回抱住人,垂眸无声轻嘆。 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没有一丁点好转的迹象。即便李未平早就已经告诉过他不必痴心妄想蛊尸恢復如常,他仍旧有些不死心。 「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再和我说会儿话。」- 戈壁的清晨异常寒凉,天光乍现,他便察觉一丝冷意睁开眼。 外头还是蒙蒙亮的天色,但帐中另一人却不见踪影。 「...秋沂城?」 蛊尸奇乖,鲜少不经他允许而擅自乱走。这点异常让脑中最后一点困意迅速消弭,立时掀开帘布走向帐外。 看内里情形,也不像有打斗或歹人潜入的痕迹...难不成是自己跑出去的? 只是还没等他思索出个所以然来,风中传来一丝血腥气,脑后突有劲风拂过。 段星执头也不回,反手开扇随意一挥。 「哎呦别打别打,小的走错路!」 「妈呀这也是个硬茬!」 「快跑快跑!」 段星执:「......」 他看着几名穿着褐褂短裘鬚髮浓密看不清模样的男人各自捂着臂上伤口急急忙忙向远处逃窜,只是推搡间踩上碎石,转头又摔了个狗啃泥。 他敏锐察觉那个也字,顿时反应过来,冷冷开口:「站住,我同伴在哪儿?」 满以为还需再向几人威逼利诱一番,他刚转身,便见几人连滚带爬沖了回来:「这个肯吱声儿!!」 「大哥您行行好,同您那位伙伴说一声,放我们一马!!」 第370页 「我们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想进来偷点钱,天地良心,从不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看在我们什么也没偷着的份上,揍一顿出出气完了,饶我们一命吧...」 他看着跪在脚边拼命磕头的几人,轻轻皱眉道:「......什么情况?」- 偌大匪寨哀嚎四起,求饶声不断,只是中心手持长剑的人依旧呆滞转头,随机看向最近的人。 这无名寨子的人虽个个三脚猫功夫,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胜在围着的人多以及配合不错,又藉助熟悉寨中布局的先天优势,东躲西窜硬生生将人牵制住,这才勉强拖到他前来。 否则还不知是何等惨烈血腥的画面。 「过来。」 他当即将人叫住。 照这些匪寇所说,原本只是无意窥见他们行踪,见衣饰华贵,这才起了歹念准备趁夜进来偷些财物。 不成想后半夜离临时帐篷大约还有一里地时,便撞上幽魂似的在荒野上游荡的人,不由分说对他们动手。 眼看僵持良久颓势越发明显,突然想起还有他个同行者的存在,便又偷偷潜了过来试图抓住他好要挟对方收手。 ...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牵住回到身边的人,他这才看向一旁鹌鹑样的几人:「你们撞上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乌漆嘛黑的这谁知道,打个照面的功夫拿剑就追着我们砍,光顾着逃命了...」 「我远远看到他的时候,好像是在捡东西...」 一群人畏畏缩缩跪了一地,这会儿仍是惊魂未定,时不时抬头看眼安安静静呆在他身后的人。 段星执:「......」- 因着这遭莫名变故,待到处理完毕又已过正午,他们索性选择直接在匪寨中滞留一日。 匪寨所在的位置是附近唯一的小山丘,跳上寨子后方一块凸起的巨石,轻易可将远处一览无余的戈壁滩尽收眼底。 段星执懒洋洋躺在石前大树下不知谁人放的木质摇椅上,感受着吹面而来的凉风,神色淡淡望着远处风景。 臂弯间还夹着好些昨日他采来的无名小野花,只是数量已经多了一倍不止。 不一会儿脚步声渐近,他不必回头,也能猜得到来人是谁。 秋沂城手中握着几支如出一辙的野花,慢吞吞递了过来。 昨夜那些匪寇见到的捡东西动作,正是在採花。看着对方将花送来又再次转身,他终于出声叫住:「够了,已经采了很多了,我很喜欢。」 「但是足够了。」 他看看怀中野花束,又看看满心欢喜凑近同他挨着的人,无端觉得有些难过。- 同秋沂城相处的大多时候都异常安静,时常是他看着风景自顾自言自语几句。偶尔兴致大起,单方面絮絮叨叨一些永远得不到回应的话。 偏偏看着情绪雀跃的秋沂城,心情莫名更加沉重,让人生不出一丝开口的欲望。 「呆呆。」 「星星...」 他和刚飘回来不久的焦毛猫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段星执:「怎么了?」 小猫蹲在膝上,看看自家主人,又看看另一人:「想让他彻底恢復正常,也许有一个办法。」 他立时打起精神坐直身体:「是什么?」 小猫将那块莹绿的能量石捧了出来:「这块石头聚集的是无数人的念力。苍生祈求太平,所以我才诞生。等到太平初开,天下大定,这股念力就慢慢开始消散了。彻底消散的时候,也就是我必须离开万千世界回去经受天道洗涤的时候。」 「但念力消散也要很长时间,在这之前,我能留下来。」 「星星说过不会在这个世界呆太久...那等回去后,我就将能量石绑在秋沂城身上然后给他换成伪身,这样,他就能恢復了。」 段星执:「你能和我提前解开那道契约?」 「能,虽然我的任务是辅助宿主平乱,但并非一定等到太平才能解开。天下局势有大变之际,只要变故与宿主有关,也能成功解除。要是星星将星位图异象復位,自然算这个世界的巨大变故。其实星星将谢沐风他们联合起来安定整个东南方的时候,就已经算作大变局能解绑了...」 他琢磨片刻,还是想到了其中漏洞:「可我一旦离开,他就没法活着。纵然你将我带回去后立即回来,来得及么?」 焦毛猫坐着低头髮了好一会呆,才小声开口:「...来得及的,我跑快一点...」 它只要将自己撕成两半,提前绑住秋沂城用能量石给他续命就可以了。 「不会很勉强吗?」 小猫跳上人肩头蹭了蹭,情绪已然如常,翘着尾巴底气十足道:「不会,我们这样的灵体不会轻易死掉。就算有损耗等回去经过洗涤之后也都好了。」 「...那就好。」 他看着在身上四处乱跳的焦毛猫,抬手揉了揉猫头温和道:「那等我离开后,他就拜託你了。」 「嗯嗯,所以星星不要不开心了。我和他绑定后,如果世道一直像现在这样乱下去,说不定他还能比普通人多活很多很多年。」 「还有一件事。」 「什么什么?」 他低头看着满心愉悦躺在怀中的人,沉默许久,仍是一字一顿轻声道:「你若给他捏造伪身,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彻底忘了我?」 第371页 呆呆一愣:「为什么?」 他伸手替人撩了撩髮丝:「记得对于被留下的铭记者而言,是种过于酷烈的惩罚。」 动情越深,越摧心断肠。 他註定要离开,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既然有望让人恢復正常,他当然不愿见其再深陷泥沼终日不得抽身。 「如若可以...我倒是想让你彻底抹除我在这个世界的痕迹,让所有人都记不清我的存在。」 呆呆:「所有人不行,抹消那多人的记忆,和逆天改命没什么区别...但只秋沂城一人的话,我也许能在捏造伪身的时候尝试一下。」 「只能如此了,少就一人也好。」 他抱着半枯的野花束面无表情靠在椅上静静遥望远方,脑中划过许多熟悉的面孔。直到红霞满天,都不曾再开口说一句话。- 新月初升,身后有人匆匆跑来请他们回去用膳。 「不必了。」 「好嘞,小的这就告退。」 「等等。」 「什...什么事...」 「你们寨子到底藏了什么?气味这样古怪?」 他刚踏入时实际就想问了,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清凉辛辣为主调的气味。闻起来像是薄荷。只是又没那般纯粹,还夹杂着一丝酸涩刺鼻之意,细嗅还能察觉一丝清苦。 一直呆在后寨这风口才觉清爽不少。 不算太难闻,只是其浓烈程度也实在不容忽视。 「您说那个啊,就是一些薄荷香茅之类的草药混合做成的香料包。在拂云城济幽府那边卖得可好了,简直供不应求。」 「这是我们唯一的生意,将东西偷偷从护仙岗的小道运过来,转头就能卖一笔。没抢啊,真没抢!我们正儿八经花银子买的。这些东西从宣坞那边买便宜得很,运过来卖起码能翻四倍。然后这不是走的小道嘛...又用不着交关税...所以卖得比别人都便宜,找我们买的人还不少。香料生意才是我们的正当营生,偷钱是副业...嘿嘿...」 段星执:「......」 这点算不得穷凶极恶的违律之事他倒也没闲心去管,自顾问出在意的那点:「你们还卖去拂云城?」 「是啊。」 「那地方你们进得去?」 拂云城便是北蛮久攻不下,最后逼得军队只能绕道攻打别处。如今几乎被团团包围,但仍在其中得以生存的奇异城池。 且拂云城离他此行的目的地之祭宁原一不算远,他本就想先去走一遭看看。但一路来听闻入城审查异常严苛,正琢磨该用什么办法进去,眼下倒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进得去啊,我们寨主还跟他们城主关系可好了。听说方圆百里没人卖得比我们更便宜,嘿嘿。」 段星执回眸沖人一笑,冷不丁给人看呆在原地。 「那就有劳你们,帮我一个忙。」- 巍峨高耸的城墙在辽阔的荒原中格外醒目,离城门口少说还有十里地,他们已经遭遇了来自拂云城至少三波侦查巡逻卫队。 段星执:「拂云城城主倒是谨慎。」 车夫怅然道:「那可不,不然怎么和那些兇残的蛮子耗那么多年。可惜听说前段时间那些蛮子将拂云城后方的扬北驿也打下来了,现在四面八方全被围上,朝廷也不愿管这么座孤城,以后怕是惨喽。」 段星执:「未必不愿管,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那有什么区别,都是眼睁睁看着百姓送命。我还挺喜欢同拂云城的人做生意的。虽说小气了点,至少不会一言不合就要命。济幽府那边给钱倒是痛快大方,就是得将脑袋拴裤腰带上...」 「唉,不说了,能活一日算一日,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对了,你想见城主的话,入城的时候往城门上头瞅瞅就行,她经常在那儿守着。整日整夜的不睡,二十来岁大好年华,头髮都白了一半。」 驱车的年轻人又絮絮叨叨说起拂云城的好来,闲谈间,一行人已经至城门。 入城例行检查比他想像中还要严格,两人呆在队伍末尾,看着前方速度奇慢的入城,偶尔张望四周满眼警惕盯着他们的守卫。 与他想像中有些差异,这些守住北蛮数次突袭的城中守卫并非俱是青壮年精锐,反倒是老少皆有,良莠不齐。 上方墙墩间若隐若现的半个身影更是让他愣在原地。 长发微白,年轻的面容始终带着点淡淡的愁意。更重要的是,这张长开的轮廓陌生而熟悉,隐隐和记忆中的女孩眉眼逐渐重合。 「...凡箐?」 第209章 以机关扇做信物,不到半个时辰,他便被请进了城主府。 装潢简朴的屋中有人来来回回踱步,直到察觉门口动静,才骤然抬起头来。 段星执含笑站定:「凡箐。」 眼前的故人歷经十载岁月,清丽眉眼早已经散尽昔时稚气,但曾窥得过的坚韧底色一如当年。 若说他在城楼下方呆着时还有一丝不确定,如今看清人议事堂中圆桌上并列的两柄如出一辙的摺扇时,算是彻底定下心来。 衣凡箐愣愣回望良久,他便也十足耐心等着对方缓过神来。 三人就这么静立无言小半刻钟,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还记得我?」 「...师父...」 「看来是记得了,这些年来可好?」 他笑了笑,正欲继续上前,动作一顿,立时伸手接住重重扑入怀中的人。 第372页 「你去哪儿了...」 闷闷嗓音夹杂着一丝隐隐的哭腔:「这么多年都不肯出现一次。」 「回了趟家而已,」 他垂眸看着眼前乌黑不復的髮丝,抬手轻轻揉了揉人脑袋,「我走前不是还特意同你道了别?」 衣凡箐低低应了声,没再多言。 明知归期不定,只是年幼的她还是怀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在山中等了很久。 「好了,我若是早知道你在这儿,定然不会耽搁这么久,兴许五年前就能见面了。」 「师父不是神仙吗...为什么找不到我?」 衣凡箐情绪很快恢復如常,从人怀中退开背过身去吸了吸鼻子。再次转过身来脸色几乎已看不出多少异样,径直看向另一人喃喃,「他是...哥哥?」 「我若当真是神仙就好了...」 段星执摇头轻嘆,顺着人视线望向秋沂城,与故人重逢的那点喜悦顿时被压得淡了几分,「是啊,他也活了下来。」 「哥...」 「哥哥为什么不说话?」 一日两遭惊喜,纵然这么多年来心如止水也不由掀起滔天波澜,衣凡箐顷刻落下泪来,忙不迭上前想伸出手抓住人衣袖,只是蓦然被轻巧截下。 「别碰他,当心受伤,他如今谁也认不出。」 「什么?」 段星执:「当年在元津城中,他的确也活了下来,但...此事说来话长。」 衣凡箐愣愣转头。- 天色渐暗,橘色灯火陆陆续续燃起。 段星执静静看着得知来龙去脉呆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什么的衣凡箐。 并非不信任,但有些过往他猜想秋沂城应该不愿更多人知晓,亦不会想让曾细心看护着的妹妹因此陷入无尽的自责中。 遂经深思熟虑后,还是隐瞒了不少经歷,只简略提了提因江家遗孤身份才得以苟活。真中掺假,替人编造了一段勉强说得通的经歷。 良久,衣凡箐才终于抬头,面上已然不见太多伤感。这么多年过去,她到底已不是当年那个如浮萍脆弱易折般的小女孩。 「所以哥哥还有机会恢復成常人吗?」 段星执:「有。」 衣凡箐当即起身,忙道:「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定万死不辞,毕竟当年...」 段星执轻声打断:「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无需自责。救下你是我的选择,亦不必觉负累。你如今平安长大,就算不辜负任何人了。」 「他有恢復的机会,但不是现在。且...那味药有些副作用,他或许会忘记很多东西。」 衣凡箐:「那我...」 「不必太焦心。日后的事我也无法预知,但你若想补偿,替我对他多上些心就是。往后的日子,尽力保他半世无恙。」 「分内之事,当年若不是哥哥将我捡回去,我早就死在荒郊中了...」 衣凡箐一顿,敏锐察觉话中所指,「那师父呢?」 段星执指了指自己:「我怎么了?」 「这回还是要走吗...」 他应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希冀:「我不会呆太久了。」 如今既意外见到了秋沂城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他总要交代好的。 「等我走后,他若是忘了,不要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我。」- 「别难过了。」 段星执垂眼看着面前垂头不语的人隐约银丝,「现在该你同我说说了,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成为拂云城的城主?」 衣凡箐目露黯然,背着手踏出房门,闭眼长长吐了口气:「在屋中闷了小一日,师父,我们出去边走边聊。」 「好。」 拂云城的夜晚比之白日冷上不少,吐息间尽是淡淡寒意。 他们沿着随意铺设的砖石小道并行,除却零星灯火,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师父是不是觉得这儿过于冷清了。」 段星执张望一圈,看着地上漫布落叶道:「是有些,这院子似乎也不常有人打扫?」 衣凡箐静默片刻,并未直接答,只是娓娓道来:「师父当年走后,我便离山一路北上,但没回彼宁或跟着逃亡的军队涌入浦阳。越往北,粮食更充裕不说,听说只要能偷偷翻过万平关后,最北端的岳城还在大量蓦兵且接容女子。自北蛮无故退兵后,岳城就成了直面他们的第一道防线。我原本准备赶去从军,没想到途经浮阴道时恰好救下了被刺客追杀至谷地的叶家人。他们原是拂云城的将领,此番上京述职回程之际突遭叛徒下毒暗算,所携三百护卫无一生还。将他们平安送回拂云城后,见我本事尚可便收了我做义女,索性也就在拂云城留下来了。」 「我也是很多年后才知晓,无论是那天暗算爹娘的内鬼,还是导致元津失守惨遭屠城的罪魁祸首,都在大照朝堂之中。也幸好早知这点,从未奢望过朝廷派下援兵。」 「后来,竹阳叛变,景朝自立,北蛮突兀撕毁签下的休战盟约大举入侵北境。拂云城前城池纷纷陷落,爹娘联合拂云、灵丹、月照日照四地精锐才堪堪守住北蛮来势汹汹的突袭。」 衣凡箐深深一嘆:「十五年,我们打完了能联合的北境十城近四十万正值壮年的将士。灵丹、月照、日照等城一个个失守,最后只剩下了我们。爹娘他们也在八年前的一次交战中被暗箭重伤,这才将仅剩的拂云城交来我手中。到后来,拂云城的年轻将士也一个个死在数不清的护城战下。一旦再有攻城号角,就只能由城中老弱妇孺顶上。」 第373页 「朝廷早就放弃了这片地域,我们也从未指望过援军。幸好还有来自关内的商队和百姓愿意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同我们做交易,偷偷运来粮食和弓弩,加上城内的日夜劳作,这才在无数次围困下得以苟延残喘。」 「不过北蛮也没占得多少便宜,这十五年来的交锋,他们损失了更加难以估量的精锐。」 「八年前,爹娘中箭之际拼死带走了敌军的王,接任的是王族唯一的小公主格桑。她打了八年,我守了八年。兴许是他们不确定拂云城究竟还藏有多少底蕴,硬耗的代价太大。也或许是打了这么多年,拂云城能掠取的东西已经不值得他们在此费尽心思,总之近两年已经鲜少再有突袭了。但扬北驿失守,无论如何,下一个都会到我们。」 衣凡箐苦笑了一下,几人不知不觉踏上城主府后方一个供于瞭望的五层塔楼并肩而立。 整座拂云城一望无际,屋舍星罗棋布,然而灯火零星,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暗。 「这里早就快是一座空城了,我也不知道还能守多久。」她抬头看着夜空轻声道,「不过就算守到只剩最后一人,拂云城也绝不会降。与城同殉,无论如何都好过打开城门引颈待戮。」 段星执:「没试过带着所有人逃出去?」 衣凡箐摇摇头:「能逃去哪儿...格桑不笨,这些年她虽然已经放弃了和拂云城硬耗,但从未想过给我们半点生路。所有能逃回关内的路都有重兵把守,我们逃得过去一人两人,十人百人,但逃不过去城中数以万计的残兵。我既接下了城主之位,自然不能弃城独活。」 随即偏头释然笑了笑:「我早就看到了我的命,没想到还能在此之前再见师父和哥哥一面,已然知足了。师父不用担心,拂云城失守之时,我会提前将哥哥送去安全的地方。」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段星执偏头看着身旁人,「纵然曾经的朝廷无需寄望,但如今整个东南已在可信之人手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衣凡箐低头笑笑:「多谢师父好意,但不必再替我费心。」 「若是十年前,朝廷来援的确有一线生机。但今日这样的局势,拂云城身处北境腹地,四面虎视眈眈,谁来都是九死一生。对于才安定下来不久的东南而言,此时调兵更是引火自焚。毫无胜算不说,还容易将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浦阳连累进去。」 衣凡箐远眺喃喃,「太远了...也太晚了。」 「只是我答应爹娘一定带着拂云城活下去...终归还是要食言了。」 他看着夜空静默不言,何尝不明眼下局势难以回天。 「未到最后一刻,永远也不算晚,不要轻易认命。」 「但凡箐在围困之下守到现在,已是当世无双。你对得起所有人,做得够好了,更无需自责。」 几乎完全沉浸在失落情绪中的人愣了会儿,良久,缓慢抬头扬起个明媚浅笑:「嗯...不认命,何况我的命,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塔楼上的风太冷,他和秋沂城因着疏异的体质倒是没什么所谓,但衣凡箐被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段星执伸手感受了一番空气中的寒意,疑惑道:「纵然这边比关内冷些,但才夏末,怎么会冷成这样。」 衣凡箐:「师父不知道吗?整个北境的天气变化越发恶劣了。越往北越冷,原本还能勉强住人的地方如今已经终年覆雪,温度奇低,寻常人完全无法生存。而且这样的寒冷天气似乎还在一点点往南蔓延,这也是北蛮不惜撕毁约定也要打下万平关南下的理由。他们若是不大举向南迁移,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我听城中老人说过,这是百年难遇的冻害,兴许要持续数十年才能过去。」 随即嘆气道:「我不知道当年的朝廷用了什么办法才让那些人退兵,但今日不同往昔。大照和北蛮的战局是无解之题,他们想活下去,我们也是。」- 段星执:「对了,还有一事,城中本就已经相当拮据,你们还大量採购那些不能作粮食的香料干什么?」 「用来防蚂蚁的。」 衣凡箐神色骤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北境出现了许多蚂蚁。我不明白,明明越来越冷的天气,如何还会有大量蚂蚁活动。」 段星执动作一顿,脑中下意识反应:「这些蚂蚁...不会是从祭宁原那边爬来的吧?」 「师父怎么知道?」 段星执静了静:「你且继续说,那些蚂蚁怎么了。」 「这些蚁群不似寻常的蚁害,在冬天也能出没不说,还奇毒无比。个头也千奇百怪大小不一,最大的至少比普通蚂蚁大了十倍不止,城中已经有不少人死于这些毒蚁了。好不容易捕捉聚集起来,哪怕火烧水淹也要烧上许久才能彻底弄死它们,生命力之顽强实在令人嘆为观止。」 「更重要是....它们食人。」 衣凡箐似乎回想起某些可怖画面,倒吸一口凉气,「祭宁原附近原本有四座城镇,如今已经完全成了蚁群的巢穴。我曾远远过去看过一眼...」 她下意识捂着嘴,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继续道:「好在这东西还有个习性没变,仍是惧怕香茅薄荷一类草药的气味。北蛮那边的人也没丧心病狂到将蚁群引过来。如今所有通往祭宁原的路都已经被封死,路上堆满了薄荷香茅制成的香料包。」 「但蚂蚁这东西,千防万防也不可能做到铜墙铁壁,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爬了出来。所以整个北境的城池都只能想方设法从关内购买更多的香料用于防护。时至今日,我们也没能找出轻松灭蚁的方法。」 第374页 段星执静静听着,忽而出声:「你是说,北蛮那边的人也同你们一块在阻拦蚁群从祭宁原爬出来?」 衣凡箐:「是啊。他们再想胜,应当也不至于用这种玉石俱焚的奇毒之计。蚂蚁岂是易控之物。如今能将蚁群成功锁在祭宁原都是得益于发觉得早,加上...那几座城镇中还有不少供蚁群啃食的人。」 「真将蚁群引出来,他们自己都会自食恶果。一旦爬进关内成灾,甚至都不是天下大乱那么简单了。」 段星执:「北蛮或许尚有一丝人性,但偏偏有人已经丧尽天良。」 衣凡箐:「师父,你是不是知道更多关于这些莫名出现的蚁群之事?」 段星执没否认:「嗯。」 「这些蚁群不是凭空自然长出,而是人祸。有人刻意饲之。」 「谁?」 「幕后主使已经死了,但我怀疑,他还布下了一场更大的局。」 衣凡箐:「为何会对天下人有这样大的恶意...」 段星执摇摇头:「我不知道,许是生来穷凶极恶。」 他想过竹公子是不是同大照结仇才生此恶念,但当日将其诛杀后,谢沐风便替他将人的生平籍贯查了个彻底。 所有真切与大照朝廷有血海深仇的势力,反倒只是供竹公子驱使的棋子。 竹公子本人生于大照南方的一座富饶小城,年少谈不上顺遂,但也绝不算坎坷。 偏偏一心利用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或贪慾,引得彼此厮杀争夺,缓渐布下一场他至今都还未完全看透的局。 第210章 衣凡箐:「师父这回打算呆多久?若是不急...不如多留一会儿。」 看着眼前不自觉带上期盼的目光,他不由回想起记忆中女孩小心翼翼的眼神,遂轻轻一笑:「好,待你得闲,便带我好好逛逛吧。另外,我对你口中那名继位的格桑公主也很是好奇。」 故人重逢实属不易,虽有要事在身,但空出些时间叙旧应无大碍。 毕竟这回拂云城再别,下次见面又不知何时。更甚者,也许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好。」- 铺天盖地的银杏叶几乎将整座城池镀上了一层金,分明只是入秋时节,天空却簌簌下起雪来。 落叶与轻雪交织,随风漫天飞舞,这疏异奇观惹得沿着空荡长街缓慢行走的人驻足抬眸。 「越来越冷了...咳...」 段星执忍不住掩唇低咳一声,蓦然察觉喉间腥锈味。抬手间这才发觉虎口和袖摆处不知何时沾染了些许血迹,也不知是刚才还是不久前深入敌营捣乱不甚沾染上的。 好在是今日穿着是件墨色锦缎,若不仔细,也看不出什么来。 蛊尸能替他所承多为外伤,眼下他经脉未愈情况仍强行动用内力,果然还是有些勉强了。 一方洁白的锦帕被缓慢递来跟前。 段星执回眸看着神色一如既然神色木木然替他撑着伞的人笑了声:「我们还真是越来越心有灵犀了...多谢。」 棕毛骏马拐过街角疾驰逼近,远远见到他们时,马背上的人立时挥手打了个招唿。 衣凡箐稳稳在两人身侧停住,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师父,前线探子传来消息,扬北驿后的三座粮仓被烧,是不是...」 段星执不假思索打断:「嗯,是我所为。」 衣凡箐:「干这样兇险的事,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我不是早就同你商议过了?」 他将沾染污血的帕子攥在掌心,负手笑道,「你当时怎么说来着...虎穴狼巢,断不可为。」 衣凡箐气急败坏道:「那你还...」 「多年不见,怎么还胆敢对我行管束之事?」 段星执执扇敲了敲人脑袋淡笑道,「好了,我知你担心,但眼下既已经成功便无需多言。如此一来,至少明年开春前他们没有余力举兵攻城。又能安稳上半年,开心吗?」 衣凡箐一时气笑不是,气鼓鼓转过头去。 「别忙着生气,接下来有得你忙。」 段星执不甚在意笑笑,从秋沂城手中取过伞向前倾斜了些。细雪落在女孩发顶,乍然看去仿佛与若隐若现的白髮融为一体。 比起沉稳寡言的拂云城主,他还是更想多见见当年那个会耍小性子,生机盎然的女孩。 若非这世道,明明正是娇纵活泼的年纪。 「这半年时间,想办法挖出一条通往浮阴道主路的地道来,尽量靠近我当日提过的那座寨子。只要成功潜入寨中汇合,他们便能带所有人从小路过护仙岗逃进关内。」 「我已将灵丹、月照两地的北蛮驻军主将杀了,军中有威信之人也解决了好几位。这半年他们不单单要忙着调粮去扬北驿,亦要重新调整布防。原本在浮阴道的兵力势必减弱,正是挖通地道的好时机。」 衣凡箐抬头愣住好一会儿:「这些时日...师父到底瞒着我做了多少事...」 「没了,就此两桩,不过足以解你燃眉之急。回去吧,你的下属找不着你,又该火急火燎的跑来我这儿寻人了。」 段星执以扇尖拨了拨人头髮,扬唇笑道,「这么大的姑娘家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衣凡箐眨了眨眼偏过头:「没有。」 「嗯...我也没见着。」 他无声笑了笑,蓦的被人拽住右手。 「师父是不是受伤了??」 第375页 「别多想,不慎沾染上旁人的血罢了。」 冷清长街恰巧又有马蹄声响起,他也适时将手抽了回来看向过来的老人:「我说得没错吧,才多久,果真就来寻你了。去吧,我刚才所提之事勿要耽搁。」 衣凡箐:「那我傍晚再过来。」 「不用,」 他摇摇头道,「今晚我不在这儿。」 她才牵上缰绳,动作一滞顿时反应过来:「...这么快,就要走了?」 「还快?我在拂云城呆得足够久了。」 「怎么这么急...再缓几天,让我替师父整整行囊也好。」 「你没见近日这天气?再过几天,马儿恐怕都走不动道了。我对这儿的地况本就不如你们熟悉,再拖上几天,你是想让我彻底迷失在风雪中不成?」 「那就等明年雪化再走。」 段星执摇头但笑不语。 他才从月照军营回来,当然也想稍做休息再出发。只是呆呆才从北境中心的济幽府给他带了消息,格桑近日在筹备入伽若山启的事宜。 伽若山位于大照北境与曾经的北蛮领地交界处,是座沉睡多年的火山。 根据如今的天气变化加上又即将步入冬季,那地方已然终年覆盖厚雪,根本不宜踏足,格桑此举显然是准备明年开春雪化之初就进伽若山。 这样着急,必有所图,他想在格桑入山前先一步赶到。 算算距离和他过去所需的时间,的确容不得再耽搁了。且呆呆早就进伽若山内看过,除了大量的人尸,根本不曾见到任何兽群。 内里究竟藏有什么,看来还是只能他亲自去一趟。 衣凡箐看着眼前温和但毫无商量余地的眼神,挫败低下头:「好,不过给我半个时辰准备...半个时辰后,定好好送师父出城。」- 马车四角被人细心置上了炭盆,内里舖满了上好的锦缎,软榻供一人横躺绰绰有余,偌大空间暖意融融。 段星执懒洋洋窝在人怀中小憩,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部的寒风,瓜果小点清酒一应俱全。不像前往险境查探,倒像是携眷侣出游。 直到一颗微凉的紫葡萄抵在唇边这才缓缓睁眼,诧异偏头望去:「都学会剥皮了?」 「再剥几颗看看。」 他咽下葡萄果肉,饶有兴致看着秋沂城从果盘新摘下一颗夹在指间轻轻挤来挤去。 不一会儿,内里果肉冷不丁被挤出了小半,随即递来他嘴边。 「...原来这么剥的,难怪只餵我吃葡萄...」 他笑了声,随手取过桌面的橘子抛了过去:「来,教你剥橘子。」 .......习以为常面对一个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的人,自顾单方面絮叨几句,一路倒也不觉枯燥。 马车不知不觉将他们带入济幽府地界。 他们途径的是盘旋整个北境的汨江,坐在马车上向外看,隐约可见江面泛着光的冰凌。 帘外传来嘈杂人声,段星执坐起身掀开帘往外看了眼,一行衣着褴褛只着草鞋的奴隶正奋力拖着身后一框框寒鱼往城门方向走。 队伍末端,是三五名一手牵狼一手持鞭的彪形大汉。 帘外响起一声低低叮嘱:「公子,别出声。」 他从善如流放下帘布,只留一条针宽的缝隙。 凡箐送他们出城时,早早预想到此情此景,提前将马车外沿铺上了兽皮,挂上了几枚赤红的火焰玉。 蛮族信奉太阳,崇尚火焰,颜色纯正的焰玉是只有贵族和王族才有能力和资格悬起的标志。 连车夫都是特意挑出的常年生活在北境的黍族人。黍族言语样貌与正儿八经的蛮族极像,站在一块甚至根本分不清差异,只是受蛮族压迫,许多年前早已归顺大照。 就是为了防止他们途中被护城军截下。 果不其然,不多时,帘外传来一声蹩脚的质问:「什么人?」 那车夫用着他不太能听懂的语言厉声呵斥了几句,借着挑开的缝隙,他看着马车外唿啦啦跪了一地。 目光在一群冻得青紫的奴隶上停留片刻,很快移去了后方几只健壮的雪狼身上。 这些人手中虽绕着一圈缰绳,但末端并未将狼牢牢缚起,似乎丝毫不担心狼群逃窜。 又是一番交谈,众人窸窸窣窣从地面爬起,继续踉踉跄跄走向城中。 只听短促的哨声响起,那几只雪狼便也乖顺地跟了上去。 待人群走远,他才轻声开口:「他们究竟用什么方法让这些狼群这样听话?」 车夫嘆了口气:「驯兽还能有什么法子,无非是往死里折磨。谁更能熬,谁就赢了。加上他们的那些从不外传的古怪音律确实有点东西,再有野性的动物,在他们手中也乖得跟只兔子一样。不过也不是所有北蛮人都会驯兽,据我所知,能驭兽的也就两成不到。最有名的就是八年前继位的格桑公主,她是百年来唯一能让圣兽听话的人。」 段星执:「圣兽...你是说那条赤蚺?竟然还活着?」 他在拂云城的这些时间,一半靠衣凡箐的讲述,一半靠城中的典籍记载,将蛮族底细查了个七八分。 早在看到典籍上的圣兽描述时,他就猜想过这东西会不会与最后一处龙骨图有关。 若是能在药效下活下来,本就强壮巨大的赤蚺二度变异,还能供人驱使,其摧毁之力可想而知。 第376页 但北蛮一向将圣兽看做太阳的神使,尊贵无比,按理来说绝无可能答应给圣兽餵下那些痛苦不堪的长生药。 退一万步,就算当真餵下,无非是为了攻打大照。难不成这所谓的圣兽,已经被饲餵至连北蛮本族人也难以控制... 「当然活着,不然怎么迟迟没有新一任圣兽的消息,」车夫道,「头似圆扇,通体赤红,躯干如蛟。我也是听人形容过,但没亲眼见过。反正它能听懂格桑公主的命令,这个倒是不假。」 「不过畜生就是畜生,也就那些蛮子搞个劳什子圣兽名号来供着捧着。我记得上一任是只漂亮的雪原狼,二十来年就死了,这条蛇怎么活了这么久。」 段星执:「这一任的赤蚺好像已经在位近六十年了吧。」 车夫:「是啊,你说怪不怪,六十年,我还没见过活这么久的大蛇呢。」 两人闲聊一路,不知不觉靠近城门。 「公子,前面就是济幽府,但里头住的全是贵族,这若是进城...小的不敢保证那些守卫不掀帘子。」 「不必,绕开所有城池,继续北上。」 第211章 半个月后,马车停在风霜侵袭的岔路口。大雪纷纷扬扬,轻易模煳行人的视线。 车夫:「不能再往前了,这些马儿精贵,走到这儿已是极限了,再往北的温度它们受不了的。公子,到这儿就回去吧。这伽若山等明年雪化的时候再来爬也是一样。」 帘后半晌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不紧不慢跳下马车。 「嘶,公子...您不冷?」 段星执抬手看了眼自己身上那的确显得有些单薄的衣衫,又看看车夫厚实的棉袄,轻轻摇了摇头:「尚可。」 「那...」 「我明白,你带着他回去最近的驿站等我吧,若是一个月内未归,就将他送回拂云城。」 「啊?那您...」 「我还有些事要办。」 「可这天寒地冻的到处都是雪,能办...」 段星执懒得多话,只随意摆了摆手径直踏上雪地言简意赅吩咐道:「回去。」 车夫:「...是。」 他看了看几匹躁动踏着地的棕马,又看看才走数米远就已经有些模煳的背影,唉声嘆气片刻,还是选择了调转方向往来时路。 行驶途中,莫大的好奇心还是让他忍不住悄悄掀开了车帘一角。 白衣青年端坐在车厢一角,身上被人密密麻麻用数根麻绳死死绑着。 察觉视线,缓慢偏头盯了过来。 明明看似温和的双眸对视之际眼底流露的凶光冷不丁吓得人心下一抖。 车夫光速将帘布塞了回去。- 入眼是一望无际的白。 段星执勉力用纸伞挡下侧方风雪,跟从上方呆呆的声音朝着目的地一点点靠近。 「咳...咳咳...」 咳出的些许鲜血眨眼在过于寒冷的天气凝结成冰。 焦毛猫光速俯冲下来:「星星你没事吧!!」 「没事,回去带路。」 呆呆:「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改日等雪停了再来吧...」 他将呆呆身上的积雪拍落了些:「这种时节,从最近的驿站过来伽若山山脚最快都要一个日夜,回去再来,又不知要耽搁多久。何况都已经走到这儿了,继续吧。」 「好吧...星星,你要是太难受就叫我开传送阵!赌一把,说不定能直接落进山口。」 段星执弯眸笑着应了声:「好。」- 虽说大雪完全掩埋了正常的上山路线,但有呆呆指路,他们反倒是找出一条更便捷快速的小道来。 「星星,从这个洞口钻进去,一直往前走,里面就特别空旷了。但是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 「那你抱着夜明珠带路,有一丁点光线足以。」 山内通道九转十八弯,他记不清走了多久,只记得途中少说休息了七次,才终于看见前方空旷的出口。 「就是这里。星星小心脚下,别从那个平台掉下去,下面全是尸体。」 他长长舒了口气,扶着凹凸不平的山壁半跪在平台上俯身往下看。 一如呆呆所言,借着微弱的光线,的确只能看清下方密密麻麻的尸身。 活像一处巨大的乱葬岗。 可的的确确没有任何兽类的踪迹。 「难不成竹公子的后手当真只是那几座已经被控制的蚁巢...」 山洞内的温度并不比外头高上多少,四面八方俱覆着一层薄冰。 段星执缓缓起身,皱着眉打量四周。若说竹公子当真未曾布局至此,那格桑为何还要将尸体源源不断运进来。 山壁崎岖,平平无奇,除了几个突兀凸出的锁链头。 他脑中蓦然闪过一道思绪。 「呆呆,去看看这些锁链。」 焦毛猫依言飞了一圈:「有十六个,这些锁链怎么啦?」 「它们的方向...是不是皆紧绷着向下?」 「是啊。」 那些巨大的锁链,一小截几乎便有成年男子上臂的四倍粗,显然是人工刻意凿入。 他垂眸看着下方轻声喃喃:「十六道这样粗的锁链...才能锁住的东西么?」 「呆呆,若是待会儿情况有变,即刻开传送阵带我走。」 焦毛猫不明所以飘了回来:「好!」 第377页 摺扇顷刻脱手而出,重重击在其中一道,空旷洞内顿时传来刺耳的重重回音。 不多时,山洞再次重归寂静。 呆呆:「还是什么也没有...」 段星执神色却是蓦然凝重,摇头轻声道:「不...你听,锁链移动的声音还在继续。」- 沉闷的声响源源不绝,时大时小,时快时慢。下方的尸身也随着锁链的动静上下起伏,他猜得没错,链子尽头的确拴了只庞然大物,且就在这累累尸骨之下。 几乎半个时辰,一人一猫全神贯注盯着山洞,然而始终不曾见到什么东西钻出。 呆呆忍不住飘去山洞半空:「这么久了,这些锁链怎么还是在晃,晃来晃去也没有东西出来....」 段星执正想说话,抬眸间蓦然僵在原地,浑身如坠冰窖。 许久,才重新听清自己过速的心跳,缓慢握紧手中长剑低低唤了声:「呆呆...回来。」 对面黑漆漆的山壁上,不知何时睁开一双足足与人身等高的赤红蛇瞳,静静盯着他们。 「嗷,来了。」 呆呆不明所以飘回他肩上,转头之际,冷不丁撞见这骇人一幕,当即惊恐尖叫了起来:「啊啊啊啊啊大蛇好大的大蛇!!」 说话间,对面的巨大蛇头倏然向前动了动,似做攻击姿态。 段星执充耳不闻耳畔杂音,一把接住险些跌下尸堆的焦毛猫,下意识横剑身前冷冷开口:「开传送,走。」 呆呆:「跑跑跑!」 湛蓝的光幕倏然在身后展开,他毫不犹豫转身。只是即将踏入传送阵之际,动作硬生生顿住。 那一瞬间...身后传来近似砸碰的动静。 「星星你愣着干什么?!!」 他压着心下恐惧,闭了闭眼,果断回头再次看向那双冰冷骇人的蛇瞳。 虽说动了,但这大蛇似乎没有攻击他们的意图。刚才的磕碰动静亦是这蛇头砸向山壁发出。这动作...越看越像体力不支的模样。 说不清维持这样无声对峙的状态多久,对面不动,他亦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眼前暗红的蛇瞳闭了闭,巨大蛇头亦往侧边再次无力偏了偏,终是重重砸在尸堆上没了动静。 段星执:「...它...死了?」 许久后,呆呆的声音才怯怯冒出:「没死...活的。但是它鳞片都快烂掉了...嗷,到处都是疮口,好噁心!!」 他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放下,居高临下望着下方的异兽轻轻皱眉:「还真是北蛮的圣兽赤蚺,居然被养成这样了。」 「但这么虚弱的东西...浩劫...?」 第212章 呆呆:「现在怎么办?」 段星执重新回到凸出的平台,借着微光居高临下沉默望着下方盘曲难以看清全貌的大蚺。他在记载中见过的鲜亮赤红鳞甲如今已然坑坑洼洼要落不落一片漆黑,腐肉脓疮遍布躯干。 这样一只气息奄奄的炼兽成体,他不明白如何为祸苍生。 可若是星位图异象的根源不在此,一时半会他也想不出别的线索来。 山洞再次陷入安静,蓦然又听呆呆惊唿一声:「星星,它好像喜欢我的石头。」 「嗯?」 他收回思绪,看了眼正在尝试用信子触碰石头的赤蚺。 「要不是它现在太破烂了我也喜欢它。」 呆呆已然收起最初的恐惧,在赤蚺上颚处仅存的一点完整鳞片上打了个滚,不一会儿歪着头看着爪下,「星星...它好像很痛苦。」 他静静看着焦毛猫蹭蛇鳞的动作,脑中忽而回忆起,当日抱着那枚扶桑神树的叶片时,呆呆也有过如出一辙的亲近姿态。 「你能感知到它的情绪?」 「嗯嗯。」 他停顿片刻,缓缓出声:「除了这个,还有呢?」 呆呆再次将头贴近蛇鳞,好半晌才抬头道:「星星...我们能杀了它吗?它在祈求毁灭。」 段星执:「根据我目前见过的所有炼兽成体来看,想以人力杀了它,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功的事。」 炼兽成体虽状态各异,但想真正致其于死地的方法和活死人极像。 挫骨扬灰,不留全尸,方可解脱。 这样庞大的一条蛇,纵然心甘情愿呆着让旁人动手,也要经歷一段漫长时间。且长时间的折磨极易重新激起炼兽的攻击欲。 换而言之,生亦折磨,死亦难求。 「它很想解脱...」 他半蹲下沖小猫伸出手:「呆呆,先回来吧。」 明明是同样的两只灵体,但呆呆对于许多东西似乎都不甚了解。 不多时,拂雪从锦囊探出头:「什么事什么事?我听到好像有大蛇?」 「出来吧,呆呆被我关回去了,」 段星执指了指下方的赤蚺,「你能看出他到底怎么了?这东西...是不是和当日的扶桑神树叶有些关系?呆呆好像很喜欢它。」 「咦...」拂雪跳下深坑,在蛇头处同样的蛇鳞位置翻滚一圈,随即嗅了嗅,「它身上有法则的气息,呆呆当然喜欢。但是...它身上为什么会有世外之力?」 「世外之力?」 「你看那里,」 拂雪将夜明珠塞去某具无名尸体下,整个山洞霎时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山洞一角某处极淡的金色光晕也变得醒目起来。「这里是蛇心,就是这股金色的气才护佑它活了近六十年。」 第378页 「也叫做气运,一丁点气运就足以让一名普通人平步青云家财万贯,多则与天同寿逆改天命。气运是个好东西,但是本不该出现这么多...低阶世界自生的气运少得可怜,无形无色随机附着万物,按理来说没可能被肉眼看清。」 「它身上这点具象化的金色,至少是千百个低阶世界的气运堆积起来的量,难怪会被法则注意到从而进行修正抹杀。」 「法则日日夜夜撕扯腐蚀它的躯体,长生药大抵也在一直摧毁它的骨血,但气运日復一日护佑它的性命。」 段星执一时怔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难怪痛苦。这么说...它永远只能如此?」 拂雪摇摇头:「法则生生不息,而气运迟早消散,再多的气运也不可能耗过法则。它肯定会死,只是应该还要好些年,死前还受百般折磨。」 随即纳闷道:「竹公子费尽心思折腾一条年迈的大蛇干什么...」 段星执:「这气运和竹公子有关?」 「是啊,这个世界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呆呆怎么什么都不和主人说,」 拂雪嘀咕了一句,「他以苍生为引炼药,造下了不世杀孽,甚至还可能是星位图异象的导致者。身上担了这样重的因果,千万年难出一人,天道反而不会让他消散得太轻易。」 「他在我们眼中虽然已经死了,但魂体应当正被带去无间炼狱。只是这个世界的人死后要么直接魂飞魄散没有来生,要么投胎转世,他偏偏是那个百世难出一人的例外。某种意义上,他也做到了跳出规则逆天改命,随之伴生的东西...也能谓之气运...虽然是黑色的...」 段星执:「......」 「如何才能让这气运加速消散?」 拂雪:「没有办法,只能等法则慢慢耗...」 「只是我不明白,竹公子怎么将他自身那些只能用于加重天罚的气运转去一条蛇身上。气运在他自己身上迟早演化为厄运,但移来这条未作孽还受万民供奉的圣兽身上,自然就变成正常的金色气运了。」 他沉默半晌,轻轻嘆了口气:「呆呆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如何告诉我?若是早些问你就好了,当日或许该设局活捉,而非直接取他性命。」 眼下似乎又步入一个死巷。 「就算放在高阶世界里,窃取转移气运这种操作也不简单,他一个低阶世界的凡人怎么做到...」拂雪还在自言自语,语气突然停滞,「啊?主人你说什么?呆呆作为跟我一样的天道灵体,它怎么会不知道?」 段星执:「它应该知道?」 「当然啊,这些东西与法则有关,我们作为天道孕育的灵...等等,我记得主人说过它是新生灵体?」 「嗯。」 「......它诞生的时候不会没吃法则吧?」 「这东西...还能吃?」 段星执神色一滞,「没吃有什么影响么?」 「当然能吃,不然新生灵体连诞生世界的本土法则都一窍不通还怎么辅佐宿主。虽然不吃对许多功能没有太大影响,无非就是该知道的东西不知道,显得没用且蠢。」 段星执:「......」 「难怪主人特意将我叫出来问话,我还以为我更讨喜,原来是因为呆呆是个蠢蛋。」 段星执:「......」 他以为已经挺明显了。 「但是不应该啊,它受这个世界的求生祈念而生,诞生之初法则就该主动跑来餵食这只协助它调控世界的伴生灵物了。再蠢也应该会张嘴咬两口法...等会,它不会没见过法则吧?」 段星执:「那本金色的书?呆呆见倒是见过。」 拂雪:「不,不是能量石里的那本,那是法则虚相,除了拿来看看没有任何用处。法则在本世界中还有一本实相,我们诞生之初就会被塞实相用来吃。」 「主人你问问它,诞生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法则没跑来餵它,我先藏起来。」-半刻钟后。 呆呆睁着眼一脸茫然开口:「什么实体?我知道法则,但是它也有虚实两相吗?我诞生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还因为走错路被噼了一下。」 段星执闭眼轻轻吐了口气,按照拂雪的交代继续道:「那你试试这个方法,用能量石里的法则虚体召出实体。」 山洞依然空旷,并不见拂雪所言的法则实相。 「什么也没有...星星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他抬手搭住猫头敷衍道:「突然想起典籍中记载,所以找你求证一番。」 呆呆喜滋滋抬头:「就我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段星执不由沉默少顷,又道:「你既然一窍不通,那曾经告诉我的那些与天道有关的事是从何得知?」 「能量石可以开启一个只有我能见的巨大资料库,里面记载了所有天道灵体经歷过的世界,包括已经消散的灵体。虽然我能看到的只有下面一层,但星星好多问题都可以在里面翻到答案。只是里面没提到过法则有虚实两相,也没有提到过金木水火土一类的属相。星星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没什么,回去睡觉吧。」 「嗷嗷!」- 拂雪一脸沉重钻了出来:「这么说,世界法则的实相是被竹公子偷吃了。」 段星执仍在思索呆呆口中容纳万千的资料库,下意识道:「为何关于法则的东西在里面会找不到?」 「因为万千低阶世界中成功融合五大属相窃取法则实相的人寥寥可数,正好赶在一只未曾吞吃法则的新生灵体察觉异样前成功吃掉更是只有这一次。加上呆呆的问题太简单,大概不会出现在第二只天道灵体身上...」 第379页 段星执轻嘆:「竹公子吃下了实相会如何?」 「低阶世界的法则对凡人没什么用处,连强身健体的作用都没有,但是我猜这不是他第一次吃下法则实相了。」 「按照呆呆诞生的时间来算,距今约二十年,正好是被毁的实相重新復原需要的时间。」 段星执:「蛇类寿命最长不过三四十年,也就是说,他二十年前第一次聚合五大属相基石化出法则实相,就利用法则将自己和这条赤蚺的命数绑在了一块,正式开始了这场布局。」 拂雪:「法则不容长生,但他作为人,阶级天生高于未开灵智的兽。以他自己的命替赤蚺续命,这样的不平等交易不受法则限制。赠命契约顺带将他身上的厄运移去赤蚺身上,一切就说得通了。」 段星执忍不住闭眼:「所以就算我不动手杀他,赠了这条蛇二十年的命,他的死期也在近日。且在死之前,再次吞吃了法则实相。他到底...想做什么?」 说话间,嘶哑的吐信声响彻山洞,脚下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震颤之感。 拂雪机敏窜去角落避让:「这条蛇在撞山,它好像想出去。」 段星执勉强扶住山壁站稳:「它兴许是以为那些源源不断的痛苦折磨来源于那些束缚它的锁链,只要挣开...」 他抿唇看着下方那挪动着躯干的赤蚺,话说一半忽然顿住,立时看向四周。 果不其然,好几道坚实的锁链已经隐隐出现了松动迹象。 「拂雪,你去对面看看那些锁链,有些是不是并非扎在山壁上?」 拂雪的声音很快从远处传来:「这边的几道都是直接卡在入山洞口,已经松了很多,要是再拉的话,洞口恐怕会被拉塌。」 「即便拉塌,它也出不去,只能以蛮力撞开一个口。伽若山的地形呆呆早已打探清楚,这里根本没有供庞大的赤蚺钻出去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愣了片刻轻声道:「竹公子将赤蚺困在此地日夜折磨,就是想让它陷入狂躁持续不断地撞山。后果轻则山裂,重则雪崩。就算赤蚺一时半会不需要那么多人做口粮,山崩之下,济幽府前的十余座城池也必然遭殃。倖存者往东逃?可东面是祭宁原,毒蚁巢穴所在。」 「且不说受灾的人还有没有心思再去管控祭宁原上的蚁巢,就算有,也逃不过躁动不安的赤蚺的破坏,届时必然毒蚁肆虐成灾。」 「他若只是用赤蚺试验长生药外加攻打大照,根本不该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既然选择伽若山,证明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毁了整个北境。还不止...北境沦陷,接下来就该向南蔓延了。」 「赤蚺体型巨大,又有气运加持,再配上毒蚁群,万平关又能守住多久...」 「或许竹公子的目的本就不是所谓的将长生药更迭改进至可用于人身上,而是摧毁。」 「他的目的,好像一直都是毁了这个天下。」 拂雪精神一振,仰头下意识看向本该是星位图展开的位置:「灭世?我好像...猜到他到底想做什么了。」 防止狂躁的赤蚺突兀攻击,段星执向后退了退,呆在狭窄的山洞通道间看着迅速爬回身边的拂雪道:「什么?」 拂雪喃喃道:「星位图从始至终就是灭世之兆,我怎么就一直没想到...」 「法则实相被吞吃后的确没什么用处,但它与虚相始终有一道联繫,虚相不会消散也不会被摧毁,但与世界线息息相关。纵然世界毁灭,它也依旧存在。不过世界真迎来彻底毁灭时,虚相会选择自我重塑,再次赋予被毁灭的世界一次生机。」 「重塑时,它会带着实相一起。偏偏竹公子已经将实相烙进了魂体中,那实相重新长成的这二十年内,无论他是生是死,都会被重塑一起带去新生世界。而且由于他是在新生法则虚实二相融合前出现的生命,还将超脱法则控制。」 段星执抱臂怔住良久,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所以,他的确在求长生。只是他所求的长生,是拿整个天下苍生的命为踏石,换得他一人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不灭。」 他回头看向重归寂静的山洞:「此局解法,似乎只有成功杀了这条赤蚺。」 拂雪:「可它气运加身,连法则之力想杀了它都要好多年,更何况凡人...」 一人一猫顿时陷入沉默。- 拂雪:「星位图预示无力回天,说不定竹公子连我的存在都算计进去了...现在是不是只能寄希望于格桑能控制住这条赤蚺?可北蛮一心南下,恐怕不会信我们的说辞。何况赤蚺还是他们的圣兽,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动手...」 段星执:「你倒是提醒我了,格桑似乎可令它安静。」 拂雪:「那我们将格桑抓过来守着大蛇?只要等上二十年,法则实相恢復,那竹公子的计策就失效了。」 他一时无言:「...强行将人掳来,不设法将我们算计进蛇口就不错了,还指望人家出手相帮?不过我总要去济幽府一趟,探探格桑对竹公子的布局究竟知道多少。我刚才的意思是,以竹公子的缜密,应该不会放任格桑这样一个变数存在。」 段星执再次回头看了眼深坑,随即面无表情转身朝着来时窄道走去:「他想以苍生性命为踏石成全长生之道,但格桑未必肯乖乖听话。」 「就沖他们与拂云城联手困住祭宁原上的毒蚁一事,我赌蛮族再穷凶极恶,也尚且有一丝人性。」 第380页 拂雪不解抬头:「主人是想说...竹公子还替自己铺了后路?」 「只是猜测,」 他低低一嘆,「可既然我们都将希望寄于格桑,竹公子不会想不到这点。如果是由我来布下此局,格桑没有继续活着的理由。」 拂雪:「她现在仍旧好端端地在济幽府呆着。」 「所以,要么格桑已经控制不了赤蚺,要么...竹公子还备有后手。」- 他穿过漆黑漫长的甬道再次出现在洞口时,山巅风雪已止,碧空如洗。除了一望无际的白,再看不见任何色彩。 「呆呆。」 段星执情绪淡淡唤了声跟在脚边,一个不小心陷进深雪的焦毛猫,俯身将其捞了出来。 「以萧玄霁之名给济幽府递去拜帖,七日后,大照使臣请求访见。再以谢沐风之名传信天鹰骑,一个月后,请钟自穹至壁洲途安山一叙。」 第213章 跟着呆呆的指引,段星执穿过深厚的积雪,花费近一个日夜终于重新回到山脚处。一抬头便看到远处指路牌下,安安静静蹲着名白衣青年,顿时愣在原地。 四周雪地无数被破坏压踩的痕迹无不昭示着来人不知多少次的尝试上山,皆因踏空或走错路而滚落下去,最后只能郁郁缩回山脚等待。 「你...怎么还是来了。」 秋沂城也不知等了多久,浑身上下都覆着一层雪。察觉声音,这才缓缓抬头起身露出满是摔痕的脸来。 他伸手牵住走来步履急促走来跟前的人,正想抬手替人拂去发上落雪,冷不丁被人重重揽进怀中低头索吻。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那是他头一回接收到蛊尸这种称得上恐惧的情绪。 段星执轻车熟路回抱住:「别害怕...没有要扔掉你。」 记不清他们在山脚处相拥亲吻了多久,只记得平静无风的天空渐渐下了会儿小雪,又逐渐停止。直到蛊尸那些惧怕不安的心绪彻底散尽,他们才重新踏上回程。 两人执手并行在茫茫雪地上,段星执抬眸看着一派欣然凑上跟前挨着的人。良久,忽然移开视线,清透黑眸中突兀浮现一丝不忍。-济幽府。 眼前的宫殿正门上角悬上了赤红的太阳,原本精巧的雕花也尽数换上了简单的焰火图案。 四面八方的装潢早已经被北蛮独特的粗犷张扬风格取代,只从细微处还隐约可见曾经的含蓄构造。 段星执一言不发随着两名牵着雪狼的士兵穿过宽阔的青石板砖道,直到被内殿正门处的四名守卫拦下。 几人对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大照使臣?你该爬着去见我们的王。」 他抬眸看了眼负责领路的御兽亲卫,两人亦只是冷冷望着他们,毫无干预之意。 「王上的待客礼节便是如此?」 「与我们王上无关,单纯老子看你不顺眼罢了。礼节?对人才用得着礼节。嘿嘿,不过要是你现在把衣服脱了跪下来给我们...」 段星执面色沉凉如水,闻言不紧不慢后退半步,语气平淡吩咐道:「跪?只是不知诸位受不受得起。」 「什...」 话音乍起,守心剑柄已然递去身后跟着的秋沂城手中倏然出鞘。 剩余的几人似乎也未曾想到他们身处敌营中心还胆大妄为至此,看着地上的尸身俱呆住了一会儿。 「好大的胆子,你...」 最先回神的小兵当即挥刀砍来,他侧身轻巧避过,回眸间沖几人轻轻扬唇:「有劳诸位带路。」 笑靥乍如冰雪消融,寒枝绽蕊,众人心神有剎那恍惚。 只是愣神的片刻功夫,门口处已然一片死寂。 他敛下唇边笑意,冷冷瞥了眼地上数具尸身,负手从容不迫踏过门槛。- 内殿庭前空空荡荡,与他想像中的重兵防守情形截然相反,只有屋前等候多时的一名女官。 见只有他们前来也不见半点怒色,只眼神轻蔑瞥了眼后方的尸身,冷笑一声道:「两位好胆色,胆敢在内殿大开杀戒。」 段星执淡然抬眸:「在下代大照王廷前来,他们不敬在先,我又何须以礼相待?段某此行只为同王上谈一桩交易,若是不愿坐下来好好商量,那我即刻离开也无妨。但若错失这次机会,于尔等族民而言,恐是灭顶之灾。」 女官:「妖言惑众之辈,内殿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儿?」 「我真想走,在场之人怕是没那个本事强留。」 段星执大大方方上前一步,轻轻扫视一圈四周,冲着女官轻轻扯出一丝笑,「大人此举莫非已经代表了王上的意思?那多说无益,尽管试试。」 这隐隐含着几分威胁之意的言辞竟真起了作用,女官皱着眉瞪视片刻,骤然拂袖转身:「早就听说两位轻车简从孤身前来胆色过人,王上很是欣赏。请进吧,殿内早早备好了宴席,恭候大驾。」- 自从他们踏入济幽府地界起,四面八方便蔓生出数不清的恶意。 随着女官进入富丽堂皇的大殿后,那些杀意更是毫不掩饰。 段星执仿若未觉,看着殿中孤零零设下的一席,不紧不慢就坐,顺带将一方木盒摆在身侧。 正前方台阶上,红色轻纱后人影微动,随即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礼物?」 那嗓音干涩刺耳,低沉喑哑,若是不细听,甚至辨不出男女。 段星执动作微顿,抬眸瞥了眼上方红帘。他所呈拜帖,的确特意註明了携厚礼前来。 第381页 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布包放在桌上,那名带路的女官迅速上前取走,匆匆跑进帘后。 下一刻,红帘乍动,磅礴杀意顷刻迸发。 「去死。」 一道低吼骤然响起,两只雪原狼悄无声息跳下出现在高台两侧,气势汹汹朝他扑来。 段星执早有防备,无名暗器破帘而出的瞬间已然一拍桌岸极速向后避让。 眼见二狼也扑杀无果,正欲再动,他站稳之际不忘趁机出声:「王上莫急,不如再看看第二件?」 话音刚落下,那摆放在桌侧的方盒已被扇刃击碎,露出其中一具陌生的中年男人头颅来。 「将圣兽伤至此的罪魁祸首项上人头在下也一併带来了。」 两只雪原狼俯下身嘶吼片刻,一时确实不再进攻。在听闻帘后的一道短促笛音,慢吞吞退回了暗处。 段星执轻轻吐了口气,也缓缓收起摺扇看着上方走出的人。 布包中放着的是一枚赤蚺破碎的鳞片。格桑见竹公子项上人头便如此反应,想来清清楚楚知道那条蛇身上发生了什么。 女人一袭赤色大氅,步履轻盈赤足走下台阶。只是原本称得上姣好的面容一道深可见骨的长长伤疤自前额穿过右眼延伸至嘴角。 许是久居高位,嘴角含着一丝轻柔笑意缓缓走上前时,亦觉威势迫人。 格桑抬手轻抚了抚自后方围上来的几只雪原狼头顶,倾身逼近:「他就是竹公子?本王凭什么信你。」 柔婉姿态和嘶哑嗓音形成奇异反差。 段星执身姿笔挺,垂眸冷冷淡淡看了眼突兀靠来身旁轻嗅的女人。随即又看着接二连三跑出的狼群,少说十五只,忍不住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向后退了退。 格桑的驭兽术整个北蛮无人能出其右,眼下唤出狼群,他十分怀疑格桑想趁机令这群狼围杀他们。 段星执:「凭我也知道圣兽身上究竟经歷了什么。」 「美人儿说得有道理,」 格桑直起身,看着眼前毫不掩饰的退后动作,轻轻勾唇,随意往其中一只身上一躺,仰头之际眼神明灭,「你怕它们...还是在怕我?」 殿中气氛看似轻快,只是仍是让他敏锐捕捉到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杀心。 他脑中浮起旁人对格桑的评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鲜少现身人前。 随即低头快速掠过女人脸侧骇人的伤痕,不卑不亢开口:「害怕王上的驭兽之能而已。」 格桑笑道:「惜命且坦诚,不错,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了。」 「说吧,你查到了多少东西?又想做什么交易?不过话说在前,我族不会再与大照朝廷做交易。但若是你的话,勉强可以先听上一听。」 「还有,若是前来议和,就更不必浪费口舌自寻死路了。拂云城我要,万平关至宣坞乃至浦阳城,也迟早尽入我族彀中。」 段星执偏了偏头,不甚在意道:「正好,在下想做的交易也的确与大照朝廷无关。」 他也从来没指望能和北蛮谈休战之事,成功见到格桑且获取一部分信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那你还以大照使臣身份递上拜帖?」 「我若以我之名义求见王上,内殿会开?」 格桑撑着头笑:「说不准,你若是只报上名字,本王当然不会见一个无名之辈。若是坦白告知你就是那位浦阳城真正的摄政之人,入城之际,你就该死无全尸。不过算你运气好,关于你的密报,直到入殿前半刻钟才传来本王手中。」 「那就是了,」段星执懒得再绕弯,「我想知道王上知晓多少竹公子的事?」 「他?一个精通易容术,有些异术在身的奸诈内鬼罢了。」 格桑眼中浮起一丝冷意:「当年他告诉我,能让爹娘活下去,更能让伽若活下去。最后的结果是爹娘尸骨无存,伽若生不如死,连带我也被毁了嗓子。你不会要告诉我,你想做的交易,与这个贱人有关?」 伽若便是那条赤蚺的名字。 他轻轻皱眉道:「不,与王上的族民有关。」 「你一个手握权柄的大照人,竟然会在乎我族人的性命?」 「我身为大照重臣,在乎的当然只有我朝百姓的性命。此番前来无非是特意告知,伽若山快塌了。伽若山一旦崩塌,后果不必我多言。」 他看着眼前女人神色短暂顿住,转眼恢復如初笑道:「这么好心?」 段星执:「其一,那些被你们抢去的城池中还有我朝百姓。其二,祭宁原。那里若是被破坏,届时受灾的不会单单只有北境。话已至此,王上应该明白我是何意。」 格桑冷淡勾唇:「不劳费心,伽若只会是攻打万平关的利器。」 「但愿如此,」 段星执暼人一眼,对方那一丝微弱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观察,不可置否一笑,「竹公子虽然已死,但他死前给伽若施加了异术,少说二十年内,它都将陷入暴动催山的状态中,还望王上趁早设法应对。我今日来便是以此消息换得祭宁原的太平。否则伽若肆虐北境摧毁蚁巢,谁先遭殃我们心知肚明。」 「王上不说话,我便当做答应了。既然确认祭宁原可继续安然无恙,那在下今日的目的便达到了,告辞。」 「给我站住!」 格桑才出声,便察觉异香拂面,顷刻浑身无力。 第382页 门外不知何时聚起的守卫立时破门而入,段星执反应更快,反手拉过秋沂城跳窗离去。- 半日后,两人出现在荒野中一条无名小道上。 拂雪:「格桑既然还能控制大蛇,主人为什么不继续和她商量?万一她将赤蚺直接引去万平关怎么办?」 段星执:「不,她如今根本控制不了伽若,否则不会是那样的反应。你面对敌人会将自己手中的底牌说出来么?她显然慌了。」 「那怎么办...」 「暂且不必再管,伽若山塌,最着急的只会是北蛮。消息既已送到,他们这段时间定会想方设法让赤蚺平静下来。她到底更熟悉伽若,若是连她都安抚不了圣兽,旁人更难于登天。我们如今要做的,是在赤蚺破山而出前尽快查清是否还有其余隐患。」 交谈间,远处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拂雪飞速缩进锦囊:「呆呆过来了!」 段星执径直看向呆呆身后领着的那名传信小兵,直到对方恭恭敬敬递上一封信笺。 「钟将军回绝了我们送去的邀约,但让我们带回一封信,交代务必让您亲启...」 他诧异抬眸,当即拆开密信,上方只有简简单单一行小篆。 【若是星执盛情相邀,钟某自当赴约。】 段星执:「......」-两个月后。 正值冰消雪融,壁洲途安山间一处僻静田园间,两人并肩站在一处栅栏前。 数百只体型各异的毒蚁被薄荷香料围在前方的荒地中,不到一刻钟,几只小羊已经被啃食得只剩骨架。 段星执:「我相信你应当不想见到这东西泛滥成灾。」 站在身后半米远的儒衫青年不紧不慢走上前,抬手搭在他肩上,笑容一派随和:「自然,所以星执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替我收集壁洲以北和东部地带,所有恕雪台出没的线索。」 「此事简单倒是简单...」 钟自穹略微俯身,在人颈后轻轻嗅了嗅。两人挨得太近,看起来似乎被人从后方拥抱住一般。 「但...」 他沉吟片刻,低头扫了眼身前情绪寡淡的面容,突兀笑了声转口道,「星执当真是心系各方百姓。难为我们如今势不两立,也愿屈尊前来求我。不过照你所说,竹公子心思歹毒一心想引发天下浩劫。但北境不是已经有了只不死的伽若圣兽?还不够么。」 「除了这七张龙骨图,他一定还埋下了更多的隐患。」 「为何如此笃定?」 段星执回眸:「因为我若是竹公子,不会将所有希望尽数寄託了一条不死的赤蚺身上,纵然它能带来常人难以抵抗的灾祸又如何?归根结底它只是一条没脑子的畜生。即便伽若山崩塌,偌大北境也足够困住它好些年了。」 他浅浅勾了勾唇,依旧看着那些被圈住的蚁群,眸光毫无波澜:「要不要猜猜如果我是灭世的幕后主使,我还会做些什么?」 「愿闻其详。」 「投下饥荒和瘟疫。」 身后的人安静许久,才轻声开口:「好狠。」 「心思缜密,手段狠绝不留余地...」 钟自穹随性握住人手腕抬起,轻笑道,「偏还容色绝俗,过目难忘,难怪惹得那么多人魂牵梦萦。若是星执哪天在浦阳城呆腻了,钟某定扫榻以迎。」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都说了这么多。能不能告诉我竹公子做这一切,真正的理由了?」 「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 耳畔嗓音低沉:「星执觉得我应该相信?」 「钟将军若是不肯信,那在下无话可说。」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眼下过于亲昵的姿态,轻轻皱了皱眉,正想从人怀中退远,蓦然被人压着后腰不轻不重揽了回去,耳畔嗓音关切之意十足:「可是受伤了?脉象如此虚浮不稳。」 「是啊,受伤不轻。」 段星执抬眸,冲着近在咫尺的人扬起个浅淡微笑,语气分外柔和,「不过钟将军记住一点,纵然我成了废人,也最好离我远些。」 说话间,指尖银芒乍现。- 林中一左一右走出两人。 他毫无情绪低头瞥了眼脚边已然失去意识的青年,侧目看向来人吩咐道:「绑好,命人日夜看守,不得有半点疏漏。」 申落繁:「他提前布在山中的亲卫也已全部困住。」 「干得不错。」 段星执转过身再次目光沉沉看着圈中散碎的骨架,「眼下不是起冲突的时候,关押即可,勿要伤其性命,否则局势难控。记得抽空将萧禄也抓来,以这两人之名联合下发诏令即刻搜查壁洲全境。」 随即头也不抬,淡淡补充了一句:「刚才我交代之事,不止他所控制的壁洲以东。」 另一边的谢沐风和身旁的女人对视一眼,末了,忽而心照不宣拱手:「遵旨。」 第214章 窗外秋风乍起,捲起满地枯叶,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下金色的光斑。 一人安安静静伏在挨着窗台的书案小憩,柔和光线随着日头偏移逐渐打在露出的小半张脸上,惹得纤长浓密的眼睫不适眨了眨。 远处柜架上是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自各地传来的数以千计信笺,自各地清查始,直到今日已过去近四个月,几乎垒成一座坚实的纸墙。 「星...」 凭空出现的焦毛猫正如往常一般大唿小叫,察觉眼见一幕顿时紧急收声。蹑手蹑脚靠近,顺便拨起散布在桌上的长髮钻了进去干脆一瘫。 第383页 已经被那点动静吵醒的人正好睁开眼,见着眼前一幕忍不住扬唇,以指尖点了点小猫:「呆呆,别睡了,何事?」 乍醒的人眉眼间仍沾染着一丝淡淡倦意,并无坐起身的意思,依旧保持着伏案的姿势双眸含笑望来,顺带饶有兴致地将桌上盯着他不知在发什么呆的小猫拨了个四爪朝天。 「星星!」 「嗯?」 呆呆一眨不眨似盯了会儿近在咫尺冷白如雪的面容,伸着脑袋似被蛊惑般爬起缓缓走近,随即低头用头顶毛毛在人唇边蹭了蹭:「最喜欢星星啦!」 这话惹得眼前人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将猫虚虚握在掌心。 「知道了,刚刚急匆匆跑过来可是发生了什么?」 呆呆迅速从人指间钻出个头:「来告诉星星一声,应北鹤身上的摄魂解干净了,现在已经醒了。」 段星执唇边笑意微凝,当即起身向外走去:「我去看看他。」 「他好像跟着我过来了,不过我飞得比他快。」 稚嫩童声在后方忙不迭响起,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庭下萧瑟秋风中,某个熟悉的黑衣青年分外显眼。- 为便于消息传递四方通达,他在宣坞和岷州交界处设立了一处临时据点。 是以原在抚镇养伤的应北鹤情况有所好转时,也被带来了这处更加繁华的城镇。 似乎对此地很是陌生,又丢失了呆呆踪迹,黑衣青年这会儿正站在庭中茫然张望。直到开门动静响起,当即循声望去。 两人遥遥无声对视良久。 才恢復不久的人除却脸色还有些许苍白,看起来和一年前没什么两样。 「见过主子。」 段星执低头看着大步走来跟前半跪行礼的人,毫不犹豫俯身将人拉起:「不必多礼。」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人骤然被重重扯进人怀中。 「主子无恙?属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他抬手迴环住对方,刚想让人放开几分力气。冷不丁察觉耳畔异常慌乱的嗓音,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选择纵容抚了抚人结实嵴背温和道:「我没事。」 只是这点纵容很快换来眼前人低下头一个试探性亲吻。 段星执神情微顿,抬眸看着眼前琥珀色瞳孔隐含希冀与渴求交织的情绪。迟疑片刻,搭在人肩侧的手依旧只是轻缓理了理应北鹤耳边碎发,便不再乱动。 这般近乎默许的动作惹得身前人原本乖静如小狗一般的眼神微亮,一贯平和冷漠的情绪外壳也似乎被一种名为欣喜的引线点燃,彻底消融不復存在。 脑后覆上宽大的手掌,毫不收敛的力气迫使他只能仰着头回应狂风骤雨般的索吻。不知是不是死里逃生的缘故,获得许可的青年像是换了个人,那些恭敬卑谦的姿态尽数敛起,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侵占意图。 正是冲动难以自控的年纪,唇齿交缠不过少顷,望着眼前人眼底那些隐晦的灼热,他很快明白再继续下去会如何。 出于那点因他算计在先将人引至重伤濒死圈套的歉疚心绪,勒令已然得寸进尺有些过度的人即刻退下的话语噙在齿间犹豫良久,还是再次选择了放任。- 他平日呆在这院落中大多时候用来分析各方传来的近况,经常足不出户,不知日夜晨昏颠倒。 是以为了便利,常年懒于梳妆,鲜少束冠,大多时候只披散着长发,着一身素净浅云色罗衣。 只是眼下这便利也不知便宜了谁。 窗外日头不知已何时西斜,天际铺开大片大片的红霞,但透过纸窗的金色光晕足够将尚未燃灯的屋内景致一览无余。 应北鹤怔怔盯着怀中人半露在外的圆润肩头,云中透霞,仿佛连夕阳都黯然失色。失神之际,手中力度不由再次有些失控。 汗珠自两人接连的锁骨滚过,分不清是自谁的颈上滴落。 段星执轻轻喘着气,闭眼感受了一番身体的不适,终是忍不住咬着牙轻声开口:「若是不会伺候,便滚出去好好学。」 若说上回虽青涩十足,但胜在乖巧听话,让往东绝不往西。偶有不知轻重之举,也能被他及时勒令而止。 今日技巧倒是娴熟了些...但横冲直撞的毛躁之举不减反增,甚至颇有些无视命令的意味。 倒是谈不上疼和难受,但他一时半会的确有些难以适应这种完全超脱控制的滋味。 「会,」 应北鹤忙不迭答道,不忘一板一眼解释,「属下搜集了所有能搜集到的书册,只是,一时半会有点控制不住...可是我看书上说,这样不会难受,只会...」 「闭嘴。」 应北鹤不解低头看了眼倚靠在怀中的人,暗自根据表情和语气分析了一番生气与否。无果,索性沉默将人抱得更紧。 但他的确潜心钻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些时候无需听话,兴许能让人更加尽兴。 「我当日不是告诉过你,没有下次?」 应北鹤抿着唇,一言不发低下头准备任人训斥。 不管如何说,总是让他等到了这个「下次。」 他随手以食指挑起人下巴,冷声命令道:「说话。」 虽然心知肚明是他的默许所致,但先前被数次忤逆的心情实在称不上太好,没来由的想挑些刺。 青年静默了一会儿,忽的哑声开口:「自那天起,属下食髓知味,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以下犯上,令主子为妻为伴,最好日夜入怀一刻不分。所以一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便不肯罢手,此心此念从未消弭过。若是主子生气,尽管责罚属下。」 第384页 满以为只会等来几句委屈辩解的人一时愣住,片刻后,抬手重重捂住人嘴,长眸微瞪:「没让你说这个。」 应北鹤眨了眨眼:「那要说什么...」 段星执一时语塞。 「但就算要责罚属下...能不能等结束后...」 段星执:「......」 他有些想将眼前这过于直白不懂迂迴的小子打包扔出去。 明明带着几分愠怒,但不知是眼下这情慾蔓生的氛围还是独独对着他始终夹杂着少许温软宽纵的缘故。 那些迫人威势不復,只勾得人心痒难耐,再难以停下分毫。 半晌没得到回应,应北鹤果断将脑中所思所想付诸行动。 就着相连的姿态,很快将怀中人重新重重压回床上。............昏暗帐中,泣声低语。泪珠滚落,艷色无边。-日上中天。 负责送信的侍从已经来过好几趟,段星执依旧犯着懒,单衣赤足懒洋洋躺在美人榻上对照查阅地图。 应北鹤端着茶盏托盘在一旁站得笔直,垂眸盯着足踝上部若隐若现的青红痕迹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放下托盘取过一旁的薄毯替人仔细盖好。 段星执叫住又安安分分站回去的青年:「过来,对于当日被那些人寻到空子重伤,你没什么疑问么?」 「不是属下学艺不精...」 「不是。」 对方不解抬头。- 「不怪我?」 「为何要责怪...?」应北鹤眼中真切透露着几分疑惑,「属下的命本就是主子的,您何时想要都当双手奉上。何况只是利用属下设一个引敌入瓮的局而已,主子不是还设法寻来了玄冰散相救?属下更没有怪罪的理由。」 段星执短暂从地图上移开了视线,没什么情绪看了眼侧边又恢復成乖巧模样的青年,无声低嘆:「没生气就好。」 虽是他的近卫,还有主从这层关系在,但他到底没法完全将眼前人当做一个任人驱使毫不在意的奴僕看待。 「...生气?」 应北鹤愣了愣,忽的反应过来,「所以昨夜...是补偿?」 「不是。」 段星执否决得干脆利落。 昨夜的默许过界是有那一丝歉意的成分不假,但他没有把自己活生生一个人当做奖励的爱好。 若非有一重真切的喜欢在,便是为他送命,也断然升不起什么波澜。 他看着即便被他否认,仍是满眼欣喜凑来身边的人。 「但主子既然提了,是不是就代表...至少有一点点在意。」 耳畔传来对方毫不掩饰的喜悦低语:「很开心...属下特别特别开心。」 他一转头,便察觉整个人被小心翼翼往外拖了拖。 「若是主子当真觉得有负于属下,能不能...再让我亲一会会儿...」 段星执无言暼人一眼,看着眼前和昨日无二的希冀眼神。末了在人失落缩回去之际,俯身在人唇上轻轻印上一吻。 「昨夜,只是因为是你而已。」- 正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常年闷在府中也不是良事,他惯例选择了月末这天出府散心,只是这回提前屏退了所有的随行者。 不出所料,身后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果然再次出现。 段星执微不可察嘆了口气,头也不回自顾朝着附近山中一处盛名在外的神庙走去。 山道上求神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他偶尔回过头,亦只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流。 但那道视线仍偶尔凝于身后,虽隐晦至极,但没什么恶意。 想将人引出来看来确实有些难度。 段星执站在山腰处抬头向上看,目光划过山顶处那棵镶红挂彩的巨大姻缘树,心间忽而有了主意。- 姻缘树上坠满了大大小小的桃木牌,这方地域的求缘方式极简单,将心仪之人的名字写在木牌上诚心挂起即可。 段星执略微踮起脚,将那枚小小的桃木牌悬于坠下的红绸带上,便果断转身随着人群踏进了庙中。 不多时,一名带着黑色斗笠衣着素净的青年缓缓停在树下,迫不及待将那枚新系上的桃木牌取了下来。 只是上方的名字有些出人意料,飘逸随性的段星执三字映入眼帘,他顿时意识到中计。 正想匆忙离开,不期然被一柄摺扇阻住了去路。 「乱摘旁人的求缘牌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说呢?」 还不待人再跑,段星执已然牢牢握住人手腕,不由分说将人带去了山林僻静处。 「为何要躲着我?」 若非他上月离府散心之时无意间发现,还不知道顾寒楼已经醒了,甚至常年游离在府外远远看着他。 顾寒楼沉默后退半步:「并未。」 「并未?那为何我每月散心时总有些心怀不轨之徒鬼鬼祟祟跟在后头,却又始终不敢露面?」 「没有心怀不轨。」 「那你偷偷跟着我干什么?生怕我不将你当做歹徒解决了?」 「只是远远看一眼。」 顾寒楼抬手搭上斗笠压了压,语气温和,「不会做什么。」 「你说不做什么我就信?」 见人大有直接转身离开之意,段星执索性一把揪住人衣襟拽了回来:「没让你走之前,给我站这儿。」 顾寒楼低头轻声应道:「好。」 段星执:「......」 活像碰了个软钉子。 第385页 软硬不吃的人一时让他都有些犯头疼。 「你...」 可他一时半会确实没想到面前人对他的态度突兀转变成这样是何原因。 若说亲近自然不算,明明连见都不愿再见他,但若说厌恶则更谈不上。 真是厌恶,就不会蹲守他的行踪每月远远跟在后头了。眼下好不容易面对面站着,他也没能察觉半分厌恶情绪来。 他索性开门见山:「为什么?」 顾寒楼:「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离开?」 顾寒楼安静偏过视线,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我一个废人,留下也没什么用处。」 何况他武功尚在时,便已经二度成为累赘。 段星执骤然愣在原地。 「你们还真是...当日竟真就不曾怀疑过我一丝一毫么。」 顾寒楼愣愣抬眸:「什么?」 「我说当日在羌无城时,你们的重伤是我刻意为之,为的就是引出竹公子。」 他转过身看着下方云海,低低道了声:「抱歉。」 另两人体内积毒迅速累至临界点的最重要一样东西,一直都是他亲手赠出的银饰。 但他没想过他们能对他信任到这种地步,交手之际明明察觉了体内异样,仍未怀疑过他的意图。 脑中迅速将在景朝的来龙去脉串联了一遍,顾寒楼当即反应过来:「所以...我们是饵?」 「嗯。」 段星执垂眸安静盯着翻涌云海,心中破天荒升出了一丝忐忑。 他也不知道顾寒楼知晓真相后会如何,不过最坏无非是彻底决裂。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但无论如何,他总要借玄冰散之效将人伤势恢復。 不过那还魂小花还要半年才能买出来。 「你的伤势...」 话没说完,身后蓦然覆上一具温热的身体。 段星执回眸微怔,看着只是安安静静抱住他便没了其余动作的人,迟疑片刻道:「你不生气?」 「我好像是该生气。」 顾寒楼低声道,静默会儿再次开口,「但事出有因,如果我再强一点,也不会让你非要用这样的办法引出竹公子。」 他没说完,在听见当日的落败为质皆是源于眼前人的算计时。不但未曾升出半点怨恨,甚至卑劣地升出了几分窃喜。 或许能因着这点歉疚而永远在人心间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于...某些时候偶尔的妥协。 譬如眼下,在天清气朗的竹林云海间求得一次吻,未曾得到半分抗拒。- 记不清长发交织了多久才乍然分开,段星执到底是有些招架不住对方过于热烈的渴求,先一步走去不远处的崖边吹了会儿凉风醒神。 转头不经意间看到跟在后方的人正小心翼翼将那枚刻着他名字的木牌藏去深褐荷包中,让正想将桃木牌取回来扔下云海的人动作顿住,索性转口道:「你当时赠我落英石铸的守心剑,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好东西可回礼。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用那只桃木姻缘牌如何?」 顾寒楼一愣,碧色眼瞳顷刻泛开一丝笑意:「...求之不得。」 第215章 数月光景转瞬即逝,又是初秋时节。 段星执和谢沐风照旧在屋中将各地传来的恕雪台曾出没踪迹一一对应在地图上,冷不丁跳出呆呆的声音:「星星,格桑已经将离伽若山最近的几座城池全部撤空,他们好像已经放弃了安抚那条大蛇。」 「这么说,这个世界真的快完了。」 门口突兀传来一声幽幽轻语。 锦绣玄衣的年轻男子缓步踏入屋中,在门口打量一圈,定格在距离挨得极近的两人身上,不紧不慢走了过去将外侧一人拖过来了些。 正是多日不见的萧玄霁。 「你怎么来了?」 段星执诧异回眸,愣怔之下任人拽过去了好远,只是很快被身侧另一人伸手紧紧牵住。 「......」 他索性将两只手都抽了回来,从容不迫坐去两人对面低头抿了口茶,淡淡开口:「正事在前,都安分点。」 看着两人分开的位置,萧玄霁很是满意踱步去了离人最近的圈椅上坐下:「一个残废都能过来,朕为何不能来。」 不知是刻意还是碰巧,被提及的人正巧在门边出现半身,闻言轮椅前行的动作顿了顿。 轮椅很快復向前行在屋内停下,越翎章缓缓扬起个无害微笑:「话不能这么说,有些人似乎比残废还不如,毕竟当年被...」 「别吵。」 段星执敏锐察觉未竟之言出声打断,否则任这两人不由分说攻击彼此致命痛点的方式吵下去,必出人命。 「不是说斐城和落霞城的瘟疫找到了病源?」 越翎章这才收起冷笑,抱臂靠回轮椅上看向屋中唯一顺眼的人:「你猜的没错,除了那些粮食粮种中埋下的虫害,竹公子还提前将不少鼠尸和病畜埋在了这些座大城的水源附近。且挖出沟渠计算好了时间,一旦他身死不久,那些垒起作阻水之用的沙袋便会漏尽,尸骨浸入水中,接二连三将病祸带入城中。」 「且不止这两座城池,如今找到埋藏有病尸的大小城池已有五十余座。幸好他死得似乎比预计时间早上不少,好些城镇的水源尚未被污染。」 「如今天下各地虽都升出了瘟疫的消息,但星象司早将瘟疫预示发布了下去。人人自危谨慎至极,无论何处升出的苗头都迅速被控制,时至今日虽有不少染病者,不过没有一处泛滥成灾。」 第386页 谢沐风:「若是没有这番提前警示,谁能想得到整个大照过半城池无荒无灾同发瘟疫。等朝廷的人反应过来再施行举措应对,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越翎章:「毕竟谁也没想到,长生药只是幌子,竹公子的目的根本就是让天下人赴死乃至死绝。」 「现在控制住了,能安心些了么。」 萧玄霁慢吞吞走上前,并不太在意几人讨论之事,只是俯身揉了揉人倦怠的眉眼,「为何不多歇会儿,谢沐风是死人不成?许多事交由他去办不好吗?」 段星执下意识看了眼人身后眉目隐现寒霜的青年,果断将身旁的果盘递了过去:「没吃完不许说半个字。」 萧玄霁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盯着身旁人思索半晌,当真接过果盘坐在一旁安静剥起上头的橘子来。 「赤蚺都还未控制,我如何能安心。」 这些时日他们只能根据恕雪台的行踪排查各地的隐患,好些粮仓和种商仓库中甚至还埋有五毒池中的毒虫。 清查之时都有不少人因乱爬的毒虫丢了性命,那些或多或少被污染的粮食,也引发了许多本就贫瘠荒芜地带的粮荒。 还有被提前放下无数白蚁窝的幽河大坝,以及南岭乡边缘田区的蝗虫卵。 人为刻意所致的灾难,自然比不得真正的天灾声势浩大。偏偏诸如此类的小隐患成千上百,若是一两年内接连出现,恐怕大照整片疆域都找不出几块安生之地来。 眼下虽紧锣密鼓地排查清扫中,但他总觉得还遗漏了什么。 巨大的地图被高悬在屋中正西方位干净的墙面。 段星执盯着那些被他一点点筛查刻画出的行踪标记,目露沉思。 「恕雪台的人出没的地方,似乎比找出的隐患多得多。」 更别提好些地方埋下的小祸因是直接收买了当地毫无人性的匪徒或恶霸代为行事。 有些恕雪台频繁出没的地方,偏偏搜查一无所获,所得结果俱是无恙。 他站在地图下忍不住负手轻喃:「若是能抓到一名修罗使拷问就再好不过了。」 除却身死当场的渡仙荧惑二使,恶名昭着的十位修罗使还有四位死在他的剑下,如今应当还有三位潜逃在外。 其中一位往粮仓投毒时被他们的人察觉踪迹成功抓住,只是很快服毒自尽。 剩下两位便更是谨慎,至今未泄行踪。 他们这一两年也陆陆续续抓到好些恕雪台成员,甚至借秋沂城之名引出了不少消息不甚灵通的低级弟子,可惜所知都太少,抓回来也是一问三不知。 唯一的用处大抵就是指认部分隐患所在的位置。 「说到这个,你提醒我了,也许有一个人能派上用场。」 他回眸看向谢沐风。 「符至榆。」- 逼仄阴暗的地牢中,四面八方瀰漫着不可言说的腐臭味。 谢沐风:「只是我听说他被钟自穹折磨拷问已久,如今有些神智不清。钟自穹那样酷烈的手段都没能逼问出半点东西来,我们也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段星执:「我明白,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先来看看吧。」 地牢尽头,一个披头散髮的中年人像是察觉了通道中的声音,勐地抬起头来,露出满是污垢的脸来。 嘶哑拖长的尾音在阴森环境中显得有些悚然。 「你...是你...怎么会来...」 段星执倏然站定,皱眉看着那几乎看不清真容的男人。 「他就是符至榆。」 对方骤然仿若癫狂叫道:「是你!十七年前的那人...你才是真正的长生者对不对?!!」 「你告诉我,到底如何才能长生不死?!快说!快说!!」 他被这突兀响起尖锐质问惊吓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只是看着眼前死死扑在牢门处目眦欲裂的男人,脑中神思飞转,忽的低低唤了声:「呆呆。」 「在下特意前来见见传闻中的另一位长生者,怎么变成了如此不堪的模样?」 段星执从容上前几步,在人臂长的位置站定,露出点戏嚯笑意。 「他骗我的,没有长生,都是骗局...」 符至榆抬头,恍然间见到人身后泛起的刺眼金色光芒,下意识抬手挡了挡眼睛。 「祥瑞加身...真是长生者...你告诉我,如何才能长生不老,告诉我,我做什么都行。」 他垂眸冷冷看着竭力从牢中伸出手试图够着他的人,唇边仍是挂着点笑,状似好奇道:「可我听说,你们不是已经求得了长生大道?」 「长生不死实属孤寂,听闻此间有可同行者,这才亲自前来看看,怎么与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牢中人似哭似笑,神态愈癫:「从来没有什么长生之道,都是假的,都是竹公子灭世的计策!他就是个疯子,他根本就是想拉着整个天下同归于尽!我不想死,你救救我,救救我...求你...」 「灭世?可一介凡人如何能拉着天下陪葬?你莫不是已经疯了吧。」 「我没疯,我就是想活有什么错!你信我,竹公子才是那个真正的疯子,都是他一人的错!」 段星执反手接过身后人心领神会递来的小瓷瓶,循循善诱道:「不如这样,你告诉我...他究竟做了什么,我便赠你长生之药如何?」 小瓷瓶距离人指尖仅毫釐便不再向前,符至榆竭力探出身去,尝试以指尖碰了碰那枚冰凉小瓶子,一边道:「南岭乡下五十里处,有一座山,名唤浑夕......」-半个时辰后。 第387页 段星执已然彻底敛起了眼底笑意,面无表情将手中瓷瓶递了过去:「多谢。」 「给我,给我!!」 青瓷小瓶眼看就要落在人掌心,不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突兀一撞往侧边偏了偏。 瓷瓶碎裂的声音在空旷地牢中异常清脆。- 两人才走出地牢,蓦然察觉脚下传来一阵微弱震颤,下意识扶住墙沿。 段星执:「刚才,是不是有地动迹象?还是我的错觉?」 那震感太过微弱,又转瞬即逝,他一时有些不确定。 谢沐风轻轻皱眉:「不,刚才的确地动了一瞬间。」 随即喃喃自语道:「但我记得这里自有记载起,从未发生过地动。」 空气凝滞片刻,一前一后站着的两人蓦然对视,异口同声道:「伽若山。」- 五日后,几封急报入府。 「伽若山崩塌,危及大半个北境。格桑虽提前将西北部的村落城镇百姓往东撤离,但地方有限,仍有数万人死在了雪崩之下。」 「不过也算有件好事,伽若也被埋在了雪层之下,一时半会动弹不得,爬出来估计要好些时间。」 段星执:「只要还没碰到蚁巢,都不算太坏。北境山高水远,我们暂且管不了那么多,先顾眼前。符至榆所说的浑夕山可去查了?是否如他所言,山中埋下了大量火药?」 谢沐风目光沉沉,在几人沉凝面色中点了点头:「他所说都是真的。」 「不单单浑夕山内,从山脚下一直埋至万平关外。」 越翎章:「难怪他们这些年贪走那么多钱财,却始终查不到去处。」 段星执皱眉:「万平关?」 「埋那么远干什么...大量火药提前埋进山中摧山尚有可能,但那么长一条道,根本炸毁不了多少。」 萧玄霁蓦然出声:「火药,需要火引。」 段星执当即反应过来:「他埋的那些地方,根本不会有人去无故燃火,费那么大劲埋出关外,看来是笃定了那地方一定有人会燃火。」 「蛇,蚁,哪怕是蛮族攻城,无论哪样攻来,定少不了火攻,所以万平关外必生大火。...当真是好谋划。」 他索性将那张巨大地图扯下铺在地上,随手取过一根竹杖指了指:「埋经路线还经歷了好几座山林茂密处,若是炸得巧,还能引发剧烈山火,以琼花城为首的这几处地方所有百姓只能撤离。」 「但沿途这么多山,只有浑夕山被挖出了数条暗道并埋进大量火药。他真正想炸的只有这座山,其余地方的不过是引线而已。」 越翎章:「可这地方没什么人,引发山崩影响不了多少人。」 「或许...他的目的本就不是直接伤人。」 段星执移杖点了点,「你看浑夕所处位置。」 谢沐风盯着地图蓦然开口:「浑夕一旦山崩,会立即阻断所有流向济海的河道造成上游积水。长时间阻塞不通,定然引发洪涝。而直面洪水的地方...是南岭乡。」 越翎章亦神色微沉:「南岭乡素有天下粮仓之名,这地方若是被淹了,就彻底完了。」 「且不止如此...你别忘了尚有两位修罗使隐于暗处伺机而动。若是他们曾得交代刻意在冬末引燃,那南岭乡这儿正赶上雨季。洪水再次积聚数月不散,这下方还是掩日神宫之一,地下早被挖得千疮百孔异常薄弱。洪水之势一至,神宫左侧逶迤山定向东倾斜。届时地陷山移,不出五年就能引发大地动。这等规模的地动余威足以扩至济海诱发海溢,届时东岸尽淹。」 谢沐风:「海水回灌必然与净湖、幽东支流汇合,全堵在越东州。这里沿线多山,上震下涝冲击下,极有可能山崩将自郁山始,波及东西走向整片群山。山倾水覆,以岷州为界的整个南部地区皆要遭难,无路可逃。」 「上洪,下旱,辅以北境山崩,西南地裂,再加上那些我们还不知是否清除彻底的瘟疫源和毒虫引。大照整片地域要么天灾肆虐,要么人祸猖獗,十死无生。」 萧玄霁托腮轻声道,语气说不上惋惜还是嘲弄:「不过这是最坏的预测,天灾到底人力不可控。如果郁山不崩,那倖存者便还有苣州和景朝这个方向可逃。可苣州贫瘠荒芜,近年才有一丝起色。景朝水源被大肆污染,能供饮用的极少。若是所有倖存者都逃去哪儿...大概又要易子而食了。」 段星执缓缓垂下细长竹杖轻喃:「所以竹公子早就算到了,整个地图,根本没有生路。」 「所谓浩劫,不单单是人祸,更是天灾。真是...好一个此间之人无力回天。」- 「趁着伽若还没从雪层下爬出来,即刻引水倒灌浑夕山顺便挖出其中的火药箱,此山一定不能崩。」 「至于铺设至万平关的那些引线容后处理,先解决最紧要的东西。」 「还有南岭乡沿侧所有提岸,派人细细检查一遍。竹公子既有意借水势摧城,指不定会在许多提岸上做手脚。」 段星执提笔在地图画过几道重要标识,正想交予一旁的谢沐风,蓦然听门外传来一声低唤:「星执。」 异常亲昵的做派当即惹来几道毫不友善的目光。 段星执一时半会也没心思理会旁事,径直看向来人:「怎么了?」 顾寒楼不会无故打扰他们议事,这会儿前来,必有要事。 第388页 「格桑求见。」- 庭后花园,闲杂人等提前被清了个干净。 格桑依旧穿着当日见面的那身火红大氅,眼神说不上多友善,只是见到他的下一刻,毫不犹豫跪倒在地:「求公子助我族解决圣兽之患。」 段星执愣在原地。 他想到了格桑此番前来商议之事必与圣兽伽若有关,但没想到这姑娘低头得这样干脆果断。 「起来吧,不必求我。连你都安抚不了它,如何认为我能做到?」 格桑一字一顿道:「你是长生者,或者说,神仙?」 段星执:「......」 「你怎么会觉得...」 似乎早猜到他会否认,格桑毫不犹豫打断道,顺便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这是我从钟自穹手中窃得的一幅画,据说,出自曾经的相府。十七年前,你就长这样。」 段星执:「......」 「你告诉我,如何才能同意做这桩交易?退兵?割地?赔款?我只要伽若永远安静,我的族人能活下来。」 「不是我不想做这桩交易。」段星执背过身无声一嘆,「你今日来找我,想必已经用尽手段安抚或阻止它。」 「我不明白,为什么它根本不死。我尽力安抚了它大半年,但曲子的作用越来越弱,后来我们只能决定送它回归天上。可是连雪崩都杀不死它!」 「大祭司预测最多一个月,伽若就能从雪层下爬出来。到时候我们的确先完蛋不假,但你们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段星执没再说话,只轻轻按了按太阳穴,顺带朝人挥了挥手:「请王上先回去,让我想想。」 格桑深唿吸几次,总算反应过来自己态度有些强硬,仍是皱着眉心竭力软下语气道:「还请三思。」 「嗯。」 他比格桑更头疼这条气运加身的大蛇。- 将引水浇灌火药事宜详细交代了下去,段星执再次屏退众人,静静靠在庭下躺椅发呆。 「拂雪,当真没有办法解决赤蚺么?」 拂雪:「气运哪怕在高阶世界,都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东西。我实在想不到低阶世界里除了让法则慢慢耗尽,还有什么办法能杀了它...」 「在规则中,就没有比法则更加简单直接解决祸患的东西?」 「有啊,天谴。若是高阶世界邪修祸世,定遭天谴,但天谴不会降下低阶世界。」 「天谴...我倒是见过。多年前我和呆呆初来此地,强行给人更改了命数,便遭了一次天谴。」 拂雪:「咦...逆天改命为一类大错,干这种事遭天谴再正常不过了。可今日不同往昔,主人现在就算在天道裁决下暴露身份也只会被赶回自己的世界,不会引来天谴,更别说借天谴带走蛇心上覆着的世外之力了。」 段星执沉思良久,兀然坐起身缓缓开口:「我若是以异世之魂,行灭世之举呢?」 拂雪呆了呆:「天谴必至。」 第216章 终章:梦境(上) 呕哑嘲哳的古曲响彻山林,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溪涧边,手持一支黑色骨笛缓缓吹奏。 格桑:「我已将所学尽数教给你,可这支曲子早就控制不了伽若,你学会了也没用。」 「可你不是说,勉强还能让它有一丝反应么?」 「是,奏完整支曲子,最多回头看你一眼。但指望它听话再乖乖跟着人走,根本不可能了。」 「几息功夫么?足够了。」 段星执收起骨笛,没有解释太多,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山脚下早早有人等候,他改道上前,轻车熟路搭上人轮椅。 「今日来这么早?」 「我不是每日都来很早?」 越翎章笑笑,回眸看了眼身后神色温和替他推着轮椅的人,神色迟疑半晌,忽的开口:「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段星执没打算瞒人:「是。」 即便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他仍是略微佝着颈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安静。 「什么时候?」 「少则一月,长则两月。」 越翎章嗓子有些干涩:「...怎么这么快啊?」 「快吗?我已经在这儿待了近八年。」 段星执忽的停下脚步,垂眸看着身前的人,心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堵闷。 良久,偏开头突兀打破沉寂氛围:「他们也等了我很久了。」 越翎章抬头看着站在身侧的人,尽力眨了眨眼搭握住身侧扶手:「你不是说过最长能呆上十年么?」 「只差了两年而已。」 「是因为伽若么?」 「嗯。」 越翎章重新低下头苦笑了一下。 「你不会死对吧。」 「不会。」 「那就好,那回去之后...」 越翎章看向前路,勉力扯出一丝笑。只是哑然许久,一些释然祝愿之言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时至今日,他所思所想,仍是只有让人留下来。 段星执低头看着一言不发的人,也没什么闲聊的欲望。正想继续推着人散会儿心,冷不丁被从轮椅上站起身的人轻轻抱了个满怀。 两人相拥无言,整片天地一时只有清风拂过的响动。 「星执,送我回去吧。」 「好。」- 月夜下人影晃动,数条拖曳在地异常显眼的光亮稳稳停在更为昏暗的树阴处。 第389页 段星执刚踏进院中,正撞上抱着一大捧样式各异的精緻花灯往他房间走的萧玄霁。 「...你弄这么多花灯干什么?」 常年玄衣的青年半个身体隐在黑暗下,音色一如既往清泠微哑,歪头安安静静沖他笑:「许愿。」 只是下一刻,对方便将花灯慢条斯理全堆来了他身边。 他低头看着在地上摆满花鸟虫鱼各类花灯的萧玄霁,对这等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径早已习以为常。 这回难得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上前半蹲在人身侧,陪同对方在庭院中摆了会儿,随即提起一个九尾鱼彩灯:「这个漂亮,但你这么斜放,当心将我的院子烧了。」 萧玄霁不紧不慢道:「不会烧的,若是着了,我便带着灯去水里。」 他忍不住笑:「天寒地冻的又跑去水里泡着,别染上风寒了。」 段星执执扇敲了敲人脑袋,刚想起身蓦然听人低低问了句:「星执哥哥是不是要走了?」 他一时沉默,那个简简单单的是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 萧玄霁抬起头,自顾说着话:「能带上我一起走吗?」 盯视良久,见他依旧不语,顿时失落低下头去:「不能就算了。」 「嗯。」 良久,他才轻轻应了声。 下一刻蓦然被身侧的人重重揽进怀中。 像是抱着钟爱的麦芽糖块,萧玄霁俯下身在人颈间嗅了嗅,最终还是忍不住凑近舔了口。 「别闹。」 他抬手正想制止下一步动作,对方已经先一步放开,偏头看着夜色星辰轻声开口。 「那么多的花灯,愿哥哥百世顺遂。」-曙光伊始。 街道突兀传来急促脚步声,不多时,整个尚未彻底甦醒的府邸霎时灯火通明。 比所有人更先得到消息的段星执早已穿戴完毕走下庭中,抬眸间见到大步踏入院中神情冷肃的谢沐风。 「你已经知道了?」 「嗯。」 段星执情绪异常平淡,仔细收起那支黑色骨笛,「伽若提前从雪层下爬出来了,在它摧毁蚁巢前,我必须杀了它。」 眼见就要擦身而过,谢沐风突兀开口:「你这次去,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明明早就告知了计划,眼前人却仍是不死心地一而再再而三确认。 段星执脚步一顿,自顾偏过头,不欲与人对上视线,不厌其烦地温和答道:「我和你们所有人都道过别了,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你们...也务必好好活着。」 谢沐风勉力一笑,低低应了声:「好,我答应你。」 「告辞。」 他反手牵过安静跟在身后的秋沂城,不再犹豫快速穿过府邸正门,接下早已备好的千里良驹,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几道颀长身影自墙后叶间接二连三缓缓现出身影,沉默望着人远去的方向。- 宛若一座小山般的蟒躯爬行在废弃倒塌的屋舍间,偶尔停滞原地,偶尔因痛苦蜷缩扭动盘旋,不多时便捲起铺天盖地的渣石尘土。 段星执远远看着被摧毁殆尽的小城,不忘避开冷不丁朝他们溅出的碎渣。 呆呆很快从人上方飘了下来落在人肩头:「伽若离蚁巢只有百里不到了,星星只要在伪身融尽之前成功吹奏格桑教的那支曲子,引它继续前往蚁巢,天谴就能落下。之后的就都交给我!」 「好。」 他随即看向被他用一根绳索绑在巨石旁双目无神的秋沂城:「那他...」 「放心放心,星星想要他活着,他一定不会死。」 段星执望着还想跟上来的蛊尸良久,随即收回视线朝赤蚺方向走了数步,蓦然出声:「那你呢?」 呆呆:「我..?我当然是回去接受天道洗涤。」 「不对...你不是说,世界祈念消散之初你才能回去?」 段星执微微皱眉,顷刻反应过来,转头看着小猫道,「呆呆,你是不是...会死?」 呆呆慌忙打断:「灵体才不会死,星星,伽若发现我们了,快去!」 「你...」 说话间,冰冷的蛇瞳已然远远盯了过来,缓慢朝他们的位置爬行。 他看了眼被绑在石边的青年,纵然还想问些什么,也只能作罢迅速运功离开原地。- 呕哑乐声戛然而止。 段星执放下骨笛,站在一处废墟垒起的制高点看着下方兀然再次停下蜷成一团的赤蚺,轻轻嘆了口气。 将这大蛇引开倒是不费什么劲,吃饱喝足后,赤蚺对人实际并没有太强烈的杀欲。只是因着强行催炼出的巨大体型和体内源源不断的折磨驱使,致使破坏力过强。 眼下让他有些头疼的是,随着时间推移,这支曲子当真如格桑所说起不了半点作用。 他垂眸看着掌心,原本修长冷白的指尖已隐隐变得有些透明,伪身正在呆呆的控制下逐渐融化。 原本澄澈如洗的天幕也逐渐聚起少许黑云,那是天道警示。一旦伪身融尽后天谴还未至,那星位图当真没有復原的可能了。 眼见赤蚺重新昂首看来,段星执只好敛起心神,继续专心致志逃窜起来。- 因着赤蚺在北境西侧的大肆破坏,这片地域早已空无一人,远远望去除了废墟便是空旷无际的深雪。 呆呆蹲在秋沂城肩头,一边张望会儿远处追逐的一人一蛇,一边揪扯下自己身上的毛毛洒去蛊尸身上,满眼失落嘀咕:「因为要救你,所以我都不能跟着星星一起回去了。」 第390页 甚至不能再回去经歷天道洗涤...能量石一分为二,这样的伤害于灵体而言难以逆转。 「不过放心好了,我答应了星星,一定会救你。星星喜欢你,所以呆呆也喜欢你。」 小猫低头看着身上几乎被拔光的毛毛小声道,异常安静抱着能量石陪同蛊尸坐在原地。 无论成功与否,伪身融尽后它都要将主人送回自己的世界。- 「那就是伽若...?」 巨石后方,忽而陆续走出几个人影。 呆呆愣了愣:「你们怎么来了!」 顾寒楼远远看了眼焦毛猫,轻声道:「他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应北鹤一言不发,只是一眨不眨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身影,缓缓握紧刀柄。 他还是想违令上前。 「朕为什么不能来,」 萧玄霁面无表情盯着小猫,「你为什么不跟着他。」 呆呆:「哼,要你管。」 最后到达的谢沐风和越翎章亦只是沉默望着前方。- 日光直射大地,他们若是站的近些,便能发觉废墟中极速穿梭的身影已然变得半透。 趁着赤蚺再次停在原地不动,段星执也跟着落在一处废墟间按住隐隐发疼的心脉喘息。 他抬眸看了眼越聚越多的黑云,无言闭了闭眼。 「主人,伪身的时间快不够了。」 「拂雪?你怎么还在?附近危险,别呆这。待到你从这边跑过去,伪身也该化尽了,届时不必再害怕和呆呆见面。」 他扶着渣石勉强将灰毛猫从废墟里托起放在一处便于观察四周的高处:「往那边跑。」 「...好...」 拂雪蹲在石桩上点了点头,又犹犹豫豫看了眼背对它的青年。 他察觉异样回头看了眼:「还不走?」 「走了走了。」 虽然这么说,灰毛猫仍是原地不动盯着眼前人,良久才低下头:「主人真的要走了啊。」 「你说呢,」 段星执笑笑,察觉某只灵体不舍的心绪,这回不再回头,「天下无不散筵席,同行至此,走吧。后会...愿有期。」- 骨笛几乎已能穿过部分虚化的手掌。 他不再犹豫,重新将骨笛放至唇边。不远处忽而响起同样的曲调,安静伏在原地的赤蚺微弱动了动。 「...格桑。」 不出所料,残破的城池中,某个火红的身影格外醒目。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高喊:「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执着做这种无用功,但是...陪你再试试吧。你的曲调错了一点,伽若不会理你,我来!」 他们之间隔着数道倾塌的城墙,是以除了最开始的红色,根本看不清彼此。 正因如此,没能看清他如今几乎融化半身的怪异状态。 那赤蚺若是再追过来,他也无力再逃。段星执索性倚坐在地,果断与远处格桑的乐声和应起来。 剩下的时间,几乎只够他吹完最后这一曲。 一曲已近尾声,赤蚺安安静静伏在地上,仍旧没有理会的意思。 格桑那头的曲调骤断,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无望长嘆:「放弃吧。」 段星执这头亦然闭眼,正欲放下骨笛,盘旋在大地的赤蚺突兀动了动。 格桑:「伽若动了!快引它往北去!」 他眼神微变,当即继续搭上骨笛。 「等等,错了!这个方向是蚁巢!」 「不...没错...」 可惜这声音彻底融于空气,没人听见。 骨笛砸进废墟发出清脆声响,很快被赤蚺盘曲扭动的动静掩盖。 段星执抬眸看着天际骤然黑紫的云层,如释重负吐了口气。 天谴好歹是被引下来了。 拂雪/呆呆:「天谴!」 格桑:「这雨什么情况...」 应北鹤:「...这是天谴?」 「你们看不到真正的天谴,只能看到一场雨,」 拂雪回头看着赤蚺头顶电闪雷鸣,几乎要蹦起来,然而转头便撞见一脸茫然的焦毛猫。 谢沐风:「那他人呢?」 萧玄霁游魂般缓缓走进雨云张望问道:「他已经走了吗?」 呆呆一时无暇顾及几人问题:「这个世界...有第二个灵体?」 灰毛猫骤然尖叫:「蠢蛋你快给我走!!不然我要被驱逐了啊啊啊啊!!」 已然完全虚化的人半蹲在蛇心位置,远远看了眼大唿小叫的拂雪一时无言:「......」 「呆呆...」 他想起身尝试唿唤小猫,只是上方的天谴劫云压制过强,飘来之后几乎半点不能动弹。 「你的能量石怎么还是个碎的...」 呆呆好脾气地围着拂雪转了圈,丝毫不在意它们头顶逐渐加深的双向印记。 拂雪:「快走快走快走!!」 呆呆充耳不闻,歪着头思索一会儿,突然出声:「我想到了!」 「这样我就能陪星星走最后一程了...」 几人一猫俱不明所以看着飞速跑去蛊尸身旁将那些碎毛收拢起来的呆呆。 「用这些逸散的灵力能修復你的石头,快,接着。能量石一復原立刻和蛊尸绑定,天谴要下来了。」 拂雪愣了片刻,身旁顷刻只剩一堆发着光的石头和碎毛。- 随着上方紫云越近,段星执越发动弹不得。只是电光闪落之际,周身顷刻被一圈莹绿包围。 「...呆呆?」 第391页 焦毛猫瞬息浮现在空中:「我来啦!还好在天谴下来前赶到了。」 「你不是说我功德奇高,被天谴噼上几次也无碍?」 「但是会很疼,反正没噼到星星就好。」 「我把另外那只灵体的石头修復了,让它去和蛊尸绑定,这样我就不用撕裂自己了!」 他揉了揉蹭在脸颊边的猫头夸赞道:「聪明。」 绿罩中心,那些压制似乎消失殆尽。段星执看向缓缓走来赤蚺身边仰头淋雨的人下意识开口:「萧玄霁,回去。」 这样近的距离,纵然天谴将气运噼散,尚有一丝气息的赤蚺只需垂死前的一个翻身就足以将人碾作肉泥。 可惜近在咫尺,声音也无法传达。 除却正在新塑伪身的蛊尸,另外几人也陆陆续续走上前来。 离得最远的越翎章忽而看向一旁的灰毛猫:「拂雪,你是不是还能看到他们。」 拂雪:「还在,但呆呆的盾要消失了,他们也快走了。」 「能不能...」 拂雪垂下头,即便身旁很快消声陷入安静,它仍是猜到了那句没说完的话。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可是要怎么开口请他留下来...他前路光明灿烂,这一世,下一世,甚至下下世都是通天坦途。而你们所有人,甚至没有来生。」- 呆呆跟着攀在光幕上向下看,忽然道:「星星,是不是很捨不得他们。」 「嗯。」 「那星星...想留下来吗?」 他静静看着下方几人,良久,摇摇头道:「我不能留。」 「不是不想,是不能。」 呆呆轻声念了句,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能量石许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摘了下来。 「星星,我们该走了。」 段星执:「我此次回去,是不是再没有机会回来了?」 呆呆安静片刻,道:「有一次机会。」 「...什么?」 他颇有些意外看向小猫。 「嗯,星星还有一次机会回来。等星星回去之后,就会知道办法了。」 周身绿光逐渐消散,与此同时,眼前缓缓铺开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莹绿色大道。 他回眸深深凝视下方依旧如碑石般抬头凝在原地的几人一眼,终是毫不犹豫转过身去踏上归途。 「星星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够了。」 呆呆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空灵缥缈,他下意识想回头,蓦的被叫住。 「星星,不要回头。」 「...怎么了?」 闷闷的声音很快传来:「不然我就捨不得星星走了,我现在不能随便跑去星星的世界了。」 他站定半晌,到底还是依言没回头看,便也错失了身后小猫身形缓缓逸散成漫天光点的画面。 直到一枚碧绿的圆玉凭空漂浮他眼前。 「...钥匙...」 自此之后,身后再无半分动静。- 与此同时,死去的赤蚺尸身旁,乌云终于散去。 拂雪正捧着失而復得的能量石上下打量,蓦然察觉了什么一般顿住,愣愣抬头。 「...星位图...」 萧玄霁:「星位图异象还没恢復?」 「不,正常了。但是帝星引线怎么会绑在已经走掉的主人身上...」 「按照惯例,先有人间君主继位,帝星再生引线。但异象消散,星位图给了我们一次修补的机会。所以秩序颠倒,先出帝引,受牵引者气运加身成就大业。」 「绑在他身上会如何?」 拂雪静默好一会儿,才沉重出声:「如果他永远不回来的话...这个世界将陷入休眠,被永恆冰封。」- 他被安安稳稳送回了祈泽坛,正逢一年一度的上巳祭神大典。巍峨祭坛拔地而起,高耸入云。 段星执缓缓从正殿后走去前方白玉石护栏边站定,居高临下看着这片久违而熟悉的广袤土地。 下方玉梯千阶,数不清的宫侍正忙忙碌碌调整祭品,两侧旗帜猎猎作响。巨石之上钟鼓待发,长阶正中圆坛焰火沖天而起。 整齐列阵守在殿宇附近的数名禁卫见到突兀出现的熟悉身影,俱愣住小半天才恍然回神,当即冷汗涔涔惊恐跪地:「参见陛下。」 他们接到的消息,今年的祭神大典陛下分明不打算亲自过来,早命司礼监代为行事,否则才不会有刚才的懈怠之举。 段星执头也不回,冷淡挥了挥手:「平身。」 不多时,有人扶着官帽顺着右侧走廊连滚带爬沖了过来跪在脚边:「下官参见陛下,您您您...您怎么突然亲自过来了?」 「朕不能来?」 「不不不...不是,陛下亲临,下官求之不得。下官这这这就去再从头到尾从里到外细细检查一遍祭典章程。」 他瞥了眼因突然现身的变故被吓得几乎整个趴在脚边的人,无言摇了摇头,淡淡开口:「去吧,若有疏漏,拿你是问。」 「不不不...不敢,绝不出岔。」- 他回来的时间实在巧,离祭典正式开始也就不到一个时辰,文武百官正陆陆续续踏上阶梯。 若说走在前头的还有几分散漫,彼此谈笑风生。但在察觉至高台之上负手静立的帝王身影后,俱露出惊色来,扎扎实实呆住许久。 几番隐晦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消息瞬息传开。 第392页 本就是他突兀现身,段星执无意催促。只是他静候的这会儿功夫,原本散漫的官员队伍已经用肉眼可见的快速站列整齐。 随着钟鼓齐鸣,苍穹之上似有五彩祥云缓缓汇聚。明堂殿宇之后金光漫天,隐化龙凤二象。 鹤唳九霄,云霞万变。 天子驾临又伴生这等祥瑞异象,惹得众人再次愣住片刻。 好在这次迅速回神。 群臣恭恭敬敬站成两列递次向下,俯首山唿,声震天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爱看be和独美的可以直接停在这里。 第217章 终章:梦境(下) 萧玄霁俯下身缓缓捧起一簇雪:「冰封...那我们是不是就都会死掉了。」 拂雪摇摇头:「不会死,紫微帝星失散又不是灭世之兆,你想像成蛇的冬眠就好了。只是这次是整个世界的所有生灵一起,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肯定是呆呆干的,」 拂雪瘫坐在雪地,「高阶灵体居然能强行将引线绑去异世之人的身上,不过它逆反规则,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萧玄霁:「我不想休眠。」 天空忽然陆陆续续下起飘雪来。 拂雪抬头看天:「你不想也没用,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休眠就已经开始了。这场雪会越来越大,从北境开始一点点蔓延,直到覆盖整个世界。休眠不会有痛苦,趁着现在还没被雪凝住意识,回去吧,找个喜欢的地方呆着。只要他回来,异雪就能停止,这个世界也会逐渐甦醒。」 「我不能醒着等他回来么?」 「你是不是忘了,主人从来没有说过要回来。」 萧玄霁喃喃:「可万一他回来的话...我醒着就能第一时间见到他了,你有办法让我醒着对不对?」 即便早已解除绑定多年,察觉那道幽幽视线它还是本能头皮发麻了一瞬,下意识脱口而出:「有。」 拂雪:「......」 它现在就想回去经歷天道洗涤消去这神经病带给它的阴影。 应北鹤蓦然出声:「我也不想...拂雪,如果你有办法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几人俱看向地面小猫。 面对其余几人,灰毛猫态度温和不少,长长嘆了口气道:「...只带几个人逃过休眠的话倒是不难,但是你们最好认真想过,这场雪也许永远没有尽头。」 风雪渐大,浅蓝色的光幕缓慢自四周浮现,恰到好处将几人笼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整片北境已被皑皑白雪覆盖,万物几乎融为一体。 有人自巨石边缓缓甦醒,入眼是铺天盖地的银白。 「你终于醒了!」 稚嫩童声冷不丁在耳边响起,打破异常死寂的苍茫雪原。 他被吓了一跳,回头看着脚边突兀出现正抖着雪的奇怪生灵。 「...会说话的...老鼠?」 「猫!明明长得像猫!」 秋沂城愣了愣,很快从震惊中恢復,弯下腰将小猫托起好奇道:「你是?」 随即转过头去看向不远处:「这里又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前方如山丘般高的雪堆蔓延出蛇的形状,蛇头位置,还能看清一具半跪在地的人形塑像,隐约可见内里红衣。 「这里是济幽府附近,我叫拂雪,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灵体。至于为什么会在这儿...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告诉你。你还记得自己的来歷吗?」 「济幽府怎么会变成这样...」 秋沂城不解喃喃,随即看着拂雪温和道,「当然记得。我名秋沂城,元津城人士,家中原本还有个收养的妹妹,唤凡箐。只是十二岁那年我们外出採药时不慎走失了。后来...后来...」 秋沂城下意识蹙起眉心。 「后来我似乎在哪里见了她一面...」 「她被一个心善的路人救走了,这些年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随即摇了摇头沖小猫释然笑笑:「只是除了这个...其余的我好像都有些记不清了。罢了,记不清就记不清吧,印象中似乎也不是什么紧要之事。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看着急匆匆转身就想离开的人,拂雪赶忙叫住:「等等,你什么都不记得要去哪儿??」 精准地剔除关于某个人的记忆是只有那些修行圆满的神仙才能做到的事。它用呆呆给的聚魂石塑造伪身时只能尽力模煳了所有容易引发哀恸创伤的记忆,没想到变成现在这种异常残缺的模样。 不过好歹是成功将已经离开的人存在彻底抹消,缺失大半甚至还自行篡改修正了记忆的秋沂城看着也很是正常。 它略微松了口气。 闻言,原本情绪平和的人眼中倏然染上亮色,唇边也不由自主带上几丝浅淡笑意,朗声道:「去找一个人。」 拂雪突兀冒出一丝不安:「找人?找衣凡箐?话说你怎么这么开心?」 秋沂城一愣,唇边笑意略淡了些:「...我也不知道...」 「只是想到要和他见面了,便忍不住开心。」 「不过不是凡箐,她过得很好,我们也叙过旧。这么多年不见早已生疏了,无事还是少去打扰的好。」 拂雪心间警铃大作:「那你去找谁??」 秋沂城愣住片刻,眼中短暂划过一丝迷茫,下意识捂住心口,偏头轻缓道:「去见...吾爱。」 第393页 「那你还记得他在哪儿?还有他的名字样貌吗?」 秋沂城不假思索:「当然记得。」 才落下的心飞速揪起,拂雪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小枯枝递了过来:「那他叫什么?或者...你画出来给我看看?」 难不成又是自动修补填缺了这段记忆? 「他应当在浦阳城,名唤...」 青年接过枯枝,只是话到嘴边蓦然停住,原本悦然神色也倏然凝住,缓缓冷了下来。 「唤...唤作...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秋沂城木然转头,愣愣看了眼肩头小猫轻声开口:「为什么,我会记不起他的名字和样貌...」 「为什么...」 他跌坐在地,看着眼前白茫茫的天地。说话间,眼中有豆大泪珠无端溢出,源源不断滴落在雪地。 他愕然擦了擦眼角低头看着湿润掌心,缓慢眨了眨眼:「为什么...我好像很难过...」 「明明就要见到他了,我很开心才对。」 「我肯定记住他了...我应该记得他的...怎么可能会忘...」 「他一定在等我,我要去找他。若是等太久了,他该生气了。」 秋沂城喃喃自语片刻,骤然从雪地起身跌跌撞撞朝南边走去。 「他叫...我记得的...我不会忘的,一定能记起来的...」 拂雪:「你别急,等等!」 只是前头的人这回充耳不闻快步向前,自顾碎碎念着什么。 不知是步履过于仓促还是不慎踩到了什么,捂着头疾步前行的人骤然重重摔进雪中。 剧烈疼痛很快逼得人蜷缩成一团。 说不清是摔出的伤痕还是心口和脑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无名窒息感更让人喘不上气。 秋沂城大口喘着气,浑身难以自控发着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枯枝,直到枝干断口处的部分尖锐深深扎入掌心才勉强抽回一丝神智。 他勉力从雪地爬起跪坐,嘴中仍是低低念叨着什么:「我要赶紧过去...不能让他等着...他叫...」 「别想了,记不起来就别想了!」 拂雪慌忙扯了扯艰难向前膝行的人衣袖,它只是想试试秋沂城的记忆究竟有没有被成功抹去,没想到能引起人情绪大恸至此,连伪身都隐隐出现裂痕。 它没有新塑伪身的能力,只能依靠呆呆留给它的聚魂石。但数量并不多,世界休眠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想替人续命到人回来的那一天,根本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浪费。 「停下停下!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带你去找,总之别再想了。」 看着人额头和臂上隐隐冒出的琉璃裂纹,拂雪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你想想其他东西,难道不好奇我是谁吗?为什么出现在这儿?济幽府又怎么会变成这幅罕无人迹的模样?那么多的古怪,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你快想些别的...总之我们先离开这儿。对...对对,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你不是担心他等急了?所以别再胡思乱想,快起来,我们一起过去,马上就去。还有很长时间,你想知道的我都慢慢告诉你。」 说到最后,它几乎已经掏出新的聚魂石打算重新捏造伪身。 但好在这番话的确让琉璃身崩裂的速度逐渐停了下来。 秋沂城躺在雪中,气力不济闭上眼:「...你知道他?可是为什么...」 拂雪半哄半骗赶忙打断:「没有为什么,你只是不慎摔伤了,暂时失去了记忆。你没忘记,只要见到他你就都想起来了。不要再想这件事,你都记得,什么都记得...他兴许还在浦阳城等,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好不好?」 「我见到他,一切就能想起来...?」 「对对对,你什么都记得。别耽搁了,他我们现在就去浦阳城。」 「好...去浦阳城,见他...」 眼见人情绪终于再次恢復稳定缓慢从雪地爬起,拂雪长长松了口气。 伪身被它刻下了限制,秋沂城想真正记起离开的人,唯有碎裂伪身一途。 他想过抹消不够彻底,会保有部分模煳的记忆,但没想过仅仅依靠烙印在魂体的些许潜意识就险些打破本该坚不可摧的束缚。 看着丝毫不愿耽搁半点已然加快脚步走远的背影,灰毛猫埋进雪中沉重嘆气:「忘记怎么就那么难过。」 伪身上的刻印以屏蔽记忆中的一切哀恸为目的,只是似乎单单将人忘记这一件事,就比得过存留于人记忆中的全部痛苦。- 冰雪之外,正值除夕。 金碧辉煌的宫殿正门忽地被推开一条窄窄缝隙,坐在书案后容貌昳丽的青年头也不抬,依旧全神贯注在奏摺上批註。 直到桌前冷不丁攀上两只攥成拳的白嫩小手,随即跟着冒出个顶着满头花苞的脑袋。圆滚滚脸颊透着点富态的红,一双黑漆漆的双眸骨碌碌转着。 段星执抬眸瞥了眼,无声笑笑:「霖王妃又没管住你?」 女孩看着不过五岁,闻言只是飞快伸出手,稚嫩嗓音响彻大殿:「糖!」 「又给朕带了糖?」 他习以为常接过几颗包装被捏的皱巴巴的果糖,当着人面咬开一颗,「好了,还有什么事?」 「陪我玩!」 段星执思索片刻,依言放下笔,起身将人抱了起来:「好,去哪儿玩。」 「最喜欢星星!」 熟悉的称唿传来,段星执怔住片刻,看着喜笑颜开的小郡主,屈指敲了敲人额头:「没大没小,你从哪儿学的称唿?」 第394页 从未有人敢这般称唿他,除了那只早就不在身边的长耳朵猫。 「星星!」 小郡主仍是乐不可支,沉浸在一同出去玩的喜悦中。 他也没指望问出点什么,段星执摇摇头,自顾抱稳人走出殿外。 除夕本该热闹纷繁,宫里绝大多数人都被他允了回去。眼下宫宴已毕,虽燃灯万千,远远望去一片璀璨灯海,但比之平常仍稍显冷清。 「想去哪儿?」 「烟花!」 「好,看烟花。」- 皇城中最高的抚仙台,高逾百米,轻松将城中景致尽收眼底,顶层唯有他一人可踏足。 只是这回多了个活蹦乱跳的小郡主。 数名禁卫严阵以待,将抚仙台围得严严实实。 段星执懒懒散散倚在高台玉塌,偶尔语气带笑回应几句小郡主的幼稚发言,眼中情绪淡淡。 下方灯海绵延不绝接连天穹,上边飞焰绽天遮星蔽月。 只是烟火绚烂,丝毫未曾映进眼底。 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的小郡主忽的回头问了句:「星星不开心吗?」 「嗯?何出此言。」 他只是乍然被这独特的称唿勾起回忆,才恍然惊觉那些人埋在心底从未淡忘。 小郡主踮着脚探头:「星星都不抱我看烟花!」 他看了眼娇憨抱怨的小女孩,无奈笑了笑,走去护栏边俯身将人抱起。 小郡主顿时摆着双手乐不可支。 段星执轻柔揉了揉人花苞鬓髮,唇角微勾看向下方,眼中笑意越发寡淡。 抚仙台下城池不夜天,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似乎都能听见下方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喧闹不绝。 外有异族贼心不死,内有强臣窥权,那是他绝无可能抛之不顾的山河万里四海昇平。- 乌金色的轮椅停在漫天风雪中,很快化作一座人形雪雕。上方的人微微垂首静坐,看着一望无际的白,眼中早已看不见任何神采。 拂雪飘在人头顶缓缓落下,情绪也不復曾经,耷着耳朵低声道:「回去吧,虽然你们的性命随着这个世界一同凝固了,不会被轻易冻死,但不代表当真不会死。」 「是不是,很多年了?」 「时至今日,正好百年。」 拂雪:「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这场风雪也许没有尽头。说不定他早就轮迴转世,将所有人都忘了。」 「轮迴转世...前方若是通天坦途,不必再回头也好。」 越翎章轻轻笑了笑,望着看着天际茫茫落雪,「没关系,等不到就算了。」 拂雪没再说话,少顷,看着身旁安安静静闭上眼的人忽然开口:「反正也无事,我教你们编织祈神结。」 越翎章一言不发侧目。 「编织时只要一直想着所念之人,会汇起一点小小的念力。如果念力累积得足够多,主人也许就能感应到了。」 只是千千万万祈神结汇聚的念力穿梭时空后能成功传达的也不过些许,根本引不起人注意。 但至少有个念想,总比徒劳枯等的好。- 百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丧钟齐鸣,举国缟素。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抬棺入陵,目之所及尽是哀戚。 没人注意到身后的小山丘缓缓出现一名白衣墨发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 正是本该静静躺在皇陵中的人。 目送军队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段星执这才缓缓摘下斗笠,神情漠然看着掌中那枚碧绿不復的玉珠。 呆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碧珠和他的性命绑在一块,让他的年岁停在回来的那一刻。不老不腐,不死不伤,但亦没法如常人一般寿终正寝踏入轮迴。 除非他为恶天下惹来天罚,亦或捏碎这枚光芒看起来快要散尽的珠子。 如今他送别了所有亲眷故友,在世人眼中的年纪行将就木,早就不适合再待下去了。 何况等珠光散尽,他就是不想入轮迴也得去。毕竟低阶世界无论是哪方世界的法则,都不容长生者。 只是时至今日,他仍有些遗憾没能找到当年呆呆留下的回去那个王朝的方法。 明明说好回来之后就告诉他。 「...为何骗我。」 段星执垂眸轻喃,闭上眼指间毫不犹豫施力,碧珠顷刻粉碎。 下一刻,耳畔熟悉的童声令他迅速睁眼:「...呆呆...你怎么会在这儿?」 「星星终于在自己的世界圆满啦。」 只是那小猫似乎只是一片光影,并不应他的话,自顾围着他欢快蹦了蹦。 「金色的路是踏进轮迴,绿色是回去星星曾经想回去的世界。星星还想见他们吗?现在可以再选一次啦!」 「他们...还在?」 可按照两方世界的时间流速差异,大照少说已过去了近千年。 沧海桑田,白骨成灰。那里早已没有他想见的人,他根本没有回去的理由。 「星星...」 呆呆的虚影依旧不答,自顾在脚边盘旋片刻,很快消散成少许光点。 眼前是一金一绿两条看不见尽头的宽阔大道,他站在原地静默许久,终是不再犹豫踏上右侧绿途。- 天际风雪像是永不停歇,段星执艰难站稳在这片辽阔而陌生的雪原中举目四望。 他怀疑自己被传送来了当年那片日渐寒冷的北境,可这么多年过去,这地方怎么也不至于毫无变化。 第395页 不过眼下这情况,先走出去找到有人家的地方才是上策。 他刚想向前,空茫雪境中竟突兀冒出了道轻渺声音:「...主人,居然回来了...」 「拂雪?」 「主人居然还记得我...」 声音从远及近,他下意识摊开手,看着缓慢落在掌心满眼颓丧的小灰猫仰起头,眼中蓄满泪珠:「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等了好久好久好久...」 「...还有谁?」 拂雪转过头去,他便也跟着抬眸望去。 远处风雪之中,似乎当真有个人影。 那人浑浑噩噩行走在雪中,几乎走到一米开外才察觉他的踪迹缓缓抬头,他也终于看清来人。 两人无声对视良久。 「秋......」 他话没能说完,骤然被人冲上前大力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力道之重,似要将他勒进骨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写作初衷圆满,感谢阅读。 番外 第218章 秋沂城:幻梦一场 鼻尖传来浓重的腥气,少年缓缓睁眼,森冷地室中满地残肢碎肉。尚来不及惊恐,右臂蓦然传来一阵剧痛。 一只几乎覆住整个小臂透着诡异黑红的巨大蜈蚣不知何时爬在上方,细密足脚似利刃般刺入皮肤,如饥似渴啖肉饮血。 「啊!」 他本能地想将其甩出去,却是不慎碰到了错位的骨骼,顿时满头冷汗蜷缩成一团。 诡异可怖的蜈蚣霎时在眼前放大,他惊厥欲疯,顾不得浑身剧痛竭力坐起,抖着手一把抓住虫躯扯成两截狠狠甩了出去。 只是下一刻,背部传来一阵瘙痒,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嵴背缓缓爬上头顶。 借着银制墙面的反光,他隐约看清一只几乎笼罩整个头部的蜘蛛正高高扬起发毛的长肢。 尖锐的惨叫响彻地室。 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爬行动静在耳中也愈发清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极端的恐惧密不透风笼罩上来,指甲拼命抠挖拍打着前方厚重的铁门,力道之深却是不损铁门分毫,只转眼留下几道带血的指痕。 但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少年竭尽全力的求饶叫喊好不容易引起了外边的注意,门被人重重一踹,像是警告。他愣了愣,当即拍打得愈发癫狂。 不管怎么样,有人就行。 里头久不消停,外边的守门人许是不甚其扰,终于大发慈悲地拉开了一条缝满眼火气看了过来。 他根本没心思听这人在骂些什么。 光亮乍现,浑身剧痛短暂地被抛之脑后。他几乎用尽此生最灵活的动作将门缝掰开从来人胯下钻了过去,飞一般地沖向外头。 「竟然还敢跑!」 身后追兵的脚步一次次逼近,那些可怖的画面不住地在脑中浮现,秋沂城神色惊恐,慌不择路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疯狂向出口逃窜。 可惜势单力薄抵不过人多,随着参与抓捕他的人越来越多,他过于恐惧之下竟然无意中跑来了死路。 这地方是个天井,原本也算出口之一,但梯子早早被守卫们抽走,井壁光滑难以借力,以他如今的能力,根本爬上不去。 正午热烈的日光兜头洒下,他却察觉不到半点暖意。 ...要被抓回去了...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少年满眼血丝髮着抖向井壁靠去,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揽住。秋沂城惊恐至极,瞬间哆嗦着回头,蓦然撞进一双温润清透的黑眸中。 「别怕,我带你走。」 少年呆在原地,被人轻轻揽进怀中,抖若筛糠的身体随着被抱紧也缓慢平静下来。 直至被带出天井,远远逃离那座魔窟般的五毒池,他仍觉得不真实,怔怔望着眼前精緻侧颜。 「你...是你?」 那个救走凡箐的神秘侠士...所以其实没放弃他,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回头,在脑中日思夜想了无数次的回头,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 虽然有一点儿晚,不过他不太在意,只要回来救他了就好。 但他还是忍不住出声二次确认:「你真的回来救我了吗?」 「嗯,抓好我。」 得到肯定的答覆,少年顷刻喜极而泣,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将面前的人死死抱住。愿景成真,他没被扔下。 不枉费他苦苦支撑到现在。 段星执揉了揉少年乱糟糟的发顶,毫不在意浑身血污回揽过人,身轻如燕穿梭在林间,直至将那座魔窟甩开彻底不见踪迹。 大约是风太大,以至于盛夏的日光照在身上也不够温暖。年少的秋沂城根本没心思在意这点细节,只是小心翼翼自人颈间抬起头望了一会儿,復又不动声色挨近了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在一座荒凉的山头停下。虽被放了下来,他仍是忍不住紧紧攥住人手。 好在救他的人性情很是温柔,一直纵容着他的放肆。 「我...我逃出来了...?」 「是啊。」 「真的...逃出来了?」 「嗯。」 秋沂城环顾四周一圈,难掩心底绝处逢生的喜悦,毫不犹豫跪了下去:「恩人...可否告知名讳...?」 「我姓...」 他看着对方转过身来笑意晏晏开口,只是无端失音,尾音恍如隔世,遥远而模煳。 「什么...?我没听见...」 第396页 那人却仍旧只是垂眸温和看着他,明明还在张嘴说着什么,他却听不清半个字。 才平復片刻的心跳倏然再次剧烈跳动,浑身如坠冰窟。 「你叫什么?快说啊,你不是将我救出来了吗...为什么不肯说话了...你明明都特意回来救我了...你来救我了...说啊...你回来救我了...」 他顿时慌了神,说话声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忙不迭探过身去想将人再次抓住,不料勐然扑了个空。 下一刻,虚影消散,天塌地陷,他再次被拖回了森冷地狱。 眼前没有日光,也没有铭刻在心底数个日夜的身影,只有被锁死的门壁和上头被抓出的道道暗红指痕。 寒意入骨,他缓慢抬起头,意识恍惚间听见死气沉沉的五毒池中,蓦然响起一声毛骨悚然的恶意低笑。 无人救他,一切只是他绝望之际的幻梦一场。——完—— 【作者有话说】 放一些能放这儿的番外,时间线跨度非常大,横跨全文,做正文补充用。 本文所有番外看不看都对正文阅读没有影响,是非常偏的支线小故事,大家看心情翻阅。 第219章 萧玄霁:镜花水月 「下雪了。」 殿外银装素裹,雪地一望无际。偌大皇宫空空荡荡,经年累月不见半个人影。 风声唿啸,将雕花窗拍打得哐铛作响。 殿中燃起了炭盆,本该暖意融融。偏偏正门被人存心敞开,冷风夹杂碎雪穿堂而过,冻得屋中的人指尖发白。 萧玄霁似是察觉不到那些寒冷,自顾拉着人坐在镜前,捏着梳子细緻缓慢地替人一下下梳头。 「星执,我们等会出去走走吗?」 「这么大的雪?」 段星执看了眼屋外,诧异抬眸,但仍是依言应下,「好。」 萧玄霁垂下眼睑,顺势从后方伸手抱住,贴着人脸颊轻缓蹭了蹭。 才被梳好的发尾顿时又见少许凌乱,段星执偏过头,压着人前额往外推了推,笑道:「你近日怎么了?刚出生的小狗崽都没你这般粘人。」 萧玄霁抬眸望去,若有所思盯了人一会儿,而后慢吞吞蹲了下去,抓着人膝间的缎面布料歪着头简短吐了个字音:「汪。」 段星执:「......」 「你真是...」 他一时失语,随手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两人携手并肩走向屋外。 「雪也太大了,这天气能去哪儿?」 踏过门槛的瞬间,他便被风雪迷了满眼,只得抬手挡了挡:「就非要今日出去不可吗?好好的又发什么疯。」 萧玄霁倏然抬眸,静静盯着人半晌,而后语气无端有些急切地否认:「我不疯。你不是喜欢雪吗?我们去雪最深的地方吧。」 「赏景就赏景,什么雪最深的地方...?你要将自己埋进去不成。」 「埋进去?一起吗...好啊...」 段星执摇头笑了声,但萧玄霁这小子行径时不时变得古古怪怪的。他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也没再多问。 而且雪是他当年捏造伪身的基础,彼时不喜欢就奇怪了。 「松开,我去取把伞。」 身旁挨着他的人充耳不闻。 「你想淋雪不成?」 他只好抽了抽手准备自己去取,但无果,萧玄霁仍是无动于衷偏头盯着他。 段星执微微眯眸回望,偶尔粘人些无事,但若是太没分寸只会徒惹人心烦。遂抬起与人牵握的手,语气不自觉冷下半分:「最后说一遍,松手。」 「我带着伞。」 萧玄霁一举一动像个木偶般,总算有了些反应,从身侧递出把油纸伞来。 段星执:「......」 他分明就没见到这小子跑开过,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 不过兴许只是刚好没看到,毕竟他注意力并非一直在人身上。段星执收回视线,不紧不慢撑开伞。 大雪天不适出行,但他不惧冷,偶尔纵着人一些无伤大雅的古怪也无妨。 「你不喜欢我粘着你吗?」 仗着站在人身后的便利,萧玄霁微微俯身,轻轻地吻了吻人脑后长发。而后从善如流接过伞打在人头顶,缓缓往后退了一点。 眼神黑沉无光,无端有些怪异。 「我乖乖的,永远听话。」 孤零零撑着伞的身影很快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殿外仍是无止境的风雪,飘飘扬扬落着见不到尽头,沉寂已久的宣阴殿难得迎来了一位久违的故人。 殿中森冷空旷,一如往昔。 萧玄霁缓缓睁开眼,面色不善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你来干什么?」 谢沐风冷冷望了人身边一眼:「这就是你说的他回来了?」 「你到底能不能清醒?他早就离开了。」 「朕比所有人都清醒,」萧玄霁不紧不慢自王座站起身,轻笑着回视,「你嫉妒他一直在我身边吗?」 下一刻,长剑直指人喉间:「谁允许你站着同朕说话?跪下。」 谢沐风侧身轻易躲开,再次望过去时,眼神似怜似嘲。几乎不愿再多留半刻,毫不犹豫转过身去冷冷开口:「别沉溺在妄想中了,他走时甚至从未回头看过一眼。」 萧玄霁充耳不闻,小心地将身旁人揽进怀中,偏头盯着熟悉的侧脸缓慢扬唇,只是答非所问:「朕答应过他,好好活着。」 第397页 活下去,直到月神再次眷顾这个地狱。 谢沐风脚步一顿,继续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他只是前来确认那人回来的传言真实与否,至于萧玄霁到底疯了还是没疯,于他而言从来无关紧要。 但端坐在王座上的青年怀中抱着的,分明只是个纸人。 ——完—— 第220章 顾寒楼:黄粱一梦 高阁殿宇张灯结彩,红绸漫天,珠翠熠熠交相辉映,鲜艷红毯自宫外主干街道一路铺至殿前。 大照同性亦可通婚,今日更是难得的帝王大婚。规格俱仿照歷届纳后之礼,布景之盛大,排场之宏伟,自古鲜有。 偌大殿前广场舞乐同发钟鼓齐鸣,顾寒楼依旧一袭黑衣缓缓出现在红绸尽头。 玄色衣摆宽大迤地,隐纹遍布。暗红腰饰嵌金镶玉,远远望去流光溢彩,重工精緻的皇家婚服比之人寻常的穿着奢丽得过分。 红缎另一端,段星执负手站在台阶上,唇角微扬看着远处缓缓向他走来的青年。 他身上是与人如出一辙的黑金婚服,只是衣摆上以金纹添绣着张牙舞爪的九龙以彰帝王之尊。 虽尽可能按着歷朝最高规格将仪式全得面面俱到,但即便算上眼前人,自立国以来以男子之身居后位者也不过三数,各中繁琐章程依旧偏重女子,司礼官不得已精简了许多礼节。 但等对方当真走来跟前时,还是用了近一刻钟。 顾寒楼抬眸看着上方容色无双的君主,向来沉稳无波的心境涟漪四起,久难平静。 亦或者说,从得知这一消息起,他几乎整夜难寐,日夜飘飘然仿若活在梦中般不真实。 段星执笑着朝明明已经走来台阶下,却仍盯着他走神的人伸出手:「又发什么呆?难不成都到现在这时候了还想后悔?」 顾寒楼倏然回神,几乎用平生最快的反应回牵住伸来的手,摇头低声道:「...不...不是,从来没有不愿。」 他不由自主想起当日对方蓦然提及这一事时,也是因着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了个晕头转向,以至于呆住太久。 最后险些换得一句:「你若不愿,那朕就换人了。」 「上来,站在朕身边。」 帝后执手,文武百官立于广场两侧,俯首山唿万岁。- 典礼本就定下临近黄昏之际开启,待到两人携手回到寝宫,已是新月初升。 流程精简,众多宫侍早早地撤了出去。甚至由于他的提前交代,宫人散得太干净,入寝宫之后的一系列仪式都需由他亲自动手。 「是不是先点燃这龙凤烛?」 入洞房后的流程也繁琐至极,他草草看过一眼,根本没打算记牢。反正他既是新郎又是皇帝,他都不介意,没人敢多说个不字。 段星执不甚在意瞥了眼床两侧立着的重工彩烛,正欲点燃,冷不丁被一条红绸自后方套住。 顾寒楼偏开头,一手揽在腰间一手覆在人手背低声道:「我们一起点。」 昏黄烛光迅速晕开,直到数根礼烛尽燃。身后心跳声仍是鼓譟至极,纵然他想忽视都难以做到。 忍不住回头笑着逗了逗:「还在紧张?要不我去外边呆会儿让你缓缓?」 「嗯。」?真应啊。 他今日若当真走出这道门,新后失宠的流言蜚语恐怕再难止息。纵然是他有心平舆论,大抵也压不住。 不过兴许只是不大懂在宫中生存之道。 「那你要想好了...」 「蜡烛点完了,现在能亲你了吗?」 「啊?」 这是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愣怔的片刻功夫被当做默许,顾寒楼微微俯首,一如心底设想过千百遍的动作,一手揽腰一手压在人颈后。 段星执总算反应过来,配合着回吻,好不容易才找出点喘息间隙,轻轻推了推身前的男人:「酒还未喝。」 那根长长的红绸不知何时缠绕在他身上,限制重重,手几乎只能抬起寸许。他低下头正想将这不大舒服的束缚解开,冷不丁被人重重摁进床榻。 「礼官事先交代过,有些礼节...我无需遵照。」? 应当指的是直接跳过了早生贵子一类的民俗祝祷,但没说合卺酒这一流程也弃之不用。 只是顾寒楼显然不打算再听他说话,借着那些红绸的便利,轻而易举将人锁在塌间。 「合卺酒之仪,呆会再补也一样...」 段星执不解抬眸,刚试图动动被束缚得更紧的手腕,再次被人掐着腰亲了上来。 不过他很快便明了这话背后深意。 莹白的肤色被烛光渡上一层暖调的柔光,不自觉模煳了腰臂间数不清的过深痕迹。 顾寒楼低眸一眨不眨盯着面对坐在他怀中的人,指腹一次次缓慢摩挲着腰后白腻触感,顺心而为将人压进得更深。 那双因睏倦而微微眯起的黑眸水光潋滟,眼角说不清是不慎沾染的酒还是泪,莹然剔透,端得是一派春色无边。 冰凉的玉杯再次绕过臂弯,轻轻抵在人唇边。 段星执神智早不復平日清醒,但嗅到那熟悉的酒香,仍是下意识偏开头表示抗拒。 「你到底...还有多少酒...?」 一杯一次,在某些方面,他头一回愿甘拜下风。 「只剩小半壶了。」 溢于言表的可惜意味让他忍不住咬牙:「还有半壶?」 第398页 「星执...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他闭了闭眼:「...不是...」 看得出来顾寒楼事先做足了功课,他没觉得半点不适,但架不住精力实在比不过今夜亢奋过度的人。 「但明日还需上朝...让我睡会儿。」 「你是在担心这个吗?」 顾寒楼微不可察勾了勾唇角弧度,凑近人耳边哑声道:「礼官交代过,帝王大婚,休朝三日。」...... 「总之,不喝。」 段星执闭上眼,自暴自弃般以头砸向人肩颈。 顾寒楼微弯着眉,认真看着怀中素来矜贵自持的青年难得的闹脾气姿态。 是唯有他在这种情境下才看得到的一面...直到对方似乎终于有些懈累,才一饮而尽杯中酒,轻抚着脸颊迫使人抬起头来以唇渡餵。 良夜难待,他分外惜之。- 沉沦的意识逐渐清醒。 他缓缓睁开眼,眼前仍是不见天日的黯淡无光。四肢百骸如灌铅般沉重,指尖冰冷刺骨。 耳边只有安静的水滴声偶尔传来,那些热闹纷繁的盛大乐声恍如隔世。 顾寒楼怔怔出神,良久,颓然跪倒在地,轻轻闭上眼。 念不知何起,如水上泡影,一触既消。 夜空无星无月,长夜漫漫无边,洞外只余凛冽寒风唿啸而过。 他小心翼翼自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拇指大小的珍珠因被贴身妥善存放而染上了一丝温度,被紧紧攥在掌心。 衣衫浸染寒露,他像是察觉不到冷,双目无神望着眼前湿漉漉的石板。 不归人入梦,到底是悲是喜。——完—— 【作者有话说】 单纯想写大婚梗,顺便应一下新年将至的欢乐氛围。 至于为啥是小顾,因为他刚好被抽籤选中了,没别的原因,非常不建议根据番外推测正攻。 第221章 越翎章:万家灯火 潇湘水寺,长千塔。 站在高耸入云的塔顶,整个浦阳城一览无余。正值除夕,临近半夜,夜空烟火仍盛。 已记不清是第几年上到这儿过年,越翎章斜倚着轮椅,以手托腮垂眸面无表情看着城中彩灯绚烂歌舞不休。 火光熠熠,映照进毫无波澜的眼底。 他离得实在太远,除却噼里啪啦的烟火爆竹声,听不清更多的热闹。 今日不同往昔,如今的长千塔早撤下了重重守卫。除却塔顶孤零零的轮椅,便只有塔底一名负责看门的无亲无故聋哑老妪。 不过就算还同当年一般,也没几个人敢上来同他搭话。 自从侯府那场大火过后,逢年过节,他早已习惯了这般清净。- 天幕上的五彩斑斓短暂停滞了一会儿,随之而来的是遮天蔽月的荧蓝焰火。 如今无论官府还是民间,所制的烟火色泽璀璨各异,唯有荧蓝色所需的材料最难存留,是以向来稀缺。 今日连绵不断地在天际绽开,这殊异奇景惹得街巷家宅欢庆节日的众人纷纷驻足抬头观赏。 塔顶姿态仿佛凝固一般的青年也终于有了点动作,抬眸看向天际,轻声喃喃:「蓝色的烟花,你最喜欢了。」 他特意命人搜寻攒集了整整三年,才得以积够如今绵延不绝放上整晚的蓝色烟花。 可惜临时失约的人看不见这场盛大的烟花景,无非是他心存侥倖。 「...或许只是耽搁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自言自语说罢,他又忍不住自嘲般笑了声。 但怎么可能...他从来不奢望在人心中占据太多的位置,也占据不了。 更不指望一心顾念天下的人会为他弃北蛮那块的动乱而不顾,赶回来只为赴一场本就不确定的约。 今年看不到,他便再攒够下一次的。时日漫长,总该有不失约的那一天吧。 他一向等得起。 烟花冰蓝色的火尾自头顶坠下在眼前放大,仿佛将他整个笼在正中心。越翎章下意识坐起身伸出手,想碰碰那绚烂光影。 可天际的流光近在咫尺不过错觉,实际离得极远,早在伸手的瞬间便消泯在夜空中。 像极了某个离开浦阳城已久的人。 越翎章低眸轻轻笑了笑,重新懒洋洋靠回轮椅上,他什么时候变这么幼稚了。 冬夜寒意入骨,空气中浓郁的硝石气息很快被风吹散。 轮椅上的人再次恢復成了一动不动托腮发呆的姿态,这回视线始终停留在天边。 城中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爆竹烟火鼓乐笙歌此起彼伏。按照以往经验,欢欣热闹的氛围持续到黎明才将歇。 毕竟一年到头,难得举城同庆这么一回。 夜风吹得人有些冷,越翎章缓缓将手缩进袖子里,忍不住再次偏头望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 年年岁岁皆是如此,早已适应得不能再适应。今年依旧孑然一身,他也没什么不习惯,更谈不上多余的难过情绪。 只是时不时想起往年中相伴的某些时日,乍然撞上此情此景,还是难以自控的有些怀念。 甚至由于曾脱离过孤寂一刻,他每每独处时,那些怅然情绪便如附骨之蛆缠绕了上来。总不经意生出,如烟般缥缈无形又绵延不息。 但他爱的人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任性的挽留于人而言既是无用亦是累赘,也早不是他会做出的事。 第399页 不过无妨,他总能靠着反反覆覆的回忆度过漫长且无趣的时间。 脸颊倏然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越翎章抬头望天,再次察觉几滴凉意,顿时怔了怔。 「...下雪了。」 飘雪簌簌,不一会儿便越下越大,落在眼中有些难受。 他只好低下头,半晌,慢吞吞伸出手搭在膝上。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掌心,不多时在掌心聚成了一小撮雪堆。 雪势更大了些,长千塔顶的人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整个人沐在风雪中继续发呆,静静盯着那一团雪出神。 他竭力说服安慰着自己,可还是忽视不了刻入心底的祈念。 ——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完—— 【作者有话说】 整个小越的新年番外~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