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独特的洗白技巧[快穿]》 第1页 [无cp向] 《我有独特的洗白技巧[]》作者:寒星孤月【完结】 本书简介: 以为的洗白任务的完成方式:诚恳地向主角道歉、负荆请罪求受害者原谅、讨好主角、讨好主角团、讨好所有人。 系统:[主角都很善良,只要宿主你替原主道歉,再多做好事,这个任务很容易就能完成。] 沈明恆的做法:我行我素、死不悔改、阴阳怪气、打击主角、欺压反派、让所有人讨好他。 系统目瞪口呆。 沈明恆:[你就说我现在白不白吧?] *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我想我前半生潦倒可悲,一定是把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见你了。」 「如果有朝一日明恆对我举剑,那一定是我错了。」 「沈明恆当然是个好人,莫说他只是打骂过我,他就是将我千刀万剐,到了地底见了阎王,我还是这么说。」 …… 系统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内容标籤: 天之骄子 系统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明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所有人都说我是好人。 立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作品简评: 主角沈明恆踏上快穿之旅,面对原主给他留下的满身罪孽和一地烂摊子,在道歉和逃避之间,选择了我行我素。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坚守和责任,积极用行动做出改变。于是纨绔跋扈的太子成了隐忍负重的未来明君,差点害死同伴的学生成了结束的英雄…… 本文是一本男主向快穿爽文,主要讲述了沈明恆在改变世界的进程中一点一点洗白自己的过程。文风轻松诙谐,故事紧凑而跌宕起伏,主角对待世界与任务的方式令人拍案叫绝的同时也能引起一些思考,爽感十足,引人入胜。 第1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 沈明恆刚睁开眼睛,便见眼前立着一个神情有几分倨傲的内侍。 内侍眼神轻蔑:「太子殿下,陛下宣召,还请殿下勿要拖延。」 他说完微微侧身,拱手作行礼状,但腰都不曾弯一下,语气也没有半分尊敬,嘲弄道:「请吧。」 什么东西?一来就受气? 初来乍到的沈明恆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从这一句话中捕捉到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宫中之人惯会见人下菜,看这内侍的态度,他这个所谓的「太子」应该很快就要被废了。 沈明恆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施施然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好奇道:「你规矩这么差,在宫中行走没被打过吗?」 内侍:「?」 看把你得意的,你大难临头了不知道吗! 周围东宫的下人侍卫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闻言头更低了几分。 太子素来狂妄随性,性情乖僻,便是对圣上都不曾守礼。 从前也就罢了,他外祖是三朝元老,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当今帝师,虽两年前便因年老致仕,朝中依然有着不俗的影响力。更别说章老大人致仕后,其长子就接替了他的位置为丞相。 一门双相,歷代皇后皆为章家女,其显赫可见一斑。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这大周的江山得分成两半,一半姓沈,一般姓章,而姓章的这块说不准比姓沈的还多。 总而言之,身上同时流着沈、章二姓之血的沈明恆,这太子之位稳到不能再稳,即便他对圣上都多有不敬,最多不过是禁足而已。 可这都是从前。 如今朝中诸位皇子都已长成,夺嫡之争渐渐激烈,就连一直以来都是忍让态度的圣上也在其中插了一脚,试图藉此机会收回权柄。 皇城的局势愈发混乱,沈明恆的地位也不再那么固若金汤,而他近来竟还不多加收敛,屡次犯下大罪,引得民怨沸腾。 内侍从宫门而来,亲眼见到上千人请废太子的壮阔场面,认定沈明恆必败无疑。莫说如今的尊崇地位,就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可沈明恆属实草包,都到了这种时候,竟还耍太子脾气。 内侍讽刺似地刻意强调:「殿下,这是陛下口谕!」 「陛下让你来降罪?还是让你捉拿孤?」 内侍不解其意,不耐烦道:「陛下只是召见,还未曾定罪。」 前方乱成一团,那些大人还没来得及腾出手解决一个被硬推上去的废物太子。 「陛下让你用这种脸色来请本太子的?」沈明恆仍是一副高傲模样:「孤不去。」 他仿佛分不清处境,不知道自己此刻已高悬于尖刃上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是无穷无尽、足以刺入骨髓的猎猎寒风。 然而他确实言之有理,谁都知道他的富贵不会长久,可他现在还是太子。 内侍咬牙切齿,俯身道:「恭请殿下移步宫门。」 沈明恆也没太为难他,慢悠悠地起身。 有些人的有些恶意,很大程度上是环境造成的,在这扭曲深宫中讨生活的人,谁都有诸多不容易。 再说了,欺负一个小太监算什么本事?给他找麻烦的是那位「陛下」,他沈明恆要欺负就要欺负地位最高的。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人设他很喜欢。 还未至宫门,便听见前方传来嘈杂声响。 「草民清河郡周时誉,状告此榜不公!」 第2页 「草民淮阳人士宋景年,状告此榜不公!」 「草民文黎,南阳衍国公一脉第十二代孙,状告此榜不公!」 一声声压抑着悲愤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交杂在一起,分明不算正式的场合,听起来也有几分乱糟糟的,却莫名染上了几分沉重和肃穆。 沈明恆未着太子礼制的玄色衣袍,一袭红衣似火,随性而散漫,衬得他愈发丰神如玉、轻狂不羁,只是放在此情此景难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沈明恆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举人学子,那人群浩荡,个个想要置他于死地。 沈明恆毫不在意,他敷衍地打了个招唿:「陛下,叫孤来做什么?」 他抱怨:「什么事情还要孤亲自走一趟?」 大周太子沈明恆傲慢无礼、蛮横跋扈,十二岁第一次上朝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唿圣上名讳,嚣张地高声大骂圣上无能。如此悖逆枉上、不忠不孝之举,有章家相护,最后也只是以「太子年幼无知」为由罚了一顿鞭子。 大抵是打疼了,之后沈明恆没再敢对沈绩太过不敬,只不过见面也只称「陛下」而非「父皇」,显然还是当初那个逆子,半点没学好。 沈绩冰冷地看着他:「太子,诸位学子所言你可听到了?作何解释?」 「什么身份也配要孤给解释?」沈明恆懒懒散散,嫌弃道:「大明殿是塌了吗?好好的正殿不去,跑到这丢人现眼?你们爱待就待,爱跪就跪,热死了,孤才不在这里陪你们这群蠢货晒太阳。」 在场的人里,有皇帝,有满朝文武,其中甚至包括沈明恆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舅舅。 有夺嫡热门人选三皇子与五皇子,有本届科举一众举人考生,有侍卫,有下人,还有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的黎民百姓。 沈明恆这句话里的「蠢货」,除了百姓站得远听不到,其他人全骂进去了。 他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开,步履依旧从容无畏。 沈绩怒喝一声:「给朕把太子拿下!」 拱卫皇朝的禁卫军相互对视了一眼,当即有两人出列,抱拳道:「殿下,得罪了。」 沈明恆被迫停下脚步,转身烦躁的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么多年,沈绩已经勉强能习惯沈明恆的态度,对他的不喜与厌恶没有消失,只是藏得更深,「太子,这就是你的礼仪和规矩?」 「陛下息怒。」章惟德倒是看得开,毕竟沈明恆被养成这种性子也算他们有意为之。 被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但是等沈明恆登基,这么好操控的傀儡皇帝可不好找,「实则是这日头晒得很,殿下忧心陛下体,故而请陛下入殿,并非有意对陛下不敬,还望陛下切莫误会殿下一番孝心。」 第一次听到这种荒唐言论、还未踏入的学子们目瞪口呆。 满朝文武忠君爱国者愤愤不敢言,沈明恆笑逐颜开,嘆为观止:「舅舅,论颠倒黑白、詈夷为跖、巧言令色,天底下大概无人比得过你。」 章惟德:「……」 章惟德对他露出一个礼貌假笑,认真思考放弃沈明恆的可行性,十一皇子现在才七个月大,生母早逝,母族不显,虽说没有章家血脉,从小教也不是不行? 沈明恆闹了这一出,倒是让三皇子沈谦益愣了一下。 贵人不缺执伞摇扇者,皇帝沈绩头顶上更是有一巨大华盖,可这批学子却是切切实实跪了一个时辰。 二月十九春闱,一月后放榜,如今正值三月暮春,虽还算不上酷暑,但正午的炙阳也不可小觑。 自晨时金榜张贴,皇城便一片譁然,不多时,半数考生齐跪宫门外,高唿「此榜不公」。时圣上正于大明殿举行朝会,闻声携满朝文武来此,倒是摆出了一幅要为民做主、彻查此事的清正之态,却忘了让这群学子起身。 沈谦益抿了抿唇,神情有些不忍。 围聚宫门、以民告官都属大不敬,这些学子来此时,想来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的每一声唿喊,每一个磕头都凝结了破釜沉舟般的坚定与绝望,于是一个时辰后的现在,沈谦益抬眼看去,能够轻易看到地上斑驳的血迹。 鲜红的颜色在煌煌耀日下刺得人眼疼,可却无人在乎。 若非沈明恆说天热,沈谦益竟一时也没能注意。可这是不对的,他们分明是受害者,哪有加害者在树荫下站着,受害者却只能跪着烈日下的道理? 「父皇。」沈谦益犹豫片刻,还是躬身行礼,「求父皇恩典,准许儿臣为父皇及众大人备些茶水与避暑药来。」 沈绩皱了皱眉,反应过来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沈谦益一眼。 他这三儿子也长大了,都开始当着他的面为自己收敛人心了。 皇帝与大臣不需要避暑药,需要这些的是这群胆大包天敢状告当朝太子的考生。 「是朕疏忽了,尔等平身吧,有何冤屈,入殿之后一一道来,朕定会为你们做主。」沈绩安抚地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沈谦益,轻笑一声:「去吧,多准备些,这都是大周未来的社稷之臣,不可慢待。」 「是。」沈谦益额头渗出冷汗。他知道此举会带来许多麻烦,可此事,他无法袖手旁观。 跪在地上的考生又是一叩首,齐声喊道:「谢陛下!」 其中半数人双眼灼灼,满心满眼要忠君报国的狂热。 第3页 少半数人在心底默默对沈谦益道了声谢,心想唯有三皇子才有明君之相。 那为首的周时誉、宋景年、文黎三人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悄然将目光投向沈明恆。或许是顶级谋士的本能,他们的大脑自然而然开始抽丝剥茧地分析起这事的不同寻常来。 起源于太子的一句话。 有没有可能是太子有意提醒? 然而他们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草包太子沈明恒生来锦衣华服,看遍人间富贵,素来不会委屈自己,觉得热了、冷了、不舒服了就要闹,岂非正常得很。 只不过…… 纵是有「仁爱」贤名的三皇子殿下,也没能在第一眼就看到他们的苦难。 ——即使这是那样的明显。 上位者的目光向来不容易落在卑下之人身上,而沈明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周时誉视线低垂,看着沈明恆鲜艷精美的绛红衣角,眼中掠过一道深切的不甘与不平。 他想,总有一天,他得改了这世道。 第2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 沈明恆懒散地靠在大殿的柱子上,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大周皇子十四岁之后便可参与朝政,沈明恆出生即被确立为储君,所享待遇自然特殊。太子十二岁上朝,只不过上朝第一日就指着皇帝骂了个痛快,在那之后就再没上过朝了。 虽说是原主自己不想来,但皇帝也好、丞相也好、旁的大臣也好,无人劝过原主,更无人提醒朝会上少了一个人。 可见原主属实不讨人喜欢。 被推举出来的周时誉跪在正中,大殿辉煌,没能让他的信念动摇;列者显赫,没能让他的决心退却。 「昔陆丞一纸赋文名动四海,南公锦囊献计决天下大势,故太祖皇帝定科举策,聚宇内贤良,纳八方英才,以为国之要事。太祖皇帝仁慈,下令科举不限出身、门第,如我等寒门亦可报效朝廷。然,而今取士一百七十三,皆出自世家大族,竟无一人身世不显赫。」 周时誉声音平静,说到后面却忍不住多了几分愤慨,他深深叩首:「学生寒窗苦读十年,十年心血,一朝虚无,敢问陛下,草民可是只能空有报国之志乎?」 太祖皇帝建周,圣文神武,励精图治,纵时隔多年,在大周子民心中的声望依旧不低。 科举是国策,科举舞弊本就是重罪,周时誉把太祖皇帝搬出来,更是把这件事情上升到了又一个高度。这下沈绩就是想维护沈明恆都不行,否则就成了枉顾祖宗之法的不肖子孙。 好在沈绩也没有维护沈明恆的想法。 沈绩冷声道:「太子,你可知罪?」 沈明恆是这次科举的主考官,每一个录取的名单都需要经过他的手,造成这样的局面,他绝无法置身事外。 沈明恆仍是一片轻松肆意之态,「孤何罪之有?」 他目光嘲弄地打量这批考生,最后轻飘飘地落在跪着的周时誉身上,嗤笑一声:「技不如人,却还有脸来闹事。」 周时誉霎时涨红了脸,只觉得胸腔中有股难以言说的怒火。 沈明恆这话,不仅质疑他的学识,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好似他说服诸考生来此一遭,不顾生死去做这一番陈词,只是为了引起显贵的注意,好让自己飞黄腾达。 闹事? 好一个闹事。 他是来求一个公道,他是为全天下的寒门学子求一个公道,落在这人眼里,原来只是「闹事」? 周时誉豁然抬头,目光大不敬地死死盯着太子,他握拳,一字一句:「草民既敢状告此榜不公,便无惧与任何人对质。」 他再次下拜:「请陛下宣会元傅良,草民愿当庭与他文斗。」 会试第一称「会元」,文斗则是读书人之间的比试手段,形式不一而足,常见的便有对诗、赌书、论道、辩理、解疑五种之多,周时誉只说文斗,却没说怎么个比法,显然对自己信心十足。 宋景年与文黎对视一眼,俱看到彼此眼中闪过几分忧色。 他们与周时誉结伴进京赶考,闲来时也曾以文斗做兴,自是清楚好友的本事。他们不觉得周时誉会输,可在这大殿之上,赢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傅良乃户部尚书之子,与士族张家、万家皆有姻亲,更是与丞相章惟德有师生之名。 若输,那便坐实了「闹事」罪名,其罪当斩。 若赢,那就得罪了傅家,乃至所有世家大族,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这文斗不能进行。 宋景年与文黎忧心忡忡,绞尽脑汁地思考破解之法。 沈绩轻笑一声:「太子,你觉得呢?朕该不该同意这文斗?」 「可以啊。」沈明恆漫不经心:「比完就没事了吧?赶紧比,孤可没时间陪你们胡闹。」 「陛下,太子殿下问心无愧,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还请陛下明察,勿要因这些个刁民损了父子情分。」 朝堂上不少高官都与傅良有亲,须得避嫌,但他们不说话,也多的是有人为他们冲锋陷阵。 章丞相与傅尚书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神色如常。 这件事说小不小但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在宫人内侍眼中天大的民愤,对他们来说挥手可平。 沈明恆这太子之位稳得很,而傅良也会成为本届状元。 第4页 「问心无愧?」沈绩嗤笑一声,狗屁的问心无愧,沈明恆只是蠢而已。 他问:「周时誉,你可知污衊太子,该当何罪?」 周时誉跪得笔直:「草民知晓,草民亦问心无愧。」 像是一种嘲讽,沈绩顿时对他有了极高的好感。 沈绩又看向沈明恆:「太子,你可知科举舞弊,又该当何罪?」 「陛下,大周的律法也没允许你空口白牙污衊人吧?」沈明恆挑衅道:「说孤舞弊,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沈绩厉声宣判:「周时誉如果赢了,就是最大的证据!」 章惟德不自觉站直了身子,眉头皱起。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废太子?莫非是想和他们撕破脸皮? 沈明恆轻啧一声,得意道:「赢了就是傅良发挥失常,又或者是这群庶人科考时发挥失常,与孤何干?」 章惟德眉头舒展,心想沈明恆今日倒是有几分聪慧。 这念头刚落,便听见沈明恆犹嫌不够,慢悠悠地道:「陛下,你气急败坏想要陷害孤的样子,好像条狗哦。」 「砰——」 御案被踹倒在地,声音刺耳,众臣满脸惶恐地跪地,「圣上息怒。」 这话实在太大逆不道,一些末位官员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冷汗涔涔浸透厚重的官服,心脏仿佛都随着这句话的消散而停止跳动。 沈绩站起身,手指都因为愤怒有些微微的颤抖:「沈明恆,你放肆!」 沈明恆仍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孤放肆陛下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再说了,你把大周治理成这样,连幽檀二州都丢了,孤很难对你不放肆。」 「殿下!便是陛下有再多不是,为臣为子,也容不得你置喙!」章惟德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止。 以前怎么没发现沈明恆这么伶牙俐齿?可闭嘴吧,再说下去,皇帝就要发疯了。 沈绩捂住胸口,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一阵泛着黑。 沈明恆,一个愚昧无知的草包,他怎么知道收復失地的难度?是他不想收回幽檀吗? 还有,什么叫「陛下有再多不是」?章惟德,一个把控朝政的老匹夫,有何资格质疑他? 「来人,宣傅良!」沈绩咬牙切齿。 忠臣们欲言又止。 可是陛下啊,最终的胜负,不还是世家说了算吗? 文斗与否又有何意义呢?他们势大啊。 忠诚于皇帝、忠臣于大周的零星朝臣心中嘆了一口气。 周时誉挪了挪方向,面向沈明恆跪得笔直:「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一场比试不足以证明,草民愿意以多轮定胜负,输一场,周时誉此生不为官!」 「威胁孤?」沈明恆仿佛并不在乎眼前人赌上一生的仕途梦想,带着嘲弄与散漫:「这位周……什么来着,听说过佳句偶得吗?」 他整了整衣袖,笑意盈盈:「就算比上十场百场,傅良全输了又如何?孤说他那日的诗文孤篇横绝,冠绝古今,你又如何证明孤有罪?」 考生们俱为这话中的蛮不讲理愤慨不已,宋景年却有些疑惑。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沈明恆后半句话上,只有他察觉到了沈明恆最开始那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反问。 威胁孤…… 周时誉永不为官,对沈明恆来说是一种威胁吗? 「那考卷呢?殿下既有如此高的评价,不如让天下人一同点评?」 「失火,全烧了。」沈明恆眼眸低垂,像是随口提起般说道:「天干物燥,鱼龙混杂,歷次科举总要烧这么一回。」 一生清正的赵老大人再听不下这段歪理,「殿下,科举取士,取的是能报国的栋樑,而非只能偶得一次佳句的权贵,世上事靠的是能力,不是运气!」 他在「一次」和「权贵」上用了重音强调,嘲讽意味十足。 谁都知道科举结束后的失火是怎么回事。 小小一张写满墨字的纸,顷刻间化作飞烟。那是一个学子数十年的心血啊,而今一根火柴,剎那虚无。 赵老大人越想越觉得心痛难忍。 这大周的朝堂是个吃人的恶兽,无数胸怀大志、一心为百姓的年轻人满腔豪情地闯入,可之后要么挂印辞官、失望离去,要么被同化,成为了装聋作哑、伏惟谄媚中的一员。 想做实事的官员在大周是活不下去的,就连他也不是什么好人,睁着迷濛混沌的眼看这扭曲怪诞的人间,拿着百姓操劳无数个日夜供养的财富,又漠不关心地置身事外。 他看着周围这批学子仍清亮的目光,恍如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不知为何,他妥协了十年,今日却忽然很想勇敢一次。 于是他决绝地站了出来。 纵然会得罪沈明恆,他也要站出来。 「那可不一定。」 沈明恆得意地说:「你以为孤能坐上这太子之位是因为实力?」 理直气壮,没有半点难为情。 赵大人:「……」 朝堂上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沈绩冷笑道:「太子,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谢陛下夸奖,你就没有这个优点。」沈明恆又用上那种慢悠悠的语调:「难不成你以为,你能坐上这皇位靠的是实力?」 他赞嘆:「如此无能,却还如此自信,实在让孤自愧弗如。」 第5页 沈绩:「……」 章惟德都有些心疼皇帝了,陛下啊陛下,你说你没事惹沈明恆干啥,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第3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 皇帝被气到心口疼,但其他人可不愿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就算不能把沈明恆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至少也得让章相的势力伤筋动骨才不算浪费这个天赐良机。 五皇子站到周时誉身旁,慷慨激昂:「父皇,既然考卷被毁已无对证,不妨再开一次科举,孰是孰非,谁优谁劣,自可见分晓。」 「不可!」利益相关的官员们激烈反对。 「傅良何辜?旁的贡士又何辜?若先前那次科举不做数,对他们何其不公!」 「从未有如此先例,若只因他们一家之言便重开科举,科举岂非成了笑话?」 「若是有人不服便要重考,此事又如何服众?今后落榜者皆不思进取,直接跪在宫门外请求重开科举好了。」 与章丞相站在对立面的势力难得如此团结。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你们倒是拿出个主意来啊。」 「为官者,犹民之父母也。王大人,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些都是我大周难得的英才俊杰,你敢说凭他们的学识不够入朝为官吗?」 被点名的王大人气势汹汹:「够不够你我说了皆不算,规矩就是规矩,再有才学又如何?没考上就得等下一次,这才是公正。」 大殿上吵嚷如闹市,身为当事一方的周时誉等人反倒无人问津。 归根结底,即使是现在站在他们这方立场上、为他们发声的人,也都另怀鬼胎。 周时誉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们是被用以博弈的棋子,赌上性命孤注一掷来此,不过只为自己争取了一个踏上棋局的机会。 沈绩不止心口疼,现在被吵得头也疼了:「都给朕安静!」 沈绩喘了两口粗气,强硬道:「一月后重考,朕亲自主持。」 「这……」 傅尚书欲言又止。 章惟德面有忧色。 下面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排忧解难:「此举有违祖宗之法,请陛下收回成命。」 沈绩阴鸷地盯着说话的人:「你要抗旨?」 章惟德故作为难地嘆了口气,比最忠心的臣子还要大义凛然:「陛下,请恕臣等难以从命,杏榜已出,无凭无由便出尔反尔,难以向天下人交代,臣不能将圣上置于不公不诚之境。」 这句话里的「天下人」,大概仅限于官宦权贵吧,平民是不能算人的。 「如果朕坚持呢?」沈绩冷声道。 他幼年登基,彼时在朝中无人可用,群臣奏对都是直接面向章丞相,他空有皇帝之名,却什么事都做不成。今时不同往日,他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班底,再不是当初只能看章家脸色的时候了。 章惟德沉默片刻,「如此,臣有一计。」 「圣上求贤若渴,已张贴杏榜无法更改,却可开一次小考,从落榜考生中再择优者,同赐贡士,恩准同参殿试,成天子门生。」 每一次科举都是收拢心腹的好时机,受贿牟利都是其次,最大的好处是,他们可以藉此安插自己的人手进官场,也能利诱一些人进泥潭。 只要他们的联盟涵盖范围足够广,足够牢不可破,便是皇权也奈何不得。 章家地位如此特殊便是因为如此,只要他们不点头,皇帝纵然下令也没有人去做。 沈绩思量片刻,看向他的心腹——尹贵妃之父,国丈尹则诲。 尹则诲任尚书令,在沈绩的纵容下已能与章丞相分庭抗礼,如今百官几乎都以他们二人为首,至于那些不站队的,要么格外低调且识时务,要么早就或主动或被迫辞官。 尹则诲微微颔首。 沈绩不情不愿道:「准。」 「父皇英明。」五皇子喜不自胜。 饱受逆子折磨的沈绩看到五皇子孺慕崇拜的目光,一时间老怀大慰,只觉得不愧是自己最喜欢的孩子。 正想着,便听见沈明恆嗤笑一声。 「太子。」沈绩厌恶道:「你又有什么事?」 「陛下,怪不得你是个昏君,孤劝你,没事多读点书吧。」沈明恆指指点点:「长安米贵,你看他们这一穷二白的样子,一月后再考?你想逼死他们不如直说。」 他忽然又警惕起来:「你该不会要用国库来养他们吧?孤不同意,那是孤的钱。」 沈绩眼角抽搐了一下,怒道:「沈明恆,朕还没死!」 这就惦记上他的位子了? 「孤又没说你死了。」沈明恆揉了揉耳朵,嘲讽道:「陛下,什么都听你那好岳丈的只会害了你,你要不会当皇帝,不如趁早退位。」 许是沈明恆类似的言论实在太多,在场的人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竟也没有太大的反应。而被一个蠢货质疑智商,比起生气,沈绩心中更多的是一种荒谬的喜感,他像是在看譁众取宠的丑角,讥笑道:「朕倒是想听听太子的高见。」 沈明恆整了整衣袖,负手而立,语气随意:「简单,既是沈承孝出的主意,那就让他来养这群人好了。」 五皇子惊唿:「皇兄,臣弟哪有这么多钱?」 落榜考生三千,他要管这三千人一个月的吃喝住行,他怎么养的起! 沈明恆瞥了他一眼:「没钱?没钱就别乱替人请命。」 第6页 「臣弟……」五皇子正要再说,余光瞥见尹则诲不贊同地摇了摇头,顿时憋屈地咽下涌到喉咙的话。 尹则诲躬身长拜:「太子殿下说的是,正是我等应有之义,臣也愿意尽一份力。」 「真的?」沈明恆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么有钱?」 尹则诲面色淡然:「家中只余些许薄产,但此举关乎社稷,臣便是散尽家财亦心甘情愿。」 有人配合地露出了感动的神色,还有人忍不住用衣袖拭泪,沈明恆「嗯嗯嗯」地敷衍,「孤懒得管你们,只要别动国库的钱,随你们怎么搞。」 角落处突然引发了一阵小小的嘈杂。 那些进了大殿便局促不安的考生们终于没忍住小声地发出惊唿,他们压低声音:「宋兄,文兄,我们是不是又有机会了?」 他们听皇帝下令一月后重开科举的时候都还没有这么激动,说到底,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他们进京赶考,已经用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噤声。」文黎语气急促地警告,他转过头,不期然望见身后人惶恐又期待的眼神。 文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宋景年眼眸微垂,专注地听着耳畔的对话,不知不觉便有些走神。 「解决了?那孤走了。」 沈明恆拂袖转身,路过周时誉时轻哼一声:「你要是再这么看着孤,孤让人剜了你的眼睛——若非孤,你哪来的机会站在这大殿之上?」 他嗤笑:「文斗?可笑得很。」 沈绩不曾阻止,冷眼看着沈明恆状似潇洒地离开,而后满意地听着底下朝臣对太子不堪造就的嘲笑。 大周以孝治国,沈明恆数次对他不敬,固然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但损失最大的绝不会是他。虽然章家倒台前他动不了这人的太子之位,不过只是听天下人多骂沈明恆几句,他都能开心得多吃一碗饭。 章惟德缓缓皱眉,用怀疑而审视的目光看着沈明恆的背影。 总觉得太子今日有些异常,是错觉吗? * [提问。]在沈明恆走出大殿后,系统006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宿主,你还记得我们的任务吗?] 沈明恆慢悠悠:[当然记得,不就是当个好人吗?] [准确地说,是在不违反人设的前提下当个好人。]系统纠正。 [根据我的运算,宿主你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洗白路线,今天本来是你和主角周时誉第一次见面,你应该为自己的转变找个理由,然后积极认罪,投案自首。主角团都很善良,只要你认错的态度足够真挚诚恳,他们会觉得你至少不是无药可救。之后再多做好事,多刷存在感,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认为你是个好人。] 系统的机械音没有起伏:[但是现在来不及了,你这时候去道歉,他们只会觉得你另有企图,我们只能再找另外的机会。宿主,你有什么想法吗?] [六儿啊。]沈明恆循循善诱:[自己找上门有什么意思,你见过好人自己说自己是好人的吗?] 系统是个老实的好系统,它认认真真地运算了片刻,一板一眼地回答:[没有,人类社会普遍把「不求回报」也当做成为好人的条件之一。] 沈明恆笑眯眯地诱哄:[这就对了,所以只有让周时誉和沈谦益他们自己想通,我们的任务才算有意义,否则,光是当舔狗是没有用处的。] 他才不可能道歉。 拜託,他诶,沈明恆诶,像是会低声下气的人吗? 系统觉得宿主说的话很有道理,如果它有脑袋,应该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然而系统很快反应过来,[可是宿主,你说话要是一直这么难听,他们想通的概率会下降到0.01%。] [万分之一?]沈明恆已走至宫门。 宫门口停了数辆马车,小厮守在一旁等候入宫上朝的主家,见到太子纷纷弯腰行礼。 沈明恆向四周看看,他随手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斩断了其中一匹马与马车的缰绳,而后翻身上马。 马匹仰头嘶鸣,红色衣袂猎猎做响,沈明恆轻笑一声,策马远去,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小厮「啊」了一声,「殿下,殿下,这是丞相的马……」 「他们还有一会儿,你且回去,再驾一辆车来,这马我就收下了!」微风送来了他含笑的声音,清越以长,爽朗肆意,丝毫不觉得这样大笑、大声说话是一件不合乎礼仪的事。 沈明恆眉眼舒展,[六儿,你就看着吧,孤的运气一向很好。] 万分之一的概率,只要他想做,那就会是百分之百。 第4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4) 客栈内,宋景年神思不属。 周时誉与文黎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宋景年仍目光失神,时而皱眉时而恍然,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像是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周时誉终于忍不住推了推他,「宋兄,你在想什么?」 宋景年还未回神,条件反射地喃喃回答:「在想……我们应该多谢太子殿下。」 「啊?」文黎大惊失色:「宋兄,你被下蛊了?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你还记得我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高昂,宋景年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缓慢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宋景年揉了揉眉心,他不是很确定,但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便也没打算再藏着掖着。 第7页 宋景年道:「周兄,文斗的事,你实在太冲动了,你如今一介白身,得罪傅家实非明智之举。」 周时誉举手作投降状,「好了好了,文兄方才已经教训过我了,宋兄你歇歇嘴,再者说,我等状告科举不公,早就得罪傅家了。」 他迅速转移话题:「不过这和太子有什么关系?」 神色间难掩鄙夷。 宋景年嘆了口气,「若不是太子机智,文斗怎么会取消?」 「啊?这就是个巧合吧?」周时誉仔细回想殿上的事,确认且气愤道:「他就是图省事,不想惹麻烦。」 而且严格来说也不算沈明恆取消的文斗,是所有人都意识到结果毫无用处故而不约而同地没再坚持。沈明恆在其中唯一的作用,大概是为自己脱罪做了些狡辩? 宋景年道:「那重开科举,令五皇子负担我等一月生计,此事又如何说?」 「巧合而已,太子不愿科举重开,自然要找些理由驳回,只是他没想到五皇子为了对付他会甘愿出这笔钱。」周时誉不假思索。 宋景年怜悯地看着他:「幸好你还没有蠢到以为太子是单纯捨不得国库里的钱。」 很多人只能看到最表层,误以为太子当真草包到不在意重考科举,只是不愿花钱,故而才有了为难五皇子的事。 聪明人会想得更多一些,他们觉得是沈明恆害怕了,所以才狗急跳墙,妄图用这笔钱吓到五皇子,之后顺理成章取消此事。 尹则诲就是这么想的。 落榜三人组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文黎若有所思:「宋兄是觉得……太巧了?」 「文兄知我。」宋景年笑了笑:「我不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多巧合,且每一次还都往与你我有利的局面展开。说句不好听的,我等要是真有这么好的运气,现在也不会还坐在这里。」 若是考上贡士,多的是条件更好的客栈愿意接纳他们,分毫不取。 他们不缺能力,恰恰是缺了几分运气。 宋景年又看向周时誉:「周兄,你对太子殿下似乎心有成见?」 周时誉的才学还在他与文黎之上,他都能想到的事情,周时誉不该想不到。只是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方,周时誉对沈明恆不满,是以不肯接受那人或许是在帮助他们的可能性。 「太子殿下虽风评不甚完美,你却也不是会以传言定论的人,周兄,你为何这样反感太子?」文黎也疑惑地问。 周时誉目光晦涩,「我曾亲眼见到……太子策马过闹市,袖口染血……他打伤过人,或许还打死过人。」 所以他笃定了传言无误,笃定沈明恆就是这么一个阴狠、凶戾、跋扈的纨绔。 对生命没有半分尊重,随意打杀百姓,这样的人,如何能当这天下之主? 文黎皱了皱眉:「会不会是有误会?太子喜着红衣,许是日头太晃眼周兄看错了?」 说到日头,文黎又找出一个证据:「宫门处时也是太子殿下提醒三皇子,我等才能入大明殿,才有避暑药。」 「宋兄,文兄,你们还说我对太子有成见,可你们不也先入为主了吗?」周时誉笑着摇头:「你们觉得太子是个好人,我说再多也无用。」 「周兄此言在理。」宋景年拍案起身,「既然如此,我们当面去问!」 「啊?」周时誉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道:「这、这不太好吧?太子性情乖僻,若是得罪了他,恐有性命之忧。」 「这不是正好?你去见太子,若是活着回来,证明我与文兄是对的,若是没能回来,我二人便承认周兄慧眼。」 周时誉:「……」 他也听出宋景年是在开玩笑,没好气地说:「是是是,到时候还要劳烦二位兄台为我做碑文,可得把这事写清楚,就说『清河周时誉辱及太子声名,其友宋景年一怒之下劝其赴死』,如此忠义之举,太子见了定然满意得很。」 文黎笑得前仰后合,「好了,你们别闹了。」 文黎说:「周兄,不至于,我等一月后还要参加小科考,太子殿下不会在这之前杀我们的,否则难和天下人交代。」 「若是太子无法无天,不顾后果?」周时誉反问。 文黎又笑:「那周兄你连大殿都无法走出。」 毕竟沈明恆作为主考官,要得罪早就得罪了。 周时誉哑然,「你还真是……」 他气愤地对文黎和宋景年指指点点:「一丘之貉!」 表面上是在说太子懦弱,不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杀他们,实际还是在说太子的传言有隐情,要不然不会允许他全须全尾地离开大明殿。 也不知道明明才见了沈明恆一面,这两个人怎么就背叛得这么彻底。 「好吧,你们赢了。」周时誉不情不愿:「但是我们要怎么见到太子?东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宋景年神秘一笑。 他推开房门,下楼随手抓了个正在忙活的小二,礼貌道:「打扰了,敢问太子殿下今日可曾出宫?」 「出了出了。」小二忙得很,还不忘提醒:「往城外青芝山去了,客官可小心些。」 沈明恆经常出宫,每次都招摇过市,拜他那不太好的名声所赐,只要看见他的身影,沿街商贩、行人全都远远避让。 第8页 所以沈明恆的行踪很好确定。 宋景年仰头,冲着循声出来、倚在二楼栏杆处的两人得意地笑了笑。 * 落榜三人组穷得很,没有马,斥「巨资」向城口的店家租了三头驴。 好在青芝山不远,驴也听话,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周时誉骑着驴在山林中游荡的时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他就真中了邪一般跟着这两人跑来这里找沈明恆了? 这么不靠谱的提议他居然会同意,实在是奇哉怪哉。 一根树枝穿过枝叶,划破虚空发出唿啸风声。 周时誉听到声音扭头,便见一点寒光直直朝他射来,周时誉瞳孔骤然一缩,霎时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空白,连闪避都做不到。 「周兄!」 「周时誉!」 宋景年与文黎注意到此番场景,当即惊叫出声。 如利剑般的树枝从周时誉鬓边擦过,射入他后方的草丛中,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压抑的痛唿声。 感受到死亡的阴影消散,周时誉心神一松,从驴上栽倒下去。 仿佛浑身血液这时才恢復流动,周时誉躺在地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恐惧,汗水涔涔打湿衣裳,一时间动弹不得。 一道火红的身影策马而出,从躺着的周时誉身旁掠过,速度不减。而后寒铁交接声响起,周时誉偏过头,见来人与一群黑衣战作一团。 宋景年与文黎赶紧下驴,一左一右将僵硬的周时誉拖到树后,三人小心翼翼地缩在一起,只探出脑袋观察。 「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竟有如此卓越的身手。」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周时誉唿吸急促。他略微平復了一下心绪,语气复杂地说。 侍卫身手都不弱,沈明恆以一敌五,竟还隐隐佔了上风。 宋景年随口道:「大周崇文尚武,皇子们启蒙请的是最好的武学师傅,身手好一些也不奇怪。」 「可太子文不成武不就……」周时誉迟疑地闭上嘴。 文黎好笑地看着他:「周兄,这也是传言。」 周时誉神情纠结,目光变了又变,他抬眼,看向场中沈明恆凌厉的身影。 穿着黑衣的侍卫似乎不想再多纠缠,他们且战且退,而沈明恆也处处留手,连周时誉他们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这人几次三番避开致命处。 以至于敌人伤归伤,却都不危及性命。 在一方失了斗志,另一方有意放水之下,侍卫们很快撤离了现场。沈明恆没有追,他随手将武器扔到地上,耐心安抚躁动不安的坐骑。 周时誉目光久久停留在沈明恆袖口的血迹上,而后长嘆了一口气,「宋兄,周兄,你们是对的。」 他羞愧不已:「是我偏听一面之词,误会殿下了。」 他于武艺之道并不精通,但是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沈明恆刚刚扔出的那支箭救了他的命。 虽然他也能看出来,沈明恆分明可以做的更好,却偏要让树枝擦着他过去,故意吓他一下。 可十六岁的小少年,调皮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沈明恆骑着马慢悠悠地回来,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们一眼。 落榜三人组俯身下拜:「见过殿下。」 周时誉方才在地上滚了一圈,身上还沾了些碎草,他顾不及整理,第一次这样真诚而心甘情愿地行礼。 丝毫想不起他这样狼狈全是因为沈明恆。 「原来是你们啊。」 故意不回东宫,专程出了宫门跑到青芝山就是为了给这三个人创造机会来找他的沈明恆装模作样:「你们是来找孤的?」 周时誉已然恢復了端方君子的仪态,「草民来谢过太子襄助之恩。」 他广袖逶迤展开,只是发间还夹着几根枯草,灰头土脸,看上去分外怪异。 沈明恆没忍住笑出声来。 第5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5) 周时誉眼神茫然,他不明觉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顿时有了几分瞭然。 他羞赧道:「让殿下见笑了。」 「连恩仇都分辨不出,确实可笑。」沈明恆止住笑意,冷淡道:「谢孤襄助之恩?孤可没做过,孤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至于抢别人的功劳。」 周时誉面色不变,从容淡笑:「此处并无外人,殿下又何必隐瞒?若非殿下,太和门外还不知道要染多少人之血。」 沈明恆皱了皱眉:「让你们进大明殿是沈谦益的提议,与孤何干?」 这就是不打算承认了,周时誉深深一礼:「殿下不望报,草民却不能不知恩。太和门外,大明殿上,先是文斗,再是科举,殿下多次为我等筹谋,周时誉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系统惊讶地「啊」了一声,欣喜地问道:[宿主,你做什么了?] 它一直跟着它宿主,明明只看到宿主极度嚣张地骂人? 沈明恆不以为意:「太和门外是沈谦益,大明殿上是赵老先生,如果你指的是未来一月考生们的用度,那孤倒是有几分功劳。只不过孤的本意是让那个姓尹的不好过,你们只是顺带罢了。」 沈明恆不想冒认他人的功绩,且他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沈明恆身边从来不缺效忠的顶级谋士,对这些聪明人百转千回的想法有几分了解,是以略一思量便大概能猜出这三人的思绪。但有些事情其实他没有特意去做,只不过是看到了,于是随口说了几句话。 第9页 系统呆住,[宿主,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它还以为任务能完成大半,刚准备欢唿来着。 [六儿,丧良心的钱不能赚。]沈明恆像是玩笑般地哄系统,但语气却十分认真。 原主做过不少坏事,沈明恆不否认这一点,系统提议让他替原主道歉,走迷途知返的人设,无论是浪子回头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算得上是一段佳话,可沈明恆不想。 他是不可能为自己没做过的事道歉的,要想当个好人也不止这一条路可走。 白璧微瑕,瑕不掩瑜,他的父亲说过,只要功绩足够斐然,道德伦理会为之让步,连青史都会为你网开一面。 沈明恆对陪伴了他许久的小系统非常耐心:[六儿,只要我的功劳大到可以盖过原主曾犯下的错事,那谁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好人。] 系统不太能理解:[可是宿主,道歉不是更容易吗?你要是想有这么大的功劳,需要改变世界吧?那会很难哦。] [怎么达成那就是你宿主我要考虑的事情了。]沈明恆笑了笑,故作怅然:[难道六儿忍心看我去低三下四吗?] [不、不是!]系统急了,它不擅人类的言辞,晶片涨的通红都没说出下一句话,只觉内心有股无言的愤懑和委屈,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它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论它的宿主救了多少人,为天下做了多少贡献,即便沈明恆最后得天下人敬仰,他光辉耀眼的形象中也永远会有个污点存在。 消不去,抹不掉。 沈明恆轻嘆了口气,温和道:[值得的。] 他知道起死回生总要付出些代价,可他得回去。 他一定要回到他的世界。 不过系统的话倒是给了他提醒,沈明恆回忆了下原主的行事作风,自信满满又极度嚣张,「你们应当也听过孤虐打宫女、责辱侍卫的传言,人命在孤眼里不值一提,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是例外?」 周时誉闻言沉默了。 沈明恆刚要乘胜追击,就听对面三人情绪萎靡地长嘆:「是啊,天下人俱都误会殿下了。」 「连遇到刺杀都只能亲自出手,殿下身边哪有什么衷心的下属啊?怕都是各方安插的探子。」 「殿下身手如此矫健,方才又不见诧异,如此习以为常,想来此等事早已发生过不止一次。」 纸上谈兵哪能锻鍊出这样凌厉的武功?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愤慨。 「怪不得这些流言流传至五湖四海,连贩夫走卒也听得,定是有人有意为之。」 「再者而言,宫中下人哪有这样大的胆子妄议主事?说不定就是捏造出来陷害太子殿下的。」 沈明恆越听越是目瞪口呆,他尝试「狡辩」:「不,这些都是真的!」 三人异口同声:「殿下何故为贼人开脱?」 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那些人在周时誉等人口中的称唿已经变成「贼人」了。 沈明恆:「……」 周时誉信誓旦旦:「即便殿下当真动手,那也是应该的。」 代入想一想,身侧俱是被强塞而来的探子,各个表面温顺,实则全都怀有异心,是个人都会觉得难受。更何况这人是沈明恆啊,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所有人捧着他哄着他,却又都不把他当一回事。 他也是个智谋无双的少年郎,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本就该恃才傲物,本就该天真而冲动,沈明恆只是偶尔控制不住情绪,已经很好很好了。 这下换成沈明恆沉默了。 虽然说这局势对他十分有利没错,但这三人的连声夸赞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心疼目光依旧让他有种难为情的心虚和不适。 他顿了顿,诚恳道:「不然,你们还是怀疑孤一下吧?」 落榜三人组满脸不贊同。宋景年忍不住问:「草民不信一个在打斗中还能注意留手的人会是恶人——殿下为何要任由自己被误会?」 「留手?误会?」沈明恆嗤笑一声:「他们来刺杀孤,不论成与不成,都为弃子。孤不杀他们,可这不代表他们就能活。」 沈明恆说:「孤只是不喜欢杀人,可不代表孤不会杀人。」 沈明恆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唯有在这方面有种鸵鸟的逃避心态,他周围人也都纵容着他。 哪怕是他父亲,嘴上教导他帝王之道,却还是揽过了所有要杀人的活,大夏建朝以来大案频发,朝野上血流成河,而他双手依然干干净净。 以至于沈明恆自认自己杀伐果断,仁善之名还是传遍了整个天下。 ……天下人怎么不想想,他好歹也上过战场领过兵,虽然说后来被一堆人盯着没了去前线的机会,但能一直打到敌军都城,他能算什么良善人? 沈明恆挑衅地看向他们:「如何?」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周时誉三人对视一眼,齐声笑道:「无伤也,是乃仁术也!」 ——这些在常人看来或许矫情的画面,恰恰说明了沈明恆的仁德。 ——而他虽有不忍之心,却不曾失去理智,哪怕是让旁人替他动手,也终究没让这份善良失去锋锐。 放在寻常人身上或许算个缺憾,可沈明恆是太子…… 柔软又不失果敢,坦荡而光明,是帝王心。 第10页 周时誉整袖再拜,动作虔诚:「大周能得殿下,是大周之幸。」 从小学着忠君思想长大的周时誉大不敬地想,若是陛下能尽早驾崩……退位,让太子殿下登基便好了。 沈明恆:「……」 沈明恆觉得他们脑子有疾。 他骑着马准备离开,轻哼一声:「孤懒得与你们多说,那傅家派人刺杀孤,孤要去找他们算帐了。」 「等等,殿下留步!」文黎急急阻止,他素来细心,踟蹰着说道:「草民觉得,那些侍卫似乎是冲着周兄来的。」 认出傅家倒是不难,虽说侍卫们都做了乔装,但如果连幕后黑手都看不出来,这三人也就枉为剧情认证的多智近妖、神机妙算了。 沈明恆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你们也配傅家派侍卫追杀?孤说他们的目标是孤,那就是孤。」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扬起了鞭子,背影气势汹汹,充分透露着想找麻烦的意味。 「殿下!」这下文黎没能拦下沈明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看向两位好友:「你们应该也能看出来吧?那群黑衣侍卫是尾随我们而至,可见文斗虽未成,但周兄此举还是得罪了傅家。」 宋景年腔调怪异:「周大才子好胆气,当然不会将这小小刺杀放在心上。」 「好了好了,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莫要不依不饶。」周时誉故作可怜,他嘟囔道:「而且当时形势如此,也没更好的办法,我文斗胜了傅良,虽会彻底得罪章相一脉,却定能得陛下青眼。」 他也不是完全冲动,只不过大周这个朝堂如今四分五裂,皇帝为掣肘章家大力扶持尹尚书一派,双方斗法,他若不加入其中一派,根本不会有机会立与朝堂之上。 文黎两头劝架,见宋景年还要阴阳怪气,他赶紧转移话题:「太子殿下为何坚持傅家侍卫是冲着他去的?」 傅家与章家是同盟,没事刺杀沈明恆做什么? 宋景年不确定地道:「也许……只是一个对傅家发难的藉口?」 可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周时誉又嘆了一口气,「太子殿下又救了我一回。」 他们三个可没有这种身手,如果不是沈明恆来得及时,他或许已经死了。 「不过,」周时誉喃喃自语:「殿下身上有好多秘密啊。」 沈明恆与章家是敌是友?为何要针对傅家?他分明正直良善,又为何要行科举舞弊之举?他的目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为何这么多年来不置一词,任由流言甚嚣尘上,甚至有意让世人误解? 第6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6) 沈明恆回城后没有第一时间去砸傅家的门,而是径直去了章家。 毕竟就算是在众人心目中愚笨无比的小太子,多少也知道抱大腿的道理。 沈明恆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看门的护卫,没等通报便大大方方地闯入。 沈明恆嘴上骂骂咧咧,咬牙切齿:「舅舅,傅家狗胆包天敢来刺杀孤,你快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孤要将他们抄家灭族,碎尸万段!」 「太子殿下,一场误会,还望恕罪。」傅尚书正好也在章家,他听到声音从椅子上起身,含笑对沈明恆躬身一礼。 傅良安排人去暗杀周时誉一事他并不知情,可将沈明恆牵扯进来就不是小事了。侍卫们认出和自己交手的是太子,虽然沈明恆没受伤,还是惶恐地禀报了傅尚书。 傅尚书来不及收拾儿子,当机立断上门拜访章惟德,先一步将这件事解释清楚。 小太子不值一提,如果影响了他们傅家和章家的同盟关系,那才是糟糕。 他才刚将来意说了一遍,沈明恆果然上门告状了。 傅尚书暗自庆幸自己来得早,面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章惟德苦笑了一下。 章惟德也微微颔首以示安抚,表明两家关系不会因为这件事产生罅隙。 章惟德满眼慈爱:「太子殿下怎来得这么急?累着了吧?来人,还不快给殿下上茶?」 相比起沈绩这个亲生父亲,沈明恆要更亲近章家一点,这也是沈明恆蠢成这样他们还愿意全力扶持他的原因。而且沈明恆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很好哄。 章惟德笑着道:「这件事臣已经知道了,是下人会错了意,傅尚书已经罚过,殿下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傅尚书连连点头:「殿下,以章傅两家的关系,臣斗胆托大,在臣心里,殿下就像是臣的子侄,臣疼爱殿下还来不及。」 「少来。」沈明恆一点不懂政治上的你来我往、语言艺术,他不客气道:「那匕首明晃晃对孤刺来,你一句误会就可以解决?要不是孤武艺高强,若是伤着孤了,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是臣监管不力,那些下人任由殿下处置。」傅尚书做出愧疚神色,心中烦躁。沈明恆这人向来不依不饶,又分不清轻重缓急,偏偏他们还得供着他。 沈明恆果然没给他好脸色:「几个下人就想打发孤?你当孤是要饭的吗?」 懂了,是来要钱来了。 傅尚书松了一口气,能用钱解决的事算什么大事,他从容笑道:「自是不止,殿下千金之躯,此次遇险受惊,臣愿奉上千两以贺殿下平安无伤。」 一千两给出去他也心疼得很,如果不是形势不由人,如果不是身为读书人还要几分形象,这一句话就该是——你又没受伤,差不多得了! 第11页 沈明恆脸色稍霁:「千两黄金,勉勉强强吧?」 「黄金?」傅尚书语调骤然高昂,他说的分明是白银!千两黄金,这要是给出去他们傅家都得伤筋动骨。 他神情难看极了,一个不愁吃穿的太子,哪来这么大的胃口?若非此事是傅良临时起意,他都要怀疑是章家教的了。 章惟德也吃了一惊:「殿下,傅尚书一月俸禄不过二两银,一千两黄金,无论如何也是拿不出来的。」 沈明恆好整以暇:「二两银俸禄不也照样拿得出一千两白银?傅尚书,你再逼自己一把就能拿得出千两黄金了,孤相信你。」 章惟德不知道今天的沈明恆怎么变得这么难缠,他问:「殿下近来缺钱吗?」 否则怎么又是惦记国库,又是像土匪一样抢钱? 沈明恆像是被提醒了一般如梦初醒:「哦对,舅舅,沈承孝他祖父可以为他花钱养三千学子一个月,你呢?」 章惟德很后悔,他就不该多嘴。 章惟德挤出和蔼笑意:「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呢?」 沈明恆不假思索:「听说有个词叫『金屋藏娇』,孤也想用金子建个宫殿。」 人汉武帝只是建个屋子,而且只是说说,你一开口就要个宫殿。 章惟德眼前一黑,出不起,真的出不起。 章惟德深吸一口气,试探问:「殿下是看中哪家闺秀了?」 敢怂恿太子要金屋,胆子当真是大得很。 只不过他的眼线怎么没告诉他最近沈明恆和哪家女子走得近? 「舅舅说什么傻话呢?」沈明恆一脸诧异:「建了金屋子当然是给孤自己住啊。」 「傅尚书出一千两,舅舅再出一千两,舅舅,孤对钱没有概念,两千两够吗?」沈明恆理直气壮地问,看他的态度显然要是不够的话打算要得更多。 「两千大概是……」不够的,搭个狗窝都勉强,但章惟德看着沈明恆认真的眼神,尾音硬生生拐了个弯:「够的吧?」 大不了他再送个「工匠」去,沈明恆想一出是一出,工匠建个两三年,说不定他也就腻了。 「那太好了,你们直接送到东宫去吧,太重了孤懒得拿。」他很警惕:「别想着少给,孤虽然不会碰这些粪土,但是孤会让人检查的。」 章惟德颇觉头疼,这两千两黄金虽多,但堆起来也就那样,以沈明恆不知民生疾苦的目光,定然是瞧不起连个屋子都堆不满的金色砖头的。 「殿下,其实这……」 「舅舅,别跟孤说不值得或是金屋住起来不舒服这种话,孤可以不住,但孤一定要有。」他微微抬头,神色傲慢:「孤只是要些金子罢了,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 他一副自己已经牺牲很大的样子,末了迟疑片刻,「不过,天上的星星……」 神情跃跃欲试。 「殿下放心,臣这就为殿下凑钱。」章惟德吓了一跳,不敢让沈明恆细想,唯恐下一秒沈明恆又要个摘星阁。他神色一凛,大义凛然:「这钱虽不是小数目,但殿下想要,臣自然无论如何会为殿下凑齐。」 「不过……殿下,恕臣无能,便是倾家荡产,章家只能拿出一千两了,再多也拿不出来了。」章惟德面色有几分哀戚,像寻常人家为生计发愁的当家人。 他倒没尝试说一千两都拿不出来,以他对沈明恆的了解,且不说沈明恆不会信,便是信了,只要没达到目的一定会纠缠不休。 沈明恆满意了,他又看向傅尚书,不客气地问:「尚书大人你呢?给是不给?」 「臣……愿为殿下效力。」傅尚书不想给,可他看着章惟德暗示的眼神,最终还是妥协。 罢罢罢,谁叫傅良冲动,惹到了这个煞星。 「嗯?你这什么表情?你不愿意?」沈明恆突然翻脸,重重地踹倒桌椅,傅高业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只觉得沈明恆果然比传言中还要喜怒无常。 沈明恆余怒未消,他看向章惟德:「舅舅,孤早说傅尚书狼子野心,他有钱却不肯给孤,那他拿这么多钱做什么?造反吗?」 这逻辑蛮不讲理,傅高业却不敢应,他深深躬身,故作惶恐:「臣不敢。」 「你连造反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明恆冷笑一声,开始翻记仇的小帐本:「去年有一次孤出宫,傅良见到孤居然没有跪地行礼,还有前年,你们下请柬邀孤去参加尚书你的寿宴,结果你居然穿了红色?真是岂有此理,长安城内谁不知孤偏爱红衣?你分明是在噁心孤!」 「这些旧事暂且不提,孤也不是小心眼的人,但今早大明殿上,你居然敢瞪孤!孤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你竟还买兇刺杀?」 太子殿下情绪激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剑杀上傅家。 傅尚书听得头昏脑涨、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先要否认哪个,「不、不是……」 除开大典,面圣尚且不需要行跪拜大礼,你算哪根葱?再者说了,他的寿宴,按理来说该是沈明恆自觉避嫌吧?再再者说,今天早上他什么时候瞪沈明恆了?他分明都不曾予这人半分眼神! 沈明恆的剑被他扔在了山林间,他摸了摸身上,没有找到别的武器,于是又看向章惟德,「舅舅,他说刺杀是误会你就信?即便真是傅良自作主张,周时誉这时候死了,傻子都会觉得是孤下的手。」 第12页 他指着傅尚书的鼻子大骂:「狗贼,敢陷害孤,要不是孤恰巧路过,还真中了你的计了。」 他这样子看起来确实不大聪明,言语也混乱,一时说是刺杀他,一时又说是陷害,但章惟德听进去了。 章惟德眸光一暗,安抚似地笑道:「多亏殿下身手不凡……对了,殿下何时有了这种身手?父亲若是知道了,定然十分欣慰。」 「这不是外祖派来的人教的吗?他怎么会不知道?」沈明恆随口答了一句,又不满地抱怨:「舅舅,你究竟是孤的舅舅还是傅尚书的舅舅?」 沈明恆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傅高业这才从噼头盖脸的责骂中反应过来,猝然嵴背一凉。 他知道沈明恆是在无理取闹,却也心知章惟德多疑,必然会对他有所猜忌,而傅家虽还算显赫…… 傅高业只傅良一个独子,自然没办法送一个女儿进后宫,随着几位皇子渐渐长成,他们这些士族也必须要开始站队。 如今傅家是选择了沈明恆没错,可如果章惟德……他们必须尽早脱身另寻后路,否则一旦沈明恆登基,章家总揽大权,傅家满门危矣! 知道沈明恆的武功在父亲掌控之中,章惟德稍松一口气,匹夫之勇,料想也惹不出什么事。 章惟德不假思索:「臣自然是为殿下打算。」 第7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7) 待沈明恆与傅高业走后,章惟德沉思片刻,起身去了主院。 他恭恭敬敬地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地向章振汇报了一遍,请示道:「依父亲所见,傅家是否生了异心?可需要防备?」 章振失望地嘆了口气:「这就是你的结论?」 歷经三朝,章振年岁已经很大了,若非实在力不从心,他也不会将丞相之位交给他儿子。章惟德始终欠缺几分悟性,幸好还知道来向他请教。 章振又是嘆气:「为父早就教过你,不要因一人言语妄下决断,更不应轻视任何人,这二者皆是大忌,惟德,你全犯了。」 章惟德听得父亲用这样严肃的语气不由得悚然一惊,他思量片刻,不敢置信地问道:「父亲是怀疑太子?」 章惟德脸色变了又变,章振倒是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浑浊的眼中甚至有淡淡的欣赏:「太子殿下也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心思了。」 到底也是掌权多年的丞相,章惟德勉强冷静下来,只内心犹有疑虑:「可是,太子他……」 沈明恆说是他看着长大也不为过,这孩子刚一出生就被他们认定为章家再进一步的机会,这些年来对这人的教导、监视从无落下。如今告诉他沈明恆表面上的愚笨荒唐都是伪装,实则有经天纬地之才? 倘若说这话的不是他父亲,章惟德定会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呢?有谁能从孩童时就开始演戏,骗过天下人,一演就是十六年? 章振终是忍不住,嫌弃地看了章惟德一眼,「自己想,什么都来问为父,待为父百年之后,你如何撑得起章家?」 「父亲定能万寿无疆!」章惟德跪地叩首,半晌,试探性地抬头,干巴巴地问:「那父亲,我们要放弃太子吗?」 章振似乎是被他蠢到,用力闭了闭眼,长嘆一声,「章家在沈明恆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心力,哪是说弃就能弃的?夺嫡之势已成,五皇子虎视眈眈,三皇子亦有入局之心,各方站队初定,这时你要换人岂非更加麻烦?」 章惟德也看出章振的不耐,衣袖下他悄然握紧了拳头,满心不甘。 当他愿意事事听从章振的吩咐吗?他若是不回禀,老不死的就该怀疑他的孝顺了吧。章惟德心中讽刺,面上温驯而愧疚:「是孩儿愚钝了。」 章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给沈明恆一个警告,让他知道他能有今天都是靠我章家,只是这个度你须得自己把握,太子毕竟是婉儿之子,身上流着章家之血。」 让有自己家血脉的人当皇帝,总好过让给其他人。 「傅家那边你多安抚一下,太子故意当着傅高业的面说这些话,意在挑拨,难保他们不会中计。你亲自去一趟,把话说开,切记要坦诚,傅家该依附的是章家,而非太子。」 章振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章惟德恭谨应「是」,正要告退突然又想起一事,犹豫道:「既然如此,殿下的身手应该也不是父亲属意的吧?」 他把沈明恆的话重复了一遍。 「沈明恆是这么说的?」章振愣了一瞬,忽而大笑,「倒是艺高人胆大。」 他面上笑得开怀,心中的忌惮却勐然攀升。他方才还不把沈明恆放在眼里,不过是一个有几分小聪明的年轻人,可是这个年轻人却能在他目光底下练出这一身卓然身手,并且公然拿他做筏子,若非章惟德多说了一句,还真就被这人煳弄了过去。 过去沈明恆惹出再大的乱子他都能平静待之,一十六年来,章振第一次开始思考是否要换个皇子辅佐。 ——像沈明恆这样的人,真的会甘心当个傀儡吗? * 第二日下朝后,章惟德亲自去傅家拜访,而东宫里的沈明恆收到了两千两金子。 大周未发行纸钞,这些金子足足装了两大车,浩浩荡荡运进了东宫。宫女太监们争相谈论,说是那长长的宫道都被碾出了一道车辙子,马车驶进皇宫的时候,禁卫军就跟在后头铺路。 第13页 末了又小声感嘆,道太子殿下果真是奢靡无度,大概皇帝陛下都没有这么多钱吧。 金灿灿的金子整齐堆在沈明恆的库房内,看上去确实震撼得很,但既然一个库房都能装得下,显而易见是不够造宫殿的。 意识到被骗了的沈明恆气急败坏,提着武器就要出宫找人算帐,结果还没走出东宫就被人拦了下来。 守在门口的侍卫抱拳道:「太子殿下,陛下有旨,令我等即日起封锁东宫,无诏不得出。」 「禁足?」沈明恆轻笑一声。 侍卫低着头半跪在地,做好准备承受沈明恆的怒火。他自问真刀真枪沈明恆远远不如他,可这人毕竟是太子,若是气急要打骂他、拿他出气,他也只能受着。 出乎意料的,沈明恆情绪居然还算稳定,他在得到不能出去的结论后甚至没有过多纠缠,干脆地转身回了住处,好似方才气势汹汹满脸杀意的人不是他。 侍卫悄悄抬眼,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被迁怒,还能全须全尾地走出东宫——他看到沈明恆手里提着剑,以为自己此行兇多吉少了来着。 沈明恆慢悠悠去了书房,让人准备了笔墨纸砚,就开始写写画画。 侍立在一旁的小厮面色惊疑不定,只觉得这幅画面诡异得很。 他是被章家送进宫的,沈明恆不喜欢太监,因而从小到大都是他在身边伺候。太子殿下从前稍有不顺心就要大闹一场,惹得所有人都不安生才肯满意,这人的情绪向来热烈而分明,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忍让,如今竟然会耐下心练字? 小厮忍不住暗自看了沈明恆一眼又一眼,心想殿下莫不是受不住打击……有些疯了吧? 沈明恆心情极好地放下笔,他将桌上写满的纸折成小块,墨迹未干,洇染纠缠成一团,沈明恆却不在意。 「孤不喜欢被关着,准确地说,孤不喜欢住在宫里。」沈明恆缓慢地说。他嘴角笑意温和,却莫名给人一种身居高位的压迫,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小厮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弯了弯腰。 沈明恆瞥了他一眼,「你去告诉舅舅,让他在外面给孤准备一个宅子,最迟明日,孤要搬出去。」 小厮双腿一软,他伏跪在地,声音带颤:「殿、殿下,外头有禁卫军大人守着,属下也出不去啊,而且、而且……」 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忽然在他面前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褪去了往日的幼稚、愚笨、冲动,忽然间变得深不可测,他不害怕才奇怪。 更别说沈明恆这话,几乎是在明示这人知道了他的身份——章家安插在他身边的探子。 探子一旦暴露了身份,那就必死无疑。 小厮不知道沈明恆什么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这人为何今天才发难,但他深知这是属于大人物之间的政治博弈,而他也好,大明殿上的高官也好,乃至于整个大周,都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小小棋子。 正心中绝望时,忽然听到沈明恆疑惑的声音响起:「孤很可怕吗?你怎么吓成这样?」 这不带一丝戾气的温和语调确实带来了几分抚慰,小厮颤颤巍巍地抬头,跪直身子:「是,属下这就去求见丞相大人。」 他当然是有办法出去的,作为还没失去利用价值的探子,他甚至可以让禁卫军护送他前往丞相府。当然,前提是他给出的情报配得上这份待遇,否则只会死得更惨些。 沈明恆没想到这小厮胆子这么小,他嘆了口气,收回原本的计划,极尽友好地将叠成小块的纸递了出去,「放心去,你毕竟是孤的人,章惟德不会动你。」 小厮又是一颤,竟忽然平静了几分,再度应了声「是」。 童岸自幼失怙,后又遭灾,流离逃亡。 见多了死人,反倒更加怕死。 从前有人想要收买他时承诺过他荣华富贵,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有人说会保他性命无虞,他不知此言真假,却也只能相信。 在童岸悄然离宫,拿出沈明恆亲手写的信向章惟德汇报的时候,客栈里的落榜三人组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虽然在大殿之上,尹则诲公然宣告愿意承担此次落榜学子一月吃穿用度,但想也知道给的钱多不到哪里去,因此落榜三人组仍是住在最初赶考时居住的简陋小客栈中,闲暇时接些替人抄书的活。 乔装打扮后的三皇子送来了几个大食盒,打开皆是些精美的、能存放时日较长的点心。 三皇子浅浅嘆息,后又勉强笑道:「在下力薄才疏,不能为诸位兄台讨一个公道,唯有些许吃食,不值几个钱,还请三位莫要推让。」 这便是三皇子自谦了,且不说大殿上他已帮了三人良多,就说这几个食盒,断断称不上「不值几个钱」。大周去年起天灾不断,粮食愈发珍贵,若是仅凭尹则诲给的钱,或许他们只能保证不被饿死。 更何况三皇子带来的这些点心看起来出自宫中御厨,贵重程度便又添了八分。 周时誉望着食盒中精緻雪白的糕点,目光意味不明。 半晌,他揽袖下拜,沉声问:「三皇子可是生了夺嫡之心?」 态度恭谨,语气却像是质问。 第8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8) 沈谦益敏锐地从这份态度中听出了一些别的含义,他沉默片刻,只把这当做是错觉。 「在下不敢隐瞒。」沈谦益拱手,言语恳切又义愤填膺:「庙堂之上蝇营狗苟者多如牛毛,朝野之外有心杀贼者报国无门,幽州、檀州接连失守,燕州、建州岌岌可危。去岁春夏时分,淮北旱,至秋,关中涝灾,乃至波及关东,美人帐下歌舞昇平,而民不聊生。」 第14页 沈谦益躬身:「某虽不才,亦有抚民之心,还请先生助我!」 周时誉等人不敢受这一礼,他们微微侧身避让,脸色没有丝毫波动。 这段话大义凛然,但凡在场的是其他心怀天下的谋士,十个里面有九个要当场宣誓效忠,落榜三人组却显得有几分冷淡。 宋景年道:「殿下可知,大周储君已立,殿下此举等同谋逆?」 沈谦益愣了一下,终究无法迴避心中那份异样。 沈谦益半是诧异半是失望:「莫非三位先生是那等迂腐之人?先生不该看不出太子之位是怎么回事,仅因皇长兄生来便是太子,先生们便无论如何都认定了他?」 这倒不是,他们认定沈明恆是相信这人的为人,与身份无关。 可这话却不能直说,一来他们没有证据,二来沈明恆有意伪装定然是有他的理由,未免误事,他们也不敢暴露。 所以这「迂腐」的罪名只能认了。 文黎苦笑,「无论如何,他都是太子。」 沈谦益母族不比沈明恆和沈承孝显赫,三支夺嫡势力中目前他的实力最弱,却胜在人缘、名声好,吸引了许多有识之士来投。 这三人就是他最信任的谋士引荐给他的,谋士对他们的评价极高。 要知他的谋士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龙凤之才,谈及这三人时依旧「自愧不如」。 沈谦益怀着满心期待而来,可这一见,却发觉见面不如闻名。 或许是落差太大,沈谦益莫名生了一股怒气,「三位当真认为沈明恆能当此大任?他若为帝,大周百姓定然更加苦厄艰难,君等读圣贤书,圣人可有教你们助纣为虐?」 他的愤怒不似作假,少年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可见确实看不惯沈明恆的所作所为。大周巍峨皇城的官场上有万人作戏,至少沈谦益的仁善贤名不是假的。 周时誉皱了皱眉,不太想听有人贬低他的救命恩人,他微微欠身,「殿下,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您不该妄言太子。」 三皇子比沈明恆还小一岁,平日里再是沉稳,也还是个小少年。他怒气沖沖地讽刺道:「皇兄忙着用金子搭宫殿,多的是人议论他,先生要管,管得过来吗?」 「什么宫殿?」 「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沈谦益略略解释了一遍,而后冷笑一声:「这便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如何?可还满意?」 周时誉觉得这事有点严重,他勐然想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可能,这让他瞳孔都骤然一缩。 周时誉接连喝了两口茶,忽然起身,透着几分慌张和急切:「草民还有事,改日再与殿下长谈。」 送客的态度这么明显,沈谦益想装作看不懂都不行。 即便心中忍着气,他还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告辞的礼节,而后也不欲多加纠缠,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倒也不担心这三人出去乱说,他既然敢来就为自己准备了足够多的退路,只是他原以为是用不上的,不曾想这三人空有才华,却如此冥顽鄙陋! 沈谦益走后,宋景年与文黎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宋景年又给周时誉倒了一杯水,「周兄,你想到什么了?」 周时誉脱力般地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该……」 「周兄?周兄?」落榜时宋景年都没看到周时誉露出这种神态,一时有些忧心。周时誉无疑是才华横溢的,而他也很自得于自己的文韬武略,是以一切坎坷险阻都能坦然待之。倘若与他相处的时日久些,便能透过其谦和有礼的表象看到他极深极深的自负与骄傲。 文黎默了片刻,问道:「周兄,可是与太子殿下有关?」 像是触发了某个关键词,周时誉这才回神,他自嘲地笑了笑,只说:「你我都能发觉昨日大明殿上太子殿下行事有异,章丞相汲汲于官场,怎会看不出来?」 宋景年浑身一震,语气干涩:「你是说……」 「纵然殿下仍是做了伪装,举止一如往常,可他的所作所为终究是让我等得利,而这足够引起怀疑——哪怕那日殿上之人看不出来,事后章老丞相听闻此事也一定会对太子殿下有所猜忌。」 周时誉嘆息一声,「而今看来,章家分明已经开始针对太子了,若我没猜错,这大概是一种……试探,或者警告。」 太子殿下还是太年幼了,他以为只要藏拙就会没事,可他哪知道,这官场远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复杂、黑暗得多。他若是不管也就罢了,可他一心要护着他们,怎么可能不被那群老狐狸盯上? 终归还是他们的错,太子不惜装疯卖傻是为了他们,而他却没有及时发现,现在连提醒殿下都做不到。 * 章振章国老闭门谢客多年,此番听闻太子殿下被罚禁足,当即不顾身体不适递了摺子进宫。 他是极为疼爱这个外孙的,从前还未致仕时便时常进宫,甚至向陛下求了恩典,将太子接到章府亲自教养了一段时间。 只可惜越教沈明恆越是飞扬跋扈,不过也没人敢说是章国老没教好,见到了面上还得贊一句「太子殿下真性情中人也」。 但无论如何,章国老亲自求情,这禁足自然是免了。解禁的命令还未传至东宫,章国老已经心疼不已、迫不及待地去见他这受了莫大苦楚的太子外孙。 第15页 章国老目光慈爱:「殿下长大了,娘娘若是能看见,定然也会欣喜的。」 他虽然不常出门,但同在长安城,他见到沈明恆的机会还是挺多的。上一次是在除夕宴,距今不过三月,但他不知为何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也许是因为沈明恆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昔日的散漫化作沉稳,像是经过了漫长光阴的打磨,而非三个月能够发生的脱胎换骨。 沈明恆浅浅一笑:「还得多谢外祖的栽培。」 章振自然不会相信这种场面话,他拿出沈明恆让人送的信,展开推向他,抬眼问道:「不知殿下何意?」 信纸上墨迹斑驳,仍能看见其中零星几个字体,像是人名,随意地书列其上,而章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章振的目光在纸上停了片刻,那字写得极好,铁画银钩,游云惊龙,这样的笔墨风骨非常人能有,以至于他看到字的那一瞬,便知道再怎么警惕沈明恆也不为过。 「意思是,」沈明恆微微笑了笑:「外祖,毕竟十六年,孤能知道很多事。」 那纸上的人名是这次科举向章家行贿的人。 沈明恆是主考官,但决定权却在章惟德手上,连这个主考官的位子都是章家经过博弈后抢来安在沈明恆头上的。 科举舞弊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们敢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其他人拿不出证据,可章振不敢保证沈明恆手里没有证据。 章振定定地看了沈明恆一眼:「竟连我也小看了你。」 他忽然有些分不清,他所以为的沈明恆露出的破绽,究竟是这人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他恍然意识到,他好像也成了沈明恆计划中的一环,沈明恆已经精准地预设了他的下一步,可他却连沈明恆的目的都看不清。 这很危险。 通常这样的敌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 「你想要什么?」章振问。 沈明恆敛了笑意,「孤想当皇帝,却不想当没有实权的皇帝。外祖,只要章家谨记为臣之道,我们可以是一条船上的人。」 章振笑了笑:「殿下能有今日,全倚仗我章家,如今飞鸟未尽,良弓就要先藏了吗?」 「少来。」沈明恆不客气地说:「你们存了什么心思,你们自己清楚,孤身边全是你们的人,怕是孤登基之后,朝臣也只认章家,不认孤。」 这话说得极为大胆,而且极不讲武德。官场中讲话向来讲究文婉而讽,章振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言论,一时不知怎么反驳。 他顿了顿,又重复问了一遍:「所以,殿下,你想要什么呢?」 颇有几分坦然,一幅「既然你都看出来了,那我也就不装了」的不以为意。 「你有这么多班底,孤没有,这不公平。」沈明恆说。 章振一时有些想笑,心道果然还是小孩子,居然幼稚到想要公平。 「孤也要自己的班底。」沈明恆正色道:「组建班底要钱,收买人心要钱,孤很缺钱,你给。」 他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没变多少,依然热烈而大胆。 章振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殿下,你真的不是想拿金子造宫殿?」 章傅两家才刚送了沈明恆两千两金子,他怎么还要? 沈明恆指了指桌上写满字的纸张,说道:「封口费。」 章振沉思片刻,点头道:「好。」 他笑了笑:「殿下,有钱可要尽早花啊。」 沈明恆也笑,「多谢提醒。」 第9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9) 「周、周兄,我们一定要这样吗?」文黎磕磕绊绊地问。 文黎出生清贵,祖上在前朝也曾显赫一时,后来经逢战乱,皇位更迭,文家为全臣子之义,不肯侍奉新主,于是举族避世山中,世代耕读。 如今天下动盪不安,文家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欲挽大厦于将倾,多番考虑之下,送出了这一辈最优秀的子弟。 是以他虽然囊中羞涩,可还真没做过伺候人的事情。 文黎缩在墙角,拿着毛笔,对着手上的「契书」欲书又止。 虽然说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可他还是莫名有几分羞耻——所以他们真的要把自己卖身进太子府吗? 「当然啊。」周时誉已经龙飞凤舞地题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然你们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他捏着一角将纸扬了起来,潇洒地挥了挥,让上面的墨迹被风吹干,得意洋洋的模样仿佛手上拿的是某位大家的墨宝。 沈明恆还是从章家手里坑来了一座宅子,之后便带着自己的全部身家浩浩荡荡地搬出了皇宫,像只护食的仓鼠,一分一厘都不肯落下。 于是满载金银珍宝的马车再一次驶过长街,沈明恆策马在最前方,绣着金色暗纹的绛红衣摆于风中飞扬,周时誉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人灼灼如烈阳,不可直视,不可靠近。 而周时誉也果真没再找到见沈明恆的机会。 沈明恆贵为一朝太子,想见他的难度并不比面圣要容易多少,尤其他还格外任性,周时誉等人这些时日用各种手段送上了不下十封拜帖,沈明恆都无动于衷,或许看都没看。 总而言之,沈明恆虽然从皇宫搬了出来,但太子府依然有重重守卫,除非他像上次那样孤身外出,否则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 第16页 周时誉耐着性子等了三日,终究是等不下去了,听闻太子府招工,他生拉硬拽扯着两个好友就来。 东宫内的下人多是宫女太监,除了那个名叫童岸的贴身小厮,其他的沈明恆都没带出来。 章家倒是提出他们来安排,沈明恆非常强硬地拒绝了。谁都不会喜欢身边跟着一群心怀叵测之人,他虽然不怕,但这事多少也挺噁心人的。 虽然知道章家一样会在招工中安插眼线,不过能少一个是一个,沈明恆可不打算现在就把章家逼疯。 童岸暂领管家一职,他在章家的命令下不得不明里暗里安插了不少眼线,但出于几分莫名的心绪,殿下身边的书童,他希望是清白的。 童岸看了看面前的三封契书,又看了看眼前三人,「这字写的不错,殿下身边缺一个书童,你们都读过书?」 周时誉大喜,能当书童谁想当做粗活的下人啊,「读过几年。」 「可殿下只需要一个书童。」童岸为难。 文黎大喜,正好他本来就不想干,「周兄,既然如此,你去吧,愚弟才学不如兄长,这便回去苦读。」 「等等。」周时誉一把抓住文黎的衣袖,可怜巴巴地看着童岸:「管家,可否通融通融?我兄弟三人相依为命,离了谁都不行。」 「周兄你可别乱说啊。」文黎拼命摇头,「在下双亲俱在,好友二三,不孤苦也不惨痛,人生小半载欢喜多于忧惧,周兄你别乱说。」 童岸满脸冷漠。 这天底下若是讲一段悲惨故事便能得偿所愿,那最苦命的人才应该最富贵。他只觉得一人太闹腾,一人意愿不够强烈,都配不上伺候他的太子殿下,但是这三人却是难得的读书人,这让他有些犹豫。 周时誉三人虽然在大人物面前露了一次脸,不过影响也有限,童岸没资格上殿,自然没认出他们的身份。 读书人虽然少,想找还是能找得到,只愿意低头折节做书童的读书人却是少之又少——哪怕是做太子的书童。 正进退两难时,童岸忽然注意到安静的第三人。 宋景年也是被强拉来的,他倒没文黎这么抗拒,也不理解周时誉为何如此急切地想见太子。他总觉得好友对太子殿下的观感已经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前觉得那人作恶多端恨不得让他早登极乐,如今觉得那人弱小无助在歹人的窥伺下楚楚可怜,实在奇哉怪哉。 分明沈明恆不是这么容易被欺负的人才对,他能瞒过所有人,一瞒就是十六年,天下有几人能做到? 宋景年对此秉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既然好友想来,那就陪他来吧,给沈明恆当书童什么的,听起来也挺有趣。 「沉稳」的宋景年就这么夺去了童岸的目光。 童岸上下打量,饶是用了十二分的挑剔,也不得不承认宋景年还是勉强能合格的。 就凭这张脸,殿下看着大概也能多吃两碗饭吧? 童岸满意地点头,指了指宋景年:「就你了,宋景年是吧?即日起,你便是殿下的书童。」 宋景年顿了顿,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好友。文黎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周时誉一脸心如死灰的震惊。 宋景年眨了眨眼,避开周时誉控诉的目光,故作大喜:「多谢管家赏识。」 * 沈明恆近来极少出门,通常他都呆在书房里,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宋景年被带着紧急培训了礼节规矩,沐浴后换了一身衣服,送到沈明恆前面。 童岸眼巴巴地看着沈明恆,目光中的讨好像是全然发自内心,不因外物,不为得利,他小心翼翼:「殿下,这是新招到的书童,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您收下他,让他随行伺候笔墨可好?殿下放心,他是干净的。」 这个形容听起来有些奇怪,宋景年总觉得似乎曾在某个话本里看过类似的对话,他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衣角,心想大概是没穿过这样的下人服饰,所以才会觉得不习惯吧? 沈明恆:「……」 这是在娇羞吗? 沈明恆轻咳一声。 宋景年顿时惊醒,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走神,不由得耳廓微红。 沈明恆:「……」 沈明恆欲言又止。 宋景年很快收拾好心绪,他坦然地行了一个大礼:「参见殿下。」 沈明恆轻啧一声,问道:「书童?」 他拖长了语调,尾音上扬,腔调怪异,于是这两个字便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嘲意。 宋景年不卑不亢,他原本是叩首姿势,沈明恆未叫起,他却自作主张直起身子,对着沈明恆冁然一笑,「正是。」 童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太失礼了!刚教过的东西都能忘,就这还读书人?要不是殿下在这,他非得责罚这小小书童一顿不可。 沈明恆漫不经心:「来暗杀孤的?」 「自然不是。」宋景年愣了一下,无奈道:「殿下怎么会这么想?在下是真心想辅佐殿下的。」 当书童是假,辅佐是真,他才不会甘心只在沈明恆身边当一个书童。他如今确实对沈明恆知之甚少,但谋士选择自己的主君,本就是一场豪赌。 周时誉谋略过人,文黎出身的文家在读书人心目中地位不凡,倘若不为自己把握机会,他将毫不出奇。 第17页 他赌沈明恆与传言相反,他赌眼前这人,会是未来的圣明天子。 「随你怎么说,起来吧,随孤去拜访几个人。」沈明恆神色未变,似乎只把这句话当做宋景年的开脱之词。他的确也不太相信,毕竟在科举上动手脚近乎是断了寒门唯一的出路,所以宋景年理应对他恨之入骨。 不过无所谓,他正愁无人可用,管这人心里是怀着什么心思,能替他做事就行。这天底下那么多人,如果要去分辨他身边每一个人的忠奸正邪,那实在太累了些。 童岸在那句「暗杀」之后便已警惕地挡在了沈明恆身前,闻言转过头,恳求似地问:「殿下,不要属下跟着了吗?」 沈明恆认认真真:「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童岸顿时振奋:「是,听凭殿下吩咐。」 宋景年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能听得出来,沈明恆未必是有别的事要让童岸做,一来童岸不一定可信,二来童岸能力也有限,但是这人就是能这样自然地脱口而出,轻而易举掩过事实的残酷与不完美。 他看着沈明恆和煦的目光,便又不可避免地笑了一下。他恍然察觉到这人说的话远比他想像得还要真心实意,那不是帝王心术,是一个人本能的温柔与善良。 多奇怪啊,这人分明只当了一十六年没有实权的太子,却像是已经做了一辈子的天下共主。 童岸恋恋不捨又踌躇满志地退下了。 沈明恆慢悠悠起身,把沾满墨迹的纸扔进一旁用来净手的水盆里,看着墨迹融化在水中,将纸张染成模煳一片。宋景年眼尖,遥遥一瞥,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副舆图。 可大周如今……有这么详实的舆图吗? 太子殿下远比他想像的还要神秘,还要……所图甚大。 沈明恆伸手随意地搅了一下,纸张便愈发破碎,再也看不清。 他将方才因写字挽起的袖子放下,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宋景年没见过别的太子,但他忽然觉得,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年郎就该是这种模样,天之骄子,不识愁滋味,一举一动都矜贵异常。 「殿下。」 「嗯?」沈明恆抬眼。 宋景年不知从哪拿出一张帕子,握着沈明恆的手,轻拭他沾着墨迹的指尖,倒真有几分像大户人家从小为公子培养的书童。 他将帕子收好,微微后退一步,整衣敛容,再度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殿下,我不会让您失望。」 沈明恆:「?」 第10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0) 沈太子出门,闲人纷纷自觉迴避,但柳皇商柳老爷子却是避不开的。 ——因为太子殿下的尊驾正是朝着他们柳府的大门而来。 柳沅听到禀报后将信将疑地带着一家老小在门口迎接,连厨房里的鸡鸭鹅都被下人强行捂住了嘴。而在看到沈明恆身影的短短一剎那,柳沅几乎心如死灰。 他胆战心惊将自己这辈子做过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却死活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沈明恆,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商人,就算有钱了一点,也不该能和太子扯上关系才对。 但出乎意料的是,并非来者不善,沈明恆的态度居然还称得上友好。 「谁是柳家的主事人?孤可是有笔大生意要和你们谈。」沈明恆翻身下马,未等柳家上下俯身行礼便先声夺人。 柳沅弯了一半的腰顿住,有些不确信自己听到的内容。他迟疑地揉了揉耳朵,试探道:「太子殿下,您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皇商的名头听起来好听,终究还是有个「商」子,士农工商,他们始终是最底层,哪配和皇亲贵胄做生意。 再者而言,沈明恆要什么,不是动手直接拿就行吗?难道现在想换种方式抢劫? 自以为猜到真相的柳沅松了一口气,他挤出笑脸,「是草民疏忽了,殿下里面请。」 要钱好啊,要钱无所谓,只要不是来要命的就行。 他为沈明恆留面子,不曾想沈明恆并不配合,他略带不满:「孤说了来和你们谈生意,你们就不问问孤带来的身家吗?好歹也是大周富商,怎么如此不体面。」 后方跟着的宋景年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捧着一个小箱子上前一步,温文尔雅不卑不亢:「柳家主,这是殿下的诚意。」 宋景年把小箱子的盖子打开,里面是一块块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 今日天气算不上好,天色有几分阴沉,箱子却仿佛在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好似自带吸引目光的魔力,一时间暗处所有的探子都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大街上的人虽然都躲进了屋内,但其实有不少人都在透过门窗的缝隙关注沈明恆的行踪,料想这一箱金子的故事在明日清晨来临之前就会传遍整座皇城。 大概是沈太子想要炫耀的心得到了满足,他终于愿意大发慈悲地移步柳家待客厅。 「柳家主,你怕什么?孤又不会吃人。」沈明恆瞥了一眼战战兢兢嘴唇发白的柳沅,又瞥了一眼瑟瑟发抖浑身冒汗的其他柳家人,眼神嫌弃,「你们都下去,孤要和柳家主谈的可是件大事,都不许偷听。」 他倒是不客气,使唤柳家人像是使唤他太子府里的下人。柳家人很没有脾气,他们如蒙大赦,甚至高高兴兴地谢恩,走之前还不忘给柳沅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第18页 这帮不孝子孙! 柳沅心中苦涩,他磕磕绊绊:「不知太子殿下,有何事要吩咐草民?」 沈明恆用眼神示意宋景年将这箱金子递给柳沅,宋景年照做,柳沅却手足无措不敢接。 宋景年仍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笑容,而后强行将箱子塞到柳沅手里,他连做这种逼良为娼的事居然都显得很有礼貌。 沈明恆说:「孤要你将这批金子换成粮食,暗中送至燕丘。」 「太子殿下,这件事……啊?」柳沅本来打算不论沈明恆说什么他都要想办法回绝,柳家就是有再多脑袋都不敢参与夺嫡。他苦着脸,刚准备编一个藉口,然而沈明恆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蓦然呆滞。 就连宋景年都没有想到,他复杂地看着沈明恆,语气干涩:「殿下方才说的是……燕丘?」 燕丘以北是幽州,以西是檀州,那是大周最后一道防线,也是被北狄掳走的大周人,最可望不可即的故乡。 沈明恆不置可否,他目光威胁地盯着柳沅,语气阴森:「孤亲自邀请你上这条贼船,今日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柳沅:「……」 柳沅忽然就不害怕了,只觉得这样的沈明恆比好声好气说话时还要让人放心,他甚至有几分想笑,心想殿下不知从哪学来的威胁方式,这演技着实差得很。 他抱着箱子的手紧了紧,慎重其事地应道:「是,草民必不负所托。」 沈明恆满意地收回目光,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让桌子上画了一条弯曲的曲线,「自雄宁府往广焦,经德阴、竹水可至燕丘,顺着这条路走,若是被发现便求见当地郡守县令,据实以告,他们会为你遮掩。」 这线条虽简略,但柳沅年轻时走南闯北,又怎会看不懂?倒是太子殿下,他年纪轻轻,又不出长安,居然对大周疆域这么了解。 初初的诧异过后,柳沅目露崇拜:「殿下,他们都是你的人?」 沈明恆不假思索:「不是。」 只是一群同样对收復失地有执念的失意官员罢了,只要对前方战线有利,一时的装聋作哑又算得了什么? 柳沅显然不信,他甚至猜测,殿下早就和远在燕丘的秦离洲秦将军搭上话了,毕竟这途中千里安插下的人手,总不能是一日之功。 连他柳沅,也是太子殿下的一颗棋子! 或许早在他成为皇商的那一天,就被太子殿下盯上了。 柳沅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想得再可怕一点,说不定他能成为皇商都是太子殿下的筹谋! 宋景年这种聪明人想得比柳沅还要更多一些,他想他终于知道殿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意欲为何,皇城大明殿上的一亩三分地不值得他费尽心机,这人目光所至的,是比他们想像中还要更浩瀚广阔的天地。 就像用金子造金屋是为了替前线筹备军粮一样,殿下那些曾被人误会的举止,也一定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可他才十六岁,满腹锦绣无从施展,甘心忍受着满身骂名,去成全心中的大是大非,大仁大义。 大周皇城这片污浊腐朽的泥潭,居然生长出了一株雪莲。 上苍何其眷顾大周。 「每隔一月,孤会给你送一批金子。」沈明恆起身,他神色淡淡,却比刚才威胁人时还要有威势,愈发让人觉得他刚才的话只是玩笑,而此刻所言,字字句句皆不容违逆,「孤知道这事危险,十分之一是你的酬劳,但不是你的千万别碰,若是让孤发现你缺斤少两……」 柳沅正色:「草民愿以性命担保。」 他亦是大周子民,倘若在这种事情上动手脚,那他还是人吗? 沈明恆带着宋景年出来时,所有探子都注意到宋景年手上没了那个装满金子的箱子,而柳沅的态度也从畏惧变成了殷勤谄媚,简直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狗腿子。 虽然没听到具体的谈话内容,但探子们觉得,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连宋景年都察觉到周围动静不小,他玩笑道:「殿下可得给在下准备几个护卫,要不然在下恐怕有性命之忧。」 「不会。」沈明恆说:「他们只会觉得你很有本事,保护你都还来不及。」 宋景年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往日沈明恆总独来独往,今日忽然带了一个书童,他的身份不出一个时辰定然会落于好几位大人物的案头。 一个因沈明恆科举舞弊落榜的寒门学子,一个不久前才在宫门口状告太子的人,如今却一反常态跟在沈明恆身边。 不论是被逼的,还是主动的,他都必然与沈明恆有深仇大恨。 于是,他便可以被利用。 宋景年心中微微酸楚,他偏过头,扯出温和笑意:「殿下就这么自信?万一有些人觉得在下会危及太子,干脆先下手为强呢?」 沈明恆没听出这句话里的玩笑,他依旧是不假思索:「不会,全天下都把孤当成敌人。」 宋景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涩意,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看上去丑得很。 少年无意与天下为敌,可终究是被迫走上了一条孤立无援的路。 有的人想他消失,有的人要他听话,天下无一人爱他。 沈明恆问:「知道孤为什么带你出来吗?」 宋景年一愣,他想了一会儿,羞愧道:「不知。」 「以后这些事情,便交由你去做。」沈明恆上马,依旧是肆意明媚的少年郎,他微微提高一点音量,满是豪情:「什么柳皇商张首富王商人,你都去给孤笼络过来。」 第19页 宋景年知道前半句才是说给他听的,后半句是说给探子。 他再一次意识到沈明恆的处境究竟有多艰难。 宋景年没有立刻上马,他站在马下,仰头看向沈明恆:「殿下就这么信我?」 沈明恆疑惑道:「孤不信啊,孤不是一开始就说过孤不信你了吗?但这又不影响孤用你。」 这话说得奇怪,但宋景年听懂了。 他也是天下人中的一员,在沈明恆眼里,他同样是把这人当成敌人的一员。 所以沈明恆不信他,沈明恆至今仍觉得他是来暗杀他的。 但沈明恆信他心怀大义,信他足够正直,所以放心把这件事交给他。 归根结底,沈明恆是不信自己。 ——哪怕此刻,这人当着他们的面给燕丘送去了粮草,仍不肯相信有人会敬他爱他,视他为毕生信仰。 第11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1) 宋景年最近往外跑的次数特别勤,他把这件事当成是沈明恆对他的一次考验,费尽心思想要做到尽善尽美。 但沈明恆说服柳沅时举重若轻,真要做起来却远没有这么简单,譬如要如何确认对方可信,又要如何取信对方。宋景年自认才能不输于当世豪杰……起码不输太多,但他毕竟对皇城中经纬交错的势力知之甚少,于是这事做起来便尤其困难。 并非是他智谋不足,只他来京时日短,又只是个布衣平民,距离高官权贵生活太远,很多事情便极难接触到。 宋景年在沈明恆的书房里唉声嘆气。 沈明恆忍无可忍地放下笔:「你到底在愁什么?不就是觉得梁诚这份资料很奇怪吗,你直接上门拜访一趟不就知道了?一面不行就两面,别告诉孤,这样你都看不出来梁诚到底可不可信。」 宋景年支支吾吾:「这样好吗?会不会打草惊蛇?」 沈明恆翻了个白眼:「孤才是蛇。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顾虑的,你是太子府出去的人,也是孤把这件事交给你的,天塌下来都有孤顶着。」 顶着一个草包、任性的名声,沈明恆确实可以为所欲为,即便做了再难以理解的事估计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这个名声好用是好用,可宋景年总是无法不在意沈明恆在这之中受的委屈。 「殿下,你不会觉得难过吗?」宋景年轻声问,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沈明恆的过往难捱到极点。 「什么?」沈明恆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当他触及宋景年的眼神,才略微有些明悟。 沈明恆不以为意:「做错事本就该得到惩罚,孤自找的。」 「才不是,」宋景年陡然有些情绪失控,「您愿意将钱财都送到前线,根本不是世人口中说的那样,殿下,您没有错,是世人无知!」 沈明恆有些诧异,他疑惑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钱又不是孤出的,孤既没有倾家荡产,也没有挨饿受冻,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还不知结果是好是坏,当然不能算作孤的功绩,可那些错事却是实实在在的。」 宋景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颓唐地低下头,半晌才无力地反驳:「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算……」 十六年来的装疯卖傻,草包也好,跋扈也好,都是沈明恆一个人的跋涉,旁人一无所知。骄奢是为了筹粮,科举舞弊是为了什么? 宋景年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些过往里这人曾消磨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危机,不知道这人曾多少次于无声处力挽狂澜。他只知道碧血丹心天地可鑑,可他要怎么解释呢? 这天底下最厌恶沈明恆的、最看不起沈明恆的,是这人自己啊。 ……这要他怎么去解释。 * 宋景年外出访客归来,在即将到达太子府时忽而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强行拖拽到小巷里。 宋景年惊慌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嫌弃地把手推开:「周兄,得亏你读书了,否则这天下的盗匪山贼,当有你一份。」 「宋兄,你近来可是春风得意啊,殿下没少对你委以重任吧?」周时誉一脸气愤,甚至有些委屈:「分明是我出的主意!」 分明当初他说进太子府当下人时这两人都不乐意,还是他强拉着这两人去的。 宋景年闻言面露惭色,「是了,竟差点忘了,是我的不是。」 他拱手作揖,真诚道:「多谢周兄,若非周兄坚持,在下也不会有这么圣明的主君。」 得了便宜还卖乖,周时誉气得脸色狰狞,但如今时过境迁,宋景年是沈明恆身边的大红人,周时誉只得忍辱负重。 文黎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两人就要打起来,连忙在其中两头劝: 「周兄,别生气别生气,宋兄在同你开玩笑呢。」 「宋兄,消消火消消火,周兄心情不好,你多担待。」 虽说这劝说收效甚微,但文黎自认为已尽友人之义,也就放心地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心事来。文黎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期期艾艾道:「宋兄,那个……太子殿下真的这么好吗?」 话音刚落,周时誉与宋景年同时扭头震惊地看向他。 宋景年:「?」 周时誉:「!」 好你小子,最平静的是你,最坚定的是你,上一秒还是不以为意的模样,现在就换了一幅嘴脸?这么会伪装的吗? 第20页 宋景年与周时誉心中一紧,俱都产生了从未有之的危机感。 文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两人目光中似有似无的控诉,他讪讪地笑了笑:「好奇,在下只是好奇。」 信你就是傻子! 宋景年收回目光,施施然道:「做下属的怎么能妄议主君呢?周兄,文兄,我还有事要去向殿下禀报,就不奉陪了,告辞。」 他正要离开,周时誉挡在了他身前。 宋景年往右一步,周时誉便往左一步,如此幼稚地僵持了几个回合,宋景年无奈极了:「周兄,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向你赔罪,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他没想到周时誉会这样在意这件事,宋景年到底不想失去这个好友,此刻不免有淡淡的后悔。 「你没有对不住我。」周时誉摇了摇头:「是管家选中你,又非是你用了魍魉手段,事实上,你愿意去,我也很开心。」 这意味着我们还将站在同一阵线,依然可以放心地去信任彼此,各为其主刀剑相向的悲剧不会发生在你我身上。 宋景年也笑了笑,他就说他的好友不会这么小气,「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告辞了,择日再与二位兄台把酒言欢。」 宋景年往左一步,周时誉往右一步。 宋景年:「……」 宋景年沉默片刻,「周兄这是?」 「宋兄这些时日四处奔波,劳累得很,愚弟看着实在心疼。」周时誉嘿嘿一笑,殷勤道:「兄长可否替我引荐?愚弟就是想为兄长分担分担。」 「非我不愿,」宋景年有些迟疑,「周兄,你若信我,这段时日便用十二分心力去准备七日后的重考。殿下身旁缺人,我学问不如你,我为殿下鞍前马后,七日后的朝堂,那才是你的战场。」 周时誉愣了一下,「这是殿下说的?」 「殿下没说,我猜的。」宋景年嘆了口气:「殿下实乃是我生平所见最为聪慧之人,每一件事都有其深意,我资愚钝驽,无法领会,只隐约觉得这件事对殿下很重要。所以,周兄,你一定要好好考。」 「一定!」周时誉相信好友的判断,他信心满满:「你替我转告殿下,就说周时誉替他拿个状元回来。」 文黎连连点头,「周兄文采斐然,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而后正色道:「重考有周兄足矣,殿下若是有需要,我也可以为殿下做事,劳烦宋兄转告。」 周时誉:「?」 宋景年:「!」 两人目瞪口呆,然而文黎的神色太过真诚,他们竟也没法怀疑他居心不良图谋不轨。 宋景年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笨嘴拙舌,他再度沉默,半晌才挤出两个字:「一定。」 * 宋景年回去后没隐瞒沈明恆,连他劝周时誉的话都一字不漏。 沈明恆听得莫名其妙:「谁同你说科举自舞弊至重考全是孤的计划?」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宋景年微微一笑:「殿下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他又说了文黎的事。 宋景年面色迟疑,他有心想多美言几句,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他是真心实意要当沈明恆的谋士,那便不该试图左右主君的想法,而文黎是他的好友,他更应该避嫌,他还没得到沈明恆的信任,可不想被误会结党营私。 沈明恆觉得事情的进展十分怪异,他还什么都没有做,这三位在剧情里举足轻重的谋士、大周未来的肱骨栋樑、让沈谦益三顾茅庐才肯效忠的主角及主角团重要成员,怎么忽然就对他死心塌地? 系统也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忽然灵光一闪:[宿主,是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沈明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下辈子当牛做马,但是你长得好看,所以他们这辈子就能以身相许。]系统得意洋洋,并且与有荣焉。 沈明恆:[。] 沈明恆不信,可他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难道这三人真就这么不明是非且愚忠,因为他救过他们一次,所以就甘愿助纣为虐,拿整个天下当谢礼? 应该不至于吧。 沈明恆目光惊疑不定,一旦将这三人代入死脑筋之后,他忽然有些庆幸在青芝山上救人的是他。 被他利用总好过被其他人利用。 「宋景年,」沈明恆抬眼,「你真要效忠孤?」 「啊?」这是沈明恆第一次表露出要接受的想法,宋景年愣了一下,随即大喜,当机立断跪下行礼。 逶迤广袖展开,宋景年拜伏而下,以额触地,极尽郑重与肃穆:「属下,万死不辞。」 沈明恆将他扶起,拱手作揖,回以同样的认真与诚挚:「孤当不负君之所望。」 「至于文黎……替孤谢过他的好意,孤身边有你一个就够了。」沈明恆又不打算在长安久留,养那么多门客谋士他也带不走。 但这话入宋景年耳,犹如滚烫沸腾的岩浆流淌过身上每一处血管,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有你一个就够了…… 哪个谋士能拒绝这句话呢?宋景年默默在心里对文黎和周时誉道了声歉。 第12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2) 宋景年对沈明恆会在重考一事上有所行动的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而今哪怕是品级最低的京官也将视线放在这件事上,至于章、尹这样的世家,更是这场风波的直接参与者。 第21页 每届科举都是一场博弈,章家一直以来都是唯一的胜方,但这次重考会是一个重新划分利益的机会,顺利的话也许能将沈明恆彻底从太子的位子上拉下来。 ——只要能坐实科举舞弊。 周时誉这段时间也挺忙的,忙着暗中激起民怨,忙着和尹家装模作样。 他说要为沈明恆拿下状元,时间有限,当然不能浪费在读书上。倘若科举的结果是他们的学识所能决定,那这世上早就不会有「舞弊」这个词了。 他想要公平,他得逼章家给他一个公平。 原本只是章家与尹家之间的争锋,但一方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一方代表着皇帝,他们斗法整个朝堂都得被牵涉其中,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沈谦益拿着沈承孝着人送上来的拜帖,略带几分苦恼:「先生,你说我要不要称病?」 沈承孝此举摆明了是想拉拢他一起对付沈明恆,他是傻了才会主动送上门被利用。 对面的谋士抚了抚长须,笑得高深莫测:「不,殿下得应下来。」 「为何?」沈谦益不解地问。 「殿下,明哲保身是行不通的,章、尹不会容许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情况出现,你若是作壁上观,难保他们不会先联手针对我们。」许裴浅浅嘆了口气,「再者,科举一事非同小可,若是这局章家又赢了,便会极大助长他们的气焰,介时人人自危,无人敢与章家为敌,我们或许再无一争之力。」 「但若是与五皇子联手,有七成把握能废太子,断章家一臂。殿下,这是最好的机会。」 「可……」沈谦益仍有迟疑。他这方的势力比起沈承孝来还是弱了许多,这样的合作无异是与虎谋皮,一着不慎就把自己搭了进去。 许裴很轻易看出了自家主君的想法,他笑了笑:「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旁人都以为如今是章、尹二家相争,实际上,在其中搅弄风云的,还有第三方势力。」 沈谦益愣了一下,他想了想,磕磕绊绊地问:「先生,你说的第三方,该不会是我们吧?」 沈谦益心中苦涩,他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吗?先生实在不必这么昧着良心安慰他。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此届举子倒是极为信服周时誉,四处的茶馆客栈都在议论,说是若周时誉未得状元,他们定要讨个公道,血染大明殿也在所不惜。殿下你猜,这是谁的功劳?」 许裴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似乎前言不搭后语,但沈谦益已经很习惯这种聊天方式。有本事的谋士嘛,讲话奇怪一点也很正常。 沈谦益冥思苦想许裴的言外之意,半晌试探地问:「先生是说,这是周时誉的计策?」 「周时誉最近与尹家走的颇近,如今天下民怨沸起,无人不知傅良这会元来的奇怪。」许裴微微颔首,目光中有淡淡的欣赏。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沈谦益想起之前的一顾茅庐还有些气愤。 许裴无奈地摇了摇头:「殿下,周时誉千方百计引起民怨,就是想以此威逼章家,威逼章家就是威逼太子,他分明是要置太子于死地,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那样?」 「……先生说的有道理。」沈谦益尴尬地笑了笑,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先生,你说这是不是他们在考验我?」 高人从不轻易出手,总会先用一些莫名其妙的办法折腾,譬如什么扔鞋子捡鞋子,捡完鞋子穿鞋子,书上明明都有写,他怎么就忘了呢! 不得不说,虽然沈谦益这个猜测听起来有几分荒唐,可是确实有道理啊。 连许裴听完都有几分恍然大悟,「定然如此,此举用处有三,一是从殿下对太子的态度可窥殿下生平志向,是否真如殿下所说那般嫉恶如仇;二是考验殿下是否能发现其中端倪,抽丝剥茧明辨是非,有识人之才;三是……三是看殿下被冒犯之后是否还能礼贤下士。」 许裴倒吸一口凉气,「不愧是周时誉,不愧是他们三人,英雄出少年啊,我不如,我不如也!」 大抵全天下的谋士都对「三」这个数字,无论如何都要凑够三个出来。 于是沈谦益和许裴一主一仆你唱我和,感嘆自己居然才看出来,实在是才疏学浅、矇昧无知、愚不可及…… 客栈里的周时誉连打了三个喷嚏,赶紧去厨房要了一碗姜汤。 很快有一场硬仗要打,关键时刻他可不能生病。 * 赶考之前,想必所有学子都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二进春闱。 周时誉走出考场,转身回头看,落日西斜,巍峨的宫殿在阴影中狰狞如恶兽,他忽而便察觉一阵茫然。 赢也好,输也好,科举到底成了一场权贵的游戏。 考场外人群熙攘,学子们的脚步匆忙,无喜无悲,满是麻木的讽刺。 从此以后,无人信科举。 宋景年与文黎走在他身边,见状也是嘆气。 宋景年沉声道:「科举需要一场改革。」 「再怎么改都没用,制度再好,落到歹人手中,一样是祸事。」周时誉收回目光,怅然道:「我们需要的,是明主。」 文黎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回去吧,还有事情要做。」 重考只是开始,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周时誉知道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三人的答卷将传遍长安城,朝野之内争相传颂,将他们夸得犹如文曲星下凡。他们的才能越是显赫,傅良这会元便越是可笑。 第22页 宋景年神情严肃了几分:「你们这些时日要小心些,重考后便是殿试,难保傅良不会再次狗急跳墙。」 他有些犹豫:「要不……我去请求太子殿下,给你们安排些人手保护?」 周时誉翻了个白眼:「这是炫耀来了?」 宋景年也没有被戳穿的心虚,坦然道:「是有一点。」 「我们不出客栈就是,傅良还不至于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文黎提醒:「倒是宋兄,你要提醒太子殿下小心,我怕章家会拿殿下当弃子。」 宋景年朗声笑了笑,得意道:「这你们就放心吧,殿下智珠在握,早就防着章家呢。」 三人边走边闹,周时誉气得追着他作势要动手:「有完没完?不就是先我们一步效忠吗?宋景年我告诉你,日后指不定谁是最受殿下信重的谋士!」 年纪最小的文黎反倒最稳重:「好了好了,宋兄,周兄,有客人,别让人看了笑话。」 沈谦益依然一身低调的小厮装扮,也不知在客栈门前等了多久,见到他们三个回来顿时热情地向前迎了几步,拱手笑道:「先行贺过三位先生诸事顺利,名扬天下。」 「多谢公子,不过世事无绝对,公子贺早了。」周时誉谨慎谦和了许多,他可不敢再小看那些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 沈谦益不置可否,他侧了侧身:「人多眼杂,可否进屋详谈?」 文黎觉得挺没必要的,他几乎可以预料到他们仍旧会因为太子殿下之事不欢而散。 周时誉觉得谈谈也没关系,多了解点竞争对手总没错,等太子处理完章家尹家皇帝五皇子,总会轮到三皇子的。 宋景年很自觉地提出避嫌,他淡笑道:「公子不知,在下已披肝露胆于太子,一仆不侍二主,谢过公子厚爱,在下便先告辞了。」 周时誉一听就知他又在炫耀,气得咬牙切齿。 沈谦益听完只觉得是暗示,他嘆了口气,心疼道:「宋先生以身饲虎,在下佩服之至,还请先生保护好自己,万事小心。」 他以为宋景年是故意谋取沈明恆的信任。 宋景年顿时冷淡了许多,他敛了笑意,「我家主君是虎是龙,都不牢公子费心。太子殿下仁厚,不介意言语冒犯,可我作为下属却不能坐实主君声名被污,还请公子道歉。」 「道、道歉?」沈谦益嗫嚅片刻:「宋先生,此处并无外人,道歉就不必了吧?」 他想说服自己这是宋景年做戏给沈明恆看的,可看着眼前三人眸光中的冷意,又觉得他们这话再真诚不过。 但……太子殿下仁厚? 在三人失望且不贊同的目光下,沈谦益莫名有些心虚,他试探问:「这也是考验吗?」 「算是吧。」文黎最先心软,可也不想和他多说,于是便用个似是而非的话术敷衍过去。而后又嘆了口气,认真道:「公子,你是个好人,若是没有太子,或许我会很愿意为你效力,可惜我已打算为太子殿下效死了。」 他们也不傻,若是来找他们的是五皇子,他们才不会将实言托出,但三皇子值得。 正直磊落的人,纵然有一天他们会站到对立面,也该堂堂正正一战。 周时誉觉得自己这两个好友说话太「强硬」,他上前一步,温和道:「虽此生无主僕缘分,但公子若也有意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倒是可以入内一谈。」 沈谦益听得迷煳:「你们的意思是,让我与太子皇兄联手?可你们是什么身份?」 周时誉不动声色地挺了挺胸膛,矜持道:「太子殿下的谋士……以及太子殿下未来的谋士。」 沈谦益更混乱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要想还学子公道,须得坐实科举舞弊,便是坐实主考官的罪责……你们是真心辅佐太子皇兄的吗?」 第13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3) 重考之后便是殿试。 一如周时誉所料,皇帝也好,尹家也好,全都在费尽一切心思为他造势,辞藻夸张到周时誉听了都觉得有些讽刺。 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个文人代表,那人是谁不重要,究竟有几斗才学也不重要,能不能听他们的话、配合他们演好这场戏,这才重要。 傅良背靠傅家,也不缺人为他扬名,一时间长安有了两位千年难遇的才子。 与周时誉的如临大敌相比,章家要随意许多,几乎没有太大的举动,仿佛是觉得自己稳坐钓鱼台,故而不屑于出手。 以章家的根基底蕴,也确实不是这一件事情可以动摇的,半个朝堂都为他马首是瞻,他若是坚持,众口铄金之下,谁是状元还未可知。 章惟德与傅高业同乘一辆马车入宫。 因为沈明恆的关系,章家有了几分危机感,与包括傅家在内的世家联繫愈发紧密。 「尹则诲近来声势不小,丞相不担心吗?」傅高业掀开车帘一角,再次落榜无缘殿试的寒门学子守在宫门外,还有不少读书人专程从附近州县赶来,霎时间蔚为壮观。倘若有人在此振臂一唿,天子坐着的龙椅怕是都得抖一抖。 章惟德平淡地扫了一眼:「放心,闹不起来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尹则诲还不至于做。最次的结果,不过就是换个太子罢了。」 傅高业诧异道:「看来章丞相已经有想法了?一十六年的培养,丞相就忍心?」 第23页 「圣上还年轻,这点时间,耗得起。」 傅高业便知章家已经决定了要放弃沈明恆,他仍记得那一千两金子的仇,幸灾乐祸般地笑道:「听闻太子殿下与几个富商走得极尽,看来是长大了,也懂得培植自己的人手班底了。」 章惟德也笑,眼神中有微微的轻蔑:「我当他要这么多钱是想做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区区商户,当真是扶不起的烂泥。」 连章振听完之后当晚都喜得多吃了两碗饭,不仅没阻止,反而乐见其成。 * 沈明恆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慢悠悠吃了午饭,又去书房里数了一遍他的金子。 不得不说,章家真有钱,这些金子可真耐花,柳沅他们已经往燕丘送了两批粮草药品了,居然才花了不到十分之一。 沈明恆又拿了两块金子出来,然后在箱子上层堆满了书籍,又写了封信塞进去,最后才将箱子合上。 这箱子被以书童宋景年的名义送到了他所居住的客栈。 满皇朝的目光都在注视着皇宫中的唇枪舌战,无人在乎一个小小的、被太子厌弃以至于人还在殿试行李就被扔回了客栈的书童。 那客栈有三皇子殿下派来的侍卫暗中把守,想来是遭不了贼的。 沈明恆把书房锁上,正准备到小花园看看风景,便听说宫中来人了。 传口谕的内侍毕恭毕敬:「参见太子,陛下宣殿下入宫。」 「是你啊。」沈明恆瞥了他一眼,发现是他刚来时见到的那个内侍,同样是因为科举,同样是宣召他前往,大概也同样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内侍的态度倒是变了许多。 内侍头更低了些:「此前冒犯了太子,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上次他以为沈明恆必死无疑,结果这人活蹦乱跳到现在,这次大明殿内虽然吵得很厉害,但谁知道沈明恆会不会有事?内侍可不敢再得罪沈明恆一次。 而且……他原以为他死定了的,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沈明恆却没找他麻烦。 分明沈明恆没有为难他,他却反而对这人敬畏了几分。 「孤不恕罪,孤记仇得很。」沈明恆轻哼一声:「冒犯了孤的事,等孤回来再找你算帐。」 大抵是沈明恆说这话时并不怎么兇狠,所以内侍竟也没多害怕,但或许是多年习惯,他仍再度躬身,伏低做小,赔笑着应了声「是」。 沈明恆无声地嘆了口气。 童岸早就备好了马车,沈明恆难得没有骑马。 他今日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暗红色朝服,繁复而庄重,连带着他往日的散漫轻佻都褪却,只留下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 君子正衣冠,穿上这身衣服,他便该记得他是大周的太子,而太子当有太子的气度,当有一国储君的担当与荣耀。 大明殿外,两侧侍立的宫人推开殿门。 时暮色四合,日影西斜,夕阳的余晖迫不及待地洒进,铺就了一道闪着金光的大道。倘若日月有灵,这一幕该如同献祭与朝圣。 沈明恆逆着光进来。 大殿之中,万籁无声,所有人整齐地呆滞了一瞬。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沈明恆穿这样的衣服。这人素来不学无术,不讲规矩,无人知他还有这一身非凡气度。 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与那「草包太子」的不同。 事先有所猜测的章惟德目光中划过一丝忌惮与阴狠——早知沈明恆在装,不曾想他居然装得这样彻底,十六年来背负着那样不堪的名声,倒还真是委屈他了。 沈绩眼中惊疑不定:「你是太子?沈明恆?」 来人轻笑一声:「陛下,瞎了就请太医来看看,别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对味了,确实是沈明恆。 众朝臣诧异的同时有些放心,但心中的猜测就犹如脱缰之马,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估计每个人至少都有了二十个不同的版本。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明里暗里地盯着沈明恆,不知道他忽然摆出这样正式的态度目的何在,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莫非他往日藏拙,实际上已经暗中培植了一个可以媲美皇权的巨大势力?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朝臣们用余光瞟了一眼身边的同僚,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有人突然站起来,在万众瞩目中得意地宣布其实他是太子的人? 打破此间寂静的居然是傅良,他怨毒地看了沈明恆一眼,高唿道:「圣上明鑑,父亲从小就教草民,人可无才,不可无信无德,草民不敢忘。今日见几位兄台大作,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草民又如何敢班门弄斧?会元之事,草民不知!」 他一直都不喜欢沈明恆,同样是这长安城中年纪相仿的少年郎,沈明恆比他还要小上几岁,怎么就能过得这样肆意嚣张?后来他派人暗杀周时誉三人,却被沈明恆搅了好事不说,还因此被父亲罚了一通。 他恨不得沈明恆去死! 傅高业提点过他,只要他咬死不知此事,把所有事情推到沈明恆身上,傅家、章家都会保他平安无事。虽然有些不满与状元无缘,但看到沈明恆倒霉他就很开心。 沈绩将桌案上的两张答卷砸向沈明恆,怒喝道:「太子,你作何解释?」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沈明恆上前两步,随意瞥了几眼,贊道:「写得不错,文采斐然,言之有物,可堪为治国之策。」 第24页 他用脚尖将其中一张扒拉出来,「但是让孤选,孤觉得这个才是状元。」 「为何?」 沈明恆抬眼,发现开口的是上次驳斥过他的那位赵老大人,他对这人挺有好感,于是便也好声好气地解释:「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垃圾无所谓,关键是卷首题着的傅良的大名。」 沈绩冷声道:「太子这是认罪了?」 沈明恆嗤笑一声:「孤有何罪?」 「身为主考官,担选贤举能之责,你却滥用职权,徇私枉法,任性妄为,致使我大周栋樑报国无门,此非大罪?」大概是觉得沈明恆死到临头,沈绩的语气都平和了许多。 沈明恆又是嗤笑一声,「萝蔔青菜各有所爱,孤就喜欢傅良的学问,虽然他文章写得狗屁不通,可那一个『傅』字真真写得极好。圣人三言两语可振聋发聩,孤就觉得他这一字便值千金,你们如何判定孤有罪?」 沈绩勐地一拍案,脸色铁青:「强词夺理!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们不允答卷煳名,却来说孤舞弊,可笑。」沈明恆整了整衣袖,「这么多年来,每一任主考官都不干净,孤只不过没他们这么虚伪,分明官场不肯给寒门容身之处,却还是要点几人做陪衬。孤若有罪,这朝堂不知得有几人下狱。」 「殿下慎言!」章惟德霍然起身,神情难看极了。他没想到沈明恆这么大胆,竟直接将这份潜规则赤裸裸撕扯开来。潜规则可以人尽皆知,但它只能是众人间的心照不宣,决不能暴露在阳光下。 「孤说错了吗?这满朝文武,哪一个是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当的官?」 这还真有。 以往他们都不会做得太绝,所谓「围其三面,阙其一面,所以示生路也」,他们也不想对上匹夫之怒。自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高喊后,高官权贵欺压庶民都多了几分顾忌。 章惟德思及此愣了一下,难道沈明恆是故意一个寒门弟子都不录取的?一月前宫门外三千学子鸣冤状告莫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章惟德只觉一阵悚然,他强自镇定,「刘大人祖上并不显赫……」 「刘仕锦?他儿子娶了万家的女儿,都快成万家赘婿了,靠儿子似乎并不比靠祖上要光荣到哪里去吧?」沈明恆阴阳怪气。 被叫到名字的刘大人尴尬极了。那他也不想啊,可要没人帮忙运作,他便是再考百年也不会有穿上官服的这一天。 红衣灼灼,沈明恆天然带着三分不安于世的热烈,这大明殿沉闷而死气沉沉,唯有他满身掩不住的蓬勃生机。 「你们要判孤有罪,先要承认你们是错的。」 「想要孤这太子之位?可以,把答卷上的名字煳了,拿公正的科举跟孤换。」 第14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4) 在角落处安静听着的落榜三人组勐然抬头,动作太剧烈导致肩颈都有些酸痛,然而他们丝毫不在意,只专注地看着沈明恆。 原来,这就是他的计划。 怪不得…… 怪不得这人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自保的手段,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自己全身而退。 文黎咬了咬牙,正打算开口,忽而被周时誉按住了肩膀。 周时誉目光晦暗,平静地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三个之中,周时誉素来是最冲动的那个,少年自恃有几分本事,便无惧艰难险阻,可将生死轻掷。 然而在这个傍晚,连黄昏都开始迟暮的时候,周时誉忽然无师自通了忍让与冷静。 尹则诲进退两难。 他费尽心思要给章家重创,不是为了要抢一个公正的科举。这玩意儿一旦公正了,对他们还有什么用! 但他们做了那么多准备,眼看就能废太子,真要让他放弃又有些不甘心。 尹则诲忍不住看了章惟德一眼,用了生平最大的自制力才没破口大骂。章家有病吧?这种主意都敢出,还好意思和沈明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 章惟德出列,「陛下,太子殿下虽有错,盖因其年幼又不知轻重,今后多加教导便是,储君之位事关社稷,不可轻言废立啊。」 「丞相此言差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殿下身为储君,更该以身作则。科举乃国之重策,怎能玩笑?」尹则诲条件反射和章惟德作对。 章惟德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老匹夫,真想科举改制啊! 尹则诲寸步不让地回瞪。你章家都不在乎权贵,凭什么指望我尹家退让? 眼看着又要进行新一轮的唇枪舌战,沈明恆觉得没意思极了。 「诸位,孤提醒你们一句。」沈明恆饶有兴致地指了指宫门外,「孤来时见万人空巷,你们打算怎么给他们交代?」 沈明恆这段话传出去,那可不是牺牲一个太子可以解决的事情,读书人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谁都无法保证。 正在争执的章惟德与尹则诲同时闭上嘴,脸色难看的很。他们忽然意识到沈明恆其实没有给他们第二个选择,在三千学子状告金榜不公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而更荒谬的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居然才是其中最大的功臣。那些在宫门外注视着他们的目光,每一道都有他们的放任和支持。 沈绩大概是最乐见其成的,他是皇帝,他全家都不需要科举,再怎么改制都影响不到他。 第25页 而且他也不是傻子,每一个皇帝上位之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拢权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巴不得有机会削弱世家。 「太子此言有理。」沈绩近乎迫不及待地下令:「国之重策,不容有失,科举之制当改,太子知其疏漏却不上报,反以此谋利,罪在不赦。朕不得已,特褫夺皇太子位,贬为庶人,幽禁府中以示警醒,无诏不得出。望其洗心革面,明是非,知悔改,以求将来。」 「诸位可有异议?」 事已至此,回天乏术,没人敢承受天下读书人的怒火,自然也就没人敢提出反对。 章惟德有说不出的憋屈烦闷,任谁知道自己被骗了十六年都不会有好脸色。 沈明恆!好一个沈明恆!以往真是小看他了! 尹则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从容含笑着的沈明恆,忽而嵴背发凉,寒毛根根竖起。这不是章家的计策,章家不会用这种有损世家利益的手段,从始至终,这局棋的掌控者,只有一个沈明恆! 沈明恆才十六岁,还未及冠,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何其可怖。 「既无异议,沈明恆,你还不谢恩?」沈绩只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舒心过。 「陛下,你是真不要脸啊。」沈明恆感嘆一声,「科举改制是孤提的,这太子之位也是孤不要的,孤还没让你谢恩,你倒是好意思开口。」 「你放肆!你如今已是庶民,犯上可知该当何罪!」沈绩面红耳赤,不知是羞恼还是单纯被气的。 沈明恆瞥了他一眼,颇觉无趣:「不敢杀孤就少说这种威胁的话,很幼稚,孤三岁就不用这种手段吓人了,陛下。」 他像是来此的目的已达成,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还不忘指指点点:「孤回去关禁闭了,舅舅,天下人都看着呢,可别让他们失望啊。」 「殿下,人年少时常有豪情满怀,妄图做些大事,臣可以理解,但冲动行事,只怕会误了一生,介时悔之晚矣。」章惟德面色平静,他说完讽刺抬眼:「臣忘了,如今不能称唿您殿下了——庶人沈明恆。」 沈明恆微微一笑,也不做争辩,转身离开。 天还未暗,夕阳尚留了半个身影,天边已能看见月亮。 民间将这段时辰奉为吉时,日月同辉,前路必将光明灿烂。 章惟德说的话在沈明恆看来就像是反派临死前放的狠话,除了能安慰自己以外一无是处,身为胜利者的沈明恆大发慈悲地不与他计较。 但沈明恆不在意,周时誉等人心中却留下了极深的芥蒂,像是一根细长的针横亘在心口,连唿吸都得小心翼翼。 沈明恆本该是那样骄傲那样热烈的少年,他本不该受苦。苍天怜他,命运厚待于他,是他自己……偏要生了菩萨心肠。 * 沈明恆走后没多久,科举改制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虽还没彻底定下来,但初步的章程已经有了。 朝廷的效率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章惟德固然不肯轻易放弃,但殿上那些寒门学子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十年寒窗苦读,经歷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才走到殿试,每一个都是从数万人中脱颖而出的人杰,沈明恆已经为他们将路铺到这份上,还不知争取未免过分。 诚然,他们的寸步不让定然会得罪以章惟德、尹则诲为首的权贵,但自古以来就没有不流血的变法,若是连这点决心都没有,还谈什么尽忠报国? 何况倘若有人率先站了出来,循着脚步往前其实也不算难事,便是赴死也甘之如饴。学子们的前方有周时誉,有宋景年,有文黎,最前方有沈明恆。 沈明恆…… 这名字自唇齿间辗转,无声散于虚空,惟剩一抹余韵悠长的嘆息,伴随着无数难以分辨的复杂意味。 沈明恆被关了禁闭,太子府的匾额被摘下,看上去萧条落寞,但今晚反倒迎来了不少客人。 而这些客人居然都还挺有本事,不仅没有被禁卫军拦下,还一路顺顺噹噹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见到了沈明恆。 沈明恆啧啧称奇,「赵老大人夤夜前来,未能远迎,还请见谅。」 沈明恆始终是沈明恆,话说得再礼貌,也掩不住满身傲气。他从不知低调内敛,也学不会温润如玉,他像一团火焰。 从前不喜他的时候觉得他狂妄,如今再看,只觉得这分明是少年的天真与热烈。 赵老大人深深长揖,语气沉痛而愧悔:「臣愚昧,对太子殿下多有误解,不敢求殿下原谅,只是往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请殿下尽管吩咐。」 「也不算是误解。」沈明恆将他扶起,随口道:「你保重好自己,就是最大的用处。」 总不能真把朝堂让给奸佞吧? 「殿下。」赵老大人眼神悲切,痛心疾首:「请殿下恕罪,可老臣还是要说,殿下您煳涂啊!既已坚持了这么久,为何不继续下去,为了区区一场科举,搭上太子之位,置您于如此性命攸关的险境,不值得啊!」 沈明恆:「……」 这时候科举成「区区」了。 沈明恆解释道:「孤生来便是太子,这本就不是孤的功劳或才能,是章家给的。用章家的东西换科举清明,孤也没损失什么,这笔帐不亏。」 他是在回答赵老大人值得与否的问题,但老大人听完更生气了,他眼眶发红,老泪纵横:「殿下,我可怜的殿下,您为何不告诉臣?这些年您过得多难?是臣等无能,才要殿下受这些年苦楚。」 第26页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心疼更多。 赵老大人也知道这句话其实毫无来由,他没立场要求沈明恆提早告诉他,这人连生身父亲与舅舅都不敢相信,又凭什么相信他一个浑浑噩噩的官员?可他委实难受极了。 这么好的太子,这样的聪明才智,这样的为国为民,他的天资应该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幽檀二州失散的国土,食不果腹的疾苦众生,那才该是沈明恆一展所长的广阔天地,而不该浪费在这些骯脏的蝇营狗苟上,使他一十六年藏巧于拙,不得舞风云。 沈明恆听得莫名其妙,「也还好?」 他越是不放在心上,赵老大人便越是痛心切骨,一开始是为国而悲,慢慢地便又觉得,沈明恆才是世上最无辜的那个。 他想起沈明恆十二岁时第一次上朝,用极刺耳的话语痛骂当今陛下无能,当初只以为太子悖逆,如今才恍然反应过来,或许那日他们才有幸窥到一眼真正的沈明恆。 如果不是生在这样艰难腐朽的皇室,他本就该是这样嫉恶如仇的少年。 这算什么悖逆,沈明恆实在太有资格鄙夷沈绩。 第15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5) 曾经沈明恆所有叫人诟病的缺点都有了解释,赵老大人沉默地回想起自己曾加诸在这人身上的谩骂,一遍一遍在心中道歉。 「赵大人,」沈明恆打断他的自责,「孤确有一事要劳烦你。」 「殿下请说。」赵老大人神色肃然,拱手作听令状。沈明恆还没说,他便已经做好了依令行事的准备。 沈明恆微微一笑,说道:「若是有朝一日夺嫡摆上明面,孤希望你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沈谦益一次。」 多了未免强人所难,一次就足够。剧情里的沈谦益没他这句交代一样顺利登上皇位,他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再添一层保险罢了。 「臣……」正要开口应承的赵大人一时讶然,他愣了愣:「殿下,您无意社稷了吗?」 「孤已经不是太子了。」沈明恆神色坦然,并未因此伤怀,仿佛早已做好了准备。仿佛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始终清醒地见证自己迈向深渊。 赵大人有些急切:「臣愿为殿下尽忠竭力,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万望殿下三思。」 赵大人不知道沈明恆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选择将皇位让给沈谦益,他怕沈明恆是对大周失望故而不想理会,他怕沈明恆终究因这十六年的冷待心灰意懒……否则,歷史上曾被废过太子位的皇帝也不是没有,分明还有希望,为何要放弃? 「转圜?」沈明恆能理解科举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可赵大人就为这么一件事对他有了如此大的改观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沈明恆神色无奈:「论民心,论名声威望,沈谦益都比孤更适合。」 正巧聊到沈谦益,童岸在门口低声禀告说三皇子带了三个随从求见,其中一个随从似乎还是府上的书童。 沈明恆闻言看了看赵大人,眼神露出几分疑问,像是在问他要不要先离开。毕竟他们深夜会面,这事儿似乎是挺见不得人的。 赵裕璋垂眸,「殿下不是要臣助三皇子一臂之力吗?迟早要见的。」 他从前尚不敢完全站队三皇子,但他信沈明恆的眼光。况且,如果今天晚上的事情传了出去,他因此获罪,岂非说明了沈谦益不值得託付?他死不足惜,若能让主君下定决心夺权争位,一切便都值得。 大门被用力推开,沈谦益近乎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他比赵老大人还要激动,甫一见到沈明恆便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语气算不上好,咄咄逼人,可态度却有着与之不相符的心虚与畏怯。 「孤怎么做需要向你解释?」沈明恆皱眉,阴阳怪气道:「三皇子这是觉得孤被废了,专程来摆皇亲贵胄的谱来了?」 沈谦益浑身气势顿时泄得一干二净,他小小往后退了一步,垂头丧气:「我、我不是……对不起,皇兄。」 他道歉了,沈明恆便也不打算计较,可赵老大人却仿佛余怒未消:「三皇子既也知道殿下为兄为长,便该恪守孝悌之道。」 也不知赵大人在生气什么。 沈明恆轻咳一声,其实他已经被贬为庶人,论尊卑长幼,赵裕璋这话都有些不讲道理,「你来做什么?」 「臣弟……」 「是草民等求三皇子代为引路。」周时誉仍一丝不苟地行揖礼,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尊崇,他希望这个付出一切为读书人的开路的少年,仍然可以高高在上,享无数荣光。 至少在他这里,沈明恆永远为君,为尊,为主。 周时誉问:「殿下日后有何打算?」 「孤没有打算,倒不如问,你们有何打算?」沈明恆自夸自擂:「不是孤自负,孤觉得孤挺聪明的,你们若是后续还有计划,孤可以为你们参谋参谋。」 他当然是很聪明的,普天之下,再没人可以让周时誉如此心服口服。 可过往十六年,无人知他胸中丘壑。 「殿下行此举前,为何不告诉我?」同样是控诉的话,宋景年偏说出一股委屈和可怜的意味来,与沈谦益对比,高下立判。 起码沈明恆对他莫名没有底气,他原想说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需要向你们交代,但见到宋景年微红的眼眶,话出口便换了一番模样:「那个,孤也是有把握才……」 第27页 他讪讪一笑:「孤知道孤不会有事,孤到底也算半个章家人,他们不至于太强硬地要逼死孤,而且尹家也不会让孤死。」 沈明恆分析道:「孤只要活着,章家就不好另寻他人扶持,孤是章家的后路,后路不断,难免让人心存疑虑。再者而言,孤已经展现了孤的手段,说不定就有人眼红这从龙之功,毕竟如今孤与章家决裂,他们当然可以重新站队。」 对于章家一派的人而言,效忠沈明恆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低。 废太子孤立无援,他们完全可以在为章家做事的同时给这人一个方便,只要零星几点帮助,就有可能获得百倍收益,何乐而不为? 所以活着的沈明恆比死了更有用,他是扎在章家心口的一把刀,刀不拔出来,再好的药都治不好伤。 在场没有蠢人,沈明恆只消说了个开头,他们便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也理所当然能够想到——章家不会允许沈明恆活着。 「陛下与尹家会保您,章家会杀您,殿下,您要用性命去赌他们的胜负吗?」宋景年声音带颤。章家是不会动用朝堂在众目睽睽之下逼死沈明恆,可连傅良都知道找人暗杀,章家只会做得更加炉火纯青。 沈明恆语气轻快:「何至于此?孤身手还不错,你们不是也知道吗?」 沈谦益忍不住了,呛声道:「皇兄是有几条命敢去拼身手?宫闱倾轧多少阴邪手段,皇兄你知道多少?又能躲过几次?你怎么总不将自己的性命安危放在心上?」 沈明恆听得一头雾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是,你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啊?」 就算他勉强承认这次是冒了一点险,可这个「总」字从何而来?他觉得他还是挺在乎自己这条小命的。 一幅理直气壮问心无愧不知悔改的模样,看得人格外生气,周时誉深吸一口气,「草民斗胆,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请殿下吩咐。」 他才不信沈明恆之后什么安排都没有。 沈明恆疑惑道:「你们没回客栈吗?」 「客栈?」他们自宫中离开后便马不停蹄找上了沈谦益,确实没来得及回去。 「孤给你们送了东西,还有一封信,你们看到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沈明恆轻飘飘地说,像是笃定他们会听令行事,哪怕那时他们还没来走这一遭,还没来得及说效忠。 周时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殿下想要我等做什么?我们已经在这儿了,殿下不能直接说吗?」 沈明恆想了想,觉得也可以,他说:「孤给你们送了两箱金子,这些金子的用处景年知道,后续他会告诉你们该如何做。」 他又看向沈谦益:「这钱挺多的,大抵用不完,你若是有需要也可尽管去取。」 「那皇兄你呢?」沈谦益急切地问,他也有了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沈明恆将钱全部拿出来并且分给他的行为透露着几分不详的意味。 「孤用不上。」沈明恆语气随意得像是敷衍,「你们没事就回去吧,小心待久了被发现……景年留下。」 周时誉深深地看了宋景年一眼。第一个谋士在殿下心目中的分量果真会不同,可是没关系,日子还长着,他定要向殿下证明,他比宋景年能干。 知道沈明恆并非没有后手,众人也就稍稍放下心,顺从地退了出去。 外面打更人的锣鼓响了三声。 沈明恆问:「景年,你觉得沈谦益怎么样?」 「不足为惧。」宋景年不假思索,「殿下是担心他会透露今晚之事吗?三皇子势弱,他若是想与五皇子一争高下,暂时与我等合作是唯一的出路,他不会那么傻,何况如今殿下被幽禁,三皇子便首当其冲。」 尹则诲暂时不会动沈明恆,却不会放过沈谦益。 宋景年顿了顿,又说:「再者,我觉得,三皇子不是那等小人,就如同殿下对柳首富堂堂正正使明谋而他仍愿者上钩一样,三皇子知道了殿下所为,只会助您一臂之力。」 虽然感觉在主君面前夸别人家的主君有些奇怪,但这确实是宋景年的真实想法,他不想说谎,他也相信沈明恆不会在意。 「听起来你对他评价很高,」沈明恆含笑问道:「那你愿意辅佐他吗?」 宋景年神色顿时僵住,「殿下何意?」 「如你所言,沈谦益品行端正,宽大为怀,他会是很好的帝王。」沈明恆不带一丝玩笑神色,认真地说:「以你的才学,不论在哪都能受到重用,沈谦益求贤若渴,更加不会亏待你。」 宋景年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殿下是想赶我走吗?」 「话也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沈明恆嘟囔了一句,又说:「如果你愿意,孤会给你留下足够的筹码,即使有朝一日兔死狗烹,你也能脱身,不枉你我……」 宋景年冷冷地打断:「我不愿。」 他咬牙切齿:「三皇子算什么,也配要我效忠?」 沈明恆确实不在意他对沈谦益的溢美之词,可他还是后悔了,他就不该夸沈谦益半个字! 「可是……」 「殿下。」宋景年双膝跪地,平静地说:「一仆不侍二主,择一人尽忠,剖心坼肝方为谋士之德,殿下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不如赐我一死。」 沈明恆目光愕然,呆愣在原地,半晌才神色复杂地说道:「对不起,孤以后不会了。」 第28页 他自诩为宋景年好,可终究还是他太过狭隘,太过自以为是。 第16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6) 沈谦益和赵裕璋都没回府,他们沉默地跟在周时誉等人的身后一起回了客栈,目标明确地直奔宋景年的房间。 果不其然,他们看到了两个巨大的箱子。 沈明恆其人,看似不着调,实际上再知分寸不过,他不会未经允许进其他人的房间,可宋景年是自己人。 认识到这一点多少让人有些挫败,周时誉垂头丧气地打开箱子,而后瞳孔骤然一缩。 在场几人自认都不算爱财,但唿吸都还是忍不住急促了几分。无他,实在是这笔数额太过惊人,沈谦益目测至少能养得起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一年时间,而这居然仅仅只是沈明恆打劫了章、傅两个世家的结果。 他们既然捨得拿出两千两,就说明他们拥有的远不止两千两黄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周时誉心跳加速地将书籍字画重新放好,把箱子盖上,只从其中拿出了沈明恆的亲笔信,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不由得苦笑一声。 「周兄,殿下写了什么?」文黎迫不及待地问。 「殿下说,他和某些富商做了交易,每隔一月,他会给他们送一批金子,他们则要给燕丘送一批粮草补给。」 周时誉将信纸取出一张放在桌上,嘆息似地说道:「这是名单。」 在他们还困宥于锦绣长安的软红香土时,沈明恆的目光已经越过大漠,看向了失落的故土。周时誉难以形容此刻的感动,他以为沈明恆是大周的一座山岳,原来还是小看了沈明恆,高看了山。 「所以,殿下是想要我们继续后续的交易?可一月之后的事,殿下为何不自己来?」文黎皱了皱眉。 这样隐秘又重要的事情,按理来说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沈明恆自己又不是做不到,还告诉他们就很奇怪。就算是出于信任,也完全可以等一月之后,何必急在这一时。 文黎话音刚落,一道赤红的火光摇曳着攀上了窗棂,耳畔传来人群杂乱的奔走唿喊声,隐约可以听见「走水了」几个字。 在场几人同时察觉到一阵难言的惊慌,心脏剧烈跳动,让他们的脑子一片空白。 周时誉仓皇失措地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浓烟滚滚,火焰灼灼燃烧,染红了半角天空。 那是太子府。 他们刚从那里离开。 * 废太子沈明恆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大多数人都不觉得沈明恆还能活着,太子府的大火直到天明才被扑灭,雕樑画栋尚且化为焦土,更何况肉体凡胎? 可禁卫军没有在里面发现尸体。 就连一具「面容被毁,身份难辨」的尸体都没有,大理寺丞原还打算去查查牢里的死囚有没有少,如今也只好停下脚步。 被烧毁的地方只有沈明恆的书房。 能在禁卫军的重重看守下把人掳走再嚣张地放一把火,这样的势力一只手数都嫌多。章振章老国公极为哀恸,为了给外孙讨个公道,拖着病体请求圣上治尹则诲的罪。 人们对死人向来多几分宽容,更别提因为科举之事沈明恆的风评好转了许多,在读书人中多了几分声望,尹则诲一时间真有些焦头烂额。他认定是章家下的手又故意嫁祸他,却苦于没有证据,毕竟尹家支持五皇子而与废太子不两立之事人尽皆知。 沈明恆活着的时候无人在意,死后反倒被无数人惦记。 丞相与国丈在朝堂上的风波愈演愈烈,长安城内风声鹤唳,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而在无人关注的角落,沈谦益的势力如春日野草般随风疯长。 半月后。 被认定凶多吉少的沈太子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燕丘大营的主帐中,对着威名赫赫的大将军颐指气使:「太慢了,秦将军,你们在磨蹭什么?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收復幽檀?不过没事,接下来孤亲自指挥。」 正在练兵收到亲卫传信急匆匆赶来的秦离洲生无可恋地坐在下首,他实在想不通这位从小锦衣华服遍尝人间富贵的小太子为何会想不开来这条件粗陋的边境,可碍于身份,他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敷衍。 走神的秦离洲恍惚中似乎听到这位太子找他要指挥权,顿时勐然回神,他大惊失色:「殿下,这是圣上的意思?不知殿下可有调令?」 燕丘离长安太远,从来只有加急的战报,长安城内的事,没有人会专门送信到燕丘。 沈明恆与宋景年抄近道而来,连柳沅的粮草都还没送到,更别说皇城里的消息了。 正常来说入军营需得先验明身份,但亲卫三年前随将军入京赴宴过一次,认得出当朝太子的长相。沈明恆无法无天的性子人尽皆知,亲卫也不敢太过强硬。 虽然不合规矩,虽然有些憋屈,但这世间本就有诸多无奈。朝廷本应送来的粮草已迟了两月有余,份量也一次比一次少,他们当兵的为国为民镇守边疆,想吃饱依然得看丞相的脸色。沈明恆毕竟是太子,他们若是不打算造反,便只能敬着他。 于是秦将军现在才想起来,他们似乎还没核验过圣旨及身份令牌。说起来,堂堂太子只带了一个弱不禁风的侍从千里迢迢自长安来燕丘,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第29页 「没有调令。」沈明恆坦然承认:「是孤自己的决定。」 秦离洲被哽了一下,脱口而出:「殿下您该不会是离家……无诏离京吧?」 沈明恆离家出走,这事儿实在太正常了,或许说,正是因为这人是沈明恆,所以不论做出什么事情都不显得离谱。 沈明恆想了想,「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秦离洲松了一口气,幸好陛下还没昏聩到让太子领兵掌权,「殿下恕罪,无诏,臣不能将指挥之权交由殿下。」 「为什么?」沈明恆问:「沈绩也没什么本事,你为何要听他的?」 秦离洲只当做没听见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沈明恆都敢当面辱骂圣上,如今只不过说了句实话,已经很有礼貌了。 就是少了点自知之明。 沈明恆十分具有求知精神:「是因为沈绩给你们发军饷吗?孤最不缺的就是钱,不出五日,孤给你们送一批粮食。秦将军,你别听沈绩的了,跟着孤干吧。」 秦离洲怀疑沈明恆是在怂恿他造反,他警惕回道:「殿下说笑了,臣誓死忠于大周,忠于圣上。」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沈明恆胸有成竹地说:「孤也不多要,一个月的口粮,换一支至少三千人的小队,如何?」 如果是秦离洲二十岁的时候,他会忍不住踹沈明恆一脚,让这人知道他秦将军的兵千金不换,要死也只能堂堂正正死在战场。 可他今年四十了。 四十岁的秦离洲沉默了很久,最终半跪恳求道:「殿下下令时,臣需要在场,臣……」 他有些难以启齿,但沈明恆答应得很干脆:「可以,你若是不同意,孤也不强求。」 这确实是秦离洲想提的条件,只不过这么听起来显得沈明恆的指挥权很多余,好像只是空有一个名头。 秦离洲没想到沈明恆会同意,可他来不及思考沈明恆究竟有什么目的,他还是很不放心,「军营条件不比长安,殿下千金之躯,臣斗胆,恭请殿下早日回宫。」 沈明恆嘆了口气,「秦将军,其实孤兵法尚可,不至于让他们去送死。」 秦离洲又沉默了半晌,他没说信还是不信,只问:「殿下说的口粮……」 「五日不至,孤提头来见。」沈明恆笑了笑,仿佛是觉得有趣,「既来了军营,孤向将军立军令状。」 宋景年眉心骤然一跳。 秦离洲没想到沈明恆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囫囵说了句「不敢」就赶紧找了个藉口告退,「三千人点齐,臣再来求见殿下,殿下这一路舟车劳顿,臣便不打扰了。」 秦离洲离开后,沈明恆忽然觉得身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 他回过头,满脸疑惑:「景年,你在生气?」 不会是在生他的气吧?可是他什么都没做啊,剧情里「沈明恆」作恶多端都不见宋景年有这种表情。 宋景年平静地看着他:「殿下不该用自己来做赌注。」 语气没有半点起伏,不贊同的态度却尤为明显。 沈明恆觉得他在无理取闹,「孤敢这么说自然是因为孤有把握,柳沅的商队已经出发月余了,算一下也就这几日光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算一下?这世间事,能都如殿下所愿吗?」宋景年语气忽然尖锐凌厉了许多:「万一柳首富生了异心呢?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呢?殿下凭什么就能保证不会有意外?」 沈明恆目瞪口呆,他愣了片刻,「宋景年,你好不讲道理。」 宋景年这次却没有退让,无论如何,沈明恆的安全总得是第一位的,就算没有这个「万一」,这人总是以命做赌的行为看着也着实让人生气。 他冷笑一声:「属下已经很讲道理了,殿下信不信,周时誉他们现在一定在心里骂你。」 饶是他们顺利避过禁卫军出了长安城,宋景年想起那晚上的事,依然觉得胆战心惊。 沈明恆还很得意:「孤就说孤身手很好吧。」 长安城里的周时誉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想了想最近的计策,没发现有遗漏之处。 而后他便自然而然联想到他定下这些计策的目的,他为之奋斗的初心,他的目光所向心之所趋,于是便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脏话。 也不知是在骂谁。 第17章 嚣张跋扈的太子(17) 秦离洲向来奉行兵贵神速,这还是第一次效率这么慢过,不过三千人,他足足点了两天。 好在沈明恆不知军中事,大概也觉得三千人的筛选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故而也一直没催,让秦将军重重松了一口气。 近来局势愈发紧张,大周格外激烈的朝堂斗争不是个秘密,所谓趁他病要他命,从幽檀二州尝到好处的北狄也想更进一步。 秦离洲身心俱疲。 他愈发后悔当初鬼迷心窍答应了沈明恆,现在这种情况,连他下令都得时时斟酌,一个不慎,这些人就是去送命的。 倒是太子殿下身边跟着的那个小书童有几分本事,秦离洲都想把他要过来了。 秦离洲打仗不怎么需要谋士,他本身就是世间难寻的将帅之才,很少有谋士能在兵法上胜过他,但宋景年却能跟得上他的思路,甚至偶尔提出的见解让他都为之惊嘆。 这样的人才跟着沈明恆实在可惜,他的未来应该在边境的黄沙上,只有这里才能让他一展抱负与才学。 第30页 不过一来他最近有些忙碌,二来他也有点想避着沈明恆,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是挖不了墙角,只能可惜地看着宋景年围着沈明恆团团转,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宋景年也实在是怕了,他深深体会到沈明恆的胆大妄为,在边境这种处处险境的地方更加不敢让这人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但就算是这样千防万防,居然还是让沈明恆找到了偷跑出去的机会。 宋景年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秦离洲的帐篷里。 时夜色低沉,白日里他们刚打退来犯的北狄,军营内对这种小胜已经麻木,只余下疲惫与萎靡。越来越少的粮食瞒不过军中将士,秦离洲再有本事,也很难阻止军心动摇,宋景年有忧国忧民之心,自然忍不住为此忧愁。 见沈明恆睡下以后,他专程来与秦离洲讨论北狄下一步的动向。 宋景年认为北狄吃了一场败仗,想来短时间内会安分许多,为今之计宜休养生息,待到补给送到,一切危难自然迎刃而解。秦离洲则坚持北狄短期内必会有行动,他们不可不防,最好可以主动出击。 两人各有各的理由,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宋景年气急,怒道:「将军不信殿下?五日已过其三,莫非将军连两日都等不及吗?」 秦离洲也不知道宋景年怎么就对沈明恆这么死心塌地,但毕竟是自己看上的军师,他讪讪地笑了笑:「不是不信,那个,军机不可延误……」 「报!」 传信的小兵打断了他们的僵持,小兵满脸喜色,迫不及待道:「禀将军,先锋军突袭北狄大营,大胜而归,敌将耶勒巴已死,敌军群龙无首,趁乱逃逸者不计其数。」 「什么?」宋景年与秦离洲同时惊唿。 两人掀开军帐,步履匆忙地走了出去。两军的营地隔了些距离,但他们却仿佛能看到那一线赤红的火光,其中伴随着穿行而过的黑色人影,将场面渲染得壮阔如史诗。 擒贼先擒王的战术能够在兵法上拥有独特地位,便是因为将领一旦出事,对军队的士气足以称得上是毁灭性的打击,散沙的数量再多,那也不足为惧。 谁都知道这个战术好用,却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否则「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事迹也不会如此受推崇,否则秦离洲也不至于在边境守这么久。 秦离洲一时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怒,「谁让先锋军私自行动的?本将军没有下令,他们竟敢违背军令?」 「啊?」传信小兵嘴角的笑都没来得及收回,就这么僵在脸上。 没有战事的夜晚,燕丘大军除了军营内的巡逻军,还会有一支斥候先锋小队,化整为零,既监视敌军动向,必要的时候也成为第一道攻势。 他们不是作为防线存在,他们在的地方,只会是前线。 这是秦将军的带兵习惯,这么多年来,将士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是以小兵收到消息时并不觉得怪异。 纵然先锋军有些情况可以便宜行事,但夜袭敌军大营显然不包括在这「有些情况」之内。 军令如山,私自行动是大罪,小兵面色迟疑,犹豫着要怎么求情。 宋景年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窒息感,他犹抱有一丝期望:「不知领兵的是哪位将领?」 小兵又愣了一下,羞愧道:「属下不知。」 这确是他的失职,但战友同袍闯进敌人的军营,嚣张地杀死了主将后全身而退,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千百年来都会被人传颂称赞,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 再说了,谁能想到这居然不是秦将军下的命令选的人啊! 秦离洲显然不能理解宋景年的紧张,他见对方脸色铁青像是要窒息的模样,以为宋景年是在为他手下的兵不听他的军令而生气,一时间十分感动。 秦离洲劝慰道:「先生莫急,待先锋军回来便知是谁了。」 他也很好奇,他军中居然有这种人才?天哪,他一定要大力嘉奖,委以重任! 远处传来战马嘶鸣,马蹄声簌簌,兵器与盔甲碰撞,冷铁相接的声音都好似一曲轻快乐章。 战马在军中也是稀缺物资,但先锋军刚从敌军大营劫掠归来,人人都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更有甚者手上还牵了几匹。 春风得意马蹄疾,士兵们昂首挺胸,说不出的骄傲与得意。 军营里众将士不知何时都起来了,还未来得及穿戴整齐就站在帐篷门口翘首远眺,看着大胜回来的同僚,脸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即使那又是一场生死边缘的辗转挣扎,也恨不得以身代之。 周遭静谧,火把照不亮远处的夜色,天地间唯有一汪皎洁月光。 人群越来越近,为首的将领意气风发提枪策马而来,未着甲冑,红衣猎猎,他还不到加冠的年纪,只简单束髮,又因为方才激烈的战事微微凌乱,倒平添几分肆意风流。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秦离洲期待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他震惊地张大了嘴,「你,你你……」 他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血腥味瀰漫,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将军也不用费心思选人了,孤看这三千人就很不错。」沈明恆将长枪随手一掷,秦离洲条件反射接住,他犹不能回神:「殿下,你怎么会……」 后面的话他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描述,只木愣愣地双手托着长枪。堂堂大将军,此刻像是沈明恆身边捧甲牵马的小兵,丝毫不见其指挥作战时说一不二的气势与睿智。 第31页 沈明恆注意到一旁一言不发的宋景年,他上下打量了片刻,不解地问道:「景年,你为什么总是生气?」 幸好他把这人一起带来燕丘,没真送去辅佐沈谦益。 沈明恆心想,宋景年这种奇奇怪怪的脾气,估计也只有他这么好的主君才能忍受了。 宋景年在心中默念了一段清心咒,稍稍平復心情,还是没忍住瞪了沈明恆一眼,而后他单膝跪地,语气慷慨激昂又铿锵有力:「太子殿下英勇过人,天佑大周!」 沈明恆的身份算是个秘密,他来的时间短,秦离洲为了防止军心动摇多生事端,也没有对外宣传。数万人的军营多一人少一人并不引人注意,身边的亲卫倒是能从沈明恆的自称中听出他的身份,但更多的将士还是在今晚才第一次知晓了这人的存在。 在这个皇权还被神化的时代,沈明恆的太子身份一出来,就如同烈油中投下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本就压抑着想欢唿的将士。 他们本以为朝廷已经忘记了他们,他们本以为大周已经放弃了他们……可是太子来了。 那可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啊,放弃了长安的锦绣荣华,来到荒芜贫瘠的边境,和他们承受同样艰苦的环境与条件,还和他们一起上了战场。刀剑无眼,哪怕知道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可这一刻,沈明恆就是和他们一起闯过生死的战友。 是带领他们取得胜利的将军,是大周未来的君主,是他们要效忠的人。 理智的弦寸寸崩裂,将士们学着宋景年单膝跪地,大声高唿:「天佑大周!殿下万福!大周万福!」 其中以斥候先锋军的表现最为疯狂。他们亲眼见证这人如战无不胜的神明,本就敬极了这位陌生的少年将军,如今得知这人居然还是太子。 大周有这样的太子,何愁天下不平?何愁战事不止?何愁不胜?何愁未来? 「天佑大周!」 「殿下万福!」 秦离洲脑中一团乱麻,他被本能驱使着跟随人群跪下,鬼使神差地想,幸好他们没喊成「殿下万岁」。 天边破晓,朝阳的晨晖像是融进了少年衣上的绯色,更添几分耀眼夺目。沈明恆被拥簇在中央,所有人心悦诚服向他拜倒,他像是很习惯这幅场面,既不因此骄矜自满,也没有心虚畏怯。 身后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目之所及是他要守护的子民,沈明恆轻轻笑了笑,目光和煦。 天命在他,本应如此。 宋景年也笑,他仰头看着沈明恆,听着耳畔一声高过一声的大喊,再没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识到,他的主君真正有了问鼎至尊、改朝换代的实力。 腐朽的大周即将成为歷史,未来的大周必会如眼前旭日。 第18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8) 这一晚将士们再没能入睡,秦离洲亲自带兵围堵逃窜的北狄军。 穷寇莫追,那是以防士气未散破釜沉舟下的谨慎,现在这种情况显然不适用。 半夜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将士们嗷嗷地叫着冲出了军营,振奋十足,只觉得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这可是送到手边的军功,莫说只是半个晚上不睡觉,就算十天半个月,他们也能精神抖擞地上阵杀敌。 而沈明恆被宋景年拉回营帐,强压着让军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至少三遍,在即将检查第四遍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他拂开军医把脉的手,振振有词:「孤好得很,孤没这么容易受伤!」 宋景年生气的时候语气总是格外平静,「殿下身手再好也是肉体凡胎,不穿盔甲就上战场,殿下是有几条命?」 沈明恆理直气壮:「孤这不是没事吗?事实证明一条命也够用,再说了,你们也没给孤送盔甲来。」 宋景年用力地揉着眉心,只觉得头又开始痛了。不送自然是因为觉得沈明恆用不上,连秦离洲的铠甲都是缝缝补补,哪有新的可以给微服私访的太子浪费。 自诩是个好主君的沈明恆看了看宋景年的脸色,勉强道:「行吧,孤下次会穿盔甲的。」 宋景年咬牙切齿,「这是重点吗?还有下次?您本就不该去!」 宋景年嘆了一口气,开始碎碎叨叨:「殿下,您是太子,千金之躯,怎么能以身涉险?我知道您也善用兵,但您有需要指挥秦将军去就好,他本事也不差,不会辱没殿下的计策……」 沈明恆打断他,提醒道:「孤已经不是太子了。」 他被废黜为庶人,甚至连这声「殿下」都不应该叫。 宋景年顿了顿,从善如流,「殿下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千万要保重己身。」 沈明恆:「?」 沈明恆没想到宋景年这么执着,像是一定要他给一个承诺似的,只好「嗯嗯嗯」地连声答应,神情认真。但宋景年看这人飘忽的眼神就知他定然没有听进去,一时间颇有几分无力。 宋景年又嘆了一口气,暂时放过这个话题,「殿下,今晚动静闹得这么大,对外是瞒不住了,我会请求秦将军在战报中隐瞒您的存在,可他无需多久便会知道京中事,殿下有何打算?」 他虽然生气沈明恆行险徼幸,但事已至此,他还是第一时间借这件事为沈明恆造势扬名、收拢军心。让主君涉险已是他失职,若还不能把握机会将利益最大化,那就是他的无能了。 第32页 「知道便知道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沈明恆困惑而求知地问:「景年,你怎么总有这么多需要操心的事?」 宋景年愣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这人在某些时刻其实有种匪夷所思的淡漠,这份淡漠与他十分不搭。沈明恆身上总有种热烈感,他的爱憎格外分明,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他觉得国土不能丢,于是十二岁就敢当着满朝文武痛骂沈绩无能,哪怕他知道自己会受罚,甚至有可能丢了性命。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一身遮不住折不断的锋芒,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要的也一定会拿到,轰轰烈烈向死而生,学不会妥协与圆滑。 可他又确实对某些事情格外不在意,譬如太子之位,譬如他的生死、他的名誉、他未来的遭遇。 沈明恆的聪慧与远见无从争议,他能看得到未来,但他似乎只为了此刻而活着。 「殿下,」宋景年犹豫了一下,轻声问:「您对皇位……有意否?」 他也好,周时誉、文黎也好,一心想让沈明恆登基为帝,可沈明恆真的愿意吗?他此刻才忽然意识到,好像他们从来没问过沈明恆的意见。 沈明恆每一步都走得太过决绝,没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 分明有更好的办法的。 他一展宏图的时间应该在他继承皇位后,而不是羽翼未丰时就大刀阔斧地对旧科举宣战。 沈明恆坦然道:「其实没有很想。」 等他收回了幽檀,任务应该就足够完成了,倒也不必一定要当皇帝。但他得承认,他确实有些放不下大周。 沈明恆知道自己的能力,他知道如果他当了皇帝他能做得很好,他自信天底下不会有人比他更适合。不过沈谦益也不差,他是剧情认证的圣明君主,必将开启一段盛世承平。 况且,他的任务是当个好人,又不是当个好皇帝。 当个好皇帝比当好人难太多了,他才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事。 沈明恆解释:「你还记得孤之前跟你说过吗?沈谦益温良纯善,又不失聪慧,即使没有孤,大周能有沈谦益,也是大周之福。」 宋景年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垂眸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半晌,他低声喃喃自语:「没有很想……那便是不排斥。」 足够了。 他的主君淡泊名利,大公无私,可他自私。 他要这人顺心遂意,一生洒脱自在。 他要这人永坐高台,享尽人间富贵。 非如此,不足以补偿沈明恆被误解的十六年光阴。 * 北狄是马上民族,不事农耕,占据幽檀二城后着实体会到不必频繁迁徙的舒适。 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自然谈不上珍惜,幽檀奉养了他们十二年,因为过度的压迫与剥削,已经无力再继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尝到好处的北狄哪肯再回到从前四下奔波的日子,这才又对燕丘起了野心。 燕丘有「小剑门关」之名,易守难攻,但一旦燕丘被破,直入长安将再无阻碍。 长安的高床软枕、纸醉金迷,他们也很想尝试一下。 幽州、檀州从前也是富庶的城镇,这些年饿死了不少人才支撑起北狄这些年的征战。 秦将军爱民如子,自然不能像他们一样不顾百姓性命,更何况私收赋税恐有造反之嫌,秦将军暂时没有反心,也无意值此外患时再掀起内忧,便只能依靠朝廷。 然而大周的朝廷摇摇欲坠自顾不暇,高官权贵争名夺利,皇帝忙着收拢权力,他们让他守城,却还想要他站队,甚至拿粮草逼他低头。 秦离洲不肯同流合污,失了后方的保障,这些年战术便格外谨慎,束手束脚让将士们打得极为憋屈。 幸好燕丘确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占据此等天险,倒也顺顺噹噹地守了许多年,只不过将士们仍旧期待一场慷畅淋漓的大胜。 沈明恆杀了他们的主将,打散了他们的大军,逼得他们退守幽檀,这实在是十二年来第一快事,一夜之间,沈太子在军中的声望直逼秦离洲。 秦将军打了半辈子仗,与将士们多年情分,不敌沈明恆一晚,细思起来还真有几分心酸。 秦将军收兵回营的路上撞见了柳家的商队。 连年征战让燕丘与繁华无缘,稍微有点余钱的人家都搬离了此地,剩下的人连吃饱都成问题,更不必说别的消费了。 燕丘偏远,这一路多山也多匪,所以商队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一件挺划不来的事,而柳家却每年都固定至少来一次。多是秋冬之时,而后便会打着顺路的名头,给他们送些粮食或是御寒衣物。 秦将军知道这顺路之说无来由,对方只是纯粹地想要为他们送些东西,他对柳家是感激的。 但如今不过四月,柳家去岁冬天才来过,怎么这么快又来? 秦将军迎上前:「敬之,你怎么来了?令尊身体还康泰吗?」 最早的时候是柳沅亲自来,后来柳沅年纪大了,撑不了长时间的舟车劳顿,来的人就换成了他的儿子柳敬之。 柳敬之见到秦离洲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行了一个晚辈礼,压低声音在秦离洲耳边道:「将军,这是十车粮食,献给将军。」 沈明恆钱给得阔绰,柳沅半点没剋扣,甚至还往里添了些,光是肉就有足足两大车。 第33页 柳敬之自小跟着柳沅走南闯北,这一路还是走得提心弔胆。 乱世中食物比金子更诱人,他们尽可能在附近採购,但是这么大一笔数目的粮食也不是一两个城池能凑齐的。皇商的名头对匪徒可不起作用,稚子抱金过市,若不是太子给他们指了一条路,他们大抵是不能全须全尾到这里。 「这么多?」秦离洲为难地皱了皱眉,他虽然猜到这长长的车队估计也是像以前一样送给他们的物资,但真得到确认还是不免惊讶,「你们太破费了……」 秦离洲说不出拒绝的话,一来他们确实需要这些,大胜后本该犒赏三军;二来他也没有立场,这是柳家送给大周军队的,不是给他的,他没资格替他饿肚子的兵拒绝;三来这些肉也不能久放,柳家送过来也不容易…… 柳敬之微微摇了摇头:「不敢欺瞒将军,此中功劳不在柳家,柳家也只是替人办事。採买所花费的钱财是那人所出,我等能顺利来此也是那人暗中打点。」 「那人?可否告知恩人名讳?」 「将军恕罪,来之前,父亲叮嘱过我不能透露。」柳敬之神色歉然。 没有律法规定不能给军中送粮,但这么大的数目,朝中那些大人物若是知道了定又要猜疑试探。他们柳家只是商贾,被发现还能脱身,可沈明恆身份敏感,说不定会被怀疑有拉拢军队之嫌,所以他绝对不能说。 秦离洲愣了一下,忽而想起沈明恆的军令状,试探性地问:「敬之,你说的该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刚给自己下完决心的柳敬之顿时惊恐,脱口而出:「将军怎么知道是废太子?」 「啊?」秦离洲露出比他更惊恐的神情:「废太子?」 沈明恆怎么可能被废,莫非长安沦陷了? 第19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19) 柳敬之把十车粮食交给秦离洲后便离开了,柳家一贯奉行明哲保身,可不想引起那些世家权贵的注意。 秦离洲一路上都在思索柳敬之的话。 「废太子身为本届科举主考官,徇私偏颇,公然舞弊,已被废黜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当夜府邸失火,殿下下落不明,如今朝中……已宣告殿下死讯。」 沈明恆出事的时候柳敬之还没走出太远,柳沅担忧他路上听了些真真假假的传言会误事,专程派人追上他去了信。 商贾之人对朝堂上的事情知之甚少,他们既无法确认沈明恆的罪名是确有其事还是被陷害冤屈,也不能确认沈明恆如今是否还活着,但柳沅仍是坚持将这份交易进行下去,甚至怕柳敬之动摇,言辞还有几分严厉。 柳敬之据实以述,全都不曾隐瞒。 真话假话秦离洲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何况柳家没有必要骗他。 所以沈明恆在踏入军营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太子了。 他确实是偷跑出来,但是不是离家出走,而是畏罪潜逃。 一个有罪的庶人,假借太子身份,大言不惭地要领兵之权,其罪当诛,秦离洲纵是此刻先斩后奏都不会有人能说他一句不是。 现在摆放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他是大周的将军,他应该将沈明恆的罪行公之于众,而后押解回京。 「将军。」 留守营地的亲卫远远见大军回来,忙上前相迎,一走近便看见前方极为显眼的车队。 亲卫有些疑惑:「这些是?」 北狄大军的营地只是暂时驻扎,应该收刮不了多少东西才是。 秦离洲沉默了片刻,握了握马缰,终是下定决心,铿锵有力地宣布:「这是太子殿下为我们筹集的军饷。」 戎马半生,临老了险些晚节不保。秦离洲心中苦笑,他是大周的将军,可惜今日,他只能当一回乱臣贼子。 做出这个选择他无愧于心,却不知,将来能否无愧于大周。 「军饷?」亲卫眼睛一亮。 秦离洲没有压低声音,亲卫尚且如此,周围听到的士兵们只会更加激动,也就是碍于军令不敢发出喧譁,否则早就嚎叫起来了。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先是打退了北狄,再是这么多的军饷,苍天,他们这是做梦吗? 应该不是,他们才没有胆子做这样的美梦。 「送到粮仓里去吧,通知下去,今日犒赏三军。」秦离洲指了指最前方两车,笑着说:「这些肉让炊事好好做,大伙儿就等着看他们的手艺了。」 还有肉?众人的目光顿时更亮了。 要知将士们不上战场的时候都有繁重的训练,可即使是这样,他们也只有极少极少的情况下能吃上肉。 秦离洲看了看周围,对亲卫问道:「太子殿下在何处?」 沈明恆虽然才来不到四天,但秦离洲对他已经有了几分了解,少年做事随心所欲,喜欢凑热闹,按理来说应该在这附近才是。 秦离洲想找到沈明恆,告诉这人他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是他仍愿意效忠他。 告诉这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造反也好,篡位也好,或成或败,或生或死,哪怕遗臭万年,他都认了。 胸腔中有激怀涌盪,已经不惑之年的秦将军忽然有了十七岁初上战场时的热血与冲动,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疯狂而大胆的决定。 事实上这种感觉并不讨厌,甚至让他有些迫不及待,秦离洲四下寻觅,可看了半天都没找到那道火红色的身影。 第34页 亲卫盯着十车粮食目不转睛,「将军刚离开,殿下就带兵去清扫战场了。」 「什么?」秦离洲声音顿时高昂,亲卫猝不及防下被吓了一跳。 亲卫小心翼翼:「将军,怎么了?」 他跟在秦离洲身边这么久,从前兵临城下将军尚且冷静从容,这还是第一次,他在这人脸上看到天塌了一般的神色。 秦离洲勃然大怒:「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看着殿下涉险?」 知道他下定这个决心有多不容易吗!沈明恆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办!当没有主君的孤寡将军吗?! 亲卫后退一步,咽了口唾沫,委屈道:「属下也拦不住殿下啊。」 而且沈明恆是能将敌军大营当成后花园闲逛的稀世良将,清扫战场能有什么危险。 * 周时誉在朝中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官虽小,但这晋升速度在朝中也属独一份,众人皆知他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论宠信程度甚至胜过尹则诲。 不止是他,本次科举录取的进士十之八九为寒门子弟,皆深受皇恩。 他们因为科举改制一事同时得罪了朝中两大权贵团体,虽仕途上多受排挤,但反倒阴差阳错成了皇帝最喜欢的纯臣。 沈绩年少继位,皇权一直被丞相把持,后为了限制相权不得不倚仗外戚,明面上他对尹则诲信任有加,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非他所愿。 朝中不是章惟德的党羽,就是尹则诲的爪牙,沈绩早就想要只效忠他一人的臣子,可想而知,这群将世家得罪了彻底的臣子有多符合他的心意。 周时誉不在乎官位大小,在朝中能做成什么样的事、有着怎么样的地位、能让多少人对你俯首,大多时候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官位,而是背景。 从前皇帝无人可用,堂堂天子除了尊荣外没有半分实权,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沈绩勉强也有了给周时誉撑腰的资格。 再后知后觉的官员都能发现朝中三足鼎立的局势。 废太子死后,三皇子在章尹两家联手打压下渐渐没了存在感,皇权却异军突起,并且越来越盛,有时世家都不得不避让。 就说那傅良,往日在长安城中作威作福,不知怎的得罪了周时誉,今日上朝时被参了一本,皇帝便真就将他下狱,任凭傅尚书如何求情也无动于衷。 周时誉的住处是皇帝赏赐,地段不如章、尹之类的世家繁华,但每日来往的人却丝毫不少。即便是他刚成为皇帝心腹的那段时间,彼时所有人都不看好那位被钳制多年、懦弱无能的君主,觉得周时誉是垂死挣扎下的病急乱投医,但依然有同科进士联袂而来,络绎不绝。 这群热血尚未凉的读书人一头撞入官场,还没来得及被现实打磨、被淤泥侵染,先被迫团结成一个整体。当初宫门鸣冤过后他们就隐隐以周时誉为首,如今更是唯他马首是瞻。 这成了周时誉极为重要的底气。 ——谁说他们就得当皇帝的纯臣?他们也可以是他周时誉的党羽。 ——那章惟德在朝中的一唿百应,他周时誉也想试试。 倒不是没人向沈绩告过状,让他小心周时誉起了不臣之心。 但心腹和敌人之间,沈绩当然更相信周时誉,他甚至很聪明地觉得这是章家使出的挑拨离间之术。 这些寒门子弟一无所有,于这朝中孤立无援,除了依靠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全都是他忠心耿耿的臣子,就算偶尔聚一聚开个会能有什么问题? 就算周时誉邀请他们住在府里都没有问题,毕竟他的心腹臣子们这么穷,而他给周时誉的房子又这么大。 下了朝,文黎照例与周时誉一起回去。 他眉宇间有些担忧:「周兄,你这么快就对傅良下手,会不会太急了?」 「我心里有数。」周时誉笑了笑:「文兄莫忧,我还是挺看重这条小命的,今日非我想对傅良动手,是皇帝想给章家一个下马威,只要皇帝捨不得我这把刀,他就会护着我。」 文黎听完忧色更甚,「可……咱们这位陛下,当真能护得住你吗?」 忠君爱国的文黎能说出这种话,可见确实对如今的朝廷不报希望。 「我会让他有能力护住我的。」 周时誉轻笑了一声:「我现在算是知道,殿下为何对皇帝动辄耻笑谩骂。禁卫军统领忠心耿耿,远在燕丘的秦将军经受如此冷待也仍对皇帝一片赤胆忠心,皇帝若是有魄力重整朝堂,章惟德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他忍不住嗤笑:「再不济,他也可以分化其党羽,再徐徐图之。他是皇帝,从龙之功谁敢小看?他若拉拢,不知多少世家愿意反水。而他想了这许多年,居然想出了扶持外戚的昏招,实在是……无能极了。」 文黎听着好友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 周时誉继续说:「这朝堂能混乱成这样,归根结底是皇帝昏聩无能,不过这倒是便宜了我,他立不起来,我帮他立。既然这皇帝如此容易被掌控,便宜旁的世家,不如便宜我,文兄,你说对吗?」 文黎嘆了口气:「我只希望你保重自己,别忘了,我们还要一起等殿下回来。」 「不会忘的,让文兄担忧了,是我的不是。不过这次的机会实在太好,运作得当便能彻底引得章、傅决裂,我没忍住。」 第35页 许是提及沈明恆,周时誉面色顿时柔和许多,他眼中划过几分惦念:「不知殿下如今身在何方?」 可恶的宋景年连封信都没传回来! 第20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0) 「太子殿下回来了!」 「殿下威武!」 「神佑大周!」 沈明恆回来时受到了极热情的迎接待遇,像是美猴王回到了花果山,欢唿声中还夹杂着众多不明音节的高喊。 沈明恆也没意料军营里的状态如此狂热,他只诧异了一秒,很快也大笑着融入了进去:「好说好说,来日孤带你们夺回幽檀,直入北狄王帐!」 周围的唿声又高了一层,震得人耳朵发疼。 骑着马跟随在沈明恆身侧的宋景年白着脸,眉头忍不住皱成一团。 饶是知道沈明恆是个举世无双的将领,饶是知道清扫战场不算危险,他依然提心弔胆。任何一个谋士都不可能愿意看着自己的主君涉险,可沈明恆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退一步,决定跟在沈明恆身边。 反正,如果沈明恆有个万一,他也是会殉主的,倒不如就寸步不离地陪这人闯刀山火海,倘若能为主君挡下一次危险,哪怕是以命换命,那也是赚了。 宋景年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不过身为谋士,他还是要直言上谏的。 「殿下。」听到像昨晚那么危险的事情居然还有「来日」,宋景年顿时摆出不贊同的姿态,劝说的言辞无需思考便已涌至嘴边。 沈明恆偏过头看他,笑意未消:「嗯?怎么了?」 志得意满的少年有着灿若星辰的眼眸,像是收藏了整个春夏的生意盎然,满是不带一丝阴翳的朝气。 宋景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很快笑着接上:「殿下威武。」 「就为了专门夸孤一句?景年,这可不像你。」少年嘴上这么说,但显然极为受用,笑意溢上眉梢,神采奕然。 宋景年看着不觉就有几分酸楚。 他再一次意识到沈明恆从前过得很不好,世人都说太子殿下跋扈张扬、潇洒快意,乃是世间一等一的尊贵。可所有人敬他畏他,对他谄媚奉承,将他供于云端,不过是因为他的外祖是章振,而他们全都有所求。 沈明恆那样骄傲,那样嫉恶如仇,怎么可能会为此沾沾自喜,觉得称心畅怀?他指不定有多压抑。 宋景年仍然不希望沈明恆涉险,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兴。 他的小太子,这样卓荦出众、熠熠生辉,长安十六年无人正视他的荣光。 而此刻是不一样的,此刻将士们口中的「太子殿下」,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喊给沈明恆。 沈明恆边和周围的将士们说笑边往营帐走。 「殿下!」 收到消息的秦离洲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宋景年正要上前寒暄,却见秦离洲看了一眼眼前的情况,便自然地走到了沈明恆身后,没打扰沈明恆说话的兴致。 这倒是有些奇怪。 宋景年不动声色地打量秦离洲。 长安城里周时誉对文黎盛赞秦将军的「一片赤胆忠心」,而秦将军正满脑子想着等会儿该怎么向太子殿下表态效忠。 他是真真切切凭着能力当上的大将军,没怎么在官场上混过,说不出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秦离洲认真地打着腹稿,面色纠结,心想要是直说「殿下臣想追随你造反」会不会显得不太矜持? 「秦将军,秦将军?」 「啊?」 秦离洲推翻了第八十七个腹稿,正要思量第八十八个版本,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似乎有人在叫他。他尴尬地笑了笑:「宋先生,你请说。」 宋景年连喊了他三声,一声比一声音量大,向来温文和缓说话的文人嗓子都有些难受。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神色都忍不住变得有些怪异,「将军见过柳家商队了?」 秦离洲神色一凛,知道聊到了关键话题,他谨慎地回答:「见过了。」 「那将军是什么想法?」其实自进营地以来看到秦离洲的表现,宋景年便已能确定对方的选择,本就不多的担忧与焦灼尽数散去,反倒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来。 他知道结果必定如他所愿,可有些事情,还是要秦离洲亲口说一遍为好。 秦离洲吐出一口浊气,他没回答这句话,而是看向一旁置身事外兴致勃勃的沈明恆,问道:「殿下刚来军营时,曾向臣要指挥之权,殿下可还记得?」 「你不肯给,孤记得。」沈明恆仿佛还耿耿于怀,记仇地揶揄道:「柳家的商队来了,看来孤的项上人头是保住了。」 他为了三千人的指挥权对秦离洲立下军令状,结果这秦将军收了状不干事,迟迟不曾点兵,最后还是他自己找的人。 秦离洲脸色微红:「臣有眼无珠……」 秦离洲拿出准备好的虎符,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他试图想想他打过的腹稿里有没有此刻能用的,然而脑中乱得很,根本无法思考。他只能摒弃那些浮华苍白的字句,极尽诚恳与肃穆,「愿为殿下驱使。」 他低着头,听见沈明恆走动的声响。 打了半辈子仗的秦将军此刻有些紧张,他听着耳畔的声音,猜度沈明恆接下来的动作。 沈明恆可能会亲手把他扶起来以示对他的看重,也可能就让他跪着而后敲打一番以免他拥兵自重,可能会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来回应他的效忠,也可能只是寥寥几语掩过此事背后的骇人意味…… 第36页 沈明恆停在了他面前,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消散,秦离洲屏住唿吸。 他感受到沈明恆拿起了他手心的虎符——这是接受了他的效忠? 「原来,」沈明恆说:「真正的虎符就长这样啊,孤感觉不如孤做的。」 秦离洲:「?」 沈明恆伸手把秦离洲拉起来,将两个近乎完全一样的玉质虎符递给他,得意地炫耀:「你看,是不是很像?」 确实很像,这块虎符秦离洲拿了十多年,一时半会都辨不出真假。 沈明恆期待地等着回復,反应过来的秦离洲面色惊恐。 「殿下,你假造虎符?这可是大罪……不对。」秦离洲急切的语调突兀顿住,他迟疑地问:「您这该不会是用来防着臣吧?」 他早就做好了沈明恆或许要谋反篡位的准备,相比起来,假造虎符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真虎符在他手上,沈明恆弄个假的,莫非是想针对他? 秦离洲的目光逐渐染上不可置信。 沈明恆坦然地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孤是一定要军权的,万一你脑中有疾说什么都要和沈绩同生共死,孤不得多做些准备吗?」 他还挺会倒打一耙。 秦离洲苦笑:「那臣还要谢过殿下不杀之恩。」 沈明恆不以为意:「谢早了,等孤什么时候很想杀你又不得不忍着的时候你再谢吧。」 这话说出来,秦离洲与宋景年都倍感诧异。 无他,实在是沈明恆不像会忍的人,这人一向行止由心,随心所欲,想做的事情不会因任何人退让。 秦离洲好奇道:「殿下何出此言?」 沈明恆嘆气,遗憾道:「谁让你是大周的大将军?」 以秦离洲的为人,想来应该也做不出十恶不赦的事情,而保家卫国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若是死在一己之私上,未免也太荒唐。 大将军。 秦离洲愣了一下。原来大周……还需要他这个将军吗? 他还以为朝中已经忘了他,忘了燕丘。 秦离洲垂眸,目光正好落在手上的虎符,他顿了顿。 伤春悲秋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秦离洲欲哭无泪:「殿下,臣分不清了。」 他刚刚是把真的放在左手还是右手来着? 沈明恆瞥了一眼,拿起他左手边的虎符收好。 「这个是假的。」他抬了抬下巴,得意地说:「孤做的这个更贵。」 沈太子不出产垃圾。 虽然不知道沈明恆是怎么看出来的,但秦离洲不带一丝犹疑地相信了,他将剩下的虎符也递了过去:「这个真的,殿下您也收着吧。」 他已经择主,就该恪守下属的身份,以后的燕丘,做决定的再不能是秦将军。 秦离洲有些怅然。他从前忠于皇帝,可当今陛下看不上他的效忠,这是他第一次当下属。他太久没回长安,不知时人又流行哪些礼仪,又多了哪些不成文的规矩,但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主君,所以他会学着当一个好下属。 当务之急第一件事,不能掌握太大的权利,不能让殿下怀疑他有贰心。 但是沈明恆没接。 他摆了摆手,嫌弃道:「你自己留着,孤都有你了,还要虎符做什么。」 在燕丘这个地方,秦将军的话,比十个虎符都要有用。 秦离洲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他眼眶一热,一时间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宋景年深以为然,他唏嘘地点头:「殿下说的是,拼杀的事情交给秦将军就好,战场上刀剑无眼,您千万要珍重己身。」 没有虎符沈明恆都敢带三千兵夜袭大营,有虎符之后这人会上天吧? 秦将军:「……」 虽然但是,这话怎么这么奇怪? 宋先生,秦离洲的命也是命。 第21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1) 当天军营里的将士们吃了从军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 他们大多数人没读过书,没有什么大志向,一生的奔波忙碌,为的无非是一日三餐。在掌权者眼里,他们愚昧无知,只用一点蝇头小利就可以收买,但就是这点无足轻重的付出,能做到的也几近于无。 何况沈明恆是不一样的。 粮食、军功、尊重,沈明恆都给了。 对于收復故土将士们没有太大的执念,家国大义太远,他们没有手足亲朋在幽檀,也就无法感同身受。 但在这一刻,他们确实愿意为沈明恆而战。 沈明恆想让幽檀重回大周,于是他们有了征战的理由。 可军中的食物一天接一天地消耗,将士们顿顿吃肉,过于富庶的条件让他们都开始心虚,却始终没等到沈明恆的下令。 秦离洲自问很沉得住气,否则也不能闭守十二年,但他并非没有斗志,眼前如今局势大好,实在有些忍不住。 秦离洲向沈明恆请示:「殿下,我们还不推进战线吗?」 沈明恆是会打仗的才是,应该知道乘胜追击的道理,否则等北狄反应过来,选了新的主将重整旗鼓,他们就又得回到先前的割据状态了。 「急什么?」沈明恆将舆图展开,随口答道:「孤不认为现在能拿下幽檀。」 秦离洲急得直接用沙盘开始推演,「北狄退守两城,我等自北循芜川而上,便可于后方阻断其补给,不出三月,幽州定然弹尽粮绝,不攻自破。围城虽难,但臣有自信能做到,请殿下下令,允臣讨贼杀敌,收復幽州!」 第37页 沈明恆抬眼,平静地问:「然后呢?」 「然后?」秦离洲不解,但鬼使神差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然后收復檀州?」 「怎么收復?」沈明恆的语气仍然平淡。 秦离洲确认了,沈明恆的情绪果然不对劲,他苦着脸:「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幽州的补给一断,北狄没了军饷来源,你说,最先挨饿的是什么人?」沈明恆突然笑了笑:「将军歷经大大小小这么多场战事,早些时候也曾救过灾,莫非还不知道,人也是会吃人的么?」 秦离洲神色黯然,「可若不能收回幽州,百姓在北狄治下,怕是同样不好过。」 战争本就没有纯粹的胜利者,只能看哪方付出的代价更小。他何尝不知道围城之举同样也将幽州子民置于危难中?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北狄绑了两城做人质,他攻也不是,不攻也不是。 「幽州被围,檀州必能收到消息,倘若他们决定鱼死网破,三月时间,足够他们给我们留下一座空城。」 「殿下,可是……」 「所以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沈明恆打断他,直白道:「兵分两路,强攻。」 围城已经不容易,而强攻只会更难。 秦离洲迟疑道:「我们的兵力恐怕不太够,只一城筹谋得当或许还有可能,若是兵分两路……殿下,一旦打草惊蛇,臣担心他们会拿百姓泄愤。」 那结果岂不就与围城是一样的?而成功的概率反倒更小。 沈明恆轻描淡写:「当然是冲着一击制胜去的,兵马一动,只许胜,不许败。」 秦离洲闻言顿时喜上眉梢:「殿下有把握?」 「没有。」沈明恆瞥了他一眼:「所以才要等。正好,如今北狄大军退守,你们都不用时时应付他们的骚扰,也不必连睡都睡不安稳,还能趁这机会练兵。」 虽然这支大军跟随秦离洲多年浴血奋战,但沈明恆不得不说,不论是个体能力还是整体配合,离他的标准都还差了许多。 时人有种误区,以为只要把军队扔到战场上,只要活下来就能变成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奇兵。 其实单纯的生死挣扎不算历练,否则古往今来何必推崇名将?燕丘大军平时光是守城就已经分身乏术,更不必说花时间练兵了。 秦离洲也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倒是没有反对,只是仍有些顾虑:「但是殿下,再这样下去,军中的粮食便只能支撑半月了,要不平时的用度还是削减一些吧,左右也无战事。」 柳家商队来过之后,在沈明恆的命令下,不说管饱,这段时间将士们甚至都是顿顿有肉的。秦离洲不是不心疼他的兵,但他觉得多少有些奢侈。 「啊?」沈明恆以谴责的目光看着他,声音高了八度:「难道你要让他们饿着肚子训练?」 哪怕不上战场,将士们每日的运动量也不小。 这话说的秦离洲好似是虐待士兵的无良将军,秦离洲觉得冤枉:「臣、臣也不想……」 沈明恆失笑:「将军尽管练兵就是,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孤。」 秦离洲沉默片刻,忽而跪地请罪:「臣知错,任凭殿下责罚。」 沈明恆:「?」 沈明恆莫名其妙,倒不怎么生气,反而还有几分好奇:「你做什么了?」 「臣辁才小慧,竟还质疑殿下之高瞻远瞩。」 「这有什么?」还以为能听到乐子的沈明恆顿时失望,还是耐心地解释:「你有疑惑,本就该来问孤,若因此生了罅隙才得不偿失。孤非完人,也会犯错,孤希望你能拦着孤,你是大周最骄傲最珍贵的将军,孤可不想你成为只会盲从孤的木头,那太浪费了。」 他说着说着便有些莞尔,乐不可支地笑道:「秦离洲说自己辁才小慧,天下岂非有九成傻子?」 秦离洲扯了扯嘴角,他笑不出来,仍是面色沉重。 他仰头,对上沈明恆的目光,低声道:「臣德薄。」 这才是他请罪的真正原因。 他德薄,他狼心狗肺,他自以为是的计策险些害了两城人。幽檀子民受了十二年的苦,而今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又被大周的大将军放弃过一次。 ……殿下总夸他是大周的大将军,可这样的他算什么将军? 沈明恆敛了笑意,他轻嘆了一口气,把秦离洲扶了起来。 「不怪你。」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有几分悲悯,怅然道:「是朝廷的错。」 救回被俘的子民是朝廷的责任,可是朝廷没担起这个责任,朝廷把本该由它做出的决定推给了秦离洲,也不顾一个人的肩膀能不能担负得起背后的罪孽。 而朝廷更大的错误在于——它剥夺了秦离洲做别的选择的权利。 是朝廷的无所作为逼得大将军不得不冷酷,是长安的纸醉金迷让他们被迫放弃自己的同胞。 「如果孤没来,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方法,你尽力了,任何人都没法怪你,何况孤来了。」 沈明恆笑意盈盈:「不要庸人自扰啊,秦将军。」 拿没有发生的错误怪罪自己,属实没有道理。 * 章惟德与尹则诲都同沈绩说过,三皇子沈谦益与周时誉走得很近,沈绩嗤之以鼻。 他这个人虽然多疑,但对自己认定的事向来有种九死无悔的坚定不移,而且说实在的,每一次陷害都用「结党营私」当藉口,实在很煳弄他的智商。 第38页 他的这个三儿子都快被这两人打压到地底去了,周时誉作为他钦点的状元,又不傻,难道还能放弃他一个皇帝选择沈谦益吗? 沈绩反倒被激起了为数不多的父爱,毕竟在章惟德和尹则诲的把持下,他还能长大的儿子确实不太多……虽然他也不在意,但是周爱卿说得对,自沈明恆死了之后,五皇子沈承孝的风头实在太盛了一点。 于是备受冷遇的三皇子得以在朝中再次有了一席之地,且深受皇恩,皇帝频繁召见他,几乎是住在宫里了。 皇子十二岁可以上朝之后就要出宫建府,还能住在宫里的,只有太子。 「殿下千万要忍耐,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提高警惕。」周时誉又带着文黎来找沈谦益了。 他们在长安根基尚浅,本就没把握瞒过世家,干脆也就不瞒,反正皇帝也没什么根基,宫外的所有事情都只能听他人转述。 这就很简单了,皇帝最大的眼线心腹就是周时誉,各执一词的情况下,周时誉显然更会忽悠人。 沈谦益迟疑地点了点头:「先生,我按你说的暗中收买了几个太监和宫女,禁卫军统领我暂时还没敢接触。」 沈谦益觉得很奇怪。 首先,他不被允许去找周时誉,向来是周时誉有事主动来寻他。 沈谦益可以理解,周先生行事慎重,这样即使万一被沈绩发现了,他总是更有把握脱身的。 但虽然心里清楚,沈谦益还是不免有种身份颠倒的怪异感,好似他们之中,周时誉才是那个主君似的。 其次,周时誉也好,文黎也好,替他做的筹谋总有种歪门邪道之感。譬如这收买沈绩身边的宫人,看似没有问题,但……夺嫡也不能只做这一种事吧? 「禁卫军……」周时誉沉吟片刻,轻描淡写道:「我会想办法,实在不行,大可以换一个听话的禁卫军统领。」 沈谦益皱了皱眉,不解道:「先生,我们为何一定要禁卫军?」 「殿下看不出来吗?」周时誉说:「殿下有意皇位,这是我为殿下选的路。」 「什么?」 「造反。」 「什么?!」沈谦益震惊,「先生刚刚说了什么?」 周时誉还未来得及说话,最为清正的文黎微微一笑:「谋逆、篡位、兵谏、政变、犯上作乱、逆取顺守、裂冠毁冕、取而代之……殿下喜欢哪种说法?」 第22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2) 「何至于此!」沈谦益惊唿一声。 秦离洲自幼长在边境前线,大漠黄沙日復一日消磨着对皇权的敬畏,饶是如此,他决定跟随沈明恆时依然有百般犹豫。而沈谦益生在长安,天子威仪最盛的地方,周时誉与文黎此番谈话着实有些超出他的接受范围。 倒不是说真就如此迂腐,但……是不是太过突然了? 周时誉面色平静,轻描淡写:「圣上正值壮年,自当该用非常之法。」 可这是谋逆啊。 一旦事发或落败,在场的只有沈谦益不用担心九族,其他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身败名裂、满门抄斩。 沈谦益神色踟蹰:「南阳文氏,可知先生有此意?」 周时誉家中人少也就算了,文家可是大族。 「若无济世安民之心,家中何必送我出来?」文黎笑意盈盈,「我家还是有一点隐居经验的,保全几分血脉倒不成问题。」 「可文家满门清誉……」 哪怕沈绩是个昏君,谋逆这事也不光彩。衍国公堪称文臣表率,文家亦是备受推崇,若是蒙上这份污名,少不得遗臭万年。 文黎是当世君子,温文尔雅,恭而有礼,而今却少见地流露出几分傲然:「是非功过,后人评说。不争一世,文家争的是万世之名。」 他决定行此事时曾向祖父修书一封,祖父年高,收到信后专程到长安城外与他见了一面。 祖父问他此举可是为了天下苍生,他答无愧于心。 祖父又问可有五成把握,他答八成。 「既是顺心之举,又非无望之事,因何犹疑?」 文黎这才恍然,当了二十年君子,原来他也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 沈谦益没话说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从来不否认他有意皇位,最多不过一死而已。他若是不能夺得皇位,让沈承孝登基,他照样是一死,横竖都不亏。 「我知道了。」沈谦益郑重一礼:「多谢两位先生为我筹谋。」 他知道他们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比他艰难许多,所担负的一定也比他多许多。 沈谦益目光忽而又黯然了一瞬,「我知两位先生放不下皇兄与宋先生,还请千万节哀,我向先生保证,我会为皇兄正名。」 周时誉与文黎不是没有更好的方法,沈绩对他们信任有加,长此以往,就是让沈谦益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也不无可能,只是他们想用最短的时间做成这件事。 而让他们这样着急的原因,除了那两位亡故之人,沈谦益不做他想。 沈谦益知道其实先生们都更属意皇长兄,可皇长兄已经离世。他心里倒也没太多不平,他想,他会秉皇长兄遗志,终有日,两位先生或许会真心实意效忠他。 周时誉有些微的不自然,然而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他拱手回礼:「多谢殿下这些时日的照顾,往后若有不当之处,在下来世做牛做马,向殿下赔罪。」 第39页 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说到来世?沈谦益有些不解。 文黎神色变换则剧烈许多,他目光复杂,深深躬身,愧疚道:「殿下,抱歉。」 沈谦益只以为此番怪异表现是因为先前对他隐瞒了谋逆一事,忙安抚了几句:「我知先生是为我,不妨事的,只是若有下次,还请先生提前告知。」 * 沈明恆这一等待时机便等了三个月。 秦离洲终于知道沈明恆的底气从何而来——柳家商队送来的粮食还没吃完,外头又来了一支杜家的商队,同样的十大车粮食,不仅有肉,连运输存储不易只有京中贵人能吃到的果子都有不少。 在那之后又来了几家商队,有的送来衣裳棉被,有的送草药,神通广大的连盔甲和刀枪剑戟等铁器也能送来,让秦将军暗自咋舌,只觉得自己不是效忠了一位主君,而是给军中拉来一位财主。 财主道:「秦将军,你想去幽州还是檀州?」 「啊?啊!」秦离洲勐然回神,激动地确认:「殿下是说可以发兵了?」 沈明恆一指帐外,轻哼一声:「兵强马壮,军备完善,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秦将军用力闭了闭眼,手指微微颤抖,只余粗重的唿吸声。 秦离洲也是贫民出身,战乱时官府强行徵召兵役,他那时也不过十几岁,运气好活过了几场战役。 他像是为打仗而生的,明明字都不认识几个,明明没学过兵法,连身手都是上战场之后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结果偏偏就能屡建奇功。 后来他被上一任将军收为弟子。幽檀陷落,将军战死,边境成了一团烂摊子,多方博弈之下,他成了新的将军。 他答应过师父会收復幽檀,横亘在心中十二年的执念一朝看到成功的希望,一时间几乎要涕泗横流——自军中有了另一位不世将领,他的情绪起伏便剧烈了许多,再不必时刻撑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镇定姿态。 沈明恆的年纪比他小许多,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依赖对方。 秦离洲略微平復了一下心情,才回道:「臣领兵往檀州,檀州路遥,不宜大军长途奔袭,还请殿下为臣点五千骑兵。」 骑兵向来是军中精锐,从前战马少,骑兵难得,今日不同往日,这五千人在秦离洲手里,能敌万军。 「可以。」沈明恆点头:「孤带兵先行,孤在明,牵制北狄大军,你在暗,以最小的代价拿回檀州。」 幽州与檀州尚有一段距离,北狄不知道他们有兵分两路的魄力,大军聚于幽州,檀州的压力就小很多。 退一万不说,纵然北狄猜到了,以他们的兵力分两路回援也是自取灭亡。 秦离洲有些犹豫,「臣的副将,也是打仗的一把好手……」 沈明恆翻了个白眼:「信不过孤?」 「当然不是!」秦离洲态度激烈地反对,他哪里敢质疑沈明恆的能力。 秦离洲委婉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宋景年闻言也翻了个白眼:「将军,这些话我早已说过不下百次了。」 多少有点怨气在里面。 沈明恆只做听不见。 * 接连的战报传到了长安,圣上大喜,少见地拿出了几分魄力让朝廷全力支持征战。 他再多疑,再窝囊,也不敢拿宗法国土开玩笑,试问哪个皇帝不把疆域被夺当做耻辱?从前边防衰败,朝中重文抑武之风盛行,他有心无力,如今可是仅有一线之隔啊! 明面上,秦离洲依然对沈绩忠心耿耿,随着他这一路的高歌勐进,皇权声势大涨。 沈绩文有周时誉,武有秦离洲,一时间风头无两,当真找到了几分当皇帝的感觉。 世家愁得要命,章惟德和尹则诲都不得不冰释前嫌,连辞官多年的章振都开始频繁接触朝臣。 虽然觉得秦将军最近如有神助般顺利,但他们本就对燕丘事知之甚少,秦离洲走到这一步半点不靠朝廷,以至于他们甚至没办法钳制。 他们倒是想尝试拉拢,可歷年来被扣下的军资还躺在他们的仓库里,秦将军从前就没同意,如今更不可能突然得了失心疯。 如此又是两月后,幽、檀二州收復,重归大周。 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有收復失地的豪情壮志,但一定都会为国朝强盛而激动不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周饱受北狄威胁良久,长安纵不受战乱之苦,也一样有着相同的仇恨与信念。 这一战彻底奠定了秦将军战神之名,民间竟也有了对当今皇帝的歌功颂德。 可见百姓对皇帝的要求当真低得很。 边境之危既解,天子下令,让秦将军回京受赏。 四方宇内载歌载舞为大周贺,朝堂之上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世家推己及人,若他们是沈绩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是神勇过人的秦将军啊,那是护佑大周的三十万大军,一旦回京,朝廷岂非就成了天子的一言堂? 从前他们把控政权,可沈绩军权在手,大不了血洗朝堂、重振朝纲。更何况周时誉此人实在难缠,寒门学子声名鹊起,人心已在天子,连血洗都用不上。 但若是要他们束手就擒,他们委实是不甘愿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世家这些年拿皇帝当傀儡摆弄,沈绩会放过他们才怪。 第40页 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如果沈绩不在了,看秦离洲还能效忠谁! 愁的何尝只有世家,沈谦益也正勤勤恳恳奋战在造反第一线,哪想到天忽然变了。 他自然是欣喜于这种变化的,大周若能国富民安,他也不会生出争夺皇位的野望。 沈谦益慎重道:「先生,我们这时候收手还来得及。」 周时誉挑眉,轻笑一声:「就算来得及,这皇帝一日还是沈绩,我便不可能收手。」 「先生!纵是把控城防又如何,区区禁卫军,根本不可能是燕丘大军的对手。」沈谦益深深吐出一口气:「先生没见过秦将军,那是当世英雄,我曾研读过他的多场战役,兵法谋略心性都是上佳。」 他心有凌云志,想过登九五后定要夺回失地,故而这些年一直有关注燕丘。 若是这世上没有沈明恆,沈谦益这话定然让两位先生欣慰异常,但—— 两位先生心中略微骄傲,太子殿下对边境,可非只是关注而已。 第23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3) 周时誉问道:「殿下可是怕了?」 「是。」沈谦益神色坦然:「生在帝王家,我所做之事本就如燕巢危幕,我已有死的觉悟,但是如此死法未免愚蠢,也未免连累太多人。」 他不像世家,他是沈绩的儿子,并非不能相容,没必要冒着如此大的危险破釜沉舟。 文黎一怔,随即浅笑,「殿下无非是忧心秦将军,倘若在下说,秦将军会站在我们这边呢?」 沈谦益思量片刻,仍是摇头:「先生,太冒险了。」 秦离洲的忠正耿直是朝廷公认,一旦他们表露出招揽的态度,不答应都已经算是好事,就怕他会将这事禀告皇帝。 「殿下忘了那一箱金子吗?若非殿下这半年来的操持,秦将军如何能收復幽檀,备享盛名?秦将军是直勇之人,便是为了天下苍生,都该对殿下回报一二。」周时誉说。 沈谦益眉头紧皱,不悦道:「在先生眼里,我便是那等有贪天之功的无耻小人?一应军资皆是皇长兄的功劳,我怎能据为己有?」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周时誉仿佛察觉不到他的怒气,淡淡开口:「明君可以威震宇内,而昏君掌握了更大的权利,只会残害众生,在下不愿坐视此等事发生,殿下宽宏明达,想来也不会在意。」 这里的殿下,显然指的是沈明恆。 他说这话时眉眼微垂,看不清眼底神色,可谁都知道,他是思念沈明恆的。 「让我再想想。」沈谦益忽然就有些无力,他涩然地重复了一遍:「让我再想想……」 * 秦离洲接到回京的旨意时人正跟随着沈明恆在幽州。 战事刚了,幽、檀百废待兴,沈明恆不放心别人,接管了两城民生。 这两城经受了太多年的创伤,人口凋零,青壮年十不存一,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 最初暂领城中事务的是军中的几位军师帐房,沈绩过于兴奋,只顾着封赏有功的将士,催促他们赶紧回京,甚至忘记了要派个文官过来恢復民生。 军中文士于吏治一道只是平平,城中积压的公务太多,但凡识字的都被拉了过来。 燕丘大军几乎是沈明恆的一言堂,他要接管这两城,别说遇到阻碍了,不买些爆竹敲锣打鼓庆祝都算他们足够克制。 可十多年的伤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平的,纵然有商队源源不断的物资补充,让城中百姓免受饥寒之苦,但走在路上还是难见笑颜。 沈明恆嘆了口气。 城中人都知道这位红衣翩然、时常在城内巡视的公子乃是当今储君。 堂堂太子,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未来天子亲自来此边陲之境,可见大周没有忘记他们。何况太子殿下爱民如赤子,自他来后,城中百姓的日子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可惜丧生在北狄贼子手中的好儿郎,怎么就没能多撑一段时间呢? 就差一点,就能等到太子殿下来了啊。 家家户户皆有亡者,日子过得再好也委实开心不起来,但他们对沈明恆都是爱戴的。 退一步说,若不是真心信任、崇敬这位太子殿下,他们也不敢在贵人面前露出愁容。 卑贱之人,纵是遇上天大的伤心事,不也得装出一副谄媚带笑的模样?哪敢哭丧着脸,扰了贵人的兴致。 秦离洲就是这时候来的。 沈明恆正温和有礼地同和一位老妇人说话,宋景年随侍在侧,拿着炭笔做记录,时不时皱眉苦思。 秦离洲不好打断,只持刀站立在沈明恆身后,既是保护,也随时等候着殿下的吩咐。 这画面在城中并不少见,满城百姓几乎都看见过一两回,老妇人也不觉得拘束,仍是事无巨细地回答沈明恆的话。 到底是捨不得让年幼的太子一起跟着伤怀,老妇人绞尽脑汁地说了几个好消息,什么「家中的老母鸡今早下了两个蛋」,「隔壁邻居家的屋顶补好了,往后下雨再也不会漏水」诸如此类。 原只是想让沈明恆宽心,说着说着自己的心情也轻快了几分,她看了看手边牵着的小孙女,脸上纵横的皱纹都不由地舒展开来。 沈明恆也不嫌这些小事琐碎,笑着听她说完,才看向秦离洲:「怎么了?」 第41页 并非不可对外人言的内容,秦离洲道:「陛下有旨,让我等班师回朝,臣来问殿下何日启程。」 老妇人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泪水悄然溢满眼眶,老妇人迅速拭去,又重新挤出笑容:「回去好,回去好,咱们这里不比长安繁华,殿下路上小心。」 沈明恆迟早要回去继承皇位,他是潜龙在渊,幽、檀容不下他。 可虽然心里清楚,嘴上也说得坦然,老妇人的脸色还是不免多了几分仓皇无措。 沈明恆离开之后,会是谁接管幽檀呢?那位大人会像沈明恆一样珍视他们吗? 小孙女胆小怕生,怯生生地躲在祖母身后,听到这句话顿时松开祖母的手去扯沈明恆的衣角。 她仰着头:「殿下,你要走了吗?」 她不太懂太子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周围人都称唿沈明恆「殿下」,于是也有学有样。 她拽着沈明恆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小声恳求道:「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许胡说。」老妇人冷酷地把小孙女拉回来,教训道:「殿下是去做大事的,不可以为难殿下。」 秦离洲骄傲地挺了挺胸。 他没把小女孩的话当回事,只觉得太子殿下文治武功样样出众,让百姓如此留恋,合该是天生的帝王。 不愧是他的主君。 正想着,便见沈明恆半蹲下去,笑眯眯地逗弄小孩:「不想孤走啊?那孤就留下来好不好?」 「哈?」秦离洲目瞪口呆。 宋景年颇觉头疼,他大逆不道地把沈明恆拉起来,对老妇人说了句「失陪」,而后又胆大包天地扯着沈明恆离开。 沈明恆任由他施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还不忘转身朝老妇人和小女孩挥手道别。 [六儿,如果我和沈谦益争夺帝位,会怎么样?] 系统吃了一惊,[宿、宿主,这不太好吧?剧情里写沈谦益很想当皇帝的,他是主角团重要成员,戏份跟主角差不多,你要是和他抢,他一定不可能把你当好人,那我们的任务就失败了。] 沈明恆嘆了口气,[我只是随口一提。] 他在任务世界有极高的自由度,哪怕是任务完成后他想留下,在这里度过一生再开始下个任务也是可以的,但沈明恆想尽快回到原世界。 那是他开始这一切的初衷,是他最大的愿望。 虽然系统告诉他,不同世界的流速不一样,也许他快穿上百个小世界回去,原世界不过寥寥几天,但迫切心情通常与时间无关——哪怕原世界时间定格,他也不想在别的世界等待千百年。 沈明恆早就决定了,等到任务完成,他就立刻死遁! * 宋景年拉着沈明恆回到暂时居住的府邸,秦离洲跟在身后,甫一进门便劝谏道:「殿下,君子一言九鼎,您以后不要说这种话。」 已经想着要离开有些心虚的沈明恆乖巧认错:「孤以后不会了。」 ……这谁受得了!世上这么会有这么虚心纳谏的主君啊! 秦离洲老怀大慰,几乎要缴械投降,但他坚持住了,勉强维持住严肃的神色,「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殿下切莫轻易给承诺,若是最终做不到,恐失信于天下人。」 沈明恆没去争论他现在还不是天子,他点了点头,正色道:「孤记下了。」 秦离洲心软,「其实殿下现在还不是天子……」 他目光飘移:「而且哄小孩的事,算什么承诺……」 宋景年无奈扶额,「好了,说正事吧,秦将军,来传旨的钦差大臣何在?」 秦离洲老老实实:「我扣下了。」 太子殿下之名响彻整个燕丘,后又传遍了幽檀,秦离洲递上去的战报却半字没有体现。 在整座长安的眼中,庶人沈明恆已经死去,至今不知兇手是谁。 先前来传旨的太监没在军营中久待,都被宋景年煳弄了过去,要实在煳弄不了的,那就只能算对方倒霉。 反正近些年来天灾频发,天底下不太平得很,燕丘又偏远,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但这次边境大捷,沈绩为表重视,专程派了大臣前来,一路上还遣了禁卫军护送。 当然,这区区几十个禁卫军不算什么,要杀还是能杀的,只不过他们要是死得不明不白,沈绩大抵不会善罢甘休。可沈明恆现在的名声太大,连三岁小儿都能叫的出来,着实不好煳弄。 秦离洲干脆先把人全都关了起来,等着沈明恆处理。 其实只要他们回了长安,沈明恆的存在便决计瞒不住。 这么多的将士,嘴长在他们身上,秦离洲纵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能保证不泄露沈明恆的消息。 但是无所谓,边境已平,他们也该剑指长安了。 秦离洲兴致勃勃:「殿下,我们打回去吧?就用清君侧的名义?世家为非作歹、欺压百姓,连军饷都敢贪,我们也不算冤枉他们。」 第24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4) 沈明恆似是没想到他这么积极造反, 愣了一下,笑着说:「孤虽许久没关注长安事,但是孤知道, 你上一秒打出这个名义, 下一秒章惟德、尹则诲便会人头落地,然后你就会被打成反贼。」 师出有名还是挺重要的,秦离洲希望他的主君能堂堂正正登上皇位,无人可指摘其名正言顺。 第42页 秦离洲想了想:「直接说昏君无道呢?」 「不妥不妥。」沈明恆摇头:「在沈绩治下期间收復疆土,那就是他的功劳,人心未散, 在许多人眼里,他只是无能而已, 算不上无道。」 就算是昏君, 身边都还会有几个愚忠的大臣。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人们对皇帝的容忍度实在太高, 错非被逼至绝境, 错非圣上做出实在天怒人怨之事,他们也不会选择造反。 「再者说,」沈明恆道:「将士们是带着回京接受封赏的喜讯去的, 你在这时起义, 让将士们怎么想?他们或许会站在你这边, 可封妻荫子、加官进爵近在眼前……」 沈明恆摇摇头:「秦将军,别让大家怨你。」 「那怎么办?」秦离洲挠头,「宋先生,你说句话啊。」 宋先生身为殿下的谋士, 这等要事,怎么一言不发。 宋景年冷笑一声:「我说与不说又能如何?殿下心里不是已有成算了吗?」 虚心纳谏的姿态沈明恆倒是做得挺足, 但这人决定的事,什么时候更改得了。 看见宋景年生气了,沈明恆连忙神色一凛,很没有诚意地劝慰:「宋景年,你这么爱生气,容易老得快。」 宋景年眉心突地一跳,几乎要咬碎牙齿。 他手指在衣袖遮掩下捏住腕间的佛珠,默念几句清心咒,勉强冷静下来,「殿下不妨直说,在下也好早做准备。」 语气仍带着几分火气。 沈明恆遗憾嘆气:「孤真没准备,孤又不是见不得人,让沈绩知道孤还活着也无妨,顺其自然就是。」 宋景年皱眉,不敢置信地问:「听殿下的意思,似乎不打算回京?」 「对啊。」沈明恆点头,骄傲道:「就算让长安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天下之大,他们能耐孤何?」 秦离洲愣了一下,「可皇帝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莫非殿下想再假死一次?」 「这次没必要,沈绩会帮忙宣扬的。」沈明恆笑意盈盈。 就算被贬为庶人,他身上也流着皇族的血,一样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一个贼人冒充太子身份在边境搅弄风云,丢的是皇室的脸,沈绩只能承认沈明恆的身份。 可科举改制本就为沈明恆积攒了士人心,如今又有了这么高的声望,他要是活着沈绩怎么能放心? 沈明恆不用多想就知道沈绩会怎么做。 「奸臣当道,乱我山河,皇太子是朕最心爱的孩子,朕日夜忧心,恐他遭章家毒手,故而暗中给秦将军下令,令太子假死,远赴边疆,既保全性命,也为大周做些实事。」 沈明恆做咏嘆调,摇头嘆息:「幽檀收復了,太子不幸殉国,呜唿哀哉。」 如此一来,沈绩作为沈明恆的父亲、作为这一切的安排者就能接手大半的民心,又有能臣名将辅佐,就算先帝活过来都很难动摇他的皇位。 只要沈明恆再也不出现。 秦离洲也能想到沈绩能得到的好处,他不甘心地问:「殿下,那我们便任由他如此?」 那是他们殿下的功劳! 沈明恆无所谓道:「随他去吧,假的就是假的,他要踩着孤得民心,迟早会反噬。」 见秦离洲还是一脸迷茫,沈明恆解释:「孤无意山河,能与你有这半年际遇已是缘分,你回京之后……」 他犹豫片刻:「沈谦益的心性与才干孤是了解的,你可以考虑考虑。」 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自己也察觉到了这句话里浓浓的始乱终弃之感,故而心虚地闭上嘴。 系统迟疑片刻:[宿主,你要是真想,这个任务放弃也没关系。] 沈明恆哽了一下:[没必要,真没必要,六儿,你怎么这么不爱岗敬业?] [宿主开心更重要。] 沈明恆笑了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您说什么?」秦离洲险些没站稳,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您说您无意皇位?我没听错吧?」 一时间连说惯的自称都忘了。 开什么玩笑啊,这是沈明恆啊,以他的皇室出身,以他的文治武功,他说无意皇权? 虽然很大逆不道,虽然不应该,但秦离洲真的很想委屈地大吼一声——那你来燕丘做什么? 给了他那么高的期待,让他有了那样美好的愿景,要他怎么接受那个未来不会存在! 宋景年早就听过一次类似的言论,没秦离洲这么大反应,还能镇定地问:「殿下既不打算回京,之后有何安排呢?」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沈明恆声音平静,像是掺着嘆息:「淮北有旱,关东有涝,何处需要,孤便去何处。」 所以他才会来燕丘,因为燕丘也曾需要他。 「不是,您图啥啊?」秦离洲彻底不懂了。要是说不想担这份责任他还勉强能理解,但这听起来怎么像愿意做事但是不愿意享福呢?不要俸禄白干?天底下竟有如此愚蠢……高风亮节之人? 宋景年忽而想起在长安时沈谦益的亲顾茅庐,也讲到了战火,也提到了天灾,不同的是,沈谦益想要他们效忠,沈明恆却要他们放手。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以为,为皇为帝,殿下能做的事情更多。」宋景年语气涩然地问:「您是怎么想的呢?」 沈明恆理直气壮:「孤早跟你们说过,沈谦益会是个好皇帝,京中有他,孤回去做什么。」 第43页 宋景年与秦离洲同时怔住。 怎么会有人……连皇位都可以拱手相让呢? 秦离洲微垂下头,既是为自己小人之心的揣测而羞愧,也是不甘心。 为何这世上,总是好人受委屈? 宋景年沉默片刻,轻声应了句「好。」 不理会秦离洲焦急的眼神,宋景年起身行礼,「我是殿下的谋士,自当以您的意旨为先。」 沈明恆今年还没及冠,正该是无拘无束的年纪,偏偏一直在付出。 他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年郎,有着最显赫的家世,却不曾得几分爱护。他们故意将他养成张扬跋扈的性子,可他依旧自己生出了柔软心肠。 张扬与善良,原来并不冲突。 沈明恆眨了眨眼,「以你的才学,何必跟在孤身边蹉跎光阴?景年,你即便回京,依然是孤的谋士。」 宋景年淡笑:「那可否求殿下送我一程?」 他的小太子,明媚似骄阳,骄傲如羽凤,合该永立云端。 这些年他已经受了太多委屈,无人知他的满腹才学,无人知他的宁折不弯。那时是为了天下苍生,宋景年只能忍了,可单单一个沈谦益凭什么也要沈明恆退让呢? 他要当沈明恆最忠诚的谋士,他不能出手,没关系,不是还有周时誉和文黎吗? 沈明恆狐疑:「只是送你一程?」 「当然。」宋景年问心无愧地微微颔首,「殿下不想再看看长安吗?我虽不知殿下为何对三皇子信任有加,但人心易变,国君与社稷又是重中之重,殿下不想再确认一下吗?」 他顿了一下:「就当是为了我,殿下陪我回去可好?」 沈明恆偏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可以。」 大军开拔在即,有许多事等着秦离洲安排,他神情恍惚地往外走。 刚走出两步,忽而转身回来,重重跪倒,「臣请罪。」 「将军,这好像是你第二次向孤行此大礼了。」沈明恆淡淡笑了笑,「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臣不知殿下无意回京,殿下践诺如山,是臣妄言了。」 沈明恆对那小女孩说要留下时,是真的做了不走的准备。 沈明恆无奈:「可是你没说错不是吗?为什么要为正确的事情请罪?」 秦离洲认真反思:「臣对殿下不够信任,才会屡次质疑。」 沈明恆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将军,你是孤的将军,不是奸佞。孤要是需要应声虫,满城都是,何必要来寻你?以你的才识,岂非暴殄天物?」 他轻哼一声:「你若没了自己的主见,我才不会要你。」 秦离洲目光轻颤。 他听过很多人叫他将军,可没有一句能像沈明恆一样给他带来如此深切的感动。 将士们叫他将军是出于敬仰,皇帝称唿他将军是要他守国门,而在沈明恆眼里,「将军」似乎不只是一个纯粹的官职名,它象徵着更大的使命,也代表着绝对的荣誉。 保家卫国、宁折不弯、兵法卓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这才是沈明恆眼中的将军。 所以沈明恆每叫他一次「将军」,他都能感受到其中莫大的认可,即便皇帝收回了他的虎符,卸了他的职位,他也还是将军。 「这可是殿下说的,往后臣若是有悖逆之举,殿下可不许降罪。」秦离洲玩笑般说道。 沈明恆翻了个白眼:「只要是为了天下苍生,你就是把孤砍了,到了地底孤都没脸怪你。」 宋景年嘆气,无力道:「殿下,别说这种话。」 「不好了,殿下,将军,外头来了好多百姓,你们快出去看看吧。」 暂时充当门卫的士兵急匆匆地进来禀告。 沈明恆愣了一下,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第25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5) 幽州所余人口十不存一, 近些日子忙着重建,沈明恆几人走遍了几座城,因而轻而易举便能发现, 府邸周边的百姓几乎全都来了。 多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 跪伏于地,神色哀戚而委顿。 让这样多的百姓跪地哀求,这只能代表父母官的无能。 宋景年皱了皱眉,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最前方衣着稍整洁些的老人深深叩首,「草民等为殿下送行,愿殿下此去长安, 万事顺遂,乘云上九霄。」 身后人于是也随之跪倒, 齐唿:「为殿下送行, 愿殿下此去长安,万事顺遂, 乘云上九霄。」 沈明恆微怔。 那老妇人连同她的小孙女赫然也跪在人群中, 他大抵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忙走下台阶将老人扶起,笑道:「孤当怎么了, 原是来赶孤走的。」 老人年轻时读过书, 虽科举不第, 到底也是如今幽州少有的文化人,故而一致被推举出来。 他不肯起身,坚持道:「殿下心慈,我等却不能成为天下的罪人, 还请殿下勿要顾惜我等,遵循上意, 早日返程回京。」 他们对朝中事知之甚少,听到圣旨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皇帝催促太子回去。 皇权在他们眼里仍是不可侵犯不可反抗的,所以,沈明恆怎么可以留下来呢?抗旨罪在不赦啊。 若是沈明恆因为他们失了圣心,丢了太子之位,他们有何颜面见天下人? 第44页 其余百姓不善言辞,只会跟着念,但字字句句皆是真心,恳求之意并不少分毫。 老妇人尤为恳切,她强行按着小孙女跪倒,眼中不乏惶恐。 无数人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沈明恆身为太子距离皇位一步之遥,唾手可得天下,按理来说不可能放弃,可老妇人仍是不安。 她隐约觉得,沈明恆对她小孙女说的话是认真的。 老妇人越想越是担心,找了左邻右舍将事情一说,人人都觉得她的担心格外有理由,便相约着往府邸来请沈明恆收回此念。 平民百姓没专门学过礼仪,只能一下接一下地叩首,一开始还会跟着老秀才念,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繁杂思绪缠绕在一起,让他们分不出心神思考,偏偏还得压抑着痛苦与不舍,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好成全少年的草长莺飞。 「恭请太子殿下回长安。」 「殿下一路顺风,岁岁平安。」 「殿下,求您回去吧,不要管我们了。」 愿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少年灼灼如耀日,当高悬长空,不被世俗困顿。 秦离洲蓦然有些无措,在此之前,哪怕用尽他所有的想像也不会想到这幅场景。 从前凡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律砍过去就是,也不是没有涕泗横流求饶的敌军,他都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但现在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处理? 秦离洲茫然而又惊惶地转头看向沈明恆,恰巧对上了宋景年的眼神。 宋景年也正看着沈明恆,眼中似有星光点点,他嘴角含笑,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普天之下,再没有人能比他的主君更得民心了。 沈明恆目光沉沉如水,他没看自己两个下属,只专注地看着前方跪倒在地的百姓,微不可查地失神了一瞬。 他再度弯腰将老人扶起,秦离洲与宋景年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往日总带着三分散漫笑意的太子殿下忽然敛了神色,便显出几分不容反抗的凛然来。 被他搀扶的老秀才只得起身,大抵是不想让沈明恆再次弯腰,周围跪伏着的百姓不等他扶就自觉地站了起来。 沈明恆整了整衣袖,缓缓下拜,对他们郑重一礼。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多谢诸位为孤送行,孤定当不负所托。」 这大概是同意的意思。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地发出一声惊唿,而后便眼眶微红地笑了起来。 虽然是达成所愿了没错,可谁能捨得沈明恆离开呢? 老秀才忽而泪流满面。 齐王对孟子说,「现在你又将要抛弃我而归去了,不知我们以后还能不能再相见?」 孟子说:「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只是我不敢请求罢了。」 可相见不是他们的请求,离去才是。 傻子才会相信这是沈明恆的愿望,自由而又肆意的少年眼中装的是长空皓月,皇位于他毫无吸引力。是他心善,才会把他们的强人所难,装点成自己的心甘情愿。 老秀才没再跪,他深深躬身,肃穆而庄重地回礼:「待殿下的声名响彻宇内,荣光遍及四海,草民定会在这幽州城中,薄酒一杯,为殿下贺。」 也许我们再也不会再见,但是没关系,我知道你的天下定会海晏河清,而青史悠悠,也将遍颂你的名字。 * 话虽这么说,但沈明恆还是多留了两天。 大军也没有出发,沈明恆好不容易松口,秦离洲无论如何都是要等他的,长安那地方可比燕丘危险。 秦离洲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开始选人。 八十万大军不可能全部回去,就算边境不需要留下兵马镇守,沈绩也不能放心。 秦离洲一开始不把圣旨放在眼里,太子殿下爱带多少就带多少,谁在乎沈绩怎么想。 但是既然一时半刻不打算造反,秦离洲决定还是给皇帝一点面子。 此次回京不过万余轻骑,连同诸多有功待赏者、随行军官奖领,总共也不过三万——不算多,但掌控一座皇城绰绰有余。 至于皇城里的五万禁卫军?老实说,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秦将军委实不放在眼里。 等到百姓的眼神再次开始变得焦虑,见到他们也时常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才总算是将幽檀的工作处理得差不多。 沈明恆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差不多了,景年,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吧?」 宋景年含笑应了声「是」,「我这就下去收拾东西,旁的就算了,百姓给殿下送的万民伞定是要带上的。」 沈明恆顿时露出难以言喻的目光。 实在是现在万民伞的名声已经被某些父母官玩烂了,凡提及第一个念头便是官员为了政绩强迫百姓作秀,就好像卧龙凤雏本来应该是个极好的褒义词,但在夸人「你可真是个卧龙凤雏啊」的语境下仿佛又显得嘲讽意味十足。 沈明恆有些嫌弃,又觉得很不应该。 他嘆了口气,罢了罢了,幸好没搞「遗爱靴」,他宁可即刻到长安和沈绩面对面,也不想被人按住强行脱靴。 不过说到沈绩……他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沈明恆迟疑地看向宋景年,希望谋士能够解答他的疑惑,却只对上宋景年无辜而又茫然的目光。 沈明恆沉默。 第45页 宋景年鬼使神差地意会,「殿下是不是觉得忘了些什么?」 沈明恆点了点头:「景年也有同感?」 「是。」宋景年一向自负自己的头脑,然而冥思苦想了半天依旧无果,「殿下与我都不记得,想来应该是不重要的事情吧。」 被秦离洲扣押软禁在军营里的传旨大臣打了个喷嚏。 高政放下练字的笔,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双目失神地望着天边那抹似血残阳。 良久,他终于动了动身子。 时已入夏,但燕丘的傍晚还是带了几分凉意,高政起身给自己披了一件外袍,掀开了帐篷的帘幕。 门口守着的将士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干什么?进去!」 高政不卑不亢:「劳烦通报,我要见秦将军。」 到底是个文官,将士没真把他当囚犯对待,但言辞也颇不客气:「想找将军求饶?死心吧,将军不会见你的。」 高政顿了顿,「太子殿下可在军中?」 将士眼神警惕:「你想干嘛?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看你这表现,在下应该没有猜错。」高政微微一笑:「军中突然军饷物资充足,是因为太子殿下吧?」 他被迫娶了章家旁支的庶女,对于世家来说,他也算半个自己人。 或者说是附庸、走狗更合适些。 大抵是因为他从前的识相,世家还算信任他,他也因此知道了一些消息。 譬如太子府那场大火被扑灭之后,不仅没有找到沈明恆的尸体,连那两箱金子也是不翼而飞。 将士的眼神因他这一句话变得凌厉起来,高政不避不让,从容道:「在下有要事要回禀太子,若是耽误了,你承担得起么?」 将士目露迟疑。 将军说京中来的官员全都诡计多端。 可是这个人又不像是在说谎。 犹豫片刻,将士还是喊了个同僚过来,对他低语了几句。 那同僚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高政,「等着,我去通报,你要是敢骗我们,把你皮扒了!」 高政好脾气地笑笑:「不敢。」 来燕丘三日,高政终于踏进了幽州城。 幽州城仍是被战火肆虐过的衰败景象,满目萧条,与长安的十里繁华相比实在简陋,但却比其它遭受过战乱的城池要好了太多。 负责押送他的将士就看着高政脸上先是显出抑制不住的惊喜,然而瞬息过后又变得肃穆凝重。 将士:「?」 他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沈明恆正在批阅公务,他动作像是玩闹般漫不经心,但手边已经垒起了厚厚一摞。 宋景年替他整理文书,眉眼微垂,神情认真。 高政进来时两人都顾不上理他。 沈明恆忙得很,临近离开,总想为幽檀多做些什么。 宋景年则是有意要给这个传旨大臣一些威慑。 他正思忖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高政直直地走向沈明恆的桌案。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沈明恆懒散抬眼,似笑非笑:「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 第26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6) 高政像是没听见, 不卑不亢地自说自话:「臣来这里之前曾想过,殿下若是要杀臣,臣便从容赴死, 殿下若是不杀臣, 臣便将一切都告诉殿下,此后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亦不辞。」 他笑了笑,俯身行礼:「多谢殿下不杀之恩,从今往后,臣便是殿下你的人了。」 沈明恆莫名其妙:「孤什么时候说不杀你了?」 他嗤笑一声:「先说说你打算跟孤说什么?看看这消息够不够买下你的命。」 宋景年温文尔雅, 彬彬有礼:「高大人言过了,殿下也并非什么人想效忠就能效忠的。」 说完微微一笑, 就差没直说「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世家要造反。」高政突然开口。 如平地落惊雷, 这话实在称得上惊悚。只可惜在场三人都身有反骨,说者与听者皆不以为意。 高政面色平静, 问道:「不知这个消息, 够不够让臣多活几天?」 宋景年放下沈明恆批覆好的纸卷,掸了掸衣袖,轻描淡写地说:「这等人尽皆知之事, 也值得高大人擂鼓筛锣?」。 「他们用您当藉口, 殿下。」高政没有理会宋景年,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沈明恆:「圣上下旨宣召秦将军回京,世家若要保命,须得在秦将军到长安之前起事。」 「这与殿下有何干系?」宋景年也不在乎高政的有意忽视,当然与他胸怀宽广没有半点关系, 只不过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和他的主君说话的,身为一个好的谋士, 应当时刻捍卫主君的地位。 「他们总不能说是皇帝害了殿下,要为殿下报仇吧?」这理由未免太荒唐,宋景年说出口都不由得有些想笑。 高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差不差。」 「他们说太子府的火是三皇子放的,要清君侧。」高政讽刺地说:「三皇子狼子野心,弒父杀兄,他们护驾来迟,虽令三皇子伏法,陛下与废太子却也活不过来了。为社稷计,只能拥立五皇子登基,稳定国祚。」 秦将军虽然勇武过人,但怎么说也蛰伏了十二年,此连番大胜来得蹊跷,除了耳目尽被掌控的沈绩,其他人大抵都往边境塞过人,多多少少也能拼凑出沈明恆未死的事实。 第46页 可沈明恆是必须死的,沈绩会在乎皇家声望,世家可不会。 他们不需要一个文治武功样样不俗的皇太子。 原本漫不经心不以为意的沈明恆听到这句话忽然顿了顿,他突兀地冷笑一声:「瞎了他们的狗眼,敢对沈谦益起歪心思,找死也不是这种找法。」 明里暗里为难过主角团的,有几个能活得过三章? 「殿下似乎很看重三皇子?」高政有几分疑惑,皇家之间还有亲情这种东西?可沈明恆对沈绩都没几分尊敬,凭什么三皇子就能是那个例外? 沈明恆淡淡道:「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 这话有些似曾相识,高政愣了一下,打趣道:「看来殿下果真极为重视三皇子。」 他在军营问起沈明恆时,将士们回绝他也是这句话,一字不差。高政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嘆仆随其主,还是该诧异沈明恆对沈谦益的情意竟如此之深厚。 高政若有所思。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既然已成事实,往后其中的尺度他就得好好把握了,总不能因为一个外人影响他们主僕情分。 却不知三皇子是怎么想的,是否同样将殿下当做兄长去尊崇与敬爱。 看来得找个机会接触试探一下三皇子,若是……同归于尽的把握他还是有的。 他早就想效仿一次汉唐使臣,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沈明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毁了他的圣明之君。 「殿下不必忧心。」宋景年劝道:「三皇子能得您看重,想来也非凡俗,我稍后便让秦将军先行,快些赶路,不会有事的。」 沈明恆轻哼一声:「谁忧心了?」 末了又问:「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说要去收拾吗?孤觉得还是别等明早了,趁夜走,免得又要惊扰百姓来相送。」 宋景年:「……」 高政:「……」 您但凡多坚持几秒,臣就信了这句「不忧心」。 宋景年浅浅嘆了口气。 他也好,秦将军也好,这满城的百姓也好,都没能劝得殿下动身,而今不过一个关于三皇子的消息,殿下便就忍不住了。 分明万无一失,殿下还是不放心,沈谦益何德何能,配得殿下如此看重? 宋景年按耐下心中弥散开的点点涩意,心中带着几分阴狠地想,沈谦益,你最好别辜负太子殿下。 * 在原剧情里能够走到大结局的沈谦益自然也不会是省油的灯,高政能得到的消息,当然也瞒不过他。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临死前的反扑固然令人为难,但沈谦益更在乎另一件事。 他头一次没有在府里等待周时誉,而是直接找上了门,来之前连拜帖都没递,气势汹汹的,像是在寻仇。 周时誉周大人正是风头无两之时,只是三皇子再怎么不受重视也是个皇子,下人不知他们暗地里见不得人的联繫,又不敢把人堵在门外,只好恭恭敬敬引他们入府,又迅速通知了周时誉与文黎。 时隔数月,两人终于收到了宋景年寄来的信,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说三皇子来了,且脸色极其不好,一幅要杀人的阴沉。 文黎倒是有些心虚,周时誉一如既往地平静与坦然。 周时誉挥退下人,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怕是最后死了,还对你们感恩戴德。」 沈谦益握拳,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涩然道:「你们早知皇兄还活着,是与不是?」 周时誉眼也不眨:「是。」 「一意孤行,不担心即将归来的燕丘大军,是因为你们知道秦将军是皇兄的人,他会听从你们的指示,配合我、欺瞒我、送我上绝路,是不是?」 「是。」 饶是意料之中的回覆,沈谦益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自嘲一笑:「难怪怂恿我造反,难怪不在乎我的名声,原来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成功。」 「拿我当棋子,用我对付世家,让我把沈绩推下皇位,骂名我来背,皇兄便能干干净净登基为帝。」 「从一开始,你们就在利用我,这数月以来你们为我定的计,无一是真心为我谋划。」 文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表示承认。 周时誉认认真真听完,点了点头,又说了声:「是。」 他歉然道:「殿下,是我对不住你,我问过你的,你不肯放弃皇位,可……皇位只有一个。」 正如他周时誉也只有一个主君。 沈谦益冷冷地看着他们,眼神讽刺。 周时誉确实反覆问过他许多次是否有意皇位,他那时只以为是谋士的考验,要看他夺嫡之心是否足够坚定,于是每一次他都毫无动摇地说「是」。 如今他知道了,那不是考验,那是丧钟。 他每应一次,周时誉对他的杀心便增一分。 周时誉、文黎、宋景年,这三人果真是世间少有百年难遇的奇才,可是啊,从一开始,他们就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我若知道皇长兄还活着,也许你问我时,我会有别的答案。」 沈谦益神情有些悲哀:「共事数月,沈谦益自问并无亏欠之处,先生可有半点信过我?」 文黎愈发愧疚:「事关重大,殿下,实在抱歉。」 文黎前半生堂堂正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所行之事无愧于心无愧于人,让他过意不去的,唯有一个沈谦益。 第47页 人这一生总要经歷许多两难,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可身在局中,未至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谁知道自己是佛是魔? 也许很多年后物是人非,他会后悔年轻时为了沈明恆赌上一切,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今日之后,我与二位的情分,便犹如此此杯。」沈谦益拿起桌上待客的茶杯,重重向地上砸去,瓷器破碎声尖利,散落满地狼藉。 他原想割袍断义,只不过衣裳若是短了一截,出去后指定会被人看出。 沈谦益虽然愤怒但理智还在,实在不想多生事端。 他们三人离得近,碎片飞溅,掠过周时誉的手背,顿时多了一条血痕。 点点殷红洇出,周时誉眉眼微垂,又道了一次歉,「殿下,对不住,我会保你性命无虞,后半生衣食无忧,待事情做完,周时誉定当登门,向殿下负荆请罪。」 「难不成你们已经觉得胜券在握了吗?」沈谦益冷笑:「我知道禁卫军统领实际上是你们的人,你们自然可以让他打着我的名义造反,以此继续你们的计划,但我还没输,你们大可不必开心得这么早。」 周时誉默了默,他嘆了口气:「那便各凭本事吧。」 沈谦益拂袖而去。 刚上马车,帘幕落下,沈谦益脸上神色瞬间变化,方才的委屈、愤怒、悲哀尽数消散,只余下面无表情的漠然。 他与周时誉二人确实缘分已尽,不是在那茶杯破碎时,而是早在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 并非不生气,只是他的身份註定了他的喜怒不能太过自由,之所以表现得那样激动,更多是出于政治考量。 ——他需要周时誉与文黎的亏欠。 ——他如今几近一无所有,任何筹码都不能放过。 沈谦益微微闭眼。 沈明恆自小便是尊贵肆意的皇太子,沈承孝身后也有尹家,唯有他战战兢兢。 自出生起,什么样的难关他没见过?无非是信错了人而已。 他不会认输。 第27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7) 马车吱哑驶过长街, 大抵是看出沈谦益的心情不妙,下人一时没敢询问目的地。 待马车缓慢地行驶出了一段距离,下人才小心翼翼地问:「殿下, 可是要回府中?」 沈谦益思量片刻, 说道:「不,去皇宫。」 世家是可以豢养府兵的,虽然数量不多,但他们若是联手,那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沈谦益或许不是对手,可他毕竟姓「沈」。 得益于前段时间沈绩给他的特权, 沈谦益可以无诏入宫。 他还未加冠,头髮只是简单束起, 沈谦益扯下束髮的髮带, 微微扯乱衣襟,形容狼狈地直奔沈绩寝宫, 请求面圣。 大周崇礼, 沈绩听到宫人禀报时就诧异过一次,见到沈谦益的狼狈模样更是掩不住惊色。 这幅极不寻常的画面让他都有了几分不安,「谦益, 你这是怎么了?」 沈谦益俯首:「父皇, 儿臣得到消息, 世家意图谋逆,如此大事儿臣不敢擅专,请父皇早做决断。」 「荒谬!」沈绩厉声喝问:「你可知欺君是何罪?」 「儿臣不敢。」沈谦益膝行上前,眼眶通红, 「儿臣自幼得父皇教导,怎敢拿谋逆胡言?父皇志存高远, 有心剷除逆贼,朝中皆知。如今秦将军归来在即,父皇大事将成,逆贼自然狗急跳墙。」 沈谦益将世家的打算说了一遍,他眼神黯然:「儿臣敢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父皇纵是不信,也请早做防备。儿臣死不足惜,惟愿父皇平安康泰。」 杀了他,把他与沈明恆的死全推给沈谦益。 再杀了沈谦益,扶持沈承孝登基。 这一切听起来实在太合情合理,逻辑顺畅到沈绩毫不怀疑是世家能做出来的事。 沈绩眼泛泪光,他弯腰将沈谦益扶起,「傻孩子,朕怎么会不信你?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朕最喜欢、最孝顺的儿子啊!」 「父皇。」沈谦益神色动容。 沈绩迫不及待:「好孩子,你还得到什么消息了?世家要造反,人手有哪些?」 沈谦益正要逼自己一把,好再挤几分泪意出来,无奈沈绩这功利满满的话彻底破坏了氛围。 沈谦益干脆也不勉强,他眼睑微垂,「儿臣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皇城司、东郊大营、洛城驻军执掌者都是世家子弟,儿臣以为不得不防。」 沈谦益犹豫片刻,终究没把沈明恆的消息说出来。 沈绩心焦地在殿内来回踱步,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了桎梏章家这条狼,又养出了尹家这只虎。若非知道世家的权势盘根错节,他也不至于放任至今,一定要等到秦离洲回来才敢行动。 可他还是低估了他们的狼子野心,他们竟敢造反!一群乱臣贼子,难道他们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来人,传周时誉。」沈绩现在只信任这群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 沈谦益心一紧,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 周时誉来得很快,他耐心地听完君主的疑问,不假思索道:「世家狼子野心,三皇子所言,极有可能。」 「那该如何是好?」沈绩紧张追问。 「先下手为强。」周时誉冷静分析:「请陛下下令,召章惟德、尹则诲等人进宫,若他们听令,便第一时间将其制住,待秦将军归来自可转危为安。若他们抗旨,则斥责他们悖逆,昭告天下,将他们定为反贼,自会有忠君爱国者前来护驾。」 第48页 「挡得住吗?」沈绩压根没考虑过世家会乖乖听话的可能性,眼巴巴地祈求一个确定的答覆。 周时誉无奈摇头:「只能听天由命了。」 如果是半年前他刚踏入官场,或许还真没办法,但如今世家的声望已经一再减损,被他们锁在贼船上的同盟也有了其他的选择。 归根结底,真正得罪了皇室必死无疑的也就章、尹几家,其他人说不定还能得个从龙之功,完全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抵挡一些时日等待燕丘大军对周时誉来说毫无难度,他心知肚明,却没打算告诉沈绩。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沈绩只能对他交付全部信任,视他为救命稻草。 周时誉遗憾地想,可惜大义、正统这种东西,有时候还是挺重要的。 沈绩犹如惊弓之鸟,一边按照周时誉所说找人拟旨,一边将长安城中可用人马都做了清点而后交给沈谦益,更主动吩咐禁卫军配合他们。 从沈绩宫中离开之后,沈谦益与周时誉并肩而行,互不搭理。 沈谦益沉默良久,复杂地问:「为何帮我?」 他是料到周时誉不会反对,但也没想到这人会配合到这种程度,他以为他也会被顺理成章推向绝路,直至再也无法威胁皇兄为止。 难道是因为愧疚?愧疚之心这么有用的吗? 周时誉目光比他更复杂,「殿下得太子殿下另眼相待,为何不早说?」 天知道沈谦益走后,他慢悠悠拆开宋景年的信时表情有多惊悚。 ——沈明恆本就还没答应他们的效忠,他巴不得找个渠道讨好他单方面认定的主君。 这下好了,道刚找好就被堵死,还是他自己堵的。 沈谦益莫名其妙:「我与皇长兄?先生是在开什么玩笑?」 他承认从前对沈明恆多有误解,真相掀开以后,他对那人也极为敬佩,但他们一直以来交集都寥寥,谈何另眼相待? 周时誉眉头微皱:「太子殿下极为在乎你,甚至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这些殿下都不知道?」 沈谦益:「?」 他回想起沈明恆对他的冷眼与辱骂,不满道:「先生,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沈明恆自小就霸道,幼时一起读书,只要他的功课被夫子夸奖,就会引来沈明恆的一番刁难,久而久之,他便只好愈发低调。 印象中,沈明恆对他从没什么好脸色。他如今知道或许那些过往有演的成分,但伤害是无法抹去的,他不怨沈明恆,却也不可能有多亲厚。 周时誉震惊抬眸,难以置信:「难道殿下就没想过吗?太子殿下为何要离开长安?以他的聪明才智,卧薪尝胆十六年,怎么可能会不为自己留下退路?长安才是他的战场,他为何要弃己之所长,去燕丘那么危险的地方?」 「陛下后宫中夭折了那么多位皇子,如今长成的无非只有太子、五皇子和殿下你,殿下亲母早逝,母族不显,莫非殿下就这么洪福齐天,有大气运相护,以至于平安顺遂长大?」 「这些事情,殿下就从没怀疑过么?」 周时誉目光逐渐从震惊转变为嫌弃,像是看到了道德极为低下的小人,他怒斥道:「莫要忘了,无人能逼迫太子殿下,他是主动离开长安的。」 周时誉甩了甩袖子,仿佛是不屑与他为伍,转身离开。 离开前还不忘骂一句:「无耻!」 沈谦益:「……」 糟糕,好像有那么亿点道理。 难道沈明恆从小欺负他,是故意要他学会藏拙,而放弃身份假死离开长安,也是为他铺路? 沈谦益将信将疑。 * 章惟德等人并不确信皇帝已知他们谋划,但这种关键时刻,他们连早朝都不去,自然不敢随意进宫,于是恭恭敬敬上表请罪,称抱病在身。 皇帝下旨召见几位世家之主,巧的是几人居然都生病了,傻子都能看出其中蹊跷,只是世家行事素来狂妄,一时半会倒也没人怀疑。 但皇帝似乎不打算像从前那样退让,仍强硬要求他们入宫,而在世家再一次抗旨后,长安城中的风仿佛都陡然凛冽起来。 大周君臣间用于遮掩的破布被风撕碎,露出底下扭曲而混乱的朝堂,本该是飘摇山河中最安全的皇城,忽然间就燃起了火星。 这下世家没有别的选择了,原本还想等洛城大军到了再行动,可既然谋划已经暴露,他们只好迅速包围了皇宫。 在皇帝觉得你要造反的时候,且不论是真是假,你最好真的有本事造反。 彼时仍在远方的沈明恆又开始带着大军抄近道。 秦离洲看得惊奇万分,娇贵的皇太子从前连皇宫都很少出,怎么就能知道这么多他都不知道的路呢? 「看舆图啊。」沈明恆诧异道:「你们平时出门都不看舆图吗?」 「舆图还会记载这样的小路吗?」这玩意儿不是只标註了各大城池,也就在打仗的时候能派上几分用场,平常根本不会有人去看吗? 沈明恆睨了他一眼,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甩到他怀中。 秦离洲:「!」 剎那间口干舌燥。 舆图这东西看起来没大用,但于军事民生皆不可或缺,秦离洲从沈明恆的态度中隐隐预料怀中之物是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期待不已地展开。 第49页 饶是做足了准备,秦将军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城池、山川、湖泊俱列其上,虽然不至于如沈明恆所言连他们脚下这条路都有,但也已经是他看过最完备、最详细的舆图。 秦离洲凝视着舆图上的「燕丘」,他曾走遍此地每一处,轻易就能将图上所示与实地一一代入,而后便欣喜地发现其中竟然无一错漏。 秦离洲擦了擦手心的热汗,将舆图小心收好,一把抓住沈明恆的袖子,热泪盈眶:「臣谢殿下信任,但此等珍宝,殿下可要好好收着,不可轻易示人。」 沈明恆嫌弃地把袖子扯回来,又掏出一张图纸扔给他。 秦离洲:「?」 他展开,映入眼帘的赫然就是他们旁边这座高山。 ——果真如沈明恆所言,记载了大道小路,连河流的曲线都做了标註。 第28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8) 「殿下!」秦离洲发出一声惊叫。 他算是看明白了, 第一幅舆图不是不能做到更详尽,纯粹是因为画得太详细图纸太大不方便携带。 沈明恆能拿出这个地方的舆图,难道其他地方的就拿不出来吗? 这分明是一整套的珍宝啊! 也不知是何方大能, 莫非是走遍了整个大周, 才能做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舆图? 不不,便是大能也不能连这样的小道都能发现,倒像是神明自云端俯瞰,纵览天下山河。 沈明恆道:「孤画的。」 「嘎?」秦离洲表情僵住,显得有几分扭曲。 宋景年皱了皱眉:「我亲眼所见。」 「臣当然信殿下!」秦离洲铿锵有力说完,又抓住沈明恆衣袖, 眼巴巴地问:「殿下,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要是有这种本事, 早就带兵围了北狄王庭。 沈明恆不以为意:「看些杂记、博物志、朝野佥载、风土志之类的杂书, 多看些也就会了,这东西又不难, 你想要送你。」 这东西又不难…… 又不难……不难…… 秦离洲目光呆滞, 他失神了片刻,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殿下,你若不是生在皇家, 一定是位极出色的将军。」 沈明恆挑眉, 「孤现在也能是极出色的将军。」 秦离洲摇头, 「不一样。」 不论沈明恆在领兵上的才华有多突出,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给这人机会上前线了。 沈明恆越是惊才绝艷,他的安危就越重于一切。 但是没关系, 还有他呢。 秦离洲短暂的萎顿过后,很快又振奋起来, 「殿下,臣愿为殿下手中剑,殿下所指之处,再艰再远,大周铁蹄也定会到达。」 所以你就别老想着自己上了。 沈明恆敷衍:「好的好的。」 依照一般人的观念,大军辎重多而难以趋利,行动必定快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秦离洲一开始便下令轻装而行,又有沈明恆带着抄近道,以至于燕丘大军来的比所有人意料中都要早。 即使不算战事,秦将军还是习惯性地派出了斥候先行侦查。 临近长安,斥候回禀:「报,五皇子谋逆,皇宫被围。」 打出的名号是五皇子,但谁都知道背后是什么人。 沈明恆问:「城中情况如何?」 「尚未生乱。」 周时誉做足了准备,皇宫没在第一时间被攻破,世家猝不及防被打成反贼,也有些畏惧世人言论,不敢多做荒唐事,因而百姓除了有些人心惶惶外没受太大影响。 周时誉在等沈明恆回来,世家也在等洛城大军,场面便暂时僵持。 秦离洲嘿嘿一笑:「殿下,要不我们在城外驻扎一段时间?」 不可能僵持太久,一旦世家估摸着秦离洲快到了,就算没等到洛城大军也一定会强攻。 到时候不管谁输谁赢,他们都能趁乱宰了沈绩,拥护太子殿下登基。 妙极妙极。 沈明恆没理他,他在确定百姓没事之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又问:「沈谦益呢?」 三皇子可与普通百姓不一样,他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章惟德、尹则诲看他不顺眼很久了,要是有机会,一定不会让他活着。 斥候是专业的,「三皇子搬入皇宫暂居,统领禁卫军与皇城司,目前平安无事。」 秦离洲顿时垮下脸,嘟囔道:「他又不是太子,凭什么住进皇宫?」 沈明恆不解:「秦将军,你怎么对沈谦益这么大意见?」 「可能是五行不合,命里犯沖吧。」秦离洲一本正经。 沈明恆莫名其妙,主角团成员之间,关系这样正常吗? 不过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完全顺着剧情演绎似乎也能理解。 沈明恆很快把这个思绪抛在脑后,他说回正事:「即刻出发,进城救人。章惟德随时有可能狗急跳墙,百姓在他们手里孤不放心。」 秦离洲想,殿下固然是忧心百姓的,但这份急切大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三皇子吧,毕竟三皇子的处境才是最危险的。 沈明恆已经策马在前,嘴上骂骂咧咧:「本事没多大还敢造反,欠打是吧?不能老老实实等死吗?非要给孤找事!」 旁边的宋景年异常贊同:「殿下说的是。」 高政:「……」 第50页 看来想要成为殿下的心腹,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 所有兵力集中在皇宫,秦离洲等人毫不费力就撞开了长安城的城门。 与北狄对峙了十二年的秦将军没打过这么容易的仗,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他让副将去解皇宫之围,自己带着几个人去了五皇子府。 ——他的小殿下这些年因为世家受了那么多苦,他早就想把那群人碎尸万段了! 哦对了,他们甚至剋扣军饷,罪上加罪,不先被他揍一顿简直说不过去。 秦离洲许久没回长安,他打听到了路,又谨慎地看了几眼牌匾,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门虚掩着,他踹开门,便有下人恭恭敬敬朝他行礼,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恭敬道:「将军这边请,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秦离洲嗤笑一声,「带路。」 还等候多时,他进城后满打满算也才过了一刻钟。 秦离洲到时章惟德与尹则诲正在对饮。 薄酒一杯接一杯,不醉人,是送行酒。 五皇子沈承孝没这么好的心理承受能力,被绑到了椅子上,嘴也被封了起来,勉强维持了皇族的体面。 只可惜面上涕泗横流,终究显得狼狈。 「将军,好久不见。」两人遥遥对他举杯。 秦离洲咂舌:「好歹是个皇子,怎么?你们这是债多了不愁?」 章惟德轻笑:「我二人也是为了殿下好,事已至此,若是还低三下四摇尾乞怜,未免太过可笑。」 沈承孝目眦欲裂,若非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简直要揪着这两个老不死的衣领破口大骂:必死无疑的只有你们!他到底是沈绩的儿子,只要他认错,父皇说不定会原谅他! 秦离洲傲慢地点了点头,高高在上地说:「看来你们很清楚自己的下场,那就走吧,本将军请你们,前去受死。」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接受自己的命运,多少也算人才,只可惜没入正途。 秦离洲朝他身后带来的士兵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前绑人。 ——本来他单枪匹马其实也够,但是他实在不想自己动手押送,他怕他忍不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自己会走!」章惟德挥袖避开,将手负于身后,冷笑道:「成王败寇,我输了,我认。秦将军啊秦将军,难为你忍了这么些年,骗过了天下人。」 秦离洲皱眉:「你们沦落到这地步,全是你们咎由自取,与本将军何干?」 尹则诲从容起身,睨了他一眼,平淡道:「将军也别太得意,须知我等之今日未必不是你之来日,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咱们这位太子可不是会乖乖当傀儡皇帝的性子。」 秦离洲总算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他险些气笑:「少拿你们那骯脏的思想来揣测本将军,太子殿下……慢着!」 他转头看向亲卫,问道:「太子殿下呢?」 亲卫想了想,「入城后,太子殿下便离开了。」 「什么?」秦离洲声音顿时高昂,他着急地追问:「有没有人跟着保护殿下?」 就算沈明恆勇武到可以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那也是太子,是大周未来的天子,是他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而小殿下今年才十六岁,又是无法无天的性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珍重己身,遇到危险沖得比谁都欢。 亲卫点头,肯定道:「属下看到宋先生和高先生跟上去了。」 秦离洲眼前一黑。 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真要遇到什么事说不定还得要殿下保护,能顶什么用? * 长安城权贵豢养的府兵也就只能对着普通百姓逞威风,干的尽是腌臜事,连正面对战的勇气都没有,看到燕丘大军的那一刻已经溃不成军。 秦离洲不在,太子殿下又是一副不管事的模样,宋景年无官职在身,高政嘆了一口气,认命地上前和三皇子交涉。 周时誉眉眼微垂,全力克制心中陡然涌起的激动。 燕丘大军到了,殿下呢?他也一併回来了吗? 他知道他周时誉做了什么吗?他会满意吗? 一枚铜板落在他脚边,「叮噹」声隐没于乱象微不可闻,像是人来人往中谁不小心掉落。 周时誉似有所感,仰头去看。 长安城最华贵的酒楼离皇宫一街之隔,在最高层可以看到朱红的宫门,朝中大臣们下了朝都喜欢去那里用早膳,只是由于这几日宫门口的对峙,酒楼已经许久没有客人了。 今日靠窗的位置上多了一道赤红的身影。 周时誉看不清那人的脸,可当红色映入眼帘,无需多想,他便知道了那人是谁。 周时誉用余光看了看前方正和高政官方洽谈的沈谦益,悄然后退两步,消失在人群中。 以两地的距离,周时誉没用多少时间就到了酒楼楼下,他整了整衣襟,微微平復了一些因疾奔而有些粗重的唿吸,缓步从容地上了阶梯。 记忆中骄傲肆意的小太子朝他招了招手,笑容散漫:「哟,周大人,久违了。」 不正经的模样一如往昔,周时誉瞬间红了眼眶。 第29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29) 酒楼确实好几日没开张了, 店内什么食材都没有准备,宋景年找掌柜要了茶叶和热水。 第51页 他专门学过茶艺,泡茶的技术还不错。 周时誉阴阳怪气:「怎敢劳烦宋先生动手?这一杯茶饮完, 在下会折寿吧?」 宋先生微微一笑:「周大人在朝中作威作福, 还担心这区区一杯茶?」 沈明恆左看右看,「怎么没见到文黎?」 两位顶级谋士同时脸色一僵,心想他们就在面前沈明恆居然还想着其他人,未免太不厚道。 周时誉苦笑,还是答道:「他在宫中,陪伴陛下。」 沈明恆与宋景年同时恍然大悟地点头, 自动把「陪伴」二字替换成了「忽悠」。 「半年位极人臣,周时誉, 你很厉害。」 沈明恆连夸赞都像是居高临下的评判, 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视,但周时誉与宋景年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份高傲若是出自地位的悬殊, 自然会很讨厌, 可若是因为自身才华,那就显得理所当然甚至十分礼貌了。 能得沈明恆一句不算真诚的夸奖,胜过他人的千言万语。 周时誉自矜地笑了笑, 「殿下一走了之, 自是潇洒风流, 可半句安排也未曾留下,在下怎敢不尽心竭力。」 有些埋怨的话,偏他说出口却好似带了几分委屈。 「那是因为孤信你。」 沈明恆理所当然地说:「如果是旁人孤不敢保证,但如果这个人是你, 孤就敢说,你一定可以。」 谁让他有剧情帮忙作弊呢? 像是冰山顷刻间消融成河, 狂风化作绕指柔,周遭一切都静谧,惟有心脏处血液奔腾而过,发出喧嚣的轰鸣。 周时誉喉咙干涩,他下意识地想要喝口茶水,然而手背叛了大脑,颤抖着一动不动。 周时誉用力闭眼,努力平復这一瞬的百转千回,他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个这么幼稚的人,因为一句认可便生起了即刻为其赴死的热血与冲动。 宋景年正在倒茶手忽然一抖,壶与杯碰撞,响声清脆,茶水倾落满桌。 这本是极不应该的错误。 宋景年边擦拭着桌子,一边好似不在意地提醒:「殿下此来总不会是只为了夸周大人一句吧?」 赶紧开始说正事! 周时誉闻言也正襟危坐,迅速摒弃那些繁杂的思绪,认真等候着主君的吩咐。 「可是孤就只是想来看看周时誉啊。」沈明恆说完自顾自起身,毫无留恋道:「现在看完了,孤要走了,再见。」 他侧头,目光从窗外往下望,神情很是跃跃欲试。 宋景年眉心一跳,还未来得及开口阻止,沈明恆看了看不远处熙攘的人群,以及察觉到不对正飞快赶来的沈谦益,终究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宋景年松了一口气。 沈明恆转身离开,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始终是从容优雅的模样,然而身影很快半掩在蜿蜒向下的楼梯中。 「殿下,您去哪?」宋景年与周时誉仓促放下茶杯,匆忙跟上。 沈明恆已经走到门口,看着穷追不捨的两人,无奈地停下脚步,「宋景年,说了只是送你,你平安到达,孤也见过了想见的人,就此分别吧。」 「殿下……」宋景年怔了怔,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苍白无力,轻声问:「殿下不需要我了么?」 「你这话好没道理。」沈明恆不满他倒打一耙:「怎么是孤不要你,我们说好的。」 周时誉在这短短的对话中恍然意识到什么,他想起那封宋景年寄来的信,想起沈明恆离开时的干脆决绝,只觉得浑身都泛起冷意。 周时誉张了张口,往日的辩才无双此刻却半点发挥不出来,他恳求似地说:「殿下,您是太子……」 「废太子。」沈明恆纠正。 他们这一拖延,沈谦益也到了,身后拖家带口地带了大队人马,沈明恆与周时誉说话的时候,他就沉默地在旁边听着。 所有人都说沈明恆对他好,在这亲缘如笑话一般的深宫,这人依旧拿他当弟弟一样爱护,就连只去了军营不久的高政也这么说。 他们没有必要对他说谎。 皇位如今于沈明恆唾手可得,这人也没必要勉强装出疼宠他的模样拉拢他。 沈谦益有些茫然,他注视着沈明恆,心想:你真的很在乎我吗? 「沈谦益。」沈明恆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而后神色一松,勉励道:「好好干。」 沈谦益沉默。 「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连匹马都没有?」沈明恆很快就掠过了沈谦益,转而关心起他的代步坐骑来,语气嫌弃且疑惑。 他好像永远都这么充满活力,在所有人望着离别失魂落魄的时候,唯有他没心没肺。 甚至还惦念着抢一匹马,霸道得一如既往。 沈谦益愈发茫然,沈明恆对他的态度与记忆中一样,他曾把这理解为不屑与漠视,可所有人都否定这个结论。 他们说,沈明恆欣赏他、信任他、在意他,为此甚至将谋士给他、将皇位给他,为他铺路,送他君临天下。 「兄长!」沈明恆将要离开的时候,沈谦益开口叫住他。 从前沈谦益都是喊「皇兄」,恭恭敬敬遵循序齿伦常,这还第一次喊「兄长」,像是寻常人家的兄与弟。 又一次被阻住脚步的沈明恆无奈转身,神色不耐:「又怎么了?」 第52页 「你为什么要走?」沈谦益执拗地问,他要一个答案,其他人说的他都不信,他只信沈明恆。 沈明恆自小骄傲到大,有什么说什么,悲喜愤怒毫不掩饰,他最不会说谎。 沈明恆愣了一下,不解道:「你不是想当皇帝吗?」 「所以你就让给我?」 「孤又没有很想当,而且孤是你皇兄,怎么能和你抢。」沈明恆理所当然地说。 假的,他在说谎。 沈谦益冷静地想。 一个会不顾生死奔赴边境的人或许没有野心,但一定渴望多为百姓做些事情,没有什么能比「天子」这个身份更适合沈明恆大展身手,更能实现他的凌云壮志。 之所以会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不想让他有负担。 沈明恆是不是只有对人好的时候才会言不由衷? 沈谦益忽而有些想笑,谎言素来被心怀不轨之人用以满足自己的私利,唯有在沈明恆这里,成了神明的怜悯。 「你们怎么都在这?殿下呢?」 火急火燎跑去宫门外,结果沈谦益等人已经离开导致无功而返,路上又得到消息赶来酒楼的秦离洲莫名其妙看着这一群黯然神伤的人。 沈谦益恍惚回神,抬眼发现眼前已经少了那道红色身影。 「皇兄呢?」沈谦益瞪着周时誉质问,「你怎么不拦住他!」 周时誉瞥了他一样,讽道:「殿下决定的事,岂是我能改变得了的?」 沈谦益倒或许能改变得了,沈明恆不就是因为他才决定离开的吗? 「不是,你们在说什么啊?」秦离洲像是不愿意接受事实,他打断两人,持之以恆地追问,「殿下呢?」 「他离开了,你没听见吗!」宋景年忽然情绪失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殿下在燕丘不是说过会走吗?你还问什么?」 「可……」秦离洲滞了一下,喃喃道:「我以为他改变主意了,我以为……他不是答应了百姓吗……」 「什么百姓?」 「燕丘的百姓……他们求殿下回长安,还天下海晏河清……殿下说,不会让他们失望……」 秦离洲说得颠三倒四,但在场的人略一思量便都明白了过来。 半是荣耀,半是遗憾。 即使无法亲眼所见,也能想像到那一定是时光无法消磨的不朽篇章。 他们夹杂着几分妒意地看向秦离洲与宋景年,假使他们在场,他们必将这一幕刻录进史册,用尽一切所学,只求不折损其光辉之万一。 秦离洲一介武夫懂什么斐然诗篇? 而宋景年?朽木而已! 秦离洲不知道自己正讨人嫌,他怒视着沈谦益:「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对殿下说了什么!」 秦离洲很讨厌沈谦益,越了解越恨不得对方从未出现在世上,不是因为这人觊觎皇位,是因为沈明恆一直在为他牺牲。 这天底下想当皇帝的人多如牛毛,微小如草芥,沈歉益不过是其中之一,怎么配让沈明恆自损以助他? 与宋景年相熟之后,秦离洲曾听他说起殿下的过往。 说起那十六年的踽踽独行,说起万人谩骂的长夜,说起不见天日下的坚守。 说起大明殿上掷地有声的话语,说起打马过长街的风流少年,说起照亮长安的那轮红日。 他听得越多,就越讨厌那些曾让他的殿下受委屈的魑魅魍魉,其中自然也包括无能弱小只能一再拖累那人的沈谦益。 「走吧,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宋景年缓慢地说。 「宋先生?」秦离洲难以置信宋景年这么轻易就接受了现实。 「那不然傻站在这里做什么?陛下还在宫中等消息。」 高政勐然回神,是了,还有沈绩,他也是沈明恆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周时誉也勐然回神,是了,文黎还在宫中。 一想到文黎还一无所知,他忽然有种被对比出来的诡异满足感。 第30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0) 沈绩在皇宫中望眼欲穿, 他能隐隐约约听见外头传来的厮杀声。 那些在秦将军眼里如同小二过家家一般的嘶吼落到沈绩耳朵里像是死神步步逼近的脚步,他坐立难安。 「陛下。」文黎入殿,微微躬身朝他行礼。 「爱卿免礼。」沈绩迫不及待地问:「文卿方才说出去看看情况, 外面如何了?」 「陛下洪福齐天。」文黎笑了笑, 「恭喜陛下,秦将军回来了,五皇子连同几位逆臣俱已被扣下,正押在宫外,待陛下圣裁。」 沈绩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坐倒在椅子上, 又匆匆起身,大笑道:「走, 文卿, 随朕去迎接我大周虎狼之师。」 文黎笑意不达眼底,顺从地应道:「是, 陛下。」 本来, 将士们凯旋应当有一场盛大的欢迎,可惜时机不对,惊惧不安的百姓连家门都不敢出, 更不要说夹道相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只是秦离洲带着三万人入京动静不小, 他们的到来像是一剂定心丸, 百姓们相信,能够将北狄赶出我们国土的燕丘大军一样也会保护他们的安全。 再加上人都是喜欢凑热闹的物种…… 也许一开始还有些胆怯,但是很快一个个都打开了大门,翘首往皇宫的方向看。 此刻, 沈绩就是在这无数百姓的见证之下,意气风发地接受这位名扬四海的大将军的拜谒。 第53页 秦离洲单膝跪地, 抱拳行礼:「臣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快起来。」沈绩只觉得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爱卿你收復了幽檀,又解了长安之围,可是立了大功啊,朕定要重重赏你!」 「此次大败北狄实非臣之功,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爱卿谦虚了,朕知道,其余将士作战也十分勇勐,大军上下都该赏,但爱卿为一军主帅,你之功,无人能比。」 「非也,陛下,领兵者另有其人,是太子殿下。」 「爱卿你……」沈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离洲在说什么,他笑容一寸寸冷了下来,「爱卿你说什么。」 「臣说——」秦离洲提高了音量。 于是当着陆续赶来的满城文武,当着围观记录这一切的文人墨客,当着全天下百姓注视这里的双眼,秦离洲一字一句:「那位带领大军将北狄打得哭爹喊娘、把幽檀收回大周、让八十万将士无不拜服的少年天骄,是当朝太子!」 众目睽睽之下,沈绩神色大变。 秦离洲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疑惑地问:「陛下不知道吗?」 「你胡……」 「陛下当然知道。」 沈绩正要斥责秦离洲妄言,跟在身边的文黎不疾不徐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日夜忧心燕丘,惦念被北狄掳走的百姓,为收復国土,忍痛将太子殿下送去边境。」 文黎缓缓地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虽是为了大周,但太子乃陛下亲子,自幼天资聪颖,深受陛下喜爱,陛下又怎能不为他筹谋?」 文黎暗示般看向沈绩,「故而,陛下废太子,让歹人觉得殿下失了圣心,之后又助殿下假死离开长安……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着想,陛下,臣说的对吗?」 沈绩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 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名声威望远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动摇的,沈明恆得军心所向一事不可逆,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把那逆子拉到同一阵营,说不定还能蹭到些好处。 他堂堂天子,九五至尊,居然还得向那逆子示好来积攒民心,沈绩心中满是怨愤。 该死的混帐!不忠不孝之徒,上天若是有眼,就该叫沈明恆死在那场火里! 几缕浅浅的恐慌划过,刚浮现就被沈绩按在了心底。 「太子呢?没同你们一起回京吗?」沈绩「慈爱」地说。 他既然认了文黎所说废太子是做戏,那此事当然不能再作数,沈明恆还是太子,是大周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秦离洲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笑,而后道:「殿下惦念陛下,先行一步,莫非陛下还未见到他?」 「毕竟还是个孩子,许是被外头的风光迷了眼。」沈绩心中一喜,忙坐实这件事,而后故作忧心:「太子委实有些任性了,多危险啊,可莫要出事了。」 过了今天就找个时间宣布太子薨逝。 文武百官连忙附和: 「有陛下保佑,太子殿下定然能逢凶化吉。」 「还请陛下放宽心,太子殿下仁孝,必然不希望陛下为他担忧。」 一小官热泪盈眶:「陛下爱重太子,竟还捨得送殿下去往燕丘,陛下真乃明君,实我大周之幸啊!」 在他说完之后,现场突兀沉默,百官们齐齐被哽了一瞬。 他们看了看那小官,彼此用眼神交流:「好像是新选上来的小官,你们说他是真不知道情况还是太没有底线以至于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就沈明恆逢见到沈绩必开骂的态度,猪都不信两人能有什么父子情深。 只不过没想到太子殿下在带兵方面也这么出色,原以为那场科举改革已经是他憋了这么多年最大的惊喜,结果居然只是个开始。 百官们心情都很复杂,甚至有些委屈。 您是麻袋吗这么能装?要早知道您有这种本事,他们何必在章惟德、尹则诲手底下艰难讨生活? 想到这,众人的目光不由得瞥向被强压着跪在地上的造反组。 ——能够逼得太子殿下这样光风霁月、举世无双的人物装疯卖傻十六载,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当然,应该也会是遗臭万年的罪孽。 * 沈明恆无处可去,他思考片刻,决定去投靠富商柳家。 说起来他身上确实没钱,两箱金子全部留给了沈谦益,离开的时候身上倒是带了点,但到燕丘时也花得差不多了。 后来吃住都在军营,回来一应所需也有秦离洲和宋景年操持,最后一个铜板也在方才扔给了周时誉。 沈明恆觉得,既然可以蹭吃蹭喝,就没必要自己辛苦赚钱。 下令大门紧闭不见客的柳沅收到门房禀报,说门外来了个公子,点名要见他。 门房见那公子气度不凡,不敢拒之门外,故而还是回禀了一句。 「是谁?」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情况下还敢出门的,不是太有本事就是太没本事,但是太有本事的那群人应该也不会屈尊降贵来拜访他一个商人? 甚至很礼貌,还会在门口等下人通报。 柳沅越想越觉得不值一见,正要随口打发,就听下人回道:「他说他叫沈明恆。」 「沈」虽是国姓,但不至于普通百姓都不能用。 第54页 「沈明恆是……」柳沅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因震惊而扭曲:「沈明恆?」 「快请快请,不,我亲自去迎接。」 柳沅快步向外走,刚走出两步,他顿了顿,对心腹叮嘱道:「吩咐下去,这件事情不许外传,查一下外面有没有人看到了,花钱让他们闭嘴。」 他有的是钱。 说完又匆匆而走,亲自打开门,迎沈明恆进府。 分明是在自己家里,柳沅还是做贼心虚般领着沈明恆往僻静无人的小路走,直到进了他的书房,柳沅挥退了下人,才郑重地向沈明恆行了一个大礼。 「见过殿……公子。」沈明恆已经被贬为庶人,「殿下」的称唿也就不太合适。 柳沅心怀激盪:「草民便知道公子不会死,公子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孤上次来可没这种待遇。」沈明恆像是觉得有趣,笑道:「柳家主,孤没钱了,这次做不了大生意。」 上次他带着两大箱金子来,柳沅也只有恭敬畏惧,不见热情。 这次他身无分文,反倒有了不一样的待遇。 柳沅一时没听出沈明恆话语里的打趣意味,他急急表态:「草民有钱,公子想要多少都行。公子要是不介意的话,以后就住在柳家。」 经逢剧变,从太子沦落为罪人,少年离开长安前惦念的都还是被夺取的国土和百姓,怎么能不让人感伤?柳沅心痛地想,太子殿下什么时候缺过钱啊。 一句话没说目的就达成了的沈明恆:「……」 沈明恆眨了眨眼:「不介意。」 柳沅愣了一下。 虽然他是真心的,但沈明恆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神情又变得心疼起来:「公子,秦将军回京了,他要是知道这半年来的军饷都是公子提供的,一定会庇护您的。」 「哦?」沈明恆慢吞吞地问:「是吗?」 柳沅拼命点头:「当然!公子,草民与秦将军之间有些渊源,秦将军重情重义,有恩必报,公子若是不放心,草民亲自去求见将军。」 「不着急。」沈明恆微微一笑。 房门突然被敲响,心腹在门外回禀道:「家主,宫外有变。」 心知不是大事心腹不会来打扰他,柳沅神情陡然严肃,「什么事?」 心腹推开门,犹豫了片刻,对着沈明恆微微躬身行礼,而后走到柳沅身边,低声快速地将宫门外的事情说了一遍。 虽然很小声,但沈明恆还是全部听清了。 来柳家不仅可以蹭吃蹭喝,还能蹭到情报,妙极妙极。 柳沅听得一愣一愣,嘴巴不自觉张大,讪笑道:「公、公子,原来您失踪这段时间,是去了燕丘啊?」 那他和秦将军一定很熟吧? 「是啊。」沈明恆放下茶杯:「所以孤还能在柳家住吗?」 「啊?」 第31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1) 这话题跳跃有些快了, 柳沅听不懂。 他原本以为沈明恆假死逃生,在外头隐姓埋名过得狼狈潦倒,故而打算豁出一切也要让这人过得顺遂些。 哪怕他也知道沈明恆是个大麻烦, 是一旦被发现与这人有牵扯柳家或许就万劫不復的潜在隐患, 他也还是开了门。 但结果沈明恆不需要他拯救,这人在长安时高不可攀,去了边境一样能搅弄风云。 ……所以沈明恆来柳家干啥? 就听方才的表述,秦将军简直已经对他死心塌地。 沈明恆身上或许没钱,可他一个眼神,多的是有人奉上奇珍异宝, 柳家在一众信徒之中平平无奇,沈明恆怎么会来找他? 柳沅试探回答:「公子不介意的话, 自是柳家的荣幸。」 沈明恆满意地点点头:「给孤安排一个房间, 对了,孤在柳家的消息不要外传, 尤其不要让秦离洲他们知道。」 「啊?」柳沅不理解, 他尝试思考,接着面色逐渐惊恐:「莫非将军想要挟持您,让您当皇帝, 他把控朝权?」 不会吧不会吧, 秦将军居然是这种人吗?乱世时他是大周的保护神, 乱世过去他就成最大的危险了? 沈明恆赞嘆他的推理能力,认同道:「对了一半吧。」 这话落在柳沅耳朵里无异于默认。 一想到太子殿下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好不容易才从万恶的秦离洲手里逃出,柳沅便心疼得不行, 「公子放心,草民和这等禽兽不如的小人不熟!他要是想对公子不利, 就先从草民的尸体上踏过去!」 秦离洲忽然就少了一个朋友。 沈明恆:「……多谢?」 但事实上,秦离洲、周时誉等人真要查的时候,一个商贾之家是完全不可能隐瞒得了的。 他们是大周最顶尖的人才,手中握着最至高无上的权柄。 所以在周时誉等人走出皇宫的时候,就有个小厮打扮的人从一旁的小道上蹿了出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周时誉微微点了点头,小厮略一欠身,便又消失在周围某个角落。 周围人都因为这个动静看向他,周时誉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公开消息。 周时誉缓缓说道:「殿下如今下榻柳家。」 秦离洲顿时兴奋起来,「真的啊?太好了,殿下没有离开长安!」 第55页 宋景年点头:「能猜到,殿下对柳家印象很好——多事之秋,殿下不会放心这么快离开的。」只是再等两天就说不定了,所以他们行事必须要快。 秦离洲面色期待:「我们能去柳家求见殿下吗?」 文黎已经听宋景年和周时誉分别说完了在燕丘和回长安之后发生的事情,他神色淡淡:「殿下说他会往需要他的地方去,只要长安还需要他,他兴许会改变主意。」 秦离洲感兴趣地凑过去:「怎么做?」 沈谦益眉眼微垂:「我可以做到。」 秦离洲挠了挠头:「啊?」 周时誉侧首:「暂时合作?」 秦离洲神情茫然:「不是,你们在说什么啊?」 沈谦益冷笑一声:「是最后一次合作。」 他们默契地停下脚步,目光交接,下一秒嫌弃地移开,而后甩了甩袖子,各自选了一个方向离开。 面前就三条路可以走,沈谦益、周时誉、文黎各自占了一条,宋景年宁愿转身回去绕路都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走。 秦离洲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莫名其妙地分道扬镳,神情纠结。 这是某种他看不懂的仪式吗?那他现在要走哪个方向?前面也没有第五条路可以给他走啊。 高政无奈地嘆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秦离洲的肩膀,「走吧,将军若是不介意,可以暂住下官的府上。」 沈绩这天大喜大悲,只振作起精神处理完反贼,都忘了安排这些刚凯旋迴京的将士。 幸好还有周时誉。 只是周时誉替每一个将士都安排得妥当,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连医士都安排了几个,唯独遗漏了秦将军和宋景年。 还好还好,他原本就住长安,不需要周时誉安排。 ……他的宅子是章惟德送的,该不会被查封吧?高政提心弔胆。 * 接下来的长安像是蒙了一层血色。 沈绩此人,多疑而懦弱,间歇性猖狂,持续性缩头缩尾。 世家高估了沈绩,若非他们造反围了皇宫,除了章惟德,其他人未必会死。 因为到那时,沈绩会开始用世家制约周时誉,制约那一批他扶上去的寒门学子,也制约秦离洲。 沈绩好像一直不明白,大周会衰败、混乱至此,不是因为时运不济他身边没有忠臣,全赖于他的昏庸与无能。 所以周时誉必须要在沈绩回过神之前诛杀叛贼。 章惟德、尹则诲被捕之后,大笑着当面嘲讽了沈绩一顿,而后毒发,不治身亡。 他们在决定起事的时候就准备了毒药,在听说秦离洲上门之前便已经服下。 这些年在大周唿风唤雨,威风得意,他们心知无活路,自然不肯给沈绩折辱他们的机会。 章振终究没能寿终正寝,抓捕的将士上门的时候,只看见他自缢而死的尸体。 听闻他死前似乎专门整理过仪容,换上了庄重朝服,只是那朝服样式与如今有些细微差别,似是先帝在时所赐。 章振衣着整齐,却未戴冠,满头白髮覆面,留下遗言道无颜见先帝,愿以死赎罪,只求陛下饶恕章家几分血脉。 长安富贵乡中养出来的士人往往有些不合时宜的「仁善」,比如此刻,因章振死前的怪异举动,长安文人间竟也兴起了一种「章振于陛下是佞臣,于先帝却是忠良。非他之罪,实乃时运不济、生不逢时也」的说法,又因他自裁得足够干脆利落,居然也有人为他冠以「勇直」之名。 过去的阴影还未消散,朝廷的疮口还渗着脓血,已经有人想要踩着章、尹二族的尸体确立新的话语权威。 旧世家倒下了,总会有新的世家诞生,利益永远可以挑动人心。 为章振辩解未必是因为与他的情谊多么深厚以至于念念不忘他的身后名,不过是想藉此逼周时誉等寒门退让。 只要周时誉现在退了一步,他们就有把握让他以后一退再退,直到再也不能在朝堂之上与他们争锋。 即便周时誉比他们想像中要坚定,此举也能稍稍减损这些人的功劳。 毕竟,消灭一个恶贯满盈的罪人,与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可怜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周时誉还没做出选择,沈谦益反倒先站了出来。 这个素有仁名的皇子,领着皇帝给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禁卫军,几乎用血洗了整座皇城。 他还学会了翻旧帐,即便没有参与这次莫逆,但有罪在身的也都被他清理了一遍。略微有些规模的世家大族近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个小贵族逃过一劫,报团取暖瑟瑟发抖,比宠物都听话。 虽然拨弄人心试图操控舆论的世家也倒在了这次清洗之中,可哪怕没有人刻意宣传,沈谦益的名声也已经可以与恶鬼比肩。 谁懂啊,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突然间变得杀人如麻,这比恶人突然发疯还要可怕好吗! 虽然他杀的人确实死有余辜没错,可是一次性杀这么多人,如此冷酷,如此不讲人情,还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皇帝某一天上朝,发现朝堂上空了四分之一。 皇帝表示能理解,章家与尹家树大根深,党羽众多,是会有不少人下狱。 皇帝第二天上朝,朝堂上空了三分之一。 周时誉告诉他,许多大臣暗地里也投靠了世家,打着两边站队的主意,其心可诛。 第56页 皇帝表示贊同,这些朝臣当初为了讨好章惟德忤逆他,确实不是什么忠心的人。 皇帝第三天上朝,朝堂上空了二分之一。 这下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了,没有人帮他做事,他当哪门子皇帝? 「怎么只见诸位?其余卿家为何不上朝?」沈绩明知故问。 下方有的人问心无愧站得笔直,有的人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沈谦益若有所思,他招了招手,对身边的官员道:「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都记下来,等下查一查。」 那些人抖得更厉害了。 有个老臣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出列,叩头哭求道:「陛下,他们来不了了。」 沈绩大怒:「放肆!沈谦益,你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他人还在这,沈谦益居然就敢威胁他的官员,莫不是前段时间他给了他几分好脸色,这逆子就开始分不清天高地厚了? 沈谦益不慌不忙地跪下,从容道:「父皇将惩讨逆贼、正本清源之责託付儿臣,儿臣依旨而行,如何就放肆了?」 沈绩生平最恨权威被侵犯,沈谦益这幅模样让他回想起了他最厌恶的儿子——沈明恆。 不过思及沈明恆一直没有消息,或许是真的死在了外面某个角落,他心情又好了些。 「罢了,朕不与你计较,把人放出来。」沈绩自觉已大发慈悲。 沈谦益问:「放什么?」 「当然是被你下狱的臣子。」 沈谦益微微摇了摇头:「父皇,放不出来了。」 沈绩皱眉:「你要抗旨?」 跪着正中的老臣颤抖得更加厉害,分明是深秋,额上冷汗还是一滴接一滴落下。 他像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崩溃大哭道:「陛下,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 第32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2) 虽然高官权贵们胡作非为草菅人命, 但事实上,按照大周的律法,这世上能判人死刑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当今天子。 即使是地方官, 也需要将死刑犯的名字呈到御前,交由皇帝覆核,方能在秋后问斩。 今年已经过了秋后问斩的时间,除非皇帝另行下令,否则他们应该好好的待在狱中。 沈谦益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撕破脸皮,觉得还是暂时哄着沈绩比较好, 于是叩首道:「逆贼欺君罔上、有负圣恩,儿臣为父皇不值, 此事是儿臣冲动了, 但儿臣不后悔,请父皇责罚。」 因为觉得君父受了委屈, 故而激愤之下杀人。这话说得好听, 沈绩纵然不完全信,火气也消下去了许多。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沈谦益:「谦益,朕还没老。」 他儿子多, 夭折的也多, 没能出生的更多, 但他现在正值盛年,他相信他还能有别的孩子。 「莫要以为朕只能选择你。」沈绩警告似地说。 沈明恆大概率是死了,就算活着他也不会再立这人为太子。 五皇子沈承孝造反被下狱,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被沈谦益冲动杀死的人之一。十一皇子还小, 连路都走不稳当。 他长成的儿子如今只剩下三皇子沈谦益一个。 沈绩觉得沈谦益是狂妄了,以为他别无选择, 所以开始为所欲为,乃至于公然违抗他了。 「儿臣不敢。」 「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不敢?」沈绩冷笑:「如今人都死绝了,朕无人可用,你说你不敢?」 「陛下息怒。」周时誉出列:「臣愿为陛下分忧。」 比周时誉官位高的全都死了,如今他都能勉强称为「文官之首」。 对心腹爱臣沈绩还是愿意给几分好脸色的,他缓和了语气:「爱卿有何良策?」 「罪人章振、章惟德生前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被排挤离朝者不知凡几,臣请旨,宣告天下,贼人已伏诛,请诸位先生再度出山,为陛下效力。」周时誉说。 沈绩愣了一下,目光忽然就有些怀念,那些是真正的忠直之臣,敢不惧生死,为了他和世家争论,比如那个陈……什么来着?见他被胁迫,当庭叱骂章振,被罚了庭杖,因伤重落下了残疾。 沈绩怅然地嘆了一口气:「准 」 虽然跛足者不能入朝为官,但他可以给个恩典。 不过到底有碍皇家颜面,他也许给不了太高的官位,也不会再重用这人了。 他的陈爱卿应该不会在意,毕竟他们忠心耿耿,只要能为他办事,想必不论做什么都会感激涕零。 只是召请曾经的大臣回朝还不够,朝堂上空缺的官位太多了,即使所有被排挤离开的臣子都愿意回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由此可见沈谦益下手有多狠。 周时誉又拜:「臣请陛下为举人及以上功名在身者再行科考,此试只做选官之用,不授进士之称。」 他们这一届学子幸运地遇见了太子殿下,得以夺回本该就应属于他们的公平,但之前的人还没有。 重新再办一次科举不太现实,他们没这个时间,只能先办一场简单的考试,至少先把朝堂上的坑填满。 「准。」 沈绩目光和蔼,他看着周时誉,就好像看到了那位不知名的陈爱卿,和那些曾为他挺身而出的大臣,一时间眼神温柔无比。 他对他所有儿子都没有过这种表情。 第57页 在他微微转头看向沈谦益的时候,目光一瞬间转化为嫌恶,「看在你是念及朕才冲动形事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着,罢免一切官职,闭门思过,禁卫军暂交周爱卿统领。」 周时誉神色为难:「陛下,臣是文官,不如交给秦将军……」 「朕信你。」沈绩打断。 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绝妙无比,原本只是表达对爱臣的信重,但是周时誉这么一提醒,他忽然意识到——让文臣来管武将,天哪,这是什么绝世好主意! 不愧是他。 「是。」周时誉只好领旨。 下了朝,沈谦益便光明正大地去寻周时誉交接工作。 众人都猜测他一定是心怀不甘心有不满,纷纷警惕地用余光不住瞥他。 周时誉的好友文黎显然也担心极了,虽然面上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但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周时誉。 在众人或担忧或看好戏的目光中,三人目光交错。 周时誉低声淡笑道:「殿下下手果决,在下佩服。」 「章家人的命,我不收,还能等着皇兄来动手吗?」沈谦益微微抬了抬下巴,这时才有了几分十五岁少年的任性与骄矜,恨声道:「我早就想杀他们了!」 沈明恆身上到底有着一半的章家血缘,这种脏手的事情,还是他来做比较合适。 听闻他的皇兄见人丧命都会心有不忍,君子远庖厨,这样很好,反正,还有他呢。 周时誉默了默,「殿下还是同意了我与文兄的计策。」 ——弒父杀兄的罪孽沈谦益来担,沈明恆的双手自始至终干干净净。 「那是为了我皇兄。」沈谦益冷笑了一声:「周时誉,我告诉你,你算计我的事还没完!」 周时誉轻嘆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殿下。」 沈谦益又是冷笑一声,想扭头就走,忍了忍,还是憋屈地说:「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别管了,交给我,我可不想有一天我皇兄挥泪斩你。」 周时誉停下脚步,微微笑了笑:「殿下,我与你不会是敌人。」 在沈谦益表露目的时说这句话,无疑是一种承诺:周时誉此生,绝不会背叛沈明恆。 文黎跟在周时誉身边,同样停下脚步,朝沈谦益的背影欠了欠身。 沈谦益目不斜视,嵴背挺直,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宫门外,他的谋士掀开车帘,见他到来,远远便跳下马车迎接。 「殿下。」 沈谦益按下纷杂的思绪,挤出几分笑意:「外头天凉,先生体弱,在府中等候就是。」 「我放心不下殿下。」谋士觑着他的脸色,嘆了口气:「殿下这是决定了?」 沈谦益「嗯」了一声,和谋士同乘一辆马车,「先生,该杀的人我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差一人。」 谋士沉默片刻,「殿下可知,此举过后,你便再与皇位无缘了。」 谋反失败后的皇子,就算能保住性命,也会被默认踢出政治中心,不会再有人为他效力,因为皇帝随时有可能拿这件事当藉口进行清算。 再想雪中送炭拼一把富贵险中求,也不想做这种朝不保夕累及九族的决定。 「我知道。」沈谦益笑了笑,温声道:「这不是很好吗?从前为夺位,我没少经营自己的名望,如今既已无此心,何必再给一些人机会,起些不该有的奢望?」 「我为殿下不值。」谋士低下头,声音沉闷。 「别这么说,先生。」沈谦益也有些遗憾,但还是理智地自我剖析:「其实我自己清楚,并非是我有多高尚,只不过是知道赢不了而已,若是一意孤行,只会让我的退场更加狼狈。」 「更何况,先生,大周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经不起又一场乱象了。」 谋士突然就泪流满面,不顾正在行驶的马车,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哽咽道:「是属下无能。」 假使他有周时誉、宋景年、文黎之智,怎会让他的主君郁郁寡欢放弃理想志向? 「这是做什么?先生快请起。」沈谦益慌乱了一瞬,赶紧将人搀扶起来,「是我不如皇兄,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先生远胜周时誉多矣。」 他语气蓦然低沉,声音宛如嘆息:「我耽误了先生,若是……先生去找皇兄吧。」 「先生常夸我善识人,皇兄之明在我之上,我爱先生之才,皇兄定也不会例外。」 谋士勐然抬眼,拱手坚定道:「双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 多年来两边的鬓角已经斑白如雪,但我的一颗心直到死都会像丹砂一样红。 「先生!」沈谦益有些严厉地打断他,很快又缓和了语气,「我知先生忠心,可这些话,以后切莫再说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今往后,只有对沈明恆的效忠,才能称为一片丹心。 谋士寸步不让:「殿下既然知我懂我,便不该轻我贱我,难道我在殿下心中就是这等卖主求荣毫无礼义廉耻之心的小人吗?」 这话说得极重,见谋士真的生气了,沈谦益习惯性退让,他软下语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谋士瞬间便生了不忍。 他从很多年前就投效在沈谦益门下,小少年走出的每一步都有他的精心谋划,为了在章家、尹家的争斗中保全,如石中竹一般夹缝中生存,他煞费苦心。 第58页 沈谦益的名声与威望是他经营维护,野心与志向也是他一手培养。 可是他现在很后悔,他不该没有本事送少年登临九霄,还要鼓励少年踏上这条路。沈明恆越是天下公认的出色,他就越是愧对他的主君。 谋士再度俯身下拜,颤声道:「粉身碎骨,永不相负。」 这是他当初宣誓效忠时许的诺言。 许裴一生只会效忠这一个主君,他将赌上所有的政治理想,用余生践行这句话。 纵然青史不留名。 第33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3) 沈谦益谋反的消息精准地传到了沈明恆的耳朵里。 柳沅正幸灾乐祸手舞足蹈地对他演讲:「当今陛下膝下仅存三子, 短短时日,接连两位皇子谋逆,世人都说, 他不仅为君无道, 为父也不慈。就算放眼史册,这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真是活该,公子这么好的孩子不要,活该被造反。 沈明恆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正数着时间,打算等沈谦益顺利登基, 大周走上正轨就死遁,闻言漫不经心道:「可孤听外面似乎没什么动静?」 「是啊是啊。」柳沅献宝似地说, 「三皇子还是比五皇子厉害些, 悄无声息间就控制了皇宫,百姓一无所知。若非草民曾结过几分善缘, 那秦离洲军中有将士专程来提醒草民近些日子不要外出, 草民也不能知道。」 沈明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懒散地问:「赢了吗?沈谦益可不是沈承孝那个废物,他既然敢谋反, 应该是有把握的。」 柳沅摇了摇头:「这草民就不清楚了, 听说是昨日早朝, 陛下要撤除三皇子的职位。当时三皇子的表现还算恭顺,大抵是回去后越想越捨不得,于是趁着禁卫军还在手中突然发难,直接闯入宫中。」 他思及沈明恆话语里对沈歉益的看好, 神情有些犹疑,「草民听那将士说起, 似乎……三皇子情况不算乐观?」 「嗯?怎会?」沈明恆坐直,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认真:「你将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 柳沅不解沈明恆为何这么重视,他怕误了这人的事,赶忙事无巨细地回禀:「草民也是听说的,似乎是周大人上门寻三皇子交接禁卫军,未果,险些被强行扣下,幸好周大人机敏逃了出来,即刻便入宫向陛下禀报三皇子心生歹意。陛下信任周大人,当场便下了谕旨要秦将军入宫勤王,只是仍旧晚了一步。」 柳沅说:「现在陛下在三皇子手中,秦将军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但不管最后秦离洲能不能救下沈绩,沈歉益估计都难逃一死。 「……这样啊。」沈明恆意味不明地嘆了一声。 柳沅也学着他嘆了一口气,愁眉苦脸,「多事之秋,委屈公子这几日待在院子里,草民人微位卑不妨事,公子身份敏感,若是被发现了,恐……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说到后面声音突然扭曲高昂。 沈明恆将剑拿起佩于腰间,吩咐道:「备马,孤要入宫。」 他仍当自己是太子,发号施令时态度坦然又不容推拒。 柳沅条件反射应了句「是」,末了才反应过来不对劲,「诶,公子,殿下!」 阻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沈明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子里。柳沅懊恼地跺了跺脚,一咬牙,让下人快速牵了一匹马到府门处。 他年岁大了,等到他小跑着到了门口,只能看见沈明恆策马远去的翩然背影。 「他果真要去皇宫,他是要帮三皇子,还是陛下?」柳沅喘着粗气,喃喃自语。 身边的心腹没有听清,疑惑问道:「家主?」 柳沅回过神,目光挣扎了片刻,自腰间扯下代表身份的玉佩交给心腹:「跟上去,若殿下有危,便拿着它去寻秦将军,请他看在我为他散金无数的份上……算了,你什么都不必说,将军会懂的。」 他是个商人,商人这个身份固然卑贱,与皇权政治都无缘,但好在他还算有自知之明。 自秦将军为沈明恆请功,废太子未死的消息便已传遍长安,柳沅无需多想就知道会有多少人在找他。 陛下想杀他,三皇子会忌惮他。 沈明恆哪里是他一个商户能够藏得下的呢? 可柳家偏偏就是能在这乱象中独得一份清静。 柳沅不知这其中有多少人的多少算计,亦不知目的为何,但他希望沈明恆能如愿。 * 隔着大明宫高高的台阶,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沈谦益身边只剩下零星几个人,但他手中剑正横在沈绩脖子上,身后周时誉也被押解着。 一个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一个是如今的文官之首,百官们隔着远远的距离咒骂,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毕竟,谁都担不起害死皇帝的责任,哪怕只是间接也不行。 「谦益,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朕以大周帝王的名义发誓,不会追究你这次的过失。」沈绩努力仰着头避开剑刃,色厉内荏地说道。 沈谦益嗤笑一声:「父皇,你当儿臣还是无知稚儿吗?」 「朕金口玉言。」 「可儿臣不要无罪,儿臣想当天子。」沈谦益笑容温文,似乎不觉得如今形势有多危急,「父皇禅位可好?」 「你做梦!」这话一出,沈绩都忘了自身处境,他瞪大了眼睛,连反驳时的每一个字眼都充斥着排斥。 第59页 听到这句话的官员们也按捺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批判起来: 「三皇子,你残害忠良,悖逆妄为,不尊君父,若再不悔改,必遭天谴。」 「你若为帝,大周将亡,大周将亡!」 「太祖皇帝啊,您在天有灵,救救大周吧,臣等无能,就要让这江山落入奸人之手了啊。」 沈谦益对世家下手时太过狠绝,着实吓到不少人,苟活下来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支持他。 剩下问心无愧的几乎都是新官员,受周时誉恩惠,惟他马首是瞻。沈谦益疯到连周时誉都绑了,他们更不可能对他有好感。 要不怎么说言辞能诛心呢?如此千夫所指的画面,心理承受力差一些也许真会成为夜夜难寐的梦魇。 可沈谦益忽而轻笑出声,长嘆道:「各位先前,也是这样说皇兄的吗?」 原来他的皇兄,十六年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沈明恆状似不在意,红衣灼灼,潇洒又肆意,但是真的有人会不在意吗? 善良的人,本就比常人敏感,本就更难快乐。 他突然提起沈明恆,沈绩目光亮了亮,故作冷静地说:「谦益,就算你杀了朕,大周还有明恆,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这皇位轮不到你坐。」 「明恒生性纯善,聪敏好学,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更是不惜此身远赴边疆,收復国土,功勋赫赫,是当之无愧的大周太子。」 沈绩又压低声音:「你放了朕,朕会废了沈明恆,立你为储君,待朕百年之后,你就是下一任天子。」 沈谦益忍不住发笑,「父皇真是打的好主意。」 「你不信?」沈绩压抑住愤怒,苦口婆心:「你也看到现在的情况了,百官誓死不从,朕禅位也没用。你一意孤行杀朕,岂非给沈明恆做了嫁衣?」 沈谦益只是笑盈盈地听着。 他的态度奇怪极了,既没穷途末路的疯狂,又无大业将成的喜悦,从容得像是在参加一场宴会。 沈谦益还想再说些什么,忽闻殿外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嘈杂声,他抬眼,见对面秦离洲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文黎正低声说着些什么。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文黎转过头,微微笑了笑。 沈谦益于是也笑了起来,「父皇。」 他嘆了口气,怜悯道:「原还想与你多说几句的,看来是没机会了。」 他手下用力,剑刃划破肌肤,渗出一片殷红血迹。 「啊!」 「来人啊,弒君啦!」 「快、快把他拿下!」 混乱中,有一道掺杂着担忧与关心的声音尤为突出:「沈谦益,住手。」 沈谦益只做听不见,他将失去生息的沈绩推倒在一旁,随手甩了甩剑上的血迹,从容淡笑:「皇长兄,你来晚了。」 人群被推搡开,东倒西歪散作一团,中间被迫让开一条道路。 沈明恆红衣猎猎,腰间冷剑半出鞘,正凝重地看着沈谦益衣襟上如红梅般的血迹。 「殿下!」 原本站在最前方神情防备不耐的秦离洲突然雀跃地欢唿一声。 很难想像一个年过不惑、战场上被视作恶魔的将军会有这么不沉稳的姿态。 百官们默了默,暂时从皇帝已死的消息中扯回几分神智,难以言喻地看着他。 下一秒,秦离洲干脆利落地卸下身上武器,单膝跪地:「见过太子殿下。」 身后他从燕丘带回来的大军也随之跪倒,语气中的狂热半分不输于秦离洲,他们吶喊道:「见过太子殿下!」 可算是出现了。 他们分明看着太子殿下和他们一起入京,一错眼的功夫,这人就失去了踪影。在长安的这些时日,他们有所耳闻太子曾经不算好的处境,很担心这人会失望之下再也不回来。 将士对主帅的依赖其实很严重,何况他们其实并不熟悉京都。 是沈明恆来了之后,他们才开始吃饱饭,才开始打胜仗。所以就算秦离洲在,他们也还是会有隐隐的不安。 幸好沈明恆回来了。 曾经庇佑他们的人并未离去,而他们只想用尽全部的虔诚,恳请他继续留下。 百官们知道沈明恆极得军心,可亲眼看见万人高唿这一幕,仍觉得无比震撼。 这让他们一时失神,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干些什么。 周时誉挣开禁卫军的束缚。 他是个柔弱的文官,但只是微微动了动,禁卫军居然就顺从地松开了手,还往后退了退。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文黎走到周时誉身边,二人躬身下拜。 大殿中兵荒马乱、横尸在侧,却莫名因为他们的动作染上了几分肃穆。 「拜见新帝。」 大礼庄重。 沈明恆不闪不避,神情平静,不辨喜怒。 本就将周时誉视为引路人的官员们恍然大悟,也随之跪下行礼。他们原就对沈明恆心怀感激与崇敬,这一礼也算心甘情愿。 残存的小贵族比他们还要积极,巴不得早点把沈明恆的身份定下,断了沈谦益的念想。 沈明恆多少算半个世家人,就算和章家有仇,那也是章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妄图钳制他以操控皇权,和别的世家有什么关系? 沈明恆也体会过有世家撑腰的好处,一定会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的。 第60页 禁卫军们左右看了看,接收到周时誉的眼神暗示,又见沈谦益没有别的吩咐,于是也迟疑地下跪。 这下站着的仅余沈明恆、沈谦益二人了。 众人纷纷怒视沈谦益,有些人已经做好了护驾的准备,以防沈谦益狗急跳墙。 于这静谧之中,于所有人警惕和快意的目光下,沈谦益松开手。 ——铁剑落地,其音清脆铮鸣。 沈谦益整了整衣袖,徐徐下拜,以额触地,「罪臣,叩见陛下。」 他竟毫无反抗! 他竟甘愿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小贵族们顿时支棱起来,那曾经在沈绩面前控诉过沈谦益的老臣顿时膝行上前两步,哭诉道:「陛下,这可是您亲眼所见哪,三皇子杀害先帝,罪在不赦!」 旁边立即便有人附和:「陛下,三皇子业已认罪,臣恳请陛下下令惩处,以正朝纲,告慰先帝之灵!」 沈明恆负手而立,坦然接受万人朝拜,一朝身份装变,他却不见半点无所适从,习以为常的模样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系统:[哦豁,恭喜宿主。] 沈明恆:[……] 你看我像高兴的样子吗? 「诸位说的在理,是该罚。」 沈明恆看着跪伏着的沈谦益,语气平淡:「那就罚你今日不许吃饭,可有异议?」 「啊?」沈谦益抬起头,茫然地眨了眨眼。 「陛下?!」尖利高昂的声音扭曲,昭示其主人有多么难以置信。 老臣老泪纵横,颤声哭求道:「弒君弒父的大罪啊,陛下。」 沈明恆冷冷地看着他:「怎么?还要诛九族不成?是不是连同孤也要一起处死啊?」 「陛下。」周时誉满脸不贊同:「您该改口了。」 龙袍都披上了,称什么「孤」,叫「朕」! 饶是知道沈明恆不会要他的命,但真正听到这句话时,沈谦益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跪直身子,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顽皮笑意来:「不能吃饭的话,那点心可以吃吗?」 沈明恆瞪了他一眼。 半晌,沈明恆收回目光,别扭又冷淡地说了一句:「可以。」 第34章 嚣张跋扈的草包太子(34) 对沈明恆而言, 皇位是个很神圣的东西,比权力更让人瞩目的,是那份重逾千金的责任。 皇位不是玩具, 不是一时兴起、一时沮丧就可以拱手相让的东西, 皇权的每一次更替都应该报以十二分的认真与郑重。 所以,不当也就罢了,既然他还是成了帝王,就该做一个很好的、无愧于天下人的皇帝。 况且那么多人都在期待他,他若是还推拒不肯,多少有些让人厌烦的矫情。 当务之急, 是要处理这一团乱麻的朝政。 沈明恆看着底下只剩一半的官员,深深嘆了口气, 认命地思索起来。 「大周绵延至今, 各部官位趋于冗杂,正好, 便趁此机会重整吧。」沈明恆吩咐道:「周时誉, 令你计合今之局官,各如其职。公务所需,必传以文书, 定期核验, 凡因私废公、渎职者, 严惩不贷。」 周时誉振奋精神,踌躇满志地领命:「是!」 他的主君果然从不会让他失望,刚手握权柄便有着改革吏治的魄力。 贵族们呆了一瞬。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虽然逃过一劫暂时保住了性命, 但是很有可能保不住坐着的位子——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平时干多少活心里还是有数的。 有官员嗫嚅道:「陛下, 祖宗之法,不可妄变……」 「祖宗没教你们剥削民脂民膏。」沈明恆每次遇到肉食者滥权,都有些意兴阑珊的疲惫。 他平静地说:「尔等既尊朕为帝,有些东西就该变一变了,今日之后,大周,朕说了算。」 官员也好,制度也好,以后,都得按他的习惯来。 许是觉得他表现不算强硬,贵族们还想继续挣扎,「可是……」 「皇兄,臣弟可以为皇兄效力。」沈谦益笑嘻嘻地说:「皇兄不在京都的这些时日,诸位大人帮臣弟良多,凡臣弟要做的事情诸位大人都极力配合。皇兄且放心把这件事交给臣弟,臣弟有经验。」 什么经验,抄家灭族的经验吗? 可不是都很配合吗?不配合的估计黄泉路都走一半了! 贵族们噤若寒蝉,看着沈明恆温和的眉眼,顿时悲从中来。 好消息,选出来的皇帝对世家好像确实没有太大的恶感。 坏消息,他的弟弟有。 更坏的消息,他似乎是个弟控,为了维护弟弟连刚死不久的父亲都不在乎。 这还能怎么办? 什么都别说了,能苟活一天是一天吧。 * 宋景年本以为,对他们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沈明恆多少会有些芥蒂。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想沈明恆虽然会生气,但以这人的善良,最后也一定会原谅他们。 但却出乎他的意料,沈明恆接受得很快,也并未表露出不满,他依然对他们信任有加,在朝堂上委以重任。 而沈明恆显然也没辜负任何人的期待,在他的治理下,大周蒸蒸日上,不过五年已有了盛世气象。 他手腕一如最初般强硬,改革时大刀阔斧,但奇怪的是,即使触碰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朝中的反对声音也不算强烈。 第61页 沈明恆是一个很离奇的帝王,他的权柄没有经过宫闱倾轧明争暗斗,也并非来自前人的铺路,仿佛莫名其妙就登上了皇位,偏偏没有一个人不拥护他。 他想要做的事,再荒臣们都会照办。 可能是因为朝堂上随时都有景王沈谦益兴致勃勃地四下张望,如同物色下一具尸体一般的期待目光吧。 这对兄弟也是奇怪得很。 沈谦益作为一个有造反前科的皇子,沈明恆居然也毫不介意地重用。 更别说他的封号——一个「景」字不算什么,可沈明恆赐封时亲口说的「景泰时绥」一词就很了不得了。 假使沈谦益还是当朝皇子,仅凭这个封号,他们几乎都能默认他会成为储君。 而沈明恆给了沈谦益那么大的权力,他身为最有可能动摇皇位的人,居然也老老实实辅佐沈明恆,比朝中任何一个臣子都要忠心。 沈明恆要改革,他不顾名声亲自带人执行,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有人反对,不等沈明恆吩咐,他第一个举起屠刀。 他是许多人的眼中钉,无奈沈明恆护着他,于是在大周朝,沈谦益始终春风得意。 不过他和丞相周时誉倒是人尽皆知的关系不好,像是朝堂上互参这种事,每个月至少都要上演一回。 总的来说,大周的朝堂还是非常欣欣向荣的。 看着大周从啼飢号寒到仓满廪实,宋景年逐渐放下了警惕的时候,沈明恆居然磨刀霍霍对北狄宣战了。 这下他遭到了为帝生涯中最激烈的反对。 ——他要御驾亲征,还要上前线。 别说宋景年周时誉文黎,连最支持他的沈谦益都不同意。 不是不相信沈明恆的能力,只是事总有万一,而他们连千万分之一的险都不敢冒。 再被连着念叨三天都无果之后,沈明恆再现了他当太子时的操作。 他乘着夜色熘出了皇宫,孤身一人跑去边境找秦离洲汇合。这次连伪造虎符都不用,因为他可以当场下旨。 京中发现陛下不见后只在传国玉玺旁发现了压着的一张纸,写着让沈谦益代理朝政。 朝中大臣:! 陛下这么叛逆的吗! 沈明恆带兵,自然是百战百胜。 征战北狄花费的时间不多,但在这之后,沈明恆从未停止过南征北战。大周的国力一有富余,他就要偷跑一次,周边的异族都被他拜访了个遍。 也就是他文治水平也不俗,才能在这么频繁的对外征战下,仍旧让百姓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富庶。 在他死的那年,大周的疆域已经扩大了三倍。 * 沈明恆当了二十年皇帝,因病逝世。 这个在位时间不算短,放眼史书,只在位几年、甚至几天的帝王比比皆是。 但沈明恆登基时也才十六岁。 三十六岁的年纪,对于一个有为君主来说,太年轻,也太可惜了。 自古太平将军定,不许将军定太平,沈明恆一个帝王,似乎也步了史书中名将的宿命。 于是有很多人猜测,终是那未曾停歇的沙场征伐伤了他的身体,才让他逝于盛年。 可也没办法后悔了。 即便再重来一次,他们也拦不住沈明恆。 沈明恆一生未娶妻封后,他二十七岁的时候抱养了沈谦益的儿子,一切待遇皆如太子。 这举动当然很多人反对,他若是年迈无子,抱养也就罢了;若是其子皆不堪造就,或许还能算上一段佳话。可他分明年富力强,却就是不肯开选秀充盈后宫,实在奇哉怪哉。 只是朝臣们对沈明恆的反对从来都算不上强硬,见沈明恆坚持,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在沈明恆三十五岁的时候,随着沈晏平的长大,他的聪慧渐渐显现出来,朝臣们也就慢慢接受了陛下也许无后的事实。 但奇怪的是,沈明恆却一直没有立其为皇太子。 他亲自教养沈晏平,教他读书骑射,许他上朝旁听,带他处理朝政,摆明了是将他作储君培养,却不曾松口册封。 直到他死后,一纸遗诏,令沈谦益登基。 如周时誉这批很早前就跟着沈明恆的「老臣」这才恍然,原来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沈明恆依然耿耿于怀。 ——他知道沈谦益会是明君,也希望成全他皇弟的志向。 时光会抹去许多痕迹,当初在众人看来十恶不赦的罪过,如今提及也不过付之一笑。 沈明恆登位后就没受过苦,做什么都有人鞍前马后,不会有任何阻碍,那份少年气非但没在日復一日的繁琐朝政中被抹消,反而日趋热烈。 他年少时就敢众目睽睽之下大骂沈绩无能,当了皇帝就更不会收敛,而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和本事。 沈明恆说沈绩死得大快人心,是他对大周最大的贡献,朝臣们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而一旦将其定义为昏君,他的生死存亡就不再为人在意了,君不见,歷朝开国君主几乎都手刃了前朝末代皇帝。 在沈明恆持之以恆的洗脑之下,沈谦益弒君弒父的行为居然也成了「有太祖之风」。 好的,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明恆虽死,余辉犹存,周时誉等人秉其遗志,全力支持沈谦益继承皇位。 他们不对付了二十年,可正如周时誉当年所言,他们一直不算是敌人。 第62页 沈明恆的丧仪结束后,周时誉向沈谦益提出了辞官。 沈谦益不同意,「你是因为朕先前的气话吗?你若是担心朕报復,朕可以给你免死金牌。」 周时誉摇了摇头:「臣知道陛下不是那种人,是臣自己不想为官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些年朝中新秀有许多才智不弱于臣,有他们辅佐陛下,臣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沈谦益沉默片刻,「假使朕还是想要挽留你呢?」 他真诚说道:「朕初登大宝,朝中离不开你。」 周时誉笑了笑,声音温和:「陛下太妄自菲薄了。」 他躬身行了一个礼:「陛下有自己的良臣,而臣,也要去寻臣的陛下了。」 日暮西斜,红霞满天的时候,沈谦益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周时誉的背影在官道上逐渐缩小。 宋景年、文黎与他并肩而行,最后凝成三个黑点,消失在长天一线。 沈谦益原本想要相送的,然而他最终没有下去。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谋士。 他的谋士早就敌不过光阴睡在了歷史长河里,徒留他孤家寡人,坐看一国繁华。 但他终究也曾经有过。 这样的谋士,他也有过的。 远处的周时誉似有所觉般回头,他嘆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长安。 长安城繁华依旧,晚霞遍布天际,像是要落进城中,仿佛彩云也眷恋这片如梦红尘。 周时誉恍然间想起许多年前,沈明恆策马过长安街道,少年炽热如烈火,像是要燃尽人世间一切不平事。 只这火终有尽时。 火光熄灭的时候,或许只有从史册里,才能找到一缕未散的青烟。 第35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 「陆哥, 沈明恆也有异能,要不还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呸!有异能是他自己说的,咱们有谁看到过了?沈明恆你们还不知道吗?满嘴谎言、鬼话连篇, 他要是真有异能, 老子当场跪下给他磕头谢罪!」 沈明恆刚恢復意识就听到一场关于他的争执,还没接收记忆先本能开槓:「什么头这么珍贵啊?磕一下是值黄金万两还是金玉满堂?」 边说边环顾四周。 他现在在的地方像是一个教室,桌椅被推开堆到角落,两侧墙上挂着名人画像和名言,写着「青春无悔」的横幅落了一半,看上去有些不合常理的凌乱。 他对面是约莫二十个年纪相仿的青年, 大概是这所学校的学生,看向他的目光俱带着几分厌恶。 从站位中很明显看出其中一人的领导地位, 大概就是沈明恆最初听到的那位「陆哥」。 方才破口大骂的青年被哽了一下, 而后怒气沖沖地吼道:「沈明恆,你不要太过分!」 旁边有人扯着他的手臂, 「耿宇, 算了算了,他说话就这样。」 虽然局面有些许混乱,但沈明恆觉得一时半会打不起来, 于是他放心地接收起记忆。 云麓大学虽然不是大众耳熟能详的那几所顶尖学府, 但作为重点大学, 能够闯过高考独木桥考上的学子也都是人中龙凤。 偏偏出现了原主这一朵靓丽的奇葩。 如果在云麓大学发起「校花」、「校草」的选举,同学们或许还兴趣缺缺,响应者寥寥。但如果选举的是「校嫌」、「校厌」,沈明恆的票数一定是一骑绝尘。 原主今年大二, 大一结束的时候,他所在的班级换了位新的辅导员。 新辅导员是个四十多岁的油腻中年男, 总是用色眯眯的眼光看班上的女同学,但因为他和院长有些关系,外加只是眼神、言语暗示,找不到证据,故而举报总是不见成效。 大学生正是热血沸腾、意气风发的年纪,一身无处施展的磅礴正气,理所当然地开始抵制起这位辅导员。 沈明恆是唯一的逆行者。 他对辅导员的态度极尽讨好,几乎可以用谄媚来形容,以此包揽了班级年度所有的评优评先、奖学金,连贫困生的补助都没有放过。 事实上他家里的条件并不差,只不过他家教严,父母只给了他正常水平的生活费。 可惜他父母并不知道,他们眼中虽然不如其兄长出色但还算乖巧懂事的沈明恆,为了满足自己大手大脚的消费支出,用如此可耻的手段占用宝贵的贫困生名额。 后来他尝到了有靠山的好处,诸如让其他人做事而后他顶替功劳、小组作业强行把自己的名字放进得分最高的小组之类的离谱事情,只有大家想不到,没有沈明恆做不出来的。 这些事虽然没有杀人放火那么大的伤害,但实在是有够噁心人。 沈明恆的名声很快就从班级火到全院,又从学院向全校蔓延。 网际网路时代没有秘密,再完美的人都禁不起这样扒拉,何况沈明恆随便抖抖全是泥。 这下大家可算是长见识了,宿舍不参与值日、室友睡觉我蹦迪、室友学习我休息并且要求他们一点儿声音都不能发出等等,完美切中了「大学中你最讨厌什么样的人」的所有特质。 本来,他没违法,虽然遭人嫌弃,但是其他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可是一个月前,末世突然来了。 通讯失灵,植物疯狂生长,产生了强大攻击性,从前只让人觉得可爱的小猫小狗也突然变成了勐兽,好似整个星球突如其来一场进化,却唯独漏下了人类。 第63页 不仅如此,仿佛上天为了断绝人类最后的希望,连团结抗灾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们。 所有信号全部紊乱,人类被分裂成孤立无援的小团体。 大学的绿化向来都做得不错,植被野蛮生长,一夜之间,学校就堪比原始森林。 异变发生的时候,正巧沈明恆所在学院各班班委在教室开会,他们亲眼目睹窗外大树拔节生长,藤蔓攀上围栏,缠绕住大门。 一群人于是被困在了一起。 经过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和兵荒马乱,他们中有人发现自己觉醒了异能,在这个忽然间变得奇奇怪怪的世界里,勉强有了自保的能力。 不是所有人都有异能,但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大学生还远不到接触人性冷暖的时候,他们受过高等教育,中二年纪时也曾把「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当做一生的志向。 别说不会放弃其他没有觉醒异能的同学,他们连平时很讨厌的沈明恆都纳入了保护圈。 出于虚荣,在统计的时候沈明恆也大言不惭地宣布自己也有异能,但被问起具体是哪方面能力时却总是不肯直说。 这也就罢了,但关键是其他没有异能的成员也在积极为集体做贡献,身手好的就和异能小队一起出去清理道路,胆子小的就负责后勤。 他们在楼上找到了一个自动售货机,又有植物长出的果子和偶尔运气好捕猎到的动物,还算安好地度过了这一个月。 人是群居动物,他们也有家人有朋友,当然不可能愿意在这里久留。可是这一个月的开荒,也只是让他们的脚步从楼上迈到楼下。 进度虽然缓慢,希望却还是有的。 这天他们再度组织了小队出去,把沈明恆也带上了,考虑到他大概率没有异能,他们给了他一个特别简单的工作——看到诱饵小队带着猎物过来时发出信号——只需要用棍子在他们制作的简易大鼓上重重敲一下,后方小队就会开启用异能事先布置好的陷阱。 可是临到关头,原主害怕,他逃跑了。 这次出去的十个人,如果不是陆寄淮及时出现,险些全军覆没。 生死关头走一遭,即便运气好捡回了一条命,强烈的后怕感也让他们涌起了莫大的愤怒。 他们再也不能容忍罪魁祸首好端端地在团队里白吃白喝了,于是就有了沈明恆来之前这一遭。 陆哥陆寄淮是隔壁班级的班长,雷火双系异能,末日来临前是他们的专业第一,刚上任校学生会主席,为人热心,领导力强,很受信任。 方才劝说再给沈明恆一次机会的是他班上的副班长,林慎。 正常来说只有班长来这里开会,但谁让沈明恆是个走后门且不干事的呢? 副班长平时没少被沈明恆压迫,现在居然还愿意为他说话,善良到这份上,难怪能被原主选成副班长。 沈明恆感嘆一声,嘴上不饶人地说:「我需要你们给我机会?怎么,说点实话就过分了?这么容易破防,不如回家喝奶去啊,上什么大学。」 耿宇冷笑一声:「林慎,你听到了?你为他考虑,他可不稀罕。照我说,我们也养了他一个月了,对他仁至义尽了吧?」 林慎也被沈明恆这句话气得不轻,他脸上神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下不了狠心。 他迟疑地说道:「可外面都是变异植物,要是把沈明恆赶出去他会死的。」 「末世都来了,死的人还少吗?多他一个也不多!」 「好了。」陆寄淮语气淡淡地打断这场争执,他思量片刻,「沈明恆。」 他说:「因为你的失误,导致耿宇他们差点丧命,你先给他们道歉。」 耿宇臭着一张脸,没有反驳陆寄淮的话,只是神色间仍有几分不满,他嘟囔似的说道:「这也太便宜他了。」 林慎松了一口气,期待地看向沈明恆,目光催促。 沈明恆不以为意:「道歉?那我走?」 「明恆!」林慎言语间忽然就带上了几分严厉:「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你很奇怪。」沈明恆上下打量他,疑惑道:「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走?」 这人善良过头了吧?犯得着为他惹众怒吗? 「明恆,你听我说,外面很危险……」林慎语速急促。 他还没说完,沈明恆就翻了个白眼,拉开教室的门走了出去。 「沈明恆!」林慎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咬咬牙也追了出去。 所有人顿时目瞪口呆。 「不是,他干什么啊?」耿宇张口结舌,他是看不顺眼沈明恆,但对林慎却没什么恶感。 陆寄淮想去追,他往外走了几步,转身对他们解释:「林慎的家人很多年前出车祸去世,他是沈明恆父母资助上的大学。」 这件事情原主不知道,原主的父母也不知道自己资助的孩子和儿子同个班级,只有林慎猜到了。 从这就能看出陆寄淮的人缘了,林慎猜出来后,只告诉了陆寄淮。 所以一直以来林慎对沈明恆多有容忍,甚至在这种危难时刻也愿意不顾性命地护着他。 林慎想,如果他不能劝沈明恆回来,那他就只能跟着沈明恆一起走了。 总不能看着恩人的儿子去送死。 耿宇顿时涨红了脸,其实他没做错什么,但是莫名就有一种羞愧感。 第64页 陆寄淮瞥了他一眼,笑骂道:「愣着做什么?快去追啊。」 「啊?哦哦。」耿宇胡乱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教室门口,拉开门。 他愣在了原地。 教学楼外的大榕树成了精,虽然没有主动伤害学生,但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正好挡住了他们进出的路。 一个月来,他们都没能成功踏出一步。 但是现在,放眼望去,目之所及都没能看见沈明恆的身影。 第36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2) 「搞什么?这时候还玩捉迷藏, 有病吧?」 「是不是到楼上去了?还是躲在什么地方?」 「喂,沈明恆!你都多大了还这么幼稚。」 注意到耿宇的异常纷纷跑出来的同学们顿时怨声载道。 陆寄淮面色微沉:「林慎不会和沈明恆一起胡闹。」 他们失踪了。 在人人自危、处处险境的末世,一个人的突然失踪, 几乎就可以宣告死亡。 耿宇脸色惨白:「是被什么东西叼走了吗?」 可是怎么会这么快?就隔着一扇门, 他们居然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陆寄淮往前试图走远一些,榕树枝条「唰」地甩过,像是撕破了一阵风,声音凌厉。 陆寄淮仓促往后避让,却还是慢了一步,手背突兀多了一处可怖擦伤。 连公认异能最为强大的陆寄淮都毫无反抗之力, 沈明恆与林慎怎么可能走得出去呢? 有觉醒治疗异能的同学赶紧为陆寄淮疗伤,血很快被止住, 陆寄淮垂首看了看残存的伤痕, 迟疑道:「在周围找找吧。」 他们在周围是註定找不到沈明恆的。 因为沈明恆已经带着林慎走在了通往校门口的路上。 ——林慎眼睁睁地看着沈明恆步履闲适,速度却不慢地从榕树旁大摇大摆地走过。 别说榕树, 地面一米高的野草、半空中盘旋的拳头大的蚊虫全都毫无反应, 连会散发出催眠气体的花朵都紧紧地把花瓣闭合了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沈明恆是在加冕,而它们在朝拜。 沈明恆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神情恍惚的林慎:「我说,你还不能接受呢?亏你还是个高材生, 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这么差吗?」 林慎欲言又止, 他无力地反驳, 「我想这和学歷没有关系。」 沈明恆想了想,充满求知慾地问:「那和什么有关系?」 林慎已经不想吐槽这混乱的重点,他期期艾艾地问:「明恆,刚刚那是你的异能吗?」 「什么?」 「就是那个、那个。」林慎手舞足蹈地比划:「大榕树、你、然后走过去, 花瓣都合上了。」 沈明恆状似恍然,「哦, 你说这个啊,你等下,我想想怎么解释。」 「啊?」林慎迷惑。 沈明恆沉思片刻,打了个响指,昂首挺胸地宣布:「没错,这就是我的异能。」 「我就知道!好强大的异能!」林慎期待地问:「这个异能是让植物没办法伤害你吗?」 沈明恆点头:「没错。」 「可是我也平安走过来了,难道这个异能还能作用在别人身上?」 沈明恆再点头:「你说的对。」 「但是你怎么不给同学们都用上呢?这样大家就能离开学校回家了。」 沈明恆顿住:「嗯……这个问题……」 「看来明恆你的异能虽然强大,但是还是有限制的啊。」林慎感嘆。 沈明恆:「……」 他连连点头:「就是这样!」 林慎感觉不对劲,他回想了一下他们两人的对话,发觉沈明恆似乎一直在附和他。 林慎认真思考片刻,惊喜道:「我都猜对了?」 沈明恆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怎么能叫猜?这是你推理能力的证明啊,副班长。」 林慎脸红,林慎不好意思,「只是瞎猜。」 「我不允许你妄自菲薄。」沈明恆一脸正色,「副班长,你觉不觉得学校太大了,走得很累?」 这前后话语有任何关联性吗? 林慎愣了一下,「明恆你累了,那我们找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 他们学校是出了名的大,末日来临之前,学生们从生活区到教学区,都是要乘坐校内大巴的。 「副班长,你怎么不知变通?」沈明恆循循善诱:「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找个坐骑。」 「坐骑?」这个词彙有些古老,林慎问:「你是想坐车吗?估计有点难,就算我们找到了车,也没办法找到可以开的路。」 满地都被绿色植被占领了,他们能在这里行走,已经是在沈明恆异能的影响下,所有植物能避让的避让,不能避让的都伏下了枝干。 「当然不是,开车有什么意思?」沈明恆摩拳擦掌,「副班长,你骑过狗吗?」 林慎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猝不及防被吓得倒退两步。 他后方正站着一只龇牙咧嘴的巨狗,比他们还要高出一个头,眼神兇狠,看起来像是把他们当成了猎物,整只狗蓄势待发,随时有可能冲过来。 林慎手中凝出一个水球,「明恆你先走,我有异能,我来断后。」 他的异能是水系,在生活上能起到的作用极大,作为攻击异能就有些偏弱了。 第65页 沈明恆柔弱的印象深入人心,他一时又忘记了沈明恆也有异能。不过,针对植物的异能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什么用武之地呢? 林慎目光警惕地盯着对面的巨狗,一人一狗遥遥对望,没有温情全是试探。 沈明恆拍了拍林慎,幽幽地说:「副班长,其实我还有一个异能。」 正聚精会神严阵以待的林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惊了一下,他想骂人,见沈明恆神色认真,又骂不出口。 林慎露出一个勉强笑意:「是什么?」 沈明恆一本正经:「我能和动物沟通。」 「啊?」还有这种异能? 沈明恆整了整衣袖,负手在后,慢悠悠往前:「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跟它商量商量。」 五分钟后。 沈明恆抓着狗尾巴,把整只狗从左边砸到右边,又从右边砸回左边。 巨狗庞大的身躯在地上砸出了两个深坑。 沈明恆咆哮:「我好好!跟你商量!你吼什么吼!懂不懂!礼貌!能不能!向我学学!我向你提出请求!你就算不愿意!也不能咬人!」 每一个感嘆号都伴随着尘土瀰漫的「咚」一声。 沈明恆松开手,嫌弃地甩了甩手里的狗毛,彬彬有礼地问:「现在能好好商量了吗?」 大狗气势萎靡,再不见初见时的嚣张,它呜咽着求饶。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哦,大黄?」沈明恆好声好气。 被强行扣上「大黄」名字的大狗小声地「汪」了一声,试图挣扎。 沈明恆笑逐颜开:「那就谢谢你带我们一程了,大黄。」 林慎咽了口唾沫,好、好残暴啊。 不不,他怎么能这么想沈明恆呢?分明是大狗不配合明恆才…… 「副班长,副班长?林慎!」沈明恆扯着他的耳朵大吼。 林慎颤了颤,「怎、怎么了?」 「毕竟是我们的伙伴了,你是水系异能,要不给大黄洗个澡?」沈明恆指了指灰头土脸的大黄狗。 给狗洗澡?可是末世前狗就很讨厌洗澡。 林慎条件反射看向大黄狗。 大黄狗蹒跚地爬起来,察觉到他的视线脖子一缩,而后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 林慎不忍直视地别过眼。 林慎花了一个小时才把大黄狗洗干净。 大黄从始至终都很乖,就算水不小心流到眼睛里也一动不动。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沈明恆时不时就要看它一眼,目光中满是想要和它「商量」的意味深长吧。 洗干净的大黄浑身皮毛居然是雪白的,看上去还有几分眉清目秀,沈明恆满意了。 他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大黄背上,朝林慎伸手:「上来。」 合理怀疑沈明恆是觉得太脏不好骑才让他给大黄洗澡的,但是……骑狗诶! 林慎听说过骑马骑骆驼,蚩尤骑过熊猫,但谁骑过狗啊! 「这不太好吧?」林慎嘴上矜持推拒,实则迫不及待地伸出手。 「有什么不好的?大黄很乐意啊,是吧大黄?」 「汪呜。」 沈明恆听不懂,但他单方面认为这个词在狗语中是表示认同的意思。 他潇洒地一指远方:「大黄沖!」 大黄飞快就蹿了出去,多少有点想要把身上人类甩下来的小心思。 但不管它怎么东倒西歪、加速急停,沈明恆都稳得很,神采飞扬,显然很喜欢这种感觉。 沈明恆很快就开心不起来了,「副班长,你能不能别抓着我?」 他无奈嘆气:「你可以抓狗毛,我的衣服都要被扯烂了。」 「明恆,我们这是去哪儿啊?不回去救同学们吗?」林慎一边尖叫一边大声问。 沈明恆拒绝:「不了吧?我才不想道歉。」 他提到这件事,林慎忽而想起来他们二人孤身在外的原因。 沈明恆逃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人尽皆知,他也对此毫不怀疑,可是照现在看来,以沈明恆的能力有什么理由逃跑呢? 沈明恆以为林慎还在担忧同学们,他安慰道:「放心,很快就会有人去救他们了。」 「你怎么知道?」林慎闭着眼睛不敢看高速移动的风景,「这也是你的异能吗?」 沈明恆坚定点头,铿锵有力地应:「对!」 剧情里写着呢。 沈明恆看不到完整的剧情,只能知道事件大致的脉络走向,而且他的到来定然会留下影响,事情也会随之改变,所以剧情也不可尽信。 沈明恆敢这么放心地离开,也是因为离下一个时间节点很近了,系统也对他确认军队已经到达了附近。 人类歷史上曾经遭遇过无数次天灾人祸,人类文明也曾无数次面临不绝如缕的关键时刻,但他们终究没被打败。 他们终究会变得更加强大。 这场灾难突如其来,虽然不知原因,但军队也很快做出了反应,第二天附近距离最近的军队已经向云麓大学出发。 学校向来是最受政府重视的,意外出现的时候正好是周五晚上,中小学学生都放学回家,唯有大学生还停留在学校。 理所当然,云麓大学的救援任务受到极高的重视。 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角,也将会在这里相遇。 第37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3) 第66页 离开学校之后, 虽然道路两旁的植被还是庞大扭曲到有些瘆人,但总算不至于连地面都是绿色的了。 不过,满目刺眼的绿挡住了学生们向外的脚步, 同样也阻隔了外头的风险。 异能的觉醒不看人品, 有人获得了非凡力量选择保护同学伙伴,有人为了私利向弱小者举起了屠刀。 距离末世来临、秩序崩坏,不过区区一个月。 「郑乔源,我说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她是你邻居的女儿又不是你的女儿,我寻思你也不姓王啊?」手臂上大片纹身的男人叼着烟, 他说这话的时候,脚正踩着另一个男人的脸上, 鞋底还用力碾了碾, 满是侮辱的意味。 周围的小弟附和地大笑起来,「老大给他改个姓, 以后他就叫王乔源了, 谅他也不敢反对。」 倒在地上、双手被扣在身后的郑乔源不敢露出不满,他脸被踩得变形,还要配合露出谄媚的笑容:「老大喜欢, 我就是叫王八也行, 但是这姑娘还小, 还没成年,老大您……」 「我呸!」纹身男朝他唾了一口唾沫,「你跟着老子放高利贷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逞英雄?这时候倒是高尚起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是英雄救美那块料吗?」 他把脚收回,走到被抓着的女孩旁边, 色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脸:「乖,听话一些,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哥哥会疼你的,以后你就跟着哥哥。」 见女孩还在挣扎,旁边的小弟推了她一把:「我们大哥可是超厉害的异能者,能伺候大哥是你的福气。」 郑乔源的笑容维持不住了,他扭动着想要起身,却被死死地按在地上。 「老大,你答应过我,不动我家里人的!」郑乔源双目通红。 纹身男满不在乎,「我是答应过你,但你不是全家都死光了吗?」 郑乔源从小父母离异,双方都不想管他,才把他送到这个老小区奶奶这边。老人年纪大了,所以小时候,郑乔源没少受左邻右舍的恩惠。 可惜孩子大了长歪了,成了个混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时不时带着一身伤回来。 小区里的人谈起他都失望摇头,久而久之,那点情分也就断了。 谁也没想到末日来临,郑乔源会挺身而出。 「老大,我求你了。」郑乔源哀求道。 纹身男用手指夹着菸头,蹲下戏嚯地看着他:「小王啊,你把那群老不死的藏起来,这帐爷还没跟你算呢。」 他抖了抖菸灰,忽而恶劣一笑,将没剩多少的烟往郑乔源脸上按去。 郑乔源闭上眼睛。 一颗小石子凌空从远处迸了出来,击中纹身男的手腕,他吃痛地收回手,菸头也落到了地上。 沈明欢摸了摸大黄雪白的毛绒脑袋,慢悠悠的走出来,礼貌提醒:「这位,我看这烟快烧完了,小心烫到自己啊。」 小弟们齐齐聚到纹身男身边,连带着把女孩也一起拽过来,兇狠地瞪着这奇怪的两人一狗组合,「警告你们少管闲事。」 「也是异能者?」纹身男揉了揉手腕,被打中的地方已经青黑一片,「看你们的样子,还是学生吧?」 学生是最好认的一群人,就算因为熬夜、压力各种原因秃了头,眼神中还是会带着清澈的愚蠢,一看年纪就不会大到哪里去。 纹身男眯了迷眼睛,笑着说:「两位弟弟,误会了,大哥不是坏人。」 负在身后的手已经开始蓄力,一束火苗悄然闪现。 两个异能者,一只变异动物,有点麻烦,不过没关系,他最喜欢学生了。 上次遇到的那个也是,明明异能比他强大,但非说什么不能动用私刑,要把他交给法律。可现在他还活着,那个学生却再也没机会看到法律重建了。 沈明欢不置可否,他笑盈盈地道:「都说了要小心,玩火也是会烫到自己的。」 他示意地瞥了一眼林慎。 这句话他说了两次,林慎接收到了沈明恆的暗示,他愤怒的脸色转为尴尬,小声解释:「明恆,我是水系异能。」 沈明恆翻了个白眼,「我还没老年痴呆,水就不能烫伤人了吗?」 林慎小心翼翼:「可是没有火,怎么给水加热?」 「我认为这是很基础的知识,副班长。」沈明恆说,「做不到加压,还做不到加速吗?」 林慎愣了愣,这倒是从未设想过的方向,异能还能这么用? 水在不断压缩或是高速移动的情况下,温度都会升高,他改变不了压强,可是理论上来说,他似乎可以操控水流快速移动? 林慎也是好学的人,想到了当即就打算试试。 从空气中凝出水流,这个步骤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但他还没试过更精细的操作。 林慎控制着每一滴水小幅度但快速地震颤,林慎憋红了脸,很快他就看到那团水冒出了一丝热气。 这段交流与学习的过程看起来漫长,放在现实中也不过半分钟,纹身男手中的火苗刚成型,还想着忽悠他们来找下手的机会。 林慎用尽最后的力气操控沸腾的热水落到纹身男手上。水团不大,火焰被扑灭,残存的水只浇湿了纹身男的手掌。 纹身男痛唿似地尖叫一声。 林慎脱力之下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郑乔源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第67页 沈明恆很愤怒,「大叔,我们关心你,你怎么可以打晕我的朋友?」 纹身男捂着手,气得鼻子都歪了,「我?打晕?老子让你看看什么才叫打!」 他倒也聪明,意识到沈明恆不太好惹,先扭过头朝小弟们骂了一句:「愣着干啥?给我上!」 「真是不懂礼貌。」沈明恆失望摇头,对大狗叮嘱:「大黄,我们不能歧视,你去教教他们,就像我教你的那样。」 大黄咧开嘴,兴奋地「嗷呜」一声,尾巴摇得飞快。 兽神在上,自从遇到沈明恆之后,它满肚子的火气正愁没地方发。 异能也分强弱,只是末世才一个月,各种修炼、评定标准都还没有成体系,但光看纹身男的火焰落在大黄身上只能在毛尖留下一点焦黑,就能很轻易知道他们都不是大黄的对手。 沈明恆若有所思地在旁边观战。 这具身体没有异能,只不过沈明恆快穿过上百个小世界,灵魂力量强大,降维打击自然战无不胜。 沈明恆的能力会受到天道限制,他一般也不做破坏世界秩序的事,但或许是异变之后蓝星的画风就变得不太科学,也或许是灵魂力量也属于异能的一部分,总之沈明恆没受到影响。 那么问题来了,他的灵魂力量是他有意识锻鍊磨砺出来的,那这个世界各种奇奇怪怪的异能是怎么凭空出现的呢? 沈明恆一开始看剧情以为是灵力復甦,如果是这样倒还好办,他脑子里有的是修炼秘笈,但他微微感觉了一下,这个世界并没有灵力,也没有多出什么诡异的不明物质。 是磁场影响了世界进化方向吗? 场上,大黄「啪叽」一下将纹身男踩到地上。 旁边有个小弟见败势已成,连忙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眼泪涌出眼眶后迅速变得庞大,直到将他全部包裹了起来。 蔚蓝小球矗立原地,大黄好奇地用爪子戳了戳,水球凹进去一块,又很快弹了回来。 看上去是个防御型的异能。 沈明恆心痒难耐,他也想给自己搞个异能,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个啥运行机制。 沈明恆招招手,「好了大黄,他们做错了事要交给法律来处罚,我们不可以滥用私刑哦。」 林慎昏迷中隐隐听到这句话,顿时垂死病中惊坐起,愤愤不平道:「明恆,不可以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的纹身男颤颤巍巍举起了手:「我知道错了,我愿意去自首,我愿意接受法律的惩罚。」 所以说他最喜欢学生了,学生连话术都是一样的,他狡辩的台词都不用改。 小姑娘早就趁乱挣脱,扶着郑乔源远远躲到一旁,见尘埃落定,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不能放过他。」郑乔源先是深深鞠躬,而后才说道:「谢谢你们救了我们,但是先生,他们就是从警局逃出来的,现在根本就没有法律了。」 沈明恆不贊同:「大叔,你不要这么悲观嘛,我们要相信正义,正义一定会到来的。」 「先生!」 「明恆!」 纹身男忍不住泄出几分笑,「是啊是啊,我一定认真悔过,重新做人,恳请两位小同学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沈明恆随手拿起一块小石头扔过去,不耐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石头正中鬓角,「咚」的一声,血液顷刻便流了出来。 纹身男捂着伤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无力地挣扎问:「不是说、不滥用私刑、吗?」 他晕了过去。 蔚蓝水球这时也原地消失,其中人站都没站稳,咳了几声,也倒了下去。 其他的小弟噤若寒蝉,他们相互间对视一眼,干脆利落地闭上眼睛装晕。 沈明恆扫了一眼躺得七零八落的人,轻飘飘地收回目光,而后温和地问林慎和郑乔源:「你们刚刚想说什么?」 「……」 「没什么了。」 第38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4) 纹身男是因为故意杀人进去的, 他运气好,还没来得及移交监狱末世就来了,他刚好又觉醒了异能, 警局也就困不住他。 出来之后, 他重新收拢了小弟,继续为非作歹。 末日对常人来说是灾难,可对他这种人而言不啻于一场狂欢。 郑乔源在末日来临前就是纹身男的小弟之一,他看到他们行进的方向是自己家的时候就觉得不妙。 末世前纹身男收保护费、放高利贷,说是看在郑乔源的面子上不对这个小区动手,实际上郑乔源心里也清楚, 他没这么大面子,不过是因为这个小区老人小孩居多, 他们嫌弃没什么油水而已。 但是现在末世来了, 人总是要吃饭的。 郑乔源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他也做过许多坏事, 可假如他只有三分良善, 他一定全留给了这个小区里的人。 「我先一步回了家,把还活着的人骗到一个房间里,给他们留下了足够三天的食物, 然后把他们关了起来。洪志强只是要物资, 只要不发生冲突, 他们也许不会杀人。」 只要活着便什么都好,大不了以后他去打猎。 郑乔源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没想到晓晓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于是就有了沈明恆和林慎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第68页 而晓晓的父母,也在末世的最初几天就遭遇了意外。 林慎垂着头嘆了一口气。 他也曾幻想期待过自己有特异能力, 可当这一天到来,他多希望自己的世界能够恢復正常, 哪怕他没有异能。 「既然事情解决了,那你快去把人放出来吧。」林慎不欲让气氛继续低迷,他转移话题,玩笑道:「你就不怕自己刚才出了意外,没有人去帮大家开锁吗?」 郑乔源老实地摇了摇头:「门会在三天后自己打开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异能。」 跟其他人酷炫的异能相比,他这简直像是小孩的玩具。 沈明恆很感兴趣:「展开说说?」 「就是在一个密闭内,我能指定在其中一面墙上开门,如果原本就有门,关上后我能给它上锁,只有我能控制它的打开与关闭。」他说到这看了一眼沈明恆,犹豫道:「但是如果实力像您这么强,我应该关不住。」 郑乔源越说越没有底气,他觉得他的异能很是鸡肋,在这个末世中根本起不到多大用处。 「过奖过奖,这世上,也没任何地方关得住你。」沈明恆发自内心地赞嘆:「好特别的异能。」 郑乔源愣了一下。 他侧头小声地给晓晓说了一个位置,叮嘱她先去把人接出来顺便解释一下,他突然把人关起来,想必大家都吓坏了。 晓晓从小品学兼优,人见人爱,她说的话估计比他要有用的多。 看到晓晓走远,郑乔源才正色道:「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吗?」 沈明恆想了想,「很遗憾,没有。」 「可您不是对我的异能……」 「那我也不能拿你做研究吧?」沈明恆失笑,「是有点感兴趣,但是举手之劳而已,就当我是见义勇为,这点小事不值当你卖身。」 「我……」郑乔源喉咙有些干涩,他沉默片刻:「如果有一天末世结束,我就去自首。」 他也做过很多错事来着。 沈明恆笑了笑:「一言为定。」 郑乔源郑重点头。 林慎觉得自己总算恢復了一点力气,他站起来,问道:「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还真不敢说打算,谁也不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意外,郑乔源一时沉默。 沈明恆道:「如果你们没有计划的话,可以往云麓大学的方向走,军队在那边,你们可以跟着一起去安全基地。」 「啊?您说军队?」郑乔源呆住。 明明才过去一个月,可是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林慎以为郑乔源是不相信,他神秘地说:「放心吧,明恆说有就是有,这也是明恆的异能,你可以理解为预知。」 沈明恆看着郑乔源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为难道:「但是路上对你们来说可能太危险了。」 他缓缓把目光移向大黄,打量片刻后又移开,这个坐骑挺好的,他有点捨不得。 沈明恆忽然灵光一闪,他微微一笑:「大黄啊,你有没有朋友啊?我有点事,想要和它们商量、商量。」 大黄:「……」 要不它别当狗了,让沈明恆来当吧。 它可没有沈明恆狗。 * 沈时清带着一支小队到了云麓大学。 他原本该执行的任务不是这个,是他主动申请到这边来,因为他的弟弟沈明恆在这所学校上学。 从军以来,这算是他第一次以私。 其实沈时清对这个弟弟并没多大好感,这与兄弟间的争宠无关,他比沈明恆大了七岁,一开始,他还是挺期待有个弟弟的。 沈明恆小时候,他有一次撞见他抢走别的小朋友的玩具,他正要出去阻止,就发现沈明恆很快换了一副嘴脸。 他把玩具还给小朋友,还贡献出了自己的零食,温声细语地哄着对方,说「别哭」。 沈时清还奇怪,一抬头,就看见远处刚到来的满脸欣慰的长辈。 长辈们不知前因,连声夸沈明恆懂事。 那小朋友年纪也小,嘴里含着沈明恆给的糖,乖巧地在大人的教导下说「谢谢明恆哥哥」。 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画面。 然后「懂事的」沈明恆得到了玩具,得到了零食,还得到了长辈们的满意与疼爱。 沈时清震惊极了,甚至有几分悚然,他觉得他这弟弟在某些层面似乎聪明得过分。 沈明恆那时候才五岁,话都说不清楚,居然就无师自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并成功以此为自己谋利。 沈时清没有当场拆穿,回去之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父母严厉地罚了沈明恆一顿,但或许是沈明恆还太小,而太小的孩子犯错总是能被宽容,他们并没有过多在意。 沈时清不曾掩饰自己告状的事实,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这之后,沈明恆就和他疏远了。 他也不在意,他总觉得沈明恆缺了几分清正,他也曾管过教过,沈明恆每次都是乖巧听训,只是看那神情就知道没有听进去,有时还会流露出几分不耐烦。 久而久之,沈时清也就不想管了。 但他倒是没再抓到沈明恆做类似的事情,也许是偏见,可比起沈明恆改邪归正,他更相信是他的弟弟作案手段变得更加高明。 第69页 后来沈时清跟随父母的脚步从军,常年在军队训练,很少回家,与这个弟弟的交流就更少。 所以区区一个沈明恆当然不值得让他以权谋私。 可沈时清知道,他的父母放心不下弟弟。 就像当年,沈明恆的分数其实离云麓大学还差一点,但因为他在附近的军区任职,沈父想要让明恆上大学时能有个关照,生平第一次托关系走了后门。 若非这次异变突如其来,他的父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岗位不可轻离,来接明恆的就是他们了。 「队长,前面就是云麓大学了。」队员拿出一张纸质地图,神情严肃却又难掩焦急:「右边走是生活区,倖存的学生应该大部分都在那边。」 这一代孩子是在盛世中娇生惯养起来的,国家倾注了无数心血把他们养大,怎么能受得了这种苦? 怎么捨得让他们受这种苦? 沈时清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学校里的变异植物比较多,都小心些。」 末世到来之后,所有设备全部失灵,只有一些简单基础的枪枝大炮可以使用,但是对于变异生物来说,枪枝的威力太小,远没有异能起到的杀伤力大。 而威力大些的炮弹他们又不敢用,毕竟自己的家园自己心疼,而且容易误伤到周围的居民。 沈时清第一次嫌弃城市的绿化做得太好,草木葳蕤,导致他们用不了车辆,只能徒步而行,是以这一路行进的速度不算快。 但好处是他们已经有了丰富的作战经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简单的植物收拾起来对他们而言已经不算难。 云麓大学的学生觉醒异能的比例算是比较高的,是以虽然他们都过得不怎么样,飢一顿饱一顿,但是超过半数的学生都倖存了下来。 这边学生们看到来救援他们的军队有多激动、多热泪盈眶且不必提,沈时清通过问路找到了沈明恆所在班级的学生位置。 他平静地环视一周。 他皱着眉头再环视一周。 他心惊胆战地环视第三周。 ——完蛋,他弟弟不见了。 「同学。」沈时清随意找了一个学生,「请问你有看到沈明恆吗?」 沈时清见过无数生离死别,他知道这次末世是场巨大的灾难,他来之前也有过心理准备,他以为他能冷静地接受所有结果。 可当这句话问出口时,他还是紧张了。 那终究是他的弟弟。 他冷眼看着沈明恆耍些不入流的阴谋诡计,等待他栽一个大跟头而后改过,可他万万没想到,成长的代价有可能会是死亡。 沈时清心想,他该怎么和爸妈交代呢? 「班长?可能在教室,当时他出门的时候说是要去开会来着。」那同学想了想回道。 当然,沈明恆的原话肯定没这么礼貌。 「那天晚上好像确实是我们院各班班委开会的时间?」 「对对对,林慎也不在,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旁边听到的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復起来,言罢有人小心地觑着沈时清的脸色,「那个,军人叔叔,你和沈明恆是什么关系啊?」 「……我是他哥哥。」 第39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5) 知道还有希望在, 沈时清迅速将任务布置下去,让队员们先掩护学生离开学校,他带着一队人去了教学楼。 「军人叔叔, 我也去, 我有千里眼,我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学生们踊跃举手。 军用望远镜是吧。 沈时清思忖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说实话,这一批学生里有些人的异能非常出色,但多年来接受的观念让沈时清不可能放任没受过训练的学生上战场,是以最终只点了几个辅助系的, 把他们层层保护在中央。 事实证明,带上几个学生是正确的。 这群人为了多睡几分钟少走几步路, 什么围墙都翻过, 有小路就敢走、有洞就敢钻,以至于沈时清到教学楼外时还有些难以相信。 不是, 在地图上, 这两个地方是隔很远的吧?校长知道学校里有这么多「路」可以走吗? 但是到了教学区就没小路可以走了,他们必须穿过眼前这棵遮天蔽日的榕树。 沈时清心下微微凝重。 变异生物的体型和能力成正比几乎是时下一种常识,上次他们遇到的变异蛇, 大小还不如这棵榕树, 都是付出了不少军人的生命作为代价, 将其引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才成功用炮火杀死。 可是这里是学校,教学楼里也许有还倖存的学生,附近还有一条繁荣的学生街。 退一步说,他们也没有时间再回基地申请武器。 沈时清是冰系异能, 他用冰在身前凝出一块护盾,想要试探一下榕树的实力。 察觉到入侵者, 正舒展枝叶晒太阳的榕树像是被激怒,粗壮鬚根勐地砸下,发出破鸣般的剧烈声响。 沈时清几乎是在瞬间就确定自己接不下来,他立刻飞身后撤,冰筑就的屏障顷刻破碎,掀起的气浪让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卸下力。 不知榕树有没有眼睛,但它显然是发现自己的攻击被躲过了,于是又一道鬚根化作长鞭凌厉袭来。 「队长!」 「军人叔叔!」 榕树顿了一下,它忽然感觉到这一批入侵者之中,似乎其中几个的气息有些熟悉,像是曾经在它下方嘻嘻哈哈走过的小萝蔔头。 第70页 榕树收了几分力,将击杀改为驱逐,枝条摆动间将他们往外推去,动作相比之前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教室内的陆寄淮等人听到声音走出了教室,见此情景不假思索地出手救人。 异能发动间,雷电闪烁,击打在树干上。 榕树伸出一根枝条挠了挠。 沈时清:「……」 陆寄淮:「……」 两位主角只能隔着大榕树遥遥相望。 除了沈明恆,其他的班委人缘都挺好,沈时清带来的学生甫一见到他们就欢唿了起来,就算没办法靠近也丝毫没能降低他们的热情:「班长,你们没事吧?」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活着,连学习都能征服,还有什么能打败你们。」 「林慎呢?林慎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沈时清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颓然闭上。 陆寄淮一行人刚出现时他就发现了,对面二十一个人,没有一个是沈明恆。 分明一句话就可以得到答案的事,他却不敢再问了。 望远镜同学极有眼色,他挤眉弄眼地问:「陆哥,陆哥,你有没有看到我们班班长沈明恆?」 陆寄淮敏锐地从这句话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他看了一眼身着军装的沈时清,轻嘆了一口气:「他……失踪了。」 「失踪?」望远镜同学张大了嘴巴。 失踪的意思,是他们曾经见过沈明恆,又笃定他现在不在学校? 陆寄淮解释:「灾难发生后我们一直在一起,两天前,明恆和林慎离开了教室,等我们拉开门去找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们了。」 沈时清勐然抬头:「间隔时间?」 「不到十分钟。」 外面全是变异生物,十分钟的时间,能够跑到哪里去呢? 隔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沈时清平静地望向陆寄淮:「明恆为什么会离开教室?」 他知道他的弟弟自私、怯懦、惜命,绝不可能做出奔向危险这么勇敢的事情。 陆寄淮神色迟疑,如果要解释前因,就得谈及沈明恆临阵脱逃险些害死同学的事。 可沈明恆身亡的可能性很大,他不想于大庭广众之下说他的不是,影响身后名,尤其其中似乎还有沈明恆的亲戚。 他不说,耿羽挺身而出。 耿宇是陆寄淮的小迷弟,看不得他被误会。 「事情就是这样,陆哥都说了只要他道个歉就既往不咎,是他自己死不悔改。」耿宇神情微顿,两秒后又自然地接上:「林慎人好,怕他遇到危险跟了出去,然后我们就再也没看见他们了。」 他说着脸上有了真情实感的担忧:「不知道林慎怎么样了。」 没见到尸体,总还是抱有希望的,假使林慎真有个万一,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沈时清能看得出来耿宇没有撒谎,他也相信沈明恆完全能做得出来这种事。 可是…… 他可以清晰看见周围学生脸上的鄙夷和义愤填膺,身后的队员神色复杂,顾忌到他才没露出太夸张的神色。 沈时清闭了闭眼,按下心中的酸涩,「先想办法,把里面的学生救出来。」 * 沈明恆打了个喷嚏,「谁在念叨我?」 勤勤恳恳给大黄洗澡的林慎转过头,笑着打趣道:「估计有人在骂你。」 「不可能。」沈明恆一本正经:「太多人骂我了,要是骂我一句我就得打个喷嚏,那我说不定已经病入膏肓。」 林慎表情僵住。 也许是最近和沈明恆朝夕相处,即使沈明恆仍如他从前见到那样高傲、霸道、从不正眼看人,他却能感受到这人浸润到骨子里的正义和温柔。 林慎有时觉得沈明恆有种不容于世的孤高,正如同他被千夫所指时宁可离开也不肯道歉一样,他应该也不屑于解释缠绕在他身上的误会。 可像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容易吸引别人的目光,他生来就是人群的中心。 旁人三言两语妄图判定,妄图靠近,又不得不败走于他不可一世的目光,于是那些谣言便愈演愈烈。 林慎庆幸地想,幸好他坚持下来了。 「明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林慎问。 「找个基地投靠,总不能每天到靠打猎和摘野果。」沈明恆嘆气:「我想吃大白米饭,想吃火锅、炸鸡,生日要吃小蛋糕,过节要吃饺子,说起来,吃烧烤的时候,应该有一瓶肥宅快乐水的。」 林慎:「……」 林慎讪讪地笑了笑:「这些要求,好像是有点难度。」 沈明恆又嘆了一口气,随手捡起一个土块看也不看地丢了过去,正中纹身男眉心。 他收了力道,土块又不算坚硬,纹身男没有受伤,只是倒退了两步,额头红肿。 他方才已经兢兢业业地用异能生完火,正手忙脚乱尝试把鸡架到火上烤,实在不理解这个小祖宗又哪里不满意了,纹身男可怜兮兮地捂着额头。 沈明恆很嫌弃:「你没杀过鸡吗?毛都没拔干净,内脏也没去,让我怎么吃?」 「没、没杀过。」纹身男很是委屈,他从小到大就没进过厨房,都是直接吃现成的,他的小弟们也都差不多。 沈明恆倒是有些理论,但也没实践过,在场人中或许也就林慎会好一些。 第71页 林慎虽然也没杀过鸡,不过他很小就开始自己做饭,厨艺还算不错。林慎也学着沈明恆递去一个嫌弃的眼神,而后提着大了两倍的鸡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处理。 「老大,老大!」 小弟殷勤而谄媚的声音远远传来,纹身男没想到小弟们这时候还对他如此真心实意,感动地抬头,却见小弟捧着一个竹节做成的杯子……送到了沈明恆面前。 小弟笑容满面:「老大,我在前面发现了一条河,老大喝水。」 沈明恆温和含笑地接过。 纹身男:「……」 他莫名有种被戴绿帽的憋屈,看那杯子上青翠的绿色格外不顺眼,可是他不敢说。 然而就在下一秒,沈明恆突然发难,连杯带水砸到小弟头上。 沈明恆咆哮:「我身边有一个水系异能,需要你这不知道被什么动物排泄物污染过的水吗?到了河边不抓条鱼回来,让我喝生水?你是不是想害我?」 小弟卑躬屈膝:「老大,我错了我错了。」 纹身男忍不住嘴角上扬。 沈明恆阴恻恻的眼神看过来:「你笑什么?」 纹身男缩了缩脖子,「我……想到了一些开心的事?」 「开心是吧?」沈明恆又开始低头找趁手的石块了,「连烧烤都不会,我要你有何用?还站在旁边看热闹,怎么,还要我做好菜餵到你嘴里是吗?」 沈明恆语气阴森森:「蠢成这样,还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活着。」 他把大黄正扒拉着玩的石头抢了过来,纹身男「啊」地尖叫一声,熟练抱头蹲下。 沈明恆不屑一顾:「你以为你用手挡着我就打不到你那愚蠢的脑袋了吗?」 他还没扔,懒洋洋趴着的大黄突然站了起来,焦躁不安地「汪」了一声,与此同时一道枪声响起,子弹落到沈明恆脚边,激起一片飞扬尘土。 「把手举起来,不许动。」远处突然出现一位身着军装、持枪对着他们的军人。 第40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6) 林慎等人是因为沈明恆在, 所以没受到周围植物的攻击。 但这军人却不知为何也与它们相安无事,甚至能拿树干当掩体。 军人持枪的手很稳,他紧紧盯着沈明欢握着石块的手, 眼神凛冽, 「放了人质,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林锐驰原本在附近巡逻,察觉到动静赶来探查,还没靠近就发现这是一处犯罪现场。 虽然秩序坍塌,法律名存实亡,可穿上这身军装, 他就不可能置之不理、明哲保身。 他永远可以为国家和人民献出生命。 「长官,我是良民。」沈明恆语气散漫, 不以为意地丢下手里的「兇器」。 这个态度、这个称唿就很不良民! 「蹲在地上, 把手举起来。」林锐驰更加警惕。 就算沈明恆看上去清瘦文弱,像八百米都跑不下来的废柴大学生, 但是能让一个壮汉吓成这样, 估计觉醒了某种可怕的异能。 听到枪声回来的林慎见此场景悚然一惊,他本能将沈明恆拉到身后,「报告, 军人叔叔, 我们是云麓大学的学生, 我们不是坏人。」 他环视一周,很快就明白过来误会的根源,「叔叔,他们才是坏人, 我们还想把他们送到警局,让他们接受制裁来着。」 林锐驰面色复杂:「警局?制裁?」 现在哪里还有警局啊。 这幅天真的样子, 倒确实像象牙塔里的大学生。 林慎误以为他不信,忙表态:「是真的,不信你问他们。」 纹身男早就被沈明恆吓破了胆,巴不得向组织自首,至少他相信就算组织判他死刑,也不会虐待折磨他,说不定死前还能吃一顿饱饭。 纹身男泪眼汪汪,要不是林锐驰还举着枪,他都想扑过去抱大腿了:「同志,我自首,我作恶多端,我罪该万死,快,把我抓起来,把我关到监狱里!」 起码监狱里面没有沈明恆。 林锐驰:「……」 更不信了。 沈明恆从林慎身后探出头,期待地问:「叔叔,见义勇为有没有奖励?我饿了,你可以请我吃饭吗?我们自带食材。」 「汪汪。」大黄像是能听懂,眼神噌地一下发亮,尾巴摇得飞快。 林慎想了想他那无从下手的鸡,也露出一个含蓄的微笑。 * 林锐驰的战友们原本分开巡逻,循着枪声来找他汇合。 原本还担心他出事,到了才发现他左手拎着两只鸡,右手提着一串鱼,旁边蹲坐着一只毛色发亮的可爱大狗,大狗守着五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壮汉。 一个青年兴致勃勃地朝树上扔石子,另一个青年勤勤恳恳地捡落到地上的水果,等到两手拿不下的时候,就会热情地塞到林锐驰的兜里。 战友目瞪口呆。 半晌,其中一人怒喝一声:「林锐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捡果子的林慎乐颠颠地往他们手上也塞了几个,「说什么呢叔叔,这都是我和明恆的伙食费。」 迎着战友们不明觉厉的目光,林锐驰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队长,这件事情……有些复杂。」 战友:「……」 谢谢,我们能看得出来。 在沈明恆的无理取闹下——主要是他们走一步沈明恆就跟一步,且他们还甩不开。 第72页 更主要的是沈明恆时时刻刻一副要饿晕过去的虚弱样子。 总之,军人们只能妥协。 「跟我们回去可以,但是在你们的话得到证实之前,你们身边必须有人监视。」 沈明恆连连点头:「可以!」 军人咬了咬牙:「还得戴上这幅限制异能的手环。」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 军人心下一喜:「你们要是不愿意,我们可以护送你们去附近另一个安全基地,那里……」 话还没说完,却听林慎欢唿道:「哇好厉害,才一个月,居然连手环都有了。」 军人:「……」 毁灭吧,放弃了。 林锐驰心如死灰地给他们都戴上手环。 纹身男这群来自首的戴罪之身也就罢了,但是见义勇为的无辜大学生……他回去会遭处分的吧? 可是没办法,这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叫沈明恆的奇奇怪怪,他可不敢就这么带他们回去。 不知道手环对动物有没有效果,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原则,林锐驰也给大黄的爪子上套了一个。 手环叮噹作响,沈明恆和林慎非但不在意,甚至觉得十分有趣。 两人跟在军人身后,兴致高涨仿佛是去春游,一路上都没停下叽叽喳喳。 林慎问:「明恆,你想去基地的话为什么不待在学校呢,你不是说会有军队过去接同学们吗?到时候跟着一起走就好了,再不济和郑乔源他们一起回去也行啊?」 「基地和基地之间也是不一样,我们现在要去的这个说是研究基地更加合适。」沈明恆晃了晃手环,语带笑意:「不然,你以为这个手环是怎么来的,军人叔叔又为什么不会被植物攻击?」 林慎恍然大悟:「怪不得明恆你总是目的地很明确的样子,原来你一开始就是冲着这里来的。」 默默听着的军人们心顿时提了起来。 他们这个基地保密性可是最高等级,里面居住了国内最顶尖的那批科学家,不计成本地倾斜资源,就是希望找到早日结束末世的办法。 基地是在末世来临后才建立起来的,从未对外泄露过位置,沈明恆怎么知道? 而林慎居然也一副毫不见怪的样子。 见军人们神色紧绷,沈明恆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敢打赌,他们现在一定在想我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 林慎以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你的异能里还有读心术吗?」 军人们神色险些没崩住。 读心术这个异能也太过分了吧!而且什么叫「还有」,难不成他异能不止一个? 「他们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瞎子才看不出来。」 「读脸术?微表情?」林慎好奇。 走在他们后面断后的军人:「……」 能不能别回头看我了!你们转头的动作真得很明显! * 沈时清的任务也陷入了僵局。 仿佛是被他们的纠缠不已、得寸进尺惹出了火气,大榕树的攻击明显一道比一道强劲。 它枝叶摇曳晃动,树叶飘落,还未及落地便倏忽换了方向,如同一枚枚利刃朝他们袭来。 锋利的树叶在虚空中微微停顿片刻,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阻隔了一瞬,下一秒火焰燃起,只余下几缕菸灰洒落。 木属性与火属性的异能者脸色苍白,脱力似地跌倒在地。 趁此机会,沈时清欺身而上,随着他手中凝出一把冰刀,榕树的枝条树叶也染上了点点冰霜,这让它枝条的摆动都受到了几分桎梏。 沈时清握着刀用力斩下,枝干毫髮无损,他于是调转方向再落下一刀,这次成功砍断了一枝小树枝。 树干上的冰霜没能保持太久,很快破碎消散。 「队长小心!」 榕树开始了反击,鬚根飞舞,沈时清不幸被击中,重重地被甩飞了出去。 这要是摔实了,不死也要重伤。 队员们飞快向后退去,眼见沈时清离地面越来越近,心急如焚时,一道淡黄色的身影突然从眼前掠过。 ——那居然是一只巨大的狗。 大狗接住了沈时清,它浑身毛绒绒的,沈时清躺的地方软软地凹下去了一块,看着就非常舒服。 队员们差点没站稳把自己绊倒,「什、什么情况?这看起来也不像军犬啊?」 有人拈酸带醋,「队长真是受欢迎,连狗都格外喜欢他。」 沈时清咳了两声,饶是他都有些不可置信,他摸了摸大狗,从它身上跳了下来,「谢谢你救了我。」 「小白,小白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有个中年人跑了进来,看起来和大狗亲昵得很,大狗还低下头蹭了蹭他。 郑乔源站定之后才发现周围还有人,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然而很快就注意到沈时清等人身上的绿色军装。 他顿时雀跃起来:「军人同志,终于见到你们了!」 只有纯粹的喜悦,没有半点意外,像是早知道会遇见他们似的。 中年人脸上还带着伤,青一块紫一块,精神却好得很。 而更奇怪的是,他有大狗的保护,怎么会受这样的伤?看起来不像是不小心摔的,像是被人打的。 沈时清朝他敬了个礼,「这是你的狗吗?它刚刚救了我,多谢。」 「啊,不客气……不是不是。」郑乔源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小白不是我的狗,是它的主人让它保护我们来云麓大学,说是有军队在这边,我们可以跟着一起回安全基地。」 第73页 沈时清和队员们面面相觑。 虽然这个任务不算机密,但是知道的也都是自己人,关键他们也才刚来,谁的消息这么灵通? 陆寄淮和同学们也面面相觑。 他们的中二病还没完全治好,感觉在听一个热血的武侠故事,《关于神秘人派出自己座下神兽救人于水火的那些事》? 果然,但逢乱世就会有紫微星应劫而生,小说作者诚不我欺! 耿宇好奇问:「它的主人是……可以说吗?」 郑乔源想了想,思忖着答:「可以吧,没让我们保密。」 「那是?」 耿宇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把耳朵撕下来放在郑乔源前面。 快,告诉他前辈的名字! 「你们说不定还认识,他也是云麓大学的学生。」 郑乔源说:「我听见另一个人叫他——沈明恆。」 「哦哦,原来是沈……嘎?」 耿宇动作僵硬地像个丧尸,他缓慢地扭动脖子,转头向身边的同学确认:「沈明恆?」 第41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7) 沈时清一字一句地重复:「沈明恆?」 郑乔源不觉现场气氛怪异, 他点点头,肯定到:「是这个音没错,但是哪三个字我就不知道了。哦, 另一位好像是叫林慎, 我还听见过恩人叫他副班长。」 沈明恆,林慎,副班长。 身份信息全都对上,这得多小的概率才能是同名同姓。 郑乔源跑得快,他先行一步来追小白,其他人随后跟上。 「哥哥, 你们在说恩人吗?」晓晓搀扶着一个老人,她耳朵尖, 隐隐听见了沈明恆的名字。 这一行老弱病残居多, 郑乔源也上前搀扶另一位拄着拐杖的男人,嘴上答道:「是啊, 这不是到恩人在的学校了嘛, 我想这里面说不定就有恩人的同学。」 少女的崇拜完全不曾掩饰,「恩人这么厉害,在学校里一定也会是风云人物。」 老人们也是连声赞嘆, 「都是好孩子啊。」 言罢又关心地看向郑乔源, 亲昵地抱怨道:「伤还没好就跑这么快, 又摔倒了怎么办?」 不难感觉出郑乔源在老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不一般,一看就是那种很受宠的晚辈。 耿宇等学生依旧沉浸在三观俱毁的震惊中,就连陆寄淮都有些失神。 沈时清不知为何有种近乡情怯般的提心弔胆,他想开口问沈明恆的消息, 又有些不太敢,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话题, 「你、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郑乔源摸了摸脸上的淤青,笑道:「遇到了几个混混,被打的,小事情,早就不痛了。」 他尽量说的轻描淡写,「我们住在云峰小区,离学校不远,幸好恩人路过救了我们,又怕我们路上出事,专门让小白保护我们。」 老人们却没允许他就这么煳弄过去,不贊同道:「这哪里是小事情?我们可都听晓晓说了,你都是为了我们,差点被那混混打死呢。」 老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后怕:「乔源吶,听奶奶一句话,以后咱好好过日子,不跟那些人瞎混了。」 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亲人,可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就算日子还得过下去,他们终究失去了很多亲人,再禁不起任何人的离去了。 郑乔源连连点头,「奶奶,我以后就陪着你们,哪儿都不去了。」 沈时清神色一凛,郑重承诺:「老奶奶,你放心,我们是军人,我们会保护你们。」 「诶唷,看到你们我们就放心了。同志,你们做个见证,我们要给小恩人送锦旗。」 现在条件有限,锦旗也只能嘴上送送了,但老人们的表情都很是认真,显然不是在说笑。 沈时清抿了抿唇,「你们知道沈明恆现在在哪儿吗?」 他很乐意亲自去给沈明恆送锦旗,但前提是,他得见到沈明恆。 郑乔源迟疑了一下,「恩人没说,我们分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往那边那座青芝山里去了,但是后面有没有换方向我就不知道了。」 在动植物疯狂变异的末世,想也知道没有被城市化的大山有多么危险,按理来说,沈明恆不该会去送死才对。 沈时清问:「他知道我们会来云麓大学?」 郑乔源肯定点头,「嗯。」 「那他为什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沈明恆知道来的是他吗? 沈明恆离开是因为不想见到他吗? 可如今处处是危险,怎么还意气用事,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就算讨厌他,跟他吵、跟他闹、跟他断绝关系,也总得要回家啊。 沈时清脑海中缭绕着无数疑问,却苦于当事人不在,无法得到答案。 郑乔源犹豫地答:「可能,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吧。」 沈时清不置可否,他尽量保持理智与平静,暂且先把沈明恆的事情放一边,温和道:「旁边是宿舍楼,你们可以先去休息一下,等我们把里面的学生接出来,我们就回安全基地。」 正在和小白玩闹的晓晓抬起头,「里面的哥哥出不来吗?是因为这棵大树吗?」 哦对,他们现在还被困着来着。 耿宇从震惊中找回了几分神智,忍不住提醒:「妹妹,你别在那里玩,走远一点,这棵树很厉害的,我们这么多人都打不过它。」 第74页 「小白可以。」 「啊?」耿宇不明觉厉。 晓晓很认真:「小白说的,它可以过去把你们接出来。」 小白昂首挺胸地站起来,大摇大摆地从榕树身边走过。一直很暴躁的大树这次却像是没看见,任它招摇但顺利地到了对面。 小白轻蔑地给了陆寄淮等人一个眼神,高傲地「汪」了一声。 晓晓翻译:「小白让你们跟上。」 跟上? 耿宇抬头看了看大树,神色犹豫。这脚步迈出去,真的不会被打死吗? 陆寄淮率先回应,他走出两步之后,见平安无事,才回头对同学们确认道:「跟上。」 「哦哦。」其他人于是也小心翼翼地跟上。 等他们走到中央,榕树忽然有些焦躁地摇摆起来,沈时清顿时提起警惕,目光灼灼。 小白龇开牙,故作兇狠地「汪」了两声。 理智告诉他们动物与植物之间用的应该不是一套语言体系,但是榕树竟真的安静了下来。 耿宇好奇地问:「妹妹,小白说什么呢?」 「小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 耿宇:「……」 其他人:「……」 耿宇干笑两声,「沈明恆这么厉害的吗?」 他人尚且不在这里,仅仅是听到他的名字,就让大榕树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这么多人拼尽全力,不敌沈明恆身边一只狗「汪」了一声。 「汪汪。」 「小白说,它的主人天下第一。」晓晓点点头,笑着说:「好巧啊小白,晓晓也这么觉得。」 耿宇:「……」 沈明恆的异能莫非是驯兽?从前没有用过,难道是因为教室里没有动物给他控制? 好像也说得过去,但他着实没办法把这件事和沈明恆对上号。 在他的印象里,沈明恆就该是无能、懦弱、自私自利的,他既不可能有这样的实力,更不可能做出救人这种高风亮节的事情。 「话说,它为什么叫小白啊?它这也不白啊。」耿宇手指蠢蠢欲动,很想摸上一把。 小白很干净,毛色发亮,是淡黄色而非白色。 晓晓不假思索:「因为大黄的名字被恩人的坐骑大白狗占啦。」 这句话在耿宇脑子里转了一圈,他回过味来——这就说明沈明恆还有一只大狗。 羡慕的泪水险些从嘴边涌出。 驯兽的异能真的好香啊! 这条路不长,没多久,陆寄淮等人就顺利地走到了沈时清旁边。 为难了许久的困境这么轻易地结束,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些恍惚。 耿宇苦笑:「这下真的是欠了沈明恆好大一个人情。」 见事情解决,郑乔源把老人们支开,「晓晓,你和小白带着爷爷奶奶们去那边喝点水休息一下,哥哥问问军人叔叔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好呀。」晓晓没有起疑,老人们也没有起疑。 沈时清一听就知道这是有话要和他们说,他安安静静地等着,但他没想到,郑乔源第一句话就这么惊人。 「同志,我要自首,我以前也是个混混,我放过高利贷。」 在场的人俱皆目瞪口呆。 耿宇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可是你、你不是还为了小区里的人挺身而出……」 他不是个英雄吗? 「就当我良心未泯吧。」郑乔源自嘲一笑,又说:「小区里的人没有助纣为虐,他们以前也很讨厌我,恨不得没我这个人,是最近我改好之后才变了态度的。」 耿宇挠挠头,「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熟悉?啊,沈明恆也是这样的。」 「什么?」郑乔源不解,他还能和沈明恆有相似之处? 「沈明恆以前……」碍于沈时清在场,耿宇没用太过分的形容,只三言两语简略介绍了一下沈明恆从前的光辉事迹。 「我们以前也很讨厌他,所以你说他救了你们,现在又救了我们,我们都挺惊讶的。」 他感嘆似地说:「这是不是就叫浪子回头金不换?」 郑乔源皱眉,断然道:「绝不可能。」 「我读书不如你们,但我这些年混迹在三教九流,还是有几分看人的心得。」 郑乔源一字一句:「恩人和我不一样,从始至终,天壤之别,无一处相似。」 做过坏事的人,就算是演,也演不出那样正直而没有半点阴私的坦荡眼神。 郑乔源改邪归正后浑身戾气少了许多,但此刻他再度用上了从前的尖锐嘲讽语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云麓大学这么厉害的学校,居然还有霸凌的学生。」 集体对一个人带上有色眼镜,鄙夷他的人品,不是霸凌、孤立还能是什么。 「啊?」这话耿宇可不能认,他气急败坏:「谁霸凌他了,是他霸凌我们!」 郑乔源冷笑:「是是是,他一个人霸凌你们所有人。」 耿宇:「……」 知道你不信,但是这真的是事实! 沈明恆就是通过讨好辅导员,一个人针对他们全院! 「霸凌」这词太过严重,这下沈时清的神情也有些变了。 他目光怀疑:「以沈明恆的家世,他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落井下石的态度实在讨厌。 耿宇尖叫,「你怎么知道?你和沈明恆什么关系?」 第75页 沈时清说:「我是他哥哥。」 耿宇:「……」 「亲的。」沈时清补充。 第42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8) 林锐驰带着他们在山中绕了一圈又一圈。 也不知道明明都是一样的草木, 他是怎么记得清路的。 不久后他们便走到了一处绝路。 面前是悬崖峭壁,藤蔓攀升而上,筑就了一堵绿墙。 正当林慎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的时候, 林锐驰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喷雾, 白色的雾气喷出,藤蔓向两旁移动,中间便露出了一道只能容一人进入的通道。 看起来像是桃花源一样的入口,进去后确实完完全全的现代钢铁高楼。 宽阔平坦的大路,路上偶尔有车驶过,处处有军人巡逻。 纹身男的几个小弟「啊」了一声, 险些喜极而泣。 在这样混乱动盪的时代,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确实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 纹身男想要趁乱牟利, 他们还不至于坏到那种程度,如果可以幸福安好, 谁也不会选择颠沛流离。 仿佛来到这里面之后, 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其中一位军人拿着对讲机走到一旁,小声汇报了几句,而后他们自然分为两队, 一队押送着纹身男和他的小弟离开, 一队带着沈明恆与林慎走进其中一所大楼。 沈明恆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毫不见外, 甚至饶有兴致地点评,「我还以为是恢復信号了,原来是重新搭建网络,原来的信号用不了了?是被不明磁场干扰了吗?」 步履匆匆从旁边路过的贺鸣舟停下脚步, 他推了推眼镜:「你能看得出来?」 信号肉眼不可见,就算是他也得藉助仪器才能分辨。 当然, 也有可能是这人随口乱说,但概率不大,外行人不会一进来就关注信号。 沈明恆指了指外面的仪器:「这样材质和建造方式,产生不了末世之前那种信号波动。」 贺鸣舟又推了推眼镜,这下是真的有点诧异了,他上下打量沈明恆的年纪,觉得他最多也就刚成年,「你也是脑域系异能者?」 他想起之前没在这里面看到过他们,猜测外来者应该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于是他解释道:「其实就是字面意思,觉醒这个异能的人思绪会变得更加敏捷,记忆力也会变好,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通俗解释就是比起常人更聪明。」 林锐驰觉得沈明恆还不算可信,不应该说这么多,他犹豫着想要阻止,「博士。」 贺鸣舟目不斜视,「事实上,这种异能极为稀有,目前已发现的都在这个基地里面。如果你也是这种异能,我想我会和你成为同事,那么提前向我的同事讲解一些基础常识应该没有问题。」 一个聪明人能造成的危害要比蠢人大太多,好在这个异能觉醒的条件极为苛刻,就目前已知的范本看来,只有原本就有一定的学识基础,对科学足够热忱的人才有可能。 而这样的人通常在末世来临之前就已经功成名就,加入报效祖国的队伍了,几乎都是贺鸣舟的熟人。 如果沈明恆也是,那么他就是他们发现的第一例野生脑域系异能者。 「明恆。」林慎惊嘆:「你还是脑域系异能者?」 也是、还是。 与贺鸣舟所问一字之差。 贺鸣舟抬眼,「你有几个异能?」 沈明恆随口回答:「得看副班长能给我编几个。」 贺鸣舟:「?」 「我的意思是,我感觉我的智慧是天生的,跟异能没关系,我就是这么聪明。」沈明恆一本正经。 贺鸣舟没说信还不信,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微微笑了笑:「明恆,你的名字是这样念吧?我叫贺鸣舟,欢迎加入曙光基地。」 他是很繁忙的,故而无法久留,只得遗憾地颔首以作告别。 沈明恆也礼貌地说了声「再见」。 他看着贺鸣舟的身影走远,扭头问林锐驰,「我这算是加入基地了吗?好像也没有很难。」 林锐驰:「……」 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哪里去不得? 林锐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干巴巴地道:「您先跟我来吧。」 会议室里。 领导们已经从小队成员得知了一些事情,虽然无法连上先前的网络,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用有限的资料建立档案并分析。 沈明恆,男,十九岁,云麓大学计算机系大二学生。 疑似有三个以上异能,目前已知的就有预知(提前知道会有军队前往云麓大学,对曙光基地超乎寻常的了解)、驯兽(控制动物为己用,数量限制不明)、木系亲和(植物不会伤害他,只要他想,这异能还能庇护其他人)。 末世后觉醒的异能种类繁多,各有各的奇怪,像是什么哭出来的眼泪会变成盐、睡着了可以隐身、可以飞行但是高度无法超过十米之类的离谱异能比比皆是,小说中最基础的金木水火土五系异能都由于太过正常而备受追捧。 所以看到沈明恆的这三个异能,实在无法不让人感到心酸。 但凡能拥有其中一个都能在这末世中横行霸道,成为护佑一方的守护神,沈明恆有三个!整整三个啊! 领导们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此刻也不由得怀疑——沈明恆,他该不会是老天爷的私吧? 第76页 「老天爷的私生子?」 谁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个长相粗犷的领导拿着这沓资料:「嗐,这不是沈诉的儿子嘛。」 他指着上面沈明恆的照片,「瞧瞧,和沈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领导们:「……」 你要这么说的话……妈耶还真有点像。 「沈诉的儿子不是叫沈时清吗?」 「那是他大儿子,他还有一个小儿子,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沈明恆,在云麓大学上学来着,他跟我说过。」 「等等等等,我捋一下,现在沈诉和闻知在南方基地主持大局,沈时清大概率在云城基地,沈明恆孤身一人来了曙光,对不对?」 「孤身一人」的形容有点奇怪,但……好像也没错? 其余领导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得了。」领导拍案道:「沈诉是我兄弟,他儿子就是我儿子,既然沈诉不在,这孩子就交给我照顾吧,我受累一点没事。」 领导们:「……」 沈诉交友不慎吶。 沈明恆和林慎也已经走到门口,林锐驰担心两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会紧张,一路上都在安抚:「领导们就是严肃了一点,但是人都很好,到时候他们问什么你们回答就好了,不用紧张,别太有压力。」 林锐驰敲了敲门,还没喊「报告」,就听里面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请进」。 他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轻轻推开门。 一位领导突然起身,神色动容:「孩子,我是你……」 他被旁边人捂着嘴七手八脚地按了下去,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沈明恆眨了眨眼,小声问:「严肃?」 林慎咽了口唾沫,眼神也飘向林慎。 林锐驰沉默。 林锐驰先行一步走了过去,小声说了在大楼内遇到贺鸣舟的事情。 领导们听完齐齐看向沈明恆,目光灼灼。 第四个异能,而且还是领导们最重视的异能。 脑域系异能者表面上看起来没有攻击力,而且其他异能觉醒后多多少少会强化身体,唯有脑域系例外。 可如果要结束末世,他们却是最大的希望。 「沈明恆,林慎。」领导们温和地笑了笑,「先过来坐,别拘束。」 和蔼、稳重、可靠,不见方才的跳脱乱象。 林慎反倒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他跟在沈明恆身后,期期艾艾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每当这时他都很羡慕沈明恆的自信坦然,甚至怀疑这也是那人的又一个异能。 「方便介绍一下你的异能吗?」 「不方便。」沈明恆不假思索。 林慎吓了一跳,他扯了扯沈明恆的衣角,「明恆……」 沈明恆没理,「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异能。」 他摊了摊手,继续说道:「你们其实也可以当做我没有异能,但是有些事情,我就是可以做到。」 这话太复杂了,林慎在脑子里转了一圈都没听懂,他决定放弃并且坚信自己。 沈明恆怎么可能没有异能?他就是个异能大户。 领导们思索片刻,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他说自己只有一个异能,而这个异能的名字叫做无所不能? 年轻人,够狂。 领导们笑了笑,「那么,找到异变出现的原因,重建现代科技,结束末世,让一切重归正轨,包括在你能做到的事情范围内吗?」 沈明恆从容不迫:「事实上,这正是我来到曙光的目的。」 他不仅承认了自己的能力,他还说了他愿意。 其中一个领导伸出手:「沈同志,欢迎加入曙光。」 沈明恆也伸出手,眉宇间一片煦然笑意,他说:「我的荣幸。」 大抵是氛围正好,林慎也忘了紧张,他想说他也愿意,哪怕他只有一个普通的水系异能,他也甘愿为这个目标不惜一切。 但他按耐下了心里翻涌的激动,微微退后了一步。 他偏过头,沈明恆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眸中似有星辰万顷,于是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就让这一刻的荣耀,完完全全,独属于沈明恆。 第43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9) 「说完了正事, 我们来聊聊私事吧。」 领导们笑得和蔼:「沈诉工作忙,你又在这边上大学,应该很久没见家人了吧?你父母离得远, 暂时没有办法, 但是你哥哥在云城基地,想见还是可以的,要不要我们接他过来,你们兄弟俩见一面?」 十九岁,就算成年了,但对他们来说还是个小孩子。 各大基地之间没有通讯的设备, 消息传递只能靠人。 交通工具也不太方便使用,路途遥远, 是以交流往来十分不便。 也幸亏国家还有几个实力强大的异能者, 才没让基地完全断了联繫成为孤城。 传递一次消息成本高昂,花费的时间也长, 通常不轻易动用。 曙光基地作为总控中心, 也只能知道各大基地大概的情况,还都是过时许久的消息,是以不清楚沈时清的近况。 沈明恆一本正经:「他现在不在云城, 现在这个时间, 他应该在云麓大学。」 领导们知道沈明恆有预知的异能, 倒是不奇怪,只是略微诧异:「时清亲自执行撤退护送任务?该不会是去接你的吧?」 第77页 毕竟这件事虽然重要,但是现在哪里都缺强大的异能者,让沈时清做这种事还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沈明恆想了想:「应该是。」 「可是你人在这, 他去接什么……」领导语气微顿,神情有几分怪异, 「明恆啊,你哥哥他应该知道,你是安全、完好、主动地离开学校吧?」 可别以为沈明恆出事了。 「没关系,会有人告诉他的。」 沈明恆语气轻快,「虽然没有接到我,但他这一趟也没白来,他接到了他后半生最重要的战友和知己呢。」 领导们八卦:「谁啊?」 「一个同学,陆寄淮,是个很厉害的雷火双系异能者。」 「哦。」 领导们的兴趣顿时削减了大半。虽然这个异能听起来是很厉害没错,不过显然还没到需要他们重视的程度。 林慎在旁边看着他们相谈甚欢,只觉心中满是惊奇。 他对沈明恆的家世有一些了解,但在此之前,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资助他的沈诉原来是个这么了不起的人,能够有资格和这些电视上才能看到的领导谈笑风生。 这样的沈明恆,有必要去讨好辅导员,连贫困生补助都不放过吗? 从会议室中出来,林慎忍不住问:「明恆,军队是因为你才去学校的吗?」 如果是这样,他们欠了沈明恆多大的人情啊。 「当然不是啊,哪次救灾军队没来?只不过去的可能不会是沈时清而已。」 在前面带路的林锐驰听得好奇,他有些幽怨地问:「您怎么都不说,您是沈诉上将的儿子。」 他要是早知道沈明恆算半个自己人,这一路上就不用这么提心弔胆了。 沈明恆莫名其妙:「我没事说这个做什么?父亲要是知道我拿着他的名号招摇,估计得把我腿打断。」 原主确实也是担心这一点。 他家里人忙,他在学校只要不闹出太大事情估计家里人都发现不了,但是如果敢顶着沈诉的名号,那想必用不了两天就会传到沈诉耳朵里。 他家教是真的严,原主只是长歪,还不至于太蠢。 林慎沉默了,他在想,那个欺软怕硬的辅导员知道这件事吗? 如果辅导员知道,那么那些过往里他们看到的形影不离,究竟是沈明恆在讨好辅导员,还是辅导员在缠着沈明恆? 如果他不知道…… 他是辅导员,手里有所有学生的入学信息和档案,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您也瞒得太严实了。」林锐驰揶揄地笑了笑,「林慎同志和您这么要好,之前也都不知道这件事吧?」 跟沈明恆相处这一路,他多少也打探到了一些事情,譬如林慎是看到沈明恆离开学校才跟着出来的,彼时他也不知道沈明恆这样厉害,做出这个决定时是真真正正地将生死置之度外。 谁见了不为这份友情说一句感天动地? 「我们要好吗?」沈明恆回想片刻,纠正道:「不是的,是因为副班长人好。」 林锐驰惊讶。 难道他们俩在学校时的关系并不算亲近,林慎完全是出于同学情谊就甘愿搭上性命?这是不是善良过头了? 林慎面色惭惭,「其实是因为……我是有人资助才能继续学业,资助我的叔叔,明恆,他叫沈诉。」 这件事沈明恆还真不知道,剧情里也没写,他有些讶然:「你确定不是同名同姓吗?」 林慎点头:「我们通过信,我确定你是他们的儿子。」 「原来如此。」林锐驰赞嘆:「你们这缘分也太奇妙了。」 他心里对林慎的好感度又上升了一个层次,这是怎样一种知恩图报的赤子心性啊。 沈明恆回想起剧情里林慎为保护原主而死,神情渐渐严肃了起来,他淡淡道:「我父亲资助你,应该没想要你报答。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涌泉相报,请直接找他。我和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你因为那点钱把自己捆在我身边,非常不值得。」 「那你呢?一开始我以为我跟出来能帮得上你,后来就发现对于你而言我完全是累赘,你还是一直带着我,这就值得吗?」 林慎对上沈明恆望过来的眼神,微微笑了笑,「我是说,也许最初我也觉得不值得,但后来就剩下全然的庆幸了。」 假使当真遇到沈明恆也无法解决的危险,他的死哪怕只能够拖延一寸时光,都是他这辈子最值得的事情。 沈明恆是重见曙光的希望。 「举手之劳而已。」沈明恆觉得他这副班长道德感未免太高,沈诉给了点钱,他要以死相报。 他随手保护了他一段路,他又要以死相报。 太可怕了,以后千万不能让他遇到危险或是困境,否则要是有人帮了他,他就这一条命,要怎么报的过来? 沈明恆左右看了看:「大黄去哪里了?」 「食堂,已经吃完两只兔子了。」林锐驰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欣慰。 他们不缺荤腥,外面就是山林,随便出去打个猎回来,肉类就能堆满一个食堂。 再多来几只大黄都是养得起的。 相比起来,反倒是蔬菜粮食比较麻烦,虽说变异了的水稻还是水稻,但就算让强大的异能者全去种地,估计也很难养活一个国家。 「大黄怎么能白吃不干!」沈明恆义愤填膺:「它是一只成熟的大狗了,以后让它自己挣伙食费。」 第78页 林锐驰期待:「我们可以吗?」 沈明恆认真点头:「当然可以。它要是不听话,你们就来找我,我跟大黄好好说说。」 林慎作为唯一一个见证过沈明恆恶行的知情人,他选择了沉默。 他们在路上又遇到了贺鸣舟。 贺鸣舟毫不诧异,他自然地沖沈明恆打招唿:「我就住在你的隔壁,不出意外的话,我的实验室也在你隔壁。」 「博士今天这么早吗?」林锐驰好奇。 他们基地的科学家不到月上西楼是不会下班的,吃饭都得警卫员一再催促。 贺鸣舟不假思索:「不是,我是算好了时间来这里等你们的。」 说是「你们」,估计只有沈明恆一个。 而沈明恆也很明白这点,他眨了眨眼:「等我吗?」 贺鸣舟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问:「你的计划书什么时候能出来?目前有想法了吗?打算做哪个方面的研究?」 沈明恆思忖片刻,说道:「粮食。」 贺鸣舟微怔:「为何?」 「因为曾经好不容易被驯服的水稻、小麦全都变异了,凭藉着从前的积累,现在还能坐吃山空,等到通讯交通恢復,全面赈灾开始,粮食立刻就会捉襟见肘起来。」 贺鸣舟问:「你是想研究让水稻恢復正常的方法?耗时太长了,我不贊同现在就开始。」 涉及到植物,总要一期期地选种,一季季地观察。一年年地优化。 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当然不是。」沈明恆说:「末世固然是灾难,但是那些五花八门的异能、植物磅礴的生命力也能看做是一场机遇,我又不傻,才不会放弃优势。」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得意得问:「你有没有听说过营养液?」 小说里时代的常见名词,林慎激动举手:「我知道。」 贺鸣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没听过,但是可以理解。」 这个词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锐驰也很激动,但他还是理智地提出一个问题:「大家能接受吗?」 怎么说也是个钟爱的国度,把一日三餐当做人生大事,会愿意用营养液替代吃饭吗? 这下轮到沈明恆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了,「又不是吃了营养液就不能吃别的东西,想研究美食,末世结束后有的是时间让他们研究变异植物的一百种做法,但是你不觉得,营养液很适合赈灾吗?」 只需要很小一块土地,种出来的变异植物就能养活全国的人,国家完全可以负担。 就算是末日结束之后这门产业都可以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退一步说,就算没人来,也很适合作为军用或是探索宇宙时的储备物资。 贺鸣舟能够理解,于是他遗憾地嘆了口气:「可惜,我原以为可以和你一起研究的。」 他见沈明恆一进基地就对信号表示出了兴趣,还以为这人会选择这个方向来着。 第44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0) 沈明恆也能猜到曙光基地里通讯的信号是出自贺鸣舟之手, 他环视一圈,「可是你已经有成果了,只需要按部就班下去就可以?」 看起来不太需要他。 贺鸣舟摇了摇头, 「只能通话, 网络还用不了。」 「对你而言应该也不难吧?虽然磁场环境变化了,但许多年前,人类也是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搭建起网际网路的,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你已经找到规律了,根据现在的磁场搭建新的不受影响的网络只是时间问题。」沈明恆说。 林锐驰与林慎两人在一旁一言不发。 他们也不知道沈明恆明明今天才刚来,怎么就好像已经对贺鸣舟的研究进度了如指掌了。 贺鸣舟没有反驳, 他笑了笑,眉宇中流露出几分傲气:「是的, 但就像你觉得变异植物如果不利用会很浪费一样, 如果我们数十年来辛辛苦苦搞好的基础建设就此荒废,我也会觉得很心疼。」 好不容易把基站建到了最高的山上, 末日来临前还刚往太空里又发射了两颗卫星, 满级帐号数据清空,搁谁身上不难受? 沈明恆瞭然点头:「所以你还是想改变磁场。」 末日降临的原因还没找到,要改变比顺应难多了。 「总得试一试。」贺鸣舟失落嘆气:「我本来以为你也会选这个方向, 那我还能腾点时间出来研究武器。」 「武器?」 总算有沈明恆不清楚的事情了, 林锐驰振奋精神, 解释道:「贺博士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向就是军用武器,是觉醒了脑域系异能后才转而研究信号与网络的,你们手上戴着的手环也是贺博士的研究成果。」 他才反应过来沈明恆和林慎还戴着限制异能的手环,赶紧小心翼翼摘了下来, 而后继续解释:「贺博士是最年轻的脑域系异能者,相比起来, 与其他基地恢復通讯的需求更加迫切,所以现在大部分科学家的研究方向都是这个。」 贺鸣舟神色郁郁:「其实我觉得武器也很重要,就算消除磁场的仪器发明出来,影响范围也是有限的,也需要在全国各地建造,可是这种环境没有足够的实力根本走不出去。」 一定有可以克制变异生物的武器,但是他没有时间研究。 沈明恆眨了眨眼,「这样吧,你去研究你想要研究的武器,等到我们能在外面畅通无阻的时候,我送你一个惊喜。」 第79页 贺鸣舟也学着他眨了眨眼,「你要两项发明一起研究?来得及吗?」 他没问沈明恆能不能忙得过来,他只问能不能跟得上他的速度。 ——他不质疑沈明恆的才华,同样也骄傲自己的能力。 沈明恆自信一笑:「打个赌?」 「好。」贺鸣舟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实验室,你要不要一起?」 沈明恆转身,「走!」 两人并肩而行。 林锐驰还没反应过来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林慎已经急急地开口挽留:「明恆!」 沈明恆转头:「嗯?」 林慎局促不安,他小声问:「那我呢?」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啊。」沈明恆不解:「你是大学生,你还有异能,你能做很多事情,从中选择自己喜欢的就可以了,为什么要问我?」 林慎愈发无措:「可我学的是计算机,异能是水系……」 末世中他的专业完全派不上用场,异能也很普通。 沈明恆纠正:「这个异能很有用的,可以攻击,可以种地,只要你足够强大,天底下有水的地方都是你的主场。」 他笑了笑:「水可是万物之源啊。」 大抵是他说得太过真诚,林慎顿时振奋起精神。 「我明白了。」林慎铿锵有力道:「明恆你说的对,我会努力提升自己的异能的。」 林锐驰欣慰地看着林慎,他想,正是这一张张年轻稚嫩而又坚毅的面孔,构筑了祖国光辉璀璨的未…… 沈明恆轻飘飘地打断,「哦,我没这个意思。」 林慎愣住:「啊?」 沈明恆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能藉助工具为什么不用?贺鸣舟能做出限制异能的武器,难道就做不出放大异能的武器吗?你与其在这上面努力,不如想想可以用水系异能做什么。」 林锐驰:「……啊这。」 好有道理。 沈明恆昂首挺胸,「这是个科学的世界,知识和智慧才是我们最大的武器!」 贺鸣舟连连点头:「我贊成。」 林慎:「……」 虽然但是,异能的存在就很不科学。 * 沈时清把学校周边都转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一个还活着的学生遗漏,便带着人往云城基地的方向去。 从前与沈明恆聚少离多他都没有丝毫不舍,可如今他却升起了强烈的对这个弟弟的惦念。 他很想顺着郑乔源说的方向去寻找,但是不行,他身上还有任务。 来的时候要找路、开路,极耗费时间,回去的时候就轻松多了。 他们找到了一些能用的车,又有小白帮助,没用多少时间就走完了大半的路程。 预计第二天就能回到云城基地的时候,他们照例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 出来执行任务的当然不止沈时清一队人马,其他区域也有负责的人员。大概是这个位置找的太合适,后面他们又陆陆续续遇到几波完成任务准备回云城基地的军队。 人是很擅长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痛苦中求得欢愉的种族,灾难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所有人都很兴奋,有些家就在附近的同学还见到了自己的父母。 这些都是比较幸运的人,沈时清没能得到这份幸运。 都是云城基地的军人,彼此之间多少都认识。 沈时清向他们询问有没有看到过沈明恆,其他人这才知道原来沈时清还有一个弟弟。 沈时清素来寡言,也不爱谈家里的事,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沈明恆的名字。 有军人感嘆似地说:「沈队,你弟弟居然能考上云麓大学,真有出息。」 旁边人忙用力推了他一下,眼神责备。 在人家弟弟失踪的情况下说这些,礼貌吗? 那人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见沈时清面色沉郁,尴尬道:「沈队,节、节哀。」 沈时清面无表情:「我弟弟异能很强大,身边还跟着一个水系异能和一只变异狗,没那么容易死。」 像是所有亲人离散后自欺欺人的安慰。 那人顿时更尴尬了,不敢再待,找了个藉口就缩着脑袋走远。 郑乔源嗤笑一声:「你们这对兄弟真是奇怪,你平时不提起恩人,恩人的同学也不知道你。」 陌生得简直不像一家人。 不过在郑乔源心里,他的恩人自然是不会有错的,所以问题一定是出在沈时清身上。 「我确实对他知之甚少。」沈时清并不否认,他转身看向一直关注着这边的陆寄淮等人,「你们能告诉我吗?」 郑乔源又是嗤笑一声,「你问他们?除了一堆狗屁不通的诋毁,还能得到什么?」 他身上有磨灭不掉的痞气,如果老人们在场或许还会掩饰一下,但那些年的岁月深入骨髓,稍不注意就会流露出来。 几个学生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沈时清神色淡淡:「我想我有基本的分辨能力。」 谁都觉得他们是恶人,耿宇自暴自弃地说:「是是是,都是我们孤立沈明恆,是我们故意不跟他来往,逼他去跟辅导员一起吃饭的行了吧?」 郑乔源揉了揉耳朵,「可真是让我开了眼了,这点小事居然就让你们耿耿于怀?」 耿宇涨红了脸,「你少胡说八道,你又不是当事人,当然不能感同身受。」 第80页 学生时代很多事情在大人眼里无足轻重,可对他们来说,就是堪比天塌下来的大事。 「我说,教师食堂条件不比你们学生食堂的要好啊?我要有机会我也去教师食堂。」 郑乔源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嘟囔道:「见过心眼小的,没见过心眼这么小的。」 这话极不好听,但学生们齐齐愣住,居然都忘了生气。 光觉得沈明恆谄媚狗腿,一时竟没想过这个角度。 关键是,这么一想还挺有道理啊,就沈明恆那个完全不在意朋友、不在意社交的性格,太像会吃独食的样子了。 耿宇不服输:「那他占去了每年所有的评优评先名额又怎么解释?就算他有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优点,那贫困生补助呢?」 郑乔源只觉得他在无理取闹,「这是你们辅导员定的名单,你们不去怪辅导员,怪我恩人?」 耿宇针锋相对:「好啊,就算是辅导员提出的,沈明恆卡里突然多了一笔钱,他难道不知道?」 「这是……」郑乔源像极了沈明恆的脑残粉,就要绞尽脑汁为他开脱。 话刚出口,沈时清先一步打断。 他语气仍是平平淡淡的,「明恆确实有可能不知道。」 他不了解沈明恆,可他们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都差不多,他理所当然代入。 「我们出生的时候,家里就给我们各留了一份产业,每年都在升值,就连我都不清楚我名下有多少财产。」 他们俩都不打算从商,大概只有资产代理人知道具体的数字。沈明恆性子惫懒,更不可能会去关注。 沈时清说:「从小到大,我们出门有保镖接送,需要什么都会有人准备,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自己买过东西,我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明恆会去关注他银行卡里的数字。」 第45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1) 耿宇觉得沈时清在凡尔赛, 可是他没有证据,他冷笑一声:「怎么,难道你们是首富的儿子?」 沈时清没理会, 他在仔细回想他印象中的沈明恆。 他在想沈明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想他的这份成见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和沈明恆本该是血溶于水的兄弟,为何悄无声息间生疏至此? 事到如今,沈时清已然可以确信他这唯一的弟弟在大学期间受到了许多无端的误解,他顿时有种难言的愧疚。 本来,家里人安排沈明恆读云麓大学,就是希望他可以关照一下他的。 可他没有做到。 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地铁三个小时,开车不到两小时, 他却都没有发现。沈明恆今年大二, 至少承受了一年多的委屈,而他一无所知。 耿宇嘴上猖狂, 可他其实是信沈时清的话的。 沈时清一看就不是会说谎的人, 而且他说的时候太平淡了,像是不加修饰就全盘托出,因这不多加思索更显得真实。 耿宇默默退到陆寄淮身边, 「陆哥, 你说我们真的误会沈明恆了吗?」 他们本就不算坏人, 如果真是他们错了,那他定然愧疚万分。 陆寄淮沉默片刻,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 我们欠他一句谢谢。」 是小白把他们救出来的,且他怀疑沈时清也是因沈明恆而来。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沈明恆对他们的恩情,早就不是一句「谢谢」能解决的。 至于是否还欠一句「对不起」,他会自己去看。 陆寄淮伸出手,掌心火焰跳动,片刻后,他指尖微动,几束雷霆便缠绕在火焰周围。 他知道他觉醒的异能罕见珍贵,攻击力更是数一数二的,因此这些天一有时间他就在锻鍊对异能的掌控能力。 陆寄淮收回手,他抬头看向沈时清:「沈队长,我可以参军吗?」 剧情里说他们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但如今因为怀疑自己的弟弟被校园霸凌,沈时清对这群学生并不亲厚。 但沈时清毕竟是沈时清,正直而又理智,不会凭一己之喜怒做事。 他没有隐瞒,「回去之后,你可以向基地提出申请。我出来时听说基地打算成立专门的异能者小队,不过当时政策还没定,我给不了你准信。」 * 林慎以为沈明恆要闭关,从此功不成不相见,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与从前没什么分别。 贺鸣舟也以为沈明恆说的惊喜的意思是他先研究营养液,有成果了之后才会转而研究信号与磁场,没想到沈明恆是同步进行。 但这也不能怪沈明恆好高骛远三心二意,末世的到来毕竟带来许多影响。 曙光基地虽是末世前国家就未雨绸缪准备好的,可也不能面面俱到,需要哪些仪器设备自然没有末日前方便。 沈明恆昨天才说要制作营养液,今天在实验室里呆了一天,转头就拿出一个设计图。 他像是很有自信,一般人在等待的情况下总要多推演、多完善几遍,他却一副只要设备出来立马就能进行下一步的模样。 而营养液方面的进展由于设备一时难以提供陷入僵局,他就转而研究起磁场来。 先是嫌弃现在对磁场的观测仪器不够精确,然后立即拿出了改进观测设备的方式。 沈明恆的理论阐述和设计说明倒是给得飞快,也不考虑生产线能不能负荷。 第81页 所有人都被他使唤地团团转,沈明恆反而闲了下来,时不时去指导一下技术,在基地里巡视几圈,与贺鸣舟的繁忙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很快他就找到了新的方向,开始祸害起了大黄。 「大黄,听话。」沈明恆强行将大黄按到在地上,不让它乱跑,兴致勃勃地说:「让我研究研究,你究竟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动物敏锐的直觉让大黄有不好的预感,它「汪呜」地叫着就要往前跑,无奈爪子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也没能跑开。 沈明恆抓着它的尾巴往实验室拖去,「别怕,我会很温柔的。」 大黄生无可恋地放弃挣扎,而后度过了生不如死的两天。 沈明恆确实没怎么它,最过分的行为也不过是抽了它一小管血,这点伤对恢復力强悍的变异生物而言不值一提,但不能去外面撒欢、不能享受众人四脚兽的投喂,还是让大黄很抑郁。 「放心,最多只是研究研究,不会拿你做实验的。」沈明恆的良心虽然不多,但是有。 他不管大黄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破坏果然比建设容易,假如我研制出一种能够消除%&f@元素的仪器,理论上就能消除末世带来的异变,但是不可恢復,算了算了,不大值得。」 他若有所思,「至于对人类有没有用,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可惜他确实没有异能,要不然就能拿自己做研究了。 林慎来给沈明恆送做好的仪器,一进门就看到萎靡不振的大黄,他忍不住笑了笑。 林慎将手上的仪器递过去:「明恆,你先试试能不能用,如果有问题我再送回去,省得你多跑一趟。」 沈明恆接过随意地看了两眼,满意道:「没错,就是这样,等着,我今晚先做两份营养液出来。」 早点审批早点通过,就能早点量产。 「也不必急在一时。」林慎劝说:「今天我抓了一只羊回来,食堂的叔叔说给我们做烤全羊,要不要一起去?」 就算将来可以依赖武器,林慎这些天还是主动申请一起去打猎,藉此锻鍊自己的异能。 他有听沈明恆的话,一直思考自己的异能可以从哪些方面起到作用,但不管怎么样,强大总是一切的基础。 多努力点总不会有错。 林慎补充:「领导们也会来。」 曙光基地的日子比林慎想像中要舒适自如得多,因为沈明恆的关系,他和几位领导接触不算少,没多久就发现他们其实都是很随和的人,也会围在一起,一边吃西瓜一边吐槽其中某人的轻狂往事。 沈明恆诧异道:「那么大的羊,要烤很久吧?」 大黄都能当汗血宝马用了,羊岂非更大? 「有我在,还怕烤不熟?」贺鸣舟突然出现,他倚靠在门口,双手抱胸,傲然地说。 他有那么多举足轻重的作品,提起时都平淡如水,带着足够的谦卑和敬畏,现在做了一个方便烤全羊的机器,反倒骄傲起来。 沈明恆也很捧场,他一本正经:「那是得去看看。」 林慎趁机将大黄解救出来。 贺鸣舟转身带路,大黄撒腿就跑。 贺鸣舟瞥了一眼大黄重新振奋起来的欢快背影,「明恆,你是在研究异变吗?」 「对。」沈明恆没有隐瞒,「很神奇不是吗?就像人也突然觉醒了异能一样,毫无来由,莫名其妙,但我觉得,这种现象一定是能用科学解释的,只不过我们没有找到。」 贺鸣舟很贊同,「一切都是建立在科学上的。」 「末世之初,我们就採集了第一批觉醒异能者的身体数据,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申请。」贺鸣舟说。 沈明恆之所以薅着大黄做研究,当然不可能只想把研究范围局限在动植物上,任何一个科学家都不会不对异能这样神奇瑰丽的力量产生好奇。 只不过涉及到人,总是很容易产生各种各样的伦理困境。 沈明恆摇摇头:「大黄的数据足够了。」 「一些资料而已,看看又不碍事。」 驻扎在曙光基地的,都是最核心最优秀的军人,以他们的爱国情怀,莫说只是做几个检查,就算是要招募他们做实验小白鼠,他们都会踊跃报名。 贺鸣舟眉头微皱,「其实那些数据我也看过,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只能看出他们都很健康。」 沈明恆不置可否。 谁说他只打算看看?他是真的打算做些什么。 异能的伤害力太大,出现又太过随机,理论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都可能有拆了一栋大楼的能力。 异能是人类的一场机遇,但前提是它要能被掌控。 沈明恆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天才般想法,他打算做出成果再去和领导们商量,他觉得领导们一定会很喜欢他这个主意的。 林慎看出沈明恆似乎另有计划,他悄悄对他眨了眨眼睛,趁贺鸣舟不注意,低声说:「明恆,你要是需要异能者,我可以帮你。」 不论是试药还是试某种仪器,他都可以的。 他相信沈明恆不是会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的人,如果沈明恆有一定把握的情况下还是出了意外,那也没有办法,那是过程中必要的牺牲。 反正,总要有人牺牲的,他只想能帮得上沈明恆。 第82页 林慎做贼心虚地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我们不告诉别人,偷偷来。」 沈明恆难以言喻地看了他一眼,「副班长,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要不以后离大黄远点呢?愚蠢是会传染的。」 贺鸣舟停下脚步:「大黄可不蠢,大黄已经到了。」 ——大黄也许是闻到了烤全羊的味道,早早地蹲坐在前方等待,尾巴又开始飞快摇晃。 待发现沈明恆等人也到了之后,尾巴突兀停住,整只狗无端显示出几分震惊,满脸都写着「救命怎么刚逃出来又遇到了这个可怕的两脚兽」,半点藏不住心事。 领导们已经入坐,朝他们招了招手,乐呵呵地道:「快来快来,可以吃了。」 第46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2) 在曙光基地的日子和末世前没什么两样, 顶多物资贫瘠了些,以及用不上网络让人觉得很不习惯。 但这并不意味着领导们可以轻松了,要知道, 论人数, 曙光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基地。 一日还有人陷于危难不得拯救,他们就一日无法安睡。 可人力有时穷,这不是他们通宵达旦、宵衣旰食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今之计,只能等待。 所以其实,他们挺需要吃一顿烤全羊的。 贺鸣舟对和领导们一起吃饭这件事习以为常, 他先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像是随口提起般边拿起一块羊排边说:「我改进了喷雾, 现在不仅对植物有用, 也能驱散大部分变异昆虫和小型动物,持续时间也加长了1.5倍, 不过对于大型野兽效果不大。」 「那也不错。」领导们惊喜地合掌笑道:「时间变长, 我们的人就更有把握能去远一点的地方探索,也该和附近的基地建立联繫了。」 「对了,鸣舟, 我听说你还研究了一个可以放大异能效果的手环?」 「是, 还在试验阶段, 性能不太稳定。」 林慎顿时觉得手里的饭都不香了,他之前还以为只是单纯吃个饭,现在才忽然了悟到这场宴会真正的作用。 领导们平时需要足够镇定,足够胸有成竹, 如此才能稳定人心,可有时候, 他们也会需要一点底气。 林慎举起手,晃了晃腕上的手环:「我戴着的这个就是。」 他老老实实:「我感觉挺好的,没什么不稳定的地方。」 可能这就是科研人才的高要求高标准吧。 领导们思考片刻,「不稳定会什么影响吗?」 贺鸣舟知道领导们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摇头,「最多突然失灵,没办法起作用。经我手出去的东西,我可以担保不会出现爆炸之类的危险事故。」 「那就够了。」领导们拍板:「先生产一批,给别的基地也送一些过去。」 林慎迟疑片刻,犹豫地小声问:「我可以去吗?」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林慎有些窘迫,「我不会添麻烦的,而且我是第一个试用手环的,比较有经验。」 「小伙子别紧张。」领导们温和地笑了笑,「我们都听说了,你这段时间跟着军队一起训练,进步很大。」 林慎被夸得脸红,支吾地说:「我想去云城基地,那个,我的同学们应该在那里,我想去见见他们。」 林慎人缘很好,沈明恆不管事,班级同学们有事找的都是他这个副班长,而他为人又负责,自然深受爱戴,结交了许多好友。 领导理解地点点头:「是该去看一看,明恆,你要不要去?」 沈明恆来的时间不长,领导们也没空闲到去追问他的大学生活,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应该是饱受赞誉和拥戴的。 「啊?我就不去了吧。」沈明恆不假思索。 领导们也没有勉强,毕竟曙光基地里有一个沈明恆,能带来太大的好处了。 林慎也没有勉强,他经歷了沈明恆的过往,知道那不算一段愉快的过去。 「明恆,」林慎问:「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的吗?」 他的表情认真到沈明恆一时还以为自己忘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沈明恆想了半天,没觉得以原主的关系和同窗之间有什么一定要交流的内容。 沈明恆神色困惑,「没有吧?那不然你和他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他想起他走的时候确实很适合放一句这样的狠话来着。 林慎:「……我会带到。」 贺鸣舟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少年穷?」 他确信自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沈明恆……少年穷吗? 沈明恆轻描淡写,「以前不学好,成绩挺差的。」 领导之中有有一两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印象中好像记得沈诉是託了点关系才把他儿子送进云麓大学的。 可是不对啊,不管沈明恆有没有觉醒异能,他的基础分明很扎实,涉猎的知识面之广,连贺鸣舟都有稍逊一筹。 贺鸣舟十分感同身受:「理解,我上学的时候也从来不参加考试,在考卷上画乌龟都比答那些简单得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的弱智问题要有趣得多。」 林慎:「……」 领导们:「?」 沈明恆感嘆:「哇,你以前好叛逆啊。」 贺鸣舟也恭维回去:「还行吧,比不过你,我也就中小学这么玩,跳级上了大学之后就得认真一点了。不像你,大学还敢这么任性。」 第83页 领导们:「……」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林慎生无可恋地按了按额角,苦笑道:「明恆,你藏的也太深了。」 「啊?」贺鸣舟惊讶:「难道你们居然都信了吗?」 他难以置信,「从前我虽然不写作业、经常逃课还不参加考试,但是班上谈到成绩最好的学生他们都会默认是我,有竞赛需要选人参加,老师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我。才华这东西是藏不住的,你们怎么可能会觉得沈明恆这傢伙没本事啊?」 当然是因为原主本身就没才华。 沈明恆一本正经:「可能是我演技还行?」 他也没说为什么要演,贺鸣舟只得把这归结过好友的一个独特爱好。 领导们深觉自己跟不上时代,他们想,不管沈明恆和贺鸣舟身上还有过哪些离谱的过去,他们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唯有林慎知道,沈明恆根本没有特意去演。 他一向率性而为,行止由心,根本不是会演戏的性格。 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偏听偏信,是他们一叶障目,是他们误解了沈明恆。 * 沈时清等人回到了云城基地。 他们不是第一波执行任务回来的小队,基地里已经有了不少被救援回来的人居住,故而这部分的流程已经很完善。 沈时清带着陆寄淮等人去办手续。 电子设备全部失灵,别说联网查询身份信息,他们只能用笔做登记。过往是否有案底、做过哪些恶事也无从查证,只得暂时先按下不表。 反正以基地管理的严格程度,应该也不会有人傻到现在就暴露真面目。 这一趟救回的人有点多,沈时清趁着他们做登记的时间,向旁边的战友询问建立异能者小队的事。 他答应过别人的事情轻易不会反悔,即使他不喜欢陆寄淮。 「啊?异能者小队?」战友闻言摆摆手,抑扬顿挫像是说相声,「没听说过!」 沈时清默默地看着他,忍无可忍道:「你正经一些。」 战友笑了笑:「真的没有,新觉醒的异能者又没受过训练,哪里能比得上我们?」 「我走之前不是还说要面向大众招募吗,我们的异能者人手好像不够?」沈时清有些疑惑。 「那是以前!」战友气势豪放:「前两天曙光基地和我们联繫上了,他们给我们送了一批补给过来,里面有很多针对变异生物的武器,还有能够放大异能效果的手环。」 现在他们没觉醒异能的战友都能以一打十,人手顿时富裕了起来。 「曙光基地?手环?」沈时清忽然有种自己外出了十几年的感觉,怎么他就离开一段时间,感觉又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战友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你也觉得奇怪对吧?早就听说国家做了很多各种灾难的预案,也准备了避难基地,之前还以为是谣言,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沈时清给陆寄淮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而后也笑了笑。 知道自己的国家早有准备当然是件开心的事,这让他忍不住畅想,或许末世只是一时的短暂灾祸,或许某一天醒来,一切都已经恢復正常。 而陆寄淮当然也不需要再考虑参军的事,或许他很快就能回到校园。 这个消息让沈时清都兴起了几分聊天的兴致,带着几分自豪:「这么快就有成果了,我们国家果然人才辈出。」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你刚回来不知道,教我们使用武器的那个兵看起来小得很,我估计也就刚成年,但是人家的异能一看就是下了死功夫练过的,要不然掌握不到这种程度。」 战友唏嘘道:「换了以前,谁能想到一个纯粹的水系异能还能给水加热呢?咱们对战的冰系异能者冰都化了,还变成了人家的武器。」 同为冰系异能的沈时清默默抬起头。 正说着,前方忽然有人小跑着赶来,远远就沖他们招手,「沈队,你回来了,领导让你去一趟。」 沈时清顿时敛了神色,郑重地应道:「我这就去。」 他拜託战友:「我先走了,麻烦你带他们去办一下手续。」 战友刚要应下,来人听到这话,问道:「是沈队你这次出去执行任务带回来的人吗?云麓大学的学生?」 沈时清点了点头。 「哦,那沈队你等一下。」那人转头,面向这上千名学生,朗声问道:「在场有没有认识林慎的?计算机系大二年级的林慎。」 「林慎?」所有学生同时抬头。 得益于沈明恆,林慎这个总被压迫的副班长也有了姓名,在场的人就算没见过他,多多少少也听过这个名字。 那人吓了一跳:「这么多人都认识啊?」 他挠了挠头,「那行吧,跟他关系比较好的有没有?来上三……五个吧,跟我一起走。」 沈时清也记得这个名字,跟他弟弟一起离开的水系异能者。 水系…… 他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 「沈队,可以了,我们走吧。」那人对他笑了笑,解释道:「林慎同学来自曙光基地,他想见见他的同学,我们一起过去。」 猜测被证实,沈时清突然就忘了怎么唿吸。 第47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3) 第84页 在同学们的眼里, 林慎变了许多。 自那天他跟在沈明恆身后离开,先后经歷了从变异植物中穿行而不受攻击、将变异生物当马骑、与最高领导同坐一桌吃烤全羊等等事情,早就让他沉淀出了一份沉稳气度。 他自己没有察觉, 可在同学们看来, 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但莫名就是觉得,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极擅长忍让、旁人说什么都不会的拒绝的柔软模样。 耿羽见到他愣了一瞬,「林慎?真的是你?」 林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陆寄淮环顾四周,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明恆没有和你一起吗?」 「明恆在曙光基地。」林慎轻轻嘆了一口气, 故友重逢的喜悦慢慢淡了下来,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说起沈明恆。 那些谩骂的话语、那些鄙夷的眼神, 逐帧在他脑海中慢放而过, 他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清清楚楚地看着沈明恆曾经遭受过的误解。 林慎莫名有种难言的委屈, 伴随而来的,是忽然翻涌起来的怒气。 他扯出一个苍白笑意,语气却没什么温度, 他轻声道:「明恆让我跟你们说,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他什么意思啊?」耿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是在朝我们放狠话吗?他不过就是运气好觉醒了异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耿宇!」陆寄淮皱着眉阻止。 耿宇梗着脖子不肯退让:「我说错了吗?是,他救了我们, 那他当时逃跑也差点害死了我们,这两件事一笔勾销, 我们谁也不欠谁,他凭什么这种态度?」 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是爱重面子的时候,郑乔源、沈时清都因为沈明恆指责他们,话里话外说他们眼盲心瞎误会了好人,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肯认错。 林慎目光悲哀,他说:「你们应该知道,明恆有预知异能。」 这件事他们已经从郑乔源嘴里得知了。 耿宇冷笑一声,「知道,他有预知,他还会控兽,我承认他厉害,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他会预知,难道就没怀疑过,明恆是知道陆哥会来所以才走的吗?」林慎平静地说:「你口口声声明恆差点害死了你们,然而事实就是,你们没一个人有事。」 好像他每一条对沈明恆的控诉都会被反驳,耿宇气势弱了下来,「那、那他为什么不说?」 林慎声音愈发冷静:「明恆不是一直都不喜欢解释?这算是错误吗?」 耿宇无话可说。 沈时清在一旁冷漠地听着,不置一词。 眼见气氛愈发怪异,带路来的军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尴尬地无法适从时,说要见沈时清的领导终于姗姗来迟。 他抱着一个大包裹进门,笑呵呵地对林慎等人打了个招唿:「都寒暄上了?你们接着聊,不用管我。」 军人心想他们估计是聊不下去了,不是,那「明恆」是什么人啊?蓝颜祸水吗? 领导将手里的包裹递给沈时清,满脸看出色后辈的欣慰与疼爱:「时清,这是给你的。除了所有人都有配发的异能手环、防身喷雾这些之外,还有一套多功能战斗服,等会儿你可以问问林慎同志怎么操作。」 领导故作神秘:「这玩意儿比较珍贵,曙光那边都没多少,咱们基地你可是独一份。」 沈时清原是本能接过包裹,如今却不由得顿住,保持在一幅要收不收的模样,「为何?」 他递了回去,抿了抿唇,推辞道:「无功不受禄,论功劳论实力都轮不到我,领导,请您收回。」 这位领导与他父亲沈诉是多年好友,就像是沈诉会找关系把沈明恆送进云麓大学一样,虽然大儿子一向让人放心,他也偷偷拜託了好友照顾。 沈时清担心领导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才给了他这种独一无二的待遇,未免不太公平,他想。 领导一眼便能看出他在顾虑什么,「收着,不是我以权谋私,是研发者点明要给你的。」 领导摊了摊手,「版权都在人家手上,他要给你,就算我想拒绝都不行。」 「研发者?!」沈时清如同触电般震了一下,尾音因极度的诧异和期待微微上扬。 他联想到他那有些神秘的弟弟,以及从曙光归来的地位明显不一般的林慎,内心隐隐生出一个极为夸张的念头来。 他干涩地问:「那位研发者是?」 「姓贺,贺鸣舟贺博士。」领导对这个名字记得很清楚,毕竟一半的发明都是那人贡献的。 不姓沈啊…… 沈时清眉眼微垂,神情瞬间便萎靡下来,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消沉。 「你怎么了?」领导一头雾水。 沈时清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又说:「可是我不认识姓贺的博士。」 贺姓不常见,沈时清周围就没有姓贺的。 「是因为明恆。」林慎笑了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认真地说:「明恆和贺博士关系可好了,贺博士知道你是明恆的哥哥,专门给你留的。」 领导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他拿到这些武器说明书的时候,在「贺鸣舟」的旁边看到过这个名字。 他也知道沈时清有个弟弟,沈时清这次去云麓大学执行任务还是他批准的申请,但是当时他只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巧合。 第85页 领导诧异万分:「时清,明恆这么有出息的吗?你和沈诉怎么都没和我说过?」 「我……父亲他向来不喜欢夸耀。」 沈时清在之前也不知道沈明恆这么厉害,可他的父母知道吗?沈时清想,大概是清楚的吧。 他们对于孩子的教育一向严厉,还这样疼爱沈明恆,起码说明他的弟弟至少人品方面没问题。 沈诉与闻知从小兵摸爬滚打至上将,以他们的识人功夫,总不至于看错人。 领导回想了一下沈诉的性格,「那倒也是。」 很快又抱怨:「又不是让他夸自己,他儿子这么出色还不能让人认识一下吗?我要是有像你们俩这么优秀的孩子,我非得嚷得全国都知道。」 他不优秀,他甚至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沈时清低声问:「明恆在曙光基地过得好吗?」 应该过得很不错吧?他的异能都很难得,大概会被重重保护起来,平时来往的都是贺博士那样的珍稀人才。 「挺好的,大家都很喜欢他,就是有点辛苦。」林慎皱了皱眉,「明恆一整天都呆在实验室里面,就像这次,为了能多做一点营养液,我出门的前一天晚上他还通宵了。」 「营养液?」沈时清呆滞。 「实验室?」学生们震惊。 沈明恆专业是计算机,要进也是进办公室,实验室是什么情况? 就算沈时清一开始胆大包天地把沈明恆与研发者联繫起来,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弟弟真在这方面有卓越成就。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沈明恆与贺博士能成为朋友,靠的不是他的异能,是才华。 但这一切是真的吗? 只有领导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接受得最快,他感嘆道:「我试过了,就那么一小口能顶一天,英雄出少年啊。」 学生们只觉头晕目眩,「沈明恆会科研?」 过往的一切认知都摇摇欲坠,如果预知、控兽他们还能不忿地归结为沈明恆运气好觉醒了异能,但从小的教育告诉他们,学习没有捷径。 这不是运气能够决定的事情。 于是忽然之间,在他们眼里胆小怕事、争功委过、谄媚奉承的小人突兀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高高在上,光明而伟岸,人皆崇拜。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那么,是谁错了? 是世上所有人,还是区区几个他们? 林慎骄傲地答道:「当然!我都说明恆很厉害的,贺博士见到明恆第一面就对他另眼相待。」 说到这个,沈时清想到了自己收到的礼物。 他暗藏着几分期待:「是明恆对你们说起我的吗?」 那不然,为何贺鸣舟会专门指定给他一套昂贵装备? 林慎一时居然答不上来,他凝神思索,发觉沈明恆确实很少说起沈时清,最早说起沈时清在云城基地的,似乎是某个领导。 林慎迟疑着点了点头:「明恆说,你会去云麓大学接他。」 他就是因为这句话,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兄弟两个感情很好。 沈时清闻言微怔,有些意料之内的失望,「他果然知道我会去。」 可他走得那样干脆,半点不想与他见面。 也是,如果沈明恆一直以来都这么聪明,那他对其的排斥这人应该也心知肚明。所以这么多年来,沈明恆才会疏远他,与他的关系越来越不亲厚。 即便如此,沈明恆也没有因此对他心生怨怼,旁人至今不清楚他对沈明恆的偏见,不清楚那么多年来他都对自己的弟弟无动于衷。 所以那位素未谋面的贺博士,才会看在好友的面子上,为他送上一份礼物。 不是送给沈时清,是送给沈明恆的哥哥。 沈时清心情复杂,他忽然下了一个决定,犹豫地看向领导:「首长,我想……」 「我没意见。我可以给你批假,但是能不能去曙光基地,不是我能决定的。」 林慎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句:「可以啊。」 「你能做决定?」领导有些诧异。 「不。」林慎说:「是我出来的时候领导专门跟我交代过,如果沈队想来,我回去的时候就一起把他带上。」 沈时清再次意识到了他的弟弟在曙光基地的地位有多高。 第48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4) 就在沈时清收拾东西准备去曙光基地暂住的时候, 身在曙光的沈明恆也兴致勃勃预备出远门。 领导们神情为难:「不要吧?」 「当然要啊。」沈明恆说:「除了我,还有谁会调试这些设备?」 贺鸣舟抬眼:「我可以学,我的学习能力你应该清楚的, 不会需要很久。」 领导们嘆了口气, 「你们俩最好都别去。」 但是总还是要有人去的。 贺鸣舟造出了第一架没有再失灵的战机,而沈明恆也如约拿出了可以消弭怪异磁场的仪器。 领导们问沈明恆:「空中的变异生物一向是最危险的,你有把握吗?」 沈明恆满不在乎地说:「我都能毫髮无损从学校找到基地,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贺鸣舟面无表情,「古时候皇帝太子出行身边都跟着一群人,是因为皇帝和太子尤其废物吗?」 不, 是因为他们重要。 「可是这个设备只有我们两个能够使用,你还要学, 我现在就可以出发, 而且……」沈明恆提醒道:「我们两个之间,明显你更脆弱一点。」 第86页 就算是再奇怪的异能觉醒时都能或多或少强化身体, 唯有脑域系异能例外, 孱弱得一如既往。 而沈明恆身兼多个异能,哪怕不论科研能力,他都是数一数二的强者。战机对他的作用不是保命, 只是单纯提升速度。 领导们无奈了, 「你啊……」 沈明恆堪称天才的脑袋瓜里想不到利益与得失, 唯有应不应该。他觉得这件事要做,且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他就会去做。 但凡他有一点点的自私心理,他当初就不会选择来曙光。 他大可开疆扩土, 成一方霸主。天下之大,谁能阻止得了他? 沈明恆提着他装设备的箱子准备登机, 还没走几步路箱子就被人接过。 「林同志,好久不见啊。」沈明恆笑嘻嘻地打招唿。 这次与他同行的赫然是当初带他进曙光的那支小队。 林锐驰老老实实:「领导说我们跟您相处过,您可能会更喜欢跟我们一起行动。」 「确实。」沈明恆认同地点头。 队长朝他敬了个军礼:「沈先生,上次多有冒犯。」 他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就算再重来一次,他也许还会这么慎重。可吃着沈明恆制作的营养液,用着因为沈明恆才能这场使用的手机,他难免有些愧疚。 沈明恆偏过头,「这么介意的话,不如我也给你们带个手环?」 他从箱子里拿出几个手环来。 「这……」队长愣了愣。 这手环他们也正带着,是贺鸣舟发明的有放大异能效果的武器,与他们上次给沈明恆带的意义完全不同。 沈明恆随口解释:「贺鸣舟给我的,效果比你们手上的要好一点,他怕我弄丢,还多给了几个。」 加强版的异能手环数量本就不多,除了给领导们各留了一个,其他的全被贺鸣舟塞给了沈明恆。 队长不肯接受,「这是贺博士给您的,我们不能要。」 「哎呀,客气啥?」沈明恆强行扔到他怀里,「我又用不上,给我浪费了。」 他又没异能,手环给他能有什么用? 但没有人会觉得沈明恆没有异能。 队长捧着几个手环手足无措,沈明恆已经不在意地转身去倒腾他的箱子去了。 * 南方多山林,生物也旺盛得很。 末世来临后,南方基地光是处理篮球大小的蚊子、一米多长的蟑螂就已经焦头烂额。 尤其它们繁衍极快,生生不息除之不尽,真让人有种永无宁日的烦躁与绝望感。 因着这些情况,南方地区减员尤其严重。 可活下来的人再少也是要去救的。 末世前被蚊虫叮咬只会轻微疼痛瘙痒,放在现在却成了要人命的重伤,军人们无可奈何,每次执行任务只能穿着厚厚的防护服。 铁制品沉重,多少有些妨碍行动,但是在保命面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林锐驰在战机上探测到了底下有人遇到了危险,他当机立断髮动了攻击模式。 这是贺鸣舟特制的针对变异生物的武器,攻击性强,但不容易波及到周围的脆弱人类。 一道光束从天而降,穿透了前面的变异老鼠,伴随着一声「吱」的惨叫,老鼠顷刻间便死亡,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戴上了透明面罩,一点缝都不露出来的军人目瞪口呆。 末世后他们就没有打过这么容易的仗。 仿佛这些蚊虫走兽依然是人类面前不堪一击一巴掌可以打死的存在。 战机飞的不算高,军人们能隐隐窥见轮廓,顿时彼此间面面相觑。 他们不太确信的问道:「这好像是我们的援兵?」 「可我们基地有这种东西吗?难道是从别的基地来的?」 「我们基地所有需要程序控制的飞机大炮都不能用了,为什么这个基地可以例外?」 此地没有适合降落的条件,一位有着飞行异能的军人从战机上跳了下来。 相比起科技产物,如今异能反倒更让人容易接受。 飞行异能者一落地就朝对面的人敬了个军礼,对面的人群本能回礼,熟悉的姿势与习惯让他们几乎是在瞬间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异能者介绍道:「你们是南方基地的吧?我来自曙光基地,我叫徐临。」 「曙光基地?」他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其中一人看了看徐临身上军绿色的迷彩服,有些羡慕地说道:「同志,你要不要先上去?你没穿防护服,在外面很危险。」 他们出门在外,也没有带多的防护服。 徐临看着他们身上厚厚的钢铁沉默了。 你们这防护服安全是安全,但是不是太重了些? 徐临摇了摇头,「我没关系,它们不会攻击我。」 现在解释防身喷雾有些太麻烦了,等下到了基地还得重新解释。 徐临想了想,说道:「我们给你们带了物资,能不能先找个地方让战机降落?」 军人们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道:「跟我来吧,我们先回基地。」 徐临于是点了点头,他拿出通讯设备汇报:「队长,你们先飞一会儿,我先跟着他们去基地把地方给你们清出来。」 军人们震惊地看着他做这一切,而等到对面回復「收到」之后,更是觉得震悚,「你、你们怎么可以通讯?」 第87页 不是所有的设备都不能用了吗?为什么这个曙光基地的又能开战机又能远程通讯? 徐临将对讲机收好,带着浓浓的自豪,安慰似地说道:「放心,你们很快也可以,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南方基地与曙光基地不太相似。 曙光虽说气氛肃杀了一些,但环境与末世前没什么分别。 而南方基地则处处一副灾后重建的萧索模样,因其飞虫多,人们的行动范围都是室内,一眼看去有几分渺无人烟的死气沉沉。 南方基地建有许多巨大的房子,不敢建得太高,因此数量就很多,显得有几分压抑的逼仄。 路上巡逻的人同样穿着铁制成的防护服,动作看起来沉重笨拙,但速度却丝毫不慢,仿佛时刻有种紧迫感。 徐临甫一出现,作为唯一一个穿着亮眼普通军装的人,顿时受到了满场注目。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先被人甩了一堆钢铁过来,对面人语气急促:「先把衣服穿上。」 徐临神色无奈:「同志,我真的没事,你看我这一路走来也没被攻击。」 他问:「请问附近有没有降落的地方?我们还有一架战机在天上。」 那人在面罩下皱着眉头,勉强相信了徐临的话,没再逼他穿防护服。 他对身旁人说道:「你带他过去,我去通知上将。」 户外没什么人,只要是空旷点的地方都能作为降落点。 徐临和沈诉相差无几地先后赶到,知道沈诉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他也没拖延,就想通知林锐驰他们下来。 毕竟他也不怎么会解释。 他拿出对讲机:「你们能收到定位吗?现在可以降落了。」 「哦,稍等,前面看到个野猪群,他们在救人。」 懒懒散散的语调一听就是沈明恆。 小队里只有林锐驰知道沈明恆与沈诉的关系,徐临听闻他们暂时没法下来顿觉尴尬,难道要他和上将解释吗?他不会啊! 沈诉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毕竟是去救人,他当然不会见怪,但是确实也有些心焦。 「同志,曙光基地现在怎么样?」沈诉是知道曙光基地的。 「一切正常。」徐临答道。 自沈明恆来后,曙光基地发生了太多变化,他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贺博士研发了防身喷雾,可以防止被大多数变异生物攻击,这就是我走在路上不担心蚊子飞虫的原因。」 「这么厉害?」沈诉惊喜,他们现在可太需要这个东西了。 徐临点点头,继续说:「先生们还有许多发明,我们各种都带了一些。曙光基地的信号已经恢復,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护送沈先生来南方基地,恢復这块区域的信号。」 沈诉这么沉稳的人听完都有些喜不自胜,「这么快就能恢復信号了,先生们真是了不起。」 他知道国家有一批被重重保护起来的科研人才,如徐临方才所说的贺博士,他还曾经打过照面。 「对了,那位沈先生是?」 和他同姓,真给这个姓长脸。 徐临语气带了些尊敬:「他叫沈明恆,还只是一个大二学生,但是已经有很多很优秀的成果了。曙光基地能这么快恢復信号,主要是这位沈先生的功劳。」 沈诉:「……啊?」 第49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5) 沈诉忽而就有些绷不住神色, 他谨慎地求证道:「你说的这个大二年级的沈明恆,该不会是云麓大学的吧?」 应该是巧合吧?全国这么多所大学,这么多的学生, 出现一个同年级同名同姓的也不奇怪? 毕竟他自己的儿子他清楚, 虽然乖巧、听话、明事理、善良正直,但是还算不上聪慧优秀。 他接触过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不知凡几,相比起来沈明恆毫不出彩。 沈诉镇定地吐出一口气,看见徐临惊讶诧异的眼神,笑道:「我随便问的,别在意。」 徐临震惊:「上将认识沈先生?」 「我不……」沈诉愣了一下, 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云麓大学的?」 这个巧合好像过于巧了。 徐临还要再说,上空突然出现战机盘旋的影子。 战机释放出了降落的信号, 徐临顿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立即拿出对讲机沟通指挥降落。 这放在末世前参数配置都只能算是一般的作战机此刻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们仰着头, 看着战机缓缓落下。 舱门打开, 率先出来的青年站姿挺拔,同样身着军装,面容坚毅, 一看就是军人。 徐临迎上前:「队长。」 虽然知道这里是南方基地内部, 应该很安全, 但被称为「队长」的青年还是习惯性地环视一圈,确认安全后才微微侧身,向右退了一步。 沈明恆的脚步声在这忽然肃穆起来的氛围里显得轻快而凌乱,他从战机下跳了下来, 好奇地四下张望,跳脱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军人。 沈明恆招了招手:「大家好?」 「你你……」沈诉语无伦次, 满脸难以接受的震惊。 徐临介绍道:「上将,这位就是我刚刚向您提到的沈先生。」 队长也站到沈明恆身边,小声为他介绍:「沈先生,这位是南方基地的负责人,沈诉上将。」 第88页 林锐驰不忍直视地捂住了眼睛。 沈明恆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打招唿:「好久不见,父亲。」 * 沉默。 沉默是今天的南方基地。 沈明恆自如地在基地里转了一圈,自顾自地找了块空地,而后从林锐驰手里接过箱子,开始调试起来。 全程没有问过沈诉的意见,态度自然得像是到了自己家。 沈诉等南方基地的人反倒局促不安地跟在身后,像是偷闯入主人家被捕获的小贼。 他们窃窃私语: 「老沈,我记得你小儿子今年十九岁吧?」 「怪不得从前不见你谈起,保密规定是吧?放心,自己人,我们都懂。」 「我向你道歉,两年前你找人把他送进云麓大学的时候,我还骂过你,现在一想,应该也是上头的安排吧?」 「哎呀,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教的,我以为时清已经很优秀了,没想到明恆有过之而无不及。」 迎着一双双羡慕而欣赏的目光,沈诉有苦说不出。 不瞒各位兄弟,其实我也是第一天才知道? 他打赌,这话要是说出来一定会被当成故作谦虚和低调的炫耀,而后他定然会被群起而攻之。 他有心想问,但看着沈明恆行云流水的动作,又有些不敢打扰。 沈明和拿着平板看数据,神色专注,他头也不回的说:「你们去忙自己的吧,我这还需要一些时间。」 隐隐有些吩咐的意味,一看就是使唤惯了人的。 在众人眼里,这更坐实了沈明恆在国家的保护下做了很多年实验的事实,这样从容而自然的态度,在场的人只在那些大科研家身上见过。 这下连沈诉都不由得开始怀疑,难道沈明恆真的签了某种保密协定,连他这个父亲也不能告诉?而他把儿子养到十九岁,居然也真一点都没有察觉? 不行不行,太丢脸了。 ……没错,其实这一切他都知道,只是碍于规定不能说而已。 沈诉悄然但坚定的点了点头。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知情人。 「没事没事,明恆啊,你忙你的,叔叔们就看看,不打扰你。」领导们眼巴巴地看热闹,不捨得离开。 沈明恆无奈地放下平板,「数据更新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我先给你们看看这次从曙光基地带来的东西?」 林锐驰早有准备,他每一样都拿了几个样品放在身上,此刻见沈明恆需要,当即把背着的包打开递了过去。 沈明恆拿出异能手环,眨了眨眼:「父亲,上来帮帮忙?」 被喊到的沈诉在众人艷羡的目光中挺了挺胸膛,昂首阔步地上前。 「父亲,你有异能吗?」沈明恆能知道的剧情只有寥寥几句,还全都围绕着主角跌宕起伏的经歷,简略到连主角的家人都不会有过多描写。 沈诉点了点头。 沈明恆把手环给他带上,「你现在用一下异能试试。」 沈诉应了声「好」,还不忘解释一句:「明恆,我的异能是复制别人的异能。」 他环顾四周想要选一个来复制。 这群深谙扮猪吃老虎道理的老狐狸,平时只会向组织和最亲密的人透露自己的具体异能,此刻却积极得很,巴不得被选中,纷纷以期待的目光看向沈诉。 都是共事过的战友,沈诉自然对他们也有一定了解,他从前作战时也复制过他们的异能,于是选择了他最有经验的风系。 这时候的沈诉还不知道情况会发展得有多严重。 他向来沉稳的性子难得带上了几分嘚瑟,「明恆,看父亲给你表演一个平地生风。」 沈诉控制了力道,原只打算用轻微的风牵引起几缕灰尘,结果忽然间狂风大作。 穿着防护服的人还好,徐临、林锐驰他们几人双脚都已经被迫离地,他们条件反射抓住周围的人稳住身体,慌张地喊道:「上将!」 沈诉还没反应过来,沈明恆挥了挥手,剎那间风平浪静。 沈明恆整了整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的衣角,满意道:「不愧是贺鸣舟做的,不仅能放大你的复制技能,还能放大你复制过来的风系异能。」 沈述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先吃惊哪件事情。 他语无伦次:「明恆,你,刚刚那是你的异能吗?」 他一开始其实就想复制沈明恆的异能,结果没起作用,他还以为这人没有异能来着。 林锐驰落地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心有余悸的说:「沈先生,您这个又是什么异能,魔法免疫?」 好像也不是,没听说魔法免疫还能打断施法的。 偶尔也打游戏的林锐驰这样想着。 「啊?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老觉得我有很多异能。」沈明恆严谨地回答。 实际上他根本一个都没有。 南方基地的领导们集体呆滞:「很、很多异能?」 林锐驰无奈,「哪里是我们觉得,分明是事实。」 他认真的解释道:「光是据我们所知,这已经是沈先生第五个异能了。」 沈诉:「……」 基地里异能觉醒的比例不算高,能有一个算得上正常的异能都已经很罕有了,结果沈明恆居然有五个? 而且听这意思还不一定只有五个,是他们只发现了五个。 第89页 如果觉醒异能靠的是运气,难道他这儿子真的是老天爷的私生子? 因为植物也有了攻击性,基地里的树都被砍了,连花草的根都被拔起,地面光秃秃的一片,因此沈诉用过异能后,每个人的身上都落了许多沙尘,看上去些许狼狈。 闻知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一群土人围成一圈。 她慌乱了一瞬,还以为她不在的时候基地受到了攻击,等走近之后才发现中间居然还有一个人,「明恆?」 沈明恆个头要比周围的军人们小得多,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闻知这时候才看到。 沈明恆倒是纤尘不染干干净净,闻知还是抓着他上下检查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她眉头微皱,「你是一个人从云麓大学到这里?」 沈明恆还没回答,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地回覆:「哪能啊?明恆可是重要人才,身边当然会跟着人保护。」 「就是,闻知你就放心吧,曙光可是把第一架战机拨给他了。」 「说起来闻知你和沈诉的嘴巴可真严,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明恆在给国家办事。」 一些诸如什么「多异能」、「科研」、「信号」之类的词彙涌进耳朵,闻知不明觉厉,但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让她保持着一副「都在预料之中」的平静模样。 她看向沈明恆,他一身白色大褂,作为唯一一个整洁的存在,在人群中像是会发光,几个穿着绿色军装、显然不是隶属于南方基地的军人在他身边呈保护姿势。 这场面闻知末世前曾在研究院见过的。 她于是又转头看向沈诉,沈诉正满足着听着同僚的吹捧,一幅瞭然且享受的模样。 闻知也是聪明人,她迅速将周围人的话语串联起来得出了「真相」,并且推测沈诉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应该不是明恆说的,这孩子向来懂事,知道要保密就不会乱说,更不会只跟其中一人说。 也不会是国家透露的,那她和沈诉都得签保密协议。 那么,就是沈诉自己看出来的? 怪不得有时候她觉得沈诉对明恆有些超乎寻常的爱护,连找关系走后门这种事情都愿意做,原来只是一场戏。 一份强烈的好胜心陡然升起,闻知觉得,沈诉能看出来的事情,她也要能看出来。 于是面对着所有同僚,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权当做默认。 本来还有点忐忑的沈诉:……坏了,闻知居然早就知道! 不行,他不能输! 第50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6) 沈明恆把设备装好, 「行啦,先让它採集数据,明天我再来看看情况。」 其中一个领导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 「明恆, 靠这个就能联繫上曙光基地了吗?」 「对,最迟明天。」沈明恆点了点头,「磁场消弭之后,原来的战机就能用了,先把两个基地之间的空中航线建立起来,这边人这么多, 得多送点营养液过来才行。」 曙光基地全是核心力量,人不算多, 不比南方基地是面向所有人民的避难所。 末世来得突然, 他们根本来不及做充分准备,又不可能看着逃难而来的人饿死, 基地坚持了三个月, 几乎也要断粮了。 「营养液」这个词,光听字面意思就能想到定然是与食物有关。 有领导按耐不住地确认:「明恆,你说的这个营养液是?」 沈明恆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管, 「尝尝就知道了, 普通人一天一管就够了, 你们运动量大,消耗大,饿了就多吃一管。」 这一小根一口就能喝完的液体,居然能作为一个成年人一天的口粮, 几乎可以称为颠覆时代的发明。 只要执过政,就知道让所有人都吃饱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他们也才刚实现这个梦想不久啊。 沈诉难掩激动地问:「明恆, 这一小管,成本是多少?」 「原料都是变异生物,肉、蔬菜、水果都行,至于成本……」这其中的能量换算有些复杂,沈明恆想了想:「一个变异苹果能做一管,同样大小的肉能做的更多。」 那岂不是说,他们只需要派很少的人出去打猎就能养活整个基地的人? 沈诉迅速地将南方基地现在的人口代入做计算,算完之后便有些冷静不下来,他豪迈地把小管营养液倒进嘴里,铿锵有力道:「建!」 他后天就要看到空中航线搭建完成。 跟随沈明恆来的小队队长说道:「上将,这些东西我们战舰上还有一部分,我们先去搬下来?」 因为不确定此行是否顺利,两地真正联繫上又需要多少时间,曙光基地尽量做了最坏的打算,按照战舰的容载量塞满了武器。 沈诉点了点头,「我让两个人跟你一起去。」 闻知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几分没散去的硝烟。 她神情忽然凛冽下来,沉着脸道:「数量多吗?我先带十套走。」 沈诉何其了解她,见状问:「这次任务不顺利吗?」 「找到了那傢伙的实验室,但是人跑了。」闻知有些气恼。 这世上不全是好人,异能这种神奇瑰丽的力量,足以引动许多人为此不择手段。他们这次就是收到举报,说附近有个实验室在拿人做实验。 第90页 见沈明恆好奇,闻知略略解释了几句。 她嘆了一口气:「我们到的时候,里面还关了八个人,医生看过,说是能救,但有些损伤可能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沈明恆也嘆了口气,认真地说:「现在治不好,也许过段时间就能治了。」 闻知没被这份情绪影响太久,在场都是信得过的人,她说:「那些人逃走的时候也很匆忙,研究的资料都没有销毁,我已经暂时封存了起来,具体是否要销毁,还得等联繫上曙光之后请求指示。」 沈明恆感兴趣了:「我可以去看看吗?」 「啊?这个……」沈诉犹豫。 其实让沈明恆看看倒是不妨事,但经由他口下令,总有种以权谋私的嫌疑。 沈明恆负手而立:「沈上将,我没有在徵求你的意见。」 他高傲地说:「事实上,我的权限在你之上。」 沈诉:「……」 沈诉咬牙切齿:「好的,长官。」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闻知也是忍俊不禁,「我带你去。」 * 沈明恆很满意这个实验室,他决定在这里长住。 于是第二天通讯信号恢復之后,他就彻底撒手不管,钻进实验室里不问世事。 而另一边,南方基地所有负责人全都聚在了通讯设备的屏幕前。 这绝对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歷时三个月的孤立无援,他们终于与曙光基地取得了联繫。 国家这个词,平时无形无状,但一旦遇到危难,那就是最大的底气来源。 这份底气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知道永远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救你。 是哪怕你都绝望之下选择放弃,他们也不会放开的手。 是假如只剩下一个可以存活的名额,你知道他们也绝不会考虑自己。 此时的曙光基地也很激动。 因为对他们而言,有人民在的地方才叫国家。 事实上没有给他们留下太多可以叙旧的时间,这场会一开就开了三个小时。 等到手上的事情都告一段落,未来的计划也写到了一个月后,他们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对了,明恆呢?」 沈明恆是绝对有资格参与这场会议的,只不过自他去到曙光基地,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实验室里,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因此即使注意到他不在场也没有太在意。 也是,这种会议确实枯燥,年轻人不习惯很正常。 「明恆在实验室里。」沈诉将他们在附近发现有科学家走上邪路,拿异能者做实验的事情说了一遍。 而后他顿了顿,语气幽怨:「我可没有资格管他,他权限比我高。」 领导们愣了一下,齐声笑了起来。 大领导边笑边说:「这话在理,就算你们是父子,可你要是惹明恆不开心了,我第一个不答应。」 他们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假使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一点东西,那这辈子都受用无穷,不知多少人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他们身边学学。 而领导们毫不掩饰对沈明恆的疼爱。 在场的人几乎也都有几个后辈子侄,见状都不由得有些羡慕。 「对了,请问我能见见贺鸣舟贺博士吗?」沈诉问。 他目光飘移了一瞬,显得有几分心虚。 「那得看看他愿不愿意过来,你想拜託他给你们研发武器吧?」领导笑骂道:「等着,自己问。」 贺鸣舟本来是不会愿意的,但他以为是沈明恆想见他,所以他来了,「找我什么事?」 「贺博士,多谢您研发的武器,帮了我们大忙了。」 「分内之事,不用客气。」贺鸣舟眼神转了一圈,没看到沈明恆。 「那个,」沈诉没发现贺鸣舟的漫不经心,他轻咳了一声,「贺博士,我们这边蚊虫多,多亏了您,现在灭杀它们不是问题,可就是繁衍的太快了,您能不能……」 贺明洲抬眼,他思索片刻,微微皱眉。「不太好办。」 末世之前他们都没解决这个问题。 沈诉试探:「要不您再想想办法?」 没有任何一个部门不会几招死缠烂打向组织申请资金的手段。 危急时刻他们可以节衣缩食,但情况一有好转,他们就开始不择手段了。 「我得想想,很着急吗?」贺鸣舟问。 沈诉得寸进尺,他厚脸皮道:「当然是越快越好。」 「那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沈明恆呢?」贺明州疑惑。 沈诉愣了一下,比他更疑惑。「明恆也会武器吗?」 曙光基地的领导们也诧异,末世以来,各种武器都是出自贺鸣舟之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们以为贺明洲更擅长这方面。 「当然啊。」贺明洲理所当然地说:「沈明恆有什么不会?只是因为前段时间他要研究营养液,腾不出手而已。如果你们有认真看我前段时间提交上去的异能手环研发说明,就会发现沈明恆是特别鸣谢。」 领导们:「……」 谢邀,这种时候谁有心情看论文啊! 南方基地的领导们也是一阵骚乱,惊讶道:「营养液也是明恆发明的?」 「不然你们觉得明恆过去是为什么?」贺明洲反问。 第91页 要不是他知道自己不如沈明恆,现在去南方基地组装、调试设备的就是他了。 沈诉神情一阵恍惚,末世以来最让他们惊喜的武器、营养液、通讯信号全都跟沈明恆有关,他这儿子是不是有点太出息了? 「说起来,明恆怎么不在?」 沈诉咽了口唾沫,努力找回理智,将事情重新说了一遍,「明恆很喜欢那个实验室。」 贺鸣舟显然比领导们要更了解沈明和,他听完微微笑了笑,「正常,明恆之前就对异能感兴趣……他总是什么都能做好,我相信他这次也会成功。」 「成功什么?」 「你们不觉得异能太危险了吗?」贺明洲冷静地问:「末世时异能是保护自己的武器,可末世即将结束了,你们就没想过该怎么对待异能者吗?」 闹事中人人持刀枪,社会怎么可能安定。 在场许多人都沉默了,不是因为那句「末世即将结束」的自信,而是……从军多年,他们的身体素质不算差,可随着年龄增长也愈发觉得力不从心,异能的觉醒给了他们重回壮年的状态。 再者而言,那是何等神奇的力量?要他们如何捨得放弃。 沉默的时间长了,周遭便隐隐有种不安的气息涌动。 半晌,大领导打断这份沉寂:「行了,先把现在的事情做好。」 贺鸣舟默默地关注所有人的表情,打算给沈明恆通风报信。 第51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7) 事情都安排下去后, 领导们把沈时清叫了过来,让他和沈诉也见上一面。 也是不巧,沈时清一直想见沈明恆, 却偏偏总是慢了一步。 他到云麓大学时沈明恆去了曙光, 他到曙光后沈明恆人已经在南方基地,而今好不容易联繫上,这人又正好找到了一个实验室,心满意足地在里面待着。 沈时清有些失落。 沈诉有些心虚。 要不说人骗久了连自己也会骗过呢?沈诉一时也忘了他并非知情人,还以为自己是明断秋毫、早早成为了沈明恆共犯的睿智父亲。 沈诉干巴巴地道:「时清啊,不是父亲不告诉你, 实在是这件事太突然了。」 领导们深以为然地点头,唏嘘道:「是啊, 谁能想到突然就末世了?时清是个好哥哥, 想去云麓大学找明恆来着,结果明恆在曙光基地, 手机都没信号, 也没法提前说。」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沈时清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知道一方面确实是不太巧,另一方面, 也是因为沈明恆不想见他。 有预知能力的沈明恆, 想见他一面, 是多简单、多容易的事情。 同理,想避开他,一样也轻易万分。 沈时清越来越觉得,沈明恆让林慎带的那句「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不是说给陆寄淮他们听的,是说给他。 ——他曾真切地看不起沈明恆。 沈时清嘆了口气, 错了就要认,若能见到沈明恆,他会向他道歉;若是沈明恆不肯见他,他就自觉点远离,不惹这人厌烦。 反正,他也习惯不回家了。 因为有了营养液作为替代,领导们连吃饭的时间都省了下来,以至于林锐驰回来想要向曙光基地打申请的时候他们还没散场。 林锐驰小队执行的是护送任务,当然是寸步不离守在沈明恆身边,现在专门从实验室回来,想也知道这申请是替另一个人打的。 优秀的科研人才就是可以拥有不一样的待遇,林锐驰都不需要走复杂的流程,说明情况后直接被允许进入会议室。 「明恆想要申请一些实验设备?」领导们听完后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林锐驰点头,老老实实道:「沈先生说曙光基地之后和南方基地的往来挺方便,他的设备最好能跟着第一批物资一起,越早到越好。」 沈时清原本还犹豫要不要主动离开,见两个基地领导都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又听接下来的谈话涉及沈明恆,也就迟疑地留在会议室内。 他不会主动出现在沈明恆面前,可如果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他将尽他全力。 「这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 领导无奈地问:「我们让他去的目的只是为了恢復各基地信号,他现在是不打算回来,也不打算去别的基地了吗?想做实验的话,曙光基地什么都有,条件难道不比南方基地的好啊?」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南方基地的领导们还是不乐意地反驳:「话也不能这么说,曙光的东西再齐全,有沈诉和闻知吗?」 「那时清还在我们这呢!」曙光基地的领导们不甘示弱。 他们刚说完这话,目光自然转移到了沈时清身上。 「时清啊。」大领导若有所思,「第一批物资的护送,不如就交给你吧?」 「是,保证完成任务。」沈时清本能应承,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领导们的真正目的,他一时有些犹豫。 该拒绝吗?毕竟他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在沈明恆心中的重量,或许尚比不过某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领导们目光警惕,面露怀疑,「你犹豫了?你不会也想一去不回吧?」 「不,我当然不会。」沈时清半分停顿也无。 他很在意他的家人,可「国」这个字,在他心中重于一切。但凡大领导这命令下得严厉一点,他甚至会不择手段把沈明恆打晕了扛回来。 第92页 「不会就好。」领导们欣慰地说:「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以你们兄弟俩之间的感情,还不是手到擒来?」 沈时清也不知道领导们怎么会觉得他和沈明恆关系好,难道是因为他末世一来就主动申请去云麓大学? 还是因为贺博士看在沈明恆的份上给他的特殊待遇? 或者是因为林慎对他格外友好,而林慎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沈明恆的态度? ……好像是有点让人容易误会。 沈时清试探:「如果没办成?」 「那就说明……」领导们嘆了口气,「明恆真的很喜欢那个实验室。」 这样都不质疑他和沈明恆感情的深厚程度吗? 沈时清沉默。 * 「你是说,我的研究有可能做到一半被叫停?」沈明恆一边翻着实验室里留下的纸质资料,一边漫不经心地和贺鸣舟语音通话。 「你不信吗?」贺鸣舟说:「是人就会有欲望,重赏之下尚且必有勇夫,何况他们已经拥有了异能。」 翻看史册,有些答案已经写在了书上。农民手上真有两头牛,强行让他交出来,他真的会造反。 「我信啊。」沈明恆翻动书页,沙沙作响,显然知道归知道,却并不打算重视。 贺鸣舟听着耳畔没有停下来的小动静,他笑了笑:「我就猜到你不会理会,你这个人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或者反对。不过,如果他们下一刻要阻止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别乱说。」沈明恆严肃地说:「我很在意别人的看法的,比如,贺鸣舟,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贺鸣舟:「?」 贺鸣舟无奈:「你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我以为你会很生气。」 「人之常情,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要是让我变成蠢货,我也不乐意。」 「这不一样。」贺鸣舟说:「让你变成蠢货并不能对这个世界有所帮助,而很明显,剥夺掉那些会威胁到社会的力量,才能重回以前安定平稳的生活。」 沈明恆仍是不以为意:「你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大公无私,那很残忍。」 「怎么变成你安慰我了?现在研究受阻的可是你。」贺鸣舟纳闷:「感觉你也不像会妥协的样子。」 沈明恆把手上的资料放下,又换了一本,「等到时候再说吧,或许会有两全的法子。」 贺鸣舟嘆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你提前能有个心理准备,假使事不可为,你也不要太执着」 然而事实上,沈明恆的研究过程并没受到太大的阻碍,顶多有人贼心不死试图以让沈明恆回到曙光基地的方式中断他的研究,可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大领导们态度如出一辙的坚决——这东西做出来他们可以不用,但是一定要有!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在曙光和南方两个基地的网络基站恢復工作之后,足以将整个江南囊括进来,其中包括云城在内大大小小若干个基地。 现代人虽然手机不离身,但也不至于逃难都带着,更何况三个多月过去了,早已不知电耗尽了多少回。即使基地里电力正常,也不会有人临时起意给手机电脑充电,毕竟连正常开机都做不到。 不过当初,曙光给各小基地送物资时有提到信号恢復这件事。 基地里面本身就有办公设备,被提醒之后更是安排了人二十四小时守着,因此倒是第一时间就联繫上了曙光基地。 曙光正式由暗转明,开始正式指挥全国抗灾救灾行动。 营养液成本低廉,原材料漫山遍野,因而成品近乎源源不断。 异能者有手环的帮助,攻击力大大提升,没有觉醒异能的军人也能在武器的帮助下轻易解决变异生物。 食物充足、战力完备的情况下,虽然人们暂时还是只能待在基地里,但也能感觉到状况一天比一天好。 起码他们在基地里该吃吃该喝喝,有人说自己是异能者想要申请加入军队还被驳回了。 街上也有军人巡逻,就算偶尔有那么几个人闹事,也会很快被摆平。 基地十几万人不是光有营养液就能万事无忧的,吃喝拉撒都要想办法解决,同时也是为了维持稳定,各基地负责人决定恢復生产,也给无聊的人们找点事做。 但无奈地方就这么大,能给他们做的事情实在不多,负责人能绞尽脑汁创造岗位,在这样颠沛流离的境遇下,还是挤出了一大块地方作为学校。 陆寄淮他们也要回去上学了。 他们在路上闲逛的时候还遇到了本校的老师,对方正匆匆的往家赶,口中念叨着什么「浪费了三个月得抓紧补回来」、「书本丢了,这两天把教材默写出来好了」、「出份卷子检查一下他们这段时间的自学成果」等诸如此类的话。 耿宇:「……」 耿宇看着老师目不斜视地走远,忽而真切的意识到,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似乎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不知道沈明恆现在在做什么。」耿宇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随着运送物资的军车、战机一趟又一趟地来,随着基地一次又一次的公告,他们已经清楚地知道曙光基地的地位。 而沈明恆在曙光,且极受重视。 他现在应该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所欲为吧? 耿宇神情复杂,「陆哥,你说,沈明恆会报復我们吗?」 第93页 第52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8) 沈明恆从前在学校时堪比过街老鼠, 他们与他擦肩而过都恨不得唾一口唾沫。 这句话除了说明沈明恆名声差之外,也反应了全校的学生多多少少都骂过他。 更别说当时末世初现,他们被迫与沈明恆朝夕相处, 没少给这人脸色看, 后来更是将他赶了出去。 陆寄淮沉默半晌,「若是要报復,早就报復了。」 耿宇不服气地嘟囔:「那现在法治社会,也不是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言罢又神色迟疑,犹豫地问:「陆哥,你说沈队长说的是真的吗?他们家里真的很有钱?」 陆寄淮仍旧沉默, 「我也不知道。」 耿宇灵机一动:「不如我们去问问?」 他非要找出真相不可! 「问问?找谁?」 耿宇突然拉起陆寄淮就跑,「跟我来, 我知道找谁问。」 基地里每个区域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站岗巡逻, 耿宇作为社交小能手,早就和负责他们这个区域的军人混熟了。 他倒还记得人家站岗的时候不会和他聊天, 专程耐心等到换岗结束, 才拉着陆寄淮上前打招唿。 「军人叔叔,军人叔叔!」 军人无奈转身:「我说,能不能换个称唿?我也没比你大几岁, 叫哥行不行?」 耿宇嘿嘿一笑:「叫习惯了嘛, 对了军人叔叔, 我最近怎么没在基地里看见沈队长?」 他知道沈时清去了曙光基地,但是没关系,不妨碍他拿来当藉口。 耿宇说:「我们是沈队长救回来的,还想着感谢一下他, 但是好久没有看见他人了。」 军人没有起疑,「沈队去曙光基地了,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耿宇故作八卦地凑上前:「我听说沈队家里很有钱,是真的吗?那我要送什么礼物表示感谢才合适啊?」 「很有钱?」军人神情疑惑,「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沈队挺有背景是真的,应该是不缺钱。」 「啊?连你们都不知道吗?」 「沈队不怎么跟我们说家里的事,我们都猜他是不想让人觉得他是靠关系。」 耿宇不明觉厉,「那你们怎么知道他很有背景?」 军人用怜爱大学生的目光看着他们,「傻孩子,如果一个家庭花费无数精力培养出一个孩子,但是外人看不出任何区别,那他们的金钱和心血不是白花了吗?」 富养出来的孩子在眼界和气度上都与穷人家的孩子有别,而沈时清的某些习惯和偶尔脱口而出的话语,一看就是家里有人是当兵的,且职位还不低。 耿宇不服气,「就不能是沈队自己优秀吗?」 「也有可能啊,所以我们也只是猜测。」军人挠了挠头,「不过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沈队还有个弟弟在云麓大学读书,你们想问沈队的事,还不如问他弟弟来得快一点。对了,你们不就是云麓大学的?他弟弟好像叫沈明恆,你们听过吗?」 耿宇默了默,而后试探性地道:「听说过,好像风评挺糟糕的,据说为人极其谄媚,通过讨好辅导员、校领导来恶意竞争。」 军人目瞪口呆,而后他摇了摇头,「应该只是同名同姓,否则,他要是有想要的,讨好他哥不就行了,辅导员能干什么。」 耿宇勐然反应过来,这话有道理啊,不论沈明恆家世如何,他有这么一个哥哥,也足够他潇洒一生不求人了。 相反,若是真要论的话,辅导员还得反过来讨好沈明恆。 他没考虑过其实还存在沈明恆和他哥哥关系并不好的情况。 一直坚信不疑的结论突然被推翻,耿宇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这么说,沈队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军人好奇:「沈队说啥了?」 「他说他们家很有钱,他和他弟弟完全不关心卡里的数字,因为根本花不完。」 「嚯,这么狂,不愧是沈队。」军人啧啧称奇,「不过沈队不说假话,多半是真的。我劝你们,实在有心的话送面锦旗得了,送别的沈队估计也不会收。」 两人谢过军人的建议,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耿宇哭丧着脸:「完蛋了,陆哥,我们好像真的错了。」 陆寄淮「嗯」一声,见他一幅如丧考妣的模样,无奈地说:「其实明恆还是会回学校上学的,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到时候和他道歉就是了。」 「陆哥,你还不懂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耿宇神色萎靡,「他觉醒了这么多这么了不起的异能,在曙光混得风生水起,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就回不了学校了!」 陆寄淮:「……应该不至于?」 耿宇抬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长长地嘆了口气。 他没再深究这个话题的可能性,消沉道:「我想不通,陆哥,你说沈明恆为什么不解释?」 他们的针对明目张胆,他才不信沈明恆不知道。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可能他就是不喜欢解释。」陆寄淮理智而郑重:「解不解释都是他的自由,我们无从置喙,更不能把这点当成他的过错。」 * 又是三个月过去,许进不许出的基地终于将大门完全敞开,对人民宣布——大家可以各自回家去了。 歷时半年,末世彻底结束。 第94页 在此之前,国家在全国范围内来了一场人工降雨,调制过的试剂让植物无法继续生长,虽然个头还是很大,但其他方面与末世前没有任何分别,更无法攻击人类。 好在植物对建筑物没啥兴趣,除了一些在打斗中被波及的,其他的建筑都还保持原样,好像只是其中的主人出了一趟半年的远门。 食物的损失不计其数,因为这么长时间的无人照料和所有设备的全部崩溃,导致全都无法再食用。 但是现在已经有营养液作为替代,所以其实影响也不大。 恢復生产的政策一项接一项地颁布,沈明恆没太关心这些内容,他终于捨得从实验室出来,踏上从南方基地回曙光的飞机。 作为02号试剂的研发者,一手终结了末世的重要人物,他身边的保护人员一再扩充,沈时清小队也加入了护送任务。 沈时清来往过实验室好几次,多是给沈明恆送物资,但当时沈明恆沉迷于做实验,因而也没说上几句话,这还少第一次两人同处一室这么长时间。 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明恆。」沈时清犹豫地叫了一声。 沈明恆转过头,「怎么?」 目光清澈不带一丝阴霾,虽然态度称不上亲厚,但也没沈时清预想之中的排斥厌恶。他稍稍放下心,「没什么,就是……我们好久没见了。」 「谁让你们都忙呢?」沈明恆轻哼一声,「不过没事,我以后也忙了。」 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幼稚比赛。 沈时清忽然心软得不行。 他出生的时候沈诉还没这么忙,可沈明恆几乎全是保姆带大的,他站在成年人的立场评判这人的所作所为的时候,完全没有设身处地考虑过明恆的感受。 这么小的孩子,会渴望大人的关注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而沈明恆当时才五岁,竟然就知道要照顾比他更小的孩子来讨得大人欢心。 他本不必这样懂事。 五六岁的孩子,就该上房揭瓦调皮捣蛋,而不是压抑自己的天性,被迫变得乖巧。 「你知道我要去云麓大学还提前离开,我还以为你是不喜欢我,不想看到我。」沈时清用玩笑的语气轻描淡写带过这段日子的辗转反侧。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我知道你会来接我去云城,但是我得去曙光,所以不能和你一路。」沈明恆眨了眨眼睛,「不过你也不算白去一趟,你不是遇到了一个与你意气相投、惺惺相惜的战友兼知己吗?」 沈时清愣了愣,「谁?」 可以称得上战友的人不都在军营里?哪里是要出门才能遇见的。 「陆寄淮啊。」沈明恆看着他脸上不似作假的疑惑,诧异道:「难道因为少了几个生死关头,你们的感情才不够深刻?」 沈时清记得这个名字,陆寄淮是自家弟弟的同学,倘若说得再精确一点,他也是让沈明恆受委屈的人之一。 沈时清与其所有的来往都源于责任。 如果不是他肩负着保护学生撤退的任务,如果换了一个场合,他没穿这身军装,他也许还会忍不住给他一拳。 这样的关系无论如何称不上知己。 沈时清勐地唿吸一滞,艰难道:「这是你看到的?你的预知异能?」 「唔,算是吧。」沈明恆觉得异能真的是个很好的藉口。 沈时清目光颤动,顿时用力低下头,不想泄露翻涌起伏的心绪。 沈时清问自己,假如不知道沈明恆的事,他会和陆寄淮成为朋友吗? 很大可能会的,陆寄淮正直、上进、友爱同学,又是雷火双系异能,完全可以与他并肩作战。 可为什么事情没有如同沈明恆预知到的那样进展? 因为沈明恆离开了。 沈明恆离开了云麓大学,救下了郑乔源,这才有了后来横亘在他心中的那根刺。 所以…… 所以在沈明恆看到的那个未来里,在沈明恆没有离开云麓大学的那个世界里,他和陆寄淮一见如故谈笑风生的时候,他是不是…… ——是不是信了耿宇他们的话,以至于置他的弟弟于无依无靠、孤立无援的境地? 沈明恆会离开学校,是否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切,且对这个未来深信不疑? 沈时清不敢问。 第53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19) 沈明恆回到曙光基地的时候, 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和明里暗里的试探。 02号试剂虽然没能让植物变得和末世前一样,但大体也算是恢復了正常,谁知道他手头上有没有针对动物和人类的试剂? 而且02号这个名字就很有深意。 有02号自然也应该有01号, 或许还会有03号, 乃至于103号,总会有一款能消除异能的。 怀疑什么也不能怀疑沈明恆的科研能力。 沈明恆答得坦然:「有啊。」 他像是早有准备掏出一小瓶试剂,「这就是01号。」 「效果是?」有人谨慎的试探。 「如你们所想,可以消除人类的异能,与02号试剂一样,效果目前不可逆。」 领导能拿着试剂的手一紧, 「明恆,你没用过吧?」 沈明恆摇了摇头, 「我建议在我研制出可以恢復异能的试剂前, 轻易不要对外使用。」 领导们松了一口气,「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第95页 「既然如此, 你们也会很支持我接下来的研究吧?」沈明恆面露期待。 「啊?」领导们不知话题怎么突然跳跃的这么快, 他们不明觉厉的说:「当然,你的任何研究我们都是大力支持的。」 沈明恆道:「我需要採集不同属性、不同类别异能的异能者的身体数据。」 「要怎么做?」 「让他们来我的实验室,我用设备採集一下就好。」 「需要多少人?」 「只要异能类型不同, 不设上限, 越多越好。」 大领导沉默了一瞬, 试探地问:「明恆,你是知道在我们国家做人体实验是违法的吧?」 「只是採集一下数据,也算人体实验吗?」沈明恆疑惑:「可是研发人工智慧的时候,前期也是让人去帮忙训练啊。」 「那不一样……」领导反驳的话忽然顿了一瞬, 他讪讪问:「你说的这个採集数据是怎么样一个流程?」 「就是用我的仪器扫描一下,我再问一些问题, 就跟体检一个样啊。」 「不用动刀?」 沈明恆:「……我是搞科研的,不是搞医学的。」 * 好消息是,曙光基地里的异能者都很配合。 坏消息是,曙光基地觉醒异能者的比例也只有十分之一。 除了脑域系异能者外,其他异能的觉醒没有任何规律,不因年龄大小、强壮与否、知识水平高低等因素决定,更不在乎其人是否恶贯满盈。 从前在基地里避难时,地方就那么大,每个区域划分几个异能者管理也没闹出太大的事。 但现在末世结束,心思不正的人就跳出来了。 官方有各种武器的加持,他们当然不是对手,可十分之一的比例再小,放在庞大的人口基数下也不容小觑,官方一时有些疲于奔命。 领导们开了几个会议研讨之后,还是对外宣布招募志愿异能者。 他们倒是没有隐瞒,只说是採集一下异能数据,但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还是引起了许多异能者的警惕。 其实末世结束之后,异能就没有什么用了,但你问他们愿不愿意放弃异能,十个里面有九个是不愿意的,剩下一个还是因为觉醒的异能过于奇葩想换一个。 可异能者毕竟是少数。 珍惜的动物会得到保护,而与大众不同的人类则会担心被排斥。 于是就有传言说官方要对异能者下手了,就像是02号试剂一样,他们还想研发一种专门针对人类的试剂。 这个传言只对了一半。 事实上正是因为官方不想放弃这种特别的力量体系,所以如今才如此谨慎。 但不管再怎么闢谣,最后愿意来的异能者还是寥寥,沈明泽很快就没有标本了。 在又一次吃烤全羊的时候,沈明恆和他们商量,「与其等异能者送上门,不如我直接去找他们。」 大领导吓得呛了一口,边咳边急促地说:「明恆啊,拐卖也是违法的。」 沈明恆不满地抱怨:「你们是有多担心我犯罪,我看起来就这么不像好人吗?」 「像,但是如果不这么压榨我,你就更像了。」贺鸣舟愤愤不平地咬了一口羊肉。 沈明恆一头扎进实验室之后,他不捨得把这人拉出来,只好自己担起了恢復其他基地信号的任务。 相比起沈明恆第一次的开荒,后面几次的危险性要低很多,毕竟有越来越多的基地作为后盾。 可他的异能到底没有带来身体素质的强化,饶是不晕车,连番的赶路还是让他有些疲惫。 好不容易结束回到曙光,正想着休息一段时间,结果又被沈明恆拉去协助他採集数据。 沈明恆装作没听见迴避这个话题,「既然没有更多人来就算了,目前採集的应该也够用,但是我还差一个多系异能者,双系、三系或者更多都行。」 他说的好像很容易,但双系何其稀少,愿意报名的志愿者中一个都没有。 领导们一起想办法,出主意道:「我们加大报酬?」 沈明恆摇了摇头,自信地说:「不用这么麻烦,我刚好知道一个双系异能者。」 「噢,你之前说过的陆寄淮是吧?我们让人联繫他。」 贺鸣舟不报太大希望,「他既然没来报名,就说明是不愿意,联繫他也没用。」 「山不见我,我自见山。」沈明恆很乐观,「说不定是嫌太远了呢。」 众人齐齐被哽了一下。 先不说异能者在网络上报名之后,路上的食宿交通官方都是全部报销的,还会给予一定补贴。只说论距离,那云麓大学就在隔壁城市好不好! 沈时清面露踟蹰,「不如我替你去找他?」 「没关系,我去就行,顺便向学校办理退学手续。」沈明恆说。 末世刚结束的时候兵荒马乱,几乎人人家中都有丧事,学校也需要时间重新装修整理。 尤其大学生离家远,这么大的事情,肯定得让他们回家的,来回也需要时间,因此一个月前各大高校才恢復开学。 沈明恆拿到手机的时候嫌吵,屏蔽了叮叮噹啷的群消息,后来还是新上任的辅导员见他一直没有回覆,才根据开学时留下的身份信息给沈诉打了电话。 沈诉:我儿子这么厉害还用上学? 第96页 当然他没敢这么嚣张,不管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家长面对孩子的老师时态度总是格外好些。 沈诉也知道沈明恆忙着做研究多半是走不开的,故而好声好气的告诉老师他儿子还活着,但是需要请个长假。 老师:这家长莫不是接受不了失去孩子的打击? 事后沈诉问沈明恆还想不想回去上学,不想的话直接退学也没关系,反正就算没有毕业证学位证,他儿子应该也不愁找工作。 贺鸣舟强烈支持他退学。 领导们也矜持地表示,如果想要继续学业的话,他们可以帮忙换个学校。 云麓大学太远了,实在不方便他们安排人保护。 说到陆寄淮没能过来的时候,他们觉得距离近,轮到沈明恆就嫌弃远了,可见人果然是双标的。 沈明恆对继续学业没有执念,正好这次要去一趟学校,他决定干脆为自己办理退学。 他擦了擦手,「我做个简易便携版本的採集器一起带去,免得陆寄淮还要来回跑。」 贺鸣舟疑惑:「你好像很自信,你就这么确定他会同意?」 「当然啊。」沈明恆不带半分迟疑,「我了解他,以他的性格,只要是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事,他是不会拒绝的。」 「居然能得明恆这么高的称赞,我们可得找个时间见见。」领导们原还因为陆寄淮没报名对他的印象不算特别好,沈明恆这句话让他们彻底改观。 沈时清能够清晰看到领导们眼中陡然升起的对陆寄淮的欣赏,他忽然间就有些为沈明恆不平。 所有人爱屋及乌,可那乌鸦受了屋子的庇佑,却反过来倒打一耙。 他心想,陆寄淮,你知道你欠了我弟弟多大的人情吗? 沈时清还不死心地劝:「可是你也不用亲自去……」 他也不知道是不放心沈明恆离开曙光基地,还是不想他再回到云麓大学。 沈明恆无所谓道:「毕竟同学一场,去一趟也不妨事,好了,我去收拾东西了。」 沈时清顿时垮下脸。 今天的沈时清依然讨厌陆寄淮。 沈明恆站起来,贺鸣舟连忙咽下嘴里的羊肉,「你把01号试剂留着,我要研究的。」 沈明恆无辜地摊手,「被收走了,你自己打报告吧。」 领导们觉得这东西太危险,早就重重把守存放了起来。 对上贺鸣舟徵询的目光,领导们点了点头,叮嘱道:「接触到皮肤就能起效,明恆说不可逆,你小心一点。」 沈明恆懒洋洋地回:「他不用小心,这个试剂对脑域系异能者没有效果。」 「为什么?」 「因为严格来说,脑域系异能不是觉醒,而是强化。你本身就有达到这种水平的潜力,末世只不过把这种可能性拓宽了而已。」 他说完挥了挥手,潇洒地转身离开。 「诶,明恆。」沈时清朝领导们进了个军礼,也跟在沈明恆身后。 见两人不多时就没了身影,贺鸣舟疑惑地问:「明恆为什么一定要去找那个陆寄淮?他自己不就是多系异能者吗?採集自己的数据就好了啊。」 本只是疑问,出口却忽然愣了一下。 沈明恆……还是多系异能者吗? 第54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20)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沈明恆再也没有用过预知异能,植物亲和与控兽异能也因为他的身边一直有人保护而早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他越来越像贺鸣舟一样,是个纯粹的研究员。 可他本来是有的。 沈明恆有多个异能这件事毋庸置疑, 据林锐驰所说, 刚到南方基地时,他还展现了另一种疑似魔法免疫效果的异能。 领导们不知贺鸣舟为何突然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猜测着回道:「可能明恆不喜欢採集自己的数据,就像医者不自医?」 贺鸣舟沮丧地摇了摇头,「明恆说01号试剂对脑域系异能者没用。」 「有什么问题吗?」领导们不解其意。 「没有问题, 可是……」贺鸣舟困惑而艰难地问:「明恆是怎么知道的?」 01号试剂研发的时候沈明恆还在南方基地。 当时整个南方基地只有一个脑域系异能者,就是他自己。 01号试剂研发出来后, 沈明恆对它的效果如数家珍信誓旦旦。 而在此之后, 沈明红就再没展示过异能了。 就连现在需要一个多系异能者的数据,都还要不远万里去找陆寄淮。 领导们思绪转了一圈, 惊悚道:「他用自己做实验?」 连末世这种大事都经歷过的领导们本以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们觉得紧张, 但现在他们生动地演出了何谓热锅上的蚂蚁。 领导们急得团团转,半晌才憋出一句:「他怎么能这样!」 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后怕,幸好沈明恆的科研水平一向很让人放心, 否则, 如果这试剂对人体有别的危害、或是有某种后遗症, 那可如何是好? 贺鸣舟脸上神情几经变幻,而后长嘆一声:「我不如他。」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能力弱于沈明恆,但现在这句话与旁的无关,只与心胸有关。 贺鸣舟扪心自问, 假使是他有着可以被称为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异能,他绝不会捨得就这样放弃。 第97页 旁人手上有两头牛尚且不忍释手, 沈明恆有着一整片草原,却第一个做出决定,且还是默默为之,事后也不曾宣扬。 他觉得不该有凌驾于国家之上的力量出现,他觉得不该放任未经人类掌控的力量横行无忌,这个原则,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应成为例外。 贺鸣舟平生未见过如此无私的人,只要沈明恆愿意,他甚至可以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异能者。 可他没有。 屠龙的少年最终没有成为恶龙,归来时仍是一身清朗,霁月光风。 贺鸣舟内心忽然涌起极大的愤懑,他想骂脏话,可多年的涵养还是让他忍了下来,只咬牙切齿道:「我看以后谁还有资格扯着大义当旗子,用着冠冕堂皇的话来反对01号试剂。」 反对是你的自由,但在这样堂皇明亮的光辉伟大之下,至少你应该承认自己的自私与卑劣。 领导们纷纷拿出手机联繫沈时清,告诉他沈明恆比他们以为的还要不省心多了,千万再盯紧一点,外加以后每个月至少安排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领导们想了想,又安排人往实验室里多装了几个监控。 思索着应该没有漏下的事情了,才嘆了一口气,带着些微微的抱怨:「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贺鸣舟矢口否认,「不是我,我没有。」 * 学校是最快恢復平静的地方了。 前些日子所有人都忙着逃命,也没有好好学习,开学时的一场考试结果险些让老师们眼前一黑,课业顿时翻了好几倍。 沈明恆到的时候他所在的班级正在上课,他想了一下,决定先去寝室收拾东西。 重新恢復开学之后,各个专业的班级全部重组,连所住寝室也有了变动。 不过计算机系的学生大多都倖存,变化不大,辅导员又考虑到沈明恆只是请了长假,因而他的寝室还是原来的那个。 学校内的建筑保存的还算完整,里面的东西都还在。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大多数有时效的生活用品,学校安排人清理的时候都统一扔掉了,只剩下一些不会过期的书籍、本子、电脑等。 老实说这些东西对沈明恆没用,但是本着自己的垃圾要自己带走的原则,他还是去收拾了一趟。 不过也不是他动手就是了。 这次来学校办理退学,他本来没想大张旗鼓,原本只有沈时清陪他来。 但是沈时清接完一个电话之后对他就很是警惕,他身边就再没能少于五个人过。 沈时清:不是警惕,是慎重! 沈明恆觉得这两个词没啥区别。 他们倒是也尽力做到低调,穿着便衣来,但是效果显然不明显。 从他们向保安出示证件进了校园,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宿管阿姨借了钥匙,所有目睹这一切的师生脸上都充满了「我们学校有人犯事了」的想要吃瓜的好奇。 总之,身边跟着五个人的沈明恆手都没动,军人们就已经把东西收拾好,动作麻利又井井有条。 很快,沈明恆眼前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桌子和床板。 隔壁班的同学早上没课,他们的寝室就在隔壁,听到声音打开门探出头来望,「沈明恆?你这是?」 沈明恆转过头,他想了想原主对同学的态度,高傲地说,「退学,看不出来吗?」 「真的假的?为什么退学?」同学习惯了沈明恆这幅语气,他有些诧异。 云麓大学的毕业证在就业市场上还是很受欢迎的,而且就沈明恆这个样子,他要是回去重读高三,指不定还能不能考上大学。 沈明恆翻了个白眼,反问:「学校已经教不了我了,我为什么要留着?」 好大的口气。 同学忍不住就要嘲讽,余光瞥见一旁的沈时清,只好按捺下来。 他们是被沈时清所救,也知道这人是沈明恆的哥哥。 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保家卫国,事业有成,其他人叫他队长,应该职位还不低。 可惜脑子不清醒,是个扶弟魔。 同学露出一个微笑,「再见,祝你前程似锦。」 沈明恆微微颔首,「嗯,我会的。」 同学冷笑了一声,用力关上门,发出巨大声响。沈时清莫名其妙,他弟弟只不过说了句实话,这人怎么这么大反应?果然还是偏见。 沈时清心疼极了,「明恆,我们走吧。」 一群人走到楼下的时候,正好遇见从图书馆回来的陆寄淮与耿宇。 陆寄淮诧异地看着沈明恆和身后军人身上的大包小包,迟疑着问道:「明恆,你这是?」 一模一样的疑问。 做人要能屈能伸,沈明恆考虑到他这是有求于陆寄淮,决定暂时委曲求全。他稍微修饰了一下用词,热情友好地说:「我是专程来找你的,顺便退个学。」 耿宇顿时警惕。「你找陆哥做什么?」 沈明恆只看向陆寄淮,「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前段时间异能志愿者招募的消息,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 如果人的情绪能具象化,耿宇额头上应该「噌」地亮起了警示的红灯,他态度激烈地反对:「你想用陆哥做研究?不行,我不同意。」 陆寄淮拉住耿宇,「一定需要我吗?」 第98页 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异能者,为何独独来找他? 「是的。」沈明恆点头,如实道:「因为你是双系异能者。」 「原来是这样。」知道对方来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异能,而不是因为他这个人,陆寄淮放松了许多。 他没犹豫太久就同意了,「好的,我跟你们去。」 「不行,陆哥,你会死的!」 「听我说,耿宇。」陆寄淮神色从容,语气温文:「我是去配合国家做事,国家不会伤害我。」 言下之意,是觉得沈明恆就有可能会伤害他? 沈时清瞥了他一眼,平淡道:「我和我的战友全参与过,都还活着,能跑能跳。」 陆寄淮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让人误解,尴尬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既然你愿意配合,还请注意时间,我们急着回去。」沈时清把身上的包裹给了战友,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一定会打起来,但陆寄淮是个强大的异能者,他不放心这人离沈明恆这么近。 在知道明恆没有了异能之后,他就时刻有种惊弓之鸟、四面楚歌的紧张感。 沈时清这么一说,陆寄淮才注意到沈明恆先前那句「顺便退学」。 「你……」他眉宇间渐渐有了几分愧疚与不安,「你以后都不来学校了吗?」 满身怒气的耿宇愣了一下,气势忽然间萎靡下来,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他期期艾艾地小声说道:「那个,之前……对不起。」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们先前的所作所为真的很像校园霸凌,沈明恆不想再待在学校也情有可原。 沈明恆倒是不奇怪这两句道歉。 很多时候,人们做的很多事情都无法出自本心,而是不得已之下对世道的妥协。 就像从前原主有辅导员做后盾,没人敢拿他怎么样一样,现在他有官方做靠山,耿宇再讨厌他也只能笑脸以对。 沈明恆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反正他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对,应该不会再来了。」他随口回了一句,又兴致勃勃道:「我就知道你会同意,走吧,我设备都带来了。」 耿宇有些不解,沈明恆为什么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他好像并没有生气,但那些事情是这么容易过去的吗? 慢着!这么兴奋、这么期待…… 不会真是要拿他陆哥做实验吧?! 第55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21) 沈明恆向学校借了一个实验室。 双系异能者数据的採集比之前的单系要复杂, 他们花了一整个下午。 耿宇全程守在门外,恨不得把耳朵贴在门上,打算要是听到一句他陆哥的求救, 他就当场踹开门进去救人。 可全程只听见沈明恆问「使用异能是什么感觉」、「力竭之后大概多久恢復」、「两种异能能否同时使用」诸如此类的问题, 有些陆寄淮也不确定,他们于是就当场进行一场严格的探讨。 耿宇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日暮西斜,禁闭的大门打开。 沈明恆看着记得满满的笔记,忍不住弯了弯眼眉,他大手一挥,「哥, 付钱。」 陆寄淮摆手:「不用了,我也没做什么。」 「又不是只给你的, 所有志愿者都有。」沈明恆随口说。 沈时清已经拿出了手机, 「我转你。」 陆寄淮见他们坚决,也不想再僵持下去, 于是嘆了一口气, 顺从地把手机拿出来。 沈时清操作了一下,片刻后陆寄淮的手机就显示收到了一笔转帐。他看着上面的数字惊唿一声:「这么多?」 陆寄淮用力摇头:「不行,这太多了, 我不能要。」 「你是双系异能, 过程会繁琐一些。」 「可是我没做什么, 而且还是你们过来找我的,我连交通不需要。」 沈明恆不耐烦了,「给你你就收着,我又不缺钱。」 他想起来付钱的是沈时清, 又补充道:「我哥应该也不缺,是吧, 哥?」 沈时清「嗯」了一声。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沈明恆理直气壮花他的钱,莫说这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要是用于正事,再多也无所谓。 陆寄淮眼神复杂,果然是对钱没有概念的富家小少爷啊。 他彻底信了沈时清那句「不知卡里有多少钱」。 陆寄淮没再推拒,他沉吟片刻,表态道:「多出来的部分,我会以你们的名义捐赠出去。」 「你好麻烦啊,随便你了。」沈明恆懒得和他纠缠,他把笔记收好,看到一下午的成果心情又好了一点。 「我们走了,再见。」沈明恆礼貌道别。 「等一下!」耿宇抿了抿唇,再一次误会别人让他很不好受,他有些愧疚地说:「沈明恆,我向你道歉,我替你在论坛上澄清,你可不可以不退学?」 沈明恆:「?」 沈明恆莫名其妙,「你道不道歉,和我退不退学有什么关系?」 陆寄淮现在也反应过来了,他尴尬地把耿宇拉回来,「明恆有正事要做,学校会耽误他的。」 整个学校的师生加起来也没办法復原出一瓶营养液。 陆寄淮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总听说沈明恆不听课不做小组作业了,幼儿园手工确实很难让人感兴趣。 沈时清瞥了他们一眼,冷淡道:「明恆退不退学,不是你们道歉与否的条件。」 第99页 承认错误、道歉、澄清本就是他们应该做的。 从实验室出去的时候,大楼门口一个坐着的人忽然蹿了起来。 沈时清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差点一道冰刃就要甩出去,幸好他很快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林慎。 如果说整所云麓大学里还有沈时清不讨厌的人,那就是林慎了,这份好感超出一般的欣赏,掺杂着几分说不出的感激。 非要形容的话,不是友情,不算亲昵,类似亏欠,足够让他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他相信不只是他,领导们也是如此。 如果没有林慎这一路的共患难,如果不是他不顾性命地跟随,沈明恆那段时间该有多孤单? 他们越是在乎沈明恆,就越会记得林慎。 这才是真正的爱屋及乌。 沈明恆见林慎一副等候良久的模样,他低头看了看时间,像是觉得有趣般玩笑道:「林慎,你居然逃课欸?」 林慎课间在同班同学的提醒下看到了论坛。 隔壁寝室的同学已经愤愤不平地将在宿舍楼的对话整理好发了帖子,林慎直接翘了后面几节课,问了一路,最后在实验楼下守株待沈。 这过程他一字没提,只带着些控诉地问道:「你要来学校,怎么不和我说?」 在曙光基地时,吃烤全羊的时候他们偶尔会谈起末世以后,不论是沈明恆对未来的畅想还是领导们想给他的安排与待遇,都没提到云麓大学。 那时林慎就预料到沈明恆应该不会回去上学了。 他并非不可接受,只是有点捨不得。 沈明恆还是一贯的没心没肺,「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专程跟你说。」 沈时清轻咳一声,温和了语调:「明恆之前也不来学校,退不退学都没差,而且,你还是可以随时打申请去曙光看他。」 曙光地点已经暴露,不再适合再隐藏的避难基地,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被设置成了领导们的办公场地,国家研究院也整体搬了过来。 领导们难得迷信了一回,觉得这地方风水怪好的,适合科研。 「我可以吗?会不会麻烦?」林慎眼中隐含期待。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又不是进监狱。」沈明恆满脸无所谓,像个无赖。 沈时清对他的口不择言十分无奈,「明恆,别说这种话。」 现在正好是一天课业全部结束的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沈明恆这浩浩荡荡的一行足够引人注目,因此周围很快就围了一圈学生。 后来人不知情况,见这么多人聚集以为有热闹可看,于是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沈明恆的本班同学也被吸引了过来。 一群人抓耳挠腮蹦蹦跳跳,好不容易瞥见一点情况,猝不及防在其中看到了林慎的身影。 「林慎?沈明恆?」来人拨开人群挤进去,像是唯恐林慎吃亏,直到看清现场并没有争执、打斗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站在林慎身边,板着脸看向沈明恆,「林慎说,之前的事情都是我们误会了,你是个好人。」 沈明恆身边跟着五个虽然穿着便衣但是一看就是军人的青年,他们本该对享有这种待遇的沈明恆产生疑虑进而畏怯,但一想对方也许是以沈明恆的哥哥及沈明恆哥哥的朋友的身份来的,顿时也就见怪不怪。 来人不情不愿道:「看在林慎的份上,我们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我可以向你公开道歉。」 在知道内情的同学们眼里,这话十分得体且合理,但在天然对沈明恆三分偏爱的军人们看来,这就多少有些不礼貌了。 他们皱了皱眉,正要上前,沈明恆微微抬手,以示阻止。 军人们竟真就因为这个动作停住了脚步。 怎么说呢? 这个抬手实在太轻描淡写、太理所当然、太行云流水了,以至于自带一种帅气。 像是帝王带着他的大军、□□老大带着他的小弟,甚至无需专门的口令,只需要一个手势便能令行禁止。 而沈明恆面色平静,像是习以为常。 他并不是在炫耀,只是无意间泄露了一点习惯。 所谓无形装x最为致命,没见过这场面的同学们心下都有些发憷。 沈明恆微微一笑,「我不需要向你们解释任何事情,等有朝一日我的名字家喻户晓响彻四海,沈明恆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自然会知道。」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 同学们窃窃私语,还有人问林慎:「沈明恆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啊?」 酷是挺酷,但是不是太狂了? 林慎满眼崇拜,「早就该这样了,明恆之前就是太谦虚。」 同学们:「……」 不是很懂你们。 这怪异的人群聚集情况引起了老师的注意,一位老教授提着保温杯路过正巧看到这一幕,担心有人出事赶紧上前,「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教授好。」他是很有名望的学术大拿,学生们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明恆同学?」老教授愣了一下。 他是知道沈明恆要退学的,曙光基地一张只写了「给他批准」四个字的文件下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们都猜得差不多了。 学校哪里敢和国家抢人? 只不过感嘆之余也有些诧异,他们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学校里还有个这样的人才,如今一见自然好奇。 第100页 老教授环视一圈,没发现引起聚集的原因,摸不着头脑地收回目光,「你这是要离校吧?正好,我也下班了,一起走一段?」 沈明恆在很多时候都挺桀骜的,唯独面对师长时例外。 他浅浅笑了笑,「老师请。」 两人并肩离去,沈明恆时不时偏过头说几句话,教授也脸上带笑,显然极为开怀。 倘若将老教授换成那位辅导员,这幅画面对计算机系的学生们而言便十分常见甚至有些鄙夷,可两人到底不一样的。 同学们面色惊疑不定,他们都注意到,在最开始的时候是教授先向沈明恆打的招唿,而沈明恆的回应也只是礼貌,谈不上谄媚讨好。 这与传闻对不上。 难道沈明恆蠢到把鱼目当珍珠,对着那位没什么本事的辅导员阿谀奉承,却看不上老教授?不能吧。 而老教授显然事先就认识沈明恆,是因为身份还是因为能力? 所以,辅导员对沈明恆的特殊待遇,也是因为他早就听过这个名字? 第56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22) 大学的生活多年后想起来平静枯燥, 但身在其中,每一天都有新鲜事。 昨天考试,今天有演唱会, 明天学校门口一家蛋糕店开业, 后天朋友过生日,大后天社团活动…… 沈明恆的事情新奇过一阵,最热闹的时候论坛天天有人为此事辩论,但最终也随着时间慢慢沉寂下去。 象牙塔里的学生最大的忧愁就是学业,但有心人会注意到街上的警察多了许多。 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幅国泰民安、风平浪静的景象,可如果将最近的新闻做一个统计, 就会发现比起末世前,现在的恶性事件要多了很多。 其实闹事的比率没有太过上涨, 只不过异能的存在提升了事情的严重性, 放在以前只是小打小闹,现在却有可能分分钟闹出人命。 舆论环境也愈发紧张, 异能者看不起普通人, 普通人仇视异能者,国家两头安抚,颇有些心力交瘁。 等到陆寄淮、耿宇这一届学生上了大四, 开始考虑是要就业还是继续深造的时候, 国家终于正式发布了一个通知:自即日起, 消除所有异能。 异能者须在一个月内前往医院注射药物,逾期后一经发现,国家将强制执行。 其实末世结束后不久国家就出台了关于异能使用的暂行法律,规定公众场合不得使用异能, 现在只是将后果更严格了些。 要是实在不愿意消除也没事,那就藏好一点, 在自己家里用,不要闹出太大的事,国家也不会特意去抓人。 这一通知出来自然有人反对,数量更多的普通人则是欣喜。 「我早就说异能只会惹事,国家禁了才好,早该禁了。」 「就是啊,上次两波小孩在学校里打架,都是十三、十四的小孩啊,结果两个孩子当场死亡,一个终身残疾。」 「异能不区分败类,望周知。」 紧随而来的,是国家另一条通知:开放各项异能使用资格证报考通道,不限年龄,凡考试通过者可凭证觉醒异能。 看到这条通知的所有人:「?」 我国牛啊! 这意思是谁都有机会觉醒异能了? 不就是考试嘛,来吧,他们从小考到大,最不怕就是考试了。 「我早就说异能是好东西,国家就该让我们所有人都能拥有,看吧,我和国家想到一块去了。」 「打架斗殴那是使用者的问题,关异能什么事啊?」 「异能还能选吗?太好了,我早就想换个异能了!」 还说异能不区分败类,他就算是个败类,也不想要这种异能! 什么流泪会变成水球把自己困起来这种,虽然能起到保护作用,但人在水里不能唿吸啊! 保护尸体倒是挺有用的。 这个异能的拥有者正是当初被沈明恆惩戒过的纹身男的其中一个小弟,因为所犯罪行不严重,在基地时又有戴罪立功的行为,因此已经释放。 他是登记在册的异能者,又有过犯罪的先例,被重点观察。 然而还没等盯着他的警察有什么行动,这人就已经第一时间沖向医院。 路上因为太过激动喜极而泣又差点把自己淹死。 他们这部分群体才是这个通知发布后最开心的人,什么一睡着就会隐身差点被人坐到脸上、什么一说话就会引来乌鸦导致很多地方都拒绝接待他之类的。 这些非主观控制条件达成就能自动使用的异能,说不要吧,多少是个异能,没了万一以后后悔可就拿不到了。但是还留着吧,又实在让人苦恼。 现在好了,虽然要考试,但总算是个机会不是? 实在不行,他们还能作弊嘛。 所有人都陷入一场狂欢,这或许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一场考试兴奋。 因为在冲动下报完名,开始看官方给出的考题教材和考试范围之后,笑容还没消失就已经僵在了脸上。 「认真的吗?异能使用准则为什么这么厚啊,居然还要考三轮,不如杀了我算了啊啊啊。」 「我想要的雷系异能居然只有军人和警察能考,可恶,是我不想参军吗?是你们不要我,你们拒绝了我两次!」 「有人想考飞行异能吗?感觉难度跟考驾照差不多诶,等等,使用准则上写酒后不能飞行……这就是考驾照吧!」 第101页 「到底是谁出的题,出得很好,有用的异能没一个好考的,一秒入睡这东西倒是很容易,几乎报名就白送。」 「哦是吗,那我先报一个,反正不限制异能数量,只要考试通过就能发证。」 这也是他们很佩服国家的一点,从前能觉醒一个技能就很了不起,双系更是稀少,可国家就是有办法生生将运气扭转为努力可以触碰到的彼岸。 只要考试能通过,别说双系,便是三系,十三系也是可以的。 可惜政策出来后的第一次考试结果有些惨澹,通过的人不足百分之一,比正常觉醒异能的比例还要小。 没办法,报名的人太多了,手速快的一人报了好几种,手速慢的报名时间已经预约到半年之后了。 考试名额有限,但大学都设有专门的考场,报名还是挺容易的。 林慎深思熟虑之后,还是选择了自己用惯的水系异能,虽然现在的环境用不到攻击,但冬天给自己弄点热水洗漱也不错。 赶在毕业典礼前,林慎拿到了自己的水系异能使用资格证。 不得不说,自己争取到的就是比命运赠送的要更让人开怀。 林慎郑重地将小小的资格证放好,只觉得当年高考分数出来被云麓大学录取时也不过如此了。 能考上云麓大学,是他多年后想起来都会骄傲、庆幸、满足不已的事。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林慎打开,发现是陆寄淮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他大一大二时与陆寄淮关系不错,时常抱着电脑向对方请教,叫那人一声「陆哥」,连最大的秘密也肯告知。 可世事无常,后来无声无息间就慢慢疏远了。 林慎皱了皱眉,还是打开了聊天画面。 【陆寄淮:沈明恆回学校了。】 短短七个字,林慎眼睛都瞪大了,他手忙脚乱地给沈明恆发消息:【明恆,你回学校了?】 【沈明恆:是啊,被围着呢,不然你过来?我走不了了。】 林慎正要问他在哪,短短一句话的功夫,手机又收到了好几条消息。 【学长快来北广场,沈明恆学长回学校了!】 【照片.jpg】 【学长好帅啊,还是坐着军车来的,旁边跟着的人还持枪诶!】 攻击力强的异能都被管控不允许觉醒,而且,贺鸣舟加强过的枪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在人们的考试的热情稍微平復一点之后,国家就正式对外表彰末世中所有英雄的贡献,其中沈明恆与贺鸣舟自然是重中之重。 末世一场终究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营养液便宜又方便,已经逐渐代替了一日三餐,而吃饭更像是纯粹的仪式与享受。 这样一个跨越了时代的成果被发明出来时研究者居然才上大二,当即便引起了轩然大波,在知道连人人都能觉醒异能也是由这人推动之后,这份诧异便转化成了浓浓的崇拜。 更别说他们现在能用上网络,也是因为这人恢復了信号。 可以说,是沈明恆终结了末世,又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 自古以来就有为英雄豪杰着书立传的传统,他们理所当然地对沈明恆的过往升起了强烈的兴趣,恨不得连他小时候爱吃什么菜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翻出来。 只不过沈明恆从小生活在军区大院,戒备森严,也就大学时期能翻到一些东西。 学校的论坛是学生自己组建的,一直以来都是计算机系的学生负责管理,计算机系的几只领头羊当初被救前往云城基地的路上曾与沈时清、郑乔源密切接触,又受沈明恆救命之恩,早就对曾经坚定不移的事实产生了怀疑。 其中还有一个名叫林慎的沈明恆的绝对拥趸,简直把人当成神明般顶礼膜拜,一个人堪比十支辩论队。 而且还是裁判下场参赛,言论过激他还会封帖。 于是当吃瓜群众涌进论坛,一个帖子一个帖子翻看完两年前的大战,再结合国家的表彰,很自然地被林慎洗脑,得出了一样的结论。 【没想到沈先生大学时期的经歷这么坎坷,幸好他本身足够强大,又不在意别人的言论,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难受呢。】 【大家注意言论,别骂那些学生,网际网路霸凌不可取,而且他们也只是被蒙蔽了,要怪就怪那个辅导员。】 【yue,一点师德都没有,沈先生是上将的儿子关他什么事啊?他自己当小人也就算了,还连累了沈先生。】 【真是吐了,我小学时候有个老师也是这样,班上有个同学拉帮结派搞孤立,就因为他家有钱,老师不仅当做没看见,还帮着遮掩。】 【只有我注意到沈先生很讲原则吗?就算是被误会了,他都没有说自己有个上将爸爸,要不然就他这个家世,跟校长吃饭都不会被误解。】 【但是有一说一,对于沈先生这样的人来说,他自己就已经足够出众了,背景什么的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啊啊啊啊,所以上天到底为他关上了哪一道门!】 第57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23) 林慎在北广场看到被众星拱月的沈明恆。 今天是大四学生的毕业典礼, 北广场早就被布置过,沈明恆作为特邀嘉宾大大咧咧地坐在最前面的沙发椅上。一左一右是装备完备的军人,周围是学校领导和有名的教授, 再往外是一堆远远看着他们的学生。 第102页 要说围也确实是被围着, 但「走不了」显然是假的。 林慎不由失笑,他没有靠近,只远远地拍了一张照片,给沈明恆发消息:【走不了?】 沈明恆回得很快,【我又没说走不了是因为被围着,我懒得走也是走不了。】 他从照片的角度找到了林慎的位置, 转过头招了招手,「林慎, 怎么不过来?」 林慎自知自己还没有在大人物面前露脸的能力, 他不愿一昧要沈明恆提携,因而只是微微向前几步, 保持在一个方便聊天的距离, 「我等会还要上台,就不过去了。」 校长笑着补充:「林慎同学是这一届优秀毕业生之一。」 「好吧。」沈明恆也不勉强。 林慎忍不住问:「你怎么来了?」 两年前校园一别,他与沈明恆再没见过面, 沈时清邀请过他去曙光基地, 不过他听说沈明恆当时正在进行一项研究, 终日都在实验室,因而没去打扰。 后来沈明恆出关,他才知道沈明恆是想研究出人为觉醒异能的方法,而结果也如那人此前所有发明一样, 总是成功的。 他本也打算毕业之后去找他,没想到沈明恆先来了。 沈明恆说:「我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啊。」 也许是阳光太晃眼, 林慎眼眶一热。 沈明恆这个人,看似傲慢冷淡,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一旦被他归入手足亲朋挚友的行列,却又莫名能感受到他的珍而重之。 就比如现在。 哪怕沈明恆的态度还是一以贯之的散漫,哪怕他说的话并不算特别,可是…… ——可是,他的行程那样满,他经歷的事情都那么重要,却偏偏能记得一个微不足道的毕业典礼。 林慎只觉得,沈明恆不愧是沈明恆,用着最平淡的话语,做着最打动人的事。毕竟当年他要是稍微温和谦卑些,多说几句解释的话,也不至于沦落到满校皆嘲的地步。 也挺好的,这世间白云苍狗、人心善变,可沈明恆始终还是沈明恆,不因任何磨难去学着世故圆滑。 林慎没有久留,朝他们腼腆地笑了笑,又说了两句话就告辞。 他向来不愿意借沈明恆的势,哪怕他也知道沈明恆不会介意,可他担心会对这人造成不好的影响,会影响旁人对这人的观感。 在后台候场的时候,林慎拿出手机,对沈明恆发了一句:【谢谢。】 他无比庆幸两年前,哪怕没相信沈明恆,他还是追在这人身后离开了教室。 沈明恆回覆:【毕业快乐。】 学校领导也知道自己在场,林慎跟沈明恆之间肯定不好交流,所以典礼结束之后他们就识趣地找理由离开。 不曾想他们是走了,但是打扰的人却只多不少。 大三大四的学生经歷过当年的论坛大战,都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刚进学校的新生就没有这份顾虑。 尤其是高考失利才来这所大学的学生,沈明恆的经歷一经公开,差点没乐疯。料想第二年云麓大学的分数必定上涨许多,他们要是晚出生一年都赶不上这机会。 「学长学长,营养液能不能出小龙虾口味的?我海鲜过敏,一直想尝尝小龙虾是什么味道。」 大一的学生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见谁都带着几分自来熟的热情,如果是面对年龄大些的教授长辈他们可能还会收敛一些,可沈明恆的年纪与他们差不了多少,无疑为他们增加了勇气。 沈明恆瞥了这位同学一眼,也没纠正他早就退学,已经不是云麓大学的学生,严格来讲这声「学长」并不合适。 他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带着些恶劣笑意:「可惜小龙虾味的营养液也得有小龙虾作为原材料,你还是吃不了哦,学弟。」 「啊,不要吧。」大一学弟情绪格外跌宕起伏,上一秒还雀跃不已,得到答案后立时便消沉下去,连眼神都变得可怜兮兮。 沈明恆难得有了点愧疚,「我骗你的,其实不需要小龙虾。」 学弟半点没有被耍的愤怒,他又兴奋起来,大声道:「我就知道!老婆饼里都没有老婆,小龙虾口味的营养液凭什么有小龙虾!」 「嗯嗯,不过你还是没机会吃到。」 「为什么?」 沈明恆慢悠悠地说:「因为学长我不喜欢吃小龙虾。」 学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是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明恆,神情中透露出一股令人心疼的茫然和无措来。 他缓慢抬头看了沈明恆一眼,像是在确认这个人确实和照片上长得一样而不是有人假扮,然后低下头,嘟囔道:「您玩心还挺重。」 周围围观的同学都忍不住笑出声。 这么一来,他们也发现了沈明恆意料之外的好相处,顿时不肯让那位执着小龙虾的学弟专美于前了。 「学长,」其中一人克制不住地露出好奇的表情,「听说末世初至的时候,您是被大四的陆学长他们赶出去,然后才去的曙光,是吗?」 这件事论坛没写,但事发当时不少人在现场,和别的同学汇合之后也没想着隐瞒,所以知道的人也不算少。 倒不至于愤恨或是担忧什么的,毕竟事实很明显,沈明恆没事。而且他们听林慎学长说过,沈明恆具备多个异能,每个都强得不像话。 谁会因狮子被蚂蚁赶出家门而生气呢?他们只会感慨狮子脾气真好。 第103页 「也不算吧。」沈明恆纠正,「是我自己离开的。」 学生们仍兴致勃勃地追问:「那学长,听说你和陆学长、耿宇学长关系不好,你很讨厌他们,真的假的?」 跟着林慎从后台离开,想要一起来找沈明恆的陆寄淮、耿宇停住脚步。 然而下一秒,他们就听见沈明恆不假思索地反驳:「假的!」 陆寄淮抬起头,眼神复杂。 「这是哪里传出来的谣言?」不远处的沈明恆还在说话,语气里是纯然的疑惑,「事实上,我明明很欣赏他们。」 「啊?」同学们有些不信。 沈明恆诶,公认当今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年纪轻轻荣誉满身的天之骄子,说欣赏两个大四学生?总不能是因为他们在校成绩都很优秀吧? 这也太荒唐了,满分的期末答卷都比不过沈明恆一张草稿纸的吸引力大。 好吧,看来果然是谣言,要不是关系确实不错,沈明恆也不至于说这种瞎话。 林慎眼底尽是崇拜与与有荣焉的骄傲。 瞧瞧这胸襟、这气度、这海纳百川的宽容善良,不愧是沈明恆! 他用力挥了挥手,「明恆。」 沈明恆抬眼,微微笑了笑便朝他走去,身旁的军人尽职尽责为他挡着同学开出一条道来。 「人太多了,明恆,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林慎也不客气,抓着沈明恆就走。 军人瞥了他一眼,没有阻止。 沈明恆倒是停了下来,他侧过身,看向游离在人群外的陆寄淮与耿宇:「为什么不跟上,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吗?」 他好像知道自己有多优秀,有多受欢迎,因而明媚而自信,灼灼如耀日。 这是毫不掺假的堂皇气度,天然便与「阴诡」二字无关。 陆寄淮忽然了悟为何郑乔源坚定不移地相信沈明恆是好人。 原来从一个人的眼神里,真的能看到清风与朗月。 趁着所有人都在校园各地拍照,他们带着沈明恆回了寝室。 耿宇一路上都很沉默,及至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时才察觉到不自在。 他没话找话:「那个,看不出来,你现在还挺好相处的。」 虽然和学弟学妹们交流时满满的恶趣味,但显然都是玩笑话;虽然态度不怎么样,但至少每一句都有回覆。 这些放在普通人身上是交不到朋友的坏毛病,但对于连国家都保护的天才却无伤大雅。 「我以前就不好相处了吗?」沈明恆随口说:「可能是从前你们都不听我说话吧。」 耿宇僵了僵,「对不起,沈明恆。」 沈明恆眨了眨眼:「为什么又道歉?你们见到我,好像总是在道歉。」 陆寄淮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是因为,我们确实都欠你一句认真的道歉,两年前你说,你的名字会响彻全国,那时候我们自然会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现在知道了。」陆寄淮敛了神色,郑重道:「明恆,对不起。」 公开道歉已然不适合了,以他们如今的悬殊差距,众目睽睽下提及沈明恆的名字,不知道还以为是在越级碰瓷。 陆寄淮说完便放松了许多,眉目舒展,像是做完了一件大事 ,「我和耿宇就是想当面对你道个歉,说完就离开,不打扰你和林慎叙旧。」 沈明恆没说原不原谅,他面色仍然平淡,既不见释然得意,也不见扭曲不平,只在他们转身是突然开口:「耿宇。」 两人停下脚步,侧身回望。 沈明恆说:「当初让你们置身险境,是我思虑不当,致使你们受惊,我很抱歉。」 耿宇惊讶地张大了嘴,语无伦次:「不、你,不是……」 他们现在很能理解沈明恆的做法,作为拥有预知异能强得不像话的沈明恆,那一刻心里应该在想: 陆寄淮马上就来了,反正又死不了。 什么,你们会害怕?那你们可真是废物。 他们完全能够接受,因为沈明恆是如此所向披靡,以至于再怎么轻狂都不算过分。 可他居然道歉了。 他居然也会设身处地。 耿宇瞬间忽然就涌起一股难言的感动来。 系统奇怪:[宿主,你不是说绝不道歉吗?] [六儿,]沈明恆柔声道:[我今天再教你一句话,身居弱势的时候绝不道歉,那是原则,但是身居高位的时候可以不用遵守,这是手段。——你看他们现在多开心啊。] 系统:[……] 时常在觉得宿主是个好人与宿主不做人之间徘徊。 第58章 全校都讨厌的大学生(24) 时间匆匆就是五十年。 这五十年的发展日新月异, 如今国家的目光已经看向了浩瀚宇宙,下个月即将开始移民新星计划。 虽然科技有了突飞勐进的发展,但学校还在, 除了上课的设备更新换代了好几回之外, 其他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照样放学后要写作业,上课时昏昏欲睡。 「都打起精神,这门『异能通则』是重中之重,180分的分值,不仅关系到你们能不能考上一个好大学,还关系后以后能觉醒什么样的异能。」 「学习是为我学吗?那是为你们自己学的!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下节课我们学异能觉醒开创者沈明恆,都自觉回去预习, 明天上课抽查。」 第104页 「好了, 下课。」 眉梢睏倦的学生们听到这两个字突然打起了精神,起立齐声道:「老师再见。」 老师的身影离开教室后, 属于学生们的课间狂欢才算开始。 「下节课学沈先生的事迹?我怎么记得前两天才学过?难道是我穿越了?」 同桌说:「是你记错了, 前两天学的是歷史。」 「哦哦,对,我想起来了, 怎么每门课都有沈先生。话说我听说过一个沈先生的八卦,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同桌好奇:「八卦?」 那人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我也是听一个朋友的爸爸讲的, 他爸爸是云麓大学的毕业生,说沈先生读大学的时候很难相处,靠讨好学校领导谋取私利欺负同学,大家都可讨厌他了。」 同桌嫌弃地收回目光, 「什么嘛,早就闢谣很多回了好吧。而且也不是学校领导, 就是一个小小的辅导员,不知道怎么得知沈先生有个上将父亲,所以才用各种手段接近沈先生。」 周围听到的人神色也有些抗拒,「还是不要开沈先生这种国士的玩笑吧,如果不是他,末世时代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就是啊,你要是沈先生的大学生活感兴趣,我可以给你推荐一本书,是林慎先生写的,陆寄淮先生也公开证明过书中内容的真实性,比你这八卦保真。喏,连结发你。」 那人讪讪住口,「好的,我今晚就看。」 学生间谈论的话题总是变得很快,高一的学生正处在即将成年的年纪,对国家大事有种非一般热情的关注,像是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第一艘巨型星舰已经开始建造了,下个月就能建好,你们有打算移民新星吗?」 「至少要等到高考结束吧,诶,说起来,那边有大学可以读吗?」 「这么快就建好了?我记得之前看新闻不是说能源还没有筹集够吗」 如果说这五十年里发生的大事,那与其他国家建交大概算得上一件。 末世的到来改变了整个星球的环境,所有的动植物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异,但倘若不在意其中的危险,这实在是一场莫大的机遇。 是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家都在热火朝天的搞建设。 这片土地像是突然降下了许多宝藏,光是寻找钥匙就已经占据了国家全部的精力,实在没心情去关注其他国家的情况。 末世结束第十年,沈明恆先生研制出了宇宙飞船,并且,他发现有一种名为「蓝爠」的矿石特别适合作为太空中的燃料。 但是这种矿石在国内是很稀少的,主要产地在t国。 国人一向勤劳务实——指在有需要的时候,他们终于想起了隔壁还有一群亲爱的友邦。 于是乎礼貌地带着一整架飞机的营养液前去交易。 当时各国也已经勉强恢復了秩序,可政权也在漫长的通讯隔绝中近乎分崩离析,基地间各自为战。 国家都已经放眼宇宙了,也懒得插手他们的内政,干脆直接找上了矿产地所在基地的主人,提出用营养液交换蓝爠矿石。 我国清一色的强大异能者,甚至很有仪式感地按照不同异能类型分成不同军团,武器也是t国没见过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先进。 t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但或许是见来人没有强抢,而是有商有量地做生意,便也坐地起价。 这个蓝爠石矿他们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是猜想应该对我国很有用。 营养液成品我国不放在眼里,对他们来说却是用得好可以吞併其他基地的制胜法宝。 t国驳回了我国的交易请求,表示除非翻倍,否则没得谈。 「后来呢?我们开战了吗?」 「后来我国军队当然是离开了啊,我们可是个热爱和平的国家,人家不愿意做这门生意,我们也不能强迫。」 「啊?」问的同学很奇怪,「这就走了?不要他们的蓝爠石了吗?那宇宙飞船怎么办?」 同桌一脸诧异:「什么他们的蓝爠石?这东西自古以来不就是我们的吗?」 同学:「……」 懂了。 网络上也在兴高采烈地聊着这件事。 【新星应该很需要人吧?我今年毕业,刚好能赶得上到那边找工作。】 【我应该会再等两年,不想离家太远,现在来回一趟还是挺贵的,等一个星舰公司把价格打下来!】 【话说新星为什么叫希望星啊,这名字太普通了吧。】 【是和曙光对应,一个曙光基地,一个希望星,都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好激动啊各位,我们这算是到了星际时代了吗?】 【就算不是也差不了多远了,不知道沈先生会不会去希望星。】 【不好说,一个全新的、只属于我国的星球,应该很适合沈先生大展身手,就是不确定国家放不放心放人了。】 现在所有新生儿出生时注射的「疫苗」都是异能觉醒药剂,像是不容易生病的免疫异能、受伤后更快癒合的自愈异能、遇到危险自动触发的防御异能等等,都属于不需要考试免费觉醒的异能类型。 更别说异能本身就能带来身体素质的强化,各种治疗异能又推动了医学的进步,是以现代人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了一百二十岁。 第105页 当初亲歷过末世的那些年轻人,现在都还算不上老。 沈明恆与贺鸣舟交流完下一步的科研想法后,慢悠悠地回到房间,打算睡个午觉。 顺便死一死。 沈明恆觉得,他已经没有什么能为这个世界做的事情了,步子迈太快容易导致根基不稳,如今的科技水平足够消化很长时间。 至于别的事情——还有贺鸣舟在呢,出不了大问题。 沈家的相处并没发生太大的变化,沈诉与闻知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但沈时清和沈明恆开始忙了起来。 两人一个天天往外跑,一个整天呆在实验室里,沈诉、闻知闲不下来,也找了事情干,一家人仍然聚少离多。 虽然如此,沈明恆不怀疑家里人对他的关爱。 沈时清在不喜欢沈明恆的情况下都愿意去云麓大学救他,而误会解开后,对他的溺爱更是没有底线,几乎有求必应。 沈诉后来也知道林慎与他们的家的关系,他在极短暂的思考过后就把功劳全都安在了沈明恆头上。 怎么说呢,沈诉资助他时没想得到回报,林慎只要平平安安长大他就足够满足了。 但是,林慎不仅平安长大了,甚至还很有出息,更甚至还是自家儿子极重要的朋友……那沈诉可就得挟一回恩,为这份「友情」多加一份保险了。 沈诉公正无私了一辈子,沈时清从小到大没让他操心,沈明恆成了这唯一的例外。 可以说,如果不是原主从前太混帐,沈时清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而即便原主再怎么混帐,他也天然拥有沈诉与闻知的爱。 沈明恆当然知道会有很多人因为他的离世而难过,可是……他们的伤痛会随着时间淡化,但他要是再不回去,他爹难过起来可是会发疯杀人的! 沈明恆想了想他爹发起疯时候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六儿,快走快走。]沈明恆催促。 他爹发疯时世界上只有他敢拦,也只有他拦得住。 沈明恆闭上眼睛。 腕上的生命监测手环向主系统发出了一条消息。 带领人类跨越了两个时代的天才科研员沈明恆逝世,享年七十一岁。 这个消息甫一传出来没有人愿意相信,就连接到系统消息的警卫员第一个念头也是怀疑生命监测手环出故障了。 七十一岁在这个时代才走过了人生一半路程,沈明恆身体一向很好,连生病都很少,每个月体检的数值也都一切正常,怎么会如此突然? 明明前一天晚上还在吃烤全羊? 广大群众也不肯相信,一度以为是某个无良媒体的恶搞,直到国家解释沈明恆除了脑域系异能外没有任何异能。 众所周知,脑域系异能虽然强大,却不会对身体方面有任何强化。 「可是不对啊,沈先生明明是多系异能者,预知、控兽……这都是很强大的异能。」 ——「在01号试剂研制之初,沈先生用自己做了实验,从那之后,他就没有异能了。」 ——「而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份试剂有没有副作用。也许是有的,但是给我们用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像是一场狂风唿啸而过,带来了八千米以上山巅的积雪。 天下缟素。 第59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 空气中弥散着幽幽酒香, 浓郁的灵力随之荡漾开来。 沈明恆睁开眼。 墙上挂着的书画纸墨生香,案上放着的古琴样式古朴但灵韵深厚,桌上摆的酒杯是灵石雕琢而成, 就连那普普通通的床都刻了好几个高级阵法。 看上去平平无奇乃至有些简朴的竹屋, 实际上连窗口挂的风铃都非凡品,主打一个低调奢华有内涵。 沈明恆知道会轮到他做任务,原主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不得不说,审美还行。 他来时原主正在喝酒,这酒不是凡品, 原主也没用灵力驱散酒意,于是便有些微醺。 沈明恆见房间内只有他, 干脆起身惬意地躺到床上, 闭上眼睛慢悠悠接收剧情和记忆。 这是部废柴逆袭流小说,主角天生五灵根, 是这人才辈出的修仙界里公认最为差劲的资质, 也就比不能修炼的无灵根好一些,饶是他再如何勤勉,修为依旧远不如同龄人。 可他的父母不介意, 他的妹妹也对他体贴亲近。 在这个残酷而冰冷、惟资质修为论的世界里, 家是他唯一的温暖所在。 可惜好景不长, 某天他修炼回来,只看到被烧成灰烬的家……以及父母冰冷的尸体。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妹妹躲在地窖里逃过一劫。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父母用灵力给他留下了遗言, 说家中此番遭难是因为一枚玉佩。 ——多年前他们曾救过重伤昏迷流落至此地的天衍宗宗主,对方临走时留下这枚玉佩, 说是可以持有玉佩者可以去往天衍宗拜师求道。 天衍宗为上三宗,入宗考核非天骄不可过,只是从前主角资质不行,妹妹又身患顽疾,他的父母也就没向他们提起。 哪曾想到二十年前的事,如今还会引来灾祸。 玉佩还在。 他的父母知道交与不交都必死无疑,因而将玉佩与妹妹都藏了起来,贼人在家中扫荡一空,终究无果,只以为有人抢先一步,气愤下烧了一把火。 第106页 主角自此家破人亡。 他背着妹妹拜入天衍宗,前任宗主虽为他父母所救,还是在离开后不久重伤辞世,只来得及匆匆选定他的大弟子为新任宗主。 因为玉佩的缘故,主角资质虽差,还是被得以被前宗主之子收为亲传。 原以为否极泰来,然而命运终究不愿意放过他。 他的师尊表面是个渡劫期大能,炼丹宗师,受人敬仰,实则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对他动辄打骂,当下人使唤,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拿他试药。 主角渡过了水深火热的三年,直到他的妹妹病死,他终于不再忍让,叛逃出宗门。 经歷了重重难关,受过无数次重伤,用性命去拼机缘,在生死一线求突破。 他结交了几个朋友,仇人却也不少。 他找到了害死他父母的兇手,报仇之后却惹上了更大的敌人。 就在这一路逃难中,他逐渐拥有了从前难以企及的修为。 终于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将其师的真面目公之于众又斩于剑下,不仅全身而退,之后还成为了天衍宗的新任宗主。 显而易见,沈明恆呆的这具身体就是那作恶多端的师尊了。 而主角祁元修已经拜入他门下,如今正是第三年。 说起来,祁元修之所以愿意忍受原主的折磨,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为了他的妹妹。 祁兰倾生来带病,家中曾斥巨资请来一位炼丹师,也说无药可治,只能用药养着,可终究只能解一时之危。 随着时间流逝,祁兰倾的病越来越严重。 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她,那一定是沈明恆,他的炼丹术独步天下,为公认的当世最强。 祁元修拜师后就请求过原主,那时原主还没露出真面目,遗憾地摇头说无法完全治癒,只能定期吃丹药。 后来原主每次折磨过祁元修,都会像赏赐般给他几粒丹药,祁元修因此默默忍受,不仅没有反抗,甚至没向外人透露过原主的所作所为。 不过给或不给、给多给少全看原主心情,祁元修小心算着数量,有时还会自动送上门被原主责打换得丹药,倒也勉强负担得起妹妹所需。 他本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虽然难熬,但是他还没死之前,总不会让妹妹出事的。 结果祁兰倾的病突然恶化,他把剩下的药全都餵给了她还是没有好转。 不得已,他去找了沈明恆。 祁元修在沈明恆的竹屋外跪了整整一夜,始终不被允许见面,天亮后他放心不下妹妹,蹒跚地起身回家。 推开门的时候,妹妹已经死了。 祁元修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沈明恆嘆了一口气,捋了捋时间线。 现在的剧情已经进行到祁元修在外面跪着,天光即将破晓,祁兰倾也即将丧命。 沈明恆:「……」 沈明恆瞬间弹坐起来,下一秒,身影消失在原地。 [六儿,你下次敢不敢再晚一点!] * 沈明恆是前任宗主的儿子,虽然没有继承天衍宗,在四个长老中序列也最末,但地位绝对是最独特的一个,仅次于现任宗主他的师兄段知衍。 沈明恆独占了一整座灵山,祁元修身为他的弟子按理来说也能住,但问题是——祁兰倾不行。 一个废材五灵根能够拜进天衍宗已经是玉佩的功劳了,不偷着乐,还想拖家带口不成? 不过天衍宗不讲究那些断尘缘之类的有悖于人伦情感的瞎话,特许门下弟子可带两位家眷居住在外门,每月交些租金,闲暇时替宗门做些扫洒的活也就罢了。 上三宗盘踞灵脉,灵力充裕,凡人居住在此都可延年益寿,又能享宗门庇佑,因此每月这点灵石花得挺值的。 就算还要干活,但这待遇绝对也算宗门给弟子的体恤和优待了。 祁兰倾就住在外门。 祁元修为了陪着她,平日里也住在外门,正好也方便他包揽外门的杂活——他总不能让患病的妹妹去做,他捨不得。 正常弟子修为低时都有师尊补贴,祁元修是没有的,他实力低微又接不到酬劳多的任务,沈明恆也没教他炼丹,所以他委实没有太多额外收入。 好在天衍宗门下弟子皆有门俸,祁元修就靠着这笔钱交每个月租金以及兄妹二人的生计。 修仙界地广人稀,天衍宗就算是外门都大得很,原主平日里并不关心他的弟子,是以也不知道他们兄妹俩住在哪。 不过没关系,他是渡劫期,找人还是很简单的。 沈明恆微微感应了一下,便不停留地往一处山脚而去。 天衍宗的弟子都是住在山上,外门弟子成百上千人共享一座山峰,越靠近山顶灵力越浓郁。 看得出,祁元修、祁兰倾二人在外门也是被排斥的,平日里的生活多半不怎么样。 沈明恆出现在小屋内,祁兰倾的气息已经微弱到不可察,但沈明恆还是松了一口气。 还活着就好。 只要还活着,他就能救她。 十四岁的小女孩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因为长期卧病在床显得瘦骨伶仃。 沈明恆缓缓渡过一缕精纯灵力,先吊住性命,而后才捏起她的手腕把脉。 哦豁,确实有点麻烦。 隐灵根与绝灵体质本就少见,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的概率更是稀少,严格来说,祁兰倾这种情况是体质造成的,不是病,治疗一说自然无从谈起。 第107页 隐灵根修炼速度犹在天灵根之上,且不受属性限制,属于顶尖天赋之一。 只是这种灵根初时不会显现,测灵石也测不出来。 倒也不必担心被埋没,在修仙界这个地方,只有夭折的天才,还没有被埋没的天才。 隐灵根是个霸道的天赋,会自动吸收周围灵气,拥有者就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照样一鸣惊人。 只可惜祁兰倾却还是会排斥灵力的绝灵体质。 隐灵根吸收不到灵力,又不肯就此蛰伏,于是开始吸收宿主的生命力。 这便是祁兰倾总不见好的原因。 不管用再多再好的药,她的身体都是留不住的。 沈明恆又输了一道灵力。 祁兰倾还没开始修炼,沈明恆渡劫期的一道灵力轻易就能止住隐灵根的胃口。 祁兰倾始终没有醒,她的身体在十四年的摧残下已经太虚弱了,生机黯淡。 沈明恆皱了皱眉,在这短短时间内已经想好了未来一个月的治疗计划。 先把被隐灵根祸害的生机补齐,然后还得想办法彻底解决体质问题才行,要不然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 沈明恆手指微动,祁兰倾便漂浮在了半空,而后与他一同消失。 * 浮光峰常年落雪,倒不是因为气候天时,纯粹是因为原主喜欢。 与凡人印象中下久了会要人命的严寒不同,浮光峰的雪落得极美,纷纷扬扬,像是一首空白的诗篇。 在这茫茫的白中存了一点绿,那是沈明恆的竹屋。 存了一点红,那是沈明恆养的花。 存了一点黑,那是沈明恆的徒弟。 天边已露一线金色朝晖,跪了一整夜的祁元修精神有些恍惚。 他愣愣地抬头,日出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却觉察不出暖意。 沈明恆不会见他的,他再继续跪下去也没用。 祁云修绝望而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内心的怨恨在这一刻达到顶端。 为什么不肯救他妹妹? 他平时还不够听话吗?他还不够忍让吗?就算养一条狗都没他这么忠诚这么好用! 可为什么还是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他? 祁元修恨极了沈明恆。 第60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 祁元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 想要站起来。 他得回家,兰倾还在家里等他。 祁元修才是练气初期,别说抵御严寒, 就连辟谷都还做不到。 他的腿已经失去知觉, 一动之下险些朝前跌倒。 祁元修勉强稳住身子,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中又带着几分陌生的嗓音,他猝然回头。 ——「跪于为师门外,何事相求?」 沈明恆面色冷淡,目光无悲无喜,漫天白雪纷扬而落, 却在触及他的髮丝肩头那一刻就不见了踪迹,一身单薄白衣像是要融于雪中。 祁元修抬头仰望, 在风雪中瞪大了眼睛。 说熟悉, 是因为沈明恆的声音他曾听过无数次,说陌生, 是因为他从没听过这样不掺杂一丝情绪的冷漠语调。 从前沈明恆对他说话, 大多时候都有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拿他试药、看他痛苦时还会有着近乎癫狂的扭曲笑意。 但他现在没心情思考其中的异常,混沌的思绪中唯有一点执念清晰。 祁元修深深叩首, 「求师尊救救兰倾。」 沈明恆仍是平静地看着他:「起来。」 祁元修不解其意, 也不敢反抗, 跌跌撞撞地起身。 沈明恆没看他,径直从他身旁路过,微风拂过,轻柔地推开其中一座竹屋的门, 像是在迎接主人归来。 浮光山顶有很多屋子,原主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光是专门炼丹的房子就有三间。 还有专门喝茶的、看雪的、练字的、与人坐谈的,以及试药的。 沈明恆想了想,觉得还是试药的房间比较合适,毕竟其它的他还都有用。 祁元修不被允许进入其它房间,对如今打开门的这间却熟悉得很。 他目露哀求,急急地说道:「师尊,弟子任由师尊处置,只是兰倾情况很不好,弟子求师尊。」 沈明恆停下脚步,侧身看了他一眼,「伸手。」 祁元修依言照做,嘴上仍不住恳求,声音带颤:「师尊,弟子求您。」 他伸长的手臂上空突然多了一个平躺着的人,流转着光泽的灵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女孩面容恬淡,像是在做一场好梦。 「兰倾?」祁元修声音低低地惊唿了一声,他能感觉到祁兰倾平静的唿吸,于是瞬间便红了眼眶。 「能跟上了吗?」沈明恆依然平静地看着他,奇怪的是从眼神到语气竟然都没有丝毫不耐。 祁元修不敢耽搁,他接住缓缓落下的祁兰倾,用力地点头,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嗯」。 他抱着祁兰倾,不过几步路的距离都用上了身法。 试药这词听起来血腥脏污,实际上……确实也不太干净。 不过原主爱洁,每次都会使唤祁元修把地方收拾干净,也不知道祁元修一边咳血一边拖着虚弱的身体打扫自己的刑房时,是否有那么一刻觉得命运当真可笑。 沈明恆嘆了口气。 好在原主爱享受还是有点用处的,比如此刻,沈明恆居然能从储物戒里翻出一张床,连祁元修都一脸震惊。 第108页 沈明恆指挥祁元修将祁兰倾放在床上,以指作笔在她眉心画了一道符咒,暂时封住了绝灵体,又掏出几颗灵石,在床边布了一个阵法。 祁兰倾的脸很快就恢復了几分血色,祁元修终于安心,眉梢也泄出几分喜意来。 沈明恆保持着寡言少语的高冷人设,没有出言解释,做完这一切便走出了房间。 祁元修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情况已经好转许多的祁兰倾,咬牙跟了上去。 不管怎么样,他得谢谢沈明恆。 祁元修追了出去,祁元修眼神纠结,祁元修停下脚步。 沈明恆炼丹去了,大门没有关,不知是不是允许他进入的意思。 祁元修不敢赌,他站在门外,朝内躬身:「多谢师尊,弟子可有能为师尊做的?」 「看着就是。」沈明恆目光都没分给他。 炼丹师是最不缺钱的职业,他又是天衍宗五长老,背靠大宗门,手上不缺珍稀灵草。 除了蕴养生机的丹药,沈明恆觉得祁元修也需要一枚。 祁元修这三年来吃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丹药,药是好药,用的都是上好的灵草,只不过没用到正道上,全都化成了对身体的残害。 有原主盯着,自然不会让祁元修死,他现在看起来能跑能跳健康得很,可体内已经有了无数的暗伤。 再加上原主对祁元修不上心,未曾助他彻底炼化丹药,于是药力便积压在了体内,长此以往会形成丹毒。 总而言之,现在一个七十岁的凡人估计身体都比祁元修好。 一株株灵草在沈明恆心念操控下从储物戒中飞了出来,悬在丹炉上空,沈明恆想了想,全都丢了进去。 感觉这样比较快。 药草在炉内溶解、重组,两枚丹药渐渐成形,互不干扰。 分明是共用一团火,然而丹炉半边的温度稍高,半边稍凉些。 倘若有炼丹师看见这一幕定然会惊嘆到无以復加。 放眼整个修仙界,从古至今,没有人有这样高超的控制手段! 便是传说中那位已经飞升的炼丹师也不能在一个丹炉中同时炼制两种完全不同、级别又高的丹药! 可惜现场只有一个完完全全的门外汉,除了觉得沈明恆动作很流畅看起来很厉害之外啥也不懂。 毕竟是给练气以及还没修炼的人吃的,这两枚丹药炼制起来没有耗费沈明恆太长时间。 不多时,一股浓郁的清雅药香就从炉中散发了出来,两枚颜色不一的丹药跳出丹炉,乖巧地停在沈明恆前面。 沈明恆挥了挥手,丹药便又飘到了门口祁元修身前。 「绿色餵兰倾服下,另一颗是给你的。」沈明恆说。 本能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哪怕祁元修做了心理准备,哪怕祁元修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但在看到那可如墨般深黑色的丹药时他还是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他强行按耐下身体对疼痛的恐惧,伸出双手接过两枚丹药,艰难地应了声「是」。 祁元修先回去把其中一颗丹药餵祁兰倾服下,又迈着沉重的步伐回来,对沈明恆神色勉强地笑了笑:「弟子这就服用。」 他深吸一口气,张口将丹药咽下,如同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不安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祁元修的思绪因为紧张变得有些混乱,他脑子有乱七八糟的念头。 一会儿想「兰倾这次千万不要醒得太早,他不想被妹妹看到这幅模样」,一会儿是「师尊好像变了很多,没以前那么可怕……师尊的炼丹术又进步了吗?这次丹药起效更快……」 祁元修悚然收回思绪,他不敢分神,诚实地剖析自己的感受:「师尊,弟子四肢有些酸痛,全身发热……」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沈明恆收他为徒是为了试药。 大抵是知道他的无能,沈明恆对他并不设防,偶尔也会透露只言片语,他就是从寥寥几句中拼凑出了真相。 修仙界天赋决定上限,沈明恆火木双灵根,最高也就是渡劫,而他一个废物五灵根,这辈子都不可能筑基。 但沈明恆如果连他的资质都能改变,便说明天赋是可以提升的,于是离飞升就更进了一步。 祁元修一路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像个小乞丐一样拿着玉佩进了天衍宗,当时所有长老都不想要他。 少年跪在长阶下,玉佩传遍了每一位长老之手,明明灵力一扫就能辨明真假,却还要拿到眼前仔细端详。 与其说是谨慎,不如说是嫌弃。 他们高高在上地俯视,目光挑剔,少年低垂着头,唇被咬破渗出血丝。 他觉得自己像是街头任人挑拣的猪羊,连同自己的尊严一同被放上案板待价而沽。 沈明恆愿意收下他时,他是真的很感激,他发誓要做一个好弟子,也许终其一生都做不到为师争光,至少他还可以足够听话懂事。 直到沈明恆第一次拿他试药。 那天他痛得蜷缩成一团,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父母的尸体。 他家破人亡时死过一次,如今又死了一次,是救他于水火的天神亲手推他下的地狱。 后来他沉默地忍受沈明恆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痛苦,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反抗,是唯一让他觉得他还活着而不是行尸走肉的一点安慰。 第109页 「弟子现在……觉得疼,如用锤杖击打,痛于骨髓。」祁元修额头渗出冷汗,他站不稳,摇晃地扶着门框,还尽力保持理智梳理此刻的感受。 也许是因为感谢沈明恆救了祁兰倾,也许是觉得这人今天变了许多,也许是出于一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念头,祁元修第一次心甘情愿做一个试药工具。 沈明恆抬眼,平静地打断他:「你很吵。」 祁元修愣了一下,疼痛让他的思绪不甚清明,在这一刻忽而诞生了几分哭笑不得的心情。 他无奈苦笑:「师尊……」 不是要用他试药吗?靠观察和推测哪里比得上他亲口描述来的效果?莫非沈明恆不信他,觉得他是胡说不成? 沈明恆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想变强吗?」 祁元修又是一愣,「想。」 「那便忍着。」沈明恆道:「你的路註定比常人更难走,既从未想过放弃,再苦再难,你也得受着。」 祁元修愣愣地看着沈明恆,一时没了反应。 直到又一阵痛苦袭来,他闷哼了一声,再也站不住,蹲下身蜷缩了起来。 他咬着牙,眼角沁出泪水,心想,没关系的。 他不怕路更难走,他只怕走不通。 第61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3) 也许过了很久, 也许只是一瞬,如潮水般的痛苦才渐渐褪去。 祁元修浑身湿透,像是从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缓了一段时间才站起来, 对沈明恆躬身行了一个礼:「师尊。」 沈明恆从始至终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如同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祁元修弯腰的动作突然停住,他呆了好长时间,才僵硬地抬起头,「师尊,我好像晋级了。」 而且是从练气初期连升三级, 如今已是练气大圆满,距筑基一线之隔。 虽然筑基在天衍宗只是入门, 与他同龄的天骄们已经金丹的比比皆是, 但是他只是一个五灵根,他生来就被判断永远叩不开大道之门。 沈明恆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露出几分浅浅笑意:「为师知道。」 他不常笑, 神情仍显平淡, 眼中笑意却明显。 这幅画面太过惊艷,与从前狞笑、讥笑、诡笑的沈明恆重叠交错,让祁元修不由得失神片刻。 他开始怀疑, 从前是不是都是他痛苦到极致产生的幻觉。 沈明恆接着淡淡言道:「不可生骄, 以你这些年服下的丹药, 换做旁人,至少金丹起步。」 「丹药?」祁元修顿时流露出几分茫然无措来,掺杂着浓烈的不敢置信:「师尊,你是说那些丹药都是助我突破的?」 「不是, 只有其中药力起到了些微末功劳。你能有此造化,全在你一身。」 五灵根意味着突破至少要比常人多出五倍灵力, 但修炼速度又比常人慢了至少五倍。 祁元修将远超出身体所能承受的灵力纳入体内,若是不死,总该有所回报。 也多亏他个性坚韧,这三年地狱般的折磨都没能让他心生退怯。 沈明恆微微蹙眉,看着祁元修瞬间通红的眼眶,无奈嘆了口气:「罢了,允你高兴一天,剩下的等你真正筑基后再高兴。」 祁元修绝对有资格骄傲,放眼天下能有他这样心性的屈指可数,可他的路还很长很长,决不能这么早就开始骄傲。 哪怕沈明恆否认,祁元修依然很高兴,只觉得胸腔中有种难言的情绪鼓譟喧涌。 不是因为自己的成就,而是—— 他的师尊没有不要他。 在那段晦暗时光里,他的天神依然守护着他,为他炼丹,助他突破。 「多谢师尊,弟子定不会让师尊失望。」祁元修当即跪倒,行了一个大礼。 沈明恆平静地看着他:「起,去换身衣服吧。」 祁元修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一身被汗水浸透的衣裳,但在这冰天雪地中却没察觉到冷意,他又感激地看了沈明恆一眼,躬身道:「是。」 * 虽然行李在外门,但祁元修还是祁家少爷的时候就有储物戒,换洗的衣服还是有的。 其它的房间他都不能进,唯一能进的又被昏迷的妹妹占去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整座浮光峰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祁元修换好衣服回来,正准备去看看有什么能替师尊做的,结果刚靠近两排竹屋就被人抱住。 祁元修吓了一跳。 祁兰倾紧张地抓着他的手臂:「哥哥,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祁兰倾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在确认自己还活着此处不是地府之后反而更害怕了,唯恐是被人掳走要用来威胁哥哥。 毕竟祁元修从来对她报喜不报忧,沈长老亲传弟子这名号也挺能唬人。 她也不认识旁边摆着的阵法,也不敢乱动,直到凭直觉感受到祁元修回来,才忍不住跳下床跑了出去。 「兰倾,你醒了?」祁元修惊喜地嚷了一声,而后才解释:「此处是师尊的浮光峰,你突然发病,昏迷不醒,师尊救了你,又带你来此修养。」 「原来如此。」祁兰倾松了口气。 沈明恆在她心中一直是个严厉却也不失温柔的长辈形象,她迟疑了片刻,小声问:「哥哥,我需要当面谢过真人吗?」 第110页 祁元修笑着摸了摸她的她的头,「你先回房,待我问过师尊。」 祁兰倾乖乖地点头回去了,祁元修的笑意却逐渐显得艰难苦涩。 他突然想起来,当时是沈明恆带着祁兰倾回来的,所以会不会他在房门外跪着的时候,屋里根本就没有人? 而他那时的怨愤、那些矫情的自怨自艾,全都是无病呻吟,并且极为狼心狗肺? 祁元修垮下脸。 他可真该死啊。 「师尊。」祁元修期期艾艾地走到门口。 沈明恆正漫不经心地在炼丹房里把原主留下的丹药做分类。 这瓶可以回炉重造,这瓶扔掉销毁,这瓶没什么用,拿去骗人……做人情好了。 他淡淡抬眸,看到门边鬼鬼祟祟的祁元修,「何事?」 祁元修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还没谢过师尊救了兰倾。」 「你谢过了。」沈明恆面无表情地提醒:「你谢过很多次。」 自见面以来,不是求就是谢。 祁元修笑了笑,没有解释,又问:「师尊怎么知道兰倾状况不好?而且还知道弟子住在何处。」 因为他是渡劫期。 沈明恆瞥了他一眼:「你快死了为师也能知道。」 祁元修还要再说话,却见沈明恆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祁元修虽不解其意,还是乖巧侧身让路,而后又自然地跟在沈明恆身后。 两人刚走到雪地,半空中便落下一个人来。 看上去不过中年,笑意盈盈,可见是友非敌。 沈明恆微微颔首,「宗主。」 祁元修这才知道来人身份。 三年前他入宗时与各长老隔着高台,他只能感受到落在他身上如针刺般的审视目光,并未亲眼见过。 他躬身行礼,「见过宗主。」 段知衍对他有些印象,也笑着回了一句「不必多礼」。 他对门下弟子一向宽和,但这不算亲近。 因为他很快又看向沈明恆,没好气地说:「都说了别叫宗主,我是你师兄!」 这话里的宠溺意味太过明显,祁元修有些好奇地悄悄抬眼。 沈明恆道:「礼不可废。」 一板一眼的样子,像个老古板。 段知衍有些诧异。 自他接任宗主之位后沈明恆就改口再没叫过师兄,他那时以为是小师弟对没能继承天衍宗的耿耿于怀。 毕竟沈明恆是师尊膝下独子,在被称为五长老前,天衍宗上下都称唿他「少宗主」。 谁曾想最后关头,前宗主沈宿会越过他把位子传给大弟子段知衍。 师尊曾经对他说,明恆的性子过于偏执,段知衍觉得是师尊太严格了。 沈明恆从小顺风顺水,于修炼一途上就没经歷过磨难,他还没出生,沈宿就为他积攒好了足够他用到渡劫期的灵丹宝器。 这样一来,心性难免不成熟,会对某样东西有占有欲实在太正常了,哪里算得上偏执?长大就好了。 看,现在不久很沉稳吗? ……就是有点沉稳过头了。 段知衍起了逗弄师弟的心思,他揶揄地问:「旁边那个小丫头是谁?」 祁兰倾听到声音出来,正扒拉着房门向外张望,听到这句话知道自己被发现了,顿时有些紧张。 祁元修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忙回道:「禀宗主,是弟子的妹妹。」 「哦,弟子亲眷,那应该在外门才对,怎么会在浮光峰?」他如同抓到了把柄,一咏三嘆地反问:「师弟,礼不可废?」 沈明恆面色不变:「无妨,浮光峰没这条规定。」 段知衍被哽了一下,神色无奈,「敢情有没有礼是你说了算啊。」 沈明恆不置可否,「礼制门规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行了,说不过你。」段知衍说回正事,「师弟,我这次来是提醒你,三日后便是天衍宗十年一次的收徒大典了,我知道你平日里不爱出门,但如此盛会,你可务必要到场。」 沈明恆干脆利落地拒绝:「不去。」 段知衍劝道:「连老四都收了三个徒弟了,你只有一个,而且这个弟子还……不闹腾,你这浮光峰看起来太冷清了。」 段知衍很快意识到当着人家兄妹的面说些贬低的话不太好,然而他话头转得快,祁元修还是明了其中的未尽之意。 他低下头,说不出反驳的话。 以他的资质,确实给师尊丢脸了。 沈明恆仍是拒绝:「一个就够了,他很麻烦的。」 祁元修抬头看了沈明恆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只觉得有一束光直直照到他心底去。 他也不知道为何沈明恆明明是在说他麻烦,他却能感受到一股暖意。 大概是因为,只有被重视、被关爱着的人,才有成为麻烦的资格。 沈明恆见段知衍还要再喋喋不休,当即从储物戒里掏出一个药瓶塞到他怀里。 段知衍:「?」 段知衍疑惑地举起瓶子,「这是什么?你新炼的丹药?」 沈明恆微微点头:「贿赂你。」 段知衍:「……」 段知衍被气笑了,「好好,我不管你了,但是你浮光峰总要有人出席吧?」 他动作极快地把瓶子塞到怀里。 沈明恆想了想,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到祁元修身上。 第111页 祁元修茫然:「师尊?」 沈明恆对段知衍说:「祁元修去。」 「一个练气?」段知衍脸色为难,但想了想自己刚收下的贿赂,妥协道:「三天后,我来接他。」 祁元修代表着沈明恆,在这种宗门盛会上,总不能让人欺负去了。 第62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4) 段知衍走后, 祁元修小心翼翼地觑着沈明恆的脸色:「师尊刚才说,兰倾住在这里……」 他是不愿意向师尊提请求的,只不过浮光峰上灵气充裕, 对祁兰倾的身体有好处。 沈明恆点了点头, 「你们的住处要自己搭。」 祁元修大喜:「多谢师尊。」 师尊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 至于以前为什么没让他们住下来……这不是以前他没提吗! 「师尊,弟子先回去收拾。」祁元修告退。 在大多数人眼里,沈明恆是高高在上的天衍宗五长老,自身实力又高,还是赫赫有名的炼丹师。 想拜他为师者多如牛毛,结果祁元修横空出世, 凭藉一枚玉佩成了沈明恆唯一的弟子。 才不配位,可恶至极。 内门弟子自恃身份, 外门却不会放过他。 凭什么他们有的已经筑基了还只能在外门苦苦挣扎, 你一个练气初期却能一飞沖天? 主角自带腥风血雨的特性,祁元修这趟回来得低调, 依然被惯爱找他麻烦的外门弟子发现。 不过这对于修为大有进益的祁元修而言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战斗本能是在生死边缘磨鍊出来的,每一步都走得扎实,越级战斗更是常态。 于是在把他们教训了一通又翩然离去后, 祁元修练气大圆满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半个外门。 练气大圆满不算什么, 可众所周知, 祁元修是五灵根啊! 而且前两天他还是练气初期,怎么可能进步这么快? 他们当然不会经此一战就幡然醒悟,觉得祁元修是个绝世天才,毕竟他今年十九岁, 要天才早就天才了。 他们只觉得那位传言中贼会炼丹的明恆真人果然恐怖如斯,随随便便就能让一个废物短短时间跨越好几重境界。 至于为什么祁元修拜师三年现在才有进步……当然是因为从前明恆真人不满意这个徒弟了。 祁元修又不是明恆真人自己选的徒弟, 不过是看在给予祁家人玉佩的前宗主份上,完全是出于孝道才收下的。 现在这小子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哄得真人开心,自然就一步登天了,实在可恨。 * 一道山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凡人散修望仙门弟子如云上皎月,可对于内门亲传而言,区区外门也不过云下一点尘埃。 祁元修的事情在外门引动轩然大波,却没能在内门留下一点涟漪。 他就这么和祁兰倾在浮光峰住了下来。 浮光峰连竹子都不普通,祁元修要用尽全力才能砍断一棵,在他发现体力耗尽时修炼能够让他蜗牛般的速度快上一点点之后,他更是爱上了砍竹子这项运动。 「耗尽」这两个字看起来简单实则极为不易,人在疲惫时会想休息是本能,非大毅力者撑不到最后,更别说还得提起精神修炼了。 等到两栋竹屋搭好,他也顺理成章地突破了筑基。 三天后,段知衍如约来接人。 他不死心地想和沈明恆说几句话,说不定就能劝得这人改变主意,但张望半天也没看见沈明恆。 随意放出神识探查是一件很不礼貌的行为,段知衍看向祁元修:「你师尊呢?」 祁元修今天换上了内门弟子服,代表着浮光峰的紫色云纹绣在袖口,腰间佩了一枚玉佩,衬得他丰神如玉,如翩翩贵公子。 他先对段知衍板正地行了一礼,才回道:「师尊正在炼丹,不便打扰,宗主若是有话可否让弟子转告?」 段知衍莫名憋屈,「算了,没事。」 考虑到祁元修还没学会御剑飞行,这么大的孩子自尊心强,估计不喜欢被拎着,段知衍找来两只仙鹤。 「你是明恆的弟子,不必称宗主,叫我师伯便是。」段知衍和蔼地说。 从前三年他没说过这样的话。 段知衍打量着祁元修,心想资质虽然差了点,但天衍宗又不是养不起一个人,只要能哄得他师弟开心,他也不是不能多一个师侄。 祁元修自然知道原因,无非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罢了,只有师尊会不问缘由地疼爱他! 祁元修心中对沈明恆的感激又上了一个层次。 他迟疑片刻,从善如流道:「是,师伯。」 「礼不可废」明显是师兄弟间的玩笑,其他人最好不要忤逆宗主,更不要觉得他的话是客气时的託词。 清醒一点,没多少人能有让段知衍客气的资格。 段知衍很满意他的识相,「这次的弟子里有几个好苗子,你师尊可有交代你他收徒的标准?」 「这个……」祁元修有些尴尬,「师尊说他无意再收弟子。」 事实上,沈明恆的原话是——「与你一样优秀,为师便收。」 祁元修觉得挺难的,要在人才济济的天衍宗找到一个除他之外的五灵根,概率几乎为零。 段知衍不觉得他有胆子撒谎,只好无奈作罢。 第112页 仙鹤带着他们到了大殿,段知衍没有架子,先把祁元修送到了位子,「这里是浮光峰的尊位,你师尊既然发话由你代表,便入席就坐吧。」 在场的修为都是大乘以上,段知衍这话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以免他们看轻了祁元修。 祁元修谢过段知衍,又朝其他人作揖行礼:「浮光峰明恆真人座下大弟子祁元修,见过三位长老及诸位峰主。」 天衍宗前宗主共有四名弟子,大弟子段知衍接任宗主,其余三位连同他的儿子皆是护宗长老。 值得一提的是,天衍宗没有大长老,因为他们几个嫌叫起来不方便,要不然大长老排行第二、二长老排行第三、老四其实是三长老什么的,多少有点乱。 这是天衍宗最核心的战力,虽各长老都独享一座灵山,譬如沈明恆有浮光峰,但其实都被称为主峰一脉。 除此之外,天衍宗另有十八峰,司职、道法、主修各有不同,入内门的弟子需择一峰拜入。 若能拜入宗主、长老、峰主门下,便为天衍宗亲传弟子。 道统之争谁也不肯落后于人,今日收徒大典,十八峰主全都来齐了。 他们看着不卑不亢的祁元修,内心有些微不可查的起伏。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祁元修穿着不合身的衣物形容狼狈地跪在大殿正中,三年后,他坐的位置犹在他们之上,可见世事无常。 虽然沈明恆不在现场,但看在宗主的份上,他们也不能为难,俱皆淡笑颔首以示回礼。 二长老倒是多看了祁元修几眼,心里啧啧称奇,心想她这小师弟也不知道怎么教的,这孩子虽然才筑基,但这气度可不弱于其他天骄。 ……慢着!筑基! 她神识漫过,确定祁元修还是五灵根,他的资质没有改变,修为却十分扎实,灵力强横程度说是筑基中期都有人相信。 如果不是在天衍宗这样的大宗门,三十岁之前突破筑基,已经能被称为天才。 祁元修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窥探,段知衍与其他三位长老反倒发现了。 「二师妹?」 「师姐?」 温轻澜收到了几人的神识传音,她也用传音回覆:「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孩子的修为?」 祁元修太弱了,他们一时还真没注意,此番被温轻澜提醒才多用了两分心神。 「筑基?!」 祁元修不知道几位长老为什么突然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段知衍嘆了口气,「应该是明恆的功劳,我到时候问问。」 当然得是明恆的功劳,不然还是祁元修自己的努力吗? 他们收回目光,头疼地想,小师弟可还真会给他们出难题。 收徒大典严格来说七天前就算开始,如今三道试炼全数完成,优胜者也已经来到了大殿之上。 祁元修老老实实的当一个工具人,看着各峰都向他们满意的苗子伸出了橄榄枝,他一言不发。 直到此次获得头名的弟子婉言拒绝了宗主,「弟子对明恆真人仰慕许久,只想拜入真人门下。」 在场众目光不由得看向祁元修。 长老峰主们的座位是没有阻隔气息的阵法的,毕竟以他们的修为也用不上这个,于是祁元修的修为就毫无保留地显示了出来。 通过试炼的弟子修为最低的也是筑基后期,其中金丹也不少,论修为天资胜过祁元修不知凡几。 十八峰峰主顾虑到宗主和各长老,眼神没什么异样,弟子们却忍不住露出几分轻视和不屑,还暗藏着浓浓的羡慕。 渡劫期的师尊好找,可这是一个炼丹宗师唯一的弟子,所有资源都用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种待遇,就算是宗主的弟子都比不上好吧! 陆星赫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他能成为沈明恆的弟子,就能一个人独享一峰资源。至于还有一个师兄?嗐,一个五灵根能用多少东西? 在所有人各种各样的目光中,祁元修起身,学着沈明恆的样子摆出平静的神情,「抱歉,师尊事先交代过,此次大典不收徒。」 他行了一个平辈的礼节,从容不迫,进退有据。 还行,没给师弟丢脸。 段知衍与长老们对视一眼,眼神中纷纷流露出几分满意,歇了出口解围的心思。 陆星赫回了一礼,不肯退让道:「师兄不如问一下真人,说不定真人知道我后会改变主意呢?」 狂妄。 但十八岁的金丹中期,火属单灵根,天衍宗收徒大典三场试炼皆是第一,他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祁元修声音中多了几分强势:「何须打扰师尊?师尊将此事全权交由我负责,我来做决定便是。」 他抬眼,微微笑了笑:「师弟,抱歉。」 「那我不当亲传了。」陆星赫愤愤不平,「我拜入浮光峰,当个内门弟子总行了吧?」 祁元修神色一凝。 第63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5) 试炼前三的弟子有权选择自己想入的灵峰, 陆星赫信心满满。 内门弟子的待遇确实比不上亲传弟子,但浮光峰就他们三个人,他的待遇绝对不会差。 更何况, 只要见了沈明恆, 他这么优秀,还愁不能让沈明恆收下他吗? 浮光峰虽名义上是主峰一脉,但各峰歷年来招收弟子都是单独的,祁元修若是想用「可选灵峰为主峰不包含浮光峰」作藉口多少有些强词夺理。 第113页 他眸色微沉。 段知衍想了想师弟那「礼制门规岂是如此不便之物」的大道理,也颇有些头疼,「陆星赫, 你可想清楚了?若是现在反悔,你依然可以是本座的亲传弟子。」 陆星赫坚定道:「弟子想清楚了, 弟子不悔。」 段知衍没办法了, 他是一宗之主,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枉顾门规。 「既如此, 即日起, 你便是浮光峰内门弟子。」段知衍道。 「多谢宗主成全。」陆星赫笑嘻嘻地行礼,又看向祁元修,微微躬身, 状似恭敬实则眉眼挑衅:「见过师兄。」 祁元修面色不变, 「师弟。」 段知衍看着这兄友弟恭的画面满意点了点头, 「收徒大典结束,都散了吧,你们两个随我来,我送你们回去。」 温轻澜等人也随之起身, 自然地跟在段知衍身后。 祁元修:「?」 祁元修迟疑道:「三位长老可是有事吩咐?」 四长老随口道:「我们师兄弟几个许久没见了,打算趁此机会聚一下, 你有意见?」 「弟子不敢。」祁元修垂首告罪。 陆星赫幸灾乐祸,茶言茶语道:「师兄,长老们之间的事,咱们做弟子的还是不要多嘴吧?」 「师弟说的是。」祁元修微微一笑:「只是我身为师尊膝下唯一的弟子,师尊不在,自然需担起待客之责,这其中的道理,师弟怕是没机会懂呢。」 「唯一」两个字还不忘用重音强调,后半句话更几乎是在直说沈明恆不会收下他了。 陆星赫咬牙切齿。 长老们装作听不出来两人言语中针锋相对,清官难断家务事,浮光峰的事情让沈明恆自己处理去吧。 以后师弟更喜欢哪个弟子,他们再偏帮哪个。 人多,段知衍召来一只大型些的飞鸟。 空中段知衍问:「元修,你是如何突破筑基的?」 祁元修愣了一下,老实道:「是师尊襄助,弟子也不知。」 他三天前吃完那个黑不熘秋的丹药后,莫名其妙就炼丹大圆满了,师尊说也有从前吃的丹药的功劳,但具体的他也不了解。 这回答倒是没有出乎几人的意料。 温轻澜好奇地问:「师弟给你吃了什么丹药?」 祁元修神色窘迫:「弟子也不知。」 「师弟没跟你说?」 「师尊他……有些寡言。」祁元修说。 「也是怪了,用丹药突破根基居然还能这么扎实,我当初苦修,筑基时也不过如此了吧?」四长老赞嘆了一声。 祁元修不好意思地道:「或许是因为弟子三年来吃的丹药有些多。」 几人同时一顿。 段知衍问:「你这三年,吃了多少丹药?」 祁元修想了想,答道:「不计其数。」 以修士的记忆力,能够让祁元修数不清楚说出「不计其数」四个字…… 几人又是明显地一顿。 在这一刻,就算是他们心中都不可自拔地升起了几分浅淡的嫉妒。 有一个炼丹宗师做师尊真好,可以拿丹药当饭吃。 陆星赫眼眶都有些湿润。 师尊!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徒弟啊师尊! 出自沈明恆之手的丹药能是什么普通货色,想他出生也算显赫,但是和祁元修一比,他以前过的是什么贫苦日子。 大概是受到了打击,陆星赫后半程路上安安静静,沉默地蹲在角落装蘑菇,让祁元修觉得很没有成就感。 他们到浮光峰的时候沈明恆正好炼完丹。 浓郁的药香瞬间溢满了浮光峰顶,雪依旧在落,但是雪地里却忽然开出了一片花海,美得惊心动魄。 祁元修瞪大了眼睛,陆星赫张大了嘴巴。 段知衍被呛了一下,匆匆忙忙地摆出阵势打算硬抗天雷,温轻澜几人一边提起警惕一边也在心中暗骂小师弟行事冲动。 炼这么厉害的丹药之前不说找几个人全程护法,至少提前跟他们说一声啊! 沈明恆开炉收丹,走出房间,看着半空中把武器都了拿出来一脸凝重望着天边的几人。 沈明恆:「……你们在做什么?」 段知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 段知衍:「……」 四长老不觉尴尬,他自然地把剑收回储物戒,摘了一朵花:「师弟,你这丹效果这么好,怎么没有天雷?」 沈明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地上的花海,下一刻灵力微动,浮光峰顶终年的落雪就此停消,「会引来天雷的丹药都是残次品。」 真正完美的丹与器,天道保护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捨得销毁。 「是吗?那为什么只有高级丹药才能引来天雷?」四长老没学过炼丹,但常识还是知道的。 沈明恆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太低级的丹药天道看不见,有瑕疵也无所谓。」 陆星赫欲言又止。 为了拜沈明恆为师,他是下功夫学过炼丹的,沈明恆这说法岂止是闻所未闻,简直完全颠覆了炼丹界的定理——要知古往今来,所有的炼丹师都以能引来天雷为荣。 但陆星赫看着宗主、长老们恍然大悟的神情,看着他那便宜师兄一脸崇拜的目光,他还是硬生生将这段话咽了下去。 别管,明恆真人说的都是对的。 第114页 沈明恆注意到多了一个人,他幽幽地看向段知衍:「宗主?」 段知衍赶紧解释:「明恆你听我狡辩师兄知道你不想收徒师兄没打算逼你但是这孩子说仰慕你死活要拜入你门下说是不当亲传当个内门弟子也没关系所以师兄才带来让你看看……」 求生欲极强。 他也不在乎祁元修、陆星赫还在场,到了他这种层次,已经不用顾虑任何人的看法。 段知衍补充:「他在三场试炼中拿了头名。」 所以这个要求不太好拒绝。 陆星赫很有危机意识地「扑通」一声跪倒,大声道:「弟子陆星赫,仰慕真人许久,求真人收下弟子。」 见沈明恆没说话,段知衍再补充:「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就带他离开。」 管他难不难办,师弟更重要。 沈明恆默默地看了陆星赫一眼,「不必,让他留下吧。」 原剧情里,陆星赫也在拜师大典上提出要拜沈明恆为师,只是原主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同意。 陆星赫作为试炼第一的少年天骄,许多长老弟子都对他有印象,又出身中洲陆家,有家世背景做后盾。 他又不像祁元修好拿捏,没个在乎的、疾病缠身的妹妹,对原主来说就是个纯粹的麻烦。 大概是原剧情里原主去了现场,陆星赫直面了原主坚定的态度,故而没太坚持,顺理成章地成了段知衍的关门弟子。 不过从小到大都被人哄着的少年没受过这种委屈,沈明恆愿意收下祁元修却拒绝收他,难道他连一个五灵根都不如? 于是在天衍宗内门一直像个透明人的祁元修突然就被人注意到了。 虽然陆星赫一开始的目的是找他麻烦,但是一来二去,陆星赫也隐约察觉到浮光峰的异常。 沈明恆是渡劫期,他们人微言轻,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相信了也不会为他们出头,只能另寻出路。 祁兰倾那时已经不在了,祁元修想离开天衍宗,还是陆星赫帮的忙。 他们最初认识时关系并不好,后来成了可以在生死关头託付后背的挚友。 沈明恆觉得让他们提早相处也挺好的。 祁元修没想到沈明恆这么干脆地同意,他有些无措,「师尊?」 陆星赫大喜,忙应承下来不给反悔的余地,嘴甜地说道:「多谢真人,弟子一定努力,扬浮光之威。」 「行了,元修你是师兄,先带星赫去住处安置吧。」段知衍含笑道。 祁元修知道这是要支开他与陆星赫,见师尊没有反对才躬身行礼,带着陆星赫告退。 沈明恆面无表情,眼神疑惑。 他明明年岁已经不小,脸上也不见稚气,偏偏眼神格外清澈。 这样的沈明恆总是让他们几个没办法。 温轻澜话语出口时语调都忍不住又放柔了三分,「明恆,你替祁元修突破筑基,知不知道会给你自己带来麻烦?」 「不知道。」沈明恆坦然问:「为什么?」 「因为修士的修为受灵根所限,按道理来说,祁元修不该到筑基的。」世家门派靠垄断资质出色的苗子保持统治地位,资质差的就应该乖巧认命,这才构筑了修仙界平稳而安定的秩序。 沈明恆目光仍然不染半分阴霾,「谁定的道理?让他来与我对峙。」 段知衍无奈道:「自古以来,所有人都这么说。」 「那我来证明这个道理是错的。」沈明恆油盐不进,「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如果要信天命,何必修仙?」 段知衍不知道怎么向他的小师弟解释这其中关于人心的阴私,他踟蹰片刻,试探道:「不然我对外放出消息,祁元修其实是受了伤导致灵根斑驳,现在伤好之后发现,原来他是双灵根?」 「为什么要撒谎?」沈明恆皱眉,「不要,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第64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6) 祁元修把陆星赫带到了他刚建好的其中一间竹屋前, 这原本是他给自己留的住处,不过没办法,浮光峰上没别的可以住的地方了。 既然是沈明恆同意留下的, 他作为师兄, 总不能让师弟露宿山野,「师弟,你今后就住这。」 「师兄你呢?是住在隔壁吗?」陆星赫指了指旁边的竹屋,得意地说:「我要是有不懂的,可以过去找你请教吗?」 祁元修冷淡道:「不可以,我不住那儿, 我会再在你旁边建一栋竹屋,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住哪儿了。」 陆星赫奇怪:「那这里是谁在住?」 祁兰倾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 她愣了一下, 很快便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哥哥,这位是?」 「兰倾。」祁元修目光温柔了几分, 「这是浮光峰新来的弟子, 陆星赫。师弟,这是我妹妹,祁兰倾。」 祁兰倾没有修为。 在陆星赫所受的教育里, 修士是应该让着凡人的, 他没再摆出在祁元修面前的欠揍神情, 正经了许多:「你好,祁妹妹。」 祁兰倾也礼貌回礼,又小声问祁元修:「哥哥,是真人新收的弟子吗?」 「不, 」祁元修用正常音量回她:「只是内门弟子而已,并非师尊亲传。」 祁兰倾声音虽小, 但还是完全落入陆星赫耳里。 第115页 他不甘示弱地强调:「只是暂时的内门弟子!」 说罢他才反应过来,忽然有些心虚:「所以我住的是你的房间?那你住哪?」 「无碍,我再建一个就是,明天就能建好。」祁元修说。 陆星赫干咳了一声:「还是算了,我修为高,一晚不睡也没什么。要怎么建,你告诉我,我自己来。」 我修为高…… 祁元修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平静道:「师弟养尊处优,搭出来的房子怕是不能住人,何况……」 他微微一笑:「师尊的炼丹房旁为我留了一处住处,师弟不必担心。」 虽然他曾经以为那是专程拿他试药时的刑房。 正聊着,便见段知衍等人的身影御空而去。 两人对视一眼,极为默契地转身,打算回去见沈明恆。 祁兰倾看着他们默契的动作,想了想方才的针锋相对,满头雾水地回了房间。 * 沈明恆让祁元修单独进了房间,渡劫期的神识散开,无形表露出拒绝的态度。 被区别对待的陆星赫幽怨地看着祁元修的背影,也不肯离开,可怜兮兮地坐在门外。 祁元修心里也有几分忐忑,「师尊,弟子知错,不该多次拒绝师弟入浮光峰……」 沈明恆淡淡抬眼,「是为师的命令,你何错之有?更何况,你是为师亲传,浮光峰首席,一个内门弟子,收或不收,你有权做主。」 他有些不解:「你胆子为何这么小?倒是不像从前的你。」 「我……」祁元修羞愧地说:「让师尊失望了。」 从前他一无所有,没有东西可以失去,所以毫无畏惧,反正,最差也不过是死而已。 可是现在他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他已经是个不称职的弟子了,不能为师尊争光,如果再连一些小事都做不好,师尊不想要他了怎么办? 这世界有太多仰慕师尊的人,有太多天骄想要拜师尊为师,他们资质都比他好,天赋都比他优秀。 沈明恆摇了摇头:「为师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他手指微动,从储物戒里飞出了两样东西,悬浮在祁元修面前。 左边是一枚灵韵浓厚的丹药,右边是一本古朴的秘笈。 沈明恆说:「此丹是为师方才所炼,为师将其名为升灵,顾名思义,服下后,你便能成为单灵根,你的天资将不会弱于陆星赫,再也不必艰难苦修了。」 祁元修愣了一下,他目光久久徘徊在丹药之上,半晌才勉强一笑,「师尊应该是让弟子做选择吧?那弟子总得知道另一边是什么。」 沈明恆眼中露出了几分笑意,温和地说:「那是我为你、为天底下所有的五灵根写就的功法。选择此法,你未来能达到的高度将不受天赋限制,但是你会吃很多苦,要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 「你能有什么样的修炼速度,能拥有什么样的境界,全都由你决定。可是为师必须提醒你,这条路会很难很难,你要比其他人辛苦许多,才能得到一样的结果。」 一个是一步登天,一个是艰难跋涉。 现在的祁元修没有后来的胸怀与远见,出于人之常情,他想选丹药。 他目前为止的短暂人生中吃过了太多因天赋造成的苦了。 假如他是单灵根,也许他父母不会死,他不必背井离乡,不必遭人白眼,不必受了三年折磨才突破筑基。 祁元修想,陆星赫修炼时应该很简单吧,应该不用痛到死去活来,也不需要把自己累到全身发软再打坐修行。 事实上他没有犹豫很久。 祁元修接过功法,展颜一笑:「师尊其实更想让弟子选这个吧?」 「是。」沈明恆并不隐瞒,他认真地说:「选你真正想选的,无需顾虑为师,不论你作何选择,你都是为师的弟子。」 祁元修看也没看丹药一眼,只挥了挥手中薄薄的一册书,「弟子已经选好了。」 「未来的日子,你将会无数次重复过去三年的经歷,即便如此,你也要选?」 祁元修不知沈明恆是否是在试探他的决心,他眉眼微垂,声音轻微却坚定地「嗯」了一声。 「好。」 散发着阵阵丹香的丹药忽然无火自燃,祁元修惊了一瞬,他抬头,便见沈明恆眉眼带笑。 「既然做了选择,便无需有退路,那会动摇你的心境。」 「是。」祁元修应了一声,他神色有些迟疑,犹豫地问:「师尊为何不只把功法给我?」 如果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有另一个选择,他应该会更加坚定。 「因为你是我的弟子。」沈明恆不假思索:「我是你的师尊,只要有我在,你永远有选择的权利。」 他目光和煦,浅浅笑道:「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无论你选了哪一条路,为师都是你的后盾。」 于这剎那之间,万籁俱寂,祁元修能清晰听见一朵花盛开,柔嫩的草叶拨开沉积多年的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他不知道沈明恆说得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这话有多长的时效,但他不敢赌。 出门前,祁元修突然停下脚步,状似玩笑地问:「师尊,如果我选了丹药呢?」 「那也没关系啊。」沈明恆不知道祁元修为什么总是纠结这一点,他想了想:「大不了为师再收一位弟子。」 第116页 这个世界需要一座灯塔。 祁元修脸上的笑意极明显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他忽然意识到他不希望沈明恆再收别的弟子,大概并非是出于占有欲,他只是很害怕。 自父母去后,祁元修此生就没有退路了,祁兰倾重视他,但更多时候,他得作为祁兰倾的依靠,所以他的后方空无一人。 可「唯一」这个词本身就代表一种特殊。 假如沈明恆有了别的弟子,他还能拥有师尊无条件的偏爱吗? 祁元修心里百转千回,面上神情却没有变化,把门带上前还不忘乖巧地对沈明恆施了一礼。 沈明恆越来越满意这个徒弟了。 他手指轻点,桌上便出现一枚圆润的丹药,沈明恆拿了瓶子将它装起来放进储物戒。 系统:[?] 系统:[宿主,你刚刚不是把它烧了吗?] [哎呀,这东西很贵的,干嘛浪费?]沈明恆觉得系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系统疑惑:[那你干嘛要骗人?] [这怎么能叫骗人?一些手段而已。]沈明恆振振有词:[我这是帮他破釜沉舟,免得以后找理由懈怠。] [宿主你……]系统憋红了晶片:[心真脏!] 陆星赫还蹲在门口眼巴巴地张望,见祁元修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先看到了他手上的书籍,顿时跳脚:「明恆真人给你的?」 祁元修看了看手上的功法,朝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是师尊专程为我量身定制的修炼功法。」 眼见陆星赫炸毛,祁元修更开怀了,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师尊原还想将他方才炼制的、使浮光峰转瞬花开的丹药赐予我,可我觉得太过珍贵,实在受之有愧。」 「不曾想,师尊见我不肯收便直接将丹药毁去,早知便问问师尊能否给师弟留着了。此事是为兄的失职,冷落了师弟,还请不要见怪。」 「你你,你!」陆星赫「你」了半天都没「你」出下文,像个无能狂怒的大猩猩。 「你们在做什么?」 陆星赫拂袖欲走,听见耳畔传来一道清冷的语调。 他转过身,便见沈明恆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如一泓清水,湛然澄澈,不知听到了多少。 「师尊。」 「真人。」 两人都有些心虚地俯身见礼。 沈明恆「嗯」了一声,「元修,你已突破筑基,明日起便下山歷练吧。」 祁元修一愣,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顺从地没有反对:「弟子领命。」 「真人,那我呢?」陆星赫神情纠结。 他从前极少出远门,少有的几次,身边也跟着长辈和一大堆护卫,没意思透了。 他也想出去歷练,可一想到祁元修不在,他就有更多时间可以和沈明恆单独相处又有些心动。 陆星赫艰难而痛苦地说:「我留在浮光峰,替师兄侍奉师尊左右。」 歷练以后也有去,拜沈明恆为师的机会错过一次少一次! 「也行。」沈明恆说:「你与兰倾看家,本座与元修一同下山。」 陆星赫:「……」 第65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7) 陆星赫腆着脸上前:「真人, 我改变主意了,我能一起去吗?」 沈明恆只觉得小孩子果然想一出是一出,他无可无不可, 「想去便去吧, 你已是金丹,多见识些山河辽阔总没有坏处。」 「师尊,那兰倾……」祁元修不放心把祁兰倾一个人留在宗里。 「为师会留下禁制,其他人进不了浮光峰,兰倾很安全。你若是担心她会孤单,我便送她去主峰住一段时间?」 祁元修俯身下拜, 激动道:「多谢师尊费心,弟子这就去问问兰倾。」 祁兰倾不愿意离开浮光峰。 她见识过了太多太多的恶意, 即便是在天衍宗这样声名显赫、万人推崇的大仙门里, 她也并未觉得有多好。 只有她的哥哥和明恆真人是好人,除此之外, 她都不敢相信。 十四岁的女孩稚气未消, 「哥哥不用担心我,兰倾一个人可以的,这是真人的浮光峰, 等闲宵小纵是想也不得靠近。」 她又对着沈明恆盈盈一礼, 「劳烦真人费心了。」 她喜欢浮光峰, 这里不会有人欺负她。 虽然很不应该,但她庆幸自己病了这么一回,付出险些丧命的代价被接来了浮光峰。 她知道她这话说出来一定会让哥哥难过,也会让真人觉得她不懂事, 所以她还是偷偷庆幸好了。 沈明恆没有勉强,他想了想, 储物戒里的灵玉微微颤动,给段知衍发了一条消息。 段知衍来得很快,不多时他就出现在了浮光峰。 「师弟,我才离开!」段知衍刚回到主峰,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收到沈明恆的传信,他抱怨道:「什么事刚才不能说?」 「因为我也刚决定。」沈明恆把祁兰倾往前推了推,理直气壮:「宗主,我要带着门下两个弟子离宗一趟,兰倾一个人在浮光峰,麻烦你照应一下。」 「离宗?做什么?去哪里?去多久?」段知衍完美避让开这话里地重点,转而追问起沈明恆的去向来。 沈明恆不答,他指了指祁兰倾,「她是隐灵根。」 「啊?啊!」段知衍震惊,他下意识地释放出神识扫描,而后沉默片刻,迟疑道:「师弟,既然是你开口,我一定会关照她的,那个……」 第117页 隐灵根虽然有个隐字,但拥有者都是极其耀眼的天才,像黑夜里的星火,藏不住的。 祁兰倾分明是个无法修炼的凡人,怎么可能是隐灵根? 沈明恆自然能猜到段知衍在想什么,他淡淡地补充:「但是绝灵体质。」 「绝灵体质也……什么玩意?」段知衍勐然转头看向祁兰倾,向来万物不萦于怀的宗门之首如今唿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没看出来,但却觉得沈明恆没有骗他。 如果祁兰倾是绝灵体质的话,那岂非说明,她真有可能是隐灵根? 段知衍如同一个饿了三天的人看到一桌美味佳肴,却被告知这桌菜有毒全都不能吃一样,露出极端惋惜与痛心的神情。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祁兰倾的气运,上天给了她这样顶尖的天赋,却偏偏又给了她一个不能修炼的体质。 不得不说,能同时集齐这两种放眼整个修仙界也许都找不出十例的稀有体质,多少也算另一种层面上的得天道钟爱了。 「我能治。」沈明恆说。 段知衍惋惜的神情僵在了脸上,「师弟,你下次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他松了口气,兴致勃勃地问:「你真的有办法?可体质不是天生的吗,不是病也能治吗?」 他嘴上用的是疑问句,但显然并不怀疑沈明恆的话。 「天生的又如何?我说过了,人定胜天。」沈明恆语气仍是淡淡,偏偏又足够让人觉察出他的认真,「我这次离宗,还有一个目的,便是为她寻药。」 段知衍按耐不住激动:「需要什么?我来想办法。」 宗门的力量总是比单打独斗强。 沈明恆摇了摇头,「需要的草药比较稀有,而且一旦採摘下来就需要用特定手法处理,否则半个时辰后就会失去效用。」 这就没办法了,整个天衍宗,没有人的炼丹造诣能够比得上沈明恆。 老实说,在不久前看到丹香生花的场景之后,段知衍觉得恐怕修仙界所有人的炼丹术加起来都不如他师弟。 「好好,你放心去,这孩子就交给我了!」段知衍保证道。 这可是隐灵根啊,只要体质问题能够解决,未来至少渡劫起步,说不定用不了几百年,宗门里还能多一位真仙。 祁兰倾受宠若惊。 在仙门多年,她也听过隐灵根,但显然不够了解背后的含义,所以段知衍铿锵有力的保证对她而言还不如沈明恆说要为她寻药来的感动。 什么灵根不重要,她想修炼,她不想永远都当个拖累。 相比起他们的冷静来,陆星赫的激动就有些溢于言表了。 他一手抓着祁元修的衣袖,一手死死地捂住嘴,以免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嚎叫。 直到段知衍拉着沈明恆离开,说既然他要出远门那他们师兄弟几个一定要聚一下之后,陆星赫才松开手。 捂得太过用力,要不是他是金丹,差点把自己憋死。 陆星赫手舞足蹈地转圈,还试图拽一把祁元修让他也加入,「喂,师兄,你妹妹是隐灵根,是举世无双超级大天才,你怎么不激动啊?」 祁元修嫌弃地扯回袖子,「兰倾是不是天才,都是我妹妹。」 但见陆星赫满是全然的欣喜,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与邪念,他目光不觉就友好而温和了许多。 陆星赫转而去骚扰祁兰倾,语无伦次道:「妹妹,你以后一定要好好修炼,你说不定可以飞升!天吶,有生之年,我居然可以看见飞升!」 祁兰倾腼腆地笑了笑,「我当然会好好修炼,不过你想看飞升,明恆真人和哥哥说不定会快一点。」 陆星赫以为她不懂,摇头道:「不行的,真人飞升不了的,不过渡劫也很了不起就是了。」 这句话里,甚至没提到祁元修。 并非是出于不屑,而是事实如此。 身为火属单灵根的陆星赫,有可能因为欠缺几度悟性、几许运道、几分勤勉而永远止步金丹。 但木火双灵根的沈明恆,欠缺了一点天赋,註定最高只能到达渡劫。 在修仙界这片时时刻刻都充满着传奇的土地上,有人或许一生都没能触碰到天赋的顶端,但也有很多人,早早就止步于终点。 陆星赫将这其中的道理掰碎了讲给祁兰倾。 祁兰倾问:「这是谁说的?他怎么得出的结论?」 「你不信吗?」陆星赫神情纠结:「可是一直以来,所有双灵根的人没有一个突破渡劫成为真仙。」 「那只能说明,从前的双灵根没有飞升,不代表双灵根一定没办法飞升。」祁兰倾很固执。 她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觉得我做不到,但是哥哥和真人都比我厉害,如果我可以,他们也一定可以。」 「啊?这……」陆星赫觉得细究概率究竟为0.01还是0挺没有意义的。 他有很多话可以反驳,譬如「只是你主观觉得他们比你厉害,实际上不是」、譬如「现在比你修为高不能代表任何事情」。 但他最终都没说。 陆星赫迟疑了片刻,不是很坚定地说:「既然如此,那我觉得,我也可以。」 * 去边陲小城显然就失去了歷练的意义,虽然祁元修才只是筑基,但沈明恆认为,要玩就玩个大的。 「真人,我们真的要假扮散修去参加赤曜门的招生试炼吗?」 第118页 陆星赫像是觉得有趣般嘿嘿一笑,嘚瑟道:「我是没问题啦,但是师兄可能过不了第一关。」 沈明恆疑惑地问:「为什么?赤曜门明文规定不收五灵根吗?」 「这倒不是。」陆星赫的表情比沈明恆还要更疑惑,「可师兄只是筑基啊!」 举凡有点名气的门派都要脸,就算看不起资质差的修士也不能表现出来,他们只会提高门槛标准。 陆星赫是不用担心的,他连在天衍宗都能拿到第一,区区一个下三门之一的赤曜门自然不在话下。 但抛开作为对比的天衍宗,能在广阔浩瀚、英才辈出的修仙界榜上有名,能在风云涌动的中洲传承过千年,赤曜门显然不是什么小门小派。 君不见,除了上三宗,谁敢称唿他们一句「下三门」? 沈明恆「嗯」了一声,「不是还有十天吗?到时候他就不是筑基了。」 作为门派极重要的新生力量,弟子与宗门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所以很悲哀的是,天资出众一点的都更愿意争取最顶尖的势力。 赤曜门这种夹在中间比上略有不足比下绰绰有余的门派尤为尴尬,差一点的他们看不上,好一点的又看不上他们。 所以只好将招收弟子的时间安排在上三宗收徒大典稍迟些,说不定还能收到几只漏网之鱼。 「十天?十天能有什么用?师兄现在才筑基中期,离金丹还远着……筑基中期!」陆星赫眼睛都瞪大了,他也不顾随意用神识扫描多少有些冒犯,下意识地仔细探查起祁元修的修为。 毫不掺假的筑基中期。 可是他明明记得曾听段知衍说起,祁元修才突破筑基不久啊! 沈明恆一幅见怪不怪地模样,他眨了眨眼:「你知道什么叫做龙傲天吗?」 第66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8) 「龙傲天」这个词对现在的界还是有点太超前了。 陆星赫不明觉厉:「什么傲天?」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没有, 你听错了。」沈明恆若无其事,「我是说,假如人的天赋是由心性、努力、信念而非灵根体质所决定, 我的徒弟定然是最瞩目的天骄。说是当世第一也许太过傲慢, 但前十绝对是有的。」 祁元修脸色微红:「师尊过誉了。」 他对那些极尽恶毒的谩骂侮辱可以无动于衷,几句普通的夸赞反倒让他失了镇定,他打定主意今后要更勤勉一些,不让师尊失望。 陆星赫只觉得,自从他离开家前往天衍宗拜师,接受了太多奇奇怪怪的观念。 且不说沈明恆这句话里对祁元修的夸赞是否言过其实, 这「假如」本身就很没有道理,假如「假如」有用的话, 他早就假如了! 陆星赫仰头期待地看向沈明恆:「是因为真人赐下的功法吗?弟子也想要。」 祁元修不敢提出要求, 陆星赫要肆意坦然许多。 他是从小被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永远不惮于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向长辈撒娇卖好而后索要好吃的好玩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祁元修有些羡慕。 「可以。」沈明恆答应得很是轻易, 「不过你师兄这修炼速度,功法只起到了一部分原因,更大的功劳在他自己。」 祁元修难以置信这居然不是自己身为亲传弟子的独特待遇, 师尊甚至没有过多思考, 难不成……撒娇真的有用? 不不, 师尊不可能这么肤浅,都是陆星赫太不要脸了! 祁元修眼中染上警惕。 正围着沈明恆甜言蜜语的陆星赫忽然察觉到一道诡异的目光,他左右看了看,正对上祁元修的眼神。 陆星赫:「?」 这是什么意思?羡慕他能说会道贴心乖巧得师尊……哦目前还不是, 得真人喜爱吗? 陆星赫友好一笑。 祁元修:「?」 挑衅? 祁元修:「呵。」 * 每当大门派有盛事的时候,附近依附于他们的下属城池往往都会很热闹。 沈明恆不差钱, 在这所有客栈都爆满的时间,他还能租下一处院子。 院子不小,但陆星赫打定主意要找出祁元修进益这么快的原因,说什么都要与他住一个房间。 只要不是想和沈明恆一起住,沈明恆就没意见。 祁元修也巴不得陆星赫不要去骚扰沈明恆,出于近距离监视的念头,也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当晚,陆星赫睁着眼睛看祁元修修炼,神情逐渐从惊恐变得麻木。 有一说一,他们修士是可以不用睡觉,但是人多少应该休息一下吧! 不然长时间聚精会神多累多难受啊。 但祁元修好像不这么觉得。 夜晚已经过去一半了,他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周身涌动的灵力昭示这并非虚张声势徒有其表。 陆星赫的表情又从麻木转为崩溃。 这是五灵根应该有的修炼速度吗?你跟我说这是五灵根?! 他一个单灵根都没这么夸张! 陆星赫从前自恃天赋,修炼算不上勤勉,但今天看着祁元修莫名就升起了危机感,好似他再这么蹉跎光阴就是十恶不赦似的。 陆星赫苦着脸盘膝坐好,往日得心应手的灵力运转忽然变得困难无比。 祁元修周围翻涌的灵力让他很是焦虑,以至于难以静心,他越是静不下心,又越是焦虑,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恶性循环。 第119页 陆星赫:「……」 就不该和祁元修住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 沈明恆推开门,就见门口蹲着一个神情憔悴的陆星赫。 很难想像一个金丹修士,仅仅一晚上没睡竟然就长出了这么大的黑眼圈。 沈明恆低着头看他,神情无奈中带着困惑:「你昨天半夜就在我门外蹲着了,这么等不及吗?」 边说着边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枚玉简。 陆星赫眼睛「噌」一下发亮,「多谢真人。」 绝不可能是他的问题,现在他和祁元修都有了同样的功法,他一定能静下心来好好修炼! 入夜后,陆星赫信心满满拿出玉简。 他在脑海中将内容过了一边,只觉甚是高深,他有些看不懂。 不过没关系,他不用懂,照做就行了。 陆星赫让灵力顺着玉简上的指示运转。 「啊!」一阵剧痛袭来,陆星赫没有防备,猝不及防下吃痛哀嚎了一声。 被打断的祁元修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他。 「好痛,痛死了。」他重新翻阅了一遍玉简,「不对,我没有练错啊,怎么会这么痛?」 是沈明恆出错了?还是…… 陆星赫下意识地看向祁元修,那人神情平淡,似是毫不意外。 陆星赫咽了口唾沫,在这瞬间心头升起了极强烈的敬意,他讷讷道:「你,你怎么这么能忍啊?」 祁元修怔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陆星赫迟疑了这么久居然问了这么一个略带天真的问题,让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小孩,祁元修轻嘆了一口气,「我习惯了,其实你没必要像我一样,你是单灵根,修炼速度本来就很快了。」 陆星赫目光复杂地低头看了一眼玉简,神情几经变换,最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能走到这步,他靠的也不仅是天赋而已,一往无前的道心,不甘落后于人的信念,他也是有的。 陆星赫深吸一口气,灵力再次涌动,然而还没来得及按照功法运转就被驱散。 陆星赫神情心虚,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师兄,你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你也是五灵根,自然就能做到。」祁元修如实回答。 「有道理。」陆星赫想了想,表示贊同。 这份功法与他而言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所谓,但对祁元修而言却是必需品。 这么想着他竟然还有些羡慕:「要是我也是五灵根就好了。」 祁元修:「……」 祁元修无奈,当做没听见这句话,「师尊所创的功法玄妙无比,坚持得越久效果越明显,师弟,你不如再试试?」 「我当然会试!」陆星赫信誓旦旦:「我才不要看着你超过我!」 祁元修于是不理他接着修炼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夜,陆星赫生无可恋地睁开眼睛。 祁元修在院子里练剑。 放在昨晚陆星赫觉得有病的行为,他今天已经完全能理解了——祁元修只说坚持得越久效果越明显,没说痛苦也会加倍啊! 难怪他每到半夜就会结束打坐改成别的修行方式…… 这样他居然都能坚持修炼大半夜…… 这么痛苦居然还有精力做别的…… 陆星赫无力地瘫倒在床上,在这一刻莫名回想起了沈明恆说过的话,他突然也鬼使神差地出现了一个念头。 ——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飞升,那一定是祁元修。 ——也只有这个人飞升,才能让他心服口服。 不对! 陆星赫勐然鲤鱼打挺地坐起身,眉头纠结地拧成一团。 他重新在心里措辞,把「一个人」改成「两个人」,又把沈明恆的名字放到祁元修的前面。 陆星赫觉得没有疏漏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明恆真人练的,也是这套功法吗? * 如此十日过去,祁元修又突破了一次,如今已经是筑基后期。 陆星赫在祁元修的激励下磕磕绊绊改修了功法,虽然还是断断续续,但加起来一天也能有两个时辰。 就这两个时辰,胜过他从前一月苦修。 不过上了金丹后,每个小境界都如同天堑,突破的时间往往以十年百年计,所以他修为只是凝实了些。 陆星赫很羡慕:「我也好想突破。」 换做别人说这话,多少有些嘲讽祁元修实力低微的意思,但祁元修知道陆星赫没那个脑子。 他平淡地说:「筑基只是入门,结丹后才算入了修行路。」 有大背景出身的人有些不到十岁就突破了筑基。 对于修仙界顶尖的九个门派来说,筑基不算什么,金丹之后才能看出一个人究竟能走得多远。 陆星赫很快又雀跃起来:「不过以师兄现在的实力,入选肯定没问题。」 大宗门招生都有年龄限制,一般是三十岁以下。 他们早就打听过了,除了陆星赫之外,这次修为最高的也就一个金丹初期。 而且祁元修这人奇怪得很,不能常规地以修为论实力,沈明恆说越级战斗是龙傲天的基本操作,可陆星赫还是不知道什么叫龙傲天。 「这次赤曜门会对所有成功入选的弟子开放秘境,秘境里有一味雾棠花,摘下后你们要在一个时辰内交到我手上。」沈明恆对他们说。 第120页 比起自己的对手,祁元修更关心沈明恆,他问:「师尊,你在外面等我们吗?」 陆星赫怂恿:「真人,要不你也隐瞒身份进去玩玩?」 这多少有些不要脸了,沈明恆严词拒绝。 「我自然有我的主意。」他高深莫测地说。 于是等祁元修和陆星赫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成功入选被带入赤曜门后,抬眼便看到沈明恆端坐高台,怡然自若,像是到了自己家。 祁元修:「?」 陆星赫:「哇哦。」 赤曜门长老陪坐在侧,半是恭敬半是骄傲:「明恆真人请看,这便是赤曜门此次入选的弟子,最前面那个还是金丹中期,单灵根!」 沈明恆抬眼看向他所指的陆星赫,淡淡一笑:「天赋不错。」 像是不认识一样。 第67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9) 众长老对沈明恆很是殷勤。 就算不知道沈明恆来的原因, 但上三宗的长老屈尊降贵来他们这里,无论如何是要招待好的,天衍宗护短起来可不讲道理。 更何况, 沈明恆是炼丹宗师啊!现在修仙界竞争这么激烈, 知道一颗高品质丹药有多难挣吗! 因为在比试中表现突出得到站在前排殊荣的陆星赫与祁元修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的欲言又止。 师尊,明恆真人,虽然以您老的身份和实力,有这样的待遇很合理,但……您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来抢劫的, 这样大摇大摆真的合适吗?! 原本一个单灵根的金丹中期,和一个五灵根的筑基后期应该会引起一番不小的震撼, 但碍于沈明恆在场, 那些争论、诧异、震撼全都被暂时压下。 赤曜门长老照例发表了一番勉励,而后打开了秘境小世界。 沈明恆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 淡笑着收回了目光。 原剧情里的祁元修参加过十年后的赤曜门秘境开放。 那时他在陆星赫的帮助下假死逃出宗门, 歷经几度生死垂危也有了筑基后期的修为。 二十九岁的筑基后期,没有现在来得惊艷,但他是五灵根, 这就足够引起注意。 他同样通过了赤曜门的收徒试炼, 进入了秘境。 在里面获得了一个大机缘, 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得罪了一个大门派。 在这之后他的名字传遍天下,天衍宗也知道了他未死的消息,在原主的示意下对外宣告他叛宗并发出了通缉令。 祁元修初入金丹, 这片天地为他贺喜的礼物,是两个当世顶尖势力的追杀。 在外面也是能看得见秘境里发生的事情的, 到底参与者大多只是筑基,在大能眼里,多少有些小儿过家家的无趣。 为了收到满意的弟子,这是必要的过程,但他们担心沈明恆会不耐烦。 「真人远道而来,可要到门内逛逛?」招待长老试探性的问。 沈明恆来得突然,他们难免有些不安。 沈明恆目光仍停驻在呈现秘境内画面的水镜上,随口道:「方才进来时看到前方有座高塔,本座倒是对它挺感兴趣的。」 沈明恆偏过头:「那是做什么的?」 长老笑意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门下弟子的试炼之所,不值一提。」 他不敢让沈明恆再问下去,自然地转移话题,「听闻天衍宗收徒大典月前结束,真人可有寻到合心意的弟子?」 沈明恆轻描淡写:「没有,所以这不是才来你们的收徒大典看看吗?」 长老这次的笑意极明显地僵住了。 就算这是您老的真实目的,可这里是赤曜门,您老上人家的宗门抢人家的好苗子之前能不能稍微掩饰一下? 而更悲哀的是,长老能够预料到,沈明恆要是想收徒,这批弟子十个人里九个都会同意,还有一个不同意的估计是个傻子,那他们也不想要了。 长老笑意勉强,「不比天衍宗门下弟子天资聪敏,大抵是入不得真人之眼。」 「不过……」长老忽然灵机一动,「在下有个孙儿,自小就仰慕真人,金火双灵根,如今已至金丹,若是不打扰,在下让他来拜会真人?」 「双灵根?」沈明恆忽而轻笑了一声,「免了,挺打扰的。」 这笑意中带着几分嘲讽,长老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有些分不清沈明恆是在嫌弃这个资质,还是无意中发现了什么。 应该不是嫌弃吧?沈明恆自己也才木火双灵根,而且两个灵根都很平衡,虽然提升了他在炼丹方面的造诣,但这于修行上看天赋实在算不上出众。 所以他真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又知道了多少? 沈明恆不知他长老心中的百转千回,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水镜:「这两个本座挺满意。」 是改换了姓名面貌的祁元修与陆星赫。 长老送了一口气的同时心想他还挺会选,这两个是他们这次最看重的人了,真要论起来,祁元修的重要性还在陆星赫之上。 长老试探道:「二十八岁的金丹中期,火灵根纯粹,若是能与真人有师徒之缘,倒也是一段佳话。至于那位筑基……不过是五灵根,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术才有此番修为,何德何能配成为真人的弟子?」 沈明恆瞥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不悦道:「你在讽刺本座?」 长老大惊失色:「在下岂敢?」 第121页 沈明很神情平淡,不怒自威,「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本座仅有一个弟子,便是五灵根。」 长老是真的忘了,毕竟普天之下也都知道沈明恆并不在意这个弟子,不然也不会连拜师仪式都没办。 「说来他们年纪也相仿,正好回去还能做个伴。」沈明恆说的极为自然,仿佛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对他来说,赤曜门算什么东西,难道还敢拒绝吗? 长老心知没办法劝说这人改变主意了,沈明恆在场他也不敢用神识传音,只迅速用灵玉发了几条消息。 门主与众位长老在得罪沈明恆与失去一个筑基后期的五灵根之间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捨得就这样放弃。 如果祁元修死在秘境里,他们不介意得到一具尸体,可沈明恆还能想要一个死了的徒弟吗? 这毕竟是有主的秘境,得人操控。 很快里面的弟子就发现情况发生剧变,凶兽集体发狂,而用来离开秘境的传送符居然也失去了效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只针对祁元修一个人,那也太明显了些。 所以啊,反正都是一群废物,连他们最看中的祁元修都能死,他们凭什么不能死? 招待长老不紧不慢,还带着几分笑意:「真人请看,这可是我等准备的最后一道试炼,事先不曾告诉他们,也算是一道考验。」 凶兽原本只守着天材地宝,弟子们若是不主动招惹也能相安无事。但此番突然暴动,他们不得不四处奔逃。 场面顿时变得血腥。 「传送符失效?」沈明恆偏过头,平静的问:「你们想害死他们?」 「真人说的哪里话?考验的一部分罢了。您瞧,我们安排了人进去,若是生死一线,他们自会出手相救。」 长老悲悯的嘆了口气,「不过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总有些人来不及相救,丧命也是难免的。修行一套几多艰难险阻,他们踏上这条路,就应该有所准备。」 这点沈明恆倒是认同。 修士快意恩仇,与天争命,怕死的人修不了仙。 所以他没打算在这个世界建立政权强行制定一套严格的法律,或者说他曾经试过,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是发现结果并不如他所愿。 每个世界有选择自己想要变成什么模样的权利,这个世界的生灵选择了波澜壮阔,接受其史诗般的瑰丽,也接受背后的冰冷与残酷,他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阻止? 而且这个世界并非没有规则。 这个世界有两条约定俗成的规矩。 以修士之能残害凡人者,人人得而诛之。 作恶多端心中有愧者,必将心魔横生,死于劫雷下。 更何况大宗门享受着附属小宗门、附属城池的供奉,也同样肩负着庇护此方的任务。 虽然阴暗处总有罪恶滋生,但总体而言,这个世界还是有序发展的,远远谈不上混乱。 罪恶之所以会在阴暗处,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见不得人。 修士可以死在突破中,可以是在抢夺机缘下,甚至可以死在与对手的擂台上,唯独不应死在出于私心的算计阴谋下。 沈明恆目光晦暗,正打算出手,不多时便见水镜中陆星赫从凶兽口中把人救下,还不忘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 他像是天生具有鼓舞人心的本事,轻而易举的就把人聚在了一起。 「想必大家也都发现凶兽的情况不对劲,而且传送符用不了了,我们身在秘境,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发生了变故,但现在我们不是作为试炼的竞争对手的关系。」 「同为人族,此时此刻,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共同对抗凶兽,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凭一己之力单打独斗是最愚笨的做法,各位,如果你们信得过我,不妨听我……和我兄长一言,我以我道心起誓,我们绝不会让你们去送死。」 陆星赫突然想到他并不擅长指挥,连忙把祁元修推了上去。 好在祁元修确实聪慧,对凶兽的弱点了解也颇多,三言两语间便能提出解开危局的办法。 周围的人自然信他们。 两人这些天都是以兄弟之名对外宣称,他们实力本就数一数二,又配合默契,倘若真的事不可为,他们也会是活到最后的两个。 他们俩愿意带上这么些拖油瓶,其他人庆幸还来不及。 于是祁元修和陆星赫身边聚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借着地势与凶兽周旋,凶兽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 沈明恆安心地坐了回去看戏,终于体会到了养徒弟的好处。 他甚至想磕个瓜子,但是觉得与人设不符,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招待长老坐立难安。 传送符失效这么长时间,外面的人应该察觉到「不对」了,否则岂非坐实了放任他们去死?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还怎么当名门正派? 他眼中闪过狠厉,下定了决心,指尖牵动了一丝灵力。 这灵力本该引导凶兽找到那批弟子,然而还未起效便悄然消散。 长老勐然抬头。 沈明恆朝他微微一笑:「好好看着,别乱动。」 第68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0) 秘境很大, 这批弟子在祁元修与陆星赫的带领下且战且退。 第122页 他们俩还记得沈明恆的吩咐,一路上都在寻找适合雾棠花生长的条件。 这花顾名思义,生长在雾气瀰漫的潮湿处, 不能见天日。且它生长的地方, 周围必定寸草不生。 这样的地势还挺特别,一旦见过就不容易忘记,要是只有两个人也许不好找,但现在全秘境的人都在他们这里。 陆星赫只是随便问了一下,就轻易地得到了答案。 他和祁元修商量了一下,之后便有意识地往雾棠花所在的方向撤退。 长老们一开始不以为意, 只以为是他们的慌不择路,满心想着这件事的后续该怎么处理。 可随着祁元修等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他们逐渐看出不对劲来了。 招待长老瞳孔骤缩, 忍不住起身惊叫道:「他们怎么会去这里?」 「这个地方怎么了?」沈明恆好整以暇:「长老看上去似乎很激动?」 长老后背渗出冷汗,他勉强笑了笑, 故作无事地坐下:「那是秘境中的一处禁地, 十分危险,在下一时担忧,故而夸张了些, 让真人看了笑话。」 沈明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不过长老不必忧心, 我看这些弟子挺不错的,况且此地凶兽大多都离开,想来不会有事。」 「到底是禁地,安全起见, 在下还是让人去带他们出来吧。」长老赔笑着说。 不仅他表现有异,已经有人进入了秘境, 正往那个方向赶去。 沈明恆慢悠悠起身,随着他淡淡抬眸,所有人被迫定住身形。 「别着急。」他轻轻笑了笑:「秘境之中居然有个禁止进入的阵法,本座倒是很好奇里面有什么。」 虚空忽然扭曲,赤曜门门主凭空出现在对面,他沉着脸:「沈明恆,我敬你远来是客,劝你不要太过分。」 一道渡劫后期的气势升腾而起,直直撞向几位长老身上被沈明恆下的禁制。 长老们见到门主到来心中一喜,「多谢门主!」 长老们动了动。 ……长老们一动不动。 沈明恆下的禁制没被解开,他们仍被定在原地。 长老们惊恐地看向门主,救、救命! 赤曜门门主的神色也有些慌张,「你不是渡劫初期吗?」 「这不重要。」沈明恆微微笑了笑:「门主,一起看?」 这什么不重要,这该死的最重要了! 然而门主不敢反驳。 他看着沈明恆平静从容、矜贵如世家公子的神色气度,只觉得连髮丝眉梢都写满了一句话:本座亲自邀请,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门主沉默片刻,浑身气势收敛得干干净净,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友好模样,「真人相邀,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陆师兄,这里好像有个阵法,会不会阵法后面就是出口啊?」 秘境里的弟子们这时候也发现了阵法的存在。 正常的试炼突然有了生命危险,饶是在陆星赫的组织下有了些许底气,他们还是有些慌张。 此刻发现了疑似出路的地方,他们迅速便振奋起精神来。 他们也没往禁地的方向去想。 毕竟这是为赤曜门掌控的试炼秘境,有他们看上的宝物肯定早就被收走,有太超过的危险他们肯定也早就拔除。 所以除了出口,还有什么地方值得用阵法拦住? 祁元修上前探查,「确实是阵法。」 他转身:「在场可有辅道为阵的道友?看看此阵能解否。」 这批弟子确实卧虎藏龙,他话音刚落就有几人自告奋勇,「是固汤阵,要破只能一力降十会。」 陆星赫很乐观:「我们这么多人齐心协力,定能破阵的。」 秘境外,赤曜门门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何其天真?蝼蚁合力也难撼巨树。 果然,阵法在他们的攻击下纹丝不动。 祁元修犹豫片刻,自储物戒中掏出了一枚玉符,「这是出门前,家中长辈赐予我防身的,还请诸位道友稍稍避让些。」 见大家都走远了,他输入一道灵力,用力将玉符掷了出去。 赤曜门门主冷笑一声,不以为意。 然而玉符触碰到阵法,勐然释放出一道刺眼白光,分明无声息,却像是能泯灭一切,整个秘境都为之颤动了一瞬。 门主震惊地上前两步,还没等回过神,先从中察觉了一道有几分熟悉的气息。 他豁然转头,目眦欲裂:「是你?沈明恆!」 「呀,是雾棠花!」水镜中随之传来陆星赫雀跃的声音。 赤曜门门主冷笑一声:「那五灵根是你的徒弟?原来真人是为了雾棠花,上门夺宝来了。」 门主怒气中掺杂了几分委屈——你要雾棠花,你倒是早说啊,他们又不是不给,闹这么大做什么! 雾棠花的珍贵源自其稀少,至今无人知道它完整的生长条件是什么,也就无法人为培育。 它又娇贵,就算连它生长的土地一块挖走,也会在一个时辰后准时死亡,而有本事用它入药的炼丹师也是少之又少。 所以对于很多人来说,雾棠花其实相当鸡肋,指珍贵,但毫无用处。 「上门夺宝太难听,本座分明是行侠仗义来了。」沈明恆没有半点心虚,他目光清凌,像是能够洞察世间血腥罪恶,带着冰冷的嘲意。 第123页 沈明恆挥袖,秘境顷刻间破碎,里头的弟子满满当当重新落在大殿之上。 他们犹带着战时的警惕,衣裳染血,髮丝凌乱,因为突然换了地方眼神有些茫然。 「这是什么情况?」 「明恆真人和门主长老们打起来了?莫非天衍宗要吞併赤曜门?」 「所以我们的传送符失效不会是明恆真人干的吧?关我们什么事啊,我们今天才入门!」 祁元修在发现自己要被传送出秘境的时候下意识地摘下了雾棠花,还没来得及心焦怎么在规定时间内把花交到师尊手中,就看到了与赤曜门门主对峙的沈明恆。 他松了一口气,拿着雾棠花走到沈明恆身后,陆星赫也乖巧跟上。 他们两个本就是在场弟子的目光中心,这一动,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们。 祁元修恭敬地双手递上雾棠花:「师尊。」 陆星赫也俯身行礼:「真人。」 众弟子:「……」 事情变化太快,他们有些看不懂了。 已知祁元修与陆星赫是沈明恆的弟子,又知这两人在秘境中救了他们,可得沈明恆没想杀他们。 所以,凶兽暴动、传送符失效,到底是谁的问题? 沈明恆接过雾棠花,现场没机会处理,便先用灵力简单下了一个封印。 还有一个时辰,绰绰有余。 赤曜门门主冷冷地看着他:「真人想要的拿到手了,可以离开了吗?」 「门主似乎很担心本座久留。」沈明恆笑意不达眼底,「这秘境中,阵法背后,莫非有何见不得人的事情?」 「真人不是看见了?仅有一朵雾棠花,如今正在真人手里。」 「雾棠花。」沈明恆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气势忽而变得肃杀,「雾棠花只会生长在灵兽的坟场,上万只灵兽的死亡,才有可能长出这么一朵,门主,赤曜门的秘境中为何会有雾棠花?」 赤曜门门主悚然一惊。 他嵴背僵硬,干巴巴地回:「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莫非还能以此问罪我们?」 灵兽不同于凶兽,灵兽开了灵智,自成一族,与人族守望相助。 沈明恆不想和他多说,他手指结印,给殿内的弟子们布了一道防护,而后长剑穿透屋顶,大殿轰然倒塌。 沈明恆腾空而起,纵身往方才问起的高塔而去。 他打算来做这个发现秘密的人,倒要看看赤曜门敢不敢追杀他。 门主大惊失色,哪怕隐约感觉到他不是沈明恆的对手还是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 途中他捏碎几枚传信玉符,「召请护宗长老!」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转眼原地只剩下一片废墟,废墟中是动弹不得被砸了好几下的几位长老,和被灵力牢牢护住的弟子们。 陆星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师兄,真人的意思是不是赤曜门杀死了很多灵兽当花肥啊?难怪要置我们于死地呢,原来是想灭口。」 众弟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能够通过赤曜门试炼的在自己家中也都是天才,出门一趟本来想拜师学艺,怎料差点丢了性命,顿时义愤填膺。 见沈明恆的灵力护着他们,也不害怕了,当着长老们的面就开始骂。 「这是什么邪门歪道,居然杀了这么多灵兽,幸好我还没进去,要不然迟早有天心魔缠身!」 「要不要脸啊?自己干这种坏事不避着人,还大摇大摆让人进去试炼,他们就想找藉口杀了我们吧?」 长老们又羞又恼,偏偏又不能阻止,只能木然地听着。 老实说,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隐蔽了,专程选在秘境里面下手,还是因为秘境作为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屏蔽天机。 ——所以他们连天机都考虑到了,沈明恆究竟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谁知道那么多灵兽死了才会长出雾棠花啊?他们一开始还挺兴奋来着。 长老们在心中祈祷,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几位护宗长老能够杀了沈明恆,再将在场的人全都灭口。 虽然沈明恆死了会有点麻烦,但也好过这件事公之于众。 然而祈祷的话还没念到第二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高塔寸寸坍塌。 ……完了。 长老们悲哀地想。 第69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1) 赤曜门不知何时起就有了一座高塔, 位于门内边缘、灵气不丰之处,平时少有人踏足。 没有人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偶尔有弟子好奇, 向师长问起, 也没有结果。 只知道那是一处禁地,不仅有重重阵法,守卫也很森严,他们平时就算是远远地看上几眼也不被允许。 今日高塔被人从中间噼开,自上而下破碎掉落。 在无数惊唿声中,弟子们这才发现, 原来塔高十二层,层层浸透了血腥。 ——里面囚禁了上千只灵兽, 高品阶如玄鸟腾蛇, 低品阶如邬兔畲狸,丰富到简直是一座灵兽馆。 但这显然不是灵兽馆, 因为不论品阶、等级高低, 他们全都遍体鳞伤。 灵兽的肉身相较于人族可谓得天独厚,体质与自愈能力都远胜于同境界的人类,正是因为所有人知道这一点, 这一幕才显得犹为惨烈。 第124页 众人从没见过这么多、这样消瘦、伤得这么重的灵兽。 他们被锁链绑缚, 脖颈上被扣着御兽环限制了妖力, 因为伤重全都现出原形。 像是浑身血液都被抽干般,瘦骨嶙峋得蜷缩成一团。 像是平地落下一道惊雷。 * 赤曜门自诩名门正派,狼心狗肺的到底是少数,大多数弟子仍是以除魔卫道以己任, 是以这一幕根本不可能瞒不住。 沈明恆也没给他们留面子,他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赤曜门, 逼得所有参与的门主与长老跪在地上陈述他们的阴暗与罪孽。 随着众多弟子叛宗、这一批通过试炼还没入门的弟子的家族联合起来对赤曜门宣战、灵皇向人族施压要个说法,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修真界这地方虽然不太平,时不时也会有杀人越货、抄家灭族这种事情发生,但这样恶性的事件还是少见。 「赤曜门疯了吗?居然用灵兽做实验,妄图研究出人为提升天赋的手段,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先天天赋在灵兽之中体现得更加明显,不同的种族从出生那刻起起点就不一样,无怪赤曜门动了这个心思之后会从灵兽下手。 但与生俱来的东西,千万年来无数人都求而不得只能妥协,要改变谈何容易? 事情的艰难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背后血腥的浓重程度。 没有一只灵兽能够在其中活着超过一月,多少年来,这座塔无数次重复着填满、清空、再次填满的过程。 他们做得隐蔽,塔身遍布着屏蔽探测的阵法,又在宗门内部一处不引人注意的禁地,断绝了外人、弟子擅闯的可能。 就连濒危将死的「失败品」,他们都会集中送到秘境中斩杀,他们希冀,这样可以免于被天道发现他们手上沾满人命。 修真界从来不缺毁尸灭迹的手段,秘境中的阵法不过是心虚下的多此一举。 本来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就算有人有些猜测,也会成为他们的命运共同体,天知道沈明恆是怎么冒出来的。 「我看了现场的影像符,三天没吃下东西,一群畜生,这特么怎么下得去手!」 「不过,大哥,我听说这事好像成功了……」 被称为「大哥」的人顿时拍桌而起:「你敢动这种歪心思,老子立刻就结果了你!」 那人噤若寒蝉:「不敢不敢,我就是说说。」 「没想到明恆真人这么厉害,以前只知道他炼丹造诣高,不擅打斗,这次一个人对抗整个赤曜门,居然还赢了。」 「上三宗果然不是赤曜门能比的,他们的护宗长老可是渡劫巅峰,联合起来都不是明恆真人的对手,莫非真人已经晋升真仙?」 「不能吧,真人是双灵根。哦对了,他那个弟子,明明还是五灵根,前些天已经结丹了。大哥,这也是邪魔歪道吗?」 而境界不明疑似可以媲美真仙的沈明恆与他那两位在赤曜门招生试炼中大出风头的弟子正在挨训。 段知衍板着脸,苦口婆心:「明恆,你们只有三个人,随便到别人宗门闹事,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幸好这次没事,要不然我怎么跟师尊交代?」 「我知道你素来正直,眼里容不得沙子,下次这种事情,你先跟师兄说一声,师兄想办法解决,不要仗着本事高就横冲直撞,稳妥些好。」 沈明恆解决完赤曜门的事就找了个地方助祁元修突破金丹,顺便将雾棠花炼制成药液备用,而后才返回宗门打算回他的炼丹房炼丹。 不曾想本应该日理万机的天衍宗宗主整日蹲守在浮光峰,他们刚回去就被逮到了。 祁元修与陆星赫低着头认错,别管心里怎么想,至少明面上态度诚恳。 而沈明恆倒是还老老实实坐在对面,但目无焦点,一看就没有听进去。 就连担心地守在门口的祁兰倾都比他认真! 段知衍憋屈住口。 或许是发现周围没了喋喋不休的声音,沈明恆茫然回神:「宗主说完了?」 「你!」段知衍愤怒了两秒,随即自己劝好了自己。 他嘆了口气:「你想要雾棠花怎么不告诉我?我让赤曜门送过来就是,哪值当你亲自涉险。」 祁元修试图为沈明恆辩解,「可是赤曜门不会愿意吧?」 「啊?为什么不愿意?」段知衍诧异道:「我们看上的东西,赤曜门不用来朝贡,留着用来当被我们打一顿之后的赔偿吗?」 陆星赫的头垂得更低了点,也不敢问为什么是天衍宗打了赤曜门一顿,还得对方出赔偿。 可能这就是宗门间来往的礼仪吧。 说起雾棠花…… 沈明恆眨眨眼,果断道:「雾棠花是用来给祁兰倾重塑体质的,再不炼成丹就没效果了。」 段知衍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咆哮道:「你怎么不早说!」 沈明恆师徒三人被赶了出来。 终于看见碧蓝的天空,沈明恆深沉地嘆了口气:「你师伯真啰嗦,对吧?」 祁元修讷讷不敢言。 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他哪里敢说话? 陆星赫倒是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段知衍:「……」 他用更大的声音咆哮道:「我听得见!」 当他渡劫巅峰的修为是摆设吗?! 第125页 隐去身形躲在虚空中的三位长老下意识藏得更严实了些。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心惊胆战道:「还是过一会儿再下去吧,师兄心中正攒着气,小师弟可能没事,我们要是下去了就是个靶子。」 沈明恆无事发生地炼丹去了,师姐弟三人小心翼翼躲在屋顶上偷看段知衍的状态。 段知衍都要被气笑了,「滚下来!堂堂天衍宗长老,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 三人「嘿嘿」一笑。 温轻澜率先翻身下来,「师兄,不就是砸了赤曜门吗?一点小事,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段知衍无奈嘆气:「我是在生气赤曜门的事吗?明恆性子直,我是担心他会出事。」 「不至于吧?」三长老不以为意地笑着说:「我们天衍宗也不是吃素的,怎么会让小师弟受委屈?」 段知衍愈发无奈:「你们啊……真以为赤曜门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就算人族正道一无所知,那么多灵兽失踪,其中不乏种族珍稀的,灵皇就真的一点没察觉?」 温轻澜坐直身子,眼中染上微微的凝重:「灵族居然也有参与?我以为最多也就太清宗有干涉。」 太清、碧霄、天衍合称为上三宗,但公认太清实力在他们之上,为三宗之首。 他们的太上长老张庭鹤是目前修仙界已知的唯一真仙。 四长老惊诧:「不会吧?师兄,会不会是你想多了,灵兽弱肉强食,下手没个轻重,伤亡大些也正常,灵皇或许就是没察觉?」 段知衍摇了摇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灵兽开了灵智,又怎么能例外。」 「别人我管不着。」温轻澜冷笑一声:「我们天衍宗要是有人参与,我拿刀活剐了他!」 段知衍好笑道:「你当我这宗主是吃干饭的?放心,太清宗的手再长,伸不到我天衍宗来。靠魍魉手段造出来的天才,我们也不稀罕。」 一开始段知衍确实没有发现,但当赤曜门有了些成果,批量生产出几个「天才」之后,他就隐约有了些猜测。 从别人身上夺来的东西,再怎么掩饰都不伦不类。 赤曜门倒是尝试过拉他入伙,段知衍没有半分通融余地地断然回绝,也就是他本身修为不低,又背靠天衍宗,否则早被灭口了。 但赤曜门有太清宗做后盾,段知衍也不敢过分干涉,双方在试探中确认了彼此的底线,而后便当做无事发生。 所以段知衍知道的也不多,他以为赤曜门最多也就拿几只灵兽做实验,没想到居然是一笔这样庞大的数字。 「这么说,确实成功了?」温轻澜眉头微蹙,有些担忧。 段知衍沉吟片刻,猜测道:「应该只能算成功了一半,以我目前见到的,这种靠掠夺他人灵根提升天赋的行为,应该最多只能提升到双灵根,而且就数量来看,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既然确认可行,赤曜门如今的名声扫地根本无法让他们停手,他们只会做得更隐蔽。 而尝到了甜头,他们一定会更加肆无忌惮。 温轻澜忽然有了可怕的猜想:「师兄,你说,他们真的只是用灵兽做实验吗?」 长期没有进展,他们甘心只用灵兽做实验吗? 那些人造出来的天才,原材料又是什么? 段知衍苦笑:「所以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了吗?」 以沈明恆的性子,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也不会在乎背后有多少个利益团体。 第70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2) 时值正午, 无风无雨,碧空如洗,耀日下却忽然聚拢了一团斑斓云气, 比晚霞还要多彩。 天现异象, 必有异宝出世。 幸好浮光峰上有阵法,屏蔽了丹云的同时,也遮掩了瀰漫峰顶的怡人丹香。 段知衍四人浑身一震,连忙起身往炼丹房去。 虽然沈明恆说过只有失败品才会引来丹雷,但他们还是有点不放心。 到的时候正赶上沈明恆起炉收丹,珠圆玉润的淡紫色丹药悬在半空, 散发着浅浅的丹蕴。 明明丹药不会发光,但莫名让人觉得, 它就是闪耀着的。 祁元修、陆星赫、祁兰倾三个小辈跪坐在丹炉边, 张大了眼睛,目眩迷离。 段知衍欣喜地问:「小师弟, 成功了?」 果然, 他就知道,他的小师弟是举世无双的超级天才! 他们天衍宗很快就会多个隐灵根了! 相比起众人的喜形于色,沈明恆平静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也不知道。」 「啊?」段知衍不解:「可是这是你炼的丹?」 沈明恆微微颔首:「我也是第一次炼, 不知道算不算成功。」 众人兴奋的神情顿时僵住。 四长老挠了挠头, 苦恼道:「这要怎么办?这个丹只有一枚,也没法找人试。」 天衍宗再富有,有些药草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就说那雾棠花, 也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第二朵。 而这么多珍贵稀少的药草,在炉中熔铸, 最后只炼成一枚丹药。 养个隐灵根真贵啊。 三长老翻了个白眼,「四师弟,就算能有第二枚丹药,你能找到第二个绝灵体质的隐灵根吗?」 找到了他们也不会捨得用来试药好吧。 陆星赫也挠了挠头,「那怎么办?」 第126页 其实如果是他,他会选择吃下,反正修行一途总会遇到许多不成功便成仁的选择,而且他相信沈明恆的炼丹技术。 祁元修也是这么想的,他贫瘠的前半生中,几乎每一个决定都是拿命去赌。 但是换成他的妹妹,他就有点不敢做这个决定了。 一瞬间他想,要不就这么算了吧,大不了他求师尊一辈子用符咒压制祁兰倾的体质,不死就行。 可他开不了口,他知道不能修炼有多难受,他也知道师尊找齐原材料有多不容易。 祁兰倾从容地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忽见沈明恆灵力化刃,于丹药上切下小小的一片。 「小师弟。」段知衍莫名其妙:「你要做什么?这么小的分量应该也检测不出效果吧?」 「试一试就知道了。」沈明恆用灵力包裹着丹药碎片,干脆利落地吞服了下去。 他动作太迅速,其他人甚至没反应过来。 「小师弟?」 「师尊!」 「真人?」 「沈!明!恆!」 最后一句是段知衍叫的,他咬牙切齿,肉眼可见的愤怒。 沈明恆半点没察觉到其中的危险,他自顾自地感受了一下效果,满意地点点头,浅笑道:「有用。」 「呵。」段知衍冷笑一声,假如怒气可以化作刀子,在场所有人都得变成刺猬。 温轻澜三人本来也挺生气,但是看到段知衍这幅模样顿时化作鹌鹑。 四长老第一个受不了这氛围,闪身出了屋子,「大师兄,我想起来我养的花今天还没浇水,我先走了啊。」 沈明恆后知后觉地看了段知衍一眼,默默起身:「我也去帮忙。」 「坐着。」段知衍平淡地说:「他养的是仙人掌,不用浇这么多水。」 沈明恆顿了顿,又看向温轻澜。 他的目光仍是清清冷冷的,却莫名透露出几分求助。 温轻澜有些心软,但她迟疑片刻,还是没敢惹这种情况下的段知衍。她轻咳一声:「我徒弟找我,那个,我也先走了啊。」 三长老额头渐渐渗出冷汗,在沈明恆的目光看向他之间,他赶紧跟在温轻澜身后飞了出去:「师姐等等,我给师侄准备了礼物。」 沈明恆:「……」 沈明恆默默地坐了回去,委屈道:「宗主,你念叨吧。」 大不了他屏蔽听觉。 段知衍阴恻恻地问:「沈明恆,谁教你炼完丹自己试的?」 沈明恆觉得他很不讲道理,辩解道:「你也说分量太小给别人测不出效果,但是我可以!」 这世上没有人对药效的了解能比得过他,除了他,换成任何人都不会相同的效果。 「你还敢狡辩?」段知衍简直要气昏过去,「蓿齿草可断骨再生,白蒂参是止血良药,但这二者一同服用,却是入口封喉的剧毒,这道理你不懂吗?」 「我……」沈明恆想说他还不至于犯这么愚蠢的错误,而且以他的修为,即便有个万一,他也能撑到自己给自己炼完解药。 但他总觉得这话说出口会引来更强烈的怒火。 祁元修忍不住开口:「师伯您别生气,师尊一时想岔,他以后不会了。」 「乖,你们三个先出去。」段知衍对他们倒是和颜悦色,只是脸上的笑意过于浓烈,以至于有了几分阴森,他声音轻柔:「我有话和你们师尊——单、独、聊、聊。」 陆星赫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一手抓着祁元修,一手抓着祁兰倾跑了出去,「好的宗主,您二位慢聊。」 不大的竹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段知衍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顿了顿,也给沈明恆倒一杯。 「第几次了?」段知衍问。 沈明恆不假思索,「第一次!」 说完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原主的记忆,再次肯定道:「第一次!」 「是吗?可我看你的动作很熟练。」段知衍怀疑地望着他:「我记得你以前也拿出过很多自创的丹药。」 沈明恆反驳道:「不是我,以前是祁元修试的。」 段知衍嗤笑一声,「你可真行啊沈明恆,拿你徒弟当挡箭牌。」 「?」沈明恆神色狐疑,他请教似地问:「你是不信吗?可我说的是真的。」 段知衍不置可否,他平静地说:「罚你抄写门规千遍,若再有下次,我定不饶你。」 沈明恆瞪大了眼睛,都绷不住平静的神色,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罚抄?」 虽然对他一个渡劫期来说不至于累,但是……这种惩罚手段是不是太幼稚了? 「我不!」沈明恆还没受过这种委屈,不过是这个小世界的一宗之主而已,有什么资格罚他? 段知衍无动于衷,自顾自地说:「此事我也有错,我没有看好你,没有及早发现,这一千遍,我替你抄一半。」 这话其实毫无来由,沈明恆已经不是小孩子,而仅仅出于「同门师兄弟」的身份也不足以让他凭白承担这份责任。 沈明恆叛逆的反骨长了一半,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他嗫嚅道:「师兄,我错了,不用你,我自己抄。」 难得听沈明恆改口不称「宗主」改唤师兄,段知衍欣慰异常,「你知道错了就好,方才炼丹也累了吧?师兄就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记得跟我说,不许再一个人这么莽撞知道吗?」 第127页 他又念叨了几句,才恋恋不捨地起身告辞。 段知衍离开后,祁元修三人才像做贼般小心翼翼进来。 「师尊,师伯没把你怎么样吧?」 沈明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忽而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师有事,弟子服其劳。」 「啊?」祁元修不明其意,还是认真地答道:「是,但凭师尊吩咐。」 沈明恆满意点头,「天衍宗门规,你二人一人抄五百次。」 陆星赫没想到这其中还有他的事,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沈明恆不答,他想了想,补充道:「要亲手写,不可用灵力拓印,最重要的是,字迹须得一样。」 他感觉没有遗漏的了,于是拿出了丹药,「我与兰倾要闭关几天,浮光峰便交由你二人做主。兰倾,随我来。」 「是,真人。」祁兰倾眉眼弯弯,她朝祁元修挥了挥手以示道别,迫不及待转身跟上沈明恆的步伐。 系统毫不意外,甚至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它就知道沈明恆不会乖乖认罚,它这宿主极其擅长认错,就是从不改正。 心可脏了,狗得很。 要不是人设限制,系统觉得沈明恆能说一箩筐好话,说不定还能哄得段知衍以后再不干涉他的行为。 陆星赫羡慕地看着祁兰倾离开的背影,拍了拍祁元修的肩膀,「师兄,你是在担心吗?没必要,真人很厉害的。」 他哀嚎道:「比起兰倾妹妹,你不如担心一下我们,天衍宗的门规可是有整整两百多条啊。」 祁元修魂不守舍,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从前他服用的丹药,究竟是试验品,还是沈明恆已经确定了的成品? 这二者的意义完全不同,如果是成品,他就必须进而考虑到一个很大的可能性。 ——沈明恆试过,就像这次一样。 他不知道祁兰倾这颗丹药服下是什么感觉,可他知道从前的每一次,都不是愉快的体验。 沈明恆现在的炼丹术再高,也总是从微末走来,他一定不会每一次都成功,他一定也经歷过失败,他一定……吃过比他以为的还要多的苦。 陆星赫还在碎碎念:「我就说宗主不会为难真人吧?宗主看真人的眼神,简直就像是我爷爷看我一样,要我说就算真人不抄宗主也不会怎么样的。」 「最多也就嘴上狠,说什么要你好看、决不轻饶之类的屁话。诶,算了,表面样子还是要做的,随便抄抄吧……」 祁元修回过神,只听到了「决不轻饶」的半句,下意识地激动强调:「认真抄!」 对上陆星赫怪异的目光,他狼狈地避过脸,「师尊的事,怎么可以敷衍?」 第71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3) 段知衍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折返的温轻澜。 「师兄。」温轻澜脸上带着温婉笑意, 只那笑意假模假样,有种怪异的危险。 到底是师兄妹,段知衍一看就知道温轻澜此刻气极了, 他问:「师妹, 发生了何事?」 「我收到了太清宗的传信,他们想邀请小师弟与他的弟子到太清宗住一段时间。」温轻澜神色讥讽:「打的旗号是论道交流,当我们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吗?」 在这种敏感的时刻,沈明恆刚把他们的摊子掀了,逼得他们与灵族不得不维护自身形象亲自剿灭赤曜门,而他们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对沈明恆发出邀请? 傻子都能看出心怀鬼胎, 宴无好宴。 段知衍神情也冷淡了下来,「全都推拒, 就说明恆在闭关。」 「已经拒了, 但是师兄,我觉得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温轻澜负责天衍宗与其他宗门的来往交际, 上三宗同气连枝, 虽然平时交流并不多,但关系不差。 是以她轻易便能察觉到这封传信背后的强硬,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元修以五灵根体质结丹, 怕是碍了许多人的眼了。」 段知衍冷笑一声, 「不必管, 有本事让他们亲自来抓人,要是能来天衍宗把明恆带走,我这宗主让给他们当。」 有赤曜门一事做对比,仿佛祁元修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实际上, 剥去表面上灵族连番诘难、世家修士齐声声讨造起来的喧腾气势,真正去倾听底层修士的声音, 「祁元修」三个字出现的频率一点也不会少于「赤曜门」。 祁元修结丹的地方在人来人往的闹市。 这师徒俩艺高人胆大,一个敢在备受打扰的喧嚣中突破,一个自恃能力足以护住所有人因而毫不在意。 赤曜门附属城池里的居民,除了已经结丹的,其他人可以发誓这辈子没有离劫雷这么近。 隔着一层灵气筑起透明防护罩,他们仰着头,看着紫色劫雷在穹顶游走,与他们一线之隔。 即使骇人声势被阻隔,这画面也自带压迫感。 想必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祁元修的结丹劫雷电都将会是热门谈资。 他金丹的气息货真价实,可他突破时斑驳的五属性灵气同样做不得假,两相对比,怪异得不合常理。 众所周知,天赋代表了一个人能达到的上限,可上限太高太远,也太飘太渺,所以其实修仙界还有另一套评判标准。 修仙界公认,三十岁前能达到的境界,决定了一个修士的下限。 第128页 假使三十岁前能够突破筑基,那么百年之内,定能突破炼虚。 倘若再多几分气运机缘,便能突破合体,成为一方大能。 要知合体之上便是大乘,大乘再往上就是渡劫,在如今这千年无人飞升,仅有一位真仙修士的修仙界,渡劫已是当世顶尖战力。 这么看的话,祁元修就显得十分矛盾。 他才十九岁,十九岁的金丹,下限早已高出上限不知凡几,衬得那五灵根的命运像个笑话,所有人忍不住在「这是否是一种新型邪术」中来回徘徊挣扎。 沈明恆是第一个发现赤曜门私底下的勾当并将其公之于众的人,祁元修作为他惟一的弟子,想来应当也是与这种行为势不两立。 ……可就算如此,又能代表什么呢? 祁元修是天衍宗亲传,师尊又是炼丹宗师,他能拥有的资源常人连想像都想像不出。 所以怎么敢希冀他们可以重复祁元修走过的路,以被人唾弃的资质,走到从前只能仰望的高度? 他们起点仍是不同的啊。 但不管怎样,有人悲观,有人不屑一顾,也有人升起几分希望。 有人开始收拾行囊,前往天衍宗拜师学艺。 虽然天衍宗收徒大会刚刚结束,虽然以他们的能力或许无法通过试炼,但……万一呢? 万一沈明恆收了一个五灵根的弟子,把他培养得这样优秀,又为他选了这样盛大而独特的结丹方式,就是想给全天下苦天赋久矣的平凡修士一条出路呢? * 在沈明恆闭关的时候,天衍宗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段知衍作为一宗之主,难得与温轻澜亲自迎接。 毕竟方闻丘虽然只是大乘,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但到底是张庭鹤的弟子,出于对这位名义上的正道之首的尊重,段知衍还是得给几分面子。 至于另一位随行长老……那就是给方闻丘跑腿的,不值一提,段知衍连名字都懒得记。 温轻澜一边面上与两位客人寒暄,一边给段知衍传音,声音戏嚯:「师兄,他们真的亲自来了,你要把宗主的位置让给他们吗?」 「我说的是他们要能把明恆带走!上门而已,谁不可以?」段知衍恨声道:「要真能在我眼皮底下带走明恆,那我这宗主不做也罢。」 方闻丘从这眼神交流中猜测对面两人应该是在神识传音,事实上他们也只是礼节做到位,根本不曾掩饰对他的轻蔑。 可是没办法,他修为低,也听不到两人说了些什么内容。 方闻丘一直以来都是被敬着的,哪受过这种轻视,他含笑地打断两人的传音:「段宗主,不请自来,还望不要见怪。沈长老修为大有进益,此是我修仙界正道的一大喜事,合该庆祝一番才是。」 「修仙之人,没有这么多讲究,礼到了就行,何必亲自上门?」 段知衍转头看向方闻丘,眼神意味深长:「方长老,你带的礼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空手上门吧?说好的祝贺呢? 方闻丘眼角剧烈抽动了一下。 修仙界储物戒指的存在,让他们很轻易就能把全部家当带在身上。 方闻丘肉疼地拿出几株珍贵药草。 给一个渡劫修士的礼物不能太差,他感觉心里正滴着血,偏生面上还要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是我一时疏忽,竟差点忘了拿出来。」 他恋恋不捨地把药草递到段知衍手里,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也不会炼丹,「不知能否当面向沈长老贺喜?」 「当然不能。」段知衍笑容和煦了许多:「你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配吗?」 方闻丘震惊。 这是可以直说的吗? 读书人之间的含蓄呢?宗门来往的面子工程呢? 而且他什么身份,他身份怎么了! 「开个玩笑,方长老当然是配的。」段知衍含笑说道:「不过明恆还未出关,这确是不赶巧。」 方闻丘心想这一点也不好笑,然而他敢怒不敢言,「是我没这个缘分,今我远道而来,既无缘得见沈长老,不知可否见见他的高徒?」 「一个小辈,有什么好见的呢?本座是明恆的师兄,方长老若是对明恆感兴趣,不如直接问本座?」段知衍轻描淡写。 方闻丘停下脚步,大抵是说到了关键话题,他陡然从容了许多,抬眼间似笑非笑,「段宗主,你总不能让我徒然来这一趟吧。」 天衍宗知道太清宗来的目的,太清宗也知道天衍宗知道,有些话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应该彼此都心知肚明。 揣着明白装煳涂,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拒绝。 但天衍宗做好与太清宗彻底决裂的准备了吗? 「我又不是那等爱限制小辈的宗主,只是见一面自然不成问题,就怕你们把我的好弟子拐走了。」段知衍淡笑着说。 方闻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而绽开笑意:「段宗主说笑了,我太清宗又不是做人贩子生意的。」 远远望去,两人似乎相谈甚欢,仿佛这话里的硝烟并不存在。 方闻丘没再打探试图打探沈明恆与祁元修的消息,看似太清宗退让了一步,但他到底还是在天衍宗暂住了下来,没被赶出去。 不是某一方的退让,是彼此权衡下的妥协。 他们也都知道对方不会死心,但为了大局着想不能撕破脸皮,只能各自暗地里找机会,这大概也算是他们的默契。 第129页 段知衍盯死了方闻丘,就连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太清宗不知名长老都没敢放松警惕,唯恐对方打的是声东击西的主意。 事实证明,对方意外的诚实,说负责人是方闻丘就不会把任务交给跑腿长老。 但某天夜里,即使段知衍做了充分的准备,方闻丘还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浮光峰。 一个大乘期,躲开了渡劫期的监视,视堂堂天衍宗密布的阵法禁制如无物,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进入了一个长老的住所。 这实在不能不称得上一句荒唐。 方闻丘负手站在竹屋外,透过半掩的窗户看着里面闭目修炼的少年,目光幽深。 他没有隐藏身形,但祁元修也好,隔壁的陆星赫也好,都没察觉到异常。仿佛他就像这里任何一棵竹子,如从始至终就生长在这里般自然寻常。 一丝淡淡的黑气突然从方闻丘指尖蔓延,混进漆黑的夜色里毫不起眼,慢悠悠地顺着四周的灵气向祁元修涌去。 然而还未曾靠近祁元修三尺之内,那黑气便悄然如烟般消散。 方闻丘勐然回头,一时难以掩饰眸中的震惊。 ——有人在这附近,可对方出手之前,他竟毫无察觉! ——对方之于他,犹如他于祁元修。 那份诧异、惊悚、不安在他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方闻丘很快整理好神情。 「我道是谁,原来是出关了的沈长老,修为进境果然不俗。」 「我道是谁,原来是见不得人的张仙人,许久不见贼眉鼠眼一如往昔。」 沈明恆凭空出现在不远处,朝他微微一笑:「你想对我的徒弟做什么?」 第72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4) 被戳破了身份的张庭鹤不见半点心虚, 也不因沈明恆的冒犯而生气。 至少表面上,他仍是从容不迫,风度有加。 以神识侵占他人识海, 以此暂时控制他人身躯的术法名曰神降, 唯真仙可以掌握。 但持续时间不长,否则被控制者轻则变成傻子,重则丧命。 但张庭鹤并不在意,他含笑问:「远来是客,不请我喝杯茶吗?」 沈明恆淡淡抬眼:「未经允许私自闯入的,那是贼, 不叫客。」 「我很好奇,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的底气是什么?」张庭鹤的确有好多年没有被人冒犯过了, 以至于在生气之前, 更多的反倒是新奇。 「凭你这区区渡劫初期的修为?还是凭这套怪异的功法?」 沈明恆一本正经:「凭我很会赚钱。」 张庭鹤:「?」 张庭鹤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沈明恆抬起一只手,他的手指修长, 像是一件精美的造物。 但这不是重点, 张庭鹤紧紧盯着他指尖悬着的一枚翠绿玉符。 「你、你要做什么?」张庭鹤内心有股极强烈的不安的预感,这个猜测过于离谱,因而他还存着几分幻想。 然而沈明恆的话打破了这份期待。 他无辜又残忍地说:「张仙人, 你也不想被别人知道你半夜做贼, 在窗外偷窥一个刚成年不久的良家少男吧?」 张庭鹤:「……」 他承认他不是什么好人, 但这种罪名传出去,跟他现在就死了有什么区别! 「竖子!」张庭鹤怒骂一声,纵身往前,灵力如席捲的利刃, 往沈明恆的手腕处绞杀而去。 神降会削减他的实力,但虽然没有真仙的水平, 一般的渡劫初期也不是对手才是。 沈明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 这一步的距离尚不如蹒跚学步的小儿,但就是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张庭鹤的所有攻击,有种闲庭信步之感。 大能斗法本该四周都会被波及,可张庭鹤的灵力却被完整束缚在一定范围内,分明也不见沈明恆有什么动作,但所有的攻击超出距离便会被削弱至虚无。 「你绝不可能是渡劫初期!」张庭鹤死死地盯着沈明恆,他的神识还是属于真仙的神识,可不论他怎么看,眼前人周身气机确实是渡劫初期无疑。 沈明恆隐藏了实力,并且他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世界上只有他一个真仙! 世界上也只能有他一个真仙。 「沈宿当年被称为最有可能飞升的人,你不愧是他的儿子。」 张庭鹤语气中满是恶意,正道第一人的身份被挑衅带来的巨大愤怒与恐慌让他维持不住形象,「早知你能有此番造化,我就该早些送你去见你父亲!」 沈明恆打斗时没有专门护着留影玉符,在两道强横灵力的对撞中,玉符被碾为碎尘。 总不能真把他徒弟牵扯进来。 张庭鹤的名誉不值钱,但他只有这一个徒弟,且一直到现在为止,他对祁元修都很满意。 沈明恆拂去衣袖上沾的碎片,不疾不徐:「你要是真能做到,我会感谢你,你死之后我都会为你烧纸。」 他说的是实话,他是真的很想早点回去见他爹。 张庭鹤觉得沈明恆在嘲讽他,眼见玉符破碎,他也没了顾忌,冷笑道:「小子,天衍宗上下,知道你这么狂妄吗?」 「谁在外面?」祁元修推开门,气氛凝重的竹林随着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嚷声才算是活了过来。 他的战斗意识远胜同境界的修士,这一声叫喊既是为了提醒不远处的陆星赫,也是想要吸引入侵者的注意。 第130页 而他话音还未落下,剑芒已经先一步发出,一点寒光刺破黑夜。 倘若来人猝不及防之下,确实很有可能中招。 但他对面的是沈明恆与张庭鹤。 两人难得默契地无动于衷,如同看着一个拿着木剑比划的孩童。 沈明恆一幅「看我徒弟多活泼」的与有荣焉,张庭鹤的目光犹如看到了两个傻子。 「师、师尊?」祁元修愣了一下,他尴尬地把剑藏到身后,弯腰行礼:「见过师尊。」 「真人。」那厢火急火燎打开门的陆星赫也愣在了原地,他怪异地看了一眼张庭鹤,总觉得那人似乎有些眼熟。 张庭鹤还保持着看向祁元修的姿势,忽然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瞬间软了下来,变得慈爱而和蔼。 「孩子,以你的资质,何必在天衍宗蹉跎?你可愿随我去太清宗?太清宗底蕴深厚,改变灵根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祁元修皱眉,「我什么资质?我的资质好吗?」 除了他的师尊,谁会收一个五灵根的弟子。 但凡张庭鹤对祁元修多一些了解,就知道这话里的嘲讽意味要多过疑问,可惜在此之前,他绝不会俯身看一个「废物」。 「不必妄自菲薄,人定胜天,你的天赋虽差,但只要跟我回去,各属性单灵根任你选择,我保你资质不会弱于你旁边那个小元婴。」 不久前刚晋升元婴的陆星赫:「……」 他忍不住呛声道:「不是,你有病吧?关我什么事啊?」 张庭鹤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一道无形气劲朝他压迫而去,「不知尊卑。」 沈明恆冒犯他也就罢了,陆星赫算什么东西? 沈明恆气势同样散发出来,逼得张庭鹤倒退了两步,他懒洋洋地说道:「你自己为老不尊,还好意思说别人。」 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 张庭鹤气沖沖地看向祁元修:「你是你师尊唯一弟子,可我怎么觉得他更重视这个小元婴?」 他冷笑了一声:「沈明恆分明有本事为你提升天赋,但他偏偏没这么做,还收了一个单灵根培养。我若是你,我定会为自己寻找出路。如何?可要随我回太清宗?」 见沈明恆给他撑腰,陆星赫顿时支棱了起来:「你是真的有病,大晚上的不修炼不睡觉跑这挑拨离间来了是吧?关你屁事啊?我师兄修炼速度比我快多了,你不如来劝我寻找出路?滚回你太清宗治病去吧,我呸!」 「你!」张庭鹤双眼猩红,只不过沈明恆在一旁盯着,他没再能出手。 张庭鹤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復心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祁元修上。 只要能毁了祁元修,他这一趟就不算白来。 一个纯粹的、废得这么彻底的五灵根可不好找,而一个有着这样心性的五灵根,怕是天底下就这么一个。 张庭鹤笑容诡异:「沈明恆,如果你的弟子自愿跟我走,你总不能阻止吧?」 沈明恆微微颔首,礼貌道:「随意。」 张庭鹤信心满满地看向祁元修。 陆星赫也信心满满地看向祁元修。 祁元修淡淡浅笑,这一笑极尽嘲讽,尽得沈明恆真传,「这位太清宗道友,我师尊以雷霆手段覆灭赤曜门的时候,我也在场。若非我不够争气,修为低微,又怎会只是观战而已。」 所以凭什么会觉得,只要有「提升资质」这个噱头在,他祁元修就会毫无底线? 未免太看轻了他。 张庭鹤也难以置信有人会拒绝,手段不太光彩又怎么了? 这世界本就弱肉强食,能为他的大业而死,是那些废物的荣幸! 时间长了,段知衍终于发现人不在了。 他不知道方闻丘是怎么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但他知道对方一定是去了浮光峰。 他师弟闭关,浮光峰上就两个小孩,哪里是方闻丘的对手? 段知衍马不停蹄往浮光峰奔去,远远就看见一行人对峙,「方闻丘,你这畜……师弟?」 段知衍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师弟,你出关了?」 陆星赫也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觉得对面的人眼熟了,他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方闻丘,张仙人的首徒!」 对面被戳破身份的人突然像是站不稳般晃了晃身子。 方闻丘闭了闭眼,而后复杂地看了一眼沈明恆,才朝段知衍拱手道:「只是随意走走,何必劳烦段宗主亲自来接?」 段知衍随口寒暄,传音问沈明恆:「师弟,没事吧?」 只单凭方闻丘做不到避开他出现在浮光峰,段知衍隐约有些猜测。 「小事,陪他玩玩而已。」 「那就好,我先带他走,明日再来寻你。」 段知衍本能不想让方闻丘与沈明恆有过多接触,是以虽然有很多话想和沈明恆说,他还是半强硬半礼貌地把方闻丘押走。 「真人真人,方闻丘怎么会来这里,他好奇怪啊,他是不是对你有意见?」 陆星赫吵吵闹闹,很快又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转而关心起另一件事来了:「兰倾妹妹没来吗?她还没出关吗?」 沈明恆挑着回答:「在修炼,隐灵根这些年憋得狠了,等她出关,至少也是金丹。」 祁元修跟在身后,他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方才……师尊是故意的吗?」 第131页 他们明明可以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沈明恆明明也可以更快把人赶走。 却还是任由他发现,任由方闻丘诱哄他,任由他回答。 是不信他吗?是在试探他吗? 「对。」沈明恆毫不犹豫,他眉眼舒展,显得有几分开怀,「我确实知道他来的目的,也是故意给他制造机会,让他问你。」 沈明恆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幸灾乐祸道:「你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多好玩啊。」 祁元修:「……」 这倒是没想到。 没想到师尊如此坚信他会拒绝。 没想到师尊性格里居然还有如此顽皮的一面。 第73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5) 方闻丘死了。 发现这件事的是跟在他身边的跑腿长老。 昨天夜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但跑腿长老全都不知情。 他一夜好眠,醒来后便自然地去找方闻丘,想问问有什么吩咐, 结果发现了方闻丘的尸体。 还是温热的, 刚死没多久。 「」 跑腿长老吓得差点也撅了过去,他和太上长老备受重视的徒弟一起出门,结果徒弟死了,他还活着。 那他岂不是也完蛋了? 作为重点监视处,这里的异常很快引起了段知衍的注意。 他与沈明恆联袂而来,看见地上横躺着的尸体时虽然有些意外, 但还是有种「原来如此」的瞭然。 「哟,方长老死了。」段知衍目露嫌弃, 「死在别人家里, 怪不吉利的,真没礼貌。」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们!」跑腿长老声音尖利, 要知道宗门有他们的魂印, 方闻丘死的那一刻太清宗一定就已经知道了。 他不可能再回去了,哪怕方闻丘的死与他无关,他的修为弱于方闻丘也谈不上保护职责, 但他还活着, 毫髮无损的活着, 这就是最大的罪过。 沈明恆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有证据吗你就乱说话?我还说是昨天半夜张庭鹤偷偷潜入我天衍宗杀的人呢。」 「昨日来时你们就与方长老发生争执,定是你们怀恨在心,趁夜杀人……」跑腿长老语无伦次。他必须要为此事安一个兇手,是不是天衍宗无所谓, 必须要有一个人为这件事负责。 「好好说话。」段知衍不轻不重地点了他一句。 跑腿长老倏然住口,他意识到太清宗已经容不下他, 他不能再得罪天衍宗了。更何况他如今还在别人的地盘,方闻丘已经死了,再多个他也没什么影响。 「在下……可是方长老死了……」跑腿长老语气干巴巴的,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本座自然知道他死了,你不必一直重复。」沈明恆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你若实在害怕,不如留在浮光峰?长老的位置给不了,倒是还缺一个看门的。」 只不过普普通通出一趟公差,便从上三宗之首的太清宗长老沦落为天衍宗打杂的普通弟子,诧异不可为不悬殊。 但跑腿长老没有意见,他几乎没有犹豫,大喜道:「见过宗主,见过明恆真人。」 一副担心沈明恆反悔的迫不及待。 别说看门,只要能活下来,扫大街他都干。他一个没背景的散修能混到这地位,靠的不就是识相吗? 跑腿长老看了一眼方闻丘的尸体,怜悯地想,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段知衍对师弟越过他把人留下也没有意见,他「嗯」了一声,又嫌弃撇嘴:「真晦气,让刑堂赶紧处理掉。」 跑腿长老积极表现:「宗主,属下来,这点小事属下可以。」 为了不碍着沈明恆与段知衍的眼,他还专门把人先拖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再使用化尸散,事后还不忘翻土重新平地,务必不留下丁点痕迹。 看了一出不怎么有趣的戏,两人失望离开。段知衍还以为太清宗能有什么雷霆手段,原来也不过如此。 反正与太清宗对立已成定局,虽然有些难办,但怕是不可能怕的。 同为上三宗,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太清正道之首的称号,他们可没承认过。 段知衍又看向沈明恆,语带笑意地闲聊:「师弟总是这样心善。」 「举手之劳,能救便救了。」沈明恆说完忽然偏过头,他认真道:「宗主,你把我逐出宗门吧。」 段知衍勐地停下脚步。 段知衍深吸一口气,按耐下心头的怒火,不悦道:「你在胡说什么?」 他突然想起刚才,沈明恆对跑腿长老说「留在浮光峰」。 不是「留在天衍宗」。 三字之差,好似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将浮光峰与天衍宗分离彻底。 段知衍顿觉头疼,深感小师弟的不省心,「你把师兄当什么人了?」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沈明恆说:「我自己可以解决,把你们牵扯进来,不过是让弟子们跟着忧心,何苦来哉?」 「什么叫牵扯?你的事就是天衍宗的事,师弟,你是师尊的独子。」 沈明恆好笑道:「宗主,这又不是凡间皇位继承,天衍宗也不是我家的。」 段知衍知道自己这师弟虽然话少,但等闲说不过。 他也不多争论,只坚定表态:「天衍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弟子,此事勿復再议。再者说,太清宗门风不正,即便没有师弟,我们迟早也会与他们一战的。」 第132页 沈明恆抬眼,见他坚持,无奈道:「好,我不说了。」 * 太清宗太上长老、修仙界唯一真仙张庭鹤的弟子不明不白死在了天衍宗,张仙人大怒,逼迫天衍宗给个说法。 两大正道顶尖势力毫无徵兆对立,别说其余修士,两大宗门的弟子都有些莫名其妙。 可这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因为紧随之而来的,是太清宗颁发的悬赏通缉令——通缉害死方闻丘的兇手——沈明恆与他的弟子。 天衍宗的态度也很明显,他们摆明了要保沈明恆,不惜与太清一决生死。 这下最为慌张的绝不是处在风暴中心的这两家势力,而是普通散修。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其余修士不仅担忧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还担心正道实力受损邪道趁虚而入。 最诧异最不解的也不是两家宗门弟子,而是碧霄宗。 一觉醒来,身边唯二的两个好朋友决裂了,他们却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同为上三宗,碧霄有种被孤立的愤怒与茫然。 傻子才会相信是因为方闻丘的死,这充其量只是一个藉口,要本身没这个念头,方闻丘全家死绝都不会打起来! 太清宗虽然有个真仙在,但渡劫修士的数量、弟子们的实力都要略逊天衍宗一筹,以至于虽然一致认为太清是正道之首,但其实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修仙界如同一根崩紧的弦,谁也不怀疑,只需要一个契机,双方表面上用对峙维繫起来的和平状态就会彻底被撕破。 但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们才有些恍惚。怎么仅仅一个晚上,修仙界的局势突然就乱起来了? 这个契机来的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快。 天衍宗一队精锐弟子外出歷练,归来时遇上太清宗护法长老,双方一言不发就打了起来。 太清宗护法长老是渡劫大圆满,他亲自出手针对一些修为不过化神的弟子,多少有些无耻。 幸而沈明恆及时赶到。 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并且得到消息后居然不是告诉段知衍,而是自己亲自来。 结果他一个渡劫初期,不仅救下了所有弟子,还轻而易举地杀了太清护法。 这事刚流传开,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覆灭赤曜门的时候,对于沈明恆实力的争论就已经兴起过一段时间,不过一直都只是胡乱猜测,沈明恆与天衍宗一言不发。 本来这事总会慢慢淡化,结果才没过去多久,这人又十分嚣张地杀死了一个渡劫大圆满。 打败和杀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即便是真仙,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杀死一个渡劫大圆满,所以能做到这一点的沈明恆究竟是什么实力? 难道修仙界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又多了一个真仙吗? 太清和天衍的对立本就吸引了近乎整个修仙界的目光,而今沈明恆疑似真仙的消息一出,顿时为这其中的热度再添了一把火。 还没等众人讨论出一个结果,沈明恆又高调宣布,他的浮光峰自成一派,与天衍再不相关。 太清宗打出的名号是沈明恆杀了张庭鹤的弟子,如今沈明恆与天衍宗决裂,无异于一份宣告与宣战——他摆明了要一人担负这件事。 而既然他有此番担当,张庭鹤如果还执意把太清宗扯进来,未免有些太不明事理了。 这件事于是从两个大宗门的斗争变为两个真仙的仇怨,虽然说事情也没小到哪里去,但相比起「两个宗门」,「两个人」听起来给人的压力要小许多。 真要打起来,最多也就这两人里死一个,他们躲远一点,血应该不至于溅到他们身上。 所有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如此想着。 只有段知衍很不开心。 段知衍连着堵了沈明恆三天,沈明恆藉口要帮祁兰倾突破,始终不见人影。 大概是觉得实力已经暴露,沈明恆也不再掩饰,任凭段知衍用尽一切手段,连他的衣角都抓不到。 气得段知衍在浮光峰住下,霸占了沈明恆的房间赖着不走。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沈明恆徒弟还在浮光峰上,他迟早得回来。 祁元修很为难,他期期艾艾地上前拜见:「师伯,你是天衍宗的宗主,还是不要随随便便来我们浮光峰吧?」 天衍宗和浮光峰已经分家了来着。 段知衍翻了个白眼:「沈明恆让你传话?你让他自己过来跟我说。」 祁元修红着脸,「师尊也是为大局着想,其实师伯心里也清楚的,这是最好的决定。」 段知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忽然冷笑一声,朗声道:「沈明恆,你有本事把你徒弟推出来,没胆子当面跟我说?」 祁元修脸色又涨红一度。 分明躲在旁边给他传音是沈明恆出的主意,但心虚惭愧的反倒是他。 可见人的道德底线不能太高。 沈明恆仍旧不吭声。 正僵持着,陆星赫忽然神情恍惚地走了过来。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宗主,弟子来辞行。」 第74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6) 段知衍一时没反应过来, 随口问了一句:「去哪?现在不适合出门试炼。」 为了弟子们的安全着想,他们连在外面试炼的弟子也全都召回了,十八峰峰主亲自外出接人, 就是怕先前的事情再发生。 第133页 陆星赫闻言面色羞愧, 声音愈发低微:「弟子……回中洲。」 中洲陆家。 段知衍微怔。 也不怪他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所谓天地君亲师,在修仙界,师的地位其实还隐隐高于君亲。 那是引你入道、授你长生的人,大概率也是未来在修行一路上陪你最久的人,是将来会守望相助, 扶持着度过一场场劫难的人。 所以叛宗是一件非常可耻、也非常少见的行为。 除非宗门犯下大错,譬如赤曜门, 那弟子叛宗自然无可指摘。 可天衍宗显然不是赤曜门, 陆星赫在这个时候提出告辞,只可能有一个原因——慑于太清宗的威胁, 他不愿意与天衍共进退同生死。 段知衍犹有些不可置信, 他无意让弟子们去送死,他近日一直都在思索万一当真两宗决战,他该如何在保证胜利的情况下最大限度保全弟子。 假使宗门真到了不绝如缕的时刻, 即使陆星赫他们不说, 他也要强行送弟子们离开。 可显然还没到那种地步, 沈明恆的修为超乎他的预料,让他的把握也更多了几分。 自事情发生以来,陆星赫是第一个向他提出辞行的。 如果只是单纯回家看看,陆星赫不用摆出这幅羞愧又难为情的神色。 段知衍皱了皱眉, 他犹担心误会,直白问到:「你是不打算回天衍宗了是吗?」 陆星赫低垂着头, 愧疚道:「对不起宗主,我愿意自废修为,立下心魔誓,再不修习天衍功法。此番离宗,是我无义,请宗主责罚。」 段知衍心中确实有几分生气,然而天衍宗宗主的身份不允许他在外人面前喜怒形于色,他淡淡地说:「自废修为便不必了,你入门时间尚短,宗门并没教你太多。责罚也不必,宗门道统皆是个人选择,为这点小事动刑,倒显得我天衍宗多在意你似的。」 陆星赫听出这话里的嘲讽,他本就问心有愧,这下更是难以承受般无力跪倒。 并非是见礼的半跪,他双膝着地,深深叩首:「弟子对不起天衍宗,对不起宗主。」 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痛苦模样。 段知衍懒得深究他背后的苦衷,左右不过是狼心狗肺与懦弱无能的区别,对他而言都没差。 祁元修也沉默,他原有股难言的震怒,只那份愤懑随着陆星赫隐忍神情渐渐转变为无奈。 受到羞辱与挑衅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师门,他说不出原谅,可陆星赫也是他欣赏、承认、且还有几分喜爱的师弟,他也无法责怪。 所以他只能一言不发。 段知衍整了整衣袖,负手在后,「立下心魔誓,你自去吧,从今往后,不得以天衍宗门人自居。」 在旁边偷听的沈明恆这下忍不住了,他凭空出现在段知衍身前一寸,恰好挡在段知衍与陆星赫中间,好似陆星赫跪的人一开始就是他。 沈明恆打断陆星赫立誓,他语气平淡:「你修习的功法是我自创,能不能练应该是我说了才算吧?」 段知衍觉得沈明恆是在点他,他气急败坏,「你现在捨得出来了?敢情我刚刚说的都没用,比不过你小徒弟的一句话是吧?哦不对,他甚至连你徒弟都不是!」 「师兄。」沈明恆仍神情平静:「陆星赫是浮光峰弟子。」 段知衍冷笑:「怎么,嫌我多管闲事了?」 祁元修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圆场,「师伯,师尊他不是这个意思。」 「师兄生气了吗?」沈明恆茫然地眨了眨眼,「我给师兄道歉。」 「你……」段知衍霎时间心软,他看着沈明恆无辜的神情,感觉头又开始疼了。 小师弟为人太过简单,他眼里有界限分明的是非黑白,只看得见正确与否,理智地做出每一个选择,便时常忽略了自己。 就像现在,他知道沈明恆道歉不是因为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他担忧,不过是想要让他消气,为此这人便可以道歉。 或许在沈明恆眼里,是不是他的错不重要,让师兄消气才最重要。 又譬如这次见面,沈明恆总叫他师兄,不是存了赌气的心思,也不是想要向他示好,只是这人觉得浮光峰已经不是天衍峰所属,所以再称唿宗主不合适而已。 他从小被护得太好,养成了一眼可以看到头的简单心思,养成了近乎天真的正义热忱。 段知衍还能怎么办呢?沈明恆根本不知道他因何生气,他要是还斤斤计较,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仗着沈明恆不会反抗欺负人之嫌。 可他怎么捨得欺负沈明恆。 段知衍嘆气,「师弟,你现在是什么修为?」 心善不是错,他们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小师弟,只能希望小师弟的实力能够在这修仙界横行无忌。 沈明恆想了想,谦虚道:「飞升之下第一人。」 段知衍被呛了一下,没好气地道:「你还真敢说啊?就算你是真仙,张庭鹤比你早那么多年突破,你怎么这么猖狂?」 「如果时间能够等同于实力,那怎么区分天才?」沈明恆如实说:「我没有猖狂,这只能代表他比我老而已,证明不了别的。」 听起来有些自负,但沈明恆的脸色却很平静。 他这话说得认真,像是深思熟虑过的胸有成竹,以至于虽然没有证据,但段知衍居然也有些相信。 第134页 他无奈道:「好吧大天才,你心里有数就好,但张庭鹤成名已久,如若你对上他,万不可莽撞,不可掉以轻心,最好是能叫上我。」 他说着又嘆了口气,正色道:「张庭鹤的事我暂且不说,师弟,你可知太清为何会对你……我们发难?你可知,假使再这样下去,整个修仙界的势力都会与我们为敌?」 「师尊,师伯。」祁元修神情纠结,踟蹰地打断他们。 不是他不懂礼貌,但这个话题听起来阔大得很,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完的。 可是……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陆师弟还跪着……」 段知衍顿了顿,脸色颇不耐烦,他想说让姓陆的滚蛋,想说管他去死,但思及沈明恆维护地态度,还是憋屈地说:「你浮光峰的弟子,你自己处理。」 陆星赫还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一座石像。 沈明恆浅浅嘆了口气,他轻轻抬手,柔和灵力将陆星赫「扶」了起来。 「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的,既非你本意,你又何苦自咎自责?」 陆星赫抬起头,满脸斑驳泪痕:「弟子……」 「安心,两难下做出的选择,既然我都不曾怪你,你便无错。」 段知衍发出一声不明意义的嗤笑音节,以表明自己的存在。 沈明恆见陆星赫还是一副哀切模样,又是嘆了口气:「你应该不急着走吧?不如留下来一起听听师兄与我的谈话?」 陆星赫拼命摇头,「弟子不急。」 其实挺急的,家中来接他的人已经到了宗门外,若不是不能再拖,他也不会现在就辞行。 「这时候又想到我了?」段知衍阴阳怪气,又在看到沈明恆目光的下一秒缴械投降,「行吧行吧,都进屋坐,我给你们泡茶。」 熟稔得像是在自己家。 祁元修当然不可能让段知衍动手,他主动地先他们一步将桌椅、茶杯摆好,从储物戒中拿出茶叶,而后灵气化水泡茶。 他忙上忙下,陆星赫无措地站在一旁,时不时下意识地伸出手,又无数次收了回来。 他本来该一起做的,或许还会给祁元修捣个乱添点麻烦,但现在祁元修是这家的主人,他连客人都算不上,怎么敢有过多动作。 虽然沈明恆说是与段知衍谈话,但坐下后他第一句却是对陆星赫说的,「不要怨恨你的家人,他们送你来天衍拜师,又召你回家,都是为了你考虑。」 旁人的好意,哪怕无法接受,也该多一分宽和。 但正在气头上的陆星赫是听不下去的,他眼泪不住流淌,一方面是被亲人逼迫的委屈,一方面是对沈明恆的感激。 幸好沈明恆理解他,幸好沈明恆知道,他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 陆星赫恨声道:「他们哪里是为了我?当初要我为家族争光,现在又怕我为家族带来灾祸,全是一己私心,哪里有为我考虑。」 假使真有半分顾虑到他,又怎会枉顾他的意愿,苦苦相逼? 「心忧家族是真,爱你也是真。」沈明恆说:「浮光峰与太清宗一战,已成必然。」 就连这两个大宗门都一致将影响与争斗控制在浮光峰与张庭鹤之间,其他人哪来的胆子敢随便站队。 「我又不怕!」陆星赫大声表态。 沈明恆「嗯」了一声,「你不怕,可你不能让你的亲人与你一同送死。」 他语气轻松,内容却骇人。 陆星赫突兀止住泪意,讷讷道:「怎、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中洲陆家纵然不如六大宗门,但也是一方庞然巨物,陆星赫自小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极少有过不得已下的妥协。 沈明恆平静地看着他:「所以你从未想过,张庭鹤为何突然对我发难吗?」 第75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7) 陆星赫陡然噤声, 他显然从未想过这一点,委屈与愤怒僵在脸上,伴着斑驳的泪痕, 显得格外怪异。 一旁的祁元修抬起头, 迟疑地问:「是因为我吗?」 祁元修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懵懵懂懂,但他后来回想,猜测方闻丘死前的那个晚上,他见到的应该是张庭鹤。 虽然不知道原因,可祁元修确信当时,张庭鹤对他有种异样的关注, 甚至如果不是沈明恆在场,他或许已经死在了张庭鹤手中。 让修仙界这段时间风声鹤唳的起因居然是个小小金丹, 这个玩笑说出来比「是因为方闻丘之死」还要有趣, 不过段知衍听完表示贊同:「你这么说也没错。」 沈明恆不贊同,「师兄, 你别吓唬他。」 「就你护犊子。」段知衍打趣了沈明恆一句, 还是认真地解释:「确切地说,是因为你的修为。元修,不要怪我说话不留情, 你应该知道, 按照你的天赋, 你本不该结丹。」 祁元修摇了摇头:「我知道宗主没有恶意。」 他不是蠢笨的人,段知衍略微提点三两句,他就捕捉到了重点,「那天方长老……他说可以为我提升天赋, 所以他针对我是因为我天赋不够?」 陆星赫难以置信:「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管的也太宽了吧。 「父母双方的资质越高,越有可能诞下天赋出众的后代。陆星赫, 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像你陆家这样传承多年的修仙世家,族内几乎不会有无灵根的孩子。」段知衍说。 第135页 陆星赫点了点头,不知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他犹豫地问:「怎么了?」 段知衍浅浅嘆了口气,「你没发现吗?这是一件互为因果的关系。」 强大的家族保证了后代的不凡天资,给了他们远超乎常人的起点,而出色的后辈同样会反哺家族。 向上突破的路被天赋限制得越死,他们的地位就越坚不可摧。 「张庭鹤的反应这么大,倒是超出我想像。没猜错的话,那天晚上我到之前,应该还发生了一些事情?张庭鹤应该发现了什么,譬如……」 段知衍看向祁元修,目光幽深,意味深长:「你不是特例,是一条切实可行的、崭新道路。」 祁元修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勐然转头看向沈明恆,在这一刻,瞬间明了他的师尊会希望他选择功法的原因。 ——沈明恆要挑战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潜规则,要与所有世家、宗门作对,要对抗整个修仙界妄图永居高位不许他人踏仙途的修士大能。 「怪不得……」祁元修喃喃自语。 怪不得所有人都说天赋决定上限。 漫漫仙途,那么多奇蹟随时可能发生,偏偏这话就能说的果决万分。 原来不是上天不容更改的定数,而是他们不容违逆的阴暗私心。 陆星赫也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段对话里的未尽之意,他喉咙有些干涩,哑声道:「我家也是?」 二十八岁的年纪,放在修仙界还太小了,他见的也太少,满眼都是被遮掩过的风花雪月良辰景。 他连从小学的剑招的堂皇光明,以降妖除魔、匡扶正义为己任,相比起他的家族很可能是愚弄天下人的罪魁祸首之一,他宁可接受他的家人只是胆小。 是怕被太清宗针对,而非为了不被超过斩断继来者后路的自私恶鬼。 沈明恆温声安慰:「是与不是要你自己去看,我们说的都不算。可是,星赫,你要知道,假使不同流合污,便会被当做异己排除,不是所有人都像师兄一样有拒绝的底气。」 「我希望你记得,不论你家族的决定和立场是什么样的,他们一定有过比你想像中还要多的纠结与权衡,不能只看结果,你要多一点耐心。」 陆星赫突然想回去了。 他一开始那样排斥离开,是因为不肯抛弃风暴中心的师门独善其身,但他现在发现,好像家族也挺需要他。 「错了便是错了,我不会包庇的。」陆星赫低声说,他朝沈明恆行了一个大礼:「弟子,拜别真人。」 「去吧。」沈明恆抬手在他眉心布下一道符咒。 「保平安的。」他轻描淡写,「至于我教你的功法……练与不练,全看你自己选择。」 陆星赫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沈明恆给的功法是让祁元修没变成特例的最重要的原因,是真正横亘在张庭鹤、乃至所有大能心中的那根刺。 他没有给承诺。 而今他终于认识到,这世间承诺与虚妄无差,今日岂知来日?怕是纵然他竭尽吐露真诚,段知衍他们也不一定会信。 他再度拜倒:「弟子走了。」 感受到山门外陆星赫与来接他的人汇合,段知衍收回神识。 「你既然都清楚,那旁的话师兄也不多说了。」段知衍原本担心沈明恆是一腔热血趋使下的冲动行事,但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也就放下心。 「你和张庭鹤的斗法,师兄管不了,但若是他们以多欺少,你不能阻止我。」 他要带着天衍宗给师弟撑腰。 沈明恆不置可否。 他突然觉得他的师兄也挺天真的,要知道天衍宗的弟子,几乎也全出身修仙世家啊。 * 祁元修结丹的消息传开以后,那些说要上门拜师的差灵根修士陆续到达天衍宗山门外。 他们也不闹事,就安安静静地在山脚下结庐而居。 在所有人都离两大漩涡中心避之不及、唯恐被牵扯其中的时候,他们这种行为已经很能体现诚意与决心。 沈明恆放出话来,浮光峰作为独立的宗门,只有两三个人不合适。 他决定对外收徒,不限修为、不限年龄、不限资质、不限数量。 当天天衍宗门外的十几个修士就被接进了浮光峰。 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于是越来越多受天赋所困的修士往这边赶,让太清宗看得十分不顺眼。 修仙界广阔,沈明恆只有一个人,在浮光峰里的人还好,他能护得住,可正赶来的修士千千万万,他便有些分身乏术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沈明恆认真思考杀进太清宗的可能,感觉还是不太保险,他虽然自信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点时间足够张庭鹤逃走。 一个对他充满莫大恶意的真仙,还是死了比较好。 沈明恆想了想,干脆宣告天下对张庭鹤下了战帖。 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用张庭鹤的下场警告天下人,无论如何不能对他的弟子们出手。 但凡张庭鹤还要脸,就得接下战帖与沈明恆正面作战。 结果出乎意料,张庭鹤居然没有接。 他推脱说因心爱的弟子意外死亡,导致修炼时险些走火入魔,如今正在调养,不方便动用灵力。 第136页 不知情的人感慨他与方闻丘师徒清深,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重视方闻丘。 ——大家都是一丘之貉,也曾因为自家天赋不甚出众的后辈做过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谁还不清楚谁? 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张庭鹤退了一步,这是事实。 在有心人眼里,这个举动只传达出了一句话:他承认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不肯自己独自对上沈明恆。 这下一直坐山观虎斗的世家主事人坐不住了,他们一边在心里暗骂张庭鹤没用,连个比他小这么多的晚辈都打不过,一边恭恭敬敬给他送上灵药美其名曰希望他早日恢復。 张庭鹤对礼物来者不拒,但就是不肯出头。 他又不傻,到底是个真仙,虽然不算真正与沈明恆交过手,但那次神降已经足够让他判断出沈明恆实力不弱于他。 张庭鹤活了这么多年,学到的最大的道理,就是永远不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别人。 假使他与沈明恆两败俱伤,岂非便宜了别人? 至于略微有些折损颜面?笑话,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是正道之首,谁敢说他半句不是? 沈宿风头最盛时连他都要暂避锋芒,可如今谁还记得那人当年的英姿? 想拿他当枪使,想学墙头草待他和沈明恆分出胜负后再择一方依附,门都没有! 失望的沈明恆只好先开始教徒弟。 这一批弟子虽然都是大宗门看不上的资质,但显然也有优劣之分,沈明恆按照不同程度自创了不同的功法,给所有人分发下去。 资质的差异造就了功法的细微差别,不过与祁元修、陆星赫修炼的同出一套,所以效果也都差不多。 这些原本不报太大希望赶来的修士万分诧异,他们拿着祁元修发下来的玉简,迟疑了许久,犹不敢相信。 「真人,这些真的……直接给我们了吗?您不需要给我们一些考验吗?」 高阶功法是立身之基,听说大宗门收徒都得过五关斩六将,沈明恆真的就对他们一点要求都没有? 沈明恆微微摇头,平静地说:「功法本身就是考验,明日此时,假使你们还愿意练此功法,便可正式入浮光峰。」 众人面面相觑,试探道:「这门功法,很晦涩吗?」 难道又是另一种筛选资质的手段?用功法充当测灵石? 「简单通俗,人人可练。」祁元修说。 「啊?」 祁元修能看出随着他这话落下,许多人惊疑不定的神色下瞬间涌出的期待与狂喜。 他沉下神色,冷声道:「不要幻想能一步登天,也不要希冀功法能够让你们拥有单灵根天才的修炼速度,你们的路,依旧要比他们难走。」 但至少有了一条路。 第76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8) 第二天大多数的人神色都消沉了许多。 他们站在浮光峰的山顶上, 与昨日同样的位置,心境却完全不同。踌躇满志化作了萎靡踟蹰,他们思考是否要离开, 可又觉得不甘心。 那是沈明恆啊, 放在从前,他们连见一面都没有资格的人,哪里敢奢望入他门下、得他教导? 可要说留下,他们又委实吃不了这苦头。 没听说什么功法修炼起来会这么疼痛难捱的,他们一度怀疑沈明恆另有企图。 沈明恆给了他们一天,但大多数人断断续续修炼这个功法的时间, 加起来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见沈明恆与祁元修还未到场,他们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 打探同来者的意愿。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你说我们练的真的是正道功法吗?」 「我也觉得,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诡异的功法, 我昨天连一周天都运行不了。」 「我有点不敢练了,我怕我练的人不人鬼不鬼。」 旁边的人闻声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这怎么可能会是邪道?哪有邪道功法修炼起来这么艰难?」 邪道哪个不是一开始充满着一步登天的诱惑,巴不得一点苦都不让你吃, 轻而易举就突破晋级, 才好让你沉溺其中不可脱身。 陈据修炼了一天, 神清气爽,感嘆道:「虽然是苦了点痛了点,但是吃苦能提升修炼速度,也挺踏实的。」 「你修炼了?真有用?」 「你们没练?为啥不练?」 他们两波人面面相觑, 神情一个比一个茫然疑惑。 最初说话的几人对视一眼,默契问道:「能把你的玉简给我们看看吗?」 「大家都一样吧?」陈据并不设防, 说着就把玉简拿了出来。 事实证明,虽然相差无几,但确实还是有细微的差别。 其中一人接过玉简,「烦请几位道友为我护法,我试试。」 这功法确实简单,运行起来并不困难。 不过须臾,这人便浑身颤抖了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睁开眼,心有余悸,「你这功法修炼起来怎么会比我的还痛?」 「是吗?」陈据笑意不减,往日如鲠在喉的话题如今说起时也能轻描淡写,他带了几分礼貌似的浅淡艷羡,「说明你们的资质比我好,恭喜了。」 其他人:「?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不藉助特殊的测灵石,灵根是看不出来的。 第137页 陈据顿了顿,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昨天一整天,玉简上的字,你们是一点儿不看啊?但凡运行一周天呢?」 正说着,沈明恆和祁元修也到了。 一天过去,修为有进境的人却不算多。 祁元修恨铁不成钢,只觉得师尊心血被凭白浪费,他声音冷淡:「大门就在右边,不想待的可自便。」 话音落下,没什么人动。 有人惊疑不定,有人坚定不移。 「不愿走?」祁元修冷笑:「可我觉得,你们并不看得上我浮光峰的功法道统。」 听得出他话中的怒气,如陈据一般勤勤恳恳修炼了整晚的人顿时有些慌张,「祁师兄,能蒙明恆真人授法,我等感激不尽,岂敢有二话?我等若有不当之处,请师兄指教,定当认罚悔改,但求师兄再给一次机会,不要赶我们离开。」 有人大着胆子问:「祁师兄,你修炼的也是这套功法吗?」 祁元修面色不变,「是,我是五灵根,你们修炼时有什么感觉,我只会比你们……」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有过之而无不及。」 假使沈明恆是在贩卖,祁元修就是最好的招牌。 用最差劲的资质,打败了一众天骄,化腐朽为神奇,效果好到出神入化。 有他作为先例,那些痛苦好似也不再那么不可承受,起码他们知道,努力、付出、辛苦是真的能得到收穫,而不是无用之功。 这下即使是原来有些犹豫的人也没再迟疑了,他们本来就捨不得拜入浮光峰的机会,如今见到了切实性的好处,更加不可能离开。 哪怕不想修炼,在浮光峰混吃等死也比离开好,最起码这里安全有保障。 这么想的人只是少数,更多人还是很珍惜这次机会的,昨天没修炼不过是出于谨慎。 毕竟都是在这等多事之秋还敢来天衍宗拜师的修士,倘若没点决心、没点魄力,靠什么支撑他们走过这迢迢长路? 祁元修回头请示地看了沈明恆一眼,沈明恆微微颔首,「既无人离开,即日起,你们便是浮光峰的弟子了,隔壁是天衍宗,他们的门规便是浮光峰的门规,三日内自己找机会去刑堂领取一份背熟。」 「是,宗主。」 本想再唤「真人」,可既然浮光峰已经开山立派,似乎应该有个「宗主」。 新入门的弟子们信誓旦旦要做个好弟子。 「宗主,弟子们可需完成宗门任务?」 「嗯,去隔壁天衍宗任务堂领取。」 「宗主,弟子们一应生活所需如何安排?」 只有山顶沈明恆与祁元修住的地方有一片竹林,新入门的弟子被安排在半山腰,连住的房子都没有。 「去隔壁天衍宗领取。」 「宗主,不知宗门可有定期考核?可有试炼之所?」 「去隔壁天衍宗。」 「宗主,还有……」 「隔壁。」 祁元修:「……」 祁元修看着毫不心虚一本正经面色坦然的师尊,心想幸好师伯不在此处。 他打定主意要多花点精力盯着这群人,半个月后还没有进步的他全都赶出去,不能让他们占着师尊心善就赖在这里白吃白喝。 师尊小时候被上任天衍宗宗主宠着,前宗主故去后又有师伯们宠着,哪里懂得人心险恶? 他身为师尊唯一亲传弟子,这些俗务,他该多为师尊分担些。 把事情全部推给天衍宗后,沈明恆满意地点了点头,自觉已经安排得面面俱到。 他让新弟子们自由安排,而后带着祁元修离开。 修士耳聪目明,虽然走出了一段距离,祁元修还能听到新弟子们的聊天。 「我之前在山门外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天衍宗的外门弟子,听他们说祁师兄半年前还是鍊气初期。」 「可不嘛,我也听说了,就一天的功夫,他就从鍊气初期突破到大圆满,又过三天他就筑基了。」 「唉,这功法厉害归厉害,就是有点太难熬了。说起来,我之前还以为祁师兄会有更好的功法来着,但是祁师兄刚才说起来的时候不像是骗人。」 「也没有骗我们的必要吧?不过他毕竟是宗主唯一真传,宗主居然捨得……搞不懂,你们说宗主到底在不在意祁师兄?」 祁元修眉头微皱,其实新弟子们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最多也就出于八卦,但是他无法容忍旁人随意议论、揣测他的师尊。 祁元修微微抬头看向沈明恆,沈明恆面色如常。 连他金丹的修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沈明恆不可能没听见。 他只是不以为意,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祁元修压抑着怒气,「师尊脾气好。」 沈明恆微微偏过头,诧异地确认道:「我脾气好吗?」 祁元修一时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要是放在半年前,祁元修一定会冷笑一声。 那时他觉得沈明恆是长在人间的恶鬼,残忍而冷漠,端着一张仿佛所有人都欠他的脸,少言寡语下全是不可见人的诡谲阴暗。 他现在才察觉到自己的狭隘,师徒三年,他竟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师尊。 其实沈明恆的性子与之前没有太大分别,依然情绪淡薄,不苟言笑,说话时言简意赅。 从前只觉得不论旁人怎么做都难使他满意,仿佛他总以满怀恶意的目光看着周围人。而今才发觉,沈明恆确实不怎么表现出开怀的态度,但他也极少生气。 第138页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欣然接受旁人对他或好或差的态度,是阿谀奉承他也好,是贬低挖苦他也罢,他都淡然处之。 仿佛他待人接物自有一份标准,而那份标准标准高于主观之上。 他以绝对的冷静、公平、客观面对他遇到的一切人或事,以至于他像一个全然的神明,摈弃凡人的七情六慾。 祁元修有时觉得,沈明恆仿佛是带着使命来这世上的。 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做救世主,把这个世界当成自己的责任。 「师尊。」祁元修忽然说:「弟子向您请命,外出试炼。」 沈明恆顿住脚步:「现在?」 「是。」 三思而后行,三十思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就如同陆星赫离开前的那场谈话中所说,祁元修知道如果有机会,张庭鹤不会让他活着。 一直在浮光峰,有师尊的保护,张庭鹤是找不到机会的。 但他可以制造机会逼这人出来,因为他知道师尊不想让这个姓张的活着。 祁元修正色道:「弟子犹背负血仇,不报枉为人子。弟子恳请师尊允弟子离宗,手刃致使我家破人亡的贼子,以告慰家父家母在天之灵。」 他也没说谎,这也是目的之一。 沈明恆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想好了?」 报仇不必急在这一时,沈明恆略一思量,大致能猜出他的想法。 「师尊曾对弟子说过,若弟子将死,师尊必能有所察觉。师尊会救弟子的,不是吗?」祁元修答非所问,露出浅浅笑意。 「求师尊应允。」他不等沈明恆回答,再一次坚持道。 第77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19) 祁元修向沈明恆请命的时候, 沈明恆察觉到自己布下的一个阵法被触发。 他眉眼舒展,衣袖一翻便带着祁元修消失在原地,「兰倾出关了。」 祁兰倾结束闭关的时间比众人猜想的都要晚了许多, 但她出关时已是元婴。 天道是如此得厚爱她, 连破四个大境界,既无心魔,也无劫雷,可她的修为依然稳固凝实。 这些天里多少人羡慕祁元修半年升至金丹,倘若知道祁兰倾,不知又该如何作想。 沈明恆总是会对他的小弟子生出不忍来, 他问:「元修,你会觉得不公平吗?」 祁元修满脸都是欣喜, 他听到沈明恆的话愣了一下, 想了想回道:「说不会是假的,若非兰倾是弟子的妹妹, 弟子都该嫉妒了。」 「但是, 」他笑了笑:「那也没有办法,人生来总是有所不同,至少因为师尊, 我们的未来可以自己决定了。」 他字句都真诚, 毫无掺假, 沈明恆收回目光。 就好像某天身陷穷厄时结识了一位富翁,你知道对方随便一挥手就能给你足够挥霍后半辈子的财富。 可是祁元修拒绝了,他说他要靠自己赚钱。 倘若这只是一个故事,看到的人会夸他正直勇敢坚定, 但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那是一个多大的诱惑。 「相比起来, 弟子已经很幸运了,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弟子能拜您为师。」祁元修笑着说。 他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他半生流离孤苦,能有几分成就全是自己求来的,他不谢任何人,唯有这件事让他觉得三生有幸。 「你值得。」沈明恆眸光平静温和,「你吃了这么多苦,付出这么多努力,也该得到些什么。这都是你应得的,无论人间何种至宝,你尽可倘然受之。」 祁元修眼眶一热。 任何人的看法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唯独在意师尊的评论。这话里的认可意味太过明显,还掺杂着师长对晚辈的疼爱,让他险些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连忙低下头转移话题,说话时带上了几分鼻音,「师尊是同意弟子外出试炼了吗?」 「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沈明恆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以为师的实力,应该能给你兜底。」 「多谢师尊!」 祁元修不是受虐狂,就算原来还有几分自厌下的自暴自弃,在沈明恆毫不掩饰的偏爱下也全部消散。 他不是自寻死路才坚持要以自身作饵的,他只是想告诉天下人…… 「师尊,您教出来的徒弟,自当也是天下第一、举世无双。」祁元修眼神亮晶晶。 救世主的弟子,也该是「小救世主」。 假使这是一种诅咒,他也甘愿永远生活在沈明恆带来的阴影下,哪怕从此不见天日。 祁兰倾破关而出,远远便看见沈明恆与祁元修在外等候的身影,心下霎时一暖。 她快步走进,盈盈一礼:「真人,兰倾不负所望。」 她抿唇,露出一个带着矜持的笑容,等着生命中最敬重的长辈与最亲爱的兄长的夸赞。倘若没有这两人参与,即便突破了渡劫,其欣喜都要削减几分。 沈明恆看了她一眼,满意道:「不错,元婴中期,正巧你兄长想外出歷练,你们便一起吧,也有个照应。」 祁兰倾刚结束闭关不知现在的形式,虽然觉得话题进展得过于快了,但还是乖巧地应「是」。 沈明恆就下山后的事情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去找他师兄了,让两个小孩儿自己准备。 祁元修躬身行礼:「弟子恭送师尊。」 第139页 祁兰倾一头雾水地照做。 待沈明恆走远,祁元修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似还没对他的妹妹表示祝贺。 「兰倾,恭喜你突破元婴,你现在的修为比哥哥还高了。」祁元修笑着说。 「只是运气好。」祁兰倾随口回了一句,而后真诚请教:「哥哥,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祁元修不假思索:「你问。」 「你和明恆真人是来做什么的呢?」她困惑中带着委屈,「难道不是来接我的吗?」 祁元修:「啊……这……」 怎么不算呢? * 与此同时,陆星赫也回到了家中。 他的父母、玩伴都在家族,倒是不敢逃跑,要不然也不至于妥协离开天衍宗。 但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他这一路上都在找事,一会儿要见义勇为除暴安良,一会儿又要寻山访水欣赏美景。 家族领命来护送他的护卫不胜其烦,最后用绳子绑了押上飞舟,一直到回了陆家都没解开。 陆星赫被绑着跪在祠堂,满脸不服气地挣扎,「爷爷,你看他们是怎么对我的?我可是你亲孙子!」 「你也知道你是陆家的子孙?」他的爷爷是陆家这一代的家主,闻言含怒道:「我听说你在路上很不安分,出去一段时间,连你姓什么都忘了吗?」 陆星赫大声抱怨:「谁让你们逼我回来?我在天衍宗修炼得好好的,已经拜入浮光峰明恆真人门下了,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多难得的机会!」 陆家主冷笑一声:「你是明恆真人徒弟?现在是个人都能拜入浮光峰,有什么稀奇?」 陆星赫停下挣扎的动作,愣道:「什么意思?」 「明恆真人的浮光峰对外收徒,不限年龄资质,凡至便可得他授道,即便后悔离去或是被驱逐出山,也不会收回功法。明恆真人允他们将功法带走,允任何人修习,不论是否是他的弟子。」 陆家主神情疲惫,「如今天下修士莫不追捧,以半师之礼待之……星赫,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行事前也该为家族多思虑些。」 「真人好厉害。」陆星赫欢唿了一声,他眨了眨眼,「爷爷,这样不好吗?你教过我,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真人如今不就在这么做吗?」 「我教你达则兼济天下的时候,也说过前面还有半句——穷则独善其身!」陆家主神情严厉:「星赫,这件事情已经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了。」 陆星赫寸步不让:「不掺和一下怎么知道我们能不能掺和?爷爷,你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小?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死又有何惧!」 「因为你爷爷是陆家家主,我可以不怕死,但我不能害了整个家族。」陆家主淡淡道:「星赫,要灭绝一个道统其实也不会很难,我也不怕告诉你,如今以太清为首,已有超过十个宗门世家预备对浮光峰发难了。」 陆星赫毫不在意地「切」了一声,「一群乌合之众,才不会是明恆真人的对手。」 陆家主不知陆星赫对沈明恆的信任从何而来,沈明恆最多就是个真仙,他们这方也有一个真仙和数十渡劫,大乘不计其数,浮光峰要怎么赢? 他没理会陆星赫孩子气的言论,招了招手让护卫把人带回住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你就先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许去,我会让人盯着你。」 陆星赫眼珠子转了转,没再反抗,嘟囔道:「不出去就不出去。」 陆家主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是他认命妥协了,倒是有了几分欣慰。 * 陆家主说的这件事,段知衍也正与沈明恆说起。 段知衍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我一早就给你发了消息,你怎么才来!」 沈明恆言简意赅:「新弟子入门。」 段知衍:「……」 段知衍干咳一声,「那倒确实是正事。」 幸好他现在还不知道沈明恆安置新弟子的方式是全部推给天衍宗。 「麻烦吗?需不需要师兄帮忙?」段知衍关心地问。 沈明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必,没什么事需要处理,师兄找我何事?」 「哦对,你来看看这些传信。」段知衍拿出几枚通讯玉符,「这几家以上清为首,说你教的功法容易走火入魔,让我找你解散浮光峰,为此他们愿意从中说和,解开你与张庭鹤的误会。」 浮光峰刚刚建立,宗主又是孤高不合群的沈明恆,他们联繫不上,只好从天衍宗下手。 功法究竟是个什么功法段知衍也不知道,他倒是听说这两天浮光峰风生水起,但知道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便也没太关注。 不像其余的势力,早早安排了探子进来。 沈明恆不查身份,每一个探子都能成功完成任务,唯一一个没混进来的还是在路上欺负小姑娘被见义勇为了。 是以沈明恆刚把功法分发下去,不到一刻钟就出现在了各大宗门领头人的桌案上。 沈明恆只看了一个就懒得再看,他统一回復了一句「已阅」,自认为非常有礼貌。 但段知衍不这么认为,他也不在意沈明恆回復时用的还是天衍宗的玉符,笑着说:「你这估计会把他们气到跳脚。」 短短两个字的杀伤力比不回还大。 沈明恆想了想,又回了一句:「择日上门拜访请教。」 第140页 落款「沈明恆」。 有种发死亡名单的威胁。 在这一刻收到消息的各大领头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已经化成飞烟的赤曜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要不是张庭鹤不肯出头,他们也不至于要联合共同发起反对。 可话又说回来,连张庭鹤都不敢出头,他们算什么东西? 沈明恆也没说什么时候来,当下纷纷开启护宗大阵戒备,同时祈祷自己家不会是他第一个造访的。 第78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0) 所有正道势力联合声讨是有些麻烦, 不过段知衍早有预料,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他换了一个话题:「你最近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听说还有许多人在赶来的路上, 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安排?」 沈明恆不假思索:「全部招收。」 段知衍无奈扶额, 「师弟,我的亲师弟,你是不是对你的影响力有误解?全部招进来,别说浮光峰了,把天衍宗算上都不够塞的。」 沈明恆想了想:「那就只招收千人,先到者得, 剩下的半年后再说。」 「半年后?」 沈明恆眼也不眨,「半年后就把现在这一批赶走, 换新的。」 段知衍被哽了一下, 「这不太好吧?」 「他们要是还想继续留着,就去参加天衍宗的招徒大典便是, 通过了我就没意见。」沈明恆不以为意。 段知衍觉出味来了, 好笑道:「敢情你的浮光峰是个免费学堂?」 半年一批次,换的还挺快。 而天衍宗就是高级学堂,需要考核, 通过者才能进去? 沈明恆煞有其事地点头。 见沈明恆心中有数, 段知衍也就……当然也不可能放心! 别看现在好像谁都忌惮沈明恆, 连张庭鹤都退了一步,但这是因为他们没找到机会,或者说没被逼到绝路。 他们还抱着能兵不血刃让沈明恆畏怯妥协的念头,故而不愿轻易开战。 但段知衍知道, 他师弟一向宁折不弯,想做的事, 绝无可能放弃。 段知衍掏出一个储物戒递过去,「张庭鹤拒战以后,其他势力纷纷送去了有助于提升实力的天才地宝,张庭鹤有的你也要有。」 沈明恆微怔,他把储物戒推了回去:「我不要。」 段知衍瞪着他:「你跟师兄客气?」 「自然不是。」有了最近被念叨的教训,沈明恆回得很快,他解释道:「这些都帮不上我,不如留在宗门里,看谁更需要。」 段知衍不依不饶:「那你说什么才对你有用?师兄去找。」 「多谢师兄,但我觉得靠抢来得更快。」沈明恆一本正经。 段知衍:「……」 段知衍从善如流收回储物戒,「师弟你说吧,先去拜访哪家?」 他把玉符摆到桌子上,那是沈明恆刚点下的死亡名单。 沈明恆也是临时起意,他随手翻看了一下玉符,微微诧异道:「碧霄没有参与吗?」 太清宗这么猖狂,居然连碧霄都没搞定? 上三宗其二都不站在他们那边,他们哪来这么大的自信敢对他叫嚣? 段知衍瞥了一眼:「也许是想先明哲保身看看风向,谁知道呢?」 毕竟碧霄虽然没附和太清,但也没声援天衍,中立得十分彻底。 ……一直这么中立下去也好,否则最顶尖的三大势力超过半数都沦陷,这世道多少有些悲哀。 「那就,」沈明恆想了想:「先去玉虚,而后归藏。」 「下三门剩下的两个?」 「赤曜门没了,下二门也不好听,不如整整齐齐一起消亡。」沈明恆轻描淡写。 段知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先别冲动,待我找个理由。」 他们必得是正义之师。 * 一个月后,修仙界少了一个玉虚门。 仿佛历史重演,先是沈明恆上门拜访,而后就莫名其妙打了起来,再然后便又扯出了一件滔天罪孽。 ——玉虚门竟是赤曜门的帮凶。 赤曜门囚禁折磨的是灵兽,玉虚的实验品是出身低微但资质出众的修士。 每三年一次的招徒大会,像是九幽地狱里燃起的油锅,将落入其中的修士门吞噬殆尽,连皮骨都不肯放过。 这件事情传开时玉虚已经被迫解散,参与此事的全都死于沈明恆剑下,事先不知情的无辜者也都嫌恶地叛宗远去,昔日鲜花着锦的玉虚宗转瞬人去楼空。 在附近的修士实在气不过,几个素不相识的修士相约上玉虚门放了一把火。 大火烧了三天,火灭之后原地只剩焦土。 要知道上次赤曜门他们都没这么愤怒,不只是因为灵兽与人族同胞的关系,更重要的是——玉虚是公认上三宗下三门中最容易进的顶尖势力。 虽然门槛也没低到哪里去,但众所周知,玉虚门的长老们极其喜爱外出游歷,时不时就会有偏僻地域的修士被收为弟子带回玉虚的传言。 其中甚至有牙牙学语的总角小儿。 父母强忍不舍与思念任由孩子被带走,希冀在看不见的远方,他们的孩子能如蛟化龙,腾云九霄。 可他们的孩子没有未来了。 死在父母轻信他人放弃他们之后,死在求助无门之时,死在绝望中,死后也没得到好好安葬。 第141页 谁家没有几个孩子?这怎么能不让人感同身受,怒火难消? 利用父母对孩子的爱,是这世间最卑劣的算计。 但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玉虚门招供出来的同伙。 那些耳熟能详、饱含赞誉与追捧的名字,居然大部分都榜上有名。 他们的高高在上与宗门、家族的传世不衰,原来全都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 而更难以置信的是,灵皇居然也是参与者。 这让先前引起的舆论风波都显得可笑了起来。原来他们为了灵兽被残害的不平事据理力争,可为之而战的所谓正义早就名存实亡。 这算什么?把他们当做可以随意愚弄的蠢蛋吗? 早知这是上位者的游戏,他们何必怀着一腔孤勇闯入? 不过被点出名字的人自然是不可能承认的,哪怕他们的实力已经算得上当世顶尖,不必担忧被人寻仇,但是人都要脸。 他们当机立断与玉虚门划清界限,表示这纯属是沈明恆的无稽之谈,当不得真。 他们家族的后辈子孙更是一出生就资质不凡,那些剥夺他人天赋做养料的事情,完全子虚乌有。 这群人奇怪得很,他们在行事之初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只觉得那是一群生死都不值一提的渺小蝼蚁,可事情暴露后反倒在意起天下人的看法来了。 瞬间变得谦和得体,极力证明自己是个好人,像是中了某种怪异的诅咒。 这几日的修仙界,沿街所有茶馆酒肆,但凡有两个人以上在场,谈论的话题全都相差无几。 「反正我不信他们没参与,如果他们是无辜的,无冤无仇明恆真人有什么理由攀扯他们?我信明恆真人!」 「难道玉虚和赤曜可以一手遮天?不过区区下三宗,能瞒得过仙人?太清宗说自己不知情,呵,猪都不信!」 「因为我们出身低微,我们就该死吗?我们就不配修仙,活该生生世世都做人下人,任由你们驱使吗?」 「一边说天赋决定上限,一边又不给我们有天赋的机会,好大一盘棋啊,今后我再信你们一句话活该我魂消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倘若人再多些,话题谈论到最后,往往会变成争论。 「笑话,明恆真人就可信吗?他的出身比玉虚门主、张仙人都要尊贵,估计都懒得理会我们,也就是你们这些可怜虫才抱着妄想,觉得他会站在我们这边。」 「至少明恆真人为天下资质平庸的修士自创功法,并且没有任何条件,我们都欠他一份恩情。半师也是师,我劝你嘴巴放干净点!」 「不是说这功法是邪魔歪道吗?你们敢修?」 「狗屁的邪魔歪道,没让我杀人,没让我变得六亲不认,别说歪道,鬼道死道我都敢炼!」 「所以你们在吵什么?他们渡劫、真仙之间的事,你们倒是十分真情实感。吵赢了又怎样,如果是真的你们能去杀了张仙人吗?如果是假的你们能逼明恆真人认错吗?」 「我或许杀不了,但是我敢!」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怕死的,孬种。」 「九世犹可以乎?虽百世可也。我今天就开始修习明恆真人创立的功法,迟早有天我要杀了他们!我要让他们知道,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一直颠倒黑白。」 若非祁元修已经和祁兰倾踏上了寻找仇人的道路,否则就会发现浮光峰上新弟子们对修炼的热情高涨了许多,几乎每天都有进益。 沈明恆这套被命名为「天行」的功法没点恆心与决心确实不好坚持下去,这也算是一个意外之喜吧。 只不过如果可以选,沈宗主宁愿他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码这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明,世界还是安稳而祥和。 * 归藏门主分出一道神识,潜入虚空,不多时就到了一处人为开闢出来的小空间。 放眼望去,太清、少阴、苍狼、希仪、白虹等等被玉虚「招供」出来、被沈明恆回復了「择日拜访」的势力首脑悉数到场。 就连段知衍以为置身事外的碧霄也有两位长老到场,只是不知他们代表是宗门还是自己。 归藏门主难掩焦虑:「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艘船要是沉了,对谁都没好处。」 「赵门主,稍安勿躁。」少阴阁主掩唇轻笑,「我们知道玉虚出事让你很是焦心,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你也别太着急,正如你所说,大家同舟共命,怎会置之不顾?」 「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沈明恆来之前,玉虚给你们所有人都发过求助信号,可你们没有一个人管!」归藏门主色厉内荏。 他说这话的时候,选择性地忘记了自己也是看客中的一个。 第79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1) 收到玉虚的求助后, 他们虽然没有率人前去支援,但却始终关注这件事, 沈明恆的真仙实力毕竟不是他们亲眼所见, 会做出这个猜测是基于他单枪匹马灭了赤曜, 又杀了一个渡劫大圆满。 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张庭鹤的退让。 对他的实力到底没有一个的清晰概念,所以玉虚便成为了试探的棋子。 只不过没想到聪明的不只有自己,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以至于一个救援的人都没有,导致玉虚被灭的速度比赤曜还要干脆快速。 第142页 现在试探的结果出来了,他们果然不是沈明恆的对手。 归藏门主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恐惧, 「赤曜亡了,玉虚被烧了, 如今下三门仅我归藏倖存, 沈明恆不会放过归藏的。无论如何,你们必须来归藏驻守。」 「都去你归藏, 那我等的宗门怎么办?」希仪殿主冷哼一声, 「沈明恆可不止给你们发了拜帖,倘若他去的不是归藏,其余宗门守卫空虚, 岂非拱手送上?」 说来也怪, 沈明恆实力不明时他们恭恭敬敬称唿他一声「明恆真人」, 如今察觉他实力高于己方,反倒直唿起「沈明恆」来了。 归藏门主声音尖利:「沈明恆怎么可能不来归藏门?最危险的就是归藏门!」 太清宗主皱了皱眉,批评道:「赵门主,你也执掌一方, 怎如此不讲体统?大唿小叫,实在有失身份。」 归藏门主迟疑了一瞬, 忽然觉得事到如今没什么好怕的,于是也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你现在自可以安枕无忧,哪日沈明恆打上太清,指不定你我谁更不堪些。再者,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张庭鹤为何不在?」 「放肆,谁允许你直唿本宗太上长老名讳?」太清宗主勃然大怒。 「都别吵都别吵,大敌当前,正是需要我等同心协力之时,怎么反倒内部先生乱?」 「太清宗主,依我看,你就给张仙人传信邀他一来吧。赵门主虽然激动了些,但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的是,沈明恆那竖子实力不可小觑,正是需要张仙人作为主心骨的时候。太清宗主,劳烦你了。」 说实在的,在场的人早就对太清宗心怀怨言,要不是张庭鹤脑子进水惹上了沈明恆,这件事情也不会发生。 他们下意识忽略了赤曜门被灭一事在前,毕竟,以沈明恆的出身地位,有什么理由给那些卑贱的平民修士出头呢? 「太上长老闭关修行,这点小事哪里值得扰他老人家清净。」 太清宗主又何尝没有尝试过请张庭鹤一起来,可对方连消息都不回,他能有什么办法? 连沈明恆至少都会回一句「已阅」! 他不过空有宗主之名,从来都指挥不动张庭鹤。 于是场上又开始新一轮的争论,就「谁该为这件事承担主要责任」互泼脏水。 虽然张庭鹤人没到场,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似乎已经身败名裂。 * 张庭鹤不回太清宗主也不总是自恃身份,至少这一次,他是真的有事情要做。 他想杀祁元修已经很久了,不全是因为浮光峰上的那一次失手,他没那么幼稚。 也不只是因为祁元修作为榜样的激励作用,他没在第一时间剷除沈明恆,已经失了先机,如今修炼「天行」的人不知凡几,他已经阻止不了。 他对祁元修如此执着,只不过是忽然发现,原来构成天赋的似乎不只是灵根而已。 祁元修能成常人所不能成,能在修习同一套功法的情况下以最差劲的资质遥遥领先,他的神魂一定有独到之处。 张庭鹤困在真仙已经很久了。 当初沈宿后来居上晋升渡劫巅峰时,他就已经是真仙。 但整个修仙界仍旧公认沈宿是最有可能飞升的人,全然不觉他的修为更高。 张庭鹤面上若无其事,实际他在意极了,否则他也不会趁沈宿突破真仙渡劫时暗害于他,致使他伤重不治而亡。 能杀了沈宿意外与巧合居多,但却成为了他生平最得意最庆幸之事。 当年他恰好撞见从秘境中出来的沈宿,沈宿心有所悟,等不及回宗,只好就地突破。 天雷之下,他根本没费太大功夫。 只是没想到沈宿在渡劫失败、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居然还能逃走,他那时也提心弔胆了一段时间,再之后就听说沈宿死了。 张庭鹤与沈宿并没有仇怨,因为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清楚,所以他甚至可以坦然承认是出于嫉妒。 旁人对天赋有执念是想要到达更高的位置,张庭鹤相反。 他不择手段突破真仙试图飞升,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天赋。 修仙界没有人知道张庭鹤的灵根,早些年他修为弱时知道过的人都死了,否则他们就会发现张庭鹤的天赋一变再变。 最初,张庭鹤也只是个五灵根而已。 虽然如今随着赤曜与玉虚的罪孽大白天下,「灵根不可更改」一说早已被证实虚假,但张庭鹤的天赋改变犹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也就是说,他才是最早享有这场血肉盛宴红利的人,是这场罪恶的直接开创者。 可张庭鹤拥有天灵根已经很久了,这已经是修仙界最顶尖的天赋,然而他依旧困在真仙境界,距离飞升遥不可及。 张庭鹤有预感,祁元修或许会成为他破局的最后一把钥匙。 只要他能成功飞升,沈明恆算什么东西? 至于祁元修?能够成为一个仙人的养料,是他的荣幸。 张庭鹤尾随着祁元修、祁兰倾到了永城,这里距离天衍宗已经有一段距离,足够他在沈明恆来之前把祁元修掳走。 张庭鹤也猜到这种时候祁元修忽然离宗指不定就是个诱饵,但无所谓,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脆弱如薄纸。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确认一下。 ——那个姓沈叫明恆的东西不在这附近吧? 第143页 * 永城也被称作「陆城」,与陆星赫的「陆」是同一个。 陆家家风清正,待下宽和,因此永城也算繁荣。 祁元修担忧陆星赫的安危,与他约好每日至少通信一回,甚至商量着确定了暗号。 三日前,陆星赫没再回復,他们最后的消息还停留在陆星赫抱怨家中生活无聊上。 祁元修知道陆星赫被禁足,只他到底是陆家主的亲孙子,陆家年轻一辈中天赋最高者,故而也没人敢给他委屈受。 说是禁足,其实也只是不能离开家而已。 按道理来说,陆星赫通讯玉符没有回覆也不能代表什么,他入宗时宗门曾为他点了一盏魂灯,魂灯没熄灭,料想他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但祁元修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陆星赫守诺,倘若无事,无论如何都会给他发一条信息以让他安心。 穿着黑衣的灭门仇人毫无头绪,但陆家的消息打听起来就要容易得多,祁元修与祁兰倾于是绕道来了永城。 然而陆家的家事就没那么容易打听了,祁元修在永城里转了一圈,险些把自己都搭进去。 「哥哥。」祁兰倾愁眉苦脸,她提议:「要不我们问问明恆真人吧?」 祁元修摇头:「师尊也很辛苦,我们能解决就不要麻烦他了,而且现在是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万一让师尊白跑一趟就不好了。」 祁兰倾想了想最近他们听到的关于沈明恆灭了玉虚的谈论,贊同地连连点头:「哥哥说得对,明恆真人确实好辛苦的。」 天衍宗里,忙得焦头烂额的段知衍打了个喷嚏。 不过祁兰倾的话给了他一些想法,祁元修坚定道:「既然打听不到陆家里头的情况,那我们就进去自己看!」 祁兰倾疑惑:「混进去吗?」 就凭他们一个元婴一个金丹? 祁元修扬了扬下巴,带着微微的傲然:「不,我们光明正大走进去。」 祁元修带着祁兰倾敲响了陆家的门,「浮光峰明恆真人之徒,祁元修前来拜访。」 沈明恆风头正盛,并且来者不知是敌是友,陆家当即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陆家主亲自出门接待,他笑着试探问:「不知二位祁小道友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陆星赫装出一副跋扈面目,「陆星赫呢?好歹也曾叫我一声师兄,如今连见面都不肯?」 他嗤笑一声:「我又不会拿他怎么样。」 这句补充就很刻意,心里没藏点想把他怎么样的坏点子都说不出这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 陆家主心下一沉,面上若无其事:「倒是不巧,星赫回来后便闭关修炼了,如今还未出关。」 闭关是修仙界一个万能的藉口。 祁元修冷哼,「真闭关还是假闭关?」 「闭关哪有假的?」陆家主仍是一副笑容煦然模样,似乎察觉不到其中的冒犯。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对了,只二位道友来吗?明恆道友可曾大驾光临?」 「师尊当然也来了,他才不放心我门两个小辈离宗这么远。」祁元修语气得意。 也就是祁兰倾对他有足够的了解,才能注意到他这话里极度的难为情与不自在,连耳朵都红透。 以沈明恆对弟子的重视,是以祁元修这假话说得十分真实。 陆家主心脏勐地跳了一下,笑意愈发真挚,唯恐展露出半分恶意。 藏匿在虚空中寻找机会下手的张庭鹤也惊了一瞬,忍不住又添了一层禁制。 第80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2) 祁元修兄妹俩被以贵宾礼仪接进陆家。 祁元修懂事得早, 没尝试过这种嚣张跋扈的人设,硬着头皮演出轻狂面目,而后居高临下地让他们把陆星赫叫出来。 幸好他的立场和谎言都很能站得住脚。 陆星赫叛宗在先, 段知衍与沈明恆或许能不与他计较, 但祁元修这种年纪的少年人最是眼里容不下沙子,为着师门荣辱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陆家主礼貌有加且轻描淡写地驳了回去。 为了他孙子的生命安全考虑,他都不能让陆星赫出来。 祁元修阴阳怪气:「陆家主担心我对师弟暗行不轨吗?你指使他叛宗的时候怎么不担心他死在天衍宗刑堂里呢?」 那当然是因为陆家主知道,段知衍无论如何不会因为弟子提出离宗就要他的命,天衍宗丢不起这个脸。 顶多受些皮肉之苦、修为被废,最差的结果不过是灵根受到损伤成为废人, 但是只要活着都还好。 他们陆家总能找到天材地宝,总能治得好他, 总能养得起他。 而且, 退一万步说,他也做好了也许会有意外的准备, 陆星赫的生死都是次要, 家族延续永远得排在最前列。 陆家主淡淡一笑:「我也已经训过他了,宗门道统对修士而言何等重要,不可冲动, 务必得选择合适的。」 「天衍宗贵为上三宗, 底蕴深厚, 星赫对齐仰慕许久。蒙贵宗厚爱,侥倖拜入浮光峰,然他资质愚钝,到底无福。」 他嘆了口气, 歉然道:「天衍宗虽好,却不适合他, 故而……」 将宗门脸面粉饰成个人选择,事情仿佛一下子就小了许多。 祁元修还想再说话,陆家主却不欲再与他过多纠缠,试探出沈明恆不会为这件事出面后他就想要送客,怎料祁元修就是不肯离开。 第144页 不得已,陆家主让人安排了一个小院让他们住下,礼数周到但要求一概不予以满足,希望他们待腻了就主动离开。 祁元修折腾到了暮色四合,大概也觉得累了,总算暂时安分下来。 派来应付他的长老松了一口气,告辞离开后给自己灌了整整两壶水,心有余悸地想着祁元修要是再不走,他就得去找医师开些护嗓的药了。 当天夜里,祁元修房间的窗户悄悄被推开。 他给祁兰倾传音:「我觉得祠堂有问题,陆星赫很有可能被关在里面。」 祁兰倾瞬间明了他的未尽之意:「哥哥,你去吧,我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力。」 「兰倾,你要小心。」 祁兰倾笑意盈盈,半点不担忧:「说什么呢哥哥,陆家才不敢杀我们,我在这里很安全,倒是你千万别逞强。」 祁元修在夜色中辨了辨方向。 他一直都在面对比他强大许多的对手,所以即便并非有意,逃命的身法也练了出来。 * 不要小看一个大宗门数百年来的积累,玉虚覆灭之后,沈明恆突然发现了一条致富之道。 他去找了段知衍,一本正经地请教:「浮光峰只能招一千名弟子,是因为地方不够大,资源不够多,如果我把太清灭了,把他们的地和资源抢过来,是不是就可以招更多的弟子了?」 段知衍听得额头冒冷汗:「师弟,你为什么要用太清举例?」 「因为太清最有钱啊。」沈明恆求知慾强烈:「师兄,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段知衍轻咳一声,仍旧答非所问,遮遮掩掩支支吾吾道:「玉虚被烧成焦土了,重建也很麻烦,要不还是算了吧?」 段知衍多少还要脸,虽然现在修仙界对此的争议很严重,但大多数人还是认同他们是正义之师的。可要是灭完对方还把地盘给抢了,建一个浮光峰分峰……总感觉有些过分。 沈明恆若有所思:「师兄是提醒我是时候物色新的地盘了?」 被他发过「死亡回復」的有十个宗门,玉虚不行就换一个,反正也麻烦不到哪里去。 段知衍大惊失色:「是不是太快了一点?要不把太清宗留到最后吧?」 「我就是用太清举个例子!」沈明恆不满:「我很有原则的,说了第二个是归藏就是归藏,才不会变。」 「啊?」段知衍小心翼翼:「要不,还是变一下呢?」 「为什么?」沈明恆问。 段知衍嘆了口气:「碧霄宗有两位渡劫期的长老叛逃,加入归藏门了。」 段知衍觉得最近世道当真乱得很,沈明恆只觉得修仙界的渡劫未免太多。 「碧霄宗没有表示?」 「有啊,但是太清宗从中说和,总不能为了两个叛徒和太清宗对上吧。」 但这件事也算打了碧霄的脸,碧霄宗主忍无可忍,联繫了段知衍。 段知衍解释:「碧霄宗主发现那两个叛徒这段时间的动向很是奇怪,怀疑参与进这件事的人私底下还有联繫。」 用「这件事」做代指,因为如果要为其中的血腥与罪恶做详细註解,那说起来就太过沉重了,远非三言两语能够概括。 反正任何人听了,都知道「这件事」到底指的是哪件事。 「他们大概是商量好了,把可以调派的力量全都布置到了归藏,为的就是防你。」段知衍劝道:「君子不立危墙,换一个吧。」 他把写着除了玉虚、归藏,剩下八个势力名字的木牌摆开,顿了顿,把「太清」也拿掉。 七个木牌一字排开整整齐齐,他豪迈挥手:「来,师弟,随便选!」 沈明恆瞥了一眼,「我不,我就要去归藏。」 段知衍:「……」 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涌上心头,段知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明恆,俗话说……」 「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沈明恆古井无波的脸上无端显示出几分兴致盎然:「师兄,我们现在就出门吧。」 沈明恆行动力很强,他说完这句话,没给段知衍阻止的机会过来身影就从原地消失。 反应过来的段知衍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眼前一黑。 段知衍越来越能对「师弟修为莫名其妙就胜过他许多」这件事有着清晰的了解,他的神识向外蔓延,一直探到最尽头都没能发现沈明恆的影子。 段知衍觉得,或许他得找四师弟制一个可供吸氧的灵器,或是找小师弟要几颗救心丸。 心里骂骂咧咧,恨不得拿着鞭子把沈明恆抽一段,但行动上段知衍还是很诚实地起身,往归藏门的方向赶去。 下三门只剩下一个归藏倖存,所以很多人都有着和归藏门主一样的猜测,但也有人觉得沈明恆不会这么傻。 总不至于在明知归藏有等着他的天罗地网的情况下,还偏往虎山行。 与赤曜、玉虚快速到让人来不及反应的覆灭不同,归藏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甚至连近日见面时谈论的议题也从玉虚逐渐转移到了归藏上来。 是以归藏门主当真在门派上空发现来者不善的沈明恆时,他是有些懵的。 究竟是沈明恆太蠢、太固执,还是艺高人胆大?他是不是看不起他们! 为了不让自己的宗门步玉虚后尘,归藏门主主动凌空而起,不等沈明恆落下就把他拦了下来。 第145页 「换个地方?」归藏门主生怕沈明恆不同意,补充道:「你应该不会愿意伤及无辜吧?」 要看穿沈明恆是件极简单的事情,大抵好人天然便有着更干净的灵魂,哪怕当事人从来沉默寡言不为自己表态,旁人也能轻易看出。 换成别人,归藏门主会用别的代价做交易,但如果是沈明恆,这一个理由就已经足够。 所以说,归藏门主最喜欢和这种愚蠢的好人打交道了。 沈明恆欣然应允:「当然。」 他也不希望归藏变成又一个玉虚,那样重建还要花钱,浪费。 归藏门主的提议正中沈明恆的想法,他率先往偏僻一点的方向离去,还不忘礼貌地对归藏门主说一句「多谢。」 归藏门主:「?」 沈明恆是不是越来越傻了? 归藏门主不是一个人跟上的,包括背叛碧霄宗两位长老在内,数十位渡劫期凌空而起,跟在归藏门主身后。 傻子才会在意公不公平,他们只在乎结果。只要沈明恆死了,一切就能重回正轨,他们依然是受人敬仰的正道领袖。 修仙界安稳了数百年,魔道也就小猫三两只,成不了气候,故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规模的大战了。 十大宗门据点都在中洲,中洲修士修为普遍不弱,这种热闹也有人敢远远地看上一眼。 中洲很大,多的是人迹罕至的险境,他们没走太远,就在附近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巅上停驻对峙。 「不远」是对于他们而言的,前来凑热闹的修士赶路赶得累死累活。 所幸渡劫期有移山填海之能,这么多渡劫期站在一起,光凭气机牵动灵力就足够显眼,也不至于跟丢。 假使现在天色突然暗下,这片地方,光是玉符传送消息时闪动的光亮都能构成一方星网。 「早就知道这些大门大派不简单,肯定会有不可告人的底牌,*,居然藏了这么多渡劫。修仙界有这么多渡劫期,多我一个会怎样!」 「真渡劫还是假渡劫?可别是强行夺取了别人的天赋,又用邪术催生起来的渡劫吧?那还真是让人噁心!」 「一个归藏门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渡劫?千年前灵气復甦、百道争鸣,修仙界最鼎盛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明恆真人说的是对的,他们果然都参与了玉虚门的那件事!」 「诸位,你们是不是忽略了重点?不管这些渡劫是怎么来的,他们现在这么多人,明恆真人能赢吗?」 第81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3) 归藏门主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没有援兵又怂又可怜的归藏门主了!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沈明恆对面, 啧啧称奇:「沈明恆,你是怎么想的?就算你是真仙,难道还能一个人对战我们这么多渡劫?」 沈明恆反唇相讥, 冷声道:「本座才要问你们是怎么想的。大道炼心, 凡人都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道理,你们就不怕天谴吗?」 「你可别污衊我们,我们做什么了?」归藏门主能察觉到周围许多人在看,当然不可能亲口承认留下把柄。 虽然现在信的人已经不少,远不是他一两句辩解可以挽回的。 思及此,归藏门主咬牙切齿:「我们会不会遭天谴不牢你费心, 总归你是看不到的,沈明恆, 这里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赵门主还是一如既往说话不过脑子, 这话张庭鹤都没敢和我师弟说。」段知衍凭空出现在沈明恆身边,眼带笑意, 不疾不徐地言道, 一幅端方贵公子的温文模样。 归藏门主冷笑:「沈明恆都退出浮光峰了,你来做什么?」 「怪哉,就许你后头那几个碧霄、太清、少阴、希仪的长老暗度陈仓, 不许我明修栈道?更何况……」段知衍微微敛了笑意:「三尺青锋斩不平事, 即便不是为了我师弟, 单只为了正义,也值得我出手。」 归藏门主皱了皱眉,难以置信地重复:「你说正义?」 他已经好久没说过这个词彙,总觉得这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词, 每个音节都是可笑的天真,以至于如今说起时还有些无所适从。 可是段知衍说得平静坦然, 沈明恆也是一幅本该如此毫不见怪的模样,好似觉得怪异难堪的只有他们。 最过分的是,归藏门主能够清晰察觉到周围「看客」的气息随着这句话颤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因这个词动摇,只有他们不会。 什么意思?孤立他们吗?他是什么很贱的人吗?全世界都是好人只有他该死是吗? 归藏门主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坏人,这一刻,千夫所指的羞耻心激起心头强烈的怒火,他恨不得杀光在场所有人。 在此之前,他要先杀了沈明恆。 归藏门主双目赤红,他暴喝一声,灵力涌动,一道气劲宛如利刃般向沈明恆刺去。一时间风云激盪,似乎流云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段知衍本能将沈明恆往后一拉,他衣袖拂过,剎那如冰雪消融,云销雨霁。 做完这一切段知衍才反应过来师弟似乎不需要他保护,他默了默,松开抓着沈明恆的手。 段知衍余光看向归藏门主,戏嚯道:「师弟,你上吧,师兄帮不上太大的忙,但至少杀这个赵门主不是问题。」 混战一触即发,周围躲着的人默契地往更远处避了避。 第146页 这么多渡劫期打起来,打得这一方空间破碎、出现时空乱流都不奇怪,他们可没本事掺和。 * 沈明恆在打架地时候,祁元修、祁兰倾、陆星赫三个人在躲藏逃命。 托当年前往天衍宗拜师路上的东躲西藏,昨天夜里祁元修还真混进了祠堂。 意料之外,祠堂并不昏暗,虽然大门紧锁,但两侧都开着窗。 如水的湛蓝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伴着祠堂内悠悠闪着的橘黄火烛,本该是诡异的画面,却莫名显得。 被罚跪的陆星赫坐在蒲团上,对着先祖的牌位告状。 「先祖,你们看看我爷爷,他干的是什么事啊?简直丢尽了咱们家的脸!」 「您可得好好教训他,一点儿都不像话,完全没有陆家的气节。低三下四摇尾乞怜,缩着脑袋当乌龟,自己胆小还不许别人勇敢。」 「先祖,您评评理,我哪里错了,他凭什么罚我?」 祁元修刚从窗户翻进来就被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语砸了满头,连同心里的警惕与提心弔胆也被砸了个七零八落。 他无奈道:「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聊天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陆星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改换成一个适合出手的姿势转头去看,下一秒目光中的警惕化作惊喜:「师兄!」 祁元修头疼:「你小声点。」 「没事,我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天天大喊大叫,我爷爷嫌烦,下了一个隔音禁制,外面听不见的。」他还挺骄傲。 看起来没受罪,祁元修放下心:「你一直没回復玉符消息,我担心你出事,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星赫拉着他在蒲团上坐下,愁眉苦脸且委屈巴巴地诉苦:「师兄,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都是被绑回来的。好不容易回到家,话都没说上几句,就罚我禁足。」 「罚就罚吧,他是爷我是孙,我认了,但是我也没做什么啊,我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疯,让我来跪祠堂。」 「我的灵力和神识都被封了,打不开储物戒,没办法用玉符给你发消息。」 说到这里,陆星赫感动地抓住祁元修的衣袖:「我没想到师兄你会来找我……」 在浮光峰时,且不论祁元修与陆星赫实际上的关系如何,表面上他们俩的相处吵闹居多。 陆星赫不忿祁元修是沈明恆的唯一亲传,祁元修觉得陆星赫对自己的师尊图谋不轨,于是双方都互看不顺眼。 这还是祁元修第一次听陆星赫用这样直白的话语表示友好。 他自小接收到的善意都微薄,每多一点都会让他手足无措,祁元修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拂开陆星赫抓着他衣袖的手。 祁元修软了语调,「其实,你……」 陆星赫激动地打断他:「是不是明恆真人让你来的?真人有一起来吗?我就知道他心里有我,这次回去之后,他是不是就会收我做弟子了?」 祁元修:「……」 祁元修面无表情地把他推开,「别嬉皮笑脸,说实话,你做什么了?」 以他今天的见闻来看,陆家主不是那种对后辈严苛的人,且分明很在乎陆星赫。 「我真的没做什么!」陆星赫辩解似地抱怨:「我根本没出门,只不过是在院子里教明恆真人传授给我们的那套功法而已,明恆真人都不在意,谁知道我爷爷在气什么。」 祁元修顿了顿,狐疑问:「真不知道?」 沈明恆、浮光峰、天行功法,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众矢之的,尤其正道为首的势力千百年来都在持之以恆地垄断高阶修士,陆星赫却偏偏要对着干。 陆家主只是罚跪祠堂,可见他对陆星赫确实已经收下留情。 陆星赫满脸无辜。 他转移话题:「师兄,你有没有办法帮我解开禁制?不行的话你带我逃出去找明恆真人吧,明恆真人肯定可以。」 渡劫期布下的禁制,祁元修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没办法跨这么多阶解开。可是潜入的时候还算容易,带着一个拖油瓶出去他就有些没把握了。 他拿出一个可以屏蔽气息的法器给陆星赫戴上,「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小路可以避开巡逻,离开陆家?」 「嘿,问我你可算问对人了。」陆星赫灵力被封,身手却矫健,他轻盈地翻出了窗户,压低声音:「师兄,跟我来。」 祁元修点头跟上,用玉符给祁兰倾发了消息,让她寻找机会到陆家外边汇合。 事情并没陆星赫以为的那样顺利。 祠堂里的人刚一消失,陆家主就有了感应。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静谧的陆家剎那间灯火通明,路上巡逻的护卫也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身上戴着的屏蔽气息的法器可以躲过神识探测,却不能躲过搜捕他们的护卫的双眼。 幸好陆星赫自诩对陆家熟悉不是开玩笑,他幼时着实调皮,毫不谦虚地说,每一处墙角他都翻过。 祁元修与陆星赫在门口与接应他们的祁兰倾汇合,三个人暂时逃出了陆家。 不过还没到天高任鸟飞的时候——如同每一个稍微有些规模的大型城池那样,永城也有禁飞阵法。 要出去,只能从城门离开,可是城门都由陆家护卫把守,他们很难闯出去。 第147页 天边破晓,一个晚上过去,他们只能在永城内四处躲躲藏藏。 「没有灵力真是不习惯,该死,我爷爷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出问题了?追得这么紧,是能拿我的项上人头去领赏还是怎样?」陆星赫骂骂咧咧地抱怨。 很难说这不是恃宠而骄。 被疼爱自己的爷爷追捕,总归是和被仇人追杀不一样的,他知道顶多就是被打一顿再扔回祠堂而已。 赢了血赚,输了被打一顿,怎么算都不亏。 陆星赫要是怕家法,小时候也不至于那么调皮。 连带着祁元修都没什么紧张感,要知道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逃命,从来没有一次这么轻松,倒更像是一场游戏。 一个元婴,一个金丹,一个被封住灵力的凡人。 这个组合要是能从陆家围堵中逃出去,陆家是要上修仙界「十大笑话合集」的。 在陆家主亲自出马之后,三人很快被抓到了。 他们被逼到角落,对面的陆家主眉眼冷淡,「把陆星赫带回去,祠堂不爱待,那就关进地牢。至于二位祁道友,恕不远送了。」 「陆家主。」祁兰倾试图讲道理,「就算你是陆师兄的爷爷,也要听一听他的想法吧?」 祁元修忍不住抓着祁兰倾的手往身后拉了一把。 他直觉向来很准,尤其是对生死危机的预感。 此刻,他浑身寒毛竖起,仿佛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有只毒蛇对他投来阴冷一瞥,带着无尽的杀机与恶意。 第82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4) 陆家主已然认识到祁元修、祁兰倾的牙尖嘴利, 他不多理会,灵力化作匹练,将陆星赫绑了过来, 卷着扔给了身后的护卫。 陆家主瞥了他们一眼, 转身离开,「走。」 「等等!」祁元修带着祁兰倾跟上,「陆前辈,我等与师弟许久未见,叙叙话总行吧?」 「行的行的唔唔唔……」迫不及待插嘴的陆星赫被护卫捂住嘴巴。 「陆家庙小,怕是容不下二位道友。」 祁元修充耳不闻, 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陆星赫感动极了。 祁元修确信暗中有人在窥探他, 且动了杀机。 他知道不会是陆家主, 虽然陆家主看他们的眼神夹杂着厌烦与不满,但恶意却是没有的。 这很正常, 毕竟陆家主已经发现这两人与自己的孙子关系挺好, 并非是他最初以为的上门寻仇,分明是担心陆星赫有危险才专程试探。 人很难对在乎自己家人的人升起恶感。 得知祁元修昨天的装腔作势都是为了陆星赫,他便觉得可以原谅, 只是被耍多少有些生气。 陆家主暗自腹诽, 也不知道沈明恆那么正直寡言的人, 怎么会养出如此伶牙俐齿、八百个心眼的徒弟。 祁元修丝毫不知道为着确认陆星赫的安全让他的风评收到了极大的损伤。 能够带给他这么大的危机感,能够让已是渡劫期的陆家主毫无所觉,祁元修觉得,多半是鱼儿咬钩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 实际上神识已经悄悄催动了储物戒里的通信玉符。 然而下一秒,戴在他指间的储物戒突然炸毁, 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大多数都化成看不出形状的焦快。 祁元修的左手鲜血淋漓,手臂处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哥哥?」 「唔唔!唔……放开我!师兄!」陆星赫挣扎的幅度有些剧烈了,护卫怕不小心伤到他,只得松开手。 陆星赫跑到祁元修身边,想伸手去扶又不敢,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陆家主也因为这场异变瞳孔骤然放大了一瞬,他仍旧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但恰是如此,反倒更容易锁定幕后之人。 普天之下,有这种实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沈明恆,一个是张庭鹤。 沈明恆显然不会突然失心疯对自己的徒弟动手。 陆家主张了张嘴,想要叫陆星赫离开,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掺和的事。 但他看了看祁元修鲜血淋漓的手臂,终究还是犹豫了。 祁兰倾在最初惊唿过后立刻冷静下来,过往太多相依为命的经歷,她已经习惯了处理这类事情。 沈明恆是炼丹宗师,身为他的弟子,祁元修身上是不缺丹药的。 而凡他有的,都会给祁兰倾一份。 十四岁的小姑娘颤抖着手给兄长上药,心想她的哥哥一定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逢凶化吉。 至少,现在已经比曾经受了重伤只能硬抗的情况要好许多了。 不远处忽然现出一个人影来,芝兰玉树,温文儒雅。 「张仙人。」陆家主拱了拱手,语气略带恭敬。 祁元修抬头去看。 祁元修没见过张庭鹤,唯一一次「见面」对方还是借了方闻丘的身体。 想像中,他一直以为张庭鹤会是个面容阴鸷的老人,毕竟对方成名的时候连他的父亲都还没出生。 可是出乎意料,张庭鹤的皮相还不错,姿容俊逸,雅人深致。 他的仪态也特别,美则美矣,却有种不和谐之感。 张庭鹤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祁小道友,令师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你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既然陆家庙小,不如往太清小住,如何?」 祁元修很难不去关注张庭鹤怪异的动作与腔调。 第148页 要是再早些时候,他或许还看不出来,可是自他搬到浮光峰顶,与师尊朝夕相处,时不时还能见到几位师伯之后,便怎么看都觉得张庭鹤有种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不伦不类。 他的师尊,是这天底下一等一自信耀眼之人,骄傲长在骨子里,哪怕不说话,也能让人觉察出渊渟岳峙般无与伦比的强大。 可张庭鹤?这个在世人口中与他师尊平分秋色的真仙,好似是在强行模仿他人才装出的这一幅可以勉强拿得出手的模样,连抬手的弧度都像復刻般一板一眼,偏偏还要刻意显得云淡风轻。 或许也能用刻板来表示,但祁元修只觉得他是自卑。 「张仙人这是在模仿谁?太假了,以后别演了。」祁元修轻咳一声,挑衅地说。 他现在也不怕激怒对方了,张庭鹤显然来者不善,他话说的好听与否,都改不了最终的结果。 张庭鹤顿了顿,比起愤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愕然道:「你说什么?」 很久以前,他羡慕他的兄长。 他兄长是他大伯的儿子,一出生就被确立为家族继承人,众星捧月地长大。 兄长天赋极好,性格也好,人又聪慧。那时他所生活的小城里,没有人不喜欢兄长。 而他不一样,他是五灵根,是私生子,他的生父是个只会给家族蒙羞的赌鬼烂人。 因为生父的缘故,连带着他也不被人喜欢,在家中无人问津地苟且偷生,与他向来是人群目光中心的兄长毫不相关。 后来他被兄长接到身边照顾,同吃同住,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其他人也会高看他一眼。 他那时跟在兄长身后,时常忍不住想,如果他是大伯的儿子就好了。 如果他是天灵根就好了。 那他一定能比兄长做得更好。 后来他便有意模仿兄长的行事作风,模仿兄长的穿着打扮、动作喜好,时间长了,连一些兄长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小习惯都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说,他和兄长越来越像了。 兄长听了还挺开心,说许是相处时间长的缘故,说「阿鹤心中有兄长」。 他们本来就是堂兄弟,相貌有几分相似,爱屋及乌之下,他也能借兄长的光,得到几分来自长辈的疼爱。 全家只有大伯母从始至终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母子连心,她从一开始就预感到了,他只会给他心爱的孩子带来不幸。 有朝一日,他会杀了他的兄长。 时过境迁,那些旧事早已被尘封在时光深处。 他一路走来腥风血雨,知道他过往的人全都已经死去。十九岁的祁元修与他兄长之间隔着漫长的洪流,怎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他知道了什么?是谁告诉他的?世上还有谁知道? 祁元修嘲笑:「看来被我说中了?哈,堂皇大气哪里是能演的出来的。」 张庭鹤眉眼含怒,心下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心念微动,一道灵力化成的巨大锁链拔地而起,「此事与陆家无关,还不滚?」 张庭鹤不怕陆家,但是渡劫期打起来也挺麻烦,他已经让祁元修多活了两句话的工夫,不打算再拖延了。 陆家主察觉到话语中的威胁,当机立断拎起陆星赫就走。 「不行,爷爷,你放开我,你解开我的灵力好不好,我……」他的玉符上有沈明恆留下的神识,他可以联繫沈明恆。 陆家主生怕陆星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毕竟祁元修的储物戒炸毁,明显是张庭鹤不让他求援。 他可不想再搭上陆星赫的一只手,当即把人打晕,带着护卫准备离开。 等到护卫先一步离开,他看了看祁元修,又看了看昏迷的陆星赫,最终还是迟疑地说了一句:「张仙人,他们到底是明恆真人的弟子……」 张庭鹤嗤笑一声:「沈明恆?他自己都快自身难保了。」 要不是知道沈明恆正被上百个渡劫期围堵,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他也不敢这时候出来。 「你胡说!你死了我师尊都不会有事!」祁元修愤怒道。 张庭鹤不与他逞口舌之争,他一挥手,锁链再度拔高,一端从半空中狠狠朝祁元修语祁兰倾砸下。 在锁链靠近祁元修周身三尺的那一剎那,他眉心微闪,一道透明光罩突然出现,在稍微阻拦了一下锁链攻势后便灯尽油干般消散。 与此同时,沈明恆凭空出现,将祁元修护在身后。 锁链静止不动。 沈明恆徐徐抬眼,不紧不慢地拭去唇边血迹。 * 一刻钟以前。 段知衍与沈明恆师兄弟两人一人敌百,犹不显下风。 段知衍当然不可能真就只对付一个归藏门主,把其他人都丢给师弟。为了更快去帮忙,他下手极狠极重,归藏门主不一会儿就受了伤。 渡劫期逃跑不是问题,可他不敢跑,他要是跑了明天修仙界就没有归藏了。 不过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是以多欺少的是他们,结果沈明恆一个人围殴了他们一群人。 归藏门主忍不住叫停,他大声喊道:「段知衍,你的天衍宗已经面临灭顶之灾了,你还只顾着替沈明恆出头!」 段知衍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懒得理会,随手又挥了一道剑芒。 他可是专门把他一个师妹两个师弟劝了下来,就是怕他们都出门了宗内守卫空虚。 第149页 但沈明恆好像有几分当真了。 他拦下段知衍,质问道:「什么意思?」 归藏门主弯腰吐了一口血,冷笑一声,「你的对手可不只有我们,猜猜为什么从始至终,太清宗主他们都没出现?」 段知衍皱眉,「天衍有护宗阵法,在他们攻破阵法之前,杀你们,绰绰有余。」 「真把自己当正义之师了?少做梦了。」归藏门主放声大笑,「段知衍,逆天下大势的是你们才对。」 段知衍心头「咯噔」一声,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天衍宗有叛徒?」 「是弃暗投明啊,段宗主。」 第83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5) 如果护宗阵法破, 数百渡劫要覆灭天衍宗,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 段知衍看向沈明恆,歉然道:「师弟……」 沈明恆摇了摇头, 「宗门要紧, 师兄,我们先回援。」 这下轮到归藏门主不肯轻易放他们离开了。 趁着两人无心恋战,他们各种骚扰,硬拖着不肯让他们干脆离开。虽然拖延得很是狼狈,但到底暂时阻住了两人。 段知衍与沈明恆还算沉着冷静,周围的看客也听到了归藏门主先前的话, 不由得为他们心焦。 沈明恆烦了,「师兄, 你先走。」 他独自留下断后。 沈明恆拦下所有敌人, 段知衍知道他的本事,当下也不客气, 转身划开虚空。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段宗主, 请带我一程,愿为天衍宗效犬马之劳。」 段知衍微怔。 方才他和沈明恆追着数百渡劫打时,他们尚且没有出声。段知衍不怪他们想要明哲保身, 哪怕其中还有许多是沈明恆所创功法的受益者。 但他没想到, 现在知道天衍宗的敌人远不仅如此, 他们反倒敢挺身而出了。 这确实是个意外之喜,要知道没有大乘期的修为也不敢来围观他们战斗。 别以为大乘期就不值钱,归藏门主身后这数百渡劫出现得蹊跷,在此之前, 大乘已经是这世上难得的高阶修士。 「多谢道友。」段知衍见沈明恆似乎善心大发打算开口拒绝,忙应承下来, 还不忘瞪了他一眼以示阻止。 沈明恆:「……」 沈明恆闭上嘴。 他觉得他师兄对他有误解,他又不傻,这些修士难得表达出了倾向他们的态度,这次共患难也必能将他们的联繫更加紧密,他为什么要拒绝? 又不是必输的结局,没到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地步。 沈明恆对结果毫不担忧,甚至还有闲情逸緻感慨他们天衍宗果然是正义之师,但在周围围观看客的眼里却并非如此。 他们只看到天衍宗势单力薄,居然都肯接受他们的援助了。 就像万兽之王的狮子接受兔子的帮助,兔子不会膨胀到觉得自己真了不起,只会觉得狮子果真走投无路,以至于升起难言的愤怒与悲哀来。 「段宗主,你要是不嫌我实力低微,我也愿为天衍宗殊死一搏!」 「我有几位好友正在天衍宗附近,我这就给他们传信,让他们先行前往。」 「愿与段宗主同往!」 段知衍拱手,郑重一礼:「诸位对我天衍的襄助,段知衍铭感于心。」 归藏门主震惊地看着他们战意澎湃义无反顾地迈进段知衍划开的虚空通道,分明刀锋不是对准他,他却有种皮肤被寸寸划破的刺痛感。 伤得不重,但比段知衍重伤他时还要叫人惊悚恐慌。 他回头看向身后他带来的人,不敢置信地问:「他们是疯了吗?」 身后人互相对望一眼,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微微向后撤了一步。 他们也说不出这一幕有什么可怕的,但就是有种难言的威慑,但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他们就反应了过来,双目染上疯狂与贪婪。 「赵门主,现在只剩下沈明恆一个人了,我们……」 归藏门主后知后觉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眼中的难以置信还未消退又增长了几分。 他怒骂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你们这么多人都拿他没办法,以为多一个我就可以了?」 他要是能有改变战局的本事,也不至于被段知衍拖住! 「那你修为最高嘛……」那人委屈地住口。 归藏门主懒得理他,「结阵!」 他咽下一把丹药补充耗费的灵力,而后怨毒地看向沈明恆,「对不住了真人,你一时半会走不了。」 沈明恆太年轻了,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种实力,可想而知潜力有多大。 越往后他越难杀,他们註定不会是同路人,没办法和解。 而在这时,沈明恆忽然感觉到他曾经在祁元修身上留下的一道神识被触动。 这是真真正正的千钧一髮之际。 容不得多想,他的神识为他定位到了祁元修所在地点,他划破虚空,构建远距离虚空通道。 花费的时间并不长,然而高阶修士之间的战斗容不得片刻分神,更何况他如今只身一人,连替他掩护的人都没有。 归藏门主等人自然发现他此刻的走神,趁着他腾不出手,催动阵法合力一击。 在踏入虚空通道前,沈明恒生受了这道灵力。 这才有了他挡在祁元修面前时吐出来的那口血。 第150页 * 「沈明恆?」张庭鹤第一个念头是惊,待反应过来后便是大喜:「你受伤了?」 祁元修目光惶然:「师尊?是因为我吗?」 沈明恆正要说「不是」,忽然被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味吸引了注意,他偏过头,看到了祁元修被包扎治疗过依然能够看出伤势严重的左手。 祁元修下意识地把手往后藏了藏,像是生怕沈明恆担心。 然而无需问沈明恆也能猜到情况。 他给祁元修、祁兰倾所在地方留下一道灵力防护,犹豫片刻,给不远处拎着陆星赫、有着渡劫期修为的陆家主也扔了一道。 然后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把长剑,剑尖直指张庭鹤。 事到如今,张庭鹤不可能退让。 正如归藏门主所顾虑的那样,沈明恆修炼速度太可怕了,难得这人受伤,可不就是天道眷顾? 错过这次,他或许再没有杀死祁元修的机会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张庭鹤冷笑一声,率先欺身而上,锁链从他路过的土地中蔓延出来,与他并行着向沈明恆逼近。 短短一剎那,他们就已经交手了几百招。 张庭鹤绝望地发现,虽然沈明恆有伤在身,但居然还是压着他在打的。 这人甚至有余力护住他们现在待的这所城池! 他的锁链又一次被击碎,连忙纵身后撤,与沈明恆拉开了数百米地距离。 「慢着,我们谈谈……沈明恆!我说谈谈!」张庭鹤侧身闪避,大唿小叫。 沈明恆又挥了几剑才慢悠悠地停下来,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冠,从储物戒里拿出丹药,「谈什么?」 张庭鹤看得眼热,强迫自己的视线从沈明恆的丹药上移开。 他虽然是上三宗之首太清宗的太上长老,但也没这么丰厚的身家。没办法,有些丹药整个修仙界只有沈明恆能炼,他有钱都买不到。 「沈明恆,我们之间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怨,我们可以共存的,不是吗?」 沈明恆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祁元修,讥讽似地说道:「共存?无仇怨?」 「一个弟子而已,这样吧,就当是我向你买了他。你想要什么?灵石灵脉?天材地宝?甚至太清宗,你开口,我都能给你。」张庭鹤胸有成竹。 「我可是很有诚意的,如果你犹嫌不够,我可以立下心魔誓,未来百年任你驱使,就当是补偿你少了一个可以办事的弟子。」 等他飞升,谁在乎这狗屁的心魔誓。 「老不死的,你在说什么……」陆星赫挣扎着从昏迷中醒过来,刚恢復意识就听到这段话,气得他眼睛都没睁开就破口大骂。 陆家主眉心剧烈一跳,忍无可忍地往他后颈处用力一按,陆星赫便又软软地昏了过去。 祁元修眼睑颤动,他抬起头,在沈明恆的身后,放肆地任由自己流露出祈求与惶恐。 ……能用区区一个他换来天下第一的财富地位,换来一个百年期限的真仙下属,实在再值得不过,他这么值钱应该知足才是。 祁元修不想拖累沈明恆,可他真的不想被放弃。 沈明恆平静地看了张庭鹤一眼,想了想,手中长剑消失。 张庭鹤露出笑意:「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祁兰倾义愤填膺,她没察觉到祁元修的不安,在她的世界里,沈明恆对祁元修这个唯一的弟子从一开始就有着非同寻常的疼爱。 祁兰倾抓着祁元修抱怨:「哥哥,这个人说话好讨厌。」 祁元修微垂下头,不言不语。 反正,不管师尊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可以接受。以师尊对他的恩情,杀他千百遍,他都没理由怨怼。 沈明恆认认真真收剑入鞘,放回储物戒。 正当张庭鹤预备上前与他握手言和时,沈明恆从储物戒里掏出来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张庭鹤笑意僵住。 虽然武器没有高下之分,但显而易见,成名的修士中没有一个是用狼牙棒当武器的。是因为威力太小吗?不,是用起来太丑。 沈明恆挥着狼牙棒朝他砸过去,发出唿啸风声. 张庭鹤仓促避开,「你这是做什么?」 不同意就不同意嘛,干嘛还专程换个武器打人! 张庭鹤转身闪躲时不慎被狼牙棒擦过,尖利的锯齿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张庭鹤目光晦涩,「沈明恆,是你逼我的。」 他手指结印,霎时间平地起风,自小而盛,不一会儿就演变为狂风大作,连云朵都被牵引着聚集到这一处上空。 远处的战场上,正在疑惑沈明恆怎么突然宁愿受伤也要离开的近百个渡劫期修士忽然觉得一阵虚弱。 本就是特殊手段堆积起来不算稳固的修为居然也在一点一滴地下降,很快就跌落到金丹,甚至气息还在继续变得萎靡。 归藏门主原本还因为没拦住沈明恆对他们破口大骂,见状也不由得悚然一惊,「你们这是怎么了?」 「赵门主,救命,我们的修为……」 他们不知道,随着他们的境界连连跌落直至只剩下鍊气,张庭鹤的修为缓缓拔高。 天边云彩染上墨色,黑云压顶,一瞬间仿佛有劫雷酝酿。 第84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6) 任凭谁都能看得出来张庭鹤此时腾不出手, 但饶是知道,也没人能趁此机会攻击。 第151页 四周灵力混乱,这方空间像是被锁定, 充斥着压迫与仿佛要撕碎一切的暴虐, 以至于他们虽然不知道归藏门主那边发生的事,也能看出这不是什么正经功法。 沈明恆皱了皱眉,灵力迅速蔓延开来,护住了整座城池。 一个腾不出手,一个要先护着他人,场面暂时僵持了下来。 漫天黑云下, 张庭鹤忽然轻笑一声:「你后悔吗?沈明恆。本来,我们不会是敌人的。你是双灵根, 犹能有此番境遇, 而假使你我合作,我能帮你成为天灵根, 届时, 飞升也不无可能。」 沈明恆神色仍然平静,他疑惑地问:「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我会后悔?」 「我以为,从我做的事, 你应该能看出我不在乎天赋。」沈明恆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只信, 人定胜天。」 「放屁!」张庭鹤陡然激动起来, 都顾不上气度和涵养,有些癫狂地驳斥道:「努力在天赋目前一文不值!」 「你不是也说了,我只是双灵根。」 沈明恆微微抬眼,「我和我的弟子, 足够证明这句话是错的。」 张庭鹤死死地瞪着他,忽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只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才会相信所谓公平。这个世界公平吗?没有天赋,也会有家世,有人一出生就在中洲,享受着最精纯的灵力,每走一步都是用天材地宝铺的路。」 「可是有人……有人!连活着都是一种错误!」 张庭鹤用力闭了闭眼,好似已经冷静了下来,又变回了如玉公子的模样,只眼中满是赤红的血丝。 他讥讽地笑,「沈明恆,你是不是很得意?你觉得我卑劣,你觉得我走旁门左道,你觉得我吃不了苦……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你多厉害啊,你这么聪明,小小年纪就自创出了这么了不得的功法。你看,你始终还是天赋的受益者,灵根欠缺的悟性都补给你了,可我怎么办?我没本事自创出这样的功法。」 「你同我说公平?哈,最不缺公平的人才最执着公平,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了获得一些什么,只能不择手段。」 祁元修听得有些怅然。 他是最能理解「众生皆苦」这四个字的人了,很多时候,他回想起从前咬着牙忍着痛爬过的长夜,都会怀疑自己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为什么他要这么艰难才能活下去?他真的苦尽甘来了吗? 沈明恆没被打动,任凭张庭鹤的情绪再怎么起伏,他始终有种漠然的平静。 沈明恆认真地纠正他:「我是执着公平,不是执着向你证明公平。」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吗?当然不啊,沈明恆从来没这么自以为是过。 他没去反驳自创这个功法的过程没张庭鹤想像中的那么容易。 他穿越过很多世界,学了很多知识,花了很长时间,过程中也走过岔路,好几次自创功法时险些让自己经脉俱碎。 但是他也必须自负点承认,他确实比别人聪明,天赋异禀,出生起就是如此。 「什么东西造成的不公平,那就去改变它。」 天赋决定上限,出身决定起点?那就另行开闢一条路,削弱天赋、出身的影响,每一个人的未来都该不可限量。 梦想与现实从来都会有区别,所以梦想是用来追求的,不是用来妥协的。 「你能找出这种旁门左道,也挺聪明的。」沈明恆似乎嘆息了一声,「你说得对,我们本来应该是同路人。」 越是「不公平」的受益者,才越有责任让这世界变得公平。 否则,上天何必在一开始就给予如此卓越的天资?那是为了让你去做更伟大的事。 张庭鹤像是被扇一巴掌,颇有些恼羞成怒,「你是在嘲笑我吗?」 沈明恆莫名其妙:「旁门左道这个词,不是你自己先用的吗?」 张庭鹤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道反派说的话不能当真吗?要不是你有点实力,现在已经死了! 沈明恆轻轻挥了挥手,在狂风大作的现场忽然有一缕风变得柔和,独自远离了环绕着张庭鹤的气旋,逆向吹拂,将祁元修等人轻飘飘地送出了被波及的范围。 祁元修不肯走,他奋力挣扎,「师尊,弟子不走,弟子想跟着你。」 用了诡异邪术的张庭鹤一度引来天雷,祁元修不知道这样的他沈明恆还会不会是对手。 如果实在不行,他在这里,沈明恆至少还能把他交出去。 「听话。」沈明恆不理会他的意见,划开虚空通道把他们扔了进去:「你们先回天衍。」 张庭鹤玩味地看着这场师徒情深,笑容轻蔑,「你死之后,他们也都逃不了的,何必多此一举。」 「你好像很自信?」沈明恆上下打量他,不知道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可是此举有伤天和,你终其一生都不可能飞升。」 他极确认地断言,「你不可能度过飞升劫雷。」 张庭鹤的手段损人利己,参与的人以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利益共同体,实际上都不过是张庭鹤的棋子。 他那样自私的人,会愿意帮其他人也提升天赋,必定有所图。凡是他给出去的东西,终将会千百倍收回来的。 「你说得对。」张庭鹤嘆了口气,抬眼时目光中的怨毒浓郁得像是要溢出来,「我本来就快成功了,是你毁了这一切……你该死!」 第152页 乌云不知何时逸散出了浓厚的黑气,张庭鹤像是被完全淹没其中,分明还是人,却有种鬼怪般的阴森。 他终于恢復了些许行动,黑色的锁链重新拔地而起,粗壮如一座孤峰。 许是为了报狼牙棒的仇,许是对自己有充足的信心,张庭鹤摒弃复杂的攻击形式,指挥着锁链重重朝沈明恆砸下。 「急什么?」沈明恆不闪不避,甚至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凛冽的风忽然像是被冻住般突兀消失,沈明恆衣袂无风自动。张庭鹤明明没有察觉到灵力波动,但沈明恆就是轻飘飘地悬浮起来,与他一南一北面对面悬空而立。 「你……」张庭鹤瞪大了眼睛。 一道光刺破乌云,满是眷恋地洒在了沈明恆身上,像是整个世界对他倾注了毫无保留的爱意。 张庭鹤恍然间有种这人是不可战胜的感觉。 连天道都钟爱他啊,该怎么赢? 一黑一白泾渭分明,柔和的光束中,沈明恆轻轻笑了笑:「虽然飞升之下第一人是谁还未可知,但是看在你活不长的份上,我不介意成全你。」 紫色劫雷迅速汇聚,于这惊雷中,沈明恆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看清楚了,这才叫飞升。」 * 远远发现几大宗门联袂而来且来者不善的时候,温轻澜就当机立断地开启了护宗阵法。 他们师兄弟几个都是有这个权限的,然而她也好,她的两个师弟也好,折腾了半天,都没能成功打开护宗阵法。 天衍宗护宗阵法传承千年,千年来无数弟子以灵蕴养,是这时间最顶尖的阵法之一,绝非寻常人能够轻易破坏。 问题不出在阵法,出在他们。 有人对他们做了手脚,或许不止一个人。 但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间,敌人来势汹汹,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想别的手段了。 温轻澜带着元婴期以上的弟子长老外出应战。 不能让他们靠近山门,才踏入道途的年轻弟子在这样规模的战斗下毫无反抗之力,连余波都难以承受。 可是对方来了太多渡劫期了。 虽然这些渡劫看上去境界有些不稳,但渡劫始终是渡劫,有着大乘难以匹敌的力量。 他们且战且退,没过多久,战场又回到了天衍宗的山门下。 这下他们退无可退了。 都被打到家门口了,宗门内不被允许参战的弟子们也忍无可忍,拿起武器就沖了出去。 天衍宗的大门要是被攻破,那他们的脸就丢尽了。 死不可怕,他们可以死,但天衍的嵴樑不能断! 浮光峰上,新入门的弟子也在关注着山门外的大战。 浮光峰是主峰之一,主峰在整个天衍宗的核心地域,假使当真宗门失守,浮光峰也是最后陷落的地方。 「一、二、三……嘶,七十八个渡劫,整个修仙界的渡劫期都来了吧?不对,整个修仙界都没这么多渡劫。」 渡劫期杀他们,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麻烦。他们本来也才入门没多久,归属感还很薄弱,死亡的阴影下,心里不由得敲响了退堂鼓。 有人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要是现在跑还来得及……」 在场都是修士,他或许也反应过来很多人听到了,大概是出于心虚,他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那个,浮光峰已经不属于天衍宗了,我们应该不用参战吧?」 「诶,陈据,你干什么去?」 陈据鄙夷地转身看了他们一眼:「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天衍宗是怎么走到举世皆敌这步的,全都是为了我们。」 是沈明恆,那个放眼修仙界身世也是一等一显赫的人,背叛了他所在的阶级来救他们。 这话说完,许多人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陈据提着武器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离去,不多时,许多人也跟在了他的身后。 「如果我不站出来,我不知道宗主与大师兄回来后要如何交代,我不希望宗主觉得他苦心孤诣自创的功法教给了一个畜生。」 第85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7) 尽人事, 听天命。 这些渡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实在太多了,温轻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事情的变故往往只发生在一瞬间。 对面那面目狰狞的几十个渡劫浑身气势突然像是被戳破的气球, 毫无徵兆地一点点下降, 且速度不算慢,一错眼的功夫就少了两个大境界。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修为一点点化为虚无。 「我的修为……怎么会这样?救救我,我不攻打天衍宗了,把我的修为还给我,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温长老, 我错了, 求求你放过我,我发誓我以后见到天衍宗的弟子都绕道走。」 他们哭嚎着丑态百出, 其余人不动如山, 一时间仿佛有种在场所有人对这几十个渡劫滥用私刑之感。 而他们发毒誓求饶、哭泣、下跪恳求的对象「温长老」,显然是这场残酷刑罚的主使者。 温轻澜:「?」 温轻澜愣了一下,回过神之后迅速看向她的两个师弟。那两人也正愣着, 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外没太大问题。 第153页 温轻澜松了一口气, 又环顾四周寻找战场中的弟子。 他们不仅没事, 甚至在察觉敌我双方攻守之势转换时大喜过望地重整旗鼓沖了过去,连身上的伤都顾不得了。 温轻澜:「……」 这样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她做的。 这么多的修士,还是有几个是有凭藉自己的努力修行的,是以未曾被波及。 他们一时没察觉到其中的差别, 还怀疑是不是其中一方运气不好或是不小心中了某种阴招,俱都神色忌惮地退后了几步。 「温轻澜干的?她有这种能力吗?」 「开玩笑, 她要是有早就用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你看你看,她的表情也不比我们清楚到哪里去。」 「那为什么出事的都是我们的人?天衍宗可都好好的,没有一个修为被废。」 「这只能说明,虽然不是温轻澜干的,但幕后黑手一定也是天衍宗的人。」 「谁?」 「你问我?你有病吧?你看我像知道的样子吗?」 太清宗主勐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他回想了下不知所踪的太上长老,内心隐隐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不像天衍宗有敢与全天下为敌的胆气,太清宗主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喉咙都因为心虚变得有些干涩。 在旁边人奉承他见多识广,询问他是否有什么想法的时候近乎夸张地表态:「闻所未闻!」 * 段知衍也没想到自己带着援军到达时会受到这么隆重的注目礼。 他以为此番战斗定然十分激烈,双方大概已经杀红了眼,血肉横飞满目疮痍。 然而如今到场才看到,眼前是一片狼藉没错,但除了一些低修为的弟子十分欢快地砍来砍去,现场居然还称得上和谐? 那些带着伤还满脸笑容、快乐得像是在玩游戏的弟子用尽全力都不能给敌人造成太大的伤害,而他们的对手居然也配合地东躲西藏、只避让敢还手,像是陪小孩玩游戏。 段知衍:「……」 跟在段知衍抱着必死信念来的援军们:「……」 他们欲言又止,踟蹰着对段知衍小声表示:「是我等不识好歹了,不过贵宗门神通盖世,其实不必为了迁就我等同意这样荒唐的提议。」 他们暗示道:「我等没这么脆弱,段宗主下次尽管直说。」 段知衍:「……」 不是,这件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他们出现的时间太巧,正是在异变突发议论声四起的时候。 周遭静了一瞬,很快又无缝衔接地窃窃私语起来。 「朋友,你好聪明啊,果然被你猜中了,是天衍宗动的手但是不是温轻澜,那不就是他们的宗主了吗!」 「诡计多端的天衍宗,我就说我们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计划不可能这么顺利。」 「太清宗还说他们策反了几个亲传、峰主,可以和我们里应外合。笑死,连人家的底牌都没打听清楚,还外合,外合个头啊。」 三长老、四长老也缓慢地从呆滞中反应过来,「二师姐,是你干的还是师兄干的?」 他们差点就以为这次死定了呢,怎么家里有这种本事不告诉他们。 人群中温轻澜与段知衍遥遥对望一样,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温轻澜默默回过头,「可能是小师弟干的吧。」 反正小师弟不在场,这锅让他背好了。 变故总是一件接一件,正当太清宗主等人在思考要不要撤退的时候,平地一声惊雷,远方的天象忽然变得怪异。 像是凭空缺了一角,又被人用紫黑色云彩潦草添补,固然瑰丽,却也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中洲的疆域内,所有人仰头望天,都能看到这片目眩迷离的紫,闪耀着金光的雷在其中蜿蜒穿行,宛如游龙。 每一个踏上仙途的修士都曾在古书记载中见过这个场景。 ——那是飞升劫雷。 一个修士的飞升将惠泽整片大陆,而作为对其遍经劫数、一路上跨过无数艰难险阻的嘉奖,天道不会吝啬予他至高无上的尊荣。 意思是,在他成功飞升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为他喝彩。 劫雷是最后一场考验,最后一次炼心,也是第一道燃放的焰火。 天衍宗山门下对峙的双方默契地停手,提心弔胆地等待最后的答案揭示。 如今的修仙界,有资格渡这劫雷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人註定你死我活,不巧的是,也各代表了他们两方的立场。 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他们未来的命运。 真仙不过空有仙之名,渡过了飞升劫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仙人。 据说连时空都能回溯,所以他们现在蚂蚁打架有什么意义?打得再厉害再激烈说不定最后都不作数。 相较于天衍宗的人,太清这方的心绪要更复杂些。 他们固然不希望胜出的是沈明恆,但如果是张庭鹤,以他的为人,好像这个结果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苍狼阁主心情复杂,他用手肘推了推旁边的希仪殿主,「你希望渡劫的是谁?」 希仪殿主翻了个白眼:「我希望是我。」 天雷噼了八十一道,持续了一天一夜。 在电光的闪烁之中,影影绰绰能够看到半空中有两道缠斗的身影。 第154页 可惜隔得太远,天雷也刺眼,他们看不出谁更胜一筹。 当最后一缕劫雷的硝烟散尽,半空中的人影也随之消失。 是谁赢了?还是两败俱伤? 众人仍不敢轻举妄动,心情沉重地等待着结果,等待着最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人。 * 张庭鹤半跪在地,他偏过头,呕出一口血来。 他的左手伤得尤其严重,无力地垂在身侧,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 时至此刻,胜负已然可以分明。张庭鹤抬头看向不远处气息愈发深不可测的沈明恆,露出一个惨然而讥讽的笑意来:「恭喜你,你赢了,你给你的父亲报仇了。」 沈明恆并没太过诧异。 沈宿渡劫失败伤重不治,这是整个修仙界人尽皆知的共识,他事先并不确信与张庭鹤有关。 然而从他接收到的原主的记忆来看,沈宿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至少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渡劫。 而一旦对其死因产生怀疑,张庭鹤便避无可避了。 ——以沈宿的实力,能害他的人屈指可数。 沈明恆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是啊,还给所有因你而死的无辜之人报仇了。」 「冠冕堂皇。」张庭鹤放任自己坐在地上:「分明是出于一己私心,拿着天下人做藉口自欺欺人,会让你更开心不成?」 张庭鹤仍旧不愿相信沈明恆与他作对是因为他有错在先。 成王败寇,今日杀人者,或许来日也是刀下亡魂,这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充其量是他欠缺了几分运气实力,算什么错误。 沈明恆也不否认这句「自欺欺人」,他煞有其事地点头:「会啊。」 张庭鹤被哽了一下,他不死心地接着说:「我死之后,依然会有后来者,你杀不尽所有人,弱肉强食才是仙途,通天塔下註定是尸骨皑皑。」 他挑衅道:「你的天行功法我也看过,不如我的『补天』。」 沈明恆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慢悠悠蹲下,「天赋决定上限——这个传言是你放出去的吧?」 「是有如何?我说错了吗?」张庭鹤冷笑,然而话音刚落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对了一半。」沈明恆微微一笑:「天赋决定上限,但越得天道眷顾的人越不容易飞升,因为天道捨不得他。」 他感嘆似地说:「所以,天灵根是极难飞升的。这个世界上最有可能飞升的资质,是五灵根啊。」 被张庭鹤放弃的五灵根。 张庭鹤死死地瞪大了眼睛。 他杀了疼爱他的兄长,众叛亲离走到如今,难不成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他这一生算什么?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你胡说……」张庭鹤又是一口血吐出。 他本就重伤,剧烈的心情起伏让他的气息不由变得更加微弱,这口血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机。 将死之际,最后的信念支撑着他不肯闭上眼睛:「你在……骗我……是不是?」 他没有等到回答。 系统[啊]了一声,摇头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这下连死都不安生了,不过也是他活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什么不安生?]沈明恆诧异:[我瞎说的啊,他不会真信了吧?] 系统:[?] 系统:[……] 第86章 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8) 祁元修还没回到天衍宗就已经一切尘埃落定。 身为明恆真人唯一亲传弟子、浮光峰的大师兄, 他既不像后来又醒过来的陆星赫在陆家主的保护下完完整整看完了沈明恆突破的英姿,也不像留守在浮光峰的弟子们可以与宗门并肩作战。 祁元修:就很气。 而让他情绪这么不稳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沈明恆已经度过了飞升劫雷,他即将离开这个修仙界了。 当一个修士的实力超出这个世界所能承载的极限, 他就必须飞升前往更高等的世界。 修仙断尘缘, 更浩渺更广阔的天地是每一个修士的追求。 所以虽然难过,虽然不舍,祁元修也没法开口请求沈明恆留下。 这不仅是对师尊的为难,也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负责。 严格来说祁元修真正和师尊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一年,但那是父母离丧后最疼爱他的长辈,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为无知时内心的怨愤道歉, 师尊怎么就要离开了呢? 祁元修知道应该为师尊开心的,修仙界多少年来没有人飞升了, 可许多情感向来由不得理智。 祁元修内心瀰漫着极度的酸涩感, 像是整个人都泡在了一潭酸柠果榨出来的汁里,连骨头都被腐蚀变得酸软, 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让他看到傻乎乎乐呵呵对着无数人炫耀的陆星赫格外不顺眼。 笑什么笑, 我们都快没有师尊了,有什么好笑的! 在天衍宗遇到生死危机的时候把自家孙子叫回来,现在天衍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再把人送回去, 陆家主自问还没这么厚脸皮。 但谁让陆星赫不要脸呢?他在解除了禁足的当天就熘出了家门。 彼时沈明恆还没离开永城, 陆星赫在陆家主来逮他的时候抱着沈明恆的大腿不肯放手, 最终还是沈明恆出言把他带了回去。 修仙界上溯千年第一个飞升之人亲自送他,陆星赫回到浮光峰后嘚瑟了三天。 第155页 这三天里,祁元修无数次都想把他打一顿。 然而肯定瞒不过师尊,他不想让师尊觉得他没有师兄的样子, 只得暂时咬牙切齿忍了。 当初对天衍宗发过战帖的宗门覆灭的覆灭、解散的解散,他们的地盘最终还是成为了天衍宗浮光峰分峰。 依然是「毕业制」, 不过可以招收的学生变多,毕业的时间变成了三年。 这大概是修仙界内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传授道法、修行的学府了。 而曾与张庭鹤狼狈为奸过的人,有的自废修为表示道歉以求活命,这些人沈明恆没管,他们没了修为傍身,曾经种下的苦果迟早自己得尝尝。 有的不敢说话试图装作无事发生,沈明恆亲自上门一趟,当场人就没了。 天衍宗的叛徒后来也被查了出来。 他们几乎都是世家弟子,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最终还是听了家族的指使。 借着「长老亲传弟子」的便利,借着温轻澜等人对他们的不设防,关闭了他们开启宗门阵法的权限。 只能说当时的确十分危急,甚至段知衍再晚来一步,十八峰里会有一半宣布叛变,从内部引起叛乱。 段知衍查清时都有些后怕,好在当时张庭鹤下手够狠、够果决,突如其来的境界跌落惊住了所有人,他们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 段知衍真诚地对张庭鹤道了句「谢」。 至此,好似一切都已经拨乱反正,修仙界也重新踏上了正轨。 为了庆祝沈明恆即将飞升,整个中洲张灯结彩,浮光峰尤其夸张。 本来也只是为自己求一寸仙缘,谁知道阴差阳错成了仙人的入门弟子,虽然这入门弟子的数量有些多,但他们可是在浮光峰总峰!得大师兄亲自教导的那种! 要不是担心沈明恆不喜欢,他们能把这座山都刷成红色的。 段知衍又喜气洋洋地去了浮光峰。 他最近每天都要来一次,一次待一天。 不过前两天沈明恆忙着给这件事收尾,段知衍今天才遇上他。 段知衍眉开眼笑地问:「师弟,你还能待多久?」 沈明恆想了想:「三个月。」 三个月绰绰有余,把剩下的事情安排好,他才能安心离开。 「三个月啊……」段知衍原本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伤悲的事,但这个具体的时间一出,他却不可自拔生出几分怅然来。 或许是来之前喝了酒,他有些不太清醒。 段知衍敛了笑意,忽然有些消沉地说了一句:「要是师尊知道……他一定会很开心。」 沈明恆温声道:「要是父亲知道宗主把天衍宗治理得这么好,他也一定很开心。」 段知衍不满地抱怨:「只剩下三个月了,你怎么又不肯叫我师兄?」 「礼不可废。」沈明恆一本正经。 * 段知衍不肯一个人承受沈明恆只能再待三个月的悲惨消息,带着酒去祸害他的师妹师弟们去了。 沈明恆给祁元修神识传音,让他一个人过来找他。 「师尊。」祁元修俯身行礼。 祁元修没在沈明恆面前表露出不舍,他向来早熟,早就学会了不让别人为难。其实就算沈明恆没有找他,他也会来这一趟的。 他也有话想对沈明恆说,为此已经已经思考了两天,做了充分的准备。 沈明恆心头也有些感慨,他自己就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但他不得不承认,祁元修成长得比他想像中还要快。 祁元修是一个很省心的徒弟,让他都难免生出几分不称职的心虚来。 「自收你为徒,为师似乎没为你做过什么。」 祁元修神色愕然:「师尊何出此言?」 他满脸郑重,「师尊对我恩重如山,若没有师尊,便没有弟子之今日。」 「是你自己争气。」沈明恆微微摇头,但他并非要与祁元修争论来人的贡献大小,于是只淡淡反驳了一句,而后递出了一个储物戒,含笑道:「看看?」 祁元修接过,神识往里探进。 他看到了满满当当一储物戒的尸体。 刚死不久,血液还温热。 这本该是极惊悚的一幕,然而祁元修愣在原地,眼泪一瞬间便涌了出来。 不是被吓的,是全然而纯粹、毫无掺假毫不刻意的感动。 ——那是杀了他的父母,致使他家破人亡的仇人。 其实祁元修已经很久没有想到报仇的事了,他有很多事要做,他要为师尊分忧,要救归家后生死不明的师弟,一来二去,寻找兇手报仇这件事就被无限往后延。 不是他释然了,这样的仇恨他这辈子都释然不了。 但他的人生逐渐变得明朗,逐渐有了更多想做的事,报仇不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反正,以他如今的实力,以他背靠的天衍宗的地位,那些人总是会死的。 他已经有底气暂时将仇恨按耐下去,去做更加刻不容缓的事情。 但祁元修没有想到,沈明恆会记得这件事。 报仇也不一定要亲手,有人会因为在乎你疼爱你以你的仇恨为仇恨,那是比你亲手将仇人斩杀更大的慰藉。 「为师想了想,不知道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所以……」 沈明恆嘆了口气,眼中满是对这个小小年纪就尝遍苦楚的弟子的怜悯,「希望你不要介意为师自作主张。有两个还没死透,假使你还没有出气,为师就把他们救活,你再杀一次。」 第156页 祁元修摇了摇头,他掌间燃起火苗,将这枚储物戒连同其中的尸体一同焚烧殆尽。 「他们怎值得浪费师尊的丹药。」祁元修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哭腔。 「你是为师的弟子,为你用的丹药都不叫浪费。」沈明恆平铺直叙,语气清冷,便显得格外真诚。 祁元修觉得,如果再放任沈明恆说下去,他就又要哭了,忙狼狈地转移话题,「弟子……弟子没想到师尊还记得。」 他的身世只在入天衍宗当天简单潦草地说过一次。 他没太描述他的痛苦,而高高在上的大乘渡劫显然也不会在意天底下某个少年的生离死别,他甚至没有详细描述他的仇人是什么样的。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空有丁点线索,连查探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他忽然想起他跪在浮光峰雪地里的那一夜,想起破晓时分他看到沈明恆带着祁兰倾归来,想起沈明恆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你快死了为师也能知道」。 而后永城,他命悬一线时沈明恆真就如天神般降临,为此还受了伤。 于是他忽然就记不清那天夜里他究竟有没有察觉到寒意,唯有清晨的那轮红日清晰地刻在脑海。 ——沈明恆总是比他以为的还要在意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 「师尊,」祁元修视线模煳,他随手擦了擦眼泪,「弟子想继续外出试炼,不在中洲,去更远的地方。」 沈明恆:「?」 「现在?」沈明恆皱眉,疑惑道:「你最近怎么突然对试炼这么执着?」 祁元修低声道:「弟子也想为师尊做些事,弟子想告诉师尊,您没有收错徒弟。」 他知道沈明恆留下来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他也想陪在师尊身边,哪怕只是端茶倒水随侍在侧,可他纠结了两天,还是想成为师尊的骄傲。 因为沈明恆成功飞升,天行功法顿时饱受赞誉与追捧,连许多天赋不错的天骄都改换了功法。 但这只是暂时的,日復一日中,他们会受不了天行功法的痛苦与折磨,他们会开始怀疑、会放弃、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会幻想一步登天的办法。 祁元修不允许。 在成为天行功法的活招牌这一点,连沈明恆都比不过他。 因为他是五灵根,他的说服力比任何人都要强,只要他能够藉助这个功法飞升,天行的地位将没有任何旁门左道能够撼动。 他当然想让沈明恆看到这一幕,以此让这人可以放心地离开修仙界,可是来不及了。 所以他只能做些别的来代替,例如将浮光峰分峰开到中洲以外的大陆去,用他的灵根与修为,亲身证明天行功法的独一无二。 这样,沈明恆能放心一点吗? 看到他的所作所为,沈明恆对他会更满意一点吗? 只要能多一点,就值得他做任何事。 「师尊什么时候走?弟子到时候回来送师尊。」 「不必,为师打算到时候悄悄地走。」 看着祁元修失望地低下头,眼中似乎又开始酝酿泪水,沈明恆笑了笑。 「但是走之前,为师会去看你。」 「放心,不论你走到哪里,为师都能找得到你。」 第8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 沈明恆这次恢復意识的时候是在黑夜。 他短暂地睁开眼, 从周边的陈列判断出来这次应该又是个古代世界,并且原主的地位不低,看起来似乎是个武将。 他来的时候原主正在睡觉, 周围很安全, 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打扰。 于是他再度闭上眼,[六儿,先接收剧情。] 一个皇朝即将走入末路,群雄割据,战乱频发,民不聊生。 当今皇帝仿佛是《如何当好一个亡国之君》的标准模板, 所有称得上昏聩的事情他全干。 流连后宫,荒废朝政;宠信外戚, 重用宦官; 骄奢淫逸, 苛捐杂税;崇文抑武,打压忠良…… 还养了一群道士, 欲求修仙长生。 很难想像一个人可以把昏君的特性集得这么齐, 短短十年功夫,大梁朝就从一个还算鼎盛的皇朝走到如今的大厦将倾。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庆平皇帝逼得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理所当然有人揭竿而起。 乱世之中假如有颗紫微星横空出世, 那是这个时代的幸运。 可假如每一个造反头领都有几分本事, 所有人优秀得不相上下,这个时代群星闪烁,那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了。 是生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的悲哀,是即便时光流转千百年, 后世人翻看史册,都会感到的遗憾与惋惜。 而现在, 大梁朝这片土地上分布的造反势力不下百股,光是有名有姓有资格角逐皇位的就有八路反王。 连年的征战内斗致使民间几乎已经没有了青壮劳力,大片土地因无人照管而荒芜,仅存的几亩薄田根本养不活多少人。 百姓辛辛苦苦一整年,好不容易提心弔胆到了收穫的时节,即使上苍眷顾没有降下一场大雨让粮食烂在地里,或许也会被徵收的兵吏强行夺走。 树皮、草根已经支撑不到他们活到下一年的收穫时节了。 而下一年的光景也不知道怎么样,随随便便一场天灾人祸,就会让他们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 第157页 岁大飢,人相食。 在这样一个风雨飘零、缺衣少食的乱世,「人」也作为了一种战备物资存在。 军队会吃人,而百姓之间为了活下去,也只能吃人。 在这样困厄的时代,路过的行人面黄肌瘦、形容枯藁,路边却没有倒着尸骨,绝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主角是大梁朝最后一个状元,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意气风发闯入朝堂,誓要做出一番大事,然而只能目睹着皇朝走向黄昏,人间沦为地狱。 他暗中投靠了其中一路反王——宗室出身,在当今皇帝死后继承皇位也能算是名正言顺——与他里应外合,杀了庆平帝赵昌,假造禅位诏书,改国号为「齐」。 但夺得皇位只是一个开始,八路反王的位置永远都会有人顶上,造反的势力只多不少。 又经过了长达数年的战争与分裂,总算在满目疮痍中重归一统,然而这个新生的皇朝在内乱中已然耗尽了力气,它太过孱弱,周边的异族也开始蠢蠢欲动。 一直到齐朝建国第十年,天下才总算安定了些。 彼时,梁朝鼎盛时期的一亿人口,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万,折损了超过八成人口。 这个时代的百姓过得太苦了,梁朝最后十年,齐朝建朝前十年,二十年光阴,是他们两代人的战乱。 战争耗尽了粮食,后来又是两年饥荒,再之后才有一年丰收。虽然还是吃不饱,但终于可以不用靠吃人活着。 可这能算是苦尽甘来吗? 没有人知道。 故事已经到了结局,也许后面还会有别的天灾人祸。 沈明恆一言不发。 系统觉得有些奇怪,[宿主?你睡着了吗?] [还没,准备睡了,你不要打扰我。]沈明恆翻个身尝试入睡。 乱世剧本而已,他很熟悉,没关系的,很简单,他最擅长古代乱世的任务了…… 系统[噢]了一声,觉得无聊,也让自己进入休眠模式。 一刻钟后,沈明恆勐地坐起身。 他咬牙切齿,低声骂了一句:「草,一群垃圾,真该死啊!」 系统被吓得差点短路,[怎么了怎么了?咦,宿主,检测到你的情绪波动剧烈,是否需要介入精神治疗……] [闭嘴。]沈明恆冷声打断它。 系统委委屈屈:[噢。] 沈明恆用力揉了揉眉心,开始查探原主的记忆。 原主也是八路反王之一。 他造反的时间最晚,年纪最小,实力最弱,是公认好拿捏的软柿子。 原主能力一般,能够成为一军之首靠的全是祖上荫蔽。 他家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将帅世家,自随着太祖皇帝建国以来,世代开疆扩土、镇守一方。 偏偏轮到当今,开始崇文抑武了。 所谓的崇文还不只是观念的宣传,是真真正正做出了切实行动,分明一开始的国库还没这么缺钱,但就是大幅度地削减军用开支。 文官的灯油笔墨都按月补贴,参军的士兵连盔甲都得自己出钱。 不仅是待遇问题,当今还收回了武将的所有特权,以至于他们空有品级,但权利甚至比不过五品文官。 原主的父亲金戈铁马,从腥风血雨中挣来的军功,官拜上将军,位居一品,可年末述职照样要经过吏部审核。 连一个小小负责分发文书的小官都能对其指指点点,甚至可以藉此公然要求贿赂。 上行下效,日积月累,士兵的地位也越来越低,连「充军」都成了一种极严重的刑罚。 宁做高门仆,不为大梁军。 士农工商,可商人的地位再低,在行伍出身的士兵面前也永远高人一等。 这是一个歌伎都能嘲讽当世名将的时代,保家卫国不再是荣耀,沈家世代的满门忠烈成了可以被用来耻笑的闲谈。 等到造反的声势沸沸扬扬、遍地生花的时候,朝中只顾着党争的高雅文士终于慌了。 沈家又从名利场外被挖了出来。 可即便已经到了山河飘摇的地步,他们得仰仗武将来保住他们的小命,依然没肯提高士兵的地位与待遇,朝野上下对其仍是鄙夷居多。 ——「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及矣。」 若非强行徵召,军中早就无人可用。 可被迫参军的士兵显然不可能有太大的积极性,尤其他们就算打赢了估计也没啥回报,如此之下,还未打战士气就去了一半。 沈明恆的祖父已经故去,他的父亲叔伯用着微薄的军资南征北战,由于造反的人实在太多不得不四处救火,最终也相继战死。 沈明恆严重怀疑他们是被累死的。 他们在时尚且还能稳住军中,他们去后,朝中便无人可用了。 士兵们都不愿为梁朝效力,还发生了几场叛逃,毕竟乱世中他们无论投靠哪路势力都比待在大梁做牛做马好。 赵昌还尝试过任用文官领兵打仗,惨败而返。 也不知道那时他有没有后悔过对武将太过苛刻,但他终于想起来他不是完全无人可用。 沈家小辈里还有一个沈明恆。 沈明恆是沈家最小的孩子,时年十五岁。 一直以来,沈家的孩子都是自幼随父母长在军营,年纪稍微大些就会同军中将士们一起训练,十一二岁就上战场的比比皆是。 第158页 同吃同住的情分,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所有沈家人的严于律己,共同铸就了独属于这个家族在百姓、将士心中无可比拟的地位。 可惜后来,将帅世家的荣耀比不过一门双进士,逐渐也就无人问津。 没有人可以坦然接受这样的冷落,没有人在无数次不惜搭上性命却获得这样的待遇时会不感到寒心。 当时沈家的主事人还是沈明恆的祖父,他一锤定音,让沈明恆留在京都,也算是为沈家留的一条后路。 所以十五岁的沈明恆还没上过战场,赵昌连他都起用,多少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在经过数场大败、数场叛逃后,大梁曾经的八十万大军只剩下二十万。 赵昌把这二十万全都给了沈明恆,封他为将军,要他领兵出征,平定叛乱。 一开始局面确实挺不错,军中有不少他父亲叔伯兄长的旧部,他们仍对曾经的主帅抱有很深的感情,连带着对沈家仅存唯一子嗣也敬重有加。 沈明恆虽然没上过战场,但也是自幼习武,小时候兵书也看过不少,一路上也没出太大的乱子。 大军顺利到了岷城,再往前就是其中一路反王苗所江的势力范围。 那是他们这次的平乱的对象。 苗所江不算势力最大的反王,但却是离大梁都城最近的。 赵昌希望沈明恆能将刚被苗所江占领的焦宁郡夺回来,毕竟他好歹是个天子,地盘被抢了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结果沈明恆没有平乱,他甚至连试图与苗所江谈判、招安的过程都没有。 他占领了岷城,揭竿而起,成为了第八路反王。 用赵昌给他的兵,抢了赵昌的地盘。 这个过程甚至没有任何难度,岷城还是梁朝管辖的城池,他身负皇命而来,对方轻易就给他开了城门。 这件操作属实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传开以后,天下譁然。 从前没多少人知道沈家还有这么一个孩子,一夕之间,「沈明恆」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 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第8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 于大梁朝一方的人而言, 沈家世代金戈铁马、忠心耿耿,沈明恆利用了他们对沈家的这份信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对于想推翻梁朝的造反势力而言, 沈家这些年受的冷待委屈有目共睹, 沈明恆为家族讨回公道理所应当。然而他本来可以调转方向直入京都,偏偏却只敢占据一个边陲小城,实在丢了他们造反人士的脸。 而且沈明恆这事做的不地道,他占据了岷城,虽然没有听令前去平乱,但也挡住了苗所江往大梁都城的路。 造反了, 但是没完全造反。 二五仔不管在哪边都讨不了好。 与公,沈明恆没能保持沈家歷代所承的忠义;与私, 又无为父兄族人声讨正义的仁孝。 而就他这些日子的行军来看, 似乎能力也很一般。 完全不像个沈家人。 蜀汉后主刘禅被嘲讽是因为他能力不行吗?不,是因为那句「此间乐, 不思蜀」, 把无数蜀汉人兴復汉室的信念当成了笑话一场。 沈明恆被鄙夷是因为他不像沈家人吗?不,是因为他所打的名号、所受的优待、就连赵昌对他的信任都是因为沈家,而他却成为沈家莫大的污点。 沈绪连兵法都使的堂皇正义,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儿子, 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声讨沈明恆仿佛成了一项正义之举, 更重要的是,他手底下无力掌控的那二十万大军真的很诱人。 于是沈明恆在反王中的吸引力甚至超过了梁朝皇帝和传国玉玺,离他最近的苗所江更是蠢蠢欲动。 毕竟切实能拿到手的实力好处比一个象徵要强得太多,若非苗所江刚拿下焦宁郡还在消化战果, 早就一鼓作气拿下沈明恆了。 目前的情况很危急,系统看向皱眉沉思的沈明恆, 请示道:[宿主,开挂吗?] 沈明恆沉默了片刻,神情怪异地向系统确认:[六儿,是我眼睛出问题了吗?我现在有多少兵力?] 可是你接收剧情靠的是脑子,不是眼睛。 系统欲言又止,它又扫描了一眼剧情,确定道:[二十万。] 兵力在反王之中都算数一数二,但是没什么用,军中做主的人是曾经的沈家旧部,而他们如今对沈明恆可不怎么信服。 严格说起来,他就是个光杆司令。 沈明恆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开局一座城,二十万大军,唯一的问题是风评不怎么好是吧?] [啊?]系统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是?] 沈明恆一脸沉痛,[他们对本将军有误解,罢了,朕下罪己诏吧。] 系统:[?] 系统:[……] 沈明恆睡不着了,索性起身燃起火烛,借着原主的记忆整理目前局势。 门口守夜的小厮听到动静,犹豫着敲了敲门:「公子?」 「你自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伺候。」隔着一扇门,沈明恆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一点都没有深夜时分的睏倦。 小厮不知道这大半夜的沈明恆又起了哪门子兴致,他应了声「是」,还是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外。 还在京都时他就是沈明恆身边的小厮,沈明恆这次出征把用惯了的下人厨子都带上了。显然不是因为军中无人可用,纯粹是他自己的毛病。 第159页 这也是将士们对他不满的一点,他们是去打仗,不是去郊游,吃不了苦的人不配上战场。 还是那句话,沈明恆一点都不像沈家人。 * 火烛燃尽,天光破晓。 沈明恆放下笔打了个哈欠,感觉到了几分睏倦,见天色还早,他躺回床上决定睡个回笼觉。 刚闭上眼就听到门口有些许细微的嘈杂声,似乎是两个人在纠缠。 解缙一大早就来了沈明恆屋外:「在下有要事求见将军,烦请通报。」 小厮有些为难:「解先生,公子还未起……很紧急吗?可否等晚些再来?」 谢缙顿时愕然,「还未起?」 现在虽然算不上日上三竿,但军营之中这个时间都开始晨练了,沈明恆身为一军主将,居然还在睡觉? 解缙嘆了口气,对沈明恆的失望又多了几分。 他是沈绪的挚友和军师,想也知道,如果不是关系特别好,他也不会在这个时代放弃考取功名,跟着沈绪四处征战。 名将对一场战役的结果是有预感的,沈绪提出送他离开时他就知道沈绪必死无疑。 沈绪说他放心不下他的儿子,那或许将是他们沈家唯一存活的子嗣。 解缙知道这只是个藉口,可他留下除了多搭上一条命外改变不了任何战局,更何况,挚友的孩子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们已经过了执着同生共死的幼稚年纪,解缙道别了挚友,顺从地跟着沈绪的安排离开,像是提前出席了他的葬礼,清醒着生离死别。 解缙也说不清,他在辗转来到沈明恆身边时,有没有那么一丝期待过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挚友熟悉的影子。 然而很可惜,除了样貌,半点不相似。 最让解缙心寒的是,这个在盛京的纸醉金迷中长大的少年,似乎也在耳濡目染下觉得武将天然低人一等。 满口之乎者也,觉得不识字简直罪大恶极,而只会打打杀杀更是粗鄙不堪。以至于他虽然领兵出征,还是让身边人称唿他「公子」而非「将军」。 这个发现让解缙如坠冰窖,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停滞,那寒意渗入骨髓,唯有唿吸滚烫。 他察觉到一股极大的、难言的心痛与愤怒。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看不起武将,可你是沈家人,你是上将军沈绪的儿子,唯独你不可以! 也是在察觉到这一点后,解缙彻底决定放弃。 解缙对沈明恆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这次是来辞行的。 他好好地把沈明恆带到了岷城,也算仁尽义尽,不打算继续委屈自己跟在这人身边。 虽然答应了沈绪,但解缙觉得,真要论起在沈绪心目中的地位,他与沈明恆孰优孰劣还未可知。 「长真,请先生进来。」沈明恆出言打断了门外的对峙。 他睁开眼,方才的睏倦一扫而空,眸中一片清明。 在忙正事的时候,他似乎永远精力十足。 小厮松了口气,他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侧身引解缙进去。 沈明恆在桌案旁朝他们投来一眼。 他昨晚起身时原主本来已经睡下,束起的头髮被放了下来,如今就随意地散在肩后,身上简单披了一件外袍。 他整了整衣袖,似乎也觉得不太妥当,不由得微微一笑,歉然道:「刚起,还未整顿衣冠,失礼了,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居然十分礼貌,解缙一时恍惚。 屋内有些昏暗,长真快速拿了新的灯烛点亮。 沈明恆随手把桌案上凌乱的纸张拢到一边,「先生,坐下说。」 解缙注意到长真手边正在收拾的旧灯烛已经完全燃尽,他有些讶然,「你昨晚一夜未眠?」 沈明恆房间里的蜡烛每天都会换新的,没有大半个夜晚都烧不了这么干净。 沈明恆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耐心地等着解缙的下文,「先生,敢问何事指教?」 十五岁的少年眉眼还带着稚气,眼神却沉稳,解缙回想起这段时间相处过的沈明恆,印象中好像没有这样的眼神。 他没养过这样年纪的小孩,不知道一天一个样算不算正常情况。 解缙不知为何说不出口,他吞吞吐吐:「其实,在下是来……」 他目光飘移,忽然瞥见了沈明恆手边的一沓纸卷。 黑色的墨迹斑驳交错,密密麻麻,显然是沈明恆一晚上的成果。 解缙轻咳一声:「我能看看吗?」 沈明恆:「?」 沈明恆有些疑惑,但出于对谋士师长的尊重,他还是推了过去:「当然,先生请。」 解缙接过,一张一张看得仔细,他的唿吸渐渐粗重,连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上面每一张纸卷都记载了一路反王,兵力数量、军师几人、主将姓名俱都陈列其上。 就算这些资料都是公开的要打听到不难,且每一个好的谋士都会为主君整理,但沈明恆会记得就很奇怪。 ——他曾经也掰碎了为沈明恆讲解过,那时这人这人漫不经心,他以为沈明恆必定是左耳进右耳出。 哪曾想这居然不是一场无用功,哪曾想沈明恆记得这样清晰。 只这些当然不值得半生运筹帷幄的解缙解大军师失了镇定,而沈明恆一晚上不睡觉当然也不是突然来了默写的兴致,毕竟他素来过目不忘,记在脑海的东西就不会忘记。 第160页 所以真正吸引解缙的,是在每一张纸卷的下方,沈明恆写下的细緻分析。 从各势力近段时间的举动推测出对方主君的性情习惯,进而分析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如多疑、吝啬、重脸面这样的词彙还被意味深长地圈了出来,仿佛沈明恆已经对症下药想好了针对他们的坏主意。 甚至根据各反王所占据的势力范围与流传在外的名声,测算出了对方粮仓里还有多少余粮。 复杂的数算过程看得解缙都有些胆战心惊。 第89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 看得出这沓纸卷只是沈明恆自己整理思路用的, 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示之于人,许多推断过程都写得简略潦草。 解缙并不全部能看得懂,但也不知为何, 莫名就觉得十分可信。 仿佛苗所江真如上面所写于军事上毫无远见一窍不通, 又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能混到如今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打败他简直轻而易举没有一丝难度。 然而事实上,苗所江在反王之中至少也排名前三。 回过神来的解缙:「……」 沈明恆写的这玩意儿还挺洗脑。 解缙深吸一口气:「将军有意江山,对吗?」 沈明恆大感诧异:「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既然如此,将军为何要来岷城?」解缙问:「彼时你一声令下, 盛京可尽在掌握,皇位与你仅一步之遥。」 沈明恆不假思索:「我是有意江山, 又不是有意皇位。」 「即使我夺得了传国玉玺, 起义军不会臣服于我,梁朝旧臣民也不会突然改忠于我。此举于大势无益, 只会让这天下乱得更彻底, 倒不如先留着赵昌。」 梁朝气数未尽,不是因为赵昌不够昏聩,是因为其他反王也没表现出什么明君之象, 于是百姓们挑拣了许久, 还是委委屈屈地选择了赵昌。 毕竟赵昌的荒唐他们已经有所了解有所习惯了, 其他盲盒装的是什么货色还不清楚,万一比十个赵昌加起来还离谱呢? 不客气的说,沈明恆留着赵昌就是争取时间给自己积攒民心的。 民心就是天命,天命在他时, 赵昌的生与死、玉玺的存与碎,全都毫无意义。 但这些话沈明恆没说, 民心谈及太远,他现在只是单纯不想让战火烧得更广。 这天下虽然已经很乱了,但没有人揭竿而起、还属于梁朝管辖的城池也算是勉强守住了几分安宁,沈明恆觉得,没有必要把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净土也牵扯进乱象里。 公事与私心他向来分得清楚,他自认与解缙的关系还不算亲厚,没到可以将二者混为一谈的时候。 解缙略略思索,他承认自己被说服了,且沈明恆虽然有些话没说出口,但他能够察觉这人对百姓的珍重。 否则,谁在乎天下会不会乱得更厉害? 解缙正色问:「那么,将军的下一步是苗所江吗?」 沈明恆顿了顿,他微微一笑:「先生以为呢?」 显而易见,沈明恆心中早有主意,这一问不过是对谋士的考验。 解缙于是也微微一笑:「在下以为,不妥。」 「苗所江不足为惧,然天下群雄目光皆汇于此,将军吞併焦宁,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俗语云闷声发大财,如今外人对将军多有误解轻视,将军何不韬光养晦?」 解缙的年纪比沈明恆大了许多,他也已有很多年没有被「考较」过了,但这种久违的感觉似乎并不讨厌。 他恍惚间回忆起了学成后第一次拜别师长,与沈绪坐谈天下事。 两个画面重合,他心中依稀涌起了当年的壮志凌云,浑身的血液也渐渐滚烫沸腾起来。 解缙起身,躬身长揖:「昔明太祖有九字真诀,『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在下斗胆,请将军效仿之。」 沈明恆的笑意蔓延至眼底,于眸中毫不掩饰地漾开来。 他起身回礼:「亦我所愿也。」 解缙心知肚明,这一关他算是过了。 他好笑地发觉自己心中居然瀰漫了些自得出来,仿佛能得沈明恆认同是件极了不起的事。 解缙轻点了点他手边累成一摞又细心抚平的纸卷,笑道:「焦宁与平城接壤,平城反王夏侯斌有一心腹爱将,名廖奇,廖奇的女婿一月前死于苗所江之手,在下以为,此事可用。」 沈明恆抬眸:「先生想挑拨苗所江与夏侯斌,做渔翁与黄雀?听先生所言,这廖奇只是夏侯斌手下将领的女婿,可行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全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明恆身上,如果夏侯斌与苗所江能打起来,那倒确实可以转移注意力,也免得苗所江整天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但夏侯斌与苗所江实力都不弱,他们当真会如此轻易撕破脸皮,拼个你死我活? 「廖奇的女婿出身江东傅家,傅家长子前些日子娶妻,娶的是淮北王崇友之女,那女子未出阁时与尹瑞申长女是关系极好的手帕交,尹瑞申长女半年前出嫁,嫁的是越城反王吴德跃之子。越城与焦宁郡之间仅隔一小县,巧的是,那小县正是平城属地。」 解缙笑得意味深长:「也就是说,夏侯斌与吴德跃完全有可能联手吞併焦宁郡,苗所江若不能先发制人,必死无疑。」 第161页 沈明恆:「……」 他在脑中默默地过了一遍这复杂的关系,只觉得能从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找到夏侯斌与吴德跃的联繫,解缙解大军师果然名不虚传。 解缙侃侃而谈:「下属的女婿或许不值得夏侯斌出手,吴德跃或许也不在乎儿子被吹了什么枕边风,感情不配让他们失去理智,但利益就是理智本身。」 「吞併焦宁的好处足够让他们放手一搏,而假如利益与感情都在天平的同一端,那这信念将前所未有之坚定。」 解缙踌躇满志,自信道:「将军听来也许会觉得牵强,但苗所江多疑,他会信的。」 他拱手:「将军若是信得过,在下愿全权负责此事。」 「若是先生都信不过,我便无人可用了。」沈明恆赞嘆一声,「先生大才。」 解缙谦虚地说:「不算什么,在下走南闯北,有些传言哪怕不主动去听也会传入耳中,将军久在盛京,知道这些已然非常了不起了。」 解缙语气中多了几分真诚:「在下像将军这么大时,远不如将军。」 系统打了个哈欠,心想你这个小人类还挺自负。 别说你小的时候,你现在这个年纪、你未来七老八十了,也都比不过任何时间段的沈明恆。 它宿主虽然经常不做人,但做起人来,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先生谬赞,不过……」 解缙原本还有些自鸣得意,听到「不过」这句转折一颗心顿时提起。 不过?不过什么?他刚刚说的话哪里有疏漏吗? 不会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分的完美无缺啊。 解缙表面从容,实则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不过,先生还没说,这次来寻我是为何事?」沈明恆提醒,他以为解缙是忘了说。 其实是做好了坚定不移无论如何都要辞行打算的解缙:「……」 走是不可能走的,赶他他都不走! 望着沈明恆清澈疑惑的眼神,解缙面色不变,眼也不眨地说:「不是什么大事,原想向将军请示该如何处置原岷城守官。」 他顿了顿,歉然道:「倒不必急在一时,是在下来早了。」 沈明恆摇了摇头,「不,此事很重要,秋收在即,庶务才是重中之重。」 他思索片刻,「我稍后亲自去见见他们,若是可用,便让他们復归原职。」 解缙劝道:「将军一夜未眠,该先好好休息才是。」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来,不贊同地说:「再繁忙也该保重身体,无论如何都得睡足时辰。」 「我记下了。」沈明恆连连点头。 眼看沈明恆如此乖巧,解缙老怀大慰,头一次生出了些养孩子的愉快和满足来。 系统又打了一个哈欠,顺便给解缙点了一个电子蜡烛。 它宿主只说「记下了」,又没说「能做到」,而且它宿主这么狗,说的话只能听一半啦。 * 岷城人心惶惶。 这座不小的城池突然多了二十万大军入驻,忽然间便显得逼仄起来。 礼崩乐坏的时代,一切律法都不再有效力,而凭藉律法与权威建立起来的等级结构自然而然也就不再能维持。 岷城百姓如今倒谈不上看不起这二十万大军,不是观念改变,纯粹是不敢。 这个时代读过书的人寥寥,大部分士兵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习惯了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战争机器,如果没有了约束,简直想像不到岷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好在沈绪治下森严,他虽然不在了,他的部将们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太过放肆。 岷城里军队欺压百姓的情况不算太严重,意思是,虽然没有烧杀抢掠,但沈明恆才出门五分钟,就看到了一例拿东西不给钱的事情发生。 刚与解缙道别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去一趟监牢的沈明恆:「……」 他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挽好。 恭喜,你死定了。 大军入城,百姓们俱都避之不及,唯恐惹上祸事。 会在这个时候还出门做生意的,可见确实要活不下去了,只能在饿死与得罪了大人物被打死之间,选一个还算干脆的死法。 「军爷,这花儿不值钱,只要两个铜板……」老叟拉着某个穿着盔甲的将士的手臂苦苦哀求。 他的儿子被徵兵带走,已经数年未见了,家中只有他与他的妻子两个老人和年幼的小孙女。他与老妻年迈,做不了别的活,只能一早上山采了些花希望能够贴补家用。 临近深秋,能採到这么些花也不容易。 说「不值钱」是希望这些大人物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说「两个铜板」又抱了些或许对方会看在便宜的份上给钱的希冀。 第90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4) 战争是最高明的敛财手段, 这天下乱了十年,昔日因为军饷被剋扣整日吃不饱而显得瘦削孱弱的士兵如今竟也都改头换面。 虽然不至于肥头大耳,但也算孔武有力。 一老一壮的对比尤为强烈, 更显得此景悽惨刺人。 那穿着盔甲, 身后跟着两个士兵的看起来约莫是军中的将领,他用力拂开老叟的手,语气兇狠且嘲弄地骂道:「几朵破花,老子是给你面子才拿,你还敢跟老子要钱?」 身后的士兵嘻嘻笑着:「老大这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第162页 满脸看好戏的兴致盎然,丝毫不觉得这是件多过分的事。 老人往后踉跄了几步, 跌倒在地,粗糙的手掌被尖石上划过, 渗出几道猩红血丝。 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交错的愁苦, 犹不肯放弃地伸出手试图去抱将士的大腿,「军爷, 求求您, 我小孙女两天没吃饭了。」 「关老子屁事啊?」几缕血迹蹭到了将领的裤腿上,他顿时勃然大怒,一只手高高举起握成拳就要砸下。 老人还是死死地抓着将领的裤腿, 他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迟迟不曾觉察到疼痛。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便见那拳头停在了半空,手腕被另一只白皙的、看上去要细弱许多的手握住,动弹不得。 众人目光随之移动,看向来人方向。 太小了。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 一身暗色玄衣也难掩饰眉眼间的稚气。 大概是钟鸣鼎食的家族精心养出来的贵公子,皮肤白皙, 身形清瘦,只是普普通通地站着仿佛都有出尘气质,卓尔不群。 连身边跟着的小厮都与众不同,哪怕他们不懂举止间有什么规矩,但也觉得好看得很。 不过如今的岷城,哪有什么大家族。 最大的家族是他们的主帅沈明恆,其次就是他们! 将领挣脱开沈明恆的手,自觉在下属面前失了面子,面红耳赤地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多管闲事是吧?」 沈明恆沖他微微一笑,手腕使了巧劲把长真推开,而后一脚踹了过去。 长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自家瘦弱的公子与那「凶神恶煞」的壮汉缠斗到了一起。 长真愣了一下,面上瞬间染上焦急:「公子!」 沈明恆把熊大伟踹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背上不让他爬起来,听到声音扭头问:「做什么?」 长真:「……」 长真把未出口的话语咽了下去。 一旁的两个士兵呆在原地,显然没想到这看上去矜贵异常的小公子居然能把他们老大压着打。 熊大伟羞耻地涨红了脸,「混蛋,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明恆脚下微微用力,语气冷淡,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平静:「别吵。」 他侧过头,「长真,去把项邺叫来。」 项邺是他的副将,再往前倒半年,项邺是沈绪的副将。 熊大伟未必会畏怯沈明恆,但一定会害怕项邺,对于他来说,项邺才是他最大的顶头上司。 熊大伟面色有些惊恐:「不是,你是谁啊?」 从「你知道我是谁吗」到「你是谁啊」,气势弱得不是一丁半点。 沈明恆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你会知道的。」 长真见目前局势沈明恆不像会被欺负的样子,他快速施礼告退,不是很放心地离开了。 * 岷城的府衙从办公场所被改造成了居住场所,如项邺等将领,以及解缙等军中文职,都暂时住在府衙。 原岷城郡守一家人皆被下狱,沈明恆占了他的郡守府。 两地离得不远,长真忧心沈明恆,一路小跑着去寻项邺。 项邺正在练武,一桿长枪舞得虎虎生威。 沈明恆虽然不管事,但军中庶务皆有解缙负责,项邺与军师配合多年,相信他的能力,于是也很放心地撒手不管。 他见到匆忙仓促的长真有些诧异,收枪在后,礼貌问道:「长真,是小将军让你来的吗?」 项邺认识长真,将军身边跟着的小厮,与他们这些大老粗不同。念过书,识文知礼,动作麻利但总显得不紧不慢,这还少第一次这么慌张。 「项将军,」长真躬身施礼,「公子有请。」 项邺点点头,「好,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 沈明恆爱洁,他出了一身汗,这样过去也太失礼了。 「不必!」长真急忙出言拒绝,「兹事体大,项将军还是尽快随我来吧。」 「啊?好。」项邺有些莫名,但也没有反对,随手把长枪扔下,顺从地跟上他。 如果说解缙与沈绪之间是纯粹的友情,那么他较之而言,还要多上一份信仰。 士可以为知己者死,沈绪是他的将军,他是将军的骑士。 将军战死,他就是将军的守墓人,会一步一步托举着将军的儿子上云端,使之不堕将军之荣光。 所以项邺与解缙不同,他很难对沈明恆失望,更不会轻易放弃选择离开。 倘若没有几分奋不顾身的任劳任怨,又怎么称得上忠诚? 项邺不明觉厉地跟着长真往大街上走去,他记得沈明恆住的地方不再这个方向,难道小将军不在住处吗? 没多久,他们绕过一处拐角,远远就看到前面的区域聚集了不少人。 人群倒也没有围得很近,只各自在附近寻了一处角落,像是想看又不敢,于是眼神胆怯而飘忽,手上还要有意做些什么以掩耳盗铃。 而在人群有意无意的目光中心,有位少年正搀扶起一位老人,在他们脚边倒着三个捂着胸口哀嚎、穿着盔甲的士兵。 「小将军?」这幅场景实在有些奇怪,项邺的声音都因惊讶而变了语调。 他走近,沖沈明恆抱拳行礼,而后迟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熊大伟,「小将军,这是什么情况?」 第163页 沈明恆没理,他看向长真:「带钱了吗?」 「回公子,带了。」长真点头,自袖中拿出荷包。 沈明恆不缺钱,沈家被文人墨客鄙夷过,但是没穷过,更别说赵昌这次起用沈明恆还给了不少赏赐。 沈明恆经手的钱没有铜板这么小的单位,他挑挑拣拣,从荷包中找出一块最小的碎银。 一家子老弱病残,给的多了反倒害了他们。 「老人家,抱歉弄坏了你的花,就当我全部买下。」 相貌出众的少年郎面色真诚而歉然,「花儿很好看,两个铜板太少了,至少值十个铜板。」 项邺这才注意到地上零落了一地花瓣,凭他的经验,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打斗。 其中一方很明显,无疑是那三个看起来伤势不轻现在还躺在地上没能爬起来的士兵,但另一方是谁? 总不能是清瘦年幼文质彬彬的小将军吧?小将军看起来一点都不能打。 「这……」老人原本还神色动容,拉着沈明恆说些亲近感激的话,然而在听到项邺那声「小将军」时瞬间变得不安,几乎是在瞬间就颤颤巍巍地收回了手。 他很缺钱,但现在竟也有些不敢收。 老人小心翼翼:「多、太多了。」 沈明恆态度煦然:「您也听到了,我是这三个畜生的将军,他们冒犯了您,我替他们赔罪,多的钱是赔礼。一会儿我让人送您去看大夫,希望您能原谅他们一回。」 沈明恆心知给了钱老人也不会主动去看伤的,但是这么大年纪被推搡,不让大夫诊治一下他也不放心。 话音落下,发觉沈明恆身份不简单躺着闭目装死的三个人同时眼睑一颤。 一股酸涩的感觉从心口瀰漫到眼眶,让他们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多奇怪,沈明恆的打骂他们可以毫不在意,反倒对这一句替他们恳求原谅的话语无所适从。 沈明恆对他们下手毫不留情,但在外人面前,语气分明是维护的。 他骂他们是畜生,却也还愿意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将军。 老人悄悄抬头看了沈明恆一样,又迅速低下头,终于不再抗拒地接过了碎银。 老人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道:「都听将军的。」 他刚刚真的切实经歷了一场绝望的海啸,那种感受太痛苦了,可是他依然愿意试着去原谅那三个人。 因为他希望沈明恆如愿。 这么好的小将军,就应该事事如愿。 沈明恆也注意周围明里暗里簇拥过来的目光,他微微提高了音量,朗声道:「诸位,我是沈明恆,是这支大军的主将,也是现在岷城的主事人。」 「自大军入城以来,对诸位乡亲造成的困扰、欺压、不便,我皆有监管不力之责,向诸位道歉。」沈明恆深深躬身。 项邺「啊」了一声,也手忙脚乱地学着沈明恆的动作施礼道歉。 人群中发出清晰的譁然声,这群没读过书,没识过字,连行礼时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的人手忙脚乱地模仿着沈明恆的动作回礼。 突然之间,他们就不害怕被发现在看热闹了。 在这个攻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奸淫掳掠的时代,在这个只需要在城门施粥就可以成为丰功伟绩的时代,从来没有大人物对他们弯过腰,没有大人物在意他们的生活被影响,更不会因此道歉。 熊大伟三人不知何时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走到老人身边,脸色因为羞愧涨得通红。 他们原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此刻看着百姓们望向沈明恆亮晶晶的眼神,再回想起自己从前收到的畏惧与厌恶,心里忽然就很不是滋味。 在参军以前,他们的父亲也和眼前的老人差不多啊。 他们刚才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老人家,对不住。」熊大伟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沈明恆微微抬眼,瞥见他脸上一片真心实意,没有丝毫不愿。 还行,不算无药可救。 第9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5) 浪子回头金不换, 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做错了事,终究得付出代价。 沈明恆冷冷地扫了熊大伟一眼, 望向百姓时眼神又柔和了下来。 「我就住在前面的郡守府, 今后若再有麾下将士仗势欺人,你们尽管来寻我,我一定严惩不贷。」 沈明恆当着所有人的面吩咐:「长真,之后在府门外也摆一口登闻鼓,不论何时,此鼓响后, 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公子。」 百姓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将军, 要是恶人守在您门口,不让我们过去怎么办?」 沈明恆轻轻笑了笑, 「那也没事, 每隔三日,我会外出寻访,到时候你们就直接把我拦下, 事情不解决就不放我走。」 「将军此言当真?」 「自然。」沈明恆郑重道:「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他这话说得真诚, 没有人会怀疑他此刻的认真。 但是人总是善变的,尤其是他这样一腔热血的少年郎,随时有可能变成卑劣的大人。未来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百姓当然不敢放任自己相信这句话, 其实这样的沈明恆哪怕只持续一天,为他们惩处了为非作歹的将士, 已足够他们感激涕零。 第164页 沈明恆也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薄弱,哪怕他发下毒誓也不会有人肯当真。 但是没关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时光会证明一切。 信任与信念都会刻入骨髓,随着血脉传承流淌。 和百姓们又承诺了几句,沈明恆才终于看向项邺。 「你没什么要和本将军解释的吗?副将?」沈明恆负手在后,语气平静却冰冷。 项邺总算知道沈明恆叫他来是因为什么,他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属下约束不力,请将军责罚。」 「确实该罚。今日只是本将军看到的,没看到的又有多少?」 沈明恆顿了顿,忽而浅浅嘆了口气,声音宛如呢喃:「项邺,你就是这么当我的副将的吗?」 他显然很清楚项邺对他的忠诚来自何方,也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果不其然,本就羞愧的项邺闻言更是无地自容。 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将军,不必说话,只那失望的眼神足够让他寝食难安。 项邺啊,你说忠于将军,这就是你的忠诚吗? 他抬起头,目光惶然,像是想要迫切证明自己,「属下该死,恳请将军降罪。」 沈明恆轻轻「嗯」了一声,他看向熊大伟,「你们三个,自己回去领军棍,至于项副将……」 他视线下移,目光淡淡扫过,「同罪,可有异议?」 「没有。」项邺松了一口气,罚得再重都没关系,只要小将军还肯再给他机会。 项邺再度抱拳,「属下领罚。」 「不,将军,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自己混帐,项将军根本不知情。」熊大伟急急反驳。 畏惧归畏惧,他对项邺还是很信服的,项将军是个好将领,他不想害了对方。 终究是习惯了谨小慎微过日子,老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期期艾艾地拽了拽沈明恆衣袖:「小将军,不然就算了吧?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沈明恆对老人轻柔地笑了笑,以示安抚,但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跟您没有关系,他们做错了事,本就该罚。」 他对熊大伟说话就没这么和颜悦色了,冷声道:「你做出混帐事,他身为副将却不知情,难道不该罚?」 熊大伟嘴比脑子快:「那你还是将军呢!」 「熊大伟,你闭嘴!」项邺瞪了他一眼。 沈明恆面色不变,甚至还带着几分贊同地微微颔首:「你说得对。」 空气中莫名静默了一瞬,熊大伟忽然有些不安,他嗫嚅道:「将、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沈明恆又不理人了,他礼貌地朝四周拱了拱手:「我先带他们回军营,诸位,失陪了。」 他眉眼带笑,打趣般地玩笑道:「三日后见。」 他对百姓总是态度很好,明晃晃地将区别对待摆在脸上,项邺心中忽然就很不是滋味。 「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回军营。」 哪怕不用抬头去看,也不必听清沈明恆说的是什么,只听语气就能分辨出他在对谁说话。 项邺低低应了声「是」。 他站起身,越想越委屈,于是又瞪了熊大伟一眼。 熊大伟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 这是沈明恆第一次来军营。 将士们不认识他,但都认识项邺,而有项邺作陪,一刻钟的功夫,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那位名义上的主将来了军营。 沈明恆名声不怎么样,他们有所耳闻,但他们毫不在意。 从前他们跟着沈绪效忠梁朝的时候,梁朝皇帝赵昌的名声不更加臭不可闻? 不过是讨生活罢了,谈是非爱恨信仰忠诚都太虚伪。 但是毕竟是他们的主将,手掌生杀大权,因而所有将士还是明里暗里注意沈明恆的动线,以此衡量这个新官上任的上司好不好相处。 沈明恆虽然不住军营,但最中心还是给他留了住处。 办公的军帐、帐前的护卫,全都配备齐全,而今也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沈明恆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了所有的将领。 军中最忌拖延,军令刚下,一炷香内所有将领都来到了议事的帐篷里。 不知为何,所有人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屏息敛容,仿佛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就变得谨慎肃穆。 这是一种身居高位者的不怒自威,将领们从前也在别的人身上感受过,但是沈明恆……这可能吗? 将领们站得笔直,时不时悄然用余光飞快地瞥一眼沈明恆,也许是出于好奇。 但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地去看。 沈明恆指节轻扣桌案,随着一声低微的沉闷声响,空气又凝滞了几分。 「都到齐了?」沈明恆目光审视。 站在最前方的项邺出列,恭谨应「是」,「军中一十七位将领,悉数到齐。」 声音中还带着几分想要将功折罪的讨好,让除了熊大伟之外的十六个将领全都莫名其妙。 「很奇怪本将军让你们来做什么?」沈明恆轻笑一声,语气嘲弄:「熊大伟,你自己说。」 熊大伟跪在地上,磕磕绊绊复述自己的所作所为,羞愧道:「属下真的知错了,请将军责罚。」 第165页 「出去领一百军棍,以儆效尤。」沈明恆毫不留情。 就算是体质不错的军人,一百军棍下来,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帐篷里首次发出按耐不住的私语声,细细密密,像是蚊虫啃噬。 不过是一件小事,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难道熊大伟惹到沈明恆了,所以沈明恆想找个藉口把人弄死? 沈明恆像是没听到众人的议论,接着说:「项邺管束不力,罚二十鞭。」 「属下领罚。」项邺毫不犹豫。 二十鞭听起来数量很少,但折磨未必会比一百军棍要小。 用以刑罚的鞭子抽下去鞭鞭见血,二十鞭打完就算不死也得养上十天半个月。 难道项邺也惹到沈明恆了? 还是沈明恆觉得项邺在军中威望过甚打算剷除异己? 项邺也有自己的拥趸,很快就有人提出异议,满脸不服气:「将军,项将军只是失察之责,凭什么罚得这么重?」 军中的相处要比朝堂上容易许多,一个人从心底讨厌你,面上也不会虚与委蛇。 此刻,大半将领的眼中都有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排斥。 沈明恆语气平淡地反问:「失察之责,就不严重了吗?」 不等其他人回答,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脱下厚实的玄色外袍,随手递给长真,只留下一身素白的中衣。 他轻描淡写:「本将军也有失察之责,这二十鞭,我领一半。」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 「公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长真,倘若不是多年来刻入骨髓的规矩,他险些发出尖锐爆鸣的尖叫声。 项邺也随之尖叫:「小将军?这怎么可以?这绝对不可以!」 沈明恆穿过人群走向帐外,路过那反驳的将领时脚步微顿。 他偏过头,平淡地说:「你来执刑。」 毕竟地位的差别摆在这里,士兵估计很难下手,即使他强硬要求,指不定也会做几天噩梦。 虽然将领有可能也会做噩梦,但谁让他是将领?就该承担多一些。 军中没有固定行刑的地方,沈明恆用眼神示意他们跟上,而后带头走到帐外。 如同每一个受罚的人,他安静地找了一处地方跪下,不紧不慢地抚平衣上的褶皱,「开始吧。」 项邺跪倒在他身前,几乎是要声泪俱下地恳求,「小将军,请收回成命。」 他跪得极重,尖锐的石子像是要刺入血肉,沈明恆没有丝毫动容。 「军令如山,这个词什么意思不知道吗?还是说,本将军说的话不管用了?」语气宛如嘲弄。 这个罪名太重,项邺不敢担,他垂着头跪在原地,一股极强烈的悔恨漫过心头。 士兵早就将鞭子送来,手足无措不知该递给谁,他想挖个坑将自己埋起来假装不存在,又觉得手中长鞭烫手很想扔出去。 沈明恆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还等什么?动手!」 所有人神色仓皇,他们陡然意识到沈明恆居然不是在做戏。 他是认真的,谁都阻止不了他。 第92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6) 长真深觉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他下意识想要找人帮忙,又不放心就这样离开。 他慌忙地向军营外走了几步,灵光一闪, 随手抓了一个帐前护卫的士兵, 「去找解缙解先生,告诉他十万火急,请他即刻过来。」 士兵连忙点了点头,不敢拖延。 刚跑了两步,又被长真叫住:「别用跑的,骑马去。」 而等他回去的时候, 那位被沈明恆下令执刑的将领正从士兵手里接过鞭子。 他手有些发抖,可是沈明恆显然心意已决, 再这样僵持下去除了让沈明恆跪得更久之外别无用处。 将领咬了咬牙, 「将军,得罪了。」 在长真惊恐的目光中, 鞭子挥下, 近乎轻柔地擦过白衣。 项邺松了一口气,赞赏地看了那名将领一眼。 沈明恆微微抬眼:「没吃饭?这就是你的水平?重来,这鞭不算。」 项邺赞赏的眼神给了一半险些抽筋, 刚松的气又堵在了喉头, 差点便要哭出来。 将领看了看项邺, 又看了看背对着他的沈明恆,用力闭了闭眼,又挥下一鞭。 风声唿啸,沈明恆皮肤白皙, 几乎是瞬间,衣服未曾遮掩到的后颈处就多了一道肿起来的红痕。 白衣是丝绸做的, 抵挡不了任何伤害,料想后背定然也是这样触目惊心。 沈明恆面色不变,语气仍然平淡:「不算,重来。」 …… 「不算,重来。」 …… 「不算,重来。」 除了最开始的第一鞭,后来的三鞭虽然将领也没用上全力,但也绝对称不上温柔。 沈明恆声音平静,脸色却已有了些微微的苍白。 将领几乎要在这一声声的「重来」中被折磨到崩溃,也不知为何他一个执刑的人,看上去比受刑的沈明恆还要痛苦。 他精神紧绷到极点,自暴自弃般挥下一鞭,已经没了控制力道的理智。 鞭子落下,白色的丝绸上渗出一道红色血迹,四周隐隐有了些血腥味瀰漫。 项邺从未觉得鲜血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他不敢看,眼神却又控制不住地停留在那道血迹上久久不动。 第166页 直到眼眶干涩,一眨眼就是泪珠滚落。 沈明恆终于不再说「重来」了,他顿了两秒,从容道:「继续,还有九鞭。」 系统在他的脑子里鬼哭神嚎:[你来真的啊?宿主,你疯了吗?你居然来真的!] [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这是原主的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还叫他继续?你是要气死我!] 骂到最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又撒娇恳求,沈明恆油盐不进。 这个世界很多人没有机会读书,没有机会去学习大道理。 昏蒙愚钝、矇昧无知、寡廉鲜耻。 他们能看到的世界太小,看不到遥远的相似性,难以领会同理与共情。 不理解什么是道德没关系,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有些事情很重要,有些底线不容逾越。 他连对自己都这么狠,就别抱有侥倖心理,妄想能在触碰底线之后得到他的宽恕。 事实上,沈明恆现在的心情并不糟糕,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这一招还是上个小世界的时候和他师兄学的,连他这么没有良心的人当时都生出了心虚,对付项邺更是百试百灵。 所以说苦肉计偶尔用用还不错,沈明恆觉得就算现在沈绪从地底下爬了起来,项邺会选择效忠谁都未可知。 一个早上的时间,收服一个用兵能力不俗的将领……哦对,或许不止一个,而付出的代价只是些皮肉之苦,沈明恆觉得,这笔买卖简直太值。 项邺跪在他的侧前方,能清晰地看见他白衣染血,看见他额头渗出冷汗,嘴唇渐渐变得苍白。 然而他嵴背始终挺得笔直,眼神未曾有一瞬犹疑。 几点血珠顺着鞭子洒落在地,项邺垂下眼,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愧悔,又是骄傲。 这就是他如今效忠的人。 他的小将军。 * 解缙心满意足地结束了与沈明恆的谈话,回到书房,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开始琢磨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挑拨苗所江与夏侯斌打起来。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解缙没有丝毫苦恼,只有满腔要见证、参与、改变一段歷史的激动与兴奋。 正思索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叫魂似的喊声:「解先生!解先生,救命啊!」 解缙手一抖,白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磨痕。 这纸算是浪费了。 解缙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到门外,皱着眉头教训:「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大唿小叫?」 士兵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将军,军营里面,他让……救命!」 解缙心头一颤:「哪个将军?沈明恆?他去了军营?他怎么了?」 见士兵说不清楚,他急得上手拽着士兵往军营里赶。 解缙步履匆匆,面色微沉,努力保持着镇定,「不着急,你从头到尾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军营在近郊,饶是解缙紧赶慢赶,到达时十鞭也将要打完。 解缙骑马而来,远远地就看见长鞭扬起又落下,少年背影清瘦,衣上满是血迹,连鞭子上都覆上了一层红色。 他眼前一黑。 解缙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用力踹了那将领一脚,「陆行堂,你该死!」 解缙一介文人,这盛怒下的一脚对陆行堂而言跟被一只兔子撞了没啥区别,但陆行堂竟也被他踹得跪倒。 陆行堂颤抖地扔下手中染血的鞭子,抱拳愧疚地重复:「属下该死。」 「公子。」长真赶紧上前将沈明恆扶起来。 沈明恆仍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拂开长真搀扶他的手,自顾自从他臂弯处拿过自己的玄色外袍。 衣裳轻展,掩住了满身血迹,唯有地上零星如红梅的点点血迹,证明了并非无事发生。 沈明恆面色苍白,眼神却坚定明亮,像是收纳了万顷星辰。 他笑了笑:「先生也来了。」 解缙气得又踹了陆行堂一脚,快步迎上前。 他不敢乱动,怕触碰到沈明恆的伤口,只连声催促地问周围人:「请军医了吗?叫他动作快些。」 「不必。」沈明恆摇了摇头,他抬眼:「你叫陆行堂?本将军记住了,起来吧。」 陆行堂仍跪着,只低垂着头应了声「是」,算是回答了这人的第一个问题。 在对沈明恆动手之后这人说了这样近乎记仇与威胁的话,可陆行堂半点没有会被针对的担心。这样有原则的沈明恆,谁都没办法怀疑他的堂皇正直。 沈明恆不紧不慢地整理袖口,「召集所有将士,本将军有话要说。」 解缙眉头皱得几乎要拧成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不上药,还要瞎折腾什么?」 「先生,我没有任性,也没有瞎折腾。」沈明恆好脾气地解释。 项邺顿时不贊同地看了解缙一眼,「军师,别这样说小将军。」 他心里有些酸楚,百姓也就罢了,怎么沈明恆对解缙的态度也与他们不同? 如果他没有做错事,是不是沈明恆就不会对他这样冷淡? 项邺眼眶微热,但他虽然反驳了解缙,却也忍不住开口劝说:「小将军,先让军医为您诊治好不好?」 「副将,」沈明恆嘆气:「听令很难吗?还是你对本将军有意见?」 「不、不敢,不是的,属下没有!」项邺慌乱无措。 第167页 「那就去召集将士。」沈明恆声音强硬了许多。 他嘴唇失了血色,苍白如纸,十五岁的年纪在军营中更显年幼,看上去柔弱可欺。 但当他眉眼含怒时,便像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周围的将领们纷纷低头领命,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其实他们早该发觉,能够一声不吭受完十鞭、结束后还能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能是什么好拿捏的人? 到底是将帅世家培养出来的孩子啊。 现场顿时空旷了许多。 「项副将,熊都尉,你们两个结束之后再去领罚。」 沈明恆受着伤,但并不妨碍他身姿矫健地纵身上马,「先去集合,点将台见。」 他策马而去。 骑马必定会牵扯到伤口,何况沈明恆速度远算不上平稳,几乎是在飞了。 被落下的解缙目瞪口呆:「他哪来的马?」 末了才反应似乎是自己刚刚骑过来的,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 他咬牙切齿:「我着什么急?反正受罪的沈明恆。」 「军师……」项邺用眼神恳求他住嘴。 沈明恆鞭痕遍布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抹去,让他现在不能容忍对沈明恆的任何冒犯,哪怕只是言语。 解缙翻了个白眼,「走吧,去点将台,顺便解释一下你们做了什么让将军这么生气。」 点将台是将领们集结军队、分配任务的重要场合,在军中意义非凡,大多时候它都被用作战前的动员。 所以就很奇怪,就算是要打战了,但是怎么会这么匆忙,他们甚至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但将领们这次空前严肃郑重,战士们不敢拖延。 等到人来得差不多,沈明恆挺身从马背上跃起,脚尖一踩马鞍,就着近乎陡峭的墙面,三两步就翻上了高台。 黑髮飞扬,一身玄衣猎猎,他居高临下投来一瞥,如同至高无上的神明。 即使是在军规森严的军营,将士们也不由得齐齐惊唿出声,引起一阵譁然。 这是一场华美的炫技,在此之前,他们对「武艺高强」这个词的所有印象,都建立在「力气大」、「能打」之上。 第93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7) 解缙眼前又是一黑。 好看吗?拿命换的。 解缙真的很想上去抓着沈明恆的脖子把他拎下来, 再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好好学学什么叫「身体髮肤受之父母」! 隔得远,底下的人看不清沈明恆苍白的脸色,不知道他负伤而来, 鲜血已经将玄色的外袍也悉数浸透。 沈明恆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铿锵有力:「本将军知道, 你们其中许多人都不是自愿从军,是被强行徵召而来的兵役,你们有父母,有妻子,或许小儿还正嗷嗷待哺。如果可以,本将军也想放你们回家, 让你们一家团聚,不必颠沛流离。」 那份惊嘆与譁然随着沈明恆的声音缓缓沉入心底, 而思家之情则慢慢升腾开来。 其余反王的将士还有些抱着军功换爵、升官发财的念头, 而他们是第大梁朝的兵,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条路可以选。 所有人最初, 都是被迫与家人分离, 被迫放弃了安稳的生活。 在场之人皆沉默,不知道沈明恆忽然说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明恆嘆了口气:「但是诸位啊,世道乱了。你们一路走来, 想来也看过不少饿殍遍野、尸骨无人收敛的惨状。那其中, 或许已经有你们的亲人。」 「本将军知道这话有些难听, 可有些事情,不是不讲出来就可以不存在,相反,你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你们必须知道, 假如无人执剑,你、你们、你们的亲人, 终究都会成为其中一具枯骨。」 将士们眼神懵懂,隐隐还有些不耐。 他们的思想顽固如未加开化的野兽,也拥有着野兽的机敏与直觉。就比如他们知道,这世道之所以会乱,他们的家园之所以会被毁,都不过是当权者的利慾薰心罢了。 从古至今,天底下所有反王振臂一唿时说的话都大同小异,从前说好会让他们过上富庶安稳的日子,最后全都付之流水。 这天下,安有真正顾惜百姓的君主? 将士们听得兴致缺缺,他们分得很清楚,打仗是为某一个人开疆扩土,而不是为了保家卫国。 与其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不如给些好处,他们说不定还会积极一些。 沈明恆又浅浅嘆了口气,接着道:「如今你们已经不是梁朝的兵,不必守梁朝的规矩。凡立功者,皆可以军功晋爵,金银、粮食、你们打下的土地都可以分予你们。」 「从今往后,每人月俸一两银子,若是不幸战亡,本将军会让人亲自将百两银子交到你们的家人手中。」 他轻轻笑了笑:「不过本将军还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一起看到天下太平的时候。」 传令官将他的话语带向远处,让每一个将士都能听到。 今日不是出征,沈明恆说的话不算鼓舞人心,但将士们神情还是激动万分,以至于听不到最后那句祈愿。 没人会不关注切身可得的利益,在让他们为信仰而战前,先得让他们吃饱。 一两的俸禄已经让他们难以自持,居然还有土地! 在这个时代,土地是每一个人刻入血脉骨髓的期盼。 第168页 沈明恆等着他们从激动中平復下来,而后冷哼一声:「你们想要的,只要不过分本将军都会给,那就别想着再从百姓手中抢。」 离得近的人能听到他的语气顿时冰冷了下来,与方才说着「一起看天下太平」的模样仿佛判若两人。 将士们不由得从热血上头的状态中冷静了些,受有些压抑的气氛影响,不由自主就开始认真起来,仔细地听沈明恆讲话。 他一字一句:「本将军与你们约法三章,不得损毁庄稼、不得欺压百姓、不得强买强卖。」 他勐地提高音量,带着不容回绝的强硬,「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听清楚了吗?」 将士们被这话中的严厉惊了一瞬,下意识齐声应「是」,復又大声重复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日头渐高,阳光刺透云层,满眼光明灿烂。 沈明恆又说了几句话,将详细的晋升标准、待遇与军规都补充完整,士兵们记不住没关系,将领们之后会无数次强调的。 但他必须得当众传达一次,涉及到关心的部分,将士们自然会听得清楚认真,才不至于被上级欺瞒。 确定没有遗漏之后,他下令解散。 这次沈明恆没有选择跳下去了,他终于给了台阶几分尊重。 解缙看到他准备下来的身影,拉着项邺到下方等待。 沈明恆还未靠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解缙心头突地一颤,抬眼去看沈明恆的后背。 ——他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 沈明恆犹在復盘今日之举。在军营这个地方,要得到信服实在太简单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就成功了一大步,而他的表现应该还不错? 这还只是早上的事情没有传开,否则士兵们一定更加震撼。 一个自己有能力,又不会吝啬赏赐的将军,足够所有将士对他死心塌地。 接下来,只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就好。 先打一场畅快淋漓的胜仗,再提拔一批只属于他的将领,该分的土地都分出去,军心就自然可以凝练。 当赏则赏,有过必罚,他带出来的兵,无论如何军纪不能差。 「将军。」一声夹杂着怒气的声音传来。 沈明恆循声望去,看见解缙黑沉沉的脸,与长真微红的眼眶。项邺远远地守在一边,时不时便要焦急地看上他一眼。 沈明恆:「……」 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解缙拱了拱手,「敢问,您现在可以抽出点时间,让军医看看了吗?」 用词虽恭敬,语气却嘲讽。 沈明恆老实点头:「可以可以。」 长真连忙上前搀扶,指尖刚一触碰到沈明恆便能感到一片濡湿,他低下头,入目是一片血红。 长真终于没忍住,眨眼间眼泪便落了下来。 「哭什么?」沈明恆无奈。 他当然也会保重身体,但这毕竟只是个小世界,他就算死了也不过是任务失败,难免便有些大胆。 解缙拽着他就走,嘴上阴阳怪气:「还哭什么,你要是再不包扎上药,就是给你哭丧了。」 他火气大得很,沈明恆不敢惹,识相闭嘴。 军医接连被好几个将领叮嘱催促,以为出了天大的事,做了十足的准备。 远远看到沈明恆若无其事走来时还吐槽将领们小题大做,待走近之后才发觉不对劲。 玄色将血迹尽数遮掩,看不大出来,那浓厚刺鼻的血腥味却做不得假。 军医心惊胆战地为他将外衣褪下,素白的中衣一半被鲜血染头,依稀可以窥见伤口的淋漓可怖。 军医都有些无从下手之感。 但沈明恆实在是个很省心的伤员,就算军医上药时触碰到伤口,也始终不声不响,像是没有知觉。 解缙所有的骂声于是都被堵在喉口,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怎么会不知道沈明恆闹这一出的目的呢?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少年要建立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他有什么理由阻止? 解缙终究不忍看沈明恆的伤,他别过头,语气干涩:「将军,下次别这样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你要是真有个万一,不论你有什么样的梦想和期许,都终成镜花水月。」 沈明恆是很擅长认错的,他眼也不眨,乖巧道:「先生,我知道的,这次是我冲动了。」 要是了解他就会发现,他还是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任何秩序的建立,最初都是要以鲜血作为警示,从我开始也不错。」 沈明恆任由军医施为,神色始终柔和平静,但人的承受能力总有一个限度,大抵是卸下了强装的气力,他此刻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项邺沉默地在门口行了一个礼,没有进门,转身离开。 解缙看到他这个样子,天大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他有些无力,仿佛回到了沈绪劝说他离开的那天晚上。 可那样的痛苦,他再也不想经受第二次了。 解缙看向沈明恆,与他目光交接,「将军,你说想要天下太平,说不想再有百姓被欺压,可是出自真心?」 「自然是。」 「会很难。」 「那又如何?」沈明恆毫无迟疑,他微微一笑,「先生怕了?」 「不。」解缙摇了摇头。 第169页 他对沈明恆有十二万分的信心,他知道以这人的本事,这天下迟早都是他的。 但夺天下易,治天下难,那将会是一段太漫长的过程。 解缙认真地说:「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沈明恆愣了一下,笑道:「我当然会。」 与此同时,陆行堂在自己的帐篷里失魂落魄地反省。 虽然是沈明恆下的令没错,但他伤了小将军也是事实,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沈明恆刚踏进军营的时候,然后把他自己毒哑! 让他没事瞎出什么头,显摆他有嘴是不是! 正于心难安时,帐前护卫的士兵禀告他项邺来了,陆行堂连忙起身。 没等他外出迎接,项邺自己拂开军帐的帘幕进来。 「陆校尉,」项邺神情平淡:「我来领罚。」 陆行堂脚步微顿,心中勐然涌起一股几乎要仰天长啸的悲愤。 为什么又是他? 他错了,原来不是嘴的问题,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就该把自己的手摺断! 第94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8) 军医给沈明恆每一道鞭伤仔仔细细上完药, 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觉得手指都有些颤抖。 不是累的,纯粹是太过紧张。 事实上沈明恆脾气比他想像中要好, 说话永远温声和气, 还会在解缙给些完成不了的为难任务时出言维护。 但或许是他太过年幼,太过乖巧,痛了也只是强忍着不出声,军医便格外不捨得他受罪,手下的力度也一小再小。 他把包扎完的沈明恆塞进被子里,「将军不要乱动, 以免牵扯到伤势,我去给将军熬药。」 沈明恆点了点头, 朝军医笑了笑:「多谢。」 军医低声回了一句「分内之事」, 出门时连步伐都轻快许多。 解缙没忍住,多看了沈明恆几眼。 他发觉这人似乎怪异得讨人喜欢, 不过一面之缘, 百姓们喜欢他,军医对他也有着超出主僕情谊的上心,就连项邺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那熊大伟被他打了罚了, 看他的眼神反倒愈发热切忠诚, 更别说陆行堂现在几乎都想以死谢罪了。 沈明恆莫名, 「先生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怕你又背着我干出件大事来。」解缙很记仇,阴阳怪气道:「毕竟,将军你现在本来应该在睡觉的。」 沈明恆忙碌了一晚上,他走时还叮嘱这人注意休息的, 谁曾想他前脚刚走,这人后脚也出来了。 沈明恆顿时想起来自己出门是有目的的, 他坐起身,「对了,原是想去牢里看看前岷城郡守的,也不知道是否可用。」 解缙都要被气笑了,「将军,你是要出门吗?你是要、现在、这种情况、出门办事吗?」 每停顿一下,语气都要更危险一分。 沈明恆:「……」 他重新趴了回去,「不是,只是换个姿势而已。」 解缙勉强算他煳弄通过,他咬牙切齿,心想等沈明恆好了他一定要打他一顿。 「项副将呢?先生,我记得他刚刚跟在你身边。」沈明恆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转而又关心起别的事情来。 解缙面无表情。 当是时,军医捧着一碗漆黑刺鼻的药过来。 沈明恆行动不便,长真忙上前接过,又拿了个小汤匙,打算餵给他。 沈明恆摇头,满脸都写着拒绝,「先放那,我一会儿自己喝。」 喝药已经很可怕了,慢慢喝简直更是世间第一惨绝人寰之事。 解缙拽过军医,「你有没有蒙汗药?给他来一点。」 省得这人又出去逞强。 长真在心里表示贊同,面上不满地瞪着他。 军医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回禀:「没有。」 他对着沈明恆嘘寒问暖,「将军,药里我加了些止痛助眠的成分,你喝了就睡一会儿,对伤口恢復有好处的。」 解缙也不在意他的区别对待,漫不经心,「你这不是已经把蒙汗药放进药里了吗?还说没有。」 那怎么能一样! 军医也瞪他。 解缙伸了个懒腰:「赶紧喝吧,喝完我就走,不打扰你休息,殷仁济那边,我替你去见。」 殷仁济就是岷城被下狱的原郡守。 「那便多谢先生。」沈明恆自是相信解缙的本事,他也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有人在旁边,「长真,你们也都下去吧。」 长真神色为难:「公子。」 解缙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药,神色意味深长。 沈明恆:「?」 沈明恆:「我会喝的!」 「属下自然信你,将军。」解缙摊了摊手:「毕竟就算您不愿意,属下除了死谏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 虽然和沈明恆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显然已经足够解缙发现,沈明恆是个说一不二的君主。他想做的事,旁人绝对无法阻止,最好也不要阻止。 上谏、相劝,仰仗沈明恆的仁慈,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但肯不肯听、愿不愿意纳谏,就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事情了。 沈明恆不满地再次强调:「我真的会喝。」 他的信用变得这么差劲了吗? 不可能,一定是原主的问题,跟他没有关系。 好不容易把他们劝走,眼看药碗上冒出的热气越来越少,沈明恆嘆了口气。 第170页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端了起来。 以他的经验,这药要是再凉下去,味道会变得更噁心的。 沈明恆心中动了悄悄倒掉的念头,犹豫了很久,还是遗憾地强行把这个想法按下。 [六儿?] 没有回应。 自沈明恆不顾反对硬要受刑之后,系统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冷战。 [六儿?]沈明恆恍若未觉系统在生气,他苦着脸,[六儿,闻起来好难喝。] 系统不声不响,像是已经消失,然而没等多久,沈明恆就不出意外地察觉到嘴里漫开一丝清甜。 是一颗糖。 这是系统商城里最便宜的东西,一个积分能买十颗,除了好吃之外没有任何附加用处。 沈明恆没有花费积分,那是系统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的。 沈明恆得意地笑了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转瞬即逝的苦涩过后,喉咙里依然只余下糖果的甜香。 * 解缙从沈明恆帐篷里出来时已经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他看了看天色,叮嘱门外的将士等沈明恆睡醒给他准备些易于消化的稀粥。 郡守府的居住条件要比军营好些,但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好再让沈明恆乱动。 他的伤口已经被扯到很多次了,军医说这么严重的伤势过会儿可能会发烧,解缙想着想着便又嘆了口气。 他也没心情吃饭了,径直离了军营,往岷城地牢而去。 不管什么地方的地牢都不会是舒服的地方,不见天日的潮湿阴暗处最容易滋生鼠蚁蛇虫,空气中仿佛都瀰漫着腐朽的味道。 解缙虽然常年待在硝烟与血腥交织的前线,但他毕竟是个文人,有着这个时代对文人的刻板印象——爱洁。 他嫌弃地掸了掸衣角,似笑非笑地看向前面领路的小吏,「你们没擅自多做些什么吧?」 他心头留了些阴影,一时半会儿见不得血腥。 「没有没有,小的们不敢自作主张,都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呢。」小吏点头哈腰,「大人这边请。」 因着这段时间的连番变故,地牢被关着的人数并不少,殷仁济一家被关在最深处。 解缙一路走去,从吵闹走向死寂,惟有浅浅的唿吸声与小儿微弱的哭嚎,证明里面并非无人。 解缙脚步并不重,可周遭静谧,竟也显得落地可闻。 殷仁济察觉到动静,他睁开眼睛,眼神镇定平静,「原来是解军师,军师此来,是送在下上路的吗?」 解缙眼神带着高傲的怜悯,言辞颇不客气:「殷大人,你年岁不小了,死了也不可惜,但你的幼女才三岁,你难道就不为家人想想?」 殷仁济与他的妻子伉俪情深,膝下仅一儿一女。 他是老年得女,两个孩子年岁相差大,长子殷齐今年已经二十。 殷仁济眉眼低垂,平静道:「恰逢乱世,我本就不该让她出生,就当是重回正轨,只希望她这次死后,切莫再急着投胎。」 解缙啧啧称奇:「真是怪了,殷大人,赵昌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效忠,为他心存死志,不惜搭上全家性命?」 「臣不言君之过。」殷仁济讽刺:「如你这样的反贼,又怎能理解忠君爱国之心?」 解缙摇头晃脑,「殷大人这话不对,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你自恃忠诚,难道不应该以辅助帝王以成一代明主为己任吗?」 「牙尖嘴利。」殷仁济没法反驳,他眼中含怒,「你又好到哪里去?陛下再如何,至少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沈明恆算什么东西?沈家满门荣耀,全都毁于他一人,沈氏先祖在天有灵,想来也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殷大人,你又说错了。」解缙好整以暇,并不为殷仁济此时的出言不逊而生气,他得意道:「我效忠的人,自然胜过那赵昌千倍万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因为不善的话没资格入他的耳,解缙只觉得殷仁济可怜。 他接着说:「沈氏先祖如何,我不清楚,但我了解沈绪,他要是知道他儿子这么出色,说不定得拉着我大醉三天。」 谈论起已经故去的沈绪,解缙本就不算好的心情更加糟糕,他无趣地转过身,「乱世之中,岷城这些年都还算安宁,殷大人,下个清明时节,我会为你遥祭一杯薄酒的。」 殷仁济这个人,能力大小且不论,他实在太过固执,愚忠得很,不太可能真心为沈明恆所用。 解缙没再多尝试说服他,殷仁济为官多年,赵昌的荒唐事早就看过不少,他仍选择效忠大梁,解缙除了祝他幸福外无话可说。 且即便他选择归顺,日后反水的可能性也很大。 疑人不用,解缙不太能相信他,也懒得在他身上花费心力。 时势造英雄,这天下如今人才辈出,有这时间,他宁愿去劝服其他人。 至于以后殷仁济是杀是囚……说实话,解缙并不关心。 殷仁济算个好官,但谁说好人就不会死? 他向来杀伐果断,否则,世人皆有苦衷,若是一一思虑过去,他岂非要把自己给累死? 「解军师。」 昏暗的牢房角落突然传出一道声音叫住他,声音沙哑但仍能听出其主人是个年岁不大的青年。 解缙漫不经心地转身。 第171页 殷齐抬头,脸上沾了些灰,显得有些狼狈,神色却认真,「您看,我可以吗?」 第95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9) 殷齐不久前刚行了加冠礼, 或许是入狱时发冠在混乱中被扯落,髮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后。 他也曾是这岷城中被无数同龄人簇拥着的翩翩少年,然而此刻身着囚服, 额头像是被撞到, 泛着微微的红肿,早已不见往昔风采。 解缙诧异地挑了挑眉,彬彬有礼地问道:「殷公子,你的这句话,我可以理解为是想投诚吗?」 殷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下奴对沈将军, 应该还是有些用处的。」 他改口太过流畅,甚至有几分迫不及待之感, 看不出半点不情愿, 解缙有些惊讶。 殷仁济更是难以置信,「殷齐, 你说什么?」 他扶着墙想要站起来, 动作牵动四肢上扣着的锁链,叮噹作响。 「父亲,你不想活, 总不能阻止儿子求生吧?」殷齐偏过脸, 髮丝垂下, 遮住了半张面孔。 牢房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你怎么能说得出口!」 牢房不大,他们一家四口隔的距离不算远,殷仁济两步就到了殷齐面前。 他气得浑身都有些发抖, 一手攥着殷齐的衣领,一手朝他脸上打去。 锁链的重量限制了他的动作, 也增加了这一巴掌的力度,殷齐被打得偏过脸。 这动静惊醒了刚睡着的小姑娘,殷仁济的妻子忙流着泪,抱着小女儿到了另一处角落轻声哄着。 她也生气她的儿子这么没骨气,为了活着连「下奴」的自称都说得出口,可她也心疼他要这样委曲求全。 怕自己心软,她干脆转过身不去看。 殷齐抹去嘴角的血丝,漫不经心,「其实说出口也不是很难,父亲要不也试试?」 「别叫我父亲,我没你这么一个自甘为奴的儿子。」殷仁济原本以为自己会是失望的,然而没想到竟是愤怒居多。 眼见殷仁济还要再打,解缙招了招手,让狱卒过来,「开门,把这两个人拉开,再把殷公子请出来。」 他语气戏嚯,「忘了,不能再叫『殷公子』了,你说,称唿你什么合适?」 狱卒动作粗鲁,殷齐被拽得踉跄了两步,他目光下垂,脸颊带着掌印,平静道:「叫什么都可以,大人愿意为下奴赐名,是下奴的荣幸。」 解缙上下审视地打量他,末了嗤笑一声,对狱卒道:「带他下去梳洗干净,换身衣服,再带来见我。」 狱卒恭敬应「是」,殷齐也在狱卒身后弯腰,态度谦卑,「多谢大人。」 * 沈明恆是有些警惕性在的,察觉到周围有了人声,他从睡梦中醒来。 长真担忧地站在一旁,军医捏着他的手腕把脉,周围人来人往,有些还是郡守府里的熟面孔。 他似乎是发烧了,唿吸滚烫。 沈明恆猜测应该没睡太久,天色与他入睡前变化不大。 「公子。」长真端来一杯温水,低声道:「厨房温着粥,公子吃一点?」 沈明恆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对劲。 解缙不住军营,有事要忙离开了很正常,但是项邺怎么又不在? 项邺身为副将,主将要是出事,他肯定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才对。 倒不是自负……好吧确实有一点,在他看来,项邺分明已经对他死心塌地,怎么可能会对他的伤病不闻不问? 军医轻声劝他:「将军,还是吃一点吧,吃了才好喝药。」 沈明恆动作微顿,「又要喝药?」 军医默默地看着他,「您该不会觉得,您这样的伤势,只用喝一次药吧?」 沈明恆脸色几经变幻,仿佛用了很大的决心,他嘆了口气,无奈道:「吃,我吃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执行的打算。 沈明恆坐起身,问道:「项副将怎么样了?」 军医有些诧异,「将军已经知道了?」 他才刚从项邺那儿过来,而且沈明恆分明一直在昏睡,从哪得到的消息? 「不太好,他的伤也挺严重的。」军医委实不知道今天军营是不是中邪了,怎么最重要的将领都染上了自虐的坏毛病。 或许他们需要的不是医师,而是道士。 沈明恆受伤后又是骑马又是动武又是在冷风中演讲,伤口多次撕裂,愈发惨烈。 而项邺则干脆地领了三十鞭,整个后背没一块好肉,强撑着回到住处就昏了过去。 项邺对自己也狠,他非但没有接受沈明恆替他领的十鞭,且把这也当成了自己的又一份罪责,全数还了回去。 这三十鞭里,还不算他嫌陆行堂力度不够大打的十来鞭,到最后陆行堂都无处下手,鞭伤与鞭伤交叠,深可见骨。 军医重新替沈明恆换药,带着轻微的抱怨:「将军不像项副将皮糙肉厚,今后切莫再这样对自己了。」 项邺在战场上更严重的伤都受过,军医习惯了,他还是更心疼沈明恆。 沈明恆点头保证:「不会了。」 他见军医已经换完药,动了动打算下床。 军医:「?」 军医按住他,「将军,您这是要做什么去?」 不是才保证过会爱护身体吗?不是答应了会好好吃饭喝药吗? 第172页 「我去看看项副将,粥一起带过去吧,他估计也还没用膳。」沈明恆有些担心自己刺激过头,他自认挺擅长人心算计,但他尽量克制,不对忠臣良将使用。 项邺不可能不来见他,除非来不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现在?」军医有些崩溃,「可您不方便行动,您还在发烧啊!」 「药也换了,伤口也包扎了,我现在待在这里也没事干。」沈明恆言之凿凿地承诺:「我保证会小心,不会再扯到伤口。」 他摸了摸额头,信誓旦旦:「已经不发热了。」 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何况还有系统检测生命体徵,这点伤死不了的。 只要不死,沈明恆觉得都无所谓。 见阻止不了,长真只好替他披上衣服,不敢再让他动手。 沈明恆活动了下身子,忽然察觉到身后如芒刺背的目光,他脚步顿时僵硬地缩回来一半,改成小步小步地缓慢移动。 军医背着药囊跟在他后面,又回到了项邺的帐篷。 项邺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趴在床上,隐约感觉到周围人来了又去,嘈杂得很。 但某一刻开始,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眼前投下一片阴翳,像是来了很多人。 所以,这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项邺有些想笑,这军中,还有比他还大的人物? 他勉力睁开眼睛,哦,是小将军啊。 ……小将军? 项邺瞪大了眼睛。 沈明恆原本正向军医询问情况,听到床榻上传来的动静偏过头,与震惊的项邺视线相接。 「小将军。」项邺挣扎着要爬起来。 沈明恆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温和:「别动。」 项邺只觉得被他按住的半边身子顿时僵硬,他重新趴了回去,小心翼翼道:「小将军,你不生气了?」 「我从来就没有生你的气啊。」 沈明恆眉眼和煦,解释道:「我为主将,你为副将,军纪不正,大半责任在你我,我不过是秉公执法。」 他嘆了口气,「乱世应用重典,军纪涣散也要下重药,若我都不能以身作则,谈何约束下属?」 项邺神色愧疚,「小将军才上任,是属下没做好。」 沈明恆笑了笑,长真为他搬来一个椅子,他坐下,目光真诚:「军营之中无亲属,外人面前我与你职位相称,但明恆心里,是把将军当成叔叔的。」 他拱手,正色道:「多谢项叔对父亲不离不弃,赤胆忠正,践诺一生。」 项邺受了再大的苦痛都能付之一笑,今日却数次有了流泪的冲动。 他回想起沈明恆染血的身影,愧疚道:「属下担不起小将军这声『叔』,属下有负将军信任。」 沈明恆眨了眨眼,「将军是不喜欢我,所以才不想认我这个晚辈吗?」 「不,当然不是。」项邺顿时激动。 沈明恆怕他碰到伤口,忙伸出手护住他,「是我失言了,将军别放在心上。」 项邺萎靡地将脸埋进枕头里,声音沉闷,「小将军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您明知道……」 明知道他的忠诚,明知道他不可能心有不满,为何还要数次说些这样的话? 他听不了的,这对他太残忍了。 沈明恆声音更温和了几分,「是小侄说错话了,就当看在父亲的面子,项叔原谅我这一次?」 「小将军,您……」 「好一个叔侄情深,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 门口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解缙双手抱胸,嘲讽地看着他们。 项邺有些尴尬,「军师,你怎么也来了?」 解缙挑眉,「我不该来?」 沈明恆笑着起身:「先生说得哪里话?军营之中,郡守府上下,只要是明恆的地盘,先生无处不可去。」 解缙翻了个白眼,这句话他是不敢当真的,但他依然感念沈明恆此刻的亲昵和信任。 解缙恶狠狠地上前,「将军,你是不是要先向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回到军营,往沈明恆的军帐去却扑了个空,一打听才知道他午膳都没用就来了项邺这边。 「来人,取镜子来。」解缙轻飘飘地瞥了沈明恆一眼,「让我们的沈将军,自己看看他的脸色有多好。」 显然是反话。 第96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0) 项邺本来也意识昏沉, 解缙这么一说才注意到沈明恆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偏偏他唇色苍白,一看就不正常。 「小将军?」项邺着急。 军医像是有了主心骨,也大胆地抱怨:「将军还在发烧, 就出来吹风。」 项邺神色顿时更加焦急不安, 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看就是又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了。 沈明恆安抚地看了他一眼,忙思索着转移话题。 他看向解缙,神色乖巧:「先生用餐了吗?我们一起用午膳?」 「行啊,不过你们两个只能喝粥吧?」解缙看向军医:「有什么是他们吃不了的?都给我上一份。」 真讨厌啊这个人。 长真愤愤不平地瞪着他,实在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什么还敬着他。 沈家两代人都对他信任有加, 解缙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妖孽? 第173页 郡守府来的下人训练有素,已经在房间里支起了一个小桌子, 在解缙的要求下, 这一桌色香味俱全,显得一旁放着的两碗粥十分乏味。 在下人忙碌的时候, 沈明恆看向解缙的身后:「先生还没介绍, 这位是?」 因着沈明恆的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殷齐身上。 殷齐方才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嬉笑怒骂、主僕情深。 看着解缙怪异腔调下难以掩饰的关怀, 看着身居高位的沈明恆毫不掩饰的纵容, 看着那本就不明显的悬殊地位在笑闹中变得更加微茫。 他只能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假装只是角落里的一缕尘埃。 他恨极了沈明恆,恨他假借父亲对大梁的信任兵不血刃占领岷城,恨他魍魉手段致使他全家枉受无妄之灾,恨他如今一念之间可以决定他们一家人的性命。 可见到之后才发现, 沈明恆似乎并非他想像中阴狠冷血模样的恶魔。 沈明恆显然不是个吉祥物,在这些人中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利, 但他还是可以笑得温和,容忍解缙近乎冒犯的言论。 殷齐依然恨沈明恆,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羡慕这样轻松自如的环境。 这与沈明恆是什么样的人无关,是一个被打入泥泞的蛆虫对光明的嚮往。 解缙漫不经心地回:「殷齐,殷仁济的儿子。」 他在地牢见到之后就预感这人可用,所以才干脆地让人带他下去沐浴更衣,而随后殷齐的表现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解缙本想带着殷齐去见沈明恆让他安心,结果扑了个空,这人已经没心没肺地去见项邺了。 「原来是殷公子。」沈明恆微微颔首,友好道:「殷公子用膳了吗?要不要一起?」 殷齐顿了顿,没想到与沈明恆的初见,这人在知道他身份后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个。 是有误会吗?是有陷阱吗?还是在试探他? 解缙又翻了一个白眼,「你对他这么客气做什么?殷仁济不肯归降,只有他,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听出言语间的轻蔑与不以为意,殷齐神色不敢露出丝毫遗言,他屈膝跪地:「下奴见过将军。」 「请起。」沈明恆神色未变,面上仍是一派温和:「所以你要一起用膳吗?不会让你吃病号餐的,你可以和先生一起。」 解缙不置可否,神色懒散地问:「你对所有人都这么礼贤下士吗?」 「也不是,我只对有本事的人这样。」沈明恆一本正经:「我信先生的眼光,先生既然会带他来,说明这位殷公子定然是可用之才。」 油嘴滑舌。 解缙并不领情,他拉着沈明恆在桌子旁坐下,「那你可就想错了,我带他来,纯粹是他有一个很恰当的身份。」 解缙评估的目光如同看待一件商品,兴致勃勃地和沈明恆商量:「你不觉得,他很适合被送到京都做我们的内应吗?」 「将军顾全大局,不想让这天下变得更乱,尽量以最小的代价完成权利过渡,所以暂时不动梁朝,但能把他们掌握在手心,又何必给他们过分蹦跶的机会?」 解缙指了指殷齐,信心满满:「他的身份足够取信赵昌,又足够机灵,若是运作得当,我们能从内部瓦解梁朝,介时将军长驱直入,不战而胜。」 这个计策,听起来和主角的做法很像诶?沈明恆若有所思。 项邺目瞪口呆,在今天以前,他一直只把沈明恆当成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但什么时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小将军已经和军师聊得这么深入了? 项邺皱了皱眉,警惕地看了殷齐一眼,提醒道:「军师,不然还是先用膳吧?」 「你怕什么?」解缙嫌弃他的畏畏缩缩,「殷齐比你聪明,我不说,他就不知道吗?他全家都在我们手上,知道与不知道都无所谓。」 这句「聪明」的点评让殷齐头更低了几分,这种时候,被夸贊不是一件好事。 他宁愿让人觉得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傻子。 解缙没说过瘾,犹不肯放过项邺。 他衣袖轻展,冷哼一声,教训道:「项将军,不是我说你,你难道还是小孩子吗?假如现在开战了怎么办?假如你伤重,留下后遗症了怎么办?你是要将军一辈子养一个残废吗?」 「你是副将,征战经验不少,应该知道将领负伤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有多大,倘若此刻两军对垒,你是要率军投降吗?」 项邺尴尬地笑了笑,被说得有些羞燥,「军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别说了。」 他求助地看向沈明恆。 沈明恆眨了眨眼,神色愈发乖巧:「先生,你是在指桑骂槐吗?」 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不,没有,哪里敢?」解缙否定三连。 殷齐小心地看了沈明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他曾经也听闻过项邺,在他的印象中,项邺的名声要比沈明恆大许多。他入狱一月,怎么项邺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这段时间他们应该是没有打战的,否则多少能从狱卒的状态中看得出来。 再结合刚才解缙和军医的话……总不能,项邺是自虐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吧? 那沈明恆呢?他又是为什么会受伤? 依现在在场所有人对他的维护来看,除了他自己,谁还能在项邺与解缙未死的情况下让他受伤? 第174页 殷齐想不通。 他兀自思索,沈明恆已经不见外地沖他招手,待他走近后拉着他示意坐下。 指尖滚烫,殷齐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沈明恆表面的若无其事下真实状态有多差。 「都说了别见外,军中开火时间是有规定的,只有病号有特权。你要是不吃,离了这里,就得饿上半天了。」沈明恆沖他微微一笑。 「在带你过来之前,先生应当已经跟你聊过计划了?你想要什么?」 沈明恆态度和煦,他没问殷齐是不是愿意,解缙会带他过来,不论是被迫还是自愿,肯定事先都谈妥了。 殷齐忙放下筷子,跪地叩首:「能为将军效力是下奴的荣幸,下奴不敢讨赏。」 「虚伪。」解缙嗤笑一声,对沈明恆说:「他想保住他们一家人的命。」 殷齐有些震惊,这让他失礼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直直看向解缙。 解缙瞥了他一眼,「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以为你演得很好?傻子才看不出来你打的什么主意,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殷齐匆促低下头,内心有些慌乱。 他没想到解缙对此毫不在意,他原本只想着,能保住幼妹的性命已经很好了。 至于他的父母,他不敢奢望。 「没有别的想要的了吗?你换一个吧。」沈明恆说。 还没等殷齐为这话中的含义感到绝望,就听到这人的声音真诚而温和:「我本就不打算要他们的命,所以这不算条件。」 殷齐眼睑颤了颤。 这是收买人心吗?他不敢问。 解缙就没有这份顾虑,好奇道:「为什么不杀?」 沈明恆反问:「为什么要杀?」 他笑了笑,「我又不是养不起几个人,他们也没有犯下让我必须杀了他们的罪过。」 「你真奇怪。」解缙直言道:「我以为评判的标准是看让他们活着有没有足够的价值和用处,而不是有没有必死的理由。」 「改是不可能改的。」沈明恆温和的语气都掩盖不住其中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霸道,「还请先生尽早习惯。」 殷齐觉得,他好像讨厌不起来沈明恆了。 沈明恆伸手将跪着的他拉起,重新按回椅子上,「你要做的事情有些危险,暂时想不出来条件也没关系,可以慢慢想,此事不急。」 解缙若有所思:「不急?」 沈明恆对他眨了眨眼:「先生,我有更稳妥的法子。在此之前,你觉得我们对外放出殷郡守身亡的消息会不会更好?最好编一个惨点的死法。」 解缙明白他的意思,「让殷齐更好地取信赵昌?但将军,我得提醒你,你的名声已经很差劲了。」 沈明恆无所谓:「我只在乎民心不失,至于那些在权贵、高官、上位者之间流传的名声,都随他们去吧。」 主角的计策确实不错,既然有机会,他也想试试。 * 遥远的皇城里,苏兰致突然觉得身后有股寒意,他拢了拢衣裳。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抢了他的什么东西。 苏兰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转身回屋,终于下定决心,给赵琛写了第一封回信。 第9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1) 殷仁济一家搬出了地牢, 解缙替他们找了个适合他们一家三口住的小院。 郡守府经过歷代岷城之主的修缮,是这城中最好的建筑,解缙自然是要给沈明恆的。 就算沈明恆最近这段时间都住在军营, 好东西也都得给他留着, 解缙如是想。 虽然换了一个住处,但殷仁济的生活没有被亏待,平时一日三餐都有专人负责,平时甚至可以出门透风,只是会有人跟着而已。 如果说唯一还有什么不适之处,就是他不被允许与从前的好友联繫。 ——解缙着人给他送了一张纸条, 写着「殷仁济狱中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尸身弃于野, 经野狗啃噬殆尽。」 殷仁济于是明白,他若是还想活着, 「殷仁济」便必须死去。 这并不难, 他曾贵为一城郡守,但也多得是没见过他的居民,即使曾远远见过他一眼, 最多也以为他与「殷仁济」有些相像而已。 只要他不主动试图做些什么, 他可以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地好好活着。 就是「殷仁济」的死法太普通了, 让沈明恆颇觉无趣。 解缙捏着腕上的佛珠,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佛珠是两天前刚在街边小摊上买的,这是他最近染上的习惯。 没办法,要是手上没什么东西捏着, 他怕他迟早要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打沈明恆一顿。 项邺忧心忡忡:「殷仁济毕竟行动自由,要是他趁我们的人不注意, 往外传了消息,岂非功亏一篑?」 「他不会。」解缙意有所指地看了殷齐一眼,「他儿子还在我们手上,他不敢赌的。」 殷齐疑惑:「我吗?」 在沈明恆的纠正下,他终于不再一口一个「下奴」。 而或许是与这群人相处的氛围太过轻松,饶是他不住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也不知觉卸下了许多防备。 殷齐有时会在夜里惊醒,满头大汗地思索他怎么就如此轻易认定沈明恆是个好人。 难道就因为听说那人以身作则领了十鞭?难道就因为那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难道就因为那套「无必死之罪」的批判标准? 第175页 还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请他吃了一顿饭,之后也对他维护有加? ……越想越觉得沈明恆是普天之下彻头彻尾第一大好人了。 殷齐想,如果是灭门血仇前,他先一步遇见了这几个人,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和他们成为朋友。 不过他现在好像也没什么血仇?他一家人好好活着来着。 殷齐迟疑地摇了摇头:「父亲应该不会顾惜我。」 在殷仁济的心里,忠君要高于一切。 「他不敢赌。」解缙言之凿凿。 一死了之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叫人恐惧的是死亡逼近的过程,是不可捉摸的未来。 若是能成功、能兴復大梁也就罢了,但梁朝已经腐朽到骨子里,而他完全处于监视之下,稍有不慎,他不敢想像殷齐会遭受什么。 准确地说,殷仁济已经不敢去想为了让他们活着从地牢里搬出来,殷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人皆有不忍之心,何况那是他心爱的孩子。 有些决定做一次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再做不出第二次了。 项邺好奇,「军师,我怎么感觉你突然变得很会把控人心?」 解缙之前想用殷仁济来钳制殷齐,现在又用殷齐来掌控殷仁济,而他什么筹码都不用出,就做成了这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解缙总说自己对战场的把控比不上沈绪,他最擅长的是民生治理,其次才是谋略,但项邺这么一看,觉得当年的军师实在太谦虚了。 解缙轻哼一声,「这不是算计,是心照不宣的君子盟约。」 他说完看向殷齐,问道:「真不打算与他们见一面?你去盛京,即使顺利,也得很久之后才能回来了。」 因着殷齐的反对,解缙没有安排他们一家人见面。 殷齐倒是能从监视的下人口中得知家人的近况,但殷仁济至今不知殷齐的处境。 殷齐想了想,仍是拒绝:「不了,回来再见吧。」 假如他回不来,那就让他父亲惦记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就当做打他那一巴掌的代价。 ……他尽量活着回来。 在一旁写信的沈明恆听到这里终于放下写字的笔,他转过头,认真道:「殷齐,你若认我这个将军,我命令你,无论如何以保命为先,该求援就求援,我会让解先生随时做好接应的准备。」 他想了想,补充道:「假使遇到突发意外,你来不及通知我们,可以去找苏兰致,就说是我说的,他帮你一回,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苏兰致,大梁最后一个状元,出身寒门,三岁能诗,援笔成章。因其姿容出众,文采斐然,深受皇帝喜爱。只是近些年来皇帝沉迷寻仙问道,宦官把持朝政,他在官场上多受排挤。」 「也就偶尔被召见替皇帝写些敬奉上天神明的锦绣文章,除此外没太大实权,皇帝喜爱他的才华,又讨厌他自诩忠直的性子,故而始终不得重用。」 解缙啧啧称奇:「将军与他很熟吗?」 解缙总能怪异地知道很多消息,上溯对方祖上三代,都能如数家珍。 沈明恆一度怀疑,只要解缙想,甚至能连对方一年前的今天吃了什么菜都能打听出来。 「不熟,但他是个聪明人。」沈明恆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聪明人应该清楚,我的一个人情有多值钱。」 解缙默默将这个名字加到心里的「预备同僚」名单。 「是,我记下了。」殷齐点头应承,心中一片温热。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做好了遭受一切屈辱的心理准备,他曾以为他走的是条悬在刀尖上的险路,每一步都得踏着淋漓的鲜血。 他确信他将度过很长一段生不如死的生活,幸好,全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他到底没回应沈明恆的前半句话,没在这时承认「将军」这个称唿。 殷齐毕竟是从小学着忠君思想长大,自他三岁识字起,走过了十七个春秋,这份信念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他认可沈明恆的为人,却还没做好从心底里背叛大梁的打算。 他当然也可以做戏,左右不过动动嘴两个字而已,可他不想对沈明恆说谎。 长真抱着几件黑色长袍进来,配套的还有几个面具,「公子,按照您吩咐的做好了,请您过目。」 如今民间对服饰颜色的使用没有太严格的限制,除了明黄色为皇室专用外,只要有钱,想要五彩斑斓的绸缎做衣服都可以。 解缙看着面具皱眉:「这是做什么?」 「我打算成立一支负责监察的队伍,名曰『照夜』,这是专门的服饰。」沈明恆拿起一块面具扣到脸上,笑道:「换上衣服,和我出去走走?」 解缙的目光从诧异变得意味深长。 他熟读史书,自然听说过诸如锦衣卫、绣衣使者、不良人、六扇门、东西厂之类的存在。 解缙倒不牴触,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只是有些感慨,十五岁的沈明恆有着比他想像中还要庞大的志气与胆气。 如今这人所有的地盘不过一个岷城,居然已经开始用治理皇朝的标准去对待了。 解缙欣慰极了,觉得辅佐沈明恆要比辅佐他父亲省心得多,差点便要同意,一想之下觉得不对,震声道:「你又要出去?军医让你静养!」 第176页 沈明恆缩了缩脖子,「军医说伤口结痂了,走走没关系的。」 他眼神飘忽,小声道:「三日前约好了今天见面的,先生总不能让我变成无信无义之人。」 解缙黑着脸:「我不去了,我还有事。」 说不过沈明恆,干脆眼不见心静。 沈明恆见好就收,他像是没有注意到殷齐的纠结态度,神情自若,「殷齐,一起?」 项邺不服气:「小将军,属下呢?」 「军医说你要静养。」 「可是……」 「项叔,」沈明恆正色:「之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得快点好起来。」 「啊?」项邺迟疑片刻,看着沈明恆不容更改的目光,泄气应「是」。 * 苗所江召集了帐下所有谋士。 他拿出一封书信,压抑着火气甩到桌子上:「你们说,沈明恆这是什么意思?」 谋士们面面相觑,疑惑地拆开信纸。 这信上的内容不长,很快便从在场的谋士手中转了一圈,「这……」 虽说用词十分礼貌,文采也不错,信中还化用了不少典故,辞藻华丽,读起来平仄押韵,朗朗上口。 但翻译过来就一句话: ——你有本事过来打我啊。 极其嚣张。 「遣词造句像是解缙的风格,但是解缙……听闻他行事向来稳妥谨慎,不像这么猖狂的人,难道是有必胜的把握?」谋士疑惑。 苗所江多疑,但多疑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多疑的,也不可能承认自己多疑。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理智分析:「沈明恆应当被架空了,岷城想来是解缙与项邺做主,诸位先生,你们觉得他们这是何意?」 看起来像是有陷阱,但是陷阱在哪? 沈绪已死,解缙与项邺根本把控不了这二十万大军,论战力根本连五层都发挥不出来。他手底下有三十万,怎么看他都必赢啊。 不然……就打?谁怕谁呢。 「报,岷城有信至。」士兵又送了一封信进来。 信纸又同样转了一圈,而后被展开放在桌上。 翻译过来还是一句话: ——快来,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苗所江:「……」 谋士们:「……」 算了,先观望观望。 第9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2) 交通限制了城与城、村与村之间的消息流通, 但同城、同村之内,消息却可以跑得飞快,尤其这事儿还十分新奇。 在沈明恆被迫待在军营里养伤的时候, 整个岷城都知道了新来此地的将军承诺不允许任何人欺压百姓, 为此还亲自向他们道歉。 不敢相信的人居多,但那日在现场的人几乎全成了沈明恆的拥趸,张开闭口全是「沈小将军」,实在无法不让人怀疑他们中了邪。 所以这三天内,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 这关系着他们还能不能继续相信这位沈小将军。 沈明恆一行人穿着相同样式衣裳走在街上的时候十分显眼。 他没戴面具,漫不经心地提在手上, 露出那张百姓们印象深刻的脸。 见过沈明恆的人放到整个岷城来看并不多,也就三日前他路过的这条街, 这街上今日来了许多人。 沈明恆长得好看, 即便之前没见过他,要猜出他的身份也不难。见沈明恆果真如约而来, 周遭百姓不由得按耐不住激动, 发出浅浅的喧譁声。 「真是他,那位沈将军。」 「他说他会为我们做主,你敢不敢上去跟他说话?」 半晌没有人动。 那位卖花的老叟大着胆子上前, 把一篮果子递给沈明恆, 「是山上的野果, 味道还不错,小将军尝、尝尝。」 沈明恆含笑点头,长真于是上前接过,又自袖中取出钱递给老人。 老人连连摆手:「不要, 不收钱。」 「您不收,那我也不要了。」 沈明恆温和解释:「买卖东西要给钱, 这是规矩,倘若今日我收下了,明日有人拿着抢来的果子说是您自愿送的,岂非不好评判?」 他说的简明易懂,老人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仍不是很乐意,嘟囔道:「这多生分。」 「心意我收下了,怎么会生分?」 沈明恆笑意盈盈,他补充:「官员、军吏一律不允许无偿私拿百姓的东西,这也是重罪,若是有人违反,记下他们的名字长相,找我、找比他们官更大的,或是找我身后这样打扮的人,我们都会管。」 有人不由担心开口:「我小侄子在衙门里当差,我以后不能给他送吃食了吗?」 沈明恆解释:「邻里亲朋之间送些简单的小东西是没关系的,不过这么大的人了,应该能分得清情分与受贿。」 他轻描淡写:「如果这都分不清,那还是别干了。」 现在的百姓对高官权贵有着出乎意料的容忍与善良,闻言顿时怜悯地皱眉。 沈明恆笑了笑:「别为他们担心,我给他们的俸禄可不低。」 百姓们便也笑了起来,只觉得心中莫名就卸下了几分重担。 收了沈明恆的钱,他们就会按沈明恆说的办事吧? 百姓们的目光顺着沈明恆先前所说,看向他身后穿着统一、戴着面具的一队人。 第177页 老人好奇地问:「小将军,这是做什么的?您怎么也拿着面具。」 「前些日子受了点伤。」少年轻哼一声,带着些娇矜的得意,一本正经地说:「我毕竟是个将军,安全起见,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的长相。」 老人微怔。 沈明恆说的都是实话,但说出来仿佛是因为他的身份暴露故而遭受了刺杀一样。 老人睁着浑浊的眼,仔细去看沈明恆的脸色,果真瞧出几分伤病中的孱弱。 他目光染上焦急:「那您怎么还出来?您的安危要紧呀,以后还是别出来了,您快将面具带上!」 百姓中也发出一阵惊唿。 这么好的小将军,谁要刺杀他? 他们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会把他们当回事的城主,要沈明恆死,岂非是不让他们好过? 一时间群情激奋,颇有同仇敌忾之势。 「约好了的,我怕你们认不出我。」沈明恆自己反倒最不着急,他笑着道:「往后他们会时常在街道上巡逻,他们人多,可以每条街都去。全是我信得过的人,所以,倘若有事,见不到我的时候,也可以找他们。」 「小将军,要是有人冒充怎么办?」 「被抓到就是死罪,他们不敢的。」沈明恆没细说其中监管的难度,胸有成竹信誓旦旦的模样很容易让人产生信心。 他生得好,年纪又小,本就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兼之温和有礼,谈笑间眉眼生动,像是寻常人家活泼乖巧的小孩,完全没有将军的架子。 沈明恆要是想和人打好关系,没人可以拒绝,不过两三句的功夫,百姓们看向他的目光已经亲昵得不像话了,也有了告状的勇气。 「小将军,之前有两个军爷打架,把我家的摊子砸坏了,这个您管吗?」 「管,不用叫军爷,沈家军没有军爷。」 他一个将军前面都得加个「小」字,其他人凭什么称「爷」。 沈明恆对身侧的人吩咐:「记下来,如若事情属实,遭受的损失三倍赔偿。」 旁边的人应了句「是」,「定会尽快核查。」 沈明恆微微皱眉,「今日之内。」 他向来是不喜欢用这样不明确的词彙的,诸如「尽快」「即刻」「马上」,状似催促重视,实则没有任何用处。 「传令下去,今后凡是公事、文书,须得权责到人,述以成时。」沈明恆反应过来回应他的那道声音似乎是殷齐,他偏过头看了一眼,算是确认。 殷齐初来乍到,怕是在军中没多少威信,沈明恆轻嘆了一口气:「你回去之后将我说的话告诉解先生,他会明白的。」 他身边可用之人到底还是太少,只能可着一个人压榨。 殷齐默了一瞬,半晌才低声回到:「是。」 面具后,他的目光悄悄望向沈明恆。 他曾以为他的父亲是个好官,在腐朽骯脏的大梁官场,他的父亲是数一数二的清明父母官。然而亲见沈明恆,两相对比之下,他才发现原来并非如此。 殷家没有这样的声望。 百姓也不会用这样亲近爱戴的眼神看向他的父亲。 但沈明恆值得。 他们生在了一个比烂的时代,殷仁济不过只是没有失职,不过只是尽忠职守,仅此而已,就已足够成为世间难得的好官。 殷齐从未如此怀疑父亲的坚守,圣贤书上说「事君尽忠,人臣大节;苟利社稷,死生不夺」,可何谓社稷啊? 如果民为万世之本,那忠君与爱民有冲突的时候,他们又该作何选择? 眼前这些因为沈明恆的一句话眼里就闪起光亮的百姓,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可……一定得是大梁的子民吗? 殷齐将沈明恆的话记在心里,连同那一声轻浅的嘆息。 这叫他忍不住又抬头,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沈明恆的神色。 嘆息里的遗憾太过明显,殷齐想,他让沈明恆失望了吗?所以才只让他回去告诉解先生。 无法避免地,殷齐心中满起了一股浅浅的涩意,伴着些许的委屈与愧疚。 ——沈明恆不相信他能做好。 ——事实上,他确实不如解先生。 「小将军,我家院子的门也被砸坏了。」 「我娘养的两只鸡,也被他们抢走宰了吃了,那是我们家养着下蛋的鸡。」 「还欺负我妹妹!」 沈明恆眉心一跳,拳头都握紧了,「欺负你妹妹?」 这么个欺负法,莫非是……? 说话的壮汉重重点头:「前段时间我妹妹生辰,家里好不容易有些余钱,爹娘给她卖了一小盒饴糖,还没吃就被抢走了。」 沈明恆:「……」 沈明恆悄然松了一口气,继而勃然大怒:「连小孩儿的东西都抢,忒不要脸。」 幸好沈绪余威仍存,项邺也没太松于管束,这支大军进城后没少干坏事,但杀人放火之类的大恶还没犯。 沈明恆气势汹汹:「诸位乡亲可记得他们的长相?长真,都记下来,挨个查!」 殷齐注意到了沈明恆那一瞬的紧张,不由得有些好笑。 哪有因为自己麾下将领有可能作恶、属地百姓有可能受到伤害就如此紧张不安的将军? * 沈家军入城一月,这一月来犯的事不少,越来越多的百姓闻风而来,一登记便登记到了日暮西下。 第178页 大多人证物证俱全,事实确凿,沈明恆不等查到兇手,就痛快地先支付了赔偿。 毕竟军中二十万将士,穿上盔甲长得都一样,百姓并不太能记得区别,要查起来需要不少时间。 沈明恆伤重未愈,殷齐有心想劝他回去休息,然而看着他认真听百姓说话的模样,便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他上前帮忙,希冀能快些结束,也好让沈明恆放心回军营。 好在对于他而言,分辨起事情经过来也不难,百姓们几乎没有撒谎,或许最难的部分是他不太清楚市面上诸多货物的价格。 晚霞满天的时候,卖花的老叟强行将人群驱散。 他像是在赶苍蝇,迈着蹒跚的步伐绕着沈明恆周围转了一圈,「都去!街上还有其他巡逻的黑面,找他们去,小将军不会累的吗?」 「照夜」读起来拗口,不如「黑面」通俗易懂,一看就知道说的是那群带着黑色面具的巡逻大军。 沈明恆很是受用,他看了看天色,笑着沖周围拱手:「诸位,那我今日便先回去啦。」 他一笑,周围的百姓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小将军,再见。」 「小将军,要是查到了那个刺杀你的人,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不会放过他的!」 没想到他们还记得这件事,沈明恆笑意绽得更盛。 他点了点头,眉眼弯弯,「我记下了。」 第99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3) 在以「军营是军机重地不得擅入」为理由拒绝了百姓们相送之后,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沈明恆往近郊而去。 「小将军,你还会来吗?」 沈明恆点头:「会。」 老人闻言欣喜,然而又有些担忧, 他纠结片刻, 期期艾艾地说:「那您下次再来,记得戴上面具。」 「我戴上面具,这么多人,您还能认得出我吗?」 老人想了想,认真道:「要是认不出,我就把所有黑面都当成您。」 沈明恆微怔。 半晌, 他长出一口气,「那我可得再管得严些, 不能让他们丢了我的脸。」 老人也笑:「不会的, 要是里面有不好的,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是小将军了。」 沈明恆眨了眨眼, 笑道:「我努力, 不让您认出来。」 他将面具戴上,掩入人群中,被簇拥着离开了。 解缙还在帐篷里等他, 一见面就阴阳怪气:「将军还知道回来?」 嘴上这样说着, 手却很诚实地递出一杯水。沈明恆在外面站了那么久, 又说了那么多话,嘴唇都有些干裂。 「多谢先生。」沈明恆含笑接过。 对于有才能的人他向来很是包容,以解缙的本事,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他可以把解缙当成哑巴。 等他喝完,解缙才拿出一个本子, 翻开放到桌上,示意他看。 沈明恆慢悠悠坐下,「这是?」 「帐本。」 解缙面无表情:「将军大气,但是我们快没钱了。」 二十万大军每月俸禄就去了二十万,这还不算吃食上的支出,更别说沈明恆给他们提高了生活待遇。 这笔钱是必要支出,解缙没有办法,但这人出去一趟,转眼就又如散财童子般扔出了上百两银子。 这还只是一天,沈明恆要多出去几天,岂不是大军一天的口粮就没了? 「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先生安心,会有钱的。」沈明恆满不在乎。 解缙仍板着脸,「我安心,不安的是大军。」 他嘆了口气:「你闹出这么大动静,军中人心惶惶,将军,好歹给他们一个痛快。」 沈明恆挑了挑眉,重新站起身:「他们很担心?走,去看看。」 他刚回来,才喝了一杯水,便又忙忙碌碌,像是永远不会感到疲累伤痛。 解缙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开口相劝。 沈明恆出去的这一天,军营里不断有人来来回回,询问这一个月来是否有人外出入城,都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事。 有些相貌特徵比较明显、犯事的时间也比较近的已经被抓了出来,被带着进城,回来后只说是去道了个歉。 但这样就结束了吗?没有别的惩罚了吗? 没有人知道。 其他没被牵扯进来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就此安心,毕竟以沈明恆的治军森严程度,他们或多或少都触犯过几条。 焉知明日不会出现新的苦主? 连负责巡逻的将士都有些心不在焉,生怕下一秒就有人念出他的名字。 沈明恆刚来到校场就成了所有人的目光中心,道完歉回来的将士站在队伍最前方,眼神惊疑不定。 沈明恆不由失笑,语气随意而轻松:「不知者无罪。」 他说:「以今日为节点,前事一笔勾销,赔偿本将军替你们出,之后若是再触犯军规,那可就不能轻饶了。」 他还没上过战场,没和将士们一起打过仗,但在军中的声望似乎已然不低。 自三日前的事情传开,他的说一不二就以鲜血刻录成常识,深嵌在将士们心中。所以他说不再计较,那以后就不会旧事重提。 将士们心下稍安,但忽然觉得,好像也没他们想像中轻松。 他们做错了事,但沈明恆也好,百姓也好,似乎都没太过怪责他们,就连今天进城,所有人沿路看向他们的目光也不再警惕嫌恶。 第179页 甚至还有人避着沈明恆的目光悄悄往他们手里塞些简单的吃食,末了朝他们使个眼色,带着心照不宣的亲昵。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知道,但能隐约猜出与沈明恆有关。 就好像他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周围都是亲和友好、疼爱他们的邻里,目送他们外出为前程拼搏,回来后也无需多说,以自家做的吃食聊以表明连年的想念与如初的疼爱。 这种感觉怎么能不叫人沉迷? 没有人怪责他们,可他们回想起数日前混帐的自己,忽然就疚心疾首,愧悔到无地自容。 一直到回到军营,也一时难以释怀。 沈明恆能看出他们神色间的动容与思考,他笑了笑,没有久留,带着解缙等人回去了。 他专程来一趟,就是为了让将士们安心,这些话虽然也可以让其他人传达,但总比不上他亲自来效果要好。 但是…… 沈明恆看了解缙一眼,嘴角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先生是在试探我吗?」 换成其他人说沈明恆不会计较,就算表情语气再信誓旦旦,将士们都会心存疑虑,不敢全然相信。 但解缙绝对有这个威望。 只要他一句话,全军上下不会如此动盪不安。 但他始终不发一语,一直等到了沈明恆回来。 或许这是一场解缙给出的考验,试图评判沈明恆的处理方式,看他是会严惩不贷,还是高抬贵手,以此为他评分下论。 解缙早察觉到沈明恆情绪不对,他知道那是这人故意表现出来的针对他的不满,并不明显,带着微微的凉意,如同一根只对准他的细小的刺。 这话落下,他反倒有种「终于发生了」的如释重负。 解缙绕过沈明恆走到他侧前方,一撩衣摆,不紧不慢地跪下。 「解缙知错。」这是他第一次跪沈明恆,解缙顿了顿:「用『试探』这个词太严重了,将军,毕竟世上,没有一个谋士会试探他的主君。」 周遭人来人往,有巡逻的军士自他身旁穿行而过。 沈明恆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他,「那么,先生,我需要一个解释。」 「因为我不敢。」 解缙微微仰头,朝他微微一笑:「在此之前,我并不确信你会做什么决定,而假如我猜错了,我必须承担假借你名义、违背你意愿的种种后果,我承受不起。」 沈明恆眼中多了几分无奈:「先生难不成还觉得我会拿他们祭旗不成?假使我当真如此冷漠无知,先生也不打算劝我吗?」 「你是我能劝得下的吗?」解缙一本正经地反问,而后他敛了玩笑神色,「事实上,将军,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或许你有识人之明,你能看得清我,但是,我得承认,我还不太了解你。」 解缙嘆了口气,神色认真,少见地流露出几分慎重,「我还想与你继续走下去,因而……将军,对于你,我还不敢做任何保证。」 他发觉长真与殷齐看向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十分怪异,解缙默了默,忽然反应过来这话说得有些暧昧。 他画蛇添足地补充:「我不想惹你生厌。」 好不容易得军医允许可以出来走走的项邺:「?」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从他耳朵里钻进去了? 他往旁边的帐篷处躲了躲,不知为何,直觉让他暂时不要出去打扰。 在角落里,项邺看到沈明恆弯腰伸手,握着解缙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沈明恆声音温和,「我知像先生多谋善断、举无遗策的谋士更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我说什么用处都不大,我替先生收回前面那句话。」 「谋士可以去试探自己的主君。」 「我与先生一月为期,这一个月里,先生尽可以用一切手段试探我,一月之后,倘若先生还愿意留下……」沈明恆一字一句:「那便倾其一切去信任我。」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无需瞻前顾后。 解缙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笑着问:「我能理解为,将军给了我一月的免死牌,又给了我无期限的自专权吗?」 「是啊。」沈明恆痛快承认,他摊了摊手,「谁叫我爱先生之才呢?」 项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熘到殷齐身后,压低声音小声请假:「殷公子,我没读过什么书,小将军和军师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吗?」 殷齐:「……」 殷齐满脸难以言喻,他踟蹰地回道:「其实,我读的书也不多。」 * 沈明恆这边未来君臣互诉衷肠的时候,苗所江又收到了一封信。 看着新送达的信上相同的意思更嚣张的语气,苗所江颇有些无语。 不是,解缙他有病吧? 哪家好人会一天送三封信连续送三天? 苗所江又召集了门下所有将士开会,接连被人用书信指着鼻子骂他是孬种,就算他再好的涵养都难以无动于衷,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诸位都说说,解缙他究竟想干什么?」苗所江深唿吸,忍住心头的火气,尽力保持冷静。 越是愤怒,他反而越是警惕。 其中一位谋士捋着鬍鬚,自鸣得意道:「主公,三日前收到第一封信件时,我便暗中打探岷城的动静。这些天,解缙可不止给我们这儿送信了,他还往平城夏侯斌那派了使者。」 第180页 旁边人惊疑开口:「你是说他一下挑衅了附近的两大势力?怎么敢的?而且凭什么人家是使者我们这里就只是书信……」 他说着也觉得自己话中的重点过于荒唐,讪讪闭口。 第100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4) 那谋士说完自己的发现后, 房间里一阵交头接耳。 苗所江沉吟片刻,「先生的意思是,解缙很有可能与夏侯斌勾结在了一起?」 「不止如此。」谋士问:「主公可记得傅良?」 「傅良!」苗所江神色凝重。 让谋士专门提起, 应该是个重要人物, 他默默回想了半天,心虚问:「谁?」 「夏侯斌麾下,廖奇的女婿,一月前死于将军之手。」 苗所江没印象,死在他手底下的人多了去了。 「这件事情严重就严重在,傅良的长兄与越城吴德跃之子关系匪浅。」谋士一脸高深莫测。 他很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完美略过在解缙口中那一长串的「王崇友之女」、「手帕交」等等不重要的人物捕捉到最核心的联繫。 傅良那长兄与吴德跃之子不过因为妻子的关系有过数面之缘,落到他嘴里, 倒担得起一句「关系匪浅」了。 苗所江眸光轻闪, 「又不是他吴德跃死了儿子,他会愿意牵扯进来?」 「哎, 我的主公啊, 」谋士嘆气:「越城与焦宁之间仅隔平城一小县,若夏侯斌与吴德跃私下苟且,便可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假使能夺下焦宁, 他吴德跃就算真死了儿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 谋士顿了顿, 意有所指道:「且, 主公可别忘了,在下会去查此事,最初是因为岷城的一封信。」 苗所江恍然:「先生的意思是,解缙私下与夏侯斌、吴德跃达成了某个条件, 引我们对岷城下手,他们便可趁我军不备, 从后方突袭?」 除了这个好像也没别的可能,总不会是解缙真的不想活了打算拉着沈明恆一起死吧? 谋士们窃窃私语,还不得他们讨论出几个结果,苗所江已经在心底认定了这个猜测。 其实早在解缙第一封信到的时候,他就确信了岷城定然另有所图。 苗所江问:「若真如先生所说,依诸位之见,本王如今该当如何?」 那谋士俯身作揖,声音坚定铿锵:「请主公先下手为强!」 其余谋士对视一眼,便也相继起身:「我等附议。」 「好。」本就意动的苗所江彻底下定决心,声如洪钟:「传我军令,暗中备战。」 剑锋直指平城。 在这个命令下发后,先锋军即刻轻装上阵,先行先焦平接壤处而去。 他们将会在那儿暗中潜伏,提前做好战争的准备,等待苗所江进攻的号令。 * 当今事难在料敌于先,往敌军势力里安插一个位高权重深受信任的卧底并不容易,不过假如能预测到敌方的行事,以结论倒推过程,那事情就容易许多了。 ——解缙早就关注着焦平之交处的动静,在察觉到苗所江果然如他所料往附近堆积兵力时,他就没再继续操心。 这事儿已经盖棺定论,就算是夏侯斌知道了亲自上门找苗所江解释,苗所江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夏侯斌目前还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解缙拿他做筏子,也不知道苗所江已经对他的平城虎视眈眈。 相比起来,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解缙。 军纪整顿慢慢踏上正轨,沈明恆终于搬回了郡守府,老老实实养了一段时间的伤。 偶尔他会背着解缙偷偷熘出去,倒没再闹出之前那么大的事,就穿着黑夜戴着面具,听听百姓们说什么。 大多时候他都呆在郡守府的书房里处理公务。 军中不能有两个主事人,一些杂乱的琐事俗务解缙替他包揽了大部分,但有些事情,只能主帅做主,至少得让主帅知道。 沈明恆手底下可用的文人太少,殷仁济不肯归降,他只好也接过了岷城的治理。 最近秋收,正是忙碌的时候。宇内四海人口凋零,收割的时节也就那几天,为了不让粮食烂在地里,沈明恆还安排了军队一起帮忙。 而收穫也意味着天气慢慢转凉,冬天是最危险的季节,在天寒地冻来临之前,他必须提前做好足够的安排。 「耕战」二字是分不开的,如今还不到可以让战士们脱产还能养活他们的时代,沈明恆也必须考虑到来年的春耕该如何安排。 有些事情看着遥远,然而眨眼之间时间便匆匆而过,这些都是他身为岷城城主、一军主帅短期内避无可避的事情。 这些对沈明恆来说并不难,但他刚刚接手军队和城池,许多规矩都需要推到重建,因而也算一个比较大的工程。 解缙也搬到了郡守府,美其名曰就近监督不省心的沈明恆。 他看了看天色,见已日上三竿,径直出门往沈明恆的住处而去。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去的时候太早,沈明恆刚睡下就被他吵醒,凭白扰人清梦,后来沈明恆也没休息,一天下来忙得脚不沾地。 解缙嘆了口气,这次他专门注意了时间,希望不要旧事重演。 思及此他忽然怔了一瞬,旋即不由失笑。 明明当时已经陪了沈明恆一路,从盛京走到岷城,怎么一直把那天早上记成他和沈明恆的初见? 第181页 只能说少年太沉得住气,演得也好,直到兵不血刃拿下岷城,有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才终于放肆地展露了几分志气与傲然。 虽然定下了韬光养晦的战略,但解缙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沈明恆拿下皇城登临帝位的模样了,到时候天下人的目光一定很有趣。 「长真,将军在里面吗?」 「是,公子吩咐过,先生来不必通报,先生请。」 沈明恆已经听到声音,在长真推开门的时候,他也不紧不慢地放下笔,微微一笑:「先生是怕我忘记今天殷齐要启程吗?我记得,我说过会去送他的。」 解缙看了看他案头堆叠起不低高度的纸页,和那明显新换过的火烛,不由得皱眉,「将军昨夜又没就寝?」 「我只是醒得比较早。」沈明恆一本正经。 解缙眉头仍是紧皱,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撞见沈明恆屋内灯火通明了,问起要么是睡不着,要么是醒得早,总是没有好好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夜晚。 解缙劝过,但沈明恆总是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又与之相反。 他总是废寝忘食,仿佛凭藉他一己之力,能够解决全天下所有苦难似的。 「将军,」解缙面无表情:「小孩子不睡觉容易长不高。」 年二十及冠,沈明恆才十五岁,确实未成年。 沈明恆自动过滤,装作解缙是个哑巴刚刚没有开口说话,他起身热情地拉住解缙手臂,「走走,先生,我们一起去送殷齐。」 解缙脚步不动,反手按住他,「天冷,多添件衣服。」 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眼中却是满满的拿他没办法的无奈。 解缙想,以他和沈绪之间的关系,他真的不能摆长辈的架子,然后把沈明恆打一顿吗? ……算了,上次那顿鞭子,也只有他们心疼,沈明恆还是一副没事人模样。 还没从军营搬出来的时候,殷齐跟在解缙身边,解缙拿他当半个弟子教导。 殷齐天资不错,可惜终究年幼,经歷的事情还太少。 他毕竟不像沈明恆那样天赋异禀,优秀得莫名其妙。 解缙原也只是临时起意,殷齐这步棋有用最好,没用也无所谓,反正是自己送上门的,也不亏。 但是谁让沈明恆看重他?解缙也就只好多花两分心思。不然,要是殷齐死在盛京,沈明恆说不定会很难过。 * 岷城城外的十里亭,殷齐已经在此等候。 为了做戏做全套,他已经换上了素白的囚服,发冠也被摘下,头髮整齐披散在肩后。 满脸笑意的沈明恆拉着垮着脸活像是被欠了钱的解缙,步履欢快地赶来,连此地本应充满的别离悲情都被冲散了些许。 殷齐原本也有些对前路的惶恐与茫然,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见他们的身影,于是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 沈明恆上下打量他,半晌,语气带着微微的歉然:「殷齐,委屈你了。」 殷齐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事儿危险,前路未卜,这时再问你是否愿意未免虚伪。」沈明恆双手平举,长袖逶迤轻展,郑重拱手:「此行珍重,平安归来。」 殷齐又摇了摇头。 沈明恆从一开始就没给过他拒绝的余地,但这人神奇得很,他最初是被迫为之,如今竟也心甘情愿。 「将军先前问我是否认您为将军,我不曾回答。如今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怕我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他忽然俯身跪倒,以额触地,「属下,拜见主公。」 他将去往遥远的盛京,与岷城隔着快马加鞭也要八日的距离,他大概没办法在沈明恆正式崭露头角时第一时间送上他的祝福。 也许那时,他只能在波诡云谲的皇宫之中,戴着厚厚的假面,装作不屑一顾,连欣喜都不敢流露。 可他分明是最早簇拥在这人身边的人之一,他本来应该有参与庆功宴的资格。 殷齐并非不愿意离开,他只是有些遗憾,也有些不舍。 他抬起头,露出几分笑意:「主公保重身体。」 好像沈明恆身边的人,说的最多的不是祝他鹏程万里,也不是敦促他克己清正,而不过是保重身体、平安康泰。 第10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5) 沈明恆与解缙目送着殷齐翻身上马, 马蹄踏叶,人向远方。 解缙跟在沈明恆身后慢慢往回走,像是谈笑般随意提起:「对将军的称唿越来越多了, 您不打算管管?」 将军、小将军、公子, 如今又多了一个主公,也难为这人听起来不觉得混乱。 沈明恆无所谓:「反正最后只会有一个称唿,现在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解缙翻了个白眼,然而眼中笑意盈盈,不见分毫不满,他轻笑一声:「狂妄。」 还能是什么称唿?自然是「陛下」。 他们俩是骑马来的, 两匹马就栓在旁边的树上。 沈明恆抚着马鬃,忽然沉痛地叫了一声:「先生。」 解缙莫名其妙, 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 「怎么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瞒着你。」沈明恆真诚道歉:「你不要生气,我回来之后再向先生告罪。」 解缙缓缓皱眉, 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重, 「什么意思?」 第182页 他不怎么生气,毕竟作为主君,沈明恆既有本事也有主见, 有些事情不愿叫下属知道自然无可厚非, 解缙只要确认不是不信任他就好。 他真正疑惑的是这句「回来之后」。 从哪里回来?沈明恆要去哪里? 解缙还没来得及思索出什么, 就听沈明恆雀跃地喊了一声,「长真,走!」 解缙下意识抬头,只见长真手脚并用, 背着包裹爬上了那匹原本属于他的马,而后沈明恆腰间长剑出鞘, 斩断了缠绕在树上的缰绳。 「驾!」 少年声音清亮欢快,提着剑策马与解缙擦肩而过,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远方,原地只留下一片飞扬尘土。 解缙:「?」 解缙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呆滞地看向随行护卫的将士:「他们这是做什么?」 将士们比他还茫然,磕磕绊绊道:「不、不知道啊。」 沈明恆什么毛病?临时起了赛马的兴致? 失去了代步坐骑的解缙臭着一张脸回去。 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回去之后下人送上了沈明恆离开前给他留的信,他又不信邪地等到入夜,才终于心惊胆战地意识到,沈明恆这次出门,居然真是一个按月计算的长期行程。 * 岷城派使者去平城的目的很单纯,不是苗所江的谋士所预料的来挑拨关系,事实上,他们只是来做生意而已。 从前这二十万大军有来自朝廷的补给,如今沈明恆反叛,小小一个岷城暂时供不起突然增加的二十万张嘴,只得另寻出路。 起码先将今年的难关度过。 岷城的土地不算贫瘠,明年将士们一起开耕播种,至少自给自足不是问题。 他们暂时不缺钱,但沈明恆花钱大手大脚,这些钱估计也花不了多久,所以这次岷城使者拿出来与平城交易的物品是武器和盔甲。 ——感谢赵昌,祸到临头阔气了一把,他们军备还算充足。 岷城使者是带着诚意来的,但是夏侯斌很警惕。 他热情地招待了使者,转头就和自己的部将商量:「沈明恆是不是有病?他是真心要拿武器做交易的吗?」 现在这个时代,武器是比金银还有重要的硬通货。 何况苗所江对岷城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这种时候沈明恆要卖武器?想要钱也不是这种找死的要法。 部将拍着胸脯:「主公放心,他周围连个倒夜壶的小厮都是我们的人,今晚我就把他灌醉,不出三天,一定把他来这的真正原因打探得一清二楚!」 部将只是大放厥词下的随口说说,结果连三天都没用上。 第二天刚破晓,他就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来找夏侯斌汇报了。 「主公,属下知道啦。」部将像是还没醒酒,带着异样的兴奋,「我问出来了,岷城使者只是顺便来交易粮食的,他真实的目的是来找一个人,如果不能活捉,那就杀掉他。」 夏侯斌不由得好奇:「找谁?」 部将道:「那使者也不清楚,他说是沈明恆暗中吩咐他的,令他寻找一个喜着白衣,竹簪束髮,腰佩一枚墨玉,白纱覆面,看上去年不过二十的少年。」 这一听就不是他们这些武将会用的服饰,太不方便动手了。 「文人?少年?沈明恆为何要杀他?」夏侯斌愈发奇怪。 「属下不知。」部将挠了挠头,「听使者说起时,感觉沈明恆很是忌惮他,大抵是有仇吧。」 沈明恆虽然在他们反王之中不被看起,但也不是什么易于相处之辈,等闲人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是得罪他了。 那么这位不知名姓之人究竟是做了什么,居然能让沈明恆不惜派出使者到别人的地盘也要杀他? 而沈明恆对他的装扮如数家珍,显然知晓他不会为了逃难改头换面,如此熟悉、如此了解,说明他们至少见过面,或许相处的时间还不短。 这样都能在沈明恆对他深恶痛绝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了不起啊。 夏侯斌摸了摸下巴,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有机会的话,他真想见见这人。 「那主公,我们还要把粮食卖给他们吗?」部将请示。 「他们当真愿意用武器、盔甲来买?」 部将点头,他确认过许多次了,「是真的,他们好像不担心苗所江会去打他们,说不定是达成了某个约定?」 现在还有人这么愚蠢,还会相信约定? 不管了,岷城既然敢卖,他们就敢买,反正武器多些总没坏处……所以岷城真的很富裕啊! 夏侯斌扼腕嘆息,可惜苗所江先一步盯上了岷城。 他们的势力比起苗所江要稍弱些,暂时不敢抢对方看上的猎物,以免彻底撕破脸皮。 「那就卖,让人拟个契书,交给岷城使者,让他带回去。」 夏侯斌嘆了口气。 苗所江吞併了岷城,他的势力就更惊人了,得想个办法压制才行。 * 沈明恆例行写信。 这信不是给解缙报平安的,反正他要是死了,消息一定能传到解缙耳朵里。 反过来,要是解缙没收到消息,自然能证明他还活得好好的。 这信是给他素未谋面但已「心意相通」「倾盖如故」的知己至交。 第183页 沈明恆写完信,没用岷城的渠道送出去,而是找了民间送信的信使。 被截了也没事,反正上面只是一些话家常的内容。 乱世中信使是个高危行业,不过话说回来,在动盪的时节,还活着就足够高危。 为了让这信到达的机率大些,沈明恆还誊写了两封,交由三个不同的信使。 这也是他和「挚友」的默契,他有时也会收到三封一样的信。 长真抱着一把琴回来,「公子,你看这个琴可以吗?」 沈明恆抚过琴弦,其音清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琴。」 外行人听这段简短的旋律都听得出这是懂琴的。 长真好奇:「公子,你什么时候学的琴?」 「还用学?有手就行。」沈明恆大言不惭。 他起身换了件衣服,身上那股文弱的书卷气息更加浓厚,沈明恆垂眸浅笑:「长真,走吧。」 长真只觉得公子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那个身形样貌,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其差别之悬殊甚至让他生出几分惊悚来。 长真咽了口唾沫,「公子,我们这是去哪?」 「看不出来吗?」沈明恆一本正经:「去坑蒙拐骗。」 长真:「……」 公子果然还是那个公子。 * 夏侯斌和岷城做的这笔生意不小,送走了使者,他心情大好,拉着几位下属部将去秋猎。 刚在猎场上跑了两圈,正畅快淋漓时,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琴声。 他原本也只是大梁朝的武将出身,家世不算显贵,辛苦打下的班底也不如其余反王富庶。 赵琛是梁朝的藩王,与赵昌同根同源,其显赫自是不必多说。苗所江为世族子弟,吴德跃祖上也是勛贵,算下来,属他底蕴出身最次。 穷人乍富,他没捨得给自己圈地弄个只属于他夏侯斌的猎场,因而这地方出现外人也不奇怪。 那琴声从悠扬婉转渐次高亢热烈,后又化作如泣如诉的悲怆怅惘。 夏侯斌连声赞嘆,「也不知是哪位大家抚琴。」 夏侯斌并不是不喜文臣才当的武将的,事实上他也没正经学过武,不过是天赋异禀。以及,在自己摸索的情况下,打架总比写文章容易。 经年日积月累,时人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多少少都觉得文要比武高一等,是以反王再骁勇善战,面上对文人都是尊重的。 「主公,不如去看看?」 「好,都下马,把箭矢都收起来,莫要惊到先生。」夏侯斌细緻吩咐。 毕竟文人嘛,都是弱不禁风的,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大病一场。 所有人依令下马,自觉收敛了动作音量。 习武之人耳力要更好些,他们还没走进,就听到那位先生似乎在与自己的书童交谈。 「平城的山景放眼天下都是一绝,可惜啊,还未赏够,今日便要离开了。」 「公子喜欢,为何不多住一段时间?」 那公子浅浅一嘆,带着说不出的悲悯:「战火将至,平城守不住的。」 夏侯斌脚步顿住,与他的部将们面面相觑。 战火要烧哪?哪里守不住?他们平城? 一派胡言! 第102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6) 夏侯斌气势汹汹带着人马上前。 「先生何出此言?」到底是对文人的尊重成自然, 面对这一个气质卓绝一看就才华横溢的文人,他用词还算礼貌。 不过到底是被人当面诅咒了,他的脸色算不上好, 配上本就粗犷的面容, 有种凶神恶煞之感。 那公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自己和书童的谈论被人听到。 他也不慌张,从容不迫地起身一礼,衣袂飘飘,「字面意思罢了。」 「你若说天下皆动盪也就罢了,平城之主骁勇善战, 再怎么打也不会乱到平城头上。」 夏侯斌自夸起来没有半点难为情,他粗声粗气:「先生凭什么说平城守不住?」 就算要打仗, 也是他带兵出征, 只有没用的城主才会让战场出现在自己的领地。 这时其中一个部将抬头多看了两眼,顿时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他不自觉抓住夏侯斌的衣角, 还用力揪了两下。 夏侯斌:「?」 夏侯斌把衣角抢回来,瞪他:「你干什么?」 「主……主要是,」部将压低声音:「主公,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的装扮好熟悉啊?」 熟悉? 夏侯斌又转过头去看。 白衣翩然, 竹簪束髮, 腰间佩玉,白纱覆面。 这装扮很正常很好看很有仙气很文人啊……慢着! 夏侯斌倒退两步与部将并肩,他也压低了声音,附耳问道:「沈明恆要杀的那个?」 部将点点头:「是不是很像?」 每一个描述都完美对上, 夏侯斌觉得,这已经不是像了, 这就是同一个人! 岷城使者在他们这里待了这么久都只能无功而返,夏侯斌还以为这位神秘的少年早就不在平城。 他一边感嘆这人居然能再次在岷城的围剿中全身而退,一边又有些遗憾没能见上一面。 结果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没有离开,并且丝毫不觉得危险,仍敢光明正大地抚琴赏景。 不是傻子就是有底气。 第184页 能让沈明恆这样忌惮,显然不会是傻子。 那公子也能看得出他们正在议论他,然而他涵养极好,仍旧自若坦然,清泠如谪仙。 见他们俩聊完,才好脾气地弯了弯眉眼,「看起来,几位认识我?」 「那个……」夏侯斌轻咳一声,态度又好了几分:「先生还没说,为何断言平城守不住?」 公子嘆了口气,怜悯道:「焦宁郡欲对平城用兵,苗所江麾下三十万大军,又不乏能将、军师,平城所有兵力不过十八万,自然是守不住的。」 「什么?」夏侯斌的音量勐然提高,「你弄错了吧?苗所江不是一直想对岷城下手吗?」 公子摇了摇头,「那是障眼法,声东击西之策,若是信了……」 余下的话不言而喻。 平城本就与焦宁郡在实力上有差距,若是还不加防备,那或许撑不了多久就得改换主人。 夏侯斌不由自主地想起拿着重要军备来做交易的岷城,曾经让他疑惑的举动如今也有了解释。 ——如果苗所江的目的真的是他们,也难怪沈明恆毫不着急。 夏侯斌神色一凝:「先生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只是在下的推测。」 还不等夏侯斌松一口气,只听公子温温和和地继续说道:「其实要确认也不难,只需多关注焦平接壤处的动静,自然能知道。」 夏侯斌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其实看这人说得这样信誓旦旦胸有成竹,他心里已经信了这个所谓推测。谋士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世上就是存在一些天才,有着常人难以想像的远见与敏锐。 「还未请教先生名讳?」夏侯斌躬身一礼,态度谦卑。 公子的态度始终未变,他礼貌回礼,淡淡道:「萍水相逢,何必过问名姓?在下不日将启程离开平城,若是能有缘再见,再谈也不迟。」 「告辞。」他微微颔首,示意长真将琴抱起,绕过他们就要离开。 「先生且慢!」 夏侯斌急忙走到他前面,再度俯身长揖:「不敢欺瞒先生,在下夏侯斌,忝为平城之主。」 若是放在话本里,上位者微服出巡公布身份该是一场精彩而激动人心的戏份。 此刻的夏侯斌没敢有这种「亮瞎你狗眼」的想法,但看到始终从容淡然的公子眼中漫上几分惊讶,不免有几分得意。 「原来是夏侯将军,失敬。」 大抵是出于礼尚往来,公子犹豫了片刻,还是拱手道:「在下姓沈,单名一个默字。」 忘记取个名字再出门了,没关系,现编一个。 「墨?」 果然很书生气,一听就是个很厉害的谋士。 公子道:「无言之默。」 夏侯斌对他的名字纠结是哪两个字不在乎,他又是一礼:「沈先生。」 他直起腰,神色真诚:「恳请先生留步,夏侯斌有事请教。」 公子沉吟片刻,「在下确有解救平城之法,但我为何要帮你?」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的目光再度恢復平静,无悲无喜,并不因眼前人的身份而对他高看一眼。 夏侯斌大喜,他原本只想请教一下这位公子的消息来源,但没想到这人直接说他有解决方法。 此刻他简直就像走大街上突然被东西砸中,还没来得及生气,低头一看砸他的是块金子。 只能说沈明恆的气质太能唬人,让夏侯斌下意识地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夏侯斌敛容,正色道:「愿拜先生为军师,今后先生在平城的一应待遇,与在下相当。先生若还有其他要求,斌一定尽力满足,还望先生给个机会。」 「你很诚恳。」公子犹豫片刻,嘆息一声:「罢了,我助你这回。至于旁的条件……」 公子顿了顿,向来柔和的语调忽然添了几分凌厉杀意,「我要你有朝一日,杀了沈明恆。」 长真悄悄瞥了自家公子一眼,又飞快低下头。 公子说过,不知道情况的时候,他就闭嘴低头就可以了。 化名为「沈默」的沈明恆神情自若,他目光直直看向夏侯斌,微微笑了笑,「夏侯将军,你同意吗?」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什么情况,但沈明恆都要沈默的命了,沈默记仇也很正常。 夏侯斌连连点头,保证道:「乐意为先生效劳,若有机会,在下定生擒此獠,交由先生处置!」 反正同为八路反王之一,如果他们都能活到最后,他与沈明恆迟早会有一战。 他觉得他可以,但沈明恆提前死了也说不定。 沈明恆微微一笑:「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还请夏侯将军安排,寻个清静之处详谈。」 落在夏侯斌眼里,这显然表明公子对他的表态极为满意,他在心底暗暗将这件事的重要性又提高了几分。 夏侯斌的兴奋溢于言表,他侧首做出引路姿态,「先生,请!」 「沈默」不会骑马,他们在附近找了个酒楼,安排了一个包厢。 夏侯斌将上首的位置都让了出来,礼贤下士的态度做得十分到位。 沈明恆也不客气,他不紧不慢地坐下,「夏侯将军,平城与焦宁差距悬殊,苗所江也是当世少有的将才,靠平城之力,是胜不过苗所江的。」 夏侯斌眼巴巴地看着他:「先生可有办法?」 第185页 「有。」沈明恆没有卖关子,干脆地说:「联吴抗苗。」 「吴?越城吴德跃?」 「正是。」 沈明恆道:「平城实力有限,为今之计,只得寻找外援,这外援既不能太弱,否则怕是对方心不甘情不愿,恐成拖累。也不能强出平城太多,那便不是合作而是附庸了。」 「越城兵力二十万,又与平城接壤,距焦宁郡仅一县之隔,是最适合的合作对象。平城与越城联合,可有七成胜率,若是在下亲自指挥……」 沈明恆顿了顿,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胜率九成九。」 白纱让他的神色看不分明,但语气中那股自信与傲然却难以掩饰。 夏侯斌注意力被转移,他好奇地问:「剩下那一点失败的概率是因为?」 「因为在下谦虚。」沈明恆不假思索。 夏侯斌:「……」 部将们:「……」 长真挺了挺胸膛,一脸深信不疑与与有荣焉的骄傲。 夏侯斌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他对这个回答有些失望:「可这事儿与吴德跃无关,他会同意参与进来吗?」 总不能还要他花钱割地去请吧?这可是资敌。 沈明恆从容道:「在下去与他谈判,他会同意的。」 夏侯斌惊讶地确认:「先生的意思是,愿意替我出使越城?」 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虽然明面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约定俗成的规则,但对方要是真想要你的命,足足可以找出一百零八种方法。 「将军可信我?」 「这是自然。」夏侯斌仍有些迟疑:「先生,我需要为你准备什么吗?」 他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沈明恆摇了摇头,「只要最后覆灭焦宁时,将军愿意将战果与越城五五分就好。」 「应该的。」夏侯斌连连点头。 两军联手抗苗,五五分已经很公道了,毕竟是他们有求于人。 夏侯斌都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结果居然还能平分战果,他简直满意到不行,哪里还会有意见。 ……扯远了,差点以为他们已经赢了。 都怪这人说起时太过轻描淡写,把他都带到了沟里。 好高骛远不可取,夏侯斌在心里警告自己。 第103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7)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 随行的下人已经很有眼色,回去驾了一辆豪华马车来。 沈明恆从岷城的郡守府,搬进了平城的郡守府。 这天夏侯斌的下属都知道自己的主公请了一位军师回来, 且对那位军师极为客气, 下属们也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 在夏侯斌派出的人带回焦平相交处确实有动静的消息,在沈明恆献了几个计策、抓出了几个卧底之后,他在部将中的声望一时间仅次于夏侯斌。 天知道这人是怎么从几句话中就听出不对劲,才见上两面就断言某人有问题。 夏侯斌一查,果然找到了那些人被收买的证据。 且沈明恆还很会练兵,他随口说几个小技巧, 就能在短时间内提高军中将士的配合度。更别说平日里的庶务民生,那更是他极为擅长的领域。 他才来短短三天, 在夏侯斌的支持下, 平城里除武将之外的官几乎被他从上到下换了一遍。 沈明恆的眼睛仿佛有神力,能一眼分辨忠奸, 也能从庸人中找出良才, 甚至可以看出一个人真正擅长的事情。 他把职位变动得这么彻底,大多数人对此居然是心服口服的。 夏侯斌终于体会到有一个厉害的军师能起多大用处,这哪里是一介书生啊, 这简直是他的祖宗, 他恨不得将沈明恆供起来。 但苗所江欲对平城用兵一事证据确凿, 向越城求援也就刻不容缓了起来。 夏侯斌恋恋不捨地抓着沈明恆的衣袖:「先生,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斌不能没有你。」 沈明恆只觉一阵恶寒,他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撤回来, 温和道:「将军放心,在下定会平安凯旋。」 「我信先生的本事。」夏侯斌连连点头, 眼睛仍捨不得离开,一寸不移地看向沈明恆。 「先生要是回来,还会再走吗?」 他没忘记把沈明恆从猎场请回来的时候,这人说的是助他「这回」,该不会平城之危一解,先生就离开了吧? 先生眉头蹙起,显得纠结极了。 半晌,他长长地嘆息一声,无奈道:「罢了,暂时不走了。」 夏侯斌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喜意。 虽然还加了「暂时」两个字,不过在夏侯斌看来,凡事有一就有二,先生都为他破例两次了,还愁以后没办法把他永远留下来吗? 大不了他把沈明恆抓起来关着,时不时折磨一番逗先生开心,先生说不定就不想着走了。 夏侯斌一路送沈明恆出了城门,他第三次对将要随行的部将吩咐:「保护好先生,一切以先生的安危为重。」 部将郑重点头:「将军放心,我死了都不会让先生出事。」 夏侯斌瞪他:「呸!不吉利!」 他说这种话,不就代表会有危险吗? * 当今皇帝赵昌宠信宦官,大太监韦海甚至可以替他批阅奏摺,可以以他名义颁发圣旨。 宠信道士,拜莫道君为国师,修建问道宫,数不尽的金银玉石如瓦砾般毫不珍惜地往他的炼丹阁中送去。 第186页 宠信贵妃张氏,重用外戚,张家在外头横行无忌,连些皇族宗室都得给他们面子。 张家的小儿子张合新前些日子强掳了长公主的侍女入府,长公主一纸御状告到赵昌面前,最终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张国舅教子不严被罚禁足三日,二十四岁的张合新因「年幼」,陛下特赦无罪。 而那侍女的尸体,三日后被草蓆一裹,出现在了乱葬场,连收尸的人也无。 这件事一出,张家的威势更甚,一时间风头无两。 虽然没出大事,张合新还是被他的父亲斥责了一顿,责怪他任性妄为,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 「长公主毕竟是陛下的亲姑姑,这次多亏了你姐姐从中斡旋,不然就是为父也得脱层皮。你最近就别出门了,在家好好反省,免得又给我闯下滔天大祸!」 张合新在家里被关了半个月,整日听几个老头子念些「之乎者也」,听得他烦躁极了。 一个侍女而已,也配让他受这么大罪? 张合新心中不忿,好不容易被放出来,立即带上人马往城外郊游去了。 欺负平民已经不能让他觉得有趣,他现在更喜欢折辱高官子弟,让他们舞剑就得舞剑,让他们跳舞就得跳舞。 不愿意?扔湖里清醒清醒,他们就该知道,谁是这大梁朝的天。 张合新正思忖着今日要找谁出来玩,忽然见远方烟尘缭绕,隐隐有喊打喊杀声。 护卫们连忙挡在张合新身前,「少爷,此处危险,还请随属下们离开。」 张合新要是掉了一根头髮,他们的项上人头都得移个位置。 「前面是什么情况?」张合新不肯走。 他被捧惯了,所有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一时半会儿也不觉得危险,毕竟这天底下,有谁敢动他一根手指? 他蛮横无理,随手指了一个人:「你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算了,本少爷要亲自去看看。」 「少爷,危险……」 「闭嘴,再说一句本少爷割了你们的舌头!」他满脸不耐烦的狠戾,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待走进几步,便看到前方似乎是个追杀囚犯的现场。 一人形容狼狈地连滚带爬,白色的囚服被染上深一道浅一道的灰黑污痕,髮丝散乱,裸露出来的手腕可见不少擦伤与淤青。 身后追着七八个壮汉,拿着砍刀,满脸杀机。 那囚犯不慎被绊了一下,倒在地上滚了两圈。 他半支起身子,声音沙哑地喊道:「都别过来!」 追杀的人见状也止了攻势,一点点逼近他,「殷公子,越狱可是罪上加罪,还不快束手就擒,随我等回去受罚?」 「这是你们逼我的。」囚犯咬了咬牙,自腰间扯下一个荷包来,从里面拿出两张黄纸。 张合新远远看见上面似乎带着几点红色,他问护卫:「那是什么?」 护卫不是很确定,「好像是……符咒?」 当今陛下偏信道法,他却不认为世上真有什么仙人仙术。 然而下一秒,众目睽睽之下,黄纸无火自燃。 在场所有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追杀囚犯的人更是忍不住齐齐倒退了几步,可那火烛还是莫名攀上了他们握着刀的手掌。 「啊呀!」他们齐齐松开手,武器落到地上,声音淹没在了他们的尖叫之中。 那几人失了武器,手上的火任凭他们怎么拍打都灭不了,似乎是怕极,你拥我攘地叫着跑远了,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黄纸慢慢烧完,化成灰烬飘落到地上。 囚犯艰难爬起来——他手上有被划伤的浅浅伤痕,偏偏没有烧伤的痕迹——他的手离火苗曾那样近。 张合新目瞪口呆,他随手拔出护卫腰间的刀,往护卫手臂上砍了一刀。 护卫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捂住伤口,刚怒不敢言。 张合新问:「痛?」 护卫挤出苍白的笑容,小心翼翼:「一点?」 他该说痛还是不痛啊? 「看来不是做梦啊。」张合新自语似地说完,他将刀扔下,兴沖沖地跑向囚犯。 护卫们连忙跟在他身后,不敢让他落单。 最后一个人路过那位被砍伤的护卫,不由得放慢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悲哀地嘆息道:「忍忍吧。」 张合新上前,理所当然地质问:「你刚刚使的是什么手段?」 囚犯没想到又出来一拨人,神情警惕:「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位护卫出列,「好叫你知道,我们少爷是张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国舅爷的嫡子,当今圣上的……」 张合新踹了他一脚,烦躁道:「让你说话了?滚下去。」 他又看向囚犯,神情傲然:「只要本少爷一句话,就算你犯下杀头大罪也能一笔勾销,快说,你刚刚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原来您是张少爷?」囚犯眼神「腾」地一下亮起,眼中满是亮闪闪的崇拜。 张合新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他有些招架不住,心中不自觉对这囚犯有了好感。 他仍是一幅高傲的模样,然而语气好了不少,「你是谁?听过本少爷?」 囚犯二话不说就跪下,仰着头,用那满是崇敬的眼神望着他:「草民殷齐,岷城郡守殷仁济之子。」 第187页 「沈明恆背叛大梁,将我一家人下狱,我父宁死不肯屈从,不堪受辱,自尽于牢中。我母亲为了保护我那年仅三岁的幼妹,被毒打至死。」 他声音带颤,字字泣血:「殷齐本应随父母而去,然而幼妹还活着,故而草民不得不苟且偷生。可惜草民无能,幼妹也……」 他语气中带上了深切的恨意,咬着牙道:「我殷家沦落至此,都是被沈明恆所害,草民立誓,就算是死,也要让沈明恆付出代价。然而殷齐不过是牢中小小一囚,有心而无力。」 「忽然有天夜里,牢中出现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他言草民父亲对他有一饭之恩,故而特来救草民一命。他用仙法将草民送出地牢,又给了草民一匹马,四张符咒。」 他全盘托出,言无不尽,「只需要将两张符咒放在一起,便能控火。」 张合新迫不及待地问:「那位道长呢?」 当今皇帝极崇信道法,他要是引荐一个有真本事的道长,岂不是立了大功? 「草民不知。道长说,修仙之人不可与尘世牵扯太深,他给的符咒足够草民顺利抵达盛京,完成所愿,故而救草民出牢后,道长便离开了。」殷齐道。 「走了?」张合新不自觉提高音量。 泼天富贵离他而去? 张合新跺了跺脚,「不管,那你随我进宫见陛下。」 这富贵他一定要拿到手! 第104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8) 黄纸自燃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术法, 但是敷衍一个修仙脑的赵昌够用了。 为此事,解缙还与沈明恆发生过短暂争吵。 解缙认为保险起见,黄纸自燃看不出来, 但追杀的人手上烧的火一定得是真火。 否则, 万一张合新带的护卫里面有观察比较细緻的,发现追杀之人手上着火归着火,却没有受伤,很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沈明恆不肯,他说发现有被发现了的话术和应对方式,所有的手段不该建立在让自己人送命的基础上。 解缙简直要被他气死, 最多也就烧伤,哪里就到了死这么严重? 他大骂沈明恆优柔寡断, 夺位之中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如此不知变通,迟早自尝恶果。 彼时正值一月之期, 沈明恆并未生气, 他只是等解缙骂完之后,很强硬地告诉他,这就是他的行事方式, 解缙可以不理解, 但必须按此执行。 解缙拿他没办法, 又翻来覆去地骂了他一遍,说他不虚心纳谏,以后一定是个暴君。 但骂归骂,这事之后, 他对沈明恆反倒更加亲近敬爱了。 解缙嘴上不说,但他心里知道, 在那一刻,他甚至有种为沈明恆而死的义无反顾。假使真有那么一天,那一定是他的荣幸。 殷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沈明恆与解缙,他难以避免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意,幸而很快反应过来。 他低着头,跟在张合新的身后,踏入了皇宫。 这是他的战场。 殷齐此前没见过皇帝,他目光顺着明黄色的衣角悄悄向上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做出恭敬状态。 赵昌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又吃了许多奇怪的丹药,殷齐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丑。 他想,就是论相貌,沈明恆都该更适合坐上这个位子。 受张贵妃连番的好话影响,赵昌对张合新也有几分疼爱,看到他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囚犯进来也没见怪。 等到张合新把殷齐说过的话复述一遍,他立刻便坐直身子,显露出兴趣来。 殷齐身上还剩下两张符咒,在张合新的示意下,他给赵昌表演了一遍无火自燃。 赵昌最初时的倨傲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满脸都是极致的狂热。 他也不嫌弃殷齐手上沾了污泥,从椅子上弹起来,摇摇晃晃跑向殷齐将他扶起,握着他的手:「道长当真一点都没提到他会去哪吗?」 殷齐摇头,「草民听闻,修道须得断尘缘,道长仙术炉火纯青,想来已经避世清修许久了。」 赵昌最佩服就是道士这股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不在乎金银权势的出尘气质,故而他对殷齐的话深信不疑。 赵昌遗憾道:「可惜无缘与之一见。」 赵昌让人带殷齐下去沐浴更衣,而后又是嘆息一声:「或许是朕欠缺了几分仙缘吧。」 这话他能这么说,其他人却不敢接。 大太监韦海自然要为他分忧:「陛下,依老奴愚见,这正是陛下有仙缘的象徵啊!」 「哦?」 「陛下您想,道长能掐会算,自然知道一对符咒就可保殷公子来到盛京,为何要给两对符咒?自然是暗示他用给陛下看的啊!」 韦海肯定地道:「定然是道长知道陛下有求仙问道之心,才专程将殷公子送到皇宫。」 赵昌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道长是在考验朕?」 「哪里能用的上『考验』这两个字,您可是人皇。」韦海道:「老奴猜测,道长与殷公子有缘,他不欲插手世俗,故而才请陛下照拂一二。」 韦海挤眉弄眼:「陛下,道长这是把您当成道友,找您託付后辈来了。」 赵昌浑身一震:「原来如此!」 殷齐有仙缘这事他是信的,要不然殷家一家都死光了也不会只有他一个人被救,所以…… 第188页 有殷齐在手,他说不定有可能见到那位仙术不凡的道长? * 沈明恆刚到越城就开始给「挚友」写信,这次没什么重要内容,就是提一下自己又换了一个地方游玩,如果要给他回信,记得寄来越城。 照例写了三封,吩咐长真找三个不同的信使分别寄出。 沈明恆伸了个懒腰,走出马车时又恢復了那副淡然自持,冷静矜贵的「沈默」人设。 他是代表平城而来,平城与越城实力相差不大,又同在强大的焦宁郡隔壁,报团取暖,故而关系还算不错。 吴德跃亲自接见了他。 沈明恆第一面就很不客气,「还请将军摈退左右。」 吴德跃:「?」 要不是这人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他还以为对方想要找机会刺杀他。 「使者有话直说,在场之人都是本将军的心腹,本将军无话不可对他们言。」吴德跃道。 且不论他这话是真是假,听到的人俱都感动万分。 沈明恆冷酷无情:「事关越城生死存亡,将军确定在下要在这里说?」 吴德跃:「……」 吴德跃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小声对他警告:「你最好不要骗本将军,否则就算夏侯斌都护不住你。」 他扬声吩咐:「都先下去。」 沈明恆面无异色,似乎并不将这份警告放在心上。他也偏过头,对随行的部将与长真低声吩咐:「你们也先下去。」 部将有几分顾虑,「军师……」 沈明恆与吴德跃体型也差得太多,看上去吴德跃一拳能把他打死。 「不妨事,下去吧。」沈明恆道。 部将拗不过他,只得低声应「是」,随着长真退出房间。 吴德跃这下是真有些诧异了,不是每一个文人都有资格被称为「军师」,且看那部将对这人的态度,就知这沈默在平城军中声望不低。 夏侯斌手底下什么时候有了个这样的人物? 大厅内只剩下两人,沈明恆直入正题:「眼下有个让越城飞黄腾达的机会,将军要不要?」 吴德跃挑了挑眉:「请说。」 「当今天下八路反王,沈明恆挥手可灭,不足为惧。翟士友与彭坤必有一争,且短时间内分不出胜负,在此之前,他们定会先灭了吕幕。赵琛实力强劲,但赵琛的属地远在北境,鞭长莫及。故而这五路,将军暂时都无需考虑。 」 「将军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雄踞此番的苗所江。苗所江野心极大,待他灭了沈明恆,兵力、士气大涨,定会转头攻向将军。越城富庶,素有『天下粮仓』之称,将军觉得,介时你挡得住吗?」 吴德跃神色顿时郑重了许多。 身在局中,却能将天下大势看得这样清楚,绝非常人。 吴德跃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请先生细说。」 之前还是「使者」,现在就是「先生」了,态度好了不止一点。 沈明恆宠辱不惊,并不因他的态度而自得,仍是平静地问:「时间隔得越久,苗所江的实力越强,将军的胜算就越小。将军,你的决心有多少?」 吴德跃沉吟片刻,无奈地说:「不瞒先生,我等自然无惧一战,然而……越城怕是没有几分胜算。」 沈明恆微微一笑:「这正是在下来此的缘由。」 他悠悠地问:「单凭越城兵微将寡,若是再加上平城呢?」 吴德跃不解:「夏侯斌……将军会愿意?」 他忽然想起这人是夏侯斌的将军,当着他的面,还是得给夏侯狗贼几分尊重。 沈明恆平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得意:「不愿意,但,这不是还有在下吗?」 他是有资格骄傲的,虽然白纱掩面,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年纪不大。 年少有为是件多美好的事,在如此不可限量的年纪,他已经走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只凭他的才华,无论他走到哪,所有人都会将其奉为座上宾。 年轻的军师不紧不慢地将他的安排娓娓道来,「若是没有几分把握,在下怎敢来叨扰将军?事实上,在下会来,就代表事情已经在掌握之中。」 「平城将配合越城对抗焦宁,平城甚至可以诱敌深入,与苗所江正面对抗。越城不必对抗焦宁主力,只需在后方乘虚而入,以最小的消亡接收最大的战果。」 这个美梦太诱人,平时吴德跃做梦都不敢这么大胆,他追问道:「平城就没有什么条件?」 「并无,不过最后夺下焦宁时,所获战利品,需得五五分成。」沈明恆说。 吴德跃连连点头:「应该的。」 毕竟平城的伤亡会比他们大许多,对半分的情况下,扣除损耗,他们绝对赚得比平城多。 沈明恆微微颔首:「将军既然同意,那么后续就请诸位大人进来,商讨一下该如何配合。」 「那个,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吴德跃神情纠结,他试探性地问:「先生不是夏侯将军的军师吗?」 怎么感觉一直在为他考虑? 难道他被骗了?这其中有陷阱?不可能吧,听起来很正常啊。 智谋无双的军师低眉浅笑:「因为天下英雄,在下最属意你,将军。」 吴德跃呆住。 「在下不成为夏侯将军的军师,怎能带来一支平城军助力呢?一切都是为了今日啊。」 第189页 宛如恶魔的低语,年轻的军师声音轻微,然而每一个字都落地可闻,「这是在下的投诚礼,将军,满意否?」 第105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9) 如果吴德跃是局外人, 他一定能愤愤不平地骂声「无耻」。 可他身在局中,作为被偏爱的那一方,是既得利益的享有者, 他很难以公正的目光去评判。 具体表现在, 吴德跃咽了两口唾沫,舔了三下嘴唇,喝完了一整杯放凉的茶水仍觉得喉咙干涩,胸腔中像燃着一簇火,使他躁动不安。 这种行为是背叛吗?吴德跃第一个不同意。 叛徒是因利诱使,背弃了曾经的誓言、忠诚、信仰, 但他拿好处诱惑军师了吗? 完全没有啊! 夏侯斌对军师以礼相待,平城也一如往昔不曾衰弱, 在这种情况下, 先生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他,这怎么能叫背叛夏侯斌呢? 这叫良禽择木而栖, 贤才择主而事。 ——沈默沈军师, 那就是上天赐给他吴德跃的经国济世之大才! 未来他要是当了皇帝,沈先生就是他的丞相,他们这对君臣定然名垂千古, 流芳百世。 吴德跃放下茶杯, 郑重起身一礼, 正色道:「谢先生厚爱,某必不负所望。」 军师也整了整衣袖,起身回礼:「在下亦必竭尽全力,以遂将军之志。」 他生得一幅好皮囊,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有天人之姿,世无其二。 吴德跃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得意。 * 沈明恆表示,为了给吴德跃最大的帮助,明面上他还会继续当夏侯斌的军师。 因他坚持,吴德跃没有勉强他搬进城主府,但他所暂时居住的院子被重新布置了一遍,与最初时判若两房。 部将啧啧称奇:「军师和他说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对我们这么友好了?」 沈明恆轻描淡写:「想收买我罢了,徒劳无功,无用之举。」 部将也很得意,「军师之才举世无双,算他吴德跃有眼光,但也没用,军师是平城的军师,才不会这么容易被收买。」 回去他就给主公打小报告,让他对军师再好点,吴德跃这傢伙坏得很,可不能真让他把军师拐走了。 沈明恆不置可否。 他回到房间,长真呈上了一封来自盛京的信件。 他刚寄出的信还在路上,这封还是寄到平城的,沈明恆专程让人守着,要是收到信第一时间给他送过来。 虽然有把握不会有人敢私拆他的信,沈明恆还是例行检查了一番,而后才慢悠悠地翻开。 他们在信中都不曾透露过多自己的私人信息,但这本就是沈明恆一手策划,他当然知道对面那个自称是「大户人家教书夫子」的人是谁。 信上说他任职的这户人家近来在争夺家产,混乱得很。已过世的老太爷对他有恩,他不能撒手不干,然而新家主实在荒唐,家财已散去十之七八。 他不愿坐视家族再这样衰弱下去,恰巧有一旁系子弟联繫上了他。 他最近很是苦恼,既不想背叛当今家主,也不知是否能将所有希望繫于此旁系子弟。特此去信,问问友人的看法。 沈明恆沉思片刻,拿起笔开始写回信。 「吾友宁远亲启。」 苏兰致,字宁远。 「君子不责人所不及,不强人所不能,不苦人所不好。其于君之所请僭之甚也,此小人耳,望君拒之,去其远,勿与之交。」 ——君子不会勉强别人做不喜欢的事,不会逼迫别人使其为难。你说的这个旁系子弟对你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一看就是个小人,希望你可以拒绝他,离他远点,不要和他结交! 客观上来说,沈明恆和赵琛没有私仇,但他就是不喜欢赵琛。 天下共主这个位置,无能就是最大的过错。 他既然决定要争夺皇位逐鹿天下,当然不介意在有机会的情况下,给赵琛找点麻烦。 沈明恆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很直白地表明「我不喜欢这个人,你要跟我站在同一阵线,一起讨厌他」,极其理所当然。 * 沈明恆在越城住了一段时间,他和吴德跃越走越近,倘若随行的部将有注意,就会发现他们的关系早就变得有些不一般。 那不是简单的敌军首领意图收买我军军师,没有人会在收买阶段就将军机大事据实已告。 而沈明恆也没让吴德跃失望,往往不过三言两语就能解开吴德跃许多疑惑,如拨开云雾,得见后方的朗朗青天。 吴德跃从未如此直观地意识到军中有一个厉害的军师能给他们带来多大帮助,在沈明恆手下,仿佛一切都井井有条。 各地巡防该怎么布置、军粮补给如何最大程度避免损耗、将领该如何发号施令才能最快速最完整地传达给士兵…… 甚至连怎么训练战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他仿佛是全能的,找不出一处不好。 沈明恆提出告别的时候,吴德跃的下属专程结队来寻他。 文人武将全都来的齐全,向吴德跃请命:「主公,以沈默之才,若不能为我所用,定然会成为我军心腹大患。」 「请主公下令,属下愿领一千将士于城外埋伏,纵然身死,也定将沈默斩于马下!」 吴德跃支支吾吾:「这……何至于此……」 第190页 他也知道他们是出于忠诚,可又不敢透露太多事情,毕竟沈明恆接下来还要回平城,万一被夏侯斌发现端倪,想把沈明恆斩于马下的就是夏侯斌了。 他可不想给他亲爱的谋士收尸。 「主公!」 下属们急得团团转,「主公万万不可仁慈,沈默必须死。」 「我等也知主公爱惜沈默之才,可是主公,沈默是夏侯斌的军师啊!」 「沈默这些日子确实帮助我军良多,可是他也知道太多东西了,他绝不能活着,属下愿做这个恶人。」 吴德跃恼羞成怒:「你们是在逼迫本将军吗?说了不许!」 他神色郑重了许多,愤怒中仍然可以看出其不可辩驳的认真,一字一句道:「谁都不许对先生不利,若先生有危险,你们也得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先生。」 如同凭空炸响的惊雷,此话落下,满室寂静。 在场的人没想到自己的主公会为了一个外人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谈不上有多少失望,但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茫然和委屈。 他们也知道沈默厉害,但你至于这样上赶着吗? 为了一个沈默,连他们这群陪你一起征战一起打天下的人都不在乎了是吗? 吴德跃踟蹰片刻,还是不想伤了心腹们的心,他无奈地低声道:「个中事情许多我不方便解释,不过,你们完全可以将沈先生当成自己人。」 心腹们:「?」 这句话出来确实不用解释了,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解释。 下属小心翼翼地确认:「主公是说,沈先生是你安插进平城的卧底?」 他们的态度有了个翻天似的改变,但焦急一如既往。 「主公你煳涂啊,沈先生这样的谋士,怎么能去当卧底?」 卧底死亡率多高不知道吗?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吴德跃有些头疼,深觉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他含煳道:「沈先生是自愿的,别问了,你们照我说的做就好。」 正常来说,吴德跃已是赫赫有名的八路反王之一,他麾下的文人将领绝不缺少该有的警惕性。 他们的班底已经建立起来,任何人要加入都得经过一番例行的试探与考察。 但沈默都为了他们越城自愿冒着生命危险去平城卧底了,这还有什么可试探的?忠诚!绝对的自己人! 他们不知道事实上吴德跃与沈明恆认识也才七天,理所当然地认为早在沈明恆加入平城前就已经是吴德跃的一步暗棋。 原来本就是同一阵营的,差点大水沖了龙王庙。 下属们心有余悸地回去反省了。 吴德跃嘴上对下属们说不介意先生回平城,然而出发当天他与沈明恆同乘一辆马车,坚持送他到城外。 吴德跃恋恋不捨:「先生,一定要走吗?就算暂时不能与平城撕破脸皮,我也可以让人假扮土匪,助先生假死脱身的。」 沈明恆冷酷无情,「自然不行,我若不回去,谁替将军指挥平城军?」 吴德跃被拒绝了还是很感动:「某何德何能,能得先生为我筹谋。」 「将军愿意将此次对战苗所江的指挥全权交由在下,这份信任,在下亦是感激不尽。」沈明恆微微一笑。 他发誓,这次笑是真心实意的,一点儿没做戏。 到了城外,吴德跃不得不止步了。 他招了招手,队中一个下属随即出列,朝他们抱了抱拳。 吴德跃道:「先生此次回平城,路途迢迢,以免遇到危险,某自当遣人护送,以尽……地主之谊。」 这位下属那日也在场,他是知道「真相」的,当即抱拳一礼,铿锵有力道:「主公放心,属下定然保护好先生。」 平城派来随行的部将一脸警惕:「多谢吴将军,但我等自不会让军师遇到危险。」 他在「军师」两个字上重音强调,希冀打破对方想要抢人的不切实际地奢望。 那下属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沈明恆微微一笑,「将军思虑周全,那便多谢这位将军了。」 下属挺了挺胸膛,咧开嘴笑:「应该的,先生别把我当外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就是。」 话毕得意地看了平城部将一眼。 就说先生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吧? 「你!」部将不忿,正要争论时,沈明恆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明恆眼神示意他退后,压低声音道:「别人的地盘,他们人多,不要冲动。」 部将张了张口,又徒然闭上,而后狠狠瞪了那越城下属一眼。 都怪他没用,让先生受委屈了。 第106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0) 沈明恆回到平城的时候, 他在越城时写的第二封信也送到了盛京。 第一封信是交代自己换了地方,第二封就是骂赵琛的那封。 苏兰致刚从宫里回来,身心俱疲。 继莫道君之后, 皇帝又有了一个狂热追捧的道长。 这次更夸张, 不知名姓,不知长相,不知年龄,甚至不曾亲眼见过,连究竟是否存在都有待商榷,偏他信誓旦旦, 引为真仙下凡。 苏兰致这次被叫进宫,就是去为那位神秘的道长撰写文章去的。 陛下偏爱华丽辞藻, 令殷齐上前口述, 又嘱咐苏兰致着笔记下。 对苏兰致而言,这事儿不难, 无外乎辞藻堆砌罢了, 写些百无一用的浮文巧语比微言精义要容易得多。 第191页 但他依然觉得疲惫,是从骨髓处蔓延出来的无力。 他寒窗苦读,不是为了昧着良心给某个人歌功颂德的, 好的文章也应该是长在地里, 而非夸夸其谈, 于苍生世道皆无益。 「公子,沈公子寄信来了。」守门的小厮替他推开门,低声回禀。 苏兰致好似又有了几分精神,他陡然提起兴致, 「拿过来吧。」 他身边的小厮都知道,沈公子的信和赵公子的信是不一样的, 虽然自家公子都会很重视,但唯独收到沈公子的信时,他是开心的。 苏兰致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或许是因为这份信是写给他的吧,不是给大梁的苏状元苏翰林,只是写给苏兰致苏宁远的。 那是好友间的无话不说,无关利益风月。 苏兰致坐到书房里,认认真真看完了好友写给他的信。 与沈兄的书信往来一开始是个意外。 某天他下朝回家,随手拆开了小厮送上来的信,然后才发现这不是写给他的。 那信是一个人写给自己阔别已久的友人的,两人显然关系极好,遣词造句不按韵律,然而字字都泛着亲昵熟悉。 苏兰致没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他也发现了问题出在哪儿——信封也许是被雨水打湿过,有一处墨点晕开,「乌汀巷」三个字看不太分明。 他所住的地方为「乌淮巷」,大抵正是因为仅一字之差,信使才送错了地方。 哪怕并非是他的错,但他私拆了别人的信件是事实。 苏兰致觉得愧疚,专程去了一趟乌汀巷,打算亲自将信件送回并说明缘由,可惜去到之后才从附近邻里那打听到,收件人早在三月前就已经搬走了。 不得已,苏兰致只好写了回信,顺着寄出的地址,向写信的人表示歉意。 他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唯一得知的信息只有落款处的一个「沈」字,便以「沈兄」相称。 不曾想,他居然还收到了回信。 信上说这并非是他的过错,让他无需道歉,请他不必介怀。 又说:「不过与友闲谈,无大要,既为兄台所见,也算在下高攀了。」 ——信是写给友人,既然被你看到了,或许是上苍让你我做一日好友,能与你结交相识,算我高攀啦。 虽是礼貌之言,但也能看出对方的体贴,苏兰致没忍住,再度回了一封信。 一来二去,两人倒真成了互寄书信的朋友,即使他只知道那人姓沈,那人也只知道他字「宁远」。 他们不窥探彼此的过往,但谁说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就不能成为朋友? 苏兰致看完了这封最新的信,唇边笑意始终不减,反倒更盛了些。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语道:「还像个小孩子。」 他已经能察觉「沈兄」年纪不大,大约是个性子热烈张扬的少年郎,有着如草木般蓬勃的生命力。 最早的时候在岷城,没多久就去了平城,现在又去了越城。 一路纵情山水,活得无拘无束,自由灿烂。 苏兰致羡慕极了,他恨不得立刻与沈兄见面,他们结伴一起遍览天下美景。 算了,还是等天下太平时再说吧。 苏兰致看着那人用了半篇的笔墨言辞犀利地批判那位「旁系子弟」,说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近乎蛮横地要求他不许同意。 看着看着嘴角便不自觉上扬,他非但不觉得冒犯,反而有种被保护的熨帖。 只是啊…… 沈兄劝他别再管这个家族的破事,可哪里就能这么不管呢?这毕竟不是某人的家族,是一整个皇朝。 这是一整个皇朝百姓的生死悲鸣,他没办法置之不理。 苏兰致呆坐了许久,最终还是缓慢地掏出信纸,给赵琛写信。 他与赵琛信件往来要更早于与沈兄,他仍不确信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至少比赵昌好。 事实上,他曾经对赵琛还有些微小的好感,但沈兄说得对,赵琛不过是是为了利用他,实在小人行径。 可就算是小人,也是他如今的唯一选择。 不知怎的,苏兰致这次写回信有种心虚的感觉。 他笔尖沾墨,欲写又止。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拿起一张纸盖在了沈明恆寄来的信上,正好挡住了那段「拒之,去其远,勿与之交。」 苏兰致轻咳一声,沈兄啊,我自然是与你站在同一阵线的,和赵琛只是逢场作戏,你不要见怪。 * 苏兰致与赵琛暗中来往愈发密切,欲图谋夺皇位,而赵昌正忙着与文武百官据理力争,打算给那无名道长修一座求仙宫。 翟士友终于决定扩张,他若是想将势力范围蔓延向盛京,必须先灭了挡在前面的吕幕与彭坤。 吕幕实力弱,又夹在两大势力中间,心知再抵抗下去也只是垂死挣扎,除了造成无谓牺牲外别无用处,于是不出三天就开门投降。 八路反王只剩七路,其中赵琛在等待机会,沈明恆没什么存在感,因而全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南一北的两场大战上。 翟士友与彭坤胜负难分,大概还得僵持一段时间,但南边似乎已经能隐隐分出结果。 ——苗所江要输了。 一月前,各地秋收已经结束,正是兵肥马壮、军粮充足时。 第192页 在解缙持之以恆的骚扰与恐吓下,在沈明恆巧舌如簧的怂恿下,焦平之战轰轰烈烈地打了起来,导火线是陆行堂在焦平相交处放了一把火。 焦宁郡以为自己的部署被发现,平城以为对方终于忍不住动手。 总而言之,两军甚至连战前的喊话都没有,莫名其妙就战作一团。 苗所江正欲安排大军主力压境时,越城已经悄无声息越过平城所属的小县,对战场的侧后方发起攻击。 焦宁三十万兵力不得不兵分两路。 苗所江原本不怎么担心,他们对平越联合的情况已经有了猜测,也做了不少准备。 再加上焦宁郡本身地势易守难攻,料想只需要用少量兵力牵制,待全力将平城攻下,自然可以回防。 但不曾想越城这次攻城有如天助般顺利,越城的主帅仿佛永远能知道他们哪一处防守力量薄弱,哪怕他们及时换防,对方也永远能及时作出调整。 苗所江近乎惊恐地意识到,对面的指挥定然是这世间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生帅才,而他远远不是那人的对手。 不得已,苗所江只能将大军撤回,全力回防。 然而他可以不再进攻平城,平城却不打算这么结束。 焦宁郡且战且退,平城步步紧逼,很快两军汇合,平城也加入了越城攻城的队伍。 这大大便利了沈明恆。 同时指挥两场战役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但漫长缓慢的通讯无疑限制了他的发挥,真正出色的将领所用的兵法永远不会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局势及时调整。 沈明恆很难第一时间知道场上的变化,大多数的情况下,都得是他先一步预测到其后的变化,再根据预测制定战术。 到底不是亲眼所见,没有绝对的把握,因而战术的制定就有些保守。 这下好了,两军合二为一,从两个战场变成一个战场,他不再分身乏术,终于可以从中后方转移到前线。 ——一开始为了方便同时指挥两方作战,他是在约莫中间位置、给两军传信都方便的地方坐镇来着。 对此夏侯斌和吴德跃一开始都是持反对意见的,毕竟先生看上去文文弱弱,在他面前杀人都得担心吓到他。 但沈明恆坚持的情况下,他们的反对通常只能不了了之。 毕竟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正室」对方是「舔狗」,沈明恆一句「夏侯/吴将军已经同意了」,他们就得咬牙切齿地保持着正室涵养缴械投降。 不然,难道在讨好先生这件事上,他们还能落后舔狗备胎吗? 苗所江收缩战线全力回防之后,原本还以为能够稍微喘口气,结果发现对方的攻势反而更加勐烈了。 苗所江:「?」 所以你们先前还没用出真正的实力?在故意让着他们? 礼貌吗!打仗呢,还以为过家家吗! 谋士愈发步履匆匆,到后来,几乎是住在苗所江府邸里了。 眼看局势越来越糟糕,他们终于苦涩地朝苗所江弯腰请命:「主公,求援吧。」 苗所江勐然抬头,目光满是怒火。 他在反王中也属势力强大的一方,在江南这片地域更是唯我独尊,求援?他的字典里,几时有过这两个字! 然而他对上谋士疲惫而绝望的眼神,最终也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 苗所江仿佛一瞬间苍老,往日的豪情壮志仿佛只是如梦一场,他嵴背都弯曲下来,无力地问:「找谁?」 谋士低声道:「沈明恆……解缙。」 第10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1) 解缙最近的状态颇有些疯癫, 但这不能怪他,连唯一知道内情的项邺都对他表示了同情。 虽然只有三秒。 而后便恨不得避着解缙走,唯恐解缙疯起来也不让他好过。 沈明恆离开的消息被解缙全数隐瞒了下来, 当初随着他们一起去给殷齐送信的将士也以为将军只是和军师开个玩笑, 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实际上并没有,军营中所有以沈明恆的名义、口吻发布的军令,全都出自解缙。 为了让这场戏更真实,郡守府里还时不时传出将军与军师秉烛长谈、将军与军师因某件事争论不休等等小道消息,连两人分别说了什么话都有鼻子有眼。 其实全是解缙的自导自演。 项邺有幸目睹过一次宛如精分的现场,吓得说什么都不肯再踏入郡守府的大门。 沈明恆不在岷城这件事, 仅凭解缙一个人是瞒不住的,最起码他瞒不住项邺。 项邺一开始很着急, 甚至有几分生气解缙没能拦下小将军, 但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解缙在他面前发了一时辰的疯,像山上的野猴子一般边嚎叫边走动。 项邺:「……」 项邺讷讷半晌, 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军师, 你别这样。」 解缙对着他冷笑了三声,笑得项邺头皮发麻。 在那一刻,虽然很不应该, 但项邺还是真诚地祈祷小将军短时间内别回来。 解军师变得好可怕啊救命! 但鑑于项邺是唯一的知情人, 哪怕他躲着解缙, 解缙每次想要抱怨时也只能找他。 沈明恆走得潇洒,一句话也不传回来,岷城所有公务压在解缙头上,还得分出人暗中寻找沈明恆的消息。 解缙手上拿着笔飞快批改着公文, 嘴上骂骂咧咧,一心二用。 第193页 「我为什么要帮沈明恆做这种事?这是他的岷城, 他自己都不在乎,我操心什么?啊,好烦,这是谁写的公文?该死,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往上面写,很闲吗?」 他用力一砸,笔桿折成两截,而后他见怪不怪地又拿了一支笔:「气死我了,我就该将这二十万大军打包回去送给赵昌,沈明恆不管,那我也不管了!」 项邺耷眉丧眼地坐在一旁,把自己当成一塑雕像,左耳进右耳出。 他知道解缙这些只是气话,当不得真。一开始他还会觉得过了,也曾开口劝军师注意言辞,但是在听了上百次之后…… 项邺觉得,他已经麻木了。 项邺在心里默默数着,不出意外,下一句军师就会开始算前帐了。 果不其然,解缙愤怒地又拿起一本公文:「我当年就不该去找沈绪自荐,他已经够麻烦了,我早就跟他说过别回朝廷别回朝廷,早该揭竿而起反了大梁,偏不听,活该他死得这么早。」 「死就死了,还给我留下一个这么麻烦的儿子,我欠了他们父子俩吗?不行,我不干了,我明天就走,我不干了!」 第三百三十四。 这是军师第三百三十四次说自己不干了。 已经听腻了的项邺正觉得无聊,心想不知道军师今天要念到什么时候,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启禀军师,陆校尉求见将军。」 解缙骂骂咧咧的声音停下,他皱着眉,顿时进入工作状态。 军中将士一般不会直接求见沈明恆,不是沈明恆威望不够,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沈明恆在军中的声望已然不低,他们才会默认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直接面见将军。 更何况沈明恆居住在郡守府,军中有事,找项邺会更方便,而如果这事儿足够重要,项邺自然会向上回禀。 解缙给项邺使了一个神色,项邺会意,起身走了出去。 陆行堂看到来的是项邺时只有些微微的诧异,他不是很自在地上前,行了一个军礼:「项将军,你也来寻将军吗?」 怎么说都是自己亲手用鞭子打伤过的人,哪怕沈明恆和项邺都不当回事,他目光还是有些闪躲。 项邺平淡地「嗯」了一声,「将军正与军师商议,你来此是有何事?我转告就是。」 陆行堂不曾起疑,他一五一十地说:「属下在城外巡防,遇见一队军人护持着两位身着华服的老者,他们自称是焦宁郡而来的使者,特来与我们做个交易。属下不知应该如何招待,故而求见将军。」 「焦宁郡的使者?」项邺思忖片刻,「你先将他们安置在客栈,我去禀报将军。」 陆行堂点点头:「是,属下接着去巡防了。」 他对外交、使者什么的才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什么时候打上焦宁郡。 陆行堂走后,项邺神情凝重地回了房间,「军师,苗所江派使者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从前苗所江对岷城意图不轨,他们现在正在打仗,来岷城做什么? 解缙挑了挑眉,不怎么意外:「焦宁快输了,估计是来求援的,不必管,先晾他们一段时间。」 「啊?这么快吗?」项邺有些诧异。 以苗所江的实力,哪怕夏侯斌与吴德跃联合,胜负也不该这么快分出才是。居然都逼得苗所江向他们求援了,如今局势是糟糕到什么地步? 解缙放下笔:「夏侯斌麾下多了一位军师,那人本事不低,须得多加防备。」 项邺也有所耳闻:「似乎吴德跃对他也很是敬重,军师,这是怎么做到的?」 解缙翻了个白眼,「你问我?你看我像知道的样子吗?我连沈明恆去了哪儿都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项邺委屈:「在找了在找了。」 一点儿没偷懒啊他们。 解缙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他思忖着说道:「安排人多查一下这个沈默,如果有机会的话,别让他活着……不是,姓沈的都这么有本事?」 解缙眉眼带着冷冽,他对沈默知之甚少,但同为世间数一数二的谋士,隐约能察觉到对方带来的巨大威胁。 这样的人向来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故而他没尝试收买,立场不同,註定了他们之间必然你死我活。 项邺点点头:「知道的。夏侯斌与吴德跃将他护得紧,不好靠近,但他非要亲上前线。前线混乱,我已动用我们埋在两军中的棋子,此事并非不可为。」 解缙揉了揉眉心:「希望他当真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 话又说回来,沈默胆子还挺大的,但凡他安分待在夏侯斌的军营里都不会导致周围这样鱼龙混杂。 姓沈的不仅本事不小,且这固执的倔劲也是如出一辙。 * 四处都在打仗,盛京的膏粱文绣一如既往,花团锦簇,纸醉金迷。 殷齐一跃而上成了赵昌身边新的大红人,赵昌连美人都不见了,一天下来大多时间都跟他在一起。 殷齐虽然只是为道长所救,但他说话好听,又与赵昌意外得投缘——指他们两人都相信求仙问道这事儿的存在,且极感兴趣。 他们谈得热切的时候,身边往往还会有一个苏兰致。 他文采确实好,诗画双绝,文章用词绮丽又富有仙气,每一个字都写进赵昌心底里。 第194页 赵昌拿着新鲜出炉的诗词,读了一遍,啧啧称奇:「苏卿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这诗写的,好!唯有我大梁才能有这样的诗词大家!」 「陛下谬赞。」苏兰致微微垂了头,「听闻八路反王近来都在内乱,陛下,如此天赐良机,我们不做些什么吗?」 赵昌的笑容迅速收敛,他冷淡道:「苏兰致,这不是你一个小小翰林该操心的事情,做好你的分内事就好。」 苏兰致跪地认错:「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得到这个答覆他并没有意外,大概已经有所预料,甚至谈不上多少失望。他早知赵昌昏庸、愚昧,是个烂到骨子里的皇帝,因而并不对其抱有期待。 他早就下定决心配合赵琛起事,他知道他可以做到改朝换代。 临近年关,正值各地入京献年礼的时间。 大梁如今乱得像个筛子,假造一纸公文,假造几个身份证明,赵琛可以不引人注意带着一队兵马进京。 他也可以轻易接近皇帝,轻易要了赵昌的命,事后伪造一封禅位诏书。 这个过程他在脑海中模拟过数十遍,他知道他可以成功。 只是仍旧忍不住,一次次给赵昌机会。 也许不是对这份君臣情谊还有留恋,只不过是觉得,假使赵昌有一分考虑过百姓,哪怕只是一瞬间,生在大梁的子民或许都能少几分悲哀。 然而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殷齐忙打圆场:「陛下,苏大人只是关心过度,大梁有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是一件幸事。」 赵昌冷哼一声,「殷爱卿不必为他说话,若非知道他忠心,朕早就砍了他的脑袋!」 才不是呢。 苏兰致心里想,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忠心。 赵昌脸色仍有些不好,「殷卿也觉得朕只顾享乐,毫无远见吗?」 「当然不。」殷齐不假思索:「反王内部生乱,正是陛下坐山观虎斗之时。陛下乃天子,得天垂怜,定能目睹那群贼子自取灭亡。」 这话简直讲到赵昌心里,他喜笑颜开:「殷爱卿知朕!」 殷齐趁热打铁:「依臣看,反王间会打起来说不定就是道长出手襄助了,苏大人没有冒犯陛下的意思,他只是不清楚仙人伟力。」 赵昌心情好,也不计较了,「既然殷爱卿为你说情,苏兰致,你起来吧。」 苏兰致叩首:「谢陛下开恩,谢殷大人。」 第10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2) 相携走出富丽堂皇、霞蔚云蒸的大殿, 苏兰致再度对殷齐道了声谢。 他微微躬身:「多谢殷公子为我执言。」 殷齐拱手回礼:「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举手之劳,苏大人客气了。」 沈明恆曾对他说, 倘若遇到危险可以去求助苏兰致。 解缙关心原因, 他却注意到那人在提起「苏兰致」这个名字时毫不掩饰流露出的几分欣赏。 殷齐记在了心底。 沈明恆在意的人,就当是看在沈明恆的面子上,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殷齐话头转得快,苏兰致还是听到了。 他本该若无其事地掀过,对方不想提,他就不该故意使人为难, 然而不知怎的,苏兰致忽然很想刨根究底:「谁?」 「什么?」 「殷公子方才说, 在下应该谢谁?」 殷齐笑了笑:「没什么, 苏大人要谢就谢自己吧,你是个好官。」 「是吗?」苏兰致没这么容易煳弄, 「在下是好官, 那殷公子呢?会是恶人吗?」 毕竟他们刚刚立场不同,既然殷齐认可他说的话,为何又要支持赵昌继续醉生梦死、骄奢淫逸? 这话有些尖利, 含着质问与指责。 殷齐面色不变, 他淡淡地看向苏兰致:「苏大人, 我父我母与我三岁幼妹都死于非命,为了大梁,我殷家丢的命已经够多了。」 他眸光晦暗,轻声问:「我想活着, 不可以吗?」 他何尝不觉得悲哀? 哪怕他知道他家人还活着,可在天下人眼里, 他一家除了他全都为大梁而死。可赵昌如今对他的优待,有几分是因为他父亲的宁死不降? 他父亲、岷城、天下间所有为大梁而死的人,在赵昌眼里全都不值一提,比不过一个不辨真假的道长。 难道他就觉得庆幸吗? 难道他会因如今的地位就自鸣得意吗? 不,在盛京高床软枕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期待沈明恆能踏着破晓的曦光,掀翻这片令人作呕的朝廷。 殷齐的情绪不是能演出来的,苏兰致一时沉默。 半晌,他低声道了句歉。 告别了殷齐,苏兰致孤身一人出了皇宫。 他的情绪有些萎靡,直到回到家,听说收到了沈兄寄来的信才有几分笑容。 苏兰致将信纸展开,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就是沈兄说他在越城呆腻了,打算到雕樑画栋、处处富贵的盛京看看。 苏兰致大惊失色。 盛京如今可不兴来啊! 他急忙写回信,打算告诉沈明恆盛京即将生乱,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然而临下笔的时候,不免有几分迟疑。 沈兄是什么样的人他是知道的,骄傲长在骨子里,一身消不去折不断的热忱与无畏。 他纵情山水,也路见不平,交友只看投缘与否,不在乎家世过往,满身遮掩不住的才气只献给锦绣河山,与功名利禄无关。 第195页 像个背负长剑落拓不羁的侠客。 他只在乎自己想去哪儿,绝不会在乎彼方是动盪还是安宁。 可苏兰致不能放任他的好友被捲入盛京的漩涡,为此他甚至连隐藏身份都顾不太上。 「驻守北境的藩王赵琛早有反心,恐怕会趁着周遭动乱、临近年关的时候起事,皇权交接变动,介时盛京定然会迎来一场大清洗。」 盛京不是什么好地方,虽然繁华但也阴森,他知道沈兄不会因此心生畏惧,要不然也不会在乱世中还四处週游。 他只希望沈兄的行程能稍微延迟些,至少避过不远的未来由他主导的那场血流成河。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倘若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去经歷一些本就可以避过的灾难,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他真的很担心拦不下沈明恆,因而话说得有些重。 苏兰致斥重金找了镖局,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信送到收件人手上,最好能再把对方的回信带回来。 他这钱给的干脆,不过七天,他就收到了镖局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回信。 苏兰致一手捏着信封,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们是亲手把信送到对方手上吗?他长什么样子?」 他不是想故意打探沈明恆的身份,只是到底有些好奇。 镖局的人摇了摇头:「没见到人,他不在家,是他府里的小厮转递的信。」 「好吧。」苏兰致有些微微的失望,但倒不算很意外。 沈兄这样讨喜的性格,本就该被很多人护着宠着,小心谨慎地对待着。 他谢过镖局,这次的送信速度他很满意,为此他又付了一笔钱,算作这次的小费与下次合作的定金。 由奢入俭难,尝试过这次七天来回的速度,他就不想再十天半月等一封信了。 作为一个清贫的翰林,苏兰致默默地算了算他全部身家能够支撑得起几次这样的挥金如土……不然找赵琛要点报酬? 苏兰致内心惭惭,他不是为了金银才帮助赵琛的,这么一来,好似他的目的就变得不再纯粹了,难免有些说不出口。 镖局很有原则,他们只拿了自己该拿的部分,甚至还给苏兰致返了一笔钱。 「那位公子已经双倍付过了,这些钱还给您,下次要是还有这种活儿,您直接给我们传个信就好。」 苏兰致愣了一下。 也不知怎的,虽然还是没有见面,他们对彼此的来歷所知仍是寥寥,但沈明恆在他眼中的形象忽然更加具象了起来。 他回了书房,拆信的时候他想,沈兄会向镖局问起他的长相身份吗? 应该不会的,沈兄向来不在乎这些,且这人素来体贴,哪怕他不知情,也不会教人为难。 信的开头沈明恆大力赞嘆他找的这个镖局,并且提议以后都这么传信,字里行间很有些想要将其买下来的兴致勃勃。 半点没有受到他上一封信里紧张氛围的影响,少年的热烈几乎要刺透信纸。 「我已收拾行囊,准备年后就出发啦。宁远兄你多虑了,赵琛不会这么蠢的,他此刻回盛京,相当于将西边大片土地让给翟士友与彭坤。」 「介时众矢之的,东边的夏侯斌、吴德跃、沈明恆也不会放过他。他虽入主皇城,然而实力还不如先前,这种亏本生意是个人都不会做。」 「假使他真这么蠢,那我更得去皇城了。给他找点麻烦,要不然大梁接连两代皇帝都是废物,百姓也太惨了吧。」 「如果赵琛明知会造成这种情况还是说什么都要争这个名分,不惜天下动盪血流成河,那他不仅蠢,而且坏,就像之前找宁远兄你帮忙的那个旁系子弟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苏兰致越看越心虚。 作为「宁远兄」本远,他最清楚知道那不是「像」,所谓的旁系子弟与赵琛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而且关键是,沈兄说的有道理啊! 大梁沉疴难起,早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换个皇帝就能解决的问题。 赵琛不顾后果只求夺位的行为分明极端自私且不负责任,远没有他所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他只是想当皇帝罢了,哪在乎洪水滔天。 ——赵琛在利用他。 苏兰致目光晦暗,枉费他自诩聪明人,到头来还是成了一颗棋子。 苏兰致沉默片刻,拿出赵琛给他送来的特制信纸,不紧不慢地写了一封拒绝协助行动的信。 他将沈兄说的话以一种劝诫的口吻重新措辞了一遍,诚恳地建议赵琛以大局为重,「赵昌不足为惧,何不待四方平定再入主皇城?」 苏兰致写着写着嘴角便露出一道自嘲笑意。 赵昌是个昏聩君主,但赵琛当了皇帝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为了赶走一只狼,又引来一头虎,真的是个好决定吗? 将给赵琛的信件放到一边,苏兰致开始给沈明恆写信,语气不自觉就带上几分委屈。 「赵琛不是明主,可就如今的皇家人来看,已经是矮子里的高个了。难道真是上苍不眷,厌弃了大梁子民吗?」 但话都说到这地步,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没再阻止沈明恆来盛京。 「沈兄知道我的住处,你若是来了盛京,请一定要让我招待你。」 这话落笔时多有迟疑,写完之后便只剩下满满的期待。分明连信都没寄出,但他已经开始畅想与沈兄的相见。 第196页 说起来,虽然都是姓沈,但沈兄比起那沈明恆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摇头失笑,沈明恆怎么配跟沈兄做比较,他真是魔怔了。 * 沈明恆用兵一向大胆,放在别的指挥身上指定被批判一句「冒失」,然而他一次都没出过错。 夏侯斌与吴德跃也曾问过他为何要这么着急,毕竟虽然每次都是虚惊一场,但老被惊吓心脏也接受不了。 沈明恆也想稳妥一些,可是如果不能在冬天结束战事,必定会误了春耕。 平城、越城仍有几分底蕴,或许不至于让将士们挨饿,可百姓们来年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更重要的是,他离开岷城太久了。 大多数事情交给解缙他都很放心,籍由平越的消息渠道,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知道解缙确实做得很好。然而一军主帅太长时间没有出现,到底容易影响军心。 说起来,是时候找个机会脱身了。 那么,把「沈默」的死,嫁祸给哪一方比较好呢? 但这个世界的发展总不会次次如他所愿,一直都很顺利的沈明恆终于经受了一次猝不及防的意外。 「沈默」没能死成。 第109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3) 现在是守城与攻城之战, 战线被推进、局限在很窄一段,相对而言战场不会太过混乱,因而沈明恆待的位置离前线极近。 沈明恆并非没有自保的能力, 相反他身手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惜「沈默」的人设演得太过成功,夏侯斌与吴德跃都对他万分担忧。 陆行堂对此表示庆幸。 站在解缙的立场,他是绝对不希望这场战斗这么快结束的,他巴不得这三方可以再缠斗得久一点,两败俱伤,他这渔翁才能当的更顺利。 一个厉害的指挥可以对战局产生的影响极大, 于是这沈默沈军师就成了碍事的眼中钉。 但解缙还不打算将岷城牵扯进现在的混战里,给陆行堂下的命令也只是最大程度收集关于沈默的消息。 毕竟这人出现得莫名其妙, 在他投靠夏侯斌之前, 谁也不曾听闻过他的来歷。 不过解缙嘴上不说,倒是也不曾隐藏对沈默的忌惮, 陆行堂看在眼里。 既然有机会能要沈默的命, 他自然也不惜此身。 混入军营比他想像中容易,实在是沈默在的地方正好是平越两城交接的中心,身份核验起来多少有些麻烦。 哪怕不慎被发现形迹可疑, 也能假借另一支军队来此执行任务的名义。 至于是什么任务? 别问, 问就是意图打探我军机密。 陆行堂素来行事果断, 他花了几天时间往两军军营里塞进了几个探子,掌握了足够的换防信息后就直接乔装打扮混了进去。 说他谨慎吧,他胆子还挺大。 说他莽撞吧,他还知道事先做计划。 也许真是运气好, 陆行堂还算顺利地到达了沈明恆的帐篷外。 「禀军师,前线战报。」陆行堂按了按腰间佩挂的长剑, 他微垂着头,粗着嗓子,镇定自若地在帐外等候。 那军师不过一介文人,只要他们两人的距离足够近,他突然发难,保证沈默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不会有。 沈明恆依然保持着不喜人在旁边伺候的习惯,因着身边只带了一个长真,长真替他出去跑腿时,帐篷里除了他就再无旁人了。 「进。」沈明恆皱了皱眉,放下笔,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待进门禀报的小兵越走越近,及至超过了正常的汇报距离,沈明恆拍案而起,案上砚台反手便扔了出去。 陆行堂在这瞬间意识到沈默绝非不会武,然而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他侧身闪避躲过砚台,腰间长剑随之出鞘,一点寒光笔直地刺向沈明恆的眉心。 与此同时,砚台落地,发出沉闷声响。 门外的守卫行动快过大脑,动作迅疾地拂开帐幕,「军师,出什么事了?」 沈明恆倒退两步,避开陆行堂的攻击。 他脑海中有数十个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法,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几乎要下意识出手夺过敌人的武器。 然而此处动静不小,已经越来越多人靠近帐篷,甚至有两个人已经进来。 众目睽睽下,他如果反抗,就必须要解释「沈默」为何要隐藏自己的身手。 陆行堂一招不成,调转方向朝着沈明恆,又是一道夹杂着浓浓杀机的剑光。 动作间微微抬头,沈明恆瞥见了他的脸。 沈明恆:「?」 他装作运气好,脚步踉跄朝前一扑,正好从陆行堂身旁穿过。 沈明恆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陆行堂,你好样的!」 陆行堂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但门外的守卫已经义无反顾地护在沈明恆身前,如今的局势没法给他太多时间去反应,他只能将疑惑压到心底。 陆行堂大笑三声:「孙贼,喊你爷爷做什么?」 他心中不安。 本来,他不过是岷城沈家军中一个小小校尉,认得他的人不多。假使事不成,他死在此处,夏侯斌与吴德跃去查也只能查到苗所江身上。 他可以死,但他不能将岷城扯进来。 没想到只是这样匆匆一面,这位神神叨叨的军师居然就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第197页 既然身份都暴露了,沈默必须死,否则他来这一趟也太亏了。 而且沈默刚刚喊他名字的时候声音不大,没什么人听到,要是下手快一些,说不定还有机会回到正轨。 将士们将沈明恆护在身后,隔着人群,沈明恆望向陆行堂,面无表情。 军师的帐篷一向是夏侯斌与吴德跃的关注重点,他们住的也不远,听到消息即刻便赶了过来,厉声呵道:「大胆宵小,你现在束手就擒,本将军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陆行堂恍若未闻,他欺身向前,视朝他砍来的数把刀剑如无物,拼着重伤的代价也要杀了沈明恆。 沈明恆眉心一跳。 他装作躲避,而后不轻不重扯了陆行堂一下,将其带离危险中心。 与此同时,陆行堂剑尖向上一挑,正好扯落覆面白纱。 「将……」陆行堂瞪大了眼睛,他艰难将剩下的字吞下,满脸不可置信。 沈明恆平静抬眼,半晌,才缓慢地露出笑容,沖他微微一笑。 如同深渊里的恶魔。 周围的将士一拥而上,将失魂落魄的陆行堂双手缚在身后,压倒在地。 陆行堂绝望地闭上眼。 吾命休矣! * 前线战局愈发紧张,连带着好不容易出了包围线到达岷城求助的使者都愈发心焦。 连番催促下,解缙终于同意了与他们的见面。 使者被带到会客厅内,他们环顾四周,却见上首只坐着一个解缙,不由得眉眼生怒。 「解军师,我等只是无名小卒不足挂齿,然有幸蒙主公信任,以使者之名出使岷城,军师如此慢待我等,未免不合礼数。」 只要进了岷城,听过沿街百姓的交谈,就不会对沈明恆的主帅地位有分毫质疑。 既是两军外交,他们以苗所江的名义而来,沈明恆自己不出现只派了一个小军师,多少有点看不起他们。 解缙「啊啊嗯嗯」地敷衍,满脸散漫:「求援就要有求援的态度,想见我家将军,先说说你们打算出什么条件。」 「你!」使者敢怒不敢言。 他们沉默半晌,终还是泄气地软了声调:「解军师,平越联合,待我焦宁被吞併后,岷城首当其冲,这该是你我守望相助之时啊。」 解缙轻声一笑:「那我何不坐山观虎斗?平越要吞下焦宁这块肥肉也需要时间,我大可等到他们兵力疲弱。依二位这些日子所见所闻,难道还觉得我岷城无一战之力吗?」 使者嘆息着对视了一眼,放弃了原来的计划。 解缙解军师果然如传闻中那样不好煳弄,他们有求于人,似乎只能摆出自己的底线,连试探都担忧多此一举。 使者低声道:「六十万两白银,加上东边的沅水城,不知军师意下如何。」 「不够。」解缙说。 使者忍气吞声:「焦宁如今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军师若还有别的要求,不妨直说。」 只要能度过此次危机,就算要打欠条也值得。 解缙冷酷而残忍:「你们出不起价钱的,焦宁守不住了。」 这就像家中有人重病在床,大夫还在诊治,一家子忧心忡忡,偏有人当面说病人活不过今晚一样。 使者勃然大怒:「我等敬你是军师,岷城就是这样待客的?」 「我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你们这么激动做什么。」解缙好似察觉不到他们的愤怒,仍旧漫不经心,「不过,你们还有一个选择。」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举城归降,我保你们不死。」 想了想,又补充道:「罪孽深重者除外。」 话音落下,房间内顿时陷入久久地沉寂。 出乎意料的,两名使者第一时间居然没有表露出生气愤恨,他们神色渐渐萎靡,仿佛虚空中有着某种看不见的存在,正一点一滴抽走他们全部的气势、希望、情绪,连同生机。 片刻后,他们长长嘆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容我等回去……请示主公。」 「请便。」解缙嘴角含笑,文人温和尔雅的笑容如今却无端显得残忍,「十日后,无论你们作何决定,岷城都会发兵,还请尽快商议。」 事关一城兴衰,这时间已经不算充裕。 使者拱了拱手:「我等斗胆,可否请军师遣人护送一段?」 「应有之义。」解缙微微颔首。 他们下去收拾行囊,项邺从被掩着的屏风后出来。 他一头雾水:「军师怎么改变主意了?」 不是说不掺和吗? 「因为我这两天突然有了一个猜测。」解缙并不隐瞒。 「什么?」 「沈明恆和沈默都姓沈,而且年龄相近。沈默来歷神秘,出现的时间又恰巧能对上沈明恆失踪的时间。」 解缙毫不恭敬地直唿沈明恆的名字,显然气还没消,「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同时出现两个这么出众的人,概率也忒小了。」 项邺逐渐张大了嘴巴,「啊?」 他支吾道:「军师,也不能这么猜吧?这是不是太大胆了一点?」 军师平时很谨慎啊,怎么现在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敢纯粹乱猜,难道是将军失踪太久精神不正常了? 解缙漫不经心,「试一下呗,反正没有损失。」 「如果猜对了,那焦宁本来就是他给我们留着的,就当是主动接应。」 第198页 沈明恆总不至于做出资敌的事情来。 项邺小心翼翼:「万一猜错了?」 解缙冷笑一声:「那就让他滚回来收拾残局。」 走了这么长时间了,沈明恆也该回来了。 第110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4) 积石如玉, 列松如翠。郎艷独绝,世无其二。 「沈默」的脸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夏侯斌、吴德跃俱都愣了一瞬。 好看只是其中一个因素, 最关键的是, 这张脸怎么看都有种熟悉感。 那位从岷城来的使臣嘴里打听出来「沈默」存在的夏侯斌的得力下属灵光一闪,叫嚷道:「主公,军师长得与岷城之主沈明恆有八分相似诶。」 他声音不低,吴德跃也听见了,顿时审视地看向他备受信任的军师。 趴倒在地上的陆行堂屏住了唿吸,拳头紧攥, 无尽的担忧与自责将他淹没。 夏侯斌「啊」了一声。 再轻视沈明恆,其他的城主们也不会自大到一点消息都不去查。何况岷城前段时间的改革大刀阔斧, 那焕然一新的军纪、街上密布的照夜, 早就引起了他们的忌惮。 只不过到底没有亲眼见过,经由画师传回来的画像只能说是相似。 所以夏侯斌不知道, 「有八分相似」的只是沈默与画像, 剩下两分的不相似,恰恰与沈明恆一模一样。 沈明恆不紧不慢地抚着衣袖,做好了强闯出去的准备。 这里已经靠近前线, 只要混进战场, 便可算天高任鸟飞。唯一有点麻烦的是陆行堂, 估计得受点伤。 夏侯斌满脸都写着睿智,他神色凝重:「沈明恆姓沈,你也姓沈。他年不过及冠,你看起来也约莫十之五六。你们还长得有八分相似, 莫非……」 陆行堂浑身肌肉绷紧,准备强行挣脱。 夏侯斌语气慢慢染上同情, 「莫非……军师你是沈家私生子?」 沈绪常年在外征战,与人春风一度留下一个孩子也很正常。 那沈明恆自小在盛京金尊玉贵地长大,作为沈家这一代最小的孩子受尽宠爱。即使沈家灭亡,项邺等人也照样称唿他一声「小将军」。 可怜他的军师,多年来孤苦伶仃、缺衣少食,好不容易在乱世中艰难长成如此卓越的翩翩少年,结果还被那该死的沈明恆追杀。 夏侯斌总算是知道沈明恆为何容不下军师了,号称洁身自好的沈绪居然在外面有了私生子,为了「上将军」的名声着想,沈默这个污点都不能存在。 夏侯斌回想起初见时军师的自我介绍。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默字。」 「无言之默。」 沈明恆尝尽人间百种富贵,然而同为沈绪的孩子,沈默却只能颠沛流离,甚至缄默不能言。 天知道军师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军师清瘦体弱,可不像他们这种大老粗,夏侯斌心疼极了:「先生,你放心,以后谁敢拿你身世开玩笑,我一定给他一耳光,再拔了他的舌头!」 私生子向来容易被人看不起,夏侯斌拍着胸脯:「先生要是不嫌弃,今日起你我就结为异姓兄弟。我夏侯斌的弟弟,也不比沈家人的身份差。」 他从来没往沈默和沈明恆是同一人的可能上去思考,毕竟沈明恆贵为岷城之主,没有道理想不开来他这里做个谋士。 且不说这地位落差,万一身份暴露,岂非必死无疑? 一军主帅,断不可能这样冒险。 吴德跃对沈明恆所有的了解全都来自夏侯斌,听完这段话,又见对方的神色如此信誓旦旦,他也逐渐转过弯来。 沈明恆就看着他的神色从怀疑变为茫然,最后又成了与夏侯斌如出一辙的心疼。 沈明恆:「……」 他将挽起的袖子重新放下,轻咳一声:「多谢兄长。」 不知其中有几分是出于心虚。 陆行堂内心忽然感到一股极致的荒唐与无语交织的情绪,他逐渐放松,头却垂得更低了,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命运来。 夏侯斌得了这声「兄长」,仿佛一下子被承认了身份,他抬了抬下巴,不屑地看了吴德跃一眼,开始为弟弟打抱不平。 「你这贼人,好大的胆子!说说吧,叫什么名字?」他半蹲下来,捏着陆行堂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陆行堂冷笑一声:「乖孙,不认得爷爷了?」 他刚刚还对着将军自称爷爷,现在将军与夏侯斌成了兄弟,他叫夏侯斌「乖孙」似乎也符合辈分伦常? 好一个地狱笑话。 陆行堂赶紧把这念头甩掉,凝神专注眼前,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沈明恆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而后转过头,温和解释:「在下有幸听闻过他——陆行堂,岷城沈明恆麾下,极受看重的一员心腹爱将。」 虽然与沈明恆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听到他用这种轻柔的、不带一丝稜角的语气说话,陆行堂还是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感觉到强烈的违和。 他别过脸,极力抑制扬起的嘴角,干巴巴地反驳:「你、你不要胡说。」 将军亲口说他是心腹爱将诶!真想让项邺将军也听到。 吴德跃自然不肯让夏侯斌专美于前,他不甘落后地表态:「既然知道是谁主使,这个人就没用了,先生,把他交给我,我一定让他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至于沈明恆,这仇我越城也记下了!」 第199页 沈明恆礼貌道:「多谢,不过不用劳烦二位将军,这人我亲自处置。」 「啊?你自己来?」 「不可以吗?」 夏侯斌挠了挠头,「可以可以。」 不过军师真的会用刑吗?他打人的话恐怕是自己的手更痛吧? 夏侯斌被这个想法逗笑,心想回去后一定要记得给军师送个善刑讯的下属过来。 「至于岷城……」沈明恆顿了顿。 吴德跃见他欲言又止,会意地问道:「先生,怎么了?是要对岷城宣战吗?你放心,我们一定生擒沈明恆,交由您处置!」 夏侯斌瞥了吴德跃一眼,不情不愿地点头。 虽然相看两相厌,但为了先生,再合作一次也无妨。 沈明恆摇了摇头,「不,恰恰相反。」 他笑容温和:「二位将军可信在下?」 夏侯斌坚定不移:「这是自然!」 吴德跃不假思索:「不信谁都不可能不信先生!」 陆行堂用力低下头,脖子都扭了一下,发出「嘎哒」声响。他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心中感嘆,将军不愧是将军,把人都忽悠傻了都。 少年军师低眉浅笑,用最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退军吧,将军。」 「啊?啊?」这几个字实在出乎意料,吴德跃连声「啊」个不停,「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军师语调依然温和,他解释道:「陆行堂并非是沖在下来的,依在下分析,恐怕他也是无意中发现在下在此,故而临时起意刺杀。」 夏侯斌不明觉厉,试探追问:「这代表?」 军师嘆了一口气:「代表……沈明恆有意参战。二位将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在下更了解沈明恆,在下敢担保,沈明恆如今是在等待机会。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到苗所江最大程度消耗我军兵力,他便能趁虚而入。」 夏侯斌不是很愿意相信,他仍抱有期待:「当真?」 「将军若有疑虑,可以问问陆行堂。」军师平静地瞥了陆行堂一眼。 陆行堂眼神慌了一瞬,磕磕绊绊地接上沈明恆递过来的戏份,色厉内荏道:「你、你休要胡说!我就是打听到了你的踪迹,专程来杀你的。」 这假话十分拙劣,一看就知道是反着说的。 军师接着道:「岷城是被所有人都低估的一个势力,沈明恆之才不弱于我,假使我军在兵力疲弱之时对上他们,胜算不会高。」 「沈默」的本事这段时间他们有目共睹,一时间既觉得军师太过谦虚,但心中仍不可避免地对沈明恆升起强烈忌惮。 ——军师既然会这样说,即使沈明恆比他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吴德跃不太情愿:「那我们岂不是白打了?」 「在下当然不会允许二位将军花费大代价做无用功。」军师一贯温和的神情中显出几分盛气凌人的自信来,他不疾不徐地说:「就如同夏侯将军与吴将军为对抗苗所江联手一样,沈明恆也不是我们现今阶段的敌人。」 ——「我们真正的对手,最强大的、唯有三军联合才能有胜算的敌人,在西边。」 西边的势力数得上名的拢共也就三个,夏侯斌与吴德跃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惊诧道:「藩王赵琛?」 夏侯斌顿时大怒:「他驻守北境,若是擅动,岂非把国门置于异族铁蹄之下任由践踏?」 军师声音温和:「你不能用这个理由让他放弃皇位,将军。」 夏侯斌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这对赵琛不公平,但如果换成他,他一定不会在边境未安时离开。 尤其赵琛的兵力来得比他们都要容易,他是朝廷明文下旨授予的军队,他们只能真刀真枪九死一生。 夏侯斌用他稍许浅薄的文化做了衡量,一个人享受怎样的好处,就该担负起相应的责任,就好像他肩上担的是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对他重辟一片天地的恳切希冀一样。 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 军师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目光更加轻柔,「所以啊,面对赵琛,我们必须更加谨慎,我们得用摧古拉朽的强势,以最迅疾、最无法反抗的力量打服他,而后让我们的人接管边境。」 吴德跃犹豫:「可是……」 军师鸦羽似的眼睫垂下,「虽然退兵,但在下还是会尽力争取我们的战果。沈明恆那边,在下愿意出使。」 「你?!」夏侯斌惊唿。 可是你正在被沈明恆追杀啊,这一去还能活着回来吗? 「将军放心,在下很惜命的,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少年军师浅浅一笑,带着十足的自信。 第11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5) 势如破竹的平越联军突然鸣金收兵。 在焦宁守军惊疑不定的目光下, 一个年轻而清瘦的文人孤身一人从大军的保护圈中走了出来。未着盔甲,一身白衣翩然,极为礼貌地敲响了城门。 城门紧闭。 许久之后, 大门才缓缓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细缝。 那缝的大小……这么说吧, 但凡沈明恆多穿一件衣服他都过不去。 文弱的军师轻轻扬了扬手,止住了后方瞬间躁动不安的人群。他放下手,整了整衣袖,从容不迫地踏进了城门。 日薄西山的时候,大门再次敞开。 第200页 三辆巨大的马车载着无数金银从里向外驶出,在地面上嵌出一道深深的车辙印记, 可想而知这是多大一笔财物。 车队的最后,完好无损的少年军师微微俯身, 对焦宁郡之主苗所江行了一个礼。那礼仪不算隆重, 礼貌居多,更像是平辈论交下随意的道别。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淡的礼节, 苗所江居然也郑重回礼。 一点儿也不在乎此刻两军对垒、众目睽睽。 谁也不知道这个下午他们谈了什么, 只能从那三车重礼上推测大概是做了一笔交易,毕竟在这之后不久,平越联军便退出了焦宁范围。 许多人都在猜测苗所江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否则, 平越联军对焦宁唾手可得, 有什么理由为了几颗芝麻丢掉西瓜? 还是说平越真正想用的是温水煮青蛙之策,退兵只是迷惑焦宁郡的假象? 周边的各小势力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小心翼翼观察着平越的举动,战争暂时结束,但这两股势力似乎没有结束合作的打算。两军依然驻扎在一起, 夏侯斌与吴德跃这两位主帅也焦不离孟。 还没等他们研究出什么来,岷城发兵了。 岷城一路高歌勐进, 几乎没有遭受阻挡。 平越联军久攻不下的城门,却在岷城军还没到达的时候就已经大开迎接,一幅放弃抵抗举城投降的模样。 各小势力:「?」 这么简单吗?早知道我就上了! 沈明恆二十万的兵力对他们来说是个庞然大物,然而沈绪的离世像是带走了沈家往昔所有的荣光,只留下一个光辉但不堪一击的脆弱空壳。 小势力们蠢蠢欲动,打算效仿平越联军来个合作,一起吞下岷城与焦宁这块合二为一的大肥肉。 然而仿若故事重演,白衣翩翩的少年军师再一次敲了敲焦宁的城门。 各势力:「……」 行呗,不敢惹夏侯斌与吴德跃两个人共同的心尖尖。 可这次城门没打开。 城墙上有士兵喊话:「使者请回吧,军师有令,不招待你。」 声音不小,起码平越大军听到的人不少。 夏侯斌气得拍案而起,出了帐篷骑马来寻沈明恆,「先生,我们回去,不受这个气。大不了就打一场,谁怕谁啊!」 军师眉眼平和,语调缓慢:「没关系的,将军,我相信解军师只是没有感受到我们的诚意。」 连巩固人设的「在下」自称都忘了用,也不知这话是用来说服夏侯斌还是安慰自己。 军师冷静地展示自己的「诚意」:「来人,去把陆行堂押上来。」 很快有人抱拳领命而去,甚至不曾徵询地看夏侯斌一眼。 似乎不知不觉中,沈明恆已经在平、越两军里占据了不低的地位,没有人察觉到不对。 陆行堂这几天好吃好喝地待在沈明恆的帐篷里,他没受什么罪,以至于内心愈发心虚紧张,恨不得沈明恆打他一顿。 要不把他关到地牢也好,他实在受不了将军那副平静但嘲讽的表情。 当然沈明恆不在的时候,明面上他是被绑起来的。只是若是仔细看,那麻绳虚虚缠在他手腕上,稍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开。 待着帐篷里的陆行堂听到门口有将士走近,他乖巧地坐在原地,竖起耳朵偷听。 将士对长真说道:「奉军师令,前来押送陆行堂。」 陆行堂知道今天沈明恆要去焦宁郡与解缙、项邺等人汇合,现在把他叫过去,估计是要秋后算帐了。 ……不重要,他能回家就行。 陆行堂险些喜极而泣,见将士进来,他主动把被绑着的手往前伸,满眼期待。 快,带我走! 莫名读出了这句话的将士:「……」 他警惕地一手按住陆行堂的肩膀,兇巴巴地道:「老实点。」 陆行堂觉得自己明明很老实。 他没有任何反抗地被带到前线,殷勤地看向沈明恆。 军师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把他吊起来,告诉解缙,什么时候让我进去,什么时候把陆行堂放下来。」 陆行堂:「?」 什么意思? 军师胆子这么大,把将军挡在门外? 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是将军和军师游戏中的一环吗? 将士刚把陆行堂绑好,还没来得及吊起来,焦宁郡的城门便开了。 岷城之主沈明恆没有出现,来迎接的是他身边赫赫有名的军师解缙。 「岂有此理!」夏侯斌再次大怒:「苗所江都亲自来,他沈明恆凭什么摆谱!」 沈明恆本恆:「许是被耽误了,将军,在下不介意。」 他目光真诚,可见确实真心实意。 夏侯斌欲言又止地嘆气,觉得自家先生脾性实在太好,无怪被人欺负。 「沈默先生,久仰大名。」解缙在门内微微躬身,笑意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沈明恆微微一笑,抬手回礼:「解军师过奖。」 他今日又带了白纱,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长真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陆行堂缩了缩脖子。 * 沈明恆带着长真与陆行堂到了焦宁郡府衙,也是解缙暂时的办公地点。 项邺随后进来,他亲自掩上房门,而后压抑着激动半跪行礼:「小将军!」 第201页 解缙没再像城门处那样装模作样,也没如同从前嘴上的骂骂咧咧,他长袖轻展,深深躬身:「见过将军。」 什么时候可以玩笑,什么时候必须认真,他向来分得很清楚。 「不必多礼,都坐吧。」沈明恆目光温和:「这些日子,辛苦二位了。」 解缙道:「将军,容我提醒,你现在是沈明恆,不是沈默。」 「哦对,不好意思,人设串了。」 沈明恆顿了顿,轻咳一声,而后才笑意盈盈道:「先生早猜到是我,却还将我拒之门外,胆子真大。」 「将军可别污衊我,敌方军师是我方主帅这种事我哪里敢乱猜?项邺,你敢猜吗?」 项邺:「……」 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明恆谴责地看着解缙:「先生,这段时间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经常欺负项将军?」 解缙冷笑一声,他拍了拍掌,有下人鱼贯而入,手上俱捧着堆成小山的公文纸卷。 公文整齐地放在桌子上,很快就占满了一整个桌面,并且堆出了不低的高度。 解缙再度冷笑,幽幽地问:「将军,现在我可以欺负了吗?」 他浑身上下都冒着哀怨凉气,连同终日案牍劳形所产生的悲愤。 沈明恆心虚,讨好地笑了笑:「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但话又说回来,能将一城生计相托,何尝不是一种信任。 解缙轻哼一声,见好就收,「将军接下来有何安排,里应外合?吞併平越?」 沈明恆不答反问:「先生不是让我广积粮、缓称王吗?」 所以他不在乎焦宁郡的钱财,但还是争取了这片广阔的土地。 「少来,我定下这个计策的时候,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 实力弱的时候才韬光养晦,实力强的时候当然得横行霸道。 沈明恆这问句显然就是反对的意思了,解缙神色狐疑:「将军,你该不是在别人家待久了,心软了吧?」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难以理解,但他的主公确实有些不合时宜的仁慈。 「怎会?时机未到而已。」沈明恆道:「苗所江归降,平越尽在掌握,半边江山已经平定,是时候着眼西边了。」 解缙不假思索:「我不贊同。将军的身份终究是个隐患,随时有暴露的危险。」 倒不如趁现在对方还信任沈明恆,该出手时就出手。 沈明恆道:「他们觉得我是我父亲的私生子。」 「哈?」解缙愕然,他露出了一个难言的茫然神情,反应过来后便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对不住,我一想到沈绪那傢伙都能被编排出私生子就忍不住,他要是知道表情一定很好看。」 解缙幸灾乐祸,等他也死了,到了地底下,一定绘声绘色讲给沈绪听。 解缙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正经道:「可是时间一长,他们还是有可能发现真相。」 私生子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譬如相似的相貌、神秘的来歷、不为人知的过往,但沈家军对他的尊敬却难以解释。 除非沈明恆不待在军营,避免和太多见过他的人接触。 ……不会他还打算走吧? 沈明恆轻咳一声:「那个,先生,我可能……大概……或许……不会在岷城久留。」 他有些心虚,声音越放越低。 解缙平静地看着他,手指用力,又捏碎了一支毛笔。 沈明恆心中警铃大作,他赶紧率先发难,将身旁的陆行堂推向前,控诉道:「先生,我还没说你,你怎么可以让陆行堂去刺杀沈默?你可知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不论成与不成,他都不可能活着回来!」 陆行堂:「……」 所以我果然是你们游戏中的一环吧? 「哦?」解缙似笑非笑。 其实是自作主张的陆行堂瑟瑟发抖。 第112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6) 「王爷, 外头天凉,怎不多加件衣裳?」 老管家取了件外衣出来,轻手轻脚披在赵琛肩头。 赵琛将手边的信递出去, 眸中有几许困惑:「赵伯, 苏兰致改变主意了。」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都快答应了。 赵琛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世了,是老管家护持着、教导着长大,亦师亦父。 老管家快速看完信上的内容,思忖片刻,淡笑道:「改变主意就改变主意了吧,只是延迟, 又不是彻底不合作。苏兰致说得也有道理,那彭坤与翟士友既然活着如此不安分, 不如就送他们下地狱。」 他已经把这片江山当做是他王爷的所有物, 彭坤、翟士友整日打仗,花费的都是他家王爷的钱财, 他看着都心疼。 「本王总觉得不安, 赵伯,你说这信上的话,该不会只是苏兰致的搪塞之词吧?」赵琛微微蹙眉。 老管家劝慰道:「王爷多虑了, 苏兰致此人忠正耿直, 会担心您夺得皇位后反王生乱事件很正常的事。当初他不是也担心过您离开边境异族会生乱吗?还是您说只会动用一小队人马进京, 又许诺了许久,他才有了几分动摇。」 倒也能说得过去。 赵琛迟疑:「……或许吧。」 「其实先拿下西边也不失为一条出路,盛京以东三大反王隐有联合之势,他们若真联手, 必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第202页 毕竟也只有他们配得上这样的大阵势。 老管家接着道:「王爷也不必担心异族,且不说异族已被打服不敢妄动, 即使真有个万一,战线不算长,也能及时回援。」 赵琛思忖片刻,已然被说服,「赵伯说得在理,苏兰致果真才学不浅,当个小小翰林,委实屈才。」 老管家嘆了口气,心疼道:「只是要委屈王爷,大业又得多等待一些时日了。」 赵琛面色平静:「无碍,十年都等了,不差这一两日。」 事实证明,赵琛的实力确实不是其余反王可以比拟的。 彭坤与翟士友本就折损颇多,两人又素有旧怨,不太可能合作配合。赵琛初入战局,以一敌二,竟也不落下风,隐隐间仿佛胜算已定。 而他这一动,夏侯斌与吴德跃更确信他狼子野心,一时间对沈明恆的分析更是深信不疑。 * 沈明恆这段时间忙得很。 岷城新得了一大块领土,有诸多事情要处理。他让长真回去传信,表示要在焦宁郡多待一段时间。 他挨个见了十七个将领,证明自己没出事,也没被解缙架空,以此安他们的心。 而后又逐册翻看解缙批阅过的公文。这些公务解缙可以替他做,但他至少得亲自看过,知道岷城如今发展到什么阶段。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岷城日新月异,积攒下来的工作是一笔十分庞大的数量。 沈明恆到底没办法待太久,是以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几乎是在连轴转。 直到他听到第一声焰火于窗外绽响,他恍然抬首,瞥见一角色彩斑斓的夜空,才意识到,原来不觉已除夕。 解缙敲了敲门,半倚在门上对他笑了笑:「将军,不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吗?」 工作是做不完的,沈明恆欣然放下公文,起身与解缙一起走了出去。 在血腥味中浸染了数月的焦宁郡此刻已经恢復了生机,街上高高挂起灯笼与彩缎,路边有人随性地高歌起舞。 天空被点缀得如梦似幻,每一朵焰火的燃放,都伴随着孩童夸张的赞嘆与欢唿。 那是不掺杂一丝阴霾的童真。 沈明恆与解缙上了城墙,这个位置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半城热闹烟火。沈明恆看着看着,便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解缙偏过头看他。 许是今天过年,他暂时忘却了因为沈明恆掉的头髮。 「将军。」他眼中倒映着璀璨的烟火,「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你非常、非常了不起。如果沈绪还活着,必定会将你视为毕生骄傲。」 「还有更了不起的。」沈明恆也学着他偏过头,「先生,你信不信,明年除夕,我们就该在皇宫过了。」 解缙不由失笑。 他说过很多次沈明恆狂妄,然而这次,面对这样荒诞而不切实际的言论,他正色道:「我当然信你,主公。」 沈明恆眨了眨眼,想起了第一个叫他「主公」的人。 「先生,殷齐那边,一切顺利吗?」 殷齐觉得自己不太好。 不是待遇不行,事实上,他现在在皇宫中一切生活所需不弱于皇帝。 但人向来是不懂得知足的动物,他已经不愁吃穿,便转而开始思考起精神上的需求来。 ——他第一次自己过年,觉得有些许孤独。 不是找不到人陪他,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坐在仅次于赵昌的下首,欣赏奢华而热闹的宫宴,但那怪没意思的。 于是他向赵昌讨了个旨,以讨教诗文为藉口,把苏兰致叫了进来陪他。 苏兰致面无表情:「所以你觉得无聊,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最近又惹得赵昌生厌,没被特许参加宫宴,在家过年过得好好的。 殷齐为他倒了杯酒,「别生气,你是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不如凑个伴?你在家可喝不到这种好酒。」 「那我还得谢谢你?」 「这倒不用,不过你要是非要谢,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 苏兰致无语地看着他,半晌轻笑一声。 他们的交际不多,然而这两句话后,像是突然间熟络起来。 苏兰致举起酒杯轻品,自认为吃人嘴短,提醒道:「伴君如伴虎,你小心些。」 殷齐不以为意:「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咱们这位陛下向来薄情暴戾,当初那样宠信的莫道君也是说杀就杀,我早就有准备了。」 「说得好像与你无关一样,怎么,莫道君的死难道不是你一手主导的吗?」 「是我做的。」殷齐干脆承认,「能够左右陛下想法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苏兰致不理解:「你到底想做什么?张合新引荐的你,你不肯站队张家;从前莫道君与韦海合作,各取所需,你也不肯给韦海几分好脸色,同时得罪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看不出来吗?我想要权力。」殷齐没有隐瞒:「我想要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的权力,我想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反正韦海与张家的权势全都来自陛下,那我为什么不可以?」 苏兰致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我看你是疯了。」 他定了定神:「为什么告诉我?」 殷齐道:「因为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第203页 「为什么不呢?夏大人得罪了韦海被迫入狱年后问斩,我可以替你保下他。还有,你不是一向崇拜于大人吗?我也可以让他官復原职。」 很诱人的条件。 苏兰致冷静地问:「我需要做什么?」 「我有一支军队,我希望他们可以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得进入盛京。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猜忌,要做到太难,而你可以。」 殷齐笃定地说:「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军队…… 苏兰致神色复杂:「你身后还有人,是谁?」 莫非是赵琛?不像。 他心中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是沈明恆?!」 殷齐这下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要知岷城太远,许多消息都还没传过来,若非他有独特的消息渠道也不会知道东边形式发生了怎么大的变化。 在盛京诸人的眼里,沈明恆应该还是那个被锦衣玉食养废了的浅薄少年,且他与之隔着血海深仇,万万没有勾结在一起的可能性。 殷齐长长吐出一口气,「难怪主公那么欣赏你,苏大人,你果真了不起。」 这话就是默认了。 苏兰致苦笑:「不敢,沈小将军才真是让天下人都小看了。」 他顿了顿,问道:「沈明恆有意皇位,何必兜一个这么大的圈子?」 「因为主公不想看到盛京血流成河。」殷齐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骄傲:「你若是多关注一下岷城的消息,便知道岷城百姓有多爱戴我家主公。」 丝毫没考虑到上一任岷城郡守是他爹。 殷齐遗憾地嘆了口气:「今日除夕,岷城一定很热闹。」 苏兰致神色茫然,低声自语:「这样吗……」 他心目中的选项里,「赵琛」这个名字的前方,突然多了一个「沈明恆」。 他忽然发觉,其实这个皇位没有必要一定让赵家人来坐。 但他可以相信沈明恆吗? * 过完年便是春天。 开春后,沈明恆更忙了,他得同时盯着东边三个势力范围的春耕。 夏侯斌与吴德跃深怕他留在焦宁不回来了,连番不止地催促,沈明恆为了一碗水端平,不得不来回奔波。 他实在好用,仿佛不论哪个领域都有涉猎,且永远都答出最出彩的答案。 于是到后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夏侯斌与吴德跃也要过问过他才肯放心。 沈明恆觉得,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他收拾了行囊,去找夏侯斌请辞。 夏侯斌瞪大了眼睛:「先生是说,殷齐是你救下、安插进盛京的、我们的内应?」 盛京皇城发生的事,他或多或少也有关注,殷齐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大变化。救下殷齐的神秘道长已替代莫道君成为赵昌的又一新宠,只是一直不曾出现。 沈默毕竟也算沈家人,能接触到殷齐并且救下他,似乎也不奇怪。 第113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7) 「在下打听到, 赵琛将翟士友、彭坤攻打下来后,便会带上一支小队暗中前往盛京,这是拿下他的最好机会。」 其实消息是假的, 但是无所谓, 真到了那时候,沈明恆也有把握把赵琛骗来。 沈明恆道:「在下带一队人马先行,有殷齐接应,便可直入盛京。待赵琛与皇城尽在掌握,将军便可带着后方部队长驱直入。介时,大局可定。」 这是要直接把自己送上皇位啊! 夏侯斌心中激动。 「可是先生, 我们不是要联手对抗赵琛吗?要是我当了皇帝,吴德跃与沈明恆说不定会反悔, 调转目标来攻打我。」 最初的感动过后, 夏侯斌很快也反应了过来。 夏侯斌对欺骗盟友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所谓兵不厌诈, 谁叫皇位只有一个?但他有些担心自己不会是对手。 「那就是下一步的计划了, 将军不必担忧,一切都在在下的掌握中。」沈明恆一脸神秘。 夏侯斌眼眶泛红,「先生, 你对我真好!你放心, 夏侯斌绝不负你, 你永远是我的结义兄弟!」 沈明恆顿了顿,自然接上:「好,你也永远是我的结义兄弟。」 夏侯斌有些疑惑他为何要重复一遍,但也没多想, 满脸踌躇满志的激动。 用同样的理由敷衍过吴德跃之后,沈明恆骑着马, 踏上了去盛京的路。 也许用「回」更合适。 出发一天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沈明恆认真思考。 军队已经兵分九路,顺着殷齐的安排入京了。 事先他也分别给殷齐和苏兰致都写了信,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 沈明恆问长真:「还有什么没做的吗?」 长真默了片刻,小心翼翼问:「公子,您向谢军师道别了吗?」 「啊。」沈明恆也沉默,半晌,他无所谓道:「没关系,先生应该习惯了,不是什么大事情,忘了就忘了吧。」 * 殷齐住在皇宫,不能随意外出。 但他出去也简单,只用随意找个藉口跟赵昌说一声就好。 「陛下,除夕一谈,臣与苏大人相见恨晚。今日是他的生辰,他邀臣往家中作客,臣特来向陛下请旨。」殷齐临时编了一个理由。 「哦?苏卿,今日是你的生辰?」赵昌并未起疑,苏兰致当了他这么久的「宠臣」,然而除了那些诗文,他对其确实知之甚少。 第204页 苏兰致抬眼看了殷齐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是。」 「准了,殷爱卿难得出宫一次,可要玩得开心。苏卿,你好好招待殷爱卿。」赵昌理所当然,且财大气粗:「你的生辰,朕也该有所表示。来人,赐东海珍珠一斛。」 珍珠不必其他御赐珍宝,是允许售卖典当的。 这倒是意外之财,苏兰致俯身行礼:「多谢陛下。」 离了皇宫,殷齐就打算分道扬镳了。 「谢苏大人。」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苏兰致虽然将沈明恆纳入皇帝预备人选,但还没下定决心。 他除夕夜没同意帮忙,最终仍是殷齐冒险行事。 但不知是否是觉得他说出去了赵昌也不会信,信了也不会做出处置,他到底也没检举揭发。 苏兰致对殷齐的情绪很复杂。 除夕当晚他回去后想了很多,一旦把殷齐代入沈明恆下属的身份,很多定论都将被推翻,毕竟殷齐不像被强迫,这人简直再虔诚不过了。 首先,殷仁济一定没死,否则殷齐不会是这样的表现。 不管沈明恆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杀殷仁济,又敢大胆地重用殷齐,他至少不会是一个自私暴戾的小人。 殷齐说沈明恆没在盛京掀起战火是出于仁慈,苏兰致不知道能否相信。 最近东边乱得很,连赫赫有名的反王苗所江都栽了跟头,但虽然战事频发,死的人却似乎是少了很多?也算奇事一件了。 苏兰致压下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殷大人对盛京不熟吧?你这是打算去哪,或许我可以帮着指一下路。」 「乌淮巷,有劳苏大人。」殷齐确实不知道路。 苏兰致顿了顿。 「殷大人方才说什么?」 殷齐疑惑,以为苏兰致是没听清,重复道:「我去乌淮巷。」 「不,上一句。」 殷齐不明觉厉,「谢苏大人?」 苏兰致点了点头:「我收下了,殷大人客气。」 殷齐茫然:「啊?」 苏兰致微微一笑,「我恰巧住那,殷大人,下官亲自引路,收一句谢不过分吧?」 「这么巧?」殷齐表示怀疑。 沈明恆早就表示出对苏兰致的欣赏,该不会是专程把地点定在那里吧? 那他算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中的「酒」吗? 殷齐有些忿忿不平。 乌淮巷只是盛京一处寻常小巷,住了许多家产不丰的普通人家。 苏兰致虽是个官,但他俸禄不高,不贪污、不受贿,两袖清风。盛京地段贵,以他的身价,只租得起这里的房子。 苏兰致与殷齐一前一后,回到这条僻静幽深、有些灰扑扑却不掩家常烟火的小巷。 刚一绕过拐角,就看到巷口的树下站着两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位贵公子和他的小厮。 那公子年未及冠,锦衣华服,风流蕴藉,仿佛天生就是人群的目光中心,与这破败小巷毫不相干。 乌淮巷养不出这样的少年郎,苏兰致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的好友沈兄来寻他了。 沈兄知道他的住处,算算时间,如今也该到了。 苏兰致不由自主地就笑了起来,快步向前走去:「沈……」 殷齐从他身边绕过,速度比他居然还快了几分,「公子!」 语气里的激动不容忽视,苏兰致笑意僵在脸上。 他忽然意识到这张脸他曾经见过的,在半年前的誓师大典上,这个人当时就站在军队的最前方。 所以…… 苏兰致语气艰涩,他试探道:「沈兄?」 沈明恆眨了眨眼,像是也有几分讶然,「苏大人就住这里?」 仿佛先前对苏兰致就是「宁远」一事毫不知情。 苏兰致沉默。 心想或许真就只是缘分巧合,沈明恆在盛京长大,有个乌汀巷的朋友也有可能。 而他毕竟是个京官,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应当住在繁华的朱雀大街。 然而好友突然摇身一变,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他面前,苏兰致还是觉得奇怪。 他对沈明恆是改观了许多,可还远远谈不上欣赏,哪及沈兄? 沈兄是他迄今为止最佩服、最崇拜的知己。 沈明恆也沉默,像是和苏兰致一样难以接受。 半晌,他嘆了口气:「罢了,就当我们从未见面吧,以后……」 他踟蹰片刻,艰难道:「以后,也不要继续书信往来了。」 他满脸可惜与怅惘,显然也很捨不得。 殷齐莫名其妙:「公子,你和苏大人?」 这么熟的吗? 沈明恆未答。 苏兰致着急:「为什么?莫非沈兄也有门户之见吗?」 他轻声问:「因为你是风头正盛最有可能登临帝位的反王,我是大梁腐朽朝廷中的小小翰林,所以你觉得我不配与你为友了,是吗?」 「夸奖我收下了,但是,」沈明恆无奈:「讲点道理好不好,不是你先这么打算的吗?你脸上的表情都写了要与我割袍断义。」 苏兰致闷闷言道:「少污衊我,我可没这么说,你也不要卖弄你对我的了解,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沈明恆:「……」 他更无奈了,「好好好,那苏大人赏脸,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机会?」 第205页 殷齐已经见怪不怪,沈明恆经常这样哄人,他都习惯了。 苏兰致则有些无法适从,毕竟他的年纪要比沈明恆大了许多,他也不知道明明沈明恆才是个小孩,怎么哄人的话随口就来。 苏兰致轻咳一声:「跟我来吧,到我家中坐坐。」 他囊中羞涩,未娶妻生子,凡事亲力亲为,家中只有一个做饭的厨子。 苏兰致亲自泡茶,「寒舍粗陋,这茶二位或许喝不惯。」 他也想过要买些好茶来招待,但家境摆在这,即使倾家荡产,或许也不如好友家中寻常饮用的茶水。 「你泡的,喝不惯也得喝。」沈明恆自然地脱口而出。 苏兰致目光倏然一暖。 殷齐刚喝了一口茶,就迫不及待地问:「主公,军师寄来的信里,说我们兵不血刃拿下焦宁?」 解缙只是轻描淡写,三言两语概括,他看得非常不过瘾。 「也不算兵不血刃吧?」沈明恆思考着道:「进城的时候有个将士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头了。还有陆行堂,伤得可重了。」 「啊?」殷齐愣住,一时不知道该吐槽这还不算兵不血刃还是摔跤磕到头受伤过于荒唐,他呆呆地问:「那陆校尉没事吧?怎么受的伤啊?」 沈明恆心有余悸:「被解先生打的,可惨了,看不出来,解先生打人居然这么有劲。」 殷齐:「……」 殷齐由衷感嘆:「主公好厉害,您似乎总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苏兰致以杯轻叩桌子,「两位,我还在这儿呢?你们谈这种话题的时候,不避着人吗?」 殷齐不以为意:「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再者而言,主公既然敢在你面前出现,就不怕你去告密,对吧主公?」 沈明恆「啊」了一声,「殷齐敢在你住处问起岷城,我自然敢答。我信殷齐。」 殷齐霍然抬头:「主公……」 苏兰致端起茶杯,面无表情:「送客。」 第114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8) 苏兰致只是在开玩笑, 他也担心沈明恆真走,茶杯放下的速度十分快。 「你怎么这时候来盛京?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很危险。」 长真:「?」 我不是人? 「不是一个人, 还有一支军队, 不过他们要过来还得一段时间。」沈明恆如实道。 他与长真可以快马而来,军队人多,又要不引起注意,多少有些麻烦。 苏兰致抿了抿唇,犹豫地看向殷齐,「都安排好了吗?我……那个, 我也可以帮忙。」 他拒绝殷齐的时候,还不知道沈明恆就是他的沈兄。 殷齐有些诧异苏兰致与沈明恆的关系似乎比他想像中还要好, 这事儿事关重大, 他也没客气,礼貌道:「多谢苏大人, 有需要我会找你的。」 沈明恆有些迟疑:「你要帮忙?」 他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张口:「不然还是算了吧?」 苏兰致眼睑颤了颤,他目光微垂,手指不自觉攥紧茶杯, 像是感觉不到温度。 「为什么?」他问。 沈兄在信中从未对他客气。 苏兰致意识到, 饶是他仍然珍惜这段友情, 但身份的暴露似乎还是无形中改变了什么,至少……向来热烈张扬的沈兄不会对他用这样疏离的语气。 沈明恆眨了眨眼:「我不想让你为难。宁远,你是赵琛的谋士,对吗?」 苏兰致震惊:「谁说的?」 谁在污衊他! 他勐然发觉问题出在哪, 原来不是沈兄变了,也不是世界变了, 是有小人蓄意作祟! 沈明恆「啊」了一声,讪讪问:「我猜的,难道不是吗?」 苏兰致微怔。 是了,沈兄向来聪慧,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从前信中写的「昏聩败家的家主」、「试图收买他利用他的旁系」,自然也就不言而明。 「我没有,我和赵琛只是书信往来过几次,我什么都没答应他。」苏兰致急忙解释。 毕竟沈兄不止一次提到过不喜欢赵琛,理直气壮地要他离赵琛远点。 苏兰致喜欢这种朋友间毫不见外的亲近随意,每次回信都是附和,时不时还一起骂赵琛几句。 他摆出了「只和沈兄天下第一好」的态度,可不想让沈明恆觉得他两面三刀。 「真的!」苏兰致言辞恳切:「你都说了他又蠢又坏,你讨厌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效忠?我发誓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沈明恆一时哑然,反应过来后赶紧打断:「怎么就到发誓这么严重,我当然信你。」 本来,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份上,苏兰致如果有心,完全可以顺水推舟表明自己的立场。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立刻下定决心。毕竟关系到天下苍生,他只能慎之又慎。 苏兰致有自己的坚持,哪怕是友谊也不能轻易叫他低头折节。 沈明恆知道这一点,倒没有逼迫。 左右目前苏兰致是偏向他的,一点点的偏向也已经足够。 他笑了笑,体贴地转移话题:「我还会在盛京待一段时间,宁远,我把旁边的宅子买下来,与你做邻居好不好?」 苏兰致心中一暖,对比起赵琛数封书信要他给一个答案,沈明恆的举动无疑更加善解人意。 第206页 他不知道他心中的天平持续不断地缓慢倾斜,假使思绪可以具象,苏兰致就会发现,一直给属于沈明恆那方增加筹码的,分明是他自己。 其实他早就已经做出选择。 苏兰致皱了皱眉,摇头劝道:「盛京许多人都认得你,你不能久留。」 「我敢来自然是有把握的,退一万步说,即使当真身份暴露,我也有自保的手段。」沈明恆漫不经心。 殷齐也点头:「主公,我现在在赵昌面前也能说的上话,谁要对你不利,我先杀谁。」 沈明恆笑意盈盈,「这么厉害呀?」 他很快又嘆了口气:「辛苦你了,殷齐。」 苏兰致仍觉得不保险,他咬咬牙:「你来盛京是有事要做吧?我替你做,你早些离开。」 沈明恆微愣,笑着摇头道:「我知道宁远对我好,但还是我自己来吧,这些事情不值得脏了你的手。」 苏兰致是承平盛世里的王佐良臣,向来不喜欢阴诡手段,他的才能应该发挥在天下平定后的治世安民。 至于沈明恆自己?他没那么高的道德底线。 苏兰致不明觉厉,「你是要做什么?」 他问完才觉得不妥,顿了顿补充道:「不能说就算了。」 「可以说,你又不是外人。」沈明恆不假思索。他轻咳一声,意有所指:「最近手头有些紧。」 「你缺钱?」苏兰致有些惊讶,还是下意识地计算起他这些年的积蓄。 他发愁:「你缺钱,怎么还买镖局?我身上还有些钱……」 沈明恆哭笑不得,连忙阻止:「不是跟你客气,但我是要养军队,你那点钱连零头都不够。」 粮食都好解决,毕竟现在整个东边都是他的,春耕也很顺利。 就是吞併焦宁之后,他军队将士的数量更多,再这样下去,他就快发不起粮饷了。 沈明恆微微一笑:「素来听闻盛京富庶,权贵之家碗箸都是金玉制成,我找他们借点钱,应该不过分吧?」 苏兰致问:「是借,还是抢?」 沈明恆一本正经:「是劫富济贫。」 * 解缙无能狂怒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任劳任怨地给沈明恆干活。 ——东边已经尽在掌握,只需要最后的清扫。 是的,平越岷三方联手,对付那些余下的小型造反势力,确实可以用「清扫」这个词来形容。 简直不要太容易,能够坚持三天不投降都算他有本事,这还是三城只动用了一半兵力的前提下。 剩下半数在后方耕种。 西边的赵琛有学有样,仿佛莫名就建立起了默契,开始主动清扫起西北战场。 然而毕竟不像东边联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他虽然进展也顺利,但进度要更慢些。 如此又是一月,东边只剩下三大反王,其他的造反势力皆被吞併。 与此同时,皇城好几家权贵,相继遭遇了失窃。 匪徒极其嚣张,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强闯,目标也极其明确,进了人家家中就直接拆库房的门,而后抱着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就走。 连句「谢谢」都不说,很没有礼貌。 要知道现在的大户人家,怎么着也不会缺少看家护院的人,等闲小贼上门只能是自取灭亡。 而那匪徒呢? 瞧瞧那专业的身手,瞧瞧那齐全的装备,瞧瞧那训练有素的动作,说不是蓄谋已久谁信啊! 天底下敢这么猖狂又有这种能力的人不多,最有可能的就是掌管禁卫军的张家。 好一个张家,都混成国舅了,皇帝平日里给他们的赏赐不知凡几,居然还惦记他们这仨瓜俩枣! 张家:「?」 讲道理,他们平时是有些横行无忌为所欲为,但是这件事情真不是他们做的。 他们张家这辈子就没替人背过黑锅! 京兆府与禁卫军难得查案这么认真,然而空有动静,始终没查出个结果来。倒是也抓了几个小贼,可缴获的赃款与失物数量完全对不上。 不仅如此,案子一边在查,匪徒一边还在继续作案,完全没受影响。 看起来十分像张家的自导自演、贼喊捉贼。 天子脚下,这么多权贵失窃,有些还是光明正大的入室抢劫,这事儿都闹到赵昌前面了。 赵昌叫来张国舅,明里暗里试探问他们是不是缺钱,「你也太过明目张胆,闹得整座京城风风雨雨,好歹低调些。」 张国舅:「……」 他憋屈地反驳:「陛下,这件事臣真的不知情。」 「跟朕你还装什么?」赵昌白了他一眼:「朕又没有怪你。」 张国舅无可奈何,见赵昌生气了,只得忍气吞声,「谢陛下体恤。」 该死的,不要让他知道兇手是谁! 一箱箱珠宝顺利地运出了盛京,又暗中送回了岷城。 对此,沈明恆表示,钱这种东西还是用抢的来得快。 权贵们自然心疼,不过他们多的是夺不走的土地、权利,钱这种东西确实可以称得上一句身外之物,想要的话随便剥削一下就能拿回来。 所以心疼归心疼,失去一个库房对他们的底蕴还算不上伤筋动骨。 并且很快,他们就顾不上某些钱财的失窃了——东边三大反王的联军开始侵蚀大梁的地盘,而大梁在铁蹄下几乎算是毫无反抗之力。 第207页 放眼天下,甚至没有一处可供他们迁都以保存己身的地方。 盛京一片风雨欲来的兵荒马乱,权贵们从纸醉金迷,变成了心惊胆战地纸醉金迷。 但是其实,联军的进展也没他们想像中那么顺利迅速。 三路联军被挡在了襄岐城外。 襄岐城的守城军死守城门,宁死不降,举城上下空前团结,场面一度十分惨烈。 联军一路而来,解决了那么多对手,没见过决心这样强烈、对自己这么狠的军队。 不过这对他们本来也算不上棘手,毕竟十倍的兵力差距摆在那里,想输都难。 但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若是强攻,城门固然会破,这支守城军大概率会全部阵亡。 解缙有些纠结,思索之下,他向沈明恆去了信。 联通盛京的通信渠道已经十分完善,信很快就送到了沈明恆手上。 沈明恆收到信后,决定暂时回归一下自己的本职工作。 第115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9) 殷齐又找了理由出宫, 来到苏兰致的住处。 沈明恆要将在盛京的事情收个尾,寻他们做个安排和交代。 殷齐委实不知道苏兰致在拧巴什么,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他全都是知情者, 甚至因为他住得离沈明恆近, 有些事情比自己了解的还要多还要全。 然而苏兰致分明已自愿入局,却不知为何还一直执着不肯表态。 但凡苏兰致给赵昌写文章的时候隐晦地提醒那么一两句,殷齐都不会这么想不通。 他用了最大的警惕去提防苏兰致,结果对方比他还像乱臣贼子? 有点怪,不确定,再看看。 沈明恆来得稍晚了些, 他今天还新带了一个人来。 殷齐向沈明恆行礼:「主公。」 他瞥了那人一眼,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甚至让他不自觉泛起几分忌惮。 沈明恆直入正题:「襄岐城有些麻烦, 他们的守将程兴想见我,我回去一趟。盛京的军队在这段时间内由苗所江统领, 殷齐, 你有事和苗将军联繫。」 「苗所江?!」殷齐悚然一惊。 这不是前焦宁郡之主吗?曾经的反王之一? 他知道苗所江归降,但就算是不杀他,至少也该软禁,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继续领兵吧? 而且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也就罢了, 放在盛京? 苗所江声望仍在, 还有一批忠心耿耿的部将,他若是振臂一唿,哪怕隔着城池,照样会有从前的苗家军响应, 这和放虎归山有什么区别? 殷齐眉宇间有焦急与为难:「主公,这……」 苏兰致扯了他一把, 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 苏兰致点头应承:「苗将军,久仰大名。」 苗所江自进来就一直很沉默,这时才淡淡地回了一句:「过奖。」 苏兰致看向沈明恆:「程兴为何要见你?很麻烦吗?有危险吗?」 「我也不知。」沈明恆苦恼地皱了皱眉,「他要是不改变主意,那确实有点麻烦,至于危险……反正有机会,我总得争取一下。」 希望不要走到强攻那一步吧。 这么多铁骨铮铮的将士为大梁而死,是件很可惜很可惜的事情。 「你做事从来果断,我就不劝你了,不过……」 他顿了顿,提醒道:「我今早又收到了一盒银票,夏侯斌寄来的,说你一个人在盛京,不要不捨得花钱打点。」 沈明恆:「……」 所以说丧良心的事千万别做,做了一件,后面就要用千百件去圆。 沈明恆向后瘫靠在椅子上,眼神一片安详的平静。 他离开后,殷齐不满地瞪了苏兰致一眼:「你刚才为什么要拦着我劝主公?用苗所江,变数太大你不知道吗?」 苏兰致不慌不忙:「苗所江不是将帅之才吗?」 「是,但是……」 「那不就行了?」 苏兰致打断他,语气忽然多了几分正式:「殷齐,不要把你的主公当成反王去看待,从现在开始,你要把他当成皇帝,当成这天下的主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所以他用一个苗所江,有什么问题? 「啊?」殷齐欲言又止:「可……」 苏兰致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身边走开了,「为君有为君的气度,为帝有为帝的宽容,不要看低了沈明恆。」 殷齐:不,不是。 他哪里敢看低主公,他是想说—— 苏大人,你到底是站哪边的啊?怎么连「把主公当皇帝」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你不是大梁忠臣吗? 好怪啊,他就说不对劲! * 襄岐城的城墙上都是斑驳血迹。 联军兵临城下,围而不攻,像是虎视眈眈等待对手的一次疏漏,也像忽然起了兴致的恶鬼,闲情逸緻地坐视对方绝望崩溃。 夏侯斌等得烦躁,不耐地问解缙:「为什么不许攻城?」 他们是围城也能把襄岐城逼得弹尽粮绝,但是分明强攻更快。 「时机未到。」解缙漫不经心。 「你在敷衍本王吗?」夏侯斌发怒:「每次都是这四个字,行啊,那你说,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到?」 解缙也不耐烦,「夏侯将军,盟约上面写着,统一行动攻城需要三方下令,我不需要对你解释任何事情。」 第208页 夏侯斌简直气笑了:「好好好,本王不与你计较,沈明恆呢?叫你们能做主的人来。」 「主公不在。」解缙满脸肉眼可见的敷衍。 「他凭什么不在?自三军签订盟约以来,他就没在过!」 解缙冷漠:「我们岷城的事,别管。」 夏侯斌气得拂袖而去。 要不是先生让他多担待,要有容人之量,他早就给解缙一拳了。 他按下心中悄然瀰漫起的一丝怪异,这段时间先生不在,沈明恆也不在…… 刚走没多远,夏侯斌再路上遇到了吴德跃。 吴德跃双手抱胸站在他回营的必经之路上,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一见他的表情便瞭然问道:「是不是觉得很不对劲?」 他单刀直入:「你我至今,都未曾见过沈明恆一面吧?大概只见过他的画像?」 夏侯斌冷哼一声:「你想说什么?」 吴德跃逼近一步,「你就没有怀疑过吗?你就没想过,也许从始至终就没有沈默,只有一个沈明恆?」 「呸!」夏侯斌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什么东西,我早就认识先生了,难不成你想说沈明恆那时候就不在岷城呆着,跑到老子身边当个小小谋士?岷城那段时间传出的消息都是闹鬼吗?」 吴德跃并不介意对方的激动情绪,他冷静地分析:「或许是解缙故布迷阵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只说事实,难道你有同时见到过沈明恆与沈默吗?」 夏侯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发觉解缙方才的拒绝方式很管用。 他冷着脸,张嘴吐出两个字:「别管。」 * 襄岐城的守将程兴浑身浴血,几乎是长在了城墙上。 哪怕这段时间联军放缓了攻势,他也不敢妄动,甚至不敢回家包扎一下伤口或是换件衣裳。 他怕他一错眼,联军就对襄岐发起总攻,而后城就没了。 其实哪怕他在场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任何结果,但至少算个慰藉。 部下小跑着爬上城墙,低声禀报:「将军,军中快没粮了。」 程兴默了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残阳如血,平静道:「那就杀马。」 他们的对话并不带悲怆,只是此情此景,配上周围将士暗淡绝望又隐含死志的目光,不管什么样的语调都会显得沉重。 部下应了声「是」,又说:「城中马匹数量不多,恐怕坚持不了不多。」 程兴视线下移,看着与他一样受了伤还坚持守城的将士,目光终于无法克制地流露出了几分动容。 「树皮,草根……」他声音愈发低微,直至吐出一口气,「坚持到不能坚持为止。」 如今差不多到了用晚饭的时间,城外例行燃起了炊烟。 裊裊烟火将食物的香气送上城墙,烟火中,解缙再度派人喊话劝降。 「大梁无道,败局已定,尔等坚守至今已尽臣子之义,而今何不为自己与家人着想?」 「程兴,你应当看得出来,大梁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了,你一定要带着麾下战士去死吗?」 程兴声音沙哑:「尔等不必再说了,我只有一句话。」 他喊道:「我要见沈明恆,让沈明恆亲自来与我谈。」 夏侯斌怒气沖沖,策马上前,夺过旁边将士手里的长枪便重重掷了出去。 长枪划过一道弧线,栽倒在高高的城墙下。 夏侯斌怒气未消,「说了多少遍了,沈明恆不在,他不在!老子夏侯斌,和这个姓吴的不配跟你谈是吗?」 程兴仍是重复道:「我要见沈明恆。」 他平静地补充:「只要沈明恆,其余人都不行。」 岷城军队中忽然有微小的喧譁,而后队伍自中间分开,有一少年策马而来,行至最前方,项邺以护持的姿势守在他身旁。 解缙躬身行礼,口称「主公」。 而后他向后退去,与项邺一左一右,跟在少年身后。 霎那间仿佛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夏侯斌含怒的神色僵在脸上,显得滑稽可笑。 来人的身份似乎无需严明。 少年将军白袍银甲,于浸满血色的城墙下淡淡抬眸:「你要见我?现在你可以说了。」 明明仰头的是他,偏偏给人一种俯身的居高临下,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 程兴问:「你就是沈明恆?」 虽然早知对方年幼,但来人看起来还是年少得有些出乎意料了。 沈明恆微微而笑:「如假包换,我想,世界上还没有人有胆子,能在沈家军的面前冒充我。」 项邺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 没错!就连解军师也只能在得小将军允许的情况下以他的名义行事! 「沈明恆,」程兴提高了音量,大声喊道:「我听闻,沈家军破焦宁当日,全军将士是宿在城墙下的,是也不是?」 夏侯斌原本对程兴只格外重视沈明恆耿耿于怀,然而这问话落下,忽然就莫名些许释怀。 他忽然想起初听闻这事时的震撼,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人的想像总是会被自己的见识与经歷限制,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一支军队有这样严明的军纪。 有时候不是主将不愿珍重地对待百姓,而是大利益面前,他们也很难控制住人心。 第209页 ——好不容易攻下一座城池,你总不能让将士一无所得、挨飢受冻,对吧? 沈明恆是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敢这么做? 就不怕底下的兵造反吗? 第116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0) 沈明恆已经做出了回答。 他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值得特意一提, 只平静道:「是。」 程兴许久没有喝水,嘴唇干涩,喉咙像是要冒烟。 然而他仍一字一句, 用尽所有的气力吐字清晰地追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沈明恆露出几分困惑:「大军人数多, 城中没来得及整理出足够让他们休憩的场所,所以在城墙下凑合一晚,这么简单的事哪有为什么?」 「这么简单……」程兴忽然仰天大笑,「是啊,这么简单的事啊……」 可是其他的军队,为什么要烧杀掳掠, 为什么要抢占民宅?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 程兴笑着笑着眼眶便泛红了起来,所幸他脸上沾满了尘土看不分明, 唯有他自己能察觉出眼眶的酸涩。 程兴问:「如果我开城门, 把襄岐交给你,沈明恆, 你会像对待岷城、对待焦宁一样对待她吗?」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沈明恆又策马向前了几步, 站在程兴的位置向下望,沈明恆已经站到了队伍最前方,领袖的位置显然而分明。 春风托起了他白色的披风, 于一片萧瑟的黄与远处稀薄的绿之间, 他像是一轮耀日。 少年眼眸清亮, 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三分傲然笑意:「程将军,进城之后,我带出来的兵要是有任何惊扰百姓的行为, 本将军自裁以谢天下。」 天地骤然寂静了一瞬。 项邺跺了跺脚,神色焦急而仓皇:「小将军!」 夏侯斌揉了揉耳朵, 喃喃道:「老子耳朵没问题吧?」 吴德跃也是猝不及防,瞠目结舌地看着沈明恆。 程兴未曾想这人会给出一句这么重的承诺,这让他都有些不敢应承,甚至隐隐后悔问出了那句话。 「沈将军言重了,我……」他一时无措,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那个……我给将军开城门,将军稍等。」 开城门当然用不着程兴这一军主将,然而天可怜见,他要是不找点事做,他怕自己被底下沈家军将领的眼神杀死。 城门打开,项邺朝沈明恆抱拳一礼,策马回到队列中央,瞪着眼睛以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 要是有人敢做些什么,他一定在他们刚伸出手的时候就砍了他们的头! 沈家军在这些日子里对攻城破城已经有了长足的默契,不用沈明恆过多提点,将领们便自然地吩咐起了后续。 「程将军,」沈明恆骑在马上,温和有礼道:「烦请带路。」 他在这个时候忽然便能看出沈默的影子,夏侯斌咬牙切齿。 程兴应「是」,走在侧前方引路。 他想了想,垂首走到沈明恆身边为他牵马。 能让一城守军甘愿随他赴死,可想而知程兴在军中的声望不会低,他主动为沈明恆牵马,足够消弭这些时日两军对峙打出的诸多怒火与怨气。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城门外的将士死伤无数,城门内的百姓却还没受到几分损伤,程兴愿意配合,将城池交接的影响降到最低,无疑给了沈明恆许多帮助。 沈明恆投桃报李,在到了城主府之后便请他先去休息,左右来日方长,不必急在这一时。 他有条不紊地发布施令。 在他是沈默军师时,便被默认是三军共同的指挥。 如今模样还是那个模样,身份却陡然天翻地转,难免给人一种熟悉又怪异之感。 然而他各项法令确实有独到之处,自安民恤众乃至联军安置,无一不面面俱到,故而夏侯斌与吴德跃一直没出口打断他。 及至安排告一段落,大多将领领命而去,屋内只剩沈明恆、解缙、夏侯斌、吴德跃四人时,夏侯斌才终于忍不住挖苦了一句:「沈将军好胆色,好演技。」 「啊。」沈明恆从容不迫:「多谢二位将军信任。」 许是已有预料,吴德跃没表现得太过出格,勉强维持住了反王体面。 他扯动嘴角露出笑意:「沈将军自盛京远来,一路辛苦,我与夏侯便不打扰了,告辞。」 被背叛的愤怒与被愚弄的耻辱交织,在眼底罩了一片阴翳浓云,然而面上仍是一片和煦。 吴德跃微微颔首致意,拉了魂不守舍的夏侯斌一把,转身欲走。 沈明恆合掌轻拍,一队训练有素的将士拿着武器就闯开门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不安预感成真,吴德跃不死心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他心下后悔。早该在城外就走的,那时大军在侧,纵然或许会损失惨重,但终究有一线生机。 沈明恆笑了笑:「我既已筹谋这么久,倘若还能让你们这样离开,岂非太无能了?」 夏侯斌怒目圆睁,难以置信地问:「你要杀我?」 其中惊诧的成分还要大过愤怒,尾音微微上扬扭曲,显示出其极度的不肯相信来。 倘若细究他的思绪,也许连他自己都很难分得清,其中究竟是气愤怒火更多,还是失望伤怀更多。 「我不会杀你们。」沈明恆温声道:「但是你们也听话一点,不要让我为难,可好?」 第210页 「我几时让你为难?」夏侯斌一脸被倒打一耙的痛心疾首:「你去盛京,我担心你没钱打点,还专程给你送钱,我为你思虑的还不够周全吗?」 解缙与吴德跃:「……」 两个当世豪杰一时默然不语,只觉得夏侯斌捕捉到的重点似乎有些……难以言喻? 沈明恆振振有词:「我不是也让人十倍返还与你了吗?你不要再揪着不放!」 夏侯斌冷笑:「是,我拿你当兄弟,你图我做交易,倒也公平。」 沈明恆:「……」 他默了片刻,似乎也想到了那句「结义兄弟」,于是便也有些不好意思。 「如若我为帝,你还是夏侯将军,我许你北击突厥之权,你若能建不朽功业,我封你为异姓王。」 「本王现在就是王侯,何须你敕封?」夏侯斌抬了抬下巴,满是傲然。 「很快就不是了。」沈明恆平淡道:「我不给,没有人可称王。」 沉默的吴德跃终于开口:「沈将军,你的诚意就只有这一点吗?仅凭一句话,就想让我们屈于你之下?」 「屈于我之下有什么不好?从前,你们不是也很习惯听我指挥吗?」 沈明恆循循善诱:「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不是吗?只要不触犯律法,你们还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连青史留名,也不会只是奢望。」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以沈明恆如今对皇位触手可及的地位,这个承诺不可谓不重,夏侯斌与吴德跃一时都难开口说话。 解缙皱了皱眉,正思忖着如何补救一二,忽然反应过来自家主公似乎什么都没承诺? 法无禁止皆可为,所以严格来说,全天下的人都能在不触犯律法的前提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解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明恆一眼。 噫,主公,你的心好脏啊。 从房间出来后,沈明恆派人专程将他们俩护送至住处,美其名曰让他们有个安静的环境好好想想他说的话。 然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明恆在防止他们接触到部将下属,以免又闹出事来。 但在这基础上,他并没有禁止夏侯斌与吴德跃私下交谈,像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仿佛他只是不希望军中再生事端,却不介意对他心怀恶意的两人可能有的算计与阴谋。 吴德跃瞥了夏侯斌一眼:「你就放弃了?」 夏侯斌脸色忽而沉寂下来,方才在沈明恆面前所有的喜怒形于色、所有的外放情绪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潭死水般的漠然。 他平静反问:「不然呢?你觉得与沈明恆相比,我能赢还是你能赢?」 「他骗了你我,你能忍得下这口气?」 「该忍的时候,没有什么是忍不下的。」夏侯斌嘆了口气,似是有几分怅然:「吴德跃,三路联军啊,一起行动,进退同路,你说程兴为何只记得一个沈明恆呢?」 吴德跃眼角重重地抽动了一下,他板着脸:「可我不甘心。」 夏侯斌笑了笑,「谁都不可能甘心。和沈明恆同生在一个时代,註定……註定是要伤心的。」 他啧了一声,「没记错的话,沈明恆今年才十六吧?」 在他们已经几近走完人生一半路程的时候,沈明恆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书写。 他才十六岁,这世间安有十六岁从马上得天下的君主? 他的谋略、政治、军事、远见…… 一切一切的智慧才刚刚展现,而他拥有的未来不可限量。 他一统天下为这世间重新带来太平,可他最终会将其带向何处? 「吴德跃,我有预感。」夏侯斌神色笃定。 吴德跃最终还是泄了气势,满脸黯然,有气无力地问:「什么?」 夏侯斌与之相反,他忽然神采奕奕,「你信不信,也许我们正在见证一段歷史?一段,会刻录在史书中,千年不朽的璀璨传奇?」 彼时吴德跃没听过「中二」这个词,但他依然为这段话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颤慄。 他默了默,诚恳地问:「虽然我放弃了,我承认我不如他,但你有没有觉得你对沈明恆的印象有些过于盲目?需要我提醒你,其实你姓夏侯他姓沈,你们根本不可能是兄弟吗?」 第11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1) 沈明恆回都回来了, 这一趟收穫颇丰,也就没急着离开。 权贵的富有程度总是能一再超出他想像,百姓都吃不起饭了, 他们还能拿着上好的鸡禽珍馐餵狗。 只是搬空了几个库房, 甚至没让世家权贵伤筋动骨,居然也能养活这么庞大的军队起码半年时间。 连程兴偶然听到沈明恆这段时间的事迹,都没顾得上震惊或是别的情绪,而是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 沈明恆放缓了攻城的速度,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恢復民生上, 夏侯斌诧异地问起他的时候他也只说不急。 他确实不急,註定是他的东西, 早一点或是晚一点, 终归会到他手里的。 然而这种心性却无法不让人佩服,越是经逢大变故越能看出一个人。 人世间多少功败垂成就是倒在黎明前的那一丝曙光下? 与至尊位咫尺之遥, 有人惶恐, 有人迫不及待,有人失去理智。而让其疯狂的,最终也一定会致其灭亡。 第211页 这道理很多人都懂, 能做到却绝非易事。 夏侯斌只觉得, 自沈明恆摈弃「沈默」的谎言以真实身份对他, 除了最初那几分并不能维持多久的愤怒外,其后尽是与日俱增的心悦诚服。 等到赵琛终于将西边疆域清扫得差不太多,能多投注几分注意在旁的事情上的时候,他惊悚地发现, 外头似乎变天了。 好像只是一夕之间,沈明恆忽而就异军突起, 名声传遍大江南北,以至于连他都隐隐难抗衡。 印象中……沈明恆不是被苗所江盯上的大肥肉,困守岷城艰难求生吗? 「王爷。」老管家看完部下收集来的关于沈明恆的战报,脸色有着些微的苍白,「是我的过错,没能早日为王爷察觉到此獠的威胁。」 赵琛摇了摇头:「是沈明恆成长得太快了。」 他父辈至他两代人的努力,才成了西境的一片天,可沈明恆离开盛京往岷城,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年。 老管家霍然道:「王爷,沈明恆虽强,然而只『正统』一词他就争不过您,王爷是开国太子皇帝后人,他沈家不过是家臣。仆请命,即刻发布讨贼檄文,昭告天下,光復梁室。」 赵琛闻言一怔。 他虽有宗室之名,然而素来视腐朽的梁朝为附骨之疽,立誓要将其彻底剷除,建立一个与众不同的全新皇朝。 他有凌云志,自恃才华,并不将自己如今这煌煌大势归功于「大梁藩王」的名号。赵琛是靠着自己走到这一步的,与赵昌无关,与旧皇室无关。 他连建国后起个什么国号都想好了,然而如今,困境明晃晃地堵在他面前,他需要藉助他曾引以为耻的大梁宗室之名吗? 老管家亦是文采斐然,不等赵琛回答,他已经伏案挥毫泼墨,短短时间便已洋洋洒洒数百字,字字诛心。 仿佛沈明恆若是不束手就擒引咎自尽,便是对不起沈家歷代先人,大不忠、大不孝、大不敬。 赵琛面上闪过纠结,片刻后,他断然抬手将纸张撕毁。 「王爷?」老管家神色惶然。 赵琛重新拿了一张纸,执笔写到:「吾近日常闻君名讳,君乃当世豪杰,吾佩服之至。而今大争之世,除君与吾,何人可担天命?」 末了他写:「沈明恆,我和你打一个赌,先入皇城者为帝,另一人永世为臣,你敢应否?」 老管家大骇:「王爷!」 这如何使得。且不说这话公然染指帝位的大不敬,就说这么严重的赌注,要是输了怎么办? 赵琛毫无动摇:「贴出去,对外宣布吧。」 他放下笔,看着泪眼纵横的老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嘆了口气:「赵伯,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赵琛有赵琛的骄傲。 这是老管家不能理解的,他已经老了,垂垂暮已,支撑着他以这般年纪仍不肯泄下气颐养天年的,是前主人临终前的心心念念。 所以他当然希望更加稳妥地达成目的,明知前路崎岖仍不改志,那是愚蠢而非勇敢。 但幸而他能意识到他的观念并非是绝对正确的,也许若干年后,小主人的坚定是更值得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他跪在地上,既不甘愿,又难以回绝。 赵琛将看护他长大的管家扶起,认真道:「赵伯,我不一定会输,事实上我已占了先机,你忘了吗?盛京之中,我还有苏兰致。」 正在给沈明恆写信的苏兰致打了个喷嚏。 * 虽然新朝未定,征战未休,但百姓着实过了十年来最好过的一段日子。 打仗这种事情,越少势均力敌,越是让百姓痛苦,毕竟如此一来战线必被拖得很长,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百姓期待有一庞然大物横空出世,摧枯拉朽扫平一切,然而难道各造反势力就不知道找软柿子捏吗? 他们当然也想,可他们不敢妄动。 若能大获全胜当然是得天爱之,但一旦中有不慎,周围如他们一样的豺狼就会一拥而上,连骨头都会被咬碎咽下。 君不见,就连当初苗所江想吞併岷城,都思虑权衡了许久。 若不是夏侯斌与吴德跃意图联手吞併被他发现,而后为求自保……呃,也不会打破东境三足鼎立的局面。 所以说今年怪异得很,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勐然点燃了火星,所有的僵持局面全都被横插一脚。 而更奇怪的是,夏侯斌、吴德跃、沈明恆居然会联手,且当真同进同退,毫无猜疑。 但凡超过三个人的团体,必会诞生一个领袖,说不是沈明恆赵琛第一个不同意。可任凭他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沈明恆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在他的计划中可以徐徐图之的江山,怎么忽然之间,他就被迫站上了决战台? 不管怎么样,赵琛的战书一下,全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巍巍皇城。 ——那个已然被忽视许久,在遍地反王中毫不起眼的梁朝旧都。 新的天下之主,将会在旧皇朝的残骸上加冕。 然而战书的消息甚嚣尘上,连最偏远的乡镇里都有了押注的赌场,两位当事人沈明恆与赵琛却仿佛沉寂了下来。 有心人猜测,他们大概同时默契地选择奇兵突袭。 换句话说——暗中潜入。 连失所有属地,只一座孤零零的皇城在左右两个大军的夹击下毫无反抗之力,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三朝古都,要攻陷也需要费点功夫。 第212页 在比赛的最后关头,速度成了最重要的因素。 再说了,自己的地自己心疼,眼见盛京已经是囊中之物,不毁坏也是为自己省钱。 赵琛光明正大地带着一小队兵马从西城门走了进来,本也该是浩荡之景,然而左右守卫皆视若无睹,只当不存在。 连赵琛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犹有些不可置信,勉强维持着风度,笑着拱手道:「多谢苏大人襄助,这恩本王记下了。」 苏兰致在信中对他们爱答不理,现实还是很积极的嘛。 苏兰致站在城门前迎接,闻言沉默了许久,「王爷不必言谢,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的是谁的命? 老管家上前寒暄,一片煦然笑意:「奉命这次言重了,王爷视苏大人为友,友人间的相托,谈何奉命啊?」 他已然恢復了从前的傲然与志得意满,全然看不出月前的消沉。 赵琛恍然大悟:「赵伯说的是,苏先生,小王早听过你的才气,景仰许久,故而斗胆去信。苏先生若是只把这当做招揽,那可要叫小王伤心了。」 苏兰致像是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蹙眉难以置信道:「王爷想与在下结交?」 怎么听起来不像激动开心,反而有些警惕? 赵琛没有多想,未加迟疑便点了点头,「小王与先生年纪相仿,先生若是不介意,往后小王便称你的字——宁远可好?」 苏兰致大惊失色:「不,我介意。」 「啊?」赵琛微怔,一时绷不住脸色:「先生说什么?本王没听清。」 老管家也没反应过来,眼神茫然。 苏兰致是在说介意吗?他一个小小的翰林,拒绝了未来天子的礼贤下士? 这不仅是无意官途,甚至是不想活了啊。 且时下文人向来文辞委婉,便是骂人都含蓄婉转,苏兰致作为文人中斐然才气的代表,应当不会这么直白吧? 莫非人老了,听力出问题了? 苏兰致没有解释,他板着脸,干巴巴地道:「王爷先随在下来吧。」 「去哪?」 「皇宫。」 是了,现在拿到玉玺昭告天下才是重中之重。 赵琛脸色稍霁,「烦请带路。」 一路堂堂正正策马过长街,畅行无阻进了皇宫,皇宫内巡逻的禁卫军都没拦他们一下。 赵琛隐约意识到不对劲了。 苏兰致或许可以打开一座城门,但整座皇宫都尽在掌握,是苏兰致能做到的事情吗? 主使这一切的一定另有其人。 「你……」赵琛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已经走到这里,事实不容得他退后。 赵琛余光看了一眼身后跟着他的一队将士,又看了看抑制不住激动、为他而欣喜的老管家,他心底一沉,面上神色如常。 他在苏兰致的示意下推开太和殿的大门。 里头正有一个少年,手上把玩着一枚玉玺,手边是一碗敲开了的核桃。 赵琛:「……」 第11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2) 沈明恆当然没有拿玉玺敲核桃, 这毕竟是传国玉玺,一朝至宝,即便不考虑政治上的尊贵地位, 也是一件少有的珍宝。 他才不会这么败家。 沈明恆听到声音抬眼, 兴致缺缺:「你来得好慢。」 「是你,沈明恆!」老管家惊叫一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年岁不小了,骤然大喜大悲,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连唿吸都有些不顺畅。 他失魂落魄, 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你,居然是你……」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赵琛神色也还是有些僵硬, 一时难以恢復镇定。 他猝然转头看向苏兰致,目如鹰隼, 声音中夹杂着难以克制的愤怒:「苏兰致, 你骗了我。」 苏兰致面色平静:「何出此言?王爷,苏某从未对你承诺过任何事。」 是啊,是他一意孤行, 是他自鸣得意, 是他自以为是。 赵琛冷笑:「可你也从没提出异议。」 「有话好好说, 」沈明恆不满地将苏兰致护在身后,「他不过是奉命行事,你有本事沖我来。」 好一个奉命行事,赵琛终于清楚, 苏兰致奉的究竟是谁的命。 事已至此,赵琛平静下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你赢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傻子才会觉得沈明恆是孤身前来,想必皇宫,乃至于盛京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战书上说败者为臣,赵琛这句话,显然是不打算遵守。 沈明恆眨了眨眼:「你不服?」 赵琛讽刺地笑,「你觉得我能服吗?」 沈明恆正色道:「首先,像宁远这样的大才,你没能收服得了很正常,我能收服自是我的本事,这很公平。」 苏兰致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沈兄过奖。」 赵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兰致。 凭什么露出这种表情,难道他以前没夸过吗? 他用的词比沈明恆高级多了,什么「治世能臣」、什么「社稷栋樑」,这些词不必区区一个「大才」好听? 「其次,」沈明恆走到一个侍卫身边,将他腰间佩戴的剑拔出,扬手掷给赵琛,「比别的,我也能赢你。」 赵琛握了握剑柄,怀疑地确认:「单挑?其他人不会插手?」 第213页 沈明恆「噌」地一声又拔出一把剑,在手上颠了颠,漫不经心地点头道:「对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赵琛看了看他的清瘦身形,又把目光投向苏兰致。 那眼中意味不言而喻——这么荒唐的提议,你不管管?你不忠诚! 苏兰致看懂了,他板着脸,面无表情,唯有手指剧烈颤动了一下,仿佛是想起来某个不太好的画面。 他心中泛起某种诡异的期待,心想到时候赵琛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劝了。 沈明恆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刻钟后,他的剑落在赵琛眉心,咫尺之距。 「你……」赵琛长剑落地,叮噹作响。 他从小在边境长大,从未有一日落下学武,不知多少人夸赞过他的资质身手,然而所有骄傲都在今天破碎成狼藉。 他连三招都没有走过。 赵琛苦笑,他微微闭上眼睛:「你动手吧,愿赌服输。」 他知道的,他毕竟是旧皇朝的宗室,还曾掌兵,留着他的性命危害太大了。 老管家原本还在因震惊而失神,见状猝然惊叫一声:「不要,别!」 他上前几步跪倒,哀求道:「沈将军,不,陛下,求您手下留情,我保证我家主人定不会成为您的威胁,否则、否则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沈明恆笑了笑,慢悠悠把剑收回,「不至于——赵琛,你这次服了吗?」 赵琛余光能看见老管家泛红与恳求的眼,他低下头,咬牙道:「心服口服。」 「撒谎。」沈明恆不满;「你根本就没服气。」 他把剑还给一旁的侍卫,整了整衣袖,负手在后,「跟我来,我再跟你比一场,这次胜负由你评判,假如我赢了……」 他笑了笑:「事不过三,赵琛,我赢了你三次,你也该表态了。」 若是连输三次,那他也太丢脸了。 赵琛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受不得激,他断然提步跟上,问道:「比什么?」 苏兰致皱了皱眉。 这件事情他事先也不知,此刻亦是一头雾水。 他们跟在沈明恆身后,上了皇宫的高墙,这里可以看到大半皇城。 皇城很热闹,街道上人群熙攘,这热闹与世家大族权贵无关,欢笑着的都是最寻常的百姓。 这场景并不罕见,即使生在乱世,逢年过年时也总能见上一回,可出现在这种时刻便诧异得很。 大厦将倾,百姓是最无力的人,他们向来对战火避之不及,怎么会在城门将破、风雨欲来时出门? 赵琛注意到,交错纵横的皇城街道上,还多了一群戴着黑色面具的人,四处奔走,步履匆匆,似乎是有公务在身。 他们有意无意地成为了人群的目光中心,似乎正式由于他们的出现,百姓才可以这样坦然自在。 赵琛忽然知道沈明恆要和他比的是什么了。 他喉咙干涩,「这是你的人?」 如此轻易,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百姓认同,无怪从前总有人说沈明恆最擅长兵不血刃灭一城。 沈明恆微微得意:「是原来的禁卫军。」 赵琛一怔。 「黑色面具是照夜的标志。」沈明恆对他眨了眨眼:「是不是很神奇?你知道吗,这面具其实只是我在京中随便找的。」 得益于从小练武,赵琛的目力很好,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街上有个禁卫军在人群中抱起一个不小心摔倒的小孩。 那孩子在笑,身边的父母也在笑。 赵琛相信没有一个军队的军规是要求他们抱起路边的孩子,所以这一切全是禁卫军的主动为之。 可是为什么呢?倘若是沈明恆治下,那都能勉强说得过去,但皇城禁卫军不是素来都高高在上、横行无忌的吗? 沈明恆慢悠悠地说:「有时候,谁说荣耀就不能成为一种枷锁?」 赵琛神色几经变幻,而后他释然般地嘆了一口气,「你又赢了。」 他屈膝跪地,俯身行礼:「参见陛下。」 他身后,老管家与他带来的将士也随之跪地,以示屈服。 在所有人都跪下之后,苏兰致也慢慢矮下身形,带着恭谨与些微的笑意:「臣,参见陛下。」 街道上有人忽然福至心灵,往宫墙上投去一眼。 距离远,他其实看得不太清楚,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那里似乎站了个人。 旁边人推了推他,「发什么呆,你在看什么?」 「我不确定,你说,那个人影会不会是沈小将军啊?」 「什么?沈小将军!」周围人听到只言片语,捕捉到关键词,忍不住雀跃出声。 如同一粒火星掉进油锅,瞬间点燃了这座皇城所有的热情。 「小将军来了?小将军在哪呢?」 「小将军已经在皇宫了吗?」 越来越多的人循着声音加入进唿喊,忽然不知怎么的,称唿就变成了「陛下」。 「陛下!陛下!」 百姓们一声接一声狂热地唿喊着,声音传遍了整座皇城。 被关在偏殿里的赵昌忽然直愣愣地打了个寒颤,用力捂住了耳朵。 * 整座皇城都归顺了新的君主,自然有人极为有眼色地开了四方城门,迎王师入京。 沈家军在项邺的带领下再一次回到盛京,道路两旁是欢唿迎接他们的百姓,忽然间也有了许多感慨。 第214页 世间事奇妙得很,一年前他们誓师后随着沈明恆离开,心中几存死志,也没来得及关注周围是否有人相送。 那时不曾想到仅隔一年便能回来,更不曾想到,回来时会有箪食壶浆相迎。 策马在最前方的解缙内心也感慨万分,想他那死得早的好友沈绪一生念兹在兹,所期盼的无非也是武将的地位能稍稍提高一些。 然而他死归死,却留下了一个顶顶好的儿子。 如今沈家军的地位岂止是用高来形容,简直像是百姓们的亲儿子。 解缙促狭得想,现在天下士人定然惶恐得很。 他们早就被赵梁皇朝惯坏了,有了几分掉书袋的本事就能高高在上无忧吃穿,但新皇显然不是另一个赵昌。 他是从马上得来的皇位,有着少年人如日初升般的朝气与冲劲,能让他高看一眼的唯有切实的功劳,绝不可能是靡靡之音。 …… ……我真傻,真的。 我光想到沈明恆会重视武将,但我没想到他居然会重视到这种地步。 解缙面无表情:「陛下,臣确认一下,你不打算收回赵琛、夏侯斌、吴德跃、苗所江的兵权,是还没打够吗?」 为君者文治武功缺一不可,沈明恆武功的数值点满,可他似乎不打算文治? 沈明恆连连点头,「先生知我。」 他现在还没正式登基,故而只称「我」,而解缙那声「陛下」,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提醒。 解缙深吸一口气,「容我提醒,你现在天下初定,最应该做的是让将士们解甲归田,休养生息。」 用词多少有些严厉了。 沈明恆并未生气,「我知道的,先生,我不会冲动,我向你保证,在岁平的八个粮仓没有填满之前,我不会出兵。」 岁平原是盛京近郊的一块地,太祖建朝以后,便将其圈了起来,在其上建立了八个巨大的粮仓。 粮仓建立之初,便有人私下嘲笑太祖皇帝痴心妄想,要知道这么大的粮仓要是能够填满,足以整个大梁的子民三年之内不事农耕都饿不死。 事实证明,那确实只是太祖皇帝的一个美好祈愿,即使是在大梁最鼎盛的时候,岁平的粮仓也才填满了两个,第三个只浅浅没过一层底部。 解缙送了半口气,仍不能被说服,他勉强道:「即便如此,就非得用他们四个吗?你也不怕被反噬。」 「我才不会,而且,」沈明恆很有底线:「我答应过他们的。」 他们? 解缙神色狐疑,沈明恆承诺过夏侯斌、吴德跃他知道,但赵琛和苗所江又是什么时候?他们一个与沈明恆有仇,一个是前朝的王爷,是可以随便瞎答应的吗! 他环顾四周,从细微处能够看出在他来之前沈明恆似乎还与赵琛发生过什么。 他脸色垮了下来,不安道:「你不会又拿沈家军做赌吧?像上次在襄岐城那样,麾下有人作恶你就自裁?」 沈明恆:「……」 沈明恆无奈:「先生,你好记仇。」 解缙并不介意这句点评,他从容不迫:「主公从前童言无忌,在下听过也就罢了,但你现在是陛下了,一言九鼎,下次说话前还请三思。」 「三思过啦,先生。」沈明恆的目光看向远方,「草原总会捲土重来,没了匈奴就会有突厥,会有契丹,我们总得会子孙后世计。」 所以一个皇朝绝对不能失去抗争的尖牙,不能没有强大的军队,不能丢弃扑向战火的勇气。 解缙目光复杂,他嘆了一口气:「你会被人称为暴君的,陛下。」 第119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3) 「今天我们学习的内容是夏朝的开国太祖沈明恆, 这位可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代明君,千古一帝,史书中不止一次提到他治下宽仁, 说他『敦德化, 薄威刑』,是封建皇朝里少有的爱民如子的帝王。」 某个书声琅琅的校园里,老师指着投影侃侃而谈:「在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疆域扩大到了原来的三倍有余,经济、政治、文化都到达了空前繁荣, 古代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思想变革就出现于此。」 「让我们至今受用无穷的十大发明,有六个都出现在沈明恆在位的三十年里, 目前学术界公认,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萌芽就诞生在……」 「老师,我有问题。」有个学生盯着书本看了半天, 挠了挠头, 还是没忍住举起了手。 老师停下讲课,温和道:「请说。」 学生起立问:「史书上说沈明恆仁爱宽慈,那为什么国土还能翻三倍?这是不是有矛盾?」 老师目露欣慰, 点点头示意学生坐下。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要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必须知道当时大夏身处的歷史环境。自人类诞生以来数千年,这片土地上从没停止过征伐,商鞅说『以战去战,虽战可恃也』, 意思是如果战争能结束战争,那战争就是有可取之处的。」 老师打开一张与突厥打仗的图片, 「当时草原的主宰是突厥,大夏建国后,突厥窥伺不止,屡次犯我边境。」 「夏太祖说:『朕不欲战,不战则国不存,为千秋计,当不惜重兵,以绝后患。』这里就能看得出太祖的果断和远见了,要知道游牧民族一直以来都是中原皇朝的死敌,在夏之前,也不是没有强盛的皇朝能有将其压着打,但是没有一个皇帝有夏太祖的魄力。」 第215页 「你们上地理课应该学过,等降水量线划分开了游牧与农耕,对于科技还落后的封建皇朝而言,草原是没办法耕种的,没了稳定的粮食供应,很难发展出城镇。这也就意味着,一旦要深入草原腹地与突厥决战,很有可能会失去补给,迷失在茫茫大草原中,乃至于全军覆没。」 「这是任何一个皇朝都难以承担的巨大损失。」 老师赞嘆道:「幸好,我们的太祖皇帝将任务完成得很是出色,作为在乱世中逐鹿决出的最后胜者,他从没辜负过任何一句『能征善战』的夸赞。毕竟,倘若往上追溯太祖皇帝的过往,他所在的沈家可出过不少有名的战神。」 学生有些许困惑:「老师的意思是,是突厥先动的手,我们只是反抗才拥有了哪怕广阔草原?那其他地方也是吗?」 「当然啊。」老师笑眯眯地应道:「自古以来,我们就是热爱和平的民族,纵览史书,你们能找得出一例师出无名的战争吗?」 ……可是这只能说明,史官很能用言行替朝廷开脱吧?学生欲言又止。 西域消失的那些国家,总不能都是自己先动的手,他们又不傻,没事惹大夏干啥? 有个学生也发现了盲点,他举手:「老师,这个课后拓展上写,大夏与西域二十七国签订了《友好通商条约》,老师你不是说这种名字的一般都是不平等条约吗?」 老师推了推眼镜,「是啊,一般都是,老师没说『全是』吧?大夏拟定的条约的就是其中的例外。来,我们一条一条看,哪里不平等了?」 「上面写大夏可以派军队进驻……」 「注意看背景,那是因为对方王室内乱,百姓不堪其扰,请求大夏帮助,注意是他们再三请求,不是我们主动干涉别国内政。」 「上面写在他们的国土上设立户税司,有权管理他们的税收……」 「毕竟我们和他们通商嘛,涉及到我国商人的权益,当然要据理力争。一开始也只是指导参谋,但是谁让他们的财政管理和数学计算这么差,我们也就帮个忙。」 学生:「……」 学生拍案而起:「老师,我之前去博物馆,看到夏侯斌出征一个岛国之前给太祖皇帝写的请命奏摺,『贯朽粟陈,兵强马壮,臣近日闲来无事,无以自遣。闻旁有岛,岛上有国,臣请战之。』他这不就是在说『无聊,去打个岛国玩玩』吗?人家岛国可没惹他,莫名其妙就被他灭了。」 老师把书本翻过一页,轻描淡写:「这个考试不考,来,我们学下一个重点。」 学生:「……」 所以太祖陛下果然不能是什么无辜小绵羊,可怜小白兔吧? 歷史是最后一节课,下课后,两个学生相邀着去学生街觅食。 两人一边等着烤串,一边聊起课上的事,语气中多少也带着些轻微的抱怨:「老师也真是的,不就是太祖陛下是个杀伐果断、霸道的皇帝而已,又不会影响小明在我们心中顶级千古一帝的形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另一个学生也连连点头:「对啊对啊,小明——慕强天花板,老师根本就不懂,时代变了,现在年轻人就喜欢这种蛮不讲理唯我独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设。」 旁边同样在等烤串的另一个学生不期然听到了几句,顿时也十分激动地加入进去:「知音吶!我也早跟我朋友说过不能老相信你们的史书,你们总是很谦虚,明明能把敌人打到他们的妈妈都认不出来,还要把自己写得很可怜。」 新加入的学生两眼放光:「两位同学,你们叫什么名字,几年级几班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们这个国家以武德服人的这种理念,实在太帅了,以后常聊啊。」 两个学生面面相觑,看了看这位新朋友棕色的眼眸,又听他一口一个「你们国家」,谨慎地确认道:「外国友人?」 那学生并不设防,点点头,热情地确认:「是啊是啊,我是来这边读书的,毕竟你们国家是全世界公认的第一大国,科技水平和教育水平都是顶尖。」 两位学生顿了顿,甚至没有商量,极为默契地用了同一套话术:「没有没有,都是其他国家抬举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外国学生不解他们的态度怎么会变化这么快,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啊?」 两个学生认真解释:「你上课没有认真听,那个词叫『以德服人』,我们一般都是用道理说服别人,不动手的。」 「……啊?」外国学生张大了嘴巴,吃吃道:「你们刚才不是也在说夏太祖……」 「你听错了。」学生肯定道。 另一个学生谨慎地补充:「如果你多翻翻大夏的史书,就会发现,太祖每一次征战都是有原因的,大多数都是为求自保的反抗。」 外国学生:「啊?」 不是很懂你们华夏人。 * 【理涛,夏太宗的亲生母亲究竟是谁?】 学生是个歷史迷,单看他上课时能够与老师据理力争,甚至连在某个博物馆看到的并不多受重视的一封奏章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就知他对夏朝那段辉煌璀璨的歷史抱着多高的热忱。 刚回到家就例行打开了论坛,最上方的帖子经年飘红,热度久居不下。 今天又多了数百条讨论,学生迫不及待地打开。 第216页 众所周知,夏太祖一生没有立后,除了野史和同人小说给他安排了不少白月光硃砂,翻遍所有的史书,都找不到他对哪个女子有格外的、风花雪月之情的优待。 【史书上没有提到小明的妃子,是没有记载,还是小明就是没有?】 【别把目光只局限在后宫,也看看朝堂啊!】 【拜託,小明每次见大臣都会有史官在旁记录,什么时候见了谁见了多长时间《夏志》上都记得很清楚,哪有女官和他共处一室啊?】 沈明恆在位时科举已经没有性别的限制,是以朝堂内已经有不少的女官。 然而她们终究起步太晚,当时沈明恆身边文臣已经有解缙,有苏兰致,女官中没有人的身份能够越过这两人去,即使偶尔被召见谈话,也不会只独独召见一人。 是夏太宗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后,女性的政治地位才有了火箭般的提升,最鼎盛时,一国丞相、六部尚书、照夜之首……放眼朝中数一数二的高官,全都是女子。 夏太宗是沈明恆的独女,所以她的掌权之路虽然有几分阻碍,但不多。 如果是她以七岁稚龄被立为皇太女时朝堂上还有诸多反对之声,但她登基的时候,前路已然平朗阔亮。 在她之后,又是宣、文接连两代神文圣武的女帝。 三位女帝的筚路蓝缕彻底稳固了女性的地位,也将沈明恆留下的皇朝推向顶峰,缔造了将近两百年的绵延盛世。 【所以说,我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没有人怀疑过苏兰致吗?】 【……啊这,我劝你不要太离谱,苏兰致生不了孩子!】 【史书上记载苏相「美姿仪」,什么样的男子会用这种形容啊,我看他分明是男扮女装。小明在岷城还专门跑去盛京找他,这就叫两小无猜。】 【楼上你……】 【小明去找苏兰致的时候才十六岁啊!你这个禽兽!】 【好啦好啦别吵啦,小明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他微服私访露水情缘留下的孩子,你们为什么不信?】 【很难相信好吧,小明就不是这种人。】 【对啊,如果小明喜欢那个女子,就算身份再低他都能立她为皇后,小明可不是什么好拿捏的帝王。】 【而如果小明不喜欢,根本不可能有露水情缘的情况发生。】 【楼上和楼楼上说的我极其贊成,虽然我们老开玩笑说小明打家劫舍,但其实就算在古代那种封建王朝,小明的道德底线都能和现代人媲美了。】 【是的,比我高。】 【比起露水情缘,我更相信太宗不是沈明恆的亲生孩子。】 * 夏朝建国第七年,沈明恆二十三岁。 自他及冠以后,朝中下旨请他广纳后宫的奏摺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让他烦不胜烦。 沈明恆本就喜欢出宫,这下更恨不得永远不在皇宫待着。 解缙也很头疼,如果不是太医说沈明恆身体没问题,他都该怀疑这人讳疾忌医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娶妻?」 沈明恆目光飘移:「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如果成亲,他势必会多一份牵绊,可这里不是他的世界,他有不得不回家的理由。 解缙嘆气:「但你总要立储君,才能让大臣安心吧?」 沈明恆「嗯」了一声,「会有的,我们今天不是在路上捡到一个女婴吗?」 解缙被他这话中含义吓得差点晕过去,他声音带颤:「你认真的?她只是个被丢弃的女婴!女婴!」 沈明恆点了点头:「那又怎么了?朕的女儿,担不起这天下之主吗?」 「可她与你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那也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朕的亲生女儿。」 沈明恆这话说的无比强硬,「沈昭,朕的女儿,朕唯一的孩子。」 他会亲自教养她。 这天下,也该有一位女帝了。 第120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 周围人声嘈杂。 沈明恆睁开眼, 他正坐在一块巨大的镜子前面,身后人来人往,是如出一辙的步履匆忙。 看起来像个公共化妆间, 所以他是演员?歌手?明星? 不管怎么样, 就这待遇来说,他应该混得不怎么样。 化妆品用完了,化妆师拿了一套新的过来。 见沈明恆已经在位置上坐好,他抬头打量了一眼,满意道:「你底子不错,我就不给你化太浓的妆了, 就是髮型要整理一下。」 沈明恆自然地「嗯」了一声,「有劳。」 化妆师刚走到他身后, 原主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屏幕上弹出来电者的姓名备註——「方行舟a」。 看样子是熟人。 沈明恆知道有些人会给重要的人备註前加个「a」,这样就可以排在手机通讯录最前面, 但是在后面标「a」是什么情况? 沈明恆任由化妆师在他头上乱动, 他拿起手机放到耳边:「餵?」 对面停顿了两秒,才带着几分难为情,低低地说道:「明恆, 我实在没办法了, 可不可以把你欠我的钱还给我一点。」 其中哀求可怜的意味像是要漫过手机溢出来。 沈明恆莫名其妙。 听起来是我欠你钱, 你一个债主,怎么这么卑微? 他不动声色:「你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第217页 方行舟不是很愿意展示自己的苦难,那会让他有种贩卖同情的羞耻感。 然而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据实以告:「我家里有人生病了, 需要的治疗费用比较高,明恆, 你如果有钱能不能先还一点?」 沈明恆眨了眨眼,这位小a同志人是不是也太好了一点? 他试探问:「如果我也没有钱?」 「那、那就算了。」方行舟急急回答,生怕迟了一点就会让沈明恆为难:「我自己再想想办法,你别担心。」 他赶紧挂了电话。 沈明恆:「……」 沈明恆翻了翻原主手机里留下的聊天记录: 【沈明恆:赵霖,我最近出了点事,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保证下个月就还。】 【赵霖:我生活费也不多了,就剩下五千,全都给你。】 【赵霖:两个月了,明恆,你的事解决了吗?可以还了不?】 【赵霖:兄弟,我刚开始实习,付不起房租了,你这钱都拖了三个月,还能不能还?】 【赵霖:……再不还钱我报警了。】 【沈明恆:你不要逼我了,我有钱肯定会还的,大家都是兄弟,你帮我一回不行吗?】 【沈明恆:再宽限一点时间,下个月我保证还给你行吗?】 诸如此类的借钱与催债的消息不计其数,沈明恆接连翻了两页才看到这位「方行舟」。 【方行舟: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缺钱?】 【沈明恆:我想创业,初始资金不够,行舟,你帮个忙,我有这个梦想很久了。】 【方行舟:那是好事啊,卡号给我。】 方行舟给他转了十万,堪称原主最大一笔生意,并且也一直没有催他还钱,因而这聊天记录便一直被压到了最下边。 沈明恆:「……」 我好像是个老赖啊。 虽然还没有接收记忆,但沈明恆觉得,不管有什么样的苦衷都不是欠钱不还的理由。 [六儿,]他在脑海里唿叫系统:[看看原主名下所有资产加起来有多少?] 他粗略一翻,发现原主银行卡挺多的,放钱的各个app也很多,他实在懒得一个接一个去查。 高科技系统最擅长这种了,很快答道:[一万零八十九块七毛三。] 沈明恆:「?」 沈明恆谨慎地确认:[我借了多少?] 系统道:[除去已经还了的,原主目前还欠了五个人共计十二万五千六百五十元整。] 其中方行舟一个人就贡献了大头。 其他人当然也不是好欺负的,不会允许「沈明恆」一直不还钱,原主拖延挣扎了好几个月,还是无可奈何地还了。 ——在收到了方行舟的十万之后。 方行舟凭一己之力解决沈明恆的诸多债主,而后成为了他最大的、但是不要求还钱的债主。 化妆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了,去后面拍摄吧。」 「好,多谢。」沈明恆不紧不慢跟在人群后。 [六儿,把我剩下的钱全部转给方行舟吧。] [宿主,全部吗?四块五的泡面钱都不留吗?] 沈明恆失笑,[不留。] 有手有脚,总是饿不死的,实在不行还能进厂包吃包住,但是能让从来不催债的方行舟用这样的语气,可见他确实已然十分困难。 于是正在懊悔给沈明恆打电话的方行舟便收到了几条转帐信息: 【吱x宝:沈*向您转帐46.5元】 【微讯:沈明恆向您转帐372.83元】 【xx银行到帐8890元】 【……】 * 沈明恆借着去洗手间的藉口,终于找时间接收了记忆。 原主今年大四,即将毕业,他一直找人借钱倒不是染了什么坏习惯,也并非如他与方行舟所说是要自主创业,纯粹只是因为他生活比较奢靡。 原主是个,大抵是从小自卑于这段身世,他一直乐衷于将自己装点成富二代,然而很明显,他并没有这个实力。 小时候待的小城里人比较少,一个学校的学生几乎邻里间家人也都认识,没有给他发挥的空间。 原主爱钱,他知道用功读书会有奖学金,因而还算勤勉,运气好踩着线上了一个顶尖大学。 大学的同学们来自天南海北,没有人会无端去了解他的过往。 更重要的是,原主忽然见识到了更加刺眼的贫富差距,他陡然意识到他全身上下这一套打扮有多么寒酸。 考上这所大学,小城给他发了一笔奖金。 这数额他刚拿到手时还觉得庞大,然而一个月后不过换了手机、换了电脑、换了手錶,买了几套衣服,竟也就所剩寥寥。 上了大学依然每个学期都会有不低的奖学金,可他的同学们都是从全国各地考上来的天之骄子,他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地成为年级第一。 好在身为一个高材生,兼职并不难找,多的是富贵人家的家长捧着钱请他辅导自家小孩。因此虽然挥霍得多了一点,但一开始日子也不算难过。 可惜后来他的胃口越来越大。 他的钱不够花了,原主就想到了借。 原主不傻,当然知道高利贷就是个深渊,故而从来不碰。他聪明的脑袋理所当然地想到,不管用哪个平台借都会有利息,但是找同学借就不会。 第218页 他更聪明地想到,现在的大学生在某种程度上要心软许多,至少不会像□□那样对欠钱的人砍手剁脚的,甚至连报警都会顾虑给同学留下案底影响他一生。 况且,作为有一定法律基础的流氓,他知道甚至只要他借的不多,不留下纸质证据,连法律都很难奈何他。 原主就这么潇洒地到了大四,周围的朋友同学全都被借了一遍,然后终于翻车了。 他们终于发现,原主是个惯犯,是个欠钱不还的老赖。 大学生心软是真的心软,但他们坚定起来,也从来顾不上权衡利弊。 他们眼中黑白是非皆分明,就不会考虑解决的过程有多麻烦曲折。 ——就算钱拿不回来,也一定不能让沈明恆好过。 原主怕了,幸好方行舟给他转了十万块,他用这笔钱一一都还了回去,如今还剩下五个债主。 和已经跌倒谷底的信誉、与在朋友间完全臭掉了的名声。 他今天是来拍个杂志的。 他有一副好皮囊,出门在外恰好被一个经纪人看上,顺手就将他签了下来。原主自然迫不及待,在他眼里,是来钱最容易的地方。 经纪人手底下不缺这样的小明星,也没放太多精力在沈明恆身上,也就偶尔给他一个小活。 比如说这次的杂志,沈明恆拍完拿到手也就只有两千,但是他为这个拍摄买的新衣服就去了三千,一个活下来没赚反而倒贴。 沈明恆:「……」 算了,先把这两千拿到手的,蚊子再小也是肉。 他出了洗手间,在摄影棚外等待,盘算着怎么用最快的方法赚到钱。 可惜他运气一直不算好,不然就去买彩票了。 「下一个,抓紧点。」 沈明恆抬头左右看了看,确定他前面没别人了,于是提步进了摄影棚。 原主确实生的好看,但有时候,一个人的气质甚至可以让人忽略容貌。就算他现在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然而你只消看他的一个眼神,哪怕只是寻常一个动作,都会叫人生出风华绝代的感慨。 一看到沈明恆缓步前行的身影,摄影师眼前一亮。 「站到前面来,看镜头。」 摄影师快门按得飞快,甚至没专程让沈明恆摆造型,只觉得这人怎么拍都好看。 沈明恆很有职业操守,当过那么多万人之上的人物,他自然不会畏惧摄像头。 见摄影师没有别的指令,他也乐得清闲,还能分神去思考自己的事情。 因他这份自然闲适的状态,效果反而更好了。简简单单一身西装,有人穿着像卖保险的,偏他浅浅一垂眸,都是商界清贵的矜傲淡漠。 「非常好。」摄影师意犹未尽地停下,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留个联繫方式吧,说不定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这次拍摄沈明恆不是主角,但摄影师有预感,这个人一定会火的。 哪怕他演技不行唱跳不行,但是只要不违法犯罪,他也能成为娱乐圈最好看最昂贵的花瓶。 「好。」缺钱的沈明恆从善如流。 第121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2) 沈明恆是最后一个拍摄的人了, 摄影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设备,跟着他一起离开大棚。 前两天正好有个武侠剧组来拍定妆照,因此旁边还摆着一架古琴没来得及收拾。 沈明恆路过时随手拨弄了一下, 其音清脆铮鸣。 摄影师一怔, 目光若有所思。 他越看沈明恆越觉得合适,眸光越来越亮。 「那个,」摄影师期待道:「我有个朋友,当导演的,最近在找一个演员,我觉得你很合适, 要不要试试?」 「拍戏?」沈明恆不是很感兴趣。 这东西虽然来钱相对而言比较多,但是拍一场戏也挺耗时间的, 不符合他的需求。 摄影师接着说:「我那朋友是拍小成本网剧的, 边拍边播,所以片酬可能不会很高, 但是他这部剧最近还挺有热度的——《千秋》, 你听说过吗?」 《千秋》原主的记忆里有,原主虽然没看这部网剧,但上网冲浪的时候没少看相关信息。 沈明恆不关心这点, 他听到「片酬不高」, 本就没多少的兴趣顿时更雪上加霜。 他礼貌拒绝:「我最近没时间。」 摄影师连忙道:「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的, 这个角色只有一场戏,因为设定里他擅长弹古琴,所以我朋友才找了很久——虽然可以后期剪辑,但我朋友对这方面要求比较严格。」 摄影师越看越觉得沈明恆合适, 他分析道:「凭我从业多年的经验,你很适合古装扮相, 来吧来吧?我替你争取最高片酬,3万怎么样?」 本来就只是小成本,而且戏份很短,3万已经算高了。 沈明恆思忖片刻,点头应承:「可以。」 摄影师眼眸又是一亮,迫不及待拿出手机:「我把他联繫方式推给你,不是我吹,你完全符合他对这个角色的要求。」 虽然不知道沈明恆演技怎么样,但刚好这个角色对演技要求不高,倒是对颜值要求挺高的。 想他朋友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满意的人选,终究还是得看他。 沈明恆拿出手机,看到屏幕正中两个来自方行舟的未接来电。 不用听沈明恆都能猜到内容,他划掉提醒,先跟摄影师加了微讯。 第219页 拍摄结束之后才能拿到报酬,这次的甲方很干脆,沈明恆刚走出大楼,就收到了到帐信息。 他随手又全都转给了方行舟。 方行舟又打了电话过来。 沈明恆刚一接通,他语气中的焦急就像是要透过屏幕,「明恆,你把所有的钱都给我了?」 分了这么多个平台转帐,甚至有几块钱几毛钱这样怪异的单位,本就足够说明其主人的狼狈与全盘托出。 沈明恆「嗯」了一声,「我暂时就这么多,剩下的我最近会想办法还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行舟很是愧疚。 所有的朋友都说,沈明恆有钱,就是故意不还。他们说沈明恆现在进了娱乐圈,赚钱比他容易得多了。 说他就是被骗了,说他信错了人。 方行舟不信,但他看到沈明恆偶尔发的社交平台,那些有意无意露出的奢侈品,他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过。 可是…… 可是,要是早知道沈明恆这样艰难,他绝不会给那人打这个电话。 方行舟抿了抿唇:「你现在在哪?吃饭了吗?」 他确实很需要、很需要钱,实在说不出推拒的话语。 沈明恆抬眼朝四周望了望,「应该是在街头,至于吃饭……方同志,你是在担心我饿死吗?」 他声音中带着浅淡的笑意,方行舟却笑不出来,他讷讷道:「明恆,对不起啊。」 这个「在街头」,该不会是流落街头的意思吧? 「为什么道歉,是我要对你说谢谢才是。」沈明恆拿出耳机,一边和方行舟聊天,一边轻车熟路地打开一个兼职论坛。 这样的时代背景一定会衍生出相关的网站,也许网址不一样、名称不一样,但内容一定都大同小异。 需求营造了市场,会有人在上面发布任务,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获得他人的时间,比如有偿问卷调查、内容校对之类的。 有低的自然也有高的,上面就是些寻常人难以解决的问题了。 沈明恆一心二用,「方行舟,你需要多少钱?」 「啊?我……」方行舟语气黯然:「我也不清楚,我妈妈得的是癌症,医生说情况不是很乐观,保守估计还得30万。」 然而与死神博弈,他哪里敢这么乐观?30万只是个开始,也许最后,他仍无法留下母亲的生命。 大概是不想被沈明恆误解,方行舟终于不再隐瞒这些时日的挣扎与无奈。 看过剧情的沈明恆知道因为方行舟没能在规定时间内筹到钱拖延了手术,他的妈妈最终没救回来。 这个成长型故事的一开始,主角就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方行舟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是单亲家庭,被他妈妈带大的。 也许是因为身世有几分相似,方行舟在学校里就很照顾沈明恆,所有人都觉得沈明恆是个无可救药的骗子,只有方行舟愿意相信他是真的想自主创业,为此搭上自己所有的积蓄。 他那时觉得自己并不缺钱,与其存银行,能帮得上沈明恆也挺好。哪想到世事如此无常,一场重病改变了他所有的规划。 方行舟变卖了家产,凑了所有能凑到的钱,可与日俱增的帐单像一个无底洞,无论他倾倒多少,似乎总看不见尽头。 沈明恆声音平和:「你愿意把阿姨的病歷发给我看看吗?」 方行舟不是很理解其中的意思,「什么?」 是沈明恆懂医术,还是不信他? 好像两个猜测都很离谱。 「我想看看,或许我能找到办法呢?」 方行舟不报太大希望,但左右不过是点一下转发的功夫,他应了下来:「好。」 * 方行舟原本已经找好了实习工作,进入了全国赫赫有名的盛华集团,只等毕业就申请转正,然而为了照顾母亲,他不得不把这份工作辞了。 为了节约支出,他把租好的房子退了,又搬回学校寝室。 临近毕业,大四生的宿舍楼空空荡荡,不是在外面工作就是在图书馆准备考研,方行舟的四人寝里现在也只有他在。 他刚挂断电话,寝室的门就被推开。 赵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用脚尖勾过一把椅子坐到方行舟身边,掏出手机点了几下,「累死我了,乖儿子,拿去,这是爸爸今天赏你的。」 他向后仰倒靠在后背上,满脸刻意的漫不经心。 方行舟手机振了振,他点开,发现是赵霖给他转了三千。 赵霖这几天早出晚归,想来这就是原因。 方行舟心下霎时漫开酸涩的暖意,他想他的人生纵然有一万次雪灾,然而每一次雪地中似乎都能长出参天大树来。 方行舟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他认真地承诺:「谢谢你,赵霖,我会加倍还你的。」 「急啥?我又不缺钱,大不了爸爸这个月不打游戏了呗。对了,」他突然坐直身子,严肃而愤慨,「沈明恆把钱还你了吗?」 他问完就觉得自己问了句蠢话,沈明恆要是还钱,那就不是沈明恆了。 他再度拿出手机,义愤填膺:「我替你去要,他就是仗着你心软好欺负。」 「你别,明恆还了。」方行舟伸手阻止他的动作,「赵霖,你别对明恆这么大偏见。」 「偏见?我?哈。」赵霖一脸恨铁不成钢,然后才反应过来方行舟说了什么,「沈明恆还了?真的假的?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对啊,今天阴天,没有太阳。」 第220页 方行舟愈发无奈,他无力地再度解释:「都说了,明恆不还肯定不是故意的,他身上没钱。这次知道我有急用,他把所有的钱全都给我了,一分没给自己留。」 「他会没钱?笑死啦,一个成年人,有手有脚,还是大学生,哪怕他去食堂勤工俭学,一个月多少也能还一点吧?」 赵霖气得不行,「他还了你多少?」 「一万……」 方行舟还没说完,赵霖惊叫地打断:「一万?这是他身上全部的钱?他借了你整整十万!」 赵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难以置信道:「行舟,你说沈明恆该不会是去赌博了吧?」 方行舟摇了摇头:「明恆说他不碰这些的——他借钱的时候就说过了,他是想创业。创业嘛,亏了也很正常。」 「你这……」赵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可是你大学四年在外面兼职,省吃俭用赚到的钱,被沈明恆全败光了,你就不心疼?」 「心疼啊,是有点后悔。」 方行舟笑了笑:「但是是我自愿借给他的,要怪也只能怪我,怪不到明恆头上。」 「而且明恆说了,他会还的。」 赵霖嗤笑一声:「还个几十年也叫还,他要是能现在把钱给你,我把这椅子吃了。」 「你别……」 「滴滴。」 方行舟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收到了一天新消息,屏幕亮了起来。 方行舟低头看了一眼,而后他神色复杂地抬头,「赵霖,刚刚你说的那句话,我就当没听见,你也放椅子一马。」 「什么东西?你在开玩笑吧?」赵霖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不信邪地凑了过去。 那是银行的到帐信息: 【我行尊贵客户沈明恆向您转帐300000元(展开)】 三十万。 第122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3) 赵霖目瞪口呆:「骗人的吧?银行转帐的简讯根本不长这样。」 还尊贵用户, 这一定是沈明恆自己瞎编的。 方行舟已经点开了信息,「没错,是华商银行发的。」 他玩笑道:「你要是能混成尊贵用户, 说不定就能有这种待遇了。」 他脸上带笑, 眼底却没有几分开怀,满是忧心忡忡。 不久前沈明恆才问过他缺多少钱,他说三十万,现在便就正正好给他转了三十万过来。让人不禁怀疑,他要说的是三百万,该不会沈明恆就能给他三百万? 这个猜测过于夸张, 方行舟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他唯独担心一点——他打电话的时候沈明恆分明还身无分文,这么短的时间沈明恆去哪儿拿的钱? 赵霖嘴硬:「你看, 我就说沈明恆不可能没钱吧?他一定是早就有了, 就是不肯给你。」 不论如何,数额这么庞大的一笔钱, 让他对沈明恆的印象有了稍稍的改观。 但不多, 他依然找理由证明这人是个小人。 方行舟这次没再同他争辩,他已经打开了通话界面。 刚把手机放到耳边,赵霖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 按下了免提键, 他嘻嘻哈哈地用唇型表示:「我也想听。」 「诶, 你!」方行舟觉得不妥,然而通话已经接通,他也不好再在这个时候起争执,只得瞪了他一眼, 憋屈道:「明恆,是我。」 「我知道。」沈明恆单手打字也打得飞快, 手机里传出「滴滴答答」极有韵律的声音,「话费很贵的,方行舟同学。」 一个挥手间拿出30万的人在这里嫌弃3毛钱的话费贵。 方行舟知道这是沈明恆嫌他打电话的次数多,但是有些话语哽在心口,只文字实在不足以描摹内心激动。 「明恆,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怕我违法啊?接了个活,这是对方支付的定金,放心,绝对来源正当。」就是手段不怎么体面。 沈明恆轻咳一声。 方行舟心下稍安,很快又有些侷促起来:「谢谢你啊,明恆,这钱我……」 「打住。」沈明恆不想再听那些他已经能猜到的话:「当利息也好,当礼物也好,总之你拿着花就是了,不够再跟我说,赚点小钱还是很容易的。」 他这态度变化太大了,赵霖没忍住,从喉咙里泄露出几分惊诧。 沈明恆早就听出声音是公放的,旁边不止一个人的动静,当下也没太疑惑,只轻轻笑了笑:「方行舟,有客人?」 「是赵霖。」方行舟又瞪了他一眼。 赵霖见暴露了反倒愈发大胆,「你少装模作样了沈明恆,真要向你说的那样,你之前怎么还说自己缺钱?」 「我确实缺啊,我现在也缺。」沈明恆声音懒散。 方行舟一怔,「那你……」 「给你你就收着,我虽然缺钱,但是这点小钱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沈明恆打断他。 赵霖嗤笑一声:「小钱?那不知沈总胃口有多大?」 「唔,」沈明恆想了想:「起码得千万吧。」 赵霖:「……」 他佩服:「你还真敢说出口。」 * 沈明恆慢悠悠挂了电话。 从拍摄大楼离开之后,他靠着在论坛上回答了两个小问题,挣到了一笔三位数的初始资金。 而后在买个车票回家与找个酒店休息之间,选择了网吧。 第221页 此刻,电脑屏幕上的对话框内明晃晃地显示着一句话: 【如果我再僱佣你升级防火墙,什么价格?】 哟,又一笔大生意。 沈明恆态度依然散漫轻松:【那就看顾总是喜欢长期维护还是一次性到位了,长期维护一千,后续一次五百,一次性到位三千。】 听说有钱人说话都喜欢省略「万」字,沈明恆证明,是真的。 【老客户没有优惠?】 【都说了,我很缺钱。】 那边人沉默了一段时间。 【那你缺工作吗?公司可以提前预支工资。】 沈明恆拒绝:【谢邀,只做短期。】 对面人似乎已经在这短短交流中了解到了他说一不二的个性,没有尝试劝说,毕竟才华到了一定限度,如果不能交好,至少不要去得罪。 【一次性。稍后我让人拟合同,签完合同给你转定金。】 沈明恆很满意他们的干脆:【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发完这句话后,对面似乎还是不肯死心,又发了一句话过来:【134*7627,这是我的联繫方式,盛华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沈明恆不得不承认,和顾南笙交流愉快妥帖得很,价格公道、回復及时、进退有据、言辞礼貌,难怪生意能做得这么成功,盛华的业务囊括方方面面。 作为这个在剧情里戏份不浅的商业大鳄,沈明恆需要钱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了顾南笙。 他很不礼貌,用网吧的电脑点开了盛华名下一个重要购物网站,溯流反入侵了他们拥有最高权限的电脑。 如同让人防不胜防的弹窗gg,直接在对方的电脑上弹出对话框来。 【你们的九州系统好像有bug哦,需要和我做笔生意吗?】 后面附了一个巨大的笑脸表情,生生透露出几分嘲讽来。 盛华it部门的负责人吓了一跳,没敢多耽搁,立即上报给了总经理。 总经理是董事长的独子,不出意外的话,董事长再过两年退休,就是他接替这个庞大的企业。 负责人如此仓皇是有道理的,盛华是网际网路发家,程序、网站、系统本就是他们的老本行,放眼世界水平都数一数二。 尤其集团最近和政府合作愈发频繁,出于某些因素考虑,公司的防火墙是花了大价钱升级和维护的。 都不必去考虑对方话里的真实性,这个弹窗的出现就足够让人惊骇万分。 顾南笙冷静地让it部门的员工尝试能否查探出对方用的是什么手段,然而无果。 面对着右上角对方似乎格外开明民主留下的硕大的「x」,顾南笙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点下。 【什么生意?】他回。 趁他们犹豫的这点功夫,沈明恆已经连演示动画都做好了,顾南笙一回復他就发了过去。 作为一个科技公司,盛华屹立于世界的底气在于他们自主开发了一套迥异于如今主流系统的新系统,这套系统可以联结手机、电脑、家居、汽车等盛华名下所有高科技设备,一键操作,以此实现生活的高度智能与便捷。 【一旦我在做了动画里的操作,设备的连接就会自动断开。话说,你们也发现了这项技术非常不稳定吧?这才是你们一直没有对外大力推广的原因。】 【程序编写存在问题,最根本的原因是作为承载的晶片技术难以达到要求,你有什么办法?】顾南笙没问「你有办法吗」,而是直接默认对方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无形之中透露出来的信任也许一时半会难以察觉,但潜移默化就叫人舒心。 但是事实上,顾南笙并不觉得对方能解决根本问题。 这位「黑客」或许在程序上有独到之处,但程序和晶片完全不是一个领域的内容,后者是足以引起时代变革的技术,是全世界最顶尖的科研人员联手,也要日积月累才能缓慢解决的问题。 然而片刻后,顾南笙对着屏幕上弹出的回覆,目光倏地一凝。 【重新编写程序和改进晶片,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价格,顾总出得起哪种?】 顾南笙缓缓皱眉。 这是哪里来的狂人? 他不由得觉得好笑,回道:【如果我选2?】 【那价格你怕是出不起,选1吧,作为我的第一单,给你打个折扣,八千万,如何?】 带着些轻佻与散漫。 顾南笙的眉头皱得更紧,老实说,确实不贵,但前提是对方真的能够解决问题。 不然,八千万毕竟也不是小钱。 顾南笙沉思片刻,【可以,先付定金,尾款拿到成果时支付。】 他很小的时候就自己投资,向来不缺果断与勇气。 沈明恆自也无不可,他发了卡号和合同过去,干脆道:【定金八十万,我赶时间,没意见的话现在就转吧,一个月后交货。】 顾南笙与他签了合同,转了钱。 本来,这场如梦般带着些诡异的意外就该结束了,然而顾南笙对沈明恆这个轻轻松松入侵他们公司电脑的行为耿耿于怀,于是才有了关于防火墙的新生意。 沈明恆目光扫过顾南笙留下的联繫方式,也很满意这位钱多事少的甲方,【下次我要是还做生意,一定第一个考虑你。】 对话框消失,一切痕迹都未留下,干干净净得仿若从未出现过。 第222页 it部门负责人不信邪地翻看了半天,嘟囔道:「嘿,这还真是神了。」 顾南笙看着手机下显示的转款记录,上面还有沈明恆留下的卡号和名字,他神情若有所思。 他把这段记录转发给了助理,「去查一下这张卡的持有者,这位……沈明恆。」 助理跟在他身边,也目睹了全段经过,他有些谨慎,「要是被知道了,会不会引起他的不满?」 「不会。」顾南笙笃定地说:「他敢留下卡号和名字,就不会介意我查。」 否则,多的是虚拟帐户转帐或现金交易的法子。 第123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4) 八千万不是那么好赚的, 新程序的编写饶是沈明恆都得用上一点时间。 他总不能这一个月都待在网吧。 沈明恆买了车票,决定暂时先回原主租的房子。 他对奢侈品没有太大执念,但有条件的情况下, 他向来也不委屈自己。 买的是商务座, 打的是专车,照样花钱如流水。 他回到住处才觉得苦恼。 原主是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这个城市寸土寸金,地段与舒适度很难同时兼顾。 比如,原主现在租的一室一厅,对沈明恆来说实在太小了, 完全不能满足他的需求。 空间本就不大,原主又买了许多奢侈品, 本就狭窄的空间愈发无处落脚。 得先搬个家。 找房子是件麻烦的事, 他想了想,拿出手机联繫顾南笙。 他记性好, 看过的数字只要不想忘就不会忘。 「顾总, 」沈明恆直入话题,半点不客气:「我想租个房子。」 顾南笙一时沉默。 他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了,青年声音清朗, 比他想像中要年轻许多。 但是—— 顾南笙难掩震惊:「你找我就为这事?」 我日理万机, 你就为了这点小事找我? 我是什么很普通的人脉吗? 而且还不是买房, 只是租个房子! 沈明恆无辜:「我只认识你。」 顾南笙吐出一口气,「你在哪个城市?如果是望京,我名下有几套空置的房产,可以卖给你, 钱到时候直接从尾款里面扣?你应该不缺买房子的钱。」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租就行, 不用买。」沈明恆有自己的想法,「我在望京,地段无所谓,但是一定要有一个大书房,最好设施齐全,能拎包入住那种。」 「这要求倒是不高。」顾南笙第一次被人拜託做这种事,陡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情绪,但身为一个面面俱到的霸总,他还是无师自通地开始问起了细节:「怎么样的大小算大?预算呢?」 沈明恆想了想:「没有预算,只要能找到满意的房子,多花点钱也无所谓。至于大小……书房至少要能放得下两辆车。」 「两辆车。」顾南笙真情实感地疑惑:「这算大吗?」 沈明恆:「……」 沈明恆诚恳:「抱歉,是我唐突了。」 顾南笙失笑,「好,我让人给你找,等会儿把资料发给你,你自己选一个。」 他挂了电话,编辑了一下沈明恆的需求,直接转发给了助理,附带一个转帐。 【今天给你放半天假,这件事情先办,你亲自去现场看一下房子,务必要符合要求。】 这活可比那些复杂混乱的报表、数据简单,还有外快赚,助理忙不迭地答应,当天就整理出了一份图文详实、涉及六处房子的对比报告来。 顾南笙很满意,沈明恆也很满意。 第二天沈明恆就准备搬家了,他看着满屋子的东西,有点无从下手。 最终他只在包里装了几件衣服。 剩下的懒得带走,他打开手机查了一下,选了一家口碑比较好的慈善机构,将满屋用不上的奢侈品都捐了出去。 以原主从前的虚荣程度,这一屋子东西也值个十几万了。 慈善机构再三谢过他,并且表示不用他动手,他们亲自上门收拾。 沈明恆拎着一个小包搬进了新家。 新家是个两层小别墅,刚装修完,还没有人住过,但所有设施都齐全。沈明恆觉得,推开窗能够看到远阔连绵的青山,地段偏僻都不能成为缺点。 因只他一个人住,别墅中有了诸多空房间,完全符合他想要的「大空间」的需求。 沈明恆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採购。 只要有钱,没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哪怕是些高精的设备和仪器。 可惜他尾款还没拿到手,区区几十万实在太不禁花,他需要的仪器只凑好了一点皮毛,余额的长度就已经极度缩水,很快就只剩下了五位数了。 沈明恆嘆了口气,用剩下的钱买了零件,准备为自己组装一台电脑。 果然还是得先把尾款拿到才行。 他就说他很缺钱吧?没有上千万解决不了他的问题。 方行舟的妈妈得的是细胞癌,依现在的医学水平,患上这种癌症几乎就意味着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但是在星际时代,人类对人体的研究已经进展到基因层面,这点小病根本就不是问题。 甚至都不需要问诊,一个治疗仪足够让病人恢復最健康的状态。 沈明恆想把这个治疗仪做出来。 他意犹未尽地花完钱,正想催促对方尽快发货,手机「叮咚」一声,收到了一条好友的验证申请,来自昨天摄影师提起的导演朋友。 第223页 【我是《千秋》的导演赵如许,你明天方便过来试镜吗?地点在望京屏南区影视城。】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沈明恆随意地回覆:【可以。】 * 「这是我第二次和你喝酒,上一次你喝醉了,说要闯荡江湖,拉着我出了城。那日我才知道,江湖里有没有你崇拜的落拓侠客尚不可知,但世界上一定会有人贩子。」 「陈毅,你满口江湖,十年了,看到你想要的江湖了吗?」 「什么是江湖?拿着一把破剑的你,还是现在面目全非的我?」 「守城可不是你移星教教主该做的事。」 「屡次对我网开一面,也不是你这正道魁首该做的事。」 「月亮出来了,一起喝一杯?」 「……陈毅,魁首,你说明天还会有人来吗?」 「咔,都休息一下吧。」赵如许摘掉耳机,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找一旁的副导演抱怨:「我总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要有一阵古琴声的。」 副导演翻了个白眼:「谁要你非要给主角的师傅设定一个古琴的技能?白衣琴客,翩然若仙,清冷出尘,帅是挺帅,不好找了吧?」 简直要往不是人的方向设定去了。 赵如许讪讪笑了笑:「这不是当初,也没想到《千秋》会火嘛。」 原本也只想拍个武侠网络小短剧,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师父」的角色从头到尾都不会出现,既然是个背景板,那自然是怎么神秘迷人怎么来。 谁知道《千秋》唿声这么高,边拍边播,不知不觉原本的故事线就不断被完善。 「师父」也不能再是一块完美的背景板,而必须拿出来遛遛了。 赵如许愁眉苦脸:「老林说给我找了一个很符合的人,他最好是。要真的能找到,别说请他吃一顿饭了,十顿都行。」 他正絮絮叨叨,忽然见副导演瞪大了眼睛。 赵如许推了推他:「喂,你怎么了?」 副导演伸手指了指他的后面,震惊地说:「李、李默白!」 这是那位「师父」的名字。 「什么啊?」赵如许转过头,待看清闲庭信步走来的人之后,漫不经心的目光忽地一凝。 他从导演专用小马扎上跳了起来,愁苦的脸上瞬间挤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你好你好,请问你有当演员的打算吗?」 沈明恆:「?」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先自我介绍:「我是沈明恆。」 暂时还没有当演员的打算。 「好好,好名字……哦你是沈明恆!」赵如许终于想起来他好像给一个人发过试镜申请来着。 赵如许搓了搓手:「听老林说你会弹古琴?」 沈明恆谦虚:「略懂,略懂。」 「那你先去换装,换完装试试。」赵如许半点没有导演的矜持,迫不及待地叫来了化妆师。 摄影师的眼光果然没有错,沈明恆是极适合穿古装的。 玉质的发冠将他的长髮束起,更添几分温润,只一身简单的白衣,却叫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这样的人,合该端坐云端,俯视凡尘。 他抱着道具用的古琴出来,虽然是道具,但为了配得上「师父」的格调,这琴不算差。 沈明恆低眉垂眸,漫不经心拨动琴弦,剎那间便是一曲叮咚清脆的小调。 谦虚了,都太谦虚了。 赵如许面色激动,老林说错了,沈明恆哪里只是合适,分明这个角色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就你了,不用试镜了……你的演技应该还行吧?」 人是擅长得寸进尺的生物,赵如许原本只想找个会弹琴的花瓶,但沈明恆的形象如此符合,他顿时又想要更多了起来。 沈明恆继续谦虚:「一般,一般。」 主演岳立宇听说困扰导演许久的演员找到了,忙也过来凑热闹。 他刚出道不久,浑身都是未经雕琢的灵气,因着第一部 剧有爆款的潜质积攒了一批粉丝。 一夜之间从籍籍无名到声名匪浅,难为他还是没什么架子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岳立宇惊嘆一声:「真的好像啊,赵导,你是照着人家写的剧本吧?」 他看向沈明恆,真诚道:「哥,我有预感,你一定会火的。」 还没去校园的青年演员有着满满的青葱少年气,也只有这样,才能演出属于「陈毅」的江湖意气。 「少贫嘴,都休息够了吧,来来,趁着状态,我们把刚才那幕再拍一遍。」赵如许很是有些迫不及待。 他期待地看向沈明恆:「你应该有看过剧本了吧?还记得吗?」 他昨天给这人发试镜时间的时候一起发了来着。 沈明恆点了点头,继续谦虚:「我记忆力还行。」 赵如许也没求证这句话的真假,精神抖擞地投入到工作之中,他提高音量:「各部门注意,二镜三次,开始。」 第124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5) 这个剧组大部分都是新人, 赵如许很会选人,虽然年轻的演员们演技还有几分生涩,但眼神都很干净。 属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干净, 一看就没什么坏心思。 所以剧组氛围不错, 沈明恆刚加入进来,光是打个招唿的工夫,居然都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 「这个琴声……你说,他是你师父?」饰演移星教教主的演员王骁眼神中流露出刻意的痛苦来,那痛苦浮于表面,赵如许皱了皱眉。 第224页 「很好听, 对吧?师父说,倘若某日我要赴一条绝路, 他一定为我送行。」 「……哈,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移星教教主神情恍惚, 露出几分魂不守舍的怨恨来, 然而声音却低沉细微,如同呢喃。 「我曾经对你说过,我被人贩子带走后, 有个人救了我。」 「那人穿了一声很好看的白衣, 背上背着一架古琴, 像是背着一柄剑——从前我就想说了,你背着你那破剑的动作,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移星教教主忽然顿了顿。 ——沈明恆朝他投来一瞥,那眼神平淡, 带着不以为然的轻蔑,像是注视脚边偶然爬过的蝼蚁, 连兴趣都浅淡。 那是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李默白,所有人贊他有仙人之姿,不染凡尘泥泞。 他救了他,又丢了他。 他本来不在意的,他知道恩人没有对他负责的义务,他本可以说服自己去接受去感恩,他甚至已经做到了。 可是,可是—— 他现在才知道,同样都是为这人所救,李默白收了陈毅做徒弟,细心教导,倾囊相授,成全了一个意气风发潇洒不羁的少年魁首。 却不肯要他。 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怎么偏偏,他成了那个被放弃的例外? 年轻的演员在这一刻忽然与只单薄写在纸上的移星教教主共了情。 他的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怨愤几乎要凝成实质,然而神情却无甚改变。 唯有那低低的、扭曲的、细微的尖利声音,忠实地表达出内心的不甘与杀意。 「陈毅啊陈毅,我从未……如此恨你!」 赵如许再一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整个人凑到显示器前,凝神着场上演员放大了的神情与表现。 「咔!非常好!非常好!」 他连说了两次,喜形于色,脸上都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沈明恆的戏只有这一场,甚至都没有台词,补完特写一共也才用了四十分钟,所以摄影师才会说这活儿钱多事少且不需要多少演技。 他把琴还给道具老师,准备去把这身衣服换掉。 还没走出几步,赵如许直接飞扑上来握住他的手。 「李默白,不,明恆啊。」他面露期待:「留下来吧,我给你加戏!」 身为导演,哪怕沈明恆在那场戏里还一句话没说,可就单凭那一个眼神的变化,他就知道这人演技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而且不仅自己演技好,还能带着别的演员入戏。 能有这种本事和气场的演员到哪个剧组都得是被捧起来的宝贝,他得多傻才一点不挽留任由沈明恆离开。 何况他不仅是导演,这个故事也是他写的,就在刚才,他忽然又有了许多灵感。 李默白这个神仙人物出场一次实在太过可惜,他非得把这个角色给挖得清清楚楚。 沈明恆:「不感兴趣。」 「啊?啊!」赵如许震惊:「为什么?你不喜欢演戏吗?那你是什么?歌手,还是古琴演奏家?」 他记得老林对他说过是在拍摄杂志的时候发现的大宝藏,那沈明恆至少得是半个圈里人?圈里人为什么不喜欢演戏! 沈明恆想了想,如实道:「都不是,我进娱乐圈就是赚点零花钱的。」 「我有钱啊,我给你钱!」 沈明恆还是拒绝,他摇了摇头:「我赚到钱了,我现在不缺这点小钱。」 赵如许不死心:「你再考虑考虑。」 他双手合十,目露恳求:「求你了。」 沈明恆:「……」 沈明恆无奈:「我只有今天和明天有空。」 后天他的快递就到了,而且他手上还有程序编写和防火墙升级两个加起来总价过亿的大单。 「可以可以,没问题。」赵如许当即应了下来,生怕他反悔:「我今晚就把新剧本写出来,约好了,明天见啊,你一定要来。」 * 灵感的喷涌和时间的紧迫让他的效率突破以往极限,他通宵了一晚上,写出了三集的剧本。 第二天也丝毫不觉得睏倦,沈明恆刚到剧组,就兴致勃勃地被他拉着开始拍摄。 也许是他落笔时脑海中已经有了画面,拍摄的过程很是顺利,竟完全没有一点生涩。 然而再怎么样,李默白毕竟不是《千秋》的主角,戏份要是再多下去难免有些不伦不类。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腻,有些出场越少越珍贵。 赵如许恋恋不捨地放沈明恆离开了,临走前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他没有吝啬地大手一挥,给沈明恆包了二十万片酬。 这钱好赚,但是怪麻烦的。 沈明恆愉快地把演戏这条路踢出了自己的赚钱大业。 他回到家,快递已经陆陆续续全部到达,他事先交代过,于是全部凌乱地堆在门口。 沈明恆最不耐烦做这些琐事,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认命地长嘆一声,弯腰把东西搬进住处开始收拾。 他住进来之前,顾南笙专程叫人收拾过屋子,然而拆了几个大快递,地面上又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沈明恆想了想,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顾总。」 顾南笙:「……」 他无奈地嘆了一口气:「尊敬的沈先生,敢问有何吩咐?」 第225页 「我房间有点脏了,我想找个人打扫。」 「好,你别墅有许多空房间,要不我替你招个住家保洁?」已经有过经验的顾南笙现在十分主动。 说来也奇怪,他自出身起便显贵,多年来明里暗里求过他办事的人不少。可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也好,倚老卖老道德绑架也罢,他见的多了,不仅不会动容,反而还会生厌。 可沈明恆却不一样。 他理直气壮极了,甚至分不清他的底气来源何处,可他就是坦然而自如。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沈明恆,于是顾南笙竟也怪异地生出几分乐意之至荣幸至极的念头。 「不要,我就喜欢一个人。」沈明恆半点不客气,得寸进尺地提要求。 顾南笙长嘆一口气,无奈道:「行,沈先生,谁叫我有求于你,我给你安排。」 顾南笙反手把消息发给了助理,他灵机一动:「不然我也给你招个助理吧,这样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採购、需要安排的事情也方便。」 「不要,很多余。」沈明恆再次拒绝。 顾南笙循循善诱:「怎么会多余呢?有了助理,很多你不想干的事情就可以交给他去干了。助理很便宜的,实在不行这笔钱我替你出。」 正敲门进来有事请示的便宜助理:「……」 所以我不是分担你的工作,只是你的工作回收垃圾桶吗? 顾南笙继续说:「你要是没有助理,那你临时有事的时候怎么处理呢?」 沈明恆不假思索:「给你打电话不就行了?」 顾南笙:「……」 原来我就是你的助理。 在这样一个高速便捷的时代,找个人还是很方便的。 虽然相处不多,但顾南笙似乎已经可以摸清沈明恆在某些时候会有些惫懒的性子,是以家政上门来时还是带着菜的。 替沈明恆打扫了房间,又做了一顿饭,家政才安静地离开。 沈明恆很满意。 这份满意持续到吃完饭后。 他忽然发现,似乎现在,他还缺一个人洗碗。 沈明恆:「……」 他认真思考,现在再给顾南笙打电话会不会不太好? 一天到晚麻烦霸总做这种小事,好像是有些不应该。 沈明恆愧疚地反省了两秒,而后又给顾南笙打了一个电话。 「喂,顾总。」 「你先别说话,」顾南笙深吸一口气,「这个时间点打过来,缺人洗碗了?」 「你真聪明。」沈明恆真心实意地赞嘆。 多亏了这么些年来的涵养,顾南笙勉强还能保持心平气和的态度,他温和地说:「其实你可以直接扔掉,一套普通餐具而已,你浪费我的一分钟,比这值钱多了。」 沈明恆已经任性地挂了电话。 他已经摸清了顾南笙说话的风格,这人一向言不由衷,嘴上拒绝得飞快,动作却该死的诚实。 果不其然,顾南笙心里骂骂咧咧,但还是把助理叫了进来让他去安排。 沈明恆钻进了大书房,盯着一地的奇怪仪器与零件陷入沉思。 对比起耗资需要以千万计算的治疗仪,他手头上现有的这些材料不值一提,但是却足够做出其他的小东西。 沈明恆觉得,在把治疗仪做出来之前,他先要保证自己能够愉快地活下去。 于是不久前才主动挂掉顾南笙电话的沈明恆又回拨了回去,「顾总,有一件事……」 「你等等,先听我说。」以顾南笙的身份地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电话被挂掉后的「嘟嘟」声,顾大深以为耻。 知耻而后勇,顾南笙这次做了充分的准备,语速飞快:「我给你定了一日三餐,是你附近一家高档私房菜餐厅,用的外卖盒是环保安全的材质,有专人送到你家门口,每隔两天家政会上门打扫。那么,你这次打电话过来还有别的需求吗?」 沈明恆:「……」 他再次真诚感嘆:「不愧是顾总。」 第125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6) 自觉已经安排得面面俱到无一疏漏, 顾南笙心中得意,心想他这次非要让沈明恆无话可说才好。 却听沈明恆笑意盈盈:「顾总怎么知道我还有别的要求?不多,我给你发了一个清单, 你帮我把这些买齐。」 倒还真是不客气, 顾南笙心中莫名憋闷。 然而这要求倒是新鲜,顾南笙本该直接把清单转发给助理,出于好奇,他还是点开看了看。 一些只能依稀分辨出约莫是型号的专业仪器设备名称瞬间充斥满了整个屏幕,顾南笙并不太能看得懂,但以他的见识, 多少还是能看出其高档与复杂。 顾南笙顿了顿,他有些诧异:「你不是程式设计师吗?」 程式设计师尚且都不一定会修电脑, 更何况是这么多精细的仪器。 沈明恆语气无辜:「我只是会编写程序而已, 我可没说我是程式设计师。」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可没说我只是程式设计师。」 顾南笙语气干涩:「所以你?」 沈明恆道:「可能还能客串一个普普通通的科研人员吧。」 顾南笙一时沉默。 沈明恆不是一个普通的程式设计师, 相反, 他的技术相当之高绝。 入他们的公司内网如入无人之境,简直像是把他们整个it部门的脸面按在脚下踩。 第226页 能有这种成就,沈明恆还这样年轻已经足够叫他意外, 结果这还不是这人专精一道的结果? 他从小也被人夸聪明, 可也没见过天才到这份上的。 顾南笙不怀疑沈明恆是在说谎, 这些仪器不便宜且不简单,即使只是爱好,能做到会使用这种仪器水平也不算简单了。 顾南笙粗略浏览了一遍:「这些东西加起来可不便宜。」 「我知道。」沈明恆把刚赚到的二十万转了过去,「这是定金, 你先给我准备着,剩下的钱我半个月之后再给你。」 这些仪器都不好买, 就算是走盛华集团的渠道,估计也得预约一段时间。 顾南笙:「?」 他疑惑地求证:「半个月后你哪来这么大一笔钱,不会是我付给你的尾款吧?」 沈明恆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顾南笙福至心灵,他冷笑了一声:「所以明明半个月就能给,你跟我说的是一个月。」 虽然在此之前,他觉得一个月也很快。 沈明恆狡辩:「就算你是甲方,我也有权利决定我一天工作多长时间!」 顾南笙轻描淡写:「我再追加一千万,一星期。」 沈明恆语调立刻上扬,「没问题,一星期就一星期,全都听你的,谁让顾总你是我的甲方呢。」 * 沈明恆一星期没出门,在最后一天把编写好的程序给了顾南笙。 顾南笙在验证了效果之后,给钱也给得很痛快。 他已经通过银行帐号得知了沈明恆一些简单的信息,越是了解,就越觉得这人神秘且天才到不可思议。 他是个还算成功的商人,向来捨得下本钱。 成功的企业家大多都热衷资助学生,假使能用金钱为自己换来一个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那实在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顾南笙只会比他们都果敢。 沈明恆的程序还没交的时候,他清单上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凑齐了,顾南笙对他表现出了超出合同范围的信任。 要不是集团是他家开的,还真不能这么强硬地提前动用一大批资金。 至于顾南笙拿到新程序后怎么宣传,又有哪些营销方式,沈明恆就没再关注了。 沈明恆沉迷于发明制造,大概是关系到日后的生活条件,他简直称得上是废寝忘食、不问世事。 顾南笙知道他最近忙,也谨慎地不多去打扰他。 原主也没什么朋友,唯有方行舟还时不时给他打个电话。 治病的钱款到位,方行舟的母亲已经安排了一次手术化疗,情况稍微有些好转。 方行舟心里总算不像压着一块大石头,稍微能够喘口气了。 然而重病的人照顾起来最耗费心神,方行舟电话里的声音都难掩疲惫,可他发现,沈明恆似乎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明恆,你最近在忙什么?」方行舟担忧地问。 沈明恆手上动作不停,他的手机放在一旁,开了免提,漫不经心地回:「没什么啊。」 很难从沈明恆的语气里听出他此刻的身体状态,但其中的心不在焉却难以迴避。 大抵是近来真的心力不足,又或许是实在拿沈明恆没办法,方行舟直白道:「明恆,我能去看你吗?我很担心你。」 话音落下,沈明恆终于从手上的事情中抽出了几分心神,他诧异地问:「为什么要担心我?我很好啊。」 有吃有喝,顾南笙安排送来的餐半个月了都没重样。 方行舟的声音低低的,带了几分愧疚:「你是为了替我筹钱才进娱乐圈的吗?你平时对娱乐圈根本不感兴趣,虽然现在火了,但你应该也不会开心。明恆,你……」 「停停停!」沈明恆满头雾水:「什么东西火了?」 方行舟「啊」了一声,「你不知道吗?你上热搜了,大家都在夸你。」 他本来也不知道,还是赵霖刷到分享给他的。 世人夸赞沈明恆白袍玉冠,灿若星辰,是冉冉升起一道新星。唯有他知道这人从前没学过表演,完全是一无所知下跌跌撞撞闯进的娱乐圈。 沈明恆想起来他好像是去当过一天演员来着。 《千秋》是边拍边播的形式,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是该播出了。 他挂了电话打开手机,发现原主的经纪人和导演赵如许这两天给他发了上百条条消息,一直没收到回復,经纪人最后几条都有些慌乱,生怕刚挖掘出来的紫微星出了点什么事。 沈明恆惜字如金地回了一个「安」,而后打开了手机上的一个社交app。 他的手机还是时下最新款,原主刚换没多久,但居然都卡顿了好几秒。 他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全都是收到私信的提示,沈明恆烦不胜烦,开启了静音模式。 《千秋》的最新一集是昨晚播出的,过了一个晚上,他的名字还高悬其上。 #沈明恆 (爆) #李默白 #陆河你为什么不肯救我 三条热搜整整齐齐,全都与他有关。 沈明恆点进其中一个视频,那是《千秋》中关于「李默白」片段的剪辑。 在此之前,李默白只是一个名字,存在于江湖上的口口相传,存在于陈毅说起师父时眼中的星光点点。 这是他第一次出场。 第227页 江湖人凭藉着一腔孤胆非要插足朝廷事,三万大军围城,陈毅与陆河浴血奋战,战至天边一轮残月。 城头忽然出现一道不染纤尘的白色身影,于血色中格外显得干净出尘。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像是仙人踏着清辉而来,身后还背着一把样式古朴的琴。 他盘膝坐下,将琴摆在膝上,于高高的城墙上奏了一曲破阵乐。 而后周围忽然涌现了上千江湖客,从四面八方义无反顾地投入战场。他们的数量与敌军相比显得渺小,但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配合着原来的守城军,几乎是转瞬间,攻守异势。 ——这是武林盟主的号召力,是独属于李默白的浩浩声威。 ——前正道魁首虽然已经退隐多年,然而依然追随者众,一声令下,半个江湖都随之而动。 【太帅了太帅了!赵如许这个狗贼居然把盟主藏了这么多集!】 【敢不敢把特写怼到盟主手上啊?我一个学古琴的,这种指法简直是我的梦!】 【不行,要怼到盟主脸上,我是颜狗,我爱看脸(狗头.jpg)】 【演员是谁啊?长成这样居然还没火?这不科学。】 【叫沈明恆,连结在这,拿去不谢。据说刚入这行没多久,这应该是他第一部 戏。】 【粉了,我要当第一批粉丝!】 「原来是盟主驾临,十年前……不识盟主尊面,多有得罪。」 「移星教教主陆河?他居然还活着?」 「杀了他,杀了他!」 「师父,移星教所犯杀孽与陆河无关,求你救救他。」 「用不着你来假惺惺,陈毅,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 「你又一次放弃了我。」 「十年前,你不如不救我。」 「……师父,我是不是一直没问过你,你为什么会收我做徒弟?」 沈明恆的台词依然寥寥,任凭现场多么惨烈,任凭其余人的情绪多么剧烈,他始终清清冷冷,目光如同澄明的月光。 「他心术不正,我不杀他,已是手下留情。」 「你能修得太清心法,合该註定是我的弟子。」 「李默白此生无愧于心,无愧江湖,无愧武林,千秋明月见证,以照满怀冰雪。」 「狗屁的心术不正,他是为了自保啊!他如果不杀人,死的就是他,你凭什么以此判定陆河是的心性正邪!」 「功法功法,一件死物,能懂什么世事无奈?假使这是你认定的正义,请恕徒儿不能遵从。」 「在你眼里,这世界必须得非黑即白吗?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修习太清心法,师父,你会杀了我吗?」 【……完了,照着趋势,师父该不会是个反派吧?】 【赵如许!狗贼!受死!】 【要是敢把师父写死,我真的会给你寄刀片的,我说真的哦。】 《千秋》最新的画面里,好不容易关系有所变化的陆河再次与陈毅分道扬镳,曾经对师父最是孺慕尊敬的陈毅红着眼对李默白大声质问。 李默白仍旧平淡,「有些事情,早就命中注定,譬如你是我的弟子,陆河会为祸苍生。」 他停顿了两秒,平静地说:「你可以不信。许多年前,我就是不信,才落到如今这地步……」 第126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7) 沈明恆觉得, 方行舟这话说的不准确,火的不是他,是整个《千秋》。 赵如许极擅长表现人物, 在他的镜头下, 每一个人都十分立体,各有各的闪光点。 君不见,这一集出来之后,陆河的饰演者粉丝也大幅度增加。 陆河的经歷线渐渐明晰,活脱脱一个美强惨,他是全剧最无辜的一个, 所有的苦难全是因缘际会,#心疼陆河这个话题在热搜上停了两个多小时。 陈毅在之前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 也是这两集开始, 他的人物弧光达到了顶峰。所谓的正直、坚定、固执,是一定要在逆境中才能展现到淋漓尽致。 所以真正算起来, 最火的是他们两个才对, 至于他自己应该是占了粉丝基数少的便宜,所以才显得名气进幅有些夸张。 沈明恆委实是对自己有些误解。 李默白这个角色本就自带魅力,有了前期不短的铺垫, 观众早就积攒了十足的期待与好感。 正义到偏执的人设就算是反派也让人恨不起来, 更何况最后还有了一句似是而非意味深长的低语, 仿佛一深挖下去又是淋漓的血迹。 这样的角色演技一旦差了,那自然虎头蛇尾会毁了一部好剧,但要是演活了,对演员来说那就是天胡开局。 沈明恆自己都不知道, 李默白刚出场的那一幕有多出圈。 他刷了一会儿手机,也没太在意, 毕竟他当演员只是为了挣点零花钱,没打算长期深耕。 手机弹出一个页面,显示收到了微讯通话,来自备註为「经纪人」的对象。 经纪人忘了存沈明恆的手机号码,发的微讯信息全都石沉大海,如今一见沈明恆有回覆,当即迫不及待地拨通过来。 「你总算回消息了,你要是再不回,我都得去报警了。」经纪人也是爱惜羽毛的,他签沈明恆的时候多少也了解过沈明恆的人际关系,隐约记得这人是个孤儿,还没什么朋友。 那说不定自己就是第一个发现这人失踪的人,要是连他都没什么反应,那沈明恆说不定凶多吉少。 第228页 经纪人就在这种自己吓自己之中提心弔胆,好在在他拨通报警电话前,沈明恆终于回了消息。 沈明恆语气懒散:「诚实,我想解约。」 经纪人:「?」 「首先,我叫陈秋实,你要是记不住,我年纪比你大,你可以叫我一声陈哥。」经纪人问:「为什么要解约?你现在有了名气,事业刚刚起步,往后的大好日子在后头。」 沈明恆漫不经心:「可我本来就没想进娱乐圈,我和你说过,我只是缺钱,我现在有钱了,当然要退圈啊。」 经纪人捨不得,经纪人挽留:「但是你很有天赋,你是今年的天降紫微星,相信我,我能把你捧成一线。而且钱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等你身价再上涨一段时间,百万片酬都有机会成为可能。」 这个价格有一点诱人。 大单子不好接,盛华不会每天都能有这么大的生意可以做,但他又答应了优先考虑盛华的单子。再者而言,顾南笙对他面面俱到考虑有加,他也不好去接顾南笙竞争对手的单。 他的钱还是不够花,治疗仪只做了一个壳子,又几近身无分文。 沈明恆犹豫:「还是算了吧。」 经纪人也不好勉强他,他做最后的努力:「我们见面谈谈吧,我会把合同带去,如果你还是不改变主意,付了违约金就可以节约了。」 「违约金?」 「对啊,我们签了五年,不过我也没为你做过什么,就不多收了,你准备二十万就好。」 沈明恆震惊:「二十万?!」 这在现在的娱乐圈是个正常到有些低廉的价格,但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他辛辛苦苦拍了一天的戏也才收入二十万。 沈明恆话锋一转:「我选百万片酬,但先说好,所有工作必须我点头才能接。」 经纪人支棱起来:「这是当然!我不是那种压迫艺人的经纪人。」 经纪人激动地说:「明恆,你这次接的戏真好,居然能接到《千秋》,还是这么重量级的一个角色。」 他丝毫不介意沈明恆私下接活,当然,如果接的是烂活那自然另说。 「当务之急,你现在的人气必须稳住,我打算先给你接一个综艺。有好几个综艺都找上门来,我挑选了几个发给你了,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拍戏再等播出需要的时间跨度太久,不比综艺能最快地稳固沈明恆现在的名气。 沈明恆打开经纪人发过来的文档,他对这些综艺了解不多,原主记忆力这方面的资料也很匮乏,也就只能从名字推测出大概的形式。 沈明恆问:「哪个给的钱多?」 未曾想方才还说「不缺钱」的沈明恆这么直白,经纪人愣了一下,「钱多的话,那就是《无限逃亡》了。」 沈明恆毫不犹豫:「就它了。」 「你认真的?」经纪人有些不敢置信。 沈明恆反问:「难道这是很差劲的综艺吗?」 「当然不是。」 事实上,《无限逃亡》也是现在很火的一个综艺,每一期有不同的主题,夹杂了时下最流行的田园、解谜、竞速等多种元素,都已经出到第四季了。 沈明恆能接到邀约,估计还是蹭了《千秋》的光,毕竟《千秋》已经火了一段时间,剧组的两个主演都快成为常驻了。 沈明恆理所当然:「那不就可以了?你既然会列出来给我选,一定有你的理由,我相信你。」 经纪人很感动,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这是竞技类综艺,录制起来可不轻松,所以才给的多一点。」 「无所谓,就这个了,什么时候录?」 「下周,我把介绍发你。」 * 沈明恆挂了电话,把手头上在做的事情收了个尾。 此时此刻,书房已经差不多变了一个模样,书架上全都垒满了各式工具,墙边坐着几个缺胳膊断腿的机器人。 地上还躺着一个约莫一米五、六的机器人,这是沈明恆这段时间来的成果。 与人等高的机器人太大,沈明恆倒不是不会做,只是再简单的流程做起来也需要时间。 于是他研究了一下市面上目前有的各式各样的智能设备,把合适的都买了回来,拆了重新组装。 现在做出来的机器人也就外壳有迹可循,关键细节与内里程序完全不一样。 沈明恆愉快地按下了遥控器,机器人的眼睛亮了亮,像是活了过来。 它的四肢构造都与人类相似,然而并不像人,裸露的银色金属皮肤、没有头髮的圆滚滚脑袋、微微闪着光的眼睛,都能轻易看出机器人的身份。 它从地上爬了起来,忠实地执行程序命令。 「主人,你今天晚餐想吃什么?」 「唔,炸鸡翅吧。」沈明恆边回边给顾南笙发了消息,让他以后不需要再送餐请家政。 ——他!沈明恆!从今以后就是能自力更生的人了! 凭自己造出的机器人做饭,怎么不能叫自力更生呢? 机器人已经快速把家里厨房转了一圈,熟悉了自己以后的工作场地,「主人,冰箱里没有鸡翅了,我出去买。」 小机器人还挺会给人留面子,冰箱里岂止是没有鸡翅,冰箱里什么食材都没有。 「去吧,但是我得先给你起个名字,要不然不好称唿。」 第229页 沈明恆想起顾南笙说要给他请个助理安排琐事,他打了个响指,满意道:「以后你就叫『助理』好了。」 「好的,主人。」机器人麻利地把顾南笙让家政一起送来的水果翻了出来,洗好切块,摆到沈明恆手边,「主人,我出门了。」 机器人刚走,沈明恆又接到一个电话。 赵如许问:「明恆吶,我们剧组打算集体上个综艺宣传,你要不要一起来?价格不低哦。」 他已经很清楚该用什么来诱惑沈明恆了。 「什么综艺,什么时候录?」 「《无限逃亡》,下周录制。你之前看过吗?这次录制我听说会选在一个村庄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应该还是两个团队智力、体力上的双重竞技,你要是参加的话,不出意外会和我们一组,你放心,岳立宇和王骁有经验,我会让他们多照顾你的。」 沈明恆「嗯」了一声:「我经纪人已经给我接了。」 「这确实是个好资源,你经纪人……等等,你有经纪人?!」赵如许有些诧异,毕竟当初拍戏的时候沈明恆连个助理都没有,片酬、待遇都是直接和本人谈,他还以为这人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下进的娱乐圈。 赵如许有些担忧:「刚签的?哪家公司?你可别乱签。」 「签了有段时间了,不是公司,经纪人是陈秋实。」沈明恆如实道。 赵如许松了一口气,「那还好。」 陈秋实也算业界一段神话了,由于不满公司雪藏自己手底下的艺人,他脱离了公司单干,开了自己的工作室。 从来只听说艺人脱离公司开工作室的,这么做的经纪人他还是第一个。 陈秋实签人只看眼缘,这就导致手底下艺人的质量参差不齐。然而他确实有几分造星的本事,带出了不少一线艺人,因而手上也不缺资源。 他对刚签约的艺人一向秉持着放养的态度,时不时分几个资源。要是火了那自然可以得到他的重视与资源倾斜,要是没火起来,至少也不会饿死。 是以他的工作室也被称作艺人流水线,最后出来的是精美瓷器还是潦草陶艺全都看命,但至少公开透明,是圈子里少有的干净。 第127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8) 机器人已经到了市场。 「老闆, 请问这个西红柿怎么卖?」呆板的机械音无端显示出几分认真可爱。 老闆啧啧称奇:「五块钱一斤……哎唷真特别,你还能认得出西红柿呢。」 现在世面上也有好几款保姆型机器人,但价格昂贵, 老闆也只是有所耳闻, 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否则,他就会知道,哪怕是现在最高档的机器人,也没有这样的智能程度。 但话又说回来,应该也没人捨得让这样的机器人出门买菜?毕竟也许光是它一条胳膊的造价,都能买的下整个市场。 「我需要一斤西红柿, 一斤鸡蛋,这个鱼新鲜, 也给我来一条。」 它礼貌又乖巧, 抬起手,手心出现一个小屏幕:「扫码支付, 谢谢你。」 机器人接过包装好食材的大袋子, 继续往市场更深处走去。 它走之后,这个小摊周围顿时多了很多人。 「那机器人说这鱼新鲜,给我也来一条, 高科技检测出来的一定没问题。」 「西红柿、鸡蛋, 估计是要做西红柿炒鸡蛋吧?正好我也好久没吃了, 老闆,原样给我一份啊。」 「现在咱们国家的科技真了不得,机器人还会买菜了,过年我儿子回来, 我也要让他给我买一个。」 「很贵吧?算了,我可不花这冤枉钱。」 「应该不会太贵?真要那么贵, 怎么会捨得让它出来买菜?这要是磕着碰着不得心疼啊。」 现在人出门都会带手机,遇到热闹就想拍个视频。 于是机器人还没走出市场,网络上就飞快地流传起了这段「机器人买菜」的视频。 画面里,一个浑身银色金属模样的小机器人,操着一口没有起伏的呆板机械音,「老闆,请问鸡翅怎么卖?」 「二十八一斤。」 旁边围观的人起闹喊道:「贵了贵了,机器人,你要跟他砍价。」 机器人仿佛听懂了,他重复道:「贵了,老闆,我要和你砍价。」 这东西沈明恆没教过,它听到了一个新词,快速地调动起网络上的资料,飞快地吸收学习起来,「二十五,卖不卖?不卖我就走了。」 老闆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给我唱首歌,我二十三卖给你。」 小机器人很有原则,摆出一个「x」的手势,「对不起,我不卖艺。」 最终它还是满意地以二十五的价格把鸡翅带走,这时它的身边已经围了许多人了。 机器人从人群中穿行而过,「请不要摸我,我不卖身。」 人群还想跟上,机器人双脚的位置忽而弹出滑轮来,它「咻」地一下跑远了。 视频底下很快有了不少评论。 【我人傻了,这是机器人?你跟我说这玩意儿是机器?它砍价比我都熟练!】 【身为一个i人,我说话真没它利索,真的。】 【来人啊,给朕上价格,让朕死心!】 【这是谁造出来的?简直其心可诛,再这样下去,机器人真的会占领地球的!】 第230页 【妈妈它好可爱,想要。】 【豁,我国牛啊,闷声办大事。不行,我这就买机票回国。】 【假的吧?这又是什么新型骗流量剧本?】 机器人毕竟不是人,不会疲惫,有着不会被人体限制的速度。 它採购完后很快回到家,收拾了一下房间,又很快钻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去了。 然而它在网络上引起的风波才刚刚开始发酵,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发酵的速度并不快,仿佛正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消磨由其引起的影响。 其实以现在的科技水平,用手机买菜也很方便,还能直接送到门口。 但这样的话,怎么能让人知道他有一个很棒的机器人呢? 你说对吧?国家研究院。 沈明恆慢悠悠地归整了一下书房,把制作机器人相关的材料收拾起来放在角落,重新把只有一个壳的治疗仪拖了出来。 治疗仪的制作到了瓶颈,最大的原因在于他缺钱又缺人,不过没关系,他本就没打算自己一个人完成这么大的工程。 要知道治疗仪和机器人不一样,机器人还能改装重组,治疗仪则是个全新的发明。 他没有改装的余地,连一个螺丝都得重新制作。 沈明恆刚整理好,他的手机又响了。 「沈明恆,那个买菜的机器人是你做的?」刚一接通,顾南笙就急迫地问。 他不常上网,未必了解娱乐圈的变动,最多也就关注一下国家新闻。但同样是科技公司,这种竞品的消息,底下人自然会整理出来发给他。 作为採购人,他多少还是能从机器人的外表上看出熟悉的影子。 「对啊。」沈明恆的语气带着微微的得意,「不错吧?改天送你一个,只收成本价。」 顾南笙被气笑了,「沈明恆,收钱的不叫送,那叫买!」 「那你要不要?」 「这不是重点。」顾南笙忽然想起自己给他打电话的原因,他语速急促:「我给你联繫了保镖,你最近少出门,明白吗?」 他是识货的人,自然能看出这种智能程度代表着什么。 坦白说,沈明恆让这样的机器人去买菜做饭实在是大材小用,但是你拿航空母舰当游轮,不代表人家就只是个游轮了。 沈明恆这样的人才要是被发现,那是会引来间谍暗杀的。 「保镖?不需要吧?」沈明恆试图拒绝。 顾南笙出奇坚定:「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住,但事关你的生命安全,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不是啊。」沈明恆得意道:「我只是想说,我的机器人也很能打的,我还给它装备了武器系统,比保镖管用啦。」 顾南笙沉默。 此刻他一点儿都不怀疑沈明恆的话,只停顿片刻后,真诚发问:「你知道,个人持有枪枝、弹药、高杀伤力武器是违法的吗?」 沈明恆漫不经心:「放心,也就是一些辣椒水、麻醉剂、□□,死不了人的。」 顾南笙:「……你可真刑。」 门铃忽然被按响,「叮咚」声隐隐约约传进隔音很好的书房。 「有客人来了。」 顾南笙眉头紧皱,「不是我的人,我请的保镖还在路上,你小心点。」 「光天化日,朗朗干坤,能有什么事?」沈明恆无所谓地说完就挂了电话。 他打了个响指,「助理,去开门。」 机器人还穿着围裙,它把门打开:「先生们好,请问有什么事情……检测到枪枝武器,为了我主人的安全,请拿出来交给我哦,否则将採取强制措施。」 门外站在最前方的两人穿着便衣,身后是七个一身军绿色服装的军人,当然,在机器人眼里,和他们一伙的周围还有十二个。 穿着便衣的两人顿时怔住。 他们是看到了网上的视频,专程过来求证的。连顾南笙都知道这种技术不一般,他们只会更清楚其重要性。 机器人跑得飞快,但有「天眼」做辅助,找起来并不难。 来之前,他们心中还存着或许视频造假的犹疑,然而亲眼见到机器人之后,一切猜测都烟消云散,只留下满心的愕然。 这样的技术,这样的科技,居然没有诞生在某一个国家的精密实验室内,而就出现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别墅,出现在一个大四的年轻人手下? 「请问,你主人在家吗?」 机器人没有理会,「二次警告,如果再不放下武器,我将採取强制措施。」 其中一人忍不住好奇:「什么样的强制措施?」 机器人视之为挑衅,它抬起手,看不清是怎么动作的,忽然间手掌的位置就变成一个炮筒。 这还不算完,它的背部忽然就弹出许多枪械,架在肩膀上,枪口的位置直直指着来人。 何舜希:「……」 快收了神通吧,他不问了还不行嘛。 书房在二楼,沈明恆倚靠在楼梯的栏杆上:「助理,是谁来了?怎么这么久?」 何舜希微微仰头,循声望去,穿过机器人与门框上的缝隙,能清晰看见青年一身简单宽松的白色衬衫,戴着眼镜,仿佛刚从实验室里走出。 沈明恆皱了皱眉,快步走下楼梯,「怎么还启动了攻击模式?把武器收起来。」 第231页 机器人委屈:「主人,是他们先带了武器。」 「那也不可以,收起来。」沈明恆语气严肃,「莫说只是携带武器,就算真要对我做些什么,你也不许对华国军人启动攻击模式。」 机器人眼睛一闪一闪:「这与我原有『不惜代价保护主人生命安全』的核心指令有所冲突,请再次确认。」 「确认。」 「核心指令已录入,已覆盖。」 机器人收回武器,肃杀氛围一扫而空,又恢復成了呆板可爱的语调:「欢迎客人,客人请进……躲在树和垃圾桶后面的那些客人不进来吗?」 何舜希:「……」 他轻咳一声,「不了,我们人多,房间坐不下。」 机器人应了声「好的」,在他们进屋后把门关上,去准备待客茶水和水果去了。 「明恆同志,你……」何舜希的脸色有些复杂。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问:「你为什么要给机器人下达这样的指令,你就不怕……」 沈明恆眨了眨眼:「怕什么?怕你们把我抓起来抽血解剖做研究,还是怕你们把我关到小黑屋昼夜不停干活?你们会吗?」 「当然不!」何舜希神色坚定,毫不迟疑:「我们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爱国公民。」 「那不就得了。」沈明恆慢悠悠地说:「要是哪天你们对我举枪,说不定是我该死。」 ——我相信你们,犹胜于信我自己。 第128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9) 沈明恆的别墅里干净到人气有些淡薄, 大多时候他都呆在书房,客厅于是有种酒店般的整齐,仿佛住在这里的人来去匆匆, 没有留下多少生活过的痕迹。 上门拜访前, 何舜希查过沈明恆的身份。 沈明恆过去的经歷很好查,他以一个孤儿的身份从小城里考上国内的顶尖学府,当时媒体都是报导过的。 而作为备受国家关注的大学,其中所有的动静都像是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查一个人简直轻易到如同探囊取物。 理所当然地,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沈明恆有些奢靡的作风, 以及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水准,欠钱不还的老赖个性。 倘若他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这种性格至多不讨人喜欢, 算不上什么问题。奢靡也好,虚荣也罢, 反正国家养得起他。 但何舜希今日上门一见, 却意外地没看到太多奢侈品。 唯一值得诟病的地方或许是这个房子太大,只住沈明恆一个人有些浪费。可他们早查到这人和盛华有一笔交易,这个房子是赚到钱之后才搬进来的。 甚至不是买, 只是租。 所以, 他超前消费、他虚荣心作祟花的钱都去哪了? 「沈先生, 」何舜希道:「我们这次冒昧上门,是因为看到了那个机器人买菜的视频,方便问一下,这是出自您之手吗?」 本来, 按照他的习惯,上门之初应该有一段试探的。以此分辨出沈明恆是个什么样的人, 决定后续与他交流的方式。 但听到他对机器人下的指令,在场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动容? 如果这个时候还要进行无畏的试探,那他不仅看低了沈明恆,更对不起这人对他们的信任。 沈明恆眨了眨眼:「不够明显吗?」 「不,只是有些震惊,您实在太年轻了。」 他起身敬了个礼:「沈先生,我代表国家,诚挚邀请您加入研究院,这个机器人国家也想出资购买,您开个价吧。」 「这个机器人不行。」沈明恆道:「我可以再给你们做一个,但是把这个卖了,就没人给我做饭了。」 「做饭?」 何舜希语气有些艰难,他干涩道:「您是说,你做这个机器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它给您……做饭?」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何舜希松了一口气,他就说,这点小事怎么值得专门做一个机器人,请个家政不就好了。 沈明恆一本正经:「还有打扫房间。」 何舜希:「……」 何舜希沉默,许久后才「啊」了一声,讪讪道:「原来是这样。」 沈明恆点了点头,又说:「不过你们可能得等一段时间,我想先把治疗仪做好。」 捕捉到新名词,何舜希疑惑:「治疗仪是什么?」 「是我现在新做的东西。」他站起身,兴致勃勃:「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何舜希等人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一眼便看到那个巨大的、已经半被改造成实验室的书房,地上还零碎地摆着一些仪器。 书房没有那么大的桌子,沈明恆平时都是席地而坐,设备就摆在他手边,伸手就能拿到。 跟客厅相比,书房遗留下来的痕迹要多许多,处处都能看出沈明恆的习惯。只是依旧冷冰冰的,只与工作有关,看不出半点生活的烟火气。 最正中是一个蛋壳形状的椭圆形设备,看大小似乎能容纳得进一个成年人,也不知沈明恆做了多久。 可何舜希知道,沈明恆搬进这个别墅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 虽然不知道这个蛋壳是什么用处,但只看出自这人之手的上一个作品,就知道它绝不会是寻常发明。 何舜希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迈一步,生怕无意中破坏了沈明恆的某个布置。 第232页 他看着眼前光怪陆离、好似下个世纪才能出现的科幻场景,脑海中久久环绕着一个念头:沈明恆,是个为科研而生的天才。 而他心目中的天才沈明恆正嘴上不停地抱怨:「你都不知道这东西有多贵,我把我所有的钱都搭进去了还不够。」 何舜希咽了口唾沫,他好像知道沈明恆为什么一直这么缺钱了。 要知道就算是国内目前最顶尖的科研人员,所获得的成就背后也一定有着一个团队的努力,有整个国家作为后盾。 而沈明恆居然想凭藉一己之力拿出跨时代的发明?事实上,能做出这样一个机器人已经是足够惊人的成就了。 何舜希回想起查到的关于沈明恆的资料,一瞬间升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情绪。 所以沈明恆之前借遍了所有朋友的钱,该不会也是为了做科研吧?那点钱能顶什么用啊。 难怪沈明恆一直表现得好像很爱钱,为了钱加入了娱乐圈,且还真有几分天赋,刚踏进这个圈子就小火了一把。 ……慢着! 何舜希缓慢地转过头,「沈先生,您去演戏,也是为了赚钱做这个治疗仪吗?」 「对啊。」沈明恆嘆了口气,遗憾道:「就说这个东西很贵吧。」 何舜希勐地走进一步,握住他的手,目光诚恳:「沈先生,请务必让国家为你花钱!」 去什么娱乐圈,简直浪费! 何舜希痛心疾首,沈明恆的时间被别的行业耽误一秒,那都是天大的损失! 沈明恆「啊」了一声,犹豫道:「可是我都答应了。」 「没关系,国家有钱,国家替你出违约金。」何舜希眼神恳切,毫无迟疑。 沈明恆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国家的钱是国家的,我自己也要花钱啊。」 何舜希一怔,「您还会有工资。」 沈明恆一本正经:「不够我花。」 这可就奇怪了,毕竟那些科研人员虽然工资不算高,但他们衣食住行国家都会安排好,几乎没有花钱的机会。 何舜希疑惑地问:「您需要钱是做什么呢?」 沈明恆正欲回答,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顾南笙。 顾南笙不常给他打电话,多是他打过去,不同寻常的事总是让人心生不安。 「我接个电话。」沈明恆歉意地说了一声,按下接通键:「顾总?」 对面人闻声沉默了片刻,他似乎刚刚跑动过,唿吸带着运动后的粗重。 顾南笙声音微微沙哑:「沈明恆,我在你门口,你有没有事?」 沈明恆在有客上门后挂断了电话,此后也再没回过消息。 顾南笙相信沈明恆的本事,他知道这人大概率是平安的,只是难免还是有些担忧。 沈明恆「啊」了一声,他很少看手机,现在一翻才发现顾南笙给他发了十几条消息。 大概是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没敢拨通电话,唯恐这动静会带来影响。 直到亲自来了门口,确定确实没有被闯入的痕迹,才稍微有些安心。 沈明恆歉疚道:「我让你担心了吗?」 顾南笙本来还有些烦闷,随着他这一句问话瞬间烟消云散,他笑了笑,「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是他思虑太重且多疑,与沈明恆何干? 机器人给他开门,电子眼弯出笑眼的弧度:「客人请进。」 饶是已经在视频上见过,顾南笙还是难掩惊诧地看了好几秒。 他转过头,看见身着军装站得笔直的几人,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顾总你好,我姓何。」何舜希伸出手,态度和煦。 作为每年纳税大户,频繁出现在商业报导上的人,何舜希当然是认识的。 最重要的是,只看这人对沈明恆的态度,便值得他爱屋及乌、另眼相待。 顾南笙也伸出手与他相握:「何先生,你好。你们是为了明恆来的吧?」 「是的,我们想邀请他进入国家研究院。」 「幸好你们来了,我看到视频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还专门请了保镖——外面那些就是。」 「多亏了你细心,听说之前你还替沈先生请了家政?感谢顾总对沈先生的帮助。」 「不敢,举手之劳而已,而且我和明恆是朋友,这都是我应该的。」 他们两人一个擅长外交,一个是叱咤商界的生意人,于寒暄一道上水平相差无几,彼此都聊得十分开怀。 沈明恆:「?」 可我才是主角吧?没有人在乎我吗? 何舜希感嘆:「听闻顾总的盛华集团在影视文媒方面也多有涉猎,沈先生要去娱乐圈,有你看着我们也放心一点。」 这句话当然是谦虚,没有什么比国家当后盾更有底气了,但是商界巨鳄的能量也不容小觑,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险嘛。 顾南笙震惊:「沈明恆?娱乐圈?」 这两个词怎么想怎么都不搭好吧! 何舜希也很震惊:「你不知道吗?」 他轻咳一声,支吾道:「沈先生的意思是,娱乐圈……那个,赚得多。」 这个理由说出口何舜希都觉得羞愧,自国家研究院成立以来,发出的邀约或许被人拒绝过,但这些理由里绝不包括「钱」这个字。 顾南笙不解,他看向沈明恆:「你究竟需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 第233页 沈明恆可不缺钱,光是这人在他这里赚的钱,就够寻常人家吃喝不愁醉生梦死一辈子。 「钱这种东西怎么样都不嫌多的,而且,这对我来说又不难。只用两天时间录个节目就能有几百万,就当是研究之余的生活调剂。」 沈明恆感嘆:「主要还是他们给的太多了。」 第129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0) 沈明恆话都说到这份上, 何舜希与顾南笙当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总不能真强压着人家一年365天干活吧? 生产队的驴偶尔都还能歇几天呢。 于是沈明恆参加综艺录制的行程就暂时定了下来,国家紧急地开会做了一系列准备。 顾南笙也看起了娱乐头条, 并且还找人接洽了《无限逃亡》节目组, 试图成为高贵的金主爸爸,拥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但那是下周的事情了,第二天沈明恆先是搬进了研究院,连同其中那一书房的半成品。 唯恐不小心弄坏沈明恆做了一半的治疗仪,何舜希专门向研究院求助派了一批专业的人过来,小心翼翼收拾了一个早上。 就连能跑能跳能出门买菜的机器人都被谨慎地用箱子装好, 缓慢地抬到了车上。 倘若机器人能思考,它一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报废了。 国家研究院的门槛极高, 这就导致了其成员非常少。 虽然看起来每一个团队似乎都有个几十人, 但大多数都是师长同僚推荐进来学习、打杂的,深究起来也就是个临时工。 所以每多一个成员, 外界或许不声不响, 但学术界一定会引起一番波澜。 尤其其他人加入研究院都会经过一段漫长的考察,沈明恆简直像突然出现,在这件事之前, 几乎没人听过他的名字。 集体欢迎新同事是研究院的一项传统了, 虽然沈明恆来得突然, 但其他人还是把手头的工作能放就放,聚到门口围观。 「沈明恆同志?欢迎欢迎,我姓周,周培。」 「我们研究院可是第一次有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加入, 可真难得,沈小同志, 你都能叫我一声宋爷爷了。」 「这位是叶素兰,武器方面的专家,『红日』系列,她是主发明人。」 沈明恆乖巧地挨个打招唿。 机器人刚从车上被抬下来就飞快地蹿到了沈明恆身后,告状道:「主人,他们非礼我!」 它全身上下都快被人摸光了! 碍于核心指令它不能启动攻击系统,沈明恆在这儿它也不能逃走,于是就只能亦步亦趋躲在沈明恆身后。 周围忽然一阵咳嗽声。 几位老教授板着一张正直严肃的脸,自然地把顿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 教授们已经没了太多争强好胜的心思,有着更为豁达而释然的心境,这让他们并不介意向一个要小他们许多岁数的年轻人请教。 「沈同志,这个是怎么做到的?方便透露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沈明恆抬手在机器人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也不知他是怎么操作的,三两下就卸下了半块板来。 看上去就是机器人少了半个脑袋,大堆微小精细的线路、零件裸露出来。 这宛如杀人分尸的现场带了几分诡异,护送沈明恆而来站在一旁的何舜希背后一凉。 然而教授们丝毫不觉,他们当即簇拥过来,看得兴致勃勃。 沈明恆边拆边讲,各种专业名词、复杂公式听得何舜希头都大了,他老老实实地发呆,争取让自己的耳朵成为摆设。 教授们如获至宝,刚听两句就拿出随身带的纸笔,而后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沈明恆停下讲话,「其实还是得自己拆一遍,把这些零件都拆出来拆完就知道怎么组装了。」 沈明恆退开一步,把机器人前面的位置让了出来。 周培教授搓了搓手,眼巴巴地看着机器人,嘴上言不由衷地推拒:「这不太好吧?要是拆坏了怎么办?」 「我在这里,坏了我再装上就是了。」沈明恆自信道。 何舜希操碎了心:「教授们,不然我们进屋再拆?这外面太阳挺大的。」 教授们的年纪都不小了,禁不起风吹日晒的。 然而没人理会。 教授们甚至你推我攘,试图把自己挤到最前面。 沈明恆道:「外面灰尘比较多,还是把机器人抬到里面再拆吧?」 他这话声音并不大,可教授们居然都一致停了手,「有道理有道理,小何同志,来搭把手。」 主动且积极的态度衬得刚才的何舜希像个笑话。 何舜希:「……」 何舜希带着人把已经被「分尸」的机器人抬进了实验室,实在想不通好好一个欢迎会怎么变得这样惊悚。 教授们围聚在机器人旁边,虽然已经得到了沈明恆的首肯,但真正要动手的时候还是迟疑了。 「明恆同志,这个造价很贵吧?」而且还不是用国家资源制造的,严格来说,这个机器人完完全全只属于沈明恆。 再者而言,这不是贵不贵重的问题,同为科研人员,他们知道每一个作品都是其发明者的心血,无异于自己的孩子。 沈明恆见他们这么侷促,干脆自己上前带头拆,「其实还好,最贵的主要是这个攻击系统和分析系统,如果只保留一般家政能力,外壳再用普通点的材料替代,其实很便宜。」 第234页 「攻击系统?是说这些武器吗?」 「不全是。」沈明恆解释:「它的群体杀伤力不算大,但它会飞会跑,无处不可去,只要锁定了敌人……」 沈明恆谨慎地思考了一下,肯定道:「除非找不到,找到就死定了。」 听起来像是无所不能的刺客,这要是放到战场上,岂不是对方的主帅、军师、首脑、总统之类的人物都得按一日三餐轮换? 多少有些胜之不武了,教授们为这份想法心有惭惭。 沈明恆继续说:「事实上,我设计这个机器人的时候,是从电影和动画片来的灵感。」 何舜希好奇地问:「钢铁侠?」 「葫芦小金刚。」 何舜希:「……」 * 沈明恆就这么非常顺畅地加入到研究院,自然得仿佛一直是里面的成员,几乎没有磨合的过程。 被潦草命名为「助理」的机器人像个挖掘不尽的宝藏,叶素兰教授沉迷于它的攻击系统,周培教授孜孜不倦研究它新型材质的外壳。 就连被沈明恆形容为最简单最便宜最不值一提的家政功能,似乎都有着无尽的妙用。 沈明恆来研究院三天没做别的,都在旁边讲解了。外加修復一下被拆下来装不回去的小零件,以此让其他人不必有后顾之忧地放心拆。 直到第四天一早,何舜希带着人来找他,「沈先生,这位是您的助理,向铭。接下来您录制节目的这段时间,他会一直跟着您。」 向铭朝他身形笔直地敬了个军礼,一看就是警卫员出身,临时做了关于娱乐圈艺人助理的培训。 要不是沈明恆反对,向铭连经纪人证都能考得下来。 其实倒不是有多捨不得陈秋实,不过解约需要支付违约金,就算国家能够解决,沈明恆也觉得没有必要。反正,陈秋实也不是什么糟糕的经纪人。 综艺录制的地方不在这个城市,沈明恆需要提前出发。 教授们好奇地问:「明恆,你要去录节目?什么节目还要你亲自到现场?」 他们也或多或少接受过採访,基本都是节目组提前问好时间后亲自上门配合,怎么这个还要让沈明恆过去? 难道是看沈明恆年纪小好欺负?真是岂有此理。 教授们义愤填膺,何舜希哭笑不得地解释:「不是的,和先生们之前的节目不一样。」 沈明恆已经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一个综艺,《无限逃亡》,你们之前听过吗?」 他拿出手机,打开综艺介绍给教授们看。 教授们揉了揉眼睛,在「智力、解谜、竞技」几个标籤上顿了片刻。 教授们:「……」 他们窃窃私语:「明恆还有这种爱好?」 不是很懂,欺负普通人会比欺负天才更快乐吗? 教授们心里有疑惑就直接问了:「明恆同志,你怎么会想到参加这种节目?」 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好,反正就是不太搭。 「因为反正也不费什么事,还给的多,为什么不去?」沈明恆神色认真。 做别的生意他或许没有时间,偶尔抽出两天的工夫还是有的。 「啊?」教授们不理解,「你缺钱吗?你要是缺的话,我还有不少……」 好像所有人都很难相信沈明恆是个爱财之人,毕竟对于他们这些有国家做后盾的人来说,很少有用得上钱财的机会。 沈明恆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先生们是知道我在做一个治疗仪的。」 教授们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件事,相互对视了一眼。 叶素兰点头:「可以治疗现今发现的大部分疾病,包括癌症等绝症在内。有听你提起过,感觉有些类似于目前提出的远距离人体传送设想,採用重塑身体的方式来去除病灶?」 但是这个设想也只存在科幻小说里,对他们来说有些太遥远了,是以说起时还算平淡。 毕竟,哪怕以沈明恆的天才程度,大概也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沈明恆微微嘆气,声音蓦然低沉:「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的妈妈生病了,是细胞癌,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是治不好的。」 所有人顿时一怔,忽然明白了沈明恆为什么要研究治疗仪。 他们尝试着安慰他:「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明恆,你不要太逼迫自己。」 时代註定是缓慢进步的,假如把数十年以后才能到达的远方当做是当下必须要达成的使命,那一定只会疲累万分。 人这一生只能承担得起自己生命的重量。 否则,万一事不可为,朋友的亲人最终没抵抗得住死神,沈明恆岂非要怨责自己余生? 第130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1) 沈明恆眼神困惑:「我没有逼迫自己啊, 你们是不相信我能把治疗仪做出来吗?」 不太会说谎的教授们:「……」 啊这。 其实也不是不相信,就是觉得,起码在病人余下的短暂生命里是做不到的。 教授们委婉道:「不必急于一时。」 沈明恆像是听不懂言外之意, 再次摇头:「要急的, 我怕没多少时间了。」 周培还要再说话,叶素兰嗔怪地推了他一把打断。 叶素兰转移话题:「明恆,你还没说,为什么想要去录制综艺呢?」 第235页 「我在说呀。」沈明恆笑了笑:「我是个孤儿嘛。」 这个话题跳转得也很快,教授们完全跟不上沈明恆的脑迴路。 他们小心翼翼地试探:「所以?」 似乎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他们连眼神都带着谨慎与担忧。 沈明恆道:「因为这个原因, 从小到大,我看过很多生病的人。我小时候的孤儿院里, 很多孩子是身有残疾, 或是患有先天性难以治癒的疾病才被抛弃的。」 沈明恆苦笑:「当然可以说他们不爱孩子,但也有可能是, 他们的处境无力支撑他们去爱这样的孩子。」 「还有一些孩子身体健康, 可父母出意外了。」沈明恆微微嘆气:「一场伤病可以拖垮一个家庭,假如他们的家人没有出事,他们本可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孩子。」 在场的人听得面色复杂, 他们看着沈明恆认真的脸, 忽然就很想问一声:那你呢? 你会思念父母吗, 沈明恆? 你身体健康无残缺,智力可以称得上天才的水准,你本来也该是一个家庭的骄傲,一生顺风顺水, 活得灿烂明媚。 你会为如今的境遇感伤吗? 周培笨拙地安慰:「你要是想找……我们可以帮你……」 他不敢说出口。 他怕结果不尽人意,他怕沈明恆的生身父母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烂人。 这人已经走出了一条宽阔大道, 何必再来淤泥污损了他的衣角? 叶素兰教授要更为敏锐些,她忽然听懂了沈明恆的未尽之言,「明恆,你想为他们治病?」 沈明恆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他说:「治疗仪造价有点贵,只能给几个医院配备,而且使用一次也不便宜,他们付不起的。」 「你……」在场的人忽然就说不出话。 教授们已属心思赤诚之人,他们年轻时吃过苦,但那是时代的苦厄平等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后来日子好过了一点,他们就被国家保护得很好。 因为有着足够的底气,他们看待事物的目光格外柔软,这让他们可以很宽容地去面对某些冒犯。 可沈明恆是不一样的。 他最近才被国家找到,在此之前孤身一人磕磕绊绊地长大。以一个孩子的弱势地位,去面对成年人的种种思量与恶意。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他依然真诚而善良。 何舜希喃喃道:「但是,你能救多少人呢?。」 这世界那么大,你我微茫之身,能改变多少呢? 沈明恆不假思索:「就去录制这两天,能多救两个人。」 像是已经在心里计算了千百回。 很难想像他是怎么在不算美好的童还能长出这样善良柔软的心脏,周培愣愣道:「这不是你的责任的,明恆,这是国家的责任。」 「国家的责任就是我们的责任啊,而且,国家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呢。」沈明恆一本正经:「其实主要还是不费什么事,反正我需要的仪器制作出来也需要等待,这种碎片时间不用白不用。」 何舜希想起来,他好像确实查到过,沈明恆向慈善机构捐赠过一大笔钱。 算算时间,那时正是他欠钱最多的时候,在学校里声名狼藉,人人都指责他是老赖。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孤注一掷撞进了娱乐圈,很快就把钱还上了。 何舜希忽而就感到一阵惊悸,那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崇高者的高山仰止。 他喉咙有些干涩:「可是这样,你就太累了。」 人总是需要休息的,他不能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自己。 「还好吧?不会很累。」沈明恆满不在乎,「跟我拿到的钱相比,这点事情不算什么。」 周培无端热血上涌,他撸起袖子:「我们也去!」 演戏可能不行,但一个智力比拼的综艺他们还是有把握的。沈明恆这样的年轻人都义无反顾,他们又怎么能落后? 「啊?」沈明恆哭笑不得:「不用了吧?教授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劝道:「我要做的项目东西都在我脑子里,设备到齐我就可以动手,教授们的研究都已经开始,要是中断了,耽误的时间不是钱可以弥补的。」 娱乐圈这种地方,路人缘再好也难免被诋毁,言语是连国家都很难禁止的伤害,他是无所谓,但是没必要让教授们经歷网络暴力的苦楚。 赚钱总是有代价的。 何舜希也劝:「路上远,奔波动盪,教授们还请保重身体。」 「我就开个玩笑。」周培讪讪住口。 他也意识到这个请求多少有些不合理。 在科研一道上,沈明恆远远走在前方,以至于需要时不时停下来等待他们一段路,但他们不一样。 他们须得心无旁骛,一往无前。 「明恆,你去吧,一定要玩的开心。」 如果没办法帮你分担,希望至少这份责任带给你带给你的不要全是痛苦,请一定要开心一点点。 「《无限逃亡》对吧?我到时候也要看看。」 「我们明恆的表现肯定是最好的。」 * 沈明恆提前一天到了录制的城市,他没住节目组安排的酒店,向铭把他所有行程都全部安排好了。 毕竟虽然「沈明恆」这个名字在科研界目前还算不为人知,但机器人的视频到底还是短暂地流传过,他们能发觉不对劲,一定还有人能看出来。 第236页 陈秋实莫名其妙,在他看来,能参加这个综艺的就算不是什么一线艺人,至少当下也都小有名气。同住一个酒店这么好的增进关系的机会,天知道沈明恆为什么要放弃。 不过细想起来沈明恆似乎本就无意在娱乐圈发展,也就任由他去了。 就是这个助理有点奇怪。 「你真的不需要我给你找个专业助理?」考虑到沈明恆刚进娱乐圈就一炮而红,经验还是太少,陈秋实这次专门来陪同他录综艺。 向铭瞥了他一眼,心平气和地问:「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明明话说得平静,陈秋实却莫名慌乱了一瞬。 「也、也不是……算了,既然是明恆选的,接下来明恆就麻烦你了。」陈秋实道。 说来也奇怪,他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看不透一个人。 向铭点了点头,不卑不亢道:「分内之职。」 一板一眼的,不像个助理,像个军人。 陈秋实没多想,他看向沈明恆:「来之前做过功课了吗?成员到齐时会有直播,你明天注意一下,这次参与录制的除你之外九个人,我把介绍发给你。」 大概是考虑到沈明恆确实对娱乐圈了解不多,陈秋实准备的这份资料还算详细。 「岳立宇、王骁、毕圆圆、陈浩文,他们估计是一队,都是《千秋》剧组的,你应该都认识。另一队的方行舟和赵霖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和你是大学校友。」 沈明恆有些诧异,一方面是由于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另一方面是—— 「你知道我是哪个大学的?」陈秋实当初可是连他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 陈秋实推了推眼镜:「从现在开始,我才真正算是你的经纪人,既然要对你负责,关于你的资料,我自然会重新研究过。」 「剩下的童雪飞、林语与方行舟、赵霖一样都是素人,不要小看他们,他们都是高材生,上过《记忆之王》和《大赢家》,都是冠军。」 陈秋实又给他发了一份文件,「具体这期的拍摄形式要明天才能公布,我根据前几期做了几份推测,你看一下。」 「网络上的声音不要太关注,我会处理,但入了这行,你也得学着放过自己。」他耸了耸肩,「我可不想带自己的艺人去见心理医生。」 沈明恆只是初出茅庐,借着一部爆剧火了一把,很可能只是昙花一现,他居然就做了这么多准备。 沈明恆感嘆:「你很专业。」 「多谢夸奖。」陈秋实并没流露出多少喜色,他平静地说:「我专不专业没有用,我能帮你的就这一点,能走多远,还得看你自己的决心与努力。」 他没有决心,也不想努力。 沈明恆眨了眨眼,转移话题:「明天我会准时到的。」 多少有点送客的意思。 陈秋实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无奈地嘆了口气:「好吧,你早点休息,有需要给我发消息。」 他起身出了房间。 向铭没陈秋实这么多关于节目的顾虑,反正沈先生玩得开心就好,不过…… 他悄悄看了沈明恆一眼,见对方没注意,拿出手机搜索起了「沈明恆」。 ——陈秋实说的「网络上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人诋毁沈先生?难道是恶毒的境外势力? 第131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2) 网络上风风雨雨很正常, 年轻的警卫员不知道,在娱乐圈这个地方,就算是佛祖再世估计也难逃一骂。 所以和「沈明恆」这个名字相关联的理所当然也有些不太友好的话语。 【还有人不知道沈明恆是资源咖吗?他是被投资商强塞进《千秋》剧组的, 还灵感的缪斯呢, 赵导都快烦死他了。】 【只有我觉得这个人很装吗?看到他我都想yue】 【我表弟和他是同学,说他就是个老赖,连朋友的钱都骗,据说欠了几十万了都。】 【几十万?他难道还赌博吗?这种人怎么还没被封杀啊!】 【服啦,沈明恆什么时候死。】 【他长得就像个狐狸精,我说真的, 村里的老人说他这种面相不像是人,他说不定真的会邪术, 千万要离他远一点。】 最后一条这么离谱的言论居然还有几百条回復。 向铭看得心头火起, 他没忍住回復了一条,然而很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评论之中。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无形刀剑的威力, 向铭忽然间有些无力。 假如遇到危险, 他可以挡在沈明恆身前,他将用生命去保护沈明恆的安全。 可这种情况,他要怎么挡呢? 向铭回想起离开研究院之前, 教授们挽留沈明恆时这人屡次表示不过举手之劳, 他那时也不懂, 只当做一次需要出差的工作。 可是…… 可是沈明恆半点没有透露背后的代价,他放弃了本该花团锦簇没有半点阴霾的坦途,清醒地步入荆棘。 他本可以不用受苦的。 「沈先生,我们回去吧?」向铭心中酸涩。 沈明恆疑惑抬眼, 他的目光扫过向铭的手机,眼神多了几分瞭然。 他伸手将屏幕按灭, 神情满不在乎,他温和地劝道:「你别去看就好了,我又不在意。」 沈明恆手里也正拿着手机,他正想联繫莫名其妙参与录制的方行舟,结果对方恰巧也在这时来电。 第237页 沈明恆给了向铭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将手机放至耳边:「方行舟。」 方行舟语气中带了几分喜意:「明恆,我妈妈醒了,医生说她的情况暂时稳定,短时间不会恶化。多亏了你,谢谢你。」 沈明恆「啊」了一声,「谢我?」 「嗯!」哪怕知道沈明恆看不见,方行舟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手术很成功,多亏了你给的钱。对了,你是不是要来录《无限逃亡》?我也在!」 沈明恆先是把身上的一万多块钱都给了他,接着又还了十万,最后还借给了他三十万。 四十多万的钱,他得以给妈妈用更好的药,用更稳妥的治疗方案。 沈明恆语气怪异,「你该不会是想还钱才来录综艺的吧?」 「一半是想还钱,一半是因为你在。」方行舟笑着说:「其实前两季我都是这个综艺的游戏顾问,节目组这一季早就想邀请我加入了,我之前都下不了决心,这期看到你的名字,知道你会参加,我才同意来的。」 他听闻娱乐圈最是乱象频生,沈明恆于这圈中也算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在,多少还能做个照应。 「也好,你要是有不懂的,直接问我就行,我经纪人给我发了一些文件,我转发给你。」沈明恆嘆了口气:「你这么厉害,钱肯定会有的,参加一两个综艺我没意见,但是如果想长期选这条路,我希望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沈明恆以为方行舟意思是因为知道他在所以多了几分底气,全然不知对是打着着照料他的想法。 * 第二天沈明恆是被门外的争执声吵醒的。 陈秋实一脸恨铁不成钢:「我昨天不是都说了今天会有直播?他怎么还没起床?你还拦着我,不让我敲门?」 向铭挡住不让他靠近,「时间还早。」 身为专业的助理和警卫员,他早就定好闹钟了,不会让沈明恆迟到的。 倒是陈秋实,一大早天还没亮就靠近沈明恆住的房间,他是来势汹汹,半点没察觉到暗处已经有人对他举起了枪口。 幸好向铭发现得早。 陈秋实骂骂咧咧:「哪里早了?他不用化妆吗?不用准备吗?不用提前到场吗?时间已经很紧张了,你让开。」 向铭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小声一点。」 沈明恆拉开门,疑惑道:「你们两个都不用睡觉的吗?」 陈秋实昨晚几点休息的他不知道,但是向铭,他睡下的时候这人还醒着吧? 「跟我去换衣服。」陈秋实臭着一张脸试图去拉沈明恆,被向铭轻轻撞了一下,没有拉到。 再伸手就有些奇怪了,陈秋实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巧合。 沈明恆去换了衣服出来,向铭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早餐,等他慢悠悠地吃完,留给他化妆的时间已经没多少了。 陈秋实板着脸站在一旁,忍无可忍道:「我是你的经纪人,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尊重!」 沈明恆眨了眨眼:「我哪里不尊重你了吗?」 「起码这些工作上的事,你应该听我安排,我不会害你。」陈秋实从未带过这么不听话,这么刺头的艺人,他手底下哪怕是一线艺人,对他不说是恭恭敬敬,至少也礼貌有加。 向铭皱了皱眉,「陈先生……」 「向铭。」沈明恆打断,他很有职业道德,干一行道守一行的规矩,当下认认真真地朝陈秋实点了点头:「我会的,诚实。」 「……是陈秋实。」陈秋实神色无奈,大抵是沈明恒生的太好,摆出乖巧神情来,不自觉就让人软了语调。 陈秋实放缓语气:「以后上这样的节目,你要提前四个小时……算了,三个小时吧,你提前三个小时起床准备,明白吗?」 「好哦。」沈明恆点头。 因着《无限逃亡》有需要跑动的环节,沈明恆今天的装扮偏休闲运动。 他在剧里的形象偏向清冷类型,永远是白色广袖的长袍,今天却一反常态一件橙色卫衣,明亮的颜色看起来就让人心生欢喜。 陈秋实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介意他只来得及化了点底妆。 到了录制地点,沈明恆下了车,接下来的事情,就暂时与陈秋实、向铭无关了。 陈秋实坐在副驾驶上,拿出手机打开直播,监测网络上的最新舆论动向。 他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一下坐姿格外笔直的向铭,终究没忍住好奇,他问道:「向铭,你是不是当过兵?」 「算是。」向铭言简意赅。 准确地说不是「当过」,是「正在当」。 他也拿着手机打字,给上级汇报情况,而后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了按耳朵——那里有一个小型的通讯设备,沈明恆身上也有一个。 陈秋实觉得这回答有些奇怪,然而见直播里沈明恆的身影已经出现,他也就暂时按耐下来,没再继续问。 沈明恆不出意外来的最晚,其他人已经到了,正相谈甚欢,连带着弹幕里各方的粉丝也聊得火热。 「本次《无限逃亡》分为两组进行对抗,看起来大家已经自动分好了?」导演的语气里充满了拱火的意味:「本期共9个嘉宾,你们两组各凭本事,看哪一队能争取到最后这个嘉宾的加入。」 镜头里,刚到场的沈明恆眨了眨眼。 他这身打扮实在太青春洋溢,弹幕里掀起了一场颜狗的狂欢。 第238页 【宝宝,你是一颗可爱的小橙子!】 【白衣师父好香,青春男大也好香,我大吃特吃。】 【这还用选吗?当然是加入岳立宇他们啊,《千秋》剧组要一起走花路!】 沈明恆一下就成为了所有人的目光中心,陈秋实皱了皱眉。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一个刚出道的新人会有的待遇,果不其然,弹幕中很快飘过几条【滚啊,资源咖】、【让前辈和高智商天才去争取他,沈明恆好大的面子】、【别来沾边】之类的负面声音。 不过人本就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沈明恆能从这件事获得的好处陈秋实是知道的,他可不会矫情地拒绝。 他只是有点奇怪,明明沈明恆只是个孤儿,哪来的资源? 他转头看向铭:「你真的是沈明恆的朋友,来给他帮忙的?」 真的不是某位金主安插在沈明恆身边的保镖吗? 呸呸呸,沈明恆才没有金主。 顾南笙深藏功与名。 可别说,导演现在也正纳闷,要不是年纪对不上,他都怀疑沈明恆是顾南笙儿子了。 岳立宇已经雀跃起来,「师父师父,来我们这边!」 沈明恆的戏份已经全部结束,现在也不是演戏,但他还叫「师父」。 在他身边,王骁也投来一眼,他没有说话,就隔着距离遥遥相望,一瞬间似有千言万语。 王骁与沈明恆对手戏多,入戏最深,这一眼像是还在戏里。 《千秋》已经播完了李默白的结局—— 陆河被正道追杀,战至末途。他不肯束手就擒,借着陈毅对他的信任与不设防,将陈毅绑上山崖,正道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陆河已经身受重伤,他嘴上说得无情,最后还是心软了,也或者是没有求生的欲望。 他松开了陈毅,决绝地跳入山崖,「陈毅,这世上少了一个大魔头,你师父会满意吗?」 可偏偏是他一心求死的时候,李默白却出现了,跟着他一起跳下山崖,救了他的命。 在这之后,李默白就失踪了。 后面就是两个主角冰释前嫌,开始结伴探寻这位江湖第一人过往的剧情。 他们仍不知道李默白去了哪里,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陆河每每回想起李默白,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第132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3) 【我爆哭, 天杀的赵如许!】 【宝宝你在犹豫什么?当然是加入《千秋》啦。】 【李盟主,你还要再放弃陆河一次吗呜呜呜】 沈明恆看不到弹幕,他看了看格外热情格外花枝招展的《千秋》剧组, 又看了看虽然含蓄但也难掩期待的方行舟。 毕竟答应过要照顾对方, 方行舟现在更需要他。 沈明恆上前几步,「欢迎我吗?」 「当、当然!」方行舟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瞬间就绽放出笑容来。 赵霖是陪方行舟来的,他对沈明恆还抱有几分偏见,但也分得清场合,当下胡乱点了点头。 童雪飞与林语也笑了笑, 主动伸出手:「听说过你的名字,欢迎加入。」 所以说学霸的圈子真的很小, 同属于国内外顶尖学府, 即使不在同一所大学,两人也能从朋友那里多少听见过这个名字。 只是不知道听到的是哪方面的名声。 「师父!」岳立宇故作痛苦, 「你要弃我们而去吗?」 沈明恆在剧组待的时间不长, 但都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当初相处还挺愉快的。 他仿佛自带一种气场,像是天然就容易影响人, 有他在场总是格外容易入戏, 是以导演和演员都很喜欢他。 而且严格来说, 就是在「李默白」这个角色出场之后,《千秋》才真正成了一款爆剧,他们所有人的名气都因此上了一个台阶。 所以遗憾的不只是岳立宇。 毕圆圆双手合十:「明恆,要不再考虑考虑?加入我们吧。」 童雪飞与林语智商高, 情商也不低,不管之前他们对沈明恆的观感是什么样, 既然沈明恆现在选择了他们,自然投桃报李。 童雪飞配合地做起了综艺效果:「导演,导演快出来,明恆已经选好了,快宣布接下来的规则。」 导演慢悠悠地出来:「今天的主题是捉迷藏。」 工作人员给两个小组分别发了一张任务卡和游戏地图。 「小明最喜欢玩捉迷藏了,千万不要被他找到哦。」 「在这个园区内埋藏着线索卡与宝藏卡,玩家需要尽量收集,同时躲避npc的追捕。一旦被小明找到,将会被关进小黑屋,失去游戏资格,直至被同伴復活或游戏结束。」 「注意,线索卡与宝藏卡关系着今天晚上的住宿条件,请谨慎对待。」 林语看完就开始习惯性地分析:「地图范围很大,我们人数多,其实是占优势的。」 「前提是不要太快出局。」赵霖补充,「就是不知道会有几个小明。」 岳立宇不死心地朝沈明恆喊:「师父,要是找到大房子,我们会给你留一间的。」 直播只是节目开始前的预热,介绍完嘉宾之后直播也就要结束了。 然而画面暗下,网络上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我怎么觉得沈明恆好神秘一人,他好像和那几个高材生也好熟的样子。】 第239页 【当代狗仔怎么回事,这都没扒出来?】 【我的《千秋》啊!对沈明恆粉转黑了,白眼狼!】 【我早就说沈明恆是老赖了,还被他的粉丝追着骂,拜託,我邻居弟弟和沈明恆一个大学,没点证据我会瞎说?】 【什么,有瓜?放个耳朵。】 陈秋实熟练地安排起来,一边看着网络上的动向,一边向团队发号施令:「不着急,明恆的身世和学歷可以慢慢放出来,现在再加一把火,就用他不选择千秋小组选择了其他人这一点,先把局势炒热,后期可以反转……你怎么了?」 他发现向铭忽然间情绪不对劲,似乎在瞪他? 向铭问:「为什么不直接澄清?」 陈秋实挂断电话,推了推眼镜:「我现在有点相信你是明恆的朋友了,担心他?在娱乐圈里,黑红也是红,这才哪到哪啊。」 向铭抿了抿唇,「他没想一直待娱乐圈,你不要把他当成艺人。」 「什么?」陈秋实莫名其妙,他好笑道:「我是他的经纪人,不把他当成艺人,要当成什么?放心好了,在明恆录制完出来之前,我保证这些已经处理好了,不会让他看见。」 向铭仍是固执,「不行,直接澄清。」 陈秋实也有些不耐烦了,他把耳机戴上:「你恐怕没有权利做决定,向助理。」 * 关掉直播镜头后,其实大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熟稔。 童雪飞再次寒暄了两句后就提议分开,「这个地图太大了,我们扎堆效率太慢,找不到太多东西,而且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不利于躲藏。」 林语表示贊同,她看了一眼第一次录节目的方行舟、赵霖两人,又看了看明显与他们关系匪浅的沈明恆,善解人意道:「不然分成两组吧?我和童雪飞往左边,你们三个往右,结伴也能有个照应。」 岳立宇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有学有样:「我们也分散,他们聪明,听他们的。」 「是不是有点太长他人志气了,队长?」他们笑着跑开了。 千秋小队的氛围确实很好,相比之下,沈明恆的队伍就有些公事公办的客气。 童雪飞和林语走出一段距离后也默契地分开,毕竟说分成两组只是给沈明恆三人一个台阶,他们都更习惯自己做任务。 「明恆。」方行舟放松了许多。虽然周围还是有很多摄像头,但是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无疑少了许多压迫感。 不过这种场合也不是什么谈话叙旧的地方,方行舟道:「我们也走吧。」 刚走出两步,沈明恆就停下脚步,「那棵树后面有东西。」 「真的假的?」赵霖狐疑地上前,居然真的拿了一个盒子出来,他感嘆一声:「你这眼力,真的绝了。」 盒子有密码,上面是一道数学题。 赵霖抱着盒子四下张望,找了一处还算平整的地方开始计算,沈明恆瞥了一眼,「答案是1701。」 刚看懂题目的赵霖顿了顿,他试探性地输入密码,盒子「啪」地一下弹开了,里面躺着一张卡片。 「神了啊,你这么厉害的吗?」赵霖便惊诧地说,边拿起卡片。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上面的字,沈明恆忽然拉了方行舟一把,「有人来了,躲起来。」 眨眼间原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赵霖:「……啊?」 幸好方行舟很快回过神来,转身拉起赵霖跟在沈明恆的身后。 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是个儿童乐园,路边许多卡通装饰,是以不缺掩体。 他们躲在一个滑梯后面,看着穿着黑衣戴着面具手上拿着白色球体的「小明同学」 从面前走过,眼神四下寻觅,赵霖连唿吸都屏住了。 这一幕显而易见,要是被小明沾了粉末的白球打中,估计就算淘汰。而这种投掷的远距离攻击手段,一旦被发现很难跑掉。 直到小明走远,匍匐在地上的赵霖和方行舟才算松了一口气,他们回过头,见沈明恆还是散漫地站在一旁,轻松自如。 赵霖难以理解:「你就不怕被发现吗?」 怎么敢连腰都不弯一下? 沈明恆瞥了他一眼:「这个角度是视觉盲区,除非你在原地跳舞,否则我不会被发发现。」 赵霖:「……」 行,你厉害,听你的。 他憋屈地举起被攥在手心还没来得及看的卡片,「获得晚餐:蔬菜拼盘一份。」 他刚念完,园区内也响起了通报: 「恭喜玩家沈明恆、赵霖、方行舟获得宝藏卡一张。」 趴在草地里的陈浩文惊得跳了起来:「这么快的吗?游戏不是刚开始吗?」 这一跳,天衣无缝的伪装顿时有了破绽,小明很快闻风而来,拿着白球打中了他。 陈浩文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他顶着背后硕大的白色印记,灰头土脸地站在原地。 通报同样冷酷无情地响了起来:「玩家陈浩文淘汰,请前往小黑屋。」 「第一位淘汰选手产生,触发復活机制。」 「位于园区中央的復活点已经开放,完成挑战即可復活队友,失败则淘汰出局。」 陈浩文拿出节目组分发的手机,向岳立宇求救:「队长!救我啊!」 岳立宇信誓旦旦:「好好好,你先去休息一下,我们一定救你。」 第240页 「一定要来哦?」 「队长不会骗你的,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队友。」 岳立宇挂断电话,鬼鬼祟祟地给王骁打了过去,「王骁,浩文淘汰了,我的意思是,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轻咳一声:「復活他太危险了,说不定就又搭进去一个人,我们本来就人少,损失不起了。」 王骁贊同:「队长说的有道理。」 在小黑屋看到这一幕的陈浩文恨不得把显示器砸了,他大喊大叫:「你们甚至不愿意去看看是什么样的挑战!」 与此同时,园区内接二连三地响起通报: 「恭喜玩家沈明恆、赵霖、方行舟获得宝藏卡一张。」 「恭喜玩家沈明恆、赵霖、方行舟获得线索卡一张。」 「恭喜玩家沈明恆……」 不说千秋小队听着有多么窝心,连原本慢悠悠寻找着的童雪飞、林语都被激起了斗志。 「明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么多宝藏的?」林语打了个电话请教,倘若研究过前几期的节目就会知道,哪怕是一起通报的名字,排在最前面的一定是节目组认为贡献最大的一人。 沈明恆并不隐瞒,但这种事情很大程度凭直觉,说起来有些玄而又玄:「或者,你们不要去想着找东西,去想附近哪里适合藏东西?」 其实只要藏过东西的地方他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但是真要讲起来就太复杂了。 第133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4) 赵霖在旁边迫不及待地补充:「你们要是找到题目比较复杂的盒子, 也可以给我们打电话,沈明恆好厉害的,他一眼就可以看出答案。」 童雪飞也在一旁插话:「我们也不差好吧?」 他说完又笑了笑, 「该求助的时候, 我们不会和你们客气的。」 他们当然有傲气,但在承认自己不足的时候,他们也可以足够谦卑。 而且,一个游戏而已,他们的目标是团体的胜利,个人的争强好胜在这种时刻不值一提。 显而易见, 他们这时候还没察觉到赵霖说的「厉害」这两个字含金量有多大。 后来童雪飞与林语也有好几次找到宝藏,有些题目他们看到的第一瞬间就知道做不出来, 不是不会做, 是计算量太大浪费时间。 本着试试看的念头联繫了沈明恆,结果人家还是听完就能说出答案, 快到仿佛连思考的过程都没有。 童雪飞:「……」 林语:「……」 所以你才是真正的小明同学吧?这些题目都是你出的? 大概是两个团队都有了经验, 在这之后园区内的通报此起彼伏。 岳立宇他们虽然找到的数量少,但他们着实幸运,每一个盒子都是好东西, 甚至连隐藏卡片都能找到。 「恭喜玩家岳立宇、毕圆圆获得强制小黑屋卡一张, 可指定对方一人取消游戏资格。」 岳立宇面目狰狞:「指定我师父!这个人简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毕圆圆高举双手贊同:「我们选沈明恆!」 「玩家岳立宇、毕圆圆利用道具卡取消玩家沈明恆的游戏资格。」 「请玩家沈明恆前往小黑屋。」 沈明恆摊了摊手, 朝方行舟与赵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无所谓地跟在npc身后去了小黑屋。 谁让他们运气不如对方好呢?天之亡我,非战之罪。 赵霖义愤填膺,他扯着方行舟:「走, 我们去做復活任务。」 远在园区另一角的童雪飞与林语也朝復活点奔去,「必须要復活沈明恆。」 * 沈明恆找许多同学、朋友借过钱, 这个是抹不掉的事实。 哪怕最后还钱了,也是在他们撕破了脸面威胁说要诉诸法律后才不情不愿还的钱,所以也谈不上信誉可言。 老实说,广大网友们或多或少也有过这样的经歷,欠钱不还是他们极有共鸣且深恶痛绝的事情。 陈秋实觉得这是小事情,他一边放出沈明恆当年考上望京大学后的报导,一边也有些纳闷:「向铭,你知道沈明恆当时借钱是什么原因吗?」 向铭对沈明恆的所有事情全都守口如瓶:「不知道。」 「哦,那等他录制完节目出来我问问,能澄清最好还是澄清,不然终归是个污点。」陈秋实嘀咕一句,他也没太在意,反正沈明恆最终还是把钱都还上了。 【谁都有困难的时候,人家朋友都愿意借,又没找你们借钱,用你们来替他们绝交?】 【讲个笑话,沈明恆找朋友借钱,朋友:可以。当代网友:不行!】 【我宝真是逆袭流小说的主角吧?这么垃圾的开局,结果硬是逆天改命,考上瞭望京大学。】 【对学习好的人没有抵抗能力,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沈明恆的死忠粉!】 【学习再好有什么用?人品不行,照样是社会的败类。】 【总好过你这个学习不行人品也不行的吧?】 总体而言舆论偏正面,陈秋实满意地合上了电脑。 有消极评论很正常,身为一个从事多年的经纪人,陈秋实手底下带的艺人,谁身上没点耍大牌、做作之类的传言,外加几场伦理大戏,那都不够火。 沈明恆毕竟还不算什么大牌明星,关于他虽然有争议,但如果不是专门去搜索一般也看不到这些骂架。 第241页 但陈秋实不知道,现在会主动去搜索的人可比他想像中要多得多。 而且还都是些响噹噹的大人物。 顾南笙沉着脸,望着屏幕上的内容久久不语。 坦白说,身为商界巨鳄,平时骂他的人也不少,他都知道,但也并不放在心上。 但这些字句落在沈明恆身上就是不一样的,究其根源甚至于沈明恆是什么样的人都无关,只因为那是他的朋友。 朋友就是会为了朋友不顾一切。 顾南笙上一次这么冲动,是在电话里听到沈明恆家里来人之后,推掉了和一个客户的见面跑去找他只为了确认对方的平安。 他打开许久不用的社交平台,在上面发了一句话。 陈秋实的手机接连震动个不行,他皱了皱眉,打开发现是团队告诉他沈明恆又上了热搜。 他顺着连结点进去,发现竟然与龙头企业盛华集团有关。 顾南笙作为天底下无数人的「爸爸」,哪怕不怎么在这个平台上发消息,照样有无数粉丝。 「介绍一下,九州2.0系统的研发者、盛华聘请不到的人才,同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沈明恆。」 他才刚发,底下就有了数百条评论,并且还在不断增加。 【啊?啊?啊!沈明恆是谁啊?我也想和首富做朋友呜呜呜】 【那些骂沈明恆的都出来道歉!你们就说他有什么必要当老赖!】 「研发者」或许有水分,「人才」或许是滤镜,但「最好的朋友」这个形容一定真心实意。 虽然说首富的钱不等于沈明恆的钱,但能得顾南笙这样维护,沈明恆至少不缺那十几二十万,更不至于为这点小钱欠那么多人。 否则也太看不起首富了吧?人家随手送个礼物,指缝里漏点,都不止这么点钱! 而且顾南笙这时候发这条讯息的用意昭然若揭,谁都能看出他是想给沈明恆撑腰。 他用自己的名誉,甚至很大一部分代表着盛华的名誉给沈明恆作保,单这个行为就足够胜过陈秋实一天所有的努力。 陈秋实咂舌:「向铭,你知道顾南笙和沈明恆的关系吗?」 这题向铭能答,他言简意赅:「知道。」 虽然有些震惊,但陈秋实也没太失了镇静。他也算功成名就,成功的企业家也见过不少,故而还能勉强保持着冷静。 他笑了笑:「也是好事,有顾南笙帮着,明恆这条路能顺遂很多……你怎么还是这个表情?」 「顺遂吗?」向铭看着手机,仍然面色沉郁。 陈秋实疑惑地凑过去,发现向铭完美地忽视了沈明恆暴涨的粉丝数,只死死盯着【原来背后的金主是顾南笙啊】、【也不知道是怎么把人捧开心的】、【贱死了】几条评论。 陈秋实哭笑不得:「你怎么只注意这些?在所难免的事情。」 正聊着,向铭耳朵里的微型通讯器忽然传来几分异样的动静。 他豁然起身,连手机都顾不得收好,只匆匆检查了一下腰间佩戴的武器就往外赶。 幸而他忽然回想起这是在录节目的时候出的事,带上一个经纪人交涉也许会方便些,于是到了门口又折身回去拉起陈秋实就跑。 他这段动作十分迅速,一直到被拽着往前跑的时候陈秋实才反应过来,「你做什么?放开我!」 时下日暮西垂,综艺早就结束了游戏环节,两个小队都循着找到的线索到达了晚上住宿的小村子。 工作人员也都住在附近,离录制的地方不过几百米。 向铭头也不回:「先生那里出事了,我们快点赶过去。」 * 游戏有胜负,但胜负决定不了任何事。 沈明恆小队获得的食材更多,他们吃不完,理所当然邀请千秋小队一起分享。 千秋小队自然投桃报李,故作殷勤道:「哥哥姐姐们坐着看看风景,做饭这点小事儿我们来就好。」 哪怕本来不会下厨,决定来参加这个节目时也学了两手。 乡村的傍晚是最有韵味的。 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归家,三三两两从村口往里走,路边见到谁都能叫出名字打个招唿。 孩童也放学了,背着书包也不嫌沉重,打闹着自田垄上跑过。 有的人家还用着习惯的灶台,屋顶上炊烟裊裊,天边一道残阳,晚霞无边。 沈明恆小队五个人,各自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树下。 赵霖感嘆:「其实住在村里也不错,以后我老了,就来这里养老。」 林语给沈明恆倒了一杯茶,见他接过,立马「图穷匕见」,「明恆,第七个盒子的问题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方行舟与童雪飞也立马竖起了耳朵,忍不住把椅子搬得更近了些。 沈明恆拿着杯子,「那是一道图形题,其实只要知道……两位请留步。」 「啊?」四人不明觉厉。 他们顺着沈明恆的目光看去,见到门前走过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妻。 能看出这对夫妻有些警惕,「你有什么事吗?」 「你们的孩子生病了吗?我会一点医学,需要我帮忙看看吗?」沈明恆不紧不慢地走近。 他身后是一堆摄影师,举着长枪短炮,中年夫妻大概是没见过这种场景,不由得退后一步:「不需要,我们刚从医院回来,给孩子开了药了。」 第242页 方行舟等人瞬间明白,沈明恆怀疑他们是人贩子,孩子是被拐卖来的。 这种事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沈明恆会这么怀疑一定有他的理由,其他人于是也起身。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两人跟在沈明恆身后,剩下两人奔进屋内通知导演。 第134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5) 节目组来这里录制的消息瞒得严实, 中年夫妻走惯了这条路,哪曾想这次路过会遇见这么多人,还带着摄像机。 如今走到这里再回头未免刻意, 而且绕路离开也有被发现的风险, 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再说了,这孩子被他们下了药昏睡不醒,他们也不一定会被发现。 沈明恆将手里的茶杯随手胡乱递给后面的人,他再度走近几步,关切道:「这孩子状况好像很不好,还是让我看看吧。」 那中年男子顿时厉呵一声:「别过来!」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 可游走在阳光照不到的灰线里,他们必须对任何反常都报以最高的警惕。 「怎么了?我们不是坏人。」沈明恆并没依言停下脚步。 事情演变到现在, 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了, 摄影师们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咽下溢至喉咙处的惊唿, 握紧了设备。 中年男人从女人怀里抢过孩子, 指尖寒光一闪,弹出一柄小刀来。 「把你们这些该死的机器关掉,不许靠近。」中年男人色厉内荏地大声喊。 阴沟里的亡命之徒, 岂敢示之于人?被拍到了长相和罪证, 男人几乎可以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此刻颇有些不管不顾的疯狂。 那小刀一看便是开过刃的,极锋利,悬在孩子的脖颈上,像死亡的倒计时。 这下摄像师们再也忍不住惊唿了。 谁都承受不起害死一条幼小生命的罪过, 他们颤抖着缓慢放下设备。 导演终于收到消息赶来,「先生, 你先别激动,我们好好聊聊。」 「你给我站住!」这对夫妻情绪有些崩溃,孩子像是被抱得难受,闭着眼睛小声地哭了起来。 导演双手高举:「好好,我不靠近……沈明恆,你别激怒他!」 这句话说到后面声音都有些扭曲,导演终于发现对方的疯狂不是在针对他,而是另一个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的沈明恆。 沈明恆仍旧没理会,他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想要先把孩子抢过来。 男人身上有刀,并且距离小孩很近,不过一线之隔。 沈明恆为了保护小孩,只得先用手掌挡了一下,等到把孩子抱到怀里,他终于可以放手施为,很快把男人踹倒在地。 人质没了,导演和摄像大哥们也没了顾忌,纷纷松了一口气,而后一拥而上。 扛惯了上百斤重的仪器,摄像大哥们的身体素质可不是这两个人贩子可以比拟的,很快就把他们绑了起来。 这一切看起来兇险,然而由于沈明恆的当机立断,解决得还算快速。 向铭五分钟就到了现场,也只来得及处理残局。 看到周围突然涌出一群配枪的便衣军人的节目组:「?」 气喘吁吁觉得自己像是被拖过来结果看到这幅混乱场景的陈秋实:「?」 收到任务即刻赶来现场却只看到歹徒已经被制服的军人:「?」 场面一度十分诡异。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向铭尖锐的爆鸣声,「沈先生,您的手怎么了?」 沈明恆把昏睡着的小孩递给了方行舟,正拿了一张纸巾擦拭着右手掌心的血。 他听到声音茫然抬头,「没怎么,被划了一下。」 这还叫没怎么? 向铭脸都涨红了,可想而知此刻的不平静,他朝旁边的军人迅速说了一句:「安排一辆车,带先生去医院。」 导演也不明觉厉,但沈明恆在他们这里受伤也是事实,他讪讪笑了笑:「我们这里有医务,不然,先让医生包扎一下?」 医生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半人去检查孩子,一半提着医务箱来找沈明恆。 匕首锋利,这一刀划得又长又深,看上去尤为可怖。但沈明恆有注意保护自己,没有伤到血管和骨头,因而自我感觉还好。 医生检查了一下,也觉得没有大碍,打算给沈明恆清洗一下伤口。 刚一扭头,还没来得及去医务箱里寻觅,忽然觉察到一道炙热的目光。 医生背后一凉,抬头去看。 向铭如临大敌地盯着他:「医生,他的手有没有事?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本来很确定自己判断的医生:「……」 他忽然不太敢保证了,试探地提议道:「不然,去医院检查一下?」 正合向铭之意,他毫不迟疑:「你们的救护车在旁边吗?带上孩子,去医院。」 他说完看向沈明恆,「沈先生,可以吗?」 沈明恆无可无不可,见他着急,也就点了点头。 旁人奇怪他为何对沈明恆态度格外不一般,连带着着在剧组里说一不二的导演都有些小心翼翼:「这位……不知你们是……」 向铭顿了顿。 他把身旁还有些茫然的陈秋实往前推了一把,示意他去解释。 陈秋实:「……」 请问我能解释什么? 好在救护车来得很快,解救了尴尬不知如何解释的陈秋实。 第243页 他推了推眼镜,礼貌道:「我先陪我的艺人去医院,回来再说。」 方行舟等人其实也放心不下,但是救护车也坐不下这么多人,只好跟着大部队在村子里等候。 向铭跟随沈明恆离开之后,持续往这个村子赶来的人似乎仍旧源源不断,手上拿着枪,身上穿的制服一看就不是一般的警察。 而且,人数未免也太多了。 只是两个很弱的一踢就倒的人贩子,至于这么大场面吗? 何舜希作为沈明恆娱乐圈的直接负责人也第一时间到了现场,他没赶上救护车,就先暂时留在村里主持大局。 童雪飞扯了扯方行舟的衣袖,小声问:「沈明恆是什么人啊?」 方行舟迟疑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同窗四年,他们似乎对沈明恆的了解仍旧寥寥。 原本在厨房忙碌的岳立宇几人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吧?」 他兴致勃勃:「我听说像你们望京大学这样的高材生,有些还没毕业就能参与国家重点项目,沈明恆也是这样吗?」 「就他?」赵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他才没这个本事,而且,要是能参与国家项目,他还来这干什么?」 虽然就今天的表现看起来沈明恆是挺厉害的,但是距离国家保护人才还差些距离。 他的回答声音有些大了,何舜希抬眸看了他一眼,面上不辨喜怒。 赵霖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往后撤了撤,尴尬道:「那个,怎么了?」 「我们也不希望沈先生来这里,这位同学,如果你能劝他跟我们回去,那就再好不过了。」何舜希礼貌地笑了笑。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似乎是在回应赵霖的上一句话。 虽然没有直接承认沈明恆的重要性,但其中的维护任谁都能听得清楚,以至于对于言语轻蔑的赵霖都带上了三分不满与谴责。 「他真的是啊?」岳立宇张大了嘴巴,眼中顿时绽出了崇拜的光芒。 何舜希不置可否。 他们人来了这么多,沈明恆的身份没办法再完全瞒住了,此刻也不介意稍微透露只言片语。 童雪飞与林语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诧异。 不是怀疑沈明恆的能力,而是—— 能参与进国家级项目的人说多不多,但也不会少到哪里去,不说别人,他们俩也都被导师带着打过下手。 但他们怎么没这种待遇? 恐怕,沈明恆比他们以为得还要了不起。 * 陈秋实神情恍惚地站在医院走廊里。 他已经戒菸很久了,但现在忽然很想抽菸。 沈明恆只是掌心被划伤,但已经辗转着被带去拍了两个片子了,连血液都拿去化验检查。 但同样跟着跑了两层楼的陈秋实丝毫不觉得这是小题大做。 半个小时前,救护车上向铭拿着手机向上级汇报这里的情况,外加安排医院做好准备。 陈秋实当时就站在旁边,被迫听得清清楚楚。 「沈先生的手很重要,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如果有需要,我们马上安排他回来治疗,千万不能留下后遗症。」 「确定对方只是个人贩子,而不是来暗杀沈先生的境外势力?」 「为什么会有人贩子靠近?谁负责周边排查的?这是重大失职!」 向铭站得笔直,面容严肃:「我会立刻处理。让沈先生受伤,也是我的失……沈先生?」 救护车就那么大,沈明恆只是伤到了手,既没聋,也没失去意识。 他示意向铭将手机递给他,神色自如,言语仍旧轻松随意:「不怪他们,这次是我冲动了,我保证没有下次。」 对面的人像是拿他没有办法,语调瞬间就软了下了,带着并不强硬的埋怨:「您怎么自己冲上去了?就五分钟的时间,我们的人就能到了。」 「事态紧急,我也没多想。」沈明恆解释:「我有分寸的,就是被划了一下,是向铭太大惊小怪了。」 那边又换了一个人:「明恆,见义勇为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角落里的陈秋实噤若寒蝉。 身为成就还算不错的经纪人,手底下也带了几个歌手,或许是天赋,陈秋实对嗓音的识别格外敏锐。 赌上他的名誉发誓,这个声音他在新闻里面听到过! 所以,他究竟带了一个多么厉害的艺人? 医院走廊里,陈秋实神情恍惚地拿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号码。 「喂,秋实啊,吃饭了吗?」 「爸,」陈秋实咽了口唾沫,「你快去看看,咱们家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 第135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6) 「陈经纪人, 原来你在这里。」向铭步履匆匆。 陈秋实回过神,顿时有些不自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之前还觉得这个沈明恆的助理兼朋友怪固执怪脆弱怪麻烦的, 现在才反应过来, 人家很可能是沈明恆的警卫员,难怪面对网络上的诋毁反应这么大。 向铭仍是一板一眼公事公办,「沈先生来医院的时候被拍到了照片,你打算怎么处理?」 陈秋实愣了一下,他拿出手机,果不其然见沈明恆又上了热搜。 《无限逃亡》录制的村子没有暴露, 但所在的城市很多人都知道,不乏有在这里蹲守拼运气的粉丝。 第244页 沈明恆刚因为顾南笙发的消息在全国人民前露了脸, 医院又是一个从来不会缺乏人流量的地方, 再加上这件事发生得突然,来不及提前准备。 几大因素相加, 不被拍到才怪。 眼下沈明恆从救护车上下来的路透图已经传遍了全网, 底下说什么的都有。 陈秋实面色微沉,「我会处理,但是……」 他神情蓦然多了几分迟疑, 纠结地问道:「明恆他……我有哪些可以对外透露?」 好在向铭能听懂, 他说:「关于沈先生的身份, 我希望你可以模煳处理,他现在不在研究院,我担心会遇到危险。」 陈秋实忍不住好奇:「方便问一下,沈先生为什么会答应来录这种节目吗?」 这个曾经在他嘴里的「好资源」, 现在也变成「这种节目」。 向铭笑了笑:「沈先生不是和你说过吗?他想赚钱。」 「啊?但是他不缺钱吧?」 「他是不缺,可有的人缺, 比如今天同样来录制节目的方行舟同学,比如天底下千千万万的病人。」 陈秋实没听懂。 向铭嘆了口气,与他一起站在走廊里,慢慢解释起来。 * 《无限逃亡》录制到一半突然成了法治节目,何舜希发现在村里内部居然还藏了一个拐卖窝点,这下显然没办法再继续录制了。 好在积累到的素材也够用,虽然少了一天的录制,但屋子各处布置的摄像头密密麻麻,「勇斗人贩子」的桥段也能用。 导演十分配合地带着节目组撤出了村子,把场地让给何舜希他们发挥,临时带着人去了城里找地方住宿。 原本所有的安排都不再能用,但导演心中没什么懊悔的,能救出一个小孩儿比什么都强。 反正都已经进了城,节目组顺便去医院慰问一下沈明恆。 沈明恆的手没有大碍,但医生也建议最好不要磕着碰着,于是陈秋实见导演来了,正好和他商量让沈明恆退出节目录制。 这是人家在录制节目期间受伤,也不是故意违约,导演略一犹豫便同意了。 开玩笑,沈明恆的背后有顾南笙,有国家,他是疯了才会拒绝。 更何况哪怕是出于商业的角度,他有预感,这一期会是《无限逃亡》封神的一期,是以这钱他给的心甘情愿。 陈秋实打开社交平台,给导演看最新的消息。 节目组的微博下什么猜测都有,还说几个嘉宾一言不合动手的,说得煞有其事,仿佛人就在现场。 导演闻弦歌而知雅意,「我尽快把这一期剪出来,先播。」 《无限逃亡》一周播放一期,本来这期该是下个月才播出的,但是路透已经这么严重,陈秋实又是一副说一不二一定要澄清的样子,这素材与其给别人发不如他们自己用。 不过,导演在路上也听说了几句,他好奇地确认:「你给骂明恆的几个营销号发了律师函?真要告他们吗?」 陈秋实干了这么多年的经纪人,不像是这么冲动的人才对啊。 「律师函都发了,还能有假?」陈秋实面色陡然有些冷凝,「网际网路不是法外之地,说话总要付出代价的。」 正好从旁边路过的向铭:「……」 虽然但是,这话是陈秋实说的就很奇怪,「娱乐圈发生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不才是他的词吗? * 方行舟等人齐齐聚在沈明恆身边,都是小有名气的艺人,为避免引起骚乱,医院给他们安排了一个空房间。 能够退出节目录制并且不影响报酬,这种好事沈明恆当然不会非要留下来。 方行舟等人来找他道别。 沈明恆的身份已经暴露大半,何舜希干脆也不装了,往他身边安排了许多保护的人。 也就是这个房间够大,要不然说不定得挤成一团。 岳立宇四人都还只是出道不久的新星,有的大学都还没毕业,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有些畏怯。 相比起来,有过不寻常履歷的童雪飞与林宇要自如许多,但神色间也有些不平静, 「明恆,你是要回研究院吗?你现在已经可以独立做项目了吗?」 这种待遇不是一个打下手的小年轻可以拥有的,沈明恆一定参与的是个很不同寻常的项目,并且在其中有着举重若轻的作用。 沈明恆点了点头,「算是吧,医疗类的,还没正式开启,你们有兴趣参与吗?」 其实早就有了预料,但真正看到沈明恆承认的这一刻,赵霖还是没忍住震惊。 他死死抑制住溢至嘴边的惊唿,由于动作太仓促还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眼角瞬间涌出生理性的眼泪。 怎么可能?沈明恆学的不是金融吗? 他这么厉害,可他们大学四年,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 该说是沈明恆低调,还是他们有眼无珠? 能加入研究院几乎是每个人小时候的梦想,林语目露兴奋:「我们可以吗?」 「这是一个全新的项目,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我需要很多人,你们的能力也不差,总有你们能做的内容。」沈明恆无所谓地说。 他太轻描淡写,童雪飞有些踟蹰,他试探问:「明恆,你能做主吗?」 沈明恆想了想,「这点小事,我应该是能做主的。」 第245页 小事…… 在场的人纷纷沉默。 联想到沈明恆说这是个全新的还没开始的项目,众人心中顿时闪过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猜测。 ——总不能,这个项目是沈明恆提出的吧? 方行舟抿了抿唇,迟疑道:「医疗类的发明,明恆,你是不是、是不是为了我?」 纵观沈明恆身边,唯一一个生了重病的人是他的妈妈。 沈明恆眨了眨眼,「一开始是因为你,后来就不全是为了你了。」 他笑了笑:「要是需要钱尽管跟我说,让阿姨再坚持半年,最多半年,我保证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 正说着,何舜希也过来了。 他看了一眼屋内满满当当的人,走到沈明恆身边,微微弯腰低声道:「先生,车已经到门口了,现在回去吗?」 「好啊。」他看向方行舟等人,礼貌道别:「那我先走了?」 在他走后,赵霖才突然如梦初醒。 他神情恍惚地看向方行舟,「行舟,你说,沈明恆之前总说自己借钱是要自主创业,会不会他没有撒谎?」 方行舟不假思索:「当然,我从来没觉得明恆在撒谎。」 「我的意思是,」赵霖咽了口唾沫,「会不会,沈明恆的自主创业,一直都是科研项目?」 岳立宇几人好奇,在旁边悄悄竖起耳朵。 听到这里不由得惊嘆一声:「还有这种好事?」 他们对沈明恆的过往知之甚少,倒是从网络上听说过这人在大学时借过不少钱,但听来的消息真假掺半,他们也没尽信。 如今才知道,这哪里是借钱啊,这分明是找人拉投资! 而且就目前沈明恆展露出来的能力来看,分明稳赚不赔。 岳立宇心中扼腕,他当年怎么没再努力一点,考上望京和沈明恆做同学呢? 那样他说不定已经吃喝不愁,后半辈子都有着落了。 连童雪飞和林语都忍不住羡慕地看了看方行舟、赵霖两人。 他们参加节目更多是想体验不一样的人生,积攒更多的体验,但那前提是他们没有找到最圆满的路。 ——要是一开始就能进国家研究院,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去体验生活? ——山珍海味在前,谁在乎土豆的一百零八种做法? 明明是沈明恆一句话的事啊! 要是沈明恆找他们借的钱就好了,别说生活费,父母的退休金他们都能撒泼打滚求来,说不定能在沈明恆的项目完成之后混到一句「特别鸣谢」。 * 沈明恆离开后,其余八位嘉宾还留下来继续剩下的录制,只是都心不在焉。 好在导演的状态也差不多,故而也没太计较。 两天的录制结束之后,岳立宇四人回到了剧组继续拍戏,方行舟与赵霖回到学校继续准备毕业论文,外加找实习工作。 童雪飞与林语果然收到了由国家研究院正式发出的邀约,两个人一天都没停留,立刻收拾了行李去报导去了。 陈秋实知道说不定很长时间见不到自己的艺人,但是他毫不在意,依然以最强硬的手段对待网络上任何关于沈明恆的负面言论。 仿佛恨不得把「不许说沈明恆半句不是」写进刑法,这态度连他的朋友们看到了都有些诧异。 而《无限逃亡》节目组后期的同事通宵剪辑,终于让这一期赶上了在本周周五播出。 第136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7) 这一期《无限逃亡》几乎可以改名, 叫作《沈明恆和他无用的队友以及那不堪一击的对手》,所有的高光几乎都集中在沈明恆身上。 那不是后期剪辑能够装点的色彩。 凡沈明恆走过的地方,没有一个宝箱能逃脱他的目光, 而只消他看上几眼, 每一道题目的答案就都能脱口而出。 一度让人怀疑节目组泄题。 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泄题,能将每一道题目都解说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在其他人问起时对答如流,那本事也不一般。 连童雪飞、林语都被折服,观众们看到时更是闹腾如花果山的猴子。 ——猴子们看到孙悟空第一次跳入水帘洞宣称自己是美猴王时, 也是这么「嗷嗷」地叫个不停。 不过直播时沈明恆奇怪的人脉已经上过一次热搜,大家也都知道他是望京大学的学生, 因而此刻虽然激动, 但还在接受范围内。 【讲题的沈明恆好帅,他好像真的在试图教会我, 真可爱。】 【听完:我会了。打开题目:不我不会。】 【别说, 自从陈秋实发律师函之后,弹幕和评论区真的舒服了很多,我担的团队什么时候也能这么强硬一回啊!】 然而沈明恆居然很快出局了, 千秋小队找到了道具卡。 这项举动的作用不亚于捅了马蜂窝, 瞬间点燃了方行舟四个人的斗志, 童雪飞原本还时不时停下来拍张照,林语刚在小摊上做游戏换来一个冰淇淋。 这下照片也不拍了,冰淇淋也不吃了,如果斗志可以具象化, 分散在园区三个地方应该会同时燃起四束火焰。 评论区一片嘻嘻哈哈。 【你说你惹他干啥呀?】 【让团宠出局引发的血案,封印解除是吧。】 【够了, 我心疼浩文,没有一个人在乎他吗!】 第246页 【你说他们运气差吧,人家偏偏能找到强制出局道具卡。你说他们运气好吧,他们把沈明恆出局了。】 【但是又不能说选的人不对,毕竟沈明恆就是个游戏bug,此局无解。】 【笑死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毫无争议但是还这么好看的游戏。】 【傍晚了,沈明恆受伤是不是差不多这个时间段的事情?】 【没什么事情发生啊,这不是很和谐吗?外面还有一对父母抱着小孩走过去呢,他们是不是也是来看热闹的。】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沈明恆这话什么意思啊?】 【啊?】 【啊?】 【啊?】 【别啊了,是人贩子,赶紧报警!】 【报什么警,节目都录完了,要报警早就报了。】 【好像是两天前,警方说打击了一个拐卖窝点,该不会就是这件事引起的吧?】 【看不出来,沈明恆居然还会武术诶。】 【对啊对啊,好帅的。】 【妈的吓死我了,人贩子手里有刀啊,原来明恆是在这里受的伤,都流血了,没事吧?】 【虽然但是,战损有那么一点香……我有罪tat】 【前面的,我也有!没人觉得沈明恆一脸漫不经心擦血的样子很帅吗!】 【我好像看到陈秋实了,明恆的经纪人,他旁边那个抓着他往前跑的那个人是谁?】 周围突然涌出一群配枪的军人。 弹幕在这时陡然变多,整齐排列的【啊?】捲土重来。 大概是沈明恆太不把手上的伤口当回事,网友们也只觉得被刀划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下厨做菜还时不时切到手呢。 但向铭的表情太夸张了,让人只觉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之前我做菜不小心切到手,后来二十年,我爸都没允许我再进过厨房,但是我觉得我爸当时的表情也没他这么夸张。】 【不懂就问,沈明恆不是个孤儿吗?找到亲生父母了?】 【前面的,这明显不是靠背景能够有的待遇。】 【大家快去看国家研究院最新发布的视频,沈明恆居然是研究院的!】 【真的假的?】 【研究院可不好拿来开玩笑,前面的我现在就去看,要是假的你就给我等着瞧吧。】 沈明恆已经回到研究院被天衣无缝地保护起来,现在已经过了我们的科研人员需要隐姓埋名的,要是在自己家里面还能让重要人才被暗杀,那实在是天字第一号大笑话。 研究院其他人员同样也在学术界赫赫有名,只是关心这些内容的网友太少,所以并没引起网络上多少关注。 沈明恆却不一样,他在学术界还籍籍无名,在娱乐圈的粉丝已经过百万。 连带着国家研究院都上了一次热搜。 国家研究院的成果上过好几次热搜,但官方运营帐号上热搜还是第一次。 「沈明恆同志是研究院新招纳的一位人才,也是研究院年纪最小的科研人员,代表着年轻一代的科研力量。」 「明恆同志是带成果进院的,除了他研发的机器人,还刚一加入就提交了一份项目申请,据叶素兰、周培几位教授共同讨论得出,可行性极高。」 何舜希作为发言人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目前,以明恆同志为首的科研小组已经成立,具体研究课题暂不便透露,预计一年内将得出成果,敬请期待。」 【卧槽,上天到底给沈明恆关上了哪一扇窗?】 【沈明恆今年才大四吧?我记得在这之前,研究院最年轻的教授都五十了。】 【有很多人可能不清楚能在加入国家研究院的门槛,我来解释一下,国家研究院是面向全国招纳人才,但人数最多的时候都才四十九人,从来没有突破五十。十四亿里都只能选出这五十人不到,万里挑一都不足以形容他们的优秀。】 【而且,国家研究院一般不牵头成立科研小组,因为研究院的项目基本都见不得人(划掉),基本都不能公之于众,简而言之都是涉及国家装备力量上的重大机密。这么说吧,上一个能得研究院牵头成立的项目,获得了诺贝尔奖。】 【这项目能以沈明恆为首,说明沈明恆是它的主要发明人,甚至听这位发言人的说法,沈明恆甚至是唯一发明人。诸位,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代表沈明恆有诺奖水平?卧槽,你一说诺奖我瞬间知道这个实力了。】 【我和童雪飞是同学,前两天听说他和林语参与进一个项目里,该不会……啊啊啊啊,明恆,你看看我。】 【不是,等等,你们没有人注意到沈明恆研发了一个机器人吗?据我所知,前段时间,正好有一个机器人上了热搜。后来那段视频撤得非常快,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印象。】 【有啊有啊,我记得,那个会买菜会砍价的机器人!】 【卧槽我就说撤得那么快肯定有鬼。】 视频里,何舜希介绍完沈明恆一些基本情况后,採访的记者也问起这个机器人。 「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机器人,可以带我们参观一下吗?」 何舜希笑容含蓄:「当然,参观没问题,但是其中有许多功能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还是请明恆同志来演示吧。」 研究院属于军事机密,摄像设备不能带入,是以他们没有进入内部。 第247页 他听说午饭后沈明恆经常会去研究院后方的一个空地,提前问过沈明恆是否可以解释採访,沈明恆自无不可,于是何舜希带着记者来到院子里。 这个院子一开始设计好是想给教授们空余时运动一下的,场地不小,各种球类都能活动得开。 可惜教授们一个比一个热爱工作,这个场地也就浪费了。 何舜希到的时候,看到沈明恆站在屋檐下地台阶上,手上拿着一个平板样式的机器,似乎是在调试着什么。 「明恆,」何舜希上前,「你在忙吗?我们会打扰你吗?」 沈明恆放下平板,浅浅笑了笑:「不会,我在测量数据。」 他蹦蹦跳跳下了台阶,「何舜希,你来得正好,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居然有沈明恆需要帮忙的事,何舜希雀跃到连正在录制都忘了,他毫不犹豫:「当然,需要我做什么?」 沈明恆打了个响指。 旁边停着的一辆车车灯忽然闪了闪,而后径直冲了出来,在这不算巨大的后院,驾驶员仿佛还踩下了油门。 小车疾驰而来。直到人前也不曾减速。 「明恆,小心!」 何舜希心一惊,来不及多想,几乎就要下意识地把沈明恆推开。 记者和摄像师也吓了一跳,画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弹幕上也一片惊唿。 幸好车很快停在了他们面前。 也就是剎车还行,要是车因为惯性没停下来,一定会撞到沈明恆的。何舜希很生气,正打算把这个只顾着炫技不考虑后果的驾驶员骂一顿,可定睛一看才发现车内没有驾驶员。 何舜希:「……」 他先是背后一凉,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惊喜地确认:「明恆,这是无人驾驶技术吗?」 沈明恆想了想,苦恼道:「也算是吧。」 何舜希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就发现停着的车忽然又动了起来。 它的四个轮子往内一缩,再伸出来时变成了手脚形状。 双手往地上一撑,车子便弹跳般跃向半空,与空中迅速变幻组装,这过程极为迅速,且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等车子再次落到地上时,已经完全化作了机器人模样。 何舜希缓慢地、难以抑制地张大了嘴巴。 第137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8) 这一段的画面抖动得极为严重, 可以看出摄像师心中遭受了多么剧烈的情绪起伏。 沈明恆仿佛不知道自己拿出了一个多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他仍旧带着平淡温和的笑意,「我想让你帮我试一下, 在这种状态下好不好操作, 要是机甲动起来的话在里面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何舜希完全忘了沈明恆是请求他帮忙的,他满脸兴奋:「我真的可以吗?不会弄坏吧?」 「要是这么容易坏,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个机甲的问题。」沈明恆操作机甲半蹲下身,伸出一只手。 「核心操作室在它的躯干内,我设置了半自动辅助模式, 虽然有自动攻击功能,但机甲是不会思考的, 我之前试过, 比不过人类操纵的。」 沈明恆露出几分苦恼:「就是操作的代码有点复杂,它可以动的关节零件太多了, 不过我已经在研究神经元传感了。」 沈明恆兴致勃勃:「我先教你几个常用操作吧, 你控制它翻个跟头,按理来说人是不会跟着动的,你试试会不会有颠簸感。」 沈明恆在平板上把操作方式写给他看, 末了遗憾嘆气, 带着轻微的抱怨:「我本来想自己试的, 但是向铭不让。」 何舜希:「……」 何舜希讪讪一笑,小声嘀咕了一句:「这确实不能让。」 这要有个万一,那多可怕? 生怕被沈明恆发现,他立刻转移话题, 他好奇问:「怎么没让向铭试?」 「我让他试过啊。」沈明恆的声音愈发不满,「可是他只会好好好, 问起什么都说没问题,我觉得他的滤镜太严重了,提不出有效建议。」 何舜希闭嘴,何舜希心虚。 何舜希觉得自己可能也只会好好好。 何舜希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跳上了机甲伸出的手掌。 等他站稳,机甲才慢慢抬手,将其移动到胸口附近的操作舱舱门处。 感应到有人到来,舱门自动打开。 那里面的空间其实并不大,只够容纳一人坐下。 到底受时代限制,即使沈明恆已经尽力压缩,但用以维持性能的操作台与控制中枢还是占了很大的位置。 但何舜希丝毫不觉得逼仄,他左看右看,只觉得哪里都欢喜。 沈明恆介绍机甲的时候委实谦虚了,何舜希上去之后才发现,操作的难度没他想像中那么大,至少倘若不涉及太复杂的动作,只是走动、拿个东西还是很简单的。 来採访的记者是国家电视台的,对收视率没有过度的执念,他犹豫了一下,示意摄像师暂时将镜头移开。 在转开的前一秒,从镜头掠过的剪影里,所有人都清晰看见了机甲摆出来军体拳的起手式。 网友们:「!」 它!真的!能动! 镜头对准了天空,收音的设备却没有关掉,他们能清晰听见风被划破的爆鸣声,听见动作间流畅运转的机械声。 听见机甲似乎是停了,何舜希跳了下来。 第248页 「明恆,这个叫机甲是吗?好厉害,我感觉像是在拍电影。」 沈明恆答道:「确实是从电影里来的灵感,还是你跟我说的——钢铁侠。」 何舜希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是变形金刚?」 「是吗?这两个不一样吗?」沈明恆的声音带着疑惑,他很快放过自己:「算了,送给你的,你爱叫钢铁侠还是变形金刚都没关系。」 「送给我?」何舜希的声音因激动而扭曲。 镜头里只有一碧万顷的湛蓝天空,看不到何舜希的表情,但屏幕前网友们的眼睛反正是都红了,弹幕一层接一层铺的密密麻麻。 沈明恆理所当然:「对啊,还没给你见面礼,你不喜欢吗?」 「当然喜欢,不过……明恆,这个我能不能上交……」何舜希迟疑。 沈明恆疑惑:「我就在这里,国家就算想要拖拉机变形都可以,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何舜希震惊:「这东西做起来很简单吗?」 「对我来说,就是很简单啊。」 大概是看到关于机甲的试验已经结束,镜头尝试地转了回来。 然而旁边的记者还没来得及找到机会问上一句,忽然又见墙边一道黑影蹿了出来,记者被吓了一跳,不由得惊叫一声。 也许是今天受过的惊吓已经够多,摄像师多了些抗性,此刻画面居然还保持得很稳当。 黑影跳到了沈明恆面前,众人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只与人差不多大小的机械蜘蛛。蜘蛛八只脚行动得十分迅速,这才会产生镜头刚才出现的黑影。 沈明恆「啊」了一声,歉疚道:「我在测试它的速度和弹跳性,吓到你了吗?」 记者连忙摆手:「没有的事,就是太突然了,我没反应过来。」 何舜希咽了口唾沫,他突然福至心灵,「明恆,你做的这个该不会也是电影里来的灵感吧?」 沈明恆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蜘蛛侠。」 何舜希:「……」 沈明恆究竟看的是什么盗版电影。 蜘蛛如同方才的机甲一样动了起来,同样是一段看不懂的变形,原地再次出现了一个机器人。 比机甲要小了许多,约莫一米五左右的少年体型。 何舜希看的眼熟:「这不是助理机器人吗?」 「对啊。」沈明恆解释:「我原本是想用这个改造成机甲的,但是之前设计它的时候没想到要做那么大,变成车坐不下人,正好我看到有个叫蜘蛛侠的电影,就顺手往这个方向改造了。」 《顺手》。 何舜希无话可说。 果然,之前那个小别墅限制了沈明恆好多才能,他来到研究院之后本来就突出的天赋绽放得更加惊人。 何舜希扼腕,怎么没再早一点发现他呢? 所有的测试都已经完成,沈明恆这才注意到他们带了不少设备,他看了看摄像机,恍然大悟:「是需要採访对吧?何舜希跟我说过,你们问吧。」 记者:「……」 他们一开始是想来了解机器人,现在连机甲都出来了,谁还关心小小机器人啊。 何舜希轻咳一声:「我们是想来请你演示一下『助理』的功能。」 他对着镜头解释:「『助理』是明恆给机器人取的名字,因为那个机器人很能干,就像一个万能的助理。」 沈明恆不明觉厉,困惑地问:「这有什么好演示的?助理很智能,想要做什么,跟它说一声就好了啊?」 他打了个响指,「助理,去拿点饮料出来。」 从蜘蛛变回来的机器人乖巧应答:「好的,主人请稍等。」 它环顾一圈,像是在甄别周围环境,而后自然地向屋内走去,很快就拿了四瓶饮料出来。 沈明恆兴致勃勃:「助理还很能打,我来到研究院之后重新给它升级了武器系统,现在它肩膀这里装载了两枚炮弹,型号是……」 「好了好了。」何舜希赶紧打断。 他哄着沈明恆进屋休息,顺便通知了向铭,让向铭赶紧过来。 沈明恆一个人带着机甲跑到后院,要不是他来得巧,说不定这人就自己驾驶机甲了。 而后何舜希迫不及待地带着记者离开了研究院。 他整了整方才因为激动变得有些凌乱的衣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刚才就是一个简单的演示,在这里向大家说明,像刚才的『助理』一样的家政机器人将于一月后正式上市,请大家关注官方通知。」 他摆了摆手,示意摄像师关掉设备。 老实说,自国家电视台成立以来,就算是境外战场上的前线直播,都没出现过这么混乱的画面。 记者和摄像师回去后带着素材请示了领导,最终还是决定一帧不剪,完整地放到了网上。 这个视频很快上了热搜,并且播放量还在不断增长,只是几秒钟的工夫,又多了上千万的在线观看,连平台都崩了两次。 【机甲啊!是机甲啊!有生之年,我看到科幻电影照进现实了!】 【你就说,一个月后上市的机器人会变形吗?不能变车变成蜘蛛也好了,实在不行,变成蟑螂我都爱!】 【助理?家政机器人?谁家的家政机器人配备炮弹啊。】 【我像一条蛆在床上蠕动,现在给研究院投简歷来不来得及?当保洁也行,求求了,给我一台机甲,让我摸摸也行啊。】 第249页 【天杀的何舜希,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的机甲,你从我的机甲上面滚下去啊啊啊!】 【三天前:沈明恆走了什么狗屎运能认识顾南笙。三天后:顾南笙走了什么狗屎运配和沈明恆当朋友。】 【好想快点到一个月之后,不知道什么价格,从来没这么期盼过我发财。】 【我猜会卖给我们的机器人大概率只有家政功能,但就算这样我也愿意倾家荡产买一个,这已经不只是一个机器人了。】 【楼上的,我懂你。我之前看到机器人去买菜的视频的时候就和我朋友说过,这是一个崭新时代即将到来的证明,而你我将亲眼见证这段歷史。】 除了研究院的官方帐号,还有许多人涌到了沈明恆的评论区。 沈明恆回去之后就没发过讯息,最新的一条还是节目播出,他配合宣传的随手转发。 下面清一色地整齐排列着一句话: 【沈明恆,你的手千万不能有事啊!】 第138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9) 邱军早就下定决心要考研, 为此已经戒网两个月,所有的消息来源都来自吃饭时和室友同学的聊天。 他听说沈明恆进娱乐圈时嗤之以鼻,他承认沈明恆长得好, 但人品不行的人, 走哪一条道都走不通。 他也是沈明恆欠钱不还的受害者之一,后来沈明恆的老赖事迹在论坛上被曝光,他一度觉得可惜。 他知道沈明恆很聪明,一个孤儿凭藉自己的努力考入望京大学不容易,他曾经十分欣赏,所以才会数次答应借钱。 邱军一直都觉得, 沈明恆本可以有很光明璀璨的未来的。 可这人自己放弃了自己,其他人也只能徒嘆奈何。 他忙着考研, 也没闲心关注沈明恆的近况。 后来又隐约间听闻方行舟的母亲得了重病, 他在学海中沉浮,每天都疲惫到麻木, 没时间去求证, 也分不出几分悲欢给他们。 再接着又听说方行舟和赵霖也去录制节目了,他又嘆了一声可惜。 他记得方行舟已经接到了盛华的offer,盛华的工资和待遇都是出了名的好, 倘若不是走投无路, 方行舟应该不会辞职。 可现在的他也没有能力帮忙。 邱军从寝室午睡起来, 背上包准备继续去图书馆,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打开,发现是他的外国朋友。 他和这个朋友是网上认识的,正好他要学外语, 朋友想学华语,于是他们一拍即合, 约定每周都抽出时间连麦对话锻鍊口语。 可今天不是他们约定的时间,朋友怎么突然发起语音通话? 邱军有些不明觉厉,他怀疑是朋友记错时间了,于是重新把包放下,在心里重新修改了学习计划。 「抱歉邱,我打扰你了吗?我给你发消息,你没有回。」 邱军忙道:「不,不算打扰,你知道的,我只是不看手机。庄尼,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急着找我呢?」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你认识沈明恆吗?」庄尼的中文带着口音,唯独「沈明恆」三个字十分标准。 邱军疑惑地「啊」了一声,「我确实有个名叫『沈明恆』的同学,不知道和你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望京大学沈明恆,应该没错。」庄尼迫不及待且信誓旦旦地应了下来,像是早确认了答案,他接着道:「你可以把他的联繫方式给我吗?我很仰慕他,想和他做朋友。」 邱军本能觉得不对劲,「你仰慕他?」 他这网友在国外,有时差的那种,沈明恆大概率这辈子还没出过国,他们甚至没机会认识。 就算沈明恆进了娱乐圈,可才过去多久,难不成现在已经成了全球知名的大明星了吗? 庄尼没有察觉邱军的怀疑,「是的,我已经买好了机票,打算去华国旅游。亲爱的朋友,你愿意为我引荐吗?」 邱军心中的违和感愈发强烈,他含煳道:「有机会再说吧。」 挂断电话,室友正好推开门进来。 室友看到他也愣了一下,「邱军,你今天没去图书馆吗?」 「本来是要去的,我有个网友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还说仰慕沈明恆,这不是扯吗?」邱军抱怨。 室友又是愣了一下,转而以一种极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军儿啊,我说你还是上上网吧。」 「怎么了?难不成外面还能变天了?」邱军嘴上不信,然而还是没忍住好奇,打开了知名社交平台。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周,但最顶上三个挂着红到发黑的「爆」字的热搜,每一个都有沈明恆的名字。 不仅如此,页面上一共30个热搜,其中28个都与沈明恆有关。 「我、这……这是怎么回事?」邱军随手点进去一个话题,顿时惊到语无伦次。 室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明恆是不是也找你借过钱,说要创业?」 「赵霖在论坛里解释了,沈明恆是筹集资金做科研的,他自己的钱也全搭了进去。沈明恆没有说谎,他是真的缺钱,可惜科研要出成果需要的时间比较长,所以我们才以为他是不务正业。」 室友龇牙咧嘴:「不过我不信。」 他坚信沈明恆就算聪明绝顶,那也是个人品有缺的天才。 邱军一边看一边听,半晌才缓缓「啊」了一声,只觉得脑子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第250页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确认自己并没有闭关三五年,抬起头来时仍有些晕晕乎乎,「那我……误会我的朋友了?他真的是仰慕沈明恆?」 室友言之凿凿,「八成是,现在仰慕他的人多了去了,但是引荐你是肯定没办法了,沈明恆住在研究院,连学校都不回,我们见不到的。」 至于电话联繫?他们倒是想,但是不太敢。 要是只被沈明恆看到,说错话了还有迂迴的余地,但要是不小心让国家知道了…… 看採访视频里何舜希对沈明恆的维护态度,他们不敢深思后果。 * 「庄尼」气愤地摔了手机,骂了一句脏话。 旁边人拿着笔和本子:「被发现了吗,凯恩?」 「大概是,这个该死的华国人很警惕,我就说,直接问起沈明恆还是太冒险了,这样的科研人才,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会透露半点消息。」 旁边的人放下本子,嘆了口气:「你说得对,但是上级也没办法,那个机甲实在太可怕了。要是多来几个,我们首都都要被攻占。」 「我还是不敢相信,威尔森,你说那会不会是特效?华国人妄图用电影片段来迷惑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会买菜的机器人,会变形的机甲。」 「不凯恩,你太不了解华国了,他们自古以来就喜欢隐藏自己。」威尔森郑重其事:「如果他们遮遮掩掩,说自己没有机甲,那就一定会有。」 凯恩困惑:「可是现在他们说自己有?」 「那就说明,机甲已经不配称为底牌了,他们手上有更厉害的东西。」威尔森一脸高深莫测,如临大敌。 凯恩震惊:「比机甲还厉害?那是什么东西?」 威尔森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反正是能把我们都杀死的东西。」 他义愤填膺:「还有脸说自己爱好和平,明明一直在暗地里准备这些大杀器。」 凯恩神色也严峻了许多,「沈明恆不能活着,华国人有句话说得好,如果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解决人。」 「上级也是这么认为的。」威尔森嘆了口气:「但是,凯恩,你知道的,这太难了。华国把自己的人保护得太好,我们没办法靠近沈明恆的。」 「也许庄尼可以,别忘了,我们查到的资料里,沈明恆和自己的这些同学关系不错。只要我能取得邱的信任,我说不定就有机会靠近沈明恆。」 威尔森疑惑:「我们查到的资料里有这一部分内容吗?」 「哈,伙计,这就是你不够细心了。」凯恩大肆嘲笑。 「听我说威尔森,假如有人欠了你的钱不还给你,你会怎么做?」 威尔森想了想,「找机会给他一枪。」 凯恩又问:「假如你欠了很多钱,不打算还,而债主一直催你呢?」 威尔森毫不犹豫,「找机会给他一枪。」 凯恩一脸自得:「沈明恆的同学们一直没就这些件有太过度的反抗,而沈明恆即使得到了权利也没有把债主们都弄死,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们的关系吗?」 这个逻辑听起来…… 威尔森露出一个笑容:「凯恩,你真是聪明极了。」 * 时间一天接一天的过去,在家政机器人上市的前夕,国家举行了正式的发布会。 家政机器人的技术脱胎于「助理」,在去掉一些高深的功能,再用普通材料替换到外表的防弹外壳后,机器人的造价就可以称得上低廉。 「顾名思义,这款机器人最大的用处就是做家务。」 「我们为其装载了一百二十多种菜谱,如果对口味有什么别的偏好或忌口,也可以告诉机器人,它们的智能度很高,完全支持日常的简单对话。」 「防水防电,所以不用担心洗碗的时候短路。」 发言人简洁地介绍机器人的功能,时不时演示操作方法。 坦白来说,这个机器人带来的震撼比不上会买菜的「助理」,也比不上很能打的机甲,但是对网友们的新引力却并不弱。 毕竟当代年轻人每天光是上班就累死累活,如果不是没钱请保姆,谁愿意下班之后还要疲惫地做家务? 【我真的很需要!求求了不要太贵(祈祷.jpg)】 【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把厨房烧了,谁懂啊,备菜做饭洗锅洗碗算下来一个小时起步,本来下班之后就没多少时间tat】 【我以后可以不用靠外卖活着了吗!】 【但是,这样的话,餐饮店还开得下去吗?】 【终于有理智人了,按我说就不该研究机器人,本来找工作就难,机器人还会不断取代人类。这个家政机器人退出之后,保姆和厨师估计都得失业!】 「机器人不会思考,在创新方面永远比不过人类,所以,不要埋怨它们做不出你们记忆里的味道哦。」发言人开了个小玩笑。 「家政机器人三天后正式开售,可通过官网连结进行预订,六十岁以上独居老人、身患残疾者填写相关资料,可获得额度不等的购机补贴。」 视频画面再一次被弹幕刷屏。 【草,我居然哭了。】 【能够时时刻刻惦记着弱势群体的国家,教我怎能不爱她?】 第139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20) 这次发布会是以直播的形式进行, 在介绍环节过后,还有一段媒体提问和网友弹幕提问的流程。 第251页 毕竟是国家级的新闻发布会,没有媒体敢捣乱, 提问大多比较专业, 譬如如何保证安全、是否会窃取私人信息等等。 网友们的提问就比较跳脱了。 【机甲卖吗?今天上架可以吗?】 【能不能让明恆做一个大翅膀?堵车太严重了,我想飞。】 【买机器人会送沈明恆的签名吗?】 【明恆还打算回娱乐圈吗?我是他的粉丝,麻烦帮我告诉他我爱他,我会永远支持他的!】 【能不能让明恆出来说几句话?实在不行,就露个脸也行啊。】 【可不可以让明恆看一些国内的电影?就是下次能不能别做蜘蛛侠了,做个猪猪侠可以吗?哪咤能做吗?】 发言人:「……」 发言人有些为难:「沈同志最近在做新的项目, 可能没时间呢。好了,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 后续通知请关注官方消息, 大家再见。」 他使了个眼色,让直播的设备赶紧关上, 而后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 沈明恆的粉丝过于热情了, 幸好这场直播除了媒体没邀请别人来现场。 否则他怕自己被包围起来,走不出这栋大楼。 他没说谎,沈明恆最近都在忙治疗仪的事。 前期一些基础但繁琐的工作可以交由团队完成, 是以他前段时间还挺有空, 还有时间折腾出机甲和蜘蛛侠来。 除了他自己选的童雪飞和林语, 国家还选了不少人放进他的团队里,这支队伍人才济济,因此前期工作的进展还算顺利,现在已经基本完成了。 接下来的工作逐渐超出当前科技所能理解的范围, 而那就是沈明恆的工作了。 售卖家政机器人的想法是研究院的教授们专程向领导提出的,他们还记得沈明恆说要上节目时说的「想要让天下生病的人都能得到救治」的有些天真的宏愿, 想着也尽一份力,能多筹集一些资金是一些。 本来一项产品投入市场前的检测环节至少半年起,因着这一层关系,流程进展得十分快速。 家政机器人同时在国内与国外售卖,相比在国内的白菜价,甚至老弱病残人士几乎都能免费拿到,国外的那就是天价了。 他们也不担心技术泄露,毕竟这项技术不是那么容易研究的,教授们预计他们要吃透起码是五年以后的事。 就算预计错误,他国也出现了一个天资聪颖的天才,那也没有关系。 谁让家政功能对神奇的「助理」来说,真的是一项极其不值一提的小技术呢?他们现在有机甲,才不把这点东西放在眼里。 但要是对方也出现一个像沈明恆一样的天才…… 那也没办法了,时也命也,这样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而一旦出现,註定要闪耀一个时代。 * 三天后,家政机器人开售的时间,沈明恆接到了一个通话。 机器人的销量超乎所有人的想像,他们已经尽量去高估某些国家的富有程度,结果还是不够大胆。 哪怕是领导们都有些抑制不住喜悦,要知道多了这笔钱,足以抹平治疗仪的研发成本。 研究院的其他教授邀请沈明恆参加庆功宴,沈明恆原不想浪费做科研的时间,教授们轮番劝了他好几句这才答应了下来。 沈明恆刚换了件外套,放在旁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向铭瞥了一眼,见来电显示上两个硕大的「邱军」,他顿时撇了撇嘴。 沈明恆身边的同学、朋友,名字他都是能背的,邱军在沈明恆的关系网中不算亲厚,从前也不见联繫,现在突然来电,大概率是有事相求。 向铭对此表示鄙夷。 但就算如此,接不接通、同意还是拒绝也只有沈明恆能做决定。 他们是为了保护,而不是限制沈明恆的自由。 沈明恆也不知道来电原因,于是他按下了接通键,「邱军?」 那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了一段时间。 沈明恆皱了皱眉,敏锐地察觉到了有几分不对劲,他声音不变:「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到一边,伸手打开笔记本电脑。 向铭有些疑惑,他刚想说话,却见沈明恆沖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向铭闭嘴,心中也提起警惕来。 那边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才沙哑着声音回答:「明恆,好久不见,你最近过得好吗?」 「还行,你联繫我,是想要什么吗?机器人?机甲?」沈明恆嘴上温和地应着,手指却飞快在键盘上翻飞,不多时锁定了一个地址。 他调转屏幕给向铭看,上面显示着一个定位和一句话:「备车,去这个地方。」 向铭无声地点了点头,脚步轻微地出了房间。 沈明恆利索起身,「凭咱们俩的关系,我送你一个也不妨事,但说无妨。」 「你要出门吗?我听见你那边似乎有车声?」 沈明恆随意地「嗯」了一声,笑了笑道:「家政机器人市场不错,我们去参加庆功宴。」 邱军眼睑颤动,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眼眶,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他前面有人举着一个平板,上面写着让他把沈明恆约出来,邱军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口。 直到那边对这段漫长的疑惑起了疑心,困惑地问:「邱军,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今天好奇怪。」 第252页 举着平板的人眼神变得更加兇狠,他冲着不远处指了指,威胁的用意昭然若揭。 那是邱军的室友,专程陪他去见网友,谁曾想进了狼窝。 此刻他双手被缚在身后,身旁有人拿着刀站在他身边,死死地捂着他的嘴。刀上染血,他的左腿已经被血染红,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血腥味。 而他眼眶泛红,眉宇间满是痛楚,还要艰难地沖邱军摇头。 只是因为被人捂住嘴,他的动作十分轻微。 凯恩一手举着平板,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他另一只手食指竖于唇边,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来。 意思很明显,如果邱军敢说出一句不对的话,在援军到来之前,他的室友一定先死。 毕竟,人类的致命处实在太多,只要一刀就能断绝所有的生机。而恰巧,他们对如何杀人这件事,了解得很。 邱军痛苦地闭了闭眼,在心中对沈明恆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实在没办法了,孔云鹏是陪他出来的,他不能看着对方去死。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按照平板上说的做,然后话出口,却变成了:「咱们俩的关系,好像没有这么好。」 凯恩眼中顿时杀机毕现。 他转头朝威尔森示意了一下,威尔森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刺入孔云鹏本就伤痕累累的大腿。 孔云鹏嘴被捂住,只从鼻腔里泄露出几分痛唿来。他被制住,然而身体还是因为疼痛抑制不住地颤抖。 邱军瞪大了眼睛,眼眶泛红。 凯恩迅速将手机拿远,关掉了麦克风,接着便给了邱军一巴掌,「该死,你在胡说什么?」 他力气很大,邱军脸颊瞬间肿了起来,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邱军没敢反抗,只哀求道:「云鹏会死的,别这样,你们杀我就好了,别杀他。」 凯恩抬手又打了他一巴掌,破口大骂:「轮不到你讲条件,我警告你,沈明恆要是起疑了,你和他都得死。」 然而沈明恆没有起疑,这个聪明绝顶的天才发明家对朋友似乎格外宽容,好脾气地问道:「我哪里得罪你了吗?邱军,就算我欠了你钱,现在也还给你了,你就别这么记仇了,大不了,我送你两台机甲赔罪?」 凯恩松了一口气,他掐着邱军的脖子,威胁道:「跟他说你在电梯里,信号不好,等会儿给他回电话,明白了吗?好好说。」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傢伙嘴上答应得好,但根本就配合,再让他多说几句,指不定就被沈明恆发现了端倪。 邱军流着泪点头。 这句话容易,他不需要多做心理建设就能出口:「明恆,我现在在电梯里面,信号太差了,我等下再给你回电话细说。」 沈明恆答应得很干脆:「好啊,怪不得我刚刚听你这边一直没有声音,你方便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就好了。」 通话被挂断,沈明恆揉了揉眉心,朝向铭道:「再快一点,他们可能有危险。」 向铭应了一声「好」,「那是京郊的一处废弃厂房,原主人早几年就出国了,已经荒废很久,有些偏僻,我们的人大约五分钟能到。」 能在繁华的望京找到这种地方,也算他们的本事。 沈明恆点了点头,叮嘱道:「小心些,他们手上有人质,不要打草惊蛇。」 「嗯,我们知道。」这点自然不用沈明恆提醒,向铭应下后又问:「先生怎么知道邱军是遇到危险了?」 明明对他在他听起来很正常,就连开头那段诡异的沉默,大多数人第一反应也是有难以启齿之事,怎么沈明恆就能确信是被威胁了? 沈明恆道:「唿吸不对。」 向铭瞭然,人在不同的情绪有着不同的状态,唿吸和说话的节奏也会不一样。 但那是很细微的变化,当面看甚至不一定能分辨出来,沈明恆隔着电话居然都能听得怎么清楚? 果然,天才就是天才,对细节的把握就是不一样。 第140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21) 下个电梯而已, 再高的楼层,再多的人上上下下,十分钟总能搞定。 所以留给凯恩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不是凯恩不想给自己争取时间来让这两个人听话, 但这里毕竟是华国的地盘, 这两个人还是学生,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发现失踪。 而一旦被华国察觉到端倪,他们没有任何把握躲过侦查,更没把握逃生。 在这种时刻,时间确实就是生命,他们必须尽快把沈明恆骗出来, 如此才能多一分杀了沈明恆的把握。 凯恩活动了一下手腕,揪着邱军的衣领逼迫对方直视他, 眼中满是恶意:「我亲爱的朋友, 不是答应了要好好配合的吗?」 「凯恩,别这么粗鲁。」威尔森也松开了手, 孔云鹏失去支撑, 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威尔森看都不看他一眼,走到邱军身边,半蹲下来, 友好道:「邱, 事实上, 你不需要对我们抱着这么大的敌意,我们只是想见沈明恆一面而已,这对你们来说没有任何损失。」 孔云鹏勉强发出一声细微的冷笑。 他声音虚弱,「邱军, 不要让我看不起你,明恆绝对不能有一点儿危险。」 他们也不是傻子, 身为望京大学的学生,他们比大多数网友都要更清楚机甲背后的制作难度与威力,更清楚作为研发者的沈明恆对这个时代的意义。 第253页 如果说在学校时还有几分出于嫉妒的埋怨与不满,但在应该一致对外时,他们从来不缺乏坚守立场的勇气。 所以说不怕死的毛头小子最难搞了,威尔森神情不耐。 其实让孔云鹏也是沈明恆的同学,让他来联繫也可以,但他实在太不配合。威尔森有理由怀疑,他接通电话的第一刻,这人就敢把地址报出去。 「我本来不想杀人的。」威尔森起身,拿着刀向孔云鹏走进。 该死的华国在国际上都快成武器开发商了,在国内禁枪居然还管得这么严。他们想了那么多办法,硬是没能成功带一把枪过来。 不过没关系,对付这些学生,用刀足够了。 「不行,不可以!」邱军挣扎起来。 凯恩按住他,笑眯眯地说道:「别激动,邱,威尔森有分寸,不会要他的命的,只会给他一个小警告,你知道的,他实在太不听话了。」 忽然一颗子弹无声地划破虚空,直直击中威尔森的手腕。 威尔森吃痛地大喊了一声,刀也落在了地上。 敌袭。 凯恩迅速变化姿势,将邱军挡在身前,手上也掏出了一把水果刀来,刀刃停驻在邱军脖颈之上,「什么人?」 四周突然喷涌进来一阵白雾,纯白遮挡了凯恩的视线,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察觉身边悄无声息多了一个物体。 ——是机器人。 机器人冰冷的铁制触感按在他的手腕上,让他再不能往前移动一瞬。 浓雾遮挡了他们的视线,机器人却不受影响。 凯恩很快就察觉到他手底下的邱军被带走,而他却还被机器人控制着。刀刃划过机器人的外壳皮肤,只能反震得手一阵一阵酸疼。 这一连串的变化没有花费太长时间,没过多久,就有人拿着专门的仪器将周围萦绕的白雾吸走,凯恩与威尔森终于重见天日。 ……还不如不见。 他们已经失去了武器,被机器人按着手臂压倒在地,周围全是敌人。 白雾散后,队伍的负责人看了一眼失去反抗能力的两人,收起枪挥了挥手,「带走,让医生过来。」 孔云鹏看得一愣一愣的,都忘记了疼痛。 他兴奋地仰起头,「邱军,我们得救了!」 到底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学生,怎么可能不怕死。 这一叫喊牵动了伤口,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痛痛痛。」 来解救他们的人忙上前扶住他,免得他乱动,「刚才不是还很英勇?好了好了,忍一下,医生马上就到了。」 邱军那边也有人帮忙解开了绳子,「没事吧?还好吗?」 邱军愣愣地摇了摇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孔云鹏听到对话也是一愣,忽而想到了什么。 那人还没回答,便听门外传来了向铭的声音:「先生,先生您没必要进去,我们来处理就好了。」 似乎没全劝下来,向铭很快又换了一种说辞:「或者您在外面等一等?先让我们进去排查一下,诶,先生!」 邱军与孔云鹏便都沉默,这一刻无需回答,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他们忽然生出几分不敢见人的逃避心理来,暗暗祈祷沈明恆能听向铭的话不要进来,不要看到他们。 人有时候是会在善意面前生出自惭形秽的。 他们从前不觉得沈明恆是个好人,后来经歷了反转,世人嘲笑他们傻,没有把握机会,以至于顾南笙、童雪飞、林语那么多人都沾了沈明恆的光,他们却什么都没享受到。 明明他们和沈明恆是同学,沈明恆还找他们借过钱,这么亲近的关系,硬生生一把好牌被打得稀巴烂。 出于某些羞愤、嫉妒、难为情、遗憾种种情绪交织,让他们对沈明恆的感情很复杂,隐隐带着些怨怼。 ——如果沈明恆没有表露出这样惊人的天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他们也只是这样想想而已,内心也知道这样一个人才对国家有多重要。 所以不管网络上对沈明恆有多么追捧,他们仍然是保持了一个排斥的态度,他们赞嘆沈明恆的才华,却也不妨碍他们把沈明恆当做一个末路人。 毕竟他们也是天之骄子,没有沈明恆的人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需要把握所谓的「债主机会。」 可是在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沈明恆亲自来了。 一瞬间刚才所有的疑惑也都有了解释,怪不得,他们关系明明没有这么好,沈明恆偏还做一副为了友情逆来顺受的模样。 这本来和沈明恆无关的,是他们愚蠢,轻信了间谍,以至于引狼入室。 沈明恆已经进了门,比医生还快一步。 见到他们两个都还活着能喘气,紧皱的眉头才略略松开。 邱军与孔云鹏别开脸,眼神闪躲,不敢看他。 沈明恆嘆了口气,带着点无奈:「两位同学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没教过你们遇到危险的时候先保全自己吗?」 邱军脸颊上巴掌的痕迹、孔云鹏腿上的伤都更偏向于惩罚而非杀人,沈明恆用手指头想都能想到这一定是两人不肯配合的结果。 联想到刚才电话里邱军的支支吾吾,对方提出什么条件,似乎也不言而喻。 邱军狼狈地迴避眼神,「让你费心了,对、对不起。」 第254页 孔云鹏自始至终都没有妥协,不肯给沈明恆打电话,而他投降了。 「这不算费心,你们要是出事了,那才叫真的费心。」沈明恆随口回道,他站在旁边,看医生给两人检查。 「我不是傻子,察觉到不对劲,我当然会带人来。」沈明恆恨铁不成钢。 孔云鹏不服气:「这不是怕万一吗?」 万一沈明恆真就只在搞科研的时候聪明,生活中傻到他们一骗就来呢? 向铭严肃地纠正:「没有万一,我会寸步不离。」 向铭也后知后觉多了些慌张来,心想接下来得把沈明恆跟得更紧一点,谁知道这人某一次出门,会不会就是敌人的阴谋? 沈明恆看到他的表情暗嘆不好,忍不住瞪了孔云鹏一眼。 他进了研究院工作之后好像一下就变了许多,明明长相还是那副长相,但身上那份学生气似乎已经消失不见,化作能撑起一方天地的稳重来。 孔云鹏一时有些恍惚,在这一刻清晰意识到他的记忆是不对的。 人太擅长为自己找藉口了,从前他不喜欢沈明恆,连带这记忆里的那人也嘴脸难看得很,但那是不对的。 医生简单地做了止血,把他们抬上了担架,送到了救护车上。 末了有些犹豫地走到沈明恆旁边,低声说:「那个腿受伤的男生,伤口有点深,有可能会留下残疾和后遗症。」 医生敢说出口自然有一定的把握,虽然还没深入检查,虽然用了「可能」这个词,但基本已经算是板上钉钉了。 向铭眼神流露出几分担忧,悄悄看了沈明恆一眼。 他怕沈明恆会自责。 沈明恆面色平静,只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谢谢你,医生,先不要告诉他。」 医生点了点头:「但是他迟早会知道的,你们要做好准备。」 沈明恆跟在救护车后面送他们去了医院,叮嘱向铭帮他们办好入院手续,便又回到了研究院。 在庆功宴现场的教授们久等人不至,一问之下才知道出现了这种大事。 叶素兰忧心忡忡地道:「明恆肯定很自责。」 「自责啥?又不是他的错。现在是吃饭时间,功可以不庆,但饭还是要吃的呀,明恆这来回奔波,肯定没吃饭。」 叶素兰摇了摇头:「明恆的性子就是这样,而且医生都说了,那孩子有可能残疾,明恆不在意就怪了。他赶回研究院,一定是想快点把治疗仪做出来。」 治疗仪要是研发成功,别说只是伤到骨头会有点跛脚,就算截肢了都没事。 周培也贊同地嘆了口气:「难得他在孤儿院长大,还这么心软,我们也回去帮忙吧?这些菜就打包回去,和明恆一起吃。」 第141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22) 邱军没什么大碍, 孔云鹏的伤就比较严重了。 医生治疗过后给他安排了住院:「你的腿需要做一个小手术,不要担心,手术没有危险, 你把你父母叫来, 需要让他们签署同意书。」 孔云鹏泪眼汪汪:「可以不通知父母吗?医生,我成年了,我自己签行不行?」 当然不行,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已经通知了学校,辅导员正在来的路上了。 医生冷漠地回绝了他的请求, 叮嘱他快点让家长过来,而后步履匆匆去看顾别的病人。 孔云鹏用被子盖过脸, 生无可恋:「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 我以后怎么见人。」 别人见到他都会说:看啊,这就是那个愚蠢的被间谍骗了出去, 还被当成人质的傻子。 邱军脸上上了药, 坐在他床边,好笑道:「丢脸的应该是我才对吧?你是被我连累的,没关系啦。」 病房们忽然被人敲了敲, 他们转过头, 见方行舟拿着水果站在门口。 他来得匆忙, 额头上还带着微微的薄汗,连水果都是在医院楼下买的。 见两人转头看来,方行舟笑了笑,把水果放到桌子上, 「我听说你们俩出事了,今天周末, 辅导员不在学校,赶过来需要时间,拜託我先来看看。」 望京周末也堵车,辅导员接到电话吓得半死,在路上就连忙先联繫了几个班委,询问他们是否有空。 方行舟正好没事,又不像其他人忙着考研和工作,从学校过来也近,所以第一个到。 孔云鹏大惊失色:「消息传的这么快吗?你们都知道了?」 方行舟疑惑地点了点头:「不能知道吗?」 他拿出手机点了点,「都上热搜了,你们俩被国家表扬了,怎么不开心?」 【昨日傍晚,警方在两名大四学生的帮助下,于近郊抓获两名偷渡入内的特务……据悉,特务的目的是为暗杀我国重要人才……在此,特对两位学生不屈不挠、英勇无畏的精神提出表彰,但不鼓励向他们学习。】 孔云鹏看了几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社死了。」 「不至于,大家都在夸你们。」方行舟哭笑不得。 邱军也连忙拿出手机看。 【笑死,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不鼓励啊。国家爸爸你放心,你就算鼓励我也做不到,我怕疼也怕死,只能说英雄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一个个在网上说做不到像先辈那样严刑拷打也宁死不屈,搞半天只有我一个真心实意,大家都是谦虚?】 第255页 【这就是我们的新一代,不论嘴上说什么,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永远不会缺乏担当责任的勇气。】 【我也在望京读大学,我爸妈专程打电话过来问是不是我,我说不是的时候他们嘆了一口气,立马把电话挂了。(狗头.jpg)】 【这可是族谱单开一页的荣耀啊!】 【玩归玩闹归闹,这种情况还是挺危险的,大家还是提高警惕比较好,要不是沈明恆发现了不对劲,那后果……】 【对啊对啊,我也想说,明恆还去了现场,也就是这次遇到的两个人比较好解决,万一要是还有别的埋伏,那多可怕。】 【有事我们上就好,为了机甲大翅膀蜘蛛侠,沈明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这可不是玩笑的事情,有一说一,我七岁的小侄子都知道不能随便去见网友,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考上的望京大学。】 【人家可不傻,知不知道什么叫富贵险中求啊,这不就搭上沈明恆了?(狗头.jpg)】 邱军抿了抿唇,神色顿时萎靡下来。 方行舟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劲,侧过头看了一眼。 方行舟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这么多好听的话不看,偏偏去看这一句两句?别想太多,这种声音难以避免的,就算是现在,都还有人说明恆想钱想疯了,放着好好的科研工作不干,跑去娱乐圈譁众取宠。」 他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为着这样的言论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与心疼。 邱军果然被转移了注意了,义愤填膺问道:「国家不管吗?」 「一直在管啊,但是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坏人的,哪怕是歷史上的千古一帝、革命先烈,不照样有丧良心的人骂吗?」 方行舟嘆了口气,「明恆脾气好,他自己反倒是最不在意这些的。他说他能承担起多大的赞美,就能担起多大的诋毁。」 「他……」 在这一刻,邱军再次感受到了从心底深处瀰漫开来的崇拜,那是远超于才华,深陷于人格的灵魂颤慄。 他斗志昂扬:「那我……」 他刚想说那他也要像沈明恆一样,不去在意他人的评判与言论,手机忽然「叮咚」一声,响起了消息提示。 他低头去看,发现是沈明恆在社交平台上发了新消息。 【沈明恆:我很感激他们,不在于他们为我做了多重要的事,而是在那一刻,他们愿意为了保护我而豁出生命。】 他还转发了那条热度很高的【富贵险中求】的评论,配文是:对阴谋论这么擅长,你从小到大一定很缺爱吧?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然而碍于陈秋实强硬发出的几封律师函,以及国家明晃晃的维护,他们敢怒不敢言,只敢回復些似是而非、酸里酸气的评论。 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心生烦闷了。 邱军恍恍惚惚地看完,说不出内心什么感受,只失神地问方行舟:「……你不是说,明恆不在意这些吗?」 方行舟也沉默了许久,半响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是在平復内心有些激盪的情绪。 他笑了笑:「是啊,但他不也一向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吗?」 方行舟陪了他们半天,等到辅导员来之后,他就也告辞离开了。 辅导员看到他们心情也很复杂,只觉得夸不太合适,骂更不合适。 辅导员心疼地抓住掉下来的头髮,「这次……算了,以后别这么冲动了。」 孔云鹏眼巴巴地看着他,再度恳求:「我们知道了,老师,你可不可以假装我的监护人签个名?我不想通知家长。」 辅导员沖他和善一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家长知道,但是恐怕不可以哦。」 「为什么?」 「因为……」 孔云鹏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上一个硕大的「母上大人」。 辅导员笑意盈盈地说完剩下的话:「因为已经来不及了,你的父母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孔云鹏心如死灰。 他生无可恋地接通,对面立刻传来一叠声的问话:「云鹏,有没有事啊?听说你被刺了几刀,要不要紧,是不是很痛?别怕,妈和你爸都在来的路上,快到了昂。」 声音不小,哪怕没开免提辅导员都能听见。 孔云鹏连忙解释:「妈,我没事,你们别急,路上慢点。」 「好小子,真给爸爸争气,你大伯知道了这件事,说要在家里办酒席呢。」 「大伯也知道了?!」孔云鹏瞳孔震惊。 「是啊,你大伯,小姑,两个叔叔都知道了,在家一个劲地夸你,说你这孩子打小就不是孬种,像你爸我!」 孔云鹏能够想到,他爸爸现在应该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孔爸爸是先看到新闻才收到辅导员的消息的,新闻上说两个孩子都没生命危险,受了伤但精神状态都不错,是以他的担忧转瞬即逝,剩下全然的自豪来。 他象徵性地关心两句:「腿怎么样?」 这事儿辅导员清楚,他刚问过医生,他上前,示意孔云鹏把手机给他,「孔先生您好,我是云鹏的辅导员,他的腿伤要做一个小手术,需要您作为监护人签个字。」 「要做手术啊?」动手术在他们眼里,意味着很严重的伤了。 孔爸爸眉头微微皱起,嘴上还要说得轻描淡写,也不知是在安慰孔云鹏还是说服自己,「动手术也没事,伤疤是男人的勋章。那个,手术没风险吧?做完手术就没事了吧?」 第256页 辅导员一听就知道他是担心了,忙道:「医生说就是个很小的手术,没风险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就是后面还要有个恢復期,云鹏好了之后,可能会有点跛脚……」 「跛脚?」电话两端四个人异口同声。 邱军和孔云鹏也是第一次听闻,顿时提心弔胆。 漫长的折磨要比死亡更可怕,他们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不怕死,现在却有点怕留下一生的后遗症。 辅导员猝不及防被打断,赶紧补充:「不会一直跛脚,半年之后做个修復治疗就没事了,保证就像没受过伤一样。」 「真的吗?真的只有半年?」孔妈妈担忧地问。 半年不算长,本来孔云鹏这种情况就得坐个小半年的轮椅,算下来,几乎没有多少时间需要面对他人异样的目光。 「真的。」辅导员笑着说:「您就算不信我,也要相信医生吧。」 办公室里的医生打了个喷嚏,觉得天气有点转凉,不由得拢了拢外套,又起身把窗户关上。 他心里发苦。 当医生这么久,他还没对病人撒过这种谎,一生清名怕是要毁于一旦。 ——他可不知道什么修復治疗效果这么好,会这么说,只是沈明恆提前交代过他而已。 医生嘆了口气。 或许沈明恆,就是能一直创造奇蹟呢? 第142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23) 日子一天天过去, 很快就过去了半年。 沈明恆在研究院和教授们一起过的新年,冬去春来,他的大四生涯也到了末尾。 方行舟与赵霖自主创业, 开了一个小公司。 创业不比找工作容易, 他比从前还忙,但好在时间、地点比较自由,可以让他更方便照顾生病的母亲。 邱军的考研成绩也已经出来,没有辜负他的努力,成功考上了心仪的学校。 孔云鹏找工作的经歷非常顺利,每个公司都认为, 能有这样意志力的员工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差。 甚至考虑到他的行动不便,愿意让他远程办公实习。 沈明恆的项目, 也正式宣告获得了圆满成功。 这是大众第一次知道他这半年来是在研究什么东西。 ——治疗仪。 没有太盛大的宣布仪式, 也不像家政机器人那样有专门的发布会,仅仅只是一条正经的新闻, 仍旧引起了轩然大波。 普天之下, 谁身边没有几个被判定为进入生命倒计时的病人? 这甚至比机甲都更要让人激动,毕竟机甲他们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用不上,但治疗仪却是能切实救他们命的东西。 人命关天, 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这个词的重量。 治疗仪造价高昂, 国家也只造了三台, 分布在国内三个医院里。 依然是对无力承担费用的弱势群体採取了费用减免的形式,但使用一次的费用实在太高,国家一年也只有1000个免费名额。 这个数字看起来不少,可放眼全国去看, 身患绝症的病人何止千万。 好在国外也有很多病人,国外的富豪为了延长寿命, 可以上亿上亿地花,填补了不少空缺。 治疗仪光是启动的费用就不匪,而不同的疾病需要的治疗时间不同,导致价格也不同。不过托富豪们的福,他们一个人的治疗费用,至少可以再治好上百人。 国家一点没有在这方面徵收,所有面向国外的高昂治疗费,全都投入了给本国人的治病补贴之中。 孔云鹏接到了电话,通知他去做修復治疗。 孔云鹏到了医院才知道,哪是什么修復手术,分明就是治疗仪——半年前医生和他说起的时候,治疗仪还没有研发出来。 因着间谍的事情,他和邱军与沈明恆的关系好了许多,连带着与方行舟的来往也密切了许多。 孔云鹏给方行舟打电话炫耀:「其实一直都没后悔,但是要是以后走路都跛脚,我可能还是会有些难过。没想到,沈明恆会为了我这点小事,专门去研发治疗仪。」 方行舟也正在医院跑上跑下帮他的妈妈预约,接到电话,他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明恆是为了我研发的。」 方行舟这半年赚了不少钱,但是事业毕竟刚刚起步,距离治疗仪百万费用还是隔着不小的差距。 沈明恆原本说他来出这部分钱,但方行舟拒绝了。 方行舟找顾南笙谈了个合作,不知他们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顾南笙同意先借他一笔钱。 方行舟在商业上的天赋与成长速度在此可见一斑,半年前他还只是盛华集团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实习生,半年后已经可以和顾南笙面对面谈生意。 虽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是顾南笙看在沈明恆的面子上,但作为一个生意人,这起码錶明他认可了方行舟的潜力。 欣赏归欣赏,顾南笙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方行舟,并非是针对这个人,是他对沈明恆的所有同学都抱有几分排斥和偏见。 但也正是因为沈明恆,让他即使不喜欢,还是会帮方行舟一把。 毕竟,沈明恆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如果他不帮,最后还得麻烦那人。 很难说清楚治疗仪的出现挽救了多少人,毕竟有时候一个病人压垮的,不止有一个家庭。 崔琳琳一出生就双眼失明,一开始家里人还没发现,是直到好几天之后,家里人才反应过来,小琳琳对外界的反应似乎太过缓慢了。 第257页 而且她虽然睁着大眼睛,但目光没有焦距。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这对年轻的夫妻是痛苦的,女儿的人生好像从一开始就註定了会有诸多磨难。 这个孩子才刚刚出生,她甚至不知道失明对她的未来意味着什么。 为了给女儿治病,这对夫妻花光了积蓄,辗转至国内各大医院,但一直到琳琳七岁,该上小学的年纪,仍旧没有任何转机。 他们不肯再要一个小孩,担心没有精力照顾另一个生命,也担心会忽视自己的女儿,于是就这么撑着,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两家的老人也尊重他们的想法,几年来把自己的养老金全都补贴了进去,连去世前都是不安心的。 为了照顾孩子,许芳媛辞去了工作,但为了贴补家用,在琳琳大一点之后,偶尔也会出去打些零工。 这天她迈着疲惫的步伐刚回到家,便见本该在工作的丈夫却出现在了家里,正开心地抱着女儿转圈圈。 崔琳琳看不见,但能感受到身体腾空的飞翔感,也张开双臂笑得开心。 许芳媛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浑身的疲劳都一扫而空,她也笑着迎上去:「你们父女俩这是在做什么呢?」 脸上带笑,眼中却有着担忧。 崔成看出了妻子的顾虑,也没故弄玄虚,兴奋地解释道:「我请了假回来的,芳媛,我们带着琳琳去望京治病,我预约上了!」 许芳媛一愣,很快也反应过来,激动地确认:「是治疗仪?」 崔成用力地点头。 「妈妈。」崔琳琳伸手在半空中挥了挥,捕捉到许芳媛的衣角,她伸出手握住,「爸爸说,我很快就能看得见了。」 许芳媛蹲下身把女儿抱了起来:「是啊,琳琳开不开心?以后你就可以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去上学了。」 琳琳现在还没有一个朋友,相反,遭受过不少同龄人的嘲笑和霸凌。 许芳媛不得已带着琳琳搬了好几次家。 她不止一次从梦中惊醒,她和崔成现在是还年轻,可以后怎么办呢?假使有一天他们不在了,琳琳要怎么面对这个没有一丝光亮的世界? 琳琳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找到了许芳媛的脸颊。 她凑上前,在妈妈的脸上印下一吻,「开心,等我能看得见了,妈妈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 她抱紧许芳媛:「妈妈,我不想你和爸爸这么辛苦。」 许芳媛眼眶一热。 国家的补助名额优先供应比较紧急的,另外有一部分名额可以预约,经核实符合要求便可以接受治疗。 像琳琳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比琳琳所要遭受痛苦更加严重的小孩更是不少。 在这一刻,那些患有先天性疾病的、那些遭遇了意外的无数个家庭,即使还没等到可以使用治疗仪的机会,也如同重获新生。 在他们被绝望铺满的人生中,终于造访了一丝光亮。 那是希望。 * 治疗仪刚一研发成熟,国家最先想起的就是那些曾经奔走在最危险前线的英雄,他们虽然都有被好好照顾,但身患残疾本身就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 尤其是对于这些傲骨铮铮的人而言,终生只能仰仗他人的照顾,这一点本就足够难以忍受。 钟志荣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子弹射中了膝盖,他咬着牙完成了任务后便因伤重昏迷。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单遮掩下,他的双腿处空空荡荡,右手似乎也背叛了他,失去了知觉。 ——他所能站立的高度,永远矮了一半。 国家表彰了他的荣耀,他的家人也很庆幸他能活着回来。 他能够看得到头的余生中似乎不缺吃穿,但是唯独,他不再自由了。 没有人限制他,是他这具残破的身躯锁住了他的勇气。从那之后,他极少极少踏出房间,连吃饭都是家里人送到门口,也拒绝一切社交。 何舜希敲了敲他房间的门,再一次劝道:「钟同志,你就开开门吧,国家有办法治好您的伤了,真的。」 「替我转告国家,不用经常让人来看我,我真的没事。」隔着门,钟志荣的声音听起来低低的,格外得萎靡消沉。 国家很关心他们,时不时就会让人上门来看看他们是否遇到什么帮助,钟志荣总是隔着门与他们说话,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见面。 也许,面对这些从前的同僚,他多少是有些自卑的。 「你这次跟我走,治好之后就不会有人来看你了。」何舜希嘴巴都说干了,要不是觉得不太好,他简直想把门撬开。 钟志荣显然不相信,他是截肢,又不是简单的生病,难不成断了的腿还能接回去?那他的腿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了。 他沉默地表示反对,心想过一会儿外面的人就该放弃了。 然而外面似乎又来了一个人,他听到脚步声走进,而后那个自称是「何舜希」的人惊讶地叫了一声「沈先生」。 那是谁?算了,反正他都不认识。 沈明恆拍了拍何舜希的肩膀,示意他把位置让出来,何舜希虽然不知道沈明恆能有什么方法,还是退开一步。 沈明恆敲了敲门:「钟同志,我是这个治疗仪的研发者。理论上,治疗仪有断肢再生的作用,但它造价高昂,每一次启动都要耗费许多资源,所以我们不捨得用动物做实验。」 第258页 何舜希震惊地看着沈明恆胡说八道。 沈明恆声音严肃:「钟同志,国家需要你,你愿意再为国家献身一次吗?」 里面忽然传来一道异响,仿佛是身体摔倒落地的声音。 何舜希有些紧张,正要踹开门进去,沈明恆伸手拦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艰难用一只手把自己挪到轮椅上的钟志荣拉开了门。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头髮很长盖过了眼睛,然而衣服却尽力被扯得整齐。 钟志荣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我愿意……我们现在走?」 何舜希瞪大了眼睛。 这样也行? 第143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24) 钟志荣曾经也接受过许多次治疗, 他体内留下了不少暗伤,下雨天残留的大腿腿根处也总是痛到他恨不得死去。 在他的印象中,治病的过程总是不好受的。 他做好了忍受痛苦的准备, 躺进了治疗仪里。 这个治疗仪是椭圆形的, 像个蛋壳,高大些的成年人大概需要蜷缩一点。 但放他这半个人,空间还挺富余。 钟志荣心中自嘲。 但神奇的是,他竟然没有感受到丝毫不适,连身上隐隐的疼痛也一扫而空,舒服得想睡一觉。 没有负担, 钟志荣闭上了眼睛。 等到治疗仪滴答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 反应过来治疗似乎已经全部结束了。 效果不错, 他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就是腿有点痒……慢着! 他缓慢僵硬地低下头, 尝试着动了动。 钟志荣觉得自己在做梦, 但梦能这么真实,他一时也捨不得醒来。 治疗仪的舱门被打开,陪着他来的军人治疗仪外喊了他一声:「钟同志, 治疗结束了, 你可以出来了。」 他们扶着他下来, 钟志荣太久没有尝试过走路,双脚刚一触地便软了下去,差点就要倒在地上。 医生看了他一眼:「刚开始不习惯很正常,对了, 钟同志,虽然大概率是没事的, 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去做个检查,看一下恢復情况。」 钟志荣呆呆地抬起头。 虽然但是,这个梦是不是未免也太真实了。 等钟志荣被带着做了大大小小的检查,其中也伴随着他双腿不小心撞到感受到的疼痛,他终于确信他确确实实重新拥有了双脚。 回想起医生说的「为了以防万一」,可想而知国家早已有了十足的把握,根本不是沈明恆之前说的用他来做实验。 他问何舜希:「这东西是不是很贵?」 断肢再生,他想都不敢想的奇蹟。 「也还好。」何舜希讪讪笑了笑:「你别生气,明恆他……」 「我怎么会生气?」钟志荣失笑:「我谢他都还来不及。」 何舜希迷惑:「啊?」 钟志荣认真地说:「他会用这种事来骗我,说明他认可我。」 就好像对待贪婪的人,要用钱财去利诱,但要是对待无私的人,一两句天下大义就已经足够。 何舜希:「……」 这么说那些恶势力拿家人来威胁我们的同志,也是一种认可? 他先是觉得无语,很快又为自己拿沈明恆与恶势力做比较而愧疚,被说服的速度十分迅速。 何舜希感嘆:「你说的对,明恆就是这种人。」 * 第四台治疗仪做好,被放在了军区医院,沈明恆正好去帮着安装调试,准备离开的时候听何舜希说起有个同志很不配合,于是顺道走了一遍。 之后他直接回了研究院,刚到门口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沈明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决定拿出手机看看最近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算是给自己找点灵感。 一打开,发现辅导员给他发了条消息,询问他是否有时间出席毕业典礼。 沈明恆:「……」 他翻了翻班群的记录,果然看到了几天前关于毕业答辩的通知。 不爱看手机的习惯真的得改一下! 「明恆,怎么不进去?」周培教授路过看到了他。 沈明恆嘆了口气,「周老,我们研究院有学歷要求吗?」 周培教授不明觉厉,试探地回答:「这个,有……还是没有呢……」 要说有吧,好像还真没相关的规定和标准,可要是说没有,他们每一个的学歷拿出来都很唬人。 都是国内外顶尖学府的博士,从小优秀到大,各项荣誉拿了一箩筐。 「不是,明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明恆把通知给他看,惆怅地说:「我可能毕不了业了。」 他直接没去答辩,论文也没写,还没跟指导老师请假,不仅没有成绩,而且态度极差。 周培教授:「……」 沈明恆犹自忧心忡忡:「怎么也没人通知我要去答辩。」 「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许是他们找不到能给你打分的老师?」周培教授开了个玩笑,又凑上前看了一眼时间:「就是明天,你要去吗?」 周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也早就收到了邀请。 歷年望京大学都会给他们发函,虽然他们几个老傢伙不去的次数比去的要多,但哪怕是出于礼貌,各大顶尖学府也会给他们预留出邀请函。 第259页 「去吧,毕竟是件大事。」沈明恆一本正经。 周培茫然:「很重要吗?」 末了才回想起来沈明恆今年严格来说还是个大学生,在他所经歷的不算漫长的光阴里,每一次的升学、毕业应该都会是难得的体验。 实在是以沈明恆的成就,总是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年纪。 沈明恆回復辅导员表示会参加毕业典礼,大概是辅导员正好在看手机,立马又问他是否愿意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讲话。 沈明恆拒绝了。 他承认他是挺优秀的,但是作为学生这个身份好像一般。 周培教授凑在旁边看,遗憾地「啊」了一声,又道:「拒绝也好,我也不耐烦这种讲话,可无聊了……对了,明恆,既然你不发言,那我明天就不去了。」 说完就摇头晃脑地离开了,脚步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慌乱,像是生怕沈明恆叫住他似的。 * 第二天向铭开车送沈明恆回瞭望京大学。 即使不谈沈明恆在学术上的成就,他多少也算半个娱乐圈的人,与陈秋实的合约现在还在,名气堪比顶流。 他太久没在公众前露面,因此即便并不确信他会出席毕业典礼,媒体们还是成群结队地来到了现场,试图搏一下运气。 哪怕没有收到望京大学的媒体,也想尽了办法得到一张邀请函进来。 校长感受到了甜蜜的烦恼。虽然人多增加了管理的难度,但这么热闹的场面,感觉望京大学往后几年都不用发愁招生的问题。 「诶,那好像是沈明恆啊?」 沈明恆穿着与周围同学一样的学士服,戴着口罩低调入场,还是不知被谁叫破了身份,于是一下子成为了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媒体也没想到真的能遇见,顿时蜂拥着往前,「明恆同学,请问方便接受採访吗?」 不等他回答,十几个话筒已经递到了他嘴边。 沈明恆:「……」 向铭冷着脸挡在沈明恆面前,「不好意思,不方便,还请让开。」 毕竟是望京大学的毕业典礼现场,他没一开始就伸手赶人。 媒体们不甘心这样离开: 「明恆同学,耽误您一分钟可以吗?」 「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呢?会考虑娱乐圈吗?」 「治疗仪的项目圆满完成,下个项目开始准备了吗?」 「您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毕业典礼,是否说明母校在您心目中意义非凡呢?」 没有人会觉得沈明恆不参加答辩或是不参与典礼就毕不了业,他的成就中已经不再需要一张毕业证书作为点缀。 他可以不在意自己有什么样的学歷就读于哪一所大学,但望京大学在意是否能多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学生。 沈明恆嘆了口气,他摘下口罩,示意向铭让开,认认真真地回答提问:「接下来还会继续做科研,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打算先给顾南笙做个晶片,九州系统才能改进到3.0版本,然后应该会再做个用来监察的仪器……」 他一边想一边补充:「上次我的同学因为我被绑架,这件事还挺危险的,最好不要再发生第二次。机甲的战斗力暂时够用,只怕很多时候没有用上战斗力的机会。」 而且至今国家还有一些英雄为了收集情报,潜伏进贼窝当卧底,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如果有方便侦查的仪器,他们就不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他们的家人也可以得到更好的保护,就不用担心家人被伤害,以至于连名字都不敢公开,走在街上都不敢相认。 媒体们见沈明恆愿意配合,顿时更加兴奋了。 「您和盛华集团的顾南笙顾总是怎么认识的呢?」 「监察仪器大概是什么样子可以透露吗?」 「您对两位同学被当做人质这件事耿耿于怀,两位同学此前也是宁死都不肯同意把您骗出来,请问……」 沈明恆打断他们:「毕业典礼要开始了,各位,如果是为了记录这场盛会而来,请入坐,如果不是,请离开。」 他言语礼貌,不卑不亢,又带着几分强硬:「今天的主角应该是望京大学,是这一届所有的毕业生,你们觉得呢?」 周围听到的学生们愣了一下,霎时心中一暖。 他们许多人和沈明恆不是一个专业,此前甚至不认识,但此刻忽然就明白了沈明恆庞大的人脉圈从何而来。 ——数次代表研究院发言的何舜希也好,顾南笙也好,方行舟赵霖孔云鹏之类的同班同学也好,全都毫无掩饰地表露对沈明恆的喜欢。 沈明恆回到自己班级的队列。 所有发言、表演结束之后,他被默契地地簇拥在中央上台。 沈明恆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前排的位置,那里坐的都是学校的老师。 他原本以为周培教授嘴上说不来其实是要给他一个惊喜,不曾想结果研究院居然真的一个教授都没到场。 倒不是失望,只是多少有些奇怪。 [宿主。]系统在他脑海中问:[我以为以你的作风,你应该会迫不及待脱离这个小世界。] 但沈明恆说起那些安排时明显是认真的。 沈明恆微微笑了笑:[毕竟是最后一个小世界了,能多为他们做点,那就多做点吧。] 流程进行得很快,等拍完照之后他们就下了台。 第260页 方行舟跟在他身边,笑着道:「明恆,一会儿要不要一起吃饭?我们班最后再聚聚。」 向铭原本在台下等待,见他们下来立马跟了上去,他笑意盈盈:「介意多张椅子吗?」 他必定要寸步不离。 沈明恆犹豫地摇了摇头:「吃饭还是算了。」 虽然他自己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向铭他们是不会放心他在外面吃的,肯定会私下排查,未免太过麻烦。 向铭用于与同伴交流的通讯耳机里忽然传来一个指示,他眼中泄露出几分疑惑,还是低声向沈明恆请示:「先生,他们让我带你出去。」 「啊?」沈明恆莫名其妙,但也没拒绝:「好吧,那行舟,我先走了。」 早点离开,免得一会儿又被媒体包围了。 方行舟点了点头:「明恆,你路上小心。」 沈明恆出了礼堂,门口有军人守着,朝他们敬了个军礼,而后自然转身带路,一句话也不说。 沈明恆:「?」 沈明恆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了校门口,军人带他们走向一处僻静的小巷。 鬼鬼祟祟的样子,要不是周围都是自己人,向铭都要怀疑这其中有阴谋。 拐过一个小弯,沈明恆看到研究院的几位教授来得整整齐齐,叶素兰教授手里还捧着一个蛋糕,看上去卖相还不错。 沈明恆顿住脚步。 他们见到他来,齐齐地笑着说:「明恆,毕业快乐!」 周培教授自得地微微仰头:「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应该都喜欢吃蛋糕,这是我们几个亲手做的,是我出的主意!」 他得意极了,强调道:「我出的想法!我选的款式!」 沈明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深深鞠躬:「谢谢周老,谢谢教授们。」 「哎呀,谢什么。」周培赶紧上前把他拉起来。 「走走,这里可不适合吃蛋糕,我们换个地方。明恆,我跟你说,我们安排得可好了!」 「上次没吃成庆功宴,这次一起补回来。」 「巧克力味是我的主意,我问过我的学生了,这可是时下最受年轻人喜欢的口味。」 车子开不进小巷,他们往外走了几步,便见他们的车旁边还停了一辆。 比起他们车子的朴素作风,那辆车就招摇得很了。 教授们还在奇怪警卫员怎么会允许外来车辆离他们这么近,这时车窗也降了下来。 驾驶位上,顾南笙先礼貌地向其他人打了招唿,才看向沈明恆。 他笑了笑:「我本来还打算亲自来给你当司机,看来是用不上了。」 有方行舟这个消息渠道,他自然知道沈明恆是否来了学校。 顾南笙看了看向铭手里提着的蛋糕,「好巧。」 他下车打开了后备箱,也提了一个蛋糕出来,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很贵,应该好吃。」 「毕业快乐,沈明恆。」 第14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 昭正六年冬, 大雪覆盖满皇城。 自太子殿下患病以来,夏朝文武百官的日子就越发难过。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宠爱极了太子。 遍览史书, 从未见过地位如此稳固的太子。 当初皇帝陛下以乞丐出身夺得天下, 登基大典那日,他都是带着太子一起登上的九层高台。 太子尊位、东宫、辅臣、私人卫军……一切尊荣与职权都是超出太子规格给的。 要知道身为储君的太子能有什么样的权利,大多时候都与自己的能力无关,全在乎皇帝一心。 当今陛下对太子的爱护可见一斑。 然而自今年开春以来,太子殿下便总是生病,太医只说是风寒, 偏偏总不见好,后来更是一整天一整天的昏睡。 于是他们不得不正视一个有可能变为现实的猜测——人有旦夕祸福, 生死非人力所能改变, 他们也许会失去这个太子。 便是不谈皇帝对太子殿下的喜爱,太子本身也是追随者众, 朝野上下都对他极为信服, 这一意外的发生,对那些忠诚的臣子来说与天塌了无异。 但最不能接受的,毫无疑问是当今天子。 沈明恆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很久, 他睁开眼, 眼中还有几分未散的茫然。 如今正是夜晚, 周围静谧而漆黑,唯有月光透过窗楹漫进来的一点微光。 沈明恆的目光触及床顶上淡金色的帷幔,那份茫然转瞬消逝。 他眼神清明,已然完全清醒了过来。 大概真是躺了太久, 他觉得四肢躯干都有些发软,沈明恆半支起身子。 摩挲过细软的床单, 这一点微不可闻的细小动静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小厮。 许茂转过头,待看到沈明恆清醒地望着他,忍不住惊唿一声。 「殿下!」他跪倒在地,瞬间红了眼眶:「您终于醒了。」 除了最初的惊唿控制不住有点大声之外,后面的话他顾及到沈明恆刚醒还有些虚弱,有意地压低了音量。 但东宫是什么地方?自太子殿下昏迷以来,院子里的蚂蚁想回窝都得验明身份。 门口站岗的侍卫一听到声音便条件反射地推开门进去,「发生……」 他愣在了原地。 沈明恆沖他弯了弯眉眼,轻声道:「安静些,鸣谦。已经很晚了,不要惊扰到别人。」 第261页 叶鸣谦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只眼眶里大颗大颗涌出的泪珠,证明他不是一座雕塑。 遵从沈明恆的意旨是一种本能。 他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喉咙已经忠诚地保持沉默,连哭腔都收敛。 曾经在战场上以一敌百唿啸来去的银袍小将,此刻像是失去了所有气力般跪倒,又怕这一切是幻梦一场,于是不由自主膝行往前两步想要确认。 沈明恆无奈,他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身子刚一挪动,方才还远在门口的叶鸣谦忽而弹跳起身,须臾就到了他的床前,连一旁的许茂也变换了姿势拦他。 「殿下。」叶鸣谦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臣去请太医。」 「诶,不用。」沈明恆制止,他温和浅笑:「孤没事,孤现在很好,无需惊动太医。」 说了几句话,叶鸣谦总算有了点真实感,他迟疑反对:「殿下,就当是为了让臣安心,就让太医来看看吧?」 他从来只会争取沈明恆的同意,绝不会做违抗命令的事。 沈明恆摇了摇头,坚持道:「已经很晚了。」 他说了三次。 其实惊扰其他人都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东宫请太医,他的父皇必定会得到消息。 他相信所有关于他的事情,他的父皇可不会在乎是深夜还是正午。 可他在乎。 为了他那「年老体弱」的爹爹,只好先辜负他这两个下属的拳拳忠君之心了。 毕竟他自己知道,快穿回来之后,他现在的身体好到不能再好。 沈明恆起身的动作被打断,他这时才注意到被子的衣角被许茂死死地按住。 许茂跪着不肯松手,目光恳求:「殿下有事交给属下去办,外头天冷,殿下刚醒,千万不能再受寒了。」 其实屋内燃着火炉,根本不会冷到哪里去。 沈明恆无奈,还是如了对方所意。 他半靠在床头,温声道:「起来吧,别跪着了……孤睡了多久?」 许茂颤声回:「殿下二月染病,如今已是腊月,殿下昏睡了将近一年。」 三月暮春,五月仲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在这轮转了四季的漫长时光里,沈明恆就一直这样安安静静地睡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只能用参汤和药材吊着一口气不散。 偶尔他会有片刻醒来,可意识也不清醒,眼神迷濛混沌。这时候能强撑着吃些好消化的稀粥,但很快又会陷入昏迷。 沈明恆快穿了上百个小世界,原世界才过去十个月,这个时间说短不短,但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朝中可有大事?」沈明恆问。 看着他确实精神状态不错,两人稍微放下心。 叶鸣谦踟蹰着答:「朝中一切都好,就是殿下昏睡以后,后妃张氏与其父兄怂恿六皇子在陛下面前求宠,还私自将进贡给东宫的夜明珠扣下,陛下大怒,斥责张化申离间天家亲缘,悖逆犯上,预谋篡逆,罪在不赦,下旨夷三族。」 沈明恆昏迷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让人有理由怀疑他再也醒不过来。 他好好活着的时候其他人再垂涎也不敢对皇位伸手,可他快死了啊——未来天子的身份如此诱人,自然不能怪他们动些念头。 叶鸣谦隐匿了一些细节,譬如锦衣卫将这件事报给陛下的时候,还说那张化申私底下同下人议论「夜明珠给一个死人也照不亮黄泉路」。 他微微垂头,遮住眼里的怒火与快意。 只这一句话十五个字,足够张化申死上十五遍。 但是这些扰人心情的骯脏话语,就不必说出来脏了沈明恆的耳朵了。 沈明恆皱了皱眉,也没多说什么,「还有吗?」 叶鸣谦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脸色:「还有……于策于大人被下狱,已经三月有余……」 「太傅?」沈明恆震惊:「这是为什么?」 太傅总不可能也帮着其他皇子,在他还能喘气的时候就开始谋夺东宫了吧? 叶鸣谦嗫嚅道:「陛下想修建求仙宫,为殿下祈福延寿,于大人不允。」 沈明恆一愣,只觉心头忽然漫开一片酸涩。 这无疑是个很荒唐的决策,大兴土木、求仙问道、昏君所为,也难怪于策会反对。 可是…… 可是啊,他父皇一生不敬鬼神,不信天命,傲骨铮铮,几时会对虚无缥缈的仙人用上一个「求」字? 无非是为了他。 沈明恆垂眸道:「天亮之后,拿着孤的令牌,去天牢将太傅带出来。」 太傅年纪大了,地牢天寒地冻,可不适合再久待下去。 许茂应了一声「是」。 一点儿不觉得太子私自释放皇帝的犯人是件多逾越的事——就算真有不当之处,你猜陛下会不会怪责太子? 怪责他接到命令后做事不够干脆还差不多。 「还有吗?」沈明恆只是以防万一随口一问,结果叶鸣谦居然真露出了犹豫的目光。 沈明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提醒似地说道:「鸣谦,不要瞒着孤。」 叶鸣谦吞吞吐吐:「裴定山被陛下流放了。」 裴定山,大夏朝最年轻的将军,百战百胜,功勋斐然。 也是他与叶鸣谦共同的好友,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可以说是最坚定的太子党之一。 第262页 沈明恆:「……」 坏了,这波是沖我来的。 他陡然升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情绪,无奈问:「裴定山又是因为什么?」 叶鸣谦干巴巴地说:「他闯进皇宫,把连同二皇子在内的好几位皇子都揍了,陛下命他向皇子们道歉,他不从,还说……还说殿下意外昏迷这么久,说不定就是人为动的手脚。」 「他说陛下无能,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陛下大怒,以大不敬之罪判他流放,让他去山西挖矿。」 沈明恆:「……该。」 他咬牙切齿:「裴定山的性子是得改改了。」 刚想给裴定山求情的叶鸣谦立刻闭上嘴,贊同道:「陛下也这么说,定山一直以来都太顺风顺水了,养的他猖狂又不识体统。」 沈明恆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二皇子怎么了?」 能让叶鸣谦单独提出来说,一定有别的原因。 未曾想他这样敏锐,叶鸣谦「啊」了一声,「二皇子、二皇子他……」 沈明恆语气平淡:「这么慌张做什么?在孤之后,父皇选了二弟,对吗?」 叶鸣谦勐地再度跪倒:「殿下,陛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若是陛下知道殿下醒来,定然不会再有二皇子什么事的!」 事实上叶鸣谦也很生气,他也算沈昱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前对沈昱也很是敬爱,唯独这件事,让他生出了几分怨怼。 可他不想让沈明恆伤心。 沈明恆伸手示意叶鸣谦起身,他微微笑了笑,「孤知道的,鸣谦,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父皇是皇帝,这是他的责任。」 及早确立继承人,培养他、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使皇朝平稳过渡,是身为皇帝的责任。 身居高位,必定要比普通人承受更多。 即使是最心爱的、寄予厚望的儿子夭亡,他也不能悲伤太久。 当二十二年的心血化为虚无,当期待的道路全都不可行,他必须振作起来,用足够的冷静和理智,为皇朝寻找新的出路。 第14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 沈明恆能想像到, 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他的父皇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沈明恆嘆了口气:「孤东宫的辅臣都没事吧?」 沈昱把所有信得过的心腹、能干的大臣全都塞进了东宫,自开国以来六年, 他们的关系网密密麻麻交织, 形成了一张坚不可摧的利益共同体。 让他们与太子的命运休戚与共,以他们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做赌,使他们成为太子最忠诚的追随者。 这也是沈明恆地位如此稳固的原因。 但如果要确立新的储君,旧东宫的势力团体就很麻烦了。 这些大臣都是大夏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团结在了一起,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线头握在沈明恆手里。 假如沈明恆不在了, 新君能压制得住他们吗? ……当然不能。 除了那个最让他骄傲的孩子, 其他人怎么可能做到呢? 所以,在确立新的储君之前, 趁沈昱还活着, 趁他还能掌控得住这批大臣,他必须除掉那张大网。 「殿下放心,都没事的。」叶鸣谦急忙回道:「过去一年, 除了张家, 陛下没有杀过人。」 沈昱是位杀伐果断的君王, 他能以乞丐出身夺得皇位,绝不会是心慈手软的人物。相反,在许多大臣眼里,他是个可以称得上残暴的暴君。 他开国建朝以来, 已经有两次杀得朝堂上血流成河,每一次杀完第二天上朝的人都要少一半。 这还是在有沈明恆劝的情况下。 大臣们都很担心, 要是有一天沈明恆失宠了,劝不动陛下了,他们究竟能活过几天。 可是没想到,等到沈明恆昏迷真的没办法劝的时候,沈昱对待人命忽而就开始重视起来了。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将希望寄託于虚无缥缈的东西,沈昱甚至怀疑自己,明恆会重病至此,是不是他犯下太多杀孽? 可假如真的是他该遭天谴,为什么不冲着他来?他的明恆,温良纯善,双手干干净净不是吗? 沈明恆白了他一眼:「父皇本就不是嗜杀的人。」 事实上,只要不触犯沈昱的底线,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没什么架子,最能与穷苦无奈感同身受。 叶鸣谦连声应:「是是是。」 沈明恆何其了解他身边的人,认真道:「孤重病,父皇另则贤良理所应当,这件事怪不得父皇,也怪不得二弟,如今孤醒来,从前事一笔勾销,你也不许再耿耿于怀了。」 叶鸣谦犹豫了一下,「臣尽力。」 有些事情,即使他嘴上说不在意,心里也不会轻易释然。 叶鸣谦神色迟疑,「有件事情,臣不知该不该告诉殿下……二皇子惹恼了陛下,如今还在太宸殿外罚跪。」 沈明恆勐然坐直,震惊道:「现在?」 外面还下着大雪啊。 即使他二弟习过武上过战场,身体再好也禁不起这样折磨。 「殿下不要激动,是臣的错,臣不该这时候跟你说这种事。」叶鸣谦神色懊恼,手忙脚乱拉扯着被子给沈明恆盖好。 他确实后悔,但假如二皇子真因为这件事有个好歹,殿下日后知道他的隐瞒,一定会生他的气。 第263页 沈明恆深吸一口气:「多久了?」 「有一个多时辰了……殿下!」 沈明恆想要起身,刚要拂开被子,抬眼便见叶鸣谦与许茂通红的眼眶。 他顿了顿,无奈地坐了回去。 「鸣谦,辛苦你走一趟,传孤的口谕,先将二弟接来东宫。」 太宸殿是沈昱的住所,离东宫很近,沈明恆强调道:「动作小心些,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尤其不要惊扰父皇。」 沈昱的睡眠一直不是很好,早些年打仗,累到极了也能倒头就睡。 登基以后就没机会上战场了,处理政务费脑子也费心神,但越是如此,反倒越是难以入睡。 沈昱又武艺非凡,耳力与敏锐性都比常人好些,周围一有些风吹草动就容易惊醒,醒了之后就更睡不着了,还容易头疼。 沈明恆没少为此麻烦太医,配了好几副药,燃香也试了好几种,总算有了些好转。 但沈明恆还是很小心,夜深之后无论何事都不许人去打扰沈昱。 不过他身为一个很有本事又很受宠的太子,在宫里要瞒着老父亲做些事情是很简单的,哪怕地点在太宸殿也一样。 毕竟沈昱给他的权利极大,对他又从来不设防。 只有太医的事情例外。 他前脚刚去找了太医,后脚就会有人去找沈昱汇报,连谘询什么病症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沈昱决不允许沈明恆在身体情况上隐瞒他。 叶鸣谦抱拳:「是,臣这就去办。」 沈明恆点了点头,见叶鸣谦离开,又吩咐道:「许茂,拿一套孤没穿过的常服过来,再多准备两床被子。宫里有冻伤膏吗?也取些过来。」 沈明恆心中安慰自己,他这二弟平素身体好得很,才一个多时辰,应该没事……吧? 沈明恆忍不住抱怨一句:「父皇也真是的,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难怪被人骂是暴君。」 这话他敢说许茂却不能应,天家这对父子是如出一辙的双标和护短,就算他和沈明恆关系再好,也不能真在他面前说一句沈昱的不是。 许茂只作听不见,应了声「是」,退下到隔壁房间取东西去了。 * 叶鸣谦是有在宫内行走的资格的,巡逻的侍卫认得他这张脸,见他腰间果然挂着令牌,遇见时也就微微低头一礼,没多盘问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逐渐靠近太宸殿之后,这个令牌也就不管用了。 太宸殿的护卫向来由一位禁卫军统领与三位副统领负责,今日恰巧轮到统领值夜。 禁卫军统领喻季元将叶鸣谦拦在殿外,面无表情地问:「陛下已经歇下了,叶将军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叶鸣谦自袖中又取出一枚令牌递到他眼前:「奉太子殿下之命。」 「太子?」喻统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没崩住神色,脸上瞬间绽开了剧烈的喜意,偏偏眼中还有着不敢置信的惶恐,多种情绪杂糅在一张脸上,看上去扭曲怪异得很。 叶鸣谦也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个笑来,他点点头:「殿下醒了。」 喻统领谨慎问:「可东宫似乎没有动静。」 太宸殿离东宫很近,可以清楚地察觉到那边分明还是安静一片。 假如沈明恆醒来,怎么宫女侍卫一点动静都没有?起码也该点几盏灯吧。 叶鸣谦嘆了口气,明明是愁苦的神色,语气中却带上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殿下说夜深了,不要惊扰旁人。」 喻统领一愣。 这确实会是沈明恆能说出来的话,毕竟要是他醒来的消息传出去,别说皇宫,半个皇城都会被惊醒。 他们大夏的太子殿下,就是这么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喻统领突然原地蹦了起来,他飞快转身:「我这就去禀报陛下。」 叶鸣谦赶紧伸手拉住他,「慢着!天亮之后陛下睡醒就会知道了,如今没必要打搅他。」 喻统领缓慢转身,眉头皱成一团。 他心想这可不行,要是明天陛下知道他没有第一时间禀报,他指定会被大卸八块的。 喻统领忽然想到了什么,确认问:「这是殿下的意思?」 「是。」 喻统领眉头松开,语气都轻松了许多:「这就没问题了,不知叶将军的来意是?」 「二皇子可还跪着?我是来请他去东宫的。」叶鸣谦如实道。 这句话很大胆,让二皇子罚跪那可是陛下的意思。 喻统领问:「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自然。」 喻季元于是侧开一步,「请。」 叶鸣谦沖他点了点头致礼,步伐明确地朝前方跪着的人影走去。 二皇子沈璟在冰天雪地里跪了许久,雪落在身上,很快因为体温化成了水,浸透了一层接一层的衣裳,再缓慢凝成冰。 深夜的皇宫也不是全然寂静的,太宸殿外时不时会路过一队巡逻的禁卫军,会走过几个值夜的宫人。 他隐约能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来,压低了声音说话,窸窸窣窣,烦人得很。 然而他实在冷极了,寒意禁锢了思维,他懒得回头去查看来者。 ——反正,他父皇的守卫已经够多了,不稀罕他这一个。 他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沈璟:「?」 第264页 原来不是沖父皇来的,是沖他来的? 何方小贼这么大胆,喻季元居然也就这么看着?是喻季元背叛了父皇还是觉得他沈璟虎落平阳人皆可欺了? 沈璟出离愤怒,他微微侧过头,发现来人是叶鸣谦。 赫赫有名的小将军,皇兄身边的狗腿子。 沈璟被捂着嘴巴说不出话,他瞪着沈璟,眼中的含义很清楚——你是打算在太宸殿外,绑架当朝皇子吗? 叶鸣谦似乎是轻微地笑了笑,在他耳边道:「殿下,臣携太子口谕而来,请殿下往东宫一叙。」 太子皇兄? 沈璟难掩惊诧,他一瞬间想要惊唿,然而喊声被阻遏在喉咙,只有细微的余音散于落雪覆地的沙沙声中。 浑身已经冰冷凝滞的血液似乎也恢復了流动,他伸手试图把叶鸣谦的手拿下来。 「殿下,」叶鸣谦道:「你不要大声叫嚷,臣就把手松开,可好?」 他们待的殿外是离沈昱寝宫还有一段距离,但要是大喊大叫,沈昱还是会听见的。 沈璟也知道对方是在担忧吵到父皇,自己的爹他自己也心疼。 没有拒绝的理由,沈璟瞪了他一眼,愤愤点头。 第14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 沈璟跟在叶鸣谦身后到了东宫。 望着那座在暗色里鳞次栉比的建筑, 沈璟越是靠近,无端便生了种近乡情怯的复杂。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这个地方了。 沈明恆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 他们的父皇从来不懂得什么教子之道,只会给他们请上一堆夫子, 然后便理所当然觉得他们就学会了、懂事了。 若是还做错事, 那就是毫不留情的棍棒教育。 大抵,父皇只是皇兄的父皇吧。 幸好沈明恆没有不管他们。 他们的兄长,确实是这世间难得一寻的人物,是千古难遇的好太子。 明于庶事,性情宽和,于国事上挑不出错, 又关爱幼弟幼妹。 小十一都快把皇兄当爹了。 沈明恆从前就会时不时叫他们几个去东宫,有时是检查一下学业, 有时是护着不让沈昱罚他们。 可是沈明恆昏迷十个月, 他也将近一年没有踏入东宫了。 ——沈昱就是个老疯子,连他们也防着。 东宫很安静, 静到不像沈明恆醒来过。 沈璟抑制住内心的复杂情感, 面无表情地跟着叶鸣谦到了沈明恆的寝宫。 叶鸣谦轻轻敲了敲门,许茂闻声而来,把门打开, 「见过二皇子, 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里面请。」 沈璟已经听不进去声了。 他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人一身素白寝衣,半倚靠在床头。 病来如山倒,那人看上去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 脸色也残留着几分病中的苍白。 但那是醒着的。 那人正目光温和地望着他。 「兄长,兄长……」沈璟喃喃自语。 他出生的时候沈昱还没当皇帝, 不过已经崭露头角,四处南征北战,久不在家中。 那时他基本都是沈明恆带着长大的,「兄长」这两个字,他念得比「爹爹」还要多。 「阿璟,」沈明恆朝他招了招手:「给你准备了衣服,先换上再说。」 沈璟呆愣地点了点头,只凭着本能跟随沈明恆的指令往屏风后走。他还没回过神,不知道自己同手同脚。 换衣服的空隙里,他总算恢復了些许思考能力。 沈璟比沈明恆要小四岁,但是身形要比他高大许多。有些紧緻的衣服穿在身上,让沈璟有些不自在。 「皇兄。」他走到沈明恆床边跪下,动作莫名透露出几分乖巧来。 沈明恆微微笑了笑:「阿璟,你做了什么惹父皇生气了?」 沈璟垂下脑袋:「今年淮河一带收成不好,冬日来得早,父皇担忧百姓没有足够的粮食过冬,下令由朝廷拨款,为他们筹备粮食……这件事情,父皇交给了我。」 这种容易收买民心的活儿,父皇从前都是交给皇兄去做的,从来不会让他们剩下几个兄弟染指。 这一次会让他去做,无疑是个信号。 沈璟有些心虚,但心中又掺杂了几分诡异的得意与炫耀。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因为皇兄病了而已。 沈璟转而又委屈起来,他按下心口的酸涩,接着道:「去年皇兄上奏请将赋税由粮税改为钱税,今年税收已经开始实行了,是以国库还算充裕。」 「皇兄也说过,赈灾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到了附近才开始筹措粮食,这样可以减少路上的损耗,也少了被盗贼盯上的可能,不需要太多人马护送,又能减少支出,一举三得。臣弟本想效仿皇兄,可臣弟无能,臣弟不辨忠邪,用错了人。」 说正事的时候,沈璟换了一个自称,「臣弟将採购之责交给吏部主事周兆荣,不想此人是个贪官污吏,聚敛无厌,竟以次充好,虚报数额,以此中饱私囊。幸而父皇发现得早,才不至于叫臣弟铸成大错。」 沈璟确实不清楚周兆荣是这种人,他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无比愤怒。 可毕竟一切都还没来得及,沈昱很快就收回了他对赈灾这件事的负责权,眨眼间他的大好局面尽数化为虚无。 第265页 而他自己也被沈昱叫到了太宸殿,当着一宫上下所有宫人侍卫的面被骂得狗血喷头。 于是原本心中那丝怨愤也就忽然转换了对象。 跪在雪地里的时候他一直想,假如犯错的是他的皇兄,父皇会这样罚皇兄吗?父皇大概连骂都捨不得。 可是为什么对他就这样心狠?他不是父皇的儿子吗?他不是大夏的皇子吗? 他不过做错了一件事,父皇怎么就忍心在这么多人面前骂他,让他罚跪? 沈明恆目光清清凌凌,如同雪地上流转的月华,像是能照见所有谎言。 他语气中不见责怪,仍是很温和地问:「阿璟,你同皇兄说实话,你明知这是一项肥差还把它交给周兆荣,究竟是因为你曾经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还是因为你知道他是丞相周言安的远房亲戚?」 沈璟目光霎时慌乱,他语无伦次:「周兆荣是丞相的亲戚?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以为他们都姓周只是一个巧合……」 这件事确实知道的人不多,周兆荣是自己凭本事科举考进来的,周言安没给过他任何优待。 周言安持身清正,作为丞相监察百官从无徇私,莫说偏帮了,周兆荣一个从六品的小官上朝都只能站到末尾,他们两个面都没见上几回。 除非有意去调查,否则很难发现两个姓周的人之间淡薄到极点的血缘联繫。 沈明恆也没说信不信,他只无奈地摇了摇头:「阿璟,周兆荣与丞相的关系要追溯到丞相曾祖一代,这都出了五服了,你走了一步错棋。」 他不见怒气,仿佛只是单纯地教弟弟。 沈璟仓皇不安,他手足无措地去抓沈明恆的衣袖,如同小时候被发现没完成课业时的讨饶:「皇兄,我没有,我真的不知。」 沈明恆嘆了口气,他摸了摸沈璟的头:「好了,皇兄信你,在太宸殿已经跪许久了,来皇兄的东宫就不用跪了。」 他往里挪了挪,让出床边的位置:「阿璟,坐下说。」 「皇兄……」沈璟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沈明恆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他,他有那么一瞬间期待沈明恆板起脸教训他一顿,然后他们的关系就能回到小时候那样亲密无缺。 可他无法否认的是,此刻他确实松了一口气。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会渐行渐远,时间会消弭一切,权利会腐蚀一切。 沈明恆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他认真地说:「这件事你有错,但更大的错在父皇。他不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推到最前面,但又不给你撑腰,任由你一人,对抗风霜雨雪。」 沈明恆不用想就知道,他的父皇其实是有些傲慢的,有着封建君主的劣根性,譬如说一不二、强硬、不尊重人。 沈昱一定自顾自决定要沈璟纳入继承人考核范围,可他审视的目光太冰冷了,沈璟猝不及防被他丢上战场,没有得到任何来自他的帮助。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沈璟怎么会连周兆荣都用? 沈明恆当太子的时候沈昱给他塞了多少人手? 这么一对比,对沈璟未免太不公平。 沈璟眼眶微红。 沈明恆嘆了口气,又揉了揉他的头髮:「你去隔壁睡一觉,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骂父皇一顿,给我们阿璟讨个公道。」 沈璟点了点头,乖巧地跟着许茂去了偏殿。 关上门,他的泪水瞬间便涌了出来。 他曾经是真心实意祈祷沈明恆的病能够好转,后来朝中风向转变,所有人默认沈明恆死后他大概率会是下一任太子。 那时他着实尝到了许多甜头。 他一度想,其实皇兄这样昏睡下去也不错,甚至再严重一些,那他此生说不定真有机会成为天下之主。 然而他勐然回神,便又会为这种想法羞愧万分,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 他有时会感到深切的恐惧,甚至几次三番从梦中惊醒,担忧自己当真变得狼心狗肺。 都说权力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原来它腐蚀起一个人的人格,当真这样轻而易举。 幸好皇兄醒了。 在他变得面目全非之前,皇兄醒了。 真好啊。 沈璟呜咽地哭出声来。 真好不是吗?父皇属意皇兄,朝臣也更满意皇兄,皇兄醒来,大夏的天都要再明朗三分。 且就让他哭这么一回,这一回过后,他将继续老老实实当大夏的二皇子,尽心竭力辅佐皇兄。 再不起非分之想。 * 次日沈昱醒来的时间要比寻常早一点,他也不知为何,昨夜夜里睡不安稳,总觉得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 他身边的内侍机警,听到沈昱醒来的声音,带着宫人入殿为他更衣。 沈昱伸展着手臂任由宫人施为,洗漱之后,才神色不耐地吩咐了一句:「叫外面的老二给朕滚进来。」 「陛下。」曹长海却没第一时间按他说的做。 他弯下腰,双手高举,掌心平铺着一条白色手帕,帕子是几枚参片。 曹长海小心翼翼:「这参片有定气安神之用,陛下要不含两片?」 沈昱:「?」 朕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乞丐出身的沈昱没有太多规矩,连这个名字都是之后识了字后改的,大多时候,他和田垄边拢着袖子交谈的老农没多大区别。 第266页 所以也不会在意这些小小的玩笑,甚至起了兴致还会配合。 但那是沈明恆没出事以前。 沈明恆昏迷之后,他就是个脾气暴戾多变的老疯子。 沈昱拿起一枚参片,也没吃,只拿在指尖把玩。 他睨了曹长海一眼:「你最好是有事。」 第14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4) 曹长海也不害怕。 他笑着抬起头:「陛下, 太子殿下求见,陛下可要见?」 沈昱眼中豁然闪过杀意,「你说谁?」 明恆还未死, 这个世界上, 谁敢妄称太子? ……谁都不敢。 所以只能是明恆。 沈昱猝然回神,大步往外走,动作幅度过大,翻卷的衣袖推倒了旁边架子上价值千金的花瓶,可他毫不在意。 曹长海拿起旁边的披风就小跑着追赶,「陛下, 陛下您慢点,外头凉。」 外头怎么会凉呢? 能够看到他心爱的孩子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 再大的雪都像是缤纷落花。 人间四月芳菲景, 都比不过期待了三百个日夜的这一次见面。 沈昱顿住脚步。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但他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大胆的梦, 也不过是在已经许久不见生气的东宫, 在昏睡的沈明恆身边,太医说了一句「殿下已有好转迹象」。 就这便足够让他开心许久。 雪地中满身风华的少年郎俯身作揖:「见过父皇。」 沈明恆缓缓跪地,微仰着头看向苍老了许多的沈昱, 露出一个带了几分歉疚的笑容:「儿臣不孝, 让父皇担心了。」 「不, 没有……」沈昱快步向前,衣角掠过台阶上的积雪,留下一滩泥泞。 他眼神仓皇狂喜,步伐却稳得很, 直到走到沈明恆面前,他一把将沈明恆拽了起来。 没有不孝, 哪来的不孝?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连你自己都不可以说你一句不是。 沈昱拉着沈明恆的手进殿,朝左右吩咐道:「宣太医过来。」 沈明恆没有阻止,只尝试为自己发声:「父皇,我没事了。」 沈昱不理,「太医看过,爹才能放心。」 太医来得很快,哪怕已经听宫人说过有了心理准备,看到站着的沈明恆时还是吃了一惊,差点便要惊唿出声。 这是什么医学奇蹟? 沈明恆乖乖伸出右手让太医诊治,「何太医,好久不见,又要麻烦你了。」 太子殿下的温和有礼一如往昔。 太医不觉也红了眼眶,朝他笑了笑。 心想哪里是好久不见了,他们分明天天见面,只是沈明恆不知道。 他也不希望他们这么频繁地见面。 手指搭上沈明恆的手腕,太阳又是一惊,表情没控制住,显露出极度的诧异来。 沈昱急得不行:「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何太医躬身一礼:「回禀陛下,太子殿下身体康健,已然大好了,不过……」 可昨天下午他才给沈明恆把过脉,这人气若游丝,脉象极弱,分明是不久于人世之兆。 沈昱喜上眉梢,刚要说话,就听太医说了一句「不过」。 他脸上的喜意消散得一干二净,恶狠狠地拽过太医的衣襟:「老东西你敢玩朕?」 「父皇!」沈明恆把他的手指扳开,生气道:「不可以这么对太医。」 沈昱连忙松开手,眼神飘忽:「朕、朕就是和他开个玩笑。」 「老东西,不是,何太医,」沈昱余光瞥见沈明恆不贊同的眼神,连忙改口:「你还没说,不过什么?」 太医年纪也不小了,因他刚才这粗鲁的动作连连咳嗽,沈明恆给他递了一杯水。 太医感动地接过,心想要是陛下现在退位让太子殿下登基就好了,如果能在太子手底下干活,他该是一个多么开朗的太医啊。 「不过,奇怪的是,殿下一些顽疾也不药而愈了,如今他的身体比病前还要好。」太医眼神困惑。 沈明恆的身体不是很好,他出生的时候,沈昱还没发家,正是最穷困的时候。 他的生母是逃难的难民,被沈昱所救,两人也谈不上爱情,就是本着既然都没人要不如搭伙过日子的想法,连正经的婚礼都没办。 那时候穷,他的生母本就在逃难中损了身子,怀他的时候也没享过多少福,艰难把他生下来就撒手人寰了。 而他母胎里营养不足,先天有损,身体便也总不见好。 虽然他习过武也上过战场,但每年天气一有变化,他几乎都要大病一场。 沈昱松了口气,「好事啊,你支吾个什么劲?」 他开怀极了,笑容怎么都收不下来。 任何情绪一旦过度都会失去理智,沈昱兴奋地连连吩咐:「曹长海,传令下去,皇太子病好了,朕要大赦天下,罢朝三日,好好庆祝一番,再叫礼部拿个章程出来……」 「父皇!」沈明恆很无奈:「若是因我误了大事,又大肆铺张浪费民脂民膏,岂非是要让我成为天下的罪人?」 这种劝法总是一劝一个准,在百官眼里独断专行的沈昱在沈明恆面前就仿佛没有原则。 他委屈地改口:「那算了,曹长海,你就当朕刚才是在放屁吧。」 沈明恆:「……」 第267页 沈明恆愈发无奈:「父皇,该去上朝了。」 沈昱点点头,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自己好似忘了些什么。 他一拍脑袋:「老二呢?」 沈昱勃然大怒:「朕使唤不动他了是不是?让他罚跪,他居然敢跑?」 沈明恆声音平静:「二弟在东宫,昨夜折腾到太晚了,儿臣专门嘱託不要叫醒他,让他多睡一会儿。」 沈昱顿时僵住。 完了,明恒生气了。 沈明恆偏过头看向他:「昨晚也是儿臣让鸣谦接他过来的,父皇要治儿臣的罪吗?」 沈昱还保持着往外走的姿势,只是动作僵硬极了,甚至不敢转头回应沈明恆的目光。 他绞尽脑汁,总算找到了可以转移话题的话头:「喻季元!你个混帐,太子昨夜便醒了,你居然敢瞒着朕!」 虽然是转移话题,但他确实是真的生气。 沈明恆也能察觉出来,于是那份本就是刻意演出来的责怪再也装不下去,他伸手抱了抱鬓角已经霜白的父亲:「是我不让的,爹,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这句话后,沈昱才后知后觉涌上几分哀切。 那是三百个日夜的期待与夜不能寐,是他批阅奏摺烦躁时回过头却看到的空荡椅子,是一个父亲唯恐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担提心弔胆。 沈昱的手颤抖地拍了拍沈明恆的肩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以后不要再生病了。」 生老病死,哪里是凡人敢承诺的呢? 但沈明恆认真地应:「再不会了。」 即使上苍不佑,我也会再次穿越数百个世界,直到回来见到你。 * 沈昱上朝素来准时,今日却迟了一些,不知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 百官们战战兢兢,忍不住交换情报。 「云大人,咱们最近没人又惹着陛下了吧?」 「陛下的脾气是越来越难捉摸了,殿下不在,太傅大人被下狱,丞相也被贬了官,咱们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不是有传言说陛下属意二皇子?」 「早着呢,叔通大人够腰肢柔软长袖善舞吧?你看他现在不是也没什么表示?现在就是谁站队谁死。」 「为何?」 「太子殿下还活着,你便去为二皇子效犬马之劳,你是何居心?乱臣贼子,莫非想要造反不成?」 这个罪名过于严重,那人吓了一跳,「多谢郑兄提点,我定嘱咐家里,与二皇子保持距离。」 「郑兄」嘆了口气:「不站队,将来怕也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沈昱身为皇帝表露出了另立储君的念头,尔等为人臣竟不能体察上意、为君分忧?留着有什么用,大夏朝不养闲人。 「这可如何是好啊?」 正说着,两人注意到掌印太监进来了,连忙整衣敛容。 「陛下到。」 众臣俯身下拜,不敢直视天颜,齐声颂道:「圣躬万福。」 「免礼。」 这其中的语气听起来,陛下今天的心情不错。 众人心中胡思乱想,依言起身,余光不自觉地往上方瞟了瞟,便见沈昱旁边似乎还跟了一个人,正在金阶御台上落座。 众所周知,龙椅旁边常年还放了一个小一点的椅子,那是太子的位置。 ……太子醒了?! 虽然今天二皇子没来早朝,但谁都没往那个人是二皇子的方向去考虑,能享受这种殊荣的,只可能是沈明恆。 朝臣近乎失礼地抬起了头,狂喜道:「太子殿下!」 也顾不上朝堂上大唿小叫算是御前失仪,事实上,有太子在场的情况,他们本就会更大胆更放松许多。 苍天吶,天可怜见,太子殿下醒了,他们的命有救了。 沈昱能看出他们真心实意的喜悦,也没计较,端着架子得意地说了一句:「算你们识相。」 这个时候谁要是笑得不好看,他会让他全家在送葬时哭得很好看的。 几位年纪大些的开国功臣更是热泪盈眶,「恭迎太子殿下。」 他们是最早跟着沈昱起事的一批人,当初几乎是看着沈明恆长大的。 沈明恆也含笑着点了点头,回礼致意:「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声音中气十足,看起来似乎已经大好了。 朝臣们不知道沈明恆从醒来到这样神采奕奕朝气蓬髮只用了一瞬间,还以为是早就开始好转,只是沈昱为了他的安全秘而不宣。 至于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外界以让朝野上下安心…… 谁知道呢?他们的陛下在对待太子的事上向来疯癫得很。 第148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5) 沈明恆毕竟昏迷有一段时间了, 对现在的时局有些不太了解,于是也没多加发言,只安静地坐着旁听。 「洛阳河道竣工, 百姓的工钱都下发了吗?可有一一对应?」 朝臣面面相觑, 一时无人作答。 沈昱愤怒:「都哑巴了?」 「这……回禀陛下,」其中一位大臣出列,委婉道:「非臣等推诿不愿作答,实在此事由丞相大人全权负责,臣等不及丞相大人清楚,不敢妄言。」 「那丞相呢?」今天百官之首的位置是空的。 沈昱很生气, 他儿子好不容易醒过来上的第一次朝,就出了这样的差错, 明恆得怎么看他? 第268页 该不会觉得他是很糟糕的皇帝、很无能的爹吧? 沈昱冷声问:「鸿胪寺, 丞相可有告假?」 鸿胪寺猝不及防被点名,寺卿心中发苦, 脚步沉重地走到中间奏对。 告假那自然是没有告假的, 但这种凭白的工作疏漏他也不可能担。 寺卿硬着头皮提醒他:「陛下,原先的丞相周言安昨日被您下旨除去官职禁足在家,目前丞相一职空缺, 还未有人担任。」 沈昱:「……」 他轻咳一声, 装作没察觉沈明恆看过来地目光, 「此事容后再议,上月关东大雪,寿春、广固两郡受灾严重,如今情况如何了?」 鸿胪寺卿自暴自弃, 干脆道:「禀陛下,此事也是旧相负责的。」 旧相一词也是新鲜, 从前对于被贬的丞相谈起时大多是讳莫如深的,在朝堂上难以迴避时至少也是直唿其名。 他们是官,被贬之后能成为良民而非罪人已是难得,不以「小人」做代称都算他们有修养,总不能还恭恭敬敬称唿「大人」吧? 可是周言安是不一样的,看今天这情况,估计很快要官復原职了。 毕竟他们至今不相信周言安能做出「偏私包庇、渎职滥权、纵容族人贪污赈灾款」的事情来,况且这圣旨下达的也奇怪,审理判决都没经过三司。 现在太子殿下在,一定不会让陛下这么胡来的。 沈昱不信邪:「江东百姓进京上告当地知府私收赋税?」 鸿胪寺卿:「是旧相遣人去查证的。」 「发往西域各国的文书?」 「旧相草拟的。」 沈昱急了:「富阳县令之子杀人、淮南致仕官员侵占民田、以及年底的封印岁宴?」 鸿胪寺卿越答越流畅:「皆为旧相一手操持。」 沈昱:「……」 他的丞相为何这么能干。 见沈昱有些下不来台,鸿胪寺卿立刻从善如流地上台阶。 他跪地恳求:「还请陛下看在旧相劳苦功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恕他这一次吧。」 其余朝臣也很有眼色,接连跪伏:「臣附议,求陛下给旧相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沈昱半点不觉得脸红,「朕虽为君,也不能杜绝言路。既然诸位爱卿都这么说,长海,去传旨,让周言安官復原职。」 趁这个机会,沈昱赶紧把之前的坑能填的都填了。 「太子病癒是大喜事,就当是给太子积福,将于策放出天牢,朕特赦他无罪。左文渊、董少鹏、方增、高振也一併赦免,全都官復原职。」 沈明恆:「……」 沈明恆的目光一言难尽。 父皇,我这段时间不在,你究竟罚了多少个大臣。 这一番下来,沈昱上朝的兴致都没了,问了一下朝臣们可有事起奏,快速交代完就飞快下了朝。 沈昱刚走出大殿就悄悄去看沈明恆的神色,他搓了搓手,含胸驼背,像个憨厚的老农,「明恆,你生气了?别气别气,爹都改了。」 穷苦人家当然不会讲究仪态,这是他早年当农民、乞丐时的习惯,偶尔都还会泄露一两分。 沈明恆无奈:「爹,说了要站直,这样对心肺不好。」 「那你不生气了吧?」沈昱期待地看着他。 「我一直都没生气,我只是很心疼爹。」沈明恆嘆了口气,语气消沉:「下狱的下狱,被贬的被贬,朝中大臣少了这么多,这些活就只能爹一个人干,爹一定很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沈昱嘴角立刻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献宝似地说道:「这江山将来是要交到你手上的,爹自然不能给你一块破布烂絮。」 这都是什么比喻。 沈明恆失笑:「好了爹,我们去用早膳吧。」 大夏卯时上朝,为避免御前失仪,上朝前不进滴水。 散朝的时间不定,需得看当天公务的多少,大多情况下都能在一个时辰内结束。巳时各官署上值,官员们会在这之前用早膳。 沈昱振奋:「去太宸殿,咱爷俩许久没一起用早膳了。」 沈明恆摇了摇头:「去东宫吧,阿璟也在。」 沈昱不是很乐意,嘟囔道:「叫上他做什么?爹就想和你。」 「父皇,」沈明恆严肃:「弟弟们也是你的儿子,你这样,就不怕他们嫉恨于我吗?」 沈昱震怒:「他们敢?!」 沈明恆赶紧顺毛:「他们不会,他们都是好孩子,我就是做个比喻。父皇,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能看得出来,阿璟他们也很在乎你。」 「谁稀罕他们?」沈昱刚嘟囔一句,对上沈明恆不贊同的目光,他连忙表态:「朕可没有亏待他们,给吃的给穿的,你幼时都没这种待遇。」 他忽然反应过来:「对啊,你幼时都没有,他们凭什么过得这么好?来人,即日起,削减皇子公主的日常用度……」 「父皇!」沈明恒生气了。 沈昱收回胡说八道,正色道:「明恆,爹知道你的意思,但是皇权这种东西……爹不能让他们抱有侥倖的觊觎之心,皇位是你的,谁也不能碰。」 他拍了拍沈明恆的肩膀:「爹知道你心善,这件事听爹的。」 他当然也知道他的那其他几个儿子就算要争也不可能比得过明恆,但明恆素来重情义,手足相残这种苦,他可不想让沈明恆受。 第269页 沈昱振振有词:「再说了,朕对沈璟已经够好了,这要是换成别的大臣,敢对救济粮下手,朕非得扒了他们的皮。」 自己的血脉怎么可能不重视?早些年世道动乱,他一家全死光了,就剩他一个,身为一个真有皇位要继承的皇帝,沈昱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越多越好。 这其中未必有多少血脉亲缘,可身为一个双标护短的暴君,他的儿子就算不得他喜欢,那也得是高人一等,先天享有特权的那种。 「所以父皇将周丞相除职,给阿璟顶罪?」 沈昱理直气壮:「朕是皇帝,一言九鼎,朕前脚刚将淮河救济的事项交给老二,后脚就收回,一定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周兆荣官职太低,推他出来顶罪说不过去。 沈昱可不管周言安怎么想,他是一位权利、地位足够稳固的帝王,就算周言安真觉得委屈,有本事反了他啊? 沈明恆无奈,「那然后呢?」 这种行为他当然不贊同,可谁让对方是他爹。 其实他也挺双标的。 沈昱把宽大的袖子盪着玩:「周言安能力是有的,朕打算让他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说皇子替他求情,朕看在皇子的面子上,让他官復原职。」 这也算是帝王心术了,是哪怕朝臣能够看得懂,也不得不顺应的明谋。 就好像今天上朝时沈昱说是「为了庆祝太子病癒」一样。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种事情,哪怕当事人心里清楚,在外界看来他们的关系也已然缔结,于是也就没有选择,只能装出一副铭感五内的态度出来。 至于那位求情的皇子是谁,还会不会是二皇子沈璟,那就说不定了。 沈明恆没再问。 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也到了东宫。 沈璟刚睡醒,他也还没用早膳,正纠结是要回宫还是在这里继续等沈明恆回来。 一直到早朝结束,都没思量出结果。 听到殿外有动静传来,他转身出去迎接。 「皇兄……」他这才发现沈明恆身边还有一个人,小跑的动作顿时僵硬,转而变为小步的挪动来。 他走到两人面前,下拜行礼:「见过父皇,见过太子皇兄。」 沈明恆沖他温和地笑了笑:「阿璟,睡得如何?」 沈昱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就知道来打扰你皇兄。」 许是沈明恆在场,沈璟的胆子也大了许多,他鼓起勇气抬头刺了一句:「也不是我想打扰的,谁让我爹从小到大不着家。」 沈昱早些年投军,刚闯出几分名头的时候,上官欣赏他,将自己的婢女青荷赏赐给了他。 那就是沈璟的生母,如今后宫的柔妃。 青荷随军跟着沈昱南征北战,后来怀孕,按理来说沈昱该把她送回家中,说不定还能照顾一下才三岁的沈明恆。 可是沈昱担心青荷作为继母会欺负沈明恆,哪怕他其实也知道青荷不是这种人。 对待沈明恆的事情,他总是要小心再小心的。 于是他另外准备了一个宅子给青荷养胎,待生下沈璟后,青荷继续随军,只有沈璟被他送回了家中。 这话沈昱无从反驳,他恼羞成怒,撸起袖子就要揍孩子:「我看你是皮痒了。」 沈璟闪身躲到沈明恆身后。 沈明恆往前一步,将沈昱和沈璟隔开:「爹,你想对弟弟做什么?」 沈昱:「……」 他放下手,从容不迫道:「老二皮痒了,我给他挠挠。」 第149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6) 沈璟这顿早膳吃得胃疼。 别以为他看不出, 沈昱一直用眼神斜睨着看他,觉得他多余。 笑死,谁不是呢? 沈璟也不想和他一起用膳, 沈璟只想和皇兄一起。 好不容易吃完, 沈璟迫不及待提出告辞。 他站在站在巍峨浩大的皇宫之中,忽然有种身心俱疲的茫然,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走着走着,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柔妃的碧芳宫。 「二皇子?」柔妃身边的大宫女见他一直站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殿下是来看娘娘的吧, 怎么不进去?柔妃娘娘正在用早膳。」 沈璟茫然回过神:「哦,好, 我去见一下母妃。」 青荷看到他失魂落魄的身影, 顿时有些心疼,她拉着沈璟在桌边坐下:「璟儿, 怎么了?可是你父皇?」 青荷一向知道分寸, 不过问前朝事,她不知道昨晚沈璟被沈昱罚跪,但今年来这种莫名其妙的责怪太多, 她有时也能隐约有所耳闻。 沈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的语调有些委屈:「母妃, 皇兄醒了。」 「母妃知道,刚才有人来传旨,给各宫都赏了不少东西。」作为陪伴沈昱最早的女人,她也很喜欢那个孩子, 此刻也是真心实意为沈明恆感到开心。 沈璟低声喃喃:「母妃,如果是我, 父皇会这么开心吗?」 青荷一愣,她神色顿时收敛,漫上一份深切的哀伤和担忧来:「璟儿,母妃一直都提醒你,不要对储君之位抱有想法,你一直都很听话,是你父皇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让你动摇了吗?」 沈昱刚表露出想要考察沈璟的想法时她就觉得不安,哪怕当时所有人都说沈明恆醒来的机会寥寥,她依然惶恐。 第270页 沈昱的几个儿子都不是好相与的,身为头狼的沈明恆一旦不在了,他们之间一定会爆发出难以想像的残酷厮杀。 只要沈昱表露出对沈璟的倾向,其他人一定群起而攻之。 沈昱不会护着沈璟的。 可她没办法,沈昱要推沈璟入局,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否则沈璟更是死路一条。 知道沈明恆醒来的时候,她是松了一口气的,她的孩子安全了。 而且沈明恆是个好兄长,即便以后登基,只要不犯下大错,他绝不会对兄弟下手。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沈璟会动摇。 沈璟知道这十个月来他父皇待他的好不如对兄长的万一,可是就是这零星一点的重视与偏爱,已足够叫他溃不成军。 沈璟低下头,语气闷闷:「母妃,我没想当太子,我只是不懂,父皇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青荷心疼地抱了抱他:「孩子,不要把你父皇当成你的爹爹看待,他是皇帝,他的心是冷的。你知道为何他不曾立后吗?」 「因为父皇与先皇后伉俪情深?」 先皇后是沈明恆的生母,那个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孤女。 青荷摇了摇头:「不,他对先皇后没什么情分。」 「那是因为没遇到喜欢的女子?」 青荷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吧,但他不可能会真正爱上一个女子。后宫的位份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赏赐,赏赐静妃的父兄为他开疆扩土,赏赐母妃安分守己足够听话,但皇后的位置他绝不会赏出去。」 「有了皇后,就会有新的嫡子。」青荷看向沈璟:「你的父皇,不会允许有人在宗法上动摇太子的地位。」 甚至不是能不能动摇得了的问题,是他根本不会给这个机会。 真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只想给他最好的、最独一无二的。 沈昱是他所有的孩子的父皇,但只是沈明恆的爹爹。 沈璟深深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时情绪已经恢復了正常。 他勉强笑了笑:「母妃,我知道了,我不会做傻事的。」 父皇不拿他当儿子,他也不拿父皇当爹了。 大不了,以后他就只有兄长和母妃。 * 早朝有许多事情没解决,用完早膳后,沈昱在御书房召见了周言安、于策、左文渊等几位重臣,沈明恆仍旧旁听。 周言安昨天才被收回了官印,今天官印又送了回来。 他还以为真的能休息几天,结果就多休息了一个早朝。 这要是以前,周言安自然刚怒不敢言,可现在沈明恆在场啊。 身边有儿子的沈昱精神状态是正常的,他们完全可以把他当做那个振臂一唿、冲杀在最前面、护短又厚脸皮的主公。 周言安瞥了他一眼:「陛下昨日那么多火气,臣还以为臣此生都不能上朝了。」 沈昱腆着脸:「那哪能呢?大夏可不能没有丞相。」 于策冷笑一声,嘲讽意味十足。 「够了啊,朕给你们道歉还不行吗?朕道歉,然后一笔勾销,你们也不许再记仇了。」沈昱强硬地说。 很不讲道理。 不说别人,光是于策在天牢里被关了三个多月,本身年纪大了,天牢又冷,条件也差,他一句道歉就想全部抹消,未免有些过分。 但话又说回来,现在这样的封建皇朝,有几个皇帝会舍下脸面向臣子道歉? 沈明恆挨个给他们端茶递水。 他是小辈,这里的文官武将几乎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太傅,这事是父皇的不是,我已经说过他了,就当看在明恆的面子上,太傅别气了。」沈明恆知道「求仙宫」这事里父皇的拳拳爱子之心,但这件事本身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害怕沈昱生气就不阻止,那就不是于策了。 于策拉过他不让他接着忙碌,担心地问:「真的大好了?太医怎么说的?」 「太医说我现在身体康健,比从前还要好,我现在能打两头牛。」沈明恆笑着说。 于策不信。 于策看向沈昱,目光徵询。 沈昱正在发呆。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他儿子醒来后有骂过他吗?好像没有吧?他儿子都没和他说过求仙宫的事。 所以他儿子在骗于策,为了维护他。 沈昱美滋滋,果然他儿子最爱他这个爹爹! 正想着,忽然感受到一道夹杂着愤怒的目光。 他勐然抬头,见于策正一言难尽又嫌弃地瞪着他。 沈昱:「?」 他刚刚好像似乎听到过他们在聊什么来着。 「啊对对对。」沈昱敷衍。 于策:「……」 他总不能弒君吧? 于策不理沈昱,只专心拉着沈明恆说话。 于是经过这样一番亲切友好的寒暄,他们总算进入正题。 「关东大雪已停,当地知府处理得当,不见多少伤亡,只是房屋损毁不少,离开春时间还长,臣觉得,至少还要准备两次这样的赈灾物资。」 「国库能负担得起吗?」 「不妨事,只是今年天灾多,怕是没有多少盈余。」 几位大人说着却不怎么忧心。 要知道从古至今再富庶的皇朝都很难保证没有人饿死,如这种大雪封路压到了房屋这样的只能算是小灾,很少有皇朝会专门派遣钦差去为之后的漫漫长冬做准备。 第271页 所以是国库的粮食太少吗?不,是他们的要求太高。 而且不要忘了,从去年开始,大夏的赋税就已经从粮食改成钱税,只会收少部分的粮食,所以国库里的岁银还是充足的。 朝臣们还未打过这么富庶的仗。 尤其是周言安与于策,他们俩是前朝的官,平心而论前朝百姓过得苦,但朝廷不算穷。 但要是换到十年以前,有人告诉他有朝一日国家的财政能有这个数字,他们一定会觉得那人在拿他们开玩笑。 而哪怕大夏刚建朝正值他们壮志凌云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一个朝廷能把目标放在没有一个人饿死上。 千百年来多少仁人志士念兹在兹,所求无非如此而已。 沈昱又一一过问了洛阳河道、富阳县令、淮南民田之事,周言安对答如流。 不仅如此,他做的事情远比沈昱布置给他的还要多。 「陛下。」周言安拱了拱手:「沿海一带有贼寇上岸掳掠渔民,先前已被边防军打退过几次,然而他们休养生息一阵,又会捲土重来。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这话他本来打算在这次早朝的时候上奏的,大家一起商量拿个章程出来,结果没想到这次早朝没有他。 不过没关系,现在说也不晚。 贼寇大多来自周围一个名为沃桑的岛国,相较于他们军备完善、兵强马壮的军队来说不堪一击,然而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贼寇们熟知水性,输了往海里一钻就不见了踪影,且源源不绝。 大抵也知道大夏连渔民都富庶,于是一年四季总有贼寇富贵险中求。 沈昱听得烦躁,虽然这些贼寇每次一上岸没多久就会被发现,没给他们造成太大的损失,但沈昱还是听到他们就莫名觉得心里堵得很。 其实沿海贼寇由来已久,前朝时就已存在。 就连沈昱看不起的前朝,那也是能把贼寇乃至沃桑按着打的。 然而海上行军多有不便,沃桑小国贫瘠,打下来收益也不高,所以一直没下定决心把他们剷除掉。 沈昱看向沈明恆:「太子,你觉得呢?」 沈明恆不假思索:「不惜重兵,以除后患。」 沈昱张大了嘴巴:「啊?」 大臣们瞪大了眼睛:「啊?」 这话是沈昱说出来的不奇怪,是沈明恆说的? 打仗耗费民力,太子殿下一向体恤百姓,而且他们刚刚才说过,国库里没多少粮食了。 所以,难道是他们耳朵出问题了? 第150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7) 沈明恆神情自若:「看我做什么?」 他无辜地说:「我昏睡前看了一本书, 书上说,沃桑所在的小岛上很有可能有几座还未被发现的金矿。若不是我突然昏睡,现在大夏的铁骑该已经登上小岛了。」 沈昱震惊:「有什么?」 金矿?! 朝臣们也震惊:「多少?」 几座?! 天杀的, 这种宝地自古以来就是他们的国土, 何方小贼偷偷跑进了他们的家! 沈昱霍然起身,一脚踩在桌子上:「打!」 于策兴奋道:「古书说炎帝嫁女,以海上三座仙山为嫁妆,这怕就是其中一座了。」 哪本古书?嫁的哪个女儿? 管他呢,从今天开始就有这个故事,他等会儿就安排人去写。 至于为什么是三座? 留点可操作的余地嘛, 万一海上还有别的小岛呢?不够再加,炎帝他老人家可以不止一个女儿。 左少渊也很兴奋, 身为开国武将代表他当仁不让, 声若洪钟:「陛下,臣请战!」 「不要吧?你年纪大了。」沈昱拒绝。 左少渊瞪眼:「陛下, 臣还可以拿得动武器!」 左少渊在战场上的才能毋庸置疑, 有些人对于战争的敏锐性是天生的,哪怕没读过兵法,可只要他站在战场上, 他就自然知道该怎么用兵。 可左少渊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 而且他从来没有打过海战。 沈昱目光四下飘移:「太子, 你觉得谁去合适?」 儿子他当然是爱的,但也不妨碍他偶尔坑一坑,反正左少渊不会生沈明恆的气,但会找他打架。 他是不怕, 可这么大年纪,他也担心一不小心把左少渊打坏。 沈明恆道:「父皇, 裴定山打过几次水战,皆无败绩,不如将他召回?」 沈昱:「?」 他被气笑了:「好好,原来是图这个!」 裴定山可是大不敬地连他都骂,沈明恆居然还惦记着为他免罚? 沈明恆哄他:「父皇罚的对,裴定山目无君上,实在可恨。不过以他的才能,挖矿太可惜了,也太便宜他了,罚他给父皇把金矿拿回来好不好?」 沈明恆信誓旦旦:「他回来第一件事,我一定揍他一顿,揍得连裴叔叔都认不出来。」 沈昱嘴角上扬。 忍了一会儿发现忍不住,也就不装了,笑得看不见眼睛:「一言为定?」 沈明恆用力点头:「一言为定。」 他们俩是开心了,左少渊还皱着眉头,他眼巴巴地说:「明恆,裴定山就是小辈,哪里比得过你左叔经验充足。」 沈明恆轻咳一声:「海上多国林立,也不止一个沃桑。我只是提议将裴定山召回,至于谁去向何处,金山又由谁去夺回,那就要等父皇圣裁。」 第272页 沈昱:「……」 好你小子。 他悄悄瞪沈明恆一眼——一点亏都不肯吃啊?忒不孝顺! 沈明恆就是不看他。 沈昱含煳道:「先让裴定山回来,具体人选之后再商议。」 左少渊不情不愿:「是。」 * 处理完公务之后,沈昱下令在太宸殿办了一个家宴。 他是个有些古板的皇帝,奉行「男主外,女主内」。 他对妃子和女儿都没亏待,甚至给公主们的日常开支还在皇子们之上。但也仅此而已了,涉及国事,他不会允许她们接触。 所以虽是家宴,但真正参与的也不过几个皇子。 沈昱坐在上首,一顿饭硬是被他折腾出早朝的庄重来。 「今日设宴,是庆祝太子病癒,太子有大夏国运护体,否极泰来,以后定顺遂无忧。」 几位皇子纷纷举杯附和。 沈昱并不满意,他敛了笑意,目光冰冷带着威胁:「怎么?太子醒了,你们很失望?一群畜生,他是你们皇兄!」 沈明恆昏迷的时间太长,一年时间,足够这些豺狼长出爪牙。 沈昱从前不在意,现在却不能坐视不理。 沈明恆给他舀了一碗汤,「父皇,弟弟们就是太久没见有些生疏了,何至于此?」 二皇子沈璟端起酒杯起身:「臣弟祝皇兄,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他一饮而尽。 沈明恆微微点头致意:「心意收下了,阿璟,别喝这么多。」 或许是沈璟的所作所为让沈昱满意,也或许是看在沈明恆的面子上对其高看一眼,沈昱目光略略柔和:「不错,老二懂事了。」 「谢父皇夸奖。」虽然已经接受了事实,可此时此刻沈璟还是会有抑制不住的心酸。 过去一年,无论他做了多少事,沈昱望他的目光也永远充满审视与嫌弃。 细想起来,他过得最好的时候,居然都是沈明恆在的时候。 他有时真希望沈明恆可以不要对他这么好,让他连恨他都没有立场。 其他的皇子在这样的暗示下神色尴尬。 沈昱投了起义军,稍微闯出一点名气之后,给他送美人试图拉拢他的人不计其数。 他大多数拒绝了,也收下了不少。 等他另起炉灶成了赫赫有名的反王,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的人就更是络绎不绝。 是以越到后面,他收的女人出身越高,连带着后边这几位皇子都有比较强势的母族。 沈明恆刚昏迷的时候这几家还不敢轻举妄动,等时间长了,他们各种小动作就层出不穷了。 沈昱看得清楚,但也没管。 他是比较属意沈璟,却也不是非他不可。 沈昱一共十一个孩子,大多数都是皇子,公主只有四位。 巧合的是,公主们的序齿都靠后,皇子中年纪最小的八皇子都十三了。 十三岁,已经是可以参与夺嫡的年纪,不再是一无所知的小儿。 沈昱一点没给他们留面子,冷哼一声:「你们之前做了什么,朕都可以不管,但现在,伸出去的手都给朕收回去,不然,别怪朕亲自剁了。」 他不是个慈父,他是个强硬而冷酷的君主。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绝不是在开玩笑。 皇子们有些绷不住神色了,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勉强。 安排好的部署再收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退一步说,他们安插、收买人手提前给出去的钱财,难道只能浪费了吗? 怎么可能甘心。 皇子们敢怒不敢言。 沈明恆笑了笑,打破现在冷凝的氛围:「既是家宴,都随意些,不必拘礼。」 但到底也没反对沈昱说的话。 毕竟是沈昱这个铁血君王教出来的孩子,大夏文武官员都认可的太子,良善那也只是相对而言,还不至于分不出轻重。 最先想清楚的二皇子沈璟好整以暇,望着其他几个弟弟脸上精彩的神色变化,只当是在看戏。 诡异的静默片刻后,三皇子沈琅率先做出表态。 他轻轻笑了笑:「谨听父皇、皇兄教诲。」 目光清澈恳切,像是发自肺腑。 在他之后,四皇子沈珏、五皇子沈珒等人也逐个表态。 这场宴席于是慢慢热闹起来,勉强有了宾主尽欢的模样。 一顿饭结束,除了沈明恆被留在太宸殿,其余皇子们也就各回各的住处。 相携走出大殿之后,沈珏、沈珒追赶上沈璟,「二皇兄,可否赏光,同弟弟们聚聚?」 沈璟瞥了他们一眼:「有话就说。」 「一些家常话罢了。」他们两个跟在沈璟的身后,往他的宫殿而去。 皇子们还未及冠,目前还住在宫内,彼此前相隔的距离不算近。 二四五三位皇子很快就脱离了人群,周围除了他们仨连同他们的心腹,再没有别人。 沈珏谨慎地看了一眼周围,才转过头,轻轻淡笑道:「二皇兄,你应该知道,皇长兄醒来之前,父皇是最属意你的。」 沈璟嗤笑一声:「你们也说了,那是皇长兄醒来之前,现在皇长兄身体康健,储君之位自然非他莫属。怎么,两位弟弟还有别的想法?」 「是啊,难道皇兄没有吗?」沈珒并不犹豫,开口承认。 第273页 今天他倒是大胆,莫非喝多了?沈璟诧异地看了看他的脸色。 沈珒继续道:「皇兄,我不信你心里没有一点恨意,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可你看父皇,何曾在乎过你我?」 说到后面,他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沈珒微垂着头,阴影里神色似悲似怨,复杂得很,「如日之升,如月之恆……沈明恆,多好的名字。」 他们这一代所有的皇子都是单字从王,只有沈明恆是不一样的。 从一出生开始,沈昱就决定了让沈明恆成为高悬于天的日月。 而他们的「王」又是哪个「王」呢?是藩王?是附属? 无论如何,总归是低他一等的。 「所以?」沈璟皱眉:「出于你好歹是我弟弟的角度考虑,我提醒你,你最好想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 沈珒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想的已经够清楚了,皇兄,你就甘愿一辈子屈于人之下吗?」 「我甘愿啊。」 沈璟后退一步,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示意并不想与他们为伍:「想利用我?我也不是傻子。今晚你们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劝你们赶紧收手,父皇和皇兄不是你们那点小家子气的手段可以拿捏的。」 沈璟挥了挥衣袖,转身离开。 沈珏对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声:「懦夫!」 沈珒眼神晦暗:「既然他不愿意参与,四皇兄,我们联手。」 沈珏不置可否:「你有什么想法?」 沈珒目光中闪过狠厉,「再疼爱孩子的皇帝,也绝对接受不了心爱的孩子觊觎皇位。」 第15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8) 沈昱已经下令召回裴定山, 但山西路遥,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尤其如今已到了年底,朝中事情多得很, 夺回金矿的事情只好先按耐下来。 但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那岛国沃桑派了使者来参加大夏的年末宫宴,周言安正与于策商量能不能就此事做些手脚。 反正都是些挺毒辣挺噁心人的计策,沈昱旁听了一次,就放心地任由他们施为。 就是这段时间,沈明恆和沈昱吵了一次架。 说是吵架也不恰当,沈明恆在朝中的权力不亚于沈昱, 他们都是很有能力且很有主见的人,有自己的见解与执政风格。 于是两位掌权者之间, 势必会产生不同意见。 大夏有规定, 女子年满二十便必须出嫁,否则每年都要交一笔「自梳金」, 以此赎买自己不嫁人的自由。 沈明恆觉得如今已过了建国之初休养生息的阶段, 不缺人口,国库也不缺钱,何必要有这一条规定?他上书请求沈昱废除。 沈明恆提出的决策, 沈昱几乎没有反对过, 哪怕「以钱币代替粮税」这样一开始并不被朝臣接受得提议, 他要强硬地推行了。 唯独这件事,他毫无商议余地地驳回。 沈昱坚定地说:「若每个女子都不成亲生子,长此以往,国将不存。」 他并非看不起女子, 只不过在他看来,男子养家、女子相夫教子乃是世间定理。 那是他想要维持的这个世界的秩序, 他认为这样的皇朝才是正常的皇朝,才能正常运转直至千百年。 不同于一般的道理,已经上升到理念的层面,不是轻易能被说服的,尤其沈昱本身也是很坚定的人。 沈明恆解释:「父皇,不会的,真不想成亲的人只是少数,对于这些人而言,宁愿缴纳罚金也不会成亲。这世道女子已经多有不易,父皇开恩,给她们多一个选择又何妨?」 沈昱难以理解:「有什么不易?朕不过让她们成亲,这就不易了?太子,世间有伦常定数,朕也是为了大夏考虑。」 「何来定数?按父皇所说,不如马夫生生世世子子孙孙是马夫,铁匠是铁匠,商贾是商贾,如此岂不更加稳定?」 沈昱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梗着脖子问:「不可以吗?」 沈明恆面色平淡:「父皇一开始是乞丐,为何不当一辈子的乞丐?按这个道理,我也该是乞丐才对。」 沈昱震怒:「你放肆!」 沈昱并不觉得他的过去是多耻辱的事,相反他相当得意。 纵观史书,有哪个皇帝能像他一样,以这么差的开局胜过天下豪杰走到最高处? 只有他一人。 然而就算他不在意,这么多年以来,也没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在他面前提起「当乞丐的那些事儿」。 沈明恆从容跪地:「儿臣言语冒犯,请父皇责罚。」 这一跪像是一盆倒头倾下的冷水,瞬间浇灭了沈昱所有的怒火。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先起来。」 沈明恆仍跪着,他认认真真:「父皇,你我是穷苦出身,所以可以理解百姓,可你不是女人,所以你共情不了她们。但您想想,假如您是女子呢?您就不造反了吗?假如我是女子呢?您就不立我当太子了吗?」 沈昱大怒:「哪里有这么多假如?怎么就能这么假如!」 话虽如此,他却不可自拔地这样想像起来。 假如换了性别,他过往的际遇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或许难以猜测,但沈明恆从前的人生与他息息相关。 沈昱想,他会因此对沈明恆的态度产生变化吗? 第274页 他仔细地回想了许久,在心里回答自己——大概率是不会的。 他这样喜爱沈明恆,不是因为对方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不是觉得微末时期与他共患难的儿子更珍贵。 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沈明恆于他与现在的沈璟、沈琅等人没有任何区别。 有点亲缘,但不多,全基于血脉。 就连「沈明恆」这三个字,也并非常人想像中废寝忘食、翻遍了浩如烟海的典籍才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好名字,不过是那天他打算把沈明恆託付给别人,中途路过学堂,恰好听到了里面的夫子在教学生认字。 而更巧的是,他从窗内往里一瞥,正好看到了落在白色纸张上的「明」、「恆」二字。 他记性不错,这么一错眼的工夫,这两个字的笔画连同读音便刻在了脑海里。唇齿间流转了一遍,便定下来了沈明恆的名字。 所以最初的时候,他给沈明恆取名其实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随意潦草。 后来沈璟出生,他就已经开始识字了,好歹还经过一番思量。 哪有什么美好的寓意啊?是沈明恆自己运道好。 假如那天沈昱没有经过那个学堂,或许就会按照家里面用出生月份取名的习惯给沈明恆取名「沈七」,就如同他改名前叫「沈一」一样。 假如他路过学堂的时候夫子教的不是这两个字,沈明恆也许还会叫「沈铁柱」、「沈花草」、「沈牛马」之类的。 ——他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给沈明恆独一无二的待遇,是后来慢慢的,他有了别的孩子之后,才决心要让「沈明恆」成为唯一。 ——不止是名字,还有身份、地位,连同他所能给的一切。 而这与性别有关吗?不,只要沈明恆还是沈明恆,他就永远爱他。 是儿子还是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他再打一次天下,把反对的人全杀了。 「你起来。」沈昱又说了一次,他还是不捨得沈明恆跪太久。 沈昱张了张嘴,妥协道:「你先回去吧,让爹好好想想。」 其实一点罚金,免就免了,大夏不缺这点钱。 可他知道沈明恆如此郑重其事提议的目的,绝不仅是为了这点金银。 早在沈明恆昏迷前,就曾经向他说过想要放宽科举的限制,允许女子入朝为官。 当时他就没同意,之后沈明恆昏迷不醒,这件事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沈明恆如今旧事重提,无非是发觉之前的路走不通,于是打算循序渐进,先从微末的改变开始。 沈昱嘆了口气。 罢了罢了,反正这江山迟早都是要交到沈明恆手上的,他现在不同意也没用,等他死了大夏还不是沈明恆说了算。 沈明恆俯身谢恩,微微笑道:「多谢父皇。」 沈昱还没给个准话,他已经自顾自庆功了。 * 皇帝与太子极少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更没有闹过矛盾,沈昱生气时喊的那句「放肆」在殿外的宫人都能听到。 正式因为他们素来关系都极好,这一次有了矛盾,消息传出来之后,整个朝堂都有些风声鹤唳。 尤其还是在这样敏感的节点,沈昱此前刚表露出另立储君的倾向。 辅佐沈昱开国的大臣们并不担心,沈昱和沈明恆之间不能以君臣关系去论,而父子之间吵个架多正常?总不至于一次矛盾就断绝关系。 可其他的朝臣们,连同后宫大多数后妃、沈昱的皇子们并不这么认为。 看看秦始皇与公子扶苏,看看汉武帝与刘彻,都是精心培养的太子,最终不都败在了「猜忌」一词上。 沈昱快老了,而沈明恆风华正茂,沈昱难道就一点儿不忌惮? 沈明恆昏迷的时间才不到一年,醒来发现陛下已经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他难道就一点儿不怨愤? 四皇子沈珏与五皇子沈珒这几天对视时眉梢都透露着喜意。 有矛盾好啊,心里有隙罅,他们下手才更有把握。 裴定山就是在这种时候回到了京城。 裴定山是开国论功中年纪最小的异姓王,除了本身的功劳外,也是因为他与沈昱的关系也十分亲近,说是义子也不为过了。 裴定山与沈明恆从小一起长大,因着这层关系,他与沈昱的接触比一般的皇子还要多。 且他的父母在沈昱造反之初给了不少帮助,是以裴定山在皇宫中是有特权的。 他被罚去山西挖矿,听说沈明恆醒了,当场以戴罪之身抢了来送信的使者的马匹。 一路疾驰,路上还嚣张地去了驿站要求换马,把来给他传旨的人全都甩在身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有多大不敬。 裴定山回到京城,未经传召就闯进了皇宫。 他虽被判流放,但沈昱没有剥夺他身上的王侯爵位。 随意进出宫门的令牌仍在,看守的将士没有阻止的理由,看他这来势汹汹的样子又怕他闹事,一路跟着他看着裴定山进了东宫,才去找沈昱报信。 「明恆,明恆!」裴定山咋咋唿唿。 沈明恆放下手中的书,无奈道:「听到了,别叫了。」 叶鸣谦伸手拦住他,骂道:「裴定山,你能不能先去沐浴更衣,臭死了!」 裴定山也犟,宁愿真去挖矿也不肯道歉,被找到的时候刚出矿里出来。 第275页 再之后连吃饭都是在马上解决的,更别说换衣服了。 裴定山也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么脏,他是不在意,但明恆爱洁来着。 裴定山上下打量沈明恆,见他确实气色不错,才乐呵呵道:「明恆,那我换身衣服再来见你。」 沈明恆笑道:「让许茂带你去,早就准备好了。」 「嘿嘿,你知道我今天回来啊?」 「不,」沈明恆反驳:「是知道你不爱洗澡。」 裴定山往前一扑,一把抱住叶鸣谦,满身的泥点都擦到叶鸣谦身上。 叶鸣谦只觉眼前一黑,瞬间炸毛:「裴!定!山!」 裴定山对东宫熟,也不用许茂带路,笑着跑出去:「叶鸣谦,见面礼物,你怎么还生气了?」 叶鸣谦扛着刀就追了出去。 第15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9) 一炷香不到, 裴定山已经洗漱完换了一件衣服回来。 他身上干净了才抱住沈明恆,原想笑着问好,出口却带了定点哭腔:「明恆, 我好想你。」 沈明恆笑了笑, 温和道:「我知道的,定山,好久不见。」 裴定山拉着他的手连声问:「之前是什么原因?确定大好了吗?以后再不会了吗?」 沈明恆失笑:「就是普通的风寒,不过严重些而已,确定大好了,至于以后……豫王殿下, 以后的事,哪里是现在可以承诺的。」 「真是风寒?」裴定山一脸怀疑。 他真觉得是有人下毒。 「不然呢?」他的想法写在脸上, 沈明恆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无奈地说:「裴定山,没有那么多阴谋论, 我还不至于无能到被人暗害, 父皇也不至于没用到让我在他眼皮底下被下毒最后连兇手都没找出。」 裴定山小声嘟囔:「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 后面的声音细微不可闻。 他忽而正色问:「明恆,我听说陛下斥责了你?」 沈明恆笑意微敛,语气不辨喜怒:「消息传这么快吗?」 消息传的不算快, 有心人几乎都知道了, 但也不至于满城谈论的地步。 裴定山一路未曾停留, 没有时间去专门打听,怎么也知道这件事? 叶鸣谦小心觑着沈明恆脸色:「是我说的,明恆,你生气了吗?」 沈明恆摇了摇头:「不是生气, 你们太大惊小怪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裴定山沉默片刻, 轻声问:「明恆,你就没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吗?」 沈明恆抬眸,反问道:「什么?」 裴定山咬了咬牙,「今日陛下会因你得病昏睡便另选他人,安知明日就不会因你忤逆而置你于死地?明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慎言。」沈明恆平淡地打断他,「裴定山,你要我怀疑我爹?」 裴定山并未因他的冷语而迟疑动摇,他后退一步,扬袖跪地,抬头坚定地看着沈明恆:「天家无情,人心异变,明恆,太子殿下,我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 沈明恆眼神平静,他淡淡言道:「裴定山,我的父王这辈子还从未骗过我。」 「假如你还记得,我一岁的时候,爹第二次到你家见到我,他便对我承诺过,他绝不会伤害我。」沈明恆朝裴定山伸出手,示意对方拉着他的手起身。 裴定山那年才六岁,记忆不是很清晰。 他见沈明恆有继续解释的想法,于是也就安静垂眸等着听,但内心不以为意。 皇帝的嘴,骗人的鬼。就算当年的沈昱是认真的,在他当了皇帝之后,一切也该全都做不了数了。 二十二年前,沈昱三十岁。 在相继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但不同于以往,他有了一个孩子。 那是沈昱一直在失去的落魄人生中,第一次得到了什么。 这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出生便不哭不闹,沈昱从前也带过弟弟妹妹,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好养活不闹人。 可小孩子毕竟得精细些养,沈昱太穷了,养不好这样一个有些体弱的孩子。 沈昱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挣扎了三十年,难不成只能为自己挣扎出一个穷困潦倒、孤苦无依的人生吗? 沈昱要去寻一条出路,他当时居住的鹿野恰是一个反王的实力范围,他收拾了包袱就打算去参军。 刀剑无眼,他总不能带着儿子一起去,好歹还是要为自己留一条血脉的。 沈昱决定去找了附近知名富商——裴定山的父亲裴令。 倒不是他和裴令有什么关系,纯粹是他往山上打猎想给沈明恆找点羊奶的时候,无意中听见劫匪说裴令后日出门做生意会路过这里,到时他们要埋伏起来打劫。 由此可见沈昱的道德水平并不高。 他没打算报官,也没给裴令报信,而是也提前来了这里,仗着有几番身手预备演一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戏码。 ——这件事,裴令至今都不知道真相。 幸而裴令的道德水平要比沈昱高出许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沈昱刚提出想要暂时託付自己的孩子,裴令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表示会将沈明恆视如己出。 沈昱在他家墙头蹲了两天,确定这裴令确实是当世少有的好人,沈明恆在裴家的待遇与在他身边时可谓一个天一个地,至少脱离了饿死的危险。 第276页 沈昱放心地离开了。 后来听说了这些事情的叶鸣谦很心疼沈明恆。 所有的皇子都说沈昱偏爱太子,可是,除了沈明恆,他们有谁尝过寄人篱下的苦? 哪怕是沈璟小的时候都有沈明恆看顾着。 沈昱粗枝大叶,只关心沈明恆没有在吃穿用度上受委屈,但身为孤儿的叶鸣谦知道,有些伤口是扎在心上的。 但凡裴令的妻子,或是当时才五岁的裴定山对这个外来之人表露出一丝排斥,那还是婴儿的沈明恆要如何去招架来自成年人的恶意? 虽然这是叶鸣谦多虑了,事实证明沈明恆没在裴家受过苦,但是难以否认的是,沈昱把沈明恆交出去的时候,确实让沈明恆承担了很大很大的风险。 这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沈明恆还没在路边把快被冻死的叶鸣谦捡回去。 他们还素不相识。 一年后,沈明恆一岁,在反王军中站住了脚跟的沈昱衣锦还乡回来看他。 一年没有消息,裴令还以为这位救命恩人早就死在了战场上,如今见到他平安归来自然欣喜。 他把沈明恆叫来,让他见过父亲。 沈明恆早慧,一岁的年纪已经能认得不少字,裴家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小天才。 短手短脚的沈明恆要仰着头才能看见晒得黢黑的沈昱,他也不觉得害怕,淡定地退后两步,让自己能够看得舒服一些,然后平淡地喊了一声「爹」。 就好像过节时长辈带着认亲戚,说到不认识的「三姑」、「四舅」时一样的随意与漫不经心。 但父亲的身份自然与那些可有可无的亲戚不一样,沈昱一把把沈明恆捞了起来,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粗声粗气道:「臭小子,我是你爹。」 他没有恶意,但这一幕也怪可怕的。 六岁的裴定山「哇」地一下大哭起来,边哭边踹他:「你把明恆还回来。」 裴令尴尬地把裴定山抱走:「定山,伯伯不是坏人,他是明恆的爹爹。」 虽然那时的沈昱已经初步展现了不要脸的良好特质,但在别人家里把对方的孩子惹哭,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最后最冷静的反而是沈明恆。 他被沈昱抱着,平静地问:「我刚刚有说错吗?」 沈昱微怔,反应过来这是在回应他那句「我是你爹」——沈明恆一见面就主动向他问好了来着。 这一说倒像是他不懂事,然而沈昱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解释。 难道他要说「你一个一岁小儿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仿佛你是我爹我是你儿子所以我很不满意」吗? 沈昱丢不起这个人。 裴令看出他们的不自在,把大哭着的裴定山强行抱走,让他们父子俩单独相处。 沈昱不知道怎么养儿子,也第一次见这么聪明这么奇怪的小孩儿,怎么看怎么新奇,就自顾自在一旁观察沈明恆。 而沈明恆也不需要有个大人来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他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 「这书你全都看得懂吗?你这么小,就认得这么多字了?」沈昱惊奇。 沈明恆看了他一眼,小脸皱成一团:「你看不懂?」 沈昱不想去分辨他儿子当时的脸上是否有嫌弃,他故作潇洒:「我没学过,自然不懂。」 他把沈明恆的头髮揉乱,揶揄道:「我小时候可没有夫子教我认字,我上不起私塾,也买不起书。儿子,还不快谢过你爹?」 虽然夫子是裴令请的,书也是裴家藏书,但还不是他机智,才给了沈明恆这一年贵公子一样的生活? 他只是嘴上逞强,却没多解释,也没真要求沈明恆感谢他。 沈明恆站起来,爬到椅子上,勉强和坐着的他平视。 沈昱挑眉:「做什么?」 沈明恆拿出书,认真道:「我教你。」 沈昱,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大夏太祖皇帝,在他三十一岁那年才终于开始读书认字。 比常人晚了许多,但没关系,他还算聪明,也不缺勤勉。 而且,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沈昱见面时捞起沈明恆打在他屁股上的那一巴掌,沈昱自认为没有用力,可晚上沐浴时才发现沈明恆的后背青了一块。 沈明恆人小,沈昱的手掌大,那连绵到腿弯的青紫便显得触目惊心。 沈昱吓了一跳:「你这皮肉怎么这么嫩?!」 经过一下午的学习,建立了「师徒情分」的沈明恆显然对他没一开始那么生疏了。 他瞪了沈昱一眼,为自己的身体素质据理力争:「你是武将,我还是个一岁的小孩儿,你能对我使多大力气心里没点数吗?」 「那你,」沈昱咽了口唾沫,第一次怕看到伤口,「你怎么不早点说?你不痛吗?」 沈明恆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如实回道:「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我不想让你看轻了我,后来就忘了。」 他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小孩,才不会轻易喊痛。 沈昱:「……」 他想,不愧是他儿子,在死脑筋这方面还是挺像的。 第15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0) 沈昱潦草迅速但轻手轻脚地给沈明恆擦了擦身子, 就请了大夫过来看,而后亲自给他上药。 作为军中一大勐人,沈昱手臂受伤了都能单手给自己处理伤势缠好绷带, 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五分钟。 第277页 可给沈明恆上药时他的手抖得很, 还没碰到沈明恆的伤口,他就已经出了一头冷汗。 小孩子都像嫩豆腐一样吗? 沈昱想要转移沈明恆的注意力,他胡乱找了个话题:「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任由自己被人打?儿子,爹教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没读过书, 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沈明恆趴在床上, 他扭过头,纠正道:「我才没有任由被打, 要是别人, 我肯定会躲。而且如果得罪了我,我也会报仇,我的报仇手段很可怕的。」 沈昱忍不住笑出声:「就你?你这小拳头, 能干啥?」 沈明恆愤怒地踹了他一脚:「首先, 我可以去找裴叔叔, 给他看我的伤,跟他说你虐待我,裴叔叔一定会信我。其次,我可以给你下毒, 我看过医书,有些食物单吃是药一起服用就会见血封喉, 保证死得透透的。」 「我还可以伪造书信,你不识字,我写的东西你也看不懂,我偷偷放到你身上,让你得罪你的主子陈王,让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明恆侃侃而谈,越说越得意,「不要小看小孩,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天才。」 沈昱听得嵴背发凉,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沈明恆的嘴,苦着脸道:「信了信了,你别说了……不过你为什么没这么做?」 难不成临到关头心软了? 沈明恆把他的手掰开,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毕竟是我爹。」 「在我底线之上,不论你做了什么,都会有三次机会。」沈明恆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弯下一根,接着弯曲的手指又重新竖了起来。 他眉眼弯弯:「既然是误会,那这次不算,你还是有三次机会。」 就是在那一刻,犹如剎那间春和景明。 沈昱的心里拔地而起一棵长青大树,正沐浴着暖阳舒展摇曳。 沈昱蹲下身子,握住沈明恆小小的手,认真地承诺:「不会了,爹以后绝不会再伤你,也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大概是身在局中,沈昱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有多虔诚。 那是一个信徒一生一次的朝圣。 是一个父亲,打算给他的孩子以全部的、毫无保留的爱。 只能说这对父子彼此都不正常。 如果是一般的孩子,看到父亲如此凶神恶煞,而且一见面就让自己受了这么痛的伤害,一定会闹着与他断绝关系。 当富商的贵公子不香吗? 但沈明恆没有,他说永远给沈昱三次机会。 如果是一般的父亲,看到孩子如此疏离冷漠,而且怪异得不像个正常孩子,还胆大妄为不知尊卑地要当他的老师,一定会厌弃这个儿子。 反正他那时已经有了青荷,又不是不能生,以后还会有更听话的孩子。 但沈昱没有,他认认真真跟着一岁的小孩读书,丝毫不觉得羞耻,他说「爹永远不会伤害你」。 * 沈明恆笑了笑,眸中微微得意。 他在小时候像个大人,如今却像个小孩儿,炫耀似地说道:「定山,鸣谦,我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裴定山垂眸:「也许沈伯父是,但是陛下不是。」 他迴避沈明恆的眼神:「明恆,你不能总是这样不设防,那要害你就太简单了。」 「我有分寸。」沈明恆平淡地将话挡了回去,「你也很久没见裴叔叔了,他们应该也很担心你,你先回家看看吧。」 这就是不想再听的意思了。 裴定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奈地应了声「好」。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沈明恆一眼,才不甘不愿地行了一个礼,告辞离开东宫。 只希望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明恆能听得进去两个字也好。 他走之后,叶鸣谦正要说话,忽而察觉窗口处有人翻了进来。 他背对着窗,本能警觉,闪身挡在沈明恆前面。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上,刚打算喊人,余光一瞥看到了明黄色的衣角。 叶鸣谦:「……」 他将话咽了回去。 不是,这里是东宫啊,是你家啊! 你一个皇帝要么坦荡点大大方方从门口进来,要么进孩子房间敲个门让人通报一下,你翻窗是什么意思啊? 沈明恆也是无奈:「爹,你这是做什么?」 沈昱先是赞赏地看了叶鸣谦一眼:「反应还行。」 皇帝有禁卫军,太子也有护卫东宫的私人卫军,叶鸣谦便是这支卫军的统领。 这种殿前都可执刀剑的职位一向由心腹担任,不出意外,将来沈明恆登基,叶鸣谦就会是他的禁卫军统领,护卫整个皇宫的安全。 「这是自然,鸣谦很厉害的。」沈明恆附和了一声,才接着问道:「爹,你专门翻窗,该不会就是来测试一下我宫里的护卫吧?」 沈昱理直气壮:「不是,我是来偷听的,我就知道那裴定山指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然而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没太生气。 毕竟,裴定山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沈明恆不会喜欢听,假如不小心泄露出去还会引得天子震怒,但他还是说了。 如此一心为太子,沈昱自然不会责怪……最多有一点不满。 「他把你爹我当什么人了?」沈昱抱怨:「当时给老二他们一个机会,也是以防万一。即便我不偏爱你,以你的能力,也该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你爹我又不傻,改立太子,是图大夏二世而亡吗?」 第278页 「是是是。」沈明恆一本正经:「他荒谬,他愚昧,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定山怕的哪里只是沈昱不再偏爱沈明恆啊。 他怕的是沈昱得了失心疯,握着手上的权力不肯松手,以至于猜忌、嫉妒、多疑、暴虐。 他怕沈昱年老昏庸,被后宫年轻貌美的妃子吹了耳边风,将给沈明恆的偏爱给了别的皇子。 ……确实有担心的必要。 沈昱心想,人老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史书中许多皇帝年轻时还有个圣明模样,老了就开始不干人事了。 要不,他找个机会退位? 叶鸣谦提心弔胆地站在一旁,本以为沈昱听到了裴定山的话会生气,哪想到这件事仿佛就这么过去? 他松了一口气。 沈昱当时失言吼了沈明恆之后也很是后悔,这让他一直躲着沈明恆不敢去见,这次为了来看热闹便避无可避了。 沈昱眼神闪躲,妥协道:「你上次说的事,我应了。至于修建女子学院、改革科举……你要是能说服百官,我也没意见。」 沈昱不用想就知道百官那边的阻力肯定会很大,他暗暗发誓这一次绝不帮沈明恆,让他碰个南墙,才知道老父亲才是正确的! 沈明恆嘴角瞬间便扬了起来。 太子表现出来的喜怒大多时候都不可信,但在皇帝面前是例外的。 沈明恆眉眼弯弯:「多谢父皇。」 百官阻力大也没事,哪有为君者去说服臣下的道理? 只要沈昱不反对,他强硬推行,还能有人能阻止他不成? 见沈明恆开心,自觉事情已经解决,沈昱自在了许多。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点心一口吃完:「叶鸣谦,朕和太子意见不合的事情,外面传得很广?」 他自己是不觉得有什么的,一件小事,又影响不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难不成文武百官连同他的那些皇子愚蠢到仅凭这件事就认定他们父子之间出了什么龌龊? 开玩笑,他们没有爹吗?他们没被爹爱过吧? 他们没有儿子吗?他们没被儿子信任过吧? 沈昱觉得好笑,他兴致勃勃:「说说,外头怎么说朕的?」 沈明恆嘆了口气,拿起手帕给他擦手:「爹,说了多少次了,手上不干净不要拿东西吃。」 「你就是太小心,当年在战场上,沾了泥的草根你爹我也能往嘴里塞,这不是都没事吗?」 叶鸣谦哪里敢回答。 他现在可以肯定,哪怕未来难以预测,至少此刻沈昱仍是那个沈明恆口中的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但是告其他皇子的状这种事,沈明恆能说,他一个外人是有几条命? 叶鸣谦委婉:「陛下,这些日子三皇子常去面圣,您没有察觉到吗?」 沈昱想了想,恍然大悟:「好像是听曹长海说过几次。」 他那时正烦着,沈明恆一心要让女子也可从政不肯给他台阶,他在太宸殿生闷气,没心情召见。 沈昱翻了个白眼:「我还当他是难得起了孝心,原来还打着别的主意。」 他有些难以理解,沈明恆的太子之位还不够稳固吗?他表露出来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怎么他那几个愚蠢的儿子还做白日梦呢? 沈昱在心中暗暗思量,几个皇子都已经长成,是得想个关于他们的处理方式了。 最好能在他手上解决,不然,如果让沈明恆动手,不论如何处理,都难免留下亏待兄弟的污名。 沈昱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打算告诉沈明恆。 他不动声色按耐下这个念头,笑着说:「周言安和于策递了牌子入宫求见,我估计就是因为知道裴定山回来了,听说他们把那沃桑小国的使臣砍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热闹?」 沈明恆:「?」 他没忍住瞪了沈昱一眼:「丞相和太傅有要事求见,父皇你不去见,来儿臣的东宫看戏?」 第15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1)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 明日朝堂封印,后日宫中除夕年宴。 各地方官员等到允许的已陆续返回京城参加宫宴,周边小国、附属国虽然没有过年的习俗, 也纷纷派遣了使者来朝。 大夏礼仪之邦, 哪怕是抠门的沈昱对待这些使臣也大方。 当然也可能是贫富差距太悬殊,导致沈昱随便敲块砖头下来在那些使臣眼里都是个宝贝。 于是作为抱大腿打秋风的重要机会,各国使臣中不乏一些在本国内身份贵重的重量级人物。 沈昱咬了一口肉,含煳问:「沃桑来了什么人?」 于策拿着串好的鸡翅慢悠悠地烤着:「一个皇子,一个亲王,现在只剩下亲王了。」 沈昱吃完自己手上的, 试图去抢周言安烤好的羊肉,「皇子死啦?」 周言安眼疾手快地把羊肉收回来, 吹了吹先咬了一口, 「死了。」 沈昱不死心,又盯上了左文渊手里的烤串:「怎么死的?」 左文渊赶紧塞到嘴里, 囫囵咽了下去:「亲王求我们打死的, 我们本来也不想管,但是那亲王死皮赖脸地跪着求我们。」 于策见沈昱看向他,漫不经心地把鸡翅收回来, 然后吐了一口唾沫上去。 沈昱一阵恶寒, 连忙移开目光, 老实地自己去拿了串儿来烤:「亲王又是什么情况?」 第279页 沈明恆拿过沈昱手里生的牛肉,把自己烤好的递给他:「沃桑上一任天皇死后,他的弟弟继承了皇位,这位惟志亲王是上一任天皇的儿子, 按照礼制,也有承袭皇位的资格。」 「殿下说的没错。」虽然不知道沈明恆哪里来的消息, 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太子殿下就是从小聪明厉害到大的。 周言安补充:「事实上,惟志亲王在国内的支持者还不少,要不然也争取不到来大夏朝贡的机会。敦志皇子其实暗地里接受了命令,要找机会将惟志杀死在大夏。」 大过年的死他们家里? 沈昱的眼神比刚才看到于策吐口水还要嫌弃,他骂了一声:「真晦气。」 左文渊深以为然,深感后悔:「早知道下手轻点,留一口气让他死在路上好了,死在我们大夏确实很晦气。陛下,我下次会注意的。」 沈明恆:「……」 沈明恆也给左文渊递了一串烤肉:「左叔,你多吃点。」 吃东西就不准讲话了哦。 沈昱装模作样:「咱们大夏以礼治国,以德服人,这样不好吧……快说那什么亲王是怎么求你们的?」 周言安轻描淡写:「其实也没什么,敦志皇子想用毒蛇把惟志亲王毒死,惟志亲王中毒。大夏以宽仁闻名于世,自然不忍心看他死在这里,臣自作主张,请了太医过去。」 沈昱有些失望:「治好了?」 「治好了,可惜那蛇毒太过厉害,虽性命无虞,但也留下了歪嘴、斜眼的后遗症,太医说恢復不了了。」 ——本来是没有这个症状的,太医扎了几针就有了。 周言安继续说:「惟志亲王接受不了,求大夏为他讨回公道。大夏本不应掺和他国内政,可惟志亲王说,当今在任天皇穷奢极欲、暴虐无道,沃桑百姓犹如身在炼狱,苦不堪言。臣惭愧,心怜沃桑臣民,故而不能忍,还请陛下下旨,救沃桑于水火。」 沈昱轻咳一声:「应有之义,应有之义。」 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大冬天的哪来的毒蛇?」 于策拿着竹籤指了指左文渊:「大将军英勇无双。」 左文渊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这可是他在雪地里硬薅出来的。 沈昱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又问:「那什么皇子就没解释?」 于策微微一笑:「他倒是想,但是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死啦。」 开玩笑,他于策亲自下场算计一个人,还能让对方脱罪?以为自己是周言安啊? 就算不靠大军强攻,权谋这方面,他们大夏也是这些小国的祖宗。 沈昱疑惑:「那他身边的人也没一个要解释的?还是你们把他们全杀了?」 「这倒没有。」周言安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于策跟他们说,如果他们问心无愧,就切腹以自证清白,如果切腹之后不死,那我们就相信敦志皇子是无辜的。」 「啊?」沈昱张大了嘴巴:「他们信了?」 周言安点了点头,也是一副无法理解的模样,「他们切了。」 于策又是微微一笑,「当场毙命,事实证明,毒蛇就是敦志放的。」 沈昱:「……」 好好好,逻辑闭环了,很合理。 「听起来不是很聪明。」沈昱嫌弃。 素来温文有礼言语得体的丞相周言安现在也不装了:「蠢有蠢的好处,送他回国,再扶植他成为新的天皇,沃桑便尽在掌握。」 沈明恆思忖片刻:「先生,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扶植一个对立的政权。」 「殿下是想让沃桑内乱,永无宁日?」于策疑惑:「为何不将其收回附属国?一个沃桑,需要这么麻烦吗?」 这样的计策通常会用在他们认为后患无穷的势力上,担忧他们有朝一日青云再起,故而不敢让他们有片刻喘息。 这样的势力,即便一时跌落谷底,也总能铸造奇蹟。 但沃桑? 不是他们自负,自打算对沃桑用兵,几位老臣没少查阅沃桑的资料。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手虽弱,但他们也不会轻视。 但怎么看,那都是一个软弱的民族,最擅长的就是卑躬屈膝以求自保。 沈明恆摇了摇头:「不要用我们已知的观念去衡量他们,那是一个极其卑劣、没有下限的民族。」 沈昱不是很懂。不过没关系,他也不需要知道原因。 沈昱无所谓:「既然太子不喜欢沃桑,那就没留着的必要了。」 年底不适合打仗,至少等到开春,气候回暖才好动兵。 沈昱道:「那什么亲王都说百姓饱受折磨,大夏也不好坐视不理,先派遣两位使者跟随亲王一起回去。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不会偏听一家之言,会谨慎查证的。」 周言安闻弦歌而知雅意:「臣来安排人选。」 烤肉吃得差不多,事也聊得差不多,几位朝臣也就提出告退。 眼见残阳西垂,沈昱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只好恋恋不捨看着他们离开。 「明恆啊,」沈昱十分怅惘:「天还没黑,他们怎么就要回去了呢?明日封印,再上朝就得是十五了。」 周言安过于好用,沈昱越想越觉得这么长的时间太过浪费。 他痛心疾首:「前朝春节只放四天,十五日实在太多,明恆,要不我们……」 第280页 沈明恆断然回绝:「爹,你做个人吧。」 开国之初沈昱就动过让大臣们从早干到晚、从年初干到年末的念头,大夏的朝臣们不知道,如果不是沈明恆劝了下来,他们差点就成了牛马。 他们打算在宫里四处走走算作消食,刚出太宸殿不久,在路上恰好撞见了四皇子沈珏。 沈珏朝他们行了一个礼:「见过父皇,见过太子皇兄。」 他笑着说:「臣就知道往父皇这里来,一定能找到皇兄,皇兄向来是我们之中最孝顺的。」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没什么问题,但放在这种时候却难免不合时宜,以至于有些阴阳怪气。 要知道太子也有太子的公务要做,他的东宫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小朝廷。 堂堂太子一天到晚不在东宫待着,不与手底下的臣子磨合,不了解手下人的水平,手下人也不清楚他的脾性,真上位的时候定然会出问题的。 其余皇子对皇帝晨昏定省承欢膝下也堪一段美谈,放在太子身上便显得谄媚。毕竟,所谓储君,好歹也有一个「君」字。 而且更重要的是,整个皇宫都知道沈昱刚和沈明恆吵过,闹得不是很愉快。 沈珏在这个时候意有所指提起「孝顺」,毫无疑问是想给沈昱心口扎针,激起他的怒火。 然而沈昱似乎是没听出来,他认同地夸赞道:「那是,明恆自然不是你们能比的,老四,你虽然能力有缺,但有自知之明也是一个很大的优点了。」 沈珏笑意僵了一瞬。 沈昱的笑意同样不达眼底。 ——他虽然读书晚,但这么多年腥风血雨什么没见过?沈珏这点成算,跟朝堂那些成精似的臣子相比还嫩得很。 他要是这都看不出来,不如趁早退位,省得给明恆拖后腿。 沈明恆责怪地看了沈昱一眼,温和道:「你们专程来寻孤,是有什么事吗?」 沈珏垂下眼睑,语气却乖巧:「皇兄病癒,臣弟们还未送过贺礼,臣与五弟前些日子寻到一本古籍,皇兄喜爱读书,特来献给皇兄。臣与五弟方才去了东宫,不曾想皇兄恰巧不在,臣便出来碰碰运气看是否能遇到,五弟留在东宫等候,以免错过。」 送古籍自然是藉口,但沈明恆确实喜欢读书。 沈明恆含笑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他侧身行礼:「父皇,那儿臣便带着四弟先告退了。」 在有外人在的时候,沈明恆一向恪守礼仪。 这里的外人是指和他们一路从微末奋斗起来的大夏开国班底以外的人。 那些长辈都是看着沈明恆长大,和沈昱一张桌子抢肉吃的日子都有过,也曾趁沈昱不在家把沈明恆偷出来,然后嘲笑沈昱急得像个被抢了香蕉的猴子。 沈明恆在他们面前,自然不用再和沈昱演什么君臣。 第15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2) 沈珏出生的时候, 沈昱已经称王了,也读了不少书,架势、排面样样不缺。 哪怕沈珏知道他的父亲曾经是个乞丐, 可他的印象里, 怕也只记得沈昱光辉伟岸的模样,与这天底下所有王侯无差。 沈珏的母亲出身权贵,自幼饱读诗书,连带着沈珏也接受了极好的教育,行走坐卧皆循礼制。 沈明恆虽然不觉得他爹这样想大笑便大笑、想看热闹就翻窗的行为有什么不好,但沈昱可以不守礼, 其他人还是得对他恭恭敬敬才行。 别的皇帝有的待遇沈昱也要有,沈明恆可不想让人看轻了他爹。 他爹的儿子也不行。 沈明恆微怔, 忽然反应过来, 他总劝他爹对弟弟们一视同仁些,不要太过偏私于他, 但其实他自己也是偏心的。 就比如, 他对阿璟从来不会自称「孤」。 沈明恆反省了两秒,然后很快决定放过自己。 ——这也不能怪他,谁让他是他爹的儿子?有些坏特质也是会遗传的。 综上, 都怪他爹。 沈明恆没忍住暗暗瞪了沈昱一眼。 捕捉到眼神的沈昱:「?」 看他干啥? 沈昱挠了挠头, 试探问:「明恆, 要爹陪你去?」 「父皇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不必麻烦父皇。」沈明恆拒绝。 他猜到沈珏和沈珒估计是在他东宫动了什么手脚,危险倒不至于,大概率是某个「罪证」, 以此陷害他。 如果只有他在场,那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要是让沈昱看见了……不管是多严重多有力的罪证, 他一定没事,但沈珏和沈珒可能不死也得脱层皮。 沈明恆觉得,他的四弟五弟罪不至此。 「好吧。」沈昱明白沈明恆的意思,虽然不是很乐意,但到底没有反对,「那你解决了再来找爹。」 沈明恆点了点头,刚要应「好」,便被沈珏打断。 沈珏嗔怪地看了沈明恆一眼,真诚道:「皇兄,既然父皇有意,我们做儿臣的,怎么能够拒绝呢?父皇请。」 这话里的拉踩意味太过明目张胆,沈昱心头的火气「噌」地便起来了。 他面上不显,反倒露出一个笑容:「老四挺懂事的,行啊,一起走。」 沈明恆:「……」 四弟,这条死路一定要走是吗?拦都拦不住啊。 沈昱已经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沈珏乐颠颠地跟上。 第281页 沈明恆无奈地嘆了口气,算了,只能等下再拦着他爹了。 三人走到东宫,刚踏进殿门,五皇子沈珒便神色仓皇地迎了出来。 「父皇,皇兄。」他重重跪倒,脸上满是残留的惊惧。 沈昱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演,随口配合地问:「沈珒,你身为皇子,何事慌张?」 东宫的宫人也出来迎接圣驾。 许茂行完礼,躬身走到沈明恆身边,低声道:「五皇子说要等殿下回来,又不许人身旁伺候,奴等便退了下去。」 这是在说他们也不知道沈珒现在唱的是哪台戏。 许茂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周围的人有心还是听得见的,他不仅是在向沈明恆汇报情况,也是在同沈昱解释,表示不论等会儿发生了什么,东宫之主沈明恆全都不知情。 同样的,跟在沈明恆身边的沈珏与跪在前方的沈珒也听到了。 沈璟仍是仓皇失措的模样,似乎是慌张到口不择言,他胡乱应道:「是,父皇千万不要误会,皇兄什么都不知道。」 沈珏「啊」了一声,「五弟这是在东宫里发现了什么吗?」 他说完似是反应过来失言,连忙欲盖弥彰地捂住嘴巴。 巡视归来的叶鸣谦也不知道何时站到了沈明恆身后,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沈珏与沈珒,眼底氤氲着杀意。 沈昱觉得难得看一场戏还挺有意思的,他善意地指出其中的逻辑漏洞:「你皇兄要真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至少也会藏起来,不至于让你看到。」 沈珒看了沈明恆一眼,歉疚般低下头,「或许皇兄是觉得胜券在握了吧。」 眼见这戏越演越严重,沈明恆仍想挣扎,他无力道:「父皇,大过年的,儿臣陪你出宫好不好?宫外最近一定很热闹。」 沈昱老喜欢往宫外跑,要不是沈明恆看着,他能一直待在宫外。 沈昱心动,他语气和蔼地问:「老五,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要和朕一起出宫,还是要朕到东宫坐坐?」 大过年的,他不想在这大好的日子里打孩子。 沈珏沈珒又何尝想在这种日子动手呢?沈昱作为父皇不合格,但沈明恆却是再好不过的皇兄。 可是没办法,眼见他们在太宸殿聊了一个下午,再不把握机会,两个人就该和好了。 再说,要是有权有势地位稳固,他也能当好皇兄好皇弟好儿子。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沈明恆刚从近一年的昏睡中清醒,按道理来说,现在该是他手下势力折损最严重的时候。 这时候的沈明恆在朝廷上的地位总算没有那么坚不可摧,与沈昱的关系也不再完好无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错过了这回,他们或许再也找不到机会了。 沈珒咬了咬牙:「儿臣确实在东宫看见了一些东西,儿臣该死,方才竟还妄图替皇兄隐瞒,险些有负父皇圣恩。」 他深深叩首:「皇兄,臣弟不能对父皇不孝,你就认罪吧,父皇定会宽恕你的。」 「认罪?」沈明恆不由失笑:「五弟替孤安排了什么罪名?」 沈珏难以置信他这么有底气,「皇兄你……」 你怎么可以一点都不害怕? 你是觉得我和五弟都是跳樑小丑吗?你是自信父皇不会怀疑你,还是自信即便父皇对你生了疑虑也无法动摇你的位置? 我、我们,难道就从未有一刻,被你当成对手? 沈昱已经大步迈进了东宫正殿。 角落里有一个包袱被打开,凌乱地露出一角明黄色布料,正好露出金龙足上五爪,几封书信散落在地。 沈昱失望:「是龙袍啊。」 低劣,太低劣了,他以为起码会是巫蛊。 沈珏、沈珒又不傻,沈昱不信巫蛊,他们用巫蛊干啥?但是没有一个皇帝会不介意有人觊觎他的皇位。 「不仅有龙袍,那些书信才更是……」沈珒像是气愤到说不下去,他别开脸。 沈珏随手拿起一封打开,大惊失色:「父皇,这是皇兄与喻统领的书信往来。」 龙袍只有皇帝能穿,太子私藏龙袍,用意昭然若揭。 而且禁卫军统领可是皇帝的心腹,是皇帝身边最后一道防线,太子与喻季元私下来往这样密切,是要做什么? 子弄父兵,罪无可赦。 陷害的手段不算高明,但他赌的就是沈昱心中的猜忌。 沈明恆究竟有没有做过不重要,沈昱信不信很重要。 叶鸣谦已经迅速盘问起了东宫的宫人,很快他便重重跪倒在沈明恆面前,「陛下,殿下,臣该死。这包袱是有小贼藏在身上带进东宫的,臣失职,请殿下责罚。」 他们是没资格搜皇子们的身的。 他身为臣子,也不能直说这是皇子们藏的,目的就是为了陷害太子。 他只能说是他失职,但沈昱一定能听出他真正说的小贼是谁。 就看沈昱更相信他们谁说的话,或者说,看沈昱更想保谁。 「父皇。」沈珒再度跪倒,哽咽道:「事关重大,儿臣不敢隐瞒,但还请父皇明察秋毫,切莫冤枉了皇兄。」 沈昱没说话。 他拿起龙袍,脸上不见愤怒,甚至还有几分喜悦。 他朝沈明恆招了招手,兴奋道:「明恆,换上给父皇看看?我儿子穿龙袍一定好看,爹之前怎么没想到给你做几身?」 第282页 「……父皇。」在这一刻,沈明恆对他两个弟弟的心疼达到了顶峰。 沈珏和沈珒显然也接受不了。 沈珒兄友弟恭的戏份都演不下去了,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且撕心裂肺地喊到:「父皇,这可是私藏龙袍啊,皇兄觊觎皇位,意图谋反,您就不管?」 沈昱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他重重踹了沈珒一脚。 他也曾是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将军,天赋异禀,力气比常人大许多。 这一脚踹在心口,沈璟受力向后栽倒,而后吐出一口血来。 他像是忽然生了勇气,双目赤红,直直地盯着沈昱,一脸不服气的怨愤。 凭什么呢? 哪怕沈昱叫喻季元过来对峙,哪怕沈昱查出是他们做的手脚,他都可以接受。 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他? 是不是不管他做出多大的努力,在沈昱心中,他们都只配成为沈明恆脚底下的泥?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他出生? 沈明恆连忙伸手去拦:「父皇,父皇消消气,鸣谦,快去把太医请来。」 叶鸣谦也没反应过来,他甚至都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沈昱不相信沈明恆,那他们就只好坐实了「造反」这件事。 但是…… 叶鸣谦神情恍惚,他勉强回过神,「啊?哦哦,是,臣这就去。」 他没忍住,离开东宫前转身回看了一眼沈昱。 史书上说权力会腐蚀一切,关系再好的天家父子终究会走向陌路。 太子殿下说沈昱不会变,沈昱永远会是天底下最好的爹。 ——殿下,好像是你赢了。 叶鸣谦走出东宫,脚步忽然就轻快了许多。 而被沈明恆拉着的沈昱冷笑了一声:「沈珒,你也知道这是谋反,你用这么大的罪名陷害你皇兄,是何居心?他可是你皇兄!」 沈璟仍在咳血,他自嘲地笑了笑:「父皇认定是儿臣陷害,儿臣自然无话可说,您下令,赐儿臣一死吧。」 他一幅哀莫大于心死的失魂落魄模样。 第15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3) 沈珒爬起来, 强撑着跪好。 他下拜叩首:「儿臣对父皇之心,苍天可鑑,只是从今以后, 怕再不能侍奉左右了。儿臣拜别父皇, 请父皇千万珍重。」 言辞间恳切万分,字字泣血。 但沈昱不为所动。 说他偏私也好,说他不配为父也好,他都不否认。沈明恆朝他跪地行礼他都心疼,沈璟又是叩首又是哭泣,他只觉得可笑。 沈昱走近几步,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真觉得朕不会杀你?朕平日对你们网开一面,因为你们是我儿子, 但你居然敢陷害明恆?」 沈珒捂着胸口, 眼眶通红,他苦笑:「儿子?在父皇眼里, 不是只有皇兄才算你的儿子吗?儿臣又算什么。」 「你非要这么想, 朕也没办法。」沈昱露出几分诧异:「是朕表现的不够明显吗?朕记得朕说过,就算明恆真的造反,朕也只会退位不会反抗, 你们为什么不信?」 这样的话谁敢信呢? 当时谁都以为这是沈昱哄沈明恆说的甜言蜜语,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人不在乎皇位? 沈珒终于确信, 他走了一步极其愚蠢的棋子,难怪沈璟不肯加入他们。 他怕一件龙袍不够,还加上了禁卫军,可就算如此, 还是低估了沈明恆在沈昱心目中的地位。 与此同时,叶鸣谦也带着太医回来了。 太医一听说是要来东宫, 拿上药箱跑得飞快,就怕是太子殿下又昏迷个一年半载。 到了之后才发现里面有些混乱了。 他迟疑地放缓脚步:「参见陛下,参加太子殿下……」 沈明恆打断他的行礼,温声道:「太医不必多礼,您快去看看五弟。」 太医应了声「是」,他看向五皇子。 地上有血,五皇子嘴角也有血迹,手又捂着胸口,太医见多识广,一看就是外伤引起的内伤。 那么问题来了,堂堂五皇子,谁打的他? 不可能是温和有礼宽和仁善的太子,那就只可能是陛下了。 陛下为什么会把五皇子打成这样? 太医拿着药箱走到五皇子身边,余光瞥见角落里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龙袍,他赶紧收回目光不敢乱看。 天家的事情,还是少知道一些比较好。 沈昱有些不满:「给他叫太医做什么?他不是嚷着要朕赐死他吗?反正都得死,何必治伤?」 沈明恆无奈,连忙打圆场:「父皇,气话怎么能当真。这龙袍是你私下赏给儿臣的,五弟不知情,看到会误会也是人之常情。」 总不能真让五弟担上陷害太子的罪名吧。 沈昱反驳:「我没有!」 沈明恆面无表情:「父皇忘了?你有,昨天赏的。」 见沈明恆打定主意要保沈珒,他不情不愿地改口:「好吧,我有。一件太少,我一会儿让人按照你的身板尺寸多做几件。」 沈明恆:「……多谢父皇。」 他见沈昱仍满脸不乐意,无奈地笑了笑:「父皇,要出宫看看吗?」 沈昱瞬间振奋起来:「去!」 他兴沖沖拉着沈明恆就往外走,离开时路过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四皇子沈珏。 第283页 沈昱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讽刺道:「你倒是乖觉。」 见情况不对就退出纷争,不知道的还以为沈珏与这件事无关。 沈珏犹豫了片刻,咬咬牙道:「儿臣不知父皇曾给皇兄赐下龙袍,未知全貌便妄下断言,请父皇责罚。」 这就咬死了自己与陷害一事无关,只肯认一个「不知者无罪」的小过错。 沈明恆嘆了口气。 四弟又错了。 父皇向来欣赏少年血性,四弟要是认下来,与五弟共进退,父皇说不定还会高看他一眼。 而有他在,父皇也不会罚他们,至少不会罚得太严重。 可四弟偏偏否认了。 难道他否认,父皇就看不出他一开始怀的心思吗?且五弟还在,他将自己择得这样干净,五弟会怎么想? 是得教教了。 沈明恆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他不怪这两个弟弟想陷害他,只觉得这两人实在太不聪明。为何他只是昏迷十个月,醒来辛苦教的弟弟变蠢了这么多? 沈明恆一把拉住要继续嘲讽的沈昱,推着他往外走。 「四弟,五弟,皇兄现在不便招待你们,你们晚上用完晚膳后来寻我。太医,五弟的伤就麻烦你了。」沈明恆不放心地叮嘱。 太医恭敬应「是」。 在太子手底下干活就是如沐春风,他可没忘记之前太子殿下没醒,他每次把脉的时候陛下的眼神让他时刻怀疑自己要被拉下去陪葬。 * 在宫内巡逻的喻季元不知此事,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低估道:「莫非有人在背后骂我?」 「统领,」远处的下属忽然大声喊他:「那边有两个小贼在翻墙!」 喻季元大怒:「什么?」 居然有人敢擅闯皇宫? 他一边往那边跑,一边低声吩咐:「弓!」 暗处几个弓箭手悄然举起了手里的武器,只待喻季元一声令下。 「大胆小贼,还不快束手……住手!」喻季元差点没把自己吓死,他赶紧向四周挥了挥手,语气急促:「都把武器放下。」 下属不明觉厉:「统领?」 墙上的两人一身简单常服,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喻季元远远朝他们躬身行礼,两人收回目光,跳下高高的宫墙,喻季元心又是一紧,险些惊叫出声。 下属谨慎地低声道:「统领,那两位莫非是?」 早听前辈说起陛下和太子有翻墙偷熘出宫的习惯,原来是真的啊。不过,他们为什么不大方地从门走呢? 喻季元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该问的别问,剩下的巡逻交给你了,小心点。」 他飞快回去换了身衣服,出宫去找陛下和太子去了。 ——就算知道他这两位主子身手都不错,他也不敢让他们两人自己在外面。 「爹,你输了,我就说喻统领一定能发现吧?」沈明恆得意。 到底是皇宫,要是真学过几年武功就能随意进出,那也太不把禁卫军放在眼里了。 沈昱苦着脸:「难不成当了几年皇帝,我身手真的变差了?」 沈明恆纠正道:「是禁卫军尽责,爹你该赏他们才是。」 「好好好,都听你的。」沈昱自无不可。 他说完便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明恆,你在东宫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愚蠢之人』?」 沈明恆:「?」 这么明显吗? 他不承认:「我才不会这么想弟弟们。」 「跟你爹我装什么?你脸上的表情写着呢,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沈昱得意。 沈明恆恼羞成怒:「不许卖弄对我的了解!」 沈昱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爹不说了。」 不说是不可能的。 他感嘆:「你是不知道,你刚才的眼神和你一岁时候第一次送我离开那时一模一样。」 沈昱第一次回裴家见沈明恆,只待了七天。 但他们两个,大人幼稚,小孩成熟,相较起来年龄也差不多,于是七天足够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情谊。 沈明恆那时候的形象包袱可比现在更重,他板着脸,负手站在门口,平淡道:「爹,你去吧,再见。」 他那时候小小一只,站直了还不到沈昱的膝盖。 裴家将他养的好,脸上还有几分婴儿肥,语气软软糯糯,但偏偏还要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 沈昱没忍住,伏在马背上笑了起来。 沈明恆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聪明,但他这样的小天才,居然也想不通沈昱的脑迴路。 沈明恆被笑得有些羞恼:「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沈昱的笑声更大,他捂着肚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沈明恆有些慌张,忙过去搀扶,虽然以他的力气只够拉起沈昱的一片衣角。 沈昱笑得喘不过气,他捏了捏沈明恆胖乎乎的脸:「捨不得爹爹?担心爹爹?」 沈明恆终于反应过来是自己被嘲笑了,他愤怒地甩开沈昱的衣袖,闭着眼睛用力深唿吸。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又是一副平淡傲然的模样。 一岁的沈明恆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刚开始识字的沈昱没听懂,他也不嫌丢脸,躺在地上无赖地让沈明恆给他解释:「这句话什么意思?」 第284页 沈明恆瞥了他一眼,满脸都写着「凡人,你实在愚钝得让我心惊」,还要加个感嘆号强调的那种。 沈明恆说:「因为有爱才会心生忧愁、恐惧、烦闷,我既不爱你,便不会在意你,更谈不上捨得与担心。」 沈昱仗着沈明恆人小,强行将他薅过抱了起来,笑嘻嘻地说:「小孩子总板着脸老得快。」 到底没回应那句爱与不爱、在意与不在意的话。 他把沈明恆放下,重新翻身上马,方才那难以止歇的笑意随着他的动作忽而如潮水般退去。 ——他好像开始捨不得了。 沈昱强自振奋精神,朗声道:「明恆,别老是在屋内读书,小孩子就该贪玩些,大好风光,你也多与裴定山到外头走走。」 沈明恆点了点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会的。」 沈昱又道:「倘若有人欺负你,你记下名字,下次爹回来替你报仇,你人小,可别莽撞。」 沈明恆又点了点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不会冲动的。」 沈昱又开始觉得他儿子这么说话很有趣了,他咳了一声,敛住笑意:「你还是个小孩子,是闯了祸都能被原谅的年纪,就该把握机会,上房揭瓦的事情全干一遍。」 沈明恆严肃地摇了摇头:「守身必谨严,凡足以戕吾身者宜戒之。」 沈昱哈哈大笑,策马而去。 第15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4) 沈昱回到军营里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了军内识字的帐房,将沈明恆说的那三句话背出来,问对方是什么意思。 从前他觉得读书是权贵们附庸风雅的事, 既不能当饭吃, 也不能当钱用,学来何益? 与沈明恆相处七天之后,他忽然萌生了要读书识字的心思。 最开始没有太大的目的,当时还是个小兵的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帝王治理天下。 一开始,他只是不希望他听不懂自己儿子说的话。 他向来有股倔强劲,下定了决心之后, 哪怕他已经年过三十,连热心的帐房都劝他不要为难自己, 说已过了启蒙的年纪, 他识字要艰难许多。 沈昱全都不理会。 他学起来确实比他想像中要难许多,尤其是一开始, 他翻开书, 全是密密麻麻他看不懂的横竖撇捺。 他用着最笨的方法,请帐房替他将不认识的字读一遍,他强行记下来。 幸而他还有可以引以为傲的记忆力。 那段时间他在马背上都在看书, 下了马就拿着树枝在沙地上划拉。 他一度想要放弃, 后来他告诉自己, 至少要给沈明恆写一封信吧? 他也不想学成大文豪,等他能给沈明恆写一封家书,他就不学了,他要像以前一样, 闭着眼睛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目标,读书再难, 他好歹也撑了下来。 但是在给沈明恆寄去第一封信之后,他收到了沈明恆的回信。大抵是沈明恆知道他刚开始读书,那信写的并不晦涩,连字都大多用的常用字。 沈昱能看得懂,在他看到沈明恆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对他愿意继续读书的喜悦之后,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只能继续学了,总不能让沈明恆失望? 不过万事开头难,沈明恆给他寄来了许多书籍,嘱咐他按照顺序看,每一本还有沈明恆专程留下的批註。 遇到不懂的,他也不去问帐房了,直接给沈明恆写信。 这么下来,倒也学得挺有乐趣。 后来书看得多,慢慢就知道了读书的好处,不用沈明恆督促,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读书。 人只有读了书才能认识到从前的自己有多浅薄,才能看到世界有多大。 后来他打下的疆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久负盛名的文人来投,他有时也会生出恍惚之感。 好像他这一生,所有至关重要的转折,都是因为沈明恆。 沈昱收回思绪,他回想起来,记忆里沈明恆那种看傻子的目光只出现过一次。 在那之后,不论他问出多傻多无知的问题,沈明恆也只会耐心解释,眼里闪着浅浅的光。 再之后,留给小孩儿长大的时候仿佛就一瞬而过,等他回过神,沈明恆已经可以独自撑起一方天地了。 小少年仿佛忽然意识到太尖锐的锋芒也容易刺伤别人,他便是这样善良温柔到极致,一身风华皆内敛起来,见人总带着三分温和。 这当然很好,不过小时候那个「聪明而自知」,自恃才华,毫不心虚也无需谦虚地说自己是天才的锋芒毕露的沈明恆,沈昱也挺怀念的。 * 「爹?」沈明恆疑惑地看着出神的沈昱,「在想什么?」 「在想,你没有小时候好玩了。」沈昱遗憾地说。 沈明恆:「……」 我不是给你玩的。 临近新年,宫外的街道上熙熙攘攘。 这些年在沈昱的治理下,百姓们的日子过得不错,也愿意在这种大日子多花点钱给孩童买些从前觉得浪费的零嘴。 路边卖吃食的小摊较之从前要多了许多,沈昱带着沈明恆从街头吃到街尾。 沈明恆看着沈昱的食量胆战心惊。 他们出来之前就拿着烤肉当下午茶,现在又吃了这么多东西,沈明恆很怀疑他爹的胃到底有多大。 第285页 沈明恆阻止:「爹,消消食,差不多该用晚膳了。」 沈昱瞪眼:「你这孩子,怎么连你爹吃什么都管。」 两人都是闲不下来的卷王,逛着逛着又开始关心起民生来了。 沈昱已经过了会直白问「今年日子过得怎么样」的笨拙时候,这种问法只会引起百姓的警惕,而后说一堆歌功颂德的语录。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 沈昱自然坐到了小摊旁的座椅上,他拍了拍桌子:「老闆,来两碗馄饨。」 「一碗就好。」沈明恆忙阻止:「爹,我吃不下。」 沈昱满不在乎:「吃不下我吃。」 坐对面的人于是笑道:「你们父子感情真好。」 「那是。」沈昱毫不谦虚,「私塾今日放假,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什么私塾这么晚才放假,束脩很贵吧?」 「还好还好。」也就是几位当世大文儒多对一指导,沈昱嘴角扬起,「你说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在外累些苦些都不算什么,不就是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好前程。」 其他人自然也是十分善解人意,纷纷附和起来。 「可不是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我家那孩子明年也该开蒙了,宁可多花点钱,也要找个好夫子。」 沈昱混入其中毫无违和,他拍了拍沈明恆的肩膀,豪迈地说:「老弟,不是我自夸,我儿子的文采那可是人人都夸的,明年参加科举,我跟他说了,一定得当个造福乡亲们的好官。」 「哟,好志气,小公子一看就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吶!」 「巧了,我儿子也是明年应试的举子,与令公子也算同门。老兄,改日上我家了,让两个孩子见见?」 沈明恆故作腼腆地笑了笑。 沈明恆重视读书,从前沈昱打天下,每打下一片城池就交给沈明恆治理,而沈明恆总会把兴修学堂、号召百姓读书放在第一时间要做的事项之一。 可以不必文采斐然,但至少基本的文字、简单的数算得会。 如今开国已六年,看起来还是颇有成效的。 沈昱已经和附近的人打成一片,眼看再这样下去就要当场结为异性兄弟了。 那「老弟」神神秘秘凑到沈昱耳边:「老兄,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令公子的夫子可是城北的万松溪万老夫子?倘若不是,你定要备上厚礼,为另公子觅得如此良师。」 「为何?」沈昱茫然:「万老夫子文采极好么?倒是不曾听过他的名声。」 要是这么有能力,得薅进朝廷给他干活。 「诶。」那「老弟」见他如此不上道,眼神恨铁不成钢,他声音压得更低,提点道:「文采是其次,重点是——万夫子有门道,你懂吧?」 沈昱懂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科举舞弊?不行不行,这可是重罪啊,老弟,这官可以不当,但别把命给丢了,当今陛下那可是对科举舞弊深恶痛绝啊。」 「老兄,我会害你不成?这哪里是舞弊,万夫子一句话的事。」他言之凿凿:「万夫子的女儿,可是未来的三皇子妃。」 沈明恆:「……」 要救的弟弟又多了一个。 沈昱愈发纳闷,他挠了挠头:「可我听说,跟三皇子定下婚约的那位淑女姓徐啊?」 他亲自下的赐婚圣旨,未来的三皇子妃是徐国公如珠似宝的小女儿。 徐国公也是开国班底之一,虽然和沈昱的关系不如周言安、于策、左文渊他们三个亲厚,但也是沈昱十分重要的老弟兄。 他记得当时还是老三亲自求的旨,他瞧着两个人郎有情妾有意才赐婚,怎么这其中突然多了一个万松溪的女儿? 莫非有人敢假造皇室身份?好大的胆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三皇子多次出入万家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的事,这传言也是万家先开始说的,八成是真的。」「老弟」感嘆:「不过那万家闺女确有倾国倾城之貌。」 沈昱出离愤怒了。 原来这还是他儿子动的手? 消息传的这么广,他儿子简直是把徐家的脸面放在地下踩,这要他怎么面对他的好兄弟? 「你怎么了?」周围人奇怪:「老兄,你的脸扭曲了诶。」 沈明恆忙掩护:「无事无事,我父亲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看不惯这种事情,故而气愤。」 周围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老兄,你气性也太大了,那位到底是皇子,多几个娇妻美妾也正常。」 「就是就是,要是我儿子有婚约在身还不知收敛,我定然打断他的腿压着他去寻亲家赔罪,但皇子你我也管不着。」 「三皇子妃啊,这等泼天富贵,看来万老夫子确有门道,唉,不然我也攒点钱把我儿子送过去吧,今年得省点了。」 沈昱脸色愈发扭曲。 不,他的其他皇子不这样,尤其明恆不这样! 老三敢坏明恆风评,他死定了! 而且别说是三皇子妃,就算是三皇子本人,敢在科举动手脚也是一个「死」字! 沈明恆付了馄饨的钱,赶紧拉着沈昱离开。 要不然他怕再晚一点,就该出现「一平民当街大骂三皇子」引来皇城司办案了。 第286页 不久之后,在家里拿着糖葫芦逗小女儿玩的于策收到了下人的通报。 「有对父子求见?可有提前递拜帖?」 于策素来不耐烦官场上那一套你来我往的官腔,平日里耐着性子寒暄也就罢了,大过年的还要他加班? 下人道:「年轻一点的公子说他是您的学生。」 于策嗤之以鼻。 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学生,那就是当朝太子,难不成外面那对父子还能是皇帝和太子? ……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策面无表情:「有请。算了,我亲自去请。」 第158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5) 大门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沈昱那张大脸。 于策暗骂了一声「晦气」。 但沈明恆他还是很欢迎的,如果只有明恆一个人来就好了。 于策躬身请他们进来,「不知大人前来, 有失远迎。」 既然是微服私访, 他自然不会暴露他们的身份。 沈明恆很有礼貌,也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弟子礼:「唐突上门,多有叨扰,还请老师恕罪。」 「不会,你何时来都不算叨扰。」于策满眼喜爱。 他这一生中最得意的成就,便是有这样一个学生。 沈昱就很没有礼貌了, 他大步迈进府门:「老于,差不多了, 装模作样真麻烦。」 「这叫知礼!」于策大声反驳。 等进了客厅, 于策挥退下人,才出言抗议道:「陛下, 臣刚从太宸殿离开不久。」 大过年的, 放过他,他就算再喜欢工作,也比不过这两个大夏卷王。 沈明恆保证:「老师, 不是工作, 我们就是出宫游玩, 顺便来看看您。」 「出宫游玩?」于策奇怪:「方才也没听你们说起,怎么忽然临时起意?」 沈昱语气森然:「因为养了几个不孝子。」 于策:「……」 他没法接。 既然是天子家事,他就没心情了解了,毕竟那到底是皇子, 沈昱可以骂,他们做臣子的可没法附和。 于策看向更靠谱的沈明恆。 沈明恆将刚才听到的万夫子与科举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傅可有听到传闻?」 于策吃惊:「这倒是不曾听闻。」 沈昱虽然双标又护短, 但在朝堂之上,论及权力大小,跟他们这些心腹重臣比起来,三皇子算个屁啊。 把他两只手剁掉接在一起都碰不到科举。 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传言。 沈明恆道:「我们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天下学子却不知道,相关的传言得早些解决,科举的公正绝不容动摇。」 于策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办。」 这时候可顾不得过年还是不过年,放假还是不放假了。 沈昱蛮不讲理:「老于,你可不许把事情闹大,影响徐家闺女清誉,那我怎么跟徐展泰交代?」 于策反唇相讥:「以徐展泰疼闺女的架势,一定没少关注三皇子的消息,陛下怎么不想想,或许徐展泰早就知道了呢?」 人家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诉你。 哟,陛下,徐国公觉得你不可信了啊。 于策满眼都写着揶揄。 沈昱憋红了脸,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自顾自生闷气。 毕竟这事儿确实很有可能,世界上有几个人敢和皇帝告皇子的状? 说不定徐展泰心里还在怀疑,陛下该不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有意护着三皇子吧? 沈昱越想越生气。 沈琅,你不仅坏明恆风评,你还坏老子风评,真该死啊你! 于策幸灾乐祸,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但这应该是你们出宫之后才无意中听到的吧?」 该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亲自探查核实。 沈明恆有些犹豫,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如果可以的话,他不太想把弟弟们的事说出去。 但又确实需要通个风。 沈明恆试图粉饰太平,言简意赅道:「四弟和五弟在东宫发现了龙袍,以及我和喻统领私下来往的书信,我说这是父皇私下给我的。」 沈昱倒是无所谓,他摊了摊手:「明恆怕老子当场把他们打死,这不就把我拉出来,好让他们避避风头。」 沈昱冷笑:「他们最好能承明恆这份情,记得这是救命之恩。」 沈明恆无奈,他看向于策:「太傅,朝臣那边,还请您多受累。」 于策何其敏锐,只这一句话便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半是自豪半是心疼:「好,我会把这件事压下来。」 皇子们高估了沈昱的偏爱对沈明恆的用处,也低估了太子在朝野上的拥趸和声望。 且不说私藏龙袍本来就是有意陷害的,就算是真的,他们也能做成假的,逼得沈昱杀了这两位皇子为太子正名。 不是因为沈昱是皇帝,所以沈明恆才成了太子。 而是为了让沈明恆能成为太子,所以皇帝才是沈昱。 不然,乱世中天底下多少英雄豪杰,那么多文人大儒、当世名将,怎么就甘愿为一个三十岁才开始识字、四书五经都没读完的沈昱所驱使? 沈昱手下的人,一大半是沈明恆替他收服的。 * 拉着于策去外面的酒楼里用了晚膳,一顿饭的功夫,于策又莫名其妙领了一堆工作。 第287页 他骂骂咧咧地回家,想了想,半路拐道去找了周言安。 他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回了皇宫,沈昱气势汹汹就要把沈琅叫来算帐。 沈明恆赶紧阻止,「爹,先查清楚,说不定误会了三弟呢?」 沈昱认同地连连点头,「明恆,你说得对,我先让人去查。」 沈明恆欲言又止、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毕竟他今晚还有话要和两个弟弟谈。 见沈明恆的身影消失,沈昱面色瞬间狰狞,「曹长海,给朕把沈琅那个王八羔子绑过来!」 沈明恆不知太宸殿事,他回到东宫,两个弟弟正站在角落里罚站,看上去还有几分乖巧。 沈明恆失笑:「用晚膳了吗?」 沈珏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不吃?」沈明恆吩咐许茂去准备些点心来。 「没胃口。」 「不敢吃。」 两人同时开口。 让沈明恆诧异的是,说「不敢」的居然会是方才显得英勇无比宁折不弯的沈珒。 点心很快就摆了上来,沈明恆让他们坐下。 「在皇兄的宫里,有什么不敢的?」他把点心往前推了推,示意他们边吃边聊。 沈珏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了一块点心。 他也不吃,就拿在手里。 沈珒直勾勾地盯着沈明恆,忽然问:「皇兄,你是在惺惺作态吗?」 侍立在沈明恆身后的叶鸣谦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他偏过头,低声请示:「殿下!」 他绝不会违背命令擅自行动,但是殿下,请您下令! 哪怕刺杀皇子是大罪,可他宁受千刀万剐之刑,也要将这个对您不敬的人斩于剑下。 只要您下令。 请您下令—— 请您下令! 沈明恆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五弟,对于你们,孤没有惺惺作态的必要。」他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不算动听。 沈珒觉得有道理。 他自嘲地想,就算沈明恆将他们生生打死,沈昱怕也只会拍手叫好,夸一句「吾儿有力」。 沈明恆等他们吃了几口,才让许茂把那件龙袍拿过来。 「今天这件事,你们有几处疏漏。其一,这布料是云水锦,因其贵重,为皇室专用,每一匹用途都得登记造册。诚然,孤也有,但假如你们费些心思,就知道孤一匹都不曾动用,假使孤将东宫所得云水锦都摆出来,帐目一合,介时你们又该如何解释?」 沈明恆没说,他没动用的原因是因为沈昱每隔一段都会给他做很多衣服,他根本穿不过来。 而那些衣服,每一件的用料都比云水锦更珍贵。 他像是在给幼童启蒙的夫子,讲解得细緻认真,「其二,你们不该亲自揭露。你们想要算计别人,就不该把自己牵扯进来,否则即便胜出,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其三,不该太早暴露自己的目的,更不该一次□□出所有的筹码,当然这点因事而异,假如你们判断与喻统领的书信来往能够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自然无可厚非。但这就是孤要跟你们讲的第四点——错非必要,不要为自己增加敌人。」 沈明恆道:「喻统领是父皇的人,对于孤,对于你们,他或许有偏向,但并非不可逆。可假如叫他知道了今天的事,他便与你们有了仇怨。于是只要你们在场,喻统领便先是父皇的人,其次成了孤的人——你们反倒为孤做了嫁衣。」 沈珒眼中惊疑不定:「你为什么要教我们这些?」 世人都说当今太子仁善,他从前不信。 不过是有意营造出来的名声罢了,他要是太子,他也可以传出各式各样的好名声。 沈明恆笑了笑,耐心道:「你们是皇子,将来都会执掌一方,你们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会有人陷害你们,也会有人向你们寻求公道。你们须得明辨是非,不被人算计,要有治下之道,不能生乱。」 沈珒眼睑微垂,问得直白:「你就不生气吗?我们可不会承你的情。」 他竟不打算罚他们?他竟还肯让他们执掌一方? 沈明恆漫不经心:「不生气,因为孤对你们没有期待。孤对你们好是因为你们毕竟是孤的弟弟,父皇不亏待你们是因为你们是他的儿子,但孤与父皇对你们都没有期待。」 所以做出什么样的事他们都不奇怪,即便生气,也是对事不对人。 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而非「他们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沈珒也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不服气来:「那沈璟呢?」 沈明恆疑惑:「阿璟?自然是不一样的。」 沈珒:「?!」 一直到走出东宫,沈珒都还在愤怒地碎碎念:「凭什么沈璟不一样?这不公平!」 沈珏困惑,沈珏茫然,沈珏不解:「可是我们为什么要争取沈明恆的期待?」 沈珒:「……」 不管,就要! 第159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6) 春节前, 官员将办公所用官印封起,是谓封印礼。 封印典礼周言安已筹备过多年,中规中矩, 自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文武百官们度过了水深火热的一年, 眼见今年能过个好年,兴奋地连封印宴都不想参加,开开心心回了家。 第288页 封印礼三皇子沈琅没有出席。 典礼结束后,沈昱将徐展泰留了下来,召他去御书房。 沈明恆心中不安,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沈昱瞥了他一眼:「你来干啥?」 徐展泰缩了缩脖子, 安静地站在一旁。 沈昱对沈明恆从不设防,那御书房就跟沈明恆的书房一样, 向来由他随进随出。 哪怕其中正在议事, 不论是何种大事,对方又是谁, 沈明恆甚至都能无需通报入内。 所以他徐展泰凭什么能成为那个能拦住太子殿下的例外啊? 真要命, 陛下要和他聊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 沈明恆一本正经:「儿臣自是有要是要与父皇商榷。」 哪有要事,不就是担心沈琅? 沈昱翻了个白眼,勉强道:「行行行, 你来吧。」 御书房不小, 其一应规格设制都如同前朝小朝廷, 而在御书房正中,本该是官员呈报的地方,如肉泥般瘫着一个人。 夹杂着低低的呜咽痛哭,他的双腿处鲜血淋漓。 沈明恆眉心一跳, 霍然转头看向沈昱。 沈昱不看他,他拍了拍徐展泰的肩膀, 「老三的事朕听说了,这王八蛋自己求的婚约又不当回事,是我们家对不起你闺女,朕让他给你赔罪。如果你想的话,朕让他亲自上门,给你闺女赔罪。」 徐展泰看到三皇子时便吓了一跳,听到这话更是胆战心惊。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陛下,臣万万不敢。」 身为一个还没活够的臣子,他有几条命敢让皇子给他赔罪? ……虽然他在家里经常痛骂沈琅说要拿刀砍了他。 沈昱板着脸,显得凶神恶煞:「嫌朕打得轻了?怕什么,朕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喻季元,把老三拖出去,再打二十棍!」 气若游丝的沈琅闻言如同被扔上案板的鱼,剧烈地挣扎起来:「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求您饶了儿臣。」 喻季元可不管他哭得有多惨,捂住他的嘴巴就要将他拖走。 徐展泰也吓得瑟瑟发抖:「陛下,求陛下开恩,三皇子也是年幼无知,臣想这其中大抵有误会。」 开玩笑,要是真把三皇子打死了,万一以后沈昱老了突然怀念起几个儿子承欢膝下的日子,他搭上九族都不够砍的。 沈明恆听着耳边乱糟糟的声音,无奈扶额:「喻统领,还请等一等。」 「冷酷无情、对任何求饶都不为所动」的喻季元放慢了脚步,他悄悄用余光看了看沈昱的神色,见并无反对之色,于是瞭然地站住不动了。 在这皇宫里,不听沈昱的话或许没事,不听沈明恆的命令?漫天神佛都救不了。 「你也要给这混帐求情?」沈昱神色不满。 沈明恆嘆了口气:「父皇,儿臣还什么都没说。」 怎么这么快就给他下判书。 沈明恆微微躬身,将徐展泰搀扶起来,笑了笑道:「徐叔,孤与父皇昨日出宫才听闻此事,此前多有疏忽,实在抱歉。三皇子无理,与令嫒的婚约一笔勾销,父皇已拟好旨意,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他们确实是才知道这件事,一知道就立刻处理了,万万不存在包庇罪魁祸首或是什么别的成算。 分明都是表达歉意,沈明恆说话就是比沈昱好听。 徐展泰松了口气,听到后半段又紧张起来:「什么问题?」 沈明恆轻笑一声:「父皇欲封令嫒为县主,徐叔觉得,『洛』这一字如何呢?」 洛水有神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就算徐展泰没什么文化,这知道这是极好的字。 更何况,当今陛下没什么血脉亲人存于世,公主们又还小不曾出嫁,本朝还没封过县主。 徐展泰大喜:「多谢陛下,多谢太子殿下。」 沈明恆沖他眨了眨眼:「既然徐叔满意『洛』字,可要先行回去准备?传旨官稍后便到。」 「是,臣这就告退。」徐展泰潦草行了一个告退礼,便迫不及待退出来御书房,沈昱能看到他在刚走出大门后就蹦了三尺高。 沈昱:「……」 一点都不稳重,沈昱嫌弃。 「父皇。」沈明恆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是不是该先为三弟请太医。」 沈昱一脸诧异:「请太医的话,我还专程打断他的腿做什么?」 他想到小摊上百姓们认为皇子都是为非作歹的就生气,他沈昱要证明,就算是皇子犯了错,那也是要打断腿的! 沈明恆没理他,「喻统领,你带三皇子下去吧,给他请个太医。」 喻季元看了沈昱一眼,而后躬身应「是」,把三皇子拖了出去。 沈昱没有反对,但看着喻季元吧沈琅带走,他神色郁郁:「朕管教自己儿子,你也要管?」 「父皇!」 「行行行,都听你的还不行吗……下次朕最多只打断他们一条腿。」 沈明恆哭笑不得:「爹,我又没说不行。」 「啊?」沈昱挠了挠头,试探问:「你不生气?」 沈明恆挺照顾这几个弟弟的,老四老五打着置他于死地的念头,他都不责怪他们。 沈明恆不假思索:「我当然是站在爹这一边,这次确实是三弟过分了。」 第289页 沈昱重新振奋起来:「我就知道你是爹的好儿子。」 他差点也蹦了起来,但是他忍住了。 他是一个稳重的父亲。 「爹。」沈明恆拉着沈昱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我想和你谈谈对弟弟们的安排。」 他将来一定会是皇帝,那他这些弟弟们呢?是在京城当个闲散王爷,还是领一份官职? 沈昱眼也不眨,连迟疑都无:「都听你的,你想怎么处理?」 沈明恆思忖着说:「我想封他们为藩王,领兵驻守边疆,给他们屯兵之权,只要无需朝廷负担粮草,他们也可以对外动兵,能有多大的土地,全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沈昱这次没忍住,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震惊地确认道:「你说什么?你认真的吗?」 沈明恆问:「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沈昱顿时急躁了起来,「军权给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万一他们造反怎么办?」 沈明恆「啊」了一声:「爹,我应该还没那么无能。」 「就算他们不造反,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可能造反!」 「儿孙自有儿孙福,假使我后代之中有人不争气,我宁愿江山被其他兄弟抢去,也好过被外族夺走。」 沈昱仍是不愿意,他就希望皇位一直都是明恆的,人不能一直活着,那就给明恆的后人,直至千秋万代。 沈昱抗议道:「为什么一定要他们?你想开疆扩土,大夏的将军不够你用吗?裴定山、叶鸣谦都很年轻啊?不够我们再找。」 沈明恆无奈:「可总不能因为他们是皇子,是你的儿子我的弟弟,就不许他们建功立业吧?」 「你都愿意白养他们了,他们还想怎么样!」沈昱愣了一下,蓦然反应过来,「对啊,凭什么让你白养他们?」 沈明恆:「……」 又不让他们干活,又不想他们白吃。 那要让他们怎么做?难不成饿死吗? 沈明恆嘆了口气:「就算是一直留在京城,有本事的皇子还是会造反的。」 就算是乞丐,该造反还是会造反。 沈明恆看得很开:「父皇,我从前便和你说过,世界上不会有千秋万代的帝王。一代有一代的使命,只希望在你我在位时,百姓能够过得好,那就已经足够。」 沈昱总是很轻易被沈明恆说服,他做最后的尝试和挣扎:「边境危险,戎马喋血,稍有不慎就命丧沙场,你捨得?」 沈明恆道:「我想让弟弟们自己选,他们年纪也不小了,该为自己选择以后的路了。五弟七弟喜文,便让他们在朝中领个官职,但是阿璟,我想纵然危险,他应该也会想当一个大将军。」 「谁还管他们喜欢什么?」沈昱嘀咕。 「父皇!」沈明恆觉得,没在他爹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中变成一个纨绔,他也挺厉害的。 沈昱理直气壮:「本来就是,他们还敢抗命不成?那就是不忠不孝,而且,我也没问过你想不想当皇帝啊!」 这话相当于扔了一坨屎给他们,还要说一声长者赐不可辞必须收下,完了一指沈明恆说人家都没拒绝。 而沈明恆捧着一箱金子,沈昱还歉疚地说实在抱歉剥夺了你烦恼的权利。 沈明恆:「……」 自己的弟弟们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父亲,如果他还不多为他们考虑一下,那弟弟们多可怜? 沈明恆嘆气:「父皇,你也对弟弟们好些。」 他知道这其中多少也有些是沈昱有意为之,以最冷酷的态度,断绝所有皇子生出不该有的奢望。 也使他们全都受沈明恆的恩情,日后也能听话些。 反正,沈昱已经在长子身上体验过了所有的父子情深,早就过了慈父的瘾。毕竟有珠玉在前,自然看不上其他那些傻乎乎的儿子。 沈明恆心里都清楚,但他生来一副柔软心肠,难免对其共情。 沈昱敷衍:「年后,年后再说。」 逃避可耻但有用,说不定年后沈明恆就忘了呢。 第160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7) 瑞雪兆丰年。 雪落了一夜, 第二日皇宫里银装素裹。 大地是白色的,但屋檐下已经挂上了红色的灯笼,窗户上也贴好了窗花。漫天雪白中多了几点红, 无需锣鼓, 好像自然便热闹了起来。 自寅时开城门,京城的街道上便车马粼粼络绎不绝。访友、归家、採购年礼,仿佛一年的繁华全在此刻毫无保留绽放。 今日没有太阳,天暗的早,沿街早早便亮起了彩灯,璀璨而夺目。 皇宫的年宴在傍晚日落后才开始, 但宫中一早就开始准备了。 申正初刻,百官使者皆入座完毕, 中和韶乐起奏, 皇帝携诸皇子入场。 除腿断了的三皇子外,其余皇子皆分列皇帝身后, 依次行礼入席, 唯有沈明恆始终站在沈昱身边,与他一同接受百官朝拜。 「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众人俯首。 而后沈明恆也侧身行礼:「参见父皇。」 「免礼。」沈昱话音还未落下, 已经伸手将沈明恆拉了起来。 皇帝照例要在年宴初始致辞, 沈昱最不耐烦说些歌功颂德的虚话, 然而毕竟有外来使臣在场,周言安专程写了稿子叮嘱沈昱背下。 但是沈昱在进殿前才扫了几眼。 第290页 他记忆力也没好到这样短的时间就能记下这上千字,背完前面一段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沈昱装作看不见周言安控诉的目光,干脆结束:「今日是除夕夜宴, 诸位无需拘束,动筷吧。」 待他落下第一筷子, 底下这才纷纷动筷。 乐声再起,宫人上汤膳,舞者也随之入殿。 借着乐声的遮挡,底下群臣、皇帝与太子也交头接耳了起来,周围渐渐掺杂起了细细密密的私语声。 不算吵闹,但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方才肃穆而正式的气氛,显出几分宾主尽欢的热闹来。 一曲舞毕,有宫人鱼贯而入,撤去旧碟换上新菜,这中间的间隙便是推杯换盏、向上敬酒的好时机了。 「小王西涿国黎潜,恭祝大夏陛下万福。」使臣的位子中有人起身敬酒。 沈昱沖他遥遥举了举杯。 黎潜一饮而尽,也不坐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的官话说得不算流畅,除了那句背熟的祝福词,其余还带着生涩的口音:「大夏太子,看见你平安无事,康泰一如往昔,是今年上神给西涿国最好的赐福。」 西涿国有自己的信仰,他们称之为「上神」。 沈昱翻了个白眼。 你们又不过新年,上神赐什么福?而且,我儿子关你们什么事? 沈明恆举杯,温文含笑:「黎潜王子,许久不见,西涿国近年可好?国王身体好吗?」 「一切都好,阿父很想念你,叮嘱小王千万要邀请你往西涿国做客,西涿国上下,将用最高的礼仪接待你。」黎潜一脸激动与郑重。 要是能得到沈明恆的友谊,西涿国未来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虽然这两句「温声软语」在大夏人眼里只是礼貌远算不上友谊,但是没关系,西涿国远在西域,他们稍微修饰加工一下,照样可以拿着鸡毛当令箭。 ——毕竟,沈明恆确实亲口叫了他的名字,还问候了他的国家的阿父,谁也没办法否认这个事实,对吧? 沈明恆和这些西域小国的统治者、继承人关系都不错,可能也有与他关系差的国王都被换掉了的原因。 百年前中原便有与西域通商的传统,可惜前朝衰微,又连年征战,丝路便荒废了下来。 大夏初建朝时,国库空虚,为了尽快恢復通商好充实国库,沈明恆曾亲自向西域走了一遭。 怕沈昱不同意,他是带着裴定山偷偷走的,一去就去了半年。 沈明恆重新打通丝路,即便在他昏迷的这十个月,各国间的通商贸易照样如火如荼。 不过从前对于西域一应外交事宜都由沈明恆负责,今年只能暂时由沈昱接管。 险些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沈昱脾气可不好,就这一年不到的工夫,底下来朝贡的小国就换了一半。 如此便不难想像,黎潜看到健健康康能吃能喝的沈明恆是有多么激动了。 四皇子沈珏很震惊,他压低声音,对着身旁的五皇子沈珒说道:「皇兄怎么会和别国王子关系这么好?这不就是叛国吗?」 那天在东宫时沈珏干脆利落的推锅还是让沈珒心里多了几分膈应,他翻了个白眼,挪动位置离沈珏远一点:「那你喊大声点啊,去找父皇告状啊。」 沈珏有些尴尬,试图解释以修復和沈珒的关系,却见沈珒一脸嫉妒地盯着……和沈明恆说话的黎潜? 沈珒嘴里嘟囔道:「谁稀罕你们最高的接待礼仪?犄角旮旯的穷酸地方,才不配让皇兄去。」 沈珏:「……」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黎潜的动作像是按下一个开关,其他国家的使臣不肯让他专美于前,也纷纷拿起酒杯。 沈昱对曹长海使了个眼色,曹长海会意,借着给沈明恆倒酒的动作,将他酒壶里的饮料换成葡萄汁。 沈明恆瞥了他一眼。 曹长海讨好地笑了笑:「殿下,这是陛下的吩咐。」 沈明恆笑了笑,低声吩咐:「去把父皇的酒也换了,就说是孤说的,让他少喝点。」 沈明恆对酒没有太大的爱好,沈昱就不一样了,他喜欢喝酒,不喜欢喝果汁。 沈昱当场垮下脸。 底下的朝臣使者没有发觉这对天家父子的眼色交流,他们还在接连不断一句一句地说着漂亮话,争取让大夏看到他们的诚意。 使者们几乎将学过的大夏吉祥话都说了个遍,尤其沈明恆刚大病一场,诸如「无病无灾」之类的话更是层出不穷。 「恭祝太子长命百岁。」 正愁苦地想着偷偷把酒换回来可不可行的沈昱听到这句话本能地朗声说了一声「不对」。 他纠正:「不是百岁,是万岁。」 虽当朝没有明文立法规定「万岁」一词乃皇帝专用,但这已经是一种深入人心的潜规则。 ——哪怕谁都知道沈明恆的太子之位稳得不能再稳,沈昱依然一次次、毫不吝啬地当着无数人的面,给予他远超寻常太子的尊荣。 能被派来出使的都不是蠢人。 使者们愣了一下,齐齐躬身下拜:「恭祝太子殿下万岁万万岁。」 场面都烘托到这份上了,再不作出反应就是文武百官没有眼色了。 他们纷纷起身离席,双手平举作揖,俯身跪倒,长袖逶迤铺了满地,齐声颂道:「陛下万岁,太子殿下万岁。」 第291页 沈珏被迫随着人流跪倒,他听着耳畔众人山唿,看着端坐上首的沈昱笑开了花,忽然就漫开了满心的无力。 他前方的沈璟微微偏过脸,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四弟,一国的私交也许算叛国,但若是有数十国,就不能叫私交了,那叫天下归心。」 沈珏定定地与他对视,然而片刻后,还是率先垂眸:「谨遵皇兄教诲。」 沈昱听得很快乐,沈昱还想再听,沈明恆朝他悄悄扔了个葡萄。 沈昱轻咳一声:「宴会上不讲君臣,诸位下次再接着说……不是,诸位免礼平身。」 沈明恆:「……」 起身后,朝臣们重新整理衣冠入座。 裴令拍了拍裴定山的肩膀,「现在放心了?」 裴定山轻哼一声,他别过脸,「勉勉强强吧。」 然而嘴角却不自觉扬起。 宫中年宴时间不算长,戌时结束,朝臣们离宫后归家再行家宴。 毕竟官员们也不能拖家带口入宫。 沈昱也带着所有皇子到了后宫,这是沈明恆要求的,平日里对皇子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就罢了,除夕这样的日子,必须要在一起守岁。 但说是一起,没待多久沈昱就拉着沈明恆离开了太宸殿。 ——他就不懂了,难道他长得很吓人吗?怎么皇子们一个个跟鹌鹑一样? 他当年在战场上纵横来去,在敌军里杀了个三进三出,怎么就有这样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他。 幸好还有明恆,明恆像他。 沈昱半点没考虑到,三皇子沈琅现在还躺在床上哀嚎呢,家宴上,就连三皇子的生母都没敢求情。 有这前车之鑑,其他人能不乖吗? 沈明恆也看得出他们双方都不自在,也就无奈地任由沈昱拉着他出门。 「砰!」 一道焰火在空中绽开,连带着雪地都被点缀得斑斓多彩。 沈明恆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他侧过头,「爹,新年快乐,百事从欢。」 许是周围太嘈杂,沈昱没太听清。 他乐呵呵地拉着沈明恆就跑,大声道:「明恆,我们出宫啊!」 沈明恆无奈,刚要说话,就听到脑海里传来一道久违的声音:[宿主,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沈明恆笑了笑,[六儿,你要走了吗?] 系统停顿了两秒:[恭喜宿主,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也该去找新的宿主了。] 沈明恆道:[我的任务早就完成了。] 在离开上个小世界的时候,在回来他的本源世界之前。 系统又沉默了,像是反应慢的老化系统。过了一会儿,它说:[是的,但那个时候我还没做好和你分别的准备。] 据它知道的故事,十个太子九个被废,还有一个没等被废就死了。 它的宿主在本源世界也是太子,它不放心。 但它现在放心了。 系统认认真真地道别:[你是我第一个宿主,从今以后,就算我有了别的宿主,我也只和你天下第一好。] 【契约解除中,1%,2%……99%,解除完毕。】 [再见,宿主。] 沈明恆也沉默了片刻,[再见,六儿。] 跑在前面的沈昱敏感地察觉到沈明恆的情绪似乎微微消沉了一点。 他回过头,疑惑地确认:「明恆?」 语气中还带着来不及收敛的笑意。 沈明恆便也重新绽开笑容,「来了。」 第16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8) 作为卷王, 沈昱是不可能安心休息到正月十五的。 但只有他和沈明恆两个人干活,他心里又不平衡。 于是周言安、于策等人才安心在家休息了三天,又被召到了御书房。 几个同病相怜的人在宫门口遇见。 左文渊一脸愤慨, 周言安满眼生无可恋, 于策满口污言秽语。 裴定山捂住于策的嘴,「太傅大人,容易误伤明恆。」 于策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拿下来,恨恨道:「明恆这兔崽子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被沈昱那老匹夫带坏了。」 他才不信沈明恆会不知道沈昱把他们召来。 周言安往旁边稍了稍,离他远了一点, 「你现在有点过于大胆了,我怕等会儿你血溅我身上。」 无辜被下狱对于策似乎是很大的刺激, 自从他从牢里被放出来之后,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 「怂货。」于策攻击起来不分敌我,平等地扫射所有人, 说完周言安又开始骂骂咧咧。 靠近御书房, 从窗户里扔出一卷厚厚的书捲来,冲着于策而出。 于策虽是文人,打战时也曾随行在侧为沈昱出谋划策, 也有几分身手。 他自然不会管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闪身避开。 沈昱撸起袖子从里面气势汹汹地沖了出来:「辱骂当今圣上, 你是罪该万死。」 周言安默默又往一旁退了几步。 沈明恆赶紧出来阻拦:「爹爹爹,你冷静啊,太傅祖上出了三位史官啊。」 沈昱:「……」 文人的一支笔,能把黑的写成白的。 剎那间沟子文学、寡妇文学、凤凰男文学从沈昱脑海中闪过, 他憋屈地收回手,「应该不能瞎写吧?史官的风骨呢?」 于策对他微微一笑:「陛下, 臣又不是史官。」 第292页 沈昱于是明白了,这人没什么风骨。 他惊恐地大声喊道:「史官呢?快来把这段记下!」 必须捍卫他的清白! 于策满不在乎:「野史足够野的时候,谁还在乎正史啊。」 他就仗着沈昱不会杀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沈昱深感他的恶毒,却苦于没有办法,忿忿道:「朕不动手了,进去说吧,今日真的有正事!」 大夏的开国文臣也是小卷王,提及有正事,谁都没有再提出异议。 于策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率先进了御书房。 实在太猖狂了。 沈昱痛心疾首,难道以后他就只能看着于策骑在他头上嚣张跋扈吗? 沈明恆悄悄拉了他一把,小声道:「父皇没事,等他百年之后,我把他写的这些不实传闻全都烧掉,他写一本,我烧一本。」 「好儿子!」沈昱重新振奋起来。 他和于策年纪都大了,管不到身后事,可他儿子年轻啊! 沈昱又恢復了精神,盛气凌人地走入御书房。 沈明恆就听到里面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似乎是沈昱踹倒了椅子,而后于策又开始骂骂咧咧:「陛下,你是不是有病?」 沈昱理直气壮:「怎么?你有意见?」 于策懒得理他,他自己把椅子扶起来重新坐好:「到底什么事?」 说到这沈昱就嫌烦,他看了沈明恆一眼,不满道:「第一件事,明恆说要兴修女子学院,还要改革科举,允许女子入朝为官。」 沈昱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他不想当反对沈明恆的坏人,希望有人可以当。 于策打了个哈欠:「就这事?」 周言安点了点头:「臣觉得可行。」 裴定山无条件支持沈明恆:「臣没意见。」 左文渊自知自己执政水平一般,见其他人都没意见,他自然不会反对:「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沈昱:「?」 他瞪大了眼睛,「你们都同意?不觉得荒唐吗?」 「这算什么荒唐?」周言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读过史书,应该知道,女子为官早有先例。若非儒学、理学兴盛,女子的地位不会被打压至此。」 沈明恆也有些诧异周言安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个微笑。 每个时代都会有闪耀了时光的人物,那是人间每一场如约而至的春风,带来焚不毁的生意盎然。 仅凭这一段话,沈明恆相信,千百年后,史书中会有一页,开篇写着「周言安,字守道,齐州临清人士,官拜宰相。」 于策点了点头:「周相说得对,陛下会觉得不对劲姑且还有读书少的原因,但天下士人会反对,不是因为真觉得牝鸡司晨有违天道,无非是觉得自己利益受损了而已——要真相信天道轮迴,世界上就不会有恶人了。」 于策嗤笑:「朝堂的官位拢共就这么些,如同从前权贵不愿开科举以使寒门得利一样,现在的士人也不肯让女子分割他们的权利。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要高女子一等,假如女子也可为官,他们这男子的身份可就不值钱了。」 作为反对的一大主力,沈昱被说得面红耳赤,「就不能是守伦理纲常?女子本就柔弱,更适合相夫教子,哪能与男子相提并论?」 于策:「?」 他上下打量了沈昱几眼,惊奇地嘟囔:「这倒是长见识了。」 仿佛沈昱是某个从未见过的稀有物种。 沈昱恼羞成怒,「朕不懂,你给朕解释不就行了?朕要是什么都知道,要你们这群大臣做什么?」 「父皇。」沈明恆放柔了语气。 他一直很欣赏他爹这一点,永远敢承认自己不会,从不会自以为是。 从前如此,现在当了皇帝,也是如此。 沈明恆笑了笑:「父皇难道没见过女将军?」 「听说过,屈指可数。」 「那是因为阻止更多女将军出现的,不是敌人,恰恰是自己人。因为他们发现,女子成为了将军,似乎比他们还要英勇——如果女子比他们要英勇,那他们安有出头之日?」 沈明恆不疾不徐:「父皇知道吗?这件事註定会得千万人反对,他们嘴上能说出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他们清楚得很——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女子与男子无差,甚至比男子还要优秀,所以他们才要不惜一切,阻止所有让她们出头的机会。」 「这世道费尽心思给女子上了千万条枷锁,但仍有人不肯妥协、不肯屈服。父皇说她们软弱,可假如她们真的软弱,早就彻底沦为奴隶和附庸了。」 也正是因为自始至终女子都没真正甘心过,不论何时,不论世道如何催折,永远有一批巾帼英雄灿如繁星,难掩其芒,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害怕。 于策连连点头:「太子说得对,周相说得对,所以他们都是有大义之人。」 裴定山听不太懂,闻言问道:「你不是吗?」 「我不是。」于策摊了摊手:「我支持,是因为我真有两个女儿。」 两个聪明伶俐,贴心乖巧,好学上进的好女儿。 尤其他长女,过了年也十八了,他捨不得长女早早出嫁,多留了两年,去年妻子就已经着急了,说要为长女相看夫家。 要他说,要是他长女能参加科举,有那群男的什么事? 第293页 这说得好像一开始不同意的沈昱是个恶人。 沈昱神色萎靡地反思,难道他之前也是自欺欺人?难道他真的比自己想像中要狭隘? 不要吧? ……那他改正就是了,他改了之后,可不许再骂他了。 沈昱拍板道:「既如此,这件事便定了。周言安,于策,你们商量一下,给朕拿个章程出来。」 嘴上说着不干活,但真有任务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认真积极。 周言安、于策郑重俯身:「臣遵旨。」 「第二件事,以西涿国牵头,西域二十小国联名上书,言道境内盗贼猖獗,请求大夏派兵保卫他们的商队。文书在这,你们看看。」沈昱将案上一本摺子随手递给他们。 左文渊不耐烦看字,他挠了挠头:「大夏与西域不过通商关系,没必要帮他们吧?」 两国之间只有利益,算不上友情,用自己的军队去帮他们,很像资敌诶? 周言安皱眉:「当去。假使盗贼再这样肆虐下去,丝路上来往的商人定会减少,也会影响到大夏。」 裴定山「啊」了一声:「这我们不是吃亏了吗?」 「吃亏?自然不会,维持小国的稳定,便是维持丝路的稳定,大夏能从中获得的利益仍比付出的要多。更何况,虽然西域诸国不算强盛,但多一个友好势力总还是不错的。」于策道。 于策现在还不能明确说明原因,只凭藉着顶级谋士的敏感度,让他隐约觉得以暴制暴不是最好的方式。 而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与漫长光阴,有一位伟人站在歷史的分界点,说出了一句话——「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自此成了经典。 「不过,」于策微微一笑:「裴定山说得对,确实不能白帮。陛下之前不是说有民间自发商队,为避税另寻小路吗?臣提议,以税代佣,依律法纳税,才可得大夏军队保护。」 裴定山整了整衣袖,做好了出列接旨的准备。 大夏的武将还很习惯听文臣指挥,毕竟距离打天下的日子才过了六年,在那时,这些文臣都是他们的军师。 现在军师说出兵,那就出呗,反正听军师的总没错。 丝路重新復起时是裴定山跟着沈明恆打通的,他理所当然觉得这次还会是自己。 沈明恆道:「让叶鸣谦去吧。」 裴定山愣在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明恆,难过地想,明恆是生气了吗? 因为那天的不欢而散,因为他说沈昱也许会变? 第16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19) 裴定山默默地低下头, 心里有些酸涩堵闷。 他自认为他上次没说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陛下自己不干人事, 他提醒明恆小心些有什么错? 可是明恒生气了。 明恒生气了,他还是去道歉好了,谁让他是哥哥呢? 沈明恆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一看裴定山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定山,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啊?啊!」裴定山回神,「什么事情?」 左文渊着急:「明恆, 大哥可说了要把沃桑的事情交给我!」 这可是他贡献了两罈子好酒贿赂沈昱,把他灌醉之后才得到的承诺。 「左叔叔别急啊, 没跟你抢。」沈明恆道:「海上除了沃桑, 应当还有别的土地与国家,西域能有一条丝路, 焉知海上不能有?」 周言安若有所思, 「我倒是看过一些记载,太子所说极有可能。」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仅是中原大地便有如此多物种, 或许其他的土地上会有亩产量更高的种子也说不定。」沈明恆确信在遥远的另一块大陆上会有土豆, 会有玉米, 会有棉花。 在机械还未降临的世界里,这些农作物将养活更多的人,帮助世上贫穷困苦的人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冬。 但他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消息来源,只能用「猜测」作为藉口。 周言安不是很相信:「泱泱华夏, 物华天宝,即便有不同的物种, 应该也越不过我们?」 作为见证过荒灾飢年的人,作为亲自走过田间地头的人,周言安知道粮食有多么娇贵。 如今粮食亩产不过二、三石就算丰收,能有四石便是上天垂怜,哪怕他用尽所有想像,也想不出世界上能有亩产十余石的粮食。 ——如果真有,那上苍对华夏何其不公呢?那些因为飢饿而死的人,又算什么呢? 但对于星辰大海的追寻是刻在血脉里奔腾不息的嚮往,是以几人都没反对。 「前朝末帝也曾遣人出海寻访仙山,朝内数千匠人花费三年造船,可惜未至出海前朝便乱了,船只仍在,图纸仍在,修缮一下便可用。」于策道。 沈明恆看向裴定山:「海上危险,尤其容易迷失方向,你愿意吗?」 裴定山就热衷往外跑,他是坐不住的性子。 他挺了挺胸膛,得意道:「捨我其谁?」 「不开玩笑,定山,这也许比你之前打过的所有战役都要危险。」沈明恆皱了皱眉,「我建议你回去和裴叔叔商量一下,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会换个人。」 在海上要面对的是天灾,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意外,这可比人要可怕许多。 第294页 左文渊乐呵呵地笑道:「明恆,你左叔叔可以,沃桑小国打起来很快,等我打完再出海。」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他不需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我也可以!」裴定山急了,「我爹才不会反对。」 要反对当初就不会允许他上战场了。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完,又悄悄看沈明恆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明恆……殿下,你不生我气了?」 沈明恆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么怕我生气,以后就别说这种话。」 于策顿时竖起了耳朵,这一下对于要加班的怨气瞬间消散,他好奇地问:「什么话?」 沈昱翻了个白眼:「他觉得朕会废太子,劝明恆效仿唐太宗,发动政变,让朕当太上皇。」 周言安瞠目结舌,「定山,你现在这么勇了?老夫还是小看了你。」 于策揉了揉耳朵,放声大笑起来。他唯恐天下不乱,「明恆,你考虑一下定山说的,为师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左文渊也想笑,但他看裴定山快被打趣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是心软地打圆场:「也是这两个孩子关系好,明恆和定山从小一起长大,关心则乱,定山也是太担心明恆了。」 有人帮忙说话,裴定山顿时又支棱了起来,他理直气壮:「就是,明恆小时候可是叫我哥哥的,明恆就是从小到大天生讨人喜欢,我为他考虑不是很正常吗?」 沈明恆笑着道:「不是。」 「啊?」 他突然开口,其他人都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什么不是?怎么就不是了? 沈明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是天生的。」 他眉眼弯弯,语气中含着笑意:「你没有感觉出来吗?一开始,是我在讨好你。」 裴定山怔住。 沈明恆有记忆的时候就清楚自己是被寄养在裴家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自己比常人都聪明,聪明人总是有办法让自己过得好。 裴定山是裴令独子,如果不是他突然到来,裴定山就是裴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享有父母完完全全的爱。 当然,沈明恆知道,即便裴定山不喜欢他,裴令也不会因此亏待他。但亲子与救命恩人之子有矛盾,裴令也一定会感到为难。 裴叔叔是个好人,沈明恆不想让他为难。 左右,是他摊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是他打扰了人家原本一家三口安宁美满的生活。 他是卑劣的外来者,理应由他做出妥协。 沈昱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顿时勃然大怒:「你们裴家怎么敢!」 他的明恆,是这世间一等一卓荦出色的少年郎,堪比天上日月,是人间唯一的凤凰。 就该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他给他太子的尊荣,给他万万人之上的地位,给他锦衣华服、万千富贵,犹觉不够。 怎么可以让他受委屈?怎么能有人敢让他受委屈! 裴定山也手足无措:「我、我不知,我没有……」 「父皇!」沈明恆瞪他:「你这么凶是想干嘛?都是过去很久了的事情了。」 沈昱比他更大声:「那也不行!」 他说完情绪忽然萎靡下来,别过脸,语气消沉:「是爹的错,爹不该把你交给别人养。」 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后悔了无数次。 沈明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把我送到裴家,爹你是要带着我一起上战场吗?我怕我会被饿死。」 他神色无奈:「我在裴家吃穿用度都是上等,连打发时间的玩具上面都嵌着珍珠,爹你是在生哪门子的气?」 在沈明恆出生时,沈昱只觉得沈家的血脉得以延续,不至于在他这一代断子绝孙,仅此而已。 他没觉得「父亲」是个多特别的身份,没觉得怀里抱着的孩子对他而言有多特别。假使遇到了难以转圜的危险,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沈明恆——只要他活着,他还会有很多流着他的血的孩子。 但沈明恆一岁那年,他从军营回来见了小孩儿一面,在那之后,他忽然察觉了血缘是种多么奇妙的联繫。 足够让堪称天才的小孩儿说要给他三次机会,足够他耐着性子一夜夜守着火烛读书,直至天光大亮。 自沈昱家破人亡,他再一次有了新的羁绊。 他开始频繁地回裴家,哪怕只有一天休沐,他也宁愿用两个长夜加大半个白日的来回奔波,只为了陪沈明恆吃一顿饭。 怎么捨得把沈明恆安置到军营呢?小孩儿在裴家好好读书,安心长大,就已经很好,不必跟着他受苦。 那时他身边已经有了青荷,也不知怎得,分明他觉得男子三妻四妾是有本事的证明,却不敢叫沈明恆知道。 究竟是怕沈明恆误会什么,他也不清楚。 随着他在军营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他能支配的时间也就越来越自由,他仍旧经常回去见沈明恆,但一次都没带过青荷。 沈明恆三岁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要给沈明恆一个惊喜,偷偷翻墙进了裴家。 他轻车熟路地到了沈明恆所住的院子。 小孩儿坐在窗边看书,下人聚在院子里聊天。 「这位沈少爷说话语气真不像个三岁的孩子。」 「像个妖孽。」 「不会是邪祟吧?」 第295页 「他爹似乎是军中的大人,估计也是觉得他太不正常才不肯要他,把他扔给咱们老爷夫人养。」 沈昱趴在墙头,握紧了手中的刀剑。 纵然时隔多年,他仍记得当年他听到这段话时内心涌起的巨大的愤怒。 他想杀人,想不管不顾迁怒整个裴家。 沈明恆感觉素来敏锐,三岁小孩忽然抬头,隔着墙头缠绕的花枝,对着几乎要变成杀人狂魔的沈昱笑了笑。 「爹,你来了。」 沈昱看懂了口型,于是摇摇欲坠的理智也瞬间回笼,他也回了一个笑容,而后跃下高墙,大声笑道:「明恆,爹给你带了礼物!」 下人们不知道他们的闲聊全部被听去,对着这位裴家的座上宾、陈王的得力干将、等闲人惹不起的军爷还是十分尊重的。 也习惯了他的突然出现,忙出来迎接。 沈昱没有隐瞒:「明恆,爹听到他们说你是妖孽,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爹都依你。」 反正他手上已经沾满了血腥,不缺几条人命。 下人们闻言顿时惊慌失措,跪地请求贵人饶命。 沈明恆却很冷静:「我知道啊。」 「你不生气吗?」 沈明恆摇了摇头,「他们怕我,这很正常,人向来会对超出自己眼界与想像能力的同类感到畏惧。」 他毫不谦虚,带着理所当然的平淡:「我早就说过了,我是天才。」 第16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0) 沈昱的脾气不好, 有时候甚至称得上暴戾,他自己也知道。 但是每次看见沈明恆,他似乎心情都会好很多。 那些想要杀人的欲望转瞬消退, 化作啼笑皆非的无奈。 沈昱问:「明恆, 爹给你买个房子,我们搬出去好不好?」 下人是裴家的下人,他们管教起来名不正言不顺,等他自己买了房子买了下人,卖身契在手,他看谁还敢多嘴多舌。 沈明恆没有异议:「好啊。」 但裴家有异议。 沈昱刚去找了裴令说这件事, 在旁边听到的已经八岁了、自诩为男子汉等闲不会流泪的裴定山顿时大哭了起来,「不行, 我不要和明恆弟弟分开。」 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 沈明恆要是想要得到谁的好感,没有人能拒绝他。 裴令也很捨不得沈明恆, 他挽留道:「明恆才三岁, 正是要精细照顾的年纪,你整日打仗,哪里能照顾得好他?」 他听管家说起了方才下人的事, 对沈昱保证:「是我失职, 明恆身边的人我会重新选过, 绝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沈昱言语礼貌:「不全是因为这个,明恆慢慢大了,总不好一直麻烦你。」 沈明恆也点头,乖巧道:「裴叔叔, 明恆多谢您这三年来的照顾,您也看到了, 最近爹经常回来,还是要有个自己的住处比较方便。」 裴令心里好受了许多,毕竟他也十分疼爱沈明恆,如今发现这孩子被下人欺负受了委屈自然内疚。 作为陈王面前的大红人,百战百胜的武将,沈昱身上是有些积蓄的。 沈明恆确实还十分年幼,他才三岁,就算他一向有主意,也保证能够照顾好自己,沈昱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所以虽然搬了出来,但新房子就买在裴家附近,与之前相比似乎也就是住的远了些。 连裴定山看到后都不闹了,反正也就是多走几步的事。 富商裴家所在的地段自然寸土寸金,沈昱为买房子搭进了所有的积蓄。 他不知道怎么养孩子,不知道什么丝绸做成的衣服最柔软,不知道哪里的纸墨会泛着淡淡香气。 于是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裴家仍旧定期给沈明恆送一应生活用度,甚至连沈明恆的一日三餐都是裴家送过来的。 三年前的沈昱会满意他的儿子没受委屈,三年后他觉得膈应。 沈昱前半生穷困潦倒,此前他从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运不济,非他之过。 他当乞丐时心气都比常人高,但他现在勉强算是功成名就,他却忽然自卑起来了。 ——如果沈明恆真是裴家的孩子,大概会比跟着他要过得好很多。 明恆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无能最无能的父亲。 他也想多为明恆做些事,他也想让裴家少插手,他自己养明恆。 可他捨不得。 他不愿降低明恆的生活质量。 假如问起太祖皇帝在哪一刻起真正有了逐鹿天下的野心,大概便是这个时候了。 沈昱想把这天底下所有荣华都给沈明恆。 大概是他回到军营后太过努力,渐渐便引起了陈王的忌惮。 如此又过了两年,他从陈王的心腹爱将变成了陈王必须要除掉的人。 沈昱也终于意识到,给别人打工是发不了财的。 他在暗地里默默积蓄属于自己的实力,在陈王下定决心要对他下手时,与在军中认识的好兄弟左文渊彻底叛离陈王单干。 一开始并不容易,他读书的时间太短了,被陈王通缉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吃了很多亏,受了很多伤,遭受过背叛,也无数次命悬一线。 这都不算什么,对他而言,只要不死不残都不算重伤。 但某次沈明恆遭遇了一次暗杀,没受什么伤,沈昱还是忽然间变成了惊弓之鸟。 第296页 ——太多人知道他有个儿子了,太多人知道沈明恆在什么地方了。 最好的办法是他现在把沈明恆藏进深山老林,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不到功成之日,他再不去见他。 ……还是捨不得。 捨不得让沈明恆过清苦孤寂的生活,也捨不得看不到他。 沈昱把自己手底下几乎全部的兵力都放到了鹿野,自己便只能东躲西藏,裹足不前。 当时天底下造反的势力没人看得上他,严格说起来,他的敌人只有陈王。 可也足够让他在夹缝中艰难求生。 他不敢把军队撤离鹿野,只能被动挨打,但除了战争与掠夺,他没有别的资金来源,那时险些连军粮都供应不上了。 沈明恆看不过去,接管了军队的后勤。 那年沈明恆年不足六岁。 他很庆幸,他的爹爹没觉得他是小儿胡闹,愿意相信他。 而沈昱一边骄傲自己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一边又深觉愧疚。 他何其无能?才会要他还没有桌子高的儿子伏案埋首,既要算计着开支,又要想办法筹钱,还得分出心神照顾一岁多的沈璟。 沈昱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至高处的龙椅,他也想登上去。 只有那个位置配得上沈明恆。 他势必,要给他的儿子,打下一片浩瀚河山。 如今他做到了,他开创了新的皇朝,他是皇帝,沈明恆是太子。 当初裴家能给沈明恆的,他现在也能给的起,甚至他能给的更多。他用尽一切去宠爱他,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给他至高无上的地位。 可沈昱发觉,他仍觉得愧疚。 该怎么弥补呢? ——他永远亏欠他的儿子,一个轻松肆意的童年。 沈昱情绪萎靡:「要是爹再争气一点就好了,要是你再晚出生几年,你也不用跟着爹吃那么多苦。」 沈明恆眨了眨眼:「要是我晚生几年,我就帮不上爹了,说不定,我就是不想让爹一个人这么辛苦,才急着当爹的儿子。」 他越是贴心,沈昱就越是难过,「你惯会贫嘴。」 眼见他们父子之间叙话,其他几人识相提出告辞。 于策起身,没忍住嘆了口气:「明恆,这些年苦了你了。」 周言安拉着没反应过来还想继续留下来看戏的左文渊就走,「你的作战计划还没给我,快点去写。」 裴定山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走到沈明恆面前,垂着头失落地说:「明恆,对不起。」 沈明恆:「?」 他问:「为什么道歉?因为我说我讨好你?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又没做错。」 裴定山瘪嘴,懊恼道:「可是我是你哥哥,我应该早点发现的,我怎么可以让你……让你……」 他说不出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就不该放在沈明恆的身上。 沈明恆应该永远骄傲,永远高坐云端,只有其他人祈求他俯首的份。 沈明恆失笑,揶揄道:「那就罚你为我开疆扩土?」 「我当然会!」裴定山表情十分认真:「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就算以后死了,到了地底下,我也还做你的将军。」 沈昱跳脚:「呸呸呸,大过年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呸!」 * 大臣们散后,沈明恆拉着沈昱去看还在养伤的三皇子沈琅。 沈琅的腿是受了杖刑被硬生生打断的,虽然被重新接好,但太医说将来行走时难似常人。 他趴在床上,一声不吭。 他的生母宁妃一早便来了他的宫中照顾他,说是照顾,但凡事都有下人,她更多的起一个陪伴的作用。 ——沈琅接受不了身体有残缺,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若非宁妃强硬叫人给他灌进去稀粥,或许早就饿死了。 宁妃见他这样也很心疼:「琅儿,别这样,你是皇子,即便真的……也不会有人敢嫌弃你的。」 她又何尝对沈昱没有怨怼? 那也是他亲生的儿子啊,她已接受沈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不过沈明恆,可怎么就能这么残忍?未免太不公平。 可这深宫之中,隔墙有耳,让她即使心有不甘也不敢诉之于口。 沈琅别过脸,仍不发一言。 他其实还是很痛,但他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句痛唿。 是在坚持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大抵还是有几分皇子的骄傲在吧。 「陛下到,太子殿下到。」 宫人通报声响起,宁妃吃了一惊,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但很快反应过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欣喜,虽然很不情愿,但宁妃猜测来看三皇子八成是沈明恆提议的。 她带着宫人到殿门口跪地迎接,「见过陛下。」 待沈昱叫起后,她又低身一福,「见过太子殿下。」 先行君臣礼,再行长幼礼,沈明恆躬身作揖:「宁妃娘娘安。」 沈昱斜眼看着,心中莫名膈应,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让沈明恆见他这群女人了。 他当然可以一旨令下让沈明恆不用再行礼,但明恆不肯。 他儿子总是这样识礼知进退的。 沈昱又莫名开怀起来。 沈琅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虚弱道:「儿臣见过父皇,不能起身行礼,还请父皇恕罪。」 第297页 沈昱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这语气听起来,你心里有气啊?」 「不敢。」沈琅低低地说道:「儿臣知罪,儿臣会娶徐国公的女儿,也会与万倩儿断绝关系。」 「哦,这就不必了,朕已经下了旨,你与徐家婚约废除,那个万什么来着,你要实在喜欢,便也随你,朕不管了。」沈昱拉着沈明恆在椅子上坐下,随意又散漫。 沈琅闻言霍然抬头,目光难以置信,语气艰涩:「废除了?」 万家不过小门小户,哪里能和门庭赫奕的徐家相提并论? 第16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1) 沈琅握紧了拳头, 将床单都揉皱成一团。 他语气晦涩不明:「父皇,你非得对儿臣这样残忍吗?」 沈昱冷笑一声:「不是如你所愿?朕看你也没多在乎这个婚约。」 「陛下消消气。」宁妃忙为沈琅斡旋圆场:「琅儿已经知道错了,他与徐家闺女两情相悦, 方才还同臣妾说要同徐姑娘赔礼道歉呢。」 她语气轻柔地请求:「到底年幼, 不谙世事,此前一时被迷了眼。琅儿不该见色起意,臣妾也已说过他,但他心里只有徐姑娘一人,还请陛下成全。」 沈昱敷衍地「哦」了一声,也不嘲讽十六岁还算年幼的说法, 「朕圣旨已下,你想让朕出尔反尔?」 沈琅情绪失衡, 忍不住胡言乱语:「父皇不如直接赐死儿臣?左右父皇也没打算给儿臣活路。」 沈昱积威甚重, 沈琅平日里定然是不敢这么说话的,但身体、精神上的连番打击让他实在有些崩溃。 他的母族不算最强势的, 也就比沈明恆、沈璟好一些。可沈明恆有沈昱的宠爱和大半个前朝的支持, 沈璟有沈明恆的另眼相待与自己的战功。 他有什么? 他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到了徐国公,父皇就连这个助力都不肯给他吗?明明他根本威胁不到皇兄的地位。 沈昱唯我独尊的性子,自然是受不得挑衅的, 他语气森然:「你要真这么想, 朕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来人!」 沈琅心中慌了一瞬,他没想到沈明恆居然就这么看着,半点不求情。 皇兄不是一向以仁爱着称吗?往常父皇要罚他们,皇兄不是都会护着吗? 怎么现在, 还真任由父皇杀他不成? 宁妃惊唿一声慌忙跪倒:「陛下,陛下开恩, 请陛下看在琅儿病中脑子不清醒的份上,饶恕他这一回,臣妾定当严加管教,再不冒犯陛下。」 「父皇,儿臣、儿臣……」沈琅顿时也仓皇起来,嗫嚅着想要求饶。 沈昱哂笑:「怎么,现在不是硬气的时候了?」 沈琅咽了口唾沫,只是少年人向来把自尊看得比天大,他语气软了许多,仍带着几分色厉内荏的嘴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住口!」宁妃打了他一巴掌,厉声道:「君臣父子,尊卑孝悌,这道理你不懂吗?」 沈昱不置可否,只当他们在演一出笑话,面上不辨喜怒,实则暗自用余光不住去看一旁的沈明恆。 他心里也正纳闷,按理而言沈明恆早该出言阻止他了,怎么今天不动如山? 难不成沈明恆不喜欢沈琅,所以才不愿意为他求情? 好哇,又多了一条取死的原因。 大概是见沈昱那句「来人」后就没了下文,沈琅又多了几分勇气,以为自己杀伐果断的父皇在面对子女的问题上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他眼眶微红,放任自己宣洩心中的不甘:「儿臣说错了吗?父皇替儿臣解除婚约,究竟是因为觉得儿臣对不起徐姑娘,还是怕儿臣得了徐家的助力?」 沈昱揉了揉耳朵:「朕?怕?」 这话太过荒唐,甚至让他有些想笑。 沈昱失了耐心,「看在你是朕儿子的份上,朕赐你个全尸,白绫还是鸠酒?」 「父皇?」沈琅不敢置信。 「不选?那朕替你选。曹长海,赐鸠酒。」沈昱抚了抚衣袖,起身负手在后,居高临下看着趴在床上的沈琅,冷淡道:「谢恩吧。」 曹长海应了声「是」,躬身下去准备了。 沈琅匍匐着往床铺内部缩了缩,看着沈昱说一不二的态度,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恐惧,「父皇,儿臣错了,父皇……」 宁妃也是拉着沈昱的衣摆苦苦哀求:「求陛下收回成命。」 沈昱拂开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打算转身离开。 宁妃意识到向沈昱求情是没有用的,皇帝的心比石头还硬。 宁妃挪动膝盖调转方向,朝着沈明恆磕头便拜,哀凄道:「太子殿下,求您为琅儿说几句话吧,他是你的亲弟弟啊。」 倘若有人能让沈昱改变决定,非沈明恆莫属。 沈明恆侧身避让,躲到沈昱身后,「宁妃娘娘,这礼孤可受不起。」 他偏头看了一眼也正恳求望着他的沈琅,淡淡道:「孤可不觉得,三弟需要孤的求情。」 沈昱:「?」 沈昱不明觉厉,怎么明恆好像生气了? 不管,反正明恆肯定不会有错。 「太子殿下……」 「皇兄……」 沈明恆抬手,打断了他们的恳求。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没几分笑意,语调缓慢轻柔,他说:「沈琅,你不该用这种态度对父皇说话的,不该猜疑他,更不该质问他——孤从前会为你求情,操心你的学问、生活,因为你是父皇的儿子。倘若没有这层关系,你于孤而言,尚且不如路边的野狗——听明白了吗?」 第298页 沈明恆语气并不严厉,但沈琅却直愣愣打了个寒颤,瑟缩道:「听、听明白了。」 他的这位皇兄素来带着三分温和,他从不知,原来当沈明恆冷下脸来的时候,其威势丝毫不弱于父皇。 沈昱可不觉得沈明恆这幅姿态吓人,他受用极了,嘴角的笑容像是要咧到耳边,怎么都收不回来。 恰在这时,曹长海端着一杯酒上来,他躬身,请示般地唤了一声:「陛下?」 仿佛只要沈昱一声令下,他就会把酒递到沈琅嘴边。 宁妃「啊」地惊叫了一声,飞扑往前想要打翻酒杯,然而还未靠近便被宫女拉住。她眼泪簌簌流下,脱力般的瘫倒在宫女怀中,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唯有眼睛能动。 沈明恆端起酒杯慢慢靠近沈琅。 曹长海看向沈昱,果不其然沈昱没有任何意见,一副任沈明恆施为的宠溺模样。 宁妃被禁锢住的身体轻微颤抖,她喃喃地请求:「不要,不要……」 「皇兄……」沈琅眼睁睁地看着沈明恆走进,瞳孔都因为恐惧而放大。 沈明恆走到床边,停住脚步。 在几乎凝滞的气氛中,他将杯子递出,而后手腕微动,酒杯缓缓倾倒。 清亮的酒水自半空落下,染湿了被子。 沈明恆松开手,酒杯落在床上,顺着凹凸不平的被单滚落在地,发出「叮噹」清脆声响。 沈琅手臂支撑不住,他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因为紧张甚至都忘记了唿吸。 宁妃也像是死去活来了一遍,她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宫女,向前抱住沈琅,声音哽咽:「母妃在,琅儿别怕,没事了,母妃在呢。」 沈明恆静静地看着他们,等他们情绪平静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是孤最后一次帮你,三弟,沈琅,今日之后,三思而后行。」 意思是,沈明恆不认这个弟弟了。 往后所有,他作为兄长给幼弟的关爱与照顾,都将少沈琅一份。 沈明恆退开几步,转身回到沈昱身边。 他撩开衣摆跪地:「沈琅罪不至死,儿臣自作主张,还请父皇责罚。」 沈昱一把将他拉起来。 他这儿子样样都好,就是有时候过于固执,尤其在一些不需要行礼的地方格外坚持。 「一杯酒而已,倒了就倒了,这有什么好请罪的。」沈昱拉着他往外走。 什么?你说太子殿下胆大包天,私自倒了皇帝赐给三皇子的鸠酒,是抗旨不遵目无王法? 劝你想清楚了再说话,这种时候,宁可说皇帝自食其言苍黄反覆也别说太子有错,虽然也是死定了,但至少能死得干脆点。 待他们走后,宁妃与沈琅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宁妃紧紧抱着沈琅,仍带着几分死里逃生的庆幸,「琅儿,以后你别同你父皇与皇长兄作对了,听到了吗?」 「母妃。」沈琅闭着眼睛,像是还没缓过神,眼泪不住地流。 宁妃看他这样也心疼,但还是叮嘱道:「万倩儿那边,等你能走动之后,亲自去断干净。听话,别再惹你父皇生气。」 沈琅点了点头。 也算是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他是真的怕了。 离开沈琅宫中,沈昱便一直若有所思。 沈明恆无奈:「父皇,有话直说?」 沈昱「嘿嘿」笑了笑,试探问:「明恆,爹给你选个太子妃好不好?」 沈明恆眨了眨眼,痛快道:「但凭父皇做主。」 「啊?」沈昱愣住。 这就同意了?就这么简单?他还没开始劝呢。 沈昱疑惑:「之前问你,你不是总说没遇到喜欢的人,不肯娶亲吗?」 沈明恆摊了摊手:「是啊,但我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拖着吧。」 他自己是不介意,但他家里真有皇位要继承,大夏刚建国,皇权的过渡还是要平稳些好。 这可跟小世界不一样,他是要在自己的世界待一辈子的,要是一直没有子嗣,他都想像不到会怎么被百官们唠叨。 而且,按照大夏的习俗,他不成亲,他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也不能越过他先成婚。 从前也就罢了,弟弟妹妹们还小,即便有喜欢的人,大不了先订婚,也等得起,但阿璟今年也都十八了。 沈昱反驳:「你哪里不小了?你还小得很!在爹爹眼里,你就是个小孩!」 沈明恆:「……爹你到底想不想我成亲?」 沈昱轻咳一声,「那还是想的——你有心仪的人选吗?」 第16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2) 这倒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即使不算快穿的几百个小世界, 沈明恆也活了二十二个年头了。他人缘好,朋友多,也遇到过让他欣赏的女子, 但要说男女之情…… 沈明恆摇了摇头, 「没有。」 「一个都没有?连见色起意都没有?」沈昱心一紧,提心弔胆问:「你该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沈明恆:「……」 沈昱安慰他:「没事啊,皇帝养几个男宠也不妨事,从前也有皇帝喜欢男人的。」 沈明恆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不论男女,一个都没有。」 满意了吗我那脑洞比天大的爹! 沈昱讪讪一笑, 「是爹误会了。」 第299页 沈明恆无奈:「不说我了,爹, 难道你就有喜欢的人吗?」 沈昱想说当然有啊, 他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三十总能凑得出来。 但仔细一想, 若说其中有哪个特别喜欢称得上爱人, 那好像还真没有。 女人而已,在他的江山面前不值一提。 哦,不愧是他儿子, 随他。 沈昱拍了拍他的肩膀:「爹给你找, 想要什么样的?」 沈明恆想了想:「要读过书的, 文采可以不用很好,但要能与我说得上话。她最好也要有一份愿意为其奋斗终生的事业,我会很忙,顾不上她的时候至少她还有事可以做。要是女子入朝为官的支持者, 她是太子妃,将来还会是皇后, 这个位置天然对天下女子有指引作用,如果能帮得上我,那会事半功倍。」 沈昱一边听一边张大了嘴巴,他目瞪口呆:「儿子,你这是找妻子还是找得力下属?」 沈明恆眨了眨眼,「就这些了,哦对了,不要太小,最好能和我差不多大……算了,起码十八岁以上吧?」 这倒是有些不好找,时下女子十六岁及笄,及笄前便已经相看好了夫家,除非是家中有某些意外,否则不会拖延这样久。 十八岁,在世俗看来,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沈明恆一时也难以更改约定俗成的成婚时间,毕竟当下人寿命都不长,放在终年劳苦的平民身上,能活过四十已经算是高寿。 但沈明恆终究是快穿了一趟回来,接受不了和年龄太小的女子成婚,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有恋童癖的变态。 沈昱觉得这儿子真会给自己找麻烦,他苦恼地挠了挠头,「行吧,爹先给你留意看看。」 也不过问原因。 他搓了搓手:「早点成婚,等你有了孩子,爹就封他做皇太孙。」 这样,万一他和明恆出了什么事,大夏至少还能有一条退路。 沈明恆愣了愣,他看向沈昱,眼神交接,沈明恆忽然从中看出几分藏得很深的惶恐来。 沈明恆这才意识到,自他醒后,父皇明面上同往常无甚差别,照常上朝吃饭嬉笑怒骂,但其实,父皇大概一直都还是恐惧的。 他昏迷了十个月,一度被太医判定醒不过来,后来好得那么离奇快速毫无徵兆,他父皇固然欣喜,可又怎么会不担忧? 沈明恆到底是怎么好起来的?还会再昏迷吗? 他今年也已经五十多岁了,还能坚持多久呢? 大夏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海外还有其他国家,草原上的异族也没有全部归顺,即便不谈这些外敌,科举虽已推广至全国,可去年还有两个省一个录取的进士都没有。 不同省份在朝堂上掌握的话语权份量不同,必然会导致地域在皇朝内资源的不平等,长此以往,差距只会扩大。 一切的动乱,在最初都源于不平等。 可这样的隐患不是短时间能够消弭的,即使做出了决策试图改变,至少也要等到新一代的学子成长起来才能看到成效。 说到底,无非「时间」二字。 他们等得起吗?假使沈明恆再次昏迷,谁能接过这个担子? 沈璟做个守成之君倒是没问题,可沈昱才不满足守成——他要让大夏,成为古往今来放眼世界最强大的皇朝。 「父皇。」沈明恆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那十个月给沈昱带来的打击,或许对于他父皇而言,他的地位比他想像得还要重要。 幸好他回来了。 沈明恆心中酸涩,他伸手抱了抱沈昱,低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皇,我有预感,我和你都会长命百岁的。」 「是万岁。」沈昱反驳。 他还剩几年活头不重要,沈明恆一定要万岁万万岁,如果可以,他愿意把他剩下的寿命全都给沈明恆。 漫天神佛在上,保佑他的孩子健康平安,无病无灾。 * 新年这十多日的假期,沈昱除了偶尔骚扰一下几位开国重臣,剩下的时间全都在思索太子妃的人选。 一个美人很好找,有能力母仪天下的皇后勉强也能找出几个人选,但要一个沈明恆看得上的得力下属……要是他能干的丞相今年十八且就好了。 沈昱遗憾。 这一找就找到了元宵。 正月十五大朝,是一年里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的早朝。 这一天大多没什么事,从前都是给文武百官相互寒暄,外加皇帝慰问大臣们新年过得如何的日子。 倒不是这天当真没有任何公务,只不过所有人都会默契地把棘手的事情留到第二天,也算是讨个好彩头。 希望新的一年里,国家都可以如今日一般风不鸣条、盛世清平。 但今日事不遂人愿。 平日的早朝是不需要行跪拜大礼的,大朝例外。 大朝要庄重些。 三拜九叩跪君王,沈昱刚叫起,便听殿外传来鼓声。 令负冤者得诣阙挞鼓,登时上闻也。 ——朝堂外只有一个鼓,名为「登闻鼓」。臣民若有谏议或冤情,即可击鼓以申。 「咚、咚、咚」 鼓声激烈而急促,朝臣们只觉得心脏也随之剧烈跳动。 外头寒风凛冽,被门口悬挂的兽皮挡得严实,殿内四周有火盆正灼灼燃烧,然而他们的手脚还是迅速变得冰冷,额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第300页 朝堂上几乎不会听到鼓声。 登闻鼓是开国以后沈昱下令设的,不止是皇宫午门,沈昱下令,大夏朝内所有的县衙、官府机构都必须在门外悬鼓。 百姓若有击鼓,则必须即刻受理,至则平反之。 但要注意的是,京城除了皇宫朝堂,还有一个「应天府」县衙,以及一个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皇城司」。 有这两个部门在前,等闲小事轮不到朝堂。 ——非大冤及机密重情不得击,击即引奏。 朝堂外的登闻鼓日常有人执守,遇见来敲鼓的人都会提醒他们去应天府或是皇城司。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们还能听见鼓声,那一定是出了会死很多人的大事。 上一次登闻鼓被敲响,第二□□堂空了一半。 午门外人头滚滚,杀得龙椅下汇聚了一条血河。 沈昱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宣。」 方才还残留的三分年节的热闹喜意消散一空,任谁都能感受到君主身上的威势,如同一柄悬在脖颈上的利剑,幽幽散发着森然寒意——一如君王冕旒后的目光。 底下的朝臣忍不住擦了擦脸上的汗。 喻季元领命将击鼓者带入殿中。 是位女郎,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目光清亮,一举一动颇有礼节,观衣着不像贫苦人家,似乎也并未受过苦。 朝臣们松了口气。 虽然登闻鼓下有人守着,小儿胡闹的可能性不高,但事情大概没有他们想像得这么严重。 别的不说,要是进来的是个衣衫褴褛、身上带伤、面容憔悴、双手一看就干多了农活的老者,那他们或许会忍不住晕过去。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出身低微,因而最是排斥贪官污吏,对让百姓受苦的官员一向严刑厉法,绝不姑息。 而且,女孩? 女孩能明什么事理。 估计是胡听了几句传言便自鸣得意,拿着鸡毛当令箭,想要面圣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将来好找到如意郎君。 殊不知,这种不安于室的女子,他们是最看不上的。 朝臣们心中轻蔑。 「草民祝云奚,拜见陛下。」她大概没学过面圣的礼节,跪拜间动作多有不当之处,然而她坦荡得很,并未因此心虚怯懦。 帝王的怒气不曾因对方的年幼而降低,他沉声问:「击鼓何事?」 杀伐果断的沈昱气势本就很能唬人,连朝臣都被吓得两股战战,可那女孩儿却仍旧从容不迫。 祝云奚不卑不亢:「草民跟随父兄游歷,路过并州一带,见当地有一名为罗正业的豪强强占私田,县令、知府知情不报,竟让他占了千亩之多。」 沈昱目光倏地冷了下来。 底下朝臣刚松的气又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大起大落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 私田!居然是强占私田!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陛下脾气不好,让他深恶痛绝的事情很多,但私田绝对是其中最不容逾越的底线之一。 当今陛下还是反王的时候,就开始对自己打下的地盘实施均田授田制。 所有土地收归国有,按人头数均分至每一位大夏每一位十二岁以上的男子,此乃国策,任何人不得动摇。 建朝之初有人反对,一夜之间,大夏这片土地上绵延过百年的世家大族几乎全都被连根拔起。 那几日连下了三日雨,大雨滂沱,都没能洗掉浸入地里的血腥味,由此奠定了沈昱在朝中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第16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3) 朝臣中有些格外胆小怕死的, 汗水已经湿透了冬日厚实的衣裳。 大抵是由于脱水,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好抓着周围的同僚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而今才是建朝第七年伊始, 又要再掀起一场同样的杀戮了吗? 强占千亩农田, 这份罪过不知千人的命是否足够偿还? 冕旒之后,帝王的神情看不真切,「可有证据? 那女郎从宽大的袖口取出一卷晕了墨色的纸,她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草民沿路走访,重新整理了岐县附近百姓所分农田情况,其上所述, 草民俱皆亲口向百姓核实。百姓多不识字,便以圈代名签字。陛下若有疑虑, 请派人往并州, 一观便知。」 曹长海取过纸卷递给沈昱。 朝臣们死死低着头,生怕那张纸上写的是自己的催命符。 「户部。」沈昱语气平静, 但落到朝臣耳朵里, 与阎王的判词相差无几。 户部尚书胆战心惊地出列:「臣、臣在。」 「并州去年的赋税可有疏漏?」 大夏的赋税制度因田地的好坏分为三等,上等田收成高,因而赋税更高, 次等田次之, 下等田赋税最低。 依这纸卷上写, 百姓不仅所分田地比律法规定少了许多,分到的几乎还全是次等及下等的田地。 户部尚书惶恐跪倒,以额触地,「回禀陛下, 并、并无。」 也就是说,百姓分到手的是产量最次的下等田, 但朝廷却是照常按照上等田收的税。 「呵。」沈昱忽而冷笑一声,语气凉薄,已然带上了凛冽杀意:「都是朕的好臣子啊,你们好得很。」 这可不是他迁怒,罗正业能够强占民田千亩之多,朝堂上绝对有他的帮凶。 且不说当地县令、知府,三年一次官员大考,负责检验当地父母官官绩的吏部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吗?户籍一年一次小统,三年一次大统,当地田地分封数量与人口不符,户部就一点儿没有察觉? 第301页 并州可不是苦寒之地,朝堂上不少人都领过钦差一职,外出时也没少路过并州。怎么,一个平民随意几眼都能看出的问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上报? 这才不是某个人的胆大包天,是一整条完整的、输送罪恶的包庇链。 沈昱厉声喊道:「高增!」 队伍中有人出列,朝着高台微微躬身,铿锵有力地回道:「臣在。」 高增,酷吏出身,纯臣、孤臣。这意味着他完全不沾染朝堂上千丝万缕的利益交杂,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帝王鹰犬。 沈昱已经很久没用他了,酷吏是治乱世的手段,却无法缔造太平盛世。 酷吏通常都难以善终,沈昱想给高增一条活路,也给高压下的文武百官一条活路。 他难得好心一回,不想换来这样一番结局。 也罢,可见非严刑厉法重典不足平天下,唯有将这些贪婪的恶鬼全都吓破了胆,他们才肯好好披上人皮,当一方父母官。 沈昱道:「令你即刻出京往并州调查此事,凉州兵马随你调遣,朕特许你先斩后奏之权,若有阻拦办案者,杀无赦。」 高增义无反顾:「臣遵旨。」 他弯着腰倒退两步,而后转身出了大殿。 大门合上又打开,那一瞬的声音恍若钟鸣——丧钟之音。 户部尚书手臂一软,竟难以维持叩首的姿势,他狼狈地跪趴在地,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起来。 沈昱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去取户部所存帐本来,凡经手之人,朕一个、一个查问。」 户部尚书惊恐过度动弹不得,自有人领命而去。 大门再度开关,于是丧钟敲响了第二声。 「上元佳节,朕不想杀人。」沈昱淡淡道:「尔等若是自首认罪,朕可对你们网开一面。」 户部尚书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于水面的稻草,他登时抬头,眼神是剧烈的庆幸与狂喜:「陛下说的是真的吗?当真可以饶臣一命?」 沈昱嗤笑一声,「想多了,你们必死无疑,但朕可以宽恕你们的家人。」 户部尚书再次瘫软倒地,这下竟是连跪都跪不住了,后背已氤氲出一团水渍。 朝臣之中许多人擦汗的频率也快了许多,因为焦躁轻微跺脚,但始终没有人站出来。 大概仍是抱有几分侥倖心理,不信自己会是倒霉被抓到的那一个。 沈昱任由他们惶恐不安,像是割开了人犯手腕的刽子手,残忍地看着他们在痛苦和哀嚎中走向死亡。 他看向眸中还带着几分好奇的女孩,「祝云奚?听起来,你并非并州人士。」 祝云奚老实道:「草民是凉州人士,陛下是想问草民为何要替并州百姓击登闻鼓吗?」 这还是第一个敢在朝堂上问皇帝问题的人。 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情况下,沈昱其实要比百官想像中要好相处许多。 他不曾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为何?你不害怕吗?」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敲一个鼓的问题,这朝堂上所有人都能轻轻松松置一个平民家的小孩于死地。 而这么严重的事情,事实上她因此而死的可能性还相当大。 难道并州百姓民田被占只有她知道吗? 即便不谈官官相护,往来并州的商队何其多?并州出身的学子又何其多? 怎么就只有她认认真真做了探访,找百姓签了字,然后毅然决然敲响了朝堂外的登闻鼓? 祝云奚大胆问:「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如何?」 「假话是,草民愿效仿先贤,读古人书,求修身道,友天下士,谋救时方。」 这居然是假话? 沈昱笑了笑,「那真话呢?」 祝云奚也笑:「真话是,因为好玩。草民还没见过朝堂呢。」 这宫殿恢宏,放眼皇城,也不过小小一处,而就这么不算大的一块方寸地,却决定了整个皇朝前进的方向。 假如大夏是艘巨轮,他们就是掌舵手,这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曾站在权力的最高峰舞动风云。 如果没有意外,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踏上这处宫殿。她会顺风顺水地长大,而后成婚、生子,终老于后宅,一生一无所知地被安排。 她若不读书也就罢了,可她自恃文采胜于父兄,又怎么能甘心? 「好玩?你拿朕的朝堂当玩具?」帝王的语气分不出喜怒,但这话本身是万万不能应的。 祝云奚撇了撇嘴:「陛下要是不喜欢听真话,草民之后都说假话好了。」 当真是胆大包天。 帝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意:「今日一见,觉得如何?」 祝云奚嘴硬:「不过如此,不值一提,不足轻重。」 多少有些酸味和赌气在。 沈昱道:「假如朕给你一个进入朝堂的机会呢?」 朝臣们纷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失礼地直视君主的面容。 陛下是在开玩笑吧? 祝云奚也怀疑地问:「陛下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不可!不可啊陛下!」朝臣们纷纷跪了一地。 「牝鸡司晨,维家之索啊。」 「女子预闻国政,此亡国之祸兆!」 大半个朝堂都跪倒,叽叽喳喳地抗议反对,吵得让人烦躁。 第302页 祝云奚不管他们,她既敢敲这登闻鼓,就对当今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些把握。 祝云奚跪直身子,脸上多了几分谄媚:「陛下,草民刚刚说的是假话,陛下的朝廷自然是不可或缺、不可小觑、不容诋毁。」 沈昱笑骂一声:「真是比猴还精。」 他看向沈明恆,沈明恆也正时不时地看沈昱一眼,目光担忧。 罗正业不是一般的豪强,他也是早期跟随沈昱起势的人之一,因其加入时自带家底,在很大程度上甚至解了沈昱当时的危局,说是有恩也不为过了。 沈明恆知道他爹有多重情义,那些跟随着他一起开朝建国的老兄弟,在他心里其实有着很重的分量。 昭正三年,罗正业以年老请辞官还家,三辞三让后沈昱才同意,以亲王出行仪仗送他回并州老家。 罗正业身上的官名虽已辞去,但他的儿子继承了爵位,统领西北大营——为表信任,当初罗正业来投时的兵马,沈昱不仅没有收回,还十倍还了回去。 不然,真以为随随便便一个豪强就能把大夏律法踩在脚底吗? 这到底还是个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若不是掌权者表露出来的重视与特别,罗正业不至于在卸了官位后还能有这么多拥趸。 不会有人将他视作对抗公正的底气,大胆地跟在他身后,视大夏律法为无误。 他们心存侥倖,觉得沈昱会对罗正业轻拿轻放,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平安无事。 沈明恆知道不会,他父皇是个足够理智、足够果决的帝王。 但父皇一定会伤心。 因为在剥除皇帝的身份后,他还是一个仗义、热忱的人。 「太子?」沈昱原想习惯性地问问沈明恆的看法,话音出口反应过来不对。 这种会引起反对,註定要用鲜血震慑开路的事情,不该让沈明恆沾手。 他收回原本想说的话,改口道:「朕打算给祝云奚封官,祝云奚为始,却不会是最后一个。本朝还未有女官,你身为太子,对她们可得多关照些。」 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在心里暗暗立誓,绝不会在这件事上给沈明恆帮助,要看他碰个头破血流。 第167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4) 朝臣们的目光因着这句话也看向沈明恆, 眼神期待。 只有太子殿下敢反对皇帝,也只有太子殿下能让皇帝改变主意。 然而太子并不曾向他们投来一眼,他只看着沈昱, 无奈道:「父皇, 你打算给祝云奚封什么官?翰林?整理文书?」 祝云奚年幼,又是女子之身,除了这些皇帝秘书一样的职位,放到其他部门里,岂不被人排挤? 沈明恆说:「父皇,那太浪费她的才能了。」 太子和陛下是一伙的。 如同一块巨石投下山谷, 滚动间顺着沟壑碰撞轰鸣,回声悠长, 经久不息。 朝臣们涨红了脸, 愤怒撕扯着理智,叫他们反对的骂声语无伦次, 偏偏心里一阵阵空荡荡的慌张。 在怕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给朕闭嘴!」沈昱本来就因为罗正业的事情心情糟糕得很, 他们还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让他甚至迁怒地瞪了一眼沈明恆。 ——不孝子,这些话不知道私底下说吗?明面上就该坚决地反对,这样才不算浪费他一番心意。 事已至此, 也没有办法, 左右也不怕就是了。 沈昱摆烂:「太子觉得呢?」 沈明恆从他的「小龙椅」上起身, 步下高台,走到祝云奚身前。 他笑了笑,温和道:「有罪者才需要跪,你上报有功, 请起。」 祝云奚胆子也大,沈明恆这么说了, 她也就干脆地站了起来。 她年纪小,仰着头看着沈明恆,眼里是星星点点的好奇和崇拜。 沈明恆大概是天底下所有年轻一辈的敬仰对象,从平定乱世开创夏朝,到治理国家时种种为国为民的举措,每一项举止都令他们目眩迷离。 最关键的是沈明恆年纪也不大,刚传出名声的时候还是个总角小儿,那时他已经可以帮沈昱管理一个军队的后勤,可以说沈昱手底下的人全都是沈明恆赚钱养着的。 后来再大一点就上了前线,慢慢又传出了智谋无双、百战不殆的名气。 所谓天纵之才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反对沈昱的人都在暗地里说,如果不是因为有沈明恆这个儿子,最后的胜者是谁也未可知。 沈明恆微微一笑:「陛下会正式下旨,今年起,女子亦可参加科举,若有功名便可入朝为官。而你,祝云奚,孤特许你直接参与开春后的春闱。」 一个读书人从启蒙到入朝为官,要走多长的路呢?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童生、秀才、举人、贡士、进士。 春闱三年一度,多少人也曾是少年天才,却硬生生蹉跎到白头? 祝云奚没有功名,即便放开科举限制,她从童生考起,最快也得要六年。 祝云奚既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哪种方案对她更好。 她想要堂堂正正站在这高堂之上,旁人问起时,不说她是取巧击登闻鼓被陛下高看一眼的女郎,而是当朝第一女状元。 而且,她自问才华不逊色任何人,若能在科举上胜过那些自视清高教训她女子读四书五经无用的男子,来日朝堂相遇,他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第303页 祝云奚眸中兴奋,「殿下,殿试之时,草民还能看到你吗?」 沈明恆含笑点了点头。 沈昱一看她眼神就知道了又是一个沈明恆的追随者,果然,他儿子就是万中无一的优秀。 沈昱与有荣焉地挺胸抬头,像只开屏的孔雀,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崇敬的是他。 他轻咳一声:「到时,朕让太子亲自为你授官。」 看着祝云奚眼中热切更深,沈昱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愧是他。 沈明恆没有反对,他眨了眨眼:「过些时日,朝堂会有一大批空缺的官职出来,不会让你没有用武之地的。大夏的第一位女官,自然值得一个举足轻重的官职。」 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眼见就要将此事盖棺定论,朝臣们心中哀切更甚。 于策也是心中一颤。 大夏的第一位女官……他觉得他女儿也会喜欢! 既然祝云奚能破例直接参加这一届的春闱,那他女儿也可以! 所以,该怎么做出足够的贡献呢?于策沉思。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上了年纪的御史大夫颤颤巍巍跪倒:「陛下何故如此羞辱我等?女子入朝为官,与我等同处一室,请恕老臣难以从命。」 「你都这么说了,朕怎么能不如你所愿。」 御史大夫,从一品。 然而沈昱没有丝毫犹疑,「来人,剥去他的官服,推出殿外。」 侍立在殿外的禁卫军闻声入内,朝着高台上的帝王躬身一礼,而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摘去老御史的官帽。 没有人以辞官威胁是真的想辞官,无非是想藉此逼帝王退让而已。 老御史没想到仅是一句话就将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他攥着衣领,挣扎地喊道:「陛下,陛下……」 他想求饶,偏又自尊心作祟。 只可惜他被禁卫军拖着离开的大殿的形象太过狼狈,故而也没有气节气度可言。 沈昱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为人皇,天下何人不能用?以为用罢官就能威胁朕?痴人说梦。」 朝臣的叫骂声一时停住,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科举制出现以来,为了对抗世家大族,歷朝歷代都在不断提高士人的地位,前朝更是喊出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口号。 他们要拿捏皇帝有多容易呢?只需做出要死谏的架势,对自己狠些便真使三分劲撞一撞柱子,就能叫帝王畏于悠悠之口。 可沈昱和沈明恆是不怕世人的口诛笔伐的,只均分田地这一项举措便为他们赢得了天下万民之民心。 在百姓的人心所向面前,士人言语不值一提。 民心一日不散,他们就永立于不败之地。 朝臣们只好愣愣地看着御史大夫被除去衣冠扔出了大殿,心中升起兔死狐悲的感伤,面上却一动不敢动。 这时,前去户部取所存并州帐本的内侍也回来了。 这帐本的记录方式由沈明恆和于策改进过,要求事无巨细,权责到人。谁去收的税、其中有哪些人经手、又是谁负责查验、谁负责核实、是否有人翻看过帐本、分别是在什么时间……皆要一一登记存档。 朝臣们不是不知道户部的帐本记录有多详细,有些人甚至还亲自在上面签过字画过押,只是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依然心存侥倖,无一人自首。 万一就是有某种意外,导致记载了他们名字的那一页散佚了呢? 帐本被递到了沈昱手上。 沈昱没有立即翻开,他眸光微沉:「崔护。」 「臣在。」 「你可有参与?」 崔护不假思索:「臣没有,臣不知。」 「很好。」沈昱也不怕他说假话,反正帐本已经在他手上,现在还垂死挣扎,只会死得更惨。 他吩咐道:「带上你的人在一旁候命,凡朕念到的名字,一律下狱,你亲自审问。」 崔护,刑部尚书,刚正不阿,断案奇才。 据说他的审讯手段极其残忍,没有他挖不出来的话,不过昭正二年律法完善之后,他就不用那套手段了。 这次陛下亲口下令,他会再次破例吗?朝臣们心中不安。 「臣遵旨。」刑部下属皆在署衙与诏狱,崔护朝喻季元拱了拱手:「喻统领,借几人一用。」 仿佛等不及让下属过来,神情很是迫不及待。 沈昱已经缓缓翻开了帐本:「杜广利。」 话音刚落,队列内就传来膝盖重重落地的声响,听上去便疼得很。 那人声音带颤:「臣该死,求陛下恕罪,求陛下饶臣一命,臣家中幼子上月才出生,臣母已年逾六十……」 沈昱没有理会,连停顿都无,「尹继南、何怀宏、邓仁昌、杨守山、柳澄……」 每个人都要挣扎求饶一番,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被下狱。 帐本上的数字有可能会造假,并州天高皇帝远,多一分少一分沈昱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查证。 可帐本上的名字却是很难造假的,有太多人证了,还有神出鬼没的锦衣卫和皇城司,在名字上造假被发现的可能性太大。 所以沈昱干脆也不看数字,只看人名。 反正,上面最无辜的人,也担得起一个「失察」之罪,被下狱也是应该的。 等到这本不算厚的帐本念完,朝堂上已经少了四分之一。 第304页 ……倒是比他以为的人要少,该觉得欣慰吗? 沈昱嘲讽地笑了笑。 * 祝云奚拿着一堆赏赐离了宫。 他的父兄正在宫门口来回踱步,焦急地左顾右盼。 他们是来京都做生意的,祝云奚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他们自幼都偏疼些。所以这次祝云奚说要和他们一起出门,他们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路过并州时,他们忙着做生意,不怎么能顾得上祝云奚。 好在祝云奚自幼就有主意,一个人也挺自在,他们于是放心下来,任由她自己在周围游玩。原本他们的行程内没有京都,也是祝云奚说想看看皇城繁华,他们念及小姑娘从没出过远门也就允了。 结果今日一早醒来,就听说祝云奚天还没亮就离开了客栈。 好,第一次来京都觉得新奇很正常,凌晨出门什么的……勉强也可以理解,但人去哪儿了他们总要知道吧? 出门一打听,听说小姑娘去了皇宫,在午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等他们知道的时候,祝云奚已经被带进殿有一段时间了。 父兄:「……」 走进去一个活生生的人,该不会出来一具躺着的尸体吧? 第168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5) 祝云奚刚出宫门, 忽觉一道冷气袭来,她敏捷地往旁边一躲。 果不其然,她的父亲沉着脸, 因为刚才挥出来的巴掌没打到, 本就铁青的脸色更黑了一度。 禁卫军察觉到了此地动静连忙围簇了过来。 明面上沈昱没给祝云奚安排保护的人手,但傻子都不相信沈昱会没有准备。 想杀祝云奚的人一定不少,要是真让她死在了京城天子脚下,那皇帝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是以禁卫军反应的速度十分快速,祝云奚还没来得及向她父亲解释,就得先转过身拦住禁卫军:「他们是我父兄, 还请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的意思是,要是她父亲祝庆垚还执意要打她, 禁卫军该动手还是动手, 别打死就行。 孝顺,太孝顺了。 祝庆垚咬牙切齿:「真是爹爹的好女儿。」 祝岁抓着他的手:「爹, 冷静, 妹妹她,妹妹……」 祝岁绞尽脑汁没想出解释的话语来,只得干巴巴道:「妹妹还小, 大过年的, 算了算了。」 祝云奚举了举手中一匣子的珍珠, 「爹,女儿是去干正事了。」 在场没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蠢人,自然能想到珍珠大概是帝王最有诚意的赏赐方式了。 珍珠不像其他御赐之物会有皇室的印记,又好变卖, 多一颗少一颗也无从查证。 要是不缺钱,拿去做首饰也很有面子。 祝庆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周围的禁卫军对女儿的态度似乎十分不一般。 沈昱麾下的兵不伤百姓,但这样维护的态度还是实属难得。 祝庆垚问:「你做了什么?」 祝云奚微微仰起头笑,笑容中透着几分神秘、狡黠,与满满的神采飞扬。 她自信道:「爹,兄长,你们等着看吧,若干年后,史册会载我名,天下所有的女子会感谢我,所有的男子都将仰望我。」 她想了想,补充道:「陛下和太子殿下例外。」 祝庆垚:「……」 祝岁:「……」 女儿/妹妹失心疯了? 这时的他们当然不知道,祝云奚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在往后全部变为现实。 三人回到客栈,中途路过朝廷设于路旁各处的告示牌。 告示牌上的公文每日都会更新,多是早朝时发生的大事,譬如何处有灾,负责赈灾的大臣是谁,又譬如最近有谁触犯了何条律令,被判决了什么样的处罚。 由于更新的频率过高,连带着百姓对其的态度都算不上热切,顶多路过时看一眼。 但今日告示牌旁却围了很多人,看客们神情激动,似乎分为了两派,正言辞激烈地辩论。 祝庆垚三人遥遥听了几句,只觉得读书人骂得虽然委婉,但细听下去也很脏啊。 连辱及父母的词彙都出来了,仿佛对方家里养的猫都十恶不赦。 祝岁好奇,挤进去看了一眼。 这一去就去了许久,等到祝庆垚都焦急时才出来,出来后魂不守舍,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 「上面写什么了?」祝庆垚问。 祝岁复杂地看了祝云奚一眼:「陛下下旨,从今年开始,女子亦可参加科举。今日朝堂上有一十二岁女郎击登闻鼓,所奏之事于国有大益,特许今年便可参加春闱。」 倘若祝云奚真能高中,那就大夏皇朝第一位女官,且她年仅十二。 大夏註定会成为史书上的鸿篇巨帙,也许只这一项荣誉,便足够祝云奚名垂千古。 「一派胡言,从古至今,女子皆是祸国之源,怎能执政?」 「既然从古至今女子从未执政,何来祸国之说?究竟是多厚颜无耻的男子,才会把自己的无能怪罪给红颜?」 「你!你身为男子,怎得口口声声为女子说话?莫非是做了谁的裙下之臣?当真丢脸!」 「呵,你身为人子,你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你,是让你用如此鄙薄的语气谈起她与她姊妹吗?着实不孝!」 空气中仿佛酝酿起一股无形的风暴来。 第305页 祝岁看向祝云奚,少女正义愤填膺、踌躇满志,似乎也想参与进这场言语比斗中。 太阳不知何时升起,高悬于天空一角,阳光晃了一下眼睛,祝岁不得不别开脸。 他心中有思绪万千,难以言说。 祝岁一直都知道他的妹妹比常人聪明许多,可从前,他从没觉得妹妹是威胁。 他放心地宠爱祝云奚,是因为从出生起,他的妹妹就不可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但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侧了侧身,背对着太阳重新看向祝云奚。 阳光下他的妹妹满是朝气,比太阳还要耀眼,他的父亲正咬牙切齿抓着她的后颈不让她冲上前。 逆光让他眼前罩下一片阴影,半张脸藏于晦暗。 长久的沉默后,祝岁忽然长出一口气,他笑了笑。 ——无论如何,至少此刻,我还是想祝你成功,祝你得偿所愿。 ——亲爱的妹妹。 * 沈昱在朝堂上寡言少语,连怒意都内敛,下了朝就开始骂骂咧咧,「杀了,朕要一刀一刀活剐了他们,把他们的油抽出来点天灯,就挂在大殿上,看谁还敢强占民脂民膏!」 沈明恆难得没劝阻,顺着他哄道:「好好,等高增回来,查清楚之后,都杀了,」 在朝臣面前,沈昱是不恶而严、气势熏灼的帝王,不过现在只有沈明恆在场,他便也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几分脆弱与茫然。 沈昱问:「明恆,是律法定的太宽松了吗?为什么天下的贪官总是杀不尽呢?」 他恨恨道:「还是没将他们杀怕!」 「财帛动人心,父皇,人永远都会有慾念的,非你我所能改变。」沈明恆安慰他:「如果有百分之百的收益,他们就敢于冒绞手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世间一切律法。」 沈昱知道这个道理,很久以前,沈明恆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向后瘫倒在椅子上,忽而有几分无力:「我们是在做无用功吗?」 什么都改变不了,杀了一个恶人,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恶人,连曾经的好人也可能变成恶人。 罗正业都变了啊…… 犹记得当初,他要将打下的田地分给百姓,罗正业是最早响应的将领之一。 「将军,我也是贫苦出生,小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家里能有一亩田,不用多,哪怕只是一亩,也许我都会过得不一样。」 「我理解你,将军,你说要为天下人谋太平,我才愿意跟着你干的。」 「主公,均田是真正对百姓好的政策,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可是他在坚持啊,他没有放弃啊。 为什么当初鼓励他、支持他、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还是变了模样? 连那些人都能变,他还有治理天下的必要吗? 他杀贪官、治腐败、惩奸除恶,但却好像在做无用功,永远看不到终点。 沈明恆愣了愣,心头忽而一酸。 他坐到沈昱身边,轻声道:「爹,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天下总归是越变越好的。」 他将手掌按在了沈昱的手背上,「爹,你还有我,我们一起。」 他不会变。 即使世事变迁,沈明恆永远都会是沈明恆。 这时宫人回禀,道于策于太傅求见。 沈昱嫌弃:「这老东西又来做什么?行行行,见,让他进来吧。」 于策踏进殿门,躬身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他神情恭谨,难得在私底下给沈昱这样的好脸色。 沈昱斜着眼睛看他:「装模作样,有事相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如惊弓之鸟勐然坐直了身子,惊恐道:「罗正业的事情,你也有参与?」 所以现在东窗事发,找他求饶来了? 于策:「……」 他阴阳怪气:「陛下如果不会动脑,不如不要动。」 嘲讽皇帝愚蠢,实在大不敬。沈昱却没有动怒,他松了口气:「对味了。」 这才是于策嘛。 得知自己没有被又一次背刺,沈昱心情好了一点,「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于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摺,满脸正气:「臣来为陛下分忧来了。」 「今年春闱之后,录取的女官至多只有祝云奚一人,孤例能有什么说服力?既然如此,陛下所说的女子亦可从政,究竟是惠及万民的国策,还是独独只给祝云奚的偏爱?」 沈昱言简意赅:「三年之后,世人就知是国策还是偏爱了。」 只要考上举人,就能在地方当一个小官。 「三年?陛下未免太过乐观了吧?」于策道:「会支持女子读书的人家到底是少数,会允许女子科考的家族更是寥寥可数。大夏的疆域太大,三年之后,那零星半点的女官,仍旧只是偏爱。」 「再者而言,陛下,朝堂才是政权的中心,地方太小太远,谁能看得见呢?诚然,总有一天世人会知道陛下的苦心,但那是多久?六年?十年?迟则生变啊陛下,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註定会掀起无数波澜,会有许多人要在截止时间到来之前,拼尽全力阻止这一切。」 这道理沈昱何尝想不到?可假如他给女子大开方便之门,让她们在最短的时间站立于朝堂之上,且不说这对寒窗苦读数十年的男子也不公平,恐怕也难以让她们服众。 第306页 他是皇帝,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他必须要有足够的理智,足够不偏不倚,不给任何一个群体优待,也不让任何一项决策落人口实。 既然决定了要给天下女子机会,就该让她们堂堂正正走至群山之巅。 第169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6) 沈昱对于策的行事风格显然也有几分了解。 他提起几分兴致, 打开于策递上来的奏摺看了几眼,而后又把奏摺随手递给了沈明恆,神情若有所思。 沈昱看着于策一脸故作神秘, 嫌弃道:「有屁快放。」 身为一个对精神、动作、言语、外表各方面都有洁癖的文人, 于策从前听不得这种粗俗言论,但他这次却没表露出丝毫不满。 于策「嘿嘿」一笑,脸上不自觉带上三分有些谄媚的神情:「陛下觉得,臣的计策是否有可取之处?」 沈昱看到于策露出这种表情不免一阵恶寒,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沈明恆赶紧伸手捂着了他的嘴巴。 「可用,太傅是否有人选举荐?」沈明恆抢先问。 于策挺了挺胸膛, 自豪道:「小女便可。」 沈昱把沈明恆的手拉下来, 「你捨得?」 于策有三子二女,沈昱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他的长女, 常常感嘆若他长女是男儿身便好了, 上苍不怜,连带着人间也要少一个天骄的名。 可见于策的狂妄——世道不给他女儿机会,可惜的不只是他的女儿, 更是这个世道。 于策嵴背挺得笔直, 「霜竹有大志, 为人父者,怎能以一句不舍便夺其志?臣之爱女,承臣衣钵,亦可承臣未尽之路。」 在此刻群情激奋的时候, 他把女儿推出去,无疑是将她送到风口浪尖, 他怎么可能捨得? 可越大的风浪,才有可能把她送到越高的地方。 他的女儿有名字的,不是太傅之女,不是于家宝姝。 她叫于蕤,字霜竹。 沈昱看了他一眼:「能让你写出这样的计策,看来是对你的女儿很有把握,朕准了。」 于策顿时喜笑颜开,真诚道:「多谢陛下。」 「先别忙着谢,太傅,军师,百官说你与丞相多智近妖……」沈昱揶揄道:「怎么这次,朕小半个朝堂都贪污,你们却不曾来回禀朕?」 是你们确实不知情,还是连你们都动了歪念? 于策微怔。 他抬头,见沈昱脸上带笑,眼神中却是冰冷的审视。 他心中暗嘆:罗正业啊罗正业,你说你惹他干啥?本来就是个多疑的老疯子,你搞这么一出,岂非加重了他的症状? 自己倒是死了一了百了,他们这些活人可如何是好。 于策问心无愧:「陛下,臣猜到定然会有这样的事,可臣没想到会是罗正业,臣也没有证据。」 沈昱怎会因为一句话就放下猜疑? 他笑道:「你这神神叨叨的老傢伙,还会有不知道的事?」 沈昱自信他这批开国功臣,哪怕不算空前绝后,放眼史书,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优秀。 于策曾经料敌于前,提前三天将敌军的动线预测到分毫不差,而今却说他不知情? 半个朝堂都知道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臣是人,又不是神。」于策摊了摊手,语气随意,仿佛察觉不到沈昱刺人的语气。 「陛下,倘若在这之前,臣告诉你,臣怀疑罗正业侵占民田,你会信吗?不,你当然不会相信。」于策自问自答,笃定道:「罗正业不是一般官员,你会觉得臣利慾薰心,要借陛下你的手,剷除政敌。」 沈昱面红耳赤:「胡说八道,朕才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于策从善如流地上台阶:「陛下自然明察秋毫,是臣没有证据。」 他和周言安不是蠢人,但他们要放眼整个天下,自然很难看到某一处的弊病。 即使他们察觉到了有些不对,也会有一群人粉饰太平瞒过他们。 于策道:「臣谢过陛下夸赞,然而陛下的朝臣人才济济,臣与周言安不算什么。」 这话自然是谦虚,但俗语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能从万万人中择最优录取的科举试中脱颖而出,能有什么普通人? 这句解释依然研习了于策一贯的风格,礼貌含蓄但阴阳怪气。 沈昱没好气道:「是朕误会你了还不行嘛。」 于策再度抬头去看,见沈昱眼中果然没有了猜忌,他这才缓缓一笑,悄然放松了许多。 他这才发现,原来当沈昱真的对他不再信任、不再亲厚的时候,他也是会害怕的。 沈昱自觉失了脸面,嘴硬道:「那也是你们失职,那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却没有一人为君分忧,朕满朝文武大臣,一半都是乱臣贼子,你们有失察之过!」 于策没与他争辩,他微垂着头,敛了笑意,神色晦暗。 半晌,他轻嘆了一口气,深深躬身:「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你……」沈昱忽然也没了玩闹的兴致,刚被沈明恆劝好的情绪似乎又有了消沉的趋势。 他起身,将于策扶起,嘆息道:「朕何尝没有失察之过呢?」 沈明恆静静地看着他们,片刻后,脚步轻微地退出了房间。 不用他多说,父皇和太傅会想通的,他们不是这么软弱的人。 第307页 沈明恆站在屋檐下,抬头望了望澄澈的蓝天,忽而开口说了一句:「给高增传信,其余人可死,但是罗正业,孤要活的。」 他一般不滥用私刑,这次例外。 周围并无人影,可沈明恆话音落下之后,暗处便有人应了一声:「是。」 * 沈明恆回了东宫,听许茂说叶鸣谦病了。 他眉头微皱,提步朝叶鸣谦所住的小院而去。 裴定山也在,正满脸无语地教训他:「你就因为我先前说的那段话把自己愁病?你不想去就和明恆直说呗,明恆又不会逼你。」 「我不会什么?」沈明恆边进门边问。 叶鸣谦实在不像病人的状态,他目光清明,自己安安静静地喝药,除了唇色微微苍白,看不出病中的影子。 听说还是许茂发现不小心触碰到他时发现他的体温异于常人,否则叶鸣谦还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巡逻。 「殿下。」叶鸣谦将空碗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翻身下床相迎,「您怎么来了?」 沈明恆按住他,不贊同道:「好好躺着,别乱动。」 「臣已经没事了,殿下坐。」叶鸣谦下床的动作受阻,只好往里侧让了让,给沈明恆空出一大块地方。 沈明恆摸了摸他的额头,习武之人身体素质就是不一样,睡一觉的功夫,温度已经下去了。 沈明恆微微蹙眉:「怎么会生病?」 「许是这段时间天气多变,一时不慎着凉了。」叶鸣谦轻描淡写:「臣已经大好了,殿下不必忧心。」 裴定山嚷嚷反驳:「才不是,明恆,是我跟他说了你想让他去西域驻守,他整天发愁,饭也不好好吃,这才生病的。」 「这样吗?」沈明恆抬眼,轻嘆口气,温和道:「鸣谦,你不愿意去可以跟我说的,我会向父皇举荐别人。」 这点小事,也值得自苦至此? 叶鸣谦摇头:「不是的,臣没有不愿意,臣只是……」 他低低道:「臣不想离开殿下。」 没有人比他与沈明恆相处的时间更长。 叶鸣谦是个孤儿,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不记得自己的年岁生辰。 倘若用尽了全力去回忆,只能依稀记起他曾跟着一群有着枯瘦憔悴面庞的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耳畔终日萦绕着不绝的哭声。 他小时候大抵是个难民,叶鸣谦想。 后来他走不动了,他躺在一个大石头后面,渐渐看不见队伍。 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肃杀的寒意,落叶纷纷扬扬,铺在地上倒也松软。 叶鸣谦衣衫褴褛单薄,石头为他挡去三两风,但终究用处不大。 他快要死了。 那是他最初的记忆——从一段缓慢的死亡开始。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时至今日,依然记得那时的感觉。 就在他意识逐渐昏沉的时候,他察觉到身上多了一分暖意。 叶鸣谦勉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件精緻干净的、有着松软绒毛的披风。 他干枯骯脏的髮丝落在绒毛上面,即使那时的他幼小到一无所知,还是本能地觉得羞耻。 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大了一点,见到旁边蹲了一个小孩儿。 粉雕玉琢,面色红润,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这时有人惊唿了一声:「公子!」 来人边走边脱下外衣,将小孩儿裹了起来,心有余悸道:「裴少爷怎么可以偷偷把您带出去!这荒郊野岭,多危险啊!」 小孩儿摇了摇头,「不是偷偷,我自愿的。」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颗糖果,问被白色披风盖着的叶鸣谦:「你要吃吗?」 鼻尖萦着甜甜的香气,叶鸣谦许久不曾进食,但他现在累极了,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叶鸣谦幅度微小的摇了摇头算作拒绝,他闭上眼睛,将自己半张脸埋在柔软的绒毛中。 「公子心善,但他快死了。」 「如果我们带他回去,他就不会死。许叔,我们带他回去好不好?」 一个难民而已,公子想救便救了,就当养只小猫小狗解闷。 「许叔」没有犹豫,用上请示的语气:「都听公子的。公子,我先抱您回去,然后再让人回来捡他好不好?」 沈明恆这时候已经从裴家搬了出来,作为沈昱专程为他安排的心腹,「许叔」知道自家小公子不是一般的小孩儿。 沈明恆道:「不好,你抱着他,我跟着你,我们回家。」 这一句话之后,世界上才有了叶鸣谦。 第170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7) 后来叶鸣谦就一直跟在沈明恆身边, 凡沈明恆有的,他也有一份,相当于裴家又多养了一个孩子。 这世道多的是苦命人, 裴家虽然是大善之家, 也不至于什么孩子都如珠似宝地养着。 真要喜欢养孩子,他们家中还有不少家生子的下人呢。 叶鸣谦沉默寡言,大概受经年逃亡的影响,性子有些阴郁,并不讨人喜欢,独独只听沈明恆的话。 裴家也是看在沈明恆的份上, 才会连带着也给他一分优待。 裴定山经常来找沈明恆玩耍,一来二去, 他们三人也就熟络了起来。 沈昱依然频繁回来看沈明恆, 对于家中多出来的这个人,他在查清对方确实是个孤儿之后也就没太在意。 第308页 就好像小孩儿自己从外面捡回一个玩具, 只要没有危险性, 也不是什么大事。 叶鸣谦在沈明恆的家中过了第一个有记忆的新年。 他这段时间被养的好,脸上也多了些肉,身量看起来比沈明恆要高上一些。 又因为他从前不怎么记事, 沈明恆猜测他年岁应该也大不到哪儿去, 过了年, 便算作他已经六岁。 沈明恆四岁了。 四岁的沈明恆找沈昱说他想习武,让沈昱给他请个师傅,沈昱发愁了两天。 沈昱小时候没机会正经学过武,都是街头打架练出来的身手, 是进了军营闯出了几分名声后才有意识地请了个师傅纠正不好的习惯,以免错误的发力方式会伤身体。 已经过了定形的年纪, 现在要重新改正没少吃苦。 这些苦头他自己吃也就罢了,哪捨得让沈明恆也受一遍? 沈昱苦口婆心:「你还这么小,骨头都是软的,过两年再学吧。」 沈明恆说:「裴定山也是四岁开始习武。」 「那能一样吗!」沈昱跳脚:「那小子自小精力旺盛,刚学会走路就想爬树,摔了几次都跟没事人一样,皮实得很。」 而且裴家给裴定山请习武师傅也只是为了消耗他的精力,没打算真让他当什么高手,裴定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谈不上疲累。 但沈昱知道沈明恆自小就很有主见,他若是为自己定了某个目标,绝不会轻易放弃。 练武是持之以恆的事情,寒暑不间断,沈昱一想到沈明恆大冬天的要在雪地上扎马步,他的心就一突一突地揪着疼。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沈明恆不满道:「可是我也想要有自保的能力。」 沈昱苦着脸来回踱步,烦躁到不行。 在角落里始终沉默的叶鸣谦忽然道:「那我学吧。」 他神色认真:「我会一直跟着公子,永远保护他。」 沈昱眼前一亮。 后来沈明恆六岁的时候,遭到了一次暗杀,虽然有惊无险,但沈昱再没有理由拖延不让他习武。 沈明恆的身手算不上好,他没吃过苦,往往刚出汗,被沈昱警告过的习武师傅就会求着让他休息,导致这么多年下来他的身手也就勉强自保。 叶鸣谦却相反。 他付出了双倍的努力,也吃了双倍的苦,而也犹如他习武最初所说的,他没有离开过沈明恆身边。 沈明恆在家里时,他就是公子身边的护卫。 沈明恆上前线后,他就是将军身边的偏将。 沈明恆当了太子,他是太子私卫的统领。 将来沈明恆当了皇帝,他还会是禁卫军的统领。 他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所有的规划,全部都与沈明恆有关,现在要让他离开京都远赴西域,他一下便茫然了起来。 沈明恆思忖片刻,笑道:「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意愿,没关系,不愿意就不去了,大夏不缺将领,你还跟在我身边,如何?」 他一开始会想让叶鸣谦去西域,一是因为叶鸣谦能力足够,二也是想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他身边的这些人,在开国封赏有功之臣时功劳都不低,裴定山更是为自己挣来一个异姓王的爵位。 只有叶鸣谦,分明能力也不差,偏偏一直跟在他身边,耽误了许多功劳。 可是他自以为是对叶鸣谦好,却忘了问叶鸣谦愿不愿意。 其实有没有功劳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自然要选自己喜欢的活法。他是太子,即便叶鸣谦没有王侯爵位,难道他还护不住他吗? 叶鸣谦摇了摇头,坚定道:「殿下,臣愿意去。」 他从前觉得保护一个人就该寸步不离,后来才发现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太小。 就像沈明恆六岁那年的那次刺杀,他只能带着公子东躲西藏,沈昱却能带人包围整座城,将那些刺客一个一个找出来处以极刑。 就像沈明恆昏迷这十个月,倘若局势有变,他只能带着太子私卫护住东宫,不知能坚持多久,裴定山却能带着军队入宫勤王。 ——那时他想了许多,他想万一沈昱真就放弃沈明恆选了别人怎么办?万一新的太子决定杀了沈明恆以除后患怎么办?更甚者,万一沈昱也出事了,文武百官拥护别的皇子上位,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唯一能做到的忠诚,就是死在沈明恆面前,让自己的尸体成为最后一道防线。 可这是没有用的,哪怕他付出生命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叶鸣谦道:「殿下,臣想去西域。」 他要为沈明恆守住大夏的门户,他要有一支绝对忠于沈明恆的军队。 沈明恆疑惑:「想好了?」 裴定山挠了挠头:「你不是不愿意都把自己愁病了吗?」 「没有不愿意!」叶鸣谦纠正:「只是捨不得殿下。」 沈明恆好笑道:「我是让你去西域驻守,等到那边稳定了你想回来就回来,又不是流放。」 被流放过的裴定山觉得自己被内涵了。 裴定山龇牙咧嘴:「明恆,叶鸣谦去西域,我出海,你身边岂不是没有人了?」 这就是他操心过度了,堂堂一个太子,身边怎会无人可用? 沈明恆正色道:「所以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否则,孤可就无人可倚仗了。」 第309页 * 次日早朝。 相比起其他的朝代,昭正时期朝堂大换血的机率有些高了,朝中的大臣也被锻鍊出了补位的经验。 尚书落马的,左右侍郎暂代行事;左右侍郎也全都落马,郎中、主事能补就补上,实在分身乏术补不了就去其他部门借点人手过来。 偌大的朝堂,还不至于被一场大案拖倒。 这也是沈昱这么有底气杀人的原因——他不缺人用。 尤其很快就是春闱,又将有一批人才进入朝堂。 昨天刚空了一小半的朝堂又被补满,突如其来的意外对朝堂的日常运转影响不大,各项公务依然稳中有序地进行。 早朝进行到一半,殿外忽然又传来了「咚、咚、咚」的鼓声。 朝臣们脸色一白,心中惴惴不安。 昨天登闻鼓才响过,怎么今天又响了? 「宣。」 禁卫军将击鼓的人带来,居然又是一位女郎,不过不是祝云奚那样的幼童了,看上去已经及笄。 朝臣们一边在心中猜测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一边又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那女郎盈盈拜倒,行的是面圣的礼节,一举一动都未出差错:「臣女于蕤,拜见陛下。」 于蕤?好耳熟的名字? 有些朝臣勐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于策——于蕤不是太傅之女吗?太傅本就有面圣的权限,她何必击登闻鼓? 于策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 沈昱忍住哈欠,敷衍地念台词:「击登闻鼓,所为何事?」 「臣女斗胆,向陛下讨一个公道。」于蕤跪得笔直:「臣女昨日见政令,知陛下改革科举,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此陛下大德,臣女铭感于心。可臣女已空耗一十八年光阴,寻常男子舞勺之年便已考过童试,臣女不服。」 这一段台词太长 ,沈昱懒得念,他言简意赅:「哦?」 于蕤道:「臣女自问文采不输于当届举子,普天之下,亦有无数姊妹同臣女一般,也曾十年寒窗苦读,只苦无人问津。臣女恳请陛下开恩,免我等继续空耗光阴之苦。」 百官一阵譁然。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也想与祝云奚一样,直接参加开春后的春闱? 不,她比祝云奚还要大胆,她居然想让天下女子从此刻起就能伸手触碰到权力中心。 这怎么可以! 「你莫要得寸进尺!」有朝臣愤怒出列:「无论何人,要想考取功名都得从童生考起,尔等凭什么例外?」 他学聪明了,没直接攻击性别,而是从公平说起。 于策阴阳怪气:「足下参加童试,见周围竟无一女子时,也不曾问起为何男子可以例外。如今好处拿到了手了知道『公正』了?不知足下读的是哪门子的圣贤书,不养德行,专养脸皮。」 开玩笑,他还在这呢,当着他的面欺负他女儿?以为他没长嘴吗? 左文渊没忍住笑出声来,那朝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这怎么能一样,从前……守伦常的事……」 沈昱原本坐直了身子准备看戏,未曾想这人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他顿觉无趣。 「科举自有其制,要让朕破例,先得拿出点本事来。你说你文采不输举人,可有证据?」 「参加春闱的举子大多已进京,臣女愿设擂与他们比试,臣女若败,甘领欺君之罪。」 ——《夏书》记载,「帝闻之欣悦,笑曰:『准。』由是朝堂之变局,便自此刻始。」 第171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8) 朝臣们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可理智又觉得于蕤一介女子没这么大本事。 女人而已,天生就不适合读书,定然是比不过那些举人的, 于是神色虽有些犹疑, 但也没太激烈地反对。 这天早朝结束后,应天府外多了一个擂台,擂主是于蕤。 擂台赛将持续三天,假如三天内于蕤未尝一败,春闱前将会加试一轮「女试」,优异者可直接参加本场春闱。 这场比试看似双方是于蕤与本届举子, 但着急的可还有朝堂上的众多官员。 沈昱瞒着沈明恆偷偷出宫,拉着周言安去看热闹。 他们坐在茶楼二楼靠窗的位子上, 居高临下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擂台一方的人来了又走。 「子曰:『恻隐之心, 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 礼之端也;是非之心, 智之端也』,何解?」 「这句不是孔子说的,是孟子说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仁义礼智之始, 故称『四端』。你连书都读不明白, 还想靠此为难人?这四端你配得上哪一端?」 沈昱听得津津有味, 只觉得于蕤不愧是于策的女儿,这股牙尖嘴利学了十成十。 读书人的话不能只听表面,这人明显是打着请教切磋的名义,暗讽于蕤一介女子抛头露面无羞恶廉耻之心。 但听出归听出, 对方毕竟没有直说,要是生气还会让人觉得小气。 可见读书人哪怕不说粗言鄙语, 也挺噁心人的。 但那举子估计也没料到于蕤会这样强硬,半点不给他留面子,不仅直白扯露言语中的陷阱,更是明着嘲讽他读书不精。 一个举人,居然连「子曰」还是「孟子曰」都会记错,这对素来清高的读书人而言是莫大的嘲讽。 第310页 这位举人灰熘熘下台了,很快又有人拉开用以隔断的红绸俯身进了擂台,「在下也有一问,请姑娘解答。」 于蕤从容不迫,「请。」 日头逐渐高悬,多少人上场又下台,于蕤始终站在擂台一角。 饶是沈昱对女子有所偏见,也不由得对周言安感嘆:「无怪于策将他这女儿看得如珠似宝,确实是位贤才,可惜了。」 周言安淡笑道:「陛下何必觉得可惜?该说庆幸才是。」 十八岁还没出嫁的姑娘是老姑娘,但十八岁的朝臣,是年少有为的栋樑。 沈昱半边身子悬在窗外,揉了揉眼睛:「老周,你看他们是不是作弊了?」 他们坐得高,清楚看见底下一群人交头接耳半天,然后给擂台上的举人递了一张纸条。 甚至人群中还有几道沈昱熟悉的面孔,譬如说要归隐不问世事的大儒,譬如早朝时刚见过的朝臣。 周言安瞥了一眼,预料之中般地收回目光,老神在在:「也不能算作弊,规则中没说他们不能一起上,也没说不能寻求外援。」 既是众目睽睽下的比试,作弊在所难免,除非沈昱将人群分隔开,不许参赛者与无关人员接触、不许携带小抄,但这样的胜利就不够精彩了。 幸而举人们也知道这种做法胜之不武,故而不敢做得明目张胆。 沈昱看不过眼,他双手撑在窗台上,打算跳下去主持正义,周言安手忙脚乱地拦住他:「陛下,你年纪不小了,让太子殿下省点心吧。」 他把沈昱拉回椅子上按着他坐好,「于策还没出马呢,他才不会看着他女儿受欺负。」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就看到于策也换了一件常服,正躲在人群中奋笔疾书,写完就递给于蕤。 嘴唇飞速开合,一看就是在骂骂咧咧。 当今天下人才辈出,于蕤再聪慧,比起那些精于此道的大学究来说到底还是欠缺了几分积累,不过没关系,她比不过的于策会上。 对面也发现了于策的身影,他们暗骂一声无耻,可自己先破坏规则在先,也没有脸面指责于策什么,只好继续唿朋引伴。 「树青先生也来了。」 「原先就说只是本届举人与于蕤姑娘的比试,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屡次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真的很丢脸,这种行为,还不如女子。」 作弊不算丢脸,丢脸的是作弊都没赢。 举人们脸上挂不住,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一条道走到头。 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赶来,他们的语气也越发咄咄逼人,「自古《诗经》便有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敢问姑娘,此诗何解?」 祝云奚气愤地跳上了高台,她人小,轻易便从人缝中挤了进去,「狗屁不通!这就是本姑娘的见解!」 「嚯。」沈昱鼓掌,「骂得好。」 「《大雅·瞻卬》全诗共三百一十一字,旁人读此诗涕泪涟涟,知其痛斥周幽王荒淫无度,感其悯时忧国,尔等却断章取义,借其三言两语行彼之阴私,先贤在上,尔等就不会羞愧吗?」 问出这话的人会不会羞愧不知道,但底下其余旁听的男子是真心觉得面红耳赤羞于见人。 忽然一道掌声响起,找不出是谁鼓的掌,但很快又有人跟上。掌声铺天盖地连成一片,伴随着女子的叫好与欢唿。 ——他们从前从不知道,素来婉转悠扬的声音居然也能带来这样吓人的气势。 举人们被吓了一跳,恼羞成怒想要转头去骂,却见不知何时,周围已然聚集了许许多多的女子。 以前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男子。 大夏朝,有这么多女子吗? 他们难以抑制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声讨。 于众人的欢唿声中,于蕤偏过头,朝祝云奚笑了笑:「小妹妹,多谢你仗义执言。」 「不客气,同为女子,就该守望相助。」祝云奚一本正经,她得意地说:「我还是小孩儿,有些话他们不敢对我说。」 他们可以用最尖利的语言迫使于蕤低头,对身为孩童的祝云奚却不能太过刻薄,否则会引发天下人的不满。 祝云奚握着于蕤的手:「于姐姐,我明天也来,后天还来。」 她有沈昱特许,无论于蕤成败其实都影响不到她,她本可以不用掺和。 于蕤半蹲下身子与小孩儿平视,她伸手揉了揉祝云奚的髮髻,「好,我们一起。」 她靠近祝云奚耳边,含笑低声道:「姐姐向你保证,我们不会输。」 她瞧瞧指了指人群中的于策,对祝云奚暗示地眨了眨眼。 怎么说也是一计破一城、陪着开国皇帝马上定河山的天才人物,她要是输了,她爹面子往哪放? 祝云奚抱住她,也学着她靠近耳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啊姐姐,我们不会输。太子殿下让我来的,刚刚那段话,也是殿下教我说的。」 要是又遇到刁钻噁心的问题,她们答不上来,太子殿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于蕤微怔。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有了改变命运的真实感。 太子殿下是站在她们这边的,下一任皇帝是支持她们的。 第311页 她愣了好一会儿,眼一眨,一颗泪珠滚落。 「姐姐?你怎么了?」祝云奚不解。 「没事。」于蕤拭去泪水,眸中依然闪着盈盈的水光,她绽开笑意。 而后她站了起来,转身再度面向她的对手。 于蕤轻轻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不出的写意风流、潇洒从容,「诸位,请继续。」 * 日落之时,今日的擂台也就随之结束。 有些人用尽各种昏招,凭白在天下人面前出尽洋相,最后依然耐于蕤不得。 假使对面站着的不是于蕤,换做任何一个男子,不论他身份有多卑微,这样的成就都足够让他一飞沖天。 在家中为自己缝制嫁衣的女子听侍女说起这段一日之间传遍了街头巷尾流传的奇事,她眼神恍惚了一瞬,指尖渗出一滴血珠。 「诶,小姐。」侍女惊唿一声,赶忙将针线拿走,取来帕子小心擦去血迹,「小姐在想什么?」 肖婵娟沉默片刻,她望着自己青葱白嫩的手指,忽而想起幼年时因为经常拿笔写字,上面也曾结过茧子。 「我不想成亲了。」她说。 侍女惊讶:「小姐?」 她的母亲来找她,正好听到这句话,惊讶道:「婵儿,你说什么?」 肖婵娟起身跪在母亲脚边,「母亲,孩儿不想成亲,孩儿也想参加科举。」 她语气恳求,目光却坚定。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的母亲并没生气。 她的母亲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笑意欣慰:「好孩子,母亲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 肖夫人为了女儿的婚事发愁了许久,担心她受苦,担心她所遇非人,又担心多拖延两年会嫁不出去。 好不容易找了一个门楣低、有求于他们,条件又没有很差的人家,唯恐肖婵娟嫁过去之后会受欺负。 但现在,肖婵娟自己就能成为自己的靠山,何必急着出嫁? 侍女在旁边懵懵懂懂地看着,回去之后把这件事说给了自己的姐姐听。 姐姐已经出嫁,刚产下一名女婴,她的丈夫看了一眼就失望地骂了一句「赔钱货」,而后就转身离开家,现在还没有回来。 姐姐躺在床上,上一秒,她还在想她怎么这么没用,只生下了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儿。 但这一秒,就在她听完妹妹说的话之后,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阿兰,你说姐姐与你姐夫和离好不好?」 和离,然后做点小生意,攒一点钱。 等她的女儿大了一点,她就送她去学堂。 第172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9) 三日后, 早朝。 于蕤胜出得干脆而又毋庸置疑,再嘴硬的人都没法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于是就在昨天的擂台赛结束之时,沈昱已经当众颁发了圣旨, 二月会先举行「女试」, 三月春闱。 他今日正安排相关筹备事宜,朝臣们纵然不情愿,也没胆子再反对,只好委委屈屈应承下来。 礼部尚书躬身领命:「臣……」 话音未落,忽而被一道异声打断。 「咚、咚、咚。」 什么动静? 这声音好熟悉啊,总感觉这一幕曾经发生过的。 朝臣们:「……」 又是你啊登闻鼓, 半月不到敲响了第三次,他们这算不算见证歷史了?真是可喜可贺……呸,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到底有完没完!这是登闻鼓, 不是拨浪鼓! 连带着沈昱都有几分茫然,「宣?」 禁卫军领命, 很快又带进来一个女子。 沈昱:「……」 这既视感有点太强了, 他转头看向于策,用眼神问他——你安排的? 于策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啊。 不等沈昱问, 那女子已经跪伏下去, 她不像祝云奚和于蕤那样从容, 声音都带颤:「民女参见陛下,民女要状告民女的父亲,求陛下做主。」 父母可以告子女不孝,这在当下是个极十恶不赦的罪名, 严重的人甚至可以被判处绞刑。 最轻的都得判二十大板的「断亲棍」,打完之后孩子若不死, 那亲缘就一笔勾销。 从今往后恩断义绝,至少在律法上再不是父母与子女。 父母甚至可以诬告而不付出任何代价,但没有一条律法写着子女可以状告父母。 朝臣们再度窃窃私语,只觉得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往日还算安分的女子近日来一直挑战他们的底线。 先是不安于室妄图执政,后又大逆不道状告父母。 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呢? 沈昱皱了皱眉:「细说。」 那女子虽然声线颤抖,但语句还算有条理,「回禀陛下,民女白秀玲,民女父亲以八十两白银将民女卖与富商做妾,那富商比民女大了四十岁,民女不愿,恳请陛下做主。」 这…… 确实有些让人同情,但也不能状告父亲吧,说不定父亲就是觉得对方家里条件比较好,想让女儿嫁过去享福呢? 「卖」这个字也太难听了。 沈昱现在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来敲登闻鼓了。 大夏律法没有相关规定,白秀玲要真去了应天府就是徒劳送命的,二十大板她可受不住。 沈昱思忖着问:「众位爱卿觉得呢?」 第312页 朝臣们面面相觑。 「陛下,清官难断家务事,依臣之见,将那父亲请来,二人说开了便也就是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男方年纪大了些,可既捨得出八十两聘礼,想必确是心悦此女。」 卖女儿的事被装点成了婚姻,脏款也被说成聘礼。 白秀玲惊惶抬起头,她的人生似乎就要在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中盖棺定论,可这要她怎么甘愿? 「陛下昨日下旨,天下女子除有罪在身外,不论年岁、不论嫁娶与否,皆可参加女试,任何人不得阻拦。民女要参加女试,父亲不许,请陛下圣裁!」 她用力叩首,额头触地的那一刻,已然泪流满面。 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刑部尚书崔护本能地开始思索起该怎么判来,这件事情麻烦就麻烦在没有先例。 杀人是死罪、贩卖人口是死罪,可杀自己的孩子有罪吗?律法上没写。 「崔护。」 「在。」崔护失神时突然被叫了一声,他回过神,发现叫他的人是太子。 他出列:「臣在。」 「崔大人因何发愁?」 「臣……」崔护踟蹰着不知如何作答。 沈明恆道:「倘若将此案交予你,你将如何?」 崔护没有头绪,他如实回答:「臣不知。」 沈明恆温和道:「今日是第一次听闻,但这种事不会是最后一次,刑部掌刑狱,掌决案,你是刑部尚书,你不能不知道。」 如果连最高的裁决机构刑部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判决,地方的县衙又从哪得依照呢? 律法必须明文规定,容不得自我意会。 崔护微怔:「殿下的意思是?」 于策听明白了,「殿下要重修律法?」 《夏律》在开国时修过一次,是在前朝的律法上做了修订整合,眼下盛世承平,确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在多数人的观念里,国家治理应以稳定为上,所谓无为而治,不该有太大的变动,以免惊扰百姓。 不到七年重修律法,这频率有些高了。 崔护请示问:「敢问殿下,此案该如何定?」 沈明恆摇了摇头:「这不是孤能决定的。法者,国之权衡也,治国需得奉法,因而父皇也好,孤也好,都不能以一家之言立法。」 崔护怔愣,不解道:「那臣该如何……」 如果作为掌权者的皇帝和太子都不能下定论,那还有谁有资格决定立法? 沈昱翻了个白眼:「问问问,就知道问,大夏养士十几载,是让你们一有问题就来问朕和太子吗?」 沈明恆小声提醒他:「爹,算上今年也才七载。」 沈昱:「……」 沈昱面色不变,继续道:「《夏律》怎么修订的,现在就还怎么修订,很难吗?」 崔护欲言又止。 很难啊,《夏律》有前朝那么多律法作为参考,现在要补上前面所有朝代都没有的内容……这东西要是没弄好,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沈明恆无奈道:「崔大人,如果你的父亲不许你参加科举,将你卖给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妪,你空有才学无处施展,满腔抱负化作镜花水月。你决心逃出来报官,可是他们说你父亲无罪,他予你性命,又将你养大,天然拥有支配你命运的权利,你服吗?你肯认吗?」 崔护茫然。 他想说不能这么做比喻,他是顶立门楣的男子,女子出嫁离家理所当然,放在男子身上就是莫大的羞辱。 但脑海中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这个比喻没有错,白秀玲遭遇的苦楚,就是刚才的比喻中落到他身上的折磨。 ……修订律法,哪里要区分什么男人女人。今日有性别之分,来日岂非有贵贱之别?是他险些想岔了。 崔护躬身行礼,真诚道:「臣不服,臣不肯认。多谢殿下指点,臣知晓了。」 沈明恆「嗯」了一声,「所谓律法,至少要让天下人服气才行,尤其,你最该考虑到的,就是当事人的无奈。」 崔护再度躬身:「臣领命。」 「不着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得听到无可奈何者的枉自嗟嘆,设身处地体悟他们的愁苦、绝望、悲伤,也理智地思量后果,然后你自会知道该怎么做——不要为了杀人去设立严刑峻法,你的目的是警示,是。」沈明恆说。 崔护正色道:「臣谨记。」 这自然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活,身为百官之手的周言安周丞相理所当然要为君分忧,他出列行礼:「陛下,臣斗胆举荐几人。」 「可,你下了朝拟个名单呈上来给朕。」 「遵旨。敢问陛下,此事何人主领?」 举荐归举荐,律法这种关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主事人还是得问一下皇帝的想法。 皇帝觉得,这种关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得问一下太子的想法。 沈昱问:「太子觉得呢?」 沈明恆还真有想法,他问:「四弟,你可愿领此责?」 上朝开小差走神忽然成为全场目光中心的四皇子沈珏:「……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恆说了什么,没忍住惊讶,脱口而出:「皇兄真让臣弟去?」 他是皇子啊!有继承权的那种皇子啊! 而且他还确实有野心,年前刚为了夺嫡陷害过沈明恆。 第313页 沈珏目光复杂。 皇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真要让他有机会沾染权力? 这是大度,还是施捨? 他用余光看向朝堂上小猫三两只般的四皇子党,能有这些人,还是看在他母家的面子上。 他们似乎并不激动,也未见多兴奋,连笑意都微薄。 ——确实啊,只要沈明恆不死,谁能动摇他的地位呢? 朝臣们也只是略微诧异了一瞬也就恢復了平静,还在心里感慨太子殿下果然纯善。 他们不像沈昱,会思考万一手足相残时沈明恆是否会有为难。 他们只站在皇朝的角度,确信即便给皇子们一块富庶的封地,再封他们为藩王,甚至再给他们一支军队,只要沈明恆还在一日,大夏就不会生乱。 沈珏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沉默片刻,躬身长揖:「臣弟领命……臣弟谢过皇兄。」 其实以沈明恆的地位,他只要一句话,甚至只是对他们露出一个不喜的表情,沈昱绝对会让他们消失在沈明恆面前。 但沈珏必须承认,沈明恆保全了他们许多次,也极尽所能,给了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 是怜悯也好,是看不起他们也罢,他也该学会感恩了。 沈明恆微微而笑:「正好,今日白姑娘这事便是第一例,你们商讨一下该如何立法,也算作以后的磨合了。」 「臣弟领命。」 「臣领命。」 沈珏转过身,朝白秀玲颔首一礼,「白姑娘,稍后便劳烦你与我们走一遭了,关于这案子我等还有些细节要问。」 白秀玲已热泪盈眶,她再度叩首:「民女遵命。」 她赌赢了,她会自由的。 她小幅度调转身形,悄悄对着沈明恆磕了一个头。 多谢您,太子殿下。 第17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0)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女试的筹备工作和《新夏律》的修订都稳中有序地进行,万幸登闻鼓没再响过。 朝臣们提心弔胆上了几次早朝,每次下朝时都要长出一口气, 有种再度活过来的感觉。 这天早朝刚结束, 朝臣们下朝归家,刚走出皇宫便见远处车马粼粼。 好奇地问了一下,就听说是高增回来了,罗正业也被押解回京。 高增回来了。 意味着陛下又要开始杀人了。 朝臣们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皇宫门口也不敢多言,只好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拱手道别,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归家。 ……这朝堂, 又要动盪一段时间了。 沈昱在御书房接见了高增。 沈明恆没在, 他觉得这种时候,沈昱应该会想要自己处理。 沈昱翻看着高增呈上来的供词, 墨色晕染的字迹全是血迹斑斑的罪孽。 大概是祝云奚上诉的时候他已经生过一次气, 现在情绪要平静许多。 沈昱不疾不徐地看完,忽而开口问了一句:「他认罪干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高增道:「求饶、卖惨、暗杀、强词夺理、寻人顶罪,无所不用其极。若非陛下赐下的尚方宝剑, 臣去请了凉州州牧出兵襄助, 差点便要死在并州。」 一个已经卸下所有官位的地方豪强, 居然能差点杀了朝廷命官,还逼迫他们动用了军队。 沈昱面色不变,说不出对这个答案满意还是失望。 他沉默了片刻,重新将供词拿了起来示意高增过来取, 「带上证物证言,去找崔护吧,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高增应了声「是」,见沈昱没有别的吩咐,便躬身行礼退下。 沈昱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起身换了件衣服,独自一人出宫。 曹长海与喻季元试图跟上,被沈昱阻止:「朕一个人去天牢走走,稍后便回,不必跟。」 两人犹豫了片刻,迟疑道:「是。」 沈昱不引起注意地到了天牢,见到了铁链缚身、神情憔悴的罗正业。 大概是进京这一路上他吃了些苦头,鬓角髮丝凌乱,脸上也有些微的擦伤。 看见沈昱到来,他有些惊讶,从铺着稻草的地上爬起来跪好,板正地行了一个礼:「参见陛下。」 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不见崔护所说的疯狂。 比起记忆中辞别离开京城时的模样,罗正业变了许多。他胖了许多,肚子也大了起来,像极了他们从前深恶痛绝的豪绅。 沈昱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他问:「朕可曾亏待你?」 罗正业俯身,「并无。陛下待臣,情深意重,仁至义尽。」 沈昱负手站在囚牢外,隔着木质栅栏的门,任由罗正业将自己低入尘埃。「为何背叛朕?」 语气中多少有些困惑。 他是真的不明白,他虽然抠门,对满朝文武不算大方,给他们的赏赐和俸禄都很吝啬。但他自认对那些老伙计,尤其是已经致仕的开国班底们并不差。 就说当初罗正业辞官,为了给他衣锦还乡的排面,沈昱专程赐下远超规格的赏赐。 罗正业并不缺钱不是吗? 罗正业低垂着头:「陛下,臣从来没想过背叛。」 假使陛下需要,他依然可以提枪上马,即便年老动作已经不再敏捷,至少他还可以用命去当一次防线。 第314页 他心如此,从未改变。 「一开始……」罗正业红了眼眶,「他们来给臣接风,送了臣一道菜,臣没有拒绝。」 小小一碗,用了二十只鸡,只取每只鸡身上最嫩的一块肉。 而这些鸡都是用新鲜鱼肉餵养长大的,连餵给鸡的鱼肉都只取鱼腹部的小块肉。 只为了这一碗的享受,背后的消耗不计其数。 时至今日,罗正业其实回想不起来当时那碗鸡肉是什么味道了,只清晰记得他听到做法时的震撼——他在纸醉金迷的京都也待过几年,用尽他所有想像,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奢华享受。 那天出于虚荣,出于不想让人看低了他,出于不想破坏他的接风宴……出于很多很多的理由,他没有拒绝。 后来就是银票、金子、美人。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不得不帮对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只是当时以为举手之劳无足轻重,等反应过来时,已是积重难返,再不能回头了。 他莫名其妙就强占了百姓的良田,他不敢声张,怕富贵荣华化为虚无,也怕死。 大夏的官员三年一次升迁变动,并州州牧、知府都曾换过人。 这次,在宴会上送出一道小小菜餚的,换成了他。 罗正业勉强笑了笑,他在高增抓捕他时极力反抗试图活命,可进京之后却忽然老实了下来。 ——他知道沈昱的为人,因而不奢望得到饶恕。 人之将死,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对面是他的陛下。 他近些年来作恶多端,然而面对陛下,总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正气凛然的罗将军。 罗正业道:「陛下,臣不敢欺瞒,臣如今确实愧悔难当,只是倘若重来一次,臣大抵还是要让陛下失望的。」 沈昱不答。 罗正业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利益就是这么神奇,天然就能联结起一个团体,哪怕他们此前素不相识,哪怕他们之间有难消仇怨。就好像……陛下,臣有段时间很担心东窗事发,后来臣发现,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官员都闭口不言,即便臣没有与他们打过招唿,没有送过贿赂,即便臣与他们曾经是政敌。」 他苦笑:「臣就是个普通人,侥倖得陛下亲眼,才得以建功立业。臣带兵尚可,但面对这种温香软玉,臣委实……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沈昱让狱卒打开门,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为何?」 罗正业一阵恍惚。 这样近的距离,让他很轻易地回想起了从前。 且就让他,为他的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吧。 「因为他们不敢。」罗正业说:「许多官员在任期间两袖清风,致仕后便开始奢靡无度,这已经是一种潜规则了。臣不过是其中一例,陛下,甚至臣的所作所为不是其中最过分的。在朝的许多官员对此也心知肚明,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致仕。」 罗正业组织了一下语言,缓慢地说道:「陛下,您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兢兢业业,对吧?他们若是告诉了你,那他们之后如何享福呢?而且……毁了这条康庄大道,道上的其他人可不会放过告状的人。」 沈昱面色看上去平静得很,仿佛早有猜测:「所以没人愿意说,也没人敢说。」 罗正业低下头:「是。」 沈昱起身,「朕知道了。」 他掸去衣摆上沾着的稻草,转身打算走出囚牢。 「陛下。」罗正业叫住他。 沈昱停住脚步。 罗正业道:「臣不是唯一一个。」 他又提醒了一遍。 而后他再次跪伏,以额触地,「臣得拜将封侯、荣归故里,全赖陛下恩德。臣恭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臣于九泉之下,犹感天恩。」 沈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提步走出了天牢。 * 陛下失踪了。 一直到宫门即将落锁的时间,说是出去走走的陛下都没有回来。 擅自打探陛下踪迹是死罪,弄丢了陛下也是死罪,曹长海与喻季元急得不行,最终还是找上了沈明恆。 沈明恆表现得很是冷静,「不要对外声张,暗中遣人去找,别担心,父皇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不会离开京城的。」 理智告诉他沈昱不会有危险,以沈昱的身手和才智,没有人能在京城不引起任何动静地把他带走。 可有的时候,人是顾不上理智的。 沈明恆状似冷静地吩咐完,终究是泄露了几分不平静,「孤亲自去找。」 「殿下……」 喻季元想劝他,陛下如今已然不知踪迹,他们可不能再往里搭进一个太子。 但他看着沈明恆不容拒绝的神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沈昱没有特意躲着他们,他只是从天牢出来之后,有些疲惫与茫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宫。 他原本只打算随意在外面走走,然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悄然间暮色四合。 「喂,老傢伙,你在我烧饼摊前站了一刻钟了,你到底买不买啊?不买就让开,别打扰我做生意。」 沈昱没有说话。 他脑子思绪烦杂得很,这让他看上去反应迟缓,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并无任何区别。 摊主骤然有些心软,他拿了一个饼子递给沈昱:「行了行了,算我倒霉,这个饼送你了。话说,老傢伙,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第315页 手上突然多了一块饼,沈昱低头看了看,像是在思索这饼是怎么来的。 「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然后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明恆啊。 这个名字一下子让沈昱反应过来,他回过神,本能地露出一个笑容:「明恆,你怎么来了?」 沈明恆见到沈昱的时候才算是送了一口气,然而很快怒气便涌了上来。 他语气不是很好:「你一直没回家,我听狱卒说,你早就离开了。」 玉竹?大抵是个人名吧。 摊主没放在心上,他见沈昱的家人来了也稍微放下心,「这位小公子,你爹在这附近逛了许久了。」 他好心地提醒:「年纪大了记忆不好很正常,西街有个大夫治这种病很厉害,你可以带你爹去看看,免得下次又走丢了。」 沈昱:「?」 沈昱恼羞成怒:「你才记性不好!」 第174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1) 沈明恆拦住他张牙舞爪的爹。 他看了看了眼前的局面, 以及他爹手里那块饼,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礼貌道谢:「多谢您,许茂, 付钱。」 摊主没推辞, 看沈明恆的衣着可不像是缺钱的人。 他把钱收好,看了看面目狰狞的沈昱,小声对沈明恆说:「年纪大情绪多变也很正常,西街的大夫治这个也很擅长。」 沈昱:「……」 我听得见! 沈明恆让许茂通知喻季元不用再找了,而后带着他爹回家。 沈明恆嘆了口气:「爹,我也不是不让你出宫, 但你下次走的时候起码说一声。你身边一个人都不带,我找不到你, 我很担心。」 沈昱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忘了。」 两句话的功夫,足够沈明恆整理好情绪, 他不会真正对他爹生气。 沈明恆偏过头笑了笑:「爹去看了罗正业, 你们聊了什么吗?」 他总得知道让沈昱这么失魂落魄走在街头的原因。 沈昱的情绪再次变得复杂,他脸上神色逐渐收敛,透着平静的消沉。 「明恆。」他抬头望向几朵晚霞点缀的寥远天空, 怅然道:「你说, 这天下, 怎么这么大呢?」 他肉体凡胎,困于重重红墙围筑的深宫之中,他的眼尚不足以看清一座皇城,该如何兼顾得了天下人? 这天下太大, 而他的能力,是否太过微薄? 他知道这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的罗正业, 可他走不出皇城,空有济民之心。 「父皇……」沈明恆大概能猜到他们聊的内容,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沈明恆心里隐隐约约萌生了一个想法,及至走到宫门处,他才勉强下定决心。 他神色纠结,踟蹰道:「父皇,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沈昱疑惑。 什么事情值得他的明恆这样苦恼迟疑?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就是了。 沈明恆吞吞吐吐:「父皇,不然你退位吧。」 「啊?你说什么?!」沈昱震惊地揉了揉耳朵,他觉得他听错了,又或者现在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听到这种好事? 沈明恆将心一横:「父皇不愿被困在宫中,不妨退位,自可以太上皇仪驾巡视大夏,儿臣来当皇帝,儿臣在这巍巍皇城中,护佑父皇『横行无忌』。」 这种话的出现,应该要有一个肃杀的气氛,周围或许会有着成千上万的军队,风华正茂的年轻皇子手里还该有一把剑,剑尖直指他垂垂老矣的父皇。 不管语气再温柔,理由再冠冕堂皇,终究是避不开威逼夺位的事实。 沈昱压了压嘴角。 沈昱用力地压了压嘴角。 沈昱转过身揉了揉脸,试图强行将嘴角压下来。 ……沈昱压不住。 他咧开嘴,笑得看不见路,眼睛眯成一条线。 「父皇?」沈明恆觉得奇怪。 「明恆,你再说一次?」沈昱满脸期待。 「父皇你退位……」 沈昱不等他说完就急急打断,像是要迫不及待将此事盖棺定论:「一言为定!你不许反悔!」 沈明恆有些发懵:「啊?」 沈昱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拉着他大步回宫。 曹长海与喻季元收到消息,在宫门处等候,「陛下。」 准备好的话全都堵在喉口,曹长海疑惑地发觉沈昱步履匆匆,似乎比他们还要焦急。 沈昱边走边吩咐:「召礼部和丞相过来。」 语气是满满的欢欣。 曹长海见他着急,担心误了大事,也不敢多问,忙行礼退下。 * 礼部尚书和周言安在宫门落锁后收到了皇帝的召见,且来传信的内侍十分急迫。 两人胆战心惊,不敢多耽搁,匆匆换了件衣服就跟着内侍去了皇宫。 路上跟内侍打听,发现沈昱只召见了两个人。 周言安:「?」 只见两个人,好像很急,又好像不急的样子。 礼部尚书:「……」 有事找丞相很正常,找他干啥? 跟他礼部有关,难道是科举?该不会是他摊上事了吧…… 两人刚到御书房,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到沈昱十分开怀地撂下一句话来,犹如石破天惊:「丞相,你文採好,给朕拟旨,朕要禅位给太子。礼部,准备登基大典,尽快,七……不,三天,三天朕要看到龙椅上换人!」 第316页 周言安没反应过来:「啊?」 礼部尚书吓得没站稳,他跪倒在地,扒拉着沈昱的衣角,发出了打工人的哀嚎:「陛下,三天真的不行啊,臣就是不吃不喝也做不到啊。」 沈昱嫌弃地踹他,「那就先让太子登基,大典之后再补。」 谁都不能阻止他退位。 谁!都!不!能! 「不是,等等。」 情况变化太快,周言安有种荒唐的无力感,他问:「陛下,臣能知道,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他看向沈明恆——殿下,您也同意? 沈明恆对他点了点头:「丞相,孤和父皇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往后,孤就劳烦丞相多费心了。」 「臣惶恐。」 周言安有些迷茫,他不算短暂的为官生涯中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感觉这是件大事,他感觉他应该劝阻,但他又不知道该劝些什么。 ——您别退位啦,没听说还能当腻了皇帝就不当的,你就是仗着有一个好儿子胡闹。 好像不太对? ——太子殿下不能登基,现在陛下还没死呢,没到你当皇帝的时候。 似乎也不太合适? 周言安思忖片刻,终是俯身道:「臣遵旨。」 他这个百官之首都没表露出反对,礼部尚书自然无话可说,他苦着脸:「臣这就去准备,还望陛下多宽限些时日。」 沈昱心情好,也愿意给他几分好颜色:「你需要多久?」 「半年……」对上沈昱威胁的目光,礼部尚书迅速改口:「三个月。」 他自暴自弃道:「陛下,三个月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你就是将臣砍了,臣也得要三个月。」 本来临近科举,事情就多,后来又多了一个「女试」。没有先例,全都得从头筹备起,礼部最近天天都在加班。 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登基大典,真不把他们当人。 沈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勉勉强强道:「行吧,三个月就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要是到时候没办好,朕真的砍了你哦。」 长?他知道这里面多少事情吗? 礼服要确定样式再缝制、皇宫要布置、礼器要筹备、祭词要写、流程要商讨、人员要选拔而后培训…… 三个月能顶什么用! 礼部尚书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对方是皇帝,再忍三个月就好。 三个月之后太子殿下就登基了,他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思及此,礼部尚书心情也好了许多,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应:「臣遵旨。」 周言安已经在心里构思该从何落笔,给沈明恆的东西,他恨不得用尽他所有的笔墨与才学。 但沈昱没给他太多时间,登基大典可以以后补,可龙椅上的人沈昱要求明天就换。 周言安皱着眉,颇觉苦恼。 他忍不住问:「陛下为何这样突然决定退位?」 「突然吗?」沈昱搓了搓手,喜滋滋地说:「不赶紧定下来,朕怕太子反悔。」 周言安:「……」 礼部尚书:「?」 不愧是你啊,陛下。 沈昱被激起了谈话的兴致,不满足就这么停下,兴致勃勃地炫耀:「等朕退位之后,朕就领个钦差大臣之职,在大夏四处走走。若是遇到贪官污吏,朕就直接拖出来处决,省得他脏了新帝的江山。」 周言安瞠目结舌,他无奈苦笑:「陛下,明日朝臣听说了你的打算……」 大概会吓死。 礼部尚书腿又软了,他一手抓着旁边的柱子,才没又栽倒下去。 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要是早知道罗正业的事情会给皇帝造成这么大的刺激,他们一定早些处理。 沈昱若有所思:「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背着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臣……」礼部尚书谄媚地笑了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 「皇太子明恆,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功格穹苍,德孚宇宙,雄才宏略,振古莫俦。今传皇帝位于明恆,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 这封禅位诏书是周言安主笔,沈昱亲自念的。 含着笑意,字字句句,无一不诚。 他念完,将圣旨合上,看向今日一身明黄朝服、琼林玉树般的儿子,心情大好。 他将圣旨递了出去,笑容满面:「陛下,请。」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他们一方面觉得骇然,认定此事不合常理,可心里又有几分怪异的理所应当之感,好似早在许久之前,他们就预料到了迟早有一天沈昱会退位给沈明恆。 ——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沈昱都对此表现得很是迫不及待吧。 相比起来,站在朝臣最前方的几位皇子虽然也是刚刚才知道,但他们的表现要平静许多。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让他们有几分惊讶,那大概是没想到,沈明恆居然会这么干脆地同意。 ——他们父皇想把皇位给皇兄很久了,如果不是皇兄不肯,这封诏书早就该写了。 沈珏与沈璟忽然同时转头,他们对视了一眼,又默契地别开,而后心里自嘲一笑。 当初他们是怎么想的?竟然鬼迷心窍陷害皇兄意图染指帝位。 第317页 父皇当时应当觉得他们很可笑吧。 第17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2) 年轻的太子自他的父亲手中接过一国重担。 在这一刻, 所有人耳边仿佛都清晰响起了齿轮转动的声音,那是歷史势不可挡的脚步,是史册翻折过的又一页。 沈明恆轻声说:「爹,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沈昱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侧身让开了两步,示意沈明恆坐上龙椅。 他对沈明恆,只有骄傲,从来不会失望。 沈昱想,他就说他儿子穿上龙袍会很好看吧? 大夏的政权在轻描淡写中完成了转接,朝臣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顶头上司换了一个人, 就听到新帝不曾拖延地下了他在位时的第一个旨意。 「罗正业一案牵扯甚广,并州遥遥, 朕不能时时目睹耳闻, 将恐将惧。天下何其广博?朕欲任钦差代朕巡视九州,攻疾防患, 以除时弊。」 沈明恆看向沈昱, 微微躬身一礼,「这钦差一职,便劳烦父皇了。」 沈昱沖他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也拱手回礼, 挤眉弄眼道:「遵命, 陛下。」 沈明恆哑然失笑。 朝臣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恆这话的意思,而后便是惊恐不已。 谁敢保证自己裤子上没沾点泥巴?在官场多年,就算不贪污受贿,谁没用过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陷害过几个政敌? 再说了, 谁知道太上皇的批判标准是什么样的,万一他们觉得是好友之间互送礼物, 沈昱就觉得他们是在私相授受结党营私怎么办? 就算有人问心无愧,敢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没做过触犯律法的事,但是,他们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们有家人,有不成器的兄弟姊妹,有打秋风的穷亲戚,有倚老卖老的长辈。 有朝臣小心翼翼提出反对:「陛下,安全起见……」 沈明恆抬手,打断了对方的发言,「反对的话便不必说了。」 他微微而笑,说道:「朕意已决。」 朝臣们忽而噤若寒蝉。 从前只见沈明恆温和有礼,好说话得很,未曾想他强硬起来,周身气势丝毫不弱于沈昱。 朝臣们突然想起来,其实严格来说,沈明恆也是开国君主来着。 天家这对父子,没一个好煳弄的,他们往后的日子真的会更好过吗? ……也不对,至少沈明恆比沈昱大方,假期和赏赐都给的很干脆。 * 下了朝,沈明恆给叶鸣谦和裴定山践行。 一个是去西域,一个是跟随左文渊去沃桑。 裴定山从前到底没出过海,沈明恆不放心就这么让他远航,去沃桑也算体验海上环境了。 没什么好担忧的,西域与沃桑都是小地方,挥手可灭,甚至不值得一个盛大的誓师仪式。 至多路途比较远,要去的时间比较长。 「殿下,臣一定会回来参加您的登基大典的。」叶鸣谦恋恋不捨。 沈明恆含笑点头:「好,孤等你。」 于策在旁边臭着一张脸:「第一,称『陛下』而非殿下;其次,称『朕』而非『孤』。玉玺都已交接完成,虽然册封礼还未行,但身份已经变了,都注意着点。」 裴定山豪迈道:「明恆,你登基大典上的金器,我全包了!」 他已经知道沃桑有好几座金矿。 不是他自负,但华夏大地向来没把小小岛国放在眼里。 他们的实力对比就是很悬殊啊。 异国使者来访时,连乞丐都不会接受他们的金钱。因为乞丐觉得他身为大夏子民,外族不配施捨他。 万国来朝,他们理应有这样的自信,这样的无所畏惧。 于策继续臭着脸:「什么你的我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你逞大方的份?」 周言安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不能!」于策大声质问:「凭什么你们叫了周言安一起商量不叫我?我文采比他差吗?禅位诏书我也会写啊!」 沈明恆安抚他:「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哪来的下次?是沈昱再让一次位,还是沈明恆禅位给别人? 于策脸都青了:「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他超大声:「你们甚至没走三辞三让的程序,这让史官怎么写,让后世人怎么看!」 当初魏文帝逼迫汉献帝退位,三辞三让的程序都走了九个多月。再看看唐太宗,因为在一天之内完成三辞三让被后人诟病了多少句话。 这对父子倒好,干脆没有这个程序。 沈昱满不在乎,「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好话,所以才不叫你。」 沈明恆:「……」 沈明恆:「爹,没话说的时候,可以不用硬说。」 眼见于策脸色由青变黑,裴定山识趣告退:「明恆,陛下,我先走了。」 他拽了一把叶鸣谦,拉着他跑了出去。 直到拐过一道弯才放慢脚步,裴定山长出一口气:「幸好咋俩跑得快,要不然就得面临帮谁的问题了。」 出于忠君爱国的角度,他们肯定是得护驾的,但于太傅小心眼的很。 于策只有沈明恆一个弟子,但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有时于策也顺手教了,也算有半师之谊。 于策可会折腾人了,别的不说,打着教育弟子的名头,他们都不好反抗。 第318页 叶鸣谦听到身后有动静,他转头去望,而后便抑制不住露出一个笑容:「陛下也来了。」 新帝带着丞相缓步从容而来,像是在巡视他的皇宫。 是的,从今以后,皇宫、江山、天下,全都属于他。叶鸣谦想,而他将永远捍卫这一切。 裴定山疑惑地「咦」了一声,他跳起来招了招手,「明恆,这边……你怎么也出来了?」 万一里面打起来怎么办? 沈明恆轻咳一声,目光飘移:「太傅打不过爹。」 周言安:「……」 他闭上眼睛,装作没听到。 * 太上皇东巡,喻季元带上一队兵马随行护卫。 离开之前,沈明恆千叮咛万嘱咐,假使遇到意外,便往最近的州县求援,他已经给各地方都去了文书,让他们随时准备好响应太上皇的吩咐。 虽然上了岁数但自认为身手还在的沈昱不以为意,被沈明恆硬逼着写了保证书。 这对天家父子再次表现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信任。 哪怕是寻常人家都有为了几两银钱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可沈明恆还是太子时就可以插手朝政,而沈昱退位之后依然可以掌控军队。 太上皇的车架浩浩汤汤,从京城出行那日,沈明恆专程罢了一次早朝带领文武百官去送行。 这几日京城及周边城池的马匹价格都贵了许多。 太上皇的车架刚走,远处扬起的尘土还未落下,许多信使便也匆忙出了城,如水滴汇入大海般往四周散去,很快消失不见。 都是京城里的大人物给自己远在故乡的本家、已经致仕的友人、狼狈为奸的同谋送的信,信上内容大同小异,都在写固执而古板的太上皇外出巡视了,最近动作都小点,不然,被发现了可别把他们供出来。 他们可不敢打探太上皇的行踪,不过没关系,反正小心就对了。 沈昱原不打算将声势闹得人尽皆知,他想偷偷走,而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后还是拗不过沈明恆。 沈明恆坚持道:「父皇,惩罚从来不是律法的最终目的,警示才是。要是有心术不正官员在听说父皇巡视天下这个消息后能适可而止引以为戒改邪归正,岂非也是大功一件?」 沈昱无可奈何:「好吧,你想多给他们一次机会,爹知道的,你就是心善。」 他对沈明恆的滤镜厚到已经把眼睛煳上了。 「不是给他们机会,他们少做一次恶,百姓也能好过一点。」沈明恆补充道:「不过,爹,你出城之后就要隐藏行踪了。」 沈昱在沈明恆面前向来不爱动脑,他问:「为什么?」 「一方面是为了安全,你是太上皇啊爹,不要小看你的项上人头,可多人想要你的命呢。」沈明恆揶揄道。 沈昱不甘示弱:「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再说了,你的人头可比我值钱多了。」 从沈明恆六岁起,悬赏他的金额就一年比一年高,一开始是因为他是沈昱的儿子,后来就纯粹觉得他的威胁太大了。 然而一直到他现在成了皇帝,依然没人能杀得了他。 他生命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由于天命,但他也挺过来了。 沈昱又问:「另一方面呢?」 沈明恆沖他眨了眨眼:「爹不是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昱愣了一下,很快振奋起来:「打!」 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老二他们几个,不如爹一起带走?」 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他们给明恆添麻烦。 沈明恆无奈:「爹,你放过弟弟们吧,我不是说了?我对他们自有安排。」 沈昱不放心。 明恆样样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就算那几个兔崽子真的造反,估计明恆都下不去手惩治他们。 沈昱绞尽脑汁,忽而灵光一闪提出一个计策:「我假装跟你闹了矛盾,然后说要把兵权给他们,支持他们夺皇位,看看他们怎么做?」 沈昱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天才,这个计策简直完美无缺,「要是他们起了歹心,爹就把他们带走……大不了爹发誓不杀他们。」 沈明恆正在喝茶,差点被呛到。 他咳嗽了几声,大声道:「这是钓鱼执法,绝对不可取!」 沈昱茫然:「钓鱼?明恆你想钓鱼了吗?」 沈明恆深吸一口气,原本还有几分不舍,如今全消散一空。 他面无表情:「爹,不然,你现在就出发吧。」 第17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3) 太上皇车架东巡, 当日,大将军左文渊带兵出征沃桑,裴定山为先锋。 次日, 叶鸣谦驾轻骑往西域, 镇西大营已进入备战状态。 又一日,「天宝船」下海,经测试符合远航条件。 帝下旨,于全国范围内徵召善水性、善海上寻路、善船上种植之能人,响应者众。 皇朝这座巨大而精细的机器飞快运转起来,一切工作井然有序地进行。 一月后, 女试开考。 比起连考三日的春闱,女试到底筹备的时间比较短, 只需考一天。 这是本朝第一届女试, 大概率也是最后一届,未曾脱颖而出的女子需得从童生考起, 留待往后春闱。 共参与考生四千三百二十八人, 比起上一届科举的万人会试,这个数量不可不谓少之又少,然而依然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第319页 ——他们认定不适合读书的女子, 国之上下从未正眼看过、从未认真培养过的女子, 竟也不知何时, 靠着自己的能力,积攒起这么大一道能量了吗? 哪怕是支持女子入朝为官的周言安与于策也不由得悚然一惊,为这股蓬勃坚韧的生命力。 她们不是菟丝花。 她们是野草,是参天巨树。 为了不耽误春闱, 三日后,整个朝堂加班加点批改完全部卷子, 选出了一百二十位出众考生,皆文采斐然,策论也是言之有物。 祝云奚未曾参与,她自负,认定自己是佼佼者,不愿占去姊妹们的风头。 令人诧异的是,于蕤居然未进入前三甲。 排名第一的是位年过五十的寡妇,她这一生丈夫早亡,独自养大一儿两女共三个孩子。 受过刁难,吃过苦,也被逼着再嫁,然而她终究挺了过来。从一个卖简单吃食的小摊,发展成了一家铺面,到如今名下已经有了一个商会。 据说再繁忙的时候她也始终诗书不辍、手不释卷。 她最初时没有名字,家中人只「二妮、二妮」地叫她,外人叫她「潘氏」。 后来成亲之后,他们叫她「孙潘氏」。 好像名中多了这么一个字之后,她就不再是自己了,不论她做得再好,对她最大的称赞也只能是「贤惠」。 再后来丈夫亡故,她开始做生意。 她开第一家铺面时,对她的称唿就成了「孙夫人」,人们觉得这是尊重,是赏赐,她却觉得并无太大区别。 她想让人称她「潘夫人」。 在她拥有了商会之后,终于成功了一半。 ——他们叫她「夫人」。 ——去掉她丈夫的姓氏之后,她自己也没了姓氏。 而今她来参加女试,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在试卷的最上角,她端端正正地写——「潘华琼」。 她那样有文采,读过那么多书,可为自己取名的时候没思索太多寓意,纯粹是因为她喜欢。 且就让她以喜欢的名,开启她新一段的人生。 排名第二的是位有过沦落风尘经歷的女子,名为周靖涵。 家道中落被缺钱的父兄卖入青楼,昭正三年,还是太子的沈明恆下令捣毁全国所有的青楼,周靖涵得以自由。 她和青楼的姊妹们一起生活,交了罚金自梳不嫁。 多数人天然看不起青楼出身的女子,听说阅卷完毕拆开封卷看到名字的那一刻,三公九卿脸都绿了。 ——参加女试也得验明身份,许多人对出自青楼的「周靖涵」这三个字还有印象。 只可惜尘埃落定,入选的试卷已呈于沈明恆案头,不容更改了。 分明周靖涵所有的苦厄皆与男子有关,也不知他们有何底气看不起她。 最令人诧异的是第三名,小姑娘才八岁,比祝云奚还要小。 她天生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是另一位「方仲永」。 她的父母一如书中「方仲永」之父母一般没有远见,只想用她谋利争脸面。 倘若这「女试」的旨意再晚下半月,她就该被卖与当地富商做童养媳了。 富商看她聪明,想要她为自己智商有损的儿子生下一个聪明的孩子。 大概率小姑娘长大以后也只能当个妾室,倘若最后聪明才智不在,死在后院也未可知。 小姑娘是偷偷跑出来参加女试的,她同样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她叫叶其祁。 池有荷,其叶祁祁。 祁,盛大、茂密之意。 沈明恆嘆了口气,固然觉得庆幸,但这天底下,曾经诞生了多少他们来不及拯救的叶其祁呢? 第四名是于蕤,她对此接受良好,并欣喜于有这样多的同道姊妹。 于策反而有点接受不来。 他以为这世上有一个祝云奚已属难得,女儿是他精心培养,自认不输于当年的自己,更不输于当世任何一个同龄的儿郎。 结果比女儿优秀的,世界上至少还有三个? 举凡能够有资格在史书中传世的大儒都很擅长反思,于策不由自省,他是不是太傲慢了些?归根结底,他仍是有几分男人的劣根性在的。 接受自己的缺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策递了牌子进宫,找沈明恆大吐苦水去了。 一百二十张考卷摆在沈明恆的桌案上,沈明恆一边乖巧地当个倾听者,一边重新审阅了一遍。 他没有更改前三名的名次,而是思量过后,划去了其中几个名字,最后一百二十人被筛得只剩下八十六人。 旁观的于策深感诧异:「陛下,我以为你会觉得入选的人数越多越好?」 沈明恆摇了摇头,嘆气道:「太多双眼睛盯着她们了,她们必须要做得比男子更好。」 第一代人要为后世开路,註定是要艰难许多的。 她们得付出远超常人的代价才能获得本应该获得的相同待遇,她们得始终坚定不退缩半寸。 假使她们失败,她们必定会受到强烈的反扑。 她们往后的姊妹也将继续被沉寂下去,被打压、被迫害,直至等到下一个不知何时到来的曙光。 而假使她们成功,史书将永载她们的姓名。 一个月后,春闱。 因为一场大案,朝中许多职位空缺,这次春闱共录取了三百七十二位贡士,其中连同祝云奚在内的八十七位女子赫然全部榜上有名。 第320页 一时间朝野譁然。 虽然这个数量连总数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所有人都得承认,这次女试开得匆忙,有许多人还在观望之中不敢参加。 她们在等着看这第一批女子的待遇,看她们是否能在朝中握有实权还是只是个摆设,看她们是否会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而且,本次女试考生四千多名,中选的八十四为女子居然全都成了贡士,并且排名全都不低,焉知其余落选的四千人里就没有漏网之人才? 要真完全放开,这次贡士中男子的数量能占一半吗? 大夏的科举改卷很严格,不仅全部煳名,还有专人誊抄一次,专人核对一次,避免因笔迹泄露身份。 一份试卷至少要经过三位考官之手,取三位考官的平均评级为总成绩。 成绩亦有专人覆核,若是考官评级相差太多,还会被择出由三位主副考官商讨定级。 哪怕不能做到绝对公正,但也相差无几了。 是以这次会元为潘华琼,第二名为祝云奚,三甲前二全被女子包揽,可以说是狠狠打了某些老古板的脸。 更别说前十之中女子占了六个,半数有余。 殿试后,这一批贡士几乎全部都被录取,填补了朝中各个职位空缺。 唯有叶其祁让沈明恆有些苦恼,她太小了,朝廷招童工总让他有些负罪感。 于策看了出来,他想了一晚上,然后问沈明恆:「我收她为弟子,好不好?」 于策的文采天下士人都是信服的,叶其祁若能成为他的弟子,往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沈明恆有些诧异,笑道:「老师想收学生了?」 于策不耐烦教学生,唯一的一次破例是因为沈明恆,他见猎心喜,骚扰了沈昱三天才让对方同意。 之后有了沈明恆和他女儿两块珠玉在前,他就再看不上别的朽木了。 于策摊了摊手,无奈道:「这样的人才若是埋没了,我死不瞑目。」 总有些东西超脱性别,譬如才华。 于策受了叶其祁当「关门弟子」,对外放出话说再不收徒,然而没过几年就惨遭打脸。 那时沈明恆已经成婚,皇后是他的女儿于蕤。 于蕤生下一个孩子,自出生就被立为太子。 小太子聪明可爱,于策又磨了正巧回宫的沈昱三天,才得他松口,又成了小太子的老师。 这都是后话了。 殿试结束后的第一次早朝,朝堂上多了几道红颜。 第一批女官很珍惜她们为之不易得来的机会,浑身洋溢着坚定与踌躇满志,连带着朝堂都多了几分生机。 已经为官多年的老朝臣们情绪复杂,然而女官们踏进朝堂的脚步堂堂正正,他们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来。 他们一开始还以为自己难以接受,后来…… 后来他们就没空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这批女官全部都是卷王,卷得他们欲生欲死。 「丞相,下官有事请教。」 周言安回过头,见潘华琼与周靖涵相携而来,笑意盈盈,眉眼灿烂。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朝堂中升起了几颗太阳。 ——照得这人间,一片清莹秀澈,干坤朗朗。 * 得益于女官们的能干,沈明恆可以放手实施许多新政。 又过两月,沃桑国灭,左文渊、裴定山班师回朝。 大夏驻西域办事处也已经稳定,叶鸣谦告假回京。 沈昱办了两个案子,也赶回来参加沈明恆的登基大典。 于万人跪拜中,沈明恆登上九层高台。 他本应该在这时确立自己的年号,但沈明恆觉得从前的纪年方法多有不便,于是废除年号,改称今年为夏历七年。 这个纪年方法将来会随着裴定山登上「天宝船」,远赴重洋,传遍世界。 而此刻,周言安与于策等人悄悄抬起头,看着最上首的沈明恆,忽然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自乱世他们投奔沈昱以来,无数个日夜里,他们都在期待这一幕。 他们终于看到沈明恆登基了。 沈明恆转过身,看着底下跪拜的万民,忽然间心中也多了几分感慨。 他当永远不辜负这一切。 不负臣民,不负河山。 ……只是这个时候,他总觉得,要是他的小系统也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 可惜,他的系统应该有别的宿主了。 [宿主你好,请问你愿意和我签订契约吗] 脑海中忽然多了一道声音,沈明恆诧异:[六儿?] [是我哦,宿主,你死了之后,可以再和我重新签订契约吗?] 沈明恆:…… 这话说的怪不吉利的。 沈明恆好笑地:[不是说一个人只能签订一次契约吗?] [本来是这样的,但是宿主,你前面执行的任务出了问题,你有义务跟我回去补救。]系统006理直气壮。 沈明恆反驳:[不可能,我能有什么问题?我完成的任务不可能有问题!] 系统委屈:[宿主,你去过的世界,主角和主角团全都分道扬镳,不仅关系不好,有的还打起来了,剧情被毁得一塌煳涂。] 让你当个好人,没让你顶替主角啊! 沈明恆:[……] 系统要闹了:[我不管,反正你死了之后得跟我走。] 第321页 沈明恆笑了笑:[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