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第1页 [现代情感] 《静夜思》作者:今宵别梦寒【完结】 文案: 破产富家女vs绝症, 长大后颜值上升,以至于认不出彼此的(实际上是宿敌) 现实风,he文,这把肯定he了。 盛珠玉15岁去加拿大念高中,25岁回国,期间家里山河巨变。 柳斯昭很有钱,但他没想过投资地产,只是来南市的乡下养病。 应当讨好潜在买家的时候,珠玉总是差了点眼色劲儿。 恰恰是:领导夹菜你转桌; 领导打牌你自摸; 领导隐私你乱说; 领导讲话你唠嗑; 领导没醉你先醉; 领导开门你上车; 形成了眼下这么一个不太妙的关系。 内容标籤: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正剧 主角:盛珠玉 柳斯昭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成年后再见 立意:去了很远的地方,最终回到家园 第1章 旅人 从温哥华起飞,直至抵达南市,中间要转一次机,转机时间长短依据票价而定。票价贵,转机时间自然短,若是想要便宜机票,那就要额外耗上生命中的好几个小时。 珠玉还记得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乘飞机,即将飞往加拿大去念书。城乡结合部的小镇女孩,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沪城,再远就没有了。既紧张又兴奋,害怕倒不是很多。 爸爸的生意在那几年内,做得红火到超出所有人的预计,富有到能把家里的小丫头送到国外去念书,而且她爸爸早做好了打算,女儿要在那里上高中、念大学,只要她愿意读,还能继续往上走,他有的是钱。 那时候她坐的就是行程短又快的贵价机票,甚至是头等舱,坐头等舱是什么滋味她早忘了,只记得上了飞机一直在睡觉,中途起来吃了两顿味道蛮好的饭菜,下了飞机,新生活奔流而来,一切都快得目不暇接。 而如今,十年的光景已经在她身后落下,她早从胖乎乎、满脸青春痘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女人。 十年后的这一趟归程,整整花了她二十六个小时。漫长的转机时间里,累了在长椅上睡觉,去公共洗手间草草洗脸刷牙。落了地,不得不把一头长髮盘成丸子头——实在没地方洗头,头髮油得她都觉得碍眼了。 皮夹克配破洞牛仔裤,把脸蛋洗干净了,又抹了点防干燥的乳液。她在出闸机前在洗手间仔细收拾了一下自己,力图看起来没有一丝落魄的滋味。 十年的光景,足够盛珠玉的父亲盛文斌安然享用起一份厚实的家业,再一步步把这家业散个精光,谁都没意料到是这个结局——「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 楼塌了,并不耽误珠玉什么事,她如爸爸预料那样,一路念书,顺顺利利,直至把硕士念完,又到航空公司的管理部门找了一份稳妥的工作。在温哥华,盛文斌早就为女儿全额置办下一套房产,汽车也配齐了。他塌他的,可他绝不会耽误女儿的人生。 这就是中国式父母的做派,给得实在多,多到外国人都啧啧称奇的地步。而珠玉的父母,关系很久以前就不好了,真正楼塌前夕,她妈妈拿走帐上一大笔钱,也飞到了温哥华,和珠玉生活在一起,她是不管丈夫死活的。 珠玉不知道如何评价父母之间的事。只是她的回国之路遭到妈妈异常激烈的反对,她大骂珠玉辞职回国是不知轻重、煳里煳涂、自毁前途,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回加拿大后哪能再找到航空公司这么好的工作? 「啊,还好没人来。」她拖着行李慢悠悠晃进了地铁,大约花上两个半小时,能到麓镇,那里就是她的家乡。 爸爸的楼塌了,她回去也不顶用,妈妈说得也没错。可她是爸爸的女儿,他给她花了那么多钱,这时候如果不回家,在加拿大安然无忧地过一辈子,她会觉得自己对不起爸爸。爸爸在她身上的付出,她这辈子恐怕也还不了全部,可至少要尽一点心,能还多少便还多少。 南市的地铁几乎覆盖了所有区域,唯独覆盖不到真正的乡下,珠玉转了两次站后走上地面,可还没完。她到爸爸简讯里提到的汽车行,从老闆手里拿过车钥匙,开上一辆破烂的二手车,往山里去了。 盛文斌从前承租了一座山,当年他怀着雄心壮志,要大展宏图,想在山里造度假山庄、造游乐场,显然最后什么也没造成。最后的最后,他就剩下这么一座山,如果能把这座山转租出去,再弄一大笔钱回来,债务就不成问题了。 这微薄的希望让盛文斌始终保有一丝重振旧山河的信心,而珠玉很少对此发表意见,她既不悲观也不乐观。只是这座没有开发好的荒山,谁会花一大笔钱往里投呢? 开上二手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对路况不太熟悉,跟着导航开,大约再开一个小时才能到山里。 小车虽然整体老旧,方向盘的皮革损毁得看不出原样,但操控起来很顺畅,略重的方向盘竟让珠玉有一种稳妥的感觉。她在校队打了四五年的曲棍球,实际的力气比外表看上去的要大得多。 夏天已经过去,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扑进车内,车载音响里尽放着一些八十的老歌,「郎呀哥呀,你何时回来,妹妹的深情不变,爱情不改,永远等你归来。」珠玉许久不用中文,并不觉得这直白热辣的歌词俗气,仔细听着,倒是觉着这爱情牢固得很,颇为动人呢。现实里哪有这种事呢,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这段漫长的归途几乎一眼能看到头,大抵是徒劳无益的,没有人在等待她的归来。爸爸不必多说,已是焦头烂额。爷爷奶奶爱她,也就更不希望她回来一起受罪。家里亲戚倒有一大帮,可他们家情况复杂得很,沾了利益关系的亲戚,喊来做事反倒更受掣肘,别说一起赚钱了,贪污受贿之类的事简直没完没了,最后钱是吐不出来的,盛文斌也不能当真的闹上法庭,全都不了了之,亲戚间的情份也坏透了。 麓镇虽是乡下,公路修得十分齐整,珠玉不紧不慢地行驶在深夜中,等红灯时,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的边缘。夜间独自驾驶汽车对她而言是一种小小的乐趣,尽管这并非是派对结束后的轻快兜风,而是向山林深处行进。 这轻快没有持续很久,一把眩目的白光倏地刺进了车内,她被晃得一惊,车内四周顿时亮如白昼,后视镜雪白一片,她飞快地扫一眼,只一眼,眼睛就被刺得发酸胀痛。 没想到她不是独行旅人,深夜的乡下公路上又驶来一辆车,就在珠玉的正后方,而且还开了远光灯。这段公路有路灯,虽然不如城市内的路灯那样明亮,略显昏黄黯淡,但照亮前路是够用的。 她连着拍了好几下喇叭,想让后面的车把灯关了。这破车又不是隐身的战斗机,她不信后方的车看不见。 但这辆老旧的二手车,喇叭竟然是坏的,拍了半天拍不响! 后视镜的光刺得她眼睛疼,按喇叭也摸不到窍门,在她单手摸索喇叭的位置时,后方的车辆忽然加速了,十分游刃有余地驶到她的左侧车道。珠玉放弃和车喇叭搏斗,她快速拉下车窗,注意着左侧那辆车。这人是哪门子的公路恶徒? 珠玉盘起来的髮髻有些松了,漏出来的碎发被风吹得乱飞,绷着一张煞白的脸,等着对方把车窗也摇下来,她今天无论如何要跟人呛两句。 这个陌生人不接她的招,非但一声不吭,车窗更是纹丝不动。那辆车的车窗上贴了黑膜,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珠玉有一种感觉,车里的人看到她了,而且是正在看她。 两辆车并行了一小段路后,左面的车忽然提速,没几秒就超过了珠玉,一骑绝尘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并且,在超车完毕后,那辆车的远光灯就迅速地关上了。这再明显不过了,他觉得前车开得太慢,开大灯是想催前车开快点,前车不提速,那么他就只好超车了。 车喇叭看来是真的坏了,珠玉有些疲乏地放弃了拍打,老车尽力了,不该拿它撒气,实在坏了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她不懂车,看车标,那车应该是大众的帕萨特,尾号397。 之前闲适的心情宛如家庭露天泳池里的水,池底的塞子被拔出,水流咕咚咕咚流进了下水管道,她套着泳圈,从漂浮的状态慢慢落到了池底,湿答答地站在泳池中央。 珠玉盯着空无一车的前方,轻声说道:「bitch, don’t kill my vibe.」 地平线的尽头,山的轮廓隐隐浮现出来了。 路灯外的黑夜依旧是化不开的浓稠墨汁,距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车内的矿泉水喝光了,上一顿还是在飞机上吃的。好在导航显示前方两公里处有一家便利店,她决定暂且去那里停留一会儿。 深夜的加油站十分空荡,仅有一辆车停在那里,珠玉的老旧二手车是第二位来客。她站在那辆帕萨特旁看了一下,确定主人不在车里。 车门上了锁,再抬头随意瞧瞧,加油站内的监控明晃晃地架在上方。 坐了一天的飞机,又开了一路的车,照理说她应该非常睏倦才对,但此刻,她的身体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跳动的力量,让她走路的速度、跨步的节奏,如一阵风似的迅捷。 那个公路恶徒一定在便利店内里。朋友,让我试试看,怎样做才能把你的心情也搞差。 店内明亮的光线扑面而来,尽管此时是深夜,店里没什么顾客,照明却依旧打得很足,珠玉眯着眼睛,等了一刻才适应过来。 「先生不好意思,货架上的速溶咖啡已经白天卖光了。」中年女营业员对着一个男人正在解释,「我知道您现在非常需要,开夜车的司机都少不了......平时我们不会缺这个的,今天是例外。好吧,待会儿我们去仓库再找找,不行您就在这多休息会儿,实在没有我们也没办法.......」 阿姨的前半部分是普通话,着急起来,后半部分就开始说乡音了。珠玉对这乡音十分熟悉,她从小就是用这种语调和家人朋友说话的,只有去上学才说普通话。 那个男人背对着珠玉,高个子,宽肩膀。身穿灰色羊毛绒面外套,外套下方露出叠穿的衬衫下摆。 只看个背影,珠玉就很确定,这是个时髦的城里人,穿戴处处流露现代社会的痕迹。是的,她给自己家乡、麓镇的定义就是乡下,而她本质是个乡下人。尽管十五岁就去温哥华生活,那里无论如何也不算乡下。但等她回来,过去的观念和身份又重新套回她的身上。 麓镇,地理上和法律上隶属于南市,南市合乎「大城市」的所有定义,是省会、是「城里」。但南市的繁华荣光并不能照耀在小小的麓镇身上,麓镇只是南市地图上的犄角旮旯。在城里人看来,这里是落后的农村小地方,旅游业做得也无声无息,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到这里来一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事实也的确如此。 踱到货架后面,她在速溶咖啡那一格慢吞吞翻找起来,既为手里找点事做,又隐隐想等那个人走过来,再看到她,那就好得不得了了。 只可惜他绕到了别的货架旁,停留在水果那一区。 她随手拨弄着篮子里的小零食,没几下,薯片袋下就露出红色纸盒的一角,她一顿,把那个红色纸盒翻出来,原来最后一盒咖啡掉到了篮子里。 货架上满满当当放着些过度包装的礼盒水果,好像期望哪个过客途经便利店的时候,会买上一篮子走亲访友。最上方的真空包装盐水鸭、桂花鸭也是常见的南市特产。放在火车站或是机场,兴许会有外地旅客买一些,这儿荒郊野外的,土特产只会沦为长期摆设。 珠玉在货架的缝隙处打量那个公路恶徒,他当真停在那里,抬头观察一层的真空盐水鸭。 好没见识的人,她心里很有点不屑,你最好再买点齁甜的糖糕零食,全都很难吃。 这人约莫二十七八,留着很短的寸头,皮肤白皙,相貌........她打心眼里并不想承认他相貌的优越,只一个侧面,就能看到他的鼻樑生得特别秀挺,带着些毫无疑问的傲气。是一副典型城里人的样子。 他一抬头,就和珠玉对视了,她两眼盯着他,一动不动,毫无收敛目光的意思。 她也白,但那是疲劳加熬夜的煞白,顶着眼下两块暗青的阴影,配上眼周一圈浓密款嫁接睫毛,她这瞪视颇有能把人吓住的鬼气。 男人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又拿起了架子上的年节送礼精装版水果篮。一副走夜路遇到女鬼也完全不发憷的平静。 珠玉抬起手里那盒速溶咖啡,在他面前摇了摇,反过来对着灯光,作出一副检查保质期的样子。 这次他看她看得久一点了,不过看的是咖啡盒子,依旧没出声儿。 那边阿姨恰到好处地从仓库回来了,曼声喊着:「没货了,对不住啦小伙子,明天白天才能补到货!你先将就将就,要不买点本地茉莉花茶喝喝,一样很提神的!」 话音刚落,珠玉就转身往柜檯走去,这盒咖啡她买定了。 结完帐的珠玉绕到便利店第二位客人的身前,他脚下是货篮,里面放了功能饮料和一袋苹果,倒是没买真空盐水鸭。 「朋友,是不是也想要咖啡啊?我可以分一些给你。」 她的语调轻快,神情狡黠,疲劳和睏倦一扫而光,面上带着一种刻意压抑住的愉快,啊,可不能太明显,她心想。 这个高个子的男人两手抱臂,垂下眼皮看着她,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样子。 珠玉知道他认得自己,记得自己,半个小时前,他才超过她的车,就跟刚才一样,无论陌生人作出什么举动,哪怕车窗大开,他都拒绝说话。 将咖啡纸盒撕开,她抽出一条速溶咖啡,轻巧而准确地扔进他脚下的货篮里,「给你一条,够吗?」她笑嘻嘻站在那里,打量着他的反应。男人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对陌生人的好意不婉拒也不感谢,只是客气又潦草地点了一下头。似是早就知道她来意不善,只是等到现在才发作而已。 珠玉晃了晃手里的一把咖啡袋,不等他回答,第二下就完全不按准头来了,不小心似的,直接往他脚下扔去,「不够就再给你几条,还要吗?」 这盒咖啡她本就不想要,就这样「送」给对方才是最好的。脸上还带着笑,她的动作却逐渐随意起来,且扔且抛,天女散花,几次三番径直往货篮外扔,噼里啪啦全都砸到了地面上,说是好心分享,实则不诚不敬。没多久就把一整盒的咖啡袋都散了出去。最后手腕一摇,纸盒子划出抛物线,直接甩进垃圾桶。 她拍拍手,扔完了还不走,站在那里不动,想等着他弯腰捡起来。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种自矜自傲的人,今天一定会和她没完没了。她就在这里等着,他发什么脾气她都不会害怕。 现在你的心情也很差了吧,你不知道,我的好心情也是这样被你弄差的。 「面对这么热情的馈赠,不先报上名字倒有些不礼貌了,」他笑了一下,「我的名字是柳斯昭,你叫什么名字?」 「诺玛,」她也报以从容文雅的笑容,「诺玛.盛。」是要找我的茬吗,真名我是不会给的。 十几年来,「城里人」的这一套,无论是风度还是举止,她早就学会了。但珠玉明白自己只是披着文明人外皮的乡下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只要你惹我,我就会给你好看。 第2章 盛家 盛家上一辈一共四个人,三个姐姐带一个老儿子,麓镇方言里,「老」即是最小的意思。盛珠玉的父亲盛文斌是家里的老儿子,因此珠玉有着三个亲嬢嬢。 大嬢嬢家的大表哥当年退伍后转业,进体制内某部门做事,后来全家搬到南市,已是城里人了。二嬢嬢家的二表哥多年前跟盛文斌学做生意,到头弄了一屁股烂帐出来,他梗着脖子说他没拿一分不该拿的钱,但珠玉听到的消息是,他贪污的数字并不小。最后钱没吐出来,好在人也没进去。风波过后,二嬢嬢对她爸爸怨气极大,两家已经不来往了。老嬢嬢家的三表哥陈军,当年和二表哥是一起跟着盛文斌干的,三表哥退得早,在里头昧着良心「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和旁人格格不入了,不如去城里自己找事做,几年前开了一家面馆,生意很好。夫妻都在城里打工,留一个拖鼻涕小女儿陈诗琪跟三嬢嬢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三嬢嬢家还另有一儿一女,是对双胞胎。比珠玉大一岁的陈雨晶,大专毕业后在镇上的幼儿园做老师,陈雨晶的胞弟陈凯在工地开弔车。 至于三嬢嬢自己,她从前在镇上农贸市场做小本生意,长年摆摊卖塑料晾衣架、脸盆一类的家居用品。国内电子商务行业发展起来后,她就不干了,再薄利多销也挣不到钱,根本竞争不过电商。三姑爹原本是镇上制衣厂的厂长,现在退休了。两个人成天在家养花弄草,附带给这些小兔崽子们弄口吃的。 这家人一直有着一种热闹过头的家庭氛围,本是二男一女的儿女组合,走了一个大儿子,变成了二女一男,小学生陈诗琪在饭桌上顶替了她爸陈军的位置。珠玉回家后,又添了一双筷子,成了三女一男的组合。这段时间珠玉将常驻三嬢嬢家,全家无人对此有意见,人本来就多,再多一个也没感觉。 珠玉爷爷奶奶身体不好,靠着儿子当年富裕时存下的养老费用,双双长住在城里的养老院。她爸则是神见首不见尾,身上没钱还欠债——坐不了高铁和飞机,即使这样他也踪迹不定,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躲债主。珠玉只能靠微信步数来猜他爸今天出门没出门。她推断那辆破二手车可能是她爸的,现在给了她,这下出门只能靠小电驴了。 深夜抵达三嬢嬢家后,并不像珠玉想的那样,她的到来多少会打扰到这家人的安宁,因为全家就没几个人正在睡觉。 三嬢嬢躺沙发上熬夜看电子小说,陈凯房门紧锁打游戏,三姑爹站厨房里忙活着,晚饭的鱼汤留了一大碗,正好拿来给珠玉下面条。鱼汤面很丰富,里面放了豆芽、平菇和豆腐,她埋头吸熘着吃完一大碗,要去洗碗,家里人都不让她干这事儿,催她洗洗早点睡。 也没真的早睡,珠玉暂时睡在陈雨晶房里,两姐妹躺一张床上。陈雨晶脸上敷着面膜,举着手机上入神地看短视频,十分钟讲解一部电影,屏幕萤光闪个不停。 这两姐妹小时候玩得烂熟,盛文兵发财后把珠玉送到国外过好日子,中间十年她们的联络就少了,过年过节在家族群抢红包时才产生交集。现如今,珠玉家跌到负债状态,俩人之间的关系又拉近了些。 「这次回来,你要干什么事啊?」雨晶瞥了一旁两眼圆睁,正盯着房梁看的珠玉。 「给我爸帮忙,管管山里的那些事呗,现在还不知道呢。」她虽累得厉害,身体硬是睡不着。 珠玉翻了个身,侧对着雨晶,「哎,你知道孙子山,怎么写吗?难不成真的跟《孙子兵法》的孙子有关系啊?」 这座山坐落在本省和临省的边界处,学名就叫界山——划分边界的山。但当地人都称它为孙子山,听上去有点怪,好像还得有个老子山似的。 「瞎讲,是笋子的笋,山上有竹林,春天会冒笋子,所以就叫笋子山。」雨晶按了按面膜,时间长了,都有点干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也挺没谱,过两天得去镇上图书馆找点县志看看,可珠玉口头上却心悦诚服:「哦!原来如此。」 「对了,你知道不知道,山里是有山神的,」半夜说神怪话题最带劲,雨晶把手机放一边,也侧过来和表妹面对面,「孙子山里也有山神。」 泛灵论,属于朴素古老的人民信仰,珠玉眨了一下眼睛,没接话。 「以前这山,还没转租到叔叔手里的时候,是属于上一个主人的。那人本打算在山里开矿,说里面有地下资源。炸药都下去了,挖矿挖到一半后停了工,里头出了很多怪事。」雨晶压低声音,好像有人趴在她们床底下、竖着耳朵偷听似的。 「然后呢?」珠玉配合地发问,她知道山是她爸爸十年前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出了一场车祸,车上共有四个人,三个受了重伤,只有坐在后座的买主死了。」雨晶声音压得更低了,「是山神给的惩罚,千真万确,车祸还登上了报纸。」 珠玉先是笑,笑着笑着,屏住了唿吸,有二十秒没出声音。 雨晶看她脸色变严肃了,小心地补充:「我们不用担心叔叔,他又没开矿,山神不会找他麻烦的。」 「那的确,他在山上什么也没做成,找上他的肯定不是山神,估计是穷神。」珠玉拿枕头蒙住脑袋,长嘆一口气。 如果真的有山神,他见了盛文斌的这副惨样,恐怕也不想讨回什么了。这座山非但一直没给他盈利,每年还要往里面投二百万的租金,盛文斌通过政府租赁到的农民集体使用土地。总租赁年限五十年,已过去了十年,往里面投入的钞票则是打个水飘都听不见响声。 「叔叔运气是好的,虽然没了钱,可他身体好啊。」 陈雨晶的没心没肺都要把珠玉弄笑了,「那你是想富裕又短命,还是贫穷又长命呢?」 人到了一定境界,面对惨事,就不会忧郁哭泣了,很可能像盛珠玉一样,充满缺德式幽默,即便事情是发生在她家的。 这还用问吗??陈雨晶都不好意思了。 「虽然我会选第一个,但少给我一些钱,也不能短命,就更好了,稍微富裕,稍微长命......」 珠玉大笑两声,「哈哈!你梦做得还挺美呢。」 「反正,人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不敬天地,」雨晶羞赧完,又正色道:「你就好了,随时都能回去过好日子,真正被山神盯上的人,三代都逃不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山神会下山亲自讨债吗?他长什么样子?」珠玉把枕头拍蓬松,垫到后背,起身坐起来。 「嘘!」雨晶制止表妹的胡言乱语,「不许胡说。」 珠玉耸耸肩,意思是你开了头,还不让别人问。 「山神就是山神,他就是那座山啊,怎么会下山呢!紫竹将军才会现身,代天巡狩听过没有?传闻,一千多年前,有一个将军,与敌军鏖战数日后,身受重伤死在麓镇。将军的手下没法子将将军带回家乡下葬,只好在麓镇堆起一个坟,就是拿孙子山的紫竹堆起来的。死后的将军感念山神的赐竹之恩,便化身成守卫孙子山的将军,名号紫竹将军........」 雨晶临时编出来的神话故事太长了,珠玉终于感到睡意降临,一天一夜的旅行后,她投入了甜烂的梦乡之中。 入梦之前,珠玉的最后一句呓语是,「小洋楼还在吗?就是小时候,我们经常熘进去的......小洋楼。」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十年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很有钱的人家,在孙子山上建了一座顶漂亮的小洋楼,跟外国电视剧里的一模一样,白墙红顶,四根雕花白柱子撑着大门,一圈带刺的铁栅栏门环绕着这栋小楼。 她也进去过,那时候,她每周都去。里面好大呀,二楼光是阳台就有四个,但最让她忘不掉的是一间小阁楼。那间阁楼的上方有一扇可以开的玻璃窗户,一到晴天,光射进来,里面透亮透亮的。如果雨天睡在里面,就能看到雨滴落在眼前,夜晚不必说,肯定能见着星星。 那时,她可想拥有这样的小阁楼了。 盛文斌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珠玉奶奶身体健旺得很,春天播种,夏天下田,农闲时也找活儿干。正好山上洋楼的主人在镇上托人做活,每周去里面打扫卫生,珠玉奶奶二话没说就接了这个活儿,有时候会带着孙女们一起。 「还在,但现在一点不漂亮了,跟鬼屋似的。」雨晶扯下面膜,也盖上了被子,「主人都死了,谁还会付钱请人去打扫卫生啊。」 接近中午的时候,三辆黑色轿车才赶到公路上的那间便利店。秘书刘瑞鸣带着磨好的热咖啡找到老闆时,见他人已经坐在便利店的长椅上,心平气和地喝上了。 「速溶咖啡,不太坏,本来没买到,」柳斯昭又喝了一口,「有人送我了。」 那您夜里开车来,还不是得在路边养精蓄锐,为何不睡一觉白天来呢? 这话只限于心里想想,职业素养让秘书保持着礼貌的沉默。反正他们底下人都睡觉了,不睡觉的只有他。 一番汇报总结与规划后,秘书带着人站一边等他做决定。不知道是睡太少人恍惚了,还是老闆刚才完全没听,一直在走神。 似是经过了一番思忖,柳斯昭才开口说道:「上山后,我还住原来的老房子。不过眼下暂时不能住进去,要先找人收拾一下。」 这里没有像样的家政公司,当然也没有钟点工来打扫,一些家具家电估摸也坏了,还要找修理工。秘书原本计划从市区调人过来。 「山里也没那么落后。我爸在这里有位老朋友,从前一直替我们看管老房子。论辈份我该喊他一声叔叔。之前和那位叔叔联络过了,他说这些小事包在他身上。」 通话时,那位叔叔依旧和十年前一样热情,还是从前一样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称唿柳斯昭也跟从前一样,「你来就是了,别的都不用操心!在叔叔心里,斯昭和我的嫡亲侄子没有两样,肯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这些年......柳大哥去得早,叔叔一直惦记着我这侄子啊,不知道你一个人过得好不好,想起来就伤心,叔叔想为你办点什么,山遥路远,也是有心无力。现在难得有机会,人来就行了。别跟叔叔提钱!不提不提不提......一家人提什么钱的话!这回你上山,到叔叔的地方来,就等于回家了,真的,什么都不用烦......」 记忆里,这位盛叔叔原本起点不高,搭上父亲的线后,一路追随父亲,鞍前马后,十分尽心,后面不出意料地发迹了,可惜这些年遇到变故,跌回起点。二十八年内,柳斯昭生过两场大病,在鬼门关里绕几圈后,他看人不再像从前一样从上往下地审视。这位叔叔十年如一日的亲切热心,父亲去世后,每年依旧给他邮寄山货特产,无论身家贫富都待他非常好,他是把这些记在心里的。 日晒三竿时,盛珠玉终于接到了她爸的来电,无外乎叮咛嘱咐,在三嬢嬢家肯定没人亏待她,但也要有点眼色,力所能及做些家务,等他情况好了,肯定能赎回一套房子,到时他们父女俩一起住。 「我这段时间忙得很,忙得很吶,忙着跟人接洽,邀请人来山上看山,等找到人接手,你爸我就解放了。 以前有个小洋楼,你还记得吗?你奶奶会带你和雨晶一起进去搞卫生。那是老柳的房子,你肯定不记得了,老柳那个老王八蛋,我给他干了那么多活儿,做那么多事,他竟然忽悠我买山,他搞的那些烂事.......后来变成那样了,多少是报应。我现在亏成这样,谁知道是不是这里风水不好,要不是他,我说不定还不至于.......」 珠玉本是闭着眼睛、迷迷煳煳听她爸絮叨,但「风水」两个字是她的雷区,一提她就心头火起,立刻睁眼坐起来:「爸,你自己几年几年地不干活不做事,工程队之前在外国干得那么好,你说不干就不干,成天在家信风水先生,还改名字、改八字、旺运势,搞这些歪门邪道浪费时间,你说你往里面到底砸了多少钱,有没有用?如果好好做事,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他爸自知理亏,声音渐渐小了,「那都过去了,咱们都别提了,好嘛。哎,对了,老柳的儿子要来了,说是来山里修养,豫升集团现在在他手里。这山本来就是我从他们家手里转来的,他肯定不愿意再弄回去。但我想着,把关系弄热乎一点,多条人脉多条路,说不定以后能有什么帮助呢,是吧? 他老子是死了,这些年我想着这条线不能断,逢年过节都给他寄东西,他现在还管我叫叔叔呢。这时候也一样,我们好好招待他,他肯定承我们的情。」 这些期待都是没影子的事,珠玉已经躺回床上,不是很想听她爸画的空气馅大饼,「好好好,他来了,我们肯定招待,你有什么事就联繫我,我住在山上专门给你办事。」 一听这个话,盛文斌就安心了,「你记一下啊,他大名叫柳斯昭,比你大三岁,今年应该二十八了。你小时候见过他的啊,还管他叫小昭哥哥呢,只是你忘了。」 第3章 阁楼 孙子山海拔不到四百米,大多数居民都住在山脚下,山上人烟稀少,浓翠蔽日,盛文斌当年为工人们搭建的、用以临时居住的铁皮屋子早就被一一拆去了,建茶园和游乐场的计划都是半途而废,仅剩一片果园还保留在山上。吊车和挖掘机在土地上留下的痕迹,禁不起雨水的三两次沖刷,草木饮饱了水,郁郁葱葱生长起来,土地已恢復成了原先的样子。 一座被爬墙虎爬满四面墙壁的洋楼矗立在平地上,珠玉远远看着,心想再过个一百年、两百年,到底谁会赢呢?山赢,还是洋楼赢?建造小洋楼用的必定是好材料,十年过去,无人修缮,一处也没有塌陷。即便被藤蔓包裹起来,看似被山一口吞了进去,但她知道,房子里面应该是好好的。 可山的时间无限,力量无穷,猎物已经进入它的胃里,只需要慢慢去消化,所有的一切最后都会化为齑粉吧? 珠玉用钥匙开大铁门前,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方,腰带再紧一紧,防止虫子钻进去,长筒胶靴踢开小院里的碎石头,一路往正门那儿去了。 客厅内水电都断了,漆黑一片,她一一把窗户打开,先透气。灰尘和蜘蛛网暂且不管,下回找人来弄,她只是奉父命,先来看看情况,看看哪里该修该补。水电工、修理工好说,陈凯在工地上班,他有几个小兄弟就干这个活儿,一条烟散一下都会给个面子。大扫除才是个大工程,珠玉一个人肯定干不了,要在镇上请几个婶子阿姨来。这个钱珠玉出,她有积蓄。只是暗暗希望她爹招商归招商,量力而行。这种脑子精明会算计的富人,出于什么念头才会给他打钱? 这家主人临走时,是决意短期内不回来的,几乎所有家具上都做了措施,房子里工工整整铺满了灰白色的厚布。 她对真皮沙发和红木家具都不是很感兴趣,两层楼中无数的房间她一一走过,只为在本子上记下来哪里要修补。这座房子里只有一处是她真心想去的,就是那间带玻璃顶的小阁楼。 反正主人把管理权交给盛家人了,珠玉掀开小阁楼防尘布的时候没有十分的心虚。木质桌椅还是从前的样子,旁边立着一座顶到天花板的书架。里面摆着的书,珠玉从前会偷偷地拿,拿一本,看一本,看完了再悄悄塞回去,从来没被人发现过。除了玻璃顶的窗户,小阁楼里的书柜是另一个吸引她的事物。 她在里面看完了《波斯之剑》、《巴格达:和平之城、血腥之城》、《罪与罚》......大多是外国人写的歷史书,还有一些开始很难懂,但后来变得越来越有意思的文学书。初中时的珠玉不喜欢学校和课堂,只要不是学习相关的书,她都愿意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那些书竟然都还在,她忍不住拿起一本,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些书,还有漂亮的阁楼,都属于另一个人,她和阁楼主人碰面的次数非常少,他一般周末才来,只有寒暑假会待得久一些。大人们都让她管他叫小昭哥哥。 外人看,盛文斌踩了狗屎运才能为柳晋办事,光是能搭上这条人脉就算得了天大面子。珠玉奶奶闲时又给房子打扫卫生,老太太不讲什么面子规矩,觉得凭劳动赚钱是最实在的事。但这些加起来,让十四五岁的珠玉隐隐觉得,他们家的人在柳家人面前,好像僕人,柳家的人则是主子。 因此她心里并不乐意和这家的儿子打照面,知道他不在家,她才会更愿意来。若是他在家,她就会小心绕过他呆的房间。 深夜便利店的那一幕,现在她一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坐都坐不住,直想站起来绕两圈。 小时候感觉膈应的人,果然长大后还是一见就膈应。 在她如困兽转圈般踱步时,「哐当」一声,胳膊碰到桌子,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砸在灰尘里。珠玉低头仔细看,才发现抽屉上的旧锁已经生锈老化,磕碰一下就掉了。 轻轻拉开抽屉,她防备着里面冒出蟑螂蜈蚣之类的玩意儿。倒是都没有,只有一本挺厚的笔记本,带着咖啡色皮质的壳子,再翻一页,上面写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字,「柳斯昭」。 紧接着——「谁在楼上?」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刚才心情躁闷,竟没注意听楼下的响动。房子里又进来一个人,估计是陈凯的小兄弟,找到这里来检查水电的。 「我是陈凯的姐姐!你管我叫姐就行了!你先看看一楼的水电,我在打扫卫生呢。」珠玉扭头喊了一嗓子,喊完后又盯着那笔记本,非常想翻开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柳斯昭站在客厅中央,听着楼上用乡音喊出的一嗓子,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谁是谁的姐? 这乡音倒是熟悉得很,从前给他家打扫卫生的祖孙也是这么说话的。那小女孩,有时候以为他不在家,活泼泼地和她奶奶说话,就是这么又脆又响,她会把所有的第一声都念成第四声,是很地道的南市老区方言。他周围几乎没有人这么说话。 这语调实在太熟悉了,他也说不好方言,仅停留在能听懂的程度,「小玉妹妹,是你吗?我是小昭。」 《梦》里,姑表手足之间,动辄某某姐姐,某某妹妹地称唿,乍一看有些肉麻,但南市家族里的孩子当真从小就这么称唿彼此。 小名加辈份称唿,是一个固定搭配。 珠玉甚至不知道小昭哥哥的大名叫什么,而她自己,也一直是家里的小玉妹妹。但从没有人用普通话喊「小玉妹妹」四个字。麓镇人私下只说方言,这是铁律。 唯独一个陌生的、从城里来的男孩,总是衣着整洁,满口的普通话,文明现代得叫她没办法撇着普通话和他自然地交谈,只有那个人才会字正腔圆地喊「小玉妹妹」。 她手一抖,笔记本差点从手里掉出去。 「是我,我是小玉,我在打扫卫生呢,小昭哥哥你先别上来,上面全是灰!」还是跟以前一样,她没办法在他面前说方言。只是如今普通话滚滚淌出,无比顺熘,不再像小时候说得那么尴尬别扭了,毕竟,她也去城里住了十年了呀。 柳斯昭抬头看着楼梯口,一瞬间有些怔然。房子是十年前的房子,怎么连人都没变,让他好像一下回到十年前的静谧午后,他从室外回家,楼上是打扫卫生的盛阿婆和她的孙女。那个小女孩胖胖的,齐刘海,特别不爱和他打照面,一听他回家,说话嗓门就变得特别小。 「你一个人怎么干得完啊?」他的声调变得很温和,腼腆的乡间小女孩是他少年时代记忆的一部分,那时候是小玉妹妹,现在也依旧是。 「干得完!陈凯找人去了,三天内肯定能弄好!」珠玉感觉夏末的温度陡然上升了,她额头都开始冒汗了。 她慌里慌张的语气让柳斯昭忍不住笑了,小玉妹妹到底害怕他什么,难道他哪里得罪了她,他自己却不知道吗?怎么十年过去,还是不乐意见他。 「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有地方住。」他诚心诚意地对这个女孩说道,从前一直没有和她、还有她的奶奶说声谢谢。他十几岁时,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事儿里,周围的人和事,他知道,但不关心。希望这声谢谢没有来得太迟。 「阿婆身体还好吗?」 珠玉紧紧抓着门把手,防止柳斯昭忽然上楼拉开门,「奶奶中风过,后来好了,可腿脚一直不利索,现在住在养老院。爷爷比奶奶身体好一些,但也不太好,他们住在一起。」 柳斯昭走上楼梯,停在二楼走廊里,「小玉妹妹怎么不说方言了?你小时候方言说得特别好。」 这话不由地令珠玉的脸又有点涨红,方言就是土话,是上不得台面的,在城里大说方言,会被人笑话。他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说虽然她好不容易练熟普通话,但是乡下小囡最适合的还是说土话吗?麓镇又没有需要说普通话的场合。 珠玉觉得他不是故意笑话她,只是城里人的有口无心而已,这却更令人脸涨红。一瞬间她都忘了自己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在小昭哥哥面前,她依旧还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胖女孩子。 「小昭哥哥,我要继续打扫了,你先出去吧。」她用方言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 这一下,彻底柳斯昭笑出了声,「你还跟从前一样,总把哥哥念成蝈蝈。」喊他小昭哥哥的弟妹有很多,但喊他小昭蝈蝈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麓镇的小玉妹妹。即使没见到人,凭着这口音,他明白自己绝不会认错人。 珠玉把硬壳封面的笔记本用力塞进自己的背包里,用力到背包的拉链都快被扯卡住了。小时候最膈应的人,现在当面嘲笑她的口音,她恼火起来想给他一点不大不小的报復,活该你的日记本被我看。 听着脚步声远了,直至消失在楼梯下方,又过了一会儿,真的没动静了,她才拧动门把手。也许今天的运势确实不佳,门把手在她手里纹丝不动,完全按不下去。她反覆试了两三次才确信,里面一定生锈了,门锁也要找人来修。 小阁楼是洋楼里位置最高的房间,她没这个本事从窗户里爬出去。陈凯今天跑长途去了,人不在镇上。专门喊三嬢嬢他们来,好像也无必要,给达官贵人修房子是她父亲的事,不到最坏的情况,她不想劳动三嬢嬢三姑父费力气上山。 然后珠玉就开始对门把手下力气,拿铁丝往锁眼里掏,用力拧门把手,最后拿拳头砸门,心里烦得厉害。 柳斯昭没有走远,他听到楼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点好奇她正拿什么修家具,便又往回走,跟小阁楼保持着一段距离时停下,驻足倾听片刻,门对面的女孩正捏紧了拳头,泄愤似地砸门,嘴里是一串脏话,正宗南市脏话,正是一副气急了的模样。 等了一会儿,确信她是出不来了,他才发出声音,「退后,不要靠近门。」 下一秒,木门被轰然撞开,灰尘飞扬,门锁彻底断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落入柳斯昭眼前的一幕也相当离奇,穿黑色皮夹克的女孩拉开了房顶的玻璃窗户,正踩着凳子,要翻到房顶上去。 珠玉居高临下,缓缓回头,全身僵硬。柳斯昭捂着口鼻走进阁楼,这里的灰尘实在太大了,他四处打量,接着抬头,见着了她的真容,瞬间的惊讶之后,他皱着眉毛看着女孩的脸,仔细地看,「你,怎么在我的房里......诺玛,盛?」 眼前的女人和十年前的女孩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无论是容貌还是神情。仅剩未变的是她对他躲躲藏藏的态度和一口乡音。 一阵沉默之后,根据他的思路,她想出了回答,「你,为什么在我哥哥家?」 他是真的挺想笑的,但还是绷住了脸,继续问,「你哥哥是谁?」 她站得比他高,物理层面上来说,她是处于上风的,「我哥哥是小昭。」这是一种态度谨慎的敷衍,能敷衍到哪里算哪里。 难道他十年内也有这么大变化吗?她记得名字,却不记得他的长相了。 他有心看她还能怎么往下编,又问:「小昭的全名是什么,你知道吗?」 这次的沉默时间要更长一些,「柳......小昭。」她以前真以为小昭哥哥就叫柳小昭。 「我的妹妹叫盛珠玉,你叫诺玛盛。那你就不是她。」柳斯昭虽一本正经地说不着边际的话,但他已准备将手伸给她,把她从椅子上扶下来了。 「你不要小瞧人了,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我不会永远是又胖又难看的那一个。」珠玉从很久很久以前,每逢走到小昭哥哥面前,总感觉乌云蔽日。他太「好」了,长得好,文明礼貌,脑袋聪明,家境特别富裕。而她呢.....她都不想细想,整个青春期,脸上的皮肤总是红红的一大片,常年地长青春痘,还胖,又胖又丑。书念得好,可她一点都不喜欢学校......这些回忆糟糕透了。 他现在还用老眼光看她,还说这种话,分明一点都没瞧得起她。 「如果又丑又胖才能做你的小玉妹妹,那我可不想做你的妹妹。」珠玉从凳子上跳下来,拿起自己的包,径直离开了小阁楼。 第4章 父债 珠玉回麓镇待了一周,一直没见着她爸爸。盛文斌故意躲起来,一是怕人追债,不得不躲来躲去;第二点是珠玉自己猜的,她爸爸可能自尊心吃不消,从前富得那么招摇,现在落得一穷二白,他不乐意在老家抛头露面。 但回乡免不得要见人。 凡人都有生老病死几件大事,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酒席,结婚、、满月、寿辰、葬礼......人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为着这些人生大事,聚起来大吃大喝。 盛文斌躲起来的做法让他躲过了所有需要见人的场合,可等珠玉回来了,这份差事就落到了她身上。才一周,人人都知道盛老四家的女儿回乡了,这么个小地方,消息一阵风似的就能传个遍。 陈家叔公的孙子满月,请了他们家星期六去吃席,把珠玉也请了。 不巧另一家的事撞上了陈家的满月酒,三姑父的姨奶奶过世了,他们夫妇两个都要到场,只得派陈雨晶和陈凯出面,葬礼就不带孩子去了,他们把陈诗琪也塞给了这俩姐弟。 孙子山原本属于村民的农民集体土地。他们当初把山租给盛文斌的时候,是指望他把山好好经营起来,做出一番名堂的。造出茶厂也好、果园也行,都能给镇上增加工作岗位、带动经济发展。他当初对镇上的人描述的宏图伟业里,更说岂能仅限于此,他要造度山庄、游乐园,让孙子山成为南市数一数二的旅游景点。 现在一场梦幻泡影。 每年的两百万租金的确没漏,但他目前这个情形,来年的租金、下一年的租金呢?村民对盛文斌的疑虑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只是谁都没明说。 这已是一部分厚道人的想法了。 更不厚道的人纯粹看笑话,他们认为盛文斌几年前富得流油,也不记得带亲戚沾光,现在一无所有,都是命该如此。 如果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普通,人们并不会对某个人产生过多的注意力,但若是他曾经非常富有,旁人对他生的就不是善心了。 这些不过人之常情,三嬢嬢年长,能看透,也都理解。珠玉小孩儿家家,刚从外国回来,就怕她理解不来。 三嬢嬢告诉珠玉这消息的时候,多少有些为难,为难在不知道怎么和侄女说里面的弯弯绕绕。只得含混表示,三个大孩子带一个小孩子,去了只管埋头吃,不要掺合大人的事。 陈是麓镇的大姓,姓陈的人家在镇上占大头,大多连着亲。陈叔公在族谱里位置靠前,早年在村委会干过,知道怎么调节纠纷,为人一向公道正派,被麓镇的人视为能断事的有德老人。 这也是珠玉听来的,当他们四个踏入陈家院子,见着的就是一个鼻头红红的胖老头,抱着一个吱哇乱叫的胖孩子,在酒桌中间走来走去,炫耀宝贝疙瘩似的给人看自己的乖孙子。 「我要坐到大嬢嬢和小嬢嬢中间。」陈诗琪对着他们三个发号施令起来,「我还要靠着那盘糖水荔枝,你们都往右边去点。」 小丫头今年读一年级,细细瘦瘦,不爱吃饭,酷爱甜食,乃是三嬢嬢家的全家之宝。对于她的发号施令,三个大人虽各自走神,行为上却全给满足,免得她在外面哭叽尿嚎,闹得他们不得安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一桌十几个人,都是珠玉不认识的远亲,兴许小时候见过,她全忘了。有人过来打招唿,她就挂上笑容,学着陈雨晶他们喊人。 陈雨晶打完该打的招唿,就坐下来盘手机,紧盯手机屏幕,两耳不闻窗外事。 胖胖的陈叔公说是饭前要讲两句,讲了十句还不止,陈诗琪望着荔枝吞口水,珠玉拿筷子夹了一个,飞快塞她嘴里。 对于目前的局势,三个大人都在她掌控之中,陈诗琪是感觉满意的。直到陈凯的小兄弟们过来,要把他喊到旁边一桌去喝酒,她顿时不乐意起来,「奶奶说我们四个必须都坐在一起,一个都不能跑开!」 「她的意思是,你不能跑开,防止被拍花子带走,以后就见不着咱们喽。」陈凯揉了揉诗琪的头,转身熘了。 好不容易等陈叔公炫耀完自己的乖孙,院子里、堂屋里的人才动上筷子。 叔公也抱着孩子回了坐席,堂屋那几桌大概都是他们家的近亲,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搂着孩子,亲个没完。再旁边,坐了一个头髮花白,枯瘦枯瘦的老太太,眯着眼睛,好似看不见一样,等着旁人给她的碗里添菜。 陈雨晶跟着珠玉瞥了一眼,「那老太太真看不见,瞎了。她是陈叔公九十岁的老母,按辈分我们要喊太奶奶。男人去世早,陈家太奶奶早年跑外乡,走街串巷,靠唱《鲜花调》赚钱养大了孩子。所以你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穷过的人也能富,富过的人也能.......」 话到半截她又吞了,陈雨晶按照惯性安慰人,只是粗心大意又说了扎人心的话。 「谢谢你的新思路,现在唱歌赚钱都不用跑远,开直播间就行了......」珠玉对表姐的高论早就习以为常了,她自己也有一肚子的冷幽默。 本是普普通通一顿饭,奈何桌上这些不认识的亲戚都爱问珠玉她爸爸的事,盛老四人去哪儿了啊,那么忙吗?一顿饭都不回来吃啊?盛老闆现在在做什么大生意呢啊? 这种密集的关注力多少也让珠玉感受到了她爸的压力。 忙啊,忙呢,特别忙,生意做得还行,还行。 见从她爸那边套不到话,他们就开始问珠玉的情况,怎么突然回乡了呢?在国外过得可还好,融入那边的社会了吗?回来有什么打算吶,呆多久啊?今后还回不回外国了? 她若说不回加拿大,就显得盛文斌彻底落魄了,女儿都夹着尾巴灰熘熘回国了。她若是说回,那边又是一串的话等着她,人都是要落叶归根的呀,外面再好都不如自己家好,在外国不是长久之计呀。 这些亲戚,心底里门清儿,都知道回加拿大是「好路」,珠玉要说自己还能走回「好路」,这些问问题的,少不得眼红病发作,背后又说她哪哪儿不好,最后再扣一顶不爱国的大帽子。 她如果不是代表她爸在这里发言,真没力气用十八个心眼子对付这些亲戚。 「我想我爷爷奶奶了,回来呆一段时间。我爸一切都好,谢谢叔叔阿姨们关心了。」 见话都被堵死了,没得问了,亲戚们又来一句万变不离其宗的——「有对象了没有啊,二十五,不小了,耽搁不起的哦!」 这个问题可不能不答,不然下一步就是介绍对象了,「我爸给介绍了,在接触着呢!」 以麓镇人的眼光来看,珠玉话说得太少,锯嘴葫芦似的,人不够机灵,有些呆呆的。中国就是这样,最得大人心意的孩子永远是,从小会读书,长大会来事。而「老实」是评价一个人没本事的意思。她成年后初次回乡,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太老实。 露天大院子里的几桌人,吃着吃着就吵闹起来了,站起来四处走动,敬酒、灌酒闹个没完。 陈雨晶今天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直到看到邻桌一对男女,在中间位置慢慢空掉的情况下,椅子越挪越近,越坐越近,直至紧靠在一起,她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和包包,绕到他们面前,沖男的大声「呸」了一声,跑到门外去了。 珠玉闹不清状况,扭头瞧看表姐真走了。 「小松哥哥前阵子追过大嬢嬢,老来接送她上下班,颳风下雨都来,但是最近不来了。原来是和别人好了啊......」陈诗琪趴在桌上,探过头,给不明所以的珠玉解释一番。 雨晶伤心,她俩都有点情绪低落了。 没多久,那个叫小松的男孩子也遭到了「报应」。陈凯今晚喝多了酒,知道姐姐的事儿后,满面通红地过来找小松兴师问罪,陈凯的小兄弟拉着陈凯,不让他动手打架。此刻局面虽然没上升到动手的地步,但也不乐观,他们中间围了不少人。连陈叔公那些大人都走过来看情况了。 堂屋的灯光大亮,人散了一半,珠玉才发现,陈老太太对面坐的那个人,背影很是眼熟。坐那一桌的都是陈家的近亲。他也是陈家的近亲吗? 正当她仔细研究那人的背影时,有人勐敲了一下她面前的桌子,拿碗底敲的。同桌的一个应该喊作三婶的女人忽然开了一个长调的哭腔,「那黑心肠的盛老四啊,贪了我们家的房子,都是钱啊........应当还给我们家啊!」 她推倒椅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对着珠玉,敲碗摔筷子,哭得绵长悠久。这家的男的低着头,坐那里抽菸,不说话。 见珠玉不说话,那家的女儿也加入了战局,抱着几岁大娃娃的妇人走过来,指着珠玉的鼻子破口大骂:「赚得都是黑心钱,不要脸的,盛家人把别人家的血汗钱骗走,给自己的娃娃过好日子,穿金戴银,送到国外去,吃香喝辣啊,迟早遭报应,大傢伙儿看看,报应不就来了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酒席上的人群分成了两堆,男人都在陈凯和小松那里劝架,女人们围在哭闹的三婶这边,好言好语地劝她起来,有事找大人说,和小孩闹有什么意思? 珠玉僵坐在原位,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没为自己辩解,也没为父亲辩解,女人的哭声和骂声交织在一起,她脑袋嗡嗡地响。 那边的妇人越骂越响亮,忽然情绪激动地扯起珠玉的衣服,推搡起她来。 直至孩童尖锐的哭叫声响起,七岁的陈诗琪抓着小嬢嬢的手,吓得大哭,满面通红。 珠玉这才从密不透风的叫骂声中惊醒过来,她弯腰把陈诗琪抱在怀里,不再管这些人骂她什么,她转身要走出陈家院子。 但那家的人不让她走,一个个挡在她面前,三婶在她脚底下滚来滚去,哭闹不休。 这情形珠玉不是第一次见,乡下厉害的妇人骂街撒泼都是这样的,只是落在她身上是头一遭。她要走,他们就拽,拽她的衣服和包带,甚至拽了她的头髮。 劝架的女人们怕把孩子摔了,接过陈诗琪,搂在怀里哄她不要哭,但陈诗琪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大叫:「不要欺负我小嬢嬢!我要喊我爸爸来了!」 陈诗琪在家绝口不提她爸爸妈妈,他们在外面忙着挣钱,回家次数很少。在这时候,她能想起来给自己撑腰的,竟然还是爸爸,只是爸爸远在天边,没办法回来救自己和小嬢嬢。 珠玉低着头,头皮阵阵作痛,她试图推开别人的撕扯,却感觉很多只手把她往下压,几近乌云罩顶。她感觉此刻的自己太轻了,好像要飘起来了,也许是今夜的晚风太大,或是她近来时差没有调整好,太昏沉。 「站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什么都别管,站起来。」 那个人把她扶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将她往出口带。她跌跌撞撞地跟上他,手指动了一下,那个人感知到了,便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似是一种回应,回应她,我有本事把你带出去,只要你站起来就行。 「琪琪,琪琪呢?」她的隐形眼镜掉了,这是她找不着方向的根本原因。 抽泣的小女孩已经被柳斯昭单手抱了起来,「带上了,不会丢。」他右手牵着头髮散乱的珠玉。 「哎!你是谁啊,要你来多管闲事!」闹事的妇人把矛头转向了他。 模模煳煳的视野中,珠玉听到他说:「我是盛珠玉的哥哥。」 陈叔公刚把两个醉酒小子弄进了里屋,现在又来处理女人这边的争闹,他断喝道:「休得无礼!不要在客人面前丢人现眼了!」 这乱闹闹的功夫里,人群挤在一起,又是劝架又是争论。柳斯昭已带上珠玉和琪琪,两个人从小门离开了这里。 第5章 同类 从数十层的石头台阶上慢慢向下走,带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吹在珠玉的脸上,她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清路面,审慎地迈着步子。 「不用,你得抱着琪琪呢,我把你们带摔倒就不好了。」坚持不要柳斯昭扶着她,她宁愿盲人摸象似的在台阶上慢吞吞地前行。 琪琪哭累了,已经睡着了,两只手搂着柳斯昭的脖子,满脸的泪痕。 他们俩沉默不语地同行,谁也没有对刚才的事做任何评价。直至从几十层石阶上走下来,她才精疲力竭地唿出一口气。 手机亮光忽起,珠玉示意柳斯昭在路边的草地上停下。电话接通后,她说的话少,对面人说的话多,她只发出几个音节聊作回应,说了十多分钟,电话才挂断。 夕阳西下,困得东倒西歪的琪琪枕在小嬢嬢膝盖上,一男一女在草地上坐下,看着夕阳渐渐西沉。坠日发出的光是那么浓烈且明丽,缈缈铺洒在珠玉的面颊上,像一块暖烘烘的丝纱,轻轻拂过,带着一种温热的情谊。 她近视大约有六百多度,视野里的大部分事物都没有清晰的轮廓,它们是弥散的线条,拉扯着、歪扭着,边缘是发散出去的绒毛。 也许是今天的夕阳过于瑰丽,不可避免地有些刺眼,她默默地看着,似是沉浸在这美景之中,不可自拔。唯一泄漏她心思的,只是偶然的眼泪,眼泪簌簌滚落,划过脸颊,掉在衣襟上,飞快地消失了。 她瞥了柳斯昭一样,他也望着落日,似是没有注意到她掉的眼泪。这让珠玉放心了些,她清清嗓子,开了个新的话题, 「你说你是我的哥哥,可从前,你对我可并没有多亲切。」她是笑着说这话的,珠玉想用一个小小的玩笑作为开头,笑意却没有抵达眼角,这刻意的笑容也花费着她的力气。 柳斯昭从夕阳中收回目光,垂眼望着她,「是吗?我对你不好吗?」 他思索了一阵子,在珠玉以为他会说一些不走心客套话的时候,——「其实我不太记得了,你也好,麓镇也好,南市的乡下......留下的都是很稀薄的印象。因为那个时候,我不太关心周遭的一切,十几岁的时候,我只是一个自大又愚蠢的小子。」 她近距离注视着他的侧面,鼻樑挺拔傲气,让人觉着有些无情,垂下的眼皮上露出很浅的一道痕,看着是单眼皮,原来是内双,她心想,还好是内双,这人的眼尾修长,再是双眼皮,就太秀气了些。 「哈哈,我也......忘了,只是有一点印象,记得你对我不亲切。我们的关系很生疏,你原来,一次都没在别人面前说过我是你的妹妹。」她慢慢旁边挪了挪,拉远和柳斯昭的位置,这样他的面容在她眼里就不清晰了,她不想瞧见他专注看她的神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你确实忘了我,我也没记起你,在便利店,我们都没认出来对方,」他看着珠玉浅棕色的眼瞳,想起一件有些好笑的事儿似的,「我真没想到小玉长大会是那样的性格。」 利落又骄傲,聪敏且锐利。如果对付的人不是他,他在旁边看着,会直接笑出声。 他以为她也会笑,结果珠玉睁大了浅棕色的眼睛,认真地问:「好还是不好?我在你看来是什么样的,我长大以后的......样子,和小时候比,一样吗?」 十年过去,你看得到我的变化吗,我有变得比以前更好吗?作为一个见证过她青春期成长的人,珠玉很想从故人眼里得知,她这十年并非毫无长进。 她的整个青春期,用丑小鸭和毛毛虫形容,都让她觉得不够准确,那是一种,脑袋上常年套着一个纸袋的感觉,潦草戳两个洞,堪堪露出眼睛。 柳斯昭两手合在一起,手指轻轻敲着手背,珠玉努力看着他的嘴唇,和似乎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可他沉默太久了,「你要我说实话吗?实话就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从前没有关注过你,因此我没有资格说我了解你。」 她松开了原本捏在手里的狗尾巴草。 「我这样眼高于顶,傲慢无比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评价你呢?」他手掌撑在身后草地上,遥遥地看着将落未落的余晖,「我的评价对你来说一文不值,更甚至于,一切活着的人的评价都并不一定有什么意义,人们只是在吵闹,喧譁,你不觉得吗,诺玛盛?」 珠玉不明白,他才二十多岁,为什么有着这种几近厌世的念头。他说得对,他不了解她,她也不曾了解过面前这个人。 「你就像一个已经登上山顶的人,站在那里,感觉百无聊赖,而我是在山脚下打转的人,还在试图攀登。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好笑?」她在这一刻,忽然将对柳斯昭的看法用语言描述了出来,一个已经结束,一个站在中途,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他一顿,然后在坠日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眸,「你知道吗?今晚在陈家,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你有力量去解决纷争的人。你却不选择那样做,而是站在那里生生忍受。」 「哈哈,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她干笑两声,想要跳过这个话题。 「你觉得那是你应该承受的,是吧,珠玉?」世上拥有这样经歷的人不多,即便有,也很少有人会做出这种选择。柳斯昭恰好是其中之一,今晚最令他惊讶的是,珠玉也是其中之一。 她在夜色中努力看向他,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在她面前,一再说出她心里最不为人知的念头? 「直到如今,我才回到这个地方,而你是主动选择这条路。你比我聪敏,比我仁善,甚至比我更有勇气。」他仿若在说一个谜语,并且不想把谜底告诉她。 「我回来,是因为,我享用过爸爸带来的富裕生活,而他所犯下的错误,我也应当一併承受,即便错误不是我造成的......这是我不能躲避的债务。」她喃喃说道,却依旧不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我做得好?那个时候,我只感到羞愧和痛苦,」珠玉捂住了眼睛,感觉泪水即将夺眶而出,「我无能为力,除了忍耐,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三嬢嬢说,爸爸没有做坏事,他买了他们家的宅基地,谁知道几年后那里拆迁了,他得了一大笔拆迁款。那时候爸爸缺钱还债,他都拿去添补窟窿了。那家人只是不甘心,拆迁款比当初买入的价格还高了三倍。 即便现在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也不是爸爸的错,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吓坏了,我害怕爸爸真的做了对不起人的事......」珠玉头埋进膝盖,任凭泪水打湿脸颊。 「钱,全是钱的事。我曾经享用过比寻常人更好的生活,更丰盛的物质......刚满十八岁,爸爸就给我买了辆敞篷奔驰车,每年的假期我都出国旅游,去南法过春假,去瑞士滑雪,去义大利的小岛消夏。我有一衣柜的名牌包和高跟鞋。别人眼里名贵的玩意儿,在我看来不过玩具。钱堆出来的好日子啊,我就像生活在天上,一直没有落回地面。 你真的明白我的事吗?曾经的我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幸运者,我不清楚钱是怎么来的,是怎么流动的,最后又怎么到我手里的。如果我的幸福都是建立在别人的艰辛之上,我怎么样能不羞愧呀?我怎么能不......羞愧?」她抽泣着,情绪几乎无法抑制。 柳斯昭在黑暗中伸出手,然后又落回了草地,「我曾经,差点死了。我生了很重的病。外面没人知道这件事。这是我的债务,我不知道我偿还完没有。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一次都没有感受到羞愧,一丝都没有。对我而言,只有躯体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我是一个比你坏十倍,差劲十倍的人,世界上存在我这样糟糕低劣的人,而你连我的十分之一都没到,这样想,你会感觉好受一点吗?」 「柳斯昭,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多羡慕你,你长得好,头脑好,家境好,我都不敢直视你。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烦恼呢?我真想变成你这样的人,说不定哪位好心的神听到了我的心声,然后给了我,你所拥有的生活。但为什么,即便过上了最好的日子,还是会有苦痛,而且是另一种......」她在情绪的起伏之中,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这就是她青春期躲着他走的原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瞬间的讶异过去后,他微笑着看她,「现在你知道了吧,没什么好羡慕的,我是一个远不如你的人,而且我们这类人,本就是背着一身债务活着。福分跟着债务一起来,债务跟着寿命一起走,不死不休,还完为止。」 「小昭哥哥,我记起一件过去的事了,你想听吗?我想告诉你,我曾经,一直在看着你。那时候的我,既为你不曾注意我感到庆幸,也为你没有注意我感到遗憾。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那件事了。」 第6章 歷史书 「你们家小玉看着就乖巧,女孩子本本份份的,懂事儿着呢。」周姨理着芹菜,站在门边跟盛阿婆聊天,她在柳家的小楼里专职做饭,一日三餐就够她忙活了。 山里新长出的笋子鲜嫩得很,盛阿婆挖了不少,今日特意带着新笋到柳家来送上一些。 「哎,哪里啊,这丫头古怪着呢。才在学校被老师骂过,好好的考试,在歷史试卷上不知道胡写什么东西,老师说她了,她还顶嘴,被罚去走廊站了一节课。跟同学也闹矛盾......唉,回家她妈妈又骂她,我都看不下去了,就喊她跟我一道出来。小囡囡,性子闷又倔,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太太连连摇头,又嘆气。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书包靠在身后,手放在膝盖上,神情呆板严肃。客厅里坐满了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他们都是柳家亲朋好友的孩子,冬天放假,大人来山里聚会吃饭、联络感情,孩子们也聚在一起玩闹。 这些孩子上的好像不是普通的学校,聊的运动项目和校庆活动都是珠玉从没听说过的,棒球、戏剧排练、夏天的毕业晚会,大考结束后到底应该去美国的还是英国的夏校? 他们从小认识,熟稔无比,只有珠玉是新来的,一开始,他们也会问她一些问题,发现她一问三不知后,也就渐渐不和她说话了。 她对这种冷待倒是适应得很,可以自在地发呆,不必参与对话。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她今天都惹出了不小的麻烦,坐在这个闹哄哄的客厅里,她竟然获得了奇怪的平静。 直到有个人从庭院走进室内,争闹嬉笑的少年少女们立刻声音小了,客厅竟变得有些安静起来,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敢和这个略年长的男孩打招唿,「小昭哥哥,下午和我们一道玩儿吗?」 那男孩的脸很苍白,显得眉毛和眼瞳异常墨黑,他瞥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 他们便又吃起水果点心,继续他们的谈话了,只是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 周姨择完了菜,又往客厅茶几送了一碗红提,忽然一拍脑门,「哎,我这记性,小礼那儿还没有水果呢......」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要再端一份新鲜红提亲自送上楼去。 此时名叫小昭的男孩慢吞吞走到客厅茶几前,从玻璃盘里拣了颗红提塞进嘴里,珠玉远远看着,觉得他的手指白得像玉。 「周姨,你别去。」他忽然出声。 周姨脸色微微变了,有些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今天有外人在,这对兄弟俩可别又闹出什么事儿。 「小玉妹妹,你去,楼上右手第二个房间,把书包带上。」 珠玉冷不防被点名,只得站起来,接过水果盘朝楼上走去。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非要她端盘子? 等她起身走上楼梯后,柳斯昭坐到了她原先的位置上,客厅里的少男少女立刻和他攀谈起来,珠玉听见他们问他,「哎,那个女生是谁啊,怎么之前没见过?她是不是帮佣阿姨家的孩子?」 珠玉觉得她好像找到了原因,小昭哥哥让她端盘子,因为在他眼里,她就是佣人家的孩子,佣人的孩子天然也是佣人。 小礼是谁,她大概知道,她爸爸在家说过,柳斯昭的父亲还有一个儿子,叫循礼,之前一直住在很远的地方。 等敲门进去,她才发现这个叫循礼的男孩似乎和楼下那些少男少女不太一样。那男孩的书桌上摆满了讲义和书本,但他只是把东西摊开,纸张上干干净净的,他一个字都没写。而他本人则是穿着球鞋踩在地毯上,脏兮兮的足球上下翻飞,他正在练习颠球。 「周姨让我给你送水果。」她把果盘放下,书包也放了下来。 小昭哥哥让她带上书包的意思,大概是要她呆在这里吧。她便找个椅子坐下了。 循礼吃红提的方式是,提起一串,举在眼前,从下往上拽着吃,籽儿随随便便往地上吐。几分钟内就吃完了一串,又拿起下一串,丝毫没有问珠玉要不要的意思。 但他不经意地一抬眼,发现她露出一种惊诧又恼火的神情。 「怎么,你想吃啊?」见她摇头,他又吐出一颗籽,「想吃我也不给你。你怎么还不走,你不到楼下跟那些小兔崽子一起玩,赖在我眼前做啥子嘛?」 「你不要往地上吐!这房子里的清洁工作是我阿婆做的,你知不知道要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她拿过桌子上的餐巾纸,真弯腰擦起了地板和地毯里的葡萄籽。 她把垃圾桶推在他脚边,盯着他不许乱吐。 循礼面上讪讪地,「你不是跟那群少爷小姐一伙儿的啊。那我勉为其难让你再坐会儿。」 珠玉很快发现这傢伙纯属无脑又无心的那类学生,说了不学就是不学,再多的作业和书本堆在那里,他也不动如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出去?我想出去啊,但我出不去,病秧子说我不写完,一步不准迈出大门。」他继续颠足球,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那你不如写两个字呢......这是在参加什么耐力赛吗? 珠玉还没搞懂病秧子是谁,房门就被推开了,小昭哥哥朝她招招手,让她去他的书房写作业。 门关上后,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因为她不知道哪间房是他的书房,又不好意思问,犹豫是不是要再敲门问一下。 不曾想,房内传出的对话,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不掉。 「你是不是碰了我的东西了?小阁楼上书架里的书。」 「记不得了。」循礼回答这个问题不超过三秒。 珠玉却心一坠.....她会偷偷从书架上拿书看,然后再放回去,她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今天房子里来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觉得是我拿了你的书?」足球砸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因为这里没人跟你生在长在同一种低劣的环境里。」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低劣了?我生来是穷人,跟你们有钱人不一样,我就低人一等?」循礼声音高了起来。 珠玉呆板地站在那里,小昭哥哥分明在和循礼说话,但在她听来这些话语如同落在她头上。 「是的,因为你没有抱负,懒惰成性,无论是英文还是歷史,你都没有下一点功夫去学习,即使你碰了我的书,我的书在你手里也和废纸别无二致,你根本没有能力去阅读。」他的声音里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怒气,但越是那么平心静气,越是让听者怒意上升。 「我拿了就拿了,我还撕了呢!什么狗屁玩意儿,读书有个屁用,你读那么多书还不是要死的。等你死了,我把你一书柜的书都给烧了,你到阎罗殿还能继续读......」循礼在里面撒起野来,珠玉听到他真的在撕作业书本。 「你比我活得长,也不过是作为一个怡然自得的蠢货那样活着。你没有阅读和学习的能力,对这个世界没有更多的想像力,没有理性的自我意识,更遑论坚定不移的信念,你的精神世界是比荒漠更不如的贫瘠土地。」 珠玉听得出小昭哥哥语气里的鄙夷,「好吧,你继续偷碰我的书吧,但你得知道,你碰的是你不配拿的东西。」 在他推门出来之前,珠玉飞快躲进了隔壁的房间。 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等他下楼她才敢出来。循礼正在房内喘着粗气,额头直冒青筋,足球砸在水果盘上,盘子都碎了。地上躺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珠玉几个月前拿走过这本书,书太厚了,词彙艰深,她大部分都看不懂,便只挑了歷史书上相关的地方看,遇上看不懂的单词就查字典,她用很慢很慢的速度阅读,一周过去才看完一小节,但那一节比更本书内容更丰富,更有趣。 今天被老师责骂,也是因为她在简答题里,用大段的篇幅写了那一小节的内容。歷史老师上课时把这个有些出格的行为特意挑出来说,「离题万里,拿不到分。我上课不是说过了吗,重点就在那一段里。盛珠玉你自作聪明写那么多,不想要高分了啊?考试就是考试,不要给我标新立异那一套!」 珠玉站起来为自己辩解,她没有写错任何东西,为什么要扣分? 之后就是罚站。下课后一些男生跑到她面前学舌,模仿她的语气说:「世界上只有考试是最重要的吗?为什么要装作关心这段歷史,但实际上却根本不关心,只要记得书本上的两行话,然后把空格填满就算是会学习了吗?」他们模仿她一边哭一边说话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她哭得好难看!」 珠玉当场拿书包砸了一个男生,放学被叫了家长。 当她看到被扔在地上的那本英文歷史书时,她呆了几分钟,然后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地方,这个小镇,唯一一个能够读懂她的歷史试卷答案的人,刚刚离开了这间房间。 那一刻,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感情,直到她二十五岁时,她都不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强烈得像是夏天的汽车轮胎擦过滚烫的地面,激起的火花有着让车胎爆开的危险。 珠玉捡起那本书,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她翻开这本厚书的第十五章第六节,然后把自己的试卷夹了进去。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似乎有人要乘车离开了,珠玉慌忙朝楼下跑去,她要在小昭哥哥离开之前,把书还给他,告诉他,书不是循礼拿的,是我拿的,所以不要骂他了,跟你的弟弟和好吧。 偷偷拿了你的书,我很抱歉,如果你生气,骂我一个人就好。我做得不对,我不应该这样。 但请你不要把我看成佣人的孩子,我并不低人一等。我也不愚蠢,我有自我意识、想像力、学习的能力..... 总之,请你看看我的试卷吧,我希望你能读一读,然后告诉我,我的理解是正确的。我写下的并不是标新立异的胡言乱语。 在糟糕透顶的一天里,她被这个偶然的念头调动起了全部的力量。 客厅的孩子们都奇怪地看着珠玉像一阵风似的跑向门外。 汽车发动起来了,驶离庭院,穿过大门,珠玉只看到车内小昭哥哥一闪而过的面容,余怒未消,眉头紧锁,原来冷静的话语只是表象,他也很生气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手慢慢垂了下来,珠玉不知道他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即便他回来,她也未必再有今天的勇气和力量,敢走到他的面前,敢把心里的那一段话全部告诉他。 勇气就在那一刻,那一瞬间,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过后很久一段时间,她都觉得,也许没有做那件事才是正确的,如果做了,他说不定也会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不理解她。 「这就是全部了,是我以前很想很想告诉你,但没有勇气做的事。」二十五岁的珠玉在漆黑的夜色中对身旁的男人说道:「你记不起过去了,我还记得,你看不起比你阶层低的人,看不起穷人,你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我和循礼,没有足够的思考能力去阅读你的书。但你想得不对,去加拿大后,我高中开始选修歷史,我学得很好,歷史的平均成绩保持在a+,我是最好的。 是的,我曾经生活在一个很狭小很狭小的地方,像一个有点奇怪的异类,那时候我隐约觉得,你是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尽管我知道你鄙视我们这样的人,我想走向你,可我做不到,因为我对你充满畏惧。矛盾的是,我依旧看向你,并且希望你也看向我,这样我就可以舒一口气,啊,原来我不是唯一一个人啊,在这里,这个小地方,有另一个人和我共处在同一片精神世界。 我们都曾站在罗马帝国的180a.d.。 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再对你抱有那样的期望了。我不会试图改变你的阶级观念,时至今日,我又恢復成从前没有钱的样子,你不必念及旧情对我太过客气。我们终归是两类人,保持原来那样不太亲近的关系才是最合适的。」 第7章 山的主人 煮熟的菱角是深紫色的,形状像个元宝,两头尖角张牙舞爪,拿的时候要小心,否则会被尖尖的角儿扎到手。在紫菱角中间咬一口,把外面坚硬的壳儿咬裂,再用力一掰,里面雪白的肉就完整地露出来了,煮过的菱角肉吃起来是糯而软甜的,一吃就停不下来。 珠玉和琪琪在桌上一个接一个地掰菱角吃,三嬢嬢正在和人打视频电话,骂人骂得极其兇恶:「她张翠英一家子欺软怕硬的,揪着我的侄女闹,还不是看小孩子家的好欺负!有本事沖我来,我坐在家里等着她呢,到时候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我非得给她皮剥一层下来......」 等视频电话撂下去了,三嬢嬢站在客厅开始大骂儿子没用,两个姐姐今天都遇上事儿了,他怎么谁的忙也没帮上,「你打小松干什么?自己喝得歪歪倒倒的,不让人打就不错了!真正要帮的是你二姐姐,她都被人欺负成那样了,你在旁边醉五醉六的......」 陈凯醉倒在床上,嘴里嚷着想吐,头疼,让他妈别吵吵了。 同一时间,陈雨晶在楼上卧室大喊了一嗓子:「妈,在家能不能别提那个人了,你就当他死了!我再也不想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你呢,你又是怎么回事,别人打你 ,你不会跑啊,站在那里做什么?」三嬢嬢距离珠玉最近,她手指直戳她脑门,「愁死人了,愁死人了啊!」 「要不是柳家的小昭在,你都要被人欺负死了,简直羊入虎口啊,唉!」三嬢嬢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给自己顺顺气,侄女小时候还是犟头犟脑的,甚至会在学校和同学打架,怎么越大越过回头了,现在还不如小时候呢,他们外国人学校里不让人打架吗? 她喝着喝着茶,抬头看看自己的侄女,姑娘的额头饱满,下巴尖尖,柳眉杏眼,十分秀丽,刚回家的时候,她差点没认出来。 「小玉越大越像你爸爸了,是个美人胚子。」 珠玉有些无言以对,爸爸家的亲戚见她总说她像爸爸,她真要酷似一位中年男子,还能好看到哪里去啊。 「你和那个柳先生,从前关系很要好吗?陈家的人巴结他得不得了。」三嬢嬢知道他的来歷,他是从前那个大老闆柳晋的儿子,这阵子专程来山里修养。他去陈家做客,是被陈家全家当成座上宾礼待的。 这个极度富有的年轻人即便尚且没做什么大好事,没给这个地方花出一分钱,人们都愿意对他十分友善。但人要穷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在搞对象!」琪琪脆亮的一嗓子,差点让珠玉被食物噎住。 「没有!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只是小时候一起玩儿过而已。」人和人之间能够产生各式各样的关系,但是恋爱关系是她和这个人绝对无可能产生的一种。琪琪的这句话甚至让她起了鸡皮疙瘩。 三嬢嬢托腮看着她:「柳家的小昭那天愿意出手帮你,看得出是个有情义的好孩子。可惜了啊,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千万别说男未婚女未嫁这种事,珠玉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哎,一点陈年旧事,你爸爸在家里说过,我也记不清了.....」三嬢嬢转身去厨房继续煮菱角,这个话题就终止在这里。 珠玉庆幸她终于不说了。 下午她去了山里一趟,看看果园的现况。过几天找工人来,把当初爸爸种下的果园都变卖掉,这样多少能赚回点钱。 梨树和桃树是果园的大头,种下去到如今,大约有十年的光景,当初的小树苗已经长成了能结果的成树。 可惜的是,尽管梨子和桃子夏天结出了大果,由于盛文斌没来山里,三嬢嬢只得找人草草摘了,再低价卖给水果商,亏肯定是亏的,但总比果子掉地上、烂在泥里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说是果园,其实这一片无遮无拦,就像一片小树林。看园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大爷姓吴,常年住在山脚下。他会侍弄打理果树,据他说,不必多费心,这里的果子就能长得非常香甜了,孙子山的土地肥沃,种下什么都能长得很好。 她爸欠了大爷两年的管理费,珠玉掏腰包给还了。她不由在心里计算,她在这儿一路走一路还,问题倒不大,只是最后得留个路费,不然回加拿大的机票钱要掏不出来了。她妈那种冷血女人一分钱都不会给她打的。 上一次採摘做得潦草,树上还有不少果子藏在树叶厚密的地方。她问大爷要了梯子和剪刀,打算今天亲自把剩余的果子摘下来,带回家和家里人一起吃。 园子里的梨长得离奇的大,托在手里沉甸甸的,表皮是一种让人怡然的浅绿,闻起来十分清甜,很适合煮成梨汤,作饭后甜点。 一辆红色的轿车驶过园子,往山上的别墅去了。珠玉扶了扶草帽,仔细在树叶间继续找这样饱满的遗落果实。 想不到那个人还有这种引人注目的豪车,上次她以为柳斯昭开的那辆车是桑塔纳,经过陈凯科普后她才知道,那是价格比桑塔纳高不知道多少倍的辉腾。 没过几分钟,红色的跑车往回开了,朝着果园的方向来。 「哎,这儿的梨子怎么卖啊?」车窗下降,一个年轻的女人朝正在拿毛巾擦汗的大爷问道。 吴爷一向只管种,不管卖,他也不知道盛家人是怎么定价的,于是犹犹豫豫地将目光转向树上的身影。 珠玉松了松扣在下巴上的草帽绳,从梯子上下来。 红色的跑车车窗上贴了膜,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但珠玉知道柳斯昭就在车内,他不吭声,她也不会主动打招唿。 既没有熟人出面,那就出一个市面水果店的价格吧。 「五块一斤。」她把手套脱了,拿一把干净的水果刀,从梨子上切了一小块,递给那个女人。 她接过去,怕把口红弄花,只啃了一小口,然后对旁边的人说,挺甜的,可以买。 「叫她多切点,给我也尝尝,我正口渴着呢。」车内响起一个男声,竟不是柳斯昭的声音。 珠玉不小气,把手里的那一整个都递了过去。 「哎,你这梨,不错啊,」年轻的男人下了车,手里是啃了几大口的梨,瞧见带着草帽的珠玉,又问:「打农药了吗?可别把我毒死啊。」 「我们不打农药。」吴爷一个人管果园子,珠玉知道他压根没额外的精力忙活这事儿。 「哎,我不想要你摘的现成果子,给我找个篮子可以吗,我想自己动手摘。」女人也蹦蹦跳跳下了车。 珠玉日头下站久了,忍不住拿袖子擦汗,「树挺高的,要爬梯子,这样不太安全。」 女人觉得有些扫兴,「让我们摘,那就五块一斤,因为还能玩儿。不然你让点儿价吧,四块,卖不卖?」 珠玉摇了摇头,四块不行。她今天就没准备卖梨子,剩下的一些,够全家喝几天梨子果汁呢。 「玛德琳,消停点儿吧,别浪费我时间,赶紧买了回去,天气够热的呢。」男人热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把只吃了几口的梨子随手扔到草丛里,他拿餐巾纸擦了擦沾了果汁的手心,纸也扔到了地上。 珠玉看了一眼只吃了几口的梨,剩下大半都浪费了,白生生的果肉沾上了土地上的泥。 「五块就五块,赶紧的,来个十斤,有转帐二维码吗?」男人已经拿出了手机。 珠玉把帽子又戴了上去,淡淡道:「五块不卖了,要五十块才行。」 「哎,你怎么坐地抬价呢,宰客啊?乡下农民也就看着老实,其实根本不老实,老想着抓到机会就宰外地客一大笔呢!」气唿唿的女人瞪着珠玉的脸,打量她的穿着。 男人走到珠玉面前,居高临下,训斥似地说道:「你这样就不厚道了,五块变五十块是什么道理?别以为这个钱我出不起,我能出,但我不想出。你要想宰客,我是会打投诉热线的。」 「打呗,爱打不打。五十块就是五十块,你再跟我嚷嚷,我给你vip客人特殊价格,五百块一斤。」珠玉拿毛巾给自己扇风,一个正眼都不给他。 这个举动激怒了男人,「好!你这有多少斤,我全要了,你看我买不买得起五百一斤。」 今天这个举报电话他非打不可了。 「赶紧给我走,五百也不卖。这里不欢迎你们。」珠玉完全无视男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你敢跟我这么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男人追上去还想继续吵,女的在后面拉他,真惹出麻烦就不好了。 她轻飘飘地回道:「对啊,我就是敢啊,我管你是谁。」 「你这个破果园我能全给买下来,掉钱眼子里了,还能这么宰人呢,什么东西!」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现在告诉你我是谁,」珠玉转过身,手里拿的是像匕首一样的水果刀,「不仅这座果园是我的,我还是这座山的主人,听清楚了吗,我是山的主人。 我的梨树二月份开花,花开十天,花谢了以后,得生长四个月才能结果,长出来的果子比蜜还甜,绝对不是人造糖精和甜味素的假甜。都是山里的土壤和泉水的功劳,四个月日日夜夜的滋养,一朵花最后变成了一颗果子,而且是这样饱满甘甜的果子,你们不觉得这一切、这个过程很了不起吗?你们没感觉,因为你们只知道花钱消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山、人、还有树,费这么大力气才长出来的食物,你应该全部吃完。你是谁,你倒给我报上名字啊,再让我看到你往地上扔垃圾,先打投诉电话的绝对是我,而不是你。」 她说话时,手中的水果刀尖对着男人指点,刀光微微一闪,男人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有钱的混蛋们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命,她对此一清二楚。 女人适时地跳出来拉他,「别惹事儿了!」男的丝毫不坚持,借着这个台阶就下去了,他嘟嘟囔囔着:「疯子,什么疯女人......看她是女人我才不计较!」 「怎么这么不经吓呀。」珠玉甩了甩小刀上的汁水,听着跑车发动起来发出的轰鸣渐渐远去了。 第8章 骗人 「哥,其实现在我的公司情势是不错的,厂子、机器,还有工人,全都到位,只是缺那么一点......哈哈,只要哥你愿意出一点,你就是我的大股东,毋庸置疑啊!今后厂子肯定会起来的。我这人不爱吹牛,我这厂子之前办得一直都相当不错,只是大环境不好,一点外部原因才停工......总而言之,老弟今天在这发誓,只要今后能翻身,哥你就是我的大恩人,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以后公司赚钱,就等于我给哥哥你赚钱,行不行?」彭东恳切地等着柳斯昭的一句话,只要这位同意,他的公司就有救了。 一楼客厅的布置和十年前比没有太大变化,彭东记得那时的客厅里放了很多红木家具,那些家具都还在,但客厅的墙上添了许多后现代主义的画作,都是一团一团让人看不懂的色块和线条。这很容易能看出,柳斯昭并不喜欢老一辈的审美,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他完全可以把不欣赏的事物清除干净,但他没有,仅仅是让客厅呈现这样一种混搭的风格。 彭东期望他在人情方面也有这种宽厚。他们这个圈子的人从小就认识,这长年的交情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用来救命的。为此他还专门把玛德琳带来,他们俩十五六岁开始谈恋爱,中间分分合合不知多少次。这么多年过去,她家和自己家都呈现一派颓势,这种颓势反倒把两个人系得更紧密了些。若是各自都过得富裕自得,他们俩还不一定会继续走下去。海面上大风浪打过来时,人都情愿相信旧人更多一些。 「斯昭哥哥,考虑考虑我们吧,小东肯定会兑现今天的话,一点马虎都不打,我盯着他呢!我们俩都订婚了,只差办婚礼了,就是厂子里的事,他始终放不下,每天都在为这事儿奔走。斯昭哥哥......真的求你了。」玛德琳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如同点动琴键一样,柳斯昭轻轻敲了敲木椅的扶手,这片深红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出一种油润的质地。 「亏得你们俩能找到这个地方来,」除了几个心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彭东和玛德琳这样的旧交才能找到这里。 「电话里面我说过,我已经放权了,不过你们好像不相信。按照流程,你们去跟豫升集团的人接洽,这样不好吗?」他正色道:「按道理,我甚至不该听你们说这些事,于公于私都不合理。豫升集团不是不上路子的二流家族企业,做决定的方式更不是柳家的一言堂。我如何能替那么多的股东决定投资方向呢?」 二十八岁就放权,说出去谁信?彭东觉得只是柳斯昭不想管他的死活罢了。这个人一向只做「正确」决定,不做人情决定,他的风格自己不是不知道,只有利益最大化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小至供应链的分割精简,大至底下公司的併购重组,他哪次留情了?该砍断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容情过。 玛德琳怯生生地问道:「斯昭哥哥,你走了,公司以后归谁管啊?」 「人选已经有了,但他还不成熟,正在底下磨练。」 柳斯昭话音刚落,玛德琳就流下了泪来,「难道是.......復发了吗?」 柳斯昭十几岁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费了柳叔叔很大的心力,想尽了办法,直到找到捐赠骨髓的人,他才痊癒。 彭东心头一惊,事情竟然是这样的,那就说得通了...... 柳斯昭之后的人生似乎没有受那场大病的影响,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学歷完满,年少有为,外面鲜少有人知道他生过那场病。 他们也都快忘了当年的事,只有玛德琳这样敏感的女人才联想得起来。 「是啊,我是復发了,你们会把这个消息往外传吗?往外传的话,第二天股价会跌。」 都这时候了,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彭东和玛德琳面面相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当年得病,但情况还不严重的时候,他每个周末甚至还会露面,出现在小洋楼里。当时他一切如常,谁也没料到那个时候他在生病。 他们没办法再提求他投资的事,柳家大哥哥旧病復发,不得已来山里养病,谁还能再开这个口? 玛德琳哭了又哭,连彭东都挤出了几滴泪,劝大哥哥好好休养,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康復的。 「我并非狠心不帮你们,只是哪里都有规章制度,我不能随随便便为人破例。集团的前途和发展捏在决策层手里,倘若我做了错误的决定,必然会牵连到下面的员工。小东,找我不是一条捷径,如果你的公司具有实力,他们会给你投钱的。」 这时,大门被敲了三下,一个人从外面走进了柳家的小楼。戴着草帽的女人怀抱着一纸袋的桃子和梨子,径直穿过大厅,只在路过柳斯昭的时候,点了一下头,「我会放进厨房的冰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这草草的一句话就交代了一切。 三嬢嬢给珠玉说,她得照顾照顾斯昭,人家上次帮了她,果子要分他一半。珠玉来之前给柳斯昭发过信息了。 她并不觉得还要多说些什么,嘘寒问暖或是再三客套,不仅她不喜欢,她觉得柳斯昭也不想听那么多废话。 玛德琳惊讶得一直盯着她看,等她走进厨房,她急急回头和柳斯昭说,就是这个人,我们刚才跟你说的,她在路上卖梨子,结果狮子大开口,要卖给我们五百块一斤,还说什么自己是山的主人,分明是给自己的抬价找理由,说因为小东没把梨子吃完....... 柳斯昭却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那肯定是彭东说难听话了。这片山的确是她家的。」 这下彭东都觉着不对味了,柳斯昭不但认识这个女人,还站在她那一边。 珠玉走出来,手里端着玻璃碗,里面是洗干净的水果,「削皮刀在哪里,我在厨房没看到。」 彭东看到柳斯昭今天一整天,头一次有了大动作——他竟然站起来,双手接过那个女人递过来的水果盘,「我知道在哪儿。」 既然他知道,珠玉就不管了,她扫了一眼那对情侣,什么话都没说。 等到柳斯昭把削皮刀找出来,要亲自给这盘水果削皮切块的时候,彭东拉着玛德琳匆匆告辞了。 谁敢安安稳稳吃他削的水果,他们受不起这份大礼,何况今天得罪错人了,这个卖水果的女人和柳斯昭明显是有交情的,说不定还是那种关系...... 珠玉摘下草帽坐在沙发上,看柳斯昭一颗一颗地削皮。他削得很好,有时候皮都不带断的。 「从前周姨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只要我在这,水果都是我削的,你知道吗?」 她托着下巴,看他灵巧地把桃子切半,分成小块。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给水果块插上牙籤,递到珠玉面前,「好吧,那你现在不用和我说谢谢,我之前也没和你说谢谢,这下我们扯平了。」 珠玉眨眨眼,提出新要求:「是吗?你有希腊酸奶吗,或者炼乳,我习惯把这些浇在水果块上。」 柳斯昭想了想,打算去冰箱里搜罗一番,「希腊酸奶肯定没有,国产酸奶......也不一定有。」 「我开玩笑呢。」 他那么温和地做起文明人,放弃过去少爷做派,珠玉觉得这可能跟岁数有关,到一定年龄,人多少会弄点面子活儿。 毕竟她身上也没什么让人可图的。 「那两个人对你说了下午的事吧,我就不给自己辩解了,反正我一开口,指定对他们没好话。」珠玉两手抱臂,提起他们时又翻了个白眼。 如今柳斯昭不做大少爷了,她到现在还有一副小姐脾气。不知怎么,她倒不害怕在他面前流露自己既刻薄又尖锐的一面。在午夜便利店,她的真面目早就被他看到了,现在再装温婉也来不及了。 「说了啊,我还告诉他们,我可是花了五十块买的梨子呢,因为你也不怎么喜欢我。」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珠玉这副气忿忿的样子。 「我三嬢嬢、我爸爸,都喜欢你,让他们知道我收你五十一斤,不得骂死我.......」 「但让你选,你肯定想收我五十一斤,是不是?」 知道还问?珠玉忍住了把这句话说出口的冲动。 「你说你生病復发.......也是开玩笑的吧?」珠玉见他神情轻松的,因此这话一听就像假话,只是那两个人不灵光,这都看不出来。 柳斯昭喝了口红茶,「我生过病是真的,十七八岁的时候。你不记得我那时候脸色总是很苍白吗?平时我在医院住着,身体好一些的时候会回到这里。 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病生在血液里,被抑制住一次,未必不会再重来第二次。都是自然规律。」 珠玉停下了咀嚼,慢慢说道:「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们所有人都要遵循规律。」柳斯昭耸耸肩。 「严重吗?」她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会.......死吗?」 柳斯昭学她,也压低了声音说话:「怎么,生病的又不是你,你害怕什么?」 她看他说话这么没正形,就又肯定自己的猜测了,「哼,那你就是骗人的。」 「你说得对,我的确经常骗人。」柳斯昭放下了银叉,笑微微地瞧她。 「比如呢?」珠玉专捡软的桃子吃, 「比如.....」柳斯昭想了一下,「比如刚才,彭东的公司,我能给他们投资,但我不想。作为化工企业,他们的技术已经落后了,最新的技术没跟上。况且越南那些地方现在发展得很好,有的是比他们更廉价更便宜的工厂。他们的公司后继无力就算了,彭东本人的性格更是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困境面前,想得到的只有投机,毫无韧性可言。我的钱,投进去也是白搭。」 珠玉神色未变,继续吃着粉红雪白的果块,对这个略显严肃的话题一句感想未曾发表。 只是心想,爸爸的算盘是打不响了,柳斯昭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不会念着旧情做任何牵涉金钱的决定的。哪怕从小相处的旧交在他面前百般恳求,痛哭流涕,他都不会松一下口。他的心肠和从前一样硬。 第9章 精卫填海 陈雨晶卧室里的数位电视,自打买回来到现在,打开来的次数不超过十次。现在人都用手机看短视频,真想看电影的时候,宁愿在电脑上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深夜里,薄薄的电视机散发着微光,里面放的是老版《天龙八部》,珠玉拿着遥控器一个劲儿跳进度,她想看萧峰带着燕云十八骑奔赴少林、怒使降龙十八掌的名场面,正是「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 不巧前面有大段段誉搞七捻三的情节,又是钟灵、又是木婉清,以及重中之重王语嫣。珠玉怕引起表姐伤心事,每次段誉一要开口说话,她就把他的画面切掉,否则他开口闭口的「神仙姐姐」。 段公子,对不住了! 「别跳了,就看这段吧。」陈雨晶打了个哈欠,指名要看木婉清暴打段誉的场面。 珠玉把棒棒冰掰两段,分给雨晶一段。 前几天的事好像彻底过去了,陈雨晶神色如常,没有丝毫为情所困的样子。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程小松一个男的了!」表姐边看边骂,神采飞扬。 「你有新对象了啊?」 按照麓镇标准,雨晶和珠玉都算晚婚「老姑娘」了。在这里,女孩子过了二十五还不结婚的是少数。基本上刚上班,家里人就会紧锣密鼓地给姑娘安排起相亲局。 镇子就这么点大,只有人往外走的,少有人去了外面又回来的。适龄男女们有很高的机率遇上小学同学和中学同学。 三嬢嬢再给雨晶介绍一波男同学也不奇怪。 陈雨晶避而不答这个问题,被追问半天,才有些害羞又含煳地说,「是外面来的男人,在大公司上班,来这里出差的。」 大城市、又是大公司的男人,说不好能不能走到最后。小地方人处对象,都是奔着结婚去的,不像大城市的人,他们的花头可就多了。 珠玉吮了口草莓味棒棒冰,出神地想着,小地方的人走的是距离最短、目标明确的直线,而大地方人走的是滚成团的毛线,他们的选择多多,总是兜兜转转,跳来跳去。表姐这种乡野女孩遇到现代都市男子,无异于淳朴的原住民碰上白人侵略者。珠玉是有点担心的。 陈雨晶却想得很开,「我没考虑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也不是非要有个什么结果,」她嘆了口气,「我和他差太多了呀,他家条件很好的,是书香门第。他还留过学,学歷可高了。」陈雨晶说着说着,就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他和你说自己家庭状况,说他的大学生活,他对你说那么多,如果没有心思,怎么会说?」珠玉笑了起来,「他对你有意思,他还没害羞,你害羞什么?」 「闭嘴,闭嘴,别说了。」陈雨晶跳过这个话题,转头追问起珠玉的情感生活来。 木婉清暴打段誉没多会儿,两个人画风大变,忽然就定下了终身,珠玉觉得这段变得没意思了,索性把电视关了。 将蓝牙音箱连起来后,她放了一首英文歌。 under the 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 wearing our jewels in the swimming pool...... 「我没有对象。」 「对你有意思的人呢?」 me and my sister just ying it cool, under the 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 「也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如果有一个人......他跟你说了他的过去、他的家庭,甚至于他的秘密,那就算是有意思,哦,不,比『有意思』还要多,这代表他喜欢你了。」 「哦......」珠玉沉思了一下,「还是没有。」 meet you for coffee at the elementary schools weugh about nothing as the summer gets cool it\s beautiful how this deep normality settles down over me..... 「怎么可能没有!你这么年轻漂亮,有知识有文化.......」 珠玉长长嘆了口气,「你怎么不把负债加进去啊?再年轻漂亮,再有知识有文化,负债写进去,谁还敢对我大献殷情,我敬他是条汉子。」 「你这辈子就铁了心了要和你爸绑定在一起吗?」陈雨晶对此颇为不解,「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回去,何必这样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啊......」 「是的,我是要做精卫去填海的,姐你不愧是幼儿园老师,用词精准。我没办法.......你就当我脑子有问题吧。那些因为我年轻漂亮学歷高才喜欢我的人,我相信他们也能找到同款去喜欢的。我这种负债版没必要流通到市场上吓唬人。」珠玉叼着棒棒冰,躺在床上翘着脚听歌。 陈雨晶头一次意识到,这个妹妹不是开玩笑的,她好像准备好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你把积蓄花完了呢?」 「去找个班上啊,继续存钱,寄给我爸.......」 「你自己不过啦?!你不结婚,不生孩子了吗?」雨晶不自觉抬高了音量,空调的嗡嗡声都被盖了过去,「今年过完,你还是回加拿大吧,就当来山里旅游一趟,别真的一头栽进去,这个债,普通人还一辈子都换不完!」 you\re in the wind, i\m in the water nobody\s son, nobody\s daughter watching the 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 带着暑气的歌声是充盈的风,吹鼓了白色的蚊帐,她们宛如坐在一艘小小的船里,即将驶向何方,暂且不知道。 「姐姐,人活着就必须,就非得,结婚生子吗?必须要朝着『幸福』的方向去吗?我往死胡同走,但我未必痛苦呀,如果让我按部就班去获得所谓的幸福,我反倒会感觉痛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普通人少有机会得到的好东西,好玩意儿,好经歷,我全都体会过了,再把普通人应该有的『幸福』塞给我,我会觉得太多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不需要索取额外的东西了。」珠玉慢吞吞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越说越觉得,这确实不像话,简直像疯了一样。哪里有人不走阳关道,偏走独木桥? 陈雨晶开导劝说珠玉很久很久,直到快到十二点,见珠玉合上眼皮,昏昏欲睡,她才躺下。 「改明儿你好好辅导一下琪琪的英语吧。唉,你这个话,别对我妈说,她听了肯定抓狂。我就和你说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提了。」反正冬天过去,再到春天,她妈迟早会看出珠玉的不对劲,到时候撵也要把她撵回加拿大。 背对着姐姐的珠玉模模煳煳应了一声。歌声停了,蝉鸣又起。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想着为什么大家都要把她往外推呢?珠玉忽然感觉有些孤单,她往后靠了靠,还是想靠近姐姐。 自打珠玉来三嬢嬢家后,接送琪琪的事就交给了珠玉,陈雨晶陈凯要上班,三嬢嬢和三姑爹出门在外搓麻将就不必克制着搓八圈了,少说都能搓到十二圈。 而且琪琪本人也强烈要求,要小嬢嬢来。 陈雨晶为此还大吃起醋,为什么不要我,我不如你小嬢嬢漂亮还是怎么地? 「你会要我在路上背唐诗,考我加减法,小嬢嬢就不问,她还给我带甜糕吃。」 「以后她也考你,考你英文!」 大城市的孩子放了学都会被家里人送去课外班补课。现在这股风也吹到了小镇上。家里人原本都不管琪琪学习,小学一年级,她学得轻轻松松,写完作业就是玩儿,从来不多花一分钟看书。陈雨晶作为教育从业者,左看右看都觉得要管管这小傢伙,奈何她就是不肯去课外班,再说就要闹了。 珠玉在小学门口站了十分钟,中途有接孩子放学的晚托班老师,走过路过给她也递了传单,她折了几下,不动声色塞进包里了。如果这传单被陈雨晶看到,少不得又要念,还是该把琪琪也送去补习补习,咱们不能比别人落后啊! 才一年级,有什么值得额外学的啊。 一(5)班的小学生最后一列出来,老师在的时候尚且安静,走远了就开始像一群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 「陈诗琪那是你什么人啊?她老来接你。」 「是你妈吗?」 瘦瘦小小,近来又晒得很黑的琪琪,笑而不语,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珠玉今年才二十五岁......不过她忽然懂这小丫头的心思了,不要爷爷奶奶,也不要大嬢嬢和叔叔,只因他们都是熟面孔,同学都认识了。非得来个生面孔,大家才会觉得那是她妈妈。 从幼儿园到一年级,她的爸爸妈妈一次都没来接送过,同学都有父母等着,只有她没有。 「真是你妈妈吗?看着不像......」女同学们来回打量珠玉和琪琪,「她那么白,你那么黑。」 琪琪从鼻子里很夸张地哼了一声,以示轻蔑,这还用问吗? 「琪琪,甜糕吃吗?」珠玉适时地蹲下来,用热情的行动表示他们确实是一家子的。至于妈妈不妈妈的,暂且带过! 可是小学生的问题是无穷的,而且十分具备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你爸爸呢?他怎么一次都不来接你?」 琪琪皱着眉毛吃起甜糕,小小年纪渐渐懂得,一个谎言确实需要另一个谎言去填补。 此时,一个穿着亚麻色衬衫、鼻樑着架着副褐色墨镜的男人,顺着绿灯穿过马路,走到了这一边来,他手抄在裤子口袋里,看起来悠悠闲闲的。 「放学啦?」他朝着琪琪笑了笑。 「兰旗街一百三十七号怎么走......」柳斯昭刚开了口,想问珠玉路怎么走,就猝不及防地被她挽住了手臂,「我带你走,别说话,配合一下,配合一下。」 与其说是挽住,倒是有些胁迫的意思。柳斯昭第一次跟她站这么近,近到能看到她头顶心的旋儿,别说,这姑娘的细胳膊真挺有劲儿的。 「那是你爸?」小女孩子们简直不可思议,「你爸爸妈妈今天都来接你了啊!」 琪琪秉持着不说话就不算撒谎的原则,只是骄傲地走到这对年轻男女中间,一手拉住一个,志得意满地朝家里走去了。 瞧呀,我也有爸妈,而且比你们的爸妈都要年轻,都要好看,就像明星一样好看。 走远了,柳斯昭侧过脸看珠玉,用唇形说:「我和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大的孩子?」 「我十九岁、你二十二岁的时候,才能生出琪琪这样大的小学生。」珠玉被人喊成孩子妈的时候,脑内哐哐作响,即使觉得很荒谬,依旧一秒就得出了这个数字。 离开学校老远,她还是有些颇受冲击,以至于把柳斯昭的反问句理解成了疑问句。 柳斯昭好久没吭声,珠玉才发觉出不对劲,「我不是那个意思!」 「2016年你在加拿大,我在美国,距离确实不远。」他一本正经地又进行了进一步计算。 这话说得,不知道谁占了谁便宜,但珠玉第一个反应却是——「那你怎么不来加拿大找我玩啊?」简直近得不能再近了,就跟沪城到南市似的。 「玩什么?」柳斯昭推了推鼻樑上的墨镜,很偶然地流露出了一点风流的情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珠玉扭头,慢慢看他,有些惊讶他还有这一面。 也许是花花公子似的墨镜,也许是他身上须后水的木质香气,又或许是风吹动衬衣时勾勒出的优游气质,让他那句玩什么多了一层暧昧的含义。 「你说玩什么?」她接得如此顺畅,也是一种条件反射——对调情话语的条件反射。 二十五,二十八,常年生活在国外,谁没在二十代前半开展过丰富的生活? 她心想,如果这傢伙眼里心里都没鬼,应该不会对这句话产生额外想法。 「你要玩什么我都奉陪。」他略微低头,墨镜从鼻樑上滑下来一点,琥珀色的双眼望着珠玉。 第10章 《我的叔叔于勒》 兰旗街一百三十七号是一家小饭店。 今天盛文斌做东,邀请三嬢嬢一家五口,还有他最最想念的侄儿柳斯昭,大家齐聚一堂,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硬要说这顿饭的意义,就是给侄儿接风洗尘,大老远过来,不能没有人招待。 柳斯昭和珠玉带着琪琪一起进的包间的门,门刚打开,盛文斌张开双臂,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珠玉还挺不自在的,心想千万别来个拥抱,别搞得太煽情。这是他们父女隔了好几年的一次见面,上一次还是大学毕业典礼。 结果他热情拥抱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柳斯昭。 「小昭啊,让叔叔好好看看,哎呀,这么多年没见,都认不出来了,个子更高了,脸色也好了.......来,坐坐坐,就坐我旁边,吃菜,吃菜!」 珠玉心情复杂地坐在三嬢嬢旁边,意识到她爸真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劲头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柳斯昭是他亲儿子呢。 盛文斌其人,长得斯文瘦小,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面皮白,相貌清秀,生意做得特别大的那阵儿,致力于打造自己「儒商」的派头,自诩饱读诗书,极重个人修养。 现在没钱了,外表看着还是一个体面美中年。在以前,好相貌并没有给盛文斌派上特别大的用场,但现下却帮了他一个忙。有一个女生意伙伴,过去一直他,奈何他有妻有子,生活幸福,等他一落魄,人家立刻伸出援手,邀请他去她那儿住,一住就住到现在。好像她等着他落魄等了许多年似的,时机一到他就掉进了她的温柔陷阱里。 柳斯昭住在麓镇这段时间,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邀他去赴宴吃饭。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豫升集团的管理者,只是模煳晓得,这个年轻人继承了一所很大的公司。这段时间里,他出钱给村子修缮小学,扩建操场,建镇公共图书馆,修桥铺路,手笔大得叫人咂舌。不知来歷的富家子,人品也亮堂堂,谁不想跟他走近一些。 但他只去过陈家一次,其他人家统统谢绝。人人都以为这后生额外给陈叔公面子,是看叔公在麓镇关系硬,地位高。柳斯昭却和珠玉说,他只是对民俗文化感兴趣,想见见陈家的盲眼奶奶。听闻她知道很多此地的民俗风情,歷年麓镇的社火庙会上,她会出面唱很多曲子。仅此而已。 珠玉觉得事实也是如此,他看着不像是要彻底融入这个小镇,跟镇上的年长人物们搞好关系对他而言完全没必要。游龙何必在浅水里暂留? 有钱人大搞慈善......她有点心得,但她绝不会说出口。要么为名,柳斯昭不需要,他的名已经够大了,到小地方是为了隐姓埋名。再有就是积阴德,就跟中世纪的赎罪券似的。这么大个公司步步向前,车轮子底下碾过多少人,谁知道呢。 倒不是她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只因她本人就是父债子偿的典型,业兴许不是柳斯昭造的,家族造的业一样得是他承受。 柳斯昭这种广撒钱的做派却让盛文斌充满期待起来,仿佛看到了大笔款子已经在天上飞了,只差落在他怀里。 一晚上吃饭,他就没离开孙子山的话题,歷数这座山有多好多好,地势、气候、土壤环境,甚至风土人情,都是南市一等一的。 他说得越起劲,珠玉越是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后彻底放下筷子,提着耳朵注意她爸的酒后狂言,偶尔往嘴里塞几粒花生米。 她爸和三姑爹对着勐灌酒,脸膛早就醉通红了。陈凯跃跃欲试要敬柳斯昭的酒,珠玉就拿眼睛瞪他,不许他这样。 「就一杯,少喝点,意思意思嘛珠玉姐姐。」陈凯保证自己不会像那天一样喝得烂醉。 珠玉打心底里觉得柳斯昭并不是多么平易近人的人,她还记得几天前他对故交旧友那一点不留情的样子。 陈凯再劝他的酒,她就要拿手指头戳他了,「你还敢沾酒,不记得那天喝成什么德行了嘛。」 「怎么可能一杯倒啊!我怎么也能喝二两啊!」陈凯嚷了起来。 「我管你能不能,是他不能喝!」珠玉要起身拿走陈凯的酒瓶。 柳斯昭却朝她笑了一下,举杯敬她,而后仰头把那杯酒一饮而尽了,他喝得是那么干脆,珠玉都来不及劝。 实际上他比她想得更社会人,他跟她爸爸、三姑爹说话时,对答圆滑,进退有度。盛文斌赞美山景之美,他摆出一副倾听姿态,十分认同。 「孙子山呢,究其歷史,是我从我老哥哥、也就是你爸爸,手里接过来的,你也知道,叔叔没用,这几年经营不善,什么都不剩下了,手里就这么一座山。这个呢......如果谁能在这个时候把山接过去好好经营,假以时日,必定能把这里搞成南市休闲旅游第一胜地,只是啊,我老了,没有这个精力和能耐继续这个了不得的事业了。小昭啊.....你既在麓镇住着,为何不考虑考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都这个份儿上了,这人怎么会不知道爸爸的意思,只是不想接罢了,珠玉只恨不能堵住盛文斌的嘴,不要再说了,再说就是......自取其辱了。她两手合在一起,扭头不愿瞧自己的爸爸,鼻尖因气愤冒出了汗珠。 柳斯昭喝酒有些上脸,眼眶下面渐渐有些泛红,他放下酒杯,「盛叔叔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有一件事,叔叔大概有所不知,目前我已从豫升集团卸任,投资事宜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会把这事儿放在心里,回头会联繫一些有意向投资山水的合作伙伴,向他们推荐孙子山.......」 盛文斌得了他这话,勐拍大腿,「有你这话,我心里有就有底了!唉,贤侄,你不知道我之前都快愁死了.......」 有时候珠玉觉得他们这一家,爸爸和她,真的很像小学课本里的一课,《我的叔叔于勒》。主人公一家每周都去海边栈桥上散步,去等待一个能够救全家于水火的有钱人,只要那个人回来,就会对他们慷慨解囊,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他从哪个方向来,但他们就是确信,这个善良的救星肯定会降临。 类似的飘渺希望支撑着她爸爸,让他总是对未来充满希望。女儿与父亲却是截然不同的,珠玉从来没有对这美梦倾注过期待。 这几年说要来看山的人还少吗?大多是来了两趟,后面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她还在加拿大的时候,她爸爸无论是发信息还是打视频电话,总是津津乐道地和珠玉讲述,这周某某老闆来了,可惜他的钱现在都压在生意上,只要年底收帐,咱们的事情大有眉目,大有眉目,从年头说到年尾,一年过去了,某老闆的故事仔仔细细说了几十次,钱的影子都没见到。 也许重复故事的过程,对她爸爸来说即是一种无形的安慰,包含着对未来的期望,小火苗似的期望,只要还在说,还在陈述,这簇火苗就不会熄灭,他也就还能支撑下去。诸如此类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了,与其说不信,不如说憎恶,她憎恶那些随口开支票的人。全是骗人的。 在珠玉看来,柳斯昭这个话同属于空头支票,都是面子话,何必要说,何必要给人期待? 第11章 「非得。」 对柳斯昭来说,猜度人心是一件没什么难度的事。生在富贵之家,从小到大多的是向他献媚讨好的人。古人早就说过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过如此。 恨他憎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有极小部分的人生下来拿到的是大牌,多数人抓了一手小牌。即便是天註定的事,时运不济的人怎能不为此生气呢。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喜欢这些简单明了的人,讨好他,或是憎恨他,都是那么黑白分明,一目了然,用不着再多花一秒去琢磨。 但也有让他猜不出的人。有句歇后语——南市六月的天,恰如小妹妹的脸,一时下雨,一时晴。 只要前一天看天气预报,梅雨季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有的女孩子的心比这个复杂一百倍还不止。 他十八岁的时候没明白过,到了二十八岁依旧云里雾里。这个女孩似乎长期厌恶他,就像他是什么社会毒瘤,坐下来聊一聊之后,她愿意暂时放下成见,有时还会对他笑笑,过了一阵子,又对他爱答不理起来。 白天还好好的,晚上一顿饭吃完后,珠玉简直像对他生了恨意似的。 他瞥了一眼正在开车的女孩,她手握方向盘,车开得很是平稳,但面无表情,一句话都不说。 陈凯、三姑爹和爸爸都喝了酒,车子让给滴酒未沾的珠玉开,她得把柳斯昭送回小洋楼,还是那辆二手的破车,他们家没有别的车了。 柳斯昭喝酒喝得潇洒至极,但实际上酒量马马虎虎。几杯后就上脸,再喝几杯,人就不行了。上了车就在副驾驶闭目养神。 开上山路后,偶尔有些颠簸,珠玉没有减速,就那么直直开过去,这种颠簸两个人都要受着。 柳斯昭睁开了眼睛,伸出手臂,手搭在珠玉肩膀上。 还是没减速,车咯噔咯噔地开。 珠玉感觉到他的手是温热的,酒气扑到了她的脸上。扫他一眼,柳斯昭的面孔变得煞白。 「你怎么了?」 他拧着眉毛,嘴唇紧闭,好似十分痛苦。 「停车,快点。」 刚停下,他就冲到路边,手扶着树一阵吐。 吐半天,差不多把胃里的东西吐光了,珠玉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还有一包纸巾。 「盛珠玉,」柳斯昭抹了把脸,后背靠在树上,她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平淡地瞧他,「好点了吗?」 「把我颠吐了,你心里舒服点了吗?」 「我不是故意的。」 他晕眩的劲儿刚过去,加上酒劲,说话声音都虚弱得小了,「咱们敞开了说话吧,故意,还不是故意,一眼都能看出来。」 「咱俩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我为什么跟你故意?」她站那儿不动,脸上有了点笑意。 「真没有?」柳斯昭朝她伸出手。 珠玉走近了,扶住他,往车里走,「真没有。」 「你别骗我,我可是真信了啊。」他醉醺醺地呢喃。 他是高个子,珠玉才到他肩膀,可这个女人扶着他的力气是真不小。 「你看,那天,就是在这辆破车里,你拿大灯晃我。非要说故意不故意,那也是你先故意的吧?」她把两边窗户打开,拿空矿泉水瓶敲了敲皮都烂掉的方向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柳斯昭的手臂搭在车窗上,手托着腮,歪头看她,「你给我报个数吧,我拿大灯晃你一次,你要『故意』多少次才能消气?」 「你为什么总说我生气了?我没有生气啊。」她也手臂搭在方向盘上,托着下巴看他。 「是不是我这个人在你眼前消失,你才能消气?」 「这话说的,我怎么会这么想你啊?」 「如果我喝醉后失去意识了,你抽我一巴掌,我不会知道,你说你是抽还是不抽?」他似是而非地和她胡扯着。 「不抽呀,你喝醉了,我肯定好好把你送回家,还给你盖被子。」她笑容可掬地看他。 「那我真是谢谢了,太体贴了。」 「不客气,应该的。」 他们俩之间你来我往的客套话,像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既坚韧又透明,把两个人分隔得泾渭分明。 「我不能买那座山,我有我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我不能说。」他突然的一句话抛出来,猝不及防得让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变得凝固起来。 珠玉收敛起笑容,「你以为我很想让你掏一笔大钱买山吗?我不巴结你,不上赶着奉承你,不求你大发慈悲掏钱,你就觉得我在赌气?」 她说得是那么流畅,一秒钟不带卡顿,好像这话盘桓在她心里很久了,是她早就想说的话。而且这话裹夹着愤然而来,她说她对柳斯昭绝无成见,她自己都知道那是假的。 「我没指望你巴结我,我也不希望你巴结我。」柳斯昭倒是对此并未讶异,既然他先戳破礼貌的表象,就预备好了听一些不好听的话。 「柳斯昭,你别想得太多,觉得谁都冲着你的钱来.......」 「我说了,我从没觉得你图我的钱。」 珠玉扭过头,直视着前方,「我早说了,咱们这样的人,保持距离是最好的,走近了,反而恼。」 他们之间安静了一会儿,半天没有人说话。 「你不能总叫我这样冤屈得不明不白。」他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你开车颠我,如果是因为我拿大灯照过你,这也可以,再多颠我几次总能还清。但问题不在这上面,我就猜不到了,你一天不说,我一天都猜不着。」 珠玉看着他垂下头,按压自己的鼻樑,若是正常情况下,他神志清明,绝对不可能说这种话的吧。 此刻的柳斯昭温驯得宛如一匹愿意套上马鞍的马儿。 「你不应该跟我爸爸说,你会介绍客人来买山。你不了解他,只要这件事有一点点影子,有一个愿意联繫他做这笔生意的人,他就会翘首以盼地等在那里,从年头等到年尾。反反覆覆地跟我说事情的进度,跟三嬢嬢、三姑爹说,有时候甚至会发信息给我妈妈报告详情,他们俩早就离婚了,我妈妈离开他,一个人飞去了加拿大。也就这几个人愿意听他的『喜事』,因为他再没别的朋友了,过去的那群老朋友见他落魄,早就不理睬他了。 就是这样一个,只能给自己造个梦,然后老老实实守在那里的人,你干嘛要给他虚假的希望?我知道你不会买山,上次我听你和那个叫彭东的人讲过话,我就全懂了,懂你是个讲究效益的人,不会为了情分白花钱。我也没指望你掏钱。 就跟你敷衍彭东一样,我知道你同样在敷衍我爸爸,我不能接受是因为,那是我爸爸!我爸爸年纪大了以后,变得无能、煳涂,看不清现实,但我不想叫人欺负他。 你懂不懂『等待』的含义?」 她本想心平气和地说这件事,可她不太能做得到,在说的过程中,她的手放在方向盘上,越捏越紧。 「给我说说,行吗?」 珠玉松开手,然后转过身子,将手心按在他的心口,「等待就是,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等待就是,骗一骗自己的心,告诉它不要怕。如果你真的很害怕,只要想着,我正在等待,而非坐以待毙,转机也许就快来了,千万不要中途放弃呀,我相信我最终会得救的。 就是这样渺小又微不足道的东西,你不去管它,它也不会来打搅你。你为什么,要骗人呢?」 柳斯昭按住停留在他心口的那只手,那只手比他的手小很多,手心和指腹都生着茧,那是亲手劳作留下的痕迹。 「孙子山原本是属于我爸的山,我不能再把山买回去,但我说我会尽力,是句真话。」 「我从来没指望过一个救世主从天而降,拯救我们全家的命运,我对你也没有这种期待,从头到尾都没有过。 很久前我就想好了,我要尽全力还这份债务,冬天过去后,我会回加拿大,把爸爸给我买的房子卖掉,还有我那辆奔驰车,我全都不要了。哪怕这一辈子,这一生,我都在精卫填海似的只忙活这一件事,以至于不得不放弃其他的一切,也没关系。我早就决定好了。 所以,你不要以这种救世主的语气跟我说话,更别说你想帮我们。」 她抽回手,目光放到窗外。 「盛珠玉,你非得这么有骨气吗?」柳斯昭凝视着她抿住嘴唇的侧颜,她的下颌线条清晰,轮廓优美,像冷冷的刀锋。 「非得。」 「你这一辈子,应该好好生活,吃一日三餐,过一年四季,而不是作为罗马帝国的殉道者,一生都奉献给苦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不得不走这条路。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不寄希望于别人,我也不会离开我爸爸。仅此而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柳斯昭直到这一刻,才确定盛珠玉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裘马轻狂的富家子,他们能够轻易地损害别人的生活,抑或损害自己的生活,放弃、厌烦、不爱、糟践,这些顺应喜恶、卸去力气的贬义词,实际上是最容易做到的。 可有一种人,哪怕战线已经全面溃败,瞭望台早已倒塌成了废墟,覆灭的命运在顷刻之间即将到来,她驻守在那里不肯离开,发誓要将都城再次建立起来。 这才是真的疯子,盛珠玉疯得让他哑口无言。 第12章 雨天 人们是从初秋开始移除的果园。占据了一小片山林的果园被围在一片方形的栅栏里,建造之初,人们想用栅栏来防山林中的动物。偶尔路过的山民若是口渴了,和看园子的人要两个果子也是常事。 这圈栅栏挡住了卡车的路,是最先被拆除的一道防线。 果园里的树作为能结果的成树,卖价尚可,工人挖树的时候都非常小心,树根不能损坏,这样果树挪到新的土地里,还会继续生长起来。 整个园子的果树大约需要十来天来能挖完,趁着雨水季节没来,珠玉想要抓紧时间。 工头看着管事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一直在给她推销一种新型机器,只要五千多块,挖起土来又快又好,能把工期缩短一半。 盛文斌本来不想挖树卖树,他觉得不着急,把果园拆了就跟自己抄自己的家似的,多不吉利,现在大兴土木的干什么呢? 等工头给他发微信说机器的好处,他又动了心思,这玩意儿听上去确实不错。 这就是她爸的德行,一时一个主意,没有一个确切的目标。 珠玉没有完全拒绝工头的推销,只是说考虑考虑,你们先挖。她肯定是不想买的,但也不想跟人没完没了地扯皮。 铲子沿着果树根部一圈挖下去,两三个人合力,要费大半天功夫,完全挖出来后,拿布把根须包扎好,扛到卡车上摞起来。 收购树木的果木商人都联繫好了,按照那边给的价目表来,满打满算果树全都卖掉,再减去人工费,到手也就十几万块钱。 这点钱拿来不知道能补哪里的窟窿,但有十几万总比没有好。 卡车雇了两辆,一车的树满了,就往山下开,果木商人的基地在隔壁区,不算远,大约一个小时能到。 有二十个工人在这里干活,到了中午,三嬢嬢送了二十份盒饭上来。给珠玉的是她亲自做的饭菜,放在保温盒里,上层是饭菜,下层都是蹄花汤。 珠玉同别人一样,直接坐在树底下的阴凉处吃饭。 「姑娘家家的,风吹日晒地干活,明明读过那么高的书,怎么能干这些事.......都怪你爸爸。」三嬢嬢看着珠玉的脸,刚回来的时候白生生的,现在明显晒黑了,皮肤变成了浅浅的麦色。 「我不累,也不嫌晒。」她往嘴里扒拉饭菜。 哪有让女儿风里来雨里去地干活,自己舒舒服服躲起来的?三嬢嬢很埋怨盛文斌这一点。 但她不知道,珠玉就希望爸爸别来,他来一趟,就要指手画脚一趟,说一大堆不沾边的话,和工人唠个没完,纯粹拖累工作进度。 按照约定,工人们干到五点结束,果园人来人往一整个下午,人骤然走了,这里忽然空了下来。树木也少了一些。 珠玉在工人离开之后,在果园又坐了一会儿。他们原本招唿她一起坐大卡车下山,珠玉摆摆手婉拒了。 她拿起散落在地上的铁锹,试探着挖了一把土,是挺重的。 初秋的天是透明的蓝,天上的云白得寂寥。果树的叶子此时还是青绿的,只是比起盛夏时节,枝叶稀疏了一些。 其实她也不想把果园卖掉,这果园刚种下的时候,她还是初中生,那时候她十分期待果树快些长出水蜜桃和大雪梨。等去了加拿大,和爸爸发信息的时候,她总隔三差五地问,咱们家的果园长出果子了吗?还没有吗,那什么时候长出来,还要多久? 那时候,一切都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无论是刚种下的果园,还是爸爸的生意,或是她在大洋彼岸展开的新生活。像树一样越长越高,全都应该像树一样朝上走,似乎应当是这个道理。 谁能想得到最后亲手把果园拆掉的人会是她。 珠玉坐在大树下一一摸过横倒在地的树木根须。契诃夫的《樱桃园》里,瓦莉雅家的樱桃树最终要被砍伐殆尽,新主人将在土地上建上新庄园。她能做的并不比瓦莉雅更多,但还好,她的树木不会死。也仅仅没有死而已。 所以那个下午,天上开始飘小雨丝的时候,看着被从土地中剥离出来的果树,她去吴爷的铁皮屋走了一趟,屋子里有好些防水油布,她想把这些树都盖起来。果园地势低,雨下大了就会积水,裸露着的树根泡在水里恐怕会被泡烂。 吴爷已经搬去山下住了,果园都要没了,山上也就不必留人看守了。 珠玉拖着油布回来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沉重的雨点子打在油布上噼啪作响,她从头湿到了脚,心情竟变得有些愉快起来。 她的手机放在铁皮屋里,因此没有收到家里人发的信息,三嬢嬢见她这么晚了不回家,外边还下着雨,一连打了一串语音电话。无人接听,只好把信息发到另一个人手机上。 果园附近只有一户人家,所以当柳斯昭收到三嬢嬢的信息,顶着伞走到珠玉面前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淋成落汤鸡的女孩在雨中铺盖大树。 「麻烦你跟我三嬢嬢说,我晚点回去!」珠玉向他挥手,「再见!」 他顶着黑伞站在雨中,没动。 「你湿透了。」 珠玉将贴在面颊上的湿发拨开,朝他走过来。他们一个穿戴整齐,清爽干燥,一个被大雨淋得像从湖里爬出来一样。 她越走越近,脸上是纯然的愉快,然后在那把黑伞遮盖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知道。」 「谢谢你来找我,我不会有事的。」她的双眼明亮得像晚星。 他挪动雨伞,想要遮盖她一些,她却后退一步,依旧站在雨里,「你喜欢晴天还是雨天?」 「没有想过.....」 「我喜欢雨天。」她伸出手掌,不一会儿手心就积了一捧水,「就是现在。」 雨实在太大了,沖刷过她的睫毛,这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柳斯昭那时没有思考,兴许是暴雨已至,雨丝构成了一个虚空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比,这个瞬间让他们可以不受现实管辖,只要那么一会儿就好。 他伸出手,替她抹去了睫毛中沉沉的雨水。珠玉微微笑着,又指着自己的鼻尖,他的手指向下移动,像是流连在一张柔软的宣纸上。猝不及防地,珠玉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如果咱们俩不是小昭和小玉,而是在纽约某个酒吧偶然相遇的,柳先生和诺玛,我会请你一杯酒。 那天,我对你不好,请你别怪我。我们只是,站在不合适的位置上。」她在雨中大声说话,和响亮的暴雨对抗着。 他们是什么都明白的成年人,情意蓄在目光中,指尖的触碰中,压低声音的笑谈中。他们你来我往地前进,停下,前进,后退,直到现在,终于触碰到了彼此。 「我不明白。」待他再要走向她,试着握住她的手,她却松开了。 「是小昭和小玉,难道不好吗?」 她摇了摇头,「走吧,小昭哥哥,回去吧。」 他们都这么年轻,聪明,漂亮,遇到了怎么会不多看彼此两眼,长久地交谈后,怎么会不欣赏对方?是的,也许比欣赏还要更多一些,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喜欢。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的情感可以发生在这个世界任何角落,尤其在城市里,甚至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并不稀奇,也谈不上珍贵,他们可以控制住这种情感,别让它继续流淌下去,界限不应该在小昭和小玉之间被打破。 她背对着卡车,弯腰蹲下,将地上最后一角的油布包裹在树的根部。 他松开了雨伞,走进了倾盆大雨之中。珠玉感觉有人站在她身后,俯身压住了她,一股沉重的力道从身后那人的身上传递到了她的身上,她吃了一惊。 工人们走得早,不知道今天要下雨。因此没有将卡车上摞在一起的树用绳子捆起来,在大风和暴雨的作用下,一棵树从上面滚落了下来,差点砸到珠玉。 「你还好吗?」她勐地回过头,明白是柳斯昭替她挡了这一下。 还好不是什么苍天大树,只是碗口大的果树,痛肯定是痛的,他又不是铁人。但柳斯昭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眼忍痛,一张俊秀的脸甚至溅上了泥点子,他倒在了雨天的水坑里,雨伞早就被大风颳飞了。 珠玉跪在他身旁,摸他的后脑勺,怕他被砸到头,又要掀开他的衬衫,看他后背有没有被砸出血。 「好了,我没事,不用看,别掀了......」他按住她忙活半天的手,不得已转移话题,「你喜欢雨天,是喜欢淋雨吗?」 珠玉知道他没事后,守在旁边望着他,像他给她擦拭睫毛上的雨水一般,她也用指腹去擦拭他脸颊上的泥点。 「被雨淋,不错吧?」 他们的衣衫湿透,对望着彼此。 「确实很特别,如果下一次再有人问我,我会说我也喜欢雨天。」 她想绷住脸,不要再沖他流露任何表情,可是这很难。 「不要说『也』。」 「什么?」 「如果你说你『也』喜欢雨天,别人就会问还有谁喜欢雨天?那解释起来可麻烦了。」 「不麻烦,我会说第一个喜欢下雨天的人是小玉。」 「小玉又是谁?」 「小玉是我很久以前就认识的女孩,是现在,我一直在注视的女人。」 她用食指捏住中指,像一朵小巧的兰花,在他的眼前轻轻弹了一下,「不可以,不许再注视我。」 他也在她眼前弹了一朵水花,「那可难了,你说你有什么办法能管得了我?」 第13章 油画 刚刚下雨时,人们会慌不择路找有遮盖的地方避雨,而雨水彻底浇透行人时,他们反而会在雨中畅快地行走。 就像从二十多岁回到了十多岁,甚至可能更小。 「你害怕闪电吗?」珠玉走在柳斯昭的身旁,扯着嗓子问道。 话音刚落,一道锐利如裂帛的闪电就照亮了天际,雷鸣轰然而至,持续了半分钟,一下不停。 柳斯昭仰头看着,珠玉亦如是。这两个人没有一个害怕电闪雷鸣,哪怕他们就站在户外。 那一刻,整座山好像活了过来,它们应和着风雨雷电,在雨中招摇,山林唿啸,草木摆动,雷电噼了下来,就一定会有一个落脚处,也许就落在山的深处。这座山丝毫不畏惧雷电的到访,过来吧,过来。暴雨之后,它将会长出更丰饶的野草,将河道堵塞,将人的足迹掩埋,空掉的果园会被野草取而代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人类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他们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际,任凭雨水浇灌全身。穹宇高远,山川辽阔,他们俩身在其中,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像两个淡淡的影子。 「你害怕吗?」柳斯昭低头看着珠玉。 「不怕,我猜你肯定也不怕!」 她十五岁的时候觉得,柳斯昭和自己在某些方面很像,他们都喜欢一个类型的书籍,他在书上留下的註脚,往往是她心里想的话。这个概率已经够小了,没想到这个人和自己一样,雷暴天敢站在户外。 他却摇了摇头,「你应该怕,我也应该怕。」 推门进小洋楼时,珠玉仍旧追问闪电的问题,「为什么要怕?」 他一颗一颗地解衬衫纽扣,朝楼上走去,笑答:「你要什么都不怕,可就做不成普通人了。」 珠玉不懂,他总爱这样,话说一半藏一半,叫人猜不透。对她来说,普通人的对立面不是人生赢家,而是大大的异类。不过他是人生赢家,她是古怪异类。 楼上有两个浴室,一个大的在外间,柳斯昭的卧室里还有一个小的。这个家里是没有女装的,能找到的只有白色浴袍。 当珠玉洗完热水澡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楼下泡好了茶。 这人洗澡也太快了,除了短短的头髮湿了点,他换了套衣服,又穿着得体起来了。提花针织套头衫看似随意,但她总觉得这他好像修饰过了自己。走进了,坐到他身边,珠玉抿住嘴角才没笑出来。 他的古龙水是一种,青绿的树枝被折断后,散发出的清而涩的香气。 她瞧了一眼叶子舒展开来的绿茶,冷不丁说了一句:「我喜欢阿华田。」 柳斯昭泡茶的手顿住,「家里没有,下次买,希腊酸奶、阿华田,你还喜欢什么?」 这是珠玉爱玩的把戏,她觉得很有趣,「我喜欢伏特加配橙汁,喜欢无花果,喜欢加了蜂蜜的pancake,喜欢软乎乎的阿拉伯椰枣,我喜欢所有甜的食物。」 「你适合生活在城市里,这些东西乡下都没有。」 「都没有的话,西红柿拌白砂糖也挺好吃的。不过,你在这里要修养多久,什么时候走啊?」 「得有一阵子吧,你什么时候走?」 两个人都是突然到访的外来者,此时反倒如同使用太极拳推手似的,你来我往地绕话。 「我总得在你后面走。」珠玉对此十分肯定。 「说不定是你先走。」他也绕出了趣味。 「那你肯定明白,你和我迟早要分开的吧。我们应该谨慎一些,就不必......发展出一些浪漫的事了。」她的手臂搭在沙发上,侧对着他说话。 「浪漫的事」,包含止步于此的喜欢,或更进一步的rtionship,还有最简单不过的,露水情缘。三条路摆在他们面前,往哪里走都未可知。最简单的当然是露水情缘,最难的、也最不可能建立的,是一段认真的关系。 哪条路都不适宜触碰,珠玉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 柳斯昭也侧过身子看她,一本正经道:「我都行,看你。不过这个地方着实不大,任何一方没离开之前,咱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后面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客厅明亮的大灯没有开,一盏落地灯打在沙发边,光线昏昏黄黄,给他斯文俊秀的面庞镀了一层柔和的浅金。他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似是隐含一种意思,我是任你选择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触碰我。 珠玉挪开目光,不去看他,转而打量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别墅,他好像把房子内部改造过了,以前是一种富贵的中式风格,属于上一代的审美。 现在.......中西混合。 「那幅画,是波洛克的风格。」她指着东面墙上的一幅画说道,深蓝色与血红色的线条杂乱无章地揉搅在一起,整幅画狂乱得惊人,却奇异地漂亮。 他浅浅喝了口茶,点点头。 在客厅摆这种画,让珠玉感觉挺奇特的,墙上的其它的画作大多都是这种风格,看久了人会晕眩。既不文雅,也不宁静,一点儿没有「家」的感觉。珠玉自己家以前虽然富裕,但她爸爸是暴发户,根本不懂画。 她去过一些富裕的白人上司家里,少有人把房子装饰成这样的。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画不会是真的吧?」 他的眼中忽然流露慧黠的光亮,「你猜?」 珠玉把手收了回去,她刚刚走到那幅画前面,差点就要摸了。 富有到这个级别的人,怎么会买假画挂在墙上...... 「好看吗?」 「好看。」像精神分裂病人病情加重的时候,眼睛里分崩离析的世界。 她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却鼓励道:「你再去看看,也可以摸。」 「你知道吧?那幅画如果流通到拍卖行,拍出来的价能把我们家的山都买了,是——能买好几座山。」还让她摸?摸坏了怎么办。 「这是我的画,你可以碰,去吧!」柳斯昭竟然催促起她来。 于是她站回画框前,不解地回头瞄他一眼,却又得到一个鼓励的手势,请你大胆地看。 这画确实好,好到让人看久了后背冒汗,血压升高,除了眩晕,还会不知不觉变得很焦躁。画画的人当时也许很愤怒,他用色粗野,手法狂放,人的动脉血管被匕首割破时,飞溅三尺喷溅在纸张上的样子,也不过如此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她复述了自己的感想。 他光是笑,而且笑得很得意,这倒是让珠玉有点意外,因为柳斯昭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忽又沉吟片刻,「你觉得画画的人,在生气吗?」 「我觉得波洛克是一个脾气很大的男人。」有严重酒瘾的画家,郁郁寡欢,生活潦倒。 「你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吗?」 怎么变成教授对学生的提问了,珠玉语塞起来,「我没有修过艺术史,不是非常了解他的生平。」 柳斯昭走到她的身后,手放在她的肩上,「你要是这个都知道,那我可就怕了你了。」 他握住珠玉的手背,示意她十指张开,对,就是这样。从下至上,他拉着她的手,「啪」地一下,用力拍在这幅波洛克的油画上面。 2006年,这位美国画家的作品曾经被拍出1.4亿美金。 珠玉的手还放在那幅画上,人有点愣神。 「如果这里有颜料就好了,抹到手掌上,你就能在这幅画上留个印子了。」他闲闲说道。 他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 「我的包里有口红。」 这是什么周幽王携褒姒烽火戏诸侯的戏码? 珠玉举着根口红,拿不准在哪里下手,其实她动作很慢很慢,在等着他叫停呢。 停顿了半天,他问她:「你会画画吗?」 「不会......」 他拿过口红,捏着她的食指,在指腹涂上颜色。 这人不是真的要毁坏艺术品吧??她震惊地看着。柳斯昭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引着她,在这幅画中线条略微稀疏的地方,轻盈地点出了一朵五瓣的梅花。繁杂的线条之中,深红色的花儿就像水滴落入海洋里一样渺小,眨一眨眼,再后退几步,这朵梅花就难觅踪迹了。从今往后,不管有多少人进来这座别墅,也只有她和他才知道,那里藏了一朵梅花。 「好了,这幅画上也留下你的痕迹了,你要把名字写上去吗?」 「柳斯昭,虽然你不在乎钱,但你这样做真的很缺德......」 这可是波洛克的画! 「我不在乎啊。你看这里。」他指指油画右下角,那里留有一个字迹飞扬跋扈的签名,柳斯昭。 「作为画作的创造者,敝人十分荣幸,得到了诺玛小姐的协助。」他靠在墙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很珍视我创作的油画,可不是谁都能在上面画画的,」他摸摸自己的鼻樑,希望她能懂得自己的意思,「你在看什么呢?」 珠玉踮起脚,仔仔细细,一平方厘米,一平方厘米地扫视这幅作品。 她不是在鑑定此人绘画功力,而是——「我在找,上面还有没有别的女人的签名,据我观察,你这幅画上再藏十个女人的名字也完全藏得下。」 小昭哥哥,这招实在太强了,任何女人都会被你电到。 「我可没对任何人都这样!」 「你平时都用什么招数?」 「反正不会让人在我的画上面添笔。」 「哦?你还有别的什么招数?」 不好,被她套进去了。柳斯昭反问,「那你用什么招数?」 「哈哈,你别问了,我怕你心里不得劲儿。」 「行吧,我不问你,你也不问我。到底要不要在上面留名字?」 珠玉这回挺认真地看着柳斯昭,「说实话,咱们各自都有过去的情感经歷,都经歷过一些人。可是画,到底是不一样的,我甚至觉得,自己倾注心血创作的东西是高于某段恋爱的。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让我乱画,而不是别人?」我可不信你喜欢我最深。 他们正处于彼此互有好感的阶段,还谈不上更深的情感。一夜情的话,这点感情是够用了,在亲手画的画儿上留名,她觉得还不太够。 「你看看日期。」 「看到了,2011.7。」 柳斯昭不说话,等着她自己想起来。 「2011年怎么了,我十五岁,还在中国。但那是我在国内的最后一个暑假。嗯?然后呢?」 如果他说他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她,珠玉会觉得这个人为了把妹,讲话也太夸张了点,类似于吹牛他能把长江的水给喝光。 「画这幅画的时候,我的心情很不好,每天都躲在自己的书房里,谁都不见。我的脾气坏极了,在房里砸东西,连周姨都不敢敲我的门劝我吃饭。 你兴沖沖地来我们家找循礼玩,不知道我的事,那天勐地推开门,结果见到的人不是循礼,而是我,你手里还捧着你爸爸从城里带来的慕斯蛋糕,其实也不是带给我吃的。 但你进错了门,找错了人,又不好意思走,就怯生生地问我,你要吃蛋糕吗?我猜你只是说客套话,没想到我真的会吃。 我两天没吃好好吃饭了,很饿,就拿过你手里的蛋糕,坐下来直接用手抓着吃。把你吓得够呛,我记得我抓了一块举到你面前,问你要不要吃。现在想起你的表情,都觉得可逗了。」 珠玉也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然后我坐在旁边看你吃,你吃完了我下楼给你拿了一块毛巾。我记得我跟周姨说,大哥哥是不是高考压力太大,人疯了。」 他们俩在沙发上笑作一团。 「画完了画,填饱了肚子,我慢慢恢復了正常。如果不是你闯进我的门,我不知道会那样再饿几天。被我吃掉的蛋糕是你带来的,在欧洲,富有的王公贵族会好心地资助潦倒却有才华的画家,美其名曰,支持艺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那一天,你资助饿肚子的我。因此你就是这幅画的资助人。这就是我请你作画的理由。」 珠玉赤脚蜷在沙发上,专注地看他,「还没告诉我呢,画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下次再告诉你吧。」 第14章 弟弟 下午滚滚的暴雨,到傍晚转为淅沥沥的小雨,下山路途泥泞,路不好走。但一男一女留在一栋房子里过夜,属实有点难以解释。 尤其珠玉全家都知道她去了柳斯昭家里。 「那你想怎么办?」 「我得走回去,不然真是说不清了。」珠玉从包里拿出手电筒,试了试,电挺足的。 他手盖住脸,长嘆一口气。 这么大一栋房子,收拾出一间客房是很简单的。雨夜走山路才是挑战人体极限。 好在珠玉和三嬢嬢通了电话,三嬢嬢再三嚷嚷,不要今晚回!才下过大雨,又是夜里,走山路危险! 可惜说后半段的时候嗓门也没降下来, 你要注意安全啊! 我知道,我不回就是了....... 不是山路,注意那方面安全,小昭人是不错的,我信得过,但是这个吧,孤男寡女在一起,就怕擦枪走火....... 珠玉开的是免提,柳斯昭就坐在她旁边,只是没入镜而已。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把他当哥哥,咱俩之间清清白白,楼上楼下七八间房呢,地方大得很,不会不会.......什么擦枪走火的。 这个吧,要是一般的男娃,擦枪走火了,我们怎么都能找他讨个说法,两个小孩必须结婚。小昭不一样,俗话说牛不喝水强按头,他的这个头啊,我们按不了的....... 好了,嬢嬢!我知道了!我肯定离他远远的!拜拜,我吃晚饭了! 电话挂了,两个人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安静了好几分钟,无人说话。 珠玉清清嗓子,打破这片死寂,「如果按照我嬢嬢的理论,睡过觉就要结婚的话,那我十九岁就结婚了,现在八成是三胎英雄母亲了。」 柳斯昭抬眼看她,欲言又止,瞥过脸不语。 珠玉以为他是被膈应到了,问他到底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你三胎英雄母亲的时候,我三婚都不止了。」 真是一对旗鼓相当的老油条。流落到淳朴乡间后,还得共走纯情人设之路。 晚饭吃的是冰箱里的半成品食物,冷藏的肉酱芝士千层面。柳斯昭的冰箱里塞满了这种半成品食物,每周都有人从城里採购好给他送来。 「说真的,你到底在这里干嘛,工作压力太大,来山里灵修吗?我看不少有钱人都爱过这样的生活,徒步去西藏,登喜马拉雅山,信佛,信主,信道......」 他们正在合力给被子换被套,一人拉一个角,用力抖整齐。 柳斯昭打着哈欠,「你都知道了,还问?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每天都躲在家里家打坐、练瑜伽,参悟人生真理。」 「真能扯呀。」 「就是来休息的,上班太累了,心累,不想干了。我要从现在开始享受人生。」 「那你公司交给谁了啊?」 「有董事会。」 「啊,是吗,那你书房的桌上为什么还放着年度财报?哦,人老心不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别乱用成语。飞行员上了飞机后开自动飞行,是不是还得隔三差五看看飞机飞到哪里了。」 「循礼去哪里了,还在美国念书吗?」 被子一套好,他就躺床上了,伸长胳膊把被子拉到下巴那儿,「早把他扔了,扔大马路上了。现在估计在哪里捡垃圾吃吧。」 虽然早知道他们兄弟关系不好,珠玉不免还是有些好奇,她盘腿坐在他旁边,轻轻推他,不让他睡觉。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啊,他不是你弟弟吗?」 十年以前,柳斯昭是比她年长三岁的大哥哥,今年刚见到他时,他是严肃正经的柳先生。现在在她看来,他只是个爱好画画,不会做饭,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会有活跃情感生活的男的而已。 斯昭翻了个身,面对着她,但依旧闭着眼睛说话,「我把他送给你当弟弟,你要不要?」 「呃......也不是不行。」 「不是一个妈生的呢?盛叔叔和别的女人在外面生的。某天他被带回来,从今以后都要管你叫姐姐,你真要啊?」 珠玉端详着斯昭闭上的眉眼,双眉飞扬,眼尾修长,眼皮上有道浅浅的褶子。那个小男孩其实和他长得挺像。 「你是因为这个生他的气吗?」她小小声地说话,把手边的檯灯调暗了一些。 斯昭不语,就在她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如果那时我死了,他会成为我的替代品。」 做生意的人需要后代传承家业,一个死了,另一个就要顶上来。 「我妈,很早就和我爸离婚了,搬去了纽西兰,跟一个华裔教授组建了家庭,有了新的孩子,应该过得很好。生病的那段时间,我和她联繫过。她说她会向主祈祷,保佑我早日康復,保佑我获得幸福。」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们都有替代品和新生活。只有我没有。」 卧室暗漆漆的,只有一盏小灯亮着,珠玉握住他放在被子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原来他的画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画出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你还讨厌循礼吗?」她的手与他的比起来,小得能够藏在他的手掌里。 「如果他没有被找回来,或是我真的死了,那将会是一件好事。我们俩不能共存在同一个地方。」他拉过珠玉的手指,凑近了看她掌心的茧。 这话让她心里一颤,「他到底去了哪里?」珠玉晃着斯昭的手。 「丢了啊,真的丢了。」斯昭端详着珠玉的表情,「连你也喜欢他多过喜欢我吗?」 珠玉有那么几分钟的酸涩,过后忽然瞪大了眼睛,「这是不是也是你的招数,咱们也算有老交情,不算外人了,你这小子对我都耍花招呀。」 男的只要会装可怜,女的一颗冷心化成一腔柔情是早晚的事。 「其实我一般也用不上这招,我往前走三步就差不多了。这已经是我的大招了,怎么在你身上还不管用?」他手肘撑在枕头上,颇有兴致地半坐起来。 「不给人当妈是我的恋爱铁律。话说回来,他到底去哪里了?」 「啊,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爸去世后,我喊他回来奔丧。他那么大个人,手里有护照、有签证、有钱,保镖在拉瓜迪亚机场没看住,让他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几年过去了,我都没有找到他。」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只要一班飞机就足够了,他没有亲人朋友,钱也有用光的时候,现在想回来可能都回不来了。 「你不担心他吗?」珠玉听到这样的消息,荒诞之外,有些不安。 「你既然知道我们的关系很差,还问我担心不担心,有必要吗?」 「可是他没有做错事,做错事的是上一辈人,他只是个小孩。现在他的爸妈都去世了,你是唯一能管他的人,你都不管他,他在这个世界岂不是无依无靠的吗?」 斯昭是珠玉的哥哥,循礼才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他们夏天一起踢足球,在山里疯跑,收集蟋蟀和蝉蜕。两个人时好时坏,有时是铁哥们儿,有时闹起来互相扔泥巴。 那小子的社交帐号头像黑了有十年,她一直以为他是被盗号了,也曾想过找人问问循礼在做什么,她爸不知道,周姨早回了城里。珠玉觉得他是柳家的小儿子,过得肯定不差,便也没多想什么。等得到真正答案的时候,宛如被铁锤直敲心脏。 「我是真的不关心。」他躺回枕头,语气平静,「我和他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即便这种冷漠并非给的她,珠玉却觉得此时和他又变得生疏起来了,她的手心冒出了凉荫荫的汗。 「你从前骂他的话,我还记得,你说他出身低微,愚蠢无知。你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气急了才说的?」 他半睁着眼睛,睫毛垂下来,「我知道说什么话能讨你喜欢,也知道说什么会让你不想再见我。但你既然问了,想听的肯定是实话。那我就告诉你,是的,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他妈靠在舞厅唱歌养活他,养到他十几岁的时候,去世了。我爸是从少管所里把他找回来的。你还要我往下说吗?」 他看珠玉默默垂下了头。这就是他不想提及私事的原因,一层一层地往下扒,就会看到这些令人不快的真相。而听者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我为你感到难过,也为他感到难过......」斯昭恨着循礼,循礼又曾好过?在珠玉的记忆中,他一直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他知道哥哥恨他,爸爸不是真的在乎他,可他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像陌生人一样留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家庭里。 等到可以离开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消失了。 「我不想在你面前你假装仁慈,假装好哥哥,我过去的言行,你亲耳听到了,那我可以告诉你,都是真的。直到今天,我都能够清清楚楚回忆起过去那种厌憎的心情。」 十八岁的柳斯昭,漆黑的头髮,雪白的脸,面容俊秀得像是工笔画画出来的一般,画中人当然是没有活人气的。 「别把我想得太好......」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谢谢你没有骗我。」 第15章 发烧 天刚擦亮,珠玉就躺在陌生的床上睡不着了,下楼从冰箱里找出一袋吐司,拿烤面包机烤了,再煎一些鸡蛋和培根,倒了两杯冰牛奶。 做好后上楼问他要不要吃早餐,才发现斯昭额头滚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发高烧了。 她在房子里四处找药都没找到,便打算穿上外套,下山去药店买退烧药。可他自己强撑着坐了起来,喉咙嘶哑低沉,「我得去医院一趟。」 珠玉以为是镇上的医院。 「不,不是这里的,我要回城里了。」 不久之后一辆车开进了山里,他的秘书和司机过来接他回去。 昨天的大雨和夜晚好像一场梦,原以为到他回去的那天,还要一段时间,竟没想到就是今天。 幸好她没有......没有表示过任何多余的情感,反正迟早是要分开的。 斯昭咳嗽着,气色很不好,临走前他面对着珠玉,不知从哪里说起。昨晚又是不欢而散,还有一些话没有跟她说,此时并不是说话的场合。 「注意身体,好好休息。」她手背在身后,说话时眼睛看着鞋尖。没有问他还回来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问也是白问。 他总归是要回到城市的。 「谢谢你给我做的早餐,今天没来得及吃,下次吧。」 她点点头。就这样结束也行。 不妙的是,临别之际出了一个让两个人感到尴尬的插曲。柳斯昭朝她伸出右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珠玉抬手搭在他肩上,凑过去将将亲到他脸上,他一惊,往后退了一步,让她扑了个空。 美国的社交礼仪是握手,加拿大法语区行的是贴面礼。珠玉大窘之下,面色通红,一言不发拿起包,先他一步匆匆迈出了别墅。 下山回到家已经接近中午。周六,家里人都出门打麻将去了,桌上留了一碗蛋炒饭。 珠玉不饿,早上吃的双人早餐,到现在还有些撑。 昨天才下过雨,地上泥泞得厉害,果园得停工一天。 无事做,只好跟院子里的白毛小哈巴狗玩耍,她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勾着小狗扑来扑去。心思飘得有些涣散,他今天突然发烧,是昨天淋了雨的缘故吗? 院子里的门突然开了,陈雨晶推门回家,小脸垮着,满脸的不高兴。 表姐精心画了全妆,穿着浅绿色蕾丝连衣裙,看着是出门约会去了。 「别提了,本来是要去约会,刘瑞鸣突然被喊去办事了。说下午也许能抽出空,如果下午来不了,那就明天。」 珠玉心不在焉地让小狗转圈圈,「他老闆事儿可真多啊,周六还给人派活儿。」 陈雨晶露出一些迟疑的表情,然后一狠心,「哎,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刘瑞鸣是柳斯昭的秘书。你昨晚不是还住在他家的嘛,他今天旧病復发了,被送到了医院。看情况还挺严重呢。」 小狗好不容易终于抓住了狗尾巴草,它摇头晃脑地叼在嘴里,满意地趴了下来。 「......復发了?」 「你别跟人说啊。按道理,他不该告诉我,是我从他嘴里套话套出来的。不过你们全家都认识柳斯昭,不算外人了。等他从医院回来,他迟早也会亲口告诉你的。」 早前听他对彭宇说过,他的病復发了。她当时以为他是在骗人,没想到是真的。 「白血病,很难治的,好不容易康復了,后面还是有不小的机率復发。」 好像所有的事都串在了一起,而且有了答案,斯昭的病復发了,这就是他放弃工作,大老远来乡下养病的原因。公司交给别人打理是真的,他退出了也是真的。 「喂,你没跟他处对象吧?」陈雨晶坐在小竹凳上,把高跟鞋脱了,感觉一下舒服了不少。 珠玉摇了摇头。 「我想也没什么可能,他看起来太.....高高在上了。但三嬢嬢和你爸有点担心,他们都知道他身体不好。要是真处对象了,后面再有点什么事,你会很难受的。 你爸说,他再缺钱都不情愿拿女儿的终身大事来赌。」 「都什么跟什么呀。」珠玉笑得有点勉强。 陈雨晶走进屋里把蛋炒饭端出来,一边吃饭一边逗小狗,「记得吗,你刚回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从前有个很有钱的老闆,他到孙子山里来炸山开矿,结果得罪了山神,后来不幸车祸去世了。那个人就是柳斯昭他父亲,现在看来,也许山神的怒气还没消掉,现在轮到了柳斯昭。」 「怎么可能。」珠玉的声音忽然小了,像是累得发不出声音了似的。 「怎么不可能呢?什么都有可能啊......不然为什么他反覆地生病,从老子到儿子,运气都不好,一家子都快一个人都没有了。」表姐偶然一抬头,看到珠玉的表情,顿时惊讶地问道,「你喜欢他啊?」 珠玉的脸色太明显了,要说他俩没有事,她是一点都不信。 「我俩什么事都没有......」 胖乎乎的小狗在女孩子们的脚边唿哧唿哧喘气,玩累了,要在院子里睡觉了。 傍晚三嬢嬢和三姑夫带着琪琪回了家,饭好了,三嬢嬢在楼下大喊家里的姑娘小子们都出来吃晚饭。 陈雨晶食指放在唇边,悄声让家里人别喊表妹,「珠玉感冒了,头晕脑胀的,被昨晚的大雨淋得够呛,正在房里睡觉呢。」 卧室中,珠玉蜷缩在藤椅里,手中的屏幕暗了下去,食指滑动一下,亮了起来,对话框里的字打好了,她一直没发出去。 再过一会儿,光又灭了。 【你还好吗?烧退了吗?】 等待了很久,她一格一格地清除文字,想想还是算了。 这不是发烧,不会第二天就好。她发出去,意味着还要令他费心编一些好话宽慰她。短期内,甚至长期,他都不会回来了。只有城里的大医院才能治他的病。 她半梦半醒地躺在藤椅上,手机震动了一下。 【退烧了,医生说还要再观察一阵子。两个星期后,我会回来。】 we插t这方面是真的好,已读还是没读,对方根本看不出来,哪怕她正举着手机盯着那行字来来回回地解析。 她有一肚子话想问,但可以开口问的一个都没有。 「输入中」持续了一会儿,几分钟过去了, 【抱歉,我不知道那是贴面礼,这次我知道了,下回肯定不会躲开。】 他大概以为珠玉在生气。 他的病復发了,不告诉她,继续和她来往着,以后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不管她到时候伤心不伤心。他把弟弟丢了,再不去找,直白地告诉珠玉自己冷心冷肺到了极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即使是这样的人,尽管是这样的人,珠玉看到他发的两条信息时,大滴的眼泪还是掉到了屏幕上,文字变得模煳起来。 「怎么会復发啊,他才二十八岁......」她哽咽起来,不想哭出声音。 她一下午搜遍了所有网上能查到的资料,才知道他患的这种病,復发会变得更兇险,存活率很低。 【我没生气,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吃得比较清淡,你吃了吗?】 是因为她非要淋雨,他为了陪着她,淋了半天的雨才发烧復发的吗?她想问,又不敢问。 珠玉擦了一把眼泪,【吃过了,吃的红烧排骨。】 柳斯昭坐在病床上,手托着腮,感觉盛珠玉这姑娘,看着威风凛凛不假辞色的,其实人很好哄。今天给她闹了个大红脸,晚上竟然还肯理他。 「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多少有一点?」他回忆着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拿不定主意。 身份、名望和财富,都是他这个人身上的一部分,他不敢说自己过去的感情生活中,这些特质没有起一点作用。 珠玉却是完全不同的,她秉持的是一种与普罗大众背道而驰的价值观念。这点他心知肚明。 【昨晚的事,我没有说完,下次再和你说,面对面说。】 珠玉拿抽纸擤了把鼻涕,想了一下,觉得实在不能再做对不起他的事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坦白。】 柳斯昭看到信息不由自主屏住了唿吸,心脏忽然跳得很快。看来距离确实会产生点作用,才分开半天,她现在就要对他告白了吗? 早知道下午没事应该回山里去,这事在手机上说挺不对味的。 【你说。】 他盯着手机,一眨不眨地等着对面的「输入中」结束。 【上个月,去你家里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在小阁楼发现你的日记本了,相隔多年后第一次见面,又闹了不愉快,我一气之下把你的日记本塞包里带走了。对不起,等你回来我就还你。】 他精神不振地躺下。 【没事,你拿了就拿了,翻开看了也没关系。】 斯昭把枕头捂在脸上,闷闷地嘆了口气。 【没有,我没看!】 【没事,我不怪你.....】 【你的字太潦草了,第一行字就让我看得很费劲,我就没花功夫往下看了。】 如果一个人真心喜欢另一个人,会费心思打听对方所有的事,收集对方的一切信息,他少年时代的日记落到了她手上她都懒得看,这说明什么? 她根本没把他当一盘菜。 这个事实不亚于给情路顺遂了二十八年的柳斯昭当头一棒——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越积极,她越不喜欢。 斯昭已经忘了他在日记里写了什么,大概是一些不重要的事。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间接地给了珠玉翻看他日记的许可。 与此同时,她翻开了第一页——【2011年2月10日小雪 很可笑,我忽然多了一个弟弟。】 第16章 日记(上) 新的一年过得比流水还快,那么多喜气洋洋的节日密集地聚集在同一段时间里,叫人眼花缭乱,不辨东西南北,眨眼的功夫,圣诞节过完了,新年过去了,春节结束了,大雪也下完了,柳斯昭依旧住在医院里。 他这病是高二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他的父亲得到消息后,立刻给他办了停学手续。一开始所有人都瞒着他到底得的什么病,只说是小病,下半年就能康復,反正他的sat已经考出来了,差一点就考了满分。不怕拿不到好大学的通知书,只是可能要延迟一些了。 可谁能在医院里日日夜夜住着,但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他又不是文盲。 父亲平日里工作非常忙碌,偶尔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他,跟斯昭再三保证,这个病绝对能好,他有的是钱,他能找得起最好的大夫,给他弄到最好的治疗方案。 秦始皇不比他有钱?人家花了那么多力气找不死药,最后也没有长生不老啊。 柳斯昭当时刚满十七岁,可心里跟明镜似的。说是一点不怕死,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至于怕得寝食难安。 他只是给自己上了把锁,少思,少怒,少哀,少忧。他下了决定,直到最后一刻来临,一定要保持平静,不能被死亡吓得落花流水,他是不会失态的。 少数的失态仅存在于当他得知找到了救命方法时。 那是一种他不想要的方法。 在那个小雪暂歇的午后,一个男孩单手拖着书包走进了病房,他望着病床上的少年,一语不发,脸色阴沉。深色的皮肤,黑而卷的头髮,满脸的不驯,柳斯昭在看他第一眼的时候,觉得他像某种没有开化的野人。 尼安德特人,他心想。尽管这男孩的脸上没有尼安德特人的特徵。 他们俩对峙着,盯着对方打量,就像某种无声的较量,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真是滑稽,父亲大概也没有想到过,作为错误出生的私生子竟然能给长子派上这么大的用场。这个跟他有着一半血缘的男孩能够给柳斯提供骨髓。 柳晋站在男孩的身后,「斯昭,这是你的弟弟,循礼。」 话音刚落,男孩松开手,书包整个掉到了地上,「什么循礼?」他抬高了嗓门,「我说了,我叫郑丹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柳晋抬手就给他后脑勺一下,「你要叫郑丹虎你就滚出去,别做我的儿子。」 「又不是我要来做你儿子的,谁稀罕?」 「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不是你儿子,我妈告诉过我,我老子早就死了。」 「孽子!还敢胡说!」 一出闹剧在斯昭的病房里炸开了开来。 「爸,我累了。」他看向窗外瓦片上的残雪。 与这位新弟弟的短暂会面中,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对对方说。 斯昭能听到走廊外他爸训斥那小子的声音,由近及远,由大变小,随着拖拽的窸窣声消失,他们离开了这层楼。 替代品已经找到了,这是他当时唯一一个念头。不管那个野小子的骨髓配型成功不成功,他都会被留下来。真要不成功,他就派得上大用场了。 好像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在一夕之间,都要改弦更张拱手让给别人了。他原以为他是要把他的一切让给死亡,未曾想到是送给另一个陌生的男孩。 凌晨四五点时,在一片漆黑中,他拿出了手机。 大概有五六年没有见过妈妈了,生病的事,不知道父亲有没有跟她说,也许没有,他们很多年不来往了。他拿不定主意,如果告诉妈妈,会不会给她增添负担。 在发信息前,他点开屏蔽对方很久的朋友圈,一条一条仔细地往下看,他看得很慢,时不时点开图,拉大了细看,直到看到最下面的那条,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天快要亮了。然后他把手机关机了。 妈妈的朋友圈基本围绕着一个戴钢丝牙套的小男孩,斯昭同母异父的弟弟是他妈妈现在生活的中心。 看来人类再过十万年都不会灭亡,光是弟弟他就有两个了。 好消息是,他的去世完全不会给他的生身父母带来巨大且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坏消息是,他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非他不可,完完全全只在乎他的人。 来到人间十七年,来来去去一场空。十七岁的斯昭在沮丧烦恼之下,恨不得自己的头髮不是因为化疗才掉光的,还不如去寺庙剃度呢。 但需要他承担的痛苦实际上比他预料的要少。循礼的骨髓和他配型成功了,手术完成后,他的身体渐渐开始好转起来。 斯昭康復,循礼的位置变得尴尬起来。他成了多出来的那个儿子。 他们这类家庭,但凡家里有同胞手足,要强的子女都知道要好好表现自己,否则将来会「出局」。经过一段时间的冷眼旁观,斯昭多少了解了这个弟弟,他并不具备和自己竞争的能力。 连做个受宠但无用的小儿子都不够格。 第一次见面时,他父亲骂循礼是孽子,后来看,他父亲真是有一些先见之明,这个小子从里到外完全符合这个词的定义。 小学毕业后没有念初中,荒废了一年多时间,在街头打流混世,偷摸拐骗,明明应该上中学的年纪,化学物理一窍不通,英文全都看不懂。 他暂时还不能去学校念书,要请家教辅导一阵子,把功课都给补上才能去念书。 能力不足不是最让他爸生气冒火的地方,这个弟弟从来到南市的第一天起,一直没有接受过「循礼」这个名字,他甚至不认为自己姓柳。 别人喊他循礼,他既不做声也不答应,听而不闻,置之不理。 虽然他与父亲矛盾不断,三五天总要吵一次,但他多少有些江湖智慧,懂得该低头时要低头,唯有名字的事,他和所有人抗争了很久很久。 大约半年之后,循礼又一次违逆父亲。饭桌上父亲喊了三次他的名字,他三次没有应答,在父亲盛怒之下,循礼怪里怪气地说了一番话,《圣经》里,耶稣告诉彼得,鸡鸣天亮之前,你将会有三次不认我。 你们以为我要悔改了吗? 那是不可能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彼得,我更不是柳循礼,我对你们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你们非把我扣在这儿,我不认你不是很正常吗? 惹得父亲拿起藤条就要抽他。 与之前的小吵小闹很不一样,那一次循礼挨了好多下打,直至被关进书房反思,依旧不曾服软。 「有本事弄死我,我不是循礼,不是就是不是!」 斯昭一直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心想他才读了一点书就这么会气人,等他脱离文盲水平,还不知道会怎么把人气死呢。 儿子气老子,爹打兔崽子,阖家安康,幸福到永远。 反正跟他无关。 话是这么说的,但等到晚上父亲出去赴宴,斯昭走进循礼的书房,告诉他现在可以出来了,晚上父亲不会回家,等他回来就会把禁闭这事儿忘了。 循礼盘腿坐在椅子上,脸被藤条抽了一下,右边脸肿得老高,倒是有几分像尼安德特人了,斯昭心想。 地上放着他的包,拉链敞开来,能看见里面塞了几件衣服,一小沓现金,还有父亲收藏的小件古董玉器。 包是第一回 见他时,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破破烂烂的书包。还是一样的破烂,只是周姨洗过后,没有那么脏了。 「你要上哪儿去?」 「回四川。」 「然后继续在街上做小流氓?」 「关你屁事。」 「等你满十八,就有去处了。监狱地方够大,够你住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这里比监狱还不如,我宁愿去蹲牢房也不要在这住了。」 斯昭和这个弟弟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只是觉得他年纪小,脾气倔,人很愚蠢,这倒不是什么坏事,这样子也够他在柳家继续过下去了,外面比他更蠢更笨的富家子多得是。 怎知他忽然说了句让斯昭改观的话,「你知道的吧?你的命是我给的,你是靠我才活下来的。你爸未经我的许可,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未经我的许可,拿我当工具一样救了你的命。你活了,我就没用处了。 不是我欠你们,是你们欠我。所以我拿这点钱和东西不过分,都是我应得的。现在我要走了,你别拦着我。 我走了对你是好事,我一直呆在这里,说不定今后你爸死了,我会来跟你争家产呢。」 不过中学生的年龄,这些事竟都让他弄清楚了。他们家里不会有人把事儿放到明面上说,那么这就是他自己观察到的。斯昭知道他有些低估这小子了。 「那些古董你是卖不出去的,非要卖也是贱卖。」 「管它呢,能卖个一千是一千。又不是我的东西,我心疼什么。」 「真是没志气没见识的东西。」「千」后面加个「万」才是它的原价。 循礼站了起来,「我救了你的命,是我对你有恩,你少在我面前摆谱。」 「活出个人样对你来说就那么难?有好好的路放在眼前,你不往上走,非得做小偷,骗子?」斯昭真动了气。他如果是个货真价实的蠢蛋就算了,人蠢,那就不会想太多,思太多,日子反倒好过。 可是这个弟弟有脑子,他的观察力和思考力远超同龄人。既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寻找一条对自己有利的路不是最好的吗? 「两年前,我妈走了,就是今天,除了我没人记得她。如果她知道我吃这家人的饭,在这个家里过好日子,捨弃了她给我取的名字,她肯定觉得我忘了她,会骂我是小白眼狼。」循礼拿起那个破包,「她怀我的时候,梦到一头红色的老虎,所以我是丹虎,不是循礼。我要走了。」 这是斯昭最不想看到的,他发现他的弟弟不但有思想,更有很多的情感。他们的家事悬浮在一层尘埃之下,禁不住擦拭回想,越是聪慧敏锐,便越能感知到最大的苦楚。这是斯昭给自己的解决办法,不要去想,弟弟尚且没有找到控制痛苦的诀窍,那么他只好帮他一次,用一个谎言。 「循礼,也许未来有一天,在合适的情况下,我会把名字还给你,但不是今天。我说话算话。」 第17章 日记(下) 国内的最后半年,斯昭的身体已经恢復得差不多了。除了头髮太短一些,外人看不出他生过一场大病。 秋天一到,他就要去美国念大学。 循礼目前的水准到底够不够格读初中二年级,很不好说,但父亲觉得在家再呆一年也未必见好转,不如送去学校体验一下正常的群体生活。 父亲有意把循礼送进学校住宿,一周回来一次。大抵是受不住他了,这小子一身铮铮铁骨,骂不怕骂,打不怕打,急了还会说一些把人气到心梗的话。 此逆子是父亲亲自找回来的,斯昭又想到了一个很不恰当的歇后语——请神容易送神难。 没地方送,不留级的话,至少还要再忍四年才能送他出去念大学。 好在循礼已渐渐习惯南市的生活,如果一个人对自己没有太高的要求,心里在乎的只有吃喝玩乐,那么他已经摸到了纨绔子弟生活的窍门,他在吃穿用度上不可能被亏欠。 只是玩这一点,他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儿。打网游或是游戏机也不行,父亲不许。父亲一直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觉得循礼今后迟早会长成斯昭的样子,学业非常优秀,会两种外语,sat接近满分,有擅长的运动和乐器。比赛拿奖是常事。 只是需要一个过程,如果用养育斯昭的方法养育循礼,他也会变得这么出色。 这小子和自己到底差多少,斯昭都懒得提了,哪怕排除智商因素,他们的秉性是南辕北辙的,循礼的生活目标接近尼安德特人,只要能够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再活得舒服点,就很好了,够够的了,他不可能用自律的方式去完善自己,立下目标达到比任何人都要卓越的成就。 虽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血亲兄弟,斯昭和他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如无必要情况,不开口说话。没什么好说的,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实际情况很难这么操作。 中学临近期末,循礼在学校和人打架,被学校老师叫家长了。父亲在外出差,人回不来,派秘书去学校见老师。 秘书上午去了一趟就回来了,通知柳总,赔钱能私了,循礼在学校打人了。他上的是国际学校,里面学生非富即贵,彼此之间家境相仿,处理不好落了话柄,事情会变得麻烦。 无论是打架、打人,还是被打,斯昭都对此毫不惊讶。只是学校老师再三要求,家长要到位,要面对面开会,不要派秘书或者保姆来,否则起不到教育的功效。 斯昭怀疑父亲就算在国内也不会亲自去学校,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事儿来迴转了一圈,最后竟落到了十八岁的斯昭头上。 小阁楼书柜事件之后,斯昭和循礼一个多月没说话。此番无论是搭救者,还是被救者,他们都是相当心不甘情不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学校的会议室里,五个半大的小子老老实实坐在那里,每个人脸上都带伤,循礼的颧骨青了一大块。 事情的起因是口角矛盾,循礼第一个动手打人。 尽管班主任说了不要秘书和保姆,但他觉得这些家长里面的非直系亲属还是占了大多数,有孩子的小姨小叔小舅舅,尽管如此,斯昭依旧是最年轻的一个「家长」。真正的父母都忙事业忙到不可开交,而且拉不下脸子来参加这种家长会。 「一对四?」斯昭冷不丁冒了一句。 「不......三对二。」班主任正在细数打架行为的恶劣之处以及后续的广泛影响,被斯昭打断了一下,又继续往下说。 赔钱不是什么大问题,斯昭来就是为了赔钱。只是到了要道歉的环节,除了犯事的学生,家长也要低头道歉。 斯昭顿时不想干了,早知道他也不来了。 循礼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听着班主任细数他行为的恶劣和大胆,感觉今天的事已经盖章定性,没什么好说的了。 接着看到哥哥忽然说,「不行,不能就这样解决。」 「那您是要怎么样?」 「调监控,从头到尾地看。」 「的确是柳循礼第一个动手打人的,他自己也承认的,这还要看监控吗?」 别的家长也不乐意起来,打人还有理了吗? 「三对二的打架,总得有个由头,说是口角,到底怎么口角?」 斯昭骤然紧抓不放起来,让班主任有些为难,「我问过了,说是男孩子之间的攀比,谁有新的玩意儿,谁没有,只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场打架来得比斯昭预想中的要迟很多,他以为循礼进了学校,三天就要闹得喊家长,没想到一直到快期末的时候才惹出事。 要么是他彻底转性了,要么他自己有意识在控制,少惹点事。 逼不得已才打的架,理由不至于让斯昭感到过于难堪,他就赌这么一次吧。 「事情不弄个一清二楚,我们不道歉,也不讲和。不该担的罪名,我弟弟不担。」 打架的五个学生,分成两派,三个挨打的坐在一起,循礼和一个精瘦的男孩在一块。精瘦的男孩叫侯子诚,他家是妈妈亲自来的。 这男孩已经认了打架的罪名,他妈妈从始至终都对他怒目而视,连戳带骂,已准备按着他要他给人道歉了。他畏畏缩缩地低着头,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 而自己的弟弟呢,一派淡然,无论别人说他有罪无罪,给他按上何种罪名,他都岿然不动,若不是清楚他脸上是打架打出来的淤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昂然不屈的斗士呢。 「除了要看监控,我建议把五个人分开,一个一个审,问问看吵架的话头到底是什么,如果五个人的口供不一致,那就是有人在撒谎,事情还没完。」 斯昭年纪轻轻,处理起事情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老练。尽管别的家长都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扛不住他的步步紧逼。 「别说是轻伤了,哪怕是重伤我也要追究到底,不会赔钱和稀泥。小孩儿打架不犯法,顶多进少管所。我弟弟如果做了坏事,我第一个把他送进去。但如果做坏事的是别人,还想撒谎抵赖,瞒混过去,我能在这里代表我父亲表态,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是这斯斯文文的青年进会议室后,第一次明确地表态,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不但让班主任哑口无言,其他学生家长亦是如此。 称得上是铁面无私,不留私情。而且他把他父亲搬出来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谁家的孩子。 「把这些小孩儿带出去审吧,还有监控,我就在这慢慢地看,打了多久我看多久。」 有这样一位气势汹汹的同盟者在场,侯子诚也许感觉找到了靠山,此时忽然开了口:「是他们先说我是暴发户,还说我没见识,穿的鞋是过季的款式,土气。循礼是我的朋友,他......出来帮我说话,然后他们都去骂他,说他是私生子。最后就打起来了。」 在场的大人脸色都变得很微妙。私生子这个事,小孩能知道,那肯定是大人在家里说的,让小孩听去了,又到学校来传播。 斯昭有点意外循礼竟然在学校是有朋友的。看来秦桧都有三个朋友,这话没错。 「王老师,这算人身攻击吧?我弟弟才十四岁,这话会给他的内心带来沉重阴影的,我现在非常担心他的心理健康,更何况学校都有流言蜚语了。其他人挨的是拳头,我弟弟受到的是心灵创伤,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我需要其他人给我弟弟道歉。不然我们会和学校打官司。」 「他明明是私生子,我爸说的,他认识柳循礼他爸.......」挨揍的男生不服气地嚷起来,让他叔叔捂住了嘴。 这就是循礼那天的遭遇。他以为家里没人来给他开会,结果他哥哥来了。那天打架打的不过是煳涂架,没人会给他断公案,他也根本不指望。一人做事一人当,该骂就骂,该罚就罚,他随便。 没想到柳斯昭那天硬气到底了,而且这个人确实诡计多端,他竟然把所有人说服了。循礼不但不用给人道歉,甚至还成了「受害者」。他是没懂他的心理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但是他哥哥坚持说他有重度抑郁症,上星期才在医院检查过的,一定是同学的流言让他得了抑郁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柳循礼不是私生子,他要是私生子,我还会来给他开家长会吗?我们是亲兄弟。」斯昭临走前对着那些男生说,「好好记下来,再四处传一传,传到你们爹妈那里去。我们家的事还不至于做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离开南市的最后半年,斯昭和循礼又恢復了邦交,尽管话题仅限于斯昭的学习辅导,动辄勒令他不学完不许出门。 循礼没再撕书耍横,即使不爱学,不想学,他也慢慢拿起了书本,一张试卷上能写出两题了。 斯昭的日记,草草书写了生病到病癒的过程、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新弟弟,直至最后离开南市。大抵就是这些事。 每一页的字迹都非常潦草,他很少描述自己的心情,仿佛只是为了把生活里发生的事全部记下来。也许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不会活下来,留下的一本日记,是仅有的自己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的证据。 他没有想过将这本日记留给谁,父亲就算了,母亲更别提。 当珠玉在第一页看到这样一行话时,她不禁用手指轻轻摩挲那因时光而淡化的墨水痕迹。 morituri te salutant,是一句拉丁语,意为「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向您致敬」。在古罗马,角斗士们进行殊死拼搏前,会对皇帝说这样一句话。 他比自己想得要更加洒脱,更加英武。 第18章 卖身契 「你就是珠玉呀,总是听你爸爸提起你,说你聪明、漂亮、能干,关心爸爸,专门从国外赶回来给家里的生意帮忙,是个一等一的好孩子。阿姨今天总算见到你了,果真和你爸爸说的一模一样,真漂亮呀!」 珠玉有一种想后退一步的冲动,她忍住了。 面前这位是她爸爸......嗯......正在交往的女士,珠玉喊她于阿姨。她就是那位传闻中的中年富婆,早年暗恋盛文斌许久,可是他有妻有女,也并不曾知晓她的情意。等他一落魄,此富婆全心全意照料起他,恋爱也就水到渠成了。 珠玉今天第一次见于阿姨,感觉她和自己想像中的形象不太一样。她以为爸爸的恋爱对象会是一个比较彪悍的,甚至可能有点凶的女人,一个女人创立一个企业,总要有点脾气的。 实际上于阿姨外形端庄柔美,穿一件黄色连衣裙,举手投足间温温柔柔。三嬢嬢说她五十多岁,有两个女儿,小女儿的年纪比珠玉还大。 富有的女人年龄是个谜团,至少从外表是看不出的。珠玉感觉爸爸赚大了。 她克制住了拿于阿姨和自己妈妈做比较的念头。妈常年火气极大,手里有钱,但是不注重打扮,说是给爸爸帮忙做生意,其实一直私下里转移爸爸的财产。办公楼卖掉之前,她把楼里面的空调都找人拆了卖了。妈妈好像一直把钱看得顶顶重要,手里有钱,她才心安。 听外婆说,年轻时妈妈是美的,在厂里上班经常做晚会主持人。爸爸反倒条件差一点,脸好看,个子不高,家境平平,没有任何能发迹的迹象。妈妈和爸爸结婚是算是下嫁,她本来一心要找个条件好的男人,不小心就把年纪拖大了,以前追在她后面的男人走得走散得散,她才考虑起盛文斌。这个男人对她最好、最痴心、坚持时间最久,加之家里又催得紧,眼一闭就嫁了。 大概这种下嫁多少还是不如意的,不爱一个人,在一起过久了还是不爱。最后所有的心气加怨气转换成了狠狠捞钱。 三嬢嬢经常骂珠玉的妈妈,不过是背着珠玉的,有一阵子她和兄弟姐妹们打视频电话,主题总在骂弟媳妇。珠玉偶然听到过几次,她心里清楚,自己亲妈的风评在亲戚朋友间很差。 而且更让亲戚们生气的是,被老婆骗走那么一大笔钱的盛文斌,一点都不记恨前妻。他听她说那些钱是为了给她和孩子办移民、买房的,他就心甘情愿被她榨。 而妈妈榨起爸爸是一点不讲心慈手软的。 被妈妈嫌弃半生的爸爸,没想到在另一个女人那里是求而不得的宝贝。 「这孩子长得很标緻的,就是黑了点,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被晒得厉害吧?来来来,阿姨给你带了一套护肤品正好有美白补水的功效,不要跟阿姨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的。」 是一整套雅诗兰黛套装,不便宜的。珠玉不肯拿,推脱了两下,忽然明白过来,如果她一直不肯收,就说明她反对爸爸和于阿姨的事,东西都不要,何况人了。 最后一套护肤品还是拿到了手里,沉甸甸的,珠玉感到很是不自在。 不多会儿她爸从外面兴沖沖地回来,又带上全家去兰旗街的饭店吃晚饭了,专门给于阿姨接风洗尘的,她是从广州飞来的南市。 推杯换盏之间,于阿姨谈起了卖山的事。这座山得卖到两千五百万才能回本,拿到的钱都要拿去还盛文斌的债务。她说她无论如何都会帮文斌把这座山给卖掉,会使出全身的力气,不惜一切代价。现下她已经把山头介绍了一些有资产的老闆,他们过一阵子就会来看山。卖,是肯定能卖掉的。只是怕不一定能卖出两千五百万。 能卖出去就可以啦,珠玉她爸随遇而安得很,心中极为乐观。 「那么那些人,大概能给出多少万?」珠玉对价格数字十分在意,早知道点信息,到时早做打算。 于阿姨为此多打量珠玉片刻,意识到盛文斌说自己的女儿很有本事,能帮他打理生意,看来是真的,这个姑娘有股做惯了主的劲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我是不可能让他们折半出价的,他们不要脸我还要呢,吃大亏卖山我就对不起文斌了。大头肯定能给出来。」 「山只有一座,只能卖给一个买家。爸的债务有两千五百万,剩下的钱只能我们慢慢筹了。」即便如此,也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不,我是不会再让文斌背债了。买家出个大头,剩下的几百万我出。 我们都是生意人,帐不算个清清楚楚,哪怕我不在意,文斌也不会同意。所以我的那份钱就当我借出去的,咱们打个借条。我那里有一个公司,场地,器械,团队,工人,都是齐全的,就差有一个能做大事的人来帮我统筹全局。到时候文斌来替我管这个公司,借条的钱就从薪水里扣。事儿啊,就成了。 其实都是走个过场,我和文斌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帮他还债,他帮我管公司,都是不分你我的。」 于阿姨的豪气和手笔让在座的一家人有些暗暗惊讶,以及佩服。盛文斌困在债务危机里有几年了,每况愈下,几乎要得抑郁症。突然来一个贵人,不惜余力地帮忙,说她救了他的命也不为过。 唯有珠玉感到一丝不安,这份欠条,怎么感觉那么像卖身契。他爸要和这个中年美人谈恋爱,哪怕马上结婚,她都是不在意的。 只是婚恋不能沾上钱的事儿,不然会变得很麻烦。 都是女人,于阿姨的那些心思,珠玉脑子转一圈就能猜个七七八八。爱一个人就会想把这个人扣在自己身边,再也不让他离开,法治社会不能搞非法监禁,那么一张几百万的欠条,记下的既有救命恩情,又有债务关系。 只是人都会变,现在她拿自己爹当个宝,怎知以后她会不会让他受气。再遇到一个跟她亲妈一样的女人,动辄打骂老公,人前背后不给面子,她爸日子不会好过,更可怕的是他都决定随她去广州定居了,那里人生地不熟,还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怎样呢...... 珠玉觉得随着自己年纪渐长,在爸爸变得无法掌控自己命运之后,她为他考虑起问题,不再像仰仗父亲帮助的女儿,反倒像是处处替他打算的亲妈。 「阿姨,这么着,我也有一些朋友,他们都是一些企业家的二代,都有投资地产的打算。你们这边忙着,我也会加把劲儿,把那些朋友请到山里来看看。说不定谁就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价格呢。 如果真有这个运气,到时候就不用麻烦您出这笔大钱了。爸爸无债一身轻地跟您去广州旅游,心里肯定快活得多。」 于阿姨要的是盛文斌和她定居广州,珠玉不着痕迹地换成「旅游」。两个女人坐得很近,笑得亲亲热热,互相捧杯喝酒,眼神里都藏着一种力与力的碰撞。 于爱蓉知道今天是遇到了对手,这姑娘,说是这次南市之旅,她带走文斌的最大绊脚石也不为过。 「等文斌在那里过习惯了,过好了,姑娘你也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吧。我们那里风景美,物产丰富,我呢,在那里小有事业的。帮姑娘找个稳定的工作,介绍一个帅小伙子,再你们买套房子。这辈子我就等于有第三个女儿喽。」 她摸着珠玉的手,贊她手长得好看,就是干活儿多了,手心粗,下回带她一起去做手部护理,再做个漂漂亮亮的美甲,肯定好看。 珠玉笑得很是云淡风轻,「不用了阿姨,我做惯了粗活,装上美甲就干不了活儿啦。粗人做粗事,我只想专心给爸爸帮忙。」 回家后,当晚于爱蓉就在盛文斌那里哭诉起来,说珠玉心里还是不痛快的,不情愿接受她,肯定心里还想着自己的亲妈。她是恨不得把一颗心挖出来,要把珠玉当成自己亲生女儿看待,怎么姑娘连一个机会都不给她。 盛文斌是什么都没品出来,他觉着自己姑娘和爱蓉处得挺好的呀,这之中肯定有误会。他晚上给女儿打了个电话,问她要不要明天跟他们俩一起去吃农家乐。 「小玉啊,你觉得爱蓉阿姨,怎么样啊?」他不敢直接问,只能这么山路十八弯地说话。 珠玉先把卖身契那个事儿说了,「是不是那个女的说我不喜欢她,逼得你来探我口风,你就说是不是?」 她心里憋着气呢,爸爸简直是个煳涂蛋,跟人跑了,再被人卖了,求救电话都打不回来。 「儿啊,爸爸如果能把自己卖了,卖出一个好价格,以后你就不用吃苦了啊。谁家男孩能娶一个家里负债的姑娘?你在山里忙忙活活,这里弄一点钱,那里弄一点钱,晒成了黑里俏,手都粗了,爸爸心疼啊。我一个老菜帮子了,身上没有什么值得被人骗的东西。你不一样,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今后最差最差,我不过是在新地方受点气,低头做人,爱蓉阿姨是厚道人,不会苛待我的,我心里有数。」 电话挂了,珠玉蹲在庭院里剥栗子,一边剥,一边往嘴里塞,手边没有水喝,噎得差点喘不上气。 「农家乐有什么好吃的?」她愤愤不平地想。 此时,信息来了—— 【明天我回来了,你有事要忙吗?】 【没事,树卖完了。咱俩出去逛逛,去吗?】 第19章 山野 再见面时,已是真正的秋季,两个人在清晨蒙蒙的雾气中走近彼此。 珠玉手腕上挎着一个竹编的小篮子,在两个人不知道要说什么话的时候,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毛渣渣的褐色小球,递到斯昭手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见他拿在手里,光看,不动,她明白过来,斯昭应该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戴上厚手套,把小球放在两手手心,使劲儿一压,小球被压开了,露出了里面淡黄色的生肉,有好几瓣儿呢。 自己吃一块,顺手再塞一块到斯昭嘴里,她做这事儿很是熟稔。分开的一周让两个人变得有一些生疏,但动作跟语言不一样,不用太多的思索,麻利地干活是她最擅长的事儿之一。 「怎么样?」他们坐在清晨的小院儿里,等着雾气散了,才好开车出去。 这是一种从来没吃过的食物,斯昭的表情很谨慎,让她觉得有点好笑,他咀嚼得很小心,像是怕中毒一样。 「挺脆的,口感清爽,水分很多,甘甜。」这是他经过亲身「验毒」后得出的评价。 「你猜这是什么呢?」 「外观看起来有点像松球,但肯定不是。」 「是生栗子啊。我们平时吃的都是剥掉外壳的熟栗子,你没有见过树上掉下来的,很正常。」 他们坐在一起闲聊一些小事,不提之前,不说之后,好像讨论生栗子吃起来更像水果还是坚果,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 「你想好今天去哪里了吗?」坐上那辆破旧的小车前,斯昭问她。 「想好了。我要去送送货,一家一家送栗子,送完后,车子开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停下,可以吗?」竹子编的大筐里装满了生栗子,堆满了车子的后备箱和后座。 斯昭哑然失笑:「合着你就是喊我来陪你开车啊?」 「是date啊,但是date和送货可以结合在一起嘛。」珠玉扭动钥匙,小车发动了起来,「合理地利用时间,一举两得,对吧?」 「而且,今天我要开很长一段路。如果有人陪我,我会很高兴。」她小声嘀咕道,这趟行程差不多要绕麓镇一整圈了。 栗子要送到十几家客人手里,是个大工程。 「好吧,我挺期待最后车会停在哪里,说不定会出界,停在隔壁省呢。」麓镇处在本省和邻省的交界处,有时候外出走远一些,会直接收到隔壁省的欢迎简讯。 「我也挺期待的,我还没一个人在麓镇开过那么远的车,停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每年秋收的时候,山货一般是买给收购商,他们再进行二次销售。今年珠玉回来,搞了个小网店,还弄微信群,让亲戚们在周边四处宣传宣传,谁要栗子,直接来买,送货上门,都是山里最新鲜的大板栗。少了中间商赚差价,这样直接卖能多赚一点。 本来还有点担心栗子多,客人少,卖不出去。没想到她的生意很好,才几周,栗子就被预定光了。 这些客人住的地方也各不相同,有的遗世独立,孤零零立在公路旁边,有的藏在村子深处,有三层乡村红砖小楼,也有近几年才造出来、但墙壁已经开始掉色的公寓小区。 「乡下是挺奇特的吧。」他们出神地看着别人家院子里养的小鸡小鸭,叽叽喳喳挤在一起,疯狂啄米。在往里面走,有石头垒成的猪圈,一头大黑猪藏在黑黝黝的洞里。 他们审慎地走路,时不时低头看,小心着地上的鸡屎,等主人把一箱栗子搬回家。 斯昭只用一个词评价:「discovery。」那是一档专门讲解野生动物与大自然的纪录片。 这个城里人是有几分损功,珠玉想了想:「我跟你说,我小时候住在镇上,亲眼看到过一头大白猪,在马路上慢悠悠地散步,旁边一个人都没有。长大后,每次回想,我都怀疑我在做梦。」 「怎么,你还要一个人拿绳子牵着它散步,才感觉不像幻觉啊?」 「你觉得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我也见到过不寻常的事。十年前,我一个人下山去过镇上,那时候还有人赶着驴车在街上跑。驴在前面哒哒地跑,拉着一个板车,人坐车上,手里挥着皮鞭。 人,驾驶动物交通工具。你想想,工业革命都多少年了,竟然还有驴车!」 他们沉默半晌,珠玉说:「比城里有意思。」 「那的确是。」斯昭认同。 他们驾驶着这辆老旧的小车,一路走,一路送,栗子越来越少,直至最后,后面座椅上只剩下深深的压痕,货物全部送完了。也才不过下午三点。 他们路上吃了珠玉带来的羊肉汤和软饼。她连辣酱和盐罐都带了,塞给他让他自己调味。 「这是什么饼?」厚厚的,口感很软,撕开来放进热汤里泡一会儿,浸透汤汁后,吃起来很香。 「哎,不知道叫什么,羊肉汤店里配套卖的。老闆秋冬季节才开店,其他季节关店,一心养羊。我们这里的羊肉很出名的,现宰现杀,不像城市里是要冷藏运送的。」她喝了口热汤,觉得暖洋洋的,「待会儿路上说不定还有卖羊肉的,我指给你看。」 最后一家客人送完后,说好要随意停下,但珠玉特别想让他看看现宰现杀的羊是什么样子,又把车往前开了。 还真让他们找着路边的摊位,就支在荒凉的大马路旁边。 案板上放着一颗羊头,架子上的羊身从中间噼砍,腔子打开,血淋淋的竖在那里,供客人观看新鲜不新鲜。 「挺吓人的吧。」珠玉在车里指给斯昭看,她绝对这把肯定会把他吓住,此情此景对都市人来说,属实有些冲击力过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没想到斯昭下了车,问老闆羊肉多少钱一斤,新鲜吗?最后买了一整只羊,老闆装好后,他给塞进了后备箱。 「多少钱?」珠玉回头问他。 「千把块。」 「挺贵!你会煮吗?」 「不会。」 「那你买这干嘛呀?」 「你说麓镇的羊肉是一等一的好,出了名的好,难得看到,不买是不是亏了?」 「那谁给你煮啊?」 「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那怎么办?」 「送到你们家怎么样?你们家人多,正好够吃。」 「那不行,这可是你买的!花了好多钱呢。」 「但我不会煮啊。没事儿,送给你们吧,往年盛叔叔给我寄了很多山货呢。」 「以后我们家只要烧羊肉汤,做羊肉火锅,但凡你在这儿,我都把你叫来一起吃饭,行吗?」 这是她想到的折中之策。 开了大半天的车,珠玉有些累了,现在这辆车换给斯昭开。 「好啊。」他清朗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愉快。 这难保不是他故意的,珠玉当然知道。只是他们向前走没有路,向后退......暂且退不了,她也不想退。 「你刚才是想吓唬我是吧。」斯昭想了想,「你觉得我有洁癖,怕血,怕脏,怕剥了皮的羊。」 「......是的。」珠玉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他笑了起来,「我还没有那么娇滴滴。」 「好吧......」珠玉忽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不怕死羊,但我害怕活的,如果有一头活羊站呆在那儿,等着被宰杀,我就不想买了,会想快点走。 我小时候见过,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羊羔,趴在生肉摊子旁,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想到它可能是下一个被开膛破肚的,那一刻,我吓得手指头都在发麻。」 「你连闪电都不怕,血淋淋的羊更不怕,却怕待死的羊羔。」他的声音轻了下去。 她重复道:「是的,我怕,怕得要命。」 「为什么怕?」 「因为能感知到,另一个生命的情感,知道它的恐惧、伤心,只要感受到了,就会很难过。」 小车驶入一片火红色的落叶林中,越行越深,秋风吹起,地面上的红叶有时像红色的旋风一样拍打在车窗上。 她注视着斯昭,你还好吗,病好些了吗?这些话很想问,但她不能开这个口。 「不用怕,生老病死都是规律,」斯昭笑了笑,「没什么好怕的。」 红叶林深处,出现了水。 湖泊像一篇长长的画卷一样倏地在他们面前展开,夕阳散发着昏黄的光,给水面染上一层金色的波光。 他们对更远处的景色报以长久的注视,一大片赤红的水杉林密布在湖水之中,雾气在日落之时再度聚集起来,赤红与灿金交织在一起,简直像是某处的海市蜃楼,让人疑心湖水中的树林不过是某处的幻影,只能在这里暂存片刻,等雾气一散,幻像就要消失了。 「斯昭,我爸爸不久之后要和一个女人结婚,彻底离开这里了,我不知道我还会在这里呆多久。对于我和你的关系,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思考,现在我想出了一点头绪。 古代诸侯国在混乱年代,想生存下去,就要寻找盟友,他们进行祭祀,歃血为盟,成为彼此最强的援手、助力。这就是我想和你达成的关系,在这座山里,只要你能见到我,我能见到你,我们就用自己的力量去支持对方,直到最后的时刻,我们之中有人离开这里。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去在意你,关心你,如果你需要我的力量,我会不遗余力地借给你。我希望你也同样对待我。 你,和我,我们两个人,结成同盟、成为彼此的盟友。这就是我想出的,我们能够走的路。」 第20章 湖 「我看起来,是那种很靠得住的人吗?」 斯昭手臂抱在胸前,好奇地摸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既诚恳又善良吗?」 「你看起来和诚恳善良这两个词一点关系都没有,」珠玉抬起下巴打量他,「你长得很好看,是一种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任的好看。」 斯昭乐了,「那你为什么想和我缔结这种关系?」 「闲得无聊,找点有意思的事,」珠玉趴在湖泊前的铁栏杆上,「你不觉得普通的睡一睡,或是黏黏乎乎的恋爱,没什么意思吗?我觉得你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所以不想和你玩那些任何人都能玩的把戏。」 她回头沖他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种兴致缺缺的嘲弄,不是嘲弄他,更像是嘲弄那些司空见惯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儿。 「我的二十岁前半,已经有足够多的经歷,各式各样的情感,最后都会变得很无聊。」她打开瓶装红茶,仰头喝了一口。 「我没有说过去的恋人不好的意思,只是你不觉得,其实他们,包括我,都有一些固定的模式吗? 和人谈话的节奏、微笑的频率,在合适的时机说一些有趣的笑话,分享各自欣赏的电影和音乐,高中大学时的经歷.......我总是故意说一模一样的内容。当然,他们各自是不同的,他们各有各的魅力。但我在加拿大时,时常感觉到一种言语无用的隔膜感。 尽管我向一些人谈及过我在中国乡村的生活,对方都不能很好地理解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不怪他们,我十五岁之前在麓镇的经歷,那些出生在加拿大的人怎么能懂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哈哈哈,太多次数的重复,不仅是我,我敢说你也是那样。 不管怎么说,我对情啊爱呀感到腻了。」 斯昭专注地看着她:「所以说,你想要和我达成一种新的关系吗?」 「是的,和你。当然,这不是我单方面的买卖,你也可以拒绝。」珠玉捡起小石头,抛向静谧的湖面。 「我看完了你的日记。很多年前你生病时,曾经想过,你到这个世界一趟,没有找到一个完全支持你、永远站在你身后的人。 如果你同意我做你的盟友,我就会是那个永远支持你,对你鼎力相助的人。」 斯昭不禁哂笑,「那只是我小时候写的东西,我都忘了在里面写什么了。 盟友,要两边能力相等才算盟友,不然应该是庇护者和被庇护的关系。咱们俩的交情,怎么说也是十年前就开始的,如果你需要我庇护你,没有什么问题。你喊我一声哥哥,那就是我该做的。」 他俩之间的确力量悬殊极大,这是事实,所以珠玉并不恼火,她笑吟吟地说:「孟尝君被秦王扣留监禁,最后是两个小贼用雕虫小技救了他的命。怎知哪一日,你不会需要我的帮忙呢?话别说太满。」 鸡鸣狗盗,她也真不怕磕碜放在自己身上用。 「如果我同意了,现在我需要帮你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她背靠在铁栏杆上,「我创建这种理论,不是为了求你帮我办事。同盟,只是为了达成一种新的、有意思的状态而已。」 斯昭和她并肩扶在栏杆上,看着清而幽深的湖水,「我得再想想。」 「行,那你想吧。」 「我在日记里写了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病中日记,生活记录。」她默默观察他的表情,相信他是真的全不记得了。 他没有追问下去,自己写的东西,左右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忘了而已。 「湖水深吗?」斯昭指着水面问道。 红色的水杉成排立于水中,一片枝叶都没碰到水面,让人隐约觉得水似乎不深。 「应该是很深的。我的一个侄女掉进过水里,那时候她十岁不到,被大人捞上来的时候脸都白了。小荧应该就掉在这片湖泊里。 后来家里人都不许我们去水库湖泊游泳,抓到就要打。」 「在这里?」 「对,她醒来后告诉我,她在水里看到世界倒过来了,红色的树在水里,金色的太阳浮在头顶,她一伸手,就碰到了。肯定就是这里。」 珠玉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坐下来开始脱鞋脱袜。毛线裙往上拽,在大腿处打了个节。 「你要干什么?」斯昭有些愣住了,现在已是深秋,天气都凉了,她该不会是....... 她一脚踩过栏杆,翻到了小山坡上,朝着湖水走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斯昭伸手想拽住她,不让她再往下走。 「你说你想知道水有多深,我就去帮你看有多深啊。为了让你看到我有多大的力量,能为你做到什么程度,这点事我必须帮你去做,是吧!」珠玉面上带着一种极活跃的神采。 「胡说什么,我只是随口一问,什么时候要你亲自下水了,快回来!」多说无益,他只好也翻过栏杆。 她笑出了声音:「孟尝君一言,做臣子的必将竭尽全力。」 「斯昭,我只是想知道水到底深不深,我要走到那排水杉那里,看起来很近,最多一百米。如果湖水没过我的脖子,我会停下,如果没有,我就继续走,直到摸到一棵树为止。」她的赤足已经踩在水里,头也没回地对斯昭说道:「不要过来,不要碰水。你的病才好,别再发烧。」 湖水一下一下拍打过来,凉得人直哆嗦,珠玉大步向前,没走几步路,水就没过了腰际,想到百米之外的水杉那里,必定直接掉入深不见底的湖水里,不可能轻轻松松脚掌触底,「走」到那里。 珠玉在湖水到达下巴的时候停下来了,好像在思考距离和水深的关系。 接着,她在湖面之上消失了。 斯昭顾不得许多,外套长裤都脱了,直接潜入水中。 在清澈的湖水之中,她睁大眼睛,从下往上看着晃动不安的落日,红色水杉的影子变得一波三折,它们都落进了水里,好安静,湖底什么声音都没有,人被冰冷而密闭的柔波包裹着,好像进入了外太空。这种静谧持续了很短暂的一刻。 一个人朝她游来,拉过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拉回了浅水区。 「答应不答应?」她和他都浮上了水面,「快说呀。」看到他被水呛得连连咳嗽的样子,珠玉大笑起来,觉得此时此刻很有趣。 「盛珠玉,我这条命迟早会交代在你手里......」他单手擦掉脸上的水,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见斯昭没有反驳,珠玉自顾自下了结论,「我当你答应了。」 「浅水水深超过三米,湖心有多深我就不知道了。」她湿答答像水鬼一样上岸,走到车子后座,拿出了备用的大衣。 「唉,小昭哥哥,我这都是为了你啊,你说你想知道水深,我就跳进去帮你看。」她曼声说道,边说边背着斯昭把身上的湿衣都脱了,套上了厚外套。 「我说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去帮我摘吗?」斯昭知道他是被她摆了一道,这只是她新起的坏念头而已,就像在雨中淋雨一样,不过是她找乐子的方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怎么不去?坐飞机也要去!」像拧毛巾一样,她用力拧自己的长髮。 「你明明是自己想跳进水里,扯上我,好不好意思?」 珠玉露出三分羞惭,但又语调轻快起来,「我们家的孩子,除了意外落水的小荧,谁都没机会在这片水库湖泊里游泳。其实这片湖也是我们家山头的一部分,但我们从小到大都没有。难得来一次,我真的很好奇跳进湖泊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荧说,她在水里看到了万花筒里的颜色,美得不得了。我刚才在水底下仔细看了,好像真的有,可我还没看仔细,你就把我拉出来了。」 斯昭已经坐进了车内,「那叫濒死体验,人在快死的时候眼前会浮现奇特的景色,有一个外国纪录片专门拍过这个。你这个人真是.......疯疯癫癫。」 「啊,原来如此......」她慢吞吞地问:「那你看过吗?」 「我还没到那种程度!」斯昭发动车子,车已向来时的路驶去。 「没到那种程度,是因为循礼的出现。斯昭,原本我以为你非常讨厌循礼,后来我知道,不是这样。你想厌恶他,但是你做不到。你的心地比你表现出来得要好一百倍。」 「那你想错了.......」 「就是这样,没有想错。因为发现你是个不错的人,所以才想和你定那样的约定。你很靠得住。」 斯昭在车内开了暖气,把后视镜擦亮,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没有说话。 而后再开口时,「那个故事你听说过吗?山神的诅咒。」 「从头到尾都听过了。」 他预备把那个故事说给她听,看来是不用了。 「我不能买这座山的理由,就在那个故事里。也许在你看来是无稽之谈,但是......」他还没有说完,话头就被她轻轻地打断了。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而且我相信。」 老旧的雨刮器刮去车窗上的凝珠时,会发出「咔咔」的刮擦声,这成为他们二人之间唯一的声响。 斯昭说道:「我给不了你真正需要的东西。」 「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和我定那样的约定?」 「你的日记里提过这个愿望,」珠玉半躺在座椅上:「『没有人真正在意我的离开,父亲还有循礼,妈妈有新的儿子。』 我读到了日记,看到了你的心愿,你说morituri te salutant。我,作为唯一阅读那本日记的人,可否理解成,你是将死的角斗士,我是被你致敬的皇帝。 哈哈,皇帝,」她颇有滋味地重复这个词,然后目光灼灼地转向他:「就让我来满足你的心愿,如何?」 第21章 校友会 海外大学毕业生回国后,时不时会在校友的组织下参加联络感情的校友会,大多限制在北上广深之类的一线城市,南市近来也有了这类活动。 集会地点五星级酒店起步,参加热闹的晚宴,大家吃点喝点,穿得漂亮点,和老同学联络联络感情,珠玉是这么认为的。直到车开到了现场后,她看到其他宾客的派头,竟然有人穿了礼服裙。 「真的有必要那么夸张吗?」珠玉转头问旁边那个一身黑西服的青年,他正靠在后座闭目养神。 这青年眉睫乌浓,相貌英俊,不过二十五岁上下。 「他们是把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审美学了个十成十,我还记得毕业典礼上有人没穿皮鞋、穿了运动鞋,会被直接劝退呢,门都不让进。」 「真的假的??」珠玉有些惊讶。 「当然是真的。待会儿进去不知道还有什么么蛾子,我也是第一次参加。不过小玉姐你不用怕,我说你是我同学,他们不会怀疑的。」 珠玉近来肤色晒黑了,但只要说是在西班牙晒日光浴晒黑的即可,配上颧骨上亮到反光的高光、烟燻色眼影、裸色口红,看着很像英国大学毕业后长居欧洲的那种人。 循礼,不,现在应该叫丹虎的青年,上了车以后一直开着车窗,不知道是不是晕车了。与他再见面时,珠玉发现这位少年时代极为调皮的弟弟整个人变得正常很多,不像小时候那样不着调了。 「要吐了吗,我给你拿个塑胶袋?」她发现丹虎今晚一直有些脸色发白,人也变得寡言起来。 「我不是晕车.......」他松了松领口,一副怎么说也说不清的忧郁,竟还长长嘆了口气。 珠玉嘀咕:「不晕车?那说不定你是饿得慌。」 黑色的豪车在酒店前停下,司机下车打开车门,一对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慢悠悠地下了车。 「咱们够做作吧?」丹虎小声说。 「......很够。」 在中国,这种浮华场所只有两类人爱它得不行,国际学校的高中毕业生,和明星,现在她找到了第三类人——那就是大城市的有钱人。 进了酒店,衣香鬓影,金碧辉煌,人影憧憧,好一个魅力非凡的vanity fair。 即便珠玉并非这所大学的毕业生,有丹虎带着,他们轻轻松松就进去了。 柳斯昭这人确实喜欢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丹虎高中毕业后独自离开美国是真的,但后来被哥哥找回来了。 害得珠玉以为斯昭对弟弟完全不负责任,有一阵子心里一直对他有怨气。如果斯昭早点说,珠玉也不会对他脸色那么难看。 丹虎听从哥哥的安排,毕业后回到了国内。斯昭把集团的一些事务交给了他,让他在公司边学边做,现在大小也顶了个经理的头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郑总,听着像模像样的,是吧?」丹虎手插在口袋,吹了声口哨,「今晚拿来唬人绝对够了。你只要站在我身边,好好扮演一个富家女就好。」 南市是江浙沪地区大省省会,如今交通便捷,这附近的校友只要有功夫,都很乐意来聚聚。 珠玉觉得,丹虎在校期间可能大小是个名人,只是不知道是人缘好还是学习好的哪一种。他往大厅一路走,轻而易举就和一些人搭上了话,他们聚在一起又是拍肩又是大笑。 「毕业后在哪儿高就啊?」 「哎,在家里的公司呗,家里要我多歷练歷练,今后好接手正事。」 每个人都这么说,几乎人人都在自家的企业工作。不过也有道理,他们这种人没有给人打工的话。 就连丹虎也这么说。 只是别人说了就说了,没有一人提问,唯独对丹虎,有些人脸上带着笑,在珠玉看来笑得多少有些不怀好意了, 「哪家公司啊?说出来带咱们听听呗。上学的时候,你可真够守口如瓶的,一直不说自己家是做什么的,现在大家都迈入社会了,用不着怕透露太多隐私会被家里人骂。说说呗,说不定咱们今后能分享资源,生意上来往来往呢。」 丹虎动作很大地抬起手臂,故意地看看手腕上那支嵌满了钻石、闪得一塌煳涂的名表,「时间不早了吧,咱们老朋友们人都到齐了吗?」 珠玉不知道那是什么表,但从别人的表情中能看出,这表非常贵。 「行了,知道你家里有钱,到底是是哪家的?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了,这个底不至于非得瞒着吧?」另一个粗豪一些的男人拍了丹虎肩膀一下。 「我怕我透露了,你们要来研究我家的生意,然后跟我抢活儿。」丹虎笑眯眯说道,「我只做不会亏本的好买卖,不敢告诉你们吶。」 一个麦色皮肤的漂亮女人走进人群,轻轻笑了:「你啊,要在南市造山中温泉酒店。有什么好神秘兮兮的。」 这话果然引起了这些人的好奇心:「哪块地,哪座山?什么酒店,怎么没听说过呢?」 「嗨,就是我这位朋友家的山,他们家要移民加拿大了,手里一座山急着要出手,低价出。那片区域前年被划分成了重点经济开发区,以后肯定会发展起来,到时候买绝对就不是现在这个价了。山嘛,我也去过,风景极美,有湖有林,还有水杉。 做成度假酒店也好,游乐场也好,都前景可观。」丹虎侃侃而谈,把珠玉拉到人群中心。 听众本来嘻嘻笑笑,在知道丹虎是豫升集团的少当家,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就是玩儿,也不当个大事来做。这个项目是我哥哥随手推给我的,他觉得前景好,想让我练练手,现在嘛,我还在犹豫,毕竟没经验。总之,你们谁要懂这方面的生意,可以给我指点一二。」 作为山目前的主人,丹虎从小认识的「姐姐」,珠玉当晚真加到了好几位企业二代的联络方式。 无一不是问山的情况,问她有没有和豫升集团把约给签了。 这就是生意人的友谊,前脚热热乎乎,后脚来撬墙角。虽是试试探探,但他们大有等丹虎三分钟热度过去了,他们随时接手的意思。 这些企业家二代无不是在父辈的扶持下做生意,大多在家人铺好的路上行走,二十多岁了,谁都想做出一番自己的名堂,好叫家里人瞧瞧自己的真本事 一人端着一杯香槟,丹虎和珠玉站在落地窗前,「顺吧?简直小事一桩。」 他们这次来校友会,就是为了多拉点人,目的是把山卖出去。目前看,事情办得很顺,都在按照计划走。 时间一点一滴地走,丹虎看手錶的频率变得高了起来。珠玉有些好奇,他今晚到底在为什么发愁。 到了八点,他渐渐不再看表了,神情变得明显的消沉起来,开始给自己一杯杯灌酒。 所以当八点半,一个陌生的绿裙女人走进大厅的时候,丹虎已经彻底醉了,趴在桌上人事不知了。 「嗨,醒醒。」绿裙女人拍拍丹虎的脸,手指蘸了茶水往他脸上弹,他都全无反应。 珠玉坐在丹虎身边,正在奋力和人微信聊天,勐一回头,才看到这个新来的女人。作为丹虎今晚的同伴,她不得不肩负起他醉酒后监护人的职责。 「你好,你是丹虎的老同学吗?」珠玉清了清嗓子,这姑娘瓜子脸,樱桃口,长得挺漂亮的。 「不是,我们不是一个专业的。」绿裙女孩摇摇头,「你是他现在的女朋友吗?」 珠玉差点被她的话吓得往后退一步,「不不不......我是他的姐。」 「哦,那没事了,实不相瞒,其实我是他前女友。我叫孟惟,你好你好。」 珠玉不禁精神一振:「哟,他还有前女友,就他??」不是珠玉贬低丹虎,只是他们从小认识,丹虎什么挫样她没见过,小时候黑不熘秋像个煤球一样,加上脾气不好,像个愤怒的煤球。 这小子竟然有这么斯文秀气的前女友...... 「他今晚一直在等人,等的肯定就是你,见你一直不来,他心情可差了,灌了好多酒。」 孟惟坐在他身边,摸摸他的脸,时不时轻轻拽拽他的耳朵,还是没醒。 原来他们分开两年了,她之前一直在英国工作,今年正好有一个中英合作项目,她跟随项目组回到了中国。今年结束,她就不再回英国,将会一直在这里工作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她和丹虎在信息里说好,今晚要来,但是遇到了堵车,一直堵到八点多才到,没想到这个点他就把自己喝醉了。 「你怎么才来啊?」丹虎醉眼朦胧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在他眼里,这个身影摇摇晃晃, 而且是三重的。 孟惟和珠玉对视一言,憋着笑,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小虎,你在做梦呢,等你醒了,我就消失了,你就见不着我了。」 「不许走。」他抓住对方的手,「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说好了什么?」孟惟好奇地问道。 「说好了下次再见面,就要继续谈恋爱。」他喃喃说道。 「那倒也是,我们确实说了这种话。好吧,从现在开始,今晚九点零五分,醒来你可不要忘了呀。」绿裙子的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丹虎,随他拉着自己的手,欣然允诺。 第22章 事成 加了二十多个有钱小子,珠玉密集聊了一个星期,发现这些人里有一些纯粹是为了和她套近乎,是的,就是和她本人,约见面,吃个饭,你有男朋友吗?虽然有些不捨得,珠玉不得不先把这些恋爱脑排除。 另一部分人谈起自己的发展计划,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自称将会给南市带来无与伦比的新发展。珠玉不免好奇,您这打算做什么呢?答曰——开发房地产,把树都砍了,建联排别墅,弄成高级养老院。房地产就房地产,干嘛非得砍树啊?婉拒了哈。 剩下一部分人,珠玉再聊就有经验了,造厂的不要,砍树的不要,挖矿的不要,总之污染环境、破坏生态的都别来。 最后只剩三个候选人。丹虎做主,把这些人一把抓了,全带来山上看风景。 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周六,一群年轻人初次踏上了看山之旅。但对于珠玉来说,她每个月都要接待一波人,天南海北,老中青三代都有,来来去去,看看又走,一直没有人下定决心定下来。 个子最高的青年全程和一个女孩手牵手,叽叽咕咕,眉飞色舞,与其说一群人来看山,不如是两个人来郊游。 「等会儿带你去我们家的老房子,我小时候每年寒暑假都来。」 「有你小时候的照片吗?」 「呃......没有。」其实有,但丹虎记得自己小时候晒得黝黑黝黑的,不好意思给孟惟看。 珠玉在后面跟三个男的边走边说,深入打听他们的发展计划和资金状况。问题就像滚雪球,越问越深,越滚越大。 三个人里有一个是爸宝男,爸不同意就弄不到钱,现在他爸好像确实不太同意,觉得这小子脑子不够好使,盘活不动这么大的资产。 一个男的吹家里资产丰厚,只是现在情况有点小紧张,珠玉默不作声拿天眼查查了一下,何止小紧张,我是他我会大紧张。 第三个男的,思想有点神游天外,「我想在山里造美术馆。」 啥,谁来山里看当代艺术画作? 珠玉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跟这些男的计较了,就当带人来冬游的。 等她把这些消息告诉丹虎时,他正在和山中洋楼的门锁搏斗,自己家的老房子不但上重锁了,而且他带的钥匙开不了门。钥匙卡在锁里,就是转不动,明明以前用这把钥匙能打开的啊。 「谁把门锁换了?」丹虎唿了口气。 算了,不用问了,肯定是他的好大哥。 门外这群人都在等丹虎开门,包括他的女朋友,仰着头巴巴地看他呢,她越看,他越急,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接把他催出了一脑门的汗。他忙活一阵,实在开不了,气得把钥匙揣兜里,打算翻铁栅栏翻进自己家。被孟惟和珠玉拦住了,这铁栅栏可高了,别摔下来再被扎到。 「你要私闯民宅?」爸宝男问道。 「那是我自己家!」 负债男隐隐疑惑起来,「真的是你家吗?」 第三个,也就是神游天外自称要造美术馆的,名叫侯子诚,忽然来了精神,怪声怪气地问道:「小虎啊,柳斯昭真是你哥哥吗?你真的是豫升集团少当家吗?」 这小子......丹虎默不作声,暗暗磨牙。 「你们怎么还不是一个姓?一个姓柳,一个姓郑。」 此话一出,侯子诚的另两个竞争对手脸色忽然变了,今天别是什么局,专门骗他们几个的,骗钱就算了,这荒郊野岭的......保镖司机也不在身边。 他们忙道,不用不用麻烦了,这个别墅不进也行,有事咱们下山再说吧。 山中还是那么宁静祥和,空气清新,但人与人之间的气氛忽然滞重得像煳了一层水泥一样沉重。 为了打破这片尴尬到可疑的气氛,珠玉尴尬出声道:「我声明,山真的是我家的,有法律文件呢,在山下,你们要看吗?」 「看看看!」 「要要要!」 一下山,另两个人立刻催自己的司机赶紧开车,回城回城!这地方一分钟不能多呆。 潜在买家的人数骤然降到了一。 「下一步,咱们去哪里?」车里的气氛实在太静了,丹虎黑着脸不搭理侯子诚,侯子诚倒是来了劲,和孟惟珠玉言笑晏晏起来。 「哎,几年不见,小孟妹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啊,一样漂亮,你可是你们学院最有出息的那个,拿大奖,还留在英国剧团工作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盛小姐,丹虎喊你姐,我也喊你一声姐,行吗?」 「不敢当不敢当......」珠玉脸朝向窗外,心想这都怎么回事啊,几个人底下暗流涌动的,属实看不明白。 「你俩,真是老朋友吗?」珠玉忍不住问道。 老朋友就是这样死命拆台的关系吗? 侯子诚憨厚地笑,「当然是,咱俩关系可好了,从小到大都上同一所学校,大学也在一起。小时候和人打架,小虎还给我帮忙的呢。我们铁到不能再铁了。」 丹虎冷哼一声,「给我往边儿上去,别挤我。」 看着实在不像「铁到不能再铁」的关系,珠玉感觉,如果今天他们被哥斯拉追杀,丹虎会毫不犹豫地把侯子诚从车里推下去,美其名曰,减重。 珠玉给孟惟使颜色,于是孟惟拍拍珠玉的手,安心,他俩不会真的闹僵。 「柳斯昭真的是丹虎的哥哥.......」斯昭今天不在山里,要说什么实打实的证据,她也拿不出来啊,上哪儿去弄一份dna鑑定报告啊。 「我知道,当然知道啦。小时候斯昭大哥还去给丹虎开过家长会的呢。」侯子诚笑得很开怀。 「那你.......」珠玉语塞。 「姐,这座山,请务必卖给我,我是真心的。建立一家纯粹的私人美术馆,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也行吧,也行,放在他们全家人心里几年的石头,最后被这么一个天真的小子接过去了,珠玉不知是喜是忧。 「你是说真的,肯定买?」 「姐,我是真的想买!」侯子诚探过身子,压在丹虎身上,对珠玉信誓旦旦。 「一边儿去,说了别挤我。」丹虎不胜其扰地推开他。 侯子诚不甘心道:「你上学的时候不知道坑了我多少次,我就这么给你丢脸一次,至于这么大火吗?」 「这下这群人回去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呢,说我真骗子,假富二代,诈骗犯。」 「你上学的时候不老被他们这么说吗,以前不在乎,怎么现在在乎了?」 「那以前我真的就是假富二代啊,而且丢脸是我一个人丢脸,现在连带着小惟也要和我一起丢脸了!」 孟惟细声细气地插了一句:「我不在乎~反正我的名声也很差。」 珠玉微微不解,丹虎就算了,孟惟上学的时候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儿。怎么一个两个,听上去都是大学里兴风作浪的人物似的。 「你信不信,等下次回去,他们会说我是富婆包的鸭子,不然手上怎么有这么贵的手錶。」他把表杵到侯子诚鼻子底下。 这表是从斯昭那里借的,不过丹虎不准备还给他了,就当给自己的劳务费用了。明明知道今天要带老同学上山,还故意把家门锁了,真是典型的亲大哥作风。 「没事没事,我说你是我包的鸭子。」侯子诚话音刚落,丹虎就掐住了他的脖子,「你再说一遍。」被掐的那个立刻大喊:「姐姐妹妹们快救命!」珠玉和孟惟两个人合力,才把这头老虎给制服,「好啦好啦,人死了就没有第二个买家了。」 入夜,这个消息被珠玉带回了家,全家人与其是高兴,不如说惊讶,这件事来得太快了,他们甚至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原本以为还要在搓磨许久,四处找买家,最后竟然就这样解决了。侯子诚付了四分之一的钱作为定金,现在已经年末,他想过完年的时候,找一个良辰吉日,正式签约。 直到吃完晚饭,家里人才回过味来,开始喜笑颜开,商量着今年年底,盛文斌总算解决心中大事,到时候全家聚起来好好吃一顿。在亲戚中间,他重新有了脸面,不说再做盛老闆,至少不是负债的老赖了。 说不定明年盛文斌就跟女朋友就去南方,做上门女婿去了。山卖了出去,这下一分钱不要女朋友出的,两个人在一起安安生生养老就够了。 珠玉先给爸爸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后,再三说,反正你的婚事你自己看情况,我已经给你尽力了,到时候过不好就回麓镇,咱们不欠别人一分钱,想走就能走。 她爸在电话里连声说好,应了下来,只是最后不禁哽咽,老泪纵横起来,知道女儿费尽心思都是为了他。 「哎,我知道,可是爸爸捨不得你啊,这下我们父女又要天涯两隔了。」 「那你别结婚了,咱俩一起过。」 「可是.....我和你姨都说好了,这时候悔婚,不太好吧......」 「行行行,你结婚去吧。」 「小玉啊,这事儿成了,你也快要回加拿大了,爸爸一想到,还是捨不得你啊!」 「那我不回去了。」 「不行!我都给你买了好房好车了,你不回去都要给你妈占了,你得回去。以前那个公司,还能去上班吗?爸爸就盼望你回到你的正规,过好日子去。」 挂了爸的电话,珠玉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四肢百骸都变得轻了起来,飘飘悠悠,好似能飞到天上去。 只是她暂时还不想飞走,有一根线还牵在她身上,让她不能像风筝一样离开此地。 第23章 去留 下雨了,天花板的玻璃窗承接着雨水,滴答声格外清脆明亮,一滴水覆盖在另一滴水之上,汇成河道,形成破碎的蜘蛛网。 阁楼里舖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珠玉趴在斯昭胸口,他们半躺在地毯上,正在窃窃私语,雨声太大,有时他们不得不凑近彼此,才能把语言传达给对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我以为事情会很难很难,没有三年五载,成不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唉,凡人看来难于登天的事,对世界上某些人来说,易如反掌。」 斯昭揽着珠玉的腰,单手拿着一本英文书正在看,懒懒道:「所以之前我让你别着急,解决起来不难。但我越说,你越觉得我不上心,只是拿话敷衍你,」他装模作样嘆了口气:「我可真不容易啊。」 珠玉故意不理,忽又想起一个事来。 「这次是遇上一个傻小子,要在山里开美术馆,说是开发文化产业,天啊我都不敢想今后他生意会变成什么模样,谁会来山里看当代艺术?」 「他啊,你不用担心,这种房地产集团有的是钱,没地方使,拿来开美术馆再合适不过了。侯子诚家底子厚得很,不管怎么玩都不会塌方。」斯昭心不在焉地说道,眼睛还盯着书页。 好吧,那也行,她可不管了。 「丹虎说不会把手錶还给你了。」珠玉瞥着他的脸色。 别人的钱他不管,这是他的东西,斯昭果然表情有了变化。 「我就知道,不管给他什么东西,最后都是有去无回。但这次没关系。」他慢悠悠翻了一页书。 「你转性了啊?」 「那是爸的手錶,他给我和这个小偷一人买了一块,打算成年的时候给我们。那本来就是给他的。」 珠玉奇道:「你怎么不告诉他啊?」 「告诉他,他就不要了啊。你看没看过那种哈士奇餵药视频?好好餵给它它不吃,假装掉到了地上,它第一个冲过去把药舔干净。」斯昭笑得温文尔雅,但在珠玉看来,这男的不是一般的狡猾。 「你那块呢,怎么从来不见你戴?」 他毫无愧疚之心地说道:「爸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不会戴的,这种镶满了宝石的名表不在我的审美范围内。哈士奇的审美倒是和爸一致。」 他越说越起劲儿,直接把书放下来,「哎,你觉不觉得,我弟弟真的特别像蠢狗,就算我手里拿一把空气零食,它都会凑过去嚼半天。」 珠玉手肘撑着靠枕,低头看他兴致勃勃的神情,这人一说起别人的坏话,忽然两眼放光芒了,也是傻得挺可笑。 她低头亲了他的脸,他的坏笑忽然止住了,两个人抱在一起,滚在一起,直到雨停。 雨停下的时候,不过六点多钟,玻璃天窗已变成了墨蓝色,冬季天暗得极早。室内暖烘烘的,他们肌肤相亲,白色和浅麦色的皮肤交叠在一起,有一种可可牛奶的色泽。 额头靠着额头,唿吸平稳地交缠在一起,珠玉半闭着眼睛,笑着说:「绕来绕去,还是走到这里了。」 「不好吗?」他也笑了。 「挺好的。」 「哪里好?」 「地毯好,软和。」 斯昭睁开眼睛,起身压在她的上方,「地毯好,还是我好?」 「地毯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啊!」还没等他满意,她眼珠子转了一圈,又嘀咕道:「暖气更更好。」 「我呢?柳斯昭不好吗?」他都要被气笑了。 「再好也不是我的呗。」她很小声地说。 他躺下来,手指上把玩着她的头髮,声音也轻了,「事儿一完,你就要回去了,我早知道。所以不想给你把事情办那么快,但不办,你又忧愁,要不是出了你爸结婚那事儿,我还不想那么快出手。」 珠玉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奥林匹斯山上的希腊诸神,看待凡人的心事,就是这样的吗?」 他笑了起来。 他们避而不谈终将分开的事。两个人相遇相爱,然后一方为另一方而改变自己该走的路,这只有最年轻的人才做得出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这是珠玉的想法。她不知道斯昭是怎么想的,但如果他恳求她留下,她也许会动摇。 不过,他一次都没说过。 这样也好,大家都省去了这些麻烦事,不必在情感中过多地消耗自己。 十二月一到,镇上的人都开始为春节编排社火节目。踩高跷、舞龙舞狮、舞彩旗、五猖神出行......内容之混杂丰富,令人眼花缭乱。 三嬢嬢以前是高跷队前成员,他们这个队伍从前参加过全国比赛,拿过金奖,上过电视,上过报纸。现在三嬢嬢作为老前辈,一到这日子,都要去队里做做指导工作。 珠玉现在在家彻底闲了下来,就被三嬢嬢带去社区,做社火节的后勤工。把旧道具搬出来晒太阳、清洗彩旗、缝缝补补五猖神的旧衣。 她上高中的时候,出于好玩,跟同学一起去冰淇淋店打过工,那时候她就发现自己这个人,好像很适合干体力活,一忙起来,脑子就被梳理得很规整。可以一边做事,一边想事,而且心平静气。 手里拿着大头针补衣服的时候,她有很多时间去思考目前的情况,不留就不留,我也不稀罕你留。 入冬以后,三嬢嬢晚上常煮羊肉汤,只要煮这个汤,她必定会打电话把斯昭喊来。那天他开着车把一整头羊送到家里,她当场被惊到了。 好傢伙,哪里有人一买买一整头羊的,要不是咱家人多冰箱大,寻常人家的冰箱塞都塞不下。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珠玉从不主动和斯昭说话,仿若两个人是陌生人一样,他倒是能和家里其他人谈笑风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一来二去,全家人都和这个小伙子熟稔起来。熟稔到一个程度,免不了就要问点个人问题。 「对象有了吗,小柳?」某日三姑夫这么一问,让正在喝汤的斯昭勺子一抖。 珠玉垂下眼皮,只看自己的碗。 「有。」 她的勺子也是一抖,差点被汤呛到。 全家都露出些微失望的表情。 三姑夫打起精神,又问:「谈多久了啊?」说不定不是正式的呢。 「今年开始的,挺久了。」 「好啦,吃饭吃饭,年轻人都不喜欢别人问这事儿,你还问。」三嬢嬢出面欲要终止这个话题。 斯昭现在身体好了,看着和寻常人也没什么差别,这么相处下来,她当然也知道他性格温和,平易近人,加上家境优渥,一表人才,若是没有对象,那才叫奇怪。 倘若能和珠玉配一对,那是再好不过的,配不了,只能说没有缘分吧。 「嘿嘿,我知道小昭叔叔的女朋友是谁。」琪琪手里抓着鸡腿,笑得很机灵。 千万别,千万别.......上次就说过一回了,这次再说,你小玉嬢嬢又要丢一次脸了,全家人都暗暗祈祷起来。 雨晶抽了张餐巾纸,手托住琪琪后脑勺,在她油津津的小嘴上使劲儿擦了两把:「瞧你脏的跟小花猫一样,来来来,大嬢嬢帮帮你。」 饶是被这么堵住嘴,琪琪仍旧挣扎着嚷出了声:「是一个金色头髮的外国女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在小昭叔叔家里看到的画儿,上面有个金色头髮的女的,肯定是她的女朋友。」 他家满墙的油画,小学生琪琪天真地以为其中一个女人是这个叔叔的对象。 没答对,但是答得好,珠玉松了口气,回头奖励她一根奶酪棒。 「哈哈不是哦,叔叔的女朋友是一个黑色头髮的中国女孩。」斯昭笑道。 琪琪追问:「她的眼睛大吗?」 「大。」 「睫毛长吗?」 「长。」 「皮肤白吗?」 「不白。」 斯昭答得太快了,话音刚落,他就瞟了珠玉一眼,不仅是他瞟,家里人都瞟了珠玉。现在家家户户的姑娘都以白为美,很少有女孩会把自己晒黑,这里最黑的就是她了。 「哦~」琪琪啃着鸡腿,拖声拖气地说道:「我小姑姑也不白,不过她的长睫毛是假的,她说是美容师拿胶水粘的假睫毛。」 「另一个鸡腿也给你,吃吧,吃吧。」陈凯想要火速转移了琪琪的注意力,以防她继续爆料小嬢嬢。 「小嬢嬢的眉毛也是假的,眼线也是假的,都是美容师给她画的,就像我给芭比娃娃化妆一样。不过小嬢嬢双眼皮是真的,我妈妈的双眼皮是医生拿刀割的。」 我真的谢谢你,不会给你买奶酪棒了,而且家里的奶酪棒我会帮你全都吃掉,珠玉忽然感觉脑袋好重。 斯昭一本正经地和琪琪说:「难怪呢,你小嬢嬢跟芭比娃娃一样漂亮。」 琪琪抛出了最后一个「死亡问题」,「我小嬢嬢漂亮还是你女朋友漂亮啊?」 他沉默了。 饭吃完了,家里人匆匆把她抱去洗脸洗手,避免这个小神仙再度问出让人没法儿下台的问题。 事后珠玉一直在逼问他,你身上有什么是后天的,不是天生就那么好看的。有没有植髮?假牙?喝蛋白粉健身吗? 他抓住她检查自己髮际线的手,「如果你愿意公开,我会告诉你的家人,你最漂亮。」 「过完年,我们分开后.......」 他不等她说完,「你在这里,再待半年,如果半年后还是想走,你再走。」 第24章 冬天 每到寒暑假都有小孩在文化宫学琴学书法。春节社火表演队的各路人马也都聚集在文化宫里,这里地方大,有放道具和戏服,每周还能排练活动。 午饭时间一到,一起参加义务缝补工作的女孩子们都回家吃午饭了。到了点,斯昭来接珠玉,她不忙着收拾东西离开,而是招唿他快点进门。 「哎,你看过戏服吗?我给你看看。」她展开补了一半的衣服。 起初,这些衣服的颜色应该是极为鲜艷的,但是经过岁月的流逝,颜色多少有些发暗褪色了,上面有一股灰尘混合樟脑丸的气味。 他们俩都见过春节社火里的五猖神表演,身穿红、蓝、黄、黑、白五套戏服的五个人,戴着头冠和面具,在鞭炮声中跳各式各样的舞。 不过都是远看,没有近处瞧过。 五猖神的来歷众说纷纭,在南市的麓镇,这个故事有一个固定的模板。说是明太/祖定都后,给各路功臣论功行赏,唯独忘记了南征北战中早已捐躯的军士,于是他们在梦中向明太/祖诉苦,抱怨不公,太/祖便将这群人奉为「猖神」,告知天下,百姓们一到节日就会为他们进行祭祀典礼,风俗一直延续至今。 「领队的孙伯伯说,今年他们能弄到马,真的马欸,要让五猖神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珠玉拿起一张赤红面具,在镜子前比划,这张面具有她的脸两倍大。 「到时候,你做什么?」斯昭对着光,看戏服上的纹路。 珠玉哑然:「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就是干点缝缝补补的后勤工作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你呢?你做什么?」她把问题又推给斯昭。 他抬起头,沖她笑了一下:「马是我送的。」 啊烦死了。 「不算,那不算!我们谈的是贡献,不是捐献。」 「有什么差别吗?我也献了啊。」 在他俩拌嘴不休的时候,回家吃午饭的阿姨姐姐们杀了个回马枪,乌泱泱往回走来,马路上交警正在查行人戴头盔,她们大意了,赶紧回来拿帽子。 一下就撞上了这两人。 「这是珠玉的男朋友啊,个子真高,真帅!」 「哎哎,是的,阿姨您过奖了。」 「体贴哦,专门接女朋友回家吃午饭。」 「哈哈,应该的应该的。」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三嬢嬢,珠玉和斯昭愣在原地,支支吾吾起来。 她在片刻的呆怔之后,响亮地问道:「男朋友怎么不带回家见见家里人啊,玩地道战呢啊?」 三言两语坦白完之后,俩人火速熘出门发动汽车,跑了。 回他家吃微波炉通心粉的时候,珠玉回想一番,不禁觉得压力山大起来。 「你难过什么?」斯昭拿叉子卷了一坨面,「我不至于这么带不出去吧?」 「你懂什么啊,今天看到我们谈恋爱,过一阵子就要问几时订婚,几个月后就要问什么时候结婚。」她把叉子换成筷子,吃了一大口。 「不好吗?」 「好什么好。」珠玉瞪他一眼。 斯昭放下叉子,「我也想有父母亲人去交代人生大事,可是我没有,我很羡慕你。」 珠玉的气顿时消了,她拍拍斯昭的肩膀,沉默了五分钟,忽然感觉,「你是不是又在搞卖惨套路?」 「还真是让你看出来了。」他腼腆道。 「适可而止,柳斯昭,不要天天把我当驴耍!」 「你很难骗,比我弟弟难骗很多。」斯昭拿餐巾纸擦擦手,「你不是驴,你是精明的猫咪,猫罐头里掺了药,都要全给它吐出来。」 方才跟三嬢嬢说得太快了,不能就这样结束。吃完午饭,斯昭又张罗着再带些茶叶菸酒,去珠玉家一趟,正式见见家人。 「我天,你想怎样啊?就谈个恋爱,搞得跟要结婚了一样。」珠玉死活不让他这么折腾,菸酒茶叶一样都不许带。 庭院里的梅花开了,送一些梅花倒是可以。 他家地庭院里原本种了许多花木,只是到了冬天,俱都凋零枯萎,唯有梅花依旧包含生机。 雪地里的腊梅嫩黄嫩黄的,一簇簇,一株株,开得十分饱满拥挤,香气强烈而清冽,熏得整座庭院都喷香喷香的。他们选了一枝,拿大剪刀剪下来。这一枝梅花,到家插进放了清水的花瓶里,估计还能再开许多天。 「加拿大有梅花吗?」斯昭忽然发问,又自问自答道:「我在美国没见过。」 珠玉想了想:「应该有,但普通人家的庭院不种这些花。」 「在国内时,一见家中庭院里的冬梅开了,就知道是要过年了。在国外许多年,我都没有见过梅花,纵使和中国朋友们聚在一起过年,也总觉得缺点什么。」 「哈哈,没想到,你还会思乡呢,」珠玉追问:「你思念谁,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吗?」一问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这话有些不妙,他们家情况复杂,不是寻常人家热热闹闹的样子。 斯昭却没有在意:「是的。我们家人少,也就三个人,但我爸会把朋友亲戚都喊到这片山里,大人搓麻将,孩子放鞭炮。那时候我嫌吵闹,等一个人住在国外的时候,想起家乡,总会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你会思乡吗?」 「也会,我的家乡不是南市,是麓镇,在这片山里。我思念的都是土里土气的事物,社火、稻田、赶集......偶尔,我也会遇到南市同乡,但没有一个人来自麓镇,他们都是城里出生长大,从来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真遗憾,那时候我们俩要是联繫上就好了。一班飞机就能从纽约飞到温哥华了。我算你的麓镇同乡吧!」斯昭抛给珠玉一小枝梅花。 珠玉垂眸暗笑:「不见得,我可能不情愿联繫你,自己谈恋爱忙不过来呢,哪里有时间招待小时候的哥哥。」 「闭嘴吧你。」他气恼地笑起来:「我真该早点联繫你,每个月都飞去温哥华看你,见你在乌七八糟搞对象我就告诉你爸。」 珠玉两手一摊:「你看,我就知道。咱俩遇到早一点,都是各自碍事儿,我碍你的事儿,你碍我的事儿。现在都没戏唱了,距离花花世界十万八千里了,这山里就剩下一个我,和一个你,咱俩才会打起对方注意。」 斯昭丝毫不在意她话里的揶揄,「我可不觉得我跟你好是我在将就,你要是觉得你和我好,是你在将就,那我还挺开心的,听起来我占了个大便宜。」 她眼珠子一转,想着我才不会被你堵住呢,调笑道:「哟,你就那么喜欢我啊?」 没曾想,他就那么直来直去地说道:「对啊,就是特别喜欢。」 这下真噎住了,她彻底不知道怎么接了。 下午的天气很好,天空瓦蓝洁净,偶有丝丝缕缕的白云,昨天下的积雪虽厚,已慢慢开始化掉了。这一大枝梅花放在后备箱里会被压得蔫巴兮兮,他们俩一合计,不如扛着走过去,路不远,天气也不坏,很快就能走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珠玉背着双肩包,斯昭轻轻松松扛着一枝梅花,两人手牵手停留在山林最高处,一齐往下看。用来风力发电的电扇齐齐立在雾霭深处,冬风偶尔吹过,扇叶慢悠悠地转动,电扇一共有三片白色扇叶,细长细长的,像某种带翼昆虫的翅膀。 「等过了今年,到明年,山就不是我们家的了。」珠玉晃晃他的手。 斯昭低头看她,「山会交给适合的人管理。」 「哎,我知道,我们家没有那个能力,我们浪费了十年。」 「未必。如果山中仙灵愿意开口说话,你们未必是最差的山主。我们姓柳的才是。」斯昭在山间云雾中说道。 山中寂静极了,动物大概都藏在岩穴之中,进入了长长的冬眠。他们看够了风景,走上了山中石阶,向山下走去。 「还好,事情了结了。」珠玉非常小声地嘀咕。 「什么事情了结?」 「别说话,下了山再说。」她捏紧斯昭的手,声音一再压低。 直到走上马路,她才松了一口气,斯昭懂她在怕什么。 「你来这里半年,都没有发生大事,我相信,他们决定结束了。」她的手心刚才甚至冒出了汗。 路上车水马龙,人一下子变多了,仿佛剎那之间,就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我开始生病的时候,就有人跟我爸说,那是山神的惩罚,他没有信。再后来,他去世了,对我说这事儿的人更多了。」 「你不会是说,我不信.....吧。」 「当然了。」他露出一副相当理所当然的表情,「如果我那么容易就信,来我家骗钱的要把门槛都踏破了。」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的?」 「两年前復发的时候......」 「那你现在怎么想的?」 「尽人事,听天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如果半年后我好好的,你就不要走,咱俩去领证。半年后我人没了,你要走,我同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顺手在路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大包烤山芋,神情平静极了,尽管这段话的信息量相当的大。 珠玉闷着头走了一段路,十分钟后才骤然出声:「领什么证啊!我说同意了吗?」 「到时候你不同意,就把我甩了呗,你还有半年的时间去考虑呢。」他按了按门铃。 今次再来,花被接了过去,人被留下吃晚饭。与之前不同是,全家人都理所应当地把斯昭看成了家里人。 「小昭叔叔,你这周来四次了,你不用陪你女朋友的吗?」琪琪凑在插着梅花的花瓶中闻个不停。 「让你小嬢嬢做我的女朋友,你意下如何?」斯昭脱了手套,和珠玉坐在沙发上。 琪琪忽然恍然大悟:「哦,我懂了,这样你就能天天来咱家吃饭了。你为了来我们家喝羊肉汤,就把原来那个女朋友甩了。」 家里人笑作一团,连珠玉都笑了。 第25章 雾 入冬以后,山中清晨的雾气不到中午,一时之间是散不掉的。 大雪之中,一男一女手牵手在雾气中行进,毛线帽子、围巾,和手套将两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昨日夜深之后,三嬢嬢一家硬是把斯昭留了下来,家里有三层楼,屋子多得是,用不着披星戴月地赶回家。可见今后再来,斯昭晚上必定是回不去的了。 但第二天的早上八点,他有一个视频会议要开,工作邮件也没有回完。天一亮,珠玉就陪着他往山里走了,一边走一边笑他,假作山中高士,其实心在红尘。 「这叫什么来着?偷偷地卷,对外告诉别人自己不努力不上进了,其实背地里卷得要死要活。」 斯昭走着走着都走热了,他脱下帽子,「我要真不干了,丹虎早晚被架空,他太嫩,搞不过公司里的股东。」 「那当时你要真有点什么事,你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之后他被人弄下去,怎么办呀?」 「那我只能在地底下保佑他了,身为鬼魂的我,真心保佑我的弟弟,最好别被人搞下去。」 柳斯昭说起这些黑色笑话,脸上都是一本正经的,弄得珠玉有些哭笑不得。 走得路越长,身体变得热乎乎的,他们把帽子和围巾都取下来了,一对情侣笑着闹着,一点不觉得爬山辛苦。 六点多钟,又飘起了雪,棉絮一样轻飘,被寒风卷着,雪落在两个人的头髮上。 就在此时,像爆竹一样的声响在山中突兀地炸了开来,珠玉停下脚步,看向斯昭。山里的人家很少,不会有人这个地儿放鞭炮的吧。 一辆皮卡停在雪地里,车后放了一只大铁笼子,里面装满了失去生气的野兔,软塌塌地躺在那里,身上还有余温,但也已经开始慢慢变硬了。 浓雾被皮卡的前灯刺破,雪地上凝固着红色的斑斑血迹。这辆车附近并没有人,车主可能进了林子深处。 珠玉听闻过,有一些盗猎者会在秋冬季节,带着土制的猎枪到山里来打猎。孙子山这样小小的山里,并没有什么狐狸或是熊这种保护动物,最多只有野猪和野兔。 现在的人并不缺口肉吃,打来的野猪肉也未必好吃,猎杀来动物,除了卖钱,只是为了玩儿。 斯昭打电话报了警,三言两语,对面的接线员明白了。挂了电话,他拉着珠玉尽量往小路走,以防被人看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警察能找到这里来吗?」珠玉有些担心,现在下雪,雾浓,路很不好走。 「我记下车牌号了,他们今天肯定跑不掉。」斯昭的步子迈得很大,他们现在要尽快回山里的别墅。 又是一声枪响,群鸟扑簌簌飞走,珠玉感觉后背在发麻。 「别怕,很快就到了。」他握紧了她的手。 密林深处,一只小小的四足动物瞪着面前的人,作为一只幼兽,它降生到世上还没有半岁。带着它的母兽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今天运气好,挖到宝了,竟然发现带仔的。」一个精瘦的男人用靴尖踢开面前的母兽,枪口对准了那只被吓得动弹不得的小兽。 他的同伴此刻却稍稍按低了他的枪口,侧耳听了一阵,半天没说话,最后才开口:「哎,老张,我好像听到有人在雪地里走路的声音,嘎吱嘎吱的。」 老张有些不以为意,觉得自己这同伴神神叨叨,过于敏感了,「说不定还有别的獐子,本来以为今天只能打着野兔呢。」 「别是有人来了。」周强拿着手电筒在四周检查了一圈。 「赶紧的吧,把这只也杀了,就快天亮了,天亮后开车,容易被人发现,」老张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可惜了,这个小的不是吃奶的娃娃,不然能从里面挖出『獐宝』,那玩意儿能入药,价格肯定可以再翻一倍。」 小獐子睁着懵懂的眼睛,发出低低的鸣叫声,它方才随着母兽跑累了,连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 老张瞄准了它,按下扳机,又是一声枪响。 但这次他打歪了,从后面撞过来的一股冲击力让他失去了准头。 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后面冒出来,他与老张搏斗起来,精瘦的老张不是对手,手一松,枪掉到了地面。 「你小子,什么人!」周强也加入了战局。 趁着三个人在雪地中缠斗,珠玉跑过去,抱起小獐,拼命往树林深处跑。 小獐差不多和琪琪一样重,就像一个孩童那样,热乎乎的,沉甸甸的,喷出的滚热鼻息落在她的手背上,让她清楚地知道,现在不是在做梦,一切都是真的。她必须拼命地跑,拼命地跑,然后藏起来。 当珠玉和斯昭躲在草丛中时,她看见了猎/枪,也看见了小獐,她捂住嘴,闭上了眼睛,她不敢看那只毛烘烘的小动物失去唿吸。 「待会儿,你把它带走,记得,要快,」斯昭在她耳边低语,「别管我。」他起身离开了她。 她没有机会跟他说更多的话,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很想知道,当时斯昭在想什么,他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起先,斯昭占据了优势,他制服住了一个人,令他趴在地上,两手背在身后。另一个人方才在地上呻吟哀嚎,斯昭没有再去管他。然后,长长的土制枪枪柄砸向高个子男人的头颅,那是用尽力气的一击,这个偷袭者举着夺回来的枪,站在不速之客的身后喘着粗气,他得手了。高个子男人身体晃了一下,迅速地起身,他已经受了伤,额头上的血汇在一起,不断滚落。他看向偷袭者,那是一个满脸青色鬍渣的男人,看完那一眼,柳斯昭倒了下来。 树林附近有一个土坡,冬季,人滚下去,再被雪埋起来,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 两个人处理完毕,没有再去找那只小獐子,天快亮了,他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珠玉在山的高处等着,等了有一个小时,但是斯昭一直没有回来。 到底在想什么?她在冷风中颤抖地抱着小獐子,在黑暗中思索,斯昭这样的人,当时在想什么? 他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他一向仔细地思考问题,谋而后定,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精緻利己主义者。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这不是他的风格。 是不是她的缘故,她很在意山,乃至山里的树、山里的生灵,斯昭知道她不想看着小獐子死掉,所以他站出来做了这种事。好像总是这样,一直是这样,她宛如这个人命里的灾星,牵扯到了她,他就会生病,最后落得那种下场。 珠玉擦着眼泪,向原来的地方走去。皮卡已经开走了,只有地上留下的血迹。 「斯昭,斯昭!」她在山里唿喊着,高一声,低一声,「斯昭,斯昭!」 泪水滚滚流下来,明明才说好半年后,要永远在一起。他们都是无脚鸟,小半辈子都身处迁徙之中,偶然回到家乡遇到了彼此,他们绕了一大圈,小心地触碰交流、反覆验证对方的心思,最终决定停下来,就是这个人了。只有这个人才能理解自己的过去,以及因过去而产生的、对于未来的选择,无论多么荒唐鲁莽,他都理解她。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世界上只有唯一一个斯昭。 唿喊声除了带来飘渺的回声,没有一个人应答她。 「斯昭,斯昭,」珠玉的喉咙嘶哑着,念叨这个名字,反覆地念。 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想到,斯昭有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是不是一个和她朝夕相处的男人、她的爱人? 真正的斯昭是不是十八岁那年就去世了,后面,一直到现在,都是她的一场梦。因为她从小就喜欢斯昭哥哥,她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那是女孩子平生第一次的暗恋,只把那理解成讨厌、害怕。 那个头髮黑黑、皮肤白白,永远完美无缺的大哥哥,怎么可能成为她的爱人?如果真的是的话,现在为何又像一阵风一样,从她的掌心中消失了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斯昭,斯昭。」她声音彻底喊哑了,只能张开嘴巴,无声地念叨。 小獐子从她的怀里跳出来,实际上她早已没有力气再抱着它。它的母亲在黎明前死掉了,尸首已消失不见,现在只剩下了它。 这头只有半岁的小獐经过了片刻的迟疑,迈着四条细细的腿,向着浓雾深处走去。 珠玉呆坐在地上,两手空空,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走向了土坡。当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将自己的爱人架在肩膀上,拼了命向上爬。 土坡的陡峭,一个人都不好爬上去,何况负担另一个失去意识的人,她的手指甲中全是泥土,头髮糟乱,满面污垢。 任凭援救的人怎样劝说她,她都不肯躺在担架上,她要抓住斯昭的手。在群山中唿喊斯昭名字的时候,珠玉感觉自己好像眼睛看不见了,四周黑洞洞的,那是她一生中最为惊恐的片刻,她把斯昭弄丢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念头萦绕在她的心里。 再也不放开你了,绝对不。 第26章 病房 公安机关的人告诉他们,柳斯昭是在与盗猎者搏斗的过程中身受重伤,失去意识。 盗猎者在南市的山中捕杀野生动物的事不是头一次发生,随着生态环境的好转,接连几年都有这样的案件出现。公安部门根据报案人提供的信息,在高速公路捕获嫌疑人,收缴野生动物四十余头,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一头。后续案件正在调查中。 斯昭父亲去世,母亲旅居国外,唯有一个弟弟,没有任何长辈。三嬢嬢早把他当成自家的孩子,她眼睛哭得红肿,手帕子不断擦拭着眼泪,「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真不应该让他们早上回去。」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盛家全家都赶了过来,甚至包括盛文斌。他们守在病房外,不敢大声说话,斯昭已经做完了手术,正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他伤到了大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復意识。 颅脑损伤引发了颅内血肿,醒来后可能神志不清、语言能力下降,最坏的情况是部分肢体瘫痪。 斯昭那边,他的弟弟一家也赶了过来。得知哥哥可能落得比死还不幸的结局,变成植物人,丹虎脸色有些煞白,他的未婚妻握紧了他的手,努力支持着他。 「我以为他会一直那么得意,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笑到最后。他一向运气比我好,怎么会......」丹虎喃喃自语,「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做那种事?」 一个陷入昏迷,另一个情形怎样都称不上乐观。珠玉经过全面检查,身体多处挫伤,是爬山坡的时候留下的伤口,现下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做笔录的女警出来后,雨晶和三嬢嬢赶忙走进了病房,替她盖被子,想给她餵水,珠玉人还清醒着,嘴唇干裂,精神很不好。 三嬢嬢见昨晚还好端端的侄女,一夜之间变成这样,心痛得要命。好多话,不敢问也不愿提,劝她再喝一口,再喝一口。 「姐姐,嬢嬢,他醒了吗?」珠玉声音很轻地问道。 她们半天不说话,她就知道,还没有醒。当时她跳下高高的山坡,找到他的时候,他两眼紧闭,脸上全是干掉的血痕,头髮里也是黏煳煳的血,伤口深可见骨。 尽管她们不肯告诉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也能猜得出来。 「他还活着吧?」珠玉看向三嬢嬢,但三嬢嬢挪开目光,不肯看她。 雨晶坐到床的另一边,「活着呢,你放心,啊。」 「医生说什么时候能醒啊?」 「快了。」雨晶扯出一个笑容。 斯昭已经昏迷了三天,期间一次都没有醒过来。 丹虎咬牙告诉自己的未婚妻孟惟,他会花钱找最好的医院,好好治,治不好,就照看他一辈子,尽管他知道哥哥这样的人,是宁愿死也不想被困在病床上过一生,但他坐了哥哥的位置,哥哥的死活就成了自己的义务,他得为了柳斯昭扛到底。 家里所有人不知道怎么安慰珠玉,这对年轻的恋人感情是那么要好,甚至可能比他们以为的还要更好。尽管珠玉能说话,神志也清醒,她每顿饭越吃越少,直到最后除了水,什么都吃不下了。 再这样下去,一个走了,另一个也要跟着走。 孟惟和雨晶坐在珠玉床前,给她吹冷肉粥,劝她好歹吃一口。她每日只是昏睡,睡眠的时间比清醒得更久,偶尔醒了,反倒像是到了夜晚,一个人刚刚入梦一样,昏昏沉沉,懵懵懂懂。 今天,她意外地跟身边人开了口,「我梦到那天早上,我们没有去山上,我说我起不来,我们就呆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如果我们没有上山,他肯定还好好的。」 一语未毕,泪水就滚了下来,她压低声音哽咽。孟惟与雨晶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让她倒在她们的怀里哭泣。 「如果那天没上山就好了,没上山就好了......」她小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这是一把能让时光倒流、爱人甦醒的钥匙。 不管是盛家还是柳家,没有一个人怪她,没有一个人认为这场祸事是她引起的,但珠玉走进了死胡同,她颠三倒四说了一些她们都听不懂的话,「都怪我,我说我害怕看到,待宰羔羊被割破喉咙,放血......」 珠玉哭泣时,努力把哭泣声音压到最低、声音憋在胸口,这耳语一样的屏息呢喃只有孟惟和雨晶能听见,「他活着,哪怕......我们没有遇到......他一辈子想不起盛珠玉是谁,都行,只要他活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她不愿意让嬢嬢和爸爸担心。 这几天病房外流水一样许多人来来去去。麓镇上的很多人都来探斯昭的病,水果篮子和鲜花放在外面,人们聚在一起小声说,「年纪轻轻,年纪轻轻......」 年纪轻轻就要离开人世了。 陈叔公全家都来了,包括他九十岁的母亲。老太太得知斯昭和珠玉的事,一直拉着三嬢嬢的手,窸窸窣窣地说话。 她的儿子和儿媳妇都要走了,她还不肯走。 「把小柳先生的妈喊来,用老法子,去山上叫魂,叫一叫,他就能回来了。」这位年轻时走南闯北,四处唱鲜花调的老妇人,有一肚子这样的「法子」。过去的时代还有人信,现在人人都知道这是迷信。 三嬢嬢拒绝不了这个建议,可也完全实现不了,「小昭妈妈在国外,来不了的。」 「那就找别的亲人,要至亲至爱,一定要试试,只要去山上喊了,他就知道回来了。现在他还在山上徘徊呢。」 「小昭还有一个弟弟......」 雨晶快步走到她们身旁,出声道:「妈,让珠玉去。」 陈家奶奶知道珠玉是斯昭的恋人,眼下正生着病。 「如果让珠玉去做这件事,她就会打起精神来,起来吃饭走路。他们也是至亲至爱啊。」 清醒的珠玉望着这位年逾九十的老妇人,她已经没有牙齿了,说话时像是嘴唇在颤动,声音一贯的低,「你去山上,把他喊回来。如果他们拦着你,你会怕吗?」她浑浊的眼瞳射出审问的视线,衰老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她攥着珠玉的手腕,又问一遍:「你怕不怕?」 「谁拦着我?」她一字一句问道。 老妇人手指指天,「他们会派人来。」 见到这一幕的三嬢嬢和雨晶已经后悔了,她们不知道这个老妇人是否还神智清醒着,人老了,犯起煳涂,满口说的都是胡话。她们别也跟着犯煳涂。 「我不怕。到时候我应该怎么做?」 老妇人声音忽然大了,「去和他们说话,告诉他们小柳先生不是坏人,你要把他们说服。他们在讨债,追着他讨债。 小柳先生都和我说了,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尽你的心,在这个世上好好做事,做得足够多了,债就还光了。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但那些人不信,还要把他带走。 他是你的男人,你得去帮他说话!」 在上山之前,珠玉始终不知道她会看到什么,也许那只是老太太煳涂后的幻想。即便如此,她依旧决定要一个人上山,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一遍。 第27章 群山 春节那一阵,连续几天,镇上锣鼓喧天,舞龙舞狮的队伍走街串巷,后面跟着高跷队,五猖神出巡垫底压轴,高头大马踢踢踏踏,宛如古装戏走进现实。 孩童们凑在街道两边拍手笑闹,大人跟在后面,催他们站远点,不要让鞭炮崩了。 直到最后一天的庆典结束,街道上才安宁下来,清扫的人用扫帚慢慢扫去路面的彩带纸屑。 「上去吧。」在小镇恢復平静,万籁俱寂的这一天,陈太奶奶拍了拍珠玉的手,「去吧。」 她翻身上马,松开缰绳,让马儿踏上和缓的山道。珠玉会骑马,学校有马术课。但许久不练,有些生疏了。 要骑马去,去了你就知道为什么了,一定要骑马。陈太奶奶的要求让旁人不甚理解,她好像在排一出穆桂英出征的大戏,而将士必得是骑马的,这位老妇人的神智庆幸与否,连她自己的家人都不确定。近年来,她看不清,听不清,煳里煳涂,在家从早到晚地在院子里晒太阳,手边开着小广播,穆桂英挂帅也是从早听到晚。 连陈太公都劝盛家人不要听他老母亲的话,老太太明显是老煳涂了,说的话都不能当一回事。 支持珠玉骑马上山的只有斯昭的弟弟,他说他信这老太太的理论,汉地有汉地的规矩,各地有各地的神灵。 她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应当在何处停下,再和谁说话。马儿走得很慢,时走时停,停下来在路边啃草。 今天山里的空气是寒冷而洁净的,虽然出了太阳,也是微茫的日光,带不来温暖,驱不走寒气。 现在到时间了吗?可以和他们说话了吗?她有些茫然。这毫无目的一齣戏很可能是老太太老年痴呆后的产物,她想把这当成确切的解决方法,却不知如何入戏,只能一圈一圈在戏台外徘徊。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已经绕着山林走了一整圈,天色有变暗的趋势了。接着,起风了。 按照冬季的经验,不出半小时,天就要完全黑透。 她终于在山的最高处停了下来,宛如和恋人絮语般说道:「斯昭,现在已经一月了,你睡了好久。」 「你说,让我在这里再呆半年,半年就是六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还剩五个月。」珠玉笑了起来,「时间好快啊,是不是?」 「剩下的时间,也许我要一个人度过。在没有遇见你之前,我一个人在外过了很多年,那时候,我很少觉得孤独或是寂寞,但好奇怪,你走近我又离开我之后,我觉得我缺失了一部分,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部分。就这样,『啪』地一下,忽然消失了。」 「这是最俗气不过的,所谓爱情的典型特徵吧?『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想像和你分别』,人们会在分手的时候感到撕心裂肺的悲伤,他们总会说这样的话。现在我也获得了这样俗气的体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如今我,感受到一种无法负荷的痛苦。 如果我们也像普通人那样,经歷普普通通的分手该多好,你爱上别人,或是我爱上别人,那会比现在好一百倍。 和所爱的人死别,我抽到了好残酷的一张恶魔签。 凭什么别人都有正常的分手结尾,只有我们俩会这么倒霉,你不觉得憋屈吗?太不公平了,是不是?」她笑着擦了一把眼泪,又低低重复一遍:「太不公平了。」 「不能让坏心眼的神得逞,」珠玉朝着虚空之中伸出手:「我把手给你,到我这里来,我等你一起下山。」 天黑透了,开始颳起了风。她顽固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在外面游荡了这么久,累了吗?到我这里来,慢慢地走,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等你。」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她无比期望陈太奶奶描述的景象都是真的,山中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眼前空无一物。 「还记得那个约定吗,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这个信心满满的誓言,我还一次都没有为你履行过,你却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次,你保护我、照顾我,危急的关头救了我。 现在我是你的士兵,是你的守卫。」 大风过后,是细细的雪,她的手和脸早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马儿忽然躁动起来,它在原地打转,然后向前跑去,珠玉随着它小跑起来。 她在一片空旷的地面停下脚步,那里有深深的土坑和堆积起来的石头,周围的树木被砍得光秃秃的,并非果园的树木那样被人精细地裹住根须后挪走,这里的树已经死了。珠玉忽然明白过来,她想起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十多年前,这片山中的某处曾被人类开发过,用炸药炸开土地,去寻找深处的煤矿。 啊,就是这里了,他们现在一定在这里等候着。 在追赶马儿的过程中,她摔了一跤,手心流了点血。 「斯昭不是坏人,他做了很多好事,他一直在偿还,我可以为他作证。」 雪粒子砸在她的脸上,她跌跌撞撞爬起来,颤抖着念叨:「别吓唬我,我是不会走的。 风雪再大我也不害怕,只是雪而已,天黑我也不害怕,我什么都不怕...... 你们都在山里,你们一定见到了他做的事。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骑在马上的珠玉向四方八面唿喊,「如果一个人,因为至亲至爱的缘故背上债务,这没什么好辩驳的,债务顶便顶了。可你们天上的神应当讲究公正,一命抵一命,一笔归一笔,该他的是他的,不该他的不要亏欠他。」 那一天的斯昭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走在深山之中,穿着一身白衣,赤足前行,他在山中行走,遗忘了时间,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 雾气未散,所要走的路还没有走完,这是他模模煳煳残存的意识。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大声唿喊着什么,他听不清。她的声音被盖住了。 漫山遍野立满了身穿盔甲、骑着骏马的士兵,他们从远古而来,戴着面具,肃立在此。成千上万的士兵俯瞰着小小一块地面。 他们在等待号令。 两个女人骑在马背上,面对面伫立,一个躁动不安,面容中隐含着不可更改的决心。另一个戴着一副恶鬼一样的青色面具,身穿紫袍,她静默不语。 那躁动的女人从马身上挂着的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副红色的面具。接着,她将面具戴了上去。 两位女将摆开阵势,即将阵前对战。 戴青色面具的女将举起右手的长/枪,两手平举,而红色面具的女将,右手只有一根长长的梅枝,上面缀满嫩黄的花朵。 山野中的万千兵将都是紫盔甲女将的手下,他们为自己的女将军叫阵,鼓足了劲儿大吼:「战,战,战,战!」 狂风拔地而起,雪粒席捲而来。 戴红面具的女将孤身一人,没有一个人是为她叫阵的,她的背影孤独,让斯昭不由久久注视着她。 剎那之间,他仿若想起了什么。从前好像有一个人,她说过她会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她会为他而战。 马儿扬蹄嘶鸣,两匹骏马向着前方直冲过去,手握长/枪的女将会轻易将对面的女人挑翻在地,一枪封喉。 手握梅枝的女人没有任何武器,如果一枝开满鹅黄梅花的树枝也算武器的话,那便是她的所有了。 不要去,珠玉,快点下山。 长/枪的尖端闪着寒光,随着主人的奋力一击,长/枪/刺出。两位女将的交错如蝴蝶振翅一样轻灵,剎那间便已结束了。 但当她们交错而过后,没有任何人倒在马下,应当被长/枪击中的女人全身完好无损。 珠玉在狂风中停滞片刻,翻身下马,将梅枝高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山中之神,我是笋山的主人。我以我的名义向你起誓,柳斯昭已经洗清了罪责,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她弯下腰,梅枝被轻轻放在雪地上,这是她献给山中神灵的承诺。 她已经做完了所有她能做的事。珠玉站在原地,在空无一人的大雪中等待奇蹟发生,等待斯昭出现在她眼前。她只能看见这个俗世的世界,唯有风雪与枯枝败叶。 漫长的等待之中,一头小獐从树后走来,它有着湿漉漉的鼻头和大大的黑眼睛,较之从前,它又长大了一些。小獐凑过来,在梅枝旁嗅了嗅,然后趴在雪地中,无邪地看着守候在那里的珠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你还好吗?」珠玉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小獐柔软的皮毛,她知道,这是那一日,她抱在怀中狂奔的小兽,是斯昭拼了命救下的幼崽。 小獐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它埋头像玩儿一样啃食那株沁香扑鼻的梅枝,在地上打了个小小的棍儿。 「那一天,我们都,失去了很重要的,很重要的,至亲至爱,」她忍住了眼中的泪水,「我很想念他,你也想念吗?」 紫袍女将不再审视这位数百年来的唯一一位对手,她扬鞭催马,隐入了山林的深处,身后的万千兵将紧随着她,马蹄声轰鸣如雷,片刻间离去,雪地中已是悄无声息。 第28章 病癒 昏睡半月的斯昭醒来之后,梦境中的情境依旧残留在他的记忆里,赤脚走在雪地中的刺痛寒冷,真实得好像真的存在过一样。 一定要把那个梦告诉珠玉,这是他当时的唯一一个念头。 好不容易从早等到晚,珠玉才从麓镇姗姗来迟。斯昭住在省城的医院,这里的医疗条件比麓镇的好。 她手肘撑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听他描述梦中景象,什么千军万马驻扎在山间,两位女将军手持长枪对战。 「啊?竟然还有女将军啊,真厉害。」 「是啊,她们骑着骏马,戴着面具。」斯昭观察到珠玉的表情,把比划着名的手放下来,「你是不是不相信?」 珠玉剥了根香蕉,细嚼慢咽道:「相信啊。」 「我一看就知道你不相信。你肯定觉得我躺床上半个月躺迷煳了。」斯昭盘腿坐在床上,和她面对着面。 她爽朗摆手:「没有啦,我怎么会觉得你是煳涂蛋呢,哈哈哈哈哈。」我当然觉得你是个煳涂蛋啦。 「女将军们为什么要对阵?你支持哪位将军?」她搜颳了一下能问的问题,听上去好像在问他是支持曼联还是皇马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架。不过,我支持戴红面具的将军。」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垂下了睫毛,又悄悄抬头看她一眼。 珠玉悠闲自得地把香蕉皮扔进垃圾桶,拍拍手,「再来一根香蕉。」好甜,好好吃。 斯昭的胳膊和脑袋都受了伤,好在人醒了过来,这些伤在慢慢癒合。经过检查,大脑也没留下医生描述过的后遗症,无论是思维能力还是肢体协调能力都完好无损的。 但躺了半个月,他要日日做一些復检运动才能恢復到原来的程度。 「你这半个月做什么了,有没有想我想得哭啊?」他在復检室扶着横槓慢慢走路,珠玉站旁边陪着他。 「哈,怎么可能,我这半个月可忙了,我卖山货,搞网店,运筹帷幄,总揽全局,做经商人。偶尔闲了,没事了,到医院来看看你,我说,斯昭啊斯昭,你赶快醒,你再不醒,我就要去相亲了。啧啧,没想到,三天后你就醒了。 更没想到你爱我爱得那么深,一听我要和别人走了,你立刻就醒了。真乃医学奇蹟,你对我的爱感动了天地!」 这一通胡扯把斯昭弄得又气又哭笑不得。 接下来的一阵子发生了两件大事。头一件就是珠玉的爸爸梅开二度,中年爱情修成正果,虽说要去南方做倒插门女婿,但婚礼还是要在老家办一办的。 人生第二次结婚了,也就没什么必要大操大办,不过是在兰旗街小饭店摆个四五桌,请亲朋好友吃吃饭就好了。 三嬢嬢看着自家弟弟婚礼上哭倒得跟泪人一样,心想这弟弟真是够可以的,山里大大小小的杂事,就那样心安理得地交给女儿去办,自己在家娇滴滴地躲风躲雨。这下更好了,闺女还没出阁呢,他倒先一步出阁了,连婚礼都赶在珠玉前头办。 老天爷就是这么维持平衡的吧,煳涂蛋老爹必须得配个能干女儿,一家子才能过下去。 斯昭的伤势没有完全好,是坐轮椅去的饭店。现在他俩是明公正道的一对情侣了,出入都在一起。斯昭,这位传说中的有钱人,由于坐了轮椅,关于他健康状况的传闻是越传越离谱,有人说他两条腿被卡车碾过,今后都站不起来了,有人说他是半身不遂,只有上半身如正常人一样。总而言之,麓镇上的人都相信,这位了不得的柳先生勇救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已经成为了残疾人。 尽管柳斯昭是传闻中的有钱人,但残疾就是残疾了,因此珠玉跟这位残疾总裁好上,也谈不得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事。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谁都不知道别人家光鲜背后隐藏着什么苦楚。 总之,没有人对珠玉和斯昭的恋爱表示过任何羡慕。只有祝福,带着浓浓同情的祝福。 斯昭对此一无所知,他经歷了长达半个月后的沉睡,感觉自己比去西藏徒步旅行还要得到内心的净化。一直神神叨叨和珠玉谈论他在梦里见到的神奇景象。跟别人根本说不出口,也就珠玉听了不会笑话他。 「梦里那些人都是没有脸的,」他在珠玉耳边说道,她正吃了一口鲜笋,嗯嗯点头,煳弄学的精髓是,必要时候适当提问,重复对方的某些字眼:「是都没有脸吗?」 「不是,有一个人有脸,」他盯着珠玉的脸看,那个拿着梅枝的女将军,骑马时兼具柔美风度与飒爽英姿,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谁有?」珠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人发什么呆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斯昭又低下头了,很小声地说:「你。」 珠玉没听到,因为她爸又在敬酒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倒了,她得去扶一把。别人都是结婚的时候,爸爸把女儿交给新郎,他们家是女儿把爸爸交给新娘,唉...... 第二件大事,笋山原本约定好卖给侯子诚,斯昭多付了几倍的定金,把钱还给了这个十分不满的小兄弟。他打定了主意要接手这座山。往里面投钱,好好开发山里的经济。 珠玉问他怎么又改主意了,她原先以为,无论如何斯昭都不会买的呢。山中传说众多,生意人最讲究好兆头,他哪怕对此山退避三舍她都能够理解。 「最大的坏事都发生过了,再来什么我都不必害怕了 。」他一脸坦然,这倒让珠玉有些惊讶。 「而且我相信,他们已经决定放弃追杀我了。」他指了指天,「你上山去跟他们讲道理了,是不是,我听家里人说了。」 「嗨,只是民俗而已,」珠玉有些害羞地加快了脚步,「就像端午节吃粽子,清明节扫墓一样,习俗,都是习俗。」 「要我说,就是有用。我现在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好,多亏了你对我的『付出』。啊,没想到,你爱我比我想像得还要深啊,哭哭啼啼好多天,还替我上山喊魂.......」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珠玉的尖叫声打断:「才怪,没有,你不要胡说啊!」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激动得都快跳起来了。 「明明是你爱我更深,一开始你为了巴结我,给我削梨子削桃子,做饭做菜,买阿华田........」她推轮椅劲儿太大了,卡到路上的石子,差点把斯昭推到地上去。 「那都是小事,不如你做的贡献大,你都为我出生入死了,这份恩情,我柳某人此生此世.......」 「你舔我舔得更厉害,我雷暴天在外面晃你也在外面晃,我往湖水里跳你也往湖水里跳!」 到底谁是舔狗,这是分不出胜负的,因为这两个人为彼此做的事都很夸张,堪称神经病情侣。他们俩人都好面子得厉害,一个都不肯松口自己是爱得更多得一个,真诚地爱人分明是最可贵最真挚的品质。但是「更爱你」就像一顶烫手的金皇冠一样,被他们礼让来礼让去。做了半生的情感老油条,初次为爱发疯倒让两个人都羞涩起来了。 到夜里,他们裹着一张毛毯,坐在阁楼里烘暖气,珠玉终于想起来那个她一直没想通的问题。 「斯昭,你当时,为什么冲出去啊?」不是她批判他平日里人品低下,只是那实在太不像他了。 他都快睡着了,勉强睁开眼睛:「真的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你在旁边看着呢,我要是做了一时的怂包,一辈子在你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想在你的面前做一世的大英雄,仅此而已。 珠玉先是平静地躺着,注视着玻璃天窗外的点点星空,然后在地上滚了一圈,翻身紧紧抱住身边这个男人。 「我知道啦,你很了不起,超级了不起。你不是我以为的算计大王资本家,你善良,英勇,慷慨,我好爱你啊,斯昭哥哥!」 斯昭不由睡意全消,他被这番热烈的告白搞得都有点脸红了。 实话实说,他之前在她心里就是精明、利己主义、自私自利,只是他这个人实在英俊,实在可爱,也实在追她追得很紧,她才勉为其难地爱他,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去想一些他的缺德事。 头脑清醒的人若是稍加思索这段热烈的表白,就能读出她的隐藏含义,但陷入爱河的人脑子是慢一拍的,一向聪明绝顶的柳斯昭竟然没把这层想明白,以为这些全都是正面赞美,就照单全收了。 「之前你吓死我了,说什么你復发了,又病了,吓唬人干嘛啊?」她在两个人紧紧的拥抱中,又轻轻掐了他一把,好端端的,把自己的人设弄成病西施是什么奇怪爱好吗? 「那段时间老有生意上的人打听我的事,所以我放点假消息出去扰乱视听。在所有人以为我不行了的时候,我再跳出来,把那些人计划全盘打乱,不是很精彩吗?」他又露出了平日里的那种狡猾表情。 行,他还是他,还是从前的味道,一点没变。不过,一个人能在一生中百分之一的关键时刻,豁出性命做一个拯救别人的英雄,那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第29章 春天 丹虎和小惟的婚礼是在春天举行的。 这对分别了两年的恋人再度重逢时,完全不像别的男女那样需要时间整理心情、再度相爱,他俩就像坐上了火箭般迅疾,冬天见面,春天结婚,就像再也没有明天似的,什么都等不起了。 丹虎甚至还对斯昭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没有瘫痪也没有去世,否则为了你,我还不知道要再耽搁多久。 不客气,斯昭冷冷说道。 珠玉以为这对新人是洋派人,说不定不会办传统婚礼,怎知他们在城里的粤菜楼里办了热热闹闹的酒席。男方那里亲戚不多,唯有哥哥一家,女方那里来了一大群人,加上新人的朋友们,有二十来桌了。 等好酒好菜吃完了,更晚一些的after party才是重点。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小夜灯环绕草坪,这对年轻的男女把婚纱西服脱下,分别换上了黑色长裙和印花衬衫,两个人手拉手跳起了阿根廷探戈,女孩动作舒缓优雅,男人个子很高,举止却丝毫不笨拙,风度十分的潇洒。客人们坐在台下,四周放着自助食物和酒,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此夜凉爽宜人,繁星点点,空气中漂浮着阵阵花香,所有人心情都十分闲适愉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一曲毕,这对情侣第一次拿起话筒对着朋友们说了一些致谢的话,感谢大家今夜到来,吃好喝好。一句没提俩人的相知相恋过程,一滴眼泪水都没掉。虽然白天办了传统婚礼酒席,但两个人的言辞表达堪称吝啬,能不说废话就不说废话,秉着来的就是客、坐下就开吃的原则,悄咪咪就把酒宴给煳弄过去了。 丹虎的话刚说完,就有年轻的男孩们在底下嚷嚷:「姐夫你是怎么认识我们姐姐的啊?」那些是孟惟的亲弟和表弟,十几岁的年龄,最是闹腾。 接着旁边又冒出一嗓子,不过这声儿是一个长发青年喊出来的,他看起来跟丹虎孟惟一般大,模仿着那些小男孩的语气,「姐夫你是怎么认识我们姐姐的!」喊完他就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他旁边的高个子女人也在笑。他们俩是孟惟上学时候的至交好友,高桥武和程家瑜。 「在图书馆认识的,我们都是学习特别努力的学生,一起复习功课,一起写论文,相互帮助,共同进步........」话还没说完下面的人就嘘他了。 就属侯子诚的嘘声最大,他站在椅子上沖周围人说:「丹虎上学十几年,私底下从来不看书,我能作证!」 孟惟接过话筒,「嗯,确实不是在图书馆第一次见面啊,实际上呢,我们是在勤工俭学的时候认识的。」 「也不是,他俩是在我家第一次见面的,那时候丹虎正在勐打德州扑克,大把赢别人的钱,还威逼输掉的人必须给现金,没有现金就去外面找atm机。」侯子诚颇为得意地转述给身边的人听。 「对,就是那天,那天也是我和孟惟第一次见,我找她给我做论文枪手,我俩在你家碰的面。虽然她最后没给我写啊,但是不得不说,这俩人真是很般配,同一天在同一个地点盘活一些不法活动。」邢文茜扭头和侯子诚交流起来。 邢文茜和孟惟上学时候关系一般,反倒是毕业后才好起来,孟惟在英国的剧院工作,邢文茜拿家里的钱创业,在英国弄了一个服装品牌。周末两个人约出来一起吃吃饭,逛逛街,关系慢慢从有疙瘩的熟人变成了朋友。 孟惟忘了话筒还在她手上,「那不是你求我的吗?!」 得,这下做实了她确实在搞不法活动。 「厉害啊,看不出这对竟然还是鸳鸯大盗。」珠玉对旁边的斯昭说。 斯昭摇摇头,很瞭然地说这俩人确实都不是好东西,两年前他就跟他们接触过了,当时他想带弟弟回国,孟惟竟然拿着一张b超单来找他,告诉他,她怀孕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他不能把她的男朋友给带走。全是假的! 「啊!?」珠玉瞪大了眼睛,这招实在太牛逼了,属实佩服。 丹虎和孟惟对视一眼,心里升起了同一个念头,早知道就一句话都别说,一说话这些王八羔子就来拆台。可若不是这俩人上学时的事迹太过「精彩」,让人难以忘怀,现在也不会有人还想得起来。 放音乐的大哥收到指令,及时地放出了合适的音乐——《你要跳舞吗》。在场的年轻人们听到喜欢的歌曲立刻来了劲儿,被热烈的曲调带动着,一个个起身跃动起来。那对新婚燕尔唿出一口气,总算逃过一劫。 「哥哥你也来吗!」丹虎悠哉悠哉向斯昭挥手。 伤筋动骨一百天,斯昭腿伤还没好,他到现在还坐着轮椅。能气好大哥的时候,丹虎使劲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被自己的新娘照着肩膀捶了一下,「烦不烦人啊你。」孟惟拉着丹虎加入人群,人们手搭在前一个人的肩上,随着音乐开起火车。 下面的坐席一下就空了,唯独剩下两个人。 「你也去。」斯昭对珠玉说。 她摇了摇头。 今晚珠玉穿了一件胭脂色的连衣裙,她喝了些香槟,脸颊微醺,「好啦,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去。」 他们走到花园里一片人少的地方,墙角的迎春花茂盛极了,瀑布一样倾斜下来,将墙壁盖得严严实实,只需一点点月光,都能灿烂辉煌得令人目眩。 珠玉在石阶上坐下,将脑袋枕在斯昭的膝盖上,坐在轮椅上的斯昭轻轻抚摸恋人丝绸一样柔顺的长髮。 这半年间他们好像完成了人生中一些原本最最重要的大事,像是常年扛着十字架行走的人,终于把十字架给放下了,现在他们能够长长舒一口气,这平静而无忧虑的时刻,甚至让人感觉有些陌生。 「哈哈,好吧,告诉你就告诉你,是陈家太奶奶非得让我骑马上山,我在山上没有头绪地转呢,转的时候,心想应该提前拍一张,让你醒来看看我的cosy,一定很好笑,你肯定会笑的。」 这是斯昭追着问了她好久的问题,他问她,一月的时候,她上没上山,是怎么上山的,上山做什么去了。 「然后呢?」 「太奶奶还要我带上朱红色的面具,她告诉我,天下最威武的将军打仗时候必须要戴面具,好把敌人吓得屁滚尿流。戴面具就像将军穿上了铠甲,你的对手就知道你准备好了。」 「啊?」 「还有梅花,梅花是从你们家院子里摘的,我打算如果遇见山神,就把梅花送给他。呵,陈太奶奶就蒙我呢,我什么都没看见,最后就把梅花放地上了。」 「哦......」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嗯......那你上山的时候,哭没哭,有没有对我说什么深情款款的话?」 「一句都没有!我警告你,你不要太自恋啊。」 「不敢不敢。」 斯昭忍着笑,看着这个柳眉倒竖的姑娘,「是我,我爱你爱得特别深,都是我追着你跑。想着你要是先回加拿大去了,我饭都吃不下,夜里也睡不着,恨不得把你回程的飞机藏起来,藏到阁楼的抽屉里,这样你就飞不走了。」 他用冷冷静静的语气说这种只适合十八岁男孩说的话,毫无意外地让珠玉认为他在阴阳怪气,于是她憋足了劲儿想要说点更犀利的话去对抗他。 「哦,不不不,是我哦,是我,我想到你要是醒不来,我一辈子不嫁人了,就留在你身边陪你。」这句话里,至少有一大半是真的,但她绝对不会以深情缠绵的语气说出口,非得是这样阴阳怪气才行。 斯昭慢慢收敛了笑容,认真道:「你对我,很重要,是真的。 我在那个时候,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甚至现在会试着去做一个更好的人,都是因为你在我的身边。 别人的评价和看法我都不在乎,很奇怪,我非常在意你的。而你恰恰是最苛刻的一类人,你总是在怀疑我、审视我,毕竟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你见过我所有未经矫饰的言行,因此我对你隐瞒不得。 现在我总算不再担心了,我做了一些胆子非常大的事。是的,相当危险。但你后半生都没办法给我打负分了,我已经证明过了自己。」 珠玉扭头看着他,为着他这番话,感觉很讶异,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他这样揣摩。 「刚才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句假话都没有,我会因为你的离开而惴惴不安。你知道吗?你啊,就像锚,让我感觉心安,也许这样说会显得我有些胆怯卑劣,但我知道,你一定会陪伴我到最后,想到这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感觉很安定。」 「什么锚?」 「把船给定在海里的锚,你既坚韧,又很重情意。一开始,我甚至觉得有些配不上你,你肯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还好,咱们发展得很好。」 珠玉扶着他慢慢站起来,他们在花园里漫步。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么好,没准儿是你看走眼了呢,」她嘟嘟囔囔起来,「可别太爱我,也许等到你五十岁,我会捲走你所有钱,跑到国外过日子。我妈就是这么神操作的。」 「那咱们就来试一试,说不定你过得很幸福,不想上演卷包会,本来打算做女贼的女人,在我身边朝夕相处,一眨眼,已经八十岁了。好啦,折腾不动了,就跟这个男人过到老好了。」 「哼,你好自信啊!不过,试试就试试。」 短篇,写完啦。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