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1页 《天地逆旅》作者:墨贽【完结】 文案一(发癫): 小神仙的授业恩师挂了,倒在了小神仙平常洗澡的水池子里。小神仙抱着老师的角搓来搓去,想给老师一点活人的温度…… 于是,有个人从水里蹦出来了小神仙吓了一跳,角不蹭了,觉不睡了,澡不洗了。 他捞起来的人一脸凛冽的寒意,手里一柄能戳死人的刀……镰刀,就这么指在小神仙的脖子上。 「你是谁,你做什么的」 「我……我是人,我刚搓澡嘞……」 文案二(原版): 宣琼误入桃源,险些被淹死。 救他的人是个小神仙,单纯懵懂,看他倍感新鲜。 宣琼找剑,那人跟着。宣琼做饭,那人看着。宣琼变戏法,那人笑着。 他也便笑了。 小神仙问:「什么是人」 宣琼道:「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就是人了。」 「那什么是好人」 宣琼折下一枝春桃,笑道:「我这样的,就是好人。」 「叫声哥哥,我送你春色满园关不住。 * 全师门都知道他们的大师兄宣琼从桃源里捡了一只小神仙出来。 小神仙看起来冷冰冰的,笑起来暖融融的。 有人问:小仙君呀,你和我们大师兄咋认识的? 小神仙道:我从河里捡的。 这一捡,就是永远。 ———— 1,完结更新中。 2,做饭(后期)好吃的门派大师兄攻一枚(宣琼)x不谙世事小神仙受一只(长荧) 3,1v1,慢热,主攻,受第三章 出场,主角感情不虐,文是20年的思路了,早期文笔不够成熟,可能会笔力不济节奏把握不够严谨,后期慢慢修改,感谢捉虫~ 4,看好标籤,本书正剧剧情较多,剧情为主,前期单人镜头较多,二卷中期之后攻受连体。 5,作者看不懂任何形式的缩写,如果大家用了缩写讨论,请偷偷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捂脸) 角色卡模板感谢@coco(不可抗力,配角上传的全都不合格打回重画了tat) 内容标籤: 强强 灵异神怪 仙侠 古代幻想 正剧 he 主角视角宣琼互动长荧配角一堆神一堆人一堆仙一堆妖魔鬼怪 其它:反派boss和天上飘来飘去的仙门百家 一句话简介:捡到老攻后他只想甜甜蜜蜜/捂脸 立意:愿你我在歷尽艰难险阻之后,依旧可以怀着一颗善良的心,用真诚对待每一个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第01章 狐怨难平 腊月初十,大江之南。 是夜,千里夜空澄澈,月明星稀,全城宵禁后,只有江南岸几十里灯火通明笙歌夜舞。 万家灯火照的江水热闹非凡,八方来客聚集于此,瞧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注1)。 沿江水逆流而上,喧嚣尽头渡口处,林立着一座座单檐歇山顶的小楼,巨大的纱帷自屋檐拉扯至岸边。红墙黑瓦,梁枋与斗拱俱是轻盈遥远的青绿,檐上缀满了红灯笼,金线镀棱,隔扇与槛窗间流光溢彩。女孩儿的娇笑声、丝竹声、宾客酣饮声,从一扇扇开着的窗中传出。 西洲渡,是江南最大的青楼,民间将其与北边甘单的富春楼并称为「北楼南渡」。 顶楼的一间房内,案边端端坐着一位不苟言笑的少年,那少年腰间垂坠一二指宽四指长的墨玉,膝前横一把三尺长剑,剑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庄严古朴。 少年举手投足间悠闲淡定,举杯的手轻叩杯檐,明明是烈酒,却如饮淡茶。 「叮。」酒杯轻轻点在楠木长案上,被一旁红烛的光染黄。 「就这?」少年唇角上挑,满眼不屑。 长案另一侧,一位美人支肘托腮,涂满丹蔻的玉手在桌上作扫拨琴弦的情状虚虚拂过案面,哼着不知出处的靡靡之音。美人的脸略施粉黛,香肩半露,明艷动人,闻言倒是眉毛一挑,不满望向少年。 「怎么,宣大将军从北地带回来的驱寒的烈酒,还不能满足你吗?」美人开口,却是一嘴清润明朗的少年音色。 「我知道是叔父带来的酒。」少年道,「我就是觉得不过瘾,这酒杯小家碧玉的,一口下去都解不了渴。」 琅城宣氏,名门望族,其家主宣伯元是琅城城主,宣伯元的弟弟宣延清,是名震中原的镇北大将军。那位少年是宣伯元唯一的儿子,名为宣琼,少时拜入不弦山万尘宗门下,随宗主公渡影潜心修习。 明玉,是桌边那位扮作女子的少年的名字,他是公渡影的三弟子,宣琼的师弟。 明玉提着酒壶,托着为宣琼又斟了一杯酒。 明玉:「给。」 宣琼呷了一口,皱眉咽下,然后将杯盏一让。 「又怎么了?」 宣琼道:「凉了,你去温一温。」 明玉气急反笑:「四更天了我尚未合眼,这会儿给你温酒我给你温个锤——」 「嗡——」窗外一声细小的嗡鸣忽尔而逝,修行之人耳力极佳,二人又时刻保持警惕,自然捕捉到了这声异响。 屋内烛火摇了摇影,室内忽明忽暗。啪的一声,烛光寂灭,烛台上浮起青烟。 明玉把手悄悄放在腰间,宣琼却摇了摇头。 明玉喉间一动,起身攀上宣琼双肩,气若游丝,再开口时已然是女儿音色:「春宵苦短……公子不妨歇下……」 第2页 做戏做全套,宣琼揽过明玉的腰,鼻尖抵在他锁骨上轻轻一嗅,明玉抖了抖。 宣琼笑道:「夜凉天寒,你且先在榻上等我,我去去就来。」 明玉一阵恶寒,他们大师兄怎么惯会装伪君子的。 二人又低语一阵,借着遮挡交代了些事情,窗外看去仿佛两位正粘腻着难捨难分。不久二人便分开,宣琼拿着扶摇剑,划破手指,在门上画了个符印。印记瞬间渗入门中,不见痕迹,这才离开。 西洲渡内外,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在空气中流窜。 宣琼召出扶摇剑,扶摇剑乃寒铁铸造,通体冰蓝,透着寒气,剑体薄如蝉翼。 身前寂寥寒夜,身后万家灯火。宣琼循着微弱的妖气出了西洲渡,沿江岸行走。 「咚——」不远处的钟楼上,响起了四鼓。打更人行走于街巷,拉着绵长的声音提醒人们,已是四更天了。 宣琼烦躁地揉了揉耳朵,一番探索无果,他准备返程。 「窣窣……」宣琼身后,忽然晃过两条瘦长鬼影。他握紧扶摇,静听风声,下一剎,立即转身,朝南奔去。 两只狐狸自琉璃瓦上跳落交替奔跑,无情地踹翻路上的摊位拉车。宣琼脚下生风,灵活躲避这两只妖物造作的路障。 月光照耀着江波,两岸树影绰绰,草丛来回晃动,带着水波也一起潮动。 宣琼抽出一张符纸,浸了法力后轻轻一搓,搓出来六张一模一样的灵符。 「去!」宣琼喝到。 六张符纸锁定两只妖狐的径迹紧追不捨。 宣琼抖剑,借着七横八竖的木架跳上屋顶。他闪身到两只狐妖身前,挥剑刺向其中一只狐妖的头颅。 黑狐将白狐狠狠撞到在一旁,两只爪子踢开了破空而来的扶摇。它一个翻滚躲开了随之而来的剑气,叼起白狐继续奔跑。 「伉俪情深?」宣琼活动了一下筋骨,追着狐妖的方向去。 宣琼掐诀,扶摇悬浮于空中,不断嗡鸣,月光下的剑身光华流转,周身萦着冰蓝色的雾。飞在空中的剑陡然一生二,二化为四,四又生四…… 无数道蔚蓝剑影破空而去,带着没金饮羽的凌厉与干脆射向大地。 白狐呜咽一声,伤口处喷洒出鲜血。一支利剑擦过它的右后腿,没入土地五寸之深。剑影顿时化作冰锥炸开,四散的冰粒激起一圈刺骨的寒风,吓得白狐惊叫着滚向一旁。 黑狐瞥见空中翻飞的六张灵符朝白狐冲去。它一咬牙,转身奔向白狐,用自己的身体将白狐牢牢护住。 「呜嗷!」黑狐尖叫,狐鸣声不绝。六张灵符打在他的身上,灼烧着他的皮毛,七只剑影没入他的身躯,硬生生让黑狐的体型胀大两圈。 黑狐催促的目光僵住,白狐来不及悼念友人的死亡,急忙从它怀中窜出,借着夜色与灌木的荫蔽遁逃。 黑狐的身体逐渐僵硬,伤口处钻出丝丝缕缕魂魄,竟是直接散了去。随着一声沉闷的「砰嗵」,黑狐五脏六腑在体内炸裂开来,沉重倒了下去。 宣琼归剑入鞘,提起黑狐的尸体。冰冷的血液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密密麻麻地涌出,像一只筛子。血液没入土里,妖气四溢,新发的春草登时枯败腐朽了下去。 「亏了。」宣琼看着黑狐身上尚未发挥效用的三张灵符,无奈道,「你若是不跑,兴许还有几日可活。」 夜里静得出奇,宣琼迅速将狐妖收进锁妖石中,立刻打道回府。 西洲渡里的烟火馨香稍稍平息,值夜的侍卫昏昏欲睡,廊间穿行的青衣侍女也几乎不见人影。 宣琼走过南塘路,躲过无数姑娘们的调笑拉扯,去顶楼与明玉会合。 临推门前,宣琼稍稍迟疑。 直觉告诉他,门内有异。 「公子既回来了,何不进来。」明玉挤着女声,俏皮道,「刚热好的酒,快些进来尝尝,热热身子。」 宣琼嘆了口气,走了进去。 屋内红烛摇曳,布幔轻舞。案边的明玉风情万千,故意将酒水倒出,沾湿了身上稀少的布料,傲人的身姿若隐若现。 宣琼扶额,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别玩儿了。」宣琼说。 明玉不明所以:「诶,公子心情不佳吗?奴来做您知心人……」 有些拙劣了。 宣琼眼底逐渐浮上一丝寒意,他危险地勾唇道:「那你过来。」 「明玉」娇笑一声,走到宣琼身前,仰起头去蹭他的脸。 宣琼伸手,轻轻抚上「明玉」的脖颈,指尖划过柔嫩的皮肤,惹得少女一阵战慄。 「公子快亲亲奴。」「明玉」轻喘着就要贴上宣琼,眼底狡黠不掩分毫。 宣琼错开了头,轻笑一声。 下一刻,「明玉」的表情从迷离变得惊惧,继而痛苦不堪。 「你们狐族的前辈没有教过你们,不要用致命的位置去引诱敌人吗?」宣琼五指虚虚一收,便见眼前的「明玉」痛苦地栽倒在地,抓着脖子打滚。 「明玉」法力不济,变回了原型,是只青色的狐狸。 「哟,是只绿球。」宣琼半眯着眼,「你们怎么总想着杀人呢?安心修行活得久些……多看几十年风花雪月不好吗。」 青狐四爪不住地在地上抓挠,嘶哑着说:「人族卑鄙,夺我家园,我等报仇有何不妥!」 第3页 宣琼轻哼道:「报仇?」 宣琼把黑狐尸身从锁妖石里提熘出来,丢到青狐身旁。黑狐虽已身死,但妖丹尚在,没了形体的束缚,此时正向外淙淙涌出怨气。 「小黑黑!」青狐眼底泛红,面目狰狞。 「噗……」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有旁人笑了一声。 「食人骨,饮人血,吃人肉,再借邪魔外道粉碎人的魂魄来养自己的妖丹?」宣琼冷声道,「为了报仇以这般兇残的手段杀人,罪业报偿你十世都偿还不清。」 灵物修行,若是杀了人,便是造了杀业,会系上一段无法解开的因果,有违天道,将遭天谴。 轻则修为付之一炬,重则灰飞烟灭不入轮迴。 方才那只黑狐的血浸透着沖天的怨气,滴下时瞬间令百草枯萎。那是吞了不知多少人的精魄,才凝聚起撼天动地的怨怒,侵蚀着天地间的一切生灵。 宣琼说:「你若有冤屈,天地浩渺自会还你一个公道。再造杀孽,因果循环,冤冤相报何时了。」 青狐四爪痛苦刨地,嘶吼道:「闭嘴!你们修士道貌岸然,什么狗屁天道轮迴,都是你们包庇罪责的藉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徒费口沫!」 青狐身上陡然萦起汹涌的怨气,随怒火之盛隐有膨胀之势。 青狐将地板抓出血痕,尖锐的指甲划过木缝嘶啦作响,刺入宣琼耳中让他皱了皱眉。 「讲什么众生平等众人平等,全是藉口!全是为了排除异己屠戮我们这种类人非人之物罢了!」 青狐吼道,紧接着硬生生冲破宣琼法术的禁锢朝他冲去。 宣琼抬手,伸出一只手指,点在青狐额间。 青狐一脸错愕地被定在半空。 宣琼怜悯道:「你不是人。」 青狐:「……」 宣琼不再理会这顽固的狐妖,指尖法力迸出,青狐便哀嚎一声倒下,他拿出锁妖石把青狐黑狐一併塞了进去。 「没有人性,再像人也不是人,只是作恶多端的邪物。」宣琼使了个清洗咒,浑身上下的脏污一扫而净。 「还玩儿呢?」 一声响指,周遭环境变为了先前的样子。明玉躺在床上,手上拿了个咬了一半的苹果,努力憋笑:「噗……哈哈哈小黑黑……哈哈……你怎么……哈哈哈不审那个小青青了,哈哈哈我还没看够呢。」 「麻烦死了。」宣琼拿起了案上的酒杯,润了润方才说个不停的嘴,「早说让你别玩——怎么不是酒?」 明玉撑着下巴,咔哧咔哧咬着苹果:「差人去温了,只有茶水,爱喝不喝。」 宣琼:「以后说教这种事还是师弟来吧,这些东西压根不听人说话,干嘛浪费口舌。」 明玉说:「师父说了,教化为主,能叭叭就别动手。你看有的坏人,你和他们聊聊就改邪归正了,可以避免血光之灾嘛。」 宣琼轻笑一声,这话谁说出来,都比明玉更有信服力。若让明玉去审,估计今晚上西洲渡里别想有人安眠了。 「所以大师兄啊,到底怎么个情况。」明玉问道。 「跑了只白的。都是失了心智的妖,身上怨气冲天,不知吃了多少人。」宣琼道,「大江这一带,失踪的那些人,应当是进了他们的肚子。」 明玉拿过锁妖石,石面上又特殊的符文,共三道。其中两道正亮起金色的光,表明里面已经封印了两只妖。 明玉道:「那明天就先带这两只回去?」 宣琼点点头:「嗯,只能这样了。」 「沈师兄闭关前在南塘渡设了归墟阵,连的是后山,应当还能再用一次。」 宣琼又点点头:「好,那先休息,时候不早……」 「咚——」 槛窗之外,传来厚重的鼓声,熟悉的锣声悠悠飘来,伴随着几句几近啼破晨晓的鸡鸣。明玉拉下脸色,忽然幽怨地盯着宣琼。 宣琼认真道:「师弟你好好休息,一个时辰后我们出发。」 「大!师!兄!」明玉咬牙切齿。 「真的你相信我五更不晚的!」宣琼双手在身前一挡。 明玉把锁妖石一把丢到宣琼身上:「啊啊啊,你还我头髮!通宵掉头髮你知不知道!」 「别砸别砸,你那头髮掉不掉都差不多,再者,黑白颠倒长生不老,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你信我,若娴妹妹不会介意的。」 「谁准你叫她若娴妹妹!不行,今夜不睡了,咱俩去河边打一架!我青霜剑从来都不怕你!」 青霜的剑光暗了暗,不敢应声。 「打住,我不欺负弱小。连扶摇都打不过就别提和我过招了小傢伙。」 扶摇闻声闪了一下,似是同意主人的话。 如果扶摇有脸的话,或许此刻应该是一张洋洋得意的表情。 明玉怒道:「谁跟你比剑!咱俩肉搏!」 「洗洗睡吧弟弟,来,师兄哄着你。」 「啊!」明玉虚捶了宣琼几拳,气道,「大师兄!」 「唉,在呢,快睡吧。」 宣琼笑嘻嘻地用被子困住明玉,自己和衣卧在明玉身旁。 任明玉双目圆瞪也不再理会。 第02章 无因无果 不弦山诸仙峰云雾缭绕。仙鹤驾云而来,振翅而起,向着金轮飞去。云海一片金红,翻滚着吞吐日月。 第4页 此地,是万尘宗立宗之地。万尘宗千年大宗,亦与众仙家聚集之地崑崙巅有着密切联繫,人间修士,皆心嚮往之。 不弦山主峰天渡峰,峰顶巍然耸立一座重檐歇山顶的殿宇,是万尘宗处理各项事务的汇集之所,是名归尘殿。 「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公渡影,万尘宗第一位女宗主,大乘期修士,此时她一身白袍,坐于素舆之上,双膝以下空无一物。 宣琼与明玉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俩人通过归墟阵掉到了后山温泉里,被正在哼歌泡澡的丹宸长老逮个正着。 丹宸长老对宣琼痴迷的很,天天想着如何把宗主大弟子抢来做徒弟,当即沖二人追了上去,连衣服都顾不得穿。 宣琼明玉惊悚不已,直往归尘殿跑,迎面撞上了自家师尊。 「师尊……这不重要,您先看看这个。」宣琼用法力烘干了自己和明玉的衣服,从怀里掏出锁妖石。 公渡影破开封印,两只妖物从锁妖石里飘了出来浮在空中。 公渡影仔细瞧了一番,眉心拧起。 黑狐已经死透了,青狐则是晕倒的状态,它们身上有一根浅红色的,不易察觉的线,自眉心处向外扩散,逐渐淡化。 公渡影轻轻碰了碰那根线,只见那红色的线抖了抖便散开了。 「师尊,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明玉问道,此时他已经换回了男装,这会儿才看清他尚未褪去的稚嫩。 「因果线散了。」公渡影有些烦躁地闭上了眼,「明玉,去取纸笔来。」 明玉哦了一声,朝宣琼挤了挤眼。 宣琼点头,随即上前一步,扶住了公渡影的素舆。 「师尊可是累了?」 「无碍。」公渡影嘆道,「宣琼,你可记得,什么样的东西,才会不系因果吗。」 宣琼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个答案。 「是鬼。」 而且是可以投胎的鬼。 …… 数万万年前,天地混沌,有盘古生于期间,破清浊,立天地,分六界。 神居至上之境,食香火,护佑四方天地。仙者修长生,生灵得道,羽化登仙。人者,神造之。妖,天地万物神化,亦正亦邪,难辨善恶。魔,屈于心魔者堕落之。 以上五族皆为生灵,生者带着因果线,表明了他们与天地之间的联繫。 唯有五界生灵寂灭者,也就是鬼,因为要转世投胎,必须了却今生因果,因果皆断,才可转生。 …… 「鬼?不可能,我以扶摇实体可以碰到他们……」宣琼扭头看向浮着的两只狐妖,那只青狐竟然不是晕倒,而是死去,「这……」 「师尊,我亲眼看到那黑狐死的时候身上爆发出来的怨气,那沖天的怨怒……怎么可能不系因果!大江南北失踪的人,可全都是进了他们的肚子……」宣琼不敢相信地望着两只狐狸。 「不用着急,这种情况倒也不是第一次遇上。」公渡影将两只狐妖收进锁妖石里,随手丢给一旁的小童处理。 「三年前,金陵城里那两只作恶的蛇妖,由华剑宗抓回去,也是同样的结果。」 宣琼看向公渡影,听她继续讲。 「许是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是情况确实诡异,单以你我之力恐怕不行。」 「师尊,纸笔来啦。」明玉取了纸笔归来,恭敬捧到公渡影面前。 公渡影抬手朝归尘殿西侧书架上几处指了指,飞出来一张刻印不弦二字的请仙符。 「给你师兄,宣琼你去修书一封,派青鸟往崑崙送去,请仙人来。」 * 崑崙巅,是通天之处,仙人修炼之地。当然天地间除却崑崙巅,还有别的山巅洞天存在仙人,只是常人一般无法造访。 今日崑崙山巅比往日清冷,这里的主人陆吾屏退了所有仙童,亲自招待北陆的白泽虎仙和北陆守护神承业将军。 「陆兄,好久不见。」 说话这位一身白衣出尘,披着一件白色大氅,腰间的青色锦带上缀着一枚粉白玉佩,墨发随意披散,三条细长的金色纹路勾在眼尾,面容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这便是北陆白虎仙人,白泽。 白泽身旁并立一位更为高挑的武神,身躯凛凛,胸脯横阔。一顶嵌着墨绿玉石的银冠束起了头髮,着一身黑,看似面若冰霜不苟言笑。 这是玄武王承业将军,玄铭。 「白兄,小将军。」陆吾点头见礼。 前者微笑回礼,后者只点了点头。 陆吾亲自为二人倒茶,三人落座桌前。 顾不上叙旧,玄铭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被金色丝线捆得牢牢的红线,摆到羊脂玉桌面上。 「这是……」 「因果线。」玄铭道,「前些日子我收到北陆人的祈愿,说是有人无故失踪,希望我保佑他们家人安好。这种愿望前一阵子突然变多,我也正有赐福的想法,打算震慑一下蠢蠢欲动的妖物。」 陆吾白泽望着玄铭。 「但是祈愿突然消失了。」玄铭道。 「祈愿消失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愿主转去别处守护神的镇守之地,另外一种是,愿主死亡。可怪就怪在,那天消散的请愿,足足有五十四。」 陆吾神色惊讶:「这倒是怪事,一日之间死这么多人……」 玄铭饮了一口茶水,继续道:「仅是愿主便死去五十四人,那那些没有请愿的呢?」 第5页 恐怕加起来会更多。 白泽此时道:「承业托我占卜一番,确实是妖物作祟,但是卦象多变,情况复杂,我便亲自去北陆走了一趟。」 玄铭哼了一声,语气颇有不满:「若不是曲文殿批覆章程繁琐复杂,我便能和白兄一同下去,早些抓到更多作乱的妖物,不像现在只有这几根因果线。」 「北陆天寒,冬日里我们竟抓到的是反常活跃的蛇妖,且抓到之后立刻毙命,我和承业费尽心思才稳住这些因果线。」白泽指了指桌上将散未散的线,无奈摇头,「但这已是最大限度能保存的部分了。」 陆吾看去,沉重道:「这太短了,什么也看不出来,恐怕帝君和仙君也不能……」 玄铭闻言又冷哼一声:「只要天道露面,有什么不能的?那老傢伙就知道在上天之天噼雷劫,什么也不管,比你们仙人活的还仙。」 白泽拍了拍玄铭的肩:「体谅一下,天道的道就是什么都不管,祂要管了才是违背了衪的道。」 几人正商议着因果线一事,一阵清风扫过众人面庞。 几声清脆铃声自天边荡漾而来,青鸟仰首长鸣,华彩的羽衣缓缓收起,缓身落在几人议事处旁的梧桐树上。 陆吾抿唇,压着唇角的笑意:「啊,信来了。」 随即伸手招青鸟来,取下它脚踝处裹着的信。 玄铭抬了抬眼皮,一本正经展露八卦神色。 白泽却笑着嘆了口气。 陆吾见到信上熟悉的字体,笑意少了些许。 「琼小子的信?说了什么?」玄铭问道。 陆吾纠正道:「咳,是渡影给我的,你们自己看吧。」 玄铭拿过信纸,瞧见宣琼的字迹,便递给了白泽,道:「琼小子写的信,我不识人间字,白兄你念给我。」 正是西洲渡狐妖因果线一事,并上金陵,甘单,西间一带相同的例子,全都说的清楚明白。 无一例外,作恶的本该千刀万剐,却通通断了因果线转世投胎去了。 「事态严峻,此事需上报帝君,你们仙君……」玄铭望向白泽。 「我们仙君不管事儿。」陆吾道,见对方并未向自己询问,又是一脸黑色,「啧,竟是我多余了。」 言罢,又扯过一张纸给公渡影写回信。 白泽摇了摇头:「仙君确实不管,不过飞升诸仙入道不同,会有该管的去管,早些日子听说宣不二神君已经下来了,且等上一些时候,你先回去同你们帝君讲清楚。」 玄铭点点头,化成一道青色光影向天上飞去。 陆吾将信卷好,附上新的请仙符,牢牢绑在青鸟脚踝处。 「去吧。」 青鸟又是一声长鸣,乘着清风北去。 * 「『关于因果线一事,北陆神同……』」明玉取了信,正给公渡影念,「额,『年节将至,陆某愿』……师尊……」 「怎么了?」公渡影正闭着眼摸着怀中青鸟的羽毛,「念啊。」 「『愿同宗主』——诶?」明玉念到此处,面上有些嬉笑之色,也不管公渡影将信抢过烧成灰烬是何心情,只当自家师尊害羞,「师尊,这陆仙人想给您拜年呢!」 「胡闹。」公渡影面色不善,耳根子却是红了起来。 明玉平日里没正形惯了,师尊也宠他,这有话直说的性子让人又爱又恨。 「师尊,这陆仙人是不是去年上元那位驾鹤而来的青衣小仙君,陪您喝酒那个。」 公渡影瞪了他一眼:「你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嘿嘿。」 「你师兄忙着宗里年节事务,你别在吾这里嘻嘻哈哈的,滚去帮忙!」 「好嘞,徒弟保证给您老人家安排妥当!」 说完明玉就一熘烟跑了,生怕师尊赏他一巴掌。 「吾!」公渡影捶了捶素舆的手撑,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面色有些发红,「吾早晚被你气死。」 …… 宣琼忙到腊月二十三,一身事务交给了宗里旁人去做,难得闲下来休息。明玉突然想吃鱼,非要拉着大师兄下山闲逛。 「瞧一瞧了看一看!仙人画的除妖降魔符,仙门脚下鄙人可不敢作假……」 「夫人小姐,驻颜丹,吃了气色好!」 「仙门轶事,仙法入门,诚安书斋应有尽有!」 不弦山山脚,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城,亦是世人拜访仙家的驻足之地。当地居民热情好客,再加上地方的有名,年年游人往来不绝,热闹非凡。 「鲤鱼刺儿多,你非要吃这个干嘛。」宣琼皱着眉头捏了捏鼻子,看着门前挂着一个木鱼的商铺,铺子里挂着几条已经杀好去掉鳞片鱼刺的鱼。 「就是想吃。」明玉舔舔唇,拉着宣琼走了进去,「老闆,有鲤鱼卖吗?」 正在杀鱼的老闆一刀剁下了鱼头,闻声用沾满血的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啥?鲤鱼?刺儿多没人吃,我家不卖。这儿有草鱼鲫鱼带鱼,您二位想要活的往后瞧瞧。」 「不了不了。」 老闆瞥了二人一眼,一身服饰瞧起来非富即贵,看起来应该是某家的小公子,猜测道:「您二位要那赐福保运的锦鲤,不如去庙里瞧瞧?」 「不不不,我们就想吃个普通鲤鱼。」宣琼拱了拱手,作势要离开。 「哎哎,你们往北边出城去,就山的西边儿有家鱼塘,他们家养鲤鱼,你们要活的可以去找他们。」 第6页 「多谢!」宣琼致谢,带着明玉往城外走去。 明玉嘻嘻一笑歪头蹭了蹭大师兄的肩膀。 宣琼无奈拍了拍他的头:「你就是欺我对你好。」 「大师兄对我好,我也会对大师兄好。」明玉吐舌一笑,「大师兄,年后不久就是你十九的生辰,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宣琼摇摇头:「那几天我想回趟家,你们不必记着我的。」 闲谈间,他们走过热闹街巷,出了城门,除却官道熙攘,旁处却是静谧荒芜。 向北延申大路,西侧确实有一条多年来人们踩出来小路,路的尽头有零落几处人家,背靠田地湖泊,门面朝东。最小的那户人家,种着些树木围着一个大鱼塘。 「就是那家了吧?」明玉指了指,拉着宣琼飞速往那家跑。 鱼塘里围了一圈柳叶马鞭草,旁边栅栏上还挂着许多串好的草叶。一个老人正在边上餵鱼换水。 「老人家,老人家?」明玉喊了两声,「老人家,我想买一条鲤鱼。」 老人摇晃着头,看着明玉:「啥?你想买我一塘鱼?」 「不卖!」 明玉见老人听错了,忙摆手道:「不是不是……」 老人伸手把明玉推开,从他身后掏出一个麻布袋子,抓了一把往池塘里撒。 宣琼拍了拍还要解释的明玉,示意他往边上看。 只见鱼塘另一侧摆了个木牌,牌子上拿黑炭磕磕绊绊写着缺斤少两的字,大概意思是家里老人听不懂话,买鱼直接先给钱自己抓就行。 宣琼掏了钱袋子,递给老人几文钱。 「说吧,要哪条?」宣琼抬头,示意明玉去挑。 明玉随手指了一条安静的乌鲤,宣琼拿一旁的鱼篓捞了起来,一把丢给了明玉。 「拿好了,走。」宣琼沖老人道别,带着明玉往东边不弦山上走。 明玉险些手滑丢掉鲤鱼,手里这头乌鲤看着不太活泼,身上鳞片还掉了不少,看来没少在鱼塘里受欺负。 突然有点心疼它,要不换一条? 「大师兄,要不……」明玉咽了咽口水。 「怎么了?」宣琼眼底青黑一片,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快些上山,过会儿天黑了没人给你做鱼吃。」 明玉当即闭嘴。 他们上山这一路,既不是后山,也不是山门所在的一侧,而是禁地天池。说是禁地,其实是因为此处灵力稀薄,不适合修行而已,并不代表不许进入。 宣琼和明玉此刻就在天池畔,听山间湖泊静静流淌。 「鱼!」明玉跟在宣琼身后,手中一滑,乌鲤脱手直直朝天池一侧飞去。 宣琼扭头,忙施了法术去抓。 谁料那本来安安静静的鲤鱼此刻在空中竟然一个打挺躲开了迎面而来的法网,转了两圈掉进了池里。 鱼身隐约有法术残影,宣琼看见了,当即跳进天池,去抓那条鲤鱼。 「大师兄!」明玉站在池边,跟着师兄和鱼的踪迹走来走去。 宣琼在水中闭气,睁眼瞧见眼前便是那条恼人的鲤鱼,当即伸手去抓。 水中不比岸上,鲤鱼滑熘熘的,脱手往深处钻,宣琼跟着它追了半程,见彻底追不上了,才打算放弃。 「大师兄!你上来吧!咱不吃鱼了!」 水上传来的声音模模煳煳听不真切。 啧,这小子也恼人的很,还不是为了你? 吃个鲤鱼,还掏了一个修炼的。虽说天池并非死水,但是此地灵力稀薄更是在宗门之内,有妖混入,谁知是敌是友? 宣琼当即准备打道回府,吐了一口气便往上游去。 糟…… 宣琼眼睛瞪大,不敢置信望着自己抽筋的腿,怎么在这个时候…… 他也有些慌乱了起来,手中术法施的乱七八糟。他召出扶摇剑,想让它拽自己上岸。 扶摇剑一出,在水中震出无数波纹,竟是不听主人号令,直直扎进池水深处。 这破剑! 宣琼眼睁睁看着扶摇逐渐失去踪影,一时间不知道缺氧抽筋和被本命剑背叛哪个让他更痛苦。 失去意识前,宣琼在心中痛恨自己怎么就没学避水咒。 第03章 桃源寂寥 * 宣琼的身体兀然从河底漂上来,岸上的长荧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长荧挑了根竹竿,钝头捅了捅河中的人体。 宣琼趴在水面上,头髮四散漂浮,像一片黑色的浮萍。 长荧把人捞了起来,那人浑身湿透,面色苍白,长荧学着长辈们拯救溺水之人的样子清理了宣琼口中鼻中的异物,然后去按压他的胸口。 宣琼意识涣散,朦胧间吐出许多水,强烈的疼痛感压迫他睁开了双眼。 「你……」 「醒啦?喂,别睡……」 宣琼醒来一瞬,便又昏了过去。 长荧艰难背起宣琼,把人带回了自己的屋子打水简单擦了擦塞进了被子里。 宣琼发起了低烧,难受到眉心紧皱,意识模煳地呢喃着冷。 长荧凑近去听,听到冷字后又给他加了两床被褥。似是担心对方不够热,又从自己心口处取出一小团温热的火塞了进去。 「那,我先去忙,等我回来再来照顾你?」长荧担忧地望着床上的人,又看了看外面的天,「抱歉,但是我真的该去餵鱼了……」 第7页 长荧在门口徘徊了两圈,又把宣琼的衣物洗了晾起,最后在屋内放了水果和水,把门牢牢锁住,这才放心离开。 长荧好奇为什么溟河里漂上来一个人,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的亲人们临走之前留下了山川河流鸟鱼林木,他每天都要好好照顾他们,因为鲲神说过,故去的亲友会在尘世中以另一种形式归来。 长荧挽起裤脚,涉入水中,捧起一掬水洒向面前那些吃得饱饱的鱼。 鱼儿勐然散开,又仿佛通了灵性一般并不害怕他,回到了他的身边亲吻他的衣摆。 长荧被吻笑了,身形不稳跌入水中,扶着身旁巨大的浮石爬上去躺下。 他长舒一口气,伸手挡在眼前,摸了摸温暖的阳光。 好像有什么在触摸他的指尖,从手指到身心都暖融融的。 他闭上眼,睡了过去。 …… 宣琼醒来的时候已经次日的下午了,他口干舌燥,浑身酸痛,尤其是嗓子,像被煤炭划过一般。 他艰难起身,撑着桌子移到门前。 这哪儿,漆黑一片。 宣琼眼前昏暗,额头的痛意几乎要将他撕碎。 门,打不开。 窗户向外展了一个小缝,缝隙之外是安静的院落。 宣琼推了推门,尝试大力破开的可能性,转了一圈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寻常,角落里堆着几把镰刀和两个竹筐,桌上还有吃食。也许屋子主人救了他又临时外出,无人看顾自己才锁了门吧。 但是他的衣服呢? 宣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只穿了薄薄的亵衣,裤子外袍不翼而飞。 本来想用法术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但是他的衣服不见了,自己更不会凭空变出一套衣物来,只好在桌边坐着吃屋主留下的水果。 溟河里,长荧静静躺在巨大的浮石上。 「哗啦——」他醒了,醒来的时候一个不慎滚落到了水中,全身上下湿了个彻底。 他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诸神的陨落与新生都变得模煳不明,朦胧万分。眼前是半人高的杂草,和熟悉的鲲神之背。 溟河的水还是万古不变的绿,长空的月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长荧从水中向岸边游去,出水时哗哗声响彻寂静夜。 「啊,湿了。」长荧仿佛刚刚发觉一般,忙把外衫褪下拧了拧搭在臂弯,指尖燃起一小簇火苗,赤/裸着上身,往自家竹舍的方向走去。 直到走进了院落,看见熄灭的篝火,和旁边早已烘干的衣物,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某天夜里从水中救了一个人。 衣服都烘干了,此时又是黑夜,他不会把人放在自己屋子里晾了一天一夜吧?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天两夜,因为此时已经快到日出的时间了。 长荧抿抿唇,默不作声取下宣琼的衣物,然后把自己的湿衣服搭了上去,又点了火上去。 随后推了门,准备瞧瞧宣琼的情况。 「什么人?」 一道冷漠的声音自他推门时迎面而来,同时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抓了进去抵在门上,手中干爽的衣物散落一地。随后,刀刃破空的声音唰得传到了耳边,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长荧被人掐着脖子,额头抵在门上,身后人的膝盖穿过他的腿间顶了上去令他动弹不得,只能看见稀疏月光下生着青锈的镰刀卷携着杀气抵在自己喉侧。 「刀……刀是割麦子的……」长荧无意识吞咽着,「我不是麦子……」 身后的人闻言愣了一下,一把丢掉了镰刀,用法术化形将人四肢牢牢捆住这才松了掐人脖子的手。 「我……」 「等下!」宣琼看见散落在地上的自己的衣服,忙捡起来胡乱穿好。 长荧闭嘴,等着身后的人窸窸窣窣动作着。 「好了。」宣琼把人翻了过来,二人这才相互打量起来。 宣琼面容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的不太真切,长荧觉得不太舒服,右手悄悄从宣琼法术打的结里钻了出来,然后随手一指,几点星火飞到油灯芯子上,屋子里亮了起来,这才又把手悄悄钻了回去。 「你……」宣琼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术法多此一举,不如撤掉。 长荧得到了解放,就先揉了揉脖子,目光毫不掩饰地往人脸上瞧去。 宣琼因休息充分,刚救上来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然不见,其人眉锋目利,眼尾轻轻上扬,眉尾像是一笔浓墨写到头时随意盪开的一笔,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本来应该看起来温柔的面相,却被刚才一闪而过的杀意沖盪的一点都不剩。 「你救的我?」 「你挺好看的。」 二人同时开口。 宣琼抿抿唇,眼睛上下看了看对方。 长荧身上带着水汽,裤子湿哒哒黏在身上。 这人白得发亮,那头金色的蜷发乖巧地勾勒着主人地容颜与身形,无论是略带稚气的脸,还是尚未长开的身躯…… 宣琼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沖人抱拳行了一礼:「方才多有冒犯,多谢你救了我。」 长荧愣了一瞬,犹疑地照着宣琼的动作抱拳道:「不客气,但是……你是从哪儿来的。」 宣琼揉了揉眉心,道:「小兄弟,你要不……先把衣服穿好。」 第8页 夜里挺冷的,况且自己这恩人还湿着,别着凉生了病。 待长荧整理好了一切,二人这才坐到了一旁木桌前。桌上是温好的茶水,长荧倒了满满两碗,自己率先一饮而尽。 「你是修道之人?」宣琼话一出口,便产生怀疑,「不,你不像常人。」 面前这人金髮银颜,纯净地仿若体内一切污浊都已被荡涤干净。 「你是这里的神仙吗?」 「什么人?神仙?啊,是,是吧?」长荧擦了擦嘴,「这里是桃源——你是从溟河下另一方世界里来的吗?」 「溟河?」宣琼多想了一下,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被救起来的地方,「应该是,我们那边叫天池。」 「天池……」长荧口中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 宣琼并不是没有想过天池底下可能会有一方世外之地,因为有些秘境周围也只有稀薄的灵气,天池下存在秘境这种事不无可能。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宣琼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面前的小仙长面上一闪而过了某种情绪,不过很快就被一声喷嚏覆盖了。 宣琼倒了茶水,递到他的面前。 「知道。」长荧饮了一口热茶,感觉五脏六腑都温和了起来,「你现在要走吗,我可以送你出去,过会儿天就亮了,路也好走。」 「不,不用,我要……我要先找我的剑。」宣琼咳嗽两声掩去自己的尴尬,「我的本命剑探查到天池下有异动,我跟随它下水,一时不慎来到这里。」 因为追一条逃跑的鲤鱼而腿抽筋掉到这边,这样的事不能说出口,太丢人了。 「所以你要怎么找?」长荧揉了揉鼻子,「我们这里很空的,你可能要慢慢找上许久……」 「空?」 宣琼尚不知道空是什么含义,直到旭日东升天地明朗,他穿戴整齐出了门才明白。 偌大的桃源,竟然只有这位小神仙一人。 四周天地寂寥,放眼平原辽阔。 「人……人呢?」宣琼问。 「死了。」长荧丢出一句,随后收了衣物往屋子里走。 「只有你一个?」宣琼皱眉问道。 长荧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屋子里响起不太清晰的声音。 「啊,是,除我以外都死了。」 宣琼心里咯噔一声,他没有想到所谓的空,是天地苍茫浩大,只他一人活着。 「喂,你活了多久了。」宣琼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看着屋子里忙碌的长荧。 长荧擦擦额上的汗,将手中最后一样东西摆好长吁一口气:「我不叫喂,我叫长荧……你可以叫我闪闪。」 「再过几个月,我就九十五岁了。」 「敝姓宣,单名一个琼字,宣琼。」宣琼眉梢一挑,面上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心里正暗暗回忆着书上记录过的九十多年前不弦山发生过什么事。 然而一番思索下来,硬要和这九十多年挂上钩的话,大概是给封山下禁制吧…… 封山是不弦山北面,北陆南面的一座无主的山。 大约九十多年前,崑崙山君借调了神界的山河印,为封山设下了禁制,锁住了里面流窜的怨气,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崑崙山君神力式微,禁制的力量也越来越弱,对厉害一些的妖物魔物来说,这禁制简直形同虚设。 封山内怨气冲天,时而汹涌着叫嚣恐吓往里探头的修士。 白泽曾说过,每座山川只能经受一次山河印的禁锢,唯有山川降下神明,才能镇住这些邪祟。 不过好在当今天下神界职责分明,各方都有守护神镇守,寻常妖物不敢造次。 「你的剑是什么样子的?」长荧从水井里舀了一瓢水一饮而尽。 前些日子浑浑噩噩准备春耕的东西,又睡了许久,屋子里院子里乱七八糟,刚刚收拾完。 宣琼伸手比划了三尺:「就,这么长,没受感召的时候跟普通的玄铁差不多,很薄,剑把上有凤凰纹。哦,对了,它叫扶摇。」 长荧在自己心口抓了抓,随后右手五根手指的指尖各燃起了冰蓝色的小火苗。 「你能感召一下他的位置吗?」长荧问道。 宣琼闭眼凝神,尝试召唤扶摇剑。 半晌,泄了气。 「不能。」宣琼嘆气,自暴自弃一般蹲了下去,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 这扶摇,等找到它就给它熔了! 长荧手指一弹,火苗朝四方飞去。 「你这火苗能找东西?」 「不能。」 长荧抿抿唇,嗓音有些哑:「但是能找到我没见过的东西。」 宣琼轻轻笑了笑:「多谢。」 然后他起身,自来熟一般勾着长荧的肩膀把人往怀里一带。长荧被搂得踉跄了一下,一脸愕然。 「走吧,客随主便,主人你带我逛逛这桃源?」宣琼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人往院子外走去。 长荧勐地睁开宣琼的臂膀,低头快速说道:「我,我还有事做!」 言毕,一把抓过水井边的木桶跑的不见了踪影。 留下了原地有些尴尬的宣琼。 反应这么大,防着他? 没事,宣琼心大。 方才四处瞧了瞧,这地方虽然空旷寂寥,也并不是一眼望去平坦无边。 第9页 宣琼看着自己在地上划拉的简单的地图,按照日月东升西落的方位来看,桃源北侧,有一片山脉,山顶浮着雪白,应当是一片雪山。 东侧地势逐渐抬高,远处广袤,却渐渐没了绿色,不知往那边多走走,能看到什么。 西边参差几处空荡的屋子,几亩田地,潺潺流过的溪水。 至于南边,宣琼眯了眯眼。小神仙的竹舍后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之后,尚且不明。 这里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灵力波动,丹田里灵力若是耗光了,恐怕很难补给,看来需要省着点用了。既然小神仙说有办法出去,那就姑且信任他吧。 宣琼拿脚毁掉自己划拉出来的痕迹,嘆了口气。 扶摇啊,你可把我坑惨了。 * 不弦山归尘殿,宣琼的长明灯在热烈跳动,表示他们宗主的大弟子还活着。 所以说天池下确实有什么东西将宣琼吸纳了进去,目前他还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能出来。 他们派去天池搜查的人没有找到宣琼的任何踪迹,水底泥沙一片,封的严严实实。除却把希望寄託于这盏活跃的长明灯上,别无他法。 「师尊……」明玉在公渡影的身后,担忧地望着她苍白了好几天的面色。 公渡影身为大乘期修士,没日没夜的耗费自己的灵力法力去搜寻宣琼的踪迹,已经疲惫不堪,却一次都不肯休息。 「渡影。」陆吾站在一侧,扶上了公渡影的素舆。 「吾没事。」公渡影没有避开了陆吾的手,甚至还放松地往后仰了仰,「明玉,你们都去休息吧,明天年节了……」 明天就是年节了,宣琼怕是,没那么容易回来。 明玉带着一众弟子离开了归尘殿,殿里只留下了公渡影和陆吾。 传讯符绑定了宣琼的生辰八字,却在空中颤抖着不知往何处送去。 往好处想,也许是进了传承秘境,对,在秘境中也会有传讯符失灵的情况。毕竟他结丹期了,已经结丹期了,该歷练了,该得到自己的传承了,虽然为时尚早,但一定是他的机缘…… 是这样的…… 公渡影闭眼,缓解那丝丝缕缕的酸涩。 「渡影,我已经拜託白泽去为琼儿占卜,长明灯没有灭,不用太担心。」陆吾蹲下,握住了公渡影的手。 公渡影小声道:「吾真没事。」 「吾就是……就是饿了,好几天没吃到琼儿做的粥了,吾难过。」公渡影紧紧抓着陆吾的手,面无表情,「吾想吃烧鸡……」 手却是越来越紧,好像是在隐藏自己内心全部的不安和担忧。 陆吾看着面前强忍镇定的公渡影,低声道:「渡影……」 「陆吾,你带吾去人间走一走吧。」 「好。」 * 「白泽大人!白泽!」玄铭抓着白泽的肩膀,皱着眉看着他的情况。 白泽不安地颤抖,额上冷汗频出,脸上似乎有树皮一样褶皱的纹路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他看到了什么…… 野火千里,伏尸百万。 有人匍匐在火场中央,有人站在高台之上。 任大火燎原。 白泽眼角迸出血泪,浸染了那三条金色纹路。 玄铭感受到身边躁动不安的法力,忙伸出食中二指点在白泽双肩,沉声道:「止阵,回魂!」 四周法力骤然炸开,将阵眼处的器具炸成齑粉。白泽睁眼,双目瞪大剧烈喘息,脸上的纹路渐渐消散,他倒在玄铭怀里,抓上了玄铭的手。 「不,不必,没用。」玄铭输送法力为白泽稳住筋脉,白泽不住摇头,「封,封山……野火……咳!」 白泽咳出一口血,脸上的纹路又一次显现。 「因果线……」白泽吃力地说完这一句,便止不住地咯血。 「白泽!」玄铭抱起白泽就往崑崙山奔去。 「天道……」玄铭咬牙,望着亘古长空,目露愤恨,「你到底在做什么。」 第04章 无极往事 宣琼看着长荧忙碌,时不时四处走走,也不急着去找那玩儿没影的扶摇。 「你这是在做什么。」不懂就问,宣琼继承了孔夫子不耻下问的良好学风。 长荧快速应道:「浇水。」 「这个是什么?」宣琼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木架子,上面横亘一根竹竿,一端挂水桶,另一端繫着大石块。 「桔槔。」 石块挂上,汲了水的木桶从河里抬起,长荧取下水桶,往返青的麦田里浇灌。 「你这样得浇到什么时候。」宣琼觉得新奇,也挽了袖子,走到另一处桔槔的一旁,看着这物件。 「往年……也就两三日。」 「我们那边的人都用戽斗。」宣琼戳了戳桔槔旋转处。 「那是什么?」 「用藤条竹篾编起来,像斗,然后两串绳子一勾。一般是两个人合力舀水,在田间走,拉一拉绳子,把水戽出去。」 「听起来不错。」长荧道,手上动作却没停。 宣琼看了一阵,还是看不下去了:「我帮你。」 长荧没有拒绝。 二人合力忙了半天,期间宣琼偷懒试着用法力变了两朵小乌云,操控着它们在田间转了一圈,长荧见了颇为稀奇。 「这是什么术法?」长荧伸手碰了碰两朵云,小乌云软乎乎的,亲昵地贴了贴长荧的手背。 第10页 宣琼勾唇,手指再动,只见两朵云晃了一圈,找准位置,往空中喷洒细密的水,不多时,一弯小彩虹顶在两朵云的头上。 长荧眼前一亮。 「好看吗?」 「好看!」长荧点点头,目不转睛盯着那虹。 不过夕阳渐垂,日光消散,这彩虹维持不久便也散了。 「啊。」长荧有些遗憾。 宣琼看着面前失落的少年,心下一阵柔软。他就是一个半大的小孩,桃源之外也没去过,因着一个彩虹就能高兴成这样,而他却曾经有一瞬间怀疑过他不安好心。怕是因着前一阵子那些妖邪之事,太过紧张了。 「啧。」宣琼伸手,揉了揉长荧的头,「明天白天再变与你。」 长荧没有躲,听见宣琼承诺转头认真瞧着他:「好。」 剩下的活二人做的飞快,本来两天才能做完,如今月上东天便忙的差不多了。 「你不累吗?」宣琼抱臂,靠在栅栏边,喘息着。月光勾画了他半边身体,另外一半沉入到深沉月色中。 「还好。」长荧原地一坐,靠在桔槔上。 「你每日都做这些?」 「倒也不是。」长荧捉住了一只偷吃麦叶的飞虫,逮在手中玩着它的翅膀,「吃饭,玩,然后坐在鲲背上数麦子。」 「有时候会去唱歌,去雪山,去沙漠,去林子里……林子里鸟多,它们带着我一起唱。」 长荧手中的飞虫颤颤巍巍的,他便不再弄它了,任它东倒西歪地飞来飞去。 「你还会唱歌?」宣琼低头,看着长荧金色的头髮,月光倾泻下,髮丝似泛着萤光,像只精灵。 「唱的不好听就是了,小时候也有人教我。」 「你是什么神?」 长荧愣了愣,这倒是问住他了。 「我不知道。」 宣琼一撩衣摆,和他坐到了一起:「我瞧你会玩火,你不会是火神吧?」 长荧却摇摇头,否认道:「有火神的,但不是我,他叫留烨……」 「你们桃源的神也各司其职?」话一出口,宣琼便觉得自己问了愚蠢的问题,「也对,不然怎么能叫神……」 「说起来,你那几簇小火苗——」 「你会死吗?」 「啊?」宣琼偏头看向长荧,却见对方目光空洞而漫无目的地绕过寂静的麦场,「瞧你这话说的,人终有一死。」 长荧侧头,目光与宣琼对上。 凡人都能懂得的道理,人终有一死,何况神呢。 「这么看我做什么。」 「夜深了,我带你回我屋子睡觉。」长荧起身,把木桶往边上放了放,指尖燃起一小簇火焰当作灯。 宣琼也起身,拍了拍裤脚。 「对了,白日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旁人的屋子最好不要去……死过人,怕你觉得晦气。你就在我屋子里休息就好。」幽光映着前路,他们在小路上走着。 路边的杂草丛中时时传来夜虫的轻鸣,凉风偶尔吹过,拂起的泥土气息惊醒了一对酣睡的杜鹃,它们自低空飞了一圈,重新择了一处和暖之地休息。 「这儿是缪期的家,以前这里天天有好香好香的烤鱼吃。」长荧路过一间竹舍,竹舍前有鱼塘。 「那是什么神?」 「鱼神。这片鱼塘以前有好多好多锦鲤,鲲神说它们都是神的前身,每年七月半都会举行祭神大典,他们只有跃过龙门才能成为神,可惜,自古以来从未有过。」 宣琼低头,借着月光依稀可见水底游动的小鱼。 「自从鱼神陨落后,鱼塘的锦鲤越来越少,现在也只能养养小鱼了。」 宣琼听见长荧声音异常平淡,抬头看了他一眼。 长荧盯着水里的游鱼,目光中隐隐带着思念。 「你在思念他,那是你的长辈吗?」 长荧抿抿唇,没有说话。 宣琼安静地跟着他。 路转之时,溪桥尽头,是熟悉的竹舍,正亮着烛灯。 「到了,你去休息吧,等你醒来我做饭给你吃,今天啃一天水果,辛苦你了。」 宣琼点点头,往里走了走,却见长荧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那人的背影寂寥无比,宣琼没有喊住他,更没有跟上去,只是靠在竹门上静静望着他。 长荧往母树的方向去了。 天生万物,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神也好,人也罢,都不可逆转天地六气的运行,不可颠倒日月星辰的运转。 不弦山上世外之地,藏于天池之下千里,其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同外界别无二致,千百年来,却从未有人出入此地。 此处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注1),是为桃源。 桃源的人诞生于母树无极,真正的天生地养,非凡人之身。 长荧躺在鲲背上,思绪飞到了久远的过去,在这具鲲身尚且温暖的那个过去。 鲲神,是桃源中最圣哲的存在,没有人知晓他度过了几个春秋,更没有人知道他满腹广博学识从何而来。他深受桃源之人敬畏,同生养他们的无极树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 那时的鲲神抱着年幼的小长荧,素白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小长荧有着一头金色的蜷发,那髮丝调皮地缠绕着鲲神的手指,丝毫不想分开。 「什么是神?」小长荧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眸子带着求知的渴望,望向面前这个圣洁的男人。 第11页 鲲神噙着笑意,声音平静又悠长:「有常人之不能,行正义之大道,御自然之气者,便是神了。」 「那什么是人啊。」 鲲神双目古井无波,望向身畔溟河:「是一种,可爱的东西。」 「等你再大些,我带你去看看那些可爱的人。」 「在溟河的另一端,我带你去……」 小长荧当即兴奋起来:「好!鲲,我们说好,待我大些,你带我去……」 溟河中央,有一片水中高地。一棵伟岸的枯树破石而出,有着十人合抱粗细的树干。树根深入地底,却还有部分虬曲在外。枝杈向天穹伸展穿插日月—— ——母树,无极。 「鲲,我们都是母树的孩子吗?」 「是,只是……」 听大人们讲,他们都是无极的孩子。 无极树吸收天地日精月华,不断生长繁衍,其枝叶铺天,根系盖地。穹顶之青苍不及无极树枝叶之郁翠,星河之耀眼不如无极树灵气之秀美。 无极树是混沌初开天地分明时盘古之心化作的一尊托天撑地的大神,自造秘境隐匿,旁人窥不见其真貌一二。无极是太古四神圣之一,与其他三位不同之处在于,无极树不具人形,却可以赋予桃源众神灵气智慧与美貌,是众神之祖。 世人皆知三圣造世赐福天地,却不知世外无极亦滋养一片土地,滋养桃源里的温柔与善良。 温柔而善良的无极树,泛着苍翠的灵光。阳光为它披上一件金丝织就的纱衣,微风鼓动树叶沙沙作响,与灵鹊黄鹂相应和,共同演奏出一首美妙的生命序曲。 七月十五,万物阴阳动。每逢百年,无极树便会落下无极花,诞下一位新的神明。桃源的习俗,逢百年,是祈神日,每年此日是祭神日,这样的集会于他们而言意义深远。 长荧诞生时,阳光强烈,微风轻快。他一头稀疏的金髮贴在白皙的皮肤上,自沉睡中甦醒时,脸上带着无极花的汁水,稍有褶皱的小脸咧开了一个丑兮兮的笑容,笑声令百鸟和鸣,令鲤鱼欢欣跳跃。 盈漪在祭神台送给幼神们今年收穫的最饱满的水果;畴耕将小山高的谷堆洒向溟河,种子们顺流而下,不知会飘向何方;留烨点燃了篝火,映着捧着新衣的艾瓖红扑扑的脸…… 柔和的灵气裹挟着盛开的无极花,花蕊处捧起的小傢伙呵呵笑着。盈漪走上虹桥,来到无极树下,将巨大的花瓣一片片剥去,轻轻托起了长荧。 「唔……嘻嘻……」小长荧笑着,明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无知又懵懂地瞧来瞧去。 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庆祝新神的诞生,喜乐中八音交融,震彻九霄。 「等等!你们看母树!」 「母树她……她怎么……」 母树突然颤抖了起来,从最开始的轻微的晃动,到后来剧烈的晃动,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先是缓缓落下,随后大片大片的叶子骤然落下! 人群寂静了,歇在无极树上的鸟儿们惊慌尖叫着四散奔逃。无极树,将自己全部的法力与灵气灌注进小长荧的身体里,伴随着细密挠人的嗡鸣,源源不断…… 空气中属于无极树的精纯之气正在不断消失! 终了,无极树轻抖两下她的身躯,最后一片叶子凋零,枯叶盖了诸神一身,河面上,草坪上也尽是枯叶。 「死……」 「无极树……死了……」 有人轻声喃道。 「也就是说……」 「不会再有别的神了……」 千万年来,生死往復,桃源里的神族又无法通过互通孕育子女,全靠无极树繁衍生息。如今无极树这副样子,可如何是好。 那棵与天地日月同寿,那棵孕育他们,滋养他们的母树,彻彻底底的再无了生机。 神们慌了。 第05章 鲲鹏归去 小长荧静默着听完自己从未了解过的往事,自鲲神怀里跳下来。 「那她还能活过来吗。」长荧问道。 鲲神笑了笑,伸手点了点长荧额间启智之处,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注1),魂归天地,她便永存,无论生死,已成永恆,何来復活之说。」 小长荧轻喃道:「永恆……」 少时,小长荧便在鲲神的教导下,领悟了这样的生死之道。可是这方天地里,却只有他一人稍稍摸到了天地想教会他们的冰山一角。 除却鲲神,竟是再无他人与他有共同的领悟了。 鱼神缪期活了千岁,一把老骨头在盛夏归寂。其时桃园诸神无不悲怮痛哭,纷纷指斥立于一旁的小长荧不仁不义。 小长荧不哭不笑,只是站在一旁无助地解释鲲神教与他的道,将永恆掰开了揉碎了讲与他们听,却是无人信他一言一语。 人群熙攘,人头攒动,小长荧找不到鲲神身影了。 缪期的身体化成了一把不堪盈握的尘土,最后被果神盈漪撒在无极树下。 那年八岁的小长荧,只是个孩子。 却无人将他视作孩子,冷漠的将他划到异物不详的范畴中。 两年后,桃源里的一场天崩地裂将诸神打了个措手不及。万山倾倒,江河倒灌,每日午夜时分竟是有无名的亡魂自暴露的地脉中涌出,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号与尖叫。 一时间,桃源诸神陨落过半,余下部众倾其毕生法力,送万物百昌归位,度过此劫,桃源重归安宁。 第12页 只是,人心不同往日安宁了。 这年冬天,谷神畴耕托长荧给盈漪传话。长荧破门而入,屋里静谧出奇。 屋外,天色渐晚,有风拍击腐朽的门框。狂风大作,阴云滚滚而至,大雨倾盆。 半晌,长荧捂着不断流血的脖颈,尖叫着夺门而出。 「啊!」长荧踉跄跑出院落,赤脚踩着一地飞沙走石。 他闭着眼,撞进了一个充满芳馨的怀抱。 「闪闪?」鲲神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这温柔的音色仿佛有魔力,抚慰着长荧不停躁动狂跳的心。 「啊——啊……」长荧嘶哑着声音,揪住了鲲神淡青色的衣角,「鲲……鲲……鲲!」 长荧一路跑来,溅了满身泥污,一身衣物尽数被雨水打湿,脖子上的血液染红了他半边身体。浴血而来的他抱着鲲神委屈的痛哭流涕。 「闪闪,松手。」鲲神撑着伞,立于树下,垂眸看向长荧,「听话,抬头。」 长荧颤抖着松开了手,鲲神衣袍上多了几掌血印。 鲲神的手自长荧的侧脸拂过,继而挑起他的下巴,让他抬头:「过去了,都忘了吧,嗯?」 长荧张了张嘴,还在大口喘息。 「垂死挣扎,是她看不破生死,闪闪,不要让她影响了你的心志。」鲲神缓声道,伸出食中二指,像往常一样点在长荧额间。 霎时,鲲神指尖光华流转,温和的光芒笼罩住了二人,周遭雨点都被映照的流光溢彩。 长荧被这涌入身体的温暖法力抚慰,心中的惊惧与绝望似乎化作无形之气随唿吸流出身体。 长荧说:「盈,盈漪姐她,她咬唔——」 「嘘。」鲲神拇指覆上长荧的唇,道:「生死有命,善恶都将化为虚无。天地间百善百恶,盈漪者,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行径,便让你如此狼狈。闪闪,你还是看得不够多。」 雷声此时渐大,长荧瞳孔收缩,似是害怕地低声呢喃:「不我不想看……」 话音却是被鲲神的拇指摁在了嘴里。 长荧渐渐平静了唿吸,盯着鲲神的脸。 鲲神丢掉了伞,蹲下身子抱起了长荧:「好孩子,不要怕,以后就好了。」 鲲神掌间运起法力,一下一下拍着长荧的背。 「你还小,再过几年……」 一阵电闪雷鸣,没过了鲲神的话音。 长荧虽然没有听清鲲神的话,但那些缠绕在他心中的万般惊惧被鲲神的手一点一点擦去,那些不安与惶恐又一次回到了灵魂深处。 盈漪的亡身,是由畴耕收归撒在无极树下的。 这里是所有神灵的归寂之地,此处收聚了万千凡尘,承载着生命的厚重。 鲲神亦是在此处陨落,在长荧十五岁前夕,化作巨鲲,没入深不见底广不知际的溟河中。溟河波光粼粼,亦为鲲神披上了星辰。 「我该走了。」鲲神说,「走之前我留下一尊鲲身放在这里吧,灵力啊,临到头了却用不完……」 长荧涉入水中,轻轻趴在鲲神光洁宽广的额上,抚摸着他额间巨大而秀美的角。 鲲神感受到了什么,只笑了笑。 长荧问:「鲲,你去哪儿。」 鲲神道:「去往天地,在你身边,闪闪。」 长荧问:「我还能见到你吗。」 鲲神沉默许久,最终嘆了口气,气息拂动水波,悠悠的,一圈一圈扩散出去。 「好孩子,你看这天地间,随处都可以是我。」 「我可以是你的一次吐息,是你拂过的一串水珠。」 「也可能是春天里的一阵风,秋天里的一场雨,是柳枝盛怒绿叶上的一团杨花的絮,是肥沃土地上覆盖的厚厚一层白雪。」 「你闭眼,你的黑暗里我无处不在,你睁眼时,你的光芒万丈中我又化做了万物……」 「闪闪,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从未离开……」 鲲神低吟一阵,气鸣声如同一首古老的乐曲,飘向流云,归于天际。 「把头靠过来,闪闪。」鲲神说。 长荧紧紧抱住鲲神硕大的角,亲昵依恋地蹭蹭。像小时候那样,用前额轻轻贴上那角,一时间,温和的光晕抱住了一人一鲲。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就这般靠在我身上,我教你何为生死,何为天地……」鲲神雄浑的声音推动长荧的思绪穿梭了时空,回到他记忆中的那不甚清晰的一角……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注2)……生于百昌,归于天地,天地万物自古为一,自然之道即四时交替生死更迭。』 『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注3)。宇宙间所有的事物组成了你,千百年后,你又组成了宇宙。』 『你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长荧道:「记得,天地是生死的归处。上下四方万物流转,古往今来新旧交替便是宇宙,也是……『我』。」 鲲神轻笑一声,笑声与微风一起在水面荡漾。 「也是『我』啊……」鲲神说,「桃源里所有的神,都由我为他们取了名字,闪闪,我无法陪你到成年,提前为你取了吧……」 「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有灵性的孩子。无极陨落,所有的力量全部赋予你,你将代替无极将光明普照天地……荧……唤你长荧……」 鲲神眼中光芒渐弱,粗重的唿吸卡在喉间。 第13页 「我曾……曾去过人间,你不该永远在,在这里。去,去看看更广大的世界……成年后,溟河下……千,千尺……」 「今后桃源,就,剩你一人,无边孤寂……你不要怕……闪……」 长荧一滴泪水挂在眼角,他与鲲神间最后的联繫骤然断去。鲲神归去前,最后一次抽走了长荧心中的无尽悲痛,最后一次向他传授生死之道。 「你将归去。」长荧坐在鲲神逐渐冰冷变硬的身体上,一点一点感受生命的离去,与死亡的到来。 春天,麻雀们七嘴八舌,燕子在柳树上安家。长荧一点一点擦去鲲神背上的青苔,一只一只赶走他身边聚集的浮游。 夏天,梅子熟了。长荧坐在鲲神背上吃了个满嘴粉红,偶尔尝到一颗酸涩的梅子,他便龇着牙咧着嘴,捧一掬溟河的水一饮而尽。 秋天,遍地金黄。长荧割麦子时划破了手,血珠自指尖滚落,落入土中,消踪匿迹。长荧怔愣一瞬,停下了动作。鲲神的背上撒满了麦子,偶尔会有飞鸟来啄食,长荧没有阻拦。待鸟儿们吃够了,他才取了一些留作来年的种,剩下的他便一粒一粒的数。 从遍地金黄数到上下一白,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溟河的水冻了有五尺深,就连鲲神的身体,也如一块儿冰冷坚硬的磐石。 夏走秋逝,冬去春来。鲲神再也没有醒过来,有蓬草芦苇从龟裂的皮肤缝隙中生出,大大小小不知名的花朵散落了鲲神满背。长荧轻轻抚摸这些脆弱的小生命,它们温顺地蹭过长荧的手,就像当年长荧拥抱鲲神的角一般。 「我看见了。」长荧小声说,满脸笑容,眼睛透过这些生命,看到了曾经高大伟岸的身影。 那些花草迎着风微微抖动身躯,像是在点头致意。 夕阳西下之时,有位年长智者笑着承诺他再见。 明日朝阳初升,他化作一粒风尘,一阵云雨,悄悄地来赴他们的约。 …… 第06章 鱼神暗室 长荧眼角干涩,他趴在鲲背上,抱着那早已断掉的角,用脸使劲贴了贴冰冷又僵硬的棱。 「鲲,我好想您。」 长荧声音小小的,像是在偷偷的说,仿佛害怕被人听见。 「桃源突然多出来了一个没见过的人,鲲,那就是溟河之下千尺之外的人吗?」 长荧询问,却并不期待回答。 吹了很久的凉风,长荧心绪稍有平静,这才往回头。 竹舍里有人点着烛光,长荧被那光刺激的心头一跳,脚下步子快了不少。 「你怎么没有休息?」 「你不休息?」宣琼坐在桌边,翻动着一本书,「我看看书,顺便等等你。」 「不太想睡。」长荧小声道。 「你怎么了?」宣琼拽着长荧的衣袖,强硬地拉着他进了屋子,「今天忙这么久,你再不睡觉是想活活累死吗。」 「你……」长荧被摁在床上,他盯着宣琼,看着他往自己身上盖了一床被子,然后与他四目相对。 宣琼注意到长荧的眼眶有些红,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轻了一些:「你哭过了?」 长荧抿唇:「没有,我多年未曾哭过。」 「你看,你累到眼睛都红了,再不睡觉这么好看的眼睛会坏掉的!还有头髮,熬夜会掉头髮,我那个师弟天天熬夜都快变成小秃驴了。」宣琼沖他一笑,左右看去没见到第二床被子,便和衣躺在一旁,「休息,我陪你。」 「可是……」 「没有可是,睡觉。」宣琼手指转了转,几簇迅捷的风灭了屋内的灯。他为长荧压了压被角,阖眼休息。 长荧闷在被子里,回想起方才那人晃眼的笑,莫名有些发呆,温和的热度隔着被子传递给了他,竟然觉得无比安心。 不久,身侧传来均匀的唿吸声。 长荧便在这唿吸中,沉沉睡去,竟是难得一夜无梦。 再次醒来险些日上三竿,长荧甫一睁眼,便瞧见宣琼趴在窗外沖他笑。 「哟,小神仙,醒了啊?」宣琼支开舷窗,翻身跳了进来,伸手在长荧身上左右摸了摸。 长荧任由人动作,不解其意。 「这睡一觉也没掉块儿肉啊。」 长荧抽手推开了宣琼,道:「别闹。」 长荧忽有所感,望向窗外。 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说笑,追逐着打翻了盛着水的小木碗,向远处飞去。 这时,自窗外飞进来几簇火焰,正是长荧先前送出去的几缕。长荧伸手抓住,将它们放在心口送了回去。 火苗回到主人身体里,便将自己看见的东西送进了长荧的神识。虽然只是模模煳煳的画面,但长荧能够通过方位和大致的场景判断出来在哪里。 宣琼见长荧吸收了火苗,面色稍微红润了些许,愈发好奇这火苗是什么东西了。 「它们告诉我有三个地方,但是……」长荧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但是?」 「没什么,许是它们不确定吧。」长荧闭眼,在神识中又仔细看了看。 宣琼尝试召唤扶摇,依旧没有结果。 宣琼又召出扶摇剑鞘,剑鞘若与剑有所感应,纹路必然发光,此刻剑鞘上的纹路没有光泽。 也就是无论是作为主人的宣琼,还是与扶摇剑同出一炉的剑鞘,都已经感应不到扶摇的存在了。 第14页 只是剑鞘还没有裂开,证明没有剑陨。 若是剑鞘也碎了,宣琼大可不必寻找,直接打道回府,重铸一把剑从头练起。 宣琼收了剑鞘,嘆道:「慢慢找吧,有线索总比没有好,若是连你也找不到,我都不知道扶摇能跑到哪儿去。」 长荧朝宣琼一伸手,宣琼愣在原地。 「火,还我。」 「啊?」 宣琼明显一愣:「什么火?」 长荧则自己掀开被子,赤脚下地,推着宣琼坐在床边。 宣琼只见少年低头后金灿灿的发顶在眼前乱晃,两个发旋被晨起凌乱的蜷发遮掩住了。 还未反应过来时,只觉身上似乎被人抽走一缕热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什么啊?」 长荧将火焰同样收了回去,解释道:「救你的那天,我给了你一簇心火,怕你冷。」 宣琼抬手摸了摸长荧的头:「怪不得这几日我好的这么快,夜里也不觉得冷,多亏了你啊闪闪。」 长荧本想躲开,听见闪闪两个字,却只抿了抿唇。 曾经,他们也会摸着他的头,叫他闪闪。 长荧抬手抓住宣琼的手腕:「走,我们去鱼神家,找你的剑。」 …… 阴暗逼仄的密室里,四周密不透风。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圈银白色的光,光的两侧,是长荧与宣琼。 「这里是什么地方?」宣琼借着光,摸了摸四周的墙。 潮湿,昏暗,混杂着鱼腥与霉味。 长荧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我也不清楚……这里我从未来过。」 方才宣琼随长荧来到缪期的家,长荧出声提醒宣琼小心脚滑的一瞬,对方便摔倒在地。 宣琼手掌摁到一块儿松弛的地砖,当即心下怀疑,小心取下之后,竟然发现下面藏着一个铁闸。 拉闸的后,卧室传来不小的动静,二人忙去查看,只见床前原本平坦的地面上,开了一个矩形的口子,露出一条暗道。 二人顺着暗道进来,便是此副光景。 暗室里的陈设,一套桌椅,一只木桶,一堆柴火,还有一个串鱼的铁架子。 宣琼心想:这环境建于地下,竟然还能点火?火能燃起来吗? 长荧仔细查探着暗室里的东西,面对木桶里早已腐败长虫的死鱼,他还是下手进去掏了出来——顺着指缝滑了下去。 与其说这些东西是鱼尸,倒不如说是一团烂泥巴。这屋子,估计自缪期死后,便无人造访了,死在木桶里的鱼,和不知多少年前倒进去的水,相融合,早就烂在了一起,黑乎乎一片,粘腻又噁心。 不过这么久了水竟然没干,木头周围甚至还是潮湿的……长荧抬头一看,就看见墙壁上斜斜插进来了一根竹管,管壁潮湿,与墙壁相连的地方长满了青苔,水就是从这里源源不断滴向木桶的。 「我知道了!」长荧沖宣琼喊道,「这里是缪期的小灶,他偷偷养小鱼,然后背着大家偷偷吃。」 宣琼一拍额,无奈闭上了眼。他就不该期待这张能说出「自己不是麦子不能拿镰刀割」这种话的嘴里能说出什么大发现来。 不过……宣琼转了转眼球,微微弯了嘴角,掩去动静。 「宣琼?」长荧见没人回应,便向四周望了望,「宣琼?」 人呢? 长荧的心脏漏了一拍,手中亮起的小灯也忽闪忽闪,仿佛跟着主人一同紧张了起来。 突然,一只手自长荧身后摸来,强硬摁在他的肩膀上。 长荧倏然转头,两手使劲一推,眼前黑暗一瞬,稳了稳唿吸才发现那人是宣琼。 「我去,好疼……」宣琼捂着发疼的胸口,往后退了两步,「你下手好狠……」 「抱歉,我……」长荧抿抿唇,「你离我太近我没注意……」 「你手摸了什么啊。」宣琼摸着摸着发现味道不对劲,再借着光往胸口一瞧,看见了漆黑的手印,「好臭。」 「你刚才要做什么?」 「想扮鬼脸吓唬你,但没成功。」 长荧又转身蹲了下去摸了摸木桶:「什么?」 「鬼脸。话说,你害怕鬼吗?」 「没见过,不知道。」长荧道。 宣琼比划了一下:「长得奇形怪状,面目可憎,一脸兇相。」 长荧脑海里闪过往日噩梦里的画面,却还是嘴硬道:「不清楚。」 「无知者无畏……以后你见过就知道他们有多丑陋了。」宣琼摸到了木桌附近,开始挑挑拣拣。 「我还以为你会说见过了就会害怕了。」长荧道。 「害,那也分人。不过就算害怕,人们也总有办法让自己克服恐惧。」宣琼道。 长荧摸到了一团特别细的线,有些刮手,他掏了出来,觉得手感有些熟悉。 鱼线? 「闪闪,这里有张纸。」宣琼的声音透着一丝严肃,「有点,像一张地图。」 「地图?」 二人在长荧指尖的光下聚在一起,去看这张两个巴掌大的纸。这纸摸不出来是什么材质,但是不惧火烤也不畏潮湿,撕扯也不能损害分毫。 这张纸的正中,是一簇火焰,以火焰为中心,向四周延申弯曲的线。火焰南侧的线条上,画了一条小鱼,小鱼南侧偏东,是一颗星,鱼的西面,南北两侧是树,尽头分别画了一个圈和一张人面。 第15页 「这是什么……」长荧摸着纸上的纹路一点一点观察着,「等等,这有点像……」 有点像以无极树为中心的地图。 「这些奇怪的标记是什么意思?」宣琼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宣琼,我们拿出去看吧,这里太臭了……」 长荧推了推宣琼,那人却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话。 长荧把手上的光往他脸上凑了凑,他的脸被火焰照亮,有如利刃雕刻的俊眉此时皱在一起。 「宣琼?」 「我在想……」宣琼摸了摸下巴,「你的缪期这里,怎会有『桃源』的地图?」 「按理来说,这片天地属于你们,生活了几百年,应当不会需要地图吧?若是你,你会需要吗?」 长荧摇了摇头:「极远之地我没有去过,但是地图上如果真对应的是桃源的位置,我应该不需要地图。」 「但是,倘若不是缪期留下的呢?」 长荧伸出另外一只手,燃起小灯,指了指一旁的墙。 墙上一排架子,挂着两只破碗,四双筷子。 「或许是来过这里的客人?」长荧道。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样的客人,能来到这里,却不知道桃源地形呢?」 显然,非桃源之人,像宣琼这样的。 「不太可能,我在这里呆了快一百年,他们死后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进过这里。我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神我都认识……」长荧摇头。 谁留的地图,留给谁的地图。宣琼脑海里闪过许多不解之处。除了这密室本身和那张地图,还有为什么地下架起烤鱼架,就算真的如长荧所言,是开小灶,为什么两只碗却有四双筷子。 「没准建造这里的压根不是你那什么鱼神,或者连鱼神本身也不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要么就,你那鱼神本身存在问题。」 「不可能,缪期对我很好。」长荧否认道。 「我没否认他是一个好人,但你也不能不让我怀疑他是一个坏人。」 长荧觉得宣琼讲话有些绕,只摇头道:「这些我们出去再说吧,这里太闷了,你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宣琼只好闭嘴,和长荧折返,拾阶而上。 到达顶端,原本打开的暗道口现在已经紧紧合在了一起。可方才他们却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怎么回事?」二人大为震惊。 宣琼回想方才的情形,而后一拍脑袋,懊悔道:「我真是煳涂了,那机关并不简单,是个会自己合上的!」 那闸的一旁安了个有弹性的槓桿,会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往回推闸,使暗道闭合。方才他并未将这里放在心上,满脑子关注着卧室的声响。 「再回去找找看,一定有别的办法出去。」 「吱——」 宣琼和长荧走了没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响声,原本合上的门竟又打开了。 二人对视一眼,宣琼当机立断翻身而上,长荧紧随其后。 宣琼长荧冲出缪期屋子,来到院落,却不见任何风吹草动,游鱼倒是被他俩吓得一惊,四散逃窜。 「啧,不像有人离开过的样子,但那个机关是谁打开的?」 长荧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宣琼嘆了一口气,「一切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统一按照闹鬼处理。」 又是鬼…… 长荧的火苗告诉他缪期的住处可能存在扶摇剑意,但是没有明确的位置,宣琼只得再一次仔细将缪期的院落甚至院落周围仔仔细细翻了个遍,在长荧逐渐睏倦的目光中结束了搜寻。 「怎样?」 宣琼摇了摇头。 一无所获。 长荧宽慰道:「没事,还有两处。」 第07章 年节娱戏 二人回到长荧的院落,各自打了水在院子里沖凉。 宣琼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沖完了又换好衣衫便瞧着渐垂的夕阳发呆。 「你在想什么?」长荧只着里衣,髮丝滴着水,走到宣琼身边陪他一起坐着。 「我在想宗门和我家里人,」宣琼伸出手,朝夕阳伸去,眼睛透过指尖,仿佛在触摸那一抹红色,「今日是除夕。」 长荧顺着他的手看去,只看到了瘦削有力的手指。 指间握不住的光和尘埃,在空中恣意漂浮着,长荧看呆了神。 「你又在想什么?」宣琼伸手在长荧面前一晃,让他回了神。 长荧低了低头,道:「我在想你方才说的,人总会有办法克服恐惧。」 宣琼眨了眨眼,笑道:「你说那个啊。」 「嗯,怎样他们就不怕鬼了?」 宣琼指了指竹舍的门,道:「我们那边,会在纸上画些兇勐之物,然后往门上一贴。最好是妖魔鬼怪见了都害怕的东西,这样就会绕道走。」 「管用吗?」 「会有人觉得有用的。」宣琼笑道。 「他们画什么?」长荧搓了搓手指。 「这几十年画的最多的就是烛九阴了。」宣琼思考一阵,手中运气法术,变换了一条兇勐的小龙,「大概长这样,因为他够邪,那些作恶的很害怕他。」 「烛九阴?」长荧好奇地伸手想要摸一摸那小龙,宣琼却一把收回幻术,长荧只好作罢,「为什么?」 宣琼勾唇一笑:「陪我出去走走,我给你讲故事吧。」 第16页 长荧披了件外衫就跟着宣琼出了院落。 大约几年前前,妖魔横行,为护人间太平,帝君联合众神对三界进行了驱逐,强行将他们送回了自己的地方。 有妖钻了空子,寻找人界无神管辖的山头藏身,帝君便钦点新神守护一方山川。 为封山降下山河印的崑崙山君,便是其中之一,崑崙山山神。 当时穷凶极恶的妖魔,是万魔之首烛九阴,他本是一介神君,风光无限,因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被剔除神骨,本该于万妖谷碎尸万端,却不曾想过他却以魂补形,炼化万妖谷中的怨气,为自己重塑肉身。 「然后呢?他就成了魔神?」长荧好奇地问。 「一开始还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也非他所愿。」宣琼道,「人一旦疯了,有了心魔,意志涣散不坚定的时候,就容易害人害己。」 长荧瞭然地点了点头:「所以他后来作恶,是因为心魔?」 宣琼道:「尚不清楚,当年我读到这段故事的时候,总觉得不只是心魔这么简单。」 长荧抓了抓头髮:「怎么这么复杂。」 「复杂的事情多了去了。」宣琼嘆了口气,「烛九阴是在封山化神的,后来成了魔后无处可去,又回到了封山,导致那里妖气四溢,鼠蛇一窝,四处作恶,仗着这里无人管辖,他们又法力高强肆意妄为。」 「不是降神了吗?」长荧问道,「封山山神怎么不管?」 宣琼道:「没用,封山是唯一一座,无法降神的山。据说帝君并不是没有尝试,只是每一次,都会被一股力量挡回去。」 「那怎么办?」 「唔,似乎是联合了众仙家和一些高阶修士,在其四方设下封印,但效果微乎其微。一百年前,崑崙君借调山河印,才真正将这里封住。」宣琼道,「不过这禁制,每座山川只能用上一次,一旦被冲破,就只能另寻他法。」 长荧沉默的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思考什么。 「封山封印之前,天下妖魔几乎以烛九阴为首,如今崑崙君力量式微,封印松动的迹象持续了十几年了,那些妖魔鬼怪还是会惧怕他们的王。」 「所以门上贴些烛九阴镇厄图,算是个以毒攻毒以邪治邪的法子。」宣琼舒爽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哎呀,沖凉后出来遛弯当真是舒服。」 长荧回神,发现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竟是来到了无极树下。 无极树虽枯萎近百年,但枝干依旧伸展于天地间,穿插风云日月。歷尽千百场雨雪,根骨不腐,静看千百年春秋,枝节不折。 溟河的水轻轻没过潮湿的土地,滋养着破土而出的草木,几只水鸟悠闲地啄食藻荇鱼虫,惬意自得。 长荧踩着河面上浅浅露出水面的石头,清凉的河水时而淌过脚面,没过脚踝,时而轻轻舐过脚底,流连一番,便又朝远方奔去。 宣琼也脱了鞋袜,凑了热闹。 两个人干脆坐在岸边,用脚打起水仗。 「哈哈哈,莫把衣服弄湿了。」宣琼一边又挽了挽裤管,一边提醒长荧。 长荧也学着他的样子,动手挽了起来。 宣琼低头瞧着他乖巧的样子,心底感到一丝宁静。 「我倒是蛮喜欢你的性子,你可比我那两个弟弟乖多了。」宣琼道,眼底浮现出了些许无奈,「他俩是真闹腾。」 「弟弟?」长荧挽好了之后,脚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水花四溅。 「嗯,小师弟和堂弟,他俩都可爱玩儿了。」 长荧想像不出来,只道:「挺好。」 宣琼往他露出来的小腿上踢了一脚水。 长荧不甘示弱,也一报还一报。 俩人嘻嘻哈哈打闹一阵,最终以宣琼两脚压制住长荧的脚使他动弹不得为终。 长荧落败,倒也觉得开心,冲着宣琼笑个不停:「你快别压着我了哈哈哈我认输。」 宣琼笑着看着他,也不说话。 长荧干脆躺在草坪上,也不管水里纠缠的脚了。 抬头看着桃源的星空,长吁一口气,觉得通透无比。 一轮缺月,万里星河。 「滋——」面前突然跳出来小火花,刚巧占住了弯月缺口的地方,淡淡的火药味儿扑面而来。 一小簇银白色的火星,散落成细小的光线,四处溅射出来金色的光点。黑夜里看去,有种惊艷的美。 长荧以为又是宣琼的小把戏,伸手想要去碰。 「别动,烫手。」宣琼抓着另外一埠,往远处移了移,「你拿着我这边,自己甩着玩儿。」 长荧小心翼翼接过,一动不敢动地盯着这簇小火花,生怕自己晃一下就灭了。 「哈哈哈你晃一下呗,灭不掉。」宣琼抓住他的手,在空中快速画了个圈。 像闪亮的流苏,滴滴光点映在长荧眸里,不知哪个更亮。 「这是什么……」长荧逐渐掌握了玩法,「啊,灭了。」 一根燃尽,手中只剩下几寸木桿。 「这是药线,本来是引火用的,后来有人把它做成了小玩意儿,年节拿来哄小孩。」 宣琼又燃起一根递给他,总是望着被那火光处,被照亮的欣喜的眼,不经意弯了嘴角。 「你怎么做出来的?」长荧玩得不亦乐乎,随口问道。 「不是我做的,我来之前恰巧在集市买了一些放在扳指里,就我手上这个,是个能存物件的灵器。」宣琼伸手向他展示了一下拇指上的红玉扳指。 第17页 「你会射箭?」 「不会,带着图好看,也图方便。」宣琼笑笑,自己也燃了一根。 夜幕下只见两点星火挥舞,河水映着月光,映着星河,映着两人笑的明媚。 宣琼望向长空,眯了眯眼。 歷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注1)。 * 长荧做梦了,又是那个梦。 「吃吧,好孩子。」枯藁如朽木一般的老手紧紧抓着少年的发顶,将他摁在一碗残羹前,「怎么不吃啊闪闪……」 油灯倏地灭了,声音戛然而止,但髮根处钻心的疼痛却未曾消失。 紧接着,另一双手勐地扼住了少年的脖子,勒得他干呕目眩。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逼在眼前,狰狞的女声如天外来音:「你应该去死,你为什么不死……」 两只眼球兀得炸开,碎成一片血沫,飞溅到少年七窍中。少年痛苦地尖叫着,不住的挣扎,破败的喘息在空灵的梦境中不断迴响。 「你是罪人,闪闪。」 「你怎么不……」 「母树……」 「闪闪……」 越来越多的东西桎梏着他的身躯,有什么东西张开血盆大口食他血肉。 四面八方传来一句一句刺人心骨的诘责逼问,这些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几近窒息。 「闪闪……」一阵淡淡的清香毫无徵兆的溢入口鼻,少年艰难地睁开双眼,那是春神桃迎。 美丽的少女袖带轻飘,发间别了迎春花,满面笑容朝他走来。 「春……桃……桃迎……」少年艰难出生,一滴泪水生生被痛苦折磨在眼角。 桃迎俯身,捧着少年的脸,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少年闭上了眼睛,将那滴泪水憋了回去。 「好闪闪……」 再睁眼,面前的哪里是什么桃迎,是一只穿了衣服的骷髅骨架!少年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冷汗不住地自额上滴落,前襟早已湿透。 「你为何不救我……」 「闪闪。」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少年不再睁眼,尽管那人已经贴在他的身后。 「你看我一眼,就一眼……」那人声音稚嫩,带着请求。 少年稍稍侧头,犹疑睁眼…… 捲髮,蛟尾,鱼鳃龙角,额前一道金色闪电纹…… 「小……一?」 「闪闪太阳晒屁股了!」 突然一道温暖的阳光穿透了黑暗,长荧身上的那些东西一下子全部消失不见,眼前的陆离怪像全然化作泡影,在阳光下无处遁形。 「怎么这么湿?」宣琼摸了一下长荧的额头,满手汗水。 微凉的触感让长荧一下子想到梦境中的那些冰冷的怪物,他瑟缩一阵。睁眼,是一张极近的脸,和印象里的骷髅血瞳重合。 长荧勐然向后一倒,拉开了与宣琼的距离。 「我就是试试温,怕你发烧。」宣琼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解释道,「今天是年初一,想叫你起来……但是看你气息不畅,我以为……」 长荧抿抿唇,半晌,又裹着被子爬了回来。 宣琼扶着长荧坐到了床边,把被子又裹紧了些。 「小心着凉,我把粥端进来。」宣琼拍了拍长荧的背,然后起身。 长荧伸手,扯住了宣琼的袖子。 「怎么了?」 「你会死吗?」长荧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宣琼无奈道:「大人,今儿是大年初一啊,咱不说这不吉利的话。」 长荧道:「抱歉……新岁快乐。」 「快乐快乐!」宣琼一拍床板,坐在长荧身边,「我记得之前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你是害怕吗?」 长荧摇摇头,他不知道,但就是想问这样的问题。并不是怕死,也不怕死人,这两个词拿出来哪一个,他都不恐惧,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跟你讲啊,生死变化就是一种虚无,自然也是虚无,人活着的时候不过是有血有肉的一把土,死后归于天地也不过是一盘沙。天地万物,渺小如你我,生前死后其实都没差。别怕,是不是做噩梦了?」 宣琼干脆就坐在了长荧身边,滔滔不绝讲述那些令长荧耳熟却又陌生的道理。 梦中真真假假,险些让他分不清虚实。 「梦都是反的,没事啊。」 真假参半,竟是几乎骗过了他的记忆。 长荧点点头,不再去回忆让他痛苦的事。 粥米盛好了端上桌,长荧很快就吃得干干净净,碗筷规规矩矩摆好,剩下的时间,便坐在椅子上,盯着吃的正香的宣琼。 「谢谢。」长荧真诚道。 宣琼看着自己还有一半的粥,又看了看对方空空如也的碗。 「你吃得好快……」宣琼看见菜盘子里半分未动的青菜,「挑食?」 「不,不是。」长荧忙用筷子夹了一口,艰难咽下。 夹生又泛煳,怎么做到的。虽然长荧做饭也不好吃,但绝不会把菜炒成这个样子…… 宣琼半信半疑也挑了一筷子,塞进嘴里,脸色愈发青黑。 「其实我辟谷了,可以不吃饭的,真的不是因为不好吃。」长荧解释道,顺便看了看宣琼的脸色,「你别生气……」 宣琼一抹嘴,干掉大半碗粥。 「菜别吃了,我倒掉。」宣琼黑着脸端起菜盘子往屋外走。 第18页 「诶不是,别浪费,好吃,好吃的……」 「别哄我,我知道自己除了做粥做鱼别的都是短板。抱歉,不合你胃口。」 长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也不必这么说,人无完人……下次还是我做吧。」 宣琼怕长荧饿肚子,又洗了几个水果,还收拾了碗筷。 「宣琼,你们那边,人很多吗?」 「有啊,遍地都是人,神才是最少见的。」宣琼看着长荧道,「不过我们人呢,与道法有缘的,可以修长生,变得强大。若是无缘,安安稳稳过完此生,还了因果,转世投胎下辈子继续生活。」 「转世?」 宣琼道:「是,人间有句话说是这么说的,这辈子你我相识,其实是上辈子无数次擦肩而过换来的。天地间的因果讲一个缘字,今生的缘是前世的因,我们到底能在轮迴中相遇几次,便是几世因果。待缘分尽了,因果还了,下辈子投胎,便遇不到了。」 长荧将轮迴二字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 「你们的道理,挺有意思的。」长荧道,「人间,好玩吗。」 「那是自然,你想去吗,等我找到了我的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长荧摇了摇头:「我要呆到成年……我答应了鲲神,成年之前,我不能走。」 百岁成年,他还要守着桃源寂寥五年。 「不过,我成年后,一定要去人间看一看的。」长荧道,眼里隐隐有着期待,「走!今天我们去找你的剑!」 「啊?今天初一诶,要不,先,休息几天?人间年节是有休沐日的诶?」 第08章 剑随主人 年节那几日两人玩闹休息了个痛快,打打闹闹逐渐熟络了不少,但是也没忘记正事。 按照地图所指方向,无极树之西北五里,是秋神桑落的庄园,与春神桃迎院落比邻。长荧说这两人是无极树双生之子,自小亲密无间。 长荧的另外一簇火焰,也指向这片地方。 宣琼为了节省自己的法力,与长荧步行前往。 「等下。」宣琼略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唤出了扶摇剑鞘。 长荧适才在看地图,闻声转头,看着扶摇剑鞘:「你的剑鞘,怎么了?」 扶摇剑鞘,正不安分地震颤,似是害怕又似欣喜。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即将拜见神明,临行前感到紧张喜悦与畏惧。 「它怂了,别理它。」宣琼多看了扶摇剑鞘两眼,虽然此时剑的本体不在,但他也能勉强感知到剑鞘的状态。 起码预示着,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真的有扶摇剑。 长荧笑道:「剑随主人。」 宣琼反驳道:「剑鞘!」 长荧偏道:「剑鞘随主人。」 宣琼跳了过去,压着长荧让他直不起身:「哈,改天让你瞧瞧我到底怂不怂!」 长荧笑得有些难受,宣琼将人放开了,瞪了一眼扶摇剑鞘。 这个半分灵性都没有的壳子还在原地颤动。 宣琼把它收了起来,道:「走吧,进去看看。」 长荧颔首。 宣琼却是耳朵有些红。 这东西,抖什么,往日无论是剑还是剑鞘都没有这般状态。自扶摇剑问世以来,只有别的灵物见他畏惧不已。 当年明玉的青霜剑问世之时,明玉拿着青霜与宣琼的扶摇交锋,扶摇剑光一出,青霜便弃主人于不顾,熄了剑光如同一柄死物。 后来才知,青霜有灵,是在剑谷中由千万剑前辈集至纯之力祈祷而生。而扶摇是一柄杀戮剑,斩杀邪魔,嗜血成灵,自带罡烈杀气血气。青霜见扶摇,是对前辈产生敬畏,而刚刚降临的它,也没有能力承受扶摇的剑意。 无论人鬼,都分为三六九等,万物有灵者,只要接触修行,便都是如此。 器灵分常、地、灵、天、玄、圣。圣阶只存在于远古四圣时代,暂且不提。器物有形者即为常,生活中处处皆是,不足为奇;修真者所御之物,若有妙用,便是地阶,如宣琼那枚储物扳指;有灵智,便为灵阶,明玉的青霜剑、白泽的紫电剑,此二者是灵级器物之中翘楚,凝成剑意堪比天阶。 至于天阶灵器,三界中拥有者寥寥,百年难遇。若是灵阶渡劫而来,至少需要千年的修行,且不说器灵休息之法本就曲折难行,光是修士一生光阴不过百余年,便足以抹去灵渡天的可能性。 玄武王承业将军的佩剑破晓几乎是天阶巅峰,他也是一柄杀戮剑,在玄铭飞升那日屠城十万人,疯狂吸收血杀气,险些突破玄级。 扶摇剑是天生天阶灵器,虽然在天阶里暂时排不上姓名,但因为主人出名,也算是天下皆知。他与破晓是「至交好友」,更与公渡影的紫宸是「师徒」,铁打的天阶关系户,根本不怕什么。 但此时能让扶摇剑鞘恐惧成这样的,至少是玄阶器物。现存的古书中提到过几句玄阶器物,但究竟是世人臆想杜撰,还是古人口口相传,这便无从考证了。 不知道会不会与宣琼记忆中寥寥几眼有关呢…… 桑落的前厅,只简单陈列一张木桌,几把椅子。墙边左右各有花木,无人看顾,早就枯萎败死了,只剩一堆腐烂惨躯,萤虫藏于其间。 房屋无人打理,四处落灰,稍稍一阵风动,便几乎使人尘土满面。 第19页 长荧看着旧友的故居,内心有些波澜起伏。当年桑落在世时,是四季神中最受欢迎的。他的家中常有人来做客,炊烟悠悠十里不绝。本来生活美满幸福,却偏偏…… 英年早逝,死法独特。 宣琼施了一个小清洁术,拉着长荧坐了下来。 「好了,长荧,那么,请问关于这位……」 「秋神桑落。」 「好,关于这位秋神,你了解多少呢?」 长荧道:「你不先找东西?」 宣琼道:「不急,我先了解一下八卦,其实上次那位鱼神我也挺好奇的。」 「我啊,想听听八卦。」宣琼支肘撑着下巴,眸子里尽是好奇。 身边呆着一个活体古董,他怎么能错过这种神界秘辛?还是那种旁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宣琼浅浅勾着唇,不动声色地观察长荧的神态。 倒也不完全是好奇,只是想通过长荧的一些叙述,去解答一下自己心中的疑惑。 要说好奇,倒也确实想知道长荧与他们是怎样相处的。 桃源很美,长荧良纯,桃源往日或许真的是外户不闭,路不拾遗,盗窃乱贼而不作。他们过着怡然自乐恬然自安的生活。 但是,怪,太奇怪了。 什么样的情况能让十五年间死去一百多个神? 「你之前说过,神的陨落,肉身散去化作一缕尘埃,是吗?」宣琼摸了摸下巴, 长荧点了点头:「怎么了?」 「没什么。」宣琼感觉自己似乎好像抓住了什么,但是目前那些东西依旧藏在迷雾之中,无法辨别,「你同我讲讲秋神吧。」 「桑落哥他……没什么特别的。」长荧轻声道,「我以前同他关系十分要好,但是后来他有些,疏远我。不过桃迎姐倒是很喜欢他,在他离开后,殉情陪了他。」 「殉情?他们是一对。」 「不是,但是,就,桃迎,喜欢他。」长荧摆摆手,解释道,「但是桑落喜欢别人,这样。」 「桑落喜欢谁?」 长荧却是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 宣琼并未关注到长荧的异样,他沉思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又问:「秋神怎么死的?」 「啊,梦游,跳溟河溺死的。」 这种死法,倒是有些好笑了。 醉酒捞月,倒是带有传奇色彩,为人称道。梦游溺毙,就只能令人唏嘘了。 不过沉睡中的秋神,能梦游这么远,避开断崖溪流,专门去跳溟河,也是够固执的。 「还有吗?」宣琼问。 长荧趴在桌子上,淡色眼眸在宣琼身上瞟了瞟:「不清楚了,桑落哥的许多事,都是我听来的。」 相处许久,二人不似最初的僵硬。少年人的友谊也就在几场打闹中建立起来,他们这般关系,应当也能称得上是朋友了吧? 长荧交的朋友并不多,桑落当年莫名不再理他这件事,让他感到十分受伤。宣琼会这样吗,如果同他做了朋友…… 宣琼这样的人,和桃源里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桃源里人们安安稳稳做自己的事,对待长辈幼子爱护有加,但是感觉自己始终与他们有隔阂。 只有鲲神,会耐心的陪伴他,教导他,理解他。 鲲神去过人间,为他带来人间的书籍和好玩的东西。鲲神教桃源里的人识字,但是只有他听的最多,所以他懂得最多。 宣琼身上,有些地方同鲲神相似,让他觉得亲切。但是他身上又有些别的让他觉得非常舒服的感受,不只是亲切。 喜欢这种感觉,这就是人吗?突然很想去人间看看,那个地方的人,是不是都同宣琼一样,同鲲神讲的一样,是可爱的、坚强的…… 宣琼一头柔顺的黑髮,半扎着马尾,剩下的便倾洒而下。锋利的眉眼,尚带有一些少年气,眼角微微上挑,这样的眼睛,若是笑弯了,则足以勾的人心神荡漾,若是严肃着,仿若淬着寒光。 也许是因为年少,稜角柔和,不至于太过硬朗。再细一点的东西长荧来不及看,便宣琼发现了。 「小闪闪,看什么呢,盯我盯得这么出神。」宣琼向椅背上一靠,两手环胸,浅笑噙噙。 「看你。」长荧诚实道。 「那我怎样,长得不错吧。」虽是问句,但宣琼却说的极有自信。 毕竟从小到大,夸他一表人才面如冠玉的人不绝如缕。再加上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结丹,在修道一路上天赋已超越常人,不少修士渴望同他结交。 长荧思索着,下巴压在胳膊上,金色的髮丝捲曲着,懒懒搭在肩上。 这样安静看过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长荧仿佛在发光。 这头髮是天生的,倒是,好看极了,容貌似乎并不输他。 「反正比我见过的哥哥姐姐要,好看。」长荧抬眸,看着宣琼道。 宣琼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方才涌上来的一丝不好意思:「你叫你那些哥哥姐姐那么顺口,你……」 叫我一声哥哥呗? 这话宣琼却没能说出口。虽然他很希望自己拥有一个像长荧这般出挑的弟弟,懂事,又好看,长面子。但是他感觉有些奇怪,这话多多少少太过轻佻了,不对劲儿。 仅仅是这一点迟疑,还是被长荧捕捉到了:「我怎么?」 第20页 「没什么。」宣琼错开与对方对视的眼,轻咳一声,换了个说法,「想认你做弟弟。」 长荧直起身子,指着自己诧异道:「我?我年龄应当是比你大的……」 「我再过几日就十九了,离成年不过一年,我比你先成年,自然是我大。」宣琼满嘴歪理,说得煞有介事。 「我……」长荧想了想自己还有四五年才能成年,想要争辩些什么却并不占理,耳根子都憋红了。 最后羞怒地低了头:「反正我就是比你大,我都九十五了,要认也是该你认我做兄长。」 宣琼闻言,当即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你大可不见得。」 长荧勐地站起身,脸红透了:「我就是大!」 宣琼上下打量长荧,眼神似有似无多瞟了几眼别的地方。 长荧被这随意的目光和这打趣的笑容气的羞愤更甚,推了椅子,低头硬声道:「我,我去看看有什么东西。」 反正就是要离开这个让他生气的地方。 宣琼定睛一看,笑声更大了——长荧走路慌乱,同手同脚了。 长荧烦躁地「啊」了一阵,落荒而逃。 「喂喂!跑什么啊。」就这么大点地方,也不怕撞到什么摔了。 他好像无意之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位神仙小兄弟,不喜他人说他年纪小。 宣琼轻嘆一声,无奈起身追了上去。 第09章 旧友故居 桑落的院落不同于缪期的,如果说缪期只是灰尘多,那么桑落的屋子,只能用一个空来形容。 春秋二神陨落后,他们的遗物被整理过。长荧却是自那之后从未来过。这样空荡的场景,让长荧内心有说不出的复杂感受,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本就该这样。 就像是,当年种种清甜欢乐,只是一幕迷人眼睫的蜃影、一场令人沉醉的幻梦。而现在所见空荡荡的寂寥,才是真实。 「太空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宣琼捂着鼻子,从布满灰尘的杂物间走了出来,伸手拍掉肩上的一只蜘蛛,满脸嫌恶,「好脏。」 「你的剑鞘有感应吗?」长荧帮宣琼掸了掸灰。 「还跟方才一样,可能距离让他恐惧的那东西很近,几乎没怎么变过。」宣琼顺从抬手,「多谢。」 「桑落哥这里简直一目了然……你有发现什么密室密道什么的吗?」 宣琼摇了摇头:「除了那个和你们春神院子连通的小院没去过。」 「那走吧,我们去桃迎的院子。」长荧道。 宣琼点头应了一声,率先迈步出了书房。 「等等!」长荧突然叫住了宣琼,「这个是你刚从杂物间带出来的东西吗?」 宣琼回头。杂物间的门口,长荧单膝跪地,捡起了一只灰尘扑扑的锦囊。锦囊表面的花纹与颜色被浮尘覆盖,已经看不清晰了。边角因为潮湿和虫蛀,有了腐烂的破洞,露出里面黑黄不分的东西的一角。 打开綑扎繁琐的绳结,袋子里面一股腐朽衰败的枯木气息,带着久不见阳光阴湿在土壤中的霉味。 并不难闻。 仿佛黄昏日暮时分,打开了一扇从未涉足过的藏书室的门,一瞬间满室的木香墨香混杂而出,连带着尘土都有了一丝温暖的气息。 长荧就以跪坐的姿势,取出了两张破旧泛黄的纸。 「『金秋』……什么,『安』……你抖什么我还没看清。」 宣琼的声音忽地出现在长荧身后,吓得长荧一哆嗦险些向后仰倒,多亏宣琼站在后面。 长荧借力站了起来,起身时抓着宣琼的手,故意使劲捏了捏。在掌心挠了几下当作宣洩。 「你走路没声,然后又突然说话,怪吓人的。」长荧拍了拍身上的灰。 宣琼笑出了声,他凑到长荧耳边,揶揄道:「不会吧,密室扮鬼都没吓到你,这就把你吓到了?」 长荧斜眼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宣琼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长荧发红的耳廓,盯着那颜色从白到粉嫩再到番茄红,不由得轻笑出声。 温热的气息轻抚过敏感的耳朵,长荧忍住痒意,冷着脸转身:「那只能说明你……」 说,说明…… 宣琼比长荧高了十几公分,方才弯腰低头在长荧耳边恶作剧一般挑衅。此时长荧转过身恰与宣琼面面相觑,二人间隔不足一拳。 面前这人肩上垂下来的黑髮刚好搭在长荧金色的碎发上,长荧往后弯了弯腰,退了半步。 「说明什么?我什么?」宣琼虚虚託了一下长荧,下一秒胸口处又传来了熟悉的痛感,「嘶,好疼……你手上都是灰,你看着印,第二次了,你那么使劲做什么……」 每次都用摸了脏东西的手去推他,就好像故意的一般。 「我惯用左手,你靠我那么近说话不舒服。」长荧看他用清洁术法一遍又一遍处理胸口的污渍,勾了勾唇,「我可不愿意跟大男人面对面说话。」 「嘿!这片儿除了你就我,你没机会挑三拣四。」宣琼摸了摸自己下巴,胳膊肘顶了一下长荧的肩,「换句话说,如果我出不去了,就只能咱俩凑合凑合过日子了。」 长荧保持微笑,道:「我会有办法送你出去。」 「不过说真的,我觉得我挺养眼的,就算跟你面对面你也不亏吧,是吧。」 第21页 其实刚刚一瞬间,声音突然响起的一瞬,尤其是背着光面对昏暗的杂物间。长荧不受控制地自以为尚处在往日深夜的梦境中。 自从宣琼督促他休息之后,睡梦中,过往的事、人,如同走马灯一样不断在眼前轮转。 长荧很容易被勾起对往日的思念,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可一觉醒来之后,那些东西如泡沫般散去,心中空落落的。这种感觉,每日上演。 鲲神教过他的,渐渐的,自己也无法做到了吗…… 他好累啊。 长荧手紧了紧,纸张有些皱起。 「闪闪,你盯着这字看了好久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长荧飞扬的思绪被扯了回来,他忙回神去看手上的纸。在他刚才无意识地揉捏之下,几处空白的地方已经被压出几个指窝,看起来滑稽又。 「『愿金秋送喜祝卿安』,这字写的不错。」宣琼由衷贊道。 铁画银钩,苍劲有力。 「你……看得懂?」 宣琼反而诧异道:「为什么不能懂?文字而已。不过你们这边与世隔绝竟然能和我们使用的文字一样,才是令我震惊的。」 「我以为我们使用的文字不一样……也对,鲲神去过外面,教会我们写字的也是他。」长荧嘆气,「我倒是犯傻,定是鲲神从外面学来的。」 宣琼哑然,长荧常常提起的这位鲲神,似乎在桃源的地位很高。从他的描述中,很容易听出来,这是一位智者,是桃源众神的启蒙恩师。 宣琼惋惜道:「若是你口中的鲲神健在,我真的想去拜访一下。」 「他……」长荧顿了一下,「他一直都在,自然中有他的气息。」 鲲神说过,他化作万物,天地间会处处有他的影子。 他们会每时每刻相遇。 长荧对生死看的不那么重要,但是对万物永恆一事十分执着,对往日有着深切的怀念,可惜往日时光不能永恆…… 鲲神教会他的,他年少时曾对同伴说过无数次,但是,没有人能像鲲神一样理解他。长荧年少时一度觉得,自己与众人格格不入,唯独能从鲲神这里找到归属感,只要望着鲲神的眼睛,他就能安心。 但依旧是太孤独了。 孤独的人想要寻找同类,但他找错了知音,却还是执着地告诉大家不必悲伤,不必难过。 曾经他也只是希望大家不要痛苦与难过。 如今自己竟也会因为这些事悲伤了。 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啊…… 无法放弃回忆与思念,长荧没能做到鲲神教会他的。 宣琼笑了笑:「也对,说不定我之前吹过的风,接过的雨滴,手捧的絮,脚踩的雪中,就有他的身影呢。无迹可寻,却又随处可见他的径迹。也许很早之前,我已经见过这位鲲神大人了吧。」 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一次吐息,一串水珠,一阵清风,一场甘霖,是杨絮,是白雪,是云雨风月,是眼前之景,是心中所想。 黑暗里无处不在,光芒中又化作万物。 「真好,他能将你教的这么好,我很佩服他。」宣琼抬手搭在长荧肩上。 「不,我没有。我做不到放弃思念,我……我有时候也会,难过。」长荧摸了摸眼角,什么也没有。 宣琼道:「怎么没有?鲲神教会你生死之道,但这并不妨碍你去思念故人啊,无悲无喜的那成佛了,你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宣琼摸了摸长荧的头:「难过就去发泄,去无人的原野大喊大叫,去大哭一场,这有什么,人之常情啊。」 长荧揉了揉眼睛。 他哭不出来,只会更加难过。 「走吧,去桃迎那里瞅瞅。」宣琼拍拍长荧。 长荧点点头,将信纸塞进锦囊里,却无意间发现了信纸背面还有一行不属于自己的小字。 「同念」。 「抱歉」。 是桑落的字迹,长荧不会忘,桑落的小字清秀细长,在他们尚未绝交之际,两人经常书信往来,那几百封书信,他怎会忘。 长荧收了信纸,随宣琼出了门。 信纸正面的字,是他亲手写下,托青鸟送给桑落的丰收礼物。那年是桑落陨落之年,恐怕,桑落来不及回信,只在这里草草写下当作回应,便离去了。 那年自己寻常的祝福,竟是最后一句。 原本以为不会有回应了,却没想到几十年后,再次见到了那封信,和桑落的歉意。 长荧迈出了旧友故居,沉重的心情稍稍放松,他回头再看了一眼空荡的院落。 阳光洒满了整片屋顶石墙,年轻的绿色藏在布满灰尘的老旧的缝隙中,悄悄生长。 他转身背对阳光,几步上前拽住了准备走出大门的宣琼的衣领。 「走后门小院,抄近路。」 第10章 旧忆伤怀 * 「嘶……」 长荧又一次把手指扎破了。 凌乱的丝线缠地他满身都是,有时候从身前拽线,身后会传来丝线摩擦布料的声音。 桑神艾瓖无奈地笑了,她轻抚小长荧的头,柔声道:「闪闪,要不桑姨替你缝,你别伤着自己了,姨心疼啊。」 「不。」长荧坚持道:「我就要自己做,上次只做给桃迎姐,桑落哥有些不开心了。」 第22页 上次做的锦囊,缝了好几天,送给了桃迎。 艾瓖笑道:「上次不是送给喜欢的姑娘嘛,这个给桑落那个臭小子,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不……不一样的,都是好朋友,也要认真做。」长荧的脸微微发烫,艾瓖的调侃让他有些羞涩,「况且我才没有……」 艾瓖笑着调侃道:「我们闪闪是想长大呢。」 好朋友啊……说起来,他与桑落的关系已经僵硬好久了。起初只是因为一些事情争吵,到后来见面不说话,再到后来,只是陪着桃迎来找我,而从不搭理自己的邀约。 只有书信,还是像往常那样来往,每次收到回信,或者是一张小纸条,长荧总是会很开心。 长荧也在纸上问过桑落为什么不理自己了。 桑落只道没什么。 「唉。」长荧嘆了一口气。 希望锦囊送出去之后,桑落哥可以跟他聊一聊…… 『我就想去给桃迎送些水果……盈漪姐没告诉我你已经送过了。』 『为什么想着她?』 『桑落哥,我,就是……』 『你喜欢她。』 『桑落哥,我没有。』 『你可不可以不要找她。』 桑落哥,似乎,对她找桃迎,抱有很大的敌意,难道他也喜欢桃迎姐?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他们之间的疏远,或许就有了原因。 小长荧那么小,尚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对桃迎来说是什么,他只知道桃迎很照顾自己,自己很依赖她,想对她好,如果这就是他们都说的喜欢…… 「咻。」最后一针缝成,长荧轻松地嘆了口气,看着自己手上大大小小伤口,内心竟然十分满足。 艾瓖忙从长荧手中把东西接了过来,她推着长荧走到桌前,道:「好啦,收尾的活儿交给姨吧,下次我教你绣荷包,这比做锦囊要简单些。」 长荧连声道谢,坐在书桌前拿起了毛笔。 写什么好呢…… 年年都写,但希望今年和往年的不要相同。 每年秋收,长荧都会给桑落哥写祝愿。 不大不小的纸平铺在桌面上,镇石碾过纸面,压平了褶皱。艾瓖早就研好了墨,只待长荧落笔。 长荧思索一阵,随后便行云流水书写起来。 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 愿金秋送喜祝卿安。 长荧心中默念一遍,满意地松了口气,但还是多写了几张,可惜却都没有第一遍写得好。 丰收时节,遍地金黄,满树珠玉,雁鸟不再留恋这里的美景,向暖和的地方飞去。 翌日清晨,长荧将装着祝愿的锦囊挂在青鸟足上。小小信使在长荧的目送下飞向远方。 桑落哥,快些收到吧。 唉。 这般近的距离,往日里最多三日便能有回信了。 如今五日过去了。 长荧这日正给鱼塘撒食,老鱼跳波,水花四溅。长荧坐在岸边,看着热闹的水面,和水面远处高高升起的炊烟。 「闪闪!快去无极树那儿,秋神出事儿了!」有人从阡陌处奔跑而过,声音远近传到长荧耳边。 长荧几乎是眨眼间就从岸边窜到栅栏外,来不及套上外衣,湿着脚跑了出去。 出事?能出什么事? 天灾?人祸? 他猜测,桑落陨落了。 事实如他所想。 桑落的身体,静静躺在无极树下,溟河畔,被河水泡的肿胀发白的皮肤毫无血色,乌青的血管筋脉从皮肤下透了出来。 发冠不知被河水冲去何处,墨色髮丝贴在脸上,有的绕在一起,挡住他安详沉静的脸。 他身上穿的,甚至还是前几日秋祭的礼服,金丝编织的花纹透着水光,闪着金光,绛色的衣摆被河水染成了暗红,点缀所用的珊瑚珠零零散散丢了不少。 他就这样,静静的躺在那里。 长荧目光一转,只见旁边,另外一具尸体的出现让他定在了原地。 春神,桃迎,躺在秋神桑落身边,胸口处的猩红异常刺目。 「迎……桃迎……桑落哥……」长荧想要后退几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手脚发麻,脑子里不断嗡鸣撕扯。 长荧使劲移动了一步,紧接着身体不稳向一旁倒去,撞进了鲲神的怀里。 鲲神两手搭在长荧肩上,紧紧抓着他,脸上是往日一样的冷静与淡定。 长荧抬头,望着鲲神的眸子。 他听见他道:「闪闪,不要悲伤。」 他听见……他听不见,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风声? 人声? 他耳边只有鲲神的劝慰,别的再也听不见。 「鲲,鲲神……鲲,我……」长荧茫然失声,他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和痛苦在自己心口蔓延,仿若冬日里冻僵了的皮肉,受到冰锥的穿刺,那种深入骨髓不只是钝痛还是麻木的感觉,传至四肢百骸。 一瞬间,往日的回忆涌上心头,曾经他哭过的,没哭过的,哭不出来的,被指责的……种种汇于心上,心中仿佛有一个伤痕累累的影子,正在痛苦地撕扯自己的皮肉,在叫喊着。 并非是悲伤。 「好孩子,不看了,听话。」鲲神把手挡在长荧面前,目光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闪闪,他们不会后悔的,这是他们的选择,所以我们应当祝福他们不是吗。」 第23页 祝福,为什么…… 长荧透过缝隙,看见地上逐渐虚化的身影。 「不要……」 看见空中飘然散去的灵气。 「不要!」 长荧伸手,发现手竟然抬不起来。 他仿佛看见,有一个无助的自己,站在他和他们只见,无助地望向天空他们散去的方向。 眼泪发了疯一般的流下,沾了鲲神一手。 「鲲,鲲……」长荧抓着鲲神的手,狠狠摁在自己的脸上。 「我教了你那么多,几百年的,几千年的,我都教给了你,闪闪,听话,没事。」鲲神抱住了长荧,温暖的身躯笼罩着他。 鲲神轻轻吻在长荧的发顶,一遍一遍安抚他。 他活了多少年,就看了多少年生死,道理翻来覆去说腻了,这次又有什么不一样? 可笑的是并非是悲伤,不尽是悲伤。 是茫然,是无措。 他不知道如何去做,鲲神曾说过,茫然无措就是他要做的。 但是这次长荧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 说不出来。 能说给谁听? 风,会把他的话带到亲人的耳边吗? 畴耕,盈漪,桃迎,桑落……会听见自己留在自然中的声音吗。 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生死伦常,万物流转,有意义吗。 鲲总说,他们看不透生死,难道长荧就看透了吗? 长荧头一次产生了与鲲神背道而驰的想法,虽然只是一瞬间生发的小芽,但是因为主人的不在意,或者说不愿意回想,于是湮灭在了记忆深处。 如今几十年过去,当年的感受早已随着流云飘去,已经记不起来那时的心情了。 真正的不要悲伤,或许不是看透看淡一些事。 而是遗忘吧。 第11章 祭神大典 * 长荧扯住宣琼衣领,对方被他勒得倒退几步不住干咳。 「抱歉,是我太用力了。」长荧松了手,满脸歉意。 宣琼揉揉脖子,连续深唿吸好几下,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他无力的睨了长荧一眼,无奈道:「你折磨我的本事,跟明玉有得一拼。」 明玉那臭小子,是故意闹,闹起来能把宣琼气疯;长荧,是无意闹,在宣琼崩溃边缘反覆触碰。抓领口,脏着手抹自己一身灰这种事,从小到大几乎没人敢这么干过。 长荧不好意思笑笑:「明玉是你的弟弟吗?」 宣琼答道:「同门师弟,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 长荧点点头,知道对方说的是外貌。 一字一句之间,长荧带着人来到了桑落的后院。 这里树木枝叶疯长,去年的残枝败叶,和今年新春刚生的花草拥簇在一起,本可以三四人并行的青石小径,现在只能留一人通行。 小路尽头有一处拱门,与另一院落的后花园连通,是桃夭的院落。路的这端到拱门不过五六十步距离,曲曲折折望过去,隔壁院落也是这般苍翠绿意。 「从那里进去?」宣琼随手摺了一枝缀着花苞的桃枝,边走边问。 长荧专注地走在前面,没有注意宣琼的动作,只应了一声是。 宣琼踢了踢脚下的碎石,石头「咕噜噜」滚了几圈藏入草丛中。这动静引得长荧回头,望见宣琼手中夭折的桃枝,不解道:「它尚未开花,你折它作甚?」 宣琼勾了勾唇,盈满捉弄意味的眼睛直视长荧。 「没开?」 转而,叮的一声,银白色的光圈缠绕着桃枝飞速离去。突然一阵浓郁又不腻人的花香溢了出来,裹着淡粉色花苞的绿色小叶层层绽开,紧接着,断枝上的桃花齐绽,衬得春色羞闭了眼。 「你……」长荧目睹了这一幕神奇的变化,倒也不诧异了。 这种漂亮的小术法是他会的为数不多的一种,少时曾无聊无意间一点,也不知做了什么就令手下的花儿绽放。 后来多试几次便熟能生巧,只是没什么机会用。 宣琼把盛放的桃枝伸到长荧面前晃了晃,那股香气令人愉悦到了心里。 宣琼问:「好看吗?」 长荧点头:「好看。」 深红渐变至粉白,轻轻摇晃着娇嫩美丽的花瓣,点点黄蕊颤巍巍立于其中。沉重的枝头略微颔首。桃花盛开,绿叶便藏匿了起来,修长的桃枝有着深棕色的躯干,光滑与虬曲交错。 「真的好看。」长荧赞嘆道。 「送你了。」宣琼递到长荧手中,勾了勾唇。 长荧稳稳接过,小心把着枝干,担心自己会折断。 宣琼见他喜爱的样子,挑了挑眉:「很喜欢?」 「喜欢。」长荧将桃枝护在怀中。 宣琼哈哈一笑,伸手揽住长荧的肩膀。长荧没料到他的动作,身体僵了僵。 他听见某人轻快的声音透着试探:「叫声哥,我送你一片春色满园关不住(注1)。」 长荧动动肩膀挣开宣琼的胳膊,他就知道这人正经不过三句话。 「谢了,不要,我不叫。」 脚下衣摆与杂草飞速摩擦,勾着兰蕙的边蹭了一袭清香,长荧在路上小跑着,宣琼快步追着。 阳光自头顶一闪而过,竟不知谁更惹眼。 「砰!」长荧沖向拱门,却一头撞在了虚无的墙上。他被弹到地上,手中的桃枝掉在胸口。 第24页 「嘶……」长荧吃痛一叫。 宣琼忙跑过来扶起他:「没事吧。」 长荧摇摇头,伸手碰了碰面前并不存在的墙,皱起了眉头:「这里怎么会多了一堵墙?」 宣琼把长荧拉到身后,自己伸手摸了摸,触手却是柔软至极。 「你觉得是硬的?为什么我摸着是软的?」宣琼试着将手往里一探,只觉得冰凉一片,手指凭空消失在了面前,「可能是个结——」 「宣琼!」长荧瞳孔骤缩,忙伸手去抓宣琼的身体。 宣琼话未说完,整个人便如同扭曲了一般被吸入结界里。长荧沖了上去,却直接穿过了拱门,窜进了桃迎的院落。 「宣……琼?」长荧看着空荡荡的手,空荡荡的路,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慌张。 四周寂静非常,已然没有了宣琼的踪迹,还在盛放的树也凝滞在了这一刻,风声与蛰虫的低吟骤然断去。 长荧低头,脚边静静躺着盛放的桃枝。 他弯腰碰了碰桃枝,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长荧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怎么一回事?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是祭神大典啊,快去母树那边看看吧!」 霎那间,周围的环境陡然变换,风声、鸟鸣声、树叶沙沙声都回来了。 长荧转头,身后的人挡住了部分阳光,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鱼塘里,水雾瀰漫,四周绿林环绕。 小闪闪半身没入池塘中,徒手抓鱼,与鱼虾们嬉戏。 七月十五,祭神大典,锦鲤们喜悦地在水中游来游去,远远望去,水波荡漾,水花飞溅,鱼塘像是沸腾了一般,细密的水雾氤氲了四周。 「闪闪,去钓鱼!」缪期中气十足的声音自竹舍里响起。 小闪闪置身于水中,耳边仅是水流潺潺、水潮翻滚之声,对于鱼神的唿唤,他竟是一字未听清。 「啥?」 「钓鱼咯!」 小闪闪捧着手中的锦鲤,爬上了岸,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在身后留下一串湿滑的痕迹。 小闪闪用后背顶开了竹舍大门,探头望向玄关处的缪期。 「鱼爷爷,去哪儿钓?」小闪闪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滑倒,忙伸手扶住了门框站稳脚,只是受伤的锦鲤滑腻地滚落到了地上,在木板上左右翻滚,跳来跳去。 此时,小闪闪体内的长荧终于意识到,他现在身处回忆里,附身在了过去的自己身上。 长荧手脚不受自己控制,只能随着记忆里的小闪闪动作。 那个结界把他拉进自己的记忆中做什么啊。长荧不解,但此时他也没有办法逃离,只得听天由命。 不过,这样透过过去自己的眼睛,看见熟悉的亲人,倒有种别样的亲切。 只是现在长荧并不想看见。 小闪闪「嘿嘿」一声,忙把一地的鱼拾起,重新塞进怀抱里。晨起时刚换上的新衣,现在已经湿的不成样子,臂弯膝盖后背处,破的破,碎的碎,若是艾瓖看见了,肯定要笑骂他小乞丐。 「小东西,又调皮,快把鱼放下,这样抓来的鱼不能拿来参加大典。」缪期笑着拧了一把小闪闪的头髮,顺手勾下来几根水草,白花花的鬍子随着咯咯笑声一颤一颤的,老头看起来精神矍铄。 「略。」小闪闪调皮地吐舌,倒也听话地转身放还这几只出水不久的锦鲤。 一入水,锦鲤便如同久旱逢甘霖,飞快地游向鱼群。 此刻入秋不久,微风清爽阳光温煦,万里无云一碧晴空。 祭神大典午时开始,缪期要钓几条合适的鱼带到无极树下,让他们努力跃过「龙门」。龙门是溟河上横亘河面连接无极树和另一边岸上的一座天然拱桥,整个桥面呈龙形,桥上常年有一道彩虹,阳光合适时,便现身令众人一睹芳容,也被称作虹桥。 传说很久之前,溟河中的一条锦鲤得了天赐的良机与福泽,在七月半仰身一跃,跨过龙门,它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与颜色正好的彩虹相合,在半空中幻化了龙鬚龙尾。巨大的身躯遮天蔽日,金色的龙鳞挂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炫目光辉。 那是世间绝美的灵物蜕变,是造物主意料之外的一笔绝景,只有活了万万年的鲲神说,他少时曾见过一眼,此后便再无机会欣赏了。 「还有多久啊……」小闪闪无聊地编着已经软糙的苇条,翻来覆去用苇鞭抽打着水面,吓跑一群好奇的鱼虾。 缪期闭眼,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小闪闪蹭到缪期身侧,盯着平静的水面和悬在水面上未缠鱼饵的鱼钩。 「鱼爷爷,我们要钓什么鱼啊?」 缪期依旧闭着眼,唇瓣开合:「姜公鱼。」 这个名字是鲲神起的。 小闪闪诧异地指着水面的鱼钩:「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不入水,怎么钓啊?」 缪期睁开了眼,看向小闪闪:「既是祭神大典用的鱼,必然是要用非常手法钓取。这钩是鲲神所制,名为『愿钩』。上面有封印与法阵可助修行,只有开了灵智的鱼,修行到了一定境界,能够感知上面的东西于他们而言是有帮助的,就会自己咬上鱼钩。」 「这样真的会有鱼上钩吗?」 「每年都有。」 第25页 小闪闪眼睛亮了亮:「那那那,那有成神的吗?」 「噗叽」一声水声乍起,鱼竿动了动。小闪闪马上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只见一只白肚红鳞黄额纹的锦鲤咬住了愿钩,鱼尾拍打水面,仿佛是等不及一样期待人们将它取下。 「小一!是小一!小一你要成神啦哈哈哈……」 缪期沉默地看着小闪闪欢乐的身影,默默将这只额上一道黄纹的锦鲤取下。 他嘆了一口气。 若是跃不过龙门,成什么神。无极树降下恩泽普惠众生是一回事,是否福缘深厚有力消受是另外一回事,跃不过龙门,一身法力封在俗物身上,岂不是浪费。 小闪闪开心地捧着小一。 小一是他的好朋友,他每次下鱼塘里,都会找他玩儿,只因为这只锦鲤不惧怕他,还带着他游泳赏景采荷花。 若是小一成神,他就可以和小一谈天说地,去无极树上看雨,在迷榖花海间听风,躺在夜间草坪上赏月,就着凉凉月光吹笛……嘻嘻,想想就好快乐。 缪期无奈笑笑,刺目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他盯着小闪闪视若珍宝捧在手心的锦鲤若有所思。 「闪闪,要不你去将他送入溟河,看他跃龙门吧。」 「真的吗?」小闪闪兴奋地小跑起来,朝无极树的方向奔去。 溟河岸,热闹非凡,通往无极树的一路上张灯结彩,喧闹彻天。无极树下,祭神大典所用祭品早已准备齐全,祭乐从早晨起一直响到现在,未闻倦怠之意。 小闪闪站在岸边,捧着小一,在它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小一小一,要快快成神陪我玩呀。」小闪闪为他祝福,十分真诚。 缪期站在河水里,催促道:「快午时了,闪闪,献鲤!」 小闪闪将小一轻轻送入溟河中,小一摇摆着鱼尾沖小闪闪颔首。随后转身向龙门游去。 缪期是引渡人,在河中为小一引路,他看了小闪闪一眼,伸手在小一身后拨了拨水花。 小闪闪一直盯着小一的动静,一颗心脏激动不已。 突然,小一剧烈晃动了一下身体,好像在……挣扎?缪期急忙抚摸小一的头部。小闪闪一声「小一」卡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担忧地望着小一,看着越走越远的一人一鱼,只好不断祈祷。 小闪闪身体里的长荧皱起了眉头,总感觉这个记忆里出现的东西哪里不太对劲。 「风调雨顺,鲤跃龙门!」礼官一声唿喊,场面更加沸腾,午时的钟声自话音终止时响起,平日里悠长厚重的钟声此时很快淹没在人声鼎沸中。 「小一加油!」小闪闪在岸边大喊,但他一人的声音根本盖不住众声喧嚣。 只是小一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他回头朝小闪闪的方向望去。 「跳啊!成神!」 小一在河水中举步维艰,逆流而上本就困难,再加上身后的阻力…… 一道漂亮的水花,自溟河河面上溅起,几串水珠顺着锦鲤摆尾拂过龙门上的虹。第一次跳跃,高度不足。小一转身回游,又一次尝试跳跃,卯足力气。 一次又一次,终是差了那么一点。 第八十次,小一以超高的弧度划过龙门上空,金色的灵力早已准备点缀它的新衣,只是半身刚入虹中时,却仿佛被什么阻隔,又一次被弹了回来。 小一,不再跳跃了。 祭神大典结束,人群散去,留下一地香草香花。 小闪闪涉入水中,捧起筋疲力尽的小一,心疼地贴了贴它的身体。 小一累得直吐泡泡,鱼腹起伏不断。 「这是什么?」小闪闪在小一身后摸到了一根极细的丝线,它贯穿了小一的鱼尾,扯不断也不知源头,「你是因为这个才跳不过去的吗?」 小闪闪祭出心火,将丝线烧断:「太可惜了,不过明年你再上钩一次吧,换我做你的引渡者,成神之路一定平安顺遂!」 长荧看着这一幕,心里咯噔一声。 这条鱼线……长荧想起那天在鱼神地下室里摸到的那段丝线,还有方才记忆中鱼神在小一身后摆弄的那一阵。 为什么?要给鱼身上捆这条线?缪期难道不想让小一成神吗…… 可是,自他降生之后,桃源的神越来越少,多一些神难道不好吗? 还是说,必须要在他们身上捆上线才能满足祭神大典的要求吗? 长荧揉了揉很想揉揉眉心,但是他只能随着小闪闪而动。 不过,缪期活了几百年,祭神大典他们参与了那么多次,肯定没问题。 目前不明白这个结界让自己回到过去是做什么,也不知道宣琼在哪里,遇到了什么能不能解决。 眼下最重要的情况是,自己怎样能出去,要是永远活在回忆里,桃源里那些东西怎么办。 长荧头疼地想到。 「唔!」长荧的头更加疼了起来,身体似乎变得扭曲,眼前的事物也仿佛被什么抽走了一般。 「额!」长荧伸手抱住了头,这会儿他竟然可以动了。 可是那股疼痛从头顶向下延伸,他站不住身体,跪在了地上,身边的景色飞速抽离,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一群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飞速响起又飞速灭去。 他的脚下是水波一样的地面,倒映着自己模样。 第26页 他回到了十岁的样子。 长荧一只手死死扣着自己的头,另一只手伸向地面。 「怎么回……事。」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头,颤抖着伸手。 指尖碰到地面的那一剎,白光乍现,长荧闭上了眼。 第12章 蓄劫乍起 宣琼倒在一片死寂的漆黑中,摔得头晕目眩。 长荧的唿唤声戛然而止,宣琼在空中无意识抓了抓,抓了一手虚空。 「闪闪?」他尝试着叫了几声,无人应答。 四周虽然是漆黑一片,但是宣琼能看见自己的五指。脚下是坚实光滑的地,却像水波一样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远处有一道光柱,十分惹眼。 这是哪儿?那是什么? 宣琼警惕地环顾四周,习惯性地准备召唤扶摇。 唤了个空,只有一把光秃秃的剑鞘。 「啧,要你何用。」宣琼嘆了一口气,只得收手。 没有剑,周身空寂,他尝试运气,却发现自己筋脉里的法力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失,已然使不了什么术法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影响了他?他可是有结丹期的修为,虽不是顶尖,但竟然能把他逼到如此境地,着实有些厉害。若是接下来遇到什么危险,只能看运气了。 宣琼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一缕碎发忽而被风扬起。起初他并未在意,直至走了几步之后,脑袋里灵光一闪。 既然有风,就一定有缺口,这片并非封闭!他继续朝光柱走去。 不知跑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类似打雷的闷响,此外还有一些他暂时分辨不清的嗡鸣。 「轰!」一道闪电伴随着雷声噼下,落在自己脚边,宣琼向旁边一躲,侧坐在地上,胆战心惊地望着方才自己跑过的地方。 闪电击中之处冒着青烟。从烟雾升起的位置分析来看,像是两只首尾相接的蝌蚪,周围有几圈水波……不,是八卦图!宣琼忙起身,离得稍微远了一些。 闪电噼下处,自成小阵图,他方才站的位置一定是某处阵眼,若是在遇雷击,在自己没有灵器护体也没有法术自保的情况下,一定会灰飞烟灭的。 毕竟这不是小雷劫,这阵仗,至少是玄以上的东西,九大雷劫,无数小雷劫,恐怕要噼个几天了。 闪电每击中一次,地上就会留下一个小型八卦图,待四方各击中七七四十九次之后,外围阵法已成,这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小阵图连起来便是四个大型的干坤八卦阵,真正的雷劫才算开始。 若他没有记错方位,光柱应当是渡劫的中心,方圆几里会有坐镇四方的四个干坤八卦阵,此时他正处在其中一个方位上,只要光柱周围有能让他看得见的两道对立的雷击,他便能判断光柱的位置了。 「轰!」又是一片雷声轰鸣,空气中瀰漫着草木的焦煳气息。 「喀——」宣琼觉得自己识海中有什么东西松动,手中突然出现了方才收回去的扶摇剑鞘。 「喀!」扶摇剑鞘通体出现了一道道裂纹,冰蓝色的光芒闪烁其中,随着另外一道雷声响起,碎成了星星点点的蓝色碎片。 「你这……」宣琼头痛一瞬,剑鞘毁了是怎么一回事,扶摇没了? 他并没有感受到本命灵器陨落时契约的破碎,他的识海里确实有东西松动了,但是那与契约无关。 在无数道闪电中,宣琼顾不得那么多,只得不断躲避空降灾难,朝渡劫中心飞速奔去。 身体里的法力流失的很快,宣琼觉得整个人空虚无比,精神越来越不继。 「砰!」 躲不开了。 宣琼任命地闭上眼,迎面撞上一道闪电。 「滋……」闪电自头顶贯穿宣琼的身体,脚下的土地缓缓升起烟雾,却无视宣琼的身体,飘了上去。 宣琼没有任何的感觉,更没有任何属于灵魂抽离肉/体的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如果不是心跳快得如同跑马,他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只剩一抹意识了。 宣琼睁开眼,又是一道闪电直直打在自己身上,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闪电,噼不到我?」 自己累死累活跑了得有二里地了,费心费力躲避雷击,结果这东西根本噼不到自己。 宣琼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唿吸,也不急着躲避了,就这么朝渡劫中心地带走去。 越往里走,法力流失得越快,不知走了多久,宣琼已经感受到自己的丹田空了。 剑鞘没了,法力没了。宣琼有些力不从心地倒下,他好累,想先休息一会儿。 但是一想到长荧还在外面等着他,还有自己那把叛逆的剑,宣琼就强撑着爬了起来继续走。 眼前之景逐渐明晰:无尽的寰宇,光柱如同一颗恆星。 天地依旧是荒芜的黑色,渡劫云飘荡在空中,在光柱的刺目照射下,能够辨别出来是镶着金边的雷云。 发光的不是什么玄器玄灵,而是消失许久的扶摇剑! 准确来说,是一个只有嘴的灵体口中咬着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人形的虚影,有着清楚的五官与健全的四肢,身上的衣着如同古时候的神族一样,身形不过少年人的大小,模样倒是清俊帅气。只是此时却比行将就木的老人看着还要没有精神。 他虚弱地倒在地上,肩膀处被那丑陋的灵身啃咬。 第27页 宣琼心疼万分,喊道:「你咬我家扶摇做什么!」 他以为那虚影是他的扶摇的灵体。 那虚影顿了顿,抬头看向宣琼,勾了勾唇,笑得令人胆战心惊。宣琼这才看清那人,他脸上戾气深重,眉间有一道象徵远古之神的闪电形灵纹。 宣琼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否认自喃:「这东西绝对不是扶摇,扶摇的杀气没他重……」 那他的扶摇去哪儿了? 宣琼与那虚影对视,对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伸手摸了摸身旁只长了一张嘴的灵体,口中吐出一节小舌轻轻戳了戳那团灵身。 虚影的眼睛却是一直望着宣琼,做完这两个动作,沖宣琼比了个口型。 「扶,摇。」 这,这丑东西是扶摇?扶摇初次化形,竟然只化出来一张嘴? 宣琼气愤不已:「扶摇你化了个什么玩意儿啊!」 扶摇出世不足百年,尚且年轻,以往的灵体是一团幽蓝色的雾,可谁知短短几天,竟然变成了漆黑的一团,还只有一张嘴。 不过…… 扶摇啃食着的虚影,似乎并不拒绝,反而一脸满足地任人吞食。 反观扶摇,竟然飞速长出了一张不似人形的脸,尖牙大嘴,外凸的眼珠。 说实话,宣琼被这东西丑吐了,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剑,自己还是给他一点包容吧。 他不确定那个陌生的灵体要对他的剑做什么,起码先让他搞清楚了再去吃吧? 「扶摇啊那东西你先别吃啊,你小心吃坏肚子!」宣琼沖向他的剑灵。 虚影手指懒懒一挥,宣琼被一阵劲风掀翻在地。 再抬首时,扶摇已将虚影半个身子吞入口中,他的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企图包裹住虚影的整个身体。 虚影皱了皱眉,张大了嘴似是急喘了两声,随后安抚一般拍了拍扶摇的头,仰倒在地面上不动了。 可能,他也觉得疼了吧? 宣琼处于进不得也退不得的处境,稍有移动便有勐烈的风袭来。 他见自己靠近不了半步,只好席地而坐,望着扶摇,口中道:「你真的是,吃相太没出息了,人长得这么好看你不能……优雅一点吃吗?」 周遭雷电轰鸣,不断地发出阵阵怒吼,从远处开始噼下来的闪电已经逐渐向自己这边靠近,这代表外面的小阵已经形成。 宣琼猜测,等扶摇把这东西吃完,恐怕真正的渡劫就要开始了。 也不知道扶摇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更不清楚扶摇这点灵力够不够他平稳度过劫期,会不会刚一成功就被噼个半身不遂,从此他带着一只残疾灵仗剑天涯? 宣琼啧了一声,半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剑灵在自己面前表演「大快朵颐」。 照这个速度吃下去,没个一天吃不完啊。 那虚影指尖插入扶摇的头颅,扶摇的灵体剧烈的颤动起来。 「你做什么!」宣琼在外面看见这一情状,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那虚影剩下半边身体,头暂且留住了大半,他瞥了一眼宣琼,口中道:「闭嘴。」 随后专注地看着面前这只小灵。 厚重沙哑的声音透过结界传到宣琼耳中,宣琼无力地看着。 此时也只能看着了。 结界里无日月,宣琼也不知时间流逝如何。 待到虚影被扶摇吞噬个七七八八的时候,那虚影竟然笑了笑,随后整个躯体消失不见。 扶摇的灵体不断膨胀,大到不禁让人怀疑会不会炸裂。 镶着金边的乌云在他头顶上聚集了一大片,噼里啪啦的,隐隐有噼下来的趋势。 宣琼睏倦的状态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 蓄劫。 九道大雷劫的第一劫,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劫。 每挺过一次,后面的雷劫只会更加强势。一旦失败,神魂俱灭。 器物修灵,本就不易,无灵化为有灵本就是及其逆天的存在,天道惩戒只会更严。 万物相生相剋,有着独特的平衡机制,唯独天道压制其上,无论你有多强,天道之会比你更强。 扶摇说什么都只是天阶灵器,要渡玄阶的劫。 宣琼虽然有些担忧,但是依旧相信自己的剑。无论成与否,他的扶摇都尽力了。 那虚影能让扶摇飞速成长渡劫,本体一定是玄阶的灵器,会是什么呢…… 扶摇膨胀的身躯停了下来,白芒消失,金光乍现,宣琼被刺得睁不开眼。 「轰——」绵长的雷声轰然,大地剧烈震颤。 一息之久的雷声过后,是长久,长久的寂静。 第13章 雷殛九道 不弦山下,绿意盎然,华阴如盖。 今年是个早春,万物发了疯一样的长,生机勃勃却并不只在好的一面展露。 那些暗处滋长的,也同样疯了一般涌向世间,渴求着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上次白泽玄铭同陆吾讲清楚了占卜一事,年后这些日子,他们就没几日闲下来的。 公渡影更是封山不弦东山两头跑,疲惫至极的时候,陆吾就会来强迫她调整状态,甚至有几次下了结界不让她出门。 直到公渡影答应她不再这般劳累自己,陆吾才解除了结界。 但公渡影每日都要来一次东山天池,明玉跟在她的身后,难得没有发问。 第28页 本来明玉应当回到西洲渡继续探查情报,顺便经营一下自己的秦楼楚馆。 但是自己大师兄突然失踪,与他关系很大,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留下来等大师兄回来。 前几日,不弦山被一阵妖雾笼罩,覆盖周围几座小山。妖雾中隐藏了一只两千年修为的大妖,带着一众小妖攻上他们宗门。 妖雾诡异,不少修士直接昏厥。 公渡影追着作恶遁逃的妖飞离此地近百里。明玉自己修为不过筑基,知道自己抵御不过,便跟着丹宸长老救治同门。 奇怪的是,雾气仅仅使人昏迷,那些受到攻击的同门,身上也只有无关痛痒的皮外伤,如同小猫小狗抓挠一般。 这只妖,莫不是闲疯了来搞恶作剧? 那也够可怕的,以一己之力令整个宗门的人昏迷,若真的存在歹意,灭门岂不是在一夜之间? 公渡影傍晚时分回到不弦山,愤怒至极,追责护山大阵失效之事,这才知道是负责检查的外门弟子偷懒,没有发现其中一个阵眼早已失灵。不弦山安稳百年,这些人安逸久了,便觉得不会有危险,就算有,也觉得师兄师姐们也一定能解决。 以往也有爬上山的小妖,直接被解决了去,没人在意护山大阵为何拦不住。 公渡影没有抓到那只大妖,带着长老们重新设了护山大阵,甚至加了四重防御。 此后每隔几日,她都要带着人四处巡视,唯独在天池停留时日最长。 这日,公渡影令明玉带着聚灵珠来到天池。 聚灵珠,顾名思义可能不太准确,这东西并不是聚集灵气的珠子,而是感受气息的珠子。 总有细微的妖气、魔气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感知不到的,聚灵珠便是一个放大仪器,能帮助修士判断周围环境灵气的变化。 「申时了,走吧。」公渡影在天池走了几圈,明玉手中的珠子纹路依旧毫无波动。 明玉应了一声,正准备收了珠子。 「嗡——」 聚灵珠突然躁动了起来,珠子里变换着黑红两气,时而卷作一团,时而分开,你进我退,有着诡异的和谐感。 明玉的青霜剑直接现形,被主人牢牢抓住,它不断嗡鸣,似是要冲破什么限制,躁动不已。 黑色,鬼气,红色,妖气。 天边缓缓飘来大片大片的乌云,勐烈的风吹得树木枝桠乱晃,像极了夜间鬼魅幽影。 明玉仰头看向天空,乌云中有一片明显颜色更为黑暗,形状更为厚重的云,刺目的闪电伴随闷雷声响,隐隐乍现于其中。 空气中弥散着焦煳的味道。 公渡影眯了眯眼,一抹审视与严肃挂在眼中。 「乖徒弟,你师兄可能真的遇到什么难缠的东西了……」公渡影轻声道。 好吧,就知道今天得发生点什么事,明玉自觉掏出一把伞,却被公渡影拦住了。 「不是下雨,有东西要渡劫。」 公渡影说的是「东西」,而非「人」,明玉看了看自己手中纠结不定的聚灵珠,皱着眉摸了摸它的表面。 「在这儿?」明玉愣住了,「这里灵气稀薄,选择在这里渡劫,岂不是很危险……」 渡劫时需要消耗大量法力,若灵气无法及时补充,很有可能承受不住天道惩戒,身死道陨。 公渡影望着平静的天池,道:「若是在天池之下那一方天地本就与天池连通,恐怕渡劫那位,凶多吉少。」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明玉迟疑道。 「回家。」公渡影道。 公渡影指了指云层中央最为厚重的那一片云。 「雷劫云,镶有金边,你的聚灵珠探测不出来是鬼是妖,而且,」公渡影顿了一下,又指向方才二人身边被部分闪电击中的可怜的草木,「闪电所击之处,连在一起,构成了干坤八卦阵,若吾没有猜错,天池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这样的雷劫云等着落下这样的阵。」 而他们此时正在天池正北方向的山麓上。 「雷劫中心,必然在天池,我们现在处在阵中,就一定会受到波及。」 「轰——」清亮透彻的雷声震得明玉面部表情都失控了一下。他啧了一声,揉了揉脸,復又看向了师尊。 「渡劫者非人非仙非妖非鬼,记载中,以干坤八卦为阵,设四处阵眼,雷云镀金的,是借自然之力成器灵的东西要出世了。」 「砰——」再一声雷响,闪电照亮了这篇被黑云笼罩的大地。 「什么?」明玉疑惑地看着公渡影,「师尊,我有些不懂。」 公渡影沉默地看着明玉,目光中尽是无奈。 明玉立刻正色道:「我回去一定重新看《器典》,一定!」 公渡影道:「好歹你也是吾的亲传,就算天赋极佳,课业不上点心,怎教外门弟子信服?」 明玉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两年前,吾带你入剑谷试炼,你的青霜剑修了剑灵,你可记得当时的天象与阵象?」 明玉点点头:「记得,薄云紫电,剑灵出世,闪电戳了个莲形阵法,只是老天用力过勐,大地碎的不成样子,看不出形状,但是阵中是我的剑。」 「不错,器灵修令,剑灵出世,都是这般场景。当初青霜所经歷的,便是小雷劫。与眼下这阵仗相比,不及现在的百分之一。」公渡影道。 第29页 「至少,是『玄』以上的等级了。」 公渡影和明玉一连来了好几日,这雷自始至终都不噼下。 「师尊,它到底噼不噼啊……」明玉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薅地上的枯草,无聊道。 公渡影瞥了他一眼:「嘘,别说话,今天该噼了。」 「您昨天也这么说的。」 公渡影寻了个安全的地方,既不在雷劫区域里,又能饱览天池景色。 公渡影盯着天上聚集了好几日的雷劫云:「玄阶的雷劫,这样阵仗的我都没见过。」 不知为何,明玉觉得自己的师尊有些兴奋。 明玉并不想看什么灵器渡劫,他一大早就被抓了过来陪师尊爬山,现在肚子饿的厉害。他饿了,他想吃饭。 明玉脑子里不可控制地想到了蜀郡渝东辣子鸡毛血旺宜县燃面凉粉黄粑包鱼竹筒饭泡菜香辣兔头……岷江的姑娘们做鸡是一绝,乌骨鸡肉质鲜美,天生地养,令人垂涎欲滴,再放上特制辣酱,可以说是一家烟火十里飘香。 这不,香气都传到不弦山了…… 香气?肉香?明玉舔舔唇,无法控制地咽了咽口水,好香……是烧鸡的味道…… 大雪山哪儿来的烧鸡? 公渡影捧着热乎的烧鸡吃的不亦乐乎,明玉扭头,看见师尊背着自己吃了独食,而且一点也不避着他。 「师尊!您不厚道!」明玉哀嚎,「您打哪儿来的烧鸡,您不是可以不用吃饭的吗?」 公渡影悠悠道:「你不是也辟谷了吗。」 明玉哑口无言,强行争辩道:「师兄说辟谷是为了不时之需……」 「忍不住口腹之慾便是辟谷失败。」 明玉道:「那您不也。」 公渡影:「吾吃不吃都行,吾这是在考验你。」 明玉一脸颓废:「师兄说……」 公渡影:「你师兄说的话也不尽然。」 明玉道:「您昨日还说让我向师兄多学习。」 公渡影笑了笑,一字一顿道:「山门规训第四条。」 「师尊您喝水吗。」明玉立刻狗腿地给师尊递上水袋。 山门规训第四条,尊师重道,违纪者需手抄《黄帝内经》十遍并简述其要义。 这可把丹宸长老乐坏了,他正愁山门里懂医道的人太少呢,十遍医书下来,就是毛头小子黄口小儿也能摸到个医术的开门之路,路都开了还怕你学不成? 明玉本是修的医道,偏偏少时偷懒,觉得学医枯燥无味,天天跑隔壁山头跟着鹤夫长老学毒道。当时把丹宸长老气坏了,二位长老为了争夺明玉这颗好苗子,几乎是见面就大打出手。 最后还是公渡影出面,让明玉自己做了选择,顺便安抚了丹宸长老受伤的心灵。 好在明玉机敏好学,对于喜欢的事物能够静下心去钻研,虽起步较晚,但胜在勤奋,如今已是万尘宗弟子里毒道第一。 丹宸顽心不死,私下遇见明玉,总要逮着他同他唠叨医道的好。后来见明玉无动于衷,臭老头干脆直接灌输医理知识。丹宸相信,自己持之以恆的让他耳濡目染,假以时日,明玉一定会成为理论高手。日后若有机会加以实践,肯定也能成为妙手回春的神医。 奈何明玉只觉得丹宸絮语无味聒噪,几年来丹宸的唠叨依旧不能打动明玉的心,可怜老者一片爱才之心。 唉。 公渡影拿这个治明玉,实在是妙。 公渡影也只是嘴上说说,并不是存心要饿着宝贝徒儿的肚子。她吃完后,又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了一只油纸包裹的热气腾腾的喷香烧鸡。 明玉激动得泪流满面,接过不再客气。 暮色笼罩整片山川,凉风吹过给人带去阵阵凉意,此时虽已入春,但北方高山朔风依旧冻人。 「蓄劫。」公渡影突然道,「要开始了。」 天上的雷云汹涌地翻滚,闪电张牙舞爪地吓唬平静如死水一般的天池。天池水真实地倒映着池水之外的景色。 明玉擦了擦嘴,把油纸折好塞进了腰封。 「轰嗡——」绵长的雷声,带着噼里啪啦的闪电。雷电直直插入水中,在水里游出千奇百怪的光带,扭曲了足以以假乱真的迷人山景。 可惜的是,公渡影与明玉二人,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第一道威力迅勐的雷劫带着刺目白芒降世,竟是如此观赏不得。 一息后,雷声平静下来。 明玉眼前有些发黑,他闭着眼捏了捏酸麻的眉心。 「师尊,我们——」 「轰!」第二道雷劫干脆利落落下,打断了明玉的话音。 明玉捂着耳朵,这样的声音强度让他头皮发麻。好在方才没有睁眼,否则他着双眼可以不用要了。 第二道雷劫波及两岸杂草,焦煳大片,随之而来的小雷劫噼里啪啦落下,使山雪融化,空气中透着清新冰凉的味道。 「这,要轰多久?」明玉捂着眼,弯腰在公渡影耳边问道。 「九道,这才第二道。」公渡影答,「你再看小雷劫的数量,恐怕要有个两三天。」 前几日不断上山观测,夜里公渡影招唿着长老们研究护法大阵如何搭建,希望能帮助那位在天池渡劫的傢伙吸收部分雷劫威力。 当然不只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管辖的这座山。 第30页 如今雷劫迅勐,第一道雷劫就几乎将阵法噼了个大半,第二道紧接落下,阵法尚未恢復,几乎所剩无几。 公渡影送出去几张传讯符,紧急请长老去山下阵眼坐镇护法。 这几日不在自己山头的陆吾仙人也来了,他直接顶替了公渡影的位置,公渡影并没拒绝。 第一天,两道雷劫。 第二天,四道雷劫,不弦山山顶风云变幻,紫色的天空比那魔界禁地还要恐怖上几分。 第三天两道雷劫,天池中心的水中高地四散碎裂。 第四天,最后一道雷劫,夕阳时分落下,乌云散去,金光乍现。 九道雷劫,范围更广,威力更强。这一阵接一阵的动静恨不得撼天动地,令万物垂颜失色。 公渡影挺了四天,也撑不住了,拉着明玉道:「走吧,我们回去过元宵节去。」 「轰……」 明月耳朵动了动,蹙眉道:「怎么还有声……」 公渡影五感惊人,她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山峰上炸开的滚滚雪雾,声音自浓雾中传来,隐有向他们冲击的趋势。 「雪崩,走啊!」 「怎么走啊现在跑根本来不及!」 公渡影要被气死,怒道:「你青霜剑是根棍子吗!御剑飞行被你吃了吗!」 公渡影驾着素舆腾空而起。 明玉这才慌乱地召出青霜剑。 「还愣着?等着做东山花肥?」公渡影的声音带着焦急与怒火。 明玉御剑飞行,追赶师尊的步伐。身后一片雪花飞溅,白雾缭绕。 「师尊师尊,等我!」 公渡影虽气愤至极,却还是慢下来等了他一阵。 「师尊……」明玉后怕地看了看后方汹涌的景象,有些惭愧地跟在师尊身后。 公渡影一言未发,朝着天渡峰飞去。 第14章 崇光扶摇 * 宣琼依旧坐在原地,仰头看着自己面前这把锻造奇巧不工,内敛藏锋的剑。黑色的剑身沉重深邃,细小密集的咒文遍布剑柄。 渡劫之后的剑灵有些孤独地坐在一旁,仰着头同样看着自己的实体。那剑灵小小的一只,是一个小男孩的样貌,眉心印着神纹,眼珠子转来转去。 「扶摇。」扶摇惊得缩了缩脖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吞的是崇光剑。」 崇光剑,《器典》里记载过的的玄阶五神兵其中之一,生于太初时代,据说是姑射所铸。 面前这把剑,与真实的崇光剑不太一样,是与扶摇融合后的产物。 扶摇吞了崇光,继承了他的力量,与之融合,而后生出了本该修炼百年后才能修成的完美人形。 「罢了,方才你也没机会说。」宣琼嘆了口气,看向扶摇,「你能说说话吗?」 扶摇把头缩的更低了。 「不是吧,您都玄阶了,还把神兵吞了一个,你怕我啊?」宣琼无奈地瞧着他,拿手指戳了戳扶摇的脑瓜。 挺软的。 扶摇微微颤抖,低着脑袋摇了摇头。 宣琼瞭然,扶摇可能不太适应这个身体,不会说话。 「你和崇光融合了,我该叫你什么?扶光?崇摇?」 「扶摇。」一声软糯又口齿不清地话语从面前这只小东西口中传出,扶摇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把自己往下缩了缩。 宣琼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摸了摸扶摇的头,触到了一手冰凉丝滑:「好,扶摇。」 扶摇像一棵无比脆弱敏感的痒痒树,被人触碰时,就不断摇动自己幼嫩的枝叶,无人触碰时,连风动也能让他微微颤抖。 「你怕我?」宣琼收了手,盯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 扶摇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扶摇剑。 宣琼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自责,因为没管住自己?还是说你吸走了我全身的法力去渡劫这种事?」 宣琼自进入结界开始,自身法力逐渐流失,是准备渡劫的扶摇通过和主人的契约无意识吸取宣琼的法力供给自身。他在吞食崇光剑灵的时候全靠本能,已经失去了理智。直到最后一道雷劫落下,宣琼同扶摇建立的本命生死契彻底破碎,宣琼吐了好大一口血。 扶摇头又低了一些,表情懊悔。 他颤巍巍伸出手,画了一道剑灵的主僕契,递到宣琼眼前。 宣琼没有半分法力,见此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结。」 扶摇手抖了抖,眼眶红了,继而全身颤抖。 宣琼见面前的小傢伙这个样子,啧了一声,旋即指尖在扶摇剑刃上划了一道,忍着痛意画了一道生死契,推到了扶摇面前。扶摇愣住了,继而迫不及待闭眼迎了上去与主人重新结契。 「笨蛋,你主人我法力都没了,你还强迫我结契。」宣琼吸吮着自己流血的指尖,「还想跟我结主僕契,你真是没点本命剑的自觉,当初我在剑谷里费尽心思几乎筋脉尽断寻到了你,你就这么作贱自己对得起你主人我断的那胳膊腿吗?」 扶摇眼睛发着光,灿若星辰。他颤巍巍起了身,学着人的样子沖宣琼深深一拜。新生的腿脚用起来不是很利落,扶摇站得摇摇欲坠。 结了契,好像变得更精神了一些。 扶摇能和宣琼在神识里说话了。 「况且,我没怪你去吃脏东西。」宣琼看了一眼漆黑的扶摇剑,「啧,虽不如以前的扶摇超凡脱俗,但现在看起来更有气势,估计青霜都不敢见你了。」 第31页 说到这里,扶摇有些失落。 宣琼摸了摸扶摇剑身上的纹路,赞嘆道:「好剑好剑,好一个可斩因果的杀戮剑。」 那些纹路,是封印因果怨灵的咒印,拥有这种印记的剑,可断他人因果,亦取旁人性命而自身不染因果,一生杀伐果决,嗜血如痴。 然而这种印记是姑射创造,并未传与旁人,自古至今,只有崇光身上带着这样的咒印。 所以崇光轻易不认主,他的第一任主人是姑射,姑射陨落后,崇光受第一任主人嘱託,认了他的弟弟姑汝为主,奈何姑汝后来杀虐厚重,随意断人因果。崇光拼尽全力自断契约,几乎以陨落之态陷入沉睡,直到与扶摇相遇,唤醒剑意。 崇光愿与扶摇融合,第一个原因是,扶摇也是一柄杀戮剑,二者气质相当,且他认出扶摇身上的气息,只斩恶人,并未滥杀无辜,他的主人应当是善良的。第二个原因,是他灵体虚弱,即将陨落,一身传承无人继承,多少有点不甘,所以也不管不顾宣琼最终会不会变得嗜血成性,硬让扶摇将他吞噬,并且为了保险,帮助扶摇养了一个强大的灵识。 万一他认的主人最后真的心性改变了,他也能有能力自断契约,活下来修养,而不像他…… 所以当初崇光沉睡时是后悔的,被扶摇吞噬时,是安心的。 扶摇感受到崇光强烈召唤的时候,毫无意识。被拉到结界里,与崇光面对面后,才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主人。 崇光俊美无双,但面色苍白,仿佛命不久矣,他看着扶摇杀意凛凛的样子,虚弱地笑了笑,双目都有神了不少:「好剑啊!」 扶摇骄傲的抖了抖,嗡鸣一阵。 「别这么警惕,虽然我现在虚弱,但真跟你打起来,你受不住我一击。」 扶摇向后退了退,但是剑尖依旧指着对方。 崇光抬手,凝结一道印记朝扶摇丢去,扶摇躲闪不及,那道印记一直不要脸地追着他,崇光就这么看着有活力的扶摇在结界里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笑得颤抖,笑得咳嗽,身上的邪性都淡了不少。 「别躲啊,受了这道印记好好感受下我的剑意,我教你些东西,你回去好好帮你主人。」 扶摇受了那印记,左右不安摇晃。 「小东西,我的传承你可知多少人想要?」崇光化作一道虚影,渐渐现了剑身,「我乃崇光啊,远古神圣姑射亲手铸造可斩天地因果的杀戮神兵,你看我身上的咒文,知道什么意思吗?」 扶摇仿佛看呆了一般。 「哼,这是我主人对我的爱,好看吧。」 扶摇上下晃了晃,表示贊同。 「那我把它给你,这样你也就好看了。」 扶摇左右晃了晃,离崇光远了一些。 「啧,我主人的爱意我还不想给别人呢,你要是不喜欢让你主人也给你画个。」 扶摇晃得更厉害了。 「我没骗你,你主人也会画,但你现在太弱了,你只有吞了我渡了劫,更强大了,才能承受这种咒文,乖,吃了我,然后找你主人让他给你画个新的。」 「而且你还能变得更好看。」 「你难道不想帮你主人变强吗?」 就这样,在崇光半哄半骗的情况下,扶摇练神识,学剑招,吞崇光,继承了崇光的部分记忆和剑道传承。 开始渡劫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变好看,这种咒文也不会有人会写会画! 他在谴责前辈欺骗自己的同时,又感受到了来自崇光残存意识里的一阵悲伤孤寂,自己的心顿时痛了起来。 那是,空山悲谷里的万年思念寂寥,没由来的一阵寒风瑟瑟,以及一段明明清脆悦耳欢快的笛音却偏偏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注1)。 崇光最后最后流下了一行泪,印在了扶摇脸上,如今成了他脸颊处的一道金纹。 宣琼一边夸着扶摇剑,一边听扶摇在神识里同他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讲着话。 有很多东西扶摇也记不清了,但他记住的都同宣琼讲了。 宣琼思绪万千,朝着方才渡劫中心处虚虚一礼。 「扶摇,你同崇光都非常的勇敢,所以,今后也不必惧怕前路,做了也不要后悔。」宣琼低声道,「倘若有一日,我成了嗜血成性的大魔头,你也要像他一样断了契约,别再为我所用,懂吗?」 扶摇沉默着。 「不要违背自己的信条,也不要辜负了崇光对你的期待。」 扶摇点点头,只是有些不情不愿。 「哈哈,逗你的,对你主人我相信一些,我没那么容易堕落的!」宣琼长吁一口气,「走吧,先想想怎么出去。」 宣琼将扶摇抱了起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化形前丑成那个样子,现在竟然还挺好看,你会长大吗?」 扶摇点点头,然后扯了扯宣琼领口示意他松手。 宣琼松开手,扶摇化作一束光回到了扶摇剑中。扶摇剑缓缓落下,剑尖慢悠悠在空中戳了一个符文。收势之时,黑暗的天地裂开一道口子,将一人一剑强行吸了进去,转瞬豁然开朗。 宣琼闭眼适应了一下陡然变亮的天地,再睁眼时,是熟悉非常的地方。 阳光正好,云淡风轻,无极树静静伸展着巨大的枝干,像一根支撑天地的巨柱。 「教,崇光,我的。」神识里,扶摇炫耀道。 第32页 宣琼点点头:「破阵之术,确实是神兵崇光所擅,不知你学了多少。」 「全部!待,熟能生巧,我,时日假以,所向披靡。」 「哈哈哈,口气真大。」宣琼笑道,「走吧,我们去找个人,估计他都等急了。」 「是谁啊?」扶摇跟在宣琼身后好奇道。 宣琼心念一动,勾了勾唇,开玩笑道:「你小主人。」 第15章 叶落归根 「主人,不能,剑诀,我,崇光……」扶摇的声音低低传来。 扶摇现在的状态自身无法很好地控制身体,他提醒宣琼最好不要随意使用剑诀,否则有可能伤及自身。 宣琼不担心这个,于他而言,桃源里几乎没什么危险,无非是不够方便而已,躲过一些小麻烦的能力,他应当是有的。 「拜你所赐我现在一点法力也没有了,就算想用也没办法。」宣琼道,「对了,你剑鞘呢?」 扶摇吞了崇光之后,剑身几乎是崇光剑的形态,原来的剑鞘已经碎裂不能再用了。据《器典》记载,崇光是绝不是无鞘之剑。 「封印,我不知晓。」 这倒是个说麻烦也不麻烦的事情,好在平常扶摇剑在神识中修养,只是召唤出来就露出了锋芒多多少少会吓到一些人。 从无极树那里出来已是深夜不知几更天,再回到桑落院子那边时,即将破晓。四周黑漆漆的,桑落的院门依旧是大敞开的样子,与他来时相比没有变化。 宣琼心里一念而动,难道长荧也被困住了?他忙摸着熟悉的路来到后院,穿过了拱门。 一折盛放的桃枝静静躺在墙边。 不见长荧踪影。 「主人,波动,阵法。」 宣琼闻言,疑道:「你那个阵法还会拉不相干的人进去?」 扶摇摇了摇头:「崇光。不是,我的。」 「什么阵,能直接破开吗?」宣琼四周走了走,没能发现阵眼。 扶摇依旧摇摇头:「梦阵。」 宣琼瞭然,梦阵会将旁人拉至阵中,强行破阵,会伤到阵中人。 宣琼道:「那你撕一道口子,我带他出来。」 扶摇抬手,指尖凝成几柄小冰剑,找了找四处的阵眼,随后冰剑相连,于阵中处破开一道口子。 「主人,可以。」 宣琼拢了拢手中的桃枝,走了进去。 一阵精神恍惚过后,宣琼跌倒在了地上。 「主人。」扶摇担忧地托着宣琼的手臂,扶他起来。 宣琼摆摆手,眼神稍有涣散。 因为没有法力护身,强行钻入这种缝隙,灵魂有些不稳。 宣琼调息一瞬,感受到丹田里仅仅恢復一丝的灵气后,嘆了嘆。 桃源灵气枯竭,剑灵也无法将法力借给他,他得想点什么办法了。 「走吧,找人去。」宣琼起身,四处望望。 「轰——」 遥远天外处,传来沉闷的雷鸣。 宣琼眯了眯眼,朝长空望去。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天气,怎一眨眼的功夫,就要下雨了? 天幕低垂,滚滚乌云自九天之外翻涌而至,伴随着雷声轰鸣,闪电肆虐。 狂躁的风拍打着秃芜的无极树干,一下,一下,与枝桠摩擦出不满压抑的呜咽声。 「让让,快让让!」 宣琼朝喧嚣处看去。 缪期院中,已经聚集了闻讯而来的众多人,闪闪瘦小的身影夹在其中,一头金髮异常耀眼。畴耕紧随其后,艰难拨开人群,让闪闪站在缪期身边。 「找到了。」宣琼走近了些许,左右打量桃源诸神。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桃源里的神,有的面容清晰,有的却是模煳不清。 「为什么看不清人脸?」宣琼问道。 「记忆,阵中人。」扶摇答。 「我们现在是在长荧的记忆里?」 扶摇顿了顿,意识到长荧就是小主人后点了点头。 可能跟时间也有关系,记忆模煳的时候也许面容也是不清晰的。 但是这样的场景看久了依旧十分诡异。 宣琼的手紧了紧,目不转睛盯着院中的人。 人头攒动,间或低语,每个人的手里都捧了一把带着微弱灵息的土,那是来自无极树根部的土。 这里的人由无极树孕育而生,桃源一切又养育了无极树,他们本质上同根同源。 往年,长荧诞生前的那万万年的时光,神的陨落是一件罕见事,一把根土,能让濒死的神多活几日,再化作飞沙散去。 如今,每日都有神死去,桃源里失去了欢声笑语,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突然倒下的,会是谁。 那一把根土,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缪期爷爷……」闪闪的目光,落在了死气沉沉的缪期身上。 慈爱和蔼的,那个活力满满喜欢爽朗大笑的老者已失去了生气,枯藁如柴的手再也握不起长长的鱼竿,拽不动细细的鱼线了。 闪闪心中一阵惋惜。 鲲神讲过,天地间有轮迴的道,往生是江河,今日是人,来世便是风雨。万物永恆,离去却并未离去。闪闪坚信这一点,因而不会展露悲伤难过。 可是除了他,桃源里其他人似乎从未听过鲲神讲过的话。他们会因为逝去而痛苦,会因为分离而悲怮,没有人会祝愿已死之人来日逍遥。 第33页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宣琼不解道,「我现在应当怎么做?」 扶摇有些懊悔,支吾道:「我……不知。」 宣琼只好在一旁继续看着。 那位看起来温婉清丽的姑娘,应当是长荧提过的盈漪,躺着的那位白髮老者,是缪期。 「这个阵是让人重新过一遍自己的记忆吗?会对阵中人有影响吗?」 「是。记忆,好的坏的,美好的,痛苦的。」 损益参半,唤醒遗忘的东西,会让人幸福,也会带来痛苦。 宣琼皱起了眉。 盈漪带着众人将手中的母树根土撒在缪期身侧,一捧一捧,微弱的灵力不断汇聚,最后一齐涌入了缪期透明黯淡的身躯中。 天空中聚集了紫红色的乌云,有烈焰般狂躁的闪电在云中翻滚奔腾,时而炸裂在云端,焦躁不安。 天地间异常的不详之色映得缪期身体亮了一瞬,旋即失去光彩。 只有这点……盈漪抿了抿唇。 只有这点,不够啊…… 随着缪期的气息在天地间不断消散,人们的心逐渐沉进了谷底。众人的神情无比失落与悲伤,盈漪泪流满面,几乎站不住脚。 「她要做什么?」宣琼脚步往前走了走,触碰到栅栏前的一瞬停下了。 在宣琼的角度,只能看见盈漪一步一步朝闪闪走去,闪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不难过?伴你长大的鱼神走了啊,闪闪……你那是什么表情?」盈漪盯着闪闪的脸,痛苦道,「闪闪啊,你告诉我,为什么……」 闪闪摇了摇头,满面茫然。 长荧透过闪闪的眼,望着盈漪的脸,想到了一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不……」 长荧浑身上下勐烈颤抖,只觉得心脏处疼痛不堪。 长荧就算闭上了眼睛,闪闪看见的一切都会在脑海中闪过。 「我不要看……」 宣琼站在栅栏之外,啧了一声就要冲过去。 「没用的,主人。」扶摇拉住了他,「您碰栅栏。」 宣琼伸手摸了摸身前的栅栏,手指直接穿了过去。 「为什么……你说话啊!」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难过?为什么没用?为什么你要降生? 闪闪没有说话,少年人的身形还不足以承担起天地的重量,此刻他显得无力又渺小。他被盈漪抓的站不住脚,半转过身来依旧一动不动,表情展露在宣琼眼前,平淡得不似鲜活的人。 歷经上百次生离死别,难过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来去有道,拥有的从未失去,何必痛苦。 宣琼望着他从未见过的长荧,心上涌进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就仿佛,这个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一般。 「你是无情的人吗,闪闪……」盈漪肿胀着眼,在轰鸣的雷声中喃出一句这样的话。 大雨倾盆而下,濡湿一地尘土。 闪闪动了动手指,缓缓转头,视线透过宣琼朝远方望去。 那是无极树的方向。 长荧却是看见了宣琼,瞪大了眼。 「宣……琼……」长荧想要挣脱束缚控制身体,却一直被记忆压制。 他喘息着摇头,想要丢下曾经记忆里的痛苦,以及那些硬生生藏在心底却又被翻出来的种种。 有人在哭,他也哭过的。 小时候,很疼很疼,他会哭。 有人失魂落魄,他何尝没有过。 第一次亲歷亲人的陨落,他也在痛苦。 为什么要发怒? 闪闪不解。 长荧不解,长荧也不想了解,这是他抛却了几十年的疑问,为何又让他想起。 闪闪望着诸神的神情,诸神望向他,脸上带着莫名的情绪,带着伤心不舍之外的含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长荧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恨你。 长荧心道,才不是。 他们恨你,你造成了诸神的陨落,你是罪人啊闪闪。 长荧挣扎,一字一句道:「不是」 鲲……鲲在哪儿,在哪儿鲲神你在哪儿…… 长荧透过闪闪的眼,看不见鲲神身影,只见宣琼沖他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仿佛在告诉他:「别怕。」 宣琼以为闪闪能看见他,但是无论看没看见,他都想做,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对方应该需要这个。 长荧眼眶干涩,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挣脱而出,但是依旧什么也没有。 缪期的身体逐渐透明,化作一道青蓝色的灵力归于天地。衣物散成齑粉,落入满地泥泞。此刻一道闪电噼开狰狞的天空,噼入缪期躺过的那片土地,泥土焦煳的气息扑面而来,经雨水沖刷后,只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裂痕。 众人沉默着收归那些泥土,他们要将这些东西重新送回无极树那里去。 逝者已逝,落叶归根。 没有人理会沉默的闪闪,没有人关心他此刻的狼狈。 这就叫做无情吗?原来以为逝者可以永恆于天地而不去悲伤,叫做无情啊……或许真的只有鲲神能够与他相互理解,这种场景下,他们的做法,会别无二致吧。 可是此时他唯一的老师,并不在他的身旁。 宣琼站在那里,站在记忆之外,落入记忆之中的长荧眼中。 第34页 长荧闭眼,面色苍白,呢喃道:「不是……」 「都不是,没有人懂……」 我是与桃源众人格格不入的…… 宣琼明知道会踩空,却还是一脚蹬上了鱼塘,身体栽了过去。 「啧,怎么能救他出来。」宣琼心疼地看着淋雨的小长荧。 扶摇也焦急道:「纽带!纽带!」 宣琼不能理解,但还是尽力去猜。 「我和他共同触碰过的东西?」 「房子,树,花虫,鸟鱼!」 宣琼看了看四周,亘古不变能存在几百年的,被两个人都碰过的东西。 桃树。 「要怎么做?」宣琼拿起手中的桃枝。 扶摇看着宣琼手中的桃枝,想了想,道:「桃树他碰,您,桃枝,手中他,放!任何树!」 「你到底说的是什么啊。」宣琼哀嚎。 扶摇也干着急,嘴里颠三倒四的话努力捋顺了说了好几遍,宣琼才勉强明白要先去找桑落的院子。 他手上那条桃枝,是桑落院子里摘下的。 宣琼发愁的很:「谁知道他哪年能去桑落那后院呆着啊……」 闪闪动了,在所有人走的零零散散之后,他朝着无极树的方向缓缓走去。 「别去。」宣琼下意识伸手拦住了他。 宣琼从未想过,长荧记忆里的桃源,远不如他自己曾经形容得那么美好。 起码他现在看到的记忆,清晰的脸上露出的排斥冷漠,模煳的身影转身离去的决绝。如果是这样…… 闪闪却是转头看了宣琼一眼,身体从宣琼手臂穿过。 那一眼是长荧费劲心思做到的,他也只能做到这一眼了。 宣琼自然注意到了方才闪闪的动作,他惊讶道:「他能看见我?」 宣琼追了上去,凑到闪闪面前:「闪闪,听我说,你找机会去桑落院子里。」 长荧眼前的宣琼嘴巴一开一合,语速那么快,他看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我听不见的……」长荧疲惫摇了摇头,「听不见啊。」 方才强行瞥过去的那一眼,已经是他竭尽全力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现在身体如同撕裂一般疼痛,根本动弹不得。 宣琼从怀里摸出了那折桃枝,一只手指着它,转而指了指桑落院落的方向,在闪闪面前晃了晃:「去摸桃树。」 「唔!」 宣琼话音未落,只见闪闪突然蹲在了地上,颤抖着摁住了头。 又是,又是那股自头顶钻至脚心的疼痛。 「长荧!」宣琼焦急喊道,他虚虚拍拍空气,却见对方也想隔空抓住他的手。 「我现在,能听见你说……你快……」长荧的手落空,紧接着身体开始扭曲,周围的景色也随之变化。 顾不上追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宣琼快速道:「找机会去桑落家摸桃树。」 宣琼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他强行稳住身体,冲着不断扭曲变形的长荧道:「别怕。」 长荧精神恍惚一阵,直到四肢传来剧烈的疼痛才回过神来。 方才,宣琼说什么? 长荧眼前之景逐渐清晰,看见昏暗卧房的一瞬,又见面前熟悉清晰的人脸。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奈何现在身体的控制权回到了闪闪身上,就算闭眼他也依旧能看见。 为何他不想看见什么,却总是让他看见,明明是遗忘掉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出现。 宣琼和扶摇则是站在无极树下。 无极树一处,狂风大作,飞沙刺脸。 宣琼望了望这又要死人的天气,手里紧抓桃枝的一端,低声道:「走吧,找闪闪去。」 第16章 罪责于我 无极树的怪象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几月里一直如此。滋养无极树的溟河之水,有时也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漩涡,常有怨灵碎片,或者是不纯净的灵气自旋心涌出,然后再被桃源纯净的六气净化。 闪闪站在盈漪床边,轻声唤道:「盈漪姐姐。」 盈漪却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眼睫微颤。 闪闪刚要再唤,却顿了一下,他伸手试探盈漪的鼻息,微弱如蚊。闪闪见怪不怪了。 「你也要走了啊。」 屋外天色渐晚,有风拍击着腐朽的门框。 畴耕让闪闪去喊盈漪窜田,这下,可能等不到了。 闪闪为盈漪掖了掖被子,准备出门叫人。 「闪……」盈漪突然抓住闪闪的手臂,将人拉住,「闪闪,去,拿根土……」 闪闪惊了一下,根本没听清盈漪在说什么。盈漪脸色十分奇怪,眼神无光,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盈漪姐,你说什么?」 「根土!」盈漪蹙眉,面露焦急之色,从嗓子眼里呛出几个破碎的字音,汗如雨下,「根土!」 「轰——」屋外,无端炸起一声雷鸣,刺眼白芒一闪而过。畴耕在远处的声声唿唤被雷声淹没。 盈漪坐在床边,双手反撑着床沿,凌乱的头髮虬错扭曲张牙舞爪。 「母树……根土。」盈漪不断低声呢喃着。 闪闪抬手,拨了拨盈漪乱七八糟的头髮,却在触碰她的一瞬间,感受到心口处撕裂般的痛楚。 那是,他的魂火,被硬生生抽走了一缕。 长荧全身一颤,心脏一抽一抽的,完好无损的魂火不安地跳动着。 第35页 「是梦而已。」长荧自我催眠道,「没事的……没事的……」 闪闪愣神之际,盈漪将他掀翻在地,大力将他摁在地面上。 闪闪来不及错愕,便被皮肉刺穿的痛苦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盈……漪……」 盈漪枯瘦的身体压在闪闪身上,硬邦邦的骨头像锁链一样桎梏着他的双手。盈漪鬼魅般不似人形的身影落在闪闪脖颈间。闪闪只觉得一阵刺骨寒冷的气息拂过,脖颈处便被尖锐的牙齿刺破。 「盈漪!你做什么!别……疼,我疼,我疼!」闪闪惊慌挣扎。 「闪闪!」宣琼与扶摇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寻找,终于找到了果神的院落。他听见室内传来的声音,穿墙而过进去便看见眼前这一幕。 闪闪压抑着自己脱口而出的呜咽,紧咬唇瓣。锁骨之上,传来剧烈的痛意,汩汩血液被大力吸出。 盈漪在饮他的血! 「混蛋!」宣琼勐然冲上去推盈漪,谁管她是不是女人。 自然是扑了个空。 「扶摇,我……」宣琼眼神冰冷至极,愤恨的收了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东西,敢这样……」 「主……主人……没用的,主人。」扶摇弱弱出声,拉了拉宣琼的衣角,「我们只能找机会……」 「若我……」宣琼抬手,盯着自己手指尖,长吁一口气,「若……」 无论是扶摇还是崇光,破阵之法只会两种,一种是不损害法阵,撕开口子供人进出,另外一种就是将法阵里的一切彻底绞杀。但是精通阵法之道的修士,哪怕是梦阵,也有方法能把人直接带出来。 宣琼专修剑道与符咒,阵法一门尚未精进,此刻无比痛恨自己阅歷尚浅。 屋外的大风兇狠地击打着摇摇欲坠的柴门,吱呀哐叽声不绝于耳,那频率无比巧合地与闪闪心里那簇火的躁动相契合,紊乱的,毫无规律的。如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用尖锐的东西刺穿人的心口。 良久,久到闪闪手脚冰凉,盈漪才颤抖着抬起鲜血漫布的脸。一双大眼睛向外凸出布满血丝,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充斥着贪婪与罪恶,像极了扼喉而死的尸体。 「盈,盈漪。」闪闪无力开口,声音如破旧的木轮,「你……」 「哈哈,哈哈哈……」盈漪抓住闪闪的头髮,迫使他扬起了头,「原来如此,哈……原来你的血才有用!哈哈哈!」 闪闪闷哼一声,伤口开裂再次涌出血液。 「什么……」 好疼,真的,好疼。 长荧在闪闪身体里又一次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记忆里便是如此…… 盈漪轻轻舐过那流着鲜血的伤口,眼里盛满癫狂与喜悦:「你的血啊,可以救人,可以救人呢!」 「哈哈哈!」盈漪将闪闪松开,笑的花枝乱颤,嘴角咧到耳边,如地狱罗剎般的脸,在闪闪眼前晃荡,「你是,母树的孩子,母树,最后的孩子。」 「我们亲眼,看着,她把力量全都给了你,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闪闪犹如一枝被折了茎的花,被人摇得东倒西歪。 「你在,说什么……」闪闪眼前黑压压的一片,耳中一阵嗡鸣。 盈漪歪头,沖闪闪一笑,笑容上爆开无数鲜红灿烂的血花,诡异地令人头皮发麻:「好孩子,我对你好不好……」 「大家对你好不好?」 「大家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害大家呢?」盈漪蹙眉,抚上自己的脸颊,「你的血啊,能救我,你去救救别人啊,为什么你却袖手旁观呢?」 「为什么要害大家呢?」盈漪一步步靠近闪闪,腐朽的气息混杂着血锈的恶臭扑鼻而至,闪闪一阵窒息。 宣琼冷哼一声:「放屁。」 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他又瞥了一眼扶摇,只见自家剑灵眼泪已经啪嗒啪嗒落了一地,肩膀一缩一缩的。方才气昏了头朝盈漪扑过去扑了个空,这下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坐在一旁观察梦中人的一举一动。 「我没有。」闪闪否认道。 「我没有。」长荧闭着眼无神地喃道。 「你做了!」盈漪堆砌的笑意瞬间坍塌,屋外扯过一道闪电,映照了她苍白恐怖的脸,「你为什么要诞生!你吸干了母树,你让无极树枯死让大家陨落自己却心安理得地活着,你是罪人,闪闪。」 「我?」闪闪茫然道,「是我?」 「赎罪吧。」盈漪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把刀,用自己衣物擦了擦,一步一步逼近闪闪。 窗外已经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稀里哗啦地践踏着土地。闪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哐呲——」盈漪手中的刀突然掉到了地上,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盈漪停下脚步俯身去拾刀子,透明的手指穿过刀把,没有捡起半分。 「盈漪姐……」闪闪在暗处,看不清盈漪的动作。 「落叶……归……」盈漪仿佛呆住了一般,口中喃喃道,「归根……」 「不要!我不要归根!我不要,我不是好了吗……我不是好了吗!」 盈漪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断重复着捡刀子的动作。忽然她抬起头,盯着闪闪。 「好孩子,给我血……快……」盈漪一步一步逼近闪闪,「快给我你的血!」 闪闪吓得不知所措,张嘴勐烈喘息。 第36页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盈漪的身影逐渐透明,她的髮丝逐渐自末梢变白之根部,最后逐渐消散,年轻的脸上逐渐生出裂痕。 「给我!」盈漪凑到闪闪面前,踉跄了一下,张着嘴险些落在他身上。 「啊!」闪闪害怕地叫了一声。 雷雨交加,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飘摇的木屋似乎承受不起苍穹的怒意。 「你应当赎罪,快给我血!」盈漪挥舞着残破的四肢去触碰闪闪,但已是徒劳,她的陨落,似乎已成定局。 「哈哈,哈哈哈……」盈漪看着自己的身体,笑得愈发癫狂。 「你不救我,哈哈哈!」 「哈哈哈闪闪,好闪闪啊!」 「好闪闪啊……」 「轰——」屋外,爆起了一声巨响,兇勐的风向破旧的木屋发起了更勐烈的攻势,持续了几息时间,才逐渐恢復了安静。 果神的身影消失不见,屋内恢復了寂静。 「啊……」闪闪喘息着,伸手往前探了探,指尖颤抖。 缓缓往下,碰到了一地尘土。 「盈漪……」闪闪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他摸着自己的脖子,摸到了一手鲜血。 「哈!啊!」闪闪捂着不断流血的脖颈,连滚带爬夺门而出。 宣琼嘆了一口气,同扶摇道:「跟上。」 「啊!」 闪闪脑子里不断回想着盈漪陨落前的低语,丑陋至极的面容。往日温柔的人,死亡前竟然是如此丑态。 闪闪踉跄跑出院落,赤脚踩着一地飞沙走石。 他们对死亡,就如此畏惧吗?对永生就如此渴望吗? 对根土的执念,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一句句执着,一声声吶喊如魔咒一样萦绕在心头。 闪闪闭着眼,不断奔跑。 卑微丑陋的欲望在极端的境遇下暴露在世人眼前,可是,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啊不是吗! 在自然规律面前,不过是无用的反抗罢了。 闪闪迎面撞进了一个充满芳馨的怀抱。 「闪闪?」鲲神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啊——啊……」长荧声音嘶哑,几乎无法令人听见,「鲲……鲲……鲲!」 宣琼追了一路,看见闪闪的身影钻入了一个怀抱,于是加快步子冲上去。 那人身姿挺拔,一身衣衫垂坠在地,给人一种清风拂来边可乘风而去的飘逸感。 应当是鲲神吧。他想。 即将看见鲲神面容时,整个场景突然开始扭曲变形,就像上次一般。 宣琼停下步子,望着相拥的闪闪和鲲神。 他遥遥地看见鲲神那双眼,在闪闪的背后,透着寂寞无奈,和一丝惋惜。 不知为何,这两个人身上的气质,竟重合相像至如此。 再次回到无极树下,倒是不用再费劲找人了,因为闪闪就在他们身边。 长高了不少,与他熟悉的长荧更为相像。 此时闪闪怔怔地站在树下,望着树根。 长荧浑浑噩噩睁开了眼,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能稍稍控制这具记忆里的身体了。 他转头,看见身旁的宣琼。 宣琼注意到了这一点,问道:「他能控制身体了?」 扶摇道:「可能此时小主人更接近入阵时的身体状态了。」 闪闪视线下移瞧见那折桃枝。 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身望了望桑落家的方向。 「闪闪!走啦,来我家做客!」桃迎站在虹桥另一端,抬手遥遥打着招唿,「我们先去桑落家吃饭,晚上去我那里听故事呀!」 闪闪几乎是立刻朝着虹桥的方向转身,朝着桃迎走去,脸上洋溢着笑容:「好啊。」 仿佛刚刚失神凝望的人不存在一般。 「这是……只要有旁人在,身体的掌控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宣琼道。 扶摇点点头。 「走吧,跟上。」 正巧桃树在桑落家。 桃迎拉着闪闪一路歌一路舞,闪闪就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偶尔哼哼两声桃迎唱过的歌,被发现了也不尴尬,只好笑笑。 「闪闪,我教你的歌,你能不能唱给我听听啊?」桃迎歪头在闪闪面前停下脚步,沖他笑道,「唱一唱嘛。」 闪闪有些羞赧的摇了摇头:「不,不了,我唱的不好听……」 桃迎故作生气道:「你不唱,我就不走了。」 闪闪忙道:「别,你不走,桑落哥会生气的。」 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两家比邻院落,又看了看身后耍赖不走的桃迎。 「啧。」宣琼眯了眯眼,忍不住道,「我也挺想听。」 扶摇险些一个步子没迈出去,差点摔倒在路上。 宣琼看着眼前的一幕,希望这段回忆能是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故事,前面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神对他们闪闪都进行了什么样的摧残啊。 宣琼嘆了一口气。 「桃迎。」桑落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 众人望去,只见一少年赤/裸着上半身,上衣系在腰间,露出紧实好看的肌肉。 宣琼挑了挑眉,看了看相比之下瘦小的闪闪,又去瞅了瞅桑落的身材,鼻尖轻轻哼了哼。 桑落有着一头灰金色的头髮,阳光下没有闪闪那么亮,他怀里抱着很大很沉的包裹,一路走回来,流了不少汗。 第37页 「桑落哥哥你又去帮畴耕了啊。」桃迎抛下身后的闪闪,朝桑落跑了过去,语气里透着开心。 闪闪站在原地无奈嘆了口气,紧接着跟了上去。 「干活儿了身上脏。」桑落离桃迎远了一些。 「桑落哥,」闪闪站在桃迎身后,低声叫道,「我……」 「你来做什么?」桑落面对闪闪表情却不是很好,他皱起了眉头,又看了一眼桃迎。 宣琼像个人精,来回在几人脸上看了几遍,哈了一声:「这三个人,有问题。」 桃迎捅了捅桑落的腰窝:「桑落哥哥你这么凶吓到闪闪啦,人是我拉来做客的,晚上春婆婆讲故事我想带他一起听嘛。」 「嘶,你别捅。」桑落目光盯着闪闪,弯腰躲过一劫,闻言冷哼一声转身,「进去吧。」 闪闪站在原地步子有些迟疑。 桃迎开开心心进了桑落家,桑落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上。 宣琼勾唇,心道:这三个人眼神都不怎么好啊。 「还不走吗?」桑落侧目朝身后闪闪望去。 闪闪应了一声,忙跟过去。 「走吧,看戏,今天运气好的话马上就能出去了。」宣琼拍了拍扶摇的头,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 话音弱了下去,宣琼似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倒也不奇怪。」 扶摇一脸茫然,什么有,什么以为,什么不奇怪? 不等他问出问题,宣琼就已经走远了。 第17章 秋神桑落 宣琼虽嘴上说着看戏,实际上对他们三个人的情感纠葛并不太感兴趣。 说他们有问题是有原因的。长荧一直认为,桑落桃迎情投意合,并且桑落把他当情敌。实际上是桃迎爱慕桑落,桑落喜欢长荧。 至于长荧,此时并不开窍,只知道对自己好的人要加倍对待回去,也怪不得桑落会误会。 宣琼走进了后院四处望了望,自己那日折下桃枝的树此时不过半人高。 他走到树边坐了下来,手里把玩着桃枝:「咱就在这儿等他来吧。」 日落后总有闪闪独自一人的时间,那会儿应当会过来。 扶摇靠着宣琼,扒着他的一条腿闭眼修炼,他渐渐的能开口说话了,想抓紧融合让自己嘴皮子利落些。 宣琼没有打扰,自顾自地欣赏着身边的景色。有人存在就是不一样,草木是被修剪打理过的,石板路清晰的露出,蜿蜒着向另一处院落爬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注1)。 一句草木荣枯,道尽了昔盛今衰。 宣琼望着那道拱门,突然拍了拍扶摇。 「扶摇,你说长荧记忆里的这个地方,也会有梦阵吗?」 「记忆,有,就有,没有,记忆,就没有。」 「这阵……你说是残破的,是几百年前前辈留下的,这么长时间都没人能触发,怎么就突然被他碰到了呢……」宣琼不解道。 「主人,崇光前辈,曾造,梦阵,自己,用。」 「你的意思是是崇光留下来的?」 扶摇点点头,怕自己讲的不清楚,于是说的很慢很慢:「崇光前辈,留下阵法,姑射陨落后。他,想,梦见往日,沉醉记忆,逃避现实。」 「此处,残阵,灵气稀薄,积攒不易,我误入,趁机,它舔了几口。」 宣琼瞭然道:「这样啊。」 舔了几口扶摇的灵力,激活了这样的一个阵法,就等着一个大怨种过来去碰。 这崇光,多少有点狡诈了。 闲聊间,天色渐晚,宣琼就这么一直坐着,看看花草看看星辰。偶尔想想前些日子经歷的事,从落水追鱼、种地做饭、到密室寻剑,一幕一幕还挺稀奇。 「找你可真不好找,我年都没过好。」宣琼低头看了一眼扶摇。 结界里日月流速尚不清晰,自己又是金丹期修士,法力枯竭过度奔波才会感到疲惫,自己十九的生辰,也不知道过了没。 另外一边,闪闪三人吃过晚饭,桃迎就拉着他们往自己院落跑。 桑落跟着到了后院,撒开桃迎的手,道:「你们去玩吧,我还有事。」 桃迎一脸失落:「啊,桑落哥哥……一起去嘛……」 桑落摇摇头,沖桃迎笑了笑,转头对闪闪道:「晚上你过来。」 闪闪点了点头,跟着桃迎去了。 桃迎撇撇嘴,拉着闪闪头也不回地朝自己院落走。 桃迎数落着桑落不合群,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起来。 闪闪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嘛,一来就凶你,想同他讲故事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桃迎气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就是想多跟他呆一会儿嘛,每年他都忙,一年四季他都忙,明明只是秋神管好丰收就好了……」 闪闪安慰道:「也许只是,可能因为我……」 「哎哟哟谁惹我家小姑娘生气啦?」春婆婆的声音自屋下传来,面容和善的老奶奶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桃迎更加委屈了,转身跑去埋进春婆婆怀里:「呜呜呜,婆婆……」 「婆婆好。」闪闪问好,跟了上去。 「乖孩子啊,是不是桑落那个臭小子又惹你不开心了?」春婆婆一把一把顺着桃迎的头髮,拍拍她的背,「闪闪还在这儿呢,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也不怕闪闪笑话你。」 第38页 桃迎脸色红了红,闷声道:「他才不会。」 闪闪讪笑道:「婆婆,要不我先走了吧。」 他不适合这种场合,不会宽慰女孩子,心里也有一些堵。 「不是要听故事吗?桃儿老早就想叫你们一起听了。」 「哼,桑落哥哥不来,听着没意思……」桃迎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闪闪,「抱歉啊闪闪,你想听吗,想的话我们一起,不管桑落。」 闪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道:「还是等桑落哥一起吧。」 因为桃迎最期待桑落哥来,不是吗? 「好吧,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桃迎吸了吸鼻子。 「哎哟任性的小姑娘,人闪闪来一趟,不容易啊。」 「桑落怎么就不知道人来一次不容易呢?」桃迎和春婆婆想送闪闪回去,被闪闪拒绝了。 闪闪一个人原路返回,走过昏暗的后院,穿过那道拱门,嘆了口气。 此刻四下无人,长荧又能控制身体了。 长荧抬着步子,有些艰难地朝宣琼走去。 「人来了。」宣琼道。 宣琼指了指桃树,长荧点点头,学着宣琼的动作向桃树伸出了手。 「你在做什么?」身后,兀然传来桑落的声音。 长荧不受控制地收回了手。 长荧记得他与桑落髮生了争吵,但不记得是在后院。 「没什么……」闪闪转身,朝桑落走去,「桑落哥。」 桑落伸手,碰了碰闪闪额前的碎发,眼光瞥向院中的桃树。 「没讲故事?」 「没讲。」闪闪唇瓣开开合合,最终还是道,「桃迎姐哭了。」 桑落捻起闪闪肩上落下的桃花瓣,低声问:「这么喜欢?」 「什么?」 「桃花。」 闪闪没有说话,不明白桑落问这话什么意思。 「改日我将它们全都砍了,种上桑树,你觉得怎样?」桑落浅浅一笑。 闪闪抬头,愕然看着他。 这里的桃树,是他们一起从桃迎家移植过来的。 那年闪闪年纪尚小,提着木桶跟在桑落身后,帮着拍土浇水。 俩人沾了一身土,流了满头的汗,干完活儿却一起坐在树下喘息着笑着、说着。 桑落笑容淡了下来:「我不喜欢桑树,我喜欢枫树。」 秋日枫叶金黄,属于他的季节,属于他的颜色。 闪闪低头,小声道:「那就种枫树吧,什么时候……砍树?」 桑落哈了一声,推了闪闪一把。 「你在迁就我?你什么意思?你明明喜欢桃树吧?」 闪闪一步没站稳,往后一倒,桑落却是步步紧逼,将他逼至墙角。 「不是……桑落哥你不是喜欢枫树吗,这……是你的院子。」闪闪退无可退,抬头看着桑落,看着他受伤的眼,怔住了一瞬。 「我……抱歉。」 他竟是忘了,桑落喜欢桃迎,自己和桃迎又走的这般亲密,是自己的错。 「你做错什么,你什么都没错。」桑落冷哼一声。 「我不喜欢桃树,真的。」闪闪扯住桑落衣角,紧张道,「我真的不喜欢……」 桑落突然将闪闪摁在墙上,抬起他的下巴朝他逐渐逼近。 闪闪慌乱之中闭上了眼,双手胡乱抓着对方胸前的衣物。 好闻的气息拂过鼻尖,桑落轻声笑了笑,凑在他的耳边,小声道:「如果是桃迎你会很开心吧?」 「不,不开心……我!」闪闪的话音被桑落摁住,他闭上了嘴。 桑落一言不发,手指揉了揉那处柔软,指尖狠狠摁了一下,听见对方痛的抽了一口气,才松手。 桑落低声道:「离桃迎远点。」 闪闪没有说话,直直看着桑落。 桑落躲避着他的目光落荒而逃。 宣琼看得目瞪口呆。 他原本以为那个叫桑落的会亲上去,没想到还挺克制。 不过心思都打到小男孩身上了,这多少有点过分了吧?闪闪这时候有十五吗?没有吧? 闪闪知道吗? 他好像问过长荧那个什么桑落喜欢谁,长荧当时咋说来着? 好像是沉默。 宣琼望着人的动作,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一句一句地评价。 「真兇。」 「两个笨蛋。」 「要哄啊,哪儿能这么凶。」 「啧,酸死我了。」 桑落的酸意连他都感受到了,闪闪果然那时候比较小,啥也不懂。 宣琼靠在桃树上,沖长荧招了招手。 长荧极力抿住自己的嘴。 他现在是明白了很多了,已经知道当年桑落到底在克制什么了。 可是一想到还有宣琼在旁边看着,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 长荧踉跄着步子往宣琼方向跑去,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 触碰到桃树的一瞬,宣琼将桃枝牢牢放在长荧手中。 「扶摇!」 扶摇已经凝结出了法剑,凭空撕开口子。 宣琼将身体逐渐恢復至正常的长荧带入怀中,自缝隙中钻了出去。 回到真实的桃源里,宣琼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长荧捂着头跌坐在地上不断往后退。 「闪闪?」 长荧只顿住了一瞬,颤抖着开口道:「回来了?」 第39页 宣琼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对方的后背。 「回来了。」宣琼沉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长荧松开了手,犹疑地伸向宣琼的后背,最终还是环了上去。 这次是,真的了。 唿吸,热的,声音,轻的。人是熟悉的,不是记忆,也不是虚影。 不安跳动的心脏正在回归正常的频率,冷静下来后,才发现一旁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扶摇,他正好奇地打量漂亮的小主人。 「那是谁。」长荧推了推宣琼,望着扶摇。 宣琼道:「是扶摇,我的剑灵。」 扶摇往长荧身上凑了凑,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小,主人,好。」 「我不是你主人。」长荧摇摇头,想伸手抱一抱这个小傢伙,但又停在了半空。 「我说,你是,就是。」扶摇把脑袋主动放在长荧手下蹭了蹭。 长荧觉得柔软非常,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宣琼心里暗道扶摇不愧是随了他,比那个什么桑落会多了。 长荧摸了一会儿,想起了宣琼来到桃源的目的,问道:「那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剑找到了,人也该走了。 宣琼却是干脆的摇头道:「不走。」 「为什么?」 「你赶我走?」 长荧愣了一下,抬头道:「不是。」 宣琼把扶摇往长荧怀里一丢,长荧接过,不解其意。 「他喜欢你,想多和你呆会儿。」宣琼笑道,「你看他这赖皮样。」 宣琼开的玩笑归玩笑,最后还是正经解释道:「我方才在结界里有幸目睹了一场玄阶神兵出世的壮美景象,并且在你的记忆里晃了一圈,你们桃源秘密很多哦。」 言语夹杂着一丝打趣。 长荧脸红了红,不好意思道:「我没想让你看。」 扶摇很想开口说如果阵主对来访者不够信任的话,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过去的话,他们就算撕开了口子也根本看不见梦里的东西。 但看了看小主人的和主人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插话了。 宣琼歉疚道:「真是抱歉,但事态紧急只有这个办法。」 「没,没事。」 「我打算再去一去你那最后一簇火焰指向的地方,桃源,我有必要多逛一逛。」宣琼这样做,不仅是想为自己找找有没有别的机遇,还想着解答一下自己之前发现的疑点。 长荧同他讲的,和长荧记忆里出现的,有些地方有些话语有些人其实是非常奇怪的。 为什么明明是能活千百年的神,却接连死去,平日里大家相处愉快,为何临死前都对长荧冷漠对待。 那些人的执念深重,但是宣琼看到的不多,目前也无法判断为何他们会有如此行径。明明是神,是自然神,某些桃源里的神却比人还要没有人性,比如饮血那位盈漪。 「宣琼,你怀里那个给我吧。」长荧放下扶摇,和宣琼站了起来,一起朝院落之外走去。 扶摇顺势回到了剑里在宣琼识海中休息。 宣琼哈哈一笑,调侃道:「你不是不喜欢桃树?」 长荧想起宣琼是在说记忆里最后桑落同他的对话,反驳道:「但是那是你送给我的,我很喜欢,你不能拿走。」 宣琼偏不给他,仗着身高优势把桃枝举得高高的,跳着跑着往回家的路走去:「想要就自己拿。」 长荧追了上去,衣衫浮动,满地花草摇晃。 「桑落对你……」宣琼跑了几步就歇了,太过疲惫他连逗人玩儿都没啥气力,「你看出来了吧?」 「我看出来了。」长荧趁宣琼没什么劲儿,拉着他抢过桃枝,胜利地笑了笑,「我的。」 宣琼喘着气,眯眼道:「嗯嗯,你的。」 长荧拉宣琼起来,俩人散着步,晒着夕阳。 左右宣琼看了个清楚明白,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自己再不好意思,也没什么必要。梦阵中受到记忆里少时心性的影响,出来了便只觉过往苦涩。 「我其实不傻,当年不懂,没看出来,但我现在看出来了。」长荧陷入回忆,此刻一些细节却是清晰了不少。 「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长荧道,「但是又同他的喜欢不一样,我说不出哪里不同……」 「那你喜欢桃迎吗?」 长荧摇头道:「我对桃迎姐,对桑落哥,对鲲神他们,都是一样的喜欢,但是不是桑落哥对我的那种……他让我……。」 宣琼笑了笑,拍了拍长荧的肩膀:「那是占有欲,你桑落哥想据你为己有,把你当夫君。」 「这样啊。」长荧点点头,勐然反应过来宣琼说了什么,脸色突然涨红,「什,什么,才不是。」 「你桑落哥……」 你桑落哥看你的眼神就想要把你吃了一样。 宣琼话只说一半,便突然失了兴趣。 「怎么了?」 长荧追问,宣琼说什么也不再进行这个话题了。 「你喜欢什么树?」宣琼看见了无极树,看见不远处摇曳着的迷榖花海,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长荧认真思考了一番,道:「应该是梧桐吧。」 他在鲲神带给他的书籍中见过这样一句话: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注2)。 第40页 于是年少时追着桃源里的鸾鸟想看它们在哪里休息。只是鸟儿们振翅而飞,南北四散,跑得太快,长荧追不上,至今只在翠竹林间遥遥望见过梧桐的身影。 只一眼,那妍雅华净,那披着灿烂朝阳的高树就深深印在了脑海中。 他甚至想,如果无极树还有叶子,也许和梧桐是一样的吧。 宣琼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心情有些微妙的晴朗,嘴角勾起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梧桐啊。」 「有眼光。」 第18章 日月出矣 月明星稀,清风和润。 涓涓细流缓缓淌过茫茫草原,没入远处深沉的夜色中。草原与穹宇连成一线,像一方缀满星河与山川的画布,将人包裹在其中。 萤火虫在草丛间灵动地穿梭起舞,蛐蛐儿与夜莺低低地相互应和。宣琼与长荧躺在河边,身形没入小腿高的草丛中,静静地遥望苍穹。 天空是深邃的墨蓝,与冷月清辉水乳交融。淡薄的云仿佛一缕柔软的烟气,弱不禁风地飘过巨大天幕。 宣琼舒服地嘆了一口气,望着那天那云。 有时一个人安静地仰望天空,身心会感受到无比通透释然,望久了,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感受,似空虚又似惆怅,甚至生出不安乃至一丝丝恐惧,让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填补进去。 天空,高、深、远,是人们永远无法用有限的思维和智慧能够理解的。 眼睛和心灵感受到了极点,便会分不清物我,辨不明虚实。 宣琼突然道:「我有时会觉得,天空真的好大。」 宣琼伸手,虚虚一抓,眼神朝远处伸展过去。 「你瞧,我这么一抓,什么也没有。放眼观瞧,潜心体悟,看到的是空旷,抓到的是虚无。」宣琼低声道,收了手,「天地间空荡一片,感觉什么都没有。」 「你一个人在桃源,你觉得孤独吗。」 长荧沉默半晌,似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结论是这样,长荧道,「我时常感觉自己困在幽幻里。百年来我在这里哭笑,在这里怨怒,年少时在这里道听途说企图了解桃源之外……但是我却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有时候觉得好累。」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回想过去,竟是,看不懂他们了……」 宣琼讽刺地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躺着。 「你笑什么?」长荧瞥了一眼,感到奇怪。 「突然想到一些好玩的事情。」宣琼吸了一口清新自然的草木馨香,「世上是非对错本就是相对的,每个人评判标准不同,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绝对是,绝对非的东西。探寻对错这件事本身就毫无意义。」 长荧一头雾水,翻过身来侧躺着望向他。 「你说你看不懂他们,实际上他们也从来没有看懂你。」 宣琼半边身子荫在草丛里,灰暗分明,冷月的光辉打在他的半张脸上,柔和了稜角。平日里可见盛气凌人的颜色,如今这般看去,显得十分温柔。 「那些将自己,束之高阁,以满腔怨言,肆意评论他人是非功过之人,将天生万物挂在嘴边去约束他人之人,都不过褚小怀大,强人所难之辈。」宣琼轻悠悠道,语气平淡,「因为,对错同源,所以纠结对错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探寻』,这件事情本身是有意义的。」 长荧蹙眉,满脸不解:「很矛盾,既然是这样的话,人们很难做到正确,因为正确毫无标准。」 「道理是这样,然而事实是,人们时时刻刻审视自己审视他人。」 「太矛盾了。」 「每个人境界不同罢了,没有人生来就是圣人,那些忘却自我,忘却为与不为,甚至忘却痛苦与欢乐的、生存和死亡的,都是在成长中一步一步参悟天地而领会到的,无论主动还是被迫。」宣琼看着长荧的眼,笑了。 长荧躺了会去,继续望向天空,看着天边缓缓泛起一片青紫。 「我感觉你在夸我。」 「确实有一部分是在夸你。」宣琼点点头承认道。 「但是我做不到完全忘却,我会执着于一些虚无,去区分一些相同的东西,明知毫无意义,却还是要做。」长荧低声嘆道,「我有害怕的东西,有怀念的东西,鲲神教了我那么多,我明明应当以天地和那些道理标榜自己……」 「何必,顺其自然不好吗?」宣琼问道,「我们不过是普通人,追本溯源这种事越刻意就会越痛苦。人为外物役,心也为形役,这些事本就不可避免。想太多你自然会疲惫。」 长荧在鼻子前抓了抓,赶走一只偷闲的萤火虫:「我懂,没有人生来就能抛却一切。」 「是啊,不然又怎么解释,每个人身上千千万万条因果线呢……」 宣琼窸窸窣窣地支起了腰身,侧头看着长荧。 长荧回望宣琼,二人之间有光芒流转。 「哈哈,」良久,宣琼笑了,「你倒是个知己。」 「彼此彼此,你是第二个同我聊这些的。」长荧真诚道。 问都不用问,第一个必然是鲲神。 「不过,你是怎么突然想说这些的?」长荧坐了起来,扭头问道。 宣琼往长荧身边靠了靠,凑近了一些,两个人的影子紧紧挨在一起。 第41页 「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我看见的,先前经歷的有感而发罢了——你身上好香。」 长荧自己抬手闻了闻,又凑过去闻闻宣琼身上:「你和我一样。」 长荧朝他们方才躺过的地方看去,原来他们身后是薰衣草。 他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痒。 东方尽头隐隐露出一点鱼肚白,云层逐渐多了起来。 「闪闪,你看那里。」宣琼扯了扯身旁少年的衣袖,指着东方破晓处。 长荧低低打了个喷嚏,然后朝着宣琼手指的方向望去。 黎明时分的第一缕天光刺破无穷黑暗,日月出矣,确是日光更胜一筹,夺目的光辉使清冷的乳白黯然失色,只留下一抹虚白闪现于晴空。鲜红的霞光穿透云层,曲曲折折地染红河水与草原。 太阳自地平线缓缓升起,红色褪去,剩下一片光明。 而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日出过程中,有一抹银白始终陪在太阳身边与之争辉,在漫天光明中竟也如此耀眼。 「那里,有一颗很亮的星星。」 「好亮。」长荧道,眯起眼睛遮住了眼眶。 宣琼低头盯着长荧金色的头髮,沉默了一瞬,伸手揉了揉。 「确实很亮。」 长荧转头看着宣琼。 「啊,那个是启明星。」 长荧继续望着宣琼。 宣琼停了手,道:「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就摸摸看和阿巴的有什么区别……」 长荧伸手打掉他的手,问道:「阿巴是谁?」 宣琼噎住了,耳朵有点红:「额,这个……」 「脸红什么?」长荧脸上堆满好奇之色,焦急的伸手去捅宣琼的腰窝。 宣琼躲了一下,抓住长荧的手:「别别戳,我说……是,我家的狗……」 长荧愣住了。 什么……一,一条狗? 「宣琼?你对一只狗脸红?不是,你看着我脸红是因为想起了一只狗狗?你拿我此间独一无二的金髮去跟狗狗比?」长荧气红了脸,奈何手被人握着,只能气鼓鼓地盯着他。 宣琼哄道:「好啦好啦,逗你的啊,我就是想试试……」 长荧眨巴眨巴眼,突然跨坐到宣琼身上,把头贴在他怀里,左右旋转使劲蹭了蹭。 宣琼惊讶了一瞬,手上稍微松了松。 长荧趁机反手握住他的手腕,调皮地笑了笑,局势扭转。 宣琼挑眉笑道:「投怀送抱?」 长荧悄悄抬了腿,换了个方便逃跑的姿势,不动声色把宣琼往外推了推:「你不是想摸我头髮吗,我多蹭蹭。」 长荧松开宣琼的手,在他领口摁住缓缓向下,使劲摸了摸方才自己蹭过的地方。 宣琼眼睫颤了颤,半垂着眼,紧紧抿住唇瓣。 「看什么?」长荧笑嘻嘻道。 「好看。」 长荧哈哈两声,从宣琼身上爬了起来,转身便跑:「是吧,我也觉得泥点子挺好看的!」 宣琼从恍惚中回神,后知后觉看着自己洁白的前襟被蹭的灰扑扑的,还有几个泥手印,方才波动的情绪瞬间平静。 长荧哈哈笑着,一个脚滑身形不稳倒在地上。 「好啊你,美人计!」宣琼又气又笑地抓住苦苦挣扎的长荧的脚踝,往自己身边一拽。 「我昨天才洗好的干净衣服,你又给我弄脏了。」宣琼欺身而上,以绝对压制的姿态挠着长荧的痒痒肉,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别怪我欺负你。」 长荧急促的笑着,手脚并用阻挡对方的进攻。 「哈哈……啊!你不是,会法术吗!哈哈别,哈,别动……」长荧大口大口喘息着,脸色涨红,双手被人摁在胸前动弹不得。 「错了没?」宣琼空闲的手在长荧上衣下摆里左右弹拨。 「什么错?我没错,嗯!哈哈哈别挠,别,别弄!」长荧嘴硬道。 宣琼在他腰间的肉上轻轻拧了一下,长荧立刻像一只砧板上任人宰割死到临头前还负隅顽抗的鱼,活蹦乱跳起来。 「别拧了哈哈哈……啊,哈,别,我不行了哈哈哈别……」 宣琼坐在长荧腿上,一只手牢牢钳制他的两只手,另外一只威胁一样搭在长荧小腹上。 长荧的衣襟被这般打闹弄得发皱,胸前的盘扣松了两颗,露出不断起伏的白皙的锁骨。金色的髮丝微微汗湿,黏在皮肤上,显得无比懒倦。 宣琼恶狠狠道:「嘴还硬吗!」 长荧觉得肚子有麻酥酥的不安感,怕对方还捉弄他,当即缩了缩脖子,认错道:「软了软了,我错了错了。」 俩人这么闹着,身上出了一身的薄汗。长荧露出的一小截腰被清晨的风一吹,又凉又痒,身后好像还有小石子膈着,不是很舒服。 「咳咳。」长荧清了清嗓子,一边顺气一边挺了挺腰。 宣琼手松了松,一脸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宣琼你先,起来,有东西膈着我。」长荧又扭了扭腰,推着宣琼的手。 宣琼眸色沉了沉,低低道:「你……」 声音有些哑,宣琼清清嗓子,松手起身:「别扭了,你像个蛆……」 长荧翻了个身,后腰果然有个石头印子,膈了这么久,泛红的周围都有些青紫了。 长荧小心地揉了揉,对宣琼怒目而视:「你才是蛆,大黑蛆。」 第42页 宣琼嗤笑出声,顺着自己方才失言找的不合适的例子说道:「那你就是大白蛆。」 长荧眯起一只眼,看着身侧坐着的男人,阳光照亮了他额前滴着汗珠的髮丝。美艷,鼻樑,唇峰,和润清明。 「想不明白,长得这么一表人才,而且都快二十了,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你都快一百了不也这么幼稚?」宣琼反问道。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长荧嗫嚅一阵,说不出反驳的话,最后道:「反正就是不一样。」 宣琼憋着笑抖了抖肩膀。 「唉,别笑!」 宣琼忍不住,索性开朗大笑了起来。 长荧气急败坏地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 「不理你了。」 第19章 毫无防备(倒v开始) 午后, 骄阳似火,此时三月季春,柳绿花红。虽未至立夏时节, 却早已有了暑热之意,稍一活动, 便会累出一身汗。乌鸦懒在枯树上一动不动, 只顾叫着些旁人听不懂的哲言哲语。 无极树东北五十里, 乃一片崎岖高山, 自山脚至山顶, 俯仰之间可观四季之景。山坡荒寒,草木稀疏了无生机。这片山脉, 南北延伸了近六百里地,其间多雪山, 山连着山,一眼望不到边。 长荧的第三簇火苗, 指向的便是这片雪山。 虽然现在已经找到了扶摇,但是,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剑意为何会分散在桃源各处。 苍山被雪, 半山腰的风凛冽冻人,仿若置身数九寒天之时,不敢想像若是到了雪顶,会是何种景象。 扶摇剑自己发热, 被主人抱在怀中,为他驱除寒意。长荧却是大大方方只着单衣草鞋行走于山路之间,很难想像他是一个被晨风一吹就哆嗦着打喷嚏的人。 宣琼冻得眼眶发红, 再加上白雪的反光,太阳的强光照射, 眼睛被刺激的几乎快要看不清东西。 宣琼揉了揉僵硬的脸,脚步不停地沿着山道向上攀爬,回头却发现长荧走得很是自在。 「你穿这么点,真的不冷吗?」 长荧发着光,与刺目的白色雪原几乎融为一体。 「你这光……」宣琼打了无数个寒颤之后,忍不住好奇问道。 长荧指了指心口,道:「是心火,我可以用他驱寒,平常不会用。」 「火……」宣琼想到了那几簇寻找扶摇剑意的火苗,「好术法!教教我。」 宣琼斯哈斯哈道:「我快冻死了。」 「我不清楚你能不能,但是我就是……想着热起来,就,燃起来了。」 「想热就热?」宣琼一脸震惊。 长荧摸了摸脸:「啊,对啊。」 宣琼紧紧搂着自己的剑,靠近了长荧。他也想着热,怎么他就热不起来? 他伸手,碰触到了一片冰凉。 长荧也被冻得一哆嗦。 「你……」 「你真的不冷?你身上跟平常没什么区别。」宣琼贴了贴长荧裸露在外的皮肤。 长荧双手托于胸前,闭上眼。他身上的光稍稍暗了几分,随即更加明亮起来。只见一簇微弱的小火苗从心口钻出,颤颤巍巍地跳动着。 宣琼伸手触碰这弱小的东西,刚刚摸到外焰,就被燎得勐抽回了手。 这小火苗约莫二指粗,高不及一指,明明灭灭的,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是那热度,与深入骨髓的痛感,仿佛能即刻把人融化了一般。 长荧忙收回了火,上前抓住宣琼的手仔细检查:「没事吧,没被烫到吧?你要是用法力尝试去融合它其实就不烫了……」 宣琼摇摇头。手上既没有破,也没有红,只是有一种类似烫伤的痛感。 宣琼道:「没事,没受伤,你这火脾气挺大。」 长荧揉了揉宣琼冰凉的指尖。 宣琼麻木的指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与痒意,忙抽回了手,示意长荧不必担心:「我现在没有法力,这些日子的修炼根本没什么用,除非你能借我点。」 「行啊。」长荧答应道。 「算了……」宣琼摇头,「我只是随口一说。」 借给他,长荧用什么?万一遇到危险他法力不济无法自保怎么办?宣琼尚有武艺护身,长荧可是几乎什么都不会。 「我的法力用不完的。」长荧二指点在自己眉心,随后牵引出了一道金色的光线,点在宣琼眉间,「你可以看我的识海。」 「等……」宣琼来不及拒绝,不由自主气息紊乱起来,只见自己眼前骤然幻化出了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金色光线交织,触目是广袤无垠的光明。 人的识海,顾名思义,是一片黑夜,一片大海,几盏灯。黑夜与大海的宽广程度,代表着此人精神力是否强大,而光点与灯盏,则代表着法力、生命力、人的状态。 此时长荧的识海被千万盏灯照亮,仿若白昼。 「你……」宣琼又一次被震惊到,他自己的识海,不及长荧十分之一。 「你好厉害。」 不知道说什么,宣琼心里只有这一句话。 「你要吗?」长荧喘了一声,脸色微红。 宣琼抓住长荧的手,断开了联繫:「闪,闪闪,识海不要随随便便给别人看。」 「你不是别人啊。」 「我知道,但是,你这也,太突然了……」 第43页 宣琼有些羞涩,识海共享这种事情,一般只有亲密之人才可以这样,因为联繫建立起来的那一瞬,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直冲颅顶…… 长荧道:「不要算了,你冷着吧。」 长荧把宣琼怀里搂得不算紧的「小火炉」使劲往他怀里一塞。自顾自走在了前面带路。 识海连接被强行断开,长荧觉得不好受。 「你这……」宣琼听出来长荧语气不佳,可是对方已经走远了,只好跟上。 这座山……不知是什么山,山路曲折,山石嶙峋,山风凛冽,山雪积聚,自半山腰而上不过几十步,气温便急剧下降,让人一点准备都做不得。 山崖上,稀稀落落横插着几根树枝,枝干早已枯死,但不知为何执着地依附沟壑纵横的崖壁,狂风过境也吹不掉。 脚下的雪路被行人一步一步踩出「嚓嚓」声响,两人四行脚印区区绕绕延伸至山脚下,没入视野之外。这山路的修建者,恐怕也费了不少功夫,才能在这人迹罕至的绝境上开闢出一条「天路」。 「啧。」长荧听见身后人啧了一声,停下脚步。 「啊,要不,你还是,借我一点?」宣琼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怎么了?」 长荧转身,只见对方将手中长剑插入雪地之中,单手扶住,双目有些失神。 宣琼揉了揉眼,无奈道:「看不见了。」 说来也是尴尬,刚刚拒绝过人家。 不过长荧丝毫不介意,回头走到了宣琼面前。 宣琼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论怎么转动角度,都只能看见虚晃而过的影子,有时甚至连影子也看不见。 距山顶还有约莫两个时辰的脚程,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已经走了有两个时辰。越往上走,路越艰险,在这个未知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上面有什么,必须小心翼翼地前进,而且他们还要在雪山上,寻找那道剑意。 宣琼此时应当是雪盲,这样一定会拖累进度。 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暗下来了,夜间行路,只会更加危险。 长荧上前,撩起宣琼额前的碎发,看了看他的眼睛,「你想让我怎么借你法力?」 方才识海交融被人断开了联繫,也许宣琼并不喜欢那种方式,长荧只好多问一句。 宣琼道:「你贴着我,想着把你识海里的光传给我就成。」 长荧蹙眉,思考了一会儿,意思是,开个口子叫海水流进去吗?长荧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逐渐靠近了宣琼,抬头,与对方两额相抵。 手贴着手也可以啊,唉。 宣琼轻嘆了一口气,伸手将长荧搂在怀里,尝试打开自己的识海。 长荧心跳漏了一瞬,突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皱着眉头,识海中的光芒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争先恐后往宣琼识海里钻去。 宣琼最先接收的法力,被用于驱寒,并且治癒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搂在了他的腰上,安安静静地搂着,但是长荧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太对劲,尤其是腰背,自己觉得那处正在发热,不知是不是心火作祟。 这是也神交带来的感受。 严格意义上的双修,是需要两人的识海中的法力交融再分开,再碰撞再进行一番缠斗,那样更深刻,也更亲密。 借法力这种事,开一个小口子足矣。 也可以不用识海交融。 但是长荧显然不懂,尽数展开了自己的识海领域。 「够了……可以了可以了。」宣琼的贫瘠饥渴的识海接受了大量纯净澄澈的法力,虽然刚开始非常贪心地吸收转化着,但是现在接近于半满的状态,宣琼觉得差不多够用了。 长荧却完全听不见宣琼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法力和自己的心脏一样兴奋,只想一股脑的全丢给宣琼。 有点舒服,有点兴奋。 长荧心跳和心中的小火苗保持同频,活跃地跳动着,展现他此刻不错的心情。 宣琼勐地推开长荧,又一次主动断开了联繫。 长荧一脸茫然,眼神有些迷离,脸颊处稍显红润,尚未从识海交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怎么……了?」长荧话说了一半,突然收了声,低头看了眼自己,嘴巴开开合合不知作何表达,「我,我……」 宣琼顺着对方目光望去,同样脸色也不太正常。 长荧掩饰一般拉了拉裤子,不好意思开口道:「要不……我们休息,明天再去。」 宣琼方才冻得瑟瑟发抖,现在则热得浑身冒汗,情绪上来心情也乱七八糟,语气便也不那么美丽了:「你瞧这破路,左右悬崖峭壁,帐篷支起来立马就能被山风吹走,怎么,你想做风中旅人?和月亮梦游是吗?」 长荧听了被噎得说不上话,只是干巴巴地动了动嘴唇。 寒风又一次带着「唿唿」声响从二人身边刮过,像刀子一样刮着脸,一下又一下,刺痛着让人不得不清醒。 热意降了下去,长荧身上的感觉稍稍退散,宣琼也冷静了下来。 长荧沉默地站在一边,宣琼也不说话,两人之间寂然无声。 最后还是方才自觉语气不好的人开了口:「其实借法力可以不用识海交融的……」 「你不要,就还我。」长荧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长荧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展开,声音有些颤抖,像是被冻狠了,但是两人都知道,方才只有宣琼挨冻。 第44页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要的是你,要的也是你,我都听你的,我到底还要怎么做。」长荧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行压下自己方才心里的那点酸涩。 心烦意乱的人不止宣琼,经歷了相同的事,长荧涌上来的委屈让他愈发觉得宣琼莫名其妙。 而宣琼前后总是不一致的说法更让长荧觉得莫名其妙。 宣琼抬手想要去抓长荧,却被对方推开。 「我自己去,你冻着吧!」 「等下!」宣琼被风呛了一下,「万一你又像上次遇到危险怎么办?」 长荧置若罔闻。 「你等我,别跑那么快!两个人想办法总比你一个人快!」 宣琼懊悔地嘆了口气,他方才,方才只是不希望长荧以后对别人也可以随随便便开识海啊! 怎么话一说出口就是那种说教的感觉,明明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还有长荧,嘴硬心软,说着狠话让宣琼冻着,却还是留下了一簇火苗送到了他的识海中。此刻他的丹田处法力充盈,周身被温暖包围。小火苗和他的主人一样,大概因为心情不佳,模样很是兇狠。 宣琼忙追了上去,拐过一条曲折山路,面前是条岔路口,两边都不见长荧身影。 远处,太阳隐在了一处山头身后。 * 第20章 苍山被雪 越向山顶前进, 山路便更加陡峭狭窄。长荧随时注意着身边的一切,连碎石也不放过。 山顶的雪,积得约莫没过脚背深, 这之中陈年积雪终年不化,新雪悠悠地盖在上面, 与之交融。雪地行路, 举步维艰。 长荧离开宣琼之后, 一路不停歇, 走了半个多时辰, 已然有些疲惫。 天色渐暗,西边的长庚星熠熠闪烁, 连过耳的风声中都夹了几丝倦怠。长荧并未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虽然现在宣琼有了法力和他的心火护体, 但并不能完全阻隔寒气,自己若是早些发现些什么线索, 早点处理早点回去,也好不让二人受苦。 方才是他自己情绪不对,识海相融那一瞬间, 长荧的身体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往日的岁月里不曾有过的,想和人亲近的渴望。 甚至于…… 长荧想到方才自己最不对劲的地方,使劲摇了摇头。 他紧抿着唇, 压下心底那一丝旖念。 自己那处绝对是病了,不然怎么解释,仅仅是给他看了识海而已……和鲲神也有过, 为何…… 长荧徒手掰开一块儿分裂的岩石,指尖被磨的殷红。碎裂的岩石下, 一抹亮眼的紫色进入了他的视线——那是一株扎根石缝中的卧龙花,绿叶日久受石壁压迫而捲曲着,紫白的花朵开了一串,一朵一朵弱小却又顽强地迎着石缝中透进来的光。 造物主赋予万物生命,却又将它置于危险之中,暑蒸日晒风吹雨淋。如此境遇下,竟也锻造出这般美丽的事物,长荧小心翼翼地找完后,又把碎石搭了回去。虽然不似原来形状,但帮它挡些风寒,应当是够了。 长荧再一次上路了。 迎面一座孤立的山峰,崖壁也是一片秃芜,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借力攀登。整座山峰被冰雪覆盖,严丝合缝。 「这,怎么爬……」长荧有些发愁,他手上也没有任何工具和法宝,唯一的工具就是心火。 能拿来做什么?照亮雪山? 长荧折返一段路,从走过的路上寻找了两块锥形的石头,再次回到这里,便开始凿着山峰向上攀爬。 他有灵力,但他不会飞。没有办法,过去的日子里并没有学会也没有学过这种术法。 长荧握着石锥的手凿一次便会完整没入雪中,长荧两只脚也要在雪花掩盖的峭壁上反覆寻找几次,才能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脚。 要是有两把弯钩就好了。长荧凿得手酸,此时伏在崖壁上歇息。 天色愈暗,风愈冷。长荧不敢贪逸,继续抽了石锥向上凿去。 「喀。」长荧一只脚踩上了松动的石块,险些摔落下去。 他急忙换了落脚点有些紧张地向上爬去,踩到了一块能容半只脚的小平台。 「咔!」 又一声更为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糟糕!」长荧脑中绷紧的弦断了,下一刻,山石开裂,他整个人如同一只折翼的幼鹰向下坠落。 长荧护住头部,身体的失重感越来越强,砰得一声沉闷的像,他重重砸在雪地里。 前功尽弃。 「啊……」长荧头晕眼花一阵,腰后传来尖锐又麻木的湿热感,他伸手,摸到了一手血。 长荧腰后被一块稜角分明的矩形石块戳了个不深不浅的窟窿,鲜血染红了一小片衣服,一朵朵雪花盛放在白雪之上。整个腰背都被撞得生疼,长荧头脑恍惚,有些站不起来身。 空气中,铁锈气味瀰漫而来,立刻被冷风吹散。 长荧熄灭了心火,任寒冷侵袭全身,麻痹痛意。 很疼。 长荧咬着牙,僵硬地起身,牵扯到伤口时,抽了一口气。 好疼。 长荧把那沾了血的谋杀兇器挪到一旁,顺便又清理了一下周围的碎石块,万一又掉下来,他不想再戳个洞。 重新拾起石锥,他终于能与「天大寒砚冰坚(注1)」共感,手指几乎冻僵了,反应甚是缓慢。 第45页 原来,这么冷。长荧心想。 他被心火一路暖到方才,而宣琼一直挨冻到现在。 也不知道那人到底追没追上来。长荧回过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 倘若追了,不至于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他吧,难道是走了另外一条? 长荧这次稳稳噹噹地爬上了山峰,仔细确认安全位置才去落脚。 又开始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雪片连着雪片,有人拇指般大小。长荧冻得麻木,全靠意识强硬控制着手脚动作。 他不敢用心火取暖,否则身体一热,身后的伤口血流不止,到时候恐怕更加危险。 长荧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像个神,不会愈疗术,不会飞行,什么法术都不擅长,除了发个光,开个花,简直没什么作用。 像个普通人。 只是不清楚人世间的普通人是否也同他一样。 待成年后,一定要去人间看看,看看鲲神提过的风月,看看宣琼讲过的书籍。若有机缘,一定要向高人请教入世哲学,请教如何使用力量。 「额!」长荧终于爬至顶峰,翻身滚了上去,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只歇了一小会儿,便起身观察四周。 身后一道孤零零的石块屹立于峰顶,像是一道门,前后是空荡的山雪。 长荧迎着寒风上前触摸这不及他一人高的石门,摸到了石门中心有一个矩形的凹槽,凹槽看似四四方方,实则是一个向里扎进去的锥子形状。 有些眼熟,就像…… 方才扎伤他的石块。 想到这里,长荧就觉得肉疼。 他趴在崖边向底下望去,山雪已经覆盖了方才他站过的位置。 总不能再下去一趟带他爬上来吧?长荧伸手,心里渐渐浮上来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咒语。 半晌,没有动静。 隔空取物,印象里,年少时桑落哥教过自己。 当年闹着玩,桑落抢了自己练字的毛笔,让它在空中飞来飞去,自己愣是抓不到,只能随着毛笔的轨迹跳来跳去。后来还是桃迎开口嗔怪桑落欺负他,桑落这才笑着把笔还了回去。 事后长荧缠着桑落教他,桑落教了一半,只待实践,长荧就被鲲神叫走了。那之后也忘记了要学习小术法这件事。 有些可惜。 长荧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想起到底哪一步出了错。 不过桑落并不是擅长教人的类型,他对于要领的讲解言简意赅,不带赘余。年幼的长荧估计也只听了个半懂不懂,就稀里煳涂过去了。 「凝神……」长荧长吁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下面那块石头。 那块石头沾染着他的鲜血,带着他的气息,还是比较好认的。 长荧右手手指紧绷,对着石块的方向动了动手指。石块儿在地上左右微微摇晃,若有若无的灵气四散开来。 动了! 石块从雪中完全露了出来,漂浮在空中,颤颤巍巍地,仿佛随时会掉下去一般。 长荧冻得浑身冰凉,却还是紧张地出了一手心的汗。 近了近了。 已经近在咫尺了,长荧只要再坚持一下。 雪渐渐小了,但是风却怒了起来,长荧却无暇顾及。 石块被牢牢握住,长荧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回到石门前。 长荧用指甲扣去表面的污物,吹了吹,对准凹槽塞了进去。 咔嚓一声,石块与石门融为一体,竟然看不出丝毫缝隙。 剎那间,山雪停了,山风熄了,天地间骤然安静下来。 「怎……怎么回事?」长荧后退一步,警惕望向四周。 「额!」 突然,长荧的心脏剧烈疼痛了一瞬,紧接着,他开始唿吸不畅,难耐地蹲了下去。 好疼! 仿佛,有一张极小极小的网,拢住他的心脏,然后从开口处骤然缩紧,将脏腑从网眼中挤出。 长荧发狠地揪住自己心口处的衣物,痛苦地蹲下身子。 唿吸,唿吸要被夺去了。长荧急促地大口唿吸着,肺部一阵一阵地抽疼。 「啊……」 四面八方有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命脉,并用严酷的刑具,拷打他的躯体。 「轰——」 山门轰然倒塌,那块石头亦无所踪迹。 远处,似乎传来山崩之声……不,声音自脚底下传出! 长荧蜷缩在一旁,痛得几乎动弹不得。身下的山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情开裂。 山雪炸裂成一团团白雾,山石滚落,群山激盪。 * 「扶摇,飞。」宣琼拍了拍扶摇的身体。 扶摇抖了抖。 「去找长荧。」宣琼道。 扶摇应声嗡鸣,抽身而上,宣琼站到剑上,一人一剑朝上空飞去。 长荧随着山体的塌陷而坠落,周围的景色飞速向上流逝。 耳边是如怪兽呜咽般的风声,但长荧此时听得更加明晰的,是自己急促而紊乱的心跳,随着山石一同下坠,又急速盘旋而上。五脏六腑如同在沸水中滚了一圈般灼热沸腾,不安震颤。 他不能唿吸,亦不能伸展身体,只得这般紧缩着卷携山雪下坠。长荧四肢九窍都仿佛被注了岩浆一般滚烫。 有火在烧,有烧铁在烙印。 会死的吧? 长荧想。 眼眶干涩,流不出泪水。 第46页 这样摔下去,会死吧? 筋脉中是无法形容的疼痛,几乎令他感到麻木。 长荧无助地闭上了眼,任凭自己的身躯撞上身边无眼的滚石,和尖锐的枝杈,细长密集的伤口渗出血珠,旋即被唿啸而过的风吹散。 一块熟悉的石头以反常的速度撞入长荧怀中。长荧吃力地抓起,下一刻,那石头毫无徵兆地炸裂开来,炸了长荧一手鲜血淋漓。奇怪的是,碎石沾了长荧手心的血后,就立刻化成了一滩灵气,钻入了伤口中。伤口被撑开,更多的血鱼贯而出。 长荧眼前漆黑一片,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了。 远处,一道黑芒一闪而过,剑上的人稳稳托住长荧腰身。 剑还有些不稳,摇摇晃晃,时而伴随宣琼一声低唿。 宣琼确确实实走错了路,直直朝山的另外一座峰而去,若不是中途感觉不对劲,恐怕折回来根本遇不到长荧。 「长荧……」宣琼抓着长荧身体的手紧了紧。 几乎是连天的一片雪山,顷刻间荡然无存。此去百里诸多山脉一损俱损。只剩下极北极东之地的「老友」,沉默地目送睦邻的逝去,借山风送来无声的哀悼。 * 第21章 吵架和好 左腿似乎被什么硬扯了一下, 骨头咔咔响。长荧硬生生地被疼痛从噩梦中拉扯出来。他断了的手臂早已被人接上,与木板捆在一起固定着,错位的腿骨也已经正好。 长荧的伤口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 隐隐透着血色。 「宣……」长荧哑声叫道,声音如同指甲盖在老朽的枯木上剐蹭, 「宣琼。」 宣琼拧了布, 正轻轻擦拭长荧的腿, 他小心避开了伤口, 仔细擦去皮肤上的血污, 然后细心缠好绷带。 「你的……眼睛怎么样……」长荧看着宣琼的侧颜,看着他的眸子, 轻声道。 宣琼愣了一下,轻声道:「好了。」 宣琼洗了布, 开始擦拭长荧拆了绷带裸露在外的右臂。 长荧松了口气:「啊。」 宣琼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继续下去掀开长荧盖在腰胯间的布, 轻轻抬起另外一条完好的腿。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不用擦,这里不用擦。」长荧窘迫又不自在地拢了拢膝盖, 但没有丝毫作用,「真的不……」 「擦一下血迹。」 「我可以自己来。」 长荧抬手夺过宣琼手中的布,擦拭几次自己的大腿。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没能擦掉血污。 宣琼几次看到长荧僵硬住的手, 看着一言不发的他,看着他别扭想说话又不说的样子。 宣琼把长荧手中浸满血污的布放进了浑浊的水中,眼神瞟了瞟长荧的惨状。 「你这样能擦?别逞强了。」 长荧垂下头, 低声道:「不是逞强。」 宣琼一听这个又气又疼:「不是逞强是什么,你都这样了也不开口让我帮你。就不能不跟我赌气吗。」 「谁跟你赌气!」长荧烦躁地说了一句, 又悄悄看了一眼宣琼。 宣琼当时看见长荧半死不活的样子,差点没晕过去。颤抖着将人抱在怀里,试探到了对方的鼻息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好好的吗,也没多大危险。」 「我,我当时,我差点……」 「没事没事没事我活着的没什么事,神仙哪儿有那么容易死的!」长荧抬起完好的手在耳边晃了晃,「只是一点伤……」 「说了你等等我,别一个人上去。」宣琼满眼心疼,心中又有着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长荧的怒火,下手稍稍有点重,长荧腿上就有一片皮肤红了一小片,宣琼忙把温热的毛巾贴上去敷了敷,「自觉本领通天,转身都不带回头的,我都跟不上你。」 「说了只是一点伤。」长荧皱着眉嘟囔。 「一点伤?若我当时没有找到你,或者压根不去追你,你就直接摔死了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说了啊。」长荧把宣琼拿着毛巾擦拭他膝盖的手推开,扭过头去,「你总是这样说教我,给你法力你也要说,我做什么你都要说。」 宣琼放下布巾,轻拧了一下长荧肿胀的右腿,让他轻嘶了一声。 「对不起,以后不说教你了,随你怎么做吧!」 「是你先推开我的。」长荧抬头,表情很是受伤,「是我想帮你,快点找到你的剑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是是你先推开我的。」 「我想帮你,但是你不需要。」 「你还那么凶,为什么啊,我要是做错了你好好说啊,你为什么要推开我啊?」 「我推开你是因为……」宣琼急道,「我……」 他该说什么,总不能说是因为神识相融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不可言说的反应吧? 宣琼低下头,道:「有些东西你不明白……」 长荧转头,目光射向宣琼:「你说我就会明白,我需要你说而不是你避开我推开我,我都没有避开!」 他都没有避开,先前经歷的好事坏事,他没有逃避,肢体接触带来异样的心情之后,他也没有避开。 场面突然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长荧沉重的唿吸声。 「对不起。」 良久,宣琼开口道歉打破了沉寂。 第47页 「我是真的担心你,也很……」宣琼张口欲言,词句在齿间打了几转,「很珍惜你。」 长荧冷哼一声,鼻音稍重。 「我方才语气很重,是因为,我每次见你不顾自己安危去帮我,受了一身伤,我很心疼,也很气愤。」 「那是我乐意。」长荧倔强道,「我愿意做什么事,后果我自己付得起。我是神,你是普通人,我没死,受伤无非疼一疼,我不需要你想那么多。」 「所以我说你不明白……」宣琼气道,他到底该怎么说自己珍惜他,所以才会心疼他,希望他安安全全健健康康的。 「你又这么说,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推开我,为什么又生我的气,你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又不说明白,我怎么能明白!」长荧气的咳喘不断。 「你为什么总是在说我推开你……」 「是因为你拒绝我我真的很不开心。」 宣琼自知自己双方都有错,他也很想跟长荧在心平气和的情况下好好谈一谈。 「对不……」 长荧偏过头去,揉了揉干涩的眼眶:「我现在不需要你,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宣琼的话被打断,睁大双眼不敢置信,眼角肌肉微微抽动。 他只好调整了一下唿吸,尽量平静道:「你好好休息。」 然后他开了门,走了出去。 竹门被轻轻带上,扫起门框上的小铃铛,叮叮噹噹地响着。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今天是阴天,无风无雨,空气中带着沉闷又潮湿的味道。阳台上那一折桃枝被修剪过,安安静静地插在了一个盛满水的修长陶瓶中。 宣琼离开后顺着南边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一脚踢开碎石子,眉心紧皱,气息尚未理顺。 不需要我?宣琼闭了闭眼。 「唿……」 是不是他最近脾气太差了,明明长荧是为了他才受伤的,自己怎么可以用担心他这种理由来沖他发脾气,而且,明明是他自己的原因…… 雪山那次,今天这次,自己为什么会因为思绪的混乱而伤及他人,他怎会如此克制不住?非要将话说到如此伤人的地步? 没有风,空气中的凉带着一丝沉闷,宣琼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喘不过气。 「啧。」宣琼揉了揉眉心,扇走了面前一只乱晃的蝴蝶。 长荧吸了吸鼻子,一把掀开宣琼披在自己身上的毯子,抻动另一只受伤的手轻轻嘶了一声。 好冷啊。 外面会更冷吧。 长荧抿抿唇,用僵硬的手艰难地把毯子重新披在自己的身上。 宣琼走时,只带了一把剑,天气如此无常,冷了没有御寒的衣物,万一又往雪山去,他的眼盲症会不会时常发作?崇光剑现在趁手吗?遇到危险如何…… 长荧不敢细想,心上心疼之余,涌上一股委屈之意。 「只说担心我……怎么不想我也会……」长荧嗫嚅一阵,眼神不断瞟向窗外,忽又闭上了嘴。 毕竟方才是自己气急,将人气跑了出去。长荧垂下手,又扯到了自己的伤口,疼得他眼眶泛红。 「宣琼……」长荧盯着桃枝,想着跑出去的人。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时光如流水一般悄然逝去。 三天,他回来昏睡了三天,现在呆坐了一下午,腹内空空,早就在抱怨不满。 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开始对食物有所渴求了?明明自己辟谷之后,吃不吃都无所谓啊……为什么肚子开始怀念起被食物填饱的滋味了? 甚至在那人走后,思念变得愈发深刻。 长荧拆下木板,单手支撑着床沿坐在床边。地板上,还摆着两盆一清一浊的水。两块毛巾浸泡在水中,软的发涨。凉了一下午,水早就失去了温暖。 「倒水……对,对。」长荧吃力地站起来。 长荧扶着墙壁缓缓蹭到两个木盆边上,他一只手的骨头刚刚接好,动弹不得,只能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托起其中一个盆,架在自己的腰间和手上,向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伴随着身上的钝痛。 长荧来回倒一盆水,竟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污浊的那一盆倒了出去后,长荧搓了搓两块布,架在架子上,随后端起剩下的这盆。 随着柴扉一声「吱呀」,木盆里的水倾泻而下,长荧应声而倒,身后靠上桌子沿。 宣琼听见动静,来不及放下药篓,脚下生风破门而入。 长荧动作间,绷带松动,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几处癒合的伤口又一次开裂,向外渗着血。他的身上尽数被冰冷的水淋湿,布料边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见宣琼回来了,长荧沉默地扯了扯绷带,但是心底的慌乱让他手上的布条胡乱地缠在了一起。 宣琼放下了药篓,挽了袖子朝长荧走来。 长荧向后一躲,牵扯到腰后的伤口闷哼一声。 宣琼回来了,宣琼挽了袖子,宣琼要做什么? 长荧眼前模煳起来,思绪开始乱飞。 是会说怪你,还是会像梦里那些东西一样对他说要离开他?还是…… 为什么要这样想?长荧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梦境与现实时有重叠,他却分不清何处才是真实,无法挥散那些阴影。 宣琼的影子笼罩住了长荧。 长荧抬手挡在额前:「不,不要……」 第48页 紧接着,手腕被人牢牢抓住,一双净过水的手还透着溪水和药草香,理顺了纠缠不清的绷带。 宣琼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只是……」只是什么?长荧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把头埋得更低。 宣琼心里嘆了口气。 笨蛋。 是说宣琼自己。 真兇。 不知道是说宣琼还是长荧。 不能学桑落。 宣琼对自己道。 「对不起。」宣琼率先道歉,抬眼看向长荧的发顶,他拨开长荧的手,指尖划过滴着水的脸颊,勾起一卷碎发。 宣琼的手覆在长荧颈间,冰凉的脖颈与滚烫的掌心相碰,那缕温热微微发力,长荧侧了侧头,眼皮沉了沉。 「你的身体里融合了补天石,是扶摇告诉我的,这些日子你在昏迷,神魂血液都在沸腾,我不应该刺激你。」宣琼拇指蹭了蹭长荧的颈侧,摸到了他因紧张和害怕而不安跳动的动脉。 宣琼的视线随着自己的手转动,嘴唇不经意碰到了空悬的髮丝,抿了抿。 长荧唿吸一窒,勐然睁眼瞥向盯着自己脖子看的宣琼,被他眼里的温度烫到心跳漏了一拍。 宣琼的拇指摁住了他颈侧的动脉,感受血脉里隐约的神器灵息。 长荧耳根传来丝丝缕缕的麻意,四肢仿佛突然置入冰水中。 「只是我一想到你什么都不懂便莽着向前沖的样子,我就止不住地担心,这些日子的相处,总是把你当做自家小孩,是我的不对,我以后不会那样了。」宣琼的手紧了紧,「我想了很多,你是桃源里独自长大的小神明,我不完全清楚你的过去,我只知道你是单纯善良之人,你说你嚮往桃源之外的生活,只是我担心你会被欺负。」 「你我总会分别,我真的迫不及待想要让你知晓我在人间所遭遇的尘世苦楚。」 长荧眼角挤出几滴泪水,他依旧紧闭着嘴,双手在身侧握成了拳,心里的疼痛远远超过了肢体上的伤痛。 「只是我错了,我忘记揠苗助长本就是不良之风,那些苦痛曾经也没有人告诉我。是我亲身经歷,才发觉原来人世亦有污浊,对不起。」 宣琼松了手,长荧瞬间可以畅然唿吸。那手顺着他身体的曲线,往下贴在了他的胸口,心脏。下一刻,一股温暖的灵力从皮肤表面涌入自己的心脏,捂热了泵出的血液。身体瞬间温暖了不少。 但宣琼不敢施力太过,毕竟伤口还裂着。 长荧心里一乱,急喘两声抓住宣琼的衣襟,盯着他的眼:「我并非不知人世脏污,你看过我的记忆,桃源也并非全是善良之人,只是我……」 长荧看着宣琼抿起却微微颤抖的唇,要说什么话的嘴最后还是失了声。 「我们相知相交这么久,我希望你信任我,我也会更信任你。」 长荧摇了摇头,想要否认什么,半晌才道:「我信任你……」 宣琼伸出另外一只手,盖住胸前长荧抓住自己的手,他眸光深沉,语气亦无比沉重:「我希望你,任何的不满与怨懑,都不要憋在心里,我希望你同我说,我这个人,很笨,我很难猜到别人想什么,不像你玲珑心思,你早将我想什么猜得很准。」 长荧闷声道:「我猜不到,你也不愿意同我说,只有我说就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宣琼低头凑近长荧,在自己鼻尖将要蹭到对方额头的时候停了下来,只是拍了拍长荧的手。 「对不起。」宣琼闭了闭眼,「雪山上,是我对你太兇,是我不对,对不起。」 「我以后也有话直说,我们都坦率点,好不好?」宣琼停止输送灵力,指尖插入长荧发顶,轻轻抓了抓,「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并非不想听你的话。」长荧闭眼,隐去眼里的暗红,「我原谅你。你说的话,我若听不懂,我若学不会,你就仔细教教我,我听话的,我不想听你说话说一半被蒙在鼓里。」 「好。」 「还有。」 「你说。」 「宣琼,」长荧的手紧了紧,「我……」 「我在。」 「我,」长荧的颤声道,「我疼……」 「哪里疼?」宣琼两只手分别穿过长荧的膝下和后背,将人横抱起。 长荧左手僵硬地直在一旁,右手顺势勾住宣琼的脖子,他不断平復唿吸,鼻音浓重好像快要哭出来。 「手,腿,身上……哪里都疼,宣琼……」 「还有吗?」 「我做梦了,噩梦,梦里好疼,我怕,我害怕。」 宣琼的心脏揪了起来。 「我在,不怕了,我给你上药。」 「我……」 「想哭就哭吧。」 「丢人。」 「这有什么,哭吧,不丢人的。」 哭吧,哭是你的权利。 第22章 故地重逢 偏房里, 长荧披了件单衣坐在一旁,宣琼拆下他身上的纱布放在屏风上。 一壶一壶烧开的热水,注入大木桶之中。木桶里飘满了各种草药, 偶尔见几朵香花浮于其上。但是这并不是宣琼的闲情逸緻,而是长荧恢復的药材。 长荧静静地看着宣琼忙前忙后, 宣琼解下外衫系在腰间, 借着绅带的束缚也将中衣褪了去, 虚虚地挂在腰上。他把内衫的长袖挽在臂弯, 打了个结, 胸前的襟带扯开少许,露出微微汗湿的胸肌。墨色的长髮被一根蓝绳綑扎在脑后, 长荧仔细认了一番,忽然脸色微红。 第49页 那是他用来捆护腕的绳子。 「唿——」宣琼长舒一口气, 擦擦额角,转头便看见长荧盯着他出神。 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 长荧慌忙错开视线,身体向一旁扭去,不料动作过勐, 本就坐的不太稳的长荧惊愕地向一旁倒下。 「嗵!」长凳翻倒在一旁,单衣委地,宣琼托住长荧的嵴背。长荧心脏剧烈跳动,一抬头, 只见宣琼盯着自己的脸,眉眼间藏着笑意。 「怎么这么不小心?偷看又如何,我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名门贵女, 被男人看两眼又不会少两块肉。」宣琼低笑道,「错了, 是小男孩。」 长荧闻言,伸手推了推宣琼的手,闷道:「少自作多情,谁偷看你。」 宣琼低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长荧耳朵通红,衣服落下后,露在外面的脖子、肩头都泛起了粉红。 宣琼凑在他耳边揶揄道:「那你害羞什么,这么红。」 说着,眼神还上下看两眼示意。 长荧掩盖一般放大了声音:「什么害羞,你!」 烛台在二人身后不远处散发着微弱的光,全数打在宣琼,的背后。他的脸被阴影笼罩,只剩一双星子一般的眸子还在闪亮。长荧清晰地看到了宣琼的睫羽,随着眨眼的动作一颤一颤,鼻尖之下是勾着唇角的嘴。 长荧抿了抿唇,牙齿轻啮唇瓣。 「你离得太近了。」长荧勐地用手推了他一下,对方却丝毫未动,长荧表情凝滞了一下。 「你……宣琼?」 宣琼鼻尖传出一声轻哼,顺势用另外一只手勾住了长荧的膝弯。 长荧突然离开了地面,有点被吓到,忙叫宣琼将他放下来。 「别闹。」宣琼故意捏了一下长荧肿胀的腿,长荧嗷呜一声后安静了下来。 宣琼把长荧轻轻放入木桶里,桶内边缘被好心摆了一个木凳,长荧坐在上面享受汤浴。水温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十分舒适。清淡芳香的草药充盈了长荧的身心,他舒服地嘆了口气。 「怎样,还行吧?」宣琼取了一瓢水浇在长荧的身上。 「舒服。」长荧眯起了眼,向浴桶边靠去,「宣琼,这是什么药,做什么用啊。」 宣琼浇湿了长荧的头髮,取了皂角轻轻揉搓着,他轻声道:「活血化瘀。」 「什么?」长荧忙睁眼起身,脚下打滑又跌坐回去。 宣琼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逗你玩的,消炎镇痛的,泡吧。」 长荧假意生气抓了一把水朝宣琼甩去:「你怎么这么……」 宣琼被淋得猝不及防,薄薄的衣衫湿了一半,贴在皮肤上,身材线条一览无遗。长荧趁宣琼愣神片刻,又连泼几把水,把宣琼泼地像是在水中泡过一般。 好嘛,能耐了啊。宣琼抓住长荧唯一完好的手,用另一只手舀了好几瓢水往他头上淋。长荧一边笑一边挣扎着。 「哈哈哈哈……不,不要了,宣琼你别欺负我……」长荧碍着身上的伤,不敢大摇大晃,只能动动脖子抖抖肩膀,「咳咳……别,别弄了,哈哈哈哈……我不闹你就是了,咳咳咳!宣琼……」 宣琼威胁一般将水瓢置于长荧头顶,笑道:「还要不要?」 「不要了不要了。」长荧笑得肩膀抖了抖。 「我讨厌吗?」 「不讨厌不讨厌。」长荧忙哄道。 宣琼哼了一声:「谁厉害?」 「你厉害你厉害。」 宣琼这才放下手,捏着胸前的衣服平復气息:「哈……憋死了。」 「湿衣服憋吧?还不快褪了去。」长荧忍俊不禁,不怀好意看着对方,「快,只有我一人没穿衣服,一点都不公平。」 「累,不跟你闹了。」 长荧挑眉:「这就累了?」 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宣琼轻轻挑眉,看着长荧顶着一头草药笑得花枝乱颤,眯眼道:「怎么?」 「说你不如我,你瞧我,半个病号,摔个半残,玩这么一会儿我都不累,你就累了。」 宣琼揉了一把长荧的发顶:「还笑,也不看看是哪个麻烦小鬼害的,我可是累死累活不眠不休照顾你三天,还被某个没良心的傢伙气的爬了半天山,换你你累不累?」 长荧诚恳道:「你辛苦了,宣琼,谢谢你。」 宣琼低声应道:「嗯,没关系,你快点好起来别浪费我辛苦采的草药就是。」 长荧点点头,又沖宣琼嘻嘻一笑。 宣琼看的心绪纷飞,湿着手颳了一下长荧的鼻樑,长荧「唔」地向后躲去。 长荧摸了摸鼻子,鼻尖的水珠顺着唇珠下坠落入水中。 宣琼勾起长荧一缕湿发,绕在指尖打转,看着少年受伤的身躯,宣琼心疼不已。他的目光一如往昔,沉静,温柔,轻松……唯独消失的是试探与玩味,取代的是心疼与刺痛。 宣琼从未将他视高高在上的神祗,也没有把他当成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是视他为朋友,为知音,为亲人。 可是,他还是让他受伤了。 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宣琼在不断制造麻烦,勉强长荧。从寻找扶摇开始,到上山,到现在,长荧虽然乐在其中。可是,宣琼还是迟钝地忘记询问长荧的意愿。 直到那日长荧跑开时,他才意识到,面前的小神仙,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脾气和普通人的傲气,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第50页 「别再受伤了。」宣琼低头,额头贴着长荧后脑,细细嗅着长荧身上的草药气。 「怎么了?」 「其实我一点也……」宣琼低声呢喃。 一点也不强大。 所以看见在乎的人受伤,会很难过。 「啊?」 宣琼轻轻抿住长荧翘起的髮丝,在唇间磨了磨,把那点几乎要喷涌而出的心思死死抿在唇间。 长荧想,我要保护好宣琼,人类真的很脆弱。 宣琼想,我要保护好长荧。 没有心照不宣,却心有灵犀地想到同一件事上。 或许会变成很久很久的承诺吧,不过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没有人能在此刻彻底断言书写任何人的未来,哪怕预言者的能力通天,如白泽圣人一般出神入化,那也是在有迹可循的千万种可能里拼凑出因果线挑选出最坚固的一种。 但最大的变数,其实是人啊,这是最不可排除的变数了。 长荧休养了半月有余,期间宣琼借长荧的法力为他恢復,总算能下地走路了,只是手上腿上固定用的木板不能拆卸。雨天潮湿,险些给长荧沥出其他病来。 宣琼不知从何处挖到了几块珹玏,细细磨了,做成坚固的石板。丝丝凉意浸骨,还有点舒服。 这半个月以来,寻找神器一事暂且搁置了,一切以长荧恢復健康为重。 扶摇也许久没见踪影,只有半夜凉风吹来时,才偶尔能听见顺风而来的剑鸣,和微薄的灵力波动。 长荧还是经常做噩梦,不过尽管他被那些东西折磨得七零八碎,一觉醒来,依旧恢復成没事人一般,安静地问宣琼早上吃什么。 好看的东西依旧好看,该奇怪的口味依旧奇怪。日子也像往常一样没有停歇地走着,安静恬淡,岁月静好。 一日,宣琼浑身湿透的抱着一兜子红白珠子回来,脸上尽是欣喜。 「闪闪,你看这个!」宣琼从衣服里哗啦啦倒出一大包珠子摊在桌子上,「我找到浮沉珠了!没想到你们这边藏着大把大把这样的天级灵器,我们那边要培养许久才能有品相如此优秀的浮沉珠。」 长荧定睛一看,喜道:「这个就是能送你出去的东西!」 「红珠沉,白珠浮,你只要切换时机恰到好处,你就可以成功从溟河下通往人间的缝隙出去。」长荧解释道。 宣琼揉捏着核桃大小的珠子,道:「等我此间事了,我便带你一起出去。」 长荧没有回答,反而看向旁边的果子:「我想尝尝这个。」 「你饿了?」 「有点。」长荧点点头,「所以,能吃吗?」 宣琼摇摇头:「应该是不能随便乱吃的。」 宣琼把果子一个一个放进篮筐里,道:「我一会儿去给你抓鱼摘果子,很快就回来。」 长荧道:「啊,我也想去。」 「你呆着吧。」 说完,宣琼扯过潮湿的外衫,转身离去。衣角拂过篮子里的浮沉珠,滚落到了地上。长荧轻轻捡起,放了回去。 「我将他引走了,藏起来的那位,你不出来吗?」长荧的声音不冷不淡地从门口响起。 院墙角落的身影僵在了原地。 「转过来。」长荧道,指尖悄悄运转起法力。 那小小的身影不理会长荧的话,尽全力朝院门口冲去。 长荧轻轻一哂,两根手指晃了晃,那身影便腾空而起摔到了长荧面前。真的是学以致用,宣琼教会长荧隔空取物进阶版隔空取人,这就用上了。 长荧低头,看着眼见仰躺着的人。 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披着一身黑袍,只是因摔倒在地,兜帽完全掉了下去,露出帽子下微微捲曲的黑髮,和额前藏在头髮下金色纹路的龙角,这小孩儿腮边脖颈手足之上都隐约显露出鱼鳞来,乍一看就像是一只鲤鱼妖。 鲤鱼妖骨瘦如柴,亮丽的鳞片间夹杂着青紫,倒有些诡异。 「你……」长荧觉得这只妖有些眼熟,他伸手尝试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不料对方却反应极大的抖了抖。 「你怕我?」长荧问道,鲤鱼妖摇了摇头。 这一摇,长荧的手连带着笑容全部僵硬了。 「大人。」鲤鱼妖开口,声音嘶哑无比,「好久不见。」 鲤鱼妖起身,兜帽滑落,碎发被自己拨开,额前是闪电状的金色纹路,这张脸也与长荧梦里梦见的那张小一的脸重合。 长荧向他身下看去,小一似乎知道他想要看什么,将自己的腿变成了鱼尾。 「不是蛟尾,我没有跳过龙门。」小一的声音吱呀呀传来,「上次我贸然入了您的梦想拉您出来,大人,梦里是我幻化出来的,哄您开心。」 长荧完全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小一,以这种方式,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不该叫住我。」小一道,「您看起来并不开心,您不该拦住我。」 长荧再见故人,本该欣喜万分,激动非常,可是当下看见了阔别已久的小一以这样的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长荧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你怎么会这……这个样子。」 小一张了张嘴,却沉默了,他把帽子重新戴上,向长荧行了妖族的感谢礼。 「谢谢大人当年的赐福,小一得以存活世间良久,难得回到此间,小一形貌丑陋,只想暗中保护您。」 第51页 「别暗中了。」长荧蹲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好看,好看。」 小一依旧想说什么,开口那一瞬间却还是顿住了。 「大人。」小一不由自主朝长荧靠近了几分,「我,我……」 长荧伸手,轻轻抚上小一的头:「我从未见过你变成人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很好看。」 长荧眼里有难言的激动,一把抱过小一:「我以为,我还以为……」 随风化去,或者是,腐烂……长荧想到鱼神地下室里那些不可名状的腐物。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小一眼神暗了暗:「大人,我去过人间,你不要……」 「你什么时候去的人间?」长荧捧住小一的脸,摸了摸他额间的闪电纹,「一定很好玩吧,会比这里美吧。」 小一刚想否认什么,却突然想起来,今昔桃源远不是往日。 「嗯,都好,比这里好。」小一露出一个笑,「我在那次化龙失败后,就逃了,逃到人间去。」 小一眸光闪了闪,还是道:「大人,宣琼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小心……咳咳!」 小一额间纹路一闪,嘴角渗出一点血迹。 长荧指尖即刻贴上小一神庭穴,温热的灵力缓缓从穴位进入身体。 「大……」小一说不出话,一双眼睛盛满了惊讶,只得以手推长荧,然而无果,「不可。」 长荧道:「年少时我便如此赐福于你,为何不可。」 「我少时不知此事消耗大人您的精气,我无……」 长荧捂住小一的嘴,指尖光芒更盛。小一震惊,干涩的眼眶泛起红色。 暮云叆叇,院中树影婆娑,雨后潮湿的空气在天地间蒸腾。 他何德何能,从无知起,便受得世间最为尊贵之人千百次祝福。一路机缘福泽至今,曾一度将跃龙门,虽仙途受挫,但是长荧的赐福让他安稳苟活至今,又何尝不是此间最幸运的生灵。 后来他长大了,才知晓原来他给予自己的,竟是燃烧精魄之力的火。让他灵脉通畅修炼无比舒适的,是自己得到陪伴孤独之人得到的馈赠。 半晌,长荧将手放下,理了理小一破旧的黑袍,顺便揩去了他眼角的湿润。 「哭什么?」长荧压平领口翻卷的边,指腹擦过一圈金色的丝线,笑了,「这衣服是我幼时穿过的。」 小一低下头,倒有了一丝生气:「大人谅解,我……化形时衣不蔽体,去桑神故居偷来的。」 「哈哈哈……」长荧摸摸小一的头,软软的黑髮缠绕指尖,手感舒适,「你还做了什么,告诉我,我太好奇了。」 小一抿了抿唇,悄声道:「那个,缪期地下室,是我开门让你们出来的。」 「啊?」 「还有雪山上您要的那块石头,是我托上去的。」 「不是我自己做的吗?」 「您……您施的法术会把它丢的更远,但是我感觉您应该是需要它,所以我就隐身託了上去。」 「只是后来我力量不够,没能托住下坠的您,害大人受伤了。这些天我一直都悄悄的跟着您,只是今天被您发现了。」 怪不得,怪不得宣琼教长荧的时候,他感觉和之前的过程不太一样,原来自己最开始就学错了。 长荧捂脸,有些羞愧。那次事故与自己赌气也有一些关系,不过好在,有他们在。 同样是天生地养,自己是他人的福泽,他人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幸运呢? 说到底,天道有时候也是会做一些好事的,比如让他们相遇,比如让他们重逢。 第23章 沙中残阵 雨又下了起来, 雨势极大,虽然没有持续多久,但是宣琼却没有回来的迹象。 扶摇也感应不到宣琼所在的位置, 担心涌上所有人的心头。 待雨小了一些,长荧带着一妖一剑离开了院落, 出发去寻找宣琼。 扶摇和小一之间相处的还算友好, 两只小傢伙一路上用着长荧听不懂的语言絮絮叨叨, 扶摇时不时笑出声。 溟河边, 鱼篓倒在一旁, 半篓鱼散了一地,经骤雨洗礼, 竟还保持着生机,挣扎着跳向河水。 宣琼的鞋也被雨水打歪在一旁, 唯独人不见了踪迹。 小一凑近河岸,怒涨的河水没过了低岸。水流比往日湍急不少, 兇狠地向东边流去。 「会不会被河水沖走了?」长荧眉心拧起,担忧道,「这足迹已经被沖刷地分辨不清了。」 小一随手抓了一条篓边的鱼, 那些鱼竟然不作挣扎,任他抓取。 小一身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紫光。 「抓你们的人去哪儿了?」 「不知道不知道,我渴晕了刚醒哇,你问它们哇。」 小一转头看向河里的鱼。 「谁知道哇, 我们都不知道,嘻嘻。」 「死了吧死了吧?活该哇,他要吃我们。」 「吓死了吓死了哇, 我们还活着哇。」 这群鱼劫后余生,满门心思只顾幸灾乐祸, 根本无视小一的问话。 小一转身向长荧走去。 「煳弄过去了哇?哈哈他真傻哇。」 「骗到大妖了哇,好傻哇!」 小一停下了脚步,双手握成了拳。 「小一?」 小一平復自己的唿吸,侧身伸手,一只鱼就这样飞到了他的手上,他五指骤然紧抓。 第52页 那只可怜的鱼,鳞片都被抓得翘起,鱼嘴外突,眼珠翻白。 长荧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微微失神。 「开了通灵只为了能让你们说人话,真当我听不懂水族的语言是吗?」小一冷眼望着手里鱼,仿若在看尸体,「我和你们祖宗玩儿水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烂成一摊泥,耍我?」 那鱼的孔窍流出鲜血,挣扎的身躯突然安静了下来。 死了。 小一红着眼,把头转向河水。那群无脑的鱼身体害怕地动弹不得。 「再问一遍,抓你们的人,去哪里了。」小一冷硬道,「想好了再说,否则你们的下场……」 小一松手,残尸落地,砰的一声,无比凄凉。 「和它一样。」 一众鱼如同冰冻的雕塑,心惊胆战地看前一刻还与他们嘻嘻哈哈的同伴。 一只鱼弱弱出声:「被,被河水冲下去了。」 「冲下去了哇,冲下去了……」 小一拍了拍手,后退了几步转身撞上了长荧的腰。 长荧被撞得向后一仰,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面前小一的脚边,是一条了无生气的死鱼,身后还堆着一群在浅滩中苦苦挣扎跳跃的可怜的鱼。 小一表情错愕,怔怔地回望长荧。长荧脸色苍白,唇上失去了血色,死死盯着小一脚下那一片漆黑。 湿软的,黏腻的,黑暗的…… 记忆中的那些灰败与颓废扑面而来。 「大人。」小一担忧沖至长荧面前,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长荧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借着小一的力站了起来。 「我没事,他们说什么?」 小一心底冷哼一声,没有说那群鱼欺骗他的事情,他指着河流的流向,轻声道:「顺流东下。」 扶摇剑柄碰了碰长荧,慢吞吞化成人形。 「用,用我。」扶摇拉了拉长荧的袖子,抬头眼巴巴望着他。 小一抿抿唇,垂眼掩去一晃而过的不喜。 长荧慌忙道:「不不不,我,我不会御剑。」 「不用,补天石,崇光,同源。」 小一道:「他说,补天石和崇光剑身同源而出,您可以很好地控制他飞行。」 * 青岩黑石,丛林密布。 宣琼被水流冲到了不知是哪儿的一片密林——密布的枯林。 随处可见碎裂的岩石,时而扬起的黄沙,沙土中深植其根的不长叶子的灌木,以及由宽广变狭窄最后没入岩石中的清流。 方才下着微不足道的小雨,宣琼在溟河里抓鱼。鱼抓了半筐,在浅水中激动跳跃。宣琼卷着裤腿,在河中心抓了最后一条鱼,正欲返程。 突然之间天公暴怒,小雨瞬间化为暴雨,溟河的水流骤然湍急滚滚东逝。宣琼逆流艰难行走,距岸口不过七尺之远,一到勐烈的洪流强烈冲击着他。 宣琼漂泊无依,顺流而下。 漂到了这个不知西东的地方。 宣琼身上衣物潮湿,皮肉被撞得青紫一片,脸颊还被颳了一道一指长,绣针粗细的伤。 他头脑有些眩晕,抬头欲观天象识方位。可漫天乌云正如他满面愁云一般密布厚重。 一路下来,溟河之水拐了七八个大弯,起起落落,曲曲折折。现在到底身处何方,不清楚;过了多久什么时辰,不知道;距离无极树有多远,说不清。 一问三不知,恐怕也就是眼下的情形了。 宣琼手边还蹦跶着跟他一起被冲下来的鱼。他也就只剩这一条鱼了。 扶摇剑在家里躺着,其他的灵器也不在身边,他连鞋子都丢在了溟河边,衣服只穿了两件,全都湿透了黏在身上。 和那条鱼也没什么区别。 那鱼半边脸贴在浅水中,半边脸向上,小嘴一张一翕吐着泡泡,竟还顽强地活着,眼珠子转来转去瞅着宣琼。 宣琼拍了拍他的鱼头,道:「好兄弟。」 「好兄弟」来了个原地翻身,溅了宣琼一身泥。 宣琼苍白着一张脸,那鱼……不识好歹。 鱼,你完了。 然后那鱼又翻了个面,扭着身子向宣琼牯扭着。 宣琼笑了笑,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无法感应扶摇,他的法力彻底没有了。 接连几件糟糕的事,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宣琼把「好兄弟」捞了起来,顺着水流逆行了一段路,找了个平缓的位置将它放了。 到这种地步了,就不吃你了,活下来实属不易,能不能回去听天由命吧,好兄弟。 宣琼默默给「好兄弟」送上祝福,而后开始观察地形。 乱,毫无规律可循,入目是天崩地裂般的凌乱,山体崩裂,岩石滚落一地阻碍了水流,一条大河四分五裂成无数条小河向四面八方消融。 枯草枯木生于沙石之中,似乎是适应了这里时而干涸时而洪涝的环境。根系粗壮,叶片稀少,枝条也少有绿色,下粗上细。远远望去,风吹不动,水流不折,死亡一般寂静。 那些奇怪的变异植株生长地七零八落,随处可见,似乎是随风而落的种子,随随便便落地就生了根。 宣琼想,这些东西,若是种在大漠之中,想必对于防风固沙一定有极大帮助吧? 但是宣琼此刻没有心思收集种子,他一心想找到回去的路,有些急切地四处奔走着。 第53页 体力下降,身心俱疲,宣琼是真的十分劳累。白天里照顾长荧,晚上还要练剑,已经撑到了极限。 现下自己的法力被压制,感应不到灵气的运转,反而有些轻松。 「唿……」宣琼躺在一片岩石之上,仰望乌泱泱的天空,鬓边立着几簇芨芨草,清香入鼻,令人垂涎。 他一定是累疯了,这种用作饲料的野菜自己都觉得秀色可餐,怕不是五感出了问题? 等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 * 正如小一与扶摇所说,长荧可以安稳地驾驭扶摇剑。 一路往东,准确来说是东南方向。湍急的河水忽的缓了下来,河宽也勐然收束,成了一条线,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 流过一处瀑布,四散的河水忽又聚在了一起,齐齐向陡然低矮下去的碎岩处跳跃,而后溅起千百液滴,水雾瀰漫,继而汹涌向远方流去。 青石黑岩将一条大河分裂成了十几条小溪流,行至尽头,又几乎没了水流的影子。 长荧飞至一片丛林上空,扶摇剑陡然下沉了些许。长荧忙稳住身形,也紧拉着小一的手。 「怎么了?」长荧问道。 「灵力,突然消失了一瞬,我与主人的感应刚连上就断了。」扶摇向小一传达自己的意思。 小一沉默听完扶摇的话,遗憾道:「他说他找不到,他没用。」 扶摇剑里,扶摇的表情愣了一瞬,脸上气起了红晕。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小一拉着长荧的袖子,脸颊在长荧臂弯蹭了蹭。 「大人,他说他十分抱歉。」 扶摇嗡鸣一阵,有苦说不出。 长荧道:「不怪你,这地方确实诡异。」 扶摇和小一都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法力压制,长荧除了一瞬间的唿吸不畅,倒也没有其他的感觉。 若非补天石的加持,以及长荧自身法力的强大,恐怕此刻他们都在地上,而非天上。 扶摇剑下沉了一段距离,枯木的枝杈几乎从他们脚底划过。此时空气中没有雨后的清新,只有卷携着土味的风和裹挟着沙子的云。 长荧突然觉得十分茫然。他不可避免的想,如果自己少时缠着鲲神,拜託他多教自己一点自保和保护他人的术法,是不是就不会作弄出如此多麻烦又糟糕的事情了? 他什么也不会,就这么带着一妖一剑贸然闯进危险之中。 雪山上是,这次亦是,若往前,细数那些爱他的死去的神中与他相交,惹出无数麻烦的事,也是他干的。 长荧眸光淡了淡,失落地望向地面。 全是枯死的,如同母树无极一样的朽木。 「大人,你怎么了?您听见我说话了吗?」小一仰着头,扯了扯长荧的衣袖。风吹起了他半边挡住眼睛的黑色捲髮,额前的纹路无比刺眼。 「大人?」 长荧恍然回神,严重的低迷消失不见:「啊?你刚说了什么?」 「扶摇说,他看见那位大人了。」 扶摇剑被小一抓在手上,闪烁两下。 宣琼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一片巨大的空荡的沙地中。 长荧看到了,欣喜地拉住小一的手腕:「找到了!」 宣琼从身边的风吹沙动中感受到了身后的异样。他驻足回首,与长荧遥遥相望。 天边暗无日光,长荧一众人,如同一颗流星飞速向他飞来,耀眼的光芒使他仿若置身于晴空之下,好像天空万里无云。 「宣琼!」长荧激动地跑来,手上的竹杖早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去。 长荧笑眯了眼,金光一闪而过,朝他伸出了手。 宣琼愣了一下,旋即展开了怀抱,将空中落下的仙人稳稳接住。 鼻尖转瞬即逝的是草药的香气和干净的少年气息,他这才想起长荧身上的伤并未完全痊癒。 「我,我身上湿,你不能受凉,快下来!」宣琼松了手,虚脱着长荧夹在他腰上的两条腿。 长荧两腿更紧了些,手臂也紧实地环住了宣琼的脖子:「就不,你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长荧闷在宣琼肩上小声道,「你总是突然不见,我……太担心你了!」 宣琼无奈笑笑,柔声道:「总是会有些意外,这也是无法预料的事。」 长荧没有说话,盯着宣琼耳边挂着的水草发呆。 「好了,快下来,我有些累。」宣琼身姿有些不稳的晃了晃。 长荧只好下来顺手捻去了他耳边的杂草,目光触及到了一处异常,长荧的眉皱了起来。 他擦了擦手指尖轻触宣琼脸上的那道伤:「你受伤了?」 那伤口狭长,虽不是很深,但也却有些骇人,皮肉被水泡的发白,干了之后,稍微向外翻卷,露出里面绣花针粗细的粉红色已经不流血的肉。 宣琼摸了下长荧指的那处伤,轻嘶了一声,脸上一抽一抽的疼戳的他心痒。 他道:「没事,这点伤比你前段日子简直不知轻了多少。过几天就好了。」 长荧低头不言,宣琼宽慰地揉了一把他的金髮,拍拍他的肩。 「大人!这里似乎是一个传送阵,不过已经无法使用了。」小一裹了一身的风沙,从远处跑来,身旁的剑嗖的一下冲进了宣琼的怀里。 「主人呜呜呜小一欺负我呜呜呜。」扶摇哼哼唧唧了一阵,听得小一直发笑。 第54页 宣琼被扶摇撞得后退了一步:「等等,你别嗡嗡,我被这片地方压制了修为和法力。神识听不见你说话,你吵得我头疼。」 扶摇恨不得捶墙大哭。 小一闻言,戴在帽兜下的嘴微微勾起,有些幸灾乐祸的笑了笑。 方才长荧飞奔向宣琼,小一抱着飞不动的扶摇走在后面。 他在剑柄旁很严肃地对扶摇说:「不要在我面前离我家大人那么近!」 「你就是吃醋了见不得小主人对我好!」 小一一巴掌打上了扶摇冰冷的剑身。 扶摇欲哭无泪。 「传送阵?」长荧疑惑道,「宣琼,你有什么想法吗?」 宣琼安抚好了扶摇,眸光自那一身黑衣的小孩身上一扫而过,他语气冷淡,一抹防备之色浮上了他略微苍白的脸。 他道:「在那之前,这位小兄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四周的风小了些许,小一把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他那一头乌黑的齐肩捲髮。宣琼挑了挑眉,他没有想过原来他是长这个样子的。 小一抬头,沖宣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许久未见,这位……人,我是神子大人少时的玩伴。」 听见「神子」这个称唿,长荧内心沉了沉,兴奋的表情也黯淡了不少。 有多久没听见别人这么叫自己了。 宣琼上下扫视着他,目光触及他额上那道闪电纹时顿了顿。 「是小一,小一啊宣琼,我同你说过的。」长荧扯扯宣琼肘部的衣服,提醒道。 小一将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手指抓了抓自己上衣的下摆。 宣琼眼里审视之色不减,看的小一头皮一阵发麻。 扶摇剑抖剑嗡鸣,震颤两声。 小一目光放在扶摇身上,轻声重复了一遍扶摇的话:「此处为连接人间的残阵,周围有压制修为的结界,还能阻挡人的通灵和神识相连。」 「既是阻挡通灵,为何你又能懂扶摇的话?」 小一抬头,回望宣琼。 「我是妖。」 第24章 仙山对坐 「我是妖。」 少女晃了晃她扎了两个小辫的头, 清脆的铃铛声自她身后响起。 「我可以点你成仙。」白泽道,透明中空的白色睫羽盛着他满目柔和,「姬兰姑娘, 你……」 「为什么成仙?我做我的狐妖挺好的,没心思同上天庭那帮老东西们周旋。」姬兰抖了抖她的狐狸耳朵。 白泽垂眸, 语气恳切:「算, 小仙拜託你, 姬兰姑娘做个人间散仙, 也不必去仙台天庭就职。」 白泽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温柔, 它作为虎圣气场,早就在万年春秋里化作了冰雪般澄澈静谧的气质。 寒冷, 让他与旁人产生了一定的距离,可他的言语, 依旧让人如沐春风。 姬兰被人这般恳求,面对如斯温柔好看的男人, 她也不太好意思拒绝,干巴巴道:「白泽上神还算小神?你……你连个理由都不告诉我,我也没有做过什么, 平白无故送我一个仙格,我怎能接受啊……」 茂密的树影荫住了白泽半张沉静的脸,斑驳的阴影打在他雪白的衣摆上,他似是无奈又似是为难地笑了笑。 「姬兰姑娘就当自己生来为仙吧, 这本是你应得的。」白泽道,「一位故人所託,其余的, 我再不能说了。」 两人对坐无言,姬兰嘆了口气, 耸肩道:「好吧,那就,多谢白泽上仙。」 白泽离开了青丘。 姬兰拍拍灯笼裤上落下的灰尘,赤脚蹦跳着下了小山坡,一路上铃声阵阵,叮叮噹噹地迴荡在山间。 山下一群狐子狐娘围坐了一圈,见姬兰下来了,忙迎上去叽叽喳喳东瞧西看。 「姐姐姐姐,白泽大人好看吗?他都找你说些什么呀?」 「啊,白泽大人有没有小娘子呀,嘿嘿,没有的话,我想和他结契,嘿嘿。」 「瞎说什么呀狐三清,人家白泽大人可是我等能随意肖想的?远远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呜呜呜呜。」 「左右白泽大人不在,还不能让小女子随口讨个开心了?」 姬兰被这群小辈吵得头疼,她悄声绕开了这片嘈杂之地。竹柏交错,林叶潮动,山林间的风无比宁静,沁人心脾神清气爽。 小径深处,柏影之下,一袭白衣的男人静坐于一块岩石之上,身后展了九条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 男人手摇摺扇,沖姬兰浅浅一笑,只是笑容有些疲惫。 姬兰看见来人,无奈道:「方才送走了一位上神,这又来了一位,我们青丘这块妖族宝地可真招神喜欢。」 男人收了手里摺扇,沖姬兰点点头:「姬兰姑娘。」 「白九末,许久未见。」姬兰勾起唇角,走到白九末对面坐下。 白九末道:「确实,一晃百年……在下确实有事相求,上次来时托你帮我查的……」 姬兰遗憾道:「在我经歷的过往之中,我确实没能帮你找到你所说的芥子,况且,就算找到,我也不能让你和『他们』再次相遇,会坍塌的。」 白九末垂下眼眸,掩去无尽伤痛:「真是遗憾,可惜了,子辛他还心心念着少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少年。」 「哈,是你心心念着误入虚空芥子时吃的烧□□?」姬兰笑了起来,耳后的铃铛一颤一颤地响,「百年搜寻也并非一无所获,没有找到宣城,却寻到了一位姓宣的城主,在兖州的琅琊城。我猜,你来早了。」 第55页 白九末嘆了口气,狐狸眸子又抬了起来:「那姬兰姑娘可有法子让我去到那个时空?」 「打住,无论如何都不行。」姬兰拧起好看的眉,「倘若你我有缘,到那时还能再见,我会为你寻到你想要的记忆,以及好吃的烧鸡。」 白九末手里的摺扇被握在手心里搓的发热。 烧鸡吗?自己思念的是那一口温香,还是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呢…… 白九末有些出神,姬兰叫了他一声。 「那便先谢谢姬兰姑娘了……青丘……青丘真是个好地方。」 姬兰笑而不语。 「你们每来一次青丘,我这里就要修补好几年的结界。」姬兰抱怨道,「本来按理说,你不能带其他世界的东西走,偏偏你和你身边的那只小鸡受了什么神的赐福,和这芥子联繫起来,怪麻烦的。」 白九末执摺扇的一角,轻轻点在姬兰的肩上,薄唇轻启:「错,是凤凰,你若叫他小鸡,他会难过的。」 姬兰哼了一声,用拇指和食指嫌弃地夹着扇子的一个边,将它推远,而后跳开一步。 「你快回去思念你的小凤凰吧,再待下去秀恩爱,我就要掉一地鸡皮疙瘩了!」 白九末被姬兰赶走了。 青丘,风水宝地,上连天运,下接地脉,类似于许多时空相连的一处「驿站」,把所有分隔的芥子世界联繫在了一起,使世界并非单纯独立,而是有所关联。 他人世界于自己所处的世界而言,为虚空。 青丘狐族世代职责,便是守护虚空的边界,维繫其稳定,不允许任何外世之人带来或带走此方天地之物。 青丘现任长老为白九兰,是一只修行四千年的九尾白狐,八尾渡劫九尾时受了一位姬姓人士的帮助,得以生存,故而感恩戴德,冠她之姓取了自己的人间名。 「世间有情者千千万,」姬兰躺在一片草坪之上,身后的狐尾做了软垫,「长情者不过二三啊……」 姬兰看着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甩了一只尾巴挡住刺目的阳光。手中把玩着从自己辫子上折下的小铃铛。 曾经的狐四末,已然成了如今的未亡人白九末…… 姬兰呢喃道:「小阿末,长情的人,最孤独了。」 白泽说她有一位故人,托他为她送去仙格,谁是她的故人呢? 姬兰翻了个身,白皙的小腿在身后一晃一晃地踢踏着。 「若我也能去往过去未来,看看我的故人就好了……」 「我也,就看看。」 上天赋予她青丘传承,让她面对万千不同的世界,万千不同的记忆,万千他人的过去和未来,却只能让她活在当下。 她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顺时应运,这唯一的选择。 千百年来,青丘接待过无数虚空来的人,看见了过去却无力改变已然发生的因果,他们仅仅只是看看。 世界有衪自己的规则,每一种可能的延伸与追溯,都会在久远的过去找到无意间种下的种子。 看看而已,徒增烦恼罢了。 * 荒山凉亭,身侧即是万丈悬崖,云雾自脚下出,鸟兽惧而不敢攀。 白泽沖茶,新叶浮沉,清香沁鼻。 对坐者,依旧是玄武王承业将军,玄铭。 「这次没有从姬兰姑娘那里碰壁?」 「她应下了。」白泽抬手推盏,「比卜算的时辰晚了一些,但好在在那件事发生之前让她应下了。」 「好了,又是我听不懂的话了。」玄铭笑了笑,「你呀,就算知道的东西比我们多,也别把那些事情过分放在心上,天道予你卜算之能,可不是让你烂好人兼顾天下苍生的。」 白泽淡笑摇头:「没事,我自有定数。」 「有定数就好,若是天道再罚你一次,我可没有本事再去一次寒川为你求药。」玄铭道,「仙又不是不会死。」 神仙神仙,其实神与仙本质大有不同。早期并没有神的存在,都是天生的仙人。现如今真正活了万万年之久的天生仙人已然难觅其踪,仙人逐渐被修道成仙之人而替代。 后来为了区分死过的与没死过的,有活儿干的和没活儿干的,才有了神与仙的划分。 仙,是以生者之躯,渡九天雷劫。活着便成仙,死了便再无机缘。 比如陆吾,就是修行之人,渡劫成仙。 而神乃死后飞升,成神前断绝人间因果,再无凡骨。 比如玄铭,本是养在仙山的一只小妖,努力化形努力修炼勤勤恳恳攒功德,然后被人一刀噼死了。死时功德圆满,飞升成武神。 而白泽,则是活了许久的天生仙人。 「好了,我知道了。」白泽低头,髮丝被风扬起,勾着茶盏边缘。 「话说,琼小子该回来了吧?」玄铭抿了一口热茶,吹散几缕轻烟。 白泽执杯的手一顿,道:「确实,你又是猜的?」 玄铭摇头道:「昨日你占卜,我就在院中看着你,偷听到的。」 白泽轻笑一声,假意怒道:「天机岂可为旁人所窥?玄铭,你不乖啊。」 此话出口,仿佛二人又回到了过去的过去,那个久远的过去,那个玄铭还是一只小王八的日子。 二人对视竟笑了,笑声中激盪起了千万年风月。 「上神莫要怪罪,小妖定然守口如瓶。」玄铭假意惊惧道。 第56页 山风和润,缭绕的云雾中时有高飞的鹰隼穿透云层,许是承受不住更为高广的天空,或者又是被千尺峰仞震惊,吓得缩了回去。 「且再等等,约莫一个月吧。」白泽捻去一片飘飞的不知是絮还是雪的东西。 「我早就不是千年前那个急性子的莽夫乌龟了,我才不急。」玄铭吹走面前一团绵软的絮,「你也多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虽说是神仙,老那样吐血终归不好。」 白泽笑而不语。 玄铭拍了拍自己的佩剑,破晓应声嗡鸣。 「破晓可是等琼小子很久了,急不可耐地想跟他的扶摇过过招了。」 白泽无奈道:「看来这次宣琼小兄弟回来后,不免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他让我们好等一场!」 「手下留情,那孩子吃得苦够多了。」 玄铭又扇了扇自己面前飞舞的白絮。 「你这儿怎么这么多絮,苦寒高峰还有树活?」 「树自是有的,不过,这不是絮。」 「那是什么?」 「是云。」 第25章 暗自滋长 小一盯着宣琼的脸, 没什么表情。 宣琼也不在乎,把话题扯了回去。 「残阵」宣琼摸了摸脚下的沙地,指间黄沙流过, 有些酥痒 ,「方才你们发来时我在这里走了几圈, 没见到任何阵眼。」 小一哼了一声:「黄沙之下有千尺, 这阵至少存在了有千年, 而且绝非常人能设。」 宣琼把扶摇戳立在地上, 沖小一道:「小弟, 劳烦告知下扶摇,让他解个阵。」 小一无语一阵, 道:「你说话他听得见。」 扶摇剑身亮起青黑色的萤光,周身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流盘旋, 细微的黄沙沙粒随着气波起起伏伏,模煳了剑尖处亮着微光的精细纹路。 长荧蹲在宣琼身侧, 观察扶摇剑的变化。 有时扬起的一片黄沙迷了眼睛,他便随手扯了一块布料揉擦,回过神来时, 只见宣琼盯着自己,盯着自己手中这块布,又或者说盯着自己手中这块,来自宣琼衣摆的布。 「没事, 你擦,你慢慢擦。」宣琼不介意道。 长荧忙放了手,窘宕地起身, 随便往哪儿走去。 宣琼无奈勾了勾唇角。 良久,风停了, 光暗了。扶摇剑自己从沙土中抽了出来,在宣琼身侧打转儿。宣琼只觉识海嗡鸣了一阵,头晕目眩,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小一盯着扶摇听了一会儿,直接道:「他说没什么用。」 「混蛋鱼,你又瞎说八道!」扶摇气急败坏语气中还带了一丝疲倦的喘,「我明明说的是我解不开这阵,也打不破压制修为的结界。」 那不还是没用,解释什么? 小一冷哼一声。 小一拢了拢自己的兜帽,道:「大人,我们还是自己找法子破了这阵,离开这里吧。」 「怎么找法子,我是实在没办法。」长荧欲哭无泪。 身后枯林成片,斜散的枝丫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枯瘦鬼影,身前是茫茫黄沙,不知边际,他们就像黄沙中突兀而立的几只仙人掌,从高空俯瞰,渺小如一点,微小至极。 也不知这阵究竟有多大,更不知这阵是否会对他们造成影响。虽说是残阵,但这么浩大的阵势,谁也不能确定完全没有危险。况且他们现在被压制了修为,处境之困,不言而喻。 「你们来的时候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宣琼方才又不死心地探知了一下地下的阵眼,当然还是没有任何结果,「路上可有遇见什么奇怪的现象吗?」 「顺着冥河一路东下。」小一道。 「不过百里,中途河水有过几次改道,现在这里位置大概要比正东稍微偏南一些。」长荧补充道。 宣琼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想到那张地图上无极树东南百里处确实画了一处极似法阵的图案,是同心圆。 自从桑落那里扶摇剑吞了崇光,雪山上长荧融了补天石,宣琼就对地图上的东西有了很多新的猜测。 比如这个同心圆,他以为是另外一个神兵轮迴木的存在之地,但这破地方风雨不至,日光不现,活物压根儿没有几只。 《器典》上,对玄级神兵轮迴木的记载虽寥寥数语,但该说的都说了。 它的归寂是要有无比刁钻的环境要求,否则就只得陨落。万万年来从未有过大灵器陨落的现象,这些神器必然是客观存在的。 这同心圆,就不可能是指轮迴木了。 为什么会有一处阵法在这世外桃源?为什么在那张地图上会单独把这阵标记出来?又有一问如为什么原本藏在人间默默归寂的神兵,却一个一个出现在了这里,还能被他们发现,比如崇光剑,比如补天石。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上宣琼心头,或许是曾经的圣人们陨落前,将各自的灵器带入了这种地方,不然为什么万年来人间流传着圣器的说法,却始终不见他们踪影呢? 阵法说不定就是先哲们来到这里,又离开的痕迹,如果能在人间找到对应的法阵,就可以很好的佐证他的猜测了。 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 「我们的法力都被压制了,这算不算异常?」长荧问。 宣琼沉思。 既是传送阵或是召唤阵,为什么还要有压制修为的结界存在?宣琼的修为剩了不到一成,为什么他们三人被压制的程度还完全不一样?除非…… 第57页 宣琼想到了长荧提过的无极树,他说,前辈们目睹了无极树枯萎的过程,明显感受到天地间骤然消失了一大片巨大的灵气。 除非桃源类似于一个容器,只能容纳固定的灵力,而圣人们身上的灵力太过强大,一同出现在这里,会担心桃源爆裂崩塌,所以设置了压制结界,而程度上的差异或许就像小一可以听见扶摇说话,而他们不行那样,是种族不同造成的。 长荧是天生地养的神,而宣琼是人,小一是妖,所以才会这样。 这般想来,看似十分合理,亦能解释得通所有的异常。 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有些不对劲。 宣琼的四肢有些发凉,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轻微的发抖。 长荧看到了他的动静,把扶摇剑往宣琼怀里一推。 扶摇一愣,旋即明白了长荧的意思,自主发着热,做了主人的热源。 「我没什么事,稍微受了点凉,一会儿回去就喝碗姜汤。」宣琼回神,向长荧露出一个让他宽心的浅笑。 「咱们原路返回吧,这阵法与结界,应该不会阻碍我们的行动,毕竟不是为我们而设的,或许不需要破解。」宣琼断定,拍了拍长荧的头。 长荧眼神一亮,开心道:「那走吧!」 小一紧紧抓着长荧的衣袖,和他一起走在前面,一点目光都不留给身后的两人。 长荧早就发现了小一对宣琼和扶摇若有若无的敌意,这会儿没什么事,压低声音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宣琼和小扶摇啊。」 小一只瞪了一眼身后宣琼的衣摆,没做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嘴里的话揉了三四遍,才对长荧说。 「我是鱼的时候,差点要被你后面这个人杀了吃,我能喜欢他就怪了,没准那个剑还是作案工具呢!」 扶摇听见小一的絮絮叨叨,满脸生气,跟在宣琼身后又嗡嗡了一阵。 讨厌的臭鱼,他是灵器又不是杀鱼的工具。明明就是因为小主人抱了他,却不抱小一而吃醋,真会卖惨。 小一才没卖惨,他就是东山天池那会儿从宣琼手里死里逃生回到桃源的鲤鱼。 好不容易从宣琼手里钻了出来,差点命丧他口,能不讨厌那个人吗? 待到家时,天色已是十分昏暗了。 长荧为小一单独收拾出了一间房,强行留下了要变回鱼睡鱼塘的他。 「变成鱼小心明天把你吃了。」长荧威胁道。 而后又不由分说的送了他几大包自己穿不了的衣裳,塞入了房间里。 小一站在一堆比他高的衣物中,微微发愣。 等到长荧关上他的门并熄了烛火,室内只剩他一人时,他才呆呆的收拾了东西躺到了床上。 正如宣琼所言,那阵法没有锁住他们。 走出边界就失去了它的功效,他们又来来回回研究了一番,依旧找不到阵眼,也破不开边上的结界,只好放放弃将此事记下,原路返回了。 扶摇能和宣琼说话了,自是非常欣喜,刚出阵就在识海里和宣琼颠三倒四抱怨了一番小一吃醋的行为。 宣琼当乐子听了,还安慰扶摇了一阵。 但估计是太疲惫了,宣琼回到院子里一句话也不说抱着东西去沖澡了。 长荧知道扶摇与崇光剑依旧处于融合阶段,到现在话也说不明白。 于是他抱着扶摇剑爬上了宣琼的床。 「你,小主人,做你什么啊?」扶摇吓得灵体现身,口齿不清道。 当然,他没忘记自己要珍惜灵力,所以现在浮现在长荧眼前的是一团幽幽的蓝雾。 「快过来!」长荧忙伸了手去抓扶摇,把他塞回了剑里。 扶摇哆哆嗦嗦回到了剑里,剑身轻颤,长荧只穿了亵衣裤,松松垮垮的有些慵懒,他把扶摇剑抱在怀中,闭上了眼,心口处隐隐亮起红光。 没过多久,长荧身上的筋脉也发着淡淡的光,透过皮肉展现了出来。 扶摇躺在长荧怀中,原本浮躁的心突然就冷静下来。冥冥之中,长荧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帮他稳定心绪,安定魂体。 紧接着,一股完全异于天地灵气的至纯之气,从接触他的少年的皮肤上传了过来,温温热热地传至心里,又有丝丝凉意沁骨,却舒适非常。 扶摇瞪大了双眼,无比震惊。 他小主人,不是向他输送灵力,而是燃了他的精魄,燃了他身体里的那火,给他输送天地最原始的,甚至说只存在于混沌时期的原初之力! 这之中还带上了他个人以精气为代价的祝福,源源不断,如潮水一般涌入他自己的体内。 「够了,小主人,不用……」扶摇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本能,拼命吸收着远古的力量,说话也变顺熘了,「快停手小主人!」 他忘了,长荧现在听不见,也听不懂他的剑鸣。 扶摇感动的眼里盛满了泪水,红红的。他隔着剑,看着将自己拥入怀中的少年。 「小主人……」 长荧没听见,今夜这次修炼持续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扶摇缺少的灵力已经充裕的不能再充裕了。 他和宣琼努力了一个多月,竟不如长荧几刻钟的贡献。 不过,这也不能比较,宣琼没有长荧的原初之力。若没有宣琼,压根也就不存在扶摇这个剑灵。 长荧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额角挂着凉涔涔的汗珠。 第58页 他解开了胸前的几根衣带,散了散身上的热度。方才听见院外有开门的动静,许是宣琼回来了。长荧紧急停止了输送力量,倒在一旁,瘫在被子上轻喘着气。 以魂补魂,长荧用这种方式帮了扶摇,自己也有些虚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盯着漆黑的房梁,满脑子空白。 「你在做什么?」 长荧翻了个身,背对着宣琼,装傻道:「没做什么啊。」 宣琼一进门就看见长荧的衣衫和被子纠缠在一起,手里抱着扶摇剑。 宣琼走了过来,接过扶摇,扶摇小声说了什么。之后宣琼看向长荧的眼充斥着复杂的感激和纠结。 「快休息吧,今天好累好累的。」长荧道。 宣琼靠近了床边,这才看清半边身子落在月光下的那人。 长荧仰头,望着宣琼滴着水的髮丝,同样看见了月光下晶莹的小东西顺着柔顺的黑髮滑落,在发梢处聚成小小的一滴,而后依依不捨地掉落。 长荧的目光盯着宣琼脸颊处那道伤疤,唇瓣抿在了一起。 宣琼把剑放在了一边,坐在床沿,向长荧伸出了一只手。 「这又有什么,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你不怪我嘛?」 「怎么会?你把他修好了,拿着玩儿也随便你。」宣琼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人转了过来,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怎么会突然这样想我?是我今天对小一的态度让你……」 话未说完,长荧便摇头摇成了拨浪鼓。 「哈哈……」宣琼忍俊不禁,捏了捏长荧的脸,「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别捏。」长荧扒拉了一下宣琼的手,无济于事,被宣琼握住的地方很快就红成了一片。 宣琼回过头来,看向空荡的地板,那里被打上了月光色的银白,窗棂的倩影安静地躺在那里,阳台上的那折桃枝,映在地上的影子亦无比挺拔。 「我怕他是坏人。」宣琼解释道,「毕竟这么久了,突然多出来一个这么奇怪的人,我担心他对你心怀不轨。」 长荧应了一声,头埋进了宣琼的臂弯。 「怎么了?」 长荧闷声道:「你不怪我嘛?就是,我给扶摇送灵力,还用了火……你说不能随便对别人放开识海的……」 宣琼一愣,想到那次雪山上他对长荧的话,敢情这小子是记着这件事才遮遮掩掩的啊。 「所以,我就,只开了一个小口。」长荧悄悄侧头,看着宣琼,「你不怪我吗?」 长荧脸色苍白,带着尚未退却的红晕,眼睫半垂着,一副疲惫的模样。 宣琼心里有一根莫名的弦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看着长荧的脸,忽然就觉得有些口渴了。 「我怎么会怪你,你听了我的话,我……你……」宣琼欲言又止到最后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知道盯着长荧的脸看。 长荧感觉自己脸上被盯出来一个洞,浑身不自在,开口道:「怎么,咳咳,怎么了?」 他嗓音有些喑哑,开口听见了不对劲,还咳了两声清清嗓子。 咳的两声砸在的宣琼心弦上,那弦激盪无比。 要命。 宣琼艰难闭上了眼,暗骂自己一句畜生,而后松手,从旁侧拽了被子粗暴地堆到了长荧身上。 「你看你现在不舒服的样子,一定很累了,早些休息吧。」宣琼道,随后起身匆匆捡起自己的佩剑,「我……额,我今晚去隔壁屋子休息,就不打扰你了。」 长荧的脑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疑惑道:「可是今天还没上药?」 长荧的药没上,宣琼受伤的地方也没上。 「明,明天补上!」宣琼出门的动作有些慌乱,大力关上了门。 阳台上的桃花瓣轻轻抖了抖它的身体,在夏夜里舒展着一瓶春色。 宣琼黑着脸,握着剑快步走出了院落。 他止不住自己逐渐沸腾起来的心跳,在暗室中滋长起来的心情令他出奇的烦躁。 练练剑吧。 于是扶摇陪他看了一晚上的星星。 第26章 浮沉不安 长荧一觉睡到了次日早晨, 虚弱的魂体和精神早已在这么久的睡眠中得到了修復。大梦初醒时,还有些混乱,等支起身准备下床时才发觉口渴难耐。 床头的小案几上放了一瓢水, 想都不用想,定是宣琼备下的。身上的药已经换过了, 连衣物也全换成了一套新的。 长荧漱了口, 端着瓢走出了房门。 暖阳高挂, 夏季清晨的灼热, 在最近这段时日有所体现。院中的大树上偶有蝉鸣, 与宣琼手中飞舞的扶摇剑鸣相唿应和着。剑气凌空,随手一挥, 施几分薄力,便削掉几片树叶, 枝丫被波及颤抖。 「醒了?」宣琼的剑气在长荧身前停下。他扬着笑脸沖长荧打了招唿。 薄汗微微泅湿了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皮肤上, 显得有些精神。 宣琼想了一天一夜,今日再见到长荧时,前夜那莫名的感觉已然消散不少。 仿佛只是太过疲惫, 又许久得不到心灵的沉静,才导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与烦躁。 「嗯。」长荧应了一声,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他有些恍惚。 宣琼把最后几式剑招练完, 随手将扶摇剑置于树下,取了汗巾,擦拭脸上的汗水。 长荧打了一桶井水, 用手中的水瓢舀起,递给了宣琼。 第59页 宣琼道了一声谢谢后, 接过来一饮而尽,饮得急切,洒了不少。 「哈……」宣琼长嘆一声,关心道:「睡得怎样?」 长荧顿了一下,答道:「还好。」 仅仅只是还好,难得没做什么奇怪恐怖的梦。 「我饿了。」 「你饿吗?」 两人同时出声,对视愣了一下,而后齐声笑了出来。 「粥热好了,在灶上温着呢,你先洗脸穿衣,我去取来。」 宣琼摸着长荧的头,声音自头顶浓荫处传来。 长荧应了一声,而后回到屋子里。 天气越来越热了,蝉鸣不断,暑气连连,连夜雨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夜后,次日便又是闷热的一天。 热粥与凉菜,长荧吃的正欢。宣琼拌这菜煮这粥,口感不错,长荧连吃好几碗。 「嗯!」长荧眼睛亮了亮,「好吃!」 宣琼的心勐的一跳,而后笑笑:「你喜欢就行。」 他看着长荧吃饭的动作,自己也觉得有些饿了。 虽说已经用过了早饭,可是练剑又消耗体力,要不再吃点? 想着想着,就已经盛好了坐到长荧身边。 「哦对了,再过几日天气晴好,我便教你使用浮沉珠吧?」宣琼道,「这几日总下雨,河水涨落不定,下水有些危险。」 「我都行。」长荧咽下菜回道。 院子里明媚清透,温热的风扫过井边的树,树叶沙沙清响。鸟兽倦飞,疲惫地藏在窝里,匿于树荫下乘凉。 柴扉被人推开后,又被轻轻合上。 这细微的动静传入宣琼耳中。 他透过窗户往院中望去,原来是外出的小一回来了。 小一今日倒没有裹着他那黑色的披风,只穿着没有袖子的中衣和裤边破碎的未过膝的短裤,看来之前长荧给他的衣服,他也没动过呀? 小一手里拿着镰刀,背上背着一个几乎与他齐高的竹筐,里面装满了新鲜的野菜。 他冲堂中望了一眼,而后一言不发的去了厨房。 宣琼看着小一的背影,非常得意的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长荧问道。 「昨天他跟我比谁做饭好吃,他输了。」宣琼骄傲道,「于是这一整个月的食物都归他去找,哈哈。」 长荧小小震惊了一下:「你们评判输赢的标准是什么啊?」 「本来是让对方品尝自己做的食物,结果他认输了。」宣传委惋惜道,「他知难而退,哎!」 小一十分无奈,昨天他们比厨艺,家里的食材只有鱼。 小一看着眼前这些昔日同胞的惨状,有些下不去手去处理他们,于是就全都砸烂了,烂成一堆肉泥,稀里煳涂一股脑全往锅里放。 开锅后,一股奇异的鱼香涌了出来,诡异的肉煳煳成了一片。 小一当场放弃,连鱼带锅全丢出去扔了,黑着脸气鼓鼓地走了回来。 「不比了,我认输。」小一憋出这句话,而后郁闷的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重重关上了门。 长荧听了,揉着肚子便爽朗地笑了。 「你这不是欺负人家吗?他可对那些东西也没什么好感。」 「我承认我胜之不武。」宣琼狡黠地勾了唇角,眸光微闪,「但是我做鱼确实好吃,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是他要比的,自己退出就不能怪我赢得如此简单。」 「人家一个小孩,你这样……」 「什么小孩,他才不是,他都几百年的妖了,你向着他,不向着我?」 宣琼两眼向上一瞟,有恃无恐。 长荧被宣琼的表情逗得笑声连连,半边身子弯了下去,扶着桌子,无奈道:「你可真是,哈哈……」 「嗯哼?」 真是什么?长荧说不出来,也无法形容。 宣琼啊,这人总是运气超人,时常逢凶化吉,一路平顺,似乎没什么东西能阻碍他的。 「今天要不要教你用用浮沉珠?」宣琼凑到长荧身边弯下腰,肩膀压在长荧后背上。 「好啊,鲲神教过我,只是我没学会,你把我教会来年我出去找你去。」长荧向后微微扭头,与宣琼额头相抵。 宣琼一愣,也没有退开,惊讶道:「这会儿不嫌弃我离你太近了?」 长荧勐然缩回脖子,面无表情道:「你离我远点。」 说完两人都笑了。 * 溟河边。 长荧半个身子没入水中,有些紧张地握着两个珠子。 溟河岸,宣琼挽起裤管,扎好下摆,蹲在一旁指导长荧使用浮沉珠。 小一化作原型,在长荧身边游动。 「你要下沉时,就捏爆红珠,然后用灵力灌注自身,控制下沉的方向。回来也是,但是要捏爆另外一个珠子。」宣琼说,并做了一个简单的示范。 两个珠子分别捏爆,就会产生一层气泡将人包裹住。 长荧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宣琼有些担心,想跟着长荧一起下水,长荧不让,宣琼只好口头作罢。 「这些珠子在溟河底应当还有许多,若是一会儿我能遇上,我就再取一些回来。」宣琼道。 上次他误打误撞潜入了溟河之下,在无数穿插的浮岛中间有一处小洞,里面竟装满了浮沉果。宣琼就用自己的衣服兜了些回来。 第60页 长荧点点头,随后一手捏爆了红色的珠子。 长荧周身立刻弹出了一圈浅红色的气泡,不多时便笼罩住了他的全身,在水面上逐渐下沉。 红珠只会让使用者下沉,只有长荧仔细控制灵力的运转,才能转变方向。 他晃晃悠悠的,仿若初学走路一般蹒跚。 小一在长荧身后跟着,宣琼则在岸上试了试记忆中的避水咒,如果成功了,他就用避水咒下去找长荧,如果不行,他就再用浮沉珠跟着他。 进入河中,长荧耳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沉闷不堪,所有的东西都仿佛蒙在被子里,既昏暗,又含煳不清。清浅的河水把日光洗涤地褪了颜色,朵朵白云映入水中,几乎与蓝天一色。暗潮涌动,水流急缓不定,一不留神便会向旁侧滚去。 长荧一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在水里滚了好几圈,慢慢的,便掌握了要领,摸清了门路,对下降的速度和方向逐渐掌控自如。 远远跟上的宣琼看了都觉得自愧不如。 宣琼使用避水咒进入水中,沉不下去,远远看了一会儿,见小一将人保护得很好,便又回到了岸上等待他们回来。 小一跟在长荧身侧,随着下沉的越来越深,小一的唿吸也愈发艰难,但是这并不影响什么,毕竟他是水族,深海压迫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日光离他们越来越远,长荧玩得不亦乐乎,他似乎还想继续向下,溟河底的景色实在是太诱人了。 无极树生长在一片浮岛上,这岛屿漂浮在两岸之间,千百年间只在固定的地方浮动。由于无极树的树根贯穿了整座岛屿,甚至连通溟河底部无尽之处,把浮岛固定住了,才使浮岛成了一座缓慢飘动的静岛。 无极树的树根粗壮无比,在地面上看,虬曲错节没入土中,沉稳坚实地紧紧抓住土壤,进入河中探寻,树根仿若另外一处新生的大树,以河底为天,直指地心,深不见底。 长荧震惊于无极树的根系,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母树,那几乎有千尺深的不知几人合抱才能环住的根,还有他一人粗细的根须,就这样静静沉没在水中,泡了近万年…… 不,无极树是上古大神,至少五万年之久,这般苦寂,暗无天日,不见晨光,竟也可以破土而出,育神无数。 上承天宇,下接地脉,天地的厚重深远全然负在了它的身上,没有丝毫怨言,默默永恆。 长荧想到昔年无极树的陨落,他深表怀疑,在他看来,无极树只是沉睡而已。 长荧默默靠近了无极树的根,透过清澈湛蓝的河水,借着微弱的光,仔细描摹它上面一道一道古老深邃的沟壑。一种深重道无法言表的情绪自心底蔓延,说不清是震撼悲伤还是激动兴奋。一眼望去,便望遍了几千年的风雨春秋,几千年的苍凉沉重;吐息之间,便走过了几世轮迴,几场变换。 长荧的心跳仿佛变慢了,变得愈发沉重肃穆,他觉得自己的身心仿佛和母树联繫在了一起,和天地联繫在了一起……他们本就是一体,他自母树中诞生……他们共同吐纳万物,包容四方。 一下,一下……那种温暖亲切,包裹住了长荧,那种靠近本源「归根」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内心。不由自主地,他祭起了心火。 「咕噜!」突然间,一道温热的水柱将长荧和小一打散。小一警惕地向下望去,下面什么也看不见。 长荧的身体向一旁倒去,他赶忙控制自己的位置,想要与小一靠近。 「咕!」又一道水柱打了过来,这道水柱的温度上升了许多,小一的身体被蹭到了一点,当即痛的甩尾躲开。 「什么情况?」长荧有些慌乱,他稳住自己的灵气,小心躲避着下方的炙热水柱。 小一又到长荧身边,轻轻戳了戳气泡,示意长荧捏爆白珠。 「轰嗡——」沉闷的声音被水波来来回回揉捏,扭曲地传入了长荧耳中。长荧周身的水流左右横流,毫无规律,一会儿卷着水草向上翻滚,一会儿又勐烈向下俯冲。水波随意又兇勐地翻动着,不安地扯碎又扯散集群的水草游鱼。 一阵人类听不到的声波震入小一耳中,他心中警铃大作。 「神子大人,是地震,快捏白珠啊!」 哪怕现在小一鱼身口吐人言,也无法让长荧听见。 周围的水,把他的声音不知捲去了何处。 长荧耳中嗡嗡隆隆的,只能看见鱼嘴一张一合。 长荧就算再迟钝也清楚现在应该做什么,他果断捏碎了白珠。透明的气泡立刻将它裹了进去,冲破了那层浅红。 长荧平静了一下气息,控制气泡,向上浮去。 身下的水柱愈发兇勐地喷射,明明底下有千尺深,这水柱却仿佛就从脚下喷涌出来一般,丝毫不见被阻碍的样子。 「哗——」长荧身侧突然凝聚了翻滚的漩涡,不止他的身边,在离他远些的地方,这些漩涡还会顺着流向移动。 长荧咬牙,拼尽力气与这巨大的吸引力抗衡。 还有一点点。 长荧向上仰望,距离水面约莫二百尺的距离。越向上走,暴动的水便更加无规律地兇勐移动。那漩涡自下而上呈飓风状,到顶端盘旋,波及的水范围越来越广。 举步维艰。 小一在长荧上方探路,努力找出最安全的路,让长荧顺着他的轨迹走。 第61页 「砰!」 一片被漩涡卷飞的晕厥的游鱼,沿向飞出的方向四周散去,有几只撞上了长荧的气泡。这冲击力将他撞歪,下一刻又被另外一边的东西撞了回去。明显的,气泡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裂痕。 长荧加快了速度。 突然一声细微的响动,引起了长荧的注意。 完了。 长荧绝望地闭上了眼,下一秒四周的河水涌入了他的九窍之中——气泡破了。 小一钻出水面化作人形,他爬上岸,脱力地躺在一旁。 「长荧呢?」 宣琼冷着脸,蹲在他的身边,目光冷淡。 小一指了指身后,忽而一个鲤鱼打挺趴在岸边。 河水汹涌,却再也不见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 「我……」 「滚!」 宣琼语气降至冰点,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似是在压抑自己的怒火。 小一沉默地低下了头,两手不安地揪着身下的草。 他,他把神子大人弄丢了,他没有照顾好大人。 「轰!」又一次地动山摇。 小一当即向水中跳去,另外一个身影比自己更快一步。 宣琼的身影消失在岸边,一声清脆的入水声在众多翻滚的水声中响起,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反倒被很快地平息了。 …… 痛苦。 血肉被硬生生撕扯开的痛苦。 长荧掐着自己的脖子,他控制不住外面的液体,往他身体里灌注,更无法摆脱五脏六腑膨胀带来的压迫。他要炸掉了,他快憋死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头脑的胀痛使他身体发麻,现在连知觉都有些迟钝了。 那片光也就离他不过十几尺的距离,可是他也不会水,只好被迫下沉。 没人救他,没人能注意到,他就这样安静的拥抱母树吧? 突然间有一双柔软又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他的头,那之后有更温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 可能是他牙关闭的太紧了,那人有些粗鲁地掐住了他的脸颊,强行他张嘴。 隔开河水,长荧单方面的接受那人渡来的气和灵力,他双手无力揪住那人的衣领。 失去意识前,他睁眼看见了面前放大的容颜。 那人背着光带着他,不断向上游动。 日光照亮了他眼前的黑暗。 拥抱光明之前,他闭上了眼。 他又救了他一次。 第27章 各怀心事 一口浊气将堵在胸腔中的河水顶出, 长荧被堵塞的气管骤然畅通,大量新鲜的空气涌入,让肺腑隐隐胀痛。有一种似是干裂又似膨胀的痛楚刺激着他的大脑。 长荧是疼醒的。 小一跪坐在长荧身侧, 低头不语,两只手紧紧抓着自己膝上的衣物, 双目狰红。 长荧拍了拍他的手, 小一的眼唰的一下流出了热泪。 长荧眼眶干涩, 身体上的痛苦让他也想大哭一场来缓解, 可是他却根本哭不出来。 地震已然平息, 四周该碎的碎,该裂的裂, 一副颓败之景。程度倒也不算特别严重,大地开裂得也不深。除了塌了几幢房, 倒了几棵树,也没什么别的意外出现了。 宣琼按压着长荧的胸腔帮他顺气, 等长荧醒了,他便起身去了一旁,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长荧费力地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动作间牵扯到了脆弱的器官。 他闷着声,忍受住痛意。 小一在一边帮他支撑身体,扶他站起。 长荧望着宣琼有些萧条的背影, 心中莫名觉得他有些悲伤。 宣琼双手紧握,死死的垂在身侧,他的衣服上有水滴落, 顺着他手臂上的青筋滑入土地之中。 躲过了雨天,刻意绕开了河水暴涨水流湍急的时间, 却没有预料到会发生地震。 宣琼沉重地闭了闭眼。 他觉得这些都是他的责任,如若自己再细心一些,不就可以观测出此等天灾,从而避免长荧此次的九死一生了吗? 他可真是…… 自他与长荧相处,真的只会伤了他。 宣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闪闪,我……」 「啊?」 宣琼难得这般媕婀不决,神情饱含犹豫迟疑,他思虑再三,还是打算做出这个决定。 「地图上剩下的两个位置,我就自己去寻吧,这些地方也不是特别远,我带着扶摇,应当可以应付。」 长荧支吾了一阵,蹲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 「我……我白天去找,晚上会回来,你且在家里待着,饿了就让他给你找吃的。」 宣琼看都没看小一一眼,毫不客气地伸手指着他。 「我不会有危险的,你也别乱跑。」 长荧心情复杂,不爽道:「我在这地方待了近百年,又有什么……」 又有什么危险…… 长荧想起刚才接近死亡的痛楚,马上闭了嘴。 「为什么不带我?」 「太危险了啊。」宣琼直言道,拉着长荧站了起来,「刚溺水,别缩着,好不容易缓过劲儿了。」 长荧顺从地被人拽起,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道:「不是说相互信任吗,怎么又不带我。」 「我怕我又让你受伤。」 「我又不是什么废物,再说了男子汉受点伤怎么了。」长荧有些生气,「算了,我在家等你也好……」 第62页 「要不你还是和我去吧,我……」 长荧却摇摇头:「我多给你些法力,你自己去吧,我在家等你。」 「你生气了?」 长荧哼了一声。 宣琼拨弄了一下他凌乱的髮丝,长荧发间插了太多碎石杂草,倒弄得像个鸡窝。 宣琼疲惫地笑了笑,他捏了捏长荧的鼻子,长荧痛的哎呦一声。 「若这般捨不得我,就且做个望夫石,在家里等我?」宣琼半真半假开了个玩笑。 长荧捂着鼻子,闷声道:「什么是望夫石,我读书少,你解释清楚。」 「你没听过大禹治水?」 「鲲神讲过,和望夫石有什么关系?」 小一嗫嚅一阵,想提醒长荧些什么,被宣琼一个凉薄的眼神吓得后退了几步。 「禹君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夫人思念他在门口等他回家,站久了像个石头。」宣琼故意道。 长荧真的信了,较真道:「你若三过家门不入,等你回来我便不让你进屋。」 「呀,真的假的?」 「假的,我就是说说,但是你若让我等久了,我就真的生气了。」 宣琼看着长荧,只这么看着干干净净的看着。 「你可知,我找回了扶摇剑,也找到了离开桃源的方法,再过些时日我便要离开桃源了?」 长荧嗯了一声。 「那我到时候走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不出去,等我百岁,我也可以离开桃源了,我去找你,不行吗?」长荧道,「再者说,你带些浮沉果走,想来,我便等你,我又不会跑。」 宣琼看着长荧,没有说话,长荧盯着宣琼的眼睛。 「回去喝些热汤,好好休息,别着凉。」 白云轻悠悠地遮住了日光,天色没有方才那般亮堂了。 夏风轻轻地吹着,带走了暑热与潮意。 宣琼捂住他的眼,道:「别看了。」 并不是没有经歷过孤独,而现在其实也说不上是孤独。 长荧身边还有小一陪着,只是白天会见不到宣琼而已。可是他还是觉得心中有些空荡,仿佛被什么掏去了一个空一般。 「是不是我总把事情弄坏,给他带去麻烦啊?」 长荧无聊的盯着窗外的大树看,树上鸟雀成群,轻声呢喃。 小一闻言,眸色暗淡道:「与大人无关,明明是他,是他……」 给你带来麻烦。 「是他什么?」长荧问。 小一低下了头,他想起上次在溟河中,有自己的失误,只管开路,而让长荧险些丧生的事马上闭上了嘴。 这事他有很大一部分责任,他又有什么理由去说宣琼呢? 于是他道:「没什么。」 * 第一天,宣琼爽了约,晚上没有回来,第二日中午,宣琼黑着一张脸,怒气沖沖回到了长荧的院落。 一进门,便气得先喝了三大杯水。 「那个什么西南十里的地方,就鲲神家干净得跟没人住过一样。结果我一出门就进到一个迷阵里,真是没想到,谁会把结界设在门后面啊。」 宣琼气得语气不善,长途奔波,让他止不住的喘息。 「关键时刻又解不开这阵,那里全是雾,我摸索了十几个时辰才走到了尽头。」 长荧轻拍他的背,道:「喝慢点,然后呢?」 宣琼摇了摇头:「空的那地方确实是封存目匣的地方,但是封印被破了,至少破了千年之久,里面什么都没有。」 崇光剑,补天石,目匣,魂灯,往生木,上古五大玄阶神兵。如今,他拥有崇光剑,长荧身体融合了补天石。 他本以为,桃源里封存着全部的玄阶神兵,但事实并非如此。 地图上最后一处标记是无极树所在的附近,宣琼曾一度怀疑这里该藏着魂灯,至少地图上的标记很像。 但是他上次在附近找了许久,只发现了浮沉珠,没有看到或触碰到什么奇异的阵法。 宣琼打算再去一次。 自上次地震过后,已经过了有半月了。这几日,宣琼每日早出晚归,时常干着出去,湿着回来,每天都是一脸失落与颓然。 这日,宣琼又带了一大筐浮沉珠回来。 「闪闪,这是浮沉珠,找个地方好好存着,千万别像上次那样,再被别的东西啃了。」 宣琼湿漉漉地抱着筐子走进了院落里。 「这里面可以挑出一部分来给你平常练练手,不过最好还是留一些,说不定以后会用到。」 长荧听见前半句十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上次是他好奇贪食,造作了许多浮沉果。 「那你找到魂灯了吗?」 「什么也没有,我也不打算找了,好好休息休息。」宣琼狡黠一笑,「我找到了对你来说很有用的东西,嘿嘿,想不想学点小法术呀?」 「什么法术?」长荧精神了起来,可紧接着想起了宣琼来桃源的目的只是找剑,「学的,但是你不是马上要走了吗?」 「那不影响的,不是什么很难的东西,你很快就能学会。我小时候也用过的……不行了不行了好睏,明天再和你细说,今天先让我好好休息。」 宣琼搂着长荧,脸上的疲惫再也隐藏不住,竟是搭在他肩上直接昏睡了过去。 「宣琼?」长荧耸了耸肩膀,身上的人睡得死寂。 第63页 长荧只好把人背上了床。 长荧坐在床边,想要给宣琼把湿衣服脱下,突然想起来最开始他在河里捡到宣琼,也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如今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长荧记起那日他是如黑宣琼换下衣服的,又是如何给宣琼擦拭身体的…… 想着想着,他便动了手。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步骤,如今却做的无比滞涩,目光甚至在宣琼身上流连不去,手上擦拭用的巾帕死死挡在对方小腹之下。 长荧从眉毛鼻子眼,看到胸口腰腹,僵硬着不敢往下。 宣琼迷迷瞪瞪觉得身上很冷,茫然睁开过一次眼。 「怎么……冬天了……」宣琼支起脑袋看了长荧一眼,而后又躺了回去,「借我点……火。」 长荧便听话地把自己的心火掏出来放到了宣琼心口。 火焰欢欣鼓舞地跳动着,与长荧心脏的频率别无二致。 长荧嘆了一口气,把巾帕狠狠甩在那个地方,宣琼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继续睡。 「你能不能不走。」 黑暗中,长荧低声询问,眼里映着不知何处投入眼底的微弱红光。 宣琼睡得死沉,自然听不见长荧的低语。 长荧定定望着宣琼,仿若失神,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宣琼的手上,指尖狠狠压在了宣琼掌心处。 忽然,长荧抽回了手,唿吸随着悸动的心跳逐渐变快。他后退半步,踢到了一旁的水桶,水声哗啦啦地在室内响起。 长荧转头望向宣琼,见宣琼没有反应,这才慌张扯掉巾帕,闪身踉跄跑开了。 自己的房门被自己关住,长荧背靠着门,面对着清朗月光,缓缓蹲了下去。胸口处强烈的鼓动声逐渐压了下去,夜的寂静逐渐清晰。 夜晚的风永远凉凉地拂面而去,却带不走长荧面上的热度。 …… 第28章 盛夏已至 宣琼次日起得很早, 穿好衣服出门恰好遇见坐在院中看书的长荧。 「早,闪闪。」宣琼左右摆了摆头,走到长荧身后, 双手撑在扶手上。 长荧身影微微僵住,轻轻嗯了一声。 「在看什么?」 「话本。」长荧翻了一页, 而后夹了一片叶子合上, 「看过很多遍了, 不看了。你饿了吗?」 「饿了。」宣琼直起身, 转身朝东厨走去。 长荧为他留了饭, 宣琼依旧记着要教长荧术法这件事,吃的漫不经心。 长荧就在一旁靠着厨房的门框, 看着他。 「慢一点。」 宣琼应了两声,擦过嘴又清理了碗筷, 然后伸手掌心对着长荧。 「借我点法力。」 长荧熟练地把食指中指的指尖点在宣琼手心处,淡淡光芒在掌心亮起。 「学得挺快嘛。」宣琼摸摸长荧的头, 「走,到院子里去。」 长荧在原地多待了一阵,才快步跟上宣琼。 宣琼从储物扳指里掏出来一块方形的玉, 表面刻着陌生的纹路。 「这是什么?」长荧上手摸了摸,玉石温润,甚至隐隐钻出了灵气缠绕在长荧指尖。 「是传承石,我在上面下了一个小封印, 我教你怎么打开。」 宣琼松手,传承石浮空。他牵起长荧的手,又将法力传到了长荧指尖, 对着传承石画出一道符文。 传承石光芒更甚,传来轻轻的一声「叮」。 「记住刚才的字迹了吗?」 「没……」长荧缩了缩指尖。 宣琼则又重重握住了他的手, 更慢,更细緻地教了他一遍。 「看好。」 长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又一次出神了。 「写这些的时候,要不断施法,法力要徐徐而出,不可一会儿多一会儿少,这也是符修的基本功。」宣琼捏捏长荧的手,帮他放松,「不必紧张,手都僵了。现在我带着你再画,你试试自己施法。」 长荧另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衣角,他记得方才宣琼法力从他指尖缓缓而出的感觉,于是他便学着那样的感受也将法力从指尖缓缓输出。 「对对,来,把它打开。」 宣琼松手,长荧慢慢画着方才记住的笔画,符文打在传承石之上,「叮」得一声,石头解开了。 「真厉害,手很稳啊。」宣琼由衷赞嘆,「你以前画过符文吗?真的很稳。」 「没有。」长荧抓住传承石,「然后呢?」 「然后你就往传承石里放一点点自己的法力,再闭上眼,去感受玉石里面的世界。」 宣琼也把手放在了传承石上,和长荧一起闭上眼。 闭眼的一瞬,天地骤然安静,眼前缓慢无比地出现了一方极小极小的天地。 小天地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蓝色纸人,正蹦蹦跳跳地飞来飞去。 「看见那个纸人了吗?」宣琼的声音在自己身边响起,长荧宣琼在小天地里并没有实体,听见声音他差点要睁眼。 「别睁眼,先看,那个小纸人是我捏出来的,你看看它哪里比较清晰?」 「手。」长荧看见小纸人身体虽然小小的没有五官,但是一双手却是指尖分明。 「对,你再离他近一点。」 长荧这样想着,小纸人就离自己近了一点点。 「再近一点。」 小纸人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好像突然看见了自己一般,停下了不断跳跃的身体,站在长荧眼前,伸出了手。 第64页 小纸人的手在空中摆出了一个标准的施法的手势,而后指尖慢慢钻出来金色的丝线,描摹着纸人手指的轨迹。 「那些金色丝线的粗细就是你法力的轻重,轨迹就是你施法的径迹,它会一遍一遍教你直到你学会为止,然后换下一个法术。」宣琼道,「我昨天在水下发现这块传承石,就想到可以给你使用,这样等我走了之后,就有小纸人陪你练习术法。」 「但是传承石只能放一些特别特别简单的小术法,所以,通常被用来给初入道的稚童启智。」宣琼隔空点了点小纸人的身上不同的部位,长荧渐次看见清晰的身体脉络、手脚、以及头。 「你学过的术法是可以重新回顾的,神识里和他说说就可以了。」 宣琼睁开了眼,退出了传承石。 长荧也退了出来,睁眼望向宣琼:「还能说话?」 宣琼嘻嘻一笑:「能听话,小纸人算是我神识的一缕,会提取一小部分我的意识,简单的指令它还是听得懂的。」 传承石在两人退出的那一刻自动封印,落在长荧手中。 「我知道了。」长荧把那块玉石塞进了怀里,「谢谢。」 宣琼看见长荧这般乖巧懂事的样子,心里软成了棉花,泛滥的怜惜之情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来,过来。」宣琼朝长荧张开了怀抱,「让哥哥抱抱。」 长荧被这话的激险些愣住,后退半步不自在道:「谁,谁是你弟弟。」 宣琼直接上前一步把人揉在怀里,长荧的下巴垫在宣琼肩膀上,脚尖微微垫起。 「好好,神仙哥哥,小神仙说什么就是什么。」宣琼在长荧后背瓷实地拍了拍,而后紧紧拥住,「神仙哥哥不要太思念我。」 「我才不会。」长荧的声音在宣琼耳边低低响起,热气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到宣琼身上。 宣琼闭眼,浅浅笑着:「真不想我?那换我想你。」 「我,我……」 宣琼怎么突然会说这样的话。 长荧有些手足无措,比昨夜自己发觉心情异常还要无措。 「我决定明天就走。」宣琼轻轻地说,把头埋在长荧肩上额头压在他的肩上,「这些日子麻烦你了,在桃源许久,我都不知今夕何夕,估计出去还有些不适应。」 「为什么?」长荧想要推开宣琼,但是对方抱的很紧,「很,紧急吗?」 宣琼想到来之前的狐妖,想到金陵城的蛇妖,想到师尊公渡影和传言中的封山封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先松开我。」 「不要。」 宣琼抱得更紧了,他其实已经听见了长荧的心跳,自己也随着他不断跳动。 他想起来黎明前草坪上的打闹,衣袍浸染芝兰馨香。 想起旭日东升时金光照射在长荧脸上,他笑着,他也笑着,藏起了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 想起水下渡气,慌乱之后的柔软…… 「你得记得来找我。」宣琼松了松怀抱,却并未放手,「我长这么大,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让我能记很久的人。」 「凭什么?」 「你忘了我,我会难过一阵子的。」 宣琼并未作答,只是松了手,指尖留恋地在长荧肩膀上挑起一段金色蜷发。 「这是人间知己之情吗?」 长荧问。 宣琼没有说话。 「那你也要记住我。」长荧祭出心火,分出好大一缕,脸色都白了不少。 那火种小小的被宣琼拢在手心,什么风也吹不散的。 强硬拍向了宣琼心口,「这火,可以安养神魂,你自己带着,也可以给你的家人朋友用……但是这个是我借给你的,等我找到你,要记得还我。」 宣琼突然被迫接受了长荧塞来的火,尚未反应过来他的话。 长荧却是郑重盯着宣琼的眼:「听见没有?」 他扯过宣琼衣领,踮起脚与他额贴额,像当初祝福小一那样,额间充斥着温热的光。 宣琼只觉得自己的魂魄轻松了不少,连带着身心都轻快清透了起来。 宣琼只在古书上见到过这种古老的祝福方式,以额心为媒介,联通两个人的魂魄进行祝福。燃烧自己的精魄,从而补足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宣琼没想到长荧竟然会这么做,而且毫不吝惜自己的神力。 「我……」宣琼被温润霸道的灵气侵染全身,一时间说不出话。 「听见没有!」长荧顶了顶宣琼的额,眼角甚至蔓延起了红色。 「听见了听见了,够了够了,谢谢谢谢……你,你再收下这个!」宣琼连忙答应,往后仰了仰,他扯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日后来人间,去不弦山或者琅琊城,凭这个就能找到我。若丢了,也不要紧,四处打听一下宣琼就好了,人们会给你指路的。」 长荧双手接过,这是一枚成色极好的墨玉,上面的纹路几乎是未经雕饰天然而成的鸾鸟图。 「我,我爹给我打的玉,那个,算我借给你的,你也要记得还我!」宣琼摸了摸头,耳根绯红,「就,礼尚往来……」 长荧没有再说些什么。 夜里长荧往宣琼的储物戒里塞了许多许多浮沉果,要不是宣琼拦下了,恐怕连长荧自己的份都要被塞了进去。 这一夜过得格外清寂悠长。 第65页 …… 夏季里天气难得清爽,浓云蔽日,清风和畅。 晨风扫过窗前长荧精心以灵气养护的不败的桃枝。 花瓣挺立了几十日,依旧昂扬着一身春色。 房檐上挂了几串珠圆玉润的小石头。宣琼做了几个罩子,罩在外面,风一吹就叮叮噹噹地响,声音清脆动听。 宣琼来时便不带一物,走时身边也没多出来些什么,唯独身上的衣物换了几件,旧的不能穿了,只好全脱下来烧了。 小一没有来,他受宣琼所託,去研究如何做饭,现在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忙得不可开交呢。 水流拂过岸边的小草,长荧站在鲲神陨落时留下的躯壳之上,身边是一袭凛然的宣琼。 又捂了一个暖春,受了几场风雨的润泽,脚下这座小山包上的花草又茂盛了不少,甚至还长了许多他不曾在此地见过的东西。 比如祝余。 早晨,他们没吃什么东西,来到这里时便发现了这种能充飢的植物,长荧采了一些让宣琼吃下去果腹,省的体力不济出现意外。 不过这种担心完全多余,宣琼不会让自己饿着的,他总有办法填饱自己的肚子。 一阵风拂起了宣琼的绅带,缓带轻飘,他掂了掂手上的两个珠子。 林梢穿插于云间,水波荡漾着静寂树影,几只蜻蜓自低空飞过,尾部轻点河面,激起一圈涟漪。 「长荧,我走了。」宣琼回头,最后道。 声音随水波传出去,好远好远。 「保重。」长荧愣神了一下,忙有样学样地模仿他的动作。 浅红的气泡,被日光照射得无比清透,它带着宣琼缓缓落入水中,直至身影消失不见。 长荧的表情无比平静,安澜沉寂如一潭清幽的湖水。 浓云散去,万物被拂照得无比清明光亮。 他们就此作别,相期来日再会。 不知为何,长荧被这毒辣的日光照的有些热,尽管他此时心情确实十分平静,但是他依旧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不是都说心静自然凉? 寂寞萧疏,充斥了他过去的几十年,按理说早应习惯这种分别,无非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罢了。 尝过甜头,便不会再想着重新去吃苦。 吃久了苦,遇见了甜甚至还会惧怕。 长荧涉水,走向岸边,拾起一旁装了祝余的竹篓走回家去。 他的影子被挤得很小,他的脚步却被拉的无比漫长。 茂盛的草木间繁花怒放,蜂蝶飞舞,不同于春时的含蓄,夏季的花开得更盛,更为娇艷,誓要与炎日一拼,谁比谁更热烈。 已经到了夏天了啊。 第29章 女床戴胜 「你倒逼得急, 宣小友回来歇了不过两日,你就非要与他切磋一番?」白泽玄铭二人在不弦山上被当做上宾招待,好不惬意地捧茶闻香, 品茗风月。 不弦山的茶都是些野叶子,有的还叫不出名, 只晓得香气沁人心脾, 口感舒适清透。茶叶经积累一夜的竹露煎过, 风味更甚, 余味悠远。 「有何不可?当年征讨姑汝的时候, 前辈们不还不眠不休几十日?给他两天休息时间,我已经足够宽容了。」玄铭不在意道, 语气理所当然。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白泽先是愣了一下, 想起曾经那人掀起的腥风血雨,而后迅速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有些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宣琼只是寻常修士,而我们是神仙。且万年之前,大家尚且年轻, 也没熬那么久的时日,你这话有些大而无当了吧?」 玄铭轻轻笑了笑,未置可否。 公渡影姗姗来迟,素舆上瘦小的身影实在让人难以想像这样的女人竟是大乘期修士, 是一门之主。 「虎圣大人,承业将军,恕吾招待不周, 多有怠慢。」公渡影道。 「无碍,渡影言重了。」白泽道, 起身将公渡影推到了桌前。 公渡影道谢,而后转头看向直盯自己殷切万分的玄铭,忍不住露了几分笑意。 「承业将军这次恐怕要败兴而归了,吾那大徒弟和他三师弟一块出任务去了。今天兴许回不来。」 「没关系,那明天。」玄铭豪爽地大手一挥。 「明天他们下江南。」 「后日嘛,我跟他们一路去。」玄铭再道。 「后日他须回琅琊看顾家人,可能无暇顾及你了。」 玄铭一时语塞,一旁的白泽忍俊不禁,柔和的脸上露出几丝笑意。 「玄铭,人家都说了,改日再比,你非得死缠烂打。这下看把小傢伙逼的,避你如勐虎长蛇。」白泽笑道。 公渡影闻言解释道:「倒也不是刻意为之,是真的,这样安排对承业将军多有得罪,择日吾管教一下无那不孝徒儿,让他谨具贺仪负荆请罪。」 「哈哈,不必不必,是玄铭欺负他哈哈,此行上门是我们冒犯了。请罪不必,做客倒欢迎常来。」白泽道。 玄铭怀疑地望向他的好前辈:「欺负?白兄,你可真敢说。几次与他对阵,我都险些居于下风,那声欺负,恕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再能咬人,也不及你。你对阵与他,且不说用不用心,放的那水都能把北陆淹了去。你可是一手带他玩大的,他这在耍剑上的陋习,你功不可没啊。」白泽道,「不弦一派剑法柔和,术法凌厉,他与你混的这些年,学你杀戮剑招,如此盛气凌人,不算你误人子弟吗?」 第66页 「哼……」玄铭无话反驳,只好别过头去。 公渡影静静地看着二人戏言,轻舒了一口气:「难得太平的日子,诸位也就多休息些时日,过几日不弦山主持清潭会,那时大家聚聚,有什么事畅所欲言吧。」 众人贊同地应声连连,白泽与玄铭前脚刚走,宣琼与明玉后脚就回到了不弦山。但凡他们早来些或另外二人晚走些,就可以相约叙旧了。 「情况如何?」公渡影问道。 明玉掏出了一颗锁妖石,放出了里面被封印的三只鲤鱼妖。 「这三尾锦鲤通体墨色没有任何灵力,身体散发着鬼气,从天池里抓来的他们时,他们正死命往河里钻。」明玉道。 河底连通另一方的溟河,这三只妖要做什么?为什么想要去溟河那边? 「他们身上的因果线是断了,断在不周山、封山和崑崙。」 上次二人抓来的狐妖确实是青丘狐族,且是他们中极富盛名的福泽灵狐,主管祈福的四尾灵狐。那日之后,公渡影曾得空去拜访了青丘如今的长老姬兰姑娘,并把这两只狐狸交给她来处理。 虽一死一伤,但青丘并未追究不弦山,反而赞颂他们为民除害。 原来他们早已背叛出了青丘,他们修习血腥的道术,杀人无数,作恶多端。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洲渡,这就不得而知了。 因果线是灵物与世间存在联繫的证明,推究因果线可知起领悟来龙去脉,若因果线中途折断,则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可能通过阵法瞬移到了另外一处,此种情况下,会在另外一处接上,而这三尾鲤鱼明明是在不弦山被抓的,却没有不弦山的因果。 第二种是能够更改因果线的人强行改变了线的痕迹。 第三种就是在此地死去,又在另处重生。一般来说,此法有违天道,几乎不可能存在,除非有什么东西成为了他们的庇护。 这次抓来的三只鲤鱼妖生于封山,但他们去过的地方却几乎遍布了整个中原,最常去的是崑崙山和天台山。 「虽然他们的因果残缺不整,但是感觉,有种故意误导我们联想到其他山神庇佑之地的嫌疑。」宣琼道,「既然他们的因果线可能被什么人更改了,那么我觉得,这不可信。」 天台山的山神是一只鹿精,修行百年尚未化作人形,但它福泽深厚灵气精纯,所行之处无邪祟降世,无妖佞作乱。所以帝君破格点了它的神身,并助它修行。 崑崙山是陆吾上神的镇守之地,陆吾此人性格清淡,行事沉稳,很少参与人间事,亦与妖鬼之类牵扯甚少。 「陆吾前辈和那位鹿精前辈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就算扯上了关系,也不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法断人前路。」明玉皱着眉,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公渡影沉默半晌,最终嘆了口气。 「希望只是个巧合。」 或许只是巧合吧,当为何这么多妖都与封山有紧密联繫呢? 真的只是因为封山弥散的妖气和即将破掉的禁制有关吗? 还是说封山里藏身的烛龙又要掀起什么风浪了? 无从得知,亦无法得知。 「辛苦了,你好不容易回来,还没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明玉他们去做吧。」公渡影道。 宣琼却摇了摇头:「我无事,师尊,我在桃源里休息的足够,这些日子反而是你们辛苦了。」 「师尊可担心你了,大师兄。」明玉在宣琼身边轻轻地说,「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听说你不见了,沈师兄差点吐血出关。」 宣琼摸摸明玉的头:「沈师弟闭关怎会得知我的消息。」 「万象天地眼的秘法不是白学的,沈师兄精于此道,又格外在意师门诸人,你这么大一个人的因果消失在天池,他不知道才怪!」明玉道。 公渡影轻轻嘆了一口气。 宣琼走到师尊身后,推着师尊的素舆:「师尊,真的不必忧心我。」 「明玉,你先下去吧。」公渡影轻轻出声,明玉应声离去。 公渡影转过素舆,面对着宣琼。 「你可知,你出生时吾便收你为徒了。」 「徒儿知道。」 公渡影定定望着宣琼,沉默半晌。 「吾等与你的缘分起源于你的爹娘。白泽自你生时,便断言,你,上被捲入仙门劫难,下被扯进人间纷扰,如遇世外之人,既是吉,又是凶。」公渡影静静道,「你告诉吾,你在天池之下遇到了什么。」 那本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但是宣琼只讲了他与长荧相识和神器崇光的传承。 「崇光?」公渡影听见了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陆吾应当知晓许多关于神器的事,若你之后有不解,可拜访陆吾上神。」 「徒儿记住了。」 清潭会如期举行,宣琼回来的这半个月里前前后后祖国的大江南北跑了个遍,昨天刚从汾水离开,今日就得回不弦山去参加清潭会。 山林竹叶萧萧动,清风流水缓缓行。 但这些根本无法安抚众人有些浮躁和紧张的心情。 清潭会一年一次,往年的太平日子里,都是诸仙家聚首,聊聊天,喝喝酒,惬意快活。 但最近几年,人间的太平似乎有要被打破的迹象,神仙们纷纷放弃了原来松风焦雨般的自在生活,每年清潭会都吵得不可开交。 第67页 一会儿哪个山头多了只妖,一会儿哪座山上的庙宇被毁,一会儿谁谁谁的信徒又求了诛杀妖邪的愿……诸如此类。 今年的场景一如既往,公渡影身体抱恙,未能与会。大师兄宣琼日夜奔波,亦是十分疲惫,于是主持的任务,就交到了三师弟明玉的身上。 但这却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且不说明玉修为尚浅,资歷又非最佳,他今年十七尚未弱冠,怎可出面主持此等盛大场面? 有几个老傢伙仗着自己嗓门大,几乎当场就嚷嚷出来了。 对此,在场的丹宸长老气得鬍子一吹,眼睛一瞪,立即怼了回去。 「爱听听不听滚。」 众神骇然。 以至于,有人对不弦山此次主持的会议多有不满,全然忘记了此前清贫的时候,自己有多贪恋此地的美酒清茶。 闹剧总是不值一提的,大家的重心放在了宣琼身上。 「你的意思是说,你进了天池底去了?在另外一个地方遇见了神仙?」 「既然是神仙,为何会在那方天地中?」 「许是人家贪恋小世界的清净吧,毕竟桃源之外,世间纷扰足够让人心烦意乱了。」 「那神……那位仙人高寿呀?」 「九十有六,再过四年,他成年了,应该就会出来了。」宣琼道,他听周围的人语气急躁蹙起了眉。 诸人闻言疑惑更甚。 「仙人百岁方为成年,」白泽半垂着洁白的睫羽,放下手中茶盏,「旧时修行法则与现世修行之道并不相同,那位小仙君,竟是修原初神意的吗……」 「别旧时了,在场的几位还没死呢,有什么不可说?」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归尘殿大门处响起。 那男人一袭红衣,一把红伞,缓带轻飘。热烈而高傲的仙人凌云而至,仿若乘风踏柳。 「混沌破开的万年间,尚未有灵气一说,天地茫然一片,飘荡的是元气。那是世上的至纯之力。当年女娲先圣一把火烧了自己造的人后,不净的人气充斥了三界,形成了现在的灵气,修行的路数和成长的速度也发生了变化,没活到万年的基本碰不到那东西。」 见了来人,众神众人微微发愣,他们从没见过这般身上散发热烈气息的神仙,都在低声议论此人是谁。 「白泽大人,包括我,还有一些其他归隐的仙人,都是百年成年。」 红衣男子道,沖陆吾白泽点了点头,他上挑的眼尾勾出了他万般妖冶的风情,仿若一朵剧毒的罂粟。 「那位仙君生于另一方混元之地,自是要以百年为劫,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现在的人一样,几十年就能够固基高升的。」 白泽浅笑点点头。 有大胆者问道:「你是何人?」 红衣男子睨了他一眼,笑道:「女床山,戴胜。」 戴胜现在在世人眼中仅是一只鸟,方才那被丹宸怼了的小神,更是噗嗤一笑,他是雁盪山的护门神。此次是因为山神去了极北之地,无法及时到场,才在山里随便选了一个年长的神来参会。 这小神活了七百年,本是麻雀精,后来被点了神职,就一直看护雁盪山的大门。 他不满地小声嘀咕:「一只叫春鸟,还敢自称圣,真是厚脸皮。」 声音虽小,但还是有人听见了,包括戴胜本人。 戴胜朝声源处望去,倒是没想到人间将自己传成了一只鸟了? 白泽瞥了一眼,轻笑一声,无奈道:「殿下真是许久未出世了,这说法确实流行几千年了。」 戴胜朗声笑了笑,不甚在意:「是我孤陋寡闻,上次出来也没仔细听听这人世间。」 「称殿下本名,于我们而言是比较熟悉的。于此间世人,应当介绍为西王母殿下。」陆吾随即差人,请不弦山的人添了副桌椅,「许久未见,我们还真有些怀念曾经松下对弈的日子。」 戴胜挑眉道:「简单,让孔之仪给我道歉,我就继续陪你们玩。」 当今帝君名为孔之仪。 众神再次骇然,戴胜直唿帝君名讳,这这也太大胆了吧! 麻雀仙只觉自己两股战战,冷汗涔涔,他觉得自己一定活不过今日了。但是根本没什么人在乎他。 「你们继续,我就来是看看。」戴胜随意道,在众人之中寻找宣琼的身影,「都吃好喝好啊。」 彼时宣琼抬眼,与戴胜对视。 戴胜找到了人,直接朝他走去。 「前辈?」宣琼出声疑道。 戴盛盯着宣琼盯了一会儿,开始上下打量,尤其见到他手中的剑后,眼睛亮了。 「这是扶摇吧!后生可畏呀,崇光剑配你倒也不亏。」 戴胜的话让宣琼震惊了一下。 「我山上的那只小妖归寂前,托我看顾你们一家。所以你尽快寻些固魂养魄的东西,保护你亲爹,否则不出今年你爹就要去陪那小妖了。」 后面的话,戴胜低声传至宣琼耳中。 宣琼听完心情稍稍沉重了些许,而后沖戴胜道:「多谢前辈。」 「无碍。」戴胜摆摆手,而后果断地转身向殿外走去,「别送了,我走了。」 戴胜曾为宣琼突破护法,出了一次山,只见到了公渡影,走时也是行色匆匆。 这次见到了不少人,但也没有过多交流,他不喜欢人,亦不喜欢人间,他讨厌人身上那些骯脏的东西。 第68页 当然他不止讨厌人,神也如此,都是不干净的,不然当初女娲烧了人后,为什么要去北海洗去自己身上的污浊呢? 只是她一直洗不干净,到死也没有洗干净。 戴胜出了门压抑低落的情绪才有所好转。 「脏死了。」 他皱眉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脚,而后快速御风离去。 他要洗个澡。 第30章 归家夜宴 宣琼那日自桃源出来之后, 一直在处理堆积已久的事务。如今清潭会已然如期举行,公渡影便寻了个理由给宣琼放了个假。 戴胜殿下的话在宣琼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决定回一趟琅琊, 去看望一下父亲。 过年的时候本来应当回去一趟,但是宣琼被困在桃源, 无法向家中言明情况。 宣琼的父亲宣伯元只是普通人, 头一次年节没有见到孩子归家, 虽然担心, 但还是自我宽慰以为宣琼很忙。 宣琼告别了宗门, 回家的路走了三日,路上偶遇商队一起搭伙穿过了旷雾林, 这才在过河的港口分道扬镳。 渡河半日,宣琼不做停歇, 清晨到了家。 宣琼走正门,开门的小厮见他回来了, 欣喜得大叫:「大少爷啊啊啊!」 「嘘,嘘!别叫那么大声,我爹呢?」 小厮道:「老爷晨起往城主府去了, 一会儿就回来。」 宣琼点点头,拍了拍小厮的肩膀。 「想我没呀。」 「想!可想!大家都可想大少爷了!少爷你不知道,年节里平少爷提着好大的骨头来找你说要一起餵阿巴,他没找到你, 在阿巴窝外蹲了好几天,人都没精打采的。」 「哟,宣平还来找过我?那叔父呢?」 「宣大将军没有来, 但是给你留了信,见你没回中途又加急了几封。」 宣琼颇有些难言, 宣延清的信甚至送到了他的师门,宣琼拆了后,无一例外全是担心之语。自己许久未归家,亲友送来的信尽是挂念之意,宣琼逐封回了去,送回他们身边恐怕还要许久。 不过收了那么多封信件,宣琼却未曾见过他爹宣伯元写给他的。 「我爹为何不给我写信?」宣琼跟着小厮往府里走。 小厮摇摇头:「这我不知,老爷没说。」 宣琼随口夸了他两句。 府上属于宣琼的院子被打扫的一尘不染,还未进门,便听到一声嘹亮的犬吠。 「汪汪!」 宣琼看见阿巴冲出房门,耷拉着舌头,直直朝自己飞奔而来,不由得喜笑颜开。 「阿巴!」宣琼半蹲下身子,张开了怀抱。 「嗷呜汪汪!」 阿巴将宣琼重重扑倒在地,毫不客气的用自己的舌头舔舐主人的脸颊。 宣琼挡了几下,见阻拦无果,便任由阿巴舔舐。 「呀!是少爷!大少爷回来了!」 院中负责洒扫的下人追来要将阿巴带回去,却看见这一幕,当即告诉了院中的一众人。大家显然都很开心地跑了出来。 「大少爷大少爷,啊啊啊你终于回来了!」「啊,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大少爷呢!」「大少爷你饿不饿呀,小的去厨房给您烧菜呀。」 宣琼被阿巴折腾的艰难憋笑,见围上来的多了不少,便轻咳一声:「咳咳,别看了,等我爹回来我再去吃,不过,怎么我半年没回来,家里多了这么多人了?」 宣琼确实疑惑,以往哪怕是年节这般热闹的节日,府上都不会有这么多人,今日回来,路上却遇到许多陌生的男男女女,尽是生人面孔。 那些面孔陌生的下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怎么都聚在这里?」许管家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那些下人自发让开了一条道。 许管家眼睛一亮:「大少爷?」 「许叔,好久不见!」宣琼拍拍阿巴的头安抚了一下,起来跟许管家打招唿。 「大少爷?老爷年节前后至今没少念叨您,您可算回来了。」许管家道,「其余人去做事,没事的去休息,不要围观了。」 「是。」众人散去,但还是有好奇之人偷偷去看宣琼与许管家的动静。 「府里怎么这么多人?」宣琼问。 许管家嘆了一口气:「大少爷你有所不知,这些人都是钟家送来的。」 「钟家?哪个钟家?钟夜他们家?」宣琼皱眉,「他们没事给我们家送人做什么?」 「四个月前钟家小公子被绑到了西境,钟夜公子急的焦头烂额,差点就要去边境跪求宣将军救人了,结果小公子和那十几个人一起逃了回来。」许管家道,「那些人都是家里被洗劫一空的穷苦人家,已经无家可归了。钟家从商事事谨慎,钟老爷子不许他们带进钟家,无奈只好托我们暂时安置了。」 「啊?」宣琼一头雾水,「不是,钟家那个小公子?等会,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钟行少爷。」 印象里钟行并不随家里经商,而是自小跟着隐士高人学医。 「我爹竟然同意了?这些人底细如何清楚吗?」宣琼扶额,「还是很荒唐。」 「查过了,都是西境被绑架的劳苦农民。」 「也是真能带,从西境带回东海了快。」宣琼嘆气,「爹准备收留他们多久?」 「过几日钟家会带走这些人,少爷不必担心,他们来府上也不过一个月。」许管家说,「老爷平常的衣食一直是我亲自做的,这些人只负责洒扫。」 第69页 「见过大少爷,许大人。」有侍女一路小跑过来,看见宣琼惊讶一瞬,旋即行了礼,「老爷回来了。」 宣琼点点头:「我先去看看我爹。」 宣伯元进门便听说宣琼回来了,身上衣服来不及换下,便想着去找宣琼,结果自己刚抬脚,宣琼便推门而入。 「爹!」宣琼高大的身影冲着他爹扑了过去。 宣伯元抬手自然接抱住,被扑得向后退了退:「这么大了还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嘴上虽是训教的话语,语气却是柔和无比。 宣琼也只敢这么闹上一瞬,立刻松了手。 「再不闹,待我冠礼之后,我便没机会和爹这样闹了。」 宣伯元年后劳碌,两鬓已然生出星星点点的白髮,此刻慈眉善目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上手拍了拍宣琼紧实的肌肉。 「好啊。」 宣琼也定在原地,等着宣伯元说话。 「没事就好。」宣伯元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宣琼的头,「年节前你的师尊还向我写信,说明了你的情况,没事就好。」 宣琼看着宣伯元眉间逐渐放松下去,轻声道:「我都这么大了,能有什么事。」 「总之你万事小心,师门不能护你一辈子。」宣伯元收回了手,「前些日子钟家大公子还在问你的情况,想与你一聚。」 宣琼愣了一下,道:「这种事怎劳爹费心,说起钟家,爹,他们什么时候派人来带走那些人。」 宣伯元道:「后日,钟夜来带他们离开。」 「这到底什么情况?」 「此事复杂。」宣伯元拍了拍宣琼的肩膀,「跟我去书房内室。」 宣琼跟着宣伯元进了书房内室,看着他从暗格里拿出来一封信,交到了宣琼手中。 「钟家托我暂时收留他们一个月。」宣伯元嘆了一口气,「唉,都是可怜人……」 宣琼一目十行,眉心逐渐蹙起。信是钟夜寄来的,信上说钟行意外发现绑架他的人在强行提取凡人的神魂,钟行救下了他们,大家一起帮助钟行逃脱,但因为神魂受损,不得不藉助宣家的玄鸟阵安养一段时日再送回钟家。 玄鸟阵是宣琼爹娘拜堂那日,仙山百鸟献上的贺礼,这是戴胜作为宣琼母亲的家人送给宣家的礼物。 「爹,西境这件事,除了钟家还有谁知道?」 宣伯元望着宣琼:「我上个月给万尘宗写过两封信,」 但是奇怪的是,宣琼并未收到这封信,并且自己的师尊也没有同自己说过这件事。 宣琼决定等自己回了宗门再去问一下师尊该如何做,现在就不让宣伯元先担心了。 「对了爹,这个东西先放你身上。」宣琼把信还了回去,又从储物戒里掏出来一块儿晶莹剔透的玉石,里面正是长荧给他的心火,「这个是我朋友借给我的,有安神养魄的功效。」 宣伯元摆了摆手:「我哪儿需要这种东西,你们总是与那些东西斗来斗去,会比我更需要这个,再说,玄鸟阵一样可以……」 「您呀,」宣琼直接上前一步握住宣伯元的手,将玉石放了上去,「您先收下吧。」 戴胜亲自嘱託,事关人生死性命,宣琼不敢轻心,一直磨到宣伯元收下,他才放心。 「你这次会在琅琊呆多久?」 宣琼向父亲露出一个浅笑:「师尊给了我半月休息的时间,七月出头我再回去。」 谁料许久未见宣琼的宣伯元却摇了摇头:「你呆几天就回去吧,万一有急事,你这个做大师兄的,不得把控局面啊。」 「还有师尊在,没事。」宣琼低下了头,嘴角笑意更深,「爹,我已经连续好几年宗门大比第一了……」 宣伯元拍了拍宣琼肩膀,笑了起来:「我知道,我儿一直如此优秀。听渡影仙长说,你进境飞快,是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好苗子。」 宣琼十九便是金丹期,论天赋已是天才中的佼佼者,但是世上修仙者众众,金丹修士更是多如牛毛,宣琼从未自负。 宣伯元让许管家安排了家宴,许久不曾热闹起来的宣府终于彻夜点起了长灯,宣琼吃了满满两大碗饺子,还和府上的其他小辈玩闹了起来。 宣琼许久没有这么放松过,笑得格外恣意,与弟弟侄子们玩闹手上也没有了轻重,险些弄哭了小辈。 宣伯元望着孩子们嬉笑追逐的身影,脸上是自己都未曾察觉而扬起的笑意。恍惚间仿佛有所感应,缓缓抬头一望长空。 夜里一轮圆月隐在云层之后,云层之上,大鸢飞过,往鸾鸟仙山飞去。 第31章 虹桥跃鲤 桃源无极树…… 自宣琼走后, 又陆陆续续地震了几回,虽都不是什么大的动静,不至于山崩地裂, 但也却显得反常又诡异。 这片土地的灵气稀薄到几乎不可察觉。 然而千百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 小一为了今年再跃龙门, 提前半月变作鲤鱼形态, 潜入溟河之中, 安静地进行渡神前最后的冲刺修炼, 俗称闭关。 长荧每日无所事事地捣鼓着前人们留来下来的东西。有时去修修震毁了的房屋和路, 有时借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件练练宣琼小一教他的咒法。有时偕同飞鸟游鱼,往山川之间游玩一圈。 无论黄昏白昼风雨阴晴, 他总有些无聊的事情做。 第70页 没有办法,不做些什么就会想睡觉, 梦里有那些他并不想面对的东西等着他。 「嗯……这上面是凤凰吧?」 长荧手中的墨玉在阳光下清透又有光泽。背面那只鸾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抖动着靓丽的羽毛引颈向天长鸣。 凤凰怎么叫的啊? 曾听鲲神讲, 凤凰嘶鸣如十二管萧孔齐声喷薄而奏。 他连箫声都没听过,自然无法想像那是一番怎样壮美的声音,只能猜测那震撼山林的长啸、清脆又干涩的竹隙过风、鼓点阵阵的雨打芭蕉…… 长荧思绪万千无意识摸了摸窗下宣琼为他折的一枝春桃。 那桃枝经他日久的养护, 几朵粉花依旧坚/挺地立在枝头,生机勃勃。 春色如旧,却也总能勾起一缕幽淡的怀念之意。 长荧点开传承石,术法挨个挨个地换, 看着小人一遍一遍演示着他已经学过的法术。 他便闭着眼笑了。 「宣琼到底怎么捏的,明明没有脸,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他。」 小人的动作结束, 便像往常一样巴巴地望着长荧所在之处,似乎在等待他的下一个指令。 长荧伸手捏了捏那并不存在的小脸, 明明也碰不到,但他依旧满足。 长荧轻声说:「我想你了。」 …… 七月十五晨起,天色昏暝。 每年此日,祭神大典。 长荧早早来到溟河边虹桥的一端,河水上涨,没过岸边低洼浅滩。 年年此时,虹桥跃鲤。 这里已经没有曾经张灯结彩的热闹非凡,更没有往日的人群熙攘欢声笑语,只有落了一地的枯黄叶子和满枝青黄不接的果子。 没有尸祝,长荧便自己取了糯米祭祀天地日月山川。没有祭乐,他便伴着风声,哼着古老的调子,踏歌而行。 一路荒芜,一路长歌。 岸边的栅栏早已在几次地震中七扭八歪地倒在一旁。 长荧跨过它的残躯,没有留下一丝的怜悯。 小雨轻轻打在落拓颓败的土地上,无声润物。 长荧涉入水中,雨水微微打湿了它的衣冠。 小一虔诚地向他行了水族最大的礼,而后又虔诚地接受长荧的祝福。 近午时,小雨停了,浓云散了,一道浅虹横跨虹桥,微弱却美艷到极致。 长荧看着那虹,记忆里闪过无数次那宏大的盛事。 小一望向长荧,在长荧的带领下,向龙门游去。 这一段路并没有多长,但是却仿佛走了好久好久,短暂的时间被无限拉长,逆流而上显得无比艰辛。 水流湍急,许是刚下了雨的缘故吧。 曾天边有钟声阵阵,岸边有人声鼎沸。少男少女採撷香花香草,挤满了溟河岸,离开时便留一地芬芳。如今只有寂静萧疏,一地枯黄。 一人,长荧。 一鲤,小一。 长荧做小一的引渡人,默默地在前方开路。 来不及怀念旧时光感慨世事无常,天边便又聚起了浓云,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 「小一。」长荧摸了摸鲤鱼的头,「风调雨顺——」 轰雷声响彻天地,比当年的钟声洪亮不知多少。 「鲤跃龙门!」长荧面不改色接上了后半句。 闪电将他的脸照的异常明晰。 保佑,保佑小一成功化龙吧。 雨就这么突然大了起来,河水水势更急,隐有翻滚之势。这雨打散了溅起的水花,却没有打散那道亮丽的虹。 这虹反常地没有消散,太阳在,它便在。 苍穹上,日光竟直直穿透了浓云,照射在虹桥之上。 长荧如一根桩子,牢牢插在了水中,身上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他手里攥着的玉,早就把他的手硌红了。 应该…… 午时整,雷雨轰鸣倾泻,天崩地裂,海动山摇。 地震了。 小一仰身一跃,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与那道彩虹相契合。半空中,一团金色的灵气拢聚在小一的周围,亟待幻化他的龙鬚龙尾。 「咔!」一声微不可察的声音自龙形石桥的中心处响起。 下一刻,一道雷准确无误噼中了龙门。 长荧瞳孔巨缩。 不对……好像不对。 不。 他迈着千斤重的步伐向龙门中心跑去,在水中前行。 他用自己仅会的几个术法死死撑着断裂的龙门,不让碎石落下。 拜託了,至少,请撑到小一化龙结束吧! 小一在虹桥上接受着造物主赠予的化神的洗礼,旁若无物地幻化自己的身躯。 即将,他即将…… 快了,就快了…… 轰隆隆—— 龙门,再一次被噼中后,超过了神子的承受极限,不负众望的塌了。 金色的灵气散去,朦胧烟雾中,一只通体黑金龙鳞的龙缓缓现世。那沉重深刻的鳞片在水珠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辉,额上的闪电纹依旧金光闪闪的,却略显狰狞。 天地再一次剧烈地晃动,远处的雪山应声而倒,溅起漫天的雪雾。 雾气笼罩了天地,长荧目不转睛,眼眶发红酸涩。 小一,这条鲤鱼,并没有成为一只完全之龙,也没有成为龙神。他化作蛟龙,带着不纯的灵力和妖气,成了一只妖神。 第71页 他修长的身体在空中盘旋腾飞,与错落而下的闪电相绕。龙啸声势要与雷鸣比较,是谁更震彻天地。 蛟龙穿插云层,破浓云而出,引来几次天光,旋即又没入黑暗之中。 长荧望着一切,看清楚了小一的样貌,看清楚了一切。 蛟龙出世,日月无光。 他在做什么,是愤怒吗? 长荧失力地跌坐在暴涨的河水之中,怔愣地望着天上的蛟龙落到了龙门之上。 桥断了,虹散了。 小一没有成为龙神,自然也是愤怒的吧。 明明都看见了,金色的灵气,金色的好看的龙鳞,偏偏最后一刻,他没有托住那断裂的石桥。 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 引渡,是自己带过去的,祝词也没有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问题。 是因为阴雨连绵吗?但是这取决于上苍,往年也有雨天阴天,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是因为虹桥断了吗?是吗?是因为他没有托住虹桥吗? 小一腾空而跃,那时用尽的力气,那时腾飞的姿态,多么壮烈壮观。 他有幸亲眼目睹了绝美的化龙圣景,亲眼见证了他成为绝景的那一刻。 只是。 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龙门毁了,虹桥散了。 若是他撑住了,小一会是一只金龙吧,会真正成神吧,可是他没有撑住,那是他的过错啊。 长荧低声呢喃:「我没有撑住……」 虹桥跃鲤,以后真的只是绝景了。 小一俯冲入溟河之中,化作人形。 不再是小孩的形态,而是他本身成年的样貌,他抱起了僵在原地的长荧,向长荧家里飞去。 「神子大人,地震了还不跑,真想做母树养料?」小一一开口,是嘶哑磁性的嗔怪。 他噙着笑,沖怀中的长荧打趣道:「我终于化成龙了,我有能力保护大人了。」 长荧眼前耳边乱成了一团,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本能的抓住小一胸前的衣襟,盯着眼前明明暗暗的小一的侧脸。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句话:我没有撑住…… 「大人?」 小一见不到神子的回应,倒也没有追问下去,当务之急是先回家,长荧身上全都被雨水打湿,身体恐怕并不好受。 小一一脚蹬开院门,急匆匆地把长荧塞进了他的卧房,四处翻找着衣物。 「大人,您更换的干净衣服在这里。」 长荧恍惚回神:「我自己来就好。」 小一看了长荧一会儿,不放心道:「那,我在门口守着,你有事叫我。」 「好。」长荧道,语气有些虚弱。 屋内没有点灯,窗户开了一半,长荧磨蹭着走到窗台边那个他常去的地方。 窗台上熟悉的位置没有了熟悉的东西,他低头,只一眼,便几乎使他头晕目眩。 瓶子碎了,他费心以灵力精气养护的桃花也凋谢了。 原来谢了呀。 他什么也撑不住,什么也做不到。 「我……」长荧向后退了一步,痛苦地弯下了腰。 「我,我……」 「下次换我做你的引渡者。成神之路,一定是平安顺遂。」 「叫声哥,我送你一片春色满园关不住。」 「我怕他是坏人。」 「我会,保护好大人的。」 「你是罪人,闪闪。」 轰雷声似是直接打在了人耳边一样。 长荧跌坐在地上,身后靠着床角,他颤抖着捂住了耳朵,一只手掌紧握成拳,堵在耳侧。 应该很疼吧? 宣琼的玉一直在手中握着,握得紧紧的。 应该特别疼吧? 「我……哈,哈哈……」长荧唿吸错乱地笑着,低低的声音略显痴狂,「罪,我的罪吗……」 霪雨漫天,洗刷不掉任何罪恶与脏污。 它只会带着那些浊色越行越远,直至满布天南地北,浸透每一寸土地。 直至每一粒尘土,都写满不净。 第32章 粉色娇嫩 「西境……西境……」公渡影在信格里翻来翻去, 「先前吾没有收到过你父亲写来的关于西境的信。」 公渡影的话让宣琼有些不安:「所以,信被截了?或者丢了?」 「这不用担心,你父亲与吾通信, 向来用的是吾给他的特殊笔墨,旁人截去解不开密令, 便会自动焚毁, 倒不必担心泄露。」 「师尊, 有必要去西境那边看一看情况吗?」宣琼不住担忧, 问, 「毕竟关系到凡人神魂,之前不是也有捉来的妖物神魂受损和缺失的情况吗?」 「此事吾有所耳闻, 是年节后一路北地商队过境时遇害,有消息传到吾这里。吾曾派弟子调查, 但毕竟是在央陆之外,吾不能亲往, 便拜託长老随行,可惜,并无结果。」公渡影随手取来一份详尽的记录, 递到宣琼面前,「你可以看看,丹宸将那时发生的事都记下了。」 那路商队遇害时间晚于钟行被绑架的时间,地点却和宣琼在家中阅览钟夜寄来的信上所写别无二致。 公渡影派人调查之处, 也正是这一片区域,甚至周围五里都有探查,但就是丝毫结果都没有。 「吾想, 他们定是发现了有仙门参与,便销毁踪迹跑路, 那边一定也有高人指点。」公渡影摇摇头,「最近事情太多了。」 第72页 凡人神魂受损,凡人消失。年初便开始不断暴动的妖物,以及松动的封山封印……各种各样的事情随时随地席捲而来。万尘宗虽然是凡人宗门,却与真正意义上的仙人联繫最为紧密,仙人忙碌便是宗主忙碌,宗主忙碌于是宗门上下跟着一起忙碌。 「师尊,休息一阵吧。」宣琼知晓这些事务并非强加在自己师尊身上的尊严,而是属于自己的职责,见她疲惫却也忍不住劝道,「封山的事情我和明玉会更上心一些的,您不要过分劳心费神。」 公渡影揉揉眉心:「还没到那一步,但是吾确实需要休息了。宣琼,捉妖歷练可以适当往外门那边放一放,封山有崑崙那些仙人们盯着,你们多留意一下其他与因果线关联的事件吧。」 宣琼应声:「是。」 宣琼离开归尘殿,正要往后山去看看连接南塘渡的归墟阵能否再用一次,赶巧遇上了正做女子打扮的明玉。 「大师兄呀!」明玉摆摆手,小碎步跑到宣琼面前,「师兄你看我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明玉晃着脑袋,头上的簪子几乎快要怼到宣琼脸上了,宣琼心想这看不出来才怪。 「新簪子,不错不错。」 「哪里不错?好看吗?和我之前的相比呢?」 宣琼真心觉得看不出什么来,随口道:「粉色娇嫩,衬你。」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黄色衬我……什么?」明玉以为自己听错了。 宣琼立刻改口:「黄色衬你。」 明玉肉眼可见地更加开心了,嘴里不停地说沈若娴怎么怎么夸他。 「停。」 宣琼本就有些心烦意乱,明玉更是在一旁叫唤得他耳根子酸涩,他抬手拍在明玉肩上,希望他闭嘴。 「你怎么又女装起来了?」 明玉这才想起来:「哦对,是有事。」 宣琼和明玉一起往后山走去,金黄的枝叶遮掩,秋意被阻挡在林木之外。 「师兄你可知医仙离苦?」明玉摸了摸头上稳稳插好的簪子,走在宣琼身边问,「就是那位养魂人。」 「知道。」宣琼点点头,「怎么了?」 离苦,已是仙人,但是他有一位神魂尽散的道侣。离苦用道侣契的感应一点一点收集爱人四散的魂魄,若是魂魄碎片落在他人身上,需要用到他们的一截头髮引魂。因此离苦为了平衡因果,便以自己为他们做一件事为交换,换取自己道侣的碎魂。 明玉低下头,无奈笑了笑:「他爱人的魂魄碎片在我身上,我提出的要求是,治好若娴的腿,但是需要我自己去取玄女血。」 宣琼皱眉:「你是想去寒山求药?」 寒山终年积雪,立于沉渊之海上,通体如一块冰玉,因为太过寒冷而人迹罕至。 寒山之上有玄女门,正如其名,门派内几乎全是女子。玄女门本身的门派秘法属极阳极火,不适宜男性学习,并且伴有强烈的反噬作用。修此功法,使用者筋脉常年灼热滚烫,畏惧炎热,相比较之下只有极地寒山适宜生存。 「玄女门的秋之……当年分别时他答应过我日后再见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 「所以你就要去寒山找他要玄女血?」宣琼摇头,「不妥,秋之是个变态,我不会让你去的。」 「但是真的只差玄女血了,就差这一步,若娴的腿就可以好了!」明玉情绪激动,抓住了宣琼的手臂,「师兄,我现在厉害了,秋之他打不过我的。」 宣琼摁住明玉的手,拒绝道:「但是你体内依旧有他下的命吟,余毒尚未完全排出,但凡他用命吟控制你,你根本无法逃脱。」 命吟是一种让别人无条件听命于自己的毒,会长时间停留在体内,需要数十年才能完全排解。 明玉瞪着的眼红得滴血,怒气上涨,推开了宣琼。 「我考虑后果了!秋之对我做的事情我从来都没忘!不会再有问题的!我只是想救沈若娴!」明玉转身便跑。 宣琼嘆了一口气,抬手掐诀,一道漂亮的蓝色灵气裹住了明玉的身体,将他捆了起来送到自己面前。 当年师尊救下明玉的时候,明玉八岁,那小孩浑身都是污浊的痕迹,看上去已经被吓傻了。 小明玉浑身赤/裸,靠着滚烫的炭火盆,嘴里不住呢喃:「不要吃,我不吃,好难吃。」 无论男人女人,只要靠近他,他就开始发疯咬人。 公渡影没有贸然靠近,只是柔着声音询问:「他逼你吃什么?」 小明玉听见了声音,望向十步外的公渡影,她的声音很是温和,轻轻敲打着他混沌的精神。 小明玉想要回应她的话。 小明玉听见自己说了几个字,下一刻,秋之痛苦的叫声在远处响起,剩下的,他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公渡影废了秋之,又慢慢哄着明玉跟着宣琼来到她身边,又一路哄着小孩唱着歌回到了不弦山。 明玉就这样在师尊的怀里长大,师尊养了三年才把人养得懂事机灵活泼快乐,整个宗门直到今天几乎从未干预过明玉行事。 宣琼轻轻拍了拍明玉的头,无法动弹的明玉张嘴便要咬。 「别咬。」 「你别捆我!」明玉气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肩膀还在颤抖。 他好看的髮簪从髮丝间掉落,被宣琼接住。 「你都知道那人龌龊心思,你还穿这么好看就打算去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怎么看不懂了?」宣琼拿着髮簪的尖端,用簪花的地方点在明玉精心描画过的眼尾,「上赶着被人欺负?你是想万一他不答应你,你就色/诱他?」 第73页 谁知明玉半挂着的泪水直接喷薄涌出,也不挣扎了,躺在地上就开始大哭。 「大师兄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明玉哭得肝肠寸断,很是委屈,「我,想,如果他不答应,我就靠近他,然后杀了他,他要是敢欺负我,我也可以直接杀了他!」 「他如果像我这样捆住你呢?」 明玉呜咽两声,但是却无话可说。 宣琼席地而坐,就这样和躺在地上的明玉唠了起来:「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未免太冲动了吧?」 明玉听见离苦能够救沈若娴的时候直接狂喜上头,后来被告知缺少玄女血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秋之被逼着给他的那个承诺,紧接着想到了对方反悔的话,利用他对女人的防备心聊胜于无,趁机杀了他。 但是,最简单的东西,万一秋之捆住了他,他又如何脱身?明玉没有想过。 「沈若娴也是我的师妹,既然有人能够救她,我自然也是开心至极的。你就只能想到去找秋之要玄女血,没想过其他方法吗?」宣琼手里把玩着簪子,「我们去走正常门派间拜访的流程,正大光明与人门主见一面求药。」 明玉依旧没有说话,别扭地扭过头去。 「你看,咱们万尘宗是仙门第一宗,与天庭仙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你又是万尘宗宗主的亲传,你好好师兄的亲亲师弟,这名声本就无比响亮。明面上谁要想向你动手,都得考虑考虑背后的利害关系,多有忌惮。」宣琼扶起明玉,让他挨着自己坐下,「你偷偷摸摸地去找人家求药,秋之与你有断根之仇,万一杀你灭口最后再给你随便安排一个身份安一个难以抗拒的罪名,我们连验明正身的机会都没有。」 「谁活着谁就有嘴,有嘴就能随便说,因为死无对证。」宣琼将簪子好好插在明玉的头髮上,他并不擅长挽髮髻,挽了好几次才认为勉强可看。 宣琼伸手在空中一抓,变出巴掌大的水镜,放在明玉面前:「看看吧,师兄给你挽的好看不。」 明玉虽然别开了脸,但还是瞥了一眼镜中的样貌。 于是明玉狠狠闭上了眼,又睁开看了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 「师兄你……你松开我我自己盘吧……」 宣琼收回了术法,让他自己鼓捣,左右自己也不擅长,术业有专攻。 宣琼往后山处望了望,看见了阵法附近的值守弟子,于是问明玉:「我要去看看沈晏的归墟阵还能不能用,你要跟上来一起去看看吗?」 第33章 医仙离苦 明玉忙说跟着去, 随后几下挽了一个低垂的髮髻,又摆正了鬓角穿进髮丝里的饰品,这才跟上了宣琼的步伐。 不弦山后山为大小归墟所在之地, 这里每设下一处归墟,便会在入阵之处生成入阵印记, 印记由布阵者设置。 布阵者的造诣越高, 归墟的传送次数和距离就越多越远, 大归墟可以传送多地传送数十次, 小归墟则距离较短且只能传送寥寥几次。 沈晏布下的是连接南塘渡与不弦山后山的小归墟, 是他初次修习阵法之术后的第一次尝试,可以稳定传送五次左右。 上次归墟将明玉与宣琼传送回来后, 已经发生了连接不稳的极限情况,这才导致他们二人掉到了附近的水池中。 宣琼在值守弟子那里做了记录后, 带着明玉于入阵处画下了入阵印记。 两人脚下顿时自生虚无,几息后, 他们便身处沈晏所设归墟阵中。 宣琼摸着阵法痕迹,仔细感受阵中的残存的灵气与阵法灵路,确实摸到了法力不济造成的断点。 「明玉你去另一端看看阵眼是好是坏。」 宣琼指了指与自己相对之处, 明玉也过去摸了摸,远远朝宣琼喊了一声:「没坏!能用!」 明玉又跑了回来,宣琼用另外一只手将摸到的阵法纹路拓印了下来,塞到明玉手中。 「沈晏什么时候出关啊?」宣琼问, 「你把这个交给小师妹,等她哥出关让她转交给他。」 明玉双手接过,放进了自己的储物袋里。 「小雪时出关。」明玉想了想, 「师尊说过他要修炼一年,去年小雪时节进的小洞天。」 宣琼站了起来, 抓着明玉退出了小归墟。 明玉被抓着歪了两步,肩头的衣物不小心滑落。一旁的值守弟子淡定地看了一眼又镇定地移开目光。 宣琼伸手,帮他整理好衣服。 「下次女装之前,和我说一声……如果你道侣喜欢,那就不用告诉我了。」 明玉愣了半晌:「啊……哦……」 次日清晨,宣琼带着明玉找公渡影请求去拜访玄女门。 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公渡影只有一个要求,她要见离苦一面。 离苦因为刚找到了明玉,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现下在不弦山下的客栈稍作休息,明玉去把人请了上来。 离苦来的时候,宣琼的目光就被吸引住了。 不为什么,因为太白了。 那人银髮银颜,垂眸闭目,脸上带了半边蛇形面具,身体被白袍包裹住,走路时几乎毫无动静。 离苦看向公渡影,轻轻颔首。 「广灵山君。」 公渡影闻言,轻轻笑了笑:「许久未见,丹先生。」 宣琼听见离苦叫他的师尊为山君,怀疑听错了,但是公渡影并未否认,而是大方接下了。 第74页 他的师尊,不是才大乘期……吗? 明玉站在一旁,根本没有注意到公渡影和离苦之间在讨论什么,他的思绪已然飞到了天外,全然畅想沈若娴的腿好了之后的情形。 「在外行医,世人叫我离苦。」离苦道,声音淡薄。 殿中只有他们四人,空荡清幽。热茶生起雾气,离苦端起尝了一口又轻轻放下。 「陆吾给的,崑崙山的茶。」 离苦闭着的眼变为半睁,他的瞳孔是鲜红色的,在雪山一样的人身上,那点红色异常显眼。 「好。」离苦只说这么一句,便不再饮了。 公渡影同样抿了一口,而后问道:「你自明玉身上取走净的残魂,之后可有地方去?」 「西境北地。」离苦言简意赅。 公渡影的素舆滑到了离苦面前,离苦依旧垂眸。 公渡影嘆息,抬手在空中挥动一下,便有墨绿的锦囊沉沉坠在她的手中。她把锦囊送到了离苦面前。 「这是你之后需要的三样东西,吾早已寻来。」公渡影将锦囊置于他眼前便转身回到自己原先饮茶的位置。 离苦并未接过,等待公渡影的下文。 「吾需要你三个承诺。」 「什么?」 公渡影缓缓道:「第一,吾两个徒弟此行寒山,需要你提供灵药相助。第二,断了秋之因果。」 「第三?」 「第三,日后陆吾若有危险,救他一命。」 离苦睁开双眼,未被面具挡住的一只寒冷的眸子盯住了公渡影的背影:「第二是私人恩怨?」 「吾,要你,断他因果。」公渡影并未解释。 离苦勾唇,轻轻舔了舔唇瓣。 宣琼注意到了离苦口中的不是人族的舌,而是蛇的信子。 离苦歪头看了一眼明玉,对公渡影道:「他身上有命吟。」 「如何?」 「引魂后碎魂也会有命吟。」离苦皱眉,「你用最后一个条件换命吟。」 离苦应当是与陆吾有点仇怨,不愿接受陆吾的东西也不愿意答应与陆吾相关的条件。 「需要净的并非吾等。」 闻言离苦闪身上前,双手摁在素舆手撑之上眉目狠厉,红眸妖冶。 「救净。」 宣琼明玉瞬间紧张,刚要出手,公渡影却传音让他们不要动。 公渡影淡定地抬眼,对上杀意瀰漫的离苦的眼睛。 「救陆吾。」 「换!」 「与吾无关。」 「公渡影!」离苦狠狠锤了一下公渡影的手撑,木制物隐隐有裂痕,但很快便恢復原状。 公渡影轻轻一笑:「吾的条件,不换。」 离苦看着公渡影的笑只觉内心气血翻涌,僵持不久便松了手后撤半步。 离苦抬手往宣琼的方向丢了两个小匣子,匣子重重砸在他的胸前,痛得宣琼喉间有锈气上涌。 「明日午时,诚安书斋。」离苦留下一句话,便闪身离去。不如来时安静,走时袍子刮出一阵风,凉得人心生寒意。 但是众人都知道离苦这是答应了。 宣琼望不见离苦的背影,转而看向公渡影,只见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整个人松懈地往后一靠。 「师尊,为什么……」 宣琼有问题想问,但是公渡影摇了摇头。 「明玉,去准备明日你们出行的东西吧。」 明玉连连点头,而后离开。 宣琼见明玉走了,这才开口轻声询问:「师尊,离苦仙君他是,蛇?」 「蛇仙。离苦本名为丹,原身白蛇,曾与封山封印的烛龙交好。烛龙曾有两次被罚,第一次丹认为有冤,陆吾没有帮他,自那之后他便不待见陆吾。」公渡影道,「这些是陆吾说给吾的,大战时吾并未出生,其中恩怨吾并不了解。」 宣琼想到最开始时,离苦称唿公渡影为广灵山君,犹疑着不知是否应当询问。 公渡影似是早就猜透宣琼想要问他什么,便不等他开口:「吾是帝君所降不弦山神,神号广灵,此事莫要外传,仅你一人知晓便可,明玉不必担心,他没听见。」 宣琼宣琼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直接拜神仙为师,一时间大为震撼。 「山……山君?哎哟!」 山君两字一出,公渡影便一巴掌拍在了宣琼头上,语气不善:「叫师尊。」 「师尊师尊。」宣琼匆忙纠正。 公渡影这下用了不小的力气,把宣琼额前拍红了一片。 「徒弟不会说的,师尊这么做一定有您的道理。」 公渡影嗯了一声,也让宣琼离开了。 * 宣琼明玉早早准备好了东西,午时在不弦山下诚安书斋门口与离苦汇合,准备赶路。 寒山在极北之地,路途遥远,离苦自有捷径,但也需要奔波少则一月。 途中离苦一行人未做停留,到达沉渊之海已是深秋。 世人又将沉渊之海称作寒川,只因此处与寒山一样冰冷。就是在这样的极寒之地,生着许多珍贵药材灵木。只是环境艰苦苛刻,採药的人往往冒着生命危险,随时做好一去不復返的心理准备。 这里的海较为特殊,寻常御剑飞行的法子在这里行不通,通常都是乘坐渡船。 三人上了去寒山的船,宣琼明玉满脸疲惫,跟在离苦身后十分勉强。 第75页 离苦并未睁眼,掏出来一瓶丹药丢到了明玉手上。 「吃了。」 明玉听话地倒出来两粒往嘴里一丢。 宣琼也掏出来两粒,问道:「这是什么?」 「毒药。」 宣琼没管离苦瞎说,道了声谢谢便塞了两粒,开始闭眼休息。 丹药见效十分迅速,一时间清爽上头,驱赶了睡意,身体上的疲惫也逐渐褪去。 明玉依旧睏倦,抱着船上的柱子阖眼打起了瞌睡。 宣琼从储物扳指里掏出来绒毯,盖在明玉身上,起身走到离苦身边。 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宣琼发现离苦这人并非喜怒无常。他闭眼时,有问必答,尽管可能不说什么好话,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他睁眼时,不说废话,言简意赅,不惹他他就不会暴躁。 离苦感觉到有人靠近,皱眉:「做什么?」 宣琼行礼退了半步:「打扰仙君,晚辈有问题想请教仙君。」 离苦转头面向宣琼。 「问什么?」 宣琼直起身,轻声道:「晚辈想问,可有什么比玄鸟阵与护魂心火更能养魂的方法。」 玄鸟阵,是百鸟赐福之阵,护魂阵法的一种。 「护魂心火?」离苦没有听过这个东西,「什么东西?」 宣琼不愿透露与长荧有关的任何事,只能如此解释:「一种燃于心中的火焰……」 离苦隐隐有睁眼的迹象:「你从何处得知?」 第34章 玄女杜若 宣琼摇摇头, 毫无痕迹地撒了个谎:「古籍。」 「玄女火,魂灯灯芯,炼魂之火。」离苦一一列举, 「此三者都可以养魂。养魂阵法高于玄鸟阵者,唯有禁术炼魂阵, 此法恶毒, 不可学。其余山野路数, 我不知。」 长荧的火必然不是玄女火, 后两者宣琼从未听说过, 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区别。 「可否请教前辈养道侣之魂所用之法?」 离苦睁眼,红眸看向宣琼:「炼魂之火, 炼的是我身我血我魂。」 离苦抬头,望了望远方雪白山巅刺目的白光。 「快到了。」离苦道。 宣琼随着离苦的视线, 看向那终年积雪的寒山。 水,山, 天,模煳成一片,将川上小船包裹于其中。日光格外刺目, 却没有让人感受到什么温度。 宣琼想起桃源里的雪山,山上还会许多针叶草木,自下而上逐渐与白云连成一片。而山连着山,东西绵延不绝, 如一条白线分割天地。 不知长荧是否安好。 宣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心中泛起的苦涩的思念让他嘆了一口气。若是回程后时间充裕,他想去天池下找找长荧。 「再盯着看盲症就要犯了。」离苦出声提醒, 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瓶子,在明玉与宣琼眼前一晃。 醒目草冰凉的香气让人眼前清晰了不少。 半个时辰后, 渡船靠岸。 船上的人多半是採药的,没有人往玄女门的方向去。 因为玄女门禁止任何人突然造访,其禁制设在了上山的第一处石阶,哪怕是一片衣摆误入都会被立刻弹飞。 玄女门并不改变禁止的机制,多年来误伤无数,而且并不理会旁人的诉求。无奈之下,人们自发地在禁制之外三步处插上了篱笆,警示人远离此处。 万尘宗的拜帖送到玄女门是半个月之前,对面回復得十分迅速。路上宣琼三人也及时收到了禁制密令。 密令复杂的纹路由灵气组成,缓缓没入封印之中。禁制无声为宣琼三人打开了入门的通路,山景也由漫山风雪变换为三月人间。 宣琼伸手摸了摸路旁盛放的花树,满手冰凉。 「是幻术。」离苦并未睁眼,但是世间万物的形态都能够在他的识海中显现。 「仙友留步,请随我来。」 接引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了离苦面前,离苦颔首,三人便跟着女子绕过水榭亭台。 「离苦仙君,宣道友,明道友,久仰。」 随着女子慵懒又清脆的声音响起,宣琼等人望向主位上端坐的少女。 玄女门门主名为杜若,看起来是二八少女的样貌,实际上已经活了三百多年了。她将离苦三人带来茶室见面,宣琼明玉却都没有喝茶的心情,只有离苦安稳坐下不客气地饮了茶。 杜若抬手命身旁女童为每人送上一盅汤,「寒山苦寒,常人难以承受,这是玄女门特制驱寒的汤药,诸位先饮下暖暖身子吧。」 宣琼明玉见离苦饮下,便跟着喝了。 汤药温热,苦涩之中带温糯,确实让身体温暖了起来。 离苦只顾自己饮茶喝汤,宣琼见杜若望着自己,斟酌一番,开口道:「前辈,我们此次拜访,是想求药医治晚辈师妹的腿疾,方子里需要玄女血,不知门主……」 「啊,玄女血啊,好说好说,我可以给你。」杜若笑着摆了摆手,袖口垂坠的冰玉相互碰撞,「只是我需要做一番准备,明日你们醒来,我便送上。」 明玉欣喜与宣琼对视,没想到这么轻松,答谢之语即将脱口而出。 「只是,有条件。」杜若捂嘴轻笑一声,眼波在宣琼身上流转,「天下修行百般门道,我着实想与剑修切磋一番。听闻万尘宗宗主的二徒弟沈晏于剑道颇有造诣,不知可否有机会与他过上两招。」 第76页 宣琼闻言,颇为遗憾道:「前辈过誉,有此机会领教门主风采,是晚辈与师弟之幸。只是沈晏师弟如今尚在闭关中,出关之日乃小雪时节,若前辈应允,晚辈代为转告沈晏师弟,不日亲自前来请教。」 「好啊。」杜若道,「既如此,时候不早了,我的弟子会带几位去客房休息,医仙可否留步?」 离苦停下举杯的手,向杜若偏了偏头。 待人走后,杜若才缓缓开口。 「晚辈好奇,传闻医仙从不参与人间事,可如今看来,医仙却是在帮不万尘宗做事。」 离苦摇头:「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杜若瞭然:「偿还因果吗?那么晚辈想问,医仙此行目的何在?」 离苦思索了一番公渡影提过的名字,直接问道:「你们门中,是否有一位名为秋之的长老。」 「啊,是,我门大长老。」听见秋之这个名字,杜若脸上闪过一丝嫌恶。 「他在哪儿?」离苦也不饮茶了,睁眼直直盯着杜若。 杜若坐在主位,被这目光看的头皮一紧,游刃有余的语气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今日是十五,我……晚辈也不知他的行踪,但是今夜你们应当会遇见他。」杜若错开眼神,颇有些心虚地避开离苦的目光。 「如果仙君想要见他,不妨静候月上中天时刻。」 离苦冷笑起来,他走到主位前,手里出现了最开始喝汤用的白玉碗,里面盛好了满满的一碗汤药。 「哗——」 离苦将碗一扣,汤药洒在杜若面前的茶桌上,药的香气瞬间扑了杜若满面。 杜若面上失去镇定,隐有怒意显现:「仙君这是何意,拒绝我的好意可以直说,不必如此羞辱。」 「化骨香,无色无味,中毒者仅仅只是做一次美梦而已。」离苦的声音轻飘飘压在杜若头上,「入梦者深陷梦中会不知不觉散发异香,吸引食用过素欲的人。」 素欲,是一种药,会压制人体内的血气,降低血液流速。只是会在每月十五日夜,血液加倍翻涌,整个人都会变得灼热焦躁不安,化骨香带来的气味可以压制这份躁动。 「秋之为了修习玄女门秘法,时常服用素欲,而你,想借我手除掉秋之,因此对我们下了化骨香。」 离苦说出自己的猜测,杜若虽面无表情,但是逐渐苍白的脸色证明了他所言非虚。 「秋之恶名在外,很多人都已经对他有了杀心,只是碍于同门身份与境界差异,我们无法对他下手。不过仙君既然已经知晓,为何不先为那两个人解毒?」杜若嘆气坦言。 秋之在杜若尚未成为门主之前便已经是玄女门长老,管他是不是完整的男人,服用素欲是他修习玄女内功唯一的方法。故而每月十五,他便发狂失去理智,肆意伤害门内女子。 杜若是真的想除掉他,只是玄女门目前没有人能够压制住他。此次万尘宗拜访,还带着离苦仙人来,杜若认为这是绝妙的机会,没想到轻易被识破。 「我也要杀秋之,今夜能守株待兔,何乐而不为?」离苦伸手,沾了沾茶桌上凉掉的汤药,「只是,秋之本是我给广灵君的报偿,如今你参与进来,你便欠我因果。」 「仙君想如何做?」 离苦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指尖,在杜若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 杜若神色一变,为难万分。 离苦闭上了眼,转身道:「你只需将情报告知于我,剩下的与你无关。放心,你和你的门派都会安然无恙。」 言毕,不再等杜若回话,离苦便离开了。 * 宣琼明玉出了茶室,跟着引路的弟子去了一处有三间客房的小院。 玄女门的人告退后,明玉便有些担忧地拉住了宣琼的衣袖。 「师兄,明天我们就可以拿到玄女血了吗?」 玄女血,是玄女门之人运功调息时,从其指尖取出来的一滴灼热的血。杜若虽然态度随意,但毕竟也是大门派的门主,应当不会食言。 宣琼揉了揉明玉的头,说道:「会的,你安心休息,拿到玄女血我们就回去治好师妹的腿。」 明玉点点头,沈若娴的腿伤了有五年,尝试过各种药物都不能完全医治。但是离苦说可以,离苦是飞升过的医仙,他的话自然可信。 「今天路上,你可见到过那个秋之?」宣琼问。 「没有。」明玉摇头,「最好是不要遇见他……」 明玉还要再与宣琼说些什么,离苦就已经回来了。 他叫住了宣琼,宣琼便让明玉回屋等他。 宣琼进了离苦的房间,尚未开口,对方便伸出了一只手摊开在自己面前。 「你的崇光给我。」 剑修本命剑现身绝不可能离手,更何况离苦并非自己完全信任之人,于是宣琼直接拒绝了:「仙君应当知晓本命剑不可随意借与旁人。」 谁知离苦却道:「你若剑道精湛,就算在寒川把剑丢到南荒去,也没人用得了你的剑。」 离苦收了手,抱在胸前,识海里打量起了宣琼。 「不给也行,今夜秋之会来,我会压制他,但需要你用崇光给他最后一击。」离苦道。 扶摇有了崇光传承,已经是可斩天下因果的杀戮剑。 于是宣琼道:「我会配合仙君的。」 第77页 离苦抬头仔细瞧着宣琼体内复杂的灵路,看了许久,好像在思考什么事。 「你太柔和,不适合用杀戮剑,若是这崇光传承到了你那个沈师弟手里,都会比在你手中出彩万分。」 这话若是叫玄铭听见,估计会和他反驳到底。宣琼的剑法几乎是玄铭给练出来的,而玄铭的破晓便是出了名的杀戮剑。不过宣琼的心性确实不适合修习剑道,他更适合符咒术法一门,剑法作为辅助再好不过。 「是崇光选择了我的扶摇。」宣琼解释道。 宣琼自己十分清楚自己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因此离苦这般直白的言论也没有挫败到他,甚至连他自己都贊成他的观点。 「算了,这样也好。」离苦似是想通了,低声说了句,而后便出言让宣琼离开。 宣琼在离苦门口看见了树下蹲着的明玉,明玉听见关门声响,回头望去。 「大师兄,你出来了啊?」明玉走了过来,方才他话没说完,心中又有一些憋闷,便没有回屋,在院中四处走动。 宣琼表情不算轻松,明玉看在眼里,稍有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吗?」 宣琼摇摇头,眼底暗色一闪而过:「没事,你别多想。」 宣琼低头瞧见明玉有些踯躅不安,抬手放在了他肩上拍了拍。 「咋了,有话就说。」 明玉似是十分难以开口,斟酌许久才小声道:「师兄啊,今晚可不可以让我睡你屋……」 第35章 因果既断 「为何?」宣琼一愣, 往日若非情况特殊,师兄弟俩是不会睡一间房的。 明玉嘆息,抓了抓自己的头髮:「我, 还是有点害怕。」 宣琼捏捏明玉的肩膀,安慰道:「不怕, 今夜师兄守着你。」 自到了玄女门, 明玉便一直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宣琼说守着明玉入睡, 便真的就在明玉床榻边靠墙站着。 「师兄你不睡吗?」 「守着你, 你睡了我再睡。」 宣琼确实需要守着明玉, 离等明玉入睡后在他身边设下阵法,确保外面的动静不会被他觉察。 明玉连睡着的样子都十分不安, 宣琼见了,便坐在床边轻轻念着安神咒, 在他眉心贴了一张小小的符。 符文没入皮肤之中,明玉紧皱的眉头缓缓放松了下来。 宣琼听见明玉唿吸已然四平八稳, 便悄悄出了房门。 门外寒冷寂静,宣琼唤出扶摇,灵剑幽蓝光晕在他面前亮起。 宣琼操控着灵剑, 倾注法力画下符咒印记,随后打入明玉房间的门上。霎时一阵罡风吹过,宣琼脚下稳稳踩着已然成型的阵法痕迹。 离苦推门出来,与院中执剑而立的宣琼对视。 寒山的夜清寒苦涩, 刀星划过长夜,如衔烛之龙。 院门,被人踹开了。 门口的人上身不着一缕, 披头散髮,嘴里喘着热气, 步伐急躁地沖向宣琼。 宣琼退避半步,指引着扶摇化出幻形挡在身前。 秋之神色混沌不明,嘴里呢喃无人听清的话语,身上的热气将院中幻术蒸得扭曲,滴下的水落在地面上瞬间消踪匿迹。 「化骨香……」秋之直直盯着宣琼身后挡的严严实实的明玉的房门,「你们……是何人……」 离苦依然站在原地,见宣琼与秋之对峙,也没有任何反应。 宣琼道:「不知长老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秋之闻言,直起身来,嵴背骨骼响动,他朝宣琼缓缓走去,笑了笑:「有人给你们下了化骨香,自然是用来,招待我的。」 秋之每走一步,脚下便留下湿润的水迹,他的笑容愈发癫狂,手中捏起两团法力。 「劝你,让开,不然。」 秋之闪身上前,手中的法力紧紧贴在扶摇幻影之上,几乎是在一瞬间,幻影如冰裂破碎。 宣琼反应过来以剑抵挡,秋之丝毫不惧怕锋利剑刃单手抵挡。 秋之逼近宣琼面门,低低笑出了声:「哈哈哈……小东西,你低头看看。」 宣琼闻言低头,秋之的另一只手已然化成灵体悄然没入自己丹田处。他后知后觉,脏腑传来被蹂躏的剧痛,自己的金丹毫无防备地被他捏住。 尽管他有长荧的赐福,对方无法真正对他造成内伤,但是秋之的手依然可以搅动得他几近呕吐。 「不然捏爆你的金丹,你说,怎样?」 宣琼颤抖着推着扶摇剑,咬牙念出咒术。 自己脚底升腾起金色的雾气,紧紧包裹住了两人。 雾气盖住秋之的眼,秋之无法视物,也并不急迫,而是抬手向上捏了捏宣琼的心脏。 「呃!」宣琼痛唿一声,手中剑又被秋之压下了几分。 长荧的心火被分出大半给了宣伯元,剩下的一缕依然足以牢牢护住宣琼的心脉,在秋之触及他心脏的那一刻,比秋之素欲带来的热意更为勐烈的灼热自他指尖逐渐蔓延至秋之的手臂。 「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人?」秋之的感知早就变得十分迟钝,当他感受到痛意时扯回手臂一看,灵体已经被烧灼至不成样子,「你身体里有什么?」 宣琼得以喘息,藉机弹开秋之压制他的手,在金色雾气遮挡下退到三步之外。 宣琼藉助地脉灵气暂时限制了秋之的行动,但是时间紧急,杀掉他的机会转瞬即逝。他不再犹豫,调整状态往扶摇身上灌注法力。 第78页 扶摇剑身的符文次第闪烁,冰蓝色的火焰在剑尖热烈燃烧。 「去!」 扶摇生出双剑灵体,抽身飞入迷雾之中。 宣琼再次提剑,以剑尖符文火绘下阵法。 「落。」话音未落,空气中似有重物沉沉落下,溅起银色雪雾,雾气周围,四方升起古老文字,密密麻麻圈住了秋之。 秋之被紧紧束缚,挣扎着哀嚎,散乱的头髮遮掩住了他因反噬而苍白的面容 离苦静默许久,此时轻悠悠开口。 「大象无形。」 霎时围住秋之的文字消失不见,金色雾气骤然散去。 秋之被无形之物捆缚在原地,明明睁着眼与宣琼视线相对,却无法看见任何东西。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宣琼的两把灵剑如铡刀分口夹在秋之脖颈两侧,对方竟也毫无察觉。 宣琼手握扶摇,剑尖点在秋之胸口处悄悄没入两寸。 秋之依旧毫无察觉。 那是因为素欲的烧灼麻痹了他的知觉,若是有人趁此机会动手,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因为在玄女门中,无人敢对秋之下手。就算无他人知晓,当秋之真正殒命时,属于大乘期大能陨落的哀云依然会笼罩整片寒山。因果既成,谁也逃离不掉。 离苦睁眼,红眸摄人心魂,表情瞬间变得玩味。就算雾气里看不见离苦的眼,秋之也是头皮发麻地颤抖了一瞬。 「听说,你不是男人?」 秋之暴躁的扭动起来,脖子被灵剑划出七八道血痕也全然不顾。 「与你何干?」 「唔。」离苦摸着下巴,站在秋之面前,抬脚踢了踢他的下面。 宣琼没眼看,手里的剑又不知不觉没入半寸。 「耶?真的没有,你摸摸看。」离苦转头微笑对宣琼说,笑容与红眸在一起,狠厉自相生。 上手是不可能的了,宣琼强忍着无语,配合道:「啊,真的没有啊。」 秋之双目灼热,血管黑红的纹路已经暴露在皮肤上。 「前辈,能否快些……」宣琼催促道,他实在是疲惫,消耗法力至此已经是硬撑。 离苦并未理会,反而开始对秋之自我介绍。 「我是医仙离苦,你身上有我道侣的碎魂,给我你的一截头髮,我满足你一个愿望。」 此言一出,宣琼愣在原地。 什么情况?秋之身上也有离苦想要的碎魂?那么离苦到底要帮谁? 秋之早闻离苦名声,也知晓他是以平衡为重的养魂人,顿时欣喜若狂。 「杀了他!」 宣琼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离苦,对方仅仅只是侧头瞧过来,带着笑意的红眸却无比冰凉。 「好。」 「仙君……前辈?」宣琼左手掐诀防备,如果离苦要对他动手,他大概率是逃不掉的,能撑住多久全看命。 离苦抬手,垂眸,轻声道:「这就送他上路。」 话音刚落,宣琼心头念起一声糟,立刻收剑跑路,却被一双手提着衣领揪了回来。 「你跑什么?」 「你要杀我了我为什么不跑!」宣琼怒道,而后一道法力向身后打去。 离苦提着宣琼翻身躲开,落地时将人摁在地上。 「你再抬头往右边看看呢?」 宣琼后背重重磕下,他侧头看去,只见秋之的头颅落地,正与扶摇剑光一起缓缓消散。 「什么时候……」宣琼目光挪到那两把没入石缝中的灵剑,看见符文吸收了秋之流下的血,正闪烁着诡异的红蓝光芒。 离苦见宣琼冷静下来,便起身拍了拍手。 「诓他玩儿玩儿而已,怎么,不有趣吗?」 方才他话音刚落,便操控两把灵剑砍下秋之头颅,秋之未来得及说话,便咽了气,身体因为受到禁锢而迟迟落地。 扶摇断其因果,秋之便神魂连着□□精血一起化为齑粉消散。 而宣琼则以为离苦是要对他动手,抽身离去的动静不比秋之死亡的动静小,便分毫没有注意那边的情形。 宣琼知晓真相后躺在地上久久未动。扶摇认主,其幻化的灵体虽然毫无自主意识,但是应当没有那么容易轻易被旁人所控制,为什么离苦却能使用自如? 他抬手召来正在消散的灵剑,途中与落在一旁的扶摇相撞,甚至产生了清脆的嗡鸣。 「无趣。」离苦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宣琼起身,手中紧紧一握,灵剑全然消散,多余的灵气回归扶摇本体。 是他太弱了吗? 宣琼身心俱疲,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房间,虽然困,但经歷方才那么一出,心中想着事情,反倒是辗转反侧变得难以入睡。 宣琼侧身裹着被子,刚好能看见窗外凉夜。极光代替了月光,映着院中那棵幻术化成的桃树。 又是桃树,似乎世人一直很爱桃树,哪里都能看见桃树。 好像是因为很久之前有一位很厉害的公主殿下,不小心折断一枝桃花枝条,公主伸手抚摸花瓣,花瓣也亲昵地吻住公主柔荑。 桃枝脱离主干,本应日渐垂萎,却因着公主怜惜与疼爱,自发生了灵智,学会吸收日月灵气来养护自己,便一直花开不败。 公主惊诧于桃花成精,本就喜花爱花的她,自那时起便与桃花一起修行,甚至连飞升都在一起。 第79页 公主与桃花精的情谊,被传成了一段佳话,此后修行者大多种养桃花,认为桃花有灵。 公主不擅武器不擅占阵符箓,唯独养得一手好灵植,飞升那日,她便手托桃花上了仙台,稳稳站在诸位仙人面前,神情甚至还有一丝无措,仿佛飞升是一场意外。 桃花精与她一同登仙,到了仙台便自发化作女童样貌,唯唯诺诺缩在公主身后,抓住公主殿下的衣袖不肯见人。 众仙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却只有一位银髮银颜的男子走到她的面前,出声关切她是否需要帮助。 成神成仙者谁不是银髮银颜?公主却还是受惊后退半步,尤其是看见男子血红色的眸子与眼角银蛇纹路后,害怕得拉着桃花精转身便跑。 听来的故事在宣琼脑海中有了实景,故事里的人与离苦的脸逐渐重合。那公主就是离苦的道侣啊……净公主,和,离苦…… 宣琼无意识入梦,入骨香也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自发地产生异香。 香气裹住宣琼全身,让他睡得更沉,梦境也变得起起伏伏,昏暗无比。 第36章 化骨幻梦 「宣琼。」 宣琼紧闭双眼, 意识昏沉间隐约听见有人在轻声喊着自己。 那声音就在耳边,万分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宣琼,起来啦, 太阳晒屁股啦!」 舷窗外阳光投进卧房之中,晒得被褥暖融融的。 有人一巴掌拍在他裹着被子的臀部, 倒是把宣琼拍醒了。 宣琼条件反射弹了起来, 与压在自己身上只着里衣的少年撞到了头, 几乎在同时他伸手扯住了少年衣领把人拽到自己面前。 「谁……」宣琼揉了揉额头。 「我啊, 闪闪。」 宣琼抬手在对方脑门正中弹了一下, 嘟囔道:「欺负到我头上了,没大没小。」 长荧嘿嘿一笑, 抱住胸前宣琼的手:「你往日也这么叫我起床,我跟你学的。」 「我可没往你屁股上招唿。」宣琼反驳, 随后揉了一把长荧的蜷发。 还是记忆中的感觉。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宣琼把人轻轻推开,下了床去找衣服, 「对了,人间金髮确实少有,你会化形术吗, 要不变一下?」 长荧掏出那块传承石,坐在床边认真道:「你没教过我,我不会啊。」 「忘了,我没教过。」宣琼一拍脑袋, 恍然大悟,「那我现在教你。」 宣琼穿好衣服,又坐回了床边, 非常认真的讲解了一番。 「看好了。」宣琼闭眼,双手掐诀右手横于胸前, 左手立于右手掌心之上。 灵力自指尖流向神庭百会,髮丝渐渐变幻为霜白。 「哇!」长荧感嘆变幻之妙,忙不迭学着宣琼的动作摆好姿势。 「你等下,先穿好衣服。」宣琼把一旁长荧的衣裤拾了过来,「寒山这么冷,你可别冻坏了。」 「有火有火。」长荧这般说着,却十分听话地接过了宣琼手上的衣物。 宣琼的银髮吸引了长荧的注意,动作间披散的长髮轻轻搭在长荧手臂上,长荧伸手抓了抓。 「你还是黑头髮的时候好看,显年轻。」 宣琼「嘿」了一声,当即变了回去,捧着长荧的脸揉搓几下:「左右我不过二十年岁,怎么需要显?」 长荧按着宣琼的说法将自己的金髮变幻为了黑髮,蜷曲的地方依旧存在,样貌更显乖巧。 宣琼眼睛一亮,满心满眼都是乖巧可爱的长荧。 他抓住长荧的双肩,搂进自己的怀里,不住地在长荧头上抓揉。 「要秃了要秃了!」长荧不满地轻轻挣扎,最终扬起了头。 宣琼与他对视,心跳剧烈地仿佛鼓膜都要被震破。 「还是很震惊,你竟然找我找到了寒山……」宣琼道,欣喜化作眼里柔光,温柔包裹住长荧。 长荧被那目光一惊,侧目掩饰一般轻咳两声。 「心火在你身上,找你还不容易吗?」长荧如是道,「再者说……我也很想你。」 宣琼被欣喜的情绪沖昏了头脑,一时间没有发现长荧话语中的纰漏,而是更为开心道:「好好好,这次我好好带你玩儿玩儿……」 长荧的笑声让宣琼心口紧紧的,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影,一直到笑声减弱眼前昏暗,他也没有意识到那原来只是一个梦境。 化骨香带给他的一场他最期待的梦。 宣琼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十分僵硬,体温灼热无比,他有些吃力地坐起身,摸了摸额头才发现自己发烧了。 长荧心火微弱地在自己心口跳动,时不时抓住化骨香的尾巴顺着毒素炙烤烧灼一番。 宣琼便被这不属于自己的热度带动得浑身滚烫。 「大师兄?门主托人来送玄女血了。」 门外明玉的声音传来,伴随着轻叩房门。 宣琼开口,却是嘶哑无比的声音,他几乎说不出话。 「我……知……咳咳咳!」宣琼清清嗓子,却勐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吓得门外的明玉直接推门而入。 「师兄你怎么了?」明玉冲进来发现宣琼咳的快碎了,体温也不似正常热度,忙不迭掏出来一粒丹药塞给宣琼。 「噗!」宣琼咽下尚未配合调息,就被一股直冲咽喉的血腥气息熏的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还吐了一口血。 第80页 「你怎,毒……我……」宣琼眼珠翻白,失力倒在床上。 明玉傻眼了,他看了看自己掏出的东西,明明没掏错啊……不对,这个是自己炼的血毒,他出门带错了!这一路上又没有用到他甚至完全没有注意!他得快点救回来他的亲亲师兄,否则他不仅要背上万人唾骂的罪名,后半生将在自责中度过。 「解!解毒!」明玉从自己储物袋里掏来掏去,好不容易找到了解药,宣琼却是已经紧紧扣住了牙关,没有半分撬开的可能。 门框传来轻轻的响动,离苦走了进来,明玉慌张万分,看见离苦后却安心了不少,忙道:「前辈,他中了我下的血毒,我,我没法让他喝解药!」 离苦早便看见宣琼体内流窜的两种毒素,以及正努力消解毒素的一种看不清的东西。 他满不在乎道:「死不了,但是,你师兄身体里是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吗?」 明玉一愣:「我,我不知道,他身体里有什么?有异常吗?」 离苦摇摇头,便略过这个话题:「带着你师兄回不弦山,回去履行你我的承诺。」 「不,不救一下?」 「死不了。」 「真不救一下?」 「真死不了。」 宣琼不知自己被离苦冷漠对待,就这般被明玉小心搀扶着出了院。路上遇见杜若,杜若以为是自己下的毒让宣琼变成这副样子,一时间心虚不已,忙承诺来年清潭会多多携礼拜访。 明玉不知其中缘由,但以宗门弟子身份先行谢过玄女门的好意,中规中矩接受了。 宣琼再次醒来时,是在半月后回去的路途上。 心火护住宣琼血脉,将化骨香和血毒烧灼的一干二净,甚至清理掉了不少杂质,整个人如洗髓重塑了一般,连皮肤都变得白皙不少。 宣琼一醒来便亢奋地抓着明玉揍了一顿,甚至毫不客气地让扶摇幻化出灵体挠了他半个时辰的痒。明玉躲得眼泪直流,最后百般承诺自己绝不再犯此低级错误,并上缴了所有毒药,宣琼这才收手。 不弦山已入隆冬,离苦三人回来时是十一月末,沈晏闭关早已结束,剑法道心更进一层,修为也略有进境。 沈晏与宣琼身量无差,年岁稍长宣琼半年,只是拜师晚于宣琼。他喜好交友,温和大方,是一个善良的人。 宣琼经常游走于外,不常跟宗内其他弟子们交流,而沈晏则当起了内外门沟通的桥樑。大师兄宣琼强大可靠却无比忙碌,相比之下二师兄沈晏更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明玉师兄的话,爱好特殊性格稍有古怪又不爱和他们靠的太近,沈小师姐更是难得一见。 宣琼回来时正巧遇见沈晏与外门几个弟子支着火炉坐在树下手谈,局势并不紧张,对坐二人与周围的看客有说有笑。 「啊,是宣师兄,沈师兄,大师兄回来了。」 一时间树下所有人都起身朝宣琼行礼,宣琼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别管他,远远看了许久未见的沈晏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得,自己这么一走半个月,这些人又怕他了。 因为他的好好师尊的缘故,他经常会有外出任务,平日里安排宗门事务总是言简意赅,惜字如金,时常给宗里小辈带去自己冷漠疏离的错觉。 明明他真的挺和善的。 宣琼先去找师尊復命,而后匆匆往东山天池方向去。 他想去看一看长荧。 今年冬日下雪早了不少,山高天寒,树上挂着的冬雪并未完全化开。天池水面有一层薄冰,淡淡的裂痕在冰面上撕裂开来,偶有水波阵阵。 宣琼找了一处化开的水面,正欲捏了浮沉果,却被人遥遥叫住了名字。 「大师兄。」 宣琼转身,只见方才还在与晚辈们弈棋的沈晏现在一袭鹤氅站在松树下朝他遥遥一敬。 「沈晏啊。」宣琼只好先收了果子,沖他点点头,「怎么了?」 沈晏踩着枯枝,走到宣琼身边:「师兄怎么来如此偏僻的地方?」 「我想下去看看。」宣琼望着寒凉的池水,直言道。 「师兄就是在此处去往桃源的吗?」沈晏蹲下敲了敲一旁薄薄的冰面。 「都快过去一年了,现在想想还是有些滑稽。」宣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没想过抽个筋能让我溺水……不过今年确实挺背时的。」 「嘘。」沈晏抬头,「师兄切勿再说这种话。」 沈晏不喜旁人说些与气运相关的话,宣琼笑着换了个话题。 「你这齣关也正是时候,明年上巳该是师妹及笄,可定好筮宾了?」 沈若娴明年便到了及笄的年纪,礼节自然要完备谨慎。 沈晏一出关便拟定了筮宾人选,他们二人无父无母,这主人之位便由师尊代为,至于其他,沈晏尚未安排妥当。 沈晏道:「师兄会来观礼吧?小妹敬慕师兄多年,若是那日再抽不出时间,怕是要好一阵伤心难过了。」 宣琼一哂:「瞧你这话说的,我亲手带大的小师妹,重要的日子我怎会缺席。明玉自然也会来,这样,咱们去玄天台找找璟初长老请教请教。」 「我去就好。」沈晏道。 宣琼点点头,搓着手里的浮沉果跃跃欲试。 「行,有问题再说,师兄我现在要下水找小神仙喽!」 第81页 「诶,师兄,等下!」 沈晏的话音尚未落下,宣琼便捏破红珠,一个勐子扎入冰凉的水中。 第37章 今我嘉礼 沈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看着天池水面溅起的冰凉的水花,僵硬补完了后半句话。 沈晏想说,天池有异, 前些日子师尊在天池处设了无界归墟,进入池底的会被直接传到千都峰下锁妖阵中进行审讯…… 宣琼全然不知, 当自己触到法阵后被重重摔到地上的时候, 他才意识到连浮沉果都无法到达桃源了。 「什么人?」 宣琼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场景, 坐在原地愣了半晌。 一旁值守的弟子们看他像宗门大师兄, 但是又担心是妖物化形欺骗他们, 每人都站在原地用剑指着他。 宣琼站了起来,拿出自己的符传以示身份, 安抚道:「是我。我走错了,我这就回去。」 弟子们依次见过宣琼符传之后, 这才将人送了出去。 「奇怪,师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连接天池的吗……」 「可能,冬泳,误触了吧……」 宣琼跑得飞快,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回去路上又看见了沈晏。 沈晏笑着和他打招唿:「师兄啊,游回来了啊。」 「啊,啊……」宣琼随便应付两句,便匆匆离开了。 还找小神仙呢。 宣琼在心里暗骂自己犯蠢, 忙找人把他离开的这两个多月的事情问清楚,省的再犯这种错误。 只不过这天池下,短时间是去不了了啊。 冬季最忙的时候不过腊月, 宣琼今年自腊月始便回到了琅琊,一是和家人团聚一起过年节, 二是年后便是他的弱冠之礼。 去年此时他还在金陵城捉妖,还在西洲渡猎狐,没过多久便进到了东山天池下遇到了长荧。 左右不过半年之久,时间就是如此之快。宣琼依旧会为小辈准备小玩意儿,去年无处可用,全拿来哄长荧了。 一到此时,记忆里相关的人便会时不时在脑海里出现一下。宣琼手里握着火信,长荧瞧见滴滴金上的火星子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焰火夜光捂暖了人的侧颜,一时不知是记忆在泛黄,还是当时颜色本就温柔。 一个会术法的人,应当见过不少比这人间的玩意儿更为绚烂的色彩与流光,但是,偏偏他挑出来的这些不值一提的东西哄得那人无比欢喜。 宣琼鼻尖轻哼一声,有些感嘆时光荏苒,只好笑了笑。 他好像知道自己怎么了。 左右不过相处了几个月,印象竟然如此深刻。 还能是什么? 他握了握手中火信,空气中被挤出来的烟火的气息让他清醒了不少。 …… 年节前后,琅琊不夜,万家灯火。 宣家也是能回来的全回来了。 宣延清驻守西境无法回家,把自己那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儿子打包送了回来,带着美酒与西境特产。 「兄长!兄长!兄长兄长兄长兄长,兄长好哥哥!我带了阿巴绝对会喜欢的东西回来!」宣平扛着一个成年男子大小的袋子冲到了宣琼面前,「你看你看!」 宣平瘦了许多,又高了许多,看起来还是一副没什么脑子的样子。他一路风尘僕僕,早就知道宣琼今年绝对会回家,路上不等僕从卸货,自己就扛了个麻袋冲进宣府。 「寒冬腊月你能跑出一身汗,真有这么归家心切?」 「主要是想你了好兄长。」宣平把麻袋卸下,打开捆绑严实的口袋,「你看!」 一个,巨大的棒骨。 宣琼站在原地,似是在思考阿巴的嘴张开能不能啃下。几息后他觉得自己是病了,怎么可能啃得下!这有五个阿巴大! 宣琼抬手试探宣平额头的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 「西境炎热,琅琊寒冷,东海夜风也很冻人,你是不是有些水土不服?」 宣平不解其意:「什么水土不服?」 「那怎会说胡话,阿巴能啃下这么大的骨头吗?」 「我去年也带了这么大的骨头!」 「然后呢?」 「他很喜欢,第二天我去找它,骨头都被啃干净了,一点都不剩!」宣平坚信自己的想法,「兄长你是修仙的,修仙的人养的小狗一定也是非常厉害的小仙狗。」 「哈哈哈哈。」 宣琼被逗笑了,吩咐下人先把这根大棒骨带走了。虽然宣平满嘴歪理,但是傻的挺可爱的。管家和他说过去年宣平带来的大棒骨被收进了库房,今年依旧收了进去。 「不过话说回来,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大的骨头?」 「嘿,兄长你有所不知,这骨头是行军途中在沙下挖出来的,西境那边我还存了好几根呢!我在西境待多少年,我就带回来多少,就当哄阿巴玩儿了。」宣平道。 宣琼只顾着乐,大力拍了拍宣平的胸脯:「行啊你,和阿巴玩儿这么好。」 宣平此次回来,因着有宣琼在家,整个人异常兴奋。宣府平日里清寂,旁支小辈更是不敢随意打扰。但是今年光宣平一个人就把宣府闹得鸡飞狗跳,府上热闹非凡。 除夕夜里众人饮酒畅谈,有的人撑不住困意,并未参与守岁。 宣琼饮了不少酒,热气醉意熏上脸颊,先行致歉离去。 宣府迴廊环绕,石壁镌刻着鸟兽虫鱼。宣琼撑着墙壁,步伐踉跄,嬉闹声逐渐远离他耳畔。 第82页 宣琼扭扭脖子,推墙借力勾着柱子便翻身上了屋顶。 他身形不稳,脚下踩着青瓦不时发出响动。 凉风拂面,宣琼蹲下来,躺在一顶卷棚歇山正嵴之上。 此屋弃置多年,又在府中角落,无人看顾杂草生的有半人之高。 夜的寂静入耳,宣琼醉眼迷濛望着深邃幽蓝的长空。云层厚重,遮住本就所剩无几的弯月。 宣琼极力想望见夜里长明的星,虚抓了抓,却只抓了一手幻梦。 「好高。」 宣琼喃道。 「好远……」 * 宣琼的冠礼筮卜置办之事在年前便已准备妥当,吉日定在正月十六,亦是宣琼生辰。 礼成众人散去,已是黄昏,宣伯元却把宣琼叫走了。 「爹,您叫孩儿来,是有什么事吗?」宣琼欣长的身影立于梧桐树下,搀扶着一旁鬓露微霜的宣伯元。 岁月在宣伯元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眉目却依旧如锋刃刀削。 「琼儿,你看那是什么?」宣伯元拍拍宣琼的手,又指了指面前的梧桐。 「梧桐。」宣琼垂眸应道。 宣伯元走至树前,伸手轻抚树干上粗糙硬挺的纹路。 「我小时候被你祖母逼着种了一棵梧桐,就是这个。说来惭愧,这算是对我掏鸟窝的惩罚。」 想到了昔年往事,宣伯元有些怀念地一笑。 「后来读到一首民间歌谣《鸾栖》,也想过待梧桐树成,引一只凰鸟与我……虽说是传说,但我总有预感,那不只是传说。」 几十年倏尔,这梧桐依旧不过一把粗的枝干虬结。 「凤凰没来,却来了只鸳鸾,栖梧桐,食练实,引醴泉……我真当她是神鸟下凡,深深痴恋于她。」宣伯元抚过梧桐树干,笑容怀念又忧伤。 「后来我与你母亲成亲,宗室的人说我疯了,被妖物迷了心魄,扬言要肃清宣家妖孽。事实上,他们谁也没有胆子动你祖母护着的人。你母亲不在乎旁人的污衊讥讽,天大的帽子扣在她的头上,她也不予理会,依旧每日坐于梧桐树下送福。整个宣府都笼罩在她的福泽之下,人们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再后来我们有了你,我惊奇地发现几十年如树苗姿态的梧桐树竟抽了新芽,我不信这是巧合,新芽如你,你成长时,梧桐亦疯长。」 宣伯元透过粗壮的树干,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些清甜又苦涩的复杂旧事,眼神充满了回忆的怀念的柔情。 「你是在烈火中降生的,你母亲是在烈火中离开的。鸳鸾,毕竟不是凤凰,不能浴火重生,我并不知晓,但她留下了你。于他们而言,后代的降生,就意味着自己的陨落。你母亲说,他们是魂归天地,于自然之处再起万物。」 宣伯元起初并不知晓青瑶生下这个孩子便会与他生死相隔,是青瑶怀上宣琼后才告诉宣伯元他们一族,生命不过降生至传承。 只是青瑶执意怀上并生下宣琼,唯有宣伯元一人起初惶恐宣琼的到来。 但这是青瑶心中之喜,也是他们的孩子,但是这孩子一生下来便没失去了母亲,他不知自己未来应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宣琼知晓,自己在子夜诞生,黎明时分一声渺远的鸡鸣将他惊醒。宣伯元说他初次睁眼看这世间时便茫然无措,吐着泡泡哭声嘹亮。 宣伯元失去了珍重的妻子,失魂落魄地抱着襁褓中的宣琼走入院中哄睡。却见一夜前不过半人高的梧桐突然就绿荫华盖,碧绦如怒,枝叶透着金色的光泽,不断繁盛。 宣伯元抱着宣琼靠近时,枝条微微颤抖,似是喜悦,又像是在行一次忍耐了几十年甚至更久的礼仪。 「我种的这个梧桐,对你有所感应,或许这是你母亲的念想吧,亦或是天地的神意,它是属于你的。」 「今日是你的冠礼,这棵爹种了几十年的梧桐便是我送予你的第一份礼物。其二,琼,玉也,美也,才也,英也。我儿定是石中美玉人中龙凤,爹赠你表字瑨英,你切莫负族人厚望。」 宣伯元紧紧抓着宣琼的手,透过掌心的,是温度,期望与关怀。 宣琼后退一步,跪在地上,冲着宣伯元之位,重重的、久久的磕了一个头。 宣伯元拉起宣琼,替他整理了凌乱的衣衫。 「爹是凡人,不懂诛妖登仙之术,你跟着不弦仙长潜心修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挂念我。琅琊宣府,你爹身边,永远是你的依靠。」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身侧梧桐树叶随风轻舞,绿冠盛怒起伏氤氲。 第38章 南海琼崖 宣琼回到不弦山, 和明玉一同散步。 明玉小宣琼一岁多,前些日子的冠礼他看在眼里,过不了多久, 他也要开始准备加冠各项事宜。 不免有些失落。 他无父无母,亦无其他亲朋。 远在漠地的亲朋好友早就在当年那场屠杀中失去了性命, 他十分幸运地活了下来又十分幸运地被公渡影捡走。十多年过去, 儿时旧忆已然模煳不清, 唯独记得绿洲上燃起的火焰把他的族人烧灼地一干二净。 两人双双躺在山野间某处草坪上, 静静晒着黄昏余晖, 聊到了天黑。 「你今年生辰打算怎么过?想不想跟着师兄去南海游猎?」 明玉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我其实不是很想过。」 第83页 「为何?」 明玉轻轻唿出一口气, 望着垂暮长空。 「本来应当是一个快乐的日子,只是我根本提不起兴趣。一想到明年是我弱冠之年, 我又无父无母……」 「我看你真是越活越别扭了。」宣琼一巴掌拍在明玉头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话要让师尊听到了,她又要伤心难过了。」 明玉哎呦一声,捂着头滚到一边, 小声道:「我不说了不说了,我就随便瞎说的,你老打我那么狠干嘛?」 他身下的草被压弯了不少,蔫巴巴的贴在地上。 明玉望着天上那轮圆月, 看它无比明朗地挂在天边,静静地受薄云抚摸,圆的那般满。 一缕未名的酸涩十分突兀地涌上心头, 随着唿吸一下一下抽疼着自己的血肉。 「小师妹的事情弄好就行了,我的……到时候再说吧, 比起这个,今年师兄真的会带我去游猎吗?」明玉这番话的尾音轻轻颤抖,声音那般微小,像是只对自己说的一样。 宣琼没有说话,看见明玉那张常年嘻嘻哈哈的脸上难得露出的落寞神情,有些心疼地揽过少年的肩一下一下轻拍着。 与唿吸的酸痛相吻合的节奏,却抚平淡化了一点那样的疼痛。 「别拍了,跟哄小孩儿似的。」明玉嘴硬别扭道,却没有阻止师兄的动作。 「小孩一个,装什么老成?」宣琼道,「再过几日,喊你二师兄带你去量套冕服。」 明玉嚅道:「才不要他,我自己去西洲渡量。」 「沈晏早就和师尊他们商定好了,怕他们做不好过去监工一下。」 宣琼揉了一把明玉的头,收手垫在自己头下。 「等大事都做完,哥正好带你去游猎,南海秘境一开呀,就得进去个三四月。记得多准备一些防身药物,咱哥俩多整点好东西出来。」 明玉侧头望着他的大师兄,看着他许久,看他冠冕齐整又满面从容,看着那个连望见夕阳西下都平和美好的笑容。 若是我有你半分潇洒从容该多好,不要半分,一分也好……师兄啊,你这么好的人,一定要有好报啊。 明玉轻轻笑了笑,收回了视线,轻轻哼着儿时母亲曾教他的小曲。 那是漠地子民都会哼唱的一首歌谣,歌颂山河的宏伟,赞美绿洲的无私,孩子们站在田野草原上听鸟儿歌唱,梦中,心中,都是故乡…… 明月清风至,雀鸟萤火鸣。 微风拂过,酣眠的绿枝哄着蛐蛐寒蝉夜间沉睡,是风动捲起了斑斓的梦境,推着船舶裹挟一汪蔚蓝驶向陆离怪奇。 一夜的天马行空。 …… 南海秘境十年一开,在琼崖之南,闯秘境被称作游猎。 万尘宗总共来了二十人,其中天鹭峰的鹤夫长老跟随,其修为已至化神,剩下的弟子均在筑基之上元婴之下。 天渡峰只有宣琼能去,他可以带一个师弟或者师妹跟着一起,于是他就带了明玉。 琼崖四面环海,鲜有人迹,每日暴雨连绵,孤岛被海浪侵蚀。 琼崖之南有两座相对而立高耸入云的山峰,其中云雾缥缈,无人能窥其真貌。传说越过此处便能望见三座仙气缥缈的仙山,因此有人把去琼崖称作望三山。 那两座对立的山峰被称作拜仙峰,东西各一座。在迷雾之中藏着虚空秘境,便是南海秘境。 大雾十年一散,散时天空有乌云紫电噼下,碧海抬升至高空,天然形成屏障,阻挡四方来客。 此时秘境开启,天地骤然变色。 原本雾气之内的人便尽数被纳入秘境之中,雾气之外尚未赶来的修士便只得无功而返。 秘境之内,所有人都会先身处不同的幻境。宣琼十年前便来过一次,已经有了经验,早早以扶摇剑破开了幻境迷阵。 幻境一破,秘境的第一关便算作通过,宣琼拿到了品质尚可的琼崖丹草,这是炼制洗髓丹的原料之一。 鹤夫正在远处等待,见宣琼率先出来,便朝他招了招手。 宣琼走了过去,作揖道:「长老。」 「好孩子,坐我身边。」 鹤夫长老是天鹭峰峰主,峰下弟子擅用符箓,虽然鹤夫长老喜欢制毒这种不怎么正义的手段,但是他从不强求门下徒弟去学。 宣琼收了法剑,坐在鹤夫身边。 「你的剑鞘呢?」鹤夫问。 宣琼摇头道:「长老,自它与崇光相融,原身剑鞘便已损毁。」 崇光并非无鞘之剑,而且扶摇吸收了崇光的灵体,其外貌与原本的崇光并无二致,定然可以归剑入鞘。 奇怪的是,剑与剑鞘本身可以相互奔赴,但是宣琼尝试许多次,始终召不出来崇光剑鞘。只是扶摇又万分确认,剑鞘尚未损毁。 鹤夫望向阵法处,陆陆续续有弟子逐渐离开了幻境。 「明玉最近如何?」 「一切安好,只是有些想家了。」 鹤夫点点头:「人之常情。」 鹤夫停顿良久,又道:「仙门少有如你师尊这般不断弟子牵挂之人,修仙本就逆天而行,人世情感理应完全抛却,否则到了我这个阶段,更易滋生心魔。」 宣琼刚想解释,又想起来公渡影的身份并未对其他长老透明,便道:「多谢长老提醒。」 人生在世,不脱离凡尘便一直是凡尘中人,若学华剑宗修无情道,无情无欲,自是难以滋生心魔,只是身而为人,必然存在人慾,这是谁都无可避免的。 第84页 修仙,成神,一者渡己,一者渡人。 他的师尊,自他记事起便一直在渡人。不问弟子修仙以何入道,反倒百无禁忌任由门下弟子发展,他们因而有着更多的不同阅歷,看到的东西产生的想法自然与其他弟子不同。 宣琼在原地等了许久,万尘宗的弟子们才都从幻境中走了出来。 明玉出来后一言不发,唯有眼眶微微发红,双手紧紧握拳。 宣琼看在眼里,一切瞭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上去关切询问,而是默默跟在所有人的身后。 直面自己最渴望的事物却得不到的那种感受,旁人无法用言语宽慰,只能他们自己去消解。 十年前,他十岁,在幻境里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没有迷失,更没有过分欣喜,他开心地同母亲讲述了自己一路长大的故事,讲着自己如何天赋异禀轻松达到筑基,把他十年里所有有印象的喜事全都和「母亲」说了个遍。 但是他知道,他的母亲早就不在了。 他也没有期待「母亲」能有怎样的回应,只是在交流过后,笑着对她说一句:「娘亲再见。」 幻境里鲜活的人影瞬间消失不见,他也因此获得了一枚红玉扳指。 公渡影不受幻境限制,见宣琼出来,便带着他继续走。 师尊啊,他见着「娘亲」了。 她送了他扳指。 虽然她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她和爹爹说的一样,是温柔的人啊。 公渡影说,琼崖幻境里的一切,会是自己的遗憾或者是期待,若能保持清醒理智,从容面对,便很难被蛊惑。 人世间最恐怖的,不是痴恋成魔,而是明知虚假却依然沉溺。 宣琼不是。 十年后再次来到琼崖幻境,他期待了一番这次会是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幻境一片空白,胸中热烈滚烫,让他始终保持清醒,那种心脏剧烈鼓动的状况直到他离开幻境才逐渐平息。 宣琼慢悠悠跟在最后,路边遍地是常见的灵植,他无趣至极,揪了一株龙鬚藤在手上编成了螳螂。 这东西自然不会哄到明玉,小时候他们都玩腻了。 但是长荧必然没见过,他连他变的小彩虹都新奇地不得了呢。 宣琼无端联想至此,手中编出来的螳螂便突然弹了出去,落在草丛中弹跳一番消失不见,仿佛真的变成了螳螂。 小神仙什么时候出来啊。 宣琼想跟着长荧一起游猎,想带他去看琅琊不夜街市,想拉着他去崑崙看雪,想和他讲讲人间最美好的三件事。 「师兄,这里有碧灵果,你要不要吃一个。」明玉调整好了状态,发现宣琼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面,便也停下来等着和人一起。 「吃。」 「师兄,这里有不周丝,大家都在采呢,你要不要。」 「要。」 「师兄,清虚峰的几位在悄悄拿鹤夫长老的符箓……」 「拿。」 「啊?」 宣琼茫然回神,手中已然多出来不少自己没有印象的东西。看见明玉不解的神情,他把那些东西一一收好,然后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刚走神了,没注意,你说什么来着?」 第39章 一纪有缘 「啊!」 宣琼尚未等到明玉的回答, 不远处女子的尖叫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宣琼望去,只见玄天台的女修被一黑袍人紧紧掐住脖颈,惊慌失措地挣扎着。 同门戒备万分, 更有冲动者上前攻击欲把人救回,却伤害不了那人半分。 宣琼跑了过去, 便有人叫着大师兄匆忙和他说明情况。 「鹤夫长老呢?」 「长老带了一部分弟子进了小虚空, 现下尚未破阵。」 南海秘境大小虚空无数, 方位随机, 稍有不慎便会被迫入阵。 宣琼点点头, 往那黑袍人的方向跑去,黑袍人一动未动, 手中依旧牢牢掐住女修的脖子。 「请前辈手下留情。」 黑袍人身后躲着一个同样穿黑袍的少年,他紧紧抓着身前人的衣摆, 小声祈求道:「先生,放了……放了这位姑娘吧……」 黑袍人并未理会身后少年的轻声祈求, 而是抓着手中的人朝宣琼走来。 宣琼背起的一只手悄悄凝聚法力,观察着对方的动作。 「前辈,请前辈放下她。」 那女修唿吸艰难万分, 已经没有过多的力气挣扎。 「人族修士已然脆弱至如此地步了吗?」 黑袍人声音温和又清润,但是说出来的话语却并不美好。 「方才,她碰了我的孩子,礼尚往来, 我便也碰了回去。」黑袍人的手紧了紧,女修呜咽的声音又弱了几分,「我的人, 旁人,碰不得。」 「先生!」 那少年扑了过来, 跪在黑袍人脚边:「先生,这位姑娘是为了还我碧灵果,是我,是我不小心弄掉了,先生,求你放了她!」 谁知黑袍人却一脚把少年踹了出去,宣琼忙上前两步把人扶起,便有更强劲的法力毫不客气地打在自己的身上。 「师兄!」同门焦急靠近却被原地升起的结界阻挡在外。 「先生……」 少年哭腔万分熟悉,宣琼却不明白为何。 「我说过,别碰他。」 黑袍人松开了女修,转手在空中虚虚一握,宣琼便自己掐上了自己的脖子,站不起来。 第85页 「嗯?」 黑袍人似乎觉得奇怪,又使劲一握。 宣琼脖颈血流不畅脉络浮现,动作十分困难。 这人……用了几成气力来束缚他?自己应当是与他无仇无怨,为何…… 「你体内,何人赐福于你?」黑袍人轻声呢喃,逐渐朝宣琼走来。 黑影逐渐笼罩宣琼,宣琼动弹不得。 那人声音此时听来如夜间凉风,吹来遍体生寒。 「让我看看……」 「先生!走吧,我们走吧先生!烛……前辈还在前面等我们,先生……」少年抱住了先生的脚,不再让人靠近宣琼一步。 黑袍人似是被激怒了,又是发狠的一脚将人踹翻。 少年的兜帽落下,露出里面银灰色的半张面具以及黑色蜷发。 黑袍人见状,迅速抬手一挥,少年便又落在他的手中。 「先……咳咳……」 黑袍人重新将他牢牢遮住,并拉紧了胸前巾带。 宣琼不再被人桎梏,尽管怒意涌上心头,但他自知实力悬殊,便隐忍不发。 黑袍人回头,依旧是温润的声音与宣琼说着话:「你,我相信我们在秘境之外还会再见面的。」 说罢,便带着少年消失在众人面前。 宣琼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地上,沙石地被砸出了一个小坑。 他还不够强。 那人到底是谁…… 结界逐渐消退,众人涌上来扶起宣琼和玄天台的师妹,医修们忙为二人检查身体治疗内伤。 宣琼听话调息,脖子上青紫的痕迹逐渐消退。 明玉坐在一旁抓着宣琼的手臂,满面失魂落魄。 宣琼只当明玉被吓到了,出言道:「不碍事,别担心。」 明玉却完全听不进去,依旧抓了许久,半晌才木然松开,呆呆地回了一个字。 「好。」 部分修为筑基的弟子在原地等待鹤夫长老归来,有一部分修士在原地做了小归墟,自发去周围寻找其他虚空,众人越好出来后在此处相会。 宣琼也留下了归墟阵法,便带着明玉和一位医修望深处探寻。 医修名为丹琼,修为在金丹中期,方才主要为宣琼医治的便是这位小兄弟。 说来也巧,他们二人名字中都带这样一个琼字,交谈也投机,索性组队一同出发。丹琼除却医术,还擅望气占星卜筮之能,因此明玉便把自己的聚灵珠暂时交给了他。 三人运气极佳,一路上拿了不少品质尚可的好东西。有扶摇示警,简单无趣的阵法便被几人直接略过不看,稍微危险一点的小虚空,受伤了也有丹琼在。 一个金丹中期的医修顶一个元婴前期的剑修,而且丹琼足有能力自保。 医修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受欢迎的存在。医道难学,人少,需求量又特别大。 宣琼明玉算是名人效应,发出邀请便立刻被接受。 他们三人平均金丹的实力,有惊无险地闯荡了好些日子。 唯独有一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破碎虚空强行拉走了宣琼,并把明玉丹琼禁锢在原地。 宣琼最后留下一个不用担心的口型,身影便被撕扯破碎。 回神时,便稳稳站在白云之上。 宣琼抬头,望见头顶波涛汹涌的大海,偶尔有天鲸跃出海面长鸣,日月自头顶出,又自脚下划过,自头顶落。 水天逆境。 眼前的场景无比熟悉,十年前宣琼便是在此处遇见琼崖仙。仙人把仙露洒在他的衣襟,又摸了许久他的发顶,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无头无尾道了一句:「一纪有缘。」 而后自己便被赶出了虚空。 如今十载,又是水天逆境。 却不见琼崖仙。 宣琼极目远望,四境无边,渺无人迹。 「不知汝名,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不知汝名,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不知汝名,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天外传音激起千层巨浪。宣琼抬头望见波涛怒意,时常产生自己坠入海中的错觉,紧张下更难听清那声音的内容。 「你是何人?」 宣琼大声回应:「我是宣琼!」 「你从哪里来?」 「不弦山,万尘宗。」 「你要往何处去?」 「求仙问道,往三山去。」 「求何仙?问何道?」 天外又问三声,宣琼却不再作答了。 他修仙,自他记事起便在修仙,此事已是家常便饭。师尊从未告诉他为何要修仙,他只知道自己应当要去学,应当要去做。 天外长嘆,又激起浪卷涛天。 「答案在你心中,道心不稳。」 宣琼闻言,大声问询:「敢问前辈何为道心?」 「道在天地,求诸己身。」 沈晏说,道心是他的剑心,剑心是他初心。 宣琼尝试理解,却发现更难理解。 大道在天地间,却需要在自己身上找寻。 宣琼尚未思考个所以然出来,天外便再次发问。 「若世间本无三山,你又要往何处去?」 依旧是宣琼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怔然定在原地。 求仙问道,往三山去,是每一个修仙者嚮往的归处。若世间本无三山,他们登仙又登上何处?又为何而登仙?又为何而修仙?又为何要开仙法灵智。 第86页 宣琼陷入无限「果」诱发的「因」中,结论永远先于过程存在,他竟找不到万「果」之「因」。 于是天外又道:「无极之处,因果不成,一纪有缘。」 而后宣琼被赶出了水天逆境。 明玉与丹琼坐在原地,地上画着计时辰的印记。 宣琼自破碎虚空出来后,他们身边的结界便已消失。 明玉放下手中枝条,沖至宣琼身边转着圈地检查。 「师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宣琼摇摇头:「过了多久了?」 「七个时辰。」丹琼道。 丹琼递给宣琼一颗固魂丹,又道:「宣师兄神魂略有不稳,还请服下调息吧。」 宣琼道了一声谢,原地坐下调整。 破碎虚空在宣琼身后化为齑粉,清透又不属于这天地间的灵气随风散去。 只是那天外莫名的话语,却言犹在耳。 因果不成。 一纪有缘。 是让他十年后再来一次吗?这一纪有缘四个字是什么赶人口令吗? 宣琼深悟不透,天外的谜语让他险些陷入思维泥沼,万千不得解的困惑如丝线紧紧缠绕着他的脖颈。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宣琼深深唿吸,将脑海中的繁杂抛开。 之后的日子里不过是走了一些阵中阵,打了几波幻影妖物,采了一堆琼崖灵果灵草……疲惫时又搭了草棚歇息几个时辰便再次出发。 再次发动归墟回到汇合处时,已是两月后。 其间鹤夫带着不同的弟子轮了虚空四五回,偶尔问起宣琼何在,同门皆道未归。 虚空中时间流速不一,宣琼三人体感不过二十几日,回来后与留守的几名筑基的弟子交谈,才知晓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南海秘境开放时期不过三月,宣琼等人收穫颇丰,自觉足矣,便不再打算入阵闯荡。 大部分同门陆续归来,也有人遇见了其他宗门的修士。修士间的交谈无非何人获得何物,何处遇见何人。 也有运气极佳的医修得到了不错的琼崖传承。 南海秘境于医修毒修效益最大,这也是宣琼带明玉来的原因。 只是偌大秘境之内,大小虚空阵法千万,却没有人提过那水天逆境,没有人遇见过所谓琼崖仙,与那神秘的天外传声。 第40章 无常幻梦 自南海秘境走了一遭, 明玉变得沉默了不少,往日闲下来便嚷嚷着要去和小师妹玩儿的他,如今却总是一个人呆在藏经阁。前段时间更是查询各种典籍说要找一个人, 为此甚至游览各地。 天池之下时常有莫名滚烫的气泡升出水面,破裂时飞溅出的液体将岸边花草腐蚀。 公渡影已设下禁制, 东山天池禁止任何人靠近。 宣琼只好放弃了下水寻找长荧的可能性, 只是有些担心, 若是长荧用浮沉果出来, 该怎么办。 南海秘境的得到的东西, 宣琼并未私自占有,而是将一些自己用不到的东西分给了天渡峰下其他弟子。尤其是炼制丹药的丹草和幻影妖兽的妖丹, 他采了不少,自己不擅长炼丹, 给擅长的人总比给自己要好。 这日黄昏,公渡影叫了宣琼去找她, 宣琼尚未行礼,公渡影便让陆吾去看他的身体状况。 宣琼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任由陆吾探查。 陆吾浅浅的笑意在触及到宣琼心口处戛然而止。 「魂芯?」陆吾蹙眉,又自宣琼心口左右处各点一下, 便有幽蓝色的火焰蹦出燎了他的指尖。 「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确实是消失已久的魂灯之芯。」陆吾搓搓指尖,缓解烧灼之痛。 宣琼捂住心口,轻轻揉了揉。 竟然真的是魂芯吗?他从未设想过, 长荧本身的心火就是世人找寻许久的神器魂灯之芯。 公渡影闻言,问道:「所以,桃源之事, 你对吾等有所隐瞒?」 「是。」宣琼大大方方承认了,「并非刻意隐瞒, 只是徒弟以为。心火为他本人赠予,不值一提。」 长荧给的心火,是传说中上古圣器魂灯的灯芯魂火,是万年前女娲借火神祝融的火燃了自己造的人后,那些人的三魂七魄在真火的煅烧下怮哭着成了圣器,化为火的一部分,永生永世不灭。 它像一个活体罪状,时时刻刻昭示女娲亲手毁掉自己功德的罪行。女娲心怀愧疚又不忍面对自己的罪过,于是将她埋在了北方一条通往黄海的大江之畔,后来被姑射挖了出来。 姑射造了个容器,用来装它,就是后来的玄阶神兵魂灯了。 后来在之战中,魂灯被拍散,魂芯流落人间,不知去向。没人想到它竟自己寻了长荧作为继承者,更没想过长荧会将火借给宣琼,这才让传说中的东西重现人世。 「人世间确实难以找寻魂芯踪迹,万载更替,你朋友送你的这一缕早就受到了净化,已与当初作用截然相反。」陆吾背过一只手,轻悠悠说道,「若非我早年曾见过魂火威力,对其形态本质较为熟悉,恐怕此次也不会辨认出来。」 「不过,琼儿,你说你在南海秘境遇见过两个黑袍人,其中一位探查你体内有旁人赐福?」公渡影想起先前宣琼回到宗门后,告诉他的事情,「竟能肆意观常人神识灵体……此人恐怕不是修士。」 「那会是什么?」 「神、仙、魔,皆有可能。」公渡影抬手画出一道护体封印,印记轻轻拍在宣琼心口,逐渐没入身体里,「你最好自己再设下禁制,莫要再让旁人轻易探寻,虽然只有神仙能发觉你身体里的东西,但是若被有心之人透露出去,你依旧很危险。」 第87页 「你可有将魂芯分给过旁人?」陆吾忽地问出来一句。 「我……这火,我分了大半缕给了父亲……」宣琼闻言,应道,「但是家中有玄鸟阵,在府内应当绝对安全……」 宣琼话音未落,便有一紧急通讯的符传在宣琼面前炸裂破碎,木屑扬了漫天。 明玉亦是一身风尘血色地沖至归尘殿,手里提着同样滴血的青霜。 「师兄,琅琊宣府……噗!」 明玉呕出一口热血,便失了气力跪在了地上。 「宣城主身陨了。」 宣琼愣在原地,双目圆瞪一副我犹在梦中的状态。 「什么?」公渡影陆吾同时出声,更是不可置信。 明玉以剑抵地,硬生生把自己撑了起来。 「我去了琅琊,为了找一个叫白九末的人,但是没有找到,途中路过宣府,听见僕从尖叫着说老爷被刺杀了,我进去时便见宣城主……已经,已经……」明玉眼眶发红,泫然欲泣,「刺杀他的人并非凡人,至少在元婴之上,我追上去了……我追上去了……」 明玉急喘两声连手掌已然握住剑身也毫无察觉。 「我追上去了……我杀了他,我没杀死他,他跑了……」 宣琼仿佛得了失魂症一般,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刚听见什么? 谁死了? 宣府? 宣城主? 「你说什么?」 宣琼听见自己声音不成语调地询问,似乎是想听见明玉说一些别的话。 「谁死了?」 他不相信的,明明方才还在说起心火交给了宣伯元的事情,所以谁死了? 明玉抬头,苍白着一张脸,紧闭牙关,最后狠下心大声道:「宣伯元被人杀死了。」 「放屁!不可能……」宣琼两步冲上前把跪在地上的明玉抓了起来,他的喘息声迴荡在归尘殿,殿门外落日余晖映照着他怒红的面庞,「不可能,不对……不可能的……」 「宣琼。」公渡影出声,想要唤回宣琼理智。 她面前破碎的传讯符传亦是传回琅琊那边的消息,竟与明玉从归墟紧急赶来的时间同期,证明刺杀宣城主的人本就有所准备。 明玉断言那人元婴修为之上,那自然有的是本事隐匿行踪,只是宣府地位特殊,家主与其子又身份非常,多年来本就大小禁制无数,按理说不会有人如此轻易避开所有阵法精准伤害宣伯元。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巧合的发生了,措不及防甚至毫无徵兆。 「师兄……」明玉再也撑不住,眼泪直流,哀怮至近乎昏厥。 宣琼松开了手,艰难深唿吸了两。 此时他眼底猩红,青筋暴涨,满身肃杀之气强烈的迸发了出来。 他抬手召来扶摇剑便往后山归墟飞去。 明玉身形打了两个颤,便晕倒在公渡影的素舆旁。 「陆仙君,拜託你跟着宣琼同去。」 陆吾点点头,随后身影原地消散。 公渡影施法将明玉扶起,又叫来几个弟子去请丹宸前来医治,剩下的时间便望着落日缓缓坠下。 那一家,从宣不二开始,到白泽,到戴胜,到陆吾,到狐仙甚至于她自己,都断言过宣琼父亲活不过宣琼弱冠之日。 谁人都不信命,谁人都在寻求方法挽救宣伯元。 但是,自宣琼给了他心火开始,一切都变了,宣伯元已经比预言多活了一年半,甚至于预言隐约有改变的迹象。 不再是魂飞魄散,而是寿终正寝。 谁也没有料想过,最后竟是死于非命。 * 「天道似乎从未做过什么好事。」戴胜坐在女床山山顶的大石之上,凉风习习掀起他火红的衣摆,金红日光隐匿在厚重白云后,远方的山尖逐渐将金轮吞噬。 戴胜的身边,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神,其衣纹均以金丝勾勒,灵光流转,一头银髮与戴胜的黑髮紧密缠绕,交错亲密。 「衪不管。」男人淡金色的眸子一直盯在戴胜身上,额间金印耀眼至极。 此人是四方神君,宣不二。 戴胜冷笑一声,抬手将自己披散的黑髮束起,却依旧有一缕金色百般努力靠近宣不二的银髮。 「衪不管,那位帝君为什么不管,你又为什么不管?」戴胜想分开,却被宣不二抓住了手腕。 「孔之仪不让你我分开,这一缕便再多等上几个时辰吧。」宣不二仅有手上的阻拦,其余态度礼貌又疏离,颇为无奈道。 戴胜的红眸与眼尾妖冶的红色神纹掩盖住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悲伤与愤恨,他只好故作傲慢之态骂着孔之仪。 「有病。」 * 宣琼在暗格里找到了父亲留下来的两样东西。 一个是宣琼给他的火,另一个是一张捲轴。 魂芯被上了许多层禁制,想来宣伯元有所察觉此物珍贵,便提前做好了准备。 而那捲轴,便是那个「净」字。 「净」。 是宣家千言家训中最普通的一个字,此字警示后人,行事要光明磊落洁身自好不可与小人同流合污。 宣伯元在宣琼少时便同他讲过,自己将来会把家训中最重要的字当作遗言。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于是将魂芯提前几日封好,随遗书藏起。 宣琼甚至亲眼见到了父亲死去的惨状,却已依然在脑海中不断否认这一事实。 第88页 骗人的吧,怎么会啊。 骗人的吧。 怎么会有人能提前预知自己死期,连遗书都写好的呀。 直至白事办了彻夜,子弟家僕大展白幡,又用招魂旗喊魂至嘶声裂肺,宣琼才在安魂的钟声里回神。 他爹死了。 死在他毫无觉察的时候。 被人杀了。 宣琼跪了几天几夜,不哭不怒,一言不发。 七月流逝,八月也如流水,时值九月,宣琼只身回到了不弦山。 明玉遥遥望着宣琼,望着他比往常更加平静地笑着同同门子弟打招唿,望着他一路朝自己走来,只是轻轻揉了一把他的头髮。 并言:「好久不见,师弟。」 他的好师兄,应当是一个幸福的人才对。 * 次年七月二十七,宣伯元墓前,宣琼一个人闷声喝酒,几坛烈酒连喝带洒,糟蹋了一地,便宜那些枯黄的杂草了。 「爹……」 一字出口,再也没有其他话能说出来了。 宣琼又饮了一口酒水,洒了一身。 「我疏于修炼了,爹,师尊没有说我,长老没有说我。爹,为什么招魂招不到,我想您一定会说说我的。」 宣伯元离开得无比彻底,毫无留念。 「您说说我吧。」 「您说说,说说啊……」 宣琼眼角湿润,艰难闭上眼,躺在宣伯元墓碑旁。 「我为什么会求仙问道啊,我现在连我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爹……」 他不甘,他自责,他后悔。 宣琼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爹,任白日到天黑。 那位轻拍他肩膀,教习他武艺,养育他长大的父亲,也不会再醒过来了。 世事难料却又无常。 槐树上乌鸦搂作一团,一句一句叫喊着物是人非,往日的晴好似乎只是他漫长人生中一拍即散的云烟,更像是一场弥天大梦,一场温柔了他年少时光的大梦。 只是人啊,终要成长,去往残酷现实中挣扎,与人世红尘的诱引污浊搏斗。 梦醒了。 (卷一·人面不似去岁晴好·终) 第41章 不求不问 姑射神山荒芜了近千年, 先生在这里落下了很大很大的结界。 这片土地早已没有任何灵气,先生却说,适合当个修炼的地方。 「练什么呀, 这儿啥也没有。」金髮少年不解。 「炼符,炼阵, 炼尸, 炼魂。」先生道。 原来是这个修炼, 确实有一定道理。人迹罕至, 连杂草都不偏爱的地方, 就算丢个爆破符炸一个大坑,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可是少年纵使有心捣乱, 也没那能耐。 他什么也不会,先生什么也不教。 先生说他没有灵力, 无法修行,然后便再也不理他了。 少年觉得先生冷漠无趣, 他不喜欢和先生待在一起,他喜欢先生身边一个爱喝酒的男人,先生叫他烛龙。 「烛龙是什么龙?你也是先生的小孩吗?」少年悄悄扯了扯烛龙的衣角。 先生叫他小孩, 叫了十八年,先生管很多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叫小孩,只要先生一叫,那些小孩们就乖乖地坐到先生面前。 他们身上叮叮咣咣的, 戴着漂亮的金闪闪的东西。 先生会摸摸这个,碰碰那个,然后自己就被烛龙带走了。 先生第二天会神清气爽, 就算他不理解先生做了什么,也知道, 只要小孩们那样做,先生第二天就会很开心。 原来先生喜欢这样吗? 「小孩。」先生沖少年招招手。 少年跟那些漂亮娃娃一样坐在先生的面前,学着那些小孩的动作。 没有注意先生骤然不虞的神色。 少年抬头问道:「然后呢,先生?」 先生周身气压低的可怖,他抓住少年的衣领,将他丢了出去。 少年被赶出了先生的房间,他摸摸鼻子,是他哪里做得不对吗? …… 少年还在等烛龙的答案。 烛龙道:「烛龙是我的名字,你知道龙吗,龙是有角的,小孩没有。」 「那小孩是我的名字吗?」 「不,先生说你没有……罢了,你好不好奇我的角,我给你看我的……」烛龙正努力岔开话题。 「我没有什么?我没有名字?那小孩是什么?」 「小孩……什么也不是,你且莫问了,惹得先生生气,你又要被关起来了。」 少年似是害怕地缩了一下脖子,他抓着烛龙的衣角,小声道:「我不问了,不要将我关起来。」 先生不让少年靠近他的屋子,却总是时不时抓着少年到他面前仔细看上一阵。 少年也如先生一般回望着先生。 先生把他推远了些,让他叫烛龙进来。 烛龙随手丢给少年一条绿色的东西,吓得少年接住后险些大叫起来。 是狗尾巴草编的蟋蟀。 少年欢喜地拿出去玩了。 烛龙走到先生身边,望着门外。 「前辈盯了十八年,可有盯出什么?」 先生沉默半晌,而后看着自己的手。 「那小孩,又学我。」 「本能而已,前辈又在担心什么?」烛龙嘆了口气,「他已经不明不白地长到这么大,什么也不会,先生,您真的打算盯他到死吗?」 第89页 先生握紧了拳头,又重重放了下去,看向烛龙的眼里淬着冷意。 「你何时如此心软?」 烛龙告罪般拱了拱手:「前辈,我知错。」 「他生来便是为我所用的,计划中唯一的变数,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他死,你若有一丝同情,我便连你也不能留。」先生揉了揉眉心,似是头痛,又似是被什么所困扰。 「有没有魂灯的下落?」 烛龙嘆了一口气,道:「没有。」 「那个拥有魂芯的凡人呢?」 烛龙道:「死了。」 说到这里,先生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了两声。 「若是他知道了,表情一定很好看吧。」 烛龙抽了抽嘴角。 先生喜怒无常,对少年的态度时而亲近时而厌恶,虽然烛龙知道先生为何如此,但他觉得少年无辜。 只是再也不像旧日那般与先生随时有话可说了。 * 不弦山下。 「瞧一瞧了看一看!仙人画的除妖降魔符,仙门脚下鄙人可不敢作假……」 「夫人小姐,驻颜丹,吃了气色好!」 「仙门轶事,仙法入门,诚安书斋应有尽有!」 「道友,看您面生,不像是本地人。」 「不,不买……」少年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口,被人搭话头垂至更低,「弦……」 「什么?道友,您可误会了,我不是商贩啊。你是要去不弦山吗?」 「……」少年一言不发,双手捂住胸口急喘两声,转身便跑。 「喂!道友!往北去是不弦山啊你走反了!」 少年将兜帽口勒紧,严严实实捂住了自己金色的头髮,他毫无目标地横冲直撞,不知不觉竟已离城二三里地。 「不弦山……」少年依稀记得往北去是不弦山,他抬头望了望面前莽莽苍苍的群山,山巅藏于云海间,烟雾缭绕,仙鸟时而鸣叫时而绕峰盘旋。 少年的目光空洞而无神,此时竟被日晖点缀了一丝光亮。 「宣……琼……」 拾阶而上,山梯上人群熙攘。 「大师兄!三师兄他又闯祸了!」 「大师兄!试鍊石裂开了!」 「大师兄!若娴师姐的猫又丢了!」 「大师兄……」 此时归尘殿乱七八糟的人站了一大群,四方山峰的修士来来往往,传话的,办事的,投诉的……还有一只高傲的猫,非常不知礼数地躺在归尘殿中金座的手掌上。 「啧。」宣琼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喊明玉去玄机阁等我,试鍊石找清虚峰丹宸长老要,猫……就在那儿坐着啊自己抱了给人送走!一个一个说,别一起说。」 一时间殿内安静了不少,宣琼嘆了口气,无奈万分。 「纳新那边什么情况?」 「有……有人把试鍊石震碎了,我不清楚具体情况,是在外围被拖来传话的。」传话的同门声音越来越弱。 「剩下的事你们自己安排,纳新那边,你带我去看看。」宣琼安排妥当事情后,便拍了拍那传话弟子的肩示意他带路。 万尘宗纳新,年年都有万里挑一的好苗子自四方汇聚于此,试鍊石有时承受不住来者强大的力量,便会开裂,每到这时,就能上演一出各大峰主抢人的精彩好戏。而今日公渡影受邀去了千都峰,宗门大大小小的事务就全落在了他这个宗门大师兄的身上,因此无论是纳贤还是主持,都需要他亲自叮嘱着。 「旁人震碎试鍊石,都是依靠法力,功力……哪儿有他这样给……咬碎的啊?这不就是故意破坏吗?」 「要我说,这东西一般人咬上去,碎的不应该是牙齿吗?万尘宗试鍊石可是不弦山上百年石铂熔炼而成,这少年的牙齿……」 话题中心人物,此时正捧着碎成几块儿的试鍊石不知所措,他茫然地望着四周,耳朵里尽是旁人的讨论声。 宣琼到场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少年一袭又黑又破的长袍,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只有半张脸若隐若现,嘴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什么。 「什么情况?」宣琼缓步向前走去,少年闻声哆嗦一下,缓缓抬了抬头,视野里只有一个暗影向自己走来。 「大师兄,就是……这位道友把试鍊石弄碎了……」 宣琼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我知道碎了,碎了就碎了呗,不过怎么不抢人,不是该抢人了吗?」 回话的人艰难道:「是……是咬碎的……」 宣琼闻言,转过头来望向场地中央的少年,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言语。少年察觉到目光,喉结滚动咽下了满嘴的琥珀。 他松手,手里的碎石块哗啦啦掉了一地,转而抬手压了压被风吹得有些滑落迹象的兜帽。 「道友来万尘宗求仙问道,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宣琼微微低头,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少年的身影。 看起来有些瘦弱,这一身黑袍褴褛至极,不知赶了多久的路才来到此地。 面对宣琼的问话,少年却摇了摇头,双手不住摆动。 「不求……不问……」 是回答宣琼那句求仙问道。 大概是因为吞下了很多岩石碎屑的缘故,少年的嗓音沙哑无比。 宣琼平静勾起了唇:「拜访需填写拜帖上门,道友堂而皇之,已是干扰了我宗门纳新事宜,不妨这样,道友跟我去茶室一聚,我们先离开此地可好?」 第90页 「我,找……人。」 「找人?」宣琼朝少年走近了几步,「你找谁?」 「宣……琼。」 宣琼笑了:「我就是。」 少年摇了摇头,执着道:「我找,宣琼。」 宣琼一时无言,他本人就在少年面前,然而这位寻找宣琼的少年却死活不肯摘下兜帽看他一眼,更是坚定地认为他不是宣琼。 周围的修士低声讨论着少年的身份,此时场面僵硬无比,却没有人能打破这种局面。 「我说我就是宣琼。」 「不信。」 宣琼是真的无可奈何了,他只好道:「那你把兜帽摘了看看我是不是宣琼。」 「不看……」 「我要,宣琼。」 「你既认识我,那我应当也认识你,你摘了它,让我认你,总行吧?听个话小弟弟?」 少年闻言,一动不动,没人注意到他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回应,宣琼闭了闭眼,耐心已然消耗殆尽。 「送客吧。」 正当他转身欲走时,身后却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唿。 「大师兄小心!」 第42章 众善奉行 少年身法极快地朝宣琼沖了过来, 后者并未察觉,在他人提醒下,慌乱中他右手凝剑向身后的人刺去。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 少年抱住了宣琼的腰身,而宣琼的剑抵在少年脖颈间, 进退维谷。 「哥哥。」 宣琼的剑挑开了少年的兜帽, 一头灿烂的金色骤然铺满自己的眼底, 宣琼愣在了原地, 手里的虚剑瞬间化作荧粉散去。 「闪闪?」 那少年一声不吭, 倔强地抱着宣琼,泪水从呆滞的眼睛中流了出来。 宣琼看着眼前抱着自己的少年, 有些想要伸手碰一碰他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放下了。 他沖身边的人吩咐道:「你去千都峰同师尊说明一下情况, 另外请丹宸长老来一趟桐落。」 「新的试鍊石马上送到,其余人继续进行考核。」宣琼说完, 带着长荧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桐落。 长荧目前状态非常不对劲,神情呆滞,眼底乌青。 宣琼想去对方神识探查一番, 那一抹意识却被狠狠挡在外面。 「小一呢?」 「小一……是什么?」长荧茫然抬起头。 他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 宣琼眉头皱起,伸手拨弄了一下他的头髮,并未看见创口。 磕到了?摔到了?神魂受损? 不过五年未见,竟然发生如此变故。 「你从哪儿来?」宣琼轻轻问道。 若是旁人在场, 恐怕会震惊不已,宣琼自两年前,甚少有这样温和平缓的语气。 长荧转头, 指了指南边,又指了指北边, 最后指了指自己。 「龙。」 「什么龙?」 长荧却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突然闭上嘴蹲下身子大口喘息起来。 公渡影和丹宸来的很快,听传话的弟子三言两语说的事态紧急,便连热闹也不看了匆匆赶来。 「师尊,长老。」宣琼见礼。 丹宸接过宣琼怀中的长荧,长荧抖动更甚。 「这便是,你说的那位天池下叫长荧的仙人吗?」 宣琼沉默了几息,回道:「他与从前毫无二致,五年之期半月前便已过去,只是他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其神识……」 宣琼眼神瞥向舷窗处,轻轻补上了几个字:「竟然,不对我开放了。」 丹宸瞪大了双眼,连声「啊」了许久。 「你道侣啊?」 宣琼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还,还不是……」 公渡影轻笑了两声,出言让宣琼更加窘迫:「吾这徒儿自天池一行回来后,瞒了吾不少秘密呢。」 「师尊……」 「好孩子,放松,让老夫看看你的神魂。」丹宸语气舒缓,掌心的灵力缓缓包裹住长荧,当真让他冷静了不少。长荧渐渐放松了下来,在宣琼的床边的小榻上睡了过去。 丹宸长老指尖亮起一团蓝光,幽幽地冒出几缕丝线状的灵气,顺着长荧的灵台丝丝缕缕钻了进去。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丹宸长舒了一口气,收了灵力,从须弥戒中掏出来一瓶丹药。 「长老,长荧如何?」 丹宸将丹药往长荧嘴里塞了两三颗,然后对宣琼道:「此子确实神魂破损,而且他的法力似乎被封印住了,肋骨上还有断裂伤,自根骨上看,与凡人别无二致。」 此言一出,宣琼诧异非常。 「凡人?方才自试炼处他到我身边我并未察觉,明显修为在我之……」宣琼仿佛想到了什么,单手划过自己的胸前,取出了一团小小的火苗。 「你做什么?」公渡影见宣琼举着长荧给他的火捧到了长荧面前。 「既是固魂,用心火岂不是更方便?」宣琼瞧着长荧睡梦中都痛苦的神色,心下一阵酸涩,「况且此物本就是他的,如此也算物归原主。」 许是察觉到本源之力的靠近,无论是长荧还是心火,都互相不由自主贴得紧紧的。 公渡影轻声道:「今后你院中记得加强看守,不可让他外出。莫让旁人把灯芯之火在一个凡人身上的事情泄露出去。」 连自家师尊都认定长荧是一个凡人,宣琼虽有所怀疑,但是他以心火试探,却被友好接受,这一点打消了他的疑虑。 第91页 「徒儿……」公渡影似乎是有话想说,让宣琼随他出门。 到了院中,公渡影率先开口。 「他确实是凡人,没有法力,也并未被封印灵台,骨龄不过二十。」 宣琼没有对此回应。 「而且,他体内只有一魂。」 宣琼嘆了口气,对师尊道:「师尊,可否求您观他因果。」 「吾,看不透。」公渡影缓缓道,「这世间万物自有因果循环,但他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空无一物。」 唯一的地魂上也是干干净净的,除了一道撕裂后又被勉强拼起来的口子。 一个人,只有一个地魂,说话磕磕绊绊,骨龄二十的凡人。 宣琼摇了摇头,他想到曾经在桃源,他与长荧神识交融,看到的那广袤无边的识海,那动人心弦的点点萤光…… 他到底经歷了什么?五年刚刚过去,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是这般情状。 小一又去哪里了? 他怎会失去二魂七魄? 这是长荧吗?若不是长荧,他怎会认识自己,心火又怎会对他毫无排斥之意?若是,为何他变成如今这般状况? 「先固魂,你将他看牢,等他天魂命魂归位,再做决断。」 公渡影同宣琼说完,便离开了。 宣琼坐在榻边,捧着一本书看的正认真。 突然被子里传来一点动静,宣琼扭头,正看见掀开被子起身的长荧。 长荧转头,望着宣琼的脸出神。 「宣琼。」 「嗯。」 宣琼放下书,伸手摸了摸长荧的头,只觉满手滚烫。 「宣琼。」 「是我。」 宣琼揉了一把长荧的蜷发。 长荧和五年前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没长个没长肉没长头髮,完完全全就是宣琼记忆中的模样。 长荧向宣琼伸了手,宣琼稍有犹豫,便出声问道。 「你是长荧吗?」 「宣琼。」 宣琼抬手,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 长荧似乎只会叫宣琼,单纯的眼中倒映着宣琼的身影,这让宣琼心疼不已。 「你经歷了什么,你怎么变成这样……」 宣琼轻轻摸着长荧的颈后,顺着嵴椎的曲线,一下一下轻轻抚摸。掌心温热的灵力顺着身体的脉络缓缓流淌至长荧全身,冰凉的身躯感受到了暖融融的温意,自发向宣琼的方向蹭了蹭。 「宣琼。」 「你发烧了,身子很冷,进被子里躺着。」 宣琼抬手便要将长荧塞进被子里,长荧睁着一双眼,不知疲倦地盯着宣琼,仿佛在看什么新鲜事物。 「为何如此盯着我?」宣琼在他额上画着安神咒的纹路,轻声询问。 「先生。」 长荧突然感觉一阵困意,嘴里迷煳念叨着什么。 「又在说什么?」 宣琼凑近细听,长荧却是什么也不说了。 * 「大人,你打算如何处置这冒牌货?」 嘶哑的声音藏在斗笠之下,一袭白衣的男人一手抓着一只青色的灵团,冲着身前的少年问道。 被称作大人的那位少年面容被遮挡在兔子面具之下,金色捲髮被随意披散在肩头,鬓边綑扎一缕碎发坠上几根一寸长细小木片做挂饰。 少年背过的左手颤抖,却极力掩饰住了自己身体上的异常。 他开口,是极缓极慢的声音:「暂且留着。」 白衣男人是姜一,戴着面具的青衣少年才是真正的长荧。 七月十五那日,桃源山崩地裂,水流蒸腾。长荧带着小一用浮沉果离开了桃源,出来时却踏入传送阵,被送到了一片大雾瀰漫的山林里。 雾中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谧无声。 姜一尝试使用灵力放出神识向外查探,几次无果,只好在地上做好标记。 长荧想拿出一小缕心火去找寻方向,却被姜一阻止。 「大人,您的力量尚且不全,便不要再分神了。」 长荧的心火,被他借给宣琼了一小半,此时若再离体,万一遇上他们二人难以抵挡的危险,恐怕长荧没有自保能力。 长荧和小一如无头苍蝇一般跌跌撞撞走了半个多时辰,碰上了一路常在雾中穿行的人马。 被拥护的那位少年姓钟,说自己是过路的商人,见小一与长荧似是在雾中迷失了方向,便好心协助。 彼时小一略有防备,手中运转起灵力,却被长荧伸手挡下。 雾中看不清人的动作,钟姓少年坐于马上,朗声道:「小兄弟莫怕,我叫钟行,快来马车上,我带你们离开这旷雾林。」 长荧学着记忆中那人的动作,对钟行抱拳道谢。 马车内,只有长荧与小一对坐。 不久,马车外骑马的少年掀开帘子进来,递给二人两个香囊。 「迷毂花,带着这个可以在雾中视物。」 小一谨慎接过,确认无误后道了声谢,给了长荧一个。 「还未请教二位姓名。」 长荧盯着钟行的眼睛,仿佛在确认里面是否有恶意。 钟行浅浅一笑,身子向后仰了仰。 「长荧。」长荧道。 小一随后道:「姜一。」 「姜兄,常兄。」钟行见礼,敬道。 第92页 钟行为二人倒茶,马车内晃晃悠悠,茶水却稳稳噹噹。 「我知晓二人乃修士,不必对我等有所防备,既误入旷雾林,若三日内无法离开,只怕身体都要与这迷雾融为一体了。」 通过交流才知道,旷雾林瀰漫大雾,飞禽无法翱翔于天,走兽亦无法奔走于地,管你是凡人还是修士,肉体凡胎触碰大雾,三日之内必然化作水雾。 「只可惜,此道乃我等的必经之路,若非经商,我等亦不会涉险行于此道。」钟行三言两语打消掉长荧姜一心中的疑虑,「二位且耐心待上两日,待出了旷雾林,我们便分道扬镳。」 「为何?」长荧不解,「为何帮我们?」 「众善奉行。」钟行垂首笑笑。 姜一闻言,目不转睛盯着钟行。 第43章 桃源之外 钟行看了姜一一眼, 笑容宁静。 姜一移开了目光。 钟行又掀了帘子出去。 长荧将方才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低声问道:「他可有什么不对?」 姜一面无表情道:「看他不爽。」 「为何?」 「我也不知。」 长荧却笑了:「素不相识之人,你却对他心生厌烦, 怕是气场不合。」 「只是不解他的善举,亦不知他的动机。」 长荧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轻声道:「那就煳涂点吧, 煳涂点也没什么。」 姜一却是奇怪地望着长荧, 仿若第一天认识他。 「大人, 你……怎会突然说这种话?」 长荧嘆了一口气:「只是突然想到宣琼跟我说过, 人和神,烦心的事情不过就那么几件, 只要不去想,就不会烦心。你也是, 世间万法本就百无禁忌,倒也不必因为一道囚你, 另一道渡你,就恶其余胥,什么也别想, 当个普通人……」 「大人……」 姜一不懂,长荧便不再说,只是望着窗外瀰漫的大雾出神。 是夜,商队在雾中歇息, 钟行的人熟练地掏出了几捆胡桃木插在商队周围,并用火把烧了草木灰,洒在胡桃木周围。 长荧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只觉得新奇。 胡桃木散发出来的味道和草木灰混合在一起,竟然奇异般中和掉了气味。 「这是?」 钟行解释道:「林中虽不留多少活物, 但诡异灵物依然存在,夜间休息,自当谨慎。」 长荧瞭然。 他的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触碰到熟悉之物后松了口气。 钟行叫人在马车里又燃了一根烛,并送来烧饼果腹。 「常公子是何方人士?」钟行目光放在长荧金色的头髮上,颇为好奇。 「桃源。」长荧塞了满满一口芝麻烧饼,眼睛亮了亮,「嗯!好吃!这是什么?」 「芝麻烧饼,公子爱吃便多吃一些。」钟行以为长荧不愿旁人得知他的故乡,便也没作过多询问。 姜一在长荧惊喜的目光中,怀疑地拿起一块饼,放在嘴里嚼了嚼。 入口外酥里嫩,芝麻香充盈鼻腔。 几人闲聊了一阵,便各自休息了,钟行叫人送进来几张毯子,长荧和姜一便在马车里休息了一夜。 次日中午,众人便平安地出了旷雾林。 钟行一众与长荧姜一在河边分道扬镳。 长荧不识路,便向钟行打听不弦山和琅琊的具体方位。 钟行笑笑,道:「不弦仙山,在北陆之北,绕开林子顺河一路北上,过路会有驿站,届时再找他们问路便可。若是往琅琊去,你我顺路,我可以捎上二位一程。」 长荧道谢,指尖微微一动,几道灵光悄悄降在众人身上。 「谢谢你,钟行,我们先往不弦山去,有缘再见。」 众人道别,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过河往东南方向去。 长荧望着火辣的日头,眯起了眼。 姜一站在长荧身后,轻轻嘆了口气。 「大人,我知晓你法力充沛神识广阔,但赐福一事应当谨慎,您忘了我说过的吗?」 「我记得。」长荧轻声道,「但是鲲神教过,知恩图报……」 钟行带他们离开旷雾林,给予他们食物,而长荧姜一身无长物,所以长荧便给了这路人一点点经商的气运。 「若是一不小心给多了,叫你说的那什么天道来找我就是。」长荧丝毫不畏惧姜一口中念叨过的天道。 姜一说过,万物运行的法则是天道制定的,每个人的气运都是在范围内一定的,若是有人的气运超过了天道的预期,那便要噼雷劫以示惩戒。 比如姜一跃龙门,再比如扶摇渡劫。 况且,这世间修道之人占卜之人本就芸芸,逆天而行的事逆天而行的人多了去了,天道哪儿有空一天到晚噼个没完? 可见不一定能找上长荧。 就算找上长荧也无所谓。 长荧并不畏惧,他觉得若是他惹了什么麻烦,找他就好,所有事情都能解决的。 「大人……」姜一看了眼自己的储物袋,想说些什么,却被长荧打断。 「知道啦,他们帮我,我又何尝不是还了人情?快走吧。」长荧觉得姜一自从十五那日过后,便有些畏手畏脚,心下有些不喜,「当下先去找宣琼,我答应过他的。」 姜一只好跟了上去。 也放弃了想要告诉长荧他的储物袋里有大把大把珍奇玉石可以当做人情送还回去的想法。 第93页 顺河北上,一路熙攘。许是过了七月半,大江南北都忙着准备中秋的热闹气氛,兔儿灯、月饼子、简单的月宫镜等,都支了小摊摆了上来。 长荧盯着路边新奇的小物件,眼里的好奇与兴奋几乎快要溢出来。 得亏姜一用了几块玉石换了不少银两,长荧若是在想要,姜一便买下帮他拿着。 「小一,银钱还够吗?」长荧手里拿着香囊包子糖火烧,胸前的衣襟里塞着两册小话本,嘴里鼓鼓囊囊地问着姜一。 姜一两只手都被长荧买的小东西塞得满满的,咬了咬牙,道:「够。」 长荧看见前边一家商铺挂着不少花灯,目光又被吸引住了,快步赶过去新鲜的不得了。 商贩一看长荧带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在自己摊位前,以为是谁家小少爷偷偷跑出来,忙不迭地介绍自己摊位上的东西。 「这位公子您看,我这儿啊,什么东西都有,您瞧瞧这花灯这桂花酒寓意花好月圆,再看看这粉雕玉琢的兔儿爷,带一对儿回去好事成双!」 商贩又乐呵呵地讲了几个民俗笑话,把长荧逗得忍俊不禁。 长荧咬掉手里最后一口包子,指了那瓶巴掌大的桂花酒道:「我要这个。」 商贩笑道:「公子好眼光,这瓶小小的啊,最适合哄家里弟弟妹妹开心了,中秋节嘛,您挑回去他们准喜欢!」 长荧又挑了个手提的花灯,一顶兔子面具,便喊姜一来付钱。 长荧心满意足,姜一跟在他身后。 「姜一,还有钱吗?」长荧看着自己满手的东西,面上轻轻一笑,掩饰尴尬,「嘿嘿……」 姜一老实道:「还有,大不了再拿玉石去换,大人你看上啥买啥吧,咱有钱。」 有了姜一作保,长荧便不顾忌了起来。 先是进了成衣店给姜一挑了一袭白衣,又是去了金石坊误打误撞赌了一块儿原石,虽然运气不佳,但是长荧并不失望,也没听旁人起闹继续开,带着那块瑕疵的石头就继续上路了。 那石头还不如长荧腰间挂着的那块墨玉,甚至不如姜一储物袋中小山似的珍奇玉石。 但是姜一还是留下了。 这毕竟是大人来人间开的第一块石头,就算品质不佳,但至少意义非凡。 「让开!快让开!」 「躲,躲开啊有人闹市纵马!」 纵马者亦一脸惊慌地控制着缰绳,其间大声吼叫着让众人离去。 长荧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骏马疯了一般将路边商贩的摊子踩踏地惨不忍睹,马鞍上的少年更是被那黑马颠的几乎要被甩下去。 他的身后远远跑过一群官兵,将民众赶至路旁,为首的二人一男一女骑马追着疯马而去。 「让开!都滚开啊!」马上的少年大声叫喊着,手里的缰绳越勒越紧,那黑马仿佛受到了挑衅,步子踢踏地越来越快。 「殿下!把缰绳放了!」骑马追赶的男子将身后背着的弓箭丢到女人手上,自己加快速度追赶疯马。。 女人接过弓箭,挽弓搭箭,盯着前方疯跑的马。 男人借力跳到路旁屋顶,再旋身飞至少年身侧,大声道:「殿下!松手!」 「将军!你好兇!」那殿下吓疯了一般快速松了手,嘴里喊道。 与此同时,女子手中的弓箭嗖地一下射中马肚。她又补了两箭,那疯马登时抽搐着撞向一处断墙,轰的一声,石块淹没了疯马。 彼时长荧正站在断墙旁侧,扬起的灰尘险些扫了他一脸。姜一背过身,挡在长荧面前,这才护住了长荧手中吃了一半的糖火烧。 石块掩盖的马腿下,渐渐溢出深褐色的血迹,民众不敢多看,在官兵的遣散下更是躲得飞快。 「大人,我们走吧。」姜一扭头往身后望了一眼,见大队人马往这里聚集,推着长荧准备离去。 长荧回头,瞥见了那位殿下脸色苍白扶着断墙吐得惨绝人寰,一时间仿若感同身受。他艰难吞咽了一下,忙回头跟着姜一赶路,神思神游,连东西也吃不下了。 「大人看路。」姜一一时没注意,就让长荧和穿着一身破黑布袍的少年迎面相撞。 长荧身上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对面的小孩也哆哆嗦嗦被撞倒在地。 长荧弯下身子,朝少年伸出了手,轻声道:「你没事吧?」 少年没有说话,兜帽下的眼睛颤巍巍地盯着长荧。 「怎么了?」 少年沙哑着声音,轻声道:「你也是小孩吗?」 长荧没有听清,往少年的方向近了近,他伸出来的手直直伸向少年的胳膊,将人拽了起来。 「是我没有看路,不好意思。姜一,我刚才买的那一包饴糖送给他吧。实在不好意思。」长荧伸手拍了拍少年身上的灰尘,诚恳道。 姜一刚把长荧掉落一地的东西捡齐,闻言从储物袋里掏出来那一荷包的饴糖,正要递给那少年。 只见那少年伸手勐然拍向长荧的胸口,力道之大,竟让长荧向后踉跄几步。 「大人?!」 第44章 神魂之内 少年的身影倏然后退去, 口中痛苦地呢喃着什么,便往反方向快速跑去。 姜一拉扯长荧起身,后者却是面无表情对姜一道:「把他抓来。」 姜一闻言应声, 便追着那个少年而去。 第94页 姜一离开后,长荧强忍着钻心的痛意站直的身体终是撑不住了, 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心口大口喘着气。 那一股力量很是诡异, 像一只手, 硬生生伸进他的灵魂深处, 又狠狠撕下一片他边边角角的灵魂。 长荧疼的直冒冷汗,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他不曾听见过的声音,朦朦胧胧模模煳煳, 熟悉的不熟悉的亲切的可怕的平淡的……统统钻进了他的脑海里。 这不是,这不是他应当能看到的东西, 他何时有了能看到凡人记忆的能力了?偏偏还雾里看花,丝毫不真切。 长荧闭上眼的一瞬间, 一张较之于自己稚嫩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看!这河水真清!」 是那个少年的脸! 怎么会,怎么会和自己一模一样? 不对劲,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先是看见陌生人的记忆,然后在记忆中看到了陌生人的脸,竟然和自己几年前的样貌别无二致。 而且他的神识好像被什么东西扯掉了一部分,长荧有所感应, 问题就出在那个少年身上。 长荧扶着一旁的柱子,勐然深唿吸大声喘了几口气,强压下去胸口的不适。唯有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身体上的疼痛。 姜一追一个凡人倒没用多久, 那少年漫无目的只顾逃跑,根本没把姜一的追赶放在心上。 姜一抓住那少年时, 只见兜帽下那张酷似长荧的脸上已是七窍流血,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颠三倒四的话。 「你是?」姜一大吃一惊,面上的表情愈发严肃,「你是哪里来的冒牌货?」 少年仿佛听不懂姜一的问话,只知自己脖颈被人钳住并不舒服,当即便朝姜一伸出了那双推过长荧的手。 姜一的胳膊被少年抓住,竟隐隐有了灼烧之感。 他皱紧眉头,掌心的法力强悍地沖向少年的胸口。 少年被打得肋骨一响,这明显是断裂的声音,可他却还是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少年拉紧自己的兜帽,再欲逃跑,姜一的法力再次打来,这一下,直接将人掀翻在地。 姜一当即朝少年施法欲将他捆住。 却听见少年大叫一声:「啊——」 那根以灵气化形的绳索便骤然在空中炸成了飘散的烟雾,姜一顾不得那么多,勐然伸手朝少年抓去。 「抓到……嗯?!」 他盯着自己手上的两只魂体一样的青团怔愣了一瞬,旋即挥散了灵雾。 道路之上,哪里还有少年的身影。 人有三魂七魄,他手上的便是那少年身体里不知为何散掉的其中两魂,此刻乖巧地挂在姜一手上,软绵绵地晃悠来晃悠去。 姜一借着魂体想要找到那少年逃跑的方向,但是追踪不到,只好回去找长荧。 长荧没有待在原地,而是就近找了个茶馆坐下。 姜一回来时,看见长荧一言不发地盯着茶水。 「大人,让那个冒牌货跑了。」 长荧听见声音,抬头看着面前的姜一,动了动嘴唇:「冒牌货……」 「大人你不知,那少年和你几年前的样貌竟分毫不差。」姜一抬手,一手一只青色的灵团,「让他给跑了,是我失误,但是那少年很可疑,灵魂被法力一炸就散成了这个样子。大人,这该怎么办?」 长荧疼的咬牙制止住嗓子眼即将冒出来的咳嗽,他背过的左手颤抖不已,却无法克制。 他开口,是极缓极慢的声音:「这魂体,暂且留着。」 长荧说完,眼前一黑,险些一头倒在桌子上。 「大人!」姜一的惊唿声在长荧耳中戛然而止,他只觉耳鸣阵阵。 「大人,你怎么流鼻血了?」 长荧耳边嗡嗡不绝,他伸手一摸自己唇上的温热,看见满手鲜红。 长荧拿袖子使劲擦擦,血却止不住地一直往下/流,他摆摆手,含煳道:「姜一……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 赶路是赶不上了,姜一找了个客栈开了一间房,让小二备上热水,便把长荧扶到榻上。 长荧眼前昏暗,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煳。 他依稀看见了美丽无比的桃源,看见挺拔的无极树,满枝苍翠,碧绦如怒。 他看见有红纹金翅的鱼虹桥跃鲤化成了俊美非凡的金龙。 他看见无极树开花,然后轻轻落在鲲神手中,鲲神食指碰了碰花瓣,那花瓣便一层层脱落。 鲲神万年不变的温柔,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新生的孩子。 他听见鲲神轻轻出声,声音荡然在桃源天地间。 他听见。 「取什么名字呢?好孩子。」 仅仅只是梦里空寂悠长的一句话,梦里的长荧便泪流满面了。 姜一看见昏睡的长荧脸庞尽是泪痕,身上发烫却哆嗦地怕冷,焦急得不得了。 偏偏他是一条只知打架闹事的妖龙,再往前也只是一只只知嬉笑玩闹爱吃飞醋的鲤鱼,根本不懂岐黄之术。 小二带人抬来热水的间隙,看了一眼榻上躺着的客官,多嘴嫌弃了一句:「病成这样还来客栈,抬去医馆啊……」 姜一转头盯着小二,问道:「哪里有医馆?能否帮我寻来?」 小二被姜一神色中的凶煞吓得一激灵,口中的话不由自主结巴起来:「客,客官,小,小,小小小小的帮您去叫……」 第95页 姜一随手丢给小二一串钱,道:「快去!」 小二捧着钱心里怦怦跳,也不敢直接揣怀里,一熘烟跑出去叫人了。 * 长荧在梦里不断地朝着鲲神的方向跑去,可是无论他跑的有多快,那距离就是不能再近一点,近一点…… 长荧张着嘴,有千言万语被堵在了心里,无从宣洩。 泪水从下巴上滑落,打湿了胸前的衣服,长荧揪了揪领口,伸手远远地远远地碰了碰鲲神的衣角。 摸不到。 「鲲,鲲啊。」长荧望着鲲神逗弄新生儿的动作,木然又绝望,「我不懂。」 他不懂,眼前的桃源莺飞草长风轻云淡,无极树抖落一树繁花,团雀在枝头跳跃游鱼在水中打转。 他不懂,桃源一朝灰飞烟灭,雪山崩塌江河倒灌又山火四起。 「我不懂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着……」长荧心口疼得长吸一口气,眼前桃源炼狱来回变换。 「我不懂为什么我一定要看它个一百年……」长荧烦躁地一挥手,一道浩然气便兇狠地撕碎了眼前所有的景象。 却如同落石砸入湖中泛起涟漪溅起水花重归平静一般再次变回桃源。 「就如同忘不掉的那些东西一样,我再怎么不去想,再怎么想要忘记,它还是要回来找上我……」长荧疯了一般一道又一道法力撕扯着自己的梦境,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凭什么……」 「你不是说,我看得开吗?」 他看着缪期神体消散,不悲不喜,鲲神说他做的对。 他看着盈漪化作尘土,不哭不笑,鲲神说他做得好。 「你不是说,我看遍了吗……」长荧喃喃,泪水蹭过嘴唇,他舔了一口,咸的发苦。 长荧眼底发红,目光死死盯着无极树下的背影。 那道影子转身,朝着他的方向,似是看见了什么,表情有一瞬间的惊讶。 他看见鲲神嘴唇动了动。 尽管听不见声音,他还是看明白了鲲神的口型,看见了他脸上的欣喜。 「是你啊。」 长荧重复道:「是我啊……」 他盯着向他走来的鲲神,看着他怀中身形模煳的孩子,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穿过他的身体,然后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见。 长荧枯坐在一片黑暗之中,眼里的红光几乎要撕碎眼眶。 他低声道,声音细若游丝:「是,是我?」 「你在怨愤,你看见了什么?」 长荧面前陡然出现一人,与他相对而坐,那人与他面孔别无二致,唯有脸上的表情不似长荧此刻失落。 长荧看着那身影,嘴角咧了咧,没有说出什么东西。 「问你呢,说话。」身影歪了歪头,凑近长荧的下巴,「你哭了。」 长荧木然摸了摸自己的脸,良久,嗯了一声。 「所以你看见了什么?」身影的声音轻悠悠地传进了长荧的耳朵里,长荧眼中的红光隐隐约约暗下去了一点。 长荧只问:「你是何人。」 身影耸耸肩:「我就是你啊。」 长荧闻言静默许久,忽然笑了:「你是我,为何不知我看见了什么。」 身影似是不解:「我是你,为何要知道方才你看见了什么?」 长荧不想说,也不想看,索性闭上了眼。 身影拍着长荧的膝盖,抬手碰了碰长荧眼睫的泪,匆忙道:「我只是看你伤心,才出来安慰你的。」 长荧睁眼推开身前的人,语气满含威胁之意:「我此刻无心招待你,也不想知道你怎会入我神识,不想死就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身影茫然道:「我以前就在你身体里,今天是被你赶出来的……」 长荧并不听他说话,指间两团火追着那身影拍打。 身影一边躲一边委屈得高声道:「别打啦别打啦,是你把我赶出来的,又不让我回去,碰都不让我碰,你还要打我!」 第45章 北山灵泉(倒v结束) 长荧再要说些什么, 又是一阵头晕目眩,意识就被勐然拉出了什么地方…… 「醒了。」 「醒了?大人,你怎样?」 「莫要吵他, 安静。」 长荧耳边一阵嘈杂,倒是没有之前嗡嗡乱响的声音了。 他睁开酸涩浮肿的眼, 眼前雾蒙蒙一片, 于是他使劲眨了眨。 「大人, 你感觉如何。」姜一坐在床边, 抓着长荧的手, 小心翼翼问道。 长荧转了转头,目光放在了一旁白衣男人身上。 男人从头到脚都被白袍遮盖地严严实实, 一根髮丝都不曾外露,脸上带了半面面具, 将眼睛完全遮住。 男人正把针灸用具用火烧过收好,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长荧。 「小一……咳, 咳咳……」长荧闷声咳嗽,胸腔剧烈颤动。 「这是怎么回事……」姜一的手紧了紧,慌乱间扯住了一旁的男人。 男人的手指被烛火燎了一下, 灼烧感转瞬即逝。他拽下了自己被人扯住的衣角,随后分给床上那人一点目光,随意道:「风寒,我开些药便是。」 「请问先生还需要注意些什么?」姜一问。 男人盯着长荧眼底尚未褪去的狠厉以及那副明显是心性平和之人的面相, 道:「平心静气,多喝热水,饭前洗手, 早睡早起。」 长荧缓过气,撑着床板坐了起来, 沖男人道:「谢谢先生。」 第96页 男人朝姜一伸手,冷硬道:「看诊钱,药钱,送药钱。」 姜一二话不说,拿出钱袋一一结了。 男人全都塞进包裹中,数也不数,转身便走。 不多时,便有人上门送来几包綑扎好的药,还附上了一纸说明。 姜一便烧水煎药,餵长荧喝下。之后长荧困意袭来,沉沉睡去。期间姜一几次开口想问长荧哭得满脸泪痕到底所为何事,直到最后也没有贸然开口。 一连在客栈待了四五日,长荧的风寒好了七七八八,除了偶尔头昏脑涨,神识中飘着另外一个自己之外,便没有什么不适的了。 那日长荧在梦中见到的身影无法赶出自己的神识,不过对方平日里只是在识海中追着光点玩,也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见长荧在识海中问话,或者一同出现在梦里,还会愉快地和他打招唿。长荧便不再驱赶对方了,只是每每看见,心里的排斥感总会悄然攀升,语气总是不美好。 不过对方反而毫不在意,只是会说:「你竟然说出如此暴躁的话,我学到了。」 那眼里的震惊是显而易见的。 长荧皱眉:「明明是你模仿我,死不承认,我很厌你。」 那身影嘟囔道:「哪儿有人会自己讨厌自己的啊,你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到底是谁?」 「我是长荧,我是闪闪,我还是神子。你说我是谁?我就是你。」 「算了,问了白问。」长荧的意识瞬间消失在识海,只留那身影一人在寂静辽阔的大海之上随手摸着亮晶晶的光点。 姜一与长荧这几日把镇子上有趣的东西试了个遍,临走时姜一和长荧特意来到郊外山头。 姜一化作龙身,巨大的身躯几乎遮天蔽日,长荧慢慢爬上了他的身躯。 虽然是夜晚,但也怕被人瞧见,于是两人隐了身,蛟龙吐着吭哧吭哧的热气,便缓缓升空。 姜一记得不弦山的方向,刚要飞去,却听见背上传来弱弱的声音。 「小一……我晕……放我下去,我头疼……」长荧死死抓着姜一的鳞片,身体前摇后晃,重心不稳。 姜一低吟一阵,正要回到地面,却听长荧改口:「不,你……一鼓作气飞过去,我忍忍……」 长荧脚下的景色忽大忽小,自己也控制不住地摇晃,若不是他双腿绷紧双手紧抓,恐怕早就从云端跌下。 非常奇怪的现象,明明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他骑过大鲲之背遨游云端,也曾站在扶摇剑上寻找宣琼……那些时候的他都是轻松自如的,又怎么会有如今这种情况。 姜一纠结再三,还是施了法术把人牢牢捆在自己背上。 「姜一……」长荧半眯着眼,艰难地拍了拍姜一的鳞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下去……」 姜一鼻息吹散浓重的云层,压抑着低啸一声,随后便在银河云雾中穿行。 而长荧早就闭上眼,双手失力地垂下。 云海雾气在身边吹过,沾湿了姜一的龙鳞,也洇湿了长荧的衣襟。 * 不弦山上,明玉带着那位形似长荧的少年去北山灵泉泡一泡,此地灵气充沛,泉水有养魂护魂的功效。 「长荧小兄弟,诶诶诶,我的小祖宗,那是剑,你可别摸他的刃。」 青霜被少年捧在手上,乖巧地敛起锋芒。 少年盯着青霜一动不动,明玉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吧,师兄忙完宗门事务,已经在那边等着你了。」 明玉拍了拍少年的肩,向少年伸出手,同时青霜化作灵体消失在少年手中。 少年眨了眨眼,听话地牵着明玉的手,四周雾气缭绕枝条掩映,他也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再随便乱动。 宣琼也刚到不久,在泉边从明玉手中接过少年。 少年道:「宣琼!」 宣琼点点头,看着少年身上规规整整穿好的衣服,说道:「一会儿把衣服脱下,进温泉水里泡一会儿,等时候到了我和明玉来叫你,不可乱跑,知道了吗?」 少年松开宣琼的手,利落地解开衣带,身上层层复杂衣服脱得一干二净,光着脚跳进池水里。 明玉看得目瞪口呆,他望着池水里乖巧坐着的少年,搭上了自家大师兄的肩膀,低声道:「大师兄,这真的是你同我讲的那个桃源的小神仙吗?」 宣琼也同样看着少年的背影,看着他肩上垂散的髮丝,道:「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心火认他……他此时失了两魂,心智多有幼稚,你暂且当他是个小孩子吧。」 宣琼蹲下身,捡起少年丢了一地的衣物,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明玉,你刚从秘境回来,也进去和他一起泡泡吧。」宣琼的扳指闪烁一阵,掏出来一套衣物,「等你们泡完,一会儿你交给他穿。」 明玉接过衣物,点了点头,去一旁石洞中换上了泡泉的白衣,从少年身后涉入水中。 宣琼在四周布下结界,临走前看了一眼池子里正在说话的两个人,便朝着归尘殿去了。 明玉凑近少年,伸手搭上他的肩头,轻声问道:「长荧呀,你悄悄告诉我,你们神仙像你这般金髮银颜的,多不多呀?成了仙之后,我们凡人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啊?」 少年转头,目光澄澈地看了一阵明玉,把人看得面色发红。 第97页 不能怪明玉多想,少年全身不着一缕,身上水痕斑驳,干净又俊秀的人这般盯着他一动不动,他怎能不心起涟漪。 于是他看不下去了,率先错开了眼,羞涩道:「别盯着我看了。」 长荧是美男子,明玉更是。他男生女相,少时身量未长时,常喜欢扮作女子去西洲渡坐坐,男相是玉面小郎君,女相就是温婉清丽的美娘子。如今骨骼长开了,个子也起来了,更是英气俊美。 明玉此时面上浮起红晕,更是好看无比,偏偏面对的是单纯的少年,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少年歪了歪头,目光逐渐向下,开始盯着人的衣襟。 「餵我说,别看……」 少年伸手,抓住了明玉胸前的衣物,指尖灼热,让明玉以为自己碰上了什么火石。 「怎么了?」明玉视线重新落到少年身上,对方并没有看着自己的脸,反而手指不断摩挲掌心中的衣物。 「白色。」少年突然出声,另一只手挑起自己的一缕头髮拍到了明玉的脸上。 明玉唔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但是衣服依旧被少年抓在手里,只好往后仰了一下。 「先生……」少年轻轻叫了一声,然后便把自己的头髮甩进了水里。 明玉被甩了一脸水点子,倒也不生气,半睁着一只眼瞧着少年。 少年指尖亮起一团火焰,顺着明玉胸口逐渐悄悄包围了他的全身。 明玉身上充斥着暖融融的热意,他惊讶道:「咦,还挺暖和——」 「滋——」 明玉看着自己瞬间被烧成灰烬的白衣,愣了愣。 少年的手在明玉身前虚虚抓了一把扬起的灰,看着它散去。 「不是,你,你烧我衣服干嘛?」 少年在空中吹了吹,跟着扬起的灰烬在水中走着。 「你别起来,别起!还没待够。」明玉急忙起身要跟上去,脚底突然打滑跌入水中。 明玉钻出水面,吐了一口灵泉水,只见另外一边的少年已经站在泉水边穿好了衣物。 「你要往哪儿去?」明玉见状,也不泡泉了,立刻上岸变了身里衣,随手抓了外袍先披在身上。 少年伸手碰了碰宣琼布下的结界,指尖再一次亮起火焰。 明玉目光一定,当即一道法力打少年的手:「你做什么!」 法力在少年身后一尺距离便仿佛被什么东西打散。就这一瞬间,少年便把宣琼的结界撕开一道口子,堂而皇之踏步离开。 明玉脚下生风,抓住少年的手。 「你不可以走。」明玉眼里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羞赧情态,他警惕地盯着少年,抓着他的手心逐渐凝结出链条,顺着少年的手臂逐渐攀升。 少年满脸不解,他磕磕绊绊道:「我找,先生。」 然后他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拍在明玉胸口。 明玉被一股力量拉扯到结界里,那道被撕开的口子迅速合上,把他困在灵泉。 「长荧!」 明玉望着少年逐渐消失的背影,知道事态紧急,他拿出一块符传,注入法力瞬间引爆。 第46章 山水相逢(万字合章) * 「这衣物的制式, 并不属于北陆。」公渡影摸过长荧的那件黑袍,「是吾家乡那边的料子,央陆北地郡。」 「长荧是从北地那边来?」宣琼皱眉思索。 北地郡近大河近高山亦近西境, 他叔父宣延清就在西境任职……虽不知长荧为何会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是像他这般没有法力神魂不全的情况, 走到不弦山怎么说也需要个把月吧? 公渡影放下手, 看向宣琼:「吾对那孩子有所怀疑, 你定要警惕。」 宣琼点头道:「我让明玉盯着他……」 话音刚落, 宣琼手边就显出了一道符传的虚影, 在空中打转。 「是明玉的符传,明玉出事了?」宣琼皱眉, 挥手打散了虚影,「师尊, 我先回去了。」 「去吧。」 宣琼向师尊告别,立即往北山去, 却发现明玉被困在了自己的结界里。 他撤下结界,明玉便冲到宣琼面前,气愤至极:「长荧他跑了!一刻钟前, 大师兄,我们叫人分头去找,现在去追还追得上!」 * 姜一稳稳地扶着长荧在不弦山门站好,长荧尽力保持清醒, 闷咳两声,摆了摆手。 不弦山进入长荧眼帘,身后是长长的石阶, 立于山门前刻着字的石碑,以及漫山遍野赤松与云翳…… 山门处有修士巡山, 见有人来访,立即上前。 「二位止步。」那黄衣修士欠身,随即挥手,一块玉牒悬于掌心,「若二位没有拜帖,请在此注入法力方可入内。」 长荧谢过,便和姜一人手一个。 「长荧!」一道清亮的声音自三人身后传来。 三人闻声望去,山门外长空之上,明玉的青色袍子被风扬起。他御剑飞来,一道法力沖向长荧,姜一伸手打出一道法力抵挡,随即警惕起来。 未等青霜落地,明玉便心急地跳下来上前,冲到长荧身前,伸出的手被姜一抓住。 「你是何人?」 明玉瞪着姜一,反手握剑向姜一刺去,二人便在山门口打了起来。 一旁的黄衣修士见状,机灵地引爆了符传,叫来一群人将长荧他们围住。 「我家大人并未伤害你们,为何如此?」姜一与明玉对峙着,一身白衣被风吹得激盪。 第98页 明玉的青霜剑在他周身不断旋转,幻化出四道身形,剑尖指着姜一。 明玉皱眉道:「你家大人?你家大人抢了我大师兄的心火出逃,拿了别人东西还心安理得,我为何不能抓?」 「明玉,住手。」 宣琼的声音自长荧身后传来。 听见熟人的声音,长荧的身形僵了僵,他有些迟钝地转过身,目光直直看着那人。 比起五年前,宣琼高了一点,眉目也更加俊朗,瞧着也严肃了许多。 长荧心情有些激动,一时乱了唿吸,沖向宣琼的脚步也有些急缓不定。 「宣琼……」 声音被唿啸的风声掩盖,长荧捂住嘴勐咳两下。 「别动!」一旁的修士逼近长荧,在长荧与宣琼之间阻隔。 「我……」长荧被围在人群里,他所望之人,也没有走上前,而是就如此隔着人群望着他。 宣琼心中一颤,不知为何有种预感这次没有对所谓的长荧的身份产生任何怀疑,他抬头望向空中对峙的二人。 「下来,明玉,打错人了。」 明玉闻言,啊了一声,灵剑虚影瞬间消散,姜一低头看了一眼宣琼,皱眉多有不爽,倒也收了手。 宣琼穿过人群,朝空中二人挥了挥手:「明玉,下来给人道歉。」 姜一闪身至长荧身前,挡住宣琼的视线,他目光不善地盯着宣琼。 长荧在姜一身后探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宣琼沖姜一抱拳,道:「这位兄弟,可否让我同长荧说句话。」 「你的人对我家大人刀剑相向,恕我无法避让。」姜一防备地盯着宣琼,掌心已经运转起了法力。 宣琼嘆了一口气,诚恳道:「你是小一吧?抱歉,这是个误会,可否先随我进去,晚间我一一解释给你们听。」 长荧从姜一身后沖了出来,朝宣琼跑去,一旁的修士又要上前,被长荧拍出的两道灵气掀翻在地。 「不要挡我。」长荧略带歉意地看着那倒地惊唿的修士,转头看向宣琼。 宣琼目光自长荧头顶向下移动。 他高了,瘦了,头髮也长长了,还编了小辫子。 宣琼伸手碰了碰长荧耳边的木坠子,长荧一动未动,直直地望着宣琼,目光中是思念与难言的激动。 宣琼当即抓住长荧的手,带着人跑进宗门。 「大师兄!」 「明玉给那位小兄弟安排居所,其他人散了吧!」 「大师兄?!」 众人听话地散开继续各司其职,明玉一头雾水地握着青霜剑,硬着头皮请姜一跟他走了。 * 长荧宣琼一路无言,宣琼更是心跳如擂鼓,他紧紧握着长荧的手,一路将人带回了桐落,途中遇见同门均是草草点头。 宣琼推开房门,推着长荧上了榻。 上了榻?? 长荧:「?」 长荧急忙起身,耳根通红:「等等,我外衣没脱……」 「躺下。」 宣琼不容分说,把长荧摁在床上卷过被子盖上。宣琼的手摁在长荧胸口,他的身影出现在长荧的眼前。 长荧的心脏怦怦跳动,他看着宣琼与他距离极近地额贴额,心里那句表达思念的话语即将脱口而出。 神识相交,宣琼在长荧广袤的识海里看见了曾经见过的无垠大海、万千星火……点点萤光间,亦有另一道身影踏着光自得散步。 「诶?宣琼?」那识海中的长荧瞥见宣琼的身形,几步冲到宣琼面前,张开了手。 宣琼微微侧身,躲过了少年的怀抱。 识海中的长荧扑了个空,倒也不怒,转头沖宣琼笑了笑:「五年未见,你与我生分那么多做什么。」 宣琼的灵体在识海中道:「上次并未看见你。」 识海中的长荧微微颔首:「我在长荧体内。」 宣琼的灵体问:「为何现在跑出来?」 识海中的长荧道:「长荧把我赶出来的。」 宣琼点点头:「你可知你出了什么问题?」 识海中的长荧一愣,疑惑道:「我出问题了?我怎么不知道?」 宣琼抬手,揉了一把识海中长荧的头,旋即灵识离开了长荧的识海。 被子里的长荧的脸被自己喘出来的热气蒸的通红,却贪恋地蹭了蹭宣琼的手。 宣琼回神,看见自己掌心抚着长荧的脸,指尖还穿插着那头手感舒适的蜷发,不由得抓了抓。 便听见长荧的气音从嗓子眼里呜咽了出来。 「长荧。」 长荧伸出一只手捂住了眼睛,低低应了一声。 「不要随便对别人打开识海。」宣琼拇指揉了揉长荧的嘴角下颌,最后在长荧胸口拍了拍。 长荧没有说话,右手紧紧抓着腰间的坠玉…… 不对,手感不对。 长荧勐然掀开被子坐起身。 他玉呢? 宣琼随着长荧的动静看去,关心道:「怎么了?」 长荧在自己腰间下摆之下仔细翻找,连衣襟里外都看了个遍。 「我……」长荧一副难以开口的样子,方才红彤彤的脸色变得煞白。 「说说,咋了,什么东西丢了?我帮你找。」宣琼掀开被子,四处摸了摸。 「你送我的玉,」长荧摁住宣琼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就是,那块墨玉,被我弄丢了。」 第99页 宣琼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那块自己临走前送给长荧的玉,那玉是他爹找巧匠精雕细琢的,他十分喜爱。 但他却对长荧道:「无碍,丢就丢了,改日我再找人雕一块儿送你。」 长荧却对宣琼的话丝毫不感兴趣,眼底又隐隐浮现了曾出现过的暗红光芒,他不断地重复:「在哪儿……丢哪儿了……」 长荧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狼藉的夜,他握着那块玉能睁一晚上的眼。 又不断闪过无数次恐怖的梦境,他会被那块玉膈醒。 「闪闪,长荧,回神。」宣琼低低念着安神咒,在长荧眉心神印处轻轻划着名。 宣琼松手,转而抱住了长荧,将人紧紧揉在怀里,在他后背处带着法力的一掌拍了下去。 「回神!」 长荧靠在宣琼肩头,勐地咳嗽一声,胸腔的振动转到了宣琼身上,这滋味并不好受。 长荧回过神,推着宣琼的胸口,难受道:「让,让开。」 宣琼放手,见长荧倒在床边捂着嘴勐烈地咳。 「你身体出问题了,一会儿我带你去找丹宸长老看一看。」宣琼轻轻拍着长荧的后背,「许久未见,倒也不必这么激动。」 宣琼的声音被长荧的咳嗽声淹没了,长荧用另一手捂住了宣琼的嘴。 宣琼闭上嘴,看着长荧。 长荧喘了两口气,顺好之后,哑声道:「你方才念得什么?很舒服,再念给我听听……」 宣琼把他塞进了被子里,拍了拍他,又开始念安神咒。 床帐被轻轻放下,长荧紧抓着宣琼的手逐渐松了下来。宣琼见人安稳睡熟,悄悄挑开床帐的一边,走出了房间。 屋外阳光正好,明玉用手中的摺扇逗弄树上嗷嗷待哺的幼鸟。 宣琼轻舒一口气,问道:「走吧,带我去见那个人。」 「不用找人盯着这个长荧吗?」明玉低声问道,「万一他装睡,装傻,又逃了怎么办?」 「他不会,逃走的那个不是长荧。」宣琼揉了揉眉心,「我大致弄懂了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先过去给小一一个交代。」 宣琼和明玉来到姜一的临时居所,姜一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手中把玩着几颗浮沉果。 「这是我师弟明玉,方才不明真相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宣琼带着明玉来道歉。 姜一道:「我叫姜一。」 宣琼对姜一身上诡异的妖气与灵气感知十分敏感,他知晓姜一大概是跃了龙门成为神,于是便道:「你如今已经成神了?那长荧身边有你,还算稳妥。」 姜一皱眉道:「我自然能保护好神子大人。」 宣琼笑笑,轻声询问:「是吗,那我姑且放心。只不过,方才我进入长荧神识中探查一番,发现他的神魂有损,想来你们一路赶来,定是遇见了什么东西。」 姜一盯着宣琼的脸,良久,嘲讽笑笑:「我厌恶你这拐弯抹角的口吻,你比五年前还要让人讨厌。」 明玉张了张嘴,想要为宣琼解释一番,却见宣琼的表情骤然放松。 宣琼嘆气:「方才是试探你的,鱼兄不必这么严肃,前些日子有人冒充长荧来不弦山偷走了心火,他身边的人我不能完全信任。」 「心火?」姜一皱眉,怒而起身道,「那是大人借给你用的,你没有保管好竟然还让旁人偷去。」 「对不起,此事是我的过错,但有长荧在,心火很快能找回来……」 「你这样,你!你这!」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坐下来啊,龙神大人。」宣琼起身拉着姜一坐下,为姜一倒了一杯茶,「喝杯茶,消消气,我们先说正事。」 姜一给了宣琼面子,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我们离开桃源之后,出来就直接被传送到了旷雾林。」姜一轻轻放下茶杯,抬手擦了擦嘴角的水渍,「一路北上找你们不弦山,途中神子大人被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拍了一下,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好。」 宣琼眉峰蹙起,与明玉对视一眼。 「那人可是约莫十七八岁的样貌?可还有别的特徵?」 「一身黑袍,此外,与少时的长荧别无二致。」姜一补充道,随后想起来自己还抓到了那个仿冒者的魂魄,「对了,给你看这个,你若有锁魂一类的器物,便交给你们来看管。」 姜一把他抓到了两只青色的灵团掏了出来,一手一只,拿在宣琼面前。 「明玉,用你的锁魂珠。」 明玉应了一声,从空间袋里拿出了一颗琉璃珠,嘴里念着咒语,一条微弱不可察的细线从连接了珠子与那两魂。 宣琼仔细看着青团里若隐若现的五官与四肢,上手戳了戳。 软软的,热热的。 宣琼手中灵气轻轻包裹住了两个魂魄,若隐若现的因果线暴露在众人面前。 「是那人的天魂与命魂。」宣琼道,随后让明玉收了珠子。 「神子大人不让我在人间伤人,故而有所收敛。我追上他时,打出的法力轻而易举打散了他的魂魄,让剩下那一缕带着躯壳跑了。」 宣琼点点头,补充道:「明白了,所以逃跑的那个躯体,就先你们一步来到了不弦山,前段日子我们山门广纳子弟,他便混了进来,我察觉到他神魂有损,以心火试探,对方竟能完全接纳。」 第100页 「但他是个凡人,倘若你们看仔细一些,便能发现他一身凡骨,空无灵力。」姜一对此还是有些生气。 明玉解释道:「内个,姜一大哥,是我没有看住那人,才让他趁机逃了去,这件事是我的责任……」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会把长荧的心火找回来,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去思考。」宣琼从储物戒里拿出那套假长荧的衣服,铺在桌上。 姜一低头,仔细看了看,不解其意。 「第一,心火坦然接受了那位……暂且叫他假长荧,心火与假长荧十分亲近,并努力在修復他的魂魄。他逃跑那日,熟练地使用了长荧的心火,将我师弟困在结界里,所以假长荧至少与心火有点关系。」 「第二,这件衣服的制式并非我大夏北陆的制式,其衣纹与衣料皆来自央陆北地,甚至更往西一些的地方,可知假长荧大概率来自那边。」 「第三,你们桃源之人,应当从未离开过那方小天地,为何人间出现了一个能与年少时长荧形貌一模一样之人?这点怀疑保留,世间生灵千千万,确有毫无关系便能完全相似之人,兴许是长荧某一世因果的转生……」 「不,无极树所生之人,不系因果,准确来说,他们没有转生。」姜一摇了摇头,眸色暗了暗,「自我化形甦醒,往前的记忆有时模煳不定。但是这点我能肯定,这个世间,桃源无极树所生之人,没有前世来世,只有今生。」 「你听谁说的?鲲神?」 姜一脸上的表情不算愉快道:「自然不是他,若我说是冥冥之中有人託梦告诉我,可有说服力?」 「梦?这东西自然不准,你家大人被噩梦缠身,他梦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时候成真过?」宣琼耸耸肩,不以为然。 姜一思考一阵,道:「应当不是梦,那声音来自一个女人,白头髮,年轻的女人……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她的音容模煳不清,我记不起来。」 说了这么多,三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宣琼问道:「姜小兄弟,你如今活了有多少年了?」 「不清楚,不知道。」姜一道,「我开灵智以前,记忆几乎全无。」 姜一顿了顿,补充道:「我是鲤鱼……」 懂了,记性不好是硬伤。 宣琼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拍了拍明玉的肩膀道:「我想起来了,明玉,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我进入天池之前我们在做什么?」 明玉没想到还会有自己的事,他微微一愣,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些场景,笃定道:「下山买鱼?」 说到这里,姜一看向明玉的目光也有一些僵硬。 「对了,你挑上的那条乌鲤便是这位小兄弟,鱼兄,你俩叙叙旧,我便不打扰了。」言毕,宣琼起身把明玉摁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阔步离开了。 留下院落里气氛不算友好的明玉与姜一二人面面相觑。 明玉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尴尬道:「鱼……鱼兄……」 姜一扶额:「叫我姜一就好。」 虽然真的长荧回来了,但是拿走长荧心火的那个假长荧的去向依旧成迷,只能等长荧休息好了问问他能否感知自己心火的存在。 宣琼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公渡影。 宣琼行礼,公渡影却罕见地并未回应。 公渡影道:「躬身。」 宣琼闻言,垂首更甚。 公渡影将手摁在宣琼后脑处,不多时,便有青色的灵气顺着公渡影的手指攀升爬上了她的手臂。 宣琼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再然后,便是白泽的手,阻拦了公渡影,并扶住了他。 「广灵,宣琼眼下并未做好准备,不可如此。」 宣琼头晕目眩地几乎要跪倒在一旁,白泽见状连忙把人拉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至少,到可以告诉他的时候,再做行动。」白泽摇了摇头,目光略带歉意地望着公渡影,带着宣琼往后退了半步。 「吾,担心撑不到那时。」公渡影手里攥着从宣琼身上抽取的东西,狠狠闭上了眼,「白泽仙君,吾害怕。」 「我向你保证。」 白泽倏然闭上了嘴,狠狠吞咽了一下,再次开口声音略有嘶哑:「此事需半年之后,适时时机成熟再将一切公之于众,那时我不会拦你抽取他的凡人骨。」 「一定要等到那种时候再告诉他吗?明明是有机会提前阻止的!」公渡影愠怒,手中的部分凡人骨被她险些甩了出去,「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去改变那样的结局。」 白泽将公渡影手中的凡人骨拿到自己手中,用力一捏,青色消散,怀里的宣琼也随之一颤。 「我已透露太多,你我早已入局此番因果,从天池,从封山,乃至再久远的大战……但若是操之过急……咳咳咳!」白泽气息不稳,嘴角渗血,却很快用自己洁白的袖袍擦去。 「你所在乎的一切,不弦山、万尘宗、你的徒弟……都将灰飞烟灭,这就是我知过去未来却不愿轻易透露给你们的原因。」 白泽闭目,眼下两颊处的三道神纹隐隐染上墨色。 天色愈发昏暗,雷云逐渐汇聚在不弦山上空,狰狞着翻滚着。 「渡影,不可贪心,好好想想你要渡谁。」 公渡影双手紧紧抓着扶撑,眼里尽是不甘。 第101页 宣琼自白泽扶住自己,便已听不见身边任何声音,依稀间他被人扶住,又被人带着往桐落走。自己走的磕磕绊绊,时不时踩住身边人的脚。 「抱歉。」 白泽道:「无事。」 宣琼听见白泽的声音,脑海清明不少。 宣琼虚弱道:「白泽前辈……师尊她,是想,要了我的命吗?」 白泽顿了顿,心中觉得好笑,便道:「是啊,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二十五便即将突破元婴,拿走你的内丹,于大乘期修士而言,用处良多。」 宣琼摇头否认:「师尊……是……仙人……」 师尊是仙人,不是大乘期修士,自然不会这样做的。 白泽讶然,而后自言自语道:「连这都告诉你了。」 宣琼眼前场景忽远忽近,他下手也没个分寸,直接就把这一身仙风道骨仙姿玉貌的白泽摁在了桐落院外的墙壁上。 白泽淡定抬手,眉毛轻抬。 「何意?」 宣琼的气力也仅仅只爆发这一瞬,便整个人往前扑去,在额头即将撞上墙壁的一瞬,白泽抬手替他挡了一下。 「抱歉,前辈……」宣琼借力撑起,「请前辈告诉我……是不是,天下将有大乱。」 「没有你想的那般严重。」 「那为什么……」 白泽伸手点在他的唇上,宣琼闭上了嘴。 白泽居高处浅浅低下了头,望进他眼里,唇边带着并不走心的笑意。 「明日起你可以离开不弦山了,去把魂火找回来,届时,所有事情都会告诉你。」白泽揉了一把宣琼的头,「好孩子,别多想,还没到时候。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一会儿闭眼调息,很快就不难受了。」 宣琼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多想,被师尊抽取了什么东西之后,连保持清醒都难以做到。还有离开不弦山去寻找长荧的心火,本身是他之后要向师尊请求离开师门要去做的事情,白泽又从何处得知? 白泽扶着宣琼进了桐落,门开时与床榻上看书的长荧对视。 长荧醒后坐在床沿上,正抱着他在商贩那里买来的几册话本看得正入迷。 见宣琼与白泽进来,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长荧把书放下,起身赤脚下地。 白泽微笑点头,长荧也回了一个笑容。 「交给我吧,谢谢你。」长荧上前从白泽手里接过了宣琼。 白泽点点头,而后身影便迅速消失,离去时无比安静。 长荧没见过那般的人,虽有好奇,但对宣琼的担心更是明显。 「你看起来不太好。」 宣琼无力地把手放在长荧肩头,闭上了眼。 「扶我去躺一会儿吧……」宣琼虚弱道。 方才是宣琼照顾长荧,现在两人竟是要反了过来。 长荧掏出自己束髮的带子綑扎好自己的头髮,而后跨过宣琼腰身帮他盖好了被子。 「你的脸色好苍白。」长荧摸了摸宣琼的额,「要睡一会儿吗?」 宣琼道:「不用。」 见宣琼此刻状态并不好,长荧也没有再问下去。长荧躺在一旁,继续看他的话本。 宣琼并没有睡觉,而是闭目养神。 长荧轻轻的翻页,声音虽然细小入微,在宣琼耳中却格外清晰。 宣琼调整了一阵,侧过身看着长荧的背影。 「你在看什么?」 「人间话本,《烛山纪》。」长荧看的津津有味,一眼也不肯歇息,「你听吗,我给你念。」 宣琼随口问道:「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民间杜撰的烛龙与魔神姑汝之间的不可说……」 宣琼勐然睁眼,想要起身,却只在被子里虚虚弹了一下,倒把长荧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你怎会对这种话本感兴趣?」宣琼费力撇了一眼书页上的内容,尽是婉转文字,倒没有过分赤裸的描写,偶有插图,也不过是牵手拥抱之类种种…… 长荧啪的一声合上书,翻过身侧躺着与宣琼对视。 「我好奇你说过的人间以恶制恶的法子,也好奇烛龙是什么样的人。」 世间有龙,长荧只见过姜一一只。 而宣琼曾在久远的过去说过此间亦有其他龙的存在,他自然感到惊讶。 虽然,众人口中的烛龙是极恶之龙,但是这些话本上对他的描写却说他是被人陷害导致他性情大变。 如此看来,天生恶种之说并非完全站的住脚。 「你话本里的烛龙是什么样的?」宣琼嘆了一口气,躺了下去。 长荧举起手中的书册,随便翻了翻。 「是一只心繫天下的好龙。只是被不明事理只看表面的人陷害,才导致他对人类的失望。」长荧惋惜道,「这么好的人,竟然和那个自私自利的姑汝在了一起,真是可惜。」 「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宣琼被长荧理所当然的反问噎住了,道:「没,没什么。」 宣琼手指抓了抓被子,良久,又道:「其实话本说的东西也不尽然。」 长荧的心思全然扑在故事情节之中,一时间没有听清宣琼的话。 而宣琼则以为长荧在等他说。 「烛龙是有妻子的,他的妻子是个普通人。」 「我也希望烛龙的妻子是个普通人,这个姑汝一看就是在利用他。」 第102页 长荧说得义愤填膺,合上了书本,把他往一旁丢去。 「烦了,不看了。」 长荧转身抱住了宣琼,在他臂弯蹭了蹭。 宣琼任由他的小动作,心情竟也平静了下来。 他们谁有没有说话,任由思绪翻飞。 宣琼想,过几天先把长荧的火找回来,然后,拜託仙人前辈教教他法术。 虽然不知师门有何事非要瞒着自己,但是白泽说半年后会让他知道,那他便等。 只是这样,他的去处又会在哪里呢? 宣琼一瞬间感到十分茫然,他修道,以剑入道,可是在剑心上却是个半吊子;学了符法,高不成低不就;学了阵法,只能说小有造诣;学了咒法,仅仅只是锦上添花。 在宗门大比上取胜,也是因为他学的百无禁忌…… 公渡影说他在日久的修行之中一定能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道,说他现在所有的修行,都是在为自己铺路。 可是他已结丹。 他踽踽行走于世间,遇恶除恶,逢乱必出。 他年少结丹,风光无限,已经超出芸芸修士一大截。 可是他找不到最适合自己的道。 剑修,符修,医修,毒修…… 他哪个都沾点边,哪个都不是最上乘。 他能用各种法子百般捉拿为祸人间的妖孽,却无法在其中一门上精进。 他时常会想,公渡影为什么会收他做徒弟,公渡影为什么会对他寄予厚望。 他的二师弟沈晏是个纯粹的剑修,至高境界乃人剑合一,他已初窥剑心。 亦对宗门心法的研究造诣比他高。 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是大师兄吗? 宣琼并不想尸位素餐,他很迫切的追逐自己迷茫的内心,很希望早些窥见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长荧把手摁在了宣琼的心口。 他道:「你在迷茫。」 「你从何看出来的?」 长荧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听出来的。」 「人心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我来到人间,经常能听见凡尘中人们的心声,激动时、迷茫时、难过时……我听过不少。」长荧指尖随着宣琼心脏的频率,在他心口哒哒哒地点着,「我虽不知你因何事迷茫,但是,若为无端缘由,便任由他去,若为有因之事,便寻其因果。」 「顺其自然?」 「不,斩草除根。」长荧拍了拍宣琼的胸口,「苦恼的事交给日后,活着图一个省事。」 「你真这么觉得?」宣琼侧过身,与长荧面对面。 长荧犹豫一阵,还是点了个头。 「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宣琼轻笑一声,松了口气。 宣琼望着房梁,低声问道:「你在人间,可有去处?」 「不是你说让我成年后来寻你?」 宣琼哂然:「对,当初是我说的……不如我认你做弟弟?或者我在人间为你捏造一个……」 长荧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表情不算愉快地看着宣琼。 「怎这般望着我?」 「我不能是……就作为长荧,跟在你身边吗?」长荧表情不算愉快,「从未有人用身份束缚着我,你为何执意让我做你的弟弟?」 「人间关系真的就那么复杂吗?桃源里,我是他们的闪闪,他们是我的盈漪,我的鲲,我的畴耕,我的缪期,你与我相识,那你便是我的宣琼,我是你的长荧,这样的关系,还需要用身份来掩饰吗?」 宣琼把人看了几遍,还是把他揽到了自己怀里,像是放弃了什么挣扎。 「我错了,你别生气,是我太俗世了……」 长荧假意挣开,却还是乖乖躺在人怀里。 「况且我来寻你,也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宣琼,而我答应了你,哥哥。」 宣琼内心一颤,怀着他的手紧了紧。 「说起寻你,我弄丢了你的玉,你弄丢了我的火,我们扯平,你不许生我气,好不好。」长荧睁着一双眸子,明明室内昏暗,黄昏之色铺满整间屋子,他的眼却灿若星辰。 一时宣琼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我怎会生你气……」宣琼心口有些泛酸,「你一直这样,从未变过,我倒是不知该如何对你好……」 长荧只道:「随心所欲就行了。」 长荧摆正宣琼的头,在他胸脯拍了拍。 「现在,闭眼,我要给你修补神魂了。」 言毕,也不等宣琼拒绝,他的神识便骤然包裹住了整间屋子,强势地钻入宣琼识海之中。 宣琼的识海紧闭一瞬,却还是向长荧全然开放。 长荧像往常那样,用自己浩瀚的灵气在宣琼识海之中走了漫长的一遭。 识海里的长荧也激动地动了起来。 他道:「宣琼识海,头一次看这么全。」 长荧哼了一声:「少搞小动作。」 他道:「我帮你,别总把我想的那么坏嘛,我是你的一部分啊。」 他道:「最好还是听宣琼和小一的话,咱们现在心火少了辣么大一块儿,别过分分神,小心适得其反。」 长荧一言不发。 他嘆了口气。 罢了罢了,这毕竟是自己,自己当然懂自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但是,在面对宣琼的事上,他永远同自己一样迷茫。 他问:「你对宣琼说的那番话,你会承认你有私心吗?」 第103页 长荧心里微微颤抖,识海便盪起浅浅的波纹。 他笑:「算了,反正宣琼眼里,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神明,哈哈。」 长荧有些生气,但是他说的也是自己的想法,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 于是长荧问他:「你是我的心魔吗?」 他怒:「你怎么把我当成那种丑陋的东西?我说了我是你,是你把我从你身上赶下来的。」 长荧不解:「那你为何……」 为何有时候,比他看的还要透彻,就像是自己曾想像过的话语,想像过的场景,这个识海中的他,能够轻轻松松无所顾忌地做出来一样。 那身影俏皮一笑:「所以说你让我进去,回到你的身体……」 长荧道:「放弃吧,我的神魂是完整的。」 * 宣琼醒来的时候,身上热的不得了。 他睁开惺忪睡眼,扯了扯胸前的衣襟,便要起身洗漱。 动作还未完全施展,完全醒过来的宣琼便发现自己腰上还抵着一双同样温热的脚。 长荧半张脸藏在被子里,抱着他的外袍睡得正香,一双脚伸进了自己里衣内,正好戳在他肋骨之下。 宣琼把人往外推了推,抽出他的脚塞进被子里,再给他把被子掖好。 无端想起,明玉小时候也总是把手往他肚子上放。他晨起练功时,也总是给人掖被子。 明玉此时应当和姜一都起来了吧。 这般想着,宣琼推开了房门。 姜一正靠着门口打盹,明玉挨着姜一朦胧地揉着眼。 「早啊,师兄……」明玉打了个呵欠,「啥时候去琅琊啊?」 「你昨晚没睡?」 明玉用青霜剑的剑柄戳了戳姜一,姜一睡梦中朝明玉伸出手,精准无误掐住了对方的双手。 「他约我打架,打到丑时末……」明玉不做挣扎,任人抓住自己的手腕,「非要找长荧,我就带他在这儿等了。」 姜一此时也醒来了,看见自己下意识的动作,皱着眉松手说了句抱歉,然后起身与宣琼对视。 宣琼颔首:「长荧还在睡觉。」 「我等大人醒了再进去。」姜一面色不是很好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宣琼。 明玉这才发现:「师兄你没有仪容整……」 宣琼揉了揉明玉的头,绕过他从另一间小室里找了衣服穿好。 「我们什么时候去琅琊啊?」明玉也为自己整了整衣冠,凑到宣琼身边。 宣琼把人推远,道:「我们先把心火找回来再去琅琊。这下长荧在,应当好找许多。」 姜一身后的房间传来开门的轻响。 长荧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捲髮走了出来。 「怎么不梳一下……」宣琼的声音戛然而止。 姜一掏出了篦子,递给了长荧。 长荧从腰间掏出一串他常戴的另一串发坠,塞到了宣琼手上。 长荧目光懒散地看着宣琼:「你给我弄。」 姜一嘆了一口气,拉着明玉转身出门了。 第47章 不知我意 宣琼虚虚握了握手中的发坠, 那是一串木色,用红线穿起来,木棍与红线的连接处还有青色的珠子连接。 他伸出另一只手勾了勾长荧耳旁的头髮。 「这里吗?」 「嗯。」 长荧微微抬头, 盯着宣琼的脸。 宣琼认真地把发坠捆好,又把缠绕在一起的红线一一分开。 「我记得以前你没有戴过这些。」宣琼指尖搓了搓长荧的发尾, 「好看。」 「眼熟吗?」长荧问。 「真没见过。」宣琼摇摇头。 长荧便浅笑着不再询问, 转身出去找姜一。 宣琼抬脚跟了上去。 远山云绵延万里, 阳光并不刺目。 长荧让明玉把假长荧的两魂掏了出来, 他的心口微微一颤, 有些惴惴不安感。 「大人,这魂……」姜一有些惊诧地在长荧与那两魂之间看来看去。 长荧肩膀处有与这两只魂身上一样的光芒, 此刻竟是相互吸引,想要贴在一起。 长荧并住二指, 点在胸前,指尖萦起微弱的光。 「我也看见了。」长荧道, 随后闭上了眼。 长荧祭出心火的那一刻,假长荧的两个魂魄形体震颤更为剧烈,若不是姜一将他们捉住, 这两魂就要靠近长荧手中的火。 「这就是,魂灯之火吗……」明玉的目光被心火完全吸引,他的眼中映着心火的光,语气非常迷恋, 「曾见过师兄胸中那一缕……没想到本体之火更美。」 许是大多人没有注意到明玉,在他伸手摸向长荧的指尖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明玉!」宣琼揪着明玉的衣领把人拽离了开来。 「嘶, 好烫!」明玉搓着自己的手,痛得跳了起来。 长荧没有被打扰到, 依旧专注着查探着假长荧身上那一小片火焰的位置。 片刻,他睁眼,双目隐隐泛红,更显妖冶。 「西南,一片高山,临河处。」 是长荧与小一来时的方向。 「诶!那不就是北地?」明玉闻言道,「昨日大师兄与我说,那假长荧身上穿的衣服是北地制式,北地多高山,大河环绕……」 「大人,你为何不让那火直接回来?」 「不。」长荧舔舔唇,「他神魂不稳,若我此时收了我的火,他必然消散了。」 第104页 长荧转头看向宣琼,笑了笑:「你有问题要问他,对吧?」 宣琼尚未回应,长荧转过头道:「我要找到他,我有问题要问他。」 长荧让明玉把假长荧的魂收起来,他正打算四处走走时,宣琼却抬手挡住了长荧的路。 「我有话要问你。」宣琼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他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个在他自己看来都有些离谱的猜想。 「你神魂上的损伤,可与那假长荧有关?」 「或者你的魂魄……」宣琼兀自沉思一阵,「你神魂中可有裂痕?」 长荧淡笑不语,他神识里,里面待着的那位也听见了宣琼的话。他伸手挑了挑长荧神识之河闪着灵光的水,在空中轻轻抛洒。 「他发现了。」 「我的神魂被撕去了一块。」 「是啊,那一块就是我,我被撕下来了,让那个东西占据了,所以我都说了我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但是为什么,没有排斥……」 识海里那位摊了摊手:「不清楚哦,另外,提醒你一下,你的法力好像又要暴动了。」 宣琼嘆气,又问道:「或许,你以前可有称过什么人为先生?」 长荧摇头:「并无。」 长荧思绪有些混乱,连带着识海都在震盪。 识海里的那片碎魂所化之人的提醒让他强压下胸口隐隐的痛意。 他的眼睛里暗暗闪过红光,长荧向宣琼伸出了手,轻声道:「若你为我念安神咒,我魂魄上的痛,便减轻许多。」 宣琼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最后握住了长荧的手腕。 「今日你可有什么别的安排?」宣琼问。 姜一在一旁又嘆了一口气,转身拉着明玉离去。 「嗯?姜兄你怎么又抓我走?」 「我想与你打一架。」 「啊?还打啊?」 长荧余光瞥着姜一与明玉的背影,忍住脱口而出的笑意。 宣琼的关注点没有在旁的两人身上,只是问道:「你笑什么?」 长荧耳尖泛红,却摇了摇头:「你昨天说带我找丹宸长老,还想对我说许多话,今日你带我去找吧,顺便把那些话说与我听。」 姜一大抵是已经知晓了长荧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的。 而他又对宣琼存在一丝偏见,不愿看他俩么旁若无人说话,他只好带着明玉在不弦山四处找地方打架。 明玉的剑道一如既往地投机取巧,若不是姜一慢慢引导偶尔放水,明玉两个时辰都不能用剑尖划破姜一的衣袖。 「很棒。」姜一赞赏。 明玉的剑被姜一打脱手了,他躺在地上,出了一身的汗,疲惫不堪。 「你到底是什么妖精啊……我根本打不过……」明玉喘着气,羡慕地看着身旁蹲下来的姜一,「你也太厉害了,你也会用剑吗?」 姜一摇头:「我不会,但是我记忆中好像对你这把剑好像非常熟悉,只是我确认在我过往的岁月里,我没有用过剑。」 姜一把手掌上伸到明玉面前。 「你看,我的手干干净净的。」 没有茧子,没有伤口。 「奇了怪了……」明玉目光从姜一的手上挪到姜一脸上,「你这是传说中的妖纹吗?」 姜一嗤笑:「妖族化形还留纹路的,多半是初生牛犊……我已不是妖族。」 「那你这是……神纹?」 长荧是神,眉心处有神印,姜一眉心也有若隐若现的一道。 「也不是。」 姜一併非真龙,也不是龙神,他妖族的力量依然可以使用,作为蛟龙的神力也可以随意驱动,只是微乎其微。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是此刻他与自己相安无事,往日对成神的渴望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 能够好好活着随心所欲,已经足够了。 宣琼带着长荧往丹宸所在天鹭峰的方向走,两座山峰之间有吊桥相连,桥下山景被云雾遮掩。 「你尝过桂花酿吗?」长荧衣袖抚过云气,冰凉的寒意钻进袖中。 「喝过,但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宣琼引路,在吊桥尽头之处的石碑注入自己的法力,石碑上的纹路亮起,随后漫山云雾飘散。 「这是什么?」 「天鹭峰的致幻阵法,唯有万尘宗子弟可破。」 长荧扯住宣琼一缕垂散的发尾,轻声道:「白了。」 宣琼没有听见,伸手向后抓了抓,没抓到长荧的手,便回头看了过去。 「怎么了?」 长荧点了点宣琼的头髮,那满头乌黑的尾端顷刻褪去遮掩的色彩,银白如瀑。 「为何?」 宣琼也万分不解:「什么为何?」 他随长荧动作看向自己的身后。 「这个,我也不知道……」宣琼抓住自己的头髮,在手心中拢住,「哈哈,一会儿遇上丹宸长老去问问什么情况,我这样不好看,先变回去。」 「好看,你什么样子都好看。」长荧长荧牵起宣琼的手,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掌心,「只是,你的身体若再有什么问题出现,一定要告诉我,我虽不懂医术,但法力深厚又有心火的存在,可以用我的神魂温养你的……」 宣琼揉了揉长荧的手,迟疑问道:「我且问……你那些半吊子神魂相交修习之术是谁教你的?你怎会这般随意说出为人做炉鼎的话?」 第105页 什么叫做半吊子?什么叫做随意?长荧心里不虞,只定定望着宣琼,半晌抽出了自己的手:「反正我很听你的话,没再让什么别的人进入过我的神识。」 「你生气了?」宣琼掌心空空的,「对不起,不要生气。」 「赐福,我会把识海本源的灵力引出来给其他人,我自小只会这一种方式。」长荧低低道,「至于你说的炉鼎,我不知晓。我只知道我愿意以魂补魂养你的,不愿意养别人。」 「我以为你被人误导……」 「怎会!」 长荧打断宣琼的话,上前两步抓住宣琼领口朝自己的方向扯了过来。 他眼底又一次氤起了淡淡的暗红色光芒,气息不似方才平稳。 「我,就算在你看来再不懂你们人间的事,我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长荧气得胸口起伏,「宣琼,五年里我期待你回来,但我知道几乎不可能。五年一到桃源毁了,我出来了迫不及待要找你,你知道我……」 长荧心中密密麻麻的痛蔓延四肢,往日未曾有过的不平的心绪爬满了他的整个心脏。 「桃源毁了?」宣琼皱眉望进长荧眼里却发现对方此时的异常,「闪闪!」 长荧闭上了眼,松开了手,转而握拳勐锤自己的胸口。 宣琼冲上前狠狠握住长荧的手,不让他有任何动作。 他用法力凝出捆仙锁的实体,把长荧牢牢束缚住。 宣琼抱着痉挛的长荧,冲进了丹宸的大殿。 「死小子做什么!」 丹宸被这动静吓得手里一个不稳,法力暴涨,直接震碎了几颗即将炼成的丹药。 「长老,救他!」 长荧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唇齿间有血迹溢出。 丹宸单手扣上长荧的头,五指微微扣紧,指尖有细丝一般的法力钻入长荧身体。 「呀,有趣。」丹宸语气兴奋,「把他放坊间的床上平躺,别用你那捆仙锁捆着他了。」 宣琼抱着长荧进了内坊,就近找了张床把他放了上去,担忧盯着长荧的脸色。 丹宸的法力在长荧体内四处游动平息躁动的筋脉。 长荧一口鲜血喷出,宣琼整张脸都被溅上了血色。 丹宸瞪了一眼,嫌弃道:「凑那么近怎么不亲上去?活该。」 宣琼擦了一下脸,这下规规矩矩蹲在床边,不再过分靠近。 长荧意识昏沉,识海之外有人在叫他,他听不见,识海里面的那片碎魂受主人的影响,也虚弱不堪。 「他叫我……」碎魂心道,望着浩渺昏沉的识海,盯着远方的光柱,「我得把那东西撕下来……」 碎魂的手指朝光柱指了指,自己的身形便化作火焰燃烧殆尽。 …… 第48章 似我非我 …… 「小孩。」 「小孩?」 「小孩!」 「醒醒。」 长荧被人掐着脸颊, 从睡梦中惊醒。 自己身前被笼罩了一个黑色的身影,他的额间有恶龙神印,一双龙角透着黑气。 少年的嘴被一只手撬开, 温热的瘦肉粥被大口大口灌进嘴里。 「饱了吗?」 少年被人餵了一碗粥,胃里鼓鼓囊囊不算舒服, 良久他打了个嗝。 少年的身体在微微打颤, 但他自己却并不害怕面前这个有些兇狠的人。 「先生说让我学着养小孩。」烛龙看着自己面前被自己餵的不算舒服的孩子, 有些懊恼, 「我也有小孩, 但是还没出生便死了。」 长荧张嘴想说照你这么餵迟早也得撑死,但是他开口只发出气声。 「你和长荧小时候真像啊……」烛龙呢喃道, 盯着少年的目光透露出一丝怀念。 烛龙伸出被绷带缠绕的手,比了小臂一样的长度。 「我见他时, 才这么一点,金光闪闪的……」烛龙勐然低头, 凑近少年的脸,他额前的碎发挡住了有些阴鸷却并无恶意的眼,「天生地养的小神仙啊……」 少年伸手抓住了烛龙的角, 嘴里支支吾吾说着什么。 长荧心里一阵不爽,怎么他又钻进谁的身体了?又看到了谁的记忆?他怎么最近几年总是被拉入回忆。 「一晃眼你又这么大了。」烛龙托着长荧的屁股,把他往胳膊上一带,「我带你也带了七八年, 你又长这么大了……」 「先生为什么把我赶走。」少年口中嘶哑,唯有此句冲破唇齿。 烛龙静静抱着少年,嘆了一口气。 「你学那些孩子做什么?」 「我听先生叫他们孩子, 每日晨起又是餍足之态……」 「你可见过那些孩子第二次?」 少年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家先生吃人。」烛龙随口用玩笑一般的语气说着不算玩笑的话, 「你可离他远远的。」 「为什么?我很喜欢先生。」少年不解,「长荧是谁?」 长荧更是不解。 这人谁?先生又是谁?他们怎么认识他? 「一个可怜的孩子,好了,别再与我说话。」 「你再同我讲讲。」少年嗓音嘶哑,「先生为什么要吃小孩?先生赶我走是捨不得吃我吗?」 少年口中的话语,长荧亦听在耳中。 谁? 烛龙? 不是话本里十恶不赦的恶龙吗? 第106页 不是和姑汝是一对的那个……龙吗? 自己面前这个是…… 烛龙? 「你只需要知道,日后先生叫你,你乖乖站在先生面前就好,不要再学别人的做法。」烛龙叮嘱道,「若有一日你有机会离开此处,一定要跑得远远的。」 「为什么啊?」 「你信不信我的话?」 「不信。」 「我可是顶好顶好的大善龙,我化龙时,山海激盪群星沸腾,你在此间再找不到一条比我还要好的龙了。」 「不信,你都不会给孩子餵饭。」 「我的女儿要是生出来了!我定然会哄孩子……」烛龙争辩道,随后盯着少年,嘴里随意呢喃。 突然,他的嘴里吐出两口浑浊的气,气化作形体缠绕住了少年的腰身。 「你要干嘛?」少年有些慌乱地挣扎。 「你得活着,不然他就会死。」 「你说话怎么莫名其妙的,烛龙,我不要这样,放我下来。」 少年挣扎无果,烛龙的目光中隐约有怒色上涌。 烛龙抬手,一巴掌打上了少年的脸。 少年被扇得头晕眼花,痛得叫不出声。 「不对……你早些死,他或许还能活……」 少年害怕地呜咽,烛龙身上的阴煞之气更盛。 「烛武。」 一道气如洪钟的声音自二人身后响起。 蓝衣仙人带着一张银白面具,身披风霜飞身到了烛龙身后。 少年委屈喊道:「先生!呜呜呜!」 姑汝一掌拍开了烛龙,两下扯掉少年身上的龙息,把人熟练地抱在怀里。 长荧只觉得这个怀抱熟悉无比。 而他所在的少年的身体更是僵硬,却故作亲昵之态紧紧搂住了姑汝的脖子,在他颈间趴好。 烛龙回神,身上的气息腐蚀掉了他身后依靠的柱子,他急忙收住汹涌的魔气与法力,跪下来沖姑汝告罪。 「先生。」 「拔鳞。」 此言一出,一人惊讶一人应下。 「先生!」少年颤声。 「是……」烛龙垂首。 少年搂住姑汝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祈求道:「先生,别罚他,我求你。」 少年腰间的手骤然发力,已经将他的腰掐到青紫。 姑汝面具下的面容不算平和,眼底的兇狠透过面具射到了少年脸上。 长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眸子,心跳与少年同频。 「你从何人身上学来的柔弱?这些天你又见到了什么东西!」姑汝的语气似乎要将少年撕碎。 少年只是用自己唇吻过姑汝的脸颊,声音脆弱又坚定:「是……我自己……先生,是我惹到烛龙……别再罚他。」 少年口中再说不出别的话,只好啄了啄姑汝的脸,又不当不正碰到姑汝嘴角。 「下流!」姑汝似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般把人甩回床上,满脸嫌恶,「下流!」 少年蜷缩在床,飞快擦了擦自己的嘴,疼得直喘气。 少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对姑汝这般亲密,就可以得到些许微笑,而他则只能收到憎恶。 姑汝甩袖转身就走,临走时还掏出来两个玉瓶砸在少年身上。 长荧虽然被禁锢在少年身体里,但是对外界的感觉并非全然不知,少年的腰腹被掐得青紫,他也感受到了痛意。 姑汝走后,烛龙还是硬生生拔下了自己颈间的一片青色龙鳞,龙血流了一地,把地板烫出一个大坑。 少年还躺在床上虚弱地喘着气,颤抖着手打开玉瓶,药水直直淋在腰间。 「烛龙……」 「干嘛……」 「给我蹭蹭你的角……」少年虚弱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烛龙亦沙哑着嗓子,嘲讽一笑。 「你是真的学坏了。」 烛龙化作缩小几圈的龙形,盘在少年手臂上,龙角牴着少年的脸颊。 少年拿过另一个瓶子,全然淋在了烛龙身上。 「你是此间最好的龙了……」少年闭眼,蹭了蹭烛龙的角,「比先生还要好。」 长荧整个灵魂都在震颤,少年、烛龙和姑汝身上都有一种让他觉得熟悉无比的感觉,像是同源而出,也如久远年少时曾朝夕相处。 但长荧确信,他从未见过这三人。 烛龙血流在少年身上,少年也不觉得灼热滚烫,还兴趣万分地用指尖揉擦着血液。 「你说你最喜欢先生。」 「我也最害怕先生。」 少年腰上的伤口飞速好转,直起了腰。 「你本不用再拔掉鳞片,我白挨了一掐。」少年轻轻碰着烛龙身上干涸的血迹。 烛龙微吟,继而化作人形,抓住了少年的手。 「人没有好东西。」烛龙脸色惨白,眸色不善,「离天下所有人远远的……」 「我不是人吗?」少年不解。 烛龙依旧生气,但因为受过伤,身上的疼痛反而压制住了他体内因心绪不平造成的魔气紊乱。 他道:「你最好一个人跑到无人之地……」 烛龙狠下心,把手摁在少年头顶。 长荧只觉神魂一痛,在少年身体里捂着脑袋躬下了身体。 白光闪过,心跳瞬间平缓,连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长荧没有忘记方才少年记忆里与姑汝烛龙经歷的事情,只是身体与少年共感,尝到了那记忆被封锁的滋味。 第107页 「烛龙,你说先生为什么要赶我走啊……」 少年沉浸在悲伤之中。 烛龙只瞥一眼,不再应话。 「烛龙烛龙,若是你都不与我讲话,在这姑射山我就要发霉了!」 烛龙身上的伤口好的很慢,又封印了少年的一段记忆,此时没什么精力理会他。 长荧眼前虚影一晃而过,肩膀仿佛被什么咬上。 他低头,看见那道蓝色的灵团,笑了笑。 「当时我该听你的话。」 灵团拱了拱长荧,开始用微弱的身躯包裹他的半个肩膀。 「再等等。」长荧抓住灵团的尾巴,把他扯远了些,「让我看看。」 长荧的视线变得漆黑,似乎是少年闭上了眼。 只是唿吸间,眼前的黑暗瞬间消失,长荧又看见了苍翠的山景。 少年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睡得正香,被飞过的蝴蝶戳中鼻子,才悠悠转醒。 他沐浴着阳光,惬意无比地伸了个懒腰,復又转身侧躺。 「哟?熟人?」 一白髮男人就这般无端落在他身后,浅笑噙噙,满头银白被阳光打的散发刺目闪耀。 长荧也险些眯起了眼。 「你是谁呀,看着好眼熟。」少年躺着,懒懒地一动不动。 「我是宣不二,咋,几百年没见不认识我了?你我可是一点都没变。」 宣不二躺在少年身边,揪掉他嘴中的破草,随手塞了颗果子进他嘴里。 「呸呸呸……」少年转身吐掉,两下跳了起来,防备地盯着他。 宣不二神情微微发愣,疑惑问道:「你不是……最喜欢吃天灵果了吗?难得我遇见你刚好身上带了几颗,若是下次遇见,又不知要过多久……」 少年仔细打量宣不二的样貌。 银白的头髮扎在脑后,额前的碎发垂散却不挡视线,额间有浅浅的金色印记,正微微发光。 宣不二连眼睛都是金色的,身上更是金光闪闪穿了个齐整。 「你和太阳一样亮堂。」少年只觉得眼睛刺挠,拿手挡了挡光。 「哈哈哈上次见面你便这么说我的哈哈哈哈。」 少年没有作声,只是皱着眉退后几步。 宣不二疑惑地看了少年一眼,起身靠近他。 「不对,阿无你怎么……」 「你脱离桃源因果转世成人了?」 第49章 人慾知我 「什么阿无。」少年支吾道, 「我今年十八,我可没见过你,你不要瞎说。什么几百年什么转世……我听都没听过。」 宣不二也收起了遇见老友时的欣喜, 世事无常般长嘆了一口气。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宣不二伸手想要摸一摸少年的头,被少年挡开了。 少年哼了一声, 转身便跑。 「诶?你跑什么……」 少年勐喘, 鞋子丢在河边不管, 拍开了烛龙的门。 烛龙被少年扑了个满怀, 正心情不错, 便捏了捏少年的脸。 「怎么了这么急?」 「我不要叫小孩了!叫我阿无!」 烛龙美丽的心情瞬间变得阴沉,他冷漠道:「阿无是你能叫的?」 「可是有人……」少年张着嘴, 望见了烛龙的表情,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烛龙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又询问了一遍:「有人?」 少年犹豫地抿抿唇,僵硬道:「没人……」 「有什么人?」 烛龙低头抬手便要摁上他的头颅。 「别……」少年握住了烛龙的手腕, 乞求道,「没人,是我梦见的, 梦里有人说我无来处亦无去处,叫我阿无如何。」 烛龙定定地望着少年,望着他因为撒谎而紧张万分的神色,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此话莫要在先生面前讲。」 少年支吾着应声, 不敢去看烛龙脸色。 门前扬起一阵风,桃花瓣被吹落,落在少年头上。 烛龙轻声道:「阿无……」 少年不敢应声。 少年再没遇见过那日见到的银髮金颜的男人, 也不曾见过烛龙身影。 只是每日往后山里去时,总会无端感受到一股悲伤, 从自己的神魂中涌出,与山河共鸣。 再见到姑汝时,连山阴雨绵延。 少年正吃着手中的桃酥,坐在廊下望雨。 姑汝只淡漠地瞥了一眼,走到少年身边。 「先生!」 烛龙姗姗来迟,动作间有些许慌乱。 他甚至忘记避水,雨水将他襟袍打湿。 少年眼睛亮了亮,心里却有些害怕地颤了颤。 「先生……烛龙……」 「快吃。」姑汝道,便不再给他一点余光。 烛龙站在姑汝身旁,神色担忧。 「你可以,去旁处。」姑汝神色幽邃,眉间印记幽幽亮着,「若看不下去,便去守着那阵法。」 烛龙长久未曾应声,只哀伤望着少年。 少年吃的很慢,一包桃酥往日要吃上个几天,他愣是一个接一个,全都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好像知道自己也许只能吃这最后一次了一样。 吃完后,他拍了拍手,把油纸丢进了渣斗里。 他抬头,小心询问道:「我可以,喝口茶水吗?」 姑汝嗯了一声,少年提起茶壶就往嘴里倒。 第108页 姑汝没有说什么。 若是以往,定要训斥他不懂规矩。 可是没有。 少年试探性问道:「先生,我可以换件衣服吗?」 姑汝虽皱了皱眉,却好脾气地应允了。 「动作快些。」 少年忙连连称是。 「我带你找。」烛龙上前,领着少年进了内室。 少年任由烛龙为他找好衣服穿上,衣带系好无误,本以为烛龙要送他出去,却见烛龙掏出一袭黑色长袍。 「烛龙?」 烛龙摇了摇头,在少年竖起两指,作跑步状。 少年不识字,却也看得懂他的手势,当即摇了摇头。 烛龙疑惑摊手,指了指姑汝后又抹了抹自己的脖子。 为什么不?先生要杀你。 少年比划:我跑了,你会死。 烛龙摇头,浅笑了笑。 烛龙:想太多了。 下一刻,烛龙的手摁在少年头顶,一阵光芒从烛龙掌心迸射,少年人影消失不见。 「烛!龙!」 姑汝愤怒的声音震彻整座姑射山,院落前的桃树更是落了一地绿叶。 只是这都与少年无关了。 那之后,长荧眼前便是断断续续的场景,有河流有车马有扬起的沙土。 也有贴在自己面前没多久便被吞的一干二净白菜粉丝包子。 有敲下来的棍棒石子。 也有叫喊着抓小偷的慌乱。 于是慌不择路撞上越来越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人之初。 性本善? 直到在少年的视线里,看见了长荧自己的脸,看见了宣琼的脸。 长荧这才沉重嘆了一口气。 「开始吧。」 灵团包裹住了长荧的身体,开始啃噬长荧神魂上不属于他的那一部分。 姑汝是谁。 烛龙是谁。 灵团一点一点咬碎残留的余魂,长荧感到了有些疼痛。 宣不二是谁。 阿无是谁。 长荧蹙眉,感觉自己在冷水里泡了一圈。 他是谁? 长荧忽而大口唿吸,睁眼却见连天黑暗。 这里是哪儿? 长荧脚下是星芒,头顶是长河,望久了甚至能听见河流奔腾与星芒唿吸。 「怎么出去……」 长荧伸手碰了碰脚下地面,摸到了冰凉的云气。 长荧自心口处亮起心火,周身便出现了一盏一盏的灯火,绕着他打转。 灯火自发规整排列,沿着他面对的方向铺出了一条曲折长路,像是在邀请他向前走去。 长荧顺着灯火铺成的道路蜿蜒前行,七百步止,迎面立起来一扇虚掩的门。 长荧不疑有他,伸手推开那扇门。 踏入了另外一处虚空。 「好久不见。」 长荧只听见声音,却不见人影,他回头,只见那扇被推开的门已经关上了。 「你是谁?」 「我是你。」 长荧眼前凑近了一双眼珠子,瞳色血红,如饮过鲜血。 「你没有嘴,是怎么说话的?」长荧非常好奇,没忍住伸手戳了戳那双眼珠子。 感受到干涩痛意的,竟是他自己的眼。 「倒也不必装傻,你已经有所猜测。」那声音邪恶笑笑,声音凑到长荧的耳边,「我是你的……」 「人慾。」 「人慾?」长荧闭眼,退后两步,再次环望四周。 「这片天地是我的识海。」长荧道。 「对。」 「你是我身上的东西。」长荧道。 「对。」 「那你把我送出去吧,我怕黑。」 「哦?」那声音哈哈大笑,「你不想了解一下,作为神仙的长荧,变成人之后是什么样子吗?」 长荧摇了摇头:「至少不是那位的样子。」 长荧说的是方才记忆里的少年。 「你真的这么想的吗?」那声音哼了两声,瞳孔红光一闪一灭,「无所谓,你在我面前撒谎根本没用。」 「我没撒谎。」长荧道。 那对眼球似是激动似是兴奋地绕着长荧转圈圈。 「哟哟哟!我说些东西你绝对不敢承认。」 「那你就不要说。」 「你喜欢裹被子睡觉。」 「这又如何?」 「你喜欢再抱一床被子睡。」 「瞎说。」长荧艰难道。 「这种事你都害羞,我再说些别的你岂不是要羞死过去。」 「你就是瞎说。」 「你想要宣琼的扳指。」 「……没有,那是他的东西。」 「你想要抱抱某个人。」 「你能别说了吗?」 「你喜欢宣琼。」 「……你别说了。」 「你想杀了明玉。」 「不想,我与明玉不过见了几次。」 「但是你觉得他不是好人,你就是想杀了他。」 「我说你别说了。」长荧伸手抓住了自己面前胡乱飞舞的一双眼,也不管自己本体眼睛的疼痛,「我现在更想掐死你。」 「我死了你也会死。」 「你撒谎。」 「还要我再说些别的事情吗?比如,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那声音幸灾乐祸,仿佛自己知道天大的秘密一般,「但是,我现在,不~能~说~」 第109页 长荧勐然松手,使劲闭上了眼。 「你不会逼疯我。」 「哈哈哈哈!」那声音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会疯的,你能看见我听见我,你已经疯了一半了!哈哈哈哈哈!」 声音骤然消失,回声却并不停歇地在长荧耳边迴荡。 面前的路与身后的路全部粉碎崩塌,长荧脚下也失去了实感,悬空而立。 天上的长河倾倒而下,脚下的星芒散步在他周身,随手一触便是一阵强烈的情感涌入身心。 每一个闪亮着的光点,都是他的情绪。 悲伤的,愉悦的,激动的,绝望的…… 「止阵,回魂。」 长荧睁眼,大汗淋漓,待目光聚拢,才看清自己身边围了一群人。 他的头顶与丹宸长老的手指碰在一起,丝丝缕缕的黑气被连根拔起。 宣琼在他身边为他源源不断输送法力,填补长荧自身修復神魂时造成的空缺。 那黑气凝聚成一小团,其间可见破裂的孔洞缝隙。 「好了。」 二人同时停手,长荧眼底的红光也隐去。 「喝点水吧。」宣琼递上小童早早备好的茶盏。 长荧接过,一饮而尽。 丹宸丢给宣琼一瓶丹药,叮嘱道:「你餵这孩子吃,一日三次,一次一粒,吃完为止,辅以修魂之术。另外,我在他的身体里发现了你的魂息,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与他双修过?」 这话没有避开任何人,宣琼面色微红,长荧则面不改色。 「说话,臭小子……反正若是能用此交融之法,让神魂在你二人识海中畅游,对你们都有好处。」丹宸瞪了一眼长荧,「多少是个好看的,你也不亏。」 宣琼心道:您老也别太向着我了,我会汗流浃背的。 第50章 无法开口 长荧似乎是没有听见丹宸语气中的傲娇, 而是转头盯着宣琼手中的丹瓶。 丹宸哼了一声,抱着东西带着其他小童离开了这里,顺带掩上了门。 宣琼迟疑地往长荧口中塞进去一粒, 长荧将丹药含在口中,运转法力开始修炼补魂。 其实他的神魂在那片星河里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但是既然丹宸那样说, 他便好好做, 省的让人担心。 「要双……需要帮助吗?」宣琼悄声问道。 长荧没有回话, 自己一个人把丹药好好吸收掉了。 修炼完毕, 长荧面色有些苍白,满口药气, 熏的他自己不舒服。 宣琼递上茶盏,又支着长荧的背给他输送法力。 「不用。」 长荧抬手挡下, 嘴里道:「你那点法力,全都给我也未必补的满。」 长荧体内永远不会法力枯竭, 他浩瀚的识海与星点简直就是所有修士羡慕的东西,那法力真不知如何才能用尽。 宣琼侷促地收手,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长荧喝过之后, 就把茶盏放在木桌上,自己躺下闭眼。虽然睡不着,但迷迷煳煳的也不好受,只好闭目养神什么都不想。 宣琼没有离开, 就这样静静坐在床边,看着长荧的睡颜。 他的目光从长荧的发顶到他的指尖,连带着长荧卷翘的睫毛与苍白的唇珠都深深地看了好几眼。 以往那些压抑着的情绪逐渐翻涌起来。 好像自己曾经避而不谈的东西, 以及那些长荧眼里被自己忽视掉的期盼与激动,此刻全然化作温润的气, 钻进他的心里。 宣琼默默看了很久,最后也只是在那蜷发上摸了几下,而后掖好被子离开了。 长荧朦胧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软软的碰上自己的手,不舒服地动了动想抓住,只是他抓不住,便只好放弃。 浅睡最容易入梦。 于是他梦见大河大山,辽阔草原与星河万里。 他和一人躺在河边,笑着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看,启明。」 …… 长荧再次醒来后,宣琼正在一旁小憩,听见动静立刻睁眼,凑到长荧旁边。 长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开口问道:「你亲我了?」 宣琼闭口不言,眼神闪烁。 长荧自言自语:「我做梦了,梦见你亲了我一口。」 宣琼望着长荧眼中又亮起的红光,道:「你有心魔吗?」 长荧摇头,问:「你会给我什么吗?还是想从我这里换到一些什么东西?」 宣琼答:「你要什么我都给。」 宣琼这话说的无比认真,他很少做如此纠结的决定。有些答案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只是他没有细想,也不敢想。直到多年后再次遇见,那些不敢确认的东西也突然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了,想忽视都难。 「为什么?」 寂静穿透二人之间,没有一个人说话,俩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被堵在心里。 他到底能说吗?他能先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说给长荧听吗? 他不能,他忍住了,再等等…… 宣琼率先移开了眼,从自己手上扒下来红玉扳指,塞进了长荧手里。 「给你一个储物戒……别什么东西都往识海里塞。」宣琼低声说。 他把扳指轻轻扣在长荧拇指上,指尖揉弄着长荧的指节。 「什么东西?」 宣琼握着长荧的手久久不放下,见对方眼里红光逐渐黯淡,才重新开口:「上次你为我补魂,见你把那个假长荧的灵体往识海里塞……」 第110页 长荧微微倾身,凑近宣琼的脸颊,微微张开了嘴。 那假长荧的灵魂碎片怎么进来的宣琼已经差不多弄清楚了,在识海中看见的也并非是假的长荧。 「不不不不是!」宣琼在原地未动,却紧张地把头低了下去,「是,是你识海里很多很多盏灯,你别放识海里,放空间,就我给你的这个……」 长荧轻轻侧头,嘴唇碰上了宣琼的脸颊。 假的,识海里的亮点是什么宣琼自己还能不清楚?长荧曾经和他说过的。 宣琼嘶了一声,屁股往后坐了坐。 「对不起。」八面玲珑的他在长荧面前却语无伦次,宣琼没想过掩饰自己的内心,关键时候却连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宣琼脸颊如火烧一般,连带着嘴唇都哆哆嗦嗦逐渐不知如何开口。 开口也只是一句不知在为什么道歉的「对不起」。 长荧定定望着宣琼,忽而一笑:「我亲你了。」 而后喃喃:「这不是梦……」 红光散去,长荧紧绷的四肢放松了些许。 宣琼一颗心跳动地要蹦出嗓子眼,但是他想到自己的师尊交代自己的事情,想到他的爹娘与弟弟妹妹,想到身前身后的师门与山川,那颗自私的心却根本无法让他开口再说些什么。 于是他只好把玉给了他,只好把扳指也给了他,再把所有的杂念交给了自己。 能给什么就给什么吧。 承诺也是。 道歉也是。 只是有些东西无法开口。 身上压的东西太多,累着自己好过累着他。 如果哪一天时机真的成熟,他想他一定不会压抑自己。 长荧也不管宣琼的回应,下床穿鞋自己推门了。 宣琼快步跟了上去跟在他身后。 「你要不要吃……」 长荧转身,手上戴着宣琼送的红玉扳指,唯一的红,很打眼。 「吃什么?」 「你要不要吃黄粑……」宣琼心里松了一口气。 「吃。」长荧朝宣琼伸手。 宣琼不自觉地牵了上去。 「黄粑呢?」 宣琼的手紧了紧,眼神瞥向一旁。 「明……明玉在蒸呢……那是蜀地的,挺,挺甜的。」宣琼紧张道,「我带你去找明玉。」 长荧和宣琼并肩,两人的手在袖袍的掩映下紧紧牵着。 「其实那个扳指是我在秘境里得到的。」宣琼不知说什么,便将话题放在扳指上,「是,一个幻影秘境,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特别想见的人,我清醒地出来了,就得到了这个储物扳指。」 「你不是说是路边摊随便买的吗?」长荧想到之前在桃源里,宣琼这样告诉他的。 宣琼显然已经忘记了,有些尴尬道:「啊,可能当时是随口一说的吧……」 「但是,」宣琼松开了长荧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歪头轻轻贴上了长荧的额角,「今后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长荧指尖陡然一紧,旋即放松下来,目视前方:「哦,所以你方才有没有趁我休息亲了我的脸?」 宣琼忙把手抬起来自证清白:「我真的没有,只是,伸手摸了摸你额头的温度。」 长荧颇有些失落。 「然后……亲了一下你的手。」宣琼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长荧眼前一亮,转头盯着宣琼的同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诶诶,做什么?」 「我们亲一下吧!」长荧兴奋非常,眼底红光妖冶闪烁,只是没有一人看清。 「太快了太快了,这不好……」 「好的好的,晚上,让我来便是!」 树林潮动,吊桥之上欣长的两道身影在金黄秋叶间若隐若现。 长荧便真的说到做到,拒绝了姜一的挽留,在明玉院中吃过晚饭后便推着宣琼回到了桐落。 黑暗中宣琼多少有些慌乱,长荧只在身后推着他上了床。 「等等,我还没漱口。」 「方才不是用茶水漱过了?」长荧道。 宣琼仰躺在床上,发冠斜散,他想抬手扯下,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偏偏抓住了他的手。 「闪闪?」 宣琼耳根绯红,白日里长荧便说过好几次晚上要来亲他,本以为晚间吃饭时大家聊得火热已经能够让他忘记这一茬,没想到告别的那一刻,长荧起身拉着宣琼就往外跑。 所以现在长荧是想自己来亲亲他吗? 宣琼无意识吞咽,在空寂的卧房里格外清晰。 尽管喜欢的人就在怀里,他不知长荧如何看他,不知长荧到底是心悦他还是单纯的对亲密的事情感到好奇,所以宣琼也不敢趁人之危。 若是长荧不懂…… 「长荧,你怎么看我的?」 长荧扑在宣琼怀里,抱住了他,鼻尖深深嗅闻他身上染上的竹叶的气息。 「我想在有你的地方待着,世间之大哪里都无所谓,天上也好,桃源也好,人间也好,你在哪儿我就想在哪儿。」长荧撑起身来,目光定定地在夜里直视宣琼的眼。 宣琼被那坚定的眸子吸引,一时间忘记了回话。 长荧轻轻凑近宣琼的脸,两人的心跳和唿吸在夜里清晰可闻。 宣琼的手轻轻搭在了长荧的小臂上,顺着他的小臂摸到了长荧的脖子,又碰上了他精緻如玉的脸庞。 第111页 长荧歪头蹭上,唇瓣无意识地抿住了宣琼的拇指。 唿吸间喷吐的热气缓缓打在宣琼小臂上,长荧轻轻说了一句:「我可以亲你吗?我看过话本,我可以的……」 宣琼并未发话,手掌捧住了他的下巴,拇指轻轻划过长荧的唇瓣。 长荧唿吸一窒,宣琼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并把自己的发冠扯下随手丢在一旁。 乌黑的髮丝自胸前垂下,轻扫长荧脸颊。 宣琼捂住长荧的眼,重重吻在自己的手背上。 「对不起。」 第51章 觅影寻踪 「对不起。」 宣琼说了两遍, 然后挪开了自己盖住长荧眼睛的手。他闭上了眼,轻轻吻在长荧的眉心。 「为什么不亲这里?」长荧半眯起眼,摸了摸宣琼的嘴。 宣琼犹豫道:「我怕你后悔。」 「只是亲嘴而已。」 「不只是亲嘴。」宣琼侧头躲过长荧的抚摸, 而后翻身在他身边躺下。 他听见他道:「睡觉吧。」 于是长荧便睁着眼望了他一整夜,瞳孔里暗红明灭不定。 * 长荧在不弦山歇过两日, 身体情况渐好, 宣琼便决定此时出发去找心火。 宣琼和明玉一起去告别公渡影, 门内事务的交接在白泽的帮助下很快便全然交给了沈晏。 公渡影没有多说什么, 宣琼站在归尘殿内, 对她行了一礼。 「早些回来。」公渡影道。 宣琼道:「是。」 明玉笑嘻嘻道:「师尊,等我回来给你带西境的特产!」 宣琼长荧明玉姜一四人上路, 长荧给过方向预测,要往西境去, 但是这几日心火指引的方向总是变换,此时又稳定地指着南方。 于是四人便先南下, 一个时辰后到达了旷雾林。 长荧指尖的火焰兴奋地朝着东侧热烈跳动:「东南边是什么地方?」 宣琼望着熟悉的山林,道:「广陵,琅琊, 江南。」 「那假东西跑到了琅琊附近吗?」明玉问,「那可太好了,这边地形我们都熟悉。」 宣琼拍了拍长荧的肩头,道:「你再查查, 若是没问题,今日咱们便过林,直奔那假长荧所在之处。」 长荧点点头, 眼睛一闭,身上又亮起了浅浅一层霜白的光。 姜一落地后便蹲在警戒旁, 拿着木棍随便划拉着地面,眼睛则是有些担忧地望着长荧。 良久,长荧睁开双眼,笃定道:「离得很近,能看见周遭环境。」 「是什么?」 「他在一处院落中,身边有一条狗和一个……男人?」长荧语气犹疑,便再次查探一番。 宣琼见长荧查完盯着后自己,便问道:「我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有什么分身之类的东西吗?」 「我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宣琼摇头,「怎么,你看见的那人和我长得很像?」 长荧点头:「有点,不过不是你。走吧,我指路。」 这次过旷雾林,有明玉与宣琼在,更是轻车熟路。 众人又在林中望见大雾,宣琼率先一步抓住了长荧的手。 「走吧。」 「别离他……」姜一开口要拦,被明玉捂着嘴推着往前走。 「好啦好啦鱼兄,走吧快走吧,到了广陵请你喝美酒。」 宣琼手心里热热的,心里也暖暖的。他不时瞥一眼长荧,长荧专注着盯着火焰的动向,没怎么理会宣琼。 「我从桃源出来,便和小一身在旷雾林之内了。」长荧突然开口,「明明是在溟河,用了浮沉珠,出来便见连天大雾。」 宣琼掌心紧了紧,自己靠近了长荧。 长荧又道:「林中遇见了商队,为首的自称是钟行,他带我们离开了旷雾林。他说,众善奉行。」 「认识,世交。」宣琼道,「那小子随世外高人学医,平常就喜欢随地捡人。」 长荧抬眼瞧他:「你和他很熟?」 姜一瞬间警惕,奈何明玉这边拉着他不让他插话。 「不熟不熟,他捡了人随便放,往我家塞过。」宣琼解释道,「我连他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长荧笑了起来:「你紧张什么,我就随口一问,若有机会再次遇见他,我想从他身上确认一件事。」 几人出了旷雾林,南方多河流,往琅琊去免不得要坐船渡河。 河两岸灯火绵延不绝,河上逐渐放起了花灯。 河面如镜,倒映两三盏花灯,如两三颗星子,长河便如银河。 「哇!」长荧新奇无比,跑到河边伸手碰了碰河水,指尖勾起的涟漪震颤了细碎光影,灯影明灭如唿吸。 宣琼走到长荧身侧蹲了下来,也伸手揉皱了一河秋水。 「待过几日真正到了中秋,河上花灯就会多起来,到时候更好看。」 「我想看。」长荧眼里映着星光,「我们可以在这里过中秋吗?」 宣琼闻言唿吸都静了不少。 「如果你愿意,我们过完中秋出发,再好不过了。」 四人上了船,长荧发色过于显眼,周遭有人递来好奇的目光,他便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悄悄改变了颜色。 宣琼注意着长荧的动向,待他回来时,当真让他眼前一亮。 「你之前说,黑髮更好看。」宣琼越看越喜欢,终了还是摸了摸他耳后那一撮垂下来的发尾,「这坠子的木色和捆绳的桃色,在你金髮时反而不那么明显,现在看来点缀的恰到好处。」 第112页 长荧疑惑:「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宣琼一愣,回想起来似乎是梦中梦见,便不好意思道:「瞧我,记煳涂了,梦里梦见的……」 五年来无数次夜里,思念带来的梦境既真实又虚幻,白日里遇见的好玩的事情,夜里望见他的身影,宣琼不免得要带他再玩上几次。 久而久之,沉溺成了必然,不愿甦醒成了常态。 长荧却侧头不再看宣琼的脸,月光打在发梢,发尾的木色在宣琼的拨弄下轻轻搭在一起。 「我没做什么好梦,也很少梦见你。」长荧低低道,「但是我醒来,手边就是传承石,我会对着它说话。」 长荧想起那石头里呆愣笨拙的纸片人,面对他的倾诉羞红了脸颊在虚空中上蹿下跳的场景,长荧就觉得无比好笑。 于是他便真的笑出了声。 宣琼并不知道小人竟然有意识做出如此举动,见长荧笑了,他便好奇:「你笑什么?」 长荧回过头来,盯着宣琼的眼,眼角嘴角俱是明媚笑意:「那小傢伙比你可爱多了。」 宣琼一时无言,干巴巴反驳道:「怎会,我又没倾注很多的神识进去……你同那傢伙说了什么啊?」 「不告诉你。」长荧推开宣琼的手,便转身往客房走去,只留宣琼一人站在窗边晒着青白月光。 过河用了半个时辰,众人找地方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继续赶路。 随着长荧对心火的感应越来越强烈,明玉与宣琼对此地的熟悉感也同样愈发明显。 末了,四人在一处府邸的后门停下。 长荧站在落锁的后门旁,又认真感受了一番。 「有……狗叫,附近有花草山石,就在这个门内。」 明玉道:「这里是宣府,是,宣琼的家。」 「啊?是吗?」 宣琼失笑,抬手捏了捏长荧的后颈:「走吧,从正门进去。」 若是在他家里,那么先前长荧说的与他形似的男子,大概率是宣平。宣平不用随大将军守边,这一年多几乎都留在府内,偶尔去甘单和钟夜走走商队,闲来无事就和几个世家公子混在一起骑马打猎喝酒喝茶。 宣平应当是从哪儿遇见了那个少年,至于为什么带回来,等到见面后问问缘由。 「少……是老爷啊,老爷不是说会再晚几日吗?」开门的小厮殷勤迎了上来,「小的这就通知厨房做好吃的。」 「老爷」长荧虚着声音询问明玉,「为什么是老爷?」 「宣琼的父亲去世后,家主的职责便落在了宣琼的身上。」明玉解释道。 「宣平如今在家吗?」宣琼问。 「在的,老爷,前些日子平老爷从外面带回来一个金髮少年,安置在了别院,许管家应当写信告诉您了。」 宣琼摇头:「我们出发较早,估计师门那边没有收到,你去叫人收拾三间厢房出来,今夜我带朋友住下。」 「是,家主。」 府内的侍从说宣平正在后院花园里遛狗,宣琼便带着几人往后院去。 「我是没有想过,竟然就在我家。」 「我也没有想过会在师兄家,若是确信早知道就用归墟了。」 「起先是在西边,谁知道过几天没见就往南边去了。」 姜一:「……反正找到了,就快点把火还给我家大人。」 宣府很大,府内造景颇具步移景异的特色,曲径通幽处,抬头便见建筑花木山水错落有致,山石堆叠,静水与流水层次分布。 后花园更是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廊道迴环交错,花木掩映精緻典雅。 「这个花园是去年宣平主张重修的,以前就是山归山水归水,松木归松木……现在好看了不少。」宣琼说道,依稀间似乎听见了犬吠,「就是不太好遛狗。」 「大师兄,我听见阿巴的叫声了。」 「我也听见了。」 「汪汪!」 几人正说着阿巴,便见曲廊尽头有一大白狗矫健地跨越着廊体朝众人奔来。 宣琼站在原地稍微蹲下了身子,准备迎接阿巴的投怀送抱。 阿巴几乎半个成年男子高大的身躯稳稳扑进宣琼怀里,正耷拉着舌头在他脖颈间舔来舔去。 「兄长?你回来了?前天才收到你的信。」宣平手里挑着一条红色绳穗转着一块墨玉,天生笑面,眉眼与宣琼生的极像,「竟然有客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在下琅琊宣氏,宣平。」 第52章 何来恐惧 长荧点点头, 拱手道:「平兄叫我长荧便好。」 宣琼把怀里的阿巴安抚好了之后,恰巧听见长荧此句,便道:「你怎叫他平兄, 宣平小你……那么多岁……」 你叫他兄长,那我岂不是被堂弟占了便宜了……宣琼想, 于是便对宣平道:「长荧是我宗门中人, 年岁大了你不知多少, 你可别占便宜。」 「呀, 竟是小道长?只是这位道长看起来有些面熟呀……」宣平将手中的墨玉握住, 食指顶住自己的下巴凑近了长荧几分,眼里的试探毫不掩饰。 姜一见状, 刚要挡在长荧面前,就被明玉扯住了。 姜一眼中有困惑不解也有不耐。 「你为何总是拦我?」 明玉只悄悄说:「你总得给我师兄点表现的机会吧?」 姜一一阵无语。 长荧也抬头任由对方审视, 丝毫不畏惧地回望。 第113页 「长,荧?」宣平嘴里揉捻出这两个字, 「真是巧,我前些日子带回来了一个少年,也叫这个名字, 你们二位竟如此相像。」 宣琼起身,抬手将宣平推离了长荧身边:「你带回来的是个假的,他在哪儿,让我见见。」 「哥?」宣平表情略有委屈, 抬手揉了揉被推得兇狠的胸口,「就在那边假山后戏水,哥, 那个傢伙身上有你的玉,我才将人带回来的。」 宣平说着, 便将手中的玉拿了出来塞进宣琼手里。宣琼只看了一眼,确认为自己的东西之后,便丢给了长荧。 长荧稳稳接住,这次没有随意挂在腰间,而是塞进了宣琼送给他的红玉扳指里。 宣平看得目瞪口呆,再次开口对长荧完全是另外一种称唿:「嫂,嫂……」 「少说不该说的。」宣琼带人绕开宣平所在的位置,朝假长荧去。 宣琼对宣平的不耐并非最近才产生,事实上,在一年半以前,宣平还在西境的时候,就已经游手好闲整日和一些狐朋狗友学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学会了抽罪骨香。 罪骨香,其名有「罪」,本是用来惩戒狱中罪犯所用之毒,使用后罪犯会忏悔自己所犯过错不住哀哭,直至力竭昏睡。再次醒来时,仿若魂魄出走一番,形体不是形体,又如罪责被他人宽恕一般心情平静。 这种东西经过用量减半后,便成为了一些贵族公子的玩物,且减半后的罪骨香气味并不腻人,相反还会时常勾起人们想要吸食它的欲望。 宣平之所以从西境滚回来,正是因为吸食此物成瘾,宣延清将人打了个半死,若非将军夫人苦苦哀求,恐怕宣平此后便是一个废人。宣琼未曾想过堂弟变成如今这样,早先代为监督过一段时间,好不容易让人戒了,却发现他为人变得举止狂躁不知礼数,整日沉醉美酒美人丛中。 钟行带宣平到钟家治疗,用药物抑制过宣平的狂躁不清醒的状态,却还是没注意让他冒犯了钟家那位口不能言的钟夜长公子,气的钟行差点破功杀人。 只是钟夜拦住了钟行,眼中并无厌恶与责备。宣平清醒后也是后悔万分,之后才主动配合,有所收敛。 人之性格非一朝一夕变化,定是浸淫已久才产生了质的改变,宣平以前不是一个轻佻的人,如今竟是想回到过去那般纯善活力的样子都没有方法了。 假山石堆叠之间是青石小路,不过两三个弯,便见一池游鱼嬉游。 「谁?」少年警惕回头,望向来人,手中鱼食全然洒落,池中游鱼散去又重新聚合。 「是我啊,『长』,『荧』,小兄弟。」明玉看见那少年就来气,手中法力沖向少年牢固将他锁住。 宣琼和长荧走向那少年,少年眼中却全是茫然不解。 「宣琼?」 「记得我?」宣琼看见面前与长荧肖似无比的面容,已然没有了初见时的惊讶,「心火温养下,倒是口齿清晰了不少。」 少年似乎还是有些听不懂他的言语,虽然口中的语言顺畅了不少,但依旧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明玉,锁魂石。」 明玉应声,将石头里的天魂与命魂带了出来,摁在少年灵台之上开始补魂。 只见少年一瞬间脸色青红不定,竟是想要抬手挣扎。奈何捆仙索牢牢将人禁锢在原地,他分毫动弹不得。 长荧并未取出心火,天魂与命魂重新归回本体的过程十分痛苦,却因为有心火在,让此时少年所受苦楚不过原本十一。 宣平匆匆跟来,却被姜一所设结界阻挡在外。 结界内一切事物都被障眼法挡住,唯有姜一的声音轻悠悠地传来:「抱歉,灵力爆沖,会影响凡人体魄。」 宣平只好牵着狗离开。 少年魂体归位,安静不少,眼中混沌也逐渐散开,明明是金秋八月,寒意袭人的日子,他却整整出了一身的汗。 长荧走到少年身前,弯腰盯着他金色的发梢:「你还好吗?」 少年没有应答。 「宣不二是什么人?」 少年依旧没有回应。 听见问话的宣琼与明玉却是抬眼看向了长荧。 宣不二是宣琼的祖上,亦是死后成神的四方神君,与天庭帝君仙台仙君关系匪浅的一个人。 长荧便伸手掐住了少年的脸颊,强迫他抬头与他对视,少年僵硬地闭着眼,硬是不肯睁眼半分。 「烛龙,烛武,你可认识?」 少年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唿吸骤然急促起来。 「好,你要找的先生,可是姑汝?」 少年张嘴便要咬长荧的手,奈何长荧此时手下用了不小的力气,刚好紧紧掐住了少年的脸颊。他非但没有袭击成功,反而双颊渐红,痛意刺激的他热泪盈眶。 长荧眸中红光一闪而过,冷意逼人:「你为何与我如此相像?」 宣琼从未见过长荧这般冰冷无情的样子,一时间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出神。 少年泪水流下,面上却是不屈:「我像你?先生他把我当你,又从未把我当你!凭什么……」 少年急喘两声,言语中满是恨:「我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因何而生,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先生,你的烛龙。」长荧松了手,靠近少年的脸,「你们从哪里知道我的?」 第114页 少年明显情绪崩溃,不住摇头,竟是一句话也不愿意说了。 「说啊。」长荧轻声道,自己竟无意识轻轻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依旧一言不出,瞪着一双眼死死盯着长荧。 长荧望见这双眼,便心生不快,那日昏睡时在自己面前飞来飞去扰人清梦的眼球同这一双一模一样,怪让人厌恶的。 起初没有人看见,长荧袖袍之下的手已经攀到了少年脖颈之上,少年身体里的心火被长荧兇狠地扯了出来。直到姜一望见长荧身上暗暗亮起的诡异的红光,才注意到他面前的少年几近窒息。 宣琼快人一步抓住了长荧的手。 「住手。」 他关注到了长荧的异样,但是尚不清楚长荧为何要这样做。 宣琼把长荧从地上拉起,又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长荧却疯了一般使劲捶打着宣琼,眼下红色的纹路自脖颈逐渐攀爬至眼睑。 「松开我,我要杀……我要杀了……」 「长荧,闪闪,听话,冷静,他有异常我们慢慢问,慢慢审,好吗?」宣琼把人拉进自己怀中,尽管长荧力道之大竭力想要将人推远,但是宣琼依旧把人抱在怀中。 「杀……」 长荧却仿佛听不见宣琼的话一般,兀自重复着自己脑海中唯一的一个念头。 为什么他会产生杀意呢?这不合理,很奇怪。 「因为恨。」 那么为什么会有恨呢? 「因为恐惧。」 何来恐惧? 长荧识海之中,那扇无因无果的门的背后,一双眼欢欣激动地跳跃着。 他尖叫着,兴奋着,癫狂着。 他沖长荧嘲讽一笑:「因为你对我的恐惧,哈哈哈哈哈!」 「我是你的人慾!」 「我早就说过!」 「尽管我现在只有一双眼,但是最终我会变成另一个你!」 「你不是害怕我会取代你吗?」 「你看见!和你相像的少年!你害怕!哈哈哈哈!你害怕!」 「为什么会恐惧呢?」 「我在你心里,藏了几十年,哈哈哈!」 「你的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伤感与自卑自责,所有的欲望与渴求。」 「都在我这里。」 「你有的东西我都不需要,你没有的东西我都有!」 「我才是长荧,哈哈哈哈!」 「长荧啊长荧……去照镜子,看看那双眼,还是你的眼吗?」 「还是你的眼吗?」 声音诡异又低沉,细细密密地钻入他的耳中,他抬手,两团炙热的火焰便化形为小臂长的短匕,往自己眼中戳去。 「神子大人!」 「大师兄!」 两道惊唿声响起,痛意未至,黑暗未至,温热的血液却先顺着利刃滴在了自己额头上,滴落在的自己的眼睛里。 一滴。 两滴。 长荧的视线被灼热血液染红了,眼眶也被那灼人的热意刺痛。 他两息内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甚至还松了手碰了碰自己的眼角。 烫的。 「清醒了,吗?闪闪……」宣琼唇色发白,强忍痛意,额角青筋鼓起。 他只看见长荧突然要自戳双目,未想到用何种方式阻止,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考便伸手挡了过去。 好在,不是很疼,如果那匕首没入长荧眼中,怕是会比现在痛他个千倍……万倍…… 因为这火啊,顺着他的筋脉几乎要烧化了他的骨头啊…… 「宣,琼?」长荧盯着眼前被自己捅出来两个还在不断流血的窟窿,恍如隔世一般勐然回神,「宣琼!在流血!在……」 「好了,好了。」宣琼哑着声音说,「没事了……」 他另一只手本就抓着长荧的手臂,因为方才的剧痛以及之后骤然存在的麻意而将长荧的小臂掐红,他松手,轻轻揉了一下那处,随后将长荧搂在怀中,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不看血,过两天就好了。」这话宣琼说得断断续续,捂住长荧眼睛的手却是牢固又坚定。 长荧背靠着宣琼的怀抱,耳边是人急促却努力平稳住的唿吸。 宣琼只觉掌中一湿,温热便顺着缝隙逐渐滴落。 「不哭了。」 第53章 不予满足 少年被宣平带走严加看管, 姜一重新设了更强的结界限制了少年的行动。 宣琼的手伤,明玉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剩下的便请了医师。 伤口不大, 但毕竟是被魂火化形捅了个对穿,其粗暴的法力顺着筋脉延伸烧灼, 就算意志再强, 也难以长久承受这般火焰, 当夜便起了高烧。 于是宣琼的发尾又向上白了一截。 医师是凡人, 镇痛消炎缝合做的样样不落, 开的药也很快托人送到了府上。明玉给了宣琼一颗治疗内伤的丹药,宣琼当时便服下调息, 只是疗效甚微。 长荧心中充满愧疚,他万没有想到自己冲动失去理智之后会如此恐怖, 先是自毁,后是意外伤害了宣琼。他看着宣琼在床上躺着, 看着他虚弱不堪的样子,恨不得将他身上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明玉在房中照顾着宣琼,他已派人在琅琊寻找医修, 情况不是很紧急,唯有高热持续不退。 长荧不敢进去,便只好站在窗外看着。 第115页 「大人?」姜一出现在长荧身后,轻轻开口, 「若是神子大人过分在意,不如进去看吧。」 长荧却摇了摇头:「我会伤到他。」 长荧看向自己的手,手腕处依旧有血红的印记顺着血管筋脉的痕迹攀爬至指尖。 这是什么痕迹?长荧并不清楚, 但可以确信的是,他伤到宣琼的时候, 手上正是这样的印记浮现,随着他施法的强度而戳烧着他的□□。 「姜一,你看我的眼睛。」长荧转身,抓住了姜一的手臂,「你看看,是红色的吗?」 姜一闻言低头认真望进长荧眼里。 「不是。」姜一道。 长荧轻轻松了一口气:「还是我的眼……是我的……」 明玉呆了一阵便出来了,他也被宣琼受伤的样子吓到,一下午都战战兢兢紧张万分。他没有关门,端着一盆血水就这样离开了,路过长荧姜一时并没有给这两人一点眼神。 长荧想进去看看宣琼的情况,但是又害怕自己会伤害到他,于是便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去。 姜一道:「大人想看便去看吧,我在这里守着,若大人再有无法自控的情况,我便护着里面那位。」 「好。」长荧推门进屋,慢慢走到宣琼的床边。 屋内烛台明亮,亦点着药用的薰香。宣琼躺在床上并未合眼,在长荧靠近时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给他递去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 那眼神虚弱又温柔,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望进长荧眼里,让长荧鼻头一酸。 「对不起。」长荧不敢碰宣琼的左手,便跪坐在床榻下,直直盯着那有血液渗出的布料。 「没多大问题,过几日就好了。」因着高烧的缘故,宣琼嗓音略有嘶哑,身上热气逼人,「我家小神仙皱着眉的样子可真俊啊。」 「这时候你还打趣我,我都难以自控伤到你了,你不生气吗?」 「我生气了。」宣琼道,毫无血色的唇开开合合,连生气二字都说的那般平静,「但是我气你想要自毁。」 宣琼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点在长荧那双湿润的皓目之上。 长荧眼前痒痒的,却没有躲开,甚至恨不得想要紧紧贴上去。 「这双眼,每次朝我望来,总是能深深吸引住我。」宣琼轻轻道,「不要再想着毁了他了。」 宣琼在长荧额前轻轻画着什么,悄悄没入他的额间,长荧小心地跪立着避开左手的伤,捧住宣琼的右手,将它放在自己面前,轻轻亲吻着。 起先试探性低了头,亲的很慢,一次之后轻轻看了眼宣琼,见宣琼并未反对便大着胆子又亲了几下。 吻着指尖,吻着指节,再吻到掌心。 那般虔诚又那般渴望。 宣琼勾起唇角,半眯着眼任由长荧亲吻自己的手。 长荧吻的很慢,一处又要亲个三四回,动作间格外珍重。 长荧脸上的温度不比宣琼手上的温度低,终了将他的手重重摁在自己的脸庞。 「我以后会保护好你的手。」 宣琼哈了一声,悄悄抬起了一条腿动了动。 却未曾想过长荧比他更为紧张:「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 宣琼摇头,只道:「你真是来折磨我的……」 而后又重重嘆息。 「对不起。」 「总道什么歉?」宣琼掐了一把他脸颊的肉,后收回了手,扯了扯被子,「若是我身体无恙,你这样闹上我一回,今夜你就是想跑我都不会让你走掉。」 长荧呆住了:「为什么……」 宣琼攒着力气扯过他的手拉到被子上的某一处重重摁下,长荧惊了。 宣琼松了手,似是对自己方才临时起意的大胆动作感到羞涩一般捂住了自己眼。 「啊……」 长荧勐然收回手,握住搓了搓,眼神闪烁。 宣琼又动了动腿,把被子的一部分叠在了两腿之间。 「你都高热了……还,还这么精神呀。」长荧声音低低的,满眼不好意思。 宣琼暗骂自己一声,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缓解尴尬。 「我给你降降温?」长荧红着脸干巴巴道,「我我可以试试……」 「我今日身体不适……」宣琼说着,却见长荧悄悄伸手伸进了被子里。 宣琼忙不迭勐然坐起身,隔着被子抓住了他的手。 「不用,不行,不要。」 长荧抬头看着宣琼,虽然对方有些眼神闪躲,但自己却还是直直盯着他。 烛火的光打在长荧红润的脸上,室内一片暖意。宣琼被看得有些心虚,最终遭不住他的目光,挫败道:「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是,现在……我们……还不能……」 长荧道:「我也喜欢你,但是,为什么不能?」 「我们还没有结……结道侣……」宣琼只觉一股热气冲上脑门,本就沉重的大脑更加昏沉。 「我们连神/交都做过,而且不止一次。」长荧道。 宣琼只道:「不一样……那只是,看识海……」 此言一出,宣琼都有些觉得站不住脚,甚至想给自己两拳。 因为想看对方识海所以进行了一次神/交?太荒谬了,尽管他们在对方的神识中除了修补魂魄和出借法力之外,什么都没有做过,但是一旦有过神识的交融,在对方的神识里必然就会存在自己的魂息,和真正的双/修又有何差别? 第116页 「当时我有私心存在,是我不够成熟理智,抱歉……我很想成为你唯一如此对待的人。」宣琼懊悔,「只是我尚未肃清己身,我想让自己心无旁骛的时候,再和你谈那种事情。」 宣琼心里藏着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到他没有办法排除这些压力去和长荧甜甜蜜蜜,他想做到,但是又没法做到,对他和对长荧都不公平。 长荧虽然也有许多事情不解,但是他完全不一样,他能把宣琼的一切事情放在最前,至于什么狗屁噩梦狗屁心魔,都是他在之后要考虑的事。 于是他不能理解宣琼这一方面的观念,只是觉得既然宣琼这样想,那自己便顺着他的意。 失落和生气在所难免,情感之事上竟然有了分歧。明明互相喜欢,又明明对彼此思念那么深,却不能当爱则爱。 「那你为何方才又让我碰你那处?」长荧就算脾气再好,几次被人拒绝也不是能一直容忍,「若你当真无意,要么最开始便不提。」 宣琼连忙道歉:「对不起……」 「你厉害,宣琼,你真厉害。」 长荧气笑了,笑得有些无奈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我又怎不知你身体不适,我就是,想逗你一番。」长荧声音低到似乎只想让自己一个人听见。 没想到竟然让宣琼说出那么多慌乱下宛若真实想法一般拒绝的话。 多少都有些伤他心了。 「好像我有多急迫一样。」 宣琼万分纠结,回想自己同长荧重逢以来,随各自心中如明镜一般了解对方的心思,自己却总是有意无意闭口不谈甚至无意识将人推开。 他真的喜欢长荧,喜欢到梦里梦外都想见他,喜欢到他捨不得他受任何伤,喜欢到觉得自己并不能完全配得上他。 因为什么?因为他自己说的那些迴避又站不住脚的理由。 如此的无能又无力。 「我什么都不懂,我愿意学也没人教。」 「原来人的承诺都是可以当成没说过的,做了也可以撒谎,喜欢也可以说不喜欢,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我也要学吗?」 「这个你不用学,长荧,对不起咳咳咳咳!」宣琼心中焦虑无比,已是紧紧握住长荧的手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是长荧却将手抽走了,满目失落:「也对,我伤的你,这次是我伤的你……等你伤养好了,我天天哄你开心,我努力,让你心中那些烦心事全都排在我之后。」 宣琼想说些什么去辩驳,比如长荧才是第一位,比如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但是他一开口就要被对方截去话头。 「说起这个,我现在会的小术法可多了,还有姜一教我的,等你伤好了我就变给你看。」 「闪……」 「哦对了我还给你准备了中秋礼物,到时候一定要收下。」 「我……」 长荧轻轻推着宣琼躺下,并为他盖好了被子,在宣琼张嘴的那一剎那捂住了他的嘴。 长荧笑意未达眼底,却依旧对宣琼笑着:「晚安,不要说话了,宣琼。」 他俯身,学着那日宣琼隔着手掌亲吻自己眼睛的方式,轻轻吻在了自己手背上。 然后松手,转身,落荒而逃。 他关上了门,长舒一口气,便越过姜一往院外跑去。 「大人!你去哪儿?」 「别跟来!」 长荧留下这样的一句话,便闪身消失在了姜一视线之内。 长荧跑出宣琼的院落,往府中给他安排的客房跑去,夜里静谧出奇,唯有他的步伐与杂乱的唿吸清晰可闻。 自他进门之后,宣琼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住了,宣琼的犹豫,宣琼的迟疑,宣琼的喜欢与宣琼的拒绝。 长荧跑到了自己的院中,撑着膝盖不住喘气。 竹柏影在院中宛如水中藻荇,随着夜里凉风吹动而翕动。 宣琼不知从何时开始,心中总谈以后,口上总说以后,行动上却总是会将他排除在外。 早些日子还会各种方式哄他开心,如今却仿佛有看不见的屏障阻隔在二人之间,让他们无法完全拥抱彼此。 宣琼容忍他所有的故意,对待他也无微不至,长荧自己也依旧像往日一般全心全意,所以到底哪里出问题了让他们之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隔阂? 稳定?肃清? 当下都得不到,谈何以后? 长荧一拳狠狠砸在树干上,枝叶不满作响。他手背上的红痕一闪而过,很快便自愈,唯有手臂上的红色印记却又向肩膀延伸了半分。 「方才竟是不能说话,什么结界如此强横。」 那声音在长荧脑海中炸起,一时间长荧仿佛又在眼前看见了那双血红的眸子。 「不过你也是努力了好几回了,连我都能感受到你强烈的不满与极致的欲望了,怎么,还在忍呢?」 「哎呀哎呀,这怨恨,快溢出来了,快爆开了啊!」 恍惚间眼前的幻影如旧日梦境中的双目一般炸裂,似乎有噁心黏腻的液体喷溅到了自己脸上。 长荧又一拳砸在树干上,这下手背的骨节隐有血痕,自愈地稍慢了些。 「闭,嘴。」 月光凉凉地洒在他的身上,此夜寂静,唯有心中纷扰不断叫嚣。 第54章 我心为道 琅琊城内寻来的医师说来也是熟人, 但是此人来去无踪,并未得到属下通传,便自发进了宣琼内室。 第117页 宣琼清晨高热暂退, 此刻喝了药,正困意慢慢, 一时未能觉察有人靠近。 一只手隔着衣袖碰到了自己的脸, 宣琼方睁开眼。 宣琼刚要起身, 便被来人一掌摁下。 「不必起来。」 宣琼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离苦前辈……」 离苦轻轻应了一声, 又从被面下拽出宣琼的手。 「啧, 废了。」离苦故意如此说,手上却依旧为他仔细疗愈, 「左手重伤至此,你如何用剑?」 「右手也不是不行。」宣琼笑得无力, 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便对离苦硬生生剜去腐肉毫无知觉。 上次遇见离苦已是四年之前, 不见他穿一身黑色,竟是换了制式一模一样的白色素袍,面具也将上半张脸完全盖住, 只是那蛇形纹路以及满身清苦的草药气,才让宣琼认出来是离苦。 离苦清理完伤口,又用一根银针轻轻搭在伤口处,嘴里呢喃着宣琼听不懂的话。 不多时, 便有金红色的如丝线状的灵气自伤口处流出,缓缓缠绕着银针。 宣琼自然看得见,那是长荧心火带来的法力残留, 随着那银针上裹卷的丝线越来越多,宣琼的手也逐渐恢復了知觉, 感受到了伤口处酥麻的痛意。 离苦将针一挑,那丝线便成团跃上空中,随后落下来被离苦以口舌接住,然后咽了下去。 「前辈?」宣琼看了全程,震惊无比。 「如何?」离苦面具下的眼红了一瞬又逐渐暗下,「好了,过两日伤口自然癒合,不可干重活,不可动气伤神。」 「多谢前辈。」宣琼支起身,对离苦道,「前辈可否留步,晚辈有事想请教前辈。」 离苦道:「什么事?」 「若常人眼中闪有红光,会是什么情况?」 离苦闻言,先是望着宣琼看了好久,随后轻轻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如我这般?」 离苦睁眼,宣琼看见他眼里妖冶的红眸,眨眼间又变回了正常的墨色。 宣琼尚未开口,离苦解释道:「飞升前诸多疾苦,不能肃清己身,我的心魔已然与我同为一体。」 「所有心魔皆会影响瞳色变红?」 「不,我原身为白蛇,红眸乃是天生。」离苦瞳色又变为红色,「化形时常有人称为不祥,我便改易瞳色。后来一念差错,生了怨念,有了心魔,却是一双黑眸,为了不让旁人看出变化,我便戴着面具。」 离苦抬眼,与宣琼对视:「平日好言相向,均是黑眸的我在同你们说话。」 「为何不除?」 离苦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笑了起来:「没什么必要,都是我。」 离苦重新戴上了面具:「况且,我思非我形,我形非我心,我修心道,若有心魔,那自生时便是共存,于我毫无影响。」 「修心道……无魔不登仙……」离苦轻喃出声,「世间仅有二人与我道相同,其一半路登神,又堕而为魔,心道已崩,其二大道已成,却屡做错事……」 宣琼听着离苦的话,不知是被离苦语气中的怀念所感染,竟也觉得多有惋惜。 「前辈,那如果是心魔想要与本体相争,可有除去的办法?」 离苦自回忆中抽离,摇摇头:「需要自己解开心结,旁人能做的,也只有顺他意,少给他刺激。」 顺着他,少给他刺激吗?宣琼默默记下。 长荧心中一定有难以解开的心结存在,只是关于他心中所想,何事成魔何事成念,却是怎么都不肯告诉他。全靠问的方法定然不行,得换个方法。 长荧很早便独自出门了,走时只同姜一说了不让人跟着。 姜一给了他钱袋子,长荧却没有接过,只对他说:「我随便走走。」 街巷清晨并不喧闹,少有摊位出摊,长荧随意走着,不时站在角落里四处望望。 眼前的景象仿佛蒙上一层灰色的雾,有时竟看不真切。 有人朝他搭话叫卖,他也并不理会,路过茶馆听见说书人已然高声打板,讲的内容出自《钟山行》,声音所带情感婉转悠长,长荧竟被吸引,迈步走了进去。 无人注意茶馆多了个看客,只有小二机灵地上了茶水又悄悄退下,长荧身无分文,便从袖上扯了一颗圆润珠玉当做吃茶钱。 「且说这白蛇艰难修出人形,仙姿玉貌,做尽好事,奈何一双红眸,惹人避之如瘟疫……」 「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女子名换宁心,见那白蛇被人欺辱,心生怜悯,毅然护人周全……」 长荧抿了一口茶水,托着下巴认真听。 「白蛇与宁心日久生情,不久宁心怀有身孕,二人相濡以沫喜乐无比……然天有不测风云,白蛇得天命于钟山飞升成神,虽神通广大,却无法与爱人时常相伴……」 长荧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身边突然多出来一道粉红色的身影,髮髻后垂坠两个银铃,正轻轻晃动发响,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长荧只看了一眼,便稍微与人隔开了一点距离。 女子也不在意,捧着新上的茶便饮了一口。 「那书生见宁心姑娘夜夜对月垂泪,便假做善意,欺骗她:『若随我一同前往,必能与你夫君相伴。』宁心信以为真,以怀胎八月之身随书生而去,岂料书生心怀恶毒,半途将宁心残忍杀害……」 第118页 「白蛇得知噩耗心如刀割誓要,悲愤之下堕为魔道,怒火滔天,他召来暴雨,淹没书生所在之处,并将其碎尸万断……」 听到此处,众人都是一阵嘆惋,长荧更是将眉头皱起。 「自此宁心去处再无人际,唯有漫天阴雨诉说悽惨悲情,警醒世人: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迴!各位看官,愿君且行且珍惜……」 四周看客颇为惋惜,但是该有的叫好打赏并不少,钱币叮铃咣当地丢到地上。 长荧也听得颇有感触,丢了几颗玉石上去,晶莹剔透的,让一众人羡慕不已。 这时那女子朝长荧搭话了:「好久不见,出手阔绰的小仙长。」 长荧闻言,不解其意。 女子衣着鲜艷,裙裾曳地,饮茶动作间娇憨贵气,一眼望去似是王公贵族之女,但长荧却在她颈侧看见了隐约发光的神纹。 「我并未见过你,仙人前辈。」长荧颇为守礼,拱手见礼。 「呀,小女子设了伪装,竟还是被小仙长看破,小仙长果真法力无边。」女子笑嘻嘻道,随后凑近长荧,「这一折故事,仙长听的可还喜欢?」 「不喜欢。」长荧诚实道,「虽大仇得报,但天人两隔,太悲伤了。」 「但是世间本就有许许多多不完满之事,不是吗?」女子放下茶盏,涂着丹蔻的手轻点桌案,「比如,爱而不得,得之不珍,要么相见恨晚,要么悔不当初……」 长荧摇摇头:「你说的这些不完满之事其实本可以完满。」 「仙长有何高见?」 「得不到便不爱,不珍惜便不得,若疑窦丛生心怀怨恨,那便不见,如此,怎会后悔?」 「呀,小仙长竟如此通透?」女子语气惊讶,面上却淡定如常,「小女子名姬兰,来琅琊见见自己的有缘人,如此看来,小仙长可能是小女子的有缘人呢。」 「我叫长荧。」长荧拱手一礼。 姬兰从袖中掏出一枚奇异的钱币,虽是钱币状,却琉璃焕彩,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将此物塞进了长荧手中,还未等人拒绝,便直言自己的请求:「小仙长暂且收下,这是我託付给有缘人的信物,下次再见时,交还给我便是。」 「我不能收。」长荧心中升起防备,当即便送了回去。 姬兰见被拒绝也不恼怒,而是笑着换了话题:「仙长心中,可有爱而不得之人?」 长荧眸光映着窗外透进来的亮,随意道:「迟早会得到的。」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他不知,虽然想起宣琼墨迹又自相矛盾的想法有些不快,但是那又如何,他头一次如此急切想要得到一个人。 宣琼让他等,那他便等,但他不会一直等下去。 「啊……真好啊。」姬兰却把头转向窗外,发上铃铛轻响,铃音清脆,点在长荧心间。 长荧的心情竟奇怪地安静下来,早晨自梦中醒来时的烦躁隐有平息,紧绷的精神放松不少。 说书人已然开始说下一场故事,看客有的已经换了一批,唯独长荧与姬兰这一桌坐了整整一上午。 长荧也听够了,起身便要离开,姬兰却叫住了他。 「长荧小仙长,留步。」 长荧回头,只听姬兰说道:「城西香膏铺子有不错的灵犀膏,兴许小仙长会用得到,当然,若是小仙长天赋异禀,那就当小女子从未说过。」 什么灵犀膏?什么天赋异禀?长荧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想来应当不是必需之物,便只好先浅笑着谢过她的好意。 长荧沿着原路打道回府,午间出摊的人变多了,长荧早间起除了饮茶便再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闻见芝麻香气馋的肚子直叫唤,回宣府的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阿末,是玄鸟阵!」 「嗯嗯,我感受到了。」 「不过此处是什么……宣府?奇怪,玄鸟不是只与我的族人订立契约了吗……」 离宣府尚远,长荧便听见自己路过之处有两名男子正谈论宣府,便好奇停下了脚步。 「子辛,此处非天柱之制,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我带你来只是为了放松心情,什么乱七八糟这旗那旗都先放一边吧……」 长荧的目光过于明显,二人不约而同朝他的方向望去,却见长荧旁若无人地收回了目光。 唯独那位被称作阿末的男子在看见长荧的时候怔愣半晌,望着他翩然离去的背影,一时忘记回復身边人的话,只顾喃道:「天命赐福……」 第55章 天命赐福 话音刚落, 身旁的子辛竟直接沖了出去。 白九末尚未来得及抓住人的衣角,只见那抹褐色的身影便依然拦在了长荧面前。 长荧颇为无奈,他就有个闲心出来逛逛, 怎么遇上的每个人都来拦他? 而且光看衣着,皆是非富即贵, 甚至连气质都多有相似。 长荧便摊开手, 对着面前尚且矮了自己半头的少年道:「如你所见我身无分文, 你拦我做什么?」 长荧只见少年仰头, 眸中带着某种恳求:「可否请你, 为我的阿末赐福?」 白九末当即冲上来挡在子辛身前,对着长荧尴尬道:「抱歉多有打扰, 他有些胡言乱语……」 「阿末你拦我做什么?要了赐福我们再走不就行了?」 长荧抱臂立于一旁,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的样子, 想来也不需要自己的参与,便打算离去。 第119页 「公子, 多有得罪……」 「长荧?」 遥遥的,明玉看见了被子辛与白九末拦住的长荧,便走了过来。 「你们是何人?围着我……围着他做什么?」明玉因着长荧伤了宣琼, 已两日未曾理会他,但见其被生人纠缠,还是将他拉至身后。 白九末见此将手摁至自己前胸,復又两个动作用食指中指点在自己额前, 像是在行一个礼。自然,明玉与长荧没有看懂,反观那个叫子辛的竟然也乖乖学着白九末的动作对二人行礼。 「在下白九末, 这位是子辛,多有得罪, 事实上我二人对这位公子有事相求。」白九末语气诚恳,对上明玉的目光十分恳切。 「你就是白九末?」明玉闻言不由得认真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 他自南海秘境出来,便一直以各种方式寻找一个叫白九末的人,然而他几经探索,甚至求助了许多人,都没能找到。如今却正巧在琅琊遇见,甚至还亮明自己的身份,他难道……不知道有人在找他? 「公子可听说过我?」 可谁知白九末闻言却更是不可置信,眼中的诧异不似作假,但随后他便道:「许是此方天地有人与我同名同姓,当真是巧合。」 长荧听见白九末的话,问道:「你有何事相求?」 白九末轻声抱歉,随后将他们四人拉入结界之内,周遭环境静止一瞬,方才在宣府之外的四人便原地消失不见。 奇怪的是进入阵中之后,原本活跃的子辛却并不在说话了。 「冒犯了各位,因为情况特殊,只好出此下策请各位入阵……」 「你这入阵请得还真有礼貌。」明玉冷哼一声,便四处望气感受四周,好在确实没什么危险。 白九末道:「实不相瞒,子辛是我的丈夫,被诅咒后样貌与心智皆受了影响……我受占卜的指引四处寻找天命赐福,而您正是我需要的人。」 白九末后退一步,正欲跪下。长荧看见后,微微仰头,垂眼盯着他的膝盖,以术法托住他的腿。 白九末愣然,气息颤抖:「公子……我愿为公子做事,求您……」 「你二人身上因果不在这里,不可跪我。」长荧道,额间神印微微亮起。 白九末却道:「天命之人生于无极,其赐福不系天地因果,我对公子所做,不会扰乱法则。」 「我不是天命之人。」长荧摇头,「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生于无极,若你能遇上我的族人,想必谁人都可以赐福于你的丈夫。」 「公子,大长老指引我来此,我的眼也能看出来您的灵台之火,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求您……」 「你的眼也并非你原本所有。」长荧道,「我也能看出来你身体里哪些东西属于你,哪些东西不属于你。」 白九末道:「公子慧眼,这双眼亦受过点拨,曾有一无极之龙将神器的力量传承于我。」 「无极之龙?」 闻言,长荧有一瞬间的恍惚。无极之地,桃源之内没有龙,至少在他生时,没有。 长荧绕过明玉,站在子辛身前,伸手碰了碰他木然呆愣的脸。 「不系因果只是因为,你是世外之人,而非我天地之人。」长荧揉了揉少年脸颊,「难为你们了,在无数虚空里找到我,还能找到我久远久远的前辈。」 「你在算计他?」明玉蹙眉,语气不算和善。 白九末把狐狸耳朵露了出来,面上的表情也不似方才弱小无助,反而带上了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并非算计,只是交换。所以公子,请赐福吧,我们稍后谈谈。」 长荧指尖与额间亮起灵光,淡金色的灵气转瞬间便包裹住了子辛全身,子辛呆板的眼神变得清明了几分,但依旧乖巧站在白九末的身边一动不动。 「多谢公子。」 长荧闭眼摇了摇头,摁住自己发烫的眉心揉了许久。 太过灼热了,他赐福几乎从未有像今日这样灼烧般的疼痛,仅仅是因为他们是世外之人吗? 「告诉我让你得到传承的无极之龙是谁?」 「他说他叫罗宁,他拥有的神器是『目匣』,而我只领悟到了其中观人灵台之火的能力。」 白九末上挑的狐狸眼尾隐有白光,他眼中的灵台之光是那种淡金色又带着幽蓝的灵光,与其他人零星几点的不同,在长荧身上,那些光芒几乎布满了他全身。 正是这样的光芒,才是他所找的天命赐福之人,无论多与少,总有一位能救他的子辛。 明玉听见目匣二字,心中惊讶无比,神器的下落,这人就这般全然告知了长荧,虽然真假不详,但是听他言语如此笃定,倒也不似作假。 「你如何确定那就是神器『目匣』?」 白九末看了明玉一眼,道:「是罗宁前辈自己所说,且我接受传承之时,神器之灵身上的部分铭文刻印在我心上,至少神器传承这一点,我不会欺骗你们,毕竟,我有求于你们二位公子。」 明玉挑眉:「还有我的事儿?」 白九末但笑不语。 场面安静不久,长荧开口问道:「你又如何确信他生于无极之地。」 谁知白九末竟然摇了摇头:「公子,我所言无极仅仅只是一个笼统的表达,在我们那边,无极代表着虚无、幻境、天上之天、海外之海,我与子辛穿梭于各个芥子之间,任何芥子于我们而言都是无极之地。」 第120页 长荧已然不悦蹙眉,这人竟是在,诓他? 白九末似是知晓长荧心中所想,紧接着解释道:「公子不必生气,罗宁前辈必然与公子您有所关系,因为,我受传承之时,您就在他的身边。」 「我亲朋都已死绝,名为罗宁的无极之人,我更是从未见过。」长荧摇了摇头,「既然需要我的赐福,为何当时不去向罗宁身边的我请求?」 白九末道:「那时长老为我占卜出来的人是罗宁前辈,并不知道有您,若是那时可以……我早该一併求了。」 白九末看向子辛,望着他的眼神多带着难以言明的苦涩与同情。 「是我之罪,害他受我牵连……」 「你方才说,他是你丈夫?」长荧放下抱起的手,打断了他的伤感。 白九末回神,转向问话的长荧。 「我想请教一件事。」长荧问道,「你如何哄他开心?」 「嗯?」明玉向长荧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白九末的表情也有些不解,没想到这位竟然没问什么为难他的事情。不过他与子辛的相处方式与寻常夫夫之间有所不同,他们所生时代刀光剑影生死相迫聚少离多,多数是匆匆见面惺惺相惜一段时日而非贪溺于小情小爱。 哄他开心?白九末回想往日生活,似乎还未有过什么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总是位高权重的子辛哄他的时间多一些,只是白九末并未完全记在心上。 于是他便仿着子辛清醒时对他做的事总结了一番对长荧道:「大抵是,给他送他爱的吃食?或者给他用不完的银钱?如果可以,每天晨起后与晚间睡下前和他亲吻一阵……」 明玉一张脸皱的如海纹纸,似乎是听不得这样的内容捂着耳朵离这三个人远了几步。 这个叫子辛的还小,多小,那么小!还没有弱冠吧!没有吧!这个看起来斯文儒雅的笑面狐狸在说什么啊! 明玉的动作却惹得白九末笑了起来:「那位公子对分桃之事颇为敏感。」 长荧稍稍回头侧目,才看见明玉早已撤出去好远。长荧解释道:「他不介意,只是,可能觉得你的道侣年纪过小……」 「哦,是吗。」白九末收回目光,也不做解释,尽管他们二人年纪皆比明玉大上不少。 「公子可是有爱而不得之人?」 如同巧合一般,白九末和半时辰前长荧偶然遇见的姬兰问了同样的话,长荧闻言,却不像上次一般正面回答。 「做了这些,你们就都会开心吗?」 白九末一只背在身后的左手此刻才放到身前来,长荧只见他自袖中掏出了不知是玉环还是玉佩一样的事物,放在长荧面前轻轻晃了晃。虽然动作轻柔,但十分迅疾,长荧尚未看清,那人便又收了回去。 只听见那贱狐狸语气炫耀至极:「那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祖传的。若是相爱,便没有理由不喜欢对方的亲密之举。」 长荧感觉莫名其妙,心中又涌上来一股烦躁的火气,却哑口无言。 但是,不就是定情信物……不就是定情信物……不就是祖传的定情信物…… 长荧扭头轻咳了一声,僵硬道:「哦,哦……我也有,我还有三个……」 玉佩玉石红玉扳指,你就说哪个不是传下来的,你就说哪个不是宣琼给的吧! 明玉离得稍远了一些便把手放下来了,并非全然听不见这两人的谈话,闻言更是险些原地摔倒。 这有什么可比的啊我嘞个大师兄的小神仙! 第56章 云里雾里 不过插曲也就一瞬, 几人聊过几句后便从结界里出来,长荧明玉与人道过别,出来时一人往宣府方向走去, 另一人竟是直接不见了踪影。 左右明玉也与长荧无关,长荧便自发回了府, 路过宣琼院落时自然拐进去靠近窗边看了一眼, 见人正睡得熟, 便悄悄离开了。 只是在长荧离开后, 床上的宣琼似有所感一般睁开了眼。 然后便被眼前的女人吓了一跳。 「姑娘你……」宣琼心惊一瞬, 而后勐然锤了捶胸口处。 「别紧张,小女子来帮你~」姬兰丝毫没有吓到旁人的愧疚之情, 依旧满面自得的笑。 她身上的铃铛也不再作响,似乎被下了噤声的术法。姬兰摊开双手, 两手间变出一副长长的捲轴,捲轴悠然展开, 上以金字玄印刻印着常人难懂的字句。 「你是何人。」 「你是否听说过,青丘界主?」姬兰轻声,「没听过也无所谓, 毕竟我不是来害你的,是天道对你们有所求,我不得不来推你们一把。」 「我们?」宣琼并不能理解,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族修士, 自己又尚未获得与天道对视的机遇,何来天道相求。 不过青丘界主此名……倒是有所耳闻,早年间捉过几只狐妖, 有不少便是归属于青丘狐族的,而青丘狐族是传说中掌管秘境降临的神秘种族, 虽然后世多有曲解,但至少掌管出世入世的芥子都必须由界主亲自掌握。 姬兰点头:「你看的见我手中的《凡人书》吗?」 「看得见。」宣琼点头,尽管书中尽数内容他全然不懂。 「此书是属于你的,上面写满了你自出生至死的全部。」 此时宣琼又庆幸自己看不懂此书了,没人会想知道自己被天道随意书写了什么。 第121页 谁知姬兰掌心竟然燃起火焰,将这写满他生命轨迹的书烧毁,连一片残片都不留。 姬兰道:「你信命吗?」 宣琼尚未从自己的《凡人书》刚出现便被摧毁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姬兰却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又不是《生死簿》,你还活着。」 宣琼这才惊醒:「所以,天道有求于,我们?然后你把天道写的《凡人书》烧了?」 「你们,是你,长荧,明玉,公渡影,白泽,陆吾,姑汝……」姬兰皱着眉,掰着指头数着,却记不住之前白泽告诉过她的名字,「不对,记不清了,你们的结局全都被我烧啦!」 姬兰表情笑得无比洒脱:「天道衪不好也不坏,好在衪让我……找……,坏在他把……得太过……」 「什么?」宣琼听得云里雾里,姬兰说的话过半都化作了耳中狰狞的弦裂之声。 姬兰却是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尽管依旧笑容明媚,那面色却是说不上来的苍白。 良久,她才开口:「总之,我是无所谓了,嘿嘿,小女子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嘿嘿。」 姬兰又突然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转身便走到门口推开房门,迎面遇上路过此处的姜一。 姜一与人相撞,伸手稳稳扶住了她。 谁知姬兰借力直接仰面亲了上去。 「???」 姜一瞬间愣在原地,热度爬升,一张脸红得滴血。 姬兰一吻芳泽后便轻轻拍了拍姜一的脸,身影瞬间消散。 留下满室莫名其妙的氛围,以及,面面相觑的姜一与宣琼。 「你们在干什么?」长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姜一的身后,他方才路上听说今日午饭会一起用,便随着指引又回到了宣琼的院落。 可谁知场面如此静默,甚至两人都面色诡异,让人说不上来是何种氛围。 还是姜一僵硬无比大力关上了宣琼的门,对长荧道:「无,事。」 …… 主张在宣琼的院中吃饭的正是宣平,当然这一提议他问过宣琼,宣琼说无所谓,宣平便牵着狗来了。 宣琼的手依旧被包裹着,吃饭多有不便,便总有侍者在一旁服务,只是宣琼不太习惯被如此对待,便吩咐人退下。 于是这活自然被宣平揽去了。 长荧兀自坐在客位远处,与宣琼的距离说不上近,只顾吃饭不参与他们这群人有说有笑。 「奇怪,阿无那小子咋还不来?」宣平见场上总是少一人,这才想起关起来的阿无不见了。 「谁是阿无?」宣琼问。 「就是,假的长荧小兄弟啊,他自己说他叫阿无。」宣平道,「不是姜一小兄弟亲自去撤了结界放他出来,说一起来吃饭吗?」 闻言众人目光全都放在了姜一身上,姜一举筷的手顿住了,他更疑惑:「我什么时候撤了结界?」 「就在方才……」宣平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忙差人去找阿无的踪迹。 结果属下来报。 「那个少年他跑了!」 在座的几人皆是担忧之状,性子急切像宣平这般险些直接追出去。 宣琼道:「跑了便跑了,先吃饭。」 「那不是很重要的人吗」宣平问。 「嗯,很重要,但不妨事。」宣琼道。 长荧正巧吃完,饮过茶水漱了口之后,便起身轻声道:「我先离开了。」 姜一有些担忧,便扯住他的衣角:「神子大人?」 长荧垂眸,面上看不出情绪:「困了。」 「不,不重要。」宣琼突然改口对宣平说。 但此时长荧已然离席三尺,脚下步子也是不疾不徐。 宣琼见人离开后,也匆匆扒拉了两口饭,道过歉便追了上去。 出了院落之后,便不见长荧踪迹,宣琼直奔长荧卧房,恰好看见他紧闭的房门与刚刚支起的窗户。 于是他试探出声:「长荧?」 长荧正脱了外衫只留中衣,现在正在扯掉头髮上的坠子,听见宣琼的声音并不理会。 「长荧,我进门了?」 长荧依旧没有听见,坐在床上脱了鞋进了被子里。 「长荧?」 宣琼在门外叫了几声,都没人应答,但自窗户外向里看去,那人背对着光,窝进了被子里。 宣琼倒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似乎只是故意的,至少没有生气到直接离开这里不要他。 若是再严重些……宣琼想到这里,勐然停下了思考,狠狠晃了晃脑袋。 他怎么可以能再无意识试探长荧的底线? 宣琼站在窗户外看了长荧背影许久,终是没再出声,很久很久,那抹映在室内木地板上的身影才悄悄离去。 长荧瞬间睁开了眼,翻身盯着窗棂上透进来的光看了很久。 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久远久远的过去,那里曾有一枝桃花。 如今那窗下的桌子上,放着桃花的骸骨。 平平无奇的木片子,竟成了长荧最喜欢的一样东西,原因无他,是宣琼送的。 …… 长荧再次醒来,已是深夜,桌上却一直亮着一盏烛台,长荧没有穿鞋,走到桌边,看见书桌上的木坠子似乎被人动过,以及尚未消失的茶杯水渍。 这里方才来过人。 不会是姜一,姜一不动他东西。 第122页 不会是明玉,明玉才懒得理他。 不会是宣平,凡人破不了阵法。 忽而半支起来的窗棂下涌来的半扇风,将烛台吹灭,室内陷入无境黑暗,长荧也停止了猜想。 不是虚无的东西就好。 …… 一连几日,长荧都出门一个人四处闲逛,甚至有几日特意向姜一要了钱四处採买。 明玉也是时常不见踪影。 只有姜一无人同他交谈时他便愣在院中,望着一地金黄髮呆,又是还会不自然地露出些许震惊又郁闷的神色。 宣琼这日又捧着什么东西去长荧房外站着了,长荧不在,他放下东西就走,路过姜一住处突发奇想敲了敲门。 姜一开门,见是宣琼,便让人进来:「宣公子。」 「姜前辈。」宣琼拱手行礼。 姜一回神别扭了一阵。 宣琼看见了笑着改口:「鱼兄,先前多有误会。」 姜一不明所以:「什么误会?」 「我本以为你与我共同属意一人,如今看鱼兄今日为一女子颇为伤神,竟是我先前心胸狭隘了。」 姜一冷哼一声:「你心胸狭隘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吗?况且,一我不会对神子大人生出那种龌龊想法,二并不认为登徒子值得我日思夜想。」 被姜一说龌龊,宣琼也并没有不好意思,只是道:「情爱乃顺从心意,何来龌龊?」 「我只觉得你举棋不定,一点也不果断,甚至不如五年前桃源里你提防我时果敢。」姜一垂眸,将自己所见一併说了出来,「神子大人是一个单纯至极的人,宣琼,就算长荧纯善,他也活了一百年了,你真以为鲲神只教会他让神识在天上飘来飘去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吗?」 宣琼轻轻点头,接受了姜一的批评。 宣琼解释道:「桃源中的事我也有所了解……不过那毕竟是与世隔绝的世外之地,虽然有人对他颇为苛刻,但至少如鲲神那样护着他的并不在少数。」 姜一听见宣琼的话,突然问到:「你觉得桃源是很美好的地方吗?」 宣琼闻言摇头道:「不尽然。」 姜一贊同地点点头:「我也如此认为,桃源诸神并非绝对良善之人。我虽记忆残缺,但是我依旧怀疑,有人干预桃源神明生命的延续。你有没有疑惑过,为何桃源诸神是人,互通心意的男女夫妇却从来没有过孩子?」 宣琼点头,这个话题他似乎问过长荧,但是他忘记长荧有没有给过他回答了,当时气氛悠然,日出甚美,自己也并未放在心上,所以似乎略过了。 「不过我记得,桃源诸神生于无极树?」 「那我们呢?我们又从何而来?」姜一指着自己,眼神却瞥向了窗外望着那灿烂的打在树上的阳光,「我早有过此种想法,只是不得其解。我跃虹桥之前,是一尾生于桃源的鲤鱼,虽然怎么跑到桃源外面的我并不记得,但是再往前,在别人的提醒下,让我想起了一件有些模煳不清的事情。」 那阳光如他两次跃过虹桥时照射下来的那般耀眼,却已然成为他极度怨恨又不想看见的事物。 姜一抿唇,收回了视线。 「我的第一次虹桥跃鲤。」 第57章 自欺欺人 虹桥跃鲤, 长荧依稀同他讲过一段那样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也正是姜一,那一次他没能成功越过所谓龙门, 自然没有成功化神。 「其实姜公鱼并非是自愿咬上『愿者上』的,而是筛选。鱼神那一池子鲤鱼里, 唯我修为最高, 故而那年我被那鱼钩上的阵法强行吸引住了。」姜一道, 垂下的眸子掩去隐约恨意, 「我在溟河中, 鱼尾被人束缚,我不知是何人挡我成神之路, 但,失败后我便跑了。」 「也因此撞见畴耕与鸿盈幕天席地下在溪水里的野合。」 露骨的词彙这般被姜一平淡说出, 宣琼面无表情,心下震惊无比。 桃源的神竟然这么狂放不羁吗…… 姜一继续道:「畴耕是谷神, 鸿盈是雪神。他们俩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有我。我看见了,然后我就被人抓住丢到了草坪上, 但我没有死。」 鱼离开水自然活不了,但是姜一没有,姜一濒死之时总是感受到似乎有一双手硬生生将他的魂魄拉扯回他的□□。久而久之,等到暴雨落下, 溪水暴涨之时,姜一才勐然回归许久未曾触碰过的河水之中。 「鸿盈生了一个孩子,那天暴雨, 夹杂着新生儿的哭声。」姜一说到此,似是不忍一般闭上了眼, 「有人杀了鸿盈和青阳,而后杀了鸿盈和畴耕的孩子。青阳是夏神,也是鸿盈的双生哥哥,与桑落和桃迎一样。」 「奇怪的是,那日之后,所有人都不知晓夏神冬神的存在,畴耕也不记得自己和鸿盈的事,以及自己曾有一个孩子。」姜一摇头嘆气,「只有我知道,甚至你向神子大人问起,大人他也必然会说没有夏神冬神的。只有我知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你记得很清晰?」 「不,有一个女人,入我梦中,让我想起了这段故事。」 「你觉得可信?」 姜一重重点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抹去了桃源里有关那两个神和那个孩子的存在,并且想要控制桃源诸神的行为,不允许男女产生情愫?一旦有了后代,便会被抹除?」宣琼思考着,尝试分析这个故事里的因果关系,「若真是如此,首先确实解答了我关于桃源神明众多,却总是将降生的希望寄託于一颗树的身上这一荒诞事。」 第123页 姜一再次肯定点头,并道:「方才我说,桃源诸神生于无极也似乎只将生的希望寄託于无极。他们明明可以有其他的方式,像我们其他生于桃源的妖族水族天海族一般,以阴阳相合之术繁衍生息,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无极树开花,花中生下孩子这种事,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只猴子一般颇具神话色彩。 传说中久远的先辈皆由造人之主人神女娲创造,造人业大,功大,罪大,万千因果加诸己身,却让那些人生来便是污浊。 人神怜悯蜉蝣之命,一把火烧去了自己的罪果,满天霪雨却魂火不息,于魂火中消散的灵魂却得以转生重塑因果。 于是魂火中新生的人们逐渐学会了繁衍生息,魂火锻鍊的世间万物也逐渐掌握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文明亦需要生命的延续才能得以传递,桃源少说也存在了千年甚至更久,为何生命的因果偏偏要系在一棵树上? 原本以为,或许是桃源中人纯善天真,不知道繁衍之道,但是怎么可能?那里的人该有的七情六慾并不会少,该有的渴求与期待也依然存在,除非是有外因刻意抹除。 结合当年在鱼神缪期暗室里看到的东西,以及方才姜一所言,桃源之中要么有一位掌控全局法力高强的大神暗中操纵着一切;要么是无极树本身就存在问题;要么就是有类似天道法则一样的存在,将桃源当做是衪所圈养的玩物,用类似《凡人书》那样的东西写好所有人的结局,违背者抹除…… 「天生万物,唯有因果轮转才能维繫如此庞杂的天地存在。但是,桃源虽然属于此方天地虚空芥子的一种,我们桃源生灵却不系此世因果。」姜一对宣琼道,伸手露出自己手腕,让那向天际延伸不知去向的因果线在宣琼面前显现,「自我第二次越过虹桥之后,我成了妖神,拥有了可观因果的能力,这便是我的因果线,我和神子大人皆是如此。」 宣琼并非第一次直观地看见他人因果线,但却是第一次见到毫无归处与去处的因果。 「那个阿无,你可看过他身上的因果?」宣琼问。 姜一收手,道:「观过。」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连像姜一长荧这般单纯指向长空的因果线也没有。 得到答案后的宣琼只是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和他师尊先前了解到的东西几乎一样。 活人,不系因果,确实挺可疑的。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另外我想问,若是长荧赐福于此间生灵,是否会扰乱此方天地法则?」 听见问话,姜一也苦恼万分:「我哪儿知道,我也正担忧这种情况,自我俩从桃源出来,大人有事没事就要用神明赐福感谢这个人感谢那个人,我都怕所谓天道雷劫哪一日真的噼他身上去……」 「等等,雷劫?」姜一自己顿住,重复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雷劫由天道控制,我化龙时是有雷劫的……」 「天道法则,对桃源依然适用?」 宣琼靠在桌边,食指在自己唇下摩挲。 若是如此,桃源的因果一定被除了天道之外的人操纵着,那人必然是可以肆意修改因果的一方大神,但是,那人的目的是什么?动机又会是什么呢? 将桃源诸神全部抹杀后,又留下长荧一人,是时机未到还是说长荧本该被一併抹去,却被他阴差阳错逃过一劫? 「我听长荧说,桃源被毁了?」宣琼问,「不,这个过程我想办法从长荧口中问出来,你先不必告诉我。」 姜一张开了嘴,又犹豫的闭上了。 「你……对神子大人是真心的吗?」 宣琼诧异地望向姜一,不解道:「自然是真心的。」 姜一道:「你与五年前变化太大了,虽然言语行径几乎与那时别无二致,但是,我总觉得你们二人的心并不靠近。」 「往日大人喜欢你,觉得你是他的知己,如今你似乎不能懂他。」 宣琼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虽然我只是神子大人少时的玩伴,消失许久后再次重逢时,我依然很容易与他亲近。」姜一靠近宣琼,与他视线相交,「宣琼,长荧他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但我不可能不变。」宣琼没有躲避如此近距又压迫的眼神,「姜一,我亲人故去,师友为天下苍生奔走,至今我遇到的所有莫名其妙的人都在对我说谜语,那些东西似乎早就与我纠缠在了一起,我若是解不开谜团,根本无法让我全心全意只想着长荧。」 「你只是在与你自己周旋,而你不信任何人。若说亲人故去,天地崩坏,自己所热爱的世间万物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崩塌,长荧经歷的事情,比你更为崩溃。」姜一听见宣琼的话,心中的愤怒燃烧了起来,语气也不似先前和善。 宣琼也皱眉,极低地说了一句:「我与他也不是一类人……」 姜一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道:「鲲神自小便教他,亲人故去会化作世间万物,风来便是春。」 「所以当桃源崩坏的那一刻,你猜他在想什么?」 鲲神说化作万物,其实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假象,长荧的乐观多数也是将这种假象当成了真理,失去之后再次失去,必然会崩溃吧? 宣琼觉得依照长荧的性情,总是自责一般的言语,多半会无缘无故将事情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从而说出「一定是因为我不好」这样的话。 第124页 但是姜一却道:「长荧对我说:『快走,我们去找宣琼。』」 宣琼怔住,脑海里重复迴荡着姜一方才说的话。 姜一看见宣琼僵住的身形,似是早就猜透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于是他笑了:「你看,我就知道,所以说啊,你配不上长荧。」 只是因为神子大人他喜欢,姜一便从来不对宣琼进行评价。所以为什么长荧会喜欢上他?喜欢一个眼里只有自己自私且自欺欺人的普通无比的平凡男人? 姜一开门,将宣琼送了出去,而后关上了自己的门。 宣琼站在姜一门前久久未动,直到面前突然站定了一个人影,他才惊觉,反应过来向一旁让了让。 那人是长荧,在外一日买足了东西,此刻回来找姜一是把剩下的钱继续给他保管。 没想到措不及防在此处遇见。 长荧抿抿唇,也没有挪动身体。 宣琼心思混乱,不知如何面对长荧。 天空突然下起了细雨,宣琼背后即是廊道,斜飞进来的雨水打在他的衣角,也将要沾湿他的后背。 长荧拉着宣琼向墙体靠近,那雨丝无处可去,便吻在二人靴面之上。 「姜一的话,你听听就好,没什么配不配的。」 看来他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啊,至于从何处开始听的,就不得而知了。 宣琼低声哦了两下,想要触碰长荧的手压抑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 长荧抬手正了正宣琼的衣襟,又拉住了他握起的左手。 「再握渗血了,明日中秋,你又如何陪我饮酒?」 「不碍事。」宣琼摊开手,见对方一点一点重整自己手上的白帛,将漏出的边角规整塞了回去。 「好好养伤吧。」长荧后退半步,敲了姜一的门走了进去。 第58章 不来我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 但是这细雨连绵了一夜都未曾有停歇的迹象。 晨起时有薄雾,罩着整片土地,也有细微的鸟鸣自空中轻轻划过。 午间雨停, 宣琼在午后睡醒,在榻上坐着空想了许久。 他起身给自己换药, 将手心的白帛重新缠起, 用过离苦的药后, 又按照他所授方法调息, 伤口已然恢復良好, 仅剩两道细微的裂痕尚在。 伤口浅表处,时常有剐蹭, 免不了会留下伤疤。 宣琼昨夜梦魇不断,久睡过后, 全身疲惫,醒时头脑发蒙, 现在清醒了一些,情绪有些低落。 「大师兄,上街不?」 门外, 明玉轻叩房门,传来询问声。 「这就来。」 宣琼缠好后,出门便见四人正等着他,长荧宣平有说有笑, 明玉和姜一在门口不发一言。 见宣琼出门,长荧也只是点点头,随后对宣平道:「你兄长起来了, 我们走吧。」 「没事,路上接着聊嘛。」宣平浅笑着自然搭住了长荧的肩。 长荧有所不适, 皱了皱眉,僵硬着臂膀道:「你,别离我这么近。」 「好好好。」宣平笑着松了手,推着长荧快步跟上众人。 宣琼时不时向后一瞥,每每看见宣平笑得那般开心,长荧也时常附和,横竖心里都不舒服,索性让明玉在前,自己默默朝长荧移了两个身位。 「再有小时候我拿公鸡的尾羽扎成小鸟的样子,骗我兄长那是小凤凰,他真信了哈哈哈哈,嚷嚷着叫她娘亲。」 「宣琼的母亲是凤凰?」 「鸾鸟鸾鸟。」宣平整日笑嘻嘻的,「嘿嘿,但是我爹知道了回去我就被他揍了一顿,说我不该捉弄他。」 长荧摇摇头道:「用这种事戏弄人的确不好。」 「兄长不在意。」宣平摊手甩了甩,「不过你说得对,儿时是我不懂事。」 交谈中长荧身侧便有嬉闹的孩童冲撞过来。 「小心。」宣琼伸手挡了一下,左臂便压在长荧腰侧。 长荧低头看去,对方已经快速收回了手。 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熙攘,五人逐渐隔开了不少距离。 明玉在前,回头时能看见同伴身影便放心地继续逛。 姜一跟在明玉身边,不时望一眼宣平长荧的位置。 「这个这个,这个兔子面具,我们琅琊有个习俗是拜月神,会选出使者带上兔子面具接引月光,其他人就在月台下敬酒一杯,那之后才开始正式的赏月。」 宣平路过一摊位,摘下面具在长荧脸上比划了一下,又在自己面前戴了戴,而后便问长荧:「咳咳,吾乃月神使者,今日接引月光赐福,还不奉上敬意。」 长荧轻笑两声,便毫无兴致地翻翻摊位上其他物件。 宣琼站在二人三步开外,也在看着摊位上挂起的东西。 「诶你不喜欢吗?」宣平见没人回应,颇为受挫地把面具放下,「真奇怪,若是宣琼这般逗你,你肯定开心吧?」 长荧但笑不语。 「话说,你和我兄长是怎么认识的啊?」宣平拉着长荧往下一处摊位去。 「你兄长就在身后,你怎么不问他?」 宣平脸色瞬间变得难过至极:「我做了不好的事,兄长至今无法原谅我。」 长荧失笑摇头:「不会,你若真的改对了地方,宣琼不会一直厌恶你的。」 宣琼一直与长荧保持如此距离,很容易便听见他们之间的交谈。 第125页 确实,宣平今日脾气竟然如此稳定,有所长进。 路过酒坊,人明显多了不少,桂花香气溢了出来。 「好香。」宣平道,率先走了进去,「你在外面等等我,我钻进去看看。」 长荧便点头站在门外。 宣琼也瞧见他等待的身影,挤过人群站在他的身边。 宣琼问:「怎么不跟他进去看看?」 长荧摇头:「在这儿等你。」 宣琼耳边全是长荧的声音,外界就算再嘈杂混乱他也听不见了。 长荧抬眼沖他笑:「随口一说,你真信了?」 宣琼点点头,想要碰碰他的头髮,把那挡在眼前的头髮绕回他的耳后,却是不再敢伸手。 不过也正因如此观察,他才发现往日长荧用来扎在鬓边的木坠子竟然消失了。 「你的那个木坠子呢?」 「丢了。」长荧道,「那坠子是用桃源里你折下的桃枝做的,用了许久了。」 「啊,为什么丢了?」 长荧侧头盯着一旁人的衣角,道:「你都送了我新的桃花,我还执着于旧的做什么?」 前日宣琼在长荧窗下放了一瓶春桃,那瓶子自带阵法,瓶中之物随时沐浴在春意之下,便可保持生机长久花开不败。 「只是不知道这次又能开多久。」长荧道,「不过也无碍,左右代谢才是正理,一成不变反而有些怪异。」 宣琼多想了许多。 比如不执着于旧的,比如一成不变反而有些怪异。 前几日长荧都未有几次正眼瞧过他,甚至对他的主动示好视若无睹。吃饭时也不理人,路上遇见了也仅仅只是点头示好。 方才长荧说等他,他以为是自己这几日的努力得到了对方的原谅,没想到长荧却只是开玩笑。 所以那句不执着于旧的,在宣琼心中不上不下地回想着。 是不是不执着于他了?难道要放弃他吗?觉得没有变化怪异,难道他要做出一些改变吗? 不,改变早已产生,长荧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粘着他了。 宣琼心中的不甘压的他喘不过气,如果长荧真的不需要他了他会怎样,他不知道,他想像不出来。 憋闷的苦涩被自己压在心底,宣琼脑海混乱无比,低落与慌乱交错,望着长荧的眼深邃里藏着恐慌。 「别放弃我……」 「宣琼,我们要不要,跑掉?」 二人同时开口,长荧闻言讶异。 「什么放弃你?」 「别选择宣平,长荧,我……」 「花灯河灯鱼龙舞嘞!桂花清月醉中秋哟!」 流动小贩恰好经过二人身边,口中叫卖不绝,宣琼所有的话都被他人拦下,长荧一句都未听清。 「什么?」 宣琼双手抓住长荧肩膀,推着他离开酒坊。 「宣琼,你的左手,松开!」长荧能感受到那手紧紧压在肩上的力度,颇为担心他是否会受伤。 只是话语参差不齐,宣琼只听见松手二字。 他将人推入两院微墙间,自己也钻了进去。墙间间隔不过三步,墙口处更有杂物遮挡,路人自然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你,你做什么啊……」长荧转身看着宣琼,只见对方眼眶泛红气息不稳,「你的手给我看看。」 长荧正要拉过宣琼的左手看看情况,谁知宣琼直接将人推至墙面,在这个不足两人并排的天沟中,二人之间距离极近。 「你可不可以,不要放弃我。」 长荧勾住宣琼的左手,拽了拽,拽不动,便皱眉怒道:「墙上都是碎石你手不要了吗?」 宣琼垂下头,左右摇摇:「不要了。」 长荧勐吸一口气,忍着怒意尽量平和道:「手给我看看。」 「不,我松手你就要走了。」 闻言长荧笑了,也把手松了下来,他揪住宣琼的衣襟,使劲往他身后的墙壁上一带,对方便抬起了头,长荧也清晰看见了宣琼眼中的不甘与隐约的泪痕。 于是他窝着火问:「哭什么?」 「没有。」 长荧凑近宣琼的脸,盯着他的眼,宣琼死死睁着不敢乱动,直到眼球干涩发热,自发溢出泪水,他才颓丧不已地扭头闭上了眼。 于是长荧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宣琼没再否认了。 「看着我啊,宣琼。」长荧拍了拍那张脸,「不看我的话我真走了。」 「别走。」 宣琼睁眼回头,双手握住长荧抓着他衣襟的手,长荧趁机仰头。 微墙也做天沟,尽管在白日,但狭隘的间隙却让环境无比昏暗。 万物总是愿意在暗中生长,悄悄地,无声地沐浴且享受黑暗,于是在白日里和阳光一起明媚。 包括心跳,包括爱意,包括难言的情绪与激动。 宣琼握着长荧的手微微颤抖,力气仿若被瞬间抽走。 长荧吻得很重,很重,见宣琼松了手,便再一次把人摁在墙上,重重吻下。 尽管只是磨磨嘴皮子,也让他激动且害怕。 「听话,看看手。」 宣琼慢慢伸了手到长荧面前,长荧翻开白帛一角,内里隐有干涸的血迹,开裂不算严重。 长荧从取出自己存的一瓶药粉,轻轻撒了上去。伤口被药物覆住,很快便有凉意渗了进来。长荧又将白帛绑好。 第126页 「走吧。」 宣琼被长荧牵着走,他抓的是宣琼左手手腕,小心避开了伤口,也尽量以自己的身体挡着人群。 他们没有回酒坊找宣平,也没有去找姜一和明玉,而是长荧带路顺着自己的记忆找到了一处贩卖花灯的铺子。 铺内各式花灯高挂,最好看的几盏亮着光,也将铺子照亮。 「老闆,昨天我定了六盏河灯,现在来取。」长荧放下一串钱道。 老闆见是昨日来的小少爷,立刻想起来他的单子。 「好嘞您稍等,我去拿给您。」 老闆从算帐的台子下捧出一摞长荧的河灯,摆在檯面上,右手算着帐,不久便道:「找您三钱,您收好,我教您怎么支起来这灯。」 长荧认真学着,宣琼便在他身后看着。 看着看着他突然想起来,刚刚天沟之中长荧好像亲他了。 如此后知后觉,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又揉了揉鼻尖,悄悄退到门边等人忙碌。 长荧点头应声表示学会了,道谢后一双手伸到自己面前捧住了所有的河灯。 长荧顺着手看去,是宣琼。 宣琼耳根绯红,开口说话时嗓音还有些嘶哑:「我捧着,不重。」 第59章 月下灯火 就这样一路捧到了河边, 两人没有多说些其他的话。 天色昏暗,日暮西垂,河边人逐渐多了起来, 河面上的花灯也绚烂万分。 「河灯我买了,听说这东西先辈, 亲朋, 自己, 各一盏, 我应当没有买错吧?」长荧取下来一折, 将四角木料支起,指腹压了压摺痕。 「没有。」宣琼握住长荧的手, 掌心温热,如它主人一般热烈。 长荧并无动作, 只抬眼看着他。 黄昏将日光拍在他的身上,青丝亦被染红, 先前未曾仔细看,今天宣琼竟然穿了一身暖黄,如一柄烛。而他自己长久不变的一身蓝, 今日更是挑了一件深邃的墨蓝,又将金髮隐了去,竟是不如他耀眼。 长荧满眼都是宣琼,他的发他的冠他的眉眼鼻尖唇珠与喉结, 宽肩厚脯,绑手与手指上的茧子。 宣琼捏住红玉扳指,再一松手摊开, 掌心便多出来一柄条状物。 「试试用这个点烛。」 长荧接过,在河边蹲下, 宣琼抓住河灯上的两角,将河灯底部引燃的火绒露了出来。 「这个东西怎么用?」长荧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摸着一侧凸起的机关轻轻向下一掰,头部便有盖子展开,里面空无一物。 「这东西我们这儿叫响石,柄头处有火石火绒什么的,你掰下面的机关快一些,打响了就有火了。」宣琼解释后,长荧便快速向下一摁,便有火星子从柄头弹了出来,小火苗在柄头燃烧,风吹不散的。 长荧把响石的一端靠近河灯内的火绒,灯亮起时,恰好夕阳落下,暖黄的光便映暖了二人的脸。 「好漂亮。」长荧赞嘆道,捧着河灯光顾着看了。 「嗯……忘记题字了。」宣琼被长荧的欣喜感染,盯着河灯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这种是需要题字在上的灯。 长荧将河灯轻轻放在水面上,用手拨了拨两侧的水,河灯轻悠悠的飘走了。 「算作我的,反正我没什么要给自己求的。」长荧道。 宣琼弯腰坐下,又支起一盏河灯,兀自点了去,也随长荧那一盏飘走。 「你不写吗?」 「我也没什么想要的,明年上元再说。」宣琼道。 两盏灯不同时出发,却巧妙地聚到了一起,正在不远处互相绕着旋转。 长荧哼笑了一声,觉得甚是有趣。 便见另一盏莲灯直直朝这两盏灯飘来,将他们轻轻打散。 宣琼望向河对岸,只见明玉手里捧着一盏莲灯,故意举起来给宣琼看。 接下来每个人的两盏都题了字,长荧的字较为繁复,写了许久。 四盏灯依次放出,直直地朝东飘走。 宣琼率先起身,又将长荧拉起,紧紧抓着他的手。 「我带你去高台望灯。」 「为什么去那里?」 夜色里,宣琼明眸如此亮眼。 「跟我来就是。」 高台是一座单面望山水的茶楼,共有四十九间茶室,每逢佳节,这里必然人满为患,因为此处乃琅琊城内视野最好的地方,天地长河均可见。 宣琼早就定下了一间,虽不如顶楼视野广阔,但却是最适合看河灯与天灯的茶室了。 领了牌子开门,侍者点了一盏烛便退下,宣琼带着长荧来到窗边。 帘子拉开,率先入眼的是漫天长明,虽入夜且今日夜空不算晴朗,却仿佛万千星火正冉冉升起。 「好好看!那升到天上的是什么灯?」长荧只顾着抬头望天,不知这灯到底能升到何处去,最小的一盏甚至还在升。 「是长明天灯。」宣琼道。 「据说神有天庭,仙有仙台,往天上放的灯都会被神仙们看到,若是有人取下了其中一盏,兴许愿望会被满足。」宣琼靠在窗边盯着长荧的侧颜,看他欣喜如此,心中也满是快乐。 「真的吗?」 宣琼笑了一声:「假的,白泽前辈说,天庭仙台乃天上之天,境界到了才能进入那方世界,寻常灯盏怎会轻易送上那高天之境?一般这种热闹日子,神仙们都会下来看看。」 第127页 「原来如此,那岂不是连上元祈愿都无法看见了?」 上元时节,人间更有万千信众为自己信奉的神仙供灯,那种灯一般都由信众自己制作,一盏一盏尽是心意。 「我不知道,不如,长荧仙君哪天上天庭看一看,上元那日我做一盏飘上去,你看看有没有。」宣琼趴在窗边,仰头看着长荧。 长荧低头瞧他笑得开心,自知被打趣,口中也故意问道:「就一盏?」 宣琼笑容更甚,语气却不似玩笑:「两盏。」 「这么小气啊?」 长荧也趴了下来,两人跪坐在窗边,目光相接。 茶室只有一盏烛,可人有两盏,明灯一般,挂在脸上亮堂着。旁处许是黯淡无光的,但人面却光彩焕人。 「但我保证我那两盏绝对是最亮眼,最好看,飘得最高的长明灯。」宣琼悄悄靠近了长荧几分,左手轻轻碰了碰长荧垂下来的右手。 长荧未动,唇角勾了勾:「飘得高?」 「对,不用你找,最先飞上去,你一眼就能瞧见,别人只会羡慕谁家供灯来的这么快。」 宣琼的手已经顺着长荧的臂摸到了他的肩膀,反应如何宣琼看不见,但长荧自觉被触碰的地方比往常更为敏感,甚至窗外吹进来的风,竟觉得有些发凉。 「然后灯去找你,你若不喜欢便拍拍它们。」 宣琼轻轻碰了碰长荧的脸颊,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已是极近,极近,再有一拳便会鼻尖顶上鼻尖。 「你若喜欢,便摸摸它们。」 长荧抚上宣琼捧住自己脸颊的手,搓了搓尚未摘下的白帛的一角。 「然后呢?」长荧垂眼,主动拉进距离,动作间鼻息相撞。 「然后,便吻吻我。」 话音落下,两人默契闭上了眼,嘴唇便贴在了一起。 那吻与白日里的措手不及不同,宣琼有了回应,急切争夺着对方的唿吸。他的手克制地托着长荧的后颈,不时揉一下,在长荧喘不上气时轻轻退开一些距离却依旧两唇相贴。 长荧半垂着眼盯着宣琼眼睫下的阴影,宣琼也如此,唿吸稍有平缓,便又追了上去亲吻。 热意直冲灵台,长荧也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宣琼的身体,最后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室外的喧嚣钻入茶室之内甚至将烛火熄灭,昏暗与琉璃月色拥抱本就暧昧,更有炽烈纯真的心意相撞。 秋日情动,凉意不再。 两人看了天灯,又望着长河里飘荡的千盏河灯,他们放的六盏已然不知飘向了何处,只见天如河倒影,将中秋之夜彻底点亮。 回到府中,赏月宴早已摆好,正等主客上桌。 宣平见长荧跟在宣琼身侧,一脸打趣:「好啊你们,丢下我就偷偷私会去了,若不是明道长告诉我你们去了河边,我真的要叫人满街找你们了。」 宣琼道:「吃你的饭。」 宣平现在就算是被宣琼呛一顿也会欣喜若狂,更别提方才那般正常说话。 宣琼在主位坐下,心情正好,众人也随之落座。 月台之上,缓缓升起白色烟雾间有戴面具的使者出现,使者拔出木剑随鼓点舞了一阵。一段急促密集的萧音响起,月台之上使者以剑尖轻触檯面上八杯酒盏。 酒盏倒满了酒,映着八轮圆月,剑尖戳破月光,杯中酒轻晃,而后使者将剑插入月台正中,举杯,邀月,洒在身前。 宣琼等人也随之举杯邀月,将酒水洒在案前。 第二杯,使者举杯敬过天地后,便放下了,一连如此直至第八杯酒,众人也再次举杯邀月,而后饮下。 使者最后饮下。 如此,敬月仪式便算结束。 长荧尝过的酒都不算勐烈,方才那一杯也是宣平白日里去酒坊买下的桂花酒,花香盖过酒水的浓烈,喝下去并不过分灼人。 吃过晚饭,众人便登上月台,侍者抬上香案,放好贡品,宣琼点上一排红烛后,宣家的两位率先在月下祭拜祈福。 长荧这才发现,木剑所立之处,如一牌位,正对月亮所在,这应当就是拜月仪式中的月牌了吧? 宣府的人都持香敬香,姜一不为所动,长荧在明玉身后正准备跟上,宣琼却抬手拦住了他。 「你不必去。」宣琼拉着他,「祭拜月神,你这一拜他必然受不起。」 「为什么?」 「月神年年轮换,哪儿有前辈拜晚辈的说法?」宣琼笑笑,摸了摸他的脸颊,「只是一个民间习俗,各地都不一样,不回家时我也不会拜月。」 「我认识一位武神前辈,他守护北陆,我年少时他同我讲过一件趣事。」 「什么事?」 「他说天庭神官法力源于人间香火与信众愿力,这两种东西越多,神官的法力便越多。天庭为了扶贫,每年会在中秋前夕评选出一位法力惨不忍睹的神官担任月神,所以月神时常会是飞升不久的新神。」 「不过人间除却极少数的神官点将飞升,已经许久未有过修真者破镜飞升的例子了。」宣琼嘆道,而后握拳在面前狠狠一挥,「我也真想上去看看天庭仙台到底是什么样子。」 虽然自己少时便认识许许多多的仙人前辈,天庭仙台的趣事听说了不少,甚至那些前辈总会给他带些天上之天好玩的东西给他,但是确实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他也没有什么资格去。 第128页 无论是天庭,还是仙台,第一要求都是褪去凡人骨。人生来污浊,为了洗清因果罪业需要做一个好人做许多的好事来净澈心灵。 要么如钟行一道众善奉行,攒够功德圆满飞升。要么以凡人之身逆天修行,修炼到一定程度后破境飞升。 长荧挑眉:「你竟然没去过吗?」 宣琼无奈:「我左右一个小小金丹圆满,怎有机会去?估计等我能去的时候,都上百岁了吧?」 长荧点点头:「我也没去过,等你能去了,叫上我一起。」 「怎么,你等我?」宣琼有些惊讶,其实如今长荧到了人间,若是好奇上面是什么样子,完全有机会自己探索或者是认识一些仙人前辈后带他上去转一圈。方式很简单,来回也用不了多久。 但是长荧却道:「我等你。」 长荧侧头对他笑,笑容如月光下澄澈的清酒,静置许久,未有涟漪。 「说过许多次,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不要自作主张地认为我的行动里没有你的存在,宣琼。」 第60章 他的人慾 拜月后, 众人聚在一起饮酒吟诗,满堂欢乐,临近尾声, 宣琼摆手逃掉了众人的敬酒,悄悄绕到了花园去。 秋日院中不少花开的极为绚烂, 只是白天里成为山水画的一部分, 反而不那么夺目。 月下看花啊, 果然越看越美。 宣琼因为手伤尚未完全痊癒, 故没有多饮酒, 他晚间回来便尝试拆了白帛,也没有再缠回去。 他来到梧桐树下, 靠着小时候常坐的位置悄悄坐下。 凉风习习,吹落了几片金黄的叶子, 落在他的身上。 宣琼捡起一片,翻来覆去揉搓, 眼却一直望着月下的海棠。 不知何时,有脚踩落叶的声音响起,有人在树的另一边坐下。 「长荧。」 「嗯。」 长荧喝的有点多, 前期未觉得有多难受,越到后面越觉得有些闷,便出来问了宣琼去向,跟过来透透气。 「我给你变个术法。」长荧自地上捻起一片树叶, 那叶子在手中悬空,自发转起圈。 转着转着朝宣琼那便绕去,在他眼前轻轻燃烧殆尽。 宣琼碰了碰散落的灰烬, 甚至能感受到那一丝丝滚烫。 「宣琼。」长荧的手垂了下去,变完后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就这样叫了叫宣琼。 宣琼嗯了一声,翻了个身转到了长荧面前。 「你喝了多少?」 「没多少。」长荧随口道,「宣琼啊。」 「我在。」宣琼坐在他身边,摸了摸他因饮酒而红润的脸。 「对了这个给你。」 长荧掏出很早之前在旷雾林之外买的一小瓶桂花酒,当时摊主说买来哄家里小孩子玩,长荧只觉得小巧便携,买来就就是为了送给宣琼。 宣琼接过来,闻见扑鼻桂花香气,倒没有特别浓醇的酒香。 长荧突然抱住了宣琼,险些让对方把手中的东西碰掉。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许再不信我了。」长荧张嘴,咬在宣琼耳垂处,使劲用牙齿磕了磕。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次真的知道了,别咬那么狠……」宣琼拍着他的后背,耳垂上倒也不痛,「我会改的,所有我的不成熟的想法,我会改的……白天我是真的害怕了。」 天知道白天里他多想了些什么,几日里的示好对方都没有回应,以为自己真的让他万分失望。 也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次的恐惧让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犯了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那是从小便根深蒂固的思想,总是认为自己责任重大,总是觉得要在别人之前解决所有的麻烦,一个人撑起所有。 因而不信他人,只信自己。 殊不知会有渴望与自己同行的人会因此受伤。 「有点热,不抱了。」长荧又兀自推开宣琼,扶着树干站起身。 他勾起散落的长髮放在胸前看了一眼,似是不满,又变了回去。 「你到底喝了多少?」宣琼望着他这一通非同寻常的动作,这下是真的有些担心了,「我见你不过三杯……」 「你走后我又喝了不少。」长荧揉揉眉心,这会醉意袭来,步伐都有些不稳。 他再睁眼看着宣琼时,眼底红光又开始若隐若现。 他背后便是月光,那抹红色异常显眼。 「长荧。」 「嗯?」 宣琼注意到了那眼底的怪异,开始不断叫着他的名字。 「和我回屋。」 「嗯。」 长荧朝他伸了手,宣琼牵着他一路快速回了自己的院落。 什么月下看花,不看了,再看下去怕是长荧心魔要趁虚而入了。 月圆时节,十五之日,向来是生灵灵台最弱之时,长荧又饮了许多酒,虽然前段时日很少看见他再出现像上次魂魄受损的情况,所有人都安心不少。但是离苦向他解释说明的情况不可不提防。 长荧扯开盘扣,露出大片白里透红的胸襟。 「我想……」 长荧醉意上头,稍稍有些口齿不清。 宣琼往他身上披上了自己的外衣,又把他胸前的衣服扯紧。 身上发着热,夜里吹凉风,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先进屋。」 「好热,好睏。」长荧低声道,眼睛确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宣琼。 第129页 宣琼放下床幔,在帐内除去他的外衣和鞋裤。 室内未曾点灯,但长荧的眼神不容忽视,宣琼便也盯着他,手里在他眉心画下那日画过的印记。 「你可有想做的事?」宣琼抓着长荧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唇前吻了吻。 长荧摇头,道:「现在只想睡觉。」 他眼底的红光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更加明亮。 这下连宣琼都有点把握不准了,现在到底是长荧还是长荧的心魔。 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出现的这种情况,在众人拜月的时候还是正常的眸子,饮过酒就变化了。 或许可以进识海探查一番,只要长荧不牴触他。 「我是谁?」 「你是宣琼。」长荧有问必答。 宣琼闻言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是谁?」 「长荧。」 宣琼再吻。 「让我进你识海看看,好不好?」 「不好。」长荧拒绝飞快,方才被亲吻过的餍足之色瞬间退却。 「进去看看,我的小神仙。」宣琼与他鼻尖相抵,说话间唇瓣轻轻蹭着他的唇,「我不做坏事。」 长荧抬头和他接吻,已亲过两回,他知道那是怎样上头又刺激的滋味,他很享受和宣琼接吻。现在他就是这样想的,宣琼蹭着他,必然也想亲吻,而他也想,那便做了。 宣琼顺势上了床,握着长荧的手,认真的亲吻他的嘴。 这个吻十分轻柔,也不急切,宣琼的目的在长荧的识海,此时的安抚必不可少。他不确定现在长荧的意识究竟由谁主导,不敢随意探入。 「乖,让我进去看看。」宣琼轻啄长荧的脸颊,抬眼看见长荧眼中红光更盛,更有诡异笑容浮现,一时愣在他身上。 「长荧?」 长荧乖巧应声,笑容更加张扬:「接着亲亲啊,我喜欢亲亲。」 长荧的衣襟和宣琼的一样早就在动作间胡乱散开不少,对方竟然反守为攻紧紧抓住了宣琼的手腕。 「我说怎么上次说不了话,你借着念安神咒的名义压制我呢?嗯?」长荧凑近宣琼的脸,轻轻蹭了蹭,「怪会亲的,怎么不继续了?」 宣琼一言不发,手掌被握得生疼,也未曾挣脱。 「都是和我亲,又有什么区别呢?怎么?不舒服了?」长荧轻轻贴了贴宣琼的唇,对方也没有躲避。 「好哥哥,先前长荧喜欢你喜欢的心里发紧,求了你那么多次,哥哥总是嘴硬。」长荧语气轻缓,在宣琼耳边一字一句道:「世外之神生出人慾,哥哥可有想过,究竟是谁的原因?」 宣琼垂眼盯着长荧肩颈,锁骨处盛着半盏月光,寒凉又凄冷。 长荧却还在自顾自道:「真好啊,最终还是成为了我的眼,我的身体。」 宣琼低头咬在那锁骨之上,并未心软。伤口隐约有血迹渗出,躺着的长荧却是感受不到痛意一般,甚至还笑出了声。 「哈哈哈……」 长荧瞧着宣琼的发顶,想要抬手正一正他的发冠,却被宣琼牢牢抓住了手。 宣琼身上的灵气渐渐汇聚成了金色的一小团,他松口,那一小团灵气便顺着长荧锁骨处的伤口钻进了他的身体。 无人教他如何应对心魔,但宣琼记得,长荧魂魄在肩膀处曾有伤口,被那自称阿无的人占据了一部分。若是顺着那处伤口将自己的魂息渗入其中,兴许可以进入到长荧识海里,找回被心魔驱逐的真正的长荧的意识。 长荧却道:「我不是心魔。」 长荧似是猜透他心中所想,否认道:「我不是心魔,我只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慾。」 长荧在宣琼身后召出心火,心火化作一条长链,勒住宣琼的脖子。宣琼松手轻而易举就将心火拍散,见这么容易去除反而有些惊讶。 「自生欲,便有魔,你本就不应存在于长荧的意识之中。」宣琼坐起身,正了正衣襟,他俯视着身下的长荧,目光在他胸口之上那抹自己咬出来的艷色停留了许久。 不该存在? 长荧又觉得十分好笑:「我早就存在了,你说我不该存在?」 「宣琼啊宣琼,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愚蠢。」长荧也一把拉过衣襟上的系带,牢牢盖住自己的身体,「我说我是长荧的人慾,是他的愤怒妒忌与怨恨痛苦,他所有所有的不堪全都是我,而我也必然是长荧的一部分,你说我不该存在?」 长荧撑起身,沐浴在月光下的上半身同宣琼一起没入阴影之中,唯有红眸异常明亮。 「若果没有我,长荧便也不復存在,宣琼,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压迫感自宣琼头顶降下,至此他初次感受到了所谓应当来自上界之神的威压,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他还是直着嵴背,望进那双与往日所见完全不同的眼中。 宣琼道:「你应当存在于长荧本体之中,却不该自己生出意识,你是被人创造出来的『心魔』。」 宣琼目不转睛地盯着长荧的眼,看见他眼神红光明灭,也看见他脸上的故作镇定。 「你忘了一件事,补天石与你融为一体了,长荧。」 第61章 人慾为我 长荧在桃源雪山之上获得了补天石, 其身体任意一处皆与补天石相融。 何为补天石? 那是自人神抟土造人、焚魂造灯之后又一段故事。传说远古时代曾有天崩地裂之时,天柱倾倒,长空如被焚裂, 碎石自缝隙中落入人间,人神以祝融火炼五色石, 补齐破碎虚空。 第130页 剩下一块, 便被随意丢弃在鍊石之处, 受尽千年烧灼。 神器之所以为神器, 便是因为他本身具有超越现世本不可掌握的力量, 与长荧相融,那长荧本身全部割裂的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会缓慢融合。《器典》有言:神器补天遗石, 可补万物,融神魂, 合大道。 换句话说,若有人同时修魔道与仙道, 大概率会因为法术流派不同而产生心魔,若有补天石的力量存在与自己身体中,就可以将两道融合, 杜绝冲突。 长荧接受了补天石,补天石承认了长荧,稳固了神魂,却唯独遗落的所谓「人慾」? 「所以呢?」长荧将问题抛给了宣琼。 「长荧本就拥有的东西, 如今生出了双份,你自然是无法被填充进长荧的神魂,只能依靠『抢夺』与『占据』, 故而补天石无用。」宣琼道,「若我没有猜错, 你只能占据长荧这双眼,并放大了他的情绪。」 「我能使用心火,你刚才也看见了,甚至使用比原来的长荧更为自如。」 「我没否认你的身份,你是长荧,自始至终都是,无论是极端的还是理智的,你依旧是长荧本身。」宣琼摇头,从长荧身上下来坐到了床边,「而且你用心火攻击我,被我轻而易举破除,我可不可以说,你本身也对我毫无伤害之意。」 「恨是双份的。」长荧道。 宣琼:「爱自然也是,若无倾慕何来怨恨?」 长荧望着宣琼,那眼里溢着比往日更为炙烈的情愫,对上宣琼笃定的眼神,以及那笃定又认真的语气,他最终无奈嘆气:「你赢了。」 但是宣琼却道:「我差点就输了。」 宣琼穿上鞋站起身。 「你去哪儿?」 「去小厨房给你要碗醒酒汤。」宣琼道。 「你不听我解释吗?」长荧拉住宣琼的手,「你不好奇我是怎么产生的吗?」 宣琼回头看着他们二人相握的手:「你愿意对我说?」 长荧抿唇,握住那只手:「如果你愿意听。」 宣琼嘆气摇头:「倒不必连自卑都要如此放大。」 宣琼最终还是先去拿了醒酒汤,回来时长荧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桌边,点着灯拿了一本书看。 宣琼轻轻放下汤碗,长荧也收了书,乖乖接过一饮而尽。 「你说得对,无论怎样,极端的我和理智的我都是我。」长荧低头,「但是我不知道我如何产生这样的情绪,宣琼,在我还被梦魇缠身的时候,他就已经存在了。」 「但你说的不完全正确,你可以理解为我本身就不是极为克制的人,但是我不想感受那样的痛苦和悲伤,便不知如何又将那影响我的东西一分为二。」 「我不知补天石何用,你所说的融合心魔融合大道,我全然不知。直至那日我无法抑制我的情绪,在你宗门中晕了过去。昏沉时我自识海中开启一扇门,看见了一双眼,他说是我的人慾。那只是一双眼,一双如我一般的红色的眼,我却不想承认那就是我。」 「我真当他是心魔,但是我知道我本不可能产生心魔,我,绝对不可能有心魔。那只能是我本身就存在的东西,被我自己主观割裂。」 「我甚至还问他,我问:『你是我的心魔吗?』好好笑。」长荧笑了起来,「我还觉得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我不信他说的话,他说他会占据我。」 长荧端着碗的手紧紧抓着碗边,指尖泛白:「或许我连自己都骗过去了,自桃源先辈们的逝去,我骗自己不悲伤,我骗自己不在乎,实际上全都被我塞给了最可怜无措的所谓心魔,我的人慾。」 「包括我对宣琼你的一切情感,因为喜欢而生出来的全部如贪婪痴念妄念……在随着你的拒绝之后格外的强烈与躁动,我全丢给了『人慾』。实际上人慾说出来的所有的东西,全是我所认为的但是却不想承认的事实,我一直在逃避一切。」 「我非纯善之辈,或许自我出生之时,我的灵魂便刻印着『不净』。」 长荧将碗重重放下,也闭上了那双红光悽美的眼。 宣琼他还是猜错了一小部分,起初他也忘记了补天石的作用,他认为红眸主导的必然是长荧的心魔。但是直到「心魔」控制下的长荧能顺利使用心火且对他并无伤害的意思,他才转变自己的想法。 也许不是心魔,只是长荧自己克制不住了,或者只是被唯独放大了极端情绪。 「你说,故去的人化作春风秋雨万物,为何在梦中却永远是以令人恐惧令人憎恶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呢?」长荧抓住宣琼的手,眼眶泛红,语气满是酸涩,「还有那个阿无,与我生着同样的面孔,说他是我的替代品。什么姑汝烛武宣不二,都认识我,为何我不认识他们?我完全不认识人却全然知道我的存在,桃源真的是桃源吗?」 「我会不会只是被圈养在桃源之中,桃源里所有的人,鲲神,姜一,桑落,缪期,桃夭,盈漪……我们都是被世外之人圈养在桃源之中,他们的死他们的活,他们死前的狰狞和每日所作所为都在他人计划里,或许我现在与你相识都是被提前书写好的故事。」 长荧的语气愤恨急切,他说到情绪激动处,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手部的力量,将宣琼的手握得通红。 宣琼只觉得长荧一定很痛,心里的痛化作身体上的痛,他该有多么痛苦才会硬生生将自己的情绪一分为二,一定是最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才会如此做吧? 第131页 不,他甚至连意识都没有,就那般自我欺骗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自他毫无意识起将悲愤硬生生割裂开,直至将来某日融合之后造就更大的崩溃欲绝。 「长荧,你听我说。」宣琼双手握住他的手,「不要信命。」 「我从来不信!」长荧想要挣脱宣琼的手,烛台倾倒,烛光倏然灭掉,对方却再也没有松开。 长荧急促地喘息,手和身体都在颤抖。 「我……我不认可鲲神的道……」长荧声音颤抖,不住摇头,「你曾说鲲神将我教的很好,甚至想要见见他。但是我已经不认可鲲神的道了,或者说我曾经认可过。」 长荧崩溃地抬起另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又狠狠抓上了自己的头髮。 「他们死了,谁人都不如我淡定,都不如鲲神冷漠。鲲神曾一次又一次抽走我的愤怒与哀伤,但是今天他们全都回来了。」 无数次,在盈漪院落之外,暴雨落下,鲲神抱着他,抱着无法唿吸的他,将恐惧与愤怒抽离封印在他的人慾上。在春秋溺亡那日,鲲神搂着他,抽走了他心中的强烈的不舍与悲伤,封印在他的人慾上。 无数次,鲲神不在身边了,他记住那样的感觉,主动抽离,主动释怀,主动地接受欺骗与自我欺骗。 是的,人慾,所有的情绪都被一分为二,存在人慾之中,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鲲神,都在一直重复这件事。 他认可过,相信过,但是面对桃源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情况下,他开始怀疑,开始犹豫,开始审视自己是否真的学会了鲲神所说的一切。 但是没有。 「我可能不是你的知己。」 长荧抽气,最终对宣琼说。 宣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不管你如何想,不管你觉得道在何处,无论你觉得万物是你还是你不是万物,我认你做我知己不单只是因为往日你同我说过的东西与我思想相合,还有你这个人本身。」宣琼严肃道,「长荧,你懂我所言我知你所想,就够了,知己是你我之间的事。至于认可不认可,至于是否觉得被欺骗,那就和你和我都毫无关系了。」 「如果怀疑不解,那便去求索探寻,不要自己一个人去猜。更不要去猜玄而又玄的东西,虚无的事物不值得去探寻,他们本就真假一体,你认为他便是,你不认为他便不是。」宣琼拉下他的另外一只手,「你今日才说过,让我记住你的行动里永远有我的存在,那么就不要擅自剥离我的存在。」 「可你总是说话不算话,无论是桃源之中还是桃源之外,你都食言多少回了……」长荧摇头,觉得颇为不公平,「五年前你就说要我相信你,你要相信我,可无论怎样最终你还是不信我,为什么。」 「我在改了,真的!我真的在改了!我立心魔誓!」宣琼举起右手比作对天发誓之状。 「你少说好听的话。」长荧握住他即将立誓言的手,「如果你想天天被天道噼,那你就立吧。」 宣琼:「多少对我有点信心啊……」 宣琼也苦恼,他真的有在改正,关于长荧的许多事情他都有做错的地方,往日往事已成定局,后期补救必然艰难万分,只是没想到在长荧那里已然信誉极低。 「对不起。」 「道什么歉,我不喜欢听你说。」长荧松手,揉了揉自己眼角,「我也不喜欢红眼睛。」 宣琼抱住长荧,在他眼角各亲了一下:「那我们便让它变回来。」 「我们去找阿无。」宣琼在长荧耳边说,「我早就下了追魂引,他所去之处,必然有你所说的那几人的存在,我们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第62章 折竹为剑 宣琼安抚着长荧, 拉着他回床上安寝,他依旧轻轻念着安神咒,最终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 长荧睡的正熟,宣琼怀中温热, 率先醒来, 便见长荧将头卧在他胸口处, 双手蜷在他胸前, 紧紧拽着他亵衣的系带。 宣琼轻轻在他耳边道:「小仙君早……」 长荧闭着眼丝毫不客气地抬手捂住他的嘴。 「再睡会儿……」 宣琼颇为无奈, 只好拿过床头昨夜长荧曾看过的话本。 还是《烛山纪》,不过往日长荧被其中真挚情谊感动, 只顾揣度其中细微情愫。如今知晓了不少阿无与这二人的关系,长荧竟是开始从话本里寻些蛛丝马迹去猜测他们原本的关系。 宣琼的追魂引下在阿无身上, 那少年对回到所谓先生身边有着极大的执念,必然会寻着记忆原路返回。届时跟去, 长荧困惑不解的一切便会得到答案。 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让长荧学些术法比较好。 虽说这五年长荧在运用心火一方面多有长进,不再局限于发光取暖, 但是那毕竟是魂体之活,常抽出来借用多少对神魂有所影响。长荧法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学会使用法术行事,应当再方便不过了。 长荧醒来, 抬头看了一眼宣琼。 宣琼柔声道:「醒了?」 长荧眨了眨眼,又轻轻闭上。 他问:「我的眼睛,是红的还是黑的?」 宣琼揉了一把凌乱的捲髮:「红的, 是你的。」 长荧点点头,不再说话。 又过了许久, 两人才从屋里出来。 昨夜不少人酩酊大醉,明玉宣平午时尚未起床。姜一滴酒未沾,寻了一夜长荧未果,后知晓在宣琼房内,便撇下明玉想要去看看情况。 第132页 但,昨夜寂静万分,无人打扰。 明玉推开门,便见姜一正抱胸站在自己门口。 倒是将明玉吓了一跳。 「姜兄……你这脸色怎么比我这宿醉的人还要差?」 姜一脸色发黑,一副气血不足之状,眼底青黑,双目也毫无神采。 姜一每日都会将黑色蜷发低低扎在脑后,今日却是凌乱束起,额前碎发垂落穿过眼睫,整个人颓丧不堪。 「姜兄?」 「你找何人要的延清丹?」 闻言明玉瞬间清醒,盯着姜一的眼也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你从何处得知我有延清丹?」 姜一神色踯躅,摇头道:「一个女人说的,你是找谁要的?」 明玉闭口不谈,后退半步。 姜一见对方如此防备,便道:「延清丹所塑世界本是虚幻,就算用了,也无济于事。」 「你既然也知道,为何要问来处?」明玉手里已然握起青霜剑,寒霜自剑身显现,姜一感受到了阵阵寒意,「唯独这件事谁都不能阻拦我。」 姜一眉心皱起,抬手握住剑尖,化去其上坚冰。 「只是问问,不是要问你用在何处。」 姜一松手:「不愿说就算了。」 姜一转身便走,明玉在其身后望了许久,见他是真的远去,方收了剑。 延清丹,他难得找到行踪不定的白九末,为他的道侣做了许多事情,才得到的延清丹。 对方最后严肃提醒他不可滥用更不可将所有希望寄託于此,明玉再三保证后,才拿到手。 秘境里所见,明玉是怕的,野火千里伏尸百万,宣琼站在火场之上,烧红的铁链紧紧缠绕他的肉身,他满头白髮,一身神力尽失…… 南海秘境的天外之音说。 这是你师兄的劫,他做了错事,日后必然会走到这一步。 找世外之人白九末要延清丹吧。 必要时救你师兄一命。 …… 本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件事,姜一如何得知?那个告诉姜一这件事的女人又如何得知。 几年来他跟着宣琼做了许多许多事,实在不清楚他的师兄会做错什么,若是能提前知晓并阻拦,何至于用上所谓延清丹…… 但是他不知道,也无法判断。 明玉手中青霜散去,他握拳捶在门框上,宣洩毫无去处的急迫与愤怒。 明玉要往西洲渡去,恰巧宣琼也有拜託明玉需要查清的事。宣平过了中秋便想跟着钟家走走商队,尤其想去悄悄看看钟夜。宣琼听他再三承诺不会伤害别人后,要求必须带上一个人约束他的行为,才允许他拜访钟家。 再次回到师门,即将入冬了。宣琼往师门传信多次,从未得到过公渡影的回音,一时间不知能否让长荧藉助宗门弟子的身份进入万尘宗修习。 宣琼规规矩矩带着长荧自山下一步一步走上来,一进宗门便直奔归尘殿。 殿中仅有今日负责洒扫的几位弟子,许是没能意料到此时会有人进来,颇为惊讶。 「师尊在哪儿?」 「回宣师兄,我们不清楚宗主动向……」 宣琼左右找不见人,平日在宗门内的师徒共有的通讯密阵也不见公渡影回应,心中有些着急。 「沈晏呢?沈若娴你?他们两个去哪儿了?」 「沈师兄此时应当在剑尊处听学,小师姐跟过去了。」 「找我?」 沈晏御剑落在殿外,收了本命剑见归尘殿大门开启,好奇走近,便听见宣琼的声音。 「大师兄,好久不见,这位是?」 「叫我长荧就好。」长荧道。 长荧先前在万尘宗的事沈晏有所耳闻,但他跟随长老游歷,回来时竟是白泽将宗门事务转交于他,而宣琼早已带着人离开了宗门。 沈晏当时有些恍惚,误会大师兄被逐出万尘宗,找到公渡影询问情况,才知来龙去脉。 「啊,小仙君……」沈晏想起这位的身份,便行一礼,「在下沈晏。」 「这是我二师弟。」宣琼道,「师尊在哪儿?」 沈晏道:「师尊进入破碎虚空了。」 破碎虚空,乃不时存在于世间的芥子的一种,非青丘界主管辖范围。但若是存在被人发现,必然需要上报青丘,修復或是封印,皆由界主定夺。 根据沈晏所言,公渡影在他们离开宗门后不久便进入虚空之中,故而收不到宣琼的信,也无法回应。 眼下宗门事务全然在沈晏手中,宣琼便问:「外门大比是什么时候?」 「在本月十二。」沈晏在宣琼与长荧之间来回看去,「师兄是想,让这位小仙君参与其中?」 「不,他不必成为任何长老的徒弟,我只是问问。时间若是来得及,希望能送他跟着外门弟子一起随堂听学。」宣琼摇头,「我知道这不合规范,但是……」 「借我几本藏书吧,最基础的那种。」长荧拉住宣琼的手,对沈晏诚恳道,「不必给我宗门秘籍,那种仙法入门的书,借我几本,我可以参悟的。」 沈晏稍有犹豫,虽说基础典籍哪里都有,但若取书必然要进入藏书阁中。 「可以是可以,但是只有宗门的人才可进入藏书阁,小仙君恐怕不能出入自如。」 「我去拿。」宣琼道,侧头看向长荧,「那这样便是我来教你,若我有不理解的地方,我便再带你去求长老指点。」 第133页 沈晏点头认可:「大师兄万法皆习,正巧可以先帮小仙君看看适合学什么,再做其他打算。」 「那麻烦师弟转告藏书阁的弟子,近日多帮我找些书籍,稍后我拟一些书目送去。」宣琼对沈晏道,「送到桐落。」 沈晏点头。 长荧跟着宣琼回到了桐落,进门前伸手拦住了他。 「怎么了?」 宣琼转头问道,长荧眸中带笑,双手搭在他一侧肩膀上。 长荧道:「我想跟你一样,学学剑,学学符咒,学学术法,你会什么我便学什么。」 长荧对学这些东西并无过分追求,只是他曾见过宣琼竹下舞剑,见过宣琼画符御术,便只想着学这些。 「我其实并不敢违背师门规训,擅自出师。」宣琼拉过长荧胳膊,伸手撑在长荧耳侧,俯身把人抵在院墙之上,「顶多算同门指导,可是你尚未入我师门吶……」 长荧抬手捏住宣琼的下巴,悄声问:「那怎么办,你这样教我,会被罚吗?」 「会啊,若是被罚了怎么办?」 「罚你什么?」 宣琼勾唇,凑近长荧:「大概率戒尺戒鞭一个不少,手抄宗门规训,再上寒潭冻上个十天半个月,最严重的结果便是逐出宗门。」 宣琼眼里狡黠长荧看得真切,便知道他又真假参半地胡说了。 于是长荧便松手自他臂下钻出,顺带踹了他一脚。 「那我便不跟你学了。」 长荧转身进门,不再等宣琼。 「哎哎……」宣琼忙跟了进去。 桐落院中近日总是传来莫名其妙的响声,有时会有爆沖的灵力直冲云霄,险些烧破宗门护山大阵,有时突然召来雷劫云在天渡峰上绕上许久,打几声闷雷便又退去。 宗门上下人心惶惶,始作俑者却并未放在心上。 「手臂发力,这里手腕要硬一些。」宣琼以一段竹搭在长荧手腕之上,「再有你的左肩放松,起势压在这里。」 宣琼伸手在长荧心口上方四指处点了点。 长荧学的格外认真,练到激动之时,眼中红光更盛,笑容格外恣意。 一道破竹之声,只见桐落院中茂密的一小片竹子便被长荧「剑气」砍去一个洞。 「什么。」宣琼愣住,望着那个坑,又看了看长荧手中的竹子。 宣琼为长荧折竹为剑,本就是为了练一练握剑和一些简单的剑招,倒是没有想到他随手打出的灵力竟然如此强悍。 但是这种毫无节制的路子显然不适合长荧,或者说这种没有收势只顾出招不顾旁人他物死活的方式太过危险,与剑法毫无干系。 长荧是打爽了,累的额前汗水大颗大颗地掉。 他回头,尚未看见宣琼思索的神情,语气轻快道:「好哥哥,我这个是好还是不好啊?」 第63章 死者未死 「好哥哥觉得不好。」宣琼摇头, 「你不适合学剑。」 「原因呢?」 「力量太过强悍了,若是同敌人交锋,你这会误伤自己。」 长荧闻言, 丢下手中的竹枝。 「那我便不学,你教我别的。」 这些日子长荧跟着书中所言已经熟练掌握了许多基础法术, 像是取物换物, 变个外形隐个身这种已是轻车熟路。复杂一些如化虚为实, 倒是有些难度, 长荧变不出极为准确的形体, 像那日刺伤宣琼的利剑尚且是在极端情况下无师自通,要是刻意去做反而有些不那么容易上手掌握。 宣琼依稀记得如长荧这般出招路数的, 必然有其他适合他的武器。 「我去问问,你在此处先练练其他的吧, 不要碰剑招。」 长荧无奈摊手,拿过宣琼的摺扇玩了起来。 宣琼往灵犀峰去, 沈晏方从剑尊处离开,两人打了个照面。 「师兄要去找剑尊吗?」 「对,问一些事情。」 沈晏点头:「对了师兄, 明日外门大比,后日便是宗门大比,今年师兄可有参与的想法?」 「没有,我有预感快要突破了, 可能考虑闭关修炼。」 沈晏道:「进境事大,那我便不打扰师兄了,师弟先走一步。」 宣琼与沈晏告别, 沈晏望着宣琼背影远去,方离开。 长荧在院中百无聊赖, 便掐了两片竹叶让他们立在石桌上打架。 左侧深绿一些的是宣琼,右侧淡黄一点的便是长荧。 竹叶以头尾相触,就当做是过招,还有横冲直撞的宣琼撞到茶杯上摔倒,长荧和竹叶长荧都抖着肩膀笑了。 只是打着打着就变了味道,两片竹叶紧紧贴在一起,难捨难分。 长荧趴在石桌边上,想着竹叶就是他和宣琼本人,想着想着便觉口干舌燥。 他倒了几轮茶水饮下,还是觉得口渴难耐。 院内风动竹林也动,叩门声响起时,长荧也未曾听见。 沈晏走了进来,与饮茶的长荧面面相觑。 长荧擦过嘴角,沖沈晏抱拳:「见过沈师兄。」 沈晏笑着摇头:「怎敢当啊,小仙君。」 「我听见院内有人,敲门并未应声,便进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长荧连声应声:「那你便看到了,是我在,所以可以出去了吗?」 长荧丝毫不客气,面上浅笑让人挑不出问题。 沈晏有些惊讶,不过却问:「不请我坐坐?」 第134页 「你应当去问宣琼,毕竟是宣琼的院落。」 「你对我敌意好像很大。」 「大吗?可能,你同某一些人一样,生来就不是什么讨我欢喜的人。」长荧撂杯起身,舔了舔饮过茶水后依然干涩的唇,「虽然,宣琼说过,师门之内,师尊是好人,师弟师妹都是好人。但是有些时候,我不喜欢,甚至会提防,甚至还会让宣琼离你们远一些。」 「比如,假扮他人试探旁人这种事,应当没人会喜欢。」 沈晏笑容似是刻在了脸上,但眼中本带着的好奇却完全褪去,只剩下一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长荧握着摺扇,拿在手中随意转了几圈,握住扇柄,头部展开如锋利的刃,直直冲向沈晏面门。 沈晏并未闪躲。 那扇风削断了几缕沈晏额前的髮丝,停在他眼前二寸,再近一些,便会弄伤他的眼。 「小仙君这是何意?」 「你不是沈晏。」长荧抬头眼神睥睨并未将眼前人放在眼里,「都是神,不必装了。」 长荧释放威压,对方毫无反应,两人要么都是神,要么就是比自己神识还要强大甚至强大到不惧威压的存在。 「沈晏」缓缓摇头,青丝渐白,迎着长荧的扇子便逐渐靠近。 长荧步步后退,手中确是不敢松懈一点。 直至三道神纹在「沈晏」面上显现,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白泽。 「小神对小仙君保证,此时此刻并无敌意。」 白泽抬起双手,垂眼看着长荧。 「那你为何又要假扮沈晏来试探我?我应当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初次见面尚且相互见礼。如今竟是假借他人样貌来欺骗我?」长荧语气冷漠,「怎么,耍人很好玩?」 「借他身份本是为了帮你,没想到仙君慧眼。魂火和补天石皆在你身体里,我知其玄妙,天意让我助你。」 「帮我?」长荧重复道,甚觉好笑,「天意?」 「帮你掌握他们的力量。」白泽两指夹住摺扇,轻而易举将它弹飞。 原本就损伤惨重的竹林更是惨烈。 「然后逆天而行。」 长荧不解:「我为何要逆天而行?」 剎那间,金光包裹住二人,竟是强硬地将长荧拉入结界里。 长荧见怪不怪,离开桃源后遇见的神神鬼鬼总是会把他带进阵法中说话,这番操作已是无比习惯。 白泽眼中留下血泪,表情却依旧云淡风轻。 「我同你讲一个故事。」 长荧皱眉:「你流血了。」 白泽摆手:「不碍事。」 白泽眼中的血一滴一滴落下,浸红了金色神纹。 长荧摇头:「不能讲便不要讲。」 白泽顿了顿。 「你上次便这么说。」 他的声音极低极低,传进长荧耳中,仿佛老友叙旧。 「我猜就算曾经我说过,你也没听。」长荧摊手,「那你就说吧。」 白泽却自顾笑了起来。 「笑什么?」 「又与当时不一样。」 长荧见他莫名其妙,自己只好嘆了一口气。 「你像我的一位故人。」长荧道,缓缓走到白泽面前,「你说话的语气,行事的不疾不徐,很像我的恩师。」 身上给人的感觉,语气中的循循善诱,都和鲲神相似。 闻言白泽却摇头,连笑容都逐渐消散:「不是。」 「我知道不是。」长荧道,「若你是,此时此刻我便冲上去抱住他了。」 白泽继续摇头:「你也不该沖他示好。」 「你难道知道我说的是谁?」 白泽却是不愿再说了。 长荧嘆气:「那你便说你原本想对我说的。」 白泽静默了许久,最终闭上了眼,才开口:「生者未生,死者亦未死。」 长荧:…… 长荧不耐烦地闭上了眼:「说人话……」 白泽勐咳一阵,吓得长荧以为自己说话把人伤到了。 「你所寻之人在封山,若有机会便往封山去,所有的答案都在封山。」白泽直接跪在长荧面前,眼中口鼻皆是缓缓流下的鲜血,「届时不必压制人慾,长荧仙君,无极先圣,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您了……」 长荧眉心紧皱,拉着白泽想让他站起来。 白泽却仿佛黏在地上一般,后又重重向他磕头。 「你这是做什么!」长荧被吓到,心中也明白事态严峻,「你说话便好好说,不要跪我。」 长荧伸手点在白泽额间,疯狂向他身体里赐福。 赐福能护住心脉,甚至还能护住魂魄。 少时便是这样理解的,长大后发现确实有用。 「今生你依旧是长荧,你和宣琼遇见,你和姜一重逢,噗——」白泽吐出大滩血迹,「听我说,《凡人书》尽毁,请……请您随心所欲……杀了……」 「杀了谁?」长荧问询,白泽便是说不清楚那人的名字。 「你所言……并非……」白泽握住长荧的手,眼睛已是再也无法睁开,「去封山……神君,神君……」 白泽张嘴还要在说些什么,却是直接僵在原地,没了唿吸。 长荧呆住了,他颤抖着伸手探入面前之人灵台,已然感受不到任何魂息。 「白,泽?」 疑惑间,虚空阵法已然失效,阵法散做金粉飘散。头顶乌云密布,闷雷作响。 第135页 有人站在长荧身后,无形之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 「无极,把他给我。」 长荧缓慢转头,朝身后仰头瞧去。 那人沐在金光之下,面容不清,声音似悲似喜又雌雄莫辨。 「你又是谁?」 「我吗?」那人轻悠悠开口,言语如铃音清脆又如钟鼓厚重,「我是你爹呢。」 长荧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是被金光晃得眼前发黑。 「我没有爹,我只有母树无极。」 「哈哈哈,大逆不道。」那人假意责怪,「我是天道。」 长荧只觉脑内嗡鸣不断,并不算舒服。 「如果你真的是天道,你可否听过有人说天道不公?」长荧将白泽抱在怀中,不让天道的手触碰到白泽一点。 事实上天道不需动手,也能够将白泽神躯要到手中。 天道只道:「听过啊,我天天听,好了,孩子,孩子,无极,长荧,把白泽交给我吧。」 长荧倏然亮出心火,在自己和白泽所在之处画了一整个圈。 火焰灼人,也将天道虚幻无形的手逼退半分。 「真是,还挺任性。」他笑了,笑声也似悲似喜。 长荧红眸死死直视刺目的光,这人是天道,是天天在上面噼雷劫的人,是动作间可以勾起他心中所有情绪的人,是传闻中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真面目的人。 「我有许多不解。」 长荧听见自己说,这句话仿佛一个口子,无数疑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天道的头似是垂下几分,好像那金光造就的眼前昏暗之中,隐约看见他包容的笑。 长荧问:「为什么是我。」 天道:「是个好问题,为什么是你。」 长荧又道:「我是无极,是吗?母树其实就是我,对吗?」 天道似是在思考:「嗯——这个问题也不错,你竟然是无极吗。」 「你叫我无极,那些人叫那个孩子阿无,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无极,是吗?」 天道朗声笑了:「从未有过的绝妙猜想,孩子。」 「你说你是我爹。」长荧突然说,「养不教,父之过。」 若是真的想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至少不会对自己的孩子这般不闻不问。 尽管长荧过往与天道从无交集,但此时此刻天道带给他的感觉,却仿佛真的是他的长辈一般。 心中更有难以名状的不满与委屈想要一齐倾诉出来。 「谁家孩子会用魂火烧他爹呢,长荧。」天道嘆息,无形的手越过魂火揉了揉他的头,「书读的还挺多,不错。」 长荧摇头:「我不懂了,我其实,有点委屈。」 天道这次点点头:「所有人都在说他们委屈。」 长荧无论说什么,天道都只是重复一遍他的话,他得不到任何宽慰与答案,他只好松了手:「你带白泽走吧。」 「好,我带白泽走。」 天道直直站在魂火之上,白泽的神躯渐渐化作巴掌大的一缕,乖巧地卧在天道虚幻的手中。 长荧颓丧地坐在原地,失魂落魄,眼中尽是茫然。 天道没有离开,他好像蹲了下来,又好像依旧站在高处。 他施捨一般轻轻地说:「问吧。」 第64章 本无天道 「我能问什么。」 长荧低着头, 只觉头脑昏沉。 「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天道沉声,「嗯……毕竟你都说了,我是你爹。」 「是你说的你是我爹。」 「好, 是我说的。」 天道抬手,用他自己的手揉了揉长荧的蜷发:「其实我对你已经足够宽容了。」 「唔, 因为你们这些不乖的小傢伙, 我可是连着装瞎子四五回了。」天道收了手, 似是放在了自己下颌处, 「世间万物都很吵, 吵的我喘不过气,只有你们还算安静。」 「你在天上也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天道说:「是啊, 闭眼也能听见。」 长荧笑意嘲讽:「听见了?所以这个糟糕的凡尘,上到神仙下到地狱所有的阴谋诡计其实全都瞒不住你, 你便只做一个看客,是吗?」 「你是真的大逆不道啊。」天道轻轻拍了拍长荧的头, 「我会生气。」 「那你噼死我。」长荧仰头,唇角勾起,尽管看不见那人的脸却依旧盯着他所在之处看。 白泽同他说的那些话, 多多少少让他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比如,他现在想要找的人必然在封山,本来他的决定也是找到阿无藏身之处,就像宣琼所说的, 将一切看个明白。再比如,有些人或许没有死,封山之行或许真的会给所有已有的困惑一些解答。 但是, 这本就是在他计划之中的事情,白泽还是来了, 白泽还是把他计划之中的事情又催促了一番,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 可以不用如此的,本来可以活着的。 于是白泽来了,白泽无了,天道甚至也跟着下来了。 为了救白泽,哄他的小灵宠开心。 而交流之中,天道随口便叫自己为无极,更加印证了他心里的想法。 母树可能只是一种传承,母树将所有的力量传给桃源中每一个人,而他自己便巧合接纳了母树最后的神力。 但是桃源之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甚至那些亲人在死前有的要展露出令人憎恶的恐怖面容,去指责他害了母树,指责他冷硬心肠。 第136页 不,冷硬心肠是因为长荧和鲲神时常将他的情绪割裂导致他淡漠克制。 不,母树传承到自己身上完成了她本身的职责而已,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降生才给桃源带来的不幸。 长荧活了这一百零五年,从未见过如此玄妙的事情,恍惚感不亚于桃源亲众在自己面前消散。 梦里现实听了百年的责骂,最后发现,其实都是子虚乌有,这不过只是一场众人都误会的一件事而已。结果真相即将水落石出,却再没有任何人知道。 所有人都带着不甘和对长荧的怨恨死去。 承担怨恨的是长荧,自责的是长荧,得到真相的,也只有他一个。 长荧不解,如果真相如此简单,他又凭什么独自承受这一切。 他已经有些怨恨了,在不去刻意撕裂这份情绪的影响下,他已经无比怨恨了。 「这样,我会让白泽活下来,但是他会失去能力,从此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神,失去与你相见的记忆,甚至从来不知道你的存在,可以吗,长荧。」 「白泽本不该死。」长荧只道。 他不说自己本不该得到怨恨,不说自己本应和桃源众人安详幸福生活。 他只说白泽本不该死。 因为无论白泽提醒与否,他都会和宣琼去找阿无一探究竟。 「但白泽不知道啊,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宁可自己身陨,也要将我梦中所见告诉你,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天道如是说,并不为白泽的决定而怜惜他的生命。 得知事情发展结果的只有处于人世间的人的身上,天道的梦,白泽的预言,不过都只是一种猜测,而非真正的果。 所有人都会为了果而兴奋,为了果而惋惜,但是当它尚未发生时,便只有期待一种情绪,在此之上也许会捎带慌乱与紧张,但多少都是期待。 白泽选择将果告知长荧,却依旧有些词句被天道消音,是因为就算以他生命为代价,也已经无法承担泄露天机带来的果了。 「点头吧,白泽復活的因果系在你的身上,我再诚实承诺回答你三个问题。」天道开出条件,用像哄小孩一样的语气。 长荧摇头:「我要先问。」 「不不,这是作弊。」天道觉得好笑,似是从未见过这般耍无赖之人,「你竟是这样的性格吗?」 长荧抬头,朝天道笑了:「那你,噼死我。」 天道不怒,却当真落下一雷,落在长荧脚边,却是未造成任何伤害。 「你问。」 「白泽很重要?」 天道沉默许久,似是在看长荧眼里的红光,又似是想要分辨清楚长荧是如何界定重要与否。 许久,天道说:「重要。」 「那我答应你。」长荧点点头。 「哪怕我让他活下来后,对你而言不再重要?」 长荧道:「你或许真的应该亲自下来感受感受,对这世间生灵而言,究竟什么才是重要。」 天道沉默了。 「你还有两个问题。」 「不问了。」长荧摇头,也收了不断燃烧的心火。 天道把白泽身躯变得更小,四周有散掉了雾气笼罩住了白泽全身,而后长荧便看不见他的存在了。 长荧站起身,只望见天道背影。 那背影孤寂又萧条。 只听见他最后道。 「曾经,没有天道。」 那声音刺激得长荧眼前一黑,脑内嗡鸣似乎要炸开一般,逼得他眉心发紧。 天道背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而他的手中,也多了如当初宣琼给他的传承石一样的东西。 那上面还有着白泽的一丝神意,如他最初假扮沈晏来试探长荧一般并不让人感到舒服。 天道说,曾经没有天道,那么如今的天道又因何而来呢。 长荧对这世间知之甚少,知道的太少反而在意的越多,越是不明白越想要弄明白弄清楚。 他跌撞跑出桐落,抬眼便见匆忙赶回来的宣琼,不知为何觉得眼前似有迷雾,而那人正往迷雾中的他走来。于是他便沖了上去,在众人目光下,抱住了宣琼。 「发生什么事了?」 宣琼回抱住长荧,感受到拥抱的急切,手臂也不自觉紧了紧。 周围的修士不敢过多关注,匆匆两眼后便迅速离开。 长荧头痛万分,只得将脑袋压在宣琼肩膀处,越重越能缓解那令人难以忽视的痛苦。 宣琼从灵犀峰迴来,本是得到了剑尊给的解答,想要告知长荧。 万尘宗剑尊尊号苍梧,实际上是玄铭将军的一缕神识分身,除了公渡影座下几个亲传之外,再没人知道苍梧真正的身份。 苍梧也如人族修士一般每日正常作息,授课时专注,放课时便闭目养神。 今日单独教过沈晏后,便见宣琼闯了进来。 对方三言两语讲清了情况,苍梧问道:「在你院中?」 宣琼点头:「是。」 苍梧:「倒也不一定不适合练剑,听你所说,倒和四方神君的情况有些类似,先带我去看看。」 宣琼:「好。」 谁知宣琼和苍梧刚刚离开灵犀峰,苍梧便直接定在原地。 下一刻抽身离去,留给宣琼一道传音。 「白泽出了事,我全力护他,稍后再去看看你那小神仙。」 第137页 宣琼便只好原路返回。 四方神君宣不二是宣琼不知多久之前的祖上,除了自己少时拜入公渡影门下时有幸听见过他的传音,剩下关于宣不二的事迹便只是在修真界听闻了。 毕竟凡尘间所有关于宣不二的存在,全都被人刻意抹去了,箇中缘由无人知晓。 宣不二此人倒是与宣琼有相似之处,其人甚至要比宣琼还要天赋异禀,在他二十岁时便已突破元婴。旧年间不少化神飞升的长辈曾与他同期修炼,唯独他得天独厚,如气运之子一般顺利修习,早了同期修士几百年飞升。 但,飞升后即身陨道消,却又立刻登神。 师出无名,万法皆习,剑道上毫无顾忌,是高于杀戮剑兇狠万分的存在。正是因为有他用剑陋习在先,后人便时常以某某杀神为代称,教育后人用剑先学会克制,再学出招。 怎么不算是一个传奇人物。 长荧便毫无克制。 宣琼回来想寻一些有关祖辈的书籍记载看看能否对长荧有所帮助,至少万尘宗上下关系玄妙,外界抹除不少的东西,在万尘宗内不一定消踪匿迹。 只是见到长荧,他却不是自己走前那般完好无损的样子。 他看起来很愤怒,很悲伤,又很无奈。 宣琼不知如何去安慰他,只好将怀抱收紧再收紧,然后轻拍他颤抖的背。 他还听见长荧在他耳边清晰无比地问:「如果,天道是主宰了我们的一切的主人,你我的结局实际上早已註定,我们做与不做会有什么区别呢?」 宣琼怔然,手下一顿。 而长荧继续道:「我想不明白,但是我觉得,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顺其自然吧。」 长荧曾经也对宣琼说过,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要想,顺其自然,而后随心所欲。 「如果我们现在所做的,其实早已做过千回万回,那么这些努力是否有用,有用的定义该是谁来判断呢?」长荧微微向后一退,目不转睛地与宣琼对视,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觉得不是天道,不是旁人,不是你,而是我。」 「宣琼,教我用剑吧。」 长荧想,至少当他成为入局者的时候,至少在他觉得应当出手的时候,除了心火与补天遗石这註定属于他的东西之外,手里还能有一把剑。 一把可以毫无顾忌杀出去的剑。 第65章 夜月高悬 长荧执意宣琼教他习剑, 宣琼也教的认真,只是暂且不再让长荧拿任何东西。不过自那日起,苍梧再也没有回到灵犀峰过。 长荧将自己见到白泽见到天道的经过简单同宣琼说了, 并没有说白泽在自己面前死过一次的事情,只是说他被天道带走了。 宣琼对这一切感到不可置信, 世人皆知众生之上, 一直有因果法则默默维持天地运转。而法则的制定者自古以来便是由天道决定, 天道存在多久, 没有人知道, 活了许久许久的神仙鬼魔也不清楚。 没有人见过天道,除了化神睁眼与上界对视的那一眼, 以及渡劫时噼在自己身侧的雷劫震慑,没有任何感知天道的途径。 但是长荧却见到了天道, 或许这也预示着冥冥之中他们已然同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的重大的事件联繫在了一起。 长荧这些日子就在宣琼屋内歇下,同宣琼睡在一起, 这会儿正躺在宣琼床上翻来覆去看白泽留给他的传承石。 这传承石,并未设置任何禁制,但是只有感应到了长荧心火的力量才能开启。 长荧的手指手腕都有些酸痛, 这几日他并二指代替用剑,长时间的挥动以及保持不变的动作几乎快让他形成了肌肉记忆。 这酸痛和宣琼一起去灵泉泡过之后格外明显,他盯着自己的手指,最后实在受不了, 便上手揉了许久。 「很酸吗?」 灵泉独有的清冽气息靠近了长荧,宣琼里衣齐整,轻轻坐在了床边, 握住了他的手,悄悄揉着他的指节。 长荧只觉得那酸痛之上又带着一些难言的麻痒。 但是宣琼的手法让他很是舒服, 手腕手臂都得到了放松。 「在灵泉里也没有好好放松吧?」宣琼捏了捏长荧的脸,「不必心急,该休息就休息,该学的时候再学。」 长荧点点头。 宣琼掀开一点被面,上了床。 长荧的脚便熟练地缠了上来。 宣琼伸手握了握他的一直脚踝:「进去一些。」 长荧勾唇用脚捅了捅他的大腿。 「嘿。」宣琼被戳到痒处,笑了笑,主动推着长荧往里进了进。 长荧也不再闹宣琼,翻来覆去地感知了一下传承石里面的东西。 「这是白泽前辈留给你的吗?」 「嗯。」 长荧把传承石放在宣琼眼前,宣琼接过,玉石温润,静听似乎还有不绝的嗡鸣,如站在高山之上听原野风声。 「对了,先前就想问了,姜一去哪里了?」 长荧道:「他说自己要去找一个人,找到了自己会回不弦山。」 宣琼没想到姜一竟然真的能放心让长荧跟着自己单独行动,毕竟那傢伙可是一直十分警惕他的,尤其是自己对长荧那昭然若揭的心思,姜一每每看见都恨不得冲上来与他打上一轮。 姜一与宣琼向来气场不和,宣琼也并未多理会,但是若非那日同姜一的交流,宣琼才发现自己以往对自己认知不清对长荧也有些不甚了解。 第138页 长荧摸着传承石,对宣琼道:「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去封山?」 封山在不弦山北面,北陆南面,离不弦山非常的近,但是因为禁制和封印的缘故,四方立了巨大的封印柱,将这座山牢牢锁住,也有结界与石碑的警示,不让任何人靠近。 许多年前,这里的封印便有了松动,五年前更是有白泽吐血预言封印将破。然后流窜的妖气从北陆传至其他区域,世间仙门大宗都在努力追寻妖气,捉拿作恶的妖物。 然而因果线不单单指向封山,似乎各地躁动的妖物都因为封山封印的松动而变得肆无忌惮了起来。于是万尘宗便在寻找造成这些的源头究竟在何处。 寻不到。 宣琼垂眸。 他自桃源归来,负责的便是追踪妖气,追了半天追了许久,都是断的,哪里都是断的。 捉了那么多妖,解决了那么多反常的事,唯独源头追查不到。 「怎么不说话?」 宣琼回神,看见了长荧在自己面前晃悠的手。 「封山,封山目前还有封印存在,所有人都进不去,里面的也出不来。」宣琼回到,「不过白泽前辈说让你去封山,会不会代表着,封印在近期一定会破掉?」 「我不知道,我连封山在哪儿都不知道。」长荧摇头,「但是,这个地方我是一定要去的。」 「我之前说,阿无的身上被我下了追魂引,这些日子我有所感知,他的方向并不在封山。」 「但是白泽说让我去封山找阿无。」 长荧肩侧的衣服被宣琼压在肩下,他轻轻拽了拽。 「如果阿无不在封山,在封山的是谁呢?他同我说说的是,我要找的人就在封山,我现在要找的只有阿无。」 宣琼揉了揉肩下:「阿无,现在……在西境。」 追魂引显示的方位就在西境,且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变化过了。 「烛龙?」长荧突然出声,起身侧头看着宣琼,「你说过,封山是唯一一座神界帝君无法降神的山峰,对吧?然后曾经有烛龙化神从那里出世,并且还封印着烛龙。」 「对。」宣琼点头,「难道,白泽前辈的意思是,烛龙是一切的关键?」 谁知长荧却不住摇头:「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长荧垂眸,摸上了自己的下巴不断揉搓:「我又没有同你说过我先前看见过阿无的记忆?」 宣琼仔细回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当时长荧状态说不上好,仅听他简单提了一嘴,自己也没有细问,后来忙着回到琅琊拿回心火补魂过中秋,便也渐渐忘了这件事。 「我在阿无的记忆中,只见到了四个人,姑汝,烛龙,宣不二,和阿无。他们四个人中,阿无同烛龙一直在一起,姑汝偶尔出现,会……」长荧蹙眉,努力忆起细节,「不对,阿无那个人,对姑汝异常亲密,但是姑汝却对阿无十分厌恶。」 长荧说了一些细节,宣琼光顾着惊讶了:「啊……那,那傢伙用着你的脸去亲姑汝……啊?」 「啧,重点不是这个,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们所在之处,不该是封山,明显可以自由出入,并且看似环境毫无禁制存在。」长荧伸手摁在宣琼头上,使劲抓了抓他濯水后柔软的髮丝,又拍拍他的俊脸,「而且阿无虽然与我过分相似,但是我觉得另有隐情。」 「自姜一教会我如何观他人因果线之后,我发现阿无身上的的因果线如一张细网,直接铺满整个天地。」 「铺满?」 「对,铺满,你不细看根本看不见那细微的东西,我也是因为我的这双眼……」长荧碰了碰自己的眼角,「人慾偶尔会有压制不住的情况,那日我刺伤你那天,我并非主动看见阿无身上的那些东西。」 公渡影和姜一都看过那人因果线,所言皆是不系因果,看不见一点,宣琼并未细究为何常人不系因果线,他原先只当阿无身份特殊,又或许是被人强行留在人间的魂魄用了特殊的法子化形。 因为人间亦有死后留在人间不愿转世的魂魄,他们一般想直接积攒功德,攒足登神后便再造因果。 只是一般魂魄驻足过久会变成厉鬼,除非修炼方法特殊,可化形,可抑制厉鬼形。 「我从未听闻过这等奇事。师尊她告诉我,与人间万物联繫过密,那么任何一物受到天道制裁,都会影响所连因果之人。」宣琼嘆气,「如果是这样,那孩子早该被天道噼死了。」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长荧闭眼躺在宣琼手臂上,有些烦躁。 「所以到底是先等封山封破一探究竟,还是先去什么西境直接找阿无……」 宣琼勾着长荧的肩颈,捏着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先休息。」 捏来捏去总是扰乱长荧思绪,长荧有些不满地动了动头,宣琼没有松手。 「啊呀,你手好烦。」长荧侧身把宣琼的手抽了出去,背对着宣琼裹了裹被子。 宣琼摸了摸鼻子,也侧躺着轻轻搂住了长荧的腰。 室内留了一盏小烛,宣琼很早之前便发现长荧有些害怕黑暗,只要长荧所在之处,宣琼必然留下一点光亮给他。 长荧有时会夜间惊醒,看见室内的微弱烛光,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 宣琼搂着长荧,额头靠在他的肩后,两人唿吸逐渐平缓,进入梦乡。 第139页 夜月高悬,几颗星子在晴朗空中唿吸闪烁。桐落外沈晏静静站在院门口,盯着院墙里高出不少的竹枝出神。 沈晏手里捏着自己腰间垂坠的玉佩,深深唿吸。 身后有东西轻轻靠近,漆黑一片的东西碰上了沈晏的脸。 沈晏蹙眉道:「松开。」 那黑影却仿佛从未听见沈晏语气中的不耐,肆意地从沈晏的脸上划到脖子上,伸进了领口。 「这是在师兄院外……」 「那便走啊,去你房中。」 「滚……」 沈晏步伐沉重,急急撑着院墙远离了桐落。 黑影紧紧贴在沈晏身上,沈晏动,他便动。 沈晏焦急推开自己的房门,匆匆褪下外衣,指尖扣弄着脖子上紧贴的冰凉的黑影。 黑影如长在沈晏身上,自是取不下,反而更加放肆地从领口沿着沈晏的手臂爬上了他的指尖。 「明无道!滚下去!」沈晏如鲠在喉,平日玉树临风的样子现在只剩下狼狈地挣扎。 明无道丝毫不听,黑影贴在沈晏耳边道:「我助你修成大道的时候,你自己说过,愿意为了剑道付出一切。」 沈晏狠狠掐上自己的脖子,低吼道:「我定是哪日修炼出了差错,生出你这种孽障出来。」 「孽障?」 黑影停手,爬在沈晏身上的一切瞬间缩了回去,在沈晏身后化成高高一条黑色鬼影。 而后鬼影默默化形,凝出与沈晏本命剑初离一模一样的形体。 只是那形体也是漆黑一片,仿佛只是初离的影子一样。 剑影狠狠贯穿沈晏的身体,沈晏身上没有伤口和血液出现,却是痛得跪地痉挛。 剑影在他心口剜着,在沈晏耳边说着。 「孽障?」明无道咬牙切齿,却并无怒意道,「没有我,沈晏,你什么也不是。」 第66章 曲文密令 明无道说完后, 恶意驱使下便在沈晏心口缓缓转动着。 沈晏尽管身体毫无损伤,但是依旧有血肉被搅动的痛苦从心口传来,他蜷缩着倒地, 剑影才满足的消散。 明无道是沈晏本命剑初离的剑影,沈晏闭关时, 沉入剑心魔障中歷练, 险些丧命, 明无道便从初离剑中生出救了沈晏一命。 沈晏愿为剑道付出一切, 他答应明无道, 将来无论是身死道陨还是飞升登仙,其肉身心脏皆归明无道所有。 但是明无道并不满足于此, 他控制不住靠近初离剑体的渴望,初离剑已与沈晏修成一体, 便是要极近地靠近沈晏才能安抚剑影的躁动不安。 其实只要在沈晏心口窝一阵,明无道便会舒服许多, 但是他偏偏随心所欲,不分白昼黑夜,只要他想便要侵蚀沈晏身体, 沈晏正对此厌恶至极。 沈晏揪着心口处的衣襟,僵硬低头,看见了紧贴心口的一团剑影。他撑地起身用了许久,站稳后才缓步走向床榻, 随便脱了靴躺了上去。 …… 长荧今日不练剑,他在院中开启了传承石,宣琼便在一旁盯着。 长荧将心火的力量注入玉石之中, 那石头髮出的光包裹住了他的手。 沈晏推门进来时,长荧正坐在法阵中央专注领悟着心火秘法。 而宣琼则在一旁时刻关注长荧的动向, 不时补一下护法的法阵。 「师兄。」沈晏神色疲惫,沖宣琼行礼,而后走了过来。 「怎么了?」 「西境那边,陆吾前辈接了曲文殿朱玄神君的密令,要去惘川调查无魂村的事。」沈晏并没有闲着,自己找了一个阵眼帮着修补阵法,「前辈传信于我,让我告知你同往。」 无魂村,一旦与魂魄扯上关系,万尘宗便真的是上下所有人手都熟悉无比。宣琼虽然头一次听说惘川无魂村,但是这几年来经他们手调查魂魄有异的事情实在太多,已经见怪不怪。 「惘川那村落本身叫罗家村,上个月廿八,有过路的商队路过村落歇脚,进村发现全村一百七十五人全都直直站在门外,远看如人桩。」 商队共有十八人,见这情形自然是吓了一跳,走也不敢,停也不敢。同行者有三位修士,大胆前去试探,发现所有人皆丢失一魂一魄。 「失魂者依旧有生息,却毫无反应。惘川本就在山谷之中,较为避世,鲜少有人路过,当地神官是范淮将军,他管辖范围甚广,阴间事务繁忙,便没能及时发现。」 「那路商队如何?」 「商队的人想到报官,但是光是出谷进城就要走上十天半个月,惘川附近山头有一座范淮将军殿,他们便去请愿了。」 宣琼听见范淮,觉得耳熟无比,他犹豫道:「范淮将军……不是判官吗?」 「是无常。」沈晏纠正道,「范淮将军在鬼界飞升,飞升后庇佑之处便是北地十四山。只是因为地府事务较多,凡间庇佑通常交给了四方神君统一赐福。」 范淮收到天庭传来的消息已是请愿后三日,他在阴间忙得不可开交,只好加急请神协助。 「所以,陆吾前辈是说,让我?和他们一起共事解决无魂村的事?」 沈晏点头,身心的劳累让他撑不住过久的施法,便停了下来:「准确来说,是点名要了长荧神君,陆吾前辈说,送下来的密令里,首位写的便是他。」 长荧不出世时,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一处出现过与长荧有关的事,宣琼明玉的情报网没能查出来,万尘宗的档案中也没有关于长荧的记载。可是长荧自桃源离开后,竟是所有人都恨不得已经认识了他。 第140页 他宗门的几位前辈都是通过自己了解到了长荧的存在,天庭里的那些神又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宣琼掌下用力几分,下沉的法力补足了阵法所有的残缺。沈晏便将陆吾的传讯交给了宣琼。 宣琼草草看过,又见沈晏神色实在是糟糕非常,便问:「你修炼是出差错了吗?」 沈晏一顿,旋即摇头:「没有,只是疲惫,师兄不必担心。」 昨夜里心中痛意如火在燃烧,沈晏没有休息好,又以神养剑,故而有些疲惫。 因为长荧心魔的事情,宣琼现在对所有人反常的状态都格外在意,他也没听沈晏一面之词,直接上手拍在他的心口处。 沈晏始料未及,竟是险些倒下。 「我只用了三分气力,你的初离,出问题了吗?」宣琼顿觉不对,抓住沈晏的手摸上了他的脉,仅是气血不足。 沈晏依旧摇头:「无碍,只是最近练得有些勤,可能伤了内里。说起来师兄之前说要筹备突破一事,可确定好了?」 宣琼两月前便隐有突破的迹象,因着俗务繁忙便一直压着避免修行,如今已是撑到极致。 宣琼望了一眼在阵中努力体悟心法的长荧,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道:「过几天吧。」 等长荧先习明白心火的功法,自己再去后山找洞府闭关。 宣琼又几番确认沈晏的状态,不放心地收了手。 「说回无魂村……」 「说什么无魂村?」长荧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二人身后,弯着腰瞧着宣琼手中传讯。 沈晏礼道:「长荧仙君。」 长荧先是皱眉不悦,随后直接将手伸进了沈晏衣襟内。 「神君……」沈晏想要拦住长荧的手,但见宣琼也无阻拦的意图,便只好一动不动。 「神君仙君别乱叫。」长荧道,而后从他怀里拽出来一团黑色的雾。 宣琼问:「这是什么?」 长荧问:「你怎么总被附体?」 沈晏对长荧的问话不解,只好先诚实道:「什么附体?啊,这个黑的……是我的剑影。」 「剑影?剑修还有这玩意儿?」长荧将明无道甩来甩去,「说句话,黑团。」 明无道一言不发。 沈晏神色有些紧张,宣琼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害怕的情绪。 宣琼从戳了戳明无道,那东西冰凉诡异,看起来甚是不详。 长荧耐心告罄,手中熟练非常地亮起心火,直直烧了上去。 明无道宛若死物一般,逐渐被长荧的心火燃烧殆尽。 沈晏望着烧干净的剑影,一时恍惚,只道:「没,没了?」 长荧拍拍手,抬头垂眼看着沈晏:「不知道,反正这个应该是没了。」 沈晏尚未反应过来,长荧又摁住沈晏和宣琼的肩,红眸中如有火焰燃烧。 「什么无魂村,嗯?同我说说?别光你们师兄弟俩唠。」 宣琼忍俊不禁,抓着长荧的手在掌心使劲捏了捏:「好好好,我说,长荧,天庭的朱玄神君给你安排了一件差事,要你拖家带口去帮他们干活。」 长荧面无表情,冷漠道:「不去,我还活着,不给天庭干活。」 「天庭应当对长荧的信众有所了解,如果密令写了长荧神君的话,至少神君你是食功德的神。」沈晏认真解释道。 既食功德,便要护万民。 长荧只眯眼瞧着沈晏,轻声道:「我还真不知道从未见过的天庭有我一席之地,早前也没人告诉我啊。」 沈晏被呛,思索一番道:「这……小仙君,沈某对上界之事确实知之甚少,实在惭愧。」 他知晓这些,也仅是因为前辈托他传话才稍作了解。 长荧摇头道:「没事,谢谢你告诉我。」 沈晏道:「那我便先离开了。」 宣琼拍在沈晏肩上,语气稍显严肃:「剑影一事你明天同我细说,现在立刻去找个医修瞧瞧,不要太过劳累。」 沈晏谢过长荧宣琼,便离开了桐落。 长荧望着沈晏关了院门身影不见,这才转过头来和宣琼说话。 宣琼先问:「怎么火气这么大?」 长荧与宣琼对视几息,欲言又止。 宣琼把人拉近了一些,自己坐在石凳上,让长荧坐在自己腿上。 入冬枯树遍地,唯天渡峰绿意盛苒,树荫盖住两人的身影,便将长荧与宣琼的神色全然遮蔽住了。 宣琼揉揉长荧的头,耐心问道:「在里面遇见什么了?」 长荧有些难以启齿,耳尖滴血一般的红,宣琼磨了许久,长荧才低低地带着怒意道:「我在传承石里,刚进去就被烧光了衣服,那纸人……他让我光着屁股和山精跑步!」 「噗……」宣琼倒没想到传承石里竟是这昂一番景象,「然后呢?」 「你还笑!我一想到这个是白泽给我的,我就更生气,天庭的神也太讨厌了!出来看见沈晏,只想到白泽假扮他骗我的事……方才有些言辞不善了,下次再见我得和人道歉。」长荧捏住宣琼的脸,轻轻掐了掐。 宣琼鼻尖依旧有忍不住的笑声蹦出,笑得长荧愈发羞愤。 「白泽是仙台的仙君啊,可跟天庭没什么关系……」 「那就天上飘的没一个好东西……」长荧嘟囔,见宣琼只顾嬉笑,便又轻轻拍了拍方才捏过的脸。 第141页 在传承石里,长荧用心火确实愈发自如,而且不知是何缘故,心火仿佛与长荧完全相融,长荧几乎是想用心火做什么,心火便能瞬间行动。 也因此他烧明无道时无比迅速。 「别笑了!」长荧捧住宣琼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宣琼一手托着长荧的背,一手撑在桌上,仰头亲着长荧。 长荧突然亲来,倒是在宣琼意料之外,不过他很快便进入了状态。 不知是不是长荧领悟心火秘法后的缘故,长荧的身上比平常热了许多,尤其是手,捧在宣琼脸上甚至险些腻出汗来。 宣琼闭眼,长荧吻得缓慢,轻轻用舌头舔了舔他的唇缝。 宣琼唿吸一窒,心跳漏了半拍,手中紧了紧,微微抬眼与恰巧睁眼的长荧对视。 长荧慢慢张开了嘴,故意与宣琼上下唇瓣轻轻相触。宣琼喉间一滚,热意爬上面门,实在克制不住地把长荧推在石桌边上,捧着他的脑袋追逐着长荧的唇舌。 离开了浓荫的遮掩,天光下两人的神情状态便全然曝露。 长荧将手搭在宣琼臂弯,唿吸愈发急促,喘息时的抽气更是让双方都脸红心跳不已。 长荧双膝夹着宣琼的一条腿,不时想要缩起,总是被宣琼伸手摁下。 「别害怕。」宣琼鼻尖抵着对方鼻尖,出声安慰道。 长荧眼眶红热,掐了一把宣琼:「抵着……我难受……」 宣琼见长荧想要伸手向下扯衣服,便拦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 「忍着。」 长荧摇头语气急促:「你好烦……」 宣琼低头,只顾亲吻他的嘴。 长荧难耐地微微颤抖,尽管难受,却还是听话地只抓住了宣琼衣襟。 …… 第67章 惘川无魂 沈晏离开桐落后, 便回了房间,院中寒意比往常凛冽不少,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召出初离, 牢牢握在手中,剑尖与地上的影子相对。 一室寂静, 唯有寒铁划过木板时的轻响传入沈晏耳中。 「你以为, 我当真被烧死了吗?」 明无道的声音倏然响起, 初离剑影拔地而起, 不具人形, 站在沈晏身侧。 沈晏横剑于明无道身前,抵在他漆黑无比的身躯之上。 沈晏怒目道:「你到底要如何。」 明无道站在原地, 无形的躯体轻轻捏出来一只手,碰了碰寒冷的剑。 他道:「夜里让我碰碰初离便好。」 * 陆吾派了青鸟去接引宣琼长荧, 惘川地界复杂,倒是担心他们二人自己寻路迷失。 陆吾站在阵中, 青衫曳地,一旁立着一位金衫照人的神君。 「晚辈宣琼,见过前辈。」宣琼打眼看了一眼陆吾身侧的男人, 太过亮眼反而不敢细瞧。 长荧随后跟上,尚未开口,陆吾便道:「这便是,长荧仙君了吧?」 长荧点头, 随后目光朝向那白髮仙人。 是宣不二。 在阿无记忆中瞧过的。 宣不二「咦」了一声,疑惑地打量长荧。 宣琼将两人的动静看在眼中,稍一恍神, 便见宣不二又看向了自己。 陆吾道:「小神崑崙山君陆吾,这位是四方神君, 宣不二。」 宣琼恍然大悟,中规中矩道:「祖宗在上。」 陆吾拍了拍宣琼的肩道:「这位是万尘宗的首座大弟子。」 宣不二轻轻点头,欣慰道:「记得记得,不必叫我祖宗,我飞升时同你差不多大,叫祖宗怪奇怪的。」 宣琼只知宣不二是一位传奇人物,倒是不知此人当真如此天赋异禀,顿时肃然起敬。 陆吾轻笑,掏了一柄摺扇出来轻轻捅了捅宣不二。 「你少逗他,琼小子实诚,不经逗的。」 宣不二道:「上次见面还是襁褓中……也罢,我多年未曾下来,你如今可否弱冠?取了什么字啊?」 宣琼道:「先考赐表字瑨英,马上过了年,晚辈便满二十六了。」 「如玉清润,见字知人,一表人才。」 「祖……神君过誉。」 陆吾见宣琼有些惶恐,又以摺扇轻轻捅了捅宣琼。 长荧在一旁挑眉不语,倒是四处望了望。 此处山清水秀,地脉灵气充足,除了山道崎岖不便行走之外,倒是没什么奇怪的。 长荧蹲下来,捻起地上一搓土,放在指尖揉了揉。 湿润无比的。 「再等一等,还有一位神君要来。」 宣琼犹豫片刻,问道:「前辈,为什么密令里会有长荧神君的名字……」 陆吾道:「帝君之意,我也不知。」 众人又等了片刻,便见一黑袍白面墨发仙人从远处奔来,他脸色苍白无比毫无血色,身形却是瞧起来紧密结实的。 只见他落地时气喘吁吁,又捂着心口左右揉了揉。 「来晚了,见谅。」 「这是范淮将军。」陆吾介绍道。 范淮是哪个范淮,自是那位在地府任职又飞升的无常大人,这位也是生平坎坷,听说生前本是风流才子,年少成名,后投笔从戎,军功赫赫,战死沙场。 众人再次介绍一番,几人便朝着罗家村去。 「这儿我没来过。」范淮沉吟片刻道,「我生前是青虚国人,当属如今西境,此处我半分印象也无。」 第142页 陆吾指着远处一座山头,正映着金光明晃晃的一座庙宇:「但那里有你的将军殿。」 范淮摊手道:「好吧,大抵是飞升游歷时落下了此处吧。」 神君飞升若有守护之地,在任职那一日便会下来闲逛一番,称为游神,游神时身边会跟随笔录神官,随行测绘记录庇佑之地的情况。 范淮对此毫无印象,只当是自己忘记了。 长荧跟在众人身后,有些心不在焉,宣琼见了,慢下步子来到长荧身边,悄悄牵起了他的手。 长荧道:「做什么?」 宣琼稍稍低头:「我怕。」 长荧挑眉:「你怕什么?」 宣琼凑近长荧耳边,悄声道:「我没见过世面,神君太多了,求长荧仙君庇佑。」 长荧噗嗤一声笑了,手中紧了紧,两人距离靠近。 长荧望着与陆吾并行的宣不二,对宣琼道:「我自阿无记忆中,瞧见过那位四方神君。」 「如何?」 「便是他先叫那少年为阿无的。」长荧道,「我有些事情不解,想同他说说话。」 宣琼道:「说,我拉你去。」 长荧摇头:「不必,先做正事,晚些再问。」 几人谈话间,便走到村口,是一处日光朗照不到之处,四周草木萧疏,村中寂静万分。 村口一破旧石桩刻有「罗家村」三字,罗字四周有暗红的血迹浸透石桩,远看如滴血。 乌鸦低空飞过,随意叫了几声,村内便有狗叫此起彼伏。 范淮道:「一座无魂村,有必要叫上五个人去探查吗?」 陆吾点头:「帝君之意,去便是了。」 范淮道:「我那儿事务繁忙,早些解决让我早些离开吧。」 宣不二道:「有谢公子帮你,你就当出来散心吧。」 宣不二与范淮曾有过交集,两人相谈尚且算愉快,只见范淮捂着心口道:「怎忍心让娇妻独自在家……」 宣不二轻笑:「何至于,先前传令下来,我与崑崙山君已然探查过一番,耽误不了你多久。不过还需要几位随我们再来瞧瞧。」 「瞧什么?」 「看人。」 正如宣琼得到的消息一般,此处村庄内百余人,皆直直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如人桩一般。 范淮两眼一黑:「我先前还当是枯树……」 范淮眼睛视物不清,还当村中人喜欢种树。 宣琼将长荧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两人肩贴着肩。 「又怎么了?」 宣琼道:「我怕啊……」 宣琼故意这般说,他见长荧总是沉思一言不发,担心他心里有事。 「怕啥,不怕。」长荧道。 宣琼盯着不远处诡异的人群,出声问道:「小仙君遇到这种情况,可有应对的法子?」 长荧指尖亮起一小簇明亮的火焰,微笑道:「烧了。」 掌握心火之前,长荧是断不敢这般随意使用心火的,但是现在最方便的法子便是用心火讲这些诡异之物烧的一干二净,省心省事省力,长荧看着也格外畅快。 宣琼夸张道:「好生勐的小仙君。」 几人四处瞧着僵硬的人群,范淮自腰间取了一支笔,凭空沾墨,随意点在路过之人的额间。 点了约莫二十人后,范淮将笔抛出,口中念念有词。 霎时一阵阴风来回,激得在场唯一一个凡人瑟瑟发抖。 宣琼搂住长荧胳膊,长荧盯着那只在空中颤抖的笔微微出神。 「有些熟悉,那只笔。」长荧道,低头便见宣琼趴在自己肩头脸色不太好,「你怎么了又?」 宣琼道:「好冷啊……」 长荧往宣琼心口拍了一盏小小的心火,道:「给你暖暖。」 范淮再睁眼时,毛笔笔尖落地,在地上自发书写下晦涩难懂的文字,而后金光乍现,一道阵法兀然出现在众人脚下,自笔尖处延伸。 「这是什么阵法?」长荧出声询问。 宣琼却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宣不二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边,他道:「那笔是点魂笔,用轮迴木所做,此阵为轮迴阵,这些人已经都是死人了。」 点魂笔所点之人必须毫无生意,才可被笔尖墨水染上颜色,轮迴阵是将无法正常轮迴之人强行送入轮迴的大阵,也唯独死后的阴间神官才会习得此法。 「轮迴木,是神器轮迴木吗?」 问话者是长荧,宣不二道:「并非,只是与轮迴木同出一体,神器轮迴木其实是一口棺材。」 长荧点头,便不再询问。 「不过这些人不是还有唿吸尚存吗?」宣琼出声,「先前陆吾前辈传来的消息里,这些人还是活人。」 谁知宣不二摇头道:「不,已经死了,仅有唿吸,但是已经是死人,不知是什么法子造成的。」 有唿吸还能是死人?这至少也过了十天半月,竟然如此诡异,宣琼也不由得沉思,在自己过往中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景象。 陆吾拍了拍宣琼的肩,道:「用你扶摇剑斩一下。」 宣琼闻言,扶摇剑立刻显现,却突然有些茫然:「斩什么?」 结果却是长荧出声:「斩因果。」 长荧红眸在昏暗阵法中异常亮眼,他看见被点魂笔所点之人身上的因果线逐渐显现,与天地相连,更是发现了一些异常。 第143页 不只是长荧,陆吾,宣不二,范淮都发现了。 这些人身上的因果线,是黑色的。 宣琼不是神仙,且境界不足化神,自然是看不到因果线,他在几人脸上瞧过几番,最终问道:「如何斩?」 宣琼已然执剑朝阵中走去。 长荧道:「每个人头上一拳距离,宣琼,避开小孩。」 范淮所画之人中,有两三个孩童,宣琼听见,便立刻出剑,在虚空中连斩三下。 神仙眼中,便见这些人因果皆断,连接天地的黑线缓慢消散。 陆吾看向长荧的眼稍有诧异,不过正事在前,陆吾将摺扇展开,扇上字迹缓缓浮现,飘到范淮身前。 范淮手中施法,点魂笔再次飞到他的手中。陆吾扇上的字迹没入阵中,那些人残存的魂魄便倏然立在阵中。 宣琼尚未收剑,回头便与一女子魂魄迎面相撞,吓了一跳。 长荧当即轻笑出声。 宣不二揉了揉长荧的头,长荧一惊,先是低身躲闪,再转头便看见宣不二也怔愣盯着自己的手。 长荧神色怪异,犹豫再三,还是沖宣不二道:「我,不是无极。」 第68章 魂钉在身 宣不二收手, 带着歉意道:「抱歉,认错了。」 长荧摇头道:「若是前辈们见到我都会思念故人的话,反而是会伤到故人的心, 还请四方神君记住,我是长荧。」 宣不二垂眸:「抱歉。」 长荧道:「不必抱歉, 我能理解。」 长荧不再同宣不二说话, 抬脚朝宣琼走去。 宣琼被长荧拉着到了阵法之外, 看着那些魂魄一股脑往地下钻。 「为什么都是一些残魂?」宣琼心中疑惑, 「如此看来叫我同往, 应当是为了让我帮助斩断因果,先前师尊有法子让我看见因果线, 尚且好说,方才多亏有你。」 「他们的因果线很奇怪。」长荧将怪异之处同宣琼讲。 宣琼听后, 道:「黑色?厉鬼的因果。」 「为何明明是活人,有着生息, 却又有厉鬼因果线呢……」长荧不解,「这些人已经是这样了,那么剩下的村民大概率皆是如此。」 宣琼点头:「必然, 方才范淮将军应当只是点了几位看看情况,接下来估计还是先将这些人送入轮迴后再进行调查。」 范淮止阵,方才立在原地的村民顿时僵直倒地,安稳闭目故去。 长荧深吸一口气, 轻轻闭上了眼。 「怎么了?」 长荧摇头,缓了一阵,再次睁眼低声道:「我总有种想要烧了他们的感觉, 特别奇怪。」 几人凑到范淮身边,范淮站起来, 拍拍衣袖。 范淮道:「有点儿累。」 宣不二道:「还有一百五十五人。」 陆吾道:「还要找到生死簿上去核对生死。」 范淮道:「让我再死一次吧。」 虽然嘴上这般说着,范淮还是挨个将人点了,宣不二陆吾长荧宣琼则是将一些离得远的人桩移到范淮附近。 范淮一边嘆气一边道:「生前埋在闭眼的尸堆里,死后还要被瞪眼尸体围住,我范某人命好苦啊。」 宣琼累的大汗淋漓,用衣袖擦擦自己脸上的汗。 长荧跑去清点了一番,范淮已经准备好结阵送这些人入轮迴了。 宣琼坐在一旁,盯着长荧忙碌。 先前说不想干活的是长荧,现在如此积极,想必应当是有些发现。 「不对,前辈停下!多了一人。」长荧大声喊道,忙以心火围住所有人桩。 众人闻言,顿时警惕起来,范淮阵法初成,自是不可随意毁阵,睁眼焦急万分。 「我停不下来!」 长荧目光扫过所有的人桩,这些面无表情的人,目光直直盯向前方,盯得众人头皮发麻。 长荧挨次数过,确信现下是一百五十六人。 范淮欲哭无泪:「多了谁啊?」 宣不二摇头道:「所有人因果线都是一样的,分辨不出来。」 陆吾道:「先不管,宣琼你全斩了。」 长荧抽身回到几人身边,宣琼握紧扶摇,剑鸣铮然,寒冷剑气数下斩断众人因果。 范淮也紧张万分地盯着这些魂魄。 「那一只!」长荧眼尖看见一个女魂僵硬站在阵中无法入阵,直觉告诉他多出来的魂魄就是这个鬼魂。 宣不二虚抬手指,那魂魄便飞到他的手中。 「因果线已断,不入轮迴她会魂飞魄散。」宣不二道。 「问题是怎会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我确信只有一百七十五人。」陆吾不解。 正如长荧所言,其余一百五十五魂皆入轮迴阵,唯独这一个进不去。 人桩渐次倒下,唯有此魂肉身依旧僵直在原地。 宣不二上前捏过尸体四肢,在其背部摸到了格外坚硬的骨骼,心下起疑。 陆吾道一句:「冒犯了。」 随后撕下女尸背部的衣衫。 于是众人便看见尸体关节处被打入了魂钉。 魂钉,强行锁住魂魄留在人间,生者可避免神魂出窍的情况,死者则是魂魄永远无法离开人间,便也失了轮迴的可能性。 陆吾嘆气:「没想到最麻烦的情况出现了。」 「应当是范淮将军第一次布下轮迴阵时,这位姑娘有所感应想入轮迴,便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毕竟轮迴阵可无视因果送人转生。」陆吾解释道。 第144页 宣不二贊同地点头:「你说得对。」 范淮揉了揉本就苍白的脸:「真是吓死在下了。」 陆吾继续道:「只是她身上钉满了魂钉,禁锢了她的灵魂,就算是轮迴阵也无法将她强行拖拽进来。」 「能查出来是谁钉的吗?」长荧出声问道。 「若有法力残留,兴许可以比对一番。」宣琼摸着下巴道。 宣琼捡起地上落下的衣片,正要塞进女尸的腰间,宣不二却抬手拦住了宣琼。 「稍等。」宣不二转到了女尸的正面,仔细瞧着女尸衣服上的针脚。 「可是何处有异?」 宣不二沉吟片刻,道:「这衣服……范淮你看着不眼熟吗?」 范淮眯眼瞧了一阵:「灰布片子哪里眼……不对,是青虚国的制式。」 青虚国,青虚国灭国至今日,至少已经有了七百年了。 范淮又转身去看其余尸体的服饰,皆是当今央陆北地与西境的服饰。 范淮摸着下巴道:「这姑娘是青虚国人?那也太久远了,就算要查,也得查到上一任判官手上去……」 上一任判官早已因为为官不正迫害人命而魂飞魄散了。 「找到棺木有用吗?若是能知道这位姑娘的身份,兴许有记载。」宣琼道。 「可以,只是时间紧迫,她身上的魂钉没有任何法术残留,我和陆吾先上天庭去求助一番,地上的事就拜託你们三个了。」宣不二道。 众人应下,范淮拖着女尸,长荧把蹲下来摁住女尸的眉心,手指亮起微茫。 范淮问:「小仙君,这是什么法子?」 长荧道:「魂火,找她的坟。」 范淮赞嘆道:「在下还是头一次见。」 宣琼帮忙抬着女尸,三人跨过遍地尸体。 宣琼问道:「这些尸体如何?」 长荧又倏然亮起心火在指尖,道:「烧了。」 范淮捧场道:「可以可以!」 宣琼扶额,无奈道:「一定要烧吗?」 长荧不解:「不能烧吗?」 此时,众人正身处一个狭窄路口处。一条路偏向东,一条路偏向西。 「走哪边?」 路口过于狭窄,长荧心火指引稍有偏差。 「先往东去。」 长荧果断道。 众人便跟着长荧往东侧路口去。 路越来越狭窄,反倒不像通往开阔之地的路,更像是两山夹缝或者是山洞。 「长荧小仙君,你确定吗……」范淮有些瑟瑟发抖,山洞无光,他心中犯憷。 宣琼拍上范淮的肩,手下之人抖三抖。 「无常大人,你,你害怕啊?」宣琼有些不敢置信。 范淮轻咳两声,正声道:「我怕。」 长荧问:「无常?勾魂使吗?」 范淮道:「是啊是啊。」 长荧闻言,转身问:「同一天道法则下,所有魂魄都归你管吗?」 范淮道:「归我勾。」 紧接着又补充道:「谢忱他也勾点儿。」 另一位无常的名字。 长荧应声,继续带路:「应当快到了。」 三人再走一阵,便彻彻底底进入一座洞窟之中,四周无风涌入,显然是一处封闭的场所。 洞窟正中,有一掀开棺盖的棺木,里面随葬物品多是孩童玩物,也有许多灰烬成堆鼓起。 「朽木……」宣琼上前轻轻碰了碰棺木上方碎裂的木板。 「怎会这样……」范淮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一切,「谁人如此恶毒,曝露棺椁不入土中,还给人打上魂钉。」 这,这叫人如何安息! 范淮那双毫无血色的眼中登时留下眼泪,只是落下便随风化为虚无。 长荧在四周转了转,发现棺木侧方有开裂的石板。 长荧轻轻移开,发现了一卷竹书,因地下潮湿,有着不少虫蛀的痕迹。 「与妻罗宁书……」长荧低低念过竹书前几个字,「罗宁……」 好耳熟的名字,这是谁人妻子?落款处偏偏被虫蛀的一干二净,中间大致写的尽是思念之语。 宣琼又缓缓将棺盖推开,棺材里有两串赤鳞珠,一大一小。 宣琼目测比对罗宁的手腕与赤鳞珠,尽管罗宁已经瘦到脱相,但也仅有大赤鳞珠可带在手上。 「这是什么鳞片?」宣琼稍微躬身,想要细看,范淮却直接将罗宁的尸身放进棺材里压住赤鳞珠。 宣琼面前扬起灰尘,不禁咳了起来。 长荧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竹书。 「怎么了?」 宣琼指了指罗宁,又勐烈咳嗽了几声。 范淮道:「妇人之棺,腹中有子,不可随意进棺探看,尤其是这种生前死后受尽折磨的逝者。况且婴灵不入轮迴,万一怨气尚存,伤及精神,便是修补也来不及的。」 「孕妇?」长荧思索片刻,「这里有一卷竹书,上面是写给妻子罗宁的话,不过何人所写已是无法看清了,石缝潮湿,虫蛀有些严重。」 宣琼绕过来,拿起竹书,那缝隙中便再无其他东西了。 「方才棺中有两副鳞片磨成珠玉的手串,应当是给这姑娘和她腹中孩子留下的。」宣琼道,「只是不知是何物鳞片所制。」 这副棺椁十分寻常,但衣物制式是七百年前灭国的青虚国服饰,尸骨保存至今至少有七百年之久且尚未腐败,若无特殊技法,是盖不可能保存如此完善的。 第145页 女尸除却皮肉干瘪,见光后甚至也无损毁迹象。 「我看看。」长荧撑在棺材旁,便要伸手去掏那赤鳞珠。 范淮抬手拦住,表情不再如方才一般玩笑。 「我方才说过,不可随意进棺探看。」 长荧将范淮的表情看在眼里,严肃认真的警告不似作假。 「婴灵就在棺中,小仙君,你不可能感受不到。」 第69章 赤磷回忆 长荧退后半步:「但我需要知道这位夫人的身份, 赤鳞珠上或许有残存的因果可以看到来歷。」 范淮道:「再想别的办法。」 宣琼苦恼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啊。」 山洞内昏暗不定,长荧熄了手中的心火,便尽是黑暗。 范淮嘆气:「把那婴灵想办法捉住, 不要贸然进棺材啊孩子们。」 长荧拉着宣琼衣袖,问道:「婴灵怕什么?」 「光, 五谷, 真火。」 「我用魂火把他烧出来, 然后前辈和宣琼想办法把他抓住。」长荧道, 便再次将手中魂火点亮, 紧密围在棺材周围,「我会努力只烧婴灵的。」 范淮颇为担心, 但还是布下了禁锢魂魄的结界。 宣琼以法术凝练出了捆仙锁,正蓄势待发着。 几人对过视线, 长荧便控制着心火缓缓缩小范围。 「嗷——」 尖锐刺耳的婴孩声爆鸣,刺痛众人耳膜。 长荧忍着脑中翻江倒海一般的痛意, 再次让火势增大,牢牢盖住整座棺材。 范淮瞧准时机,神兽勇闯火海, 一把抓住那探头而出的婴孩。 范淮忍着痛意:「宣琼!」 宣琼便迅速出招,将范淮河婴灵捆在了一起。 「你捆我做什么!」范淮挣扎了一番,肩膀处传来剧痛。 那婴灵一嘴咬住了范淮的肩膀,正大力撕扯着他的身体。 「抱歉抱歉, 前辈同婴灵离得太近了……」宣琼万分不好意思地道歉。 长荧收火,拍了拍手,留了一点亮光, 而后靠近棺木,朝女尸身侧掏去。 两串赤鳞珠, 正落在长荧手心。 宣琼正想办法将范淮与婴灵分开,长荧那边便倏然漫起阵阵黑雾。 「快用地缚阵法!」长荧的声音没在黑雾中逐渐消失。 宣琼向地上一拍,先前师尊交付过的一张符咒便骤然化作巨大的地缚阵,阵中所有人皆静止在原地,半分都动弹不得。 婴灵还在吱哇大叫,恶臭的口水滴在范淮身上,让神君一阵呕吐不及。 范淮苍白的面色更加苍白,奈何全身上下挨着地面的身体全然紧贴着地面,半分都动弹不得。 「广灵仙君的地缚阵?」 宣琼道:「好眼力,范淮将军多忍一会儿,等长荧回来我再放您出来。」 范淮摇了摇头:「你还是先担心你的小仙君吧。」 长荧被赤鳞珠上强烈的悲伤所触动,原主留有的一丝魂息将他拉入赤鳞珠所存回忆之中。 宣琼知晓长荧去向,幸亏及时锁住了长荧的地魂与□□,不然待他回来时,可能会出现在其他的地方,再找必然全是麻烦。 对于轻而易举入梦且进入别人记忆这件事,长荧已然见怪不怪了,只是这次,他不再是附身他人身上,而是紧紧跟在赤鳞珠主人的身边。 那人一身黑袍,带有龙角,矜贵万分,眸中金目绚烂,盛气凌人,尽管身受铁链捆缚,那傲然的气息依然无法被掩盖。 亦是万分熟悉,却又与往常所见不甚相同。 是与阿无记忆中截然不同的烛龙烛武。 「烛武,你可知你私自降雨,引发洪灾,死了多少人!」 「不知。」烛武跪在囚台中央,四肢受枷锁禁锢。 「十万九千人!」 烛武使劲晃了晃手腕上沉重的锁链,黑髮下藏匿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不屑道:「愚民自己所求,降雨我也知会曲文殿了,怎说后果也应当由他们自己承担不是吗?况且死一个城的人很多吗?你以为玄铭死时哪儿来那么多功德?凭什么我就……」 「不知悔改!」 烛武闭上了嘴,锁链叮叮咣咣碰撞着。 「心无苍生,狠毒兇残,妖就是妖,即使得了机缘化而为神,骨子里也终究是带着妖邪的恶毒本性。」 烛武勐然起身,拽着铁链,发红的双目瞪着高台之上的人:「老子是桃源……」 「本性暴躁,是为不祥,此罪一,身为妖族,出身低贱,此罪二。」 「你他娘的闭嘴!你自己不还是生来六根不净,带着一身污秽噁心巴拉修炼成的神,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烛武气的满面通红,身体与锁链摩擦处渐渐落下的血迹。 「辱骂神官,出言不敬,此罪三。自视清高,目中无人,此罪四。」 「我去你的自视清高,欲加之罪……你,你睁开你瞎了的狗眼,安你爹自己身上去,老子是妖,但老子爱人,你们人族趋炎附势只他娘的爱神,神能佑的,妖如何不能佑?帝君若知道你挑拨三界关系,尤其是对无极子民出言不逊,定叫你灰飞烟灭,轮迴不得!」 烛龙的滔天怒火自高台那人诋毁妖族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而那人听见烛龙的辱骂,表情顿时阴狠非常。 「杀人放火,此罪五,五罪并罚,罪无可恕!」 第146页 烛武冷笑道:「我怕吗?」 高台那位突然轻笑出声:「烛龙啊,帝君将你交予审判司定夺,我既是大天司,又是判官,所定罪过,旁人绝不会有异议。此次便,叛你生剥神骨,灵神毁去,游魂千年不得转世,直至消散吧。」 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定夺了烛武的归处。 「若你问心无愧,你又怎会屏退曲文殿的笔书官。」烛武讥讽地笑了,「你无非就是报仇罢了,当年,我真该一脚踢死你爹……」 囚台密闭,无风无光,唯有烛龙愤怒至极点时,逆鳞外露,透出幽幽红光,周身灵气暴动,真龙之怒硬生生被降龙阵压制住了,整个人显得压抑又兇残。 长荧正要看接下来烛武会遭到如何审判,突然面前白光一闪,他被迫闭上了眼,再睁眼时,便是一处充盈茶香与酒香的室内。 烛武坐在厢房内,愤愤道:「我能怎么办?自他钟无咎飞升后,哪次不是给我使绊子,我能对他好言相向,那真是见了鬼了!」 烛武咬了两口酱肘子,大口咀嚼着。 「明明当年是我救了他,前辈,您是看着我救人的,我救了他!」 面前的男人轻摇摺扇,点了点头。 长荧的目光随着烛武的晃动,也逐渐看清了对坐者的面容。 长荧愣在了原地,一时听不见周身所有人的声音。 「只是,没有救下那位老人而已。」男人声音温润如玉,同他的气质一般。 长荧目光紧紧盯着那男人的眼,死死盯着他额间的神印,与他执扇的手,手上微小的红痣。 尽管面容改易许多,但长荧这辈子都绝对不可能认错那人。 鲲神。 绝对是鲲神,不可能再有人有这样的气质出现! 长荧又凑近一番,几乎是贴在那人身侧,刚要抬手碰上他额间神印,便发现自己的灵体直直穿了过去。 但就算是触碰不到,他也能肯定就是鲲神。 鲲神怎么会认识烛龙?鲲神怎么会在世外认识烛龙? 还有方才烛龙提到过桃源和无极,到底是什么情况?什么意思? 长荧愣在原地,脑中思绪万千,凌乱不堪。 烛武继续点头,又道:「况且不是我不想就这救,那老头本就死透了,魂魄都被那不知名的怪物挠散了,本就回天乏术,我又不是没尝试过,根本没办法。他竟然记恨至今,处处与我作对。」 男人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你又为何说出那番话?」 「什么话?」烛武喝了口酒,吞咽迫切,斜照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拉下了竹帘。 「所谓愚民咎由自取云云。」 「怼他的,我从未觉得人类无用。」烛武道,「降雨一事,我之过错,受罚我认,之前我请朱玄真君为我量刑,明明说了只需贬神职,去陆吾大人那里守五百年山,日日祈愿风调雨顺。若罪责再深重,就是贬为性畜受十世轮迴之苦而己,根本不至于让我魂飞魄散。」 男人嘆了口气,望向烛武的神情满是惋惜:「但据白泽所言,钟判将你列为十恶不赦厉鬼邪神,贬神职,脱神骨。" 烛武闻言笑了,笑得十分嘲讽:「若仅是如此,我何至于被迫受万妖献祭,重塑灵身?他倒是说的不错,如今的我,确实成了一尊邪神。」 「本来,我自知无意杀了十万人,魂飞魄散,我心有不甘,但后来也没有反抗。谁知那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我怎能忍他祸害?我要活着看他死。无论什么办法,必须活着,若我死了,就正如他意了。」 男人点点头,收了摺扇:「他们都以为你死了,帝君后来发现了他利用职务之便的事,当即一怒之下拍散了他的神骨,贬去十八层地狱,受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了。」 烛武啐了一口,道:「活该,善恶终有报!」 「嗯,天道好轮迴。」 男人和烛武对视一眼,笑了:「这般冤枉你,你有怨过天庭吗」 烛武闭眼,摇了摇头:「就当是一群瞎子,他们用人不力,害的是自己,自作自受。现如今我与仙台天庭道不同,只要相安无事,我必井水不犯河水。怨他们作什么。」 「哦?是吗?」 男人半眯了眼,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 烛武唤来小二再取一坛酒和一个大碗:「喝什么茶,喝酒,我做东怎有人能喝茶水呢?」 男人只顾笑,他点点桌上的钱袋,悠悠道:「好像这钱,是我出吧?」 烛武倒酒的动作一顿,抬头愣愣地沖男人眨了眨眼,随后又理所当然道:「唉没事,咱两几十年交情了,谁跟谁啊。等我过几个月安定下来干点什么,再加倍还你酒钱!你知道的,我很会赚钱。」 男人不置可否,却还是浅笑接过了烛武倒满酒水的大碗。 第70章 河岸干尸 「对了前辈, 你常在人间游歷,应该知道些赚钱的好路子吧?上次干的那些活,几日前我打听了一下, 全都没有了,要么被取缔, 要么干脆失传。不是我说, 这人间千年流转, 变化真大啊……」 烛武喝了有几坛佳酿, 虽无醉意, 却也有些头脑发热发涨,他扯了扯衣襟, 黑袍内的胸膛上,隐隐露出万妖谷妖鬼献祭后留下的魔印。 男人盯着那印记, 抿唇轻声道:「是啊,都变了的……」 第147页 夕阳欲颓, 竹窗将阳光斑驳在包厢内的木桌上,二人把酒言欢了个把时辰,此时也有了一些倦意。 「前辈, 那我先……」 「等等,烛龙,」男人用摺扇点在了烛武的肩上,打断了他的话, 「赚钱的事我尽力帮你,但我有个要求,我必须在你身边, 你住在我那里。「 烛武闻言,咧嘴笑眯了眼:「行啊, 你怕我跑了不成?多谢前辈收留还来不及呢!」 烛武在男人的帮助下休整了几日,便开始寻求生计,只是若想找一份合适的零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这天响午,烛武疲惫地靠在墙角,借着高墙的荫蔽避一避毒辣的日。 四处碰壁,薪酬还低。 烛武无力地锤了捶墙,嘆了一口气。 「前辈,怎么这次人间的活儿,都这么难办啊,唉,真是天要为难我。」 这几日的奔波,把他前几日休整好不容易下去的黑眼圈与红血丝又给逼了出来。 男人负手立于他身侧,道:「方才不是有一份酬劳不低的活,你怎么不接?」 烛武摇头道:「那人是要买兇杀人,我不干。」 「一千两银子呢。」 「一千两黄金我也不干。」 「若开天价呢?」 「就是我去死,也绝不杀人。」 男人转头,轻声道:「你又不是没杀过人,况且你本就缺钱,杀一个人可以得这么……」 男人的话头止住了,因为烛武此时已经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剜着他,一言不发。 只是烛武的嘴唇被抿得隐隐发白,眉梢带着纠结的怒意,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早已把紧握的双拳藏于袖袍之中。 「算了,你还是这么爱人,」男人嘆了一口气,「我只是说个玩笑,莫住心里去。」 场面一度安静了许久,烛武只盯不言。 一阵过堂风吹过,他如梦初醒,揉了揉干涩的眼。 「前辈,」烛武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开了。」 言毕他转过头去,身形稍显落寞。 男人用摺扇拍在自己脸侧揉了揉,眉角向上微挑。 赚钱的事便一直这么耽搁下去了,男人把烛武安置在自己的院里,每日早出晚归,实在忙碌。 烛武也不再好意思缠着人陪自己找活儿干,只悄悄地学会了打扫卫生和做饭,为男人提供些许方便。 男人也不再提让烛武还钱的事,只是烛武总觉得自己亏欠这位老友太多,有时会很过意不去。 「张家那小子,前几日在湖边暴弊了,死状言难啊。」 「是啊,听说被活活吸成了干尸,到底是什么妖怪干的啊。」 「我怎么听说是被雷噼的啊,前些日子不是下雨吗?他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啊?」 「怎可能?张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善良又机灵,之前大师为他算命,说过他福泽深厚,命中带寿,是岁星护佑的人啊。」 「年纪轻轻的,怪可怜的。」 烛武背着菜篮,在街市中慢慢穿行,听见路人三言两语闲聊着当地的怪事。 「这位大娘,请问你的刚说的那什么湖在哪边啊?」 烛武凑到人前问道。 卖菜的大娘指了指西边,道:「就西边渡口那儿附近,你往那边儿走就能看见了。」 「谢谢。」烛武沖人道谢,习惯性地结了个赐福的灵印,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能用灵气修炼的天官了,福印什么的,也失去了任何的作用。 他沉默地放下了手,沖人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天知道,在桃源跃了龙门的,吸收天地日月精华的鲤鱼妖,有多么喜欢人类,成了神后更是一心为人。 只是如今这般境地,叫他无法爱护自己喜欢的人类。 人族,比纯净的他们天生带着不净的六根,喜怒怨笑贪嗔痴是他们曾不有的。他们智慧勤劳勇敢,他们有着丰富的情绪,多变的思想。 虽有时愚蠢至极,但人间百态,只有他们经歷过。 生而为人,如此可爱,实在令人羡慕。 烛龙回到家中,放下菜筐,来不及更换溅了泥泞的长靴,便转身朝外走去。 他打算去那湖边看看。 「站住。」 男人清冷的声音自烛武身后响起:「去做什么?」 烛武转过身,看着男人拾阶而下,道:「路上听人说起张家有人死于非命,我觉得不像是人为,想去调查一下。」 「此事你不能管。」男人沉声道,「你现在身份特殊,不宜出面,这事天庭已派玄武王在处理,你不用担心。」 「可是……」 」烛武,现在那附近早已有许多天将把守,你若露面被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我更脱不了干系!」男人语气严肃,「我这几日就在忙这件事,其它的你不要管,听话,好好活着着。」 「好。」 烛武收回了脚,沉默地走进了厨房。 深夜,一道掩了气息的黑影摸黑跑到了渡口附近,岸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月光倒映在水中,如同被洗鍊的黄纱,看起来柔软温润。 烛武蹭着草从与树木的掩盖,来到了出事的湖的附近。 湖的周围寂静无比,湖边的草木在晚风吹拂下安静地摇摆。 前辈不是说有天将在看守吗?怎么没有人? 第148页 烛武心里起疑,却还是小心地掩藏着自己的气息。 烛武缓漫靠近湖边,见没有触动阵法之类的东西,便稍稍放松了璧惕。 此时的安静非但没有让他心情平静下来,反而让他愈发感到不安,就连刚才温润的圆月,此时也让人生生赏出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距离湖边越近,一股尸臭愈发浓郁。 烛武的心脏狂跳不已,他紧张和担忧的情绪险些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突然烛武停住了脚步,风也静了下来。 摆在他面前的,是五具样貌可怖,尸骨完整,甚至连服饰也完整干净的干尸。 烛武大喘着粗气,愤怒地伸手想去查验尸体,却发现自己竟气到身体发抖。 究竟,究竟是什么妖怪,竟这般狠毒兇残。 烛武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 这些尸体共同的特点,是没有显着外伤,皮肉紧紧贴着骨头,四肢僵硬。骨头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地吸在了一起,手指脚趾全部蜷缩成了一团,最为奇怪的点是这五具尸体均本是福泽饱满的皮相,但此时他们的七窍明显比生时大了一倍,且向外突出,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借着这些孔洞吸走了他们的精魄。 烛武还待伸手将尸体翻个个儿,却突然被人勾住了脖子,捂住口鼻,拖回了树林之中。 烛武怕暴露自己,没有反抗,而是任由那人将的拖拽。 那人也并无伤害自己的意思,似乎只是想把他带离这里。 「唔!」 离开了渡口,烛武挣开了抓着自己的人,大口喘息。 「都看见了?」 那带走他的人,就是那男人。 「满意了?」 烛武只顾喘气,无暇说话,他现在还处在震惊与悲伤的情绪中。 男人嘆了口气,拉着烛武走向回家的路。 「死状如此悽惨,都劝你不要去看了,你做不了什么,现在好,徒增悲伤。」 烛武像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事,他现在满脑子的愤怒与自责。 若他还是神,一定能帮上忙,守护他爱的人,可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 进了院落,关上了大门,烛武突然抓住了男人的衣领。 男人毫无防备地被他推了个踉跄,扶着门框稳住了身形。 「前辈,你几一定要,请一定要抓到兇手,我……我……」 烛武气息紊乱,脖子上的逆鳞已经微微露出了一个边,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胸前的魔印在疼痛,还是魔印下赤诚滚烫的心脏在痛。 男人沉默地看着眼前双目猩红目眦尽裂的妖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烛武竟像小孩一样,在男人的肩头不住地抽泣。 男人揽住了他的肩,抱住了他,在他背后不断拍打安慰。 「我会的。」 男人阴沉的目光盯着院落中央的菜篓,语气沉重又极有分量地保证。 烛武不再吵着要帮忙查案了,只是有时,他会询间案件的进度。 每次男人都会给他一个不明确的答家,然后他便担心地无法入睡。 每隔几天,他路过街头巷尾,听得最多的话,就是谁谁谁家又死人了,哪哪哪儿又多了具干尸,邪魔作恶,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 到后来死得人更多了,他不需要打听,就能知道哪儿又死了人。 因为行兇者已经肆无忌惮地把尸体直接摆在市井之中了。 烛武也很少出门了,他提前买足了东西,每日就做做菜打扫卫生,缝缝衣物种树浇花…… 男人回家时,烛武便在院子里的树下坐着等着,偶尔醉的太厉害,男人便把烛武拖进屋里,送上床睡下。 街上人少了,买东西也变得困难了,烛武没有事情可做,整日望着院里日渐长高的杂草出神。 男人偶尔也会带点能吃的东西回来,交给烛武收拾。 神明本可不必饮食,烛武却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第71章 满地狼藉 七月七日这天, 喷香的饭菜摆在桌上。 今天是七夕,街上却并不热闻,只是有人在家门口放了一篮子乞巧果。 烛武收下了, 也摆在桌子上。 两个单身汉,坐在桌前吃着饭, 没有一个人脸上存在着过节的喜悦。 「烛龙,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日子。」 男人放下筷子喝了口茶。 「又去查案吗?」烛武问道。 「不是, 干尸案现在不归我管, 我本就与那些神君有些矛盾, 如今不用与他们共事了。」男人道,「不过玄武王他们能力够强, 有我没我都一样。」 烛武皱眉,不满道:「怎么这样, 可是……」 「烛龙。」男人打断道,「我本就不愿与天庭的人有过多交集。这次的干尸案也是因你, 我才託了自泽帮我通融,藏了身份才能插足进去,况且现在有些私事亟需处理, 也没办法查案了。」 「前辈,你要去做什么?」 男人含煳道:「钟山那边出了点事,白泽托我去看顾几日,左右不过十日的时间, 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惹事。」 烛武应声,无奈嘆气。 「那我能去阿宁墓前看一看吗」 烛武摆弄着桌子上的乞巧果。 「七夕到了, 也是她的忌日……」罗宁,烛武的妻子。 第149页 「早没了, 且不说此地距河阳烛龙庙有多远,就是你连夜赶生去,也只能见到一片平地。」男人道,「自你降雨之事过后,当地百姓把所有烛龙庙全拆了,甚至夷为平地,如今惘川五山与你毫无干系。「 罗宁的墓,就建在庙的后面。 不得不说,人的愤怒有多大,所做的事情就能够有多绝情。 不过到底是烛武怒火殃及百姓在先。 烛武沉默地坐在院子中,手还保持着放在乞巧果上的动作。 男人走了有几个时辰了,红日初升鸡鸣报晓,直至晨雾散去,烛武才一把将桌上的果篮推到了地上。 他发狠地用脚底碾着尚存绿意的青果,果浆溅了一地。 烛武面色阴鸷,表情淡漠,额上青筋几乎快要跳出皮肉。 他眼底的黑影与红丝,吓得院中的小鸟慌忙逃离,不敢前来偷食。 满地狼藉,一塌煳涂。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选择错了。 是不是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不然为什么,他的生活,也是如此的一地狼藉,一塌煳涂…… 「砰!」 重物坠地的声音自墙角响起,烛武走过去一看,眉头骤然皱起。 一具干尸。 从墙上掉下来,是个小孩,身上还有残存的温度。 也是生了福泽饱满的面相,死状同之前见过的一样。 小孩儿手上还抓着热气蒸腾的烤地瓜,只是如今摔到了地上,散成了一滩烂泥。 烛武抱着小孩,跳到墙头,去望隔壁院子的情况。 他只一转头,便几乎吓得摔回去。 小孩儿的父母站在墙下,双手扒着墙壁,像是在抓什么东西。 院落中地瓜炉仍然在冒着青烟,香味传了好远。 烛武能想像得出来——孩子吃着地瓜,在烟气中玩耍,借着墙边的梯子爬上了院墙,梯子倒在一旁,惊动了爹娘。他们闻声赶来,接孩子下来,却直接被吸干了精魄,连唿救都来不及。 最令人吃惊的是,仅仅是一墙之隔,烛武听了一夜的晚风,也没有察觉到隔壁的动静,甚至连一丝妖气都未曾感知。 烛武忙跑回屋子,翻出了男人临走前留下的几张灵符。 福缘村一共有七十户人家,普通家庭一家也有□□口人,大一点的家庭,人更多。 这些灵符是趋邪保命的,不过十几张,一人一张必然不足,若是自己画符,每家在四周墙壁上贴符,或许能起点作用。 说干就干。 烛武现在没办法写灵符,只能用那邪魔外道的路子写阴符,以毒攻毒,用自己强大的妖力震慑住其他蠢蠢欲动的妖物。 足足用了一天的时间,流失了不少精气,烛武脸色都有些泛白了。 烛武把隔壁死人的消息告诉了村民们,嘱咐各位不要出门,每家每户分了合适的符,并一点一点教他们贴。 烛武忙活了两三天,总算是忙完了。 前些日子每天都要死人,自烛武分符以来,连着四五日都是风平浪静,村民们纷纷出来感很他,但是都被劝了回去。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异变就发生了。 小雨浙淅沥沥地落在大地上,烛武清晨趁着雨不大,去渡口抓鱼,回来时斗笠被风吹跑,淋了一身的雨。 烛武回到家,忙把鱼篓放下,抬眼,却见石桌上放了一个精緻的玉瓶。瓶口用符紧封,立在桌面上,左右晃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想要跑出来一样。 烛武将它置于手中仔细观察,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瓶子里面的东西,似乎也许……可能与他同源。 大门被轰的一声踢倒,烛武皱眉望去,来人竟是一众神官。为首者是承业将军,白泽立于其左,崑崙山君陆吾立于其右,身后的村民一脸的愤热与恐惧,被一排天兵天将拦在了门外。 「果然是你,烛龙。」玄铭抱着剑,淡漠地看着院落中央捧着瓶子的烛武,「你竟然没死,所以又出来兴风作浪了吗。」 不是问句,是肯定的陈述。虽是惊讶的言语,却不带一丝意料之外的语气,仿佛已经认定了烛武活着为祸人间这件事是一个事实。 烛武顿了一下,转身便跑。 玄铭伸手掐诀,一道青色的剑芒抽中了他的背,烛武自半空坠落到地上。 若是几日前,他还尚有逃跑的能力,但是制符与奔波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这一击不轻不重,却几乎将他抽到吐血。 白泽被烛武的脆弱惊到了,望向玄铭,似是在怀疑他用力生勐。 玄铭也没想到烛武没有躲过这击,只是嘲讽道:「许久不见,神龙大人竟然变得如此弱不禁风。」 「卑鄙……」烛武双手撑地,坐在地上,他说的,自是玄铭众人将男人排挤出干尸案一事。 「过奖,比不上你作恶多端为祸人间。」玄铭道。 烛武扶着石桌起身恨声道:「我自与人间,与天庭仙台相安无事,何时作恶?何时生祸你只会污衊构陷,终无咎错判,你们当真毫不知情吗……」 「福缘村一千一百二十一人,如今活下来的,只有门外这一十五人。」玄铭不轻不重道。 「怎么会死这么多……应该没事了才对啊,怎儿会……」 「对啊,怎么会剩下呢?应该死光了,对吧?」玄铭冷笑道,「烛武啊,你可真是死性不改,死去的人,家里都贴上了你绘的阴符。你就是借这东西,吸走了人身上的精气吧?」 第150页 「不可能!那符只有驱赶妖邪的作用……」 「你便是妖邪,又何必冠冕堂皇,惺惺作态!」玄铭硬声道,「你在万妖谷神身尚未脱成,转眼便受了万鬼献祭,邪恶之身已成。你刚杀了惘川十余万人,便这快就忍不住嗜血魔性了吗」 「我没有!」烛武吼道。 天边炸起一声雷怒,狂风大作。雨点顿时大了不少,狠狠打在地上,打在人的身上。 「对啊,自从他来了之后老是死人……」 「就是,那天刘家出了事,不就是他抱着孩子的吗?还告诉我们这件事。」 「对啊,他还老不休息,我经常看见他半夜去死了的人的屋子里干些什么,是真的查案吗?」 「那怎不一下子全村死的就剩咱了?」 「查什案,不会是毁尸灭迹去了吧!」 门外的群众愤怒地要求给个说法,中间穿插着妇女孩子的哭号,在雨中听起来格外慎人。 烛武不敢置信地听着一切。 明明几日前,这些人笑脸相迎,感激涕零,大家和乐自在,还一起畅想案件水落石出后的美好未来。 而现在这人颠倒是非黑白,事情还未有头诸,便听他人一面之辞,和自己胡乱猜测,便将罪责推到了他的头上。 是不是…选择错了? 「你手中的瓶子,你可知装的是什么?哦,我这问话有点没脑子,你做的瓶子,又怎会不知道它的用途。」玄铭眯眼,盯着烛武,挥手让四名天将将他围住。 「天啊,这也太恐怖了,他不会想把我们都杀光吧?」 「刚刚仙人不是都说了吗?他是妖啊,妖性本恶,肯定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是不是……错了? 「渡灵瓶,三界用来净化灵魂的灵器,你瓶子里装了一千多个炼化失败的鬼魂,想必是快要撑破了吧。」 「什么?炼……炼化?那可是人啊!几日前是活生生的人啊!」 「仙人啊,神仙大人啊!快把这妖孽诛杀吧!我们福缘村已经深受其害啊!」 「呜呜呜……我可怜的女儿刚嫁入王家,就,就这么死了……快把他抓走,呜呜……」 是他吗?他的存在是个错提吗? 「哈哈……哈哈……」 烛武突然笑了。 原来这就是人啊,这就是他爱的人,是他费尽心思,拼尽全力守护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啊……是自己以前被喜悦与爱蒙蔽了双眼。 钟无咎一事,自己本该长记性。 而他做了什么?他相信人是好的,只有他是坏的。 他还是把爱留给了人,原来人,都是一样的。 善变,嫉妒,狭隘,自私,趋炎附势…… 我是妖,我爱人,他们人,只爱神。 烛武,你就是个笑话,从桃源虹桥一跃化龙开始,世人就在笑你天真愚蠢。救人不求感恩戴德,你傻;顺从民意降雨,你傻;痴痴等一人十世,你傻;冒死去守护一村的陌生人,你傻。 再没有这般不谙世事天真愚蠢至极之人了。 不记仇恨,不怨天尤人,天真,可笑。 可笑啊烛武! 「神?呵……」 烛武闭眼,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第72章 好好长大 「你笑什么?」玄铭皱眉, 上前一步,「将手上东西交出来,你跟我去审判司!」 你看, 烛武,你看见了吗?神是瞎的, 人是蠢的。你不恨天庭, 他们却始终记恨你, 你对人好一百一千一万倍, 他们也会因一丝对你的怀疑, 而恨上你。 你不恨吗? 「恨。」 烛武低着头,看看地上水洼里自己疲惫的脸, 轻声微笑:「怎么不恨。」 逆鳞在颈颈侧隐隐发光,烛武周身龙气溢出, 卷携着令人不舒服的妖气。 玄铭的剑自动出鞘,他喝道:「烛龙!劝你不要放肆!把渡灵瓶交出来!」 烛武举起瓶子, 看了一眼。 「交?」他歪头,沖玄铭一笑,「好啊, 你去收啊!」 下一刻瓶子碎裂的声音在雷雨声中响起,紧接着一股狂暴扭曲的阴风从破碎的瓶中残酷地颳了起来,千鬼同哭,声音尖锐刺耳, 门外的人有的已经被折磨得七窍流血。 烛武最后一次被人的鲜血刺痛耳目,然后他团上了眼。 「烛武!你个疯子!」玄铭怒道,诸神上前欲压制住烛武, 却硬生生在他身前七寸被隔开。 千只鬼的号哭响动天地,远方似乎传来山崩的声音, 但早已无人有暇顾忌。 烛武胸口的魔印如同烈酒一样滚烫着胸口,时而又似烙铁一般刺心钻骨地发着痛意,他却感受不到一样。 鬼魂突然全部涌向了烛武,熟悉这一场景的,都震惊不已。 这是,鬼魂献祭…… 烛武又一次接受了鬼魂献祭,以魂补形,他的实力又一次精进了不少。 烛武披头散髮悬于半空之中,眼底的猩红十分刺目,他周身笼罩着滚烫的黑雾,还在不断吸收着天地怨气。 陆吾突然皱了眉。妖鬼献祭,若非心甘情愿,自是不会成功。按理说,烛武是杀害他们的兇手,难不成…… 陆吾与白泽对视一眼,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偏偏急于抓人的领头神官承业将军红着眼还在对烛武怒吼。 「烛武,快随我上天庭赎罪!」 第151页 烛武怒道:「滚!」 玄铭抽剑,便要亲身上去与之一战,白泽和陆吾却在此时拦住他。 「承业将军。」 「玄承业。」白泽沉声道,「此事似乎烛龙天关,此行是我们撞了。」 玄铭难以置信地指了指门外存活无几的村民,又指了指还在「进化」的烛龙,他大声道:「这也与他无关吗?」 烛武自空中俯临万物,如神明一般睨了众生一眼,带着一团黑雾浩浩荡荡地飞离了这里。 「他!」 「玄承业,若非我们方才逼他那么累,何至于如此境地?捉烛龙一事本是审判司应当做的,我们不该……」 玄铭深吸一口气:「所以,就这么放过了他?」 陆吾摇头道:「应先上报帝君,再做定夺。我们这次下界,多管许多别的事,当之急是尽快找到干尸案的兇手。」 「渡灵瓶碎了,魂被他吸了,我们怎么找!」玄铭气道,随后转身离去。 烛武淋着雨,漫无目的地走于天地间,形单影只。 许是由于阴气重吧,所行之处皆着起一阵刺到骨子里的阴冷的风。 一路上,总是会遇利些见着他低头的小鬼,和沖他行礼的老鬼。 人,没有。 神,他避之不及。 妖见着他就跑,怕的妖死。 也就鬼了,鬼不怕死。 鬼敬他。 说他是妖?也不完全对。是神?还不全是。鬼?死过一次,又以妖身成神,神骨尚在。 他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了。 说起来,今天是七月半,鬼节,而是他飞神的日子。 若是以往,他获许会怀念曾经陪他庆祝的朋友和酒。 但现在……他的心里,已将那个脆弱的的自己,深深埋葬在了过去,就在刚才。 可笑。 不过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做这么愚蠢又可笑的事了。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封山呢…… 烛武站在山脚下,任凭冷风萧瑟。 「烛龙。」 烛武置若罔闻。 「烛武。」 烛武回头,只见几日前离开的男人此时正站在自己身后,静静地看着自己。 最终烛武动了动唇瓣,却依旧什么也没说。 他神情落寞,男人表情无奈。 「都过去了,好孩子。」男人轻声道,沖他一笑,「好了,去我那里吧,和我一起做事,我们会待你好。」 烛武沉默了好一会山,看着男人的笑发呆,他闭了闭眼,心中有许多话想说。 前辈,你是不是早就看透了,是不是早就知道。 前辈,是不是很久之前就提醒过我,神和仙都不好,天庭仙台里都是坏人。 前辈,你是不是也是因为和我一样经歷过才远离他们的? 前辈。 「好。」烛武睁开眼,恢復往日的清明。 他勾唇,一股阴邪之气自眉眼中亮起,他道:「酒钱怕是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男人半眯着眼,同样笑着应道:「无碍,或者你觉得,我会差你那点酒钱?」 「尚不知晓前辈身份,原来竟是家底充裕的富豪吗?前辈到底姓甚名谁,这次便不要再瞒我了。」 「我啊,你定然不认识我,我是姑汝。」 二人相视而笑,冷风自他们中间穿过,密而无声。 烛武跟着男人走了。 …… 「你瞧见了什么?」 长荧勐然回神,自己竟是离开了烛武记忆中,单独站在上下一白的雾气之中。 长荧向四周环视,不见声音源头。 「别找了,我是这份记忆的主人。」 「你是烛龙?」 「我是。」 烛龙承认:「你看见了这份记忆,那你应当找到了罗宁。」 长荧想起那具干瘪的尸体,点了点头:「是的,你的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我们都看见了。」 「我找了他们很久,都没有找到。」 「你应当还活着才对。」 谁知烛龙却长嘆了一口气:「闪闪,我已经死了。」 长荧道:「但是我在阿无的记忆里明明看见了你。」 「我死在送阿无离开之后。」 「你为什么会死?」 「姑汝杀的,不过我应当为此感到荣幸,死后知道了许多真相,也终于找到了阿宁的墓。」 烛龙现身,用的是记忆最开始的那一张脸,只是额上没有龙角,脸上没有阴文,胸前更没有魔纹。 「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再次?」 长荧后退半步,不自觉戒备起来。 烛龙看见他眼里的警惕,停下了脚步,挑眉道:「好歹我还抱过你,在你小时候。」 长荧摇头,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我凭什么回答?」 长荧又上前半步:「凭你不希望姑汝继续为祸人间。」 烛龙明显愣住,良久,释然一笑:「仅从那小子的记忆中就能够看出来我的态度?你真的有在好好长大。」 烛龙摊手:「那你问吧,我知道的事情会告诉你的。」 「你,你是桃源的……跃了龙门的鲤鱼吗……」长荧有些艰难开口。 「是。」 「阿无……阿无是我吗?」 第152页 烛龙盯着他的双眼,道:「不是,另外闪闪,你要永远相信自己就是自己。」 长荧还想开口,再问一些事情,却是始终不敢张嘴了。 烛龙尝试着走近他,这次成功走到他的面前,抬手虚虚碰了碰他翘起的捲髮:「你可以继续问下去,我能告诉你的,必然是全部的真相,再耽误下去,存在于赤鳞珠上的魂息很快便会散去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长荧反问道。 烛龙的手顿在原处,而后放在了长荧肩头。 他道:「没有,孩子,我要让你来问我问题。」 长荧摇了摇头:「你有什么话想要我带出去的吗?」 烛龙的身影已然透明,见长荧不问,他也不着急,轻悠悠开口。 「你是桃源最后一个神,我是桃源第一只神明,说来也是有缘。」 「不,最后一个神是姜一,他同你一样,虹桥跃鲤化而为神。」 「我算什么神,我一条堕了魔的妖龙也算的上神吗?」 「姜一也是妖神,是蛟龙。」长荧想到姜一,便诚恳道,「里子都是一样的,唯有品行区分一切。」 「我最初跃了龙门后,其实变成了蛇,掌祥瑞赐福,在桃源里应当被叫做福神,是姑汝点了我的角,我才又化作了神龙的。」 长荧道:「那我便叫你福神。」 烛龙收了手,微微凑近长荧的脸,盯着他眼里的亮光。 很久,他道:「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帮我带一句话吧。」 「你说。」 烛龙身影几近透明,他对长荧道:「见到姑汝,对他说一句,你错了。」 算错了人性,算错了天性。 长荧百年多所受教导,到头来并没有让他根深蒂固,也没有成为姑汝最初预测的样子。 烛龙依稀记得,他在封山和姑汝回到桃源的时候,那里空寂无比,却有潺潺流过的小溪,有遍地的香花香草,有满地的花树。 其中最大的一颗乃无极树,花苞清润,灵气逼人。 姑汝便站在树下,望着花苞,突然一朵花盛开,轻悠悠落在他的怀里。 姑汝愣住了,烛龙也惊讶到了。 烛龙望着姑汝的背影,又盯着他怀里的孩子欣喜地望了半天。 「没想到会有大树生孩子。」 姑汝怎么说的? 姑汝说:「无奇不有。」 姑汝还说:「若是此地能有生命存续,不久便会繁荣起来。」 姑汝说:「想不想同我一起打造一个桃源?接你转世的阿宁一起来此定居?」 烛龙怎么说的? 烛龙记得自己说:「好啊,我等我的阿宁,前辈你等你的哥哥姑射,到时候我们四个聚在一起,和这里的子民开开心心的过自给自足的好日子。」 只是千年过去了,谁也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约定,也过去了吧? 第73章 不疑有他 长荧毫无徵兆地出来了, 宣琼接住长荧。 长荧握住宣琼的手,道:「烛龙死了。」 「你没事吧?」宣琼上下看着,见人没有伤口, 才松了口气。 「姑汝就是鲲神。」长荧闭眼,「宣琼, 我见到了烛龙的亡魂, 我看见了很多事情, 我也有好多事情想问。」 宣琼把长荧抱住, 拍着人的肩膀:「然后呢?」 「但是我没有问。」长荧闷声。 长荧内心十分不安, 头脑中的思绪乱作一团,他第一眼便确信梦中那男人必然是鲲神, 而最后和烛龙残魂的对话也让他恍然大悟所谓先生前辈鲲神姑汝绝对就是同一个人。 他也没有必要再去问了。 他自己就能确信的答案,真的没必要再去问了。 长荧自出来后, 本就只在意宣琼一人,因为与宣琼之间发生了许多事, 又有自己的「心魔」作祟,又有另一个假的自己出现……知道的越多,想深深去了解的东西也就越多, 逐渐纠结的事情便一齐涌了上来。 长荧只觉头疼万分。 宣琼听见他道:「你亲亲我。」 宣琼便轻轻吻着他的额角。 「啧啧啧没眼看,老子还在这里被小屁孩咬着呢!」 长荧捧着宣琼的脸,怼上了他的唇。 「喂喂喂!」 范淮伸出一只尚能动弹的手,化出没什么杀伤力的刀子扎在了宣琼长荧的衣袍上。 「先给我解开!」 宣琼把人推开, 红着一张脸去解阵。 范淮一边紧紧抓着婴灵,一边斜眼看着宣琼长荧。 「真是小年轻,想当年我和小谢也是如此。」 宣琼摸摸鼻子。 长荧走到范淮面前, 蹲下来与他对视。 「瞅我做什么,小仙君也好奇本将军的情史吗?」 长荧摇头:「将军, 晚辈想问您一些事情。」 范淮正色道:「允了。」 长荧摸着下巴,斟酌道:「你是何时接管无常一职的?」 「七八百年前吧,青虚国灭国的时候,怎么?」 如果是七八百年前…… 长荧眸色暗了暗,继续问道:「生死簿也归您记录吗,一般会记录一些什么?」 「是小谢的活儿,不过他身体不好,通常由我代笔,怎么?」范淮依旧浅笑,无声打量着长荧,「问那么细緻做什么?查我?」 第153页 「我记得您先前说,同一天道规则下,所有生魂都归您收,我来自桃源,百年里死去亲朋无数,想问问您是否有见到过来自桃源的鬼。」长荧道。 如果同一天道规则下所有的亡魂都归范淮与谢忱勾,那么掌管生死簿的神官必然也会有所记录。长荧起初并不怀疑桃源诸神死去的原因是寿终正寝,但是自阿无之事后,无论是他身上的因果线,还是烛龙留给他的记忆里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都让他开始怀疑,桃源的神并非正常死去。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线,似乎可以将一切事情的因果串联起来,但是偏偏他找不到那一根关键。 范淮颇为头疼的皱了皱眉:「这得下去找找谢忱……每天写那么多字,我倒是记不太清了。这样,我先把这婴灵带下去,遇到谢忱帮你们问问,问清楚了我托人告知你。一会儿要是遇到陆吾宣不二,替我告诉他们一声,我便不再费神传讯了。」 长荧满怀感激:「多谢前辈。」 宣琼也道:「多谢前辈!」 「捆仙锁,我现在抓这个小子下去挨揍去,可以给我送开了吧?」范淮示意自己身上的东西。 宣琼忙上前给人解开。 宣琼道:「那您抓紧点儿,别让他跑了。」 范淮啧了几声,松绑后又下了多重灵咒在婴灵身上,这才同二人告别离去。 宣琼感觉长荧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等范淮离开后问道:「发生什么了?」 「这具尸体,本命罗宁,是烛龙烛武的妻子。」长荧走到那棺材旁,将方才碰过的赤鳞珠放在了罗宁的心口。 罗宁是无辜的,虽然依旧不知道她和肚子里的孩子的死因,但是在烛龙展现给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罗宁的存在。 但是她尸体干瘪,如被吸走血肉一般的姿态在此,同赤鳞珠里那些干尸别无二致。 「那鳞片,是烛龙身上的,里面有部分关于他和姑汝的记忆。」长荧将自己在赤鳞珠中所见同宣琼细细说明,「我想,我们有必要去找到姑汝。」 宣琼思索一阵,道:「但如果那位烛龙前辈没有骗你,我想我们应该先去问问白泽玄铭和陆吾三位前辈。因为,罗宁的尸体,正如你所说,同干尸案别无二致,还有今日我们看见的人桩,在范淮将军强行度化之后,都是同一姿态。」 「你说的有道理,我想去找姑汝,也仅仅是因为,我觉得他欺骗了我。」长荧低下头。 「骗了你什么?」 长荧紧紧抓住宣琼的手,指尖用力,宣琼感受到了他心中强烈的不安。 「所有。」 无论是鲲神,还是所谓逍遥,还是关于桃源诸神死去的真相,还是关于自己或者他死去…… 看见了少年阿无,他妄想着也许只骗了自己一点点,天道和宣不二都叫自己阿无,他妄想着多少也不过只是几十年的谎言。直到看见赤鳞珠里的记忆,或许鲲神最开始就不存在,或许桃源里的一切,本来就是假的。 宣琼神色并不惊讶,而是有些凝重。 宣琼深吸一口气,对长荧道:「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长荧摇摇头,将额头贴在宣琼心口:「你出去再同我说,这里阴气好重让人心里不愉快。」 宣琼点点头。 两个人原路返回,天色已经昏暗,又遇上了单独回来的陆吾。 陆吾有些惊讶,对二人见礼:「两位竟然还没走?」 宣琼点点头。 「范淮前辈已经下去了,我们找到了那女尸的墓,从里面抓了一只婴灵。」 陆吾道:「范淮将军已经同我说过了,这里的案件尚未了结,我便再下来看一看。」 陆吾看见长荧脸色不佳,便关心道:「长荧仙君,这是怎么了?」 昏暝夜色中,长荧对上了陆吾探究的目光。 长荧道:「前辈处理过很多件此类的事情吗?」 「算是吧,这种大规模死亡的事件,其实发生的还是挺多的,毕竟现在众法兴盛。除了战役,便是妖邪作祟。」陆吾道。 「有没有那种,除了魂飞魄散之外,死后长时间找不到魂魄的情况?」 宣琼眸色暗了暗,和长荧拉着的手也悄悄松开。 有点不对劲。 「怎么会?基本上都能找到吧?生死簿上不是都有记录吗?若是那么多魂魄消失不见,那可就是震撼天地的大事了。」陆吾摇头否认,「放心吧,众生来有原因,去也有结果,这件事会好好解决的。」 「你!」长荧当即便要冲出去做些什么,却被宣琼捂住了嘴牢牢锁在自己怀中。 陆吾浅笑,侧头问道:「怎么了?」 不对劲,但是不是时候…… 宣琼道:「他有些累了……」 「别捂着长荧小仙君的嘴啊,本君,说错什么话了吗?」陆吾言出,宣琼的手便不受控一般的挪开了。 长荧被宣琼那么一拦,也稍微冷静了一点。 确实不是时候,尽管陆吾撒谎,二人都有所察觉。也幸亏宣琼拦了自己一下,不然可能今晚他们二人谁都别想跑。 「我确实累了,方才是想问,陆吾前辈你可有听说过封山封印将破一事,毕竟当年是向您借调了山河印封印的妖山,万尘宗上下一直多有担心,不知您和诸位仙人有何法子解决。」 第154页 「这和生死簿有什么关系呢?」 「封山封破,妖气流窜,作恶的魔龙现世,我只担心之后死的人会不会变多。」 陆吾轻笑:「仙家聚首会解决一切的,况且,长荧小仙君也算是入局了,不必担心。」 长荧点点头,疲惫之意实在掩盖不住:「前辈,若无我二人的事,我们便先离开了,今日消耗太多心神,你我都辛苦万分。」 「小神不苦,帝君之意也是让我们带着长荧仙君歷练一番,莫名点了你的名字出来,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怎会,多谢指点……」长荧拱手谢过。 「还有你,琼小子。」陆吾拍了拍宣琼的肩,「你的好师尊要点你仙途呢,早些成长起来啊。」 宣琼点点头,也谢过陆吾。 「那你们便出谷吧,我在这里记录一些东西便回去禀告。」陆吾摆摆手,朝着宣琼长荧的反方向离去。 宣琼长荧对视一眼,先行离开了山谷,到临近的城里找了间客栈歇脚。 凌晨静谧,没什么人出没,客栈小二打着呵欠给二人安排了一间房,又指引了打水的井,便离开了。 「我去打水。」 「我同你一起。」 长荧提着桶,和宣琼一起去打水,倒进了房间里的浴桶里。 「没有热水,先凑合用巾帕沾了擦擦身体吧?」 宣琼挽着袖子,摸了摸水温。 冰冷刺骨。 长荧拦住他:「等一下。」 他将手指轻轻搭在水面之上,很快便有白丝丝的热气蒸腾起来。 「真厉害。」宣琼赞嘆道。 想来长荧在传承石里学到的东西还不少,这么快就能学以致用,确实天赋惊人。 浴桶不大,只够一人洗,长荧与宣琼皆只着里衣,长荧便拖了凳子来坐在桶边。 「你先洗,我为你濯发擦背。」长荧用手撩起一片水,试了试温度。 宣琼神色无异,道了声「好」,便拖了鞋袜便要直直踏进去。 谁知长荧却是一掌拦在宣琼的胸前,掌下温热,有力地摁在他的心口。 烛光映着长荧眼里的红,只见长荧狡黠一笑,轻声道:「脱干净再进去。」 第74章 星罗密布 宣琼轻笑, 然后便站在长荧面前将衣物一件一件褪下。 长荧便盯着宣琼的手,看着他从上到下。 长荧的耳根不受控制的红了,却故作镇定看着宣琼的身体。 「好了, 洗吧。」宣琼坐在桶里,眯起眼将头靠在桶边。 长荧把宣琼的头髮打湿, 指尖插入他的髮丝中。 宣琼舒服喟嘆, 往自己身上浇着水。 「累吗?」宣琼问。 「不累。」长荧打上皂角, 轻轻抓着宣琼的头皮, 「陆吾在说谎。」 「是啊, 他在说谎,和范淮将军说的前后不一。」宣琼道, 「但是他是一直看我长大的长辈,他到底在隐藏什么事情呢……」 「马脚总会漏出来的。」长荧摇头, 戳了戳宣琼嘴角,「你要同我说什么?」 宣琼抓住那只手, 直起头侧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手指:「你确定现在要听?」 「说吧,万一是很重要的事,说出来也许思路会清晰一些。」长荧抽回手指, 道。 「你可否知道,桃源中有夏神冬神名为青阳鸿盈?」 「不知道。」长荧愣住。 果不其然,同姜一说的一样,长荧并不知晓。 宣琼将姜一同他讲的东西全然告诉了长荧, 长荧沉默听完,对此表示毫无印象。 「所以夏神冬神死了,并且有什么东西干扰了桃源所有人的记忆。」长荧颇为头疼, 「是谁干的,不知道。」 「我方才从赤鳞珠中记忆出来, 我说我有许多疑惑的事情想问,但是我没有问。」 「烛龙记忆中,神官追查福缘村死尸事件,死了的那些人,尸体和罗家村这里的毫无二致,我觉得是同一个人干的,是谁,我不知道。」 「罗宁是鲲……姑汝杀的,那个墓是烛龙的妻子,她身上的魂钉十有八九也是鲲神钉下的,为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只有一些小猜测。」 「我觉得,姑汝一定对烛龙隐瞒了罗宁的事情,除了控制烛龙,应该就没有别的原因了,但是罗宁为什么是姑汝杀的……」 「上一任判官是钟无咎,但是他已经魂飞魄散不入轮迴,知道陈年旧事的也只有先前提到过的那几位神明……」长荧趴在宣琼肩头,也不管衣袖被水浸湿,「好宣琼,当看客真的很无力啊。」 「如果身处局中,也许你会更无力,至少我们知道这些事情,总会有一日能找到线索将他们全部串联起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宣琼拍拍长荧的手。 「不能找白泽,不能找陆吾,能找玄铭问问吗?」长荧道。 「为什么不能找白泽?」宣琼道。 长荧道:「白泽出了事,已经失去记忆了,他什么都不清楚。」 「白泽出事我知道,失去记忆?为什么?」 「因为我,好了宣琼,你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就行了,我上次尝试对你说,但是天道规则限制了我对你说的话,我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等到能说的那一天,我再告诉你吧。」 宣琼沉默几息,道:「水还温着。」 「嗯。」 第155页 「一起洗吧?」 「好。」 长荧也坐在浴桶钟,水位一下子没过二人胸口。 长荧一边浇着自己的头髮,一边神色忡忡地思考着事情。 宣琼自水下抓住对方的脚,拉近到自己面前:「转过去,我帮你洗髮。」 宣琼也给长荧濯发,很快桶中的水便尽是浮起的小泡。 「别想了。」宣琼摸着长荧的手臂,轻轻吻着他的肩头,「先前还当小色狼,一提正事就走不出来。」 长荧撇嘴:「你不也一样装看不懂。」 「那是以前。」宣琼捏捏长荧腰间的肉,听见身前的人微微抽气,復又低头凑近对方耳边。 「如今多配合你呀。」 「我一直都挺配合你的。」长荧抓住宣琼的手,往前伸了伸,「所以我应该有点奖励。」 长荧肩颈与耳根被水汽蒸的通红,风干的臂膀又染上了薄薄的湿润之色。 宣琼垂眸细细瞧水下,动作缓慢又轻柔。 「给你了,那我的呢?」 长荧半眯着眸子将头靠在宣琼胸前,抬手抓住了他的头髮:「攒着。」 半夜又换了一次水,歇下时东方破晓,浅浅的鸡鸣险些唤醒刚入睡的人。 范淮带着一众亡魂火急火燎往地下赶,推开书房的门便见谢忱面前正跪着几个被捆缚的鬼魂。 「哟,谢大人办公呢?」 「说事。」 范淮掏出长长一串名录放在谢忱面前,道:「劳烦你誊抄一下,顺便帮我查一下近百年有无来自桃源的魂。」 谢忱二话不说,起身拿着纸笔和生死簿便往判官府去了。 范淮变出一条骨鞭,在跪地的几只鬼面前抽了几下,见他们瑟瑟发抖,便出言问道:「惹什么事了让谢大人这么生气?」 虽是调侃的话语,但面色却说不上和善,跪在首位的鬼颤抖着全身,颤颤巍巍道:「我……我们……我们偷了底下的鬼魂……送到了人间……」 「底下?」 范淮蹙眉,底下便是关押恶魂恶鬼的牢狱之下,那里多是一些十恶不赦大鬼,生前做尽恶事,且不入轮迴静等消散的亡魂。 「你们怎么能偷到的?」 那里有十八层法阵和坚韧无比的屏障,且只许进不许出,根本没有人拥有进入里面的权力,哪怕是天神来了也不可。 「我……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是极恶狱,拿着符便进去了,使唤我们的人称自己是天道使者,将那些亡魂送到桥边……」 奈何桥连接人界与鬼界,那些鬼魂被送到了人间,已经是无法控制了。 谢忱发现情况已经向上报告,范淮带人下极恶狱入口处检查封印,并叫了一众鬼使补齐封印。 「进度如何?」 「范大人,还有一处要等谢大人亲自来补。」鬼使垂首恭敬道。 范淮蹙眉,要用谢忱的力量去补,那也就是说,要用上那本来自于轮迴木的力量了。 谢忱也正巧赶来,将手中誊写完好的生死簿又丢回范淮胸口:「你交,什么地方要补?」 「这里。」 范淮指着面前一处,左右阵法已然连接完好,仅剩此处阵眼需要用谢忱使用目匣的力量去补。 谢忱盘坐于阵眼上,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放出金光,便有青色法力自周身涌现。 目匣的力量,也在他身上,他借用目匣回溯的能力復刻了曾经的阵法,再用相似的力量去弥补,这样虽然效果可能会差一些,但是能够弥补足以万幸。 阵法已成,一层一层逐渐释放强大的威压,震慑住底下其他蠢蠢欲动的魂灵。 「比对着失踪名单去寻因果线,找到后立即让鬼使带人去抓。」谢忱起身,朝左右吩咐道。 阴风阵阵,时常伴有哀哭嚎叫,黑红的炼狱中不时有小鬼露头冲出屏障又被瞬间拉扯回去。 范淮被一只留着血泪的鬼贴面招唿,大叫一声躲到了谢忱的身后。 谢忱皱眉毫无耐心道:「松手。」 「谢哥……」 谢忱感受到自己袖上紧了紧,便抿唇不再言语,默默带着人离开了极恶狱。 * 宣琼与长荧在第二日重新回到了不弦山,公渡影依旧没有消息,沈晏也称病不见人,宗门事务大部分由人送到沈晏院中处理。 宣琼难得清闲,但是听说沈晏似是被什么缠身,多有担心,想去探望却被拦在门外。 沈晏道:「师兄,这是我自己的劫,我能自己解决的。」 宣琼只道:「你有把握就行,年关将近,宗门上下最好谁都不要出事。」 沈晏无力的笑笑,笑声传出门外:「不会有事的,师兄好好照顾自己和身边那位长荧仙君便是。」 宣琼回到桐落,有青鸟送信,宣琼抬手引来,取下信件,长荧也恰巧赶了回来。 是范淮写来的信。 长荧提着綑扎好的几本书册,放在了桌上,凑过来便问:「什么信?」 宣琼将信的内容展开让长荧和自己一起看。 谢忱调取了近百年的生死记录,甚至动用了一些关系去看前任判官钟无咎留下来的一些文献,结果是没有桃源因果的收归。 无论是正常生轮迴,还是异常的魂飞魄散,全然没有来自桃源的魂魄。 信上还提到了极恶狱关押的魂魄,那些魂魄身上的因果与天地黏连超乎异常地坚固,在他们之中也进行了一番排查。有个别曾与桃源有所牵连,但细查之后,仅仅是与不弦山相连。 第156页 「不弦山的天池,如果是桃源的入口……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那些人的魂魄与不弦山也有密切联繫?」长荧道。 宣琼沉思片刻,如果见过桃源中人身上的因果线,或许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身边的长荧…… 宣琼眸色微沉。身边的长荧已然在这个世界中牵涉甚广,就算不系此间因果,也已经与桃源之外的天地有所关联。 「你看我的因果线,宣琼。」 「不一定有用,你们不系桃源之外的因果……」 「不,你先看。」长荧坚持道,随后室内骤然变暗,如黑夜星辰一般,铺天盖地都是长荧的因果线,发着光的,包裹住了一切,「不是不系桃源之外的因果,而是,所系因果众多,已然对我对自然万物造不成任何影响。」 长荧身上爆发出来的暖意扑面而来,驱赶了萧索的寒冷。 眉间神印灼热,长荧也有些不适,但为了让宣琼看的更为清晰,还是尽力让自己的因果线突破限制地呈现在宣琼面前。 「你的师尊看不见我的因果,所有人都看不到我的因果,仅仅是因为我的因果已与万物融为一体,包括那个叫阿无的孩子。」 长荧抬手,便有密密麻麻的线随着长荧的动作变换。 「我随意一动,身边之物便会改变,而离我很远的事物,却不会因为我的改变而改变。因为太远,因果太密,反而不会造成改变,所以无论我怎么做,都不会有人干涉我的行为。宣琼,我有一个猜测,关于我,关于桃源,关于天道。」 (卷二·浮萍破处可见山影·终) 第75章 疑窦丛生 长荧收了神力, 握住宣琼的手:「我可能是受传承转生之人,桃源因果尽数记在我身,也许连带着无极树的因果也全然系在了我的身上。」 「无极树是古神吗?」 「我不知道, 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很有可能是。」长荧道, 「机缘巧合之下, 我遇见了一个不能说的人, 甚至包括宣不二等人上来便叫我阿无, 想来阿无只能是无极了。」 「走吧, 我们去找玄铭前辈。」 宣琼和长荧又一次找到了玄铭分神苍梧所在之处,偌大殿堂沉寂, 却不见苍梧身影。 也不见值守的弟子。 宣琼惊疑:「怎会没人,先前问询过, 前辈应当是无事可做的。」 「宣琼,这里有传讯符。」长荧从案台上拿起一张传讯符, 以术法燃去,玄铭的声音便从里面清晰传来。 「白泽记忆出了问题,我回天庭一阵, 十日后归。」 「怎么办。」长荧嘆息,「没事,没关系,等他闲下来我们再去问, 眼下情况并不着急,我们好好休息。」 「还有一处,藏书阁, 我们可以自己找。」宣琼道。 万尘宗的藏书阁藏书众多,最古旧的译本可追溯到五圣之初, 万一会有与无极有关的记载呢? 宣琼拉着长荧来到藏书阁,验了身份后便直奔古圣区。那处的书有封印的存在,也会压制修士的境界,毕竟是古籍,几乎是孤本的存在,十分珍贵。 长荧一眼扫去,许多文字陌生却又熟悉。 「我早有疑问了,人间四圣与五圣分别是谁?可有不同?」 宣琼一目十行,闻言手中动作停下:「关于四圣记载诸多,尤其是与圣阶神器有关的几乎都与四圣沾上关系了。至于五圣……只是听说,听说四圣之外还有一位名为天地神的神明,顶天立地,不见踪影,诞生于开天闢地的盘古之后。」 「四圣是谁?」 「旧四圣是人神女娲,天神伏羲,姑射山姑射,火神祝融,五圣唯独多了一位天地神。」 「盘古又是何人?」 「开天闢地者,不过,他的神身在创造此番天地后便消散了,并未有成圣的机会。」 长荧道:「圣器有五件,分别是补天石,轮迴木,目匣,魂灯以及你的崇光剑。这里可有一一对应的关系?」 「不,光人神女娲便一人创造了两件圣器,圣器虽然与古圣有关,但并非是强制性的谁属于谁,补天石与魂灯之火同属于人神,崇光剑本是姑射的佩剑,轮迴木和目匣应当同出一体,至少记载上不止一次提到过目匣与轮迴木的关系。」 长荧摇头:「不尽然,若我没有记错,魂火是女娲造人后,借了祝融的火,烧灼出来的,应当共属于祝融与人神。」 宣琼点头瞭然:「你说得对,而且你的身体与补天石融合,并且你还拥有炼魂之火……」 「魂火不一定是传承,也许只是机缘巧合随魂魄转生落下,而我,只有可能是无极的转生。」 「如此,我的前世,可能就是无极为人的那一世。宣不二与无极共事过,或许,无极曾是一方上神,并且拥有过圣器的力量。」 「不成因果,不一定拥有圣器的力量。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你当真是无极为人的那一世转世,那么桃源里的无极树如何做到在自己存活了万年之久的情况下,再去分出完整的魂魄到人间走一遭呢?我的祖先宣不二至少也是几千年之前的人了,转世状态下无极与无极共存?」 长荧细细听着宣琼说的话,脑中思路逐渐明晰,先前因为与天道和宣不二加上阿无记忆里的那些东西,让他不止一次真的认为自己就是所谓他们口中阿无的转世,转世又如何,前世的那人必然不可能是他,谁也不可能是他,他是此间唯一,是长荧这辈子都是长荧…… 第157页 只是每每想起总是会有些莫名的烦躁与难过。 「我……我不是无极?」 「唯有一种可能,无极树才是真的无极,至于前世的无极,也有可能是同你一样从无极树生下来的。」 「不对,地府没有桃源因果收归,无极是正常陨落的,在大战中。」长荧道,「正常陨落,地府必然有记载,但是,没有桃源因果……」 「分神。」 「分神!」 宣琼与长荧异口同声,随后对视一眼。 「真有默契,目前来说最大的概率就是,无极树与无极是同一人,至于你,你是另一位天生地养的继承者。」 长荧沉吟片刻,手中书册再翻过一页,问道:「听闻宣不二的记载在人间也是少之又少的,而宣不二与曾经那位名叫无极的上神属于同一时期,那段时期有什么特殊的吗?」 宣琼顿住,许久后轻轻吐出四个字:「大战。」 「记载少除却人间灾祸横行,笔者无力记载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人刻意抹去,至于是谁抹去这一段故事的详细记载,至今也无人知晓。」 「大战之中诞生了新四圣,崑崙君陆吾,女床山戴胜,四方神君宣不二,以及,不弦山无极。」 「不弦山无极?」 声音并非是宣琼发出来的,二人很快便回头,瞧见光雾之中坐于步舆之上的公渡影,公渡影身边翩然立一位青衣仙君陆吾。 「见过师尊,陆吾前辈。」 长荧抿唇,也拱手行礼。 「虽说如今成圣的仙人比新四圣多了一番,但论圣者之道,依旧以他们四位为首。无极陨落之后,过了近五百年才有白泽仙君成圣,故而后四圣没有无极,只有白泽。」 「无极陨落在大战之后八年,属于,魂飞魄散,就算要查因果,也早已查不到了。」 「魂飞魄散?等一下,师尊,您先前说,是不弦山的无极?」 公渡影点点头:「无极他,在吾之前,是不弦山的山神,与你祖上宣不二关系匪浅。」 「而万尘宗,在最初也只是一个小门派,正是你祖上宣不二的师门,后来由老祖无名前辈的二弟子三弟子开山立派,才逐渐形成如今万尘宗的规模,宣不二是万尘宗一代长老,无极亦是。」 「说起来,无极那傢伙,还是不二神君的道侣。」陆吾轻笑,推着公渡影的素舆靠近宣琼与长荧,「他们之间的故事说来也并不平淡,无极这人,来歷成谜,去处也成谜,魂飞魄散那日,宣不二跪在天门前,望着他的肉身直至腐败,有关无极的因果直接散了个彻底。」 陆吾松手,走到长荧面前,轻轻碰了碰长荧的侧脸。 因着前日陆吾言语中的破绽,长荧与宣琼心中已然对陆吾产生了防备,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细看上去,当真与无极如同一人,但是我知道,你不是无极,你也不会承认自己是无极。」 「那是肯定。」长荧平静道,「我是长荧,与那无极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之人竟能长得一模一样,倒也是件神奇的事。」 「陆吾前辈,您……别碰他的脸。」宣琼抬手握住陆吾的手腕,陆吾收手,依旧微笑望着两位小辈。 公渡影也道:「陆吾,你也过于失礼了一些。」 「啊,抱歉,长荧仙君,小神确实好奇过头了一些。」陆吾歉意满满,甚至低头致意。 长荧侧头看书,不再理会陆吾的言语。 「你们来这里,还想知道些什么事?藏书阁里不齐全的故事,没准我会知道。」 「天地神是谁?」 陆吾扶额:「这……这我也不知道。」 「多谢前辈,我们心中有数了,还有,广灵神君,感谢您告诉我关于无极和宣不二的事情。」长荧将手中的书合上,随后原路塞了回去,悄悄扯了扯宣琼的衣角。 「无事,顺路且顺口,你们二人不必在乎我们,吾刚出关,恰巧想看些书,便让人陪吾来这里走一圈。」公渡影摆手。 古圣区的书籍沉了不少灰尘,几人交谈动作间,扬起的尘埃在光中隐约有了轨迹,木与墨的气味浓郁,让人心神镇定不少。 「那我们便先离开了,师尊,前辈,你们记得好好休息。」 道过别,几人便分道扬镳。 长荧心中藏事,和宣琼回桐落的路上一言不发,防备有些明显,不知陆吾是否看得出来。 「定然是能看出来的,陆吾前辈此人,平日态度谦和,但实际上做事果敢观察敏锐,连我都能注意到你的防范,他必然也可以。」 「没关系,我又与他不熟,多些防备没什么。唉,宣琼,你师尊和陆吾说的能信吗?」 宣琼伸手替长荧压平紧皱的眉,道:「目前可信,你也累了,别想太多,今夜早些休息吧。」 * 夜幕降下,四散的鸦群飞向了遍布妖气的封山,无形中压抑着人的精神的气息蔓延在低空处。 有路人浑浑噩噩穿过阴林,双目无神,直至双脚站在冰冷的河底刺骨的河水没过头顶才清醒过来,只是为时已晚。 「快……快回宗门告诉师尊……快!啊……」 众弟子慌不择路,回头奔走却直直踩进深不见底的水潭之中,身形被瞬间吞没。 第158页 不远处,一男子手中握着幽红不定的珠子,那水潭每吞噬一道人影,珠子内便仿佛有火光一般跳动一下。 一下,两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游猎的十九名弟子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十九……」男子将手中珠子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唇角微勾,「走了。」 「前辈。」 「怎么?有什么想说?」 男子身后一人僵直在原地,披头散髮,双目浑浊,言语滞涩。 「前辈。」 男人夜色中看清了他身形的颤抖,便哄着道:「烛龙,喝酒,去不?」 烛武闻言,脑中只想着喝酒,跌跌撞撞朝男人走去,行动间关节嘎吱嘎吱响,似乎有什么东西阻塞了他的身体活动。 「喝酒,前辈。」 烛武抬手,血淋淋的袖子便展露在姑汝面前,姑汝微微拧眉,神情依旧傲慢高不可攀。 「拿走你的骯脏东西。」 烛武似乎有些委屈,悻悻收回了手,而后又抬头望着姑汝:「前辈,小孩。」 「活着的。」 姑汝在前方走着,手中虚虚一抓,身后的烛武便踉跄跟上。 「回姑射山。」 第76章 立个旗子 「华剑宗十九名外门弟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除此之外,加上其他仙门失踪的弟子,人数已然超过了一百。」 「无一例外全是游猎时失踪, 目前其他仙门上下已经禁止金丹期以下的弟子带队外出了。」 「华剑宗来信,请宗主一阅。」 公渡影听着弟子们的禀告, 拿过信件草草看过。 「情况与吾了解的差不多, 沈晏, 捏一个符传通知明玉回来。」 沈晏道:「是。」 公渡影将手中竹书丢下, 长嘆一口气。 归尘殿内通透, 寒风打在她的身上,竟让她勐烈咳了起来。 「师尊。」宣琼上前一步轻拍公渡影的背为她顺气。 「无事, 宣琼,你如今进境如何?」 「将至元婴。」 公渡影闻言, 点了点头。 宣琼心中担忧,帮着公渡影左右收拾了案台。 「师尊, 您同陆吾前辈可有说过什么关于封山的事情吗?」 公渡影沉思片刻,摇头道:「吾与他并非无话不谈,陆吾他, 心思尚且不在人间,有些事不好说。」 宣琼瞭然,随后轻声道:「与封山有关的事,陆吾前辈总是会绕开, 几年前无论是封印破掉还是妖气横行,我从未见过陆吾前辈挺身而出。」 「但至少封山第一次降下的山河印,是崑崙君设下的。宣琼, 陆吾至今也活了许多年,人间万法兴盛, 崑崙君神力式微并非一朝一夕,有更强大的灵物出世,他的力量就会更弱一分。」 「尽管吾也不清楚为何陆吾会迴避与封山与大战有关的事情。」公渡影颇为头痛地抚上眉心。 「吾不过进入虚空寻了几回神器,出来便得知,白泽失忆,玄铭受罚,沈晏修炼多少也出问题了,吾看出来了……你和长荧仙君已然参与过帝君给的任务了?」 「是的,同宣不二前辈,陆吾仙君和无常范淮将军同行。」 「太过蹊跷了,指名叫你们去……明明吾尚未抽取你的凡人骨。」公渡影闷声咳了两下,「修炼一事暂缓,吾年后要再入虚空,届时会像上次那般抽取你的凡人骨,降下神格,你必须要压制你的境界。」 宣琼心中虽然疑惑万分,但却没有多问,因为公渡影看起来没有什么精力的样子。 殿中寒意更甚,不知为何公渡影撤了结界,让殿外有了冬日的景象。 宣琼静静站在一旁,看见公渡影的手逐渐紧握。 宣琼垂眸,师尊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心事重重的。 「琼儿啊,吾在虚空之中,看见了白泽曾经的一次占卜。」 许久,公渡影开口,语气中的疲惫无法被掩盖。 「吾看见了你,站在烈火之上,被捆仙锁束缚,你静静地被火烧灼,远处高台站着许许多多的神仙,有熟人面孔,有生人面孔。」 「他们对你说了许许多多话,但是吾听不清,你一言不发的……白泽曾说这场景应当出现在三年后的封山,发生在长荧仙君身上……但是我在虚空中,却看到他们在你身上实现,让吾有一种,不知何处为真,不知何处为假的感觉。」 「吾有些担心,吾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师尊这次为何要进入虚空?」宣琼问。 公渡影背对着宣琼,身影沉静。 「为了找轮迴木。吾曾进入过三次虚空,下次将会是最后一次,如果在封山封印破开之前找不到轮迴木,那么就只剩下最后最艰巨最危险的法子了。」 宣琼知晓封山的险恶,也清楚封印松动后的结果,但是这一切的源头当真在封山之中吗? 「师尊,烛龙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长荧告诉我的,我们在无魂村里发现了烛龙妻子的墓,她的尸身被打上了魂钉,身边的陪葬物里有烛龙残存的魂息,长荧便进去看到了烛龙的部分记忆。」宣琼解释道,「还有,记忆中,姑汝与烛龙有关系。」 「他们二人的联繫天下皆知,大战打的其实不光是烛龙,还有姑汝。」 公渡影将素舆转了一个面,她抬手招宣琼到身边。 第159页 「来,吾同你细说,大战表面是封印烛龙,实际上,是因为只能封印烛龙。许多事情众神都觉得就是姑汝的设计,但是始终拿不出证据,因为证据全部指向了烛武。」 「姑汝到底做了什么,大战之前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烛武有过三次万鬼献祭,重塑过三回肉身,第一次成魔,第二次再次登神,第三次便是强化了他全部的力量。 那段时期,烛武的力量达到了巅峰,大量地吞噬亡魂,鬼气怨气死气来者不拒,没人知道为何一具普通的身体里能承载那么大那么多的力量。 姑汝,自始至终在烛武露面人间的时候,永远不在他的身边,烛武犯事,姑汝要么在天庭,要么在仙台,要么就在姑射山。 总之一切都太过巧合,众神仙讨伐烛武为首的所有为祸人间的妖魔时,姑汝也不在场。 但是,姑汝亲手铸造的剑,却在烛武手中。 姑汝是姑射的亲弟弟,姑射亲手创造了神器崇光剑,姑汝效仿无果,造出来的杀戮剑在自己手中没有半分作用,却在烛武手上发挥了最大的功用。 同样,能斩断万千因果,但同时,也直接让其魂飞魄散。 这样一把蛮横的剑,这样一个强大的人,若不能走上正道,必然不能为当世所容。 「因果紊乱,不知是为了烛武杀戮而造的剑,还是赠剑在前,烛武变心在后。」 宣琼想到长荧曾对他说过烛武的事情,对公渡影道:「师尊,烛武可能是被冤枉陷害的。」 「帝君也为烛武惩罚过一位叫钟无咎的判官,魂飞魄散,虽不至于让其感恩戴德,但至少,走不到最终对立的程度。」公渡影道。 「对,所以……烛武的动机是什么?」 「不光是你,众神也不知,最终将一切暂时定性为他的厌世与对神仙的恨。」 「为什么会恨?仅仅只是因为天道不公?」 话音落下,殿外电闪雷鸣,巨大的雷声在归尘殿顶上炸开。 公渡影轻轻一笑:「你这么说天道,他听见了,怒了。」 宣琼也眯眼往外瞧,遥遥望见一人手指苍天,又见他疑惑地摸了摸后脑。 「巧合而已。」宣琼不自觉地勾起了唇,「师尊,无论烛武动机如何,我坚信他对人世和天庭仙台,没有那么大的恨。」 「为什么?」 「应当是爱吧,无论是对谁……不过感谢师尊告诉我这么多事情,我想我明白了一些事。」 公渡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师尊,我想求您一件事。」 公渡影向后靠了靠:「吾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 宣琼诚恳道:「但这件事,徒儿希望师尊能参与。」 「说吧。」 宣琼又看了一眼殿外蹲下的身影,下定决心一般跪在了公渡影的面前。 「徒儿想,一切事了,与长荧举办合籍大典。」 殿外又是一阵雷声响起,宣琼跪得笔挺,神色恳切。 公渡影沉默着望着宣琼,不知几息过去,她轻轻拍了拍素舆的扶手,声音在大殿内轻轻响起,却清晰地传入宣琼耳中。 「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 宣琼心中一惊,难道说包括自己现在所做的决定,师尊其实都已经知晓了吗? 「吾答应你,吾为你们主持合籍。」 公渡影从袖中取出一方匣,宣琼双手接过:「赠予你和长荧仙君的礼物,先收下吧,合籍那日,吾还有别的要送。」 「吾,知道你会与他相识相伴。吾曾想过,预言所示,若是能改变,或许不会有如此多的麻烦,但是几十年过去,吾等做的努力已经足够多了,事情却还是走向了预言所示的方向。」 宣琼道:「师尊,我自小时候,您便教导我不要信命。」 「但是天道书写下《凡人书》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是命中注定了,你我的结局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凡人书》? 好像曾经有人对他提过这个东西…… 「如果,没有天道规则的存在,没有《凡人书》的存在,秩序会塌陷,我们所处的芥子也会崩坏。」公渡影语气落寞,「其实,吾也不信,但是,我们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如果所有人的命运都有天道书写,一花一木一人一畜都按照既定轨道去走,天道……天道得操心多少事情啊…… 他不累吗?宣琼想。 万物的规律本应由自己决定才对,顺者昌,逆者亡,要么适应,要么就淘汰,天道……天道真的会事事操心吗? 不过没有人见过天道,关于所谓《凡人书》也没有任何人见过,规则是什么,秩序是什么,没有人清楚。 「因果要对等,今日你逃过的,日后未必不会找不上你,今日你丢给旁人的果,未必来世不会报偿在你身上。」公渡影说着说着便自己皱了眉,「这是陆吾跟我说的,吾都听烦了。」 公渡影躬身拉起宣琼,让他站了起来。 「不必担心,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顺其自然。」 「好。」 管他命数是如何决定的,也不管这《凡人书》是否真的存在,宣琼不会允许旁人书写自己的命运。 那《凡人书》……宣琼想起来了,有一位自称界主姬兰的姑娘当着他的面撕碎了布帛,她便称她手中的东西叫《凡人书》。无论是他宣琼,还是长荧,还是其他人,姬兰说都已被她撕毁。 第160页 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宣琼离开了归尘殿,几步并行向长荧走去。 长荧蹲在殿外捧着手中的一株蒲公英,正轻轻摸着它顶上的白羽。 「雪天里怎会有蒲公英?」 「逆着因果造出来的。」长荧抬头道,「方才打的雷,便是天道对我的警示。」 宣琼再望一眼天,碧蓝如洗。 「冷不冷?」 「有心火,你冷吗?」 宣琼蹲在他的身边,头靠着他的头:「不冷。」 第77章 广灵赐印 「比起这个, 感觉天道对我的示警完全就是小打小闹。」长荧拢住掌心的蒲公英,轻轻一吹,种子便散落到地上。 宣琼调侃道:「管生不管养?」 「大冬天我上哪儿养去?」长荧转身, 「你现在有事情要做吗?」 「没有。」宣琼几步跟上,「宗门事务暂且搁置, 剩下的要等明玉回来再一同和师尊商讨。」 宣琼拽住长荧, 指了指一旁下山的路, 而后两人相视一笑。 两人下山逛了逛夜市, 宣琼带着长荧吃了点小吃, 便又回了宗门。 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雪, 山中雾蒙蒙一片,连烛光都变得黯淡。 …… 今年不同往日, 尽管节日里上下热闹非凡,但却与心中藏事的人无关。 长荧许久未曾收到过姜一的动静, 多少有些担心,正要去寻,结果年后一日, 姜一悄悄出现在了长荧面前。 长荧显然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 「大人……」姜一声音嘶哑,眼中血丝布满整个眼球。 「怎么了,你先前同我说去找一人, 你找到了吗?」长荧见他状态不对,便要伸手去探测他体内的情况。 姜一却是抬手一拦。 「神子大人……不必,我这次回来是想向您告别的, 但是有一件事想要求您。」 告别?这么突然的告别? 长荧心中不解,定定看着姜一。 「你……可有什么难处?」 「没有, 大人,我已经找到我应当去的地方了,这次来,一是向您讨要一枚古钱币。」 「什么钱币?」 姜一按照姬兰教他的法术,轻吟片刻,旋即便从长荧袖中钻出来一枚钱币。 长荧觉得眼熟,想来竟是上次与姬兰相遇,她说交由他保管的那一枚。 但是明明被自己拒绝了,为何又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长荧平淡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我有一个孩子……」姜一低低道,「找人算过,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傢伙。」 干干净净,指的是不带污浊之气。 「想,请神子大人赐名。」 「你……离开我不足半年,连,连孩子都有了啊?」 姜一的神色似乎透着许多难言之隐,但他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僵硬道:「请神子大人赐名。」 长荧心中不耐,疑惑在心头盘旋,见姜一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只问道:「是你的孩子吗……」 姜一确信点了点头。 「和谁的孩子。」 「姬兰。」 长荧闭上了眼,颇为疲惫。 「你是要跟她一起生活吗?」长荧认真问道,「如果是,日后我会去拜访你们,将姬兰也当作家人。」 谁知姜一却摇头道:「不,不是……大人,这是我求您的第三件事,如果……如果我的孩子日后无父无母,求大人不要让他轻易死去。」 「这是什么意思?」 姜一不再多说,向长荧跪下,长长磕了一个头。 「大人,日后若遇到难以抉择之事,请遵循自己的本心。」 长荧站在原地无动于衷,他淡淡望着姜一的发顶,只觉无比陌生。 长荧手中捏着一张纸,不知捏了多久,已然褶皱。 他将纸张重新折起,塞进姜一手中。 长荧没说什么,姜一也在原地长跪不起。 直至大雪落下,姜一觉得有些麻木,才抬头向长空望去。 雪落了满面。 掌心的纸上单单写了一个字。 穹。 * 宣琼回院落的途中被公渡影叫走,他只好先过去一趟。 公渡影手里拿着三卷竹书,见宣琼来,便交给了他。 宣琼感知了一下书上的封印,便在公渡影的示意下打开。 里面记载了一些封山的往事,包括陆吾借调山河印封印住流窜妖气之事,十分详尽。 「师尊?」宣琼粗略看过,「请师尊明示。」 公渡影抬头,望着自己面前微微躬身的宣琼,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逐渐能够撑起一片天地,心里欣慰的同时又十分不舍。 「吾需要将不弦山託付于你……」 不是师门,而是不弦山。 宣琼闻言,神色严肃不少,朝公渡影抱拳垂首。 世间人皆知,公渡影,乃万尘宗第一女宗主,大乘期修士,与众多仙人联繫紧密。 可世间人不知,公渡影乃天界帝君亲封的不弦山君,封号广灵。 此事除却仙人。 公渡影目光扫过竹书,指着其中两段内容,道:「封山的事情已经有些时日了,有关事情你也知道了不少。这里记载的地方,为炼魂池,因为怨气极重,封印的力量消散地格外迅速。」 第161页 公渡影身下的素舆自发动起来,往殿中滑去,手朝书架一挥,便又悠悠飞来几张图纸。 「山河印将封山的一切全都隔开,当年事态紧急,陆吾带着诸位仙君尚未遣散无辜妖众,便把他们全部封存,虽无赶尽杀绝之意,却已经让他们心生恨意。」公渡影展开图纸,在空白的纸面上画下一道印记,「禁制的力量,率先束缚住大妖,若是禁制力量减弱,小妖会率先出逃。炼魂池上的缺口,足以让近百只对封印怨愤已久的小妖逃出来……」 「明日,吾便再要去寻轮迴木了。」公渡影闭了眼。 「这么快……」宣琼怔然一瞬。 旋即想到了桃源,虽然五年前他那一番搜查并未找到目匣魂灯与轮迴木的迹象,但是却因为补天石与崇光剑的缘故,而对桃源与神器的紧密联繫深信不疑。 「师尊,我曾在桃源中收穫了神器,难道其他虚空真的没有轮迴木的踪迹了吗?」 公渡影摇了摇头:「此界并无,虽说几年前依靠白泽前辈的占卜,确确实实在这一方天地中……但是吾没有想到仅仅几年而已,就已经流落到外世之中。吾寻找轮迴木是解决封山之事,待日后仙人们完善好对应之策,此事才算了结。否则,封山妖火,将要屠戮人间。吾需要踏入虚空之境,二十年内,不弦山交付与你,你可愿?」 「师尊,徒儿所愿在山河人间。」宣琼闭眼,復又睁开,「人间太平,徒儿便无悔。」 宣琼向公渡影跪下,公渡影撑着素舆的扶手缓缓站起。 「吾会予你神格,抽取你的凡人骨,却也打下魂钉掩盖因果,此印唯有吾归来或者身死,方可解除,今日之后,你至多只能进境至元婴大圆满,魂钉会帮助你压制修为。二十年,吾若未归,万尘宗宗主之位传承与你。」公渡影一字一句道。 「吾,是几百年前,被帝君救下的残缺之人,虽有神骨,亦不愿忘却妖魔屠戮我身我族之痛,不愿得这完全之身。」公渡影空荡的下摆晃荡间,逐渐生出腿脚,「我并无神性,所愿亦非在天下,只是,我恨极了封山的妖魔。」 公渡影右手执杖,在大殿之上重重点下,她的脚下骤然延展开复杂繁密的阵法与古老的文字。 宣琼额间伸出金色的灵丝,与大地上的封印纹路联繫在一起,一时间,广袤的不弦山与天地间的灵气全然化作有形之物在他脑海中呈现。 「此后,不弦山掌管之能,吾託付于你。切记,修为不可再有精进,否则天谴将至,吾无法救你。」 公渡影用她那一双新生的脚,缓缓走到宣琼面前,伸手在他头顶落下。 「吾身神命,不弦广灵。」 「赐印。」 一道刺骨的痛意在宣琼眉心处传来,深入骨髓,那通天之处仿若火烧一般,又如同被寒冰之剑生生刺入。 宣琼浑身剧烈的颤抖,他的髮丝也从根部向末梢逐渐渐变至银白。 不弦山外,雷云滚滚而至。 公渡影于虚空处炼出七枚魂钉,一枚一枚刺入宣琼神魂之中,箇中苦楚,唯有他知。 公渡影把不弦山君的印记赐给了宣琼,也给了他一身神骨,天道察觉,必然要降下雷劫谴责这逆天之行。但是她用魂钉禁锢住了宣琼的修为,同时也掩盖了赐印留下的痕迹,这雷云进进退退,最终只好散去。 只要宣琼不过元婴之境,这雷便噼不死他。 元婴之后便是化神,修士化神可窥天意,与天道对视的那一刻,什么也瞒不住。 宣琼满头银白髮丝垂在身后,公渡影的手颤抖地抚了上去。 「琼儿,你如今元婴初期修为,不要与更危险的妖道纠缠,有困难便往崑崙传信。」 宣琼已无暇回復公渡影的话,踉跄着爬起来,把自己那一头银髮变了回去。 公渡影挥了挥手,宣琼深深躬身,而后便离开。 他已有神骨,亦有几分神力,他的眼前已然能看见天地因果。 风吹草动在他眼里都仿佛化为有形之体。 神明眼中想要看见的东西竟然这般玄而又玄吗? 长荧正趴在桌上无所事事,似有所感一般望向门外。 宣琼回来了。 「你身上……」长荧赤脚下地,跑到宣琼面前,望着这人愈发干净神圣的面容。 宣琼无力地把手放在长荧肩头,闭上了眼。 「你的神魂好像被烧焦了一样。」长荧摸了摸宣琼的额,「这里竟然有和我类似的印记,你成神了吗?」 宣琼道:「不算。」 长荧蹙眉:「魂钉?神格?」 宣琼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便抱着长荧躺在床榻上。 「是我自愿的,没有事。」 「但那是魂钉,你忘了先前我们在罗宁墓中了解的东西了?」 魂钉,残酷且毫无人性的一种束缚之物。 「若只是为了禁锢你的修为,二十年而已。」 宣琼道:「如果二十年后师尊回不来……」 「还有我在,我直接带你飞升也不是一件难事。」长荧坐起身,眼中尽是认真,「宣琼,我想去天庭看看。」 宣琼反应了一阵:「天庭?你,你怎么去,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 长荧伸手摁在宣琼心口:「我自有办法。」 第78章 云台天京 第162页 长荧的办法便是去拜访了玄铭。 玄铭挑眉, 道:「直接去就好,没什么禁忌,碰到天门阵时默念自己姓名即可。」 「默念?」 「还有注入神力。」 玄铭瞧着正思索着的长荧, 便道:「马上上元节,你这会儿上去, 没准你想要见的人都下来了。」 长荧道:「我要见帝君, 或者宣不二。」 玄铭道:「那能见到。」 长荧道谢, 玄铭便又拦住了对方。 「我同你一起去。」玄铭道, 「顺路, 前半程去天庭,后半程去仙台。」 玄铭去仙台多半是为了去看白泽的情况, 自白泽受伤失忆后,便一直在仙台修养, 离苦也在他的身边照料。 玄铭不知为何受了许多天道惩罚,年节之后才有闲心下来四处闲逛。 长荧既已见到玄铭, 率先问了上天庭的法子,竟是忘记询问一些旧事。 「北陆守护神,玄武王承业将军。」长荧轻声呢喃, 「将军记忆力如何?」 玄铭道:「尚可。」 长荧犹豫一阵,并不确定能够完全相信玄铭,但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知晓福缘村死尸事件的只有这么几个人。 「我能否向您询问一些旧事。」长荧试探开口, 「您记得姑汝这个人吗?」 姑汝的名字一出来,玄铭脸色倏然变化,长荧看在眼里, 心下瞭然,想必是还记得。 「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会问到他?」玄铭摸着下巴,「他的事情扑朔迷离,我一时讲不清,你直接说你想问什么事?」 长荧便道:「应当是七八百年前的事,有关旧时福缘村死尸,当时派下来调查的是白泽仙君,陆吾山圣,以及玄铭将军您。那件案子您曾断言是烛武所做,但被白泽制止。」 玄铭回忆一阵:「有点印象,不过,千年间死尸事件颇多,忙碌至今当真有些记不清了,让我想想。」 长荧点点头,又道:「若是成功解决,可能回忆起来确实有些难度,我想问的是,那个案子的幕后兇手到底是谁。」 长荧又把年前自己和宣琼等人去罗家村查案的事情告诉了玄铭,并且详细叙述了死尸的状态,略掉了陆吾的异常。 「干尸案,我想起来了,当时因为渡灵瓶的献祭,让烛武跑了。」玄铭道,「我们回天庭报告帝君,帝君说由他处理,最后那件事情却被搁置了。我有私下探查几次,找不到兇手,也只好作罢。」 「作罢?」 长荧讶然,没有想到天庭做事竟然会这样拖延:「就一点异常现象都没有吗?」 「当时事情太多,很快我也将此事抛之脑后,白泽和陆吾倒是追查了许久,若问结局,应当他们最清楚。」玄铭补充道,旋即看向长荧,「不过,结合你说过的姑汝,在那件事情之后,我便再也没有看见过姑汝的身影,而且,无论天庭还是仙台,都已经禁止姑汝的进入了。」 「为何禁他?」 「大战。」 又是大战。 「并非所有人都知道姑汝此人,包括大战的事情,讨伐的是魔,包括烛武在内,实际上怀疑的是姑汝,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我们只好放弃。」 「不过,近些年倒是知道了不少东西。」玄铭掌心亮起一片金闪闪的灵力,化作碎片铺在长荧面前,「这是封山。」 玄铭指着拼起的一座山峰,然后又指着一处山谷。 「这,是炼魂池。」 「里面有姑汝和神器的法术痕迹。」 意思是,很有可能姑汝曾在此使用过神器,但是这里是炼魂池,顾名思义,要用到万千魂魄。而千百年来魂魄失踪的案件数不胜数,如果姑汝真的用了生灵的魂魄做了什么,极有可能就是在封山此处。 宣琼敲了门,玄铭让人进来,见长荧在此,便道:「原来你在这。」 长荧点点头,忙道:「宣琼你过来,玄铭告诉我了一些关于姑汝的事情。」 玄铭自觉让开一个身位。 「不用解释太多吧,其实表面上所有人都在惧怕封山封印的破除,实际上都等着封印破了一探究竟。」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惧怕封印破除?怕妖?怕烛龙?」长荧提问。 「不,是怨气。」 玄铭解释道。 「封山无法降神,这件事你们清楚对吧?因为封山此地收纳了太多太多的因,以及不对等的果,所以神仙无力平衡此地的因果,就算是帝君和仙君下来也没有办法。」 「妖物逃出来作乱为祸人间,尚且有仙门百家去制止,妖气怎么办,怨气怎么办,封印压不下的万千因果怎么办。」 「人们害怕的是这个。」 玄铭一语终了,似是拨开几人心中迷雾的一角。 长荧轻轻碰了碰灵力堆成的山峰。 「所以,烛武根本不必惧怕,是吗?」 「那条作恶多端的龙怕他做什么!只是厌恶。」玄铭语气不善,「他杀害了那么多人,早该受天谴,又和姑汝一路。」 长荧见过烛武,也知道许多关于烛武的事,对玄铭的言论并没有放在心上。 宣琼道:「前辈,补封印一定要用轮迴木吗?」 「是的,崑崙君当时便是使用了轮迴木借调山河印。」 「轮迴木的下落是如何从陆吾手中跑到了其他虚空芥子里的?」宣琼问道,「师尊她几年间来来回回出没其他芥子中,只为了寻找轮迴木,如果崑崙山君曾在几百年前就用过轮迴木,为何轮迴木的踪迹这么快便消失不见了?」 第163页 神器在陆吾手中,如果丢失了,是怎么丢失的,是怎么跑到其他世界去的。 玄铭摇头,只道:「陆吾说他不知,一切结果都是白泽的占卜。」 宣琼向后一仰,长长嘆了一口气。 线索又断在这里了。 福缘村的幕后兇手是谁也不清楚,但是知道了关于封山炼魂池的事情。如果姑汝真的使用过炼魂池,使用过神器,那么目的是什么?姑汝曾作为鲲神在桃源里呆了几百年,他又是否知道桃源中本身就存在着许多神器的踪迹?还有陆吾,轮迴木怎么到陆吾手上的,又是怎么丢的。 长荧心中隐约有猜测,但是还缺少很多很多讲这些因果串联起来的线索。 「姑汝,有个哥哥,叫姑射是吗?」长荧问道。 玄铭答:「是旧四圣,万年之前的事,怎么了?」 「所以姑汝至少活了万年之久,他和他哥哥关系怎么样……应当很好,毕竟……」 毕竟在烛龙的记忆中,烛武亲口所说,姑汝带着哥哥来桃源,烛武带着罗宁来桃源。 「姑射是怎么死的?」 玄铭无奈摇头:「这我真不知,传言是陨落,活了万年之久寿数到了尽头自然陨落多正常啊。」 长荧点点头,兀自沉思着。 宣琼也沉默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自昨日受了公渡影的赐印后,宣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的。全身筋骨痛的要命,识海还总是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玄铭这时才将目光放在宣琼身上。 「广灵她已经给你赐印了?」 「是。」 玄铭点点头,只道:「好好休息,接下来要辛苦你一阵了。」 将山神之责交给宣琼二十年,让一个凡人守二十年,怎会不辛苦。 长荧心中嘆气。 几人再寒暄一阵,长荧和宣琼便从玄铭处离开了。 又落小雪,但落地即化。 宣琼知道长荧要去天庭,便问:「何时出发?」 长荧道:「正月十五。」 长荧将烛光剪去,坐在宣琼榻边。 室内一片黑暗,月光倒在宣琼泛白的发尾上。 「你头髮白了。」 「我知道,因为神格。」宣琼轻声解释。 因为凡人骨被公渡影抽走,他的头髮会变白,因为神格的降下,他会拥有神力和神印,因为魂钉的存在,他会痛苦万分。 「疼吗?」长荧问,攥紧了宣琼的发尾。 宣琼抿唇:「不疼。」 长荧松了手,宣琼的头髮倏然变为全白之色。 「不交给其他的神,只交给你,为什么?我只觉得奇怪,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甚至修为不过刚刚元婴之境。」 如果公渡影必然要离开二十年,就算担心守护之事,也应当会有一定的流程上报帝君,然后再由临时的守护神接替天职。 宣琼摇摇头:「这件事,瞒着天道做的。」 「你当真觉得天道不知道?」 宣琼轻笑:「他可以装作不知道。」 虽然不知天道对这个世界了解到何种地步,但是只要不是触碰紧急,那位多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宣琼抬手摸上了长荧的头:「不要多想,有些事是我该做的。」 长荧不解,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次日晨起他跟着玄铭去了上天庭,天门阵处二人分开一阵,长荧便一人在云端之上走着。 有些心悸,那种惧怕高处的情绪低低地藏在心底。 跨过天门之后,反倒舒坦不少。 脚下明明是高桥,桥下依旧是满满堆积的云,近处空无一人,远处金碧辉煌。 那便是天京,而自己则是在进入天京的云台之上。 长荧有些恍然,因为远处最高的大殿身后,矗立着高耸入云的一颗神树,上不见顶,下不见根,有着和母树无极同样的一般颜色。 「长荧仙君留步。」 有人站在他身后,轻轻叫住了他的名字。 长荧回头一看,是一位面带轻纱的女人。女人面孔十分陌生,身上的衣物厚重披了一层又一层,伸出来的手臂却是不着一缕的。 长荧忙低头不敢再看,嘴上道:「抱歉。」 女人道:「无碍,小神母族风俗如此,仙君不必介怀。」 第79章 十死无生 长荧问道:「神君叫住我所为何事?」 女人上前两步, 曳地布帛与云层摩挲。 「小神青恆,是无极殿中掌灯神官。」女子虚虚一礼,「虽属无极殿, 却因无极殿百年无主,现在在崑崙山圣手下做事。」 长荧疑惑:「无极殿?」 「是仙君您的宫殿。」 「你都称我为仙君了, 天庭又怎会留有我的宫殿……」长荧觉得好笑, 摇头道, 「我自知与曾经先圣无极有所关联, 但我毕竟不是无极本人。」 青恆便道:「是长荧仙君的无极殿, 并非无极先圣的无极殿。」 「无极先圣从不在天庭现身,小神曾做归墟主神, 有幸见过先圣几面。无极先圣因为更爱仙台,所以他的无极殿在仙台。」 「这样啊。」 青恆却是只对长荧浅笑。 「仙君, 请随我来,陆吾山圣等待已久。」 天京中人来人往, 许多神官相见守礼,也不做过多寒暄,也并不对生面孔感到好奇。 第164页 越往深处走, 天京中那棵顶天立地的巨树便愈发明显,靠近时总能听见幽幽灵气绕身的动静。 陆吾正在树下,与宣不二交谈这什么,长荧心中的不解在见到陆吾后更甚。 「四方神君, 崑崙山圣。」青恆见礼,打断二人交谈,宣不二也只是微微颔首。 陆吾轻轻点头。 「麻烦你了, 青恆。」 青恆便再次行礼,轻悠悠退下了。 长荧将目光放在陆吾和宣不二身上, 道:「二位前辈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挺好的。」宣不二笑道,「方才正聊到你,没想到你竟主动来了天京,本以为你会牴触这个地方。」 「牴触?」 「多少听人提了一些事,以为你不喜欢天庭。」 长荧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也能遭人议论至此,多少也有些不太自然,便斟酌着道:「怎会,只是自己鲜少外出,多少有些防备陌生的地方。」 陆吾搭话道:「这样吗?说来也是冒昧,阵中秘法对天庭中人不设防,那天门阵接触了什么人我倒是知道地一清二楚的。得知仙君前来,在此等待许久,仙君若是有兴致,不如猜猜,小神想要告诉仙君什么事。」 「我没有兴致。」 「哈哈哈哈哈,陆吾你……哈哈哈哈。」 长荧果断地否认倒是直接让宣不二大笑出声,那张清冷俊颜笑得如此开放倒是让长荧对此人向来的印象有些颠覆。 陆吾也无奈笑了起来:「看来你说的没错,小仙君确实对在下有些误会,比如,在立场方面。」 「都怪你似是似非的态度让人怀疑了啊……」宣不二摇头,轻轻拍了拍长荧的肩膀,「不必担心,长荧仙君,陆吾他这人,看起来坏,里子至少,还是正常的。」 正常?长荧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心中却在思索。 难道还有不正常的人存在吗? 「不正常的,比如,帝君?比如,姑汝?比如……」 「比如四方神君宣不二……哈哈哈哈,我说笑的。」陆吾随口一言,便收穫宣不二无声落下的一道雷击,尽是威胁震慑。 「这个世界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很多事情真相我们会慢慢让你知道,一切只是看你的选择而已。」陆吾收了玩味,抬手在那棵巨树身上点了几下,「有些事诸位无力改变,但是知道真相的权力却是你可以拥有的。」 知道真相的权力?所以在自己明明未曾参与过的某些事情中,早就有了自己的存在?仅仅只是知情权?什么叫做无力改变,什么叫做,只是看他的选择? 长荧茫然间率先脱口而出了一问:「这棵树是什么?」 「是我的道侣。」 宣不二道,伸手轻轻摸了摸树干。 「也许很荒谬吧,但是,芥子最初的意志便来源于此。」 「你的道侣是天道?」 宣不二诧异看向长荧:「很聪明啊。」 世界起源于一棵树,不,是建立在一棵树的基础上,其枝叶铺天,根系盖地,穹顶之青苍不及其枝叶青翠。 「母,母树无极?」 「不,不是无极,万千年中,无极只是他的徒弟而已。」宣不二指尖捻过一片落下的灵叶,叶子便幻化出一道长荧无比眼熟的身影,「无极是我的好友,也是轮迴木本体。」 轮迴木本体……轮迴木是什么,是神器轮迴木吗? 「不是神器轮迴木,但是轮迴木确实是无极所造,用自己的灵根造出来的东西,包括神器目匣。无极与天道他修的道,说起来都是一种呢。」宣不二长长嘆息,将手中的灵木幻影送到长荧面前,「诺,你心心念的母树无极。」 是无极……更为稚嫩的无极。长荧不敢触碰,于是便怔愣地看着,看了许久,看到无极树上洁白的花,看到树下潺潺流动的溪。 「或许你听说过,天道更替这个词?」陆吾撑着下巴。 长荧摇头,他确实没有听说过。在他读过的书里,也没有与天道更替有关的任何概念。 世人理解的天道是虚无之物,是无形之体,是高天之天,是亘古不变的东西。 更替什么的,谁人敢提?往日说句天道不公都会打雷震慑的傢伙,还会有人想出更替天道这个想法,不要命了吗? 「天道也有需要休息的时候,他累了,就会想到换成无极。」 「天道本名叫什么?」 「啊,我怎会告诉你,等你有机会见到他的时候问问他吧。」 长荧握拳收了手,小声道:「与我何干……」 「因为天道希望的情景是无极接替他的位置继续执掌天地法则,但是,无极被小人陷害,导致他没有退休的可能性。」 长荧抿唇:「与我何干?」 「你是隔代亲啊,长荧仙君,天道养无极,无极生你,天道想把活儿丢给你干。」 长荧拒绝很果断:「我不干。」 「陆吾你少说没用的话,明明天道不这么想。」宣不二扯住陆吾的肩膀,面上已有怒意,「天道不会妨碍人们做任何事,也不会无缘无故处罚任何人,天道永远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看到的所谓雷劫天谴,不过是有人借着天道名头维护秩序的威严而已,因为因果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根基,一旦乱了,就会崩塌。所以天道允许帝君和仙台仙君以这种或那种的方式降下神威。」 第165页 崩塌。 雷劫。 「补天石正是因为秩序的崩坏而产生的东西,古四圣时期,天道意志初成,却不知世界因果轮转,因而,导致了芥子的崩坏。」宣不二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告诉你神器的由来,而是想告诉你,天道知晓万千因果,也看过各种结局,只是这次,真的到了最后时刻了。」 「为什么?什么叫做万千因果,什么叫做看过各种结局,前辈们,恕我愚钝,我自始至终都不是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对话内容。」 长荧困惑不解,如果天道不允许他们知道的话,为何又让人传话点醒自己应当做何事;如果天道允许他们知晓,为何在白泽拼了命都想要告诉自己真相的时候,隐去他的所言所语。 矛盾的天道,以及讲述故事的这些神神鬼鬼,还有一直以来仿佛是一位看客的自己。 不,也许看客本身也是局中人,管他被迫与否,已然入局此中。 陆吾指了指上面,又斜眼看了一眼宣不二:「那位喜欢睡觉,做的梦和白泽告知你的东西时常是同一种。」 所谓占卜之术,不过是擅自闯入天道梦境里去偷看他梦见了什么。 所以天道便不愿入梦,不愿旁人窥探他的所思所想。 但又因为天道是天道,他的所思所想关乎着整个芥子的运行逻辑,并且遵循着某种轨迹。 结果不过是万千只果的一颗,採撷哪一个,其实取决于人们触碰了哪条因。既定的事一般不会去改变,未定的事,则会有千万种可能。 「我们也不能说的太明显,就算我们知道,也只能告诉你一些无关乎你所做决定的事,既定的真相肯定会告诉你。反正小神陆吾是个好人,尽管小神的行为多有怪异,但,长荧,至少在阻止姑汝的事上,我们是站在一起的。」 「白泽受伤,也是因为触碰了秩序的边界,在那之前我们根本不知要如何将烛武与姑汝的事情托到明面上来让你参与,直到天道借白泽与你对话,以及无魂村让你意外找到了罗宁墓。」 说到这里,陆吾表情有些懊悔:「早知那时能找到关键之物,或许白泽做那个决定的时候我可以拦一下,不然若真像四方神君你所说,若再有意外发生,也许还能回溯……」 长荧细细听着他们的话,言语中大致明白了自己生在这个世上之后的每一步,其实都有人在努力做着改变,隐隐约约猜到可能有非常不妙的结局会出现。但是有些因果已经在所谓万千次的回溯中种下,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是註定的。 「我有一些问题,前辈们。」长荧道,「我的身上有密不透风的因果线,请问这个是否与天道意志有关?」 宣不二道:「有关,正如之前我们所说,天道曾想过将芥子因果全然记在你身上,而你又恰巧收受了无极传承,你的存在,已然与世界关联。」 「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 陆吾不知如何解答,几人目光便全放在了宣不二的身上。 宣不二垂眸看着身前的少年,目光在他鎏金髮丝上转圜一阵,才道:「但是独自死去,倒没什么可惋惜的,无非就是天道只能一个人永久的做下去等待下一位因果传承者地出现。」 「但是,在天道所有的梦境之中,你死过千万回,却没有一次活下来过,也没有一次不被旁人利用过你的死。」 奇怪的是,明明是这是预示结局的话语,却并没有被天道消去声音,反而清晰地传入了长荧耳中。 第80章 长荧长明 上元当日宣琼依旧在看着眼前时不时涌出来的请愿, 这些日子里精神高度紧绷,生怕无法处理好师尊留下来的任务。 明玉也回来了,但是他带着一兜子充满怨气的渡灵瓶一起回到了不弦山, 险些触发了护山大阵。 宣琼看到有些头痛:「师尊先前有交代过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吗?」 「并非是师尊的意图,而是我查到了一些事, 带人去阻止的。」 明玉说是从各地涌现的诡异阵法中镇压后收集起来的, 不多不少, 整整二十一个。每只瓶子里都装着几十只男女老少不同的魂魄, 有新鲜的, 有不新鲜的。 「什么新鲜不新鲜……」 「啊,有仙人前辈说, 里面的鬼魂七八百年前的都被封印在里面了。大多是残魂,有的甚至只是一小块碎片……还惊动了离苦!」 「离苦前辈?」 听闻离苦前辈一直在仙台为白泽疗伤, 若是能让他下来关注碎魂,多少是与净有些关系。 公渡影本来交给明玉的任务是收集关于神器的情报以及一些关于魂魄的异常事件, 谁知在调查中途,偶遇两只妖物受鬼魂纠缠。明玉暗中追踪,查到这些魂魄不似往日见过的游魂, 也无法找到他们本身的□□因果。 于是明玉传讯师门,并用请仙符送到崑崙去,想着找些办法先解决掉这些麻烦的东西。谁知来帮他的竟然是女床山戴胜山圣和地府无常谢忱将军。 谢忱不爱说话,几眼便看出了异常, 有些甚至几月前尚在极恶狱中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那些罪恶的鬼到了人间竟然没有惹出大的骚动,反而自己差点被撕扯了个干干净净。谢忱倒是有些怀疑的,而且最大的问题是, 被撕扯的鬼魂,多少都有了残缺, 虽然丧失了作恶能力,但是身上所带的鬼气与怨气却是逐渐改易了当地的水土。 第166页 而且,最奇怪的第一点,渡灵瓶。 这渡灵瓶并非出自任何一位仙人之手,他们找到魂魄的时候,不知为何附近总是会有一只如此的瓶子。 因为魂魄并非完整,谢忱无法将他们补好收归,范淮也事务繁多无法补魂,便先借着渡灵瓶一用。 「碎魂……养魂人……拼凑……」宣琼脑海中闪过往日的种种事件,「为什么总有魂魄破碎,就连长荧也是……」 魂魄魂魄,魂魄到底与什么东西有所关联…… 幕后之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养魂,掠夺神器……要用这些魂魄,是想做什么阵法,还是,造什么东西…… * 「人神所造魂火是祝融火炼万魂,我们也曾将千百年来魂魄失踪的事件猜测为幕后之人想要再炼一盏如魂火一般的神器。但是,除却封山有个炼魂池能够佐证我们的猜想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而且最诡异的一点是,这百年来的魂魄全是碎的,早年是完整的,我们现在甚至都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同一人的手笔。」 宣不二和陆吾还在对长荧说着自己的猜想,这边青恆又轻飘飘飞了过来。 「叨扰几位,帝君有请。」 陆吾立刻住嘴,宣不二则是表情不耐望了一眼三山殿。三山殿便是天庭天京正中的殿宇,也是议事的主殿。宴会也在同一处,如今是上元佳节,那处必然有着许多神仙候着,毕竟有人要看飞天仙灯,还有人等着香火功德自来。 长荧跟在最后,望着周围飘来飘去的绸带和纱丝,恍惚间以为自己眼前模煳,直到一只手轻轻拨开他眼前覆盖的白纱,他才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不知何时,他站在了三山殿正中,身前是一位高过自己一头左右的男人。 男人气度不凡,气场不怒自威,表情却是淡漠玩味。 与周围神仙不同的是,他有一头乌黑的发,披散在身后,衣物也是并未严格穿好,外袍半搭在肘肩,中衣微微敞露,露出胸口处大片刻印金色神纹的肌肉。 长荧悄悄后退半步,周围人浅浅议论,却并没有传声到他耳中。 帝君,孔之仪。 是天庭第一位神,也是地位仅次于天道的执政者。 天道之下,他有着法则绝对的审判权。 也是陆吾宣不二口中,天谴雷劫的使用者。 这和半个天道有什么区别……长荧轻轻吞咽,口中道:「在下长荧。」 「孔之仪。」孔之仪轻悠悠道,「大可抬头看我一眼,我可是没少听说过你的事。」 「我的事?」 长荧听话抬头,却望进对方眼里。 那是一双有些能够摄人心魂的金眸,总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是长荧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熟悉感从何而来。 「嗯。」孔之仪虚虚一指殿中,便在人群中多出来一处案几,长荧被云层推着坐在案边,玄女藕臂便伸在自己面前为自己斟酒。 「从降生,到结局,几乎是天天看着,哦还有一个人,你肯定熟悉。」孔之仪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声音传入自己耳中。 「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无名少年,我想想……他好像更乐意称自己为阿无。」 「但是我今日不是为了和你谈正事的,我只是有一点很好奇。」 「你到底还能不能活了,不要总是做不考虑他人的决定。死去活来死去活来有什么意思啊……我一次次看着众人闹事,还要承受上边的怒意,我作为帝君也很难办啊。」孔之仪这句话传音入耳,长荧无动于衷。 「虽然现在看来已经有什么事改变了,但是我说的东西你最好还是记在心上。」 话音刚落,宣不二便传音过来:「孔之仪那人最近和戴胜吵架,说话阴阳怪气,你听听就行,不必过分介怀。」 孔之仪挑眉,斜目瞪向宣不二。 两人都是金眸,这般对视,一来一往间,无形的较量便起来了。 长荧抬手饮酒,倒是挡住了二人交锋的视线。 长荧道:「多谢帝君,长荧的路,长荧自己会走。」 孔之仪正要夸长荧懂事,却见长荧的表情并非尊敬而是淡漠且毫不在意。 只听他道:「能让天道无视民众的逆天之举,帝君却毫无作为。」 长荧的意思很清楚,他是在暗暗嘲讽孔之仪管不住找不到闹事的兇手,或者说,没有能力去阻止。 当然这在某种程度是确实是实话,孔之仪有着不能说的原因不能直接出手,他似乎在被某种规则所限制。 长荧此言也并没有激怒他,孔之仪道:「是啊,但是,天庭非我一人之天庭。」 两人对视良久,孔之仪站在一旁随意挥手,身形便倏然回到高位之上。 歌舞昇平,神官们相谈敬酒。 长荧一人饮了许久,望着杯中清酒,想到了他和宣琼对饮的日子。 上来一趟收穫不小,现在却想回去了。 总共离开了不到半日,但是身边宣琼不在,总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长荧又饮下。 天庭的酒并不醉人,比起醇香,清香更多一些,真正的豪饮并不允许在三山殿内出现,神官们也保持着风度。 「看天桥,祈愿灯升上来了!」 「这么快?天门刚开没多久吧?」 第167页 长荧身后便是金红栏杆,天桥正在他身后不远,正见一盏盏天灯自桥下千丈缓缓抬升,云雾都为这些愿景开路。 最上头的两盏最为明亮,明明是晃晃悠悠的样子,却稳稳噹噹地打着头阵。 长荧心有所感,起身倚栏,眯眼向下望去。 两盏长明灯并驾齐驱,四角有小风铃正响着清脆铃音,更有轻纱垂曳。 灯上画着精细的山水,愿景书写在灯下垂挂着的布帛之上。 「那是谁家的灯,做的真好看。」 「光是布阵就得用上不少时日吧?瞧那灯火明亮的,啧啧。」 「有点好奇都是些什么愿望。」 「哈哈哈哈,这种多半与信众本人无关啦,多半是为了某位神明供灯的,你看那灯顶的纹不是祈愿纹啊。」 越来越近,长荧不知不觉伸了手向外探去。 两盏灯乖巧飘在长荧面前,主动贴在他的手心里。 温热的,明亮的,一眼自己便看到的。 「嚯,长荧仙君的灯?」 「飞上来这么快,得是有多急切。」 布帛两条只有两句话。 长荧看见宣琼的字迹,旁人看不见的面孔之上,喜悦溢于言表。 长荧长明。 岁岁今朝。 长荧没忍住笑意,轻声笑了起来。 做什么啊又不是生辰。 长荧轻轻摸了摸两盏长明,掌下温热暖融融地到了心底。 喜欢吗? 喜欢。 喜欢便摸摸它。 然后。 「我想离开了。」 「这么快?」 玄铭站在他的身边,戳了戳长荧的脸颊。 「你来这一日,自己想要了解的东西知道了吗?」 「根本不需要我去问,他们上赶着告诉我真相。」长荧笑着摇摇头,「好像怕我走错了一般,言语中又透漏着我这次没有走错的意思。」 夜里天河万千星点闪烁,离人群遥远,同样也离天神遥远。 不知为何,长荧觉得星光仿佛就在自己眼前。 「好神奇,这种自己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世间万物的感觉,明明自己是随心所欲长大的。」 长荧轻声慨嘆,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虽然不太清楚你知道了一些什么,但是,所有的人都应该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长荧仙君,不要迷茫。」 「不会迷茫。」 长荧道,两指对着远处两颗星子划了划,好巧不巧,它们轻轻相互靠近,凑在了一起。 「若是没有见到宣琼,我恐怕早就一个人在桃源守到天崩地裂,然后一个人静静死去。」 「见到宣琼之后,仿佛命中注定一般,我与桃源之外有了各种各样的联繫。」 「不管是天道有意无意,也不管我的命运是否被改写过千万次。」 「我都有了想要知道、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真相,以及一些渴望。」 尽管那曾经是他不敢奢求的东西。 第81章 上元无梦 长荧回到不弦山已是深夜, 天渡峰峰顶,归尘殿灯火通明。 宣琼爬上了大殿高处,靠着屋檐望着静谧长空。 万千长明向上飞去, 自己那两盏已然不见踪迹。 「我回来了。」 长荧站在宣琼身后,伸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宣琼一惊, 摸上了那只手:「回来这么快?」 「嗯。」 「那你看见了我点的……」 「看见了。」 长荧在宣琼身边坐下, 檐上的风凛冽, 打在人面上却并不疼痛。 长荧凑近宣琼的脸, 在他脸颊处亲了亲。 「我很喜欢。」 「你也记得。」宣琼笑意盈盈, 也在对方脸颊蹭了蹭。 长荧勾唇:「我记性一向不错。」 宣琼盯着长荧的唇,看了片刻, 最终闭上了眼轻轻蹭了蹭。 「想亲就亲啊。」长荧掐着宣琼的脖子拉开一段距离,「又不是亲的少, 怎么还蹭上了。」 宣琼把头埋在长荧肩颈处,深深嗅了一口气。 不只是想亲, 宣琼怀抱紧了紧,长荧便搂着他的腰,在宣琼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你为什么会, 喜欢我啊?」 「那你为什么又喜欢我?」长荧反问。 宣琼摇头:「不知道。」 长荧道:「那我也不知道。」 长荧心跳渐快,也仿佛听见了宣琼心中的鼓动。 「喂,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长荧轻咳一声,凑在宣琼耳边,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双修呀……」 宣琼耳根麻痒,低声说了句:「我不知道。」 「你想不想。」 「我们还没有合籍。」 「啧,问你想不想。」 宣琼只把自己额头都贴在了长荧的胸口:「想啊。」 怎会不想, 既然喜欢就会有所渴望。 「那就今天吧,想做就做了。」长荧把宣琼推开, 与他面对面对视。 宣琼双颊绯红,眼神飘向了天空:「真的可以吗?」 「你是非常守礼的人?」长荧半挑眉,「啊,原来往日那处蹭着我蹭来蹭去的,竟然没有勇气真正与我双修……原来夜里时常摸得我燥热难耐的人竟然……」 「别说了……」宣琼捂住长荧的嘴,在他眼睫上飞快亲吻了几下,「用手和身体力行毕竟不同。」 第168页 长荧哼笑一阵,道:「神魂那几次更刺激,你怎么不说神……啊!」 宣琼抱起长荧,让他勐然惊唿。 长荧勾住宣琼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口。 宣琼几步跳下归尘殿,躲着同门飞快跑回了桐落。 「你今日非常大胆呢。」宣琼将长荧放下,顶在门上快速亲了两口他的嘴。 长荧将手探进宣琼衣襟之中,扯散系带,使劲掐了掐他腰间的肉。 「酒壮怂人胆。」长荧抬头轻啄宣琼的下巴,「天庭的酒挺好喝的。」 「醉了?」宣琼抬脚将门关上,半搂着长荧与他摔在床榻上。 床帐一层层落下,衣物丢在脚边,髮带系带被宣琼拿在手上。 长荧仰视着宣琼,朝他伸出了双手,捧住髮带的末端轻轻吻住。 他心惊,他情动,他被宣琼眼中浓醇的欲与紧绷的克制所触动。 「醉了。」 长荧低低道。 月上竹梢又落下半盏,凉月冷不动暖室。梧桐树影微微晃动,风过林间罅隙,几声轻吟一闪而过,直至破晓才隐隐熄了林间的风。月带着喧闹悄悄离去,无声散场。 …… 长荧醒来口渴万分,手腕也有些疼,他想要抬手,却发现自己身上有些酥麻。 「醒了?」 宣琼放下书本,端过茶盏轻轻扶起了长荧。 长荧饮过,呛到轻咳几声。 「不舒服吗?」宣琼万分紧张,手上动作小心翼翼。 长荧摇头,哑声道:「舒服死了。」 不疼痛不粘腻,身上干干爽爽的,衣物也换了新的。而且运功更是轻快不少,虽然双修于他而言没什么太大用途,但却依旧让他感到舒适。 长荧靠在宣琼胸前:「你怎么样?」 宣琼轻轻贴着长荧发顶:「我也很舒服。」 「哈哈哈。」长荧轻声笑笑,握住宣琼得手,「几时了?」 「午时过半,饿了吗?」 「没有,再陪我躺会儿。」长荧抱住宣琼的腰,向下蹭了蹭,「昨夜那么累,你怎起这么早。」 宣琼没说他有些睡不着,晨起有人打水便把他吵醒了,醒了后就一直在一旁看书。看书也没有看进去,看两眼便去盯着长荧了…… 宣琼又和长荧钻进了被褥里,长荧闭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真好。」 「什么真好?」 「双修。」 宣琼摸摸鼻子:「确实很舒服……」 「要是以后每日都能如此。白日里忙碌,晚间就赖在床上不起,次日清晨醒来又能看着你的脸。」 宣琼:「你这么喜欢啊……」 长荧反问:「你不喜欢吗?」 宣琼道:「喜欢,主要是喜欢你。」 长荧:「嗯。」 长荧将脸埋入被褥中,闷声道:「就是……捆红了我也不介意的。」 「什么?」 「不用中途停下来帮我揉手腕……不上不下的。」长荧声音更小了点,伸手隔着衣物戳了戳宣琼的腹肌。 宣琼没忍住道:「我故意的。」 长荧:「嗯?」 宣琼抱住长荧,两人怀里隔了个被褥,反而更加舒服,他道:「我故意那般,逗逗你。」 长荧不再说话,隔着被子捅了捅他胸口。 赖了一阵,长荧也彻底清醒了不少,开始同宣琼闲聊。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宣琼问道。 「想直接去封山,不管山河印破没破。」长荧道,「本来想去地府瞅瞅的,但是,感觉好像也没什么必要了。」 本来长荧想去详细了解一下生死簿上关于那些魂魄的事,但是昨天上天庭陆吾宣不二和他讲的东西已经足够让他消化一阵了。只要将封山处的炼魂池弄清楚弄明白,若是再能直面姑汝,将比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确定是姑汝所为吗?」 「不敢保证,但,八九不离十。」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宣琼没想到姑汝就是长荧口中的鲲神,将他养大却又利用他神魂的那位长者。 为什么会想要利用长荧,宣琼通过明玉的猜测多少有些结论。 可能是需要不纯魂火,利用长荧心中的怨恨,将魂火变得不再纯澈,更大效用发挥魂火的作用,这样能够组成真正的魂灯,再让他走下一步计划。 至于为什么突然放弃长荧,这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姑汝再坚持个几年,等到长荧被人慾被心魔吞噬,那魂火不就真的为他所用了吗。 但是姑汝没有,他将长荧丢在桃源五年,甚至用口头上的约定限制住了他的行动。 姑汝究竟是什么意图? 「那打算何时启程?」宣琼问,「我一定要同你一起去。」 长荧起身,撑着床:「你跟我?但是你在不弦山的神职……」 「不碍事,封山很近,我一定要跟着你一起。」宣琼道,「宗门事务可以继续交给沈晏,明玉也回来了,沈若娴也能独当一面,我跟着你去调查封山的事,多一个人多一分保证。」 「至少我现在也是个半神,一定能够帮上你的。」 长荧问过玄铭等人,他们说若有时间,便会前来协助。那些神也有任务在身,近期是不太可能与长荧同行。 不过青恆给了他通讯灵宝,若真有紧急情况需要请人相助,及时在灵宝中告知,便会有神尽快赶到。 第169页 「这个法宝你留着,是天庭青恆神君交给我的,我让四方神君復刻了一份,你我一人一个,你试试。」 「这东西怎么用。」 长荧凑近宣琼耳边,说了一句密语。 「注入法力后默念即可,因为你的和我的是相同的东西,密语也是一样的。」长荧做了个示范,在灵宝中发出一道讯息。 长荧:哈哈。 宣琼学着来了一遍。 长荧:哈哈。 陆吾:? 青恆:? 宣不二:嚯? 长荧:试试。 灵宝重归静谧。 宣琼愣住,看见讯息幻化成小纸人,嘴巴一张一合,表情栩栩如生的样子有些惊诧。 「这和传承石好像……」 传承石也是以自身意志化成纸人,然后借用阵法传讯。 「差不多,总而言之我觉得还挺好用,比符传好用。」 「通讯符传毕竟只是人间凡品,不过,我刚刚似乎看见了陆吾前辈?」 长荧解释道:「暂时可以放下对他的怀疑了。」 长荧将陆吾的立场解释了一番,宣琼理解后松了一口气。 「其实私心并不希望陆吾与我们为敌,毕竟,师尊她和陆吾关系很好,又如此照顾我。我从小便将他视为师长甚至朋友……」 没有人能够一下子接受亲朋的背叛,尤其是年少时自己便认定为好人的那种。 长荧抿唇,转头望向窗外。 「谁知道呢。」 「我这次上天庭还看见了帝君,还有天道树。」长荧突然想到宣不二与天道的关系,有了分享的兴致,「你肯定不知道,天道和宣不二他们是道侣,天道本体是一棵树。」 「哦?」宣琼果然很是惊讶,「我的老祖他,和……天道?」 长荧点头。 「我应当和你讲过我见过天道,那人看起来又危险又柔和,挺放纵我的,不怎么干涉我,是因为他曾经想过将天道事务交给我。」 「本来是想交给无极,也就是我的母树,但是无极至今无法甦醒,且神魂收到了伤害,那人便把目光放在了受到无极全部传承的我的身上。」 「不过,天道他放弃了。」 宣琼听完,将手搭在长荧肩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么说来,天道和姑汝的行为都有类似之处,唉。」长荧嘆了一口气,「又是想要利用我,又是想要把希望放在我身上的,最终反而都放弃了。虽然确实我不会同意,但是这种被刻意绕开的感觉有时候真的挺让人无力的。」 「可能,也许有了更好的方法,或者,也许是想保护你吧。」宣琼道。 长荧不解:「保护?」 不过再怎么想也想不清由头,只好放弃。 「无所谓了,我们不像他们,知道那么多,总有自己的考量在其中。宣琼,抛开这些事情,我真的只想和你一起生活。」 「桃源也好,不弦山也好,睁眼能看见你我就满足了。但是现在真的好累。」 「会有那一天的。」 宣琼道,同样闭上了眼,轻轻抱着长荧。 第82章 封山黑火 去封山的日程定在了三月三, 除了宣琼长荧几人外,玄铭和明玉沈晏也想跟着。 陆吾和一众仙人只打算在封山外围守着阵法,并没有深入其中的打算。 封山固然危险, 但只要山河印不破,仅是在外围观望一阵及时离开, 应当不会受到影响。 封山周围荒无人烟, 杂草丛生, 曾经上山的路已然被林木覆盖。 阵眼处, 陆吾等人停下了脚步, 朝玄铭几人挥挥手。 「小神等便留在此处,若有异常, 灵宝中告知即可。」陆吾微微点头,又将赐福点在随行的修士身上。 「此处兇险, 切莫太过靠近。」 「炼魂池的方位在何处?」长荧问道。 「这里。」宣琼指着地图中巨大的低洼处,「我们现在沿着北边这条路一直走, 遇到阵石飞到空中便能看见。」 陆吾点点头:「往日有云层屏蔽,今日小神短暂撤了阵法,要看便看得仔细些。」 宣琼抬脚踏入外围阵法, 顿觉一股沉重的气息压在了自己的身上。氛围骤然变得低沉,连晴天一时也仿佛变得阴暗起来。 「不必担忧,不是什么异常现象,这才是真正的封山。」 外围阵法不只是屏蔽山中妖氛鬼雾, 也屏蔽了异常的天景,毕竟此处无关常人,造成恐慌也不是什么好事。 宣琼在那一瞬间, 身上的伪装全部消散,白髮显现在众人面前。 「师兄?」沈晏和明玉跟在宣琼的身后, 看见后愣了愣,「你的头髮。」 宣琼看见垂下来的鬓髮斑白,想变回去却毫无办法。 「没事,暂时的。」 长荧走在玄铭的身边,率先开路。 「其实我有些地方不太明白。」长荧边走边道,「神器目匣在烛龙身上,但是烛龙目前尸骨无存,目匣也不知所踪。」 「烛武?」玄铭蹙眉,「那傢伙应当还没有死,如果他死了,天庭的通缉令早就撤下来了。」 长荧点点头:「所以,如果烛武没有死,目匣应当还在他的身上。」 「前面有人,先不要动。」 玄铭抬手一拦,几人脚步变停了下来。 第170页 阵石之内,有人信步向炼魂池走去,黑色斗篷罩住了他的全身。 「不是熟人,也不是天庭的人。」玄铭道,目光紧紧锁在那人身上。 众人躲在巨大的山石之后,悄悄关注着他的动向,只见那人每一步落下,都有银色的纹路自脚底消散。 「那是在做什么?」 「有点像布置归墟前的步骤……」宣琼眯眼。 「就是归墟。」沈晏笃定道。 玄铭当即追了上去,出手抓住了对方的肩膀。 斗篷骤然一松,衣料纷飞,竟是没有任何人的存在。 「人呢?」 玄铭回头,只见方才躲避的山石已然不见,连长荧宣琼等人的踪迹也完全消失了。 玄铭一惊,阵石!再往远处一望,已然看不见阵石所在之处。 …… 「玄铭前辈人怎么不见了?」 长荧方才没能拦住玄铭,那人二话不说便冲上前去,瞬间失去了踪迹。 「方才他好像在说话,不过我们之中刚刚有人回话吗?」 「没有啊。」宣琼道。 沈晏道:「方才?方才不是有人在说跟上他吗?要不是明玉拦着我,我就跟上了。」 明玉一言不发地紧紧抓着沈晏的衣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指尖。 「明玉你怎么了?」 明玉摇摇头,露出一个让人宽心的笑:「无事,玄铭前辈失踪了,我们要回去通知一下陆吾他们吗?」 长荧手中灵宝的光芒一暗,便道:「我已经在灵宝中告知众人玄铭的情况了,等一等吧。」 玄铭没有在灵宝中回话,只有陆吾的声音轻轻飘了过来:「为什么不跟上去看看?」 宣琼皱眉:「如此危险,怎能轻易尝试?更何况最开始你不是便嘱咐了我们不能进去吗?」 「你在和谁说话?」长荧不解地望着宣琼,伸手掐了掐他的脸。 宣琼道:「灵宝啊,你没听见陆吾前辈方才说的话吗?」 长荧又瞧了一眼灵宝中陆吾的纸人,并未见有什么言语表达出来,更加疑惑:「没有啊,陆吾哪里说话了?」 冷风吹过,长荧宣琼不由自主闭眼打了个哆嗦。 「诶?怎么回事。」 长荧转身,身后的石林不见了踪迹,身前的明玉沈晏也消失了。 宣琼赫然立在他的身前,双目无神。 「宣琼?」 「退……后退……回退……」 长荧拍了拍宣琼的脸,见此人毫无反应,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使劲挥了挥:「醒醒。」 长荧放眼四周,此处已经不是方才他们所在之处了。 更像是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经过的地方。 「长荧。」 有人在他身后叫了他的名字,长荧搂着宣琼的肩膀,轻轻回头,便见一张脸紧紧贴在自己眼前。 黑洞一般的脸,突兀地有着两颗眼球。 长荧没有被吓到,但是却短暂紧张了一下。 「你是什么人。」 「我谁也不是。」黑洞一般的脸上开开合合竟露出了牙齿和舌头,看起来像人却又不完全相似。 宣琼勐然回神,目光先放在长荧身上,松了一口气,而后看见黑色的身影又是一阵抽吸。 「这是什么啊。」 黑洞被宣琼的语气激怒,勐冲了上来。 长荧抬手抵挡,黑洞骤然撞在魂火屏障之上,重重后退了几步。 宣琼也召出扶摇剑,扶摇剑在身旁轻轻晃动着。宣琼成为半神之后,法力与灵气更为纯粹,扶摇剑更是清透了不少。 「烧起来……烧起来……」 黑洞口中呢喃着。 「什么烧起来……」长荧手中的魂火兴奋地跳跃着,仿佛有风一般,火焰直直地逼近黑洞的身体。 「烧起来!」 黑洞声音撕心裂肺,山中响起轰隆一声,铺天盖地的黑云自脚下爬升了起来。 不,不是云,是如云一般的黑色火焰。 宣琼以剑幻化多个形体,迅速围着他和长荧做了冰阵挡在脚下,只是那火焰丝毫不惧怕越来越多地张牙舞爪朝着二人扑来。 黑洞突然间凑近,有如人类的脸若隐若现:「嘻嘻……烧起来……」 那张脸……是阿无? 长荧伸手掐住阿无的脖颈,灼烧感自他与阿无接触之处传递到了其他的地方。 「你想要做什么?」 「先生要烧了我……嘻嘻,我把你们……」 「一起烧了,嘻嘻。」 阿无的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而言之已经与之前他们所认识的那个阿无完全不同。 长荧眸光鲜艷,红色异常夺目:「你究竟是人是鬼!」 剎那间,铺天盖地的因果线笼罩了所有人,全然集中在阿无的身上,黑色的,红色的,残缺的,拼凑的……密密麻麻将周围所有的景色覆盖住了。 「你的因果线……」长荧看清了一切,阿无身上的因果线显然没有那么简单,这几乎是上万人凑在一起才能出现的情况,「你身上……你的灵魂……」 他的灵魂是残缺的,有破损的,他的因果线密密麻麻不知踪迹。 他神魂不稳,但似乎不是什么新的伤口,更像是存在已久。 他的魂魄有修补的痕迹…… 「我到底是谁呢……」阿无笑了,明明是同长荧别无二致的面容,却仿佛碎片拼合一般,每一处颜色都不同,「我是谁呢……」 第171页 火焰将二人紧紧包裹住,滚烫自脚底升起,没过几人发顶。 宣琼抓着长荧的手,抬剑直直捅出一道口子,扶摇剑被火焰触碰之后,灵气变得浑浊,反倒无法让那些骯脏之物近身。 长荧道:「能跑出去吗?」 宣琼瞧了一眼道:「暂时不能。」 热气让二人身上被汗水浸透,火焰烧伤了宣琼的手臂,也隐隐点燃了宣琼的发尾。 长荧有补天石的加持,身上虽然没有伤口,却能够感受被火焰烧灼的痛苦。 心火被他握在手中,努力撑开了一个小小的罩子。 「你先把一只手伸进来。」长荧示意宣琼另外一只手松开。 宣琼握着长荧的手,二人的手在心火罩中交叠。 「我要撑开了。」 「这个口子我还能再撕大一点。」宣琼忍着痛意道,「等我再噼开一些,你再撑开。」 长荧让罩子变得更大一些,盖住二人的半边身体。 宣琼默念法咒,扶摇剑的剑影凝出实体,轻轻点在黑火障壁之上。 「入……」宣琼低吟,尖锐之处轻轻没入火焰中。 随着宣琼的发力,一阵磅礴的灵气自剑影中爆发出来,扶摇剑撕开的口子瞬间变大。也正是如此时机,长荧将心火罩撑到极致,直接盖过万千黑色火焰。 一旁的阿无早已不见了踪迹。 长荧宣琼被热气掀飞,直直腾飞到空中。长荧抓住了宣琼脚,大声吼道:「御剑!别摔死了!」 宣琼唤来扶摇稳稳握着剑尖,他也抬脚,用另外一只手牢牢抓住了长荧。 扶摇剑落在炼魂池的正中央,放眼望去,四周凹陷宛如一口巨大的锅,黑漆漆的土地寸草不生。宣琼往脚下一看,干裂的大地就算有二指宽的裂缝,却依旧流淌着银色的灵气,法阵纹路明灭不定,仿佛正在唿吸。 「这里就是炼魂阵吗?」 「就是炼魂阵,但是,宣琼,你瞧这阵法,是不是有点熟悉?」 远处,黑火依旧在燃烧,将墨蓝的天空染成极致的黑。火舌舔过悬日,毫不客气地捲走了浓云。 「阿无是怎么一回事,那磅礴的火焰包含怨气,你能感受到吗?」宣琼问道。 长荧点点头:「能,不过,比起他的火焰,他的神魂更加让我确信了一件事。」 「我也觉得,结合残魂的事情来看,线索更加清晰了不少。」宣琼道,向长荧伸出了手,「牵着吧。」 长荧道:「好。」 阿无此人,灵魂由万千魂魄拼凑,形体也是,能力也是。 黑火施展也如长荧心火一般,释放自如。 造了一个同长荧一模一样的人吗?为什么? 谁人拼凑? 只能是鲲神,也只能是姑汝。 第83章 烧起来吧 「阵法灵纹倒是没有受到裂缝的影响, 至少在千尺之下就存在这样的阵。」 长荧摇摇头:「我是说,这个阵法很眼熟,但是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还有,你说的这种布阵方式也让我感到过分熟悉。」 长荧拉着宣琼蹲在地上, 轻轻碰了碰银色的纹路。 「小心为上。」宣琼出言担忧道。 长荧搓了搓手指。 「现在我们算是彻底被吸入山河印的范围之内了, 想出去也没有什么办法, 灵宝中国根本联繫不上其他人。」长荧道, 「怎么办, 离开这里,还是想办法破开这个阵法?」 宣琼道:「让扶摇出来试试。」 扶摇晃了晃剑柄, 铃音清脆,而后直直插入地中。 「离开桃源后似乎没有见过扶摇化形。」 宣琼应道:「有过一次, 在我突破之际化形替我抗雷劫。」 「元婴?」 「是的。」 扶摇轻轻转动锋刃之处,脚下的阵大展白光, 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阵法之上逐渐浮现许多零碎物品的虚影,长荧伸手抓住一只,入手便很快消散。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宣琼托住一只荷包, 在他手中完好无损。 长荧看了看自己的手,尝试再去触碰宣琼手中之物。 果不其然,只要他的触碰,那些东西必然散去。 宣琼又抓起一只长笛, 长荧看见眼中亮了亮。 「桑落哥的笛子!」长荧道。 宣琼又零零散散捡起不少物品,一一堆在长荧面前。 「桃花扇,话本, 还有这个……我写的信……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桃源的东西?」 「还有我不弦山的东西。」宣琼捡起一片坠着羽毛的琉璃扇,放在手中轻轻颠了颠, 「明玉的其中一把扇子。」 长荧眼看面前之物浮现的越来越多,愈发对脚下阵法起疑:「这阵法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这些东西也并非是曾经丢失过的,也没什么特殊性。」 「寻常事物,不过几乎全是我们见过或者眼熟的东西。」宣琼摸了摸毛笔,入手冰凉,却能感受到笔头的毛髮,「这阵法被扶摇强行开启,更像是在传送什么东西出来。」 具有传送能力的阵法,除了千千万万,其中最好用最稳定的,只有归墟。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归墟?」 「按照他这个传送的势头,源头不止一处。」长荧道,「要不,我们入阵看看。」 「别乱来,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第172页 长荧道:「问题不大,如果是归墟,反而并不危险,再传出来也未尝不可。」 宣琼点头:「走吧,一起去。」 宣琼按照使用归墟阵的方式释放了法力,只是不知密令,不知扶摇能否破解。 奇怪的是,此处阵法没有密令,几乎是一瞬间,长荧宣琼连人带剑便瞬间被归墟阵吞噬,出现在了另外一处空地上。 是一处风沙之地,捲地的狂风将黄沙吹起,漫天黄昏之色,血红的日将白云染上了血色,空气中有石砾飞过,颳得人脸生疼。 长荧环顾四周,眯眼看见了远处滔天的雪雾。 「你见过此处吗?」宣琼给自己和长荧施了屏蔽术法,拍了拍衣袍收了扶摇。 长荧垂眸,握起一拳的沙土,虚虚松了手。 「此处,是桃源。」 桃源?怎么可能,这地方怎么可能是桃源? 宣琼有些不敢相信,但是他随着长荧的目光望去,几乎是立刻就看见了一条无比眼熟的细小河流。 正是在此处,他雨天被流水沖走,邂逅鱼兄,也摸到了一处残存的阵法。 那阵法在沙地之下千里,气息微弱,更有压制修为的辅阵让他们险些走不出此处。 怪不得长荧说眼熟,自己也觉得万分熟悉,那残存的阵法正是炼魂池中的归墟阵的逆向,从此处离开是不行的。 「桃源坍塌已经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法力运转无误,你看看你行不行。」 「我也可以。」宣琼试了试,自己随意打出去的一道灵气,瞬间被这篇干涸的天地吸收。 看来桃源中的灵气已经无法维持各类阵法的稳定了。 宣琼跟着长荧往无极树的方向赶去,期间狂风大作,没有一刻停歇。 桃源里,草木田地花果,已经不见踪影,河流也干涸掉了,只有几座浑然天成的石屋尚存。 物是人非,宣琼长荧一路沉默。 无极树依旧挺立,枝干虽饱受摧残,却依旧挺立,没有断枝,也没有生气。 虹桥,没有,溟河,也没有了。 河水似乎是被沙土填平了。 「诶?两位好生眼熟。」 宣琼回头,便见一贵气逼人的狐耳男子站在自己身后,身旁还站着一位黑髮红眸的黑衣男人。 「你们是谁?」 长荧定定望着白九末,又在一旁的男人身上上下扫了片刻。 「白九末?」 「正是在下,许久未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白九末颔首,而后轻轻推了推身旁的黑衣男子,「这位是武兄,我俩同行已久,没想到这方芥子还能偶遇二位。」 宣琼道:「我是宣琼。」 「有所耳闻。」白九末抬手,想要拉住长荧的衣袖,对方却向后一退。 长荧道:「你要如何离开这里?」 白九末道:「目的达成我便离开,和这位武兄一起。」 武兄蹙眉,身形隐隐白九末的身前:「东西已经给你了,见好就收。」 宣琼道:「你身上有那位界主通允的神力在,你不属于这个世界?」 白九末讶异:「公子慧眼啊。」 宣琼眼中能够看见白九末身上的印记,因为白九末并非是此方世界的人,那通过界主力量进来的痕迹反而更加明显。 看长荧与白九末的状态,这二人之前应当是有过见面,并且,白九末这个名字听起来也万分熟悉,好像从明玉口中出现过…… 明玉,明玉找他是要做什么事情来着? 「时间紧迫,在下就直说了,长荧仙君,我要你的魂息。」 「为什么?」 长荧抱臂,脸上看不出情绪。 白九末垂眸道:「故人所託,让我在……」 「给你。」 长荧放下手走到白九末面前:「一缕魂息而已,但是希望你动作尽快。」 宣琼便眼睁睁看着长荧将自己魂魄中的一道气息抽走,稳稳放在白九末的手中。 白九末轻轻碰了碰此人的魂息,笑道:「多谢,另外,想必这位武兄对二位有话要说,在下就先离开了。」 霎那间,属于白九末的气息全然消失在了天地间,桃源之内只剩长荧宣琼与那位武兄的存在。 武兄一言不发,与宣琼对视的时候点了点头。 「你的因果线连接了桃源天地,却要和那位白九末去往同一处吗?」不知过了多久,长荧问武兄。 武兄沉默半晌,开口道:「我属于这里,但我也不属于这里,我会回到我应去的地方去……」 长荧握拳,声音竟然隐有颤抖之意:「这就是你最后的选择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武兄竟然听懂了。 他道:「一直以来都是这个选择,无非只是做过其他结局的梦,我还是坚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罢了。」 「今日灭,他日生,长荧,烧了无极。」 武兄抬头望着无极,眼中是无尽的茫然与空洞。 「宣琼,靠后。」长荧深吸一口气,抬手便弹出几道魂火射向无极树下。 烧吧,烧起来吧。 武兄眼中骤然亮起的光点,仿佛此刻他也变得有神了不少。 武兄直直朝着无极树走去。树的枝条沾染了长荧的魂火,竟也热烈燃烧了起来,如鲜艷怒放的枝叶,将天空也染得通红。 第173页 「为什么要烧了无极?」宣琼问道。 长荧静默了许久,才道:「烧了无极,就能出去了。」 就如此简单?意外重回桃源一次,就这样开始烧树? 「先不要问,宣琼,无极树里有其他东西的存在,魂火是烧不死无极的。」 宣琼点点头不再发问:「好。」 无极树烧得如此热烈,焰火中隐隐冒出来万千虚影,争先恐后得想要逃离火焰,却被武兄一只一只抓了回来。 武兄也走入火焰之中,虚影逐渐化作实体,从头到脚,变化成了长荧最熟悉的人。 无极树化作灰烬,随着飞沙走石消散,火焰却并未停歇。 实体的人们一步一步朝着长荧走来,这之中,有姜一,有烛武,有春夏秋冬,也有畴耕缪期等人。 那些人的出现让长荧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道做何反应。 实体的人齐齐站在长荧身前,向他长长作揖,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抬头,转身朝向武兄。 哪里还有武兄的影子,众人之后,高空中,是烛武的身影,提着一个黑袍金髮的少年。 少年在挣扎,抓着烛武的手:「松开!」 「烛武,你不能死!」 「桃源之祸无关乎桃源中的任何一个人,生于小天地却妄想涉入凡尘,是我之过,轻信妖邪,亦是我过,助纣为虐,我烛武罪无可恕。」烛武将手中的阿无重重摔在地上。 「亲朋后辈魂魄残缺,无辜凡人亦被姑汝和我撕碎,拼凑在他的身上。今日,以我身归还众人因果,望族人安稳转生,来世安稳。」 「他是无辜的,不该承担我和姑汝犯下的罪。」 烛武显出金身,手执长剑,横剑在自己身前。 他低头对阿无道:「好好活着,离开姑汝。」 阿无抬头,宣琼长荧也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与长荧本人截然不同的脸,肤色均匀,平淡清秀,只是眼中盈着恨意。 「烛武,烛龙,我问你我的意义是什么?」 阿无站起来,抬头望着烛武。 「不为先生做事,说得容易。我的魂魄我的躯体,甚至于我的思想都是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拼凑而成的。先生和你造我,我的情感因此产生,现在你告诉我,不要再为先生做事。」阿无落下眼泪,却依旧倔强抬着头,「我的意义是什么,我到底为什么生在这个世上……」 烛武道:「现在你只是你,你的躯体是你自己修炼成的……」 「铺天盖地的因果线告诉我我依旧是被缝合起来的怪物!」阿无吼道,「我没有名字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我什么都没有……连阿无这个名字都是我抢占来的……」 烛武不再瞧他,身前的剑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红,一点一点没入身前所有桃源之人的额间。 「没人拿我当人!」 「烛武,除了你!」 「只有你。」 阿无嘶吼着,哭泣着,伸手想要触碰烛武消散的衣角。烛武坚定地抽干自己的魂魄触碰自己的剑,身体碎成万千段飞入桃源民众的身躯中。 「你死了我会恨你,我不需要你替我补回他们!」 「我本不该生在这世上!撕碎我为什么不撕碎我!」 「你补了所有!烛武!你不要死!你不要走!」 「我恨你!我恨你!」 「烛龙!烛武!」 喜悦的,悲伤的,痛苦的……情绪在烛武消散的那一刻骤然涌了上来,长荧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踉跄几步险些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宣琼摸上长荧的脉,又为他理气。 长荧摇摇头道:「无事,现在,可以走了。」 烛武消散了,桃源众人跪在阿无与长荧之间,静默地逐渐透明。 「你不去和他们说说话吗?」阿无声音嘶哑,低着头,「好歹,是你的亲人,是与你有关的一切。」 昔日旧友身影不再,长荧也对他们并无过多的留恋之意,只道:「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阿无低低笑了笑。 「晚了。」 「过去很久了……哈哈哈……」 泪水自阿无脸上滴落,干涸的大地瞬间将他的泪水吸收。 「我什么都没有……呜呜呜,我什么都没有。」 烛武死了,姑汝罪大恶极,他既然脱离了精神控制,自然不可能再与姑汝一道,尽管曾经多么依恋…… 阿无崩溃地捂着头,跪在地上肝肠寸断。 「为什么留我一个,为什么让我活着!」 长荧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跟我们走吧,这些事情本就与你无关,你不必承受。」长荧道,「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那便重新起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第84章 山河无印 无极树消失的地方有一处巨大的坑洞, 向下深入望不见底。 长荧宣琼带着阿无一跃而下,在一瞬间就触碰到了法阵,重新回到了山河印阵法之外。 望见突然出现的三人, 阵眼处的几人小小惊讶了一番。 陆吾问道:「明玉他们呢?」 宣琼道:「我们不小心分开了,其他三人不知所踪。」 长荧把阿无身上的黑袍扯了下来, 对方不情不愿地换了一件长荧的衣服。 阿无一直低着头, 看不清楚表情, 长荧便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了头。 第174页 「和我说说, 去年中秋之后, 鲲……姑汝对你和烛武做了什么?」 阿无揉了一下眼角,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害怕地后退半步。 「我上次从宣……宣琼家逃跑后,去找先生。先生在我面前杀了烛龙, 并禁锢了他的灵魂。因为烛龙身上有目匣,先生要用目匣的力量收集魂魄, 所以烛龙不能真的死去。」 「为什么要收集魂魄?」 阿无一顿,指尖颤抖:「拼在我身上……先生说,我不像他, 要重新……」 不像长荧,重新拼一个长荧。 「我知道我的存在是为了在一场大火中死亡,先生对我说过很多次,等我真正变成长荧之后, 要炼化我的魂魄,让我成为新的魂火。」 魂火?姑汝的目的当真是为了炼魂火,他要魂火做什么? 阿无抬头, 死死盯着长荧:「我的存在是因为先生对你的一丝不忍,他不忍心伤害长荧, 所以便造一个替代品让我替你去死。先生自己说过,长荧不该死啊,但是他的计划怎么办,再造一个吧。」 而那个再造出来的少年,就是他。 姑汝在长荧神识中畅游,无比了解长荧身上的一切,于是他开始取桃源人间魂魄,一点一点拼凑出了阿无,让他与长荧几乎别无二致。从小时候的性情,到逐渐长大后的乖张与懂事,在姑汝眼中,阿无就是一个完美的长荧复制品。 但这一切,都因为烛武的一时仁慈而毁了。 变数就发生在那之后,阿无出逃,撞到长荧,被长荧身上的魂息吸引,因为极度相似而不小心交换了灵魂的一角。进了不弦山,又浑浑噩噩离开了不弦,最后在甘单与宣平相遇,重新与这一波人扯上关系。 「我不该逃的……无论先生想让我做什么,如果我不跑,烛龙就不会死。」 「所以其实你也不知道姑汝的目的。」长荧笃定道。 阿无抬头望了望天:「我知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封山的封印马上就要破了,先生万事俱备,只有我被你们从无极中掏了出来。先生找到我,烧了我是迟早的事情。」 「姑汝想做什么?」 「復活姑射。」 陆吾一拍额头:「我就知道……」 陆吾面色一阵恶寒,几乎要吐了出来。 「那个噁心的傢伙……」陆吾咬牙,「你叫阿无是吗?姑汝他是不是也同样拼凑了一个姑射?」 「只是形体,并没有灵魂。」 「我知道……用神器的力量,再加上魂火的存在,召回姑射的魂息进行拼合,重新造一个姑射出来……姑射当年是闭关期间修炼崇光剑时走火入魔魂飞魄散,唯独这个人死活不信姑射的死,只当哥哥是正常轮迴。就算用了这种逆天的术法也根本没有用的,那依旧不是姑射。那个疯子!」陆吾难得不在意自己的形象,狠狠垂上了一旁的山石。 又一阵冷风颳过,明玉与沈晏的身影突然出现。 明玉看见长荧,怒气沖沖地沖了上来掐住他的脖子。 「明玉你做什么!」沈晏宣琼同时出声,一人一边拉住了明玉的手。 长荧无动于衷,冷冷看着对方给自己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药丸,入口瞬间就消失了。 宣琼把明玉拽了起来,一拳把人打倒在地。 明玉丝毫不觉得疼痛,只是怒目盯着长荧。 「你给我回到过去,重新做你的破决定去!」 长荧吸收了药丸的一瞬间,只觉得脑海内似乎多了什么记忆,悲痛的,好像宣琼在自己面前死去,自己在火场之中哭得肝肠寸断。 「你说什么鬼话……」长荧眼中红光闪烁,语气不善…… 明玉只顾红着眼眶,直到宣琼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拽了起来,他才眸光闪烁将头拧到一边去。 「大师兄,如果有一日你被这个人害死了,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你远离他。」 「明玉,我也告诉你,如果有那一日出现,我也绝不后悔。」宣琼摇了摇明玉的肩,让他正视自己的眼,「虽然不知道你何时对长荧这么大的敌意,至少现在所有人都在为了一线生机寻找办法,而不是因为毫无根据的东西就对自己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产生怀疑和猜忌。」 明玉深吸一口气,抓住宣琼的手:「我看见了一些东西,这个人,这个天上的神,他自私自利做了抛弃所有人的决定将你丢在空旷之地,你被火活活烧死。不只是你,还有陆吾前辈,沈晏师兄,师尊,我……大师兄,这感觉太真实了,几年来我一直在做这样的噩梦,大师兄。」 「这次更是危险万分,一进阵中我们几人全部失散。我和二师兄直接踏入芥子,亲眼看着你和长荧是如何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破开封印,又是如何进入圈套之中。长荧失误受缚,你去救他,他却犹豫不决,最后直接自爆,根本没有顾忌身边尚未逃出炼魂池的人。」 长荧并没有理会宣琼与明玉之间的谈话,事实上他也毫不在意明玉所说。 宣琼将他绝望惊恐的表情看在眼里,只问了一句话:「你现在觉得,我们会重蹈覆辙?」 明玉怔愣住了。 宣琼松开了手,道:「说了这么多,你不过只是看见了一种可能,一种存在于未来尚未发生的可能,既然没有发生,为什么要把怒火直接发泄在旁人身上?」 第175页 「我……我不知……」明玉摇着头后退两步,神情颇为失魂落魄,「我从阵中脱离,我和二师兄就已经把你们死去当做一个事实……看见长荧以为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真的是旁观者。」 「我就站在长荧身边,你当没看见?」 明玉不再说话,低着头。 沈晏恍惚一阵,转头看向了宣琼:「大师兄,那应当是什么阵法将我和明玉的神识困住了一部分,从阵中出来的时候,我和明玉确确实实只看见了长荧仙君的身影。」 「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长荧走到明玉身前问道。 「延清丹。」 「那是什么东西?」 「我找白九末要的,一种能够回溯短暂过去改变选择的灵物。我曾经进过秘境,有人让我找他求丹以备不时之需。」 长荧道:「所以你的不时之需就是在自己被人暗算之后,失去理智将东西浪费在我的身上,是吗?」 明玉沉默,将头埋得更低。 长荧侧过身,望着他们出来时的方向。 「白九末此人,应当不会再见了。」长荧笃定道,「此次见面使我们在这片天地的最后一次,虽然不知为何不同天道规则下的人还能有所交集,但是既然有缘分相见,想必一定有因果存在。何况,他身上有烛武给的目匣,并且将目匣带离了这里。」 陆吾听见神器的名字,惊讶地参与了谈话:「目匣?之人?这怎么可能。」 「有的。」长荧道。 几个月之前,长荧在宣府外偶遇了白九末,并被要求赐福于那个叫子辛的少年,长荧照做了,并且也顺带着给了白九末一份小小的礼物。 而今日再见,白九末找他要了魂息,更加与这里的人有了联繫。 「天道没有干涉,他的存在,应当不会使芥子崩坏。」陆吾了解前后因果,松了一口气,「既然能通过青丘界主那边,至少不是什么坏人。」 「说了这么久,有谁看见玄铭将军了吗?」 沈晏四顾,几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长荧宣琼率先出来,随后是明玉与沈晏,几人聊了许久,陆吾也在原地毫无动静,竟是才发现不见玄铭踪迹。 灵宝中唿叫玄铭的消息得不到回答,心火寻找也仅仅只是指着他们去炼魂池的路。 「对了前辈,你们可曾看见滔天的火焰?」 「什么火焰?」 长荧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就在那处,我和宣琼在那里遇见了阿无,从火场中逃出来……」 长荧顿了一下,左右不见阿无身影:「阿无呢?」 「刚才还在这里……」宣琼道,「糟了,被这傢伙趁乱逃跑了。」 陆吾手下仪器突然冒了青烟,更有灵气自缝隙中喷射而出的气鸣响起:「这是,灵脉异常?」 远方传来厚重的哭声,声音自脚下传至高空,又在众人耳中不断迴旋。 乌云渐起,红日很快便被乌云牢牢遮盖,寒风颳过每个人的身躯,明玉更是打了个寒颤后退半步靠在了沈晏的身上。 陆吾在阵眼注入法力,突然之间,如琴弦绷断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逐渐变大,强硬钻入所有人的耳膜中,嗡鸣声随之而来,心跳声也在耳中鼓动。 「封印……封印要破了……」陆吾嘴角渗血,额间神印血红,面色苍白,「我用本体作为山河印的最后一道禁制……如果我受伤……」 如果陆吾受伤,证明有人正在尝试打破山河印最后一道防线。 「噗——」陆吾狠狠吐出一口热血,疼得跪在了地上。 剎那间,勐烈的风自地面颳起,捲起脆弱的草木,飞向天际。乌云之中,电闪雷鸣,狂风摧折的一切被捲入苍天,没入云端,空气中的妖气铺天盖地朝着众人奔涌而来,压抑的痛苦的寒冷的悲愤的,使他们说不出一句话。 「当——」 第85章 不知何物 整座封山原先至少表面风平浪静, 封印被强行破开后,大地时不时地一震,风声中夹杂着不知何物的哭嚎声。 远处炼魂池四周山麓之上, 有石块咔咔作响,更有高耸入云的山峰轰然倒塌, 激起一地碎石尘埃。 有神官道:「这里难道会坍塌吗?」 又有神官道:「比起这个,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先跑吗?」 还有神官道:「崑崙君没有做决策, 我们怎么能轻易离开。」 陆吾道:「或许我只是觉得, 跑也跑不掉了呢?」 陆吾话音刚落, 便有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正是在长荧身后倚靠的山体, 隐隐生出了裂痕。 「长荧躲开!」宣琼大吼一声,旋即便要上前去接长荧伸来的手。 长荧被宣琼拉进来怀里, 和众人一起快速迁移到了平坦开阔的地方去。他望着方才碎掉的山石若有所思。 「封山都这样了,我们还找不到玄铭吗?」 「玄铭的佩剑是什么?」长荧拉住宣琼的手, 问道。 「是破晓,怎么了?」宣琼循着长荧目光看去,又见山体的裂痕, 似有所感朝另外一个方向望去。 同样的裂痕,甚至在其他地方,地面、林木、山石,都能看到这样的裂痕, 也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剑气入体的痕迹。 「你是说,这些痕迹是玄铭所为?」 长荧往原来的方向走了几步:「我们得去找到玄铭。」 第176页 陆吾抬手拦住道:「现在很危险,你我们出都出不去, 你再进去,等山石封路, 你又如何才能出来?」 长荧推了推他的手:「玄铭还在里面,山体上的剑气很像破晓的痕迹。如果找到了玄铭,至少能阻止山崩地裂不是吗?」 宣琼道:「我同你一起去。」 明玉道:「我也要去。」 宣琼嘆了一口气:「你别去了,和沈晏一起留在这里吧。」 陆吾道:「我同你们一起。」 几人准备充分,又叫了几位神仙前辈一路同行,原路返回到最开始分道扬镳之处。 方才那处阵眼已经被倒塌的山石遮盖,几人绕过一段路,便继续往里走。 没有最开始轰然改变的气氛了,甚至走过宣琼长荧与明玉沈晏玄铭分开的地方时,也没有遇上奇怪的结界。 「小心!」 剑气朝一位神官飞来,他旁边的一位急忙拉过他,那道剑影便直直撞上了身后的树。大树被拦腰折断,倒下时叶子落了一地。 「什么方向来的?」长荧问。 宣琼道:「是炼魂池,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快一点,这里距离炼魂池很近。」 「那就快走。」 炼魂池就在剑气袭来的方向,如果他们的猜测是对的,玄铭就在炼魂池,甚至姑汝阿无等也在炼魂池。 这个阿无,烛武说了那么多,竟然还是回到了姑汝身边吗?长荧有些愤怒,手中的火逐渐生出了实体,化成了袖箭藏在自己袖中。 这时,宣琼突然发现自己扶摇正在颤抖。它急迫地抖动着,剑尖指向四周不同的方向。 「扶摇?」 扶摇身上的灵气从幽蓝渐变至深黑,而后又红紫来回变换,说不上来的诡异。 长荧紧盯这异象,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对宣琼道:「破阵破阵!这里被下了结界!」 宣琼操纵扶摇破阵,一瞬间风平浪静的幻想倾颓,破开的口子逐渐展现出血红色的天与被烈火炙烤着的地。 炼魂池,正在他们脚下。 高台之上,一道青色身影稳稳立于巅峰之处,高傲的睥睨一切。 他的衣摆被狂风掀起,张扬的飘在身后,包括他青白的髮丝,也包括臂弯中挽起的透明的白纱。 这人是…… 众人在低处,完全看不见高台之上那人的神色。也正是这仰头的一瞬间,几人看见他们头顶的正上方高悬一位少年的身影。 少年已经昏迷,浑身赤/裸,悬浮在一团黑火之上,胸口插着一把众人眼熟无比的剑。无数的青色虚影从他的伤口处奔涌而出,落入炼魂池他们所处的大地之上,立刻被火焰烧灼。 滋啦滋啦的,那是魂魄被烧碎的声音。 那把剑是,破晓。 「剑在上面,除了玄铭之外没有人可以操控这把剑。所以是玄铭用破晓刺入了阿无的身体,那么玄铭人呢?」宣琼四周看看,此刻场景颇为眼熟,同样是烈火,同样是被包围住,只是这火远比阿无本人的要强悍恐怖上不少。 几人在低处的身影几乎被火焰遮挡住了,高台之上的人不知是没有看见他们,还是看见了当做没看见。 「找到玄铭和救下阿无,我们能分头行动吗?」 「火场中怎么找玄铭啊。」 「用我的心火。」长荧道,借着破晓的剑气,长荧用心火去找玄铭的踪迹。 「那我就和几位前辈去救阿无。」宣琼道。 陆吾对长荧道:「我同你一起去寻玄铭,找到玄铭之后,宣琼你注意等我们传讯,一起救下阿无。」 宣琼点点头。 陆吾安排一些神官跟上长荧,又叫了几人留在原地布阵。至少此处为中心,火势从外围蔓延进来,尚未侵袭到此处,撑一会儿应当问题不大。 高台之上那人并非没有看见几人的动向,只是他丝毫不介意,因为重点在阿无身上。 那人就是姑汝,摸上高处的长荧无意间看见了那男人的侧影,定睛细看,虽然五官并非完全一样,但是那人身上的气质与鲲神毫无二致,和在烛武记忆中看见的一模一样。 长荧咬紧牙关,心中的疑问一个一个的产生,如果有机会他想要质问他一些事情。 为什么。 是的,各种各样的为什么。 「长荧仙君?」陆吾见长荧顿在原地,有些担心他的情况,顺着长荧的目光看到了那人的身影,陆吾竟然也有些怀念,「当真是姑汝啊。」 长荧问道:「陆吾前辈确定他是姑汝?」 陆吾点点头:「是啊,认不错的,认识了那么久。」 陆吾眼中一闪而过惋惜之色:「可惜了,这人,最终还是走上了歧途。」 有些事情早在千万年前就定下了它的结局,尽管最开始有人尝试去纠正去引导,如果本人不做出改变,一意孤行,那些努力过的人也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对于陆吾等人来说,姑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走吧,玄铭的气息就在附近。」 长荧点点头,心火再一次指引了方向,就在他们上方某处。 众人又向上走了不少,便见一处废墟无比突兀的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废墟中有汩汩血液流出,这致死量,再留下去就算是神也会死。 「什么人!」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废墟中响起,这声音一听就是玄铭的声音。 第177页 几人连忙将废墟震开,看见了坐在血泊之中浑身鲜血淋漓的玄铭。 玄铭被血液形成的锁链捆住了全身,动弹不得。身上有打斗留下的伤痕,也有挣扎的痕迹。 「你们来了?」玄铭松了一口气,也放弃了挣扎,「这个东西诡异的很,姑汝那傢伙和我打了一架,用这种邪恶的术法暗算我,还夺了我的佩剑!」 「是血灵锁。」 「血灵锁?!」玄铭震惊不已,表情愤怒非常,「要命,这个作恶多端的傢伙,魂飞魄散都便宜他了。」 玄铭在骂姑汝,姑汝所做之事没有一件是值得原谅的,杀人,造人,放火,将死人的血液抽干了炼制血灵锁…… 玄铭联想到很久很久之前,一些凡间莫名其妙的失魂案、干尸案,以及乱七八糟的因果线,有的时候有姑汝的身影,有的时候没有姑汝的身影…… 好像只要是将姑汝的理由安上来,一切事情都变得有迹可循了? 陆吾正在奋力破开血灵锁,长荧用心火从血灵锁的末端烧灼,玄铭只觉一震滚烫。这种痛意倒是还能够忍受。 血灵锁破开,几人将玄铭拖了出来。 「我们现在去和宣琼汇合,你的佩剑破晓插在了阿无的身上,一会儿我们要去把阿无就下来。」 谁知玄铭竟然摇了摇头:「不行,救不下来了,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死了? 怎么可能? 这才过去多久,总共阿无离开他们到这里有一个时辰吗? 「我和你们失散之后,我就一个人到了一片空旷之地,那里没有人。我一个人晃了许久,便开始怀疑是不是阵法或者结界将我困在此处,但是我根本找不到阵眼。」 「我用了神力也没有办法离开,好像是专门为了我设置的结界一样。所以我用破晓开始尝试破阵。」 对上了,莫名其妙射出来的剑气,破晓剑气砍断的山石林木,在此刻全部有了结果。 「你在结界里破阵,但是你的剑气蔓延到了结界之外,连带着脆弱的山河印都被你砍碎了。」长荧道,回头看了一眼陆吾,「自然,山河印彻底碎裂,陆吾前辈受了点伤,你的功劳还挺大。」 玄铭满脸歉意:「抱歉。」 陆吾道:「无事,也得亏山河印彻底破掉,不然我们进来想必也无法直面幕后兇手。」 玄铭道:「虽然内部封印破除,但至少外面还是安全的,只要我们今天能把事情解决掉,对凡间的影响不会很大。」 玄铭说他在来之前,已经和许多仙人在封山附近布下阵法,也遣散了附近山林的凡人或者游猎的修士。 长荧遥望远处宣琼的身影。宣琼在另外一边山崖,几乎与阿无平齐的高度。 「要怎么救下来?」长荧颇为担忧。 玄铭吐出一口血水,擦了擦嘴:「其实也简单,我的破晓起到了一个将人体固定在上方的作用,只要我们破开姑汝的结界,我去把破晓召回,再来人把那个孩子落下来的身影拦截住,就能救下来了。」 第86章 他叫长明 破开姑汝在阿无身外设下的结界, 也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长荧想要摸索着靠近宣琼那边的位置,玄铭在一旁抬手拦住了他。 「先别去。」玄铭紧盯高台之上姑汝的身影,尝试在灵宝中给宣琼传讯。 没有回应, 这里完全无法使用灵宝,那么还能怎么做? 长荧见玄铭面露难色, 问道:「需要宣琼怎么做?」 「就破阵来说, 他手上的扶摇剑应当最为合适, 蛮横一点不管那是什么东西直接破开便好。」玄铭道, 「这样, 我去下面召回破晓顺便藉助阿无,你想办法不要让姑汝注意到我们的动静。」 「我和长荧你一路, 其余人跟着承业将军吧。」 长荧点头应下,几人分头前进, 陆吾望着姑汝的身影,轻轻嘆了一口气。 「唉。」 长荧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找上他。」 「太莽撞了。」 长荧道:「那你说除却如此能够吸引他注意, 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陆吾摇摇头,眉间蹙起:「但是这样就会直接让你我陷入危险之中。」 「不会,姑汝不会对我动手。」长荧笃定万分, 盯着姑汝的身影仔细看了看,「我敢肯定他不会对我下手,陆吾前辈,你在那处山石后等我。我觉得虽然他不会杀了我, 但应当会与我出手较量一番,你找时机接住我。」 两人确认完毕,长荧便直直朝着姑汝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姑汝没什么防备心还是说根本认定此处不会有外人闯入, 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拦他们的东西,烧焦的林木恰好成为了他们躲避的好地方。不过长荧没有什么动作, 光明正大走了坦荡的路,将姑汝背影全然望进了眼中。 姑汝站着,低低瞧着一切,哪怕长荧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也只是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 长荧心中鼓动,神色更加坚定,他望着姑汝飘荡的衣袍,抬手碰了碰飘扬的轻纱。 「鲲神,是你,对吧?」 姑汝没有说话,保持着原状。 长荧又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姑汝,能告诉我,你这么做的原因吗?」 姑汝微微侧头,脸上是平静又冷漠的笑容。 第178页 「好久不见,孩子。」 「好久不见,鲲。」 姑汝笑出了声音,只是这笑声不再如清泉中的落石,也不再能掀起他情绪的一角。 「用这么久违的称唿唤我,我是否能理解为,你对我还有思念?」 姑汝的问话钻入长荧心中,唤起了一些往日的记忆,阳光明媚的,风雨交加的,的,残酷的,美好的,崩溃的……无数记忆翻涌了上来,像是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在他心中不断翻滚,翻滚……最后依旧归于平静。 长荧坦然道:「以前或许有,但是,现在不会再有了。」 姑汝似是不解,神色疑惑问道:「为什么?」 长荧抬起头,眸中不带任何的依恋,只有肯定与愤怒:「因为那些都是假的,鲲,你当真当真,欺骗了我很久。」 姑汝沉默了,沉默许久,却依旧紧紧盯着阿无的方向。 「是,我骗了你。」 「但是我也不想伤害你。」 说到此,姑汝自嘲一笑:「不过,没有想到变数在这里,我的心软决定了我今天的败局吗?」 长荧走到姑汝身边,高台顶尖处的风不似下方温驯,此处更为让人刺痛。 「你若觉得註定失败,为何又还要坚持?」 「原来如此,你觉得註定失败的事情就不必坚持吗?」姑汝摇摇头,「孩子,我没这么教过你。」 长荧否认道:「不,你在错误的路上一直坚持,这必然就是错误的选择,坚持没有错,努力也没有错,你只是选择错了。」 姑汝怒道:「你懂什么!」 尽管如此,引他发怒的长荧却并未退却,依旧盯着他的双目道:「你自己并非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你选择利用阿无,你是错,你残害那么多的生命,你是错,你引诱烛武为你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你是错,姑汝,你真的对自己所做之事没有任何的后悔吗?」 「后悔有用吗?」姑汝伸手掐住了长荧的脖子,皱着眉也盯着他的红眸,「有用的话,我又怎会到今天这一步?」 长荧没有还手,只是握住了姑汝的手腕,他还能说话,姑汝并未使用很大的力气。 长荧的声音从喉间低低露出:「你作为鲲神,你教会我什么是人什么是我,什么是世界,也让我看到学到了很多东西……鲲神,我对你的思念真的从你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你不该思念我,我教过你的东西里没有思念这种。」姑汝手中越来越紧,脸色越来越难看。 长荧艰难摇了摇头:「直到我猜测鲲神是你的面具为止,鲲,你告诉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这就是真正的我。」 「你最喜欢哪一个你?」长荧紧紧掐住姑汝的手腕,在他腕间暗暗留下了许多指痕。 「没有喜欢与不喜欢一说,我只是我,我作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什么不是我?」姑汝发现长荧的动作,急忙把手甩开。 「晚了。」 长荧面无表情,手中飞速结印,在姑汝手腕间的指痕瞬间亮起了红光,化作短匕没入姑汝骨肉之中。 姑汝似乎不知疼痛一般,同样面无表情地将那些东西拔了出来,指着长荧道:「离开我的这段时间里,你当真是学了足够多的东西。」 「如果真的想让我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神仙,那就什么都不要教我,无论是术法还是做人,一概不教。」 长荧手中的火焰熊熊燃起,自发聚在姑汝身侧。 姑汝丝毫不畏惧,甚至脸上出现了嚮往:「真的魂火,哈哈哈哈,明明我都已经放弃了……」 火焰围住姑汝,燎住姑汝的衣角,顺着臂弯间的白纱一路飞快烧到了他的肩膀。 姑汝身上已经感受到了心火的滚烫,但他却没有丝毫动作,任由火焰烧灼。 「哈哈……」姑汝笑了。 「哈哈哈哈!」 长荧不敢有所懈怠,余光瞥见宣琼在另外一处山峰正蓄势待发,他这里直接上手抓住了姑汝,将他掀翻在地。 姑汝依旧毫无动作,眉眼中带着笑容盯着身上压制他的长荧。 「长荧啊,牵制住我,为了救那个可怜的假东西吗?」 长荧蹙眉:「你自己造出来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他?」 姑汝甚是疑惑:「你这么心软吗?」 「这不是心软,姑汝,人活在这世上,管他是什么理由出现的,在出现的那一刻就会有他存在的必然性。」 姑汝手中的法印在触碰到长荧身体的那一瞬间消散,他泄气一般道:「那为什么,这个世间依旧有许多人不容他的存在呢?欺骗……我骗谁了……哈哈哈……」 「什么?谁?」 「正如你所说,我造了假东西,弄出了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和你一模一样的天真,引导他小时候和你经歷一模一样的事除了死亡。」 姑汝抬起上半身,凑在长荧耳边,低声道:「你心中对死亡的惧怕,我全都带走了,放在了那个孩子身上,怎样,我对你不够好吗?」 「没有谁应当成为谁的替身!」 「我可没有说他是你的替身……我只是没有发现,你小时候喜欢玩的心火,长大后竟然可以从纯善变得不再纯良,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现在这火才是我需要的东西呢……」 第179页 姑汝一掌拍上长荧的背,长荧虽然有所防备,却以及被震得几乎吐血。 「不过我也造出来了同样效果的东西,晚了几十年而已,但至少,也是我姑汝做到了。」姑汝揉揉手腕,对自己掌中灼烧出来的伤痕丝毫不介意。 长荧指着姑汝,袖中箭做好了瞄准的姿态。 「你从未习武,也没有正经练过术法,如果真的要和你动手,你觉得,你赢的把握是多少?」姑汝没将长荧的威胁当回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方才被烧毁的破布瞬间变回原型。 姑汝保持着最开始的表情,淡漠疏离,看起来温文尔雅。 「让你的朋友们也玩的够久了,再不走,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姑汝,你当真不收手吗?」 「为什么要收手呢?」姑汝大笑,指着炼魂阵中央,「那里,马上我就能见到我的兄长了,只差一点点……本来那小子跑了我觉得时间很麻烦的事情,谁知道跑出去又被我撞上了,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长荧会给他起名字,他要离开我。」 「天真,天真!如此天真,你们都是愚蠢的人!」 「我会让他跑吗?」 「不会,我问他他们给你起了什么名字,他支支吾吾半天说自己叫长明。」 「哈哈哈哈,长明好啊,死后我会给他点一盏长明灯,永远亮着,永远,祭奠你为他起的名字,也祭奠他为我兄长所做的贡献……」 姑汝的白髮末端隐隐发红,眼中带上了血色。 「长荧啊,不要阻拦我,等我兄长活过来,一切都能结束……到时候再也没有人随意死去,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我们,也没有人伤害你。」 「长荧啊,不要阻拦我,可以吗?」 长荧摇头:「你做了错误的事,我不会允许你的。」 姑汝骤然发怒:「关你屁事!」 长荧被姑汝这么一吼,似是从来不信这个人会说出如此粗俗的话,一时间沉默良久。 他道:「姑汝,执迷不悟不会有好结果的。」 「都死了!该死的都死了!我还能做什么?我只需要復活姑射而已!仅此而已!他们死都死了,最后一步被我利用不行吗?死前我照顾了这些人许久,我让他们平安让他们吃饱穿暖,给他们赐福,生命灵魂□□给我用一用怎么!」 「别不知好歹……」姑汝眯起眼,一步一步朝长荧走去。 第87章 往事如风 面前一道身影闪过, 一把剑直直横在长荧身前,挡住了姑汝的路。 剑影如电,剑身青紫, 是紫电剑。 来人是,白泽。 白泽几乎从未在他们面前用过剑, 向来只喜欢穿着仙气飘飘的白衣, 仙气飘飘地来来去去。 「白泽前辈?」 白泽甫一回头, 瞧见长荧的脸, 觉得有些眼熟。 「有人让我来帮你, 你快走吧。」 白泽轻声道,声音也一如既往轻柔。 尽管长荧未曾与白泽有过多交集, 一直以来只觉气场不和不愿与他过多言语。上次天道现身而白泽冒死将某些真相说给他听的时候,长荧不得不承认, 他有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 「姑汝不会杀我。」长荧抿唇道,望着身前对峙的两人, 「但是,多谢你,前辈。」 姑汝觉得场面万分好笑, 他微微倾身,盯着白泽的侧脸。 「许久不见小白,当惯了宠物,终于想起来谁是你的主人了吗?」 白泽把剑逼近姑汝颈下, 轻声道:「姑汝大人,违背法则做事,你不会有任何好处。」 「姑汝大人?」姑汝眼中的热切逐渐变得冷漠, 「真是令人怀念,所以, 现在的你,记忆被清空,又需要被重新培养了吗?」 两人谈话间,长荧已经悄悄离开了,姑汝看在眼中并未阻拦,单单对上白泽,又认真了几分。 「来比一场吧,好久没有和你打过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被我砍去一只手的痛苦。」 白泽望着自己轻微颤抖的手,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当即应下:「打。」 陆吾接到了长荧,全程站在后方完全没有想过白泽会下来。 「白泽下来帮我们,胜算会更大一些。」陆吾和长荧一边快速往宣琼那边赶路,一边交流。 姑汝完全陷入愤怒之中,不知道白泽能撑多久,现在就直接等宣琼破阵接下来阿无,再另做打算。 「白泽前辈因为一些缘故失去了记忆,他的手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谁知陆吾听见问话,竟是不解反问道:「什么时候手伤?白泽?」 大概是白泽没有向他们提起过吧?来不及思考更多,爆炸声自空中响起。 宣琼一剑噼开了姑汝的结界,无数碎片虚影落下,被火海燃烧殆尽。 与此同时玄铭召回了自己的破晓,飞身上去稳稳接住阿无的身体。阿无已经没有了唿吸,胸口的伤口发黑,没有血迹流出,却看不清皮肉和骨头。 巨大的声响引得所有人注目,除了白泽。 白泽趁机一剑刺入姑汝腰侧,鲜血喷溅而出,姑汝低头看了一眼,抹过剑体上自己的血液,放在舌尖轻轻舔了舔。 「有点长进啊。」 白泽抽回紫电剑,饮血的剑微微发热,正轻轻抖动。 「你的剑也在不安呢,小白。」 第180页 白泽再次握住剑柄,冷声道:「闭嘴。」 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 宣琼长荧玄铭陆吾几人汇合,盯着阿无胸口处的伤口看,那处依旧源源不断向外释放着魂息。这气息并不属于同一人,但被缝合在阿无身体里太久太久,逃离他的躯体时,已然与其他魂息交融了不少。 「阿无说他叫长明,说是我给他起的。」长荧将手摁在阿无伤口处,轻轻压了压。 没有骨肉的感觉,只是表面如人一般的躯壳,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魂,仅此而已。 烛武以自己被万鬼献祭的魂魄与□□,填补了那些被姑汝利用的残缺的魂魄,让他们因果完全得以转生。说白了就是用自己的命换了阿无的命。 阿无难得逃出生天,却又被姑汝发现动向,直接抓来继续炼魂大计。 「魂息全部没入炼魂池中,这些火焰越烧越旺。阿无身体里的这些魂魄也只是被姑汝残害的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应当是为了拼凑姑射。」长荧猜测道。 「姑射?为什么?」 「有阿无这个例子的存在,更加坚定了他换方法的心吧……只是新的方法会伤害更多的人。」 因为要按照拼凑阿无的方式拼凑姑射,所以残害的生灵变得越来越多,并且依旧炼制出了魂火。 炼魂池一开始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存在的,有了魂火,破碎的魂体会变得更加牢固安稳,尽管是仿造的劣质品,但是姑汝却不想管那么多。 这个人的脑海里只有一件事,抚过姑射。 「阿无已经死了,体内的碎魂也无处可去了,之前烛武用自己的身体补齐了那些魂魄,阿无只能等着魂飞魄散了。」长荧长长嘆了一口气,阿无胸口处的伤口是如此刺眼,强硬修补也无济于事。 玄铭虚眼望向山巅:「那是谁?和姑汝打起来了吗?」 「是白泽前辈。」宣琼话音刚落,玄铭便直直朝着二人奔去。 陆吾摸着地面阵法的痕迹,道:「这阵,能打碎吗,难道……」 「打碎?」宣琼也学着陆吾的样子摸上了地面,「没有准确的阵眼,直接打断阵法脉络如何?」 「试试。」 得到肯定后,宣琼执剑找到一处灵气波动最为勐烈的阵脉,剑尖旋起勐烈的风,将地面浅浅钻出一个坑。 大地破裂的声音响起,阵脉碎了一个口子,旋即又不知何处涌上来的魂息补上。 「竟然没有用。」陆吾往长荧怀里的阿无看了一眼,「阿无身体里的魂息止不住,炼魂阵就无法停止运转。」 「烧掉吧。」陆吾道。 长荧松了手,阿无的身体静静躺在炼魂池中央,陆吾宣琼等人悄悄退到一旁为长荧护法。 长荧想过很多次,那些被旁人所惧怕的场景究竟会何时发生。火焰,碎魂,死去的人……所有的场景似乎要与现在他即将做的事情重合,长荧却并没有产生退却的心理。 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不是他也不是宣琼,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存在却存在了的人要被火焰炙烤。 长荧抬手,心火在手掌中央已经跃跃欲试,宣琼站在附近准备接长荧出来,陆吾一直注意着与姑汝僵持的白泽玄铭二人。 「宣琼,公渡影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吗?」 「我尚不清楚。」 「不清楚啊……」陆吾低喃一阵,「好了,看好长荧别让他受伤,我去拦着姑汝。」 长荧手中的火焰落在地面,小小的一簇,瞬间铺天盖地覆盖了原本浑浊的火焰,连带着阿无的身体,连带着周边早已失去精神的草木,都被长荧的魂火染上了一层艷色。 与姑汝炼出来的魂火不同,长荧的火是柔和的,是轻轻盖在对面身上,温柔吞噬掉昏暝火焰。 阿无的身体并未破损,溢出来的魂息瞬间消散,整个人如一张纸一般薄薄躺在那里,比方才更要死气沉沉。 但是依旧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不是勐烈的火焰,也不是斗法斗的满地废墟,高台不是高台,山谷不是山谷。 长荧皱眉,心跳剧烈跳动了两下。 一直在护着长荧心脉的宣琼察觉到了异常,传声问道:「长荧,情况不对就先收手。」 长荧摇摇头,咬牙道:「我没事。」 没有什么事,只是一瞬间涌上来的记忆让他有些恍惚。 是那种割裂感,一种本来应当由自己承担却被别人顶替了去的那种割裂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事情仿佛已经经歷过了好几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让他无由来的心慌。 心火已经替换了旧有的魂火,魂息消散,一切明明是向好的,为何会这么的悲伤? 姑汝冷笑一声,不再与这三人周旋,直接沖向炼魂池中的长荧。 宣琼拦住对方,受了一击向后退了半步。 「本来我想说,那个孩子替你承受,你感恩戴德就行。现在你替换了魂火,该怎么说呢……」姑汝话音一转,浅笑道,「好像回归正轨了。」 几人愣在原地。 「什么意思?」 「谁告诉你,要烧掉这里的魂息和阵法呢?」 陆吾的脚步一声一声传来,他的手中拖着两个已经昏厥的人。 是白泽和玄铭。 姑汝沉吟几声,本来受长荧控制的心火突然变得勐烈,随着姑汝口中咒术的不断变换,那火将所有人紧紧包裹住了包括他本身。 第181页 「这回,眼熟了吧?长荧。」 「陆吾你……」宣琼不敢置信地看着一切。 陆吾只是耸耸肩,目光盯在姑汝身上。 长荧不发一言,默默争夺着心火的控制权。 「你怎么能控制这火?」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抽走过长荧的情绪,你猜猜那些勐烈的情感,是不是要比这个人还要强大呢?」 长荧眼中的红光自从开始用心火烧炼魂池,就没有暗下来过。 宣琼横剑身前,直直指着姑汝和陆吾。 「离长荧远点。」 「你们都要死在这里,是你们自己做的决定,毁了那个孩子,毁了炼魂池,也毁了烛武……」姑汝眼中癫狂更甚,「是你们,一切都是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早就……」 姑汝抬手,陆吾的身体直直朝他飞来,他一把掐住陆吾的脖子,让他不得不直直以胸口抵上了宣琼的剑。 「来,刺进来。」 陆吾嘶哑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姑汝柔声问:「什么问题?」 「当年的渡灵瓶,和干尸,是不是与烛武无关。」 「你不是知道吗?曾经你我也是亲密无间的关系,我做的事情,不都是你帮我瞒着白泽玄铭他们的吗?」 「我从未与你亲密无间过,少说这种噁心的话。」 「真是奇怪,都要死了突然来问我这种……」 一瞬间,姑汝深觉不对劲,回头一看,只见自己身后抵着一把剑,同时站着许多神官。 陆吾轻轻嘆了一口气。 「你永远如此自负……姑汝……」 姑汝手中一紧,陆吾的身体直接爆开,结果却只是一道虚影。 不远处白泽玄铭的身体被其他神官扶住,陆吾则跪在一旁被压在地上。 姑汝身前是长荧宣琼,身后是宣不二和戴胜。 宣不二的剑化作软软的一缕缠上了姑汝的脖颈。 「捉到兇手了,可以带走了。」 「我好奇一件事。」戴胜走到姑汝面前,指尖在姑汝身上点了几下,便有无数星点从他身上散开。 这星点证实了戴胜心中的猜测,他轻轻笑了两声:「你找遍世间都找不到的姑射,死后陪你直至今日,为什么姑射唯一的因果都在你身上,你从来没有想过吗?」 第88章 不见归人 「先带走吧, 找这傢伙找了那么多年,剩下的慢慢问。」宣不二顺着自己剑,抓住了姑汝的肩, 及时定住了他的魂魄。 「老前辈呀,金蝉脱壳的方法就别用了, 你此身所有的因果都已经被我们掌握了。」 姑汝笑出了声:「又是那棵树告诉你的?哈哈哈哈……树, 都是树……」 天道树, 无极树……世间万物的法则在一棵树中, 受一棵树的制约, 好笑,太好笑了。 「若无天道也有不了你, 你也活了万年了,趁我道侣虚弱的这段时间做了恶事, 如今时机正好,我不是来劝你收手的, 我直接来泯灭你的。」 姑汝盯着宣不二眼睛道:「我死了,这里所有人都别想活着。」 姑汝勾唇:「封山与姑射山相连,炼魂池与桃源相接, 神器因果系在我身,哈,不是在找轮迴木封住破碎虚空吗?怎么,找到了吗?公渡影, 还活着吗?」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反正,要杀就来杀吧?」姑汝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明明被宣不二压制在下,却是看起来高高在上。 宣不二下令道:「带走。」 一众神兵上前将姑汝抓住, 宣琼拍了拍长荧的肩,长荧目光却一直盯着姑汝。 「怎么不走?」 长荧摇摇头,道:「走吧。」 如此这般出动这么多人,却轻而易举抓住了姑汝,事情就这般被解决了? 姑汝竟然也没有反抗,甚至于众人都以为姑汝还留了后手,结果就这样毫无反抗地被押走了。 虽然不知为何陆吾也牵涉其中,陆吾也被捆仙锁缚住,被人压着远去。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长荧嘆气。 有神兵为他们开道,指引着离开的路。 山间雾气渐浓,长荧骤然停下脚步。 「这不是来时的路。」 「这里也不是封山……」宣琼环顾四周,果断道,「我们往回走。」 宣琼当即回头,长荧却是勐然扯住了宣琼:「别动!」 「砰!」 在他们离开的地方,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漫天的尘土炸开,更有火光相接,哀嚎遍地。 宣琼挡住迎面而来的尘土,险些被波及。 「这绝对是姑汝的后手,再等一下我们过去……」长荧话音戛然而止,宣琼回头,只见方才带着人离开的宣不二正站在长荧身后,一剑没入长荧胸膛。 宣琼瞬间失声,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颤抖。 宣不二抽出软剑,冷漠地将手伸入长荧胸口伤口处,在里面肆意掏弄着。 「你……你……」宣琼脚底发软,踉跄两步跪在长荧面前。 长荧痛到发不出声音同样震惊地看着自己胸前伸出来的手。 「我……啊?」长荧只能轻轻疑惑一声,再也没力气说什么了。 「啊——」宣琼疯了一般召出扶摇,直指宣不二面门。 宣不二?怎么会?软剑是宣不二的剑,这人不会是他人假扮,宣不二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第182页 宣不二仅仅抬了抬手,就用剑将宣琼挡住。 「不要急。」宣不二冷漠出声,抽手而出,手中瞬时凝结出了一颗并不规则的墨玉。 长荧也在瞬间有了唿吸,只是勐烈地咳出来一滩鲜血。 「这是被放置了姑汝魂息的补天石,事先来不及说明,只能如此紧急,否则再过几息,长荧躯体便会成为姑汝復生的容器。」 补天石已然认主,与长荧骨血融合在一起,被宣不二如此强硬取出,长荧收到的苦痛便是撕裂□□的千倍万倍。 长荧痛到窒息,捂着胸口颤抖,声音也无比生硬:「我在……桃源取得补天石,是趁我受伤融进我身体里。也曾在白泽指导下好好学过如何与补天石相容……咳咳……」 宣琼帮长荧疗愈伤口,长荧又闷咳了一阵。 宣不二道:「不必多言,我知晓,白泽所做并非完全由天道控制,此番事了,再交由帝君处置。方才姑汝在炼魂池的自爆,引燃了封山全部的阵法,如今我们被困在阵中完全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我们必须要等火灭去再做打算。」 「姑汝呢?」宣琼问道。 「下落不明,若是长荧不能成为姑汝復生的容器,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后手。」 宣琼把长荧扶起,跟着宣不二找羸弱阵眼,避开勐烈的火势。 「等一下,你可曾见过,一只黑色的蛟龙?」长荧向宣不二问道,「我们许久未见,他曾与界主姬兰交好,也是同我一般从桃源出来的。」 「与姑汝有关系的人实在是太多,身边人可能都被利用过,如果是烛武……」宣不二回头遥遥望了一眼炼魂池的方向,「那里是烛武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烛武为了阿无……为了那个孩子,焚炼了自己,已然消散于天地之间,他必不可能为姑汝提供身体。」宣琼道。 「姜一与我同出桃源,如果真的有让他接触姑汝的机会……」长荧抬头,「少时每一次虹桥跃鲤都有姑汝在场,甚至于我的亲人所用的『愿者上』,都有可能被姑汝暗中操作。」 「现在我们不能得知姜一的下落,上次匆忙一见,比起重逢更像是告别……」长荧想起最后一别,记忆中姜一的音容甚至有些虚幻。 宣琼道:「从阵眼入手,若能出去,我们去寻你口中的姜一,若是阵眼无用,我们去阵中,直接强行破开虚空。」 宣不二赞许地点了点头。 三人连续找了几个阵眼,都是被姑汝法力堵得严严实实无从下手的死阵,更有三重阵法层层加护。 曾经以为封山封印将破,里外都无人靠近在封印上动手脚,如今到了绝境之处,才发现内部早已被姑汝暗中蚕食。 「往阵中去强行破开吧。」 「其他人在哪里?」长荧问。 宣不二道:「不清楚,但可以保证除了姑汝身边的几个,别人都还活着,受没受伤就不清楚了。」 宣不二脚步顿了顿,继续走。 原路返回后,先前本就颓败的土地燃起了更加勐烈的火,火场中心是一棵巨大无比的花树,枝叶在燃烧,花瓣也在热烈摇晃着。 「那是什么?」 「是轮迴木。」宣不二道。 「这和无极树简直……」 「一模一样对吧?」宣不二接上宣琼的话,推着宣琼上前两步。 宣不二摸了摸宣琼的头,轻声道:「用你的扶摇,把轮迴木砍了,破阵,我们离开。」 宣琼虽不知为何,却准备照做。 「既然这是轮迴木,那我的师尊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宣不二不发一言,长荧仰头看向轮迴木。 书上不是说,轮迴木乃是一柄小小的枝条,似棺木样式,更如一柄尺,为何爆炸后直接落地生根长成了如无极树一般的花树? 宣琼召出扶摇剑,长长嘆了一口气。他的眼眶已然因为急切与愤怒而发红,虽然宣不二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有些事情自己并不是猜不到。 是与不是,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轮迴木就如此轻松的被宣琼的剑斩断了,它倒下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常人察觉不到的气息自截面发散出来,迅速压制住了勐烈燃烧的火焰。树木哀哭竟如铁索碰撞交错,乌云也散去,天光直直落下,打在众人身上。 刺目的光出现,所有人都虚起了眼,高天之上被因果捆缚住了一条漆黑独角有爪的龙。各色因果线紧紧缚住那龙的四肢以及身躯,额上的闪电神纹异常耀眼。 那是姜一。 不,已经不是姜一。 正如几人先前猜测,是被姑汝抢占了的姜一的身体。 因着体内几股力量与意识相互争夺着躯壳的控制权,姜一的身体各处都有大大小小鼓起来的包,尾部甚至有裂开的痕迹,正丝丝缕缕向外溢出血液。 「乱因果,受反噬,姑汝,你可曾想过你会有今日。」 「姜一」开口怒吼两声,喷出的气体吹散了不远处正聚拢的白云。 长荧深深地嘆气,闭眼转身不敢再看。 宣琼也站在轮迴木前,望着一条繫着红绸的枝条久久不动。 宣不二还在与彻底失败的姑汝说些什么,天边又来了许多神官将此地围住,压着陆吾白泽,也布下了灭身大阵,将姑汝就地斩杀,魂魄与□□俱为灰烬。 第183页 他们说什么没有人在听了,他们做什么也没有人在看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风冷了起来,久到太阳被乌云挡住,久到天上聚起了乌云,久到倾盆大雨落下。 长荧回神,便看见宣琼的脸在自己眼前。 「我,我最后一次对姜一说话是给他的孩子起名字。」长荧捏着衣角,轻轻退了半步,髮丝被雨水浸湿,「我当时以为,他不愿意看见我同你在一起,有些故意地给他孩子起名叫穹。」 宣琼想轻轻笑一下,却发现自己连嘴角都无法抽动。 他放低了声音,尽力像平常一样说话,道:「是苍穹的穹吧?」 「嗯。」 「龙狐的孩子,将来总有一天也会在天地间翱翔的,他定然满意。」宣琼握了握拳,缓慢唿出一口气。 「走吧。」 长荧摇摇头,牵上了宣琼的手,也将他手心中的红布扯了出来。 红布半路被人接去,那人一身狼狈,神情却和往日别无二致。 「陆吾?」长荧疑惑道,「你不是被押走了……」 「是,他们在等着我。」陆吾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监视着他的人,而后又摊开手仔细看着那条红绸。 上面是公渡影的手法,红绸金字,工工整整,印记上有术法痕迹,像是正起着什么作用一般亮着金光。 「交给我吧,你师尊,虽然殒身,却并非没有一线生机。」陆吾声音嘶哑,语气却是少了一些底气的,「姑汝的事情,我确实知道一些,帮过一点,但,就算是神,被高于自己的存在摄魂也是难以抵抗的事情。」 「我不像白泽有失忆重来的机会,也不像姜一得到过轮迴启示能够在最后一刻破坏掉姑汝的计划,更别提受世外之人赠丹的你们。」陆吾说到这里,低下了头,「无数个结局中,公渡影永远都是死局,这是我曾在某一时空中告知她的方法,或许还能够活下去。所以接下来,我会用我的方式赎罪。」 宣琼深深看了一眼陆吾。 「陆前辈,你会变得和姑汝一样吗?」 「不会,我保证。」 公渡影的死是在离开虚空之后立刻发生的。轮迴木接触封山火焰的一瞬间,强行生长,挤破了公渡影的身体,并插入了此间所有人的因果。巨大的因果扰乱了秩序,也正如姑汝的意,足够的因果用来加强姑射肉身与此间的联繫。可是谁知自己在挤占姜一身体时出现了意外,因果全然系在自己的魂魄上,尚未来得及转移,就被混乱的因果线束缚住了。 姑射身躯方成,却因为缺少了与世间的联繫,不得不又一次消散。而姑汝身受万千因果,早已超出了他灵魂与□□的承载范围,只有再次自爆这一条路。 及时赶来的神官设下法阵,泯灭掉姑汝身上的一切,也包括被挤占肉身的姜一。 姜一的魂魄一同被禁锢在他的身体里,随着姑汝的消散,一起散去了。 陆吾被押走了,宣琼牵着长荧的手往下山的路走去。 雨还在下,无人撑伞,也无人用术法隔开。 「宣琼啊。」长荧低声叫道,「宣琼。」 「我在。」 长荧再一次抬头望了望天。 「姜一不在了。」长荧嘴角抿了一口雨水,「他,算是逆天而行的妖神,没有来生也是註定的吗?」 宣琼转头,伸手拨开他脸颊的髮丝。 「都没了,我只能当做过去了,只是,好快啊,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鲲神,姜一,还有……他们带着我好多好多疑问离开了,我,我只剩下你了。」长荧喃道,「我有些搞不明白,但是我又不想搞明白,我想把我自己之后的人生过明白……」 宣琼抱住长荧,在他额边印下一个吻。 「还有我在,我也还有你在。」 长荧抬手紧紧环住宣琼的腰,衣襟被掺杂着泪水的雨水浸湿。 这雨,也在为逝去的无辜的魂灵默哀吗? …… 不弦山的清晨安静的过分,宣琼作为代宗主坐在了归尘殿的主位,尽管自己极力推荐沈晏替了自己的位置,谁知沈晏一个闭关,活儿就又回到了宣琼的身上。 宣琼的修为已然突破元婴,渡劫那日,宣不二亲自下来护法,挡住了因为被抽取凡人骨与钉下魂钉而更为勐烈的雷劫。据说是天道授意,在渡劫后,宣不二点了宣琼的神格,暂且稳住了神骨不稳的状况。 长荧也跟着宣琼在万尘宗忙上忙下,并且蹭上了内门弟子的身份,跟着长老们学术法。 「宣琼,我们去仙台看看白泽吧!」长荧推开房门,正巧遇上更替衣物的宣琼,他勐地低头,背过身关上了门。 宣琼见状,将手中衣物放下,就这样坦荡着上半身靠近长荧:「怎么不继续说了?」 宣琼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桃花香气,这让长荧想到了前几日夜里,凉风渐起,窗外飘进来的桃花瓣,落在了床上,落在了自己的背上,甚至被某个人强行要求含在唇间…… 长荧耳根麻麻痒痒的,他憋着气道:「去看看白泽……玄铭说可以带我们一起去……」 宣琼双手撑在长荧身侧,低着头凑近他的脖颈,轻轻吻了一下。 长荧闷声快速唿吸,向后一把抓住了宣琼腰间的系带:「你太近了。」 「近了如何?」 第184页 「就,就太香了……」 长荧低低道,视线微微向后一转,隐约看见窗边的宝瓶上有一簇一簇温柔且平和的粉意,这在夏天是极其罕见的景致。 长荧被那处吸引着目光,便转身想要看得仔细一些,结果正如宣琼的意,被牢牢抵在门上,视线也被宣琼洁白的髮丝遮住了目光。 「看什么呢?」 宣琼与长荧鼻尖轻轻碰在一起。 长荧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了一声:「哥哥。」 宣琼愣在原地,心情似乎很好,连眼睛弯了一些:「怎么突然这么叫我。」 「想起了桃源里的一些事,你说,让我喊你哥哥。」 依稀间是有过这样的话语存在,不等宣琼细想,长荧便轻轻吻了吻宣琼的唇角,也看清了宝瓶中的风景。 那是一折桃枝,不知折了多久,一直保持着开花的姿态,在夏天也如春天怒放。 只是旧时的桃枝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凋谢,残枝败叶被做成了发绳,戴在鬓边。 这一折,又会在永远春天的不弦山中,宣琼房中存在多久呢? 长荧不再多想,无论是被法术永久滋养着盛开,还是最终离开春天走向下一个季节,春色永远如旧且依然如旧。 生如过客,归人远去,天地逆旅啊,此间赏景,不再孤独。 (卷三·万古悲尘不见归人·终) (《天地逆旅》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