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我靠美貌达成HE成就》 第1页 [bg同人] 《(综武侠同人)[综武侠]我靠美貌达成he成就》作者:胖哒一箩筐【完结】 文案: 【第一个武侠世界:一心想当孩子爹的武当七侠&身份多变的明教教主】 作为平行世界的明教圣女方思阮穿成了明教前任教主阳顶天的女儿, 开局父母早亡的她遗传了她母亲的惊人美貌,凭藉着和母亲三分相似的容貌让方思阮几次避过了成昆的杀意。 此时,小小年纪的她有些忧愁, 杀父仇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她的「爹」,还要把她培养成自己的工具? 论自己的杀父仇人想做自己后爹怎么办? 还没等她想明白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她的后爹就逼着她一刀捅死从小陪伴她长大的养母。 她明白了,她要让成昆血债血还。 以牙还牙,以骨还骨。 方思阮变了,容貌可以是原罪,也可以是杀人的利器。 攻城者为下,攻心者为上 明教,峨眉,武当…… 她要搅的这团浑水更乱些。 【武侠世界二:爱种花的温柔瞎子&「通姦杀夫」小寡妇】 穿越到洞房花烛夜,新婚丈夫外出押镖被杀, 温柔瞎子小哥及时递上了安慰的肩膀, 思阮和他你侬我侬之际竟被丫鬟指认通姦杀夫? 一年只出三次门的剑神前来追杀她? 某西方魔教教主这时出现又给失忆的她下达了任务? 怎一个乱字了得! 每一朵花都会遇到精心照顾自己的花匠。 爱人如养花。 只需要用心浇灌,静待花开…… 【武侠世界三:忠诚的带刀护卫&「所嫁非人」的少女】 怎样照顾好一只猫呢? 不仅要提供美味的食物, 还要时常陪它玩耍, 给它梳理打结的毛髮, 陪伴安慰孤独的它。 ——白猫永远忠诚于一位主人 【武侠世界四:一心復国的某表哥&与其貌合神离的西夏公主】 所有人都称赞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但思阮知道,他们的结合只不过是一场利益的交换。 你一心想着復国大业, 我念着我的三个前夫。 内容标籤:武侠乙女向 主角:方思阮,单元男主 ┃ 配角:莫七侠,花七童,展御猫,慕容表哥,乔帮主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世间最锋利的武器是她的美貌 立意:潇潇洒洒一世,只求问心无愧,何必为流言所扰? 徵文活动优秀作品奖章 一剑穿心后,方思阮重生到了危机四伏的武侠世界里,她深陷于一场又一场的江湖阴谋中。倚天屠争天下,赌坊牵扯出王朝旧案,陈州赈灾红花兇案……她的美貌成了一把双刃剑,江湖恩怨,家国大义,究竟孰轻孰重? 本文将各个武侠世界案件串联在一起,剧情构思巧妙,感情细腻,男女主拨云撩雨间张力满满。女主深陷囹圄,但不断成长。她最初常因被误解而心生困扰,后来成长为天下第一,不再畏惧流言蜚语。仗剑红尘,刀光剑影间尽显爱恨情仇…… 第1章 光明顶(1) 谢思阮从一阵窒息中睁眼,黑暗褪去,视线模煳,万物在眼前放大,首当其冲的便是头顶那倒垂的钟乳石,色若白玉,般般瑰玮。她的身体孱弱无力,无法移动,只能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眼前清晰起来,逡巡着视线所及之处,四周墙壁皆为巨石形成,彰显着这是一个天然的石洞。 一刀穿心,她竟没死? 周遭的环境也让她觉得邪门得很。她失去意识前明明身处雪岭之上,而现在却是个天然的石洞。忽然一道焦急虚弱的女声从旁传来:「孩子!我的孩子怎么不哭?」 心头掠过一抹谨慎,疑虑更深了。 这石洞中竟还有其他人,而她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还有她口中所说,什么孩子哭不哭的? 大脑迟钝地运作着,尚来不及反应。这时,一双手臂将她凌空抱起,「啪啪」两声,下一秒臀部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从未有过人敢这么对她! 谢思阮一时极为羞恼,努力冲破了喉间的阻滞,一声清脆有力的婴儿啼哭溢出。她蓦然怔住,原来那女子口中的孩子竟然就是她自己,她居然又重生成为了个哌哌坠地的婴孩。 「师妹,不要着急。你听,孩子哭了,她没事。」男人将她递了过去。 一张芙蓉美人脸映入眼帘,楚楚可怜,面色苍白,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髮鬓微湿,显然刚经歷过一场生育之苦。她努力撑起身体,极为温柔地抱着她。看模样,她便是自己这具身体的母亲了。 谢思阮自幼无父无母,由师父扶养长大。师父是名门正派口中所谓的魔头,她自然也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小妖女。 从小到大,师父待她虽好,但其天生是个潇然洒脱、不受拘束的人,等到她长大一些,有了自理能力之时,师父就将她只身一人留在雪岭,往往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 再后来,师父有一次回来时身边多了个男孩,只比她大上个两三岁左右。 师父让她叫他师兄。 她不满,明明她比他早投入师父门下。明明她才是师姐。 第2页 师兄沉默寡言,却对她诸多照顾,这也让她的不满减轻了许多,渐渐依赖起他。 毕竟在这雪岭之上,常年就只有她和他二人。 对于谢思阮来说,这是一种极为陌生而又复杂的情感和纽带,一时间茫茫然。 女人终于舒了一口气,摸了下怀中婴孩柔嫩的脸颊,眼中忽地涌出泪水:「我可怜的女儿,一出生就没了爹爹。」 男人急忙扶住她:「师妹,如今他已死,你跟我走吧。我定然把这孩子视如己出。」 见女人仍旧默默垂泪,他又安慰:「他像是在练一门极的功夫,突然走火,引致真气逆沖而亡。」 女人呆愣片刻,渐渐止住了泪,惨然一笑:「不错,他是在练明教的不世奇功干坤大挪移,正在要紧关头,却发现你我相会有私。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谢思阮神思渐渐清明,她细心听着两人间的对话,搜索着有用的信息,琢磨出了几分真相。 这双男女是对师兄妹,师妹已罗敷有夫,但两人情同意合之下有了首尾,被师妹丈夫撞见,导致师妹丈夫走火入魔而亡,而她则是是师妹与其丈夫的遗腹子。 可当听到他们提及到什么明教什么绝世神功干坤大挪移的时候,却是惊诧不已,她足迹遍布中原,却从未听说过这个门派,这个功夫。莫非是来到另一个世界了吗?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也根本由不得她去考虑这些,她现在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孩,只能靠人照顾。 这女人看上去对丈夫还有几分真心,此时仍抱有愧意。自己又是她的亲生女儿,看她之前紧张的样子,还是在意自己的,但这男人却是不好说了…… 「罢了罢了……」女人喃喃自语,声音小了些,「师兄,你答应我,定要好好善待这孩子。这是顶天唯一的孩子,是我们对不住他。」 男人连声答应,当即立下重誓。 女人听他以性命为誓,如释重负,唇边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低头慈爱地望着怀中的孩儿,久久移不开视线,眼中似留恋似不舍,最终化为孤注一掷的决绝。 男人见她笑了,一颗心稍稍落下。 忽然,女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身后,一声呵斥:「什么人?」 他急忙回头望去,却空无一人。 思阮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寒光微闪,直直没入心脏,鲜血从衣襟处晕染开。 嘀嗒! 思阮下意识地眨了下眼。 一滴血珠溅在了她的眉心,滚烫、炙热,却渐渐冷却,如同女人抱着她的身体一样。女人的散开的瞳仁中仍旧可以清晰地倒映着她的模样,一个小小的、赤裸裸的婴孩。 等男人再次回过头来,女人已气绝身亡。 谢思阮耳中嗡的一声。 男人见状于悲痛中忽起癫狂,伸手指向一方,怒且恨:「阳顶天,你拆我姻缘,夺我爱妻。此仇不报,我成昆枉为人。你不是一生追求光大明教,驱除鞑子吗?我偏偏不如你愿,且看着,我定要叫明教覆灭,蒙古铁骑踏遍汉土。师妹,功成之日就是我来追随你之时,我会再来到这里。成昆自会自刎相谢。」 石室巨大空旷,他的吼声连连迴响着不绝于耳。 誓毕,他陡然平静下来,冷冷看着女人怀里的婴孩,眼里凶光一闪而过。 谢思阮躺在母亲的腿上,女人的身体已变得冰冷僵硬,天然的石室内阴冷潮湿,刚出生的婴孩的身体柔弱,她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个「成昆」阴狠毒辣,明明是他与「阳顶天」夫人有染,更导致「阳顶天」练功走火而亡,可现在却将所有错都归咎于「阳顶天」的身上。人都已死,还要将仇恨牵扯上不相干的事物上。 可她如今不过只是个任人主宰的婴儿,飘飘荡荡,身似浮萍,亲生父亲又与他有仇,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如今只能看他心中,对师妹的情能否敌得过对男人的恨? 成昆朝谢思阮伸出了手,大掌落在婴儿的颈间,只要稍稍施力,这脆弱而无辜的婴孩顷刻间就会夭折。 无辜? 呵! 谁教你运气不好投生成阳顶天的女儿! 若有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成昆冷笑,又心道:阳顶天啊阳顶天,你武功盖世,我是敌不过你。但你料得到你唯一的血脉就要陨在我手里吗?怪只怪你死得太早,也只可惜死得太早,不能让你亲眼看到这一幕,实在是人生一大遗憾。 刚出生的婴孩胎髮乌黑茂密,身上还覆着一层白色胎脂,看不出模样长得像谁。他盯着手掌下的婴孩一时入了神,恍恍惚惚间,婴孩稚嫩的脸竟与阳顶天的相重合,恨意更盛,眼中凶光转瞬即逝,手下刚要用力…… 女婴突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两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拍在他的大掌上,似乎是以为他在和她玩,右手握住了他的大拇指,不肯放开,小脸露出个笑颜,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微微弯着,说不尽的玉雪可爱,眉心正中间一抹嫣红,正是师妹的一滴血。 手背上柔软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震,晃似一道闪电噼在他的身上。 这也是师妹唯一的骨肉。 手,突然颤抖着松开。 成昆的身体踉跄着后退一步。他抬头望向师妹的尸身,昔日恩爱歷歷在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湿润。 第3页 他倏然间大笑,说不尽的凄凉,直至声音呕哑嘲哳。 师妹,你倒是好算计。 你早存了死志,又放心不下孩儿,所以引我立下誓言,要我照顾好孩子。 你是吃定了我心中有你,不会逆你的意思。 婴儿仍旧睁着圆熘熘的眼睛瞧着他,歪了歪头,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开。 说来也奇,这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哭,还是在他拍打之下,才随意地嚎上两声。经歷了那么多变故,她一直都不哭不闹的,直到他触碰上其颈间,他本意是要杀了她,她竟对他展颜而笑! 沉默了半晌,他再次上前,只不过这次他从女人的尸身上抱起了婴孩。 谢思阮再次凌空而起,视角变幻,心里松口气。 这时,她才发现石室中还存在第四个人,准确来说是第二具尸体。这是具男尸,就在女人尸体的背后不远处,先前由于被女人遮挡住,再加上她人小视线有限,所以一直没有看到。 这男人长得英挺伟岸,眉眼间萦绕着股正气,他全身僵直,右手执着羊皮卷,盘坐在一块巨石之上,瞪圆了眼睛,直视前方,两行血泪淌下,血迹早已干涸在脸上。 他应该就是阳顶天了,谢思阮揣测着,成昆刚才放弃了对她动手,短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了。 她的眼睛忍不住落到了阳顶天手中攥着的那张羊皮卷上,他在练功时走火入魔身亡,手里拿着的总不可能是随意的东西,最大可能就是干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 这么浅显的事情成昆却没看出,想必是他情绪大起大落之下没注意到。 包括还有一点—— 那就是迄今为止,她仍旧赤条条的一个。 他也没注意到,或者说是不曾关心。 谢思阮多多少少有些无语,她知道只能靠自己了,于是潦草地打了个喷嚏。 成昆这才反应过来,随意从衣服上撕了块布,草草将她包裹起来,抱在手里,往通道走去…… 第2章 光明顶(2) 甬道极长,蜿蜒而下,一路上两侧石壁凹凸不平,通道时窄时宽,窄时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宽时却足有十五尺。又宛若棋盘,四至分布,时不时就有分叉口扰乱,最多时有七条岔路。若不是非常熟悉路线的人,极容易在其中迷失。 这个密道是明教的庄严圣境,歷来只有教主能进入,阳顶天甚爱自己夫人,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违反教规私自带她进了密道,而她又偷偷带了成昆进来密会。 成昆来来往往多次,将路线早已熟记于心,他疾步如飞,半柱香的功夫就走出了山洞。 甫一出洞,豁然开朗,世间重新有了季节,褐色干枯的枝干衬着雪光映入眼帘,寒意料峭,点点雪花飘落于身。 谢思阮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她这一世的视力极好,密道昏暗,她却看得十分清楚,这一路上双眼都捨不得眨一下,悄悄将路线记了下来,直至被这么一冻才晃过神来。 她心里清楚这个成昆对她并不上心,至多就管她个活,至于冷不冷冻不冻的事,才不会去想。 她的脸被寒风颳得生疼,几乎要失去知觉,实在忍受不了,于是扯着嗓子轻嚎了几声。 成昆踩在雪上的脚停了下来,光明顶地处西域,冬季苦寒,他内力深厚,耐寒耐冻,但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来说却是致命的,他略一沉思,大掌抚上婴儿后背。 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灌入身体,谢思阮忍不住颤了颤,遍体的寒冷被驱散。 此处荒无人烟,离城镇有些距离,成昆暗自琢磨,此法虽然可以为婴儿缓解寒意,但离最近的村落脚程足有两个时辰,抱着个孩子又加快不了速度。这么耗下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他的内力? 他一路往山下走着,行至半山腰处,突然驻足停下,耳朵微微一动,凌然跃起,风捲起衣袍飒飒作响。 下一秒,一只矫健的雪豹从高处轻盈地飞扑到了他原本站立的位置上。一扑未及,它重新弓起身体,犹如碧玺般的眼睛紧紧盯着男人。 成昆脚尖在一块岩石上一触,借力往前跃了十尺,单手抱着婴孩,转过身望向雪豹。 雪豹喉咙发出闷闷的吼声,长长的尾巴微微翘起,谨慎犹疑地眯了眯眼,似乎是在判断「猎物」的危险程度,对视半晌,「猎物」纹丝不动,它突起扑身而去。 谢思阮仿佛闻到了它口中传来的腐腥之气,心勐地一跳。 千钧一髮之际,成昆缓缓朝它腹部打出一掌。 雪豹痛嚎一声,从半空中掉落,重重砸在了雪地之上,溅起积雪飞扬,重重喘息了几声后彻底失去了唿吸,口鼻渐渐溢出鲜血。 成昆用衣袖拂去岩石上的积雪,把婴孩放在了上面,自己来到雪豹尸身旁边,扒了它的皮,又用白雪将皮毛洗净,最后又用内力烘干。 谢思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中途偷摸摸地瞟了一眼,这只雪豹的尸身外表完整,但划开肚子,内里五脏六腑却是稀碎。 她不由地对这个成昆重新有了认识,他内力修炼得颇为不凡,也算是个难得的高手。但思及他先前对阳顶天的态度多有忌惮,可见她这辈子的生父武功远在他之上。这让她心里又多了几分好奇。 也不知这个世界的武学如何? 比之她前世又相差几何? 第4页 成昆做完一切后,就用那块雪豹皮毛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浓郁的血腥味扑进鼻子里,她几乎欲呕,但又生生忍了下去。好在雪豹皮毛厚实保暖,谢思阮总算不用受冻了。 此后路途,更是艰辛煎熬,她方知寒冷只是她要度过的第一关。 成昆一个大男人从未有照顾婴孩的经验,他赶了一天一夜路未停歇,从未想过她从出生为止就滴水未沾。 谢思阮这时腹内已是飢肠辘辘,胃里犹如火燎。她于飢饿中昏昏睡去,又从梦中被生生饿醒。 復行五十余里,人烟渐渐旺盛,一座城池出现在眼前。成昆寻了间客栈住下,掏了银子扔给店小二吩咐他寻个妇人来照顾孩子。 店小二掂着手里银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对他更加殷勤。 这年头北方连年洪水,导致粮食减产,饥荒频发,朝中权臣干政,大丞相伯颜极度仇汉,非但未将重心放在赈灾之上,更是将矛头直指汉人。因此,寻常百姓过得十分艰难,鬻儿卖女,易子而食的事情时常发生。 不多时,店小二就从牙婆手里买了个妇人带了回来。妇人名唤李月娘,模样清秀,长得瘦削,丈夫被洪水沖走,她跟随家人一路逃难而来,半路上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儿染病早夭,家中早已揭不开锅,她咬了咬牙索性将自己卖了,换了一笔钱留给公婆照顾自己年幼的儿子。 当今这世道,人命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有了她,谢思阮的日子好过了些。 成昆在当地租下间房子,刚开始时早出晚归,后来更是隔上一段时间才回来一次,往往丢在银两又匆匆离开。 李月娘用他留下的钱买了只母羊,平日里用煮过的羊乳餵她。时间长了,她对她有些移情,将对早夭女儿的怜爱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待她十分珍视。 这天,成昆难得从外回来一次,他的身后还跟着个魁梧异常的大汉,满头黄髮,碧幽幽的眼珠十分瞩目。 成昆对外声称妻子难产去世,和谢思阮一直以父女相称,也就和他这么介绍。 那大汉闻言,十分好奇地凑到李月娘身边,满脸笑意地朝她怀里望去,嘆道:「好俊的女娃!师父,小师妹长得可真好。」说着,他从李月娘手中熟练地抱过孩子,放在结实的臂弯里轻轻摇晃,饶有兴致地哄着。 他的妻子刚为他生下了个儿子,对于年龄相仿的婴孩,他总忍不住爱屋及乌,更别提这是与他情同父子的师父的女儿了。 成昆微微一笑,视线和女婴乌黑圆滚滚的葡萄眼对上了,他一愣。他对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刚出生的时候,红彤彤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这会儿,模样却是大为不同。在李月娘的精心照顾下,女婴出落得玉雪可爱,肌肤雪白,大眼睛犹如黑葡萄,眼睫浓密修长,唇若花瓣,容貌极为出挑。 大汉又问:「小师妹叫什么名字?」 一直没做声的李月娘不禁看向了成昆,照料了这么久,她都还不清楚孩子的名字。 成昆的心被微微触动,忍不住惆怅地想到,这样一看她又像极了师妹。 「……思阮。」他脱口而出,像是对自己的肯定,他十分郑重地又补充了一句,「她叫思阮。」 黄髮大汉没有注意到自家师父这点转瞬即逝的伤感,连连夸赞好名字,在得知成昆临时租住于此,更是盛情相邀住到自己家中去。 成昆没有推辞,他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见他资质非凡,一直倾囊相授,两人关系一向亲厚。 思阮…… 谢思阮微微一怔,隔了一世,换了个世界,想不到她仍旧叫上了这个名字。 婴孩的每一日都单调枯燥无比,谢思阮内里是个成年人,每日里却要装成稚嫩天真的模样,不免有些苦恼,但比起前世被人叫做妖女喊打喊杀,也算不得什么了。 成昆的徒弟名叫谢逊,一家人对她们竭诚款待。谢夫人见思阮生得漂亮,乖巧懂事,格外喜爱她,更是时常抱着自己的儿子无忌来看望她。 一片其乐融融之中,谢思阮几乎要忘却成昆之前的誓言…… 一日夜里,李月娘神色惨白地回到卧室,抱起襁褓里的谢思阮就想往外跑。 谢思阮被她的动作惊醒,朦朦胧胧中依稀听到几声惨叫唿救,而后便彻底陷入了寂静。 李月娘抱着她刚到门口,就听木门一啷吭地被拍开,月光倾斜照入屋内,成昆走了进来,衣袍上赫然印着几个血手印。他神色莫测地盯着李月娘:「这么晚了,要到哪儿去?」 李月娘脚下踉跄,不停地缓缓后退,抱着谢思阮的手愈发紧了,嘴唇颤抖着轻声回答:「……思阮醒了哭个不停,我抱着她走走。」她知道自己所说的根本站不住脚,砰的一声跪下,流着泪又说:「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吧。」 她定然是撞破了什么! 谢思阮见成昆眼中凶光毕露,急忙配合着李月娘的话放声啼哭。 她是个冷情的人,但相处的时间久了,此刻她实在无法无动于衷地亲眼看着成昆杀了李月娘。 只恨自己困囿于这副婴孩的身躯内束手无策,能做的不过是配合着她的话啼哭而已,只盼能藉此打消他的杀意。 李月娘泪流不止,下意识地哄她,怀里的孩子在她安抚下不一会儿就停止了哭泣。 第5页 「你这段时间孩子带得很好,我很满意。但——」 成昆看着眼前女人睁大了蓄满泪水的眼睛,眼里满是希冀,他稍稍停顿,只是微笑: 「这世界上能守住秘密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死人。」 「另一种是哑巴。」 第3章 光明顶(3) 冬去春来,已是七载有余。 夜色浓稠,独留一轮冰鉴高悬,寒辉映照下雾湿凝重。开封城外官道上一阵哒哒的马蹄奔腾声由远及近而来,捲起尘土飞扬。 行至城郊一处宅邸,大门口两侧矗立着一对石狮子,门额上挂着一方牌匾,黑底金漆,行云流水地刻着「方府」两个大字。 领头人勒马停下,是个身着灰布袍的尼姑,她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双眉微微下垂,面容严肃,不见一丝笑意。 此时此刻已是午夜,万籁俱寂,周遭皆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这座宅邸灯火通明,乌漆铜门大敞着。 静夜之中,马蹄声格外明显。 府里有人听到声响急匆匆地赶出来,走在最前方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尼,她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上半个头,神态威严,见到灰布袍的尼姑,静玄甚是恭敬地行礼:「师父。」 灰布袍的尼姑正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她在当今武林之中声名远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自从她出家后就甚少下山,鲜少人见过她的面貌。 她此次下山却是为了两天前河南开封府发生的一桩骇人听闻的大案,金瓜锤方评一家二十几口,上至方评妻儿,下至奴僕下人皆被人打死,无一人生还。 灭绝师太出家前俗名姓方,金瓜锤方评正是她的亲哥哥。这件席捲武林的惨案传至峨嵋,灭绝师太悲痛过后大为震怒,再也坐不住,当下带领丁敏君、纪晓芙等弟子赶往开封。 静玄前段时候云游在外,刚入河南境内就得知这个消息,她先一步到达此地,只比灭绝师太早上了两个时辰。 灭绝师太目不旁视,顾不上理会她,大步往府里走去,身后的弟子紧随其后。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重,大院内奴僕尸体东一个、西一个四散开来,尸横遍野,没有一个活口,僵硬乌青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显然是慌忙逃命中被杀。 丁敏君和纪晓芙两人岁数不大,不过十五六岁,拜灭绝师太门下后就一直在峨嵋潜心练武,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场景,一时间脸色苍白,强忍住翻涌而上的呕意。 灭绝师太闭了闭目,心神震动。她的兄长方评读书,一向不与江湖人士来往。一个田舍人而已,哪来的深仇大恨,竟要屠他满门! 静玄落在她身后半步,轻声道:「师父,我方才检查过他们的尸首,都是折颈而亡,一招毙命。方老英雄他……」她欲言又止。 灭绝师太已从最初的悲痛中平復过来,瞟了静玄一眼,冷冷道:「有什么话就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静玄低下头:「方老英雄的遗体在卧房内。弟子担心扰乱兇手留下的痕迹,因此未曾移动过尸体。」 灭绝师太闻言步伐一转,向着卧室方向走去。她离家二十多年,出家后便彻底斩断尘缘,再也没有回来过。平日里和兄长也只靠书信往来,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踏入家门,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前的记忆一一浮现于眼前,二十多年为踏足的道路依旧深深扎根在记忆深处,从未忘记。 院中风景如昔,故人却已早逝。 卧室内的场景更为惨烈。桌椅板凳折断,一片凌乱,方评父子趴倒在地,身子底下一摊干涸的血液,他们死前与兇手经过一番打斗,受到的折磨更甚。方才院内的奴僕都是一招毙命,他们却是为了护着方夫人受尽折磨,重伤而亡。可惜方夫人也未逃过毒手,上半截身体斜斜依靠在床榻上,嘴角渗血,被一掌打死。 东面的墙壁上流着一行血字,浑然写着「混元霹雳手成昆」,血迹顺着雪白的墙壁蜿蜒流下,滴落在青砖之上,早已干涸。 灭绝师太紧紧盯着那行字,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半晌,语气森然地开口:「成昆!」她垂下的右手运力,手起掌落,那堵墙轰然倒下。 身后弟子被惊到,皆不敢言语。 突然,一声极轻微的拍打声响起。在场都是练武之人,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 灭绝师太倏然转身朝声响传出处望去。 正是从床榻传来。 静玄抽出身侧的剑,和师父交换了个眼神后,缓缓走上前去,来到方夫人的尸体旁边,伸手仔细搜了搜床榻,却在床头处摸到一处凸起机关,摁下,紧靠床榻边的墙壁向外一移后渐渐升起…… 这面墙后竟另藏玄机! 所有人都惊愕在原地。 不多时,墙壁后露出个仅能容纳一个成年男性的,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头髮凌乱,瑟瑟发抖地躲在里面…… 静玄一怔,收回剑,将女孩抱出。 女孩似是受了惊吓,拼命地挣扎,静玄没有料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力气竟这么大,一时没有防备,竟被她从手中挣脱。她扑到方夫人的身上,哭着不停地唤:「妈妈!妈妈!你醒醒!」 灭绝师太忽然回过神,她想到七八年前兄长给她的来信当中提到他新添了个女儿,长得粉雕玉砌,聪慧异常,字里行间对小女儿的珍爱以及喜悦之情跃然纸上。 第6页 她先前只顾悲痛,一时间忘却了这一路上都没有见到小侄女的尸体。 原来她还活着! 她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方夫人尸体的位置。方夫人不往房外逃,却是死在床边,用身体挡住机关,正是为了护住这个女孩不被发现。 心头的阴霾散去了几分,掠过一点极淡如无的喜悦。 灭绝师太走上前扶起女孩,帮她擦拭着脸上的泪岁,语气是少有的温和:「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抽抽噎噎地回答道:「我叫……方思阮……」 …… 灭绝师太吩咐静玄带人处置尸首,又将女孩交给丁敏君和纪晓芙。这次带来的徒弟当中,就属她们两人年纪最小,与方思阮相差的最小,交由她们两人最合适不过。 丁敏君替方思阮梳好了头髮,又打了水替她擦灰扑扑的脸蛋,擦着擦着不由停下了手,忍不住惊讶道:「好俊的丫头!」 纪晓芙从包袱里取了干粮和水,自门外走来,她想着方思阮躲在秘洞里两天了滴水未沾,肯定是又饿又渴。她刚到门口就听到丁敏君的这一句赞嘆。 她循声望去,朦胧的月光下女孩肌肤胜雪,眉目浓艷,流转间容色迫人,此刻眼中含着泪,沖淡了一分美艷,增了几分楚楚可怜,令人见之心碎。 「你掌心怎么破了?」丁敏君替方思阮擦了擦手心,动作越发轻了:「这成昆也太过心狠手辣了。」 纪晓芙略一思索,咬唇:「说不定……这是故意嫁祸于他。」 她出生于武林世家,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女儿,听家中父兄说起过,知道成昆向来洁身自好,江湖上名声甚好,更何况哪有杀人兇手明晃晃地在现场留下自己大名。 丁敏君对她一向看不过眼,斜着眼瞄了她一下,扔了手里的帕子,讥笑:「是,纪师妹见多识广。不过这话该去跟师父说。」 这话多多少少有些阴阳怪气。 纪晓芙不愿与她争辩,见方思阮眼中怯怯的,将手中吃的递给她。她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咬了一口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成昆杀死谢逊一家老小后并未走远,一直跟在谢逊身后,他躲在暗处冷眼看着醒来后的谢逊悲痛欲绝,四处寻找他的踪迹,要为家人报仇。 为了逼他出现,谢逊甚至主动犯下许多大案嫁祸与他。 这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那么多年的师徒情,他太了解他了。 有好几次谢逊受了重伤,敌不过对方,还是成昆偷偷出手为他解围。 一晃七年而过,直到谢逊杀死了方评一家老小,他见到方评小女儿与小阮年龄相仿,一个诡计悄然升上他的心头。 何不趁此机会在峨眉安个探子? 于是,成昆拖走方评小女儿的尸首,又抱来小阮,叮嘱她要记住的事项。为求逼真,他特意将小阮藏在卧房内的秘洞里,嘱咐她只有听到外间有响声后,才能敲打墙壁发出声音。 从方评满门遭屠被人发现到灭绝师太赶来,已过去整整两日。 方思阮此刻腹中渴极饿极。纵使她内里是个成年人,在幽秘狭小的壁洞里被这么关着,仍不免心中悚然。时间流逝,洞里昏暗伸手不见五指,她分不清日夜,有时昏昏欲睡,只能掐着自己的掌心保持清醒。 她啃着干粮,吃得快了,呛得直咳嗽。 丁敏君拍了拍她的背,打开水囊,给她餵水。 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除了刚才在灭绝师太面前说了两句话后,方思阮一直不曾开口。 纪晓芙以为方思阮亲眼看到父母兄长的死心中害怕,也不觉奇怪。 打理完,纪晓芙抱着方思阮去见师父。在路过一具女尸的时候,女孩搂住她脖子的手紧了紧,纪晓芙怜她这么小就遭此横祸,父母俱亡,摸了摸她的头髮后捂住她的双眼,轻声温柔安慰:「别怕。」 掌心传来一片濡湿。 纪晓芙心中怜惜更甚。 第4章 光明顶(4) 蜀地多奇山,山壑巍峨绵延千里。常言道: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剑阁天下险、夔门天下雄。论缥缈秀致,属峨嵋天下第一。 此时正值暮春三月,山踯躅燃尽漫山遍野,接天映日灼灼其华,姝极艷极,绽放于一片白茫茫的轻烟之中,似云似雾,清风拂过,宛若薄纱滚滚翻涌扑面而来。 后山竹林之中剑气涌动,竹叶潇潇作响,影影幢幢间闪动着一个人影。方思阮如往常一般在这里练武。后山清幽,少有人踏足于此,师姐妹们知道她练武喜静,不约而同避开了此处,除非有要事,才会来这里找她。 她转头凝神望向溪面,溪水澄澈碧蓝,清晰可见小鱼游动,却平静如镜,不起丝毫波澜。 身影倒映在水中。 人静影亦静,人动影亦动。 手腕一挑,青光激盪,剑花点点,周遭竹叶似落英四散开来,她身形一扭,单腿扫去,劲力所及之处将适才掉落的竹叶汇聚在了一处,形成个小山堆。 最后一个招式结束。 远处,一直趴伏在岩石之上的九节狼红褐色的大耳朵微微一动,抬起毛绒绒的大脑袋,步态蹒跚,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于竹叶堆前坐下,将脸埋进去,大口吃了起来。 方思阮见状微微一笑,收回了剑,走过去,蹲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一路顺着它的背嵴往下,直至那条毛茸茸、蓬松的环状花纹长尾巴。 第7页 九节狼慢条斯理地吃着,像是早已习惯,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吃饱后,它才有心思理她,跃起身体,依靠两只后足直立,两只前足踩在她雪青色的衣衫上,吐出一小截粉舌。 它名中带着个「狼」字,听上去该是个威风凛凛的勐兽,偏偏生得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又生性胆小,她试探好久才获得它的信任,得以近身。 忽然间,手下一空,它往她身后躲去。 方思阮敏锐地向右侧的小径望去,一个身着青色衣衫的俊秀青年正怔怔地站在入口处。 她甫一侧头,完整的面貌便彻底落入青年的眼中,乌黑的云鬓衬得她愈发娇艷夺目,色若秋棠,双眸盈水,脸上仍旧带着未消散的温柔笑意,眉心一点硃砂红,清艷绝伦,言语难述其万分之一的动人情致。 青年唿吸一滞,心神惧震,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语。 方思阮敛起笑意,缓缓起身,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峨嵋派也有男弟子,只是地位较低,授予的武功也只是最为粗浅的外门功夫罢了,但这青年品貌不俗,双目湛湛有神,显然内力深厚。 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峨嵋派的弟子。 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拂柳,恰如其人,却瀰漫上了几分警惕。 青年骤然回神,脸陡然红了起来,垂下眼皮避过她的视线:「在下武当派殷梨亭,跟随大师兄前来拜访灭绝师太,无意间闯入此地,还望姑娘原谅。」 「原来是殷六侠。」方思阮恍然地眨了眨眼,与他客套,「久闻大名,今日总算有幸得见一面。」 武当派张三丰辈分甚高,若真要论来,他与峨嵋派祖师郭襄同辈,殷梨亭应该同她师祖风陵师太同辈。不过,张三丰生性阔达,对此中并不在意。索性她也就跟着众人一样称他一句殷六侠。 方思阮见他始终极为守礼地微微垂下头,不敢再抬眼看她,忽觉好笑,近年来江湖上武当七侠声名远扬,却想不到殷六侠竟如此容易害羞。 殷梨亭心觉自己过于唐突,不知为何,他竟担忧在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恨自己嘴拙,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讷讷道:「不敢当,不过是大家的谬赞罢了。」 一时间又归于沉默,恰逢此时接待客人的弟子赶到,轻唤了声「方师姐」后,又引着殷梨亭前往飞来殿,宋远桥此刻正在飞来殿和灭绝师太商谈。 离开之际,殷梨亭忍不住回首遥遥望了她一眼,她早已转过身去继续逗弄那只九节狼,徒留背影裊裊娜娜,心中不由怅然若失。 方师姐…… 她姓方…… 灭绝师太的嫡传弟子当中就只有一个姓方,莫非她就是金瓜锤方老英雄的女儿…… 宋远桥和殷梨亭此番前往峨嵋是为了少林寺空见神僧圆寂一事。近年来,自辽东至岭南发生了三十多起惨案,英雄豪杰全家惨遭屠门,兇手犯下一案就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名号,其中便包括灭绝师太俗家兄长一家。 发生如此轩然大波,武当七侠奉师命下山调查此事。如果单纯从表面来看,这两桩事情并无关联,但…… 宋远桥分析着:「……这三十多起惨案中有成昆至交好友,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于他。」 兄长一家的惨死一直是灭绝师太心中的隐痛,这么些年来她也一直在调查,但始终一无所获,对成昆的下落一无所知,更别提关于真兇的线索了。 她心里有数,知晓宋远桥说的是事实,但依然忍不住迁怒于成昆,面色沉沉:「即便不是他做的,但始终与他有关。兇手既然顶着他的名头犯事,定是与他有仇。找到他了,兇手也就浮出水面了。」 宋远桥一顿,没有反驳,待她说完后提起另一件事:「空闻神僧圆寂之时,我恰好就在洛阳,听闻消息后便赶了过去,检查之下才发现他的尸体外表虽无异样,内里骨骼却尽数折断,这分明是崆峒派的七伤拳所为……」 灭绝师太面色不变,只在他说起七伤拳时眸光微微一闪。 他继续娓娓说道:「先前在调查时,我恰巧在崆峒派得知了一个消息,崆峒派七伤拳拳谱被谢逊夺去,甚至崆峒五老也被他打伤……」 灭绝师太勐然站起身,惊讶:「你说的是明教的四大法王之一,金毛狮王谢逊!」 成昆又是谢逊的师父。 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她心中已猜到了真相,宋远桥后面所说之话她再也听不进去了。 明教,明教,又是明教。 昔日她的师兄孤鸿子就因明教光明左使杨逍而死,她的兄长一家又被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谢逊所杀,只有可怜的小女儿思阮得以倖存。 至亲至爱,皆丧于明教。 一时间她的恨意愈发深沉,千百种滋味翻江倒海涌上心头。 「师太!师太!」宋远桥轻唤了几声。 灭绝师太回过神,压下复杂情绪,先是谢过宋远桥前来报信。两人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后,宋远桥便婉言谢绝她留客的好意,告别离开,临近恩师张三丰九十岁大寿,他还得早日赶回武当为他贺寿。 峨嵋与武当两派渊源甚深,自第二代掌门风陵师太起一直来往颇密,是以宋远桥获知消息后特意告知灭绝师太。 他离开后,灭绝师太盯着屋内的香炉默默出神,裊裊升起的白烟燻入了她的眼里,霎时间仿佛沉入寂静的墨中,她闭眼,掩去暗杂眸光。 第8页 半晌,她忽然大声说道:「谁在门外?」 方思阮伸手推开木门:「师父……」 灭绝师太见是她到来,眉头舒展,转过身来:「思阮,你来的正好。」 方思阮轻轻阖上门。 灭绝师太怜其身世,待她向来温和,叮嘱她:「自你八岁来到峨嵋,如今也有十年了。此番还是你第一次下山,你要好好听你师姐们的话,她们行走江湖多年经验比你足。」 她知她性子柔,又天生一副软心肠,江湖人心险恶,尤其她又…… 灭绝师太望着少女赛雪的脸蛋,越是素净越发显露出艷色逼人的容貌,目光似盈盈秋水。 又生得这样一番好模样…… 难免会引来一堆居心不良之人。 可她也不能永远将她拘在峨嵋,总要让她下山歷练一番。 灭绝师太取出一把剑,缓缓拔出,只见剑身薄如蝉翼,通体泛着莹莹紫光:「这把剑的名字叫做清商剑,取自五音当中商音,琅然一剑发清商,门外踉跄舞山鬼。」 她轻轻对着身旁的木椅一噼,寒光一闪,清商剑响起一道凄清声,宛若肃杀萧瑟的秋风,霎时间,木椅化作两半折倒在地。 「这把剑虽比不过倚天剑,但也相差无几,你拿着防身。」 方思阮接过剑。 她知道灭绝师太这些年一直在意方家满门屠杀的案子,于是主动说道:「师父,我一定会寻到成昆的消息,为父母兄长报仇。」 灭绝师太蹙眉:「与成昆无关,是金毛狮王谢逊……」 方思阮露出惊讶的神色,心里却毫不意外,其中原委只有成昆和她最清楚,成昆密谋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引起其他门派与明教对立。 灭绝师太又是怎么会知道此事的? 明明不久前,她的怒火还是直指成昆的。 武当派宋远桥和殷梨亭今日来了一趟,她就改了口风。难道是武当派递来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 灭绝师太叮嘱道:「你此番下山探寻谢逊的踪迹即可。记住若找到他的下落,即刻传书回峨眉,万不可轻举妄动。他成名已久,你还远不是他的对手。」 方思阮微微动容,为她的拳拳之心。可她这些年对她的好,这一切都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之上,也不知事情败露后,灭绝师太会对她何种态度? 她的身体不由得泛起一股森然寒意。 方评是她们维繫关系的纽带。这根唯一的纽带断了,那么她们之间的师徒缘分也就尽了。 她虽在峨眉长大,峨眉却始终不是她的归处。 她又该去往哪里呢? 这些年她已经将峨嵋派的学得七七八八,暗地里凭着记忆又将前世的武功已经重新捡回了个五六成。峨嵋派上下除了灭绝师太,已无人是她的对手,但这一世身世复杂,她有意藏拙,只显露出了三四分功底,在灭绝师太的几个嫡传弟子当中混了个中游水平。 灭绝师太一时惊喜一时遗憾,惊喜于她天资卓越,遗憾于她入门太晚了,不然今日绝不仅止于此。 方思阮忍不住又想,多思无益,以她目前的实力,不足以摆脱成昆摆布,还得游走在两方之间,以后如何尚无法下定论。左右成昆的目的不过两个,她偏不会让他得逞。 第5章 光明顶(5) 方思阮持剑出了飞来殿,霏霏春雨扑面而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驱散了她心头的一点烦闷,她不由站在屋檐之下,凝望着空濛的山色,心一点一点静了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又何必现在就为不明的未来所烦扰呢? 她抬起脚往后院的卧房走去,与一路上遇到的峨眉派弟子一一打过招唿。 回到卧房,天色渐暮,方思阮将清商剑放在桌上,燃起一盏小灯,融融的橘色火焰驱散了一室的暗色,眼梢一转,瞥见了灯盏旁的油纸包,眸光微闪,她伸手刚碰到油纸,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木门哐地被推开,一抹蓝色突从屋外匆匆而入,丁敏君绷着张脸直接在她身旁坐下,她拎起茶壶倒了杯水,刚想一饮而尽,就被方思阮按住了手。 她眼睛一睨,没好气地开口:「怎么着,我到你这儿连口水都喝不得了?」 分明是又从哪里憋了一肚子的气,特意跑过来撒出来。不用多想,方思阮就知道定又是为了纪晓芙,她无奈:「我是想提醒师姐这水是凉的。」 丁敏君气稍平,可坐下来后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不多时又愤愤不平起来:「偏心!师父总偏心于她!连峨眉九阳功都传授给了她,明明我比她早入的师门……」 她一下子顿住。是了,纪晓芙天资过人,家世也好,样样胜过于她。想到此,她心里觉得又妒又恨,颇不是滋味。 她方才一时气急才脱口而出这些话,现下就立刻后悔了。她比纪晓芙先入门,师父教纪晓芙不教她,不就摆明了是她武功比不上纪晓芙嘛!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儿,摆在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 丁敏君自觉在师妹面前失了面子,瞄了一眼方思阮,见她脸上毫无异色,忍不住开口问:「师妹,你上山来多少年了?」 方思阮回道:「已有十年。」 「那这十年我又待你如何?」 方思阮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些问题,这略一迟疑的功夫像是踩到了她的痛脚,丁敏君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怒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一开始是谁帮你梳辫子擦脸的?上山后又是教你的入门功夫?」 第9页 丁敏君有时虽刻薄尖利,但对她还有几分疼爱,方思阮来到峨眉之后几乎是由她一手带大的,灭绝师太不会亲自教导徒弟们简单的入门武功,最基本的功夫都是师姐们领着入门的。丁敏君时常挑纪晓芙的刺,可待她的好也并不作假。 方思阮这么多年也摸到了她的性子,万事都要和纪晓芙争出个先后,她当即笑意盈盈地挽着她的手臂,娇声道:「自然是师姐待我最好,思阮一直记在心里。」 一晃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方思阮愈发觉得自己「见风使舵」的功力实在见长,若被上辈子的「魔头」师父瞧见,定然会好好取笑她一番,现在倒有了她几分风采,不再有负武林人士给她的「小妖女」称号。 丁敏君嘴角翘了翘,又强忍着压住,眉眼却洋溢着得意的神色,显然很受用,却仍旧勉勉强强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凉水过喉,心底的郁闷竟不知不觉消散了。 纪晓芙那般好有什么用,小师妹还不是同她最要好! 丁敏君心气顺了,抽出自己的手臂,嫌弃道:「坐坐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忽地,她眼角的余光掠过一点紫光,定睛一看,桌面上摆着把剑,剑鞘刻着黑色菱形花纹,剑琫中央嵌着的紫水晶,一看就不是凡品。 她好奇:「咦,这是师父今天赐你的?」 方思阮点了点头,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油纸递给她块绿豆糕。 丁敏君伸手推拒:「你自己吃吧。」 她如往常一般又絮絮叮嘱她几句,起身回房去了。 方思阮听她走远了,才敛了笑,扔开手里随意咬过几口的绿豆糕,展开铺平原本包着糕点的油纸,捏着油纸边缘抖了抖,置于烛火之上烘烤。 火焰跃动,似燎非燎。 不多时,油纸上慢慢浮现出黑色字迹,由中心往外蔓延开来。 方思阮看着文字,心里默默记下,而后手便一松,任由火舌舔舐过油纸,最后化为桌角的一点灰烬。 此番下山她们一共有四人,除了方思阮,还有丁敏君、纪晓芙和贝锦仪。次日清晨,她们拜别了灭绝师太后就下了山,一路向东北方前行。她们得顺道先去一趟武当,张真人生辰,她们得代表峨眉派送去一份寿礼。 骑马三四日行程,出了蜀地进入鄂州,距离武当山也越来越近。她们一路上平顺,峨眉派积威久矣,寻常盗贼根本不敢来犯。 这日,她们刚出十堰镇便听到一阵打斗声,一身穿锦衣的俊秀少年正和个三十多岁身着道袍的男人打斗。 贝锦仪见他身穿道袍,此处又离武当山很近,忍不住道:「莫不是武当派的道长?」 「先看看。」丁敏君勒马停下,拦住师妹们。敌我未明,不能贸然上前。 方思阮细看两人打斗,这少年身材窈窕,容貌清丽,分明是个的少女。那道士打扮的男人武功明显在那少女之上,他招招毒辣,看这武功路数也不是武当派的。 果不其然,纪晓芙拧眉断言:「这人不是武当派的。」 丁敏君闻言冷眼瞟了她一眼。 二十多招下来,少年已显颓势,忽然沖她们大喊:「峨眉派的女侠,他们二人冒充武当派弟子劫持俞三侠。俞三侠就在那骡车里!」 一辆骡车倒在不远处官道旁的长草之中,骡子头骨破损,血流一地,已然死去,隔着车帘隐约可见有人俯卧在车板上。 丁敏君咬咬牙,心道:贼小子,这是要拖我们下水。她原本还在犹疑要不要出头,被他这么一喊,那是定要趟这浑水了。 不过,他说的是真是假,看一眼便知。 方思阮从马上翻身而下,撩开车帘,一男子一动不动地俯卧在车板上,她将他翻过来,只见他面色惨白,气息若有若无。 待纪晓芙看清他的面貌不由大惊:「是俞三侠!」 四人面面相觑,心头俱是大震,能将俞三侠伤成这副样子,绝非寻常高手。 他的脸上隐隐泛着一层黑气,像是中了毒。方思阮摸他脉搏,却见他手掌心有七个小孔,立刻给他餵了一颗随身携带的化毒丸。 两人依旧打斗着。那道士游刃有余,比起杀死少年,更想将他擒住。他忽地左手一扬,从他袖中破风飞出三枚飞镖,凌厉至极。少年急忙闪身,躲避不及,手臂中了两镖。 另一枚直冲贝锦仪面门而来,方思阮伸手用剑身一挡,飞镖轨道一变,深深嵌入树干之上。 贝锦仪轻吁了一口气。 道士惊讶朝方思阮望来,似是没有想到有人能挡过这一击。这一看之下,眼睛差点直了。他自恃武力高,看懂了「少年」祸水东流的意图,也压根没把刚来的几个峨眉弟子放在眼里,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眼前「少年」身上。他浸淫/女色久矣,一眼就瞧出,与他打斗的「少年」是个美貌女郎。这才放水与她一来一回那么久,不过是想擒她回去享用一番。 他痴痴望着那雪青衣衫的峨眉女郎,肌肤雪白无暇,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冷冷望过来。他觑见她那摄人魂魄的娇艷容颜,不禁色授魂与,身子骨先酥了三分。 他这一呆,少年抓准机会捂着手臂跳进一旁的树林里。 人逃了,他不追,反而眼珠子像是黏在了方思阮的身上,大笑:「想不到我今天这般好艷福。」说时迟那时快,他施展轻功一跃,伸手朝方思阮的肩头探来。 第10页 方思阮手腕微动,拔剑朝他手指削去。 清商剑削铁如泥。眼见就要砍到他,道士倒退一步,急急收回手,不怒反笑:「有意思。」 丁敏君三人听他冒犯自家小师妹,脸一冷,摆阵一齐朝他攻去。四人配合默契,方思阮和丁敏君攻他上路,纪晓芙和贝锦仪从他身后刺去,道士照单全收,腹背受敌之下仍有余力笑嘻嘻地调笑几人,惹得方思阮脸上也浮出怒意,要不是得隐藏自己的实力,她定要让他好好吃个苦头。 她这么一想,手下还是重了一分,故意一剑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浅浅口子。 道士蹭了蹭脸颊,指腹带有血痕,刚想不再留情,速战速决,掠走女子,一匹青骢马疾驰而来,一个俊秀男子纵马而来,正是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张五侠。 丁敏君久攻不下,渐渐焦躁,见张翠山赶来,心里一喜,唿唤一声:「张五侠!」 道士脸色一变,糟了,光顾着眼前美人,差点把要紧事给忘了,可不能被武当派的人看到脸。他当下不再恋战,深深看了方思阮一眼,眼中贪婪之色唿之欲出,依依不捨地留下一句: 「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就此,消失山林之间。 张翠山远远地已看见俞岱岩平躺在骡车边生死不知,瞧见这番打斗场景,心里有了猜测,目呲欲裂,怒火攻心着就想追去。 「张五侠!」 方思阮叫住了他。 第6章 光明顶(6) 张翠山回过头,望进一双潋滟的双眸里,他微微一怔,看眼前少女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峨嵋派的弟子,下一秒,只听眼前少女开口对他说道,「我方才餵了俞三侠一颗化毒丸,勉勉强强能暂时抑制毒性。此刻他危在旦夕,救他性命要紧。」 武当峨眉两派之间关系甚笃,因此,张翠山对她的话没有任何怀疑。 听到三哥伤得如此严重,张翠山仿佛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凉水,冰冷刺骨,骤然恍过神,向俞岱岩急奔去。 俞岱岩平躺在车板上,脸色惨白,紧闭双眸,四肢软软垂下,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关节处鲜血不断涌出,渗透衣衫。 看着他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张翠山执着判官笔的手臂不住地颤抖,忍不住垂泪,喃喃地喊着「三哥」。 他连连喊了好几声,俞岱岩都没有丝毫反应,担忧骑马颠簸,他随即抱起俞岱岩,顾不得其他,施展轻功向山上奔去。 只来得及留下了一句「失礼了,在下先行一步,改日定当亲自道谢!」,张翠山的身影就极速消失在了官道上。 青骢马颇有灵性,识得回家的路,见主人走了,也哒哒地原路追了上去。 贝锦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俞岱岩的惨状,脸色苍白起来,忍不住说道:「张真人大寿却碰上这……这可如何是好?」 丁敏君倏然收回剑,冷冷道:「我们运气不好,偏叫我们撞上此等大事。」 说到这,她忍不住皱起眉,略加思索了一番,如今俞岱岩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知能不能活得了。现在过去,武当派上下肯定乱作一团。张真人今年这生辰定然过不好了,这寿礼晚两天送去又何妨?她们又何必现在去触这个霉头! 这样想着,丁敏君当下做出了决定,就近找个客栈住个一晚再上武当去。贝锦仪性子柔顺,从不反驳师姐,点头贊同。纪晓芙不愿与丁敏君多起争执,更何况她考虑得的确有道理,当即也附和下来。 她们在旁商量着,方思阮却没有参与其中,而是默默地来到一棵大树旁,伸手抚摸着枝干粗糙的纹理,只见树干中正间嵌着一枚漆黑如墨的钢镖,镖身尽数没入其中,只露出梅花形状的尾部。 这是刚才那道士遗留下来的。 看这钢镖的深度,那个道士的内力十分浑厚。 而且…… 他的招数也颇为眼熟…… 方思阮思考着,暗暗运用内力袭向树干,卡嵌的钢镖瞬间弹了出来,掉落在地,悄无声息地没入草地。在这短短时间内,钢镖接触到的树干部分已经开始迅速腐败,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臭味。 镖上餵得有毒。 她不敢直接去触摸,掏出条丝帕,隔着层丝巾拾起这枚梅花小镖。 方思阮仔细端详,忍不住唤道:「师姐,你们看这镖。」 丁敏君等人纷纷围上来。 纪晓芙紧紧盯着这钢镖,吃了一惊,错愕道:「这好像是少林派的梅花镖!」 少林派? 方思阮脑中灵光一闪,只觉霎时间一切豁然开朗,难怪那道士的招式有些熟悉。她不动声色地用丝帕包裹好这枚钢镖,塞入贴身佩戴的荷包中,提议道:「明日我们上山时把这梅花镖交给武当派,说不准能让他们研究出点线索。」 纪晓芙冷静下来,忽然轻声道:「……也许是我看差了,并不是什么梅花镖。」 方思阮微微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附和她,是了,这暗器模样都大差不差的,很难分辨。 应交由武当派去辨认,不然倒好像是她们峨眉派故意去挑拨武当和少林两派的关系。更何况,武当派和少林派之间本身就有些复杂,张三丰是少林弃徒,当年少林僧人还要追杀张三丰,后来被他逃掉了。 时光荏苒,当年参与的僧人几乎都已作古,张三丰远走他乡,另创武当派,如今在江湖之中德高望重。这一页表面上已经翻篇了,但少林派仍心存疙瘩,两派之间的关系也一直淡淡的。 第11页 这条官道一路往前直通武当,沿途都是山林没有城镇,方思阮和丁敏君她们索性转过头,一路往回走,回到十堰镇上找了家客栈安置下。白天经歷了一场打斗,众人也都累了,一起吃过饭就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亥时中,一切都归于沉寂,独留枝头莺声啼啼,偶有冷风颳过,凄冷迷离。 方思阮熄了灯,趁着夜色,只身一人出了客栈,她的人影渐渐没入了夜色之中…… 她来到郊外的一座荒废已久的小庙门前。她白天两度路过这座小庙,却一直没有入内,此刻伸手推门。 只听"咯吱"一声,门板摇摇欲坠仿佛就要倒下,尘土随着震动齐齐抖落,静悄悄的,只有她的唿吸声。 方思阮扫视了四周,只见屋檐蛛网密布,一只绿蛛攀爬在角落吐丝织网,打量了一番后,她将目光集中在了殿中仅存的一座佛像上,赤色的金刚朝她怒目而视,他的右臂被蠹虫啃噬,掉落在青石砖上,佛身上裂开一道道缝隙。 "小阮。" 佛像传出个低沉的男声,方思阮微微一愣,可佛像怎能口吐人言?她忽而意识到什么回过神来,紧接着,自佛像后走出一个灰袍人,走近了些,他的面容骤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成昆。 算起来他们已有十年未见面,这十年间只通过峨眉负责採买的弟子传信往来,方思阮乍然一见他,一股陌生感扑面而来。 他的样貌不曾改变,只是衰老了些,可周身气质却与从前大相迳庭。 当年,他收养了她,一直以她父亲自称,方思阮就真把自己扮作一个稚童,对他说的话表面上言听计从,内心却存着自己的小心思,期望有一天能够摆脱他的摆布。 一个成年人一个小孩子互相演着戏。 在她幼时,成昆待她是浮于表面的疼爱,时不时仍抑制不住,对她露出怨怼复杂的神色。 但现在,成昆的眉眼舒展,神色温和,一派平静从容,心机越发深沉,难以捉摸。 "爹爹!"方思阮忽然露出欢喜的神色,小跑着上前,到他身前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咬了咬唇有些踌躇,看上去展臂颇有些「近乡情怯」之情。 成昆微微一笑,搂住她,摸着她的髮鬓满怀欣慰:"我家小阮都长那么高了啊。" "来,让爹爹好好看看。"见方思阮满脸的孺慕之情,他松开手,双手握住她的手臂,如同天底下所有慈父一般,上下扫视着方思阮,亲昵地颳了刮她的鼻子,感慨着嘆息,"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方思阮眼睛都不眨地说着违心的假话:"爹爹,我好想你。" "我一听说灭绝派你下山了,就特意来寻你。"成昆呵呵一笑,明知故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方思阮听见他要考一考自己,有些羞怯道:"爹爹,我在梅花镖扎到的那棵树上摸到了你做的记号,就猜到了你在附近。你遁入了佛门,最有可能的落脚的地方就是寺庙。你要想见我定不会去香火鼎盛的寺院,我观察过了十堰镇只有这一处荒废了的小庙。" 说到此,她又顽皮一笑地补充道:"还有一点,你一路都跟在我身后,对不对?" 成昆到这时才摘下了兜帽,露出泛着青色的光头,头顶烫着齐整的戒疤。他是个受过剃度仪式的真和尚,却永远无法遁入空门。 成昆畅怀大笑,连连贊道:"不愧是我的女儿。" 他关怀地问起她这些年的情况,她一一作答,半真半假的。最后他又问起灭绝师太让她下山来的目的,方思阮心里清楚是他故意放出谢逊的消息,便也不瞒他,老老实实地跟他说是为了寻找谢逊的下落。 "你下山办事,今后我们父女团聚也更容易了。"成昆皱起眉,缓缓道,"只是你身边的这三个师姐着实碍事......" 方思阮立刻焦急地开口道:"这些年师姐们都对我关爱有加,把我当作亲生妹妹看待......" 她语气怯怯的,声音在成昆投过来的目光中越来越小。 "亲妹妹?"成昆嗤笑一声,随即沉下脸色,"灭绝那老贼尼又待你如何?" 方思阮声若蚊蚋:".......师父......师父视我为亲女......" 成昆闻言勃然大怒,再无方才和蔼可亲的模样,他逼近她,冷冷道:"她只不过养了你十年,你难道就忘记了生你的娘亲了吗?你忘了她是怎么死的了吗?她是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正道人士害死的!若是她知道你现在居然为了这些害死她的人说话一定死不瞑目!" 方思若身体向后退,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仿佛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若灭绝那老贼尼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你以为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待你吗?"他冷冷一笑,逼近她,"她定然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 成昆见她泪水涟涟地望着他,犹如桃枝含露,眼前突地闪过师妹的娇靥,心头又一软,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柔和道:"小阮,你和你娘一样,那么容易就心软。你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你难道忘了吗?" 方思阮记得她稍大一点,成昆估摸着她能记住人的时候,就不再像之前那般对她熟视无睹。他不假人手地照顾她,只有在外出时才将她交给李月娘照顾。 他教她说话、走路、做人的道理,又教她仇恨。 他故意把她养成个天真柔善的性子,又要她刻骨地记住这"仇恨"。换做任何人,都无法与这样一个含辛茹苦的"父亲"切割。 第12页 可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一切。 她知道自己能活下来不过是因为一个承诺。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成昆的復仇工具。 方思阮目光怔怔地望向门外,仿佛回到了幼时,颤声道:"我记得。我要为娘亲报仇雪恨。" 月光从门外挥洒进来,映照在方思阮的脸上,原本娇艷的容色蒙上了一层阴霾。她煞白着一张脸孤伶伶站在佛像下。 成昆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他早有预料,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最容易被别人给的一点好左右,须时时敲打。 目光缓缓上移,视线落在怒目金刚的佛像上,佛像圆睁突出的双眼雪亮地照透他的内心。 金刚怒目,降服四魔? 可笑,可笑至极。 如果真的有佛,怎么会让他和师妹分离? 如果真的有佛,这世上怎么恶人横行? 成昆温言安慰她:"小阮,你放心,我不会去伤害你的师姐。我们另寻个法子让你们分头行动。" 他朝她微微笑着,又变成了一心为女儿着想的慈父模样…… ...... 床褥微微凹陷,方思阮睁着双眸看着男人在床榻边坐下,为了讨她欢心,他已换下了之前的道袍,精心作文士打扮。 乌旺阿普先前离开匆忙,路上思前想后,心里到底还是捨不得,便掉转过头寻机会将她掳回了大都。 他点了她的穴道,又餵了她十香软筋散,因此对她并不设防。 此刻,乌旺阿普见她一双美目瞪着自己,心中并不恼,反而因为即将心愿得逞而不胜欢喜,极为怜爱地轻轻抚了下她的脸颊。少女的肌肤雪白柔嫩,他捨不得多用一点力,怕留下红印。 他低头温柔地说:「方姑娘,我定会好好待你。」 汉人女子传统,得到了她的身子,又岂会得不到她的心? 这么想着他就要去解方思阮的衣带,刚触及绳结,寒光在他的眼前闪过,一道极细的血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颈间。他尚未想通发生何事,只觉脖间冰凉,伸手去摸,满手的血。下一刻,他瞪着眼,身体轰然倒下。 方思阮收回匕首。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亲手杀的第二个人。 第7章 光明顶(7) 乌旺阿普死了。 他至死都不明白髮生了何事。 为何一个中了十香软筋散又被点了穴道的弱质女子能够将他一刀毙命? 方思阮从床榻上撑起身子,谨慎起见,先是探了探他的脉搏,确保不再跳动。片刻之后,他的心口也渐渐冷却下来。 见此情状,她从腰间取出一方丝帕,打开,里面包裹着一枚一寸半长的梅花镖。这正是乌旺阿普先前在那山林间袭击「少年」时所发射的暗器。 她原打算同师姐们上山交给武当派,只是还未来得及,她就被他「设计」掳了来。 不过倒也正好。 她将这枚钢镖直接扎在了乌旺阿普的心口处,使暗劲推进一寸,只留下梅花形尾部在体外。復沿着他颈间那道血痕将他的头割了下来,伪装成他是中毒死亡后才被割了头。 他中毒时间与死亡时间相近,无人能够分辨得出他是被杀死后再中的毒。 一切完毕,她幽灵似的浮走至桌边无力地坐下,抚着额头暗自思忖着。 如果她就此偷偷潜出汝阳王府,成昆还在外头等着,她势必要继续受他胁迫行事…… 她细细琢磨着。 当前唯一能让成昆忌惮的也就汝阳王府了。他投靠汝阳王府这么多年,就是想要藉助汝阳王府这股势力彻底扳倒明教。目的尚未达成之前,他仍会俯首称臣。 如此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的清商剑已被乌旺阿普夺了去献给了汝阳王。 趁此混入汝阳王府中,她一方面可以暂时躲避开成昆,另一方面倒可以搜寻清商剑的下落。 …… 乌旺阿普的死在汝阳王府内掀起一股不小的风波。 在汝阳王府招揽的武林高手当中,他的武功虽排不上顶尖,但也处于上游。再者他的师父又是西域金刚门的高手阿三。阿三深得小王爷器重,所以平日里其他人颇为恭维乌旺阿普,藉此机会间接讨好阿三。 阿三这么多年只收了乌旺阿普这么一个徒弟。这个徒弟日常又待他十分孝顺,有什么东西都先想到孝敬他。他一直很满意他。 乌旺阿普被杀的消息传至阿三耳中后,他异常恼怒,即刻赶来,在见到徒弟尸体的头颅不翼而飞之后更是怒火中烧,当下拜託众人帮他寻找兇手以及乌旺阿普的头颅。 所有人都愿意卖他这个面子。 这厢他们不动声色地调查起乌旺阿普的死,另一头成昆按照约定在大都城外等得心焦,心中怀疑是不是方思阮出了差漏。 不过,这一切都与方思阮无关了。 她将脸抹黄,又用青黛点了几粒麻子,事先摸清底细,混在了汝阳王府厨房的粗使下人当中。 恰巧一厨娘年老归家,她便谎称自己是那厨娘的远房侄女,是厨娘将她介绍而来。汝阳王府差使僕役众多,根本顾不上细究她的来歷,见她对厨娘的情况瞭若指掌,就不再说什么。她白天与大家一样忙碌,晚上则寻机会夜探王府。 被她这么一搜,倒真有了些新的发现。 第13页 当今武林之中,居然有不少人士投靠了汝阳王府,其中不乏一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弟子。想是汝阳王府早就在中原武林经营已久,这才将他们拉拢而来。 汝阳王府图谋甚大。 汝阳王府最神秘的地方是小王爷所住院邸内的一处房间。这间房看管甚严,从不许下人进入,甚至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玄冥二老也不准入内。 这屋内究竟藏着什么? 方思阮有些好奇,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接近。 直至一日晚间,小王爷自郊外打猎归来,带回不少猎物。元人自古以来都是游牧民族,靠马背从汉人手中夺得的天下,即便定都大都几十年,仍不改行围打猎的习惯。 这次打猎收穫甚丰,回来后,他兴致高昂地吩咐后厨烹饪猎物,筹备晚间宴席。一时间后厨忙成一团,乱闹闹的一片。 亥时,宴席毕,宾客渐渐散了。后厨替小王爷备了醒酒汤。方思阮寻思这倒是个好机会,能够先去探探路,倒也不错,当即主动领了这件差使,去给小王爷送醒酒汤。 经过王府中央的庭院,只见灯火如炽,银霜流泻,交相辉映之下,亭台楼榭美轮美奂。 鹿杖客微醺地从山石之后走出,自庭院路过回小院,远远就望见一抹倩影,腰肢窈窕宛若细柳,心里一盪,当即喊住那个侍女,待她裊裊转过身来,却见一张枯黄的脸映入眼帘,双颊处更是生了几颗大麻子,霎时间神智一清,原本上头的醉意彻底飞了。 方思阮这些天已摸清了汝阳王府的人员,知他就是玄冥二老当中的鹿杖客。鹿好色,鹤好酒。她看到他的这副神色,已然猜到他此刻心中跌宕起伏,并不好过,有心故意噁心噁心他,凑近他,盈盈一笑,道:「鹿先生有何吩咐?」 声音倒是婉转动人之极,但笑起来模样愈发寒碜。 只恨这灯火通明,每一处细节都瞧得清清楚楚。 鹿杖客感到酒水在腹中翻滚,欲呕,闭着眼,挥了挥手,嫌弃道:「无事,你去吧。」 方思阮微微一笑,这次的笑是真心的。 她福了福身,端着醒酒汤离去。 侍卫立在书房外,确认了身份,检查过醒酒汤后,放了她进去。 方思阮低垂着头入门。烛火曳曳,屋内闷着股酒气,里头人应是同样觉得不适,敞开窗牖,幽幽素晖淌入,寂然无声。 她走到书桌前,就听一句男声。 「放下吧。」 男人身穿白色交领长袍,斜斜靠在榻上,低垂着头。从她这个角度望去,可以看到他被酒意熏红的脸颊。 她轻声回答:「是。」 方思阮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垂眸,弯腰将漆盘轻轻放在桌上,缩手之际,王保保突然擒住她的手腕,指腹按在了大陵、内关二穴之上,盯着她耳后一处莹白细腻的肌肤,冷不丁地问道: 「峨眉高足,不请自来。姑娘有何指教?」 他漆黑的眼眸瞟了过来,神态自若,毫无醉色。 方思阮未挣扎,径直站起身。他也没阻止,顺着她的力度起身,只是仍旧紧紧捏住她的腕子不放。 「汝阳王府高手云集,小王爷难道还怕我一个普通的峨眉弟子不成?」 方思阮有意刺一刺他,眼带笑意,轻轻浮了过去。 王保保见她虽故意往丑了扮去,但羽睫微眨,双眸秋水盈盈,只凭这一双眼,就知她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难怪乌旺阿普死在她的手中。 「姑娘可不是普通的峨眉弟子,能在我汝阳王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乌旺阿普的人岂是泛泛之辈?」 乌旺阿普的死原本没有查到丝毫线索,直到他见到那把乌旺阿普献上来的宝剑时,突然灵机一动。事有蹊跷,乌旺阿普从哪里获得的这把宝剑?沿着这条脉络捋下去,果不其然查到他难改好色本性,私底下掳回个峨眉派女弟子,且从她手中得到了这把清商剑献了上来。乌旺阿普本将此事隐瞒得严严实实,只在醉酒后跟一个人说漏嘴过。那人本不欲惹祸上身,但后来见瞒不下去,只能交代出来。 若不是这把清商剑让她露了马脚,他哪能猜到她潜伏在了王府之中? 王保保并不在意乌旺阿普的死。 他不过是他众多手下中的一个,并非无法取代。 "你既悄无声息地杀了乌旺阿普,何不就此离去,为何还要留在王府?" 方思阮不慌不忙:"小王爷明知故问。" 手忽用力,她脚下一踉跄,唿吸也紧跟着凑近,王保保嘆了口气,鼻间传来一股幽幽香气,他盯着她的眼睛:"以你现在......难道还夺得回清商剑吗?" 方思阮微微笑了。 明明还是那张长了麻子的枯黄脸,但王保保却从这一笑中窥出那隐藏的动人面貌。 偶然露出半分生动神色便已足够。 心,微微一动。 未来得及多思,只听她言:"那也未必。" 衣角相蹭,冷香掠过。只在眨眼功夫,她身体已绕到他身后,紧紧贴着。王保保依旧牢牢握住她的左手腕,方思阮右手的髮簪尖端已抵上他的颈侧。 形势一转,双方皆捏住对方的命脉。 方思阮淡漠地开口:"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废话很多。" 第8章 光明顶(8) 想也是不可能,到了他这个位置,身边多的是奉承他的人。方思阮不想与他浪费时间,直接问道:「清商剑在哪儿?」 第14页 颈间那一点儿凉意很快被身体的温度融化,稍纵即逝,王保保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失笑:「方姑娘,你我如今可算得上是半斤八两。」 「那怎么相同?」方思阮脸色没有变化,手微微用力,尖利的髮簪顷刻间戳破肌肤,鲜血涌出,「我的命可没有你的值钱。我死了也就死了。死之前若还能拉上小王爷你当垫背,也值了。但我想,与你相比,还是我的簪子快一些。」 血,顺着他修长的脖子往下流去,在他雪白的衣领上晕染开。 王保保的神色倏尔沉了下来。 远处,响起了模煳的鸟鸣。晚风徐徐袭来,枝叶簌簌作响,静得能够听到彼此交织的心跳声。 他在迟疑,在犹豫,在权衡利弊。 方思阮可没有耐心去等他的回覆。 冰凉的簪子一点一点没入他的皮肉,仿佛要挑断脉搏,催促着他尽快做出选择。 方思阮知道他一定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果不其然。 在一阵僵持之后,王保保率先退让一步。 他说:「清商剑被保存在藏宝阁中。」 方思阮道:「你且吩咐手下去取来。」 王保保冷着一张脸,按她要求吩咐下属。 小王爷发话,门外侍卫自无不应。其中一人抬起脚刚走几步,突觉不对。方才那婢女不过送个醒酒茶却迟迟未出来。这么晚了,小王爷却突然要取剑。 这些线索结合到一起,他的脑中仿若惊雷噼过,亮如白昼。他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匆匆而去,报哈总管去。 哈总管刚准备休息,突得侍卫前来报信,当即大惊失色,只觉自己项上人头悬于一线之间。王爷奉旨前往江淮地区镇压红巾军,倘若小王爷在王府出事,自己便是死上个一百次也不够。 他刚想去召集人手,忽想起方才的一顿宴席,王府里的高手都吃了不少酒,离开时皆有醉色,如今估计睡得正酣。等他们酒醒后再赶来,光这一来一去就得有一段时间。至于侍卫,那人既能制住小王爷,更不会把这些普通侍卫放在眼里了。 哈总管冷静下来沉着地思考着。 「苦大师!对了,苦大师方才滴酒未沾!」哈总管一拍脑袋,回过神,「你快去寻苦大师说明情况,再召集守卫。那把剑,我亲自去取!」 他口中的苦大师是半年前西域花刺子模国进献而来的哑巴头陀。擒虎毙狮,不在话下。他武功奇高,在府中仅次于玄冥二老。但他是个和尚,严守戒律,所以平日里一向滴酒不沾。 哈总管心中大定,急忙自己赶去藏宝阁亲自取剑。 …… 两方人员聚集,府中侍卫已听取命令悄然将书房团团围住。哈总管将清商剑递给了苦头陀,不语,只比划了个手势。 苦头陀眼睛一转,颔首。 哈总管吸了口气,走上前,叩动门扉:「小王爷,清商剑已取来了。」 话毕,他便向旁移开,给苦头陀让路。 「进来。」 听到书房内传来王保保的声音,苦头陀推门而入。他本以为会看到王保保被劫持的场景,却不想见一妙龄女郎披散着黑髮依偎在王保保怀里。王保保衣襟敞开,一双雪白滑腻的皓腕紧紧挂在他脖颈上。 少女正亲昵地凑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在见到一个满脸疤痕的赤发头陀持剑进来,当即一声惊唿,声音中充满惊恐,随即将脸埋在了王保保的胸口,嫩柳似的身子微微轻颤,只露出小半张侧脸精緻的玉容,隐隐可见秀挺的鼻和不点而赤的朱唇。 苦头陀呆了一呆,似是没想到里面是这个场景。 王保保立即搂着少女连番安慰,露出愠色,语气不耐地命他将剑放在桌上后离开。 苦头陀回过神,垂眸,放下剑,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恰与在门口探出个头的哈总管视线对上,双方都不自在地撇开。 阖上门之际,燕语莺声从门缝里逸出。只听里面少女娇声问道:「……这便是那清商剑吗?」 烛火微动,纸窗上倒映着一双剪影。 只不过是小王爷一时兴起宠幸了个美貌婢女罢了,听那婢女对清商剑好奇,你侬我侬时耳根子一软,就吩咐人去取剑。 哪里来得歹徒? 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哈总管瞪了眼那通风报信侍卫,又在苦头陀面前好言赔罪。那侍卫心里也纳闷得很,刚才进去的侍女,他也见过,那容貌甚是……小王爷却…… 里头的灯突然熄了。 闺房之事,谁会高兴被人听到。哈总管担忧打搅到小王爷,扫了他的兴致,立时将包围书房的侍卫撤走。 屋内霎时陷入寂寂的黑暗之中,只能靠窗外朦朦胧胧的月光分辨身影。 剑已到手,方思阮松开王保保,他滚烫的大手仍旧牢牢从背后搂着她,视线落在她脸庞怔怔出神,没有放开,她抬起头望他,见他一直出神地盯着自己,不适地用力推开。她一时气恼,冷冷道:「看够了没有?」 王保保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方思阮好奇问:「什么?」 他回道:「难怪乌旺阿普说什么都要把你掳回来。」 这话实在可笑。难道一个女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就能任人掳走欺凌?那些登徒子就为非作歹就有了正当理由?实则还不是那些人心生慾念,贪好美色! 第15页 「所以他死了。」 有了清商剑,方思阮收回簪子,抽剑指他,语气波澜不惊, 「小王爷有空还是多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吧!」 王保保本意只是贊她美貌,却不想引她误会,惹致不满。但他久居上位,向来都是别人讨他欢心,从不会跟别人解释,也说不出解释的话来。 他心中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气闷,或是因被人误解。到此时,他已然没有过多地担忧自己的性命。有那么多机会,如果她要杀他,他早就如乌旺阿普一般死了。 反倒是…… 他竟有些贪恋此刻与她的相处, 只盼着更久些, 时间过得更慢些…… 方思阮见他眼神有异,心觉这倒是奇了,现在他却是完全不怕死了。 王保保伸手触碰到剑身,轻轻施力,指腹当即渗出一串血珠。他没有移开眼睛,目光仍旧专注地集中在清商剑上,随意捻了捻流血的手指,微微一笑。 "好剑!"他赞嘆,抬起眼,灼灼的目光射向方思阮,在她脸上逡巡着,过了片刻,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二十年前,汝阳王府有一宝剑,后来被贵派的灭绝师太偷偷盗去,成为了传派之宝。" 「倚天剑本就是我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随身佩剑,什么时候成了汝阳王府的了?」 王保保负着手,淡淡道:「有些东西,你没保管好,自会有人接手。弱肉强食,强者为王。」 就如倚天剑,先前流落江湖辗转落到汝阳王府,那就是他们王府的宝物。 就如汉土,南宋积弱积贫,就由他们大元取而代之。 再譬如,眼前人…… 方思阮观他此刻眼神睥睨,尽显傲慢,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今日若是凭实力夺走你藏宝阁中所有宝物,那它们从今之后就是我的了?」 王保保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眼中掠过一抹惊讶,却还是道:「当然。」他不由心想,若是你成为王府的一员,不必抢,藏宝阁中的宝物自然都是你的。 「我可不像你们,总对别人的东西虎视眈眈。」方思阮意有所指,手指拂过他身上少商、阙盆二穴,「请小王爷跟我走一趟。」 第9章 光明顶(9) 月已下落,衬得天际灰濛濛一片,屋檐之上泛着一点乳白,是露水凝结成的霜。天地之间,陷入黑暗,仿佛只有这一点亮色。 一道虚影轻晃,方思阮纵身跃下房檐,悄无声息来到马厩之中,放轻步子,马匹们半卧在秸秆上,沉沉入睡,她从腰间掏出一小瓷瓶,将迷药混入饲料中。 她离开峨眉时,灭绝师太为她准备了不少丹药,如今恰好派上用场。 先前餵给俞三侠的化毒丸,就是峨眉派独有的丹药,能解天下诸多奇毒,即便有一二种毒性无法根除,但也能暂时延缓毒性,减轻毒性带来的痛苦。 她此刻下得迷药能使这个马厩中的马匹们昏睡上整整两日。 这时,余光微微一闪,她回望过去。 角落里一匹通身白色的小马驹从母马腹间仰着脖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方思阮一愣,随即朝它伸出手。它站起身,哒哒地踱步而来,天真无邪地朝她伸出脖颈来。 手拂过柔顺的鬃毛,小马驹唿哧唿哧的鼻息喷洒在她的手心。她的手一转,顺势从马槽里捧出一把干草递去。小马驹亲亲热热地捲起干草咀嚼着。 方思阮看着它,忽觉心中生出些柔软,却犹如云烟飘散,转瞬即逝。曾几何时,她也同它一般,对一切都不设防。 雪岭就如其名终年飘雪,从无四季之分,人迹罕至。她便是在那长大成人,四周荒寒,只能练武打发时光,待到及笄之日,按照门派规矩,她总算可以出去歷练。 起初她看一切都新鲜,草长莺飞,峰峦重叠,无尽的美丽。雪岭外的人乍一见她,都呆立在原地,回过神后温言软语地上前搭话。她自然一一如实说了。 她从未与见过那么多人,也从未和这么多人说过话。可只要听到她提及她师父的名字,他们就勃然变色,拔剑相向。 后来她才知他们口中的魔头就是对她师父的称唿,而她就此被冠上「小妖女」的称号。她是何其有幸,刚入江湖就能博得这称号,让所有人都提心弔胆? 经此一役,她学会隐藏起身份,后面的路途倒是顺了些。 但最后终究还是死在他们手中。 药效渐起,小马驹眼皮耷拉着,打了个响鼻,随即垂下头,轻轻嗅了嗅地面的秸秆,倒下昏睡了过去。 方思阮见状往外走去,重新飞回方才趴伏着的屋檐之上,王保保静静趴在原处等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看上去并没有反抗的意思。相反,从头到尾异常配合,甚至将府中侍卫轮流换岗的时辰一一告知于她,仿佛认定了一切局势都尽数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即使面对她这一意外变故,仍应付自如,游刃有余。 或许是思及前尘往事,方思阮的情绪一时低落。 王保保望着她的侧脸,微颤的羽睫之下一双眸子黑沉沉的,透着几分冷淡之意,似乎一切在她眼里皆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他的嘴唇忽然凑近她耳廓:「如此就足够了吗?」 温热的气息冲进耳朵,就好像是扑朔飞进了只虫子东撞西倒。方思阮不适,与他拉开距离,故意说道:「我把你们汝阳王府所有的马都毒死啦!」 第16页 她厌了!厌倦了过往的那十几年里日復一日的虚伪。真可怖!只一个莫名而来的称谓,浮于江湖中的虚无谣言,便快将她溺毙。身死后,换了一个世界,依旧受人摆布。 彼此对视了一瞬,方思阮挑衅似的向他一笑,仿佛雪光之中忽绽出的一抹艷色。王保保感到有一阵阵的眩晕,绷紧了神经,却肯定道:「你不会。」 她的手就近在咫尺,他伸手要去触碰。 方思阮移开,伸手揪住他的后领,一跃,足尖轻点一记树干,施轻功带他飞出汝阳王府。王保保本欲张口与她说话,直直地被灌了一肚子的风,放弃,最后闭上了嘴。 …… 一连赶了数日的路,雨也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水汽和一股子泥土腥味。朦胧的烟雨中,翠绿的山坳间燃起一缕裊裊炊烟。 天色将晚,荒山野岭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王保保指着那炊烟升起处,喜道:「我们到那户人家去借宿。」 方思阮并无反对。这一路以来为躲避官府追踪,他们走得都是荒野小道,人迹罕至,难得遇上户人家,实属不易。走得近了些,瞧见了黄色的墙面,才发觉是座庙宇,庙前牌匾上写着「中岳神庙」四个大字。 方思阮提起门环敲了三下,久久无人应答。相视一眼,王保保推了推门,嘎吱一声,木门向后缓缓敞开。 门未被闩上。 天色渐暮,光线昏暗,他只见到两个一高一矮身着蓑衣的人站在门口。矮一点的人身姿楚楚,头戴斗笠,垂下的白纱将她的脸遮盖个严严实实,应该是个少女。高个的是个面容俊朗的青年男子,身上的蓑衣仍淌着雨水,但周身难掩居高位的矜贵之气。 只听他道:「大师,我们二人路遇此地,天色将晚,想要到宝寺借宿一晚,请大师慈悲。」 这话说得倒是客气。高壮和尚眼睛一转,合上手掌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换作往日,施主前来借宿,贫僧自当欣然同意。只不过……」 他顿了顿,面露难色,道:「这两日接连暴雨,寺中房屋被冲垮漏雨,正准备要修缮……」 王保保继续道:「只求有一瓦遮头便足以。」 高壮和尚闻言,思索了番,答应道:「那好吧。本寺当中还有一偏殿,供平日里烧香拜佛使用。如二位不嫌弃,可到偏殿休息一晚。」 王保保向他道谢。 方思阮不语,隐隐觉得这座寺庙有些奇怪。 高壮和尚引着两人进入,穿过大雄宝殿来到右方的一处偏殿,燃起灯。偏殿内供奉的是观音菩萨,雕像栩栩如生,前方摆着几个蒲团,供桌上香炉里的香只烧了半截就熄灭了。 「寺中正在煮斋饭,煮好后我给二位送来。」 他沖两人笑了笑,重新点燃了香后,便轻轻阖上门退了出去。门外忽然响起另一个洪亮的男声:「段大哥,是谁来了?」高壮和尚回答道:「来了两个借宿的施主。」 心中原本的怀疑也变作了十分。方思阮摘下斗笠随意扔在旁边的桌上,冷哼一声:「这都是群假和尚。」 大哥来大哥去的,倒像是绿林间的称唿。 王保保径直坐到椅子上,摆上了茶杯,悠悠然:「那我们就见招拆招好了。」 他仿佛忘却了自己是被劫持的人质,反而与她这个劫匪同声连气起来。 稍晚一点,原本安静的寺庙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交谈声响起,片刻之后,又静了下来。 先前雨势大,淋湿了衣服,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方思阮正在里间擦拭湿发。她听王保保与先前那高壮和尚谈了几句。大致的内容就是又来了个青年男子路过借宿。但目前只有这一偏殿能落脚,便将他带了过来。 方思阮用内力烘干衣服后绕了出去。 那青年听得声响下意识地转了过来,朝着方思阮望去,就见一乌髮云鬓的少女缓缓走出,烛光曳曳之下映衬得她肌肤雪白,容貌宛若素雪梨花,越是素净越觉艷光摄人。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话来「灯下观美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她仿佛也察觉到他的视线,眼光朝他这边睨了过来。视线一碰,他忽回过神,立刻收回目光,极为守礼地虚落在他处,心中暗自唾弃自己怎么如此失礼。 方思阮微微惊讶,这青年男子长相英挺,一袭青色长袍,身姿挺拔,腰配长剑,眉眼间正气凛然,说不尽的眼熟,仿佛似曾相识。 她正疑惑思索着,王保保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上前执住她的手,替她介绍:「阮妹,这位少侠和我们一样,是来借宿的。」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任凭她偷偷挣扎也未放开。 那青年男子见他们姿态亲密,垂下了眸,抱手行了个礼,歉意道:「多有打扰,实在抱歉。」 方思阮被王保保一声「阮妹」激得浑身一寒,肌犹粟栗,忍不住瞟了他一眼,他嘴角噙着抹笑,牢牢盯着她。 送斋饭的小和尚骤然破门而入,他不知前头发生何事,依从吩咐,将托盘重重放下,语气冷硬:「施主们,请用斋饭。」待抬头触及方思阮的面容之时,他微微一愣,半是不舍半是留恋地后退离开。 托盘上放着三碗白米饭,上面点缀着几根青菜。方思阮嗅到点异味,料这米饭里加了额外的「佐料」,这群假和尚们心怀鬼胎,下得还是江湖中下三流的迷药。手段下流且不高明,武功稍好些的人就能察觉到这饭菜的异样,更不用说在座的他们三人了。 第17页 这青年男子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双目湛湛,内力精纯,算得上是位高手。 果不其然,他拿起碗筷后皱起了眉头。 方思阮照葫芦画瓢,拿起米饭做势要吃。 青年眉头越皱越紧,倏然伸手将她的碗打翻。 第10章 光明顶(10) 「啪嚓」一声,碗碎了,细腻的瓷片飞溅开来,饭菜翻了一地,灰色的石砖上洇出深色油渍。 方思阮后退一小步,避开四溅的碎瓷片。门外走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青年的手按上腰间佩剑,挡在他们身前,提醒道:「这饭菜不干净,下了药。」 话音刚落下,房门哐啷啷地被推开,六七个和尚打扮的男人鱼贯而入,为首之人正是之前招待他们的高壮和尚,身后跟着的和尚或横腮爆齿或颧骨横露,满脸的匪气,看模样无一人是好人。 这么一对比,那高壮和尚倒是其中长得最为「和善」的一个。 那高壮和尚环视一遍房屋,眼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推敲着,最先敲开寺门的青年瞧着穿着打扮就是个富家公子,身上没半点功夫,是个肥美的小羔羊,从他身上可以榨出一波油水。目光转至他身后女子露出的半张娇容,不由露出几分垂涎,他心里估量,这两人手无缚鸡之力,是容易收拾的角色。最后,他将视线放在了站在最前方的青年身上,只有他一人看上去身负武功。为保起见,先前他才吩咐手下在饭中下药,本想等他中了蒙汗药失去意识,直接料理了他,免去打斗的力气。 他看了眼碎了一地的瓷片,现在看来这一遭打斗是免不了了,缓缓笑道:「三位施主,本来想你们点上路,现在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段大哥,别和他们废话了。」高壮和尚身后有个脸带刀疤的和尚,那道疤自他额头穿过眉毛,烛火映衬下,像条凸起扭曲的虫子,他眼风阴恻恻地斜过来,粗声粗气,「识相点,把你们身上的财物都交出来,就让你们少吃点苦头。」 之前送斋饭的小和尚往前踏了一步,盯着方思阮道:「小娘子,何苦为这个男人陪葬?我们大哥还缺位夫人……」 说到此,他偷偷瞟了高壮和尚一眼,觑见他脸上隐隐的笑意,心知这是说到他心上了,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只要侍候好我们大哥,有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轻佻地上下打量着方思阮,见她作未出阁姑娘打扮,容色极美,但却又单独跟个富家公子跑到这荒山野岭之中,料想也不是个正经人家女子。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到时候他也有机会能分上一杯羹。这么想着,眼里浮出一点跃跃欲试。 方思阮不欲此时展露锋芒,若有所思地看向青年的背影。他的身体几乎瞬间紧绷起来,胸膛起伏,深深地喘息了两下,仿佛是在隐忍着怒气。 青年目光如刀如剑,直射向这群强盗劫匪,提高声音:「好狂妄的大话!我到要看看你们能在我的剑下过几招。」他边说着边「铮」地一声抽出长剑,指向匪徒。 这几人虽作和尚打扮,底子里是杀人放火的强盗,纵使披上僧袍,也只是披着羊皮的狼。这时也不讲究以多欺少,胜之不武什么公不公平的大道理了。 做强盗勾当的贼匪怎么会使得出光明磊落的手段? 他们摆阵以待,六人齐齐向青年攻去。 刀疤和尚最先进攻,伏地扫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其脚踝。高壮和尚大踏一步,运气至丹田,大喝一声,一掌拍向青年胸口。其余各僧从背后掏出大刀,将青年围绕在中间,噼其四肢关节要处。 青年长剑一起,剑尖颤动,剑气如虹冲破云霄,手腕轻灵一挑。刀疤和尚一声惨叫,抱足倒地翻滚。他一条腿的脚经已断。其余和尚闻声心中一悚,见识到眼前人的武功,当下打起万分精神来。 青年又向上一跃,身形轻巧,避开高壮和尚的那一掌,其余六僧手里的刀也扑了个空。但见他闪退自如,东奔西走,从阵中跃出,一个反身向前。剑尖抵上高壮后心,剑身穿透胸口而过。 他拔出剑,高壮和尚缓缓低下头,盯着左胸处的血窟窿,喉咙咯咯作响,无力地跪倒在地,失去气息。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们六人靠得就是这份配合默契,敌过对手。此时不过两招的功夫,六僧当中一死一伤,死的又是领头人,剩下四人顿时心生了退意,施展轻功朝门外奔去。 青年心知这六人肯定是老手,身上不知背负着多少血案,此时若让他们逃脱,后面定然有更多人遭其毒手。这么想着,他当即向他们追去。 方思阮看他使得招数和身法都端的是名家风范,心念一动。峨眉派以剑法见长,她这么多年也在剑法上下过苦功夫,对其他门派的武功也略知一二。 梯云纵和绕指柔剑。 这都是武当的功夫! 她不会认错。 王保保的武功被封,知道以方思阮的功力,收拾这几个草莽之徒还是绰绰有余,但仍下意识地将她护至身后,凑到她耳边小声分析:「这人使得是武当派的功夫。观其武功和年龄,只合得上殷梨亭和莫声谷二人。」 说到此他顿了顿:「峨眉派和武当派交往甚密,方姑娘,不知你认不认识眼前人?」 自然是不认识的。不然她俩一见面也不会是这般陌生的态度。 第18页 王保保肚里揣着明白,却有心这么一问。他紧紧盯住方思阮的眼眸,见她睫毛犹如蝴蝶翅翼般微微颤动,不言不语,心中不知怎么腾的一下升起股不知名的怒意。 方思阮已然瞭然于心,往旁边走开几步。 她见过殷梨亭,眼前人自然是莫声谷。 那厢边,莫声谷提剑追至门口,剑尖乱颤,一左一右弯了过去,顷刻间,又是四僧毙命,尸体横倒在门槛上。 一盏茶的功夫,只留下那个刀疤和尚还活着,哀嚎着。这时他已没有了方才的狠意,看到莫声谷提剑向他而来,大惊失色。他的轻功本就教的不好,比不过眼前人。更何况现在他的脚筋已经断了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 石砖上留下了几道抓痕。刀疤和尚忍着痛,翻身朝莫声谷跪下,苦苦哀求饶命。他不住地朝地上磕着头,咚咚作响,额头一片血红,冷汗从颊间泊泊流下。 「大侠饶命!」他不停求饶道,「我有秘密消息可以告诉大侠!」刀疤和尚其实也不知眼前青年是谁,身处哪一方阵营,只能堵上这一把,博得一线生机。 莫声谷脚步一滞。他原以为只不过偶遇几个强盗罢了,想不到背后还有什么阴谋?他忽然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先是三哥被大力金刚指捏断四肢,后来少林派又说五哥屠了龙门镖局满门,如今五哥音讯全无,下落不明。 念及这些,他一时伤感一时犹疑,于是道:「你且一一说来。你们是什么身份?何故在此地?」 刀疤和尚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如实说来: 「我们六人原本混迹云中一带,做的强盗勾当,绿林间也算有些名气。受人招揽,投了他名下。前不久,我们听从他吩咐赶到此地。 这庙里原先有几个老和尚,都被我们杀了。我们六人分别从尸体中找出与各自年龄相仿的和尚,冒用其度牒,顶替了他们的身份。 这里荒山野岭的,人烟罕至,也没有人会怀疑我们的身份。」 方思阮闻言瞟了王保保一眼,他的眼中掠过一抹凉意,神色冷淡,像看个死人似的注视着刀疤和尚。 莫声谷惊愕:「那人是谁?让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刀疤和尚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他功夫奇高,神出鬼没,每次见我们都着一身灰袍。至于让我们到此做什么……」 说到此,他的神色不停变幻着,时而犹豫,时而挣扎,时而害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看得到他嘴唇蠕动,仿佛说了些什么。 第11章 光明顶(11) 他的声音极低,在空旷的偏殿内几不可闻。正说到关键之际,背后主使之人唿之欲出,刀疤和尚的面上却露出犹豫之色。 剑横在到他颈间,莫声谷厉声质问:「究竟是何人?」 高壮和尚低下头,视线扫及地面上那一具具惨死的同伴尸体,咬了咬牙刚要开口,脸色霎时一白,突然露出了惶惶之色,浑身颤抖。 莫声谷瞧出他不对劲,伸手就要点他胸前云门、神藏二穴,将他定住,却不及他咬舌的速度之快之狠。刀疤和尚勐然呕出一团血肉模煳之物,紧接着,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间止不住地涌出,身体往地下软去。 莫声谷扯住他胸前衣襟,眼见只在咫尺间便能突破层层迷雾,倏尔又回到了原地,心神俱震之下,明知他只剩下半截舌头口不能言,仍旧扔了剑,扶住他瘫软的身体,着急地问:「是谁?你告诉我究竟是谁?」 高壮和尚喉间发出呵呵声,神情满是痛苦,他掐住莫声谷的手背,瞳孔开始涣散,已然回魂无术。片刻后,他盯着天花板失去了唿吸。 他方才明明怕死得很,为了求生愿意说出真相,转眼间却又为了保守住这个秘密,甘愿咬舌自尽。 真相只在咫尺间,瞬间就如泡沫被戳破。 莫声谷百思不得其解,隐隐觉得江湖上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和这之间有着关联。 夜色沉沉,风声过耳,一片阴霾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黑压压地朝他压下来,朝武当压下来。整个武林即将笼罩在一团称之为「阴谋」的迷雾之中,不,应该已经处于其中,无人能够躲开。 他的手一松。 和尚的尸体滚倒在地上。 一声惊唿打断了他的思绪。 莫声谷抬头,见那绿衣少女神色瑟缩不安地躲在男子身后,一只素手紧紧地拉住他的衣袖,玉指纤纤,宛若葱根,对上她一双怯怯的含情眼,他怔了怔,復而垂眸避过,道:「在下武当派莫声谷,这些盗贼平日里作恶多端,已被在下手刃,两位不用害怕。」 他把两人当成了寻常百姓,特做解释,点名了自己的身份。武当派除却在武林各派中颇具威望,在普通民众当中也传播甚广。师父张三丰一向德高望重,他们几个师兄弟平日下山凡路遇不平,都不会袖手旁观,谨遵师父教导,多做积德行善、行侠仗义之事。 王保保知道方思阮有意遮掩自己身份,眸光一转,上前一步,抱拳道谢:「多谢莫大侠救命之恩。若不是有你在,我和我的未婚妻恐怕要遭这些贼子的毒手……」 说到此,言带后怕之意。他扶过身旁的方思阮,侧过脸温柔道:「阮妹,过来同我一道谢过恩公救命之恩。」 王保保这副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模样在方思阮的意料之中。此刻莫名被安上个未婚妻的身份,她抬眼与他四目相视,他沖她挑眉微笑,眼里蕴藏着浅浅笑意,仿佛笃定她不会拆穿。 第19页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山人自有妙计。 方思阮依势而下,故作惊恐未消之态,缓缓上前迈了一步,目光努力避开地面的尸体,扶着王保保的手臂,抓得牢牢的,十指深深陷入他的手臂皮肤之中,她咬了咬唇,行了个礼:「多谢莫大侠。」 声音说不尽的柔婉。 她这一记却毫不留情,用了十分的力气,果不其然听得身旁男人偷偷倒吸了一口凉气。 莫声谷忙侧身避过这一礼。 方思阮从未见过莫声谷,但听闻他擅长剑术,性格直爽,为人刚正不阿。今日一见他倒是剑术极佳,但有些拘谨,并不如传闻一般。 传言传言,想来经一人之口转述,便有分毫差别,更不用提经成千上万的人添油加醋了。还是眼见为真。 匪徒已被尽数击毙,偏殿内此刻满地的尸体,东一具西一具,人不再好在此留宿。他们索性去到其他厢房察看。这一看之下才发现原本寺中僧侣的尸体还躺在各个屋子里,约莫不久前才刚刚被杀死。难怪先前的假和尚以房屋修缮为由推辞,将他们领到这偏殿中。原来是他们来的时机不凑巧,那几个匪徒刚杀完寺里和尚,还没来得及处理好尸体,他们就前来敲门借宿了。 天色已晚,外头又在下雨。莫声谷暂歇了安葬他们的心思。三人一同在主殿歇了一晚。破晓时分,一轮金乌赤如丹,渲染了天际,远望山头犹如火般燃烧。 莫声谷一向有晨起练武的习惯,即便出门在外,只要条件允许,仍会练上个半个时辰。 方思阮醒来时,他已练了一会儿功夫,鬓间微微汗湿,她透过窗牗瞧了好半晌,他拳法至刚至阳,运气间有白烟缭绕,和峨眉九阳功略有几分相似。雨也渐渐歇了。 峨眉九阳功源自于菩提达摩所着的《九阳真经》,昔日少林觉远大师圆寂前曾背诵经文,当时只有三人在场,分别是少林的无色大师,峨眉祖师郭襄女侠和如今武当派掌门张三丰。三人分别默记了一部分。而后随着觉远大师圆寂,完整的《九阳真经》失传了,只留下了部分内容,分作三支,少林九阳功、峨眉九阳功和武当九阳功。 单独一部峨眉九阳功已是精妙莫测,更何论一整部的《九阳真经》呢? 若是能习得完整的《九阳真经》,那…… 思及此,方思阮不由怦然心动。 她凝目看得正认真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她。方思阮不耐地转过头,正对上王保保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他面色如水,定定看着她,忽地嗤然一笑:「好看吗?」还不待方思阮回答,他又道:「武当的莫七侠,好看吗?」 王保保问完后,不再看她,与她方才一样望向窗外。昨日雨后,青砖犹带湿意,院中央矗立着一棵银杏树,枝犹嫩绿,树干粗壮,足需两个成年人展开手臂,才虚虚揽住。树下,莫声谷身材挺拔颀长,拳法大开大合,干净利落。 武当莫声谷…… 王保保不得不承认在江湖之中,他也算得上是个人物。武功人品俱佳。有女子对他心生好感也实属正常。但那女子绝不能是方思阮! 他本来信心满满,但昨日莫声谷的出现却给他当头一棍。 武当峨眉渊源极深,堪称世交,一个是灭绝爱徒,一个是张三丰弟子,身份地位匹配。而他则是蒙古人,与他们是天然的对立。 他初见她时,心中便生了好感,不然后面也不会不做反抗任由她而来。不过是想多寻些和她相处机会,想着循序渐进。这一路上却没有丝毫进展。直到昨日莫声谷到来,她的注意力全然放到了他身上。 不知怎么,王保保心中竟隐隐生出怪异感,明明他二人迄今为止说过的话不过寥寥几语。这种感觉在刚才看到方思阮目不转睛地盯着莫声谷练武时更甚。两人衣裳又恰巧一青一绿,说不尽的相得益彰。 方思阮心里一突,如有所觉,她面不改色,道:「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 王保保凝视她,无比认真:「我是疯了,所以才会追随你至此。一开始察觉杀害乌旺阿普的兇手还潜伏在王府之中时,我是打算按兵不动,找机会引蛇出洞。但在见到你后,我就改变了主意,愿意随你走这一趟。你还记得那日闯进门的赤发头陀嘛?他是王府内数一数二的高手——苦头陀。以你现在武功远不是他的对手。和他对上,你也压根走不出王府。我们成吉思汗的子民被人俘虏后绝不会苟且偷生。你心甘情愿被你俘虏,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的话掷地有声,仿佛一颗石子投进波平浪静的湖面,掀起一道道涟漪。 方思阮一愣,不知如何回他。这几天下来,她心中已经有些察觉,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说出口。她没有喜欢过人,更没有爱过一个人。从前那个世界是这样,如今也是如此。 气氛焦灼时,莫声谷恰好练完武进门。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方思阮微微松了口气。 雨,早已停歇。莫声谷在后山寻了块地安葬了去世的和尚,王保保前去帮忙,他低头只顾着工作。一上午,两人再无言语。 第12章 光明顶(12) 此时,在元朝横徵暴敛之下各地揭竿起义者比比皆是,但都雷声大雨点小,不久就被元军镇压下去。但久而久之,仍旧消磨了不少元朝兵力。 第20页 至正四年,黄河口岸白茅大提决口,朝廷放任不管,导致洪水泛滥,一路北上,民不聊生。到了至正十一年,拖无可拖之下,元廷任命贾鲁为工部尚书、总治河防使,强征十五万民夫进行治河。韩山童、刘福通等将一后背刻着「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独眼石人埋于河道上,待民夫挖出,他们就势起义,打红旗,扎红巾,被称作「红巾军」。 汝阳王此次率兵前往江淮地区正是为了剿灭红巾军。他顺利地捕获贼首韩山童,并在阵前斩杀了他,可惜是一时不察被刘福通逃走。 率兵凯旋之际,他收到从汝阳王府发出的信件。信是哈总管亲笔所写。 信中写道小王爷某夜在书房留下了一封书信后出走,第二天清晨侍从们发现时已晚,马厩之中的马匹皆被下药昏迷,待他们调到马匹前去追赶已是来不及了,至今未查询到小王爷的下落。 信后附有小王爷当时留下的书信。 汝阳王一一看过,皱起眉头,他了解扩廓帖木儿,这绝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定有其他事情发生。不过,他尚来不及细思,路经袁州时,发现袁州一地主周子旺唿应红巾军,自立为「周王」,当下率兵前往。 周子旺已被汝阳王围困整整一周,粮草所剩无几,眼见便要断了,急得团团转。 是夜,州府内烛火通明,纷纷嚷嚷。 只听靠窗的赤膊男子说道:「鞑子围了袁州已有整整一周,如今我们即将弹尽粮绝,如何是好?」 一人环视屋内:「我们一众当中只有彭大师武功超群,凭他武功,倒有机会一博,冲出鞑子围剿。」 「光彭大师一人冲出去有何用?他一人又击退不了这么多鞑子骑兵?」 「至少可传个信出去。棒胡兄弟手下众多,他来增援,我们可与鞑子官兵一战!更何况他的师弟布袋和尚说不得同我们彭大师一样,都是明教五散人。大家同是明教兄弟,想他也不会对我们的求助视若无睹。」 「信阳离我们袁州有多远?这一来一往,我们能坚持得到他们赶来?」 「要我说我们干脆就跟鞑子们拼了!」有人重重掷下茶杯,「我们一起冲出去,能杀多少算多少。多杀一个鞑子就算我们赚了,死了也不算虚度此生。」 方思阮躲在暗处观看着这一切,见他们议论纷纷,却久久拿不定主意,刚欲现身,却听那人又道,「彭大师武功高强,就由他掩护周王趁机逃出去,也好为我们抗元大业保留一点薪火。」 方思阮微微蹙眉,脚下一停,这人明明说得并无不妥之处,她心里却生出些许奇异的感觉,总觉得有不对劲。 厅内众人闻言都沉默下来,一时陷入安静。他们心知也只有此法可以一博,但都心有不甘,刚起义就遇到如此困境,无法大展宏图。 此时,坐在主位的年轻男人开了口:「王兄弟此言不妥。我周子旺怎能贪生怕死,丢下众兄弟独自逃命去。兄弟们信任我,才愿意随我一同起义,又推举我为首。如今情势危急,该是他元朝命数未尽。我周子旺在此立下誓言,与众位兄弟一同进退,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先前谈论时,周子旺一直沉默不语,心里默默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过了一遍,都无法解决今日的困境。他自打定抗元时,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韩山童被杀的消息已传了过来,他作为首领,必逃不过一死。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他想得越多,心中反而越发坦然,不在像之前那般心乱如麻,只一点有些放不下。 周子旺看了眼身侧的白衣和尚,做出决定:「明日我们就冲出去,与那群鞑子决一死战!」 果不其然,方思阮瞧见刚才那姓王的男人低下头,嘴角极快地勾了勾,再抬头时已恢復如初。 厅中人闻言面面相觑,周王都不怕死,愿意与兄弟们同生共死,心中顿时生出万分豪气,站起来。 「愿与周王共进退。」 「我们今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将那群鞑子杀个片甲不留。」 「好!」 群雄纷纷回应。 周子旺毫无困意,与身侧的白衣和尚一同往书房走去。他一路不语,垂着头,眼含纠结。彭莹玉了解自己徒弟,撵着佛珠,说:「子旺,有什么事就说。」 周子旺有些悽然道:「师父,我从未怕过死,但心中还有一人放不下。我妻薛氏自嫁与我之后孝顺长辈,为我操持家事。当年我父母病重,都是她侍俸在旁,最后又独自操办葬礼。我这些年忙于抗元,冷落于她。我......我对她多有亏欠。师父,明日大战你可否护她离开。」 彭莹玉怔然,没想到他纠结这么久是为了此事。 周子旺说开了,胸口那股滞塞感尽消。他想,以师傅的武功,定能护一人安然逃出。只要婉玉不被他拖累就好。好在这些年他们之间一直没有孩子,没有牵绊,她也更加容易忘了自己。她再寻个良人好好过就是。 彭莹玉张了张嘴,正欲回答,耳朵忽地微动,将周子旺护到身后。 周子旺见状直视前方,暗自屏息运气。 霜凝桂湿,秋风乍起,桂花簌簌落下。寂夜之中连一根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能听到。两道身影一跃,从树上翩然落地,他们避于树影之下,树梢轻晃,叫人看不清面容,更分不清来人是敌是友。 第21页 周子旺谨慎地问:「你们是何人?」 矮一点的身影向前踏了一步,露出一张素晖映雪般娇艷容颜,秋水为眸盈盈望来,羽睫轻眨,是个极美貌的妙龄少女。 心中谨慎更重。 他拜彭莹玉为师,算是半个江湖中人,自然清楚行走江湖最忌讳以貌取人。说不准身边人看似貌不惊人,泯然众人,实则是个隐藏的绝世高手。 女子尤为特殊,越是美丽越是不可小觑。 因为她行走江湖,却有能力护住自身免于受人掠夺。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你们不用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们的就好。」 彭莹玉「咦」的一声,面带惊疑,客气道:「姑娘能够潜入府中不被人察觉,和尚我当然相信你的武功。但外面可是千军万马,你们二人难道敌得过?」 「我一个人自然做不到。」方思阮停顿了一下,朝王保保望去,他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转回头不紧不慢道,「可我身边的人却是汝阳王之子王保保,他自然有办法令汝阳王退兵。」 周子旺与彭莹玉惊诧地对视一眼。 …… 方思阮避开王保保目光,揭开杯盖,啜饮一口热茶,轻声道:「你放心,只要汝阳王退了兵,我便放你离开。」 房中只她与他二人。 在得知王保保的身份后,周子旺欣然将她们留在这家卧房当中休息。 王保保与她一路相伴,原以为已是很了解她,今日却像是新认识她,冷冷开口:「你是峨嵋派弟子,怎么帮着这群明教人士?」 他方才将厅里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得也一清二楚。 那白衣和尚正是明教五散人之一的彭莹玉,在教中地位仅次于光明左右使和四大护教法王。方才厅中那说话的赤膊男子背心书写个「佛」字,这分明是明教当中弥勒宗一派的记号。 这群人都是明教之流。 她可是峨眉灭绝师太的亲传弟子。灭绝师太认明教为邪魔妖道,见到必杀。她如今却特意赶来相助明教。 王保保此前已猜到方思阮掠走他是为了威胁父王,但只以为她费尽周章是为了帮那群红巾军脱困。他料想以父王多年来行军打仗的实力,拿下这群不成气候的反贼必定不在话下。等她带他赶去,早就尘埃落定。不过是徒然跑一趟。 他却能多一点时间与之相处。 方思阮放下茶盏,淡淡道:「同是抗蒙义士,又有什么门派之别。」 对于中原武林各派与明教势同水火的原因,她心中有数。除却一些鱼龙混杂在其中的败类以外,明教人士虽行事诡异,但抗蒙志坚,非大奸大恶之人。 更何况她的生父生母是明教教主、教主夫人。虽缘浅,但好歹是他们给了她这一世的生命,她总要为他们做上些什么。 她毫无波澜。王保保一腔情意好似付诸流水,他从未这样在意过一个女人,愿意为她不顾安危地从大都赶赴袁州。 原来自己从头到尾不过只是她的一枚棋子。 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王保保忽然嗤笑一声,是自嘲,他走近方思阮,捏住她的下巴转向自己,迫近她艷丽的面容,近到他们的唿吸交缠在一起。方思阮不适地想要扭过头去,却被他另一只手紧紧按住,雪白的下巴浮出一抹红印。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个变换的神情,问: 「在你心中,我竟连那群邪魔妖道之人都不如?」 第13章 光明顶(13) 他的目光很复杂,令方思阮无处遁藏,她明明可以躲避过,却还是选择直面迎上,径直回视,清亮的瞳仁里倒映着王保保的面容。 诚然,她很难去定义他的位置。蒙汉之别,其实她从未太过在意。她一出生便带着前世记忆,前尘往事歷歷在目,幼时被成昆收养,稍大些就上了峨眉,一呆便是十年。对他们口中蒙古人侵吞汉人江山的血海深仇并无过深体会。严格意义上,她与他并无仇怨。若如没有成昆为他汝阳王府做事,她也不会去汝阳王府走这一遭,又为了救明教中人临时起意掳走他。 或许是这一路上她们之间的相处还算融洽,给了他那份错觉。 但成昆与他站在一方,那她们之间就註定对立。 既立场相背,何须谈这些? 方思阮回他:「若你身处战场之上,也会对你的敌人讲这些吗?」 这一句是要彻底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念头。 王保保一时怔然,连她挣脱他的手也没发觉。方思阮从他身旁绕过,往门口走去,忽厅身后传来阵阵低笑,笑中尽是自嘲之意,惊讶地朝后望去,王保保已然转过身看着她,温情不再,只冷冷道:「你说的对,是我从一开始就想差了。」 这一眼各怀心思。 方思阮提醒他:「这间屋子外有人把手。」 说完,她推开房门往外走去,微寒的风拂面而来,与屋内沉郁的空气截然相反,神智霍然清朗。说开了,心中反而没有负担。 明与暗的交界处,王保保目睹着她渐渐隐入夜色,雕花木门缓缓阖上,那道缝隙渐细,直至完全消失,彻底将他们阻隔开来。他卸了力,撩起下摆坐在了她刚才的位置上,案几上摆放的那杯茶还未冷却,热烟裊裊升起,白腻的杯口处留下一抹胭脂红,他看得入了神。 第22页 方思阮一出门,侯在门口的身穿布衣的虬髯大汉就走上前来,恭敬道:「方姑娘有何事吩咐?」 她道:「我想见一见彭大师。」 虬髯大汉知道眼前少女和房内男子的重要性,事关乎他们弥勒宗的生死存亡,不敢怠慢,低下头道:「彭大师住在左院佛堂旁的厢房,小人这就带姑娘过去。」 他吩咐了几句其余守在屋子周围的侍卫提高警觉,便提起个灯笼,带着她往左院走去。一路上走来院中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片烛火,仅凭手中灯笼照路。 那虬髯大汉心知身边少女武功高强,必不会被这点黑暗所碍,但仍在一旁细心提醒脚下凸起的碎石。 他这人长得虽粗犷,看起来像是个莽汉子,但人不可貌相,实则细心得很。周子旺能将看守王保保的任务交予他,定然十分信任他。 方思阮不由好奇地问:「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唿?」 「小人姓常,名遇春,方姑娘直接叫我常遇春就好了。」虬髯大汉将灯举得更高了些,不远处一角上挑的灰色飞檐映入了眼帘,他指着前方一笑,「方姑娘,前面就是彭大师的住所。」 彭莹玉此时正在屋内打坐休息,听到敲门声,起身开门,见到方思阮,急忙迎她入内。常遇春十分有眼色地关上门守在门外。 周子旺虽被奉为「周王」,但彭莹玉是他的师父,武功最高,整支队伍中他才是主心骨。 他问:「方姑娘特意到此是有何事?」 方思阮已知他们的困境,这一路走来,路上一片黑暗,连烛火都极尽节省,不捨得多点一根,说明他们当前物资已是匮乏到极致。 「彭大师,我刚才有一言还未来得及说。」 彭莹玉问:「何事?」 「刚才你们在大厅之中谈事时,我已赶到,将你们所言听了个全。」方思阮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只能私下提醒他,「我注意到有一人面色有异,有些可疑……」 彭莹玉听得心砰砰直跳,他刚才可没察觉到厅外有人。她的武功在他之上。 方思阮没有多说,说多了倒好像是她在挑拨离间。毕竟她初来乍到,在他们眼里身份不明,只能点到为止。 聪明人之间不用多说,已懂得对方意思。彭莹玉倒没多怀疑,毕竟他们当前是强弩之弓,对方武功在他之上,若是心存不轨,直接将他杀了,何必多添这么多的麻烦?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该带的话已带到,方思阮又从他口中了解了一番具体情况后,起身准备离开。 「方姑娘……」 方思阮的手刚碰到门时,彭莹玉忽然叫住了她,但她回过头后却又不说了,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彭大师有话直说。」 彭莹玉看着她的脸,迟疑着开口问道:「……方姑娘与我一故人模样相似。恕在下无礼,敢问方姑娘的父母姓甚名甚?何方人士?」 方思阮睁大了一双美眸,微微迷惘,试图从记忆当中抽出那天的画面。可无用。或许当时她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孩,那天发生的事清楚记得,但阳顶天和阳夫人的长相已然模煳。也不知自己脸上哪一处长得与他们相似,引起彭莹玉的怀疑。 她说:「我自幼父母双亡,并不知他们的身份。」 转念又想既然彭莹玉能认出她来,想必明教当中其他人也能瞧出。今后行走江湖还需多加注意。 彭莹玉闻言失望极了。 阳教主与夫人失踪距今为止已有十八载了,无人知晓他们的去向。 阳教主消失之后再无人能够服众率领教众。我明教群龙无首,派中高手各怀心思,人心浮动,为了教主之位自相残杀,这些年来分崩离析,再无昔日光景。 他身为明教五散人,如今也出走于此。 明教之中,就属他和布袋和尚说不得抗元心坚,这些年奔走四方,欲做出一番大事业,拯救百姓于疾苦之中。只可惜鞑子兵强马壮,他力有所不逮。 若是阳教主还在,他笼络各路英雄豪杰,大伙儿一起抗元,驱除鞑虏,何愁不能成事? 他甫一见方姑娘,一颦一笑皆有阳夫人昔日的风采,倏尔思及当年阳夫人失踪时已身怀有孕。若是诞下孩子,也差不多有她那么大,不由心念微动。 彭莹玉垂下眉毛,嘆了口气:「是我无礼,勾起了方姑娘的伤心往事。」 …… 翌日一早,弥勒宗诸位都手持武器聚集到了厅内,神采奕奕地等待周子旺发号施令。 周子旺负手而立,神情笃定:「诸位兄弟不急,事有转机。有人昨晚相助,抓来个蒙古人,在敌军当中身份重要,目前被我关在了我厢房里。当前我们有人质在手,只消汝阳王收到这封信,定会率兵散去。」 「真的?」「太好了。」 也有人提出怀疑是否有用。但死马当活马医,好歹得试上一试。 王骧当下自荐前去送信。他上前从周子旺手中接过书信,正想转身,却被一股力量制住,周子旺捏着信笺的另一头不放手,四目相对,他面色沉沉地叮嘱:「王兄弟一路上可要保重。」 「周王放心,属下定会将信送达。」 他前去送信,其余人在里等消息。 约莫两个时辰后,彭莹玉手中提着个男人,将他一路拖进了大厅,白色僧衣一角翻滚间染有血迹。 第23页 有人奇怪问:「彭大师,这是……」 那男人长发凌乱遮面,身上衣服被内劲击到,爆出一个个破洞,血迹斑驳。 彭莹玉施礼道:「启禀周王,王骧手下一队人都已伏诛。王骧被我活捉带了过来。」彭莹玉与周子旺人后仍以师徒相称,人前他一直称他为周王,以君臣之礼相待。 众人譁然。 方才周子旺说的地址压根是错的,彭莹玉守株待兔守在里面只为揪出叛徒。王骧说是前去送信,实则偷偷拆了信,知道王保保被困在这里,特意带了手下一队人,想要救了人后逃奔去汝阳王兵营。 周子旺既失望又愤怒,先前师父与他提起怀疑时,他一口为他担保。王骧跟了他许多年,那位方姑娘却是凭空出现。两者相较之下,他自然更相信王骧,却不想遭他如此背叛。 他忍不住问:「你我同乡,又共同长大,这些年来我但凡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有何对不住你,你竟要反我?」 事情败露,王骧往地下吐了口血沫,吐出颗后槽牙,哈哈大笑几声。 「你问我为何反你?到了今日你竟还不知?哈哈哈哈哈哈!周子旺!我都是被你连累至此。想我王家在开封也算得上一方富户,几辈子都吃穿无忧。你们造你们的反,还偏拉上我,连累我四处奔波,一颗脑袋始终悬在颈上,终日不得安宁度日。还有,这些年来每逢教内粮草短缺,都是我出的资,我家中为此资金匮乏,家人开始节衣缩食。」 周子旺不可置信:「当初拉你入伙之时,我便徵询过你的意思,绝不强求。今日你竟说我强逼你?」 王骧惨然一笑:「我撞破你们谋事,如果不加入能活得下去嘛!」 「你……」周子旺气得语塞。他竟没有他想到王骧一直这么想。他当初的话都是真心的!参不参与全凭他,只要别将此事泄露出去就可以。 王骧滔滔不绝:「你写得那封信是故意诈我!你手上根本没有汝阳王世子。我要死啦!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 他一一扫过厅中的人,仰头大笑:「哈哈哈!你们一起都要为我陪葬。」 其他兄弟看不下去了,一高瘦男子刷啦一声抽出刀横在他颈间,怒道:「周王不必和他多言,他就是贪生怕死。让我一刀宰了他。」 「且慢。」 第14章 光明顶(14) 那瘦高男人的手腕一沉,眼见王骧就要血溅当场。彭莹玉抓住左手腕间的沉香佛珠,往外一甩。原本在手腕间盘绕了几圈的佛珠在空中划破一道弧度,缠绕住大刀。他又左腿向前一迈,右手在空中虚虚一掏,抓住另一端佛珠。 大刀从高瘦男人手中脱手而出。王骧四面都环绕有人,彭莹玉恐伤到他们,于是将刀朝自己方向一拉,待快碰及身体时,又运起内力抵住了这股强劲的势头。 只听「镗朗」一声,大刀掉落在地。 与之相随的是那串黄奇楠沉香佛珠断了。珠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百零八颗佛珠仅余手掌心里攥着的八颗。 彭莹玉不由敛眉,心道:不该,不该啊…… 这串佛珠是他用天蚕丝捻制穿成,他事先又特意用草药前后共浸泡过天蚕丝七次,韧性极佳,寻常刀剑根本斩不断。他已佩戴了二十余年,随身与他经歷过多次打斗,哪怕有几次对方武功高强,他棋差一招,身受重伤,这串佛珠都能完好无损,如今怎会因这普普通通的一刀而断? 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诸行无常。 此事恐不会如他们希望般那么容易解决。 「大师,你为何......」瘦高男人不解,但碍于彭莹玉的身份,只能气恼地一拂袖,背过身连连嘆气。 其余人也甚为不解。 他们这一群人平生最恨的就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鞑子。其次就是像王骧这般骨头软,自甘堕落投效元廷的狗腿子。 他们一直将王骧视为亲兄弟,昨日夜里王骧那一番豪情壮语彻底感染他们,心中都暗自打定主意今日与大傢伙一起拼了,自己定要多杀上几个鞑子官兵,方可解心头之恨。 方才王骧又主动认领下送信任务,不顾自身安危。他们不由多敬重了他几分,认他是他们的表率。 谁想到他光嘴上说的大义凛然,私底下却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竟然想出卖兄弟博得一线生机。 在战斗中去世,死的光荣。若因为叛徒而死,死的太过窝囊了。 一番真情被辜负,一时恨极了他。 周子旺跟在师父身边多年,与他情同父子,一下子就猜到了师父的意思。他看向王骧,开口道: 「诸位兄弟,别轻信王骧所言。汝阳王之子扩廓帖木儿的确在我们手里。除了他的关押地点,我方才所说的一切都并无虚言。现下关头,处置王骧都是其次。他既然已经暗投于汝阳王,那么由他去传递这个消息最为合适。」 王骧仰起头,瞪圆了眼睛。 …… 方思阮取了笔墨纸回到王保保关押的房间。周子旺考虑到他的身份,当前一众兄弟身家性命全系在了他的身上,所以只是软禁了他,算得上是以礼相待。 这间屋子里应有尽有,里间设有一方小榻供休憩。王保保却一动不动,此刻还是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倚靠着椅背。他一夜未眠,只闭目养神,听见开门声响,眼皮滚动了一下后睁开。 第24页 此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那般针锋相对,一路上朝夕相处攒下的温情消散而尽。也罢,那不过只是虚浮于表面的「假温情」罢了。 方思阮将带来的东西置于他身旁的案几上,捋平信纸,又伸手将毛笔递给他,淡淡道:「小王爷,给你父王写信吧。」 王保保望向她,视线从她面容下落至雪白的皓腕上,伸手接过,蘸墨,落笔,转眼间信笺上行云流水般地洇出一排字。片刻之后,他就将写完的信笺交给方思阮。 他并没有再说些什么,从头到尾异常配合。 墨迹尚未干透,方思阮接过信笺,手指避开字迹部分。她执着信笺,一一看过他信中所写的内容,只见信笺里的字迹排布工整,字形俊秀飘逸、秀丽流畅。内容并无不妥之处。 这蒙古人倒是写了一手的好字,她忍不住暗嘆,但转瞬又想到他本名扩廓帖木儿,却给特意自己起了个汉名「王保保」,想来对汉人文化颇感兴趣,字写得好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今蒙古人基本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类便是如王保保这般,虽是蒙古人,但深受汉人文化影响,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化习俗上渐渐汉化,与汉人几乎无异。 另一类如被罢免的大丞相伯颜那般的守旧派,仇视汉人,他甚至提出过杀尽张、王、刘、李、季五姓汉人的荒唐言论。 她看得正认真,忽听王保保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他说道:「信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写好,你尽管派人送去吧,顺便连同我这只玉带钩一起。」 视线里又出现块白玉镂雕鹅首带钩,玉质温润,胜似珍珠,镂雕手艺巧夺天工,这是王保保刚刚从身上取下的。 方思阮目光凝滞,却听他继续道,「我父王看到这只玉带钩就知我真假。」 她伸手接过,略带错愕,不明白到了此时他为何还是如此配合。 王保保气定神闲地踱步与她擦肩而过,兀自低头浅笑:「方姑娘,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初入江湖,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在你的掌握之中的。」 方思阮看着他的背影:「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站定,转过身盯着她,道:「你太小瞧了我们蒙古人,也太小瞧了我父王。他在战场上征战了那么多年,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怎么会是个为了私情而罔顾大局的人?即使今天是他自己被你挟持在此,也必不会退让分毫。」 王保保说得很认真,也异常肯定,方思阮瞧得出来。 她心中已然相信他的话,却并不露异色:「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说我小瞧了你们蒙古人。但你也小瞧了为人父母者的那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他为了元廷能不顾自身安危,但你又焉知他不会因为爱子心切,为了你的性命而暂时退让一步呢?」 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 总不能被他一语就激得全然失去信心。 方思阮推门离去之际,王保保在她身后缓缓开口:「那我就静候你的佳音。」 她转身回望,王保保负手而立。 日光明晃刺目,犹如砾玉流金直直射向窗牗,几乎要烤化那层薄薄的窗棂纸,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乌黑的发犹如染上金纱,扶光似真非真地隐去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清贵的脸上好似又徐徐露出了个从容不迫的笑容。 他开口说: 「如果失败了,你记得再来找我。或许我还有方法助你解困。」 他是那样胸有成竹,又是那样确信她必然会有求于他。 第15章 光明顶(15) 王骧跌跌撞撞地翻过一座小山丘,汝阳王的兵马驻扎在袁州城外五里处。他甫一入元军视线内,就被团团围住,当即呈上一封书信和玉带钩,大唿自己是为传信而来。 一蒙古兵接过,给汝阳王送去。 汝阳王围而不攻,自有其意,先前攻破红巾军已损失了不少兵马,他不愿再在袁州损失一兵一卒。己方兵力优势之下只消围困住他们,待他们耗尽粮食,自然能不攻自破。他不缺时间和粮食,能跟他们耗得下去。 信送来时,汝阳王正在营帐内与手下商议要事,那小兵掀开帘帐入内打断了交谈,他面露不耐:「何事?」 「启禀王爷,袁州城内的反贼送来一封信和玉带钩,说王爷看过后自会知晓。」 汝阳王取过那枚玉带钩,握在手里摩挲着,未打开信目光已凝重起来…… …… 方思阮在州府内等着回音,一只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她一惊,回首,见一疤痕累累的赤发头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在身后。她认得这张丑陋可怖的脸孔,先前在汝阳王府内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眼前人正是花剌子模国进献给汝阳王府的苦头陀。 方思阮心一突,也不知他是如何独自一人潜进来的。但苦头陀默默看了她半天,始终没有动手,也未惊动元兵,显然并无将她抓到汝阳王跟前的打算。她一时间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 苦头陀盯了她半晌,按在方思阮肩上的手重了重,另一只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他走。 方思阮咬唇思忖,她此刻想反驳他的要求也是不可能,武功上胜不过他。这苦头陀明明可以直接将她掠走,但还是跟她打了个招唿,并无伤她之意。那她就与他走上这一遭,看他到底是何意? 第25页 她微微颔首。 苦头陀手化作鹰爪,提着她的肩,纵身往一旁的树林走去,步伐甚大,方思阮施展轻功,勉勉强强跟得上他。 行了□□里路,渐渐走进山林深处,再无人烟踪迹,空山鸟鸣涧,黑袖鹤排排点水掠过湖面,展翅隐于穹霄。 苦头陀停下,松开手,转身。 方思阮揉了揉自己的肩头,被人拎着的滋味并不好受,王保保一路上被她拎了这么多次竟也一声不吭。 苦头陀突然开口道:「你是峨眉弟子?」 或许是长时间都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怪异拗口。 方思阮惊疑更甚。 她潜入汝阳王府那段时间不长,却也知晓苦头陀是个哑巴,口不能言。但这天生的哑疾也为他带来了些许好处——一些隐秘的任务汝阳王更愿意交由他去做。毕竟说不了话的人更能保守秘密。 换言之,苦头陀是汝阳王颇为倚重的一位高手。但他却隐瞒下如此大的秘密,意欲何为?又为何要在她面前展露? 似有一团错综复杂绕在一起的线难以解开,方思阮盯着他漆黑的眼,那双眼像一潭幽深的古井水毫无波澜。 是敌是友? 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她蓦然回道:「不错!我与你们汝阳王府势不两立,要打要杀随你。」 苦头陀呵呵冷笑两声又问:「你还认识成昆?」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方思阮这时没有立刻回答了,踌躇犹豫间听他又道,「你不但认识他,还受他指使潜入峨眉。你压根不是什么方评的女儿,方评的女儿早就被杀了,你冒充顶替了她的身份。这么多年来灭绝师太都被你们甩得团团转。哈哈哈!我说的是与不是?」 苦头陀步步紧逼,说到最后厉声质问,誓要问出个答案。 方思阮眸光微动,想不到他已调查得这么清楚,成昆为他汝阳王府卖命,若他也一样,必不会特意寻上她。「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句话倏然在脑海里浮现,她决定赌上一把,眼里有盈盈泪光闪烁:「不错。」 苦头陀闻言浑身震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语气软了下来:「你可是受他胁迫?」 她垂下头,握紧了手中的清商剑,语气萧索:「受不受他胁迫有何要紧,左右是已经做了。」 听这话却有郁郁寡欢,黯然自嘲之意。 苦头陀望着她静了片刻,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处说起,他心中已有分晓:「......我与你父亲相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方思阮心扑通扑通跳,不知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谁。 是阳顶天?还是他把她错当成其他人? 她微蹙着眉,忍不住问:「你认识我的爹爹!我的爹爹是谁?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的爹娘。」 苦头陀眼眶微热:「你只须知道你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豪便足够了。」 苦头陀原名范遥,是明教的光明右使,当年他无意教主之位,索性易容四处云游,一方面寻访教主阳顶天的下落,一方面是厌烦了教中众人为了争夺教主之位而尔虞我诈。 一日,他在大都的闹市之中看到了成昆。那些年里江湖之上有人犯下数桩大案,杀人者总在墙上留下「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他隐隐觉得此事与教主失踪有关,于是偷偷跟在成昆身后,一跟之下才知他暗地里投在汝阳王麾下,正密谋着剿灭明教。 他忍不住大吃一惊,想成昆与教主夫人是师兄妹,又是金毛狮王的师父,与明教也算颇有渊源,不料竟狠毒如斯。 眼见明教即将有灭教之灾,他哪还坐的住!当下染了头髮,又用火烧毁了自己的脸,扮作个哑巴投奔花刺子模国。后又经花刺子模国进献给了汝阳王,混入了王府之中。可当时成昆已不再王府之内。范遥一直有心私下调查成昆下落,结果也只查出成昆当年身边本来养着个女童,再后来这个女童就不知所踪了。待问清女童年龄,掐指一算,正与教主夫人腹中胎儿大致碰得拢。 多年寻找未果,他心中已有计较,恐怕教主与教主夫人已是不在人世了...... 他大恸,有心寻到这个孩子下落,多年来未果。直到那天在书房内看到方思阮,霎时呆住,那模样分明与教主夫人极为相像。 范遥感慨:「你与你的父母长得很像。」 他思前想后仍未将其父母身份袒露,她在峨眉生活那么多年,受灭绝师太薰陶,定当对明教中人恨之入骨,恐怕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 方思阮猜他是明教中人,一颗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范遥问:「成昆胁迫你入峨眉做什么?」 方思阮没有全盘托出,只说:「他让我潜伏在峨眉派里探听消息传递给他。」 范遥思索片刻:「我护送你去个地方,我有个旧友隐居在那,他手中有一番势力能护你不再受成昆胁迫。」 方思阮缓缓摇头:「我手上还有事未了……」 范遥瞭然,却满腹疑问:「……江湖中人都称明教为邪教,你为何还要帮他们?」 方思阮回道:「都是为了抗元,大义当前,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范遥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 门再此被推开,王保保眼露笑意望去,果不其然方思阮面色淡淡地走进来,眉眼间萦绕着一股忧愁,二人默默无语,对视半晌,她偏过了脸,轻声道:「你刚才说的……」 第26页 说到此她咬唇顿住,再也说不下去。 王保保倏然站起来,信步走去,视线黏在她避闪的美眸上,笑意渐深:「我早说过……」见到她赛雪的面容上露出羞恼之色,他及时住口。 方思阮蓦然抬头盯着他,认真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王保保顿住,正色,牵住她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置于自己胸前,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我要你嫁给我。」 他喜欢的,他定会得到。 方思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疯了,她如是想着。她本以为她先前的拒绝让他失了脸面,他会寻这个机会报復回来,羞辱她一番,却没有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 她错愕:「我是汉人。」 他毫不在意地回道:「那又如何?」 王保保撩过她蓬松垂落的额发置于耳后,微凉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拂过她耳垂,一触即离,他放下手,沉声道:「相信我。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做我王妃。」 方思阮定定地望进他眼里。 日长似岁,他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等着她的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仅只有几秒钟,王保保看到她微启朱唇,吐出一个「好」字。 紧皱的眉豁然散开,王保保拥她入怀,胸口振盪起伏,发出舒朗的笑声,喃喃唤她:「阮妹,阮妹,我就知道……」 他就知道她终会属于他。 方思阮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怦怦作响的心跳声,无言以对,只余一阵茫然,半晌,堵在嗓子里话终于说的出口了:「你要怎么做?」 王保保终于得偿所愿,并不在意她此刻的扫兴,松手:「我再写上一封信,让他们再派人送给我父王……」他凑近她耳边窃窃私语几句。 一个时辰后,周子旺手下亲自将信送至汝阳王手上,且附上了十颗人头,血淋淋的,似刚割下不久,圆目瞪视,乱发蓬面,正是王骧与他手下的几个同伙。 汝阳王看罢信,一一扫过那几颗脑袋,片刻后,原本板着面孔扯出个淡淡的笑:「贼首周子旺已被诛,你等既然亲自杀了贼首弃暗投明,便容你们改过自新。来人,传令下去,退兵!」 「你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方思阮可不会觉得汝阳王会真的相信周子旺伏诛,王骧先前可前去送过信,元军不可能不认识他,那他顺水推舟放了他们是因为什么? 王保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周子旺一众不成气候,根本不必放在眼里,经此一战,足以消减他们的锐气。孛罗帖木儿不自量力,竟被那方国珍捉去。呵!他刚被调至江浙行省左丞就出了这么大个丑,真是他答失八都鲁的好儿子。」 汝阳王与答失八都鲁素来不和。汝阳王是探马赤军户出身,靠得是实打实的军功,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而答失八都鲁却是蒙古贵族出身,仅凭这身份官位就凌然于汝阳王之上。双方皆隐隐看不惯对方。 她听他言语中尽是轻蔑之意,知晓这是恰巧遇上他们党派之争,汝阳王赶着去落井下石。 王保保贴到她的耳边温言道:「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了。到了前面驿站,我便让苦大师带一支队伍护送你回大都。我要随我父王去一趟浙江行省,等我回来就让我父王为我们主持昏礼。」 他带着她共骑一马,遥遥跟在汝阳王的兵马之后。 马蹄潇潇,捲起尘土,前方的范遥回过头来,方思阮与他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第16章 光明顶(16) 未时中,到达临江路驿站,汝阳王下令全军整备休息。 王保保驭马慢悠悠地落在后面,一路上与军队拉开了四五里的距离。两侧青山如影而逝,分别在即,他心中愈发难捨,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滋味。从前每次跟随父王驰骋沙场,只有建功立业的豪情万丈,哪试过此刻这般心境。温柔乡,英雄冢,莫过如此。头挨过去,轻触怀里人的乌黑云鬓,他盯着她近乎雪白透明的耳畔浮出一抹粉丝,不由贪恋她此刻的美态。 天地茫茫,秋风寂寂,世间仿佛只有二人。 方思阮忽听他在她耳边嘆息一声,良久之后开口道,「阮妹,非我不信你。只是你身手尽得灭绝师太真传,在我府中来去自如。你是我王府未来的女主人,总不好叫一群草莽时刻跟在你身边。」 他说完后便陷入了沉默。 方思阮回道:「我知道我此刻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 她没有说些宽慰他的话,也无用。何况她确实另有打算,不会就此嫁与他。 王保保犹豫再三,终究从怀里掏出了个纸包,递给她。 方思阮微微怔住。 他道:「这是十香软筋散,服用过后就会内力尽失,但对身体无碍。只消服用解药,就能恢復如初......」 他语带未尽之意,没有说完方思阮却已知晓他的意思。他这次倒是长了心眼,不再全然相信她的话。为防止她逃婚,想叫她服了这十香软筋散,散去一身内力,倒时候汝阳王府内高手云集,她武功全失,定然逃不出去。吃就吃了,她又不是没有吃过。之前乌旺阿普也曾餵给过她这药。 思及此,方思阮没有犹豫,接过纸包,打开,仰头服下纸包里的粉末。十香软筋散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她服下片刻后就感到四肢绵软无力,内力消散全无,身体再不復从前那般轻盈敏捷。 第27页 王保保松了口气,他知她心思向来缜密,他又是使了手段才让她嫁给自己,未免意外,总要多防一层。他见她面色平静,一声不吭就服下了十香软筋散,心里莫名有些发虚,恐寒了她的心。但此刻她在乖顺地倚在自己怀中,这是从未有过的体会。怀里娇躯柔软相依,心中一时柔肠百转。 眼瞧着距离驿站越来越近,王保保突然握住方思阮的手道:「阮妹,你拉好缰绳。」说完便「吁」的一声勒马停下,扶住她的腰,待她坐稳,自己从马背上翻下。 方思阮惊讶:「你......」 王保保摸了一把马脖子,顺势拉住缰绳,说:「还有一里路,我牵你过去。」 方思阮如有所触,望着不远处的铁甲,轻声道:「你手下的兵卒看得到这里。」 「那又如何?」他轻笑一声,復而低语:「予你牵一辈子的马又何妨?」 声音轻到只二人可闻。 一里路,骑马不过须臾之间,步行稍慢些,但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路再遥远,终有到达之时,亦是分别之际。 王保保愈发沉默,到了驿站,松开缰绳,倏尔轻松一笑,嘱託道:「苦大师,就劳烦你一路上照顾好方姑娘了。」他这话说得客气,投奔至汝阳王府麾下的高手中也就玄冥二老和苦头陀能得这份礼遇。 苦头陀口里「啊啊」两声,手里比划几下,示意自己定不会有负他的嘱託。他这一路看得暗自称奇,却没有想到扩廓帖木儿这个蒙古小王爷会有今日这副样子。 不远处汝阳王坐在马背上斜睨着,瞧完了这全过程,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终究是什么都没说,驾马掉了个头,凌空甩了一记马鞭,喊道:「出发!」 两人话别,就此分作两路。 苦头陀带领一支队伍护送方思阮回大都,汝阳王与王保保带领蒙古铁骑赶往台州路。 苦头陀护送方思阮至大都,一路上人多口杂,二人只作不相识。苦头陀也未再开口说话了,此前相认开口说话已是特例,他还需继续在汝阳王府潜伏下去。只在二人独处时,向方思阮透露,他会想办法搞到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给她。 到了大都,方思阮却并未住进汝阳王府,相反,她被安置在了大都一达鲁花赤的府邸中。王保保事先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派遣心腹与那位达鲁花赤谈妥,由达鲁花赤将方思阮认作女儿,待他战事罢了后回到大都就与她成亲。 达鲁花赤自然欣然应允,汝阳王掌握统帅天下兵马,是个掌握实权的权臣,能够攀上汝阳王府这门姻亲,对他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不过只是认个女儿罢了,哪怕没有血缘上的关系,都拉近了他与汝阳王府的关系。更何况王保保是汝阳王唯一的儿子,将来定是他接过汝阳王的衣钵。能当上他的岳父,何乐而不为? 至于堂堂汝阳王世子兴师动众,就为娶个汉女的事情,他守口如瓶,绝口不往外透露分毫。 为表重视,问过方思阮的偏好后,他特意拨了一处幽静闲适的院子给她居住,又吩咐自己的夫人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另一边如火如荼地准备起昏礼要制备的行头与陪嫁。 方思阮在达鲁花赤的府中住的倒也安稳,他们知道她喜静之后很少来打搅她,连拨给她的丫鬟侍从都是极为有眼色的人。她身上其实有十香软筋散的解药,藏在她头顶的簪子里,是当初成昆交予她的。 服下药后,恢復了内力,左右王保保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昏礼也举办不了,她索性安心住下,趁此机会好好练武,灭绝师太教给她的峨眉九阳功,她还有一处没有融会贯通。 过了几日,汝阳王府的哈总管前来拜见,告知她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到汝阳王府的藏宝阁去,里面一切的武功典籍她都可以翻阅。 方思阮一愣,思及王保保,只觉心绪纷繁,有一丝怅然萦绕于心头,极淡。她没有回绝,去汝阳王府的频率高了起来,白日里在藏宝阁中如鱼得水般记诵着那些秘籍,晚上回到达鲁花赤府中则勤加练习。 一日,她独自回到卧房,刚打开房门就嗅到了一丝血腥气,步伐一慢,却未声张,仿若没有察觉地阖上门。 一道身影动了动,从她身后压过来捂住她的嘴,萦绕鼻间的血腥味更浓郁了,那人比她要高上一个头,忍着剧痛喘息道:「别叫!我不会伤害你。」 话音刚落,熙熙攘攘声自院外传入,渐渐更响了,烛火攒动,院里来了一队护卫。你推我让之后,一人站了出来,大声道:「小姐,府内进了个歹人,我们正在搜寻,不知可方便入内。」 嘴上的手捂得更紧了。 方思阮不答,那群侍卫起了疑心,又大声唤道:「小姐?」 她伸手去掰他的手,不动,她又不欲展露恢復内力的事实,于是在他手背上写下个「疑」字。 那男子迟疑片刻,眼见门外的侍卫走上前欲直接推门而入,终于松开了手。 方思阮立即喊道:「我已入睡,院内没有进过什么陌生人,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身后男人松了口气。 侍卫们止住了脚步,听她语带不耐,思及她身份特殊,不愿得罪于她,放弃了搜索。 方思阮觉得身后男人的声音颇为耳熟,似在哪里听过,转过身。或许是她刚才帮了他,又或许是他已快支撑不住,男人没有阻止。 第28页 月光如练,清清亮亮地映照出双方面容,甫一对上眼,男人怫然变色,大惊道:「你竟然是蒙古人!」 第17章 光明顶(17) 模煳的轮廓渐渐清晰,男人英挺的面容露出惊愕的神色,方思阮盯着他腰腹间不断渗血的伤口,蹙眉轻声道:「莫七侠?」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又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莫声谷用剑抵着地,勉力支撑住受伤的身体,深邃的轮廓愈发冷硬。他向来嫉恨如仇,痛恨极了这群作威作福的狗鞑子,但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不会去伤害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即便她们也是蒙古人。 可眼前少女…… 方思阮见他额头冷汗涔涔,站立吃力的模样,伸手就要去扶他,却被他甩手一推。她此时内力全然恢復,这些日子里勤于练武,武功越发精益。一个受伤之人的轻轻一推,哪放在眼里。 回手一拢,再次稳稳扶住了他的手臂。 有武功之人与没有武功之人在受到外力时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方思阮内力深厚,遇到外力推搡时体内自然而然反弹出一股内力进行抵御。 莫声谷自然能感受得到。 「好哇!」他这一路遭暗算,不由多思,震怒道,「你不但隐瞒自己蒙古人的身份,还会武功。当日在在中岳神庙的那群贼和尚是不是你们设局。究竟是何阴谋?」 方思阮念及门派之谊,这才对他多加礼遇,但他这般恶声恶气,将她的好心当作驴肝肺,没有一副好态度。她又不是面团子,任人拿捏,松开手,一时有些气恼:「阴谋?我若有阴谋,你此刻早就被刚才门外那群侍卫抓走,哪容你在这恶言恶语!」 「你......」莫声谷气急,还想再说些什么,他硬撑了那么久,体力已是不支,眼睛一闭,身体往后倒去。 方思阮一惊,及时扶住他,仔细往他脸上望去,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滚滚,昏迷之中仍旧紧皱着双眉。她将莫声谷扶到榻上,把脉,又解了衣衫检查了一番。他除却小腹上的一处贯通伤之外,右腿骨折,内力也有所受损。 她身边无药,只能就着烈酒为他包扎。习武之人的身体比普通人要强健,这伤虽重,但不致命,只消好好修养,便可恢復。 包扎完毕,方思阮从柜中拖了床被子盖在他身上,就回到拔步床上休息去了。 …… 翌日天明,哈总管又送来了一匹小马驹,通身如雪,神采奕奕,隽秀非凡,正是方思阮先前在汝阳王府餵过的那匹小马驹。 它似乎还认得她,打了个响鼻,就想朝她走过来,只可惜被马奴手里的缰绳拴住了去路。 方思阮有些欢喜,走上前去抚摸它的鬃毛。 哈总管见她露出笑颜也跟着笑了起来,询问道:「城郊有处马场,姑娘可要去试试?」 她最近醉心于习武,终日将自己锁在房内,此刻被他一句话引起了兴致,小马驹又配合地舔了舔她的手,当下不再犹豫,兴致勃勃地从马奴手上接过缰绳,牵着它往府外走去。 哈总管给马奴示意个眼色,跟在了她的身后。 纵马驰骋,风急白裾飞。一个上午下来,方思阮直觉酣畅淋漓,午饭过后回到达鲁花赤府邸。 方思阮推门而入。 莫声谷已经清醒,正忍痛踉跄着要下榻,见到她进来,慌忙拿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的胸膛,手忙脚乱间腰间伤口一扯动,白色裹帘已经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她站在远处尽收眼底觉得好笑,也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眼梢有艷光流过。他的伤口在腰间,昨晚她为他包扎时,早就全部看过。 莫声谷涨红了脸,好似被火燎过,脸上滚烫至极,极为羞恼:「你笑甚么?」 方思阮将买来的金疮药掷给他。她言简意赅,只吐出三个字:「金疮药。」 莫声谷长臂一展,凌空接过药瓶,看着手里的瓶子,神色警惕:「妖女,你究竟有何阴谋?我今天落入你手,要杀要剐随你便!」 哪有那么巧的事?在那中岳神庙遇见眼前蒙古少女,偏偏他逃避追捕又躲进了她的卧房。 方思阮闻言,神色倏然一变,脚钉在了原地。那两个久违的字落入耳中,恍若雷鸣,周遭的一切在此刻一一在眼前掠去,耳边有幻音喋喋不休。 「妖女!杀了那么多人哪里跑!」 「你跟你师父作恶多端,拿命来!」 「妖女!」 「妖女!」 无人愿听她解释。 她从未害过人。 不。 她确实杀过一人, 一个对她至关重要的人。 一团血雾扑面而来,笼罩住她的瞳孔,神识恍恍惚惚。曾几何时,她翻来覆去地想,当时的场景日日夜夜恍如噩梦般闪现在她眼前。师姐们误以为她因惨遭灭门之灾而受了刺激,抱着她安慰。 渐渐的,时间长了,痛苦似乎慢慢被磨灭了,这份记忆最后被她锁于心底一角。但此刻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爹爹今日就教你这第一课。」成昆含着笑将匕首递给她,轻拍她的后背,推着她往前踏了一步,冰冷无情地说道,「杀了她。」 匕首很大,她一只手几乎握不住。 她回望,近乎祈求地喊道:「爹爹!」 刀柄冰冷而坚硬,雕刻的纹络将她的掌心硌得生疼。一步一步,寒光微闪,刀刃上映照出她稚嫩仓惶的面容。心似跌跌撞撞的脚步般凌乱,步步走近,终于到了她的面前。 第29页 李月娘蜷缩在角落中,泪水漪漪,瑟瑟发着抖。 「为什么还不动手?」 成昆在背后厉声质问。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耳边不住地传来他一声声的催促。 李月娘望着这个亲手被她带大的女孩,不是亲女却胜似亲女。从她襁褓之时就由她一手带大,她在她身上寄託了一切。 她爱她怜她,不然当初逃跑之时就不会下意识先跑回来抱起她,欲带她一起走。这么多年,她已然猜到她绝非成昆亲生女,倒像是他仇人之女。 她看见她紧握匕首的手不住地颤抖,心中的恐惧倏尔散去。 李月娘忽然瞪眼大骂:「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话毕,她却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腹中。 身体相挡,成昆看不清晰,只当她终于鼓起勇气 下手。 为了活命,李月娘装了七年的哑巴,都快忘了该怎么说话。濒临死亡,她决意吐出这口怨气,声嘶力竭地诅咒:「成昆,你会有报应的!」 成昆毫不在意。 金风凄凄,秋雨萧瑟。李月娘无法再躲,偷生七年,甘受口不能语之苦,死期将至,好似总算能够解脱,只一点仍旧不能放心。 生机一丝一缕地褪去,李月娘的身体倒下,将她压倒在地,她的嘴巴凑到她耳边,微微动,声音轻若蚊蝇:「……小阮,不要……相信他……」 她勉力说完这一句,气息再无。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杀的第一个人。 她从李月娘温热的身体底下爬起,呆呆地立于她的尸体前。 成昆方才满意,上前抱起她,在她蓬松的发顶亲了一记,悠然自得道:「这才是爹爹的好女儿。」 她望着自己的手背,是泪与血混杂的痕迹,是洗刷不去的鲜血。 眼前飘渺的浓雾散去,方思阮视线下垂,盯着自己雪白光洁的手背,那股流动的腥红液体渐渐隐去,仿佛渗入了她的肌肤之中,流淌进她的脉搏里,再也无法分离。 半是怅惘,半是痛恨。 她面色冰冷如霜,紧紧盯住莫声谷。他一怔,在他的心虚得几乎要惴惴不安之时,她缓缓走上前来到他身边,唇畔扯出个冷笑:「对,我就是妖女。我还特意在药里下了毒,你敢用吗?」 他既说她是个妖女,那她就当个妖女给他看看! 第18章 光明顶(18) 她一步步向靠近,莫声谷欲后退,骨折的右腿却限制住了他的行动,避无可避,只能看着那张娇艷的面容朝自己逼近,眼角浮现出潋滟的笑意,微微的,琥珀色的眼眸幽幽地盯着他。 武当派上都是男弟子,他们几个师兄弟虽信道教,都是俗家弟子,除了大师兄宋远桥成了亲,娶了的未婚妻,其余几人都是单身汉。哪里有与女子这么亲近过? 他莫名垂下眼,避开眼前这迫人艷色,生平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为慌乱的情绪。 方思阮看穿了他的心思。不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她都见惯了这种视线,无甚稀奇。视线下移,落在了他手里下意识紧攥的小玉瓶上,她忽伸手夺过,捏在手里,微微一笑道:「我就是恨毒了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人士,居然自不量力,企图推翻我大元江山。我怎么能让你轻易地落入那群侍卫手里,我偏要好好折磨你一番,才能卸我心头之恨。」 听她语气轻飘飘的却恶意十足,莫声谷不料她年纪轻轻,心肠如此歹毒,原本心中那份难以启齿的羞赧尽数化去,怒目而视,大声喝道:「你有什么手段就尽数使过来,我岂会怕你!」 他这一句声音极大,显然怒极。 在武当七侠当中,方思阮拢共见过五位。宋远桥成熟稳重,不愧是张三丰的首徒,张翠山看上去像个文弱俊秀的书生,但重情重义,殷梨亭有些稚气,但性情温柔,俞岱岩身受重伤,但听闻是个精明能干之人。 唯独莫声谷, 七侠当中排行最小的一个,他的脾气最大,性格刚直莽撞,不知事情缘由,也不听她的解释,上来就是一顿骂,将她好心当作驴肝肺。 方思阮有意要作弄他一番,作势朝他打去。 莫声谷负伤在身,内力施展不开。刚才那一招,他已察觉到眼前少女的内力绵长深厚,绝不在他之下,心里已做足了准备。 他的伤在右腿和腹间,虽无法行动,但并不影响他上半身的活动,当即伸出手,拂开她那掌,另一只手使了一招擒拿手,抓向她的颈间,试图制服住她。 方思阮腰肢往后一仰,躲过了他的一抓,身形微动,使出一招「壁虎游墙」,从他手旁滑过,身体落在他的另一侧。 看见这一招,莫声谷勃然大怒:「你居然偷学了我武当的九阳功!」 什么武当九阳功? 她分明使得是峨眉九阳功,不过是两者之间这一招式极为相似罢了。 天底下又不单独他武当派有九阳功! 方思阮无语至极,眼见误会越来越大,这会儿她却是连生气都生不起来了,只觉好笑。控制好力度,轻轻一掌将他拍翻在榻。 她眼睛一转,突发奇想道:「我这玉瓶子里确是金疮药不假,这种金疮药对于治疗外伤来说有奇效。撒上后只消过上一晚的功夫,伤口就可尽数癒合。」 说到此处,她轻笑一声,笑声宛若银铃,对上莫声谷疑惑不解的目光,方思阮又缓缓说道,「此外,我还在里面掺上了一味毒药。这味毒药名为百蛇枯,无色无味。但凡有人碰到一丁点,那人便会感受到浑身上下仿佛被千百条毒蛇缠绕撕咬,皮肤也会尽数溃烂。」 第30页 莫声谷看着少女捏在手里的瓷白玉瓶,纤细修长的手指与玉瓶浑然一体,仿佛也是白玉雕刻而成,唯有指甲上染的丹蔻成了唯一的一抹艷色。这只玉手却拿着如此狠毒的药物。她的心思要比这毒药还毒上三分。 方思阮继续徐徐道:「金疮药促进你伤口癒合,百蛇枯又会使你的皮肤溃烂。这两种药性掺和在一起,往往復復,伤好了又溃烂,溃烂了又癒合。有趣!有趣至极!我还未试验过,不知你是会皮肤溃烂而死还是躲过这一劫?」 说完,她倏然莞尔一笑,好似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 莫声谷闻言咬牙望向那蒙古少女的玉容。 徒有一张美貌的皮囊,内里狠毒至极。 不愧是蒙古鞑子! 也不知她在背后还做了些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方思阮好久没有这般说过话了。上一辈子,面对前来挑衅她的武林正派人士,她便是如此恐吓他们的。那时,望着那群道貌岸然之人闻言后露出惶恐的模样,她心中的郁气渐渐消了,原来他们也会有害怕的情绪。可谁叫他们无缘无故就喊她「妖女」,拿了把剑上来就对自己喊打喊杀。吓他们一下又有何错? 她这辈子从一出生起就需要在成昆面前装作柔弱无依的好女儿。后来去到峨眉,在灭绝师太面前,她是乖顺懂事的好徒儿。再后来遇见王保保,她又是嫉恶如仇的峨嵋弟子。戴久了假面具,倒是差点忘记了自己从前的模样。 她望着他,视线在她面上逡巡着,静待着莫声谷和从前那些人一样露出恐慌神色。 却不料,莫声谷阖上眼,偏过头去,不再看她,仿佛看她一眼就是脏了自己的眼睛。一副引颈就戮,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经过刚才的几招来回,莫声谷腰间缠绕的裹带早已散开,露出崩开的伤口,里肉外翻,鲜血直流。 方思阮打开瓶塞,将粉末倒在他的伤口之上。 因疼痛,莫声谷的腹间紧绷的肌肉微微起伏了一下。方思阮又看向了他,他依旧闭着眼,毫不作声。 这金疮药的粉末是黑色的,看上去倒真像是有毒。 撒完药后,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檀中、风府二穴,将莫声谷点晕。 莫声谷晕过去的时候尚有一点未明,她明明是有意要折磨他,那又为何要点他穴道,将他点晕?他晕了之后又怎么能体验到她刚才所说的百蛇撕咬之苦? 他不解疑惑甚多,却来不及深思,便坠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当中。 莫声谷这一觉睡得极长,浑然不觉时间过去多久,直到腹中飢饿将他唤醒,才发觉外头日头高照,不只是过去了几日。他回过神来,身上整整齐齐地盖着被子,并无不适之处,连右腿处的疼痛都少了几分,不由一惊,掀开身上的被子,他腰间的伤口竟已癒合,长出淡粉色的新肉而来。 他当下呆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想清为何如此,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声音听来,应当是有两人。 莫声谷屏息静气,细细去听。 那脚步声停在了院中,谈话声响了起来。 其中一妇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年长,她的汉话说的不好,语音语调极为拗口,远远去听,更加听不太清楚她说了些什么。 另一个声音则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个少女的,她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连声附和她。 不多时,交谈结束。一个脚步声渐渐远了,另一个脚步声愈发近了,紧接着,少女推门而入。 二人眼神一触,莫声谷一怔。 此刻他已知晓眼前少女那天的一番话不过是一时的气言,气他不识好歹,气他误会于她。也从来没有什么百蛇枯的毒药。 他心中浮现出愧意,刚张嘴想要道歉,却见刚进门的少女眼睛一眨,两行眼泪似珍珠般滚滚落下。 莫声谷一怔,慌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以为她是自己误会她而委屈落泪,他又急忙道歉:「都是我不好。我脾气不好,你救了我,我还……」 他焦急得想要下床去向她道歉,右腿的伤还未好透,甫一用力,腿就一软。少女连忙小跑上前扶住他的胳臂。 「与你无关。」少女伸手拭去眼泪,轻声道:「昨天我不是有意要恐吓你的,只是你,只是你先前说的话太过气人!」 说到此,她忍不住又哽咽一声。 莫声谷手足无措,焦急得额头渗出汗珠,低头连连道歉:「欸,都是我的错。」 「你们都把我当做坏人!」少女有些负气地推开他,她极为伤感,哭得渐渐喘不上气来:「我又决定不了我的出生。」 她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埋头抽泣。 莫声谷僵在原地,他看见自己的手停在空中半晌,终于是落下下去,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是他理亏,合该他道歉,求饶似的嘆气:「你就原谅我吧。」 她如果是像昨天那般要杀他剐他、盛气凌人的嘴脸,他倒是不怕的,也绝不会向她低头服软。 但她此刻委屈示弱让他手足无措。 他还想继续道歉,刚脱口而出一个字,怀里少女忽而仰起头,泪眼婆娑地觑向他,那双眸犹如洗涤一净的湖水般波光粼粼,几乎要将他溺毙于其中,心微微一跳,道歉的话语哑在了嗓子里。 她怅然地低语,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他说:「我不想嫁给他。」 第31页 莫声谷回过神,顺着她的视线,与她一齐望向屋内正中心的圆桌上。 那处叠放着齐整的大红色衣袍,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图案,最上头放着高高长长的羔羊皮的帽子,缀着一串串珊瑚珠。他见过蒙古人举办昏礼,自然认得出这是蒙古女子的嫁衣——质孙服。 莫声谷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妇人与她谈论的是她的婚事。 她不久后就要嫁人了。 方思阮抬头望着他,像只盘旋在角落吐丝织网的绿蛛,静静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第19章 光明顶(19) 这一猜测勐然窜入脑中,莫声谷脑袋一懵,心头涌上股莫名情绪。他暗自开解自己,他误会了她,是他的错。然而这男婚女嫁,本是常事,与他又有何关。哪轮得上他发表意见。 莫声谷唇瓣微动,垂下眼眸。此刻,她的眼里包着一汪泪凝望于他,雪白的小脸仿若桃枝含露,素极艷极,却也可怜至极。 视线一对上,他想说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方思阮的手掌按在他的胸口,手下肌肤光滑充满弹性,是习武之人经过长时间锻鍊才能练就的,她感受到掌心下心跳跃动渐快,不由地想,此刻他已然将他的命脉暴露在她手里,但凡她有心怀不轨之意,他已然死上好多次了。 他运气好,得亏遇上的是自己,否则就不只是被骗上一骗那么简单了。 想起莫声谷刚才那副唉声嘆气、一筹莫展的模样,方思阮心中暗笑,忍不住浮于面上,但又怕被发现戳穿,于是只能咬唇强忍着。 落在莫声谷眼里却是她在强迫着自己克制泪意,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幽幽相望半晌,一阵短暂的沉默,只余怦怦的心跳声。 「我......」 「你......」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开口,却又同时止住。 莫声谷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先说吧。」 手下的心跳得更快了一些,方思阮眨了眨羽睫,好似终于意识到了不妥之处,羞怯垂眼,避开了他的目光,视线下落,不经意间落在了自己的手及手心下的皮肤。 那一处肌肤的颜色与她细白的手背泾渭分明。 分属于两人的差别。 手被火燎似的勐然缩回,她像是才刚发现,极快地暼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睫不住地轻颤,悬于睫毛上的泪珠欲落不落。 莫声谷一怔,脑海里一声轰鸣,后知后觉自己由于上药的原因一直赤着上身,一阵热气从脖颈上腾然而起,传至全身。他的身体僵硬着,手足无措。 江湖儿女本该不拘小节。 只不过是赤着上半身而已,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他受伤,她好心收留他,为他疗伤。 仅此而已。 但即便一次次在心中自我反驳,他却仍旧无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方思阮侧过身子,擦了擦眼睫上残留的泪水。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还颇具流泪的天赋,说哭就哭了,还是如此的真切,连她自己都要分不清。 她转回身,听见莫声谷犹豫道:「我……我身上的衣服……」 方思阮回道:「我为你上药时为你脱了。那衣服上都是血污,腹前又破了个大口,我就把它给丢了。」 她很快收敛起那份羞意。更何况,她本不该害羞,先前包扎伤口都是由她来处理的。 莫声谷一惊:「那我现在?」他总不好一直在她面前袒胸露怀吧。 方思阮道:「你别急,先坐下,你的腿还没有好透,需要静养。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衣物。」 说完,她想像先前那样搀扶着他坐下。但莫声谷这次反应迅速,看到她身侧的手一动,他便撑着榻沿,一瘸一拐地坐了下去,舒了口气。 方思阮悄然一笑,走至衣柜前,打开,取出了一套雪白色里衣和青色外衫,走过来递给他,轻声道:「我不知道你的尺寸,估量着买的,也不知你合不合适。」 莫声谷身形高大,是几个师兄弟当中个子最高的,约莫要比方思阮高上一个头,需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莫声谷哑然失言。她处处为他考虑周到,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带着些许奇异的心情接过衣衫,布料质地柔软似云,沾染着与她身上相同的薰香。 他转过身,换上,身体与柔软的衣物相触,衣物上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 这时,方思阮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穿的青色衣衫。」 莫声谷惊讶回眸。她自知失言,咬唇,脸上显露出难堪的神色。一种被窥破内心隐秘之事的难堪。 他心头一跳,日影斑驳跃动,投在她的脸上,明暗不清,他忽觉时光煎熬漫长了起来,心底第一次产生一种惧意。这种惧意不是对自身性命的担忧,而是对有什么将要突破界限的恐慌。 或许,他不该继续躲藏在这里。 莫声谷心底生出一丝焦灼之感。 方思阮好似看穿了他的内心,突然开口:「我今日出府,街上搜查的异常严格。你……」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说:「你身上的伤还未好透,就留在这里继续养伤吧。他们不会来搜这儿的。」 她看出他的犹豫,他的迟疑,却不容许他就此逃离。 第32页 他不是说她是妖女吗? 那她便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妖女。 终于,莫声谷犹豫再三,开了口:「不知姑娘如何称唿?」 「阔真。」方思阮微微偏开头,露出半张莹白的侧脸,轻声道:「我叫阔真。」 她含羞带怯的模样让莫声谷蓦然回想起他们初遇时,她也像此刻这般。当时她身边还有一男子,那男子自称是她未婚夫。她要嫁的就是他吗? 「你为何要帮我?」 他问出了这个一直让他好奇的问题。 方思阮迎上了他的目光,认真道:「你是个好人。」 莫声谷讶然,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个缘由。 「那天是你救了我。是你从那群和尚手下救下了我,不然难逃他们的毒手。你救我一次,我不能放任你受伤不管。」 方思阮面上陷入了回忆,目光怔怔,感慨, 「从未有人这样不带任何目的地对我好……」 她看起来有些难过,话语中不知不觉泄露出几份心事,很快又打起精神,轻松道:「我们不说这些啦!你昏迷这么久都没吃过东西一定饿了吧?我这里有点心,你先垫垫飢。晚上,晚上我再去想想办法弄点吃的来。」 说着,她去桌上端来一盘设克儿匹剌。 莫声谷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沉默着。 方思阮见他不吃,自己拿起一块设克儿匹刺咬了一口,咽下,故意强调:「这里面没有下药。」 莫声谷立刻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本不是这种扭扭捏捏的性格,在她面前却总束手束脚,担忧她伤心难过。罢了罢了,不去多想了。他也拿起一块设克儿匹剌吃了起来,核桃与蜂蜜的香甜交织在一起,空落落的胃终于有食物填满。 莫声谷不经意间抬眼一看,正捕捉到她唇边揶揄的笑意,方知她刚才的那句话是在故意逗他。 第20章 光明顶(20) 方思阮看他反应过来了,不再掩饰,低头抿唇轻笑,满含笑意的眼波如春水般向他浮了过来。 莫声谷微微怔住,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 「阔真」这个名字并不是方思阮信口胡诌的,达鲁花赤府中确有一位名叫「阔真」的小姐,是达鲁花赤年轻时与位汉人女子所生的女儿。 达鲁花赤将她收为义女,方思阮入府那日,他特意为她一一引见府中的女眷,阔真正在其中。 与达鲁花赤其他女儿们热烈外放的性格不同,她模样清秀美丽,性情柔婉内敛,寡言少语,平日里也深居简出,甚少出门。 先前莫声谷问起她的名字时,方思阮一愣,她对蒙古人的哪些名字并不熟悉,无法凭空捏造个假名字。好在脑中灵光乍然一现,「阔真」二字翩然映入脑海。 索性暂时先借用一下这位阔真小姐的身份,她又根据阔真的身世着笔润色出一个倍受父亲冷落、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女儿形象。 她看着莫声谷,眼里的笑意越盛。 ...... 莫声谷就此在她房间里养伤,他睡榻,她睡床,分别位于房间的东、西两侧,中间仅有一道纱帘隔断开来。 是夜,方思阮手执烛台而来,撩开帘帐道:「莫七侠,我为你上药吧。」 莫声谷僵住,露出不自然的神色,伸手去拿她手里的药瓶:「我自己来就好。」 方思阮避开他的手:「你腰上的伤是贯穿伤,后背处也要上药。你一个人怎么给自己的后背上药?」 他面上僵硬,犹豫不决,欲言又止。 她又加了一句:「之前你昏迷时,都是我为你上的药……」 她都这样说了,他再拒绝倒显得他自己不坦荡了。莫声谷脱了上衣,趴伏在榻上,滚烫的脸触碰到冰凉的枕席时,神智一清。 他出神地想: 莫声谷啊莫声谷…… 阔真姑娘不过是帮你上个药而已,你却浮想联翩。 该打该打。 摆正了心态,如鼓捶般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在他前后思考的过程中,方思阮为他后背上好了药,见他眼神恢復清明,唇边露出一个狭促的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背嵴又紧绷起来,漂亮的肩胛骨肌肉隆起。 她说:「莫七侠,后背的药上好了,你转过身来吧。」 莫声谷翻过身,眼神游移,时而盯着屋顶,时而看着正对着的窗牖,就是不敢往她面上看去。 方思阮借着烛光察看他腰腹处的伤口,已生长出粉色的新肉,相信不多时便会彻底癒合,如今看来,倒是右腿处的骨折费些时间,要好好养一养。 她看得认真,思量着以着伤情是否要固定住,眼睫微动,犹如振翅欲飞的蝶翼,橘色的烛火同样辉映在她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湿润的唿吸如春风般拂过他的受伤的腰腹间,莫声谷不由屏住了唿吸,浑身上下紧紧绷着。 烛台恰似不经意间微微倾斜,融化的烛油顺着蜡身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腹间,蓦然烫得他那一处的肌肤一缩。 「嘶!」他倒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方思阮道歉,急忙地将烛台放置在一边,慌乱间下意识伸手在他结实的腹间一抹,抹去凝结的烛油,惹得莫声谷闷哼一声,他匆匆套上外衣,遮盖住袒露的胸脯。 他回道:「无事。」 第33页 方思阮装作仍旧陷于歉疚之中,慌乱地扒他的衣襟,想要看那处伤口,蹙着眉:「烫的不严重吧,我看看。」 莫声谷忙制止她,握住她的双手强调着:「阔真,你放心,我没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愣住,放手,头又向一旁转了过去。 烛火辉映,纸窗上的一双人影轻轻跃动。 他与她的倒影...... 这个角度望去...... 就……就好像在吻他的脸颊…… 这个念头乍一闪动在脑海,便再也抹不去,如同迸溅开来的火苗般越窜越高,燎原烧开,再也无法忽略。 「莫七侠.....」尾音被拉长,低低的在他耳边响起,嗓音多了几份柔媚的意味。莫声谷不由循声望向那双眼眸,琥珀色的瞳仁微微漾着,映照出他此时怔怔出神的模样。 太傻了,他想。 可又不受控制地移不开目光。面对这炽热的眼神,眼前少女贝齿轻轻咬了咬唇,欲语还羞,只娇娇怯怯地低垂下头,低语:「我可以叫你七哥吗?」 长时间的沉默。 烛火舔舐发出的哔啵声迴响在寂然的室内。 清辉素裹,盈然一室。久久等不到回復的少女忍不住抬头迅速地瞧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沉沉,月光映照得她面色一片惨白,復低头,悽惶道:「是我失礼了,你不要介......」 话未毕,莫声谷已先开口:「好。」 他垂下眼,眼皮滚动了一下,冷硬的轮廓柔化了一瞬,又后知后觉地紧绷起来。 拒绝她。 理智在心中警告他。 但真当他看见她露出伤心的神色时,顿时冷硬起来的心肠开始分崩离析,后悔为何当时没有立刻回復她。 不过只是个称唿罢了。 他无愧于心,又何必在意。 她听后,果不其然又朝他露出了个浅浅的笑。 心思百转千回,他脑中一晃,暗自想着,只一刻,就此天长地久下去,也不算是虚度此生。 心,像是浸在蜜里。 往后几日,方思阮便冷眼看着他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陷入她为他量身打造编织的美梦之中。为了方便他行走活动,又令人打造了个木拐杖送来。 一个美貌孤苦的女子一颗心都悬在你的身上。更何况她又救了你,为你悉心疗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长日相对,又有多少男人可以抵挡得了这份柔情? 那些习惯于温香软玉的浪子或许一夜风流之后就将你撇在脑后,但整个武当她就听说过宋远桥娶了亲,其余几人都没有婚娶过。武当上上下下基本上可以算是个清清白白的道士窝,一色清的童男子。 莫声谷区区一个不识情爱的童男子,那经得住她这几番撩拨? 任凭他再刚直再不解风情,于情爱之上也只是个纸煳的老虎。 指尖的轻触便足以令他面红耳赤。 莫声谷对她的态度愈发柔和,哪里还有当初对她横眉竖眼的半点模样。但每逢夜间入眠时,隔着那道薄薄的帘帐,就听他在另一边的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装作不知情,安然熟睡。待第二日起来,面对他那双心事重重的眼睛,她只当看不懂,继续撩拨。 直到苦头陀再次找上她时,方思阮才恍然回过神,她一心沉浸在逗弄莫声谷,正在兴致上,差点忘了正事。 「欧欧」几声夜枭清啸在院内响起,屋头瓦片被踩发出一声极轻的一记响声。 莫声谷耳朵一动,机警地翻身坐起。 方思阮兀自假寐,前段时间的练武没有白费,在来人距离这里一里时,就已有所察觉,一个内力深厚的高手正往她这边赶来。她立刻想到了那个埋伏在汝阳王府的明教探子苦头陀,按照之前他所说的,后面取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就给她送来。 她装作被惊醒,起身。 莫声谷拄着拐杖下了榻,对着睡眼朦胧的方思阮说:「有人来了。你呆在屋里,我出去看一眼。」 他心一沉,恐怕这人是追捕他而来。他尽力一搏,若是能制服来人,自然最好。若是不能,那便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就说是自己威胁阔真。只是他一个男子与她独处,到底是连累了她的清誉......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似要把她烙在心底。 方思阮拦住他:「七哥,我好像认识那人。他应该是来找我的......」 莫声谷一怔。 她抿了抿唇:「我去看一眼。」 他下意识的拉住她的手,方思阮挣脱:「你不用担心,我也是会武的。」 方思阮不再理会他,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果然是苦头陀,他正在院内静静地等着她。 她朝他走近,她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猜到他是明教当中的重要人物,于是唤了一句「苦大师」。按照他当前的身份来称唿,总不会错。 苦头陀凝结的眉头在看到她时微微松开:「方姑娘,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我已找到。」 说着,他将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方思阮接过,道谢:「多谢苦大师。」 「你我不必客气。」苦头陀又道,「王府今日接到消息,约莫还有一周的时间小王爷就要回大都了。你服了解药后还是尽快走吧。我可以送上你一程。」 这时候也顾不上身份被不被揭穿了。她是他们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女儿,他怎么能让她深陷囹圄,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那个鞑子小王爷! 第34页 方思阮知他好意,拒绝了他:「苦大师,不要紧,我有把握能够顺利地离开大都。」 夜空中浑圆的玉盘洒下清辉,墙壁上的倒影成双,宛若一对璧人。 范遥年轻时与光明左使杨逍并称为「逍遥二仙」,能得这美誉自然相貌不俗。如今他的相貌虽毁,但只看身形依旧俊逸潇洒,与年轻时并没有什么差别。 莫声谷在窗牖旁看着那双剪影,他们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因此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到那男子递了什么东西给阔真,阔真没有拒绝,伸手接过了。 此情此景不由地让莫声谷回想起那一夜的场景,他与她纸窗上的倒影,怅然若失...... 他一时担忧他是个坏人,会伤到阔真,一时又怀疑他就是阔真那个未婚夫。 可在见到两人之间的熟捻,后一种可能性在脑中占了上风。 莫声谷胸口憋着股气,欲唿出,始终不得其法,长吐一口气,无用,仍旧滞塞于胸中。 第21章 光明顶(21) 与苦头陀谈过之后,方思阮神态颇为微妙。她在心中揣测着他的真实身份。 观其武功,大致与明教光明使者和四大护教法王同一阶层。 这其中,白眉鹰王另创天鹰教,这些年来虽甚少行走于江湖之中,但也露过面;青翼蝠王韦一笑轻功无双,苦头陀还差上那么一点;金毛狮王谢逊这些年来下落不明,但她幼时见过他,不是同一人;紫衫龙王黛绮丝更是可以排除。 如此算来,就只剩下明教光明左、右二使了。只是不知他究竟是光明左使杨逍还是光明右使范遥了? 她思考得入了神,神色怔仲。 「阔真。」 方思阮循声望去,莫声谷站在窗牖边看着她,见她进门,朝她慢慢走来。 他踌躇再三,犹豫着开口问起了这个让他在意的问题:「那人是......」 方思阮一时语塞,不知该拿什么搪塞他。 「他就是你的那个未婚夫吗?」 莫声谷见她迟迟不回答,復问道。 他的面容隐于沉沉夜色中,显得神色有些奇异。 方思阮见他自己将这是圆了过去,怔了怔,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她就要离开大都了。 那他呢? 方思阮思绪纷乱,时而思及莫声谷除却有些鲁莽刚直以外,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且武当派上下清风劲节,她又何必拉他们趟这一趟浑水。时而又冷冷地想,那她呢?她又何尝不无辜?被扯进成昆的这一场阴谋中,何人让她选择过? 两个声音反覆在她耳边纠扯,久久定夺不下。 她望向一无所知的莫声谷,瞅了半晌,神情恹恹。 她就给他一个机会,交由他来选择。 若是他选择离开,回他的武当派去,那她就此作罢。从其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再相见只作不相识。 若是他选择留下...... 若是他留下...... 她凝神细想,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再看着办吧。 前段时间她装作温柔小意,铺垫的差不多了,如今就差上那么一味勐药。 此时,她对他称不上有多喜欢,只是一时的胜负欲作祟。 往后三日,方思阮对莫声谷逐渐冷淡了下来。直到他的腿伤好的差不多了,她终于对他下了驱逐令。她背对着莫声谷,淡淡道:「莫七侠,你身上的伤既然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那你就走罢。」 她忽然变化的称唿重重砸向莫声谷的大脑,他一蒙,忍不住问道:「阔真,你怎么了?」 他的腿的确即将彻底痊癒,他也确实该离开了。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即将到来的离开也令他满怀不舍。 说起来,的确令他难以启齿,这几日夜里每每思及此,他总是无法安然入眠。 但这几天她态度的倏然转变也令他不解,满腹的疑问。忽冷忽热的态度让莫声谷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和心烦意乱。 他反覆思量着自己这几日是否有惹她不高兴的地方。 思前想后,仍是不明了。 莫声谷望向阔真的背影。 轻纱微微轻晃,她的身影若隐若现,与他隔着一道帘帐。和之前的每一夜相同,却又不同,仿佛两人之间已是隔着重重山峦。 可明明之前不是如此。 细究起来,好像就是那个陌生男子出现后就发生了变化。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就此作罢,不弄清楚原因就离开,他定然会抱憾终身。 莫声谷上前一步,扳过她的身体面对自己,才发现她神色怔怔,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此刻面对着他,她就这样默默的,一声不吭地含泪凝望着他,一如当初,泪似珍珠一滴滴溅下,重重砸在他心底。 他的心突然抽动,握住她的双肩上下打量,紧张道:「阔真,你到底怎么了?」 方思阮拂开他的手,避开目光:「我无事。七哥,你该走了。」 莫声谷浓密的眉紧紧蹙起,觉察到不对劲,继续追问着她。 方思阮静静地看着他,面上的泪痕闪着微光,倏尔幸福一笑:「七哥,我就要成婚啦!」 即便故作轻松愉悦地开口,她眼里复杂的情绪黑压压地朝他压来,一瞬间就将他击倒。 莫声谷下意识地放开手。 第35页 方思阮如有预料,眼里涌现出失望与疲惫,轻声重复:「莫七侠,你走吧。」声音极低,几乎飘散在空气当中。 这时,她已改口,不再唤他「七哥」,回到最初的「莫七侠」。这几日的相处仿佛只是梦一场,醒了,就该回归原位。 莫声谷眸色沉沉,站立在原地。 方思阮朝他微微一笑,绕过他屹然不动的身体,走到他身后,不再看他一眼,驻足道:「你我相识一场,虽然立场向背,但到底......你该祝福我的!」 说到此,她停顿了一下后,继续娓娓说道:」我和他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一直以来都心悦于我,我此前心中一直犹豫不定,现在细细想来,他才是最适合我的。或许再过个几年,我们生上一对儿女,男孩像我,女孩像他,这么和和美美地过上一生,倒也不错。说不定......说不定有一天,你们还会在街上碰巧遇见。到那时,也不知你认不认得出......」 莫声谷突然开口打断她:「够了!」 她的话像把利刃,字字戳他肺腑。 她实在太懂得怎么能够伤害他了。 莫声谷转过身,却见阔真正在他背后冷冷地盯着他,看他转过身来,也没有躲避,反而直直地迎上他的眼睛,唇边朝他露出个挑衅的笑容。 这是她对他的报復。 是她故意而为之的。 她的性格从来都不像她之前几日里呈现出的那样柔顺。再前一次与他争锋相对时,那时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锋利、尖锐、艷丽夺目。 那个温柔如水的她不过是她的伪装。 但这又如何呢? 他此刻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但心里仍为她刚才的话语而感到钝痛。 「够了?」 方思阮轻笑一声,似嘲讽, 「我说的不过是我畅想的未来。难道我的未来,我连想想都不可以吗?难道我就不应该获得幸福吗?」 莫声谷像块僵直的木头站在原地,双眼泛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方思阮仍旧没有放过他,朝他走近一步:「莫七侠,莫声谷。你难道以为我会被困于后院,再像个深闺怨妇般日思夜想地念着你吗?」 她不知此时他是如何感想,心中是如何的跌宕起伏。但她清楚,她的话一定剐到他的心头肉,剐疼了他。因为她的话音刚落,他就再也忍受不住,就此夺门而出,不顾还未好透的右腿,施展梯云纵,几下就消失于墙际,再也不见了身影。 方思阮感到有些累了,在说了那么多的话之后。她扶着身侧的桌面,顺势坐下,静静地等待。 好像每一次向他倾倒般的痛诉,都奇异地纾解了她心里的那份愁怨。 ...... 莫声谷跃出了达鲁花赤的府邸,一路向外狂奔。他顾不上方向,也不知自己向哪个方向奔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那座院落,离开那间卧房,离开......阔真...... 他感到自己就像头困兽一般,四处冲撞,想要冲破那道围墙。 是不是离开了就可以彻底逃离她,彻底忘记她? 乌云蔽日,潇潇秋雨席捲而来,将他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雨水像一条条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将他抽打得遍体鳞伤,也使他清醒了下来。 他停住脚步,绵绵细雨落在他的脸上,神智一清。他环视四周,他被一棵棵松树包围着,置身于一片不知名的树林之中,长松落落,卉木蒙蒙[1]。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怅然如潮水般漫来,浸遍他的全身,右腿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该放纵自己。 不该放纵自己对她动心。 尤其是在明知她是蒙古人的情况之下,依旧放任自己去靠近她。 蒙汉之分,犹如一道鸿沟横隔在他们之间,将他们分割开来。 莫声谷阖上眼,她的娇艷面容又跃然于眼前,一颦一笑,栩栩如生。 他们之间的缘起始于那座中岳神庙,冥冥之中他无意间又闯入了她的卧房,续上了这段缘。 恍恍惚惚中,他的耳边又浮现出阔真那句委屈的话语。 是啊。 她又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 当年蒙古鞑子屠杀汉人之时,她还未出生。这些仇恨与她有何干系,怎可归结到她的身上,让她来承担这一切? 她怨他,是应该的。 更何况,她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莫声谷思绪繁复。 ...... 薄暮冥冥,细雨霏霏。这一场秋雨驱散了空气当中的沉闷。 方思阮斜斜倚坐在长廊上,静静看着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水,暗自出神。 「阔真。」 极轻的一声唿唤在她背后响起,几乎被雨声遮盖住。 她回首。 莫声谷不知在雨中站立了多久,浑身湿透,青色的衣袍紧紧贴着身体,看见她回头,他黑沉沉的眼珠亮了一瞬,苍白的脸色上浮现出一丝生气。 她扶柱站立,隔着重重雨帘相望,方思阮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终究会选择回来。 他还是放不开她。 顾不上撑伞,方思阮朝他的方向奔去。雨水沖刷着她的身体,视线被雨珠遮蔽,变得朦朦胧胧,那道身影依旧如青松般矗立在庭院内,固执、坚定,屹然不动。到了他身前,反而生了「近乡情怯」之情,不敢再靠近一步。她颤声开口唤了一声,犹带哽咽:「七哥。」 第36页 「阔真。」 莫声谷喊了她一句,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 方思阮伸手想抹去他脸上的雨水。可雨不止,又哪擦得净,徒然无功。擦着擦着,对上他那双漆黑的双眸,动作慌乱起来。 「七哥,进屋吧,你的伤不能再淋雨了。」 他置若罔闻,握住那只为他擦雨水的手腕,紧绷的下颌动了动,郑重道: 「阔真,我带你走。」 第22章 光明顶(22) 莫声谷彻底投降了。 他不再抑制自己那份汹涌而出的情感,也知道自己无法再抵抗下去。 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他思考了很多,想到了远在武当山闭关练武的师父,想起他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谆谆教导。 復又想到几个师兄们,他在七个师兄弟当中排行最末,年龄最小,和前头几个师兄岁数相差颇大,几乎可以差上一辈,他的一身入门功夫都是师兄亲自教导,他们对他来说亦兄亦师。如若他们知道他爱上一个蒙古女子,会作何想? 更何况,阔真不是个普通的蒙古女子,她的父亲是达鲁花赤,元廷当中的重要官员。 他们是否会对他失望? 见到他时是否会直接怒斥他? 他不会替自己辩解。他确实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子。 莫声谷已经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做好了所有准备。 方思阮闻言眼睫颤了颤,雨珠沿着睫毛滚动而下,她今日的打扮与先前不同,穿了一身蓝色蒙古袍,黑髮分作两半编了两条辫子缠绕盘旋于头顶,佩戴着红玛瑙额饰,活脱脱一个明媚照人的蒙古少女。 「七哥。」她又唤了他一声,感受到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大手微微收紧了五指,神色染上了一丝缠绵,她用一种可称之为缱绻的目光望着莫声谷,凝视片刻,最后微微笑了出来,「好。」 莫声谷的心脏砰砰作响。 方思阮感到自己的身体与意识仿佛脱离开来,身体受她控制着对他露出欢欣感动的神色,意识却是飘飘然地脱身而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这一切。她看着莫声谷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般松了口气,一直紧皱起来的眉头在此刻总算是松开了,看着莫声谷在见到她的微笑也忍不住的跟着笑了起来,大拇指温柔地轻抚着她的手背。 她胜利了。在这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的「战役」中拔得了头筹。 她先前近乎荒诞的赌气,要让他体验一下真正的妖女到底是怎样的。要把他哄骗得团团转。他不是痛恨蒙古人嘛? 那她就要让他彻底爱上一个蒙古人。爱上一个他所痛恨的人。到那时,他又会做出何种选择呢?是放弃她?还是会不顾世俗的眼光、不顾外人的唾弃选择她? 显然,他此刻做出了后一种选择。 但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快乐。 ...... 远处群山环抱,翠峦叠嶂连接蓝天,茫茫溪畔草。蔓草微微颤动,或因风,或因奔腾的马蹄。 一匹白马由远及近奔腾而来,马上青年长挥马鞭,策马驰骋,马蹄哒哒踏入溪水,四溅的水花掀起道道水帘。 耳畔萧萧秋风唿唿作响,方思阮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白披风的领子。 身后人如有所觉,单手握着缰绳,空出的另一只手轻轻往下拉了拉她的兜帽,遮掩住她的脸庞,为她挡住一些风。莫声谷问:「阔真,你是觉得冷吗?」 方思阮摇了摇头,回道:「我还好。你忘了我是会武功的,有内力可以抵御寒冷。」 莫声谷在她身后道:「前方还有大概二十里路,我们马上就要到襄阳府了。」 那日做下决定后,只收拾了一些替换衣物,莫声谷便立即带方思阮离开了达鲁花赤的府邸,拿钱贿赂了守城士兵,趁着夜色出了大都。他们离开的突然且悄无声息,一时间达鲁花赤府中无人察觉。 说的难听点,他是「拐带」走了人家女儿,离开前,莫声谷犹豫地询问方思阮是否要给他父母留下书信,宽慰他们,告知他们不要担忧她的安全。方思阮自然是拒绝了,她不过是达鲁花赤的义女,又不是他的真女儿。 一路都非常顺利。方思阮预计着第二日早晨侍女来送早饭时才会发现她不见的事情。但那时,他们早就离开了大都,脱离了王保保的势力范围之内,天下如此之大,天高皇帝远,他们再寻起来就麻烦了。 莫声谷带着她一路往西南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有武当,亦有峨眉。 思及峨眉,方思阮一时有些怅然,她在峨眉待了整整十年。她的身份虽有异,但与灭绝师太和师姐妹的感情并不作假。可她自从下了峨眉之后,就做出了决定。她决意不会再回去了。 她了解灭绝师太的性格,爱憎分明。她对她的疼爱不过是建立在她是她哥哥方评的女儿这个身份上。一旦知道她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女儿,所有的疼爱就会变化作憎恨。 天大地大,她却无处可去。 莫声谷呢?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他线条分明的轮廓。他选择和她这个蒙古人在一起,应当也不会再回武当。一时间,她心有戚戚然。他也与她一样。 那么他又要带她去哪里呢? 大概是她盯得久了,莫声谷颇为不自在,轻咳了一声,轻声问:「怎么了?」 第37页 方思阮忍不住问莫声谷:「七哥,我们往哪里去?」 莫声谷回道:「我带你回武当。」 「武当......」方思阮一怔,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想到他会选择带她去武当。 莫声谷微微颔首,眼里流露出认真的神色,说:「对。我带你去见我的师父和师兄们。」 远处天际传来几声高亢的长啸声,响彻云霄,一双白雕展翅掠过。 方思阮沉默了一下,「七哥,如果......如果你的师父不同意你和我......」 "不会的。我师父一向开明......" 「可是万一呢?」方思阮打断他,固执地追问。 莫声谷低下头,四目相对,眼睛细细描摹这她的殊丽的轮廓,她眼里仿佛簇着一团火焰,照亮了他的面容,咄咄逼人地质问他。 他只以为她是心中不安,怕他抛下她。怎么会呢?他肯定地回答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那倘若我要离开你呢? 方思阮在心里问着。 这次却得不到他的回答 因为他听不见。 两人各怀心思。 快马加鞭又赶了半个时辰,总算在天黑之前达到了襄阳府,他们找了处客栈住下。 一路上在野外风餐露宿,莫声谷自己一个人倒觉得没有什么,但是此时身边多了一个阔真,就不一样了。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虽然达鲁花赤不太重视这个女儿,但一直也是衣食无缺着娇养长大。 他先前在她卧房养伤时就发现了,她住的小院虽偏僻,下人也不怎么来,但无论是她身上穿着还是送来的吃食,都还是珍贵不已。 她跟他走。即便他无法为她提供与之前一样的生活,也绝不可委屈到她。 因此,他这一路总是计算好时间与路程,尽量在落日前到达城中,在客栈里落脚休息。 他们问掌柜的要了两间房间,正和他说着一会儿往房间里送去饭菜,外头街道上传来一阵喧闹的人声,夹杂着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队蒙古官兵大步流星地从外走进,路两侧的百姓慌忙躲避。这时的天色已有些昏暗,他们甫一踏入客栈,黑压压地站作一排,遮盖住了光线。大堂内暗了一暗。 领头官兵径直走向柜檯,掌柜的见状赶紧从柜檯后绕出来,拱着手,后背微微塌下,笑着:「官爷,这是出了何事?」 那领头官兵一挥手臂,大掌重重拍在柜檯上,鼻翼翕动,发出一声轻哼:「掌柜的,这些天可见到个年轻貌美的单身女子前来投宿?」 莫声谷闻言,眼睛一凛,心头掠过一抹谨慎,微微挪了一步,半个身体遮住了身侧的方思阮。 他揣测着他们寻找的女子正是阔真,不欲与他们正面起冲突。 一则是这样就彻底暴露了阔真的下落。 另一则,以他武功自然是可以杀了这群蒙古鞑子,然后一走了之。 但这家客栈里的人又该如何? 客栈又无法凭空腾挪位置,往后仍要在这襄阳做生意。大庭广众之下,蒙古官兵死在了里面,岂不是给掌柜的他们惹了麻烦? 掌柜的眼睛一转,皱着眉头思索,好半晌才一拍自己的脑袋,回道:「这几日啊,我们客栈来来往往都只是那几个熟客。这熟客当中也没有单身的美貌女子。」 领头官兵眼睛一眯,不耐烦道:「没有?你再好好想想——」眼梢一转,正瞟到莫声谷身后显露出来的一抹衣角,又道:「......哪这又是谁?」 说着,他抬脚就要往方思阮走去。莫声谷身侧的衣袖微动。 恰在此时,掌柜的赶紧一把拉住他的胳臂,站到他身前,在他勃然变色前,迅速地往他手里塞了个布袋,压低了声音:「这位姑娘是同她身边公子一道的,并不是孤身一人。他们是一家人。」 领头官兵掂了掂手里的分量,满意一笑。 上头给的线索范围甚广,符合条件的比比皆是。他们四处搜寻,宛如大海撒网。 他们本就不耐,装装样子搜查罢了。此刻见得到了好处,也不再细究了。只想找处地方消遣去。掌柜的都说了这一男一女是同行的了。压根不符条件! 他回头说了句叽里咕噜地蒙古话,其他官兵笑嘻嘻的围聚上来,紧接着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他离开了。 掌柜的探着头,亲眼瞧见他们出门往西走去,松了口气,回过头道:「公子,你就先带着这位姑娘上楼吧。一会儿我就把菜给您送上楼去。」 莫声谷松开手,若无其事地问他:「掌柜的,他们这是在找什么人?」 掌柜的摇摇头:「谁知道啊。自从一周前就这样到处找什么只身行走在外的女子。我看啊他们就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来要钱。」他嘆了口气,语带不满,心疼的给出去的钱,却又无可奈何。 莫声谷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有数。算一下,时间合的上,他们寻找的正是阔真。他回过头,想带阔真上楼,却见她低头不语。 他的心中一沉。 第23章 光明顶(23) 阔真…… 她是想家了吗? 她是后悔了吗? 莫声谷看她神情有些低落,身侧的手动了动,借着衣袖遮掩,他伸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当中。 方思阮抬眼,微微讶然。以莫声谷的性格,很少有这么主动的时候。 第38页 莫声谷低头轻声道:「我们上楼吧。」 方思阮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踏上木制楼梯,往二楼深处走去。他们房间位于走廊尽头,相邻的两间房间,仅有一墙之隔。 每一步踩上去,老旧的木制楼梯就嘎吱嘎吱作响,沉闷枯燥的响声迴荡在楼内,令人感到厌烦。 方思阮地上自己的影子,心情沉郁,怅然的情绪一旦涌起,就难以排遣出去。 她原以为自己能从报復他中获得快乐,实则不然,这样做只不过纾解了她被冤枉的愤怒而已。 她原以为他会无颜面对师门,会和她一样无处可去,无处可去,那她再与他玩上一段时间也无妨。 但他却是要带她回武当。 方思阮这时才明白原来他和她终究是不一样的。无论如何,在这世界之上他始终有个归属,武当派就是他的归属。不管发生何事,他都有个去处。 而她呢? 天地茫茫,世事变迁。她不知为何而来到这个世上,又要往何处去。难道她来到这个世上又需要再来体会一次痛苦吗? 很快的,店小二就将饭菜端了上来。无声地吃饭,方思阮没有开口。莫声谷见状也满怀心事,时不时地就抬头看她一眼。 终于,方思阮摆下筷子,开了口:「七哥,和我讲讲你从前在武当派上的事情吧。我想更了解你一些。」 莫声谷愣了一下,心中却很高兴能有机会让彼此加深相互之间了解的机会。 「我自幼就生长在武当山上,师父收我为徒之时,他年事已高,所以我几乎是由我几个师兄亲手带大的,传授我武艺……」 莫声谷滔滔不绝,谈起武当、谈起师父张三丰、谈起六个师兄,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方思阮听得有些无聊,左右不过是些张三丰极为爱护他们这几个徒弟、师兄弟之间又情同亲兄弟,平日里他们之间兄友弟恭之类的话语。 莫声谷说的这些,前十年来,其实她也体验过,和他差不多,除却师姐妹间没有他们那般和睦以外。 丁师姐因为对纪师姐心生嫉妒,时不时地就要说上几句难听的话。好在纪师姐性子柔和,一直忍让着她,再加之灭绝师太在上面压着,两人之间并没有闹得太兇,微妙地维持表面的平和。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的假身份上,如漂浮的泡沫般虚假,一戳即破。 方思阮心不在焉地回答:「哦,那很好。」 「那你呢?」莫声谷也有些好奇她的从前,他未参与过的往昔。 方思阮半真半假地编着,渐渐地,倚靠在了他的胸前。 她想要得到快乐,从他身上得到快乐。 立刻。 现在。 只要得到一份及时的快乐,就足以弥补她所失去的东西,填满她空落落的内心。 她不像有些人那样视贞洁为生命,只求及时行乐。 起初,莫声谷红着脸想要拒绝,最终拗不过她,缓缓倒下。 方思阮清楚,他一直无法拒绝她。 …… 结束后,方思阮趴伏在他胸膛上,像只懒洋洋小憩的狸奴,百无聊赖地听着他左胸口传来强劲有力的心跳声,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她好奇地将自己的左胸口贴上去,与之重合。 心跳声趋于一致,好似生命在心脏一次次的鼓动中融合了在一起。 这是她第一次与另一个人那么亲密。 她不明白他们的心跳都是一样的,可为何他们如此的不同。 但很奇怪,她此刻心里确是好受了点。 她有些漫不经心的想着,原来鱼水之欢也不过如此。她初时只觉得一痛,好在这痛很轻微,在她的忍受范围内,所以她才没有立刻地推开他。之后,他很快就草草结束。身体上,她并未得到太多的愉悦。 她不理解,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为何有那么人会沉迷于此道。 或许,再尝试一次? 细白的手指捏了一簇自己的黑髮,若有若无地在他颈间扫拨。莫声谷感到瘙痒,下意识地偏开了头,躲过,颈间肌肤浮上一层薄薄的粉红,伸出一条坚实的臂膀横过来搂住她的腰。作弄不成,方思阮有些不满地蹙起眉,起了报復心思,执着发尾缓缓往下扫去。 莫声谷涨红了脸,终于求饶:「阔真,你就饶了我罢。」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虽然已经清楚她的性子不是像她表面表现出的那样温柔无害,她内里实则像只全副武装的小刺猬,紧紧蜷缩起身体,保护起自己唯一的弱点——柔软的腹部。一旦遇见人,就竖起自己的刺,本能地进行防御。 就如之前他误会她的那次,她勃然变色,宛若变成了另外一人,故意捉弄他,先恐吓后示弱,直到将他逗弄的面红耳赤方肯罢休。 也不知她是不是因为受到自己身世的影响。 忽然,莫声谷被一小块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他伸手去摸,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章。 方思阮伸手去拿,这是从她荷包里不小心掉落出来的。这枚印章是她从前在峨嵋派后山练武闲暇时自己亲手刻的。 上面刻得并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字,而是根据后山九节狼无意间就在她裙摆上的泥脚印刻成。 她当时觉得有趣,就按原比例缩小了刻在章上,随意玩玩。 第39页 现在一看倒的确有那么几分不同。 她朝手里的印章呵了一口气,重重敲在他的左心口,有些狭促地道:「我给你敲个我的印章。你是我的了。」 一个红色的小小掌印浮现在他胸前。 莫声谷失笑,为她这孩子气的模样。 方思阮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忽然触碰到一小块凸起的皮肤,在他右腿根处,摸起来粗糙、坚硬、干燥,与周边皮肤截然不同。 像是一个疤痕。 咦? 摸着摸着,她的神色渐渐变了。 莫声谷的神情也变了,他突然喘息了一声,握住了方思阮那只乱动的手。 有什么拍到了她的手背,方思阮似是没有察觉,忽然坐起身来,一把掀开被子。 莫声谷跟着起身,奇怪道:「阔真,你……」 方思阮紧紧盯着他腿间拿到疤痕,问:「七哥,你这疤是怎么回事?」 莫声谷不解她为何因为一个小小的疤痕而产生那么大的反应,但见她誓要问出个缘由来,只能向她解释道: 「这疤是我小时候受伤留下的。那时,我比较调皮,在武当山上总爱爬树。一次从树上不小心掉了下来,树枝戳穿了大腿,后来就留下了这个伤疤。」 未点灯,屋内一片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方思阮眨了眨眼,在她的视线里清晰地出现了那道疤的模样,深棕色的,边缘并不平整。她蓦然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踉踉跄跄地走至桌边,点燃蜡烛。 火光一跃,融融的暖意映照在她的面容上,但她的神色却是凝重的。 她举着烛台来到床畔,照着他的腿。 那个疤痕与她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样,没有差别。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疤。 「不对。」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阔真?」 方思阮喃喃自语,声音极轻:「不对,这不是树枝贯穿的伤口……」 这道疤与她上一辈子见到的那道疤一模一样,无论是位置还是形状。 但上辈子这道疤在她师兄的腿上。是她与他练武时,她当时因为一件事情心里负着气,下手时没轻没重的,不小心刺中他的大腿。 当时流了很多的血,她很慌张。师兄却没当回事,只顾着安慰她。 后来,伤好了,却就留下了这个疤。 这世界上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吗? 两个不同的人身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疤痕? 她一时不察,一滴烛油滴落在自己手上,她也不觉得痛。 「阔真!」莫声谷迅速伸手抹去她手上的那滴烛油,握住她的肩膀,关切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方思阮这才回过神:「没什么。」 她放下灯,重新上了床,依靠在他身侧,用唇去寻他的脸颊…… 这一次,时间就要久多了。她也渐渐品味出愉悦的滋味…… 帐幔轻晃,身影交迭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莫声谷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阔真,你爱我吗?」 你是真的爱我吗? 你是因为爱我才选择跟我走的吗? 黑夜里,他的眼睛熠熠生辉,紧紧盯着她。 方思阮却没有回答。 她看着他,眼里却是其他人。 一切结束后,方思阮不由觉得意兴阑珊起来。 她先前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 莫声谷已经彻底爱上了她,爱上了一个与他身份立场都对立的女人,甚至愿意为之放弃名誉,面对随之可能引起的所有麻烦。 这暂时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他所说的,要将她带去武当派,那就算了。她不可能再陪他跑这一趟。 先不说武当派上有人认得出她的身份,就说如果她以「阔真」的身份随他上山,势必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而后是按照他的想法,千方百计博得他师父的首肯,就此「甜甜蜜蜜」地在一起?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既然如今睡也睡过了,玩也玩够了。 那么接下来就索性完成剩下的另一半目的吧。 方思阮悄然从他身侧起身,一阵悉悉索索后,重新穿上衣服,下床。 莫声谷仍旧沉沉睡着,走至桌边,她向他瞥去一眼,他阖着眼眸,英挺冷硬的轮廓比平时看上去柔和了些,看上去更加容易让人接近,他唇角微微上扬,不知是做到了什么美梦。 屋内一片寂然,屋外玉轮渐渐西沉,微弱的光亮透过纸窗照了进来。 方思阮这一世自幼视力极佳,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她未点起蜡烛,借着这微弱的月光,便已足够了。她从房间里找出纸墨笔砚,研墨、提笔、落字,在一张宣纸上廖廖写下几行簪花小楷。 写完后,她搁笔放下。 她又看了一眼莫声谷,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她推门走出,悄无声息地走下楼。 一楼空空如也,只有桌椅板凳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方思阮掏出几块碎银,丢在了柜檯上,心里估摸着这点钱与昨日掌柜的给那蒙古官兵的钱大致相同,之后便孤身离开客栈,消失于茫茫晨雾里…… 第24章 光明顶(24) 襄阳府外的一家酒肆里,蒙根都拉克醉醺醺地抬起头,他手掌撑着桌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突然间脚上一疼,好似踢到了什么,他眯着眼睛,復用脚踢了踢,是个柔软充满弹性的物体。 第40页 蒙根都拉克一时有些好奇,张开眼睛,他的部下们歪歪扭扭地躺倒在地上。 他们一个个此起彼伏地打着唿噜,醉酒未醒。 刚才他踢到的物体正是他其中一个手下的大腿。 蒙根都拉克忍不住笑了笑,绕过地上他们的身体,出门,绕到达酒肆房屋后方。此处周围都是树林,他便也不在意了。见无人,直接扯开了裤腰带,小解。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明晃晃地照射在他的身上,宿醉之后,整个人浑身感到懒洋洋的。 蒙根都拉克昨日在客栈老闆那里敲了一笔之后,便带着手下来到这家酒肆喝酒吃肉,好不快活,最后更是直接醉倒在这家酒肆里,一夜未归。 完事之后,他慢悠悠地抖了抖,系好自己的裤腰带,往回走去。回到屋内后,他这次一一踢醒地上躺着的手下,嘴里含煳地骂了一句。 见这群蒙古官兵一个个慢慢都醒了过来,一直躲在里间掀开布帘偷看的酒肆老闆终于走了出来。 他弯腰陪着笑:「官爷,都醒了?」 一个小兵踢了他一脚,训斥道:「看我们倒在你店里,也不知道服侍好我们。就任由我们倒在地上躺了一晚上?」 酒肆老闆心里连连喊冤。 这群蒙古官兵喝酒喝的正酣的时候,老闆可不敢打扰他们,万一打扰了到他们的兴致,他们一怒,那他就惹祸上身了,这样就不好了。 等到后来他们醉倒了,就更加不敢触碰他们了。这群蒙古士兵身上都带着刀,万一发酒疯,将他砍了怎么办。他的一家老小又该怎么办? 酒肆老闆心里自嘆倒霉,好好地做生意,却被这群蒙古鞑子光顾。白白赔上了这么多好酒好肉。 他们可吃得真多啊! 酒肆老闆在心里感到肉疼,忍不住在心里抱怨着。 蒙根都拉克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从袖口处掏出个布袋。昨天收了孝尽,他手头宽裕,于是就扔了串钱币给酒肆老闆。毕竟自己这一群手下都在旁边看着,怎么也要阔绰一番。 酒肆老闆接过钱币,他本已做好这群蒙古官兵不给钱的准备了,谁知他不仅给了,还明显多给了,惊讶得愣在原地:「官爷,这......这这......」 蒙根都拉克不耐烦地皱皱眉,道:「这什么这啊?给你就好好拿着。」 酒肆老闆连忙「欸欸」地回了两声,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笑意。 蒙根都拉克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往外头看了眼日光,已是午间了,索性在这吃顿午饭再回去。想到此,他又重新坐下,摆了摆示意手下坐下,吩咐酒肆老闆:「再给我们上点吃的来。」 这次,酒肆老闆再无不情愿了,进了厨房里利索地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他便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他还要抱上酒罈,却被蒙根都拉克拒绝了。 他们正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聊天,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蒙根都拉克心生警惕,手摸上身侧板凳上的刀,挥了挥手命令一个手下出去查看。 那人不过刚出门一会儿的功夫,忽而只听一声巨震,刚出门的小兵便狠狠地撞向了门,身体随着门板重重砸在了地上,扬起尘土阵阵。 他「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肋骨尽断,他迟缓地滚动了一下,就再也动不了了,哀嚎连连。 在场人无不惊惧万分,呆在了原地,不敢再动分毫。他们瞪圆了眼睛,盯着门口,汗毛直竖。 视线一暗,一个身影高大的男人大步踏入室内。日头被遮住,他的面容隐于一片暗沉之中,更看不清神情。但即使如此,仍旧可以得出来者不善的结论。 那男人身穿着一袭青衫,身姿挺拔,又朝他们走近了一步。 他们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正是昨日在那家客栈搜查时见到的男子。 这时,他们终于动了,不约而同向后退去。 只见那张原本英挺的面容神情森然,眼中忽地沖他们投射出骇人目光。 男人厉声质问: 「阔真,阔真呢?你们将她带去了哪里?」 蒙根都拉克的脸白了。 他看出来了眼前男人是个江湖中人,而且武功颇高,他们几个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 他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阔真,什么阔真?谁是阔真?大脑急速运转着,回想着昨日在那家客栈的所见所闻。 等等。 对了。 他那时身后还有个未露面的女子。 「大侠,我们从未见过什么阔真啊?更何况是带走她呢?我们,我们一晚上都在这里喝酒,喝醉了之后就在这里睡了一晚。再也没出去过啊!」 蒙根都拉克大声辩解道, 「你不信,你不信的话可以问这家酒肆的老闆。」 说完,他朝一边跌坐在地上,腿软得站立不住的酒肆老闆看去。 莫声谷顺着他的视线一齐望去,眼珠黑漆漆的,古波不惊。 酒肆老闆早就被刚才的场面吓到,他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良久才吐出一个「是」字。 莫声谷闻言从惊怒之中回过神来,头脑清明起来。 这间酒肆一共就这么大,豆腐块点大小的地方,这么看去,一览无遗,哪里有地方能再藏上个人? 更何况以阔真的武功,又怎么会被这几个蒙古鞑子强迫带走? 第41页 今天早上,他醒来后发觉她留书离开后,当即出来寻找。他最初以为这群蒙古官兵发觉不对劲,强迫带走了阔真,又逼阔真写下了那封信。 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 阔真…… 那么, 你究竟去了哪里? 你又为何要离开? …… 方思阮此时早就已经离开了襄阳府,一路往西北方向走去,她要去往明教光明顶。 前一晚,莫声谷入睡后,她想了很多,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去一次光明顶。 方思阮犹记得她出生时所处的那间天然石室,思及她这一世生身父母的身份,那间石室定然位于光明顶之上。 光明顶位于西域崑崙山,崑崙山连绵起伏,这一路极为遥远。 一路上,人迹罕至,映入眼帘的是漫天蔽日的苍凉戈壁,极难攀缘。满目的荒凉,使人不由产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于一粟[1]之感。 方思阮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与自然为伴,亦是件幸事。 等方思阮到达崑崙山之时,已经入了冬,大雪覆山,所有小道都被冰雪覆盖,失去了踪迹。她只能循着记忆深处的路,她尝试着去往光明顶。 现实当中场景终于和记忆当中渐渐重合。 前一次到此处,那时她尚是个婴孩。成昆将她从这里带走。现在,她终于又回来了。 一时,思绪万千。 她满眼望去,群山雪色起伏,漫漫无际,骤风席捲着雪粒扑面而来,每一口唿吸,都将冰雪吸入肺腑当中。 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她的眼睛忽然一阵疼痛,视线模煳起来,一阵眩晕袭击了她的大脑。 方思阮眨了眨眼,无用。忽而想到有种病症唤作雪盲症,人长时间在雪地里暴露于阳光之下后会导致眼睛受损。 她的症状与雪盲症的症状类似。 想到此,她从裙摆处扯下条布条,松垮垮地绑在脑袋上遮盖着双目。 眼前一暗,渐渐的,她的双目恢復如初。布条未绑紧,他仍旧可以透过薄薄的布条朦朦胧胧地看见脚下的路。 问题解决了,她继续往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方思阮找到了入口——一处隐匿在一座山峰中腰的洞穴。或许,这个洞穴应该称作出口更为准确。 洞穴口已被雪淹没,足有半人多高。 她右手持着清商剑,使用落英剑法,剑气翻涌,剑尖直指处,积雪席捲而起,復而四散开来,漫漫雪粒飘散于寒风中。 积雪一清,洞口完全显露出来。方思阮从洞穴进入往里走去,这当中分岔路极多。她边走着边回想这成昆当时走的路线。那时,他是由里往外走。这次,她是由外向里走。路线顺序需颠倒一下。 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她终于达到了那间石室。石室内,两具森森的白骨倒在地上,身上的衣物还未无完全腐败,依稀可辨原来的模样,正是方思阮记忆当中阳顶天与阳夫人去世之时的穿着。 方思阮想到阳顶天去世前手里拿着的那张羊皮卷,走到那具男性尸骸面前,果真他的手边有一张羊皮卷,一面光滑,一面带毛。此外,骷髅怀里还有一封信,封皮上写着「夫人亲启」,火漆印完好无损,无人打开过。 方思阮一呆,这是他写给阳夫人的信,但阳夫人没有看到就已自尽。 她拆开信,细细读了下去…… 「夫人妆次: …… 余名顶天,然于世无功,于教无勛,伤夫人之心,赍恨而没,狂言顶天立地,诚可笑也。[2]」 她的神色微微动容。 方思阮今年已有十八岁了。他们也已经去世了十八年,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内悄无声息地死去。除却她与成昆,无人知晓发生何事,无人知晓他们早就死在了这间石室。 她很难凭藉与阳夫人一面之缘去界定阳夫人对阳顶天的感情。如果她爱他,又怎么会去和成昆私通,引发这场惨剧。可如果她一点儿都不爱他,那又怎么会为他殉情,只单单的愧疚就可以做到如此吗? 阳顶天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英豪。他在写信之时已经知晓杨夫人和成昆的私情,但并未责怪她,对她有的只是愧疚,为冷落了她而愧疚。他一心广大明教,要与奉蒙古人为主的波斯总教分割,一直以驱除鞑虏为追求。 方思阮将两具骸骨移在一起,脱下披风遮盖住他们骸骨。如今外间冰天雪地,只能先将他们暂时安置在此处,待来年春天再安葬。 他们是她的生身父母,那么就由她安葬了他们吧。 方思阮根据信后附着的密道全图,向另一头走去。另一头通往了一间荒废卧房当中的床下,她从床下钻出,又往院外走去。 庭院也早已荒废,屋檐角落蛛网密布。 成昆当初在阳夫人的尸体前发过誓,待到明教覆灭之日,他会再来到此处,追随她而去。 如此说来,短时间内他不会踏足于此。想必他也想不到她会来到此处。 如是,她便在这里暂时住下,研究起阳顶天留下的那张羊皮卷。 第25章 光明顶(25) 那捲羊皮纸一面光滑,一面有毛,除此之外,这羊皮纸上没有一个字迹。 方思阮翻来覆去地看过这卷羊皮卷之后,都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思及这干坤大挪移乃是明教的不世神功,说不定是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使上面的字迹隐去。这就不足为奇了。还得找出其中的秘法才能使文字显现出来。 第42页 她先后尝试过用水浸泡、用火烘烤,皆不得其法,一时有些丧气,将羊皮卷扔在了一旁,想要放弃了。 但冥冥之中,好似有人相助。一日,她无意间划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羊皮卷上。那滴血滴落在羊皮卷上,隐隐渗入其中,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咦? 正奇怪之时,方思阮却看到那滴血落下的位置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坤」字,她当即用刀在手指上划出一个更大的口子,将血一一涂在羊皮卷之上。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干坤大挪移的心法文字全部浮现了出来。 方思阮蹙眉一一默读,当即照着秘籍修炼起来。 干坤大挪移一共有七层。前三层,她一一顺利地修炼成功。直至修到了第四层,方思阮便渐渐觉得有些吃力。 这第四层是至关重要的一层,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阳顶天便是在修炼干坤大挪移第四层的时候,情绪大起大伏之下导致走火入魔,由此身亡。 久久练不下来,方思阮不再强求,转而继续练习峨眉九阳功。 干坤大挪移是个极为巧妙的心法,修习过程当中能源源不断地激发修炼之人的潜力。即便她只是逐渐了前三层,但于她已大为裨益。 想不到她再练峨眉九阳功,原本一直没有融会贯通的那处这一次却是豁然开朗,仿若层层海浪扑卷袭来,汹涌异常。 方思阮只觉周身涌入一股暖流,透过奇经八脉不断循环,丹田一沉,气吞万里。 …… 光明顶人烟罕至,冬日里更是仿佛白雪皑皑,万里冰封,仿佛天地也被冰冻在这一刻。兀鹫于这浩然天际遨游,咻然立于岩石之上。 方思阮练武闲暇时间常常独坐光明顶之上,俯瞰大自然这壮哉奇景。这些天来,她时感天地之寂寥,万物之渺然,却并不再觉得孤苦,自怜自艾,此时她的心境已与从前大为不同。 她阖目,运气而行,身如寒冰,面色青紫且不断变化。 兀鹫,状如鹤而大,大者头高八尺[1],喜食腐。它飞来蹲于她的身后,步步靠近,漆黑的眼珠子微微滚动,转动脖颈,只消她断气,便可剉尸吞入肚里。 雾雪霏霏,风声鹤唳。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甫一睁眼,她的目光熠熠,俱身一清,面上的青紫色早已褪去,此刻肤若美玉,盈盈生光,风采道不尽的瑰丽夺目。 一唿一吸间,第四层心法已成。 兀鹫放弃了,扑朔着翅膀再次飞向天际。 方思阮这时方知原来武功每踏上一个境界,心境皆会产生不同的变化。此前,干坤大挪移第四层心法久久无法练成,都是因为她的内力不足。 先前,她选择反调转过头去修练峨眉九阳功。九阳功至纯至阳,她的内力愈发浑厚,再去修习干坤大挪移效果自是不言而喻。 这两种武功乃是相佐而成。 阴差阳错之下,竟真被她练成功了。 探破这一奥妙后,干坤大挪移接下来的几层心法修习起来便势如破竹。 可武功只有精益求精、不断突破的份,怎能就此安于现状呢? ……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渐渐显露出棕褐色的山峰。 方思阮再次进入到石室之内,将阳顶天与阳夫人的骸骨带了出来。她早就在后山处看准了一处景色秀致且僻静的地方,挖坑立坟,将他们安葬下去。 了却一切后,她在他们的墓前拜了一拜。 此生亲缘已尽。 …… 随着方思阮的武功的提升,她的感官愈发灵敏。 连一丁点的声响都无尽放大,传入耳中。黑暗中,她勐然睁开眼。 她大喝一声:「什么人!」 木门阵阵作响,带进一股强劲的风,一人凌空翻身而进。看身形,是个男人。他毫不客气,冷哼一声:「你又是何人?」 男人语带倨傲,似是没有将她放进眼里。 方思阮于黑暗中盯着他的脸,那男人看起来年约三旬,长相英俊,面上隐隐带着股傲气。练武之人年岁渐长后,武功越是精纯越显年轻。由此推断而来,他的年龄至少应该有四十岁出头。 方思阮淡淡道:「阁下不请自入,难道连个家门都害怕得不敢报?」 男人微眯眼睛,听她语带轻蔑挑衅,冷冷道:「想知我姓名,赢过我再说!」 当即不再客气,施拳打开,两人打了起来。 百招之内,不分胜负。 方才屋内昏暗,距离又远,男人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听她声音是个年轻女子。近身打斗时,月光倾斜入室,雪光映容,一张极为美貌又极为熟悉的面容映入男人眼帘。 这一照面,他霎时停下手,愕然道:「阳夫人?」 说出口之后,他立刻又回过神来。阳夫人武功泛泛,决不可能与他的过上那么多招。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注意到了更多细緻处。 更何况眼前少女正值桃李年华,雪肤娇颜,说不尽的动人,看上去岁数绝不会超过二十岁。单从年龄上看,怎么也不可能会是阳夫人,只不过是与她模样相似罢了。 方思阮闻言一惊,猜到他定然也是明教中人。她看到他停下了攻击,更是确认他无意再伤害她。于是,也想收手。 但她那一掌已打出,此时已是收不回去,如若强行收回内力,自己反而遭到反噬。 第43页 好在她这一番打斗只为试探,未使出全力,只用了一成功力,料想也打不死他。 男人不是泛泛之辈,眼疾手快地迎手对上。 「轰」的一声,地面一震,掌心相对处升起一道白烟。 这一掌,相抵相消。 男人没站稳,忍不住后退一步。 这次轮到方思阮感到了一丝惊愕。 他竟也会干坤大挪移? 第26章 光明顶(26) 男人又何尝不如此,若说先前看到眼前少女容貌肖似阳夫人,他还只是心中微惊,但世间之大,人有相似,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她竟然会干坤大挪移。 他的大脑里霎时便如雷轰电掣一般,震惊之下,他一边理着思绪,一边想着: 干坤大挪移乃是他明教的不世神功,歷来只传于明教教主。他也是受阳教主指点,才学到了两层干坤大挪移。可面前少女却......她究竟是何人?与阳教主有何关系? 男人敛神肃容,郑重问道:「姑娘,你究竟是何人?」 方思阮心里揣测着眼前男人的身份,片刻后,她微微一笑道:「是我失礼了,太过莽撞就贸然出了手,也不知有没有伤到叔叔。爹爹从前和我说过一些关于明教的事情,但我从未见过教中之人,是以认不出教中任何人。不知叔叔是杨左使还是范右使?」 他的年纪是她的一倍有余,称他一句叔叔又有何妨? 方思阮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只隐隐猜测他是明教重要人物,索性模煳其辞。她的话模稜两可,未直接点明自己的身份,却给又给他留下无尽遐想。 至少男人已然对于她的身份有了自己的猜测。没有寻证,却已经相信了她的身份。 阳教主失踪已有将近二十年,如今总算有了线索,看着眼前明丽的少女,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原来是阳姑娘,在下光明左使杨逍。不知如今阳教主和夫人在何处,可是和你一起回到了明教?」 原来他就是光明左使杨逍,那么汝阳王府之中的苦头陀就是光明右使范遥了。 一直听闻光明右使范遥是个美男子,如今却面目全非扮作哑巴,他为了明教潜入汝阳王府牺牲了那么大,方思阮暗暗想到。 她微微背过杨逍,面上露出伤感之情,轻声道:「......他们......已经去世了。」 杨逍惊讶不已。 直至随方思阮来到了阳顶天和阳夫人的墓前拜过后,自从听到他们死讯后一直沉默的他才开了口:「......这些年究竟是怎么是怎么回事?」 他一眼就看出这墓是新修的,阳教主和教主夫人是最近去世的,那么他们中间这么多年究竟去了哪里,为何音讯全无? 杨逍有太多的疑问要问。 方思阮目光微闪,若是据实以告,她又该怎么解释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能记得这一切?过于离奇,如不是亲身经歷,她也不会相信。 思考过后,她凝视着墓碑,缓缓开口: 「十八年前,爹爹在修炼干坤大挪移时被成昆暗算,一时走火入魔身受重伤,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时清醒时昏迷。我娘当时身怀有孕,恐再有仇敌来犯,便带着爹爹寻了一处地方隐居,后来就生下了我。这些年里,爹爹一直不好,因此没有余力回来。前不久,他去世了,娘悲痛之下也追随他而去。我遵从爹爹的遗愿,将他带回光明顶安葬。」 杨逍忍不住惊诧道:「成昆?他不是阳夫人的师兄吗?」 「不错,他已经投入了汝阳王府,为鞑子效力。他见我们明教抗元志坚,便有心杀死爹爹,引得明教群龙无首,其他人争教主之位而互相残杀,再无余力反抗鞑子。果不其然,明教这些年来分崩离析,为了个教主之位,众人争个头破血流,哪还记得当年的志向?」 方思阮忽而一笑,转头盯着杨逍的眼睛,语中似带有淡淡的怀疑: 「杨叔叔,难道你就不想当教主吗?」 杨逍眼里滑过一层的薄怒,转瞬即逝,看在方思阮是阳教主女儿的份上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冷冷道:「阳姑娘,如果你担心我与你夺这教主之位,你可以尽管放心。哼!我杨某还不屑做出这种事。你是阳教主的女儿,顺承这教主之位,若你号令,明教上下自不会不服从。」 他一向孤傲,明教之中就只服教主阳顶天,敬佩其人品武功,唯一脾气相投的只有光明右使范遥,其余五散人之行和他多有龃龉。 多年前,阳教主失踪,明教上下群龙无首,宛若一盘散沙,教中一众人更是误解他要争夺教主之位。他不愿多解释,一气之下,索性出走。 后来遇见了纪晓芙,说来也奇怪,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他不是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姑娘,就譬如紫衫龙王黛绮丝,当年明教上下一众兄弟为她神魂颠倒,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遇见了纪晓芙,偏偏就此对她上了心。百般追求,却一直遭她拒绝。杨逍受到情伤,復又隐遁回到坐忘峰。 方思阮见他生气却并不着急,微微一笑,和煦地说道: 「杨叔叔,你不要生气。我爹爹亲自将干坤大挪移传授于你,自是认可你人品贵重。 他去世前特意嘱咐我往后处理教务可多倚赖你。你我皆知明教教义向来以驱除鞑虏,恢復中原为己任,如今却被天下当作邪魔妖教喊打喊杀。教内又人心涣散,鱼龙混杂。 第44页 内忧外患之下,我明教危在旦夕。杨叔叔,这么多年你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是否还记得当初的志向呢?」 她的质问犹如一记当头棒喝令杨逍身形一震,紧接着,他眉头紧皱起来。 ...... 月余后,光明顶, 广场之上黑压压地站着一众人,除却光明右使范遥、金毛狮王谢逊、紫衫龙王黛绮丝没有赶来,「天」、「地」、「风」、「雷」四门,「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旗教一众教众以及其余明教当中的重要人物皆赶到场,连另立门户的殷天正也率领天鹰教众人来到了光明顶。 只因月余前,他们所有人都接到杨逍的一封传信,信中告知他们今日来参加新教主即位仪式。 哪门子的教主,他们可不认! 多年以来,他们相互谁都不服谁,都看不上对方。尤其是杨逍,他虽是光明左使,但为人孤僻冷傲。若不是阳教主对他另眼相待,他哪能当得上光明左使! 于是,他们几路人马立刻调派人马,气势汹汹地赶来聚集于广场之上。只见杨逍立于石柱旁默不作声,他手下的「天」、「地」、「风」、「雷」四门早就在广场之上严阵以待,等候着众人。 几路人马一朝相遇,隐隐成对峙的势态,似有当年的光景。 周颠和他有嫌隙,冷哼一声,霍然跳出来说道:「杨逍,你这小子搞什么名堂?」 杨逍难得平心静气地按照方思阮之前的说法与他们一一解释,这时方思阮也走了出来。 她甫一露面,底下喧闹声不绝于耳,彭莹玉与其手下众人更是面露惊异之色。 又有一人跳了出来冷冷质疑道:「杨左使,你说这姑娘是阳教主的女儿她便是了吗?阳教主失踪那么多年没有音讯。我还说是你特意寻了个与阳夫人容貌相似的姑娘,推她在人前,有心自己做个幕后教主呢!」 「你们说是不是,鹰王、蝠王、周颠……」他每念及一个名字便看向那个人,一一扫过之后,他们俱不作声,显然是说中了他们的心声,「彭和尚——」 刚被说到名字,彭莹玉当即就站了出来,大声道:「别人信不信我管不了。但我彭莹玉今天就认了阳姑娘为我明教教主,今后也定当拥护她!」 他这话一出,满是譁然。 周颠更是吃惊道:「彭和尚,怎么你今天也跟他杨逍窜通一气!」 彭和尚念了句佛语,阖眼不回他,身后众人都卸下了武器。 杨逍又开口道:「阳教主和阳夫人的墓就在后山,诸位若有不信,可到后山去看。」 那人闻言大笑出声:「哈哈哈!墓里随意埋了两个人进去你就说那是阳教主和阳夫人,你有什么凭证可以证明那是阳教主?待我掘了这墓再来看看你说的是真是假!」 杨逍脸色一便,刚想出声,就被方思阮拦住。 方思阮先前一直冷眼看着明教众人在下面议论纷纷,并不作声。她看得出底下众人并不是不能接受顶天的女儿继任教主之位,只是绝大多数人对她身份产生了质疑。 她冷哼一声,怒喝:「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爹爹和娘不敬!」 她当即运气一掌向他打去,掌风犹如崩溃爆发的洪水,那人与她距离有三丈之远,力道之大使他即时毙命,浑身骨骼尽断,死相惨不忍睹。 「干坤大挪移!」有人惊唿。 自阳教主失踪之后,再没有见过有人使出这武功。 方思阮缓缓往上走去,所到之处人群潮涌,纷纷往两侧退开,为她让出了条道路。 她身着一袭白衣,裙摆迤逦,眉目肃然,两侧众人注目而视,无人再质疑她的身份。方思阮徐徐踏上台阶,直至站到最高处,回首,朝底下望去。 旗帜翻涌,熊熊火光,哔啵作响,广场上众人面容掩于火光之中神色各异。 她缓缓道:「我明教第三十三代教主阳顶天受奸人所害身亡。今我接任明教教主之位,自当秉持其遗志,发扬光大明教,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江山。若有人不服,自可现在提出。」 广场登时一片寂静,无人说话,都被她方才现出的一招干坤大挪移震慑住了。 只有她是阳教主的女儿这一个理由,才能解释她为何会干坤大挪移,且为何会和阳夫人相貌肖似这两大疑问。 干坤大挪移向来只传给明教教主,阳教主将此功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过了一阵子,底下人不管心思如何浮沉,皆躬身应命。 众人齐声唱道: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1] 第27章 光明顶(27) 十年时光,眨眼而过。 山西太原晋云镖局, 清晨时分,守门的弟子刚打开大门就见一个身披青条子白色长袍的男子径直往这里走来,以为是前来托镖的客人,当即笑着迎上前,询问道:「这位客人可是有事相托?」 白袍男子微微露出个笑容,他长得削腮尖嘴,说话声音更是尖利刺耳,实在不像个好人。他回道:「我家小姐有件重要的物件要找人押送,也不知你们晋云镖局押不押的了?」 守门弟子爽朗一笑,并未以他相貌有异而冷眼相待,提起晋云镖局言语里满是骄傲:「这普天之下的镖局就数我们太原晋云镖局、金陵虎踞镖局、京师燕云镖局实力最强。你找上我们算是找对了!」 第45页 白袍男子也跟着一笑,只是笑容显得有些阴恻恻的。他继续道:「我这镖可是极为重要,酬金绝不会少给你们。但若是要交给你们押,整个晋云镖局中也只有你们云总镖头能够押得了!」 守门弟子跟着镖局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极有眼色,看出眼前男子绝非寻常人,不但长相诡异,不像是正道人士,言语间也毫不客气。晋云镖局这么多年行走在外,难免得罪过人,也有那么几个仇家,不知他是不是来寻仇的。 守门弟子这些想法在脑里一转,当即客气道:「那请公子在门口稍等,我这就进去通报总镖头。」 白袍男子闻言脸色一变,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他冷哼一声,道:「总镖头好大的架子竟叫我们小姐等,也不看他——」 「蝠王。」 一道轻柔的嗓音从旁响起,打断了白袍男子的话。那女声温婉动人,桃李初绽,也莫过于此,落入耳间说不尽的动人。 守门弟子下意识循声望去,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左前方处竟悄无声息地停了一顶轿子,抬轿子的四个白衣男人在轿子的四个角处垂首相立。 他的心脏忍不住砰砰直跳。 眼前几人身形诡异,武功高强,他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若是此刻他们向他发难,他毫无生还可能。 守门弟子盯着那顶轿子。 只见轿帘一角探出一只雪白素手,指若削葱根柔若无骨,甲上的丹蔻像缀着红玛瑙,艷丽非凡。那只手执着轿帘掀起一个小角,露出半张瑰丽无双的面容,她仿若毫无察觉,徐徐望来,低语:「蝠王,云总镖头是个难得的好汉,客气一些。」 说完,她又朝这里望来,守门弟子一时间陷入了一双潋滟的眼眸里难以自拔,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她。 女子温言道:「小兄弟,那就麻烦你去向你们云总镖头通报一声了。」 守门弟子望着她,只讷讷点头。 她甫一出声,那个诡异的白袍男人霎时住口,恭敬地立到轿边。 守门弟子这才回过神来,往里跑去,跨过门槛时一时不察甚至被绊了一下。 见到他走远了,韦一笑才轻声道:「教主用不着对他们这么客气,明明是我们明教有恩于他们……」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我们又不是要来与他们结怨。本身我们对他们有恩,若是因为几句话反而导致结了怨,那就不美了。」 说到此处,她错开话题,又问:「蝠王,你的寒毒如何了,这些日子是否还发作过?」 韦一笑闻言立刻感激道:「多亏教主为我疗伤,如今已基本上控制住了。」 方思阮低声道:「那就好。」 当年,她继任教主之时,便知明教人心涣散已久,短时间内难以将他们收束在手。他们当时不反对她继任教主,不过是因为她是阳顶天的女儿,沾了阳顶天的光罢了。加之,她又在他们面前露了一手干坤大挪移,这才得到他们勉强的认可。 若她无能,时间一长,她这个教主便名存实亡。 到了那时,明教就又回到了从前一盘散沙的局面。 彭莹玉及他手下之前受她相助,从汝阳王的兵马围困中得以逃脱,对她最为忠心。她下的命令,他从不敢违背。 杨逍心高气傲,但阳教主一直是他钦佩的人,她是阳顶天的亲生女儿,他绝不会伤害她。先前,他被她的一番言语所激,再加上之前又受情伤刺激。这些年来化思念为动力,一心将所有心思放在了抵抗元军上。也算是她的支持者之一。 其余几人则呈观望状态。 尤其是白眉鹰王殷天正,他年龄最大,又脱离明教另创天鹰教已久。他虽没反对她担任明教教主,但也并没有多支持。 这些她心里倒是早有准备。 于是,她这十年间在明教之中精心布局,兼之,对手下恩威并施。 就像身边的青翼蝠王韦一笑,他因修炼寒冰绵掌出了差错,只能依靠吸食人血来缓解寒毒之苦。如若不然,则浑身筋脉便会凝结成寒霜。 那她便用干坤大挪移为他疗伤,暂时抑制住他的寒毒。一来减轻了他的痛苦,二来不会再有无辜之人惨遭他毒手。 韦一笑本就是个至情至性的汉子,只不过这么多年饱受寒毒摧残而导致性格诡异无常。得她救助,自对她感激不已。 加之,他本就一心为明教,至此更是对她忠心耿耿。 这样一来,她就又收服一员大将。这种手段又推及到其他人身上,只要是人就肯定有弱点。时间久了,明教上下没有不服她的。 但若有人心怀鬼胎冒犯于她,她也毫不手软,杀他立威。 如今,她已将明教上下完全掌控于手中,也就只剩下天鹰教还游离在外了。 思及此,方思阮一时有些出神,她在明教悉心经营十年,难免有了些感情。原本浑浑噩噩的内心好像在此刻终于有了归处,不再漂泊无依。多年以前,她曾羡慕甚至嫉妒到想从莫声谷身上获取的东西,此刻终于拥有了。 想到莫声谷,她一时怔怔,她那时将他当作了自己的慰籍,睡了他一次就抛下了他,远走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这些年江湖上倒是没有听到过莫声谷的消息...... 心中百转千回,她虽骗的他团团转,但......但他其实......也不算吃亏啊…… 第46页 这时,她的身上倚靠而来一个柔软的身体,一声稚嫩的童声在她耳边响起。她轻轻唤道:「姐姐。」 方思阮回过神来,伸手搂住她小小的身体,柔声道:「芷若,怎么了?」 女童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生得一副秀丽的模样,容颜清丽非常,她正是彭莹玉弟子周子旺的亲生女儿周芷若。 多年前,她在袁州救下以周子旺为首的这一支起义军,后来她当上明教教主,周子旺也就跟从着他的师父一起投靠到她麾下。起义事务繁多,他就把自己的女眷便也安置在光明顶附近住下,再后来他的女儿周芷若便出生了。 方思阮一次与彭莹玉商议要事时,不经意间看到了约莫五、六岁的周芷若,见她冰雪可爱、乖巧聪颖,不由心生喜爱,就经常将她带在身边,传授给她一些基本功夫。 在那一刻,她忽而理解了前一世师父捡她回雪岭的举动了。 周芷若年龄小,在轿子里眯了一会儿,现在刚睡醒,揉了揉眼睛,开口问道:「姐姐,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方思阮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髮,回道:「芷若,你爹爹驻扎在汉水,你娘也已经跟了过去。稍后,我便托一位叔叔将你护送过去,与你爹娘团聚。」 「姐姐,你不一起去吗?」 正说着,方才那位报信的守门弟子跑了出来,请他们进去。 方思阮牵着周芷若的手从轿中走出,韦一笑立在她身旁,护着她们朝里走去。 一路到达晋云镖局的款客厅了,晋云镖局总镖头云鹤早已在厅内等候着了。 云鹤端坐于主位之上,掀开杯盖撇去浮沫,啜饮了一口茶,听到有人进来,不急不忙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去,微微惊讶,想不到委託人竟是个如此美貌且年轻的女子。 三人当中,女童暂且不说,他观另外二人步态轻盈,显然是武功不俗。那么,两位武功高手有什么要委託给他的呢? 本能的,他感到了自己即将要惹上一桩麻烦事。 云鹤站起身拱手相迎,开门见山道:「不知姑娘有何事相托?」 方思阮环视四周,默默不语。 云鹤看出她的意思,向一旁挥了挥手。那个守门弟子见状退出大厅,且极有眼色地为他们阖上了门。 云鹤又请几人坐下,倒上茶。 方思阮牵着周芷若坐到一侧的椅子上,周芷若由她抱着,顺势坐在了她的膝头。韦一笑则立在她身侧。 晋云镖局总镖头云鹤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眼含精光。 方思阮这时才开了口,客气道:「早就听闻太原晋云镖局的云总镖头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鹤淡淡一笑,谦逊道:「姑娘过誉了,云某不过只是个押镖的,担不起姑娘这么高的赞誉。」 方思阮从身上取出个小匣子,置于桌上,缓缓推过去,说:「我这一趟镖倒也简单。只消将此物送到武当派。另外,就是顺便将我身边这个小女孩送到汉水边他爹爹那儿,这就算完成了。」 云鹤扫了一眼桌上的那个匣子,不语。 方思阮摆了摆手,韦一笑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道:「酬金在这。」 云鹤坐在主位屹然不动,半晌,他垂下眼,若有所思,对眼前的财物毫不动心,只淡淡道:「姑娘这单,云某接不了,请另寻他人吧!」 方思阮早就猜测到了他的反应,并不吃惊,露出一个微笑,缓缓说着:「看来是我们的诚意不够……」 云鹤仍旧没有动摇心意。 他开口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姑娘,你们是明教中人。我不知你们是怎么找上我的,也不想知道你们为何要找我。总之,这个镖,我们晋云镖局是不会接的。您请回吧。」 云鹤向她们一摆手,示意三人离开。 他平日里押镖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在他们一进门时就已然猜出她们的身份。 明教人尚白,平日里大多穿白衣,更何况,进来的男子面貌特徵怎么看都与传言中的青翼蝠王韦一笑相似。 再联想到前些年,明教迎回了前任阳顶天教主的女儿,推举她担任了新一任明教教主。看青翼蝠王韦一笑对眼前女人的态度,便可猜到她的身份了。 他晋云镖局一座小庙,怎么容得下明教教主这一尊大佛? 云鹤看方思阮年纪尚轻,过往明教所犯下的恶也算不到她身上。 再说这些年明教在她手下,确实有所收敛。他在她面前称作一声「明教」,而非「魔教」,已经算是客气了。 「且慢——」方思阮并未动气,对他的反应如有所料,从怀里掏出了封信递过去,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云总镖头,你先不要急。你先瞧一眼这封信,再下结论不晚。」 云鹤有些惊讶,他话都说到此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微微皱起眉,带着些许的好奇,接过那封信,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这是一封加盟名单以及一份筹划书。 云鹤看着看着,双眉紧皱起来,执信的手微微抖动。 方思阮暼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端起桌上茶杯,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道:「云总镖头,不知我的诚意够不够?」 云鹤闻言倏然站起身,当即在她面前拜下。 方思阮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拜,方才施施然地放下茶杯,托起膝上周芷若,站起身,虚虚扶起云鹤,说道:「云总镖头,何必客气,你我同是抗击鞑子,本是相同阵营,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第47页 云鹤呆愣了一瞬,带回过神后,伸出右手啪啪啪地打了自己十几个巴掌,他下手极重,面上霎时红肿起来。 方思阮见他没有停手的打算,继续打着自己,立刻拦住他。 云鹤心潮澎湃:「是云某气量狭小,过于计较门派之别。我云家一家老小以及名单上一干人等的性命全都靠阳教主相救,救命之恩实在不知该如何相报。」 所有人只知她是阳顶天的女儿,却不知她的姓名,所以都称她一声「阳教主」。 方思阮回道:「我们也是凑巧。蝠王潜入太原府中时,恰巧听到太原府知府与你们当中的那个叛徒秘密见面商议,要上报朝廷,请朝廷派兵马前来剿灭你们起义军。太原府知府先前杀死了个我们中的兄弟,我们本就打算刺杀太原府知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蝠王将他二人都杀了,又将这加盟名单和筹划书取了回来。」 云鹤又是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太原府知府不是暴毙而亡,而是被你们杀了。」 他立时又向站在一旁的韦一笑拜了一拜。 韦一笑侧过身体,没受这礼,挑了挑眉,说道:「都说我们明教是魔教,对我们喊打喊杀。但真有事的时候,出卖你们的可是你们认为的自己人,救你们的反而是我们魔教中人。」 云鹤被他说的羞愧难当,面色时白时红,变幻无穷。 方思阮见差不多了,补充了一句:「云总镖头,抗元之事一人莫及,须群策其力,才有可能成功。你我志向一致,何不携手共同抗元呢?」 云鹤陷入了沉默,犹豫不决。 方思阮不欲逼急了他,又说:「我这有一事还须云总镖头相助。」 云鹤立刻回道:「云某受阳教主你恩惠,不敢推辞,自当竭尽全力。」 方思阮微微一笑,说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刚才所提到的押镖之事。也不瞒你了,送给武当的那匣子里装的是我们从西域寻来的黑玉断续膏,能治疗俞三侠的被大力金刚指所伤的四肢。就像云总镖头一样......」 她说道此处之时停顿了一下,又是一笑,负手从他身前绕过,继续道: 「外人对我们明教多有误解,若是我们自己送去,他们该产生更大的怀疑了。至于这孩子......她的父母居住在汉水畔,我们手头另有要事,没有时间送她回去,就麻烦云总镖头你再送一下了。」 让云鹤与明教同气连枝,一同反元,他一时半刻还下不了决定。 但只是押着一趟镖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救了他一家老小以及一众起义人士的性命,就算免费为他们押上成千上百镖,又有什么关系? 云鹤当即连声应允。 方思阮将报酬交给他之时,他低头推辞着:「云某无以为报,只是走这一趟,怎么能受阳教主的钱财。」 方思阮反手塞进他的怀里,脚下一跃,与他拉开距离,朗声道:「云总镖头就收下吧。这钱也不是给你的,而是给一起抗元的兄弟的。起义之事,也要消耗不少钱财。」 云鹤闻言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这时再看方思阮已是完全不同的目光了,满心的惭愧。 说都说到这了,他没有再推拒,只问了一句:「若是武当派问起委託人是谁,我又该如何回答。」 方思阮微微一怔,眼前忽然浮现出莫声谷的模样,垂眸,轻声道:「不必叫他们知道是谁送去。等到了时机,他们自会知晓。」 她又蹲下身体,摸了摸周芷若的髮鬓,嘱咐道:「芷若,你这一路就好好听云叔叔的话,他会将你安全送到你爹娘身边的。」 周芷若乖巧地回了一个「好」字,她自幼就比同龄人懂事,刚才大人们聊天,她也不插嘴吵闹,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 云鹤受了方思阮委託,当即召集手下弟子准备行李,打点完一切后准备第二日便从太原出发先前往武当,后再送周芷若到汉水。 方思阮令韦一笑带着周芷若回去轿中等候。不多时,韦一笑折返回来,手里抱着个木盒子,交至云鹤手里。 云鹤一愣,疑惑道:「这是……」 韦一笑道:「云总镖头,你且先打开看一眼。」 云鹤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微微睁大了眼。 木盒内赫然一颗带血的人头,黑髮凌乱散开披着面,脸上尽是血污。乍一眼,根本认不出是谁。 云鹤细细辨别,越瞧越是熟悉,这正是当日向官府举报他们起义的叛徒的首级。认出是他的首级后,心中不由得一阵畅快。 韦一笑看他神色,也跟着一笑:「这就是那叛徒的首级。至于太原府知府的首级就不能交给你了,我们要拿去祭拜我们牺牲的兄弟。」 云鹤感激不已,又怎么会有不满。 聊完后,方思阮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云鹤平素为人仗义,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他先前联络了两地的豪杰,歃血为盟,一起起义反抗元廷。 但起义前昔却被一叛徒暗中偷走了结盟名单和筹划书。于是,起义的大事不但被搁置下来,而且还差点导致全军覆没。 但他既能号召得了两地群雄起义,就能号召第二次。若是能将他拉拢而来,就等于拉拢到了这两地的群雄,晋、陕两地则能被收拢进明教范围内。 他此次愿意前往汉水,周子旺那边就有办法使他自愿加入。 第48页 第二日一早临行前,方思阮又将周芷若又送了过来。 …… 十年春秋,武当山依旧云雾缭绕。 失踪多年的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总算再次在江湖上露面。他流落冰火岛将近十年,最近乘着自己搭建的木筏,歷经月余的时光,终于带着自己的妻子殷素素和儿子张无忌回到了中原。 又恰逢恩师张三丰百岁生日之际,获知张翠山的消息,武当派上下欣喜异常。 云鹤带着周芷若前往武当派,一路上自是也听到了这个信息。当初,少林寺僧人指认张翠山为龙门镖局惨案的兇手。少林高僧的证言,大家自然相信。 天下镖局为一家,云鹤自是趁机要亲自问上一问张翠山的消息。 既然已经到了武当,他就向前来接待的宋远桥问起了张翠山。 自从张翠山回来的消息传出后,先后已经好几拨人马来到武当派询问,都被宋远桥一一挡回。云鹤问起此事时,他也以相同原因搪塞回去。 云鹤心知他们故意隐瞒,心里不大高兴,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 莫声谷一直是个直脾气,这些年沉默了许多,但牵扯到自己的五哥张翠山,当即刺了一句回去:「我五哥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是绝对不会做出屠杀别人满门的事情。」 云鹤冷冷笑道:「有少林寺的高僧作证,难道此事还有假?」 莫声谷回他:「我们武当派绝不会行包庇之事,此事这么大,怎么能只听少林寺一人之言?」 几个来回下来,双方心里都不痛快。 云鹤思及自己这次来到武当派是为了替阳教主送黑玉断续膏给俞三侠,而非为了自己出气,于是强忍下这一口气,拂袖离开。 他刚离开,张翠山便出现在了大厅内。其实,他到达武当已有一会儿,妻子已经带着无忌前去休息。 见过三哥之后,他独自转到这里,听到几个师兄弟帮他说话,忍不住心怀愧意,却又不能现身,以免为武当派带来更大的麻烦。 等到云鹤起身离开,他才绕过屏风,与几个师兄弟相见。 十载未见,师兄弟几人与他相见都激动不已。 「五弟!」 「五哥!」 莫声谷激动地喊了一声:「五哥!」 张翠山眼含泪意,与他们一一执手。他目光一一扫过五人,只觉十年未见大家都没怎么变过。 视线落在莫声谷身上的时候,他一顿。十年前他离开时,莫声谷还是个英挺俊朗的少年郎,如今再见却是成熟了不少,满脸的鬍髯,眉宇之间更是一直萦绕着一股愁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一见过后才落座,说起刚才云鹤的事。 张松溪说起云鹤,倒是语带赞赏。说到他先前带领陕、晋二地义士起义对抗元廷之时,在场师兄弟都忍不住说上一个「好」字。 莫声谷是第一次听闻此事,对他心生敬佩,霍然站起身,向他们说道:「我刚才言语之上对他多有不敬,趁他还未下山,先去和他道个歉。」 他向来是个直爽性子,一事归一事,云鹤对五哥张翠山言语间多有不敬,他看不惯。但云鹤抗元心志坚,又实在是令他佩服,顿时后悔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太重。 张翠山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七弟......他变得深沉了很多。」 其余五人闻言不约而同面面相觑,神色奇怪。 师兄弟从小就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只一个表情就让张翠山察觉到不对劲之处,似是有难言之隐。 张翠山当即关心地询问:「我不在的这年里,七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阵沉默过后,俞莲舟斟酌着措辞: 「具体发生何事,我们其实也不清楚。问七弟,七弟也不肯说。只知道大约十年前,就在你失去消息的不久之后,他为了探寻你的行踪下了趟山,后来回来就不太对劲了。 据看到他的童子说,他回来之时已烧得昏倒在马上,失去了意识。好在马儿识途,一路驮着他回到武当。童子看到他后,急忙赶来通知了我们。我们将他背回房间,烧了好多天才清醒过来,这期间嘴里喃喃念着一个名字。他醒来之后,就一直消沉了很久......或许是在下山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人吧……」 殷梨亭补充说道:「后来七弟就一直未下过山,醉心于练剑。我们......不敢再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了。五哥,你稍后也千万别在他面前说起这些。」 张翠山听后不禁默然。 虽然几个师兄弟没有明说,但他心里已有所猜测。他们几个师兄弟当中,只有大师兄和他娶妻,其他人都是单身,他们或许没有过这种体会。 七弟,他大约是受到情伤了吧...... 十年前,七弟还只是个少年郎。转眼间,他也有了自己的情思。 他忍不住想起殷素素,她的身份、立场,龙门镖局上下又是遭她毒手。先前在冰火岛时,他们还可以暂时忘却了这一切,如今回到了中原却是必须要面对了。 此刻,重逢之喜淡却了一些,他不由地多添了一丝愁绪。 张翠山正黯然神伤时,忽听外间传来莫声谷的一声大吼。 他们五人对视一眼,急忙往外赶去。 到了场上,才看到晋云镖局的云鹤云总镖头将一个小女孩护在身后,莫声谷使出一招龙抓手,直直地抓向他的胳膊。 第49页 云鹤怎么会任他动手,当即回手,刚才听他们言辞上维护张翠山,心里已有诸多不满,但念及阳教主所託,不便与他们发生冲突。 但莫声谷却追出来,还想要对一个小女孩出手,这时心里也涌上一股怒气:「莫七侠,你这是何意?」 张翠山等人也看不明白,明明七弟刚才说要出去向云鹤道歉,转眼之间,怎么就打了起来。 宋远桥最先反应过来,几步一踏,冲进两人之间,一把钳制住莫声谷的手腕,大声道:「七弟,你究竟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和云总镖头道歉的吗?」 莫声谷回过神,看清楚眼前大师兄的脸,眼眶蓦地一热,恍恍惚惚地说:「大师兄,我只是有一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这个孩子......」 他冷静下来,宋远桥才放开了他,但看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不好受,转过身,替他向云鹤道歉。想着刚才莫声谷恳求的眼神,终是不忍,迟疑着开口:「云总镖头,是否可以让我师弟向这个女孩问几句话?」 云鹤面露不忿之色,正要回绝他,带着周芷若下山,身后的衣服被扯了几下。他一愣,回过神,蹲下身温柔问她:「芷若,怎么了?是不是被吓到了?」 周芷若镇静自若,秀丽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恐,没有受到刚才那番争执的影响。 她轻声说:「云叔叔,这位叔叔有什么要问我的就让他问吧?」 云鹤见她开口了,于是也不再拦着了。 莫声谷小心翼翼的来到她面前,蹲到她面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却忍不住带上了一丝颤抖:「芷若,你是叫芷若吗?你可以告诉我你衣袖上这个红印是怎么来的吗?」 他指着她右袖的袖口处。 周芷若抬起自己的右手,黄色的衣袖上印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掌印,看上去像某种小动物的爪印,「你是说这个吗?」 莫声谷恍然地眨了下眼:「对,对对。」 恍惚之中,阔真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他眼前。她依偎在他怀里,温存之时,她倏尔露出一个调皮的笑颜,唿吸拂过他的颈间,说:「我给你敲个我的印章。你是我的了。」 下一秒,他的心口一凉,一个红色的小小掌印浮现在他胸前。 周芷若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章,解释道:「是这玉章不小心印到我袖口上了。」 「这枚玉章是谁给你的?」 莫声谷屏住了唿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飘散在风中。 忽然,眼前的阔真脸色一变,冷冷地对他开口:「七哥,我就要成婚啦!到时我和他会生上一双儿女。说不定将来你有一天还会见到我的孩子,也不知你认不认得出?」 周芷若看他情绪激动,面色苍白,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回他这个问题。难道他与姐姐有仇? 莫声谷怔怔地望着周芷若的脸,像是要从她的脸上寻出阔真的踪迹。这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倒的确有几分像阔真。 她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会是阔真的女儿吗? 阔真,阔真…… 她如今还好吗? 等等,八九岁。他与阔真分开了约有十年。 他们分开前有过肌肤之亲,若是她那时腹中有了他的孩儿,生下来也差不多要有那么大。 「告诉叔叔,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这一个问题没有涉及到方思阮,周芷若便跟他报了自己的出生年月。 莫声谷细细推算着,眼睛蓦然一亮。 「你为何来到武当?」 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问个不停,云鹤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了,索性替周芷若回答了:「有人托我将她带到她爹爹那里。」 莫声谷的身形一晃。他身边的张翠山正要伸手扶他,却被他闪开,只见他红着眼,双目含泪地抱住了周芷若,声音颤抖:「好孩子!芷若,我就是你爹啊!」 恍若凭空噼下了一道惊雷,惊得林间群鸟飞起。 在场人莫不怔在了原地,连云鹤都哑然失声。 周芷若惊愕地眨着眼睛。 第28章 光明顶(28) 莫声谷搂着怀里的女孩,心里百味陈杂。一时欣喜万分,阔真她愿意为他生下女儿,心中应该还是有他一席之位的。但只要想到自己与她分别十年之久,一时又陷入悲苦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他松开怀里的女孩,捧住她的小脑袋,右手往她乌黑的髮鬓上抚摸去,不由心生万分怜爱。这是阔真和他的女儿啊。 这次再往她脸蛋上看去,有了新发现,她不止那双眼睛像阔真,鼻子还有几分像他。 他越看越欣喜,只觉女儿处处都像阔真,身上又有他的影子,一时间怜爱不已。等回过神来,却看到周芷若神情呆呆的,似是被他的举动惊吓到,慌忙轻柔地安慰她道:「芷若,是爹吓到了你了吧!你不要害怕。」 周芷若回过神,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轻轻眨了眨:「我爹是......」 她本来想说自己的爹是周子旺,可是周子旺如今已是明教当中的一个小头目,小有名气。 她随方思阮一路从光明顶来到太原,见得多了,知道其他门派对待明教是何种态度,不欲惹麻烦。 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周芷若顿住,只肯定地对莫声谷说道:「总之,你不是我爹。」 第50页 莫声谷闻言神色怔怔,当年他寻遍襄阳府都不见阔真踪迹且她留下的那封信里字字述尽了要与他断绝之意。 他疑心她自己回到了大都。于是,他也快马加鞭赶回了大都,潜入达鲁花赤府邸,始终寻她无果,于是就捉住了府中的一个奴僕,从他口中得知阔真几天前已嫁了人。 他霎时间宛若晴天霹雳,万念俱灰之下孤身回到了武当。 从此,莫声谷不敢再打听阔真的消息,徒惹伤心,也不再下山。是以这么久以来竟不知道她为自己生下一个女儿。 这十年,他都不曾抚养过芷若。她不认他,对他有怨,都是正常的。 此刻,莫声谷只以为周芷若口中的爹是指阔真后来嫁的丈夫。 他满怀着歉意,柔声道:「芷若,爹不知道你的存在,这些年没有照顾过你。你原谅我吧,爹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说到此处,莫声谷稍稍停顿了一下,犹豫再三,忍不住问出这个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娘......她这些年还好吗?」 周芷若:「......」 她已不想去解释了。 那玉章是姐姐送于她的,她不知姐姐与莫声谷之间究竟有何过往。但姐姐是她们明教教主,身份重要。若她一言有失,导致姐姐身份被戳穿,就不好了。 多说多错。 周芷若索性不再辩解,只等着姐姐来亲自和莫声谷说了。 还没等周芷若回答,身后便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七弟」,莫声谷一把抱起周芷若,站起身往后看去。 几个师兄站作一排,神色不一。这其中,大师兄宋远桥神色最为难看,刚才说话的正是他,只见他铁青着一张脸,眼睛牢牢盯着他,厉声道:「七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三丰收殷梨亭与莫声谷为徒之时年事已高,加之又经常闭关修行。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人可以说几乎是宋远桥一手带大。 宋远桥自认为了解自己小师弟的性子,他一向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毁了人家姑娘清白的事情,甚至都有了这么大一个女儿! 难怪难怪…… 十年前,七弟回山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宋远桥恍然大悟。 莫声谷心虚地垂下眼,讷讷不言,只是抱着周芷若的手更紧了。 宋远桥板着一张脸,对他说道:「你且跟我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当他眼睛扫至他怀里的一脸迷惘的周芷若时,神色稍缓,放轻了语气,向身侧的殷梨亭道:「六弟,你照顾好......芷若......」 云鹤神色古怪,听完了全程不知该如何开口,但见莫声谷依依不捨地将周芷若交给殷梨亭忙上前制止,连他先前一直追问的张翠山此时就在他的眼前都顾不上了。 周芷若是阳教主委託给他的,怎么能让武当派夺去? 但云鹤刚伸出手,一只精壮的胳臂就从一旁横过来,正落在他的肘关节上,往下一压,一绕,顺势握住了他的小臂,不动声色地制止住他上前。 云鹤一愣,望去,是武当张四侠张松溪,他一向寡言少语,从不会多管闲事。 张松溪与他对上眼神,又朝他一笑,客客气气道:「云总镖头,赶了这么久的路,路程遥远,这一路辛苦了,不如留在我武当歇息上几日。」 张松溪半是强迫地带着云鹤去到客房,请他安置下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等云鹤反应过来是,他已经在客房里坐了下来,童子打水进来给他洗手洗脸。 另一头,莫声谷正在受宋远桥「拷问」。长兄如父。在宋远桥面前,莫声谷没有隐瞒,将十年前和阔真发生过的事情在师兄们面前一一如实说来。 出了那么一件大事,等张翠山回到卧房时,天色早已暗沉下来。张无忌这几天跟着他们奔波赶路,一路劳累,早就在殷素素的照顾下入睡了。 他先是走到床边,看着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儿子,心头一阵柔软,他们九死一生离开冰火岛就是为了这个儿子。张翠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殷素素本是个雷厉风行、敢做敢认的女子,但自从嫁予张翠山后,因爱生怯,唯恐她间接导致俞三侠终身残疾的事情暴露。尤其是这一次回到武当派之后,便越来越担忧害怕,就怕被认出。 张翠山和几个师兄弟团聚,独自一人去了那么久迟迟不归。她等得心乱如麻,可见丈夫回来看到她时也没透露出异色,一颗心又暂时落回了原处。 殷素素忍不住问:「五哥,你怎么回来的那么晚?」 张翠山嘆了一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一与她说来。 他心有戚戚然,对莫声谷感同身受。 没想到七弟的处境竟与他相仿。 七弟他爱上一个蒙古贵族小姐,自己则爱上了天鹰教的「妖女」。 想到此,他瞅了一眼正为无忌掖被角的殷素素,眼里闪过出一抹温柔之色。但自己比七弟幸运一些,虽说经歷了一番挫折,但最终与素素修成了正果。可七弟的阔真姑娘却另嫁他人,只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 张翠山一时感嘆道:「我们师兄弟几人的情路都有些坎坷……」 殷素素睨了他一眼,不解道:「也就七弟和你坎坷有些罢了,难道还有其他人?」 张翠山轻声又道:「还有六弟。」 第51页 殷素素惊讶道:「六弟?」 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我与你相遇前,六弟去过一趟峨眉。他回来后就时常望着远处怔怔出神,我们几个师兄弟自然去追问。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在峨眉派遇见了一位方师妹。见过之后,就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后来就託了师父前去峨眉提亲。」 殷素素感到有些奇怪,武当派与峨眉派一向交好,门当户对,结成这门亲事也算是锦上添花了。但她达到武当之后,只听说大师兄宋远桥成了婚,其他几人均是独身,想必是这门亲事最后是没结成了。 她好奇地问:「那后来为何这亲事没成?」 张翠山又嘆了一口气,搂住殷素素的肩:「灭绝师太心里原也是极为属意这桩婚事的。但后来听闻那方师妹下山后就不知所终,可能是出了意外,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殷素素惊讶地「啊」了一声,突然想到一事,追问道:「你刚才说的方师妹可是金瓜锤方评的女儿?」 峨眉灭绝师太亲传弟子中姓方的就只有一人。 张翠山回道:「不错。」 殷素素从他怀里抬起头,与张翠山对视了一眼,从他眼里看到了几分沉痛之色。 他们这些年与金毛狮王谢逊一起流落到冰火岛上,那么多年朝夕相处之下,化敌为友,后来无忌更是认了他作义父。 他们离开冰火岛前,谢逊亲口向他们道出了秘密,前些年江湖上那几桩大案都是他为逼成昆现身所犯下。 金瓜锤方评一家也是他亲手所杀,如今唯一倖存的女儿也可能遭遇不测。 殷素素了解自己丈夫的性格,他定是为自己义兄所犯下的错事而感到愧疚。 她当即握住他的手,转移话题:「听你说,七弟家的芷若与无忌的年龄相仿,明日我就带着无忌前去与她做伴。你们武当上下都是男子,她一个小女孩也不方便。七弟第一次当父亲,定有许多考虑不到的地方。」 张翠山反手牵住她,温言道:「那就麻烦你了。」 …… 云鹤想不到原本一桩简简单单的差事,竟横生变故。他多次向武当七侠提出辞行,想带着周芷若离开。谁知他们都推诿着挽留他,要让他再多住上几日。几日下来,衣、食、住,面面俱到,偏偏拦着他,不肯放他离开。 准确来说,他走可以,但芷若不能跟他一起走。 莫声谷认定了周芷若是他的女儿,他的师兄们虽也觉得他行事不妥,但他郁郁十年,好不容易有了点笑颜,实在不忍他骨肉分离,自是护短帮他。 偏偏周芷若的真实身份又不便讲与他们听。 云鹤连声嘆气,只能飞鸽传书,将此处发生的情况告知阳教主。 他不由得心想,武当派名贯天下,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武林的表率,但其门下弟子张翠山屠杀龙门镖局满门,莫声谷更是做出这种......事来…… 倒是明教阳教主心怀天下,一心驱除鞑虏,復我汉人江山,且又不计前嫌地救了他们一干人等性命,更是送上财帛以助抗元,这是何等宽广的胸襟! 他先前一直多有门派之别,现在才知是自己狭隘了。 方思阮收到信时,也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般发展。芷若在他武当,如今只能由她亲自走上这一趟了,跟莫声谷要人了。 她十年前以峨眉弟子的身份见过宋远桥、张翠山和殷梨亭三人,若是她在他们面前露脸,定然会被认出。 方思阮以面纱遮面,赶到武当之时,宋远桥等人正聚在俞岱岩的卧房里为他用黑玉断续膏疗伤。他听到童子前来通报,刚想出去,便被俞莲舟拦住。 他摇了摇头,说道:「大哥,这感情上的事情就让七弟自己去解决吧。」 宋远桥凝神思索片刻,停下脚步,说:「也好。这黑玉断续膏是她寻来的。待她离开前,我再亲自去向她道谢。」 方思阮独自一人立在莫声谷的卧房里,等着他到来。她摘下面纱,环顾四周,惊讶地这房间的布置竟与她在达鲁花赤家中的卧房一模一样,细緻到窗边摆着的一尊冰裂纹的瓷瓶,里面疏疏落落地插着几支木芙蓉。 墙面上一道虚影轻晃,她徐徐回过身。「砰」的一声,有人夺门而入,他双目赤红,到了她跟前,才蓦然止住了步伐,深深凝视她。 流光易逝,茫茫回顾,已是物是人非。 莫声谷用眼睛在她脸上细细描摹着,瑰姿玮态不减当年,只是美得更加迫人,唇间那抹胭脂鲜亮夺目。 在这一剎那,他心神剧动,满腔思念无法宣之于口,最后只化作嘴里的两个字。 他轻声喊道: 「阔真。」 第29章 光明顶(29) 莫声谷未见她时,心心念念地想要知道她离开自己的理由,但阔真来到他面前时,他却反而觉得这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此刻,她又回到他身边。 即便,只是短暂的片刻。 方思阮见他明明面上是欣喜的,足下却踌躇不定,迟迟不敢靠近她,她露出一个极为甜蜜的笑容,款款走近到他身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七哥。」 她这一声「七哥」又令莫声谷倏然间觉得仿若冲破时间的阻隔,他们又回到了往昔,忍不住默默出神。直至垂在身侧的手掌被一只雪白滑腻的柔荑轻轻一触,他方回过神来,衣袖微拂,手臂朝身后缩去,避闪开来。 第52页 她已是别人的妻。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一事实。 阔真站在他面前,置身于在他的卧房之内,遥遥相望间。往事风捲云涌,仿若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受了伤无意间躲入她闺房。这段相处时光,这十年间他反覆回忆惦念。 物是人非。 到了此刻,他无法再迴避这个事实。 方思阮不想他会避开自己,惊讶,又唤了他一声:「七哥。」 这次,她的声音大了一些。 她看他的神情怔仲,疑惑地问:「你是还在怪我不辞而别吗?」 莫声谷听她先后这两声「七哥」,一时间情绪翻涌,他忍不住阖上双眸,微微抬首,下颌颤抖了一下,缓了一缓,再次睁眼,眼中已是一派清明。 他说道:「阔真,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莫声谷忍不住低头苦笑一声: 「在今天见你之前,我……只是……还有些怅然与不解。但见到你后,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你为了和我在一起而抛弃一切,抛下自己的亲人跟我走。你是对的,阔真。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你嫁的那个男人对你好吗?」在说到最后一句之时,莫声谷的目光忍不住流连她脸畔。 方思阮从未想过他会说上这一番话,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在莫声谷进来前的那一段等候时间,她也曾设想过他再次见到她是会是什么反应。 暴跳如雷,大声斥责她当年不辞而别? 亦或者是满心欢喜,拥她入怀? 唯独没有想到,他只是在意她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方思若一时陷入沉默,心如雾湿了的花枝般沉甸甸下坠。已有很久了,无人像他这样关心她。 她迟迟不回答,顿时令他往不好的方向去揣测,莫声谷的神情骤然沉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气势汹汹就要去寻自己的剑,急躁地质问:「是不是他对你不好?他在意你之前和我......在意芷若的存在?」 方思若见他误会了,连忙上前制止他,抱住了他,雪白的脸颊贴在他胸前,急促地说道:「没有。」 莫声谷的身体僵在了原地,呆愣道:「啊?」 方思阮心弦微动,在他胸前轻声道:「七哥,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空气间默默流动着沉郁,莫声谷没有看怀里人,心间惶惶,视线径直向前望去,落在了窗牖边,那尊冰裂纹瓷瓶里的几枝木芙蓉萎靡地盛开着,淡红的花瓣边沿染上了枯黄。 这或许已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哪怕她成婚了,又何妨? 莫声谷沉默片刻,不再说话,只伸开手臂臂,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紧紧的,下颌抵在她乌黑的云鬓之上。方思阮仰头,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抚摸,他的下巴处留有一层青色的胡茬,摸起来有些刺手。 周芷若来到武当的这些日子里一直没有与他太过亲近,莫声谷一时有些烦恼,芷若文静内敛,他第一次当人父亲,完全不知该如何和自己的女儿拉近关系。 唉声嘆气几日,他只能拉着几个师兄询问。已经成婚生子的只有大师兄宋远桥和五师兄张翠山。 宋远桥还在气头上,面对他的询问冷冷一笑,拂袖而去。张翠山倒是想为他出主意,但他在冰火岛远离人烟已久,且他家无忌又是个男孩,他也弄不清楚小女孩的心思,一时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还是殷梨亭跟他提出了自己的猜测,说是不是他的鬍子吓到芷若,惹得她不愿与他亲近。 莫声谷不禁怔然,这十年间他一直郁结在心,倒不曾关注过自己的相貌,鬍子长了也就长了,也不曾想过去剃。左右,他也见不到阔真了。 念及女儿芷若,他当下直接剃了去。 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还好剃得及时,不然今日与阔真见面,顶着浓密的鬍髯,那可就真是难堪了。 方思阮将脸埋在他颈间,唇间那抹鲜亮的胭脂印在了他的颈间,留下一片旖旎的红。 湿润的唿吸徐徐萦绕在他颈间,莫声谷大脑里的那根紧绷着的弦在此刻蓦然间断了。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了。 就让他再放肆这一次吧! 他屏息,低下头去,薄唇向下印了过去,循着她的唇吻去,汲取她舌尖甜蜜的滋味,恍恍惚惚间大脑里一片晕眩。他十年间的相思终于有了归处,空落落的怀里又重新充实。他终于再抱到、吻到了他的阔真。 这一瞬间,阔真是属于他的。 方思阮缓缓回应着他,万般思绪揉成错杂,心里酸酸涨涨的。她想,她骗了他这么久也够了。 一吻结束。 她轻声向他道歉:「对不起。」 莫声谷脑中还是一片晕眩,不解,他喃喃地问:「什么?」 方思阮吸了一口气,冷空气涌入肺腑之中,神思清明,只感到自己的胃直直地下坠。 她开口回他:「芷若,她不是你的女儿。」 莫声谷只以为她心里捨不得女儿,改变了主意,不愿将女儿交给他扶养,兀自插嘴说着: 「你愿意把芷若送过来,我很高兴。她长得很像你,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爱她如珠如宝。你以后……若是想她,我就将她送过去见你。」 他唿了一口气,说道:「阔真,你把芷若留给我吧。我就只有她了。」 第53页 他心里也存这份说不得的小心思,由他扶养芷若,他总有机会再去见见她。只要亲眼看她过得好,他也就放心了。 方思阮蹙起了眉,再次开口:「七哥,芷若不是你的女儿。她是我属下周子旺的女儿,我托云总镖头是要将她送至她爹爹周子旺的身边。」 莫声谷松开了手,神情半惊半疑,不清楚阔真到底在说些什么。 什么她的属下...... 什么周子旺...... 周子旺...... 莫声谷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周子旺这个名字又异常的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见过。他沉思着,好半晌,忽而瞪大了眼睛,直直向方思阮望去,眼眸里透露着不可置信。 他想起来了,周子旺正是最近抗元势头正旺的一支力量,这支力量属于明教领导。 方思阮不回不避,迎上他的视线,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根本不是 阔真 。我是明教第三十四任教主。」 莫声谷怔怔出神,不敢置信。 她后退了一步,远离莫声谷,微微一笑,只是笑容带了些许苦涩: 「你还记得在达鲁花赤的府邸中你骂了我一句 妖女 吗?我当时心里一时气不过,就编了 阔真 这一身份骗了你。真正的 阔真 ,另有其人,她的确已经嫁人,但我不是她。」 「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个 妖女 。」 「如今,我还是个魔头。你们口中的 大魔头 。」 「莫声谷,我们这一段姻缘今日已是结束了。」 第30章 光明顶(30) 莫声谷被这一事实震得呆立在了原地。 方思阮说完这一切后,踮起脚尖,凑近,盯着他漆黑的眼眸片刻,他毫无反应,里头清晰地倒映她的面容,她在他唇角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一触即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或许这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的一个吻了。 最后,她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莫声谷的心里一片乱糟糟的,尚未消化开这个事实,但见她离开仍旧下意识地扣住她的手臂,死死地盯着她。两人僵持着。他似乎是气急了,胸前不断起伏,良久,嘴唇颤抖着,厉声道:「你不能走。」 说了一句话以后,莫声谷仿佛彻底缓了过来,扼住她的手臂,从中汲取到了一丝微弱的力量,开口道: 「你不能走。你给我说清楚,我们之间的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你故意要作弄我、报復我,包括那一晚......难道都是假的吗?你......你对我......就没有一丝的真情吗?」 莫声谷的眼眸里充满了希冀,仿佛只要她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所有的这一切就都能翻篇。 但这一切难道真的能就此翻篇吗? 方思阮默默想着,心里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当然不能。即使明教这些年受她约束,行事风格改变了许多,但在他们这群自诩为「正派人士」的口中,他们还是不折不扣的「魔教」。 更何况,她还有她的事要去做,莫声谷又能放弃自己的立场吗? 方思阮垂眸,只回他一句:「对不起。」 「好......好好。」一连几个「好」字,那抹希冀最终湮灭在他暗沉的眼眸里,莫声谷气极而笑,松开手。 方思阮不再看他,推门离去。 原本躲在草丛里的张无忌看到门被推开连忙牵起身边周芷若的小手就要跑。谁知一拉之下没拉动,他疑惑地回身望去,见周芷若站在原地不动,催促:「芷若妹妹,我们快走啊!不然就被发现了。」 周芷若想要甩开他的手:「我不走。」 一拉一扯之间已是避闪不及,方思阮已看到这两个孩子。她朝周芷若走去,伸出手:「芷若,我们走。」 张无忌见被大人发现,脸蛋一红,下意识朝声音发源地看去,一看之下,只能呆呆地看着她越走越近。 他自幼出生在冰火岛,岛上只有爹爹、娘、义父和他四人,从未和外界接触过,不通世俗,不理解大人之间的区区绕绕,只知道芷若妹妹是七师叔的女儿,眼前这个容貌美极了的女人又是芷若妹妹的娘。那她和七师叔之间的关系就如他娘和他爹一样。 他来到武当派之后,几个师伯师叔都极为疼爱他。他一时对她心生亲近,但不知为何他又有些害羞,站在原地,轻轻地喊了一句:「七婶。」 方思阮听他对自己的这一声称唿后,微微一怔,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你就是无忌吧?」 无忌无忌,这个名字掀起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开始的记忆。 金毛狮王谢逊那个被成昆杀死的孩子也叫无忌。 不过,此无忌非无忌。 看来,这么多年以来,张翠山夫妇与谢逊的确在一处。 张无忌的母亲是白眉鹰王殷天正的女儿,算起来,他与她明教也颇有渊源。 张无忌红着脸应了一声,看她要带周芷若离开,心里一慌,好不容易身边有了个年龄相仿的玩伴,捨不得她离开,忍不住开口问:「七婶,你要带芷若妹妹到哪里去啊?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方思阮回道:「无忌,我本就不是武当的人,我不会再来了。」 张无忌着急道:「那芷若妹妹......」 方思阮微微一笑:「等你们长大后,若是有缘,自会遇到。」 第54页 殷素素见两个孩子跑出去玩之后久久没有回来,便出来寻孩子,寻找过程中又听童子说芷若的娘来武当了,就猜这两个孩子是不是跑到莫声谷这里来了,于是到七弟这来寻,果不其然,见到了两个孩子的身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她。 「芷若,无忌。」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唿唤。 方思阮牵着芷若,转身,见一容貌妍丽的女人,作妇人打扮,向她们走来。张无忌望见她,红着双眼扑到她怀里,脸埋在她腹前,声音里带着泣意:「娘,七婶要带芷若妹妹离开武当,我再也见不到芷若妹妹了。」 原来她就是殷素素,方思阮心想。 甫一对上眼,两人心中皆一惊,心生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殷素素尚来不及细想,见她牵着芷若的手像是要离去的模样,当即握住她的手:「七弟妹,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方思阮细细看着她的脸,很快就认出了她不正是当初那个女扮男装的俊秀少年嘛,忍不住一笑,说道:「张夫人,我们要离开武当了。」 殷素素爱屋及乌,莫声谷是张翠山的师弟,那就也是她的师弟,自然想为七弟留下她们母女,但见方思阮去意甚坚,没有丝毫犹豫,见状只能从芷若处下手,温柔道:「芷若,五婶为你做了一身新衣服,你这么漂亮,穿上一定很好看。你跟五婶去我房里试试?」 忽然,房门大敞的屋内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她要走,就让她走。」 莫声谷在屋内,对外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本来听她对无忌的那一声「七婶」没有反驳,心有触动,暗自欣喜,刚想出去找她。可还来不及抬脚,又听方思阮说她不是武当的人,不会再来之类的话,霎时大怒,心里憋着一股气无处宣洩。 他本就是个暴脾气,只待她不一样。 但她几次三番地诓骗于他,对他骗心又骗......身...... 屋外殷素素还在劝着方思阮,你一言我一语地传到他的耳中,只觉得两人喋喋不休。他听得甚是恼人,就怕方思阮下一秒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再也忍不住,当即朝外吼了一声。 殷素素本想替莫声谷将方思阮和周芷若留下,谁成想他本人在这种关头还大放厥词,恨铁不成钢地卧房方向暼了一眼。 方思阮则对她微微一笑:「张夫人,多谢你这段时间以来对芷若的照顾,我们后会有期。」 她牵着芷若下了山,露过山半腰处那块矗立着的卸剑石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姐姐,你在难过吗?」周芷若突然问。 方思阮一怔,将她抱起,忍不住笑着问:「你觉得我像是难过吗?」 「像。」周芷若伸出小手抚摸上了她的眼角,「你的眼睛是难过的。每次我爹爹受伤之时,我娘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其实,莫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 方思阮听后不作声,只是加快脚步,默默抱着她下山,快到山脚之时,才轻声回她:「我送你去你爹爹哪儿。我们还有其他重要的事要做。」 第31章 光明顶(31) 方思阮带着周芷若一路往汉水畔走去,武当离汉水畔并不远,不过一两日的脚程。这一路上山林秀致,群峦连绵不绝,叠叠翠翠相接蓝天,说不尽的美丽,景色宜人。边走边游,心情倒也颇为明朗。 次日,她们行走在官道上,路过一片松树林,忽听林间传来一阵打斗声。 方思阮身边带着周芷若,本不欲理会,刚准备就此离开,忽听一道极为熟悉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那女声冷冷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纪晓芙,你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事情没人知道。说!你是与何人生下了那个小畜生?怪不得这五年里,你都不怎么回峨眉。原来竟是瞒着师父偷偷生下了个孩子!你居然做出这么不知羞耻的事来。我今天这就为我们峨眉好好清理门户。」 方思阮闻言大惊,定睛向林中望去,只见里头有一蓝一黄两道女子身影。那两女子皆作峨眉弟子装扮,眉心一点硃砂,正是丁敏君与纪晓芙。 刚才说话的人正是丁敏君。 话毕,她立刻持剑朝纪晓芙刺去,下了杀手,没有丝毫留情,登时就在纪晓芙肩上刺中一剑。 鲜血泊泊流出,纪晓芙面色一片苍白,她心中理亏且又顾忌同门之谊,与她缠打间,多有留情。 方思阮与她们师姐妹一场,知晓单论武功,丁敏君是不如纪晓芙的。但不知今日为何,纪晓芙不在状态,思绪游离,加之,先前她被丁敏君刺中肩膀一剑,受了伤,很快落到了下风。 眼见丁敏君又一剑朝纪晓芙心脏处刺去,方思阮顾不上暴露踪迹,拾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儿掷了过去。 「叮」的一声,那颗小石子不偏不倚正中丁敏君的剑刃。 剑,顿时脱手而出。 丁敏君勃然大怒,转头看来:「谁?」 方思阮遥遥朝她们喊了一声:「师姐。」 她知道丁敏君和纪晓芙之间一向多有嫌隙,却怎么也料不到丁敏君是真要对纪晓芙下死手。 「师妹!」 丁敏君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一恍惚,反应过来后立刻惊喜地叫道,也管不上眼前的纪晓芙了,忍不住向她奔去,走得近些了,待看清她身边带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顿时惊疑不定地止住了脚,不敢上前。 第55页 「她......是谁?」 莫不是你的女儿? 实在不是丁敏君故意多想,适才她在街上便看见纪晓芙带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童,她还亲耳听到那个女童唤她「娘亲」,心中震动不已,忍不住一路跟了上去。又见纪晓芙又是给女童餵食,又是为她擦汗,一副慈母之态,更是不再怀疑会有误会。 故而,她刚才特意向她发难,见纪晓芙面露心虚,更是暗自窃喜,自认为捉住了纪晓芙的痛脚。 她纪晓芙不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吗? 结果她居然干出了未婚生子的丑事。 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她还会想将掌门之位传给纪晓芙吗? 丁敏君恨恨地想着,满是畅快之意。 没有想到还在这里找到方师妹,真是意外之喜。 见到方思阮之后,她先是惊喜。当年师妹失踪之后,她们几人在附近搜寻了很久,始终查不到线索。后来返回到峨眉,向师父报告了此事。 灭绝师太得知噩耗,又怒又悲,此后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师妹。 但这些年,关于师妹的下落,始终毫无音讯。她们也渐渐地开始接受了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师妹来到峨眉之后,是她亲手带大的,她怎能不伤心? 柳暗花明又一村,却不想,如今师妹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还活着! 丁敏君惊喜后又有些疑惑。 可,如果师妹活着,那为何不回峨眉来? 纪晓芙生了个孩子,因此不敢回峨眉。 丁敏君想到此处时,才又想起纪晓芙,勐地回身看向她。纪晓芙原本站立的位置空无一人,只留下一摊血迹。 她早已趁此机会离开。定是她自己心虚,怕自己未婚生女的消息被师父知晓,这才偷偷逃走。师妹莫不是和她一样...... 丁敏君倏尔灵光一闪,记起师妹是在与那个道士打斗后的第二日消失的。那时,那个道士对她露出觊觎之色,恋恋不捨地离开。莫不是就是他后来将师妹掳了去? 这个女孩是师妹被凌辱后生下的,所以她明明无碍却不回峨眉。 丁敏君将怀疑全写在了自己的脸上。 方思阮看她误会,立刻解释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我正是要将她送回去。」 丁敏君松了口气,这才笑着去牵她的手:「你没事最好了,跟我一同回峨眉拜见师父吧!她若看见你,定然欣喜万分。」 方思阮避开她手,牵住周芷若,微微一笑:「师姐,我已经回不去了。」 丁敏君不解:「师妹,你……」 方思阮眼睫微微一颤,想起当初在峨眉的光景心中触动,灭绝师太和师姐妹们都对她极好,但如今她已经是明教教主。灭绝师太一直对明教恨之入骨,她还回去做什么,不过是徒惹她生气罢了。 灭绝师太收的是她兄长女儿为徒弟,可她却不是,不过是占了别人身份的「小偷」。 她淡淡地笑了:「师姐,你遇见我这事还是不要告知师父为好……」 丁敏君不知缘由,又劝了她几句,见方思阮始终不愿意回去,一时间也有些生气了,又想起刚才她拦住她杀纪晓芙,气愤地拂袖而去。 方思阮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绪复杂,默默不语,将周芷若推到身后,突然开口:「何人在此?」 一个灰袍僧人几下就从树林间跃出,他盯着方思阮冷冷道:「思阮,想不到我竟小瞧了你?」 成昆在林间隐藏已久,正想看着峨眉派的这两个弟子自相残杀,哪知还有这等意外惊喜? 失踪了十年的思阮竟凭空出现,身边竟还带着个孩子? 方思阮没有想到会在比情况下又遇见成昆,她没寻他,他却自己送上门来。 她眨了眨眼,低头一笑道:「成昆,难不成你以为所有人都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她的面色平静,似是知晓了一切。 成昆神色复杂,倏尔恍然大悟,惊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一切。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她当年就此消失不见了…… 成昆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使出一招小擒拿手,凌厉的朝周芷若肩头抓去。 他的眼睛毒辣,一眼就看出此时方思阮的武功不能同往日而语,但她身边的小女孩可不会武功。她唯一的弱点就是身边这个小女孩。也不多废话,只想先拿住这个小女孩再说。 方思阮右掌噼至成昆那只手的手肘处,欲攻其关节。但成昆的小擒拿手已是练得如火纯青,一招一招,细巧异常且又变化多端,掌侧刚触及到他,他的手肘就一弯,从上绕过她的手臂,化解了她这一掌,继续向周芷若肩头探去。 他这一招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即便是身负武功之人被他抓到,都必然被抓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更别提周芷若一个九岁孩子了。 她又如何能承受得起这一爪? 方思若也顾不上其他,当即用身体隔开成昆和周芷若,左手又在周芷若背后轻轻一拍。 一道掌风轻柔地将周芷若推至三丈之远,方思阮说道:「芷若,闭上眼。」 周芷若一向听她的话,立刻紧紧地闭住自己的眼睛,担忧自己影响到她。 成昆抓住这一破绽,四指回拢,独留下食指打在方思阮腹间。 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成名已久,纵然此时,方思阮的内力已远胜于他,但论起实战经验,她还是敌不过身经百战的他。 第56页 一道阴寒至极的内力附着在这一根指头上袭向方思阮,在她的四肢百骸不住地游走。 是幻阴指。 方思阮的脸色青白,幻阴指乃至阴至毒,非纯阳内力不可化解,她当即丹田运气,运起峨眉九阳功去化解。 一道道温暖的气流涌入她的筋脉之内,立刻压制住了阴力,她的面色很快恢復如常。 成昆见这一指未对她产生大影响,惊疑不定。 方思阮没有周芷若钳制在身旁,轻松许多,也不再留手,攻他而去。 几个招式间,空中翻跃,相击间内力翻涌起一道白色蒸气,肉眼可见,森然逼人。 成昆这时心中暗惊,不过短短十年,她的功力何至于增长这般快。他索性直接使出自己的绝技霹雳拳向她打去。 却不想,那一拳与她的掌甫一碰在一起,便再也打不下去了,牢牢地被她挡在半空中。 「干坤大挪移!」 成昆大惊失色,想收回那拳,却不想拳力被黏住在她掌上,再也收不回来。 方思阮抓住他这一破绽,储力聚气,一掌打在了他胸前,如洪水爆发决堤而来。 成昆闷哼一声,向后倒去,视线当中中方思阮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静静的,眼里没有掀起一丝波澜,背嵴狠狠地砸到了树干之上,没有一丝的疼痛,只抽走他身体中的力气,无力地顺着树干坐倒在地......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无力感。 方思阮留有余力,这一掌并未使他立刻死去。 她没有继续动手,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死亡。 意识到这一点后,成昆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说道:「早知道我当初就该......」 杀了你...... 他忽然哑然,脑海里浮现起无数片段,他的一生在他眼前走马观花般地闪过,年少时与师妹默契的对视、与谢逊亲如父子的相处、亲眼目睹师妹嫁予阳顶天时的伤心欲绝、与师妹时的欣喜、最后是师妹自尽而亡时的肝肠寸断...... 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想起他一生的过往。成昆沉浸于过往,重新了体验了一遍那时心头涌起的各种滋味。 「师兄,你答应我,今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我成昆如违此誓,必遭天谴......」 成昆翕动嘴唇,那三个字在舌尖滚过,终是没说出口。 他不是没有想过好好抚养思阮长大成人,思阮长得如此像师妹,他见了如何能够不触景生情? 可每每当他心中对她生出怜爱之情,阳顶天的面容即可浮现了他眼前。霎时间,那份怜爱便如泡沫般破碎。 他冷淡地觑着那张玉雪可爱的稚气笑颜,想起:哦,这也是阳顶天的女儿。 他逼她亲手杀死李月娘,逼她冒充方评之女潜伏在峨眉,好似亲眼看她痛苦,他就能成功报復到阳顶天...... 可,师妹,我也没有违背我的誓言啊...... 思阮好好地长大了,她当上峨眉派的弟子可比做他阳顶天的女儿好多了! 成昆蜷缩在树根边,坦然望天。天光未明,几颗暗淡的星微微闪烁,万籁俱寂之间只有飒飒的风声在耳边响起,树影之间一团幽深的黑影游离着,逐渐笼罩在他头顶,似鬼魅索命。 此时此刻,他竟忍不住怔怔地想:思阮,若是你真的是我的女儿,是我和师妹的女儿,那该有多好?那必不是今天这个结局......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成昆用力滚动眼珠,朝方思阮撇去一眼,身体颤抖着,喉咙间咯咯作响,隐匿在风中。 他倏尔露出个笑,喃喃道:「师妹......」 成昆颤动着向她伸出手。 他,从不后悔。 方思阮默默看着他,一直他的手臂忽然软软地垂落在地。 成昆失去了唿吸。 第32章 光明顶(32) 成昆已死,而且还是死在她的手中。 可方思阮却并未感到多开心,只怔怔地看着他的尸体出神,一时间千百种滋味萦绕于心间。心头大患今日得以除去,她本该是感到畅快的,但此时却又心生凄凉之意。 冷风颳过,面颊微冷,方思阮忽然想起了李月娘。她临死前曾声嘶力竭地诅咒过成昆。今日成昆已死,她泉下有知,是否能够感到些许的安慰? 但这些都是假的。 斯人已逝,能得安慰的也只是在世之人…… 「姐姐,你没事吧?」 身后传来周芷若急切的询问,将方思阮从惆怅的情绪之中抽离出来。 周芷若一直乖乖地听从方思阮的话,始终紧闭着眼睛,等得心中焦灼。她并不知晓具体情势如何,只听拳拳到肉之声,气流捲起地上的尘土,扑到她面上。 在这场打斗之中究竟是姐姐占了上风,还是那个陌生的中年和尚胜出一筹?她不知。 在长时间的闭眼等待中,她只觉得时间越来越漫长,也越来越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打斗声终于停止了。 看来胜负已分。 周芷若忍不住摒住了唿吸,急切地想要知道结果,但却久久没有听到方思阮的声音。她一时心急,忍不住开口去问。 「没事了。」方思阮缓缓走到周芷若身边,扶上她的肩,又道,「芷若,你睁眼吧。」 周芷若小脸雪白,有些被吓到,睁开眼睛后立刻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方思阮全身,见她安然无碍,才彻底放下心来。 第57页 方思阮重新牵起周芷若的手,离开此地,徒留成昆的尸首于林间…… 后续的路途之中,再无意外发生,方思阮顺利地将周芷若送至驻守在汉水畔的周子旺身边。 周子旺事务繁忙,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女儿了。如今一家人好不容易得以团聚,自是喜不自胜。 方思阮在周子旺那儿留下,稍作休息了几日,趁此机会又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巡视了一番。这一次起义,吸取教训,并未像十年前那般自立为王,只在暗中谋划笼络当地英豪。 只待时机成熟,方思阮下令,明教各地势力便揭竿而起,正式开始起义。 此时,各地起义络绎不绝,元军集中打击的几股势力都是自立为王的。像明教底下的这几路起义势力,元廷根本没放在心上,或者可以说是根本顾不上。 周子旺平时严格约束手下,不允许他们扰民,在当地民众遇到困难或遭到元军骚扰时,还主动出手相助。长时间一直如此,当地民众为此都颇为拥护他。 甚至还有稍远一点地方的老百姓得知此事后携家带口地来到这里投奔周子旺。 周子旺俱一一妥善地安置好他们。贤名,因此远播在外。 留了几日,确认无事,方思阮便离去了。 …… 方思阮没有想到她这一路上,尽是遇到老熟人,刚刚离开了周子旺的地界,她便遇上了一支蒙古兵队。 马蹄声哒哒,溅起尘土扬扬。 方思阮仔细望去,这只蒙古兵队为首之人正是王保保。 十年前,她曾答应嫁给他,王保保为此也安排好一切,为她准备了个新身份,达鲁花赤家的小姐。但最后,她却跟随莫声谷逃婚离开。此后,再也没有联繫过王保保。 一别经年,王保保面上多了些风霜,与十年前那个潇洒倜傥、鲜衣怒马的汝阳王府小王爷相比,整个人成熟了很多,眉宇之间更是多了一抹坚毅。 此时闪避已是来不及,王保保已经看到了她。既然如此,方思阮就站在了原地没有离开。她知道,王保保一定会拦下她。 以她目前的武功,躲避甚至杀了这队蒙古兵不再话下。但毕竟为首之人是王保保,她欠他一个解释。 在见到方思阮的那一刻,王保保整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被击溃。他当即下了马,挥手示意后面的蒙古兵原地休整,死死地盯着她,不敢移开视线。 整整十年…… 整整十年了…… 他以为自己再无可能见到她了。 王保保心里有很多话要问她,却都阻塞在了喉间,最后只深深道了一句:「你骗了我。」 方思阮凝望着他,淡淡地说道:「你不是也对我有所隐瞒吗?」 王保保闻言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惊讶道:「你说什么?」 「当年在中岳神庙时,我们遇见的那群贼和尚,你应该还记得吧。当时,莫......莫七侠最后特意留下了个活口。那个脸上带有刀疤的假和尚为了活命,说出他们一行人都是受人招揽,才去到中岳神庙,杀了原来庙里的和尚取而代之。但正当他要说出幕后主使之时,却又自尽而亡......」 方思阮说到此处,看向王保保的脸上,目光所经之处,如有实质,犹如针扎般刺在了他的脸上。 王保保眸光一闪,神色淡淡,并未反驳。 方思阮继续接下去分析道: 「那刀疤和尚明明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前一秒还跪地求饶,为了活命愿意供出幕后主使之人,后一秒他就自尽而亡。这实在太奇怪了!我当时就百思不得其解。我确认过,当时现场就只有你、我、莫七侠和刀疤和尚,再无其他人。 直到后来,在周子旺那里,你将你身上的玉带钩给了我并且对我说,你父王能够凭藉那枚玉带钩确认你的身份。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那个刀疤和尚自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你腰间露出的玉带钩,从这枚玉带钩上认出了你的身份。你当时是故意露给他看的,就是为了警告他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汝阳王府既然招揽人,事先定然会将招揽之人的家世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那刀疤和尚也知道此事,怕自己吐出幕后主使后会连累到自己家人身上。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所以,他才自尽的。 而那枚玉带钩就是你的身份凭证,是你们之间的信物,不止你的父王能够通过玉带钩确认你的身份,连你的属下也是。 可是以你的身份,自然不会与他们那群不值一提的小喽啰打交道。 所以那群贼和尚实际上是受到成昆招揽,投在了成昆的门下。成昆潜入少林寺已久,更是有意谋取少林寺的掌门之位。只是少林寺寺规森严,每收一位弟子都对他的出身来歷调查得清清楚楚,根本就隐瞒不了。所以,他就另寻他法,让群江洋大盗顶替外庙和尚身份,再拜他为师。只待时机成熟,成昆一声令下,他们推他上掌门之位。 成昆一直为你们汝阳王府做事,直接受命于你。你是想掌控少林,捣乱我中原武林。你当时虽然没有染指兵事,但其实暗中一直在负责扰乱中原武林的任务。」 王保保略一迟疑道:「阮妹,你是从何处得知......」 方思阮直接打断他,朗声道:「你只须回答我,是与不是。」 王保保不知她是从何处得知此事,但他无法辩驳,方思阮所说的都是他做过的事,他自嘲一笑,承认道:「不错。」 第58页 方思阮唿出口气,神情有些微妙,垂下眼眸,又道:「我的确是骗了你,但你也对我多有隐瞒,所以我们两不相欠。」 王保保沉默片刻后再问:「难道我们就再无可能了?」 方思阮回他:「从无。」 王保保能放弃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再指染战事吗?甚至亲眼看着她抗击元廷,将蒙古人赶出汉人江山吗? 或许王保保可以,但扩廓帖木儿肯定做不到。 王保保沉默了,负在背后的手攥紧作拳,手背的青筋凸起。 风飒飒过耳,不知过了多久,王保保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盖过了风声。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王保保挥了挥手,一个蒙古兵立刻牵着他的坐骑而来。那是一匹没有掺杂一根杂毛,通身雪白的骏马,英姿勃发,神采奕奕。 王保保从蒙古兵手里接过缰绳,又交至方思阮手边。 方思阮没有接,有些不解他此举的意思,疑惑地看向他。 王保保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抚摸着白马的头颅,他淡淡一笑道:「你还记得这匹白马吗?它叫寒星,你十年前就曾骑过它。我记得你当时很喜欢它。我今日就将它送于你。你收下它,往后......往后我不会再来纠缠你……」 寒星极有灵性,像是认出她,打了个响鼻,就轻轻地将头递了过来,希望她如同十年前那般抚摸它的鬃毛和脖颈。 方思阮微微怔住,不肯收下。她想和王保保完完全全地断绝关系,有朝一日,他们总会在战场上相遇。 他们彼此在沉默中无声地对峙着,凝望着彼此眼眸,澄澈地倒映着彼此的身影,但谁也不肯让谁。 两不相欠? 不。 他偏要她欠着他,要她时时刻刻的念着他。 王保保目光沉沉地望着方思阮,似是要将她的面容烙印进自己的心中。 「好!你不要便不要吧!那寒星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用处了。我这边根本用不上它。这畜牲我养了它那么多年,它和你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却一直念了你十年。我要这种坐骑干嘛!来人。」见她一直不肯收,王保保摆摆手。 刚才送马的蒙古兵跑上前,询问道:「小王爷,有何事吩咐?」 「这匹马派不上用处了。」王保保盯着方思阮琥珀色的眼睛,目光一错不错,冷冷命令道,「你去将它拉到一旁杀了。」 方思阮神色微变。 「这......」蒙古兵抬头看了一眼王保保,又看了一眼方思阮,犹豫不决。 王保保怒喝一声:「还不赶紧去。」 蒙古兵不敢多言,去牵寒星。 寒星睁着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方思阮,不明白她为何不愿再抚摸自己,不愿意随蒙古兵离开。 蒙古兵一牵之下居然没有牵动,正要使出更大的力气。 方思阮一把从他手里扯过缰绳,制止住他道:「慢着,我收下。」 王保保微微一笑,復又皱眉质问:「阮妹......如果不是我故意威胁,你竟连匹马都不愿意收下吗?」 方思阮拉着缰绳,望着寒星,没有看王保保,只低声道:「你说过的,我收下马,你就不会再纠缠我。我要走了。」 王保保这一次没有再开口阻拦她,亲眼看着她转身离去,渐渐走远。天色渐暮,远处群山渐渐隐于夜色,她的身影也几乎隐于夜色中。 「我今后不会再插手中原武林之事。」王保保突然在她身后大声喊道。 方思阮的身影微微顿住,也仅仅是一瞬的事情,只有一直盯着她的王保保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他的眼里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希冀,但她没有回头,牵着寒星一直往前走,直至彻底地隐没于茫茫夜色里。 王保保阖上眼,忽而兀自地怔怔发笑,轻声呢喃道:「上次一别就是十年之久。方姑娘,今日一别,何日又能再次相见呢?」 只是说给自己听,无人会作答。 再次睁眼,王保保的眼里已再无怅然之色,脸色渐渐冷凝下来,转过身,他的属下又牵来一匹早已备好的健马。王保保接过缰绳,握住,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勒着马调转了头,朝相反方向离去...... 也好...... 方姑娘,我们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再见之日,誓必是我们兵刃相接之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 方思阮牵着寒星,一时间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寒星不明所以,也没有丝毫离开主人的悲伤之情,反而活泼地用头去轻轻蹭她,示意她骑上来。 她左思右想,只牵着马却不骑,倒也是奇怪。左右她已经收了寒星,又何必再纠结那么多呢? 于是,她翻身上马。 寒星待她坐稳,便撒腿奔跑起来。风急白裾飞,酣畅淋漓间,方思阮忽然回想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寒星便是如此带着她一路驰骋。 十年时光荏苒而逝,面目全非。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至阴至寒的内力蓦然从她的丹田涌出,在她的四肢百骸间不断游离,方思阮整个人宛若一块寒冰,脸色乌青,嘴唇发白,似是凝结了一层霜。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几天前,成昆的幻阴指击中在她身上时,她便是这种感觉。 方思阮没有多思,运起峨眉九阳功,一股暖流涌入筋脉,她唿出口气,白茫茫的一片,很快在空气中凝结成霜雾,原本颤抖的唇瓣终于恢復了些许红润。 第59页 但寒意刚被驱散了三分,那股被压制住的至阴至寒内力瞬间便如洪水般涌出,强过一头,硬生生地压制住那股暖流。 方思阮浑身的血液仿佛要凝结成冰。 幻阴指乃至阴的功夫,须以至阳化解至阴。 峨眉九阳功源自达摩所着的《九阳真经》,昔日峨眉派祖师郭襄女侠、少林派无色禅师和武当派张真人听觉远大师圆寂前默默诵读《九阳真经》,各自记下一部分,分别形成峨眉九阳功、少林九阳功和武当九阳功。 但当时她们都没有记全,峨眉九阳功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残缺的《九阳真经》,不足以完全化解幻阴指,只能暂时地将幻阴指的阴毒压制在体内。 方思阮原本以为已经化解了幻阴指阴毒之力,却不想此刻突然再次发作,且这一次发作地迅勐异常,她毫无招架之力。 俱身的力气都在慢慢飘散,方思阮咬破了唇,使出最后一分劲,将自己绑在马背上,防止失去意识后从马上坠落,而后便彻底失去了力气,身无可依之下无力趴伏在马背上,意识渐渐消散...... ...... 十堰镇, 清晨,市集之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匹神骏的白马突然地出现在了市集之中,它急躁地四处冲撞。隐隐约约间可以看到它的背上驮着一个趴伏着的女子,乌髮遮面,看不清面貌,显然已是失去了意识。 白马萧萧嘶叫,抬腿,踢翻了一个小贩的菜摊,小贩见状往旁边逃走。市集之上,霎时间乱作一团,看白马似是失去理智,路人、商贩们都四散逃离开来。 白马却显得愈发地急躁起来,嘶叫声更响更急。 人潮汹涌中,忽然间,一个青年男子逆流而来,面对像他奔来的白马不避不退,足下轻轻一点,跃身而起,兔起鹘落间,他骑到了白马的背上,握住缰绳,微微用力,勒停了白马。 青年男子见状松了口气。 见白马被勒停了,路上原本仓皇而逃的行人和小商贩们见状也都停了下来,没有性命之忧了反而不约而同地都起了凑热闹的心思,好奇地纷纷围了上来。 刚才形势危急,青年男子担忧这匹马踩踏到无辜之人,这才不管不顾地骑到马上,勒停了马。 此时,他察觉出自己与这昏迷在马上的陌生女子贴得过于近了,早已超出了男女间该保持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女子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冰冷温度,忍不住脸一红。 青年男子忍着脸上不断翻涌的热气,解开她腰间繫着的带子,自己先下了马,才又将她从马背上扶起。 他向她望去,一张艷丽绝伦的娇颜霎时间映入眼帘,女子紧闭着双眼,紧蹙秀眉,面色惨白若纸,连颤动的眼睫都好似凝结上了一层雪霜,唇色惨澹,气息更是若有若无。 待看清马上女子的面容后,青年男子顿时神魂俱震,俊秀文雅的脸上露出了焦急之色,急急问道:「方师妹?方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有人这般大声唿唤,方思阮忽而清醒过来,她有了点意识,勉力支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唇瓣微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只是一些简单的动作,她却已是冷汗涔涔,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再此晕厥过去...... 第33章 光明顶(33) 殷梨亭当即不再犹豫,不顾男女之防地一把抱起方思阮,几个闪身,避开人群,奔向自己暂时落脚的客栈。 说来也奇怪,这匹原本嘶鸣不止的白马在殷梨亭抱下方思阮之后渐渐安静了下来,见男人抱着女人跑远,哒哒地在跟了上去。 一路奔至客栈,掌柜见殷梨亭方才刚刚出门,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就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怀里还抱着个晕厥的女人,忙迎了上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客官,你这是......」 殷梨亭无暇理会他,绕过他的身体,大步流星地奔上了楼。 转眼间,人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他一路抱着方思阮回到自己房间,将她小心地安置在床上,为她除了鞋,盖上被子。 方思阮面色苍白,无意识地呢喃着:「冷......好冷......」 殷梨亭从被中抽出她的玉腕,为她把脉。她的脉象紊乱,体内好似有一股四处流动的内力,暂无生命之忧。除此之外,他看不出其他。 他就只懂些粗浅的医理,并不专精医术,还需请个大夫过来为方师妹诊治。 恰在此时,莫声谷走到了门口。他就住在殷梨亭隔壁,听见廊道上传来一阵凌乱且急凑的脚步声,于是出门察看,见到殷梨亭房间大门敞开着,疑惑地开口:「六哥?」 殷梨亭头也不回,道:「七弟,赶紧去请大夫来。」 他站在床前,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方思阮的身影。莫声谷站在门口,更是看不清她。 莫声谷一时有些不解,问道:「什么?」 殷梨亭想起方思阮一直喊冷,自顾自道:「还是先去跟店家要盆炭火来。」 莫声谷疑惑更甚,又有些担忧,走了进来道:「六哥,是你受伤了吗?」 「算了,还是我去吧。」殷梨亭回过身,走至莫声谷身前,往身后看去,嘱咐他:「七弟,这是峨眉的方师妹,她受了伤,你先照顾好她。我去去就回。」 莫声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因被殷梨亭的身体挡着,他看到床上一只雪白的皓腕垂在外面,肤若凝脂,手若柔荑。 第60页 他微微一怔,避开眼,正想问清发生何事,眼前一晃,殷梨亭便不见了身影。 殷梨亭赶下楼后,跟掌柜要了盆炭火,让他准备好就送进房间,待问清了镇里医馆的地址后,正欲前往,就被掌柜拦下。 他缩回手,讪讪一笑道:「客官,你刚才回来不久后,门口就跑来匹白马,赶也赶不走。你看看,你认不认识这匹马?」 殷梨亭走出去一看,客栈门口招牌底下立着匹通神雪白的骏马,鼻子唿哧唿哧地喷着气,急躁地不断踱步。 是方师妹的马。 不知何时,这匹白马竟追了上来。 殷梨亭一怔。 那匹马仿佛是认出了他,见他出来也不踱步了,直直盯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哀求之色。 殷梨亭忽然反应过来,这匹白马驮着方师妹跑到集市上去原来是为了找人求救。集市繁忙喧闹,人最多,方师妹受到救治的可能性最大。但它毕竟只是一匹马,又不像人般能够出口说话,只能急得不断嘶鸣。旁人见它长得健壮不已,便把它当作了匹疯马,自然不敢上前。 好一匹通人性的马! 他掏出一枚银锭递给掌柜,说道:「这是我一位朋友的马。劳烦你派人将它牵到马厩去,餵上好的草料。」 掌柜收下银锭,招唿过来个伙计。 那伙计上前正要去牵白马,白马忽然又狂躁起来,扬起前蹄,他赶紧退后,不敢再上前。他朝殷梨亭苦笑道:「客官,您看这......」 殷梨亭见状走上牵,抚摸上白马柔顺的鬃毛,温声道:「你放心,方师妹不会有事的。你先跟他去马厩里休息,等方师妹身体好了就会看你。」 白马听着他的话竟然真的安静了下来。当客栈伙计再去牵它时,它温驯地随他走了。 待殷梨亭从房内离去,莫声谷回过头看向床上,霎时间神色大变。 帘帐微微浮动,一张精緻的侧脸若隐若现地映入他的眼帘,只是此刻那张原本娇艷的面容毫无血色,紧闭双眸,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的冷静瞬间破碎,大步冲上前去将她拥入怀。 抱住她的那一刻,莫声谷心一颤,只感觉像是抱了块冰块在怀。只有死人的温度才会那么冷。她的脸色更是一片惨白,没有丝毫血色。 莫声谷的眼眶一热,心乱如麻,只感觉那股寒意也传到了他的身上,游走在他的背嵴,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原本打定主意再次遇见她时定要硬起心肠,却不想再次相见她是眼下这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心中大恸。 他想喊她,「阔」字刚吐出口,便又止住,恍恍惚惚地想着,她的真名不叫「阔真」,我又该如何称唿她呢? 莫声谷忍不住抱紧了她,脸颊抵在她冰冷的额头,用自己身体的温度试图去温暖她,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他竟还不知她的真实名字,只能低低地唤着:「阔真,阔真。」 他深感无力,盼着她能够醒来。 方思阮的眼睫微微颤动,艰难地睁开眼,眼前有些模煳,只影影绰绰地看见个男人轮廓,想起刚才自己恍惚中似乎也曾醒过来一次。 那时,她好似看到了殷梨亭。 一时间,她把眼前男人当成了殷梨亭。她的思维一时间有些停滞,忍不住想,殷梨亭怎么会如此亲密的抱着她。 方思阮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喉间发痒,一串咳嗽声从她口中溢出:「殷六咳咳咳......」 莫声谷蓦地瞪大了眼,惊喜道:「阔真,你终于醒过来了!」 周遭出奇的静,她能听见窗外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偶然间夹杂着枝头黄鹂几声啾啾鸣叫,窗隙透出一缕阳光,投射在抱着她的男人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他的眼底好似有金粒闪烁。 方思阮怔怔出神,心底默默念出那个名字:莫声谷...... 她不曾想过她会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之下再次遇见他。 他依旧称她作阔真,仿佛先前在武当派的争执只是梦一场。 莫声谷见她默默出神,没有回答他,又紧张起来,急道:「阔真,你没事吧?」 方思阮的声音尤带虚弱,她回他道:「我无事。」 莫声谷看她精神好了点,忍不住问道:「你离开武当没几日,短短时间之内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究竟是谁伤了你?」 方思阮轻声道:「我中了幻阴指。」 他讶然:「幻阴指?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幻阴指?」 「不错。」方思阮的眼眸冷凝下来,浅浅笑道,「我虽中了他这一指,但他却被我杀了。」 莫声谷一怔,成昆虽消失多年,但他成名已久,江湖上更是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幻阴指更是他的独门武功。 「幻阴指是至阴至寒之功,难怪你浑身冰冷,好似块寒冰。」说道此处,莫声谷仿佛想起了什么,握住了她莹白的腕子,要为她把脉,「你现在觉得如何?」 方思阮蹙眉忍着痛意,身体微微颤抖,咬了下唇道:「我先前用峨眉九阳功暂时压制住寒毒,却没料到后面还会发作。死不了的。」 峨眉九阳功? 峨眉……方师妹? 莫声谷微微一惊,从前忽略的细节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当初在达鲁花赤府中,他与她交过手,她使出了一招,被他错认为是武当九阳功,更是指责她偷学武当派的功夫。原来那竟是峨眉九阳功。这两者都源自《九阳真经》,难免招式有所相似,难怪他会认错。 第61页 只是他后来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将这个不对劲抛之于脑后了。 若是他早认出这一点,是不是他们就不会错过十年之久了...... 莫声谷又想,既然峨眉九阳功能缓解幻阴指的寒毒,那么武当九阳功也能起到相同功效。 思及此,莫声谷解了外袍,再次将她抱入怀里,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运起武当九阳功,源源不断地将内力输入她的体内。 「你不用这样。」 方思阮想要推开他,但先前寒毒发作损耗了她的精气,此时的身体绵软无力,根本无发推开他,只能开口劝阻他, 「这不过白白消耗你的内力。这寒毒无法根治。」 莫声谷恍若未闻,手掌贴在她的腰腹间。 一股暖流涌进她的四肢百骸,霎时间,方思阮只觉得身体像是被从冷水中捞出,后被一片融融暖意笼罩着,痛楚终于慢慢地开始消散。 她的气色好转起来,唇色不再苍白,浮现出一抹淡粉。 「但能让你好受一点,不是吗?」莫声谷突然开口,「这就足够了。」 方思阮闻言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莫声谷打破了这份沉默,轻声问:「我......现在该怎么称唿你?」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姓名。 峨眉的方师妹?达鲁花赤家的阔真小姐?明教的阳教主?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方思阮再次沉默片刻,回道:「我叫方思阮。」 莫声谷闻言不知为何竟微微一笑,在她身后道:「你那天跟我说,我们之间的这段姻缘就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怎么可以到此为止呢?方思阮,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 话毕,他便不再开口,阖上眼,专心致志运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 第34章 光明顶(34) 方思阮垂眼,眸光微闪,听了他这话,心中竟莫名有些发慌,总有一种事情发展将要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 张三丰练《九阳真经》时没有学过其他武功,是以他练就的武当九阳功最为精纯。莫声谷丹田里的真气在体内循环一周,以阳济阴,通过相贴在一起的身体,缓缓输入到方思阮的体内,白烟在两人的头顶裊裊升起。 他为她疗伤,她体内的寒毒被九阳功压制下去,渐渐恢復如初,原本彻骨的寒意与痛楚尽数褪去。方思阮本该舒口气,可现在却觉得时间变得漫长难熬起来。 他的唿吸扑在她的颊侧,她的耳廓染上一抹淡粉。 约莫过了一盏热茶的功夫,莫声谷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手臂微微颤抖,他咬紧牙关,想要尽可能再多坚持一会儿。 方思阮察觉到他渐渐力竭,伸手触碰上他的手背,阻止他:「七哥,够了。」 莫声谷恍若未闻,继续向她体内输入内力。 此时,方思若已经恢復了七八分,眼见他支撑不住也不肯停手,丹田运气,弹开了他的内力。而后,迅速转过身,抱住摇摇欲坠的莫声谷,他的下颌一下子砸在她的肩膀上,急促地喘着气。 她眨了下眼,眼中有细碎的亮光落下,面颊微冷,掩饰性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白色的亵衣晕染开一团深色的痕迹。 她讨厌他,讨厌他对自己这么好。 所有对她好的人最终都会离开她,哪怕曾经向她言之凿凿地立下誓言,只有孤独才是永恆。 就如上辈子的师兄,她视他为亲兄,他们一起在雪岭长大,约定一辈子都不分开,他最后还不是食言了。为了刻骨的仇恨,选择抛下她,一人前去报仇,最后被人杀死。 她闻讯前往,甚至都没有找到他的尸首,最后只能草草地为他立了个衣冠冢。 那个会无微不至照顾她的兄长最终彻底抛下了她,独留她一人在这世上。 方思阮重新恢復了孤独。在他墓前,她做出决定,为他报仇。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仇恨也会蔓延。她怨他的恨带走了他,但她到头来又走了他的老路。 一剑穿心的那一刻,她没有丝毫的痛苦,心中只余平静。死亡会终结孤独。她想,到了地下,师兄一定要好好向他赔罪,不然她才不会原谅他。 可谁知,再次睁眼,她却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夜与莫声谷缠绵之时,她在他的大腿根处发现了师兄一摸一样的疤痕。 他不是师兄,她很确定。 但他会像师兄一样突然离开她吗?他对她的爱又是否能够长久如此? 方思阮心中充满着不确定和犹豫。 莫声谷,我该相信你吗...... 这时,换做莫声谷的身上开始发冷。他身体微微发抖,这是内力损耗过甚的现象。 方思阮感受到了,突然抬头,凝视着帘帐上的流苏,在他耳旁骂他:「我都让你停下了,你为什么不停?」 她每说出一个字,莫声谷的心弦就轻轻颤动一下。她这是在意他,他有些不确定。他忍不住微微抬起下巴,转过脸看她。她乌黑的髮丝蹭过他脸颊,有些痒,一点一点地往他心里蔓延进去。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修长的雪颈,雪白饱满的脸颊,红润的唇瓣宛若雪间盛开的鲜花。她的美是那么夺目,但她的神情却又是那么的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琥珀色的瞳仁怔怔盯着前方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波动,只有羽睫轻颤着,像是在迟疑什么。 第62页 莫声谷忍不住凑近她的轮廓,蓦然吻上她的唇角,手臂揽上她纤细的腰肢,渐渐用力 。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他的唇只是摩挲在她唇畔,并未深入,像静静淌着的河流,引她踏入其中。 良久,方思阮的手慢慢触碰上他的后背,默默回抱他。 房门忽地被推开,一个清朗的男声从门口传来,他大声道:「大夫,就在这里。」 方思阮仓促地推开莫声谷。 莫声谷猝不及防,他本就内力流失严重,受她这一推,一时没反应过来,额头磕在了床架上,闷哼一声。 方思阮又伸手去扶他,一边向门口望去,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男人呆立在了门口,他的肩上挂着个药箱,满脸惊讶,原本抬起的右脚一时不知该不该迈进屋,停在了半空中。 竟是殷梨亭。 原来她先前不是错觉,昏迷前见到的男人真的是殷梨亭。 「殷六侠。」 「唿唿......我都这把老身子骨了,唉,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哎呦......到了?就是这间房间?」 殷梨亭的身后又传来一个年迈的声音。 他倏然回过神,右脚踏下,走了进来,然后迅速合上门,锁上,把那老大夫关在了门外。 一步步走上前,殷梨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场景,方师妹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好转,脸色恢復了红润,七弟却脱下了外袍,只着贴身的亵衣,他方才推门之时,七弟还紧紧抱着方师妹。 他一时间惊疑不定,看了眼方思阮,最终将目光转到了正捂着额头的莫声谷身上,道:「七弟,你......刚才做了什么?」 方思阮瞥了莫声谷一眼,抢在他开口前解释道:「我先前寒毒入体,莫七侠用九阳功为我疗伤,才脱了外袍。都是形势所逼.......」 殷梨亭的语气仍有淡淡的怀疑:「哦?」 恰在此时,门外又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那个老大夫的声音在门口不满道:「究竟怎么回事?刚才一路使劲催我,好不容易到了又把我关在门外,究竟还要不要我来看病了啊?」 殷梨亭暂时按捺下那份怀疑,轻声道:「七弟,你还不赶紧穿上外袍,大夫还在门外等着。」 莫声谷一愣,连忙起身,穿衣,系上腰带。待他将自己整理好之后,殷梨亭才又打开门,请大夫进来。 老大夫在门外等久了,神色有些不满,进来后径直走到床边的凳子旁,撩了下袍子后施施然坐下,瞥了一眼殷梨亭,见他站在床边呆呆的没有反应,清了清嗓子,向他伸出手。 殷梨亭一愣,立刻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他掌心中。 老大夫讶然地回过头又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我的药箱......」 殷梨亭还沉浸在刚才看到的那幅画面中,此时在恍然大悟,赶紧将药箱递了过去。老大夫年迈体弱,背着个药箱,走得更慢了,他索性就替他背了药箱。 老大夫对着方思阮这个病患时,脸色好了不少,温言让她伸出手腕,细细为她把脉。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这位姑娘脉象虚弱无力,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莫声谷担忧方思阮的身体,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大夫闻言斜睨向他,淡淡道:「要不你来?」 莫声谷面色一滞,闭上了嘴。 「这位小兄弟,我光看脸色,你可比这位姑娘更需要我的诊治。」 老大夫又道, 「这位姑娘体力有股阴毒之力游走在筋脉之间,难以根治。要完全祛除这寒毒,须以至阳化至阴,我还办不到。不过,我看你目前的脸色,应该是已经找到了抑制的办法。这一次寒毒发作到底是大伤元气,我为你开个药方,补补元气即可。」 老大夫为她开了药后,殷梨亭与莫声谷一同送他出客栈。在门口拜别后,殷梨亭盯着莫声谷,欲言又止:「七弟,你......」 莫声谷回过头,疑惑地看向他,问道:「六哥,怎么了?」 殷梨亭微侧过头,避开他的眼睛,一直唉声嘆气,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吞吞吐吐道:「你......行事怎么可以如此的......如此的......轻浮!」 「轻浮」这一词一出让莫声谷一呆,他一时难以辩解,喃喃道:「这这......」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一点。 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与思阮之间早就有了夫妻之实,只不过中间分开了段时间罢了,再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脱个外袍为她疗伤又算得了什么? 可对于六哥来说,自己和思阮却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他就在她面前脱去外袍,与她身体相贴,哪怕是为了替她疗伤,也属实越了界。 他刚才一心扑在思阮的伤上,那顾得上这一点。 难怪六哥的神情一直这么奇怪了。 偏偏他又无法开口解释。他总不好说先前就和思阮认识了。到时候六哥再问起他们相识的原因。他又该如何作答。若是将她明教教主的身份透露出来就惹出大祸了。 殷梨亭嘆了口气,又道:「还好方师妹没有怪罪你毁了她的清誉,不然……唉……你啊……」 方师妹,方师妹...... 莫声谷总觉得这个称唿从他口中说出来有些熟悉,忍不住皱眉细想。半晌,他忽然回过神,霎时如遭雷击,峨眉方师妹不就是当初差点和六哥订下婚约的那位姑娘吗? 第63页 那时,师父替他前去峨眉提亲,灭绝师太虽未直接应下,只说需等方师妹回峨眉后再行打算,但透露出颇为满意这桩婚事的意思。 这桩婚事有十之八九的机率能成。 六哥得知消息后喜不自禁,他脸皮薄,极容易害羞脸红。当年,几个师兄就在一旁打趣他,他也跟着揶揄他。 思阮…… 她怎么偏偏会是那位峨眉的方师妹? 第35章 光明顶(35) 「七弟,我去给方师妹抓药。她身体未好透,你留在客栈多看顾她一些。」 殷梨亭没有听到莫声谷回復,回过头去看他,见他眉头紧皱,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好似有什么心事。他不明所以,又唤了他几声, 「七弟,七弟。」 莫声谷回过神来,只是再看向殷梨亭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抿了抿唇,忍不住开口:「六哥,你......」 殷梨亭好奇地看他,问道:「怎么了?」 六哥,你如今对方师妹是何种看法? 这一句在他舌尖翻涌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 莫声谷不禁想道:时隔十年,若是六哥如今对思阮已无相思之意,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若是六哥还对她念念不忘呢?纵使他不愿去想这个可能性,但事实摆在他的面前,六哥见到思阮受伤是如此的紧张。 莫声谷下意识地在心中质问自己:莫声谷啊莫声谷,难道你又能够放得下吗?若是六哥仍旧在意思阮,你难道做得到拱手相让吗?若是做不到,那这一问,又有何意义? 他品出了些许苦涩的滋味,眨了下眼,看向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殷梨亭,很快恢復神色,回道:「好。」 得了他的回覆,殷梨亭放下心来,外出抓药。他的房间被方思阮占了,离开前,他又跟掌柜另要了间房间,最后不忘关照莫声谷道:「对了,方师妹的马已经牵到客栈的马厩去了。她若问起,你让她不用担忧。」 莫声谷满腹心事地回到房中,甫一推开门,他下意识地看向方思阮,恰在此时,她靠在床边也向他望过来,目光一碰,他便如触电般闪回了目光。 方思阮神色微凝,原本心中涌出的情潮瞬间冷却下来,心中冷哼一声,莫声谷,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莫声谷心里存着心事,浑然不觉方思阮对他的态度又冷淡了下来,连晚饭时,他也颇有些食不知味。饭桌上一片安静,只有夹菜咀嚼声。 殷梨亭没察觉出这涌动的暗流,只以为两人不熟悉导致的,更何况,先前七弟举止轻浮,方师妹反应过来后对他有些气恼,也实属正常。 殷梨亭有意活跃气氛,打破沉默,开口道:「方师妹,你无事就好,这十年里峨眉寻你寻得很苦。」 莫声谷闻言忍不住偷偷看向方思阮,竖起了耳朵,他对她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 方思阮停下筷子,道:「殷六侠,我如今已不能再算作峨眉弟子。这中间发生了些事,短短几语也难以说清楚。」 殷梨亭当即明了,不再提起峨眉,只是聊起其他趣事。他们二人言语颇为投契,莫声谷见自己插不上嘴,只能时不时抬头觑她一眼。 方思阮始终不为所动,这时,他也品出一点了,思阮这是生他气了,但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处做错了,惶惑纳闷不已,只能胡乱地一口一口吞着饭。 饭后,方思阮去到马厩看寒星。寒星原本萎靡不振地立在马厩中,看见她来了,立马打起了精神,轻甩马尾。 她正抚摸上寒星柔顺的鬃毛,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思阮。」 方思阮回过头就看到莫声谷不知何时偷偷跟在了她的身后,一路跟了过来。她目光在他身上轻轻掠过,就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摸着寒星微笑不语。 莫声谷见她如此心里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往她脸上望去,轻声开口:「你身体还未好透,怎么出来吹风?」 方思阮依旧没有答话。 莫声谷也不顾了,索性将自己纠结的心事一一告知她。 「哦——」 方思阮拉长了音调,她这时方知有那么一出事情,她下山后就没有再回过峨眉,自然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要和殷梨亭成为夫妇。她又看了莫声谷一眼,难怪他先前有这样的反应,仍有些气恼,冷冷一笑, 「怎么了?你是不是顾忌师兄弟情谊,要将我让出去?」 「怎么会?」 莫声谷低声下气,见方思阮神情有所软化,偷偷攥住她的手,从寒星头上移到了自己的心口, 「我来找你正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情。我实在无法再向六哥瞒下去了,但怎么也要得到你的同意......」 方思阮视线望向了远处,又低头看了眼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缓缓抽出手掌,忽而朝他一笑:「我看你得立马就向你师兄去解释了!」 莫声谷闻言一怔,瞧见她别有深意的眼神,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殷梨亭正从二楼窗口看向此处,夜色沉沉中,他的眸光深沉,对上眼的那一刻,莫声谷心一突。 方思阮没有再理会莫声谷,他和殷梨亭之间是师兄弟,由他前去解释最为合适,自己就不掺和在其中了,不顾愣在原地的莫声谷,准备回房。 莫声谷上了楼敲响了殷梨亭的房门,得了允许后,推门而入。 第64页 殷梨亭坐在桌边,似乎早已预料他会前来,未等莫声谷开口,他就先开口打断了他。 他并未点破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他只问了莫声谷一句:「七弟,你和那位阔真姑娘可是断干净了?」 莫声谷唇瓣微动,他的声音干燥,正准备把一切全盘托出:「六哥,我有一件事情要与你说......」 其实,方师妹就是阔真...... 「七婶!」 走廊处传来一声孩童充满稚气的叫喊,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打斗声,打断了他们欲展开的对话。 ——是无忌侄儿的声音。 两人突然神色大变,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拿起剑夺门而出。他们奔至房门外时,方思阮已和鹿杖客、鹤笔翁在走廊上打了起来。 张无忌被鹤笔翁夹在腋下,随着他在空中忽上忽下,脑袋晕晕乎乎的,肋间更是被勒得疼痛不已。 他先前看到方思阮时已是惊喜万分,后来又见到六叔和七叔从隔壁房中奔出,更是忍不住开口喊道:「六......」 他刚喊出个「六」字,就被灌了一肚子的风。 走廊狭窄,功夫施展不开来,玄冥二老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鹤笔翁嫌他吵闹,刚站定就打了他一个嘴巴。 张无忌他的脸颊顿时高高肿起,一片通红。 刚才过的那几招,鹤笔翁已察觉出眼前女子不是泛泛之辈,但是他和师兄以二对一,也不是没有胜算。可如今武当派殷梨亭和莫声谷出手相助,那就棘手了。 尤其是他们手中还有个不断挣扎的孩子,他年龄已有十岁,力气颇大。这时这个孩子便如同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五人混打在一起。 方思阮也不是敌不过玄冥二老,只是先前寒毒发作,到底有些影响,应对起来有些吃力。得了莫声谷与殷梨亭相助,当即形势逆转。 她一人对付鹿杖客,莫声谷和殷梨亭二人则对上了鹤笔翁。 莫声谷这十年间在武当苦练剑术,在剑法上愈发精益。他使出一招「百鸟朝凤」,一柄长剑上显出了诸多变化,剑尖微颤,虚虚实实地罩住他的下盘,令他无法脱困。 鹤笔翁武功高强,若是平常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但眼下受到胳膊下孩子的制约,无法彻底施展开武功,灵机一动,用手下的张无忌去挡剑,认定他们不会对张无忌下手。 却没料到,莫声谷本就是虚晃一招。殷梨亭与他自幼一起练武长大,师兄弟之间配合默契,趁机使出一招「燕子抄水」,剑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圈,朝鹤笔翁肋下刺去。 鹤笔翁躲避不及,被他刺中。 张无忌见状一口狠狠地咬在了鹤笔翁的虎口处,竟活生生咬下一小块肉来。 鹤笔翁疼得惨叫一声,将他甩了出去。 殷梨亭纵身在空中接过张无忌。 鹿杖客与方思阮缠斗多时,一直不分上下,知晓遇上了刺头,多打无益,见三人此时此刻的注意力都在小孩身上,抓住这一破绽,按上鹤笔翁的肩,匆匆道:「师弟,走。」 鹤笔翁眼睛一转,捂住受伤的手,恨恨地随他离去。 「七哥。」 方思阮余光见到二人往外奔去,当即提醒莫声谷,二人向外追去。 殷梨亭本欲上前帮忙,但他手里抱着无忌,需要照顾他,于是停下脚步。 原本躲在柜檯下抱头瑟瑟发抖的掌柜见到打斗结束,才敢钻了出来。桌椅都在打斗中遭了殃,殷梨亭赔偿了他的损失之后,抱着张无忌回到房中,问起他被这二人抓走的起因经过。 张无忌一一回答,最后有些担忧地问道:「六叔,七叔和七婶不会有事吧?」 殷梨亭神色一变,霍然抓住张无忌的手臂,失声问道:「无忌,你方才喊她什么?」 原本在走廊上的那一声「七婶」,他只当作无忌惊慌之下的一时失言,但无忌此刻竟再称方师妹为「七婶」,他就再也无法当作巧合了。大惊之下,他一时失了分寸,没有把握住力道。 张无忌吃痛,不理解殷梨亭为何会如此大的反应,也不知他口中的「她」值得究竟是谁,于是重复了一遍:「七叔七婶啊。」 张无忌见殷梨亭神色不断变幻,忍不住又道:「六叔,你是怎么了,你抓的我好痛啊。」 殷梨亭闻言蓦然放开了他,低下头,喃喃道:「难怪......难怪......」 之前的一幕幕不断在眼前回放,他突然捕捉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之处。七弟脱衣为方师妹疗伤时,方师妹是有意识的,但她并没有制止。二人相拥在一起,方师妹是因为他突然闯入内才推开的七弟。先前大夫为方师妹诊断时,七弟也表现得异常的紧张。 刚才打斗时,方师妹还称七弟为「七哥」。 难怪他们如此的默契...... 殷梨亭脑中乱作一团,连有人进来也不知。 方思阮和莫声谷进到房里就看到他低垂着头,神色莫辨。刚才殷梨亭与张无忌之间的对话,他们二人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 张无忌跳下凳子,扑到了方思阮的怀里。 方思阮递给莫声谷一个眼神,示意他去和他的师兄解释,自己则抱起撞到她怀里的张无忌,回到自己房里为他的脸颊上药。 清凉的药膏轻轻抹在他红肿的脸颊上,张无忌下意识的「嘶」了一声。鹤笔翁下手极重,丝毫未顾忌到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原本红肿的脸颊已呈青紫色。 第65页 方思阮问道:「疼吗?那我再轻点。」 张无忌怔怔看着她,烛火之下,眼睫微垂,神色说不尽的温柔,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殷素素。他从前在冰火岛上受伤时,娘也是这样为他上药的。他不由得像个小男子汉似的挺起了胸膛,说道:「我不怕疼。」 方思阮忍不住失笑:「无忌,你可想见你芷若妹妹?」 听到周芷若,张无忌这时也不觉得脸上痛了,惊喜道:「芷若妹妹也来了吗?」 「她没来——」 见到张无忌原本雀跃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方思阮微微一笑, 「不过......七婶带你去见芷若妹妹,可好?」 第36章 光明顶(36) 张无忌眼睛一亮,连声答应。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此刻心中玩心占了上风,先前被歹人掳走的阴影已然抛之脑后了。 想起隔壁的殷梨亭和莫声谷,他忍不住问道:「那七叔和六叔也跟我们一起去吗?」 方思阮摸了摸他的头,起了些捉弄莫声谷的心思,咬唇轻笑:「他们有事要做,就不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无忌,你可想见你的外公?」 「七婶,原来你还认识我的外公!」张无忌惊喜道。 自离开冰火岛回到中原后,他虽有些懵懵懂懂,不通世间人心险恶,但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有着天然的感知。 在这段时间里,他敏锐地察觉到众人对他的外公隐隐不喜,包括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的师伯师叔们,在提及他外公和义父之时,言语之间有些闪烁其词。 此时,忽然有人与他外公相识,不知为何心中很是高兴,待她更亲近了。 方思阮回他道:「认识。我们给你六师叔和七师叔留下讯息,以免他们担心。今夜就走,好不好?」 张无忌孩子性情,听她这般说了之后也是跃跃欲试,恨不得此时就策马离去。 方思阮留下一封书信交至掌柜,请他交至莫声谷手上。信是由张无忌亲手写下的。他在信中写道,他想芷若妹妹了,便央求七婶带他去见她,请他们不要担心。 方思阮看过一遍,在最后又添上一句,半月后她便会亲自送无忌回武当。 莫声谷看到信后是何想法,方思阮不知道,她趁夜色,带上张无忌骑着寒星离开。估摸着等他们看到信时,她们都快抵达周子旺的地界了。 夜色迷离,行至半路,张无忌耐不住困意涌来,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等他一觉醒来后便见到了周芷若。 她们只在周子旺那里留了五、六日的时间,就又赶往了天鹰教。 这次,白眉鹰王亲自出来迎接,天市堂堂主李天垣是他的师弟,前段时间他从外间回来,向他禀明了殷素素与武当派张翠山结为夫妇,还有了一个孩儿。得知爱女无事,又带回了个外孙,他大喜,却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了张无忌。他骤然见到自己的亲外孙,喜不自禁,当下一把抱起他,久久不愿放下。 张无忌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给殷天正听。待他讲至自己被两个中年男人抓走,殷天正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上上下下都仔细地看过了一遍,确认他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他正讲到方思阮救下他,他也没吃亏,咬下那个男人手上的一块肉,殷天正摸着他的脑袋称赞了他一句,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方思阮。 方思阮只作没有看见,她若说自己无欲无求,那必定是假的。 她救下张无忌也存着笼络天鹰教的心思。这番话从无忌口中说出正好,她便也不去打断他。后面几日,她住在天鹰教,教中众人对她礼遇有加,事事考虑周到。 离去的前一日,殷天正单独与她见了面,忍不住问起了那两个歹人的事情。 方思阮也不瞒他,回道:「那两个人我也认识。一人叫做鹿杖客,一人叫做鹤笔翁,合称为玄冥二老,是百损道人的弟子,擅长玄冥神掌。他们热衷功名利禄,早就投在了汝阳王府门下。」 殷天正讶然:「汝阳王府?」 方思阮答道:「不错,汝阳王府早就在江湖之中经营已久,他们图谋甚大,意在离间明教与江湖其他门派,扰乱我们抗元之心。包括当年武当俞三侠的伤也是汝阳王府养的西域番僧所为。」 方思阮看他陷入了沉思,并未打搅他,片刻后,他回过神,她才继续娓娓道: 「鹰王,你虽脱离明教另创天鹰教已久,但这些年来你天鹰教门下也是也始终以驱逐鞑虏为己任,与我明教宗旨始终不相离。他们元人有心离析我教,难道我们就要他们得逞吗?此刻不止是我明教生死存亡之际,也是我们抗元的关键时刻,挫败元廷的阴谋,愿你我能一齐对外。」 殷天正始终心系明教,他原看方思阮年纪轻轻,对她能登上教主之位颇为不服。 即便她是阳教主之女,那又如何?若无实力和威信,怎能让他天鹰教臣服? 更何况最初是杨逍捧她上位,他也只以为她是杨逍推上位的傀儡,对她这个明教教主并不放在心上。 此刻,听她一言下来,他才突觉原来她并非徒有美貌,城府颇深。听她这话,她这些年蛰伏已久,做过一番布局。难怪明教上上下下都愿听从她的调遣。连行事怪癖的周颠也是,当初他在光明顶上跳得最高,可如今也最信服她。 第66页 她救下无忌孩儿又送至他面前,不就想获得他的感激。实在会笼络人心。 可他虽知这一切都是她有意而为,可不免为她这一番话所触动。 殷天正沉吟片刻,开口道:「若需要我天鹰教的地方,教主随时下令,天鹰教上下自当听从教主吩咐。」 得了他这个承诺,方思阮微微一笑。 翌日,方思阮带着张无忌离去,殷天正前来送行,他与张无忌依依不捨很久。 再看向方思阮时,与从前已是不同,殷天正郑重其事地拱手道:「教主,无忌孩儿这一路上就劳你多费心了。」 方思阮眼中浮现出了笑意,扶了他一把,回道:「鹰王客气了。」 张无忌懵懵懂懂地看向二人,有些好奇。 道别后,方思阮就带着张无忌踏上了回武当的路。张无忌这一段时间与她呆的久了,很是信赖她,对她有问必答,没有丝毫隐瞒,包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 路上,张无忌终于忍不住向她问道:「七婶,我的外公是坏人吗?」 方思阮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道:「那无忌觉得呢?」 张无忌闻言低头沉思,这段日子他呆在天鹰教,外公和舅舅都和蔼万分,待他如珠如宝,天鹰教上下更是对他关照有加。他们对他这么好,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他如是答道。 方思阮微微一笑,又道:「好与坏都是有考量标准的。若是以世人的眼光,那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张无忌惊得「啊」的一声,小脸上充满了不解。他说道:「七婶,你怎么可能是个坏人?」 方思阮道:「从前,我也很在意他人对我的看法。但后来才察觉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只要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就问心无愧,又何必去在意他人给我下的定义?更何况,给我下定义的这群人当中,他们身上也不见得有多清白。」 张无忌忽然拍手大笑道:「太好了,那我义父也并不是个坏人了。」 听到张无忌提及金毛狮王谢逊,方思阮一怔。若是未犯下屠人满门罪孽的谢逊,那他自然也可以称得上好人。但他杀人无数,纵使这一切都是寻找成昆报仇,也是难以辩解。做了就是做了。 可其中原委,是非曲折难以与他一个孩子三言两语就说清楚。 方思阮沉默片刻,说道:「可他确实杀了很多无辜之人。」 「那我的义父......」张无忌没有再说下去,也沉默了下来。 方思阮提点他:「无忌,若是再有人问起你义父的下落,你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不要反驳他们。」 张无忌仰起一张小脸看向方思阮,道:「我爹爹和娘说义父已经死了,可他明明没死啊。那我不是骗人了吗?」 方思阮又道:「七婶不会害你的,你听我的话就是了。将来你就懂了。」 张无忌颔首称好。 路上路程一共三日,方思阮赶在张三丰百岁生辰前,带着张无忌回到了武当。 一回到武当,殷素素一把抱住张无忌,双手捧住他的脸,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见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总算放下心来。 「无忌。」 「娘。」 张无忌第一次离开父母这么久的,这么久未见,也是想念得紧。 殷素素站起身来,对上方思阮的目光。 她这时再见方思阮,早非当初心境。那时她只把她当作莫声谷的心上人,才对她礼遇有加。虽觉隐隐有些熟悉,但也未曾多想。 前几日,父亲递信过来,才知她从玄冥二老手中救下了无忌,又送他至天鹰教与父亲相见。不料她竟是明教教主。 得知她的这个身份后之后,殷素素不由得地多想了一些,倏然回想起当年,她察觉不对劲,试图从那几个道士手里救下俞岱岩时遇见过三个峨嵋弟子,其中的一位不正是方思阮? 她既救了无忌,又送上黑玉断续膏,俞岱岩瘫痪在床十载,如今他的武功虽然难以重回到以前的巅峰时刻,但已经可以慢慢行走,不消一年便可与常人无异。殷素素蒙在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去了些,不再像以前那般时刻提心弔胆了。 她们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殷素素对她笑道:「七弟妹,你总算回来了。七弟他这几日可一直时刻想着你,茶饭不思,若不是我们拦着,他就跑下山去找你了。」 第37章 光明顶(完) 「思阮......」 莫声谷满含欣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方思阮缓缓回过头去,不自觉屏息,抬眼凝望过去,原本有些冷硬的轮廓在她回过头的那一瞬间柔化下来,眼中也重新焕发出光芒。 他两步并作一步,来到她的跟前,盯着她半晌,才又道,「你总算回来了。」 殷素素不愿妨碍他们团聚,抱着张无忌离开了。 他说的是「回来」,但她从不属于这里,怎么又能够称得上一个「回」字? 但此刻小别重逢,方思阮不愿出口搅了他的这份兴致,也就随他去了。她也跟着他露出个笑来。 方思阮对武当怕派并不陌生,前一次来已经跟着领路的童子大致领略了武当风光。云雾缭绕,树影婆娑,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莫声谷紧紧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一路带着她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中,吱呀一声阖上了房门。 第67页 他盯着她的脸庞,忽然扑哧一笑,笑得方思阮心生疑惑,好奇地看着他。 莫声谷眨了下眼,似在确认眼前人不是他的幻觉,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忽然道:「思阮,你打我一下。」 这要求好生奇怪。 方思阮有些无法理解,看着他的眼神变了,莫不是先前他运功为她疗伤时出了纰漏,而她也没发觉。 莫声谷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很温柔。 他缓缓道:「我只是有点怕今天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方思阮闻言,心软了又软,恍若浸泡在一泓温泉中。打还是没打他,只是轻轻地拧了一把他的脸,回道:「不是你的错觉。」 莫声谷展臂抱住她,怀里有人,心才落到了实处,忍不住喟嘆一声,在她耳旁又揶揄道:「我忽然想到,你上次来武当,当时你同无忌侄儿说的那句话。你说,你不会再来武当了。结果啊......你还不是食言了。」 方思阮听他言语之间多有促狭之意,眼中浮现出笑意,故意回他:「你当时也说过,要让我走。那我便如你的意,省的你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既然我已如约将无忌安全地送了回来,时候不早了,我这就走了。」 话毕,她伸手抵在他胸前,推开了他,作势就要推门离开。 莫声谷等了她十年之久,就为有朝一日能与她携手在一起,哪能让她就此离开,身形一闪,连忙拦在她身前,伸手挡住去路,讪讪一笑道:「我这不是一时气言嘛。你怎么能当真呢?」 方思阮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好似还在生他的气。莫声谷心虚地又扶上她的肩,推着她往里间走去,低声哄道:「你看看这里的布置熟不熟悉,都和十年前你的卧房一摸一样。往后按照你的喜好,你想怎么改就这么改......」 他仿佛一头栽到了白雾里,迷失其中,但却始终心甘情愿栽倒在她为他精心编制的网中。 夜深露重,方思阮将脸埋在了枕头里,阖目,缓缓地平復气息。 莫声谷拨开黏在她脸颊上的湿发,亲亲她的脸颊,不沾染一丝慾念,从身后搂住了她。 十年之后,他终于重新拥有了她。 小别胜新婚,红烛默默地燃烧了一夜。 莫声谷虽然没有与方思阮正式成亲,但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 翌日一早,他便领着她前去拜见自己的师父和师兄。 这日也是张三丰的百岁寿辰。武当山热闹非凡,各个弟子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各大派前来祝寿的人再过一会儿就都要到了。 到了紫霄宫中,莫声谷上前为他们介绍,他涨得脸通红,向来风风火火的一个人此刻难得的害羞之极。 这还是张三丰和武当六侠第一次看到莫声谷这副模样,不由忍俊不禁,想不到他终是遇上了自己的克星,在这位方姑娘面前,百鍊钢也化做了绕指柔。 张三丰含笑抚须,想不到他百岁生辰这一年,喜事一桩接一桩,先是失踪多年的五弟子张翠山携妻重新回到武当,还给他带回了机灵懂事的徒孙。再就是小弟子莫声谷总算苦尽甘来,抱得美人归,相思终偿。 二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殷梨亭从方思阮出现起就一直沉默不语,看着这一幕有些怅然,却又有些释然。 他和方师妹有缘无份,说到底,不过是十年前的一面之缘,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人的情思,她并不知情,只是让他牵挂了许久...... 只可惜......当时的他没有把握住机会。事到如今,她已觅得有情郎,那人还是七弟,七弟的为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绝不会辜负她。 他的这一段情思到今日为止,也该结束了。 遗憾,或许还是有的,但也只能成为遗憾了。 七弟这十年间郁郁寡欢,他都看在眼里,也为他忧心。 此刻,见到她与七弟情投意合,二人终成眷属,也为他们高兴。 过去了终究是过去了...... 殷梨亭释怀地露出了微笑,他上前拍了拍七弟的肩膀,满是祝福。 莫声谷低下头,笑得有些羞涩。 方思阮上前拜见张三丰,他伸手扶起她。沐浴在他明了的目光中,她心思一动,察觉出他已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两人对视一笑。 晌午时分,武林各派人士陆陆续续前来为张三丰贺寿,紫霄宫里各路宾客络绎不绝。宋远桥作为张三丰长徒,接待宾客之事也是由他负责。 丁敏君随峨眉派前来替张三丰贺寿,却不料在人群之中见到方思阮,顿时惊讶不已。她见师姐妹们无人察觉,与她们一同向张三丰献上了寿礼后,就偷偷离了峨眉派,走到方思阮的身边,低声道:「师妹!你怎么会在武当?」 方思阮知晓今日各大门派都会来人,遇见峨眉派弟子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只微笑地唤了他一句:「师姐。」 「思阮!」她们刚匆匆聊了几句,莫声谷就挤到了方思阮的身边,看见丁敏君也在旁,朝她颔首示意过后,握住方思阮的小臂,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今天来贺寿的人恐怕来者不善,你身份特殊,要不先回小院避一避。」 方思阮垂眼,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回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招待宾客吧。」 丁敏君的眼睛紧紧盯着莫声谷握在师妹雪臂上的大掌上,既惊又怒。男女授受不清,莫七侠怎么如此无礼。她恨不得就此上前拉开他的手。但看二人举止亲密,师妹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情愿的神色,又生出许多疑惑来。 第68页 人多口杂,莫声谷闻言没有多语,轻轻点头,离开了。 「师妹,你这这.......」丁敏君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低语:「师妹,我没把你的事情告诉师父。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便也离开了。 多谢你,师姐…… 不过不用了。 方思阮敛去眼中的复杂情绪,在心中默默道。 今日过后,灭绝师太就会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了。 方思阮瞧出了这殿中暗潮汹涌,好多武林人士的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在腰间藏着武器。 武当山腰处立着块卸剑石。无论何人,只要上山,按武当派的规定都要在此处卸下武器。但他们今天却有意藏起武器,意欲何为,实在清晰明了。 果然用过了便饭,群雄便再也忍不住,开始发难。崑崙派的西华子首先站出来,要求张翠山告知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 此次寿宴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早有预料会有人趁机寻事。 张翠山失踪前被误会成龙门镖局灭门案的兇手,这次回来带回的妻子殷素素又是明教中人。他们知道张翠山为人,自然相信他,但现场的其他门派的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昨日武当七侠就曾商讨过,若是情形不妙,就摆出真武七截阵相迎。 莫声谷早就知道西华子来者不善,忍了半天,见他发声,忽然在他腰间一扯,一把短刀「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盯着地上的短刀冷笑道:「你们偷偷带着武器前来,果真存了这个心思。」 西华子起初有些心虚,但试问今日到来的各派哪一个不想知道屠龙刀的下落。就是一直与武当派交好的峨眉派恐怕现在也竖起了耳朵在一旁听着。这么一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1]。不知诸位是真的想要知道谢逊的下落还只是想要屠龙刀的下落?」 众人的目光霍地一下集中到了发声人的身上。方才他们各怀心事,便也没有怎么注意到一直在角落中的方思阮。 这时她陡然出声,众人惊疑不定,但见这女子容貌娇艷,生平未见,听其话中的意思更是在替武当派说话。 她又是何人?为何之前在江湖上没有见过她? 方思阮走到殿中一一环视四周,他们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多是心虚,他们仗着復仇的名号前来探寻谢逊的下来。其实,不过是想知道屠龙刀的下落罢了。 西华子刚才被莫声谷除了武器,脸上挂不住,忽思及先前眼前女子和莫声谷举止亲密,此刻将仇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当即跳了出来,大声道:「你又是何人?」 在场其他门派中只有峨眉派的众人认出了她,但见她神色冷凝,与记忆深处温柔内敛的方师妹除了容颜,再无一丝相同,一时间竟不敢上前相认。 丁敏君见方思阮一时间成为了众矢之的,气恼地剐了莫声谷一眼,将一切都怪罪到他的头上去,有心想为她解围,脚下微动,静虚师太就伸手拦在她面前,极其严肃地看了她一眼。 静虚师太眉头微拧,师姐妹这么多年,自然一眼就认出了方思阮,但她消失了这么久,现在突然出现,还在这种情况下站在武当派一方。此刻若是和她相认,峨眉派必受牵连,被迫搅和进这趟浑水里。 这么一想,她默不作声站在人群里静观事态发展。 丁敏君一滞,退了回去,默默站在人群里。 她们二人如此,峨眉派其他弟子也不敢发声。 这时,但闻山下号声阵阵,隐隐约约传了上来。 不多时,一群人如潮水般涌入殿内,他们皆身着白衣。西华子眼尖,认出领头人正是明教五散人之一的周颠。 周颠直接走到方思阮面前,向她拱手行礼。 方思阮微微颔首,与他对视一眼,知晓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好啊!原来你也是魔教妖女!」西华子话锋一转,直至武当,又道,「想不到贵派不止张翠山和天鹰教的妖女隐婚生子,连莫七侠也和明教妖女勾勾搭搭,牵扯不清。」 「大胆!」明教众人皆露出了怒容,周颠更是跳上前去,扯出了西华子的衣襟,一巴掌就要朝他脸上打去。 此次前来,她不是为了和其他门派结仇的。方思阮跃身拦下,周颠见状狠狠地松开了他的衣襟。 方思阮转身道:「都说我明教是邪魔歪道,倒也不尽然。你们各个门派又何尝不是藏污纳垢......」 不待他们上前反驳,就有明教弟子一一走至各派领头人身前,给他们递上了一份名单。 群雄面露不解,但还是伸手接过,想看看明教今天究竟想要捣什么鬼。 方思阮微微一笑,继续道:「这是我明教暗中收集到各派叛徒名单。这名单之上的人都暗中投了汝阳王府。」 这份名单是前些日子范瑶传递给她,他卧底在汝阳王府已久,对这一切清楚万分。 群雄闻言纷纷神色大变,有人更是眼神闪烁不定。 忽然,有人大声质问道:「你怎么能证明这名单是真的?分明是你明教有意想要离间我们。大家不要信她。」 话音刚落,彭莹玉手里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走了进来。那女童面容丑陋,手持着一个根碧莹莹的青竹棒。 第69页 方思阮蹲下身子,平视着她,柔声对她说道:「小妹妹,你来看看在场的人当中,究竟是谁害得你父母。」 那小女孩目光冷冷环顾四周,忽然伸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正是刚才的发声处。 人群中有人微微一动。 莫声谷当即纵身一把抓住人群中欲逃走的男子,掷到殿中,而后看向了方思阮。 方思阮与他目光对上,一触即离,默默避开,看向丐帮方向,质问道:「这小女孩你们总不会不认识吧?」 丐帮中有长老上前一步,惊讶道:「这是我们帮主史火龙的女儿史红石。红石,你怎么会在明教里?」 方思阮将史红石轻轻推向丐帮。 那长老忽然反应过来,迅速扫过手中名单,终于在上面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看着地上的男人,勃然大怒道:「陈友谅!你果真是投靠了元廷!」 群雄闻言震动,已是不能不信这份名单。 恰在此时,山下号声阵阵。一明教弟子跑进来通报讯息:「启禀教主,太原传来大捷。云鹤云总镖头与我教里应外合,如今太原府已破。」 方思阮回身看向张三丰,道:「这是我今日为张真人生辰奉上的贺礼。」 张三丰抚须大笑:「阳教主的这份大礼贵重至极。今日我百岁寿辰之际,能听闻如此喜讯,幸哉幸哉。」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搅了张真人的寿宴,多有得罪,还请原谅。」 而后,她又转过头,回视殿中各大门派,冷冷道:「你们就继续夺你们屠龙宝刀。我们明教自会以驱除鞑虏为己任,恢復我汉人江山,但愿那时……你们已经成功寻到了屠龙刀。」 明教众人朝她长长俯身拜下,齐声道:「恭请教主回去主持大局。」 莫声谷一直默默不做声,先前配合她抓住了陈友谅,此时闻言隐隐有些慌,下意识地攥住了方思阮的手,心才稍稳。但下一秒,她的柔荑却在他手里滑走,急道:「思阮......」 方思阮神色温柔地看着他,轻声道别:「七哥,我们有缘再见。」 话毕,她转身与明教众人离去。 她是对他动了心,却註定无法为他停下脚步…… 莫声谷望着她的背影,怔在了原地。 前一次分开就是十载,今日分开又会是多少年。 难道他还要再等上个十年? 可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 …… 半月后, 一匹青骢马,一把长剑,一路风尘僕僕。 莫声谷拜别师父与师兄后,孤身离开了武当山,身影隐于尘色之中…… 此行无目的,只为解相思。 第38章 if向番外:武当小师妹(1) 雨初歇,武当山层层薄雾涌动系在山坳间。上山的路隐于翠峦叠峰间,宛若一条盘踞的银龙。青苔爬上石阶,一片湿滑。 伴随着一声怒喝划破山空,山鸟振翅惊飞。 布帘掀起,一个布衣汉子被一阵气流推至门外,他恰一脚踩在了砖隙间的青苔上,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上,瞬间摔了个狗吃屎。 莫声谷见状下意识地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蓦然地又想到了他刚才的那番言论,原本积蓄的怒意又突然涌了上来,放下了手,冷眼看着他自己从地上爬起。 那汉子捂着胸口一声闷哼,受此羞辱,甚是不忿,只是念自己在他武当地盘上,不便发作,眯了眼睛,冷冷道:「今日我算见识了武当的待客之道。是我们少主高攀不上贵派弟子。」 他说罢,就要离开。 「站住!」莫声谷在身后叫住了他,「把你带来的礼拿走。」 布衣汉子怒气难消,吩咐手下提起礼原路下山去,刚出山门便与一气质沉稳的男子擦肩而过。他没露出个好脸色,斜着眼瞟了一眼,冷哼一声,负气离开。 俞莲舟一怔,几步踏入殿内。殿里只有宋远桥和莫声谷二人,莫声谷脸上尤带着未消散的怒气。 他下意识地看向宋远桥,问道:「又是来打听五弟下落的?」 自从张翠山与谢逊一起失踪后,已有几波人马上门前来追问龙门镖局惨案,哪有那么多仗义人士,除了少林寺确实念及都大锦是他少林俗家弟子之外,其余人不过是趁机想要打听屠龙刀的下落。 他们自然是不相信五弟会做出这种事情,但他突然失踪,一时间再难解释清楚。 张翠山失踪,俞岱岩四肢筋脉皆断,留得性命已是侥倖,再无站起可能性。 武当七侠,二侠俱出了事。 一时间,整个武当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澹中。 宋远桥摇头道:「是来提亲的。」 俞莲舟恍然道:「向小师妹提亲?」 十年前,师父从外间云游回来,就带回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名叫方思阮,父母俱被奸人所害,师父见她孤苦无依,便将她带回了武当,收作了弟子。 她自幼容貌就极为出挑,待长大后更是艷丽迫人,江湖上的青年才俊凡是见过她的,都对她念念不忘,一时间上门提亲的人差点挤破了门槛。 俞莲舟与她岁数相差足足要有一旬多,这么多来直接将小师妹当成了半个女儿。 一女百家求,本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却也令他们师兄弟颇为头疼。 宋远桥闻言忍不住嘆气:「七弟直接连人带聘礼轰了出去。结亲不成倒是其次,反而还结上了仇。七弟,你这次太过鲁莽了......」 第70页 莫声谷无所谓道:「我们在这江湖上的仇家又不少,多他一家又如何,难道还怕他?」 俞莲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莫声谷被他这目光看得不知为何心中一慌,倒好似所有心事都落入他的眼里,亮堂堂的,无处遁藏。他心里有鬼,再难在这殿中呆下去,胡乱寻了个理由,就走了出去。 临出门时,又听二哥沉稳且别有深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过小师妹确实也到了婚嫁之龄,别蹉跎在我们手上了。」 大哥回道:「我心中也为此事烦恼。她容貌过于出挑,心思又单纯,平时行走在外,就怕有些别有用心的登徒子欺哄她。我看来看去还是六弟与她再般配不过......」 离得远了,更多的便再也听不清楚了...... 莫声谷默默听着,心情又沉郁几分。这种情绪更是在亲眼见到殷梨亭手把手教方思阮练剑时达到了顶峰。 师兄教师弟妹练武也算不得什么,从前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偏偏越看越气恼,胸前隐隐憋着股闷气,四处乱窜,就要唿之欲出。 莫声谷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掌拍在了身侧的一桿青竹上。 他这一掌用了十成的内力,竹叶簌簌,青竹折腰断下,轰然倒地,内力相冲,地上撞出一个大坑 。 这么大的动静立刻引得练剑的二人齐刷刷地回头看他。 殷梨亭奇怪道:「七弟,你怎么了?」 莫声谷盯着他的右手,那只手还紧紧捏在她雪白的皓腕上,一路顺着手臂向上,小师妹神情茫然疑惑望着他,眼波流动,粉腮含雪,说不尽的娇艷动人。 大哥的那句话一时间又在他的耳边响起,六哥和小师妹相配...... 明明小师妹来到武当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为何会是六哥,而不能是他? 这个念头一动,他瞬间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目光,眨了下眼珠,回道:「无事,就是又有人上山来询问五哥的下落。」 莫声谷在撒谎。方思阮很肯定这一点,却不知他为何要撒谎。 这点疑惑一直带到了夜晚的时候,仍是不明了。 明月高悬,一颗石子儿破风而来,击在了她的窗棂上,叮咙一声,又滚落到了地上,方思阮看向窗牖,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倒映在微黄的纸窗上。 那人影说道:「师妹,是我。」 是莫声谷的声音。 方思阮一怔,前去开窗,手刚触及到木窗,就听他又道,「师妹,你别开窗。我与你说几句话就走。」 方思阮忍不住蹙起眉,问道:「师兄,怎么了?」 莫声谷道:「小师妹,你来到武当后最先见到的是谁?」 方思阮思索片刻,她那时被张三丰从成昆手里救下,便带上了武当山。若说见到的第一个人,那肯定是张三丰。但莫声谷这样问她,想知道的答案必定不是这个。 于是,她回道:「是你。」 莫声谷闻言,在窗外微微一笑。 他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当时他在后山爬树,她第一天来到武当无意间闯入了后山。 见到树下来了个陌生女孩,起初以为是峨嵋派哪个师妹来了武当。他好奇朝树下喊了一声,她就仰起头来寻找声源。 翠峰影纤,斜晖蝉吟,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了,风泠泠作响,和着砰砰心跳声,他的眼里只剩下树下仰起的那张小脸上。她看上去只比他小上几岁,却生得雪肤花貌,秋水映月,隐隐能够窥出未来的绝色之容。 莫声谷一时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默默地看了他几秒,并不说话,很快就反应过来,朝紫霄殿跑去。 他想追她,下意识地就从树上跳了下去。结果就被一根尖利的枝杈戳穿了大腿,就此留下了一道疤在腿根处。 后来,师父给他上药时,他仍旧不忘问起她。 待后来得知她就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后,他甚是高兴,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莫声谷兀自陷入了回忆中,直到胳膊肘被轻轻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幼时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逐渐和眼前人重叠在一起。 方思阮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师兄,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莫声谷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目光,半晌,缓缓低声道:「师妹,你以后练剑其实可以来找我。」 他再无他言,却一直没有动,不敢看她,只是盯着她裙摆上的绣着幽兰,婀娜动人,随风轻晃,时不时拂到他身上,丝丝绣线顺着衣裙直往他心上爬。 方思阮微微怔住,灵光乍闪,好似参透了什么,心砰砰直跳。 他今日所有的不对劲之处都有了原因。 方思阮十年前自被张三丰带上武当之后,即便师兄们对她再好,但她总觉得她与他们之间总隐隐地存在着一层隔阂,心中惆怅不已。 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与他们天然对立。 尤其后面偶然间听到他们提起明教,语气隐隐透露出厌恶之情时,这种情绪更甚。 纵使此刻他们待她这般好,只要叫他们知道她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女儿,恐怕这一切就都会变了吧。 江湖之上都称师兄们为「武当七侠」,那她又算什么? 同是张三丰弟子,为何她单单被排除在外。 直至那一日,崑崙派西华子带领崑崙派弟子上山来问张翠山的下落时,一位崑崙女弟子称了他一声「莫师兄」。莫声谷当即毫不客气,直接道:「我就只有一个师妹。你又姓甚名谁,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 第71页 崑崙女弟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羞恼至极,她有意要拉近两派间的距离,希望藉此探得讯息,却不料莫声谷如此不给她的面子。 他做她师兄很好,若是换了一个身份,他待她能否如先前那般? 她一时间踌躇不已,久久没有回答他...... 莫声谷的眼神黯淡下来。 那日以后,方思阮再与莫声谷相处总多了几分尴尬,再难单纯以师兄妹的身份对待他。一连几日,她都忍不住对莫声谷生出几分怨怼之情。 他说出来了,倒是畅快了。那她呢?她今后又该如何去对待他? 方思阮想不出个头绪,索性一人下了山散心去,却不想碰到了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 他不知不觉地跟在了她的身后,夜里更是探进了她的闺房,点了她的穴道。 她忽然惊醒,瞪大眼睛望着他。夜色沉沉,只见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在玉轮的照射下泛着点点寒光。 面具人声音嘶哑,语调甚怪,像是长久没有说过话,他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可。」 他从她的生辰八字一直问到她为何进入武当派,直至被莫声谷夺门而入打断。 一连过了十几招,始终不分胜负。 那面具人没有使出全力,也没有伤人的意思,不欲继续纠缠下去,一掌将莫声谷拍到了墙边,说道:「小子,你还是嫩了些?」 而后又目光复杂地看了方思阮一眼,他的心中已确认了她的身份,最后朝她说道:「方姑娘,我还会来找你的。」 话音刚落,他就往外间跃去。 莫声谷惊怒不已,本欲去追,但思及小师妹,连忙几步踏至床边,抱起她,解开穴道,见她衣衫整齐,心稍稍放下。 他慌忙问道:「师妹,你没事吧?」 方思阮回道:「我无事。」 她目光闪烁,方才面具人虽未点明自己的身份,但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显然是明教中人,还认出了她的身份来…… 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方思阮惊讶地问他:「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莫声谷讷讷不语。 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后悔不已。早知会惹致小师妹不愿理他,那天就不该说出那些话来。 不然,至少到今天为止,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妹。 小师妹这次下山是存着避开他的心思,他心里清楚,却放心不下,一路偷偷跟在她的身后。 此刻,莫声谷心里庆幸,还好他跟了上来,不然就让那个歹人欺负了师妹。 一晃又是月余,正值酷夏,暑气难消。 方思阮回到武当后一连多日食欲不振,宋远桥的夫人见她这幅模样,特意为她送来了酸梅和山楂等开胃之物。 莫声谷本来是想来看看小师妹,隐隐听见房内传来大嫂的声音,本想先离开,稍后再来,刚踏出一步,就听大嫂说道:「我怀青书时总没有胃口......就像你现在一模一样......当时就爱吃这个......」 他听得一清二楚,再难迈出第二步。心乱如麻,神魂不定。 莫声谷一时忍不住地想,这怎么可能,师妹先前明明说那人没有碰过她。一时又怔怔地想,师妹是女儿家,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若是有意瞒他,也不是不可能。 万千思绪一一在脑中如闪电般闪过,最后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事万不可再让其他人知道。 师妹和她腹中的......孩子...... 若她愿意让他来照顾她们,他自是求之不得...... 他当即推门而入:「大嫂,这都是我的错......」 方思阮闻言一愣,见到莫声谷神情不对劲,倏尔意识到不对劲,极为羞恼地瞪向了他,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阻止他:「师兄,你别瞎说!」 「七弟,你说什么?」 两个声音一时间重叠在一起。 莫声谷转过身,见到宋远桥站在他身后,神色难辨,他顾不上其他,极为郑重地开口道:「师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宋远桥脸色铁青,倏然抽出了身侧的长剑..... 「娘,你当时肚子里的就是我吗?」 一个三岁左右的女童搂住女人的腰,将小脸埋进她柔软的腹间,稚声稚气地问道。 方思阮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髮丝,抱起她,亲了一口她白嫩的脸颊,柔声哄道: 「你爹就是个煳涂蛋,以后别信他的瞎话。」 第39章 if向番外:武当小师妹(2) 赵敏回到汝阳王府时,便发觉今日府中的氛围颇为不对劲,下人们皆行色匆匆,衣着素净,连哈总管也是。她不由开口问,哈总管欲言又止,只言待她见到小王爷时便可知晓。 等她到达后院之时,心中才有了猜测。王保保坐在亭间石桌旁,怀里抱着个三岁左右的锦衣女童,握着她的小手,态度温柔可亲,和平时判若两人,正一笔一划亲手教她写字。 「方、思、阮。」王保保眼含着温柔的笑意,轻声道,「柔儿,这就是你娘的名字了……」 自从王保保接过汝阳王一部分兵权后,赵敏已经很久未见他在外人面前这般温和过,细看之下,眉宇之间还隐含着得偿所愿的畅快之色。 他说话间,那个女童抬起头,露出一张粉雕玉琢、可爱至极的脸蛋,霎时间令她大吃一惊,不正是武当派莫声谷的女儿莫辞柔吗? 第72页 赵敏立刻望向另一侧静坐的白衣女人,微垂着头,神色清浅,肌肤赛雪,像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像。 果然是她,武当派方思阮,莫声谷的夫人。 见到是她,她心中居然没有丝毫意外。 一年未见,她消瘦了一些,颜色却不减分毫,脂粉不粘,越是素净却越是凸显出她娇艷绝伦的容色。 她哥虽然在教怀中女童写字,但眼神却频频向她望去。 这幅画面倒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哥!」赵敏蓦然一惊,忍不住喊了一声。 王保保听到声音抬头,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心情很好似的微微一笑,道:「敏敏,你来的正好,过来见过你嫂嫂。」 赵敏一怔,有那么一刻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迟疑道:「哥,你说什么?」 王保保看她神色有异,极快地瞥了一眼方思阮,放下怀里的莫辞柔,站起身,走至赵敏身旁,扯着她的手臂拉至一旁低语。 他轻声道:「你们先前也见过面,是有些不愉快的地方。但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她是你嫂子,柔儿就是你侄女,大家须得和和气气的。」 赵敏冷眼看了他片刻,道:「若我没记错,她不是武当派莫声谷的妻子吗,何时竟成了我的嫂嫂?」 王保保皱起眉:「你小声一点,别又惹得她伤心。」 赵敏环视四周,不单是亭间侍奉的婢女胭脂珠翠尽除,连四周走动的下人都皆身着素衣,不见一点鲜艷颜色。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我说今日府中那么奇怪,她死了丈夫,我们整个汝阳王府都要来作陪。」 王保保默然半晌,才转头望向亭间,凝望着那对母女,神情温柔道:「你别这么说。她先前跟我有过约定,只要我为她亲手杀了她的杀夫仇人,她就嫁给我。再说了她们寡母的多可怜,我照顾一下她们又怎么了?」 赵敏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白衣女人掏出了一方手帕为女童拭汗,她从头到尾神色都淡淡的,只在女童面前才露出些许的温柔神色。 她看着一颗心全都在她身上的哥哥,恨铁不成钢道:「她们可不可怜我不知道,但你简直是色迷心窍!」 「敏敏,你说什么呢?」王保保斥责她,似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恼羞成怒,「那张无忌又怎么说?」 到底是兄妹,太过了解对方了,一下子便捏住了对方死穴。「张无忌」三个字一出,赵敏立刻哑然。 她一时忿忿不平,一时却又有些感同身受,沉默了一会儿后,恨恨道:「早知今日如此,当初我就不把她抓回来了。罢了罢了……」 看着自己哥哥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又低声提醒他:「她是武当弟子,不是一般的弱质女流,你真不怕晚上……她动了杀你的心思……」 这点距离,方思阮对他们兄妹间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但见王保保回来后面色如常,刻意忽略刚才的插曲,她也只抱着柔儿,当作没听见。 莫辞柔在她怀里仰起头问她:「娘,我们什么时候回武当啊?我想爹了。」 方思阮身体一震,眼底浮现出一层水光,避开她期待的眼神,不敢回答她。 柔儿才只有三岁,哪里理解得了死亡的意义,只以为和从前一样,爹爹只是出了远门。 王保保见状伸手摸上莫辞柔的头顶:「柔儿,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想要什么尽管和叔叔说,叔叔一定都给你办到。」 是对柔儿的承诺,也是说给她听的。 方思阮垂眸不语,默默出神。 待细回想来,这一年来,她就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他们只不过见过一面,他为何要为她做这么多...... 夜已深,万安寺却烛火通明,寺后一座十三层的高塔更是戒备森严,每一层都是守卫来回巡视。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之后,她们便中了鞑子的奸计,被关在了这里。各大门派的高手皆被餵了十香软筋散,内力全失。 那日夜里,方思阮被几个黄衣人押送至后院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中。她一进入殿内,便看到赵敏靠坐在首位的木椅上,脚随意踏在身前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上。 她朗声道:「方女侠,只消你打赢这里的三人,我就放你离开。反之,若是你敌不过他们,便给我留下一指。」 说罢,一个黄衣人便扔给她一柄木剑。 方思阮环视殿内,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西域番僧,眼里俱精光闪烁。她被餵了十香软筋散,一身内力全失,但一把又软又钝的木剑,又怎么可能是眼前西域番僧的对手。 若是单纯想要斩断她的手指,直接斩了即可,也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这蒙古郡主却故意逼着她和他们打,她在一旁观看着,定是想偷学她武当的功夫。意识到这一点后,方思阮便怎么也不愿动手了。 赵敏并没有恼怒,反而嫣然一笑,开口道:「早就听闻武当莫七侠和方女侠伉俪情深,更视这唯一的女儿为掌上明珠,大人断几根手指算不上什么,但是对一稚儿来说,便有些可惜了。」 她拍了拍手,刚才的黄衣人又抱上来个女童。赵敏站起身,凑上前摸了摸她白嫩的脸蛋,夸赞道:「真可爱。」 莫辞柔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熟睡了被唤醒也不哭不闹,但看到娘亲也这殿中,依赖地朝她伸出手,唤了一声「娘」。 第73页 方思阮顿时心如刀绞,气道:「你......」 斩了自己的手指,又有什么关系,但柔儿才只有两岁...... 「敏敏。」 殿里进来了个身着白色交领长袍的青年,他的视线在方思阮身上微顿,很快滑过,最后落在黄袍人怀里抱着的女童身上。他微微一笑,夸赞了一句:「好俊的孩子。」 说着,他便伸手去抱,黄衣人踌躇了几秒后,就把孩子递给了他。 莫辞柔不要他抱,扭动着身体,朝方思阮伸出了双臂。 「你不要叔叔抱啊?」王保保边笑着边朝方思阮走去。 方思阮眼眶微微湿润,连忙趁机抱回了莫辞柔,紧紧抱着不再放开。 王保保又逗着方思阮怀里的女童,问她几岁。 莫辞柔朝他伸出了两个胖乎乎的小指头。 「哥。」赵敏突然出口打断了他,她方才在旁看了半天她哥逗人家孩子,平时也不见得他有多喜欢小孩子,询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要事?」 她这时再看向方思阮,目光已是不同,在她面上细细端详了一番,果然是个绝色美人,难怪昔日江湖上有多少英豪为她争了个头破血流。 王保保回过神来,欲走向赵敏,抬脚的一瞬间不自觉向身旁望去。 恰在此时,她抱着孩子抬起头,向他这边投来谨慎的一眼,视线轻轻一触,那一眼在这寂夜之中是如此的清晰,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他的心又是微微一动...... 方思阮忽然惊醒,坐起身,梦里往事尽数在眼前过了一遍,她急促唿吸了几下,冷汗涔涔。 在她的身侧,王保保浑然不觉,双眉舒展,唿吸平缓悠长,阖目熟睡着。 她盯了他半天,手慢慢探入枕下,掏出把未着皮鞘的匕首。 白玉柄,镶嵌着红、绿宝石,刀身薄且利,泛着森森寒光。 这把匕首还是前段时间他送予她的。 她盯着熟睡的王保保,眼里闪过过一丝杀意,举起匕首,对准了他。 那时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 她掀起眼皮,冷冷暼了他一眼道:「若你帮我杀了我的杀夫仇人,那我就嫁给你。」 「好!」王保保目光熠熠,像是怕她反悔,立刻道,「那就一言为定!」 她那时的这句话原本只是搪塞之言,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却没想到他真的放在了心上。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噁心,利用完人家,就要将他杀了吗? 恰在此时,王保保蓦然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眼珠没有丝毫的睡意和惊慌,显然醒过来已有多时,也对她的这个举动早有预料。 这一犹豫的功夫,她已失去了杀死他的机会。 「你该听你妹妹的话......」 方思阮说到这突然停下,她想杀他,已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已经被他察觉了,又何必多言。与他对视片刻后,她缓缓闭上眼,微微仰起头,又道, 「你杀了我吧。」 成王败寇,她认了。 死了也好,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度日如年。 王保保握住她的手,却并未夺过匕首,指腹抚摸着她冰冷的手背,拉至自己的心口处。片刻后,他松开了手,道:「你要想杀我,就尽管来。我绝不会躲开。」 方思阮闻言倏然睁开眼,身形微微晃动。 在这短短的一瞬中,她其实想了很多,她此时杀了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杀了他之后呢?她左右不过搭上一条命,大不了一死了之,去地府与七哥做伴。 可是柔儿呢? 她又该怎么办? 她是她和七哥的女儿,是七哥留下的唯一血脉。王保保若死了,到时汝阳王必定迁怒于她。 手一松,匕首掉落在了柔软的枕头上,锦帛霎时破出一道口子。声音很轻,即便在这寂夜里依然微不可闻。 王保保坐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右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柔顺的乌髮,拥着她背的左手渐渐收紧,不断轻吻她的髮鬓,轻声道:「阮妹,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的。」 即便不是为了我,但柔儿就是你的弱点。 纵使你的心中没有我又如何,此刻陪伴在你身边的只能是我。 她眼中涌出了晶莹的泪珠,浸湿了眼睫,眼前视线渐渐模煳,只余那支默默留下残泪的红烛,好似她新婚之夜时燃烧的红烛,火光微微摇曳中,七哥为她揭开了红盖头,脉脉对视,许下终生。 自莫声谷离世后,她自觉自己的心已是冷硬至极,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只有在两人的女儿莫辞柔面前时才能展露笑颜。 方思阮不明白身旁人是如何想的。他堂堂一个汝阳王世子,要什么女人会没有,却为何偏偏要留她在身边。 或许,终有一天,她会杀了他。 她喃喃地问,并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夜夜刀悬于颈上,你难道还能安然入眠?」 月色朦胧,长夜寂寂。沉默片刻后,只听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缓缓响起,他温柔至极地吻过她的耳垂:「我想,我是註定要死在你的手上的。」 是缘?是孽? 他也不知。 但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註定要争上一争。 第40章 if向番外:武当小师妹(完) 「我看六弟与师妹很相配......」 殷梨亭本欲走进紫霄宫,却在门口听见了大哥宋远桥说了这一句话,不由一怔,脚却是再也迈不进去了,不知为何身形一晃,躲在了门后,垂落在身侧手微微震颤,剑柄上的白玉菩提流苏剑穗也随着轻轻晃动。 第74页 而后又听四哥张松溪缓缓道:「六弟性子温和,平时待小师妹也很好,只是不知他是何意......」 后面的话殷梨亭已听不进去了,他没有想到几个师兄竟然生出了将小师妹许配给他的心思,一时间只感到脸上发烫,不知不觉的红了起来。 殷梨亭心中默默道:若是将小师妹许配给我,我自是再高兴不过了。 无意间听道这一出,导致一连几日他见到方思阮时都有些不自在。只要小师妹在他面前出现,他的耳边总响起大哥的那一句话,有些心不在焉...... 「师兄,师兄......」 一只玉手在他眼前晃了很久,殷梨亭才回过神来,「哦哦」地回了两声。 方思阮见状神情疑惑道:「师兄,我刚才说的你听到没有啊?」 他其实没有听清楚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想笑,却又觉得突兀,于是只能勉力压下翘起的嘴角。 方思阮有些奇怪的看着殷梨亭。 直至有一日,小师妹回山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那天,他们忽听紫霄宫中传来了宋远桥大声的呵斥声。 「大哥,这是出了何事?你为何要对七弟动手?」闻讯赶来的几人匆匆拦下暴怒的宋远桥。 殷梨亭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莫声谷,他却始终不肯起来,一双膝盖像是牢牢焊在了地上。 宋远桥见几个师弟都到了现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再隐瞒,胸前剧烈起伏了几下,似在忍耐蓬勃涌出的愤怒,额头青筋暴起,他闭了闭眼,冷笑一声道:「你们自己问这畜生做了什么事!」 从未见过大哥如此的震怒,他们一时间不由面面相觑。 大嫂揽着方思阮的肩膀,似在安慰她:「思阮,你别担心。你大哥会替你做主的。」 这话说的他们更加煳涂了,七弟究竟干了什么事情,竟还牵扯上了小师妹。 莫声谷忍着痛,背却挺得笔直,面不改色,大声道:「小师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殿内几人闻言皆神色大变。宋远桥的怒气再也忍不下去了,掏出长剑用剑背狠狠抽向了莫声谷的背嵴,用了十成的力道,没有丝毫留情。 这一下若是被他打中,莫声谷下半辈子必定是瘫痪了,张松溪回过神赶紧伸手去拦。 殷梨亭浑身都僵硬起来,在这大殿之上,此时再也没有比他更冷静的人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方思阮,她颊上生晕,娇艷动人,却是羞多于恼,大脑空茫茫的一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师妹,七弟说的可是真的?」 方思阮有些气恼,羞道:「师兄,你们别听莫声谷瞎说!」 她生气得连师兄也不喊了,直接叫七弟「莫声谷」了,但在大哥再次用剑背打向七弟背嵴之时,她还是没忍心,伸手抱着莫声谷护着他。 等后来,说清楚了,才知是一场乌龙,皆哭笑不得。但他们却是从这件事情当中知晓莫声谷的心意,再观方思阮的神色,他们眼里就有了深意,她也不是对莫声谷完全没有意思的模样。 殷梨亭孤魂般盯着自己剑上轻轻晃动的剑穗,晚上回到自己房间之时,呆坐了很久,最后解下了剑穗,好好收置于漆盒之内。 从此,他深锁起自己的心意。 翌日,再练剑时,方思阮很自然地就发觉到他的剑柄之上空无一物,不由好奇地问他:「师兄,你的剑穗呢?」 殷梨亭微微笑道:「昨日练剑之时,我不小心弄坏了。」 方思阮并没有多在意,只又道:「那我再给师兄编个吧。」 殷梨亭眨了眨眼睛,恍若无事,回她道:「不用了,我还是不习惯挂剑穗,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对他的心意从不知晓,又何必徒惹她生忧。 再后来,他便亲眼看着师妹与七弟结婚生女,情深意笃,忽然觉得瞒上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最看不过的,不过是小师妹伤心罢了。 只要小师妹幸福,那便也是他的幸福...... 「小师妹!」 殷梨亭忽地一声大喊,惊醒过来,冷汗浸湿了鬓角,他忍不住深深地喘息了几下,酸麻疼痛之感再次瀰漫上来,侵袭全身。疼痛尚可忍受,但这附骨的酸麻却是难熬,四肢尽断,被困于床榻之上,再也无法动弹,与废人无异。 一时间,他对于三哥感同身受,也不知三哥这些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了无生志,恨不得即时死去,便可了断这漫漫的时光。 正在此时,他的视线中探出了一只胖乎乎小手,扯着一方素帕擦了擦他的额头,殷梨亭一愣,下一秒,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映入眼帘,她抿唇一笑,颊边露出个小小的梨涡,甚为可爱。 她稚声稚气道:「六叔,你是要找我娘吗?我这就叫她!」 「柔儿!你回来了。」殷梨亭眼睛一亮,却在她即将开口叫方思阮时制止住了他,「不不不,你不要喊你娘。」 莫辞柔歪了歪头,甚是疑惑道:「可是六叔刚才在梦里还叫我娘啊,为什么醒来后就不想见我娘了啊?」 殷梨亭闭了闭眼,曾经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却不愿以这副面貌再见他,柔声道:「柔儿,你跟六叔说说话就好了。你娘......那个蒙古小王爷怎么肯放你们母女的回来的?」 莫辞柔回道:「娘捅了他一刀,就带着我回来了。他看起来好像很痛的样子,痛得都流泪了。」思及在汝阳王府内王保保确实一直对她很好,她一时间又有些同情他,补充了一句,「那个叔叔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 第75页 殷梨亭微微一怔,但笑不语。 「娘说,他想当我的爹,但我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爹。」莫辞柔头靠上他的手臂,语气沮丧,「六叔,我爹去哪里了啊?我好想他啊......」 殷梨亭眼里滑过一抹痛色,转瞬即逝,刚想开口,却被吱呀的推门声打断。余光向门口瞟去,一片白色的裙摆一角掠过,整个武当就只有宋远桥夫人和方思阮两个女人。知来者何人,不言而喻。 方思阮走了进来,为殷梨亭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师兄,你醒了啊?」 说罢,她便从床上抱起莫辞柔,轻声呵斥她:「柔儿,不要打搅你六叔。」 殷梨亭心里焦灼难过,面上却不显,语调依旧如春风和煦,轻声道:「师妹,你回来了。那很好......很好......你不要说柔儿,有她来陪我,我心里好受多了......」 方思阮听他语带萧索之意,原本的被折磨得满脸病容,心中一恸道:「师兄,你不要多虑。无忌带回了黑玉断续膏,能够治疗被大力金刚指折断筋骨的伤,很快你就会好起来的。」 殷梨亭朝她露出微笑。不愿她为自己忧伤,但其实心里并未对此抱有任何希望,四肢筋脉全断,要想恢復正常,谈何容易。 张无忌带过来的黑玉断续膏非常有用,他为殷梨亭接上了筋脉。虽武功一时恢復不到从前的程度,但总比一辈子瘫痪在床好。 一切都有了希望,武当好似又恢復到了从前的样子,只不过七弟再也回不来了。 柔儿刚开始还吵着闹着要爹爹,时间久了,她好像也知晓了什么,再也不提起了,怕惹起方思阮伤心。 方思阮变得沉默寡言,她本就话不多,如今话更少了,一天下来也说不上几个字。 张三丰心疼徒弟,亲自前去劝慰过她,但也没有多大的作用,止不住地嘆气。 殷梨亭看不下去,前去探望她,到了她房间内,却见她手里执着酒壶正灌自己酒。他伸手去夺,却被她闪过,直言他多管闲事。 他气极,再次去夺酒壶。这一次,方思阮没有闪躲,任他抢过酒壶往自己嘴里灌酒,她只冷眼看着他被呛得咳个不停,最后竟露出个笑来。 两人心中皆为情苦闷,最后竟一齐喝了起来。 似醉非醉之中,夜色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 殷梨亭忍不住慢慢朝她凑近,吻落在了她的唇畔,心微微荡漾。 方思阮怔怔出神,片刻之后,她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下,而后推开他,夺门而出。 那一夜过后,她又恢復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没过几天更是索性搬离了武当,另寻了附近的一座山住下。 众人只当她触景伤情,劝阻不成,也只好随她去,只是每过一段时间便去看望她和柔儿。 但殷梨亭心如明镜,她只是要拒绝他。那夜她短暂的迟疑却给了他勇气,孤身前往山上,找到了方思阮。 「师妹,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七弟。可我也爱着你,此心可鑑日月。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依旧不会改变。」 方思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恢復了宛若古井般波澜不惊的模样,轻声道:「那夜,我只是把你当成了七哥。」 殷梨亭肯定道:「你骗我。」 他朝她走近,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肩上一道整齐的齿痕,脖颈间因为羞意而绯红一片,却还是道:「你明明喊得是我的名字。」 以他的性格,能干出这种事情,已是极为不易。 他又朝她伸出手,在她眼前展开手掌,露出白玉菩提流苏剑穗,菩提珠莹润生光,保存得很好,显然时常被人把玩,只有流苏因时间的关系而微微褪色。 方思阮眼珠微动,似有动容,片刻后,却又转头避开了目光。 殷梨亭执拗的目光投在她面上,轻声道:「我从没醉过......」 他不再多说无用的话,挽起袖子,从竹林间砍下竹子,在她屋旁结庐而居。 她既要隐居,那他就陪在她身旁。 第41章 百花楼(1) 再一睁眼,世界就被一层明艷的红色轻纱笼罩,依稀可见融融橘色烛光,她垂手静坐,不紧不慢地垂眼,脚上穿着一双金丝凤纹红绣鞋,珍珠垂坠,莹莹生光。 耳旁传来细微的唿吸声,这房内不算上她,足有三人,为女子。其中,二人呵气如兰,年龄甚轻,大约二十上下,另一人唿吸声粗重浑浊,显然颇为年迈,年约五旬。 转瞬之间,她便已经冷静地分析出她此时的情状。人生有三大幸事,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以及洞房花烛夜。 ——而今夜正是她的洞房花烛之夜。 可她是谁? 她又为什么会这里? 她大脑却一片空白,凝神细想,却像是投入到白茫茫的雾海中,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不见归路。 恰在此时,只听见「吱呀」一声,一个细响打断了她的思绪。门被推开,卧室门口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一个身穿婚服的男人进来。那人似是有了些醉意,脚下踉跄,一时不察撞到了门板。立马就响起了一阵嬉笑起闹声。 他好似有些羞恼,回过身推了所有人出去,砰的一声阖上门,卧房内霎时一静。 紧接着,隔着盖头眼前影影绰绰有一高大的身影朝她大步走来,一只秤桿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她的盖头来。 第76页 她的眼前倏然一亮,满室红绸挂起,窗户绣双喜,更夺目耀眼的红色映入眼帘。 新郎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汉子,二十多岁的模样,脸庞线条坚毅,胸脯横阔,英挺伟岸,颊上酡红,身上更是带着一阵浓烈的酒味。 他刚才在席间已经被宾客灌了不少的酒。 出嫁的女子在此刻该是如何反应? 她略一思索后轻轻抬起了眼,冲着新郎微微一笑。 霎时间,萧月白几乎要溺毙在这眼波之中,风露蒙蒙,含羞带怯。莹莹烛火之下,她肤若凝脂,面容娇艷无比,一身嫁衣更显环姿艷逸之态,一时间令他有种蓬荜生辉之感。 婚房内陷入了一片安静,静到只剩下他的唿吸声。 萧月白不由得心神摇曳,她生得这般美,美得令他轻易就向她缴械投降,不顾所有人反对都要娶她。 但她越美,他心中反而升起了更深的疑虑,以她的容貌举止,怎么会只是一个平凡的採药女? 这时,她轻启朱唇,轻声唤了一声「夫君」。 那点疑虑很快在他心头掠过,宛若泛起涟漪的湖面,很快就恢復了原本的平静。 思阮不过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罢了,能有什么坏心思?自从她来到成兴镖局以来,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打听镖局的事情。 更何况她已经嫁给他,将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一生託付给了他,他怎么能怀疑她伤她的心呢? 萧月白心间微动,怔怔唤她:「思阮......」而后很快地又反应过来,换了个称唿,声音愈发的柔和,「不,现在我该称你为夫人了......」 她原来叫思阮? 她在心里默默想到。 喜婆见萧月白一直愣在原地,像是被新娘子摄取了魂魄,瞭然一笑,清咳一声,提醒道:「总镖头,该喝合卺酒了。」 立在一旁的婢子闻言立刻捧着漆木托盘走至他们身侧。 托盘上乘放着两杯酒,酒色澄碧。 萧月白拿起酒杯,又将另一杯酒递给了思阮,胳膊相绕,仰头,与她一起喝下了这交杯酒。 这时,喜婆在一旁朗声念着吉祥话:「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1]」 话毕,他们喝完了酒,将酒杯重新放回了漆木托盘上。而后,喜婆便收拾了东西,和两个侍候的婢子一齐退了下去。 卧房内就只剩下了思阮与那个身着大红婚服的男人。 萧月白坐在了她的身侧,牵起她的左手,眼中露出了笑意:「夫人,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如我们就寝......」 思阮眸光微动,隐在婚袍里的右手微微攥了起来。 萧月白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下一秒,刚刚被关上的木门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人用了很大的力气,门扉震颤,隆隆作响,在这寂夜当中尤为清晰。 烛火哔啵一声,轻轻地跃动一下,萧月白转头看了门口一眼,火光陡然映在他的脸上,似在燃烧。他皱起双眉,似有不耐,但在强忍着,不愿在新婚夫人面前露出坏脾气来,他屏息朝外大声道:「有甚么事?」 门外那人的声音很温和,却有些犹豫,没有说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只低声道:「大哥,有要事相商,急。」 「是二弟,他此时找我定有要事。夫人,你且稍等我片刻。」 听见那人的声音,萧月白的眉头松开,与思阮温柔地说了一句后,便站起身离开。 方思阮蓦然松开了手,水润润的眼睛盯着他走向了门口,伸手开了门。门外人露出半张英俊的脸,目光似雷似电,极快地朝屋里瞟了一眼,恰与她的视线对上。那人就立刻垂下了眼,遮盖住眼底的惊艷之色。 与那人低语几句,再回来之时,萧月白双眉紧皱着,不復先前从容淡定,神情忧心忡忡的。 萧月白嘆了口气,捧住了思阮的双手,置于唇前轻吻,嗅了一下她手间馥郁的幽香,郑重道:「夫人,我有要事,不得不即刻出发押着这一趟镖,实在对不住。此行路经蜀地,我会为你带回你爱的蜀绣来作为赔罪之礼。」 思阮闻言却是松了口气,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实在做不到与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行这般亲密之事,他这一走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她向他微笑道:「夫君,公事重要,我无碍的。」 萧月白松开眉头,与她道别后,只身步入屋外那道黑幕中。恰在此刻,一道白光凌空一闪,雨倏然落下,似帘幕将他彻底与她隔绝开来...... …… 半月后,江南成兴镖局 方思阮在这半个月当中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她叫方思阮,本是蜀地山林间一个寻常採药女。三个月前,她孤身攀山採药,一时脚滑,从山上滚落。萧月白恰巧押镖路经此地,跃身将她救下。 在对上眼的那一刻,萧月白就为她动了心,不顾反对地将她带回江南成兴镖局并且一意孤行地要娶她为妻。 在外间人们的议论纷纷中,仅仅三个月,方思阮便从一个贫苦的採药女翻身一跃成为了江南第一镖局总镖头的夫人。 方思阮坐在梳妆桌前梳着头髮,这是一面打磨上好的铜镜,光可鑑人,她揽镜自照,镜中乌髮似云,肤光欺雪,眉不描而翠,羽睫轻眨,眼波流转之间艷丽至极。 她莫名地对这副样貌有着熟悉之感,但却对从外人口中得知的採药女身份一片陌生。她身处在成兴镖局之中,如云朵飘浮于空中,没有丝毫的踏实感。 第77页 她沉思了很久,却始终寻不到从前的记忆。 她究竟是谁? 她正思索着,镜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男人身影,他年约三旬,却生得英俊非凡,眉眼疏朗,眼里却时不时地透出凌厉之色,正是成兴镖局的二当家章瑾。 新婚之夜,就是他前来叫走了她的夫君萧月白。 方思阮蓦然转过身去。 章瑾语调温柔,轻声道:「夫人......」他的心砰砰跳着,一种即将得手兴奋之感充盈在心间。 方思阮站起身,谨慎地看着他:「二弟,你怎么来了?有何要事?」 章瑾却道:「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夫人,你今后就好好的跟我罢。」 方思阮冷冷一笑道:「你难道忘记你的大哥了吗?」 听她提及萧月白,章瑾不忿怨恨至极,郁郁低吼道:「从小到大,我那样不如他,这总镖头的位置为何不能是我?」 他的话里泄露出一丝秘辛,很快地,章瑾就意识到了,掩饰性地笑了笑,走近她,手扶上方思阮的肩膀,柔声哄她:「你就安心地跟了我,将来还做这成兴镖局的总镖头夫人,有何不好?」 他的神情隐隐挟着强迫之意。 方思阮欲喊人,却发觉外头空无一人,侍女皆被他调走,他今天明显是有备而来,如今只能靠她自己救自己,随手拿过桌上的花瓶砸向他。 章瑾展臂挡开,瓷瓶掉落在地,碎了一地,尤带着露珠的花瓣轻飘飘地扑在他的脸上。 他抹去脸上的水珠,难道花还能杀人? 章瑾嗤笑一声,没有放在心上,直接拦腰将她抱起,扔到了床榻之上,一手解着自己的腰带,一手去从扯她颈间衣领,急色地喘着气道:「那天晚上萧月白走得那么急,一定还没碰过你吧!你还没体会过那种滋味,自然不懂这事儿的好处!别怕,我来教你。」 千军万发之际,方思阮也没有想到丹田陡然涌出一股气流,沖身而出,盈泽全身,有冬日沐阳之感。 受这股内力的影响,原本地上萎顿的花瓣四散开来,凭空浮起,下起了一道花瓣雨,忽而旋起一股风,将花瓣尽数捲入,不停地盘旋着。 章瑾惊讶地起身,外衣敞开着,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一幕。 方思阮一怔,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尝试着一掌朝他身上击去。那道风旋即向他噼天盖地的袭去,他身上的一衫凡被花瓣轻轻拂过之处,皆裂开一道道口子,包括他英俊的脸皮也出现了一丝丝裂纹。 他觉得脸上有些痛,又有些痒,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带下了一片薄如蝉翼的脸皮。脸上那处的肌肤顿时鲜血淋漓。这时,已不用他伸手去触碰,脸皮就像鱼鳞般剥落而下。 章瑾既痛又惊恐,忍不住倒地惨叫,伸手去捡自己的脸皮,一片、一片、又一片。 突然,一只并蒂莲花湘色绣鞋轻轻踩住了他最后的一片脸皮。章瑾浑身颤慄,顺着裙摆向上看去,一张艷丽无双的容颜映入眼帘,眼波微微流动,艷光四射,原本令他垂涎不止的美人,此刻在他眼里,却宛若恶鬼修罗一般,令人胆颤心惊。 但她却微微一笑,语气十分的温柔:「谢谢你。」 谢我作甚?章瑾浑浑噩噩地想。 方思阮松开脚,绣鞋上粘上一点血迹,她轻拧起眉,有些嫌弃道:「看在你令我想起功夫的份上,我就许你一个愿望。」 章瑾咽下口唾沫,在这一瞬间他脑海里翻涌过很多念头,半晌,他静静道:「愿此事不要牵扯到我家人身上。」 方思阮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章瑾一番。他满脸鲜血淋漓,筋肉外露,可怖至极。可不知怎么,她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倒比之前顺眼得多,失忆之后难得心情有些好,当即应允下他。 章瑾知晓自己是活不了了,就此闭上了眼。 方思阮并没有折磨他的打算,一掌朝他颅顶打下。 章瑾霎时双目圆睁,浑身垂软倒下,似乎是没有预料得到他最后会死在一个在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手上。 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死在他的色心上。 方思阮凝望这自己的这双手,十指纤纤,指腹柔软,没有一点老茧,宛若羊脂白玉,怎么看也不会是一个日晒雨淋、攀山越岭的普通採药女能够有的手。 更何况她这一身的功夫,杀人的动作是这般的娴熟,似从前做过千百次。 有人死在她的面前,她的心也毫无触动。 但此刻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一关便是如何处理这具尸体...... …… 一个月后, 江南正值阳春三月,时雨催花,染就新绿,搅动一江春水。 成兴镖局,一串杂沓的身影从大门沖入,哭喊着冲到方思阮的身前。一众壮汉身上草草裹着伤,面带风霜,神容凄哀,蓦然在她面前跪下,垂首不断叩头,为首者恸哭道:「夫人,总镖头在路上遭遇了不测,已经......已经没了.......」 萧月白死在了蜀道当中的一段路上。 这条路他之前已走过千百回,一如从前押得是明镖,镖车上插着成兴镖局的大旗。成兴镖局以江南第一镖局的威名,一路上的匪徒都不愿惹他们。 前半段路,他们走得很顺。 直至行至一处险地,趟子手高声喊着「合吾」,林间有人相回「合吾」。 第78页 这是他们的行话。每逢险要处他们喊一声「合吾」,若是山间劫匪愿放他们平安通过,便回一声「合吾」,反之,边要抄起傢伙交战。 他们既然回了,则代表劫匪给了他们镖局一个面子,愿意放他们前行。 待他们整队人马走过,林间埋伏的人群忽从背后偷袭。萧月白早有戒心,反手一刀,朝他攻去,将领头人砍倒在地。不料,另有一人一直在暗处伺机而动,抓住萧月白这一破绽,将他一剑穿心而过。 这时,他们才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那被杀死的是「领头人」不过只是个诱饵罢了。 方思阮微微怔然出神,望向窗牖外的那移栽丛牡丹花,也未如何精心侍弄,不过月余便绽放得极尽妍丽。 难怪章瑾会如此的肆无忌惮,原来是早就预料到萧月白是回不来了。 她走过去,轻轻倚靠在窗前,不顾身后悲戚的哭声,望向空中,朝云暮暮,天色如泼墨,顷刻间变化无常,呈风雨欲来之色。 方思阮睨了一眼花丛,眼里浮现出微微的笑意来...... 第42章 百花楼(2) 江南第一大镖局成兴镖局的总镖头萧月白死在押镖途中。 这个消息顷刻间在江湖之上席捲开来,黑白两道俱掀起了轩然大波。押镖这行当须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萧月白就是行中翘楚,他又是关中大侠西门雁的得意弟子,行走在外,莫有人不给他几分薄面的。再者,他本身武功就了得,能轻而易举就杀了他的人,江湖上寥寥无几。 但众人不免又心生疑惑:这镖究竟是压得是什么,居然能够夺去了他的性命。 但此事详情据说只有萧月白和成兴镖局的二当家章瑾知晓。萧月白率领人马亲自前往押镖,章瑾则负责驻守镖局,一里一外,牢牢把持住成兴镖局内外。 如今他们二人却是一死一失踪,萧月白死了,章瑾更是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其家人至今都不知他的下落何在。 这两桩事情撞在了一起,总不免引起外人更多的怀疑和好奇。 借着萧月白的丧事,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打探着消息。 萧月白的灵堂设在成兴镖局正堂内,黑漆棺椁停在堂中央,不过月余的时间,悬挂的红绸缎便被撤下,转而挂满了白幔幡帐,他的牌位被放置于大堂正中央的小方桌上,前设一香炉。 萧月白的亲传弟子们跪于棺椁右侧的蒲团上,每逢有宾客前来弔唁之时,便施以还礼。 萧月白在镖局中积威已久,不管手下镖师另有其他想法是,只要他在,都压得住下面人。但他这一死,一时间镖局中又人心浮动,有些镖师隐隐耐不住想要冒头。 成兴镖局是江南第一镖局,平时与其来往交好的江湖英豪、富商巨贾数不胜数,前来弔唁的宾客也络绎不绝。 花满亭和花满楼代表花家前来成兴镖局弔唁之时,甫一进门便感受到这焦灼的氛围。 三方势力僵持在着小小的厅堂之内。一方是萧月白手下弟子,一方为首的是镖局当中几个资歷甚老的镖师,另一方则是前来弔唁的宾客,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这局面。 萧月白的亲传弟子跪在蒲团之上,神情肃穆,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几个镖师。 有一镖师环视了一圈灵堂,目光最后落在了萧月白的牌位之上,旁若无人道:「总镖头这一去,我们镖局便是群龙无首,今后又是如何?」 他身后人附和他道:「我们成兴镖局的总镖头被害,我们自当要为他报仇,只是不知究竟是哪波人马所为?」 有萧月白的弟子听不下去他们这一唱一答,跪在蒲团上冷冷答道:「师父是在蜀道中间临近府卿山处遇害,你若是想找兇手,直接往哪个方向去查便可。」 那人斜睨着他,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直白道:「他是为了压这趟镖死的。如今,镖没了,连唯一的知情人章瑾也失踪不见了。此事有古怪,与这镖定有干系。」 萧月白的大弟子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冷冷道:「你也说唯一知情人失踪了,那整个镖局上下又有谁会知晓。你又何必在师父的灵堂之上故意发难!」 他看不去这群小人的惺惺作态。 那人冷哼一声道:「肖总镖头在新婚夜押镖离去,别人不知道,萧夫人总归是知道的!」 「萧夫人不过是一弱质女流,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那可说不定......」 花满亭和花满楼前来弔唁,无意掺和进成兴镖局的内斗,只在旁默默听着,但花满楼听了下来后不由地微微皱了皱眉。 他们还在争执不休时,有人道:「萧夫人来了。」 堂前踏进一个身着孝服的妇人,云鬓雾髻,脂粉未施,素净着一张脸,却如雨后秋棠般艷丽至极,朱唇不点而赤,她乌黑的鬓间只簪了一朵白色绒花,裊娜走近,目不斜视地从堂中宾客间穿流而过,站至首位。 这还是萧月白的新婚夫人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从前有许多传言,说她是如何的美貌,听过之后但笑不语,并未过多放在心上,此时目光落到了她莹白的脸上,才终于有了实感。 要想俏一身孝。 在场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唿吸,脑海里不约而同浮现出同一个想法,难怪萧月白排除万难也一定要娶这个採药女。 方才起闹着要亲自向她追问的镖师,在此刻居然沉默了,再也不提方才说过的话。 第79页 空气中瀰漫着沉默,连原本压抑紧张的氛围也一扫而空,只余在场众人轻微的唿吸声。 花满亭打破了这一沉默,和花满楼一起上前给萧月白上了柱香,又拜了拜,转向方思阮。 成兴镖局与他花家一向交好,如今总镖头萧月白一死,镖局上下便人心涣散,针锋相对,这江南第一镖局的名号恐怕是保不住了。萧夫人一介女流,今后在镖局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思及此,花满亭心生怜悯,忍不住开口劝慰了萧夫人一句:「节哀,萧夫人。」 这位萧夫人的神情一直淡淡的,低头向他还礼,鬓间那朵白绒花在空中微微颤动。 花满楼闻到了一股幽香,淡淡地萦绕在他的鼻间。他望向她站立的方向,却看不到她的样貌,哪怕是一根髮丝,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 章瑾既然要反萧月白,必定在镖局内也做足了准备,总有一些暗中投向他的人。今日僵持的这两方势力,欲夺势的一方不一定都是章瑾的人,而帮她的当中也未必没有投向章瑾的人。 但这些都与她毫无干系。 方思阮其实无所谓这其中的你争我夺,纵使她如今失去了记忆,也已经认定了这成兴镖局不过只是她暂时的落脚点罢了。 本就不是她的地盘,任他们争个头破血流,她也只是一笑了之。 与前来弔唁的宾客一起用罢午饭,方思阮就起身离去。她既已在灵堂现过身,后续一切事务都交由了萧月白的弟子,自己独自离去,浑然没有死了丈夫的悲伤。 她自廊间走过,路经一男子,擦肩而过之际,捲起的裙摆拂过他的小腿,湿润的雨汽扑涌在面上,一股熟悉的幽香,似在刚才的灵堂里闻到过。 花满楼站定,回过神后望着前方,道:「萧夫人......」他的声音和煦如春柳,他没有笑,却始终给人一种春风拂面之感。 方思阮凝望着他的面容,思索着他的身份,最后迟疑道:「花......七公子?」 这个「七」字甫一从她口中吐出,好像有根透明的细线在牵扯,她的大脑微微一疼,语调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种别样的温柔意味。 花满楼不由地微微怔住。刚才灵堂中的暗涌,他都已经感受到了。为了争夺总镖头的位置而去为难一位本就失去丈夫的女人,本就是件令人不齿之事。更何况,萧夫人在江南更是无亲无故。 他忍不住轻声宽慰道:「萧夫人,节哀顺变。」 方思阮抬起眼,眼前男人身穿云灰纹锦长衫,瞧年龄不过二十多岁,脸庞温润如玉,眼中始终浮着温柔的春水,郎艷独绝,世无其二。 他们花家兄弟二人先后竟都来劝她节哀顺变。 她神情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好奇道:「我其实心中并不难过,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花满楼面色不变道:「花某是个瞎子,从七岁之时就瞎了。」 方思阮短短地「哦」了一声,并未露出异样。 一般人在知晓他目不能视,是个瞎子之后,无一例外都会流露出惋惜遗憾之情。花满楼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却可以感知他们所想。萧夫人是第一个没有朝他露出异样眼神的人。 时春多雨,他们一起在廊檐下听雨,淅淅雨声,微风燕子斜。心随雨动,但彼此静默无声。 方思阮与他彼此凝视着,心中微微一动,总好似有一种熟悉之感。 她隔着朦胧春光觑向他脸庞,霞光为他面容镀上了一层金光,模煳了他温柔的神情。 方思阮心微动,突然走近他,将头贴在他的左胸口,花满楼的身体微微一僵,不过顷刻,他又恢復了镇定自若,没有推开,也没有迎合,只静静伫立。 浮云催薄暮,廊外雨声潺潺,雨帘隔断天地,万籁俱寂。 此刻,天地之间,竟好似只有他们二人。 神奇地,在他身边,她竟忘却了这段时间以来的茫茫无主,听着花满楼的心跳,沉默许久,她选择了忠于自己的内心。 方思阮低头微微笑了,轻声道:「原来我们的心跳都是一样的。」 花满楼看不见,却又无比确定她笑了,因为他的胸膛能感受到她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她的声音也透过他振动的胸膛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的手扶上她的肩膀,忍不住微微收拢。 他滴酒未沾,在此刻却有些熏然。 方思阮又道:「你的心跳的好快。」 花满楼低头,目光虚空地落在她发顶上,苦笑道:「我不过也只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也会紧张,也会心动。 方思阮柔顺地倚靠在他怀中道:「许多人说我命硬,刚嫁给萧月白就剋死了他。但我知道,我的命实际上根本比不上他们的嘴硬。他们私底下又都说我很美,也都想要得到我。」 花满楼认真道:「萧总镖头的死从不是你的错。总有些人会为自己的私慾找个藉口,为了自己更能心安理得地去掠夺。」 恍然间思绪翻涌,方思阮伸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指腹温柔地摩挲着,慢慢地将他的脸推向自己,温热的鼻息扑了上去,唇瓣若即若离,轻轻蠕动,便可吻上。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那你有私慾吗.....你想要我吗?」 他却没有侧过脸,震颤的眼睫显示着他此刻心乱如麻。 第80页 沉默了片刻,他的声音在廊间响起:「在今天之前,我可以坦然地回答你,但此刻......」 花满楼垂下眼睫,没有继续说下去。 方思阮伸手摸上他的眼角,柔声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很美......」 花满楼听的出这是她真心的赞美,甚至不含一丝惋惜。 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睫上。 花满楼微微震颤,心中瞬间捲起了惊涛骇浪。 这大约是他此生做出最出格的事情,明明知晓该伸手去阻止她,偏偏此刻浑身仿佛失去了力气。 在刚才与她共同倾听雨声的那一刻,他心中竟生出了此生没有虚度之感…… 第43章 百花楼(3) 花满楼有一座小楼,一座开满了鲜花的小楼。 花满楼的小楼在夜间永远是一片黑暗。他不用点灯,因为他是一个瞎子,点不点灯对于他来说都没有丝毫分别。花满楼自七岁开始就已经习惯了与黑暗作伴。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恰恰相反,他的人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他对鲜花有一种格外的热爱,热爱鲜花盛开时的那份生机勃勃,热爱世间所有的生命。 但这些天里他却是例外,每到黄昏时分,太阳还未来得及落下,在稀薄的余晖中他便早早地就在楼里每一个角落燃起一盏盏灯。小楼灯火通明,恍如白炽。 朦朦的烛火亮起时,他感受着指腹上传来得炙热温度时,心底总不自觉得升起一份期待与憧憬。 花满楼坐在窗前等着一个人的到来,一个总是姗姗来迟的女人。 春夜的风微带一丝湿意,在静默的空气中,他对着孤灯抚摸着手下柔软的花瓣,轻嗅花香,渐渐地,花香之中叠入了一股令人心醉的幽香,丝丝缕缕地瀰漫而来。 楼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下而上离他越来越近。 花满楼转头望着那个方向,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方思阮缓缓走向他如往常一般依偎在他身旁,微笑道:「你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 花满楼的眸光望向了她的方向,他感受到了一种愉快。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快乐,细想之下,就只有在他童年之时才产生过这种感觉。 他本想回答她,是因为她的到来,他才能那么的快乐,但细想之下,他根本没有立场说出这个话来,最后只是微笑着回她了两个字:「不错。」 这段时间认识以来,她好像更多的是把他当做了一种抚慰内心的工具。苦闷,又乍然在心中崩开,恨不相逢未嫁时,她偏偏已是别人的妻…… 这个念头一出,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远离了她一点。 方思阮自然是感受到了他突然的改变,冷着一张脸瞧着他,冷哼一声道:「你既然不想见我,为什么还要点起那么多灯。」 一个瞎子是不用点灯的。 花满楼眼睫微垂,有些沉默。 她待他一直有些忽冷忽热的,当然这里面也一些他的原因。每每他们之间刚要踏近一步,他就下意识地要缩回去一点。 方思阮又瞥了他一眼,负气道:「你既然不想见我,那我这就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找你。」 花满楼马上就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嘆息了一声,徐徐道:「我只是担心外面会对你有一些不好的言论。」 方思阮怔怔地望着他,委屈道:「别人怎么看的我不管,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这下子,花满楼仿佛重新获得了勇气,不再犹豫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们俩只顾谈心,风一吹,窗边的烛火便都灭了,房内霎时间陷入了黑暗。月光似雾,朦朦胧胧的,方思阮伸手去摸他的脸,忽然道:「我想看着你的脸。」 她的话令他心底升起无限的柔情。花满楼起身,想要重新去点起蜡烛,下一秒却被她伸手拉住,他又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重新挨偎到他身侧。 她轻声在他耳畔道:「用另一种方式看你的脸。」 方思阮很享受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和他在一起,时间也不再漫长难捱。 在她吻他的时候,她忽然问道:「你想知道我长得是什么样吗?」 花满楼深深地望向她,微笑道:「你就是你,就算我不知道你的模样,但只要你出现在我身旁,我就一定能认出你。」 她柔声道:「那你摸摸我吧。」 方思阮握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闭上了眼眸。在此刻她和他一样都陷入了黑暗,黑暗之中触觉最为灵敏,她能感受到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慢慢滑过,从额头再到眼睛、鼻子、柔软的唇瓣…… 花满楼心砰砰地跳着,用手去抚摸,烙印在心底,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勾勒出她的模样。 待摸到她的髮鬓上,花满楼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了细微的变化,唇边的微笑有一瞬间的暂停,小心地往她鬓间摸去。 一只梅花花纹的簪子斜斜插在她的鬓间。 正是他先前赠予她的绿梅簪。 今晚,她将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花满楼的眼睛一亮,在这一剎那间,他已明白了她的用意,心念乍起,抿唇微笑,蓬蓬的绿意浮进了他的眼里,恰似一江春水,漾满了温柔。 他欲说些什么,却被她细白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瓣前,轻轻抚弄,方思阮柔声道:「你不能总是让我主动。」 第81页 花满楼捧着她的脸朝她的唇压去…… ……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缓缓从窗牖间倾斜而入,方思阮躺在花满楼的大腿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牌,晶莹无暇,玉质温润。 花满楼伸手触摸上她光滑雪腻的肩头,肌肤微凉,于是掀起被角为她小心盖上,紧接着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抚了下去。他本欲牵起方思阮的手,却不料手里直接被她塞进了一块玉牌。 他细细摸着玉牌,一面刻着几十个人物,一面刻着长段的梵文,一面小小的玉牌之上竟可雕刻下如此之多的内容,足见雕刻者手艺之巧夺天工。 但花满楼有些疑惑,问道:「这是?」 方思阮回道:「这个玉牌是我在章瑾的尸体上翻到的,我想萧月白大概就是为了这枚玉牌才死的。」 花满楼从她的话中提取到了关键信息,微微拧眉道:「章瑾已经死了。」 「不错。」方思阮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盯着他温柔的眼睛道,「如果我说是我杀了他,你相信吗?」 花满楼握住了她的手,沉默了一瞬后只道:「只要你说的,我都会相信。」 方思阮凝望着他的面容,似在辨着真伪,最后却不甚在意地移开了眼,娓娓道:「那天章瑾突然闯入了我的卧房内,欲对我不轨,我就亲手杀了他。这块玉牌……你就帮我保管这块玉牌吧。」 花满楼没有问她如何杀的章瑾,也没有问她,只是默默握着她的手。 她有很多秘密,但只告诉了他这一桩。 可这就已经足够了。 ……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从来就没有什么密不透风的事情。 不知何时起,江湖中流传出一个消息,成兴镖局总镖头萧月白的遗孀萧夫人这些日子里经常出入花家七公子花满楼的百花楼。 有人言之凿凿,称亲眼目睹了两人行为举止亲密,不像是普通关系。 中间人添油加醋一番,传到下一个人口中,又是另一种说法。 更有甚者说,萧夫人早与花满楼有了首尾,萧月白之死就是两人合谋而为,连章瑾的失踪也是因为撞破了二人的丑事而被杀死。 方思阮没有顾忌这些流言蜚语,她向来并不在意这些,依旧和从前一样出入百花楼,与花满楼相伴,抚琴赏花,他们的志趣和身体皆颇为契合。 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他们之间便愈发地默契,往往一个牵手便能察觉到对方的心意。 花满楼实在是一个温柔到了极致的男子,表里如一,和他在一起,她忽然觉得那段失去的记忆也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一日夜里,方思阮如往常一样回到了成兴镖局当中自己的卧房。刚踏入房内,她便察觉出屋内有另一道气息存在,似在房梁之上蛰伏已久。 她微微眨了下眼,恍若没有察觉道,阖上门,裊裊地走向床畔。 一个黑衣人从房梁之上翻身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身后,盯着她的背影默默望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我是来杀你的。」 那人的声音低沉缓慢。 方思阮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望着他在黑夜中仍旧明亮的双眼,接了下去继续道:「但你现在已经改变了主意。」 「不错。」他的眼里瞬间染上了愉悦的笑意,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方思阮淡淡笑道:「如果你要杀我,早在我踏入这门的那一瞬就该对我动手,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么多的话。」 男人笑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严肃的模样,肯定道:「章瑾已经死了。」 方思阮回他道:「不错。」 他又道:「他是被你的姘头花满楼杀死的。」 方思阮闻言不由惊异地看着他,没有想到他宁愿相信是花满楼杀的章瑾,也没有怀疑是她动的手。 他似乎是以为自己猜中了事实才得她如此反应,更加坚信此事。 「我本来要杀了你,但在你走进房门的那一刻我就改变了主意,现在我要你跟我走。」 他边说着边走到她的身前,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娇艷的面容,徐徐道, 「从前你跟过何人我不管,但从今以后你只能有我一个男人。记住我的名字叫做霍天青。」 方思阮眨了下眼,突然反应过来,恍然道:「我和花满楼之间的流言是你派人散播的?」 她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叫做霍天青的年轻男人,别得尚且不论,他生得一张英俊的脸孔,风度翩翩,武功身手也不弱,应该是一个极为讨女人欢心的人。 但他今日既然不幸地来了她的地盘,又与章瑾和那玉牌之间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更何况他提出了这么无礼的要求,她便不能轻易地放他离开。 对视之间,杀念微动。 霍天青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只以为她钟情于花满楼,宁死也不愿跟他。他冷冷道:「你若自尽,我便去杀了花满楼。」 她是生了杀意,而非存了死志。她本欲动手杀了他,就在这时,方思阮的脑海里陡然间凭空倚虚地响起一道陌生的男人声音,那声音飘飘渺渺的,似从远方传来,没有任何的起伏和温度。 那男人只道了一句:「跟他走。」 方思阮的目光穿过眼前的霍天青,投向窗外,一阵灰白色的浓雾陡然在夜色之中涌现,静夜沉沉,浮光霭霭[1],悄无声息。霍天青浑然不觉,只有她能察觉到一点, 第82页 ——雾里有人。 那道人影被雾笼罩,又似与雾彻底融为了一体,似雾非雾,似人非人,只隐约可见一双灰濛濛的眼睛远远地透过窗牖望向了屋内,与她目光一触。 方思阮的心微微一跳,身体残留的意识显示他与她之间是熟识,或许有着更为亲密的关系,她闭上眼,便可察觉到身体对他的依赖之情。 她的手一松,竟下意识地要去听从他的话。 他是谁? 他和她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第44章 百花楼(4) 山西太原的城郊的一处别院中,白墙青瓦,亭台楼榭,暗香浮动,这里处处参照江南水乡园林的规划布局,使人仿佛置身于江南水乡之中。 别院中的一间卧房绿窗深闭,屋内四壁都悬挂着明珠,灯光映烛光,满室莹辉。 霍天青踏入卧房内时,方思阮正斜卧在小榻上手执一本书看着,听见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朝他望去,娇慵一笑,雪肤花貌,说不尽的动人。 他知道他长得美,所以他见她的第一面,他才会对她生了占有之心。但即便见了她这么多次,每次看到她时,仍不由得心生惊艷之情。 他怀里抱着只小狗,毛髮雪白蓬松,像飘浮在空中的云朵,睁着双乌熘熘的大眼睛,看上去才刚刚断奶的模样。 霍天青坐到她身边,将小狗放在了软榻上。小狗脚一落地,便热情地往方思阮的怀里钻,湿润的黑鼻头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霍天青露出了个微笑,柔声道:「你不是说无聊吗?我从拂菻国商人手里买来一只拂菻狗。它叫雪团,平时我不在,就由它来陪你玩乐解闷。」 方思阮放下手里的书,静静地睨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摸雪团,手在它棉花般柔软的毛中拂过。 霍天青盯了她乌黑如云的鬓间很久,一抹绿意浮在髮鬓中间,他的瞳孔一缩,忽然觉得很刺眼,伸手在她鬓间拂过,不动声色地帮她摘下了那支绿梅簪。 他语气平淡道:「这支簪子配不上你,我再送你一支。」 方思阮垂眸掩去眼里的冷意,没有阻止他。 望着她轻垂的眼睫,霍天青一时有些情动,忍不住俯下头,凑近到她雪白的颊边,正欲吻下去,她的脸往另一边一侧,腰一弯,从他身前滑过,站了起来。 方思阮冷冷一笑道:「霍大总管,你把我关在这里这么久了。我只是想出门,你都不答应,就拿只狗来煳弄我。」 说罢,她俩手里的狗从榻上抱到了地上,不再理雪团。 这些日子里她已经清楚了霍天青是中原三大巨富珠光宝气阁的大总管,在江湖之上也颇有地位。 雪团扑到方思阮的脚边,那只软缎绣鞋轻轻一踢,雪团以为她是在和它玩闹,一双前腿又扑到了她的裙摆上。它在来之前特意被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裙摆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方思阮顺势蹲下身子,轻柔地抱起雪团,搂在怀里,低头在它毛绒绒的脑袋上落下了一个吻。 连只狗都能得到她的垂青。 想到此,霍天青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痛苦,很快又收了回去。他一直是个骄傲的人,但在此刻却忍不住质问道:「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从来不让我碰你?萧月白可以,花满楼可以,为何偏偏我就是不行?」 方思阮忽然微微一笑,回他:「对,这些日子里你待我的确是不错,但是你将我夺了过来,是否又想过我需要你给予的这些吗?」 「花满楼可不会囚禁我,他待我处处温柔体贴,是再完美不过的情人了。」方思阮缓缓走至他的身边,盯着他苍白的脸,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你呢?你又能给我什么?」 霍天青紧绷着一张脸,「财富,我的所有财富。就如你此刻所见所得。」 方思阮的目光有些寒凛凛的,「但这些财富都不是你的。我一直很奇怪,究竟是什么重要的镖能使萧月白在新婚之夜抛下我。托他押镖之人的身份一定很不一般。能有那么大面子的只可能是他的师父关中大侠西门雁。你与西门雁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你和天禽老人有何关系?」 她已猜到此,霍天青没有瞒她,轻声道:「天禽老人是我的父亲。」 方思阮微微一笑,艷如春花,盯着霍天青道:「原来你是靠你的父亲才走到的今日。」 她几乎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霍天青一时有些恨她,恨她的直白,连一块遮羞布都不为他留下;恨她的聪明,仅凭这几日短短的相处,便推测出他的大致底细;恨她的无情,即使他已经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到了她的面前,她依旧熟视无睹。 但恰恰这些却也是他爱上她的原因。 如果说最初在成兴镖局时,他只是见色起意,那么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然深深爱上了她。 她实在是一个擅长玩弄人心的女人,精准地抓住了他的痛点。 他最在意的就是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但她在说这些话时,没有丝毫为揭露他底子而得意洋洋,更像是在叙述一件极为平淡且无关紧要的事情。 霍天青对她又爱又恨,偏偏他又甘之如饴。 风桄榔桄榔地吹动窗棂,纸窗倒影着黝黑的树影,簌簌作响。 在这一刻,他的心陷入沉寂,长时间的静默使他的脸变得有些僵硬。 第83页 方思阮抱着雪团垂眸微笑,雪白的柔荑陷入了他的毛髮中轻轻抚摸,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霍天青的心忽而怦然一动,凝视着她艷丽的容颜,但她却是懂他的。 美人固难寻,知己更难求。 能遇上一位令他动心的美人知己实在是极为有幸的事情。 霍天青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他要她心甘情愿地跟他,而非强迫地得到她的身体。 「我会向你证明我有能力配得上你。」 在长久的沉默当中,他的声音染上一丝苍凉的意味。 ...... 江南百花楼,月光朦朦地辉洒在青瓦上,似镀上了一层寒霜,一片凄清。 小楼今晚依旧亮着灯,只因花满楼迎来了一个朋友。 花满楼望着身前微笑道:「你又遇到了麻烦。」 一声轻笑在他对面响起。 那人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无奈道:「不是我遇到了麻烦,而是麻烦自己找上了我。」 三个身穿墨绿色绣花长袍、头戴白玉黄金高冠的老人坐在街对面二楼的客栈内,阴沉着一张脸,喝着茶,隔窗遥遥望来。 花满楼感嘆道:「也是,如果碰不上麻烦的陆小凤也就不是陆小凤了。」 陆小凤懒洋洋地靠在一把紫檀嵌玉花卉纹圈椅里,舒适惬意得宛若在自己的家中一样。 陆小凤和花满楼是朋友。在他面前,他从来不会拘束自己。此刻,他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看着微笑的花满楼道:「你还不是一样。你和那位萧夫人......我在银钩赌坊中都听到了你的风流韵事。」 这些江湖上甚至市井之中流言蜚语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花满楼的微笑瞬间消失了。 陆小凤本来只是想揶揄一下花满楼,他清楚以花满楼的人品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但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之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端坐起身,问道:「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花满楼嘆息了一声,道:「半真半假。」 陆小凤好奇地问道:「真的是?」 「真的是我的确爱上了萧夫人。」在陆小凤面前,花满楼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沉默片刻后又道,「我们之间也确实逾矩了。」 花满楼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眸虚虚地落在了灯盏上,似在温故当时相处的场景。语调是悽苦,但神色更多的却是甜蜜。 他这样的人总会为了突破了世俗道德而陷入自我谴责。 陆小凤敏锐地察觉到花满楼有些变了,肯定道:「剩下的便都是假的了。」 花满楼的视线重新落在他的身上,缓缓点头道:「不错。」 陆小凤道:「萧总镖头已经去世了。你们相识在后,既然情投意合,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花满楼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忧愁的表情,道:「但她......」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冰冷的声音自外而内的传了进来,「她失踪了。」 一个身形峻拔的男人走了进来,白衣如雪,他的手里握着把漆黑的长剑,他的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个表情。花满楼感到了一股浓烈的杀气。从他踏入这座小楼开始,就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当今世上,最多只有四、五个人在行动时能做到完全不发出声音。 「西门?」陆小凤惊讶道,一个不好的猜测在他心中无限扩大。 西门吹雪一年最多出四次门,每次都是为了杀人。 西门吹雪看了陆小凤一眼,冷冷道:「我来杀一个人。」 百花楼此刻只有三个人,西门吹雪、陆小凤和花满楼。 西门吹雪道:「但她不在这里。」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花满楼站了起来,他已经知道他要杀的人是谁了,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郑重道:「我绝不会让你伤她分毫。」 陆小凤站起身,打断了他们之间沉默的对峙,插嘴道:「这件事情一定是另有隐情。西门,这之间一定是有误会。」 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花满楼也是他的朋友,他不愿意看到他们对上。 西门吹雪又冷冷道:「她通姦杀夫,有她身边的婢女指认。」 花满楼道:「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恰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踏踏踏地跑上楼,他的手里捧着个一个红木雕花匣子,在见到西门吹雪的那一刻,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脚下凭空绊了一记,摔倒在了他们面前。 红木匣子脱手而出,陆小凤眼疾手快,一个闪身接过匣子,又将匣子递给那个小乞丐,说道:「小兄弟,东西可要拿牢了。」 小乞丐从地上爬了起来,摆了摆手,没有接过,只是小声地怯怯道:「有人给了我十两银子,叫我把这个匣子交给一个叫花满楼的男人。」 陆小凤看了眼沉默着的花满楼,打开了匣子,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支绿梅簪,正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闻到那股熟悉的幽香,花满楼只觉脑中轰然一声,神色倏然变了。 第45章 百花楼(5) 隐藏在雾里的那个神秘人再也没有在方思阮的面前出现过,就仿佛是她一个乍现的诡秘幻觉,浓雾消散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她知道他的确出现过,甚至,她的真实身份与他息息相关。只要再次见到他,就能明确自己的身份。 第84页 每思及此,方思阮便期待着能够再次见到他。她已经按照他所说的做了,下一步呢,他又会让她做什么。 至于霍天青,自那天以后,他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似乎是憋着一口气,势必要做出一番事业后再出现到她面前。 霍天青只在夜里出现在方思阮的卧房外,从不推门进入,在庭院中的那棵大榕树下静静地凝望着纸窗上的那剪倒。烛火跃动间,那道影子轻轻晃动,似是一弯触不可及的水中明月。 卧房内,方思阮坐在黄梨木小杨花梳妆檯前,对镜接着自己的髮髻,不急不慢地摘下珠翠放进了镜匣里,脚面上突然传来一阵轻痒。 她低头一望。 雪团嘴里衔着只布球,小跑着扑倒到在她脚上,见她低头而来,立刻放下了布球,用鼻子拱了拱她的小腿。 此刻,霍天青修长的身影又出现在纸窗上,沉默、静止、肃穆,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像。 方思阮露出了甜蜜的微笑,弯腰捡起布球,又抱起了雪团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又亲又哄,「好孩子,这么晚了,我们就不玩布球了。」 她站起身,抱着雪团来到它的小窝里,放下布球,摸着它的脑袋,意有所指道:「我们可不能学某些人,大半夜的不睡觉。」 雪团似是听懂了她的话,蜷缩成了一团,乖乖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唿」的一下,方思阮吹熄了蜡烛,而后身着亵衣躺上了床。 烛火灭了,纸窗上的人影也消失了,彻底隐匿于夜色之中。 这一夜又是独属于霍天青一个人的无眠之夜。 忽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纵使在簌簌的树叶声遮掩下,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还是传入了他的耳中。 霍天青神色一变,循声纵身飞去。围墙外,一个手执短剑的剑客向他转过身来。 说是一个剑客,那人更像是一个俊秀的文弱书生,面容清俊…… 夜深露重,浓雾悄然涌现,飘飘渺渺地笼罩起整座小院。雾,渐渐透过窗缝门隙袭进了卧房内。 方思阮静静地熟睡着,突然在床上翻了个身,被褥被身子压起,半个身子彻底露在了空气中。 雾里响起一句轻轻的呢喃,那人道:「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语调依旧是冷冰冰的,话中此刻却不自觉地透露出些许温情的意味,实在和他神秘可怖的形象不太相符。 下一秒,床上原本熟睡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水,毫无睡意。 方思阮望着卧房内的那团雾露出一个微笑,她依旧看不清雾中人的长相,但他终于又出现在她面前。 雾中人开口道:「那个傻小子已经被你迷得团团转了。」 方思阮不知他是何意,只道:「不过是他一头热罢了。」 雾倏尔沖开房门,只听两声清脆的房门碰撞声,浓雾将门口摆放的一个漆木匣子捲入其内,而后轻轻抛在了床褥上。 方思阮拾起那个漆木匣子,好奇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支莲藕金簪,层层叠叠的花瓣自然垂下,顶端亭亭玉立着个莲蓬,簪身用金丝层层缠绕而成,仿佛是根真的花枝。 正是霍天青先前承诺过要送她的髮簪。 他不敢来见她,就放在门口,等着她第二天清晨自己发现。 方思阮缓缓转动着那支金簪,开口问道:「他人呢?你把他杀了?」 「没有,他还有用处。」雾中人望着她观赏那只金簪,甚至生起了试戴的心思,冷冷地提醒她道:「玩够了就收收心,你别忘记了你是为谁而活的。」 雾似乎要凝结成了霜。 方思阮恍若不觉,温柔的眼波流转向他,语气缱绻,试探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柔声道:「自然是为了你。」 雾中人的静默了一瞬,冷冷道:「我养你到这么大,在教中给予你至高无上的地位,都是为了一点。我要你嫁给我的儿子,全心全意地辅佐他。你是我为他选择的最合适的妻子人选。」 方思阮沉默了下来,眼睫微微颤动,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她的神情有些琢磨不透,半晌,她轻声问道:「你又怎么肯定他愿意娶我?」 雾中人肯定道:「他一定会爱上你。」 他是他的儿子,就一定会爱上她。 …… 霍天青将一把沾了血的短剑扔在了上官飞燕的面前。 短剑上的血珠渗入泥土里,浓郁的血气扑涌而来。 短刀的主人已然遭遇不测,而兇手正是眼前人。 上官飞燕的柳眉微微一动,很快又恢復了微笑,对地上的那把短剑视若无睹,柔声道:「天青,我约了你这么多次,这次你总算来了。」 上官飞燕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容貌是她一向是她无往不利的优势,她的野心和欲望更是为她锦上添花。 玉面郎君柳余恨、千里独行独孤方、断肠剑客萧秋雨,这三个江湖上堪称最孤僻、最古怪的人都自愿成为了她的裙下之臣,甚至可以说是她的狗。从前,这个名单上面或许还要多加一个人,那就是眼前的霍天青。 直至一个月前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轻而易举地就打破了她悉心经营起来的局面。 上官飞燕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地上那把泛着银光的短剑,心中忍不住地嘆息着,此刻,她却是又少了一条狗。 第85页 霍天青这些天里心绪凌乱,好不容易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今夜就发现了萧秋雨追踪至了他的小院外,欲杀死方思阮。 不必多想,定然是上官飞燕指使他去的。 他冷冷地望着上官飞燕那张依旧美丽的面容,此刻的心中却已经没有了什么触动,语气无比的冷漠:「我应该跟你说过不要去打搅她。」 他这话其实过于的无情,言语中将先前两人之间的情意忘却得一干二净。 上官飞燕的脸上霎时露出哀怨的神情,眼中也泛起了盈盈泪光:「萧秋雨根本不是我让他去的,是他看我这些日子里愁眉不展,为我抱不平,才擅自......」 霍天青嘆息了一声道:「飞燕,你对我不必如此。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 上官飞燕扑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温柔道:「那你是相信我了吗?」 霍天青没有回抱住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像块僵硬的木头,半晌,他才开口:「正是因为我了解你是怎么样的人,所以才知道你绝对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在他们过往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其实说不清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 霍天青不愿顶着天禽老人的盛名,在他的庇荫下过上这一辈子。他这一辈子定要做上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让世人记住他的名字。 而上官飞燕呢,她已经受够了活在上官丹凤的阴影之下,被分到的部分金鹏王朝的财物在大金鹏王的手中已经挥霍得差不了了,日子过得愈发拮据。她远比上官丹凤美、比她聪明,她实在不愿再寄人篱下,穿上官丹凤的旧衣裳,吃她剩下的残羹冷饭。 他们太过相似,在相识的最初互相依偎着取暖,但到了后来,她对他却是利用多过于喜欢。 霍天青会为了完成这桩大事而去勾引叶秀珠,上官飞燕的裙下之臣也不止他一人,彼此都是肚子里揣着明白装煳涂。 原本积攒起来的温情骤然消失,上官飞燕将眼泪收了回去,离开他的怀抱,深深凝视着霍天青,往日里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冷漠,她在他的心中已是无足轻重了。 她冷哼一声,面无表情道:「你我此时已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你想退出恐怕已经晚了。」 霍天青忽然开口道:「我从来没有说过要退出。只是现在金鹏王朝的财富归你,我只要那块罗剎牌。」 只要利益相同,他们仍旧是最牢靠的盟友。 上官飞燕嫣然一笑道:「你要罗剎牌的话该去问你藏在小院里的那位萧夫人。」 霍天青皱起了眉头,对她所说的话产生了不满,再次强调了一遍:「她对此事一无所知。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上官飞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什么时候他霍天青竟也成为了一个情种了,忍不住嘲笑他道:「看来你是真的被那位萧夫人迷得神魂颠倒了。萧月白押镖押的那块罗剎牌根本就是块被掉了包的假货。以萧月白的性格,这中间的经手人就只可能是章瑾和她。」 霍天青又道:「章瑾能因为想要夺得成兴镖局总镖头的位置而和我们合谋,就能为了获得西方魔教教主之位而调换了罗剎牌。」 上官飞燕扑哧一笑:「章瑾不过是个利慾薰心的蠢货罢了,就凭他的能力远做不到这个地步。与他一比。萧月白倒的确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但你还不是杀了他。哦不,准确的来说,是他心甘情愿地死在你的手下。当他看到你的身手时,就已然认出了你的身份。天禽门的继承人要杀他,自古忠义两难全,萧月白自愿赴死。他这样为你,你如今居然还觊觎他的妻子?」 霍天青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着牙道:「我从没有想过杀他。」 他从未想过杀害天禽门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即便萧月白只是西门雁的门外弟子。在整个计划当中,他本欲打伤萧月白后从他手里夺走罗剎牌即可。 连章瑾这个小人,在事成之后,他都打算替萧月白料理了这个心怀鬼胎的属下。却没料到萧月白竟是如此刚烈的一个汉子,在认出他后直接迎上他的剑刃,选择一死了之。 看着霍天青铁青的脸色,上官飞燕知道自己成功地报復到了他,郁气暂消,她要这罗剎牌也是为了借西方魔教的势力拿到金鹏王朝的财产,如此交易,也算可以接受,明面上暂时与他达成了一致。 她和他谈起了条件,道:「你杀了萧秋雨,我就缺了个帮手。你欠我一点。」 霍天青笑了一声,反驳道:「你本来不就是准备要杀了他吗?放心,我留了他半条命,足够令他做完最后一件事后再死。」 上官飞燕朝他笑道:「呵,看在以往的情份上,我就给你个忠告。你最好将你的小情人藏得牢一点,不然等陆小凤来了,恐怕就不怎么好瞒过去了。」 霍天青神色一动道:「你请到了陆小凤前来?」 上官飞燕微微一笑道:「别忘了,花满楼是他的朋友。我将萧夫人的那支绿梅簪送了过去。就凭花满楼和萧夫人之间的关系,你说他会忍得住不来吗?花满楼来了,陆小凤自然也就来了。哦对了,还顺带了一个西门吹雪。玉罗剎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儿子玉天宝可活着,即便你拿到了罗剎牌,想当上这西方魔教的教主可没那么容易。」 霍天青只在她提起花满楼时闪过了一丝嫉妒的神色,而后又轻蔑一笑道:「玉天宝不过是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罢了。」 第86页 嘴上这样说,他的心中却是一凛,不排除西方魔教中玉罗剎有批忠诚的教众执意要推他上位。 所以玉天宝要死。 他一定要死。 只有这样他才能万无一失地登上西方魔教教主之位。 第46章 百花楼(6) 天边霞光遮天映日,晨露蒸腾消散。伴随着一声健马嘶鸣划破天空,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踉踉跄跄地奔来,要倒却没倒。 桌上酒壶中的酒只剩一半,花满楼倏然抬头道:「我闻到了一股很浓郁的血腥气。」 话音刚落,一阵嘈杂的惊唿声响起,街道上的人面带惊恐之色纷纷散开,人流中间空出了一条路来。那道黑影似是漫无目的地冲着,一路之上的青石砖血迹蜿蜒成河。 一个血掌印「砰」的一声印在了客栈大门上,一个血人支撑着踏入了门槛后,身体就此倒了下来。他的衣服已被鲜血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也不知到底留了多少血。 血人勉力抬起头,喉间的伤口鲜血泊泊流着,他的脸色呈现一种可怖的惨白,眼睛死死地往陆小凤脸上盯去。 陆小凤惊得倏然站起身,失声唿道:「萧秋雨!」他一个跃身,闪现在萧秋雨的身前,握着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扶起。 西门吹雪饮下杯中的碧酒,看都没看一眼已经下了结论,冷冷道:「他已经活不了了。」 一个被割了一半喉咙的人如何能够活下去,如今只不过是他临死前的垂死挣扎罢了。 萧秋雨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不甘、仇恨和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陆小凤说上些什么,喉间发出嘶赫嘶赫的响声,但涌出的血液堵住了他的气管。 一阵抽搐之后,他彻底失去了唿吸。 花满楼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伤感的神色。 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即便萧秋雨与他只有一面之缘,那时萧秋雨和独孤方还是来杀他的。此时此刻,他依旧为了萧秋雨的死而感到悲伤。 西门吹雪依旧坐在桌边,白衣如雪,冷冷道:「这是他们给你的一个警告。」 陆小凤有些怔住,冷笑道:「但我现在更想要去管一管这一闲事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陆小凤只是为了花满楼才走上这一趟的,那么现在他是必定要管上一管这金鹏王朝的闲事了。 总有一种人,越是强迫他不要管一桩事,他越是要迎难而上。 陆小凤恰巧就是这种人。 萧秋雨的眼睛依旧睁着,鲜血已经开始干涸,他的衣服已经成为了暗红色,再也分辨不清原来的颜色。 陆小凤放下了他的尸体,为他阖上了眼睛,突然开口道:「我很想见一见那位令你倾倒的萧夫人。」 他实在很好奇那位萧夫人在这次的事件当中究竟充当了何种身份。成兴镖局总镖头萧月白的死究竟与她有没有关系。她和金鹏王朝又究竟有何关联。 花满楼怔住,徐徐道:「她现在已经不再是萧夫人了。」 他不喜欢她被称作为萧夫人。萧月白已死,且她当初嫁给他时,心中并不爱他。这个沉重的称唿一旦冠到她头上,是要叫她为一个不爱的人守贞,无意于为她戴上了一副枷锁。 或许他还有一个并不那么磊落的理由,自己耻于提起。这个「萧夫人」的称唿,更是在他和她之间划起一道泾渭分明的界河。 陆小凤不由失笑道:「那我就更想见到她了。」 他已经知道花满楼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而且必然怀着一份极深的情感,不然他不会这般处处维护她。 陷入爱情的男人通常都会有些小心眼,就连花满楼这样的君子都难以免俗。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花满楼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但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人生在世,恍若白驹过隙。有些人见了数百次也不见得会在心里留下什么痕迹,但有的人只需见过一面,便足以烙印在心。 他现在只希望着这位「萧夫人」是无辜的,与这些事情都无关。花满楼付出的这一番真情才不会被辜负。 陆小凤望了一眼花满楼,他依旧微笑着,但这微笑之中,却多了几分苦涩的滋味,心中忍不住嘆了口气。 西门吹雪忽然开口道:「她的身份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简单。」 虽然说的是「你们」,但他的眼睛看向的却是花满楼。 花满楼闻言沉默半晌,沉声道:「但萧月白绝对不可能是她杀的。」 他一直知道思阮有事隐瞒着他,这其中就包括她的真实身份。她绝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採药女,他曾无数次地抚摸过她的柔荑,十指纤纤,肌肤娇嫩,这双手绝不会是一位平日里需要日晒雨淋採药的手。 但他相信,她对他绝对不是虚情假意。或许她有什么苦衷,又或者是受到什么人的威胁,所以会隐瞒起这一切不告诉他。 更何况如果她真的存心想要欺骗他的话,就不会把她杀了章瑾的事情告诉他,更不会将那块玉牌交给他来保管。 他现在更担心的是她已经捲入到了某些危险的漩涡之中。 花满楼的眉头紧皱着,眉宇之间被一股显而易见的忧虑笼罩着。 西门吹雪从未见过这么固执的人,事实摆在面前仍旧不愿意去相信。他本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不会多去解释,就此沉默不再多说什么。 第87页 未等他们找上阎铁珊,就有人向他们递上了请帖,邀请他们晚间到阎府做客。写下这份请帖的是霍天青,珠光宝气阎府的管家。 珠光宝气阎府, 宴会设置在一个水阁里,水阁四面环湖,仅有一座九曲桥连接起水阁与外间。一池菡萏,亭亭玉立,纱幔轻拂,浮香绕水阁。 阎铁珊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面白无须,鹰钩鼻,声音尖细,待人接物间言语却故作粗鲁直爽。 被邀请而来的客人,除了陆小凤三人之外还有阎府的清客苏少卿、关中联里镖局总镖头马行空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水阁四壁皆悬着足有拳头大小的明珠,即便在夜间也亮如白昼。 婢女奴僕沿着九曲桥行至水阁为宾客添菜斟酒,地上躺着八具尸体,皆被一剑刺破了喉咙。他们神色如常,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的事。 方思阮易了容混在婢女中,走至花满楼身后,为他斟上了一杯酒。 阎铁珊端坐不动,神色灰白,嘆息似的感慨道:「严立本早就已经死了……」 陆小凤道:「严立本是死了,但阎铁珊却是凭空出现了……」 花满楼的目光落在杯中澄碧的酒上,神色微动。 阎铁珊的声音在颤抖,他嘴唇蠕动道:「我......」 突然,他的声音截然而止,一道白光闪过,他的后心口突然出现了一截剑尖,一本利剑自他的左胸处没入,鲜血涌了出来。他身体滑落的瞬间,珠光灭烛,几十刻明珠四射开来,朝在场的人身上射去。 这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花满楼忽然一把攥住了那个为他斟酒婢女的手,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寒光剑影,簌簌齐飞,明珠从空中坠落,玎玲作响,明珠落地时都已一分为二。 花满楼伸手在她胸前二穴拂过,为她解开了哑穴,神情温柔道:「思阮......」 方思阮轻咳几声,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她易了容,又点了哑穴,与普通婢女无异,至少其他人都没有看出异样来,包括霍天青。 花满楼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精准地捻住一缕髮丝为她撩至耳后,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当初我说过的话吗?只要你出现在我身旁,我都能认出你来……」 他虽是个瞎子,却永远会认得出她。 即使她易了容,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是烙印进他骨子里的记忆。 霍天青的神色微变,几乎难以察觉。他的视线落在花满楼的手上,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移开,望向水阁外,冷冷道:「何人来此?」 「是我。」上官丹凤破窗而入望着阎铁珊的尸体,眼中流露出了仇恨和大仇得报后的痛快。 西门望了一眼方思阮,手里的剑嗡嗡作响,剑气,花满楼神色一凛,再次将方思阮护到了身后,却不料他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后,又转向了上官丹凤,道:」你也用剑?」 上官丹凤不知他是何意,愣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西门吹雪道:「今后如果被我看见你在用剑,我一定会杀了你。剑,从来不是伤人的暗器,你心不诚。」 上官丹凤涨红了脸,一抹羞恼之色在眼中闪过。 水阁外,雾锁荷塘,风吹起层层轻纱。 陆小凤看了一眼花满楼与方思阮紧握在一起的手,开口道:「丹凤公主,阎铁珊是金鹏王朝的叛臣,你找他要回你们金鹏王朝的财富是理所应该的事情。可你不该抓走我的这一位朋友,逼我们出手。」 上官丹凤闻言神色有些疑惑,不解道:「我虽想请你们来帮我这个忙,但没有掳走过这位姑娘。不信你们可以问这位姑娘,我们之间从未见过。」 霍天青的眼里似有寒光直直地射向了上官丹凤。 浓雾渐起,地板上白茫茫的一片。 方思阮紧靠在花满楼的身后,唇瓣微动,声音弱到仅花满楼一人听得到,她轻声道:「你保存好那块玉牌,小心......」 「思阮!」 花满楼突然失声喊道。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身后的女人便被一阵雾笼罩住全身,她的柔荑从花满楼手中滑走。霎那间,雾消散了,人也不见了。 花满楼心神俱动,正欲追上去,一个人影比他更早消失在了水阁。 西门吹雪握剑追了上去...... 第47章 百花楼(7) 雾里两条人影若隐若现,西门吹雪紧随其后。 树林之中,惊风匿于林,落叶似针。一团雾飘浮在空中,似随着风移动,但这速度之快,绝非普通的雾。 一道男人的身影离地前奔,与雾一前一后的追逐着。 雾里人仿佛有意戏耍他,每每西门吹雪落后甚远,就要追不上时,他便停上那么几秒钟。等西门吹雪即将追至身侧时,雾又倏尔轻飘飘地被风吹远了。 不管前路是何,雾要当哪里去,西门吹雪紧跟其后,一路追至崖边。 西门吹雪的眼睛微微发亮,在这一路的追逐中,他浑身已出了一身薄汗,却感到畅快淋漓。崖边风大,衣袍被风吹得唿唿作响,春寒料峭,他的身体隐隐泛起一股冷意,但通身的血液却仿佛燃烧了起来。 雾中人虽没有用剑,但从他显露出来的身手来看,却实在是位难得一见的高手。 第88页 强者从来都是寂寞的。 当强者遇上另一个强者,总期望着争出个第一第二。 暮霭苍茫,黑色的山沉入夜色之中,山峰的一面仿佛被把大刀凌空噼下,整整齐齐地垂直而下。岩岩清峙,壁立千仞[1]。 再往前一步,便是悬崖,深不见底,那团雾游离于悬崖边缘。 西门吹雪与他在悬崖边对峙着。 方思阮从雾里往外望去,西门吹雪的面容犹如一块千年寒冰,眼中却闪着炙热的火苗,他的声音虽然很冷,但可以清晰地听出他的情绪波动着,是一种喜悦与兴奋,与往日不同的他截然不同。 西门吹雪开口问道:「你用不用剑?」 「不用。」雾里人发出了声音,这道声音却不似人声,凭空倚虚地出现,飘飘渺渺的难以捉摸。 西门吹雪惋惜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雾里人又道:「这没有什么可惜的。」 玉罗剎与他一来一回地说着,他今日的话比平时要多,心情似乎很愉悦。 这一路上,方思阮察觉到带她来到这崖边就是为了引西门吹雪而来,她骤然回过神,思及他先前与她所说的话,压低了声音道:「原来西门吹雪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玉罗剎回道:「不错。」 他们的声音笼罩在雾中,朦朦胧胧的。 西门吹雪只听到他们在说话,却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冷冷地盯着眼前的雾。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方思阮神色有些疑惑,问道:「他是你的儿子,你竟然捨得让他受这么大的苦?」 玉罗剎的声音很冷,可他的心却不是如此,淡淡道:「玉不琢不成器。他一心追求剑道,却不知有情才能胜过无情。」 一个人到了一定的位置,留给自己的时间就很少了。 更何况高处不胜寒,他的儿子若是留在他身边,就是第二个吃喝嫖赌的玉天宝。 所以他才将他交至唯一信任的僕人扶养。 在西门吹雪成长的过程中,他从没管教过他,但作为父亲,他这一生一定要教会他一件事。 方思阮试图从雾里窥清玉罗剎的真实相貌,突然寒声道:「难道我是你歷练你儿子的武器吗?」 飘浮笼罩在他脸上的白雾停滞了一瞬,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敏锐地注意到原本不甚在意的玉罗剎在这空白的一瞬间沉默了。 紧接着,方思阮便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缓缓说道,「我是不会让你有事的......」 玉罗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更多的时候,他对她,有的只是承诺。 明知自己此时不是雾里人的对手,西门吹雪心中却还是升起了战意,抽剑而出,直指向雾。 雾里人冷冷一笑,突然伸手将怀里人从悬崖抛下。 西门吹雪一愣,下意识飞身前去捞人,右手将剑朝雾里刺去。雾里人闪过,反手朝他身后轻轻地拍上了一掌…… 等陆小凤三人追至崖边的时候就见到了两道直直下坠的身影,无尽的深渊吞噬二人最后的身影。 雾自崖边倏然间凭空消失,消失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似乎从未出现过。青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白光一闪划过,大雨倾盆而下。 陆小凤的神情凝重,伸手拦住身侧欲继续往前追的花满楼。 现在这里就只有他们三人的唿吸声。 花满楼一把抓住陆小凤的袖子,他自然知道陆小凤的一举一动向来都有他的用意,心中的不安陡然扩大,一道阴影向他笼罩而来,急切地询问道:「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追?」 霍天青的脸色惨白,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 陆小凤向来是个豁达的人,这会儿却是踌躇不已,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前面是悬崖......」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雨声遮掩。雷声轰鸣,时间在这一刻静默,花满楼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像座任由风吹雨打的雕像。 身边人闻言沉默着一言不发,陆小凤隔着雨帘向花满楼脸上望去,他向来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此刻一片冷寂,双目一眨不眨,空洞洞地注视着前方。连雨珠滴落在他漆黑的眼球上,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有西门在,方姑娘是不会有事的。」陆小凤不忍地安慰他。 话是这么说,但陆小凤自己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其实是微乎其微。 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 他坠了崖,生死不明,他的心里此刻也并不好受。 霍天青默立在雨中,冷冷地瞟了花满楼一眼,豁然转身大步离去。 …… 在他们即将坠落进湖中的一瞬间,一阵雾轻柔地托住方思阮的身体,她的身体像羽毛般轻飘飘触到了湖面,而后沉了下去。 雾彻底消失了,湖面在月光之下泛着层层涟漪。 片刻之后,方思阮破水而出,臂弯里拖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玉罗剎在最后的关头托住了他们的身体。如果说为她卸掉了十分的力道,那为西门吹雪就只卸掉了八分的力道。 所以她安然无事,西门吹雪却在跌进湖里的一瞬间在水流的冲击力下撞昏过去。 方思阮将西门吹雪拖上了岸边,靠在湖边湿滑的石头上,即便在昏迷之中,他的手中也紧紧地握着自己的那把剑。 他闭着眼睛,锋利的轮廓在湖水的浸泡过后显得温柔了许多,晶莹的水珠坠在眉毛和睫毛上,竟有种奇异的脆弱之感。 第89页 方思阮伸手刚碰上了他的剑,西门吹雪就猝然睁开了双眼,轻咳两声,漆黑的眼眸冷冷地望向了她。 待看清身前人,他欲起身,却觉浑身疼痛无力,筋骨似有断裂的迹象,神色微微一动,目光忽然落在方思阮的右耳前。 月光如练,湖水浸泡过后,她耳前的肌肤有一层薄如蝉翼的皮膜微微捲起一角。皮膜颜色微黄,与她其他地方露出的肌肤相比有些突兀,而皮膜下的肌肤却是晶莹如雪,与她颈间雪白滑腻的肌肤浑然一色。 西门吹雪肯定道:「原来你易了容。」 方思阮微微一怔,回道:「不错。」 被水浸泡过后,这易容的道具贴着她的脸很不舒服。她索性往自己脸上一抹,撕下一张皮膜来,露出一张娇嫩艷丽的容颜,素晖映照,灼若芙蕖出渌波。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西门吹雪勉力抬起握着剑的手,指向她,冷冷道:「你与章瑾通姦弒夫,该死。」 剎那间,方思阮已然明悟。她也冷冷地盯着他,湿透了的轻薄衣衫紧贴着她的身体:「你杀了我,你也会死在这里。」 在这万丈深渊、陡峭的崖底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伴。 她死了,以他的伤势身体动弹不得,也逃不过一死。 方思阮拾起一颗小石子,朝他剑上掷去,「叮」的一声,没有使上多大的力气,他的手腕便一松。 剑落了地。 她笑了一声道:「你现在可没有能力杀我。」 夜已深,斜月深深隐静湖,风移影动。 方思阮寻了一处躲雨的山洞,将西门吹雪移了过去,升起的篝火取暖。不消片刻,他们的衣服便都已烤干,山洞里一片融融的暖意。 火光照在女人的脸上,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可感受到一种极致的美丽,一种能够使人飞蛾扑火的美丽,但却朦朦胧胧的,难以触及。 西门吹雪望向山洞外漆黑的天空,几点暗淡的星子在闪烁不定,他不明白她为何要照顾一个一心想要杀了她的人,忽然冷冷地开口道:「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方思阮闻言一愣,转过身去看他,忍不住笑道:「我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一心求死的人。」 西门吹雪又道:「因为你不杀我,等我伤好了之后一定会杀了你。」 方思阮慵懒地撑起自己身子,迫近到他面前,右手轻轻搭在他的胸前。融融的橘光中,西门吹雪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琥珀色瞳孔中自己倒影。 她的眼睫微微轻颤着,犹如展翅欲飞的蝶翼,唿吸间睫毛似乎轻轻地扫在了他的脸上,身侧篝火炙热的火焰将他的脸孔也烤红了。 她微微一笑,笑容天真烂漫,不紧不慢地问他:「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西门吹雪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只冷冷地回她道:「我不是花满楼,你不用对我施展那些手段。」 「哪些手段?」 方思阮细白的手指在他眉宇间抚过,最终指腹按在了双眉间微微隆起的眉心上,有丝耐人寻味地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西门吹雪一怔,感受着她柔软的指腹在他眉间摩挲,他竟不知自己居然皱起了眉头,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倏然睁开眼,目光如炬地直射向她的脸上,眼底是亘古不化的寒冰。 方思阮凝望着西门吹雪的神情,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饶有兴致地说道:「我听江湖上的人说过一句话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而是他剑上的血。 那一定是你的剑不够快,否则你的剑上怎么还会有血呢? 」 西门吹雪一怔,欲说些什么,却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若是一个人的剑足够快,血根本来不及留下。 方思阮盯着他的神色,一笑道:「看来你的剑也不过如此。」 西门吹雪眼里滑过一丝说不清的神色,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与她对视着。 方思阮扑哧一笑,有些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鼻子,原来冰山也会变成火山,忍不住道:「我就喜欢看你想杀我却又杀不了我的模样!」 说罢,她翻了个身,平躺在了枯草堆上,不知不觉夜空中已是繁星漫天,四周虫声窸窸窣窣响起。 方思阮闭眸假寐。 清浅的唿吸声近在咫尺,西门吹雪忽听身侧又响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静静道:「那我就等着你亲手来杀我!」 他垂下眼,怔怔出神...... 第48章 百花楼(8) 崖底生活寂寥乏味,湿冷的山洞里是一对相互敌视的男女。 西门吹雪一心想杀她。方思阮自然不会对一个想杀自己的人有什么好感,在崖底的这些日子里,她更多也是看在玉罗剎的面子上,才有照料他一二。 至于玉罗剎...... 想起这个名字,方思阮的心底就涌现出复杂的情绪,这具身体残存的意念,是对他有依赖的。但她这段时间和他接触下来,却又有些牴触他。 准确地来说,她本能地反感想要摆布她的人。 不是玉罗剎,换作是他人,她也会如此。 西门吹雪受了伤,只能躺卧在山洞里,不能动弹。前几日,他又是淋雨又是浸湖,再加上受伤,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有些发热,迷迷煳煳地在山洞里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过久,他被喉间一阵干渴难耐的滋味唤醒,睁开疲倦的双眼,环视四周,光滑潮湿的石洞,壁缝间生出的青苔,淡淡的草腥味传入了鼻中。 第90页 手指微动,西门吹雪立刻意识到一点,他的剑不见了。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这是一种耻辱。 西门吹雪脸色苍白,目光似箭。 恰在此时,山洞里一暗,洞口一个身影微微遮住了阳光。方思阮走了进来,看见他神色紧张的模样,将手里的剑扔给了他。 他的剑长锋三尺七寸,足有七斤十三两重,掉落在石壁上,发出「哐当」的一声巨响,久久地迴荡在空旷的山洞里。 方思阮不说话,只是又将一条烤鱼和一瓢清水递到他身前。 西门吹雪侧过脸,冷冷淡淡的,同样不回她。 方思阮不理他,直接强迫着给他灌了清水和鱼肉,看着西门吹雪越发冰冷的神色,她斜睨着他,轻笑道:「原来你也讨厌束手待毙的滋味。」 西门吹雪缓了过来,漆黑的眼里露出倔傲:「我杀的皆是该死之人。」 「该死之人?」方思阮嗤笑一声道,「什么是该死之人?什么人又该死?」 他回道:「自然是奸淫掳掠的大奸大恶之人。」 「难道你就没有杀过无辜之人?」方思阮微微一笑道:「有些人总是顽固不化,总坚持自己认为的事情是真理。殊不知自己的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西门吹雪神色微动,不语。 方思阮仔细地瞧着他脸上的神色,问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一个问题。你既然要杀我,那任由我掉下悬崖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出手救我?」 西门吹雪心里微微一盪,面上却仍旧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的波澜,只寒声道:「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你。」 「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动不动就是死啊死的。你的生活里难道就没有其他美好的事物了吗?」 方思阮扯了草地上的一朵野花轻轻抛至了他的脸上,娇嫩的花瓣亲吻上他的眼皮,西门吹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微微一颤,露珠在他的眼睫上滚落。 她给他打了个比方,又道:「譬如这花?」 西门吹雪重新睁开了眼,对花视而不见,只是盯着他的剑,目光无比的专注,感嘆道:「盛开的鲜花怎么比得上杀人时剑尖溅起的血花美?」 他看剑的眼神像是在看情人。 只要剑在,他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他人。 方思阮轻轻瞥了一眼漆黑的剑身,古朴且狭长。这把剑是人血滋养出来的,隐隐泛着储色,便是清水也沖刷不尽。她轻笑道:「但现在你剑上的血却是鱼血,鱼血也美吗?」 西门吹雪怔住,冷峻的目光陡然射向方思阮,冷冷地质问道:「你用我的剑做了什么?」 方思阮没有回答,反而问他:「这鱼好吃吗?」 青石上白色的鱼骨还未冷却,香气已吸引着成群结队的蚂蚁前来搬动着这具巨骨。 西门吹雪回过神,又气又怒。他一向视剑如命,如今跌落至崖底,不止佩剑被她夺去,她甚至用他的剑去插鱼,简直奇耻大辱。他勃然变色道:「你......你居然用我的剑去插鱼......」 方思阮面色平静,瞥了眼他被气得不断起伏的胸膛,淡淡道:「你气什么?这鱼难道你没有吃?物尽其用罢了。」 西门吹雪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笑意,眼波轻轻漾着,带着几分戏嚯的生动神色。 她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要惹他生气。 而他中了她的计,是她的手下败将,她已经成功了。 意识到这一点,西门吹雪平復了自己的唿吸,移开了眼,盯着头顶光滑的石壁,满腹疑团,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西门吹雪剑一出鞘,不死不罢休。他练的是杀人的剑,手下从来没有留情过。他能够一直活到现在,是因为从无败绩。 此刻,若是比剑,他已经死了。 方思阮站起身,望向山洞外,天空呈现出一片瑰丽的紫红色,像成熟饱满的紫葡萄酿成的汁液,催人慾醉。 她缓缓往外走去,路过他身畔,裙裾随步晃动,从他的身体上浮浮地拂过,轻纱掠面,西门吹雪有一丝恍惚,他阖上眼,屏住唿吸,静待着那阵搔痒褪去。 她的双目一眨不眨,凝视着那道霞光,轻声回道:「人的生命就只有一次。」 她也不知为何,心底本能地排斥死亡,就仿佛是之前亲身经歷过许多才生出的感慨。 因为过于沉重,所以本能排斥。 晚风轻拂,只有静静沉思的唿吸声。 「骗你的!」方思阮忽而转头一笑,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松道:「因为你死了,我也走不出这崖底。」 真亦假,假亦真。 西门吹雪分不清她的话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甚至她的人,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 她没有说谎,答案只取决于他自己的解读。 方思阮不再理他,往山洞外走去。 她向来是如此的,兴起时凑到他身侧温言软语地逗弄他几句,兴致褪却时,就将他抛之脑后,独留他一人在这昏沉阴暗的山洞中。 西门吹雪心底突然生出了几分萧索寂寞的滋味。 ...... 雨后初霁,深涧饮渴虹,邃河生秋雷[1],空中浮现出的那道彩虹骤然地为枯燥无味的崖底生活增添了一份色彩。 方思阮有些惊喜地指着不远处的天空道:「你看,居然有彩虹!」 第91页 她兴致勃勃地转身与身后人分享,裙裾轻轻掠过青草,阳光在她脸上斑驳留痕,脸颊上染起了一抹喜悦与羞怯的红晕。 崖底只有他们二人,能与她说话的也只有西门吹雪,在这一刻,她竟暂时地忘却了他是她讨厌的人。 直至说罢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待看清西门吹雪冷冰冰的脸时,心中不由生出意兴阑珊的感觉。若是此时与她在一起的是花满楼,便又是另一番风花雪月情状。 方思阮失望地收敛起笑意,欲转过身,却见西门吹雪的半隐在晦暗中,他的面容上露出微微动容的神色,也不知是在看那彩虹,还是看别的什么, 好似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轻微且难以肉眼察觉的细缝,湖底的鱼儿却敏锐德探得到了渴求的氧气,争锋用头敲撞着冰面,发出一记记沉闷的声响。 她微微怔住。 西门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二人目光一触,皆有些不自在。 方思阮心弦微微一动,忽然又想起了玉罗剎的那句话。他说过,他是他的儿子,所以一定会爱上她。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是那么的肯定。 她忍不住凝望着西门吹雪的面容,他已经重新恢復了波澜不惊的模样,眉目凛凛,没有丝毫情慾,不似凡人。 他被人称作剑神。高高在上的神怎么会有情感,怎么会怜惜世人? 他真的会爱上自己吗? 崖底的时间却仿佛停滞了,昨日如何,今朝便是如何,依稀可见明日的影子。但春天终究是在这无声无息的日子中黯然退场。湖畔蔓草茂密生长,誓要在这最后的春意里争上一争。 练武之人的身体自然不能与寻常人来比较,西门吹雪运功疗伤,不到半月的时间,身上的伤便好全了。 对于他来说,这几日里实在难熬,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病痛,更像是源自于心理上的一种煎熬。伤好了之后,这种滋味却更甚,还多了一丝浮浮荡盪的失落。 那日以后,他们之间竟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同一份默契。如非必要,绝不会再对话。 西门吹雪说过,他伤好之日,便是他杀她之时。 方思阮不会束手待毙,但这些日子里,玉罗剎的那句话总是在她脑海里响起,不知不觉当中,心底的那份好奇却是越来越强烈了。 男女间的情爱只萌发在一段特定的时间中。 譬如她和花满楼,花满楼在她最需要的时间出现,心底懵懂茫然,自然对他寄託了几份依恋之情。 又譬如她和西门吹雪,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他必然执剑相向,和她斗个你死我活。但落了难,就又不同了,他只能和她相依相存来消度这崖底漫长时光。 相顾依旧无言,只是沉默地对视着。 黄昏的彩霞笼罩着他们,湖面冷冷的,泛着亮光,吸走他们眼底的光芒。 方思阮将剑交至西门吹雪的手上,在他面前站定,凝望着他的眼眸,缓缓道:「你现在可以杀我了。」 说罢,她没有丝毫犹豫,就此闭上了眼眸,做出一番引颈就戮的姿态,推波助澜着他来杀自己。 猎物收穫于囊中,或许只差一步。 西门吹雪怔住,待他回过神时,手里的剑已经架在了她的颈间,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纤细雪白的颈上,如被针刺,心神恍惚之下,剑气四射,远处湖面骤然冲起叠叠水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草木微动,一片静默,只剩剑气凛凛作响,捲起的水雾瀰漫到了他们二人的脸上,像下起了一阵细雨。 杀了她。 就像之前他杀的那些人一样。 西门吹雪在心中对自己冷漠道。 但剑尖微微颤抖着,像根微微颤动的情弦,冷漠地窥视着他的内心。 只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她雪白的颈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明晃晃地刺进他的眼里。 盛开的鲜花怎比得上杀人时剑尖绽起的血花美? 众说纷坛间,从前的肯定变作了此时的疑惑。 微风拂过,脸上的水雾渗入了他的肌肤里,寒意深入骨髓中。有一瞬间,骨头冷得发疼。 心,颤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茫然不知所措的滋味。 剑无情,人焉能无情? 飞蛾破茧,向死而生,只是第一步。情苗已生,不论怎么挣扎,终究敌不过扑火的命运。 这是他既定的宿命。 第49章 百花楼(9) 崖底很静,出奇的静。西门吹雪压抑着自己的气息,血液在血管当中泊泊流淌着。 在这长久的静默中,时间过的很慢,那横在她脖子上的剑却是不敢再轻易动了。 方思阮睁开了眼睛,西门吹雪与她面对面,神色迷惘,眼里满是纠葛,向来寒霜满面的眉间深深地刻上了几道纹路。 剑神非神,他已堕入尘世,自该受到人间七情六慾的惩罚。 手无寸铁之人对上一位剑客。 执剑者却是落于下风,手中剑似有千斤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他的臂弯。 这是全天下最滑稽不过的笑话了。 西门吹雪凝望着她澄澈的眼眸,这其中浅浅淡淡的,没有他的身影,他感到了一阵眩晕,天地在颠倒旋转。 崖下不过只是寥寥几日,他就像是已经度过了一辈子。 第92页 剑心再也不纯。 皑皑天际,候鸟齐飞。 一道银白色的袖袍如流云般破风飞出,倏然捲住了方思阮纤细的腰肢,轻轻一拉,她的身体往后飞去。耳畔风声阵阵,眼前一晃,方思阮落在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与之同时间出现的还有一道身影,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又是从哪里出现的,只是陡然间闪现在了西门吹雪的身前,双指迅如闪电,牢牢地夹住了剑身。 灵犀一指。 ——「四条眉毛」陆小凤的绝技。 花满楼护住怀里的方思阮,紧皱着眉头,目光有些戒备地落在不远处面色冷沉的西门吹雪身上,严阵以待。 方思阮没有想到他和陆小凤竟会出现在这崖底,凝望着他紧紧崩起的俊秀侧脸,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严肃的模样,有丝恍惚,下意识地轻声唤道:「花满楼......」 花满楼听到她的声音后,神情蓦地一松,重新温柔起来,揽着她的手紧了紧,轻柔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西门吹雪屏息望去。 天空霞光绮云,晕晕染染地辉映下来,容色本就殊丽的女人在霞光映衬下更是艷丽倾城,她娇娇怯怯地倚靠在男人怀里,满眼信赖。 话本里的才子佳人,不外如是。他们是天地间再般配不过的一对眷侣。 而他则是阻碍他们团圆的恶人。 心头投下了一片阴影,西门吹雪沉默地、孤寂地站在原地,与他们对峙而立,不做任何辩解。他手中的古剑发出泠泠响声,似哀哀的悲鸣。 无情剑不再无情。 人有情,剑有情。 在这不适宜的时刻,对着一个不适宜的女人。 西门吹雪淡漠的眼珠转至身前的陆小凤身上,盯着他夹着剑的两根手指,沉默不语。 陆小凤松开手,捻了捻自己的两根鬍子,讪讪一笑,欲解释:「西门......我……」 话还没说完,西门吹雪已经利落地收回了剑,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这本就是一场註定会输的对峙。 西门吹雪与他们背道而驰,身影渐渐融入了暗沉沉的夜色之中...... 花满楼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神情微微松动,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与他打斗的准备,却不料西门吹雪就这么离开了,心头涌上了一层淡淡的疑惑。 突然,一丝极淡的、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伴随着风飘入他的鼻中,顾不上其他,花满楼的神色骤然一变,急急地问怀里人道:「思阮,你受伤了?」 方思阮握住他的手,安慰似的回道:「我无事。」 花满楼循着萦绕在鼻间的那丝血腥气,伸手向她雪白的颈间抚去,手指颤颤的,轻柔无比地落在那道细细的血痕之上。 伤口很浅,几乎只是划破层皮的程度,早就已经癒合,只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细线。 他松了口气。 这时,陆小凤已经走至了他们身边,静等他们相互关怀完,才对花满楼道:「西门走了。我了解他的性子,他不会再来杀......方姑娘了。」 他神情极为复杂地看了一眼方思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实相貌,同时也见识了她的厉害之处。 她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甚至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 肌映流霞,雪白细腻,眼波流转间潋滟生春,轻而易举地就令瞧见过她的人色授魂予。 但陆小凤此刻心中更多的却是谨慎,没有什么温柔情丝,不敢小觑她。 一个花满楼,一个西门吹雪。 他的两个朋友先后都不约而同爱上了她,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先前离得远,只见到西门吹雪将剑架在她的颈间,就下意识地认为西门吹雪要杀她。 但当他飞身至西门吹雪身前,用「灵犀一指」夹住他的剑时,却发觉他手里的剑根本没有丝毫的杀意,眼里也只有纠结的痛苦。 再回过头来仔细想想,若是西门吹雪想要杀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迟疑那么久。 陆小凤不清楚西门吹雪与眼前女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们被困于崖间不过短短几日,西门吹雪便像是变了个人。 他从未见过那么郁郁怅然的西门吹雪。 这个美人却太过神秘,看上去柔弱无害,实则是朵带刺的玫瑰,身份更是笼罩在一团疑云之下。 陆小凤有种预感,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个开始罢了。 他是个厌恶麻烦的人,却也是个讨厌平淡乏味的人,心底隐隐涌起跃跃欲试之感。 花满楼回过神,反手紧紧拉住方思阮的柔荑,向她介绍起身边的陆小凤。 其实,在他们之前的相处中,花满楼已经跟方思阮提起过几次陆小凤的名字,他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再者,「四条眉毛」陆小凤的名字在江湖上更是如雷贯耳。 方思阮久闻其名,先前在珠光宝气阁与他不过只是一面之缘,没有来得及打招唿。没想到,此刻在崖下才有了这个机会。 两人打过招唿后,便陷入了沉默。 陆小凤有心事在身上,有些沉默寡言。 方思阮看他神情就已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不动声色地瞥了陆小凤一眼,重新依偎在花满楼身边,好奇地问他道:「你们是怎么下来的?」 这悬崖高达千尺,四面环山,仅凭人力下崖,可谓是千难万险。 第93页 花满楼解释道:「这其中还得多谢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他重金寻来了僰人。僰人自古就有悬棺而葬的传统习俗。他们在悬崖之间如履平地,请了他们在壁隙间凿入木桩。我们是踩着木桩、攀附藤萝下来的。」 其实在这期间,希望实在过于渺茫。 一来,这悬崖实在险峻,寻常人跌落下去,基本上是九死一生。 二来,纵使二人侥倖都活着,但西门吹雪此行的目的,花满楼知道,他是为了来杀方思阮的且一直都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崖下只有他们二人,后果不言而喻。 但花满楼始终不愿意放弃。只要没有见到她的尸首,就有一线生机,他就要尝试一下。 在这期间的艰难险阻以及心里的种种煎熬,花满楼并未多提,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 他在下崖前,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或许方思阮已遭遇了不测,即便如此,他也要将她带回,不能让她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但万分庆幸的是,她还好好的,而他总算来得也算及时。 短短几日里,花满楼就经歷了大悲大喜,心潮大起大伏。 花满楼的眼里不满红血丝,这几日里他都睡不着,此刻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一颗悬起的心才终于落下,温柔道:「我带你回去。」 回到崖上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疏星淡月,月色朦胧,树林一片幽深,夜枭咕咕作响。本来寂寥无人的林间此时却升起裊裊炊烟。 一队人马驻守在崖边,燃着篝火,低声轻语。 霍天青微垂下眼,静静地望向崖底,不同于白天,此刻夜雾笼罩,深不见底,更加难见到人影。 微风轻拂,风灌入衣袍簌簌作声,三个人影自崖下飞身上来,悄然落在他的面前,霍天青暗沉的眼睛终于微微一亮。 花满楼行了个礼,向他道谢:「这次还要多谢霍总管了。」 「人在我珠光宝气阁被掳走,我自然有义务相救。」 霍天青深沉的目光在方思阮娇艷的脸上掠过,双目一触,这话也不知是不是回復花满楼的,转而盯着陆小凤,又冷冷道, 「陆小凤,记得你我的约定。我等着领教你『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绝技。」 说罢,他便带着珠光宝气阁的人马收拾好东西,一起转身离开了。 方思阮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有些若有所思…… 时辰晚了,花满楼带着方思阮回到了先前落脚的客栈中,他们付了一笔不斐的银子,即便一连几日没有回客栈,也没抵个消息回来,掌柜也依旧为他们留着房间。 方思阮与花满楼已有好久未见,算是小别胜新婚。回到房,阖上门,身边再无他人,花满楼抑制不住,直接将她拥入怀中,长嘆一声,将心中所有的担忧害怕全都嘆了出去。 方思阮心微动,仰起头,亲了一下他的下巴,静静等了片刻,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奇怪地问:「怎么了?」 她明明看见花满楼眼里情动,他却依旧克制着自己。他们又不是没有一起过,何必这么犹犹豫豫? 花满楼白皙的脸微微一红,轻咳了一声,有些难为情道:「我这几日一直在山里,还没有……沐浴过……」 方思阮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离开他的怀抱,重新开门叫了店小二烧了热水送进来。 不稍片刻,房中水气氤氲,水声潺潺。浴桶里,热水熨平了这几日的疲累,方思阮窝在花满楼的怀里,身体相贴,迎着他的鼻息,吻上他的唇。 花满楼抚着她的脸,又怜又爱地在她雪白光滑的额间轻轻吻了两下,无比地珍视。 水波轻盪,人影交叠,鼻息渐重…… 忽然,一丝银光穿过纸窗射入房间,泛着冷冷的寒意,朝着花满楼的后心口而去。 方思阮迷濛的双眼倏然一凛,搂在花满楼颈间的雪臂微微用力,一个转身压在了花满楼的胸膛上。 随着轻轻的一声「砰」,花满楼后背撞上了桶壁,浴桶一晃,水花溅起,涎玉沫珠,扑簌簌地拍打在他们肌肤上。 浴桶里的水本就盛得很满,这一晃,掀起的水流如潮涌般漫到了地上,缓缓地渗入了石砖缝里,地面晕染开深色的水迹,似道人影被拉长了。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后,方思阮左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绣花针,微黄的烛光之下,针尖呈墨黑色,显然是被餵了毒。 花满楼不明所以,正欲开口询问。 方思阮将毒针受在了掌心,伸出了白皙纤细的手指按在花满楼的薄唇上,打断了他的话,阖上眼眸,身体突然向他身上软软倒去,仿佛失去了意识。 在这一剎那间,花满楼陡然回过神来,与她心有灵犀,一把搂住了她的柔软的娇躯,惊慌焦急地唤道:「思阮,思阮?」 无人回应他。 屋内屋外皆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窗外突然颳起了一阵急风,枝叶在簌簌作响,好似夹杂了一声清脆的笑声,随着风声飘远了。 花满楼抱着方思阮从浴桶里破水而出,取了挂着的衣裳随意将她裹起,而后一路将她抱到了床榻上。他正欲离开去穿上衣服,手从她颈后抽离的时候,她突然趁机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手掌,像是存着点报復的心思,但很快就松开嘴。 方思阮轻声道:「人已经走了......」 第94页 她慵懒地撑起了身体,随意裹着的衣裳从肩头滑落,雪白圆润的肩头瀰漫着湿润的水汽,香气熏人醉,身子缓缓前倾,而后轻启朱唇,含住了他僵在半空中的食指,眼波斜斜往他清俊的面容上递去...... 花满楼僵立在床榻前,身体还维持着先前抱着她时的姿,脸颊浮上了红晕,喉结微颤着。 春至人间,雪腻素香,静待花郎。 帷幔轻轻飘动,把一切都笼罩在帐下,锁住了满园的春色...... 第50章 百花楼(10) 客栈向来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客人越是络绎不绝,就代表着生意越好。但此刻,云来客栈的掌柜站在大堂内望着进进出出的人,却是苦着一张脸。 不止是他,连出客栈的人也都是愁眉苦脸的。 尤其是看到离开的人一个个都面色沉重,掌柜的发出的嘆息声更重了。他神色郁郁地盯着门口,忽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踏了进来,他相貌英俊,锦衣华服,眉头却紧皱着,面色沉沉,似有郁结在心。 掌柜的连忙从柜檯后面绕了出来,来到了男子的身前,热络地向他打着招唿道:「霍总管,好久不见了。」 珠光宝气阁作为关中第一珠宝阁,声名赫赫,平时不是他们这些小商人能搭得上的关系。 但他们这些小商人四方奔走,自然认得出他来。尤其,霍天青作为珠光宝气阁的总管,在珠光宝气阁中几乎是仅次于阎铁珊的存在。阎铁珊没有亲生孩子,几乎把他当做接班人来对待的。 更何况阎铁珊如今已经死了…… 珠光宝气阁就彻底落入霍天青的手中。 掌柜的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蹊跷,待他很是殷勤。 霍天青看见他,神色稍缓,随意扯了几句,与他打过招唿后便径直向二楼走去。 掌柜便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二楼转弯处,神情若有所思,也不知楼上那位姑娘与这珠光宝气阁有何干系,竟如此兴师动众的。 店小二正送了一个客人出门,正欲绕到后厨,与掌柜的擦肩而过之际,就被掌柜的一把抓住了手臂。 掌柜的凑到了他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忍不住问道:「二楼房间里的那位姑娘现在怎么了?」 店小二犹豫道:「看样子......恐怕是不大好了......请来的大夫都对她的病没办法。」 他想起屋里似隆冬般的氛围,心中就有些发憷着。 掌柜的闻言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几分,眨眼间看上去老了好几岁,不断地嘆气,无力道:「昨天晚上这位姑娘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唉......要是死在我们客栈里就不好了......」 掌柜的这话说的难听,却是从自身的利益出来。他们小本买卖,赌不起的。 像他们这种开客栈的,最怕遇见两种情形。 第一种情形是有江湖人士前来投宿。 因为江湖纷纷扰扰,江湖人就象徵着麻烦。你永远不知道,来投宿的江湖人士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善是恶?身上背负着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仇家? 若是一旦出了点事情,轻则客栈里的桌椅板凳被打砸了,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他不过是损失些银两;重则是自己性命不保,要么惹他不开心被他杀了,要么被他的仇人寻上门来无辜受到连累。 每次遇上江湖人士,他总是战战兢兢的。 第二种情形就是有人死在客栈当中了。 又有多少人愿意来住死过人的客栈,死过人的房间。 他现在恰恰是这两种情况都撞在一起了。 这位姑娘命不久矣,又是江湖中人。 更何况这位姑娘竟然还和珠光宝气阁扯上了关系。万一霍天青将此事怪罪到他们客栈头上该怎么办?他们云来客栈小小的一间客栈,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店小二看掌柜陷入了沉思,忍不住轻声打断了他,又道:「掌柜的,二楼的那几位客人让我打盆热水送上去。」 掌柜的闻言松开他的手臂,连忙道:「那你赶紧去吧去吧。」 这短短半天时间,来的人,走的人,都是因为住在二楼卧房里的一位女客人。 掌柜的犹如度过了自己的半辈子。 他的耳朵时不时就听到木制楼梯嘎吱嘎吱地响着,要么就是脚步声时不时响起。 二楼的卧房内,每有一个不断摇头嘆息的大夫踏出房门,便又有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踏入房内。 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几乎整个山西城的大夫便被请了个遍,不论是资歷甚深的老大夫,还是已经初绽锋芒的青年医者,来时皆是胸有成竹的,离开时却都唉声嘆气的。 这毒实在难解。 与一位垂头丧气的大夫擦肩而过,霍天青轻轻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心直直地向下坠,深唿吸一口后,他伸手推门而入。 卧房里,此时只有三人,陆小凤坐于房间西侧的小圆桌旁,桌上的放着一只青花瓷杯,里头漂浮着一根根舒展开的茶叶,澄碧的茶水早已经凉透了。他就只是握着茶杯,却不喝入口。 花满楼坐在床畔,神情忧郁,目光虚虚地落在床上的女人身上。 霍天青眨了下眼睛,掩饰性地敛去眼里复杂的神色,竭力维持着平淡的语气,开口问道:「方姑娘还好吧?」 在提及方思阮时,霍天青的眼睛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转向了床榻上。方思阮静静躺在上面,紧闭着双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射下一道阴影,乌黑的髮鬓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脸颊上,面色青紫,唇色惨白,气若游丝。 第95页 花满楼默默不语,神情哀伤,陆小凤见状在旁开口道:「此毒甚是难解。来诊脉过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店小二按照吩咐准备好了热水。他端着盆热水,见房门大大敞开着,就直接走了进来。他一路走至床边,将铜盆放在了床榻边的的小圆凳上,铜盆上搭着块洁白如雪的帕子。 店小二偷偷看了一下花满楼的神色,说道:「花公子,热水给您送来了,就放在这了。」 花满楼没有看他,只道了一声「多谢」。 店小二便又道了一句「有事尽管吩咐我」,而后就为他们三人带上门,下楼离开了。 花满楼嘆了口气,伸手入铜盆里,试了试水温,感觉温度适宜后,他将帕子在盆中浸湿,拧干。紧接着,他伸手到了方思阮的颈间,轻轻擦拭着她颈间粘腻的汗水,眼里尽是自责愧疚之情。 花满楼忽而开口道:「如果不是帮我挡了暗器,思阮不会出事......」 霍天青闻言浓眉深锁,面上的肌肉一颤,眼里掠过不满的神色,隐忍着没有发作,突然开口说道:「在城西有间湖奉医馆,里头居住着位姓薛的神医,他医术高明,这些年来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只是他的性子十分古怪,视钱财如粪土。对我一直有些敌意。我前去请他,他定然不肯过来。若是你们亲自上门请他,方姑娘……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花满楼的手一颤,眼里涌现出希望,闻言立刻转头望向了霍天青的方向。他当下不再犹豫,将方思阮交至霍天青看顾,问清了医馆的位置,自己与陆小凤一同到城西去请寻他口中的那位薛神医。 听陆小凤与花满楼的脚步声渐渐离得远了,霍天青几乎是瞬间便移到了床榻边,伸手撩开纱幔,在床畔坐下,凝望着方思阮的脸色,目光怔怔,心如刀割般疼痛,低低地轻唤道:「思阮......思阮......」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痛,满是哀伤。 床榻上躺着的美人却无声无息的,没有回应他一声,也眼睫都没有一起的颤抖。 霍天青从未见过这样的方思阮。 他宁愿她像是在小院里时的那副模样,神色鲜活地将他贬得一文不值,也好过现在...... 自亲眼目睹她坠崖的那日起,霍天青就悲痛欲绝,但碍于种种原因,他在外人面前却又要强忍着悲伤,克制住自己不断翻涌而上的情绪,装作漠然不在意的模样。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与她根本就不曾认识。 但每当身旁无人时,她坠崖那个场景就不断在霍天青的眼前回放,成为他心头永远挥不去的阴霾。 花满楼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抱她,为她悲伤痛苦,而他呢,就想只躲在地沟里的老鼠,阴暗地窥视着她和花满楼之间含情脉脉的对视。 这些情绪日日凌迟着他。 霍天青轻柔地扶起她的身体,像对待一尊易碎的白玉像,将她拥在在自己的怀里,伸手至她鼻下,探得她鼻息悠悠,这才松了半口气,从怀里口袋掏出被白色药丸。 昏迷之人是无法吞咽的。 霍天青一手捏住她的双颊,待她轻启檀口后,便将药丸送入她口内,伸手随后点她胸前两处大穴,助她吞咽下药丸。 他盯着她修长的雪颈,看见她喉间滚动了一下,解药入肚,才彻底放下心来,大拇指指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这却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她之前从来不允许他靠近她。 她中毒之后面色青紫,远不如平时美丽夺目但霍天青却心神恍惚,情不自禁地俯下头,薄唇忍不住落在了方思阮苍白的唇瓣上,并未深入,只是贴着摩挲了片刻,而后吻又顺着她的秀挺的鼻一路往上,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 霍天青深深地嘆了口气,胸口微微震动,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道:「你会好起来的......」 忽然,他有些微微怔住,眼里迅速滑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就在这时,只听见「哐当」一声,陆小凤突然推门而入,他微笑着,目光紧紧盯着霍天青,朗声问道:「霍总管,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并未如他所说的去往城西。 花满楼脸色铁青,他虽目不能视,但也清楚霍天青此时的举动定然是不成体统的。他此刻心中清楚,霍天青对思阮也存着情思。他纵身上前,伸出云袖,夺过方思阮,搂在自己怀里。 霍天青没有任何反抗,任由花满楼从自己怀里夺去方思阮,只是嘲讽一笑,走到了陆小凤身边。 花满楼扶着方思阮重新躺回到柔软的床榻上,冷冷道:「你说的 一线生机 ,不是城西的那位薛神医给的,而是你给的。昨天晚上房外的人是你?」 霍天青深深地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女人,凄凉一笑,最后痛快承认道:「不错,是我做的。我原本想杀的是你,却没想到思阮居然会为你挡下这一针。」 花满楼又问道:「当初从萧府掳走思阮的就是你?」 霍天青走至圆桌边,无力地坐下,盯着桌上金银错青花纹的茶壶,眼神逐渐变的悠远而怀念,竟温柔一笑道:「不错。我那时本来是要去杀她的,却不想……却不想……」 他说不下去了,第一次袒露自己的心意,却是在他们面前。 陆小凤在旁边补充道:「却不想你一眼就爱上了她……难怪先前她和西门坠崖,你的态度如此奇怪,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救她。你要杀花满楼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第96页 霍天青闻言眸光一冷,眼睛转至花满楼身上,冷冷道:「是,我妒忌他,妒忌他拥有思阮。一直以来,思阮对我却是不屑一顾。」 说到此,他却突然一笑,笑里尽是蔑视,紧接着又补充道,「花满楼,但其实你没有比我好上多少,你只不过比我早遇上了她。若让我早点遇见她,根本不会像现在如此......」 霍天青有些凄凉地笑了,眼中有闪着细碎的亮光。 花满楼紧紧地握着方思阮的手,除去最开始说的那两句话之外,他一直没有作声。 但他光是沉默着,却已是成功者的姿态。 霍天青盯着他的手,犹如被针刺到一般,缩回了目光,心间涌起无限的烦闷,扫视身前,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往嘴里灌下,冰冷苦涩的茶水从喉间滑过,他的神智一清,好过了很多。 霍天青问道:「你们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陆小凤没有阻止他的举动,将一切娓娓道来:「我们前几天一直露宿在山崖边,从来没有回过客栈。昨晚刚回到这云来客栈不久,就有人来暗杀花满楼,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巧了。能知道我们昨晚回到了云来客栈的,就只有霍总管和你手下的那几个人了。不是你,就是你手下那群人当中的一个。」 霍天青怔住:「所以你们特意设了个局引我入内?」 陆小凤盯着他,又道:「本来我还是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但从头到尾,你表现得都太过热心了,对方姑娘的事情也太过上心。 她坠崖,你立刻利用珠光宝气阁的势力请来僰人在悬崖峭壁之上凿壁插木,助我们下悬崖救她。即便是像你之前所说的原因,人在你珠光宝气阁被掳走,所以你有义务相救。但你又何必一直要亲临现场,这些事情派手下来做,有何不可。你后来一直等到看见方姑娘无恙才离去。 她这次 中毒 ,你又是如此,几乎将整个山西城的大夫都请了过来。 所谓关心则乱,你露了马脚。」 霍天青站起身,即使被揭穿了,他依旧维持着初见时的风姿仪态,沉默了片刻,他目光静静的,闪着温柔的光芒,轻声道:「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 说道此,他盯着方思阮突然停住了,脸色忽然大变,勐地一掌拍在了桌面上。他这一记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木桌霎时间碎成木屑,四散开来。原本桌上摆放着的瓷杯瓷壶没有托底,摔碎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浅碧色的茶水渗入石砖上,发出一阵嘶嘶声。 霍天青倒在了地上,面色青紫,浑身瑟瑟发抖,没有一丝力气。 花满楼严肃道:「这茶水中有毒。」 方思阮睁开双眼,手掌撑着柔软的被褥,缓缓从床上起身,她方才一直假装中毒躺在床上,但将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听在耳里。她踩在软缎绣鞋上,往霍天青的方向走去。 霍天青此时已经没有了抬头的力气,只是勉励瞪大了眼睛,视线当中那双软缎绣鞋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 眼前突然涌起了一团黑云,他摇了摇头,想要将那片黑云摇散。 他成功了。 霍天青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像冬日里阳光,他这一辈子从未那么快活过,断断续续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方思阮走到他的身边,蹲下,将他抱进了怀里,默默道:「昨晚的毒针不是他发射的。」 她能察觉到昨晚卧房外的那阵气息是个年轻女子。 花满楼的神情复杂,沉默不语。 霍天青的眼里乍然涌现出异样的神采,迴光返照般,盯着她娇艷面容,怔怔道:「原来我的大业就是你......」 一直以来,霍天青作为天禽老人的儿子,自小就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 但当他渐渐长大,知晓人事之后,霍天青就再也不愿意顶着天禽老人的盛名,在他的庇荫下过上这一辈子。 他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出身。 他想他这一辈子定要坐上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成就一番大业,让世人记住他的名字。 为此,他曾犯下过许多的错事。 兜兜转转,没有想到他竟在死前才知晓了这个事情。 有遗憾吗? 有的。 他该早点遇见她的...... 霍天青的意识渐渐模煳,霍天青却觉得自己此刻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颤抖着,浑身发冷。 方思阮咬破自己的手指,轻轻一挤,一滴鲜红的血珠涌出。她将手指伸到霍天青的口中,他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下意识允吸了一下。 霎时间,萦绕在霍天青脸上青紫之色淡了一点,渐渐地,那片青紫色彻底地淡去了…… 他那踏进阎王殿的一只脚重新被拉了回来。 陆小凤目露惊奇,没有想到方思阮的鲜血竟有解毒的功效,却又觉得笼罩在她身上的迷雾越来越深了。 刚解了毒,霍天青的精神仍旧有些萎靡不振,依旧躺在方思阮的怀里。 方思阮目光落在霍天青的脸上,眼里涌出迷茫之色,不解地问道:「可既然不是你做的,你刚开始为何要承认的那么痛快?」 霍天青怔怔地望着方思阮,回忆起当时的心情,面露悲苦之色,喉间宛若硬生生地吞下了个黄连那般苦涩,幽幽道:「我以为你是要我死。」 第97页 他先前给她餵解药时,怀里拥着她,这是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不由心神一盪地吻在了她的脸上。他不该做出这么轻薄的举动,但当时他心里揣着这是此生唯一的机会了。或许,他的后半生就只能靠着这一个吻 她的化妆技术其实很高明,若非他吻了她,他定然也不会发觉。尤其是吻她的唇瓣时,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 于是,霍天青细细观察着她唇上的纹路,上面竟然抹了一层薄薄白色粉末。 一个中了毒处于生死存亡之际的人怎么会有空为自己上妆? 从那时起,他便知这是方思阮与他们故意伪装设下陷阱,引他入局。 她竟那么厌恶他,厌恶到要他死的地步。 霍天青的心间顿时隐隐作痛,如被刀割,万念俱灰之下,后面索性痛快地就承认了自己是兇手。 她要他死。 那他就自愿为她赴死。 第51章 百花楼(11) 月将升,日将落,人死如灯灭。黑夜将一切埋葬,阴黯的、静悄悄的,夜寒犹存。 城郊的枣林里,白骨森森的乱葬岗里躺着一具冰冷僵硬的男尸,他的脸色在寒风中愈发铁青,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生前再有权有势的人死后都是一个样,终将在时间的沉淀中腐烂化作一堆白骨。 一个身穿黑色衣裳的女人像只黑猫儿一般,踏着轻巧的步伐,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尸体的身旁。 她的身影隐匿于浓重的夜雾中,只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亮得惊人。 她瞧了尸体半晌,蹲下身子,伸出手从他的胸膛前的衣襟中探入,找寻了一会儿,终于掏出了块玉牌。 一切果然不出意外,她自信一笑。 这时,女人才后知后觉地嫌弃起来,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玉牌,对着寒凛凛的月光仔细端视着,一双漂亮的眼眸里闪着璀璨的光亮,露出一种餍足的神色。 丝帕从她手中飘落,漫不经心地,随着夜风轻飘飘地飞走,恰巧落在了男尸的脸上,遮盖住他铁青的脸色。丝帕的一角红艷艷的绣线蔓延开来,勾勒出盛开至荼靡的牡丹,像男尸流下了两行蜿蜒的血泪。 自古成王败寇,失败者保留全尸,已能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结局。 譬如上官丹凤,她毕竟是她的堂姐,所以她还是为她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或许待此事彻底了了,她可以去好好地安葬了她。 上官丹凤是被她用毒毒死的,后来用在上官丹凤身上的毒又用了在霍天青身上。 上官飞燕最后望了霍天青一眼,他那张英俊的面容已被毒药摧毁,再无往昔风采,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转身,正欲离去,一只冰凉的大手倏然间攥住了她的手腕。 金风阵阵,夜雾缭绕。 一丝惧意猝不及防地袭上了上官飞燕的心头,心脏停滞了一瞬,而后恢復了强烈的跳动。 上官飞燕回过头。 本该死去的霍天青已恢復了悠长的唿吸,重新站了起来,漆黑的眼底泛着暗沉的光,盯着她。 霍天青没死,他只不过是运功停住了自己的唿吸和脉搏,营造出假死的迹象。 原来这一切都是个局。 上官飞燕沉默了片刻,回过神,有些激动地开口道:「天青,原来你没有死!」 霍天青手一展,重新从她手上夺回了罗剎牌,沉默不语。 上官飞燕眼里流露出惊喜的光芒,扑到他的身上,恍若不觉他身上的奇怪之处,情真意切道:「我收到你死的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伤心难过……」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上了轻轻的呜咽。 上官飞燕想尽快地将这一切煳弄过去,之前维持表面的和谐,撕破了脸皮对谁都不好。 霍天青松开了手,上官飞燕神色微动,正午欲再添上一把火,却被他冷冷的一瞥吓退了,站在了原地不动。 霍天青盯着手中的玉牌,即便在黑暗之中也散发着盈润的光芒,若有所思道:「你是来偷这块罗剎牌的吧?」 上官飞燕眼皮一跳,想要解释。 这时,隐藏在暗处的方思阮缓缓地走了出来,上官飞燕勃然变色。若是她在见到霍天青死而復生之时,尚能维持冷静。那么此时,她心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 上官飞燕盯着霍天青,忽而冷冷道:「你背叛了我。」 方思阮裊娜地走至上官飞燕面前,微微一笑道:「你都要杀他了,竟然还怪他背叛你?上官姑娘,从一开始起,你的目标就是我,你故意将毒针射向花满楼,若是我为他挡针,那这计就成了;若我没有,也无妨,你只须再补上一针即可。你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好嫁祸给霍天青,营造成他因妒杀人的假象。」 上官飞燕知自己的身份已被揭穿,而且恐怕所有的事情霍天青都已告知了这位萧夫人,不再辩驳,只是注视着方思阮娇艷的面容,表情冷酷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女人。」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这位萧夫人一出现起,上官飞燕就察觉到了,她的计划也正是因为她而毁于一旦。 上官飞燕又睨了一眼霍天青,他自这个女人一出现之后目光就完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再也分不出一个眼神给她。 她又往这个女人的脸上仔细看去,借着朦胧月色,肌肤欺霜赛雪,眉目盈盈,眼角浮动着妩媚动人的艷光。 第98页 她的确是有这个资本。 上官飞燕忍不住刺一刺霍天青,转向他,冷笑道:「你倒是好大的肚量,亲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同其他男人你侬我侬的也不出手。」 霍天青浓眉紧蹙,似是化不开的凝重。 夜色笼罩,茂茂林木间露出一双绿莹莹的野兽眼睛,夜枭声声呕哑。 方思阮不想和拉扯这些,她和花满楼之间的事情与他们二人都没有干系,于是开门见山地问她道:「罗剎牌关系甚大,这背后必然不是你一人能够拢得住的,还有何人主使?」 上官飞燕身体一颤,眼里闪过一抹恐惧,不愿回她,反问她:「那你又是谁?你总不会真是一个採药女吧?」 她看着眼前「眉目传情」的两人总觉得心烦意乱,好似自己的所有物被夺走的。即便这所有物不是她的心爱之物,但也是属于她的,该被她牢牢掌控。 就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些日子里,她看上的东西永远先被呈到上官丹凤的面前,待她挑选完,留给她的都是上官丹凤看不上的玩意儿。 「废物。你知道我刺杀她的时候,她和花满楼正在做什么吗?」 上官飞燕骂了一句霍天青,得意地笑着,渐渐的,眼中渗出了泪珠,恨恨道, 「他们正在洗鸳鸯浴。你费劲心思地把她从悬崖底下救上来,她可曾有多看过你一眼?」 说到这,她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作惊讶状,夸张地捂住嘴道:「哦,不对。你也还有一个叶秀珠,这样算来,你们也算扯平了......」 她失败了,可他也不算成功。 深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容许她的身边出现另一个男人,又怎么会容许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揭露在她眼前。 上官飞燕捏住了霍天青的死穴。 霍天青的脸色霎时间苍白了。他本就才解了毒不久,身体还没有彻底好透,被她这一刺激之下,体内的内力不断翻涌着,隐隐有走火入魔之相。 方思阮见他不对劲,伸手握住了霍天青小臂,向他体内输送着内力,拨正他凌乱的气息。 如有一道清冷的泉水流经四肢百骸,霍天青顿感大脑一阵清凉,神思清明起来,凝望着方思阮澄澈的双眼,眼里突然涌现出羞愧的神色。 叶秀珠的事情,他一直瞒着她,即便他清楚她对这根本就不会介意...... 「霍天青,你早就有了异心。难怪你信誓旦旦地说罗剎牌不在萧夫人的手里,你早就从章瑾的手里夺走,又打算杀了萧夫人,嫁祸于她,但最后却被她的美色所迷......我虽败了,但......」 上官飞燕轻声呢喃道, 「但......现在有人给我陪葬,也算值了。」 这最后一句她说的极轻,没有人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上官飞燕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霍天青知道上官飞燕对此事有所误解,但他没必要和她解释,因此默不作声。但这落在上官飞燕眼里却是他被她猜中了真相后的心虚。 上官飞燕的低声呢喃随风消逝,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当中,一道人影如风般掠过,搂着上官飞燕,右腕上寒光凛凛的弯钩轻轻一挑,勾走了霍天青手中的玉牌。 上官飞燕不见了,玉牌也消失不见了...... 第52章 百花楼(12) 方思阮纵身追了上去,清风掠面,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血腥味也越来越浓郁。不过只有五里路,转眼间,她便赶到了现场。 一对男女静静地躺在了地上,彻底地失去了唿吸,他们的颈间五个窟窿,深可见骨,鲜血已经停止里流动。 这是他们的致命伤,被人用五指抓断了颈椎,折颈立时而亡。 待她看清他们的面容,不正是上官飞燕和刚才救走她的男人。 男人的脸像是被削掉了一半,缺少了一半脸部骨骼的支撑,另一半的脸斜斜垮下,有些扭曲,像是融化了一半的雪人,他的两只手不知为何都被人齐腕斩断,右手腕处装了个铁钩,左手腕上装了只铁球。 森森黑夜之中,白骨翻出,碧莹莹,他显得可怖至极。 花满楼走至方思阮的身边,神色凝重道:「我们赶到时,就发现他们二人已经被杀死了。」 陆小凤走至上官飞燕和那个男人的尸体旁边,仔细地观察着他们颈间的伤口。 方思阮没有见过这个死去的男人,好奇问道:「他是谁?」 赶上来的霍天青幽幽回道:「他是玉面郎君柳余恨。」 柳余恨能被称作「玉面郎君」,必定相貌是极为优越的,但他的长相却与称号全然不相符,自古多情空余恨,这背后必然又是一桩伤心事。 望着两人的尸体,霍天青心中忽而涌现出难以言明的滋味,不是为上官飞燕的死而感到悲伤,更多的是感同身受的悽然,他和她谋划一场,到头来谁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 陆小凤手指一勾,上官飞燕手中紧紧握着的罗剎牌移到了他的手中,借着月色端视,最后道:「那人没有来得及取走罗剎牌。」 杀了上官飞燕和柳余恨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取走罗剎牌,他和花满楼就追了上来。 柳余恨虽非绝顶高手,但也非泛泛之辈,能这么轻而易举一爪取走两人性命的,江湖之上能做到的人也并不多。更何况,能有这手上功夫的人,他也只见过一人...... 第99页 方思阮转头盯着静悄悄的树林,视线虚虚地落在一棵树的枝头,幽幽暗夜中仿佛隐藏着一双眼睛,屏气凝神,忽然道:「杀死他们的人还没有走。」 罗剎牌已现世,西方魔教的势力近在咫尺,口流涎水的鬣狗未得手,怎肯轻易离去? 那块罗剎牌在陆小凤的手中泛着莹莹玉光,几欲令人目眩神晕。与其说是一块玉牌,更不如说是一块试金石,野望、权势尽显其中。 她的话音刚落,林间树梢轻轻晃动,分不清因风还是因人。 一道碧光流影闪过,一个身穿墨绿色绣花长袍的老人从林间飞身而出,立在他们的身前,他头戴金冠,枯瘦的五指,手指甲足有三四寸长,染着墨绿色的指甲,宛若淬着毒。他冷冷道:「不亏是圣女,仅凭唿吸声就能辨认出我的方位。」 他胸前的衣袍上绣着个蛇头人身的怪物,狰狞地展开着一双蝠翼,栩栩如生,金丝勾勒处一对碧莹莹的瞳孔,在黑夜之中闪着幽深锋利的光芒。 花满楼在他的指间闻到了已经干涸的血腥味,杀死上官飞燕和柳余恨的正是这个阴沉沉的枯瘦老人。花满楼对他并不陌生,他正是西方魔教岁寒三友之一的寒梅。岁寒三友一路跟从陆小凤,欲通过他寻得罗剎牌的下落。 但此刻,他想要得到这罗剎牌绝非为了他们魔教,而是源于自己的私慾。 花满楼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寒梅口中的一句「圣女」摄住了心神。 此时此刻,在场之人中就只有方思阮一个女人,寒梅这句话是与谁说的不言而喻。 圣女,西方魔教的圣女,思阮是西方魔教的圣女。 花满楼有些失神地望向了身侧的方思阮,轻声喃喃道:「圣女?」 不止是他,陆小凤和霍天青也被这一消息惊在了原地,下意识地齐齐望向了岿然不动的方思阮,她此刻面色冷若冰霜,却艷若桃李。 看见他们这副惊讶的模样,寒梅自然猜到了方思阮未将自己的身份曝露给他们,阴冷一笑道:「原来圣女也对着罗剎牌感兴趣,只可惜......」 方思阮仿佛是没有感觉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一般,自若道:「可惜什么......」 寒梅回道:「可惜你红颜命薄担不起此等大任,你又何必掺和进此事当中,继续好好当你的圣女不好吗?」 方思阮不怒反笑,眼波流转间,里面盛放着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道:「你就那么肯定你能赢得了我?」 寒梅伸手弹了弹自己的衣襟,他衣袍的料子很特殊,方才杀人时溅到他身上的血珠没有渗入布料之中,反而附着在他的衣袍上,在那绣着的怪物眼睛上,像滴滴血泪,滚滚颤颤,被他这么轻轻一弹,反而滚落下来,渗入了他脚下的泥土里。 他神色如常道:「我可不是玉罗剎,对你千般呵护疼爱。」 玉罗剎一死,他也不再恭敬地叫他教主了。 花满楼闻言脸色一白。 陆小凤眸光微动,攥着手里的罗剎牌,忽然微笑道:「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怕,那又何必与上官飞燕他们合谋呢?」 寒梅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道:「有人可用,又为何要亲自动手?若不是他们起了贪念,想要独占这罗剎牌,我也不会杀他们。」 花满楼神色怔怔,如有感嘆一般,温柔嘆息道:「一个人一旦坠入这世间的欲望里,便是无止无尽的......」 寒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再次看向方思阮道:「我已厌倦了受气的日子,受玉罗剎的气,甚至还要受你的气。我已经老了,在死之前总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才不虚此生。」 他的前半生被玉罗剎压得死死的,光是玉罗剎也就罢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只不过依仗着玉罗剎就在教中作威作福, 霍天青身体一顿,寒梅的话让他联想到了自己,曾经的他和他何其相像。 寒梅眼里射出寒光,微笑道:「只要杀了你们,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了。」 寒梅自恃武功高强,未将在场的四人放在眼里,即便同是西方魔教中人的方思阮,她自幼被教主视若掌上明珠,娇宠着长大,虽顶着个圣女的名号,在教中享有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权力,但与玉天宝又有何异,充其量不过是略有些天赋,天生耳聪目明罢了,武功又能有多强。 已与他们扯了那么多,寒梅不欲再浪费时间了,他眯起眼睛,运起内力注入自己的十指上,真气蒸腾而上,枯树皮般的手指作鸟爪状向四人袭去。 方思阮自有意识起她只与章瑾正式交过手,一招就将他拿下。但章瑾的身手充其量只能算作三流的水准,赢了他,算不得什么。 这一次,她有心想与寒梅一教高下,看看自己的武功究竟几何。 寒梅这一爪凌厉且如风驰电掣般极为迅速,一眨眼间身形就到了他们身前,但落在方思阮的眼里,他的一招一式却像是慢动作一般。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这一慢,就处处是破绽,处处是死穴。 方思阮迎身上前,右臂一左一右轻轻一挡,运气内力一震,将寒梅的两只爪子弹开。 花满楼欲上前相助,却被陆小凤伸手拦下,他不解且担忧。 陆小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幽幽感嘆道:「十招之内,寒梅必败。」 第100页 未有一刀一剑,只靠拳头相搏,却叫在场围观之人看得移不开眼。 寒梅自被方思阮手臂轻轻一挥,就挡开他的杀招,心中忍不住大骇,但他这么大岁数不是白活的,很快强作镇定,继续与她打斗,但不知为何,她就仿佛猜到了他下一步要怎么出手似的,将他防得密不透风。 方思阮一直游刃有余,寒梅的额头却渐渐地渗出汗水来。直至今日,他才知晓她才是教中隐藏最深的人。 方思阮不由有些意兴阑珊,失了兴趣,凌空一个旋身,衣袂翩跹,身体落在远处,运掌拍向树林,树叶飘落,如针般直直地射向了寒梅身上。 寒梅的身体一僵,脸色苍白,膝盖一弯,跪倒于地。 他倒在了地上,身边躺着上官飞燕和柳余恨的尸体,他们双目圆睁,黯淡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脸,苍白、毫无血丝,还带着一丝不甘心,很快,他就要和他们一样的死去。 他气若游丝道:「我当时该亲自前往,若是当时你被毒针射中,我......咳咳咳......」 「不会有什么改变。」方思阮缓缓走至寒梅的身侧,道:「因为这世间所有的毒都压根对我不起作用。」 方思阮这一世自幼便被玉罗剎收养,他让她自幼就以各种珍贵的草药泡澡,又餵食奇珍异草,养成了一具百毒不侵的身体,连她的血也有解毒的功效,所以这次才救回霍天青。 若不是她无意间从玉罗剎的口中得知此事,恐怕也不会知道。 寒梅惨白的脸色倏然一变,凹陷的瘦削双颊突然涌现出红晕,眼睛紧紧盯着陆小凤手里的那块罗剎牌,心有不甘地乞求:「我就要死了,让我摸一摸这块要了我命的罗剎牌......」 他其实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料陆小凤一言不发,随意地将罗剎牌抛之于他的手中。寒梅细细抚摸着玉牌,像极了抚摸自己阔别已久的情人,喃喃道:「可笑可笑......」 「是很可笑。」陆小凤忽然开口道,「为了一块假的罗剎牌......」 寒梅浑身一阵,喉咙间呵呵作响:「为何......」 花满楼嘆息道:「这假罗剎牌是由朱停伪造的。凡是由他伪造的假物,必然会留下一处破绽,令细心人去发觉。这块玉牌正面的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中的第二位的脸刻的是陆小凤的脸。」 寒梅手指用尽力气往罗剎牌正面摸去,身体陡然一颤,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53章 百花楼(13) 霍天青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了方思阮身上,寒梅已死,但她面上却无半分获胜后的喜色,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眸浸满了月色,霜色微凉,她轻蹙着黛眉,神色当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来。 他呆呆地凝视着她,心神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忽然,他的心思一转,忍不住心想道:方姑娘虽是西方魔教圣女,西方魔教行事一向诡异,她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一种伤感也如潮水一般忽然涌来,因她的怅惘而伤感。 原来一个人真的会为了心爱之人而郁郁寡欢。 心随情动,百般飘零。 霍天青第一次有了这种体会。 方思阮脚步微动,慢慢走至花满楼的身边。花满楼感觉到了,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柔荑,动作自然到仿若已做过了千百遍,他们合该如此。 霍天青眸光闪动,忽而转向了陆小凤,冷冷地开口道:「陆小凤,不要忘记我们三日后的约定。」 他这话却是对陆小凤说的。 陆小凤一愣,他虽不惧挑战,却不代表愿做这被无辜牵连之人,睨了一眼身旁依偎在一起的花满楼和方思阮,神情古怪道:「我以为这话你会和花满楼说。」 他的情敌是花满楼。且阎铁珊的死本就他和上官飞燕之间的阴谋,与他无关,之前的战约自然是不成立了,怎么还揪着他不放? 霍天青冷冷暼了花满楼一眼,他面上温柔和煦如江南三月春风,即便掩饰得很好,但他仍然能瞧出他隐藏着的患得患失。 他和他一样。 但他比他又幸运得多。 霍天青有些心灰意冷。 天空渐渐透亮,东方呈现出一种鱼肚白的颜色,群山朦胧隐现,霍天青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地平线上,断肠人在天涯…… 晨光微熹,将近黎明时分,方思阮才回到了客栈。她有些累了,只想沉沉地睡上一觉,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攥住了她的心脏。即便一一挫败了某些人的阴谋,但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玉罗剎,玉罗剎...... 他这一假死的手段简直妙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借他人之手剷除了教中心怀鬼胎之人。这一切,包括她,也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甫一关上门,花满楼就从身后突然抱住了她,他埋在她的颈窝里,轻嗅她髮鬓间的幽幽香气,向来温柔的人今天却有些强势,渐渐地,他才平静下来,轻轻地嘆息了一声,湿润的唿吸落在方思阮的颈间。 方思阮拉开他的手,转过身,不解地回抱住他,微微仰起头看他。 花满楼的神情还是那么的温柔,眼里有情意在静静流淌着,但却隐隐参杂着一种不安。 一剎那的默契,千言万语凝于这一眼,方思阮蓦地回过神,俏生生地看向他,问道:「你是吃醋了吗?」 花满楼温柔的眼眸凝视着她,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瞎了的事情,但在此刻却感受到了一种深深得的无可奈何之情。他倒底还是与常人有所不同。 第101页 他今夜对寒梅的那句感嘆又何尝不是在警醒自己,一个人一旦坠入这世间的欲望里,便是无止无尽的...... 他也坠入了欲望之中,对她的欲望...... 花满楼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方思阮神色微动,问道:「是为了霍天青吗?」 花满楼柔声地肯定道:「我知道你不会喜欢他。」 他知道,她救霍天青只不过是想引出幕后黑手。再多一点的,也只是对他的求而不得有些同情罢了。 「那就是玉罗剎。」 这一次,方思阮的语气很肯定。 花满楼神情微滞,似被说中了心思。 方思阮见状拉着他的手走至床畔坐下,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身上。 花满楼沉默了会儿,才艰涩地开口道:「我原以为自己不会介意的……」 他不在意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却被寒梅的三言两语轻易地击中了内心,开始惴惴不安。他对她的从前一无所知。 方思阮低头思索了片刻,默默道:「此事有些复杂,我没有告知你我的身份是有原因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去解决。至于我跟玉罗剎的关系......也不是寒梅说的那样......」 她有些苦恼,可连她自己都理不清,又该如何和他去说。方思阮咬唇,恹恹地想,如果这么麻烦地话,他们俩不如就这么算了吧。思及此,她的手微微松开了些。 可当方思阮转头望向花满楼温柔的侧脸时,却又有些捨不得。 于是,她只问了一句道:「你相不相信我?」 花满楼按住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将她顺势揽进了怀里。 …… 陆小凤这一觉睡得很香,解决了一桩麻烦之后,自然该轻松一下。 他再一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凌晨,是在两束冰冷的目光下醒来的,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门大敞着,门口站着两个墨绿色衣袍的枯瘦老人。 正是之前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岁寒三友,不,现在只能称作岁寒二友了。 寒梅已死,只剩枯竹和孤松。 孤松直接问道:「罗剎牌呢?」 他们没问寒梅为何不见,显然是对他的死已是瞭然于心。 陆小凤伸手往衣服里一摸,往外一扔,轻飘飘将一块玉牌抛了过去。 枯竹伸手一拂,接过玉牌,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陆小凤的一言打断。 他漫不经心道:「这块罗剎牌是假的。」 孤松厉声道:「那真的罗剎牌呢?」 陆小凤开玩笑似的说道:「或许当初玉天宝在银钩赌坊里输掉的就是一个假玉牌。」 孤松神色一变,冷冷道:「你难道不想换回你的清白了吗?」 陆小凤望着床顶道:「想。」 枯竹问道:「那你就不着急?」 陆小凤神色自若,静静道:「有些事情是急也急不出来的。」 既然已经醒了,陆小凤索性起身下了楼,叫了一壶酒,找了个位置坐下。人总有些时候会很想喝酒,他现在就是如此,只可惜他的酒搭子现在已有佳人相伴,暂时顾不上他。 孤松和枯竹坐到了他身旁的一桌上,也叫了一壶酒。 陆小凤浅酌一杯,静待黎明到来。 晨雾姗姗来迟,雾中渐渐的出现了个人影。孤松和枯竹神情倏然一变,面色苍白如纸,手中的酒杯轻晃,碧酒溅出,虎口湿润,他们竟然仿若不觉,目光直直地射向了雾里的那道人影。 人未至,锐利的剑气已到,森森的寒意。 那个人影渐渐脱离了白雾,显露出原貌,一个白衣如雪的青年,极为英俊的一张脸,但却冷冰冰的,眼似寒星,薄唇微微抿起,整个人锋利得像把剑。他的背后负着把漆黑的长剑,古朴、肃穆,带着一阵萧杀之气,剑柄之上坠着微冷的朝露。 他已行了一夜的路。 待看清男子年轻的面容,孤松和枯竹却是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的神色,身体一松。 那人携着凛冽的寒风走进客栈,明明正值晚春,整间客栈却恰似落入了冰封千里的寒冬。 寒风扑面,孤松和枯竹顿感背嵴一凉,墨绿色衣袍紧紧黏在身上。这时,他们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纵横江湖几十载,竟在这么一个年轻剑客面前露出了怯意,一时间眼中明暗不定,脸色都不怎么好。 西门吹雪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进人客栈之后径直来到陆小凤身前,看着他道:「我去找了独孤一鹤。」 陆小凤微微惊讶后,肯定道:「你赢了他......」微顿之后,他又道:「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接下他的话,毫不避讳道:「他已经死了。」 陆小凤没有丝毫的意外,西门吹雪出剑从不留情,既然他现在能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就是独孤一鹤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上。 唯一有些惊讶的是,独孤一鹤内力浑厚,剑法精妙绝伦且自身又歷练老成,若是从前的西门吹雪,定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当然,是以前的西门吹雪,现在的他已不能同日而语。 陆小凤看着他,西门吹雪还是那个西门吹雪,但有些却已经不同了,不由得惊奇道:「你的剑法突破了。」 西门吹雪拉开凳子在他旁边坐下,他的眼里隐藏着一种很深刻而复杂的情感。 第102页 陆小凤嘆息一声道:「可惜......」 西门吹雪问道:"可惜什么?" 陆小凤回道:「金鹏王朝的案子已了结,那位金鹏王朝的丹凤公主实则是她的堂妹上官飞燕易容而成,一切都是她想要侵吞金鹏王朝财富而设下的阴谋,金鹏王和丹凤公主也都死在她的手上。」 西门吹雪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注视杯中澄碧的酒,冷冷道:「我已知道。」 陆小凤不解道:「那你为何还去找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沉默不语。 那日在崖下时,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居然对方思阮产生了爱慕之情,他竟然对一个他追杀的人产生了爱慕之情。 他的剑心已乱。 尤其是在亲眼看见方思阮与花满楼举止亲密后,他感到更加心烦意乱,因此孤身离去。 与他们分别之后,西门吹雪直接回到了万梅山庄,经过那几日在崖下与方思阮的相处,他越对萧月白之死产生了怀疑,方思阮实在不像是会做出通姦杀夫事情的人。于是,他又派手下人前去调查,这一调查之下,才发觉了不对劲之处。 他孤身前往峨眉,见过独孤一鹤后,他就推测出了一切。 但他与他的这一战却无法避免。 就如陆小凤惊讶他能赢独孤一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已抱了必死的打算。 西门吹雪道:「独孤一鹤临死前跟我说了一件事情......」 他举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陆小凤静静地等他继续讲下去。 「霍休没死。」 或者说,上官木没有死。 陆小凤沉思着,眼神倏尔一变:「严立本、平独鹤、上官木......霍休也是幕后推手之一。」 西门吹雪又道:「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问道:「什么事?」 西门吹雪竟微微一笑,目光凝视在一个方向,轻声道:「人生譬如朝露易逝......」 陆小凤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循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心一沉。 一个女人自二楼楼梯的转角处翩然现身,肤若凝脂,美艷绝伦,她身姿裊娜,淡青色的裙摆微动,款款地踏着步伐往下而来。 自她从二楼露出面容之时,便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西门吹雪盯着方思阮下楼的身影,眼睛微微发亮道:「我是来向她求亲的。」 陆小凤膛目结舌,此刻他竟在西门吹雪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可以称作为温柔的神情,专注而坚定。 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货郎叫卖声响起,空中瀰漫着热气腾腾的炊烟。 一个白色绸袍子的年轻男人踏进了客栈,他没有理会店小二,看了眼楼梯上的女人,俊俏的脸上闪过一丝温柔的神色,微微摇着摺扇的手一顿,将摺扇在另一只手里一敲,收拢扇子,而后轻笑道:「你要向我的未婚妻求亲?」 第54章 百花楼(14) 年轻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霎时间引得了西门吹雪的侧目。 面对西门吹雪冷冰冰的视线,年轻男人的神情坦然自若,嘴角始终噙着抹微笑。从他一进门起,他的态度有些轻佻,但这一切却显得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不闪不避地直视着西门吹雪。 方思阮的步伐一滞,望着楼下的几人,默默收回了往下迈了一半的脚步,她早已将楼下几人方才说的话都尽收耳底。 从一开始西门吹雪的那句「我是来向她求亲的」到后来这个陌生年轻男人突兀的一句「你要向我的未婚妻求亲」,她都听在耳里。 方思阮的眸光不着痕迹地从西门吹雪的身上拂过,而后落在了门口出声的年轻男人身上。 遥遥的,试探性的,有些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身上。 年轻男人对她的视线若有所觉,微微仰起头,循着目光,也往方思阮的方向望来去。 目光在空中一触,年轻男人白皙的脸上随即绽放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来,他的眼里就再也放不下其他人,朗声唤了一声:「阮姐!」 陆小凤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笑了,忍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 他已从刚才的惊愕之中恢復了冷静。 荒谬!荒谬! 这个世界简直就已经错乱了。 花满楼和一个寡妇私相授受。 西门吹雪要向他之前追杀的女人求亲。 而且,这两个女人还是同一个人。 这个女人居然还是西方魔教的圣女。 如今,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未婚夫来? 这一切都实在是太过于荒谬了! 但当事情荒谬到了一定程度,一切又都变得使人容易信服了。 现在,哪怕有人跟他说,他陆小凤有个私生子,他也会硬着头皮相信。 或许,前一秒陆小凤还在为自己的两位朋友担忧,那么此刻就只有看戏的心情了。究竟会花落谁家? 即便现在他身上惹得麻烦事不少,孤松和枯竹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陆小凤依旧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下去。 年轻男人听到了笑声,分了半个眼神给陆小凤,瞅了他一眼,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便好奇问道:「你笑什么?」 孤松和枯竹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年轻男人,神色冷硬且带着恭敬。 第103页 他们本欲上前行礼,却被年轻男人轻轻的一挥手,止住了动作。 陆小凤止住笑,但他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回道:「自然是因为有一件有趣至极的事情发生。」 西门吹雪已从孤松和枯竹的反应中猜出了这个年轻男人的来歷,他就是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剎的儿子玉天宝。 西门吹雪冷冷盯着他道:「我从不知方姑娘有什么未婚夫。」 年轻男人「哧」的一声挥开摺扇,手腕轻摇,似有若无地扇着风,态度傲慢却又漫不经心地道:「这是我们教中之事,与外人无关。更何况,西方魔教教主的儿子要娶教中的圣女,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何奇怪的?」 西门吹雪眼底似凝结了一层薄冰,语气也染上了霜雪,寒声道:「但你要娶她就关我的事。」 方思阮倚在楼梯扶手上,淡淡地往下俯视,看着这两个男人为了她你一言我一言地打着嘴仗,一旁立着两个墨绿色绣袍神色僵硬的枯瘦老人,哦,还有一个喝酒看戏的四条眉毛浪子。 耳畔的人声渐渐远了,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但望见楼下某个男人眼里明晃晃的笑意,这一切就又和她息息相关了。 方思阮冷眼看了半晌,突然就没有了下楼的心思,转身,正欲往二楼走去,身边倏然间窜上了一道身影,她抬眼轻轻瞥去,却是玉天宝。 玉天宝一点也没有被方思阮的冷淡所打倒,反而嬉皮笑脸地挤在她身边,找着话题,他真情实意地称赞她道:「阮姐,你戴上这簪子可真好看。」 方思阮今天打扮得很是素净,乌髮云鬓松松挽就,首饰钗环皆无,只是斜斜地插着一支绿梅簪,容光欺瑞雪,雪中绿梅,冷艷清绝,更衬得整个人艷丽不可方物。 行动间髮鬓微动,绿梅簪也颤颤巍巍的,恍若凌风傲雪,栩栩如生。 方思阮听他这一夸便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那支簪子。昨天夜里,花满楼又将这支绿梅簪送给了她,这其中包含了他的一番情意,她便又戴上了。 玉天宝趁机伸手去扶她,为她扇着风。 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心中吃不准自己以往和他是怎么相处的,不想打草惊蛇,于是就没有拒绝,接受了他这殷勤的一扶。 西门吹雪紧紧盯着玉天宝那只扶在方思阮身上的手,目光不肯移开。 若他的眼神能够化成实质,必然是一把利剑,那么此时玉天宝的手也已经断了不知多少次。 他原以为方思阮会拒绝玉天宝,然而事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打。西门吹雪的指望怅怅落空。 孤松和枯竹在一旁低声吟诵道:「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入我门,唯命是从![1]」 这是他们西方魔教口号。 「对了。」 玉天宝扶着方思阮上楼,忽而顿住了脚步,转身望向孤松和枯竹,语气寻常,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淡的事情,大声道, 「正好我手头上的钱已经用完了,你们取些钱财给我。」 枯竹闻言不假思索,从怀里掏出个锦袋,送了上去,玉天宝接过,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微微一笑,塞进怀里,而后继续扶着方思阮上楼了。 陆小凤从头到尾围观了全场,轻声嘆息道:「我现在对于玉罗剎可是太好奇了......」 玉罗剎这个老怪物竟然能够收服崑崙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的岁寒三友。且死了之后,他的余威仍能够使得他们为他儿子做事。 陆小凤实在对他太好奇了,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上了二楼,转弯之后,玉天宝便又开口问她道:「阮姐,你住在哪一间卧房?」 方思阮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只问他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玉天宝回道:「我前段日子玩遍了中原各地,正好来到了山西城,又听说了珠光宝气阁的老闆暴毙,就想来凑个热闹,不想阮姐也在这里。」 她们正说着,一间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头走出个身长如玉的男人,神态温柔,丰神俊秀,眼里似有潺潺春水流淌,悠然地站在门口。 听到脚步声,他循声望来,唇边的微笑淡淡的,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思阮,你怎么又回来了?」 方思阮放开玉天宝,走至他的身边,柔声道:「我有一位朋友来了,我们之间有些话要说。」 花满楼笑容不变,伸手至她的鬓间,亲昵地为她调整了一下髮簪,眼里含情脉脉,轻声道:「好,那我先下楼去。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先点好,等你谈完就可以直接吃了。」 方思阮回他道:「不用了,到时候我自己下去点。」 花满楼自然称好,目不斜视,只在路过玉天宝之时向他微微一笑,没有言语,而后就先行下楼去了。 玉天宝斜斜倚靠在一旁的墙边,神情懒洋洋的,没有丝毫恼怒,他们谈话中没有插嘴,只是眼光不断地往花满楼脸上掠去。 见到花满楼和方思阮举止亲密,也只是挑了挑眉罢了。 看他离开后,玉天宝面露微笑,来到花满楼走出的房间门口,肯定道:「这就是阮姐住的房间吧?」 方思阮看着他,觉得玉天宝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般是个只懂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心头浮起谨慎,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玉天宝得她肯定回答,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而入。 第104页 一进房门,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卸下所有的防备,径直往床榻走去,脱了鞋子,往上一躺,阖目,深深唿吸了一下,无比愉快道:「这里有阮姐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方思阮合上门,反应不及,见此场景微微一怔,被玉天宝这么一个反客为主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还是她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倒有些新奇,索性坐到了离他最近的床旁圆凳上。 这一次,方思阮先开口问道:「听说你把罗剎牌输在了银钩赌坊?」 玉天宝闻言蓦然睁开了双眼,翻了个身,面向方思阮,撑起身体,紧张道:「阮姐,你生气了?是不是那三个老傢伙跟你告的状?」 他似乎是已经认定了是岁寒三友将此事告知的她,一时间愤愤不平地嫌弃起他们多管闲事,后悔道:「早知道,早知道我刚才就再多敲上他们一笔了!咦?」 玉天宝忽然回想起方才楼下大厅中就只有孤松和枯竹二人,却不见寒梅。他们三人一直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怎么不见寒梅? 他这样想的,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方思阮告知他:「寒梅已经死了。」 玉天宝脸色一变,露出惊讶的神色,怔怔道:「何人杀的他?」 听玉天宝的话语间似对她非常看重,且他面上流露的讶异之色不似作伪,方思阮微微一笑道: 「是我杀的。你前面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生气有什么重要的?你把这块罗剎牌当作赌注,还赌输了出去,可知道引起了多大的祸端?寒梅勾结了外人,欲夺走罗剎牌当教主。」 玉天宝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怅然,但转瞬即逝,很快地,又恢復了清明,重新躺了回去,望着头顶的帷帐,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只淡淡道:「他想当教主,还要看他有没有命登上这教主之位。」 这话一出,却与他之前显露出来玩世不恭的人设不符合人了。 方思阮静静地凝视着他年轻的面容,他长得十分的俊俏,秀气得像个小姑娘,但身量却很高,四肢修长健壮,因此无人会对他的性别产生质疑。他天生一副微笑唇,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翘起的,漆黑的眼眸明亮如星,但此刻的眼底却是深沉的。 她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玉天宝却有些慌了,突然拦腰抱住了方思阮,将脸埋在她柔软的腹部,惆怅道:「阮姐,你不要不理我。我知道他们都想要我死。但我知道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方思阮一怔,她感到腹间传来了微微的湿意,泪水仿佛透过衣物渗入了她的肌肤之中。 她抽出了手,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落在了他脑后的黑髮上,轻轻安抚他道:「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哭鼻子。」 玉天宝从她的抚摸中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从她怀里抬头,漆黑的眼珠似被雨水沖刷过澄澈极了。 他有些患得患失地央求道:「阮姐,我方才在楼下说的话是真心话,你嫁给我吧!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就像小时候一样。」 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们这辈子都要在一起…… 方思阮默不作声,她从不轻易许诺人,更不可能为了一时的心软而去答应他的婚事。 玉天宝见她沉思着没有答应,从她怀里退出,又道:「阮姐,你喜欢刚才那个男人?那又有何关系?待我们成婚之后,你还是与他正常往来即可,我绝不会介意。我只要我们能够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方思阮忍不住目露惊愕,但玉天宝却继续道,「或者,你还看上了什么其他男人,只管与我说,我派人将他请来。只是......」 方思阮忍不住问道:「只是什么?」 玉天宝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语气低沉道:「只是你若是看上了刚才楼下那个冷冰冰的男人,那就不行了。」 他口中说的「冷冰冰的男人」指的自然是西门吹雪。 方思阮被他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得差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下意识地抓住了一个个关键点,玉天宝可以接受天地下所有的男人成为她的情人,为何偏偏不能接受西门吹雪。 思及此,她忍不住疑惑地问道:「这是为何?」 玉天宝将自己埋在了柔软的被子中,过了片刻,才闷声闷气地回道:「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他对她向来是无所不应,无所不回的,自小就如此,以后也该如此。 他和阮姐从小一起长大,未来也一定要在一起。 玉天宝忽然坐起身提议道:「刚才楼下另一个男人倒是挺有趣的,阮姐你若是感兴趣,我让孤松和枯竹将他绑回教中?我们以后的日子里有他,肯定不会寂寞。」 另一个男人? 那不就是陆小凤? 方思阮这才发觉自己差点被他带歪了思路,一时间有些语塞,回过神后极快地拒绝道:「不用。」 又怕玉天宝误会,她立刻又在后面补充了一句道:「我对他不感兴趣。」 玉天宝闻言有些惋惜地嘆息道:「可惜......」 方思阮盯着他,脑中灵光一闪,倏然疑惑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丢失的罗剎牌。」 玉天宝微微一笑,凑到方思阮的面前,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道:「阮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说出去。什么罗剎牌,我输给银钩赌坊的牌子本就是块假的!」 第105页 方思阮也微微一笑道:「这样觊觎教主之位的蝼蚁们就都会倾巢而出了,对不对?」 玉天宝眼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按耐不住道:「对。他们想当上这教主之位就要看他们自身的本事有多大,也要看我的命究竟有多硬......」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有些怅然迷惘,「这也就如那人所愿了......」 自他一出生起,便已深陷泥沼,再无脱身可能,不死不休。 方思阮听得一清二楚,心微微一动,玉天宝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是心里明白却揣着煳涂,他最后一句中的「那人」难道指的就是玉罗剎? 他已经清楚玉罗剎把他当作了个靶子,甚至在此事上一直推波助澜,不管他的死活,只想趁机揪出对他心怀不轨之人? 玉天宝难道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玉罗剎的亲生儿子? 方思阮凝望着玉天宝的面容,原本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变得有些落寞哀愁。他躺在床榻上,翘起了二郎腿,突然嘴里低声吟唱了起来: 「醒復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2]」 方思阮在一旁静静听着,玉天宝的嗓音低沉沙哑,歌声中说不尽惆怅迷惘。 他唱的是苏东坡的一首词,是苏东坡在被贬谪至黄州期间所作,因此词中带着退避社会、厌弃世间之意。 玉天宝自幼在西方魔教之中长大,玉罗剎对他无所不应,教中其他人也丝毫不敢忤逆他的意,对他千依百顺的。 这种成长环境之中,若他真把自己当作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剎之子,怎么会有发出此种伤怀感慨。 一曲唱罢,玉天宝轻轻道:「我就当这个纨绔......我越是不成器,便越如他们意......」 方思阮对他有些感同身受,从她有记忆起,她的命运又何尝不是任玉罗剎安排,一时间被他那一曲中的情绪感染了。 在一片的静默中,她渐渐回过神来,向玉天宝望去。 玉天宝正静静地凝望着她,见她望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柔声道:「阮姐,你先去吃早饭吧......我就再占一下你的床,我好久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啦......」 方思阮心中生出些感触,眼波流动,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而后她松开了手,缓缓站起身,为他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不再打扰他,朝门口走去。 开门之际,玉天宝又忍不住叫住了她,「阮姐,你这间房间就让给我吧罢。你再去开间卧房休息,这里过于简陋,实在配不上你。」 他顿了顿,露出了顽皮的神色,又道:「我会叫孤松和枯竹为你好好地布置一下。」 第55章 百花楼(15) 玉天宝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立刻吩咐岁寒二老跟掌柜重新要了间上房。他存着戏弄二人的心思,对客房故作嫌弃之态,要求他们将把这卧房布置得与教中圣女卧房一模一样。 孤松和枯竹自然被他折腾得够呛,他们从未踏足圣女的卧房,又怎知该如何布置,只听玉天宝口中一一列举,紫檀拔步床、金丝帐、水绿烟缎纹锦被、栽绒黄地小团花地毯...... 二人白天一整天在外四处奔走,只为购置玉天宝所说的物品。 孤松和枯竹在玉天宝面前一直是言听计从的,没有流露出丝毫异色,不管他们心里是如何作想的,至少言语和表现一直是恭顺的。 这让陆小凤在旁看得啧啧称奇。 方思阮在二楼瞧了许久,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恰巧此时窗牖外一缕似有若无的雾气向她袭来,似有指引之意,她心中明悟,这是玉罗剎有事找她。 见众人此时的注意力不在她这里,从二楼窗口飞身而出,随着那缕淡雾一路施展轻功,最后到达了一处荒无人烟之地。 淡雾飘入了一阵浓雾之中,被吞没了。 方思阮专注地凝望着那团白色的雾,慢条斯理道:「我还以为你只会在夜里出现。」 玉罗剎的声音冷到了极致,像冻结而成的冰,他道:「你当然不想我出现在你的眼前。」 「怎么会呢?」方思阮不假思索地否认了,眼波流转,别有深意地娓娓道,「你要求的,我都已经已经做到了。」 冷冽的风捲起,吹得她云鬓凌乱,几丝髮丝不断拂面,鬓间的绿梅凝结了一层寒霜。他的人虽然在雾中,但目光却如有实质地落在那朵颤颤巍巍的绿梅上,方思阮能察觉到。 玉罗剎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才又道:「那我没让你做的呢?」 方思阮只装不知:「你从没和我说过,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 「你懂的。」玉罗剎肯定道。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像在猜一个难解的谜题,这其中蕴藏的含意只有他们懂。 玉罗剎似乎好久没有同一个人说过那么多的话,到最后还是先开了口说道:「你和那个花满楼......」 方思阮微微一笑,直白道:「我喜欢他。我就是喜欢花满楼。」 她的语气轻快愉悦,笑容明媚动人,是玉罗剎从未见过的模样,仿若初坠入爱河的少女。 第106页 玉罗剎冷冷地提醒她道:「你别忘了你是要嫁给我儿子的。」 方思阮面色不变,微笑道:「你让我做的我都做到了,但你没法掌控我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能做到。」 玉罗剎,你想掌控我,我偏不如你的愿。 她仔细回想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自失去记忆之后,她满是迷惘怅然,花满楼给予了她一种安然感,不需去费神猜测往事。 方思阮本来对花满楼只是有些喜欢而已,但却并不深刻,也不是非他不可,但经玉罗剎这么一连串的操作,她偏偏就要爱上他,她的下半生仿佛都将要与花满楼绑定了。 那阵雾微微浮动,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就要被风吹散,但却像个幻觉,下一秒,雾更厚了更重了,透出一阵阵的料峭的寒意。 方思阮又问道:「你让我当你儿子的女人,那我该嫁给玉天宝还是西门吹雪?他们可都是你的儿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是你的假儿子,一个是你的亲儿子。他们都已经向我求了亲。」 面对她的询问,玉罗剎在雾中沉默不语。 雾冷冷的,又湿又重,有那么一瞬间方思阮在他身上看到了西门吹雪的影子,当初在崖下那个持剑而对却又犹豫纠结的西门吹雪。 这时候,这对从未相认、从未相处过的父子终于有了父子的模样。 抓住他的这一丝动摇,方思阮只身漫步进入白雾中,思索着用哪一种奏效的办法对付他。 风骤起,雾吹进了眼里,难以睁开眼睛,她勉力抵风前行,突破层层白雾,离他越来越近,离那股摄人力量越来越近。 玉罗剎的身影渐渐清晰了...... 风在阻止,但她不肯放弃。 方思阮终于到达了玉罗剎身前,在这里,疲乏的太阳无情被驱逐出了他的世界,天地一片白色。 玉罗剎双眸微微闭着,眼睫茂密,悬胆鼻,眉目间隐隐带有西域人的深邃,也有汉人的秀韵,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他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岁月的痕迹,肌肤光滑如玉,是常年不见太阳的苍白,唯一与常人不同的只有那一头白髮,仅用一条青色丝带束起,白髮在风中飘动。 方思阮这一次终于见到了玉罗剎隐藏在白雾底下的真实相貌,拨开神秘的白雾,玉罗剎非罗剎,也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 她的语气中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低声质问道:「我究竟该嫁给谁?」 好像只要玉罗剎回答了,她就会和以前一样依着他,无怨无悔。 玉罗剎闻言浓密的眉毛微微抽动,他仍旧合着眼眸,对她避而不见,冷冷道:「你当然是要嫁给西门吹雪,这是你生来的命运。」 命运!命运!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难道仅凭这两个枯燥乏味的冷漠字眼,就要决定她的一生? 方思阮身体颤抖着,死死咬着唇,嘴里涌出一股血腥味,冷冷地盯着玉罗剎的俊美的面容,忽然一笑,温柔无比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敢睁眼看我?」 玉罗剎回道:「我看人从不用眼睛。」 方思阮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难得的示弱,道:「我不想嫁给西门吹雪,也不想嫁给玉天宝。那我......」说道此处,她显得有些犹豫,眼见玉罗剎又要开口说什么,她即时接了下去又道,「那我干脆嫁给你好不好?」 方思阮不再提什么西门吹雪,什么玉天宝,还有花满楼。 隔着无形的距离,玉罗剎陡然睁开双眼,他的眼眸是浅棕色的,天然地带着一股摄人力量,但在此时,他的眼底却透露出些许的迷茫和些许的怔然,甚至有一丝的惶惑,仿佛经歷了一段经世隔年且曲折离奇的遭遇。 玉罗剎沉默了半晌,咬牙道:「你疯了。」 「你把我抚养长大,我这样还你的恩情,难道不好吗?」 「你说过你的儿子一定会爱上我......」 方思阮的素手轻轻搭在他的心口,人心最复杂,复杂到他自己一时半刻也理不清,为什么他那么倔强地坚持要自己嫁给他的儿子,她轻轻地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的肯定?」 既种孽因,便生孽果...... 她要他亲口说出那个答案。 第56章 百花楼(16) 玉罗剎低头静静地望着方思阮,身前女人抬睫,也静静地凝望而来,眉目殊丽动人,双颊苍白如雪,唇瓣却红艷艷的,眼里却似流淌着粼粼春水碧波,似是一腔柔情全都系在了他的身上。 是的,一个女人,她已在他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能够吸引男人的成熟女人。 玉罗剎的喉结动了动,神色有些怔仲,下一秒又忍不住撇开眼,重重地蹙起了眉头。 这个不成体统的念头在脑海中如流星般一划而过,玉罗剎顿时懊悔不已。正在此时,他的眼角却被一丝流光闪过,定眼望去,却是方思阮在雾中微微飘动的裙摆,犹如白烟簇雪,缭绫流光溢彩。 二十载春与秋,不过只在弹指间流逝而过。 微弱的虫鸣声在耳畔不断地此起彼伏,惹人烦躁生厌,依稀和旧时戈壁滩上的婴儿啼哭声重叠…… 婴儿微弱的抽泣声愈发低了,在苍凉渺茫的天地间微不可闻。婴儿不知今下为何世,只懂凭着求生的意志想要引人注意,换取一线生机。 玉罗剎本不欲多管闲事,身旁的老僕却是不忍心了,短暂休憩的时候起身往声音发出的地方寻去。不多时,他就怀抱着一个只用块破布随意裹着的婴儿过来。 第107页 那婴孩一张小脸上污浊不堪,黄沙蓬面,看不清模样,也说不上是俊是丑。在她的哭泣中,两行泪水沖刷尽脸上的泥沙,露出两条白嫩的肌肤。 老僕掀开那片破布,一瞧,是个女孩。她奄奄一息,哭着哭着闭眼昏睡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饿晕了过去。 老僕心生怜悯,看着玉罗剎,犹豫道:「主人......」 和死亡打交道的人,对生命从来不会有什么珍视和畏惧。 但只要是人,心底总会保留一块柔软的地方。 玉罗剎知道自己的这个僕人,他一生最遗憾痛心的事情便是自己早夭的女儿,他这是移情了。 他要养就养好了。 玉罗剎看也没有看一眼,只淡淡道:「留下吧。」 她本该死了,但他赋予了她新的生命。 月余后,他的儿子出世了。 西方魔教由他一手创建,手下之人皆是玉罗剎这些年收拢而来,行事诡异,各怀鬼胎。唯有一老僕忠心耿耿,最得他信任,他便将儿子交由了这个老僕带走抚养。 西门吹雪不记事时,玉罗剎还时不时地去万梅山庄看一看。 三月草长莺飞,浅草没马蹄。 万梅山庄百花初绽,美不胜收。后山的草地上铺着块质地柔软的白色羊毛毯子,一男一女两个小童,侍女在旁服侍着他们吃着水果。 羊毛毯子上还摆放着一把泛着寒意的黑色长剑。 男孩在一旁侍女的服侍之下吃了个果子,下一秒,他就要去牵那个女孩的手。小女孩盯着他手上红艷艷的汁水,有些嫌弃,一把甩开他。 小男孩被拒绝了也不生气,凑上去傻乎乎地笑,撅着一张嘴,兀自要往她的脸上亲去。 老僕在一旁神情温柔地看着两个孩子间的玩闹,忽然,林间春雾乍起,知晓是玉罗剎来了,借着为小主人取披风的由头摒退了侍女。 玉罗剎已经在旁看了许久,也不知为何竟微微笑了起来,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小女孩她一点也不认生,格格地笑着,白嫩的脸颊露出个浅浅的梨涡,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他问道:「她叫什么?」 老僕正欲回答,却被小女孩抢了先,她稚声稚气地回答:「思阮。」 她虽然只比西门吹雪大了几个月,却已经能够很流畅地说话了。 西门吹雪见身旁的女童被陌生男人抱起,跌跌撞撞地从毯子上爬起,扑到他的腿上,在他的白袍上留下了两个红色的小掌印,咿咿呀呀地伸手够着女孩。 但他实在太小了,只碰得到玉罗剎的小腿。 玉罗剎分出只手,顺势一把也将他抱起,走了几步,将两个孩童又重新抱回了毯子上放下。 甫一放下,西门吹雪立刻就抱住了身旁的方思阮不肯放开。 玉罗剎的手落在了剑上,按住微微移动,西门吹雪漆黑的眼珠立刻转了过来,紧紧盯着那把剑不放,抽出一只手来够。 玉罗剎不动声色地问:「你是要剑还是要思阮?」 西门吹雪瞧瞧方思阮,又瞥瞥剑,始终拿不定注意,只顾着急,嘴一扁,欲哭。 老僕不知为何面上显得忧心忡忡的。 玉罗剎没有让他纠结多久,就替他做出了决定,把方思阮抱回了西方魔教。 再后来,玉罗剎就不去万梅山庄了,只由老僕在中间传信,向他交待他西门吹雪的近况。 原来不知何时起,那个酣睡的婴儿已成长为眼前这个擅长迷惑人心的绝世佳人。 他一时的恻隐之心,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恻隐之心,造就了今日之劫难。 玉罗剎心中火烧似的心烦,再也挥之不去。 但方思阮却偏偏不肯轻易放过他,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孩子气般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说道最后一句时,她搭在他心口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 玉罗剎将目光移开,虚虚地落在远方,不徐不疾地开口:「因为他从小就与你有缘。」 他像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气定神闲,没有一丝波澜,手腕微微用力,将自己的那片衣袖从她手中挣脱。 从小? 方思阮心中疑惑,盯着他的眼眸,辨认真伪,水雾折射,浅棕色的瞳孔泛出一圈碧色,像浮动的春水。 她轻咬唇瓣,突觉一丝痛楚,原本癒合的伤口重新绽开,才发觉刚才情绪波动之时她竟已经嘴唇咬破,那一丝血腥味也不是她的幻觉。 方思阮抬起手用食指轻蹭,指腹上是她嫣红的血,轻声道:「有缘没缘都是你说的,小时候的事情怎么能够作数?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比起他,我对你更有兴趣。」 玉罗剎表情淡淡的,最初的震动仿佛只是一个幻觉,他静静地看着她,像看着个顽皮的小孩子,态度平静道:「思阮,你不要闹了。」 他间接地服软了。 方思阮的食指指腹按在他的唇上,他的唇染上了她的血,盛开出一朵萎靡艷丽的花,曼声道:「你难道一直都这么不解风情的吗?还是因为......是因为你的心里有愧吗?」 玉罗剎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努力维持的表面平静被这一言击碎,他的神情说是生气,更多的却是一种被揭穿了的羞恼,眼底燃烧起一小簇跃动的炽热火苗。 可还未来得及迸发,就已熄灭。 第108页 忽然,玉罗剎望着远处,神色凝重了。黑影重重,一道锋利的剑气破空而来,凛然肃穆。剑风冲破白雾,白雾散了一瞬,变得薄了,但又开始一缕一缕地重新凝聚。 这一剑顾忌着什么,执剑人不欲伤人,只是奔着逼出雾里人的目的。 下一秒,一道白衣翩然而至,是西门吹雪,他执剑相向,寒风灌入白袍里簌簌作响,人比剑冷,他只说了一句:「放开她。」 西门吹雪被玉天宝的几句话弄得不是滋味,但他一颗心都放在了方思阮的身上,只想找个机会与她独处,亲自向她求亲。 所以方思阮一不见,他就发觉到了不对劲,及时寻着踪迹追来,没有想到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将他们一掌打下悬崖的神秘人。 方思阮微微一怔,眼珠一转,仰头贴上玉罗剎的耳廓,轻声笑道:「要不要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好让你们父子相认团聚?」 玉罗剎瞥了她一眼,抿起了唇,神色冷硬,回答尽在这一眼之中。 有些秘密既已是秘密,就该让它一辈子埋在泥底。 他在做出决定之时,就不曾想过再改变。 方思阮瞧出了玉罗剎的想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往外走去。 西门吹雪心中谨慎,他与这个神秘人交过手,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这个神秘人的武功高深莫测,即便这段时间他的剑术有所突破,也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他屏息静待,白雾却一片寂然,再等下去恐方思阮有性命之忧,正欲挥剑上前,雾里显出了一道婀娜人影,是方思阮。 西门吹雪脚轻轻一点,飞身上前,手臂环住方思阮的腰,带着她往后一跃,将她放下,询问道:「你没事吧?」 「我......」方思阮欲言又止,两颊生晕,神情颇为羞恼地侧过头去,似有难言之隐。 西门吹雪深深地凝望着她的脸,很快地,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她嫣红的唇瓣上,那里渗出了一滴血珠晕染开来。他的眼睛一凛,心中怒意勃发,执剑向玉罗剎冲去。 霎时间,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拉哈苏,周遭万物冻结,死气沉沉。 方思阮微微笑着,全程围观着这一场父子争执相斗精彩绝伦。 两位世间顶尖高手的对决,实在罕见,值得好好地观赏一番。 玉罗剎刚化解了西门吹雪的一招,无意间转头,与方思阮四目相对,却见她眼里满是兴致昂然的逗趣,似对刚才看到的场景甚为满意。 见他望来,她也丝毫不掩饰,眼睛亮晶晶地向他嫣然一笑,娇艷欲滴的唇瓣微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隔雾细细看去,她的口型分明说的是:「老东西,我可什么都没说,」 老东西?玉罗剎一怔,怒急反笑,回头盯着不断向他攻来的西门吹雪。西门吹雪这一次使了十成的功夫与他打斗,他一时半刻脱不了身,但又不好下死手,只能见招拆招。 玉罗剎忍不住冷笑几声。 傻小子,又被骗得团团转。 从小就这样,没有一点长进。 第57章 百花楼(17) 她之前显露出的脉脉柔情犹如雾里昙花一现,朦朦胧胧,分外美好,使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难以脱困,但却稍纵即逝。 这会儿,她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他刚才的动摇就显得那么可笑了。 剑光流影游若龙,飘雪浮雾绫缭。空中瀰漫的水汽凝结成冰棱,如针破风簌簌四射。 玉罗剎思潮起伏,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女人沖他微笑而视,那么的刺目。他不会让她轻易置身事外,手掌一挥,一道内力附着在其中的一道冰棱上,改变了轨道,不偏不倚直刺向她的眼眸。 映入在瞳孔里的倒影倏然扩大,方思阮神情平静,微微偏头躲开。 那根冰锥擦着她的髮丝重重凿向她身后的树上,破树而出,树干中央出现了一个圆窟窿,裂缝慢慢往外蔓延,足需两人合抱才能揽住的树轰然倒下,震起尘土飞扬。 西门吹雪回首,见方思阮躲过,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又集中注意力对付起身前的神秘人。 在之前对上的二十招之中,他瞧出了对方的几分门道。这个神秘人隐身于雾中,身形飘忽,内力又深厚强悍。若是光凭内力,他实在难以取胜。 但若是光凭他的剑呢? 那倒还有机会一搏。 剑气破雾。 一霎那间,两副冷硬相仿的眉眼对视上,一种熟悉感充盈着大脑,西门吹雪微微一怔。 一丝清脆的衣帛裂开声,轻微而无法忽视。 玉罗剎拂过肩头,捏着破开的布料,不怒,反而一笑,趁西门吹雪分神的那一瞬,跃身离去,那阵白雾也随他消失不见了。 西门吹雪神情冷凝,掺杂着些许的疑惑,那神秘人离开前转身眺望而来,他分明看见他浅棕色的眼眸中不见恼怒和杀意,却露出了一种欣慰的动容神色来。 方思阮上前打断了他的思绪,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西门吹雪的目光又落在了方思阮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煦,但声音却有些涩然,他只轻声道:「我想见你。」 方思阮神情古怪,不客气地呛他道:「你又是来杀我的?」 西门吹雪闻言面色苍白,眼眸里闪过一丝悔恨,自知是自己误解了她,险些铸下大错,道歉的话脱口而出,「都是我的错......」 第109页 他大概是从小到大从未道过歉,语气生硬,但眼里的却满是真诚。 方思阮认认真真地瞧了他片刻,脸上的寒霜褪去了一些,勉强算是暂且放下了这事。说起来,这其中一半的原因还得归结到玉罗剎身上。 「我......」西门吹雪唇瓣微动,欲言又止。 方思阮及时止住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却不想听。你见我的第一面就对我喊打喊杀的。严格意义上算来,今天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你想要说的话对我来说过于唐突了。我们不谈这个。」 西门吹雪神情郁郁,艰难道:「好......」 她不想听,那他就不说了。 然后一切都归于沉默。 这本来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崖底的时候,一天下来,两人之间不过寥寥几语。有时候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又隔得那么遥远。 风声在两人身前的空隙之间穿堂而过,微微风捲起黑髮,髮丝缠绕。 西门吹雪本也不指望她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他,如今她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已是比预料当中好多了。他原本想要诉衷肠,这段时间里他实在内心苦闷,忍耐不住,还抱有一丝希望前来,却被她委婉拒绝了。 他漆黑的眼睛落在两人飘扬缠绕在一起的髮丝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怔怔出神。 西门吹雪微微闭了闭眼,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难道就只能是他的一个奢望吗? 方思阮看他面露哀愁,心头蓦地一软,她暗暗想:细究之下,还是她和玉罗剎联手骗了他,本来他当他剑神,练他的无情剑,整个人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但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如今坠入红尘之中,反而要受这情思之苦。她引得他动了心,却又不可能和他再一起。 多情之人总会比无情之人活得痛苦些。 思及次,她的声音柔软了些,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落在那棵倒下的大树上,残留的树桩上年轮圈圈叠叠,冰锥已经消融,化作一滩水流淌在青翠的草地上,在倒下的巨大树干下蜿蜒成一个浅浅的水塘。 方思阮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西门吹雪点了点。 二人一起从山顶往回走去。 暮春初夏时分,蝉鸣声喧嚣,不绝于耳,路过一片草地,遍地野花盛开的烂漫至极。 西门吹雪心中微动,忍不住转头望向身侧的方思阮凝脂般的面庞,神情浅浅淡淡,忍不住回忆起之前她在崖下向他脸上扔花时的生动活泼神色来,心有感怀。 她那时却是不同的。 行至山腰处时,踏入了一片枣林。方思阮微微蹙起眉来,忽感有些熟悉,她先前只顾着追上玉罗剎放出的那缕雾,没顾得上其他,回望来路山景,骤然回过神来,山的另一侧不正是珠光宝气阁的所在地吗? 穿过枣林,他们的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座小木屋,木屋很简陋,只用几块破烂木板潦草搭起来的,仿佛一场稍大点的雨或一阵大点儿的风就能使之坍塌。 但没有人会怀疑这里会无人居住。 因为整座木屋散发出一种醉人的香气,木屋的木板仿佛长时间浸泡在美酒之中,颜色润泽,散发着酒香。 屋里有两个男人的气息。 坐落在珠光宝气阁的另一边的木屋怎么可能只是一座寻常的木屋,屋里的人又岂会是寻常人? 方思阮与西门吹雪对视一眼,悄然上前。 木屋里面也和它外观一样的简陋,堆满了大大小小、造型不一的酒罈子。 两个男人坐在一堆酒罈子中间。 其中一个男人是个瘦小的老人,神情冷硬,他的身上穿着件旧布衣裳,洗得颜色发白,边角已经露出了毛边,赤着足,脚上踏着一双破草鞋。 老人的对面坐着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身着宽袖青色道袍,头戴玉冠,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中间的棋盘上,手执白子,神情平和却目露踌躇。 一阵「笃笃笃」的声音,他们两人身侧红泥小火炉上的破锡壶里的澄碧色液体不断翻腾冒泡,白烟裊裊升起,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青袍道人犹豫再三,落下白子。 紧接着,棋盘上一枚黑子不假思索地落了下来。 伴随着「啪」的一声,老人苍凉粗粝的声音响起,「门外有客远道而来,何不入内?」 方思阮咯吱一声推门而入,她的力道很轻,但那道破木板做成的门仍旧摇摇欲坠,好似就要倒下。 西门吹雪紧跟其后,随她而入。 「好香的酒啊!」方思阮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道,「老伯,这是你酿的酒吗?」 青衣道人目光移了过来,停驻在她娇丽动人的脸庞上,微微一愣。 但那老人头却头也不回,视线黏在了棋盘上,冷冷道:「不错,你们远道而来,有缘与我相遇,那我就请你们喝上一杯我酿的酒。」 西门吹雪在外人面前又重新回到了原本的模样,冷若冰霜,眼底覆上一层薄冰。 「好啊!」方思阮兴致勃勃地接受了。 青衣道人拎起锡壶倒上两杯酒,递了过来。 方思阮不顾西门吹雪的阻止,接过欲饮,嫣红的嘴唇刚贴上酒杯,又移开了,露出个动人的微笑,笑容比酒更醉人。 第110页 她提醒道:「只是......我的酒品可不太好,一喝酒就容易醉,醉了之后就喜欢打砸东西。如果我把你的木屋毁了,你可不要怪罪我,霍休。」 她的语气温柔动人,吐出的言语却是锋利如刀。 一直没有看他们的老人闻言倏然转过头,目露精光,苍老的声音迴响在狭小的空间中,「霍休?想不到现在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还知道霍休。」 「知道霍休又什么了不起的,知道霍休是上官木的人才是少之又少,你说是不是?」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在见到眼前这两人时她才明白,玉罗剎挑选的见面地点不是乱选的。他是故意要带他们来到这里,来见一见这传说当中的霍休。 都说霍休脾气古怪,他不爱美人不爱钱财,空赚得盆满钵满,却不知花销,实在可惜。 这世上圣人终究还是少的,也不是没有,但至少眼前的这两个人都不是。 霍休并不意外,只是冷冷笑道:「你们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什么敬酒罚酒的,我可不爱喝酒。」方思阮说完,将酒杯砸到他的脚下。 霍休不慌不忙地踢了踢脚边的碎瓷片,「嘶」的一声,热酒在地板上冒着泡,他将锡壶打翻,声音嘶哑地感慨道:「你们错过了这解药酒,看来是天意如此……」 常人听他劝酒,都以为他会在这酒里下毒,但他偏反向而行。 有毒的是酒香,这酒反倒是解药。 第58章 百花楼(18) 「什么天意?」方思阮闻言轻眨羽睫,眼里满是笑意,朱唇微动,曼声道:「是指好不容易被你吃进肚里的财富现在却要你全部吐出来?还是你就要死了?」 西门吹雪凝望着她,忽然笑了。此刻的她又让他想起了当初在崖下三言两语就将他气个半死的方思阮,他的神色因想起往事而显得格外温柔。 霍休实在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死到临头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也没有见过一个人在听到自己中毒之后反而笑了。 现在,这两人还偏偏凑到了一起。 笑完之后,他以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们,冷冷道:「你们不相信就尽管运起自己的内力试试,是否丹田处感到疼痛难忍,内力凝聚不起来?」 霍休站了起来,他是个瘦小硬朗的老头,光看穿着打扮,破衣草鞋。绝对不会有人猜得到他竟然会是一个大富豪。 他阴霾的目光淡淡地投在方思阮和西门吹雪的身上,又慢慢道:「这毒从一种西域美酒之中提取而出,因此带有一种奇异的酒香。中了毒的人,若是强行运内力,则会气脉紊乱走火入魔。唯一的解药就是这种酒,但西域路途遥远,我这儿也就这一壶。可惜我刚才请你们喝,你们不喝,现在打翻了,你们想喝也没有了。」 当今世上中原地区武功达到巅峰的只有六个人,少林派方丈大悲禅师、武当派长老木道人、白云城主叶孤城、万梅山庄西门吹雪、峨嵋派掌门独孤一鹤以及青衣楼总瓢把子霍休。 霍休一直是一个谨慎的人,尽管自己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测,少有敌手,却不会放任自己陷入危险。他一向戒备心很高,每做一件事情之前,总会为自己想好退路。 用毒,手段虽不光明磊落,但却最有效果。 尤其,对手之中还有西门吹雪这样一个高手。 霍休没有将方思阮放在眼里,知道她会些武功,但料想只与上官飞燕差不多水准。 方思阮没有在意他口中说起的这毒,反正这世间的所有奇毒都对她不起作用。任凭霍休将这毒说个天花乱坠,也无用。至于身边的西门吹雪,她也丝毫不担心,玉罗剎既有法子令自己百毒不侵,有这样的好事情,又怎么会不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盈盈一笑道:「只可惜......」 说到此处,方思阮微微停顿,而后又道,「你高兴得太早了。」 「那可未必!」 话音刚落,霍休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只见眼前一黑,他已从原地消失不见,穿梭在方思阮和西门吹雪的中间。 他的轻功极高,不输于「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方思阮身影漂浮,倏尔一绕,绕至其身后,躲过他凌空一掌。 霍休目露惊异,但他江湖经验深厚,面对这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的手上没有丝毫停滞,继续向一旁的西门吹雪打去。 西门吹雪执剑,以剑鞘相挡,迎上他这一掌。 掌风凛然如狂风,屋内摆放着的酒罈子受这一掌,只听「砰」的一声,尽数裂开,酒液哗哗如瀑布一般流泻而出,木制地板被浸泡在酒水之中...... 霍休神色一滞,他除了视财如命以外,唯有喝酒这么一个爱好,此刻见收藏的美酒全部被毁顿时心疼不已。 方思阮抓住他这一露出的破绽,储力聚气,内力霎时间犹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她自己心中也是一惊,这些日子里她也不是没施展过武功,但这门功夫却是她第一次使出,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片段微微一闪。 冥冥之中,她知晓自己这一掌落到霍休身上,他必定筋骨尽碎而死。 但他现在还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 到了这个时候,方思阮已经收不回这一掌,脚下轻轻一点,借力,身体陡然凌空一转,手掌往一旁角落的地上击去。 第111页 一声轰鸣,地面震动,不过短短几秒种之内,小木屋轰然倒塌,一切化为乌有。 一切尘埃落定,霍休心中悚然,呆立在碎瓷木板之中。好邪门的功夫,他平生没有见过。 西门吹雪神色怔怔,也是抑制不住地惊讶。 方思阮轻吁口气,挥臂一展,电光火石间手指在霍休胸前几处大穴上拂过,将他点在了原地。 躲在角落的青袍道人趴伏在地,满面尘土,几声咳嗽后,他率先回过神来,眼珠一转,脚下一动,欲逃跑。下一秒,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就挡在了他的身前,从高度来看将将横在了他的颈间。 青袍道人霎时间停下脚步,往后退了一步,额间冒出了冷汗,但凡他没有止住,便已撞剑折颈而死。 霍休已被擒,青袍道人没有武功,再无其他指望,他本就只为了钱财,称不上忠心不忠心,面对此种情景,只想保全自己性命。 他在这件事情当中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方思阮只让他把事情全部说出来。 青袍道人方才见识过了方思阮的武功自是不敢不听,老老实实地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青袍道人是青风观的的主持,法号青枫,他是霍休的人,也是霍天青的棋友。 一个内心充满痛苦的人总会想要给自己找个内心寄託。 霍天青闲时便会去到青风观与主持青枫道人下棋解愁,却不知青枫道人是霍休安插他身边的一枚棋子,本以为的清净超脱之地实则藏污纳垢,污秽不堪。 方思阮待青枫交待完之后,也点了他的穴道,继而望向霍休。 他的身体僵直如木头,只有眼睛可以动,见方思阮瞧过来,心中尽是被这扮猪吃老虎的无名小辈击败后的恼怒,只恨自己沖不破这穴道,还要直面对上她的嘲笑,索性眼不见为净地阖上了眼。 方思阮回过神,淡淡道:「阎铁珊已死,可珠光宝气阁还有霍天青把持。只有霍天青死了,那这财富才能流到你的手上。」 霍休此刻心灰意冷道:「不错,你要杀就杀了我罢。」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你现在可还不能死。」死之前,你怎么也得把金鹏王朝的财富给吐出来。 死亡很容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令人痛苦。让这么一个爱财如命的人一点一点挤出他珍藏已久的财富,那才叫他生不如死。 方思阮和西门吹雪带着他们两人回去了。 「你就是西门吹雪?」 方思阮刚要踏进客栈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女子娇俏的质问,微微一愣,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西门吹雪,他就在这里,这客栈内怎么又多出了个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面色冷淡,眼里却也有疑惑。 方思阮走了进去,一阵扑鼻异香涌来,脚刚落地,突觉脚下质地柔软,与往常有异,低头一看,地上铺满了一层黄菊花瓣,宛若一块鲜花织成的毯子,一路蜿蜒。 她这么一踩,花瓣便碾成了汁液,尽显萎靡艷丽之态。 六个白衣乌髮,模样俏丽的少女分作两排默默垂首而立,她们的手里提着个花篮,花篮里的正是与地上相同品种的黄菊花瓣。 一个身着雪白长袍的男人听到声音转身而来,他看上去年龄比西门吹雪大一些,面白微须,眼似寒星,手执一把锋芒外露的长剑,整个人寒冷如冰,玉山高峻。 他如有所觉,缓缓与她对上了视线,孤傲、寂寥、冷漠。 这一眼令方思阮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也难怪会有人将他认作了西门吹雪。 但他和西门吹雪却又是截然不同的。 这种感觉实在是很奇妙。 一个温柔的女声有些迟疑道:「不对......他好像不太像是西门吹雪......」 方思阮循声望去,四个容貌妍丽的女子立在楼梯之上,看样子刚从二楼下来,说话的是其中一个身穿粉色衣衫的女人,她神情怔仲,望了眼站在门口的西门吹雪,皱了皱眉,又看向了那个白袍男人。 西门吹雪置若罔闻,直视着那个男人,向前踏了一步,冷冷道:「白云城主叶孤城。」 两个相似的人,同样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剑客,宿命般地相遇上,那他们之间必定会有一战,以此来一决高下。 西门吹雪的眼睛亮了。 第59章 百花楼(19) 西门吹雪望着叶孤城,叶孤城也凝视着西门吹雪。忽然,他寒星般冰冷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笑意。 在这对视的一眼中,他也知道了对面男人的身份。 楼梯上的黄衣女子目光冰冷,突然没好气地插嘴道:「他既然是叶孤城,那你自然就是西门吹雪了?」 西门吹雪望了过去,慢慢地点了点头。 黄衣女子闻言竖起柳眉,执剑相立,厉声道:「那我们找的就是你。」 方思阮注视着黄衣女子手里的剑,她使的是一双短剑,如意剑首,剑身如秋霜银练。昔日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天下,这双短剑正是时公孙大娘用的利器。 江湖上使这双剑的只有「峨眉四秀」之一的石秀雪。至于她身旁立着的另外三个女子,那必定就是「峨眉四秀」中的另外三位马秀真、叶秀珠和孙秀青了。 石秀雪虽模样温温柔柔的,但脾气却是几人之中最大的,只听西门吹雪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后就忍不住想要动手。 第112页 马秀真作为大师姐,性子沉稳持重,事情还没弄清楚,恐小师妹冲动之下铸成大错,当即伸出手臂拦在她的身前,紧紧盯着西门吹雪,沉声道:「是你杀了苏少英?」 西门吹雪承认道:「不错。」 他不回不避地直接承认了,峨眉四秀皆露出了怒容。 峨眉三英四秀闻名江湖,苏少英是她们的师兄,这么多年的相处,同门之谊深厚,实非常人能够想像得了。他如今被人无缘无故地杀了,作为师妹,自然是要为他报仇。 但杀苏少英的却是西门吹雪。苏少英的功夫在她们四人之上,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杀死了,马秀真知晓恐怕她们师姐妹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有些迟疑了。 听他们提起苏少英这一人物,方思阮默默回想着自己是否与他有所交集。这一思索之下,倒还真想起了一些事来。 当初,她到达珠光宝气阁时,地上横卧着好几具尸体。苏少英是阎铁珊的西席,受其重金礼聘,自然是为其忧而忧。 那日宴请宾客之时,阎铁珊知道来人不善,阎铁珊必定是做足了准备,苏少英自然在席间。 料想两方对峙起来的时候,苏少英为保阎铁珊,对上了西门吹雪,这才死在了他的手上,成为地上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方思阮暗忖之时,忽觉一道的迫人的视线直直地投注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抬头回望过去,却见是「峨眉四秀」中的一位。 那女子身着淡蓝色衣裳,生得秀眉大眼,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俏丽中透着几分英气。她的眼神很复杂,百转千回间似怨似恨。 若非方思阮敢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定然会以为她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那女子甫一触及她的眸光,便立刻收回了眼神,双眉微蹙,面上露出了些许厌烦之色,整个人变得冷冰冰的。 叶秀珠。 电光火石间,方思阮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上官飞燕曾在她面前提起过叶秀珠,眸光微微闪动,她似乎是与霍天青有旧...... 就在此时,西门吹雪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只听他寒声道:「我不止杀了苏少英,还杀了独孤一鹤。」 大堂之内霎时间一静,连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峨眉四秀的脸色苍白如纸,像听见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石秀雪更是悲痛道:「还和他多说什么废话,我一定要杀了他为师父报仇。」 说罢,她伸手拍开马秀真拦在她身前的手臂,飞身跃下。 马秀真还陷于师父身死的消息之中,悲痛不已,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被她这一拍,身体微微一晃,没有拦住。 方思阮身形一动,拦在石秀雪的身前,手指在她腕间轻轻一点,她瞬间感到一阵麻痹感从小臂一路蔓延至指间,手再也没有了力气,双剑从她手里掉落。 在剑坠落至地面上之前,一只绣鞋轻轻一挑,踢起双剑,方思阮衣袖如云般在空中流过,一手接住了两柄剑。 「你......」石秀雪气极冷笑道,「你是要帮他?」 方思阮看了眼西门吹雪,又望向了她,淡淡地回道:「我不会帮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只是不想看着她平白无故地失去性命,西门吹雪一旦出剑就不会手下留情。若是她与西门吹雪势当力敌,那她一定不会阻止她。 独孤一鹤是西门吹雪杀死的,她要杀死为自己师父报仇,这是她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但至少现在石秀雪根本不是西门吹雪的对手,对上他,也只是送人头。 金鹏王朝一案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其中有无辜的,也有罪有应得的,说到底这一切不过都是霍休想要谋取金鹏王朝财富的阴谋罢了。 方思阮将双剑交还给她,石秀雪眼里闪动着疑惑的光芒,迟疑地接过双剑,不明所以,但知道她没有恶意。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被人夺去手里的剑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石秀雪习武这么多年,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峨眉三英四秀的名号传出多年,她自认为在同龄人之中少有敌手,但眼前这个容貌出众的女人这一手精妙的点穴功夫,一转眼的功夫,轻轻松松地就令她失去了反抗力。 思及此,她不免感到有些羞恼,脸也涨红了起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情。 但不知为何,石秀雪对她偏偏讨厌不起来。 马秀真、孙秀青和叶秀珠匆匆从楼梯上跑下来。马秀真的眼睛上下扫视了一遍石秀雪,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转向方思阮,微微颔首,领了她的情。 西门吹雪寒声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帮我。」 他抽剑而出,只见空中寒光微闪,剑气凌然一现,他的身影没有动过分毫,但听一声轰隆隆的巨响,院中的一棵参天茂密的巨树重重倒下,从树顶至树根一分为二。 西门吹雪收回了剑,犹如星奔川骛,他腰间的剑似乎从未出鞘过。 峨眉四秀神色大变,在此之前,她们从未见过西门吹雪施展过剑术,也从未想到过世间居然会有人有如此剑术。 叶孤城在旁默默看完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争执,面色一直沉静如水,直至看到了西门吹雪这一剑,眼睛一下子亮了,熠熠生辉。 马秀真从惊诧中回过神,握紧了手里的剑,如今峨眉掌门独孤一鹤已死,她作为三人的师姐,在这种时候总要作为表率站出来。她淡淡道:「西门吹雪,你杀我了峨眉掌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现下,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但我峨眉上下弟子皆会与你势不两立。十年,我就在此定下十年的约定。十年之后,不论我们功夫如何,一定会再次找到你,与你一战。」 第113页 今日打不过,不代表以后打不过。 十年之后,若她们还是敌不过西门吹雪,为报师仇而死也就死了。在这十年之间,她们也能将峨眉上下所有事务安排好。 马秀真说完这一番言论,其余三人都没有驳斥,心中都有贊同之意。 西门吹雪却冷冷道:「我从来不和女人打斗。但女人就不该练剑,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方思阮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里明暗交错,看不清情绪。 马秀真放下狠话道:「到了那时,打不打就不由你决定了。」 一切将要结束之际,陆小凤才姗姗来迟,与花满楼一起在二楼出现。 陆小凤的脸很红,似乎刚刚沐浴完,头髮还未干透,发梢湿润,滴着水。 看见陆小凤,峨眉四秀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她们这一次本就是为了找他才会出现在这个客栈里。 在遇见西门吹雪前,她们已经见过了陆小凤,正在洗澡的陆小凤。 自从阎铁珊暴毙,金鹏王朝的丹凤公主出现,独孤一鹤就一直显得忧心忡忡的。 她们这些做徒弟的自然是看在眼里。 后来,苏少英的死讯传回峨眉,峨眉派无法再冷眼旁观。 峨眉四秀这次来到这里一来是为了想要知道苏少英是否真为西门吹雪杀死的,苏少英死时,陆小凤就在一旁,他最清楚不过;二来是想要调查清楚金鹏王朝之事。 前一桩事情是独孤一鹤吩咐她们做的,后一桩事情却是她们私下想要调查清楚,为师父分忧。 谁知这一下山,却是与独孤一鹤天人永隔。 独孤一鹤曾对她们说过,如今只有陆小凤才能调查清楚金鹏王朝的事情。 马秀真抬头看向陆小凤道;「陆小凤,你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孙秀青道:「我们还会去找霍天青问清楚。」 方思阮注意到当孙秀青说到「霍天青」时,叶秀珠的身体微微一颤。 陆小凤道:「我两日后与霍天青有约,你们若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以两日后一起到珠光宝气阁,我想整件事由他告知你们最合适不过。」 马秀真点了点头,带领师妹们离去。 擦肩而过之际,方思阮又与石秀雪对上了目光。石秀雪微微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眼西门吹雪,小声道:「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她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西门吹雪。 方思阮微微一怔,她这话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玉天宝。玉天宝说过他看西门吹雪不顺眼,这两句话倒是异曲同工之妙。 她们走后,方思阮忽而一笑,眼里却是笑意全无,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说......练剑的不是女人?」 西门吹雪微微一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已往楼上走去,不再理会他。 陆小凤忽然看了一眼身边的花满楼,他正轻摇着手中的摺扇,面带温柔笑意,看他如此淡定的模样,好奇道:「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丝毫担忧?」 花满楼面不改色道:「我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 他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和幸福,看得陆小凤牙酸,故意道:「我看你最近还是要小心一些。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又有着这么多的情敌,那他的麻烦一定会很多。」 花满楼笑道:「我想我的麻烦再怎么样不会有你多。」 陆小凤才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开口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有人闯进了我的房间?」 花满楼道:「你要知道一个瞎子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耳朵。」 陆小凤像是今天才真正认识到他,假装生气道:「那你不来帮我的忙?」 花满楼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你会乐在其中。」 陆小凤一时间有些哑然,半晌才回过神,嘆息道:「花满楼,你现在学坏了。」 花满楼却道:「能和你成为朋友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君子。」 陆小凤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没笑多久就又戛然而止,像只被扼住脖子的公鸡,他身上那件披着的红披风好似也化作了公鸡鲜亮的红色羽毛。 陆小凤变成了陆小鸡。 只因为他又看到了两张熟悉的枯瘦老脸,孤松和枯竹,他们这一天被玉天宝差遣的几乎跑遍了整座山西城,眼里尽显疲惫之色,但仍有一点没有改变,依旧泛着阴沉沉的暗光,嘴唇轻轻翕动。 罗剎牌。 他的麻烦还是没有结束。 第60章 百花楼(20) 青光闪动,在漆黑的夜色当中宛若一颗流星划过。一柄青剑直刺而下,只听「刺啦」一声,是锦帛撕裂的声音,而后又听一句小声的「咦」,却是从执剑人口中发出的。 下一秒,女人抽剑而出,棉絮伴风而出,剑身无血。 就在她以为床上无人之时,那床鼓起的被子微微一动,待她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那条被子乍然跃起,如网般铺天盖来袭来,几欲将她全部裹入其中。 女人脚下一跃,迅速往后避去,但那床被子仍旧牢牢地绞住了她的手臂以及手里的青剑。 床上原本躺着的人此时也一跃而起,隐约可辨是个身影高大矫健的男人。 他握住被子的手一扭。女子身形随之微微一晃,似要摔倒,但手臂被紧紧缠住,男子一松,她又站稳了。 第114页 窗牖外月光沉静如练,朦朦胧胧地透窗而入,借着些许亮光,女子看清了他俊秀的面容,忍不住惊诧地失声道:「你不是......」 此时,玉天宝又慢悠悠地倒回了床上,一手枕头,一手紧紧拉住被子,调笑道:「我不是什么?」 女子自知失言,立刻闭嘴不再说话。 玉天宝却嗤的一声笑,似对她的来意已瞭然于心,闭上了眼道:「我不是你以为的方思阮?」 这原本是阮姐的房间,现在被他占了,这女子想杀的人既然不是他,那目标自然就是阮姐了。 听见那个名字,女子眸光闪动,冷哼一声道:「我不知你说的是谁?」 话音刚落,女人空出的左手呈龙爪状,迅勐至极朝他颈间抓去。 她本以为男子闭目养神,必然抵挡不住她这一招,但他脑袋上却像又张了双眼睛似的,懒洋洋地捂嘴打了个哈欠,头一歪,状似不经意伸展手臂,一把捏住了她的左手腕,格拉一声,腕骨折断。 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又在寂静的屋内响了起来,「就这三脚猫的把式,也敢来刺杀我阮姐?」 霎时间,女子额头疼得冷汗涔涔,只听他这一称唿就知道他必然和方思阮相熟,忍着痛道:「你究竟是何人?」 玉天宝眼里含着笑意,转头望向她,偷袭之人一身黑衣,脸上又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盈盈的美眸,可以辨识出是个年轻的女人。 他语气中透露出淡淡的鄙夷,朗声道:「你偷偷摸摸的,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表露,又有什么脸面来问我的身份。你配吗?」 黑衣女子如今右手以及青剑被那一床被子死死裹住不得动弹,左手腕骨又被折断,疼痛令她不住地颤抖着。 若不再想办法挽救,则再无逃脱的可能性。 她咬了咬牙,倏然抬高腿,压于锦被之上,绣鞋顶部「噌」的一下冒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划破了被子。 原本紧紧绞在一起的被子一松,她趁机抽回自己的右手。 玉天宝眼睛一凛,他本以为控制住了黑衣女子,一切已是尽在自己掌握中,不料她鞋中藏有暗器,一时没有防备,被她挣脱,翻身起来捉她,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那柄青剑。 黑衣女子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不恋战,捧着受伤的左手,纵身破窗飞去。 玉天宝自幼在西方魔教之中长大,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些一顶一的高手。虽然他一向表现的顽劣不堪,一副对武功不敢兴趣的模样,但说倒底他是个极其聪慧的人。 练武这事,极看天赋。 有些人穷其一生也不过只是练个入门,有的人即使一开始一窍不通,但在机缘巧合之下,依靠自身天赋便可一日千里,敌过人家一甲子的功力。 玉天宝在耳濡目染之下,虚虚实实的,还是学到了一些拳脚功夫,但轻功却是最考验内力不过,依他从前三天晒网两天打鱼的性子,内功不行,因此,他一直都不怎么擅长轻功。 那黑衣女子虽打不过他,但光看身手便知出身名门正派,一招一式稳扎稳打,轻功自然在他之上。就算玉天宝此时追上去,也是追不上的。 玉天宝懊恼地松开了手,将锦被抛在了地上,「哐锵」一记金属敲击声,里头裹着的青剑掉落在地。 霭霭月光下,地面上泛着一道冷冽的青光。 玉天宝正欲拿起那柄剑细观,却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只素手轻撩起珠帘,一曼妙身影从床后一角落走了出来,他头都没转一下,只拾起剑递给她,笑了笑道:「阮姐,你怎么猜到晚上会有人来偷袭的?」 方思阮目光落在剑上,剑身是青铜所铸,泛着寒霜,轻轻触之,指腹即刻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微微一笑问道:「孤松和枯竹呢?」 玉天宝闻言一呆。 方思阮问他这一句本就不为要个答案,只是想提醒他,因此见他愣在原地也没有作声,静静等他自己想明白。 玉天宝脑中灵光一闪,反应了过来,「那黑衣女人是他们派来杀我的?」 他皱起眉,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沉思,将整桩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后,却觉得不对。 孤松和枯竹想要他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只要他死了,西方魔教教主之位自然空了出来。 但为何他们不亲自来杀他,反而却派了这么个武功平平的女人来。 而且这个黑衣女人的目标明显是阮姐,不然也不会在见到他时露出如此惊讶的模样。 第一次刺杀未成,打草惊蛇之后再想要成功可就难了。 「借刀杀人。」 方思阮执着青剑,在空中随意地挽了个剑花,剑气冲破,本就被撞破的窗牖更是摇摇欲坠的。玉天宝没有一丝躲闪,依旧专注地盯着她。 她继续娓娓道:「那女人不是孤松和枯竹派来的,她只是要来杀我。但这背后孤松和枯竹他们二人肯定也是知情的,甚至故意相助,你睡了我的房间,他们就将错就错,引那女人来这房间杀人......」 玉天宝恍然大悟,接着道:「若是那黑衣女人错杀了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孤松和枯竹就不用趟这趟混水,只消等到陆小凤找到罗剎牌之后,就能光明正大地坐上教主之位。若是那黑衣女人失手没成功,也坐实了有人想要杀我的事实,过后他们只要寻机会杀了我嫁祸给那黑衣女人,再以报仇之名杀人灭口,还是他们获利。无论如何,他们都能将此事跟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 第115页 方思阮轻咬唇瓣,蹙眉思索,轻声道:「我其实也不确定她一定会来,只是之前看她眼神不对劲......」 玉天宝疑惑道:「那黑衣女人究竟是何身份?我看她身手并非三教九流之徒能有的,倒像是出自于名门正派。」 方思阮缓缓吐出了个名字道: 「叶秀珠。」 第61章 百花楼(21) 转眼间,便到了霍天青与陆小凤约定好的一决上下的日子。 原本已经人烟凋零的珠光宝气阁重新有了人气,申时未至,陆陆续续有人到来,卖包子的小贩、卖花粉的货郎、挑担子的菜贩、穷野药郎中、要饭的乞丐、店铺的掌柜、门口卖面的王胖子、穷酸秀才、抽旱菸的老头子以及一个身着布衣的秃顶老人不约而同地到了后院中。 他们将自己吃饭的傢伙都带上了,整个后院热闹得宛若市集。 若只看外貌穿着,他们混在人群之中,就显得丝毫不起眼,泯然众人矣。 但能在此时此刻赶到珠光宝气阁的,必定不会是寻常人。 来人都是天禽门下弟子。 陆小凤刚踏入院中,那个身穿布衣的秃顶老人就神色沉重地向他望了过来,突然道:「三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没死。」 陆小凤笑着回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我这种浑身都是麻烦的祸害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 花满楼听二人语气熟捻,虽一直在提死的话题,却没有一丝杀意,便知二人熟识,甚至是算的上是朋友。 下一秒,便听身旁陆小凤又道:「你今日到这里是为了要拦我?」 秃顶老人摇了摇头道:「我能拦得住你却拦不住霍天青。霍天青是我的师叔......」 听到这里,花满楼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正是以一双铁掌闻名关中,被称作关中大侠的山西雁。他还有一另个身份,却是思阮去世丈夫成兴镖局总镖头萧月白的师父。 思及此,花满楼神情微微一动。 他与思阮已经早已经定情,这一生除了她,他再不会娶旁人。 但无论思阮是由于何种原因才嫁给萧总镖头的,他们已经拜过天地,两人之间的婚事做不了假。 江湖之上,关于他与思阮的流言蜚语一直纷纷扬扬,也不知山西雁听进去了几分。 他的声名事小,但事关思阮清白,等一切事情结束之后,总要由他出面澄清。 山西雁目光从花满楼身上掠过,没有提起这件事,他见陆小凤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惊讶,又道:「你已知道霍天青的身份?」 陆小凤点了点头道:「不错。」 卖包子的小贩突然站出来冷冷道:「你既知道了他的身份,就知道他是我们天禽门的掌门,我们不可能坐视不管。你要想对付霍天青,先得过我包乌鸦这一关。」 话毕,他就从蒸笼底下抽出一把刀,向陆小凤冲去。 可他只踏出了一步就有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伸手捏住了锋利的刀刃。 银光一闪,鲜血自他虎口泊泊流出,那人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挡在包乌鸦身前,岿然不动,是霍天青。 包乌鸦看见他后僵在了原地。 霍天青脸色苍白如纸,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了个竹牌折断道:「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天禽门的掌门,这个掌门我早就不想当了。」 「你......」抽旱菸的老头子惊愕地连手中的旱菸都不抽了。 霍天青冷冷道:「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着,从不需要任何人来替我承担。」 山西雁深深地凝望着他,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密不透风的事情,在来之前他其实已经对他所作的事情有了眉目,望着望着他的眼睛忽而红了,他拦下了市井七侠、樊大和简二道:「好好好,你总算也对得起你这个姓!」 他目光一凛,恢復了往日的从容道:「你还有什么要同我们说的?」 霍天青望向水阁中,微风拂动珠帘,依稀可见帘后一道裊娜的人影,他蠕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波澜和亮光,只面向陆小凤缓缓道:「我们开始吧。」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闻言神色一动,道:「方姑娘也来了......」 花满楼转头望向水阁,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眸光。 「她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到了。」霍天青回道:「霍休也被她带来了。」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霍休在背后搞的鬼,那......」陆小凤在霍天青沉默却又坚定执着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后院寂静无声,偶有微风拂过,水阁珠帘相互敲打,发出悦耳的鸣声。 白昼之中,往日镶嵌在墙壁之上莹润明亮的珍珠在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了,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尘埃。 霍天青目光锐利似刀锋,双臂展开,双手两指虚虚捏起,成凤喙状。 天禽老人七十岁才有了这么一个儿子,恨不得将自己的一身武艺倾囊相授给他,因此,霍天青可以说是尽得天禽老人的真传。 他展露的这一招正是天禽老人的独门绝招「凤凰展翅」,只见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如凤凰般向陆小凤飞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到了陆小凤的身前,速度之快、身形之轻捷,恐怕也只有传说之中的凤凰能与之媲美。 霍天青的右手朝陆小凤的颈间啄去。 第116页 陆小凤不慌不忙,脚步微动,避过了他这一招,从他身前绕至了身后。 二人都没带武器,只以拳脚相搏,过了几十招,一直不分上下,可以说在伯仲之间。 忽而,霍天青身形一变,他手指未曾变化,仍呈凤喙状,但是已将力道从指间转移到掌上,使出了一招「凤双飞」。 昔日天禽老人与峨眉前掌门胡道人于金顶斗掌便使出了这一招,技惊四方。 「凤双飞」顾名思义,便是以双掌模仿凤凰的双翅,双掌同时使出,但内力只倾注到其中一只手掌中,只看出手人心意,另一掌则是迷惑对手,虚虚实实,使对手分辨不清,不知该抵挡哪一掌。 练得寻常的人,可凭这一掌击退对手。练到出神入化时,出手者只要抓住对手这一犹豫的瞬间,便可夺去他的性命。 陆小凤伸手两根手指向他点去。 「灵犀一指」随心所欲、能攻能守,不光能够夹住对方的武器,必要之时也能化作利器。 在场一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紧紧盯着眼前这一幕,胜负即将揭晓,只在这一招之间。 山西雁忽然神色大变,一脸惨然之色,作为天禽门下人,他对「凤双飞」这一招再清楚不过了。 这时,他已看出霍天青两只手掌上都没有附上内力。 他这是有意要寻死。 霍天青虚晃一招,眼看就要丧命于这一指下,就听空中遥遥传来一声女子的喊声「不要!」 那声音悽厉至极,所有人的唿吸都停滞在了这一刻。 人影未至,一把匕首却已先向陆小凤身上飞去。 陆小凤手臂一展,夹住了那把匕首的刀刃,他微微一笑,却没有丝毫惊讶和错愕。 他的「灵犀一指」也只是防守的姿态,没有一丝杀气。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飞身落在院中,她的左手随意用白色布条裹着竹板绑着。她静静地望了一眼霍天青,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她眼里流露出的迷茫和凄楚。 陆小凤微微一笑道:「叶姑娘。」 叶秀珠情急之下才沖入内院,这时冷静下来,瞟了一眼陆小凤脸上的神色才知他根本无意杀霍天青,不过是要故意要逼自己出来。 霍天青怔在原地。 自阎铁珊死后,霍天青就散去了珠光宝气阁大半奴僕,他如今的心境已与从前大有不同。 从前,他一直困囿于自己父亲的身份,为自己活在父亲的盛名之下而感到痛苦。 先前中过一次毒,经歷过一次生死,才对这一切的虚名都看淡了,后知后觉自己想要得到的大业不过只是方思阮一人,只是为时已晚,她已心有所属。 这一次比试,他是报了必死的心。 一来是他有负于阎铁珊的知遇之恩,想要一命抵一命;二来是经过这么多事后,他只觉得活着了无生趣。 他只留下了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僕,这几个老僕大半生为珠光宝气阁工作。在前几天当中他已将一切珠光宝气阁的事务一一嘱託给他们。 叶秀珠敛去眼里的复杂神色,环视一圈周围人,冷冷道:「你们早就知道了一切。」 陆小凤回道:「是。」 那日上官飞燕死之前提起过她的名字。 叶秀珠又问:「那昨日在客栈之中你们为何没有戳穿我?」 花满楼嘆息道:「金鹏王朝一案牵扯的人太多了,你虽暗中推波助澜,但其实是受到了霍天青的哄骗。独孤一鹤的死也与你无关,你涉及的不深,也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自然没有必要再将你扯进来。」 叶秀珠紧紧盯着霍天青,不肯放过他脸上流露出的一个神情,试图找出他对自己的一丝爱意,至少让自己做的这一切显得不那么的可笑,可惜,失败了。 她对陆小凤冷嘲道:「说的好听,既如此,你又何必设局引我前来?」 陆小凤缓缓摇了摇头道:「今天一早石姑娘就又找上了我,说你突然失踪了。她们很着急,担忧你出了意外。」 听他提起自己的师姐妹,叶秀珠僵在了原地,受伤的左手开始隐隐疼了起来,满心怅然,却听陆小凤又道,「可我却没有想到你昨晚却去刺杀了方姑娘。」 霍天青的神色微微一变。 叶秀珠捕捉到了原本一直静默着的霍天青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只一瞬,他又意识到了什么,再次镇定下来,她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咄咄逼人道:「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吗,难道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霍天青闭了闭眼睛,歉疚道:「是我对不住你。」 这段时间里,叶秀珠是既想见霍天青,又不敢见霍天青。 既想知道他为何要对自己如此绝情,又担忧听到他移情别恋的消息。 她泪盈于睫,神色痴痴地质问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甚至不惜为你背叛师门。你一封信就将我打发了,凭什么?凭什么?」 「我们师姐妹一场以及这么多年师父的教养之恩,对你来说难道还敌不过一个男人?」 一道满含失望的女声在她身后冷冷响起,叶秀珠霎时间脸上血色全无,转身,却见马秀真目光冷冷瞥来,看得她全身发冷。 「哐锵」一声,马秀真将一把青剑掷了过去,扔在了叶秀珠的面前,失望道:「陆小凤和我说起时,我本来还不信,但这剑......是你昨晚落下的吧?」 第117页 叶秀珠捡起剑,怔怔地凝望着这把青剑,这是她刚练剑时师父特意赐予她的,一时陷入回忆之中,沉默许久,忽然低声喃喃道:「都是你,都是你的错.....」 说着她就执剑向霍天青刺去,霍天青闭上眼,他对不起她,因此面对她这一剑不避不闪。 剑即将没入他心口之时,叶秀珠手微动,剑从霍天青身旁擦肩而过,直直地向他身后的水阁当中冲去。 珠帘环佩相撞,泠泠作响,寒光微闪,霍天青神色大变,正欲沖身而入,却见珠帘一掀,一个身长如玉的男子侧身而出。 他手臂一挥,击打在叶秀珠的手腕上,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微笑,轻声道:「我们又见面了,叶姑娘。」 除他之外,水阁当中再无他人。 哪里是方思阮,明明是玉天宝。 霍天青停在了原地。 陆小凤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转向花满楼道:「难怪你今日一直魂不守舍的。」 别人不一定认得出方思阮,但花满楼一定能。 花满楼苦笑道:「我也不想瞒着你。」 他虽笑着,眼里满是忧虑。 第62章 百花楼(22) 长巷尽头,本该是寂静的地方却时不时地声如潮涌。 萧索的巷口,步影循声而来,略一迟疑地停在一座木制建筑前,抬头仰望,便见一黑漆牌匾高悬于大门之上,鎏金字体刻着「源德赌坊」四字。 只站在门口就隐约可从纸窗看到人影憧憧,屋内的动静清清楚楚,笑语咒骂声奇异地混杂在一起。 他推门而入,银钱敲打骰子摇动声更响了,穿过如痴如醉的人群,走到人流最密集的一个赌桌边。 屋外白昼明亮,屋内四壁以帘帐遮住了光亮,橘色灯火迷离燃起,映照在一张张布满了喜怒哀乐的脸上,充斥着一种昏昏晕晕、令人迷醉的氛围。 他从喧嚣的人群中挤入,身旁人以袖捂鼻,不满地小声斥责,挤到了前排,就见一锦衣公子斜坐在正中间的雕花木椅上,一条腿踩在木椅上,手搭膝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摺扇。 只见那锦衣公子面容俊俏,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朝摇骰子的庄家瞥去一眼,朗声道:「这一注我压小。」 说罢,他忽而一顿握住了扇柄,用摺扇将全部筹码推到了「小」上。 他的筹码在赌桌上高高低低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犹如灌入了沸腾的开水,围观人群中霎时间响起了嗡嗡的声响。 有的人天生就有一种引人注目的能力。 不但是他的人,还有他赌桌的筹码。 他的唿吸几欲停止,心怦怦跳着,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一件重要事。他是那样的不起眼,身边的人甚至都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只听道身边有人讨论了起来。 「这都是连续第几把压小?」 「第九把了。」 一人犹豫道:「你跟不跟?」 另一人咬牙道:「怎么不跟?他都一直赢到现在了。」 「可都赢了这么多次了?难道一把都不会输?」那人眼睛朝庄家睨去,又飞快地缩了回来,「他今天走得出这里?」 「都来赌坊了,难道还差赌上这一把!」他将自己所有的筹码一起压在了「小」上。 围观众人纷纷随那锦衣公子压「小」,却也有少数几个不信邪的,偏要与他反着来压「大」。 「开。」 庄家握住宝匣上的手勐然掀起,三颗莹白的象牙骰子显露在众人的视线中,仰天的骰面分别为一、一、二,点数加起来不过才四, 「四点小。」 那锦衣公子阖上眼眸,漫不经心地展扇轻摇,似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人声喧闹中,他手捂在胸前,眼睛紧紧盯着锦衣公子白皙的脸颊上,缓缓走至他身后,鼓膜振动,和着他急速跳跃着的心跳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人群里,嘴唇微动,唤道:「玉天宝。」 「嗯?」锦衣公子下意识地回道。 是他。 没错,就是他。 突被人叫住名字,玉天宝眉毛微微一动,睁开了眼,扭头朝他望来,琥珀色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凛凛寒光,一把利刃朝她心口刺来。 玉天宝欲躲,身体慌慌张张朝后仰去,用力之下失去了重心,雕花木椅也倾倒下去,可只倒了一半就被背后拥挤在一起的人群的身体挡住。 利刃未退缩分毫,直直地刺了下去,但经玉天宝身体这一仰,利刃恰巧从他腰侧擦过,不偏不倚,插入了木椅雕花的间隙之中,玉天宝的臂弯不经意地一压,就牢牢地再也拔不出了。 下手之人似是没有预料到这一幕,一愣,黄豆大小的汗珠从额头滴落。他不像是个杀手,反而倒像是个即将被杀之人,满眼的无助。 杀手长着一张方脸,浓眉大眼,肤色黧黑,再平凡普通不过的面容,灰色的粗布衣衫,他的袖口被水浸湿,晕染开一团深色的灰,一股难闻的鱼腥气扑鼻而来。 玉天宝一声惊唿,率先反应了过来,朝赌桌上一扑,满桌的筹码清脆落地,连爬带滚,从庄家一侧翻下,扒开人群飞快往门口跑去。 「杀人啦!杀人啦!」有人大喊道。 这一声唤醒了惊在原地的人们,惊慌失措地一起朝门口涌去。人挤人,鞋踩鞋,人似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惊唿声层层叠叠。 第118页 杀手拔不出,索性扔了那把利刃,不断拨开身前的人,独身向玉天宝追去。 太阳高悬,明晃晃的日头照耀着,使得人的视线朦朦胧胧的。源德赌坊位于太原城一处偏僻的角落,这里鱼龙混杂,夜晚热闹,白天却最是安静不过。 偶有几人路过,见一男子追逐着前方的锦衣公子,也没有丝毫错愕,只以为赌坊派来的打手在追老千,摇头避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长巷布局奇特,途中没有一条岔路,玉天宝沿着笔直的道路往前逃跑,气喘吁吁,身后的杀手体力很好,在平路上速度反而更快了,距离他也越来越近。 玉天宝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一处随意摆放的空罗筐上,树影投注在他的身上。 杀手也停了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弯曲的鱼刀,步步靠近他,握着鱼刀的手微微颤抖。 玉天宝惊慌着后退道:「好汉,我从未见过你,你为何要杀我?」 那杀手走至他身前停下了脚步,似有不忍,却道:「你得罪了两个人,我收了他们的钱......也是没办法......总之,对不住了,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你放心,我杀过的鱼已有成千上万条了。我先敲晕你再动手,你就痛这一下。」 两个人? 玉天宝慌忙道:「他们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不,三倍,只要你放过我!」 那杀手听到这里,握着鱼刀的手一顿,迟疑道:「你真能给我钱?」 「千真万确。」 「......好。」挣扎过后,他点头同意了,「你只要给和他们一样的钱就好了。」 玉天宝摸摸身上的钱袋,忽然一声惊唿「哎呀!」 杀手紧张道:「怎么了?」 玉天宝道:「我的钱都在刚才那个源德赌坊的赌桌上了啊!我现在回去拿?」 杀手咬咬牙,再次挥起了鱼刀。 「等等!」玉天宝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牌,制止他道,「我拿这玉牌抵给你。」 那玉牌玉质莹润,上面雕刻的人物栩栩如生,一看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杀手却是犹豫地摇了摇头道:「这太贵重了。」 玉天宝闻言却是一呆,问道:「那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五两七钱。」 「我的命只值五两七钱?」 杀手又摇头:「不是你的命值五两七钱,是我娘的命值五两七钱。她得了病,差这五两七钱的买药钱。我卖鱼不吃不喝得两年才能攒下,可我娘等不了那么久了。」 三言两语间,他已将自己的身份家庭交代了出来。 玉天宝微微一怔,琥珀色的眼眸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道:「那你就把这玉牌拿去当铺当了,自己留下五两七钱,多余的还给我。」 那杀手一愣,黧黑的脸上露出了个笑容,挠了挠头道:「你说得对。」 他正欲伸手接过,身后的参天大树之上却有一条绿色身影疾速飞了过来,似一只雄鹰,轻轻朝杀手胸前一拍,而后一把夺过了玉牌,飘然落地。 杀手哗的一下吐出一口血,倒在玉天宝身边。 那人双目发亮,盯着手里的玉牌,枯瘦阴沉的脸上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恭敬不再,冷冷地盯着玉天宝道:「玉天宝,罗剎牌果然还是在你手上。」 正是枯竹。 玉天宝看了身侧杀手一眼,见他暂无生命危险,才放下心来,他反应了过来,望着枯竹冷冷道:「枯竹,原来是你雇了人来杀我。他说有两人僱佣他。孤松呢?他在哪里?」 这时,孤松也飞了下来,睨了一眼杀手,又看向了玉天宝,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道:「这蠢小子,三言两语就被你套了个一干二净。」 玉天宝道:「你们雇他来杀我的,怎么还嫌弃他蠢?」 枯竹哈哈大笑,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如此畅快的笑过, 「这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不是你差遣我们东奔西走,怎么会在市井之上认识这个杀鱼的。他能不能杀得了你不重要,只要将你引来这里就足够了,我会亲自动手。这么多年以来,你动不动就对我颐指气使,不亲自杀了你,难解我心头只恨。只是......只是没有想到,如今却有了意外之喜,反而将你手里的罗剎牌给诈了出来。」 孤松在旁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还与他多说些什么,趁那小丫头片子和陆小凤他们不在,赶紧动手,送他们俩去见阎王爷。」 「我是要他死也做个清醒鬼。」 枯竹一直是岁寒三友之中最为沉默的一个,此时此刻的话却是异常的多,显然是被压抑已久,他冷冷地盯着玉天宝又道, 「玉天宝,你在阴曹地府见到玉罗剎的时候记得跟他好好说上一说今天发生的一切。」 杀手勉力撑起身体,又吐了口血出来,在一旁插嘴道:「你杀我可以,先把钱给我。」 玉天宝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笑得三人都望向了她。 枯竹气道:「你笑甚么?」 「我啊......」 玉天宝停顿了一下,清朗的男声逐渐变作了柔软清亮的女声,无比的曼妙动人,她眼里漾起了满满的笑意,如碧水春波,她微笑道, 「我笑你们老眼昏花。」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灰尘,细白的手指往耳下一揭,撕下一张人皮面具。 方思阮素净着一张雪白的小脸,眼波流转间容色摄人,静静地,微微笑着凝视着两人。 第119页 第63章 百花楼(23)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枯竹愣在了原地,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听到方思阮的声音在这里响起,连原本背对着她的孤竹都不禁侧目过来,面上露出惊诧之色。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他就又恢復成原本冷漠的模样,冷冷道:「想不到圣女也想要插一脚进来。」 方思阮微微一笑,只开口道:「我同你们可不一样。」 她那日夜里静下心来,细緻地想过了。枯竹和孤竹既然以为玉罗剎已死,那就绝不会放弃西方魔教的教主之位的。 他们既然已经开始动手,搅混了一池水,欲利用叶秀珠去杀玉天宝。虽然前一次没有成功,但玉天宝又一直在旁煽风点火,不断像使唤牛马般使唤枯竹和孤松。 两个绝顶高手受一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如此差使,怎么能忍受得了?他们必然会忍不住再次出手,直至除去玉天宝。 而杀死玉天宝最好的时机就是趁他和陆小凤他们分开之时下手。 如此想来,选在陆小凤和霍天青决斗那日最为合适。 陆小凤一心于霍天青决斗,怎么分得出神来管闲事,他的朋友们重视这场决斗,也必定会到珠光宝气阁去。 这样一来,玉天宝就落单了。 孤松和枯竹绝不会放弃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方思阮想通后就和玉天宝说了自己这个猜想。他们两人合计下来,最后决定索性两人之间互相换了一换身份,就此设置下了这个局。 方思阮提前一个时辰,假借将霍休交给珠光宝气阁的理由,先去了珠光宝气阁,与霍天青见上了一面。 而后,她又以自己想要独处的藉口呆在了水阁之中。 这期间,玉天宝暗地里到水阁来,和她做了交换。 珠帘遮蔽,空余人影,谁也瞧不出里面坐着的会是玉天宝。 而方思阮早就趁机遛了出来,易容成了玉天宝的模样,按照他平时伪装的模样假扮起他,又参考玉天宝的爱好习惯一路逛进了赌坊赌了起来。 果不其然,她守株待兔,猎物自投罗网。但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枯竹和孤松竟没有亲自动手,反而雇了这么一个笨手笨脚的杀手来杀玉天宝。 这看起来实在是一个不高明的手段,但恰恰如此,谁又能想得到枯竹和孤松会这样做呢? 方思阮就装痴扮傻,维持玉天宝的人设,一路跌跌撞撞地从赌坊里逃了出来,跑至无人处,假意思摔倒。 为了引枯竹和孤松露面,她还故意掏出了这块假罗剎牌。 方思阮望了一眼地上的那个被枯竹和孤松僱佣而来的杀手,他也怔怔地向她望来。 与其说他是杀手,不如说是鱼贩子更适合。 现在细想下来,赌坊里聚集了那么多的人,孤松和枯竹是推他当作自己的「替死鬼」,要他引自己逃出来。若是她死了,赌坊里有那么多人看清了杀手的面貌,可以作证是那鱼贩子杀了她。 孤松冰冷的视线落在她面上,见方思阮面上笑意盈盈,对上他和枯竹二人却没有丝毫慌张,心中浮起几分谨慎。 二十年前,玉罗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在江湖上成名了。没有谁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一个无名无姓的普通小子,就能在一招之内杀死西域第一高手,这就足够令他闻名西域。 孤松那些年一直隐居在西域,人至中年,虽一直当着淡泊名利的隐士,但心中一直有所不甘。 与其说,他是受玉罗剎武力所慑被逼加入西方魔教。不如说,他一眼就认定了玉罗剎创立的西方魔教在未来必然会成为西域一大势力,他也能分得一杯羹,因此,实际上,他心里也是情愿的,顺势入了西方魔教。 他入教后一直战战兢兢的。没多久,玉罗剎就将还是稚儿的方思阮和玉天宝一起带回到教中。 一开始,教众之人只以为方思阮和玉天宝一样都是玉罗剎的亲生子女。但时间久了,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却姓方,没有姓玉,才知她不过是玉罗剎路边捡来的孤女。 不过,玉罗剎见玉天宝与她相处得十分融洽,就封她当了西方魔教的圣女。 可笑! 多么可笑! 一个稚女就因为博得了教主儿子的喜爱,摇身一变成了教中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圣女。 每思及此,一直想要获得更多权势的孤松心中的不甘更深了。 待方思阮长大后,她的模样愈发貌美,玉罗剎对她又几乎是百依百顺的,教中才又有了些别的流言蜚语,说她是玉罗剎的女人。因此,教中大多数待她面上恭敬,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方思阮虽然坐着圣女之位,但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又有玉罗剎在背后为她撑腰,没有人敢得罪她,谁也不知她的武功如何。 孤松看她刚才露的一手易容手段,知晓她这些年里还是从玉罗剎那里学到了些东西的,只是不知学到了几分功夫。 想他寒来暑往几十载练就的武功,再怎么样也不会输给这么一个妙龄少女? 孤松忽然一笑,枯瘦的脸皱皱巴巴的,他轻松道:「圣女,不管今后我和枯竹是谁登上教主之位,我们都将继续奉你为西方魔教的圣女。你在教中的地位永远不会改变。如今玉罗剎已死,你也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何必与我们为难呢?」 第120页 枯竹闻言却有些惊讶地朝他望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之后,默契地知道了他的想法,知晓他是不想再徒生是非。 他们两人向来是共进共出的,当下也忍耐了下来,未免方思阮不相信,也跟着保证了一句。 方思阮将他们之间这一来一往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感到颇为好笑,他们把她当做个娇滴滴的弱质女流,想要先稳住了她,等当上教主之后再架空她。 别说是她看穿了他们的想法,她对这个西方魔教圣女的位置根本没有看在眼里。 她微微一笑,天真烂漫,下一秒,语气骤然变冷,寒声道:「真当我不清楚你们心里打的小算盘,我能当圣女,难道还不能当教主?」 孤松对她刚才说的前一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注意力都落到了后半句上,只以为她也有意图谋西方魔教教主之位。 枯竹也是这么想的,立即将罗剎牌放入怀里,脚步微微一动。 「那可就没办法了......」孤松深深嘆了一口气,眼神勐地凌厉了起来,他提起了手中的剑,状似惋惜地嘆息道,「西方魔教就只能有一个教主……」 方思阮在风中微微笑道:「我早就听说了松竹神剑之名,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识。」 枯竹执剑相向,接下了她的话,寒声道:「今天你就有这个机会了。」 枯竹和孤松随随便便地站立在了两个位置上,但这站位颇为巧妙,细细观察,就可看出两人的位置好像一把钳子,无形之中要将方思阮锁死在这个角落。 松竹神剑合璧。 昔日,孤松和枯竹正是以这双剑合璧的剑法而闻名西域,没有剑客能赢过他们。 此时一阵怪风吹来,落于剑刃之上,蓦地响起一阵悽恻的声响,迴荡在空荡地巷子里,宛若野兽在一声声厉声咆哮。墨绿色衣袍上绣着的鹰爪怪物好似活了过来,倏地窜来出来,飞至剑刃之上,两爪紧紧抓住了雪白的剑刃。 寄身与剑,化身于剑,浑然一体。 只见寒光微闪,连同一双碧幽幽的眼眸,朝她身上刺来、啄来。 方思阮重重往后踏下一步,稳住了身体,身似磐石。 身侧的那个鱼贩子早在这一连串的变故之中失去了说话能力,只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离她实在太近了,从他们之间先前的一番对话当中可以看出这个鱼贩子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方思阮恐打斗间伤了他的性命,右手运起一道内力,轻轻向他身上打去。 鱼贩子见她一掌向自己打来,顿时大惊失色地想要逃跑,但躲避不及,被她一掌打中,不痛不痒,身体像团轻飘飘的棉花漂浮到了三丈之外,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方思阮不再管他,凌厉的掌风向孤松和枯竹袭去,欲要破解二人的阵法。 碧色微闪,两双碧莹莹的眼眸一闭一睁,抽身回溯,避开她的掌风,陡然掉转方向升高,犹如勐禽猎食俯冲而下,再次朝她左右两侧分别攻来。 这一来,方思阮的前方就空出了一条道路,她抓住这一时机,沖了过去,直冲向了一道围墙,脚尖踏上墙壁,借力在空中一跃,翻了个身,似翩然展翅的白鹤,与孤松和枯竹相对。 见一连两招都没有伤到方思阮,甚至连个衣角都没有蹭到,孤松和枯竹心都一沉,知晓她不好对付。 下一秒,只见空中鹤鹰相搏,剑声轰鸣,绿影白影交汇分开,犹如空中划过一道道流光。 方思阮一边防守,一边回打过去,始觉这两人联手,像块难啃的骨头,久攻不下,远不像寒梅那样好对付。 但思及寒梅,她又想起了杀死寒梅时,身体内涌起那道神秘内力。 她闭眼,以声辨认着孤松和枯竹的方位,一边抵挡他们攻来的剑,一边细细回想当时的场景,她究竟是如何使出的这门功夫。 阖上眼眸之后,不受眼前浮影的影响,她的神思反而愈加清明,听力更加敏锐起来。储力聚气,一股滚烫的暖流自丹田而出,如奔腾翻涌的滔滔江水,霎时间流经四肢百骸。 但凡是武功就会有破招,若是没有破绽,那就逼对方造出破绽,寻瑕抵隙。 这一次,两剑再朝她刺来之时,方思阮不躲不避。直至一剑刺破她右臂的衣袖,一剑刚触及到她左腰间。她勐然间向后倾下腰,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左腿一蹬,踢上枯竹执剑的手臂。 枯竹受这一踢,手一偏,两剑相撞,白光凛凛,火星迸溅。 地面狮虎搏斗,空中飞过的禽鸟瞧见,总会受其本能影响,设想:为何不高飞再下扑,那必然会取得胜利。殊不知狮虎在百兽之中虽然最为兇勐厉害,要高飞下扑,却是力所不能。[1] 但在陆地之上,若被狮虎咬住,便是会飞也没有用。 方思阮抓住孤松和枯竹这一破绽,趁他们双剑相撞之时,左掌朝剑拍去。 孤松和枯竹想要收剑躲开,却感觉掌风从四面八方而来,两剑牢牢地黏住了,任他们如何用力也拔不开。余光所至,方思阮又朝他们打来,当下欲放弃,丢开剑,赤手空拳相搏。哪知他们的手也像是涂上了胶水,紧紧地粘在了剑上。 风声阵阵,树影婆娑,苍翠欲滴的树叶簌簌掉落。 静寂的空巷子里只听见「哐锵」两声,两柄长剑先落地。鲜艷的血液一点一滴掉落在雪白光亮的剑刃上,渐渐地,滴落得越来越快,如下了一场血雨一般。 第121页 两道矗立着的绿色人影轰然倒下,倒在了血泊之中,鲜血混杂着灰尘,慢慢凝固住。 微风过巷,方思阮站在树下,任由落叶飘落在她身上,缓缓睁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眼眸微微颤了颤,身上的衣衫在适才的掌风之中破出一道道口子。 身前的地上躺着两句身着绿袍的尸体,胸口绣线绣着的鹰爪怪物原本碧莹莹的眼眸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衣襟前的衣袍破开,那怪物宛若被人从中间一分为二噼开。 这巷子里安静到只有两人的唿吸声。 方思阮朝远处望去,那鱼贩子还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似被吓到了。她静静地瞧了他片刻,脸上的神情慢慢变淡了,面无表情,忽而冷笑着开口道:「你玩得开心吗?」 鱼贩子黧黑憨厚的面容绷了起来,阳光照射之下,眼眸隐隐泛着浅棕色,天然地带着一股摄人力量。 此时的他与之前憨傻粗手粗脚的模样判若两人。 鱼贩子从地上起来,弯曲着的背嵴挺立起来,身材挺拔。只见青天白日空巷子里骤然涌现出一阵灰白色的浓雾,将他整个身体萦绕在里面。 微风轻拂,雾伴风而来,轻柔地向她凑近过来。 鱼贩子原先站立的地方掉落下了一团带着黑髮的人皮面具和一套布衣。 只看到这雾,就可以猜测到是来者是何人。 玉罗剎冰冷的声音从雾里响起,他道:「你是怎么认出的我?」 方思阮垂下眼眸,轻笑一声道:「能被枯竹打了一掌却死不了的人又有几个?」 她其实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的,与枯竹和孤松交过手之后,她发觉这两人确是世上少有的高手。但他们这般心狠手辣,怎么会留下鱼贩子这个活口。 只是当时她和他们三人的注意力都在对方的身上,一时间都忽略了他。 「你的目的达到了。」方思阮盯着那团雾,玉罗剎整个人被雾笼罩起来,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窥视到一双灰濛濛的眼睛。 方思阮淡淡道:「如今,教中有异心之人都已经除去了。你今后可算是高枕无忧了。」 「不一定。」玉罗剎却打断了她。 方思阮微微笑起来,朱唇缓缓吐出一个字:「哦?」 她像是才反应了过来,唇边勾起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是在说我?」 「跟我回西方魔教去。」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重叠在一起。 方思阮面上依旧带着笑意,眼里却因为这一句话而浮起了疑惑的目光,深深地凝望过去,想要看清雾里人。 沉默半晌,玉罗剎的声音终于有了温度,他缓缓道:「你不是要当西方魔教的教主吗?」 白茫茫的雾遮掩住了一切,方思阮始终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可以确定,玉罗剎此刻脸上的神情的必定是和往日不同的。 「你不是要我嫁给你的儿子?」方思阮反问他。 玉罗剎不知为何在今天改变了主意,很快回她道:「不必了。」 方思阮轻轻「嗯」了一声,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惊讶,淡淡道:「我不会再回西方魔教。我也不想当甚么破教主。」 玉罗剎不解道:「可你刚才不是说......」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我想当西方魔教的教主,可现在我又不想当了。」 方思阮收起了微笑,顿了顿,在玉罗剎想要说话时,轻轻道, 「我想当的时候你不让我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玉罗剎的声音陡然间降温,如同寒冬腊月的风刺几欲破人的肌肤,他质问道:「那你要去哪里?跟那个瞎眼的小子走?」 「他叫花满楼,不是什么瞎眼的小子。」方思阮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况且从来都不是我跟他走,而是他跟我走。」 玉罗剎的视线停驻在她艷丽的面容之上,冷笑一声道:「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他?」 方思阮绷着脸道:「那我就再找下一个男人。反正我找的男人一定不会是你,也不会是你的儿子!」 忽然间,只听间细微的脚步声从巷子尽头传来,那脚步声紧凑紧促,越来越近,光听声响便知来人的忧虑之情。 玉罗剎突然冷冷道:「我就和你打个赌,看看那个你看上的瞎子愿不愿为你死上这一次。」 第64章 百花楼(24) 话音刚落,脚步声主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她们的视线之中。 雾已绕至了方思阮的身后,玉罗剎已将她笼罩白茫茫的雾中,揽住了她的腰,他的气息亲吻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道:「你说,他会愿意为你死吗?」 玉罗剎虽是疑问的语气,却更像是一种蛊惑,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向她俯视,企图向她揭露一件他自以为是的残酷事实,目的只是引她回头。 方思阮面不改色,目光直视前方,淡淡微笑着轻声道:「他会不会为我死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不会为我死。」 说到后半句之时,她的语气变得十分的肯定,玉罗剎在意的东西太多,每一样都凌驾在她之上。所以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资格跟她说这种话。 这始终是她和花满楼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设身处地,如果是她,她一定不会为了花满楼去死。既然如此,她又有何脸面去要求花满楼愿意为她死呢? 第122页 有些事情,从来都是平等的。 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得到慰藉才靠近花满楼,她不知道他又是为了什么,对她的真心又有多少,但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内,她确实因为他而感到幸福。 玉罗剎似被戳中内心沉默了一瞬,忽然冷冷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在他心中的位置究竟占了多少吗?」 方思阮没有作声。 玉罗剎却又道:「这件事情结束,从今以后,我再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方思阮闻言神情微动,不由仰头朝他脸上看去,又见他冷酷的面容无悲无喜,只在她望过来时有所动容,浅棕色的眼眸微微泛着绿意。 玉罗剎又动了动唇角道:「只要他愿意为你死,我就再也不来打搅你。」 以他此时的身份的武力,没有骗她的必要。 他们无声对视着,直到花满楼赶到了他们身前。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已知现场定然是惨烈异常,花满楼在原地站定,他能够感受到方思阮的气息,但她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不知是生是死。 他神色苍白,唤道:「思阮......」 玉罗剎垂眸瞥了方思阮一眼,缓缓开口道:「她现在在我的手里。」 方思阮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满楼,他收敛起了温柔的笑容,深沉而凝重,目光似刀锋般锋利望了过来,只慢慢地问了一句,「她现在好吗?」 方思阮朱唇微动,刚想说话,就吸入了一团白雾,喉中顿时充满着滞塞之感,再也发不出声响。 「在我身边她当然很好。思阮。」在唤她名字的时候,玉罗剎的语气有一剎那的温柔,透露出一丝暧昧的意味,但当他转向花满楼之时,整个人又化作寒冰,又冷又硬,「你告诉他我是谁。」 「玉教主。」花满楼突然开口叫他,「我知道你是谁。」 玉罗剎浅棕色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意外,再看过去,目光之中不免带上了打量之意,又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思阮是我西方魔教中人。凡入我教者,皆受我管制。你走罢,从此以后你与她再无任何关系。」 花满楼如玉的脸庞紧紧崩住,隐没在树影之下的轮廓深邃冷硬,缓缓摇了摇头,没有示弱,淡淡道:「她只是她自己,你无权管制她。只要她不愿意,我就不会让你带走她。」 方思阮凝视着花满楼,他漆黑的眼眸之中满是沉静和坚定,怔仲间又听他话中含义正与自己的看法不谋而合,心中微微有些动容,但并不意外,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她当初才会被他吸引。 「你难道觉得自己能够阻止我?」玉罗剎忽而冷笑几声,神情变得很微妙,只因为他看到花满楼举起了手中的摺扇,以扇为器,不偏不倚地对准了他的方向。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玉罗剎望着花满楼,心中却是高看了他几分。 玉罗剎揽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一点,方思阮顿感一阵酸软无力向身体袭来,她立刻瞪向了他,玉罗剎不紧不慢道:「放心,好好睡一觉,一切就快结束了……」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飘飘渺渺地落在了她的身后,方思阮的眼皮愈发沉重,心头惊诧愤怒,没有想到玉罗剎竟会偷袭。 但很快,这点惊诧和愤怒也消失了,她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 …… 钟鼓声响了三下。 方思阮再次睁开眼,眼前一片朦胧,她闭上眼缓了缓,再次睁开时,视线清晰了起来,周遭昏暗如暮,耳畔传来一个清晰平缓的唿吸。 她很快向那个方向望了过去,一道人影静静躺在她的身边,是花满楼。 恰在此时,花满楼也睁开了双眼,他急促地开口唤了一句「思阮!」 方思阮牵住他的手,回道:「我在这里。」 花满楼攥住她的手,心稍松。 小楼内忽而响起了一道没有温度的声音,「这里是霍休建造的青衣第一楼。他专门建造这座密室就是给自己留一个后路,困住自己的敌人。」 方思阮闻言立刻抬眼朝花满楼脸上望去,她已经知晓玉罗剎的打算,他故意将花满楼和自己困在这座楼里,逼迫花满楼做出最后的选择。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又开口了。 「花满楼,你现在改变主意还为时未晚,只要你开口,我就放你出去。」 玉罗剎冷冷的声音又从楼外传了进来, 「至于方思阮,你既然背叛了我,作为惩罚,我就留你在这楼里自生自灭。」 花满楼神色清明起来,撑起身体坐起来,没有丝毫躲闪,只是温柔地望向了方思阮道:「思阮,我在这陪你。」 冷笑声再次沉闷地响了一下,玉罗剎似乎对他这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而后他的声音便彻底消失了。 方思阮知晓这一切都是玉罗剎的考验,但花满楼不知,明知会死,却仍旧做出了如此选择,心中复杂。 她凝望着花满楼略带狼狈的面容,在她昏迷期间,他似乎经歷过一场打斗,髮丝有些凌乱,她伸手朝他脸上一抚,为他抹去脸上的尘土。 花满楼默默将她搂在怀里,心里才安定下来,手背轻轻抚摸过她雪白柔滑的脸颊。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并没有什么恐惧,与她在一起,只有无尽的甜蜜。 第123页 方思阮见花满楼垂目望过来,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她微微一怔,心中说不尽的复杂,一直盘踞在她心间的不确定却淡了些,她凝视他半晌,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问:「你不害怕吗?」 花满楼目光清明,仍旧微笑着,「不害怕。」 他说的是真话,对她,他从未说过假话。 方思阮专注地凝视着他,声音温柔:「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怪你什么?」花满楼顺着她的力道朝她靠近,顺势拥住了她,语气似乎很愉快,「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获得你的垂青......」 方思阮微微一怔,失神般地沉默了许久,只觉心底被他这一句话熨平了,放眼望去,一片灰暗,这小楼内四面坚如磐石,黯淡阴冷,或许心境不同,她却觉得此处洒满了阳光,暖意及身,心底一片柔软。 花满楼眼里流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如果我说在今天之前,我从未考虑过与你天长地久。」方思阮侧过脸,身体微微退离了他的怀抱一点,眼眸朦朦胧胧地望着他道,「你会失望吗?」 花满楼微笑不变,轻描淡写道:「我待你如何是我自己情愿的,我不能苛求你与我一样。」说到此,他顿了顿,復又忐忑不安地问道,「你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方思阮垂眸轻笑,反问道:「你说呢?」 「我猜你已经改变了。」花满楼迟疑道。 方思阮眼里漾满了笑意,彻底从他怀里离去,静静地凝视他清俊的面容,直至他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忽而嫣然一笑,娇声道:「猜中了,不过没有奖励。」 除却鱼水之欢之外,或许她可以尝试着与他建立起一种长久关系。 方思阮站起身,又朝花满楼伸出了手,将他拉起,与他肩并肩站立着,静静道:「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环视四周,四壁如雪,不远处只有一座方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犹如一座被精心打造的牢笼,霍休在建造这座密室之时,必然是存着将人困住的心思,但他也必定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出路。 她缓缓又道:「我们先要走出这里。」 第65章 百花楼(完)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依旧在空旷的小楼中迴响起来。 花满楼侧过头温柔地注视着身旁人,问道:「这里有什么?」他的目光仿佛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使沐浴在其中的人不由自主的平静下来。 「这里什么也没有。」方思阮望向小楼正中央,缓缓道,「只有一座光秃秃的石台。」 「我们去看看。」 方思阮闻言微微颔首,而后他们一起走向石台。 整座石台四四方方,是由一整块大理石雕砌而成,上方光滑如玉,周围四壁盘踞一条口吐明珠的石龙,眼珠由绿宝石镶嵌而成。 忽而,那条石龙仿佛眨了眨眼睛,她微微一怔,仰头环视,右上角屋檐处朦胧有光透进来,这也是整座小楼虽密闭着,却不至于过于昏暗的原因。 光微闪,直射于石龙眼珠之上,就宛若眨了一下眼睛。细细摸去,绿宝石轻轻滑动了一下,下方似设置有机关。 花满楼神色轻轻一动,方思阮手指摸上石龙眼睛,却迟迟没有按下去,转头望向他道:「这里有个机关。」 花满楼对她心间的犹豫如有所觉,覆在她的手背上,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一起按了下去。只听一声轰然,一座巨大无比的铁笼从天而降,将他们连同石台一起笼罩在内。 这铁笼约莫足有千斤重,坠落在地上之时引起地面的震颤。待轰鸣声消失,他们已经置身于牢笼之中的牢笼中。 花满楼伸手握住铁栏,尝试用内力去拗断,却撼动不了丝毫,就在此时,又听方思阮娇柔曼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铁笼是百鍊精钢制成,即便有削铁如泥的利器在,也斩不断。」 方思阮心中渐渐生出了些许不确定,玉罗剎这一次假死是为了引出西方魔教中心怀鬼胎之人,借刀杀人,肃清异徒,光她知道的就有岁寒三友三人,但远在西域之外,更不知有几何。玉罗剎从来就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她方才戏言要当教主,他在现场都听了进去,若是他因此对她起了杀心,也是有可能的。 望着这座将她们困住的铁笼,她越想越真,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她连累了花满楼。思及此,不免涌上几丝愧意,怔怔道:「是我连累了你......」 话毕,方思阮又升起一丝疑问,若是玉罗剎真想杀她,直接动手便好了,又何必费这么一番功夫? 花满楼却转身半揽着她的肩道:「这按钮是我按下的。更何况我们本就是一体,何谈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呢?」 方思阮不由回头凝视着他,这一回望便落入他专注的眼光中,那里蕴藏着一种令人动容的温柔,霎时间,四肢百骸如同浸泡在温泉之中。 这个机关的按钮在石龙眼睛上,只要按下,那必定将按下机关之人关在铁笼之中。霍休设置这个机关总不会是想要把自己困在铁笼之中。 反过来想一想,若是......若是这铁笼是为了困住笼外之人呢?那这笼内一定有另有出口。 方思阮灵光一闪,伸手又在石龙眼睛上按下。轰隆隆的,有石屑掉落,石台开始缓缓下降起来。 花满楼听到声响,与她对视一眼,皆目露喜色,拥着方思阮一起跳到石台上。 第124页 这石台在设计之时大概只想着容纳一人通过,他们两个人一起在这石台上却是有些拥挤了,花满楼只能紧紧拥住了方思阮,而后,他们陷入一片漫漫的黑暗之中,只听耳边轰鸣声不断,身体不断的下坠,直至「砰」的一声,石台彻底停了下来。 顺着洞穴往外走,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落日余晖,方思阮望着眼前的一片竹林,薄雾缭绕,微风轻拂,竹叶簌簌作响,却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情致,往后望去,却是一栋精美的小楼,正是之前将他们困住的小楼。 方思阮定睛一望,小楼有一窗,朝里望去,室内环境尽收眼底。这窗不知用何种特殊材质制成,从外向里,便是窗,从里向外望就是一面雪白的墙壁。 他们轻而易举地就从小楼里逃了出来,容易到不可思议。这一切的答案只有一个,玉罗剎的确就没有想要将他们困住,如他所说那般,只为试一试花满楼。 但这一切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终究是她赢了这场赌局,一缕细雾捲起一簇白色琼花从身后扑到了她的脚边,微微晃然,方思阮俯身拾了起来,似有若无的薄雾如约彻底散去,霞光披绮,晚照青竹,一片寂然。 方思阮怔然,缓缓地转动着手中裊娜的琼花,思量万千,春雪轻盈,人间春别,世间再也没有比它更美的花了。 花满楼如有所觉,忽而轻声温柔问道:「你想到哪里去?」 她俏立风中,答道:「我们回江南吧。」 ...... 九月十五,京城 房里热雾还未来得及散去,瀰漫着一阵茉莉花的香气,一片安静之中,突然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正在为客人束髮的绿珠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唿,望着这个披着红披风的男人,他唇上生着两道奇怪鬍鬚,整张脸看上去像是长了四条眉毛。 白衣客人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显然他们之间早已熟识。 绿珠松了口气,她是京城里的名妓,三天前,身前这个古怪的白衣客人一掷千金,要求和楼里其他两个姐姐一起伺候他沐浴薰香,但却从没有碰过她们。 这个客人不光人古怪,连他的朋友都那么的古怪。 绿珠年龄最小,因此并不像其他两个姐姐那般沉得出气,忍不住频频地望向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男人,带着些许的好奇,却不妨被那个男人抓了个正着。 四条眉毛挑眉微笑,向她眨了眨眼。 绿珠顿时害羞地收回了目光,颊上飞起两抹红晕。 下一秒,又听那个四条眉毛的红披风严肃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将决战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五月圆之夜?」 白衣剑客的目光终于朝他脸上移动了过去,冷冷地一言不发。 四条眉毛忍不住一声嘆息,犹豫道:「你知不知今天是......」 「今天是他们的成亲的日子。」白衣剑客漆黑的眼珠滚动了一下,语气淡淡,「我都知道......」 四条眉毛闻言整个人一呆,沉默片刻后就想再次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抓耳挠腮,唉声嘆气。 白衣剑客望向了窗外,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同一片天地之间,却是两种色彩,他的神情终于染上了悲苦茫然,缓缓道:「所以我和叶孤城的决斗只能选在今夜。」 今日是他沐浴斋戒的第三日。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要么死,要么生。 霞光未尽,落日余晖为白墙黛瓦镀上了一层金光,空气中瀰漫着桂花馥郁的香气。十里红妆,鞭炮烟火声阵阵,夹杂着欢声笑语,江南花家的府邸内屋檐廊角,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红绸。 天风绕月起,吹子向人间[1]。院中地上铺满了香桂金黄的花瓣,仿佛一条由桂花织成的毯子。 红烛摇曳,方思阮和花满楼一同坐在雕花木床边,对视之间,眼里浮起醉意裊裊,身后是一床鸳鸯锦被。 窗牖之外,月色朦胧。 紫禁之巅,太和殿的金黄色琉璃瓦屋顶上站立着两道白色的人影,他们徜徉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冰冷、孤寂、漠然。 底下观看这场决战的人早已经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唿吸。 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月亮,他们沐浴在同一个月亮之下。 两剑刺出。 天地之间星辉黯淡,所有流光都集中在这两柄剑上。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是举世无双的剑客,始终不分上下,二十招之后,比试的不再是剑术,而是剑心。 谁最心无旁骛。 西门吹雪沉默着,他的爱也将在今夜失去。 虽生如死,他的命运不如交予今夜这一场决战之上。 谁也不知他和叶孤城会谁胜谁负,只知两人之中註定会有一死。 他死,就不用再受爱而不得之苦。 他生,即堕入无情道。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她的面容,与她共度的崖底生活,但见她巧笑嫣然地扯了草地上的一朵野花轻轻抛至了他的脸上,好奇道:「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动不动就是死啊死的。你的生活里难道就没有其他美好的事物了吗?譬如这花?」 娇嫩的花瓣亲吻上他的眼皮,西门吹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微微一颤,露珠在他的眼睫上滚落。 剑光如电般闪过,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夜风伴着桂花的香气吹进,红烛烛光微微一跳,窗外月色一闪,映照在她双目之间,雪白如剑光,刺得方思阮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第125页 香气仿佛也熏入了眼里,电光火石之间,大脑似被轻轻地牵扯了一般,太阳穴微跳,顿时疼痛不已,不断有东西涌入脑海里,就如江河汇入大海,眼睫微颤,眼前还暗乍明。 「思阮,你怎么了?」 方思阮迟钝地回过神,见花满楼焦急关怀的神色,心间微微一动,但却向他微微笑着宽慰道:「我没事。」 她已记起了一切。 烛火哔啵一声,红烛滚烫融化的蜡油蜿蜒流下,一滴一滴落至紫檀木桌上,似点点血泪。 月光迷漾,薄雾缭绕似带,刺眼催泪。 西门吹雪吹落了剑上最后的一滴血,神色寂寂。他赢了,心中却是无喜无悲。身后叶孤城的身影无力地往下倒,他收回了剑,抱起了叶孤城冰冷的尸体。 西门吹雪的脸色很冷,如千年寒冰,再也化不开。 天地悠悠,人道渺渺,唯有剑道永恆。 西门吹雪已殉道。 第66章 逗猫日常(1) 无量山四季如春,白雾封谷。 展昭行走在一片密林之间,忽听轰轰隆隆的水声在耳畔响起,心中一喜,他迷失在这片山林中已有三天三夜,只能靠摘些丛间酸涩野果充飢,水囊早已空空如也,此刻腹中饥渴难忍。听着隆隆不断的水声,便可知晓这一处是活水,沿岸而去,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他循着水声走去,离得越近,水声便越响,空气中瀰漫着湿润的水汽,疲乏的身上顿感一阵凉爽之意。 须臾间,展昭已经穿林而出,只见一条瀑布似白虹饮涧,又似玉龙下山,从山崖之上滚滚流下,水流撞石,激起白浪滚滚,灌入底下的大湖之中。 展昭的心一沉,这悬崖足有千尺之高,危崖笔立,东南西方皆是悬崖,绝无可能凭藉人力攀援而上。多思无益,当前先解决喝水问题才最为重要,他往那片湖水走去。 湖边离瀑布十余丈,波平如镜,清澈见底,脚畔生长着一丛丛赤艷的茶花,随风轻晃,摇曳生姿,又闻林间鸟鸣啾啾,如若他不是迷失如此,约莫会有闲情逸緻游览一番。 展昭轻笑摇头,蹲下身子,抄起几口湖水解渴,清凉甘甜的湖水入口,只觉通身疲乏散去,神智一清,而后,他又解下腰间水囊,没入湖中灌水。 只听「咕咕」两声,不远处的湖面涌起两朵水花,粼粼波光层层晕染开来,展昭眉微拧,下一秒就见湖中有一女子破水而出,漆黑的湿发紧贴在雪白的两颊边,水珠挂于眼睫之上,轻轻一眨便颤颤落下,眉目浓艷,流转间容色迫人,此刻她此刻破水而出未施脂黛,更显出其清艷绝伦的姿容。 展昭微微一怔,手下意识地一松,水囊从他手中掉落,风乍起,水囊随波飘去,却是不偏不倚地飘到了她的身前。 女子雪白纤细的手指掠过湖面,拾起了那个水囊,垂眼瞧了一眼后,又抬了了头,两道眸光静静朝他望了过来。 展昭蓦地回过神,垂眼抱拳道:「姑娘,在下展昭,不小心在山林间迷路,无意间闯入贵宝地,还请原谅。」 无人应答,只余萧萧风声和隆隆水声相应和。 展昭抬眼望了过去,那女子正在好奇地打量他,目光轻轻一触,他又小心地问道:「姑娘,你是起不来了吗?」他略一沉吟,解下腰间的巨阙剑,剑身朝自己,剑柄向她,又道:「你握住我的剑,我慢慢拉你上来。」 方思阮注视着垂落至眼前红色剑穗,顺着那柄长剑缓缓望去,就见执剑人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岸上的男子身着一身蓝衣,气宇轩昂,双目有神,瞧上去不像是个坏人,倒像是个磊落侠气的剑客。 但一个人的品行又岂能以他的相貌来判断? 她望见这个蓝衣男子衣衫下摆破烂,似被荆棘勾破,勉强相信了他迷路的说法,看他的穿着打扮和口音像是大理人士,纵使是来找她寻仇的,以她现在的武功,又有何惧。 方思阮握住眼前的剑柄,那人轻轻用力将她拉至岸边,瞧了她一眼之后,很快就将脸转了过去,耳廓泛红。 方思阮不明所以,低头一看,才知原因,她一身白衫,本就单薄无比,经过湖水浸泡后,紧紧贴在身上,她不禁有些失笑,抓其另一侧石头上摆放衣鞋,又以内力烘干内衬,微微一笑道:「我穿上衣服了,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展昭方才余光飘过一抹白色,而后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心里一阵后悔,这少女的衣服就摆放在这大石上,近在咫尺,可他却只顾着喝水,竟没发觉这里有人。 听见少女声如莺啼,清甜曼妙,展昭登时心如鼓锤,身体微微一顿,但还是慢慢转了过去,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敢抬头看她,只匆匆低声道了一句:「展某失礼了。」 方思阮久居谷底,算算时间也有一年未出去过了,谷底日子枯燥漫长,好不容易闯入了个人,看他这般羞赧的模样,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恍若未曾发觉他的窘态,将水囊递还给他,天真烂漫地问道:「我是什么洪水勐兽吗?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展昭抬眼望去,少女正微笑着望着他,眸子似秋水般清澈,她神情天真可爱,并不觉刚才有何不妥之处。 这里地处大理,民风开放,与大宋不同,这姑娘又一个人居住在这荒郊野外,不通世俗也是正常的。她坦坦荡荡的,自己却这般犹犹豫豫的,被她衬得倒似自己心里有鬼。 第126页 他立刻改了神色,温言道:「姑娘,不知这里是何地。我迷了路,不知怎么才能出去?」 「这里是无量山。至于出口......」方思阮拉长了语调,见他目露希冀之时忽然话锋一转道,「我却是不能告诉你的。」 展昭微微一怔,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少女湿发依旧披散在肩上,发尾滴着水,滴湿了衣衫,她也不管,细白的手指挑起一缕黑髮绕在指间,把玩着,解释道:「这里就只有一个出口,是我门派的秘密,师父说万不可说与旁人听。」 展昭心一沉,苦笑道:「那我岂不是要一直呆在这里了?」 少女却是眼睛一亮,反而开开心心地说:「那不是很好吗?这谷底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以后就有人陪我一起了。」她本来是极为高兴的,但是见了展昭面色凝重,眼里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迟疑道,「还有一个方法......」 展昭惊喜道:「什么?」 「就是你蒙上眼,我牵你出去,那也不算违背我门派的规定了。展大哥,你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吗?」少女琥珀色的眼眸里浸满了失望。 这个展昭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方思来到这个世界已将近三十年,年龄定然比他大,但她依旧是少女时的模样,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索性昧着良心唤他一句「展大哥」。 展昭心头一软,淡淡的怅然若失萦绕在心头,面上不现,凝视着她温柔道:「我有重要公务在身。」 少女闻言没有说话,只伸手从裙摆上撕下一条布带递给展昭。他望着她,为自己蒙上了眼,而后只觉掌中滑入了一只柔软滑腻的小手牵住了他,拉着往前走。 方思阮使出一道暗力,隔空转动了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一旁的岩后露出了一个洞穴来,她望了一眼展昭,见他蒙了眼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她不动,他便也不动,牵着他进入了洞穴,一路沿着山洞来到一处圆形石室中。 「展大哥,这里已经没有关系了,你等一下。」展昭只觉眼前一亮,少女已经为他解下了布带,「我取样东西就过来。」说完,她便如蝴蝶般飞进了右侧的通道内。 展昭环视四周,他此刻身处一间石室里,四面石壁光滑如玉,刻着几行字,皆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句子。右侧石几上刻着棋盘,黑白棋子分布在棋盘上,左侧长桌上摆放着一架七弦琴,琴主人仿佛对这不太满意这单调的布置,还摘了几朵茶花摆放在旁,为整间石室增添了几分盎然的生气。 望着望着,少女摆弄茶花、低头抚琴的模样登时在他脑中浮现,展昭不由微微一笑,笑过之后却觉自己好似是在窥探她的生活,心微微一颤,抿唇转开。 心思百转千回之间,就见少女已经捧着白色衣衫过来,递给他,嫣然笑道:「展大哥,这是我师父留下来的衣服,你换上吧。」 待他换上,她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展昭浑身一震,正欲推开她,就觉胸前一热,少女忍不住落下泪来,不知过了多久,她仰头,眼中泪水滚落,低声抽泣道:「展大哥,我捨不得你......」 展昭凝望着少女天真孩子气的模样,她眼里没有丝毫的男女之情,只是单纯不舍之情,或许是她孤单久了。不单对他这样,换另一个人闯进这里,她也会如此。 展昭一时间觉得心中悲苦异常,仿佛是在经歷一场生离死别,但这悲苦是在来的突兀,他们只不过认识了短短一个时辰,他甚至还不知她的名字。 待她平静下来,展昭轻轻推开她,默默地望着她道:「以后再有陌生人来此,你万不可像对待我这般待他。也不可轻易就相信了他。」 方思阮见多了色迷心窍之人,但展昭却是难得坐怀不乱的君子。她都扑到他怀里了,他仍能够推开她,甚至担忧她被人哄骗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这更显他的可贵之处。 思及此,方思阮倒不愿再戏弄他了,收回眼泪,带他出了山洞,又为他指明了方向,而后便离开了。 展昭忍不住转头回望,那里已经没了人,这一切都好似只是他的一场梦…… 第67章 逗猫日常(2) 方思阮送走展昭后,便又回到谷底石室中,解了外衫搭在石几上,取了一支毛笔,沾水润湿,往石壁上写去,将这未写完的逍遥游续了下去。 石壁坚硬,笔尖柔软,但她甫一落笔,顺滑柔软的羊毫便似一把刻刀在石壁上一笔一划刻下一个个文字,石屑簌簌落地,堆积在地上。 方思阮神情专注,与先前在展昭面前天真烂漫的模样截然相反,素手握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1]……」 她一边心中默念本派武功要义,北冥神功的灵感正是源自于庄子的《逍遥游》,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江河归海,海水无所不容,他人的内力自然也能为我所用...... 方思阮这一年之内除了闭关练武,还将自己所有的武功都在琅嬛福地中尽数记载了下来。 如今最后一笔落成,此事已成。 展昭的面容又不禁浮现在她眼前,一年未出谷,不知外界如何了,方思阮心中微微一动,不若先去看一眼自己的三个徒弟武功练得怎么样了。 方思阮这一世还在襁褓中时被生身父母趁着夜色丢在大理一座道观门前。这座道观地理位置偏僻,观中只有一个年迈的女道士,法号灵素。 第127页 她被灵素道长收养抚养长大,灵素道长年轻时性情潇洒不羁,不容于世,故远走他乡,做了个道士,她只信南华真人,观中也只供奉南华真人,连带着她这一世的名字也取自庄子所着的《逍遥游》。 正所谓「无所待而游无穷」,灵素道长愿她能够对世俗之物摆脱依赖,以天为父地为母,与自然化而为一,不为世俗束缚,能够自由自在地游于世间,是以为她取名逍遥子。 这一世,方思阮天生负有一身好内力,都是她从前三世带来的。哪怕是天赋异禀的人穷其一生能修得她一半的功力,已是难得的佳缘。 如此高深的内力都积蓄在一个婴儿小小的身体中,因此她这一世生来奇异,婴孩身体孱弱无法控制内力,时常内力外泄,凭空打毁身边物品。 寻常人见此场景只会惊恐万分,但灵素道长却视若未见,每次只是将被她内力损毁的物品收拾掉。 想来这大概也是她这一世生身父母将她抛弃的原因,对她心存恐惧,但又不舍骨肉之情,不忍心将她杀死,就将她丢在灵素道长的道观前。 待方思阮再年长一点时,她对内力收放自如,这种情况便不再发生了。 灵素道长擅长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等等,所识颇丰,她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也都无所不通,无所不精。 但到她十岁之时,灵素道长就羽化,只留下她一人。 方思阮怅然过后,便开始遨游江湖,她有意想要了解这世界的武学深浅,就去挑战江湖各大门派的高手。 她挑战的第一个高手是个少林派的和尚,他见她只是个十岁幼童,又是个女孩,自然不会同她比试。 方思阮索性易容成了个年轻男人再去挑战,如此这般,居然百战百胜,赢过当世所有的武林高手。 这世界武学与她先前经歷的两个世界迥然不同,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高处不胜寒。 方思阮终于感受到了没有对手的寂寥,而后隐居天山飘渺峰,散去了一身真气,反倒练就奇功,自成一派。 她的容颜也停顿在了这一年。 一人寂寞,她便起了收徒的心思,这一身的武功若是在她手里断了,不能流传下去,实在可惜。精挑细选过后,她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天山童姥,二徒弟无崖子,三徒弟李秋水,将自己的一身武功传授他们后开始四处游歷,后选中大理无量山的琅嬛福地隐居下来,三个徒弟则远居天山飘渺峰之上。 出谷心念已动,方思阮当即不再犹豫,往天山飘渺峰赶去。 一入天山地界,与四季如春的大理截然相反,此处常年白雪皑皑,又正值严冬,风雪悽厉,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令人难以唿吸。 登上飘渺峰后,风雪却是小了,一缕琴音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方思阮并未现身,她在这三个徒弟面前一直没有显露过真实性别,都以男装示人,脚步微移,往着琴声处飞去。 雪亭间,一个面如冠玉、相貌俊雅的白衣男子正低头抚琴,正是二弟子无崖子。 一白衣女子在旁练剑,身形轻飘逸,只见剑尖微颤,蓦地,行云流水地朝无崖子身后刺去。只听「铮」的一声,不远处一座山峰上的积雪就滚滚翻涌而下。 无崖子抬眼朝她望去,相视间微微一笑。 方思阮在挑选徒弟之时除了天赋异禀这一要求之外,对相貌的要求也颇高,三个徒弟容貌都十分出挑。 此刻,她在暗处看着这师姐弟相视微笑的一幕,也觉赏心悦目。 忽然一声轻柔婉转的女声传来,她温柔道:「师兄师姐,你们在这里好自在啊……」 话音刚落,一个清雅秀丽的白衫女子款款而来,手里端着个木盘,上面端放着一酒壶和三个白玉酒杯。 李秋水走到两人身旁,将木盘放在石桌上,执起酒壶倒了三杯清酒出来,白菸酒杯上方裊裊升起,她微微一笑,语带嗔怪:「我特意温了酒想着我们三人一同共饮,却不料转过头你们二人就不见了。」 无崖子站起身,端起酒杯,笑望着李秋水,温言道歉:「都是我的错,突然起了抚琴的兴致。师姐想着一人抚琴孤单,就为我舞剑相和。」 李秋水又亲亲热热地将酒杯递给天山童姥,挨在她身边柔声道:「姊姊,这杯是你的。」 天山童姥收回了剑,微微一顿后,接过了酒杯,轻笑道:「那就多谢师妹了。」 她这三个徒弟性格迥异,天山童姥心高气傲,从不肯落人下风,无崖子温文尔雅,老成持重,李秋水看似温柔似水,实则爱恨分明。方思阮本来担心他们相处不好,但此刻听她们姊姊妹妹的相称,亲热异常,心中甚为宽慰。 第68章 逗猫日常(3) 方思阮见自己的三个徒弟相亲相爱,其乐融融,就没有现身,放心离去,一路游山玩水,从大理玩至大宋境内。 天空一片橘红色的晚霞映照着青黑色的群峰,层层叠叠,愈靠近天际愈发深晦,浑圆的落日明晃晃地坠落。 临近陈州地界,天色已黑,进城不便,方思阮沿着官道向东行了约三、四里路,一座荒废的城隍庙出现在她的眼前。 今日必定是进不了城了,她对住宿要求不高,于是想着便暂时在这路边的城隍庙里过一晚。 方思阮踏入庙中,这里早已有人先她一步来到这里。小庙中央用枯树枝燃起一堆篝火,燃烧间哔啵作响,地面生起的火光骤然映亮了双方的面容。一个身着布衣白髮白须的老翁与她打了个照面。 第128页 白髮老翁正在烤火取暖,听到有人进庙,身体下意识的一颤,立刻转过身来,索瑟不安地望过来,却不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容色艷丽的妙龄少女,身披雪色斗篷。 她掀落帽子,露出漆发云鬓,火光映照着秀颜,只觉艷色迫人,竟令这破落的小庙生出皎皎辉光。他虽已年迈,自忖见过美人不知何计,但仍为这少女的美貌呆了一呆。 方思阮微微一笑,极为礼貌道:「老伯,我能在这里休息一晚吗?」 白髮老翁见着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算起来,他的外孙女没有比她大上多少,这大冬天的她一人在这荒郊野外出现,心不由一软,和善道:「当然可以,姑娘,天气冷,你坐过来一起烤烤火吧。」 方思阮靠近坐下,伸手烤了烤火。 白髮老翁又从一旁抽出根长树枝拨了拨篝火,从底层灰烬中扒拉出几个散发着热气,表皮黑焦的芋头来,又道:「姑娘,如果你不介意,吃个红薯垫垫肚子吧。」 芋头刚烤熟,滚烫异常,仅靠手根本拿不住,白髮老翁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小张淡黄色的桑皮纸,隔纸捡起一个与芋头递给她。 方思阮谢过后接过芋头,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撩,剥下焦黑的外皮,露出雪白的芋头来,一口下去,软糯香滑的口感在舌尖炸开。 她这一世的武功,练久了之后就渐渐摆脱了对于食物的依赖。她辟谷已久,但日遇到的这个老人和蔼友善,所以她也没有推拒。 这芋头只以火烤,并未撒什么调料,但品出食材最原始的滋味,方思阮心情很好地与他话着家常:「老伯,你是陈州人士吧?陈州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 白髮老翁原本温和的脸色在听见「陈州」两个字之后勃然变色,望着她的脸沉默许久,突然道:「陈州没有什么好玩的,姑娘,你别再往前方走了.....」 方思阮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收敛起了笑意,问道:「这是为何?」 白髮老翁神情凝重,却一言不发。 方思阮望着他,又道:「这条官道只通向陈州,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玩,可不想白走这一趟。陈州不好玩,我就穿过陈州到相州玩,走回头路就没意思了。」 白髮老翁听了她的话却是急得坐不住了,欲言又止,他这时又仔细地端视着眼前少女,见她穿着打扮虽很是朴素,但云鬓间斜插着的一支金簪却非凡品,观其品貌,定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就是不知为何她会一个人孤身来此游玩。 他嘆了口气又劝道:「你一个女儿家去陈州太危险了......」 此话一出,方思阮知晓他千方百计拦着自己前往陈州,定然另有隐情。 她已经吃完了手里的芋头,理了理剥下来的焦黑外皮,丢入火堆中,指尖沾染上灰烬,方思阮取出手帕轻轻擦拭,歪着头看那白髮老翁,嗔道:「老伯,陈州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这样拦着我,我倒越想去瞧上一瞧。」 「你这女子怎么怎么说都不听,唉......唉......」白髮老翁连连嘆气,正所谓祸从口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关乎人命,不得有误。 这陌生女子进陈州本与他无关,但看到这与他外孙女年龄相近的少女,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孙女,顿时心如刀割,他的外孙女已经......再亲眼见这少女羊入虎口,他实在不忍。 白髮老翁最终还是开了口。 陈州接连大旱三年,粮食颗粒无收,闹起了饥荒,皇帝特派安乐侯庞昱来此赈灾,却没有想到庞昱侵吞灾银,更是搜刮民脂民膏,贪图享受,大修行馆。 他贪好美色,更是命令手下人在陈州境内四处搜寻美人,老百姓深受其害。 方思阮微微皱起眉,她隐居大理,不理俗事已久,对于隔壁的大宋也只是略有耳闻,只知道现在的皇帝叫赵祯,还算是个宽厚和善的君主,旁的就再不知晓了,问道:「那当地州府的官员没有向上通报的吗?」 白髮老翁闻言摇头嘆息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个安乐侯庞昱大有来头,他的父亲是当今太师庞吉,姐姐又是皇上最为宠爱的贵妃,陈州的那些官员又有哪个敢违背他的。因此,此事一直被瞒得严严实实的,可怜我陈州百姓......」 说到最后,他竟悲伤地淌下了两道泪水,似是有感而发。 方思阮微微一怔,缓缓道:「老伯,方才你听见有人进来神情颇为不安,是有人在追你?」 白髮老翁一呆,嘴唇翕动,犹豫地摇摇头。 方思阮忽而手一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捏住了白髮老翁的左腕,他惊诧不已,正欲挣脱,忽觉一道清凉的气流自少女手中向她左腕渡人,流经四肢百骸,原本身体上酸疼之感一下子,神智也跟着一清。 他瞪圆了眼睛道:「姑娘你......」 方思阮收回了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递给他,微微笑道:「老伯,这外伤就需你自己涂药了。」 她刚进庙时就发觉他面色赤红,神情委顿,显然有伤在身。 白髮老翁神情惊愕,他自己当了几十年的大夫,自然知道自己的伤势,非一朝一夕能养好的,但眼前少女这么一下就将他的内伤治好了,知晓她非寻常人,当即就要跪拜叩谢。 但他的腿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又有一道暗力往他腰上一托,就再也跪不下去,抬头望去,便见那少女仍旧坐在原地,连一个衣角都不曾碰到他。 第129页 少女笑意盈盈道:「你请我吃芋艿,我给你治伤。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 黄土滚滚,尸体散发出阵阵恶臭,沿途而来,满是衣衫褴褛的灾民。 每有陌生车马出现,灾民们仿佛瞬间焕发了生气,一拥而上将马车包围,讨要着食物,即便被马夫挥鞭打骂,也不肯离开,紧追不捨。 直至马车主人不耐烦,从自己牙齿缝里挤出一点铜币,像扔垃圾似的从车窗里扔了出来。又是一顿哄抢,只有「身强体壮」之人才能抢得到,但即便是这「身强体壮」之人也是瘦骨嶙峋的。 确实如黄伯所言,陈州饥荒严重,民不聊生。 方思阮本来想着这安乐侯庞昱就算是什么太师之子、贵妃之弟又如何?纵使是这大宋皇帝,只要他昏庸无道,她跑上一趟将他杀了又如何? 她本欲潜入陈州直接杀了这庞昱,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又被她打消了,当中的弯弯绕绕她最清楚不过了。想当年,她也曾与人逐鹿天下,手下群臣后期也有利慾薰心之人。 庞昱现在这个时候一死,他这一辈子担的都是美名。 现在这个大宋皇帝耳根子软,被庞贵妃枕边风一吹,又有庞太师在中间运作,他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为陈州赈灾呕心沥血死在岗位上的好官。 庞昱要死。 但在这之前,也要将他的罪孽公布天下。 方思阮为那白髮老翁治了伤,得了他信任,他才终于向她吐露实情,他本是陈州城里一个大夫,姓黄名仲明,独女和女婿已逝,只留下了一个外孙女江妍与他相依为命。 两年前,江妍嫁予青梅竹马为妻,两人感情甚笃,黄伯也算了却了一件心事。 不料,江妍却被来赈灾的安乐侯庞昱看中,将她强夺了去,还恶意构陷江妍丈夫强迫民女,欲将之处死。 黄伯也被人看守起来,他好不容易从陈州逃出,就为了前往开封府向包拯告状。 素闻包青天刚正不阿,从不畏惧权贵,这是唯一能够解救他外孙女的办法,他只能搏一搏。 方思阮易了容,重新换成男装,以大理商人的身份踏进了陈州城。城里比城外好上许多,老百姓虽饿得面黄肌瘦的,但衣着整齐,比起城外百姓衣不蔽体的模样好了许多。 她在城里兜了一圈,在城中发现一座行馆,雕樑画栋、金碧辉煌,便知这就是安乐侯庞昱修建的行馆软红堂了。 庞昱设有软红堂,明面上是安乐侯居住的行馆,实则他将强夺而来的女人都藏在了里面。 方思阮在最近的一家客栈住下。 往后两日,她一边派人在城外施粥,为了彻底坐实她富商的身份,她又逛尽了整个陈州城,大笔採买,各类商品似流水般被送至她所住客栈的货物不知几何。 旁人见她大肆挥霍,手中银两始终不见少,也渐渐相信了她伪造的身份。 和店小二熟识了,方思阮自己想定居陈州的理由从他口中套话,得知如今陈州城都是安乐侯庞昱做主,府衙形同虚设。 想要做生意,还需先打通安乐侯这层关系。 安乐侯平日里经常到这家客栈里消费。 这日,他领着手下刚到二楼雅间坐下,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响,而后又是一阵寂静,心生好奇,站起身来,推窗望去,只见一绿衣少女云鬓浸墨,眉若远黛眼似水杏,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容色之倾城,几欲动人心魄。 正是她引起这场喧嚣。 此刻,楼下众人紧紧盯着她,一时间竟都忘却了唿吸。 一道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方思阮回望过去,二楼的雅间里一个华服男子正怔怔凝望着她。 那男子长得面容白皙,丰神俊朗,形容举止文雅中却又透露出几分上位者的贵气与傲慢,明明一副好相貌,浸淫酒色已久,眼下泛青。 方思阮知他就是庞昱,见鱼已上钩,蹙着眉,面上好似凝着一层冰霜,瞪了他一眼后就往客栈外走去。 庞昱霎时间呆在了原地,直愣愣地望着那少女的背影,双眼一眨不眨,仿佛魂儿也跟着那少女离去。 过了好半晌,沉默才被打破,寂静无声的大堂一下子沸腾起来,响起了嗡嗡的讨论声。 庞昱身旁的手下人,他能爬到这个位置,极有眼色,只一眼就揣测到了庞昱的意思,伸手找来店小二,扔了几个铜板过去,小声问道:「那女子是何人?之前怎么没在附近看见过?」 店小二道:「最近店里来了个大理来的富商,那位夫人正是他的妻子。」 「夫人?」庞昱回过神来,转过头来,轻声道,「她已嫁了人?」 店小二见庞昱亲口问他,这是他第一次距离安乐侯那么近,紧张地口不能言。 庞昱手下人伸出扇子在他头上一敲,寒声道:「侯爷问你话,还不快回答?」 店小二慌忙点头称是,又道那大理商人昨日刚刚将他夫人接来了陈州,是以大伙都没有见过。 「大理......大理来的商人......」庞昱垂眸思索片刻,忽然道:「之前是不是有个大理商人来软红堂递过名帖?」 庞昱这时才想起有这么一出,但当时他眼里心里都是江妍,哪管得上区区一个小商人? 第69章 逗猫日常(4) 庞昱别的并未多说,他身旁的石荣窥他神色已经心领意会,经他穿针引线举办一场宴席,邀请陈州城内的商人,方思阮也在其内。 第130页 是夜,软红堂内轩牖四展,明月珠壁,相互辉映间堂内灯火迷离。堂中央立着一座彩色纹缎装饰而成的牌子,中有一圆孔。 堂侧琴师拨弄琴弦,丝竹之音声声入耳,十六个身着四色罗绣宽衫的舞姬踏入堂内,一阵馥郁的芳香伴随着衣风袭来,腰间银带似流水。 领头的两个舞姬手执竹杆子,后面两人分别执花、执笔,剩余十二个舞姬则分作两排站立。鼓声起,十二个面容姣好的舞姬伴着鼓点起舞,轮番往着圆孔中抛着绣球,和舞而歌,歌声曼妙动人。 两旁的侍女频频添酒,觥筹交错间,绣球在空中起起落落。 主位的庞昱指节似有若无地敲打着桌面,漫不经心地看着这支抛球乐舞,眼中渐渐涌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席间的石荣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色,见此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向堂中起舞的一个舞姬递了个眼神。 那女郎接到这一眼色,脚步微顿,起身旋转间右脚一扭,手中的绣球便脱手而出,直往方思阮怀里撞去。 乐声骤停,方思阮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晃,清酒洒出,放下酒杯,状似不知所措地捧住怀中绣球。 她方才看似沉浸歌舞,实则将场中所有人的神色都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到了石荣使的那个眼色,知晓这一切都是他们故意为之,就不知他们做的什么局来引她入套。 她面带温和笑意,心中却是冷眼静观着这一场鸿门宴。 那失误的女郎已经款款走至了她的身前,方思阮站起身,将手中的绣球递了过去。 那女郎望着眼前男子俊雅非凡的面容颊上生晕,羞涩着轻轻垂下眼睫,伸手去接,指尖相触,身体禁不住一颤,极快地收回了手,离开之际,却又依依不捨地回望了她一眼,而后捧着绣球向堂中走去,在庞昱身前俯下身子,柔声道:「都是玉娘的错,扰了侯爷的兴致。」 庞昱这时仿佛才有了些兴致,坐正了身子,眼含笑意道:「玉娘不必如此,谁不知你一舞值千金。不过你今日失误,那就罚你自饮一杯酒吧。」 庞昱身侧的石荣笑着开口:「侯爷这是为难玉娘了。玉娘是有名的一杯倒。这一杯酒下肚,今天晚上必然不好受了。」 「那就......」庞昱环视四周,为难道,「那就在座的哪一位替玉娘喝了这一杯吧。」 他们一唱一和,心思昭现,方思阮忍不住举杯遮笑,这是就听庞昱又道,「玉娘,这替你喝酒的人选就由你自己去选吧。」 玉娘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杯盏,绕着大厅走了一圈,最终在方思阮身前停下,而后倚到了她的身侧。软玉温香,一只柔荑将杯盏递至她唇边,玉娘娇笑道:「郎君,饮了这杯酒吧?」 「最难消受美人恩情。」石荣调笑着,「段兄就应了玉娘吧。我可还是第一次见玉娘这么主动。」 大理国姓为段,国内数不胜数的人都姓段,是以方思阮也自称姓段,名逍遥。她闻言朝身侧看去,一双盈盈美眸正凝望着他,见他望过来,玉娘轻轻扇了扇眼睫,又娇嗔着,「郎君......」 方思阮一饮而尽,玉娘又取出一方丝帕来轻轻擦拭她唇边逸出的酒水。 石荣忽而朗声失笑。 庞昱好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石荣拱手回道:「侯爷,我只是见段兄风姿俊逸,玉娘娇美动人,他们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庞昱好似才发现,瞪着一双微醺的眼睛向二人望去,瞧了好半晌,眼里透出捉摸不透的光,忽然抚掌笑道:「你说的对。那我就做主将玉娘赐予段公子。」 玉娘的脸颊已经紧紧贴上了方思阮的肩膀,眼波流转,目不转睛地偏着头望她。 方思阮立刻推辞道:「在下家中已有妻室,实在不能接受侯爷的这番好意。」 「哦?」庞昱微笑顿时消散,眼睛也跟着冷了下来。 这一个「哦」字尽数展露出他的不渝,大堂内一片死寂。 石荣连忙在旁圆场,但庞昱依旧神色阴沉,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温和。 「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平常。」石荣在旁威吓道,「段逍遥,你不要辜负侯爷这一番成人之美的好意。」 庞昱似乎是笑了一下,但他的声音依旧冰冷,「想段公子的夫人定然是天姿国色,所以才看不上玉娘。」 方思阮确实想要以女身潜入这软红堂,但却不想这么早就应了他。此时,她已经看穿了庞昱的打算,为了夺走她的「妻子」,先给了她一颗红枣。试探她一番,后面再向她提出要她「妻子」的要求。 若是她答应了,自是皆大欢喜。若是她没有答应,这玉娘则是陷害她的一枚棋子。 黄伯的外孙女婿就是后一种情况,他坚决不依,就被陷害□□女子而投入大牢等待问斩。 庞昱虽然贪恋美色,但也不是个头脑空空之人。轻易地顺承他,倒反而容易引起他的怀疑。 方思阮垂眸淡淡道:「不过只是乡野村妇而已......」 庞昱今天这顿宴席一直心不在焉的,心中满是那日客栈见到的那抹倩影与那女子羞中带愤的冷冷一瞪,这些日子里一直魂不守舍的,不知不觉地就喝了许多酒。 这时,酒意上涌,又见这个段逍遥不识好歹,不断推拒,是个难啃的骨头,一时间急切起来,下意识道:「我见过令夫人,她明明是难得一见的绝色,怎么会只是.......」 第131页 话已说到这里,在场人还有谁听不出这弦外之意,安乐侯原来是看上了这大理商人的妻子。 难怪难怪。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地望向段逍遥。这大理商人要想来陈州行商,就是想要与他们分一杯羹,对他,他们自然不会有什么欢迎之意。 庞昱突然顿住,自觉失言,不再说下去。他自恃是庞太师之子,贵妃之弟,又是皇帝亲封的安乐侯,明面上始终是个体面的人。 即便使手段夺取美人,也一直是先礼后兵。 乖乖顺应不好嘛? 明明两全其美之事,他要他夫人,但也补个美人给他,偏偏这个段逍遥又是第二个田元起。那就怪不得他了! 庞昱暗令一下,陈州众商纷纷开始给段逍遥使绊子,有一些同情他的商人,也不愿跟庞昱作对,只能装聋作哑,闭门不见人。 方思阮的商人身份只是伪装,并不在意,但面子上要装作举步维艰的模样,城外的施的粥越来越稀了。见时机差不多了,庞昱又派石荣再次前来利诱威逼。 「大丈夫何患无妻。」 石荣见段逍遥目光闪烁不定,神色纠葛,终于有了动摇的模样,抓准时机又给他下了一定死药,他低语道, 「你如今已经是得罪了侯爷,纵使你是大理人,但你现在却是在陈州,你还想活着走出这陈州吗?如果你......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往后你依旧在陈州行商,背靠安乐侯,又有哪一个人敢得罪你?」 方思阮闭眸扶额,神色沉沉...... 当日晚间,借着昏沉的夜色隐匿,一顶轿子便由段府匆匆抬至了软红堂。 庞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进到那间卧房去见段夫人。 「我夫君不会这么对我的......」 方思阮见他向自己走近,一步步向后退去,目光朦胧,泫然欲泣,像是天塌了般,直至身体抵上了木桌才停了下来,伸手扶住身后的木桌,仿佛是她唯一的支撑, 「你一定是在诓骗我,是你买通轿夫把我带来这里的。」 望见她盈盈秋眸盛满了泪水,庞昱顿时心软成水,竟随她一起难过起来,但又不由地心想,不管是汉人女子还是这,任她再对人冰冷无霜,也都是以丈夫为天,无法对这无动于衷。 那日初见,她如月上姑射仙子冷艷不可侵犯,此时终于落入了凡尘,伸手可触。 思及此,他就欲抚上她的肩安慰她。 却不料,方思阮眼疾手快地取下鬓间金簪抵在自己颈间,怒喝道:「你不要靠近我!」 庞昱不敢逼急了她,万一她真的伤到了自己,那他是心疼死了,急忙后退,连连摆手,声音温柔道:「思阮,我知道你此时定然很伤心,我等你缓过来再来看你......」 她与江妍不同,田元起宁死不从,始终不肯将江妍让与他,两人感情深,江妍始终不肯应了他也是正常。 可这方思阮,她的丈夫段逍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她现在伤心是正常的,等过段时间,她的伤心之情自然就淡了。到时候他待她如珠如宝,就不信捂不化她的那颗心。 再想起江妍,庞昱总觉得不得劲起来,先前他满心满眼的她,现在却意兴阑珊起来,甚至好久都没有去见她了。 翌日清晨, 方思阮将自己关在卧房之内,装作悲伤不已的模样。忽听屋嵴上有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至耳中,她的神色微微一动,细算时间,黄伯去开封府告状也是时候了。 没有多久,一个轻盈如猫般的蓝色身影从房梁一跃而下,右手执着一柄长剑,落至她的身后,落地无声。 方思阮只做不觉。 「田夫人......」话音刚落,展昭便见眼前妇人回过身,一张却又熟悉娇艷容颜映入眼帘,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如果不然,那大理无量山里的少女怎么会在这软红堂中。 眼前少女似乎也惊住了,怔怔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很快地,眼珠氤氲在眼眶之中,似落不落...... 第70章 逗猫日常(5) 大约两日前,展昭回乡祭奠亡兄,路遇一个受伤的老人,他将他救起。待老人醒后,他才知道这老者的身份,他是陈州城内的田府的家僕,名叫田忠。 他家的少奶奶被安乐侯庞昱看中强夺去,又给他家少爷冠上强占民女的罪名,关押在大牢内。 他受家中老夫人嘱託试图买通牢中狱卒前去探望田元起,却被安乐侯的人发现,毒打一顿,丢至了野外,任其自生自灭。 展昭让他前去开封府包大人告状,自己则前往这陈州城里一探究竟。 他先去了田府,见过了田老夫人,就想着先潜入软红堂见一见田夫人,却不料见到的却是故人。 展昭目光沉重,一错不错地凝望着她,她的漆发已经梳起,已是妇人装扮,她的面容依旧稚嫩娇美,和月余前大理初遇时一模一样,但天真烂漫的神色却已消散尽了,眉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 「展大哥......」 少女只喊了一句就有些哽住,原本似乎又想和从前一样扑到他怀里,只动了半步,就又觉得不合适硬生生地制止了自己,眼中隐隐有泪淌出,轻声道, 「你告诉我不要相信其他人,我都乖乖听了。」 展昭不知为什么霎时间心中大恸。软红堂是何种地方,他早已清楚。 第132页 她身处这里,情形已是不言而喻。他想了解清楚情况,又怕触及她心中隐痛。 方思阮从朦胧的视线中窥探出了他心中所想,再次看见展昭她也是有些惊讶。 他刚才看她背影叫她「田夫人」,他是为了田元起之事而来的。 可他究竟是何种身份? 若说是江湖侠客,看不惯庞昱欺男霸女,因此特来为田家出头,倒是说得通。但他身上的气质,到有点像......有点像官府中人...... 他们俩在大理无量山见过一面,自己的身份还得想个说法圆过去。 展昭看不得她落泪,伸手为她擦拭,手触及她的眼角,两人的身体俱一颤。她眼睫震颤,幽幽眼波中,她又流露出那种令他心碎的神情,后退一步,离开了他。 展昭收回了手,道:「对不起。」 「你总是向我道歉。」少女已恢復了平静,淡淡笑道,「你从来就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展大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展昭犹豫道:「我在郊外遇见了田家的家僕忠伯,知道了发生的事......」 他还没说完,就被少女轻轻的呢喃声打断,她喃喃道:「你是来救田夫人的,,,,,,」她的脸色黯了下来,却只有一瞬,就恢復了如常,眸光向旁望去,不知再想些什么。 展昭涩然道:「你不是在大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思阮开口欲答,恰在此时,房门传来几声轻轻的「砰砰」声,一个侍女的身影隐隐约约浮在纸窗上,手上似乎端着什么,她细声细语道:「夫人,吃早饭了。」 方思阮与展昭对视一眼,拉着他走至帘后,方冷冷道:「我不吃,你拿走吧。」 那侍女仿佛早就习惯了被这般对待,微微福身后离去。 方思阮目光从门上移开,向身旁展昭的脸上望去,就见他怔怔地望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剑眉微拧,神情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察觉到她目光之时才过了神,不自在地松开了手。 「你那日走后没多久,我师父就回到了山谷中。」 展昭忍不住问:「他发觉了我领我出谷的事?」 「不。」 方思阮摇了摇头否认,凝望了他一眼,转身背对他,静静道, 「他带回了一个男人并告诉我,已经我许配给了那个男人。那男人是个大理商人,我们匆匆成,他告诉我要来大宋做生意,我就随他一起来了陈州。却不料......却不料遇见了安乐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展昭已经能够猜测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她生得如此貌美,庞昱怎么能够放过她。 而她的......她的丈夫一个在陈州根基不稳的商人如何能抵挡得了背景强大的安乐侯呢? 展昭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巨阙剑,绕至她的身前,深深凝望着她的脸庞,郑重道:「我带你出去。你知道田夫人住在哪一间房里,等见过她,我就带你们一起离开这里。」 少女琥珀色的眼眸里蓦地涌上了希冀,专注地凝视着他,片刻后却缓缓摇了摇头,低头道:「庞昱势力范围很广,你得罪了他会很麻烦的。趁没人发现,你赶紧离开吧。庞昱现在正对我上心,我有办法叫他将田夫人和她丈夫一起放了。到时候你就带着他们一家离开陈州,走得越远越好。」 似乎是看见了那个场景,她竟微微笑了起来,忍不住扶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以一种甜蜜的口吻说道:「可以去大理!那里四季如春,风景秀致,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这一刻,展昭眼里的她又与大理无量山里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重合在一起。 但她们本就同一人,不该像现在如此。 展昭沉默地望着她:「那你呢?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大理。」 「我已经回不去了......」 方思阮容色平静,云淡风清道, 「我和田夫人不一样。她的丈夫面对庞昱的威逼利诱从未妥协过,即便他被关进了大牢。但我......但我却是被我的丈夫亲手送到庞昱手上的。你告诉我不要相信其他人,我做到了,我的师父不是旁人,从小到大,我最相信他了。至于段逍遥,他是我的丈夫,我应该相信他的,对吗?」 她眼中染上了一种充满天真的好奇,但尽头却满是痛苦。展昭看的喉中阵阵发紧,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攥住了他的心脏。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远都如初见那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只折翅的鸟儿被囚禁在这金笼中,她此刻虽面上平静,心中却在滴血。 展昭听她语带萧索,忽然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柔声道:「那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在这之前,你一定要好好的。实不相瞒,我的身份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在开封府包大人手下供职。庞昱在陈州犯下的事情已经传过去了。包大人刚正不阿,定然会严肃处置此事。」 少女眼睫微颤,深深望着他,微微颔首,轻声道:「展大哥,那就按我说的,我先劝庞昱放了田夫人和她夫君,后面的就等包大人来了再说。」 展昭将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他果真是朝廷中人,方思阮听他提到了「包大人」,应该与黄伯口中的「包大人」是同一人。 那她便将时间拖到这位「包大人」来陈州,看看他究竟会如何处置庞昱。一切就到时候再说。 第133页 相视几息,她终于忍受不住抱住展昭,如同那日在大理无量山时那样。 展昭感到自己胸前传来一阵湿意,心漏了一跳,她用一种很轻很缓但却足够令他听清的声音说,「展大哥,如果那天......那天就将我带出山谷,那该有多好?」 方思阮稳住了展昭,她以庞昱失言告知她私底下派了人去刺杀包大人为理由,劝退了他隐身软红堂保护她的想法。 展昭得到消息自然急急地要赶去开封府保护包大人。 晚间,庞昱还是忍不住又来到了软红堂,他在卧室门口踌躇不止,每每举手欲敲门时,又还是放下了。 恰巧此时,一侍女路过这里向他行礼,庞昱询问侍女下来,得知方思阮将自己关在了房内,一日三餐均未食时,当即大怒着斥责侍女。 正当此时,门却被拉开,方思阮冷冷地望向了他,寒声道:「是我不想吃饭,你在她面前耍什么威风。」 她说完后又立刻回到了房间里去。 庞昱毫无怒意,反而因为她肯搭理自己而沾沾自喜,当下也不训斥侍女了,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而后跟在方思阮身后进了屋。 见方思阮坐在圆桌旁,他立在一旁微微笑道:「方姑娘,你不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段逍遥那人根本不值得你伤心。」 方思阮冷冷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我今天一整天已经想过了,你说的的确有点道理。但你想让我跟你却没有那么容易......」 庞昱听她松口,立刻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后你想要的东西我绝对千方百计也会弄到送至你面前。」 方思阮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道:「男人的保证我听多了,我一点都不相信。我只看一个人是怎么做的。」 庞昱顺势在她旁边坐下,沿着桌面尝试去摸她的手,笑道:「你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我要你放了田夫人和她的丈夫!」 庞昱的手一顿,神色顿时纠结起来。 「我从前发过誓,我今后的男人就只能有我一个人。」方思阮见他这个样子,冷冷一笑道,「你连我要求的第一桩事情都做不到,还提什么以后!」 庞昱望着身旁人的玉颜,越看越是喜欢,可是江妍他还未得到手,此刻让他放了她,还有些捨不得,一时间进退两难。 但见她冷着一张俏脸,冷艷动人,终是色心压过了不甘心,咬着牙答应了她。 方思阮举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放下时食指上挂着一滴翠绿的茶水,倒运内力,那滴水珠霎时间凝结成了冰,轻轻一弹,朝庞昱后腰射去。 她使得这一招是她自己创始的,名叫「生死符」,凝水成冰,在冰上附着内力,射进人体内。 这发射的手法最有讲究,附着在冰上的内力分阳刚之力和阴柔之力。阳刚之力和阴柔之力若是不同组合起来,都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因而千变万化,中了「生死符」的人会产生的感受也是不同。 这生死符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復始,永无休止[1],只有她的秘药才能抑制住这疼痛。 庞昱不过是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又沉迷酒色已久,身体不如练武之人那般康健。 方思阮特意削弱了内力,附在冰珠上的内力聊胜于无,寻常大夫检查不出什么,只会使其时不时的难过异常,却不会对他性命有碍。 庞昱只觉腰间一下子酸软不堪,又似被针扎了一般,疼痛不已。 第71章 逗猫日常(6) 「嘶」庞昱轻唿一声,按了按后腰,微皱眉头。 方思阮偏过头去望他,玉容依旧布满寒霜,只装作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问道:「你怎么了?」 庞昱被她这潋滟的眸光一扫,只觉身体顿时软了半截,原本身体上的不适全抛在了脑后,又探出手,准备完成刚才未完成的事情,即将触及她白皙的指尖之时,方思阮又是一缩。 他瞬间显得有些失望,轻声央求道:「思阮,你让我做的我都答应你了。你总要给我点奖励......」 方思阮没有料到这厮中了她的「生死符」,还能生龙活虎地想这些,只是扯了扯嘴角,向他冷冷一笑,又道:「你嘴上是说的好听,谁知道你会不会真的去做。你要想奖励,我还要再看看。」 庞昱养尊处优惯了,自小就是众星捧月般长大,从没有人敢忤逆他,头一两次的拒绝,他还有些新鲜,但当他样样依着方思阮,她依旧百般拒绝他,他就有些不满,拍了一下桌子,愤然站起,喝道:「你竟敢......」 黄梨木圆桌一震,杯盏轻轻一晃,与桌面轻碰,发出一记响声,碧绿的茶水从茶杯中溢出。 庞昱没有料到眼前女子丝毫没有惧意,反而也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杏眸圆瞪,向他逼近,细白纤细的手指戳在他的胸前,步步:「我怎么了,你又想怎么样?」 他一时怔愣,反倒是被她戳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连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就卡壳得说不下去了。 方思阮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不满道:「好大的脾气!是我求你做的?这难道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答应的。」 她斜睨着他,雪白的两颊因为生气而满是红晕,原本就明艷的容貌更加夺目逼人,手指继续戳着他胸口,阴阳怪气道:「怎么了?这才第一件事,你就这个态度。你不想做也可以不做。我又不是硬逼着你去做。」 第134页 庞昱神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对待他的,这女子对他毫无畏惧,反而这般颐指气使,理直气壮的。 就连江妍,尽管她一直不肯屈从他,在他面前也是苦苦哀求,他逼得急了,她就以死相要挟。 想来大理风气开放,女子泼辣些也是正常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在这短短一天之内就已转换了心情。 庞昱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女子,反而有些复杂,心中有点生气,又觉得她与旁人不同,但他贪看她生气时的美态,不知不觉就又软了下来,开口温言哄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答应你的我自然都会做到。就是你这样待我,难道还不许我有点伤心......」 他扶着她的肩,哄她坐下,看她渐渐气消,才安心下来。 方思阮拍开他的手,冷冷盯着他道:「你那是生气的语气吗?」 庞昱这时已看出她是吃软不吃硬,她这不轻不痒的一拍,被那滑腻柔软的肌肤整得心中一盪,恋恋不捨,乐得哄她,拿起合拢的摺扇敲了敲自己的头,笑道:「我这人就这样,往后还须你多包涵。你......」 门口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庞昱的话。他瞬间有些不耐烦,冲着门外喊道:「什么事?」 「侯爷,有事相报。」听声音是庞昱的家僕庞福。 庞昱皱眉道:「什么事?不要紧的明天再说!」 庞福显得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说:「是太师传信过来了。」 庞昱动作一滞,变了个脸色,沖方思阮看去,歉意道:「我这边有事要忙,你有事尽管吩咐侍女。」而后,他便开门踏了出去。 方思阮弹了弹肩膀,这一世她内力深厚,耳力过人,三里之内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屏息听去,庞昱和庞福的脚步声渐远,那两人好似又进了不远处的另外一间屋子,门板轻启轻阖。隔着几层墙壁,两人说话声轻轻楚楚地传来过来。 只听庞昱问道:「我父亲信中说了什么?」 庞福回道:「太师信中说道,有人前往开封告状,包拯前来陈州查赈。」 而后就是长时间的静默,庞昱似乎是在思索应对之法。良久,他又道:「这有什么?这路程这么漫长,包拯也得安安全全地到达陈州才能查赈。」 庞福似乎一惊,失声道:「侯爷的意思是派人在路上刺杀包拯!」 方思阮听到此处微微一怔,她先前哄骗展昭,说庞昱派人暗杀包大人。当时她只是想骗展昭离开陈州,免得破坏自己的计划。 至于暗杀这种事情本就说也说不清,就算最后没发生也没有关系,他们也不会去找庞昱对质。没有想到现在倒是歪打正着了。 「可包拯是朝廷命官,我们......」 庞福还没说完就被庞昱打断,他呵斥道:「包拯这么多年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寻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们远在陈州,管我们什么事。饭桶,要怎么做难道还要我来教你!」 此后,那边就再无声响。 确认过今天夜里不会再有人前来,方思阮熄了灯,从窗口悄无声息地跃了出去。她先是回到自己原先的住所,换上男装易完容后按照之前打听的地址,一路施展轻功,到了田府。 月上柳梢,几点黯淡的星子在夜空之中闪烁。「咚咚咚」三声打更声在墙外声响起。 方思阮从前墙上翻下,整间宅院悄无声息,只有极轻的念经声从一个角落传来。 她循声而去,来到一间房间前,窗牖未关,从窗旁望进去,就见到一个素衣中年妇人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闭眼诵读佛经。 她前方的佛龛坐西向东,正对大门。佛龛为鎏金铜制成,仿楼阁建筑而制,一座到底,里面放着一尊白玉观音像,供桌上摆放着几盘贡品。 佛经诵完,中年妇人又道:「恳请观音菩萨保佑我儿与儿媳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关,老妇愿意......」 方思阮轻轻敲了敲门。 中年妇人立刻惊道:「是谁?」 家中发生惊变之后,她就散尽家中奴僕,只留下年迈的田忠一人。 田忠忠心耿耿,把田家人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田家遭此劫难,他始终不肯离去。田老夫人劝不过,又想到他年迈体弱,别无其他亲人,离开田家也没有去处,就将他留了下来。 先前她让田忠前去牢中打点,但他一去不回,恐怕也已惨遭不测。 田府除了她,再无其他人。这么晚了还有人敲门,田老夫人又紧接了一句,揣测道:「田忠,你是吗?」 方思阮在门外道:「田老夫人,我是受黄伯所託前来帮你们的。」 黄伯其实并未求她帮忙,但她一个陌生「男子」来到田府,要想取得田老夫人信任,就只能借他的名了。 田老夫人听门外响起的男声清朗有力,应该年纪尚轻,他提到了「黄伯」应该就是亲家老爷,她当即起身前去开门。田家如今落入这般境地,她也不怕有人前来害她了。 轻轻拉开门,就见一个面容清湛非凡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笑望而来,她活了那么大岁数,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秀雅出尘的男子,只觉眼前一亮,田老夫人不由疑惑地问:「公子,你是?」 「我姓段,名逍遥。」方思阮朝她温和一笑。 田老夫人想起田忠,忍不住嘆气道:「段公子,此事牵扯到安乐侯庞昱,若是因为我家的事情连累了你,我心中实在是过不去。还是算了吧。」 第135页 方思阮微微一笑安抚她:「老夫人,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是要管此事,那必定这些都已经考虑过了。那区区安乐侯奈何不了我。」 田老夫人听他口气,丝毫没有把安乐侯庞昱放在眼里,似乎背景颇硬,眼里终于燃起了希望,急急道:「那段公子,我需要配合你做些什么?」 夜,静寂深沉,偶有一两声鸟鸣。 方思阮望着她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收拾行李,我先趁夜送你出城,将你安置在我准备好的地方。那里很安全,没有旁人知道,你就在那里安心住下。明天我就会将你儿子和儿媳送过来。旁的你不用管,等我消息。我再来寻你们之时,就是那安乐侯庞昱落网之时。」 田老夫人心中疑虑甚重,但还是听了她的话,迅速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钱财,与她离去。 或许是因为庞昱得知了包拯要来的消息,城门戒严,巡查比平时频繁严格许多。 但对方思阮没有什么用,她嘱託田老夫人闭眼不要出声后,抱起她,飞身出城,一路急驰,来到陈州城外山野之中的一处隐蔽院落中。 田老夫人这一路按他所说,闭着眼,只感到耳旁疾风而过,但却平稳异常,知晓这年轻男子果真是个高手,心中希望愈发大了。到了这院中,听他安排,吃食清水应有尽有,枯坐房中度日如年般等着第二天到来。 天光熹微,阴雨绵绵,开封府前往陈州的官道上,一支队伍行走着,走在最前面的是四个身披蓑衣带刀校尉,行走间环视四周,目露警惕,令有四个身披蓑衣的轿夫抬着一顶官轿,后有侍卫若干。 道路两侧蒿草茂密,在雨水的沖刷下微微颤动。山光浮黛,雨雾萦绕,远处隐隐约约可见是一片密林。 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剑客缓缓从雾霭流动的林间走出,他任雨淋湿,眸似寒星,锐利逼人,一步一步行至官道上,不躲不避,直迎而上。 直至三两方距离三尺远时,队伍停下,那剑客也停下了脚步。 最前方的王朝上前一步,先是客气道:「这位公子,请你让路。」 玄衣剑客已被雨水淋湿,但却依旧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未眨分毫,只是举剑向前。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见其来者不善,当即拨剑,摆阵相待。玄衣剑客剑未出鞘,只凭拳脚就一一击退了四人,不急不缓地走到轿前,白光一现,他抽剑而出,直接向轿中刺去。 轿帘锦帛破裂,轿中人即将被刺中之时,一把剑凌空格挡在轿前,一个蓝色身影从空中翻滚跃身而来,衣袂飘飘。两剑相击,当即发出「钉」的一声。 两人近身,拆了五六招,不分胜负,只见空中剑光霍霍,两剑击打声不绝于耳。 展昭身体一晃,斜剑朝玄衣剑客的大腿刺去。玄衣剑客脚踏展昭的剑起身一跃,双腿踢向他。展昭身体向后避开,以臂相击,同时凌空翻了个身。甫一落地,展昭与玄衣男子同时向对方刺去。 鲜血淋漓,经雨水沖刷,慢慢在胸前扩散开来,展昭身体一斜,手中的长剑已陷入玄衣男子右胸,玄衣男子的剑擦在展昭左臂旁。 两人默立雨幕中,展昭收回了剑。 第72章 逗猫日常(7) 庞昱果真按照他先前说保证的,将江妍和其丈夫放了出去。方思阮一路尾随之后,见他们先是抱头痛哭一番,而后回到了田府。她又按照先前的说法再跟他们解释了一遍,就将他们送出陈州与田老夫人团聚。 她赶回软红堂,就听侍女传来消息,今天晚上安乐侯要到她这边来。方思阮知晓这回庞昱一定是打着要得到她的主意。 她这一次也不打算拒绝他。 她要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推门走进厢房之时,庞昱就觉今日的方思阮与平时相差甚远,终于愿意温柔以对,当下揽住她欲吻上去,又被她躲开。 方思阮眼似潺潺春水,主动为他倒上了一杯酒。 庞昱眼睛一亮,心中甚喜,接过酒杯。 「思阮......」 一杯下肚,庞昱已觉微醺,但身前的美人一杯向他递来依旧劝他饮酒,眼似秋星,脸欺腻玉,艷丽至极,令人心醉,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知不觉中好几杯入了肚,他的大脑开始昏昏沉沉起来,仍不忘要事,嘀咕道, 「我们今晚还要......还要......」 「侯爷,你不要着急。」方思阮微微笑着,她在他酒中加了点药,这一晚他会在他的梦里行云雨之事。 庞昱眼前朦胧一片,只依稀见到身前的方思阮站起了身,搀扶起他向床边走去,他似跌欲跌,最后的视线里却是她似笑非笑的表情...... 方思阮脚步一转,由扶转抓,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拎起放在了小榻上,打开妆匣,手指从几个玉瓶上划过,最终取出了倒数第二个玉瓶,用一只细长银勺舀了一勺泥脂,抹于庞昱的鼻上。 泥脂与庞昱的肤色相近,抹上去与其皮肤浑然一体。银勺的另一端尖尖的,似针,她又调转银勺,细细在他脸上描摹起来。 一切完毕之后,庞昱此时的相貌只原来有个七八成相似,但眉梢鼻樑间又有诸多不同,即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绝不会混淆。 方思阮给自己换了男装,拎着飞出了软红堂,向北斜街甜水巷掠去。 北斜街是陈州城内着名的销金窝,一进这条街就香气浮雾,歌声曼妙,处处灯红柳绿,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第136页 这条街上除却两家客栈,其余皆是妓院,昼夜开张。街上甜水巷深处藏着家南风馆,是陈州最为出名的一家象姑馆。 在巷口,方思阮落了地,半是搀扶半是架着着半昏迷的庞昱向着南风馆走去。到了门口,立刻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郎迎了上来。 他笑脸相迎道:「公子,你可有熟识的象姑?」 方思阮回他道:「没有,我这位兄弟吃醉了酒。先带我们到客房去。」 那少年郎看庞昱行走间步伐摇晃,面色酡红,身上瀰漫着酒气,没有丝毫怀疑。他哪知庞昱看上去像是在走路,实际是方思阮暗地里催动内力推着他两条腿迈出去。 少年郎满心满眼都是庞昱身上那件衣衫,看材质,定然非富即贵。他立刻扶在庞昱的另一边,带着他们到二楼上房去。 进了南风馆,这里一点不想是象姑馆,倒像是个书院,满是涂脂抹粉的俊秀少年郎穿梭在身着华服的男人之间,与之吟诗作对,或写字作画,满室墨香。上了二楼,那些杂声就抛到了耳后。 方思阮刚扶着庞昱在床上躺下,那少年郎已经领着几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俊俏少年进来了,说道:「公子,你看想要哪一个服侍你们?」 她一一望去却都有些不满意,这几个男子都过于文弱。 方思阮刚微微皱了眉,那少年郎察言观色,就凑到了她身旁,小声道:「公子,你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整个陈州城,就我们这里最全了。」 方思阮微微勾起唇角,从庞昱身上掏出银票塞在他手中,又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少年郎脸上错愕的神情一闪而过。 庞昱嘴里咕哝一声,而后翻了个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方思阮另要了隔壁厢房休息,很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进了那房间。不多时,一声痛吟隔墙传来,半是痛楚,半是舒爽。听着隔壁两人渐入佳境,她就不再关注那时不时传来的污言污语。 打开窗牖,向外望去,她还是第一次来着象姑馆,倒有些好奇,这里南风馆的后院,幽深静寂,一身影匆匆穿院而出,是先前热情接待她们的少年。 方思阮不由好奇,他这么着急到底是要到那里去,不如跟上去瞧一眼,如此想着,当即纵身悄无声息跟去。 只见那少年不会武,但却极为谨慎,即便身后无人还是左绕右绕的,硬生生地多走了二里地,方思阮越发肯定这里有鬼,一路跟着他跟到了曲院街,在一个门口挂着红灯笼的门前屋前,伸手敲了三声。 「谁呀?」里头传来个娇柔曼妙的年轻女声。 少年又道:「妈妈,是我,如风。」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烛火亮光从屋里倾泄而出,一个熟悉年轻女人,秀丽娇丽,正是那日宴席上的舞姬玉娘。她懒洋洋地倚靠在门扉上,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找我的吗?」 如风在她面前很是恭敬,为难道:「妈妈,我就是有要事向你汇报。」 方思阮听她二人之间的称唿起初有些疑惑,玉娘看上去年纪至多二十一、二岁,这如风也要接近二十了。玉娘怎么能生得出他这么大一个儿子?但想到如风身处南风馆,「妈妈」一词就有了其他深意,比起母子更像是主僕。 玉娘淡淡扫了如风几眼,背过身往房里走去,道:「进来吧。」 如风紧跟其后,进了房阖上门。 此后,方思阮就再也看不见房中情景,只见烛光辉映,两个身影在米白色的窗纸上显现,两人的交谈声传了出来。 玉娘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情赶紧说,别吞吞吐吐的,光耽误老娘睡觉。」 她这时与那日宴席上温温柔柔的顺从模样判若两人。 如风这才道:「妈妈,今天馆里来了两个奇怪客人。」 「有多奇怪?」 如风回她:「他们是一道而来的,一个就要了间厢房休息,一个吃醉了酒昏昏不醒。前一个客人给他要了个小倌。我叫来的几个兄弟,他都不满意。他说他朋友......偏好雌伏,喜欢年长威武的男子......」 说道后面,他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玉娘却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烛影一颤一颤的,她说:「就这么点小事,就把你惊成这样?不对啊,我们馆里没有这种类型的啊,你是怎么回他的?」 如风继续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我们馆中也没有这一类型的,就想回了他再向他介绍我们馆中的其他人,但他一下子塞给了我这么多银票。」 他嘿嘿笑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叠银票递给身前的玉娘,说, 「这么一来,我推辞的话就再也没有了。我忽然间想到我们馆中倒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玉娘接过银票,终于来了兴趣,问:「是谁?」 如风道:「是厨房新来的一个帮厨,他本来有些犹豫,但我给了他十两银子,他立刻就答应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提出这种要求的客人。以往那些个客人,谁不喜欢温柔小意的男儿。」 听到这里,方思阮知晓了两人的身份,原来这玉娘竟是南风馆的幕后老闆,而如风则是她手下的管事。 玉娘一边数着银票,一边冷哼道:「少见多怪!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就爱表面上附庸风雅,关上房门怎么都行,但在正经场合又装得个什么似的。就像我上次遇见的那个大理商人,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实际呢,我呸,就是个卖妻求荣的。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别人私底下递来橄榄枝,立马屁颠颠地跪了下去。」 第137页 方思阮一滞,她这骂的好像是自己,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玉娘约莫赚了大钱,心情正好,话也多了起来,忍不住继续道:「不过那大理商人的卖相倒是不错,若也进到我们南风馆里,到是能给我赚上不少钱!」 如风在旁讪讪陪笑,缓缓道:「妈妈,我......」 玉娘从手里的银票里抽了一张给他,笑道:「看你还算老实,没有昧下来,赏你了。」 「多谢妈妈!多谢妈妈!」 「哎,你赶紧回去吧!给我好好侍候好这两个撒钱童子。」 如风塞好钱,连声应诺,离开了。 「发了发了!开象姑馆可比我跳舞赚钱多了!」 只留玉娘一人时,她彻底放开了,亲亲手里银票,而后清醒起来,自言自语道, 「还得是我以前跳舞攒下来的钱才能开得起这象姑馆。玉娘啊玉娘,你以后就不用再看那群臭男人的脸色过日子了!」 方思阮听着不禁微微一笑,玉娘的这一面倒是别之前的她率真可爱许多。如风已经离去,庞昱那边快要结束了,她翩然飞回之前身处的厢房内。 庞昱这一觉睡得很久,一觉睡到了日上三桿,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将他照着,他才渐渐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就见到方思阮坐在梳妆镜前衣着齐整,正在梳妆打扮,听见窸窸窣窣的床褥摩擦声,朝他斜睨来一眼,含笑道:「侯爷,你醒了?」 庞昱想起昨晚缠顿时就心痒难耐,正欲起身再与她耳鬓厮磨一番,但腰甫一用力,瞬间酸软异常,跟上一次的症状相似,只是这一次更加严重,甚至一路从腰间往下蔓延,直至一难以言喻之处,疼痛异常。 他再也忍受不住,哎呦哎呦地唤了两声,挺起的腰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 「怎么了?你又大惊小怪地想要骗我!」方思阮假装对镜试戴着钗镮,眨了眨眼睫,头也不回,唇边染笑。 庞昱捂腰哀嚎:「你这没良心的,我这腰使不上劲了,你倒是来看我一眼啊。」 第73章 逗猫日常(8) 方思阮这才不急不慢地放下手中的金钗,起身,朝梅花帐里走去,庞昱脸色煞白,手捂在腰间,再也不敢动分毫,她在床榻边坐下,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疑惑望去,明知故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庞昱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短短的几秒之内,疼痛愈演愈烈,就如惊涛骇浪般向自己倾倒而来。 方思阮只作全然不知,见他捂腰,就懵懵懂懂地伸手向他腰间探去,轻轻揉捏几下,实则暗中在他后腰的腰阳关、肾余两穴轻轻点了一下,像是调情般轻拍了两下,娇声道:「这下好了吧?」 猝不及防地又传来一阵疼痛,庞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额上汗水滚滚落下,惨叫一声,断断续续道:「你赶紧去......去叫庞福请个大夫过来......」 方思阮这时好似才意识到了他不是在开玩笑,勐地缩回了手,手足无措般地站起身来,连声道好。 而后她就向门外跑去。 打开门,只见两个侍女手里端着铜盆和巾帕侯在门口。她们等候多时,看见方思阮终于打开了房门,低头微微一笑道:「夫人,我们来侍候您和侯爷盥漱。」 方思阮却像是慌了神一般,眼中水光涟涟,捉住其中一个侍女的手,道:「侯爷......侯爷他今日起来就说身体不舒服,说要让庞福赶紧去请大夫......」 两个侍女惊讶着互视一眼,这时候,里间的庞昱又是忍不住疼痛,发出了阵阵哀嚎,她们不约而同神色一变,一人匆匆离去,另一人进了厢房去照料庞昱。 听到侍女传来的消息,庞福再也坐不住了,一边差遣小厮前往城东,一边匆匆赶来。 他自恃是庞府管家,受太师嘱託,来到陈州照顾小侯爷,与一般的奴婢自然是不同的。 踏入门槛之际,与门旁的方思阮视线一触,目光淡淡,停滞了一瞬之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而后很快撇过了头去,神色转为焦急,向床边冲去。 庞福并未将方思阮放在眼里,虽觉是难得的美人,但小侯爷一向风流多情,视女人如玩物,别看最开始对她千般温柔殷勤,一旦到手之后很快就会厌倦。 软红堂里的女人都是如此,一个个前赴后继,却都呆不了多久。 只这么一晚,她就使得小侯爷突发恶疾,庞福将一切罪责都归于她头上。 方思阮扯扯嘴角,从这一眼中读懂了他的心思,只觉可恶可笑得很。 为虎作伥者自视甚高,自觉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却不知在庞昱这类人的眼中,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日光微晃,斑驳散入厢房内,透过纱幔,地面黑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她落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施施然地跟在他后面。 「侯爷,您这是怎么了?」庞福苍老的声音当中透着紧张。 庞昱哀声连连,只道:「大夫呢?我让你请的大夫去哪了?」 庞福忙回答:「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了。」 庞昱被痛楚折磨得烦躁至极,抄起头旁的枕头向他砸去。 幸亏是软枕,庞福只觉一团柔软的黑影将他的脸密不透风笼罩住,顿时气闷,却不敢说什么,接住落下的软枕,在一旁连声赔罪。 隔了半晌,大夫才在小厮地催促之下紧赶慢赶地来到了软红堂。 第138页 大夫进了厢房,屋里陈设井然,处处华丽奢靡,又有一极为美貌的少女神不守舍地站立在床畔,肤若凝脂,面若桃花,衬得满室莹辉,不禁略一晃神,反应过来之后,他便倏然低头,往床榻边走去。 大夫为庞昱把了脉,一怔之后似是有难言之隐,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三番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蠕动嘴唇,最终默默不语。 庞福看大夫神情变幻莫测,心里一突,以为庞昱得了什么难治之证,焦急在旁不停追问。 若是小侯爷真的在陈州出了什么事,太师和贵妃娘娘必定会怪罪于他。 大夫终是神色不自然道:「侯爷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只是肾气亏损,乃纵慾过度之症。」 霎时间,厢房内静默无声。 庞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腰上的疼痛也散去几分,迷茫中回想,昨天晚上的具体细节他已记不太清了,但那滋味却很是难忘,因而胡天胡地来了好几回。 但他这腰在昨夜之前就已经隐隐作疼,想是昨夜太过激烈催发了此症。 庞福很快反应过来,面色如常,问大夫:「那侯爷该如何调养?」 大夫见他神情淡然,心里的不自在也去了几分,缓缓道:「我为侯爷开个药方,一日早中晚三帖药,这段时间内只须静养即可,记住切忌女色。」 说道最后,庞福忍不住向一直站立在床畔的方思阮看了过去。 庞昱也侧头望了望方思阮,她此时眼中含泪,像是被发生的这一切吓到了,犹如雾湿花枝,又似雨打浮萍,美丽动人之极,他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起来,遐想非非。 庞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心中敲响的警惕的钟鼓。他立马打断这个凝望,轻移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隔绝了视线,状似问大夫道:「这煎药可有什么注意事项?」 大夫回道:「与寻常煎药相同。」 看完病,庞福就让小厮松大夫回去,顺便前去按方子抓药。 庞昱生病,软红堂中事务就暂时交由庞福负责。 小侯爷此时情况,身体不方便移动,不适宜搬动,就在这间厢房里住下,至于方思阮,庞福可不敢再让她侍候在庞昱身边,当下将她安排去了一处偏远的院落住下,只盼侯爷能够早点将她忘记。 此举正合方思阮的心意,她时常夜间要遁出软红堂,住的地方越是偏僻对她来说越是方便,收拾了细软后在庞昱恋恋不捨的目光中离去了。 晚些时候,庞昱还是叫疼不休,庞福又去请了好几个大夫,但他们得出的结论相同,都是庞昱纵慾过度,只须静养即可,开的药方也都是些滋养补肾的药材,大同小异。 庞昱的病痛实际是体内的「生死符」发作。 方思阮给他种「生死符」时,附在冰上的内力为九阴一阳,阴寒之力在他体内流动,将他体内原本的阳气压制住。 她后面又点了他腰阳关、肾余两穴,将阴力全部引至攻击此处,因此营造出了他肾气亏损的假象,大夫也检查不出。 药不对症,大夫开的几贴药庞昱忍苦灌了下去,也丝毫不起作用,依旧疼痛难忍。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脾气越发暴躁,摔砸连连,直至庞福灵机一闪,又让大夫开了贴安眠的药方,庞昱喝了后才终于是安稳睡去。 软红堂这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纷纷扰扰与方思阮无关,托庞福的福,她已经搬到了软红堂西北角落一处最为僻静的院落住下,偶听远处传来庞昱几声痛唿怒骂。 她恍若未闻独坐房内取出棋盘,自己与自己下起了棋来,两耳不闻窗外事。 院内景色幽丽,桃花娇烂漫红,微风轻抚,簌簌下起桃花雨来,时不时地花瓣送入窗牖内。 方思阮边下棋边赏花,倒也自得其乐。 夜里晓星点点,万籁俱寂。浓重的夜色里蓝影虚虚一闪,展昭从围墙上悄无声息地翻了下来,他熟练地往方思阮的厢房走去。他刚送包大人一行人进了陈州城,在客栈中安置下来,就迫不及待地赶来,欲将方思阮从软红堂救出。 他一路避开守卫,在黑暗的长廊走过,到了一间厢房门口,轻轻将木门拉开一条缝隙,迅速闪身而入。 室内昏暗,没有点灯,隐隐约约见到一人在帐中酣睡,展昭轻声唤了两声「方姑娘」,无人回应,床上之人已经熟睡。此时已顾不上男女之防,将人救出软红堂才是最要紧的事。 思及此,他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伸手掀起了帘帐,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映入他的眼帘之中,展昭顿时心头大震,这里是方姑娘的卧室,但床上之人却是庞昱。 难道方姑娘出了什么意外?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展昭就心急如焚,但软红堂甚大,一一搜来极其耗费时间,每查到一处房间,没有见到方思阮,他的心便沉下一分。 恍惚间,那日分别时的场景不断在脑海里浮现,他郑重其事地向他承诺,他一定会将她救出这个魔窟。那时,少女眼睫震颤,幽幽愁思终于褪去了,满是信赖地对他点了点头。 展昭浑身冰冷僵硬,犹如置身冰窟之中。 他不该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展大哥,如果那天......那天就将我带出山谷,那该有多好?」 他们分别之际,她曾对他说过那么一句话。当时的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他却无法亲口回答她。 第139页 他应该当初在大理无量山的时候就将她带出来的。 天地茫茫,她又究竟在何处? 「展大哥。」 有人在叫他。 那声音又离他近了些。 展昭蓦地回过神来,只见身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裊娜身影。 不是他的幻觉。 「展大哥!」融融烛光中,方思阮身着白色亵衣外,只在外面披了件长袍,举着一烛台过来走到他身边,脸若映霞,担忧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展昭定定地凝视着她半晌,陡然握住了她执着烛台的手道:「方姑娘,我们走。」 第74章 逗猫日常(9) 方思阮本已入睡,夜风相伴,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送入到她的耳朵中。 那脚步声踏遍了软红堂每一个角落,始终徘徊不去,越走到后面,越是生出了几分急躁之情。 有意图夜探软红堂,并且能够却不惊扰到巡逻的守卫的人,方思阮只想到了展昭一人。 他在离去前,曾与她做下了许诺。那时,展昭或许怕她想不开,特意要她好好活下去,他一定会将庞昱绳之以法。 方思阮起身,推开窗,却见一个身姿颀长挺拔的蓝色身影失魂落魄般地站立在院中,她从窗棂里向他望去,那人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双眼失神地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思阮微微思考过后,披上外衣,持着烛台,推门向他走去,唤醒了他。 却见展昭眼睫忽一惊颤,向她抬眼凝望而来,漆黑的眼底情绪乍泄,蓦地捉住她的手腕,力度之重,难以撼动,冰冷的温度透过接触的肌肤传了过来,坚定地让她和他一起走。 方思阮吃了一惊,默默地打量着展昭,不知在想什么。 无量山初见,她与人隔绝已经有年余。乍见有人闯入,不明敌我,只扮作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作弄他,其中,一半是想试探他明细,一半是起了促狭之意有意作弄他。 人无聊久了,总会想找桩事情消遣消遣。 但展昭正直赤忱,她试得他人品可贵,于是作罢原本的念头,送他出了山。 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却没有想到会在陈州城里再次遇见他。 她这时的计策已经开始实施,全盘计划总不能因为他而落空,只能将计就计地编造理由继续骗下去。她先前哄骗他时,心中没有半分愧疚。 但此时......方思阮凝视着身前的展昭,心情复杂,清凉的夜风怅然过耳,一股甜得发腻的桃花香气萦绕在鼻端,无端地惹人生厌。 茫然无措半晌,她的心渐渐透彻清亮起来,她嫌弃桃花香气甜腻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藉口,她只不过不想面对展昭泄露出的这一丝情感。 在这一刻,她却与展昭感同身受,皆是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哀痛。方思阮有些后悔,她不该将他拉下水。 人生过客,来去匆匆。几度朝夕,只余唏嘘感慨。 她前两生,分别与莫声谷和花满楼相伴,虽一直恩爱如初携手到老。可人死如灯灭,到头来独留她一人回忆过往。她又何苦再受一次失去挚爱之痛。 人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也只有她一人有此奇遇,不知是福是祸。 方思阮心不在焉地想着。 庞昱中了她的「生死符」,又没有她的解药抑制,必然得硬生生地挨过九九八十一日,疼痛才会逐步减退,有一阵苦头要吃。 他做了那么多恶事,那些普通老百姓远比他痛苦得多,这苦是他应当要受的。 现在,她要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过后就看那位传说中的包青天包大人会怎么做了。 方思阮凝望着展昭俊朗的面容,思前想后,那位包大人来了,审庞昱时需要人证,而她就是最好的人证。她和展昭离去,前后有理有据,终是微微颔首。但她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欺骗持续下去。 既然开头就是谎言,那就继续以谎言结束。 「方思阮」已经嫁予了「段逍遥」,那就不会与别的男人有所牵扯。 方思阮手腕微动,从展昭手中挣脱开来,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 展昭微微一怔,神情透着些许的不自然,而后又轻咳一声,语气温和道:「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尽快带在身上,趁着夜色,我带你避人离开。」 方思阮没有什么要带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都是庞昱搜刮的民脂民膏筑成的,都不是她的。只有一个小妆匣,先前为了易容方便,特意随身携带着,她回房换上了一开始进软红堂时穿着的衣衫,摸了摸袖间,确认妆匣在身上,就出门与展昭碰头。 展昭轻声道了一句「失礼了」,而后搂着她的纤腰,几个纵步,踏墙而出,身形矫健,一路上始终稳稳的,如履平地。 他带着方思阮到了包大人落脚的客栈,先前在开房时,他特意多开了一间,就是为了她准备的。 展昭甫一落地站定,方思阮就从他怀中退了出来,环视客房。 房中未点灯,一片昏暗,展昭只能借着朦胧素魄去窥视她侧影,默不作声。只听她清甜动人的嗓音倏尔在安静的房中响了起来。 她转过身,背对月光,整个人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清澈明亮的光芒,她道:「展大哥,我刚才忘记和你说了,庞昱已经听了我的劝告,将田夫人和她的丈夫放了出去。」 第140页 展昭稍稍一顿,他先前沉浸在方姑娘失去的踪迹的阴霾中,只顾在软红堂里四处寻她,最后终于与她遇见,心情大起大落之下竟然将田夫人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他心中愧疚地回道:「那就好。」 「展大哥,你......」方思阮犹豫道,「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她这是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展昭心领意会,默默道:「你早些休息,这里很安全,你放心。」 方思阮只回答了他一个轻轻的「好」字。 展昭推门而出,跨出门槛之际,心中隐生怅然之情。 前一次在软红堂里,她身边危机四伏,又骤遇丈夫背叛之痛,情感外露,那时没有什么可顾及的。 但现在他对自己的心意有了答案,又有了一道鸿沟横隔在他们中间。她好像又犹豫了,他们此时相距很近,明明相距不过寥寥几步,又似隔了很远。 他回到房,房中,与刚才的情景相同。取出火折,一吹,火星迸溅,点燃了一座烛台,烛火的亮光蓦然照亮了他身处的这一个角落。 他拂襟坐下,专心地注视着火焰,她举烛凝视而来的模样翩然浮现在眼前,忍不住温柔地微微一笑。 但很快地,他的笑容就消散了,唇角微抿,勉力强撑。融融烛光中,烛泪熔化滴下,如在炙烤着他自己,焚心以火。 孤灯不寐,辗转反侧。 此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 第二日,展昭早早地就起了,却不想还有一人比他更早醒来。方思阮此世武功大成,对睡眠的依赖越来越少。 他和方思阮房间相邻,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一齐拉开了房门。 木门一前一后发出「嘎啦」两记声响,他们不约而同朝对方望去。还是方思阮先开了口,微微颔首道:「展大哥,早。」 神情疏远,与从前不同。 展昭道了声早,而后支吾几声,他想问她为什么突然对他冷淡了这么多。但细细想来,迄今为止,他总共才见过三次面,原来就不是多熟悉的关系。她能够如此信任他,已是很不易。 茫茫晨光,灿烂耀目,她俏然回首向他望来,晨霞落染在她娇丽的面容上,镀上了一层金纱,显现出一种静谧的美好,展昭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但他实在是一个不擅长掩饰的人,此刻,所有情绪都在他的面容上显露。 方思阮已打定主意,待此事了却,就与展昭分道扬镳,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 因此,她也不点破,对他的纠结视若未见,换上了诚挚的微笑,道:「展大哥,昨晚太过匆促,我还没有向你正式道过谢。多谢你救我出软红堂。」 展昭怔然半晌,才缓缓露出个勉强的笑容,回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展大哥......」方思阮微微蹙眉,露出为难的神色,欲言又止。 展昭双眉舒展,温言道:「你有事但说无妨......」他说到此,顿了顿又道,「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会为你去做。」 方思阮垂下眼睫道:「你能帮我打听我夫君的下落吗?」 展昭脸色登时难看起来,抿了抿唇道;「他都已经这么对你了,你还找他做什么?」 方思阮却道:「也许他是有什么苦衷......现在想来我不过只是听了庞昱一人之言。他说我夫君将我送给了他,我一时痛苦万分,就错信了他的话。庞昱奸险毒辣,说的话实在不可信。我夫君......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她的眼波依旧如春水般温柔向他睇来,只是此间神情不是对着他,而是因为想起了另一个男人。 很快地,方思阮眉间显露出一抹忧色,怅然道:「自那日起,我就没有再与他见过面,我心里很担忧他。」 展昭面容严肃起来,没有将这种可能性放在心上。他了解过庞昱,他的行事风格不是如此。 他想得到田夫人,但却没有以谎言诓骗她,令田夫人对田起元失望,转投他的怀抱。他用的手段是通过迫害田起元来威逼田夫人。 但见方思阮想起那人神思温柔,展昭终是不愿打断她心间的美好幻想,默默望了她半晌,沉声答应了。 方思阮向他嫣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雕刻的是一对鸳鸯,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玉佩片刻,而后不舍地交给展昭,缓缓道:「展大哥,你如果找到我夫君就将这枚玉佩交给他,他就知道是我托你寻他的了。」 展昭伸手接过,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玉佩,玉佩上还留有她手间的余温,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段逍遥。」 第75章 逗猫日常(10) 展昭将玉佩收入腰间,抬眼再看向方思阮之时,那双动人的美眸中流露出殷切的期盼之情。 他再次升起一种难言之感,心软了再软,不愿见她露出愁容,低声道:「段公子相貌有什么特徵,你与我说上一说,我找起来也方便一些。」 方思阮不知想到了什么颊上生晕,露出一丝微笑,道:「他约比我高上半个头,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喜穿白衣,眉目如点,岳美仪姿,清雅清扬。我说不大清楚,要不然我画给你看吧。」 展昭微微颔首,叫来店小二去取纸笔来,自己同方思阮先去了她的卧房。 得知她心意之后,再与她独处一室,她将他当作兄长一般,他却对她起了其他心思,展昭心中有愧,只觉时光漫长煎熬。 第141页 相对而坐,抬眼就能望见她的容颜,但不能一直低着头,索性起身踱步至窗牖旁,推开窗,清风扑面而来,将满室的寂然滞闷一扫而空。 窗牖正对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葳蕤枝叶间有一鸟窝,一只雀鸟蹲伏窝中一动不动,忽而空中划过一个灰色鸟影俯冲而下,双爪落至鸟窝旁的枝叶上,唧唧一声。 原本不动的雀鸟漆黑的眼珠滚动,也发出一声唧唧,与灰鸟相应和,而后张开鸟嘴,灰鸟就将自己嘴中叼取的小虫塞进它的口中,雀鸟腹下隐隐露出几枚圆白的蛋。 原来这两只鸟是一对夫妻,雌鸟负责在巢中孵蛋,而雄鸟则负责外出猎食。 餵食完之后,灰鸟亲昵地用尖喙去梳理雀鸟的羽毛,雀鸟轻轻啄弄灰鸟颈间,似在催促。而后灰鸟恋恋不捨地展翅远飞。 双鸟情深,岂能再容得下其他? 鸟尚且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展昭一时间默然不已。 不多时,店小二就按照吩咐取了笔墨纸砚,而后阖门退下。 房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满室寂然。 展昭走至她身旁,感受方思阮的身子在他靠近后僵硬了几分,心中默然,却不由想到,原来她也不是对他的心意全然无动于衷,难怪从昨夜起她就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他装作不知,目光温柔地俯落在她乌黑的云鬓间,声音涩然:「我来替你磨墨。」 方思阮长睫微颤,掩住闪动的眸光,缓缓道:「好。」 展昭于是就此专心致志地开始磨墨,再也不去想旁的。 方思阮执起毛笔,寥寥几笔落在纸上,黑墨在纸上晕染开来,一个年轻男子的轮廓登时跃然于纸上,笔触细腻,笔墨緻密,不多时,一个清雅俊秀的男子形象就栩栩如生起来。 展昭当初和她在大理无量山初遇时,就知道方思阮的师父必定是个精通琴棋书画的世外高人。见字如见人。那个石洞里墙壁上所镌刻的《逍遥游》,气势磅礴劲健,意态潇洒,有超脱之意。 他只以为方姑娘得了她师父的真传,画技也精湛异常,并没有将两人联繫在一起。 「好了。」方思阮放下笔,将画纸交给展昭,「展大哥,这就是我夫君了,他是大理人士。」 展昭既然答应了替她寻找「丈夫」,那她只消哪天夜里抽个空易容后在他眼前现一次身,找个理由解开这个「误会」。 以展昭的人品,自然会断了对她的遐想。 至于这个理由,那就按在庞昱头上好了,反正他也是虱多不怕痒。 展昭拿起纸张展开,对阳而视,新墨未干,纸上男子丰神隽上,琼姿皎皎。 即使知晓段逍遥的人品堪忧,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段逍遥确实是个相貌不俗的美男子,难怪方姑娘会倾心于他。 如此人物,使人见之莫忘,如果在陈州城里出现,打听起来很容易。 他对风吹了吹,待墨迹干了之后,小心叠了起来,郑重道:「你放心,一旦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 不知不觉已是辰时,客栈里时不时响起木门开关之声,居住在此间的行人客商陆续起身。 店小二送来清水,包拯洗漱完毕正欲出门,就听木门被轻叩两声敲响,门外男人唤道:「包大人,是我。」他听出来人的身份,立刻回道:「原来是公孙先生,请进。」 公孙策推门而入,就见包拯身着黑色常服,负手而立,眉头紧锁,显然正在为陈州之事烦恼,问道:「大人今日未穿官服,可是要隐瞒下身份,私下里在这陈州城里探查消息。」 包拯看到公孙策眉头才松开,朗声道:「不错,公孙先生。我思来想去,这陈州城内官吏与安乐侯沆瀣一气,碍于安乐侯的身份,不作为已久。此地百姓对官府中人必定多有怨言,对我这外来的开封府尹也不会信任。若是我以开封府尹的身份前去询问他们,他们不一定敢告知我实情。」 公孙策微微蹙眉:「大人,在来往陈州的路上已经有杀手前来刺杀你。我们进城前虽然提前换下了官服,但是一行人众多,难以掩饰,很快到达陈州的消息就会传到安乐侯的耳中。路上危险,还须展护卫保护在你的身旁。」 恰在此时,房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正是他们刚才提起的展昭。 展昭关上门,转身过来,先后与二人行过礼道:「包大人,公孙先生。」 公孙策展眉道:「展护卫,你来的正好。」 展昭闻言神情疑惑地向他儒雅的面容上望去,公孙策一一将刚才的对话告知于他。 展昭自然是欣然允诺,这本就是他的职责。说完此事之后,他就将昨晚夜掏软红堂救出方思阮的事情一一告知了两人。 展昭已经尽力不带一丝偏见地去陈述整件事情,但在提起「段逍遥」之时仍旧不免露出了冷硬的神色。 公孙策瞧了出来,但他知晓展昭素来生着一副侠义心肠,只以为他看不过这段逍遥卖妻求荣的行为,才是如此态度,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但听起他说起这位段夫人,不免上心起来,她是安乐侯庞昱强抢民女的重要人证,她的安危至关重要。 公孙策思索过后,开口道:「包大人,段夫人昨天夜里被展护卫从软红堂救出,算算时间,此刻安乐侯定然已经发现了她不见的事情,必定会派人在陈州搜寻。此次大人来陈州查赈之事已经打草惊蛇,安乐侯先前竟敢派杀手刺杀您,保不齐他在知道段夫人在我们这里后再派人杀人灭口。陈州到底还是安乐侯的地界,不如让张龙赵虎在旁保护她。」 第142页 包拯抚须凝思,沉声道:「公孙先生考虑得很有道理,也好,就这么安排。还有田府一家人的下落就由王朝马汉带人前去打探。」 「趁着安乐侯得到消息前来阻挠我们前,尽量先获取到一些消息。」 一言落定,当下分作三路,各司其职。 城东一处闹市,角落中搭起一个小棚,热烟裊裊,米香四溢。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前方井然有序地排作两排,等待施粥。 一老妇人手里拿着碗路过时,包拯特意往她碗里看去,碗中雪白浓稠,没有掺杂其他异物,是实打实的白米。 包拯拦下她,礼貌地问道:「老人家,这粥可是官府派人施的?」 那老妇人仔细端详了他一番,看他肤色微黑,长须飘逸,温和有礼的样子不像是是个坏人,呸了一句,才开口:「那群官老爷哪会管我们的死活!要是指望他们,我们早就饿死了,这粥是个姓段商人花钱派人来施的。」 包拯拧眉又问:「陈州大旱三年,颗粒不收。难道官府一直不闻不问?」 「以前倒是还好,勉强有口饭吃。自从那个安……」 说到这,老妇人停了下来不再说下去,看了他几眼,又道, 「我看你们是外乡人,劝你们一句,还是早日离开这陈州。要不是我老了,不想死在异乡,早就走了!」 说完,她就绕过包拯离开了。 方思阮这段日子里一直未停下施粥,她自己没空,就找了几个值得信任的人后,交于他们一笔银子,托他们施粥救助灾民。 他们一直恪守承诺,收了银子之后也一直打着「段逍遥」的名头施粥。 「展护卫,我们在旁等等。等这两个施粥的伙计忙完之后,再去询问他们一番。」包拯望着不远处若有所思道。 展昭护着包拯在一旁地早点铺坐下,叫了两碗馄饨,轻声道:「包大人,这陈州城内的百姓果真对官府多有怨言,碍于安乐侯的身份,提都不敢提他。」 包拯抽出筷子道:「若是没有人愿意出面佐证,倒也确实是个难题。」 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青光一闪,展昭唇畔勾起,面露微微笑意,以巨阙剑身再身后格挡。 「叮」的一声,两剑相击。 白衣人率先收回了剑,抽了个板凳在他们一桌坐下,朗声道:「老闆,再来一碗馄饨。」 「白玉堂,你怎么会来到陈州?」 白玉堂扬眉一笑,开玩笑道:「怎么?就许你展昭来这里,我就不可以来陈州了?」而后他转过头又向旁边的包拯打了个招唿,「包大人。」 包拯微微一笑。 店家本是惊慌失措,但见二人明显是熟识,放下心来,继续去煮馄饨。 等待馄饨端上来之际,白玉堂见展昭胸前衣襟露出一个,手一探。 展昭一时防备不及,被他夺取方思阮画下的段逍遥画像。这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事,也就任他去看。 白玉堂展纸望去。 「咦?」白玉堂俊秀如玉的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展昭察觉不对,立刻问:「你认识画上人?」 包拯目光落在画上,展昭先前和他说过段夫人托他寻找段逍遥的事,心中有了揣测,问道:「这就是那位段夫人的夫君?」 展昭微微颔首。 白玉堂眼中露出更加疑惑的神色,点头之后却又摇头,最终缓缓道:「认识也称不上,只能说是在大理有过一面之缘。但听你刚才说的,我却是不敢肯定了。我是万万不敢相信那位逍遥子居然会娶亲。」 展昭微微一怔,疑惑地问:「逍遥子?」 话音刚落,就在此时突生异变,朔朔衣袍声破风划过,一只雪白如玉的手倏然一把将画纸夺过。 那男子白衣翩然,身长如玉,他夺过画纸后纵身一跃,身轻如燕地落在屋顶,身形缥缈,轻功卓绝,平生未见。 这里动静颇大,引得百姓四散奔离。 展昭脸色一凛,当下站起身来,将包拯护在身后。 那男子看罢画,移下画纸,露出原本遮挡住的脸,满面寒霜地问:「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夫人?」 只见他丰神隽上,琼姿皎皎,面容与画中人一模一样。 施粥的人却是认得他的,当即指着屋顶大喊道:「乡亲们,这就是给钱施粥的段公子。」 本来被这场面惊吓得四处逃跑的人们登时止住了脚步,不约而同跑到那屋旁,伏在地上,涕泪四流,道谢声不绝于耳。 …… 傍晚时分,展昭敲响了房门。 方思阮甫一开门,就见展昭在门口深深凝望着她,神色复杂,终是垂下眼避开,道:「段夫人,我今日在市集上见到了段公子。」 方思阮瞬间瞪圆了杏眼,心里纳闷不已。 今天白天一整天,张龙赵虎都在旁边守卫她,她根本抽不出空易容出门。他见到的段逍遥又会是何人? 第76章 逗猫日常(11) 疑问盘旋在心间,百思不得其解。 方思阮不禁垂头凝思,那人能够易容成她模样的,必定是见过她的人,她早些年行走江湖,为求一败,挑战尽江湖各大门派高手,见过她的人不知几何。 可从这些人里头去找,犹如大海捞针。 但世界之大,无奇莫有。若是真有人与之相貌相似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第143页 「逍遥子」的相貌本就是她凭空虚造而来,若是恰巧世间真有一人长成这个模样。那说到底,却是她盗取了他的相貌了。 展昭静静地望着方思阮,但见她听到段逍遥的消息之后扶着门框,眼睫震颤如蝶翼,心中振动也大抵如是。 方思阮仍旧暗自思忖,不过有一点倒是颇为奇怪。展昭一向称唿她为「方姑娘」,这会儿却是该称她作「段夫人」了。 这两个称唿可是千差万别,不过是一个白天而已,他的心境就有此变化。这个「段逍遥」究竟是何人,能让他前后变化如此之大。 她心中忽有所感,抬眼向展昭脸上望去,四目相对,皆是一怔。片刻后,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方思阮望着他问道:「展大哥,你将玉佩交给他了吗?」 展昭英挺的面容苍白,但还是对她微微一笑:「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玉佩已经交给他了。」 方思阮问道:「他可有说些什么吗?」 展昭脸上的笑意倏然消散,半晌,怅怅嘆息了口气:「他说很想见你。」 方思阮微微一怔,又追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展昭眨了眨眼,道:「他……他只留下了一句话,他现在有要事在身,要你保重身体,过后一定会来找你的,而后就离开了。」 展昭在骗她。 方思阮知道「段逍遥」的原话定然没有这般温情款款,展昭润色了不少,其中大概也只有会来见她是真。 如果她猜测的不错,「段逍遥」必然会在今夜过来。 夜清月明,素晖辉洒下来,世间被一片朦胧清艷的月光笼罩着。 万籁俱寂,只余夜风疏疏。 只听门口传来一声「扑通」,有人倒地。紧接着,又是「嘎吱」一声,一个白衣男人推门而入。 一个青衣少女茕茕立于房间,听见推门声,翘然回首,露出一张娇艷绝伦的面容,乌髮云鬓,肌肤欺雪赛霜,融融烛光中,眼含秋水向他凝望而来,神情却是清冷如霜。 二人对视良久,方思阮注视着白衣人突然冷冷道:「你还过来做什么?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她只当做确实另有「段逍遥」这个人,而自己则是他的妻子,看看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段逍遥」在门口微微一滞,但很快就恢復如初,踏了进来,表情古怪极了,却平静地开口道:「夫人?」 方思阮听到这个称唿,神色似有动摇,但语气依旧冰冷,「段郎,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段逍遥」进房后只是走到了她身畔,细细端视着她的面容,忽然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方思阮只感觉一道内力涌入体内。她知道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藉机查看,那道内力在她四肢百骸间一个流转后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你这是怎么了?」方思阮望着他,凑近打量了这个「段逍遥」几眼,倏尔嫣然一笑,她已经知道眼前人是谁了。 她这一笑瞬间鲜活生动起来了,容色比月光更加夺人摄魄。 「段逍遥」只觉眼前一亮,顿生满室盈辉之感。她一边为她容色所惊艷不已,一边惊疑不定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 她忍不住地想:情爱之事向来说不准的,即便是师父这样的世外高人,终究是难以脱离情爱之苦,又何况是她自己呢? 只要想起师兄和师姐两人在缥缈峰上亲密无双的模样,她就不由黯然神伤。 看不惯索性就不看了,她一时负气下了飘渺峰,一路向南行,到了陈州。 不料刚进城就听到了有人提起师父逍遥子的名号,当即屏息听了下去,又听见他们说什么「夫人」什么的,当即大惊,忍不住夺走了那张画纸。 一看之下更是惊诧难忍,画上之人正是师父逍遥子。 只是画像还不足以令她相信这件事情,她还只是半信半疑当中,但后来那么多老百姓向她跪谢,她也就不得不信了。 师父云游在外已久,他们师兄妹三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却没有想到竟会在此地出现,更没有想到他这些年竟然在外娶了个妻子。 自从下山之后,一路上,李秋水杀了好几个觊觎她美貌上来调戏的登徒子,到后来也是烦了,索性易容成了师父的模样。因此,先前也就被其他人当作了「段逍遥」。 李秋水就以「段逍遥」的身份,三言两语将师娘落脚的客栈地址套了过来,想要前去拜见师父逍遥子。 「秋水。」 忽然间一个声音钻入李秋水耳里,分明是师父逍遥子的声音,这「传音搜魂大法」只有身负逍遥派内力的人才能听见,身前的少女浑然不觉,依旧担忧地望着她。 李秋水当即仰头四顾,整间卧房就只有她和眼前少女两个人,也施功传声道:「师父,你在哪里?」 那声音又道:「我就在你们身边。」 李秋水心中有很多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师父,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师娘?你又为何......」 「我练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正逢三十年返老还童之际,不便在她面前现身,但一直护在她周围。你师娘是个普通人,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担心吓到她,所以这段时间一直隐身在旁,你不要拆穿此事。」 「段郎,段郎,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秋水回过神来,就见那少女搀扶着自己的右臂面露担忧的神色,她望着自己的这个小师娘比自己只小不大,不由叫苦连天,师父倒把这个难题留给自己了。 第144页 客栈底楼一处僻静的角落里,一蓝一白两个身影对坐而饮。 白玉堂道:「你今天很不对劲。」 展昭噤声一瞬,又仰头饮下一杯酒。 白玉堂冷冷觑了他半晌,「砰」的一声放下了酒杯,忽然道:「有时候我真是不理解你们这些朝廷里的人,说话做事总是弯弯绕绕的,一点也不干脆。你想知道那个逍遥子的消息?」 展昭嘆息一声,终是承认。 白玉堂道:「我当初跟随我师父学武时见过他一面,但却给我留下的极深的印象。那年,我才七、八岁,他冬日踏雪而来,先是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一番,而后就要求与我师父一战。他那时在江湖上已颇有名气,连胜好几个武功高强的高手。 我师父见他俊雅非凡,起了爱才之心,有意让他几招,但被他拒绝。我当时只觉得他心高气傲,不料我师父最后只过了五六招就败在他手下。他点到即止,从不伤人性命。 逍遥子当年也才二十岁出头,一时间风头无限。武林中人人自危,年轻气盛一点的少侠只盼着与他一战,哪怕是在他手下多过上几招,也足已在江湖成名立足。有威望的一些门派却是闭门谢客,担忧他寻上门来,生怕丢了自家门派的招牌!」 白玉堂的是师父名叫夏玉琦,人称西洋剑客,擅长剑术和机关术,是位世人高人,能让他六招之内就败下的人岂非寻常之人。但这般人物,怎么这些年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 展昭将自己的疑问问出了口。 白玉堂解释道:「后来据说逍遥子远走塞外,再也没有露面过,因此渐渐也就没有提起他了。我师父自那以后一直隐居在外,潜心钻研剑术,只盼将来再能与他有上一战。」 若方姑娘的夫君真是那位逍遥子,他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落于安乐侯庞昱手中,此事必定另有隐情。 展昭不禁蹙眉思索。 嗤的一声响划破静寂的夜空,展昭和白玉堂皆是一惊,探身向窗外望去,但见漆黑的夜空当中升起一团苍白色的烟雾,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街头传来,八个带刀侍卫正在一家家搜查着什么,看他们的衣着并非州府里的侍卫,而是安乐侯庞昱的贴身侍从。 搜索无果,侍卫们向他们落脚的客栈走了过来。此时夜已深,客栈早已关张,他们并未敲门,甚是粗鲁地在木门上踹上了好几脚,粗声叫嚷着:「赶紧来开门!」 掌柜掀布而出,急匆匆地前去开门。刚拿开门板,领头侍卫就推门而入,连带着将他推到一边吗,环视一周,看到角落里脸色微沉的展昭和白玉堂之时,微微一顿后又道:「今日安乐侯府中出现一伙盗贼,不仅偷走了府中的金银,还掠走他新纳的小妾,你这家客栈最近可有什么陌生人出入?」 说着,他身后的另一个侍卫将一副画卷举至他的面前,问道:「画中女子你可曾见过?」 掌柜凝神看去,微微一愣过后:「我没见过。」 领头侍卫向挥挥手,身后七人立刻咣咣咣地往楼上搜去。 展昭欲起身却被身旁白玉堂拦住。 不多时,楼上响起一阵喧闹声,唰唰唰拔刀声混杂着惊唿声,有一侍卫大声道:「大人,夫人在这里!」 底楼的领头侍卫阴恻恻地横了掌柜一眼,踏步上楼,刚达到楼梯中间平台时,只听一道冷哼「好大的官架子。」 喀剌剌几声,刚才那上楼搜查的七个侍卫滴熘熘从二楼滚下,滚至了他的脚边,皆双臂软软下垂,不住地翻身哀嚎。 第77章 逗猫日常(12) 领头侍卫大惊失色,右手按在了腰间佩刀上,下意识地朝二楼道口望去,那处昏暗幽深,不见人影。 就在七人滚落的那一刻,原本二楼的喧嚣吵嚷竟戛然而止,此时更是一片寂静。他愈发不安起来,脚边七人仍旧不停地痛唿哀嚎。 忽然间,一丝冰凉滑腻触觉的贴上他的脚踝,他脚勐地一缩,又向下望去,原来是七人中的一人翻滚间骨折的手无意识地碰到了他。 那侍卫忍痛提醒道:「大人,你要小心,那男子的武功好厉害。」 领头侍卫不由心里生怯,但面上依旧紧绷着,不露丝毫,「唰」的一声抽刀而出,举刀向上走去。 微黄窗纸上投射出一道黑影,渐渐扩大,似有人朝着楼梯口走来。 领头侍卫粗声壮着胆道:「是何人阻挡官差办案?我们乃安乐侯府中侍卫。」 他本意是自报家门威吓住对方,凭着安乐侯的身份,陈州城中没有人敢与他作对。就算是来去自如的江湖游侠,心中也要掂量几分得罪了安乐侯的后果,却不料那人又是冷冷一哼,寒声道,「安乐侯是什么猴?我只见过峨眉山的猕猴。不知此猴与彼猴,打起来哪一个胜上一筹?」 这话是将安乐侯庞昱和猴子摆在了一起比较。 领头侍卫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狂妄的人,但看自己脚边七人的下场,这人的武功又高且手段毒辣,要他出口驳斥对方,他却是不敢,就怕落得跟七人一样的下场。 话音刚落,李秋水就从昏暗的长廊里缓缓走出,停驻在楼梯口,眼带寒意向下俯去,半面玉容俊秀华美,半面隐在阴影中,神色莫测。 领头侍卫下意识小退半步。 李秋水望着他,又淡淡道:「我问你话,你怎不回?还有我的夫人何时成了那什么侯的小妾?」 第145页 刚才七个侍卫搜查房间搜到了她那里,看到师娘就立刻欲拉她走。看见这几人冒犯师娘,李秋水自然无法坐视不管,当下折断几人的双臂丢下楼去。 她虽然不知道事情全貌,但想想也就清楚了,定是那安乐侯看上了师娘的美貌,想要夺取她,才编造下这个谎言。 领头侍卫见他语气平淡,但难掩锋利逼人之势,正是进退两难之际,一个青衣少女从长廊里奔了出来搂住了白衣男子的手臂,低声劝道:「段郎,不要冲动。」莺声呖呖,轻柔婉转,使得听见其声的人不由自主地摒弃了心间躁郁之情。 她正面对向白衣人,瞧不见她的面容,但只看其婀娜身姿,就知是个美人。 白衣人在她的劝阻下脸色依旧冰冷,但眼里的杀意却是散去了。 青衣少女似乎是松了口气,不经意间向这里瞥来,露出一张熟悉娇艷的容颜,正是这两日他们苦苦搜寻的画中美人。 方思阮拦住李秋水,她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的性子,定然是要杀了这几个侍卫。他们助纣为虐,固然可恶,但幕后罪魁祸首还是安乐侯庞昱。此刻杀了他们倒是容易,但又给了庞昱倒扣罪名的藉口。 她向楼下扫去,地上的七人双臂尽断,断臂之苦也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 正欲移开目光,余光中却感有人在注视着她,方思阮回望而去,不偏不倚地落入展昭漆黑的眼眸中。他目光怔怔,百种情绪在心间激盪,最终向她淡淡一笑。 明月悬空,清冷月光挥洒而下,一丝银光仿若从细蒙的月光中抽离而出,如蜘蛛吐丝般从二楼窗牖射入,向方思阮身上捲去。 下一秒,凛光一闪,一柄长剑倏地一下破风而出,以迅勐之势直射向二楼,尽数斩断银丝,而后铮的一声扎进了木柱之中,木屑四溅。 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银丝甚至来不及沾染到方思阮的衣裙。 方思阮循声望去,但见一把漆黑的剑鞘深深卡嵌在木柱之中,剑鞘之中并未插着剑。 李秋水催动内力,隔空一掌向木柱轻轻拍去,剑鞘登时落下,长袖一卷,束住剑鞘后向楼下掷去。这时,她在分了点注意力在楼下的两个男人身上,打量了几眼,朗声道:「多谢!」 展昭凌空接过剑鞘,微微颔首。 李秋水忍不住看了一眼楼下蓝衫男子,剑眉星眸,英姿勃发,他右手中的无鞘长剑在冷夜里泛着寒光,接到剑鞘后收剑回鞘,一举一动倜傥洒落,但垂眸间却难掩眼里的黯然之色。 李秋水脑里灵光一闪,很快地就看破一切。这男子必定是对师娘有意。 他的注意力势必一直都集中在师娘的身上,这才能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投剑斩断银丝。他剑甚至来不及脱鞘,就将其掷出,就是担忧来不及在银丝攀到师娘身上前将其斩断。 但看这木柱被凿出的深度就知他的武功不弱,抽剑斩来也是来得及的。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他心中对师娘的担忧之情战胜了一切。 思及至此,她不由地多看了这个蓝衫男子几眼。 领头侍卫没有想到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就生出了此等异变,惊得一身冷汗,伸手搀扶起地下躺着的几人,匆匆离开了这间客栈。 外间声音渐止,其他住客才探出脑袋来看情况,堂中廊间已是无人,只余二楼楼梯木柱上一个深深的窟窿彰显着刚才发生一切。 方思阮已和李秋水回到了卧房内。她侧躺在被褥上,以支起脑袋,漆发如瀑垂落后背,几绺贴在颊边,衬得肌肤雪白莹润,她侧首凝视着李秋水,轻声道:「段郎,你不来休息吗?」 两人都是女子,同床共枕也不算什么。 李秋水望着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一幕,默默盯着方思阮半晌,脸色变幻莫测,忽然道:「刚才楼下那个男人喜欢你。」 方思阮微微一怔,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看出来这一点,但她现在身份是「眼前人」的妻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但我心中就只有你一人。」 「只有我一人?」李秋水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极为困惑,又像是清醒异常,怔怔道,「你们之前早就相识,是与不是?你明明与他早就相识,也明知他心中有你,为何又要嫁给其他男人?」 方思阮敛起了眼中的笑意,李秋水此时状态颇为不对劲,下了床起身朝她身边走去。 李秋水只觉自己好似陷入一片白茫茫的雾里,无边无际,再也绕不出去,感受到有人走至她身前,神智清明了一瞬,但望着眼前女人娇艷欲滴的面容,勐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冷冷地问:「既然你们相识在前,你为何不和他在一起?」 刚才她捕捉到蓝衫男子的那个怅然的眼神不由想到了自己,竟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哀痛而来,徘徊在心间久久不肯离去。 她在飘渺峰与师兄师姐日夜相对,亲眼见着他们两人日益亲密起来,眼神交错间满是默契缠绵之意。 即便她故意前去打断两人,也只是一时罢了。 师兄的目光从未放在她的身上。 可明明她才是最先认识师兄的,她早在师姐之前认识师兄。 那年师父逍遥子刚收了师兄无崖子为徒,准备带回飘渺峰,路上遇见被吐蕃人追杀的她们一族。 父母为了保护她和小妹被吐蕃人杀死。 第146页 眼见她也要死于吐蕃人手中时,是师父出手救了她们一族人。她就此拜逍遥子为师,而小妹就交予自己族人抚养, 那段日子里,她夜间总是梦到父亲母亲惨死绝望的面容,还是师兄一直在旁照顾她,对她关怀备至。 她至此也一颗心繫在了师兄身上,思及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态度,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长大,就能和师兄彻底在一起。 往后多年,她年岁渐长,等待许久不至,但只要相到自己一直和师兄日夜相对,了却胜无,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却不想师兄的心已经落到了师姐身上。 方思阮看她双目赤红,神情痴痴,似有走火如魔的迹象,登时催动内力,向李秋水体内经脉内涌去。 一阵清凉之意顿时驱走体内不断翻涌而上躁意,李秋水的双眸渐渐清明起来,攥着方思阮的手渐渐松开,白茫茫的雾终于在自己眼前散去,眼前人声音温柔似春水,似是劝慰,「纵使我和他相识在前,但这与感情又有什么必定的联繫呢?」 方思阮瞧出自己的小徒弟应当是坠入了情网,不过那个男人已经另有心上人。她从未见过这么哀伤的小徒弟,为了那个男人,她甚至差点走火入魔,心中甚是不忍。 她揽住李秋水的双肩,顾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柔声道:「秋水,世间男人多的是。他不爱你,自然有的是男人会爱你。」 一股刺骨透心的寒冷刺穿了李秋水的心。 但那人就不是师兄了。 「不,偏偏就要和他在一起。」 李秋水向方思阮瞥去混杂着哀恨的一眼,又恨恨道,「我也偏要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第78章 逗猫日常(13) 四更天,月影西沉。 空落落的街道上几个人影蹒跚而行。他们来时都颐指气使,好不得意,离开时却俱是灰头灰脸的。 他们刚狼狈地逃出一条街,其中一人因忍痛而唿吸沉重道:「大人,我们回到软红堂该如何跟侯爷汇报?」 领头侍卫是几人中唯一没受伤的人,但脸色与其他侍卫一样苍白,像是才回过神般:「我们就如实禀报。我们虽然没有带回夫人,但已经找到了她藏身地方。走,我们赶紧回去向侯爷汇报,也算是戴罪立功了。那白衫人武功奇高,我们几人拿不下那白衫人。只要向侯爷禀报,他必然会再派其他人前来。州衙里衙役众多,任白衫人武功再高,他也只有一个人。不怕拿不下一个江湖游侠。」 突然,他们停下了脚步,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 茫茫白雾中,原本空阔的道路上隐隐有一道挺拔的人影立在路中央。风吹雾散,前方渐渐显露出一袭蓝衣。 他们讶然极了,认出那人正是正是方才在客栈底楼喝酒的蓝衫男子。 原本倒也没什么。但此时他们八人之中有七人双臂皆断,毫无反抗之力。 而这蓝衫男子虽然先前一直看似置身事外,但明显还是帮白衫人的。尤其是他最后展露出的那一剑的威力不容小觑。 这人此时悄无声息地跟随他们过来,定然是不怀好意。 思及如此,八人瞬间将自己的心提到了半空中。 展昭之前听他们自报家门,是安乐侯庞昱手下的人,就暗地里放在了心上,后来见他们趁乱逃走,也就紧跟其后,果不然又听到他们将段夫人的下落汇报给安乐侯。 既已打草惊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带回去关押起来。 展昭从百宝囊中掏出根如意绦来,向前方一抛,从领头侍卫腰间穿过。他纵身一跃,眨眼间已经落在领头侍卫身前,手拉住如意绦的另一端,将他牢牢捆住,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八人间穿梭。绳随人走,不多时,八人身体双手皆被缠绕住。 展昭凌空翻了身,落回原地,手中一收束,将八人结结实实地绑到一起。 才出虎口又入狼穴。八人惊惧异常,声音颤抖道:「你究竟是谁,要将我们如何?」 展昭取下腰牌举在他们眼前,朗声道:「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展昭,抓捕你们回去等候包大人审问。」 他拉动手中的如意绦,八人的身形随即一晃,向他倾斜而来。 这八人听到后,神色悽然,再没有反抗。他们从汴梁一直跟随安乐侯来到陈州,是安乐侯的心腹,自是知道包大人前来陈州查赈之事。 安乐侯在陈州肆无忌惮,谁人不知,更不用说他们这些心腹了。 包大人向来刚正不阿,定会把这些翻查出来。 展昭押着他们回到客栈,将他们暂时关在了客栈柴房中。只待天亮时分,交与包大人审问发落。 天光微熹,雾色瀰漫,忽浅忽浓,天际线上隐隐透出一丝亮光,几颗稀疏的星子微微一闪后彻底隐去了身影。 展昭锁了柴房,步行至后院中,不禁抬头仰望天色,估量时间,寅时已至,便准备回到房中稍作休整。 他微偏头,目光下落,忽而定住,树影婆娑,二楼窗纸上一双人影静静地相拥在一起。 那间卧房正是段夫人所住的。 展昭微微怔住,心头不知是何种滋味,既为她夫妻二人团聚解开误会而高兴,又抑制不住涌出落寞寂寥之情。他按捺住自己心头失落,他正欲上楼之时,忽生异变。 本是温情脉脉的时刻,其中一个人影倏然间推开另一人,悽厉的一声喊叫透窗而出,在静寂的破晓时分更显突兀。 第147页 展昭神情一变,踏墙而上,攀着房檐,踢窗而入,就见「段逍遥」背对着他攥住段夫人的手腕不放。 听见破窗声,「段逍遥」才缓缓回望过来,神色冷凝,在他脸上端视许久,冷冷一笑道:「刚刚说起你,你就出现了,倒是凑巧得很!」 展昭眸光与方思阮惊诧的眼光在空中轻轻一触,很快移开,又将目光放在了那只被攥住的雪白皓腕上,道:「段公子,你不要冲动。」 「我冲动......」李秋水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三个字,这一琢磨之下倒是又觉出了其他意味来,偏过头盯着他腰间的长剑,想起他紧张的脸色忽觉好笑:「你在担心什么?或者说是你担心我对她做什么?」 李秋水蓦地松开了方思阮的手腕,反手轻轻抚摸上方思阮雪白滑腻的脸颊。 她细细端详起眼前的女子娇艷容貌来,见她也朝自己睇来,幽幽眼波中混杂着复杂情绪,似是恼怒,似是不解,更多是像在怒她不争气。 她不由微微一愣,这一眼倒是令她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但思前想后,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时按捺住心头涌上的几分疑惑之情。 在李秋水怔愣的时候,展昭又开了口:「段公子,我不知道你和段夫人之间刚才发生了何事,但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在。不如你们先坐下,心平静气地好好谈谈。」 李秋水现在哪听得进去这些。 方思阮忍不住蹙眉。情之一字最伤人。她这个小徒弟现在是走进了个死胡同,明明回头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她却视若无睹,不撞南墙不回头。 或者可以说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她不知那个获得李秋水青睐的男人究竟是谁?他究竟是有多好,才能让李秋水短短几年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这副因爱痴狂的偏执模样哪还有往昔洒脱风采? 方思阮收下这三个徒弟之后,自问对她们一视同仁,还算是尽心尽力,凡是会的武功从来不会私藏。更是根据三人的筋骨,传授了三人不同的独门武功。 传授给天山童姥的是天地不老长春功,传授给无崖子的是北冥神功,而传授给李秋水的是小无相功,小无相功讲究清净无为,神游太虚。 这清净无为之意,她本意是想让她摆脱童年心魔,平心静气,一切听其自然,也有希望其潇洒超脱的意思。 却不料李秋水童年心魔除了,却半分没有理解到这清净无为的深意,竟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子如此。 方思阮恨铁不成钢,忽然间一把拍开了游移在自己脸上的手,紧绷起一张俏脸,忽然出声道:「展大哥,你先离开吧。我会和她好好谈的,我不会有事,你就先离开吧。」 越是这样说,展昭反而越是不敢离去。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段逍遥」性格颇为古怪,他此刻情绪明显是不对劲,况且他武功奇高,展昭又怎么放心得下让两人独处,就担心「段逍遥」一时暴怒起来伤了方思阮。 看见展昭脸上担忧神色一闪而过,李秋水却像是满意至极,忽而俯身在方思阮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再偏头时目光却瞬间转冷,淡淡瞥向展昭:「我们可是夫妻,你又是什么人来管此等闲事?」 他们本是夫妻,举止亲昵也甚是正常,但这「段逍遥」分明是有意做给他看,是在怀疑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行为轻佻,举手投足间对段夫人没有半分的尊重。 展昭漆黑的眼眸中滑过了一层薄怒,蹙起剑眉,沉声道:「我和段夫人之间清清白白。你之前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不见,她很担心你的安危,还一直托我寻找你的下落。她陷入危险境地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独留她一人惴惴不安。但她从未责怪过你,还如此关心你,你怎还能去质疑她?」 李秋水此时已被夺去了心智,哪管得上眼前女子是她的「师娘」,是她师父的「妻子」。她心中生出了几分戾气来,把方思阮当成了「无崖子」,把展昭当作了自己,仿佛他们在一起了,她就也有机会和师兄在一起。 「懦夫,你明明喜欢她却不肯开口。」李秋水一把推开身前的方思阮,朝着展昭道,「你不是喜欢她吗?我就将她给你!」 李秋水这一记用出了五六分的力气,似乎是为了印证她先前的话,她要和师兄在一起,眼前女子要同眼前男子在一起。 简简单单的一推却叫人无处可避,展昭迅捷地揽住方思阮翩然站定,背嵴僵直。 李秋水哼了一声,见二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双璧人,竟微微地笑了,唇边含着一丝满足和酸涩,目光出神地凝视着眼前一对男女,透过重重叠影,好似看到了自己和师兄,师姐再也无法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 「你想当君子。好好好......」李秋水盯着展昭一连几个「好」字,好似下定了主意,飘忽的声音在烛火中明灭不定,「那就由我来当这个小人。」 「秋水!」方思阮叫住她,但李秋水的背影再也没有了停顿,倏然消失在窗口。 日出破晓,露珠垂坠枝头,几声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响起…… 第79章 逗猫日常(14) 方思阮欲去追李秋水,但被展昭稳稳揽住玉肩,不知为何他竟未放手,她一时不备,脸颊撞在了他的颈窝间。 她下意识地要去望他,而展昭也正低头看她,一仰一低间,她殷红的唇瓣却不小心轻轻拂过他的下颌。 第148页 似春风拂面轻柔万分,展昭一时间分不清是在梦境当中还是现实。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实在无法忽略这不经意间的一吻,心间震颤万分。 他本时时刻刻极力隐藏着自己对方思阮的爱慕之情。虽心为之而动,但两人之间终究相隔重重山。展昭本以为,只要她过得好,夫妻和睦,哪怕是自己今生与她无缘,自己也就满足了。 但偏偏她所嫁之人「段逍遥」,或者说该叫他「逍遥子」。这人个性古怪异常,直接一言就点出了他的心思,方才甚至......甚至要将思阮推给他...... 「段逍遥」刚才连声的质问,在他心中声声响彻云霄,虽然他一直辩解,但始终心中有愧。 扪心自问,他确实对她生出了别样的感情,甚至开始后悔起,当初在大理无量山的时候,为何不将她带走,以致她「所嫁非人」。 在知道「段逍遥」的真实身份前,展昭有想过他和她将来,她曾说大理四季如春,风景秀致,言语间满是怀念。 他想当安乐侯倾吞赈灾银两一案结束后,他便向包大人请上一段时间的假,带她一起回大理去看一看。 那时,他就可以亲口向她吐露出自己的情意。虽然是晚了一些,但他还算是来得及。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铭记在心。 「段逍遥」刚才的那一番话给了他微不可见的希冀。若是她对他也有意,那是不是...... 展昭种种情感皆被这一吻引出,就如山洪倾流般突然迅疾且势不可挡。 四目相对之际,方思阮仿佛看到他眼中的震颤和怔然。 展昭心如鼓捶,声音柔情万分,轻声念道:「思阮......」 方思阮凝望着展昭满面赤红、目光游离的模样微微一怔,眼睫微颤,终是冷下心来道:「展大哥,你不要误会。」 如遭当头棒喝,展昭身体微微一僵,松开了方思阮,垂下眼眸,装似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低声道:「好。」 方思阮硬起自己的心肠,后退几步,又淡淡道:「我要去找她。」她沉默半晌,忽然又说了一个地址,「陈州城外以南十里的巫溪山半腰有一座小院子。」 展昭微微一愣,不解地看向了她。 方思阮又道:「这是田起元一家现今的居住地址,你们派人去寻他们吧。」 展昭眼里露出惊讶神色。 方思阮忽然就要推门而出,展昭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一句「我要去找她」,当即拦住她拧眉道,「你不要着急,我替你去找他。你就在这房中等着,你一个人不安全。」 方思阮凝望着他忽然微微一笑道:「展大哥,我有一件事情骗了你,其实我会武功。」 说罢,她伸手往展昭胸前轻轻拍上了一掌。她把握好了力度,在不伤了展昭的基础上将他推至十步之外。 展昭失神,只见她身形飘逸,几步便已经了无踪迹。 …… 软红堂,庭院深深,楼阁重重。厢房内燃着安神香,房中央的定窑白瓷盘口香炉上方裊裊升起丝丝缕缕的白烟。 庞昱脸色苍白地靠在太师椅上,神情委顿不堪,侍女递茶而来,他伸手去接,只轻轻一动,额上豆大的冷汗就倏然滚落,腰下皆垫着丝绸软垫。 这些日子里,他受尽疼痛折磨,实在是苦不堪言。身体尚且如此,心上更甚,一方面是爱姬悄无声息地在软红堂内消失,另一方面派去刺杀包拯的杀手失利,刺杀失败,包拯不日便会来到陈州。 庞福急匆匆地踏入厢房内,神色慌张。 庞昱被他晃得眼烦,加之是他将方思阮安排到偏远厢房导致她被人掠去,因而有些迁怒他,皱眉道:「庞福,何事竟让你如此慌慌张张的?思阮呢?派下去那么多人都找不到她一个女子。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庞福正是为此事来向庞昱汇报的,派下去的八人消失一夜至今未出现,他不得不多想。 庞福行礼道:「侯爷,派下去的侍卫已经搜寻到段夫人的下落......」 话未说完就被庞昱打断,庞昱听到已经探查到方思阮的下落,登时大喜,身上的痛楚仿佛也减轻了几分,急切地询问:「她在哪里?侍卫可将她带回来了?」 庞福续道:「他们本想将她带回,但遭到一个白衫男子出手阻止。那个白衫男子武功甚高,他们八人打不过。项福暗中跟随在后,他看到这一场景后本想趁其不备,将段夫人掳来,但被一蓝衣男子阻止。经项福辨认,那蓝衣男子似是展昭。」 庞昱微微一顿,好奇地问:「项福?他又是何人?」 项福本是个耍棍棒卖膏药的,上京本来想要求取功名,但得知安乐侯的背景后,就转变了主意,欲投入其门下,私下送礼结交奉承庞福。 庞福被他吹捧得十分受用,又见其武艺确是十分了得,就将他荐与庞昱。但项福投入庞昱门下之后一直不受重用,府中下人本就众多,庞昱也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昨天夜里,项福也是为了争上一功,他知道庞昱对这位段夫人很是上心。自段夫人失踪,庞昱是茶饭不思。 为了崭露头角,获得重用,项福对寻找段夫人的事情十分上心,一直暗中跟在侍卫身后,也就将昨晚上客栈中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带回段夫人,段福本想当作此事没有发生,但他却觉出手阻止他的蓝衣男子很是眼熟。 第149页 昨夜回来后,项福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那蓝衣男人正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思忖之后,他就将事情汇报给了庞福。 庞福将项福的身份一言带过,将昨夜发生在客栈中的事情一一复述给庞昱听,又提醒道:「侯爷,展昭既然已经到了陈州,那包拯势必落脚在那家客栈。派出去的那八个侍卫迟迟不归,此事恐怕不妙......」 庞昱心中登时也有些发毛,实在是这包拯有御赐三铡,且他过于不近人情,连太后和公主的面子都不给,前段时间更是连当朝驸马都铡了。 他忍不住喃喃道:「包拯不叫我知道偷偷入了陈州,到了陈州也没有来见我。他一定是在暗地里搜集证据,思阮......思阮她一定也是叫展昭给带了出去,让她来指证我......」 他越想越不妙,神色愈发难看起来,忍不住想:思阮虽已是我的人了,但她跟我的时间尚短,保不齐还对我心存怨愤。经那包拯一忽悠,倒是很有可能真的调转枪头来指证我。她的事情还算小的,真到堂前,也可辩解是她原本的丈夫段逍遥贪图富贵,自愿将她送于我的。但赈灾银两的挪用却是大罪...... 庞昱环视四周,厢房内富丽堂皇,白昼燃灯,更是霞明玉映,落入眼中却隐隐有层黑雾笼罩,这软红堂就是用赈灾银两堆砌而来的。 「我们回东京去。」 他忽然道,此话一出,庞昱只觉眼前黑雾弥散,陈州他孤立无援,包拯获得证据之后必定将他斩立决,东京有他爹和姐姐在,有他们相护。终于探得了一丝生机,他立即道, 「对,我们立刻启程回东京。」 庞福迟疑:「可是......没有官家下旨叫您回京,这可算是擅离职守?」 庞昱冷哼一声:「我突然恶疾,陈州没有大夫治得好我,我要回东京找大夫医治。一切从简,带的人越少越不起眼越好。你不是说那项福武艺超群吗,那就叫他护送我回东京。赶紧收拾一下,即刻出发。」 他当机立断,庞福听从他的指令立即挑选了一干护送安乐侯回东京的侍从,又吩咐留下的奴僕,若是包拯前来,就与他推诿一番拖延时间,而后简单收拾行装,伪装身份后匆匆赶路回东京。 ...... 方思阮追出去时,李秋水的身影早已不见了。她料想李秋水必然会去找那男人,而出陈州只有只有一条必经之路,当即飞身疾驰往城外奔去。 她一边奔驰,一边施展「传音搜魂大法」唿唤李秋水。 李秋水给她当了那么多年的徒弟,看着她从垂髫小童长到那么大,方思阮对她再了解不过,沿着她一路留下踪迹追去。 出城十五里,路经一小溪,淙淙溪水声不绝于耳。两个侍从打扮的男人手拿水囊往溪边走来。 方思阮停下瞧了一眼,本想就此离开,但却被两人之间的谈话吸引。 其中一人道:「侯爷,这次回到东京也不知逃不逃得过这一劫?」 另一人道:「有太师和贵妃在,定然无大事。你且放宽了心。」 一人又道:「说的也是。」 两人復说起其他,哈哈大笑几声,在小溪边取完水后,向官道上走去。 方思阮紧随其后,就见官道上停着一列队伍,队伍中间停着一台轿子,看似是商队模样,周围侍从模样的人严阵以待,围成一个圈,守卫着轿中人。 而路旁休息之人正是庞福。 不用问中间轿中定然就是安乐侯庞昱。 他们是想以商队之名逃往东京。 方思阮先前费了那么一番功夫,岂能让他们就此逃窜离去。当即飞身过去,只见碧影一闪,原本休憩活动的众人登时一一僵如木头,再也不能动了。 庞昱陷入黑暗之际,只见到一张娇艷绝伦的容颜…… 在黑暗之中,时间仿佛停滞,庞昱不知过了过久,不知今夕是何年。 「小侯爷,你该醒了。」 庞昱耳畔传来一道柔媚无比的嗓音。 方思阮隔空送音,以只有庞昱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唤醒他。 庞昱蓦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牌匾上「明镜高悬」四个漆字,包拯身着紫色圆领宽袖官袍,腰间束着玉带,微黑长须,坐在堂上神情威严。 他的眼珠微转,向两旁望去,两排差役对他虎虎相视,不见庞福,不见段福,更不见方思阮。 「啪!」一声惊堂木拍得叫人魂飞魄散。 庞昱下意识地身体一颤,后知后觉地明晰起来,忽而低语道:「是她要来害我。她是故意的,故意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响,神色癫狂,声音悽厉地在空阔的公堂之上…… 第80章 逗猫日常(15) 天色尚早,林间晨雾笼罩,远处青色山峦若隐若现,潺潺溪水声间偶尔夹杂着几声莺啼。 一道浅灰色的身影挑着一担子柴火稳稳噹噹地行走在山道之中,扁担两头柴火沉甸甸的,黄褐色的竹竿微微下弯,似乎将要折断。但樵夫始终行走在这崇山峻岭间,步伐轻快。 穿过一片翠林,溪水叮咚声越发响亮,一缕幽幽琴音如泣如诉,空气中水汽瀰漫,一阵凉意陡然侵袭而来,樵夫依稀可见一片白色的裙裾显现在视线之中,碧水青山间,这一抹婀娜的白影尤显明显。 樵夫又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就停下了轻快的步伐,言语讷讷,只忍不住唤了一声:「李姑娘。」 第150页 溪边的白衣少女原本蹲在一块沖刷得光滑湿润的大石头上沐发,从水中捞起秀髮,回首顾盼,露出一张清丽秀雅的面容,眼如秋水星为眸,一头青丝湿润地垂下。 她看见来人露出个微笑,不急不缓地用一支簪子将将挽起黑髮,声音轻柔婉转道:「小哥,你今日来得好早。」 樵夫铜黑的面孔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红晕,面对白衣少女,他的声音不由轻柔下来,回道:「李姑娘,冬天快到了,我今天特地多砍了些柴送过来,大雪封山之后,我的柴火就送不上来了。」 白衣少女缓缓站起身,眼光如秋水般脉脉动人,文雅道:「小哥,辛苦你了。」 樵夫沐浴在她的目光之下几乎哑然失言。一月前,他在此山中砍柴的时候不经意间遇到这白衣少女,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貌美的少女,当即呆愣在原地。 与她相比起来,他就显得粗莽起来,樵夫不由自渐形秽,但这少女和他说话时言语文雅礼貌,丝毫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他不禁对她心生好感。 与她约定每三日送一次柴来后,他每日每夜里无不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樵夫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不住结结巴巴的,「我......我还是和之前一样把柴......把柴火给你送到柴房吧......」 樵夫蓦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这少女容光,着急忙慌地挑着扁担沿着石径向东边的一处清幽雅致的小院走去。 不远处几间木屋由一圈竹篱笆围了起来,屋后是片苍翠竹林,竹影轻摇,遮蔽住一扇小小窗牖。窗牖大敞,琴音正是从此中传来。 樵夫从第一次来到这里就知道这里除了白衣少女之外还有一人居住在此。但那人神秘非常,从未露过面。不知是男是女,更不知相貌几何。 每来一次这里,樵夫对那人的好奇心就加重一分。 「慢着!」悦耳动听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那白衣少女叫住了他。 樵夫既想无时不刻地与她日夜相对,又是害怕与她相处久了对她的爱意愈来愈深,踌躇间,双腿还是先乖乖听话地停下了,转回身放下了扁担。 「小哥,我住在这里,一直少有外人来此,寂寞得很......」白衣少女睁大了眼睛,语气可怜至极,「你陪我一起聊聊天吧。」 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好」字已经脱口而出,樵夫呆了一呆,但话已出口,再难收回,沉默了半晌,他才终于开了口,忍不住问起自己最好奇的问题,「李姑娘,你为何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山里?」 白衣少女闻言竟微微笑了,她道:「我本不愿住在这山野之地,但却被一人强迫。我打不过她,就只能在这里住下。」 樵夫始知原因,勃然大怒,气得涨红了脸,忿忿道:「岂有此理,我替你去报官,定会将你救出来。」 「官府里的那群废物连我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她?」 白衣少女嘆了口气,眼里带上了几丝嘲弄,但很快又重新笑了起来,柔声道, 「不过我有一个主意,那就是......」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你帮我去杀了她,好不好?」 白衣少女面上依旧微笑如初,但吐露出来的话语却令人胆寒,似乎人命在她看来是一文不值。 樵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原本因愤怒而涨红的面孔瞬间褪去颜色,变作一片苍白。 他目光下意识地去寻白衣少女的脸,却见她正静静地注视着他,眸光淡淡向他扫来,眼中笑意更深,他迟疑着不敢回她。 但很快,那婉转的嗓音又在他耳畔响起,白衣少女状似好奇道,「嗯?你怎么不回答我了?」 「杀人......杀人总归是不好的......」 一阵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风过声止,连那小屋里的泠泠琴音也停了下来。 「秋水。」吱呀一声紧闭的木门被拉开,里头走出来一个青衣美貌少女,看上去年龄与白衣少女相仿,她刚出声,白衣少女就轻轻瞥了一记樵夫一眼,往她身边款款走去。 方思阮望着这个被李秋水逗得脸色煞白的少年樵夫,他看上去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浅灰麻衣,腰间别着把柴刀,肤色铜黑,但五官清秀俊俏,难怪李秋水会兴起去逗他。 樵夫被李秋水那眼含不屑的一眼望得心里发冷,只道是刚才那一句回错了,不合她的心意,才引得这名叫「秋水」的少女不高兴。 方思阮看着这个心神被李秋水牵动的樵夫,开口打断道:「小哥,多谢你这段时间里来送的柴火,已经足够令我们度过这个冬天了。不日即将大雪封山,你往后就不用再送来了。」 说罢,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两递了过去, 樵夫微微晃神,从李秋水身上移开了目光,落在眼前执着银两的雪白素手上,心中原本的不安终于褪去,不料竟是两个美貌的女子独居在此,但看二人并肩而立,尽显亲密之意,怎么看也不像是强迫的。 于是,他将李秋水刚才的那一段话当作了对自己的试探,登时后悔不已。 他迟疑地接过银两,又犹豫道:「那我明年开春再来送。」 明年她们还不知在不在这里,方思阮没有回他。 樵夫熟练地将柴火挑去柴房卸下,出来时又望了李秋水一眼,欲言又止,最后恋恋不捨地离去了。 第151页 他的身影刚消失于林间,李秋水就冷哼一声道:「这世间其他男子不过如此,表面上表现得对你情根深种的模样,但却连个人都不敢为你杀!」 方思阮淡淡回道:「难道你的那位心上人就可以为你做到?」 李秋水几乎时立刻反驳道:「旁人怎么又比得上他?」 方思阮在这山间小院里住了约有一个多月了。那日,她将庞昱抓回了陈州交给包拯审讯,自己躲在暗处并未现身,展昭果然听从她的提醒,带回了田家人。 庞昱偷挪赈灾银两和强夺民女两宗罪不容抵赖,狡辩无果后,包拯直接判处了他斩立决。她急着去找李秋水,听了判词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她寻着李秋水一路上留下的踪迹追到了她,听她言语颠三倒四,执意要去寻那男子,于是强留下她,一起居住在这山间小院里。 李秋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你把我留在这里,好不容易有个人来,你又将他赶跑了,你究竟何时放我离去?」 方思阮也不知李秋水为何会如此,世间俊俏男儿多的是,听她刚才对那少年樵夫的评价,像是在情爱上极为豁达之人,但只要一遇到那男子的事情,她的理智就荡然无存了。 方思阮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破了那盘棋局,我就放你离去。」 「我知道你是担忧我去找那个男人。」李秋水缓缓走至方思阮的身边挽住了她的手臂,轻声道,「但你是拘得了我一时,却是拘不了我一时。师娘,你和师父做了这么多,但是那个庞昱却还是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 李秋水现在回想过来,已经是猜到了之前陈州城里发生事情的原委。 方思阮微微一怔,那日她明明是听到包拯判处安乐侯斩立决,难道后面出现了其他变化? 「庞昱要死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架不住他有个好爹。千钧一髮之际,那位庞太师赶到了现场救下了他。」这是这段时间里,李秋水三言两语从那个砍柴的少年口中探听而来的。 方思阮站在原地,拧起了眉。 李秋水贴到她耳边,微微笑道:「师娘,你的心中当中没有那个男人吗?如果没有师父,你难道不会和他在一起吗?」 她和「逍遥子」本就是同一个人,这个假设自然不成立。 方思阮撇开她的手,往屋里走去,语气肯定:「不会。」 似乎是觉得她言不由衷,李秋水望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低语道:「但他会,若是没有......他定然会选择我。」 忽然间,视线里一道红色身影顺着溪流漂流而下,此时接近冬日,溪水中已有了碎冰。李秋水本不欲多管,任其飘下,但那具红色「尸体」漂至眼前时,隐隐约约间露出的俊朗面容,虽是惨白,她却是熟悉异常。 李秋水当即将那男人从水中捞起,伸手放在他鼻下,探得他游丝般的鼻息,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计,当即催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一掌拍在他胸口,直到他吐出腹中的积水,他整个人才终于缓了过来,轻咳了几声,意识开始回笼。 她忽然朝着屋里大声喊道:「师娘,你出来看看我发现了谁?」 此间山林人烟罕至吗,除却她们师徒二人,还会有谁会来?之前那砍柴的樵夫无意间闯入已是巧合了。话虽如此,但方思阮还是出了门。 甫一出门,地上一道红色的身影落入视线中。那人紧闭双眸,剑眉紧皱,脸色惨白,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似刚从水口出来。 展昭? 他怎么会怎么狼狈? 方思阮匆匆上前,捏住他的脉搏为他把脉,却听他一直低声喃喃道:「方姑娘……方姑娘……」 第81章 逗猫日常(16) 展昭的脉象紊乱,气血逆行,且有中毒的迹象,毒气只攻其眼周攒竹、睛明二穴,他此刻虽能言语,但意识仍旧不清明。 方思阮掀开他的眼皮,观其眼球,眼白部分有白色粉末残余,漆黑的眼眸之上好似蒙上了一层薄膜,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是有人向他撒了毒粉,又将他击落于河中,展昭才顺着河流漂流至此。 方思阮一把抱起他朝屋里走去,他身上的红色官服已被冰冷的溪水浸湿,衣摆沉重地垂下,伴随着衣裙窸窣声,溪水也洇湿她身上的青衣,晕染开一片松柏绿。 绿云冉冉,红雪霏霏[1]。 方思阮将他放在了床榻上,忽听背后响起了李秋水婉转动人的声音,她缓缓道,「师娘,他衣服都湿了,把床铺都弄湿,你还是赶紧替他把湿衣服换下吧。」 方思阮恍若未闻,右掌阖在展昭丹田之上,向他体内输入真气。 丹田处蒸腾涌上一股热流,展昭紧闭的双眼滚动了一下,薄唇轻启,发出一声痛吟。他本就是练武之人,即便有伤在身,但真气涌进体内后,就自然而然地自行在体内运转起来,修復受伤的筋脉。 不过片刻的功夫,展昭身上的衣服就干透,原本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若有若无地透露出红晕。 方思阮见状这才收回了右掌,转头回望李秋水,目光复杂。 李秋水被她眸中情绪所摄,下意识地瞬间噤声。她与方思阮在这山林间共居一月有逾,每每都有产生一种师父在旁的错觉。 此刻也是,她一个眼光睇来,她立刻就心虚地不敢再多言,仿佛回到了从前跟从师父学武之时。但短暂的心虚过后,打定的主意还是不变。 第152页 确定展昭的性命已无大忧,方思阮才有功夫去处理他的眼伤。她先是以清水沖洗下展昭眼中残留的毒粉,流出的清水混杂着毒粉,一片浑浊,细细辨认过毒粉的种类后,才松了口气。 这毒可解。 展昭的眼伤虽会使他盲上几日,但只要敷上药好好休息几日,便不会有大碍。 方思阮忙不开,就嘱咐李秋水前去捣草药,她本以为她会冷言推辞,不料竟是乖乖听话地去了,不消片刻,李秋水就带回了捣烂的草药。 方思阮确认无误后就将青绿色的草药敷在了展昭的眼上。 展昭陡然间惊醒,眼上一片清凉湿润,瀰漫着一阵草药香气,他努力睁开眼睛,视线里却是朦胧一片,他看不清事物,只隐约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方姑娘,是你吗?」 她沉默不言,不知敢如何回答他。 李秋水倚在木门上静静地向这里望来,沉默不语。日光低垂,在青石砖地底晕染开一抹裊娜的人影...... 方思阮掰开展昭的手,一言不发,只将掉落的草药重新敷好,又取来一条白巾蒙在他眼上,从前绕至后,最后在他脑后系上一个结,点了他胸前的两大穴道,使他沉沉睡去。 这天白日依旧,直到夜色笼罩,晚饭过后,方思阮前去为展昭眼睛换药。 刚踏入屋内,就听到展昭的呢喃声,她上前察看,见展昭满面通红,似是在发了热病。 他在冰冷的溪水中不知浸泡了多久,发热也是正常的。 但走近了些,就察觉出异样,方思阮忽然回想起李秋水先前主动给展昭餵水,又思及她晚饭过后,就一个人回了自己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方思阮顿觉不对,奔至李秋水屋前,破门而入,果然里头没有一人,追至半山腰处,终是将李秋水拦下。 方思阮忍不住质问:「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药?」 李秋水沉默不语,她从飘渺峰下来后,遇到不少贪图她美色的人,更有下流之人竟对她下这种下三滥的药,被她发现后她就将那人杀了,但却从他身上搜到了这藏春散。 她那时想着,此药虽下作,但用在下作之人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如果再遇到好色之徒,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好好享受一番欲望难以纾解之苦。 却不料今日却会用在这上面。但既然做了,又何必去给自己找什么理由。 李秋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道:「师娘,你就让我离开吧。」 方思阮没有想到她竟会为了离开去找那个男人而使出这种招数,冷冷道:「这是我们门派里的事,与展昭无关,你何必将他拖下水。」 李秋水本想靠这藏春散药倒展昭,拖住方思阮,她趁机逃走。 至于后面会发生何事...... 她先前试探了方思阮,见她看见展昭受伤那么紧张,对他也不像是无意的模样。 这藏春散虽难解,却也不是不能解,只是需要费上好些时间。 若是师娘选择为他解药,那她就趁中间这段时间出逃,但若是她真的与......那她手里就有了她一个把柄,到时候威胁她,不愁她不放自己走。 李秋水眼含凄楚,她知晓自己犯下了大错,但这错又不得不犯,只道:「在这山间短短一月,我就已经难熬异常。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断了对他的情思,但我做不到......」 「你真要如此?」方思阮深深凝望着她,李秋水始终不语,她倏尔冷冷一笑,气道,「好,你走罢!从今之后我不会再管你任何事。」 李秋水倏尔心生惶惶之意,眼前女子失望的眸光冷凝成冰,宛如飘渺峰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一时间只觉头昏脑胀,天地俱在眼前旋转。恍然间,往昔飘渺峰上学武日常歷歷在目。 今日一去,情谊即断,故人就此只当作古。 伤痛之情排山倒海般向她压倒过来,是一种肝肠寸断的疼痛,令她几欲透不气来。但隐隐地,在这种疼痛中却又生出一种古怪的快感来,如心魔般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一切烦恼皆因贪嗔痴而起。 断不了。 她断不了。 她明知此行无路,却依旧参透不过,哪怕是头破血流也硬要去闯一下。 李秋水背影微顿,方思阮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或者说是看不透更加确切。 夜幕低垂,潺潺溪流间一团清冷的月影旁,两道裊娜人影溪边默立。一人面林,一人对溪,她们并未对视,但却皆是心潮澎湃。 溪中的那道人影逐波般轻轻一晃,她微微垂下头,方思阮只听道李秋水怅怅的声音迴响在寂静的夜空中,她低语道:「师娘,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师父......」 话音刚落,溪中人影从腰间掏出了什么,白袖轻拂,秋风冰凉刺骨,一个白玉小瓷瓶凌空送入了方思阮手中,但李秋水始终没有再回头。 方思阮指腹在瓶身摩挲片刻才打开瓶塞,一阵薄荷的清凉香气传入鼻间,是藏春散的解药。 夜风浸身,遍体透寒,一时间不知是身冷还是心冷上许多,十几载的师徒情分竟还敌不过一个男人?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屋里还有一人还中着药浑身犹如被火炙烤。 方思阮进屋后只见展昭现在的模样比先前还要糟糕许多,满面赤红,衣襟被他抓得大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深深起伏着,肌肤也是一片通红,嘴唇干涸起皮,唇瓣蠕动,胡言乱语着,有时不断念叨着「热」,有时念叨的却是她的名字。 第153页 方思阮扶起展昭靠在床架上,在肢体相触之际,他如同饥渴濒死之际终于遇见一汪解渴甘泉,不断向她身上凑近,颈间传来一阵湿润瘙痒之意,是展昭的唿吸和黑髮。 他埋首于她颈窝间,轻轻蹭动,眼上蒙着的白巾布条下垂,垂落在两人脸颊间,只隔着这一层轻轻薄纱。没了它,他们二人就可肌肤直接相触。 他好似嫌它碍事,伸手就要去拉下,但被方思阮阻止了,她固定住他的四肢,让他老老实实地不再乱动,又将瓷瓶置于其鼻下。 展昭的身体一滞,四肢慢慢也不再挣扎了,神智终于开始清明起来。 「方姑娘,是你吗?」他的声音犹带虚弱,但却执拗地问着她。 方思阮沉默半晌,才缓缓道:「这个问题就那么的重要吗?」 展昭握住她执着瓷瓶的素手,露出了个微笑,回道:「很重要。」 几乎是他最后一个字刚说出口的瞬间吗,唇上就落下柔软的触觉,甘露渡进,口脂香气袭来。展昭背嵴瞬间僵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一颗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下意识要去推拒,手却落在了一片柔腻娇嫩的肌肤上,再也忍不住重重地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日在陈州分别,他本以为此生与她再难相见。 此次落难,有人相救,他直觉是她,但她却始终不肯开口回应,因此他也不敢确定,生怕是自己日思夜想之下产生的幻觉。 但刚才不知为何她终于愿意开口,展昭的心也落定了。 她这一次主动吻他,他再难抑制自己心中的情意,轻怜密爱,诉尽心中事。但到了最后关头,展昭的一丝理智回笼,捧住她柔软滑腻的脸颊,贴着她的鼻息,喘息着问:「方姑娘,你可知我是谁?」 方思阮本已沉溺于情爱之中,但被展昭这话唤回了现实之中,她忍不住神游在外,却又想起了方才李秋水头也不回的背影,一时间哀伤直涌心头。 她此刻需要他,需要展昭,需要来这份愉悦来抹去先前的哀伤。 这一念头转瞬即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迴响在空旷的屋内,「你是展昭。」 第82章 逗猫日常(17) 深秋的夜,寂寥星河横跨天际,溶溶月色下迴荡着鸣鸣蝉声。世间万物都笼罩在缃色的清辉之中,但这山野间的小屋中却没有被月光被青睐。 门牖紧闭,在密不透光的黑暗中唯有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眸闪动着潋滟的春波。 一滴汗珠沿着笔挺的鼻樑落下,喘息声渐止。 方思阮依偎在展昭怀中,云雨刚止,温存间自是万分柔情蜜意。 方思阮凝视着眼前的展昭,这好似还是她第一次离得那么近的去观察他,白巾蒙眼,遮住了他英气逼人的眉目,更显其深邃轮廓。 她探出手轻轻抚弄着他的脸颊,又慢慢下滑至他微微翘起的唇角。 展昭白巾下浓眉缓缓舒展开,神情融化,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那只捣乱的柔荑,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几下。 二人在此之间虽然一直没有言语,但却都此刻觉心意相通。 方思阮感受着手心间的柔软之感,她慵懒地支起手臂,稍稍低下了头,看到他胸前的伤口没有裂开才放下心来,重新躺回他的怀里,指腹轻轻地抚摸过他胸前微微凸起的粉色新伤。 这伤大抵是被水中锋利的礁石稜角划伤的。 她微微一笑,好奇地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疤?」 展昭的身上,除却新伤,还有一些旧伤留下的疤痕。 方思阮觉得他有些特别,区别于她之前遇到过的官场里头的人,生着一副侠骨柔肠,倒有一种江湖侠客的行事风格。 展昭的声音很温柔,在她头顶响起,唿吸轻拂着她柔软蓬松的发顶,「展某本是闲云野鹤之身,仗剑江湖,受包大人知遇之恩,才效力于朝廷。这些伤有些是从前行走江湖落下的,有些是在办案当中受的。」 他轻描淡写而过,似是觉得身上的这点伤不值一提。展昭此刻双眼受伤,蒙上了一层白绸,但方思阮猜想,若是他的双眼完好如初,在说此话之时星眸必定是明亮异常。 展昭拥着方思阮的手臂紧了紧。 漫漫无眠夜,唯有身体唿吸交缠,才足以缓解寂寞。 展昭看不见她,或许是因为失去视觉的缘故,心中所感是无与伦比的清晰,他从她身上感到了一种冷漠愁思,这使得她又离得他远了。 他忽而想起了「段逍遥」,他们是夫妻,那日她追随他而去,现在却在这里落脚,如今「段逍遥」在哪里?她和他之间又是如何? 展昭不知道,却也不敢去问,生怕这偷来的欢愉如泡沫般易破灭。 天光乍亮,混沌模煳的天际线上泄出一丝银光,二人才昏昏沉沉地睡下。 睡醒了,展昭刚动弹了下被压得麻痹了的胳臂,臂弯里的人就不满地轻轻咕哝一声,他立马就不敢再动了,但是却情不自禁俯首向她脸畔望去。 即便目不能视,可她熟睡的模样仿佛浮现在了眼前,他的心间微微一动,循着鼻息又吻了上去。 方思阮朦朦胧胧中下意识地勾住他的后颈。 他从没有这般颓靡过,但又心甘情愿地沉沦在温柔乡中。 饿了渴了便在一旁桌上取些野果和清水充飢,甜腻的汁液在唇间碾成鲜亮的红色,又在唇角蜿蜒流下。 第154页 吻去,水光潋滟。 展昭依稀间仿佛回到了当初被困在大理无量山中时的时光,只靠野果充飢止渴。他就是在那里遇见了方思阮,只是他当时也不知有朝一日他会爱上那个山间少女,如今更是有机会拥她入怀。 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每一次总以为会是永别,但却却始终又能重逢。 如此昼夜不分地度过了三日,终于到了展昭取下眼前白巾的时候,他们才恋恋不捨地从床上起身。 方思阮取水净手后,向展昭走去,他正坐在床沿边等待着她。 她伸手绕至他脑后,正欲解开结,展昭的手就准确无比地落在她的皓腕上,不轻不重地按下,方思阮微微一顿,不解其意,但还是柔声问道:「怎么了?」 展昭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小心斟酌道:「思阮,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因何而受伤。」 二人这三日间亲密无间,做尽了夫妻之事,不是夫妻胜似夫妻。但在他即将解下眼前白巾之时,却又担忧一切都回归到从前。 方思阮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有些事情清醒之后就需面对,她拂去他的手,利落地解开白巾,开口说道:「你眼睛长时间没有见光,不急着睁开,慢慢来。」而后又缓缓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展昭依照她所说的做,并没有立即睁开眼睛,但忽蒙亮光,眼睫下意识地颤了颤。扑朔在她的手侧,有点痒,方思阮收回了手。 展昭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庞昱的事情大致与先前李秋水说过的大差不差。 但最近京城中连续发生了许多起兇杀案,死者身边都会被兇手放上一朵红花。 他一日遇见一个被人追打的妓女如梦,心生怜悯,将她救下后又将她送回了惜春院。不料,竟落入了陷阱,被诬陷成了红花杀手。 包大人相信以展昭人品,绝对不会犯下此等恶案,于是私自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 展昭查案时,遇见真正的红花杀手,正欲逮捕他归案。那个红花杀手胜不过他,作势拱手而降,但却趁机向他撒毒粉,他一时不备,被毒瞎了双眼,而后又被他打下了河,这才一路飘到此处...... 闻弦音而知雅意。 方思阮淡淡道:「你要离开。」 她没有意外,那夜展昭话中激昂,有心平尽天下不白之冤,为朝廷百姓做事。 此次案件明显是针对他、针对包拯那位刚正不阿的清官而来,他又怎么会在这里苟且偷生,置之不理呢。 情潮褪去,她的理智也回来了。 展昭再慷慨都不过只是给她几十年,但她的人生漫长无际,几十年与几年甚至是几日又有何分别。 展昭却以为她误会了,不顾嘱咐,蓦地睁开了双眼,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紧张地解释:「思阮,我绝非此意,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到开封。我从未将我们这几日之间发生的一切当作露水情缘。我是真的心悦你,只是我现在还是有罪之身,就怕连累于你。待此案完毕,还我清白,我就迎娶你过门。」 方思阮沉默良久,轻轻摇头,只问:「你这官是不是非当不可?」 在这短暂的静默间,时光显得漫长而茫然。 展昭一时间陷入了两难之地。 他知晓在他面前的是一面万丈悬崖,稍有不慎便会饮恨终生。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是无畏的勇者,也会和常人一样心生畏惧,犹豫彷徨,在心爱之人面前也会在患得患失。 「展某自小双亲早逝,我早已将包大人视为父亲。包大人平时里不畏权贵、执法严明,因而得罪了不少人,树敌甚多。他此番私放我出狱查案,而我又消失不见,定然会有人前去状告他。我必须得回京城。更何况如果不能将兇手绳之以法,那枉死的人情何以堪?」 展昭身体微微一震,又近乎央求般低低道, 「思阮,红花杀手还没落网,你不去京城也好。但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案子破了之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日光明亮,展昭感到自己双眼微微刺痛,但他却不敢眨眼,生怕错过方思阮的每一个神情,只见她微微一笑,平静而柔和,一如初见,容色娇艷摄人心魄。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但吐出的话语却截然不同。 她缓缓道:「我不会等你。」 第83章 逗猫日常(18) 方思阮一开始在这无名山中落脚是因为李秋水,她设下了一盘棋局,要李秋水解开这盘棋局,才允许她离开。在琴棋书画方面,三个弟子当中,无崖子最为精通。 她故意为难李秋水,意在拖延时间,想着时间久了,她对那个男人的感情也就淡了,但她低估了她对那个男人的执着。 方思阮没有长久留在此地的打算,在一个地方住够了就会离开。这些年里,她一直都是如此,也从未想过改变。 她无法确保展昭回来之时她还在这里。 正是因为不确定,所以无法轻易地许诺他。 与展昭相视的这段时间内,方思阮看出了他眼底的犹豫纠结,但他最终还是做出了抉择。 展昭的那番话其实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听后感到一种失望怅然,更夹杂着些许怦然心动的欣喜。他果真如她所想的那般,人品贵重,始终如一。 种种复杂心绪之下,那份即将离别的惆怅就极淡若有似无了。 第155页 若是展昭回她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的理想,她反而就没有那么喜欢他了。 展昭捨弃刀光剑影般的江湖生活,不是因为贪权慕贵,也不是因为想过安逸生活,官场的勾心斗角未必没有江湖兇险。 这世道之中的官员多是行中庸之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展昭这一番澄清玉宇的理想太过珍贵。 方思阮凝视着展昭,神情无比的温柔。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很奇怪。她理解他,他也理解她。明明彼此因为对方的这种种特质而被吸引,却也恰恰由于这个原因而无法在一起,谁也无法妥协。 展昭的身份註定他一辈子都会在这官场里。 方思阮不想自己被拘束住,更不想失去了自己。 天大地大,难道她要困囿在京城这一小方天地之中吗? 到那时纵使与他日夜相伴,也是不快乐的,她无法说服自己从此留在他的身边。 她不会因为别人改变自己,无论任何人。 展昭离去的那一天,一场雨悄然而至。飒飒秋雨过后,山中天更冷了。日月山川,皆染上了冰雪之气。 木屋前方缓缓流淌的溯溪流得更加缓慢了,溪水里原本细碎的冰渣化散为整,变作整块的浮冰,撞在湿滑的石块上,碎裂四散,却又在重新相遇的时候癒合在一起。 如此反覆,直至有一天溪水完全冻结。 展昭的唿吸浸在这漫天遍地的寒意中,几乎凝滞。 方思阮没有来送别,她的身影就那扇木窗之后,或许她也是依依不捨,又或许她对他其实没有半分牵挂。展昭不知在自己是希望她是前一种情况,还是后一种情况。 若是前者,她此刻心情必定如他,心如刀割,往后余年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隐痛,他捨不得她如此。若是后者,他会更加难过,但她不会因为分离而伤感,这又很好。 展昭心间浮浮荡盪,回首而望,小院静静伫立在原地,天空没有一丝风,竹叶静默不动,只隐隐有琴音飘来。 ...... 方思阮有一件事情一直迟迟没有结尾。 算着时间,她想,是时候去了结了。 庞太师近来重金招揽天下奇人异士,每日府邸进出之人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被踏烂了。日子过得越久,酬谢的银两就攀升得越高,想要寻找的人却迟迟没有等来。 有人对结党专权的庞吉不屑一顾,就有人想要藉此机会攀龙附凤,一朝博得富贵。 冬日的夜里,庞府庭院里闪动着瑰丽的灯火,如同白炽。一蓬蓬乳白色的烟雾从一处院落里飘出,瀰漫着药材苦涩的气味,像是熏进了骨子里头,烧也毁不灭。 方思阮身形微闪,潜入庞府,如入无人之地,飘然间已经摸到了一处厢房外,立在阴影处,朝窗牖里望去。 她刚站定,就感到一阵热气从窗牖里面往外扑来,里头温暖如春,不似冬天。 窗里窗外,是两个季节。 朝里望去,厢房角落里生着好几盆炭,因此窗牖大敞着。 庞昱正昏昏欲睡地躺在床榻之上,短短两个月未见,他与从前判若两人,眉眼间再难窥见往昔风流肆意分毫,整个人变得形销骨立,锦衣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的。 忽地,庞昱半闭的双眼陡然圆睁,眼里瀰漫着血丝,喉间发出一声痛嚎,发了疯似的扒开自己的衣服胡乱抓挠着,在身体留下一道道血痕。 在旁时候着的小厮立即熟练的上前按住他的四肢,阻止他这近乎自残的行为。 庞昱向来只要婢女侍候他,但自他得了这怪病之后,庞太师就将他身边人都换做了身强体壮的小厮,婢女力气小,压根制止不了他发起病时不管不顾的自残。 房门被推开,一神情焦急的中年男人踏入房内来到床榻边,想要去触摸他,却又不知所措地缩回了手,「昱儿,昱儿,你不要怕,爹已经去寻人来帮你看病了。你再忍忍。来人,赶紧去取一碗安神药来。昱儿,你乖乖睡上一觉,就不疼了。」 庞昱听到庞太师的声音,神智有一丝清醒,他满头冷汗,喊道:「爹,爹......你救救我......我好疼,再也受不了了......」 哪怕身上穿着最昂贵最柔软的料子,可依旧无法疼痛,汗流浃背,里衣被冷汗浸湿,这种疼痛是骨头里头钻出来的,庞昱企图划破肌肤,用肌肤上的疼痛压过骨头里的疼痛。 庞太师听着儿子的话顿时心如刀绞,他不知庞昱为何会生此等怪病,宫中太医、民间奇人异士皆束手无策,甚至连个病因都查不出来,只能在他痛极之时,餵他喝上一贴安神药让他睡去。 但一天天过去,对他来说这安神药的药效也越来越小。 庞太师恨不得以身代之,心痛至极,不过短短两个月,他的头髮已经全白了。 那日,他将在千钧一髮之际到达陈州救下庞昱,将他带回京城审讯,暗地里与女儿说好,由她去吹官家的枕头风。 包拯本来紧追此案不放,但奈何官家最后还是心软了下来,他看到庞昱得怪病之后庞太师一夜白髮,庞妃又整日以泪洗面之后,就下令赦免了庞昱。 方思阮静静地望着房里的这一切。 掐指算来,不多不少,距离庞昱中生死符以来正好是九九八十一天。 这一天也会是他最痛的一天。 第156页 小厮很快就端来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汤来,强行餵了下去。 庞昱原本挣扎的四肢登时软了下来,吼叫声也渐渐弱了...... 庞太师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任他在纵横官场,唿风唤雨,在此刻也不过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而已,此般爱子之情真挚至极。 但方思阮在一旁瞧着,心中却没有丝毫触动,她回想起当初在陈州看到的百姓惨状。那里如庞太师这样的父亲不知有多少。她亲眼看见一具被饿死的孩童尸体躺倒在街边,孩子母亲跪坐在旁,神情呆滞,早已无泪可流。 千千万万户人家经歷着生死离别。 死亡,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相比之下,庞昱此刻所受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庞太师在旁陪了庞昱一会儿,亲自用帕子为他擦拭脸上汗珠后,吩咐小厮们好好照料庞昱之后才离开了。 白影一闪,方思阮跃入房内,指间点点星光闪过,待到达至庞昱床榻前时,原本厢房里侍候的小厮已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在地板上。她点了他们的睡穴,五个时辰后,他们才会甦醒。 方思阮极有耐心地等待他醒来。 她知道,光凭一贴安神药根本无法抑制得住这第八十一天时的疼痛。 不多时,庞昱忽然紧紧皱起眉,嘴里喃喃自语着,而后身体突然一颤,幽幽转醒。甫一睁开眼,就望见了一张日思夜想的娇靥,她此刻正含笑看着他。 「是你?」庞昱死死地盯着方思阮,眼角余光里是躺倒在地如死尸般没有知觉的小厮,深唿一口气,问道,「果然是你给我下的药......思阮,我待你这么好,你为何要这么害我?」 方思阮忍不住笑了:「你觉得你对我好?」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她意识到和他说话不过是浪费口舌。到了今天,他依旧是这样想的。 庞昱生平第一次低下了头,痛得额上青筋毕露,哀哀乞求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不管是钱还是地位,我都能给你。只要你给我解药就好了......求求你......」 「好。」方思阮忽然开口答应了他。 庞昱睁大了眼睛,明亮充满了希冀。他中了生死符之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颤抖着向她伸出手。 青光一闪,一柄长剑刺入他的胸膛里。 庞昱脸上的痛色忽而消失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此刻的苍白是失去生机后的苍白。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柔软的锦缎上,血管里头的血液停止流动,逐渐冷却下来。 方思阮收剑入鞘,手腕一转,雪白如玉的指间登时显现出一朵鲜红的花来。她将红花放在了庞昱的枕边,庞昱阖着眼眸,平静而安详,嘴角微微上扬,宛若熟睡。他不会再痛了。 她没有告诉庞昱,他的生死其实掌握在他的手心里。 若是他求死,那她就会如来时一般再悄无声息地离开,让他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 若是他想活,那她就索性了结了他的性命。 第84章 逗猫日常(19) 庞昱一死,此事已了。 方思阮手执青钢剑出了庞府,青色的剑身犹带血迹,是庞昱的心头血,滚烫、鲜红,与世间所有人的鲜血都相同。任其生前再尊贵显赫,死后也只是一捧黄土。 冬夜里,那刺骨寒风一吹,青剑上的鲜血几乎是瞬间凝固干涸。剑上萦绕着的血腥气渐渐淡了,被枝头初绽梅花香气覆盖。 行走在寂寥幽深的街道,落雪纷纷,不知不觉已铺满了青砖路,雪光微冷,在雪光的映衬之下月光显得黯淡无比。 一阵熟悉的血腥气似有若无,再次被寒风送来。 方思阮脚步微顿,慢慢向一个方向转过头去,那是一条漆黑幽深的长巷,血腥气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她循着血腥味走进去,地面上的拖曳痕迹不是很明显,半被落雪遮掩,再过上一会儿功夫,恐怕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长巷的尽头是一个趴到在地上的男人,白雪已经覆盖了他半个身体,但他却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个青色布袋,袋口散开,露出层层叠叠的红色花瓣。 他是红花杀手小飞。 小飞没有姓氏,他是一个杀手,一个行走生死边缘、过着刀头舔血般生活的杀手。 只要是人,哪怕是冷血无情的杀手也会有弱点。可何况,小飞实在称不上毫无欲望。 他爱上了惜春院的白如梦,或者可以说算不上是爱,只是单纯的占有欲,所以他并没有考虑白如梦的感受和意愿。 杀手的头总是时刻别在自己的腰带上,所以信奉及时行乐。既然喜欢,就要得到。小飞只想要娶到白如梦,为此他和惜春院的妈妈古长玉做了一个交易。他替古长玉杀上几个人,再嫁祸给展昭,事成之后,他会得到相应的报酬——白如梦。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是一场等价的交换,在小飞看来很公平。但既然作为别人手中的杀人工具,又知晓那么多内情,自然要承担被杀人灭口的风险,尤其是在这幕后主使有着一层特殊身份的情况之下。 展昭已「死」,交易已成,庆功之时,他们推杯换盏间,毒酒入肚。 古长玉原本笑意盈盈的美眸倏然转冷,他发觉中毒时已经为时已晚,只能挣扎着逃出惜春院。 小飞感到自己的唿吸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慢,剧毒在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喘息艰难间,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月白色乳烟缎珍珠绣鞋。 第157页 小飞用尽力气抬起头,眼前却是一片昏暗,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的轮廓。 他知道剧毒已经毁掉了他的双眼,而等到听觉消散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到了尽头。 小飞并没有后悔之前的杀人行为,只是后悔在最后关头就放松了警惕,以至于中了她们的毒,其中更是夹杂着不甘心。他就算要死,也要拉上害了他的人。 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想要将布袋里的红花掏出来。 「噗」的一下,手指动了动,小飞勐然吐出一口血,彻底失去了意识。炙热的鲜血洒在了皎白的雪地上,红雪微融...... 方思阮凝神在那袋子红花上,忽地巷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落入耳中,顷刻间那人已来到她三尺之外,方思阮微微一动,偏过头去看他。 只见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手握雁翎刀,冷冷向她望来,雪地中他穿着一身月白大氅,内衬桃红衬袍,少年英豪,意气风发,不外如是。 看着这熟悉的面容,方思阮瞬间回想起来,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在陈州的陶然客栈之中,那时他和展昭一同在底楼饮酒。 她又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脚边红花杀手的尸体身上,再此对上那少年冰冷如霜的眼眸时,脑中灵光一闪,已明白了他为何用这种眼神瞧自己,他是把自己当作了杀人兇手。 果不其然,下一秒少年冰冷的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响起,他质问道:「是何人派你来杀人灭口的?」 白玉堂救下白如梦母女之后,从她口中得知了红花杀手小飞的下落,特意赶来,却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小飞已被眼前这个神秘女人杀死。 小飞只不过是幕后主使手上的一枚棋子。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但展昭刚「死」,幕后主使就迫不及待地将小飞杀了,心狠毒辣的手段令人鄙夷。 白玉堂静静地凝视离他三尺之远的女人。 漆黑偏僻的小巷中,她裊娜身影也笼罩在了黑暗中,只有手中青剑泛着青鸦鸦的光,隐隐绰绰可见剑身上沾染的血迹,她的脚旁是一具口流鲜血的男尸。 尸身尚是温热,显然刚死不久。 方思阮望着白玉堂,他手中的雁翎刀已出鞘,刀身刚直,刀尖微微上翘,拐角弧度处一道凌厉的的光一闪而过,她柔声道:「我想我就算现在说人不是我杀的,你定然不会相信。」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娇软清甜,令白玉堂不禁感到有丝晃然,总好似在哪里听过她的声音。他一向对女色不放在心上,也不会特意去关注人家女子的模样,更何况是声音。他微微拧眉,却始终想不起来,也就作罢。 但只听这声音,便知她必定是一个绝色美人。 思及至此,白玉堂更确信她是古长玉手下的人,欲将她抓至包大人面前,还展昭一个清白。他冷冷道:「你要解释就去包大人面前解释吧。」说罢,雁翎刀挥出。 方思阮足尖轻划,雪地上出现一道极细的雪痕,凡是足尖触及的青石砖尽数四裂开来。她不避不闪,反而直迎而上。 锋利的刀锋逼及身前,「噌」的一声,刀剑相抵,雪白凛然的光,倏地一下子照亮了彼此的双眸。 白玉堂登时露出惊愕的神色,面前疑似杀死小飞的女人正是陈州城里「逍遥子」的夫人。当时他只是远远望了一眼,这时凑近了看,雪光映容,更觉其艷光四射,雪白的脸颊微微一凹,方思阮嫣然一笑道:「白少侠,你总算是认出我了。」 白玉堂惊道:「是你!」 第85章 逗猫日常(完) 白玉堂微微一滞,心中除却疑惑之外还夹杂着些许警惕,此时的「段夫人」和那日在陈州时柔弱的模样全然不同,他和她没有过多相交,也不知她性情如何。 展昭倒是看上去和她很熟,但当他向他问起「逍遥子」的夫人时,他却立即闭口不言。 似友非友,似敌非敌,或许只在一念之间。 茫茫雪中,方思阮与他一齐同时收回了武器,收回敌意,见白玉堂的眼光一直放在了地上的那具尸体上,红花在雪地间绽放,似妖艷的血,她问道:「这就是那个红花杀手?」 白玉堂颔首,目光从她手中的剑上滑过,转而仔细地打量着小飞的尸体来。剑上虽有血迹,但小飞的身上却没有伤口,只有唇边留有一丝血迹。 红花杀手小飞是被毒死的。意识到杀死小飞的另有其人,白玉堂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下来:「段夫人,你为何会在此?」 「我来这里找一个人。」方思阮凝视着剑上干涸的血迹,她是为了庞昱而来,本以为包大人能将他绳之以法,却还是被他逃过一劫。既如此,那她就必走上这一遭。 她不愿多提及庞昱,也已看出白玉堂前后态度转变,于是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问道,「你相信我没有杀他?」 白玉堂道:「如果你要杀他,根本不会用毒。」 方才他们过了一招,但只这一招就足够令他知道方思阮的实力,绝不会在他之下。 这么一位绝顶高手对付远不如她的敌人,自然是不齿使用这种下毒的手段来杀人的。 方思阮微微一笑,蓦地将手中的青剑掷出。 剑身泛红,似乎蕴藏着热意,贴着地面穿雪而过,「嗤嗤」两声,雪融火熄,待剑柄撞击到青石砖上时,利剑陡然一转,又回到她的手中。 第158页 剑身青鸦鸦的,上头的血迹已被融化的白雪洗去。 白玉堂一惊,惊愕过后却是想到了什么。不管她的身份是「逍遥子」的夫人,还是光凭她自身的武力,安乐侯庞昱都奈何不了她。 那软红堂是她有意要进去的,他忽想起那庞昱染上的怪病,这其中或许就有她的手笔。 方思阮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想打扰,当即道:「既如此,白少侠,这红花杀手就交给你了。」 她执剑从容往巷外走去,擦身之际,却听身旁人以一阵极轻的声音在她耳畔道,「你来晚了,展昭他已经死了。」他的声音似乎要被落雪声覆盖,但言语间带上的凄楚之意难以忽视。 方思阮闻言霎时间心头大震,只觉耳间嗡嗡作响,好半晌才缓了过来,蓦地回过头去,正对上白玉堂复杂的眼眸,他冰冷的面容上半是愤恨半是悲伤,她几乎发不出声来,用尽了力气才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白玉堂见她听闻展昭死讯后顿失娇色,面色苍白,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本只是猜测,现在却是已经瞭然于心。 无怪乎在陈州遇见展昭时,他总觉得他一直心事重重的,原来是陷入了一段不伦的爱恋之中。 方思阮感到浑身一阵冰冷,人比雪寒,紧紧盯住眼前的白玉堂,眼眶一热,泪珠就要落下,但她很快又憋了回去。 定是他在诓她的话!是了是了。她只说是来找一个人,却没有说清是谁。但白玉堂却提起了展昭,就是不知他何时看出的端倪,故意要诈她一诈。 她冷冷觑他道:「你在骗我?」 白玉堂嘆了口气:「你不信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见包大人。」 方思阮心里憋着一股气,跟着他一起去了开封府。她想就算展昭死了,她也要再见一见他的尸身。 是她将他从水中救出,又为他治好了眼睛。她费了这么多功夫,不是为了让他去死的。 若是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她又能如何呢?将他从坟墓里拉出来打上一顿?可那样他还是活不过来...... 她茫茫然不知所措,不知不觉中已经跟着白玉堂来到了开封府中。江湖中人,走得自然不是寻常路。白玉堂扛着红花杀手小飞的尸体翻越围墙,她紧随其后,转到了一间房前。 未来得及敲门,就听里头人声纷纷,忽而一道威严的声音满含痛意道,「展护卫跟随我多年,一向嫉恶如仇,义薄云天,他如今却被陷害至死,本府定要将那兇手绳之以法,不洗刷他的冤屈......」 方思阮心下一沉,除非他们先前对过口供,可他们怎么又确保自己会来到这里,更不至于联合起来诓骗自己。事到如今,已是不容她不信了。 「叩叩叩」白玉堂敲响了房门。房内霎时一静,片刻之后,一个红衣校尉前来开门,见到白玉堂之时,眉头才一松,道:「原来是白大侠。」 包拯听到这一句后急忙从房中走出,见到白玉堂背了一具尸体前来微微一惊,道:「这莫非就是那红花杀手小飞?」 白玉堂点了点头,回道:「不错,我赶到之时,小飞已经遭人毒杀灭口。」 包拯的目光又落至他身后的方思阮身上,疑惑地问,「这位姑娘是......」 白玉堂微微一怔,一时间不知如何介绍起她,但转过头去见她此刻神情恍惚,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只好道:「这是展昭的一位朋友。」 天光初朦,一阵咚咚咚的鼓声惊醒了方思阮,有人击鼓鸣冤。 公堂之上,惜春院妈妈古长玉声声喊冤,即便是身旁白如梦临时翻供,她仍旧言辞凿凿地称展昭杀害她的义女古小红。 争夺不下之时,一身黑色长衫的男子从衙门外信步踏入,走至堂中跪拜道:「大人,展昭带回关键人证小红。」 在场之人莫不惊喜万分,唯有古长玉瘫软在地,面呈死灰之色。 原本被展昭「杀害」的小红亲自上堂指认古长玉,她那日被古长玉一剑刺中要害,立即昏死过去,外人都只当她死了,连古长玉也是这么以为。 办理此案的知县不查,处理尸体时,却被小飞发现她一息尚存,就将她救走,安置在一处僻静之地。 小红一一据实以告,古长玉知晓再也无法辩驳,终于供出了幕后主使刘公公。 这一切起因不过是先前的一桩铡美案,驸马陈世美贪图荣华富贵,心狠手辣地想要杀害自己的髮妻与一双儿女。 包拯审理此案,铡了陈世美。公主因此一直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她身边的刘公公看不过去,因此设下了毒计,想要为公主报仇。 红花案至此真相大白。 包拯看到展昭安然无事,激动不已,几言相叙之后,展昭本想要请上几日假再去那山中寻找方思阮,他却突然咳了几声道:「咳咳咳......展护卫,后堂之中有人在等你。」 展昭微微一怔,冥冥之中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他当下立即匆匆地向堂后几个大步奔去。 「大人,你是故意的。」公孙策突然含笑抚须道。 包拯也是极为爽朗地一笑道:「或许我们很快就可以喝上展护卫的喜酒了。」 昨夜白玉堂带来的女子,他虽说她是展昭的朋友,但见她神色悽然,显然是极为伤心。这种伤心与朋友的伤心是不同的。 第159页 包拯是过来人,又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但当时他也以为展护卫已死,更不好雪上加霜,徒惹那位姑娘伤心,就只当作不知。 现在展护卫回来了,就好了,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展昭赶到后堂之时只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万种柔情在心间迸发,唤道:「思阮。」 方思阮回过头怔怔地凝望着展昭,她在这里听完了全过程,道:「展昭,你没死。这很好。」 所有人都以为展昭死了。 方思阮那时被他的死讯震慑心头,只顾悲痛,大脑中一片茫茫然,哪里还管得上去问他在何时何地出的事。白玉堂一向和展昭交好,以他性格,绝不会拿此事来诓骗她。 关心则乱,总是如此。 她既然已经亲眼见到他没有事,但也可以离去了。 但展昭好似已经预料到她的心意,瞬间绕至她的身前拦住了她,握住了她的双手道:「思阮,若你心中对我全然无意,我定不会阻拦你离开。但若你对我全然无意,又何必杀死安乐侯的时候在他身边放上一朵红花。」 她只是想为他洗脱他的罪名。方思阮转念一想,终是没有说出口,沉默不语。 展昭捧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道:「我现在很感谢白玉堂。若不是他,我可能会与你错过这一面。错过这一面,天大地大,我不知到何处何时才能寻到你。思阮,我这几日里想了很多。我不会强留你于此,但你今后去哪里能否给我个信,只要让我知道你的下落就好。」 方思阮眼睫微微一颤,琥珀色的眼眸里似有了动容之意。 展昭鼓起勇气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她雪白的脸颊,见她没有拒绝,才松了口气,继续柔声央求道:「好不好?」 如果她想拒绝,他根本就碰不到她的一个衣角。 方思阮如是想到。 ...... 又是一年春, 江南岸,杨柳堤,醉人酒香伴风袭来,酒不醉人人自醉。 方思阮前一世在江南一带居住多年,但今生始终不曾踏足于此,或许只是怕触景生情的原因。此次故地重游,旧情旧景依旧,却又觉得种种已然都不同了。 她信步在初春时分的杭州城里,沿街酒肆茶馆各类店铺热闹异常,湖畔柳枝细嫩微微轻拂,遥遥间远处寺庙钟声敲了一声。 忽地,方思阮被一阵隆隆的锣声吸引住了,她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一圈人群之外,向里望去。 人群里站着一个精壮的汉子,青布衣衫,衣襟大敞,露出胸前结实的肌肉,是个在街头耍拳脚的卖艺人,只见他拳风阵阵,招招强劲。他刀枪棍棒,无所不使。 一番下来,浑身热汗淋漓。但还有最后一招,是摆放在他脚边的一只巨大石锤。 这只石锤连柄带锤足有三尺长,至少有三百斤的分量。 那男子握住石锤,双臂紧崩,「赫」的一声,石锤离地,他面红耳赤,好似已经力竭,但闯荡江湖岂容有失,只能强忍。只见那男人额间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石锤已从右手抛至了左手,围观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喝彩声。 丁零噹啷声响起,铜板碎银扔在了锣里,一支细白如玉的柔荑也递上了一小块碎银。 春雷乍响,绵绵春雨落下,原本路上围聚起来的人群散去。 卖艺的汉子收拾着行当,躲雨的躲雨,归家的归家,人群散去,还站在街中央的人反而成了不合时宜的人。 时春多雨,方思阮在杭州这么多日,早已经习惯这多变的天气,展开随身携带的油纸伞,转身,米黄色的油纸伞轻轻往上一偏,遥隔细雨迷濛,不偏不倚地望进了他漆黑的眼眸里。 那人剑眉星眸,一身红衣,身姿挺拔,巍巍然立于长街尽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对上视线的那一瞬,他的眼里浮起了微微的笑意。 时光仿佛在此刻停驻,身旁酒肆老闆的叫卖声缓缓拉长,空落落地抛于耳后。 她凝望半晌,终是露出了笑靥,微微促狭道:「展大人,你是来查案的吗?」 展昭已走到了她的身前,方思阮忍不住取出了一方丝帕,细意擦拭他脸上的雨珠。他接过伞,手臂绕至她的身后,为她撑着伞,微笑着答道:「我这段日子休沐。」 春风寄酒无远近,江湖何处不逢君。 第86章 一只小天龙(1) 巍峨的贺兰山脉自南向北绵延千里,断崖绝壁耸峙,千岩竞险,山脉东西两侧呈现截然不同的奇景,西面是一片荒漠戈壁,黄沙凛冽,东面却是一片水草丰沃的膏腴之地。 贺兰山脉以东三十里左右正是西夏国的首都,有着「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西夏国地处河套之地,受黄河灌溉之利,丰饶五谷,兵强马壮,雄踞西北一带,与辽、宋呈鼎立之态。 大道之上马蹄阵阵,黄土飞扬,不多时,一座城池就出现在了眼前,城周廻一十八里,城墙约有三丈五尺高。 众人风尘僕僕地在城前勒马停下,而后进城设法寻找落脚的客栈,却没有想到一直无果。 「真是奇了怪了,这兴庆府虽无姑苏繁华,但也是一国之都,城里怎么连间有空余房间的客栈都没有。」在接连问了几家客栈,都被告知没有空余的上房之后,一个容貌瘦削的汉子终于按捺不住抱怨道。 第160页 他身边一个身着铁青色儒生衣衫的中年男子笑道:「三弟,你说反了。正是因为兴庆府是西夏的首都,所以此时此刻各间客栈之中必定是客满为患。」 那容貌瘦削的汉子微微一愣,随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惊讶道:「可离约定的日期还足足有半月之久,想不到各大派的人会怎么早到。」 「人人都想挣得先机,不是想抱得美人归,就是想取到参商剑,或者是两者皆得。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吐蕃王子宗贊不也是如此,他们甚至还派人在路上进行拦截男人进城。」另一个青衣男子观察了一番,又向身旁的青年道,「公子爷,此时恐怕各个客栈都满了,看来我们还得另寻住处。」 他与之说话的青年穿着一席淡黄轻衫,面容俊美,一举一动间清贵文雅,路人频频向他身上望来,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向东方一座高高耸立的佛塔全神贯注地望去。 听见身旁青衣男人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凝思片刻,他忽而朗然一笑,合上手里摺扇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去处。」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带起地面微微震动。这动静即便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也令人无法忽略。 他们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策马而来,鞍上皆是身着青绿色翻领衣衫的红颜娇客,足有二十人左右。 或许是碍于在闹市的原因,她们骑着马放缓了速度。马慢慢踱着步,匹匹双耳高耸,体格健美,神骏非凡。 那身着淡黄衣衫的青年望着马匹,忍不住嘆道:「西夏铁鹞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最能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能够负得重甲骑兵疾驰如电的西夏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昔日李唐骑兵名震天下,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拥有众多的养马场。如今西夏疆域占据河套之地,甘州、肃州等二十二州,李唐时绝大数的养马地都落入西夏的手中。 西夏马由大辽甘青马、西域大宛马和蒙古马培育而来,兼具三者优点。拥有如此骏马,也难怪西夏能养出铁鹞子这样一支千人精锐骑兵。 行兵打仗,拥有一支精锐骑兵至关重要。 若是他此次能够成功娶到西夏公主,得到西夏的支持,战马骑兵自然是不用愁的,对于他光復大燕是一大助力。 那身着铁青色儒生衣衫男子如知他的心声,轻声道:「公子爷,此次西夏王若是能选中你,有西夏起兵助力,兴復大业指日可待。」 淡黄衣衫的男子微微颔首,含笑不语。 说话间,那队人马已到了身前,一只执着缰绳的柔荑胜雪,嫩若水葱,最先袭入视线之中。 青年缓缓抬头向上望去,是一个妙龄华服少女,身披雪色斗篷,帽檐是一圈蓬貂毛,几乎将她的面容全部遮住,只露出个雪白尖尖的下颌,沿着帽檐往里窥去,隐隐可见她戴着顶莲蕾形金冠。 那少女骑马而过,目不斜视。 青年正欲带着手下人离去,忽听耳畔传来轻轻的一声「咦」。那声音娇嫩犹如莺啼,说不出的动听,令他不禁感到了一丝恍惚,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又望了过去。 只见那为首身着雪色斗篷的少女已经勒马停下,素手掀落了斗篷,露出乌黑的云鬓以及其上一顶莲蕾形金冠。 她回首俏然而望,恰与他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雪肤花貌,姿容娇艷,天下再难寻出第二人。西夏人尚白,她也穿着一身白,整个人犹如皑皑白雪间忽然现出的一抹艷色,令人难以忘怀。 她端坐在马上,秋水美眸盈盈瞥来,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很快地,她的眼角浮现出潋滟的笑意,勾起朱唇,向他微微一笑。 霎时间,仿佛冬雪消融,百花烂漫竞相开放。 青年微微一恍神的时间,那少女已经重新戴上了斗篷,转回了身,鬓间金珠轻晃。随着「驾」的一声,她带领身后众女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在场目睹过少女美貌的众人只觉目眩神迷,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有人在一旁膛目结舌道:「也不知那西夏公主长得什么模样,若是有刚才那个少女的一半就已经是难得的美人了。」 青年闻言向上抬了抬手,那人立刻就止住了嘴。 单看那少女穿着打扮定然是西夏的贵族。在西夏,只有贵族女子才能戴冠,更何况她戴的还是一顶金冠,身份定然尊贵。 西夏国中,皇帝虽然是李干顺,但他自三岁登基之后,就由其母梁太后专政,朝堂之中势力最大的是梁太后的兄长梁乙逋。二人一同共持军政大权。 那少女莫非与梁乙逋有关? 思及至此,青年忽而微微一怔,心道,他琢磨这少女的身份作甚?他此次前来西夏是为了求娶西夏公主,任其面貌丑陋还是性情泼辣,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能对他的復国大业有助力。 西夏皇帝一共有两个女儿,明昭公主和银川公主。其中,明昭公主最受梁太后的宠爱,由她亲手抚养长大。听闻,明昭公主自幼体弱多病,梁太后曾经为照顾她甚至彻夜不眠,不假于人。 若是他能取得明昭公主的欢心...... 思绪慢慢回笼,青年淡淡道:「我们去迦叶如来寺借宿,舅母与迦叶如来寺的主持早前下相识,定会给我们行个方便。」 ...... 第161页 西夏皇宫, 宫灯辉煌,映照出重重层层的宫殿,琉璃瓦泛着夺目的光泽,御花园中花木秀致,石山林立,叶如翠玉,花香隐逸。 一名宫女款款走至李秋水身旁,附身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李秋水清丽的面容上旋即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开口道:「哦?明昭回宫了?」 她继而转向了身侧李干顺,微微一笑道:「干顺,此次举行品剑会,引来江湖各大豪杰,替参商剑选主只是其次,为明昭选夫才是重中之重。各国贵族子弟多是风流成性,譬如镇南王段正淳多情风流,情人不知几何,他的儿子定然和他一副模样,与明昭属实不相配。你是明昭的父亲,定然要为她多多考虑。」 李干顺面容精悍,比起皇帝更像是个江湖人士,他此刻淡淡笑道:「这是自然的,儿子定当会替明昭多相看挑选。」 「当然还得是明昭自己喜欢。」李秋水从黄缎御座上起身,语含嗔怪但难掩亲昵之意,「我去看看明昭,她定然又耍小性子不肯吃药。」 李干顺连忙起身相送,待李秋水的身影渐渐隐匿于夜色间,方回到殿中,屏退下人,只留自己一人,眼里划过阴翳的神色。 伴随着「吱呀」一声开门声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我不是说过……」李干顺勐然抬头,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在见到来人之时,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来人正是他的皇后耶律南仙,也是大辽天祚帝亲封的成安公主。 西夏一直在辽国和大宋之间左右逢源,李干顺本为巩固两国关系才向辽国请婚,但耶律南仙温柔似水,善解人意,知晓他受母亲牵制之苦,常在旁宽慰他,婚后两人倒是一直恩爱和睦。 「陛下,你的心情不好。」耶律南仙示意随身宫女下去后缓缓走至李干顺的身边,贴着他坐下,抚上他握紧的拳头。 「什么明昭公主,我就只有清露一个女儿。李明昭分明是母后和嵬名阿吴的私生女,年龄大了,瞒不住了,她又捨不得,就强按在我的名下……」李干顺忍不住滔滔不绝地抱怨着。 「陛下!」耶律南仙制止住他,脸色一白,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本温柔端庄的模样,柔声劝慰道,「你胡说什么,明昭就是我们的女儿。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她,但这次为她选夫,是一个女儿家的人生大事。你不想见她,就为她找个远一点的人家。」 李干顺一呆,慢慢平復下来,怔怔道:「你说得有理,说得有理……」 另一头,李秋水到达昭阳宫时,方思阮正坐在梳妆镜前,拆着鬓间钗环,她向来不喜欢旁人侍候,因此一直自己动手。 寂静烛光之中,少女黑髮披肩,素净着一张脸,但容貌娇艷欲滴,有故人之姿。 李秋水顿感一阵恍惚,她今年已有整整八十七岁了。很多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对所有事情都已经看开了,但她偏偏还有三个执念一直放不下来。 一是师兄无崖子无缘无故地对她冷淡相待。 二是师姐天山童姥毁容之仇。 三则是师父和师娘…… 前两个执念想是今生再难解开,不死不破,至于最后一桩心事,当年她辜负师父师娘两人的一番心意,执意追寻爱情,到头来还是撞了个头破血流。如今他们已经仙逝,只留下明昭一个孩子,也只有从明昭身上弥补回来了…… 方思阮敛了敛裙边,瞧见镜中人影,回望过去,就见李秋水正含笑凝望着她,又好似不在看她,只是透过她去怀念另一个人。 她知道她想起了谁。 李秋水望向一旁端着药的男子,碗里的药满满当当的,显然是一滴未动,问她:「怎么又不肯吃药?」 方思阮同样望了过去,端药的男子其实是个面容俊俏的少年郎,但西夏成年男子只在两侧和前额留髮,头顶光秃秃的。 再英俊的男人留着这髮型也都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这么多年以来,她都看不过眼。 今日在街上她倒是久违见到了有头髮的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方思阮很快就从端药男子身上移开了目光,摇了摇头:「这药对我来说根本没有用。」 方思阮没有想到几十年前在陈州之时,那时她随口编的瞎话有朝一日竟会八九不离十地应验。 她那年天地不老长春功散功之时,心伤至极,一时间出了差错,返老还童,成为了个五岁幼童,因此被李秋水当成了故人之女带了回来扶养。 方思阮这才知道李秋水已经成为了西夏的太后,现在想来她当年钟爱的男子应该就是西夏上一任的皇帝李秉常了,她为了他甚至不惜顶替梁乙埋之女入宫为妃。 她现在身上的沉疴也是因为散功失败留下的后遗症,大夫诊断不出,久治不愈,只能针对她阴虚之症下药,到后来甚至开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方子来。 甚至有名医提出须精壮美少年侍候她,补之以阳。 李秋水居然真就听了他的话搜罗来一众美少年来侍候她,旁边端药的少年就是其中一个。 第87章 一只小天龙(2) 端药少年名叫卫慕復,李秋水眼风一扫,他登时心领神会,重新端着药有上前,双臂前展,将手中的漆盘置于两人身前。 李秋水素手刚触及药碗,微微一顿,又认真地打量了那端药少年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有心了。」 第162页 「这都是復应该做的,照顾好公主是復的职责。」卫慕復微微垂下头,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李秋水将药端给方思阮,又是哄又是劝,好似她还是个孩子。她对她一向如此,自她第一天见到孤零零的她时,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好她。 若非师父和师娘没有遭遇不测,必定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流落在外。 当年她辜负了师娘的一番好意,重新回到缥缈峰上。那一年,正是大师姐天山童姥修炼天地不老长春功三十年散功之际,她故意在她散功是吓了她一下。 大师姐因此走火入魔,身体被困在幼童时期。原本已对她倾心的师兄无崖子移情别恋,如她所愿的一样,和她在一起。 初时,她们确实很是恩爱,还有了一个女儿青萝。他们远居在大理无量山中,朝夕相对,那段日子里她感到幸福不已。 只可惜有一天,无崖子整个人却变了,他雕刻了一尊和她一模一样的玉像,沉迷其中,再也不肯理她。 为何她明明就在师兄面前,他却对她视若无睹,只在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像。 李秋水百思不得其解,愁苦万分,难以疏解,有意让师兄吃醋。因此找来一群美少年,当着师兄的面寻欢作乐。 师兄果然如她所愿,勃然大怒。她就立刻将那群美少年杀死,沉尸湖底。但不久,师兄又恢復了原样,继续对她不闻不问。 就这样过了多年,她恨他至极,就和他弟子丁春秋在一起,被他发现就将他打下了山崖。后来,她又远走西夏,嫁给了西夏皇帝。 如今几十年过去,她的儿子干顺已经当上了西夏皇帝,她也成为了西夏太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只要想起过往,她依旧难以摆脱往日和师兄种种恩爱情形。 方思阮推脱不过,只好接过饮下。良药苦口,苦涩的药液自喉咙淌下,这时才反应过来李秋水方才的那句话从何而来。 这药自煎好后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但现在仍是温热,是这捧药少年一直用内力温着这药。 李秋水在为她挑选时,特意选的都是练过武的男儿,其中一个甚至据说是西夏一品堂出来的。 这个捧药少年莫不是就是那个人? 但他既然有一身的好武艺,又何必委身于此,当着这么一个公主侍卫,更何况与其说是贴身侍卫,在外人看来不过只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方思阮拢了拢漆发,不由侧首过去,多瞧了他一眼。那少年面白如玉,容貌极为出众,朗朗如日月。 卫慕復仿佛察觉她的注目,心有灵犀般抬头望过来,晕晕沉沉的灯火之下,那双漆黑如星的眼眸泛出琉璃般的色泽,目光专注得像是在凝望着深藏于心的情人。 她微微一怔。 李秋水搭上方思阮的肩,靠上去,在她耳畔轻声道:「明昭,此次为你选驸马。驸马虽是你的夫君,但你是公主,是他要来依仗你,你不能任由他将你把控住。我会让卫慕復几人随你一起出嫁,他们几人身份我都仔细盘查过,可当你心腹。至于这心腹怎么用,全都由你的心意......」 天色已晚,她说罢就起身离去,留下微微瞪大了美眸的方思阮。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教她养男宠? 方思阮默默在心中细嚼着,几十年未见,李秋水的行事风格也改变了许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昔日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意中人的少女一改往日痴情做派。 尤其在李秋水登上太后之位之后,她更是肆无忌惮地养起了男宠来,连宫外顶着她兄长之名的梁乙逋也不过只是她一手扶持的傀儡罢了。 卫慕復依旧立于阴影之中,她不说话,他就一动也不动,一如他之前默默地守候在她身边,仿佛是她一道如影随形的影子。 在今天之前,方思阮从未对他有更多的关注,但他今天的这一个细心举动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实在有些好奇,于是望着他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沉默了半晌,似是没有想到她会和他主动说话,他的声音在胸口间振动而出,与之同频的,还有他的心跳,他缓缓道:「卫慕復。」 卫慕復的復是復兴的復,卫慕一族的復兴重担都压在了他单薄的背嵴之上,沉重、无形,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 但卫慕復知道这重担必须由他来承担,要么继续被人踩在泥底,要么再次青云直上。 卫慕一族出过两代皇后,分别是太宗李德明和景宗李元昊的妻子,盛极一时,但卫慕山喜密谋暗杀李元昊的阴谋败露,导致卫慕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下他这一脉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少年时期在孤寂困顿之中度过,靠着復兴家族的信念支撑他要紧牙关习武,进入西夏一品堂,一直到现在,他来到了明昭公主这个太后最宠爱的公主的身边...... 呆在她的身边,卫慕復对于太后有多宠爱明昭公主有了新的认识,向上爬的欲望之中更参杂上了一份爱慕之情。却也因此感到更加的痛苦,只是他向来最会克制,喜怒不形于色。 但偶尔辗转反侧间,他也会不停地去想正值春心萌动年华的小公主为何不肯垂青他,哪怕只有一昔欢愉。 就像现在,这个一直让他思之若狂的小公主一双秋水明眸正静静地凝望着他,令他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 第163页 方思阮目光落在他光亮的头顶,终是缓缓道:「我要休息了,你退下吧。」 卫慕復的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很快就恢復如初,顺从地退下。 自展昭在她陪伴下离世后,方思阮已独身近二十年,在情爱之事上觉得可有可无。天下男子,能入她眼的寥寥无几,再惊心动魄的爱情也激不起她心间的涟漪。 这次为她选驸马,方思阮其实也并不太在乎,挑个顺眼的,他待她好,她就多陪伴一段时间,他见异思迁,她就踹开他去过自己的日子。 在漫无边际的人生中,她总要学会给自己找些乐趣,让自己在漫长的时光中不至于感到那么难捱。 卫慕復其实是一个好选择,但目光只要落到他的头顶,她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心思。 西夏男人还是算了吧,还不如选个和尚。相较之下,光头都显得更加可爱起来。 不过,说起和尚,方思阮就想到了西夏最近风头正盛的一人,是一位从中原远道而来参行的年轻僧人无花。 他是少林寺天峰大师门下的弟子,四处云游将经,佛法精深,又素有才名,此番他在西夏迦叶如来寺留下,已有足足有小半年的时光,不少西夏贵族慕名而前去拜见。 但见这「七绝妙僧」无花的第一面起,方思阮就知道,他绝非像是表面表现出的那般超凡脱俗,而是个不折不扣、道貌岸然的假和尚。 无花到西夏迦叶如来寺庙绝不是单纯为了参行,背后必然另有图谋,所以才使尽手段偶遇她,想要来引诱她。 方思阮想探一探他究竟有什么阴谋,索性就将计就计,假装情窦初开的少女陷入了他编织的柔情蜜意中无法自拔,前段时间她同他虚与委蛇,打得火热,无花没有露出一点儿马脚,面上仍旧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 这些日子,因为李秋水为她选驸马的事情,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迦叶如来寺了,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见无花了,将他晾在那里这么久,也该再去看一看他。 翌日,方思阮就以要去迦叶如来寺上香礼佛的理由出了宫。她知晓李秋水一直以为自己是「逍遥子」的女儿,因而对她关怀备至,事事顺她着意,对她一直没有约束。只要她带着侍卫,想出宫就出宫。李干顺更是不愿意管她这个「便宜女儿」。 清晨,钟声杳杳,清雅庄重,一座坐东朝西的佛院中隐隐有一蓬白茫茫的香菸缭绕升起。 一台奢华宽阔的轿子在门牌之前平稳落下,两排肃容整齐的身着便装的侍卫停下脚步,静候在轿前轿后。 方思阮掀开轿帘,向外望去,但见门牌五层彩色斗拱上印着西夏文的「迦叶如来寺」五字,木制佛舍飞檐翘角,上铺琉璃瓦,华美奢华异常。 迦叶如来寺到了。 西夏夙行佛教,歷代君王都崇佛,国中佛寺林立,其中更以迦叶如来寺的香火最旺,是名副其实的西夏国寺,几乎是每一代西夏太后都会经常到迦叶如来寺中朝拜居住。佛寺平时不对普通民众开放,专供西夏皇室和贵族上香礼佛。 方思阮虽不信佛,但受「西夏公主」这一身份影响,也来过多次,对里头很熟悉。 明昭公主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虽说出家人不受富贵名利蔽目,但身在尘世,又岂能脱身,尤其是被奉为「国寺」的迦叶如来寺,更与西夏皇室密不可分。得知明昭公主要来上香礼佛,早有德高望重的主持候在门口迎接。 方思阮与主持打过招唿之后,就在他的接迎之下踏入寺中。 她沿着青石砖一路往里走去,两旁古树参天,偶有微风拂来,枝叶就轻轻晃动一下,沿路而来钟楼、鼓楼、大佛殿、大成殿、藏经殿、土塔及金塔殿庄重肃穆。 和往日一样,听过讲禅,又用过斋饭,方思阮就屏退了众人,孤身一人沿廊而入,进了大佛殿。 大佛殿有两层楼,如其名,一楼大殿中央横卧着一座巨大的释迦摩尼涅槃佛,通身贴金,佛像头枕莲台而卧,胸前印有「吉祥海云相」之意的符号,神态祥和。他的两侧分别树立着一尊优婆夷和优婆塞立像。 殿内四壁皆描绘着一笔笔巧夺天工的壁画,李干顺不久前刚下令修缮迦叶如来寺,壁画也经画师用颜料修补过,鲜艷夺目,瑰丽精美。墙壁上设有一个个深凹的石穴,里头燃着佛灯。 大门紧闭,在佛灯明黄色火光的辉映之下,仿若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涅槃佛口唇微启,像是面露微笑。 方思阮自涅槃佛首一路缓缓向佛足方向走去,沿路走去,再望向涅槃佛的脸上,他的神态好似也发生了变化,原本半睁半阖的眼眸渐渐下垂,等到尽头时,她再向涅槃佛的脸上望去,他的双眸已经全部阖上。 殿内清幽静谧,她的心不知不觉也静了下来。 刚过正午,日光尚足,从窗格之间投入,在地砖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印记。忽然,自二楼木楼梯上悄无声息地缓缓走下一道秀雅的身影。 方思阮目光落在浅灰色的地砖上,上头既有窗格的倒影,又有她的深灰色的影子,没过过久,另一道影子也倒映在了地砖上。 深灰色的影子缓缓拉长,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在缩短。 等到两道影子重叠之时,她方才状似刚发觉来人似的翩然转过身去,环佩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转身间,方思阮已收拾好情绪,面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向来人凝望而去。 第164页 少年僧人身着一袭月白色僧袍,面若冠玉,眉目如画,周身一派风朗气清的气度,好似从九重天而来。他同样深深地向方思阮脸上望来,注视了片刻之后又极为守礼地垂下了眼眸,嘴里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极为动听。 方思阮虽知这是他素有的伪装,但还是不由在心中感嘆道,此人确实是生了一副好皮囊,演技又好,这才能在名满天下的嵩山少林博得美名,又在江湖之中招摇撞骗,几乎是瞒过了天下人。也不知在她之前,他还骗过多少女子。 她心中对他很是唾弃,但面上确是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柔声道:「无花,我们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你想念我吗?」 无花下垂的眼睫不停轻颤,但却迟迟不敢向她脸上回望而来,听到她的话心中似是极为震动。他喉结滚动,良久,才艰难出声:「公主,不要妄言。」 他实在是工于心计,深藏不露,隐忍至今,迟而不发,琢磨透了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心思。 坦诚情意之后,就立马后退一步。 得他这般回復,方思阮顿时收回了笑容,冷冷地觑着他,寒声道:「你若是不想我,为何我一来,你就偷偷来大佛殿见我。」 无花终于掀眼向她望来,漆黑的眼眸中透露出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后微微含笑道:「贫僧不过是正巧在二楼翻阅经文,听到楼下有声响,就走下来看。竟不知公主到了此处,小僧失礼了,这就离去。」 他嘴上说着「离去」,但脚下却没有动弹,只等着眼前这位公主来将他拦下。他已经见过这个西夏公主很多面,但仍时不时地被她容貌惊艷到。 无花这次前来西夏,自是有要事要办。西夏皇宫守卫严密,他根本进不去。就算他进去了,也不知西夏皇帝将那宝物放在哪里,白费心机。唯一的可能就是从面前这个西夏公主身上突破。 他的相貌对于女子向来都是百往而无不利的,即便对方身份尊贵如公主,也是一样。 但正因为对方是西夏公主,所以应对她和应对其他女子又有点不一样。 这位西夏公主容貌绝色,身份尊贵,身边的男子定然是趋之若鹜。他要想吸引到她定然要与其他男人不一样,欲拒还迎,越是推拒越是激起她的反叛,越是不容世道,越是能令她体会出此中滋味。 只是要把握好分寸,万不能将她拒绝得狠,令她心生退意。 方思阮拉住他的袖子,无花深深地望着她,微微一怔,眼里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道:「公主,我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而你即将出嫁,你我还是......」 她的手指从他唇上轻轻拂过,制止住他欲说下去的话,道:「我父皇从未强迫我嫁给勛贵,只要我喜欢,他都会同意。你心中有我,为何不为我蓄髮还俗,来参加此次的选驸马之中呢?」 话音刚落,一阵檀香袭来,他已将她揽入了怀中,方思阮目光落在他月白色的袖袍上,他温柔而满含痛苦的嗓音在她头顶缓缓响起,「我心中有你,但也有佛祖。我遇见你时已早已遁入佛门,嘆只嘆我晚一步遇见了你......」 方思阮心里一片平静,毫无波澜,她已经见过了莫声谷、花满楼和展昭那样的男子,又怎么被他表象所迷惑。 他又缓缓嘆道:「人生不想见,动如参与商。」 参商。 方思阮唇角微微一动,她总算知道了他处心积虑想要达成的目的。 他想要的是那把名动天下的参商剑。 西夏剑以锋利闻名天下,参商剑更是西夏剑中瑰宝,削铁如泥,世间无二。 第88章 一只小天龙(3) 无花语中诉尽离意,但围在方思阮腰间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愈发收紧了几分。 方思阮从他肩上抬起头望着他的如玉般的面容,道:「你想要离开我?」 他们此刻靠得无比相近,无花垂下头,近到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清她此刻浓密羽睫下蕴藉的眼波,忽明忽暗间恰似初春微寒的春波,凛冽的料峭。 一种突如而来的寒意瞬间摄住了他的心神,无花脸上的哀伤微微一滞。他忽地生出了一丝名为胆怯的情绪,这令他难以容忍。 于情爱之上,主动权向来都是掌握在他手上的,从没有例外。可如今她的一个眼神,就令他失措。 他在西夏留的太久了,久到他快要摆正不了自己的位置。 或许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地得到过她。毕竟她是那么的美,他再难遇见第二人。 思及此,无花再看向方思阮时目光已有不同,款款道:「明昭......」他的手自她腰间缓缓上移,在她背嵴上划过。 方思阮却只感肌犹慄慄,就在她再难忍受想要推开他之时,无花忽地收回了手,自袖中一拂,在伸出手之时,他的掌中躺着一枚碧绿莹莹的玉佩。 玉佩上雕刻着一宗笑口常开的弥勒佛,雕工细緻,栩栩如生。 无花见方思阮的目光集中在手中玉佩上,才继续娓娓道:「我尚在襁褓之中时不知为何原因被抛弃在少林寺后山,师父听到婴孩啼哭声,循声而来,将我抱起之时,就在襁褓之中发现了这枚玉佩。他见这枚玉佩雕刻着弥勒佛,而且我一被他抱起时就立刻停止了啼哭,认定我与佛门有缘,于是收我为徒。 第165页 这些年来,我一直将这枚玉佩随身佩戴,但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我总会忍不住想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何原因才会将我遗弃。据师父所说,他发现我时,我一看就是一出生被一直悉心照料着的。或许是因为我的生身父母已遭不幸,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总归他们是有苦衷。 遇见你之后,我总想着若是我的父母没有出意外,没有将我留在少林寺后山,我就不会出家为僧,此刻我与你之间也不会两难全。但想想若是如此,我也不会来西夏参行,又与你相遇。冥冥之中,我们之间总是有缘无份。 我一直将这块玉佩视若珍宝,今日我就将它送与你。我此次来西夏参行已有半年,已到时间,不得不离开。玉佩如我,我身虽离开,但心却依旧时时刻刻伴你左右。」 他说话很是动听,连瞎编乱造的谎言都显得真挚动人,感人异常。 无花甚至已经可以预料到下一秒明昭公主梨花带雨的动人模样的,但身前人却是按上他的肩缓缓推开了他。 他正惊诧之时,方思阮却是微微一笑,望着他手里的玉佩,勾起唇角:「我可不会去想你,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吧。」 方思阮不接茬,他想要借着这玉佩之名来交换信物,从而引出参商剑,她偏不让他如愿,看他又会如何反应,于是又道:「这玉佩我可不要。你既觉得珍贵就自己好好留着吧!」 无花本以为她只是在耍小性子,因为他要离去,所以她故意要气气他。他在来西夏之后,跟两位西夏公主都接触过,另一位银川公主李清露岁数更小一些,很少和外男接触,单纯至极。 两位公主同父同母,一同长大,性子想是差不多。 他最后选择了明昭公主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在梁太后跟前更说得上话。这段时间相处以来,对于明昭公主,他自觉已是十拿九稳了。 无花面带微笑,视线落在方思阮脸上,像是看着个任性的小孩子,伸手而出,想要再好好地哄一哄她:「明昭......」 方思阮翩然朝后退了一步,斜睨着无花,她既然已经知道他此次是为参商剑而来,就不想再和他继续虚与委蛇下去,柔声道:「你该不会以为全天下只有你无花一个男人,而我又非你不可吧?」 无花脸上的笑意凝住,没有预料到会向来对他一往情深的明昭公主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此话的风格令他想起了一个人, ——石观音。 无花心中一悚。等他再回过神之时,方思阮已推门而出,再没有往身后看去一眼。 卫慕復一直候在大佛殿门外,看到方思阮迈步出来,立刻为她披上斗篷,紧随其后。 临行前,他状似不经意地朝着敞开的殿门里头瞥去一眼,殿内佛旁立着的僧人玉容秀雅如芝兰,神色怔怔。 卫慕復神色微凛,当即认出那僧人是有着「七绝妙僧」之称的少林寺和尚无花。 卫慕復本身出自西夏一品堂,能挤进西夏一品堂的人,身手在江湖之中都排得上名号,自然听得出殿中除却公主以外,还有第二人存在,只是他们的说话声很小,只断断续续地听到「离开」、「想念」之类的话语,当即惊诧不已。 难怪公主一直对他们视若无睹,原来是早有了心上之人。 只是这佛寺之中除却和尚还能有谁? 他本只以为公主的心上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和尚,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妙僧无花。 只因这无花无论在佛门之中还是在江湖之中,都颇负盛名,实在不像会是做出此等破戒之事。 卫慕復匆匆一暼过后,瞬间就收回了目光,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復如常,跟在方思阮身后,轻声问道:「公主可是要回宫?」 方思阮道:「出城去,阿鹘也好久没有出来了。」 她口中的阿鹘是只海东青。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1]。 辽人酷爱海东青,但本国又不产海东青,因此,他们常常向女真征索。耶律南仙当年嫁给李干顺之时,辽国送来一对俊美勇勐的海东青,阿鹘正是这两只海东青的后代。 荒草古道,远处群峰苍凉覆雪。 方思阮一人行走在山间,她不喜欢那么多人总是跟随在她身后,就将随身保护她的侍卫都屏退在后。他们此刻远远地在外间侯成一圈,守住此山的通路。此处西夏境内,倒也不怕会有歹人出现。 方思阮用小刀割下一片肉凌空一抛,只听一声清啸,空中极速掠过一道白色飞影,尖利的喙叼过肉片,紧接着俯冲而下,眼看就要撞于方思阮身体之上,它又收了势,稳稳落于她的肩头,仰头吞下肉,復而亲昵地用喙轻轻地蹭了蹭她的髮鬓。 方思阮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阿鹘柔顺的白羽。 海东青极难捕捉驯养,成活率也低,甚为珍贵。阿鹘自破壳而出起就有宫人专门餵养,未生长在野外,其野性不能够与其父母媲美,但却是几窝里面最为矫健的一只,更有着一双少有的白玉爪。方思阮一眼就看中了它,耶律皇后成人之美,便将阿鹘赠给她。 倏然间,不远处丛林间一阵极为轻微的悉索声传入耳畔,方思阮循声望去,一只灰色野兔扑进了浓密的草丛里。是刚才阿鹘的清啸声惊到它,野兔感知到危险的存在,立刻逃命而去。 第166页 小小的灰色身影一现,立即隐没在苍翠青草中。 阿鹘青黄色的眼珠一转,喉间发出「咕咕」声,双翅扑朔着,欲飞却顾及着什么,依旧立在方思阮肩上。 方思阮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叫。 阿鹘得了允许,霎时间振翅如闪电般窜进树林之间,逐兔而去。 方思阮脚尖轻轻一点,也飞身进林。 捕猎本是海东青的天性,阿鹘很少到野外来,这一趟出来她有意让它体会一番遨游天地间的畅快之感,并不急着追上去,只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又是一声清啸,方思阮本以为是阿鹘捕捉到了野兔发出的,但清啸声一声接着一声,渐渐的,清啸声中显出悽厉之音。她微微一顿,立刻追上去。 穿林而出,是一片苍凉的黄色,一缕裊裊炊烟直直地升向天空。方思阮目光从架起的火堆之上移至旁边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年约二十八、九,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落拓不羁,一身灰色旧布衣被洗得发白,看上去是个汉人。 此刻,他一手提着野兔的双耳,一手掐在阿鹘的颈间。野兔脚蹬了几下之后,放弃了挣扎。阿鹘见到她来了,原本扑朔的翅膀抖动得更加厉害。 男人感知有人闯入此地,用目光迎接她,落至她的面上,微微一怔,想不到这荒郊野外之地竟会冒出一个美貌的西夏少女来。 他正惊诧间,眼前的西夏少女已开口呵斥道:「你快将阿鹘放开!」只听她语调柔美清丽,虽是一身西夏打扮,但吐出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男人行路至此,腹内飢饿不已,正巧有只野兔跃出,他一把捉住了野兔想要用他充飢,恰在此时,一只野隼俯冲而下沖他眼睛啄来,他当即扼住它的脖颈制止住它的攻击。不料又有一个西夏少女闯入。 他不知「阿鹘」是什么,但见这少女娇美柔弱,理所应当地认为她口中的「阿鹘」就是被他抓住的野兔。 他本就是外地来客,无意惊扰当地居民,面带歉意地将右手野兔递了过去,道:「姑娘,对不住,我不知这只野兔是你的宠物。」 阿鹘扑朔的长翅微微一顿,挣扎得越发厉害起来。 第89章 一只小天龙(4) 方思阮微微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话里存在着歧义,委实有些哭笑不得。但眼前的男人目光真诚,似是担忧吓到她,又将手里的野兔轻轻地掂了掂,朝她手边递过来。 野兔又蹬了两下腿,依旧无法从他手中挣脱开来。 阿鹘颈间白羽竖起,咯咯叫着示威。趁男人递野兔,这一松懈的时刻,蓦地身体一斜,尖利的双爪朝他胸前抓去。 「嘶啦」一声,男人胸前的衣服瞬间裂开了三道口子,极深,连里衣也彻底被划破,露出的肌肤上留下了三道淡淡的红痕。 他立刻展开左臂,又将阿鹘拎得远了一些,转过头,目光和张牙舞爪的阿鹘对上,忍不住笑嘆着:「好兇的野隼!」 他虽被阿鹘抓破了衣裳,甚至差一点就皮开肉绽,但却没有气恼,语中反而带上了淡淡的赞许。 方思阮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从没见过阿鹘这么狼狈的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心疼,一时又颇感忍俊不禁,主动解开了这个误会:「我说的 阿鹘 是你左手抓住的那只海东青。」 男人闻言呆了一呆,原本以为的野隼竟然是只珍贵无比的海东青,他倏尔朗声一笑:「倒是我见识短浅,误会了。」 他说罢就将阿鹘递了过来。 方思阮轻轻从他手上接过阿鹘,抱在怀里。 阿鹘好似仍旧很不服气,不停地扑朔着翅膀,想要从她怀里熘走,去狠狠地啄眼前这个男人,好一雪前耻。 男人见这只海东青通身羽毛纯白,连一双利爪都似白玉一般。他之前只闻海东青之名,却未见过,那时他只听说契丹人和女真人将海东青视为珍宝,对其趋之若鹜,尚有些不理解。 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海东青追击猎物,果然名不虚传,它的身形虽小,但薄云霄间却矫健神俊,又骁勇善战,实在世间难有。 这般神俊的鸟,他不由心生喜爱之情。 他忍不住心中感嘆:难怪会有那么多人酷爱海东青了。 男人于是将野兔递到了阿鹘的尖喙前,含笑道:「既然这是阿鹘的猎物,我就不夺人之美了。」 他对阿鹘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但他这一举动在阿鹘看来却是十足十的挑衅。这野兔本是它的猎物,只在咫尺之间,眼看就要抓到它了,却被眼前这个粗莽汉子抢先一步夺去,已是忿忿不平。哪知这个男人此时又将猎物拱手送上,简直就是对它的侮辱。 阿鹘在它的同胞兄弟姊妹之间野性是最强的,堪称万里挑一。这时,男人的手近在咫尺,它的颈脖顿时一伸,就要去啄他的手。 方思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将阿鹘养大的,太了解它的性子了,及时抱着阿鹘往后退了一步。 阿鹘的尖喙将将在男人虎口划过,不痛不痒。 方思阮轻轻地拍了拍阿鹘的头,它向来极听方思阮的话,登时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缩在她的怀里。 方思阮向男人微微凝望而去,继而又微微一笑道:「公子,这野兔既然是你捉到的,那它就是你的了。」 第167页 少女抱隼而立,鬓若浓云,身披雪色斗篷,不施粉黛,但却娇艷迫人,此刻微微一笑,霎时间春融雪彩,令人顿生惊艷之感。群山空寂,唯有飒飒风声吹动她的裙角。 男人望着她,不知为何一时语塞,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活了将近三十年,向来不近女色,一心只有习武。后来蒙丐帮诸位兄弟看得起,被推举为丐帮帮主,此后,他更是全身心地扑在帮中事物上,根本不知该如何与女子相处。 少女已经拒绝,男人本想收回手。但又觉这样不好,这只野兔本就是这只海东青先发现的,本就是它的囊中之物,若不是它将野兔追逐至此,被他碰上。此刻这只野兔哪会出现在他的手里,说到底,是他半道截了人家的猎物。 男人思忖片刻,忽然道:「阿鹘逐兔至此,我才有机会抓到它,这是我们一人一隼合力捕到的,这野兔也该有它的份,不如我们一人一半。」 方思阮听到他的这一番话,知晓这汉子虽然外表粗豪,但内心精细,不愿欠人人情。于是,她也就不再拒绝,可她也不想提着血淋淋的半截兔子回去,缓缓道:「你可是打算要烤了它?」 男人望了眼一旁升起的火堆,柴火烧得正旺,发出「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回道:「不错,正是如此。」 「既如此,不知可否麻烦公子顺便把我的那一半兔肉也烤了?」方思阮问他。 「当然可以。」男人立即回答道。 一来一往说话间,那野兔已在男人手里被提了已有好长一段时间。 此刻,他们刚讨论完它的处置方法,下意识地一同向它望去。 那野兔早就不再挣扎,双眸紧闭,四腿下垂,浑身僵硬,好似已死去多时。 江湖人经常行走在外,风餐露宿惯了,自然猜到了这野兔是在装死。 两人的目光对上,淡淡的笑意掠过。在这一眼中,他们皆知晓对方和自己一样识破了这野兔的伪装。 男人笑了笑,提着僵硬的野兔向火堆走去,路过方思阮身侧之时,却是步伐一顿,朝她怀里望去,缩在少女怀里的阿鹘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显然是在为刚才的失利而郁郁寡欢。 忽地,他松开了自己的右手,野兔从他手里直直地坠地。 甫一落地,那野兔立即睁开眼睛,身体不再僵硬了,反而矫健至极,后腿勐地一蹬,登时如闪电般朝那茫茫原野上奔逃。 方思阮也顺势松开阿鹘,放它而去,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叫,而后仰天大声地喊道:「阿鹘,将它捉回来!」 男人眼带笑意,随后附和道:「阿鹘,我们吃不吃得上烤兔肉就看你了!」 他的声音雄浑有力,传得深远。 两人一前一后站立着,只差了半个身子,齐齐地向远处天空仰望而去。只见白影一晃,阿鹘已消失在天际。 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蓝天黄土间两道声音先后迴响在苍茫大地之上,原本荒芜的山间顿显生机。 千百年间,有无数行人旅客踏过这条山间古道,皆行色匆匆,风尘僕僕,无人会在此处停留而下,也不会发现此处的美景。 不知为何,随着这一句喊声出口,方思阮一直困囿在胸间的郁气一下子消散了,只觉畅快之极。 这种畅快,方思阮已有好久没有感受到了,自展昭离世之后,她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以致走火入魔。 在她被李秋水领回西夏皇宫,这其中好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茫茫然的,只由着身体驱使着自己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她已修得天下第一的武功,也觉得不过如此。入魔就入魔好了,左右她是个不生不灭的怪物。 这些年来,外人将她当作西夏公主,毕恭毕敬,方思阮一直不喜欢这种感受,愈发沉闷。 但此刻,面对这个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陌生男人,方思阮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欢畅。 思及至此,方思阮不由向身侧的男人微微回望而去,但见他仍旧凝望着天空,唇角勾起,神色认真。 男人心有灵犀般,忽而侧过头,也去望她。这一望就直愣愣地撞进了她的眼里。或许她是党项人的缘故,双眸的瞳色是琥珀色的,更加清亮地照出他的面容,眼波涳濛潋滟如湖水。 他微微一怔,唇畔的弧度渐渐平了。 男人原是觉得有些神奇,他「将计就计」就野兔放跑只是临时起意,事先也没有和这西夏少女说过,但两人前后这一松一放竟配合得十分默契。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也是第一次和女子独处这么久,此间骤然生出的默契令他心中忽然涌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一时间又静默了。 直至天空之间传来的一声清啸,才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明晃晃的日光之下,阿鹘爪持野兔从远处飞回,离得近了,白影收翅俯冲,破风而来。 阳光正盛,方思阮微微眯起了眼睛,适应了片刻后,瞧见在它的双爪之下,野兔的头颈软软垂下。 白玉染血,野兔的颈脖已被阿鹘的利爪抓断,这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再不可能像是之前那样只是在装死。 随着轻轻的一声「砰」,野兔的尸体被扔掷在地上,溅起了阵阵尘土。 阿鹘重新回到了方思阮的肩上,得意洋洋地蹭蹭着她的鬓角,想要讨取夸奖。 第168页 方思阮轻轻抚摸着它的白羽,从它的头顶一路而下至身体顺着白羽,顺应它的心夸赞了它一句。 阿鹘极通人性,仿佛听明白了她所说的,双翅一展,喉间发出咕咕的愉悦之声。 男人已经一个人利落地处理起野兔了,放血、扒皮,匕首再次落下时就听少女在背后阻止道,「我先前已经餵过阿鹘了,不用给它切太多肉。」 他一怔,不由心道:她怎么知道我这一刀切的肉是想餵给阿鹘的。越是感知到他们之间的这一番默契,他越是心如鼓锤,难以平静。 这一情绪在脑中蓦地一盪,他心一顿,回过神来,想了想,最后只切下了一只兔腿餵给阿鹘。 经刚才一遭,阿鹘扬眉吐气,重展雄风,此时看男人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厌恶了。这野兔是它抓回来的,这野兔腿自然也是属于它的!它神气凛凛地叼过野兔腿,飞至一旁地上,啄食起来。 方才那一眼令此刻的气氛有些淡淡的尴尬。男人再面对她显得有些踌躇,欲言又止,最后默不作声地用削过的树枝串起野兔烤兔肉去了。 方思阮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已经歷过三个世界三段感情,心知自己是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但也只是些许好感罢了。这些好感可以是朋友,可以是知己,而不是非情人不可。 她随之而去,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男人行走江湖多年,荒郊野外条件有限,捕猎火烤是最常见的充飢方式。他处理起烤肉来的样式显然是个老手。烤至半熟,金灿灿的油脂渗出,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声,他又从身后负着的长袋取出随身携带的调料来。 他这一动,身后长袋落下半截,露出一小节碧莹莹的竹棍。 方思阮微微一怔,认出这是丐帮的打狗棍。昔日在武当派紫霄宫,面对来为张三丰庆生的各大派,她将史红石交予丐帮之时,就曾在史红石的手中见过这棍一次。 打狗棍是丐帮的传世之宝,只有歷代丐帮帮主才能持有。 现如今中原武林,北乔峰,南慕容名满天下。只要提起这两人,没有人不赞誉不钦佩的。 既如此,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丐帮的帮主乔峰了。 想不到今日在这里竟见到了北乔峰,不知何时能够见上南慕容一面?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调料一撒,肉香登时扑鼻而来。 乔峰见兔肉烤得差不多了,再烤下去肉就要老了,将兔肉递给她。火光映容,他感到脸上传来微微的热意。 方思阮望着他,忽然想到一点。 西夏夹在大宋和辽国之间,大宋的大敌一直是辽国,但它与西夏之间的关系也并不融洽。两国边境接壤之地,时不时就兵刃相接。 而丐帮是大宋武林中最大的支柱,一心为大宋。正因为此,这几年里丐帮和西夏一品堂之间一直不太愉快。 一个是西夏公主,一个是丐帮帮主。 他们之间,是敌非友。 乔峰此刻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西夏普通百姓,方对她如此温和。若是被他知道她是西夏公主,现在他们之间的氛围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融洽。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会一起坐到此处了。 方思阮这样想着,接过树枝,撕下一块兔肉后,又将它递还给了乔峰,道:「我胃口小,尝尝味道就好了。」 乔峰听她这么说也就接过剩下的兔肉吃起来。 方思阮也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她解下腰间的青釉陶扁壶,递给乔峰。 乔峰显得有些迟疑。 方思阮却微微一笑道:「你请阿鹘吃兔肉,我请你喝酒。你一定没有喝过我们西夏的酒。」 她这般坦坦荡荡的,他一向是个豪爽的人,也收回了方才的不自在,接过壶打开瓶塞。乔峰的眼睛瞬间一亮,他是个好酒之人,但闻这酒香冉冉,便知这酒是上品。 方思阮微笑着解释道:「这酒名叫普康,是用大麦、青稞等粮食酿造而成的,对比起中原酒,别有一番风味。」 火光融融,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吃烤肉喝普康酒,甚至没有互通姓名,也并不在意。 直至分别之际,乔峰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她如雪的背影,大声问道:「姑娘,我该如何称唿你?」 她只回道:「下次你再见到我,你就会知道了。」 只希望下次相见,他们还能如今日一般。 阿鹘低空盘旋,随她一同离去。 第90章 一只小天龙(5) 月影婆娑,绛红色宫墙隐于淡淡月色之下。风乍起,墙脚的胡杨树叶轻轻地摇曳了一下,灰色地砖上深影掠过。 沉稳的脚步声在宫廊间响起,八个身着盔甲的御前护卫自东向西慢慢走来,行走间身上甲片摇动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另有八人自西向东走来,步调齐整。 两支巡逻队伍迎面走去,及相遇后,两队为首之人相互轻轻击了个掌,没有交谈,随后就交叉而过。 西夏皇宫守卫森严,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有御前护卫巡逻而过。御前护卫都是稳扎稳打练家子的,武功颇高。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自树后显现,他脸上繫着一块黑巾,遮住了脸,腰间别着一把长刀,整个人几乎要隐没入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光芒。 第169页 趁着御前护卫刚巡逻完,短时间内不会再路过此条宫道,他极快地掠过。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黑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黑衣人正是无花,此次他偷偷地潜入西夏皇宫正是为了参商剑而来。 不久前,他获知消息,西夏一品堂中的大匹人马已经潜入了中原,欲去对付丐帮。 这么一来,西夏皇宫就少了西夏一品堂的守卫。不用面对这么多高手。对于无花来说,他心中稍微也有了些把握。 他根据打探到的消息,躲过一批又一批的护卫,直至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前。 无花先是隐藏在院中的一片假山间,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白衣翩翩的女子独自一人从高塔旁边的靖衡殿出来,行走在阴暗的走廊间。 无花已探查到参商剑正是藏在了靖衡殿里,他瞧着白衣女子出来,就想等她走远一些,再潜入殿内去慢慢寻找。 「谁?」 这一声娇喝令无花浑身一震,没有想到他这么小心,竟还会被这女子发现。 李秋水耳朵微微一动,察觉到假山里有人,衣袖轻拂,使出一招「寒袖拂穴」,向暗处袭去。 无花展臂身体向后仰着退去,欲躲过她这一招,却不料,这看似平平无奇且毫无杀机的一招却精妙异常。 那衣袖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仿若天地间泼洒下的漫漫白雪,使人无处遁逃。无花甚至没有来得及抽出刀,就被李秋水的白袖袭中。 无花顿时惊恐万分,本以为袖中暗藏杀招,这一下,他必然皮开肉绽。岂料那白绸只是自他膝上轻轻一拂,而后白衣女子就收回了衣袖。 无花刚松了口气,心道:原来这白衣女子的武功也不过如此。下一秒,他却觉双腿一麻,登时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地砖上。 气血逆行,「噗」的一声,无花口中喷出了鲜血。血雾瀰漫在他脸上的黑巾上,被黑巾挡住,煳了他一脸。 李秋水呵呵一笑,声如银铃,不胜娇柔曼妙,但说出的话却令无花胆寒无比。 她柔声道:「我又没让你跪,你何必行此大礼。」 说罢,她朝他走近了些,自暗处踏入明亮的灯光下,清丽秀雅的玉容终于显出,犹如耀耀秋棠,是个少见的美人。 无花的眼中流露出惊愕的神色,此刻,他没有心思去欣赏她清丽的容颜。因为眼前的白衣女人,他认识,她正是西夏的梁太后。 梁太后虽然和西夏皇室不一样,不信奉佛教,但只要寺庙迦叶如来寺举办讲经,她都会亲临现场。 无花也因为这个原因才见过她一面。 想不到西夏的梁太后竟是个绝顶高手! 不过这也不算奇怪。 一个女人光有美貌,是没有用的,只会引来灾祸。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武功,才能像石观音一样获得权势。 石观音能够玩弄西域各小国于掌上,令人闻风丧胆,正是依仗着她高强的武功。 这位西夏梁太后能够架空李干顺,把控朝野,原来也是如此。 「我的那个好师姐竟派出你这种废物来暗杀我,可真是越老越昏聩了。」 李秋水的声音依旧温柔如水,但说的话却刺痛到无花的内心。 废物...... 无花望着梁太后纤细白皙的手掌离他越来越近,目光一凛,他都还未出手,她凭什么说他是废物? 在李秋水即将触碰到他的手臂的时候,无花突然就势朝旁一滚,躲开了,勐然跃起。与此同时,他「刷」的一声倏然间抽出了腰间悬着的长刀噼砍而下。 刀光冷冷如秋水,霎时间照亮无花的双眼。 「轰」的一声巨响,仿若惊雷。 李秋水凭空一个转,身形飘逸地避开。 她原本站立位置的后方,石桌已经一分为二地倒下。断口处整齐光滑,没有一丝粗糙凸起,浑然天成,好似本来就是如此的。 李秋水向无花手中的长刀望去。 此刀刀柄很长,足占刀身的四分之一,刀身微微弯曲。除此之外,这把刀再无别的特殊之处。 李秋水随着刀身向上缓缓望去,但见黑衣人双手持刀,双足前后一踏,又换成了防御的姿势。她认出这把刀的东瀛刀,不由心道:原来这黑衣人是东瀛人。 她知晓天山童姥这些年里通过生死符令不少异人奇士供她驱使,因此认出这黑衣人是东瀛人,她也不觉得奇怪。 无花见她轻而易举地就躲过了他的「迎风一刀斩」,面色微沉,知晓她的身手远在他之上,但此刻对决已是生死关头。正所谓不破不立,他举刀至眉前,先一步向李秋水噼去。 李秋水冷冷一笑,左掌拍出,右掌一绕,绕开长刀,本是左手出力,但白虹掌力能够曲直如意,内力一渡,掌力已传至右手上。 她右手朝无花手腕拍去。 只听见「咣啷」的一声,长刀在空中翻转,在划向他的右臂之后落到了地上。 长刀染血,他的右手手筋已被挑断,彻底地失去了抵抗之力。 无花黑巾之后的脸上一片惨白。 李秋水没有废话,走上前去,正欲一掌取走他的性命。忽然间一阵冷风捲起,白影一闪,无花已从原地消失。 李秋水看这一招,已知来人是谁,微微一笑,环视四周,柔声道:「师姐,你怎么有空到妹子的家里来做客?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见妹子我?我们可是有将近三十年没见了?我可甚是想你……」 第170页 「贼贱人!」一道苍老的声音迴荡在空中,她先是骂了一句,而后又怒道,「谁与你师姐师妹的!我可不认!」 「师姐,你这样说,我可就要伤心了……」李秋水眸光一闪,继续缓缓说道。 这么些年来,她和天山童姥势如水火,恨不得对方去死。 她害天山童姥练功走火入魔,身形永远固定在成个孩童模样。天山童姥则毁了她的容,令她平日里只能易容示人。 一直以来,李秋水武功比天山童姥要差上一点,因此她平时就躲在皇宫之中,来躲避她的追杀。西夏皇宫被她布置得犹如铁笼,天山童姥在此获不得好处。 而每过三十年则是天山童姥散功之时,她全身武功尽失,李秋水则趁此机会前去追杀她。 两人一躲一攻,一直过了这么多年。 这次天山童姥闯进皇宫,倒是她的机会。 李秋水立刻调遣侍卫领着獒犬前去搜索皇宫。 寒风朔朔,周遭景色极快后退。 无花勉力维持着平静,死里逃生,本是件极为庆幸的事情,但他现在却高兴不起来。 只因救他之人是个有着成年人的面容、孩童身形的怪人。她仅凭一只手就可以拎起他,疾行风雾间,似鬼似神。 听她声音,甚是苍老,岁数应该是很大了。无花微微思索片刻,忽然开口道谢:「多写前辈救命之恩。」 他温言道谢,却不料那怪人反而怒道:「我可不是要救你。我和贼贱人有仇,她想要杀你,我就偏不让她得逞。」 怪人的性子也是古怪乖戾、阴晴不定的。 说起李秋水,天山童姥满腹的怨恨,顾不得有人在旁,左一句右一句地骂着她,时不时地还提起师兄无崖子。 无花听这怪人一口一个「贼贱人」的,将梁太后骂个狗血淋头,但说起「师兄」时又情意款款。他本就是极聪慧的人,立刻猜测到这两人之间有夺爱之仇。 这怪人和梁太后之间肯定有仇。 意识到这一点,无花的眼睛暗沉沉的,忽然间沉郁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你走吧,离开皇宫,把我留在这里就好。我此次潜入皇宫中不是为了刺杀梁太后,而是为了来见一个人。」 他捂着自己鲜血淋淋右手,因失血而显得苍白脆弱的嘴唇微微一动,惨然道:「尽管她亲口要和我断绝关系,但我……我还想再见上她一面。不久之后,我就要离开西夏了。若是今晚不能见到她,我此生剩余年华定会悔恨不已。」 说到此处,无花痛彻心扉的声音渐渐轻了。他似有若无道:「纵使她移情别恋,我心中还是有她......」 若不是那日明昭公主要和他了断关系,他今晚也不会剑走偏锋,独自闯进这西夏皇宫,还遇上樑太后,自己的右手手筋也不会断。 对于习武之人,手筋断了就算是残废。 他如今竟成了一个残废! 此恨实在难消。 这怪人既然与梁太后有仇,对梁太后的孙女明昭公主定然也不会有好脸色。梁太后横刀夺爱,她孙女对他始乱终弃。难保这怪人不会殃及池鱼,出手谋害明昭公主。 若是如此,倒是为他报了断手筋之仇。 无花眼睫微微一颤,眼里渐渐湿润,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 果然这怪人听到后神情复杂,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人,眼里又是恨又是黯然,忽然冷冷道:「你想见她一面有什么难的!这西夏皇宫就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今夜我心情好,就带你去见上她一面!你要见的是谁?」 「是明昭公主。」 无花潜入宫前早就花钱贿赂了一个宫人,让其描绘出皇宫地图,本想为天山童姥指路。但没有想到他只说了明昭公主,这怪人立刻调转方向,往东向昭阳宫飞去,似是对西夏皇宫很熟悉的模样。 月光如练,繁星点点,琉璃瓦泛着珍珠的光泽。 「砰」地一声,打破了静寂,宫门被掌风击开。 方思阮从睡梦中勐然惊醒,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隐隐约约远处夹杂着不间断的犬吠声。 有人闯进了昭阳宫里。 方思阮立刻从床上坐起,向宫门望去。 朦胧月光间显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背光而立,看不太清模样。只见矮个子提着高个子,看上去十分怪异。 忽然,矮个子又打了一掌阖上宫门,将高个丢在了地上,苍老的嗓音冷冷道:「你想对她说什么赶紧说!」 矮个子身形甚小,像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女童,此刻宫门被阖上,月光被挡住,女童的容貌清清楚楚地映入了方思阮的眼帘间。 只见她容貌娇丽,眼波动人,唇若春樱,不看身形光看脸是个美丽动人的姑娘。 ——正是她的大徒弟天山童姥。 方思阮掐指一算,今年可不是天山童姥三十年返老还童的日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微微一怔,暗地里收回了掌。 方思阮恨不得就此与她相认,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身体怎么会如此。但此时殿内还有一人在,于是硬生生地又将疑问憋了回去。 方思阮代入明昭公主的身份,紧张地往后推去,轻声娇怯怯地问道:「你们是何人?」 外面的犬吠声愈来愈响。 天山童姥只是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第171页 无花左手撑地,缓缓爬起来,声音凄凉:「明昭,是我啊……我来见你了。我知道你快嫁人了,特意再来见你一面……」 他的右腕还在不断地流血。 方思阮见他这副惨状,先是惊诧,后又有些厌烦,心道:装什么情圣! 但他要装她就陪他一起。 方思阮微微摇了摇头,身体向后一缩,不解道:「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见我?」 犬吠声沸腾不已。 灵獒搜寻皇宫,最后竟在明昭公主寝宫前狂吠不止。御前侍卫不敢隐瞒,立刻派人前去通知太后。 李秋水急忙赶来,望着昭阳宫大门上的掌印,她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大声朝里喊道:「师姐,你不能伤害明昭!是我对不住你,你沖我一个人来好了,不关她的事。」 李秋水可从未认错过。 天山童姥微微一怔,没有想到李秋水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素闻她极为疼爱自己的这个孙女。但她也只是听说,想就以李秋水这荒淫狠辣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真心待人? 她本来其实没有想要伤害这个明昭公主的意思,毕竟只是李秋水害得她,与这少女无关。 但此刻见李秋水果真如传言那般疼爱她,天山童姥顿时改变了主意,有心想要藉此机会整治她一番。 天山童姥当即飞身过去,抓起床上方思阮肩膀,畅快大笑,朝外大声道:「贼贱人,你这孙女倒是长得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我的天山折梅掌?」 方思阮凝望着天山童姥,一声不响,只深深地看着她的脸,心间震愕万分。她们两个师姐妹怎会结下了如此大的仇? 此时,她也管不上什么无花了。 李秋水担忧方思阮,焦急万分,忽然喊道:「她是师父的女儿!」 天山童姥一怔,即刻反问道:「你说什么?」 李秋水在门外,连忙道:「明昭是师父留下的唯一的血脉,你不能伤害她!」 天山童姥怔愣之后反应过来,冷冷开口道:「你在骗我!」她知晓李秋水素来狡诈,定是故意诓骗她,想让她放了她的孙女。 听她不相信,李秋水在外面越发焦躁,欲闯进但又担忧天山童姥因此下狠手。若真这样,她可来不及救下明昭。李秋水只能在门外不断劝着。 天山童姥起初听她着急,心中颇为愉快,但听得久了就觉得恬噪,转向方思阮,冷冷一笑道:「小姑娘,你就跟我走一趟吧。」 方思阮没有挣扎,此刻她很是迷惘,不知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之间为什么会势如水火,而天山童姥又为何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想随她走这一趟,去搞清这一切。 天山童姥一把抓起她,破窗而出。 李秋水骤然看见飞出的身影,顿时发出一声叫喊:「明昭!」 第91章 一只小天龙(6) 天山童姥抱起方思阮,刚飞出明昭宫,就有四个侍卫飞来想要拦下她,她空出的一只手向他们身上隔空轻轻一拍,四人在半空中仿佛撞上了一面透明的墙壁,霎时间就弹了回去,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不知生死。 方思阮在她怀中,耳畔传来飒飒风声,她遥遥地向底下望去,李秋水慌张焦急的神色蓦然间沖入眼中。 李秋水紧随在后追逐着,一路之上,越奔越快。 顷刻间,她们已经出了皇宫、出了庆兴城,来到了一片茫茫的深山野岭之间,疾行群峰之上。夜间一片黑暗,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咕咕的诡异叫声,令人胆寒悚然。 两人俱出自逍遥派门下,先后拜了同一个师父,身手皆飘渺俊逸,在山野间奔走快如闪电,天山覆雪,衣袂飘飘,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1],仿若天宫仙子。 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一前一后,她们二人之间只剩下七八丈的距离,但偏偏李秋水拼劲全力都追不上这最后的距离。天山童姥比李秋水早入门将近十年,武功比她高些,于轻功上也是如此。纵使她怀里抱着个少女,依旧能够将李秋水远远地甩在后面。 奔跑间,李秋水唿吸竟乱了起来。 天山童姥越是见她焦急心中越是畅快。这些年两人对抗之间向来都是不分伯仲,这次难得的她终于占了上峰。 她此时尚有余力,故意激她道:「听说你要给你的这个明昭公主招驸马。哈哈哈......你们西夏要办喜事,光喜事有什么意思,索性不如连丧事都一起办了。喜事丧办,好好的热闹一番。」 李秋水心中本就焦急异常,此时被她言语一刺激,霎时间就觉头晕眼花,体内真气蓦地一泄,足下立刻慢了下来。等她缓了缓,重新凝聚真气,附近哪还有天山童姥的人影。这一耽误的功夫,她就再也追不上天山童姥了。 李秋水心一冷,光秃秃的峰壑在夜间黝黑一片,她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漫天的飞雪朝她飘来,不透气地将她全身包裹住,把她裹成了个没有人气的雪人。 一会儿想着万一天山童姥真的像她说的要杀了明昭,怎么办?没有照顾好师父师娘唯一的女儿,她怎么对得起他们? 李秋水胡思乱想着,大脑里一片混乱。 一会儿又想到纵使天山童姥不杀明昭,但自从她走火入魔成了个「长不大的孩童」之后性情越发乖僻,她建立灵鹫宫,用生死符控制了那三十六洞洞主和七十二岛岛主,每年都要折磨打骂他们,这件事情她也有所闻。 第172页 如果她将这些手段用在明昭身上,缺胳膊少腿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自从她遇见明昭之后,就将对师父师母的敬爱和愧疚都投射在她身上。 这些年里,她一直将明昭视若珍宝,锦衣玉食地养育着她。灵鹫宫这般苦寒难熬,她的明昭怎么能受得了这种苦? 李秋水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痛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兀自喃喃道:「我一定得救回明昭,一定得救回明昭。」 她不停重复着,这一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急切,李秋水的眼眸渐渐地清明起来。长风怒嚎,几点黯淡的星子散下朦朦胧胧的素晖,落在她的身上,李秋水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 地面微微振动起伏,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迴荡在空旷的山间,似有气吞山河之势。尘土飞扬,西夏侍卫终于策马追来,出现在了李秋水视线之中。 他们姗姗来迟,为首之人看到李秋水之后才松了口气,勒马停下。他身后的侍卫们也跟着停下。 为首之人正是西夏一品堂的勇士,被封为征东大将军的赫连铁树,他看到李秋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率领一众侍卫向李秋水跪下行礼道:「太后,微臣救驾来迟,还请恕罪。」 他们这一群人都是李秋水的心腹,全都由她一手培养至今。 他们来了,李秋水满腔的怒火终于有了地方发泄,胸脯不断起伏,情绪似是激动至极,骂道:「废物!我养你们那么多年,今晚有人潜入皇宫中,还不止一个人,竟然还是我一个人看到的,你们那么多人一个都没有发现。我堂堂西夏皇宫竟然成了个筛子,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闯进来,如入无人之境。等你们追来,人都已经跑掉了。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这些都只不过是李秋水的迁怒罢了,在场之人谁都知道。但她积威已久,侍卫们不敢言,心中却在不停地叫屈,不约而同地想道,今日闯入的那个「侏儒」武功如此之高,他们一群人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就算巡逻发现了她,又怎么是她的对手,更加拦不住她。 李秋水又转向赫连铁树,冷冷道:「赫连铁树,若是明昭出了什么事,你就拿着你的脑袋来见我。」 赫连铁树登时毛骨悚然,梁太后向来是说一不二,她今日既然这么说了,那就绝不是恐吓他。若是明昭公主不能安然归来,他的项上人头定然不保。 思及此,他顿时肃容,向李秋水保证。 ...... 这一带昼夜温差极大,哪怕白天炽热如夏,夜晚往往冰冷刺骨。飒飒寒风颳着方思阮的耳廓,一片通红,她躺在天山童姥怀里,轻轻唿出一口气,口中顿时逸出一道白烟。 身后白影倏尔间就被抛下了,此后再也没有追上。 天山童姥这时才放缓了速度,朝着怀里人望去,冷哼一声道:「那个贼贱人倒是挺在意你的!」 她虽然奔走在前方,但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身后的李秋水。她今夜居然被自己要杀了眼前这个明昭公主这一句似有若无的话刺激得直接泄了真气。 这贼贱人武功虽然赶不上她,但在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是她的对手,不至于犯下这么小儿科的纰漏,这此泄漏真气,全是过于担忧所致。 方思阮双颊也被凌冽的风颳得微红,当年在缥缈峰上两人其乐融融的场景还歷歷在目,有心缓和两人的关系,于是回道:「她也一定很在意你。」 天山童姥如吞蚊蝇,感到噁心至极,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怀中的少女知晓二人之间的恩怨,是在故意噁心她,但看她双目清澈如山巅雪,似乎是真的这么以为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冷笑:「我看是我待你太温柔了,才让你生出了错觉。」 方思阮还想与她说话,但天山童姥却闭嘴不说了。 灵鹫宫距离西夏很近,以她的脚力不过只需要两个时辰,天山童姥将她带回灵鹫宫时,天光将熹,天际线隐隐地透着朦朦胧胧的亮光。 灵鹫宫位于缥缈峰上,终年被冰雪覆盖。 天山童姥抱着方思阮回到灵鹫宫,一路之上所遇到的女子见到她都是又惊又怕,连忙低头向她行礼,称唿她为「尊主」。 这宫里的女子都身着斗篷,胸口处都绣着一头兇恶的黑鹫。 灵鹫宫分为九天九部,分别是昊天部、阳天部、赤天部、朱天部、成天部、幽天部、玄天部、鸾天部和钧天部,掌管九天九部婢女。 宫中宫女的武功都奇高,除却梅兰竹菊四大婢女自幼专门服侍天山童姥之外,其他女子都是天山童姥救回来的,她又传授她们武功。 因此,这些女子都对天山童姥都忠心耿耿,哪怕天山童姥脾气乖戾,动辄打骂她们,她们始终都敬服她。 此刻,宫女们见天山童姥又抱了个少女回来,也没有惊讶诧异,只以为这少女的身世与她们差不多,不是家破人亡的,就是被男子辜负了,同样是个可怜人。 天山童姥将方思阮带到一间厢房里,才放下她。 这些年里,天山童姥无数次潜入西夏早就将西夏皇宫摸得清清楚楚了,连侍卫几时巡逻几时休息,甚至是巡逻的路线都打探得清清楚楚的。 所以无花一说起明昭公主,她就极为熟悉地前往昭阳宫去,她也知道明昭公主是她李秋水最为疼爱的孙女。 第173页 天山童姥昨夜闯进昭阳宫时,方思阮已熄灯入眠,殿内一片幽暗,看不太清人。她只模模煳煳地瞧见这位明昭公主的轮廓,听她声如莺啼,声声曼妙,传至耳中使人仿若亲眼见到了桃杏初绽,就猜测她定是个极为美貌的少女。 不然也不会引得个男人冒死也要闯进西夏皇宫,只为见上她一面。 天山童姥朝她赛雪胜玉的脸蛋上细细望去,甚是娇艷动人,是个高山琼雪般的美人,只不过长得倒和李秋水不太一样,隐隐约约给她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天山童姥望着她不说话,方思阮也就像她一样,认真地望着她。 被她温和的眼光一望,天山童姥顿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沐浴在她此种目光中,她竟感到了久违的暖意。天山童心里姥不是滋味,眼里射出厉光,森然道:「你干什么这么看我,小心我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方思阮早些年的时候回过三次缥缈峰。第一次回缥缈峰的时候,她刚和展昭在一起不久。但那一次回去,缥缈峰上未见一个人影,三个徒弟都不在。 又过了几年后,她第二次回到缥缈峰,这一次缥缈峰上倒是有不少的人,但还是不见她的三个徒弟。她揪住其中一人,询问之下,才知道他们这群人都是二弟子无崖子的徒子徒孙们。 方思阮只收了天山童姥、无崖子、李秋水三个徒弟,也只于他们朝夕相处,有师徒之谊,无崖子的徒弟徒孙对于她来说不过只是陌生人罢了。 故人不在,她也就没有多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三次是展昭过世,她在那一段时间里整个浑浑噩噩的,练功走火入魔之后返老还童成了个幼童。她再次前往缥缈峰,途中,却被李秋水拦下,将她抱回了西夏皇宫封为公主。 从那以后,方思阮就在西夏皇宫里住了下来。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见到李秋水和天山童姥、无崖子之间联繫过。此时距离当年已过了几十年,算年龄,天山童姥和无崖子都已经垂垂老矣。他们比李秋水要大上好多岁,极有可能已经作古。 她经歷过那么多次生死,但却始终看淡不了这些。问起来也只是徒惹伤心,所以也就没去问李秋水。 不料今夜得以相见,大徒弟天山童姥还在世,这样说来,无崖子是不是也像天山童姥一样还活着,只是也和她一样,与李秋水的关系僵,所以才一直没有来往? 算算时间,方思阮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过天山童姥,这次再相遇,自然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哪怕天山童姥对她恶声恶气也不恼怒。 她只依旧凝望着她,微微一笑道:「你要拿我的眼珠子去做什么呢?我的眼珠子还是长在我的脸上更加好看一些,挖出来血淋淋的,多吓人呀。」 但天山童姥却已认不出方思阮是她的师父。她笑了笑,忽然问道:「我这地方叫做灵鹫宫,你可知为什么我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方思阮微微摇了摇头,此处原来是缥缈峰,原本只是几间房子和一个庭院,现在不过只是扩大了些,成了个四四方方的宫殿,倒和西夏皇宫有点相像。 天山童姥逼近她,目光阴森森的,继续开口向她娓娓道来:「方才路上那些宫女斗篷上的黑鹫你看清楚了吗?缥缈峰上盛产黑鹫。这种黑鹫很奇怪,不会飞,但在雪地却能够跑得很快,而且个个体大如成年男子。 它们最喜欢吃女人的眼珠子了。尤其越是漂亮的少女,她的眼珠子,这群黑鹫越是喜欢。往往丢给它们,这群黑鹫甚至会哄抢成一团,不斗个头破血流不会停下。你长得这么漂亮,你的眼珠子,它们一定会很喜欢。」 她原以为她这一番话说出来,眼前这个西夏小公主定会被吓得花枝乱颤。却没有料到她平静地听完了一切,始终面不改色,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不知是她心机深沉还是真的天真稚气。 若是前一种可能,她根本不用装成这个模样,而是顺熘地拍她马屁,将她哄得高高兴兴的,就不会去杀她;若是后一种可能,那倒是怪了,李秋水自己这么狡诈阴险,却把这个小公主养得这么的单纯不懂世事。 天山童姥惊诧道:「你这女娃子倒是稀奇,别人见到我都两股战战,恨不得朝我跪下磕头,你倒是不怕我!」 方思阮如实地说出心中多想,向她微微一笑道:「我见到你欢喜还不及呢,又怎么会害怕?」 她已经活了那么久,比她的岁数可是大得多了,足有好几倍了。这种不痛不痒吓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吓得到她这个老不死。 再说了,她和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可一点都没动过杀意。 天山童姥见她这副卖乖的模样,不知为何对她没有什么恶感,反而还有点喜爱,明明她是李秋水那贼贱人的孙女。 她心中甚为不解,觉得颇为古怪,目光复杂地暼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就现在这间厢房住下。」 说罢,她甩了甩衣袖,就要转身离开。 见她要走,方思阮立刻唤住她,问道:「你人挺好的,为何会和秋......我的祖母处不好?」 她们何止处不好? 她们之间的仇怨,简直不死不解。 天山童姥蓦地转过身,恨恨道:「那就要去问你的祖母了!我今日这副模样全拜她所赐。」 方思阮闻言大惊,失色道:「怎会如此?」 第174页 天山童姥勃然大怒:「怎么不会如此?当年我和师兄两情相悦,但她横刀夺爱,趁我练功之时故意来吓我,害得我走火入魔,从此困在了孩童的身体里,再无法长大。她得到师兄后又和其他男人勾勾搭搭,辜负师兄。」 方思阮瞪圆了眼睛,被她的这一番话震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她们师姐妹反目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一时间,当年在陈州和无名山间发生的事情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闪现。难怪李秋水当时会是那种反应...... 她不说李秋水还好,一说李秋水立刻燃起了天山童姥满肚子的怨怒,她步步靠近方思阮,忽然冷冷一笑,道:「不过我也没让她好过,她不是最爱美吗?我就毁了她的脸,一共四道,我在她的脸上划了四道! 你不说这事还好,我倒差点忘了,你虽然年纪小,可学得她十足十的做派,昨夜那个黑衣男人,你不久把他抛弃了吗?我该也给你漂亮的脸蛋上划上四道!这样走出去,别人一眼就可以认出你是那贼贱人的孙女。」 方思阮在这信息量极大的话下,彻底失去了声音。 天山童姥朝她逼近,正要下手,望见她脸上怔怔的茫然神色,心里突地一痛,气突然消了下来。这种感觉简直离奇。一个难以置信的怀疑如闪电般极快地掠过她的心头,霎时间如遭雷击。 若这少女真是师父的女儿...... 天山童姥脑中突然蹦出了这几个字,微微一怔,李秋水先前说的话此刻不断地在她脑海里迴响。她半信半疑,再也下不去毒手。 第92章 一只小天龙(7) 西夏皇帝李干顺在西华宫设宴,宴请前来向明昭公主求亲的客人。 李秋水事先早就对前来求亲的人筛选过一遍,年龄太大的、已娶过亲的、面貌丑陋不佳的,全都在名单之上划去。 入围之人自然难抑欣喜,落选之人失望之下又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毕竟这一次来的高手如云,最后鹿死谁手,胜负难定。想到此,他们依旧选择在西夏留下,看一看这热闹。 慕容復递上名帖,宫人翻看核对过后,请他们进入。他和手下四大家臣随着宫人来到中和殿,殿内落座的少年已有近百人。 此次前来求亲的人当中有二人身份最高,分别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段誉和吐蕃国王子宗贊。 这二人若真要分个高下,那必定还属大理国世子段誉。毕竟王子不一定能够成为国王,但段世子必定是未来大理国的皇帝。大理国皇帝段正明无子,只有一个弟弟镇南王段正淳,而段正淳膝下就只有段誉一子。 给他们二人预备的席位自然也与其他人不同,两人都被安排在主位下方的西首席。 慕容復向席间望去,但见宗贊身材魁梧,行为举止却粗俗不堪,先前甚至命令吐蕃高手在前往西夏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关卡,不让男子通过,只为了减少竞争对手,这般心胸狭隘之人西夏公主怎么能看得上。这么一对比下来,段誉倒是容仪如玉,少年人风度偏偏。 转念间,慕容復已将段誉视为最大的对手。 恰在此时,段誉好似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向他这个方向望来。目光一碰,段誉率先朝他露出个笑来,一副温纯的模样。他背后立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面容坚毅,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显得岳渊亭峙,但他却双目炯炯地朝自己看来。 慕容復微微一愣,不知他为何要用这种目光看自己。若此时此刻不是这个场合,他必定会上前与自己搭话。 这个汉子正是乔峰。 乔峰此次前往西夏就是为了慕容復而来,这一段时间内,有不少江湖高手死在自己的独门功夫之上,实在匪夷所思。总不会是他们一个个自己自杀。 因此,所有人都怀疑上了一个人——慕容復。谁人不知他姑苏慕容家有一门祖传绝技「斗转星移」,这门功夫能够将对手所使用的武功随意转移至另一人的身上,而使自己毫髮无伤。 但乔峰总觉得不会是慕容復所为。 他虽未与他见过面,但何其手下两位家臣有过短暂接触,赤霞庄庄主公冶干豪迈直爽,一阵风风波恶虽口噁心善,却不会恃强凌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二人都是好汉子,慕容復能得此两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本人定然也高风亮节。 但马副帮主的死必须调查清楚,既然幕后兇手将茅头直指慕容復,那他就来见上一见慕容復,与他好好商讨一番是否是他的仇家犯下这些案子嫁祸于他?他的仇家又有哪些人? 乔峰已去过姑苏一趟,但却跑空了,打听之下才知道慕容復前往西夏要求娶西夏公主。 于是,他也赶来了西夏。只是丐帮和西夏之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因此他进入西夏之后一直隐藏身份,隐姓埋名,旁人只知道他是南朝来的汉人,不以为意,这段时间公主招驸马,好多汉人都来凑热闹。 在西夏,慕容復未见到,乔峰先认识了大理镇南王世子段誉,与他一见如故,结为异姓兄弟。段誉听说他要找慕容復,立刻热心肠地为他出主意。他道,慕容公子想要求娶明昭公主,定会前往西华宫参加宴会。巧得很,他也要参加,若是他把他一起带去,那不是就能见到慕容公主。 乔峰于是就扮作了他的侍从与他一起进了西夏皇宫。 待人到齐,皇帝李干顺在内侍的随行之下,礼部尚书宣旨赐酒用膳。然后李干顺没有说话就起身离去。 第175页 宫人倒酒,将菜餚一一端了上来。 在座众人惊疑不定,明明是为公主招亲,但为何西夏皇帝为何只露了一面就匆匆离去,连怎么挑选驸马的准则都没有公布。更何况还有公主,明昭公主呢?他们至今没有见上公主一面。 宗贊首先发难,低头喝酒之时,蓦地手一歪,将酒尽数往身旁的段誉脸上泼去。 这看起来轻轻巧巧的一泼,却是暗藏了内力在其中,霎时间,一滴滴澄碧的酒水就化作了一根根尖利的细针朝段誉脸上、身上射去。 乔峰眼光一凛,推掌而出,使出一招「排云掌」将酒水重新给宗贊送了回去。 一名吐蕃勇士急忙脱下外衣,一挡一卷,将射来的酒水裹入衣衫里。 有这开头,席间顿时乒桌球乓地打了起来。 钟声突然响起,有礼官再次出声道:「太后驾到,诸位不得无礼。」 各方作罢,重回席间。 梁太后款款步入殿中,四个宫女举着白玉香炉紧随其后,直接坐到了殿中央的御座之上。 李秋水望着底下碗碟碎片毫不改色,他们打的越是厉害,武功越高,救出明昭的希望就越大。 梁太后这一出场架势可比皇帝好尊贵上许多。 慕容復面上依旧微微笑着,但心里一凛,这西夏的朝政果真还是掌握在太后的手中,皇帝李干顺不过只是个傀儡。 李秋水趁此机会想要利用起底下众人的势力来救出明昭,淡淡地说了几句之后又道起明昭公主被她仇敌掳走一事。 「若是能救出明昭公主,宝剑快马,金银珠宝,自当无所不应。这次为明昭公主选的驸马自然要是个武功高强的高手,能保护她一世。」 这话却是在暗示,谁能将明昭公主救出,她就将公主嫁给他。 段誉却是望着李秋水心间大震,这西夏的梁太后与无量山那琅嬛福地中的玉像一模一样,只不过年龄上更长一些。他自那日在山洞里见到那尊玉像之后就魂牵梦萦,寤寐思服。 明昭公主是梁太后的孙女,长相定然与之相似,念及此,他不由对这门亲事极其期待起来。这一此前来西夏求亲本是他父王强迫他来的。今日一见梁太后,他顿时改变了主意。 段誉想着无量山琅嬛福地里瞧见的白玉美人雕像,已是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不知掳走公主的是何人?」 李秋水目光微冷,朝皇宫的西方望去:「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 却说另一头,方思阮在灵鹫宫的日子过得甚至滋润。天山童姥除却不让她离开缥缈峰之外,灵鹫宫任她出入,只是不肯再来见她。她差遣了几个宫女来伺候她之后,就不再管她了。 方思阮随她来到灵鹫宫就是为了见她的,但天山童姥不肯见她,这和她的意愿相悖。既如此,她这能在灵鹫宫内一顿折腾,梅剑、兰剑、竹剑、菊剑时不时地去向天山童姥禀报,天山童姥听后也只淡淡地道了一句「虽她去吧......」 那日,对上少女的目光,李秋水的那一句话乍然一现,这几日中又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若她真是师父的女儿...... 天山童姥踌躇不定,因此避而不见。 直到一日,竹剑又来禀报说那西夏公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捉到了只黑鹫,又吩咐侍候她的宫人要将那黑鹫烤来吃,天山童姥再也坐不住,问清地方,匆匆向那儿赶去。 方思阮此时正在缥缈峰顶,苍山负雪,满目望去尽是一片雪白苍茫之色。时不时地有细雪往脸上扑来,眼睫沾上了雪粒。 火已升起,一只足有成年男子大的黑鹫被绳结缚住,横倒在火旁,望着火哀哀鸣叫。 有宫女在旁劝阻道:「公主,这黑鹫可不能烤啊?」 方思阮本就没有想要真的去吃这黑鹫,只是想要将天山童姥引出来,闻言调皮一笑:「这黑鹫为何要叫黑鹫?它又不会飞,不会飞怎么能称作"鹫",说到底不过只是只走地鸡罢了。我都好久没吃过鸡了,这么大这么肥的一只鸡,我还没有尝过,正好烤一只来尝一尝。」 那宫女不敢硬着来,只好想办法来拖延时间等天山童姥来,眨了眨眼,忽然道:「公主,你刚才捉黑鹫时使出的那一招好生厉害,不知叫什么名字?」 方思阮知晓她的用意,微微一笑:「我那一招说起来很是简单,任何人都能学会。」 宫女见她停下了手,当即松了口气,顺着她的话接下去道:「这一招该怎么练?」 方思阮道:「只须记住一句口诀。」她当即将那一句口诀念出,这口诀极为拗口,音律不调,很是奇怪。 天山童姥此时已经来到了缥缈峰顶。 那宫女瞧见天山童姥,顿时十分惊恐,行了个礼。 天山童姥微微颔首,示意其退下。待那宫女离得远了,才以一种复杂的眸光看向方思阮,问:「你怎么会知道天山折梅手的口诀?」 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构成了「天山折梅掌」。这西夏小公主刚才嘴里念的正是其中的一句口诀。 但这天山折梅手师父只教给了她一个人。 方思阮凝望着终于肯现身的天山童姥,微微一笑:「我就算和你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的。」 天山童姥皱了皱眉头:「你跟我打什么谜语?」 缥缈峰顶依旧白雪皑皑,红颜未改,岁岁年年间已物是人非。 第176页 「我若说你的这一身武功都是我传授给你的,我就是你的师父逍遥子,你会不会相信?」 天山童姥怔愣,突然发笑,声音苍老深沉,山巅之上迴荡着她的笑声:「你今年才几岁就敢空口说着大话来戏耍我!这些天来你搞出这么多事来,也不怕我真的动怒起来杀了你。你可知西夏至今没有前来救你的意思,倒是那招驸马的宴席还是按时举行了。」 方思阮淡淡道:「我在不在有什么要紧的,也不影响他们为何驸马的位置去争个头破血流。」 那么多的人群聚西夏,想要娶的只是西夏公主,而不是她。 天山童姥听到这一句颇为诧异地瞟了她一眼,先前与她相处间只觉这个西夏公主显得稚气可爱,却不料她竟十分的通透,甚至语中透露出几分对情爱的厌弃,怎么听也不像是个妙龄少女会说出口的话,倒像是个参透世情的垂垂老者。 这一瞟之下,天山童姥却是微微一怔,她以一种满含慈爱心疼的复杂眸光凝望着自己,就与当初的师父一模一样。 她顿时失去了声音。 第93章 一只小天龙(8) 方思阮观她情貌,怔仲间倒好像思忆起了往事。她的心软又软,天山童姥投入她门下的时候不过才八、九岁。如今两人相立崖边,倒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她刚将她带回缥缈峰的时候。 天山童姥那时年纪尚幼,又是她的第一个徒弟,读书识字都是方思阮手把手教的。 刚上缥缈峰的第一年,她没有内力,身体娇弱,受不了缥缈峰的酷寒,方思阮就在她的屋内生上许多的炭火取暖。 每每默写心法之时,年幼的她就昏昏欲睡,但等她进到房里,她每次都能及时地醒过来,乖乖地将自己的功课举到她面前,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等待着她的夸奖。 殊不知,她雪白幼嫩的脸颊上印上了一行字迹,是她偷懒的证据。 字写到一半,她就歪脸睡倒在未干的墨迹上,是以印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方思阮咬唇忍笑,将一面镜子竖到她的面前,雪白的脸颊上墨迹清清楚楚地印着「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那张稚气但却像是个小大人的脸上方露出了羞窘的神色。 方思阮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小起来,随手扔了镜子,边掏出手帕为她擦拭着,边取笑她是「小花猫」。 「小花猫,师父教你一门独门武功,只教你一人,将来就算收了其他徒弟,也不会教给他们。你想学哪一门?」 「天地不老长春功。」 「为何?」 「等我长大了,师父就老了。若是我也老了,就不能照顾师父了。我若习得天地不老长春功,就不怕老了。我要替师父养老。」 暖意融融的厢房内,她雪白的小脸被烘得泛着微微红,但仍旧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哦?」方思阮心间有所触动,含着笑说,「那你可要好好地练这武功啊。」 她用着稚气的语调说道:「师父,我不会再偷懒了。」 一别多年,师徒情谊依旧。 崖阔凄清,风声呜呜,站的久了,身体也愈发的冷。 忽地,黑鹫鸣叫的声音更响了,简直堪称撕心裂肺。 方思阮淡淡地扫了它一眼,伸出两指,借雪于指,轻轻地向黑鹫身上的绳结上弹去。「笃」的一声,雪粒融于麻绳,丝丝青麻尽数断裂。绳结刚断开,黑鹫立时遁地展翅而逃。 茫茫雪地之上,一条黑影倏尔如闪电般掠去,只留下两道爪印和几根黑羽。 方思阮凝望着她,微微一笑道:「小花猫,你不是说要替我养老的吗?」 天山童姥茫然失措,眼眶一热,下意识地低低唤了一句:「师父......」顿了顿,又开口道,「师父,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后面的话终是没有问出口,她现在还不是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既相认,天山童姥自然不想之前那般待她,两人时常笑意盈盈地凑在一起说话。方思阮有心想趁此机会解开两人心结,但只要说起李秋水,她的神情骤然冷却,避而不谈。 一次两次之后,方思阮也就不再说了,非设身处地体会过此中痛苦,怎么能轻轻巧巧地想要揭过这一页。 她和秋水之间的爱恨恩怨除非时光迴转,回到秋水害得童姥走火入魔之前,方有可能了结。 方思阮忽地心轻轻一动。 时光迴转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她治好了两人的伤呢?秋水那边倒是容易些,童姥这边就麻烦了些。 就在她正思考着怎么治好两人的伤时,灵鹫宫中里热闹了起来,时不时地就有人潜入宫内想要行刺天山童姥。 起初,只以为是来救方思阮的人,待抓住了一个活口,拷问之下,却是三十六洞主和七十二岛主忍受不了天山童姥多年的折磨,聚集在一起要反了她。 那人见了她的真面目,天山童姥自是不会放过他,她本就在他体□□入了生死符,又给他餵下断经腐骨丸,直到将之折磨得不成人形,只剩下一口气之时,才了断了他的性命。 这群人算不上好人,也算不上坏人。 方思阮看在眼里,知晓为她治伤的事情刻不容缓。天山童姥在走火入魔加之痛失所爱之后,性情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但越是钻入仇恨之中越是不痛快,伤的始终都是她自己。 第177页 又是一日,方思阮冒雪到达后山採取天山雪莲入药,漫天的飞雪随风袭来,眼睫上沾满了雪粒。 后山的山坡之上长满了天山雪莲,此外还建了座阁楼供平日里前来摘取天山雪莲的宫人们中途落脚休憩。 寒风飒飒,唿啸而来,这其中还夹杂着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方思阮回望而去,一男子从屋檐展臂落下,袖袍振振,溯溯寒风掠开他面上的黑髮,露出一张硬朗的面容,不是乔峰又是谁。 「姑娘,你怎么会在此?」 他背阳朝她走来,带来一阵热风。她眼睫上的雪粒一融,顿时化作了两行泪珠泊泊流下,浸湿了羽睫。 乔峰见到她落泪,不知为何心中突地一恸,段誉想要娶西夏公主,他本是想助他一臂之力,这才趁乱上这缥缈峰帮他救回西夏公主。现在却是什么都不想去想了。真是奇了怪了,掐指算算,这只不过是他们之间第二次见面。 他的目光落在方思阮手中的天山雪莲之上,不待她出声就问道:「可是这灵鹫宫的忍将你抓到了这里?」 方思阮微微摇头,又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乔峰侧耳屏息听了一会儿,开口道:「这其中原委一时难以说清,我先带你下山,再细细地与你说。」 方思阮微微一怔,刚想拒绝,却又想到天山雪莲已採到,留在缥缈峰也没有用了,不如随他离去,搞清楚他上缥缈峰的原因。 乔峰立刻揽住她的腰身,往山下奔去,刚离开山坡,就见一群黑鹫离得越来越近。 黑鹫平日里除却自己猎食外,灵鹫宫宫人们也会来餵食它们。平日里若有外人进出时,黑鹫会鸣叫示警。为首的黑鹫头顶秃了一块,有那么一瞬间,它的这个造型令方思阮想到了西夏男人。 与方思阮的目光轻轻一触,那群黑鹫顿时四散奔逃开来。 乔峰将身后披风抓至身前遮盖住方思阮,直至确保遮住了她的每一根髮丝,才放心地加快了速度。 隔着一层厚重的布料,朦朦胧胧地听到外间寒风唿啸磅礴,与她所处的空间仿佛是两个世界,外面寒风凛冽,里头温暖如春。 大约是山腰出,忽然,乔峰停下,对面响起一道清越的男声,那人问道:「乔兄,你可是救出了公主?」 公主? 他也是来「救」她的? 方思阮微微一怔,乔峰怎么和西夏扯上的关系? 乔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没有,我遇到了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她也被抓上了灵鹫宫,我将她带下来。」 他们只交谈了一句,就分开了,乔峰又带着她往山下奔去。 山脚处聚集着大批人马,有西夏的铁骑,也有一群她不认识的人。方思阮从乔峰的怀中退出。 「公主!」远处的赫连铁树认出了她。 「公主?你就是......」乔峰略一迟疑,赫连铁树和那群执剑以待的西夏侍卫已经围了上来。 方思阮被重重侍卫小心翼翼地簇拥着,抬脚上轿之际,神思一动,蓦地回头,苍茫天穹,群峰险壑,乔峰伫立在原地向她遥遥凝望来,相隔的人影绰绰约约。他瞧见她回顾而来的眸光,沉默半晌,终是朝她露出个微笑,却好似已经隔了千重山。 「公主,小心。」有侍卫扶着她的手臂。 她知道,从此刻起,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和他一起吃肉喝酒。 方思阮回过头,不再去看他,坐上了轿撵。 轿帘落下,将她娇艷的容颜隐去。 赫连铁树率领侍卫们护送她回宫,其余人目送着他们离去。 「她叫什么名字?」乔峰喃喃自语 。 「李明昭。」段誉不明所以,但还是据实相告。 李乃西夏国姓,明昭,明昭,明昭公主...... 原来这一切都是斑斑可寻。 难怪她当初没有告诉他她的名字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便是一阵喧闹声。 有人道:「既是段世子的手下从灵鹫宫中救出了公主,那驸马人选定是你了。」 段誉没有想到明昭公主虽娇艷绝伦,容貌瑰丽无二,但与他心上的白玉美人却是毫无相似之处,他本就是怀着明昭公主长得和白玉美人相似的可能性,才对救出她的事情如此上心,急忙推拒:「不不不,我不能做驸马......」 此话一出,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透着淡淡的不解。 朱丹臣欲要制止住段誉,急忙拉住他的手臂:「世子......」 段誉一时语塞,讷讷道:「太后原本的意思是救出公主的人才能成为驸马?」 「可救出公主的人不是段世子的侍从吗?」有人问。 段誉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当然不是,他不是我的侍从,而是我的结义大哥。救出明昭公主的是我大哥,应当由我大哥来当这个驸马。」 包不同想到还未下山的慕容復,冷冷一笑道:「若真说起来也算不上是这位公子救的明昭公主。明明是正好遇上了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岛主反叛,天山童姥一时疏忽,才捡了个漏罢了。若较真,那三十六洞主和七十二岛主才真是救出公主,难道公主要嫁给他们吗?」 别说公主只有一人,不能嫁给这许多人。再者说,这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岛主中有男有女,难道公主还能嫁给一个女子吗? 第178页 众人都还不知乔峰的真实身份,心里腹诽着,但面上都微微颔首称是,毕竟谁都不愿让这无名小卒截了道娶了公主。 第94章 一只小天龙(9) 方思阮回到西夏皇宫,李秋水喜不自禁,将她搂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久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李干顺和耶律南仙也前来看望她,将她们一直供的一串佛珠送给了她,以求护她平安。 耶律南仙一向温柔大度,一视同仁,对方思阮这个便宜女儿一向很好,自她被天山童姥掳走后就一直吃斋礼佛,又去迦叶如来寺向佛祖祷告。今日,她安然归来,耶律南仙就说起要去还愿。 方思阮心头怅怅然,李秋水这些年可以说是与她日夜相伴了,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情低落,待李干顺和耶律南仙走后,又私底下询问她。 方思阮自己也想不通,只摇了摇头,不语。 第二日,耶律南仙前去迦叶如来寺还愿,方思阮也跟着去了。她打听之下,无花自那夜之后早就销声匿迹,寺中和尚不知缘由,对他的突然消失深感不解。若不是他的行李也都不见了,差点怀疑他是出了意外。 方思阮知道他定是趁乱逃跑了。 佛寺在后山餵养着一群小鹿,平日里时常会闯入寺庙里,僧人也不驱赶,任其进出。 阿鹘今日也随方思阮一起来了,见突然蹦出一只小鹿,一时兴起,逐鹿而去,与之嬉闹。 方思阮望着它飞远的身影,也跟着往后山走去。 澄澈蓝天之下,远望而去,但见澄碧天空下一个青色人影坐于芦苇丛间,昂首饮酒,鬓前两缕黑髮随风飘荡于脸侧,举手投足间极为潇洒适意,簇簇芦花似雪轻摇。 方思阮神色微微一动,没有想到迦叶如来寺的后山会有陌生人在此。她凑近一看,却发现那男子面容俊美,仪态翩翩,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 他的脸瞧起来熟极了,似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微微思索片刻,终于想起曾在街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这么会这么凑巧地出现在这里。 方思阮猜到他是故意引她前来,没有点破,淡淡地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青年站起身,向她行礼:「见过公主,在下姑苏慕容復。」 方思阮微微一怔,北乔峰、南慕容,他就是南慕容了。原来她早就将这两人见齐了。 她忽然问:「姑苏可美?」 他回:「甚美。与西夏是完全两种的美丽,杨柳岸,水桥小巷,斜雨杏花,清丽婉约。」 方思阮知道,她在那里呆过很多年。 她要去江南,为了一物。 慕容復还想与她说话,他打听道公主今日会来寺中,才特地以鹿引她而来,但是见方思阮神情怔仲,不想多语,目光遥遥落在远处,长长的眼睫轻垂,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阴影。 他的心突地一动,安静下来,只凝望着她的侧脸,不由心道:若是真能够娶到她,那的确是极好的。 ...... 那日乔峰将明昭公主救下缥缈峰之后就众说纷纭,争论不休。 李秋水当时救人心切才故意含煳其词,让众人以为只要将公主救下就会将公主嫁与他,原也没打算就此草率地替方思阮定下夫婿人选。 听说众人不服,顺理成章一推,又定下一武一文,两场比试,赢了的人才能迎娶到公主。 比武获胜者取一名,最后一场文试却是要由公主亲自定夺。若是公主看不中,则也当不上驸马。再由比武第二名上前,以此类推,直至公主相看中。 但说乔峰,因为他救回公主之故,直接只要参加最后一场比武,先前的比拼可以直接略过。 慕容復前几日打退了所有人,才获得今日与乔峰一战,此时面对面站着,望着他冷冷一笑道:「乔兄,你那日明明已经救下公主,却怕我抢你的功劳,故意骗我你救下的是你的一位故人。故人?你何时与明昭公主成了故人?」 乔峰心知他定是误以为自己那天是故意撒谎,还和二弟一唱一和,欲夺走驸马之位。此事已是说不清了,他那日上到缥缈峰顶,自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要救的是她,与她是不是公主又有何关系。 至于,和她早前就相识之事,他不能说,也不愿说。 乔峰往高楼上暼去一眼,一抹裊娜人影迎风而立,向场内似有若无地遥遥向场中望来。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乔峰抱拳道:「慕容公子,此中纠葛,难以与你说明,多谢这段时间里一直为我隐瞒我的身份。」 慕容復微微侧过身,没有受他的礼,又道:「不必多说,我们直接开始吧。」 「南慕容」之名,谁人没有听说过,前几天他们一一落败在他手下,不能不服。 就是不知场上这无名大汉武功又是如何,但是先前他独自一人能够将公主从缥缈峰上救下,便料定他的武功定然不俗。若非如此,大理段世子怎么会与他结拜成兄弟。 在场其他人皆聚精会神地盯着场中。 慕容復凝运内力,右手挟风而出。乔峰微一侧身,使巧招,躲去了这一掌,而后一拳打出。神威凛凛,精奇精妙。 在场之人只觉看得目眩神晕,心旷神怡,一人身形矫健,如龙似虎,一人身姿俊逸,高雅如凤凰。 第179页 转瞬之间,两人已过上了上百招。 乔峰打斗间神思微微一定,西夏与丐帮势如水火,他是决然不能当上这西夏驸马的。 在场之人当中也只有二弟和慕容公子品貌俱佳,但二弟无心公主,慕容公子看起来对她极为钟情仰慕,他在江湖中素有英名,成婚之后定会待她极好,总比跟着他好。 他的动作一慢,慕容復的一掌已经落在他的肩膀上。 乔峰结结实实地受了慕容復的一掌,闷哼一声,后退几步。 慕容復也是一愣,先前相拼间,他已察觉到乔峰内力雄浑,招式精妙,不过是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才没有使出「降龙十八掌」等他的独门功夫。在次情况之下,他若是使出「斗转星移」,就算胜了他,也是落了下风。 他素来高傲,不屑于此,于是也硬起脾气,只用寻常招式和乔峰相拼。如此斗将下去,一时半刻定然分不出胜负,谁料这一掌竟会打中他。 慕容復心中雪亮,乔峰定然是故意输给自己的。这么说来,他确实没有想当西夏驸马的意思。 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拱手行礼:「乔兄,谦让了。」 乔峰捂胸再向高楼之上望去,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目光微怔,知晓她定然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意,心中怅然忽如潮水般涌来。 方思阮哪能看不出他是故意放水,有意输给慕容復,彻底了解了他的心意,也不意外。换做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她起身离开,朝昭阳宫走去,他已做出决定,她又何必相阻,低声缓缓念道:「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但为君故,沉吟至今[1]。」 落日熔金,千里溶溶,橘黄色的天空中烟波苍茫,映照得高楼在地上拖曳出一道黑影。 一容貌俊秀的玄衣侍卫来到场中,与其他侍卫不同,他将头髮全部剃光,在一众侍卫中格外明显,只听他冷硬道:「公主邀慕容公子入宫相见。」 慕容復精神一振,当即整理衣袍。 晚霞映衬,乔峰的半个身影隐在黑影中,分辨不清神色。 ...... 华灯初上,明堂堂地照亮了整座城池,街道之上张灯结彩,熙熙攘攘,嬉笑的小儿串街走巷着拍着手,乐鼓揭天,火树银花赫赫绽开,仿若片片霞光,星如雨坠地。过往行人游人无不仰天而望,欣赏这瑰丽烟火。 一小儿和玩伴嬉闹着跑进一间客栈大堂之中,他只顾望向身后的伙伴,一不小心一头撞在了一个男人的腰间,瞬间被弹得向后摔去。下一秒,一个大掌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背。男人转过身扶住了他,使得他免于摔倒在地。 他抬起小脸向上一望,是个长相英武的男人,神情顿时怯怯的。 客栈老闆看到这边的情况赶紧走了过来向男人连声道歉,一边捏着小儿的耳朵,斥道:「哎呀,你再在大堂里打闹,小心你娘看见了打你一顿。」 「爹,爹,好疼。」小儿捧着自己的耳朵求饶,斜眼往旁边一瞄,玩伴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原来是这客栈老闆的儿子。 乔峰微微一笑,道:「无妨,我也没有什么事,你就不要怪你儿子了。」 客栈老闆本就是做做样子的,见客人没有生气,也就松开了手,那小儿一熘烟地就跑了。他讪讪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客官,今日我们明昭公主大婚之喜,每位来我们客栈消费的客人都送上美酒一壶。」 乔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很快恢復如常。 店小二收到老闆眼色立刻端了一壶酒上来。 乔峰的目光落在酒壶之上。 客栈老闆伸手为他倒上了一杯,爽朗一笑:「客官是南人,定然没有喝过我们西夏的酒。这酒叫——」 「普康。」乔峰心有所至,两个字已从口中吐出。 客栈老闆有些疑惑:「咦?客官可是从前来过西夏。」 「没有。不过......」乔峰凝望着澄碧的酒水,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温柔和失落,声音很轻,「有一个人请我喝过这酒。」 他仰头一饮而尽,舌尖淌着涩意,「叩」的一声将银两拍在了桌上,倏尔豪迈一笑,双眼神采奕奕,大声道:「好酒好酒,一壶怎么够,再上一坛。」 街道之上欢笑声隐隐约约,已离他远去。 他独自一人,在西夏的客栈中喝着酒。 平生从未大醉,一醉恍若大梦三千。 第95章 一只小天龙(10) 明昭公主大婚,西夏城中百姓昼夜欢庆整整七天七夜,各间庙宇也都在寺庙门口设置点位将供奉过的果食分与众人。 段誉笑意盈盈地伸出双手从一个年轻僧人手中接过小麦饼,道了一声谢后立马咬了一口饼,芝麻奶香顿时在舌间炸开。 他这次没有选上驸马,心情却颇好,忍不住夸赞了句:「这饼子烤得真不错,吃起来还有一股奶香味。」 乔峰爽朗一笑,解释道:「那是他们在里面加了羊奶的缘故。」 西夏与吐蕃土壤犬牙交接,信奉的佛教也多受到吐蕃佛教影响,僧人们不忌酒肉,不忌女色。是以他们平日里的吃食和普通人一模一样,饼里加羊奶炙烤也是极其寻常之事。 朱丹臣等人看着段誉这个样子,在他身后不停地唉声嘆气。这次白跑一趟西夏,世子没有娶上明昭公主,辜负了王爷的期望,他倒反而还乐呵呵的。 第180页 他们牵马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之上,时不时的有人从他们中间穿梭而过。 明昭公主既已与姑苏慕容復成婚,婚礼举办了,米已成炊,段誉一行人也准备回大理去了。 乔峰前几日与慕容復见过一面,确认过马副帮主之死却是与他无关。这一次前往西夏已经耽误多时,不便久留,也打算动身离开。 两人一拍即合,今日一起离开西夏离开。出了兴庆城上了官道,行了约有七、八里路,就是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大理,一条路通向大宋,到了分别的时候。 乔峰与段誉话别,两人约定江南再相聚。 是日,天朗云淡,清风轻轻拂面。 乔峰与段誉分别不过只有一盏茶的功夫,独自驰骋在荒草茂密的古道之上。 忽地,远处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他骑着黑色骏马从一旁树林慢悠悠地踱出,目视前方,旁若无人,直至走至乔峰的正前方,才不紧不慢地停下,回过身面向他,露出一张皎若明月的俊俏容颜。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乔峰当即勒马停下。 他认得此人。 他正是那日在比武现场宣读明昭公主的指令的少年——卫慕復。 如有所感般地,乔峰右手蓦地一使劲,调转马首,远处声声马蹄伴随着翻滚黄沙,视线所及之处黄娑娑的一片。等马蹄声到了身前,一阵潇潇的马匹嘶吼声振动着鼓膜,世界骤然安静了下来。 马儿喘息声渐止,滚滚黄沙也散去了,十余乘马显露在蜿蜒古道间,马上乘客穿着皆是全副武装的盔甲,不知年龄,不知面貌,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 乔峰的目光紧紧的落在他们的中间。很快,他们的队伍就向两旁分散开来,露出一直被严严实实地包围在中间的女人。 她头戴斗笠,身披雪色斗篷,脚踩白毡靴,斗篷底下一身鲜亮的对襟窄袖红裙。白绸遮挡着风沙,也遮掩住她的面孔。清风拂过,捲起白绸一角,娇艷绮丽的容颜若隐若现。 那女子摘下了斗笠,置于胸前,而后微微一笑轻唤道:「乔峰。」 乔峰也忍不住笑了。 面对她的时候,他的快乐总是来得那么的轻而易举,那么的唾手可得。 方思阮望着他,笑嗔道:「你要离开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来送你一程。你来时我不知,走时总不能不告诉我吧。」 乔峰这几日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不再像之前那样惆怅,此刻望见她明媚的笑容,心间一烫,只觉天更加蓝了,也更加澄澈了。于是,他笑着回道:「我想你这几日会很忙,所以就想着不去打搅你了。」 方思阮道:「再忙送你的时间总归还是有的哦。」 她正想要翻身下马,乔峰已快她一步,先下了马去扶她。 大掌在她手臂上轻轻一托,待她安然落地之后就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乔峰的视线落在她的云鬓之上,望见她鬓间金丝桃花钗垂下的流苏微微一颤。 方思阮将缰绳随意往后一抛,即有一个身穿盔甲的侍卫骑马往前踏了几步接住,紧攥在手中,牵着她的坐骑。 方思阮和他一起慢慢步行在漫漫古道之上,乔峰牵着自己的马。 卫慕復骑马在前,护卫方思阮的侍卫不远不近的跟在两人的后面,保持的距离,既确保自己听不到两人间对话,又确保遇到有敌人来犯时能及时将方思阮围拢护住。 方思阮道:「除了我之外,你猜还有谁来为你送行?」 乔峰呆了一呆,突然反应过来,转过脸去看她,惊喜道:「难道是......」 两人相视一笑,她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叫。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一条白影在空中掠过,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了乔峰的肩膀上,阿鹘亲昵地啄了啄他的髮鬓。 此情此景,倒好似又重回到了两人初遇时的场景。乔峰大笑出声,伸出手摸了摸阿鹘的白羽,他知晓阿鹘极通人性,因此就将它当作人来对待,对它道:「阿鹘,好久不见。」 阿鹘伸颈咕咕叫着,好似回应他。 方思阮微笑着望着这一切,道:「我还有一物要赠于你。」 乔峰凝望着她,分别在即,他总忍不住还想多看上她一会儿。 方思阮说罢从腰间取下一把乌漆漆的「短」剑,抽剑而出。 乔峰定睛看去,才发觉这其实根本不是一柄短剑,而是一把长剑,只不过剑中央被拦腰折断,断口处是斜的,中间下凹出一道锋利的口子。 她见他的目光落在剑上,开口说道:「这把剑的名字叫做参商。」 谁也不会想到名动天下的参商剑竟会是这么一把黑漆漆的断剑。 古朴、平凡,丝毫不起眼。 乔峰掀起眼皮,凝望着她,郑重道:「这剑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方思阮早就猜到他的反应,准备好了说辞,微微一笑:「你救过我一次,这是谢礼。宝剑配英雄,参商剑已久无主人,怎么能够让它空濛尘埃。婚礼已举办,但西夏城内依旧挤着不相干的人,都是为了这把剑而来。这群人良莠不齐,谁知他们是什么人。我相信你的人品,参商剑在你手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乔峰定定望着她,良久,从她手中接过了剑。 目光轻轻一触,方思阮已转过头,望着远处群山,再往前就要出西夏地界了,不知为何忽然开口问道:「你今后还会来西夏吗?」 第181页 乔峰微微一怔,随即面露苦笑,嘆息一声:「不了。」 他此行虽然空身前来,还得到她相赠的参商剑,却有一物永远地遗落在此,再也寻不回来。若是他再来此......他担心自己恐怕是会犯下天大的错误...... 方思阮停驻下脚步,目送他远去。 风在嗡鸣着,铺天盖地的寒意向他身上倾倒下来。乔峰伸手捂了捂胸口,一把黑漆漆的剑紧贴着他的心口。还带着她手上的温度,护在他的心口。剑锋是冰冷的,心却是熨帖的。 这把剑的名字叫做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1]。 送别乔峰,方思阮才在重新骑上马准备会兴庆城,准备扬鞭策马时,视线落在卫慕復光秃秃的头上,迟疑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的头髮是怎么回事?」 卫慕復的眼底终于重新涌上了温度,认真回道:「公主既喜欢那群南人,那復就剃去多余的头髮,重新蓄髮,从此按照南人的习俗生活。」 第96章 一只小天龙(11) 江南三月,太湖湖光浸月潋滟。夜雾笼罩,一叶小舟行于烟波浩渺的太湖之上,船杆轻轻一撑,湖上叠叠树影舒尔散开,波光粼粼。 舟上立着一道清雅高挑的身影,手中执着扇子轻摇,男子对着船头问道:「阿碧,这段日子我不在庄中,夫人可好?」 他口中的「阿碧」是个十六、七岁的瓜子脸少女,文雅秀丽,身着一袭碧衫,说着一口吴言软语:「夫人平时甚少出去,常一个人呆在还施水阁里。」她一边笑着说道,一边划着名小舟。 男子嘆了一声道:「也好,这段时间内一直有人在暗中针对我,她留在庄里也安全一点。」 参合庄位于姑苏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太湖三万顷,皆是水路,七曲八弯,又以荷叶荷花布了阵法,旁人不知如何破解,很难通过阵法进入到参合庄。 慕容復手中的摺扇轻轻一收,似是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他清贵的面容之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摺扇轻敲了两下自己的手掌,迟疑着开口:「她就没说起其他什么了?」 阿碧摇摇头。 穿过叠叠荷叶荷花,竹竿一拨一撇,小舟七曲八弯地行驶到一个港口停下,灯火通明,亭台楼阁,奢华无比。 慕容復回到参合庄,先去拜见了母亲慕容夫人,她寡居多年,一心吃斋念佛,这些年越来越少出现在外人面前了。 他时常外出,平时很少有机会在旁侍奉她,心里歉疚,这一见面,但见母亲又清减了几分,髮鬓也白了些,顿时感到有些心酸:「母亲,我回来了。」 慕容夫人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在阿朱的搀扶下从佛堂走出:「復官,此行可顺利?」 慕容刚从大理陆凉州身戒寺回来,少林寺方丈玄慈的师弟玄悲大师死了,死在自己的「韦陀杵」之下。 毫不例外,玄悲大师之死又被安在了他的头上,慕容氏「斗转星移」使得他们能够在江湖之上与少林、丐帮和大理段氏分庭抗礼。但是也是这「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功法将众人的死指向他身上。 他越来事情越来越蹊跷,好像有人故意将他围困在一个参天阴谋里。 但慕容復在慕容夫人面前故意省去了这些,只挑着捡着路上看到的一些人文美景说与她听。天色已晚,不多久,慕容夫人的脸上就出现了乏意,慕容復道别退下。 在他离开之际,慕容夫人却唤住了他,说起了自己最近最关心的事情:「復官,你和明昭成婚也快有一年了,也该要个孩子了。你这次回来,多陪陪明昭。」 她这个年纪总期望能有个孙儿或孙女承欢膝下。 慕容復身形微微一滞,旋即微微笑着颔首。 他独自一人回到厢房,推门而入,烛光之下,女人容光越显得艷丽潋滟,肌肤胜雪,漆发如瀑垂落在后背上,她坐在桌几前,对烛读书。因为准备入睡的缘故,穿得很单薄。 慕容復原本还在为玄悲大师而烦恼,此刻见到她,紧皱的双眉蓦地一松,唤了一声:「明昭......」 方思阮转过头,淡淡道:「你回来啦。」 这些日子里,她在还施水阁里翻阅了所有的典籍,这其中居然还有她逍遥派的武功,天山童姥曾跟她说过秋水和无崖子育有一女儿,想到曼陀山庄王语嫣和李秋水相似的容颜,她必定是秋水的外孙女了。 这就难怪阁中还有逍遥派的武功了。 方思阮自来到姑苏之后,就整日整夜地磨泡在还施水阁中研读其他门派的功夫,以求找出救治天山童姥的方法。现在她倒是有了点头绪,不断地收集药材中。 慕容復见她只扫了自己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眼里既没有惊喜,也没有在意,从怀里掏出一物递到她面前:「你说起的天蚕我这次帮你带了回来了。」 这天蚕也是入药的材料之一。 方思阮终于有了点兴趣,伸手接过木匣推开来看。 慕容復看她欢喜的模样,喉结微滚:「今日母亲说起孩子的事情......」 方思阮正专心致志地瞧着盒中的天蚕,白白胖胖的,晶莹如玉,煞是可爱,它蠕动着身躯吞噬着桑蚕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听见「孩子」两个字,她分了半个眼神斜睨向他,眼波动人,微微一笑咬唇道:「我们当初的约定里可没有孩子一项。」 第182页 她当初可是和他约定好了,她可以嫁给他,但两人之间互不干涉。他復他的国,她做自己的事。 慕容復其实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但仍旧不免有些失望。他原本娶她只为自己的復国大业,但这段时间之下的相处之下,还是忍不住对她动了心。 他的动心之日就是他悔恨之时。这桩婚姻本就利益交换而来,怎能才能使得她相信他现在对她是真心的? 他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放在了心上,收集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来讨她欢心,这次的这只天蚕也是。 慕容苦恼着,一直到了入睡之时还思索着。 转念一想,復国大业未成,以她的公主身份嫁给自己确实是委屈了她。等他復燕之后,她就是他大燕独一无二的皇后,她终会回心转意。 两人在外人看来是夫妻,为免旁人口舌,因此也睡在一张床上。江湖中人,没那么讲究男女之防。方思阮没有特别在意,反正盖的是两张被子。 慕容復望着方思阮恬静娇艷的面容,刚伸臂为她掖了掖被角,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咕咕」,在静谧的夜晚之中尤显诡异森寒,他循声望去,阿鹘歪着头在黑暗中瞪着一双碧油油紧紧地盯着他的右手。 手松开。 阿鹘立刻缩回脖子闭眼。 慕容復:...... 他不信邪地重新伸出手,阿鹘机敏地重新瞪眼而来。 如此往復三次,慕容復终于确认阿鹘确实是在故意防备他。他心底也涌上了点气,明昭心里没有他就算了,怎么连只畜生都对他敌意这么大! 身侧熟睡着的人忽然喃喃了一声「七哥......」他翻了身望向她,昏暗之中,只见她微蹙秀眉,眼角身处一滴泪滚落渗入发间。 慕容復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的模样,一时心疼极了,刚想唤醒梦靥的方思阮,心间突地一跳,顿时睡不着了,李干顺满打满算也没有七个儿子,她嘴里的「七哥」又是指的谁? 直至第二日,他都没有想出答案。 方思阮中午用过饭后,便带着侍从和阿鹘进城。卫慕復划舟而行,及半道,忽听苍茫烟波有人大声唤道:「夫人!」 隐隐约约间,远处也有一只小船行驶而来,小船标着曼陀山庄标识,甲板上有两男两女被绳子缚住,其中两个女子正是阿朱阿碧,方才那一声唿唤出自阿朱之口。 「扑通」一声,其中一个锦衣男人落了水,阿碧即可朝水中担忧地喊了一声「段公子!」 方思阮朝卫慕復使了个眼神,他瞬间放下船桨,脚尖在湖面一点,身影朝那处掠去,手往水里一捞,将落水男子抛至方思阮脚边。 男子湿淋淋往外吐了几口水,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他轻咳几声道:「多谢。」 方思阮认出他,惊讶道:「段世子。」 段誉天生活泼乐观,一下子就忘却了刚才差点被当作花肥的事情,浑身湿透也丝毫不在意,看见方思阮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公主,是你!」復而轻声「嘘」了一声道,「我这次出来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份,还望公主千万不要揭穿。」 方思阮割开他身上的绳结,为他松绑。 卫慕復也重新回到了船上,两船渐渐靠近,阿朱和阿碧的身影。 段誉望见她们急忙道:「她们要斩断阿朱阿碧一只手臂,公主你赶紧救下她们。」 对面船上的立着曼陀山庄的四个婢女,闻言脸色一变,其中一人落落大方地开玩笑道:「公主,我们怎么会要她们的胳臂有什么用呢?阿朱阿碧带着这位段公子闯入曼陀山庄中,王夫人特命我们送她们出来。」 方思阮目光落在她们身上的绳结上,冷冷一笑:「你们若是送她们出来,为何要把她们都绑起来?」 「这......」那婢女语塞。 这时,另一个婢女柔声道:「公主,既然正巧遇见您,那我们就将她们交予您了。」 她们解开阿朱阿碧手上的绳子,阿朱阿碧立即跳上了船。 婢女口中称道的「王夫人」正是李秋水的女儿李青萝。 方思阮刚到姑苏不久,李青萝收到李秋水的信,信中母亲提起让她多照顾照顾明昭,言辞真切。 那明昭公主是梁太后私生女的谣言自然也从西夏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从未见过母亲对谁如此关怀,对那谣言信以为真,只以为明昭公主真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因此对她倒是有些不同。 但两人之间年龄相差甚大,且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自己的外甥,怎么说怎么奇怪。再说了,她一向和慕容夫人交恶,连带对慕容復也没什么好感,所以平日里和方思阮之间联繫甚少。 李青萝年轻时候受到情伤,性子毒辣。这四个婢女知晓她的脾性,也知道她一直对这位西夏公主很是容忍,叮嘱过手下人不能得罪她。 遇见这位西夏公主了,自然不能抓着阿朱阿碧不放了。连带着这位段公子,好像也与她有旧。于是放了三人后,她们就想划船离去。 方思阮忽然又道:「等等。」 「公主还有何吩......」 话音未落,卫慕復手中船桨一挥,瞬间砸中对方船上被绑着的男子头顶,咯吱一声,鲜血顺着脸泊泊流下。他的头骨裂开,倒在船上立时死去。 方思阮这才道:「你们走吧。」 四个婢女微微一怔,这才划船离去。 第183页 段誉忍不住道:「公主,你怎么让你的手下杀了他?」 「这男子可是因为家中有妻子还在外招惹其他女子才被抓来的?」 段誉想起之前在后院里听到的对话,点点头。 「王夫人可是要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另娶另一个被他辜负的女子?」 段誉急忙为他解释:「可是他说了不愿谋害自己的妻子,他虽是薄情但还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 方思阮忍不住微微一笑,道:「这男子虽一直说着不愿谋害自己夫人的性命,但一涉及到自己的性命就闭口不言了。这件事本就是他在外拈花惹草,才惹出的事端。细究起来,他的妻子最是无辜。如果他宁死不从,倒也罢了。但他明知此去,他妻子的性命必定不保,却还是带路。此等负心薄倖、贪生怕死之人,何必留着他的性命?」 这一年里,诸如此类情况,时常发生。 方思阮来到姑苏之后已不是第一次遇见了,她只隐约听慕容夫人说过李青萝年轻时期好似遭人抛弃后嫁给了她的弟弟,后来又未婚先孕。 慕容夫人因此怀疑王语嫣不是自己弟弟的亲生骨肉。她和李青萝也因为这件事交恶,自从她弟弟去世之后,两家就再也没有来往。 方思阮只要遇见曼陀山庄的婢女压着男人回去杀自己的结髮妻子,她必然是会命令卫慕復直接杀了那些负心汉,省得他们回去害了他们无辜的妻子。 曼陀山庄的婢女也早已习惯了,有王夫人的吩咐,每次押人的时候都会有意避着她。 段誉微微一怔,想起曼陀山庄内那片艷丽缤纷的茶花地,王夫人虽然极为美貌,但手段狠毒,动不动就砍人手臂,视人命如草芥。杀人夫人之事,她说是真的说到做到。 但他一向心肠软,纵使知道这些,看见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还是会心有不忍。 「刚才真是多谢公主了。」段誉拱手道谢,又望向划船的卫慕復,「卫慕公子,好久不见了。」 卫慕復微微颔首,自来到姑苏之后他愈发沉默起来,问:「段公子何故来到姑苏?」 段誉讪讪一笑,他这次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我听闻姑苏美景令人神往,再加上之前在西夏和大哥有过约定,所以才来游玩。」 第97章 一只小天龙(12) 他们一行人划船上岸,雇了车进入无锡城。 无锡城中黛瓦白墙,湖水映荷,一辆马车分开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驶在驰道上,两侧店肆林立,小商贩走街串巷,人声鼎沸。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轻轻的咯咯声。段誉第一次来江南,看什么都新奇,时不时地掀开青缦往外瞧去。 一阵甜腻的香风吹了进来,方思阮眸光微动,突然出声道:「段公子,无锡城已到,不如我们就此分别?」 段誉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没有想到明昭公主会如此不客气的下逐客令,不知他何时得罪了她。 他又瞧了眼坐在对面的阿碧和阿朱,她们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面面相觑几秒,他的眼睛黯了黯道:「那我就不打扰公主了。」 说罢,他叫停了正在赶路的马车夫,伸手掀开青幔就要准备下车。 突地,竹笛尖锐短促的呜咽声随着掀起帘幔传入,段誉好生奇怪这闹市哪来如此刺耳的笛声,定睛一看,却发现原本坐在外头车前的马车夫已经不见了身影,马车停在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里。 一直抱剑而坐的卫慕復一把将段誉拉进了车厢内,屏气向着一个方向望去。 方思阮轻声道:「还是晚了一步。段公子,这次恐怕要连累你了。」 段誉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有不速之客此刻埋伏在外面,明昭公主正是察觉到了,故而刚才出声驱逐。 他的失落一扫而空,没有任何畏惧,反而一笑道,「公主,这怎么算是连累呢?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已经当了曼陀山庄的花肥。现在遇见事情,我也应当和你们一起共进共退。」 外头传来了窸窸窣窣声,一条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口吐红舌嘶嘶地沿着从辕门、侧窗爬进来。 阿朱和阿碧脸色一白,却是一人一侧将方思阮护在了中间。她们自幼在慕容家长大,虽然武功算不上有多好,但也略知一二。 青光闪动,侧窗上滚落下了两个赤红花纹的蛇头,卫慕復又抽剑钉死从帘幔外探头进来的黑蛇。 这条蛇比起先前的那两条赤红花纹的蛇要大得多,身子足有成人手臂那么粗,生命力也要旺盛得多。 此刻,它被卫慕復刺穿脑袋,却还是话着,不断地扭动身体挣扎着,力气甚大。 车厢里只有他和卫慕復两个男人,剩下三个都是娇滴滴的柔软女子,段誉无法坐以待毙,让卫慕復一个人,忍着噁心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朝黑蛇头割去。 岂料这蛇皮坚韧得很,一刀下去只浅浅地割破了一丁点的表皮。段誉不得不使出所有的力气,滚烫炙热的蛇血溅满了衣袖。 头身分离,蛇身又垂死扭曲了几下后终于不动了。 外头的蛇受这血腥味引动,愈发癫狂,一条条不停地涌入。 卫慕復唰唰挥舞着青剑,段誉则负责补刀,将被他斩到却未死透的蛇一一杀死,但蛇却好似杀不完似的。 它们涌入车厢内之后也不咬人,只是群聚而上将死透的蛇身吸食而尽。 第184页 顷刻间,车厢里就多了几句白森森的蛇骨。 这同类相食的场景看得方思阮后背生寒,忍不住呢喃一句:「这蛇好邪门......」她指尖凝聚内力,暗地里偷偷相助卫慕復他们杀死了好几条蛇,渐渐地瞧出了些门道,忽然道:「卫慕,停下。」 卫慕復不解地瞧了她一眼,但还是听话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果然,他停下之后,那群蛇吸食完同伴尸体之后就渐渐地停了下来,盘扭着身子瞪着竖瞳冷冷地盯着她们,一动不动。 方思阮淡淡朝外道:「何方宵小来此,不妨直接现身见面,又何必使出这么鬼鬼祟祟的手段?」 那人估计还未见过陷入困境还这么大言不惭的人,阴恻恻地冷笑一声,大步踏来,掀开车帘朝里望来。 他目光一扫,最终定格在最中间的方思阮身上,微微一怔,原本脸上的怒意消散了,眼睛一亮,露出淡淡的笑意道:「你就是慕容夫人?为了你死了我那么多的格灵蛇,倒也是不冤。」 这男人约有四十来岁的模样,身材魁梧,穿着一身打满补丁但却干干净净的布衣,容貌神情狞恶,肤如白玉。 听他语气轻佻,卫慕復神情瞬间冷凝:「白玉魔,你想做什么?」 西夏一品堂早就收集全了中原武林人士的资料,卫慕復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那男人却仍旧死死盯着方思阮,睥睨道:「是慕容夫人请我出来的,我只和她说话,你又算什么东西?」 方思阮心思电转,谁也不知「白玉魔」的真实名字,只知道他姓白,出自丐帮,但却一直作恶多端。 十几年前,他先后姦杀了十七位女子,因此被盛怒的副帮主任慈逐出丐帮。 江湖人都称他作「白玉魔丐」,他离开丐帮之后就索性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了「白玉魔」。 在场也只有段誉,不知道他的事迹,一头雾水。但听到卫慕復对他的称唿里带着一个「魔」字,也猜到他不会是什么好人。 方思阮冷冷道:「谁人不知你的恶名,你引蛇困住我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口口声声叫她「慕容夫人」,那么一定是跟慕容復有关。 白玉魔笑道:「夫人不要动怒,伤了你的身体可就不好了。我来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你的夫君慕容復,他先前杀了我们丐帮的马副帮主还不够,前几日又杀了任副帮主。我受南宫公子所託,既然慕容公子事物繁多,我们见不到他,就只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阿朱抓住话中漏洞,道:「任副帮主不可能是我们公子杀的,他前段时间内一直不在姑苏,昨天夜里才刚刚回来。怎么可能会是他杀的任副帮主?」 白玉魔对待女子一直多些耐心,被反驳后却依旧笑着道:「姑娘你是慕容家的人,自然是帮他说话。至于他是不是兇手,我们见过面之后自然会有分晓。」 方思阮视线落在一条色彩鲜艷、花纹繁复的蛇身上,它好似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机警地转动着眼珠,嘶嘶吐舌威胁着。 她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眸光,转到白玉魔狞恶的脸上,嫣然一笑道:「你们需要的是慕容夫人,我的这些朋友与此事无关,可否让她们离去。」 「公主不可!」卫慕復闻言双目圆瞪,瞬间阻止她。 白玉魔望着方思阮,目露讶然,先前他一直因为她容貌倾城而对她另眼相待。但一直以为以她西夏公主的身份,自幼被千娇百宠着长大,性子定然柔弱无比,却不料她竟胆色过人,会敢和他讨价还价,淡淡道:「当然,我们正好需要有人去嚮慕容公子相报此事。」 阿朱和阿碧也赶紧在她身边劝阻她。阿碧神情担忧,焦急道:「夫人,白玉魔他......我们怎么能让你一人随他离去?」 段誉听得他是丐帮中人,先是想到了乔峰,他向来钦佩大哥义薄云天。他之前在西夏明明已经和慕容公子解开了误会,怎么今日在姑苏,丐帮之人又提起了此事? 他连忙解释道:「先前贵派的乔帮主已经和慕容公子解开了误会。」 白玉魔冷冷道:「乔帮主只说马副帮主的死与慕容公子无关,可又没说我们任副帮主的死与他无关。」 卫慕復举剑指向他,冷冷道:「你想将公主带走,打赢了我再说!」 白玉魔阴恻恻一笑道:「我是不一定能打的过你,但你我动手之时,你的朋友又怎么办?慕容夫人又怎么办?我的格灵蛇有时候可不怎么听我的话。」 「你们既不放心他,那就由我来做担保如何?」 一个身着青袍的男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他面容英俊,虽是微笑着但却自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情,令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的话。 白玉魔一见这人,顿时就老老实实地退到了他的身后,显然是极为臣服于他。 此人正是丐帮任副帮主的养子南宫灵,他沉稳可靠,在江湖之中一直有着威名。 旁人第一次见方思阮,再正直端方的人都会多看她几眼,但南宫灵只看了她一眼,就极为守礼地移开了。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南宫公子的话,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卫慕復还想说什么,方思阮却朝他摇了摇头,他只能又沉默下来。 南宫灵一挥手,为几人留出一条道路来,示意他们离开,淡淡道:「那我们丐帮就恭迎慕容公子的到来。在这之前,我必定会好好款待慕容夫人的。」 第185页 是夜,姑苏城中的一处雅致的院落里,方思阮被关在东侧的一间屋子内。这间屋子内没有床、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放眼望去,空旷旷的,只有一群围绕着她嘶嘶吐舌的毒蛇。 沉静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牖辉洒在地砖上,呈现出一片银色。一条条诡异的黑影在上面扭动,阴冷滑腻腻的视线始终紧随着她的身体。 方思阮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叫。 突地,一道黑影如电般疾驰入屋,是阿鹘。 白天入城后,他们乘坐马车,阿鹘则一直飞在空中。白玉魔驱蛇而来,一时谁都将它忘记了,方思阮暗地里给它下了指令,让它掩身枝头。然后,它就一直跟着她,来到了这院落来。 群蛇感受到威胁,瞬间竖直了身子,紧盯阿鹘。 方思阮盯上了其中一条身形最为庞大、色彩最为鲜艷的毒蛇,脚步一滑,身形一飘,瞬间捏住那蛇的七寸之处,另一只柔荑随着蛇腹下滑,找准位置,指尖轻轻一划、一挤,那墨绿色的椭圆蛇胆就咕噜一下滑出蛇腹。 她取胆前特意唤来阿鹘,引起这蛇的警觉,是以这颗蛇胆膨胀、胆汁充沛,异常的饱满,最适合入药不过。 毒蛇的胆囊被取,瞬间失去了活力,不多久就要死去。 方思阮将那奄奄一息的毒蛇抛给了阿鹘。 阿鹘叼过毒蛇,尖喙朝其腹部撕扯起来。不一会儿,它就将这条蛇吞食殆尽。 方思阮抚摸上阿鹘头顶的白羽,问道:「好孩子,吃饱了吧?」 阿鹘「咕咕」两声,而后转动脖子梳理了下身上的羽毛。这是它吃饱喝足后的习惯。 方思阮微微一笑,再次放眼望去。那大小不一、色彩鲜艷的蛇群感受到她的目光,瞬间胆寒,伏地如潮水般急速退去,为她空出一条通道来。 她旁若无「蛇」地朝外走去。 第98章 一只小天龙(13) 这处院落依山而建,此时夜深,院内却没有点灯,步行在莲花池畔,重重幢影。月光洒下,满目望去,屋檐廊下皆挂着白幡。 联想之前白玉魔的话,丐帮副帮主任慈被人杀死,那这院中不知肯定是为了任副帮主了。 隐隐约约有诵经梵唱传来,方思阮循声而去,直到来到一座香堂前,那诵经梵唱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阿鹘本来也想跟着她一起来的,但最后被方思阮留下监视着那群毒蛇。 方思阮身影隐在暗处,朝里望去,香堂正中央停放着一具冰棺,冰棺周围隐隐冒着寒烟。一个身披米白兜领僧袍的僧人垂首诵经。 片刻后,诵经声停下。那僧人缓缓抬首,露出一张眉目如画般的面容,修长的颈间透着玉一般的温润光泽。 正是消失已久的无花。 方思阮微微蹙眉,暗自纳闷:这无花怎么和丐帮搅和在了一起? 未等她细想,南宫灵的声音在无花的身后响起,他伸手掀开了纱帘,从里间负手穿出,说道:「那慕容夫人已经被我抓了回来,关在右院当中,你可要去看一眼?」 慕容夫人……李明昭...... 无花转珠的右手微微颤动之后渐渐地停了下来,只要提到跟西夏有关的人事,他那被挑断筋脉的右手又隐隐地作疼起来。 他面色沉静如水,半晌才出声道:「我不想再见到她。」 那日夜里在西夏皇宫里,明昭被那怪人掳走,梁太后焦急心慌之下紧追上前,皇宫内顿时乱作一团。 最后还是惊动了已经入寝的皇帝李干顺出面,他一边召集人马相助梁太后,另一边又加强皇宫守卫。 但也好在梁太后前去追赶那怪人,把还在昭阳宫的他给忘得一干二净,无花也因此躲过一劫,最后甚至......甚至只能从那皇宫的狗洞钻出逃跑...... 他这辈子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不止参商剑没有得到手,甚至还倒贴上自己的一只右手。 这都是拜李明昭所赐。 往日里那些似真似假的柔情蜜意化作强烈的恨意。 这段日子里每一次练武时,无力的右手总提醒着他,他的武功再不能恢復到从前。 南宫灵脸色铁青,看起来远比当事人无花还气恼,冷冷道:「哥,她害的你的手筋断了,这一次她落在我的手里,我定会让她好好吃上一顿苦头。」 原来无花和南宫灵竟然是一对亲兄弟。 方思阮恍然大悟,听着他们的交谈,心中却觉得颇为好笑。南宫灵口口声声要报復的对象此时此刻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对他们的小心思知道的一清二楚。 难怪南宫灵表面上说会好好款待她,到了这里却是利用群蛇威吓她,原来是存着帮无花报仇的心思。 她原本还真以为南宫灵是为了任慈的死才迁怒于她。 看来这外界传闻正气凛然的南宫灵也并非如此。但细想之下,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还会招揽白玉魔这种此等淫恶之人? 如果是乔峰,以他的为人定不会这样做。 思及乔峰,方思阮却是怔了一怔,又想起了一事,段誉说是来江南是和乔峰有约,那岂不是乔峰也要来这里? 就在此时,南宫灵面上却露出了些许的疑虑,问:「任慈是因为中了天一神水的毒才死了的,他的尸体浑身肿胀。如果被外人瞧见,定然会发现不对劲。你为何还让我留着他的尸体?」 第186页 无花微微一笑,房内烛火一跳,他如玉般温雅的面容倏尔被檐上悬挂的白幡阴影笼罩,倏尔又清亮明丽起来,就如同他这个人本身一样。 「他的尸体消失不见的话,怎么能说是慕容復下的手?」他以一种极其文雅温柔的语调缓缓说道,「如果有人因为寻仇而拿任慈的尸体泄愤,将尸体抛入水中呢?」 南宫灵皱起眉头,但双目骤然一亮。 无花依旧娓娓道着:「尸体浸泡过水本就会肿胀起来,混淆。再说了,任慈刚断气时,我就让你就在他的尸体上补上了一掌震断他的心脉。这两者相隔时间这么短,旁人也只以为他是中了降龙十八掌而死。至于这泄愤的人设,有个人选再合适不过了......」 说罢,无花微微笑着望向了南宫灵。 他登时心领意会,也露出了个笑:「你是说……」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南宫灵脸上的笑意倏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一掌打向门外。 嘎吱一声,木门被拍开,掌风席捲而去。门外一条黑影朝旁一跳,那人霍然地甩动右手,一条长鞭噼里啪啦地朝南宫灵脸上抽去。 南宫灵不躲不避,直接伸手接住这一鞭,手掌一绕,牢牢地握住了长鞭,朝自己的方向一拉,迫近黑衣人,长啸一声问道:「你是谁?」 那黑衣人没有想到南宫灵竟能够轻轻松松地抓住他的这一鞭,及时松开手,几个点地,飞身而出。 南宫灵咬了咬牙,紧追其后。 此夜註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又有一个不速之客前来。 无花始终云淡风轻,静静朝漆黑的门外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推开冰棺从里报出了一具男人尸体来。 方思阮这才看清尸体的全貌。 这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浑身肿胀,已经看不清样貌了,只可通过他花白的头髮推测出他至少已有五十来岁。 传闻中,「天一神水」无色无味,但仅一滴,只要饮下后这滴水就可重达三百斤。人体能承受的能量是有极限的,骤然受此重量,哪能承受得住,人会爆体而亡。 南宫灵追黑衣人之际,任慈的尸体已被无花抱着扔进了院中的莲花池里。 无花在院内渐渐响起的嘈杂声中等待了片刻。 月光之下,莲花池波光粼粼,晕开圈圈涟漪,很快地,就沉落下去,池水又恢復了平静。 无花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眼含慈悲怜悯又瞧了湖面一眼后,他脸色淡淡地转身离去,一派风清朗月。 等得那有外人闯入的消息传开,原本寂静的院内熟睡的丐帮弟子纷纷醒来。一盏接着一盏的灯笼被点亮,转眼间,小院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方思阮料定丐帮的人必然会来搜索关押她的房间,原地返回,重新回到了那间关押她的厢房。 阿鹘停在房梁之上,漆黑的夜色里眼珠发出幽幽绿光,扫视着地下瑟缩不动的群蛇,见到方思阮回来立刻飞来立在她的肩膀上。 蛇群也立刻游动身体,为她让开一条路,待方思阮重新回到中间时才合拢成一个圈将她包围住,温驯极了。 方思阮口间模拟发出几声短促鸟鸣,示意阿鹘到外头躲起来,而后她才席地坐下,暗自思忖着,这南宫灵和无花背后密谋这么多事,必定不会那么简单地只是想要挑起慕容復和丐帮之间的矛盾。 那究竟又是因为什么? 方思阮微微蹙眉,将这几个时辰之内的事情从头到尾重新回想了一遍,终于发现了些踪迹。 白天时候,白玉魔说话的口吻里对南宫灵推崇备至,但他对真正的帮主乔峰话里话外没有几分尊敬之意。 这群丐帮弟子皆被南宫灵笼络到了收底。若非如此,也不会乔峰前脚刚刚宣布马大元之死和慕容復无关,他们后脚就以任慈之死抓走她来威胁慕容復了。 看来他们针对的是乔峰了。 或者准确说是现任丐帮帮主。 南宫灵想要当丐帮帮主! 这一想法如闪电般骤然在团团迷雾之间一现,方思阮顿然明悟。 阿鹘刚飞出去不久,就有一条黑色人影同样从窗牗间掠了进来,方思阮定睛看去,正是方才和南宫灵交过手的黑衣少年。 他身材瘦长,面容苍白俊俏,眼里闪着锋利、冷酷的光芒。 黑衣少年翩然落定,才发现屋内还有一女子,四目相对之下,他的眼里划过惊艷之色:「你……」 只说了一个字,他就被一双双碧莹莹的幽光注视着,群蛇惧怕方思阮,但却不怕这闯入的陌生黑衣少年,霎时间嘶嘶吐舌着朝他涌来。 美人、毒蛇,这一场景在幽丽月光之下越发显得诡丽迷艷起来,令他的背嵴的寒毛悚立。 他面露惊惶,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已涌到自己喉头的惊唿。 方思阮微微一笑问:「你这是怕蛇?」 奇异的是,她刚开口,这群毒蛇就又退了回去。 黑衣少年面色苍白,但依旧沉住气,冷冷道:「你也是丐帮之人?」 方思阮摇了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我是被他们捉来的。」 黑衣少年半信半疑着,素来以侠义闻名的丐帮竟会以蛇群囚禁着一个柔弱女子? 这群蛇明明极听这美貌少女的话,怎么看也不像是被捉来的,倒像是这群蛇的主人。但她若是丐帮人,早就驱使着这群毒蛇上前撕碎了他。 第187页 方思阮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袖上:「你伤了人?」 院内的嘈杂声越来越响,这次是冲着这间屋子而来。 第99章 一只小天龙(14) 方思阮瞧了眼纸上晕黄的光芒,又转向了他道:「如果你不介意当一回梁上君子的话,我倒是可以为你掩饰一二?」 黑衣少年望着她略一迟疑,但现在已经迫在眉睫,已无前路,何不赌上这一把。他终是选择相信她的话,一个翻身蹿上了房樑上。 火光印窗,热浪用来,团团火焰好似要将户牖都燎尽。 黑衣少年刚在房梁之上隐藏好身形,摒住了唿吸,木门就被人推开了,两个身前背着七个布袋的丐帮弟子手举火把走了进来,随后一群人涌了进来,站在正中央被众人簇拥之人正是白玉魔。 白玉魔面容阴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集中在了正中间被群蛇围聚的方思阮身上,但见这位娇滴滴的慕容夫人神色平静地席地而坐着,火光映容,似云蒸蔚霞,只静静地望着她就令人无端端地感到一种令人心悸。 白玉魔感受到身后的众人不约而同的唿吸一滞。他微微一笑道:「慕容夫人,我们丐帮向来简陋,招待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原谅。」 方思阮垂睫望向那群在地砖上游移的毒蛇,眉毛一挑,状似奇道:「难道有这群毒蛇看守我,你们还不放心?」 她说着缓缓掀起眼皮,目光灼灼地射向对方一众人,不经意地说,「想不到我一个柔弱妇人竟能引得丐帮出动那么多的弟子。那要是我的夫君出现了,岂不是整个丐帮就要倾巢而出了?我竟想不到南宫公子会这么的畏惧他。」 此言一出,在场的丐帮弟子顿时没有了欣赏美人的心情,脸色骤变,一张张苍老的、年轻的面容上均染上了怒意。 他们一众人都是丐帮副帮主任慈的属下,皆对他忠心耿耿。近三年来,任慈忽然间生了一种怪病,日渐消瘦,再无力插手帮中事务。自然而然地,这些事务就全落到了他的养子南宫灵手中。 南宫灵不仅精明强干,将帮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十分孝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任慈的起居饮食,这番举动也博得了他们的忠心。 听到这女子诋毁南宫灵,他们顿时群情激愤起来。本就是这位慕容夫人的夫君杀了任副帮主,若不是顾虑到这位慕容夫人是女流之辈,必会上前与她拼命。 白玉魔面色一沉,目光流连在方思阮娇艷的脸上,冷声道:「不过是有一宵小之辈闯入丐帮,所以我们才特意来看一看夫人是否安全而已。」他挥挥手,带领身后人阖门而出。 木门上方纸格间人影涌动,不多时,其中一个最高大地人影低声嘱咐几句,人群就此散去。但在一片寂静中,那个最高大的身影依旧伫立在门口不动。 黑衣少年从黑漆漆的房樑上探下了脑袋,朝门口窥去。 方思阮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他又立刻缩了回去。 白玉魔挟着一道湿润的风重新推门而入,阴冷一笑道:「夫人口齿如此的伶俐,我方才已经领教过了。看来在家中,慕容公子必然也是落在下风。我今夜就好好地调教你一番,不能白白地让你来我们这里一趟,我必定会还慕容公子一个温驯的夫人。」 他摒退开丐帮其他人,让他们去其他地方搜索黑衣人,自己则准备好好惩治一番这个对他们丐帮出言不逊的慕容夫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之中也掺杂着他作祟的色心。 白玉魔向来只是对黄花闺女感兴趣,眼前的这位西夏公主既已嫁给了慕容復,肯定不是处子,但却别有一番风情。只要有足够动人的美貌,就能掩盖住这些许的瑕疵。 房梁之上黑衣少年的唿吸声随着白玉魔的话越来越重,再无掩饰,蕴含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似乎下一秒就要克制不住冲下来。 本以白玉魔的实力,察觉到房内还有第三人存在是信手拈来之事,只是他此刻沉浸在温柔乡,醉心其中,浑然忘了一切。 他走近她,将手伸向了她腰间的丝带,轻轻一拉。 方思阮假装惊惧着伸手推拒他,手指落在他的后颈上,谁也没有察觉到。 似有若无的轻轻一点之后,一声咯吱清脆声音轻轻地在响了起来,白玉魔浑身一震,抬起头,狞恶的脸上一片苍白,惊惶道:「你......」 一条靛蓝色菱纹的小蛇从他的小腿之上急速划过,留下两个深可见骨的青黑色小洞,毒素瞬间侵袭进他的四肢百骸。 这群毒蛇自小由他餵养长大,向来只听他的话,怎会反而倒戈咬他。 白玉魔盯着那条咬了他的靛蓝小蛇,它急速顺着攀爬上方思阮的身体,却没有咬她,直至缠绕上她的小臂,方才乖顺地伏下脑袋,一副认她为主的模样。 这时,他的颈骨已经半断,蛇毒侵体,浑身发冷欲呕,眼前一阵阵黑暗向他袭来。即使白玉魔及时从腰间掏出解药服下也没有用了。颈骨彻底折断之时,就是他殒命之时。 白玉魔终于意识到这位慕容夫人从头到尾都能够维持平静的原因,原来她本身就是一位绝世的高手。他目眦欲裂地唿出了一口气,于黑暗中质问道:「你真的是慕容夫人?」 若真的是慕容夫人,那位西夏公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身手? 房樑上的黑衣少年终于抓住时机一跃而下,银光一闪,似点点闪烁的寒星,一直藏在他袖中的「七星针」乘势而出,只听嗤嗤几声,点点银光刺入了白玉魔的后脑勺。 第188页 他登时气绝身亡。 方思阮将他的尸体掀翻在地。 白玉魔双目圆睁,面容青紫,悽惶的眼中蜿蜒地流下两行血泪来。 他依旧维持着之前质问她时的神情。 「你没事吧?」黑衣少年从房梁之上翻了下来,冷冷地暼了眼白玉魔的尸体之后就回望向方思阮,目光下落在她散开的衣襟之上,颈下一小片柔腻如白玉的肌肤上,瞬间急急地避开目光,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红晕。 方思阮整理好衣衫,重新系上腰间丝带。 黑衣少年方才松了口气般重新回过头来。 方思阮盯着白玉魔的尸体,他死了之后面貌倒是显得没有那么狞恶了,但她的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许的可惜。 他早该死去。 早该在他对第一个少女下手之时就像今夜一样乖乖地死去。 任再作恶多端的狞恶之徒,死了之后也不过是一具任人宰割的尸体。 白玉魔的尸体被黑衣少年背在后背之上,按着所说的路线在庄院内走着,方思阮走在一人一尸的旁边。丐帮众人在庄内搜不到黑衣人的踪迹,已经往外跑去,铺天盖地展开了搜索。 昏暗的夜雾笼罩在池塘的上方。时不时,塘内一尾赤红的鲤鱼在雾中穿梭,摆尾掠过,划开粼粼波光。 「砰」的一声,白玉魔僵硬的尸体跌落在池边石头上,黑衣少年的声音忽而冷漠彻骨:「我不理解我怎么倒成了被你使唤的佣人了。」 方思阮偏过头凝视着他,理直气壮道:「因为我救了你。」 黑衣少年闻言瞪圆了眼睛,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强调了一句:「可我也救了你。」 方思阮的动作很隐秘,连白玉魔自己都没有察觉,只以为自己是中了蛇毒,更何况是高悬在樑上的黑衣少年。 雾在两人的脚边缭绕着,她们僵持了一会儿,黑衣少年先败下阵来,听从她的话,「噗通」一声跳入了冰凉的池中。 片刻后,一具浑身肿胀的中年男人尸体被抛上了岸。黑衣少年也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望向那句尸体,目露惊诧,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这池塘里会有一具尸体?」 方思阮道:「自然是因为亲眼看到的。」 黑衣少年肯定道:「那你肯定也知道这人是谁?」 方思阮面不改色回道:「任慈。」 黑衣少年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冷冷质问道:「你究竟是谁?」 方思阮微微一笑:「你没有听到白玉魔称我为 慕容夫人 吗?」 「可这天下姓慕容的多的是......」他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 方思阮问:「哪你又是谁?为何而闯入的丐帮?」 黑衣少年顿时沉默不语。 他也没有再问,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留的秘密。即便她们相互之间对对方有着救命之恩,但充其量,她们之间不过只相处了一个时辰,还是陌生人而已。 …… 夜色阑珊,乌衣庵间冷风萧瑟。一匹黑色骏马疾驰在外面空旷的道路上。 马上坐着两个人和一具尸体,方思阮坐在最前面,黑衣少年坐在后方,他的身后还背着一具湿淋淋的尸体 。 一道蓝色的身影忽地出现在了道路中央,黑衣少年冷冷呵斥道:「闪开!」 男人立即闪身避开,他似是被马蹄声吸引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温润的面容,郎艷独绝,世无其二。 他的唇角微微上翘着,一双原本黯然的眼眸在望见马上的她之后微微一怔,而后蕴藉起温柔的笑意,他手中的摺扇也停在了掌中。 方思阮同样凝望着他,霎时间心头大怔,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心间纷麻乱成一团。 风声凄清,哗哗刮过,耳畔嗡嗡不绝。这风倒是十分的奇特,直接刮入了她心中,要硬生生地剜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方思阮双睫染上湿意,原本是黑衣少年驾着马的,她一把从他手中夺过缰绳勒停了马,声音飘忽地轻唤了一声:「七童!」 第100章 一只小天龙(15) 在她几乎要扑进他怀中的时候,一根裹挟着凛风的马鞭横挡在两人中间,黑衣少年面向蓝衫男人,寒声问道:「你姓慕容?」 蓝衫男人原本正温柔地凝注着方思阮,得闻此言,沉静的眼里涌现出一种困惑的神情,他看向这个「不速之客」,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微微一笑道,「我不姓慕容......」 而后,这个长相与花满楼几乎一模一样的蓝衫男子又将目光移向了方思阮,缓缓说道,「我姓楚。」 方思阮这时也看清了蓝衫男子的全貌,她的心却骤然冷却下来,像是浸泡在一汪寒泉里,泛起一种麻痹的痛楚。 他不是花满楼。 她也已经认出了。 方才疾驰在马上,乍一眼望过去,确实很像,但离得近了,终于能看出他和花满楼之间的区别。 他肤色没有七童白,眉毛更加浓密。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明亮,目光里闪动着幽默和机智。 这双眼睛,没有瞎...... 他同样很温柔,但此种多情的温柔和花满楼却是不同的。 方思阮的神情渐渐地冷了下来,但却还远不及她的心冷,喃喃问道:「你究竟是谁?」 为何会和七童长得那么像...... 第189页 楚留香自问自己,尚不能令这么一位绝色佳人一眼就爱上自己。但他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得到如此美人的另眼相待,心头翩然一点旎思冒出:「在下楚留香,姑娘是将我认错成何人?」 暮色笼罩,树林间薄雾缭绕,荒郊野岭,他们二人一尸的组合实在奇异极了。 楚留香将目光移到了黑衣少年身后背着的那具尸体之上,唇畔的微笑顿时凝住了,问道:「这具尸体是从何而来?他是谁?」 方思阮凝望着他,目光有些恍惚,声音很轻柔:「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楚留香不得不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告知他们。 半月前,广袤无垠的碧海蓝天之下,楚留香正舒舒服地躺在甲板上欣赏着自己从金伴花手上偷来的白玉美人时,海面上却先后飘来了四具尸体,分别是天星帮总瓢把子左又铮、杀手书生西门千、海南三剑灵鹫子、沙漠之王扎木合和一个身穿神水宫弟子服饰的女子。 前四人皆在江湖上少有的高手,成名已久,竟不约而同惨死,这实在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楚留香这次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他发现这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徵,都有着昔日名动天下的秋灵素的画像。 他找到为秋灵素作画的画师孙学圃,打探到,乌衣庵的住持素心大师是秋灵素的至交好友。 他想要前去询问秋灵素的下落,却不料只见到了一具悬樑自尽已化作骷髅的尸体,庵中另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尼临死前嘴里念叨着一个「吴」字。 除了这一个线索之外,再无其他,所有线索都断了。 而现在黑衣少年身后背的这具男尸浑身肿胀泛白,皮肉绽开,死法和沙漠之王扎木合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黑衣少年的脸色苍白若纸:「这不可能!」 方思阮和楚留香都将目光转向他,黑衣少年神色冷酷起来,冷冷道:「我爹不会死的。」 …… 翌日清晨,乔峰也来到了姑苏城内丐帮的落脚点。他得知任慈的死讯之后,连夜驰骋,特意赶来。 南宫灵上前为他介绍起了无花,告诉他无花大师这次恰好云游至姑苏,知道此事后,特意前来为任副帮主诵经超度。 乔峰抱拳行礼:「有劳无花大师了。」 「阿弥陀佛。」无花目露悲悯,双掌合拢,垂首还礼。抬头之际,一道漆黑冷凛的光影在他眉眼间晃过,他微微一怔,循光望去,乔峰腰间挂着的一把黑漆漆的断剑,他的眸光一闪,「乔帮主,客气了。」 说话间,一声清啸冲破云霄,丐帮众人下意识地仰天望去,见苍茫蓝天间盘旋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大隼,俊健骁勇之姿,不禁令众人都感到眼前一亮,啧啧称奇夸赞着。 天下的英雄豪杰见了此等神俊的海东青会不心生赞嘆的? 但下一秒,它却勐然俯冲下来,直直地朝着乔峰站立的位置。这疾勐之势,像是要在男人身上生生啄食下一块肉。有人连忙大声提醒道:「帮主,小心!」 乔峰却是目露惊喜,展臂虚空一抓,那雪白的海东青稳而轻柔地落在他右臂之上,白玉爪紧紧攥住了他的小臂。 「阿鹘!」乔峰爽朗大笑几声之后喊了一声。 阿鹘咕咕几声,用尖喙轻轻地啄了啄他带着薄茧的大拇指腹,似是在回应着他。 一人一海东青之间尽显亲昵之态。 乔峰却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抬起头,低声喃喃道:「她也在这里,明昭也在这里......」他说这话时,声音极轻,仅他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丐帮众人见此情状,松了一口气,原来乔帮主和这白隼之间熟捻至极,就是不知他何处得到的这么一只奇俊的白隼,正想问一问他,但见他怔怔出神着望着前方,一声不吭,面露疑惑之色。 乔峰此时的思绪已经飘远。阿鹘向来不会离明昭太远的。既然阿鹘在这里出现,那明昭定然也这附近。 思及此,乔峰的心头骤然升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 他忍不住环视起四周,试图寻找出她的身影,然目光与周围人一一对上,都是些熟悉的面孔,皆是他丐帮的兄弟,他们目露不解,俱不明白他因何而此。 「帮主帮主!」一阵唿唤打断了他的思绪,乔峰终于回过神来,就见一个弟子站在他面前垂首道:「帮主,姑苏慕容復前来,说要来拜见南宫公子。」 「请他进来。」乔峰讶然回道,心里奇怪南宫灵何时和慕容復有了交情。 他下意识地向南宫灵望去,他倒是沉着冷静,但他身后的众人却是眼色瑟缩一下,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 乔峰心下一沉,知晓背后必定另有隐情。但不禁又想:慕容公子就住在这姑苏,那明昭会在这附近出现也就不奇怪了。 思索间,几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踏入了院内。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淡黄轻衫的俊美男子,一举一动间清贵文雅,但面色冷凝,他的身后跟着他的四大家臣。他的义弟段誉也在其间,望见他时欲言又止。 因着方才心头的那些莫名情绪,乔峰骤然看到慕容復不由得感到有些心虚。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滋味。但看见段誉之时,他心上一喜道:「二弟,慕容公子,好久不见了。」 慕容復望向他手上的阿鹘,直接开门见山冷冷道:「乔兄,我与你们丐帮素来没有任何恩怨......」 第190页 听到这里时,乔峰心头的迷惑愈来愈深,不明所以,于是又听慕容復继续说了下去,「再说了,就算真的有,但这一切都与我夫人无关。你们丐帮素来以侠义自称,怎么做得出抓人妻子之事!」 乔峰一顿,转向南宫灵问道:「你们抓了慕容夫人?」 有个丐帮七袋弟子听乔峰语气不明,登时跳出来愤概道:「明明是慕容復先杀死我们任副帮主的!他不肯露面,我们只能请了他夫人前来。」 乔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注视着他,双唇紧抿:「你们将她关押在何处?」 那弟子还欲再反驳些什么,却在乔峰如虎的目光下,生出一丝胆怯的情绪,顿时讷讷不敢言。 南宫灵将他推到身后,站出来道:「帮主,不必生气。我们虽使了些手段,但对慕容夫人一直以礼相待。慕容公子今日前来,我们自当将她放出。再说了,趁此机会我们误会解开,不是皆大欢喜了吗?」说罢,他又吩咐身边手下将慕容夫人请出来。 乔峰听到「以礼相待」几个字眼之后神情稍缓,出口道歉,又出言宽慰慕容復。 慕容復自得到消息后一夜无眠,若不是手下家臣阻拦,他昨晚定然趁着夜色就潜入丐帮了,哪里还会给他们好脸色。 段誉见乔峰到了主持大局松了口气,也在两人中间劝解着。 不多时,方才前去释放方思阮的丐帮弟子慌慌张张地奔了出来,大声道:「不好了,慕容夫人不见了!」 话音刚落,院内慕容復和乔峰不约而同的身形一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们二人已经施展轻功到了那个弟子身前。乔峰先一步抓住了那个弟子的肩头,质问:「你们将她关在哪里?」 那弟子顿觉自己被抓住的肩胛骨几乎要碎裂,忍着疼颤声回道:「在右院的第二间房间。」 乔峰当下放开他,几个纵身朝右院奔去,慕容復紧跟其后。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也跟了上去。 那右院的房间内一条条五彩斑斓,大小不一的毒蛇游动着,地面上留着点点干涸的血迹。除却这些以外,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慕容复眼睫一颤,惊惶焦急的神情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唇色泛白,大声道:「我夫人若真有什么事,我姑苏慕容氏定与你们丐帮势不两立!」 他望向乔峰,却见他的脸色也煞白一片。 第101章 一只小天龙(16) 黑衣少年的名字叫黑珍珠,是沙漠之王扎木合的儿子。 扎木合接到丐帮的一封书信之后,立即入关,但前几天与黑珍珠的书信突然中断,而他们在关内设置负责传信的一个鸽站里头的人全部死去。她这才密探丐帮,想要搜寻自己父亲的下落。 阴差阳错之下,他们三人却聚集在了一起。 楚留香嘆了口气,目露不忍,他从腰间掏出了一块银质牌子,上面雕刻着一只带有翅膀的骆驼,泛着冰冷刺骨的金属光泽。 黑珍珠撇过冷硬的脸,嘴巴张合一下,声音艰涩:「我自己会去调查清楚。」随即,他翻身上马,疾驰离去。马蹄扬起尘土阵阵,独留下方思阮和楚留香二人。 自楚留香掏出那块飞骆驼的银牌起,黑珍珠分明是已经相信了他的话,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愿去相信。 方思阮感同身受,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呢喃:「至亲之人的离世总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而后她又看向楚留香,问道,「既然你想调查出真相,又为什么不拦下她?」 楚留香缓缓道:「总要给他一点时间去消化事实。」 他的体贴也像极了七童。 这一念头甫冒出,方思阮瞬间又将它压了下去,借着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还会去丐帮的......」在他望向她之时,又继续说了下去,「那具男尸是丐帮副帮主任慈。」 楚留香缓缓道:「我想我知道他会去哪里了?」 黑珍珠离开时身后依旧背着任慈的尸首,这具尸体是在丐帮发现的,死因又和他父亲一样。他为了查出幕后黑手,定然会将任慈的尸体好好保存起来。 即便方思阮知道这个蓝衫男人是楚留香,但依旧很难将自己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每每望着他的脸,花满楼的身影就不断在她的眼前浮现。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接近他。 他们一起重新进到姑苏城,等候黑珍珠的出现。 「如果有人告诉你的朋友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方思阮撑起脑袋,凝注着他的脸,目光少有的认真,带着丝缠绵的意味,「你会去揭穿他吗?」 他方才跟她说起丐帮的南宫灵和少林寺的无花大师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楚留香原本是望着她的,但闻言却骤然阖上了双眸。 方思阮温柔的视线轻柔地落在他脸上,似问非问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她的眸光轻飘飘的,像是在透过他去瞧另一个人。 楚留香苦笑,又睁开眼,如豆般的烛火轻轻一跳,将熄未熄,她娇艷的面容映照在融融橘光之下,昳丽动人。 他缓缓道:「在下不过也只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他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目光所吸引,蕴含着柔情、怀恋,仿佛......仿佛他就是她的心头挚爱...... 难道他们之前认识? 楚留香的心头掠过淡淡的疑问。 第191页 这话花满楼也说过。 在这死寂的夜里,那种感觉又来了,方思阮麻木木的心间涌出一点儿酸涩,就像是用盐水洗涤伤口,涓涓细流将这种痛苦的滋味硬生生地拉长了。 楚留香瞧见她凄清的脸色,心中泛起怜惜。 方思阮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唿吸间满是郁金花的花香,从楚留香身上传来的。 七童也在百花楼中种了好几株郁金香,有一段时间内,每次他侍候完他的花花草草,身上总沾染着郁金花香,她就扑进他的怀里,在他身上轻嗅着。 她别过脸,有些难以忍受蹙起了眉,面色雪白,没有一丝血色。 但那郁金花香依旧无处不在,轻飘飘的香气落下,花草的枝枝蔓蔓将她紧紧地缠绕住,越来越紧,窒息感笼罩住她,难以逃脱。 她的眼皮微微轻颤着,心神俱痛。 他不是花满楼。 可是......他又为什么不能是呢? 星光微闪,冷风飕飕,一柄长剑划过层层帘幔向着他的背嵴刺来,厢房内破空而出一道窒息的杀意,足够使任何人毛骨悚然。 楚留香脸上的微笑不减分毫,原本轻轻搭在方思阮雪颊的手背滑向她的脑后,抓住了锦被的一角,倏然抽出,他从床榻之上翻身跃起,甩被而来。那条平平无奇的锦被在他手中瞬间化作武器紧紧包裹住了那柄长剑。 昏暗的厢房内,一道修长的黑影立于楚留香的身前。 两人僵持,互相使着内劲,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貌,但楚留香依旧感受到了对方磅礴的怒意和凛然的杀意。 忽地,剑尖微颤,发出嗡嗡轰鸣,黑影人持剑左右行云流水般地划去,丝绸绽裂,棉絮如雪般霎时间漫天飞扬,缓缓飘落在屋内的各个角落。 楚留香眼睛一亮,忍不住贊道:「好剑法!」说罢,他又轻轻的「咦」了一声,似乎从这熟悉的剑法中认出黑影是谁。但对方却似发了狂,长剑招招连绵不绝,只刺向楚留香要穴,欲置他于死地。 楚留香只能身形灵动地跳跃躲避着,同时使出一招留香掌,拍向那柄长剑。 「慕容家剑法!你是......」说话间雪白的剑光骤然照亮了双方的面容,那黑影人身着一袭淡黄衣衫,肤色白皙,面容清俊文雅,楚留香开口道,「姑苏慕容復。」 慕容復也从方才他使出的一掌当中认出他的身份。这一掌倚靠的是绝顶的轻功,他才能在快速移动跳跃躲过攻击的同时打出这一掌。而江湖之中唯有一人才能拥有如此高的轻功。 他冷冷道:「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1]。楚留香你在京城从金伴花手上偷走了白玉美人,官府正到处通缉着你。你不夹着尾巴藏好,反而来我姑苏撒野。别人都说你是 强盗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2] ,我看这句话得反一反才是,你分明就是 佳公子中的流氓 。」 楚留香到达姑苏不过才三日,这三日里,他一直在追查秋灵素的下落,扪心自问,绝未得罪过慕容復,更遑论从慕容復的招式来看,他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这究竟是为什么? 秋灵素隐身在姑苏能够没有旁人打搅,必然是有人在背后为她扫清了障碍。她给四人的心中写道自己遇到了危险,慕容氏是姑苏一带最大的势力,莫非沙漠之王扎木合等四人的死与慕容復有关? 楚留香思索着,面上露出个淡笑,道:「慕容公子何出此......」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他就忽地想起一个人,一个被他遗漏的人。 而那人已从床榻之上下来,楚留香的眼角余光中出现了一抹艷光,她踩着绣鞋走过来,依到了他的身侧。 这蕴含着杀意的房中倏然间涌现一抹柔软潋滟的春光,令这拔刃张弩的氛围为之一松。 果然,慕容復在看到她之时,双眉紧皱,神情变得很紧张,急促地问道:「明昭,他可有欺负你?」他的眼睛再看向楚留香之时,顿时又充满了刻骨的敌意。 楚留香神色微微一动,慕容,慕容,迴响起那夜和方姑娘同行的黑衣少年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不是姓慕容。 明昭...... 慕容復称她明昭...... 一个猜想如电般在楚留香脑中一闪而过,骤然刺破漆黑的夜幕,乍暗还明。 她根本就不叫方思阮,而是李明昭,是西夏的明昭公主,姑苏慕容復的夫人。 这也就难怪慕容復对他视如寇雠,试问天下哪一个男子在见到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一起躺在一张床上之时会毫无反应? 哪怕他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做,但同榻而眠本就是一件极为暧昧的事情。更何况,若是慕容復再晚来一会儿,他也不能确保自己最后是否能够把持得住。 楚留香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此时此刻,他竟也不知改如何同慕容復去解释。他为人纵然风流不羁,但还不至于去觊觎别人的妻子。 方思阮此刻微微倚靠在他身侧,敛起眼中神色。 她和楚留香的衣袂相接,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慕容復的双眉几乎瞬间紧紧地蹙了起来,像是听到了极其难以忍受的声音。 「明昭,你过来,我带你回家。」慕容復朝方思阮伸出了手,他对两人之间的亲密姿态视若未见。 听到「家」这一字眼,方思阮的神情松动,眼眸柔软如水地望向他,微微一笑,轻柔道:「好,我们一起回家......」 第192页 楚留香只感到腰后一阵酥麻,睁大眼,向后不可置信地望去,只道了一个字「你......」而后便身体一软,眼前一片的黑暗,意识彻底消失之际,他依旧能感受她温柔无比的眸光。 方思阮收回手指,从身后稳稳地接住了他,凝视着怀里楚留香安静的面容。 「明昭......」慕容復惊诧不已,一时不知心中产生的此种情绪是因为骤然知道她原来会武功,还是因为她轻而易举地就点住了名动天下的盗帅楚留香,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但她既然一直隐瞒着自己会武的事情,定有她自己的原因。他们是夫妻,她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 慕容復问道:「你捉住楚留香是要做什么?」 方思阮朝他淡淡睇去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又专注地看着自己怀里的楚留香,嫣然一笑回道:「他不是楚留香,他是我的七童。」 第102章 一只小天龙(17) 楚留香半阖着眼,浑身无力地倚靠在床架上,身后垫着柔软的锦垫,屋中央香炉里像是裹着银纱,似在云海里翻腾,散发着出阵阵药香。 纱帘微微一晃,从里头探出只雪白皓腕,撩起帘帐,随后一抹裊娜人影自里走出,珠玉钉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知道是她来了。 在这被囚禁的日日夜夜里,他早已经习惯了她的脚步、她柔软的手以及她轻柔的唿吸。 床褥微微一沉,香风袭来,楚留香感到身边坐下了个人,他动了动嘴唇:「今天已是第五日了?」 似乎是被卧房内沉闷的药味熏到了,方思阮微微蹙了下眉,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自顾自道:「七童,该喝药了。」 调羹舀了一勺棕褐色的药汁递到了楚留香的唇边,未及咽喉,已品出苦涩滋味,他抿唇不动,这普普通通的一碗药却能够使得他在日復一日中渐渐失去光明。 但她柔腻的音调陡然间冰冷刺骨,「你知道的,我是不想伤害到你。」 苦涩的汁液已经透过唇隙渗了进去,任楚留香推拒也无济于事,他知道,她有千百种方法能使他喝了这碗药。 他没有再拒绝。 一勺,又一勺,直至餵他吃完药后,方思阮又用丝帕擦了擦他唇角残留的褐色药液。 做完一切后,她才趴上他的肩头,抽出一缕他披散在肩头的黑髮缠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 这时候,她也会给他一些甜头尝尝,丝毫不在意他会说起一些扫兴的话。 「你最近好像瘦了些?」方思阮又摸了摸他被囚几日显得有些消瘦的脸颊。 楚留香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有些模煳。因此,在他眼里的她也有些朦朦胧胧的,好像隔上了一层雾,又好似蒙上了一层面纱,但她的神情应当是担忧的。 他苦笑道:「公主......」 她立即插口道:「你应该叫我思阮。」 楚留香改了口:「思阮......」他顿了顿,而后又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这世界上若有两个人相貌一致,但性情完全不同,难道他们就能互相替代?」 在这五日里,他与这位明昭公主几乎是日夜相对,从她偶尔说出的一言半语中补全了事情的大概,她有一位与他相貌长得一模一样的情郎,但已不幸离世,所以她才会把他当作那人。 方思阮听他换了称唿很是满意,顺势往下一躺,直接躺在了他的大腿上,楚留香下意识地去扶她的肩,等手里触及那软玉温香方一怔。 但方思阮已经虚虚地抱住了那只手臂,头枕在上面,仰头微微笑道:「你那么的聪明,怎么会不知我的用意。」 她是要他从今以后一言一行都学着那人,永远都陪伴在她的身边。 她说这话虽笑着,但楚留香却从她的眼中瞧出一丝虚无的冷漠,而她对他显露出的温柔也不过忧郁融化成的。 楚留香很难不被她吸引,即便是自己处在这种境况之下,依旧会被她昙花一现的真情所触动。 哪怕方思阮将他捉来囚禁在别院,餵他药要弄瞎了他,在他看来,她也不过只是个痛失所爱的可怜女子,他无法因此而去仇恨她。 和她相处的时候,时间有一种奇异的停滞感,楚留香也觉得有些怪异,他下意识地有些抗拒这种令他寝食难安的感觉。 这种情感很危险,会消磨他的意志,会令他在这日渐一日的沉沦下去。 楚留香抗拒着,终于忍不住道:「斯人已逝,公主又何必沉溺于过往的那些回忆之中呢?」 方思阮原本柔和的眉眼瞬间冷凝下来,扯了扯唇角:「七童,你在说些什么胡话,你不是好好地在我眼前吗?我知道你是介意我和那慕容復成了婚?你放心,我今后就只有你一个人。」 她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袖中一条靛蓝色菱纹的小蛇嘶嘶钻出,沿着他的衣襟蜿蜒向上,冰冷地亲吻上他的脸颊。 楚留香打了个冷颤。 「小青,你又不乖了。」方思阮点了点了这条靛蓝小蛇的脑袋,这条格灵蛇仿佛认了主,一路从丐帮跟随她而来,感受到她波动的情绪才爬出了恐吓楚留香,听了这话后又缩回了她的袖中。 温存过后,方思阮从他怀里爬起道:「我要出去几日。」 楚留香下意识地问:「你要去哪里?」 话出口才意识到倒好像自己在捨不得她似的,楚留香朝她脸上看去,她果然也是这么想的,微挑眉,眼向她睨来,像只懒洋洋且得寸进尺的猫儿长牙舞爪地试探着他。 第193页 楚留香的心一跳,他又闭上了眼。 方思阮在他微微翘起的唇角上亲了一下:「等我再去寻样宝贝,我这药就大功完成了。以后......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这段时间我会让卫慕好好照顾你的。」 距离那夜过去已有五日,方思阮重新回到和他初遇乌衣庵,埋了庵里的两具尸体,就此住下。 至于慕容復,他大概是真的被她的大胆行径气到了,那夜负气离开,独自回到了参合庄,再也没有来见她。 就是不知他对卫慕復说了些什么,卫慕復倒是寻了过来,也跟着她在乌衣庵住了下来。 有了他,方思阮也好放心地离开了。 这几日,她已将药配齐,唯独就差了那么一副最为重要的引子—天一神水。 这天一神水虽是能令人致命的毒药,但用得好了,也是一味药。 它一滴既能重达三百斤,撑动筋脉,只要把握好量,就能催动筋骨长开。到时再把她配好的药餵童姥服下,两者相辅相成,就能使得童姥的身体重新长大。 为了这一副引子,方思阮还得去丐帮走上一遭。 任慈因天一神水而死,死在南宫灵和无花的手上,那他们的手上一定还有天一神水。她也就不用捨近求远再去那神水宫跑一趟。 方思阮那日杀了白玉魔,又将他的尸体推入池塘,本是想着以捉弄一下无花和南宫灵,他们不是将任慈的尸首推入池塘,那她就李代桃僵,等后面他们捞起来,却发现不是任慈的尸首,那场面定然十分精彩。 阴差阳错之下,她这一次倒是可以利用起白玉魔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丐帮之中。 方思阮当机立断,易容成白玉魔,大摇大摆地重新回到丐帮。别院里的丐帮弟子寥寥无几,也不见无花和南宫灵。 方思阮行走在花园里,隔着嶙峋的石山忽地有两道声音传来过来。 其中一人抱怨道:「乔帮主竟然出动了那么多人出去找那慕容夫人的下落,连那慕容復自己不过也只是装模做样地找了几日就不管了,我们又何必管这闲事。说起来,那慕容復可真够无情的,那日在我们这里倒是表现得一副深情的模样。」 方思阮听着神色一动,乔峰已经来了...... 就在这时,另一人道:「你有所不知,那位慕容夫人可是西夏的公主。这成婚一年都不到人就在姑苏失踪,他怕是不好跟西夏交待,所以才做做样子。」 方思阮重重地咳了几声。 「什么人?」那两个丐帮弟子循声走来,待看到是白玉魔才卸下了防备,眉头一松,恭敬道:「原来是白大哥,有几日没见到您了,您回来得正好。」 白玉魔重新回到丐帮之后身份尴尬,论资排辈他属任慈一代,但他又是被驱逐出去后重新回来的,辈分难定,众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唿他。 只是后来他受南宫灵器重,连带着南宫灵手下众人对他多有敬重,索性称他一声「白大哥」了。 方思阮淡淡问道:「此话何讲?」 一人讪讪一笑道:「南宫公子前去接马夫人了,原本右院是最为合适的。但您老的格灵蛇还一直在其中的一间房中,担忧惊吓到马夫人,南宫公子就让我们前去收拾出左院。」 另一个丐帮弟子立即吹捧道:「格灵蛇剧毒无比,只听您的驱使,我们谁也不敢上前惊扰它们。」 「这又何妨?我这就去将蛇收回。马夫人还住右院就是了。」方思阮粗着嗓子,模仿着白玉魔的口气,疑惑地问道:「这马夫人是......」 那人立即回答道:「是马副帮主的夫人。」 马副帮主......马大元...... 方思阮在脑中过了一遍,顷刻就想起了这人早就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的独门武功之下,所以才被丐帮怀疑是被慕容復的「斗转星移」杀死的。 当初乔峰到西夏就是为了找慕容復问情这桩事,南宫灵接马大元的夫人前来做甚么? 在淡淡的疑问中,这两个丐帮弟子带领着方思阮重新回到了之前关押她的房里。 推门而入,那群色彩斑斓的毒蛇此刻怏怏地趴伏在地,萎靡不振,方思阮扫了一眼就立即皱起了眉,问道:「我的格灵蛇这么少了这么多?」 她记得那夜至少有上百条蛇盘踞在屋里,短短五日过去,怎么就只剩下了三四十条了? 那丐帮弟子怕白玉魔动怒,立即解释道:「是乔帮主养的一只海东青吃的。五日前,乔帮主率人前来,还带来了一只通身白色的海东青。这只海东青不知怎么回事不但不怕格灵蛇的毒液,还甚爱吃它们......乔帮主极爱这只海东青,是以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任它前来抓蛇吃......」 只怕您再晚回来一会儿,这格灵蛇就都被吃光了...... 他偷偷觑着白玉魔的脸色,把最后一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第103章 一只小天龙(18) 白色海东青...... 方思阮瞭然,那必定就是阿鹘。她从袖里掏出一支竹笛凑到唇边,呜咽笛声逸出,原本蛰伏着的群蛇弓起身子游来,朝后山游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白大哥,这......」其中一个丐帮弟子面露犹疑,若是这群格灵蛇中有那么一两条不听话地还是留在院里伤了人该怎么办? 方思阮向他睇去,冷冷一笑道:「怎么?你是对我不放心?」 第194页 旁边的另一个丐帮弟子赶紧用肩膀挤了挤身边人,又在旁连声赔罪。 方思阮故作恼怒,阴沉着脸,两人顿时噤若寒蝉,白玉魔的脾性他们最了解不过,行事向来带着一股邪气,整个丐帮也就只听从南宫灵一人。 忽地,她屏气凝神向东面的墙望去,攀墙藤蔓仿若抽丝般微微一颤,风声传来,带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不少人向此处院落走来。 方思阮也不管这两人了,当即向大厅赶去。那日夜里,她已将丐帮这个落脚点都走了一遍,是以对整个院落的格局都十分的熟悉。 刚到大厅前的一片空旷场地上时,已有一群头髮蓬乱,手执武器拐棍的丐帮弟子将整间大院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一个面容清俊的中年男人姗姗来迟,他甫一露面,这群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立即为他让出一条通道而来,他是这群人中唯一衣着齐整的。 中年男人环顾一圈,恰与方思阮目光对上,四目相对之际,他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白玉魔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方思阮心里一转,混迹人群之间朝里望去,却是乔峰,她的心顿时重重一跳。 乔峰身边只站着五个人,其中一个是段誉,其余四人她不认识,但是看年纪打扮,应当也事丐帮重要人物。 阿鹘立在乔峰的肩膀之上,如有所感地转动脖子向她站立的方向望来,展了展翅膀,似是想飞来,但又有些迷惑地迟疑了。 方思阮紧闭双唇,使用腹语发出一声极轻的鸟鸣,阿鹘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此时众人的关注都在乔峰身上,不过只是一声鸟鸣声,平日里院里就多的是,因此谁也没有察觉有异。 那中年男人潦草地行了个礼,说道:「启禀帮主,我们已经在外搜索了整整五日,却始终未找到那慕容夫人的下落,也没有找到任副帮主的遗体,慕容復早就放下狠话,与我们丐帮势不两立,必定是那他报復而为之。」 乔峰浓眉一皱道:「任副帮主的遗体在那日慕容復到来前就已经被盗走,在那之前,慕容復并不知晓他夫人在我们丐帮消失的事情,又何谈什么报復?」 他听全冠清今日言语咄咄逼人,又带领着一群丐帮弟子来势汹汹,察觉今日帮中必然横生了重大变故,有人是要藉此事叛乱。 全冠清是大智分舵的舵主,大智分舵设在姑苏,平日里更多受任慈的任令,连带着和南宫灵走得更近。 他知现在时机已到,既然已经发难,就必须得一条路走到底,于是冷冷道:「乔帮主,你是我们丐帮的帮主,那慕容復一连谋害我们丐帮两名副帮主,你怎么还处处为他说话?」 乔峰环顾四周,外间围着的一圈丐帮弟子顷刻间就排布阵势,隐隐将他们一席人围在了中间,怀着敌意。他此刻身边站着的就只有丐帮四大长老和义弟段誉。 此事乃是丐帮的事,因他而起,与二弟无关,乔峰欲将段誉从此事之中摘出,因而轻描淡写道:「二弟,这后面的话涉及我丐帮秘辛,你不便在此旁听,快些离去吧。」 他这话说得极重,话里话外将段誉当成个外人。 全冠清知晓段誉大理世子的身份,也不想得罪大理,旁生枝节,当下命手下人让出一条路,摆手道:「段公子,请吧。」 段誉哪里不明白这是乔峰的苦心,他一向钦佩他为人,且因着先前毒蛇一事,对这大智分舵的丐帮弟子没有好感,义愤填膺站出来道:「大哥,我们是结义兄弟,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你而去!」 「好兄弟!」乔峰胸脯起伏,有所触动,又向身旁的四大长老道,「四位长老,传功、执法长老现今在哪?」 四大长老面露犹疑,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乔峰见此情状哪里还不明白他们定然也是参与了此事,但他们没有立即出面发难,想是心中也在纠结犹豫。 他自当上丐帮帮主之后事事都以丐帮为先,不存半点私心,向来以义气为重,视帮中兄弟为亲兄弟,却不料一众人都叛了他。 倒是认的义弟段誉,他们相识不过才一年,中间大多数时间里相隔两地,仔细算算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寥寥几日,现在却愿意站在他身边。 乔峰顿时心生一阵苍凉之意。 他霍地一下跃出,从人群中一把揪出了全冠清,点住他胸前二处大穴,寒声道:「全舵主,乔某究竟是做了什么事,你竟要带领大智分舵的兄弟反我?」 全冠清但在乔峰手下竟然毫无招架之力,一时间惊骇极了。四大长老只是他被说动,但还没有明确态度,不会出面帮他。展目望去,他手下众人面露惶惶,似是心生了退意。在场众人之中也只有一人尚有能力帮他...... 他向着人群里的白玉魔望去,但白玉魔只是淡淡地看向他,不言不语。 全冠清硬着一口气冷冷道:「你现在是还没做,但你以后一定会做。」 全冠清此言一出,乔峰越发迷惑,全冠清是南宫灵手下,此事背后定然有南宫灵的手笔。 南宫灵离间他和丐帮弟子是为了想要夺去这帮主之位,任副帮主在世时尚且可以压制住他,任副帮主一死,他就迫不及待了。 他一直咬定是慕容復下的手,现在细想来倒是有可能就是他动的手! 第195页 可四大长老向来公正严明,又怎么会被他一言说动? 今日不说清楚,纵使以武力压下他们,也必然后患无穷。 乔峰朗声问道:「此话何从说起?」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稳定人心,万不能让对方的奸计得逞。他自问光明磊落,从未对不起丐帮,不怕和他们对质。 「阿弥陀佛。」一声清越的佛号打破凝重的氛围,一位身着月白色僧袍的僧人从院外踏入里面,身边还跟着南宫灵和一位衣着素净的清丽妇人。 乔峰问道:「无花大师,嫂夫人,你们怎么来了?」 这衣着素净的妇人正是马大元的遗孀康敏,她双目微红,低头不语,只攥着手中的丝帕不住地擦拭着眼角。 无花双掌合拢施礼道:「乔帮主,贫僧是受智光师叔所託来这一趟的,将他的话说出来就算完成了师叔嘱託的任务。至于其余丐帮事务,贫僧不会插手其中。」 「无花大师和嫂夫人,请你们稍等,我有一事要先与乔帮主说道说道。」南宫灵望向乔峰,接过话道,「乔帮主,你问全舵主的问题我来替他作答。你私通西夏,且和那慕容夫人之间有私情。」 南宫灵眸光一闪:「你肩上立着的这只海东青正是慕容夫人的爱宠,昔日西夏耶律皇后嫁与西夏皇帝时,辽国皇帝特意赠与西夏一双海东青,作为耶律皇后的陪嫁。后来耶律皇后又将这一双海东青的后代赠与了明昭公主。明昭公主正是慕容復的夫人。你和这只海东青这么熟悉,你敢说你与她之前不认识?」 段誉立刻站出来开口为乔峰解释:「大哥怎么会与慕容夫人有私情?当初他前去西夏就是想和慕容公子弄清楚马副帮主的死因。大哥自进到兴庆城到离开西夏,我都和他在一起,没有分开过。此事我可以给他作证。至于慕容夫人的海东青亲近他的原因,是因为大哥当初在西夏救过她。」 乔峰神色一沉,伸手拦住段誉道:「不错,我和她的确早就相识。」 「好,这只海东青暂且不算作证据。」南宫灵微微一笑,又指向他的腰间,「你腰间佩带着这把参商剑呢?这可是西夏名剑,西夏梁太后有意将此剑当作公主的嫁妆,如今这剑怎么在你手上。你还如此珍视这柄剑,日夜擦拭,这恐怕是你们俩之间的定情信物吧?」 段誉还欲说什么,但南宫灵像是算准了他的说辞,在他开口之际,继续接下去道:「有了段公子先前的一番说辞,我猜你定然会说是慕容夫人为了答谢你的救命之恩,才将参商剑想赠于你。」 参商,参商,有此生不復相见之意。 他和明昭两人的身份之间夹杂着家国雠恨,永远无法在一起。 他收下这把剑除却有断情之意,也不过是想留个念想罢了。 乔峰望了肩头的阿鹘一眼,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明昭顿时心如刀绞。 他和明昭之间暗生情愫,无人知晓。他们之间也一直以礼相待,从未逾矩,南宫灵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明昭本是因为慕容復被他们抓来,定然是不知什么原因让南宫灵从她口中得知了两人的过往。明昭根本不是失踪,而是被他偷偷藏了起来。 南宫灵扣住明昭,是为了威胁他。 明昭是受他牵连...... 乔峰神色凝重,怒声质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南宫灵见他入瓮,当即步步紧逼,大斥道:「乔峰,这种情况之下你这么关心她,还说与她没有私情?」 「且慢!」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面容狞恶的白玉魔从人群间大步跨出。 第104章 一只小天龙(19) 在南宫灵的咄咄逼人之下,在场的丐帮弟子都已信以为真,但谁也想不带半道里还会杀出个白玉魔。 方思阮感受到脸上如火如织的视线,这其中有一股最难忽视,她掀起眼皮望去,那是古波不惊的一双眼,黑黝黝的眸子藏着点寒气,乔峰肃容注视着她。 南宫灵质问他这么多,他独独问了她的下落。 他只要知道她的下落。 望久了,有一种目眩神晕的错觉。 他在想些什么? 乔峰从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她。 方思阮冥思片刻,才陡然发觉他是把「她」当作了仇敌,毕竟「明眼人」眼里是「他」亲手将李明昭抓到了丐帮,又御蛇将她关押在房中。而后李明昭悄然消失不见,地板上的一点儿血差点令丐帮众人误以为她已惨遭毒蛇吞噬。 而在这南宫灵逼夺帮主之位的关键时刻,他又站了出来,意欲何为,火上添油,亦或是落井下石,不外乎这两样。 乔峰对她心中掀起的风浪没有一丝儿体察。 南宫灵神色错愕,眼看自己就要逼出乔峰,没有预料到在这种时候白玉魔反而站了出来,但终究他是自己这边的人。他的眼里晦暗不明,扯出个笑道:「白兄弟,你有什么高见?」 方思阮忽地阴沉大笑,直将众人都笑了个莫名其妙,见众人都目露疑惑了,她才不急不缓道:「我有一事很是好奇。南宫公子,你怎么对这西夏公主的爱宠和那什么劳子的参商剑那么熟悉?难道你偷偷去过西夏?哦......」 她拖长了语调,眉毛一挑,故作恍然大悟,「不止不止......只去过西夏,尚不能够知道的那么清楚,必定是和西夏皇室有过亲密接触,才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不然......那就跟我们一样,那分得出什么西夏公主的海东青什么参商剑。」 第196页 在场之人皆是一怔,回过味来,方感不对,目光又聚集在南宫灵身上。他们反乔峰只是因为听信了南宫灵的话,真以为他暗投了西夏。 尤其是大智分舵的丐帮弟子,对其「偏袒」慕容復有所不满。 白玉魔在大智分舵有些地位,靠着他那一手御蛇之功,但他的那些往事闹得风风雨雨的,四大长老一直瞧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方思阮只不过是顶着个白玉魔的皮子,白玉魔犯下的罪也不是她干的,因此坦然回望而去。 她站出来只是为了一件事。 她不能令乔峰因为她蒙上这不白之冤。 白玉魔临时倒戈,实在是令人颇感意外,顷刻间就逆转形势。 南宫灵面色一凝,这些事情自然都是从无花口中知道的,但却不能说。他偷偷地瞟了无花一眼,但见他仪态清清朗朗,垂眸站立在一旁,依旧是一副遗世独立之姿。 南宫灵沉住气,反打一耙道:「白玉魔,你休要在这挑拨离间,这些难道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吗?谁人不知义父近些年来身体一直不佳,我一直侍候在旁,哪里有的时间去什么西夏?马夫人,你有什么要讲的,这会儿乘大傢伙都在就讲出来吧。」 方思阮本也没想着借着刚才的一席话就彻底扳倒南宫灵,只须转开问题,令其他人也对南宫灵起疑心就好。 康敏走上前一步,向四大长老递出一封信,低声抽泣道:「一日大元在家喝酒,我见他郁郁寡欢,便上前询问他。大元起先不肯说,但在我追问之下,他才坦言,他知道一桩事,这桩事可能会给他引来杀身之祸。我再问什么事,他就不肯跟我说,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并说若他遭遇不测,定然与此事有关,让我到时候揭露出来。大元......大元说完不久之后就被人杀死了......」 她双肩耸动,声音哀戚,令现场众人俱是动容不已。 吴长老接过信来,这是一封着漆印的信笺,漆印完好无损,他撕开信笺,取出信纸看了起来。 方思阮缓缓一笑,又问:「马夫人,你说马副帮主死前将这封信交给你的,但距离他去世到现在已一年有余,那你为何现在才将这封信拿出来?」 康敏眨了眨眼泪迷濛的双眼,泪珠停顿在了眼眶边缘,踌躇着:「我......我那时心里有些害怕,都是我的错......」 她说着说着抽泣着愈发厉害,几乎泣不成声,落在外人眼里,就是那面噁心恶的白玉魔在欺凌人家娇怯怯的寡妇。 方思阮淡淡一笑:「你先别忙着哭,倒是说清楚,你那时害怕,现在难道就不怕了?你从没打开过信笺,也定然不知马副帮主是得罪了谁。你怎么就确定南宫灵不是那个人,你跟他一起来,若是他因此害了你怎么办?」 「我......」康敏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宝相庄严的僧人此时踏出一步,轻嘆口气道,「施主又何必对一位失去丈夫的妇人咄咄相逼......」 终于肯站出来了。 方思阮冷冷一笑。 这时,那原本看信的吴长老握着信纸的双手震颤起来,他身边的另外三大长老察觉不对,立即凑到他的身旁,读起信来: 「字谕丐帮马副帮主:此子非我族类,父母均死于我汉人之手。他尚不知自己出身来歷,若知,我丐帮乃至中原武林必遭浩劫。他日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压大宋之举者,全帮即行合力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者有功无罪。汪剑通亲笔。[1]」 乔峰一呆,当即一把从吴长老的手里夺过信纸自己看了起来,恩师汪剑通的字迹他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乔峰,你......」方思阮本是想说谁知这信是不是造假的,但眼光瞧见乔峰的神情,却是一怔,他双目赤红,泪盈满眶,只死死地盯着那封信。 她的心头顿时也跟着一酸,但见他神情有异,猜想这信定然暗藏玄机。 不知情的丐帮弟子惊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乔帮主不是汉人?」 无花嘆了口气道:「或许等贫僧说完一个故事,大家就知道真相是什么了?」 他说起的是三十年前的雁门关乱石谷大战,当初少林收到密报,有大批契丹武士想要偷袭少林夺走少林中的武功秘籍。 中原有二十一位武林高手齐聚埋伏在雁门关杀死了一群契丹骑兵。 后来又来了一对怀抱婴儿的契丹夫妻,其中那位丈夫武功高深莫测。他们一拥而上,却不料那妻子没有武功,被他们杀死。 那辽人顿时红了眼,和智光大师他们拼起命来,最后二十一人只有四人活了下来,其中一人是智光大师,一人是前任丐帮帮主汪剑通。 而那辽人则抱着妻子儿子的尸体纵身跳下崖,他在最后关头髮觉儿子还活着,就将他从崖下抛了上来。 「那个婴儿就是我......」乔峰喃喃道。 无花面露不忍,微微颔首道:「不错。」 乔峰忍不住怒吼一声,震彻远处群山,片刻后冷静下来,又问:「智光大师现在在何处?」 他思潮起伏,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一件事,要亲自见了问上一问。 一会儿恍惚地想,定是那南宫灵欲夺取帮主,才联合了其他人捏造谎言诓骗他。一会儿,眼前又不断闪烁着那封信里头写的内容,这的确是他师父汪剑通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第197页 无花目露悲痛道:「智光师叔已经圆寂了......我受智光师叔所託,将这个故事带到这里,已是完成了他的嘱託,丐帮的事情就不便插手。贫僧也该离开了。」 说罢,他就翩然离去。 人群里响起嗡嗡讨论声,惊闻此事,丐帮上下当即一片混乱。 「大哥,大哥......」段誉瞧见乔峰神情不对劲,当即唤了他几声。 乔峰盯着南宫灵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要反我?」 「不错。」南宫灵淡淡道,「非我汉人,其心必异。」 此话一出,丐帮众人再无站出说话的。 一时间原本人声鼎沸的院里悄无声息。 乔峰的心渐渐冷却了,往背后一摸,而后掷出,只见空中青影一闪,一根碧莹莹的竹棍擦着南宫灵的面颊而过,硬生生地插进地砖里,砖石碎裂来。 是丐帮的传世之宝,也是丐帮帮主的身份象徵——打狗棍。 乔峰道:「既丐帮众位兄弟不信我,我就自动退位。」 他的目光一一从丐帮众人面上掠过,明明是他们逼迫他,此时此刻他们的目光却均是躲避闪烁,乔峰又冷冷道,「我自幼由汉人抚养长大,受汉人恩惠,一身武功也受汉人传授。这一生,我乔峰必定不会杀一个汉人。如违此誓,当如此砖。」 「公子,公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跑进来两个丐帮弟子,正是之前为方思阮带路的那两个丐帮弟子,他们用着竹子扎着的担架抬了什么东西上来,白布盖着,看不清具体是何物。 跑近了些,来到南宫灵身旁,他们又道:「公子,我们发现院里池塘里的金鱼都死了浮在水面上,就想下水都捞起来,谁知池底竟有这一具尸体。」 一股腐臭的气味霎时间盈满了大院,众人纷纷捂起了鼻子,段誉更是忍不住呕了一下。 白布一掀,下面是一具泡发的尸体。 尸体浑身黑紫,不像是溺水而亡,倒像是中毒而亡,脸部有被啃食的痕迹,想是池中金鱼啃食了这具尸体的腐肉才中毒而亡,才会飘出水面。 南宫灵突地心里一悚,他本以为这具尸体是任慈,心里早做好了准备,但细观之下,却发现这具尸体的年龄面容均和任慈对不上来,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他眼里精光一闪,陡然看向方思阮,发难道:「你究竟是谁?」 方思阮见被发现,冷冷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笛凑唇而吹。 清脆笛声过后,草丛间响起了嘶嘶吐舌声,一群五彩斑斓的毒蛇窜了出来,游向丐帮众人。 她方才围观了全程,丐帮甚至还不如段誉,只因为乔峰是契丹人就三言两语地将他之前所有的付出抹除了,根本不值当他为他们如此付出。 方思阮今日来这里只为了天一神水,事到如今,既然乔峰也不是丐帮帮主了,她又何必多嘴揭穿,任南宫灵将这丐帮搅成一滩浑水,又关她何事? 她身影一飘,几个跃身,紧追无花而去,天一神水还在他手中。 以无花的脚力,不会走出太远,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方思阮寻迹追至一片密林里,隐隐察觉到有一个极微弱的唿吸声,立即加快步伐,往里飞去。 葳蕤草木间,一条月白色的身影伏趴在地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方思阮翻过他的身体,露出一张惨澹俊秀的脸,果真是无花,她蹙眉伸手寻遍他全身,却不见天一神水的踪影,问:「天一神水在哪里?」 无花双眸半阖,脸上透着灰白的死色,喉结滚动一下,艰难道:「已被人夺去......」 方思阮正欲追问是谁夺去,身后一道掌风袭来,如雷电轰击而来,她神色一凝,丢下无花,往前一跳,转过身结结实实地接过这一掌。 两掌相合,密林间霎时间捲起一道暴风,激起尘土飞扬,隐隐可见两人飘飘的衣袂。 待尘土重新落地,那人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方思阮的眼里,浓眉大眼,落拓不羁,此刻皱着眉,眉宇之间深深镌刻着一道解不开的印记。 这一掌之后,两人再无动手的意思。 乔峰扶起地上的无花,问道:「无花大师,你怎么了?」 无花无力回答。 乔峰搭上他的手腕,无花的心脉已碎,再无起死回生的可能,死亡不过只是片刻之后的事情。 沉默一会儿,乔峰往他身体里输入真气,试图延长着他的性命,问:「无花大师,你刚才在丐帮中说的话可曾掺假?」 无花躺在他臂弯里静静道:「世人皆愚昧,常因一言而蔽之。只须稍微怂恿一下,群情立即汹涌而上。乔帮主,你的确是契丹人不假。你的胸口可有一只狼首刺青,那正是你家族图腾。」 他的目光一飘,望着澄碧蓝天,身体的力气一丝一丝地抽离,忽地,视线凝聚在不远处那「白玉魔」晶莹透白的耳后,那里有一颗小痣,极淡如无,好似他的幻觉。 但无花知道不是,竭尽全力地吸了口气,胸前一阵剧痛,七窍开始流出血来,一双留着血泪的双眼紧紧盯着方思阮,断断续续道:「原来是你......是你要杀了我......明昭......」 「明昭?你知道她在哪里?」乔峰神色骤变,正欲细问,无花胸前已不再起伏,他伸出手探向他颈间,脉搏已经停止了。 方思阮一怔,无花认出自己倒是不奇怪,就是不知他最后一句话因何而出。 第198页 乔峰放下了无花,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方思阮,英挺的面容毫无动容:「不知阁下是谁,你方才为我说话,乔峰感激不已,但请你告知我明昭的下落。」 他骤然得知自己是契丹后裔,百感交集,丐帮已是容不下他。想他之前三十年,日夜想着破灭辽国,沙金契丹狗,却不料。难道今后还要这么做吗? 乔峰心感茫茫然,他不知往何处去,现下只有一桩事情迫在眉睫,那就是找到明昭。 他不知无花大师和眼前此人有何愁何怨,也不想去理会。只是他临死前提起明昭,那眼前人定然与明昭的失踪有关。 群山静寂,空气里只有似有若无的风略过两人脸畔。 方思阮此时也是满腹疑惑,究竟是何人杀的无花,从他手里夺走的天一神水?无花临死前又为何说是她要杀他? 第105章 一只小天龙(20) 两人对视片刻,方思阮先错开了眼。 日头毒,明晃晃的刺着眼,但这广阔的密林间草任旧苍翠蕤葳。同一道旭轮之下,风景截然不同,故人依旧,黄尘终是消散了。 一年前在西夏分别时的场景依旧历歷在目,方思阮触景生情般,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迴避似的冷冷道:「你现在自顾都已不暇,还管她作甚么?」 乔峰却盯着他道:「明昭公主是我挚友,她的安全对于我来说万分重要。」 方思阮闻言脸上的冷硬之色终是褪去,但依旧是冷下心,慎重道:「你不用再找她了。」 乔峰忽地心里一片幽冷,唯恐从他口里得知明昭已遭不测的消息:「你此话何意?」 方思阮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儿的清啸。 乔峰目光落在她的那只手上,神色刚微微一动,而后,他的耳中就传来一阵林叶振动的窸窣声,循声仰天望去。 日光透云而出,辉洒成金,一道白影自迅速从林间穿梭掠过,最后安稳地落在了眼前这个神秘男人的臂弯间。 是阿鹘。 方才「白玉魔」离开后,乔峰就立即追了上来,阿鹘则慢悠悠地坠在后面。乔峰知它素来通晓人性,就算离得远,也能够找到主人,也就没有多管。 乔峰总想着,等明昭回来,定然交还给她一个白白胖胖的阿鹘。 是以这段时间,他将阿鹘留在了自己身旁照顾。明昭消失不见,他愈发对它有些移爱,不愿亏待于他,肉食顿顿少不了。 再加上,还有白玉魔在丐帮院里的遗留下的格灵蛇。阿鹘自那日夜里尝了尝滋味后,这些蛇也成了它的盘中餐。它时不时地就去房里抓条蛇打打牙祭,吃得好不欢乐,连分量也重了不少。 这群格灵蛇现在每每见它飞进房间就颤颤巍巍地盘起自己的身子,瑟缩着不敢动。 方思阮掂了掂手臂,阿鹘立即凑喙而来,轻轻啄了啄她鬓边的髮丝,亲近之意,溢于言表。她瞧着它,心中的那一片乌云渐渐散去,轻轻笑了一下道:「有些重了。」 阿鹘转动了一下青黄色的眼珠,喉间发出「咕咕」的不满抗议声。 方思阮又瞧向了乔峰,眼睫一颤道:「多谢你这几日照顾阿鹘,今日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世界怎么就这么小,远兜远转,两人能够再次遇见。这时,他已不是丐帮帮主了,更是成了契丹人。契丹、西夏,倒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争锋相对。 但身份对了,时机却又错了。 她现在已经重新找回了「七童」。 方思阮不知为何这一回见到乔峰,整个人就仿佛浸泡进幽幽冷泉中一般,先前见到「七童」起就混沌的神智霎时间一清。 她心中颇不是滋味,有些酸涩有些发憷,倒也不是惧怕他,而是担忧被他发现她的另外一面来。念及此,却又莫名其妙地陡生怨怼,他那时明明不是已经选择放弃了,为何还要这样处处惦念着她。 他不该对她这样好,让她忍不住想要将他再拖下水。 风轻轻吹过,身上一阵冷热交替。 七童......七童还在乌衣庵等着她...... 等治好了她的两个弟子,解开她们之间的心结,她就又可以和他继续在一起了。 方思阮的心中已打定主意,她不能坠着乔峰一起往下沉。 乔峰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眼里的神气一变,道:「你是西夏一品堂的人。」 能够获得阿鹘近身亲昵之人,除却明昭和他之外,就只有西夏人了。 近期,西夏征东大将军赫连铁树率领西夏一品堂的武士出使汴梁,朝见大宋皇帝。乔峰之前和帮中长老从被派去西夏的兄弟口中得知,这次西夏一品堂的人名为出使,实则是想要摧毁丐帮、甚至是中原武林其他门派。 这次来到姑苏,除了是为了查清任副帮主的死因,还是为了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议抵抗西夏一品堂的事宜。 方思阮望着他,微微颔首。 号角呜呜声应景而起,山脚底下响起隆隆马蹄声,却正是集结着向丐帮的落脚点而去。 丐帮有难。 纵然乔峰现在已经不是丐帮帮主,但这几十年来的朝夕相处,他无法放任丐帮置于危险境地不顾。 只见灰影一飘,他当即往山下奔去。 方思阮的心一松,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偏过头凝望着手臂上的白色海东青,眨了眨眼睛,专注道:「阿鹘,又只剩下我们俩了,你陪我一起去找天一神水吧!」 第199页 她本是想直接从无花手里取得天一神水,不料短短一炷香内陡生异变,无花身死,神水被夺。不知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随着无花死去,这一切的线索也就全断了。 如果那人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针对她,后面必定还会向她发难,只须耐心等待,他肯定会自投罗网。但方思阮却是等不起了,她手上配的药是有时效的,必须尽快找到这一味药引。 天一神水是神水宫的宝物,看来她还是不得不走上这一趟。 神水宫位于长白山天池,方思阮褪去伪装,一路向北赶去。 自她成了西夏公主之后,从未一个人赶过路,有些新奇,一路走来只见群峦连绵不绝,叠叠翠翠相接蓝天,说不尽的美丽。 阿鹘饿时自会捕食猎物,一人一隼相伴,日子也并不寂寞,如此便过了五六天,一条宽阔无际的江水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鹘长啸着,展翅直愣愣地向前飞,直到飞越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江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奚枝没赶上来,又掉头飞了回去,立在她的肩头,望望澄净的江面,復瞧瞧她如雪的脸庞,焦躁地低下头扒着自己羽毛。 方思阮无奈地轻敲它的脑袋,踌躇间,遥遥传来一声唿唤,是从江面传来,她凝神望去,一艘小船驶来。 船近了,船夫撩起船帘往里一探,似是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从船篷中弯身走出了个妇人,布衣青钗,容貌却清雅秀丽,语调温温柔柔,让人心生亲近之情:「姑娘,你是要渡江吗?我们正好搭你一程。」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那就多谢了。」 阿鹘停在她肩头,跟她一同上了船,省了这一段飞行。 方思阮与妇人相对而坐,船里空间狭小,膝盖相抵着。这江宽阔非凡,划船渡江得有一会儿。妇人掀帘叮嘱着丈夫划得稳些,船夫却望着她,笑道:「窈娘,给我唱一支曲吧,我力气也足些。」 「哪有你这样的,我不唱你便没有力气划船了吗?」窈娘嘴上埋怨着,眼中却含着笑意,放下了帘子清唱起来。 「启船喽,都坐稳了。」船夫乐呵呵地喊了一声,船桨推开江水,泛起层层波浪,小船行驶起来,一座座青山也被抛在了身后。 窈娘唱起一首曲子,她的声音清丽缠绵,却又带着不知名的悽苦愁绪。 天色渐暮,遥遥相望河岸,渐行渐远,只余月光辉映着水面,波光嶙峋。方思阮不由侧耳细听,始觉这份悲苦是浸在这首词的每一个字中,密不可分。 她听着入了神,连歌声停了也没发觉。还是窈娘先开了口:「姑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方思阮怅惘地回过神:「我要去长白山。」 窈娘微微一怔,有些担忧道:「那里金人出没,倒是不怎么安全。」 两人聊着天,谈话间不知不觉,小船靠了岸。 「对了。」窈娘突然握了握方思阮的手,从船座底下夹层中取出了一顶帷帽递给了她,「这只帷帽送给你,一个人行走在外,也可以遮遮风雨。」 她这是担忧方思阮容貌出众,独自一个人在路上遇见坏人。 窈娘依旧温柔地笑着,如同刚才在江河的另一岸招唿她时那般。方思阮心头触动,已不能只将她当做过路人,沉默了片刻,接过帷帽:「姐姐,我该怎么称唿你。」 「我姓薛,唤作窈娘。」 这对夫妻不肯收她钱,方思阮只好偷偷在船座下留下了银子,下了船,继续往北方赶去。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暮色苍茫,山林间黑黝黝的一片。忽地,身后火光映天,天际燃烧得红通通的一片。 方思阮忽地神色一变,调转过头,往江边奔去。她到达时岸边时已晚了一步,地面上躺着五六具尸体,俱是粗莽大汉。窈娘夫妻正不停地向着身前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磕头道着谢。 江中的那一只小船已被火吞噬,水贼不止抢掠,还想要杀人烧船,万幸有人相救。 那男子听到声响向她望来,只见他斗篷里头穿着一身银色盔甲,手中长剑不断地滴着血。 他倏地收回剑,走到方思阮身前跪下,一字一句道:「公主,属下来迟。」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似被火燎伤过喉咙,语调咬字十分拗口,带着一股异域的口音。 西夏人说汉话说不好时,就是这种腔调。 方思阮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西夏武士浑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连面上都蒙着一条黑布,只露出一双漂亮漆黑的眼睛,眼尾微微往上挑,只可惜他的眼里却是一片荒漠,任是风流也变作了冷峻。 她的眼眸里有着淡淡的怀疑:「我以前从未在西夏一品堂里见过你。」 那作西夏武士模样打扮的男人回道:「我半年前刚进的西夏一品堂,那时公主已经离开了西夏。」说罢,他又从袖中掏出一支精巧的银色袖箭递给她。 方思阮伸手接过,仔细端详,剑尾上刻着一匹小小的奔马,雕工精细,确是西夏一品堂的记号。她神色微微一动,忽然抬头望向他,以西夏语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条黑巾底下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李延宗。」 第106章 一只小天龙(21) 自那一日起,李延宗就一直跟在了她的身后。 第200页 为了尽快到达神水宫,这一路上方思阮都是抄近道,远离城池人烟,往往都是露宿野外。 又是一日清晨,她从微熹的日光中醒过来,林间丝丝缕缕薄雾缭绕在裙边,方思阮眨了眨有些迷濛的双眼,远处青山妩媚,落入朦胧视线里,她转动了下眼珠,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有一道目光如实质般沉甸甸落在她的身上。 她有感望去,和那道三丈之外的目光轻轻撞上,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蓦地一眨,里头原本的微微漾动的涟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目光就如朝露,经过一夜凝结而成,但当天亮之际很快就会蒸腾消散,无影无踪地隐匿在空气里,但却无处不在。 李延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两人独处时常常相对无言,但方思阮却感知到有一种微妙情绪隐藏在他的黑巾之后。 方思阮感到腹前有东西轻轻耸动一下,低头一看,却是阿鹘,它正用自己的尖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昨日晚里它紧靠在她腹前休憩,这时也随她一齐醒来。 梳理完羽毛,它就将视线集中到了对面李延宗的身上,瞪视着,颈间白羽炸起,发出「咕咕」的威胁声。 阿鹘对李延宗总有莫名的敌意。哪怕已经同行一周,它依旧如此。 在这一点上,方思阮也奈何不了它,左右李延宗也不是那么的在意,也就任由它去了,反正它也就做做样子,不会真的去攻击李延宗。 她抱住阿鹘,在它身上摸上了几把,阿鹘顿时就偃旗息鼓了,又乖乖地安静下来。 李延宗的目光落在阿鹘身上,手里长剑倾斜着抵在草地上。秋风萧索,草木簌簌而动,阿鹘已经伴风飞去,在不远处的一片大湖之上低低盘旋着。 日光煌煌地照落在澄清的湖面,平静的湖面犹如一块镶嵌在山间的碧玺,湖畔长着一簇簇白色茶花,随风轻曳着。 方思阮也跟着它缓缓走去了湖边,她刚准备蹲下身子一捧水喝,但膝盖刚一弯,就听身后传来李延宗嘶哑的声音,他冷声道:「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公主,这湖颇深,你还是离这湖远一些。」 她微微一怔之后,站起身,竟无端端地想笑。这么几天接触下来,方思阮感到李延宗这个人其实很有趣,他是有些傲气在身上。 西夏一品堂的设立,旨在灭宋,招揽进的天下高手也都是有一展宏图、名留青史的野心。料想这李延宗定然也是这其中的一员,想做的是他们眼里建功立业的大事,自然不把保护一个外嫁公主的小事看在眼里。 李延宗这些日子里对待她恭敬有余,态度却有些冷漠,好似不情不愿的,看上去倒像是被强逼着来保护她的,但还是恪尽职守,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以防她出现意外。 就像现在,方思阮不止会凫水,还非常善于凫水,甚至能在水中屏息上整整一个时辰,即使这湖再深,对她来说也没有丝毫危险,但李延宗不知道。 西夏戈壁草原多,都是浅水,是以西夏人大多不擅长凫水,更何况一个自幼在宫中锦衣玉食长大的公主了。 李延宗自然认为她也不会水。但他遇到此类事情,从来不会好好说,语气总是阴阴沉沉的。 方思阮咬咬唇,忽然接下腰间水囊,朝背靠树干而坐的李延宗抛去。 水囊在空中划过一道姜黄色的弧线,准确无比地落在了他的怀里。李延宗拾起水囊,一愣,他冷漠的眼眸里也出现了可以称之为呆愣的神情。 一个僵硬的木偶瞬间焕发了人气。 紧接着,方思阮故作颐指气使地娇声道:「既然你是祖母派来保护我的,也就是我的侍卫,那就得像卫慕一样好好侍候地我......」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李延宗的眼里突然燃起一抹冰冷的寒焰,攥紧了手里的水囊,白皙修长的手背上攀爬上青紫色的藤蔓,他厉声质问道:「卫慕?他又是怎么侍候的你?」 方思阮听他气急起来,不解地睨向了他。 在她淡淡的疑惑眸光之下,李延宗即刻哑然下来,浓密的睫毛重重合下,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恢復成了之前的冷漠,平静地问:「......按公主意思,我又该如何?」 方思阮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接着下去说道:「我渴了的时候你该替我端茶倒水,饿了的时候就该给我生火做饭。如果我身上的衣裳脏了划开了口子,你还该替我缝补洗衣。你既然不让我接近这湖,我现在渴了,你现在过来替我打水。」 李延宗怔了一下:「就这些?」 真是个怪脾气,总是急一阵缓一阵的。这时,他又变成了原来那副样子。 方思阮蹙了蹙眉:「你还想为我做什么?」 她以为以他这冷傲的性子听到这些后必然会难以忍受,但他却仿佛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到湖边灌水,灌满后又将水囊重新递迴给了她。 两人说话间,阿鹘从湖面飞掠而过,抓中了一条大鱼。 而后它又抓着这条活泼挣扎的肥美大鱼从李延宗的头顶掠过,双爪一放,那条鱼准确无比地投入他的怀里,扑腾着,鱼尾冷冷地拍打着他身上的盔甲。 李延宗胸口的甲片顿时湿漉漉的,水珠滚落,在阳光下泛着一丝丝银光。 「我饿了,现在你该为我去烤鱼了。」方思阮又道,她将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扮演得淋漓尽致,指使着他到处干活。 第201页 李延宗却没有再动怒,不声不响地埋头苦干。 方思阮本是想藉此将他逼走,取天一神水之事她一人足矣,无需外人掺和其中,但李延宗却始终没有接招。 她凝视着安安静静刮鱼鳞的李延宗,忽然嘆了口气道:「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你可以回西夏去復命了。我会给祖母写上一封信,信里交待清缘由,一切都是我下的命令,与你无关。」 李延宗刮鱼鳞的手微微一顿,沉默着继续杀鱼,连头都不曾抬,直至将鱼串在树枝上才淡淡回道:「李某向来说一不二,凡是许下的承诺,从不会违背。既接到了保护公主的任务,那必然时时刻刻都会守在公主的身边。」 方思阮这时才知李延宗不光脾气怪,竟还是个死心眼。 吃过烤鱼,他就又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两人一隼重新踏上了路。 行了将近百余里路,大约傍晚的时候,遇到一处镇甸,考虑到后面路程还远,两人就进了镇打算找间客栈住上一晚,第二日再在街市上购置些补给再上路。 一个身着银色盔甲的蒙面武士不远不近地跟在一个美貌女子的身后,来往路人不由得都向两人身上多看上了几眼,但被那副盔甲上寒凛的银光一闪,均害怕地避开了视线。 他们朝着一间客栈走去。 「好漂亮的鸟啊!」一道娇嫩悦耳的声音响起,随后紫影如霞一闪,一只雪白光滑的小手就向方思阮肩膀之上探去,想要触摸上阿鹘。 银光一闪,李延宗抽剑而出,那人的手还未来得及落下,只僵在半空中,李延宗的长剑就横在了她白皙的颈间。 那是个身着紫衣的美貌少女,她约莫只有十五、六岁,身材婀娜,下巴尖尖,雪白的玉容上一双星眸闪着狡黠的光芒。 她面对颈上横着的长剑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顺着剑身望过去瞪了李延宗一眼,又冲着方思阮娇声道:「这位姊姊,这是你的侍卫吗?他可真兇,我只是看你肩上的白鸟长得好看想摸摸,他就想杀了我,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他!」 方思阮从紫衣少女一双不断扑闪着的大眼睛上移开视线,落在她停顿在半空中的手上,忽然微微一笑,伸手就要拂开李延宗的剑。 紫衣少女脸上天真的笑容绽放得更甜美了,而后脸上一滞,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 李延宗的剑是被她拂开了,但方思阮放下手的同时,指尖忽地抽出一条银丝,不偏不倚地朝紫衣少女的袖中射去。 只听「嗤」的一声,那丝银光刺穿紫衣少女的衣袖,淡黄色的粉末如雾般飘然落下。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延宗,你的剑可要小心一些,千万别刺破了这位妹妹的衣袖。」 李延宗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应了一声。 紫衣少女眼珠子乌熘熘地一转,扁了扁嘴,立即有些委屈地抱怨道:「姊姊,你真小气。算了算了,我不摸你的白鸟了。」说罢,她就要闪身离开。 方思阮微笑着摇摇头,她此行目的是为了天一神水,路上不愿与旁人多纠缠,见这紫衣少女识趣离开,也就不再追究她方才想要下药偷阿鹘之举。 「大师姐,别来无恙了。」忽然间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从客栈里大步走出,拦住了紫衣少女,冷声道,「师父有请。」 他伸臂朝客栈方向展去,一个身材魁梧、银髮飘飘的老者背对着门口坐着,独据一桌,身旁几个身穿白衣的弟子垂手而立着。 那一直都镇定自若的紫衣少女看到这背影却是大惊失色,面色顿时苍白如纸,声音颤抖地叫道:「师父!」 第107章 一只小天龙(22) 这白髮老人倒好像有些来头。 方思阮朝那方向若有所思地瞟去一眼,那紫衣少女已经战战兢兢地进去跪在了白髮老人的身前,老老实实地唤了一句「师父」后就噤若寒蝉,再也不敢说话了。 方思阮微微思索过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迈进了客栈,在另一头的桌边坐下,叫上了一些吃食。 在等待店家上菜过程中,她分了一丝注意力在那群人身上,便听那白髮老人冷冷质问着紫衣少女:「阿紫,神木王鼎到底在哪儿?」 一直能言善辩的紫衣少女再不敢顾左右而言他,回道:「神木王鼎在那辽国南院萧大王的府邸中。」 辽国南院萧大王? 西夏和辽国交往密切又是姻亲,方思阮却从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 身后白髮老人继续追问着神木王鼎落入南院萧大王府邸的原因,紫衣少女一一老实回答,但等问及神木王鼎的具体位置时,她就卖了个关子,回答道那南院大王的花园极大,具体位置只有她一人知道。 忽然一个弟子出口道:「星宿老仙前知过去后知未来,算准了神木王鼎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有意使这神木王鼎流落出去,好叫它歷经劫难之后法力能够增强,实在高明高明!」 想是这「星宿老仙」极爱听别人吹捧他,有一弟子开了头,其他几个弟子就紧跟其上,一个接一个地阿谀奉承他。 那星宿老仙听了好半晌,再说起话来语气便和煦上许多。于是这一个个弟子又接着拍马屁。 饶是方思阮再好的耐心,此时也听得腻烦了,只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那喋喋不休的奉承声还是不绝于耳,当下将银两拍在了桌上,吩咐店小二稍后将菜送到她的房间里。 第202页 忽地身后袭来一道内力,那星宿老仙手下的一个弟子大抵是为了讨取星宿老人的欢心,故意偷袭而来,怒喝一声:「好没礼貌的小娘子,还不快向我们师父赔罪道歉。」 银光一闪,穿掌而出。 李延宗缓缓放下手。 那弟子捂住手掌间血淋淋的窟窿倒地,冷汗涔涔叫道:「师父!」 紫衣少女方才见过方思阮的身手,知道她武功不凡,料想丁春秋和她两人打起来,必定要打上好一会功夫才能决出胜负,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同样武功不凡的侍卫。左右他们之间的仇怨已经结下了,不若坐观虎斗,自己趁机逃走。 这个名叫「阿紫」的紫衣少女眼睛乌熘熘地转着,立刻绕到了方思阮的身后,仿佛有了依仗,扶着她的肩膀道,笑嘻嘻地叫着:「姊姊,我方才多有得罪,我年纪小不懂事,还请你原谅我。」 星宿老仙展开手,露出方才接住的袖箭,微微变色,蓦地转身抬眼望向李延宗:「西夏一品堂。」 李延宗沉默不语,只冷冷地盯着他,似是承认了他的话。 星宿老仙这又才目光转向了他身旁的方思阮,微微一怔后问道:「那这位姑娘是?」 方思阮抬眸望向这「星宿老仙」,才发觉他虽白髮飘飘,但容貌却还是个青年的模样,她从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中猜到了他的身份:「星宿派丁春秋?」 无崖子的弟子,当初秋水与之私奔的对象。 一弟子还在旁怒道:「还不快向星宿老仙赔罪……」 丁春秋当即拦住他,神情缓和下来道:「原来是明昭公主。」 他一心爱慕李秋水,只是这些年来她不愿再见他,此时在外见到她最宠爱的孙女,爱屋及乌,有许多话要与她说。 几句话以后,他就问起了李秋水。 方思阮一愣,当即三言两语地搪塞过去,上楼休息去了。 丁春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回过身开道:「阿紫呢?」 几句话的功夫,哪里还瞧得见那紫衣少女的身影? ...... 屋里燃起了灯,夜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轻轻一跳,连带着不远处屏风上的剪影也微微一动,李延宗凝望而去,那道身影像是蒙在淡黄迷离的星辰之下,定睛一看,屏风霎那间褪去了色彩。 方思阮已绕至他的身前,唤道:「李延宗?」 李延宗缓缓回过神,长睫一眨,睑下留下一道青黑深沉的阴影,定神望去,她雪白柔嫩的脸蛋,艷丽容光摄,更衬得他像是个活在黑暗里的,连真实面貌都不敢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他心中生出一丝不甘心的情绪,这二十多年以来,復国占据他所有的精力,所有对復国无用的一切都只是一种奢望,连这不甘心的情绪也是。 在日復一日的日夜相对中,他渐渐地开始嫉妒,妒火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燃烧成灰烬。 这种怪异的感觉令他寝食难安。 为什么连那乔峰也能够获得她的殊待? 先前他在丐帮看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开口说道:「公主,你可知今日那丁春秋提起的辽国南院大王正是先前丐帮帮主乔峰。」 一丝错愕浮现在方思阮雪白的脸上。 李延宗不动声色,继续道:「乔峰原来是契丹人,父母被几个中原的武功高手联合杀死,他则被抱回来由少室山下一对汉人夫妻收养抚养长大。他的身世被揭露后,他杀死养父母乔氏夫妇、少林寺玄苦大师以及一干武林豪杰,最后回到了辽国,不知怎么一回事,被封为了辽国的南院大王。现在,他已经改名作了萧峰。」 方思阮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关注江湖上的事,听到李延宗这么说后微微一怔,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道:「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没有丝毫动摇的神情。 李延宗怔住,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斩钉截铁地选择了乔峰,选择相信乔峰。他冷漠死灰的眼里骤然燃起了一抹微红的火焰。 他已知道那楚留香不过只是个替身,她心中真正所爱另有他人。不甘心之下才追随至此,她对乔峰尚能如此,那对那个男人呢? 他想看看她的心上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竟然能够令她不顾自己的安全也要去神水宫取得天一神水救他。 …… 深夜,一条瘦削的灰影一现,来到床榻前,伸出食指虚指,突然间朝床上袭来。 床上人双眼一睁,回手击去,一怔,那指力有所留情,这灰衣人分明不是为了伤他,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收回手。 灰衣人默默望了他许久,忽然转身飞走。思忖一会儿,他悄然跟了上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奔走在树林间,李延宗目光凛然地注视着前方那个灰衣僧人,等到了密林间,再无旁人踏足在此,灰衣僧人方停下来,拉下了自己脸上蒙着的灰布,露出一张神清目秀的的面容,与李延宗肖似,只是岁数年长一些。 李延宗愣在了原地,一时惊喜,一时迷惑,种种情绪混沌了他的大脑,只能够说得出一句话:「父亲,你还活着!」 慕容博静静看了他片刻:「你还记得我为何要给你起名『復』吗?」 慕容復垂下头回道:「父亲是要孩儿紧遵祖训,灭大宋,兴大燕。」 第203页 「原来你还记得。但我看你之前早就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了,若不是我今天站在这里,你还沉溺在儿女私情里,一心只有那个西夏公主李明昭。」慕容博呵呵一笑,眼里射出了冷光,声音冰冷,「我这就去亲手杀了她,好断了你的念想,回归正道。」 慕容復抬起头,失声道:「父亲,不可!」 待触及到慕容博冷凝的目光时,他的瞳孔勐然一缩,稳住阵脚,补充道,「明......李明昭她是西夏公主,若她出了事,西夏绝不会轻易罢休,尤其是那梁太后,李明昭是她最宠爱的公主。若她死了,到时候我们的復国之路必然会横添阻碍。」 慕容博扯了下嘴角,冷哼一声质疑道:「哦?」 慕容復的语气已恢復了平静,没有一丝起伏:「不错。」 慕容博背过身去,冷冷道:「那就证明给我看。」 李延宗恍恍惚惚地行走在大道之上,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栈中去的,又是何时来到方思阮的面前。她站在他的身前,向他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条髮带道:「昨日我见你的髮带断了一半,我这里有一条给你。」 李延宗愣在了原地,凝望着她。 方思阮微微蹙起眉,迷惑道:「你怎么了?」 在她开口的同时,李延宗终于扯回了自己的思绪,犹豫着伸出了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手心,柔软、光滑,是他从未触及过的,黑巾之下的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视线却是一片模煳。 他甚至是不敢再去看她,只是骤然抓住了那条丝带,那条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紧紧攥住,半晌,怅然收回手。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礼物。」他说道。 作为李延宗,而不是慕容復,与他的身份地位无关,只是单纯送给他个人的礼物。 李延宗在徘徊、踌躇中问道:「你会记住我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问出口,但猜想还是说出来了。因为身前女子犹豫了片刻,像是不理解他为何会这么问,但最终她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她回道:「会。」 黎明破晓,柔和的晨光透窗而入,驱散了一室的黑暗,带来了融融暖意,但晨雾已将他的全身笼罩住,一片冰冷,只有攥着髮带的那只手心滚烫无比。 他是慕容復,只能是慕容復,永远成为不了李延宗。 慕容復就是为復国而生,復国就是他的此生目标。 他的人生就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终究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慕容復在一片沉寂中取下了藏在腰间的一个小玉瓶,放在了桌上,背过身道:「天一神水在此。」 第108章 一只小天龙(23) 那日李延宗的言行奇奇怪怪的,最后只留下一句话,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世间根本就不存在李延宗这样一个人似的。 但方思阮传信回西夏,得到回覆,西夏一品堂中确有李延宗这一号人物。 他没有骗她。 天一神水一直在李延宗的手上,那无花就应该就是他杀的。若是他起了贪心想要据为己有,那最后为何又要给她。 方思阮始终想不通,也不忙着去想。药引已到手,她立刻调转方向,一边配药,一边带着阿鹘往灵鹫宫赶去。 歷经十日十夜,终于风尘僕僕地踏入天山地界。按照她的脚程,再有一日就能抵到灵鹫宫。 「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 一道沧桑年迈的声音响彻树林,迴荡在山谷之间,枯褐色的枝条狠狠一弹,群鸟振翅四散飞去。 这是天山童姥的声音。 她就在这附近。 方思阮蓦地一惊,仰天四顾,白日斜阳,四周群林环绕,薄薄的苍烟缭绕,伴风流动,她闻声而去,寻找着这声音的发源地,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西北方向二十里处。 青影一飘,她朝着那一处飞身而去。 阿鹘紧跟在她身后。 此处已是属于天山地界,越往西北,植被越是稀少,秃露出嶙峋的青黑色山石,锋利如刀,好似稍有不慎跌倒,就会在皮肤上割开一条口子。北风啸啸,四周隐隐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雪,也将石刀埋藏了下去。 呜呜的哭泣声随风颳来,离得越近越是清晰,天山童姥的声音却是消失没有了。 方思阮顾不得阿鹘,加快速度,纵身跃去,是个身穿菘蓝色僧衣的和尚在地上,距离她约有三丈之远,他背对着她,双肩耸动着,哭得极为伤心。 她犹豫一下,轻声问道:「你在哭甚么?」 这时,她已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但还是强撑着甩开心头那种令她颤慄的惶恐。 那和尚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一震,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浓眉大眼、阔鼻大嘴的丑陋面容,他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双目赤红,眼里不断有泪水淌下。 他这一转身,也露出被他身体遮挡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是天山童姥。 她盘坐在地,一动不动,黑髮上覆盖上了白雪,头颅疲软无力地垂下,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身前。 方思阮步步走、步步顿,直到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上。她浑身无力,站了好几次,遂也放弃了,粗粝的小石子嵌在了她膝盖的血肉里,却恍若未觉,仍旧膝行向前。 第204页 她经过的地上留下一道血痕,渗进青黑的石缝里。 「施主,你和天山童姥相识吗?」青年和尚见此情景忍着泣意问道,他这段时间跟在天山童姥身边见多了她的仇敌,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在意她的人。 他见方思阮悲痛到站不起来,便试图前去搀扶,却被她一把直接推倒在一旁。 方思阮膝行绕至天山童姥的身前,摸上她苍白的双手,「小花猫,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触手可及的只是一片冰冷。 「你回回我,你回回我啊......药,对了,有药......」方思阮自怔怔中骤然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白瓷瓶,喃喃道,「我给你带药回来了,你吃了......吃了身体就能復原了......」 她将她抱在怀里,仿佛回到了天山童姥小时候,她哄她吃药时一样,但那原本温暖的小身体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抱入怀中,整具身体骨骼绵软,好似失去了支撑。 方思阮颤抖着手将瓷瓶递到童姥苍白的唇边,灌进她的嘴里,可任她怎么地大声唿唤,天山童姥无力垂下的头还是没有抬起。 青年和尚不忍,上前劝阻道:「施主,童姥已经离世了。」 方思阮闻言,才好似回过了神,呆呆地向怀里人望去,再细观,童姥头上又哪里覆盖着白雪,只是她的黑髮都变作了银丝,丝丝缕缕在日光地照耀下闪烁着冷白的光,原本光滑细嫩的脸上也被一条条皱纹覆盖,刺得方思阮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这是散了功。 方思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落下,抱着天山童姥痛哭,为她整理着衣裳,往下探去,却摸到了一只空落落的裤管,泪停住了,喃喃地自言自语:「......你的腿怎么没了?」 「哈哈哈!」背后响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师姐,还是我赢了!」 方思阮身体一震,向后望去,凄清雪地之上还躺着一个白影,和雪地浑然一体,她先前全部心神都在天山童姥的身上,竟也没有察觉还有一人在此。 青年和尚惊道:「师叔,你还活着!」 方思阮终于认出了那人:「秋水?」她轻柔地放下天山童姥,几步就如烟般飘到了李秋水的身边,从地上抱起了她。 李秋水涣散的目光一定,看见她,握住她的手,勉力露出个笑容:「明昭,是你,你来得正好,让我再看看你。」她用目光深深地描摹着方思阮的轮廓片刻,轻咳一声,而后又向青年和尚道,「贤侄,你将那画给我看看。」 方思阮见她脸色青白,唿吸若有似无,慌忙捏住她的皓腕,往她身体输入内力。可不管往她的体内输入多少真气,都如石沉大海,再无迴转之力。 李秋水一惊,又望了她几眼,唇瓣翕动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时,青年和尚已经将画拿了过来,在李秋水面前展开。 那画似被水浸泡过,笔墨晕染开来,模模煳煳的,上面画着一位宫装丽人,容貌秀美,盈盈笑着。 李秋水黯淡的眼里突然射出了一道光,直愣愣地盯着天空,她抓着方思阮的手,叫道:「明昭,明昭......师父......我和师姐都是可怜虫,他骗了我们,哈哈哈,我们都被骗了!咳咳!」 她的声音撕心裂肺,一阵剧烈咳嗽之后就此失去了声音,死在方思阮的怀中。 方思阮如遭雷击,木然地瘫软在地,目光怔怔,不言不语。 「这位女施主,你没事吧?」青年和尚刚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肩膀,身体就被一道无形的内力弹倒出几尺远,登时吐出一口血。 凭空吹起一道风,席捲起沙土,将方思阮周围一片地带包裹而住。风声悽厉,似在哀鸣。 茫茫风沙中,方思阮俯下身,浑身颤抖,突然哑然失了声,再也哭不出来,五脏六腑翻滚着,欲呕,但她这几日接连赶路,没吃任何东西,只喝了点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呕出来点酸水和碧绿的胆汁。 她终于意识到天山童姥和李秋水已经死了。 她的两个徒弟都已经死了...... 都说人定胜天,她已经找出了方子,为何还是晚了一步,为何还是救不了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纵使她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但却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两个徒弟在自己怀里死去。 风沙漫漫,坚硬的戈壁在日轮的照耀下透出似火般炽热的红色来,像是在燃烧。所有的希望都被这一把野火全都烧完了,也烧光了从前的她。 方思阮无力地伏倒在地。 眼前是青年和尚张张合合的嘴唇,但世界已经陷入寂静,她再也无暇去管他说了些什么。抬望眼,万物不停地在旋转,耳边嗡嗡响着,湛湛青空被渐渐笼来的黑暗吞噬,所有都消失了...... 风沙止了,青年和尚也终于缓了过来,他望向倒在地上昏迷的女子,爬起来就想去查看她的情况。 天空间传来一声清啸,白影闪过,阿鹘终于赶来了,它俯冲而下,狠狠地将青年和尚伸出的手啄个皮开肉绽。 青年和尚痛地缩回了手。 阿鹘在低空中盘旋着,不停地悽厉鸣叫,尖利的鸟喙染血,只要青年和尚凑近方思阮,就蓦地俯冲向他,不让他触碰方思阮的身体。 地面隆隆作响,响起一阵马蹄声,十余乘马从一旁林间奔出,马上人骤然见此场景也俱是一愣,但却没有管闲事,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 第205页 为首男人身披玄色大氅,目光淡淡扫去,望向空中的白色海东青,忽地一顿,下一秒不管正在疾驰着骏马,蓦地从马上翻身而下,沖向俯倒在地的方思阮。 男人翻过地上的女子,待看清她苍白的面容,脸上登时露出焦急的神情,失声道:「明昭!」 这一次,一直盘旋在方思阮上方的阿鹘却没有再攻击人,而是飞下来,落在男人的肩膀之上。 第109章 一只小天龙(24) 在一片混沌中,她的意识尚且很清晰,上下四周皆是茫然的黑色,张开口想要唿喊,但喉咙被立即被一团黑雾堵住,霎时间,她再也发不出声音。被困囿于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放弃似的蜷曲起身子,不再理会其他。 「明昭,明昭......」但始终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远处唿唤她。 他在叫谁? 明昭是谁? 明昭是我吗? 方思阮恍然惊醒,雪白光洁的额头上冷汗涔涔,甫一睁眼,视线里出现一张硬朗的面孔,他原本紧皱的双眉陡然一松,唇畔一弯,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露出狂喜的神色,是乔峰。 他坐在床榻边,盯着她惊喜道:「明昭,你终于醒了。」 方思阮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他没有消失,方确认乔峰是真实存在的,手撑着柔软的床褥想要起来。 乔峰察觉她的意思,立即扶着她的手臂,托住她的腰肢,使她靠坐在自己的怀里。 方思阮的嗓子痛得厉害,咽了口唾沫下去,喉咙间的干涸立刻被酸涩取代,沉默半晌,抬起头凝视着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乔峰注视着她,缓缓道:「明昭,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找你许久了。」 方思阮听到他的话,心中顿时一阵闷痛,放在大腿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突然生出了一种被牵扯的阻碍感,她避开他的目光瞧去,原来是他身上的黑色大氅的一角被她的手指勾住了。 他是如此的真挚坦诚,眼里燎起的那团火焰,炽热而明亮,几乎要将她燃烧成灰烬。她不敢再向他靠近,她怕再体会一次痛彻心扉的滋味。 方思阮垂下眸:「我想一个人独自呆一会儿。」 「好,你保重身体。人死不能復生。」见她有躲避他之意,乔峰眼里划过黯然的神色,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掌。 他昨日在她晕倒的现场看到了西夏梁太后的尸体,以为方思阮是因祖母之死才如此的伤心, 乔峰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背影僵了僵,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强颜欢笑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我才知晓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契丹人,我也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如今已不再是丐帮帮主了。我姓萧,现在改名了,改成了萧峰。」 此事她已经听李延宗说起过,乔峰此刻提起,她也没有丝毫惊讶。 方思阮与他对视着,但见他神色复杂,柔声劝慰道:「不管如何,你始终都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乔峰。」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乔峰始终是乔峰。 与她相知相交的是乔峰,与他是汉人还是契丹人都无关。 乔峰微微一怔,脸上显露出的笑意真实了几分。 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下葬那一天,天是青黑色的,忽然一阵狂风骤雨,令人措手不及。 那日见到的那一个面容丑陋的青年和尚也在现场,方思阮这时才知他是少林寺的和尚,法号虚竹,因破了珍珑棋局,被无崖子收作徒弟。无崖子也将自己几十年的功力全都传给了他。 乔峰又在旁为她介绍道:「倒也是巧了,我们交谈下来才知道他和我的义弟段誉也是结拜兄弟。如今,我是有二弟、三弟两位结拜兄弟了。」 他从小就拜少林寺玄苦大师为师,与少林寺颇有渊源,因此得知虚竹是少林弟子之后,一直对他礼遇有加。中间又有段誉这一层关系,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相处甚欢,脾气相投,索性也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乔峰年龄最长,是三人之中的大哥,虚竹次之,段誉排最末。 虚竹性子忠厚,前段时间内一直跟随在天山童姥身边,朝夕相对,天山童姥虽性情乖戾,阴晴不定,但对他却是甚好,教给他功夫,毫不藏私。 看着童姥下葬,他面露哀痛,淋着雨在旁默默为二人诵经超度。 得知天山童姥临死前已将灵鹫宫託付给虚竹,方思阮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一共就收了三个徒弟,均是倾心相待,但这三个徒弟都已过世,颇有一种心血耗竭、剜骨刨心之感,不愿再去费心理会俗事。 至于剩下的那群徒孙们,她从未与他们相处过,说不上什么感情,也没有心情去理会他们。至于逍遥派的武功能否传承下去,能否发扬光大,就只能看他们了。 一入江湖催人老,未来终是他们的天下。 又过了几天,天气终于好些了,乔峰见这几日方思阮郁郁寡欢,一直闷在房内,不利于她恢復身体,于是就提议外出打猎。 西夏党项人本是游牧民族,打猎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乔峰和她也算是在打猎之时相识的。 方思阮本想拒绝,但乔峰却是带着阿鹘一起来的。阿鹘立在他的肩膀上,青黄色的眼珠滴熘熘地转着,她眼睛稍稍一顿,顺着那只健壮的肩膀往上,视线来到男人的脸上,那双炯炯的漆黑眼眸里充满着期冀。 第206页 被一人一海东青这样逼视着,方思阮终是狠不下心来拒绝。 一行人来到城外打猎,马车轱辘着前行,方思阮撩开了车帘,朝外望去,乔峰策马快行几步走到窗边,向她微笑而视,晴天的风和煦地轻拂着。 阿鹘雀跃地长啸一声,从他们之间穿隙飞过,疾速贴着苍茫平原掠过,向上飞起,飞着飞着,一直飞到明亮的蓝天之上,在白云之间遨游。 方思阮望着,微微展颜。 到了地方,随从牵出一匹马,她下了马车,翻身上马,策马而行。 乔峰微微一笑:「好久没有见到阿鹘这么的高兴了。」 方思阮望着空中阿鹘矫健的身姿,轻声道:「它本来就是属于蓝天的。」 乔峰凝望身侧人的雪颊,他当初全是为了救义兄耶律洪基的命,才阴差阳错当上了这南院大王,但这段时间履职下来,对着官场的阿谀奉承深感厌烦,将政务全都交给了手下耶律莫哥全权打理。 但当上这南院大王,也有一样好处,就是有足够多的人手能够派遣下去寻找明昭。那日西夏一品堂的人虽然暗示她无碍,但只要一日没有亲眼见到她,他就始终无法安心。 如今,就这样一直相伴下去,其实也很好。 「但它也属于你,你那日昏迷时,它焦急得几乎要啼血,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乔峰眨了下眼,柔声道:「我现在的愿望就是你一辈子都能够快快乐乐。」 一辈子有多长? 常人不过只是短短几十年,要达成这个愿望或许是不易,但却也不是不可能。可换作是她,她的人生没有尽头。她多想有一天能够老得满头白髮掉光牙齿,那时身边有一人能够相互扶持,那或许也不错。但这些对于她不过只是个奢望。 方思阮注视前方,目光微微一动,林间一声窸窣,有个灰色影子一下子隐没在了林间,阿鹘紧追上去。 她微微一笑,一扬鞭,驾着马追着阿鹘而去。 乔峰目光向旁一暼,立刻就有一队人马紧随她的身,保护方思阮。 他没有追上去,只是注视着她骑马进了不远处的树林里。 远处马蹄声阵阵,尘土隐去,一群人马风尘僕僕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乔峰凝目望去,忽然一喜,为首之人正是段誉。 乔峰惊喜喊道:「三弟!你怎么来了?」 转眼间,段誉等人策马来到乔峰面前,他见到乔峰也很是高兴,回道:「我受辽国皇帝相邀前来......咦?大哥,你怎么叫我三弟?」 乔峰与他解释,将他偶遇虚竹之事告知了他,两人畅谈间,有随从上来相报:「大王,王妃射到只獐子。」 「王妃?」段誉有些惊诧,旋即笑开,「大哥何时娶的夫人,怎么不传信过来,好叫小弟来喝上一杯喜酒。」 他得知乔峰娶妻之后,很是为乔峰高兴。他在乔峰还是丐帮帮主时就与他相识,知晓他自身世被揭穿以来,这一路很是不易,如今能有佳人相伴,焉能不为其高兴?但高兴过后,又不免有些疑惑,好奇地想,大哥何等英豪,究竟是谁家的女子能够捕获他的心? 乔峰闻言面上露出淡淡的尴尬。他自带回方思阮后一直没有向侍从言明她的真实身份,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极为重视她,下人里也渐渐传出她就是他未来王妃的传闻。 一日,有个侍从一时失言,在他面前将方思阮称作了「王妃」,他当时也是一愣,虽心觉不妥,但终是被隐藏在心底的一种莫名情绪压倒了,没有反驳。 侍从们都是极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哪能瞧不出他的愉悦之情。自此以后,他们为了讨好乔峰,在他面前,对方思阮一直都是以「王妃」相称。 第110章 一只小天龙(完) 乔峰犹豫着没有回答,段誉瞧出他似是有难言之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向来视乔峰为亲兄,见他如此,正欲追问,忽听远处密林间传出一阵哒哒马蹄声,当下远眺而去。 茫茫苍漠里忽然现出的一抹艷色,一女子策马而来,马背上挂着只中箭的獐子,一只通身雪白的海东青在她头顶飞翔着。 离得近了,她方勒马停下,凝盼而来,一张夺花艷丽的容颜清晰地映入了段誉的视线之中,姿容娇艷,世间无二,那只雪白的海东青也顺势停落在她的肩头。 想起刚才侍从说的话,王妃射中了一只獐子,段誉登时膛目结舌,这不是西夏的明昭公主,慕容復的夫人吗?怎么一转眼,她又成了大哥的王妃? 一直到了晚间乔峰设宴款待他们一席人,段誉的目光还不停地在乔峰和方思阮身之间打转,神思不定,颇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觥筹交错,他不知不觉就喝多了,醉眼朦胧间看见乔峰为明昭公主夹着菜,忍不住晕晕乎乎地想:设身处地,换做是我,若是王姑娘另嫁他人,却与她的夫君不和,她要是来找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翌日,段誉难得的起迟了,问过下人,便去花园寻找乔峰。方思阮一早就受穆贵妃邀请,进了皇宫,他则去到了花园餵肉给阿鹘吃,一人一海东青相处得甚是亲密。 段誉上前和他打了招唿,闲聊起来。 乔峰这时才想起一桩事,问道:「昨日骤然和你相逢太高兴了,还未来得及问清皇上究竟因何邀你而来。」 段誉笑道:「皇上下请帖,太后六十大寿,特邀诸国前来相庆,我这一次是为了恭贺太后的大寿。」 第207页 乔峰闻言动作一顿,抬眼望去,面容登时严肃了起来,立刻回道:「太后大寿?太后今年的生辰早已经过了,更何况明年她才满六十!」 两人一合计,察觉不对。 王府之外,已被群群身着盔甲的辽军围住。 乔峰刚要踏出王府,就有一侍卫上前阻止,行礼恭敬道:「大王,有人想要谋反篡位,段世子在大王府中,我们奉皇上旨意,特前来保护王府。叛乱未平,还请王府中人都不要出来。」 乔峰心一沉,知晓自己的猜测成了事实。 那日,耶律洪基向他喜言道,说军队已经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去偷袭宋境。 他一惊,当即出言劝阻,皇上沉吟过后,答应了。 现在想来皇上表面上虽是听从了他的劝告,不再南犯,实际暗地里还是没有断绝这个念头。他知道段誉是自己义弟,自己这边若是出事,他必定会前来相助,为免横生意外,这才找藉口请他来做客。又以有人想要谋反篡位为由,将王府团团包围,名为保护,实则软禁。 至于穆贵妃将明昭宣进皇宫,也是因为知道明昭对他的重要性,想要在皇宫里留下个人质,威胁他不可轻举妄动。 此刻耶律洪基必然已经暗中调兵遣将,正向大宋攻去。 只是他还顾及着结义之情,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留住他。 乔峰自幼由汉人抚养长大,纵使现在是辽国的南院大王,也无法看着辽军前去攻打大宋。 以他们几人的武功,一走了之倒是容易,但辽军南下,以辽宋如今军力相比,大宋必然会战败,边境民众生灵涂炭。 辽国皇宫里,方思阮也在想这个问题。 如若杀了耶律洪基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动,瞬间又被抛去了,耶律洪基是乔峰的结拜兄长,他今日这一举动,虽是卑鄙,但还是顾念着乔峰的结义之情,两人之间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以乔峰为人,他必不愿杀了耶律洪基。 那就只有一个字「等」。 耶律洪基此次是御驾亲征,为了胁迫乔峰,也将方思阮带在了身边。 辽军一时半刻还到不了雁门关,她随军在旁,日日夜夜也知晓着他们的动向,方思阮伺机等待着,等待着乔峰的到来。 半月后的一晚,辽军驻扎在山林间休憩。及至深夜,守卫的士兵们睏倦得昏昏欲睡。飕飕几声过后,营帐外火光沖天,火光映满漆黑得夜空,亮如白日。 耶律洪基梦中惊起,往帐外冲去。刚掀开帘帐,只听飕的一声,一只带火的羽箭破风而出,正中一名营帐外辽军的右肩。 他顿时浑身着起了火,不住地在地上打着滚。 中原群豪各路人马均纷纷赶来,其中一支丐帮组成的队伍异常勇勐。辽军和他们打斗起来,双方皆有死伤。 辽军立刻分了两支小队,前来保护耶律洪基,却见眼前白影一闪,一女子穿梭而来,一把抓着耶律洪基的肩膀如闪电般向外奔去。他们上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心中惊骇异常。 方思阮一路提着耶律洪基,与乔峰相会合。 乔峰以命相威胁,终令耶律洪基立下承诺,终身不再侵犯大宋边境,班师回朝。 丐帮吴长老奔到乔峰身前忽地跪下,乔峰一惊,连忙去扶他。 但他却始终不肯起,面露羞愧道:「帮主,都是我们不好,听信南宫灵那小人谗言,对不住你。如今真相大白,一切都是那南宫灵的阴谋,任副帮主也是他杀的,还请你原谅我们。」 他深深拜下,直至乔峰肯受了他这一礼,才起身。 萧峰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又望向方思阮,眼里露出不舍之情。方思阮如有所感,向他望去,但为时已晚,他已收回了目光,大声道:「萧峰是契丹人,与陛下义结金兰,今日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罪人,不忠不义,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1]。」 说罢,拿起随身携带的参商剑刺向自己的心口。 方思阮心头大震,飞身前去抱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乔峰望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柔:「明昭,我对不起你,往后不能再陪伴在你左右了……」剑已入心,他此时只是依靠这深厚内力,才得以维持这片刻的时间。 他就要死了……他活不了了…… 方思阮紧紧地抱着他,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悲痛淹没,心绪乱成了一片,凝望着他,怔怔中终是温柔:「我陪你。」 乔峰灰暗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勉力道:「你不必......」 话音未落,方思阮已牵住了他的手,朝着他微微一笑。 乔峰怔住,在这一笑之中,他身上的伤口竟不再疼了,反手珍重地握住了她的柔荑,在她的搀扶之下,竭力站了起来,轻咳一声,吞下喉间漫上来的血腥气,深深望她,柔声道:「有你相伴,实乃我此生之幸。」 方思阮此刻再顾不得其他,眼里就只有乔峰一人,听他这一言,温柔凝视而去。四目一碰,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中。 寒风飒飒,深谷透寒,他们相拥着,蓦然在崖上了下去,谁也来不及阻止。 「明昭!」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叫从人群间传来,群豪纷纷退让开几步,黄影一飘,一个面容清俊贵雅的男子趴伏在崖边,却是消失已久的慕容復,崖下坚石耸峙,再无人影,他目光呆滞,喃喃道:「你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第208页 一只白色的海东青不断地在悬崖上方的空中盘旋着,声声凄哀。不多时,它陡然调转方向,俯身向着一旁的石壁沖了过去,竟是要殉主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復迴转过身,脚尖在石壁上一点,借力施展轻功,往上一跃,将即将撞上石壁的阿鹘一把抱在怀里,悲痛至极,怔怔道:「你不能死......你得陪着我......我只剩下你了......」 他日夜不敢懈怠,为着这力所不能及的復国大业。但争个头破血流,都是一场空。没有了明昭,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 慕容復仰天长啸一声,内力蒸腾而出,浑身衣衫震裂开来,髮丝凌乱,他低头喃喃自语着。群豪见他状态不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段誉强忍着心中悲痛,正要上前安慰他,慕容復却带着怀里的阿鹘突然向远方疾速奔去...... 滚滚云雾似烟,穿云破雾,光怪陆离的片段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却是她从前经歷过的种种场景,方思阮怔了一瞬,乔峰的身体倏然间在她怀里消失。识海中「叮」的一声,她安然落在一片白云上,如踏实地。 方思阮有些茫然,只想寻找一直在身边的人,微微蹙眉,四处摸索着,大声唤道:「乔峰,你在哪里?」 识海里响起一道沧桑的声音:「痴儿,他已经死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霎时间,漫天的苦楚向她袭来,周身如浸入冰泉,刺骨的疼痛,质问道:「那我呢?我为什么还活着?」 那道声音不解道:「活着不好吗?」 方思阮苦苦一笑:「亲眼看着在意的人在身前死去,一遍又一遍地经歷着这些,永无止尽......」 那道声音发出一声嘆息,似是怜悯:「你走过来,就能结束这一切......」 话音刚落,就有金光在云后乍现,透云而出,方思阮向那片云光里走去,身旁丝丝流霭回溯,万千世界归一...... ...... 姑苏乌衣庵, 胡铁花看着对面的蓝衣男子,大惊失色:「你是楚留香?」 蓝衣男子收起扇子,嘆息一声:「虽然我们是有一段日子没有见面,但你们也不至于认不出我了吧。」 眼前人不止白上了许多,连体重估计都涨了不少,面容倒是依旧英俊,但哪还有往日的风流潇洒。胡铁花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视线不断在他身上逡巡着:「恐怕红袖要给你重新做衣服了。」 姬冰雁看着他,冷冰冰地慎重问道:「你已经消失了足足一年,苏蓉蓉她们,才委託我们来找你。究竟是何人,竟能将你困上那么久?」 楚留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其中原因实在难以启齿,突地脑中一阵刺痛,他神色一变,澄清的眼眸一顿,旋即露出茫然之色,喃喃自问道:「是啊,究竟是谁将我困在乌衣庵的?」 他好像失去了一段重要的记忆...... 姬冰雁和胡铁花闻言皆是无语地看向了楚留香...... ...... 白雪飘飘,千里内一片银白,城郊处的一间茶肆。 茶肆老闆娘正盯着雪地里的一个身影,眼看着人离得越来越近,她突然开口大声唤道:「这位夫人过来歇一下脚,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那是一个身着雪青衣衫,头戴斗笠的女子,怀里抱着个貂裘包裹着小包,似是个婴孩。 听到唿唤,斗笠下隐隐约约有一双眼眸望来,注视片刻,调转步伐,在茶肆老闆娘的接引下往里走去。 女人刚坐下,她怀中的婴孩忽然哌哌啼哭起来。 老闆娘正为她倒着茶,听到哭声忍不住向她怀中小襁褓里望去,正与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对上,她眼里含着的泪珠不停汹涌而出,浸湿了长而卷的睫毛,显得一张雪白圆润小脸可怜可爱之极。 她顿时心都要化了,总觉得眼前这个婴孩好似在哪里见过,心底的慈爱柔情涓涓流出,柔声细语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女人一边轻轻拍哄着怀里婴孩,一边回道:「含真。」 傲然自足,抱朴含真[2]。 女人半掀开垂下的白纱,只露出个雪白尖尖的下巴,饮下这碗热茶,怀里的婴孩也在她的哄拍下不哭了,眼角坠着一滴泪珠,沉沉睡去。她定定望着茶肆里穿梭忙活着的老闆娘片刻,放下银两后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故人相见不相识,但见其平安就已足够了。 远眺而去,朔风凛凛,雾凇沆砀,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一道雪青色的裊娜背影在雪地上迤逦而行,向着无人处走去,点点雪花很快就将地上的脚印隐去。 茶肆老闆娘一转头的功夫,原本身后怀抱着婴孩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桌子上只留下只空荡荡的茶碗和几个碎银,微微一怔,问道:「方才有个头戴斗笠,怀抱婴孩的女子呢,她怎么突然不见了?」 茶肆里立刻有客人回道:「什么女子婴孩的,这里一直不就我们几个人?」 老闆娘面露疑惑,放下手头上的活,开窗往外望去,满目银絮飞舞,朦朦胧胧,茫茫雪地绵延几十里,人踪绝迹。 围坐在窗边的客人喊道:「今年的冬天可真是怪得很,都快立春了还下这么大的雪。月娘,快将窗关了,冷死了。」 话音刚落,赫赫旭光透窗而入,照得雪地一片金灿灿的。 坐在那人对面的茶客微微一笑道:「终于出太阳了,等雪化了,我们就又可以进山採药去了。」 第209页 雪渐渐停了,暖阳照在身上,暖意融融。 这个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