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妃罢工日常[清]》
1、第 1 章
康熙六十一年,皇帝病重,圣榻之前,哭声一片。
远方乌云黑压压地袭来,遮盖了畅春园内原本不甚明朗的天空。
“雍亲王皇四子胤禛,深肖朕躬……继皇帝位……”年已迟暮,皱纹深深的康熙艰难地宣读了遗诏的最后一句,过后喘息着,拍了拍床榻,让雍亲王上前来。
除了被圈禁的直郡王胤禔,终生不得出的理亲王胤礽,还有远在西北打仗的大将军王胤祯,其余皇子、嫔妃全都趴伏在榻边,或泪流满面,或悲伤不已。
德妃乌雅氏领着众妃跪在后头,泪眼婆娑,差些支撑不住身体,晕厥过去。
片刻后,沉沉的脚步声响起,病重的宜妃郭络罗氏搀扶着宫人的手,低低一咳,擦拭了一把眼泪,直挺挺地跪在了德妃面前。
有人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恒亲王胤祺、九贝勒胤禟扭头一看,皆是大惊。
宜妃的容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绝艳。但因病弱还有悲伤过度,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年老宫妃,以往的风姿全部不见,只剩天塌了的怆然。
她对周围的哭声充耳不闻,只抬头望向榻上的皇帝——她一辈子的依托所在。
心里空茫茫的一片。
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喘着气耳语了几句,吩咐即将继位的新帝。
“若……宜妃跋扈不敬,不必顾及朕的心意……”
雍亲王轻轻瞥了眼跪在德妃前方的宜妃,眼眸沉了沉,颔首应了。
郭络罗氏早年受宠,骄矜张扬,压了他额娘一头,宫中眼线不知凡几。即便年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有皇阿玛这句话,甚好。
宜妃的灵魂一半待在躯壳里,一半待在半空中,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皇帝的耳语。
悲痛,愤怒,绝望,把她的心房包裹得密不透风,下一秒时空转换,她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奉皇太后之命,皇上有旨——册惠妃为惠太妃,荣妃为荣太妃,和妃为和太妃……”
独独漏了宜妃。
她的老五被安排在不得志的闲差上,小九被幽禁致死,死前,还被改名为‘塞思黑’。
“恒亲王,先不急于礼部事务。皇上命您压罪人允禟至宗人府,革除宗名,同罪人允禩一并论处,您看?”
送走了宫里派遣的太监,恒亲王胤祺老泪纵横,跪在了她的面前。
“额娘,儿子无用!”
她轻轻地抚摸着大儿子的发辫,喃喃道:“不怨你。是我劝不动小九,他合该有此一劫。”
劫难来得很快。
胤禟的死讯传来,宜妃在恒亲王府枯坐了一夜,黑发变得花白,呕出一口血来,几乎哭瞎了双眼。
雍正十年,恒亲王病死;十一年,再无牵挂的宜妃紧跟着去了。
心病缠身无药可医,昔日宠妃韶光不再。
闭眼之前,盘旋在脑海中的唯有一句:
“皇上,您说过,此生定不负云琇。您可还记得?”
***
康熙二十二年三月初,翊坤宫,深夜。
海棠花簇云纹锦帐内,云琇低叫一声,睁开眼,冷汗遍布额间,身躯止不住地颤抖着。
她捏了捏被褥,惊魂未定地起了身,黑发如瀑,倾落在胸前。
原是一场噩梦……
不,不是噩梦。梦境太过真实,几乎推演了所有的未来。
一梦黄粱,黄粱一梦。
难不成是上天预示?
她的眼里闪过怔然。
轻微的晕眩过后,云琇蓦然睁开眸,锋利的眉眼软和了下来,双手附上了微微鼓起的小腹。
快五个月大的孩子像是体会到了额娘的心情,动了动身子,安抚了思绪万千的云琇。
梦中的惊惧与绝望全然不见,只剩下一片平静。
……
黑暗中,云琇正沉着脸思索着什么,烛台唰地亮起了明火。守夜的宫人听闻了主子的叫喊声,寝殿便上上下下地忙活了起来。
大宫女瑞珠小心地掀开床帐,急切道:“娘娘,可是被魇着了?”
文鸳端了一盆热水,用热毛巾拧了拧,轻柔地擦拭着云琇的额间,面上是与瑞珠一样的担忧。
今儿不是她们守夜,故而穿戴得匆忙,发髻也来不及挽,一边遣人去熬安神汤,一边急急地赶来。
娘娘怀了小阿哥,虽说过了平安度过了前三月,但若是做了噩梦,焉知会不会有个闪失?
莫说她们自责,就算皇上、皇太后,甚至太皇太后,也饶不了她们。
“无事。”云琇倚在榻上,按了按眉心,哑着嗓音问她们,“几时了?”
“四更天。”文鸳低低地答,擦拭的动作愈发小心,“娘娘尽管安睡,时候还早着,奴婢守着您。”
“明儿还得请安,你们去歇息吧。不过是个梦罢了……”云琇就着瑞珠的手喝了口安神汤,最后漱了漱口,重新闭目躺了下去。
见云琇的神情安定,想必脱离了梦魇,瑞珠松了口气,给她掖好了锦被,熄了烛火,静静地退出里间。
掌事的董嬷嬷恰恰赶到,神色凝重,“娘娘可还好?”
云琇隐隐能听到她们压低的声音:“娘娘睡下了……怀了小阿哥……万邪不侵……”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殿内重归寂静。
窗楹里透过丝丝月光,朦胧地洒在床帐上。云琇半阖着桃花眼,眼睫微垂,几缕黑发洒在唇边,染上了一抹艳色。
阿哥?
还真是一个小阿哥。
被褥微微鼓起,玉白的手搭在小腹上端,云琇再一次忆起了梦中的场景。
早年得意,宠冠后宫,无人能与她相争,一切都与现实合上了。
她微微扯唇,露出一个讽笑。
小五胤祺不得重用,还没出生的两个孩子,一个幽禁致死,一个幼年病逝。
太子被废,她最看不顺眼的德妃成了太后。虽说膝下骨肉倪墙,去的也比她早,但至少压了她一辈子,死后荣光十足,还能与先帝合葬。
而她呢?
没有太妃的名头,新帝登基后,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都能踩一脚,谁也不会忆起,她是昔年风光无限的宠妃娘娘。
……这些倒也罢了。
是她蠢,小九亦然。掺和夺嫡,技不如人,没什么好怨怪的。
让她如坠冰窖的是皇上。
那把插入心口,鲜血淋漓,给予致命一击的的刀,正是现下宠她如珠,待她如宝的康熙皇帝。
年轻时的甜言蜜语算不上什么,再绝艳的姿容也抵不过时光的侵袭。晚年的时候,他一个接一个地纳汉女,哪还记得从前的誓言!
——“若宜妃跋扈不敬,不必顾及朕之心意。”
心意?什么好笑的心意?
喜爱她的时候,说她的小脾性分外动人;把她抛到脑后去了了,便嫌她跋扈,一点体面都不留。
她的一颗心都系在皇上那儿,以他为天,处处体贴,做好了宠妃的本分。即便骄纵,与人争宠,也把握好了分寸。
满宫妃嫔,她真正得罪的,又有几个?
她也不曾出手害过皇嗣,谋划腌臜之事。
自以为做了得了皇上几分真心,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还输了个彻彻底底。
……
恰如一道当头棒喝——
她算是看明白了,帝王无情。
后宫之中,丢了一颗心,给自己套住枷锁,就是真正的愚蠢。
床帐之下,云琇的呼吸滞涩了一瞬,随即冷笑了起来。
这是上天预示的未来,她何须顺着梦境走下去?
她出身满洲大族,位居妃位,膝下有皇子,还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看重,无人敢小瞧了她。
梦里那么多遗憾等待挽回,何必劳心劳力地束缚自己,小心翼翼地争宠,妄想虚无缥缈的帝王真心?
儿孙成才,活得自在,才是正理。
至于男人?
本宫不伺候了!
***
卯时刚过,云琇在宫人的服侍下梳洗、穿衣。
她的精神恹恹的,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但丝毫无损于那幅明媚姝丽的容貌。
瓜子脸,远山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鼻梁翘挺,嘴唇红润,五官可以用“艳”字来形容,却没有半分妖娆之气。
后宫中,她的长相也是独一份的,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良贵人卫氏可以与之媲美。
卫氏被皇上看中,一朝承宠,妃嫔们都等着看宜妃的笑话——
良贵人是碧玉型的秀丽美人,与大气绝艳的宜妃不是一个类别,她们猜测,皇上喜好汉学,应更亲睐良贵人那样的女子,宜妃的气焰也该缩一缩了。
谁知皇上新鲜了一段时日就冷落了良贵人,待八阿哥出生,良贵人更是少有圣眷。
从选秀到封妃,云琇依旧盛宠不衰,恨得她们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眼下云琇半阖着眸,粉黛未施,如海棠春睡般艳丽稍减,多了一分素净。
董嬷嬷知晓主子昨夜没有睡好,吩咐二等宫女春白梳头的时候轻柔些,不要惊扰了娘娘。
“娘娘可要上妆?”文鸳轻声道。
按理说,怀孕的女子不能用粉,宫妃也是一样。
一旦怀了孕,就会长斑,臃肿……娘娘们最怕攀比,更怕在皇上面前出丑,于是花心思让人调制出不伤身的脂粉,青黛等等物什。
云琇自然也有。文鸳调配脂粉乃是一绝,打开一闻,还有淡淡的花露香。
“不必了。她们争艳就好,不差我一个。”云琇倦怠道。
因为梦境,后半夜她心绪起伏,难以入眠,只休憩了一小会,现下哪有打扮的心思?
文鸳应是,愈发放柔了脚步。
每月逢五、逢十之日,由皇贵妃佟佳氏领头,众人前往慈宁宫请安,其余的日子单单去承乾宫给皇贵妃请安便可。
原本皇贵妃有了六月的身孕,免了众人的请安,可今儿遇上了特殊时候。皇贵妃传了话,让她们去承乾宫小坐,为准备皇上的生辰,顺便商量一番万寿节的安排。
皇贵妃这般吩咐,谁敢缺席?
怀孕四月的德妃只怕比云琇到的更早。
梳洗打扮后,云琇随意地指了一件浅杏缠枝纹的衣裳,让文鸳她们惊了一惊。
宜妃娘娘从前只穿亮色,今儿是怎么了?
2、第 2 章
在众妃嫔齐聚的场合下,云琇向来是艳压群芳的那一个。
衣饰鲜亮,装扮精致,即使位分所限,比不过皇贵妃、贵妃的制式,她也会是众人的焦点。
不止康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就喜欢这样的宜妃,常常夸她精神好看,别人只有妒忌艳羡的份儿。
但今日,她梳了简简单单的小两把头,戴了素净的翡翠银簪,配上一身杏白,与从前判若两人。
董嬷嬷神色不变,眼里闪过心疼,娘娘昨日定是被梦吓着了,装扮都没了心思。等回了翊坤宫,得好好地补一补眠。
……
隆冬已去,初春来临,三月依旧带着寒凉。
因为云琇怀着孕,她们不敢大意,从柜中捧出一件厚薄适中的披风,同样是暖白的颜色。
瑞珠让小厨房煨了一碗清粥来,垫完肚子,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云琇瞧了瞧微亮的天色,微扬下颔:“走吧。”
“是。”
勒贵人已在前殿候着了,一见云琇便迎了上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见过宜妃娘娘。”
见云琇不施粉黛,一身杏白,眼下微微青黑,她顿了一顿,面上是毫不作伪的担忧:“昨儿夜里,姐姐是不是睡得不安稳?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我那儿还有剩余的沉香……”
正殿的动静大,迷糊间,她也听到了。
云琇心底一暖,握住她的手,“不碍事的,不过是个噩梦。”
勒贵人郭络罗氏是云琇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名唤云舒,从小与她亲近。
云琇一入宫,便从宜贵人升为宜嫔,极得康熙宠爱,却整整两年没有孕事,不知被人说了多少闲话。
当时的宜嫔独木难支,她阿玛三官保狠了狠心,说要从族里挑一个姑娘进宫帮衬。谁知云舒为了姐姐自愿入宫,说,若她生了皇子给姐姐抚养,就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云琇阻止不了,只能求了康熙,让云舒住在翊坤宫,姐妹俩好有个照应。
或许妹妹真的带了福运,云舒不过承宠一次便怀上了,云琇紧跟着有了喜讯。
云舒生了四公主伊尔哈,几个月后,云琇生了五阿哥胤祺,放在皇太后膝下抚养。
云琇知道,云舒是全心全意为了自己,更不在乎什么贵人之位。
她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妹妹!
一想到梦中被自己连累的勒贵人,还有孤身远嫁喀尔喀蒙古,多年后以铁血手段闻名于世的‘海蚌公主’伊尔哈,云琇闭了闭眼,压住酸涩,柔声问:
“伊尔哈睡得可好?”
夜里有没有被她惊着?
勒贵人笑道:“姐姐宽心,那丫头睡得正香,不像大人一般浅眠……”
因为嫔位之下没有养育亲子的资格,当年伊尔哈一出生,便交由还是宜嫔的云琇抚养,被称为翊坤宫格格。
勒贵人也居于翊坤宫,故而母女俩日日见面,感情深厚,与寻常人家并没有区别。
哪像延禧宫那般,良贵人想见八阿哥一面,还需惠妃的首肯。五日能见上一回,都算惠妃仁慈了。
“那就好。”云琇弯了弯眉眼。
那扑面而来的艳色多了清绝的味道,让勒贵人震了一震,心下感叹了一番,把脑中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总觉得姐姐今日不对劲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应是自己想多了。
***
翊坤宫除了宜妃与勒贵人,并无其余小主居住。
私下里,云舒唤云琇姐姐,到了人多的地儿,就规规矩矩地喊娘娘了。
三月初的气温果然带着凉意,云琇扶着董嬷嬷的手,稳步朝前走。到了前院,勒贵人讶异了一瞬,“娘娘不乘轿辇?”
出行之时,嫔位以上得以乘轿辇,贵人就没了这个资格,只能徒步请安。
云琇摸了摸小腹,望了眼四周的红墙碧瓦,“昨儿没睡好,走路清醒些。”
勒贵人了然,担忧地抿了抿唇,不再多问。
……
翊坤宫居于坤宁宫之西,承乾宫恰恰与之对称,它是皇贵妃佟佳氏的住处,亦是宫权的归属之地。
自孝昭皇后崩逝,佟佳氏由贵妃之尊代管后宫,后晋升皇贵妃,乃切切实实的第一人。
只是入宫以来,她一直无所出,喝了补药也无济于事。
自认没有做额娘的缘分,皇贵妃便从当年的乌雅贵人那儿抱养了四阿哥胤禛,细心抚育,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康熙都称赞她的慈母之心。
谁知四阿哥五岁的时候,皇贵妃怀孕了!
到现在,她已有六月身孕,只等瓜熟蒂落,喜讯降临。
不仅后宫震动,前朝也掀起了一阵风云。
佟佳氏乃皇上的母族,皇贵妃是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妹……这一胎若是个阿哥,那可真是了不得!
亲缘摆在这儿,比起太子胤礽,也差不了多少了。
皇贵妃欣喜若狂,视腹中的孩子为珍宝,甚至分出了宫权给钮钴禄贵妃协理,得了太皇太后好一番称赞。
这一怀,更是盖过了其余妃嫔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云琇得以安安心心地养胎,躲去了许多妒忌与针对。
但平静之下,涌动着不平静的暗潮,有了风雨欲来的征兆。
云琇能够稳稳地位列四妃之一,除却康熙的宠爱,手段、眼界皆是不差的。
皇贵妃怀孕后,云琇生怕那股不平静的暗潮波及到翊坤宫,波及到胤祺,算得上深居简出,平日的张扬收敛了许多;私底下还琢磨着,若佟佳氏生了皇子,夺去了皇上的关注,她又该如何应对。
要知道,皇贵妃生产之后,就轮到她云琇了!
可现在——
云琇半点不在乎了。
梦境中,最为明晰的就是她和几个孩子的未来,至于他人的命运,一笔带过而已。
她只知道皇贵妃生的是公主,至于小公主何时夭折,皇贵妃何时病逝,她都不大清楚。
云琇也没了探究的欲望。
她漫无目的地想,被追封为孝懿皇后的佟佳氏能够陪葬皇陵,她最多就是个妃陵罢了。
……到底有着羡慕。
不过,她与孝懿皇后,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又有什么差别?
忆起这段时日的小心谨慎,她只觉分外好笑。
云琇思绪一空,眼眸含了些许笑意,扶着腰,施施然地进了承乾宫。
她和勒贵人来的稍晚了些。正殿里,皇贵妃已高居上座,唯有贵妃的绣墩空着,其余三妃来了个齐全。
云琇余光一扫,娘娘们穿着各有千秋。
占据一宫主位的安嫔、端嫔、僖嫔、敬嫔,还有领嫔位份例的赫舍里庶妃、博尔济吉特庶妃,打扮得十分妥帖,反倒是自己,意外的素雅。
皇贵妃一袭宽大的香色旗袍,发鬓上的凤钗振翅欲飞,雍容秀丽,面上扬着淡淡的笑容。
细心些就能发现,她的身躯有些臃肿,气色也不比以往,想必是用薄薄的脂粉遮掩了一番。
她的双手一直搁在小腹上,呈保护的姿态,片刻不离。
待云琇福身的时候,正殿蓦然一静。
皇贵妃一怔,嘴角的笑平了平,便很快恢复了原样,温声道:“免礼,快坐。”
惠妃穿了浅蓝的宫装,样貌只称得上清秀,见到云琇,诧异一闪而过,随即亲切地笑着,叫了声宜妃妹妹。
云琇同三妃行了平礼,坐在了惠妃的下首,德妃的上首。
荣妃与惠妃同龄,二十八九岁的模样,比惠妃好看了许多,却无端彰显了老态和疲惫——早年连殇四子,只活下来了三阿哥和二公主,对她的打击甚大,近些年来,她渐渐地没了宠爱,一心一意扑在了子嗣身上。
她看了眼一身杏白的云琇,表情奇异,罕见地露出笑来,偏头朝德妃道:“这倒是巧了,德妃妹妹与宜妃妹妹心有灵犀,都着了杏白,连纹路都是一样的。”
宫中的辈分不按年龄排,而是位次。四妃册封的顺序为惠宜德荣,荣妃最末,本该称宜妃和德妃为姐姐,但她从来都喊妹妹。
云琇在乎的是宠爱,不和荣妃计较这些虚的,而德妃出身包衣,在辈分方面向来没有底气,荣妃喊她妹妹,她也从没辩驳过。
听闻荣妃的话,德妃笑容一僵。
后宫里人人皆知,德妃喜好淡雅,宜妃喜好华美,可就在今天,两人撞了衫。
德妃今儿也是一身杏白,温和带笑,但因为上一胎的小格格早夭,她又立即怀孕的缘故,她的容貌,远远比不上从前那样清丽。
德妃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与素面示人的宜妃一比……
竟还是宜妃更胜一筹!
不,不止一筹,简直是比到了尘埃里。
众人知道宜妃长得好,却不知她穿得素雅、不施粉黛,也别有一番风情。
艳色与清冷交织在一起,因为睡意,扑面而来一股慵懒,直让人看呆了去。
明明怀孕快五个月,她没有长斑,也没有发胖……
眼下一点青黑,轻微的憔悴,无伤大雅。
此时,她们却顾不得嫉妒了。
隐晦的眼神在云琇和德妃之间来回巡梭,皇贵妃以手掩唇,惠妃差些笑出了声。
宜妃莫不是故意的?
……
天知道,云琇真不是有意的。
因为梦境的冲击,她心中存了事,不欲与众妃争艳,随手指了件衣裳,谁能想,恰恰和德妃撞了衫?
不等云琇说话,德妃温婉地笑了笑,轻声细语道:“什么心有灵犀?宜妃姐姐昨晚应是魇着了,没什么打扮的心思。不若请萨满进宫祈福,这样一来,方能安睡……”
昨儿翊坤宫半夜点灯,消息灵通的妃嫔全都知晓了。知晓归知晓,谁都没有当一回事,宫妃怀孕之时,身躯抽搐,半夜惊醒的例子多了去了。
德妃竟把这事摊到了明面上,还说要请萨满祈福。
什么祈福?她是暗指宜妃被邪祟魇着了,要请人驱邪呢。
但她明面上是为了宜妃好,处处关怀,挑不出一丝错来。
德妃一开口,皇贵妃扬起的唇角就落了下去。
佟佳氏抬了抬手,正欲岔过这个话题,云琇眉梢一挑,直直地睨向德妃,露出一个冷笑:
“不甘愿被本宫比下去,直说便好。扯什么祈福的借口?也不嫌累的慌!”
3、第 3 章
云琇的话一出,殿内诡异地静了一静。
德妃再也维持不住温婉,胸口起起伏伏,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因为年龄相近,又是前后脚的承宠、生子、晋封,她与宜妃自然而然结下了恩怨。
郭络罗氏的圣眷当属第一,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且宜妃张扬跋扈,哪像她一样,宫女出身,历尽艰辛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德妃心中不豫已久。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两人见面总带三分笑,你来我往的讽刺也是含蓄的,从没有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今儿的撞衫事件,德妃完完全全地被气着了。
她与宜妃的座次挨在一块儿,两相一比对,几乎是凤凰和山鸡的区别。
郭络罗氏何时穿过杏白色?她定是故意的。
德妃还年轻着,一朝封妃,养出了气性,不愿吃下这个大亏。
只是她到底谨小慎微惯了,细声说了一番‘关怀’的话,想着足够让宜妃哑口无言。
谁知宜妃不按常理出牌,大庭广众之下,给了她好大一个没脸!
她却不敢撕破脸皮……
德妃深吸一口气,只觉肚子隐隐作痛,强自扬起笑意:“姐姐误会了。”
云琇不理她,自顾自地端起茶盏。
这样的场合,谁也不会在茶水里做手脚。袅袅白雾袭来,一口下去,热意贯穿了四肢百骸,她惬意地眯了眯眼,瞥见德妃吃瘪的模样,心下快意,总算出了一口郁气。
方才德妃一开口,新仇旧恨便涌上云琇的心头,她没了争宠的心思,更不怕撕破脸皮。
梦境中,乌雅氏能够风风光光地做她的太后,现在么——
妄想。
……
皇贵妃抬起的手落下,舒心过后,望着云琇的笑容真了几分。
这几个月来,她对胤禛没有从前上心了,差点没防住德妃私下的小动作。
佟佳氏哪咽得下这口气?
是,她确实看重自己的孩子多过四阿哥胤禛,但多年的感情不是作假。
德妃想趁她怀孕之时,哄过胤禛,摘她的桃子,这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德妃待六阿哥胤祚如珠如宝,对胤禛又有几分慈母之心?
不过一个爬床的包衣奴才,用子嗣换取了德嫔之位,还不满足,心大的很。
她使了一番计策,胤禛对德妃的印象坏了许多,皇贵妃犹觉不够,但自个的妊娠反应愈发大了,孕吐接二连三,只好放下其他事务,一心一意地养胎。
如今云琇干脆利落地怼了德妃,佟佳氏舒心极了,对云琇的成见也消了一些。
……
宜妃的圣眷令人眼红,连高高在上的皇贵妃也会嫉妒。但眼下,德妃对她的威胁更大,皇贵妃笑过之后,看向云琇的目光带了些许和善。
惠妃荣妃皆是一愣,随即用帕子掩面遮住笑容,端嫔、敬嫔几人面面相觑,小主们低下了头,生怕被殃及池鱼,祸及自身。
宜妃娘娘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不,不是转了性子,而是更张扬、更无所顾忌了。
承乾宫一片寂静,唯有外头的通报声响起:“贵妃娘娘到——”
姗姗来迟的永寿宫贵妃钮钴禄氏打破了寂静,一来便福身请罪。
“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还请娘娘恕罪,臣妾来晚了。”贵妃面容端庄,眼神沉静,微微含笑,礼节到位,无可指摘。
每每承乾宫请安的时候,贵妃总是到的最晚的那一个。
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规则了,皇贵妃一家独大,总要有人与她打擂台。
前朝后宫,都讲究一个平衡之道。
佟佳氏势大,康熙便一举册封孝昭皇后的亲妹妹为贵妃,不吝奖赏,给了钮钴禄家许多恩典。
还有太子的母家赫舍里氏,得了太皇太后的授意,送了仁孝皇后的庶妹进宫来,便是如今的储秀宫赫舍里庶妃。
现下后宫的局面,都牢牢地在康熙掌控之中。皇贵妃不是笨人,怎么会不知晓?
贵妃请罪之后,皇贵妃面上没有丝毫不虞,微微一笑:“来得不早不晚,恰是时候。快坐吧。”
四妃依次给贵妃请安,接下来轮到了嫔位,以及贵人、常在、答应。
眼见云琇一身杏白,贵妃着实愣了愣,由衷地夸了一句:“这衣裳别致,衬你。”
后宫之中,除了勒贵人,与云琇说得来话的便是钮钴禄贵妃了,两人有些交情。
这话一出,惠妃捂嘴笑了声,德妃的脸色是完完全全挂不住了。
她紧紧地捏住绣帕,帕子都变了形。
云琇行完礼,贵妃这才注意到了德妃的穿着。她掩住诧异,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戳了德妃的心……
意外罢了,贵妃笑了笑,好似有些歉然。
高居上首的皇贵妃又是一乐,深觉今儿让她们请安请的值,怀孕的疲累都去了几分。
真是一场好戏!
“万寿节将至,本宫与诸位都得出一份力。除了家宴,便是贺礼……思来想去,家宴这一块儿,就托给惠妃、荣妃照管……”皇贵妃切入了正题。
惠妃露出笑容,荣妃喜上眉梢,两人起身谢恩。
家宴的布置,林林总总,需要耗费许多心神。
皇贵妃身子重了,管不了这些琐事;贵妃、宜妃、德妃皆是有孕在身,这等好事,不就落到了她们头上去?
“本宫与贵妃把好总关,遴选贺礼这一块儿,便交由宜妃掌眼,德妃协理……”
遴选贺礼,是再轻松不过的差事,做得好了,还能入皇上的眼。
更重要的是,满后宫的贺礼都要交由她们过目,谁献了出彩之物,谁手头拮据,一目了然。
此话一出,艳羡的目光投向云琇,投向德妃的却是不多。
皇贵妃都说明白了,宜妃掌眼,德妃不过是协理,若两人起了争执,自然是听宜妃的。
云琇放下茶盏,梦境里好像没有这回事。
遴选贺礼,向来是交给内务府的肥差。
心念一转,她立即明白了皇贵妃的意图。
佟佳氏点明了德妃“协理”,明明白白地偏心自己,实则是想她与德妃相争,最好斗得德妃元气大伤。
看来,今儿她不按常理的“爆发”,让皇贵妃刮目相看了一回。
微微侧头,瞧见德妃变了形的帕子,云琇差些笑出声来。
她还在忧愁贺礼的事儿,立马来了及时雨。
云琇出身满洲武学世家,不精通刺绣,甚至可以说一窍不通。
为了给皇上一个惊喜,在他心里拔得头筹,云琇下定决心亲手绣一件常服,为此虚心向瑞珠请教,花费一个月的时间绣了件半成品,万寿节那日,恰恰能赶上献礼。
为学刺绣,她吃了挺多苦。因为笨手笨脚,扎了手指好几回,眼见着大功就要告成,她不干了。
梦里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倾注一腔真情,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既如此,还绣什么绣?
那件半成品就算落灰,她也不会送出去。
话是这么说,挑选新的贺礼,却是个麻烦事儿。
她没了攀比的心思,也没想着拔得头筹,这样一来,礼物不能太寒酸,也不能太出彩……
她正愁呢,皇贵妃就给派了这样好的差事,恰恰解了燃眉之急。
到那时,瞅一眼礼单衡量一二,保证自己的贺礼中规中矩,不就行了?
云琇起身谢恩,言语之间感激涕零,让皇贵妃吃了一惊,笑容显得更亲切了。
……
布置好了任务,皇贵妃揉了揉眉心,露出些许疲态,众妃有眼色地行礼告辞。
云琇扶着腰,笑意盈盈地出了承乾宫,朝慈宁宫的方向远远一望,对董嬷嬷道:“这个时辰,胤祺应睡得正香。”
太皇太后居于慈宁宫,皇太后居于宁寿宫。太后乃太皇太后的侄孙女,每日早起便去往慈宁宫请安,直到夜暮时分才回寝殿。
故而胤祺虽是太后抚养,实则在慈宁宫起居,说他是太皇太后养大的,也并无不可。
当年,太后生了抱养胤祺的念头,云琇坐月子之时便察觉到了。
思忖多日,云琇咬咬牙,隔着屏风,亲自和康熙说明了此事。
交予太后抚养,除了母子不常亲近,其它都是益处。
一来,胤祺有了两尊大佛的庇佑;二来,他远离皇位,能够安康一生,正是云琇的祈愿。
太子尚小,一切都未萌芽,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准。但,掺和夺嫡?云琇没那么大的野心。
况且,她隐隐觉得,抱养小五这事,皇上是知晓的,也是犹豫的。
主动提出和被迫答应,完全是两回事!
方方面面考虑了一遍,云琇流着泪,哽咽着提出,请求太后抚养胤祺。
这个决定,不仅打动了康熙,更打动了太后与太皇太后。
从此,云琇的盛宠更上一层,两宫甚是垂青。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原本便喜欢云琇的性子,至此之后更是关照,几乎超过了出身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庶妃。
出人意料的是,母子分离,也不尽然。
太后生性和善,对云琇有着很深的愧疚,不拘她上门探视,还常常邀她陪胤祺一道用膳……母子俩亲近的时间并不短。
同样是抱养,皇贵妃却不允许德妃亲近胤禛,两相比较,云琇既庆幸又感激。
“娘娘若是想念五阿哥,不若回宫小憩会儿,在慈宁宫陪阿哥玩耍一番?”董嬷嬷笑道。
云琇轻轻打了个哈欠,眼里沁出暖意,“你说得有理。”
几日未见胤祺,不知他有没有长高一些?
***
承乾宫前脚发生的事,乾清宫后脚便知晓了。
康熙下了朝,净了净面,换上月白龙纹服,随手拿了一份奏折看,一边听着梁九功汇报。
梁九功低声复述:“……也不嫌累的慌。”
许久之后,皇帝搁下奏折,不辨喜怒:“你宜主子真这么说?”
4、第 4 章
梁九功偷偷抬眼,见康熙面色平静,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
揣摩了一番宜妃与德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他垂头恭敬道:“万岁爷,许是宜妃娘娘半夜魇着了。”
所以气性大了些,和德主子杠上了。
更别说,宜主子还穿了一身杏白,这还不够反常?
听说德妃娘娘一回永和宫,便着人请了太医,好似动了胎气……
康熙沉吟了一会,“……今儿晚膳,就在翊坤宫用。把库房里的那株红珊瑚送去,还有那副蓝宝石头面,你亲自去一趟。”
梁九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躬身领命,心里暗惊。
这批红珊瑚是南边进贡的珍品,一共三株,太皇太后一株,太后一株,剩下的那一株收在万岁爷的库房里,皇贵妃派人打听过,甚是在意。
梁九功以为万岁爷最终会赏给皇贵妃,谁知还是宜妃娘娘得了去!
还有那副蓝宝石头面,精美贵重,乃是贵妃的制式。
皇上赏赐的东西,就算越一阶也不妨碍的。
他暗想,皇上果真惦记宜妃主子,就算娘娘无法侍寝,圣眷也丝毫不减。
瞧瞧,听闻昨夜没睡好,这不就心疼了?丝毫没有计较她发作的事儿。
至于德妃,只好吃下这个暗亏喽。
这般想着,康熙继续道:“遣人去一趟永和宫,赏赐布料并一柄玉如意,瞧瞧德妃如何。”
话语里面,少了丝热度。
嫔妃间的勾心斗角,他基本明白几分。是德妃不甘撞衣,暗示得请萨满驱邪,弯弯绕绕的,不似宜妃直白,两厢一比较,就落了下乘。
皇帝重新拾起奏折,忆起云琇的话,轻笑一声。
尖牙嘴利的,说的还挺对。
***
云琇回到翊坤宫,刚醒的四公主伊尔哈在奶嬷嬷的带领下来了正殿,软糯糯地给她请安。
伊尔哈与胤祺同龄,大了几个月而已,面颊粉嫩,玉雪可爱,半点不见骄纵,很是懂事。
勒贵人云舒和云琇一母同胞,容貌自然不差;伊尔哈继承了勒贵人的样貌,与云琇也有三分相像,有了美人胚子的雏形。
“宜额娘。”伊尔哈行过礼,牵着云琇的手问,“宜额娘因为昨夜惊醒,精神不佳吗?”
云琇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心下思绪万千,语调温柔:“惊醒是惊醒了,不过,见到我们伊尔哈,宜额娘就格外精神了。”
伊尔哈抿唇一笑,眼睛亮晶晶的。
云琇叫小厨房做了点心来,趁着小姑娘小口小口咬着的空隙,倚在榻上,仔仔细细地问了奶嬷嬷伊尔哈的起居。
领头的董氏与董嬷嬷是同族,也是云琇从内务府千挑万选的奶嬷嬷。
她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回话,神色慈爱,“公主最近胃口极好,昨儿晚膳用了银鱼羹……”
“好好照料四公主。”云琇问完了话,点点头,重新把伊尔哈招到身旁,柔声哄她,“好了,你额娘想你想的很,去偏殿玩儿。”
伊尔哈眼睛一亮,知道宜额娘有事要忙,小大人似的福了福身,高高兴兴地告退了。
云琇望着她的背影,带着笑,回过神来才发觉困意侵袭。
文鸳已理好了床榻,正要服侍主子换衣,翊坤宫掌事太监张有德低声在帘外禀报:“娘娘,梁总管亲自来了翊坤宫,带着皇上的赏赐!”
声音虽低,却很是激动。
文鸳和瑞珠惊喜地互看一眼,云琇半阖的美眸一睁,揉了揉眉心,心说还是睡不成,一边往外走,一边懒懒道:“奉茶。”
不消她下令,宫人们已经喜气洋洋地出宫相迎。
外头浩浩荡荡地走来了一大堆人,以梁九功为首,都是乾清宫服侍的太监宫女。
“都小心些。出了什么差错,咱家唯你们是问!”
梁九功看顾着最大的那块红布,不住地叮嘱,见到一身杏白的云琇,掩下深深的讶然,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弯腰道:“奴才给宜妃娘娘请安。”
一边行礼,心里止不住地感叹,宜主子这一身不同往常,让他一个阉人都惊艳了去。
云琇抬了抬手,瞅了眼红布,强忍着困意询问道:“梁总管免礼。这是?”
“宜妃娘娘,皇上有赏。”梁九功落后云琇一步,亦步亦趋地进了院子,命令宫人们放好赏赐,清了清嗓子,“赏,红珊瑚一株,蓝宝石头面一副……”
除了这两样,还有衣料、金锭等物,也在其列。
红珊瑚?皇贵妃想要的那件?
云琇沉默了一瞬,短暂地蹙了蹙眉,而后飞快扯出一抹惊喜的笑容,扶着腰,就要跪地谢恩。
梁九功连忙阻止:“娘娘不必这般!您身子重,皇上特意让奴才免了您的礼。”
他既这么说,云琇便顺水推舟站直了,感激之余关怀了几句康熙的起居,面子工程做得足足的。
“皇上一切都好,只是听闻昨夜之事,不放心娘娘,特意遣奴才来看看。外头冷,奴才扶着您进殿。”梁九功眯着笑眼,虚扶着云琇,一行人慢慢朝内殿走去。
若是让别的妃嫔在场,定会大吃一惊。她们什么时候见梁九功这般过?
只翊坤宫的宫人习以为常。
董嬷嬷琢磨着,梁总管好似更殷勤了些……
因为乾清宫三天两头赏赐的缘故,云琇就算不能侍寝,宫中也无人敢怠慢,翊坤宫宫人行走在外的底气,那是独一份的。
今儿更是不同,那株红珊瑚,谁不知道它的贵重?
人人面上带了笑,为皇上挂念主子而高兴。
赐座之后,不用云琇使眼色,文鸳亲自捧了热茶来,瑞珠悄悄塞给梁九功一个荷包,后者大方收下,惹得瑞珠抿嘴一笑。
梁九功心细,早早地发现了云琇的困意,还有眼下的青黑。
他坐了小半个绣墩,身子前倾着,三言两语说明了皇上前来翊坤宫用晚膳的消息。
“奴才便不叨扰娘娘了。”笑眯眯地说罢,梁九功极有眼色地躬身告退。
“……”不提董嬷嬷她们如何欣喜,云琇只觉太阳穴跳了跳,笑容淡了下来。
前来翊坤宫?
要是昨日,她定会亲自督促小厨房做上精致的菜肴,生怕有一丝怠慢。
可偏偏做了那个梦,他却来了。
又是赏赐,又是驾临翊坤宫,梦中可没有这回事儿。
云琇揉了揉额间,蹙起眉,今儿不能与胤祺一道玩耍了,见小五,又得推迟一天。
还有,她已打定主意不争宠,既如此,对皇上要持个什么态度?
她不愿太上心,也不能太敷衍,否则,几个孩子都会遭了厌弃。
宜妃娘娘难得有些烦躁,难不成皇上是闲得慌?
肚子里的孩子或许感受到额娘起伏的心绪,小幅度地动了动,云琇缓缓呼出一口气,目光放柔,轻轻摸了摸小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
董嬷嬷敏锐地察觉到主子不愉的心情,以为云琇是困极了,忙让人伺候更衣,放下床帐,点了袅袅的沉香。
“娘娘尽管安眠,小厨房那儿有春白她们看着。到了时辰,老奴自会喊您。”她轻声道。
云琇闭着眼,嗯了声。
等了一炷香时间,董嬷嬷侧耳倾听,待帐内呼吸绵长些许,方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掀了帘,见伺候的宫女满脸喜色,忍不住也笑了,压低嗓音:“都给我收着些,别扰了娘娘安眠。”
说完,她又问:“那些赏赐,登记入库了?”
“回嬷嬷,都入库了。”二等宫女兰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笑吟吟地道:“您没有看到那红珊瑚,亮目极了,奴婢进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品相这么好的!皇上对娘娘的恩宠,真真是独一份。”
“可不是?”喜雨附和。
主子受宠,她们这些宫人只有得益的份儿,腰杆挺得直直的,在外办事,谁都要称一声姑娘。
要说这后宫,说得上盛宠不衰的,唯有宜妃娘娘,月月至少有十天的眷顾。
原本担忧娘娘怀孕,上头就会淡了恩宠,谁知皇上依然三天两头赐下赏赐!
就在前日,皇上在翊坤宫坐了许久,这才隔了一天,又要和娘娘一道用膳……
高兴够了,她们麻利地吩咐人干活,将正殿清理了一遍,院子的落叶也扫落干净,以备接驾。
空隙间,有个年纪小的宫女眨了眨眼,悄悄问喜雨:“喜雨姐姐,娘娘怎么不把红珊瑚放在正殿?”
喜雨敲了她一下:“娘娘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猜到的?”
她想,定是娘娘珍惜宝贝,不愿放在外头损坏了它。
小宫女笑嘻嘻地点头,福了福身,拎着扫帚跑远了。
***
康熙搁下笔,问梁九功:“什么时辰了?”
梁九功躬了躬身,笑道:“该去翊坤宫用膳的时辰了。”
方才他复命的时候,特意形容了一番宜妃娘娘收下赏赐的欣悦之态,万岁爷虽不说话,那嘴角可是翘着的,哪逃得过他梁九功的法眼?
话音刚落,康熙踹了他一脚,斥道:“油嘴滑舌。”
面上却并无不悦之色。
梁九功哎哟一声,连忙告罪,麻溜地吩咐徒弟小李子:“摆驾翊坤宫——”
三月初,天还未暖,白日渐长,圣驾降临翊坤宫之时,天色将暗,门廊两边点了灯火。
云琇睡足了两个时辰,又用了些点心,疲态尽消,神色明显好转,颊边带了些红润。
她候在殿外,杏白的旗装映衬着漫天红霞,竟有着相得益彰之感,朱唇皓齿,明艳动人。
——双手搭在小腹上,依旧没有上妆。因为怀孕的缘故,溢出温柔的母性,让康熙脚步一滞,惊艳过后,心里前所未有的柔软。
皇上朝她大步走来,云琇指尖颤了颤。黄粱一梦过后,那明晰的怨恨,还有执念留存在心底,她眼帘微垂,说不上此时是什么感受。
康熙的长相算不上俊美,也谈不上普通,凤眼薄唇,眉目深邃。
三藩之乱平复不久,而立之年的帝王意气风发,赫赫威仪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沉淀。
他年少就有了不凡的气势,十五岁入宫的云琇从此芳心暗许。
毕竟是她的天,那么多年了,爱意哪能轻易舍弃?
但云琇已下定决心,不再伺候了——她不想重蹈梦中覆辙。
想通之后,没了压抑之感,心神为之一清,云琇福身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行到一半,就被轻柔地扶起。
“不必多礼。”康熙眉目温和,握住她的手,心情极好的模样,笑意带着戏谑,“怎么穿了这样的衣裳?与平日大不相同。”
云琇秀眉微挑,扬了扬下颔,“皇上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5、第 5 章
“兴师问罪”的话一出,梁九功差些一个踉跄,心里大喊祖宗。
宜主子就算再受宠,也没说过这样的话!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董嬷嬷变了脸色,文鸳瑞珠她们放轻了呼吸,心里七上八下的,面上皆是惶恐。
出人意料的是,康熙微愣过后,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笑意更深,反问道:“朕怎么就兴师问罪了?”
惊艳未去,新奇之感涌上心头,放眼后宫,也只有宜妃敢这样与他说话了。
“今儿臣妾与德妃起了争执,起因就是这衣裳。”
云琇丝毫不在意自个“揭丑”,待到了膳桌上,两人相对而坐,康熙总算放手的时候,大松了一口气,眼波流转,颇有些随性道:“听说永和宫请了太医……皇上可是怪我?”
既然皇上没有替德妃出头的意思,那便先声夺人,绝了永和宫告状的路。
临近傍晚,里间昏暗,宫人早早地点亮了烛火。小厨房做了好些精致的菜肴,逐一铺陈在膳桌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比不得烛光下的美人。
“朕若是怪你,何必劳心劳力,又是赏赐又是用膳?”康熙心头一动,睨了她一眼,眼里含笑,“你这嘴皮子,就是不饶人,还扯出什么兴师问罪来。”
说罢,摆摆手让侍膳的小太监退下,夹了块老鸭肉到云琇的碗里,隐隐有了宠溺的味道:“先用膳。多吃点儿,可别饿着朕的小阿哥。”
“皇上说的是。”轻轻一笑,云琇捧起盛饭的玉碗,专心致志地进食,只觉身心舒畅,胃口都好了几分。
果然,抛下诸多顾虑,不再担忧失宠,就不会有如履薄冰之感。
除此之外,云琇生了些许疑惑,怎么态度随意了起来,皇上非但不发怒,还很是高兴的模样?
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
紫禁城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安安静静地用完膳,董嬷嬷和梁九功看着欢喜,主子们吃得都比平日多了些,不论是皇上,还是宜妃娘娘。
因着忙于□□,万岁爷这些日子清减许多,后宫也不常去了。
梁九功瞅了眼皇上与宜妃并肩散步的背影,暗自感叹,将翊坤宫的地位拔得更高。
“伊尔哈背诗背得流利,偏偏胤祺还比不上姐姐。”一提起孩子,云琇眼角眉梢都带了满足,语调温柔,一时有着岁月静好之感。
康熙就笑:“你教孩子,朕总是放心的。”
“昨儿没睡好,怎么不请太医?”消食过后,皇帝半搂着云琇坐在榻边,伸出手摸了摸她微鼓的小腹,“也不派人禀报一声,朕担忧的很。”
瞧,就是这样的甜言蜜语,谁招架得住?
云琇手指蜷了蜷,垂下眼帘,强忍住挪开龙爪的冲动,“半夜惊醒乃是常事,哪用得着兴师动众?睡一觉就大好了。”
说着,抬头望向康熙,眨了眨眼:“至于禀报皇上,臣妾哪敢?若真如此……满宫的眼刀子扎来,万一变成真刀子,我受不住,小阿哥更受不住。”
要是从前,云琇自然不敢在面圣之时,提及后妃的勾心斗角。
至于现在,想怎么说怎么说,句句尽是大实话,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活得自在么?
康熙搁在云琇腹上的手一顿,而后深深望进她的眼底。
桃花眼一片澄澈,满是坦然。
“稀罕。咱们宜妃娘娘天不怕地不怕,还有受不住的东西?”康熙忍着笑,胸腔震动,被云琇狠狠地瞪了眼。
他以为爱妃这是打情骂俏,威严的面庞更软和了些,“琇琇尽管来乾清宫寻朕……”
“琇琇”两字一出,云琇一噎,差些咳出了声。
她实在受不了地埋进康熙颈间,顾不得心底的排斥了。
感情最温存的时候,或是床笫之间,皇上最多唤她一声云琇,什么时候喊过琇琇?!
这待遇,是她以往梦寐以求的,当下却猝不及防地出现,着实是……天意弄人。
云琇闭着眼,脑中翻江倒海,回忆起梦境的凄惨下场,不知道是讽刺居多,还是酸涩居多。
深吸一口气,她扯了扯嘴角,“皇上既然这么说了,臣妾焉敢不从命?”
梁九功他们守在帘外,旁边站着文鸳与瑞珠。
过了小半个时辰,康熙大步出了里间,唇边带笑,任谁都能瞧出好心情。
恭送皇上起驾之后,两个大宫女对视一眼,笑着掀了帘,“娘娘,可还要消食?奴婢泡了花茶来,是您最爱的口味……”
***
圣驾行在长长的宫道上,梁九功亦步亦趋地跟着。
“梁九功。”康熙忽然道,“有没有察觉,你宜主子变了?”
梁九功“呃”了一声,万岁爷这话问的,该怎么回?
哪里变了?穿了素衣裳,这算不算变化?
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他实在没个头绪,颇为小心道:“奴才愚钝,瞧不出来。奴才只知,宜妃娘娘日复一日的光彩照人,容色非凡……”
“停。”康熙剐他一眼,梁九功瞬间闭了嘴,嘿嘿一笑。
“谅你也察觉不出。”康熙往后一靠,微阖双目,声音放轻,“变得更真了。”
从头至尾,他宠爱的不就是这份真么?
后宫女子都戴了面具似的,对他小意温柔,细心讨好,从不敢放肆;唯独宜妃不同,笑怒嗔痴,如同风景,人前人后,始终如一。
他感受的到,她的一颗心,全系在自己身上。
没想为家族谋利,也没有想着升位,最是单纯不过,这样的女子,谁能不宠?
方才,琇琇的改变更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康熙心下遗憾,若不是于理不合,怕招了议论,他定是要宿在翊坤宫的。
离就寝的时候还早,临近乾清宫之时,梁九功眼尖地看见了敬事房的小太监探头探脑,于是叫了声万岁爷:“今夜可要翻牌?”
储秀宫的赫舍里庶妃入宫没多久,需要示下恩宠。康熙原本决定翻她的牌子,可见过云琇之后,变得意兴阑珊,没了兴致。
康熙摆摆手,沉声道:“撤了。”
天香国色入眼,哪还容得下其他?
语罢,他似想起了什么,吩咐梁九功道:“盯紧翊坤宫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禀报,如昨夜宜妃惊醒之事。”
梁九功一愣,连忙应了:“嗻!”
……
德妃今早被云琇气得面色铁青,而后皇贵妃又下达了协理宜妃的命令,几番刺激之下,动了胎气。
只不过这胎养的好,腹痛的症状很是轻微,乘轿回了永和宫便觉大好。
思来想去,她遣人请了太医,只盼着乾清宫那头得到消息。正逢皇上退朝,到那时……
可她没等来康熙,只等来孤零零的一柄玉如意,并几匹布料,护送赏赐的,只是乾清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
德妃含着笑,轻声细语地谢恩,回了内殿便沉了脸,眸里浮现失望之色。
没过多久,宜妃得了红珊瑚,还有蓝宝石头面的消息传遍后宫,德妃惊怒之余摔了茶盏,再也绷不住神色:“凭什么?!”
明明是宜妃咄咄逼人,骄纵放肆,皇上怎会赏她?
红珊瑚、蓝宝石头面,无一不是珍品中的珍品。和她中规中矩的玉如意相比,谁都能看出皇上的敷衍来!
凭什么?这等毫不讲理的偏心……
德妃闭了闭眼,心里火辣辣的难堪,方才装得腹痛,现在变成了真的腹痛。
她捂着肚子,一个踉跄。
在旁侍奉的吴嬷嬷大惊失色,绿芜绿萍赶忙搀扶起主子,吓得不轻:“娘娘!”
搀扶之后,就要重新延请太医。
“……无妨,煮碗安胎药便好。”德妃大喘一口气。
这个时候,太医决不能再请。
请安动了胎气,那是事出有因,还能博得怜惜;现下请太医,谁都知道她是被红珊瑚气出个好歹,皇上会怎么想她?嫔妃会怎么看她?
皇贵妃就能揪住这把柄不放了。
腹痛传来,德妃反而清醒了几分。
冷静下来后,理智回归,她仔细回想今早的撞衫事件,捂着额头,清丽温婉的面容上显出些许懊悔。
她咽不下一口气,以至失了涵养,白白吃了大亏。
不管怎么说,是她先提的请萨满。或许,皇上就因为此事,借赏赐之名,作了小小的告诫……
失策了。
想明白之后,腹痛渐渐减缓。大宫女绿芜绿萍监督煎药去了,守在旁边的唯有心腹吴嬷嬷。
德妃抿着唇,忽然道:“嬷嬷,自封妃以来,本宫竟大不如前。”
吴嬷嬷给她按着额角,担忧之余便是一惊,“娘娘,这话怎么说?”
“初封贵人之时,本宫再小心不过,唯恐行差踏错。”德妃陷入回忆,“得幸封嫔,也是偶然之事。皇上看我失了胤禛……”
提起四阿哥胤禛,德妃话语一顿,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都说她的宠爱只比宜妃少一线,可这等宠爱,是她千般算计,万般艰辛换来的!
胤禛……被皇贵妃教得,几乎姓了佟佳氏。
因为他,她生的小格格早夭……
也罢,她就当没了这个儿子。
扯了扯唇,就算这般,她还是比不过郭络罗氏那狐狸精。
一张芙蓉面摆在那儿,就惹得皇上失了心神,何其讽刺?
平复心情之后,她继续道:“……当年,我膝下空虚,比不得惠嫔她们,于是越发谨慎起来。而后有了胤祚,继而封妃,却渐渐失了立身之本,气性大了许多。”
皇上青睐于她的温顺谨慎,而不是其它。是她错了。
说罢,德妃笑了笑,“嬷嬷你说,是不是大不如前?这柄玉如意,倒是警醒了我。”
吴嬷嬷越听越难受,低低道:“娘娘……”
主子出身包衣,没有惠妃、宜妃那般的家世,甚至比不过荣妃员外郎的阿玛,一路晋升的艰难,她都看在眼里。
一步步走来,娘娘多累啊!连任性的权利都没有。
越想越是心酸,吴嬷嬷差点落下泪来,只听德妃嗤笑一声:“皇贵妃要我助宜妃遴选贺礼。佟佳氏打的什么主意,本宫能不知晓?”
皇贵妃恨极了她,要她翻不了身,这才是最大的威胁。
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咽下了满腔不甘与恨意,缓缓道:“现在不是和郭络罗氏对上的时候。让她一步又何妨?本宫会好好地‘协理’……我们来日方长。”
6、第 6 章
承乾宫。
皇贵妃倚在榻上,让贴身宫女给她捶腿、按摩。卸去妆容之后,她的面色称不上好,托着肚子,眉心掩不住的疲累。
加上皇上赏赐宜妃的消息传来……
想起库房里光秃秃的紫云英底座,皇贵妃面沉如水,冷笑一声,“好一个宜妃!真是圣宠优渥,无人能比。”
那株红珊瑚她眼馋了好久,还专门配备了一个底座,只等皇上赏下,供奉在正殿,享受诸人艳羡的目光。
她倒真不在乎物件好不好看,珍不珍贵,重要的,是它代表的象征意义。
太皇太后一株,皇太后一株,按理说剩下的应赏给皇后。可现下一国之母未立,后宫最大的便是她这个皇贵妃。
皇贵妃位同副后,红珊瑚合该是她的!
现在倒好,被翊坤宫截胡了去。宜妃何德何能?
忆起今儿请安之时,自己对宜妃的“另眼相待”,还派给她一件好差事,皇贵妃心里就如吃了苍蝇似的,膈应的慌。
难得看郭络罗氏顺眼了些,谁知……
她和乌雅氏那爬床的贱婢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表哥为了宜妃,竟生生下了我的脸面。”皇贵妃舌根苦涩,喃喃说起了往事,“二十一年,皇上奉太后巡视盛京,他谁都不带,只叫宜妃随驾,还住进了三官保的私邸里头……”
三官保是宜妃的阿玛,镶黄旗佐领,表面上官职不高,却掌握着盛京的兵防,权力极大,深得皇上信任。
盛京,龙兴之地。
住进私邸,这是多大的荣耀?
这是母族佟佳氏都没有的殊荣!
“表哥他……太过了。”皇贵妃眼睛一闭,说不出是妒还是羡。
这等宠爱,若是她受着该多好?
心里难受,孕吐的冲动又出现了,皇贵妃面色一变,吃了五六颗酸梅才堪堪压了下去。
“娘娘!您得顾及小阿哥,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自小服侍皇贵妃的奶嬷嬷甄氏何尝不明白主子的怒气?
怀孕的女子本就敏感,受不得刺激。她接过一罐子酸梅劝道:“宜妃再怎么得宠,不过一个妾罢了,哪比得过您?老爷说过,妻和妾,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
妻妾之言一出,皇贵妃面色一缓。
是啊,妃妾以色侍人,难以长久;而她是要母仪天下的,将会陪在表哥身边,成为与他并肩的妻子。
阿玛说过,皇后娘娘当贤良淑德,雍容大度,她牢牢记着这句话,一刻没有忘记。
就算敬慕着表哥,深恨一切分宠的妃嫔,她也强忍着,丝毫不敢显露自己的情绪。
她是要做皇后的……
说一千道一万,子嗣乃重中之重,当务之急,便是生个小阿哥出来。
皇贵妃轻叹一声,摸了摸小腹,眼神慈爱,“嬷嬷说的是,孩子要紧。至于那些女人,有的是时间收拾。”
花无百日红,宜妃还能上了天不成?
甄嬷嬷见她想通了,十分欣慰,“娘娘英明。”
主仆几个又聊了聊万寿节的安排,外头传来通报,说四阿哥求见。
胤禛年满六岁,刚刚进学,住进阿哥所没多久,得了空就会来承乾宫给皇贵妃请安。
闻言,皇贵妃露出了笑意,直起身子道:“让四阿哥进来。”
胤禛小大人似的,蹬蹬蹬地走来,脚步轻快,见到皇贵妃,稚嫩的面庞满是濡慕,“儿子给额娘请安。”
皇贵妃忙说免礼,拉他到身边嘘寒问暖,捧起胤禛的小脸左瞧右瞧,“瘦了。读书辛不辛苦?好容易养出的肉,全没了。”
又细细地询问:“苏培盛伺候的好不好?下人照顾不周到,记得和额娘说……”
胤禛抿了抿唇,因为皇贵妃的亲近,很是高兴的模样,“谢额娘关怀!读书不辛苦,都是应该的,他们也服侍的好。”
“这样就好。”
皇贵妃抚了抚胤禛的脑门,正想说其他的话,胤禛忽然腼腆一笑,小声道:“额娘,我能摸摸您的肚子吗?听说那里头,有儿子的弟弟妹妹。”
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满是期待。
皇贵妃一怔,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双手捂住小腹,呈一个保护的姿态。
做完这些,她心里一个咯噔,正好看见胤禛的双目黯了一黯,手指搅在了一块儿。
额娘怕我伤了弟弟妹妹?
“……”皇贵妃张了张嘴,一时失声,竟说不出话来。
甄嬷嬷心道不好,连忙上前打圆场:“好让四阿哥知晓,娘娘怀了这胎,身子一直不好。不是怕您没个轻重,而是怕过了病气给您……”
听闻皇贵妃身子不好,胤禛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焦急地问:“额娘生病了?”
“额娘怀了孕,身体发虚,”皇贵妃微微有些不自在,只好顺着甄嬷嬷的话说下去,“不要紧,太医开了药方……待大好之后,胤禛就能摸摸弟弟或妹妹了。”
好不容易安抚好胤禛,目送他离去,皇贵妃担忧之余,攥紧了手,秀丽的眉眼浮现一丝狠戾。
“查!是谁和四阿哥说的这话!”
***
送走康熙之后,云琇像是送走了累赘一般,浑身轻松,随意地洗漱更衣,就躺在了床榻上,不消片刻,就阖上了眼。
她没有再做那预知未来的梦境,一夜好眠。
第二天不用请安,云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叫人送了早膳来。
因为怀孕的缘故,康熙特赐翊坤宫一个小厨房。这个恩典,贵妃没有,德妃也没有,唯有皇贵妃和宜妃享有——一个凭借地位,一个凭借宠爱。
有了小厨房,处处方便了许多,想什么时候用膳就什么时候用,也不必担忧膳食的安全问题,省了很多心力。
或许是心境开阔的缘故,云琇的胃口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早膳用了一碗鱼片粥,一叠春卷并许多小菜,面色红润,与昨日的困倦大不相同。
正逢太医来请平安脉,董嬷嬷领他到别处隐晦地问了一问:娘娘昨儿那状况……有些不对劲儿,您看?
“宜妃娘娘胎像康健的很,也没有郁结之兆,不妨事的。”太医捋了捋胡须,笃定道,“孕妇常有失眠,多多散心,补一觉便好,嬷嬷无需担忧。”
康健的很!
董嬷嬷松了一口气,这下真正地放了心。
另一边。
瑞珠眼睁睁地看着云琇拿起那件‘半成品’常服,翻箱倒柜了一番,慢悠悠地塞进了角落的箱笼底下。
她大吃一惊:“……”
这是娘娘准备给皇上的生辰贺礼,不日即将完成,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娘娘的心血,怎么塞箱笼里去了?!
文鸳欲言又止:“娘娘?”
“不绣了,本宫手笨,不擅长这些。”云琇轻描淡写地略过,笑了笑,“换一样贺礼。绣得太寒酸了些,皇上不会喜欢的。”
文鸳、瑞珠诺诺应是,心里却不这么想。
凭借深厚的圣眷,娘娘送什么,皇上都会欢喜的吧?遑论亲手制作的东西!
但主子吩咐了,她们只好听从,惋惜片刻,把疑惑压在了心底。
把常服塞进箱笼,了却了一桩心事,云琇挑拣一番,换了件水红色宫装,滚边精致,绣着芙蓉花的纹样,鲜妍又大气。
乌发簪了点翠银钗,两颗粉珍珠耳坠垂落;面庞扑了少许脂粉,淡扫蛾眉,轻点红唇,不一会儿,明媚娇艳的宜妃娘娘就出现在了铜镜里边。
云琇心里挂念着五阿哥胤祺,梳妆之时,吩咐大宫女文鸳亲自去慈宁宫一趟,向太皇太后、太后她老人家禀报一声。
文鸳领命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慈宁宫来了人,竟是太后跟前最得脸的钱嬷嬷。
钱嬷嬷麻利地掀了帘子,满面笑容,见了云琇就道:“老奴给宜妃娘娘请安。正巧,五阿哥记挂着娘娘,太后说娘娘月份大了,小心要紧,让老奴护着您前往慈宁宫。”
“这怎么使得!”云琇赶忙扶起钱嬷嬷。
托了小五的福,太后对她处处看顾,怀了这一胎后,更是上心的很,她哪能不感念?
“老祖宗可安好?太后可安好?”一路上,云琇问了许多关怀的话,钱嬷嬷一一答了,笑眯眯地道:“老祖宗身体康健,今晨多用了些奶糕……”
这就是说,太皇太后心情不错,而太皇太后心情好,太后自然也跟着好。
云琇心里有了数。下了轿辇,方进入外间,她便扬眉一笑:“臣妾给老祖宗请安,给皇太后请安——”
说的是流利的蒙语。
一道苍老却和蔼的声音响起:“听听,宜丫头来了。”
年轻些的声音很是高兴,也用蒙语回:“别行那些虚礼,快进来,快进来。”
云琇托着肚子,笑盈盈地进了内殿。
檀香阵阵,视线猛然明亮开阔了许多,面对她的两位长辈,正盘着腿坐在炕上。
居左的太皇太后手捻一串佛珠,头发已然花白,皱纹深深,完全是一个慈和的老太太,看向云琇的目光很是和善。
正是这位老祖宗,一手把皇上抚养长大,是皇上最为亲近、最为孝顺的皇祖母。
居右的太后也姓博尔济吉特氏,出身科尔沁草原,乃太皇太后的侄孙女,顺治爷的继皇后。
她一身靛青色常服,四十岁出头的模样,面庞圆润,嘴边带笑,散发着令人亲切的气息。
这位虽是皇帝的嫡母,非是生母,但母子俩的感情深厚,实乃天下典范。
皇上纯孝,又有老祖宗庇佑,太后虽是守寡,却活得十分顺心,整日养养花,念念佛,逗逗小胤祺,日子一天天的,就这么过去了。
见到扮相妍丽的宜妃,两位眼前皆是一亮,太皇太后招招手,让她上前坐。
老太太年纪大了,就喜欢鲜活的后辈,还有好颜色,恰好,云琇两样都占全了。
这个“鲜活”,不单单指穿着——
两位太后出身草原,又经历了先帝董鄂妃之悲事,不喜深闺那一套,最厌恶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出身满洲、利落大气的宜妃就这么入了她们的眼。
加上五阿哥的缘故,云琇在慈宁宫最是说得上话,很快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蒙语,让两位越发另眼相看。
瞧见太皇太后招手,云琇半点不拘谨地上前落座,抿唇笑道:“老祖宗今儿精神气十足,半点都看不出是做曾祖母的人!”
这话说得太皇太后心里舒坦,指着她笑:“你这张巧嘴信不得。哀家还说呢,看不出你是做额娘的人。瞧瞧,除了肚子,其他的没半点变化。”
这是变相的夸奖,云琇好似有些害羞,惹得太皇太后直笑。
太后也笑,瞅了眼云琇的腰身:“五个月大了吧?”
“回太后,正是。”云琇说,“没几个月,就能给咱们小五添个弟弟或妹妹,给老祖宗和太后逗趣玩儿。”
这话一出,就让人从心底觉得,这个孩子出生后与胤祺亲近,也天生与太皇太后、皇太后亲近。
钱嬷嬷想,宜妃娘娘真是个聪明人!
7、第 7 章
“胡说。什么逗趣玩儿?”太皇太后嗔她,“皇子公主乃是鼎鼎尊贵的,你倒好,竟形容成玩具一般了。”
太后笑着指了指云琇,突然想起了什么,关切地问:“前日里是不是半夜惊醒了?可看过太医?昨儿睡得好不好?”
想是有人禀报,太后记挂在了心里。
云琇心下感动,连忙回话:“劳您关心,没大碍的。昨儿一夜安眠……”
太后叮嘱说注意身子,她笑着应是。统共聊了一盏茶时间,太皇太后拍了拍苏麻喇姑的手:“胤祺呢?”
老太太心里明镜一般,宜妃定是想念儿子了,也乐得母子俩多多相处。
这天下慈母心啊,都是一样一样的!
云琇的眼眸亮了一亮,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两位太后看在眼里,心更软了几分。
苏麻喇姑笑道:“老祖宗,阿哥在暖阁玩耍,老奴这就带他过来。”
正说着,外头冲来一个圆滚滚的小豆丁,穿着绛红色衣裳,眉目清秀,白白嫩嫩的,煞是可爱。
胤祺还没冲到云琇面前便刹了车,眼里亮晶晶的,兴高采烈地喊:“额娘!”
……
五岁的胤祺!
云琇的眼眶霎时就红了。
梦中,胤祺置身夺嫡的漩涡之外,人又本分,本可以受到重用……可他先为宜太妃的名头忙碌奔走,后又为胤禟四处求情,最后招了新帝的眼,放在了闲差上,一放就是一辈子。
小九自幼承欢膝下,而胤祺养在太后跟前,母子亲厚之情便差了一层,可这孩子既纯善又实心眼,对她的孝心半点不输小九。
要说梦中云琇的遗憾,便是对胤禟太过溺爱,生生养出了个混世魔王来;对胤祺却是相反的,只恨幼时不够宠他,长大后没有为他多加打算。
幸而,幸而上天预示,给了她挽回的机会!
因为在两位太后跟前,云琇控制着心绪,很快就把眼泪憋了回去,绽开了温柔的笑容。
这孩子,是知道她怀有身孕,所以及时地停了下来,怕冲撞了弟弟妹妹。
她哪能不疼他?
云琇拉过胤祺的手,摸了摸他肉嘟嘟的圆脸蛋,看向儿子的目光柔得能滴出水来:“胤祺长高了,也长壮了。告诉额娘,最近吃了什么好的?”
胤祺的蒙语说得流利,满语却有些磕磕绊绊的,掰着手指高兴道:“胤祺吃得可多了!皇玛嬷给了烤肉吃,老祖宗给了奶糕吃……”
说着说着,胤祺盯着云琇的面庞,忘了词儿,颇有些直愣愣的,“额娘,你今天真好看。”
云琇一愣,这话怎么说的?
童言童语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太皇太后笑得东倒西歪的,哎哟哎哟地喊,“咱们胤祺才五岁,就知道好看不好看了!”
苏麻喇姑感激地朝云琇望了眼。
每每宜主子前来,总有妙语连珠,加上五阿哥在旁,老祖宗的精神头都好了几分。老祖宗已经上了年纪,算是高寿,精力不比以往,这样的开怀大笑,殊为难得。
不仅苏麻喇姑这么想,领着小太子胤礽前来请安的康熙也颇为惊奇。
他制止了小太监的通报声,问:“谁在里边?”
“回万岁爷的话,是宜妃娘娘。”
胤礽跟在他的身后,一瞬间,便感觉到皇阿玛的气息柔和了许多。
太子殿下暗道,人人都说宜妃受宠,原来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
迎着笑声,康熙大步踏进了里间,太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皇帝来了,哟,还有胤礽。”见了康熙和太子,太皇太后笑眯了眼睛,慈和道,“别行礼了,快坐,快坐。”
云琇笑容一僵,皇上怎么这时候来慈宁宫?没道理啊。
她算好了时辰,特地避开了下朝的时间段,按理说哪哪都碰不到他。
这运气!
她只得放开胤祺的小肉手,起身道:“臣妾给皇上请安……见过太子……”
圆滚滚的胤祺跟着见礼。
太子连忙道:“宜妃娘娘安,五弟安。”
十岁的孩子,还带着丝奶音,举止有度,称得上风姿卓然。
“快免礼。”康熙一下子就明白了,宜妃这是来看小五的。
飞快扫了眼云琇,康熙眼前一亮,只觉心情愉悦,转过头笑道:“老祖宗,皇额娘,朕考校了几位阿哥的学问,这才晚了些。”
解释完后,他又道:“只是大老远的听见笑声……有什么趣事,也说来听听?”
“还不是胤祺!”太后乐呵呵的,“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美丑了。”说着,就把胤祺的童言给学了一遍。
小太子抖了抖肩膀,故作严肃,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康熙好笑之余,招手让胤祺上前,摸了摸他的光脑袋,难得的亲昵让胤祺咧开了嘴,喊了声皇阿玛。
没人看见皇帝的小动作——边回应一声,边瞧了云琇一眼。
那一眼,好似透着深深的赞同。
只梁九功悄悄低下了头,觉得有些牙酸……
宜妃娘娘轻吸一口气,白玉似的脸庞不明显地红了红。
那是气的!
又来了。这样的眼神,谁抵挡得住?
云琇想拔腿就逃,可胤祺在这儿,她舍不得。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托着肚子,笑意盈盈地福了福身,“皇上前来定有要事,臣妾想带胤祺去偏殿玩儿。老祖宗,您看?”
太皇太后满意于云琇的识大体,哪有不同意的?
笑眯眯地遣了一堆宫人前去伺候,并叮嘱胤祺道:“你额娘怀了弟弟,别让她累着了,啊?”
胤祺嘹亮地应了:“胤祺省得的!”
几日未见额娘,他有好多好多的私房话想讲与额娘说。
母子俩相依相携地远去,胤祺蹦蹦跳跳的,如一头小牛犊般的活泼健壮,康熙望着她们,神情温和了下来。
早年夭折了太多阿哥,从胤禔算起,哪一个养大都不容易,更何况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的?
小五虎头虎脑,不畏畏缩缩,叫的那一声皇阿玛中气十足,让人熨帖。
只是胤祺养在太后膝下,长这么大,蒙语说得流利,满语却磕磕绊绊的,至于汉文,那是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起步上,天然的就比众兄弟低了些。
宜妃却没和他抱怨过一句,也不插手胤祺的教养。每每来到慈宁宫看望胤祺,哄得老祖宗和太后喜笑颜开,从没借此邀功过。
思及此,康熙回过头,和声对小太子说:“保成日后多关照你五弟,约莫一年,胤祺便要读书了。”
太子悄悄收回投在云琇身上的目光,点头应是。
心里想着,皇阿玛果然喜爱宜妃娘娘,而后便是无边的羡慕——
五弟虽不在额娘身边,却有额娘记挂心上。若他的皇额娘还在,也会待他这般好的吧?
……
云琇与胤祺离去之后,太皇太后第一句话便是:“宜妃是个好的。”
太后认同地点点头。
康熙摩挲着玉扳指,只是笑,并不说话,太皇太后顿时明白了几分,笑眯眯地点他:“你呀。”
喝了口茶,康熙与两位太后说起了选秀之事,太子端坐在一旁认真听着。
“皇贵妃、贵妃有孕在身,不宜劳心,朕想着,今年选秀不用大办了。便交由老祖宗与皇额娘掌眼,看看有什么合适的贵女,拴婚宗室。至于后宫,暂不进人……”
原是为了这事。
太皇太后恍然失笑:“琪琪格,你看看,皇帝还使唤我这老婆子来了。”
琪琪格正是太后的名字。
要知道,主持选秀向来是皇后的职责,皇帝孝顺,这是给她做脸呢。太后就笑:“皇额娘,我向来不管事,哪知道什么流程?到处都离不得您的。就应了皇帝罢。”
太皇太后一想也是,摆摆手应了下来。
康熙松了一口气,苏麻喇姑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老祖宗精神不如以往,整日闲着更没了气力。
今儿倒是个意外,可宜妃娘娘总不能日日来吧?
有了操心的事儿,精神气定会大不同的。
***
要说康熙最为疼惜看重的孩子,无疑是太子胤礽。
从小抱在膝上亲自教养,长大后为之修葺了毓庆宫,日日都要过问起居,堪称是尽心尽力。
得了空,康熙会将太子带在身旁,教他为人处世之道;上书房也是单独授课,名家大儒齐聚,处处显出不同来。
太子聪慧,早早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地位,有意做一个完美的、让人无可止摘的储君。
除却不怎么对盘的大阿哥胤禔,已入学读书的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都较为亲近太子,特别是胤禛,有了天大的烦恼,就会找太子倾诉。
太子同样喜欢这个弟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分他一份。
胤禛明显觉得,皇贵妃自怀孕后,对他态度依旧,亲昵却不如以往。
他踢了踢小石子,下学后,悄悄地与太子说了这些话。
太子哪会不知道皇贵妃的想法?
养子和亲子,区别大了去了。
叔祖父常说,皇贵妃若生了皇子,他的太子之位就有了威胁。
“生男生女无法预料,此事容后再议,得先趁怀孕之时,离间皇贵妃与四阿哥……”
“皇贵妃的养子,更进一步的话,相当于半个嫡子了,不得不防!”
……
虽忆起了索额图的话,太子终究不忍胤禛失望,沉思半晌:“四弟,皇贵妃不同你亲近,你便主动亲近她。”
他想,如果摸了弟弟或者妹妹,四弟总会开心的吧?前些日子,宜妃娘娘和五弟这样相处,五弟很是高兴。
什么威胁不威胁的。一个没出生的小娃娃,用得着担忧吗?
叔祖父太过杞人忧天了!
自慈宁宫归来,太子感触于云琇的慈母之心,翘首以盼四弟的好消息。
谁知下学之后,胤禛抿着唇闷闷不乐,见到他,低低地叫了声“二哥”。
“这是怎么了?”太子一惊,遣开宫人,把他拉到了角落里。
胤禛把昨日承乾宫的情形说了一遍,低落道:“额娘护住肚子,躲开了我的手……”
皇家长大的孩子,不会天真到哪里去。事后回想,胤禛哪会不知道甄嬷嬷撒了谎?
一时间,千般委屈涌上心头。
但他不能说,只能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二哥,额娘有了亲生的孩子,还会对我好吗?”胤禛小声抽噎着,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惶恐,“……德额娘有了六弟,她不需要我了。我只有额娘了。”
四岁那年,得知贵妃不是自己的亲额娘,胤禛的天都塌了。伤心之余,他对亲额娘生出了期盼、向往,也曾偷偷跑去永和宫。
他失望了。
德额娘瞧着他,眼神淡淡的,不如额娘的热切;看向六弟的时候却完全不同。
“额娘说,德额娘一点也不喜欢我,甚至恨我……”
自那过后,胤禛明白了,贵妃额娘不是亲的,却胜似亲额娘!
可现如今,他连贵妃额娘都要失去了吗?
胤禛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太子手足无措之下,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孤失策了!
8、第 8 章
见安慰的话没有效果,太子重重地喊了一声:“四弟!”
胤禛打了个哭嗝,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有两个额娘不好吗?你看看孤,孤的额娘早早地去了!”太子隐隐明白了皇贵妃与德妃的争端,后悔出主意的同时抹了把脸,直直地望进胤禛的眼睛里,一字一句道:“你比二哥好太多了。”
胤禛呆立在了原地。
太子叹了口气,初显俊秀的面孔满是严肃。
他低低地道:“有时候,不要偏听偏信。难得糊涂,才是正理。”
他不指望六岁的弟弟能够听懂,囫囵地记住就行了。小小年纪便极为较真,若凡事都要争出个对错来,伤心的最后还不是四弟自己?
胤禛止住眼泪,双目茫然地看着太子,“二哥……”
太子心下一软,摸了摸胤禛的光脑袋。
夹在养母与亲娘之间,四弟的日子不会好过。
越想越是心疼,太子下定了决心,得去乾清宫求见皇阿玛。
***
乾清宫,西暖阁。
“皇阿玛。”太子少见地有些扭捏,哼哧了好半晌才道,“儿子有事相求。”
半大少年总把自己当大人,平日里再成熟不过,如此情态倒是少见。
康熙批着折子,掩住笑意,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讲。”
太子咬咬牙,把胤禛为之烦忧的事儿和盘托出,说完垂下头,蔫道:“四弟近来没什么胃口,儿子没法,这才……这才禀报皇阿玛,想着让四弟开心些。”
暖阁里蓦然安静下来。
梁九功一惊,我的太子爷哎!
后宫之中、庶母之间的事儿,您何必掺和进去?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不该您来出这个头。万一皇上认定您在上眼药,这……
康熙搁下笔,平静地看了太子好半晌,让胤礽越发忐忑起来,攥紧了手心,小声叫了句皇阿玛。
出乎梁九功意料,片刻后,康熙翘了翘嘴角,起身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感叹似的说了声:“保成长大了。”
话语间满是欣慰。
因为少时登基,缺少皇阿玛的关怀,没过几年,亲额娘又离他而去,康熙决心做一个好父亲,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兄友弟恭的场景。
他最宠爱的是太子,可对其他皇子公主,也有一片慈父之心。
如今保成为了胤禛,冲动地找他这个皇阿玛求助,明知不该管,却偏偏操了这份心。
对弟弟如此关爱,怎能不让他动容?
好,好。
“皇阿玛知晓了。”回想胤禛的伤心事,康熙眼眸一沉,看向太子的时候又恢复了温度,“保成,这些还轮不到你操心,读书要紧。知道了么?”
说罢,就考校起太子的学业来。
太子悄悄松了一口气,有些小高兴,以往回答问题的紧张不翼而飞,背诵流利,解释明晰。
边背边想,皇阿玛第一次夸他长大了!
是因为帮了四弟么?
模模糊糊间,小太子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亮光一闪而过。
日后,孤要对弟弟们更好一些才是。
***
“娘娘您瞧,万岁爷哪会忘了您?今儿晚膳,说是在永和宫用……”吴嬷嬷笑得脸上起了褶子,忙不迭地催促宫人给德妃上妆。
德妃欣喜地笑了笑,摸了摸肚子,柔声道:“叮嘱御膳房了没有?可别怠慢了去。”
这段时日,她过得不怎么顺心。
承乾宫请安之时,被宜妃一气,行了差错,德妃颇为后悔。加上康熙四五日没来永和宫,她担心皇上恶了自己,现在总算放下心来。
“娘娘且放宽心。谁敢怠慢?”吴嬷嬷忙里忙外的收拾寝殿,笑道,“单凭六阿哥,还有肚子里的小阿哥,谁都要敬娘娘几分。”
这话说到德妃心坎里了。
胤祚聪慧伶俐,极得皇上喜欢,那个“祚”字,不就体现了皇上的期许?想起方才前来请安的小儿子,德妃的笑容更深了,面上是完完全全的慈爱。
天色渐暗,康熙的轿辇停在了永和宫前。
德妃一身浅绿衣裳,淡妆点点,更显清丽;虽比不上宜妃的丽质天成,后宫之中,她的样貌也是拔尖的那一批了。
甫一见康熙,德妃便福身请罪,眼眶红了红,“皇上,臣妾前些日子犯了错,对着您赏赐的玉如意,自省许久……”
康熙负手而立,淡淡地打量着她,几息过后缓和了面色,“起来吧。”
总归是自己的妃嫔,育有两子,且现下怀着孕,给一个小小的教训便好。
德妃抬眸,感激地应了是。
待进了里间,她立在一旁,服侍着康熙进膳,好似又成了当年那个温顺体贴的乌雅贵人。
乌雅氏做贵人的时候,每每侍膳都是这个站位。一晃这么多年了!
康熙忆起往事,面色更缓。
德妃心下一喜,皇上还是记得从前的……
气氛正好,她抿嘴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见康熙指了指膳桌,放下碗筷随意道:“这道八宝鸭,还是翊坤宫的味道好些。”
德妃笑容僵在了嘴角。
翊坤宫的味道好些?
这御膳房的贡菜,您可是吃惯了的。吃了那么多年,猛然说它不好……难道宜妃宫里的小厨房,就比别处美味许多?!
宜妃,郭络罗氏!真是阴魂不散。
德妃呼吸一重,勉强扬起笑容,温声赞同道:“皇上说的是。下回,臣妾定让御膳房的厨子改进改进。”
康熙转玉扳指的动作一顿,抬头一瞧,德妃笑意温婉,看上去没有丝毫勉强。
他嗯了一声,心下不得劲起来。
这温顺的过了,就显得假了。
若换成琇琇,还不对朕发了脾气?
这样想着,康熙敲了敲膳桌,不耐烦扯东扯西的,直接切入了正题,“皇贵妃月份大了,照料胤禛,怕是有心无力。朕想着,让胤禛回永和宫起居……”
德妃怎么也没料到,皇上竟与她说了这事!
因着毫无心理准备,震惊之下,她的面容没有喜悦,反倒有着一丝丝排斥。
怎么会?
皇贵妃如何会同意?
这是下意识的反应,康熙全都看在了眼里。
即使德妃很快就转过了弯,绽放了惊喜的笑容,很快,她的神情变得毫无破绽……
却掩盖不了那一瞬间的真实。
康熙闭了闭眼,扳指转动得愈发迅速,眼里沁着冰冷,话间含了笑意:“朕不过与你说笑罢了。表妹疼惜胤禛,她是万万不肯的。”
因为一个站一个坐,皇帝眼里的冰冷,谁也没有瞧见。
德妃惴惴不安了几息,很快被‘表妹’这个称谓牵走了心神。
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掩住不甘与恨意。
是了,皇上与佟佳氏乃嫡亲的表兄妹,情分天生与旁人不同。佟佳氏不松口,皇上万万不会把胤禛还给自己抚养。
既然这样,皇上说这话的用意在哪?是要试探于她么?
难不成,是她安插的钉子被皇贵妃发现,从而告了状,说她有觊觎胤禛之心?
“胤禛既已给了皇贵妃抚养,臣妾哪能不顾规矩,生生抢夺了来?”德妃思虑再三,柔柔笑道,“只是常常思念,偶尔派人去承乾宫打听一番……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恕罪……”
听听!竟掰扯到这上面去了。
康熙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把德妃晾在了原地,即刻起身离去。
宫人们跪了一地,德妃来不及行礼,皇帝便不见了踪影。
她一愕,猛地惨白了脸色。
待吴嬷嬷匆匆进殿,德妃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皇上回了乾清宫?”
吴嬷嬷张了张嘴,艰难地出声道:“老奴听了一耳朵,说是摆驾……承乾宫。”
承乾宫!皇贵妃的住处!
德妃霎时觉得天旋地转……
***
自慈宁宫回来之后,宜妃娘娘的心情一直不错。安稳地起居,安稳地养胎,不时逗逗四公主伊尔哈,与勒贵人说说话,翊坤宫一片祥和。
临近入夜,寝殿亮起了烛火。铜镜前,云琇卸下珠钗,一头乌发直直垂落,带起阵阵幽香,一缕碎发拂过红润的面颊,最后停留在红唇之上。
拨开碎发,对镜端详了一番,云琇突然发觉,近日吃好喝好,好似长了些肉……除了日益隆起的小腹,其它的,都长到该长的地方去了。
董嬷嬷笑道:“娘娘初孕之时常常害喜,吃得少,故而瘦了些。现下刚刚好!”
她说的是实话。
董嬷嬷进宫这么多年,什么美人没见过?只有宜妃,堪称美人中的美人。
除却绝艳的姿容,单论纤秾有度的身材,就不输任何人。便是怀了孕,风姿依旧不减。
云琇点了点她,漾开一抹笑,正欲回话,瑞珠掀了帘子进来,福了福身,轻声道:“万岁爷先于永和宫用膳……统共不到半个时辰,转道去了承乾宫。”
“不到半个时辰?”董嬷嬷讶然,“德妃这是触怒了皇上?”
这可算得上打脸了。足够让后妃抬不起头来!
“永和宫,承乾宫。”云琇的关注点却与董嬷嬷截然不同。
她若有所思:“……皇上是为了四阿哥。”
能牵扯到两宫的,只有四阿哥胤禛的事儿了。
说到四阿哥,云琇便忆起那个梦境,胤禛登基为帝,之后……
小五,小九,还有她,全都没好下场。
云琇闭目不语,手指微蜷。
怨吗?自然是怨的。
但她怨的是梦里的新帝,不是六岁的四阿哥。她不至于这么没品,去对付与胤祺年纪相仿的孩童。
更何况,若处在新帝的位置上……小九确是谋逆之罪,这个没什么好洗的。顶多手段酷烈了些!
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如是。
罢,眼不见为净便好。
她早已说过,乌雅氏做不成她的太后了。云琇微微一笑,摸了摸小腹,轻声低语:“额娘若是助太子登基……”
思来想去,她做太后的可能性,极小极小。
胤祺早已绝了大位,至于胤禟?
按梦里的性格,他做了新帝,大清便得玩完。
小十一胤禌从小身体不好,今生若能养得康健,争储,也不一定成功。他的哥哥们,哪个不是人精?
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支持太子。
让他免受母家掣肘,不为党争所挟,避开父子裂痕……
到了新朝,怎么着,她也能安稳地成为太妃。运气好些,还能加封个贵太妃当当!
云琇托着腮,轻轻笑了。
9、第 9 章
皇贵妃独自用了膳,得知康熙即将前来,赶忙拾掇好自己的仪容,掩嘴笑了好半晌,心头有着一股畅快之感。
乌雅氏那贱婢蠢不自知,竟惹怒了表哥。若她知晓圣驾来了承乾宫,脸色又会是怎样的难看?
皇贵妃欣喜地出宫相迎,看向高大威仪的帝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敬慕。
她温温柔柔地扬起笑容,抚了抚小腹,规规矩矩行了万福礼。
康熙微微含笑,先行关怀了一句:“近来睡得可好?害喜可严重?”
“回皇上的话,臣妾睡得好,吃得也香,害喜的症状减轻了许多。这孩子心疼臣妾,偶尔动上一动,很是乖巧。”皇贵妃轻声回道,神色中带着满足。
说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
或许她的体质不易受孕,这胎怀得颇为艰难,得常常备着腌制的酸梅,才能抑制住孕吐的冲动。
对于这个孩子,承乾宫上上下下小心的很,日日延请太医把脉,安胎药喝了不知道多少。
辛辛苦苦养到现在,也有六个月大了。皇贵妃红润的脸色日渐苍白,身躯变得臃肿,两颊也长了斑点,着实称不上好看,得靠妆容精心掩盖下去。
尽管如此,她却觉得幸福。
这是她与表哥亲生的孩子!无论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康熙望见皇贵妃的笑容,里边明显带上了疲累。
心下一软,康熙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不论是男是女,都是个乖巧的。若是生了小格格,她一定像极了你,到时候,给多少宠爱都不为过……”
皇贵妃嘴角一平,搁在小腹上的手紧了紧,小格格?
她的心跌落到了谷底去,面上仍旧维持着笑容,“臣妾也盼着呢!”
……
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皇贵妃怎么也没想到,皇上接着与她说起了胤禛。
“胤禛还小,虽说上了学,还是离不得额娘。”康熙沉声道,意有所指,“你身子重了,顾此失彼也是难免……只怕刁奴偷奸耍滑,怠慢了朕的四阿哥,还需你多多敲打。”
皇贵妃指尖一颤,福身应是,差些维持不住笑容。
顾此失彼?
这话是说,她光顾着肚子里的孩子,从而忽略了胤禛?
康熙沉声说罢,又和煦地安慰了几句,喝完一盏茶,便起身回了乾清宫。
皇贵妃遥望他的背影,嘴唇哆嗦着,就要向后倒去,吓了甄嬷嬷一大跳,赶忙扶住她:“娘娘!”
“皇上这是不满了,借机敲打本宫……”皇贵妃脸色铁青,喃喃自语,“哪有什么刁奴?借口罢了。”
一时间头晕目眩,她的身躯止不住地泛冷。
表哥好不容易来了承乾宫,还处处戳她的心。
小格格,呵呵。好一个小格格!
“凭什么本宫不能生阿哥?!”皇贵妃攥紧衣襟,胸口不住地起伏,郁气一股脑地倾泻而出,神色狰狞,“自本宫怀了孕,慈宁宫那边明显冷淡了许多。皇上竟也是这般的态度……他怕什么?怕我儿威胁到太子之位?!”
还有胤禛。说是给她当儿子,可玉牒改了吗?没有!
德妃才是他名正言顺的额娘。
枉她亲力亲为地照料长大,疼爱至极,什么时候薄待过这孩子?
皇上竟以此指责于她。
真是一场笑话!
此言一出,甄嬷嬷大惊失色,失声道:“娘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皇贵妃冷冷一笑,“实话罢了!”
说罢,她的下身一阵濡湿,把方才用的膳食全都吐了出来……
承乾宫顿时乱了。
***
寝殿里间。
“娘娘怀胎辛苦,万万不能大动肝火,亦不能多思啊。”刘太医火急火燎地赶来,好不容易为皇贵妃止住了血,摇了摇头,叹气道:“现如今,温补的方子作用不大,只能辅以性烈的药材了。”
刘太医精通妇科,是佟家专门送进宫助皇贵妃安胎的,康熙看在母家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此事。
性烈的药材?
终究会伤身的。
皇贵妃面色蜡黄,闭目不语,许久之后哑声道:“只要能保住小阿哥,怎么都好。”
四位大宫女守在一旁,不住地流泪。待刘太医转道去煎药后,甄嬷嬷握住皇贵妃的手,双眼通红:“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如今之计,千万不能叫娘娘对皇上生了怨怼。有了怨怼,心气就散了!
长此以往,孩子哪还保得住?
这般想着,甄嬷嬷抹了抹眼角:“在老奴看来,皇上绝无敲打您的意思。皇上心疼四阿哥,说有刁奴作祟!您想想,皇上说的是不是真话?”
皇贵妃缓缓睁开了眼。
得经提醒,她的目光骤然一凝,恍然想起什么来。
是啊,有刁奴的。
上回她吩咐严查胤禛身边的下人,果然拔除了好几个永和宫的钉子。
洒扫庭院的也就罢了,竟还有一个从小喂养胤禛长大的奶嬷嬷!
奶嬷嬷出身内务府,是德妃的人。
德妃……
皇贵妃攥紧了甄嬷嬷的手,眼里迸出前所未有的寒光。
“娘娘忘了吗?皇上先去了永和宫,再来的承乾宫。”甄嬷嬷忍住痛意,压低了声音,“若没有德妃从中挑拨,谁信!皇上恼了德妃,怕也是因为这个。您动了胎气,不就遂了她的愿?可千万不要被小人算计了去……”
说的很对!就是如此。
前因后果,全都圆上了。
皇贵妃猛然生出了一股气力,眼神亮得惊人。
她扶着宫女的手,艰难地起了身,靠在了软枕上,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来,清清浅浅,令人不寒而栗。
“我的小阿哥差些没了……乌雅氏,要一同受着才好。”皇贵妃轻声念叨,“只肚子里的那个,还不够。她不是最疼胤祚吗?本宫成全她。”
***
万岁爷离去之后,承乾宫便请了太医,不出多时,消息传遍了紫禁城。
康熙面容铁青,有着风雨欲来之兆,梁九功心惊胆战地立在一旁,深深垂下了头去。
皇贵妃在前殿说了那样一番话,也没有避着人,真是、真是……
“朕从不知,皇贵妃的心思有这般重。”康熙淡淡道,“威胁太子之位?朕还真没这么想过。”
宫里皇子多、公主少,皇子的序齿排到了八,公主统共却只有三位。
他不过随口说了句‘小格格’,结果佟佳氏这般反应,疑神疑鬼的,竟防备到如此程度!
老祖宗倒是召见过他,问说,皇贵妃若是生了阿哥,心大了又该如何。
他是怎么回答的?
“都是朕的孩子,朕哪能不疼?储君之位绝不会动摇,也不会有第二个嫡子出现。除此之外,孙儿会好好护着他们。”
佟佳氏就那么笃定他会怕?怕她生的阿哥与保成相争?
再进一步,是不是要怀疑他虎毒食子了?
……
“皇贵妃,把朕当成了什么?!”康熙怒极而笑,重重地摔了镇纸,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宫人们跪了一地,哆嗦着身子,谁也不敢劝一句“万岁爷息怒”。
怒过之后,康熙很快平静了下来,转了转玉扳指,不知怎么的,脑海浮现出一张宜喜宜嗔的明媚面容,驱散了满腔讽意。
“梁九功,你去翊坤宫一趟,请宜妃……”
前来伴驾四个字还未说出口,康熙顿了顿,恍然意识到,夜色已深,琇琇应当睡下了。
梁九功战战兢兢地爬起,在心里补全了皇上的未尽之言,而后对云琇升起了无限的敬畏来。
从今往后,宜主子的需求,便是他的分内之事。宜主子叫他往东,他梁九功绝不敢往西!
“……明儿晌午,着宜妃乾清宫伴驾。”说罢,康熙大步离开书房,往内室行去,吩咐左右道:“备水,沐浴!”
***
第二日,清晨。
云琇睡的正香,迷迷糊糊间,文鸳的声音不住地响起:“娘娘,娘娘……”
缓缓睁开眼睛,又半眯了起来,她的声音带了沙哑:“什么事?”
“德妃娘娘早早地来了,说要与您商议遴选贺礼的事儿。奴婢说娘娘未醒,德妃却道不要紧,让您尽管安睡。”文鸳挂起帷帐,小声道,“现下在前殿坐着,瑞珠去准备茶水点心了。”
遴选贺礼?
是有这么一回事,皇贵妃安排她掌事,德妃协理。
临近万寿节,各宫妃嫔的寿礼陆陆续续地进了翊坤宫,她让人收拾了一间偏殿,专门放置这些。
算算日子,德妃也应该来了。
“……”云琇瞬间清醒,慢慢地撑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文鸳边扶她下床,边答道:“卯时刚过半。德妃一来,奴婢便唤您起身了。”
“卯时……”云琇眼睛一闭,“真是好兴致。”
兴致好不好暂且不提。上回承乾宫请安,她那样下了德妃的脸面,不知今日,德妃会用什么态度对她?
这般想着,困意瞬间不翼而飞。
洗漱完毕后,云琇坐在铜镜前,唇角微翘:“就用皇上赏赐的那副蓝宝石头面,配宝蓝色旗装罢。动作快些。”
想起德妃清淡的装扮,文鸳偷笑着应了是,手脚麻利地开始梳妆。
……
一盏热茶下肚,浑身素雅的德妃终于等来了盛装打扮的云琇。
甫一入眼,便是耀眼剔透的蓝色宝石,定睛一看,头面,耳坠,全都是贡品中的珍品。
宝蓝衣裳之上,绣了大朵大朵的浅紫鸢尾花,镶嵌着细细的金丝;从不同的角度望去,光彩变幻,夺目极了。
接着,一道悦耳动听的声音响起:“德妃妹妹久等。今儿本宫穿的,总与你不同了吧?”
德妃来不及展开的笑容,僵硬在了唇边。
10、第 10 章
“姐姐说笑了。”德妃不过僵硬了一瞬间,重新扬起无可指摘的笑容,放下茶盏,起身迎了上去。
她十分真诚地夸奖道:“……这副头面唯有姐姐能够撑得起,颜色与衣裳很是相配……”
声音很是温和,好似芥蒂消融,两人从未产生过龃龉一般。
目光轻轻扫过德妃,云琇一笑,蓦然来了兴致。
昨晚皇上拂袖离开永和宫,给了德妃好大一个没脸,后宫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如今看去,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情绪半分不显。
被戳到了衣衫的痛处,也只是神色微变,还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切。
这份心性,够能忍的!
心里头,她怕是恨死了自己吧?
云琇才不管德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忍又会忍到何时。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乌雅氏态度和善,她自然以礼相待,万万不会做出落人把柄的蠢事来。
论演戏,谁不会呢?
“贺礼都堆在了偏殿,眼花缭乱的,极难挑选。本宫让人准备了礼单,一项项地唱名,这样方便许多,你看如何?”云琇收敛了凌人盛气,用商量的口吻缓缓道。
这才是她熟悉的郭络罗氏。
浑身的张扬劲儿虽极为碍眼,可好歹收敛了些!
德妃微松了一口气,柔柔道:“全凭姐姐做主,妹妹不过协理罢了。”
云琇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
这语气,是来求和的,还是示弱的?
能屈能伸,倒有了从前乌雅贵人的影子。
到了偏殿,让人搬来两个绣墩,云琇示意小太监念一张长长的礼单。
“承乾宫皇贵妃处,吴道子名画松涛一幅……永寿宫贵妃处,祥云端砚一块……延禧宫惠妃处,大阿哥贺诗一首……”
都是贵重或精巧的东西。
云琇懒洋洋地咬了口酥饼。
惠妃倒是别出心裁,用大阿哥去讨皇上的欢心,说不定就被她夺得了头筹。
德妃持着温婉的笑意,听闻大阿哥三个字,面色微变。
惠妃为了儿子,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永和宫德妃处,鱼纹粉瓷一对……”
念了半天,除了一宫主位,唯有储秀宫赫舍里庶妃的献礼颇为出彩。楠木屏风一件,上有她亲手绣成的千里江山图。
云琇命人抬出屏风,观赏了许久,赞叹道:“好绣工,好针法。她费心了。”
德妃一哂,何止是费心?
赫舍里氏入宫一年,不怎么得宠,虽享嫔位份例,可还是个庶妃。空有太子姨母之名,太子却从不和她亲近,这不就急了么?
谁的争宠之心迫切,德妃大致有了数。
待礼单宣读完毕,她侧头一笑:“不知姐姐备了什么贺礼?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德妃认定云琇准备了好东西,藏着掖着,只等寿宴之时一鸣惊人,就先存了三分不悦,抑制住下垂的嘴角。
这话只是试探,谁知云琇盈盈一笑,大大方方道:“开什么眼界?不过本宫手抄的几卷佛经罢了。你没见过?”
说罢,诧异地望向德妃。
潋滟的桃花眼里是全然的疑惑,让德妃噎了一噎,暗暗恼怒,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佛经,太过寻常了!
中规中矩,毫不出彩,与她料想的大不相同。
“是我想岔了……”德妃垂下眼帘,轻声细语道。
文鸳和瑞珠低下了头,一边憋住笑,一边在心里无奈叹气。
娘娘哪有亲自誊写?
不过随意地抄了几段,让她们几个心腹模仿字迹,说,务必要在三日内完成,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
就算涨了好多月钱,得了好多赏赐,她们仍然止不住地提心吊胆。
若万岁爷知道了,那还得了?
又是不敬圣上,又是欺君之罪……文鸳内心凄凄惨惨戚戚。
董嬷嬷差点跳脚,也劝不动娘娘收回成命。愁!
***
除却德妃时不时地被气上一气,光看翊坤宫的气氛,称得上和乐融融。
皇贵妃派人紧紧地盯着永和宫那头,德妃一动身,承乾宫就得到了消息。
前往翊坤宫……皇贵妃眸光一亮,神色亢奋了起来。
甄嬷嬷心里忧虑,却无法诉之于口。
娘娘的状态明显不对!
娘娘恨极了德妃,在这方面失了冷静,恨不得乌雅氏立马跌个跟头。
想要宜妃与德妃掐起来,殊不知凡事有个例外。万一没有顺着娘娘的心意发展……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一会儿,甄嬷嬷的担忧成了真。
原以为宜妃与德妃互不对盘,谁知两人竟相处得不错,遴选贺礼的差事也顺顺利利完成了。
翊坤宫差人递了条子来,说是请皇贵妃娘娘过目;甄嬷嬷眼尖,发现了其中有永和宫的小太监!
皇贵妃大失所望,心气不顺,当即摔了茶盏,想起了不久前的红珊瑚赏赐,连带着把云琇一道恨上了。
“宜妃!没用的东西。”皇贵妃紧紧抓着座椅,眼中冷光乍现,思虑了片刻,终于道:“去,把袁常在叫来,本宫有事寻她……”
***
贺礼总算筛选完毕,林林总总的,花费了两个多时辰。
时间虽长,云琇却没有觉得疲累。
不时地喝一口雪梨汁,与德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就解决了皇贵妃下派的任务。
虽然旁边的人不讨喜,但总能逗个趣不是?
眼见‘协理’的差事完成,心知宜妃不会留自己用膳,德妃扶着腰慢慢起身,露出一抹笑,就要辞别:“临近晌午,时辰不早了……”
话还没说完,外头的通报声响起,梁九功抱着拂尘,急匆匆地进了偏殿。
“奴才给宜妃娘娘请安……”笑眯眯的,态度很是殷切,隐隐透着一丝谄媚。
云琇摸了摸肚子,不知怎么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皇上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见德妃也在这儿,梁九功一愣,迅速收敛了神色,恢复了威风八面的大总管的模样,“……给德妃娘娘请安。”
待行了礼,梁九功颇有些懊恼。
下朝之后,万岁爷召大臣于乾清宫议事,谈的是机要中的机要,不论谁求见都给挡了,故而德妃来了翊坤宫,他却毫不知情。
出现这等意外,是他的过错!
幸而咱家反应得快……
德妃哪会察觉不到梁九功语气的变化?
好一个见风使舵的大总管。
忆起昨夜康熙拂袖而去的情景,她的心像戳了无数窟窿似的,四处漏风,灌着寒凉。
皇上……又要赏赐郭络罗氏?
德妃仍旧笑着,站在原地不动,只眼神晦涩了许多:“免礼。梁总管这是?”
云琇一挑眉,露出看好戏的神情,心情骤然舒畅了起来。
罢了,幺蛾子就幺蛾子吧。
……
梁九功看了眼德妃,犹疑一瞬,按理说,德主子应当回避的。
只是德妃没有半点离去的意思,他一个伺候人的奴才,也不敢得罪不是?
……皇上召宜妃娘娘伴驾的口谕一出,德妃哪会高兴?
到时候被迁怒的,还不是他梁九功!
德妃从前可不是这样没眼色的。
梁九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巴,罢,既然德妃娘娘想听,那便一道告诉了吧。
“万岁爷请宜主子前去伴驾,还说,若娘娘尚未传膳,一道在乾清宫用了……”梁九功躬着身子,重新露出笑眯眯的神色,“万岁爷等着娘娘呢。”
不提德妃的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又嫉又妒,单说云琇,微微睁大了眼眸,暗暗把康熙骂了个狗血喷头。
乾清宫伴驾!她还真不想要这个殊荣。
皇上最近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翊坤宫安安分分地养胎,从未邀宠,恨不得避着他走,结果呢?
莫名其妙的,又是赏赐又是伴驾,若再来几回,满宫的仇恨都要被她吸走了。
宜妃娘娘深呼吸,从喉间蹦出几个字:“谢……皇上隆恩。”
***
康熙乍见云琇,便放下奏折,微微笑了起来。
眉心的褶皱舒展,冲淡了威严之感;等望见她发间的蓝宝石头面,惊艳过后,心间涌上淡淡的欣喜与满足。
整一个早晨,康熙的心情称不上好。
议事之时,他面无表情沉着脸庞,惹得臣子们战战兢兢,差些行了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
可现下,完全不同了。
湛清宝石剔透耀目,鸢尾金丝若隐若现……略显沉闷的气氛一变,霎那间满室光辉。
康熙朝她伸出了手,因暴怒产生的不愉逐渐被抹平。
琇琇为了见朕,不惜盛装打扮,穿的,戴的,都是朕赏赐的东西。
“平日里,琇琇已经够美了。”康熙翘了翘唇角,夸赞了一句,而后温声道,“随意地见朕便好,千万别累着自己。知道么?”
11、第 11 章
云琇迟疑一瞬,撇开心里隐隐的抗拒,还是伸出了手,被康熙握在了掌心。
梁九功连忙搬来了座椅,与万岁爷的并在一块儿,过后朝她殷勤一笑,立马退到了旁边去。
云琇:“……”
云琇觉得一切超出了她的预料。
更不对劲的来了!
皇上表情温柔,声线和缓,还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她怔了半晌,差些起了鸡皮疙瘩。
云琇心知对康熙的爱意不是那么容易舍下的,只要脱离争宠的行列,眼不见为净,时间久了,一定能慢慢消去。
世间感情,何尝不是如此?
这些天,她嘴上念的、心里想的都是孩子们,以及对未来做着谋划,没出翊坤宫半步,日子过得充实且自在。
纵然没了皇上这个‘重心’,习惯了之后,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今儿晌午,梁九功忽然传达皇上的口谕,让她伴驾……
就是皇贵妃,也不曾乾清宫伴驾过。
她变了,难不成皇上也变了?举止亲近不说,甜言蜜语的功力竟更上一层。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笑容,向来是对钟爱之人才能展露的,亲昵之态尽显。
她什么也没做,却得了这般对待,到底是为何?
云琇怎么也想不通,只好暗自警醒,以防沉溺其中;表面状似羞涩地低下头,自动忽略了夸人的前半句,琢磨起后半句的意思。
累着自己?
怎么就累着自己了?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康熙拂过她的发鬓,轻声一笑:“抬头。”
声音低低的,带着戏谑。
云琇捏了捏帕子,强忍住抗旨的冲动。
因为低头的时候板着脸,一时半会装不出笑容,宜妃娘娘只好破罐子破摔,就这样撞进了一双幽深的凤目里。
在康熙看来,云琇精致的秀眉微蹙,茫然之下带着深深的不赞同,好似在反驳他的话语,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抗拒,生动极了。
见惯了小意温顺的妃嫔,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
皇帝却半点没有发怒,反而朗笑了起来:“你呀。”
琇琇从不怕他,对他的情意最深、也最真,每每都用最好的一面来迎他,没有一丝怠慢。
瞧瞧,朕怕她疲累,劝她随意打扮,她却不同意,还发了小脾气。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这般想着,康熙心下熨帖,漫上了些许愉悦,昨儿聚积的郁气全都散了个干净。
皇帝拉着云琇坐下,大手覆上她的小腹,温声哄道:“是朕的错!朕不说了,随你的意就好。”
云琇:“……”
她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只等皇上发怒,想着纵使沦落成后宫的笑话,也绝不后悔。
可这又是个什么场景?
云琇面无表情,恍惚至极,张了张嘴,罕见地哑了声音。
他们,好像从始至终就没说到一处去。
肚子里的孩子好似得知了额娘的窘境,不知是手是脚的玩意踢了一踢,恰好踢在了康熙的掌心之上,惹得他颇为惊喜,随即……传来了咕咕的声响。
云琇回过神来,脸骤然一红,她饿了。
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康熙转过头,瞪了角落里的梁九功一眼,“还不传膳?一点眼力见都没有。饿着朕的小阿哥,唯你是问!”
语气与哄人的时候截然不同。
这奴才,缩着头也就罢了,人都快瞧不见了!早就该传的膳,硬是拖到了这个时候。
梁九功从柱子旁边挪出脚来,欲哭无泪。
得,都是咱家的罪过——
万岁爷和宜妃娘娘相处得温情脉脉,谁敢打搅?
那气氛浓稠的哟,让他牙酸得不得了,恨不得躲进地底去。
这个时候插话,谁敢啊?嫌命长?
万岁爷怕不要劈了他!
康熙出言训斥,梁九功只能认下这个锅,赔笑道:“是,奴才忒没有眼力见……还请万岁爷恕罪,娘娘恕罪,奴才这就传膳去……”
说罢,脚下生风地跑走了,刹那间没了踪影。
云琇一愣,扑哧笑了一声,挥散了满心的不自在,眉眼舒展了许多:“皇上吓唬他做什么?大总管劳苦功高,服侍您向来尽心尽力。”
笑意盈盈,带着嗔意,好似一瞬间找回了与皇上的相处模式,放松了下来。
康熙眉梢一挑:“朕竟不知,梁九功何时得了宜妃娘娘的看重……”
话音落下,他笑了笑,倾身上前,一个吻轻轻印在了她的额间,“这算是惩罚。”
云琇蓦然睁大了眼。
“……保成近日往慈宁宫跑得勤,说要教胤祺学汉话。”康熙欣赏够了美人震惊的模样,含笑转移了话题,“朕原本不信他。谁知考校了几句,那些简单的称呼,胤祺全都掌握了。”
云琇来不及计较那个吻,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大儿子身上。
她惊喜道:“胤祺会说汉话了?”
接着感激不已:“亏着太子爷不嫌弃,对弟弟如此关怀,臣妾不知怎么道谢才好……”
说着,仔细地想了想,赧然一笑:“太子样样不缺,一时半会的,还真想不出送什么来。不若皇上替我参详参详?”
这一连串话语,皆是发自真心的,康熙哪会不知?
字字句句,说到他心坎里了。
对于太子,他愈发满意看重。孝敬长辈,友爱兄弟,才十岁的孩子,就能够独当一面,令他骄傲不已。
哪家的孩子能有保成优秀?
还有宜妃。她是保成的庶母,皇贵妃、贵妃她们,同样是庶母。
对于太子,她们避讳不及,除却特殊的场合,必须要捧着敬着……平日里不敢谈论一句。
若要接触,也是带着目的。
就算小赫舍里氏,太子的姨母,与这些人也没什么两样。
更有甚者,像佟佳氏,对他、对太子,生出了那般怨怼……
今儿宜妃却道,要给保成送礼,因为他教了胤祺汉文,还夸他关怀弟弟。
一时间,皇帝无法形容心里的感受,只觉酸酸软软的,看向云琇的眸光更柔了些。
康熙摆摆手,笑道:“太子乃兄长,这些都是他应做的。至于谢礼,哪用得着……”
被云琇期望的目光注视着,他顿了顿,立即改了说辞:“……哪用得着琇琇费心。朕代你送便是。”
***
康熙召宜妃伴驾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引起了波澜阵阵。
当今皇上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不是贪色之人,自登基以来,从未让嫔妃前往乾清宫伴驾过。
如今却破了例,在忙于政事,多日未翻绿头牌的状况下,让怀孕的宜妃相陪……怎能不让人震惊?!
一时间,人们对云琇的受宠有了新的认知。
妃嫔的目光全都聚集在翊坤宫,有酸意,有恶意,更多的还是艳羡。
位份低微的小主们顶多在心里羡慕一二,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像宜妃那般得宠,即便怀了孕,圣眷也丝毫不减。
而嫔位以上的娘娘们,多得是撕绣帕的、摔茶盏的,又嫉又妒,在心里恨恨地骂云琇狐狸精。
……
居于延禧宫的惠妃,恰恰与心腹说起了此事。
“宜妃倒是好本事,惹得皇上一直惦念着。”她掀起茶盖,轻轻吹了一口,神色平和,淡淡啧了声,“也算第一人了。”
大宫女莺儿给她捶着背,闻言不解道:“宫里那么多美人,皇上放着不宠,却偏偏召了怀胎五月的宜妃。娘娘,这不合规矩……”
她知晓惠妃慢慢淡了争宠之心,近年来,一心一意扑在了大阿哥身上,才敢提起这些,算得上大胆僭越之言。
“规矩?”惠妃拨了拨指甲,嗤笑一声,“皇上喜欢,就是规矩。你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反对了?没有!说不定是默认的,还乐见其成呢。”
有五阿哥在太后身边,宜妃天然的就有了优势。加上三天两头前往慈宁宫,玩笑逗趣,可不就得了老祖宗的欢心?
说罢,惠妃像是想起了什么,意有所指:“瞧瞧宜妃,再瞧瞧别人。容貌不差多少,聪明劲儿却半点比不得。”
说到这个,惠妃就来气,“……榆木疙瘩都算高估了她。成日呆偏殿不动,真是浪费了那副好皮囊!”
主子说的是谁,莺儿心知肚明。
那人出身低贱,好拿捏,却一直不肯争宠,也不肯为娘娘所用。
手上的劲道放轻了些,莺儿劝道:“娘娘消消气。良贵人既无上进之意,随她去即可,不过请安之时多添一个人罢了。”
见惠妃冷笑不语,莺儿又压低了声音:“八阿哥由娘娘养着,长大了就是大阿哥的助力。至于良贵人,总归是八阿哥的亲额娘,不可冷待,娘娘平日眼不见为净便好……”
此话一出,惠妃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你说得有理。”
凡事若牵连到胤禔,她就能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来。
说曹操曹操到。正值下学时分,殿外传来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额娘!”
惠妃一下子露出欢喜的笑容:“胤禔来了。”
摆摆手让莺儿停下按摩,惠妃正待起身,大阿哥胤禔已经一阵风似的进了内间。
十二岁的少年,青涩中已经有了英武的雏形,咧开嘴笑容满面,想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
惠妃尚来不及询问,便是一愕,“胤禔,抱着你八弟做什么?胡闹。”
胤禔怀里的,正是两岁的八阿哥胤禩。
八阿哥牙牙学语的年纪,走路还不利索,此时被大哥抱麻袋一样的抱着,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小幅度地扭了扭身子。
气喘吁吁的奶嬷嬷终于跟了进来,心惊胆战地候在一旁,生怕大阿哥一个失手,八阿哥就掉了下去……
“额娘,儿子高兴。”胤禔眉眼飞扬地道,“今儿骑射课比试,儿子的成绩超过了太子!”
12、第 12 章
话音刚落,惠妃怔了怔,顾不得八阿哥了,清秀的面容一变,霎时又惊又喜,“真的?我儿真的超过了太子?”
胤禔点点头。
无边的骄傲弥漫上惠妃的心间,她说了声好,迫不及待地道:“……快和额娘说说比试时候的情景。”
早年宫里立下了规矩,皇子年满六岁之时,便要去上书房进学,早晨读书明义,下午练习弓马骑射。
因为康熙颇为关心儿子们的学业,常常亲临考校的缘故,众位阿哥无人敢懈怠半分。
每每考校,不论是读书还是骑射,太子总能拔得头筹。除却太子自身的聪慧与勤奋,当然还有师傅们的主观意愿在……
胤禔已经不服气好久了。
他喜好弄武,自认不是做大儒的料,写文章的水准比不过太子。
在‘文’的方面输了,自然心服口服;可骑射这一方面,他与太子的准头不相上下,甚至偶有超越的时候!
那日皇阿玛问询之时,谙达们却说,太子的骑射当为第一。
胤礽凭借储君的身份,处处压他一头,现下,连谙达的评判也失了公平。眼见着皇阿玛向太子投去赞许的眼神,胤禔哪能甘心?
为了夺得毫无争议的第一,胤禔咬着牙,拼了命地加练,终于在今日比试之时,大胜太子,让谙达再也宣布不出‘违心’的结果。
忆起小太子泛青的面色,胤禔嘿嘿一笑,把小八胤禩抱得更紧了些,三两步窜到了惠妃身边,一屁股坐在了座椅上,眉飞色舞地道:“额娘您有所不知,今儿比试的时候……”
胤禔说得激动,随意地把怀里的八阿哥搁在案几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较为尖锐的桌角抵着胤禩的腰间,不住地磨着。
虽说初春时候,气候还未回暖,胤禩的衣裳穿得较为厚实;但奶娃娃的皮肤细嫩,哪经得住这样连续不断的摩擦?
两岁的孩子,已经能表达自己的情绪了。八阿哥小幅度地皱起了脸,面色白白的,想说一声疼,而后小心翼翼地瞅了瞅高兴的大哥,还有骄傲满面的惠额娘……最后忍住了,默默地垂下头去。
谁也没有发现此事,唯有奶嬷嬷注意到了。
围在八阿哥身边的,全都是是惠妃的人。她把手拢进了衣袖里欲言又止,权衡半晌,还是没有出声提醒。
因为大阿哥的喜事,娘娘兴致正浓。若是她出声打搅,到时候可不止受罚那么简单了!
况且八阿哥的衣裳穿了三四层,应当无碍的。顶多磨出一小块青色来,不出两日便好……
***
翌日,延禧宫偏殿的梢间里。
良贵人对镜而坐,摸了摸发间的钗环,抿唇一笑,对侍候的婢女香玲道:“这副装扮如何?胤禩看了,会不会喜欢?”
若说宜妃的美是明艳大气,良贵人的美便是清婉秀丽。
柳眉杏目,秋波含水,竟有着江南女子那般雾蒙蒙的气质,柔美中带着丝丝胆怯,让人升起无限怜惜来。
“八阿哥定然是喜欢的。”香玲嘴上应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这位主子,哪哪都好。性格和善,样貌更不用说,唯有出身低了些。
出身低也没什么。没见德妃出身包衣,却位列四妃之一?
皇上宠爱,谁也不会计较你的出身。
凭借天赐的容貌,贵人若是愿意争宠,哪会争不来呢?如此美人,她看了都动心!
可贵人偏偏不愿去争。
自生了八阿哥之后,贵人越发深居简出,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为之绣衣裳,绣鞋袜……明明没法亲自抚养,却满足得很。
皇上,怕是早就把贵人抛之脑后了。
贵人却一点也不在乎……瞧瞧,连精心打扮都是为了八阿哥。
昨晚,惠妃的大宫女莺儿前来传话,说娘娘仁慈,特许八阿哥在偏殿待上一日。贵人高兴得不知什么似的,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儿早早地起了身,盼着八阿哥的到来。
香玲看在眼里,有些哀其不争。
主子和八阿哥相处的时间不多,每每都要看惠妃的脸色行事,受了许多委屈。
还有那些个刁奴!欺上瞒下,玩忽职守,成日侍奉在偏殿的,也只有她一人了。
若是主子得宠,对于八阿哥,还不是什么时候想见,就什么时候见?只要有宜妃娘娘一半的圣眷……
香玲思绪万千,很快,奶嬷嬷抱着八阿哥来了偏殿。
想是得了惠妃吩咐,奶嬷嬷把孩子交由良贵人之后,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良贵人抱着胤禩,像抱着稀世珍宝一般,欣喜过后,柔柔地道:“胤禩,叫额娘……”
胤禩模糊地知道,惠额娘只是自己的养母,额娘却是不同的,漂亮极了,身上也有一股好闻的气息。
只是,额娘很难见到。
他乖乖地仰起头,软软地叫了句:“额娘。”
良贵人笑着应了声,眼眶蓦然红了,像是要流下泪来。
胤禩立马急了,抬起嫩嫩的小手,贴在良贵人白玉似的脸上,慌忙道:“额娘不哭!”
良贵人心里一暖,忙道:“好,额娘不哭,额娘带你玩儿。”
母子俩说了好些话,消去了胤禩心里的陌生感,让他渐渐放开了许多。
偏殿一片欢声笑语,香玲见状,又是欣喜,又是酸涩:“奴婢去泡杯果露来。”说罢,便匆匆地掀了帘往外走。
回来的时候,欢笑声已然不见。
良贵人抱着八阿哥默默垂泪,香玲大惊之下,摔了怀里的茶壶:“主子,这是怎么了?!”
良贵人无声哭着,示意她上前,随后掀开胤禩腰间的衣裳,显出了大片大片的青紫,与白嫩的肤色一对比,触目惊心。
香玲倒吸一口凉气,抖着手,“这、这……”
良贵人闭了闭眼,一串泪珠蜿蜒而下,语无伦次地哽咽道:“这么大一块伤……受伤也就罢了……她们连药也不抹,装作视而不见……胤禩才两岁啊!”
“您别急!奴婢这就去太医院。”震惊过后,香玲转身便要出去。
良贵人摇摇头,哑声叫住她:“回来。”
“主子!”香玲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这样的伤忽视不得!”
良贵人继续摇摇头。
她胡乱地擦了擦眼泪,低头温柔地问儿子:“那里为什么会痛?胤禩再说一遍好不好?”
胤禩漆黑的眼睛盛满不安,犹豫了片刻,小声道:“大哥,抱我。额娘不要哭。”
“……”香玲沉默了下来。
良贵人惨笑:“大阿哥十岁出头,如何懂得带孩子?可惠妃不管,嬷嬷也不管。香玲,若找了太医来,延禧宫哪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香玲张张嘴,这话说得很对。
若请了太医,接着传起了‘惠妃对八阿哥不慈’或是‘大阿哥对幼弟不慈’的流言,惠妃恼羞成怒之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除非主子挪出延禧宫,八阿哥也不在惠妃膝下抚养。
但,这怎么可能呢?
“妆奁旁的箱子底下,有从前皇上赏赐的膏药……”良贵人擦干净眼泪,轻声道,“你去拿来。”
香玲勉强一笑,低声说:“主子,两三年前的东西,早就不能用了。”
良贵人一怔,苦笑一声,慢慢攥紧了手,“你说的对……”
片刻后,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字一句道:“香玲,你悄悄的,去永寿宫求见贵妃。”
昨日给惠妃请安,离去之时,良贵人依稀听见了惠妃的一句话:“她钮钴禄家的人,没出息也就罢了,竟敢打伤揆叙……”
揆叙,纳兰明珠的次子,惠妃的堂侄;钮钴禄家的,后宫之中,也唯有贵妃是这个姓氏。
良贵人重复了一遍:“悄悄的去。有幸见了贵妃,实话实说就好,请她赐瓶上好的伤药……”
说罢,泪珠凝聚,再次从面颊滚落。
***
承乾宫。
皇贵妃神色莫测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形貌艳丽、身材婀娜,还正值青春,让人觉得自惭形秽。
她的目光冰凉,像打量一个物件似的,让袁贵人咬紧牙关,越发惴惴不安。
袁氏乃汉军旗人,十九年入宫,至今已有三年。
因为祖父、阿玛任职绿营,平三藩的时候立下功劳,且她的姿容出色,选秀之时便初封贵人,赐居承乾宫偏殿。
入宫第二日,皇上便翻了她的牌子。袁贵人欣喜不已,谁知半路却被皇贵妃截了下来,到了如今,她仍旧没有侍寝过。
除此之外,皇贵妃处处打压,让人有苦说不出。
她能如何呢?
承乾宫被皇贵妃经营得密不透风,她只得老老实实的晨昏定省,请安之时恭敬有加,不敢露出半分怨怼。
袁贵人深知,自己是没有出头的一日了。
渐渐的,她也认了命,习惯了偏殿里毫无人气的、枯燥的生活。
可今日,皇贵妃忽然唤她前去正殿,看她的眼神,叫她觉得如芒在背。
皇贵妃抚着肚子,忽然笑了一声:“真是难得的美人。更难得的是,与那狐狸精有三分相像……嬷嬷,你说呢?”
甄嬷嬷按下惊讶,轻轻颔首,“娘娘说的是。”
从前她怎么没发现?
这个袁氏,形貌也好,气质也好,与宜妃意外的相似。虽略有不及,可再怎么说,宜妃怀着孕,无法侍寝……
袁贵人是承乾宫的人,足够帮得上娘娘了。
“让人好好地教她。宜妃平日的言行、举止,全都仔仔细细地教!”皇贵妃收起笑容,转头望向惊惧的袁贵人,淡淡道,“万寿节家宴,本宫便推你上了台前,到那时,别让本宫失望才好。”
13、第 13 章
翊坤宫偏殿,勒贵人拂过云锦般顺滑的几匹衣料,温柔笑道:“还是姐姐惦记着我。整理好,送格格那边去,给伊尔哈做几身夏衫……”
大宫女清兰抱着高高的一摞布匹,不赞同道:“这些布料颇为珍贵,宜妃娘娘说了,都是给主子留做新衣裳的。至于公主那儿,哪用得着您费心?”
清竹跟着凑趣,附和道:“正是这理。若您不穿,宜主子定然不会欢喜!”
勒贵人掩嘴一笑,指了指她:“你这嘴啊,真是……”
主仆几个说说笑笑,外头忽然来报,说储秀宫来了人,是赫舍里庶妃身旁得脸的宫女。
“赫舍里庶妃?”勒贵人笑容一顿,霎时了然,“请她进来吧。”
……
送走来人之后,清竹一边添茶一边问:“主子,赫舍里庶妃昨儿送了西湖龙井,今儿又邀您赏花……所为何意?”
“说不准。”勒贵人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思,“或许她见姐姐得宠,想要与我交好。”
小赫舍里氏十三进宫,如今已有三年,待在庶妃的位置上,仍未进行册封。
虽是仁孝皇后的庶妹、太子的姨母,她在后宫行走的底气却不是很足。一来没有正式位分,二来不受皇上宠爱,三来,她最大的依仗——太子,对她不远不近,从不见亲昵。
即便有赫舍里家支持,又能如何?
勒贵人笑道:“我瞧着,她有些急了。久久见不到皇上一面,册封又该等到何年何月去?难不成还要索额图亲自上折子,求万岁爷给她个嫔位当当?”
云琇甫一进殿,便听到妹妹如此促狭的话语。
扑哧一声,云琇的桃花眼笑盈盈的:“你呀,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她的身份摆在这儿。索尼的孙女,噶布喇之女,是庶妃不错,享的却是嫔位份例。”云琇扬扬下巴,“不出多久,咱们便要前去恭贺了。”
梦境之中,赫舍里氏由庶妃直接跃为妃位,打破了四妃的格局,那时候,她才十七岁。
比四妃年轻太多太多了。
有太子在,皇上总会抬举她,急什么?
梦里的赫舍里氏,哪像现在这么沉不住气,又是邀请云舒赏花,又是来翊坤宫小坐。
钮钴禄贵妃告诉她,这位庶妃有趣的很,嘴边微笑的弧度,和仁孝皇后,那是一模一样的!
心大着呢。
后宫女人为了争宠,斗得乌鸡眼似的,手段层出不穷。这不,前些天的乾清宫伴驾,正好挑起了她们敏感的神经,试探的、送礼的、示好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与此同时,恶意绝不会少。
皇贵妃和德妃,怕是恨毒了她,不知会使什么手段出来。
虽说她不怕勾心斗角,更不怕冷箭算计,可次数多了,真是烦不胜烦,只觉心火都燥热了几分。
想到此处,云琇冷笑着,又把康熙骂了个狗血喷头。
最近皇上三天两头找她伴驾,赏赐不要钱地流进翊坤宫。这也罢了,皇上连进后宫的次数都少了很多!
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幸而皇上还有良心,加派了翊坤宫的人手,都是乾清宫信得过的心腹;日常请平安脉的太医也换成了御医,随叫随到,方便了许多。
否则,她连面圣都不愿意了。
与其听着甜言蜜语心跳加速,过后还要强自冷静,不如关闭宫门,上榻做个香甜的好梦。
真是……烦恼。
***
三月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万寿节,当今皇上的生辰。
万寿节乃普天同庆的日子,宫里一片喜气洋洋。内务府早早做了准备,除却敬贺寿礼,皇上赐宴百官、赏下回礼,都是需要他们费心督办的大事。
前朝有百官之宴,后宫自然也有家宴。
家宴设在乾清宫正殿,规模宏大又不失温馨,是一年之中,不得宠的妃嫔罕见能够面圣的场合。
有品级的娘娘小主,包括众位皇子公主全都列位出席,正应了“团圆”两个字。
晌午一过,御膳房便忙碌了起来,惠妃、荣妃派人紧盯着各道程序,或是亲自监督,容不得半分差错。
待请示康熙之后,乾清宫正殿被有条不紊地布置着。
不出一个时辰,几十张案桌按序摆放完毕,众星拱月地围着上座,那是皇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位置。
“都检查过了?”皇贵妃一身宽大的杏黄色吉服,绣着龙凤同和祥纹,乍一看,与明黄色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头上戴了金丝凤钿,镶嵌着一颗硕大的东珠,远远望去,华贵之气尽显。
甄嬷嬷轻声道:“派人验看了菜品,还有汤汁,绝不会有‘意外’出现。”
皇贵妃微微一笑,这才满意。
接过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忍住苦意一饮而尽,她皱眉缓和了许久,方道:“惠妃荣妃倒是尽责,替本宫省了许多心力,回头该重赏她们。”
绝口不提遴选贺礼的事儿,皇贵妃含了一颗蜜饯,忽然问:“你说,刘太医这药,真的能止住害喜?”
这段时日,她吃得多,吐得也多,折腾得人瘦了一圈。
可今儿家宴,万万不能在众人面前出丑,皇贵妃没法,只得询问刘太医,得了这么一副药来。
甄嬷嬷一愣,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笑道:“刘太医的医术如何,娘娘自有论断,哪用得着老奴评价呢?”
这样违逆本性的药物,功效足够,却终究会伤身。
是药三分毒……只是娘娘听不进劝,她也没法子,只能默默地担忧。
皇贵妃满意一笑,理了理发鬓,随即似想到了什么,眸中华光一闪而过:“袁贵人装扮好了没有?”
“回娘娘的话,应当快了。那件桃红的吉服褂披上身,原先的三分相似,竟提高到了五分……”说起这个,甄嬷嬷露出真切的笑意,“单看背影,真是像极了!”
皇贵妃淡淡勾起唇角,猜测晚宴之时宜妃会有的反应,心里便一阵畅快。
畅快过后,酸涩袭来,她闭了闭眼,喃喃道:“本宫最终还是学了惠妃,做以往最为不屑的邀宠之事。”
惠妃姿色只能算清秀,随着大阿哥渐渐大了,皇上每每驾临延禧宫,她偶尔会让颜色上佳的小常在、小答应前去伺候。
一想到极力打压的袁贵人即将获宠,皇贵妃紧攥着手,抑住眼底深深的阴霾,“尚且便宜她一回……等日后……”
***
天色渐暗,灯火通明,乾清宫家宴徐徐拉开了帷幕。
按照顺序,先是妃嫔们陆陆续续地进殿,而后是聚在一处的皇子公主,最后,皇上将请老祖宗和皇太后一道入座。
每逢节日,宫中出席,需着吉服,方显隆重。
云琇托着肚子,与钮钴禄贵妃相携而来。
两人的吉服皆为深色,一个鸦青,一个赭色,意外的和谐,远远望去,像是交融在一起。
贵妃瞅她一眼,稀奇道:“如此低调,可不像你。去年穿了桃红,我还想着,今年不会是鹅黄罢?”
云琇浅笑:“有什么稀奇的?怀着孕呢,出风头不是什么好事。我愿把惊艳众人的殊荣,让给众位妹妹。”
“……”贵妃无语,啐了她一口,“越来越不正经了。可别带坏了小五!”
云琇唇角微翘,眨眨眼,颇有无辜的味道。
鸦青色的衣裳,平日她极少上身。这样的深色,若是气势不够,难以压服;若是年轻女子穿戴,又会显得太过成熟。
云琇却不然。
艳色依旧,气韵十足,多了几分庄重;庄重之中,夹杂着丝丝贵气,映衬得明艳面庞带上了几分雍容。
贵妃打趣完毕,就用欣赏的目光看她,“……那些穿红戴绿的,难说比得过你。”
私下里,两人很有些交情。
都是出身满洲大族,都是直言直语的性子,年纪也相仿,最重要的是,贵妃不怎么在意皇上的宠爱。
后宫寂寞,此话不是虚言。有空打打叶子牌,谈谈后宫轶闻,一来二去的,云琇与贵妃便渐渐熟悉了起来,少了一分拘束,多了一分随意。
闻言,云琇抿唇一笑,正欲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道温婉细润的嗓音:“贵妃姐姐,宜妃姐姐。”
德妃身着靛青色海崖纹吉服,扶着宫人款步而来,朝贵妃行了福礼、云琇行了平礼。
见礼之后,德妃微微含笑,目光落在了云琇的吉服上,像是要夸奖:“宜妃姐姐这一身……”
说到一半,许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话语生生戛然而止。
云琇心知肚明,德妃这是怕了,怕她再次发难。
她忍住笑,追问道:“这一身如何?”
德妃笑容微微一僵,原本的话语咽了下去,只一瞬间,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恰在此时,皇贵妃的仪驾停在乾清门前,此起彼伏的请安之声响起,倒给德妃解了围。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皇贵妃摆摆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贵妃一行人身上,意为不明地笑了笑,转身淡淡地道:“还不跟上?”
鲜妍艳丽的袁贵人,就这样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容貌倒是其次,观之言行、举止,与一个人……很是相似。
周围蓦然一静。
贵妃蹙起了眉,德妃一愣,随即带着笑,似有似无地盯着云琇,低低道了一声:“这……宜妃姐姐,她可是袁贵人?这样的装扮,竟像极了你。”
云琇收回视线,瞥她一眼,丝毫不见怒色,似笑非笑道:
“像不像还没个定论,那么激动做什么?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袁贵人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说罢,她恍然:“是我想岔了。一个姓乌雅,一个姓袁,就算是亲姐妹,也没有两个姓的。贵妃姐姐,你说是不是?”
14、第 14 章
什么叫做一家姐妹两个姓?
这话又毒又犀利,德妃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铁青的,难看至极。
贵妃实在忍不住了,咳了一咳,用帕子遮了遮嘴,掩住喷薄而出的笑意。
云琇这张嘴,真是……
还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句句往德妃的心上戳,不把人气死不罢休。
……乌雅氏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贵妃猜得没错,德妃就算有再好的气性,也被气得浑身发抖,射向云琇的目光如利剑,带着令人心惊的冷意:“这话是什么意思?”
贵妃想要开口说话,云琇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她。
“本宫见你对袁贵人颇感兴趣,与妹妹开个玩笑而已。”云琇不慌不忙地抚了抚衣袖,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容,“没想妹妹反应如此之大……是我言语有失,对不住了。”
说罢,遗憾转化为微微的歉意,她朝德妃点了点头,随后撇下皇贵妃一行人,率先往里头行去。
德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云琇走远:“……”
她的身子晃了晃,在心里咬牙念了句,宜妃!
皇贵妃笑容顿了顿,眼角微微耷拉了下来,连见德妃吃瘪的快意也少了几分。
按照位分尊卑,宜妃该礼让于她,让她先行,可现在,郭络罗氏竟无视了她。
放肆——
皇贵妃呼吸骤然一沉,立在一边的袁贵人清晰地感知到了,她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暗地里却是止不住的嘲讽。
皇贵妃自以为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谁知宜妃不按套路走,谈笑自如,半点没有被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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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贵人心下冷笑,穿了桃红色又如何?
一眼望去或许有些相似,但谁都能看出不同来,与宠冠后宫的宜妃,更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
作茧自缚,说的就是佟佳氏此人。
瞧见皇贵妃起伏的胸口,袁贵人眼中亮光渐起,突然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原本她就死了心,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谁知天降横祸,被搅进风云诡谲的争斗之中,给皇贵妃做了棋子。
她一个透明人,毫无反抗的余地,只得逆来顺受,任人摆布。
可凭什么?!
在家,她也是长辈千娇万宠的贵女。佟佳氏凭什么这般蛮横,夺了她的宠还不够,还要把她打造成别人的影子。
把她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
她便是甘愿做一只山鸡,衬托宜妃这只凤凰,也不想做劳什子赝品,被佟佳氏掌控在手里!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咱们走着瞧……
***
“坐纳喇贵人身边去。”皇贵妃淡淡吩咐袁贵人,指了指颇为靠前的位置,“言行举止,给本宫时刻注意着。”
袁贵人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忽而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瞬:“娘娘,宜妃毕竟怀着身孕,又颇得两宫太后的看中。若嫔妾坐在前头,万一有个好歹,老祖宗问责于您……”
甄嬷嬷冷眼扫去,这儿哪轮得到她发话?
“……你说的,有些道理。”皇贵妃盯了袁贵人半晌,忽而一笑,轻声道:“那便坐后头去,别让皇上看见了你。明白?”
袁氏是奇兵,用得好,能分去宜妃的宠爱,让她伤筋动骨。
可家宴之上,表哥若是见了袁氏,顾及宜妃的脸面,很大可能性会迁怒于自己……
这个棋子,倒还有几分脑子。
袁贵人低低地应了,垂着头,就此告退。
因着艳丽的吉服,还有熟悉的行为举止,不止一位嫔妃注意到了袁氏,却因着她始终背对,看不清此人的面容。
“难不成是宜妃娘娘?”敬嫔轻声问。
“不是她。”端嫔摇摇头,下巴点了点,“宜妃在另一侧呢,鸦青色衣裳的便是。”
敬嫔霎时来了好奇,“那是何人?与皇贵妃在一处……是居于承乾宫的袁贵人?”
猜测间,袁贵人已坐到了末尾,独自占据了一桌。那儿聚集着无功无妊的贵人,以及存在感微弱的常在、答应,敬嫔霎时失去了兴趣。
袁贵人平日无宠,是个真真正正的透明人,不值得投去半分关注。
……
赫舍里庶妃坐在嫔位的最下首,看着极为年轻,面容颇有些稚嫩,却很是端庄。
她的余光一直注视着云琇,片刻后垂下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嫔妃入座后,殿外传来静鞭的声响,随后便是拉长的嗓音:“皇上驾到——太皇太后、皇太后携众阿哥驾到——”
康熙一身明黄色团纹吉服,龙行阔步、不怒自威,不时地停下脚步,关怀道:“老祖宗,您慢着些。”
太皇太后左手拄着拐杖,右有太后搀扶,行走不见滞涩,不住地笑道:“哀家省得的。”
很快便到了上座。迎着满堂的请安声,太皇太后慢慢坐下,接着朝身后招了招手:“保成,来,把皇祖母的拐杖管好喽……”
太子笑着应是,让居其身后的大阿哥撇了撇嘴,很有些不忿的模样。
自大阿哥始,一连串的小豆丁排列整齐,穿着喜庆的红衣裳,跟在太子的身后。
除却腿脚不利索的小七胤祐,还有行走不熟练的小八胤禩被奶娘抱着,其余阿哥走路稳稳的,包括六阿哥胤祚。
德妃一见胤祚,眼睛便亮了;云琇也是一样,满心都是胤祺。
胤祺一进大殿,便左右张望着,想要找到额娘。
找寻了许久,乍然与高位的云琇对上视线,胤祺一愣,而后惊喜地喊了声:“额娘!”
说着,便拉着胤禛的手:“走,四哥,咱们找额娘去。”
那声“额娘”,说得是汉话。
五阿哥奶音宏亮,硬生生地把康熙与太皇太后的交谈打断了 ,霎时,大殿里寂静一片。
云琇一惊,就要请罪,康熙哈哈大笑了起来,点了点胤祺,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是该找额娘去。老祖宗,今儿生辰家宴,朕就给阿哥们一个恩典,与额娘一道用膳。”
康熙侧过身问她:“您看?”
说罢,往云琇那边投去了视线,很快便收回了,眼底有着深切的笑意。
老太太慈爱地望了眼胤祺,点头道:“就听皇帝的。”
胤祺兴奋地大声谢过,随即扯了扯四阿哥胤禛的衣袖。
云琇把胤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松了口气的同时好气又好笑,小五什么时候和四阿哥这么好了?
难不成是太子的缘故?
胤禛瞅了眼太子,得到了肯定的眼神之后,抑制住小雀跃,往皇贵妃的案桌走去。
惠妃满脸欢喜地迎来大阿哥和八阿哥,荣妃牵过三阿哥的手,永和宫戴佳庶妃亲自抱起七阿哥在膝上。
德妃朝六阿哥招了招手,笑容慈爱,哪还顾得上与云琇的不愉快?
袁贵人什么时候都能找寻,胤祚才是第一位的!
胤祚四岁的年纪,玉雪可爱,瞧着有些懵懵懂懂。
见胤禛朝皇贵妃那儿走去,胤祚突然喊住了他:“四哥,你应该和我一起,坐额娘身边……”
话语之间颇有些委屈,带着疑惑不解,不高不低的童声,让胤禛脚步一滞,沉默了下来。
皇贵妃的面色骤然一变,德妃心里一个咯噔,想要制止,却是晚了。
满殿的目光,落在了胤祚身上。
乾清宫安静得如同死寂,与方才胤祺出声的气氛截然不同。
“四哥好久没给额娘请安了。”胤祚扁扁嘴继续道,“成日待在承乾宫,都不带我玩儿……”
妃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六阿哥这话……是在指责四阿哥,成日里巴着养母,不顾亲生额娘?
“胤祚!胡说什么呢?”德妃低喝一声,而后惨白着脸,挺着肚子跪在地上:“童言无忌,还请皇上恕罪。都是臣妾的过错!”
胤祚霎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比他更手足无措的是胤禛。
他再也挪不动步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抿直唇角,慢慢地垂下头去。
胤祺紧张地扯住了云琇的衣裳,包子脸满是担忧;太子顿时一急,好好的家宴,怎么成了这样?!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他咬咬牙,正欲起身解围,皇贵妃忽然哽咽一声,流下了泪来。
“臣妾为抚养胤禛长大,夙兴夜寐,唯恐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她哽咽着,趴伏了下去,“……还请皇上做主,老祖宗和太后做主!”
15、第 15 章
皇贵妃哽咽着,声泪俱下,抬起头之时妆容花了半边,哪还有什么雍容的模样?
她捂着小腹,说出请皇上做主的那番话,罕见地流出脆弱来,意外的惹人揪心。
皇贵妃苦笑一声:“……德妃终是生了胤禛,牵扯不断的,臣妾也不拘着他和胤祚玩耍。可今儿一番话,却真真戳到了臣妾的心里……德妃说的是,童言无忌,哪能责怪六阿哥?想来也是无心之语……”
德妃求情的话霎时卡在了嗓子里,她慢慢俯下身去,闭了闭眼,如坠冰窖。
皇贵妃说,胤祚童言无忌,责难万万落不到他的身上去。
言下之意,是她这个额娘——亲自教了这些话。
也怪她大意疏忽,在胤祚好奇问起胤禛的时候,笑容慈和,语气淡淡说了句:“你四哥把承乾宫当了自个的家,哪还记得起额娘。”
她不过随口一说,谁能想,胤祚竟然当了真。
不,不是当了真。
胤祚才几岁?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定是有皇贵妃的钉子作祟,引导小六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
稍稍一想,德妃就明白了前因,哪还不知,这是皇贵妃布的一个局?
以胤祚为饵,搅乱家宴,连副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就为了给她泼脏水,按下两个罪名。
一来,教唆胤祚,居心叵测;二来,不敬皇贵妃,意图离间她与胤禛的母子之情。
众目睽睽之下,皇上哪能饶得了她!
佟家,可是皇上的母族,虽说佟佳氏也讨不了好,但皇上绝不会重罚。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哪是正常人能干出的事儿?
现下,再多的辩解也没有用处,小六的话便是证据。
不,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她还没有输……
指甲陷入掌心,带起阵阵疼痛,德妃不言不语,深深趴伏下去,像是认了命。
惠妃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攥紧了绣帕,心急如焚,荣妃也是一样。
晚宴是她们联手布置的,原以为和乐融融,谁能想,竟来了这么一出!
忆起今儿是万寿节、圣上的生辰,荣妃心下沉了沉,悄悄地抬眼望去。
果不其然,皇上面色铁青,哪还有方才和煦的神情?
康熙不住地转动着玉扳指,生生被气笑了,目光扫过皇贵妃,顿了顿,又扫过德妃。
一个怀胎七月,一个怀胎五月,成日成日的不消停。
还专门挑在了今天!
好,好得很。
太皇太后在后宫生活了一辈子,哪还看不出此事的猫腻?
老太太轻叹了一口气,生怕皇帝暴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赶在康熙前头开了口:“胤禛,胤祚,你们都是好孩子。来老祖宗身边,来!”
太皇太后的话如同天降甘霖,拯救了垂头握拳的四阿哥,还有泫然欲泣的六阿哥。
康熙一怔,恍然回过神来,心头有了丝丝愧意。
也怨他,疏忽了后宫诸事,劳烦皇玛嬷这般操心。
望着两个孩子,皇帝的怒气稍稍缓和了几分,对皇贵妃、德妃的印象越发跌落到了谷底。
他瞥向梁九功的同时,指尖点了点案桌。
梁九功霎时会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上膳——”
宫人鱼贯而入,凝滞的气氛渐渐散去。
……
“老祖宗……”胤祚抹着眼泪,带着哭腔,说到一半,就被太皇太后打断了。
太皇太后拉着胤祚的手,摸了摸胤禛的光脑袋,露出慈和的笑容:“别哭,老祖宗在呢。来,吃块点心垫垫肚子。”
胤禛默默地拿过点心,红着眼眶塞进嘴里。
太皇太后心下一叹。
明明是同胞的兄弟俩,却离得泾渭分明,她瞧着,小四像是对小六生了抗拒。
拿孩子做筏子,不值当的!
太皇太后眼神一厉,转向殿中央跪着的皇贵妃和德妃。
因为皇上没唤她们起身,她们仍然跪在地上,此时已有些摇摇欲坠。
地砖冰凉,跪久了寒意刺骨,因着皇贵妃早有准备,穿戴了厚厚的护膝,还喝了一碗烈性的保胎药,眼下,比德妃的境遇好了很多。
德妃却觉得怕了。
小腹冰凉,传来阵阵下坠之感,虽不明显,却唬得她魂飞魄散。
若是这胎保不住,她又有何颜面在后宫立足?!
那日,皇上从永和宫拂袖而去,德妃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圣眷大不如以往。
莫说与宜妃相比,便是不怎么受宠的贵妃,也得了乾清宫的赏赐。她却什么也没有,给人看够了笑话!
没了宠,孩子就是依仗。
瞧瞧,内务府那帮看菜下碟的奴才,还不是要对她恭恭敬敬,一如往常?
她还有更深的,藏在最心底的念想。
胤祚形单影只,无人帮衬,等日后……她还要为他生一个弟弟,才能更好的筹谋未来,才能真正地,应了那个‘国祚’的‘祚’字。
自去年殇了一位小格格后,德妃把这一胎看得很重,甚至下了决心,一生下来,便把他交予皇太后抚养。
若是皇子,就能像胤祺这般立于不败之地,日后更好地帮衬胤祚;若是公主,或许能够避过抚蒙的命运。
方方面面,她都考虑了一遭,可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孩子能够安然无恙。
德妃咬着嘴唇,心下发狠。
若这胎出了事,她就算拼了命,也要让佟佳氏死无葬身之地!
远在另一端的吴嬷嬷很快察觉到了德妃的异状,焦急不已。
她一咬牙,正欲上前求情,太皇太后像是看出了什么,慢慢收回视线,摆了摆手,“皇贵妃,德妃,都起来吧。大喜的日子,不提什么罚不罚的,此事延后再议。”
康熙夹了一筷子青笋,头也不抬地道:“孙儿听皇玛嬷的。”
德妃愣了愣,延后再议?
皇贵妃神色一凝,不可置信地望向康熙,康熙似有所觉,缓缓抬起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蓦然之间,皇贵妃升起了后悔之意,她好像……与表哥越行越远了。
而后望向嘴唇惨白、虚弱不已的德妃,还有她袍角之处、不甚明显的一点殷红,皇贵妃渐渐坚定了神色,微微带笑,摸了摸鼓起的小腹。
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生了小阿哥,做了皇后,还有谁能与她相争?
都说她憎恨德妃是因为胤禛,憎恨宜妃是因为圣眷,这话没错,却不尽然。
现下,贵妃、宜妃、德妃皆怀有身孕,与她的月份相差不大。
万一她们生了皇子,且赢了皇上喜欢,得对她生出多少威胁来?
皇上宠爱的幼子,一个就够了!
没有人能与她的阿哥相争,没有。
德妃眼看着是保不住胎了,就算生下来,也是个哭声细弱的,不足为虑。宜妃那儿有袁贵人出力,至于钮钴禄贵妃……
她得好好想想,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来。
***
有儿子陪伴的宜妃娘娘看了一晚上的好戏,看得津津有味,不仅吃得满足,温热的果汁也多喝了好几盏。
待晚宴结束,云琇弯下腰,捧着胤祺圆嘟嘟的面颊,凑上去亲了一口,“小五乖乖地睡觉,入夜绝不可以踢被子,听到没有?”
“额娘,胤祺才没有踢被子。”胤祺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哼哼一声,“弟弟才会!”
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想,额娘的亲吻香香的,下次,我得亲回去才行。
云琇捏了捏他的肥脸蛋,笑得不可自抑,“弟弟的手脚还没长利索,踢被子还早着呢。”
太后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用蒙语夸着胤祺,给他‘作证’:“我们胤祺不踢被子,皇玛嬷最是知道……”
康熙搀扶太皇太后前来的时候,恰恰见到这温馨的一幕,听到了胤祺不踢被子的‘豪言壮语’。
皇帝微微一怔,转而失笑,专注的眸光落在云琇身上,片刻都没有挪开眼。
今儿琇琇坐的案桌,太靠后了些。
前头坐着皇贵妃和贵妃,还有惠妃;她也不出风头,只默默地用膳,低着头,让他不能好好地看她一回。
心弦波动,蓦然间,康熙生了一个冲动的想法。
许是夜色太浓,那股冲动渐渐地凝成了绳,因着自持的帝王修养,被他按捺在了心底。
再等等。后宫格局已成,现下还不是时候。
“皇玛嬷,孙儿就扶您到这儿。”在云琇看不见的地方,康熙停住脚步,含笑道,“晚宴的争端,劳烦您费心,孙儿过意不去……”
太皇太后摆摆手笑道:“你呀,前朝诸事繁忙,皇贵妃又怀了身孕,可不就得哀家出马!可别说这些话了。”
提起皇贵妃,太皇太后摇摇头,叹了一声:“她显然顾不上另一个孩子……德妃亦然。夹在她们之间,小四哪还会开心?”
康熙负手而立,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拱拱手,略显郑重地道:“还请皇玛嬷答应朕……”
***
每逢初一十五,或是重大节日,皇帝总要留宿坤宁宫,这是一直流传下来的规矩。
自孝昭皇后崩逝,新任皇后未立,到了初一十五以及大节,皇帝驾临的,改为了承乾宫皇贵妃处。
今儿是万寿节,按理说,晚宴结束后,皇上就该来了……
皇贵妃压住心底淡淡的不安,让下人不住地前去打听,临近就寝的时辰,圣驾终于来临。
听闻禀报声,她松了一口气,随即涌上强烈的酸涩之感,转头看了眼袁贵人。
“好好服侍圣上。”顿了半天,皇贵妃冷声说,“若出了差错,本宫唯你是问!”
袁贵人恭敬地应了是。
……
待皇帝大步踏进正殿的时候,上前相迎的,除了拾掇完毕的皇贵妃,还有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康熙差些以为自己走错了,下意识地翘了翘唇角。
接着定睛一看,是个陌生的艳丽女子,与琇琇有着三分相像,还模仿了她的举止、穿着!
执政多年,康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现下却惊愕不已,笑容来不及收敛,指了指皇贵妃,竟说不出话来。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皇贵妃见了那抹笑,以为皇上惊奇于袁贵人的长相,怕是对此颇为满意。
她好容易止住了酸意,扬起一个贤淑的笑容:“请皇上圣安。臣妾月份大了,不便伺候,于是从偏殿寻来了一个美人。袁贵人堪比宜妃……”
话还没说完,康熙便拿起身侧的茶盏,重重地砸了下去。
皇贵妃吓了一大跳,后退几步,面色猛地惨白,“皇上?”
“荒唐。”康熙怒极而笑,只觉不可思议,“堪比宜妃?你把朕当什么了,把云琇当什么了?!一个赝品罢了,她也配与宜妃比?!”
在皇贵妃震惊至极、慌乱至极的目光下,康熙往前走了几步,逼近了她,轻声问:“在你佟佳氏眼中,朕是不是就像园里的猴子,可以被人牵着走,然后给你耍猴戏看?”
凤眼深深,蕴含着令人心惊的寒意。
“不……”皇贵妃语调破碎,喃喃地后退。
袁贵人早就退到了角落,此时正咬着唇,死死地垂下头,掩饰住嘴角的一丝笑意。
康熙笑了一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盯着皇贵妃道:“你想做穆邪利,朕却不愿做高纬。表妹,若是不想当这皇贵妃,朕成全你可好?”
16、第 16 章
皇贵妃并不是大字不识的女子,对历代的典故也算有所耳闻。
康熙的质问一出,她的脸色越发惨白。
皇上说的是什么话?
她何时有过这样的想法,觉得皇上是昏庸至极的亡国之君?!
还说要成全了她,不再做这皇贵妃……
这等盛怒之言,直叫人遍体生寒,脑中一片空白。
康熙骤然发怒,伺候的宫人吓得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地趴伏在地上。
甄嬷嬷又是恐惧,又是心急如焚。
娘娘这步棋走错了,可就算走错了,万岁爷也不该如此斥责。
多少年了,她第一次见万岁爷对后妃发了那么大的火,还是对着亲表妹,皇贵妃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眼见皇贵妃哆嗦着嘴唇,捂着肚子就要晕过去,甄嬷嬷跪行至康熙的面前,磕着头老泪纵横:“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皇贵妃最是敬慕于您,哪会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万岁爷!娘娘还怀着小阿哥啊……”
康熙冷眼看她,听到‘小阿哥’三个字,眸光波动了一瞬,抑制住心头的怒火,闭了闭目,转而向梁九功道:“别有丝毫耽误,去请御医来。”
甄嬷嬷的额间冷汗遍布,大松了一口气。
还有回旋的余地,皇上还是惦记着娘娘的。
方才,永和宫的钉子传消息说,德妃回宫后,不用她吩咐,已有太医等候在前殿。
听说是万岁爷下的命令。
子嗣绵延乃是头等大事,娘娘怀着孕,等于多了一道护身符,皇上再怎么迁怒,也不会不顾及娘娘的肚子。
要甄嬷嬷说,皇上说的都是气话,罪魁祸首可是袁贵人!
只盼娘娘能够想明白,千万别钻了牛角尖,与皇上犟下去……
也许刘太医熬的保胎药效用极佳,皇贵妃虽说受惊过度,心里又悔又惧又绝望,却没有半点血流之兆。
“请御医”三个字一出,皇贵妃堪堪回过神来,颤抖着手,泣不成声地道:“表哥……”
许是盛怒之下,发泄了积攒许久的郁气,皇帝渐渐平静了下来,瞥了眼角落里的袁贵人。
“孕中多思,朕都明白。”康熙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我方才说的话,过了些。”
此话一出,皇贵妃鼻头一酸,霎时泪流满面。
“茹瑛,你是朕的皇贵妃。”康熙来回踱着步,侧头看她,“也是朕的表妹,你我之间的情分,自不必说。”
不等皇贵妃说话,康熙淡淡道:“可现在呢?怀了孕,精力难以为继也就罢了,出的还尽是昏招,让朕失望。老祖宗吩咐了,自明日起,到你生产之时,胤禛便在慈宁宫起居,与胤祺一道,免得你过于劳累。”
说着,他冷锐的目光投向角落,语气满是厌恶:“这个袁氏——”
胤禛,慈宁宫起居?!
皇贵妃的眼泪一停,猛然攥紧了衣袖。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注意力就被‘袁氏’两个字吸走了去。
瞬间转过头,皇贵妃看向袁贵人的表情阴霾万分。
对了,袁氏!
惹来了训斥,还失去了胤禛,说是伤筋动骨也不为过。
说一千道一万,若不是这贱人,本宫哪会沦落到如斯地步?!
“表哥,是袁贵人欺骗了臣妾……”
话还没出口,袁贵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大声悲哭:“皇上!千错万错,都是嫔妾的错,皇上若要处置,嫔妾绝无半分怨言。可凭心而论,谁想做一个赝品呢?皇贵妃步步相逼,嫔妾哪有选择的余地!”
缓了一口气,袁贵人继续哭诉:“嫔妾久居偏殿,远离尘世,平日里请安低着头,宴会更是能推则推,对宜妃娘娘不甚了解,更别提模仿穿着打扮了。是皇贵妃指点的嫔妾!若您不信,可派人去嫔妾的屋子一观……柜子里的衣裳,全都是亮丽的颜色,料子也颇为珍贵,哪是嫔妾能够拥有的?还请皇上明鉴!”
掷地有声,声声泣血。
皇贵妃指甲嵌入了手心,甄嬷嬷面色一灰。
“嫔妾不愿欺瞒皇上。就算居于偏殿,被皇贵妃磋磨,嫔妾也认了!”最后,袁贵人一字一句地道。
早在袁氏申冤的时候,梁九功便已派人去了偏殿的里屋。
很快,查验的嬷嬷们疾步而出,朝他点了点头。
梁九功面色一苦,小心翼翼地汇报:“万岁爷,确有其事。”
空气一瞬间凝滞了下来。
恰逢陈御医拎着药箱赶到,须发花白的老头儿眼神明亮,精神矍铄,见气氛不对,踟蹰着脚步不敢上前。
康熙瞥了眼袁贵人,淡淡地道:“……袁氏,即刻移居钟粹宫,禁足半月。收起这副做派,若再仿宜妃,朕定饶不了你。”
袁贵人心下一喜,热泪盈眶地拜了下去:“谢皇上隆恩!”
见御医到了,康熙摆摆手,懒得再看一眼皇贵妃,沉声吩咐道:“皇贵妃怀胎辛苦,主动提出静养,暂定一月之期,宫权交由皇太后管辖。德妃言行有失,禁足一个月,罚抄宫规十遍。”
梁九功暗叹了一口气,唏嘘不已。
万岁爷用心良苦啊!娘娘们待在自个的寝宫里安心养胎,远离纷争;虽是惩罚,实则保护。
只是皇贵妃想的,却和梁九功截然不同。
静养?那和禁足有什么区别?说的好听罢了。
德妃那贱人做了如此错事,皇上竟也轻拿轻放,只禁了她一月的足。
她呢?没了胤禛,没了宫权,没了体面……什么都没了。
皇上,这是拿她的脸面往地上踩!
皇贵妃眼睁睁地看着康熙远去,惨笑一声,晕厥在了甄嬷嬷的怀里。
***
翊坤宫。
宜妃娘娘一觉起来,后宫就变了天。
“皇贵妃静养,德妃禁足?四阿哥迁慈宁宫起居?”早膳时分听见禀报,云琇微微睁大眼,不知不觉间,银筷‘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瑞珠点点头,笑道:“可不是!皇上已经下了谕旨,宫权交由太后管辖……”
云琇还在愣神,董嬷嬷立马接了瑞珠的话,喜气洋洋地道:“太后久不管事,乍然接了宫权,焦头烂额的,少不得请教老祖宗……这样一来,定会疏忽了五阿哥。方才太后遣了钱嬷嬷来,说是让五阿哥回翊坤宫住。至少一月呢!明日晌午,阿哥就到了。”
胤祺回翊坤宫住?
云琇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董嬷嬷说,太后身边的钱嬷嬷亲自告知……应是不会有错的。
反应过来后,云琇霎时绽开惊喜的笑容,满面喜色,飞快地道:“快,快让人去收拾暖阁出来,再去一趟宁寿宫!收拾好胤祺爱玩的东西,再抄录一份他爱吃的膳食……”
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娘娘莫急,老奴都晓得的!”董嬷嬷连忙扶着她坐下,“……定然考虑得周全。您顾着些身体,早膳总不能敷衍了吧?”
“都听嬷嬷的。”云琇稍稍抑制住激动,重新拾起了碗筷。
吃完之后,她抚了抚发鬓,艳光四射、眉眼飞扬地道:“今儿真是双喜临门。后宫清净了不说,还能与小五朝夕相处,皇上果真英明。”
自从做了预示未来的梦,云琇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康熙。
皇贵妃和德妃,算是她的敌人。
德妃就不必说了,那是宿怨;皇贵妃本与她无怨无仇,可为了争宠,偏偏要找个赝品,想着替代她。
皇贵妃的计策是成功的,云琇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心里膈应得不行。
遇上袁贵人,像是照镜子似的,能不膈应吗?
现在倒好,她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敌人就自发地斗作一团,还了她一个安宁。
没了她们,睡梦都香甜了几分。
虽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已是意外之喜了!
难不成,她郭络罗·云琇有福运加身?
云琇乐了好半晌,摸了摸日渐圆润的肚子,小声道:“小九,你五哥就要来了,高不高兴?额娘可是高兴极了……”
***
晌午过后,永寿宫贵妃前来拜访,云琇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桃花露已经热好了,快进来。”
钮钴禄贵妃颔首,而后指着她笑:“怎么喜气洋洋的?遇见了什么好事不成?”
云琇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说话间,两人相携进了寝殿,随意地坐在炕上,边用糕点,边聊着闲话。
谈起皇贵妃‘静养’的事儿,贵妃掩嘴一笑,“她跌了大跟头,我们倒得了一个清净。”
云琇懒懒道:“可不是?成日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我替她累得慌。”
贵妃噗嗤一声笑了。
她出身镶黄旗大族钮钴禄氏,姐姐又是孝昭皇后,若真要论身份,是佟家拍马及不上的。
佟家却因皇帝母族的缘故,日渐兴盛,而钮钴禄家恰恰相反。自阿玛遏必隆病逝,家族再也没了顶梁柱,颇有些青黄不接,上面的兄长不成器,下面的弟弟未长成。
姐姐去后,唯有她入宫,才能给家族带来庇佑,这是她的使命。
贵妃虽不在意皇上的宠爱,却很是看不上皇贵妃的做派。
凭着佟家人的身份做了皇贵妃也就罢了,竟还想当正宫皇后,与她姐姐并肩!
“……她想生一个阿哥,还不是为了皇后之位?”贵妃讽笑,“瞧瞧,作了多少幺蛾子,如今倒好,把皇上惹恼了去。”
说罢,贵妃指了指乾清宫的方向,凑过头来,悄悄和云琇道:“谕旨一下,前朝立即知晓了。”
她与家族联系紧密,有着云琇不知道的消息来源,此话一出,瞬间吊起了云琇的胃口。
“难不成,佟家有了动作?”云琇悄悄地问。
“何止!”贵妃轻声道,“不仅佟家。赫舍里家,纳喇家几方斗法,朝会简直吵成了菜市场。”
菜市场?
想象着康熙铁青的脸色,云琇笑了好一会儿:“怎么就成菜市场了?”
贵妃也笑了,压低了声音:“还能为了什么?立后。”
17、第 17 章
贵妃轻轻吐出“立后”两个字,噙着讽刺的笑意:“有人上了折子,说,中宫空悬已久,恳请万岁爷册立皇后。皇贵妃佟佳氏,贤良淑德,堪为表率……”
说着,贵妃的笑容扩大了几分:“朝堂上炸开了锅。皇贵妃又是‘静养’,又被夺了宫权,引起惊声阵阵,那份折子,谁能不知是佟国维示意的?索额图一力反对,至于明珠,倒是满面赞同的模样。皇上暂且按下不表,只是午间用膳的时候,留了佟国维作陪。”
云琇听得津津有味,过后感叹一声:“佟家急了。”
佟家出了个孝康章皇后,成了皇帝的母族,他们便想着再出一位皇后,接着更进一步,成为下任皇帝的母族。
殊不知,太皇太后不会同意,皇上更不会同意,至少,皇贵妃生前的时候,是绝不可能了。
云琇忆起梦中的场景,微微摇头。贵妃一笑,附和道:“你说的很对……佟家急了,有人也急了。”
“今儿一下朝,索额图便上了公府的门,说是要紧着商量,决不能让佟家得逞了。”她笑完后叹了口气,“阿灵阿拿不定主意,便递消息来问我,本宫瞧着,他是赞同联手的。”
这个“公府”,指的是贵妃的娘家钮钴禄氏。
云琇知道贵妃向来有主意,轻声问:“你怎么回的?”
贵妃冷哼一声:“我让他安安分分的办差,不要掺和立后之事,除非嫌命长!赫舍里有索额图,佟佳氏有佟国维,个个都是顶梁柱,可钮钴禄有谁?”
当年,贵妃的阿玛遏必隆与鳌拜来往甚密,甚至对当今皇帝有着大不敬,始终没有明确的立场。鳌拜倒后,遏必隆也没讨到好去,被剥夺了一切职务,只留一个虚爵。
贵妃心里门清,她阿玛的事,始终在皇上心里留下了疙瘩,长远来看,影响的是整个家族。
在没了圣眷的情形下,与索额图联手掺和立后之事,不是作死是什么?
“幸而他还算听话……”说罢,贵妃看向云琇,眼里透出惆怅来,“这个时候,我最羡慕你。郭络罗家向来不掺和朝堂争斗,你阿玛远在盛京,哪用搅和进这些烦心事?”
云琇知晓,贵妃最放不下的便是家族,不愿继续惹起她的愁思,轻轻一笑,便转移了话题:“快别说这个了。对了,阿灵阿可是大好了?”
阿灵阿是贵妃的同胞兄弟,前日听曲儿的时候,与明珠的二子揆叙起了冲突,旁人怎么都拉扯不开,最后两人双双挂彩。
“已然大好了。”说起这个,贵妃眼里浮现一丝怒意:“是揆叙先招惹的他,可有明珠撑腰,本宫又能如何?纳喇氏欺人太甚……”
提起纳喇氏,少不得提起惠妃。惠妃膝下有大阿哥,背后有明珠,就算贵妃,平日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说到底,后宫女子的立身之本,家族、宠爱、子嗣三项必有其一。惠妃占了两项,腰杆硬着,又是四妃之首,向来对贵妃不甚恭敬,贵妃也从没说什么。
这厢揆叙又与阿灵阿起了冲突!
即便是对方的错,因顾忌着揆叙身后的明珠,贵妃无法,只能让阿灵阿上门道歉求和。
这些憋屈事,贵妃全和云琇说了。
只是忽然间想起了前来求药的良贵人,她的怒容渐渐转为笑意,缓声道:“惠妃养了八阿哥,终究比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延禧宫的后院起火,也是她应得的……”
这等把柄,关键时刻,要用到刀刃上才好。
*****
谕旨里说,皇贵妃因为怀孕辛苦,自请静养,宫权交由太后管辖。看似深明大义,可这里面的猫腻,谁不知晓?
前朝后宫多少人关注着此事,暗地里波澜涌动。
康熙留佟国维用了午膳,君臣单独相处了一个时辰,片刻后,消息如长了腿一般,让想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据说,佟大人出宫之时,笑容满面,健步如飞,回到府中就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万岁爷与他说了些什么?
无数人纳闷着,索额图有了不好的预感。
少顷,佟国维夫人拾掇了一番仪容,朝宫里递牌子得了准许,施施然进宫去了。
……
“皇上竟准许佟夫人探望皇贵妃。”文鸳说着,有些愤愤不平,“这样天大的恩典,真是……”
静养如同禁足,瞧瞧,德妃可有这样的待遇?
贵妃顿了一顿,随即叹了口气:“终究是佟家的女儿,与我们不同的。”
心里早已转了好几个弯,面色凝重了起来。
难不成,皇上真有立后的想法?
云琇就笑她:“年纪轻轻就思虑过重。等皇贵妃生产后,一切才能尘埃落定,该来的总会来,何必过度担忧?”
是啊,万一皇贵妃生了阿哥,为了太子考虑,这皇后之位……
贵妃恍然,“是我关心则乱了。”
随即笑着和云琇说:“还是你看得通透!”
送走贵妃,云琇轻轻打了个哈欠,撑着面颊昏昏欲睡,全然没有把立后之事放在心上。
想起今儿“双喜临门”,还有早朝之上八方混战的菜市场,她的唇角翘了翘,掩饰不住的好心情。
迎着窗,阳光暖融融的,给白玉似的面容镀上了一层金边。潋滟的眼眸半阖着,长睫振翅欲飞,康熙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摆摆手,止住了下人的通报声,缓步靠近软榻,自早朝后颇为沉郁的心情慢慢转好,原先准备算账的念头也淡了下去。
大臣们为他的家事争得面红耳赤,连支援施琅、打击郑氏家族的既定之策都放在了一边!
一封请求立后的折子,引出了多少魑魅魍魉。
索额图、明珠,加上他们一派的势力,你来我往、争得天昏地暗,反倒是最先提议的佟家置身事外。偌大一个朝堂,竟有着向党争发展的趋势……
康熙的眼神冷了下来。
一个是保成的叔祖父,一个是保清的堂舅舅,若是争斗愈演愈烈下去,朝堂就要乱了。
——在这之前,先要安抚好佟国维。
送走了佟国维,康熙扔了奏折,罕见的有些疲累。
“万岁爷,要不,奴才把娘娘们敬献的寿礼呈现出来?”梁九功侍奉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见皇上满大殿地转悠,忽然福至心灵,小心翼翼地道。
他想,宜妃娘娘的贺礼,不管是什么,总能叫万岁爷乐上一乐。
康熙一听,沉郁尽去,顿时来了兴致:“把你宜主子的那份呈上来。”
梁九功大松了口气,求神拜佛地感谢宜妃娘娘,兴高采烈地遣人跑去库房:“小心些,那可是宜妃娘娘的东西……”
小太监连连应是,回来的时候,神色却有些奇怪。
梁九功哪里有空管他?
大总管宝贝似的捧过托盘,笑眯眯地疾步走去,一把掀开红布:“万岁爷,您看,宜妃娘娘敬献的贵重又精巧——”
呃,贵重又精巧的几卷佛经?
霎时,梁九功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康熙唇角一勾,低头望去,面色忽然一青。
……
“琇琇。”
康熙沉着脸,俯身在云琇耳边念了句,引得云琇蓦然睁开眼:“……”
她唬了一跳,然后望见一张放大的俊脸,顿时手痒痒了起来。
若不是之前念叨着“皇上英明”,一时半会的调整不过来,她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云琇吸了一口气,要笑不笑地看他:“臣妾参见皇上,皇上真是好兴致。”
半分没有福身请安的意图。
康熙哪会听不出话里暗藏的怒火?想必自己真的吓着了她。
皇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莫名心虚了起来,摸了摸鼻子:“是朕不好,朕孟浪了。”
转而一想,不对啊,朕咬牙切齿前来和她算账,先认错了算怎么回事?
康熙咳了一声,又沉下了脸,让梁九功立马滚过来。
梁九功苦着脸,大姑娘似的磨蹭了许久,这才上前:“奴才给宜妃娘娘请安……”
云琇注意到他手上的托盘,眉心一跳,抑制住不好的预感:“皇上这是?”
“朕日夜盼着你的贺礼,结果呢?”康熙指着托盘,面无表情,“万寿节,朕最宠爱的宜妃娘娘,敬献了一沓佛经。就算是手抄的,它还是佛经!”
18、第 18 章
望着托盘之上,摆放的整整齐齐的一沓佛经,云琇微微睁大眼,半晌无语,眉心跳得更厉害了。
原以为皇上心血来潮驾临翊坤宫,哪想却是早有预谋。
这是嫌礼物太寒酸,前来兴师问罪了?
忽略了心底稍稍的不自在,云琇觉得这场面诡异极了。
皇上富有天下,坐拥江山,什么东西不缺?
至于和她计较小小的寿礼么!
况且,梦中那句“若宜妃跋扈不敬,不必顾及朕之心意”,绝情的话犹在耳畔,他还盼望着自己一心争宠,而后飞蛾扑火,重蹈覆辙?
好啊,什么英明神武,全都是本宫的错觉。
云琇沉下了脸来,似笑非笑:“皇上是觉臣妾的寿礼寒酸?”
现下,她是丝毫不惧什么龙威了。
不敬便不敬吧,大不了落了一个失宠的下场。她有孩子,有家族,像惠妃那样打打叶子牌,整日围着大阿哥打转,生活还不是有滋有味的?
康熙再也维持不住面无表情的神色,见云琇像是要生气的模样,竟显出了一丝丝委屈来。
朕还没来得及斥责,她倒是先板起脸了,真是放肆!
“瞧瞧,后宫里头,谁会在万寿节献佛经?除了你,没别人了。”康熙掀开袍角坐在云琇身边,揽住她的腰,冷哼道:“恃宠而骄,还摆脸色给朕看。”
云琇愣了半晌,怀疑自己看错了,那委屈的神色是怎么一回事?
话一入耳,云琇沉默了下来,皇上……真的很不对劲。
弄得她心里毛毛的,躲开了炽热的视线,不敢再板着脸了。
组织了一会语言,云琇到底不愿吃下贺礼的亏,扯了扯嘴角,慢悠悠地道:“皇上这般指责,让臣妾好生伤心。那些佛经我亲自抄写不说,还浸染了上好的檀香,有凝神静气之功效,哪像您说的那般不堪?”
说着,她幽幽看了康熙一眼:“一笔一划,全是臣妾的心意。皇上不明白也就罢了,还拿它与其余妃嫔的贺礼相比较。是,佛经简陋,比不上皇贵妃的画名贵,也比不上赫舍里庶妃的江山屏风精美……”
文鸳和瑞珠拢着衣袖垂着头,眼尾倏然一跳,心想我的娘娘哎,佛经的一笔一划,明明是奴婢们帮忙抄写的。
梁九功在边上听得一愣一愣的。边听边琢磨,宜妃娘娘这么说,没错啊!连他一个阉人都感同身受,生出些许愧疚来。
康熙差点被云琇给绕了进去,反应过来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听听,这是什么歪理?
尖牙嘴利的,一点都不饶人。
等云琇提起皇贵妃和赫舍里庶妃,康熙头皮一阵发麻,心知不能与她继续掰扯下去,赶忙阻止了她,连声哄道:“是朕没有考虑周全,佛经与她们比也不差什么!”
于是,前来算账的初衷,被皇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康熙转头吩咐梁大总管:“梁九功,回头把佛经放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
梁九功嘴角抽搐了一下,只觉万岁爷的威严在宜主子面前都碎成渣了。
他忍住心间的波澜,故作平静地躬了躬身:“奴才遵命。”
云琇很是惊奇地看着康熙,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片刻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倚在了他的肩头,“皇上英明。”
这话说得真情实意,实际意思是——
皇上果然脑子坏了。
康熙僵硬着脸,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刚想发作,一见云琇笑盈盈的桃花眼,顿时什么气也没了。
云琇觉得这模样还挺可爱的,梦里的皇上,哪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一时间想了很多,她闭了闭眼,第一次清晰地认知到了,现实是可以改变的。
当下,皇上对她的态度已发生了变化,亲昵到了她都心惊的地步。
有可能,她预见到的凄惨下场再也不会出现……
云琇的心间盛满沸腾的水,滚烫滚烫的,带着无法言说的悸动,片刻后,她的眸光变得锋锐,强制自己冷静了下来。
改变现实固然高兴,可她再也不是从前的郭络罗·云琇,对皇上满腔爱意,听到一句甜言蜜语,便能高兴好半天去。
帝王的圣眷虚无缥缈,最不可信,谁又能天长地久地受宠呢?
等她年老色衰,与皇上或许还有情分在。那时候,皇上带着年轻鲜嫩的宫妃去园子里避暑,偶尔赏她一篓子吃的用的穿的,她还得感激涕零,再三谢恩……
云琇冷笑一声,谁想要过这样的日子?
日后,小五小九小十一,加上伊尔哈,四个孩子足够她焦头烂额了。她没空与皇上你来我往地试探、把握相处的分寸,维持现状,有话直说便好。
总归她怀着孕,无法承宠。皇上喜欢往翊坤宫跑,她也得了便利不是?
***
承乾宫一片阴冷昏暗,弥漫着浓浓的、苦涩的药味,佟国维夫人甫一进来,便吓了好一大跳。
皇贵妃满面蜡黄,双目紧闭躺在榻上,看着呼吸微弱,只肚子高高隆起,把锦被拱出一个不正常的弧度。
甄嬷嬷引着佟夫人来到榻前,轻声唤道:“娘娘,夫人来了,夫人来见您了!”
皇贵妃慢慢地睁开眼,微微转头,显得有些迷茫:“额娘……”
佟夫人哪知道女儿成了这般模样?
她又惊又怒又是心痛,不可置信之下,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紧紧握住皇贵妃的手:“茹瑛,额娘来了,额娘来了!”
说罢,她厉声问甄嬷嬷:“这是怎么回事?娘娘怎么成了这般模样?!承乾宫的下人呢?!”
甄嬷嬷正要开口,皇贵妃摇了摇头。
看见额娘,她的眼眶当即红了,吃力地起身靠在软枕上:“额娘,不怪她们。是我下令紧闭门窗,不要她们近身伺候……”
佟夫人一惊:“你糊涂!”
甄嬷嬷垂泪道:“夫人有所不知,自皇上下了那封谕旨,娘娘便失了气力,整日恹恹的,吃什么吐什么。还有……”
说到此处,甄嬷嬷泣不成声:“那日陈御医前来诊脉,竟说、竟说娘娘肚子里的小阿哥胎像虚弱,或是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就是难以养活的意思!
佟夫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怎么会?”
“陈御医是专为太皇太后和皇上诊脉的,他说的不会有错。”见到佟夫人,皇贵妃眸里出现了点点亮光,此时平静地道:“刘太医也说过,烈性的药喝得多了,终会伤身。”
“那你还坚持喝那虎狼之药?!”佟夫人颤抖着手,指着皇贵妃,又道了句,“你糊涂……”
皇贵妃终于忍不住了,泪流满面:“额娘!女儿没办法!从一开始,这胎就怀得艰难,可我能怎么办呢?就算伤身,我也要把他生下来!”
刘太医笃定地说她怀的是男孩,皇贵妃高兴了好些时日,安心养胎的同时,对未来生出了无限憧憬。
她要生健康的皇子,要风风光光地坐上皇后之位,为此她筹谋了许久,可惜失算了。
虎狼之药害的是她的身体,怎么会影响到孩子呢?
胎像虚弱,先天不足,极易早夭……
陈御医走后,皇贵妃万念俱灰,觉得活着也没了指望。皇上斥责得那般狠绝,胤禛又给了太皇太后代为照看,前朝后宫都知晓了此事,想看她的笑话。
小阿哥要是早夭,就算扳倒了德妃、宜妃和贵妃,又能如何?
没了生子的功劳,想做皇后,无疑很是艰难。
况且表哥厌了她,不会封她做皇后的!
这些话,她一股脑地向佟夫人哭诉,像是要把内心的悲伤、委屈与慌乱,全都发泄出来。
佟夫人一语不发地流着泪,忽然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
甄嬷嬷浑身一震,跪了下去;皇贵妃面颊剧痛,捂着脸喃喃道:“额娘?”
“我佟家的女儿,没你活得那么窝囊!”佟夫人擦了擦眼睛,柳眉倒竖,厉声斥责:“要是你阿玛知晓了,上家法都是轻的!”
不等皇贵妃回话,佟夫人冷笑道:“堂堂皇贵妃,后宫第一人,竟龟缩在寝殿自怨自艾。你怕什么?慌什么?孩子没了还能生!你要知道,你还是皇上的亲表妹!”
“亲表妹?”皇贵妃像是被踩到了最痛之处,凄声笑了起来,“皇上哪里还顾及这份亲缘!他厌恶极了我!”
佟夫人闭了闭眼,再次扬起了手,迎着皇贵妃满是讥讽的目光,终是放了下来。
“茹瑛,你说皇上厌恶你。”佟夫人指了指乾清宫那头,冷冷道:“你自己做下蠢事,还怨上了别人?恨铁不成钢是有,可厌恶远远算不上。若是厌恶,皇上又何必留你阿玛用饭,又何必给了额娘恩典,准许我进宫看你?”
“留阿玛用饭?”皇贵妃喃喃重复。
佟夫人叹了一声,转悲为喜,这才说起了进宫的目的:“你阿玛让我告诉你,立身持正,好好自省,别和德妃之流计较。做皇后,就要有皇后的样子!”
说罢,佟夫人摸了摸女儿消瘦许多的面颊,心疼道:“小阿哥先天不足,也没事……有了正宫的名分,谁都要叫你一声皇额娘,孩子还会有的。”
皇贵妃猛然抬头,目光亮的惊人,哑声问:“做皇后?”
“你阿玛让人递了折子,请求皇上立后。”佟夫人嘴角含笑,轻声说,“没有被驳回……”
皇贵妃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刹那间,她似绝望之中望见了灯火,溺水之时抓住了浮木,颤抖着身子,狠狠地攥住了浸满药味的锦被!
19、第 19 章
永和宫,一派温馨宁静的模样。
“额娘,弟弟哪时候能够出来呢?”胤祚的眼睛里满是天真,朝德妃撒娇道:“我不要四哥了,要弟弟陪我玩儿。”
德妃虽“言行有失”、禁足一月,六阿哥却仍在永和宫起居,康熙也不拘着母子俩相处。
这半个月来,许是知道自己牵连了额娘,胤祚哭过之后,对德妃更加依赖,母子俩的感情更上一层,德妃隐隐有了和儿子相依为命的错觉。
万寿节一过,她便发了狠,下令彻查永和宫,特别是胤祚身边心怀鬼祟的宫人。
其余的倒是没什么,唯独伺候胤祚的奶嬷嬷刘氏,在宫外的家底颇有些不干不净,被德妃一并查出。她懒得听人辩解,直接关押在了耳房里,只等解禁之时扭送慎刑司。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德妃笑晏晏地看着惊惧绝望的刘氏,声音轻柔,“要怪,只能怪你撞到了本宫头上,申冤之时,去找佟佳氏便好。”
被皇贵妃设计禁足之后,德妃明显有了变化。模样依旧清丽,气质温柔似水,说话轻言细语,只看人的目光冷沉了许多,偶尔扫过宫女的眸光,让她们不寒而栗。
永和宫骤然安静了下来,除非六阿哥在,才有些许欢声笑语。
这厢,胤祚的童言出口,德妃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和地笑着:“好,都依我们小六的,让弟弟陪你玩儿。”
午后哄睡了胤祚,德妃在床榻边凝视他许久,闭了闭眼,扶着吴嬷嬷回了寝殿。
“承乾宫那边,又是个什么光景?”她收了笑意,淡淡地问。
吴嬷嬷回想了一番,轻声说:“前些日子,佟国维夫人走后,皇贵妃立即传了膳。据洒扫的小太监说,皇贵妃气色一日比一日好转,其余的探听不出什么来。”
说罢,她犹豫了一瞬,还是道:“还有,皇贵妃原先不让四阿哥上门,可不知怎么的,突然改了主意……”
德妃冷笑了起来,缓缓吐出四个字:“蛇鼠一窝。”
吴嬷嬷脸色大变,急切道:“娘娘——”
这话怎么可以说出口?
皇贵妃也就罢了,四阿哥可是娘娘的亲骨肉,六阿哥的亲兄长啊!
“去岁,本宫的小格格出生没几日,”德妃看似平静,面上闪过一丝痛楚,“皇贵妃叫胤禛前来探望……第二日,小格格就去了。”
“嬷嬷,你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若是老四不来,小格格怎么会早早地夭折?!”德妃神色激动了起来,声音隐隐含着尖锐,“现在倒好,因为他,这个孩子差点也没了!”
这胎养得很好,脉象向来强健,就算如此,还是被皇贵妃折腾得见了红。
血很快就被止住,可按太医的说法,有一就有二,身体漏了气,想要补就难了。小阿哥出生之时能否康健如初,他们也拿不出一个准话。
给不出一个准话……
德妃差些昏厥过去,每每回想起来,便恨得心头滴血。
万寿节家宴上,一切一切的源头,不就是因为老四?
这个儿子,生来就带着霉运,生来就是讨债的!
“胤祚盼了那么久的弟弟,若是没了,我怎么同他解释?他该伤心了。”德妃声音轻轻的,“她们不让本宫好过,本宫如何能叫她们好过?”
佟佳氏想做皇后,她便要亲手击碎了这个梦想。
还有宜妃那个尖牙嘴利的,每每讽刺与她,不就是仗着生了五阿哥,肚子里还有一个,十分受皇上宠爱么?
现下五阿哥在翊坤宫起居,那儿固若金汤,安插不进人手,可太后的宁寿宫却不然。
等胤祺回了太后身边,‘意外’出了事,那张跋扈的脸蛋还能否笑得出来?
***
康熙下了旨意,四阿哥胤禛由太皇太后代为抚养,居于慈宁宫。
太皇太后是愿意的,但她老人家到底精力不济,又要监督选秀的事儿,又要手把手教导太后处理宫务,生怕照顾胤禛照顾得不够周全。
没见小五都送去翊坤宫,他的额娘那儿了?
可小四不一样,不论是皇贵妃还是德妃,都不合适。
思来想去,也只有苏麻喇姑能够带孩子了。
太皇太后还没拿定主意,太子便主动请缨,说下了学之后就带四弟去毓庆宫,两人一道做功课,临近入睡之时,再送四弟回慈宁宫,这样就不用劳烦老祖宗了。
莫说太皇太后了,就是向来不管事的皇太后都感动莫名,连连称赞太子纯孝,与兄弟手足情深……
太后用蒙语飞快地夸了一通,说得太子不好意思起来,四阿哥认真地听着,紧跟太子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皇子在上书房就学,需掌握满、蒙、汉三种语言。太子入学早,故而对蒙语不陌生;胤禛的师傅刚刚教了汉文,蒙语却还未教授,因此,他的眼底全是困惑。
“胤禛和胤祺恰恰相反,若是能够中和就好了。”太皇太后对着太后笑说了一句。
老祖宗不过随口之言,却被太子记在了心底。
……
这日,总师傅给众位阿哥放了一下午的假,三阿哥胤祉早早收拾好用具,奔向荣妃的钟粹宫去了。
大阿哥胤禔拎着长弓,满头大汗地从外头回来,见了一身杏黄、气度斐然的小太子,眼珠子一转,笑着道:“太子爷,不若我们比射箭去?”
闻言,太子的脸黑了一个度,硬邦邦地道:“大哥自便,孤有事要忙。”
说罢,低声让四阿哥胤禛跟上,两人一道往西六宫的方向去了。
胤禔眯了眯眼,哼笑一声,见四周无人,转头吩咐贴身太监小喜儿:“去打听打听,太子带四弟去了何处。”
小喜儿连忙应是。
***
“妹妹实在叨扰,姐姐不必相送。”翊坤宫偏殿,赫舍里庶妃笑容清雅,临行之前,温声对勒贵人道:“那扇屏风,不拘摆在寝殿还是前殿,都合适的……”
不知勒贵人说了什么,赫舍里庶妃一笑,两人互相行了礼,就此作别。
太子牵着胤禛的手,在通往翊坤宫的宫道前,恰恰撞上了回程的赫舍里庶妃。
赫舍里庶妃一愣,掩饰住心里的惊愕与欣喜:“见过太子爷,见过四阿哥!”
太子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对她的态度并没有特殊之处:“庶妃安。”
胤禛跟着说了句庶妃安,很快被太子牵着走远。
赫舍里庶妃驻足回望,内心止不住的挫败,随即暗暗吃惊,太子这是要去翊坤宫寻宜妃?寻五阿哥?
强压住心底顿生的波澜,她冷静思虑了起来。
太子此举,难不成是叔父的提议?
……
索额图确和太子提过宜妃,提过郭络罗氏。
他是这么说的:“赫舍里氏独木难支,外有明珠虎视眈眈,佟佳氏、钮钴禄氏,都不是什么善茬。唯独宜妃身后的郭络罗氏,一来,他们的根基扎在军中,当家人远在盛京,与朝堂牵扯极少,是个绝好的盟友……”
“二来,郭络罗一族没有野心。五阿哥早早地被太后养着,殿下最应该交好的就是五阿哥。”
说着,索额图捋了捋胡须,颇为感叹:“最重要的是,宜妃极得圣心!自皇上登基以来,老夫从未见过有哪一位娘娘能与宜妃相比。”
太子问:“便是孤的皇额娘也不能?”
索额图笃定道:“不能。”
他告诉太子,若能与五阿哥交好,从而获得宜妃的善意,夺得郭络罗一族的支持,储君的道路便会顺畅许多,大阿哥明珠他们不足为虑。
对叔祖父这些话,太子向来左耳进右耳出,听是听进去了,却从未想过要遵循。
抬头望着“翊坤宫”三个大字,太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是真心想对五弟好的,不是因为宜妃娘娘受宠,也不是因为五弟没有威胁。
小五不会说谎,见人就笑,如小牛犊似的活力,是与小四截然不同的一个类型。乖巧可爱的弟弟,谁不喜欢?
若人人都像叔祖父那般算计,世上哪还有真心在!
瞧,皇阿玛很是满意孤的做法,赏赐赏了好多回。
前些日子,太子心血来潮地教胤祺学汉话,效果超群,真正有了为人师表的成就感,对胤祺的好感度蹭蹭蹭地往上涨,连带着对云琇的印象也好了起来。
老祖宗说的很是!四弟与五弟若能互相学习,中和一番,谁都会有进步。
……
太子与胤禛一到,便立即有人通报。
云琇正喂着胤祺吃消食的水果泥,笑容浅浅,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柔。
听到通报后,她诧异了一瞬,赶忙搁下银碗:“请太子爷和四阿哥进来。”
胤祺自迁来翊坤宫后,一直住在暖阁里。董嬷嬷顾及云琇怀了孕,于是收拾了暖阁出来,夜里就寝之时,与她并不在一处。
宜妃娘娘遗憾不能与儿子同睡,于是白日里天天与胤祺腻在一块儿。
与贵妃的八卦不谈了,对肚子里小九的关注度降低了,对皇上的上心程度……更没多少了。
胤祺一声甜甜的“额娘”,能让云琇心满意足,如沐云端。
对此,康熙很是不满,昨儿还特意强调了,今日午膳过后,要与云琇一道去御花园走走。
胤祺都快六岁的孩子,黏着额娘算怎么回事?
云琇见推脱不了,只得无奈地答应,心里将康熙“大不敬”了无数个回合。转念一想,在皇上驾临之前,她与胤祺,还是有相处的时间的!
——现在倒好,御花园是彻底去不得了。
太子领着四阿哥,很快进了里间。互相见礼之后,云琇拉过胤祺的小胖手,翘了翘唇角:“太子爷是来找……”
“胤祺”两个字还没说完,康熙亲昵的话语霎时飘了进来,打断了她:“今儿小五总不在了吧?合该咱俩独处……”
云琇心里一个咯噔,坏了。
皇上进翊坤宫如进无人之境,为此还特意吩咐了外头的小太监,无需通报他的到来。
他们怕是连“太子爷同四阿哥一块来了”这句话,都来不及禀报!
康熙穿了一身玄色龙纹衫,目若朗星,大步行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梁九功。
皇帝眼含笑意,笑容却在见到太子的一刹那,僵硬在了嘴边。
目光一扫,不仅保成,还有小四,小五,全在这里头。
康熙:“……”
20、第 20 章
皇帝扫视了一圈,与太子恰恰对上了视线。
父子俩都是如出一辙的凤眼,只一个满不自在,一个躲躲闪闪。
满不自在的是康熙,躲躲闪闪的是太子。
太子爷怎么也没有想过,私底下,皇阿玛与宜妃娘娘相处,竟是、竟是这般情形!
他满是不可置信,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接着在心里嘀咕,小五做错了什么?竟被皇阿玛这般嫌弃!
胤禛的心理活动,与他二哥是一模一样的;胤祺一脸懵然,慢慢的,显得有些委屈。
寝殿之中,无言的寂静弥漫。
梁九功左看看右看看,干干地笑了一下,飞快地缩起脖子,蹑手蹑脚地藏到了角落去,随后抹了把冷汗,恨不得自己从未前来。
这下好了,万岁爷的威严,在几位阿哥面前也碎成渣了……
这要怪谁呢?谁也不能怪啊!
康熙盯着几个儿子,咳了一声,面无表情了半晌。
最终,还是他率先打破了寂静,板着脸,预备拿最为年长的太子开刀:“保成,你没向师傅们请假也就罢了,还拉着四弟往翊坤宫跑。荒废学业、耽于玩乐,哪是储君所为?”
太子张了张嘴,顿觉自己冤枉!
他微微鼓起面颊,拱着手,一本正经地道:“回皇阿玛的话,总师傅说了,今儿休假半日,不仅儿子,大哥和三弟也是荒废了学业的。况且儿子带四弟前来,是为了教授五弟汉文,并非耽于玩乐。”
康熙:“……”
他以手抵唇,又咳了一声,面色罕见地红了红。
恍然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上书房那边上了折子,他随手就批准了。
康熙满腔训斥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想夸太子却夸不出来,下意识地朝云琇望去。
只见宜妃娘娘捂着嘴,无声地笑着,说是花枝乱颤也不为过;董嬷嬷搀扶着她,心惊胆战的,生怕云琇的肚子出现什么闪失。
我的娘娘哎,嘲笑圣上,这可是大不敬!
康熙的脸霎时黑了下来。
就在此时,小五控诉的嗓音如同天籁,拯救了他的皇阿玛,也拯救了他即将遭殃的额娘。
胤祺睁着圆眼睛,气呼呼的,委屈极了:“皇阿玛,什么叫‘小五总不在了’?您嫌弃我,眼里只有额娘!”
因着小五移居翊坤宫的缘故,康熙又为了云琇常常“不请自来”,父子俩见面的次数大大增加,胤祺心中皇阿玛的形象变得高大明晰起来,对康熙的敬畏渐渐化为了亲近。
譬如此话,往常的时候,小豆丁是万万不敢抱怨出口的。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太子惊奇地瞅着胤祺,五弟这是无意之举,还是故意解围的?
……应该是无意的,小五的脑瓜子没那么机灵。
小太子暗叹一声,遗憾地想,皇阿玛吃瘪的状况百年难得一遇,就这样没了!
四阿哥同样惊奇地看向胤祺,除此之外,眼底暗藏羡慕。
有宜妃这样得宠的额娘,五弟敢说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皇阿玛更不会怪罪于他。而自己的额娘……忆及此处,胤禛心间划过一抹黯然。
听闻胤祺的控诉,康熙心下一松,面色好转了许多,准备回头好好地赏一赏小五。
真是好孩子,哪像他额娘那般恶劣,竟敢取笑于朕!
“说错了,皇阿玛的眼里可没有你额娘。”迎着胤祺越发委屈的目光,康熙颇有些心虚。
睨了眼云琇,见她正托着肚子,像看热闹似的,眉眼弯弯,笑脸盈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瞧瞧,越发恃宠而骄了!明知朕会驾临,却仍留了胤祺在正殿,还引来了保成和胤禛,让朕骑虎难下,威严扫地。
康熙好声好气地与胤祺解释,心里却拿云琇没法子。
他想教训她一番,但放眼后宫,谁能比琇琇更合他的心意?
只能心甘情愿地继续宠着了。
***
延禧宫。
惠妃拿出帕子,一边给满头大汗的大阿哥擦拭着额头,一边嗔他:“天气渐热,日头越来越大,你练习骑射可以,却要把握一个度!万一晒的脱了皮,心痛的还不是我这个额娘?”
胤禔十二岁的年纪,已经比惠妃高了半个头,此时乖乖地垂着脑袋,任由惠妃训斥。
“好了,去里间沐浴梳洗一番,省的着了凉……”惠妃停下擦拭的动作,推了胤禔一把,“热水都备好了,快去。”
胤禔笑眯眯的,响亮地应了声,拔腿便走。
走到帘外的时候脚步一顿,他回过头,神色稍显困惑:“额娘,我让小喜子去探听,方才他回话说,太子带着老四去了翊坤宫。”
师傅给放半天假,结果太子去了翊坤宫?
惠妃神色一凝,延禧宫还没得到消息,可胤禔都这么说了,想必是准确无误的。
怎么会!太子和宜妃向来没有交集,难不成有她不知道的事儿发生了?
惠妃笑容尽收,猛然产生了一股不安之感,连忙问儿子:“太子缘何有这样的举动?”
“我哪知晓。”胤禔撇撇嘴,想了半天,猜测道:“五弟不是迁居翊坤宫了么?他应是去找五弟的。”
说着,胤禔的语气越发笃定,露出反感的神色:“就是如此!之前太子老往慈宁宫跑,说是教胤祺汉话,惹得皇阿玛龙颜大悦,老祖宗开怀不已。得了实打实的好处,他更要装成爱护弟弟的好哥哥了……”
惯会装模作样,才几岁的年纪?虚伪。
惠妃听着,缓缓放下了一颗心,片刻后又提了起来:“你说太子常常去寻五阿哥?”
“正是。”
“小小年纪,心机竟这般浓重,拉拢了老四还不够,还要拉拢小五。”惠妃低声念叨了一句,眯了眯眼,突然问胤禔:“你与几个弟弟的关系如何?”
胤禔想了想,“同三弟四弟关系尚可,五弟却是不熟。”
这个“尚可”,其实是一般。胤祉看着胆小,胤禛心向太子,说到底,与太子扯上关系的人,他不屑与之往来。
至于胤祺,从小被太后抚养,还没到就学的年岁。除了节日宫宴,他这个做大哥的统共没见过几回!
惠妃哪会听不出儿子的言不由衷?
她上前几步,狠狠地点了点胤禔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不能学学太子,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儿?三四两个就算了,可小五是宜妃所生——小五没有威胁,宜妃最得你皇阿玛的喜欢!”
歇了一口气,惠妃继续道:“宜妃背后,有扎根军中的郭络罗氏。若是小五被太子拉拢,宜妃给皇上吹枕边风,你想想那后果……”
胤禔原先不以为然,渐渐地转变了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幸好我儿发现得不晚。”惠妃叹了口气,若有所思,转而叮嘱胤禔道:“仔细盯着太子,除此之外,别怠慢了胤祺。额娘平日与宜妃来往不多,现在看来,也得变一变了……”
***
自佟国维夫人离去之后,承乾宫虽未解禁,皇贵妃的状态却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说好,也不尽然,与之前简直是两个极端。
从前她苦于害喜,吃什么吐什么,折腾得面色蜡黄,瘦骨嶙峋;现在倒好,面色日渐红润,害喜的症状也完完全全地消失了,食量蓦然增大,用膳也用得香甜。
没过几天,皇贵妃就长了肉。丰满许多不说,就连不能见人的面容,也渐渐变回了秀丽的模样,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
这番转变,让下人们欢欣鼓舞,甄嬷嬷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刘太医看过之后,却不是很乐观。
皇贵妃此状很是突兀,像被一口喜气撑着,如空中楼阁,轻轻一推便会塌陷,落不到实处去。
用两个字来形容,一是“奇”,二是“虚”。
更何况,吃得过多,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每每把完脉,刘太医想要说出心里的隐忧,犹豫片刻,终究咽回了肚子里。
上回,他委婉地劝过皇贵妃不宜暴食,却被她冰凉的目光看得冷汗如瀑。
若他不是佟大人送进宫的,且还有用处,刘太医毫不怀疑,自己的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皇贵妃胎像虚弱,总有几分烈性药的缘故。刘太医苦笑的同时,内心颇为不忿,他劝也劝过,可皇贵妃一意孤行,自己还能抗旨不成?!
现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会嫌命长。
……
没过多久,皇贵妃的静养结束了,德妃的禁足也结束了。
太后像是松了口气,赶忙将宫权移交承乾宫。皇贵妃怀孕八个月了,故而推辞不接,可太后实在不是处理事务的料,皇贵妃无法,只得把宫务拆分几份,交由心腹管辖。
五阿哥胤祺搬回了慈宁宫,与四阿哥胤禛一块起居,相处得颇为融洽。
“都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不肯分权。”德妃轻笑一声,用力一折,霎时,月季花瓣簌簌掉落,不成形地散了一地。
……
宫内忽然流言四起,太监宫女们都在私下里说,皇上准备立后了!立的就是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位同副后,又即将产子;对于立后之事,绝大部分人深信不疑,对待承乾宫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
特别是内务府的人,不论哪个司,皆是谄媚至极,恨不得把皇贵妃当祖宗一般供着。
流言起初在私下里传播,待皇贵妃发现的时候,已有些遏制不住了。
幸而南边事务繁杂,皇上忙于收复失地,对此丝毫没有察觉。皇贵妃惊怒之后便发了狠,使用雷霆手段,对嘴碎的宫人严惩不贷,渐渐的,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间。
她派人探查流言的源头,特别‘关照’了永和宫,却始终没有抓住把柄,只得作罢。
很快便到了五月初五。
端午之时,紫禁城要迎接夏日,祛除晦气,后宫之中,几乎每位妃嫔都穿了新衣裳。
内务府迎来了一年四季中最为忙碌的时段,破损的宫室得重新修缮,缺少的器具得重新补齐,还有娘娘们代步的轿辇、仪仗,全部都换上了新的。
今儿午时有“粽宴”,过后随皇上至西苑赏龙舟。皇贵妃早早地起身装扮了一个时辰,而后扶着甄嬷嬷的手,打量着内务府精心准备的皇贵妃仪仗。
天色晴朗,洒下耀眼的烈阳,飘扬的凤旗拱卫着轿辇。因着阳光过于刺目,皇贵妃看得不甚分明,只大致地扫了一眼,满意一笑:“比从前的精美了许多,他们有心了。”
甄嬷嬷扶着她上轿,勉强笑了笑,按捺住担忧,“娘娘……”
娘娘月份大了,本该如宜妃那般安心待在寝殿,不应出席的!万一出现意外,可怎么办才好?
“不必担忧,本宫心里有数。”皇贵妃拍了拍她的手,淡淡道:“德妃去了,本宫就该去的……”
随着一声“起轿”,未尽的话语消失在风里。
***
粽宴与家宴不同,是少有的君臣同乐之宴。
皇贵妃仪仗来临之时,恰逢佟国维与明珠行在一处,正要跨进大殿门槛。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明珠似有所感,朝外望去,仔细地辨认了片刻,蓦然睁大了眼。
“佟大人。”他的声音竟少见地有些发颤,“凤旗之上,竟是彩色凤凰。按规制,能用彩凤的,是……是皇后仪仗啊!”
21、第 21 章
明珠的话甫一入耳,佟国维骤然扭头,盯着烈日下飘扬的凤旗,面色剧变。
皇贵妃位同副后,代领中宫之责,出行的仪仗与皇后类似,装饰接近,规制也相差不大。
只是皇贵妃到底不是皇后,两者最为显著的区别,便是仪仗之上的凤旗——皇后为彩凤,皇贵妃为金凤。
当今皇上登基不久,便重新划分了后妃制度,仪舆的规范亦写进了《会典》之中,上上下下都要遵循。
可如今他的长女、重掌宫权的皇贵妃娘娘,竟然用了彩凤!
往小了说,这是底下奴才的失职;往大了说,这是皇贵妃觊觎后位,是逾矩,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此事的严重性,与太子错穿明黄的龙袍,是一模一样的。
皇贵妃怎会犯下如此大错?!
佟国维震惊地失去了言语,紧随着,心落到了谷底去。
今儿可是端午粽宴,君臣同乐,后妃齐聚。如此热闹的场合,谁都能看见凤旗,便是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的。
佟国维手脚冰凉,四周环顾了一圈,果不其然,私语声变得愈发大了。
明珠的神情很不好看,扯了扯佟国维的衣袖,低声道:“皇贵妃这是让人给算计了!快遣人去提醒一番。”
“我如何不知晓?”佟国维摇摇头,像是苍老了十岁,“晚了,晚了。他们全都看见了。”
声音里,止不住的心灰意冷。
“这倒也是。”明珠喃喃道,脑筋飞快转动着,“还有补救的办法!圣驾未至,让皇贵妃下令挪开仪仗,挪得远远的……”
话还没说完,忽然之间静鞭响起,礼乐启奏,远远地传来一声:
“皇上驾到——”
明珠的话语一停,佟国维的面色登时灰败了下去,完了。
***
圣驾行至半路的时候,梁九功听了奴才的禀报,心里一个咯噔。
见万岁爷投来了视线,他只得附耳过去,轻声道:“皇贵妃……仪仗……”
仪仗?彩凤?
忆起了前些日子宫里的流言,康熙依旧含笑,眼神却冷了下来。
随着“皇上驾到”的高喊声,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殿之外,皇贵妃扶着甄嬷嬷的手,领着众妃,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贵妃身子不爽利,故而与云琇一道告了假,在永寿宫静养。
德妃扬着温婉的笑意,嘴角的弧度半分未变,荣妃掩住心底的诧异,惠妃暗自嘀咕着,皇贵妃怎么变得容光焕发的?
真是奇了。
难不成,皇上真要立后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贵妃挺着圆滚滚的肚子,颇为艰难地福了福身,看向康熙的眼神满是柔意,“日头太大,您万万别晒着了,随臣妾入席罢。”
康熙颔首,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盯了皇贵妃许久,盯得她有些不安起来。
皇贵妃思虑再三,羞愧一笑:“之前,臣妾做了许多错事,静养之时,一一想明白了。不论是宜妃还是德妃,都是一家姐妹,她们尽心侍奉皇上,臣妾应厚待才是……”
言行举止,有了温良贤淑的味道。
康熙收了笑容,许久之后,淡淡嗯了一声。
又是立后的流言,又是彩凤的仪仗。立国以礼治,若是宣扬出去,大清就要乱了。
不论佟佳氏是有意为之,还是着了他人的算计,众目睽睽之下,他总要给朝臣一个交代。
若是被人算计,皇贵妃还有何颜面统率六宫?
若是有意为之……
康熙眼底浮现一抹戾气,她与佟家,是要逼着朕立后?
上回是万寿节,这回是端午节,好,好得很。
瞥了眼皇贵妃高高耸立的肚子,皇帝终究按捺住满心的怒火与讥讽,缓缓入了座。
……
明明是欢庆的宴席,皇帝却心情不佳,无言的凝滞感悄悄地弥漫。
在座的大臣,哪个不是人精?在心里偷偷猜测,你瞧我我瞧你的,噤若寒蝉。
梁九功苦着脸,拿不准“开宴”的时机,忽然之间,都察院左都御史王镛起了身,打破了寂静。
“皇上,正逢佳节,臣本不该多言。可古有后妃之德,今有大清《会典》,皇贵妃佟佳氏,逾制使用彩凤仪仗,觊觎后位,失德违逆,实乃大不敬!”王镛板正的声音响彻大殿,“臣要弹劾。为正风气,还请皇上严惩……”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佟国维双手一抖,霎那间面色铁青,利剑似的目光朝左都御史射去。
都察院独立于六部之外,与翰林院一样清贵,全是谏臣。
他们的职责便是弹劾进谏,出了名的头铁且不畏强权,左都御史王镛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深得康熙信任。
王镛是个纯臣,谁也不卖账,犟性来了,连皇上都敢弹劾,还怕深宫中的皇贵妃?尽管皇贵妃是佟家人,是皇上的亲表妹。
就算端午粽宴,他也照奏不误!
王镛的话音刚落,宴席间一片哗然,皇贵妃手指一颤,红润的脸唰地白了下去。
德妃用帕子掩了掩嘴,笑容愈发温婉;朝臣那边,索额图老神在在地捋了捋长须,眼里掠过满意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眯起凤目,缓缓道:“你弹劾的……有理,却也没理。”
王镛愣了愣,继而拱手:“臣,洗耳恭听。”
“朕从无立后之意,既如此,皇贵妃何来‘觊觎后位’一说?”康熙一笑,点了点王镛,“不过仪仗的疏漏,却是不容辩驳的……”
从无立后之意?
从无立后之意!
皇贵妃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至于后面的话,是半点也听不见了。
支撑她的一口气,散了!
***
翊坤宫。
云琇的肚子愈发大了,行动变得笨重了许多。董嬷嬷与文鸳瑞珠她们一刻不错地照看着,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说是如临大敌,草木皆兵也不为过。
现下,她穿了一身素色衣裳,披着黑发,斜斜倚在榻上翻看布料,很是随意的模样。
内务府那头得了康熙吩咐,趁今儿云琇空闲的时候,屁颠屁颠地送来给她挑选。
领头的那位小李子,是梁九功的亲传徒弟,乾清宫跑腿办差的,很是殷勤。
他笑眯眯地道:“这些锦缎都是南边进贡来的好料子,轻薄散热,适合夏日里上身,是给娘娘和小阿哥量身定制的。”
云琇挑着锦缎,闻言一笑:“说的很是!这匹,这匹……都放进库房里去。”
早在端午之前,云琇便让人布置了产房,接生的产婆也安排齐全了。
梦里她怀胎十月,在初秋之时顺利生下胤禟,只是坐月子的时候,秋老虎未去,天气闷热,很是受了一番苦楚。
为了自个的舒适,她特意收拾了风口的一间屋子,较其余地方凉爽许多。
生产环境改善了不说,现下,皇上又送了清凉的布匹来。
送走了小李子,云琇抚了抚小腹,眉眼含笑,正要夸赞康熙,就在此时,瑞珠掀了帘子进来,面上少见地带了急切:“娘娘,皇贵妃发动了!”
发动了?这才八个月吧?
与梦境不符啊。
云琇一愣,轻声道:“今儿可是端午……”
五月初五生产,对于皇贵妃来说,不是一个好日子。
瑞珠想起打探来的消息,心里犹带震撼,点了点头:“是端午。”
随即附到云琇耳畔,悄声说了几句:“粽宴时,有人弹劾皇贵妃用彩凤仪仗,觊觎后位……皇上说并无立后之意……皇贵妃当场见了红,难产了!”
云琇抑制住满心惊诧,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声:“这是被算计了。”
是德妃,还是其他人?
“本宫身子有恙,不宜前往,你把库房里那株百年老参送去。”沉吟一会,她吩咐左右:“多事之秋,约束好咱们的人。文鸳,你去偏殿一趟,叫云舒注意着些……”
宫人们齐齐应是,转而忙碌了起来。
……
承乾宫端出一盆盆血水,皇贵妃的惨叫声愈发微弱。
太皇太后不住地转着佛珠,太后时不时朝里望去,康熙面沉如水,负手在身后,来回踱着步。
皇贵妃当场昏厥,并且见了红,粽宴哪里还办得下去?当即就乱了。
这是康熙登基以来,最为混乱的一个端午……他说不出此时是个什么心情。
蓦然停下脚步,皇帝叹了口气,唤来梁九功,低声道:“拟降为贵妃的圣旨,销了吧。别起草了。”
梁九功小声应了,迟疑一瞬,还是道:“万岁爷,朝臣那儿……”
皇贵妃用了皇后仪仗,却因难产见红,皇上不欲再计较。都察院也就罢了,八旗宗室,还有老学究们,可不得翻了天去?
还有汉人!汉人最是注重礼法。
“这是朕的家事。”康熙揉了揉眉心,沉着脸,“他们闹便闹,很快就消停了。”
梁九功躬身应诺,不再言语。
从太阳高照到暮色深深,临近子时的最后一刻,终于,皇贵妃艰难生下了一位小格格。
小格格浑身青紫,长得和猫儿似的,哭声细弱,不出半个时辰便断了气。
听闻噩耗,枯坐了一天的太皇太后闭了闭眼,太后念了声阿弥陀佛。
康熙扶住了椅背,哑声道:“赐名安乐,以固伦公主之礼下葬……”
众人皆是一惊,这算得上天大的恩典了!
皇贵妃仍旧昏迷着,唯一能够主事的甄嬷嬷涕泗横流地跪下,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谢皇上!”
***
皇贵妃难产生下公主,不到半个时辰便夭折,消息一出,除了悲痛欲绝的佟家,还有莫名惋惜的明珠,其余的重臣,包括满后宫的嫔妃,无人觉得伤感。
索额图大松了一口气,欢喜之余,也不计较小公主的身后事了。
以固伦之礼安葬,还赐了安乐的名儿,从前夭折的皇子公主们,哪有这个待遇?
朝臣们齐齐噤了声,罕见地没有反对,像有了默契,由着万岁爷任性一回。
佟家毕竟是皇上的母族,皇贵妃毕竟是皇上的亲表妹。这时候出头,说葬礼不合规矩,不是找削是什么?
就连左都御史王镛也没了声儿。
前朝风平浪静的,后宫却掀起了阵阵波澜,早年折了孩子的娘娘们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皇贵妃没生下阿哥是好事,可一个格格,凭什么有如此待遇?
四妃中的惠妃、荣妃、德妃,全都有过夭折的孩子。
惠妃还好,悲伤早就淡了;荣妃却接连死了四个阿哥,其中还有皇上的第一子承瑞!
每每想来,痛彻心扉。
荣妃一向低调,成日念佛,不轻易与人产生争端,却还是摔了好几套茶具,把卧床不起的皇贵妃给记恨上了。
“本宫的承瑞,赛音察浑……连个追封都没有,而她呢?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凭什么?!”
德妃的心情,与荣妃是一模一样的。
想起早夭的小格格,德妃胸口起伏了一番,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佟佳氏像是疯魔了?”她垂下眼,轻轻柔柔地问。
吴嬷嬷低声道:“听说恶露还没止住,成日哭喊着‘小阿哥’……万岁爷严令皇贵妃静养,而后收了宫权,派了御医时时刻刻地守着。”
——与拔了牙的老虎,也没什么两样了。
德妃心中畅快极了,自然而然露出笑意,随即想起了另一人:“胤禛呢?在慈宁宫如何了?”
吴嬷嬷顿了顿:“四阿哥与五阿哥玩得极好,加上太子爷,三人常去翊坤宫。”
德妃一怔,笑容慢慢收敛,最后消失不见。
太子为何会去?
还不是因为皇上宠爱郭络罗氏!
日日上门不说,就算忙于政事,也不忘赐下赏赐,或是布料,或是首饰。
……皇上的私库,怕是都要被搬空了。
“宜妃快要生了吧?”她淡淡道,“时刻注意那头,别漏了半点消息。”
***
除了要应付越发不对劲的皇上,云琇在翊坤宫安心养胎,称得上深居简出,并不掺和其余的事务,很快,日子一晃而过。
转眼间到了八月二十七这天。
早起之时,云琇便似有所感,轻轻地把手贴在了小腹上,感受着时不时的胎动,面上漾着清浅的笑容。
用过丰盛的早膳,肚子便传来了轻微的阵痛,渐渐的,阵痛加剧,陡然传遍了全身。
“去产房,我要生了……”她低低地喊了声。
翊坤宫霎时陷入了忙乱。
董嬷嬷止不住地紧张,却还保持着冷静,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张有德,快去慈宁宫禀报老祖宗和太后……你去乾清宫禀报万岁爷……产婆呢?快仔细查验,别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进去……”
文鸳搀扶着云琇,不住地道:“娘娘,注意脚下……”
恰逢此时,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见了瑞珠像见到救星一般,忙附耳说了几句。
瑞珠的脸猛然一白,张了张嘴,怎么会?
她一咬牙,决心瞒着主子,董嬷嬷却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厉声问:“出了什么事?”
云琇有了不好的预感,扭头直直地望去,就听瑞珠涩声道:“宁寿宫的人来报,四阿哥与五阿哥起了争端……五阿哥落了水……”
云琇的心猛然提了提,脑海眩晕了一瞬,接着身下一湿。
羊水破了!
剧痛席卷而来,她来不及想别的,躺在床榻上,死死地抓住文鸳的手:“快找太医……胤祺不能有事……”
文鸳眼里含了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
胤禟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似泡在温泉里,浑身热乎乎,暖洋洋。
怎的?爷还没死?
老四那人,凉薄是真凉薄,狱中连个太医也不给派,硬生生地把他拖死。
想他堂堂九爷,去得那么窝囊……也不知五哥会如何的伤心,额娘会如何的难过。
正悲伤着,忽然,一股大力袭来,他来不及反应,便脱离了令人安心的“温泉”。
霎那间浑身一凉,等呼吸顺畅了之后,胤禟忍不住哇哇大哭!
边哭,边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身体,怎么那么像出生的婴孩呢?
他……重来了一回?
紧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模糊的恭贺声:“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健康的小阿哥!”
过了半晌,悦耳夹杂着疲累的熟悉嗓音响起:“……不是健康的小阿哥,是讨债的小阿哥。”
胤禟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额娘?!
伴随着阵阵狂喜,激动、委屈、悲痛等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胤禟挥舞着小手,号啕大哭:“呜哇——呜哇哇哇——”
第 22 章
刚出生的小阿哥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皮肤皱巴巴的,双目紧闭,哭声却分外嘹亮, 挥舞的手臂也格外有力。
他哇哇地哭着,哭累了便沉沉地睡去, 不论是产婆还是伺候的宫人, 面上都露出了浓重的喜色。
九阿哥半点也不折腾自个的额娘, 不过一个时辰便露了头, 身体康健极了, 一看就是无病无灾的, 定能安安稳稳地成长。
娘娘膝下有了两位皇子,还养了四公主, 且独得皇上宠爱, 从今往后,在宫中的地位是真正的无可动摇了!
董嬷嬷心里同样欢喜, 忙收拾好襁褓, 小心翼翼地把孩子裹了起来。
只欢喜了一瞬, 想起五阿哥落水之事,她的笑容很快隐了下去,眼里浮上焦急。
天气虽热, 水中却是冰凉。五阿哥小小年纪, 比不得成人,万一得了风寒,或是烧热不退……可怎么办才好?
方才瑞珠传来消息,五阿哥一落水便立马被救了起来,太后急急地请了太医诊治,没有片刻耽搁, 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们说,是四阿哥与五阿哥起了争执,紧接着推搡起来,五阿哥被推下湖里——这话,董嬷嬷是不信的。
两位阿哥相处得向来不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在。
怨只怨背后设计之人,何其恶毒?!
翊坤宫水泼不进,如同铁桶一般,她们就换了目标,趁娘娘发动之际朝五阿哥下手,这安的什么坏心,没人会想不到。
她们盼望娘娘分娩时心神不宁,大悲大惊之下坏了身子,甚至……一尸两命。
幸而娘娘母子平安!
云琇说完‘讨债的小阿哥’那句话,便没了气力,沉睡过去,至今未醒。
汗水浸湿的黑发落在颊边,以往红润的唇色干涸泛白,似花瓣遇雨般少了娇艳,却仍是美的。
董嬷嬷望着主子疲累的睡颜,庆幸之中夹杂着后怕,抱着襁褓的双手轻轻颤抖着,忽闻外头的通报声说,老祖宗与皇上来了。
太皇太后拄着拐杖,心里记挂着小五,又记挂着生产的宜妃,苍老的面容带着些许忧色。
老太太经过许多大风大浪,到底还稳得住;康熙大步而来,掀起了一阵风。
皇帝面上止不住的焦急,不停地转着玉扳指,指着宫人喝问:“你宜主子呢?怎的不出声?!”
下了早朝,康熙正在乾清宫召人议事,注意到梁九功掀帘子的举动,也没放在心上。过了片刻,梁九功在外头低低地喊了声:“万岁爷,翊坤宫那边……”
听闻宜妃要生了,康熙面色一变,当即撇下了一干重臣,急匆匆地起驾。行至半路,又有人来报说,五阿哥与四阿哥起了争执,在宁寿宫落了水。
时候太巧了,说是没有猫腻,谁信?
后宫之中,竟有人敢算计到琇琇头上去!
康熙心里憋了一团火,生怕云琇听闻胤祺的事,从而出了意外。
火急火燎地来了翊坤宫,结果没听见半点痛呼之声,皇帝当即像点燃了炮仗一般发作起来。
直面万岁爷的质问,奉茶的二等宫女春白立即跪了下去,趴伏在地上,语调颤巍巍的:“回皇上的话,娘娘临近晌午进了产房,想是一切顺利……”
顺利?哪会顺利?
想起落水的胤祺,康熙紧张担忧之余,涌上一股戾气,“狗奴才,把你们娘娘的嘴都给捂上了……”
梁九功心惊胆战地缩在一边,求神拜佛地保佑宜妃娘娘母子平安。
万岁爷难得发这么大的火,都有些口不择言起来了。
万一宜主子出了事,这后果,谁都承受不起!
“老祖宗,万岁爷,娘娘不到一个时辰便生了健康的小阿哥,母子均安……现下,娘娘正在熟睡。”恰在此时,董嬷嬷疾步而出,打断了康熙的怒斥之声。
大红色的襁褓映入了众人的眼帘,太皇太后捻着佛珠的手一顿,呼出一口气,眼里带了笑意,连道了三声好:“好,好,好!”
宜妃,是个有大福气的。
她会保佑小五,刚出生的小九,也会保佑他的亲哥哥。
“老祖宗您看,九阿哥身子骨壮实着,眉眼像极了宜妃娘娘!”董嬷嬷笑着道,转头看向康熙,“鼻子,嘴巴,与万岁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听闻董嬷嬷的话,康熙手指一颤,满腔怒火顿时消弭无踪,僵硬了好半晌,嘴角扬了扬,转而温声道:“让朕……看看。”
若说方才是寒冰凛冬,现在就是春风暖阳。
梁九功大松了口气,笑得脸上褶子遍布,随康熙一道,把襁褓中的小阿哥细细打量了一番。
小阿哥还在熟睡,砸吧砸吧嘴,睡得很是香甜。
“真如嬷嬷说的那样,像皇上,也像娘娘。日后,还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家!”梁九功喜笑颜开地说。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慈爱地笑道:“也像极了胤祺。”
翊坤宫霎时寂静了下来。
康熙重新开始转动扳指,想问一声云琇如何了,她挂念着胤祺,会不会睡得不安稳?
就在这时,隐隐约约的通报声响起:“太后到——”
太皇太后和康熙皆是一愕。
“皇额娘,皇帝,胤祺已然大好,睡了一觉,出了汗便不碍事了。太医说他从小健壮,风寒的症状也不会有……”太后满面笑容,浑身松快地进来,用蒙语飞快地说了一通,“这不,安顿好了小五,我急着来看看。宜丫头如何了?生了没有?”
胤祺已然大好?
如一块大石落地,太皇太后猛地起身,念了声阿弥陀佛,高兴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看看,胤祺的额娘,给他生了一个再健康不过的弟弟!”
随着太后的到来,康熙心中阴霾尽去,霎时朗笑出声。
琇琇实乃大功臣,身上带着福运,庇佑着孩子们,也庇佑着朕。
“翊坤宫上上下下,添三个月的赏钱。梁九功,晓谕天下,九阿哥赐名胤禟,记入玉牒……快马去盛京报喜,让三官保也好好地乐上一乐。”
梁九功笑眯眯地应了:“嗻!”
另一边,太后抱着小九不撒手,董嬷嬷乐呵呵地望着,内心的忧虑尽去,正殿一片喜气洋洋。
***
日暮西斜之时,宜妃产子,皇上赐名胤禟的谕旨传遍了六宫。
“生了九阿哥,母子平安?”永和宫,德妃搁下了碗筷,顿觉没了胃口。
难不成,胤祺落水,对她半点也没有影响?
郭络罗氏的心,到底得冷硬成什么模样!
她冷笑一声,缓缓开口:“倒是本宫小觑了她。”
吴嬷嬷深知娘娘定然不会高兴,轻叹一声,慢慢地给她揉着太阳穴:“宁寿宫那头传来消息,五阿哥落水后,四阿哥当即要救他,被下人们拦住了,太后也没有责怪的意思……万岁爷下令封了口,看样子,要等查清真相再做处罚。”
“那些奴才本就是弃子,泼油的事,查清楚又能如何?”德妃面沉如水,“本宫要的,是宜妃不能安稳产子!再不济,胤祺坏了身体,从而恨上胤禛,也是好的。”
骤然得知噩耗,又是怀胎十月,身子最为虚弱的时候,一个刺激下来,孩子保不保得住还另说。
若能一尸两命……
结果呢?母子均安,宜妃真是命大。
还有五阿哥,安然无恙,莫说高热了,连风寒也没有患上。筹划了许久的借刀杀人之计竟毫无用处,还为宜妃博得了皇上的怜惜。
瞧瞧,九阿哥一出生就得了赐名,而她的胤祚,满月了才有名字。
可想而知,九阿哥会有多么受宠!
“罢。”德妃按捺住心头的气怒,重新拾起了碗筷,若有若无地讽笑了一声:“算盘落了空,本宫倒还忍得住,殊不知还有更失望的人。”
……
储秀宫,乃赫舍里庶妃的住处,虽说她享有嫔位份例,但到底没有正式册封,只能居于偏殿。
从晌午开始,赫舍里庶妃便倚靠在窗边,不时地朝翊坤宫的方向望去,面容稚嫩,却有着端庄之态,杏眼藏着笑意,自语道:“德妃明明是亲额娘,却也下得了手。”
不过,扯进四阿哥,倒省了她很多心力,不用再费尽心思制造什么“意外”了。
她等着外头的好消息……
临近晚膳时分,赫舍里庶妃草草地用了些饭菜,便让人撤了下去。片刻后,大宫女朱钗急急地赶来,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念了几句,慢慢的,赫舍里庶妃眸里的光亮暗了下来。
“怎么会?”她握紧扶手,喃喃道:“她就这样好运?”
五阿哥落了水,她还能顺利生下九阿哥,皇上当即赐名胤禟!
赫舍里庶妃的指甲紧紧攥入了手心,胸口起起伏伏。
迎着朱钗担忧的眼神,她抿了一口茶,轻声问:“都告诉叔父了?他如何说的?”
“索大人斥道,主子这回冲动了。他把仁孝皇后的旧人交给您,您却贸然出手,还是对着翊坤宫,完全是多此一举。”朱钗斟酌了一番,小心翼翼地答,把“愚蠢”两个字给替换了。
“多此一举?如何会多此一举?!”赫舍里庶妃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叔父只忌惮皇贵妃,暗中让内务府的人做手脚……这也罢了,还想着拉拢郭络罗氏,殊不知,太子爷都快被宜妃拉拢了去!”
她是太子正经的姨母,却不得太子的亲近,可宜妃一个外人,凭什么?
更何况,皇上满心满眼都是宜妃,哪还记得她这个人!
她已许久许久没有承宠了。
万寿节,她敬献的绣有千里江山图的屏风,竟比不得宜妃随手抄写的几卷佛经,真是可笑至极。
忆起入宫之时,在御花园的惊鸿一瞥,赫舍里庶妃心里又苦又涩。
一眼误终身,皇上却宠着别的女人,叫她如何不嫉恨?
她恨极了宜妃!
朱钗低低地叫了声:“主子……”
赫舍里庶妃回过神来,苦笑一声,道:“没有名分,光是个庶妃,做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皇上何时才能想起我?”
“您是元后的妹妹,一等公之女,赫舍里家的贵女,身份摆在这儿。”朱钗绞尽脑汁地安慰她,“就是连贵妃都当得!”
贵妃?
赫舍里氏摇摇头,露出一个冷笑:“你想岔了。贵妃,绝无可能。”
她年纪小,资历太浅,因着这点,就无法与钮钴禄贵妃并列。
四妃之位已满,六嫔之位却还空缺,除非打破后宫规制,否则,她顶天了就是一个嫔位。
皇上会为她破例吗?不见得。
故而,想要什么,得自己去挣。
四妃若是成了三妃,很大的可能性,她会一举成为妃位娘娘。
恰逢宜妃怀孕,临近生产,若是出了意外……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不需要一尸两命,卧病在床就够了,随着时间流逝,谁还会记得她?到时候,郭络罗氏就能慢慢地咽了气……
可现在,诸多谋划,都付之东流了。
赫舍里庶妃闭了闭眼,转而吩咐朱钗道:“扫干净尾巴,按我说的去做。备礼,明儿再访勒贵人一遭。”
***
明月高悬,繁星点点,产房散去了血气,铜炉中燃起了袅袅的果香。
靠枕、被褥、亵衣,全都焕然一新,云琇醒来的时候,长睫颤了颤,觉得周身很是干爽。
下身依旧隐痛,被肚子传来的饿意掩盖了去。
只是她顾不得痛意与饿意,攥紧了锦被,虚弱地哑声问:“胤祺怎么样了?”
董嬷嬷一直守在床边,见她醒了,喜色漫上面颊,赶忙朝外间喊了一声:“娘娘醒了,快备汤水来!”
随即笑着道:“娘娘且放宽心,五阿哥无碍了!太医诊治过后,说阿哥身体健壮,既无高热,也无风寒,睡一觉便能大好。现下,五阿哥正缠着太后,要来翊坤宫看额娘和弟弟呢。”
桃花眼骤然明亮起来,云琇的心弦猛然一松,艰难地弯起唇角:“这就好,这就好……”
若是胤祺出了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
即使预知了未来又如何?
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得知胤祺安然无恙,云琇再也没了隐忧,此时半阖着眸,扶着董嬷嬷的手,花费了许久才倚在了靠枕上。
接过熬得浓稠的鸡汤,她轻轻抿了一口,神色不变,眼底闪过狠意:“算计本宫的,无非是德妃那几人……”
这回,她们是真真切切的,触到了自己的逆鳞。
恨她也就罢了,竟朝着小五、朝着太后的宁寿宫下手!
“良善太久了,她们便以为我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喝完一碗鸡汤,云琇擦了擦嘴,轻轻地说,“殊不知,动真格的事,本宫也半点不落于人后的。”
董嬷嬷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娘娘不去招惹她们,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独一份的圣眷摆在这儿,何时都会招人眼的。”
说罢,她的神色渐渐轻松起来:“话说回来,有万岁护着,您何需惧怕?午后皇上守了您许久,那神色焦急的哟……方才梁九功传话说,晚些时候,皇上还来看望娘娘……”
“圣眷?”云琇重复这两个字,对其余的话恍若未闻,讽笑一声,突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厌烦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斗来斗去满是算计。
彩凤仪仗,小五落水……一切一切的源头,不就因为皇上吗?!
云琇重重地搁下瓷碗,不容置疑道:“日后,她们愿怎么争便怎么争,与本宫半分关系都没有。”
经此一事,她不愿继续装下去了。
宠妃?
爱谁谁!
……
小阿哥大红色的襁褓放在最里头,早在云琇唤人的时候,胤禟动了动小手,隐隐约约有了意识。
重生的狂喜之情依旧回荡在脑海,胤禟美滋滋地竖着耳朵,听着亲亲额娘与董嬷嬷说话。
边听,边在心里边诚挚地感谢佛祖,感谢道祖,感谢长生天,感谢洋人的上帝……几家的信仰,全被他拎出来感谢了一遍。
很快,胤禟捕捉到了一丝不妙的信息。
五哥出事了?
引得额娘生产之后大动肝火,撂下如此狠话。看样子,还牵扯到了老四的额娘德妃……
呵呵,和老四扯上关系的,没一个好东西!
听到最后,胤禟大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五哥安然无恙。
可是,这不对啊!
额娘怎么会说出‘争宠与本宫无关’这样的话来?
她不是全心全意地喜欢老爷子,就算老了、容颜不在了,也不改初衷么?
前世,他怎么劝也劝不动,只能在心底惋惜,自家额娘美是美,聪明是聪明,却眼瞎得不止一点半点。
老爷子有什么好的?整一棵歪脖子树!
偏心眼偏成那样,还一代明君,真是。
得,暂且把疑惑按捺在心底。
更不对劲的来了——
胤禟委屈极了,他那么大一个人,额娘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千辛万苦地生下他,结果看也不看一眼,只关心五哥的事儿。
还有董嬷嬷,老熟人了,从小看着他长大。额娘忘记了爷,难不成你也忘记了爷?!
胤禟小嘴一瘪,闭着眼哇哇大哭起来,声音穿透云霄,那叫一个响亮有力。
董嬷嬷话头一停,露出歉疚的神色,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瞧瞧!老奴光顾着与娘娘说话,竟忽略了小阿哥,该打,该打。”
说着,她俯身抱起胤禟,露出分外慈和的笑容,“娘娘您看,九阿哥康健极了!皇上当即赐名胤禟,老祖宗和太后欢喜得不得了,流水般地赐下赏赐……”
云琇翘了翘嘴角,接过襁褓的一霎那,胤禟的哭声就停了。
董嬷嬷惊奇不已:“娘娘,这是母子天性啊!小阿哥聪明着呢。”
细细凝视了许久,云琇哼笑一声,亲昵地点了点儿子的鼻头,“小讨债鬼,不若你五哥乖巧。”
胤禟:“……”
额娘,不带这么贬损人的。
胤禟登时悲愤起来,蹬着手脚干嚎,在董嬷嬷她们眼中,这是饿了的表现。
“去把奶娘唤来。”云琇轻声吩咐,候在外边的瑞珠连忙应了是。
***
奶娘未至,圣驾先行来临。
康熙眼里含着笑意,制止了宫人的请安。大步流星地走到产房外,隔着一扇花鸟屏风,他柔声问:“琇琇,好些了没有?身子可有不爽利?”
不等云琇回话,他迫不及待地道:“小九呢?给朕抱一抱。”
午后,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翊坤宫,故而皇帝虽眼馋刚出生的胖儿子,顾及‘抱孙不抱子’的祖宗规矩,只好作罢。
现下没了长辈,他有什么好忌讳的?
一阵窸窣过后,小九转移到了他皇阿玛的怀中。
闻到熟悉的龙涎香味,胤禟瘪着嘴,努力冲破婴孩的本性,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黑眼珠子大而明亮,竟是罕见的双眼皮。
他一个劲地瞅着康熙,却瞅见了黑白色的人影,其余的什么也看不清晰。
胤禟只好闭上了眼,暗自嘀咕着,老爷子真不害臊,你喊谁琇琇呢?
叫额娘的闺名,竟叫得如此亲近……呸!
显而易见的,康熙没有发现小儿子对他的嫌弃。
健康的小阿哥,谁看了不欢喜?他的凤眼满是柔和,望向里间,扬声道:“你辛苦了。”
“臣妾确是辛苦。”屏风内侧,传来云琇颇为冷淡的声音,“生产之日,大受刺激,命都差些没了,还能活着已是万幸。”
董嬷嬷不可置信地看向主子,守在门外的梁九功浑身一颤,深深垂下了头去。
胤禟唰地睁开眼,如同石化一般,呆住了。
康熙皱起了眉,眼里闪过丝丝疼惜,随即抱紧襁褓,沉声道:“琇琇,今日之事,朕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云琇的语气越发冷淡,“左右不过争风吃醋罢了,她们为争皇上的宠爱,什么都干的出来。这回遭殃的是小五,下回呢?”
紧接着,胤禟听见他的额娘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我善妒性毒,心胸狭窄,当不起皇上的爱重,也当不起这一声‘琇琇’。把时间耗在臣妾身上,不值当的。还请皇上另寻她人,譬如德妃,她盼极了您!”
作者有话要说: 胤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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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该康·万恶之源·熙憋屈了。
下章九点更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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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此话如同惊雷一般, 划过夜幕,重重地击在了皇帝的心上!
翊坤宫骤然安静了下来。
宫人们“唰”地一声跪了下去,哆嗦着身子, 趴伏在了地上。董嬷嬷白着脸冷汗如瀑,梁九功摇摇欲坠, 恨不得自己眼瞎耳聋, 消失在原地, 从未听见宜主子的话才好。
善妒性毒, 心胸狭窄……我的娘娘哎, 这样自贬的词儿, 您怎么能说出口?
‘当不起皇上的爱重’,还提起了德妃, 这, 这可是赶人的话呀!堪称大不敬!
完了,完了。
这还得了!
万岁爷该如何伤心气怒?!
梁九功猜得没错。
康熙怔然许久, 笑容慢慢消失, 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他抱着呆滞的小九, 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踱着步,连连说了三声好。
猛地绕过屏风, 不顾下人的惊呼之声, 皇帝抑住怒气,直直地盯着榻上的云琇:“宜妃,这是你的心里话?”
皇上竟不顾产房污秽,闯了进来……
云琇心下一惊,随即有些恍惚。
他几乎没在云琇面前发过怒,日日都是笑着的。忽然间褪去了温情, 形若雷霆,徒留帝王威势,竟恍若隔世。
云琇有些怅然,却半点也不害怕,更谈不上后悔。
从做了那个梦开始,她就醒悟过来,对帝王恩宠有了清晰的认知。
——虚无缥缈,真心难寻,梦中她妄想了一辈子,还不是一场空?
现下生了小九,她忽然倦了,也不想欺君了。
实诚一些,对谁都好。
云琇垂下眼,轻声道:“是,是我的心里话。我累了,不想同她们争一个男人。产房污秽,还请皇上移步罢。”
她穿了一身洁白的亵衣,嘴唇泛白,秀眉微蹙,想是依旧受着分娩之痛的折磨。以往的十分艳色只剩了三分,罕见地透出柔弱之态,说话的时候浑身倦怠,从鼻腔里发出丝丝气音。
亲眼见到人,康熙的怒火霎时消减了大半;等云琇开口的时候,皇帝心里什么气也没了。
他盯着云琇,云琇盯着锦被,产房里一片静寂。
“朕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康熙沉默良久,扭开了头,硬邦邦地道,“也不必说那些气话,养好身子要紧。朕便随了你的意,不再驾临翊坤宫……不再宠着你。”
话是这么说,可他依旧抱着襁褓不撒手,脚底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不挪。
云琇:“……”
她面色一青,顿时说不出话了,不可思议的目光朝康熙投去。
她犯上犯到了这个地步,狠话都说尽了,在皇上看来,她撂的只是‘气话’?!
云琇气得笑了出来,‘委婉’地道:“万岁爷一言九鼎,还请您说到做到……”
话音未落,康熙轻手轻脚地放下襁褓,打断了她的话语,面无表情地道:“朕,不会食言。”
说着俯下身,给她掖了掖锦被,下一刻,拂袖离去。
***
胤禟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他如同置身云里雾里,恍恍惚惚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额娘说她善妒性毒,让皇阿玛另宠她人,句句戳心,话语间满是讽刺。
都这样了,皇阿玛好像还不情不愿的,方才抱着他的时候力气极大,放下的时候,隐隐带着不舍。
胤禟满心震撼:“……”
紧接着,因为灵魂深处传来的饿感,他控制不住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边哭边想,前世有这回事吗?
额娘竟威武到如此地步,光明正大地嫌弃皇阿玛,光明正大地驱赶他,更让人惊恐的是,皇阿玛居然抑制住了怒气!
放在前世,要是太子说了这番话,胤禟敢保证,老爷子绝不会轻饶他,即便他是老爷子的心肝宝贝。
为什么呢?
——难不成,皇阿玛真被他额娘的美色给迷惑了?
今生,皇阿玛与额娘的关系像是颠倒了过来,胤禟觉得此事十分荒谬,荒谬之后,有了丝丝窃喜。
这样好啊,太好了。额娘终于擦亮了双眼,不准备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了。
胤禟心里喜滋滋的,连奶娘的靠近,也不是那么抗拒了。
小娃娃闭着黑亮的大眼睛,咂咂嘴,定是爷的重生引来了此等变数,额娘英明!
***
圣驾回到乾清宫,已是就寝之时。
一路上,康熙紧闭双目,面沉如水,惹得身旁的梁九功大气不敢喘一声,缩着脖子,心里直叫苦。
等回了寝宫,他已经预见到了万岁爷会如何震怒。
从前,还有宜妃娘娘安慰消火,可现在,是半点也不管用了!
两位祖宗翻了脸,遭殃的还不是他这个奴才?
康熙摩挲着玉扳指,缓缓睁开眼,忽然道:“你说,朕有哪里对不住她?”竟叫她不顾疲累的身体,说出那般心狠的话语。
梁九功以往还能插科打诨几句,当下却是万万不敢的。
他为难地躬下身去,紧闭着嘴,如同哑巴,心里止不住地想,奴才不知。
奴才如何会知?
康熙也没指望梁九功能说出什么话来,沉沉地笑了一声,等到了乾清宫,抿紧双唇下了轿辇。
是他太宠她了。
越想越是觉得,这已经谈不上恃宠而骄,而是要翻了天,造了反了!
不出片刻,暖阁里,传来皇帝暴怒的嗓音:“好一个一言九鼎……朕还会食言不成?!朕随了她的意!传旨,琇、宜妃罔上不敬,命其静养——”
听明白了未尽之语,梁九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紧抱住康熙的双腿,哭丧着脸:“万岁爷,万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圣旨一下,就没了回寰的余地,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大总管头一次打断了皇帝的话头,满心恐惧,冷汗涔涔,此时却想不了那么多了。
他咽了咽口水,发挥了平生最大的勇气,飞快地劝阻道:“万岁爷!都说生孩子如一脚踏入了鬼门关,宜妃娘娘生产之时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可不就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五阿哥落了水,恰逢九阿哥降临,娘娘的心里头,指不定如何惊惧绝望!这才口不择言了!”
“大胆……”康熙抬脚就要踹他,慢慢的,终是沉默了下来。
梁九功心里一喜,听进去了就好。
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继续道:“娘娘产后虚弱,正是依赖万岁爷的时候,态度却如此反常……定是有那起子小人在娘娘面前嚼了舌根。您想想,平日里可有这般征兆?奴才以为,宜主子一个做额娘的,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一番劝阻之言,恰恰说进了康熙的心里去。
“做额娘的”几个字一出,康熙呼吸一滞,凤眼黑沉,气息变得和缓了许多。
他嗯了声,似找到了一个台阶下。
梁九功给了□□,皇帝立马顺杆爬。康熙唇边的弧度一松,垂眼看他:“起来。”
声音依旧含怒,却比之前好太多了。
梁九功如劫后余生一般抹了抹额角,呼出一口气,瘫软在了地上似哭似笑,干干地憋出一句:“万岁爷,奴才、奴才起不来了。”
康熙瞥他一眼,转了转玉扳指,并没有怪罪于他,半晌之后淡淡道:“宜妃……有什么苦衷?”
梁九功:“……”
大总管莫名有些牙酸。
暂把恐惧抛之脑后,他怨气冲天地想,您问奴才,奴才问谁去?
干笑了一声,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答:“娘娘说,还请皇上另寻她人……呃,奴才愚钝,猜测不出。”
康熙缓缓眯起了眼,手上的动作一停。
是了,德妃。
琇琇说的虽是气话,却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别人。
乌雅氏做了何事?
康熙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彻查五阿哥之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朕说过,要给你宜主子……宜妃一个交代。”
说罢,他顿了顿:“注意些永和宫,若查不出来,你的脑袋也别要了。”
性命被主子威胁,梁九功抖着手,颤颤巍巍地应了是,只觉寿命都短了几年。
当奴才难,当皇帝的贴身奴才,更难!
伺候完万岁就寝,他正准备麻利地退下,倏然听见康熙的吩咐:“去,把书房悬挂的佛经拿进来。”
“万岁爷,”梁九功屏住呼吸,涩声问,“您、您要佛经何用?”
天爷哎。
那可是宜妃娘娘进献的佛经,还是亲手抄写的。万一皇上看了睹物思人,不,借机发作,可怎么办才好?
“何用?”康熙冷笑一声,“观之凝神静气,心平气和,用处大了去了。”
梁九功:“……”
“是,是。”他嘴角抽搐,赶忙狂奔了出去,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
“若宜妃跋扈不敬,不必顾及朕之心意……”
明黄的床帐,干瘦的手背,风箱一般的喘息之声,构成了一副晦涩至极的画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绝望的桃花眼,不复年轻时的灵动,失了光彩不说,还泛着深深的皱纹。
他望着这双眼,不知怎么的呼吸一沉,心骤然绞痛了起来。
……
翌日,清晨。
天色微亮,泛着幽光,晨曦蛰伏在暮色之后,只等冲破枷锁,迎来第一缕艳阳。
忆起昨夜的梦境,康熙翻起身,坐在床上愣神。
除了“跋扈不敬”这句话,其余的,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掩住心头的惊涛骇浪,还有逐渐加深的心虚之感,在梁九功轻手轻脚地入内之时,康熙扯了扯帘帐,咳了一咳,出声道:“早朝后,摆驾翊坤宫。”
梁大总管脚步一顿,您说什么?
皇帝板着脸解释:“朕答应过宜妃,绝不会食言!朕是去看小九的。”
梁九功:“……”
作者有话要说: 梁大总管疲累道:您高兴就好。
第 24 章
九阿哥胤禟出生没多久, 翊坤宫正殿的库房堆登时堆了许多礼物,像是要满溢了出来。
先是太皇太后的慈宁宫赐下数不尽的赏赐,而后是太后的宁寿宫, 紧接着,贵妃以及众位嫔妃、小主都送来了贺礼。
不论内心有多么不情愿, 或是多么嫉恨, 她们还是争先恐后的派人恭贺, 生怕落下了话柄。
其中, 钮钴禄贵妃的贺礼再诚心不过, 可惠妃送的, 竟比之更厚了两成。
文鸳前来禀报的时候,云琇正靠在被褥上, 捏着鼻子喝滋补的汤药。
一饮而尽之后, 拿了一颗蜜饯含着,令人愉悦的滋味浸入心底, 她松开紧蹙的眉心, 道了句:“……很甜。”
夜间好眠, 云琇整整睡了五六个时辰,尽管下身依旧隐痛,却好受了很多, 面颊稍稍红润起来, 说话也不再是有气无力的了。
“惠妃一向稳妥,如今却送了如此厚礼,像是……示好。”听完文鸳的禀报,云琇轻笑一声,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随她去吧。”
又捻了一颗蜜饯在嘴中, 她淡淡地问:“承乾宫那边,消息递过去了?”
“都递过去了。”文鸳点点头,低声回道:“正殿宫门紧闭,难以疏通,奴婢思量再三,找了一个同乡……是内务府绣坊的人,奉命给宫女量衣,有进出的权利。”
云琇嗯了一声,唇角微翘:“这事办的好。”
瑞珠给她按着肩头,动作轻柔,眼中闪过疑虑,“娘娘,彩凤仪仗是内务府督办的,而乌雅一族世代扎根膳房,德妃的手怕是伸不了这么长。您说,皇贵妃如何会信?”
“疯魔的人,不能以常理揣度。”云琇半阖着桃花眼,缓缓道:“只要信了半成,德妃便讨不了好。”
德妃没这么大的势力,能够指使内务府,算计统率六宫的皇贵妃,顶多掺和了一脚,或是推波助澜,云琇心知肚明。
但,事实的真相如何,一点也不重要。
乌雅氏无辜不无辜,干她何事?
胤祺落了水,还牵扯上了四阿哥,必定有德妃的算计。
害小五的,一个也跑不了!
德妃真以为皇贵妃疯魔了,自己便高枕无忧了?
困兽犹斗,佟家也不是吃素的。
更何况,皇贵妃没了孩子,没了后位,唯一的希望,只剩下四阿哥胤禛了。为了四阿哥,她必定会“振作”起来……这一天不会太远。
这边,大戏即将开锣;那厢,皇上雷霆大怒,说再也不会宠着她!
云琇眉眼含笑,只觉压抑尽去,浑身上下松快了许多。
有仇报仇,活得自在,不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成日盼望皇上的宠爱,这才是她想过的日子。
……
谈完了正事,在一旁侍奉的董嬷嬷瞧着云琇,满脸的欲言又止。
皇上都被气走了,娘娘竟还这般……这般高兴!
昨儿“善妒性毒”的话一出,她面色惨白,差些魂飞天外。不仅董嬷嬷,文鸳、瑞珠她们眼里的惊惧,都是如出一辙的。
娘娘怎么会说这般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话?
皇上拂袖而去,娘娘却像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得了空,还满面欢喜地逗着小阿哥。
董嬷嬷想劝,可顾及云琇刚刚生产,身体虚弱,心里急得上了火,终究还是不敢提起。
圣宠这东西,多少人求之不得,娘娘怎么一个劲地往外推呢?!
“我知你们在想什么。”环顾四周,一个个的都学着董嬷嬷,苦着脸,皱着眉,云琇哑然失笑,抱起胤禟,轻轻地点了点他的鼻头,动作尽显亲昵。
胤禟唰地一下睁开了眼,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想让本宫向皇上低头,把他哄回来,重新做那风光无尽的宠妃娘娘,”云琇低头看着儿子,眼里浮现了笑意,语气漫不经心,“绝无可能了。皇上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哪容得半分违逆?没下令将我禁足都已是仁慈。更何况,皇上说了,不再驾临翊坤宫……”
胤禟挥舞着手,蹬着腿儿,显得格外有力。
他在心里狂点头,额娘说的很对!
老爷子不来,爷总算得了一个清净。
没了宠爱也不碍事,有爷在,有五哥在,哪里会让额娘受委屈?
重生一回,他早早地打算好了,得鞭策五哥上进,狠狠地报复,不,欺负欺负老四。
至于老八,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夺嫡这事,他是真怕了,不想再掺和了。
想到八阿哥,胤禟就委屈。
做生意赚来的银子,全投给八哥了。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他,为他四处奔走,结果呢?做八贤王的时候,从没想过拉弟弟一把。
看看人家老十三,封了怡亲王,世袭罔替,谁能比得上?老四对他们狠,对老十三却是没得说,呵护备至,倚重极了。
转念一想,老八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俩算得上难兄难弟。
得,也别怨人家了。
上辈子下了大狱,胤禟独自度过了漫漫长夜,悲痛、不甘、憎恨,种种情绪全都淡了下来,化作了深入骨髓的无聊。
实在没事干,于是自个反省了一遭,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眼瞎。
他额娘是四妃之一,外家是郭络罗氏,做什么要同老八混一处去?
额娘劝过,五哥也劝过,可他犟的很,认准了一条路,就没再回过头。
说来好笑得很,他已经记不起跟随老八的初衷了。
罢了,不想了。
这辈子,美美的被额娘宠着,当一个人见人爱的纨绔,岂不快哉?
对了,还有老十,他最亲的弟弟——
算算时间,再有两个月,老十就呱呱落地了。
胤禟咂咂嘴,止不住的思念。
十啊,九哥好久没见你了,都快忘了你出生时的丑样儿。哥一定好好记着,长大后给你画一幅画,装裱起来,当传家宝用……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间,传来张有德激动的通报声:“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胤禟:“……”
九阿哥再次受到了惊吓,霎那间,把十弟忘到了脑后去。
等等。说好的一言九鼎,绝不食言呢?
*****
翊坤宫偏殿,乃是勒贵人郭络罗·云舒的住处,此时正迎接着一位常来的访客。
赫舍里庶妃笑容温婉,捧着手中的绣样,轻声说:“看看,这是我闲暇时候亲自绣的。”
“那敢情好。”勒贵人接过扇面,细细欣赏了一番,笑道:“这条金红锦鲤,针脚细腻,颇有江南那边的水乡韵味,便是做成双面绣也使得!妹妹的绣工,在宫里是独一份的。”
赫舍里庶妃谦逊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外头陡然一阵喧闹。
“清竹,出什么事了?”勒贵人扬声问。
清竹掀了帘子进来,福了福身,笑道:“是皇上的圣驾,往正殿去了,想是去看宜妃娘娘和小阿哥。”
勒贵人顿时了然,心里生了欢喜,姐姐极得圣眷,正合了她的心意,也合了家族的祈愿。
“昨晚皇上才来一回,今早便又迫不及待了。”勒贵人捂嘴一笑,“还下了口谕,让人不准打搅,洗三之后,咱们才能前去探望。”
话音刚落,赫舍里庶妃面色微变,手指蜷了一蜷,很快恢复了端庄的笑意。
……
喧闹过后一阵静寂,勒贵人重新拾起扇面,翻来覆去,眼底满是赞赏。
趁着空隙,赫舍里氏似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问:“四公主可还好?”
“伊尔哈好着呢,吃得香,睡得也香。”勒贵人抬头一笑,颇为无奈道:“这不,听说她宜额娘生了弟弟,吵着闹着要去看,我拦也拦不住,花费了好一番口舌。”
宜妃既是四公主的养母,又是姨母,与亲妹妹勒贵人的关系更是出了名的和睦,姐妹俩同姓郭络罗氏,互相扶持,从未红过脸。
其余的宫殿里,主位娘娘要么打压偏殿的小主,要么满心算计,就算相处得亲如姐妹,如永和宫的德妃与戴佳庶妃……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赫舍里庶妃开始也有着艳羡,艳羡宜妃与勒贵人的感情,而后慢慢地转变了想法。
她不相信,世上有磐石一般坚定不移的情谊!
更何况,身处后宫之中,谁都要争宠,谁都想生下阿哥,勒贵人也不会例外。
在紫禁城待久了,谁都会磨去一颗透亮的心,变得冷硬,变得世故,觉得满宫妃嫔都是自己的敌人。
把孩子给了宜妃养,难不成,勒贵人心里不会有半分怨怼?
姐姐身居高位,圣宠不衰;而妹妹只是小小的贵人,皇上统共没来过偏殿几回。
这样明显的差距,任谁都不会甘心的吧?
就像她,心里存了一分奢望,想要追上已逝的元后姐姐,想要日后……能与皇上同葬。
赫舍里庶妃笑意渐深,俯过身,轻言细语道:“宜妃娘娘有了五阿哥,又生了九阿哥,放眼六宫,谁的福气都比不过她。都说儿女双全构成一个‘好’字,现如今,娘娘只缺亲生的小公主了……”
*****
“更何况,皇上说了,不再驾临翊坤宫……”云琇抱着小九,轻轻一笑,话还未说完,外头便传来响亮的通报声,圣驾来了。
董嬷嬷与文鸳她们不敢置信,紧接着欣喜若狂。
皇上来了?!
宜妃娘娘的笑靥霎时一僵。
胤禟清晰地感觉到,自家额娘双手一抖,差点把他摔了出去。
惊吓过后,九阿哥心惊肉跳了一瞬,生了无数怨念。他哇哇大哭了起来,意图阻止老爷子极其不守信用、极其不要脸面的行为,谁知,恰恰给他皇阿玛提供了一个顺杆爬的阶梯。
“今儿早朝之时,冥冥之中听见一阵哭声,像极了小九,很是凄厉……”康熙大步走来,叹了口气,隔着屏风无奈道,“总归是朕的儿子,才出生一日,朕实在担忧不过,便来看看。”
话语间,充满了真真切切的关怀,听不出半点心虚,好似前来翊坤宫的目的,就是为了小九。
胤禟的哭声一下子就停了。
小阿哥皱巴巴的小脸,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只是这时候,谁也没有发现。
梁九功望着康熙无奈至极的面色,眼睛都要脱框了。
嘴角一阵抽搐,他悄悄地朝外挪了挪脚步,对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都说君无戏言,万岁爷平日里都是不容违逆的,下的命令,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而现在呢?
栽了,真是栽了。在宜主子面前,您还有什么龙威可言?
自打脸面就罢了,编的理由也像模像样的。万岁爷,您可从没说过几次谎啊!
……
莫说他了,云琇也是佩服的。
她下意识地琢磨着,要做一个成功的皇帝,秘诀便是脸皮厚?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抑制住了内心的烦躁以及无语,要笑不笑地说:“瞧瞧,大热天的,我竟热出了幻觉,听见了皇上的说话声。若不是昨儿亲耳听闻‘不会食言’四个字,本宫便要寻太医瞧瞧了。瑞珠,胤禟饿了,去请奶嬷嬷过来!”
声音悦耳动听,康熙的脸却一阵青一阵白:“……”
梁九功咬住嘴巴,肩膀一抖,差些给云琇跪下了。
我的娘娘哎,我的祖宗!
一通指桑骂槐的话,说得人无法反驳。您是出了恶气了,皇上还指不定如何生怒!
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撩虎须,奴才也兜不住后果啊。
出人意料的是,康熙并没有沉下脸,当然,也没有很高兴。
所有的怒气,都消失在了昨晚的梦境之中。
那个梦,太真实了!
其他画面都很是模糊,康熙只记得晚年的时候,他待她不好,甚至说了那样一番绝情的话语……最后,他看见了她眼角的一滴泪。
这让皇帝大受震动,醒来之后愣神许久,心里疑窦丛生。
朕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朕怎么舍得?
刹那间,淡淡的心虚、愧疚萦绕,顿时什么气都没了。
就如现在,康熙回过味来,竟有些想笑——琇琇指桑骂槐讽刺他的模样,嗯,很是生动。
他缓缓绕过屏风,嘴角含着笑意:“宜妃娘娘这张利嘴,直让人哑口无言。不若考虑考虑去都察院当谏臣,想必不用几年,就能爬到左都御史的位置,何必屈居朕的后宫?”
皇帝走进床榻,表情柔和,语气带了哄人的味道:“对不住,是朕屈才了。”
云琇:“……”
轮到宜妃娘娘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了。
皇上,莫不是气得失去了理智?
她的怀里,胤禟震撼地张大嘴,口水一连串地流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九阿哥胤禟重生一回,依旧是个24k纯金直男。
他不懂什么叫爱情,不知道有一种语气叫做哄人,坚决认定皇阿玛是被他额娘的美色所迷,并美滋滋地准备做一个纨绔。
后来,他遭到了社会和云琇的双重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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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章开始,有人要遭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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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皇阿玛, 那个说一不二、容不得他人违逆的老爷子吗?
莫不是被脏东西上了身?
胤禟活似见了鬼一般,即便双眼看不清东西,依旧使了大劲, 伸着脖子,艰难地朝康熙瞅去。
九阿哥哪还记得哭?
心里呐喊着, 乱套了, 全都乱套了。
新生与前世大不相同, 竟让见多识广的九爷惊呆了去。
都说君无戏言, 老爷子这是被额娘的美色迷到了什么地步, 能够舍了皇帝威严, 觍着脸收回之前的话,只为前来翊坤宫看她?
更不对劲的是, 额娘怼人怼得如此厉害, 大不敬到了如此境地,老爷子居然还笑得出来!
呵呵, 爷今儿真是开了眼界了。
胤禟满心满眼都是一个“服”字, 对皇阿玛的厚脸皮自叹不如, 紧接着,对自家额娘的敬仰如江水一般绵延不绝,最终化为了暗爽。
老爷子, 该!
叫你前世偏心眼, 对爷不闻不问的。做生意怎么了?惦记银子又怎么了?额娘不嫌弃,五哥不嫌弃,偏你看不上眼。
现在总算遭报应了吧!
小娃娃砸吧砸吧嘴,悄悄咧开一个弧度,松松扯住了云琇的衣襟。
……
云琇哪知胤禟的心理活动如此丰富?
耳边传来“对不住”这三个字,她像是噎了一噎, 面色青青白白的,不可思议的目光朝康熙看去。
他眼神清明,专注地望着她,不像是中了蛊的模样。
心间掀起阵阵涟漪,情绪说不出来的复杂,过了好半晌,云琇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不再计较食言而肥的事儿,转而轻声问:“皇上不生气?”
脸色依旧冷冰冰的。
她料想过千万种后果,失宠,禁足,甚至降妃为嫔,却独独没有想到皇上会这般……低声下气。
可是为什么?
云琇如何也想不通!
皇上天生冷情,哪会有“爱”这样的情感?
用爱去解释康熙诡异的言行,她觉得怪得慌,也臊得慌。梦里明明白白地告诫她,皇上会宠一个人,却绝不会爱一个人。
……只得归咎于上天的指示了。
康熙见她终于肯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霎时大松了一口气,缓缓地转着玉扳指,脑海里浮现了不下几十种回答,最后挑了句最为谨慎的——
“朕和你生什么气?没有的事。”
梁九功又是愕然,又是钦佩:“……”
万岁爷,您说得倒是轻巧。
昨儿暴怒的不知是谁,奴才劝说的嘴巴都快干了!
云琇同样愕然了一瞬。
压下满心的不自在,以及烦躁讽刺之感,她的嘴唇动了动,哦了一声,淡淡道:“皇上不嫌产房污秽,便自便吧。小九饿了,臣妾该顾着他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怼怕了,康熙心里猛然升起一股宽慰来。
琇琇竟没再赶朕走!
康熙走进几步,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外头忽然禀报,五阿哥求见。
瞥见云琇陡然绽开的惊喜笑容,皇帝心里酸了一酸……
到头来,朕还比不过胤祺在她心间的地位。
不过,琇琇若是在生产的时候做了梦,梦见的还与他一模一样,他说了那样伤人的话语——
这一切的一切,都能得以解释,她为何态度大变,为何突然间,对朕的宠爱抗拒不已。
小五落水,恰恰是一个引子……
除了这理由,其余的全讲不通!
昨夜,琇琇说她善妒性毒,说她累了……回头琢磨了许久,康熙品出了她语气里的失望,还有悲痛之意,对自己的想法愈发肯定了起来。
很快思绪回了笼,皇帝深知,路要一步一步走,琇琇这边的状况,也要一点一点地改善。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日方长,朕有的是耐心。
绝不承认自己吃了胤祺的醋,康熙柔声道:“……朕还得去慈宁宫给老祖宗与皇额娘请安,过后批会折子,晚上再来看你。”
说罢,不等云琇说话,背过手,急匆匆地离去。
*****
宜妃娘娘对上圆滚滚的五阿哥,完全换了一副态度与模样。
胤祺满眼期待地冲了进来,见到云琇,小豆丁的眼眶霎时就红了:“额娘!”
云琇倚在床榻上,飞快地打量了一番小五,见之面颊红润,很是健壮,鼻腔霎时一阵酸涩。
她先是欣喜地笑,随即指了指屏风,温柔道:“胤祺乖,额娘还在坐月子呢,怕冲撞了你。快到屏风后面去,同额娘说说话……”
胤祺瘪着嘴,飞快地摇头,快得摇出了残影。
“我想见额娘,也想见弟弟,才不到屏风后去。”他语调清晰地说,接着跑到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坐在了边缘,看向云琇的眼神湿漉漉的,“额娘……”
皇玛嬷说,额娘刚生了弟弟,身子虚弱,千万不能抓她的手,也不能磕着碰着,这些话,胤祺都牢牢地记着。
故而,他坐在稍远的地方,小胖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头,那乖巧的模样,让云琇心都化了去。
小五骤然撒娇,谁顶得住?
云琇心里五味杂陈,酸酸软软的,很快应了声:“好,我们胤祺想坐哪便坐哪!”
五阿哥咧开嘴,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额娘最好了。”
……
听闻五哥来了,九阿哥顿时激动不已,可现下,吃完口粮,强撑着不肯入睡的胤禟又一次呆滞了。
等等。
老五小时候有这么可人疼?
还会撒娇……这还是他一脸憨样,老老实实的亲哥吗?!
“快过来,”胤禟脑子里满是线团的时候,云琇笑着朝胤祺招手,柔声道:“这是你的亲弟弟,胤禟……”
胤祺更加高兴起来,握了握手指,满脸兴奋地上前,凑到襁褓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胤禟看。
九阿哥感受到一束不容忽视的炽热光芒,登时扭了扭身子,觉得有些害羞。
五哥,别这样看着爷!怪不好意思的。
片刻后,他五哥惊奇的喊叫声响起:“额娘,弟弟好丑啊!怎么会这么丑?会吓哭伊尔哈的!”
童声清脆,满是疑惑不解,接着嘟囔道:“明明额娘是最好看的……皇阿玛也不赖呀。”
最后,胤祺小心地戳了戳弟弟的软肚皮,郑重道:“九弟,丑也不怕的,有五哥在呢。五哥定不会让别人讽刺你!”
胤禟:“……”
心里的小人气得暴跳如雷,九爷不住地念叨着:
莫生气,莫生气,老五还是狗屁不通的年纪……
……
“玩”够了弟弟,迎着云琇笑盈盈的神色,胤祺像想起了什么,垂下了包子脸,嗫嚅道:“前几天,我一不小心掉下了池子,惹额娘担心了。”
很快被宫人背了上来,太医急急地赶到,胤祺躺在床上,迷糊间睡了过去。出了一身热汗,醒来之后,才听皇玛嬷说,额娘发动的时候,恰恰是他落水的时候!
愧疚,担忧席卷了小五的心头,现下云琇还来不及询问,他便连珠炮一般,一股脑地说了当时的情形。
*****
胤祺与四阿哥胤禛同在慈宁宫起居、玩耍,又是相近的年岁,如何会玩不到一处去?
便是先前不熟悉,有太子的‘牵线搭桥’,兄弟俩你学一句蒙语,我学一句汉文,快速地结起了小豆丁之间的友谊,慢慢的亲近起来,什么话都敢同对方说了。
落水之事,还真是个意外。
宜妃宠冠后宫,圣眷无人能及,连带着胤祺也多受了康熙的关注,胤禛满心满眼都是羡慕。
他的两个额娘都无法看顾他,可宜妃娘娘不同……五弟明明给了太后抚养,还这般受到他额娘的关怀。
宫人们远远地围着两位阿哥,阿哥们围着池水“谈心”。
胤禛望着水塘出神,片刻后,小声对胤祺说:“你额娘真好。”
胤祺喜滋滋地回:“四哥,还用你说?”
说罢,五阿哥小声地添补了一句,“你的额娘也好!”
胤禛抿了抿唇,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转而瓮声瓮气道:“听说宜额娘快生产了。如果生了小阿哥,你就有了亲弟弟,万一日后忽略了你,像……”
他想说,“像我一样,可怎么办才好?”
这么小的孩子,着实没有坏心,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话还没说完,胤祺却生起了气,嗓音微微大了起来:“我额娘才不会这样!”
五弟如何能那么笃定?
胤禛也生了闷气,稍稍扬起了声:“你不知道——”
后来,令人哭笑不得的争执演变成了幼稚的推搡。
两人撅着嘴,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结果池边长着青苔,地面意外的光鉴,在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候,胤祺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下了池里。
胤禛全然懵了!
他焦急地喊了声,简直急得上了火,咬咬牙,当即就要跳下去救弟弟。
远远看着的宫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狂奔而来,抱住四阿哥的同时,下水飞快地救起了五阿哥。
池子水深,且胤祺才五岁的年纪!太后火急火燎地请了太医,宁寿宫一片兵荒马乱,胤禛茫然地站在一旁,没有人责怪他,他的心却被懊悔给淹没了。
胤禛憋出一句话来:“我不是有意的……”
话语间带了哭腔。
太后是个明眼人,心知小五落水的时机太巧,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怪他?忙安慰了几句,让人煮了安神汤来,把胤禛安置在了卧房里。
午后,等胤祺大好了,宜妃又生了九阿哥……胤禛左等右等没等来怪罪,心里越发忐忑难安。
恍惚地回到慈宁宫,食不知味地吃了晚膳,艰难地熬到了第二天,忽然有人传话说,万岁爷来了,老祖宗召四阿哥去往前殿。
胤禛白着脸,见了太皇太后和康熙,眼泪霎时流了下来:“都是儿子的错,我不该和五弟在池边玩,也不该说那些话的!”
说着,抽抽噎噎地把胤祺落水的经过描述了一遍,哭得眼睛鼻子全红了,最后还打了一个响嗝。
……与宫人的说辞全对上了。
胤禛哭得很是凄惨,康熙原本有些沉凝的脸霎时转为哭笑不得,最后变得复杂万分,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胤禛竟羡慕胤祺有个好额娘!
太皇太后一愕,随即满面疼惜;皇帝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来,小四过来。皇阿玛知道,这事半点都不怪你……”
胤禛摇摇摆摆地朝康熙走去,蓦然间,温暖的大手落在了头顶。
他鼻尖一酸,再次落下了眼泪,忽地做出了一个大胆地举动,抬头泪眼朦胧地问:“皇阿玛,我想额娘了。儿子、儿子能去承乾宫看额娘吗?还请皇阿玛准许!”
康熙动作一顿,沉默了几息,迎着胤禛希冀的目光,他轻声道:“你额娘还没养好身子……等好转些许,皇阿玛定当同意……”
胤禛眼底的光芒一暗,又是一亮,小声地应了。
*****
“偏殿那头传来消息,娘娘,您看?”文鸳拿了一块浸水的巾布,慢慢地擦拭云琇的黑发,“勒贵人说,您得注意着些赫舍里庶妃。”
云琇哄胤禟入睡的声音一顿,“赫舍里氏?”
“正是。”文鸳皱起眉道:“奴婢听闻,今早她来了翊坤宫,在偏殿统共待了一个时辰,算上之前的次数,已有好多回了。”
云琇眯起了桃花眼,过了片刻,轻声地重复了一遍:“赫舍里庶妃……”
云舒不会无缘无故地传消息来,这么说,定有她的用意。
勒贵人笑吟吟的话语犹在耳畔:“姐姐放一百个心便好。她想从我这儿探去消息,我如何能不耐下性子,与之虚以委蛇?”
——周旋了这么久,赫舍里氏,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回过神来,云琇渐渐沉下了脸,冷笑一声:“真没想到,除了德妃,还有个搅浑水的在这儿等着呢。”
一切都串联上了!
彩凤仪仗,内务府,赫舍里氏……
细细想来,皇贵妃这事,说是赫舍里氏出的手,也完全站得住脚。
仁孝皇后在宫中的旧人,想来都给了小赫舍里继承。若论立后,首先便要提起索额图,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算起来,索额图的心腹,才卸任内务府大臣没多久,自然有能力在仪仗上做手脚,从而搅和了佟家的谋算。
云琇内心越发笃定了几分。
却是不知,小五落水,与赫舍里庶妃,与索额图有没有关联?
小五对太子生不成威胁,索额图他实在犯不上;小赫舍里氏……应是有的。
她缓缓闭上眼,吩咐道:“晚膳时分,让云舒请赫舍里庶妃前来翊坤宫。”
***
得了姐姐的授意,勒贵人派了清竹去储秀宫请人,不消多时,赫舍里庶妃欣然而至。
听闻勒贵人的话,赫舍里氏搁下碗筷,笑容一顿,霎时起了身:“宜妃娘娘要见我?”
勒贵人笑着颔首,眨眨眼,悄声对她道:“妹妹快去吧。皇上也在!”
赫舍里庶妃一阵愕然,心间稍稍沉了一沉,随即镇定道:“……妹妹这就去。”
进了正殿,董嬷嬷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庶妃来了!老奴给庶妃请安。”
赫舍里庶妃手指一蜷,端庄地笑了一笑,正欲发问,就被董嬷嬷打断了话头:“快随老奴进来,娘娘盼您盼了许久……”
产房里。
云琇不再是冷冰冰的了,少见地持着一张笑靥,显得分外动人。
康熙颇有些惊喜地望着云琇,只听她柔柔地道:“臣妾生胤禟的时候,赫舍里庶妃很是关怀,送的礼物也极为贴心……当得起温良贤淑四个字。”
康熙愣了愣,脸色一沉,怒气卷上心头。
琇琇这是要找人分宠?
紧接着,云琇笑盈盈地继续道:“庶妃这个位置,倒是委屈了她。臣妾不忍赫舍里妹妹蹉跎下去,故而想向皇上求个恩典,晋她为嫔可好?”
赫舍里庶妃恰恰绕过了屏风,听闻这句话,面色陡然一变!
不等康熙回应,云琇唇角一翘,忽而提起了永和宫偏殿的戴佳庶妃:“……她生了七阿哥,劳苦功高,一个嫔位也是使得的。都说好事成双,臣妾盼望双喜临门,不若将二人一并晋封了去……”
赫舍里庶妃摇摇欲坠着,俏脸泛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皇上,宜妃娘娘,嫔妾当不起如此大恩!”
作者有话要说: 抱抱小天使们!明天上夹子,所以明天晚上十一点更新~
第 26 章
赫舍里庶妃如何也没有想到, 宜妃生产不过两三日,突兀地请她入内不说,还突然而然地, 向皇上提议了晋封的事儿,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因着事发突然, 反应不及, 她完完全全地惊愣住了,过后摇摇欲坠,面色骤变。
这可是正宫皇后才有的进谏之权,宜妃只是四妃之一,她怎么敢?
好大的胆子!这是僭越……
待听明白云琇说什么之后, 赫舍里氏心下一凉,紧紧地咬着牙。
封嫔,还是与戴佳庶妃一道晋封?
不,赫舍里家的女儿, 怎能屈居小小的嫔位?更何况,扯进了戴佳庶妃,却是击碎了她意欲单独册封的祈愿。
——想要做那特殊之人, 一举封妃,赢得满宫艳羡,这才配得上她元后之妹、太子姨母的身份。
若连这一份特殊都没了,少了尊荣, 加上不受皇上宠爱, 日后,谁还会把她放在眼里?
可宜妃轻飘飘地几句话,却是要断了她的念想!
夸她温良贤淑,贴心有礼, 说不忍她在庶妃的位置上蹉跎下去,字字句句都是关怀,听着令人熨帖,却让赫舍里氏如坠冰窖。
是啊,一跃成为嫔位,成为掌管储秀宫的一宫之主,乃是多么大的恩典,谁能不感恩戴德?
郭络罗氏,是要逼着她谢恩,让她有苦说不出,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还要念上一句“谢娘娘体恤”。
若是皇上听信了宜妃的谗言,她的脸面,算是彻彻底底的没有了。
钮钴禄家没落至此,孝昭皇后的妹妹依旧封了贵妃;而赫舍里氏如日中天,朝堂有叔父做顶梁柱,又是太子殿下的外家,她……才晋了嫔位。
这个嫔位,还是靠着宜妃得来的!
日后人人都会说,宜妃对她恩重如山,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叔父也得念着宜妃的好,而她若对翊坤宫出手,便是恩将仇报。
全都想明白了之后,赫舍里庶妃又急又怒,乍然间,失了端庄冷静,急声说出“嫔妾当不得如此大恩”这样推脱的话。
宜妃,郭络罗氏!好毒的算计,好毒的明谋!
……
赫舍里庶妃平日里再怎么老成持重,到底才十六岁的年纪,心计有了,养气功夫还有些不到家。
云琇的提议对她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故而急切之下失了稳重,骤然露出了‘马脚’来。
说完推脱之言,赫舍里氏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忙收回了外露的情绪,勉强一笑,解释道:“嫔妾年纪小,比不得端嫔姐姐她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嫔妾无功无妊,心中惶恐,想是当不起娘娘的提携……”
说着,微微加重了“提携”两字的语调,转而朝康熙看去,眼眸略含委屈与羞涩,盼望着皇上能够勃然大怒,从而降罪宜妃。
郭络罗氏仗着受宠,仗着刚刚生了九阿哥,以下犯上,越俎代庖,犯了大忌讳。连晋封之事都敢插手,她当真以为皇上会昏聩到这个地步,再一次纵容她不成?!
皇上愿意进产房看她,她却得寸进尺,真是愚蠢。
赫舍里氏心下冷笑,很快,便转为了深深的愕然。
皇上为何没有发怒,反而……有些愉悦?
*****
琇琇原来是为了此事,而不是让人分宠。
康熙心下松了一口气,刚刚冒头而出的怒气顿时消弭无踪。皇帝惊喜于云琇的态度好转,终于不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全然没在意她‘越俎代庖’的事儿。
赫舍里庶妃急急地拒了云琇的提议,语气间藏不住的慌乱,继而掩饰一般地说了好些推脱的话,这才吸引了他的注意。
康熙缓缓摩挲着玉扳指,侧身看向赫舍里庶妃,笑意渐渐地淡了。
眼底如此明显的期盼,她是在期盼什么?
盼着朕勃然大怒,继而责罚琇琇?
为平衡前朝后宫,也为了太子,太皇太后做主将小赫舍里氏接进了宫,到现在已有三年。
对于小赫舍里,康熙原先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她进宫的时候,年岁太小,身量没长开,面容也是一团稚气,与仁孝完全不同。
他没有宠人的想法,给了庶妃的头衔,赐储秀宫居住之后,就没了过多的表示。
位分的事儿,康熙心里有数。
小赫舍里是仁孝的妹妹,保成的姨母,等过上几年,褪去幼龄,他自然会给她该有的体面,晋她为妃。
前些日子康熙还在琢磨,若是琇琇生了小阿哥,算得上大功一件,等时机到了,便能更进一步……到那时,四妃恰恰有了空缺,而后他册封赫舍里氏,也算给了太子外家一个恩典。
——看样子,她是不要这个恩典了。
琇琇向来有分寸,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晋封之事,倒像是反讽一般。而赫舍里氏这个反应,漏洞百出,简直好笑至极。
她心里有鬼!
莫不是对小五出了手?
好,好,不愧是索额图的好侄女。
叔父插手内务府,算计皇贵妃;侄女心大着,不仅看不上嫔位,且心性歹毒……
康熙眯起凤眼,神色莫测地打量着赫舍里庶妃,片刻后,淡淡地唤了声:“梁九功。”
梁九功恭谨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万岁爷?”
“先传口谕,过后再拟圣旨。庶妃赫舍里氏,性行温良,恭慎无违,今册为平嫔,赐居储秀宫。”
顿了顿,康熙继续道:“庶妃戴佳氏,恪勤有礼,生育有功,今册为成嫔,赐居咸福宫,钦哉。册礼定在十二月,成嫔、平嫔一道受礼……命内务府赶制吉服,不得延误!”
琇琇提的,倒也有理。
戴佳氏生了小七胤祐,仍为一个庶妃,确是低了些……不仅如此,胤祐的左脚不便,有一宫主位的额娘护着,日后的路会顺畅许多。
早在康熙传唤梁九功之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云琇朝着赫舍里庶妃轻轻一笑,桃花眼弯了弯,说不出的柔和可亲。
赫舍里庶妃呼吸一窒,颇有些狼狈地垂下眼帘,指甲陷入了掌心,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霎那间,她恨云琇恨得心头滴了血!
册封平嫔的旨意一出,迎着赫舍里氏不可置信继而绝望的目光,云琇笑得更温柔了。
她轻轻拍着怀中的胤禟,胤禟直愣愣地盯着自家额娘发呆,仔细看去,小阿哥的黑眼珠里,闪着一片金灿灿的小星星。
“平嫔,还不谢过皇上?”云琇掩嘴一笑,眸里波光流转,伸手点了点她,“瞧你,高兴归高兴,可不能失了礼数。”
说罢,她摆摆手,微笑道:“至于本宫,不过随口一提罢了,当不得你的谢。我们姐妹之间,何须计较太多,你说是不是?”
赫舍里庶妃,不,平嫔牙齿气得都打了颤。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容,对上康熙冰冷的目光,登时僵在了原地。
她缓和了许久,咬紧下唇,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深深趴伏下去:“嫔妾,谢……皇上隆恩。”
*****
承乾宫殿门紧闭,半点声响也无,寂静得让人发慌。光亮透不过红瓦宫墙,好似紫禁城里被遗弃的一角,散发着森森凉意。
宫人闭口不言,低头匆匆;太医拎着药箱,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去时叹息一声,半晌过后,又是一片死寂。
“小阿哥,额娘的小阿哥……胤禛……”冷汗渗出额角,皇贵妃低声喃喃,在睡梦中握紧双手,少顷尖叫了一声,唰地一下睁开了眼。
双眼沉沉,遍布血丝,不见一丝光亮。
皇贵妃以往盈润的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惨白惨白的,形同枯槁。胸腔起伏似雕像,呼吸几不可闻;尖叫过后,面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双手攥紧了锦被,不住地喘着气。
“娘娘,”甄嬷嬷一直坐在榻边,手里拿了帕子,轻轻地给她擦拭额角的汗,眼底含着深切的悲痛,“不过是个梦,怎么也不碍事的!”
皇贵妃披散着头发,对甄嬷嬷的话充耳不闻,只望着床帐发呆。
许久许久之后,她猛然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涩声道:“我……梦见了……胤禛……”
说话间,下身传来阵阵剧痛,随即涌出恶露来,皇贵妃惨白的脸猛地一皱,话音戛然而止。
“娘娘?!”甄嬷嬷双手一抖,急声道:“老奴这就叫她们煎药去!”
“我……梦见了胤禛。”缓了一口气,皇贵妃没有搭理煎药的话,目光涣散,执着地念叨:“胤禛呢?他在哪儿?”
“四阿哥住在慈宁宫,”甄嬷嬷以为皇贵妃出现了幻觉,记忆也断了层,霎时老泪纵横,“娘娘已经许久没见他了!许氏昨儿还传消息来,说四阿哥极其思念娘娘,竟不管不顾地去求皇上,想来看您……”
说起这个,甄嬷嬷抹了把泪,哽咽道:“四阿哥是个孝顺孩子,娘娘何必执着于逝去的小公主?他才六岁啊!没了您的庇佑,四阿哥肉眼可见地难过下去,还遭了那起子小人的算计,差些跌了大跟头!”
甄嬷嬷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皇贵妃渐渐凝实的眸光,以及乍然浮现的悲恸之色。
“被算计……谁?”皇贵妃盯着虚空,一字一句地问。
“宜妃生九阿哥的时候,宁寿宫忽然乱了起来,他们说,是四阿哥推了五阿哥下水。”见娘娘有了明晰的意识,甄嬷嬷止住眼泪,抑住心里的惊喜,低声说:“是德妃!她想要宜妃一尸两命,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算计进去!”
自从难产生下死胎,且被断了皇后路,皇贵妃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崩溃之下差些疯了魔,整日念叨着额娘的小阿哥,额娘的小格格,对其余事务不闻不问。
几日前,内务府绣娘前来量衣,承乾宫的宫人听了好些小道消息,全都告诉了甄嬷嬷。
加上佟家那头递来的消息,甄嬷嬷总算知道是谁在仪仗上做了手脚,最后咬着牙,一股脑地禀报了皇贵妃。
却没想,皇贵妃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兀自愣着神:“额娘的小阿哥。”
甄嬷嬷忍不住地绝望,可她没有别的办法。
娘娘神志不清,连报仇都提不起心气了!
现下,好不容易窥见一丝曙光,甄嬷嬷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不仅四阿哥……彩凤仪仗,同样是德妃动的手。她与赫舍里氏联手算计于您,这才……小格格出生没多久,就去了。”
德妃,索额图。
皇贵妃依旧盯着床帐,无声地动了动唇,忽然流下了眼泪,几息之后,转变为号啕大哭。
后位没了,宫权没了,尊荣没了,身子也败了。
她只有胤禛了!
可恨她未见辛苦生下的女儿一眼,就与之天人永隔,现在,就连胤禛……也遭了那贱人的算计。
皇贵妃哭得差些喘不上气来,像要把眼泪流干一般。
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她忍着下身的剧痛,沙哑着嗓子道:“快去请太医来,本宫愿意治……胤禛不能没有本宫……”
甄嬷嬷悲喜交加地应了是。
紧接着,皇贵妃胸口猛烈地起伏了一番,极慢极慢地道:“我要让乌雅氏不得好死……让她再也不能同我争抢。对了,还有胤祚……”
她满是血丝的眼睛渐渐充斥了令人心惊的狠意与戾气,如同困兽一般嘶吼着,咆哮着,将要冲破束缚的牢笼!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
***
感谢在2020-10-08 01:44:24~2020-10-09 21:0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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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永和宫偏殿。
戴佳庶妃手一抖,霎时,茶水四溅而出,泼在了干干爽爽的衣袖上。
她却顾不得这些,双眸微微睁大,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说什么?!”
大宫女墨芜替她收拾好了茶盏,面上掩不住的喜色,连珠炮似的重复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皇上方才下了口谕,封您为成嫔,赐居咸福宫,册封圣旨想来就在路上了。从今往后,您就是真正的一宫主位,七阿哥也能日日与额娘见面了!”
成嫔怔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里慢慢绽放出光亮,颤声说:“……此话为真?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她身处偏殿,身边伺候的也不是消息灵通之人,故而有此一问。
——不赖成嫔小心谨慎至此。
她的家世只能算中等,早年入宫时便被成了庶妃,却并不如何受宠。等其余小主一个个的被册为常在,贵人,甚至嫔位……她依旧是一个庶妃。
偶然之下,得天之幸怀了身孕,戴佳氏简直喜极而泣。若能生下小阿哥,她定能摆脱庶妃的头衔,便是嫔位,也能去争上一争的。
小心翼翼地看护着,等怀胎十月生下了皇子,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产婆就颤抖着跪在地上,说,七阿哥左脚畸形……天生有着足疾。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打碎了戴佳氏希冀的梦。
足疾……怎么会是足疾?!
皇家的孩子,若有残缺,生来便是大不详。更别提当今圣上英明神武,严人律人,若是见了她,还不知会如何震怒!
事实果真如她料想的一样,康熙面色沉沉,只看了她一眼便拂袖离去。
恰逢三藩之战打得如火如荼,新生的七阿哥却带了足疾,人人都会说,这是万岁爷遭了天谴,大清遭了天谴。
想到这层,戴佳氏抱着儿子泪流满面,又是绝望又是悲恸,哭了整整一晚。
幸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是彻底地失宠了,小七却不然。
就在第二日,皇上给七阿哥赐名胤祐,向天下人表明了态度——七阿哥即使天生有疾,仍旧是朕的皇阿哥,朕护着他。
有了赐名,加之皇上对胤祐的关怀,胤祐平平安安地长到现在,吃住都是一样的,与兄弟们相比也不差什么。
戴佳氏感恩极了,即便没了宠,要一直待在庶妃的位置上,她也无半分怨言。
这么多年了,戴佳庶妃居于永和宫偏殿,成日吃斋念佛为小七祈福,性子愈发沉静了下来。
因着无宠无地位,生怕拖累了胤祐,戴佳氏平日里再小心谨慎不过,对于一宫主位德妃,向来捧着敬着,从不敢有半分怠慢。
如今,皇上竟突兀地封她为嫔,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惊喜过后,怎能不让人怀疑?
“乾清宫梁大总管亲自派人告诉奴婢的,这还有假?”墨芜越发高兴了起来,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略略压低了嗓音:“传话的小李子说,您能封嫔,全赖宜妃娘娘的提议。皇上当即在翊坤宫宣了口谕,不仅仅是您,还有赫舍里庶妃……一道封了平嫔。”
梁九功派人传的话,哪能有假?
封嫔一事,想必已成定局。成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七八年来的委屈、担惊受怕全部呼了出来,双唇止不住地抖着,眼角闪烁着点点泪花。
成为一宫主位,不需再小心逢迎,卑躬屈膝,她总算熬出头了!
感慨的念头不过一瞬间,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成嫔心中愕然,轻声念道:“宜妃?”
梁九功让人传话,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他能提起宜妃,想必是得了皇上的默许,专门说给她听的。
其中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只是,宜妃缘何送了她这样一个大礼?
她与宜妃交集极少。一个宠冠后宫,一个默默无闻,除了请安之时,平日里要见都难,更别提她居于永和宫偏殿……与德妃来往颇多。
听说,两位娘娘很有几分龃龉,想必宜妃见了她,定然不会欢喜。
更令人惊诧的是,宜妃刚刚生了九阿哥,坐月子正是虚弱之极的时候,无缘无故的,怎会突然提议晋封?
皇上竟也听了进去,想必他爱重极了宜妃!
“赫舍里庶妃,不,平嫔就在当场,会不会……与平嫔有关?”墨芜小声道。
“或许是有的,但仅仅是猜测罢了。”成嫔微微摇头,心间漫上丝丝缕缕的感恩之情,转而郑重地道:“不论如何,宜妃娘娘与我有恩,且有大恩,是不争的事实!你记住了,我也得牢牢地记在心里。等过了洗三,备厚礼,咱们上翊坤宫谢恩……”
正说着,忽然间,外头有人来报说,德妃娘娘来了。
成嫔的话头顿时卡在了喉咙里,顿了一顿,来不及收回笑容:“……去请娘娘进来。”
德妃扶着吴嬷嬷的手,一手覆在高耸的肚皮上,唇边含着温婉的弧度。
“恭喜妹妹,贺喜妹妹,得了皇上恩典,晋位成嫔,得封一宫主位,也算是熬出头了!”德妃怀孕九月,面上扑了较厚的脂粉,内里的神色看得不甚真切,柔声道:“偏殿怕是委屈了你。回头迁宫之时,我当第一个送上贺礼……”
闭口不谈翊坤宫的事,笑吟吟的,好似全心全意为着成嫔高兴。
成嫔在她手下“讨生活”了这么多年,大致摸清了德妃的脾性,同样露出惊喜的笑容,忙道:“当不得,当不得。这些年,若不是娘娘对我们母子俩的照拂,嫔妾哪会有今日?”
德妃待她好不好?
比起其余的宫殿,还有被打压的小主,自然是好的。
姐妹相称,从未扣过她的份例,面子情做得足足的,待胤祐也是心慈……
林林总总的,谁能不说一声好?那些个小答应、小常在都说,德妃娘娘真是菩萨心肠,羡慕她能安安稳稳地待在永和宫,恨不得与她换上一换才好。
笑话。后宫女子哪有真正的菩萨心肠?
德妃待她,不过表面工夫罢了。
成嫔小心翼翼地捧着敬着,本分至极,谨慎至极,这才换来数年的相安无事。
同样,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从前皇上得了空,还会隔三岔五地瞧一瞧胤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全被德妃以六阿哥胤祚为由截胡了去。
譬如此类,还有许多许多!
……好容易苦尽甘来,老是计较这些也没甚意思。
成嫔抽出零散的思绪,与德妃你一言我一语,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些话,一个关切一个谦逊,又围绕着孩子谈了许久,等到太阳落山之时,德妃方提出了告辞。
待出了偏殿,她的笑容就落了下来,眼眸发沉,面上的亲切温婉随即消失不见。
戴佳氏无宠,膝下却有七阿哥胤祐,七阿哥左足微跛,从出生起,就没了与众阿哥争夺的权利,乃是众人的共识。
无宠有子,子有足疾,这是多好的助力?
为了能让从前的戴佳庶妃居于永和宫,德妃使了好一番心思,运作得当,才终能如愿。
天长日久,她与戴佳氏渐渐地亲密起来,同时,胤祚也与胤祐玩在了一块去。胤祚听了她的叮嘱,待胤祐亲如手足,且两人之间做主的是小六……
德妃很是欣慰。
可现下,郭络罗氏的一番搅和,直接打乱了她的谋划,如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她的脸上!
成嫔当了主位,即将搬离永和宫自立门户,竟是宜妃帮了她。
戴佳氏不会不知晓她与宜妃的龃龉,现在倒好,她的心,是要彻彻底底的偏了!
从庶妃一跃而成嫔位,这是多大的人情,多大的恩泽?仅仅为了不落人口舌,成嫔也不会再同她亲近。
成嫔不是笨人,甚至还会阻挠小七与小六玩在一处……
好一出挑拨离间,好一出光明正大的阳谋!
几年的精心布置,全都付之东流了。
德妃捂着肚子,深吸了一口气,心底满是不甘。
皇上,宜妃如此张狂,如此逾矩,您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她,就凭那张狐狸精似的脸吗?!
她也怀着孩子,却被宜妃夺去了全部的光芒。
九阿哥出生不过三日,皇上都快把翊坤宫当做自个的家了,谁还记得即将临盆的她?
德妃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咽下了满腔恨意。
*****
翊坤宫。
胤禟与康熙大眼瞪小眼,已持续了半刻钟之久。
一个双眼皮,一个丹凤眼,一个大,一个小,一个看人模模糊糊,一个看人明晰不已,自然而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红色的襁褓包裹着九阿哥分外有力的手脚,很好地遏制了他踢人的冲动。
胤禟嘴一撇,率先认了输,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像是在对云琇控诉老爷子欺负人的行为,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哭得好不凄惨。
该!老爷子被额娘赶了出来,非但不自我反省,竟转移了目标,改为折腾爷了!
瞧把你惯的!
很快,云琇含怒的声音从里间传来:“皇上,小九怎么哭了?”
康熙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扬声道:“他是在和朕玩儿呢。”
随即低下头,轻柔地抱起胤禟,笑道:“小九,你说是不是?”
回应万岁爷的,是一泡滚烫滚烫的童子尿,直直地浇在了龙袍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胤禟:瞧把你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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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这可真是从天而降的“大惊喜”。
康熙只觉胸口一阵濡湿,膝上的袍子也湿了一大块,还来不及反应,童子尿就哗啦哗啦浇了他满身……唯有龙脸躲过了一劫。
他抱着胤禟,霎时愣了一愣,神色变得五彩缤纷,好看极了。
从前太子是他亲自带着长大的,父子俩再亲密不过,尽管如此,保成哭了、饿了、尿了,都有奶嬷嬷料理,尿在他身上的经历还真没有几回。
更何况,小九这可是兜头兜脸地尿了下来,如疾风骤雨一般,哪有半点预兆?
淅淅沥沥的滴水声响起,梁九功先是一愕,而后深深地低下头去,抖了抖肩膀,掩住将要喷薄而出的笑意。
小阿哥还真是不给万岁爷面子,才出生几天就敢撩龙须,这胆子哟!
董嬷嬷踟蹰着,想上前却不敢上前,那份心情,和梁九功是一模一样的。
康熙黑着脸,低头望着怀里的小九,小九睁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胤禟畅畅快快地尿了一把,哪还记得扯嗓子干嚎?
嘿嘿,爽。
爷可不惯着你!
逐渐脱离丑猴子行列的小娃娃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天真极了,无邪极了,竟有着甜甜的味道。
康熙:“……”
这么小的人,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若是那么做,琇琇还不得和他拼命?
他只得把郁闷憋进心里。
话说回来,胤禟的力气是真的大,活泼康健,还不怕朕,嗯,不愧是琇琇与朕的孩子。
殿内安静了一瞬,只听康熙无奈的声音响起:“狗奴才,还不把你小主子送过去,弄干爽身体……备水,朕要清理!”
梁九功肃然了面色,连忙应是,小心地接过九阿哥,丝毫不嫌弃满手的濡湿。
待进了里间,对上云琇问询的眼神,梁九功心念一转,笑眯眯地道:“娘娘您瞧,万岁爷一逗,小阿哥便收了眼泪,喜笑颜开,果真父子天性啊!可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听闻此话,胤禟的隔夜奶都要吐了出来。
狗奴才,仗着额娘隔得远,见不到爷尿了的那一幕,就胡说八道,替你家主子讲好话。
还父子天性,心有灵犀??
谁要和老爷子心有灵犀!!
云琇半点没信梁九功的话,即便如此,还是被大总管逗得笑了几声,待他的脸色,比康熙还暖和一些。
接过儿子,伸手一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云琇想象了一番皇上浑身狼狈的模样,心里止不住地解气,笑得面色红润,眉眼弯弯。
把小九递给文鸳后,她温声道:“梁总管素日辛劳,本宫都记着呢。”
梁九功乃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在宫人里边威信极高,说是说一不二也不为过。
莫说满宫嫔妃了,一部分不得圣恩的朝臣,都得牢牢地巴结住他,送礼送人情的数不胜数。
这样的红人,梦境中便对她恭敬有加;现实中,更是变了一变,对她更加殷勤,对翊坤宫,简直到了事事上心的地步。
云琇隐隐觉得,梁九功对她的态度,比之皇上也不差什么了。
这可是送上门的好处,她哪有不接受的道理?
虽说决心拒宠,但这不妨碍她接受梁九功的示好,以便布置人手,清除掉一切不利因素,日后立于不败之地,安稳地活到新朝……也能给小五、小九他们提供诸多便利。
想到此处,云琇的笑容更真切了些,语调柔缓,直让梁九功受宠若惊,连说不敢。
大总管心里美滋滋的。
宜主子夸得他通体舒泰,他竟比万岁爷的待遇还好了几分!
帘外,匆匆忙忙清理了一通,换了一身外袍的康熙挂着脸,心里酸极了,脸上阴云密布:“……”
好啊,不止小五小九伊尔哈,就连梁九功这狗奴才,都要爬到朕头上去了。
……
待回了乾清宫,梁九功满面笑容,殷勤地磨着墨,服侍皇帝批折子的时候,倒霉地被找了茬。
“朱砂太浓,兑些水来。”康熙淡淡道。
梁九功忙不迭地应了,快步走去兑了水,并不假他人。
康熙蘸了蘸毫尖,写了几个字,随即扔了笔,眉心紧皱:“太稀,使不上力。瞧瞧,好好的议事折子,都被你毁了!”
闻言,梁九功大惊失色,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不住地磕着头,意图让康熙心软:“万岁爷,都是奴才的错……”
“拉下去,打五个板子。”没等他说完,康熙沉声吩咐,“不许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候在殿外的御前侍卫哗啦啦地涌进殿内,将生无可恋的梁九功给架了起来,飞快地拖了出去。
一边拖,一边在心里暗暗嘀咕,梁大总管简在帝心,如何惹到了万岁爷?
奇哉,怪哉!
*****
自皇贵妃彻底清醒之后,像是振作了一般,承乾宫总算没了之前的死气沉沉,渐渐的,宫人们也敢小声交谈起来。
“算算日子,今儿是九阿哥的洗三吧?”皇贵妃喝完药,吃力地直起身子,命人把贵妃榻搬到窗边,看着日光出神了许久,忽然问。
承乾宫虽闭紧宫门、不通往来,可皇贵妃掌管后宫多年,自然有她的手段。
五阿哥如何落水,宜妃何时生产,包括赫舍里氏与戴佳氏一道封嫔,桩桩件件,皇贵妃都得到了消息。
室内闷热,甄嬷嬷替主子扇风的手一顿,半晌回答她:“……的确是洗三。”
“嬷嬷,怎么连话都不敢回了?生怕惹了本宫愁思?”皇贵妃轻轻笑了笑,随即闭了上了眼,缓慢道:“是啊,若本宫的小格格还在,洗三礼,满月礼,还不知办得多气派。”
甄嬷嬷鼻尖一酸,眼眶红了红。
确实如娘娘所说,如果小格格在的话,已经过了满月了……
反倒是皇贵妃先抽出了思绪,“罢,不提这些了。”
“宜妃比本宫幸运……福大命大,躲过了她们的算计,还生了健康的阿哥,甚至以牙还牙,回了她们一份‘厚礼’。”皇贵妃怅然之后,淡淡一笑,垂下眼,“光凭封嫔之事,本宫便要承她的情。”
甄嬷嬷收起了伤感,低声说:“是。成嫔搬离了永和宫,德妃表面不说,心里哪会高兴?这是在打她的脸。还有平嫔,册礼生生被安排在了成嫔之后,六嫔最末,还得陪着笑脸向宜妃谢恩,听说……气疯了。”
皇贵妃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半点不顾下身的疼痛,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啊!赫舍里氏,乌雅氏!本宫与宜妃,仇人是一模一样的。”皇贵妃边笑边喃喃,“肆意张扬,明谋至此,真是痛快。”
话语间,不见了对云琇的怨恨,反倒有一丝欣赏之意。
德妃与她的仇怨,自不必说,那是沧海桑田也无法化解的。
赫舍里氏,得了索额图的授意,使计在她的仪仗上做手脚,生生断了她的未来路……
比起这些,与宜妃的争风吃醋,又算得上什么?!
算来算去,宜妃……也不曾对自己出过手。
已沦落至此,她哪还提得起心气去争风吃醋?
“她打了头阵,本宫也不能落于人后。”皇贵妃拨了拨耳边的鬓发,轻声问:“胤祚的奶娘刘氏,已经安置好了?”
甄嬷嬷点了点头,“回娘娘,安置好了。有老爷插手,还有纳兰大人通融,慎刑司那边,找了个身形相同的替了她,永和宫绝不会发现。”
皇贵妃一哂,“明珠还愿意助本宫?真是奇了。”
有关前朝的话题,甄嬷嬷不好回答,皇贵妃也没指望着她回答,而是笑吟吟的,突兀地提了另一件事。
“刘氏从小奶大胤祚,两人关系颇为亲昵,她被押送慎刑司,德妃是瞒着胤祚的。六阿哥吵闹了几日,德妃不得已之下,只得告诉他,刘氏回家探亲,归期不定……”
皇贵妃略去了未尽之语,削瘦泛黄的面颊笑意更深:“德妃也快生了吧?礼尚往来,本宫可不能薄待了她。”
*****
翊坤宫产房,云琇倚靠在软枕上,盯着瓷瓶里的月季出神。
“娘娘,洗三礼很是盛大。”瑞珠以为主子担忧九阿哥,俯身掖了掖薄被,笑道:“九阿哥的哭声都快震破了天,福晋宗室们那叫一个惊奇!老祖宗和太后笑得合不拢嘴,皇上开怀不已,连太子爷都说,九弟日后定是个善于骑射的,要手把手地教他呢。”
云琇顺口嗯了一句,紧接着回过神来,问了句:“小九哭声震天?”
“正是。那小胳膊小腿儿有力得很,连幼时的五阿哥都比不得。”瑞珠欢欢喜喜地回答。
云琇唔了一声,若有所思片刻,慢慢蹙起了眉心。
若她没记错的话,梦境里,小九出生之时,可不是爱哭的孩子;洗三礼上,也没引起那么大的反响。
方才她沉吟的,就是这事。
这几天,云琇日日抱着胤禟,几乎没有离过手,仅有的几次,是康熙驾临,胤禟随之去了他皇阿玛的怀里。
——那时候,小九要么干嚎,要么抽噎,要么撒皇上一身童子尿,与之十分不对盘,父子俩就没有和睦相处的时候。
仔细回想,皇上抱过之后,小九再回到她的怀中,小娃娃的面部表情……也太丰富了些。
不对劲。
她生过小五,可小五成日睡了吃、吃了睡,哪会像小九一般!
撇嘴瞪眼乃是常事,手舞足蹈同样频繁。
那表情,怎么这么像嫌弃?
云琇越想越觉得不对,心头一紧,倏然沉下了脸来。
难不成,小九被人夺了舍?
就如志怪话本里说的那样,到底何处的孤魂野鬼占了胤禟的身子?
对皇上如此大不敬,竟还嫌弃上了,想必生前是个放浪形骸、不守礼数之人。
最令人气怒的是——
芯子都换了,那她好好鞭策混世魔王的意图,岂不泡了汤?!
真是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要说: 梁总管:…………
九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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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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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前些日子,施琅将军打下了南边的失地,使得失地正式回归,横亘在皇帝心头的郑氏家族威胁不再,朝野上下一片欢腾。
如今九阿哥出生,南边再无忧患;为洗去八格格早夭带来的沉郁气氛,康熙略作考虑,大手一挥,胤禟的洗三礼称得上热闹盛大。
为胤禟洗身的,除了德高望重的宗室福晋,还有他的外祖母,云琇的亲额娘完颜氏。
宜妃产子的消息快马传去了盛京,同时带去了太皇太后的恩典,准许三官保之妻,郭络罗夫人完颜氏入翊坤宫探望,惹得郭络罗一族惊喜不已。
完颜氏自随族去了盛京,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云琇与云舒姐妹俩了,心头止不住的思念。此时看着哭声嘹亮、手脚有力的小外孙,她风韵犹存的面容满是慈爱,与身边人感叹道:“瞧瞧,九阿哥与娘娘再相像不过了……”
云琇的额娘久不在京,又没有交际应酬,对各家夫人福晋而言算得上生面孔。尽管如此,凭她的身份,无人敢轻视于她。
宜妃深得圣眷,还有两个健康的阿哥傍身,地位立的稳稳的,在宫里的话语权愈发重了起来,她们都瞧在眼里呢。
裕亲王福晋就笑:“与宜妃娘娘像了五成,与万岁爷也像了五成。可见啊,是挑着最好的地方长了!”
简亲王福晋一听,凑过来打趣道:“我怎么觉着,倒与万岁爷像了六成?”
几个女人家谈论得热火朝天的,在一旁观礼的五阿哥胤祺踮着脚看了半晌,嘟囔道:“郭罗玛嬷真会骗人。九弟明明像个猴子,哪里像额娘了?”
他的额娘好看又温柔,九弟可半分都不像。
太子与四阿哥一左一右站在胤祺的身边,恰恰把胤祺的嘀咕声听进了耳朵里。
胤禛仔细打量了胤禟半晌,严肃地点点头,“你说的是!生了那么丑的孩子,宜额娘该伤心了。”
听闻此话,太子掩住喷薄而出的笑意,把手负在身后,轻咳了一声:“四弟五弟,不许胡说。小九皱巴巴的,日后就会长开了……你们小时候不也一样?”
胤祺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胤禛受教地点点头,忽然沉默了下去。
他想起了六弟,以及德额娘生的七妹妹,满月之时,他兴奋又激动地去看她,结果第二天,七妹妹就没了。
还有额娘生的八妹妹,他还没见上一面……
额娘指不定有多么伤心!
太子没注意到胤禛的心思,笑过之后,颇为新奇地望着拍水的胤禟,称赞道:“……九弟好大的力气。”
随即兴致勃勃地道:“等他长大了,定是个勇武的巴图鲁,日后,孤手把手地教他骑射……”
三弟四弟与他同在上书房读书,几人年龄相差不大,谈不上教授;等胤祺入了学,他倒是愿教骑射,可五弟自个拒绝了,实诚地说自己笨,怕气着了二哥。
六弟被德妃护得眼珠子似的,自从经历了万寿节一事,便不愿同四弟来往了。他也没这个好心,去揽麻烦上身。
七弟腿脚不便,不可与其他弟弟一概而论;八弟的养母是惠妃,天生就与大哥绑在了一块儿,他去,岂不是害了八弟?
思来想去,竟没有一个弟弟能满足他想做武师傅的愿望,小太子心中很是遗憾。
现在好了,又来了个九弟。
九弟与五弟一母同胞,且为宜妃娘娘所出,不必去忌讳什么。再者,小娃娃的腿脚如此有力,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洗三的胤禟哪能预见日后的悲惨生活?
康熙驾临之后,他扒拉着皇阿玛的龙袍兀自干嚎,在心底哼了一声,有些不得劲儿。
失策了,失策了。
早知道这般,爷就得憋着尿,大庭广众之下撒个老爷子满脸满身,这才叫痛快!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从指缝间溜走了,着实可惜。
……
这厢,太子的话音未落,忽然间,大阿哥胤禔嘹亮带笑的嗓音插了进来:“教导骑射这回事,哪用劳烦太子爷?我这个做大哥的当以身作则,尽力而为,如此,九弟方不落于人后。”
周围猛然静了一静。
德妃身子不适,故而没有出席。贵妃扶着肚子,依旧笑吟吟的,恍若充耳未闻;唯有荣妃,意味深长地瞥了惠妃一眼。
太子笑容不变,陡然升起了一股怒气。
真是孤的好大哥!
与孤争抢小九也就罢了,还暗指孤的骑射不如他……
太子越想越怒,眼底划过了厉色。
自从上回比试骑射的时候输给了胤禔,明里暗里的,他被嘲讽了多少回?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老大以为他自持太子身份,不欲与人争个长短,殊不知,他只是不屑而已!
想要图个清净,可这人偏要使劲蹦跶,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于他。
太子稍显稚嫩的俊脸上浮现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另一边,康熙注意到这头不同寻常的动静,把小九交由奶嬷嬷,继而阔步走来,沉声问:“这是怎么了?”
众人忙不迭地行礼。
太子冷笑一声,正欲开口,惠妃再一次福了福身,赶在太子之前,笑容满面地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殿下见了九阿哥,说要教九弟骑射,这不,胤禔眼馋,也提了教导的事,冲动得很……臣妾正想训斥他呢。”
“原是如此。”康熙看了眼大阿哥,又看了眼太子,高兴地扬起嘴角,点了点惠妃,“他们兄弟感情好,你训个什么?理当褒奖才是!”
惠妃不住地颔首,随即歉然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妾想岔了。”
一问一答间,胤禔的面上浮现出喜色,太子重新挂上了无可指摘的微笑,只双拳微微紧握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惠妃在皇阿玛面前胡扯了一通,盖棺定论之后,他又如何能向皇阿玛坦白实情?
皇阿玛盼望着兄友弟恭,他实在不忍皇父失望伤心,甚至产生误会,误会他居心不良,挑拨离间……
无尽的委屈漫上太子的心头,他咬着牙想,老大有惠妃帮衬,他却没有额娘在旁,为他考虑,为他谋划,为他出气。
若他的额娘还在,该多好?
*****
九阿哥的洗三礼顺顺利利地结束,任谁都能看出万岁爷对小阿哥的宠爱来。
几位福晋回头和自家爷提了一提,爷们心里就有了数,早已备好的满月礼再加厚了一成,盛京那边,也不忘送上贺礼,尽了极致的礼数。
人人都夸洗三盛大,只是当晚,不知是哪儿传来的流言,悄悄地在暗地里发酵。
流言道,九阿哥的洗三礼,如何也比不过六阿哥!规模差了一筹不说,连时长也不能相比。
更重要的是,两位阿哥的赐名,明明白白地体现了皇上的心意。
一个禟,一个祚,孰轻孰重,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
那个“祚”字,指代的是江山社稷,是——皇位!
流言并没有波及后宫,只在前朝荡起了丝丝涟漪,荡进了某些大臣的心底,随即了然无痕,像是从未出现过。
……
另一边,随着完颜氏的到来,翊坤宫喜气洋洋的。
产房里,云琇见了额娘,母女互诉了好一番衷肠,随即去偏殿请了勒贵人。勒贵人急急忙忙地奔来,霎时喜极而泣,更咽地叫了声额娘。
完颜氏也垂了泪,拉着小女儿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
“你们瞧,大喜的日子,怎么还哭上了?”云琇靠在榻上,眨了眨微红的桃花眼,嗔她们:“快收了泪,咱们几个好好地聊一聊。”
“合该这样,合该这样。”完颜氏笑了起来,拍了拍勒贵人的手,慈和道:“听你姐姐的,别哭了,啊?”
产房里一片和乐,而胤禟少见地“失了宠”,躺在了董嬷嬷的怀里,悄悄竖起小耳朵,仔细听额娘与郭罗玛嬷的谈话。
声音断断续续的,听得不甚分明:“你阿玛说,有了四公主、五阿哥与九阿哥,娘娘与贵人总算熬出了头……咱们暂且观望,偏着毓庆宫那头,等众阿哥长成……再从长计议……”
胤禟轻呜一声,踢了踢脚丫子,在心里叹息,两世下来,郭罗玛法都是个明白人。
可惜晚节不保,被他扯进了老八的战车里,迫不得已,再也没下来过。
九阿哥心虚又悲伤地想,都是爷造的孽。
郭罗玛法您尽管放心,爷今生不准备上进了,也不准备掺和夺嫡了,日后之事,怎么也牵连不到您。
爷的外家,仍会简在帝心。
放一百个心便是!
*****
许是知道云琇母女许久未见,康熙让人传了话,午后便不来翊坤宫了,顺便叮嘱了宫人,若是娘娘有什么事,定要第一时间去乾清宫汇报。
小李子传话的时候,完颜氏恰恰立在一边,愕然过后,面上止不住的欣喜。
都说宜妃娘娘如何受宠,只是眼见为实,今儿她总算放下了心来。
这何止是受宠?
皇上简直是把云琇放进了心里去!
等小李子退下,完颜氏坐在了床榻边,满脸笑容,压低声音道:“皇上对娘娘上心,娘娘也当尽心回报,平日里汤水、补品可不能落下,得多多笼住皇上才好。”
云琇含笑听着,也不反驳,轻轻地嗯了一声:“额娘放宽心,我都知晓的。”
一旁伺候的瑞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好半晌。
娘娘这叫知晓?
她暗自嘀咕,这话若让万岁爷听了去,指不定就离开乾清宫,来找娘娘算账了……
完颜氏依依不舍地离去后,云琇平复了一番心情,吩咐董嬷嬷把九阿哥带进里间,随后小心地将襁褓接了过来,抱入了自己的怀里。
动作仍然轻柔,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让胤禟心里美滋滋,睁着大眼睛,水润润地瞅着自家额娘。
同样,云琇一眨不眨盯着胤禟,像要望进小娃娃的心底去。
额娘缘何这么看爷?
等九阿哥略显害羞地扭了扭身子,唰地一下闭上眼,云琇这才转移了视线,内心的紧绷感稍稍放松了些。
这么小的孩子,即便可以变换表情,可眼里的孺慕做不得假。
那是全心全意依赖亲娘的孺慕!
还有着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不知从哪儿来……
云琇想得入神,重新垂眸凝视着儿子,连外面的通报声都没有听见。
等太子轻轻叫了声宜妃娘娘,她才蓦然反应过来。
抬起头,太子一身杏黄色衣袍,站在屏风的拐角处,颇为艳羡地瞧了眼云琇怀中的襁褓。
方才他都看到了,宜妃凝视九弟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经历了波澜重重的洗三礼,委屈、伤感挥之不去,太子心头有着说不上来的感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翊坤宫。
因着仁孝皇后早逝,太子从未得见,只能从宫人、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零碎地拼凑出自己额娘的形象——
额娘是贤淑的,大气的,温柔的,并且深深地爱着他。
这半年来,太子常常教授胤祺汉话,常常带着胤禛往翊坤宫跑,渐渐的,对云琇有了清晰的认知。
不论是小五还是小九,都被宜妃娘娘深深的爱着,
刚刚的凝视,更是令他动容。
太子才十岁的年纪,除却储君光环,除却满身学识修养,内心还有着尖锐,有着敏感。
这些情绪,平日里藏在心底,他谁也不会诉说,包括皇阿玛。
宜妃待他毫无恶意,甚至颇为友善,太子哪会察觉不到?
皇阿玛代宜妃送的小猫笔洗,现如今,正躺在他的书案上呢。
一瞬间,太子想了很多很多。
云琇怎么也没料到太子单独而至,吃惊过后,忙说:“太子爷怎么来了?也不怕被冲撞!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瑞珠,快送殿下出去……”
瑞珠慌忙应是,太子摆摆手,制止了她,抿了抿嘴:“孤不怕冲撞,孤是来看九弟的,宜额娘。”
这声宜额娘,直把云琇叫懵了,直让半梦半醒的胤禟浑身一震,头昏脑胀。
我的天爷!
太子被老爷子养得从小矜傲,据说,当年孝昭皇后
在时,太子只叫她皇后娘娘,从来不称皇额娘,这也是老爷子默许的。
嫡母尚且如此,庶母么,太子也是按位分称呼,譬如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惠妃娘娘……
我的天爷。太子何时学了老三老四他们,叫他额娘“宜额娘”了?!
瑞珠呆滞半晌,同样惊住了。
云琇先是一愣,沉默片刻后,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小九已经睡下了,太子爷不若改日再来?”
“九弟出生不久,睡着的时候居多。”太子唔了一声,挪了挪脚步,“孤下回再来看他。”
将要转身的时候,冲动忽然席卷,太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洗三礼的事说了出来。
说罢,他茫然地问:“宜额娘,孤该怎么做?”
他想向皇阿玛诉说实情,抱怨胤禔以下犯上、欺人太甚,抱怨惠妃强词夺理、其心可诛,可理智阻止了他,他不能这么做。
这回,云琇沉默的时间有些久。
太子低低地说了声“孤逾越了”,沉重地抬起长靴,就要告辞,云琇忽然开了口。
她轻声说:“皇上喜欢兄弟情深,你便要做给他看,做得尽善尽美,做到大阿哥再也不能忍受的地步;皇上在意兄友弟恭,你便要谦让之极,一退再退,退到大阿哥再也不能忍受的地步。”
“这般,惠妃不会有半点话说。你受了委屈,大阿哥比你更受委屈;你不急,大阿哥却急了,谁输谁赢,岂不是明摆着的事?”
最后,云琇一笑:“……受委屈,不一定要忍着。只要哭对了,哭真了,谁都会心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强调:本文是同人哦!与历史不相符,做不得真的!!
甜爽文嘛,图个开心就好。
作者笔力有限,有不合理,有bug,千万别放在心上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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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云琇缓缓道来,语调再温柔不过,其中含义却如一道惊雷一般,字字句句,敲打在了太子的心上。
闻言,太子停下脚步,渐渐地睁大了眼,罕见地露出属于十岁孩子的不可置信与惊讶的神色,生动极了。
宜妃娘娘,不,宜额娘居然愿意指点于他,还半点不忌讳,说了这般掏心掏肺的话!
把震撼与感激藏在了心底,太子认认真真地记下了云琇的言语,而后,他稚嫩却初显清俊的面容浮现了一抹喜色,紧接着陷入了沉思。
……
一来,把“兄弟情深”做到尽善尽美,做给皇阿玛看,做到让人无法指摘的地步。
短时的煎熬算不上什么,日后他膈应,胤禔会更加膈应,总之他吃不了亏。
二来,不自衿于储君的傲气,把“兄友弟恭”执行得彻彻底底,谦让胤禔、一退再退。
天长日久,无非产生两种结果——胤禔要么飘飘然起来,升起无法遏制的野心;要么被他的态度所激怒,失了冷静,从而率先出手。
这样一来,他完美得毫无过错,那些指责、诘难,全朝着胤禔去了!
更重要的是,聪明人不能一味地逞强,得找准时机、真情流露,向皇阿玛诉说自己的委屈。
想到此处,小太子肃然沉思的脸,微微红了一红。
三岁那年他得了天花,得幸好转以后,忽然懂事了许多,下意识地学着皇阿玛威严的做派,就、就没再丢人地哭过……
嗯,听取宜额娘的建议,好像也未尝不可?
与胜败相比,面子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毕竟,在皇阿玛面前丢人,算不上丢人!
彻底想明白了之后,如拨云见雾、醍醐灌顶一般,太子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不复之前的沉郁,变得晶亮晶亮的,闪着微光。
他动了动唇,想说一些感激的话,终究咽回了肚子里。
孤还小,暂且不能回报宜妃娘娘的恩情,日后,只需默默地尽到自己的心意就好。
一扫之前的愤怒与茫然,太子重新恢复了储君的气度,缓慢而郑重地道:“宜额娘的教诲,我定当铭记于心。”
随即浑身轻快地拱了拱手,对上云琇温和含笑的眼神,他的脸颊浮上一丝丝腼腆:“是孤的错,莽撞地打搅了娘娘的休息,孤这就告退。”
转身转到一半,太子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小声补充道:“宜额娘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看护五弟,绝不让他被人欺负了去。还有九弟……”
说着,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下回,孤再来看他!”
教导小九骑射的事儿,老大别想着同他争抢!
*****
胤禟呆滞着脸,小嘴微张,木木地闭着眼睛,像一樽毫无感情的木偶人。
自太子说出那声“宜额娘”之后,九爷心里头霎时翻江倒海,被一个个感叹号给刷了屏。
我的天爷哎。
这还没完,更惊悚的来了!
太子竟问额娘“该怎么做”,额娘……额娘不仅回答了,还答得有理有据,细细听去,竟寻不出半点漏洞,计划很是可行的样子。
胤禟脑子里一片乱麻,他彻底糊涂了。
今生怎么处处发生了改变?老爷子不对劲就罢了,连太子都不对劲了起来。
前世,太子与后宫嫔妃互不交集,就连姨母小赫舍里氏,他也是淡淡的,从无特殊的对待。
太子是储君,又是嫡子,后宫之中,除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无人敢表达关怀与亲近。对于毓庆宫,娘娘们能避则避,讳莫如深,甚少提及。
额娘与其余三妃一样,对太子敬是敬,礼数半点不落,只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哪会像现在这般?!
尽心指点,温柔以待,还掏心掏肺地给他出主意,处处彰显出大智慧。
胤禟皱着小脸,暗暗吃醋的同时,越想越是心惊。
额娘不再瞎眼,不再吊在老爷子身上,连带着聪明劲儿更上一层楼,说的话一针见血,堪称诛心。
友爱兄长,以退为进……没有错!确是对付老大与惠妃的好办法。
像索额图那样,与明珠针锋相对,才是下下之策。
哭诉委屈,那就更妙了。
这样一来,不仅能够暗搓搓地上眼药,还能夺得老爷子的怜惜,让老爷子心疼自个的宝贝太子……实在是一举多得。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天底下,谁能不对孩子宽容几分?
九阿哥发散了思维想着,若太子早早地领悟了这些道理,前世还会被索额图裹挟,被党争裹挟,与老大,与明珠争得头破血流么?
老爷子的失望,便是从这儿起始的。
变了,都变了!
……
收回发散的思维,胤禟想破了头,猜测了许久,才隐隐明白了云琇指点太子的用意。
难不成,额娘是想支持太子,支持正统,到了新朝,也好混个太妃当当?
凭太子那声真心实意的“宜额娘”,额娘就能长命百岁,升为贵太妃也不是难事。
稍稍一想,九阿哥举双手双脚赞成此事。
前世的阴影还没消去呢,要是老四再一次登基,德妃再一次成了太后,呵呵,他看着手痒牙疼。
至于老八,甭说了!
他要是当了皇帝,爷第一个不答应。
太子……说起来,是皇子里头最出众的一个,论学识,论修养,谁都比不上他。
当年,他对几个弟弟都挺不错,就连惠妃养的老八,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太子一句不好。
老爷子从小便教授太子为君之道,这是老四所欠缺的,也是老八所欠缺的。
想起康熙,胤禟恍然之下,心微微沉了沉。
他怎么忘了呢?
太子被废,可不光光因为夺嫡,还有年岁渐长,老爷子日益忌惮的缘故。
这么一想,胤禟霎时有些生无可恋起来。
老爷子活得太久了,谁熬得住?
得从长计议才是!
*****
目送太子走远,瑞珠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撼里无法自拔,期期艾艾地唤了声娘娘。
娘娘的作为,她是越来越不明白了。那一番话,怎么就说与太子殿下听了呢?
有皇上的爱重,娘娘何必掺和太子与大阿哥的争端,淌这趟浑水?
云琇柔和一笑,轻轻地摆了摆手,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收起了满怀触动。
太子才十岁的年纪,依旧童真,盼望着额娘的关怀,这是皇上不能给他的东西。
在这宫里头,谁也不容易。
梦境里,废太子之后的种种,与小九的遭遇何其相似?
低头看着努力装睡,以至于真的睡着的小儿子,云琇若有所思了片刻,心中已有的猜测慢慢被推翻。
小九被占了身子的惊怒稍稍平息了下来,云琇想,他应当不是毫无来历的孤魂野鬼,而是熟悉太子、熟悉宫廷的人物。
对皇上很是抗拒,对她很是依赖……
模糊的猜测渐渐明晰,将要看见曙光的时候,董嬷嬷掀了帘子进来,福了福身:“娘娘,贵妃来了。”
云琇把襁褓放下,轻轻地搁在枕边,颇为惊喜地道:“还不请贵妃进来?”
贵妃的产期渐渐临近,平日里窝在永寿宫养胎,很少到别处去。此时,她一身素淡的装扮,挺着肚子,笑吟吟地绕过屏风,“这儿清爽凉快,毫不闷热,倒是个好去处。”
“一个两个的,都往翊坤宫来,”云琇嗔了她一眼,“那么重的身子,你也不好好歇息歇息。”
贵妃以为云琇说的是郭络罗夫人完颜氏,于是理了理衣袖,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塌边,笑道:“总是闲不住的性子,再歇息就要闷出病来了。恰好过了洗三,顺道来看看你。身子还好?可还爽利?”
说着倾过身,轻柔地摸了摸胤禟熟睡的脸蛋,低声说:“那日你生产,小五却落了水,遭了算计,本宫心里七上八下的,久久落不到实处去。幸而没事!瞧,我们九阿哥长得多好……”
贵妃越看越是喜欢,“若我生了男孩,倒能与他玩到一处去,这般,小九也不会孤单。”
云琇笑得眉眼弯弯,颇有些无奈地道:“一连串问话抛来,我竟不知先回哪一个了。这一胎生得快,坐月子没有不爽利的,至于那些算计……”
她笑容淡了淡,“出手的无非是那几人罢了。”
贵妃登时顾不得小九了,沉下脸来,轻声问:“戴佳氏、赫舍里氏封嫔,也有其中缘故?”
云琇微微颔首,垂下眼:“你知晓的,我咽不下这口气。”
“倒是便宜了她们!”贵妃冷笑一声,“赫舍里氏哪里配得上一宫主位?得长长久久做她的庶妃才好。”
“她的身份摆在这儿,皇上总会晋封。元后之妹,六嫔之末,日后还要对我行礼,这般一想,哪里都畅快了。”云琇掩嘴一笑,惹得贵妃也笑了起来。
“你呀,就是促狭。”说着,贵妃顿了顿,“永和宫那头……”
不等云琇发话,贵妃指了指承乾宫的方向,压低了声音,笑容清雅:“皇贵妃娘娘,怕是即将解禁,到时候,宫里就热闹了。”
云琇眨眨眼,只听贵妃继续道:“有佟家在,皇上总要顾虑一二。等她自己想通了,想明白了,便会振作起来……”
没了后位又如何?皇贵妃还是后宫第一人!
她没了亲生的孩子,却还有胤禛,凭着多年经营,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云琇微微一笑,接过了话头,“为母则强,对谁来说,都是一样的。”
*****
与此同时,承乾宫。
“索额图派人把刘氏秘密接了过去,详细地问了六阿哥平日里的起居,还有德妃反常的举动……”甄嬷嬷附耳过去,细细地禀报着。
皇贵妃嘴角翘了一翘,“刘氏怎么回的?”
“按娘娘的吩咐,刘氏起先不肯回答,实在撑不住了才说——德妃常与左右低语,胤祚极得皇上宠爱,聪明伶俐,贵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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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放眼大清,皇子阿哥固然尊贵,可“贵不可言”四个字,不是谁都可以提起的。
德妃能从宫女爬上四妃的位置,除了清丽的样貌与争气的肚子,最为依靠的,还是小心谨慎四个字。
加上胤祚是她的心头宝,掩着护着还来不及,哪会和左右说什么聪明伶俐、贵不可言的话?
刘氏是胤祚的奶嬷嬷,却不是德妃的亲信!
皇贵妃心里明白,德妃就算有着勃勃的野心,也只会藏在心里,就算烂了根,也不会告诉别人。
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怨就怨,皇上给六阿哥取了这样一个招人眼的名字。”提起康熙,皇贵妃回神过后,清醒至极,眼里没了深沉的恋慕。
说罢,她轻轻笑了一笑,呢喃道:“怨就怨,他有乌雅氏做额娘。”
都说对孩子出手是要遭天谴的,可佟佳氏不怕!
德妃动手的时候,索额图动手的时候,可曾有一分一毫怜惜即将生产的她?
她不能让小格格孤孤单单地走,得拉人陪葬才好……
“乖孩子,额娘让六哥来陪你,如何?”皇贵妃对下身的隐痛丝毫不觉,虚虚抚了抚小腹,柔声说,“还有赫舍里家,毓庆宫……一个也逃不了。”
索额图尽心尽力地算计她,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帮太子清除障碍!
他要扼杀所有威胁到太子地位的存在,让太子能够顺顺利利地登基,从而做第二个多尔衮,做第二个鳌拜,从而把持朝政,权倾天下。
终日打雁,总会被雁啄了眼,索额图不过一个跳梁小丑,总有他落难的时候。
“你说,若六阿哥出了事,皇上会怎么想?太皇太后会怎么想?”皇贵妃的笑意加深。
脏水一股脑地泼上去,到那时,太子便是丝毫不知情,也无济于事了。
*****
当年六阿哥满月,皇上赐名为“祚”,处处表现出喜爱之意,着实让前朝后宫躁动了起来,引起了阵阵波澜。
索额图震惊于六阿哥的名字,刹那间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但如同雨过无痕,很快就消散在了脑海之中。
德妃出身包衣,如何与赫舍里家相比?除非皇上昏了头!
……就算皇上昏了头,满朝文武也不会信服的。
是他杞人忧天了。
只是,六阿哥一个庶子,却压了太子的“礽”字一头,索额图琢磨半天,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皇上的本意。
说不通的。
这不是把六阿哥放在火上烤么?
他想了很久,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人——
先帝最钟爱的皇子,孝献皇后董鄂氏生的四阿哥,不到一岁便被封为荣亲王的那位,名字里也带了“祚”字。
当年的荣亲王,才真正称得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先帝欣喜若狂地称他为“朕之第一子”,只等他满了周岁便立为太子;就连厌恶董鄂氏的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也对荣亲王无甚意见,瞧着也是慈爱的。
想来也是,一个奶娃娃而已,同样是她老人家的亲孙子,太皇太后不会做出迁怒的事。
只是荣亲王福薄,未满周岁便夭折了,据阿玛(索尼)说,一场风寒来势汹汹,很快就夺去了小阿哥的命。
孝献皇后因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先帝顿时万念俱灰,连皇位也不想要了。
后来的事,是太皇太后心口的一道疮疤,朝臣们同样讳莫如深,不敢提及。
索额图堪堪停住回忆,沉吟了起来,眼底精光四射。
荣亲王一脉并未立嗣,先帝原有挑选后嗣的想法,还来不及下令便崩逝了。故而,索额图猜测,先帝应是留下了遗诏,命新皇过继一位爱新觉罗宗室,给他心爱的孩子继承香火。
皇上幼年登基,多年没有动静,可如今,六阿哥恰恰对应了荣亲王的“祚”字……
其中含义,不言而明,索额图霎时放下了心来,对胤祚再也没了敌意。
但,猜测终究是猜测罢了。
四年过去了,皇上顺利平了三藩,收复了郑氏据地;宜妃生了九阿哥,德妃也即将临盆,万岁过继六阿哥的心思,却半分没有显露过。
——日后,想来也不会有了。
恰逢流言在私下里席卷,说九阿哥的洗三礼怎么也比不上六阿哥,万岁爷赐的名字,更是不如!
索额图哪还坐的住?
结果,天赐良机,天要助他,给他送了六阿哥的奶嬷嬷过来。盘问了刘氏之后,索额图愈发肯定了起来,六阿哥胤祚,将会是太子殿下的大敌。
德妃的野心让他如鲠在喉,他也不准备放任下去。
笑话。一个包衣之子,哪配得上贵不可言四个字?
历经几朝,连绵不绝的荣耀,只会属于赫舍里一族。
……
理了理衣袖,定了定神,索额图抬头一望,面前是金光熠熠的几个大字,毓庆宫。
作为储君的叔祖父,又是纵横朝堂的“索相”,索额图平日忙碌得很,自然没有空闲做那上书房的师傅,教导太子读书。
为家族计,他上奏康熙,挂了个毓庆宫侍讲的虚职。每逢十日,便能与太子一聚,与之叙一叙亲情,或是梳理朝中事务,夹杂着个人看法,说给太子听……
这样的便利,索额图很是满意。
殿下才十岁的年纪,还未发展属于东宫的班底,老夫是长辈,当全力指点他,帮扶他。等日后殿下登基,论功劳,论情谊,谁能越过老夫?
抛开心头的杂念,索额图微笑着捋了捋长须,大步向宫门跨去。
……
“孤常去翊坤宫的事,不必告诉叔祖父。”书房里,太子拨弄着案桌上的小猫笔洗,瞥了眼周围的宫人,忽然开口,“谁敢犯禁,孤定不饶他!”
伺候在书房的,除了贴身太监何柱儿,还有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其余的那几个,说是太子的心腹,实则不然。
更恰当地说,他们是赫舍里氏的心腹,是索额图的心腹。
康熙疼爱太子,自然把遴选下人的权利交予了他,待梁九功查过了他们的背景,证明是清白的,便不再过多管束。
太子从小没了额娘,对赫舍里家有着十足的好感;因着索额图关怀备至,太子懵懵懂懂的,对这个叔祖父很是亲近。
太子渐渐长大,模糊地有了为君的意识,他知道叔祖父是为了他好,于是把索额图信任的宫人留在了身边,半点不避讳他们。
以往,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自从去了翊坤宫一趟,重重迷雾被云琇的三言两语拨散开来,小太子心中大定,霎那间,像是成长了许多。
紧接着,他清晰地意识到了,与宜额娘的谈话,绝不能透漏出去半点。就算与叔祖父,也不能!
太子扫了眼宫人,压下心间猛然升起的别扭,还有莫名其妙出现的不悦之情,敲了敲案桌,淡淡地问:“听明白了?”
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像极了康熙,竟全然褪去了稚嫩,有了乾坤独断、不容置疑的味道。
何柱儿弯下腰,恭谨地应是,其余奴才心下一凛,脊背上,止不住地冷汗涔涔。
殿下尚且年幼!
那般的气势,那般的威严,竟让人升不起半点反抗的心思。
不过瞬息,他们齐齐趴伏下去,重重地磕了个头:“奴才谨遵太子爷吩咐!”
*****
乾清宫。
“你说,再查下去,线索就断了?”康熙扔了笔,瞥了梁九功一眼,不轻不重地斥了句,“没用的东西。”
梁九功身子哆嗦了一下,条件反射地跪在地上,神□□哭无泪。
上回挨的五板子,到现在还疼呢!您千万不要再罚奴才了。
或许是听见了大总管的心声,康熙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到底什么情形,你且说来。”
“是。万岁爷,奴才无用,只查明了内务府的布置……”说着,梁九功顿了一顿,垂下头轻声道:“想来,没有误会了平嫔主子。只是永和宫那头,落水之事查不出半点痕迹!那些个奴才,经历了慎刑司严刑拷打,什么话都吐露了,有些说的真话,有些胡乱攀扯,甚至咬起了宜妃娘娘……”
听到此处,康熙心中怒火升腾,飞速地转起了玉扳指,“继续说。”
“……没有攀扯永和宫的。”说罢,梁九功屏住呼吸,心里暗暗叫苦。
这查不到证据,也不好给德妃定罪不是?
对于德妃,梁九功又有了全新的认知。若她全然无辜,那就半点事都不会有;若她动了手,那就是心机狠毒,藏匿极深。
能做到了无痕迹,实在高明。
梁九功想得正入神,便听见康熙冷笑一声,轻轻地念了句“赫舍里氏”,转而吩咐道:“既然断了线索,那便不用继续下去。纠集人手,彻查内宫,包括绣坊、膳房、造事处……一个不落,给朕仔仔细细地查!”
梁九功一惊,这绣坊和造事处还好说,膳房?
乌雅氏的根基便在膳房,这……
“切勿打草惊蛇,”康熙重新执起笔,慎重地叮嘱了一句,低声说:“朕说过,要给你宜主子一个交代。那些腌臢污秽的东西,都一并查了!去吧。”
*****
刚出生奶娃娃,一天一个样儿。
等胤禟褪去了皱巴巴的红皮肤,变得白嫩起来,京城已入了秋,不复仲夏的炎热。
九月二十这日,云琇即将出月子的时候,德妃在永和宫发动了。
彼时,德妃正与胤祚一块用膳,童言童语穿插其间,母子俩亲昵之极,和乐融融。
刹那间,德妃的面色猛然一变,双手覆上小腹,额间凝聚了汗珠,失声喊:“来人!请太医和产婆来……遣人去乾清宫告诉皇上!”
胤祚何时见过德妃这般花容失色的模样?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弟弟或妹妹的出生,心头浮起数不尽的紧张担忧。
额娘该有多么难受?
四五岁的孩子,不住地喊着额娘,急得团团转,眼底含了一泡晶亮的泪水。
德妃只觉连绵的、难以忍受的剧痛传来,而后愈演愈烈,而不是一阵阵的抽疼,心顿时落到了谷底去。
她生过三个孩子,对分娩的种种反应称得上熟悉。这般的痛,看样子,怕是要难产……
不过她最记挂的仍旧是胤祚,咬咬牙,拼着剩下的几分力气,柔声安慰儿子:“胤祚别怕……额娘先去产房,很快就能给你生个弟弟……快去外头玩上一玩,去小花园好不好?”
随即掐紧了手腕,厉声说:“还不把六阿哥带出去!”
此时的德妃,称不上温婉如水,咬牙说话的时候,杏眼暗含狠色,冰凉地扫过周围伺候的人。
宫人们诺诺应是,连忙把小声抽噎的胤祚半哄半推地请了出去,“六阿哥,您且放宽心,奴婢带您逛逛小花园可好?”
“走开!”胤祚断断续续地哭着,“我要额娘,我要额娘……”
哭归哭,他到底听进了德妃的话,一抹脸,撇下一众宫人,往永和宫后院冲去:“你们都别跟上来!”
小花园就在后院,伺候的人大松了一口气,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违抗阿哥的意思。
那厢,胤祚在花园急得团团转,哭得眼睛通红。
他泪眼朦胧地张望着,忽然在连通宫道的小门处发现了一片衣角,赭色的印花布料,很是熟悉……
好奇渐渐替代了慌乱,胤祚轻手轻脚地前进了几步,全副心神都被吸引了。
小门那边,传来声声温柔又惊喜的呼唤:“六阿哥?六阿哥……”
胤祚嘴巴微张,而后露出了明显的喜色。
他像找到了可以依赖的人一般,扁起小嘴飞奔过去,边跑边高兴地喊:“刘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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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胤祚被德妃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平日里母子俩相处时间不少,尽管如此,刘氏对他来说,也是非常信任的亲近之人。
宫里头,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生下来后便交到了奶嬷嬷的手中,由她喂养,由她伺候,娘娘们最多过问一句,却不会亲自哺乳。
遑论众位阿哥六岁就要离开额娘身边,搬进阿哥所,入上书房读书,这是规矩。他们与奶嬷嬷相处的时日,比额娘多了去了!
随着皇子渐渐长成,奶嬷嬷年纪也渐渐大了,便会出宫荣养,日后安享晚年。像曹家老夫人,当今皇上的乳母孙氏,不仅有诰命在身,且皇上时常记挂,每逢过节之时,康熙总会赐予丰厚的赏赐,对曹家也是格外施恩。
刘氏乃乌雅一族亲自筛选的奶嬷嬷,德妃点了头后,由内务府派来伺候六阿哥的。因着她说话温柔,照顾得尽心尽力,六阿哥对她有着很深的好感。
现下,她穿着胤祚最为眼熟的那套衣裳,激动地行了个礼,眼眶红了红:“六阿哥安好。奴婢受娘娘恩典回乡探亲,早早卸了宫里的差事,可就是放不下六阿哥,想再偷偷地来看一眼……”
说到“娘娘”两个字的时候,胤祚没有认清刘氏眼底的怨愤与恨意。
刘氏的身家背景都很清白,除了有个不成器的弟弟,隔三岔五地向她讨要银子。前些天,娘家父母谈成了一桩婚事,正欲为儿子下聘,却拿不出足够的银两来。
刘氏心疼弟弟,只得咬咬牙,暗自从妆奁里拿了根上头赏赐的、无印记的金钗,随后出宫一趟,拿它典当了去。
以往也有宫人这般做过,结果平安无虞,管事嬷嬷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叫她恰恰撞上了德妃的出气口?
万寿节上德妃跌了个大跟头,禁了一个月的足,从而认定胤祚身边有皇贵妃的人,心下发了狠,将奶娘、伺候的宫人等等,全都清查了一遍。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发现,唯有刘氏有着异动!
德妃秉持着“宁可错杀”的心思,气怒之下将她关押,过后扭送慎刑司,几番严刑拷打下来,几乎让刘氏脱了一层皮。
后来六阿哥问起的时候,德妃温声说,刘嬷嬷回家探亲去了。刘嬷嬷也有家人,她也会想家不是?
胤祚撅了撅嘴,再也没问了。
……
经受如此大难,刘氏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好不容易被佟家救了出来,她那即将成婚的弟弟竟摔进了河里,成了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
还有她的儿子,才六岁的年纪,上街玩耍的时候,差些被人贩子拐走了。若不是孩子他爹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是德妃下的手!
刘氏日日夜夜都睡不安稳,恨得眼睛发红,恨得心头滴血。她一口答应了佟家的条件,被安排在京郊不起眼的小院里;又过了几日,索额图找上了她。
……
回过神来,刘氏望着面前天真至极的六阿哥,收起微微的触动,硬起心肠,再也没了半点怜悯。
胤祚惊喜过后,眼眶又红了,扯住奶嬷嬷的袖摆,抽抽噎噎地哭道:“嬷嬷我怕……我不要弟弟妹妹了……我要额娘……”
刘氏面上浮现出忧虑的神色,蹲下身安慰胤祚:“这些,奴婢都知晓的!娘娘定会顺利产子,不会出现半分意外。”
说着,她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香囊来,做工精致,绣着莲花的图案,泛着一股子佛香。
“六阿哥您瞧,这里头,是奴婢去庙里诚心请的平安符,保佑娘娘母子平安的。”她低低地说,语调虔诚,“这平安符可了不得,灵得很,由高僧亲自开过光。奴婢这就埋在花园里,为娘娘祈福,为小阿哥祈福可好?”
她越说,胤祚的眼睛越亮。
“嬷嬷,埋在花园里顶什么用?”胤祚飞快地摇头,而后一把夺过香囊,宝贝似的塞在了衣襟里,抹了抹泪,急切地说:“不如把它给我。我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给额娘祈福……”
刘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最终败在了胤祚希冀的目光下。
她语调温柔,万分疼惜道:“阿哥需要,奴婢自然无有不应的。只是——”
胤祚摸着香囊,眼底漫上喜色,听到“只是”两个字,顿时慌张了起来。
“只是什么?”
“六阿哥,不是奴婢舍不得。”刘氏迟疑道,“只是高僧说了,心诚则灵,若是暴露了平安符的存在,祈福的功效,就完完全全的没有了!这贸然出现了外物,若被查明了,奴婢被罚倒不要紧,只是怕您受责……”
胤祚恍然大悟,感动地抿了抿唇,小大人似的打断了她的话,昂起头道:“嬷嬷不用怕,我不会和任何人提的!”
这个香囊得藏好了,额娘那儿也不能说。若说出去了,不但祈福的功效泡了汤,额娘还会责怪刘嬷嬷,他是那么笨的人吗?
刘氏心下一松,欣慰地笑了起来,“六阿哥聪慧,奴婢这就放心了。”
*****
德妃发动不过两刻钟,各宫便得到了消息。
不久前,皇贵妃在端午粽宴上见红,继而难产,妃嫔们屏息凝神,不敢前往承乾宫,都在自己的寝宫等候着。
宜妃生产之时,康熙特地下了令,不必她们前去,她们又酸又妒,却不敢违抗皇上的旨意,云琇这才落了个清净。
这回轮到了德妃,皇上没有下达“不许打搅”的命令,故而满宫妃嫔像约好了似的,除了即将生产的贵妃与坐月子的云琇,主位娘娘们来了个齐全。
惠妃领头,荣妃随后,紧跟着端嫔、敬嫔、安嫔、僖嫔,还未行册封礼的成嫔与平嫔站在最末,她们的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担忧。
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唯有自己知道了。
听着产房里边微弱的呻.吟声,惠妃脸一撇,施施然坐在了主位上,随即叫住匆匆忙忙端着铜盆的宫女,“去乾清宫通知皇上了没有?!”
与此同时,产房内,德妃粗粗喘着气,脸色惨白惨白的。
都两个时辰了,孩子还没有露头的迹象,她的力气都要耗尽了。
难产,怎么会难产?
是了,都是佟佳氏设计的她!
“快去熬参汤来……”模糊间,德妃听见了一道焦急的声音,“娘娘用力,很快就出来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被子,手背上青筋毕露:“皇上……来了吗……”
吴嬷嬷忧虑地守在床边,与大宫女对视了一眼,颓然地张张嘴,不知怎么回答。
小太监回禀说,皇上正召重臣议事,谁都不见。还是梁总管出来询问,得知娘娘发动的事儿,赶忙打断议事告知了皇上,结果皇上训斥了梁总管,说了声“朕知道了”,就没了下文。
皇上这般反应……怎可告诉娘娘?!
瞥见吴嬷嬷满脸为难的神色,德妃心下一沉,闭了闭眼,咬得嘴唇破了皮,出了血。
皇上,他是不会驾临永和宫了!
自嘲、不甘、怨气齐涌而上,德妃喃喃念了句“皇上”,随即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气力来,猛然间,下坠之感席卷全身,她控制不住地高喊了一声。
产婆惊喜至极的嗓音传来:“露头了,露头了!”
……
德妃的叫喊声颇有些凄厉,让候在外头的平嫔赫舍里氏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成嫔余光望见这一幕,慢慢收起了担忧的面色,转头温和地问她:“可是吓着了?妹妹年纪轻,从未有孕,殊不知这是常事,快喝口热茶压压惊。”
霎时,所有人的视线落在了平嫔身上。
皇上没来,她们的笑容都疏朗了几分,有闲心关注其他事了。惠妃掩住嘴,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平嫔,心道,成嫔倒是个妙人儿!字字句句,都往赫舍里氏心上戳。
戴佳氏这个闷葫芦,做了嫔位之后,瞧着与从前大不相同。
平嫔勉强回以一笑,垂下眼帘:“不要紧的,多谢姐姐关怀……”
她表面笑着,内心却是阴云密布。
皇贵妃身体有恙,故而请安暂免,等九阿哥洗三过后,成嫔几乎隔日就要去翊坤宫一回。
头一次是谢恩,可后来呢?竟带着七阿哥上了慈宁宫求见。
慈宁宫住着四阿哥与五阿哥,戴佳氏为巴结宜妃,脸皮都不要了,使出了浑身解数。
这也罢了,成嫔还学郭络罗氏那贱人的做派,无声无息地给她添堵……
无宠多年,又生了个残废的阿哥,戴佳氏哪来的底气?真是笑话!
听闻平嫔的话,成嫔又是温和一笑,说了句“应当的”,随即不再开口。
*****
乾清宫。
待众臣退下之后,康熙转了转扳指,不带一丝感情地问:“德妃如何了?”
梁九功上前一步,轻声答道:“德妃娘娘顺利生了小格格,只是有些体弱,太医说……得精心养着。”
“精心养着。”康熙重复了一句,忽然掷了笔,怒极而笑,“若她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什么事也不会有!”
半月前,梁九功全力去查绣坊、膳房,还有内务府管辖的种种地方,发觉了暗藏在宫廷里,盘根错节的一股势力——内务府包衣世家。
其中,乌雅氏便是世家之一,膳房那头,还有许多不曾抹去的蛛丝马迹。
包衣的势力太庞大了,梁九功越查越是心惊。
特别是乌雅氏,世代扎根膳房,给德妃提供了多少便利?
这些年,一旦问起永和宫,传到皇上耳朵里的,大多是有关六阿哥的好话,有关德妃的好话,负面的东西,半点也不会有。
听着听着,皇上原本准备出继六阿哥,渐渐的舍不得了,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传播消息尚且如此,吃食方面呢?
皇上吃的是御膳房,除此之外,还设立了多个膳房,方便为娘娘小主们提供膳食。
若皇贵妃没有小厨房,宜妃娘娘也没有小厨房……
光是这么一想,梁九功就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冷汗如瀑,久久不能言语。
由四阿哥引起的种种争端,也终于浮上了水面。
是德妃先挑起的头,佯装与四阿哥亲近,惹得皇贵妃孕期多思,于是悍然出手。一来二去的,竟发展成了如今这般情形。
梁九功失声许久,不知怎么形容才好。
德妃,可是四阿哥的亲额娘啊!
……
昨晚,梁九功彻底查明了种种往事,心惊胆战地禀报给康熙,下一瞬,直面了帝王的雷霆之怒。
若不是德妃生了两位阿哥,又即将临盆,他毫不怀疑,万岁爷当即就会褫夺妃位,降下严惩。
现下,大总管心里又是咯噔一声,万岁爷,动怒伤身——
下一刻,小李子的禀报如同天籁之音,拯救了梁九功,成功消弭了皇帝的怒火:
“万岁爷,宜妃娘娘遣人送莲子百合汤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云琇:皇上,您万万不可气坏了身子,太子还年幼,当不起大任啊!来,喝碗莲子百合汤消消火。
康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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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别慌!这是爽文!我不虐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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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莫说梁九功,连康熙都愣了一愣,怀疑自己听岔了。
回过神后,皇帝盛怒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稍稍扬起了嘴角,语调不再冷沉冷沉的。
“端进来。”他道。
这半个月来,康熙几乎日日驾临翊坤宫,有时待上一刻钟,有时待上一个时辰。
因着“师出有名”,皇帝借用小九的名义与云琇说话,被胤禟隔三岔五地尿在龙袍上也丝毫不恼,长此以往,反而练出了一手奶爸的特殊直觉——
胤禟嘴一瘪,露出要哭的征兆,康熙脑中便警铃大作,躲避得迅疾如风!
这让重生的九爷好不憋屈,心里不知唾骂了老爷子多少回。
不要脸也就罢了,连个奶娃娃都欺负,呸!
父子俩说是斗智斗勇也不为过,你来我往了数个回合之后,云琇的冷脸再也摆不下去了。
时隔多日,气也出了,态度也表明了,皇上却完全不恼,依旧来得殷勤。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现实中的皇上是这般模样,与梦境相比,像是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对自己的容忍度极高,容许她千般万般的放肆,对小五小九的慈父之心也做不得假……包括封嫔一事,深得她意,这些,云琇是感激的。
生产之时,云琇乍然得知胤祺落水的消息,从而失了冷静,痛痛快快地将大不敬的“恶言”全都说了出口。
过后一想,这何尝不是迁怒呢?
梦里和现实,是完全不同的。现实已然脱离了原先的轨迹,皇上再也不会说出“宜妃跋扈不敬”那样的话,若她再不依不饶下去,自己就不占理了。
原先的抗拒与排斥化作了深深的无奈,当太子迷茫地前来,问她“孤该怎么做”的时候,云琇同样醒悟了。
日后为了争储,皇子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绝不会有安稳的一天。她既下了决心,已然为太子爷出了主意,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皇位旁落,太妃之位从指缝里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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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的时候,云琇就仔细衡量过,她帮太子,只是出于利益,为了保全自身,保全几个孩子罢了。
小五绝无继承大位的可能,小九……小九的身子里头,还不知塞了谁的魂魄!虽然越看越是熟悉,虽然她有了大致的猜测,到底没还确认,做不得真。
若真是她想的那样,呵呵,那就安生不了了。
言归正传,仁孝皇后早逝,太子与哪个庶母都不亲近。助他登基,一来名正言顺,二来,不会有第二个皇太后压着她,不会有谁给她气受。
现在太子还小,还没被索额图引上歧路,与皇上生出裂痕。支持他,比支持别人更省心省力不是?
……
后来,与太子相处渐长,云琇心里柔软了起来,倒有了真心指点他的念头。
胤礽懂事又嘴甜,对小五小九照顾有加,谁会讨厌这个孩子?
一想到太子年幼失母,她就更加怜惜了几分。
可筹谋再多也是空话,说到底,影响皇位更迭的,不是朝臣,不是民愿,而是皇上的心意。
夺嫡之时,谁贴近圣心,谁就占得便宜。
况且皇上活得长,等他老去之时,会不可避免地对儿子生出忌惮。未免功亏一篑,她得时时刻刻盯着才好!
现下,拒宠无所谓,冷脸相待也无所谓。等几十年过去,她对夺嫡之争两眼一抹黑,就是想哭也来不及哭了……
彻彻底底地想明白之后,云琇琢磨了好些天,琢磨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梦境的一切,到底成了个疙瘩。侍寝是不可能了,但她可以做一朵解语花,做皇上最亲近最信赖的那个人。
解语花地位超然,没了宠妃的名头,却依旧没人敢得罪。
想是这么想,云琇觉得很是自打脸面,心头窜着一簇小火苗,感到隐隐的不自在。
竟是本宫先反悔了。
她铁青着脸,冷声吩咐:“瑞珠,给皇上送一碗莲子百合汤,莲子放多些,千万熬得浓稠。”
这汤降火,实则是宜妃娘娘想要给自己熬的。
若是不知道的人,光看云琇的面色,还以为她要送一碗毒药去乾清宫……
躺在旁边啃脚丫的胤禟霎时瞪大了眼,悲愤地啊啊了几声,脚丫子猛地朝天一蹿,口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额娘,您怎么向老爷子低头了?!
九爷这般反应,瑞珠也不逞多让。她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娘娘,恕奴婢耳拙,您说的是莲子,不是黄莲吧?”
“……”云琇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更青,“本宫还不至于找死到那个地步。”
董嬷嬷忍笑瞪了瑞珠一眼,后者讪讪请罪,赶忙一溜烟地跑了。
另一头,康熙喝着云琇送来的莲子百合汤,只觉燥意全消,心火尽去,浑身暖融融的,周身气场缓和得不能再缓和了。
万岁爷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使得偷觑的梁九功暗暗咋舌,他想,宜妃娘娘的一碗汤,和仙药也没什么区别了。
自九阿哥出生后,梁大总管紧紧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差些热泪盈眶,这一碗汤,可不就是冰释前嫌的征兆么?
两位祖宗终于和好如初了,他也无需提心吊胆地伺候了。感谢天帝,感谢佛祖,奴才终于得见光明,再也不用挨板子了!
被一碗恰到好处的去火汤安抚的康熙,笑过之后,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他拿了支崭新的羊毫笔,蘸了蘸朱砂,低头批起了折子,边批边道:“乌雅氏坐月子之时,带人清理内宫,拔除她们的钉子。”
“她们”,指的是不安分的嫔妃小主;这话,是对着梁九功说的。
皇帝顿了顿,又道:“传朕的令,着明珠与索额图一道整治内务府,整治包衣世家……若有包庇,他们的乌纱帽也别要了。”
语气淡淡,蕴藏着锋锐的冷意。
一个明相,一个索相,两人一起共事,谁也不会服谁。明珠会把赫舍里氏的钉子拔得干干净净,索额图会把佟家和纳喇家的势力除得半点不留,至于乌雅家,他们谁也不会顾忌。
后宫,合该治一治了。
……
德妃,皇上竟直呼德妃为乌雅氏。
梁九功还来不及感叹,旋即听到了后面。他缓缓垂下头,掩住心头的惊涛骇浪,皇上、皇上这是要清洗整个内廷啊!
他飞快地拍了拍袖口,垂头躬身道:“奴才……遵旨。”
*****
与此同时,上书房的练武场,太阳渐渐西斜,微风送来了凉爽,晌午的骑射课临近结束。
小太子满头满脸的热汗,下了马后,接过哈哈珠子递来的帕子,胡乱地擦了擦面颊,又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凉水。
太子立在斜角处,正欲把卷起的衣袖捋顺,忽然间,大阿哥胤禔骑着一匹成年棕马呼啸而来,距离极近,掀起了阵阵尘土,夹杂着马鬓的味儿,劈头盖脸地朝他兜去。
“……”
太子转过身,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胤禔连忙勒住缰绳,像是才注意到他一般,身手利落地下了马,拱手惭愧道:“二弟对不住!方才大哥骑得入迷,让你受惊了……”
“二弟”这个称呼,是太子最为讨厌的称呼。
尊卑之后是长幼,他先是大清储君,才是胤禔的弟弟!
正式场合,胤禔从来都叫太子爷,可人少的时候,就没了太多的顾忌,譬如现在。
从前,大阿哥一激一个准,总是激得小太子面色铁青、双拳紧握,可今儿大不相同——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太子哑着嗓子,摆摆手,笑着道:“大哥喜欢骑射,孤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什么受惊不受惊的?兄弟之间,千万别生分了。”
胤禔顿时噎了一噎,缓缓睁大眼,把接下来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兄弟之间?高兴还来不及?
胤礽这是吃错药了?!
因着太过震惊,大阿哥怔愣了很久,回过神后,心里膈应的不行,好半天,才勉勉强强回了一句:“你说的……很是。”
谙达们、侍读们全都看了过来,另一侧,正学习上马的四阿哥,还有皱着眉呼呼小手的三阿哥同样注意到了这边。
胤祉见到大阿哥与太子站在一块,内心就发憷,生怕两人一言不合地动起手来。胤禛担忧地瞅了瞅太子,拉起三阿哥的衣袖就走:“我们去看看……”看看大哥与二哥在说些什么。
三阿哥不情不愿的,还是被拉走了。
望着胤禔微微泛青的脸,太子的态度越发亲切。
余光瞥见三弟四弟结伴而来,他的笑容深了深:“前些日子,孤写了一篇尚可的文章,皇阿玛阅后,赏赐了几匹上好的小马驹,就放在毓庆宫里。孤知晓大哥爱马,不若随孤去看看,顺便挑上一挑,如何?”
光看太子的神色,再真诚不过,可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向他炫耀自己的才学,还有皇阿玛的宠爱?
胤禔黑了脸,硬邦邦地说了句“不必”,大步转过身,牵着马飞快地离开。
太子柔和地说了句“大哥慢走”,说得两个小豆丁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胤禛瞧着二哥这副模样,嘴巴微微张大,脑海中的疑惑,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只听太子笑吟吟地道:“三弟,四弟,随二哥去毓庆宫看小马,看上了哪匹,尽管挑便是!何柱儿,去慈宁宫请五阿哥。”
小七和小八太小了,待长大些再叫上他们……
说着,太子顿了一顿,“也派人去永和宫一趟,问问小六愿不愿意挑?小马温顺,不会踢人的。”
闻言,胤祉登时兴奋了,欣喜地喊了句“谢二哥”,胤禛却耷拉下了脑袋,显得有些不高兴。
太子自然知道四弟为什么不高兴。
轻轻叹了口气,他把胤禛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德妃娘娘刚生了小格格……听说你幼妹体弱,得精心养着。这样一来,德妃分身乏术,哪能看顾六弟?我们做哥哥的,请他是应当的,你怎么还别扭上了?”
可不就是别扭吗!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已经别扭好久了。
胤禛嘴上不说,脸蛋倏然一红。
他抿了抿唇,搅着手指,许久才呐呐道:“就听二哥的。我对六弟好些就是了……”
听听,不情不愿的,好像是孤逼着他一样。
太子听出了胤禛的“言不由衷”,笑眯眯地摸了一把小四的光脑袋,哄道:“好好好!听二哥的,都听二哥的。嘴都能挂油瓶了,还不快收拾收拾?”
随后朗声道:“……三弟,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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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永和宫。
吴嬷嬷低声汇报:“小链子传话说,承乾宫那边……”
德妃面色苍白地抱着襁褓,耳边传来小女儿细细弱弱的哭声,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
离产下小格格已过去了两日,得知喜讯,慈宁宫、宁寿宫皆赏下了东西,其中并不乏珍品,规模却怎么也比不得翊坤宫,比不得宜妃生的九阿哥。
这也罢了。
按惯例,皇子总比公主金贵几分,莫说别人,德妃自己同样失望。她盼了许久的小阿哥没盼到,且小格格生来体弱,需要仔细照看着。
太医说,但凡有个疏忽,后果不堪设想!小格格,怕是活不到二十岁。
伤心、惊怒、怨愤过后,德妃渐渐冷静下来,渐渐接受了现实,把怜惜的目光放在了幼女身上。
儿女双全,是大大的吉兆……胤祚会喜欢他的小妹妹的。
这是她的女儿啊,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日后贴心的小棉袄,她怎能不疼?她要尽心尽力地照顾她长大,看她嫁做人妇,幸福安康,顺遂一生。
至于原先谋划的,让太后抚养小格格……
德妃闭了闭眼,她不敢了,也舍不得了。
先不说太后恐会拒绝,单论小格格的身体,怎么也比不过胤祺的康健;若去了宁寿宫,没了额娘的照看,小格格定是熬不住的。
许是母女天性占了上风,德妃心疼猫儿一般的幼女,强撑着产后虚弱,成日督促着太医诊治,下了狠命令,务必要养好小格格的身体。
与此同时,乾清宫的谕旨姗姗来迟。
九格格赐名茉雅奇,记入序齿,排行为五,是为五公主。想是得知茉雅奇体弱,皇上赏了好几株珍贵药材,性温和,由幼儿服用也不妨碍,恰恰解了德妃的燃眉之急。
药材是梁九功亲自护送的,德妃这才舒服了些,连康熙仍旧未至的失望之情也慢慢淡了下去。
皇上或许是被政务绊住了手脚,不日便会驾临……他还是惦记着她,惦记着茉雅奇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其余妃嫔便齐刷刷地送来了贺礼。
除却贵人常在,主位娘娘们像是约好了一般,由永寿宫贵妃领头,流水般的药材源源不断地进了永和宫,不出两日,偏殿已然堆积成山,永和宫都快被苦涩的药味淹没了。
其中,翊坤宫宜妃的贺礼最重,药材——最多。
皇上送药是关怀,可妃嫔送药,性质可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是宜妃!
德妃气得面色铁青,涵养不再,还没缓过神,埋在承乾宫的钉子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
因着佟家再三求情,太医尽力医治,皇贵妃的情况一日日的好转,皇上终于松了口——皇贵妃即将复出,承乾宫也不再封宫了。
“佟佳氏不是疯魔了?”听了吴嬷嬷的禀报,德妃怔愣许久,不可置信极了,下身一抽一抽的疼,“这般破败的身子,如何能够好转?!”
皇后美梦破灭,孩子难产夭折,都“凑巧”发生在端午那一天。一项项打击接踵而至,把人逼到了绝路上,德妃万分肯定,莫说是执念颇深的佟佳氏,便是年轻男人也熬不过去的。
经历此事,佟佳氏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从此卧床不起,再掀不起半点浪花。
她也不怕那贱人的打击报复。人都疯魔了,哪里还有理智报复?
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虑,更何况,佟佳氏顶多是只臭鼬罢了。
方方面面都思虑完善,可如今,佟佳氏竟要出来了!
德妃攥紧襁褓边缘,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难看至极。
此次难产到底伤了身体,若是不好好坐月子,日后大病小病不断,受苦的还是自己。
除了坐月子,她还要照看体弱的小格格以及年幼的胤祚,分身乏术,实在分不出半点精力去关心宫外的一切。
可恨佟佳氏那个贱人,专挑她坐月子的时候出来,目的为何,不言而明。
还有宜妃,再过五日,就是九阿哥的满月了!
满月过后,宜妃销了一年的绿头牌,又将重新摆放上去。依着皇上的宠爱,到那时,再无人抑制得住她的张狂,谁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
永和宫,称得上群狼环伺也不为过。
德妃咬着牙,脑仁一阵阵地抽疼,还没想出一个万全的、对付二人的法子,便听外头通报说,毓庆宫来人了。
得知太子相邀胤祚去挑小马驹,德妃神色一顿,嘴角平了平,尽管心里万般不情愿,终究还是道:“去请六阿哥过来。”
太子是元后嫡子,大清储君,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其余的阿哥一块加起来,也比不上他身份贵重。
太子请众皇子挑马,不忘四岁的胤祚,人人都会称赞太子殿下友爱兄弟,心胸宽广。
若是婉拒了,皇上会怎么想?朝臣会怎么想?
她已经不复从前的宠爱,不能再行差踏错一步了。
“胤祚别怕,额娘让绿萍跟着你。”德妃拉过胤祚,心中盛满担忧,不住地叮嘱道:“不想玩便在一旁歇息,或是求你二哥帮忙,千万记住了,不要与你四哥一块儿。他性子犟,还记着万寿节的事呢……”
生产过后,德妃还未恢复元气,神色苍白,话间暗藏着深深的疲惫,也因此忽略了胤祚脸颊上,那抹略微不正常的红晕。
听说能够出去玩儿,胤祚是兴奋的,认真把德妃的叮嘱记在了心里。
但顾及额娘与体弱的茉雅奇,他迟疑了一瞬,嗫嚅道:“额娘,妹妹她……”
“你妹妹睡得香甜,胤祚放宽心便好。”德妃慈和地笑着,掀开襁褓给他看了看,语气虽然疲累,眼里却透出光彩,“去吧,额娘等着你回来。”
胤祚这才放下了心,高兴地跑走了。
“六阿哥,您等等奴婢!”绿萍气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话音刚落,胤祚立马停了下来,蹦蹦跳跳转头的时候,忽然,难以忍受的晕眩之感从脑海深处席卷而上。
六阿哥面色猛然一白,下一瞬,晕眩之感突然消失了,苍白褪去,只红晕越发浓重了起来。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随即便不再管。
宝贝地摸了摸衣襟处,六阿哥大声喊:“姑姑快些!晚去了,小马就没有了!”
……
胤祚兴高采烈地奔去了毓庆宫,被早早守着的何柱儿恭敬地领到了后院的练武场。
太子独拥的练武场占地颇广,与上书房的无甚区别,同样连通了马厩;南面摆了几面黑色的大鼓,刻着龙纹,气势磅礴,尽显皇家气派。
“太子爷,六阿哥到了。”待何柱儿的通报声落下,马厩那头,太子率先走了出来,摸了摸胤祚的脑袋,笑容和煦地叫了声六弟。
胤祚被德妃眼珠子似的看护着,平日不常出门,与几个哥哥的相处时间很少,算不上熟悉,故而收敛了高兴的神色,很有些放不开。
但经过了德妃的耳提面命,他知晓面前的是二哥,是皇阿玛最为喜爱的儿子……胤祚腼腆地笑,小声地叫了句二哥。
跟在太子身后的四阿哥恰恰听到了这声二哥,他哼了一声,随即扭过头去,余光却偷偷地瞟着胤祚。
胤祚一想到德妃说的,四哥仍旧记着万寿节上他犯的错,心里就止不住的委屈。
他又不是存心的,不过在御花园听见了两个小宫女的对话,觉得她们说的很对,这才出声问了四哥。
四哥同样是额娘所生,是他的亲哥哥,合该孝顺额娘、与他亲密才是!
额娘说的对,四哥不想和他好,他也不和四哥好了。
胤祚同样哼了一声,兄弟俩一副针锋相对的模样,让太子颇为头疼。
三阿哥瞅着几人,连忙后退了一步,仰头看向天空;倒是五阿哥胤祺,黑眼睛咕噜噜转了转,一只手拉过胤禛,一只手拉过胤祚,飞快地带着他们跑到了马厩里。
胤祺一边跑一边喊:“四哥六弟,你们尽管挑,二哥很大方的!我要那匹黑旋风,不准和我抢……”
声音嘹亮极了,惹得太子呆了一呆,继而摇头失笑。
还黑旋风呢,不过一匹纯黑的小马,才到孤的腰际而已。
……
到了马厩,胤祺嘿嘿一笑,依旧拉着两人不松手,少顷,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四哥的手有些冰凉,尽管如此,与他的温度相差不大;可六弟、六弟的手,怎么滚烫滚烫的?
像是着了火一样!
五阿哥还小,搞不懂这是什么缘故,左瞧瞧右瞧瞧,又低头看了看,脑袋里全是困惑。
胤禛与胤祚两兄弟还是扭着头,谁也不看谁,偶尔哼上一声,飘出一道如出一辙的奶音。
胤祺不知不觉放开了他们的手,挠了挠头:“别哼了,再哼,嗓子都要坏了。快挑马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过了这个村……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句谚语是他教授的“技能”,如今小五竟能熟练地运用起来,令同样来到马厩的太子很是欣慰。
下一刻,胤祺扯了扯还在欣慰的太子的衣袖,凑过头去,小小声地喊了声二哥。
“怎么了?”
“六弟的手好热,像火一样热,”胤祺悄悄地说,“他是不是穿得太多啦?”
太子原先噙着的笑意淡去,面色倏然严肃了起来,重复了一遍:“热?”
五阿哥肯定地点点头。
胤祺才五岁,不懂得这些,太子却不然。
他沉吟一瞬,下意识想着,六弟是不是发烧了?
天气渐凉,寒暑交替,受寒也是有可能的。况且德妃刚生了小格格,分身乏术,或许顾不过六弟,所以……没有发现?
可小六在毓庆宫生了病,他终究有脱不清的干系。
若是请太医,惊动了皇阿玛与老祖宗,真是风寒便罢……若结果只是虚惊一场,那他这个太子,就要遭受数不清的攻讦了。
还有。德妃的性子,他隐隐约约知道几分,是与宜额娘截然不同的秉性。
她把六弟看得牢牢的,这要怨怪上了他……
说到底,是他请的六弟。
迟疑了几息,太子动了动手指,轻叹了一声,最终下定了决心。
那厢,别别扭扭的胤祚丝毫不搭理别别扭扭的胤禛,自顾自看着小马,时不时摸上一摸,发出惊叹的声音。
太子大步走来,微凉的手覆上了胤祚的额头,引得后者呆呆地抬起脑袋,不解地望着他。
右手紧贴了片刻,太子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随后面色一沉,即刻唤来何柱儿:“请太医——”
*****
德妃目送胤祚远去之后,压下心头的担忧,再忍不住疲惫躺在了榻上,睡了极长极长的一觉。
朦胧间,吴嬷嬷略带急切的声音传来:“娘娘,娘娘……”
德妃眼睫动了动,半晌之后,才颇有些不悦地睁眼。
她半垂杏眼,正想问“什么事”,就听吴嬷嬷指了指屏风后头,压低嗓音,喜悦地道:“万岁爷来了!”
德妃霎时又惊又喜,满腔困意不翼而飞,苍白的脸上浮起健康的红润。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在软枕上,哑声中带着丝丝柔意:“恕臣妾失礼,不能给皇上请安了。前些日子,皇上赐下名贵药材,还给茉雅奇赐了名,臣妾感激不尽……”
语调是一贯的轻柔温婉,康熙却没有额外的心思聆听。
他不住地转动着玉扳指,几乎要转出了残影来。
皇帝闭了闭眼,打断了德妃的话,低沉地问:“胤祚中了毒……你这个做额娘的,可曾知晓?”
伴随着吴嬷嬷惊恐之极的目光,德妃浑身一颤,面颊“唰”地一下失了血色,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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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毓庆宫,欢声笑语忽然不见,气氛凝滞极了,伴随着一股苦涩的药香。
隐隐有着孩童的啜泣声传来,“热,好热……”
——六阿哥不是风寒,而是中了毒。
拎着药箱的李太医把完脉,颤颤巍巍地禀报过后,太子大惊之下,立即传召了整个太医院轮流诊治。
半晌,太医们得出的结论一模一样,没有半分相悖。
起初,他们也是不相信的。皇子阿哥,天潢贵胄,怎么会中毒?!
强忍着内心的惶恐,他们轮流把完脉,细细观察了胤祚的眼皮与舌苔,低声商量了几句,紧接着熬了一碗退烧的良药。
此药性温和,适宜幼童服用,是最为稳妥,不会出错的方子。
对于中毒一事,胤祚懵懵懂懂的,没有半分察觉,只是出现偶尔的晕眩……抗拒着喝了药后,全身上下却烧得更烫了些。
像是蛰伏的毒性,被彻底激发了一般!
“热……”他躺在榻上,瘪着嘴,眼里含了一泡泪,紧接着,白嫩的脸蛋上浮现了小片小片的红肿。
额头发烫,手脚却是冰凉,身板轻轻地抽搐着,不出几息,他又哭着喊了起来:“冷,额娘,我冷……”
太医们你看我我看你,面色凝重,赶忙行动了起来,煎药的煎药,探讨的探讨,不敢再有丝毫耽误。
头晕目眩,四肢发寒,身躯抽搐,接下来就是止不住的腹痛呕吐,这是常见的中毒之兆,不会有错的。
作为宫廷之中,医术超绝之人,天底下的毒,只要不是奇毒异毒,他们都能解。
太医们还没松口气,又高高提起了心——
俗话说对症下药,分辨不出六阿哥中毒的缘由,何来医治之说?
李太医拱了拱手,郑重道:“回禀太子殿下,六阿哥患的是常见之毒,实乃不幸中的大幸。微臣猜测,阿哥中毒最多不过五日,因着发现时日尚早,毒性尚在蛰伏……喝下散热之药,犹如催熟,这才来势汹汹……”
“此毒可解,只需查明出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吞吐,“不过,微臣无法保证,六阿哥能否康健如初。”
才四岁的孩子,年纪太小了!留下后遗症,几乎是肯定的,只是轻重而已。
说罢,李太医深深地低下头去,生怕面前几位阿哥迁怒了自己。
太子立在床边,紧抿着嘴唇,面色铁青;三阿哥震惊地张大了嘴,四阿哥握着五阿哥的手,握的很是用力,重重咬着牙,眼眶泛着红。
被德妃遣来照料胤祚的大宫女绿萍,捂住嘴泪流不止,差些昏厥了过去。
她喃喃道:“六阿哥成日待在永和宫,奴婢们半分不错眼地看着,哪有接触毒物的机会?不可能,不可能的……”
*****
毓庆宫把太医全数请了来,如此大动作,怎么也瞒不住人,太子也没准备瞒着,火急火燎地上报了皇阿玛与老祖宗。
不出片刻,慈宁宫便得到了消息,这等惊事,也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彼时,康熙终于得了空,正给太皇太后请安。
他轻抿了一口奶茶,慢慢地将近来后宫发生的一切讲给了老太太听:“孙儿册封成嫔与平嫔,是早就考虑过的,与翊坤宫干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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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心里明镜似的,并不反驳,而是笑呵呵地道:“成嫔生了小七,封嫔合情合理。可小赫舍里毕竟是保成的姨母,当得妃位,皇帝这样安排,想来其中有什么内情。”
康熙沉默了几息,不准备瞒着一向敬重的皇祖母,淡淡地道:“赫舍里氏,不配为妃。嫔位,倒也便宜了她!”
太皇太后一惊,不住地捻着佛珠,半晌之后叹了口气,“怕是与胤祺落水有关吧。”
她在后宫生活了大半辈子,早就看透了女人间的争端。她们有时候蠢,有时候狠,蠢起来不忍直视,狠起来令人心惊。
宜妃一向爽利识大体,放在从前,她是绝对不会恃宠而骄,向皇帝谏言升位的。
太皇太后在意规矩,便是再喜欢云琇,听闻封嫔一事,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谏言是皇后的职责,宜妃逾矩了。
顾及云琇刚刚生了胤禟,又有着太后的求情,太皇太后这才没有出言申斥,可内心总像存了个疙瘩似的,不甚舒坦。
都说为母则强,把前因后果串上一串,太皇太后便什么都明白了,同康熙感叹了句:“这也怨不得她……”
比起骇人的阴谋算计,宜妃所为乃是光正的阳谋,这么想来,竟有她年轻时的风范。
平生,太皇太后最是厌恶朝孩子下手之人。
稚子何辜?都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公主,由不得她们这般作贱!
更何况,胤祺养在太后膝下,同样是她看着长大的,小五在太皇太后的心中的分量,能与太子等同。
这可不就触到老太太的逆鳞了?
“皇玛嬷说的不错,这事,苦了琇……宜妃了,至于赫舍里氏,孙儿心里有数。”
康熙不欲引得太皇太后动怒,转了转扳指,轻声转移了话题,“还有宫权一事,皇额娘既不愿掌管,等贵妃生产后,便交由贵妃总理,惠、宜、荣三妃协理,您看可好?”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微微点头。
皇贵妃虽要复出,但为皇家威严计,也为后宫安宁计,宫权是不可能回到她的手中了。
养好身子要紧,可千万不要和她的姑母那般,芳龄早逝,徒留皇帝一人……不值当的。
贵妃位分高,却无单独管辖的经验,有四妃帮着也好。
等等。
太皇太后猛然惊觉,皇帝说的是三妃,不是四妃!
怎么把德妃撇在外头了?
“老祖宗,乌雅氏……同样不配为妃。”康熙许是注意到了老太太的惊讶,停了片刻,只道:“孙儿不愿明说,怕污了老祖宗的耳。”
太皇太后闻言一叹,点了点他,心知皇帝这是气狠了!
她也不刨根问底,苍老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康熙的手,目光再慈和不过,“你大了,已过而立,这些事务自己拿主意就好,实在不必过问哀家。只那几个孩子,你……”
“朕知晓的。”康熙颔首,语调柔和,“朕怎么会迁怒他们?胤禛与胤祺一块起居,竟渐渐活泼了起来,还有胤祚……”
皇帝略一犹豫,想问问老祖宗有关出继的建议,恰在此时,何柱儿慌慌张张地求见。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太子爷出事了?
“参见万岁爷,参见老祖宗!六阿哥……六阿哥中了毒,现下躺在毓庆宫,太子爷不知怎么办才好,赶忙派奴才前来通报。”
太皇太后一愣,手中的珠串掉到了地上;康熙豁然起身,安抚了老太太一句,随即沉声道:“起驾。”
……
随着康熙的到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找到主心骨似的,齐齐说:“给皇上请安。”
康熙大步走到床前,一眼瞧见了昏睡的胤祚,他的身躯止不住地抽搐着,面颊泛着红斑,嘴里喃喃着什么。
对于几个皇子,康熙都是在意的,即便因着德妃,对胤祚的喜爱稍稍减弱了些,但看到小六这般模样,皇帝面色黑沉极了,怒气在心里升腾。
李太医垂着头,低声说明了六阿哥的现况。
听到“中毒原因不明”几个字,康熙勃然大怒,瞥见太子担忧的眼神,才堪堪止住了怒气。
“朕赦你们无罪,务必要把六阿哥平安无虞地解救出来。迅速彻查此事……”康熙坐在床边,给胤祚掖了掖锦被,凤目沉沉,忽然听到了几声呓语。
“平安符……额娘,祈福……”胤祚有些烧糊涂了,无意识地把手护在了胸前,呈一个保护的姿态。
恰恰是柳暗花明,康熙聆听了几句,猛地站起身:“太医,搜身!”
*****
“娘娘,娘娘!”德妃骤然昏迷过去,永和宫陷入了一片忙乱。
宫女们掐人中的掐人中,喂药的喂药,或许是担忧胤祚的病情,很快,德妃悠悠转醒。
她的双眼通红,眼底遍布血丝,颤抖着手,刀割剜心一样的疼。
胤祚怎么会中毒?
永和宫如何会被人钻了空子去?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泪流不止地叫了声皇上,声音里止不住的绝望无助。
“他宝贝似的、贴身佩戴的香囊,藏着一道平安符,里头……混着曼陀花,夹竹桃叶,乌头根茎,黄水仙……”康熙闭了闭眼,声音少见地颤抖着,“都是采摘不久的剧毒之物。”
单把这些混在一处,其实并没有大用;但,因着贴身佩戴,毒物与平安符、与衣物互相挤压,从而渗出汁液,那才是真正要人性命的东西!
若发现不了香囊,单凭两天就能挥发完全的汁水,谁也不会察觉他的中毒之因。
“幸而保成相邀挑马,小五发现的早,胤祚还能治!会治好的。”康熙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最后一句话,德妃却怎么也听不清楚了。
她歇斯里底地叫了声“胤祚”,快速翻下榻,咬着牙,套了一件大髦便往外冲去。
吴嬷嬷震惊极了,娘娘生产还不到三日啊!
“万岁爷!”吴嬷嬷追赶不及,六神无主地跪了下去,“万岁爷恕罪!这……这……”
“让她去,弄架挡风的轿子来。”康熙没有怪罪,反而沉声道,“胤祚,也是希望额娘在的。梁九功,起驾毓庆宫。”
吴嬷嬷愕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康熙疾步而去的背影,心霎时落到了谷底。
……
谁也没想到,德妃竟强撑着身子,来了毓庆宫!
见德妃这般仪容,太子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异,迟疑地唤了声德妃娘娘。
德妃充耳不闻,径直扑到了胤祚跟前,抖着手覆上他的额间,一个劲地流眼泪。
胤禛站在一边,垂着脑袋不看德妃,神情低落黯然;胤祺见此,挠挠头,张了张嘴,急急地挤出了一大堆的蒙语:“太医说了,找到症候就能治!六弟已脱离了险情,很快就能醒过来的……”
话还没说完,德妃倏然转头看他,那一眼,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蕴含着令人心惊的狠戾。
“五阿哥是如何得知胤祚中毒的?”她嗓音粗粝,一字一句地问。
与此同时,翊坤宫。
董嬷嬷铁青着脸,指着殿中央的精致木箱:“还不抬下去!惊到了娘娘,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箱子里,摆放着一副闪耀夺目的赤金头面,并许多串珍贵玉珠,最角落,却横卧着一只黑色的鸟儿——
了无声息的黑乌鸦,被一箭穿心,死状凄惨之极。
云琇摆摆手,制止了董嬷嬷,继而紧盯着木箱,蹙眉不语。
“皇贵妃这是何意?”瑞珠颇有些心惊胆战,不敢朝箱子看去。
“她想与本宫联手对付德妃。”云琇收回视线,慢慢道,话语忽然一停,“不。她早就动手了。”
这只乌鸦,夹在“迟来的贺礼”之中,是示好,也是炫耀。
皇贵妃,说她疯魔了,倒不算冤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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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云琇淡淡看了死状凄惨的黑鸦一眼,摆摆手:“那鸟是不祥之兆,赶快去处理了。把箱子搬到库房最里边,别碍着通行的路。”
那套赤金头面,精美是精美,娘娘却如何也不会戴的。董嬷嬷褪去嫌恶,露出了笑模样,宫人们点头应是,忙叫了几个粗使太监进来,不出片刻,就把贺礼挪了出去。
“胤祺说去挑小马,也不知挑的如何了?”眼看着日光正好,云琇略过了皇贵妃的话题,轻轻一笑,与宫女聊起话来,“他喜欢纯白,与本宫的喜好一模一样……”
近日,翊坤宫渐渐忙碌起来,到处弥漫着喜气,再过五天,便是胤禟的满月礼了。
因着不间断的补药与专心致志的修养,想通之后,心下没了郁结之气,现如今云琇的状态,与生产之前并无差别。
不仅恢复了原先的容色,甚至增添了一分丰腴,称得上光彩照人,美得更甚以往。
即将要出月子,又得了太医的准许,云琇昨儿告别了‘油腻’,痛痛快快地沐浴了一番,现下披着一件暖和的狐裘领,松松地倚在靠垫上。
目送着皇贵妃的贺礼远去,又聊了聊胤祺的趣事,她半阖着眼,稍稍有些愣神,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娘娘。”文鸳轻声道,“九阿哥应是醒了,奴婢这就把他抱来。”
云琇唔了一声,觉得哪里有着不对劲,仔细一想……
对了,皇上。
皇上日日要来翊坤宫用午膳,如今却连影儿都没有,更别说派人通报一声了。
——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他不来,她更显得自在,只微微疑惑了一瞬,便把康熙抛到了脑后去。
“你去把小九……”云琇温声说,话音未落,董嬷嬷领着一个眼熟的小太监匆匆进来,那小太监一见她,便像找到了救星似的,不住地磕头:
“奴才富顺给宜妃娘娘请安!六阿哥中了毒,喝药后昏睡不醒,结果……结果德妃娘娘在毓庆宫闹了起来,甚至迁怒了五阿哥……”
富顺飞快地描述了马厩里的情形,紧接着,把德妃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焦急道:“皇上震怒,可德妃抓着六阿哥的手不放,半分也不畏惧,转而诉起苦来。毓庆宫哭声一片,趁着混乱,太子爷命奴才偷偷溜了,来求宜妃娘娘出手!”
听明白了富顺的话,云琇的脸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福顺喘了一口气,抬起头,连珠炮似的道:“太子爷说,只需宜妃娘娘派人求见太后,并遣董嬷嬷随奴才前往毓庆宫就好,皇上顾及娘娘,定会收敛怒气……”
何柱儿还特意叮嘱他,宜妃娘娘正在坐月子,不能亲至,千万不能让娘娘劳心!这话就不必复述了。
没等他说完,云琇闭了闭眼,冷声道:“瑞珠,去宁寿宫,别有丝毫耽误。”
瑞珠赶忙掀了帘子,急急地往外跑。德顺爬起身,小小地松了口气,那口气还没彻底呼出来,便彻底地噎在了嗓子里。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宜妃娘娘这是?!
“德妃欠教训,本宫可不惯着她。”云琇扯开狐裘,利落地翻下榻,红唇紧抿,桃花眼中裹挟着冷冰冰的寒意,“备轿!”
*****
毓庆宫。
服侍三阿哥的宫人深知不能掺和下去,领着胤祉早早地告退了;胤禛与胤祺却不肯走,守在床边,一个时不时地望着德妃,一个眼巴巴地看着胤祚。
待德妃嘶声质问五阿哥之后,毓庆宫彻底安静了下来。
胤祺何时见过这等场面?
他从小被太后护得很好,又有额娘的无限疼爱,皇阿玛越发关怀,说是蜜罐里长大也不为过。
猛然间,直面了一双狠戾至极的杏眼,五阿哥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后退了一步,眼眶慢慢地红了起来。
胤祺用满语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知道六弟、六弟中了毒……我牵着他挑马,他的手很热很热……”
太子蓦然沉下了脸,给何柱儿使了个眼色,而后挡在胤祺身前,清亮的嗓音暗含警告:“德妃娘娘,是胤祺救了胤祚,孤与三弟四弟,全然看在了眼里!六弟喝了药,这才睡了过去,很快就会痊愈的。”
德妃紧盯着太子,片刻后笑了一声,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转头看着床上的胤祚,泪流不止,只觉心头刀割似的疼。
扯了扯嘴角,德妃不顾下身骤然浮起的疼痛,轻声道:“这是太子爷的毓庆宫,您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香囊上。香囊端端正正摆在了托盘里,被太医仔细看顾了起来,是德妃无比陌生的东西。
就是这样的毒物,突然出现在了胤祚身上,还被贴身佩戴着……
“胤祚不是在永和宫中的毒!它是如何出现的,太子爷可否为本宫解惑?”德妃顿了顿,冷笑一声,漠然地望向发抖的胤禛,问:“是不是你?!”
此话一出,胤禛大喊了一声不是,抹了把脸,转身就跑;众人大惊,脸色全都变了。
“四弟!何柱儿,还不去追?!”
太子吩咐过后,深吸了一口气,怒极而笑。
他即便是个半大少年,也是大清朝的储君,哪轮得到一个包衣嫔妃来质疑他?
下一瞬,康熙含着冰碴子的嗓音响彻大殿:“乌雅氏,够了。”
……
几乎谁也不知道皇帝站了多久,听了多少,他们只知道,今儿……不会善了了。
德妃扭过头,面颊猛然一白,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直直地歪在了地上,收敛了满腔狠意,捂着脸哀哀痛哭:“皇上,胤祚才四岁啊!他从小聪慧伶俐,皇上赐了好名字,几番夸奖……下毒之人何其心狠,这几乎要了臣妾的命啊!午后之时,胤祚还说要来看小马,他笑的开心极了,说,这是二哥第一次邀请他……他可以暂时撇下额娘,撇下身子虚弱的妹妹,他渴望极了马……”
声音凄厉又绝望,霎时,有数个年纪小的宫女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康熙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德妃,再不出声,就这样沉默地听着。
太子冷着脸,慢慢握紧了双拳。
好一个收放自如的德妃娘娘……
胤祺低着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心里止不住的委屈。
他都看见了!皇阿玛后来才到,才没有听见德妃质问他的话。
他想出去找四哥了。
……
德妃哭诉了极长极长的一段泣语,哭得差些昏厥过去:“……求皇上给臣妾做主,给小六做主!”
说罢,她握着胤祚滚烫的手,呜咽着,颤巍巍地起身,就要给太医跪下:“本宫便是舍了尊严,彻底坏了身子,也要胤祚平安无恙……”
就在此时,殿外乍然传来一道冷寒的女音:“舍了尊严?好啊。”
迎着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云琇裹着一件湛蓝披风,手持暖炉,逆光而来,唇边含着讥诮的笑意。
她来得匆忙,顾不得妆点一二,却如红霞一般,让晦暗的大殿升起一抹明光。
胤祺立马抬起头,眼睛骤然亮了!
皇帝一惊,忍不住大步上前,三步并作两步扶住了云琇,原先折痕深深的眉心霎时舒展开来,随即又紧紧皱在了一起。
“胡闹!”康熙尽力压下心头的怒火,以防朝着面前之人宣泄。
握住云琇有些冰凉的手,他低声斥道:“不好好坐月子,来这儿做何?文鸢,还不扶你主子回去躺着!”
云琇勉强一笑,摇摇头,抬眼望向康熙:“臣妾听闻六阿哥中毒一事,竟牵涉到了小五……”
说着,她更咽一声,泪盈于睫:“小六发了热,是胤祺率先发现的。可德妃说了些什么?她竟怀疑胤祺是下毒之人,甚至胡乱攀扯太子殿下。”
云琇哭得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若不是胤祺身边的人告诉臣妾,我半点也不会知晓。皇上,小五蒙冤至此,我这个做额娘的,坐月子如何能够安稳?!”
与此同时,胤祺憋着泪,抽抽噎噎地叫了句额娘。
声音很小很小,云琇像是一下子受不住了。
她松开皇帝的手,缓缓上前站在床边,低下头,重重地甩了德妃一巴掌。
太子微微张嘴:“……”
宜额娘……那么快就收了眼泪?
甩了之后,云琇尤嫌不够,端详了几秒钟,紧接着打了她的左脸,来了一个左右对称。
同样是清脆的一声,将德妃彻底打懵了!
太子震惊之后便是麻木,竟再也提不起一丝怒气。他一边瞥着康熙的神色,一边大声制止:“宜妃娘娘这是何意?!胤祚还病着!就算德妃娘娘记恨于孤,迁怒小五,那也是情急之下的反应。您做的太过……”
“保成,”康熙沉声喊,“莫说了。”
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低头应是,随后退到了一边去。
“皇上。”云琇慢慢转过身,泪眼朦胧地望着康熙,就要弯下膝盖,“臣妾一时激愤,您要骂要罚,我都受着。”
康熙一把扶住她,轻叹一声,并未斥责一句。
他看向不知所措的五阿哥:“胤祺,你额娘害怕劳累,受不住风,还不扶她去一旁休息?”
德妃捂着脸,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恰恰听闻此话,简直不敢相信。
如此张狂,如此跋扈,她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郭络罗氏……
可皇上竟毫不怪罪,语气还颇为疼惜,德妃忽然觉得很是讽刺。
她汲汲营营那么多年,始终没认清皇上的偏心,活得像是一个笑话。
她惨笑一声:“皇上,我的胤祚中了毒,喝了解药,却至今未醒。您对臣妾心存不满,臣妾认了,可胤祚呢?他的额娘被人生生的欺负,您也装作看不见吗?!”
康熙漠然打断了她:“朕都看着。”
“朕看着你掌控包衣,安插棋子,看着你利用孩子算计别人,看着你不敬储君,空口污蔑……”康熙厌恶至极地看她,与德妃逐渐惊讶、恐惧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你是胤禛的额娘,也是胤祚的额娘,朕因着两个阿哥的缘故,晋尔为妃。”康熙转了转扳指,笑了一声,“对胤禛,你丝毫没有慈母之心,对胤祚,你却是看得太过。”
“朕谅你生了茉雅奇!可你呢?心肠狠毒,不知悔改,已然配不上德这个字。”
“还有胤祚……”忆及幼童会留下后遗症的说法,康熙定了定神,眼里划过痛惜,夹杂着轻微的后悔。
“传旨,降德妃乌雅氏为嫔,褫夺封号,令之闭门思过,为期两月。”皇帝顿了顿,接着轻声说:“……六阿哥胤祚,出嗣朕之逝弟荣亲王,按例降等,承袭郡王爵。念其年幼,养育宫中,吃穿用度与皇子等同!”
两道旨意,犹如两束雷霆一般,敲击在了毓庆宫众人的心上。
最后,康熙平静道:“梁九功,拟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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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德妃,不,如今该叫她乌嫔。乌嫔听闻康熙的旨意,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好半晌,脑海一片空白,怔愣在了床边。
她慢慢松开了握着胤祚的手,瘫软着身躯坐在地上,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
接二连三的打击接踵而至,乌嫔失了冷静,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她捂脸恍惚着,如若置身梦魇,如何也醒不过来,只能不住地挣扎,落入更深的泥沼之中。
她听见了什么?
胤祚……胤祚还昏睡着,皇上竟把他出继给了荣亲王,孝献皇后之子,那个不到周岁便早夭的短命鬼!
不,不可能。
出继,承嗣……如此荒谬之事,如何会发生?
小六是她一辈子的希望,他怎么能当了别人的儿子,怎么能不认自己当额娘,不认皇上当阿玛呢?!
深宫之中,她就这么一个命根子,她与胤祚相依为命的啊。
乌嫔无法想象胤祚离她而去的情景,咯咯地咬着牙,拼着好大的毅力,这才没有晕厥在地上。
胤祚是她的心头肉,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没了他,自己尽心筹划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老四早就不是她的孩子了!茉雅奇身子虚弱,得精心养活……一个公主,就算再尊贵,再受宠,又顶什么用?
她只有胤祚了。
乌嫔双眼布满了血丝,再也顾不得自己降位的噩耗,也顾不得迁怒他人、盘问香囊的出处。
她凄厉地喊了一声皇上,踉踉跄跄地跪行着,紧紧抓住康熙的衣角,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地道:“皇上,太医说胤祚会好的,他会好的!您惩罚臣妾,臣妾都认了,可胤祚那么小,您怎么舍得将他出继……胤祚才四岁啊,离了阿玛额娘,日后该怎么过?!”
康熙拂手挥开了乌嫔的拉拽,凤目威严地看着她,语气很是平静,蕴含着丝丝冷意:“小六依然养育宫中,依然叫朕皇阿玛,吃穿用度与众兄弟等同。除去修改宗谱、玉牒,除去袭爵之事,其余的,不会有变动。”
言下之意,圣旨既出,便没有半分回寰的余地!
乌嫔无力地松开手,脸色惨白惨白的。她机械性地张了张嘴,心头被浪潮似的绝望席卷,全然钻了牛角尖,没有想到另一层去。
六阿哥小小年纪却受了大苦,与后宫争斗,与乌嫔的存在不无关系。圣旨一下,四岁的孩子,便能从波云诡谲的漩涡里成功脱身,从此远离算计,平安顺遂,何尝不是出于皇帝的慈父之心?
另外,中了毒,有了后遗症也不要紧,没人敢怠慢的。
——胤祚已然是荣郡王,宫里头,除却太子,谁都要礼遇他。日后,待他立下大功,或是新帝登基,他就是板上钉钉的亲王了……
云琇拢了拢披风,望着床上昏睡的幼童,垂下眼帘,微微出了神。
现实与梦境拐了个弯,不知不觉地背道而驰。胤祚活了下来,德妃同样吃到了苦果,降位不说,还被褫夺了封号,禁足两月。
报应,全是报应。
乌嫔娘娘,可比德妃娘娘好听了一万倍!
抑制住心间的畅快,余光瞥见忐忑不安的大儿子,胤祺正绞着手指头,偷偷地瞅她,黑眼睛湿润润的:“额娘,儿子错了。”
方才云琇哭过之后,“虚弱”地靠在了软椅上,拉着胤祺的手不放,哄着他,为他擦着红红的兔子眼。
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别的心思?胤祺发现了胤祚的不对,继而告诉太子,皆是出自本心,她自然知晓这些。
她不怪小五救了胤祚,但……
瞧着眼泪汪汪委屈至极的胤祺,云琇又气又疼又是好笑,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半点也没用上力,小声教训:“能耐了你。明明救了小六,却被人说得抬不起头来,连堂堂正正的呛声都不会!最后还要额娘给你出头,羞不羞?”
胤祺再一次呆住了。
他望着气势摄人的额娘,眼泪忘了流,嗫嚅了几声,憋出了几个字:“额娘,你在装哭啊。”
云琇:“……”
被气着的宜妃娘娘冷笑一声,不准备再理这倒霉孩子。
现在倒好,倒霉孩子终于前来认错了!
她深刻的反省了自己。
就算乖巧惹人疼的小五,该教训时还是要教训。
云琇压住嘴边的笑意,轻哼一声,压低嗓音问他:“你也知道自己错了。错哪了?”
胤祺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正要回答,那厢,乌嫔忽然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气力,起身朝云琇扑了过来。
她白得吓人的脸充斥着浓郁的恨意,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双手扭曲成爪,对着云琇的脖颈,就要掐上去——
文鸢大惊失色,失声喊道:“娘娘!”
云琇淡淡地望着面前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女人,露出一个讽笑,没有丝毫害怕的情绪。
康熙一时不察,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霎时,他的凤眼黑得深不见底,惊怒道:“乌雅氏!来人!”
幸而有董嬷嬷与文鸳挡在前头,险险阻下了乌嫔的动作,紧接着,宫女太监一窝蜂地涌上,急急忙忙地扯住乌嫔,一时间,场面变得无比混乱。
……
太后扶着钱嬷嬷急急忙忙地赶来,踏入大殿之时,恰恰看见了这一幕。
她又惊又愕,大声道:“住手——”
太后不通汉文,日常说的是蒙语;嫁进宫里那么多年了,自然也会些满文,至少交流不成问题。
她含怒出了声,下一刻,宫人们放开了乌嫔,毓庆宫呼啦啦地跪了一片:“奴才给太后请安……”
康熙担忧地望了眼云琇,这才大步朝外走去:“皇额娘,怎么劳您来了?”
“老祖宗记挂小六,这才遣哀家过来看看。”太后压着怒气,高声道:“我再不来,胤祺就要被欺负死了!还有保成,这是在保成的毓庆宫!”
太后性情敦厚和善,不是强势之人,虽是嫡母,却极得康熙的敬重。
她没有太皇太后的积威,平日里也是笑呵呵的,含饴弄孙,养鸟侍花,甚少掺和后宫事务,多年来,惹得太后动气的情形,几乎没有。
现下太后倏然发怒,使得宫人们重新跪了下去,康熙赶忙扶住她,话间很是自责:“皇额娘,是朕的疏忽……”
“胤祚出了事,宫里就乱了,哀家都明白。”太后叹了口气,随即,视线落在了一身狼狈的乌嫔身上,指着她怒声道:“德妃,即便六阿哥昏睡不醒,这儿也不是你能撒泼的地方!”
这一声德妃,化作了一柄利剑,直直地插在了乌嫔的心上。
她摇摇欲坠着,终于再坚持不住,软倒在地昏厥过去。
康熙瞧着这一幕,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连声道:“好,好。来人,把乌雅氏抬回永和宫,你跟着去,务必要治好她的疯病!”
“治好”这两个字,被皇帝加了重音,颇有些阴森的味道。被点名的太医如鹌鹑一样缩着,闻言战战兢兢地领命,背起药箱,逃也似的走了。
云琇朝文鸳轻轻点了点头,文鸳会意,疾步走到服侍太后的钱嬷嬷身边,低低地耳语了几句。
钱嬷嬷收敛住惊异,随即禀报给太后,太后乍然愣住了,许久之后,长叹了一声:“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小六若是熬过了劫难,好日子还在后头……
“胤祺,这儿闷,快和你额娘回翊坤宫,同小九玩一会儿。皇玛嬷等着你用膳,啊?”她转头叮嘱胤祺,又关怀了几句云琇的身体,最后拉着太子的手,“好孩子,这回累了你了。有哀家看着胤祚,赶快歇息去!”
云琇柔和一笑,望了眼皇帝,随即行了福礼。
“朕让梁九功跟着你,请御医来瞧瞧。”康熙面色缓和了些,转头看向宫人,“仔细伺候着,不许有半点懈怠……”
梁九功带头应是,不一会儿,大殿恢复了寂静。
太后上前几步,摸了摸胤祚发烫的额头,不再提及乌嫔,又叹了一口气。
“那个有毒的香囊……”
“皇额娘,朕已经着人追查,只等胤祚转醒了。”康熙眼含杀意,低声道,“小六应是知道香囊的来处。”
太后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念了句阿弥陀佛:“杀千刀的,竟把手伸到了皇阿哥身上。”
说话间,胤祚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见到朦胧的人影,下意识地攥住胸口的衣襟,抽噎着道:“刘……刘嬷嬷……”眼里的灵动黯淡了许多。
——六阿哥,不,荣郡王醒了?!
*****
早在太子召了整个太医院,后宫的娘娘小主们便得到了消息,震惊、猜测之下,蓦然察觉了风雨欲来的征兆,心下揣揣。
生产不过两日的德妃去了毓庆宫,还未出月的宜妃同样去了毓庆宫,连太后也急急忙忙地起轿了!
荣妃那边,因着三阿哥的缘故,了解了大致情形,倒还算沉得住气;惠妃已经遣人探听了好几趟,连郁闷的大阿哥都来不及安慰,沉着脸,来回地在宫里踱步。
若说毫不在意,甚至翘首以盼的,莫过于承乾宫里,即将复出的皇贵妃了。
几个时辰过去,两道圣旨一前一后地晓喻六宫。
德妃降为嫔位,褫夺封号;六阿哥出继荣亲王,得封郡王爵。
皇贵妃听闻,怔愣了好半天,而后掩嘴笑了起来:“乌嫔,乌雅氏!”
好一个乌嫔!那贱人终于遭报应了。
笑过之后,她很快收敛了唇边的弧度,喃喃道:“不是丧钟之声。真是命大……”
呢喃间满是不甘,最终散作了虚无,化在了风里。
宫外,索额图停下研墨的动作,面色先是一缓,紧接着又是一青。
千算万算,算错了疏漏之处。竟是太子爷伸了援手,巧合之下坏了他的筹谋!
结局虽不尽如人意,但六阿哥出继,总算了却了他一桩心事。
想是这样想,听说太子的所为,索额图还是揪下了几根胡须,抬手重重地拍在案上。
“殿下糊涂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云琇哭得梨花带雨,康熙心疼不已。
太子:哇,学到了学到了
小五:哇,额娘在装哭哎
……
胤祺,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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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乌雅氏把胤祚看得太重,所以一时不能接受,等想通了,自然就会安分下来的。
索额图:气死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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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康熙二十二年十月,随着两道圣旨的颁发,六宫的格局骤然变了。
四妃变作了三妃,六阿哥变作了荣郡王,第二日,卧榻许久的皇贵妃出现在了慈宁宫,拖着病体,恭谨地给两位太后请安。
这还没完。年纪渐大、精力不济的太皇太后时隔多年下了懿旨,命钮钴禄贵妃总理后宫事务,惠、宜、荣三妃协理,才真真正正地掀起了大波澜!
……
佟夫人气得狠了,不住地揉着额头,在卧房来回转着圈儿:“皇贵妃还在呢。越过茹瑛,连惠妃她们都能够插手宫权了!太皇太后这是何意?”
佟国维给她晃得眼晕,重重地放下茶盏,叹了一口气:“皇贵妃能出来,就是天大的好事,夫人还盼望什么?”
皇贵妃被算计丢了大脸,威信尽失,还坏了身子,若是重掌宫权,定然不能服众。佟国维一想到这个,面色铁青,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有亲缘关系在,皇上还是顾着佟家的。
“我盼望什么?”佟夫人脚步一停,扭过头道,“你瞧瞧,懿旨一下,明珠可还有联手的意思?堂妹掌了权,明中堂更是如鱼得水了!”
佟国维笑了笑,继而摇头道:“哪里掌了权?有贵妃压着,她不过是协理。”
“你只想到了这一层,”佟夫人冷笑,“殊不知贵妃快要生了……”
是啊,贵妃要生了,哪有精力管理后宫诸事?
惠妃是三妃之首,膝下又有大阿哥,论位分,论资历,她定是做主的那一个。
佟国维默然片刻,又是长长一叹,“一步错,步步错。我全然没有想到,皇上毫无立后之意……”
他走错了棋,佟家也走错了棋。皇贵妃元气大伤,怕是没有崛起之机了。
听闻立后之言,佟夫人心间大痛,想起了可怜的女儿,眼眶乍然一红:“没了宫权,没了宠爱,我想也能想到,娘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幸而乌嫔遭了报应,乌雅家也遭了报应,茹瑛总算出了恶气。”
提起“报应”这回事,佟夫人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道:“还有索额图!这回清洗内务府,皇贵妃的钉子,还有老爷的钉子,被他拔除了不知多少……”
佟国维缓缓颔首,闭目不语,脸色显得分外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昨儿娘娘递消息来说,为刘氏、为六阿哥做的一番布置,是时候捅到皇上面前了。”
“娘娘恨极了索额图,老爷就依她所言……”佟夫人捏紧帕子,目光微亮,脸上泛起了丝丝喜色。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佟国维打断了。
“原先是该这样。”佟国维敲了敲手背,沉声道,“可时移世易,如今情形大不相同了。且让娘娘耐心等着,索额图,终有他遭报应的一日。”
佟夫人眼里的喜色褪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老爷?!”
娘娘受了如此打击,佟家受了如此打击,他却说还没到时候?
佟国维半闭着眼,摆摆手:“现今格局大变,纳喇家有惠妃帮衬,明珠算是如虎添翼。而赫舍里氏,一个嫔位顶什么用?索额图有太子,才堪堪与明珠打了平手……日后谁输谁赢,可不一定了。”
若要佟家鼎盛不衰,就不能放任明珠做大。
皇贵妃是当不成皇后了,他所期望的两朝后族之名,转眼成了镜花水月,难以企及。接下来,家族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从龙之功。
他没想支持太子,更没想支持大阿哥。
太子有外家,大阿哥也有外家,可他们的外家不姓佟佳氏!
至于皇贵妃的提议,求皇上把四阿哥记在承乾宫名下,倾全族之力支持四阿哥登基……更是无稽之谈。
一届包衣所出,还是仇人的儿子,娘娘何必尽心为他谋划?!
他又何必去捧乌嫔之子,平白地掉了身价!
四阿哥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这是要把佟家扯下水啊。
佟国维说着,渐渐冷硬了脸色,“朝堂不能没有索额图,为家族计,只能委屈茹瑛了。她是我佟佳氏的女儿,天生就要承担复兴家族的重任。你若进宫,好好地劝一劝她,养好身子乃第一要务,做事更要谨言慎行,万万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改玉牒的事儿,知道了么?”
为家族计?
为家族计。
老爷一番分析,霎时明白了索额图的用处,佟夫人张了张嘴,满心不忿终究还是消了下去。
她迟疑片刻,低低地应了。
*****
储秀宫。
平嫔赫舍里氏揉捏着刚刚绣好的锦帕,杏目沉沉地望着前方,轻声道:“叔父不去对付宜妃,反而怨怪上了我。”
朱钗沏茶的动作一停,“娘娘……”
“他不是最看重脸面吗?郭络罗氏‘好心’提议封嫔,就如一个巴掌甩在了赫舍里一族的面上!”帕子已然皱成一团,看不出原先的模样,平嫔的声音夹杂着深深的不可思议,“叔公竟还想着拉拢郭络罗家,为本宫出头的意思,更是半分也没有。”
最近宫里接二连三地发生大事,一件件一桩桩的,令人目不暇接。
德妃被降作了乌嫔,六阿哥出继,承袭郡王之位;宫权由贵妃掌管,三妃协理,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叔父便是其中之一。
有明珠撑腰的惠妃如今可算熬出头了,但她依旧是居末的嫔位。没有宠爱,没有权力,帮衬不了家族,连最后的底牌——姐姐留下的内务府的势力,也被明珠给拔了去。
从今往后,她在宫中,算得上孤立无援,举步维艰了。
叔父气怒,她又何尝不气怒?!
罢,不再想这些了,现下有更要紧的事儿……
平嫔松开手,收敛了面上的冷色,眼里燃起了微弱的火苗,渐渐的,火苗变得旺盛起来,形成了燎原之势。
乌雅氏自己作死,被皇上降为乌嫔,这般,四妃空出了其一;可妃位之下,便有了七位嫔主!
四妃六嫔的定数,是记在档上,写进《会典》之中的条例。皇上向来喜爱汉家传统,不会任由三妃七嫔的局面持续下去,很大的可能性,会重新册封一位妃主。
选秀已然结束,现如今,庶妃之中,也没有贵女出身的人物。除却乌嫔,皇上定会在其余六嫔之中挑选一位,晋封为妃……
想到此处,平嫔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悄悄攥紧了手心。
叔父与她想到了一处去。只要顺利跻身妃位,便能协理后宫事务,到那时,一切难处都将迎刃而解,宜妃哪还能指使成嫔呛声于她?
平嫔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住激动,冷静地谋划起来。
端嫔、敬嫔、安嫔三个,都是康熙初年入宫的老人。端嫔生过公主,孩子却早早地夭折,其余两个无功无妊,她们居住的宫殿,与冷宫也没差了。
僖嫔也是赫舍里氏出身,算是旁枝的旁枝,阿玛官职不高,与主家更是毫无往来,差到了十万八千里去。
因着容貌姣好,还有姓氏的缘故,僖嫔刚入宫便封了贵人,很是受宠,可谓是春风得意。
但她是真真正正的没脑子,因着恃宠而骄,得罪了孝昭皇后,也招来了皇上的不虞,封嫔之后圣眷不若以往,慢慢地沉寂下去。
成嫔……成嫔晋了嫔位已是额外恩典,至于封妃,绝无可能!
粗粗想了一想,嫔位娘娘之中,论身份,没人能比得过她,唯一稍逊的,不过是资历罢了。
——有叔父在,有太子爷在,资历又能算得了什么?
平嫔回过神来,露出淡淡的喜色,抚了抚鬓角处的流苏,又掀起茶盏抿了一口。
腾腾热气升起,模糊了清秀的面容,她话语清浅,含着笑意:“包衣就是包衣,眼皮子忒的短浅,愚不可及,爬上高位也做不成凤凰!瞧瞧,自个降位也就罢了,还保不住孩子。六阿哥可怜见的,大病一场后迟钝了不少,还得了幻觉,说害人的毒物是奶娘刘氏给的……”
谁不知道刘氏已经“回家探亲”,还能平白无故出现在宫里不成?
据平嫔所知,刘氏实则得罪了乌嫔,押进了慎刑司,想是被扔到了乱葬岗去,尸骨都烂了!
……
乌雅氏出身包衣,偏偏成了妃位压她一头,平嫔满心不畅快。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若能更进一步,她定要好好感谢乌嫔才是!
*****
几日前,胤祚成功地熬过了劫难,得幸醒来了。
就如太医所说,毒物虽发现的早,却因为六阿哥年幼,身体留下后遗症,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
太医把过脉,又仔细看了看胤祚的双眼,心里咯噔一声,艰涩地开了口:“回禀万岁爷……荣郡王不复以往灵动……”
不复以往灵动,意思就是迟钝了许多,再也谈不上聪慧了。
不提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帝如何痛惜,事情已成定局,唯有日后好好地保着小六,让他平安顺遂一生。
关于香囊的来处,胤祚茫然地提起了奶嬷嬷,说完精力不济,又睡了过去。
康熙把刘氏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下令侍卫严查,结果查到了乱葬岗,查到了永和宫……
若不是乌嫔正在禁足,小公主身体虚弱,还需额娘的照料,康熙大怒之下,怕是能废了她!
太皇太后思虑再三,亲自安排了诸事。
荣郡王挪到了乾西五所,四阿哥也重新住了进去,他们的院子紧挨在一处,旁边是给五阿哥预留的住所。过了正月,胤祺便要前往上书房念书,与众兄弟在一块了。
追查还在暗地里进行,与此同时,九阿哥的满月礼如期而至。
……
胤禟早已褪去了猴子般红彤彤的肤色,成了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娃娃。
胖娃娃穿了一身大红,啊啊地叫着,活泼极了,黑眼睛滴溜溜地转。
待云琇盛装打扮,款步而来,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美人,大脑有一瞬间的当机。
他一直知道亲娘年轻的时候好看,好看极了,否则老爷子也不会那么宠。可时隔两辈子,直面美色的视觉冲击,历尽千帆的九爷还是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呼吸困难的九爷,望见了他同样怔愣的皇阿玛,心中蓦然涌起了一股愤怒!
还没等他蹬手蹬脚地抗议,康熙大步上前,握住了云琇的手,凤眼深深,神情炽热又温柔。
“朕说过会给你交代,没有食言吧?”他低声问,紧接着温和道,“她们都在前殿等着了。来,小心脚下……我牵着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安排笔下人物的智商,我超努力的,写的头都秃了!
宝宝们要是发现了不对劲,比如他们蠢得不忍直视,或者表现得比超人还牛逼,千万默念:主角智商不会超过作者智商,配角智商也不会超过作者智商……
呜呜呜,谁叫我长了一副不聪明的亚子呢(顶锅盖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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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康熙的语气,
温柔得不能再温柔。
先前还是一个“朕”字,随即换成了“我”,这话听在云琇耳朵里,让她的心微微颤了一颤,
随即化为了平静。
桃花眼低垂着,
几息之后,
露出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
她轻轻应了一声,
快步而上,
没有挣脱那只温热的手。
康熙短暂地一愣,
微微翘了翘嘴角,
神色更温和了些。
董嬷嬷看在眼里,
与文鸢瑞珠对视了一眼,心下一松,
面上有了丝丝喜色。
谢天谢地,
娘娘终于脱离了不对劲,不再抗拒万岁爷了!
她们这些做奴才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有好的法子,
只得暗暗着急,盼着娘娘有回心转意的一日……
现在倒好,
终于盼到了。
梁九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一甩拂尘,眼尾笑出了深深的皱褶,
瞧着比董嬷嬷还要高兴几分。
高兴的同时,梁大总管尽量不去注意主子们交握的手,生怕自己显露出牙酸的表情,
然后又挨上冤枉的几板子。
上回挨了五大板,他整整在房里躺了三天才好!
唯有奶娘怀中的胤禟,紧紧闭着眼睛,呼吸沉沉,像是睡着了一样,实则独自生着闷气。
他还来不及付诸行动,譬如给龙袍画上一幅水墨画,老爷子就把额娘拐走了……
九阿哥到底还是一个刚满月的小娃娃,睡的多,醒的少,气着气着就模糊了意识,呼呼地陷入了梦乡。
再次睁眼,自己已经挪了个地儿,身处宽敞热闹的大殿里,面前凑上来了一颗,两颗,三颗放大的脑袋——
三张好奇的面庞,一个成熟些,面带笑意,初显俊秀;其余两个纯稚天然,眼里充斥着满满的探究欲,不正是太子、四阿哥与五阿哥?
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乍然得见太子、老四和五哥,胤禟彻彻底底的僵住了。
他从没见过如此年幼的哥哥们!
激动、狂喜、委屈、憎厌……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竟有着恍若隔世之感。
不,不对,本来就是隔世。
爷可是重来了一回!
说实话,上辈子,胤禟与太子的交集着实不多,无冤无仇,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在。
太子排行第二,与他差的年岁太大,又极得老爷子疼爱,向来为众兄弟仰望嫉妒,胤禟也是一样的。
等他进了上书房读书,太子早已上朝参政,两人交集那就更少了。
真要说的话,太子的心胸实在宽阔。废太子那会儿,除了老大,老八也在身后暗搓搓地使力,太子心里门清,见了他还温和地笑。
等封了九贝子的时候,已然举步维艰的太子,还送上了一份诚意十足的贺礼,恰恰有他所需的战车图纸。
这份气度,胤禟着实拜服。
人生处处都是憾。一路顺风顺水的太子,落到了那样一个结局,比他又能好到哪儿去?
从他幼时被索额图裹挟,默认对明珠出手的时候,便身不由己,再也逃不掉了。
被老爷子二立二废,终生囚于郑家庄,还被老四撬了墙角,由皇家嫡脉沦落成旁枝宗室。
新帝登基,哪会加恩废太子一家?表面上礼遇有加,暗地里的忌惮、防备,都是免不了的。
……也不知他走后,弘皙大侄儿如何了。
还没唏嘘完,只听胤祺的大嗓门响起:“二哥,四哥!弟弟看着不丑了,额娘总算能放心了。”
稚嫩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一瞬间,胤禟忽略了他五哥话中的含义,差点热泪盈眶。
哥,我的亲哥哎。
不论是风光之时,还是落难之时,五哥全然不改态度,一直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他一根筋地跟着老八,结果混成了那副样儿,为他来回奔走求情的,也只有额娘和老实忠厚的亲哥了。
重生之前,做生意赚的银子,除了留给翊坤宫的孝敬钱,他全投给了八哥。
曾经他也问过五哥缺不缺银子,五哥好像拒绝了来着,他就抛到了脑后去。
现在回想,胤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蠢,真蠢!!
五哥有一大家子要养,又不似老四老八那般有官员孝敬,哪会不缺银子?
愧疚、激动一股脑地席卷心头,下一刻,胤禛带着迟疑的童声响起:“是不丑了……可九弟一直呆愣愣的,莫不是坏了脑子?”
说着,在奶娘和宫人的看护下,他小心地戳了戳小娃娃手上的软坑坑。
小四的语调很奶很呆萌,却把发呆的九爷给气坏了。
“咿呀——”
你才坏了脑子,你全家都坏了脑子!
一见到胤禛那张脸,尽管只是六岁的、毫无威严的包子脸,胤禟还是觉得心口疼。
新仇旧恨齐齐上涌,胤禟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想,老四啊老四,今生爷不整得你哭爹喊娘,爷就去和额娘姓。
……
……
胤禛才不知道胤禟的心理活动这么危险,这么丰富多彩。
今日满月宴上,熟睡的九阿哥率先露面,惹来了好一番夸赞,随后躺进了后殿的摇车里,被“偷溜”进来的三人组发现了。
说是偷溜,实则康熙都看在眼里,颇为纵容地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因着皇贵妃的出席,四阿哥的心情上佳,少见地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一时间,乌嫔在毓庆宫歇斯底里的模样在脑海中渐渐淡化,六弟中毒带给他的阴霾也渐渐淡去。
他的额娘出来了……
此时此刻,胤禛心心念念的皇贵妃,坐在皇帝下首处,面色稍稍有些苍白。
她用帕子捂嘴,低低地咳了一咳,转而又是完美无缺的端庄笑容。
与众位嫔妃大不相同的是,皇贵妃看向云琇的眼神丝毫不见异样,平静无澜,再也没有了恶意,几乎像变了一个人。
要知道,因着遮挡与角度问题,康熙牵着云琇入殿之时,别人没有瞧见的小动作,却被有心的嫔妃明明白白地看在了眼中。
说是满月礼,礼成之后,实则就是宴席。
贵妃已然九个月了,太皇太后特许她静养安胎,故而没有出席。乌嫔还在禁足之中,皇贵妃之下便是惠妃,再是荣妃,而后是六嫔,贵人小主……
云琇一身浅绛色吉服,红宝石头面镶嵌点翠珠钗,眉眼盈盈含笑,似春日水波荡漾开来。
生产、坐月子,好似半点也没有削减她的容色,反倒增添了几分柔意,几分风情。
乍见宜妃,众人便吃了一惊。
宜妃娘娘的美貌更甚以往,福晋夫人们在内心感叹。至于有着别样期待的妃嫔小主,怔愣过后,心慢慢地落到了谷底去。
原本她们便盼望宜妃坐月子之后大变一个样,不说身子臃肿,长斑、憔悴总要有吧?
可没有,并没有。
皇上的目光还是牢牢投在她的身上,看都没看她们一眼。
宜妃怀孕之时,即便未能承宠,满宫圣眷谁也比不上;如今她已出了月子,容色又丝毫未减。这般下去,哪还有她们的活路?!
不出几息,紧盯着云琇的平嫔神情骤变,荣妃揉紧了帕子,就连全心全意扑在儿子身上的惠妃也微变了脸色。
皇上与宜妃的衣袖……?
即使进殿之后,康熙轻轻放开了交握的手,还是不能阻止她们的震撼,还有一颗不断跌落下沉的心。
唯有皇贵妃平静地笑着,不时扭头看看内殿那边,眼底泛着关切,透着慈和。
在座的宗室勋贵、夫人福晋,隐晦的眼神不时地往她身上投去。
谁人不知道?皇贵妃失了宫权,失了威信,听说身子也败了。如今的她,除了后宫第一人的头衔,再也不剩什么了。
像四阿哥,他只是皇贵妃的养子。四阿哥的玉牒还记在乌嫔名下,人家正经的额娘可是乌嫔娘娘!
这些隐晦眼神不带恶意,甚至有着同情,就是这些同情,叫皇贵妃觉得难堪,觉得如芒在背。
小腹、腿根处传来阵阵痛意与寒意,让她的脸颊愈发苍白,只是妆容遮掩,看不出什么来。
表哥对宜妃的爱重,让她早已麻木的心又颤了一颤,恨意席卷而来,朝永和宫正在禁足的那位,还有宫外的赫舍里一族袭去。
她淡淡的眼神扫过平嫔赫舍里氏,而后飞快地垂了垂眼,不能再让胤禛与太子亲厚下去了。
阿玛何时才会传消息来?
索额图!太子胤礽!
她得好好地筹谋,绝不能再有半分疏漏。
她要胤禛成为她的孩子,登上那至高无上之位……她就算撑不下去了,也得熬到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因为重感冒的原因,只写了这么一些……
这个星期肯定会好的。后天或者大后天,到时候补偿双更,谢谢宝宝们的支持!
感谢在2020-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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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相比还未痊愈,强撑着脸面出席,且心思百转千回的皇贵妃,惠妃便显得从容多了。
她震惊于皇上牵着宜妃的举动,面色微变之后,很快恢复了亲切的笑意,待宴席过半,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
惠妃抿了口清茶,随即放下茶盏,笑道:“还是宜妃妹妹会养孩子。瞧瞧五阿哥,再瞧瞧咱们满月的九阿哥,身子再健壮不过,乖乖巧巧的惹人疼,哪像胤禔,皮猴一般地活泼,臣妾治也治不住!皇上应当好好奖赏妹妹才是。”
一段话,既夸赞了云琇,也不忘捎带大阿哥,端庄风范显露无疑。奉旨协理后宫之后,如今的惠妃,是愈发有底气回话了。
她说的倒也没错,大阿哥见太子几人去了后殿,哪还坐得住?匆匆地吃了几口便朝康熙拱手,惹来皇帝爽朗的笑意,挥挥手批准了他的请求。
话音刚落,荣妃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正欲说些什么,忽然间,当透明人当了许久、向来安静不开口的安嫔李氏顺口接了惠妃的话头。
“惠妃娘娘说得极是,”安嫔温和道,“宜妃娘娘可不仅仅会养孩子。坐月子后,娘娘的容色竟愈发亮丽袭人,增色不少,着实羡煞了嫔妾……”
听着这话,娘娘们神色各异。心里不舒服是有的,特别是与安嫔共掌一宫的敬嫔,眉心渐渐蹙在了一块儿,露出些许探究的神色。
撇开说话的内容不提,这些年,安嫔渐渐没了宠爱,她也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像个透明人……可今日她竟转了性子,说起了恭维的话来!
云琇扫了眼安嫔,又扫了眼惠妃,心中霎时了然。
德妃成了乌嫔,妃位出现了空缺,一时半会的,后宫怕是平静不下来了。嫔位上的娘娘,谁都想做那个空缺,包括“无欲无求”的安嫔,自然也包括其余人。
惠妃的动作够快,太皇太后将将颁下懿旨,便与低调至极的安嫔走在了一处。云琇做过预示未来的梦境,自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安嫔出身汉军旗,虽不得宠,但背景着实不容小觑。
她的祖父是头一个归附大清的汉将李永芳,深得太宗皇帝信任;自祖父始,李家世世代代扎根绿营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就是凭借这点,康熙十六年大封后宫之时,安嫔成了当时的六嫔之首,排位尤在惠嫔与她之前。
自李永芳病逝后,李家没了顶梁柱,无可避免地衰落下去。但累积的军功仍旧存在,家族在汉军旗里的威望也没有消退。
惠妃,这是在给胤禔铺路呢!
这里面定有明珠的授意……
转眼间,云琇就把前因后果通通想明白了,神情微顿,不自觉有些厌烦起来。
妃位的争夺与她无关,她们爱怎么斗怎么斗,可牵连到了前朝,这就说不准了。
惠妃还想着拉拢于她,拉拢郭络罗一族,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索额图亦然。
他让夫人献进翊坤宫的满月礼尤其精美,前几日,阿玛还递信来说,赫舍里氏派人去了盛京,言语间透出合作的意向,同样送上了厚礼。
自皇上清洗内务府后,平嫔的钉子被拔得一干二净,想来传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而惠妃已有协理后宫之权,索额图这才急了,思来想去,短暂地把目标放在了翊坤宫,放在了她这儿。
……
想到此处,云琇夹菜的手停了一停,微微挑起了眉梢。
她告诫太子的那一番话,太子并未告诉索额图?
这倒是个好消息。
*****
早在惠妃夸赞宜妃的时候,高居上位的皇帝轻轻颔首,含笑的目光落在了云琇身上。
待安嫔接过话头,云琇仍旧噙着淡笑,康熙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不愉,以为她是累着了,故而不想回话。
康熙摆摆手,沉声道了句,“你说的很是!”随后指了指案桌,“用膳吧。”
……
几乎有半数人噎了一噎。
安嫔原本应当高兴,因为时隔许久,皇上再次与她说了话;可闻言,她面颊稍稍僵硬,心头的喜色尽去,几息之后起身行礼,艰涩地应了声是。
满宫女人,除却早就放弃了争宠的,谁人不羡嫉郭络罗氏?
宠冠后宫,接连生子,皇上也愿意纵容她的张扬。
谁都想成为她。
安嫔自个说宜妃美,不过是顺着惠妃的言语,两分真情八分假意罢了。
皇上居然应答了?!
安嫔的心拔凉拔凉的,如今皇上对宜妃的偏宠,是遮掩也不遮掩一下了。
这不是最割心的。
他还嫌她聒噪……
宗室福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裕亲王福晋率先反应过来,轻轻一咳,掩住嘴角的一丝笑意。
云琇举着筷子,眨了眨眼,难得有些怔愣。
她还没礼貌性地推辞一句,皇上这是干什么?
好不容易熬过月子,她可不是来得罪人的。
实在忍不住了,暗地里,云琇轻轻瞪了康熙一眼,被他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
在皇帝看来,这不叫“瞪”,叫“嗔”,顿时心头甚美,连吃饭都香了几分。
皇贵妃平静而缓慢地用膳,眼眸低垂;惠妃记挂着胤禔,吃得颇有些食不知味。
荣妃瞧见皇上的笑意,心下苦涩微酸;平嫔听见“你说的很是”这句话,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好一个简在帝心的宜妃!
……
宴过三巡,到了散场的时候。待康熙起身,众人齐齐地跪了下去,道了声恭送皇上。
平嫔舒了口气,缓缓松开握紧的双手,刹那间,一股难以忍受的刺痛传来,原是指甲在手心掐出了一道尖锐的印痕。
康熙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途经云琇身旁,稍稍地停了一停,温声道:
“朕先批会折子,晚间再来看你,看看胤禟。”
另一边,被一众兄弟围着的九爷欲哭无泪。
重新与哥哥们相见,还没感慨几句,老大便也风风火火地来了,与太子互别着苗头,话语间颇多挤兑。
挤兑也就罢了,还拿他当筏子!
眼见太子的手搁在小娃娃的肚皮上,胤禔轻叹一声,道:“九弟皮肉嫩着,二弟千万要小心一些,莫下重手,否则宜额娘该心疼了。”
神色满是关怀担忧,像为弟弟考虑的好哥哥一般。
胤禟当即一个咯噔。老大这样说,尚且年幼的太子能忍得下去?
可千万得忍着,别在翊坤宫打起来,否则谁都讨不了好!
太子瞳孔微缩,慢慢缩回手,沉默半晌,而后认同地点点头,笑道:“大哥说的极是。是胤礽鲁莽,没有考虑九弟的感受。九弟虽不会说话,知冷知热与我们是一样的。古人有云……”
胤禟:“……”
接下来便是引经据典一大段,中心思想便是:要尊重弟弟的感受,虚心接受哥哥的指导。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胤禟前世就厌烦背书,认为先生们在掉书袋子,从小就是上书房最调皮的那一个。他听得双目呆滞,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莫说他,大阿哥胤禔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旁的胤禛才学到论语,胤祺还没入学,两人神色懵懂极了。
特别是小五,听不懂就罢了,还时不时地惊叹一声,圆脸蛋上写了四个大字——“二哥厉害”,胤禔看在眼里,面色更青了一层。
他实在受不了这般氛围,冷笑一声快步而去,背影落在太子眼里,骤然增添了一丝落荒而逃的味道。
太子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让悄悄偷觑他的九爷打了个哆嗦,赶忙闭上了眼。
一时间,胤禟对他额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总觉得太子变成了黑芝麻馅的,原来不是错觉。
这样下去,老大远远不是太子的对手,明珠与索额图之间,啧啧,有得看喽。
胤禟想得格外入神,忽然觉得股间一凉,霎那间,小娃娃大惊失色,神情愤怒了起来。
是谁扯了爷的开裆裤?!
伴随着哇哇的嚎叫声,以及一句轻声嘟囔“九弟的表情好生丰富”,云琇扶着董嬷嬷的手进了后殿。
“这是怎么了?”她笑盈盈地问。
没什么!做坏事突然被抓包而已。
太子背对着云琇,连忙给九弟套上开裆裤,像套娃似的,套得飞快迅速。
套完之后,他转过身来,轻轻咳了一声:“宜额娘,孤与九弟玩儿呢。”
说罢,疯狂地给胤祺使眼色!
见额娘望了回来,胤祺唔了一声,慢吞吞、怯生生地开口,一副我很真诚,我半点不会说谎的样子:“额娘,二哥说的没错,九弟很喜欢和他玩儿。”
胤禟睁大眼睛啊啊叫着,说不出话来,扭了扭身子,只觉屁股硌得慌。
九爷心里,蓦然生出了一股悲凉。
堂堂储君,前后不分;同胞兄长,助纣为虐。
这日子没法过了!
*****
当晚,皇帝早早地翻了云琇的牌子,晚膳时分,御驾就到了翊坤宫正殿。
临近入冬,天色暗得愈发快了。抄手游廊亮起了暖融融的灯火,寝殿里亦然,点点温馨在房中弥漫。
胤禟一到他皇阿玛怀里便扯着嗓子哭,哭得康熙分外心疼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康熙哄了半天,也提心吊胆了半天,生怕这小子赏他一泡童子尿,浸湿了精心换上的玄色团纹龙袍。
结果没有。
因为九爷总算良心发现了!
这一世,因着不一样的额娘,老爷子对自己真是没得说,至少比太子,比他亲哥好了无数倍。
有些事,得对比了才能知道,胤禟幽幽地想,紧接着,大发慈悲地赏了他皇阿玛一个笑容。
笑容还没绽放呢,他就听额娘柔柔地道:“小九熟悉了太子爷的怀抱,对着别人可不就认生了?连小五都比不过他与二哥的亲密,午后还与我抱怨呢。”
康熙听言,龙颜大悦,当即笑道:“好,好。太子越来越有兄长的风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我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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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宝宝们的关心!我好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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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康熙说罢,轻轻拉过云琇,紧紧握住她的手,面上闪过毫不掩饰的欣悦之色。
太子长大了,近来的表现,让他愈发满意,愈发高兴了起来。
上书房的学业自不必说,不用他人督促,保成也不会有半分懈怠;孝顺长辈、友爱兄弟,看顾胤禛胤祺他们很是尽心尽力,任谁都看在眼里。
几月前,康熙与太皇太后谈起太子,感叹着道,这孩子人品贵重,心地纯善,却稍稍天真了些,冲动了些,从他顾不得后宫争端为胤禛求情,便可见一斑。
说是这样说,皇帝实际半点也没有斥责的意思。
就是这样的天真与冲动,让康熙感触颇深,并愿意纵容,想着时候还长,等日后慢慢教导,定能教出一代明君,将大清的基业延续千秋万代,从而不负列祖列宗的期望。
……
前些日子,太子阴差阳错地邀请兄弟们挑马,更是与胤祺一道,救回了胤祚的一条命。
若不是保成当机立断请了太医,如今胤祚的现状,他想都不敢去想!
除此之外,短短几天时间,大阿哥与太子的数次“交锋”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康熙的耳中。
皇帝表面不动声色,实则皱了皱眉,在心里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不自觉地对最为看重的两个儿子——长子与嫡子,作了大致的比较。
比较之后,他暗叹了一声。
比起保成,保清(胤禔)还需多多磨练。
太子是他的弟弟,同样是一国储君,气度比不过也就罢了,万万不能缺了礼数。
保清比保成年长,却还比不过弟弟懂事。惠妃说保清活泼似皮猴,倒还真评价得中肯!
万般思虑不过短短一瞬,听闻云琇的轻唤,康熙堪堪回过神来。
小九刚刚满月,却记住了二哥的怀抱,皇帝新奇之余,看向云琇的眸光前所未有的温柔:“朕发现,也只有你,能放心地把胤禟给保成带了。”
能将孩子毫不避讳地交由太子,此番举动透出的信任,让康熙心里酸酸软软的,像浸在蜜水里一般甜丝丝,熨帖不已。
正是因为琇琇爱重于朕,才爱重于朕的嫡子……
哪像其余女人,对保成避之不及,甚至暗藏恶念,更别说亲近了。
此时,康熙选择性地遗忘了宜妃娘娘生产之时“善妒性毒”的话语,和她气死人不偿命的做派,在心里咀嚼着“爱屋及乌”这个词,越是想,笑容越发柔和。
云琇不知皇上正在自我脑补,她的心头微微躁动,夹杂着不可言说的心绪,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
朦胧的光晕之下,云琇低垂着桃花眼,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心知今儿是逃不过侍寝了。
也罢,她想。
身为后妃,余生与紫禁城相伴,总归躲不掉侍寝这一茬。
天下江山都是皇上的。拒宠或许能维持一时,哪能维持一生一世?
当下,她这个宠妃的头衔,还牢牢戴在身上。换个角度思考,深宫寂寞,与其静静凋零,有人帮着纾解,倒也不失乐趣。
……
日后,皇上想宠谁便宠谁;只是现下,还不知是谁服侍谁!
云琇缓缓抬眼,弯起眉梢,笑容如春水般温柔舒缓,乌发直直垂落,冲淡了无边艳色。
她柔声开口:“皇上可还记得臣妾的话?”
康熙搂着纤腰的手一顿,片刻后沉声问她:“……什么话?”
早在他哄小儿子的时候,梁九功便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顺便招走了伺候的宫人与一众奶嬷嬷。
很快,纱帐里间,唯剩康熙云琇,还有一个胤禟。
胤禟愣愣地张嘴,处在数不尽的震惊之中,连嚎叫都给忘了。
额娘,胡编也要有个限度,欺君之罪可是要不得的。
欺负他不会说话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地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什么时候与太子亲厚了?又什么时候想念太子的怀抱了?!
明明是那小子套错了爷的开裆裤!
要不是董嬷嬷良心发现,呵呵。
胤禟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他皇阿玛一阵大笑,接着对太子赞不绝口。
刹那间,九爷面无表情地把脚丫子伸到了康熙跟前,对准龙脸,对准下巴,作势欲踢。
头皮蓦然一紧,有了不好预感的皇帝奶爸连忙召回梁九功,叮嘱他务必看好九阿哥,随后把大总管赶了出去。
这可把胤禟气坏了!
偏殿里,他惹得梁九功苦不堪言,分身乏术,根本没有精力去操心两位祖宗的感情问题,也没有精力去揣测宜妃娘娘的态度了。
……
若梁九功还在这儿,定会惊掉了一双眼珠子。
细细听去,皇上询问的嗓音里头,非但没有怒气,反倒蕴含了极淡极淡的心虚,还有一抹稍纵即逝的无奈。
果不其然,云琇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还能有什么话?臣妾善妒性毒,心胸狭窄,当不得皇上的宠爱——”
同样的话,放在不同的语境下,产生的作用截然不同。
没等康熙蹙眉降下“惩罚”,云琇顿了一顿,骤然拉长了音调:“——是气话,亦是实话。”
生下小九的那天,因着牵挂小五,云琇什么大不敬之言都说尽了,借此出了满腔的郁气,因此,说它是气话,也不算欺君。
“气话”两个字,听在皇帝的耳朵里,恰似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眼前的景象霎时亮堂了!
一瞬间,康熙所有的别扭,所有的不得劲,包括竖在两人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壁障,全都化作了飞灰,扑棱棱地飘走了。
“所以,”云琇撇开脸,轻声说,“后宫佳丽三千,谁都要争宠爱,真真是在我心上划刀子。若臣妾再次冒犯了您,或许出自冲动,或许出自真心,皇上尽管罚我便是,臣妾一一受着,绝无半分怨言。”
言下之意,善妒是真的,张扬是真的,心胸狭窄也是真的。
日后吃醋的次数多了去了,您好自为之,若真受不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
昏暗的烛火摇曳,朦胧间,微弱的光芒几乎燃烧成一团烈焰,席卷了皇帝的内心深处。
他紧紧盯着云琇,眼眸倏地深沉了下来,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瓣,哑声道:“不会的。”
“朕……定不负你。”
伴随着浅浅的一声应答,衣帛滑落,锦帐合起,遮住满室旖旎春光。
*****
与此同时,永和宫。
乌嫔乌雅氏从漆黑的寝殿里惊醒,翻身坐了起来,半晌闭了闭眼,方才抑制住心间的慌乱,还有不断滑落的冷汗。
“胤祚……”乌嫔颤抖着手,捂住双眼,喃喃地叫了句。
她梦见她的胤祚没了……
临去之前,胤祚拽着她的手不放,不住地喊着额娘,那一声声凄厉的嗓音如同梦魇,已经缠绕了她数个日夜。
即便知道这是假的,乌嫔还是挣脱不出,逃脱不开。
烛光亮起,倒映着她憔悴的,衰老了许多的面容。
她喃喃念着:“胤祚从未离开过本宫,在阿哥所如何养好身子,如何过得高兴?”
他才几岁,离了额娘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若是被人欺负了,谁来给他出头,谁会给他出头?!
那日,她昏厥着回了永和宫,便一直躺在榻上,陆陆续续地不见好。
皇上骂她心思狠毒,禁了她的足,更不许她去看小六,如今的荣郡王。乌雅氏产后不过几天,清醒过后心中绞痛,面色惨白,直直地吐了口血。
太医煎药,她像是没看到似的;小格格扯开嗓子细弱地哭,她抖着嘴唇无动于衷,只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好几日,吴嬷嬷禀报胤祚中毒的缘由之时,乌嫔渐渐地缓过神,理智随即回归。
刘氏,胤祚竟然念的是刘氏的名字!
“六阿哥、六阿哥并未生了幻觉,许是想到了幼时的经历,娘娘!”吴嬷嬷老泪纵横。
起初,乌嫔如何也不相信这话。
她聪明伶俐的孩子变得迟钝了,未来的寄托、希望全不在了,稍稍一想,心便痛得麻木。
而后,痛意渐渐化为了恨意,乌嫔枯坐了好久好久,最终流着泪嘶声道:“若刘氏没有死……”而是被李代桃僵了呢?
趁她生产之时兴风作浪,给了胤祚一个毒香囊,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谋划这一切的,不外乎那几个贱人!
皇贵妃已然复出,宜妃也出了月子……想到此处,乌嫔登时恨意滔天,五内俱焚,恨不得立即找到刘氏,让她千刀万剐!
派人去乾清宫求见,都给梁九功挡在了外头,她实在没了法子,气怒、绝望之下思虑许久,冷冷地笑了起来。
……
见主子又一次被噩梦惊醒,吴嬷嬷小心点亮了烛火,低低地道:“娘娘……”
乌嫔抓着锦被,怔怔出神:“延禧宫那边怎么说?”
经此一事,乌雅一族在内务府再也抬不起头来,她经营的势力七零八落,再也不剩什么了。
“我们的人折了好几个进去,终于见到了惠妃娘娘。”吴嬷嬷顿了顿,垂头说,“他如实传达了娘娘的话,惠妃……摆手拒绝了……”
乌雅氏即便预料到了这一幕,心下还是沉了沉。
“不急,不急!一切都还有回寰的余地,”她掐紧手腕,额角阵阵抽痛,像是在安慰自己,“……惠妃会心动的。”
*****
第二日,迎着翊坤宫众人喜气洋洋的眼神,云琇沉着脸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肢,脚步微微踉跄,心里把康熙骂了成千上万遍。
“万岁爷上朝去了,让奴婢不要打搅娘娘,还吩咐小厨房煮了温热易克化的吃食来。”瑞珠扶她到了梳妆台前,掩嘴一笑,“万岁爷可真是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
怕是心虚吧。
云琇想起那句“朕今夜还歇在翊坤宫”,面色渐渐变得僵硬。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皇上伺候的还算不赖,她也得了趣……
这么一来,浑身上下就没有不舒坦的地方了。
木梳一下一下顺着黑发,云琇半阖着眼,忽然问:“胤禟昨儿有没有哭闹?”
瑞珠的动作稍稍一顿,迟疑片刻还是道:“娘娘,九阿哥可把梁总管折腾惨了。方才,万岁爷上朝前绕去暖阁看他,阿哥非但不给抱,还、还……”
云琇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还怎么了?”
……
朝会之上,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敛眉低目,不敢盯向皇帝脸颊上的两道红杠杠,实则早就脑补出了成百上千个不同版本的小剧场。
有细心的官员还发现梁总管的脸上,同样有几道红色抓痕,杂乱又鲜明,一左一右,竟是对称的。
他们在心里嘶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些……
康熙十年如一日地早朝,头一次感觉到了不自在。
他面沉如水地坐在龙椅上,顶着颊边火辣辣的刺痛,颇有些迫不及待地道:
“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 ps.昨天的开裆裤是太子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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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清晨时分,康熙上朝的时候,云琇梳了简简单单的小两把头,随意地簪了一朵芙蓉花,素净着脸,洗漱过后,慢条斯理用着早膳。
脸颊红润,眸光动人,眼尾残留些嫣红,虽是粉黛未施,越发显露出惊心动魄的美,似雨后海棠一般打湿了花瓣,绽放得更肆意了些。
文鸳差些沉浸进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瞧着云琇小幅度用膳的动作,心里头高兴又担忧,高兴于皇上对主子的宠爱,担忧主子刚出月子的身体。
她倒了杯温热的果露,一边出声道:“娘娘,时辰还早,今儿也不必请安,等会不若再去榻上躺躺?”
云琇揉了揉腰,搁下碗筷,轻轻点了点头。
自皇贵妃难产卧床,众妃不必早早地前去请安,后宫难得的有了一段安静日子。
现下,皇贵妃虽得以复出,瞧着还是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成日与汤药为伴,着实撑不住每日的晨昏定省,便免了众人的拜见。
说是免了拜见,可人人心里门清,皇贵妃没了宫权后,威信扫地,在紫禁城处于一个颇为尴尬的地位。若是有人不卖帐,她也不能拿之如何!
太皇太后的懿旨一下,宫女太监们怕是更信服贵妃与三位妃主,对承乾宫多是表面恭敬,再不如以往上心了。
这等苦果,佟佳氏没有扭转的法子,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吞咽下去。
那厢,贵妃即将生产,无法理事,前日便把宫务分摊给了云琇她们。
惠妃主动接了繁杂却油水颇多的几项事务,如最为要紧的膳房,风风火火地上了手;荣妃不甘示弱,像是要与惠妃互别苗头一般,领去了宴会的布置,硬生生地插了一脚。
云琇全然不在意什么宫权不宫权。
她任由惠妃与荣妃抢活干,很快,剩给她的几个差务,要么清闲无油,要么冷清繁琐,熟悉一段时日就好,只是花费的精力更多罢了。
梦里,云琇协理后宫几十年,什么事务不明白?什么场面没见过?熟悉得很,早就腻味了。
更何况,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太皇太后、有皇上看着,想借此安插钉子,纯属天方夜谭,得不偿失。
与其自揽麻烦上身,不如给宫人们派些活干,如上回万寿节抄写佛经那般,不费吹灰之力,她乐得清闲!
清闲至极的宜妃娘娘轻轻打了个哈欠,扶着文鸳的手来到榻边,秀眉微蹙,缓缓坐了下去。
心头对康熙的怨念又深了一层,想起方才瑞珠禀报的‘惊事’,云琇顿了顿,微微翘起唇角,语气却是沉沉的,带着些许晨间的慵懒。
“……小九醒后,抱到本宫这儿来。”
“是,娘娘。”
……
得知胤禟醒了,云琇让奶嬷嬷将人抱来放在锦被上,板着脸盯着他瞧。
大红的襁褓映衬着绛红色的锦缎,更映衬了胤禟白嫩嫩的面容。小娃娃的黑眼睛滴溜溜转着,无辜至极地与云琇对视,天真又剔透,谁也想不到他犯下了如此“大错”,在龙脸上嚣张地留下了抓痕。
云琇瞧了半天,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故作叹息:“真是胆大包天。若你皇阿玛发怒,额娘也是劝不动的,这可怎么办才好?连你二哥都不敢如此撩虎须!”
胤禟依旧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甜甜地朝额娘笑了一笑,打了个小哈欠,还吐了个小泡泡。
今早九爷袭击皇上面颊的时候,爽翻了,爽极了,而后几秒钟,就陷入了心虚与后悔之中。
真是出息了。前世他哪敢这么干?
老爷子怕不是要把他大卸八块!
因着前世很不被老爷子待见,胤禟一时没有转变过来,瞥见康熙脸色青青白白的,心道完了,爷失策了。
现在扯着嗓子哭来不来得及?
谁知老爷子摸了摸脸,幽幽地叹了口气,朝周围人说:“等你们娘娘醒了,千万别掩瞒这小魔星的恶行。”
梁九功同样摸了摸脸,心有戚戚然。
何止是小魔星?简直是大魔王!
紧接着,大总管欣慰地想,连万岁爷都逃不过小阿哥的魔爪,咱家真该庆幸小阿哥手下留情了。
……
皇帝半分没有生气,说罢,容光焕发的大步而去,徒留胤禟在摇床里目瞪口呆,而后暗自窃喜。
现下,听闻额娘的夸大之说,九爷一点儿也不慌张,装无辜装得顺溜极了,“噗”地一声,吐出的小泡泡炸了。
宫人们在一旁憋着笑。
小阿哥哪能听得懂娘娘的话?
云琇可不这么想。
她摇了摇头,佯装气怒道:“没想到额娘训你的话全然不管用。瑞珠,晌午时候送九阿哥到乾清宫去,让皇上该打打,该罚罚,万万别顾忌本宫的感受。”
语气严肃又无奈,十分唬人,鉴于今生被坑了许多次的经历,九阿哥当真了。
胤禟:“……”
额娘,你是我亲额娘吗?
我才刚刚满月啊额娘!
九爷漆黑漆黑的眼珠里一闪而过的惊恐,让云琇低咳一声,掩住嘴角的笑意,“好了,额娘不闹你了。”
她已能确定胤禟的身子里头不是孤魂野鬼,而是熟人,大熟人。
回想梦境里的一桩桩、一幕幕,她缓缓眯起了桃花眼,轻哼一声,总有你露出马脚的时候。
蓦然间,胤禟心头一凉,左右张望了一番,又睁着大眼睛无辜地转回了脖子。
是谁在咒爷?
……
母子俩亲密地玩闹了一番,过了一刻钟,董嬷嬷前来禀报说,成嫔带着七阿哥来给娘娘请安了。
云琇露出了欣然的笑容,理了理衣衫,慢慢地翻身下榻,“快请。”
成嫔穿了件靛青色的衣裳,低调不显,清秀的面容内敛又温和。她牵着走路略微跌撞的七阿哥胤祐,一见云琇便笑道:“嫔妾给娘娘请安。胤祐,快见过你宜额娘……”
七阿哥快四岁的年纪,长得玉雪可爱,像一个小姑娘。因着不常出门,他牵着额娘的手张望,显得有些怕生,听言腼腆地笑,小小声地喊了句“宜额娘”。
“好孩子,快用些爱吃的点心,想喝什么,宜额娘吩咐他们呈上来。”云琇捏了捏胤祐圆圆的脸蛋,柔声道,惹得床上的胤禟咿咿呀呀起来,表达他的抗议之情。
他从没听说过额娘与成嫔有什么来往。前世成嫔居于永和宫,连带着老七与老四的关系不赖,今生怎么全反过来了?
对,全是因为那劳什子的平嫔,额娘为了给五哥出气呢。
九爷心里酸溜溜的。五哥也就罢了,额娘对七哥也这么温柔,两厢一对比,显得自己像捡来似的。
自云琇向康熙提议封嫔,成嫔戴佳氏便渐渐与永和宫疏远了,来翊坤宫来的愈发勤快。
云琇知道成嫔的性子,她性情和善,却因为孩子天生残缺的缘故,只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地在宫里过日子。
从头至尾,她没有野心,不过想给胤祐寻个庇护。
由庶妃一举封嫔,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能够获得她的感激,对于云琇来说,倒是个意外之喜。
上回成嫔前来谢恩,话语诚恳至极,流露出对胤祐的爱意,让云琇也为之动容。过后,成嫔常常前来翊坤宫,一来二去的,谁都明白了她的投诚之意。
“皇上宠爱娘娘,殊不知宫里有那起子小人作祟,意图坏了娘娘的名声。”成嫔收回投在孩子身上的温柔目光,肃然着面容,压低声音道:“有人还想着在老祖宗面前诉苦,说皇上久不去她宫中,竟欲行……独宠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睡过头了,来不及码字了呜呜呜
暂且写这么些,今天还有一更哦!至少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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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欲行独宠之事?
云琇冷笑一声,这可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满人讲求多子多福,更何况皇家?独宠向来是宫中最为忌讳的存在,也是太皇太后最为排斥的东西。
当年,孝献皇后董鄂氏在时,先帝看也不看别的妃嫔一眼,董鄂氏堪比独宠,其余的宫殿全都成了凄清的冷宫。随着她的故去,先帝的心也死了,不再勤于朝政,也不在乎天下人的评价,痴迷佛法,意欲出家,不惜与太皇太后顶撞……
先帝年纪轻轻就病逝了,很难说没有董鄂氏之故。
几十年了过去了,太皇太后虽已年迈,不再插手宫务,可余威犹在,皇上敬重她,孝顺她,不容许别人有半分忤逆。
“独宠”两个字出口,若太皇太后忆起先帝之事,震怒之下,对翊坤宫生了恶感,云琇很难讨得好去。
她不过刚刚出了月子,刚刚被翻了绿头牌,就有人忍不住了?
“……哪来的独宠?”云琇搁下茶盏,淡声道,“本宫福气小,胆子也小,受不住这等‘赞誉’。”
还没影的事,就给她扣上独宠的名头。再下回,是不是要骂她祸国妖妃了?
“可不就这个理。”成嫔缓缓颔首,轻声说:“从前娘娘怀有身孕,无法侍寝,皇上依旧惦记着,如今您已然大好,想也知道日后会是什么光景。她们急了,也怕了!”
原就不得皇上喜爱,好不容易分了些宠,又要被收回,谁能接受?她们这才迫不及待地泼污水,意图减少宜妃的圣眷。
从前,成嫔还是庶妃的时候,常常能听见小主们聚集在一块,偶尔谈论几句宜妃娘娘,话语间透着无穷尽的向往。
不提子嗣,单论宠爱,宜妃乃是后宫最有底气的女子。一个月来,皇上至少有十天在翊坤宫歇息,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的眼!
成嫔瞧着,现如今,皇上是愈发爱重宜妃了。
九阿哥的满月礼上,皇上当着众人的面截了安嫔之语,夸赞宜妃容色甚美,娘娘小主们几乎都变了脸色。
这等明明白白的偏爱,戳进了她们的死穴!
成嫔将平嫔她们的神色收入眼底,手指微微动了动。
妃位空了一人,众嫔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回不到过去的安分;还有几位贵人,仗着生了子嗣,同样抱着压下宜妃气焰的心思……正逢敏感时候,加上有人撺掇,满腔妒火便再也收不住了。
虽说她们瞒着成嫔住的咸福宫,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临近晚膳之时,胤祐溜进了御花园玩耍,钻进灌木丛摘野花的时候,恰恰听见匆匆而过的宫人在模糊低语:“请太皇太后……对付宜妃……”
看着背影,她们是要往平嫔的储秀宫而去。
七阿哥胤祐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也认得了后宫的路。近几个月,他常常被成嫔带着去宁寿宫玩耍,还被成嫔耳提面命了许多遍,说,宜妃对额娘有恩,要多多亲近翊坤宫,知道了么?
胤祐重重地点头,他喜欢和五哥在一起玩儿。
因着跛脚,他生来性子腼腆,还有些自卑,观察力却分外敏锐,记忆力也好。胤祐可听额娘的话了,安安静静地把宫女的话记了个囫囵,回宫后努力地学给成嫔听。
成嫔感念云琇提拔的恩德,第二日一早便急急地前来请安。大致地把情形说了一遍,成嫔低声道:“不知皇贵妃、惠妃她们可有掺和。幸而胤祐听了几句……”
云琇眸光一凝,随即又是一松。片刻后,她的桃花眼染上笑意,转头看向趴在床边逗胤禟的七阿哥,柔声道:“小七这回可是立了大功。”
说罢,她拍了拍成嫔的手,轻声道:“你的情,我记着了。”
成嫔闻言温温一笑,微微摇头:“这话该由我说才是!不过报信而已,不及娘娘予我恩德的万一。”
多年来,皇上对胤祐有父子之情,却远不如其他阿哥那般看重。
从前住在永和宫,‘贤良’的德妃有意淡化胤祐的存在,不欲让他分走皇上的怜惜,分走对六阿哥的宠爱,很是使了些手段。
成嫔看在眼里,心痛又无可奈何。她无宠无权,又能怎样呢?只得早早地认了命。
只要胤祐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她也不奢求什么,可忽然间,后宫风云变幻,她们母子的境况好转了许多。
她成了咸福宫主位,德妃却降为乌嫔……
因着宜妃的吩咐,五阿哥常常带着胤祐玩耍,加上太子时不时的关怀,胤祐渐渐显露在皇上跟前,咸福宫也得了几回赏赐。
对成嫔而言,胤祐就是她的命。不说升位之事,单凭宜妃送来的、郭络罗家独有的矫正足疾的良方,就足够让她拼死相报了。
云琇抿唇一笑,点了点她:“你呀……”
*****
翌日,毓庆宫。
今儿是少有的上书房放假的日子,太子起得比平日稍晚了些,悠悠地摊了一本《孙子兵法》在桌上研读。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太子念着念着,若有所思了起来,片刻后,在纸张上奋笔疾书了许久。
何柱儿从外头快步而来,探头探脑了几息,还是停在了窗边,不敢打搅读书习字的主子。
“什么事?”太子瞥了窗外一眼,搁下笔,扬声问。
何柱儿小声道:“启禀太子爷,索大人遣人送东西来了。”
太子“唔”了一声,摆摆手,眼睛还是没有离开书页:“带进来。”
……
“奴才索茂给太子爷请安。”来人身体微胖,一副精明富态的模样。他叫索茂,在朝堂任吏部员外郎一职,也是为索额图东奔西走办事的心腹。
太子抬头看他一眼,见是熟悉之人,微微一笑:“免礼,起来吧。”
“多谢太子爷。”索茂直起身来,笑眯眯地道,“方才下了朝,中堂大人被皇上召见脱不开身,故而唤奴才前来请安,顺便呈上一物。”
说着,他让人抬进了一扇巨大的屏风。
太子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放下书籍,颇有些好奇地瞧去。
屏风做工精致,用上好的黄花梨制作而成;纱面上,绣了一只十分逼真的蓝色孔雀,仰头高鸣,作出起飞之状,五光斑斓,尾羽粼粼,栩栩如生。
更了不得的是,这扇屏风竟是双面绣,绕后一看,几株红梅立在庭院里边,或含苞待放,或开得明艳,傲然挺立,似画中风骨。
不论是做工、寓意,皆是上乘,太子一眼便喜欢上了。
“中堂大人说,这屏风一针一线耗费了诸多心血,送予殿下,便是送予未来的太子妃娘娘。”索茂道,“殿下可还喜欢?”
闻言,太子微微有些不自在。
太子妃?
叔祖父想得可真是长远,他才十岁出头,娶亲,还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儿……
不过,平心而论,这屏风确实精美。
太子看着看着,心间涌上欣喜,他笑着颔首:“孤很喜欢,代孤谢谢叔祖父。”
昨儿他去翊坤宫抱小九,小九却顽皮得厉害,扭头躲着他的怀抱,往旁边又踢又抓的,径直抓坏了宜额娘喜欢的那扇花鸟屏风。
啧,自从抓花了皇阿玛的龙脸,九弟又把魔掌伸向了宜额娘的心爱之物,事后,九弟虽然得了教训,宜额娘的屏风却也毁了。
叔祖父的礼物,如及时雨一般送的正好!改明儿送去翊坤宫,宜额娘定会喜欢的。
太子暗暗思索着,就在这时,索茂略略一躬身,喜笑颜开地说:“太子爷喜欢便好,如此,也不枉平嫔娘娘用尽心思了。”
“……”太子脚步一顿,“平嫔?”
“正是。”索茂道,“平嫔娘娘专为您绣了屏风,前些日子托人送至府中,想着大婚时给太子爷增添伴礼。中堂大人却不这么想!东西放久了,就旧了。早些送进毓庆宫,也好给殿下赏玩一番不是?”
后宫规矩森严,唯有皇上准许,妃位之上才可召见命妇,嫔位就不行了。像平嫔,是没有向毓庆宫递东西的权力的,必须通过家族迂回。
——仔细听去,这话含义深着呢。
太子依旧笑着,嘴边的弧度未变,只是道:“孤知晓了……也替孤谢过平嫔。”
待索茂离去,太子的笑容淡了淡,把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不时地瞅一眼立在正中央的屏风。
平嫔与他相差不过七岁而已,是额娘从未见过的庶妹。不是一母同胞,便算不上他的亲姨母,他们又有什么情分在?
……原本他不该这么想的。
平嫔总归姓赫舍里氏,她好了,赫舍里家便会更进一步,叔祖父在朝堂便能更得心应手。
可她满心满眼都是算计,算计内务府,算计五弟,这些,宜额娘全都告诉他了。
“皇上厌恶于她,一个嫔位就顶了天了。”云琇轻声说,“你也别怨我断了她的后路,朝小五下手的,一个都跑不掉。”
那时候,太子就想,宜额娘做的对,可还是仁慈了些。
要是他,会报复得更狠更烈!
朝孩童下手之人,何其恶毒?
太子望着屏风,心绪杂乱,带着轻讽,说不上此时是个什么感受。他忽然道:“何柱儿,把胡明和胡广两个叫进来。”
胡明和胡广正是索额图送进宫的亲信,在太子身边做事,维系着他与母家的关联,替索额图传了许多消息。
一听传召,两人飞快地跨入门槛,跪下磕了个头:“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太子盯着他们,猛然间觉得有些烦躁,抿了抿唇,清亮的眼里出现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平嫔一事,叔祖父是如何吩咐你们的?”太子没有叫起,淡淡地问了一句。
猝不及防之下,胡明胡广大吃一惊,顿时乱了方寸:“太子爷,奴才、奴才……”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主仆。上一回,太子也是这样命令他们,不许告诉索额图有关翊坤宫的一切。
胡明胡广直面了储君之威,头一次明白了何为天潢贵胄,半点也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夹杂着即将没命的恐惧,老老实实照着太子的话做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竟有如此的气势,比索大人更加令人畏惧。再过几年,又将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他们渐渐意识到,毓庆宫唯有一个主子,那便是太子殿下。
这一次,太子直截了当地质问,是试探,也是威逼。
逼着他们做出选择——是选宫外的索大人,还是选正经的主子献上忠诚?
既然进了毓庆宫,便要服侍殿下一辈子,怎么样也回不去了。可索大人那头……
他们顿时陷入了两难之中。
没等他们想明白,太子眯了眯眼,“拖下去……”
“太子爷恕罪!奴才说,奴才这就说。”胡明连连磕头,颤抖着身子低声回话,“索大人吩咐奴才,找机会劝说与您,让您使一使小手段……让万岁爷册平嫔娘娘为妃。”
太子心道一声,果然。
他垂了垂眼帘,面色不变地问:“然后呢?”
“然后……”胡明哑了声音,一时间卡壳了。
关于平嫔娘娘,索大人就吩咐了这些,他求助的目光朝胡广看去,还有什么?
胡广与他对视一眼,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
见太子爷越发不耐烦起来,胡广心里一急,脑海中灵光乍现,连忙道:“除了平嫔之外,索大人还说,乌嫔不足为虑,唯有一个皇贵妃……他让奴才们传递有关皇贵妃的消息,越详细越好,万万不能让她把手伸到毓庆宫来。”
这倒是出乎意料。
太子稍稍一愣神,怎么又扯上皇贵妃了?
皇贵妃失了实权,再也没有往日的风光,渐渐低调了下去,哪还需叔祖父如此上心?
还有,“乌嫔不足为虑”这句话……
太子转身看向栩栩如生的双面刺绣,霎那间心下一凉,似戳破了一个大窟窿,在寒夜里呼呼漏着风。
他缓缓握紧了双拳。
*****
与此同时,慈宁宫。
“老祖宗,安嫔、敬嫔、僖嫔、平嫔四位娘娘求见,说是有要事相报,求您拿个主意。”苏麻喇姑给太皇太后掖了掖榻上的锦被,低声道。
“要事?”太皇太后睁开眼,沉吟片刻,问旁边的太后,“你说,她们不找皇帝,找哀家来做什么?”
太后一笑,用蒙语回道:“皇额娘问问不就知道了?”
太皇太后坐直身子,摆摆手,“宣。”
安嫔几人进了内殿之后,轻声细语、毕恭毕敬地请安,随即依次落座。
她们对视一眼,容色最好的僖嫔颇有些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老祖宗,嫔妾本不该叨扰于您,可……”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给宜妃娘娘请安”的通报之声。
刹那间,云琇带笑的声音响起,截断了僖嫔的话头:“老祖宗,她们是来告臣妾的状的。她们想说,臣妾受皇上独宠,合该受到严惩——”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说好的更新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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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听闻宜妃到来的通报之声, 僖嫔几人面色骤变;待云琇笑意盈盈的嗓音响起,她们犹如被掐住嗓子一般,脸上青青白白的,霎那间说不出话来了。
“独宠”两个字一入耳, 太皇太后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扫了眼微微惊慌的四嫔, 心下微微摇头, 捻着佛珠, 而后和声道:“苏麻,给宜妃赐座。”
“臣妾贸然过来,确是鲁莽了。”云琇笑着福了福身,端端正正地坐下,“谢老祖宗恩典。”
比起不动声色的太皇太后, 太后的反应就大了些。她向前倾了倾身, 语速稍快地问道:“皇帝怎么就独宠了?哀家竟半点也不知晓。还牵扯到了什么告状, 什么严惩……宜妃,你来说。”
细细听去,太后的话实则是有偏向性的。
至于偏向的谁, 明眼人都知道,五阿哥还养在太后膝下呢。
安嫔青白的脸又难看了几分, 僖嫔又气又急,胸口不住地起伏着。让宜妃先说,不就是允许她狡辩么?!
太皇太后听出来了,却没有说什么,微微颔首,瞧着也是默认的模样。
这还不止。“独宠”两个字经宜妃这么一提,紧接着又被太后大剌剌地问出了口,竟没了忌讳的意思……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 心境豁达,到底品尝过董鄂妃的苦果。太皇太后或许会因着先帝的例子勃然大怒,从而怨怪宜妃,可现在被这么一搅和,凝重的氛围全然不见,她们想要扯下宜妃的目的,悬了。
平嫔把帕子捏得紧紧的,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个郭络罗氏……
是哪个贱人通风报信,搅乱了她们的一番布置?
把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云琇收回笑容,轻叹一声,面容浮现出忧愁,低低地道:“回太后的话,臣妾着实不知晓,怎么就被扣上了‘独宠’的名声。您是知道的,臣妾刚刚出了月子,皇上前日才翻了臣妾的绿头牌……满打满算,是几个月来第一遭,哪里称得上独宠?”
因着敬事房的记录就摆在那儿,无法作假,这话说得有理有据,任谁都能听出云琇的委屈。
太后微微一愕,好半晌才道:“这……这怎么着也是污蔑吧?”
凡事要讲求个事实证据,空口无凭的谁能相信?有敬事房的记录作为依据,她们的话顿时就站不住脚了。
闻言,僖嫔顿时急了。
她又气又怒,咬着牙道:“求太后明鉴,嫔妾们万万不敢污蔑宜妃娘娘!除了侍寝,皇上日日驾临翊坤宫,每每待上两个时辰,待用过了晚膳才走。放眼后宫,无人能够绊住皇上批阅奏折、召见大臣的脚步,这难道还称不上独宠?”
说罢,僖嫔的眼眶红了红,“嫔妾无宠不要紧,可千万别耽误了万岁爷的政事!”
云琇从侍寝次数着手,僖嫔却是从相处时辰着手。暗指独宠不够,还要给她扣上一顶妨碍政务的帽子,简直是用心良苦。
“日日驾临翊坤宫,每每待上两个时辰”,瞧瞧,夸张都不足以形容这句了。
且不说皇上日理万机,行踪不定,这话说的,她云琇还是延年益寿的人参娃娃不成?
后宫的女人,为了打压她的圣眷,已经到了颠倒黑白、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这又是何苦呢?
云琇很想笑,也这么做了。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在僖嫔不可置信的神情下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她掩住嘴角,眼波盈盈地缓声道:“原来,僖嫔的眼睛从头至尾都长在翊坤宫的匾额上,清楚地知道皇上何时来,何时去,连过不过夜都知晓。跻身后宫倒真是屈才了,不若把眼睛挪一挪,挪出翊坤宫,挪到紫禁城的上头,当所有人的报时钟可好?”
……
这话一出口,太皇太后捻佛珠的动作停了,慈宁宫有了片刻的寂静。
僖嫔僵硬着脸,怎么也不敢相信,宜妃直直地怼到了她的面上来!
这一大串话,全是讥讽,言语又毒又尖利,气得人浑身发抖,脑海一片空白,只想着与她拼命。
什么叫眼睛长在翊坤宫的匾额上?什么叫当紫禁城的报时钟?!
僖嫔气得红了眼,差些晕厥过去。
安嫔神色一变,在心里长叹了声;敬嫔的神色很是奇怪,想笑又不能笑的模样,最后化作了深深的后悔之色。她不该听安嫔、平嫔的撺掇,从而掺和进来的。
平嫔愕然之后,心落到了谷底去。
宜妃的嘴皮子功力日益见长,不仅暗讽僖嫔爱管闲事,爱成日盯着别人起居,还有力地反驳了她的一番话,让人恍然大悟——
是啊,僖嫔不过是胡乱编纂,或是道听途说罢了。宜妃娘娘说的没错,她的眼睛又没有长在匾额上,哪能知道皇上前往翊坤宫的具体时辰,还知道皇上待了多久?
除非三天两头派人去打探消息,或是在翊坤宫安插钉子。
就算有,这话也不能提啊!
宫女太监们齐齐低下了头,惊愕过后,肩膀小幅度地抖动着。
太后轻声咳了一咳,抑制住喷涌而出的笑意;太皇太后嘴角露出一丝笑,随即很快地隐去,不轻不重地道了句:“好了。你也是做额娘的人了,说话稳重些。”
“是,”云琇柔和一笑,温声道:“谨遵老祖宗的教诲。”
神色语调收放自如,瞬间,又给僖嫔带去了一波刺激,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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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独宠的言论就要不攻自破,平嫔垂下眼,暗暗斥骂僖嫔这个没脑子的蠢货,勉强噙了一抹温婉的笑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本宫知道最近的流言喧嚣甚上,”云琇阻断了她的话,轻飘飘地开口,“说本宫不但受皇上独宠,且恃宠生娇,在皇上颊边留下了抓痕,实乃大不敬。”
说着,云琇微微一笑,看向太皇太后:“天知道,听闻流言,臣妾冤枉极了。是小九做的事,与臣妾何干?殊不知梁总管的脸上也有红痕,这也要扣到臣妾头上来么?”
这话一出,连太皇太后的脸色都奇怪了起来。
说梁九功的脸是宜妃抓的?谁敢?
云琇瞥向勉强笑着的平嫔,歉然道:“本宫早已教训过胤禟,妹妹担忧皇上也不无道理。只是谣言失真,若是传出不好的话,丢了皇家的脸面……”
未尽之语,让太后难得有些怅然,“说的不错,谣言猛于虎啊。”
平嫔再也维持不住淡然的神色,笑容落了下去。
宜妃这话,几乎是在指责她不顾大局,亦没有怜爱之心,暗指她就是传播谣言的罪魁祸首!
“老祖宗,太后,嫔妾万不敢胡乱揣测!”平嫔起身跪在地上,深深地趴伏下去,“编造那等谣言,更是子虚乌有……”
“行了,行了。”太皇太后挥手,苍老的面容带着些许疲惫。
皇帝对宜妃是喜欢的,太皇太后心知肚明,只是这喜欢有多少,她也看得不甚明白。
他是明君,心里有杆秤,还没有到糊涂的地步!
听了好半天,独宠称不上,不过是她们因着醋意算计宜妃罢了。
老太太心里有些不得劲。
给不出证据便扯东扯西的,支支吾吾,感情是想利用哀家对独宠的厌恶,降旨责罚翊坤宫?
看看,僖嫔,平嫔,全然比不得宜妃的爽气利落,话都说不明白,除了哑口无言,就没别的了,让人看了心烦。
“你们,”她淡淡地看向四嫔,语调充斥着严厉,“日后需谨言慎行,切不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独宠这样的传言,简直荒唐!哀家的慈宁宫不是你们争风吃醋的地方!”
安嫔她们赶忙起身告罪,面色刷白刷白的,“老祖宗……”
太皇太后合上眼,“得了,哀家乏了,退下吧。”
平嫔就算再不甘,再气恨,也无可奈何了。她低低地应了是,揉紧帕子,缓缓退了出去。
至此,独宠的风波告一段落。
出了慈宁宫,四嫔脚步不停,特别是僖嫔,低垂着头,额间隐隐冒着冷汗,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她们也终于忆起了宜妃嚣张跋扈的名声,熊熊怒火淡去,脸色更僵了些。
敬嫔冲动过后,越发追悔莫及。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平白无故地得罪了宜妃,日后要怎么办才好?
若是郭络罗氏朝皇上吹枕边风……
她越想越是后悔,忽然间脚步一停——
云琇笑盈盈地跟在后头,扬声说:“慢着。”
见几人僵在那儿,云琇笑得愈发温柔,绕过她们身后,直直地在僖嫔面前停了下来。
感受到僖嫔的战栗,平嫔敛目低声问:“娘娘这是何意?”
“何意?”云琇看她一眼,淡淡道,“本宫有话要说。”
她略过安嫔与敬嫔,上上下下地打量平嫔,而后似笑非笑地道:“堂堂赫舍里氏的贵女,竟如市井泼妇一般上蹿下跳的,没个安生的时候。”
她放轻了声音,“累不累?你不累,本宫看猴戏也看累了。”
平嫔蓦然抬头,眼神阴鹜,几乎咬破了下唇。
云琇却半点也不在乎,视线落在了僖嫔身上。
“瑞珠,按后宫规矩,以下犯上当如何?”她闲闲地拨了拨护甲。
瑞珠掩住笑意,一板一眼地道:“娘娘是协理后宫的妃位,而僖嫔不过嫔位而已。以下犯上,不尊不敬,当掌嘴数下!娘娘位分高,自然是有管教僖嫔的权力的。”
……
僖嫔倏然瞪大眼睛,气得浑身发抖,“宜妃,你莫要欺人太甚!”
云琇笑了一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本宫就是欺你,你又能如何?”
第 45 章
僖嫔哆嗦着嘴唇, 脸色红了青,青了又紫,满心满眼的不可置信, 长长的指甲紧紧掐入掌心, 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不相信宜妃竟跋扈至此!
僖嫔是宫里的老人了。她乃赫舍里氏的旁枝, 比云琇进宫早, 初封为贵人, 虽然母家不显,但凭借姣好的容貌, 得宠过很长一段日子。
阿玛额娘从小对她千依百顺, 养出了她的心气,也养出了她心直口快的脾性。
与云琇不同,僖嫔是真正的‘恃宠而骄’, 因着不分场合的张扬和口无遮拦,得罪了许多妃嫔, 包括当年的孝昭皇后。
一个不敬皇后的罪名下来,加上佟贵妃等人的落井下石,康熙对她的宠爱就淡了。
禁足,抄写宫规……僖嫔受罚后, 像是醒悟了一般,收敛了不合时宜的骄纵,成日里忙着复宠, 却始终没什么大用。
送汤, 被乾清宫遣回了;装作与皇上偶遇, 结果得了一番斥责,令她面红耳赤,灰溜溜地沉寂了下去。
僖嫔没脑子的事众人皆知, 几乎成了宫里的笑话,云琇也有所耳闻。
原以为丢了大脸便能安分下来,谁知僖嫔还在蹦跶,还蹦跶到她面前去了!
造谣独宠之事,唯独僖嫔、平嫔跳得最欢。平嫔暗地里煽风点火,僖嫔表面上冲锋陷阵,至于安嫔、敬嫔那两个,不过是推波助澜,跟在后头捡便宜而已。
安嫔敬嫔有的是时间收拾,平嫔也不会得意多久。她身后有赫舍里氏,有索额图,顾及太子的颜面……一切的一切,等日后再做清算。
至于僖嫔,柿子要挑软的捏,她家族势弱,无宠无子,就算被掌嘴,又能如何?
云琇就是要让全后宫知道得罪她的下场。
仁慈太久了,便以为她是好欺的,做梦做出幻觉来了吧?
……
现如今中宫空置,皇贵妃无权管事,贵妃即将生产,惠妃、荣妃与她共同协理宫务,僖嫔便是想告状也无处可去,唯有向皇上‘申冤’了。
云琇方方面面都算计好了,思及此,笑得愈发温柔可亲。
“你说,看在小五和小九的面上,皇上会不会责罚本宫?你阿玛赉山,又如何与我阿玛相比?”云琇捏住僖嫔的下颔,轻轻念了句,随后放开手,扬了扬眉,“董嬷嬷,掌嘴五下,动手吧。”
掌嘴不过五下,着实算不上严厉的惩戒,但对于僖嫔来说,无疑是把她的脸皮揭下来按在地上踩。
尊严扫地,叫她今后还怎么做人?!
董嬷嬷严肃着脸应了是,一挥手,僖嫔便被控制了起来。
侍奉僖嫔的宫人同样被制住了,她疯狂地挣脱却毫无效用,在其余三嫔震惊、惶恐的目光里,董嬷嬷撸了撸衣袖,抬起手——
“啪”“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不多不少,正好五下。
在僖嫔受罚的时候,云琇微微侧头,冰冷的目光剐过安嫔与敬嫔,还有胸口不住起伏的平嫔,又漫不经心地转回视线,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
那一眼,直看得安嫔几人心口发寒,如坠冰窖。
宜妃这是在杀鸡儆猴,警告她们……
半晌,董嬷嬷掌嘴完毕,让人放开僖嫔,退到了一旁。
僖嫔恍惚地捂住脸,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眼里血丝密布,鼻尖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瞧这可怜见的,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可要带上脑子出门。快回宫敷敷脸蛋,误了时辰就不好了。”云琇眉眼弯弯地叮嘱了句,随即扶着宫人的手,撇下乌压压的一众人,袅袅婷婷,扬长而去。
*****
僖嫔被掌嘴的消息似长了腿一般飞速扩散,可以说,整个后宫都因此震动了。
听闻此事,惠妃放下温热的茶水,面色微变,皱起眉道:“僖嫔几人,真是自讨苦吃。独宠的罪名也是可以随便按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如今,谁也制不住宜妃了。”
莺儿给她捏着背脊,压低声音道:“娘娘,宜妃仗着受宠,也太过跋扈了些!僖嫔可不是什么小常在,小答应……”
是啊,太跋扈了,惠妃心里也有些不得劲。
虽说她意图拉拢郭络罗氏给胤禔铺路,但宜妃的嚣张气焰不压上一压,日后,三妃之首是谁,还真说不准了。
“刚出慈宁宫便来了这么一出,太皇太后说什么了?太后说什么了?”两位太后没下旨训斥,便等同于默认。
惠妃说着,眉心越发紧蹙:“如今皇贵妃、贵妃不管事,本宫与她同为妃位,想管却管不得,放眼看去,也只能盼着皇上责罚了!”
“你去运作一番,把话传到皇上耳朵里。”惠妃淡淡道,实则心里没底,“就说,僖嫔虽有罪过,却不至于被掌嘴。回宫后,她以泪洗面,吐了膳食……”
见莺儿应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嘴角落了一落,“宜妃好手段,好心计。”
趁现下无首的后宫局面,捏四人中的软柿子,撒了气也立了威,不似僖嫔那般没脑子的跋扈。
惠妃有着预感,皇上定然不会降罪与她,莺儿所做的布置,不过无用功罢了。
这样的人,若是与之为敌……
她的面色沉了一沉,稍显急切地道:“传信给明珠,拉拢郭络罗氏的计划,不能再拖了。”
……
相比于惠妃,钟粹宫的荣妃沉默不语,没有表明任何态度。
成嫔心里畅快,对云琇的投诚之心更真了几分;观望的端嫔大松了一口气,幸而没有听了僖嫔的撺掇掺和其中,否则遭殃的便是她了。
贵人以下的小主噤若寒蝉,看向翊坤宫的目光带上了丝丝敬畏。剩下几个心中有鬼的,听闻僖嫔的受罚,惶惶然不可自已,唯恐宜妃察觉到什么。
该躲的终究躲不过,晌午时候,董嬷嬷捧着托盘上了长春宫。
长春宫是安嫔与敬嫔的居所,两人同为主位,共掌一宫。听闻下人的通报声,安嫔、敬嫔面色皆是大变,霍然起身,宜妃这是要做什么?
董嬷嬷看够了她们铁青的脸,这才笑眯眯地道:“我们娘娘给布贵人送礼来了。”
说着,掀开托盘上的红布,露出几卷厚厚的佛经来,“娘娘说,布贵人久居深宫,空闲得很,不如抄十卷佛经打发时间,除了静心,也好给三公主积福不是?”
布贵人是三公主的生母,而宜妃是四公主的养母。因着云琇的缘故,伊尔哈常常得见皇阿玛,几个公主之中,康熙最是宠她。
皇上的宠爱是有定数的,分给了一个,另一个就少了。布贵人想得很是简单,只要压下宜妃,她的三公主就能更受皇上看重,故而告状之事,也有她出的一份力。
安嫔敬嫔神情很是难看,到底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们想,布贵人居于长春宫偏殿,宜妃直接插手惩戒,这不是打长春宫的脸么?
但没法子。宜妃有太皇太后懿旨,奉命协理六宫,管教布贵人,的确算得上名正言顺……
她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布贵人摇摇欲坠地接过托盘,嘴唇颤抖,满脸苍白地谢恩。
……
惠妃猜得没错,皇上半点责罚宜妃的意思也没有。
乾清宫,康熙下了朝便召集大臣议事,午膳也在御书房用了。待众臣散去,他揉了揉眉心,翻开一道折子,低头批阅了起来。
片刻后,皇帝觉得有些渴,习惯性伸手一摸,平日放在右手边的茶盏不见了。
梁九功那奴才,说是去茶房沏茶,结果久不见人影。他皱起眉,唤来立在稍远处的乾清宫副总管刘钦:“梁九功去何处了?”
“回万岁爷的话,梁总管想是被急事绊住了脚,”刘钦小心翼翼地回答,见康熙面色有些不虞,转了转眼珠子,支支吾吾地道:“想必很快就回来。就在刚刚,奴才听说了一件要事……”
康熙睨他一眼,重新低下头去,摆摆手:“说。”
“僖嫔娘娘受了……”
刘钦刚说了几个字,梁九功捧着茶盏,急匆匆地跨进大殿,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万岁爷,今晨时分,安嫔、敬嫔、僖嫔与平嫔娘娘去了慈宁宫,求见太皇太后,说,说——”
刘钦的嘴角顿时拉直了,躬身退到了一旁去。
康熙眸光一凝,“说什么?”
“说,宜妃娘娘得了万岁爷独宠,请老祖宗给她们做主。”梁九功见刘钦还算识相,心里冷哼一声,觑了觑康熙的脸色,小声道:“宜主子当场与她们对峙,谣言不攻自破,过后娘娘气得狠了,让人掌嘴了僖嫔。”
康熙捏着折子,面色逐渐变得冷沉,听到最后,却少见的有些发愣。
他突然问:“掌了几下嘴?”
梁九功比了个巴掌,“五下。”
皇帝沉默良久,轻笑一声,摇摇头,“太少了。不似她从前的作风。”
梁九功:“……”
梁九功嘴角抽搐了一下。
康熙说罢,转而看向旁边的刘钦,淡淡地问:“你说僖嫔受了什么?”
刘钦瞪大眼,垂下头,抑制住心头的惊涛骇浪,闻言连忙上前几步,赔笑道:“奴才也正要禀报这事呢。奴才听闻,僖嫔娘娘一回宫便以泪洗面,吐了膳食,过后不久,宜妃娘娘给布贵人送了几卷佛经,说是让她静心……”
瞧见皇上微带审视的眼神,刘钦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添补了一句,“宜妃娘娘受了大委屈,这才如此行事。”
康熙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道:“以泪洗面,吐了膳食……你说的不错,宜妃才该委屈,僖嫔委屈个什么劲?此般惩戒,她合该受着。”
说着,他的凤眼浸上冷意,“造谣独宠,朕看她们就是闲的。吩咐下去,安嫔几个随布贵人一道抄写佛经,每人二十遍,抄不完就别出来了。”
梁九功咋舌不已。
宜妃娘娘才罚十遍,皇上一下子翻了倍……四位嫔主子又是何苦呢?
他笑眯眯地瞥了眼愣神的刘钦,挺直了背脊,心道,想替代咱家的位置,再修炼几十年去。
连皇上偏心谁都看不清楚,还妄想给宜妃娘娘上眼药,真是美得你!
*****
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惠妃还是被刘钦的回话给气着了。
“宜妃委屈?”惠妃不敢相信地重复,气得在寝殿来回转着圈,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大不敬之言。
皇上这是眼瘸了吗?!
这等明晃晃的偏心,让惠妃越发心惊肉跳了起来。
就在此时,莺儿快步掀了帘子,低声道:“娘娘,贵妃在永寿宫发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提问:每人说一个有关主子的小秘密。
梁九功:皇上得了治不好的重病。他不仅爱脑补,还眼瘸!
董嬷嬷:若说娘娘此生最爱,不是皇上,不是阿哥们,而是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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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听闻莺儿的禀报, 惠妃走动的脚步一停,神色一变,霎时顾不得计较康熙的偏心, 也顾不得计较宜妃的张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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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日子, 贵妃怀胎十月,也应该生了……”惠妃缓缓道, “赶紧的, 取件披风来, 随本宫去永寿宫候着,万不能落于人后。”
她说话的时候,眼角微微耷拉着, 显然不怎么高兴,语气却是迫不及待的。
对她的想法, 莺儿心知肚明, 比起宜妃,钮钴禄贵妃才是娘娘更需提防的人物。
镶黄旗钮钴禄氏乃大族,贵妃所在嫡支这一脉,祖上立下开国大功, 本朝还出了皇后,论荣耀, 论底蕴, 纳喇氏怎么也比不得。
即便前朝有明珠帮扶娘娘,贵妃却没了遏必隆撑腰,家族也渐渐没落, 但她的位分比娘娘高,还有着统领六宫之权……
因着揆叙少爷和阿灵阿的争执,主子和贵妃起了龃龉, 钮钴禄家吃了暗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出了月子,贵妃便是真真正正的后宫第一人,到那时,娘娘怎么也讨不到好去。
万一贵妃生了皇子,那就更糟了!
除了太子,小皇子的出身就是最贵重的那个,大阿哥如何也比不得。
娘娘本想断了后患,可皇上命人整治内务府后,纳喇家势力大减,永寿宫被贵妃管得牢牢的,怎么也插不进手,只得作罢。
……
惠妃扶着莺儿的手上了轿辇,整顿好不虞的心情,换上了一副端庄的笑意,眼眸低垂,嘴唇微微抽动着。
老天保佑,一定要生个公主才好。
*****
解决了一桩心事,云琇浑身松快了不少。回宫后,她露出淡淡的笑意,吩咐了董嬷嬷几句话,随后脱了鞋袜,倚在炕上用了膳,预备小憩一会儿。
掌掴僖嫔的消息终会传到乾清宫那头,或许还增添了跋扈的名声,云琇却半点也不担心。
若皇上当晚前来兴师问罪,她有九分把握哄好。更何况,凭皇上那赶也赶不走的热乎劲儿,会不会训斥于她,还是个未知数呢。
宜妃娘娘宽心地睡了过去。
待意识清醒了几分,听见咿呀咿呀的喊声,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是奶嬷嬷抱着胤禟前来请安了。
“九阿哥吃了奶便蹬手蹬脚的,没了睡意。”奶嬷嬷笑着福了福身,“奴婢不过提了句去前殿,九阿哥就啊啊应和了起来,想必是思念娘娘思念得紧。”
云琇坐直身子,闻言看向襁褓,笑得温柔,道了句:“给本宫抱吧。”
因着小憩刚醒,她的嗓音微微有着沙哑,引得奶娃娃的耳朵动了动,脚丫子踢得更欢了。
胤禟如愿以偿地到了额娘香香的怀抱里,琉璃似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张嘴叫了声:“啊。”
他的手脚安分下来,喊叫声软软的,带着丝丝撒娇的意味,让云琇软和了一双秀丽的眉眼。
装嫩装傻的九爷并不知道他额娘今晨的“壮举”,不然不会表现的这么——甜。
这也归功于被他毁坏的那扇花鸟屏风。
自从闯了祸,被云琇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一顿,胤禟的顽皮劲儿就收敛了许多,成日张嘴甜甜地笑,笑得人心化成了一滩水,连康熙都大度地不计较红痕的事了。
无知便是幸福,九爷没有亲眼见她额娘“嚣张跋扈”“舌战群嫔”的风采,正觉得美滋滋。就在这时,消息灵通的瑞珠快步进来,颇为急切地福了福身,“娘娘,贵妃发动了。”
云琇一愣,胤禟也是一愣,等回过神来,母子俩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惊喜,夹带着激动等诸多情绪。
胤禟一个蹬腿,差些热泪盈眶。
老十啊,你可总算来了。
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被太子他们□□的滋味,哥哥承受不住,就差你替我分担了。
九哥等你等的好苦!
他的黑眼睛亮得惊人,满心满眼都写着高兴二字。
“快挑些补身的药材,还有皇上送的山参,以防贵妃脱了力……”云琇连忙吩咐。
文鸳郑重地应了。
吩咐下去后,云琇瞧了瞧外头的天色,笑道:“她还真会挑时候。做完月子,恰恰进了隆冬时节,不用受暑热的罪,真是再好不过。”
说着,她似有所感地看向怀里的胖小子,捏了捏他的嫩脸蛋,轻笑一声,假装遗憾地道:“可惜额娘不能带你,否则,你便能见到十弟刚出生的样儿了。”
胤禟没有发现他额娘的别有居心,也没觉得那一声笃定的“十弟”有什么不对。
他紧跟着陷入遗憾之中,不知不觉咬起了手上的肉坑坑,激动过去后,心里有些悲伤。
他何时才能见到猴子一样的老十呢?
*****
永寿宫。
云琇来的时候,皇贵妃面色苍白地靠在上首,惠妃端坐在下方,想必荣妃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乌嫔还未解禁,剩下的主位只有端嫔与成嫔。见她进殿,皇贵妃含笑点了点头,惠妃亲切地说了句快坐,端嫔的视线有些躲闪;其余贵人小主们向她行礼的时候,隐隐流露出一丝畏惧。
云琇不管她们是如何反应的,行过礼后,凝神朝内听去,神色有些紧绷:“贵妃的境况如何?发动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也没有难产的迹象。”闻言,皇贵妃笑着回道,“太医说贵妃身体康健,不会受太久苦痛的。”
云琇松了口气,这才入了座。
大致朝周围扫了一眼,她微微挑眉:“安嫔、僖嫔她们怎么没来?贵妃生产之时却没个人影,算得上无礼了。”
神色是真心实意的疑惑,还带着淡淡的不悦。
……
话音一落,众人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皇贵妃差些忍不住笑,梁九功传令的时候,宜妃怕是还在轿辇上。
她掩住嘴,面色都红润了几分,“咳咳……宜妃妹妹有所不知,方才皇上下了旨,罚她们各抄二十遍佛经,抄不完不许出门……故而来不了永寿宫。”
惠妃原本要说话,见皇贵妃率先开口,垂了垂眼,便不再言语。
内心微微一哂,佟佳氏这是怕人忘了她的存在,终于忍不住了?
“原来如此。”云琇恍然,随即盈盈一笑,眼波流转间,端的是艳色逼人。
说罢,她摇了摇头,轻轻叹气道:“皇上责罚情有可原,二十遍却是过了些……小惩大诫便好,臣妾也不欲掀起这般的争端。”
皇贵妃笑容一滞,惠妃脸色僵了僵,刚刚跨进殿门的荣妃差些被门槛绊倒了。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
产房里,大宫女行事匆匆地捧着木盒,低声对守在床边的齐嬷嬷道:“这是宜妃娘娘托文鸳送的药材……”
贵妃满是忍耐,汗水涟涟,为积蓄气力,她咬住锦被,为防自己高声喊叫。宫女禀报的时候,她恍惚地听了一耳朵,眼里透出暖意来。
“宜妃……还说了什么?”她扯开被子,张了张嘴,哑声问。
大宫女犹豫了会,终究不敢违令,飞快地将云琇与皇贵妃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贵妃像是噎了一噎,紧接着弯唇一笑,又疼地蹙紧了眉头,嘶嘶地吸着凉气。
产婆们面面相觑,齐嬷嬷的脸色已是黑如锅底,低声道:“娘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这些!”
娘娘深居简出、专心养胎的这段日子,最喜欢听人说起宜妃娘娘的行事。
听她拉下德妃,设计平嫔,那叫一个痛快至极,听得眼睛晶亮,胃口都好了几分,平日里的端庄、稳重,全都不见了。
这还没完!
今儿晌午的时候,宜妃在慈宁宫外掌嘴僖嫔的消息如风一般席卷六宫,还有那番诛心的言论,说僖嫔的眼睛长在翊坤宫的牌匾上……
娘娘听言,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下一瞬,羊水就破了。
永寿宫霎时陷入兵荒马乱之中。
现下,娘娘竟还这般,真是,真是……齐嬷嬷又是无言又是担忧,生产之时哪能笑岔气呢?!
……
云琇怎么也没料到,其中还有着这样一段缘由。
她等的越来越焦急,几乎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等太后、康熙驾临的时候,谁都能看出她皱眉之下的关怀。
此时此景,康熙不好握住她的手,唯独心中感触,更加疼惜了几分。
与琇琇相比,她们担忧的神情太假。明明恨不得贵妃难产,偏要做出这等模样,当朕什么也看不出来?
康熙无视了迎上来的妃嫔,直截了当地问:“贵妃如何了?”
皇贵妃起身行了礼,微垂着视线,有些虚弱地笑道:“回皇上的话,太医说一切顺利,想必很快就能……”
话音未落,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天际。
“生了,生了!是个小阿哥!”
惠妃愕然之下,笑容扩大了几分,只捏帕子的手蓦地一紧。
*****
皇贵妃乘轿回到承乾宫之时,已是华灯初上了。
深秋的冷风很不好受,刮得人头疼,她的脸色刷白刷白的,手脚冰凉,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步走去。
甄嬷嬷赶忙让人熬了姜汤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娘娘……”
“我这身子是不中用了。”皇贵妃苦笑一声,想起十阿哥诞生的喜事,眼神暗了一暗,“倒是钮钴禄氏,皇上竟允她生了阿哥!”
贵妃亲子,再怎么说,总比胤禛这个皇贵妃养子来的尊贵。
横亘在面前的,除了太子,又出来一个奶娃娃……索额图那头,不能再拖了。
得一个一个解决才好。
她忽然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迫切之感,抓住甄嬷嬷的手,急急问道:“这么久了,阿玛怎的还没递消息来?”索额图依然活得风生水起!
他叮嘱她小心行事,切不可提起为四阿哥更改玉牒,皇贵妃静默良久,终究还是听了进去。
但索额图不同,赫舍里氏不同,那是血海深仇,无法消弭的泼天大恨!皇贵妃如今还有一口心气,是为了胤禛,更是为了复仇。
甄嬷嬷心里咯噔一下,撇下眼,扯出勉强的笑容,“娘娘莫急,想是正事忙碌,老爷分不开身……”
皇贵妃紧盯着甄嬷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几下,而后拽着她的领口,厉声道:“说!”
甄嬷嬷的领口被扯得紧紧的,艰难地呼吸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喊了声娘娘。
望进皇贵妃的眼底,已然趋进血红,甄嬷嬷半点怨气也没有,唯独鼻尖一酸:“老爷说……时机未到,让娘娘多忍一忍……”
皇贵妃一把推开她,踉跄了几步,茫然许久,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忍?”她喃喃道,“凭什么?我忍的还不够?”
胤禛的事,不为她筹划也就罢了,连替她报仇也不肯。
佟家元气大伤,脸面全无,阿玛竟半点也不在乎!
“本宫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成了家族的弃子。”皇贵妃喉间涌上阵阵腥甜,闭了闭眼,“好,太好了。下一步,是不是要送茹月进宫了?”
茹月是佟家的二姑娘,皇贵妃的亲妹妹,现年十三,正是豆蔻年纪。
甄嬷嬷不可置信地颤抖了起来,皇贵妃讽笑一声,把嘴里的血腥味咽了下去。
半晌后,她面无表情地道:“时机已至,他们不会得逞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十爷:……
万万没想到,从出生起,我便与宜额娘有了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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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贵妃产子的喜讯传遍整个京城, 可以说,除了扬眉吐气的钮钴禄一族,明珠、索额图他们却觉得失望, 没有半分欣喜。
明珠有着诸多顾虑。顾虑两家因晚辈产生的龃龉, 顾虑纳喇氏在宫里的利益,还顾虑贵妃出月子后统领六宫的事儿;至于索额图,是完完全全地为太子谋划,不容许半点威胁到储位的因素出现。
贵妃之子,身份贵重。十阿哥的背后, 可是站着一整个钮钴禄氏……
不论心里怎么想, 面上总要摆出个态度来。
一前一后, 体面的贺礼送进了果毅公府, 年方十七、尚未成亲的贵妃之弟阿灵阿喜气洋洋地前来相迎, 见了明珠, 短暂地忘却了揆叙这个“宿敌”, 少见地给他了一个好脸色。
明珠摇了摇头,心道, 没长辈张罗,这小子还差得远。
索额图看在眼里,有些可惜,又有些轻蔑,心神放松了下来。
遏必隆终究不在了,贵妃得了万岁爷看重, 却并不受宠, 担心十阿哥,无异于杞人忧天。
况且,一个刚出生的奶娃娃能顶什么用?大阿哥和太子, 都已快成人了!
等长大些,窥见皇上对十阿哥的态度,再做打算不迟。
*****
永寿宫。
贵妃对前朝的暗涌心知肚明,不用打探也心中有数。
夜色已深,她看够了怀里的睡的正香、浑身通红的小猴子阿哥,将他抱给奶嬷嬷,隐去唇边的笑意,浮上了忧虑的神色。
皇上愿意给她一个孩子,她是感激的。
钮钴禄氏需要一个身体康健的阿哥,才能稳住青黄不接的局面,才能顺利等到阿灵阿成长起来,重新振兴家族,以求步入鼎盛。
可因着她贵妃的身份,小十出生,注定会打破宫里的平静,招来许多暗箭。不说别的,皇贵妃和惠妃两个,哪会存什么好心?
贵妃轻叹了一口气,蹙着眉想,这般境况与云琇相似,又与云琇大有不同。
云琇极得皇上宠爱,为了争夺圣眷,那些女人的算计全冲她而去;到了本宫这儿,日后有什么算计,却都冲着本宫的孩子来了。
因着生产顺利,没受什么苦楚,贵妃精神尚好,思虑了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睡到天明,齐嬷嬷禀报宜妃前来探望的时候,她一怔,随即绽开欣喜的笑容:“快请进来。”
云琇穿了藕粉色的衣裳,极淡地妆点了一番,发间只缀了三两根玉簪,如春风拂面,入目柔和自然。
贵妃吃力地坐起身,稀奇道:“今儿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还穿得如此素雅。”
云琇伸手扶住她,紧接着坐在床边,神色温和:“说是母子均安,可我总不放心,就过来瞧瞧。至于这一身——”
她低头看了眼,随后笑着摇头:“穿得大红大绿的,不宜出入产房,不好,不好。”
贵妃扑哧一声笑了。
这一声笑像是牵扯到了伤处,她轻轻“嘶”了一声,惹得旁边的齐嬷嬷紧皱眉头,脸再次黑沉了下来:“娘娘!”
云琇诧异地看了齐嬷嬷一眼,又看了贵妃一眼,随即在心里嘀咕,都是做额娘的人了,反倒更活泼了些。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云琇严肃起面庞,告诉她许多坐月子的忌讳:“头一次生产,不适应也是难免的。未免落下病根,情绪莫要激动……”
贵妃同样严肃地颔首,认认真真地听了进去。
董嬷嬷暗想,娘娘,您坐月子的时候,还胆大包天地和万岁爷发脾气呢,您自个儿做到冷静了么?
云琇殷殷叮嘱,不知道身边有个拆台的。说罢,她左右看了看,笑意盈盈地问:“十阿哥呢?快抱来给本宫瞧瞧。”
关于胤俄,梦中只是一晃而过他的小时候。从读书起,他便与胤禟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谁都不能把他俩扯开。
帮他九哥做坏事,替他九哥背黑锅,整一个混世魔王第二,对云琇却是打心眼里尊敬。
贵妃走后,这孩子消沉了好一段时日……那时候,他才十岁出头。
云琇眼眸微微一沉,这辈子她不会重蹈梦里的覆辙,贵妃也不会年纪轻轻逝去的。
接过睡得香甜的小十,她仔细看了看,眉眼逐渐变得舒展:“不但身体壮实,瞧着还比小九乖巧多了……你生得极好。”
这孩子看着憨,实则比他九哥聪明。新帝登基后,虽受了重重波折,到底没有性命之忧,也不知寿终正寝了没有。
想到此,云琇便气不打一处来。
远在翊坤宫,正因为十弟的到来满心兴奋,正抱着脚丫子啃的胤禟忽然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呆愣了许久。
是哪个不长眼的在骂爷?
……
听闻云琇的话,贵妃抿着唇笑,云琇却敏锐地感受到了其中的点点忧愁。
“这是怎么了?”她把襁褓递给奶嬷嬷,轻声问,“大喜的日子,怎么愁眉苦脸的?太医说了,要心情通畅才好。”
贵妃回过神来,挪开投在孩子身上的视线,叹了口气,小声把心里的顾虑说给云琇听:“我虽是贵妃,可没把握躲开所有的算计。永寿宫如铁桶一般,她们水泼不进,可一旦有个万一……”
云琇一怔,随即收敛了温和的笑容。
都说为母则强,可做了额娘,也会生出无穷无尽的担忧,全副身心都跟着孩子去了。特别在这宫中,谁会不怕呢?
像是贵妃,平日里再冷静聪慧,也逃不过孕中多思的道理。
“我也怕过,”云琇握住她的手,低低地道:“可后来就不怕了。”
说着,她柔和的眉眼化作了锋利,满身素雅也压不住夺目的艳色。
“说我张扬也好,跋扈也罢,谁让本宫不舒坦,本宫就要让她们不舒坦!”云琇眯起潋滟的桃花眼,缓缓道,“躲不过算计,就还给她们千倍百倍的算计。等她们慌了,惧了,谁还敢撩拨于你?”
“你是统率六宫的贵妃,如何护不住小十!”她笑了起来,“不会有万一的。她们伸一双爪子便砍一双,伸两双爪子便砍两双,总有砍无可砍的时候。”
说罢,云琇眨眨眼,唇角翘了翘:“贵妃娘娘可千万要振作。臣妾还指望着狐假虎威,能够得到您的照拂!”
贵妃听着,满腔愁绪渐渐散去,整颗心都敞亮了起来。
听到最后,她点了点云琇,忍不住噗嗤了一声:“你呀。”
见齐嬷嬷又黑下了脸,贵妃连忙摆摆手,端正了面色,只眼底含着挥之不去的笑意:
“你为本宫如此尽心尽力,本宫照拂就是了!”
*****
乘坐轿辇回到翊坤宫,还没进殿,云琇就远远地听到胤禟咿呀大喊的声音。
她心下有了数,跨进暖阁的时候,果不其然,一大一小,一杏黄一金黄的身影映入眼帘。
云琇笑吟吟地行了礼:“见过太子爷。”
而后颇为惊喜地叫了声胤祺,“你俩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额娘。”胤祺蹬蹬地跑了过来,欢快地仰头说:“上书房半月一休沐,四哥早早地被皇贵妃娘娘叫走了。二哥说他无处可去,就来找我和九弟玩儿!”
皇贵妃叫走了胤禛?
云琇若有所思。
她尚且含笑听着,闻言,摇床里的胤禟顿时不依了。
什么叫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就来玩爷?
胤禟见额娘又无视他,满心满眼都是五哥,打心眼里委屈,咿咿呀呀叫得更响了。
太子戳了戳胤禟的圆肚皮,在奶娃娃愤怒的瞪视下笑着点了点头:“五弟说的不错。除此之外,孤还有一件礼物送给宜额娘,不知您喜不喜欢。”
他喊了声何柱儿,片刻后,几个小太监抬进一扇精美至极的双面屏风。
正面绣着孔雀,背面绣着红梅,绣工精致,栩栩如生。
“上回九弟抓破了花鸟屏风,孤就想着送与宜额娘一件新的……”太子抿了抿唇,难得有些腼腆,“这扇做工好,大小也足够,摆在内室里,再好不过了。”
云琇指尖触了触屏风表面,心道,这与平嫔绣的千里江山图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绣功更高超了,构思也更精巧了。
她弯眼笑了起来:“本宫很是喜欢!殿下费心了。”
太子满是高兴的模样,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黯然了一瞬,看向云琇欲言又止。
十岁出头的少年,稚气未脱,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与康熙如出一辙的凤眼亮晶晶的,带着纠结与难过,让她心下一软,这孩子又遇上了什么事?
云琇摸了摸胤祺的脑袋,轻柔地推了他一把,“去和弟弟玩一会儿,额娘同你二哥说说话。”
胤祺左瞅瞅,右瞅瞅,按下了满是求知欲的好奇心,一本正经地哦了一声。
他溜达到了摇床跟前,踮起脚,俯过身,伸手扯了扯胤禟饱受其害的开裆裤。
见一扯不中,他嘟囔了一句:“还挺牢。”
胤禟:“……”
面前凑来一张白嫩嫩的大脸,险些把九爷吓到了。
他悲愤地想,一个两个的都和爷的开裆裤过不去,谁惯的臭毛病?!
小五单方面玩小九玩得不亦乐乎,那厢,云琇挥退了宫人,就听太子提起了索额图。
近日来,太子心里存了事。
皇贵妃难产,还有胤祚中毒,其中有没有他叔祖父的手笔?
“……叔祖父虽有私心,却是一心一意为了家族,为了孤。”太子小声道,“我从不怀疑这些,可……他插手的太多了。”
他的声音里带了沉重,还有举棋不定的迷茫。
从小,有索额图的引导,太子对母家越来越亲近;因着早逝的仁孝皇后,这份亲近被放大了好几分。
康熙从不阻着太子,他也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经历了屏风一事,太子心中恍然又纷乱,叔祖父……竟插手皇阿玛的后宫!
联想到宫里接二连三的暗潮,太子心下有了不妙的预感。
他惶恐地想,万一皇阿玛查明了一切,毓庆宫能得以保全吗?
想起胡广胡明的供词,太子的眼底含了凛冽,下意识地抿嘴,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一点——
他被索额图带着,陷入了一个被动的境地。
云琇面上诧异,实则内心是惊喜的。
索额图,赫舍里氏,他们几乎与太子绑在了一条战车上。想要安安稳稳地当她的太妃,就得拆了战车,但此事需从长计议。
太子还小,一切都来得及,可现下他竟自个儿醒悟了!
她望向窗外的一草一木,笑了一笑,不评价索额图的事儿,转而轻声道:“其他的暂且不论,你说,皇上会喜欢一个被母家掣肘的储君吗?”
太子抬起头,脸色霎时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除了寄送佛经之外,宜妃的洗脑业务开遍了整个皇宫,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都是她的忠实顾客。
贵妃:冲!
太子:冲鸭!
皇帝:???
第 48 章
云琇的问话很平淡, 甚至微微笑着,却如尖锤一般,打破了横亘在太子心间的模糊屏障, 把历史长河之中,皇位更迭掩盖的“真实”, 摊在了胤礽面前。
太子还小,远远没有到被母家掣肘的地步。等到上朝参政, 与赫舍里氏的来往更加频繁, 被索额图裹挟得脱不开身, 从而陷入党争漩涡之中……到那时, 他的身上承载了无数人的期望, 就算不想继续下去, 也有人推着他朝前走。
等兄弟们长成后, 流露出夺嫡的念头,他便再无退路了。
即便濡慕皇父, 可身边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煽动他的野心,长此以往,父子感情哪能不出现裂痕?
皇上和胤礽,谁都委屈。
阿玛委屈儿子亲昵外人,不孝不悌;儿子委屈阿玛偏心多疑,朝他的母家下手。谁也不肯坦诚相待, 父子间的信任就不在了。
委屈累积到一定程度,总会造成天崩地裂的后果, 不是颠覆朝纲,改朝换代,就是……废太子。
梦里皇上宣读诏书之时,泪流满面, 几欲咳血,哭得几乎昏厥过去。除却信任的裂痕,朝堂大势让他不得做下如此决定——明珠倒了,索额图也倒了,与索额图共生的皇太子殿下,不适合再做储君了。
他就算舍不得,也不能不舍!
云琇自大梦一场,明悟了许多,前世看不透的道理也渐渐明白了。
自古以来最得圣心的,不是外戚,不是权臣,而是纯臣和孤臣。自太子被废后,四阿哥才有了另起炉灶的念头,平日里谁也不亲近,只默默做着实事,不似八阿哥那般结交朝臣,贤王之名遍布天下,几乎告诉所有人,“我对龙椅有着兴趣”。
最后的赢家是谁,自然不需多说了。
她见胤礽面色大变,轻轻叹了一口气,眉眼柔和地看着他,语调悠远:“你宜额娘不过一介深宫女子,自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是明珠与索额图的争端,万一牵扯到了太子爷,牵扯到了大阿哥,你说,皇上愿意看见兄弟相残的场景吗?万岁是明君,一旦雷霆震怒,谁也承受不起。”
太子听着,表情渐渐怔愣,像是听痴了。
是啊,皇阿玛是明君。八岁登基至今,智擒鳌拜,平三藩、复澎湖,创下丰功伟业,早已把大权掌握在了手里。
谁也不敢违逆皇阿玛的意思,便是索额图,皇阿玛要罢他的官,他也只能摘了乌纱帽,灰溜溜地回府去。
叔祖父成了权臣,又何尝不是皇阿玛制衡明珠的棋子?
若与索额图牵连太深,他也会身不由己地成为一颗棋子,为皇阿玛平衡朝堂而活,再也没了登顶的可能。
太子神色凝重起来,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年幼,却已精读史书。如迷雾散尽,寒意钻入心间,胤礽手脚发冷地想,古往今来,若帝王是强势的君主,几个太子能有好下场?
他是元后嫡子,一出生便册为储君,受尽万千宠爱,从未担心过皇位的归属,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老大时不时的挑衅,不过给他带来了些许麻烦;叔祖父告诉他,明珠想把胤禔拱上皇位,他是信的,却把它当笑话看。
——皇阿玛说,孤生来要继承他的江山,明珠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可现下,他艰难地、恍然地,推翻了这个根深蒂固的念头。
十岁出头的小太子,恍恍惚惚地站着,如整个人推翻重组了一般,抬脚的步伐都是发飘的。
许久许久之后,他吸了一口气,面颊微鼓,满心满眼都是后怕。
“宜额娘……”他空白着脸,讷讷道,“有关叔祖父的事儿,孤……孤明白了。”
云琇笑了起来,第一次僭越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半晌,轻轻地下落,摸了摸太子的发辫。
诸位皇子里头,若论天资,谁也比不过胤礽。她不过隐晦地提了一提,这孩子便能领会其中之意,或是举一反三,让人欣慰不已。
云琇满意了。
随即她忧愁地想,若胤祺和胤禟有这样聪明的脑子,该多好?
见时辰不早了,云琇压低了嗓音,悄悄给小太子‘夹带私货’:“你皇阿玛喜欢孤臣和纯臣,知道了么?”
除却索额图,还会有许许多多渴望富贵、挟你前进的人,可千万不能急躁了。
太子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像特工接头似的,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小声地回了一句:“孤知道了。”
……
太子终于把胤禟从他五哥的魔爪下拯救了出来,然而九爷半点儿也不感激。
他愤怒地看着两位哥哥相携远去,盯了老半天,总觉得太子有些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只好悻悻地踢了踢腿,啊啊了几声。
定是额娘又给灌输什么歪理了!
那厢,太子送胤祺回了宁寿宫,负手走在狭长的宫道上,抿着唇,神情依旧有些恍惚。
何柱儿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见主子面色深沉,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之事,竟由内而外散发着非同寻常的威压,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喘一声。
殿下尚且年幼,却越发肖似万岁爷了……
方才宜妃娘娘说了什么,引得殿下这般肃然?
何柱儿想东想西的,等到了毓庆宫前,忽然间,听见太子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清亮的嗓音响起,低低的,先是犹豫,而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进去后,即刻把叔祖父的人看管起来,日后不许他们传递消息。其余的钉子也给拔了!至于胡广胡明两个,孤要他们在跟前伺候,你随时盯着,若有违令的地方……”
太子顿了顿,轻飘飘地说:“慎刑司还是辛者库,由他们选。”
何柱儿悚然一惊,猛地抬头,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蠕动了下嘴唇,结结巴巴地问了句:“太子爷?”
“按孤说的去做。”太子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孤的毓庆宫差点成了筛子,也该防得如铁桶一般了。”
*****
延禧宫。
惠妃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你说太子又去了宜妃那儿?”
“娘娘,太子爷每每说是和五阿哥一块探望九阿哥,”莺儿小心地回话,给她斟了一杯降火的清茶,“……看望得很是频繁。”
“探望九阿哥。”惠妃朝后仰了仰头,闭着眼,好一会儿出了声,“那其他弟弟呢?他就专门为着胤禟去了?皇上竟也不觉得怪异。”
莺儿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正因为皇上默许,太子才会这般行事,否则谁敢?
惠妃也想到了这一茬,揉太阳穴的动作一定,“瞧我,都糊涂了。”
皇上哪会训斥他的宝贝太子,还有最为宠爱的后妃?!
说着,她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本宫原以为太子前往翊坤宫,只心血来潮罢了……”
谁能想,竟变本加厉起来,越发让她不安。
若赫舍里氏与郭络罗氏联起手,这等情景,谁也不愿意看见。
自前日去了永寿宫,惠妃便很是疲惫。因着贵妃和十阿哥,一波又一波的烦躁之感汹涌而来,还没缓和,那厢,太子又作了幺蛾子。
与九阿哥玩耍?这个理由,惠妃是不信的。
闻言,莺儿不语,另一位大宫女燕儿终于找到了时机说话。
她小声道:“娘娘,您可还记得,奴婢有个同乡在毓庆宫做事。听说太子给宜妃送了一扇屏风,是平嫔的手笔……”
平嫔?
惠妃倏然眯起眼,一下子捏紧了绣帕。
是了,要说联手,四妃还有一位空着呢!
“安嫔那个不中用的,被人一撺掇,什么也不顾了。抄写佛经,丢脸丢到了外头。”她冷淡地扔了帕子,笑了笑,“平嫔的身份摆在这儿,即便被罚,又能重到哪里去。”
“娘娘,可平嫔同样进了独宠的言论,宜妃哪会助她一臂之力?”莺儿不解地问。
惠妃冷笑一声,缓缓道:“利益面前,龃龉算得上什么?”
她越想越是肯定,慢慢地皱紧眉心。
思虑了片刻,惠妃低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去回了乌嫔,就说她的请求,本宫答应了。既要投靠,便要拿出一等一的诚意来……如何拆散两家联手,让她想个万全的法子!”
说罢,她的眼底闪烁着华光,轻声细语道:“端看她想不想见荣郡王了。”
*****
未至晚膳时分,皇帝便驾临了翊坤宫。
彼时,云琇正指挥宫人摆好那扇双面屏风,康熙制止了他们的通报声,站在殿外驻足了好一会儿,唇角微微翘了翘,随即大步朝里走去。
“……臣妾给皇上请安。”云琇这才注意到康熙的动静,桃花眼蓦然一亮,曲膝行了福礼,行到一半,便被宽阔的大手搀扶了起来。
“朕早就说了,不必多礼。”康熙温声道,接着抬手点了点屏风,“这东西倒是精巧。前一扇被小魔星毁了,谁又给你添补了来?”
他用一种玩笑的语气,云琇听得微微一怔。
这样的问话,竟如寻常夫妻聊家常一般,再亲密不过,隐约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让人沉溺,让人留恋。
她只怔愣了几息,很快便回过神来,轻笑一声:“正是太子爷的赔礼。他说,若不是九弟嫌弃他的怀抱,哪会劲儿极大地抓破屏风?算来算去,他还是罪魁祸首呢。”
赔礼与赠礼,哪个更得面前人的心意,云琇再清楚不过。果不其然,康熙哈哈笑了起来,“保成懂事,朕就能放心地把弟弟交由他了。”
幸而九爷补眠去了,否则皇帝的脸上又要多出几道红杠杠,并附魔音穿耳的大礼包!
昨儿贵妃诞育十阿哥,云琇在永寿宫等得心焦,回宫后草草地用了些饭菜便睡了。康熙也不闹她,自觉得很,轻手轻脚地搂住身边人,一觉睡到早朝的时候,对云琇教训僖嫔的事儿只字不提,瞧着半点也没有责罚的意思。
“说起胤禟,他与十弟年龄相近,定能玩到一块去。”两人在膳桌上落座,云琇笑盈盈地道,“十阿哥即将洗三,也该得皇上赐名了。”
康熙炽热的视线一直没有收回,闻言唔了声,一副“你说的都对”的样子,“朕回头便翻翻字典,找个没人用过的名儿,保证让贵妃满意。”
云琇:“……”
皇上,您是不是说秃噜嘴了?
康熙这才发觉自己话间的不妥。他咳了一声:“不是没人用,是寓意好,寓意好。”
他摸摸鼻子,生怕云琇和他计较“禟”这个字,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洗三,茉雅奇的满月礼也快到了。”
康熙揉了揉眉心,语调低沉,“乌雅氏心思歹毒,犯下如此错事,朕不欲放她出来。可按惠妃的意思,茉雅奇身子弱,没有额娘的看顾,许会哭闹不休,满月礼也没了圆满之意……朕觉得在理。”
云琇捧了一杯热茶慢慢喝着,听言,扬眉浅笑着说:“皇上既觉得在理,又何必与臣妾提这些?”
康熙暗道,朕这不是怕你生气,一怒之下给乌雅氏来五巴掌吗。
乌雅氏倒不要紧,万一不让圣驾进翊坤宫,他找谁哭去?
想是这么想,康熙八风不动地淡然道:“琇琇向来聪敏,朕有些拿不定主意,故而问问你。”
云琇被这一句“聪敏”夸得眉眼弯弯,双手托腮,沉思了好些时候。
金灿灿的夕阳透过窗楹,洒在她轮廓精致的面容上,如心间投入几颗小石子,泛起阵阵涟漪。康熙望着她,凤目含笑,神色柔和得不能再柔和。
他忆起乌雅氏便觉得膈应,心里早就有了章程。命几个太医护着茉雅奇,让她少见风,请太后多看顾着些……日后,乌雅氏就不必出来了。
康熙还在思忖,云琇笑吟吟地开口了。
“皇上担忧此事,臣妾却有办法。小公主没有额娘照料,却还有惠妃姐姐在。惠妃姐姐养了两位阿哥,慈母之心人人皆知,哪会不怜惜茉雅奇?不若让惠妃姐姐主持这一场满月礼,岂不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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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惠妃?”
见康熙陷入沉思, 并未反驳,云琇顿了顿,笑容越发真诚, 一副全然为了皇上考虑,没有半点私心的模样。
“如今贵妃尚在修养,想要护持茉雅奇也有心无力。皇上既不愿看见乌嫔, 后宫里剩下能做主的, 除了惠妃姐姐还能有谁?”
云琇望了暖阁一眼, 暖阁里摆着胤禟的摇床。接着她转过头来,柔声道:“八阿哥出生后, 一直由惠妃姐姐照料。姐姐体贴贤淑, 心细如发, 论照料孩子的经验,不会比臣妾少。皇上尽管放心就是。”
云琇的言语,乍一听去匪夷所思, 实则句句在理。康熙转了转扳指, 顺着她的话往下想, 竟觉得这个主意可行。
茉雅奇身子弱, 还摊上了这样一个额娘,皇帝非但没有迁怒, 反而多了几分怜惜。
他原本想着让太后出面,一来可以稳定局势, 二来不让众人看低了小公主, 现在想来,有惠妃主持,便不必求皇额娘劳心劳力了。
宁寿宫已有了胤祺,再多一个, 皇额娘真当顾不过来!
当年他册四妃的时候,以惠妃为首,一是因为老大胤禔,二是因为惠妃出身纳喇氏,端庄识大体。贵妃怀孕的这段时日,后宫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惠妃功不可没……当然,荣妃和琇琇也是功不可没。
琇琇向来心直口快,不会说谎,同惠妃从未有过争端。不提协理后宫之事,也只有琇琇这般善解人意,为朕着想,为皇额娘着想了。
思及此,康熙心中感动,如暖融的春风拂过水面,荡起阵阵绿波。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含笑注视着云琇,眼底掠过赞赏,带着些许宠溺之色。
云琇:“?”
宜妃娘娘凭借直觉,猜测惠妃与乌嫔搅和在了一块儿。短时间内,她想不出什么万全的法子,只琢磨着,能一劳永逸便是最好。
若惠妃要同乌嫔争抢五公主,永和宫还能与延禧宫眉来眼去么?
云琇心中冷笑,即使是假象,她也要让它变成真的。被皇上禁足还闹出这么多幺蛾子,乌雅氏不欲安生,那她就别想安生了!
胡扯了那么一大通话,她面上笃定万分,实则心里没底。
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听信本宫的‘谗言’……
紧接着,稍有忐忑的情绪化作了尘埃。
皇上怎么又不对劲了起来?
以防鸡皮疙瘩浮现,她微微红了脸,移开视线,垂下眼帘,长睫似扇子一般轻轻摇曳。
周围偷笑的宫人也就罢了,幸而胤禟在暖阁里睡得正香。要被那混世魔王瞧见,她便不用做人了!
康熙笑容扩大几分,心道,都是三个孩子的额娘了,还是这般脸皮薄。
察觉到自己望了云琇许久,他咳了一声,强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上头。
惠妃心慈,处处为了茉雅奇着想,康熙是满意的。他沉吟着,就赐惠妃一个恩典,在福晋及命妇跟前露露面,风光主持这场满月礼罢。
“琇琇犹如女中诸葛,说得朕茅塞顿开。”腹中拟好大致的章程,皇帝打趣着夸赞她,“日后遇事不决,朕可要多多问询才好。”
虽然语气揶揄,可云琇松了一口气之后,还是觉得分外心虚。
她嗔他一眼,压下心虚,扬起了属于解语花的温柔笑容:“皇上莫要再开臣妾的玩笑了。您瞧,膳食都凉了!尝尝这道凉拌菜肴,小厨房做的很是爽口……”
康熙心里甜滋滋的,闻言拾起筷子,温声道:“好,朕都依你。”
*****
当晚,延禧宫正殿。
“娘娘,皇上的圣驾来了!”
惠妃早已散下了妆发,穿着中衣,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莺儿急急忙忙地赶来通报,她吃了一惊,忙披了件外衫,扶着莺儿的手,没有片刻耽误地前去迎接。
“皇上,天色已晚,今儿怎么有空来延禧宫了?”说着,她福身行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臣妾正准备就寝,故而衣衫不整,仪容不堪入目,还请皇上恕罪。”
惠妃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康熙的脸色。
刘钦早早地传消息来,皇上去宜妃那用了晚膳,当晚却未在翊坤宫留宿。
难不成是宜妃惹恼了皇上?
心里存了诸多猜测,惠妃面上丝毫没有显露,实则惊讶又欣喜。
几个月来,皇上已然许久没有留宿延禧宫了,每每上门,最多说上几句关怀的话,话题总是围绕着胤禔。
惠妃年近三十,比云琇大了七岁,两人的恩宠实在没法相比。虽说重心全然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平日不靠皇上的宠爱过活,但万岁忽然驾临,惠妃还是高兴万分,紧接着颇有些后悔。
她不该卸了妆容的。
只听康熙摆摆手,微微笑道:“朕不过歇在这儿,与你说说话,装扮有什么要紧的?”
随后指了指内殿,大步朝里走去。
惠妃会意,按捺住心头浅浅萦绕的欢喜,露出了温婉的笑容,“皇上说的是。”
说是歇在延禧宫,康熙与惠妃一人盖了一床锦被,也没有叫水宠幸的意思。
昏暗烛火映照着皇帝深刻的面容轮廓,康熙闭目不语,惠妃失望之下没了笑容,却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许久听不到动静,她轻声问了句:“皇上?”
“朕今日来,是想同你说茉雅奇满月的事。”康熙淡淡笑了笑,终于开了口。
茉雅奇?
惠妃心里一喜,嘴边的笑还来不及展露,就被下一句话震得脸色骤变。
“乌雅氏犯下大错,朕不欲将她解禁。皇额娘同朕说了,你照顾孩子细致有加,又有一副慈和心肠,茉雅奇的满月宴便交由你主持,朕没什么不放心的。”
…………
“放心?!”
这道口谕经过云琇的精心安排,很快传到了“禁足不得出”的乌嫔的耳朵里。
犹如惊雷一般,她哆嗦着嘴唇,面色铁青,指甲紧紧攥进了手掌心,“本宫如何能够放心……”
按本朝的惯例,皇子公主满月之时,主持大礼的便是他们的额娘或养母,哪有交给外人的先例?
自被叱骂“心思歹毒”,由德妃降为无封号的嫔,禁足永和宫两月后,乌嫔绝望之下,消沉了好一段时日。
她的胤祚出继了,再也没了继承大统的可能。皇上如此厌恶于她,剩下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
她成了宫里最大的笑柄,从人人艳羡到讥笑嘲讽,乌嫔什么滋味都尝过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和那些贱人同归于尽,可最终,一道细细弱弱的哭声唤醒了她的神志。
乌嫔号啕大哭,泪流满面,她可怜的女儿……
是了,她还没有输。只要胤祚认她这个亲额娘,只要茉雅奇在,有老四在,皇上总会心软的。
乌嫔褪去了歇斯底里的情态,重新冷静了下来,开始为着复出谋划。
两个月的时间太长久了,到那时,谁还记得她?胤祚也会忘了她这个额娘!
可复出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儿。
她安插在内务府的人手被拔得一干二净,各宫的钉子也等同虚设,像是被遮住了耳目一般,乌嫔对如今外界的情形一无所知。
她只得遵从太医的意愿,日日喝那要人命的苦药;同时利用最后残留的势力,再三思虑,寻上了协理后宫、风光无限的惠妃。
惠妃原先不理不睬,可突然间要她投诚……乌嫔一咬牙,她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她要复出,要恢复德妃的位分,从而查出刘氏的下落,给胤祚报仇,还要让郭络罗氏那装模作样的贱人后悔!
——谁利用谁,还没个定数呢。
前些日子,惠妃派人递消息来,说,满月礼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小公主离不得额娘,她同皇上求情几句,永和宫便能解禁了。
乌嫔眼中燃起了希冀之色。
身子好不容易调养了些许,茉雅奇也平安长到了现在,她盼望着满月的到来,可谁知惠妃给她敲了一闷棍,直敲得她措手不及,手脚发寒,如坠冰窖。
据吴嬷嬷探听来的消息,这是惠妃自己的主意。纳喇氏生了大阿哥、养了八阿哥还不够,竟要抢走她唯一留在身边的孩子……
那这些天,她仔仔细细地为延禧宫谋划,意图打散赫舍里与郭络罗氏的联系,又算得上什么?!
终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乌嫔面颊泛青,眼里血丝密布,只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惊怒交加地晕了过去。
*****
云琇怎么也没想到,她只轻飘飘地进了几句“谗言”,永和宫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因着小十的洗三礼很快到来,她便把这事抛之脑后,专心准备丰厚的贺礼。
洗三礼上,贵妃所出的十阿哥被赐名胤俄,哭声震天似的响,看着竟比九阿哥还要活泼几分。
康熙龙颜大悦,太子负手而立,笑眯眯地想,小九终于来了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想着想着,他的面色变得有些诡异。
九弟天天闹人,拆屏风,抓龙脸,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儿。
若十弟也是这般,嘶——
小太子回过神来,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
天气渐冷,一不小心便会染了风寒。正逢换季之交,皇贵妃的咳疾复发,故而没有出席,四阿哥胤禛坐立难安地呆在这儿,想来是担忧额娘的病情。
待洗三一过,他便急匆匆地往承乾宫跑去,太子来不及叫住他,心里嘀咕着,四弟最近与皇贵妃亲昵了许多,都快忘了他这个二哥了!
嘀咕归嘀咕,最重要的还是看热闹。
期间,众人的目光频频朝云琇那儿望去,包括憋笑的太子殿下,沉着脸的大阿哥胤禔,还有满脸不解的五阿哥胤祺。
盖因位置相邻的惠妃与宜妃,一个眼底青黑,神色疲惫;一个容色照人,光彩亮丽,对比太过鲜明。
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琇:后宫拆迁办,童叟无欺,效率一流,惠妃用了都说好。
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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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努力努力,今天应该还有一更!!
对了,有宝宝们问我妃嫔和她们对应的子嗣,在这里大致提一提,时间线与文中进度相对应。
1.皇贵妃佟佳氏(四阿哥养母)
2.贵妃钮钴禄氏(十阿哥生母)
3.惠妃纳喇氏(大阿哥生母,八阿哥养母)
4.宜妃郭络罗氏(五阿哥、九阿哥生母,四公主养母)
5.荣妃马佳氏(三阿哥、二公主生母)
6.乌嫔乌雅氏(四阿哥、六阿哥、五公主生母)
7.成嫔戴佳氏(七阿哥生母)
8.良贵人卫氏(八阿哥生母)
9.勒贵人郭络罗氏(四公主生母)
10.布贵人(三公主生母)
这里的排序都是序齿之后的排序,太子排行第二,为元后赫舍里氏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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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荣妃左瞧右瞧, 而后用帕子掩了掩嘴,似笑非笑,语气夹杂着丝丝酸味:“惠妃姐姐满腔慈心, 为五公主的满月礼殚精竭虑,竟连身体都不顾了,着实让本宫叹服。”
要知道,十阿哥的洗三过后, 茉雅奇的满月渐渐临近, 可乌嫔还在永和宫禁足呢。这位公主天生体弱乃是众所周知的事儿,既如此,谁来主持这一场典礼?
不止荣妃,众人好奇之余,皆忍不住猜测。有人说,皇上仁慈, 说不定会宽恕乌嫔,解了她的禁令;还有人说,皇上或许会请太后出面, 抬高五公主的身份,打破不尴不尬的局势……
流言蜚语, 不一而足。但就在昨日,宫里头隐隐传出风声, 五公主的满月礼, 皇上全权交托给了惠妃娘娘。
这下子, 满宫妃嫔都惊诧了。数不尽的目光投向延禧宫,夹杂着艳羡与嫉妒,让惠妃好好地享受了一把‘万众瞩目’的滋味。
其中,荣妃不知道内情, 震惊过后,酸得最是明显。
皇上太过信重惠妃!
同样尽心尽力,同样协理六宫,可这样大的恩典,如何就落不到她的头上?
那句“慈母心肠”,是皇上亲口称赞惠妃的话语。难不成,皇上是要把五公主给惠妃抚育?
荣妃恍然惊觉,是她小瞧纳喇氏了。
都说宜妃与从前的乌嫔受宠,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可五阿哥给了太后,四阿哥给了皇贵妃,真正承欢膝下的,不过一个阿哥罢了。惠妃不声不响的,却养了大阿哥与八阿哥,若再养个天生体弱,得皇上怜惜的公主……
荣妃一琢磨,升起了前所未有的警惕。
见惠妃眼下青黑,神色疲惫,更与宜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心中冷哼,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装模作样给谁看?谁不知道你的慈母之心!
说着,她故作关怀地补充了句:“姐姐可要请太医瞧瞧?累着了便要多加歇息……”
因着与云琇的对比,惠妃原本便心中不虞,待她敏锐地察觉到荣妃的幸灾乐祸,努力压着下落的嘴角,面色更添一层铁青。
云琇瞥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护甲,笑意从眼角漫上眉梢。
她不愿做立于台前的靶子,总要有人替她分担分担。受宠遭人妒忌,权力过盛,又何尝不是呢?
*****
承乾宫。
皇贵妃倚在榻上,盖了厚厚的一层毯被。她低低地咳了几声,接过胤禛手中的药碗,眼里含着笑意,闭上眼一饮而尽。
“娘娘,这是四阿哥最为喜爱的蜜饯。”甄嬷嬷递过来一个小罐,笑得面上布满了褶子,“阿哥说,这里头的都很甜……”
胤禛闻言,包子脸上悄悄浮现一丝红晕,他扯了扯衣袖,张张嘴,显得有些局促。
皇贵妃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先是觉得好笑,而后鼻尖猛地一酸,眼眶微微红了。
她扯了扯嘴角,从前的自己真是愚蠢,怀有身孕之时,竟对这孩子生了防备。她亦尝到了苦果……
撇开脸,待平复下了汹涌的心情,皇贵妃这才柔声开口:“胤禛喜欢的,额娘同样喜欢。”说着,捏了一粒放在口中。
甜意冲散了浓重的苦涩药味,皇贵妃朝胤禛点了点头。胤禛眼睛亮了亮,心下有些小雀跃,紧接着,他的视线落在了药碗之上,眸光又黯然了下来。
“额娘,您的咳疾什么时候会好?”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随即又生起了闷气,“那些太医全没个准话,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皇贵妃对自己的病心知肚明,听言,笑容稍稍淡了淡,带着些许苦涩。
自难产之后落下病根,她卧床不起,大病小病从不间断,没有过上一天舒坦日子……眼下入了冬,除了咳疾之外,四肢冰寒、腹痛之兆并发,每每入睡之时寒意彻骨,汤婆子没有起到半分作用。
太医院各个是人精,谁都不愿意得罪,诊脉之后,斟酌着往好的方面讲。可皇贵妃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病是好不了了。
她看出了他们面上的惊惧与为难。
难产后,她没有治刘太医的罪,只再也没宣召过他。这回,皇贵妃心下有了预感,让人重新请来刘太医,分外平和地道:“尽管说实话,本宫绝不迁怒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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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医犹豫半晌,最终吐露了实情:“……娘娘寒气入体,伤了根本,无法痊愈,或许、或许与寿命也有妨碍。”
他说得委婉,皇贵妃却听明白了。
果然如此,她这样跟自己道。
她还能活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
送走刘太医后,皇贵妃再也维持不住淡然的神色,将茶具重重地摔在地上,恨得歇斯底里,哭得几乎断了气。
但,哭又能如何呢?一切已成定论。
如今她该做的,就是报仇!乌雅氏再也翻不起风浪,只剩一个索额图了。
报完仇后,替胤禛改换玉牒,为他铺好未来的路,让佟家继续鼎盛下去……
计划趋于完善的时候,皇贵妃如何也没有想到,佟国维,她的亲阿玛,竟不愿为她报仇!
想必家族已经放弃了她,准备送二妹入宫了吧?
是啊,无实权的皇贵妃顶什么用?没法为家族助力,反而成了拖后腿的存在。
一瞬间,哀莫大于心死,皇贵妃再也不管其他,冷笑着,将自己的计划一一布置下去。
……
自明珠、索额图大刀阔斧地整治内务府后,康熙同样派人清理了内宫。经历了一场大变动,佟家势力大减,人手十不存一,皇贵妃也是如此。
她几乎只剩承乾宫的心腹可以信任。
除此之外,皇贵妃的亲姑母——孝康章皇后,在宫里留下的几个暗桩,是她最后的底牌了。
耳边响起胤禛的一声“额娘”,皇贵妃回过神来,收敛了眼底深沉的狠意,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光脑袋,温声道:“我儿,你得静心才行,急躁成不了大事。早些时候,太医回禀说,额娘很快就能好全,只是你没听见罢了。额娘知道你的担心,可万万不能够迁怒他人,知道了么?”
胤禛嗯了一声,似懂非懂地想了想,最终羞赧地点点头。
手上又捻了颗蜜饯,皇贵妃笑着问他:“额娘听说,在阿哥所里,咱们四阿哥很是照顾荣郡王。胤祚也渐渐地依赖起了四哥……”
胤禛猛地抬眼,又猛地垂下头去,嗫嚅了半晌:“额娘,我……我……”
他隐隐约约知道额娘不喜欢六弟,一时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没有。”
他讨厌永和宫的那位额娘,同样讨厌六弟。
那日在毓庆宫,胤祚中毒,乌嫔嘶声质问于他的时候,胤禛大声反驳了一句,愤怒之下冲出大殿,竟对胤祚生出了丝丝恨意。
但恨意来的快,去的也快,想起六弟浑身发烫、人事不省地躺在榻上的模样,四阿哥的眼睛还是红了。
过了几日,得知六弟成了荣郡王,□□郡王再也不复以往聪慧,胤禛茫然之下,脚步不听使唤地来到了胤祚的院子……
皇贵妃知晓,他们兄弟的住处紧紧挨在一块,是太皇太后的安排。瞧见胤禛满脸慌张,她露出温柔安抚的笑容,轻轻地说:“别怕,额娘没有怪你的意思。”
带着些许冰凉的手落在额间,胤禛慢慢地睁大眼,不说话了。
只听皇贵妃柔声道:“胤禛关心弟弟,额娘很是骄傲,哪里会不高兴呢?额娘现在想通了……一母同胞的血缘,怎么也割舍不断的,日后,你也要与荣郡王多多亲近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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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皇贵妃说得轻声细语、很是温柔, 胤禛耳朵动了动,渐渐睁大眼,重重地点了点头,稚嫩面容上的不安尽去, 化作了纯粹的高兴。
他喊了声额娘, 黑眸亮晶晶的, “儿子知晓了, 儿子会对六弟好的!”
“这般,额娘就放心了。”皇贵妃温言道, 抚了抚耳边鬓发,而后望向窗外逐渐凋零的花木, 神色欣慰。
望了许久, 她的眼神闪了闪, 像是不经意地说:“既如此,额娘想问问你。现下胤禛是同二哥亲近一些,还是同六弟亲近一些?”
胤禛一呆, 掰着手指想了想,随即认真道:“二哥拿我当弟弟, 我拿六弟当弟弟,额娘, 这个不能比。”
皇贵妃一愣, 弯唇笑了起来:“对!你说的对, 的确不能比。”
说着,她收敛笑容, 轻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是忧愁:“额娘知道你和太子情谊深厚,原本不该说这些。可皇上爱重太子, 不许任何人对他无礼……太子乃元后嫡子,身份高贵,与你们生来不同。现在还没什么,等日后,就算你二哥不计较,也有人替他计较!”
见胤禛听得懵懂,皇贵妃疼惜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计较你不敬储君,以下犯上,而不是褒扬手足情深。数不尽的罪名扣来,本宫何尝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正是因为如此,额娘才不希望我儿受伤。说到底,不过君臣有别四个字罢了……”
君臣有别这句话,四阿哥是懂的。
他进上书房有一年了,启蒙的《三字经》《弟子规》这些早就背得通透,还有孝悌、礼义这些词,是汉学师傅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教诲。
胤禛绞了绞手指,闷闷地迟疑:“二哥、二哥真的会这么想?”
不、不是这样的。二哥从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不仅开导他、带他玩,还送他小马,哪会如额娘所说,把弟弟当作臣子看待呢?
“你二哥还小,一切都是未知数……”皇贵妃把未尽之语咽了下去,平静一笑,垂了垂眸,笑容透出些许嘲讽的味道,“可有索大人在,就不一定了。”
她的声音极轻极轻,最后消散在了大殿之中。
皇贵妃了解胤禛的个性,这孩子倔,小小年纪认定了一件事就颇为固执,不会轻易动摇。不过不要紧,日积月累的,胤禛总会领悟她的意思,与太子渐渐疏远的!
“你只需将额娘的话记在心里就好。”皇贵妃慈爱地拉过胤禛的手,微微一笑,抑住咳嗽的**,扬声道:“瞧我,都快用膳了,不该提这些的。甄嬷嬷,去拿盘栗子糕来,要热的,给咱们四阿哥垫垫肚子。”
甄嬷嬷恭敬地立在一边,听到吩咐赶忙应了声,笑眯眯地离去了。
*****
这几日,惠妃过得很是焦头烂额。
贵妃生下十阿哥不过几日,宫务依旧是三妃商量着办。因着荣妃时不时地给她使绊子,话语间满是挤兑,从前得心应手的差事不那么得心应手了,让人烦不胜烦。
旁边还有个看热闹的宜妃,日日盛妆华服,衬得她原就憔悴的面容愈发不堪,明明差了七八岁,瞧着却像两辈人。
惠妃何时受过这等气?一回宫,面色便阴沉了下来。
纳喇氏早年还是庶妃的时候,夭折过一个阿哥,也经历了少许波折。自从生了胤禔,封嫔又封妃,还是四妃之首;外有明珠帮衬,养尊处优多年,说是顺风顺水也不为过。
这回,她少有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皇上亲自赐她恩典,放在从前,惠妃定然是欣喜的。可乌嫔刚有投诚之意,自己却要主持五公主的满月礼,不但没有履行助她解禁的承诺,反而代行了人家的亲娘之职,真是、真真是……
计划全被搅乱了!
惠妃出了好大的风头,满宫的眼刀子飘来,可偏偏没地方说理。
胤禔同她抱怨说,额娘何必关心永和宫那头,吃力不讨好,只得了表面的虚名?
“乌嫔惹了皇阿玛厌恶,眼见翻不起什么风浪了,额娘又不是不知晓。再说了,延禧宫有八弟,再多一个茉雅奇,您顾得过来么?”大阿哥嘀咕着,瞧见额娘难看的面色,讪讪一笑,最终止住了话头。
惠妃剐了儿子一眼,气得肝疼,摆摆手把他赶了出去。
……
她能怨谁?怨皇上?怨太后?
惠妃绝不敢如此,只得驱散满心的郁气,尽心尽力地安排宴席。
很快便到了茉雅奇满月那日。天色还未亮,惠妃早早地起身,精心装扮了半个时辰,随即坐上轿辇去了永和宫。
永和宫没有人声,一眼望去满是萧瑟,惠妃眯眼看了半晌,吩咐左右道:“通报吧。”
伴随着一声“惠妃娘娘到——”,永和宫的宫门徐徐打开,一行人等了好些时候,并没有嬷嬷宫女前来相迎。
惠妃面色微微一沉,莺儿瞠目结舌,而后不悦极了:“娘娘,她们好生无礼!这就是永和宫的待客之道?”
“罢了……”惠妃摇了摇头,制止了她的发作,“乌嫔尚在修养,本宫也不能苛责于她。”
说着,惠妃端端正正地坐在轿辇上,轻叹一声,乌嫔想是怨上本宫了。
她淡淡吩咐道:“去把五公主抱来,切记小心着些!五公主不能见风,若有半分差错,本宫唯你们是问。”
见娘娘不准备下轿,莺儿燕儿浑身一凛,福身应是,急忙领着延禧宫的宫人入内了。
*****
永和宫正殿,像是久不通风一般,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这是自禁足以来,莺儿头一次得见乌嫔,她与从前的模样差不了多少,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
雪白中衣之外,披着一件赭色的衣袍,实在称不上温婉。清丽的面容如蒙尘一般,映上了层层阴霾,苍白里泛着青,萦绕着丝丝晦涩。
“乌嫔娘娘,万不要让奴婢们为难。”进了内室,迎着乌嫔吃人一般的目光,莺儿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微微笑道:“命妇福晋们已陆陆续续地进宫,她们定然是想见到五公主的。惠妃娘娘等着奴婢复命,今儿是五公主的满月礼,怎好让皇上等着?”
乌嫔原先躺在榻上,闻言直起身子,盯了莺儿许久,最终闭了闭眼,哑着声音道:“……让奶嬷嬷把茉雅奇抱来。”
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大红的襁褓轻轻放在了莺儿怀里。
莺儿小心翼翼地掀开看了看,见小公主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甜,她大松了一口气,微笑也带了些真心实意:“谢娘娘体恤奴婢!我们娘娘说了,定会给五公主一个风风光光的满月宴,且不会有半分损伤,娘娘尽管放宽心便好。”
“放宽心?”乌嫔原先不舍地望着襁褓,闻言,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杏眼渐渐含了冷厉。
“本宫如何放宽心!”她冷笑着质问,“替本宫递个话,问问你们娘娘。不知她还记不记得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本宫出了力,她却做了这样的违心事……夺人所好,也不怕天打雷劈!”
莺儿的脸色一瞬间变了。
“乌嫔娘娘,您误会了。”她忍着怒气,好声好气地解释,“皇上赏下恩典,惠妃娘娘又如何能够拒绝?至于承诺,何时都算数的。”
乌嫔对她的解释充耳不闻,只是冷笑:“不愧是延禧宫的大宫女,好厉害的一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好啊,本宫倒要擦亮眼睛看看,茉雅奇能否回来,惠妃能否帮助本宫脱离困境!”
说罢,她重新看向莺儿怀里的襁褓,轻轻道:“满月过后,若本宫的孩子有恙……你且等着。宜妃可不是吃素的……”
莺儿忍住心间涌上的毛骨悚然之感,勉强笑着颔首,而后飞快地退了出去。
……
回延禧宫的路上,听闻莺儿的回禀,惠妃抱着茉雅奇的手一顿,嘴角平了平:“她这是在威胁本宫?”
“娘娘,奴婢瞧着,乌嫔的状态不对劲……”莺儿边走边说,语调低低的,带着后怕,“像是要鱼死网破一般!”
惠妃皱紧了眉,她没料到乌雅氏竟如此张狂。
可偏偏她又不能不管!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乌雅氏瞧着再也翻不起身,疯魔了也无所顾忌。她心里的怒气节节攀升,真当自己制不住一个被皇上厌弃的人了吗?!
“先稳住她,之后再从长计议。”惠妃合起眼,凉凉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满月礼,其余的都放在一边。在永和宫耽搁太久了,她们怕是等急了!加快速度回去罢。”
“是。”
*****
从皇上满意的神色便能看出,五公主的满月礼,惠妃明显是用了心的。
案桌上的膳食很是丰盛,云琇吃得心满意足。回宫消食后,她吩咐人抱来胤禟,笑吟吟的,准备逗逗一天一个样的小娃娃。
那厢,奶嬷嬷还没进来,瑞珠急匆匆地掀了帘子,在她的耳边禀报:“娘娘,老爷让人传消息来,大爷即将升迁,在盛京的官职有了变动,可……”
云琇的笑意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进京?吏部侍郎?”
这可是纳喇氏的地盘,吏部尚书明珠的麾下!
第 52 章
郭络罗·三官保与索绰罗氏, 也就是云琇的阿玛与额娘,一共有三个嫡出的孩子。
嫡长子图岳先前是宫中的二等侍卫,后外放盛京, 在军中任了文职。因着能力出色, 又有郭络罗氏的荫蔽, 官职节节攀升;嫡长女云琇进宫做了宜妃, 嫡次女云舒成了勒贵人。
因着族里根基扎在盛京的缘故, 不止图岳, 郭络罗氏的其他年轻儿郎,极少极少在朝中任职,基本都是外任。
云琇的家族虽不在朝堂,但康熙分外倚重三官保, 倚重郭络罗氏, 不仅承认三官保为“外戚”,巡视盛京之时,一大半都住在三官保的私邸里头。
要说底蕴,郭络罗远不如赫舍里、钮钴禄这些大姓,可论圣眷, 论掌握的势力, 郭络罗氏并不差什么。
要知道,满人的八旗军营,一半驻扎在京郊,一半驻扎在盛京。郭络罗氏在军中的影响力极广,同安嫔已逝的祖父李永芳在绿营中的威望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
做一个孤臣、纯臣,这也是三官保的为官之道。
他深知不能站队,从头至尾都坚定地做一个保皇党。现如今京城之中, 权臣明珠与索额图斗得如火如荼,波及了多少势力,多少京官?
远在盛京,不仅能够保全自身,还能安稳地壮大家族,更重要的是保持圣心。
三官保琢磨着,纳喇氏与赫舍里氏,一个是大阿哥的外家,一个是太子的外家,若形势不加制止,将会发展成令人心惊的党争,甚至夺嫡……皇上就算再倚重明珠与索额图,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朝堂乱起来的。
眼前鲜花锦簇,殊不知是烈火烹油,等皇上的耐心被消耗殆尽,他们又会落到怎样的结局?
三官保越想越是心惊,后怕之余,不禁再次庆幸起来,幸好郭络罗氏没有淌这趟浑水。
宫里的娘娘也递来了话,现下最重要的是积蓄实力,壮大自身,万万不能掺和京城的事,掺和朝堂的事,与任意一方势力联手。五阿哥和九阿哥还未长成,郭络罗一族更要小心谨慎,决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了。
对于云琇的话,三官保深以为然。
宜妃娘娘受宠,是喜,也是愁啊!
早先的时候,明珠与索额图皆派了使者去盛京,以求联手,他都委婉地拒了。未免得罪两位中堂,三官保回了使者以厚礼,并招待得妥妥帖帖,没有半点可以指摘的地方。
这般行事,效用是有的。使者回京之后,没有传回对郭络罗氏不利的消息,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可一口气还没松完,他又提起了心——
嫡长子图岳,已经任满三年,即将回京述职了。
图岳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为人虽蠢了些,做官倒也还算机灵,三十出头的时候,坐上了盛京按察使的位置。
长子的能力出色,述职自然能评上甲等,这个不必烦忧;三官保担忧的是另外一方面,图岳若是升迁,又能升到哪儿去?
述职的报告,得先交由吏部查看,由吏部书写升迁或平调的人事变动,写好折子交由皇上批阅。
图岳已是正三品的按察使,若再升一级,便是布政使,接着熬上一熬,当个巡抚也不是不可能。
三官保想着,长子若能留在盛京最好,若是不能,外放到富庶的地方,也是个好去处。
……若图岳要做京官,那一定得是远离明珠与索额图的京官!
他得上份折子,同皇上求求情才好。
*****
云琇的大哥图岳并不知道老父亲的担忧。
述职报告已快马加鞭地送去京城,等吏部传来明确的回复,他便可以动身了。这几日,他在家收拾行囊,面上颇有些期待,此番回京,也不知可不可以见到两位皇子外甥,还有外甥女伊尔哈?
图岳的夫人瓜尔佳氏笑容满面,指挥下人帮他整理行李:“这个,这个,都别忘了带上。宫里娘娘和贵人自小在盛京长大,定然想念家乡,盛京的吃食更是要单独打包……这个,给五阿哥还有四公主尝个鲜……”
图岳佩服瓜尔佳氏的雷厉风行,他心里正美,家有贤妻就是好啊。
然后,余光就瞥见自家的小豆丁在门外探头探脑。
他负手在身后,沉下脸,咳了一声,“福禄,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瓜尔佳氏为图岳生了一子一女,长女雅尔檀十岁出头,次子福禄刚刚五岁。
雅尔檀天生有着姑娘家的自持,就是疯玩,也不会疯到哪儿去;福禄却顽皮的很,棍棒也治不住他,一旦没人管束,便撒了欢地玩闹,将府里上上下下都祸害了个遍。
瓜尔佳氏是个爽利的性格,却算不上严母,三官保与索绰罗氏宠爱小孙子,狠不下心来管教,久而久之,也只有图岳的冷脸能够将福禄治上一治了!
听闻阿玛的呼唤,小豆丁福禄反射性地捂了捂屁股,磨磨蹭蹭地上前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阿玛,额娘。”
“不好好玩你的宝贝虫子,来捣乱干什么?”图岳问他。
“我才没有捣乱。”福禄嘟囔了一声,眼睛闪闪发亮,“阿玛,玛法和我说,我要进宫去当伴读了?是不是真的?”
图岳心道,当然是真的,这是爷的妹妹从京城递来的消息。
不过,爷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表面严肃地回:“没有的事。就你这个傻样儿,还给五阿哥当伴读?第一天去上书房,就要被师傅们赶出来!”
谁知福禄丝毫没有失望,反而狡黠地笑了。
“阿玛,你说漏嘴了。玛法才没有提起五阿哥呢,原来,我是要做五阿哥的伴读啊。”他摇头晃脑地念了句,然后拍了拍胸脯,纠正他阿玛的话,“师傅们哪敢把我赶出来?小爷可是有姑母护着的人!有宜妃娘娘在,谁敢惹我?”
等等,这副霸王样……
图岳来不及骂人,他惊呆了。
趁他阿玛瞪着眼,还在愣神中,福禄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跑到一半,他又跑了回来,挠了挠头,伸长脖子朝里望去,满心疑惑地嘀咕着:“那是走路慢吞吞的玛法吗?跑得跟兔子似的……天塌了?玛法的表情,怎么和阿玛揍我的时候那么像呢?”
那厢,图岳渐渐回过神来,陷入了暴怒。
他指着门外,手指哆嗦着:“这小兔崽子——”
紧接着,他发现了来人,收回手指,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你说谁小兔崽子?!”图岳消音了,三官保怒了,“好啊,敢指着你阿玛,真是出息了!”
图岳唯唯道:“阿玛,我在教训福禄呢,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说起这个,三官保就气。
他顾不得斥骂儿子了,不住地在厅堂里转着圈,“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意识到公爹与夫君有正事要谈,瓜尔佳氏稍稍收敛了笑意,忙停下整理行囊的动作,退到里间,去给他们沏茶了。
厅堂眨眼只剩下三官保与图岳。
三官保说完那句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回,你不仅要留在京城,还发达了呀。”
见图岳满脸懵然,三官保摇摇头,一掌拍到他的脑袋上:“明珠明中堂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他要提拔你做吏部左侍郎!”
吏部,乃是六部之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管辖官员升迁、业绩考核,油水多,面圣机会也多。吏部里头,就算一个七品的官职,那也是肥差里的肥差,人人都为它争破了头。
除了吏部尚书,吏部侍郎就是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其中,左侍郎又比右侍郎高了一等,掌握的实权多了去了。
图岳大惊,他?做吏部左侍郎?
要知道,外任与京官的品级是有差别的。别看吏部左侍郎只是从二品,可它比偏远地区的一品总督还要受人尊敬!
由按察使擢升为左侍郎,算是破格提拔,这真是天降馅饼也不足以形容了。
望见图岳有些惊讶的神色,三官保捋了捋胡须,欣慰地想,这孩子倒是一点就通。
还没欣慰多久,就听图岳高兴道:“阿玛,吏部左侍郎好啊!虽说离家远了些,可儿子待在京城,就能帮衬宫里的娘娘了。”
三官保:“……”
他撸起袖子,把图岳喷得狗血淋头:“你是不是忘听了前半句话?!”
图岳不敢回嘴,惨兮兮地抹了把脸,而后仔细回想,什么是前半句话?
哦,明珠明中堂向皇上递了折子。
再一联想明珠的官职,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
那可真是入了狼窝了!
图岳霎时没了笑容。
三官保再次叹了口气,语调忧愁:“你阿玛我的折子还在草拟呢,明珠就先下手为强了。这下倒好,全天下都知道,咱们郭络罗氏,要和纳喇氏绑在一块了……”
*****
“绑在一块?”云琇抿了口茶水,面色沉凝,“倒也未必。明珠的折子,皇上可批复了?”
瑞珠轻声道:“娘娘,应是没有。”
否则,就该惠妃大张旗鼓地前来翊坤宫了。
云琇嗯了一声,撑着额头,微微阖眼,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轻声道:“摆在御书房的折子,如何也撤不回来了。可事情还未有定论,总有破局的办法……”
“本宫不能寄希望于皇上。万一批准了,本宫找谁哭去?”云琇说着,桃花眼中冷光闪过,“索额图不也想拉拢本宫么?我便如他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已经替换啦!
呜呜呜,因为网络问题,我一不小心发成了两章。原本想着更三千,结果含泪写了六千tat
第 53 章
郭络罗氏虽扎根盛京, 在京城也是有宅邸的,用作两地之间的消息往来。
三官保把留下的人手全权告知了宫里的女儿,平日里除了传话, 云琇基本不常用他们。忆起阿玛在京中的布置, 她沉吟半晌, 轻声吩咐瑞珠:“联系索额图, 不要与平嫔有半分牵扯。找个可信的人, 拿我的牌子出宫一趟, 注意避人耳目……”
瑞珠仔细听着,郑重地点了点头。
云琇吩咐完便松下心神,微微向后靠去。
吏部左侍郎这个官职,兄长若真的上任, 总要居于明珠的掣肘之下, 没什么大展拳脚的空间,说不定还会陷入党争之中,惹来皇上的猜忌,为赫舍里氏所记恨。
但转念一想,除了郭络罗一族的声誉, 他们同样得了实惠, 如此肥差,放弃着实可惜。
这事有好处有坏处,只是弊大于利罢了。
她不愿兄长赴任,阿玛同样不愿意。但心想事成这个词,终究虚无缥缈,不是人力所能及的。
云琇自大梦一场,放下争宠的执念之后,心境便豁达了许多。她能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只有静静地等待……
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不成,也没什么好怨怪的。
少顷,她眯了眯眼,若有所思,明珠这一招剑走偏锋,甚是阴毒,与他平日的风格迥异。
不知又是谁出的主意,与后宫有没有关联?
回京述职,回京两字在前,述职两字在后。人还没到呢,就先把报告揽进了兜里,麻利地写好了举荐的人选,生怕别人截了胡似的,急匆匆地递到案前。
要知道,这是不符合规矩的。
先斩后奏,带着强迫的意味,他就不怕郭络罗一族记恨上了他?
……也对,明中堂嘛,想是不怕的。
她笑了一下,问:“胤禟呢?这么久了,奶嬷嬷也没抱来。莫不是睡的正香?”
随着她的问话,正殿里凝重的氛围一扫而空。
文鸳笑道:“方才娘娘同我们说正事呢,奶嬷嬷不好打搅,便在外头等着。九阿哥早早地醒了,哪还睡得着?奴婢不用看,就能想出九阿哥在帘外蹬腿抗议的情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云琇眉眼弯弯,唇角微翘:“你说的对,他定是等急了。为作补偿,今儿本宫带他去永寿宫瞧瞧十弟……”
*****
奶嬷嬷腿脚像扎了根一般,站在外面进不去,就是不给他偷听额娘说话的机会。
胤禟抓心挠肺的同时气呼呼的,原想扯着嗓子嚎叫,再活动一番手脚,可一想到奶嬷嬷是女人,没他皇阿玛那么大劲,他就怂了。
万一抱不住了,松了手,遭罪的还不是爷?
紧接着,胤禟听到帘子掀起的声音,而后跟着阵阵请安声,他转移到了额娘香香的怀抱里。
惊喜!高兴!
在云琇眼中,胤禟滴溜溜转着黑眼珠,白嫩嫩的面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晕,满是肉坑的小胖手搁在嘴边,少见地表现出一副乖巧之态。
她亲昵地捏了捏儿子的圆脸蛋:“今儿怎么那么乖?都不像额娘认识的小九了。”
胤禟哼了一声,小奶音有些飘,听在众人耳中便是甜腻腻的撒娇。
九阿哥那么小,居然会回应娘娘的话了?
董嬷嬷惊讶过后,笑眯眯地道:“娘娘,九阿哥不但惹人疼,聪慧也是一等一的,日后就学之时,定是拔得头筹的那一个。”
胤禟原本美滋滋的,正准备啃手手,闻言动作一僵,董嬷嬷,你这不是害爷吗?
哄额娘开心也要有个限度。你夸我也就罢了,干什么扯到读书去?
云琇挪开胤禟那只不安分的手,听闻董嬷嬷的话,认同地点点头,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道:“本宫也是这么想的。他若拿不下第一,简直对不住幼时那超出常人的聪慧!”
随后轻叹一声,神情止不住地唏嘘:“伤仲永这回事,希望不要落在小九身上才好。”
胤禟彻底呆住:“……”
第一?
呵呵,开什么玩笑呢,京城第一纨绔还差不多。
他可是立志做招猫逗狗的宫中一霸,当然,此间范围不包括上书房。
要真拿了第一,前世的师傅们死也瞑目了……呸,他们早就死了。
不是,重点不是这个。
同两个月的奶娃娃说这些,还伤仲永,额娘也不亏心?!
董嬷嬷有些茫然,她不过例行一夸,娘娘怎么就扯到伤仲永上面去了?
很快,她收敛了茫然的神色,下意识地重复着:“不会的,不会的,娘娘放宽心。”
胤禟:“…………”
爷还真不能宽心。
九爷的怨念快要突破天际了。就在他止不住的碎碎念里,云琇笑盈盈地踏入了永寿宫,“瞧瞧是谁来了?我带着小九,来同小十做伴了!”
贵妃披着雪白的狐裘,倚在床上笑看着她:“我就知道是你,来得正是时候。胤俄刚喝了奶,这时候精神着,也好见见他的九哥,趁机认个脸熟。”
……
胤禟先是感叹年轻时候的贵妃,而后震惊于贵妃口中的“胤俄”,心下陷入狂喜,差些热泪盈眶。
他废了好大劲儿才止住即将见到十弟的激动之情。
还没回过神来,胤禟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另一个奶娃娃对上了眼。
小十如今出生不过半个月,看上去比九阿哥小了一圈,面上还残留着浅浅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红,总的看去,倒是脱离了小猴子的模样,与出生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一个立着,一个躺着,一个双眼皮,一个单凤眼。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
胤禟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胤俄的眼睛也一点一点的睁大。
他们像是在比拼谁的眼睛更大一样,火花四溅,谁也不服输,最终胤俄败下了阵去——
一来精力不足,二来,天生的小眼睛,拼不过的。
胤禟“咿呀”地叫了一声,挥了挥手,兴奋之余,眼底有着深深的得瑟。
小样,和爷比谁的眼睛大,就凭你那葵花籽一样的眯眯眼?
不自量力啊你。
胤俄:“……”
胤俄扭开了视线,直直地望向床帐,一连串口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九爷又“咿呀”了一声,紧接着发出“嘎嘎”的奶音,形同嘲笑。紧接着,他在云琇的搀扶下努力了好一会儿,尽力地、锲而不舍地把小胖手伸过去。
眼见够不着胤俄,胤禟悻悻然地放弃了手,改用蹬腿。
他朝前蹬啊蹬,朝着胤俄流口水的嘴巴进发,看样子,是想把脚丫子伸进他十弟的嘴里。
胤俄:“…………”
贵妃掩嘴而笑,云琇却察觉到不妥了。
她咳了一声,捏住儿子的小脚丫,不费吹灰之力地塞进襁褓中,在胤禟“咿呀咿呀”抗议的背景音下面不改色地道:“小九太过顽皮,回头我得好好地教训教训。”
“孩童的玩闹罢了,他才几个月大,懂得什么?”贵妃觉得好笑,伸手点了点云琇,嗔她,“还教训,你这个做额娘的也不靠谱。”
云琇心道,这哪是孩童的玩闹?
胤禟这混世魔王是明着欺负弟弟!
若她不管不顾的任由胤禟作下去,贵妃铁定心疼,心疼之后,就要来找她算账了。
云琇哼了一声,并不反驳,转而紧紧盯着胤禟。
见他又开始装无辜,吐泡泡,还对贵妃露出甜甜的无齿笑容,云琇:“……”
“瞧瞧,九阿哥还对本宫笑呢!”贵妃颇为惊喜地道了句,“这孩子长得真好。”
她仔细打量着胤禟,越看越爱,就要伸手抱他,那厢,胤俄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呜呜呜哇哇哇——呜哇——”
哭声入耳,现下轮到云琇心疼了。
贵妃还没来得及反应,云琇便蹙了蹙眉,立即道:“他嗓子太嫩,哭坏了可怎么办才好?”
说罢,她俯下身去。
俯身俯到一半,指尖还没碰上胤俄的襁褓,胤禟心中警铃大作,缓缓浮现四个加粗大字:就你会哭?
九阿哥眼睛一闭,同样开始了魔音贯耳:“呜呜呜哇哇哇——呜哇——”
云琇:“……”
贵妃:“……”
*****
待哄好各自的孩子,她们打心眼里感觉到了疲惫。
“兄弟俩怎么像冤家似的,”贵妃喃喃道,“这是在互相攀比呢?”
云琇又是心虚又是疑窦,最后还是心虚占了上风。
她附和着贵妃的话,紧跟着转移了话题,谈起图岳即将进京任职的事儿:“我阿玛急得上了火,只盼皇上能够体恤几分,让兄长脱离了明珠这个火坑……”
贵妃这些天在永寿宫坐月子,头一回知道郭络罗家发生了如此变动。
她收敛了面上的笑容,沉着脸不悦道:“这事办得太不地道,不似明珠的作风,倒像后妃之间勾心斗角的手段。能想出这样的主意,除了惠妃,还能有谁?!”
云琇颔首,接过她的话头:“不仅仅是惠妃。你忘了?还有永和宫的那一位。”
几日前,惠妃承办五公主的满月礼,贵妃也是有所耳闻。她一怔,随即恍然:“不错,惠妃想不出如此阴毒的法子,其中定然有人帮衬。”
稍稍一想,前因后果就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这真是、真是……”贵妃不知怎么评价才好,冷笑着道,“在后宫嚣张还不够,竟嚣张到前朝去了!”
说罢,她定定地看向云琇,“我原本想着出月子之时,好好治一治纳喇氏,砍下她在宫里的手爪,也能趁此立威……现在看来,时机已然足够,不能再等了。”
闻言,云琇眉梢一挑:“良贵人和八阿哥?”
贵妃眼里含了笑意,缓缓点了点头。
“你呀,原是底牌在这儿藏着。”云琇轻笑,而后低低地道,“若再加上一个乌嫔,岂不皆大欢喜?”
贵妃略一思索,眼眸微亮:“你是说……”
“让惠妃失了八阿哥的养母身份,改为抚育五公主。”云琇笑意盈盈地说,“有失有得,她也不吃亏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胤禟:瞧你这葵花籽似的眯眯眼
胤俄:…………
——————————
你们!昨天的评论!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被榨干啦!一滴也不剩啦!
呜呜呜哇哇哇(胤禟嚎哭.jpg)
——————————
感谢在2020-11-02 15:03:37~2020-11-03 00:1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227148 2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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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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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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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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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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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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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眼睛长在了牌匾上?
他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别出心裁地骂过!
但骂他的是天下至尊, 他濡慕至极的皇阿玛,胤禔只能硬生生地受着。他张了张嘴,脸变得通红通红的,还带了些惶恐。
如一盆冷水泼下, 大阿哥堪堪回过神来, 冲动慢慢褪去, 通红的脸色转而泛白。
求情的最佳时机, 怎么也不是现在。皇阿玛今早刚颁了旨意,他下了学就急匆匆地跑来, 一时冲动给额娘求情,却正如火上浇油, 许是起了反效果……
胤禔小心地捡起地上的折子, 结结巴巴地喊了声:“皇阿玛——”
说着,他直直地磕了一个头,期期艾艾道:“儿子、儿子只是关心则乱, 言语间颇有不当之处,还请皇阿玛息怒。可事关八弟, 儿子绝不敢说谎!额娘……真不是那样的人……”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息怒?朕气都被你气饱了。”康熙睨了胤禔一眼,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而后沉声道,“你给朕好好地跪着, 跪上半个时辰静静心。都十三了, 整天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方才那折子, 皇帝不过随手一扔罢了,要说有多生气,不至于。
他只想敲开大儿子的脑壳看看, 看看它到底是怎么长的。谕旨里头明明白白地说了惠妃“教养失职”,君无戏言,难不成保清要让他更改旨意、收回成命?
虽说他没有宽恕的想法,但胤禔连求情的由头都找不好……
恨铁不成钢之下,康熙又睨了大阿哥一眼,忧心起来,暗叹了口气。
是他看走眼了纳喇氏,老大还需多多磨练啊。
……
月前因着独宠风波,云琇讽刺僖嫔的眼睛长在翊坤宫的牌匾上,梁九功打探得清清楚楚,回头学给了万岁爷听。
康熙好笑之余,只觉云琇形容得十分形象,十分贴切,随口一个重复,然后记在了心里。
云琇不知道皇上‘偷师’之后现学现用,把大阿哥骂得狗血淋头、满脸惶然,从此对牌匾生出了由衷的排斥;也不知道,日后出宫建府之时,大阿哥否决了工部官员的提议,摘去了“陶然阁”“燕鸣院”等一系列寓意绝佳的匾额,徒留光秃秃的红色梁柱……让他的府邸成了京城一景,遭来了老爷子更为猛烈的斥骂!
现下,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胤祺同胤禟玩耍呢。
说是玩耍,实则是五阿哥单方面的玩弟弟,九爷因着小胳膊小腿、毫无反抗之力,咿咿呀呀的抗议无效,只得睁着一副死鱼眼,死死瞪着他亲哥。
“额娘,皇阿玛说了,等过了年,我就要住进阿哥所,去上书房读书了。”胤祺握住弟弟的小胖手,爱不释手地揉着,揉得不亦乐乎,一边高兴道,“老祖宗给安排了一个又大又敞亮的院子,同三哥四哥挨在一处,方便我去串门玩儿……”
四公主伊尔哈正在一旁的桌案上临摹大字,闻言眨巴着大眼睛,奶音温软:“五弟,你就惦记着串门玩儿。读书可是第一要紧的事,如果功课倒数了,那多丢人?不但丢人,还会丢了宜额娘和皇玛嬷的脸面……对了,太子二哥教了你这么久的汉文,还有二哥的脸面。”
她比胤祺大上几个月,却已经有了大姐姐的风范。说罢,伊尔哈甜甜一笑,又说:“四姐同样看着,你可不能偷懒。偷懒了,我就不给你带好吃的了!”
胤祺开始目瞪口呆,听到最后,他一下子蔫了。
才几岁的女孩儿,奶声奶气地规劝弟弟读书,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可乐。云琇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附和道:“你姐姐说的不错,额娘的脸面都在你手中攥着,你得和二哥看齐,勤奋上进方是正理。”
诡异地感受到了胤祺身上散发的悲伤,摇床中的胤禟:“……”
感情您不止忽悠我一个呢?
读书有什么好读的?还不如学洋文……不对,做纨绔来得痛快!
想到此处,胤禟踢了踢腿,长长一叹,发出“咿呀——”一声响。
也是,五哥老实得很,额娘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脑瓜子和自己没法比,当不成纨绔的。虽说老实人极易被忽悠,但做弟弟的也要体谅哥哥不是?
九爷心里有点小骄傲,还有点小优越,登时大方了许多,也不计较胤祺老是给他套错开裆裤的事儿了。
当下,他眼中的老实人鼓起一张包子脸,左边写着“我不开心”,右边写着“我不想读书了”,气鼓鼓地双手下挪,开始揉弟弟白白嫩嫩的小胖脚。
一旁的奶娘淡定自若,想来是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
也没人对此产生过质疑。五阿哥年纪虽小,做事却分寸着,手上动作很是轻柔……最重要的是,同五阿哥在一起的时候,她们还没见过九阿哥哭呢!
云琇笑够了,这才温声安慰:“别怕,读书没那么枯燥的。有图岳舅舅家的福禄陪着你,还有皇上钦定的另一位伴读,同龄人一块儿上课,处处都是趣味。”
说着,她又翘了翘唇角,道:“另一个额娘不甚了解,可福禄那孩子犹如泼猴似的,你舅舅每每寄信来同我诉苦,不知废了多少纸笺……有他在,放宽心,师傅的责罚定没你的份。”
梦中这时候,正是皇贵妃与德妃争端最为激烈的时候。
四阿哥年初入学,伴读名额未定,德妃意图让娘家侄儿进宫做伴,这事已经求到皇上跟前,生生让皇贵妃用计阻止了,换了佟家旁支的一名少年。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加上佟家的孩子不是皇贵妃的亲侄子,皇上亲口夸赞皇贵妃“亲疏远近,一视同仁”,云琇斟酌再三,最终打消了让福禄进宫的念头。
福禄那孩子在盛京长大,很是抗拒读书,家里请了几个先生都不管用。之后他从军去了,远征准噶尔时凭借满腔少年英勇,立下了不大不小的功劳,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够不上领军一职,比下却也绰绰有余。
可他要当了胤祺的伴读,从小在宫中露脸,在皇上心里留下印象,起点便大不相同了。
因为此事,梦里的她积了郁气,虽慢慢地淡化下去,心里却始终存了个疙瘩。如今上天有眼,降下恩德,让她有了抹除遗憾的机会,她如何能不牢牢把握住?
还有——
就读于上书房,这里的先生可不是普通的先生。且皇上常常前来考校,对于读书一事,福禄怎么也抗拒不了了!
……
认真听完云琇的话,小豆丁五阿哥陷入了沉思。
胤祺: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胤禟:别听额娘忽悠!!
刚刚放下心来,听到“福禄”两个字,胤祺的眼睛晶晶亮的,也不玩九弟的脚丫子了,蹬蹬蹬跑上前去,仰头问云琇,眼底写满了期盼:“额娘,舅舅一家何时到达京城?”
“不日就到了。他们总归要在这儿过一个好年,胤祺很快就能见上福禄了……”
*****
承乾宫。
“咳咳……本宫以为惠妃是少有的聪明人,没想到她也是个蠢的,被人算计而不自知。”皇贵妃慢慢地叠好帕子,讽笑一声,轻轻道,“为人不能太猖狂。真以为生了大阿哥,有个明珠做护盾,她便能高枕无忧了?”
没了八阿哥,不仅颜面尽失,还丢了一个帮扶儿子的大助力,这个跟头跌得有些狠,但皇贵妃乐见其成,心间畅快至极。
现下虽看不出什么,但凭着惠妃与明珠的野心,大阿哥定然会与索额图,与太子斗争起来,不死不休,以谋帝位。大阿哥那边少了一个八阿哥,想必会同其他兄弟伸出橄榄枝,这般下去,胤禛的路也会走得顺畅许多。
惠妃的气焰同样被打压,对于皇贵妃来说,此番变故百利而无一害。思及此,她愉悦地笑了笑,想起永和宫那边的布置,笑容愈发扩大了几分。
“香囊可都到位了?”她问。
“回娘娘的话,都到位了。阿哥所那边,因着四阿哥常去,荣郡王的奶娘发现了许嬷嬷制造的‘蛛丝马迹’,几经辗转,终于递到了永和宫里头……”甄嬷嬷低声道,“有了刘氏的踪迹,乌嫔当即疯了!她晌午时候求见的皇上,您只要静候佳音便好。”
“如此甚好。”皇贵妃微微一笑,抑制住大仇将要得报的激动之感,垂首摸了摸小腹,眼神狠戾,语调柔和,“安乐,你是不是在天上看着额娘?高不高兴?额娘替你出气了。与赫舍里氏有关的,不论是谁,一个都跑不了……”
*****
等安嫔、僖嫔几个终于抄好佛经、解了禁,已是腊月了。
刚刚松了一口气,她们就被惠妃受罚的消息惊得回不过神来。距八阿哥、良贵人母子迁出延禧宫还没几日,紧接着,皇上竟驾临了永和宫!
这是时隔一个多月,康熙第一次踏足永和宫。
随着皇帝阴沉着脸离去,流言蜚语伴着诸多猜测席卷而来。有人说,乌嫔破罐子破摔,再一次惹怒了皇上;还有人说乌嫔企图复宠,没料皇上不为所动,冷声训斥……种种流言,不一而足。
翌日,是个少见的艳阳天。
毓庆宫,卯时未至,天色还昏暗着,太子便穿戴洗漱完毕,用了热粥并几碟小菜,准备前往上书房晨读。
披了件厚厚的大髦,等出了殿门,太子一愣,奇道:“梁总管?”
梁九功候在不远处,身后跟了乌泱泱一大串人。见了太子,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提了一口气,苦笑着上前几步,恭敬地打了个千:“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太子愣神过后,意识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这大清早的,梁九功亲自前来……
神色微微一变,他低声问:“皇阿玛可有什么吩咐?”
“此事与荣郡王有关,与太子爷却是半分关联也没有的。”梁九功躬身说,“奴才奉命搜查毓庆宫宫人住处,需征得您的准许。万岁爷吩咐了,一切都听太子爷的,您若是否了,奴才即刻离去……”
太子手指一蜷,若有所思,半晌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清亮的少年音缓缓响起:“搜吧!孤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阿哥:摘下。不要让我再看到任何牌匾……
第 60 章
早在昨儿下衙之时, 一等公府急匆匆地来了报信之人,正好同归家的索额图撞在了一处。
索额图身披顶戴花翎,朝服也不曾换下,正坐在宽敞的轿子内, 闭眼假寐, 一副心情上佳的模样。
轿子慢悠悠地在闹市长街穿梭, 随后行入朱门小巷。这儿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府邸, 赫舍里氏的嫡支自然住在里头。
耳边声响逐步归于寂静,索额图似有所感, 撩起眼皮看了看窗外,随即收回视线, 满意地捋了捋胡须。
他微笑着想, 明珠啊明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纳喇氏还有今天!
眼见着皇上宣召杭艾, 紧接着安排了图岳的去处——非是户部,也非是吏部, 而是兵部,索额图讶然过后,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声,欣喜之尤,心里的大石缓缓落了地。
一来, 宜妃的提议居然能够成功, 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二来, 纳喇氏与郭络罗氏再没了联手的可能,他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三来,图岳如此受皇上看重, 三十出头的年纪出任兵部右侍郎,实乃前途无量。宜妃与他交善,也代表着图岳与赫舍里氏交善,索额图怎能不欣喜?
欣喜之下,索额图暗暗心惊宜妃对皇上的了解,决议加紧同翊坤宫的联合,把储秀宫平嫔的诉苦选择性地遗忘了。
他这侄女,还是太年轻。
宜妃是一股极大的助力,如若不能交好,万万不能得罪;平嫔倒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宜妃起了龃龉!
据索额图所知,都是他那侄女率先挑起的事端。
——宜妃娘娘又不是泥菩萨,一来二去的,自被激起了三分火气,管你身后有没有赫舍里氏的支持。
先是封嫔,而后又是佛经,平嫔次次落于下风。宜妃生了两个阿哥,养了一个公主,平嫔如何斗得过?
她怎么就不长点脑子呢?
索额图认定了一事便不会轻易产生动摇。他想着,老夫间接帮了图岳,等同间接帮了宜妃,现如今,翊坤宫那位已是自己人了,平嫔的小打小闹也该消停了。
进了宫,当处处以家族为重,谋害五阿哥一事,绝对不能重演。若平嫔依旧任性妄为,不分青红皂白地同宜妃作对,他赫舍里氏,不是没有容色上佳的旁支秀女!
撇开平嫔的糟心事,他嗤笑一声,颇有些自得地想,皇上英明神武,自不会听信明珠那老匹夫的谗言。先斩后奏,妄图拉拢郭络罗氏,谁给明珠的胆子?
瞧瞧,这不就吃到苦果了么!自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被人破了局,真当成了京城的笑料,威严扫地。
还有宫里的惠妃,协理后宫的时候,给明珠明里暗里递了多少消息,给赫舍里家使了多少绊子。现在倒好,同样跌了个大根头,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惠妃受挫,八阿哥迁出延禧宫,听说大阿哥还被皇上斥骂、罚跪,索额图别提多高兴了。
因着高兴,他把心中存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譬如毓庆宫那边,半月以来——胡明胡广他们再也没有递消息给他。
……
眼见着公府到了,心腹车夫正欲停靠,几位短打装扮的壮年人一拥而上,嗓音洪亮地叫了一声:“中堂大人!”语气暗含急迫。
索额图收回笑意,皱了皱眉,掀开帘正欲训斥,待看清他们的脸,训斥之言霎时不翼而飞。
这是他派去监视荣郡王奶嬷嬷刘氏的人手……
索额图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等他问话,领头的络腮胡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压低声音急急道:“中堂大人,刘氏……刘氏她不见了!”
索额图豁然起身,硬生生揪断了几根胡须,惊怒道:“不见?什么叫做不见了?!”
*****
慈宁宫。
“皇上,嫔妾不求您的宽恕,只求您疼惜胤祚几分,还他一个公道!”乌嫔哭得泪眼婆娑、几乎喘不上气来,“他还不到五岁,不但面临母子离别之苦,且聪慧劲儿大不如前,这简直是在剜嫔妾的心,割嫔妾的肉啊……”
说着,她跪了下去,泣声朝主座的两位太后磕头:“老祖宗,太后,胤祚即便成了荣郡王,依旧是您的曾孙与孙儿,他的濡慕之心半点也没有少过。如今恶人伏首,嫔妾别无所求,只望背后之人得了应有的严惩!”
康熙面色沉凝,太皇太后闭目不语,两人心里皆是复杂万分。
唯有太后拿起托盘上的纸张细细瞧着,半晌道了句:“别跪了,起来吧。这供词是真是假还不知道,若是假的,那就没什么公道好谈了。”
太后的语气有些淡,在场之人全都听了出来。
那日,乌嫔在毓庆宫“犯上作乱”,竟欲攻击宜妃,留给太后的印象太深太深。加上乌雅氏的罪状被皇帝一一数落而出,此事过后,她对乌嫔的厌恶程度达到了顶点!
太后心疼胤祚,可因着乌嫔还有时间的流逝,这份心疼悄悄打了一个折扣。她的大部分慈心都倾注在了胤祺还有太子的身上,日子久了,太后几乎连荣郡王中毒一事都淡忘了。
现下,她不是怪乌嫔为胤祚请求公道,而是心惊于慎刑司呈上的供词——
这、这要是真的,那还得了?
绝无可能!
康熙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沉声道:“皇额娘莫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供词提到了索额图,还提到了毓庆宫;刘氏所居小院正是索额图的产业,这事已是证据确凿,至于毓庆宫……”
他顿了一顿,声音柔和了许多,“保成准许了搜查,只等梁九功回来复命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依旧没有出声,太后摇了摇头,急急道:“皇帝,你可千万别偏听偏信。太子才十岁的年纪,如何会成了主使者?别忘了,胤祚的命还是他给救的!”
康熙心里同太后想的一模一样,半点也不相信太子掺和了此事。
保成乃是万里挑一的好兄长,他若要加害胤祚,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救他?
只是刘氏被抓进慎刑司之后,顺着刘氏这条线探查下去,许多东西都掩盖不住了——
早年间,索额图还是内务府大臣之时,暗地里将内务府包衣替换成大批心腹前往毓庆宫伺候,半月前他们还有着往来。
这事几乎触及了皇帝的逆鳞。他惊觉索额图图谋甚大,震怒之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太子被索额图那老匹夫所挟!
对胤祚中毒一事,保成许是知情的,却因着毓庆宫被索额图把持,无法向他人透露一星半点,只好尽自己所能,利用看小马的机会救援六弟……
这样那样脑补了一番,康熙又是感动又是心酸,还没心酸多久,刘氏的供词到了。
供词偏偏不是这样说的:“毒害荣郡王的香囊,是太子想出的主意,由索大人润色完善的,只为了胤祚的‘祚’字!太子爷吩咐明韵与明心制作香囊,因着原料难寻,成品只得了两份,一份辗转到了奴婢这里,一份藏在明韵的妆奁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若公公不信,只管搜查明韵明心的住处,就在离寝殿最近的东侧间……她们二人是太子的贴身侍婢,对主子再忠心不过。奴婢功成身退,被索大人接至宫外荣养。她们日后也是一样的归宿,太子爷绝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供词太过信誓旦旦了,没有半分含糊,对明韵明心的住处、香囊的藏身地更是一清二楚,听着便让人信了五分。
可太子平日只带一个何柱儿,还有几个小太监,至于明韵明心几人,别说康熙了,梁九功都没见过几回……
为了证实刘氏的供词,唯有搜查一途可走了。
*****
乌嫔还在禁足期间,原本不应出现在慈宁宫,即便她是胤祚的亲额娘,康熙也不欲传她觐见。
太后同样不待见乌嫔,最终还是太皇太后让人请了人来,这才有了刚刚那悲痛欲绝的哭诉。
听闻了一番“供词真假”言论,乌嫔心下恨极,太后的字字句句皆是为太子开脱,她哪能听不明白?
还有皇上……
皇上宠爱太子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就算证据清清楚楚地摆在皇上跟前,也不见得他会责罚太子,而是让索额图担下一切罪名。
就算乌嫔做好了太子毫发无伤的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幕气得发抖。
她不过想为胤祚讨个公道罢了!
禁足永和宫的这些日子,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而今幕后主使水落石出,正是毓庆宫那位人人称赞的太子爷,索额图不过是帮凶而已。
才十岁的年纪,心思如此歹毒,竟因着一个名字,连四岁的弟弟都要算计,他配得上太子之位吗?!
可笑的是,证据都确凿了,皇上依旧偏心至此。胤祚中毒,与毓庆宫脱不了干系,皇上还要询问太子的意愿,言语间处处维护……
一桩桩、一件件,让乌嫔恨得眼睛发红,眼泪流得更凶了些:“皇上,太后,这份证词如何有假?索额图包庇刘氏乃是事实,至于毓庆宫那头,索额图与太子往来频繁,也是事实!”
说着,她凄凄一笑:“若不是胤祚身边的人发现了同刘氏交好的乌兰氏的马脚,进而抽丝剥茧,永远不会知道刘氏那贱婢的住处!您说太子救了胤祚……是,嫔妾自然认。可他目的不在此,他没想要了胤祚的命……他想要胤祚过继,想要胤祚不再聪慧下去,如此便对自身构不成威胁……”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等康熙拍案,太皇太后闭了闭眼,厉声呵斥:“乌雅氏,你放肆!”
乌嫔霎时匍匐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响头,哑声道:“老祖宗,胤祚的聪明劲毁了,嫔妾的一生也毁了啊!嫔妾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
皇帝看她的眼神,已经不能用“阴森”来形容了。
恰在此时,梁九功气喘吁吁地进了殿门,面色复杂万分。他见了康熙便道:“万岁爷,香囊是真的……”
说罢指了指身后的托盘,其上端端正正地摆着毒香囊,与刘氏递给胤祚的那个一模一样。
闻言,太皇太后停下了捻佛珠的动作,太后脸色大变,乌嫔露出一个讽笑,康熙猛地皱起了眉。
这话,恰好被踏入殿门的太子听了去。
他的手脚冰凉冰凉,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明韵和明心,是叔祖父送进来的宫女,想是被人收买了去。
修整了毓庆宫也不成吗?如此防不胜防、无孔不入的手段……
紧接着,梁九功顿了顿,面不改色地道:“却不是在东侧间发现的,而是马厩旁的隔间里。明韵与明心两个,不是贴身伺候太子爷的婢女,而是喂马的粗使丫头!奴才一一对照过去了,刘氏的招供不成立,乌嫔娘娘对太子爷的指认,更是无稽之谈。”
梁大总管就差明说,这是栽赃陷害了。
……
马厩?
全部人都愣了神。
唯有太子浑身一震,紧张、慌乱尽去,张了张嘴,露出颇有些吃惊的表情。
他悄悄扭头看向何柱儿,又悄悄转回了头,犹如劫后余生一般,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
前些日子,他听进了宜额娘的话,下定决心整治索额图派来的心腹,并吩咐何柱儿,把投诚的胡明胡广留下,其余几个都赶出寝殿,紧盯着他们的动向,安排什么活计都可以。
明韵明心那两个……想是被何柱儿从东侧间赶到了马厩去。
太子努力回忆,自己还吩咐了什么来着?
哦,不许她们传信,一言一行若有出格之处,盯梢的人必须前来回禀。还有,东西都得打包带走,不能有一点儿遗留!
最后两条,还是宜额娘传授他的独门经验。
当时的他有些不赞同,觉得太狠了。毕竟是叔祖父派来的宫人,服侍他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离开翊坤宫后,犹豫再三,太子摸了摸滚烫的、不安的良心,一咬牙,还是照着云琇的话做了。
回过神来,太子缓缓倒吸了一口气,眼神亮得惊人。
宜额娘……真乃料事如神!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今天谁五杀了?(左顾右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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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这厢, 太子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太皇太后一怔,先是叹了一口气,而后眼神沉了下来;太后与皇帝只短暂地愣了一瞬间, 欣慰掠过心头, 最后化作了震怒——
震怒冲着乌嫔与刘氏而去, 渐渐化作滔天巨浪, 即将席卷整个慈宁宫。
梁九功的话搅浑了满殿寂静,首当其冲的便是乌嫔。
听完这番话,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喃喃道:“马厩?不, 不会的……”
据吴嬷嬷的消息来报, 明韵和明心两个,分明住在毓庆宫东偏殿那儿;为求稳妥谨慎,她冷笑着, 把绝对信任的三两个心腹派出调查,心腹回来复命的时候, 低低地同她禀报:“主子,确是东偏殿。”
东偏殿……太子……乌嫔心中的恨意几乎满溢了出来。
更别提刘氏那贱婢,天生一把软骨头,皇上把她下了大狱,随便拷打几下就招了。她说的供词哪会有假?!
因着早已先入为主的认定, 此时此刻, 乌嫔怎么也无法相信, 太子与毒害胤祚一事毫无关联。
梁九功这个狗奴才,心向太子,欺上瞒下, 竟连皇上也敢蒙蔽!还说明心明韵住在马厩旁,做着粗使丫头的活计,如此拙劣的谎言,谁会信?
她这么想,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眼睛红得瘆人,直直地望向殿门处,笑了一声,冷冷道:“栽赃陷害?好一个栽赃陷害。香囊是真的,毒物出现在毓庆宫也是真的,证据已然确凿,其他的还不是你梁九功的一句之言!轻而易举地颠倒黑白,几乎忘却了做奴才的本分,好一个只手遮天的梁大总管啊。”
闻言,梁九功的脸“唰”地挂了下去,几乎能与锅底相媲美了。
这话的意思,是他与太子爷相勾结,编造出了马厩的谎言,意图欺瞒在场的万岁爷,老祖宗还有太后?
呵呵,不愧是从前善解人意的德妃娘娘,就算降为乌嫔了也不忘本性,“善”到给咱家扣了这么大的一顶帽子。
梁九功微微弯下了腰,遏住心头的怒气,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正欲反驳,恰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哽咽。
他心下一惊,顾不得为自己“正名”了,飞快地扭头看去——
只见一身杏黄的太子殿下从拐角的阴影处疾步而出,那双与康熙如出一辙的凤眼微微红了,澄澈的泪珠在眼眶凝聚,哑声唤了一句:“老祖宗,皇玛嬷,皇阿玛。”
小太子微带稚嫩的、清亮的嗓音响起,夹杂了浓重的鼻音,话语间满是令人心疼的委屈。
紧接着,太子擦了擦鼻子,把要掉不掉的眼泪憋了回去,垂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乌嫔,小声道:“孤救了胤祚只是巧合,绝不似乌嫔想得那般龌龊……梁总管对皇阿玛忠心耿耿,又何来与孤勾结一说?”
说着,太子的声音大了起来,委屈里掺杂了愤怒:“明韵明心从未在孤身边服侍过,害人的香囊更不是我出的主意!叔祖父的所作所为,孤半点也不知情。我心疼小六还来不及,如何会下手害他?!”
……
这下可炸了锅了。
当太子欲掉眼泪的时候,梁九功心里就咯噔一下,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太子爷,脑海中盘旋着焦急的情绪。
这个点正是就学的时辰,太子爷却突兀地出现在了慈宁宫,称得上猝不及防。上书房那头,师傅们们可准许了?
殿外那些宫人也是,一个个的成了哑人一般,连通报也不通报一声,任由太子爷看到了这一幕,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跺了跺脚,心道不好。
关于刘氏指认太子的供词,皇上特意叮嘱了瞒着,只需大致提一提搜宫的事儿……可现在瞒不住了。
殿下尚未成人,就算再聪慧、再自持,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现如今,庶母指责他心思歹毒、暗害幼弟,且收买了万岁爷身边的贴身侍从;直面了咄咄逼人的乌嫔,体会到她言语间的恨意与恶意,他如何受的住?
就算成年人也扛不住啊!
听闻太子评价自个“忠心耿耿”,大总管还来不及感动,就被太子眼里闪烁的水光吓了一大跳,这这这,殿下哭了?!
这还得了!!
回过神,他连反驳都忘了,下意识地朝上首的康熙看去,心想完了,万岁爷定然雷霆震怒,今儿不能善了了。
*****
梁九功猜的不错。
望见太子的身影,康熙暴怒的情绪微微一滞,还来不及惊讶,心紧跟着揪了起来。
保成自天花痊愈之后,就越来越独立自主了。成日背着手在身后,以‘小大人’的模样自居,对哭鼻子的行径很是排斥;等越长越大,在他的记忆里,保成便再没有哭过,顶多有过不高兴的时候。
尽管太子一瞬间收了眼泪,鼻音也渐渐淡去,方才的画面却似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了康熙的心上。
除了皇帝,太皇太后与太后又何尝不震惊、何尝不心疼?
微微扫了一眼,把众人境况尽览眼底,康熙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沉到了梁九功心惊胆战,指尖发颤的地步。
皇帝亲眼所见,乌雅氏那毒妇怔然过后,神色不甚恭敬,不但未给保成请安,甚至冷笑一声,轻轻说:“胤祚的一条贱命,自然比不过金尊玉贵的太子爷。可怜索大人的大好前途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康熙霍然起身,大步上前,在众人的屏息下,提靴直直地踹向乌嫔:“构陷太子,不敬储君,谁给你的胆子?!”
霎那间,乌嫔脑中空白了一瞬,只觉心口一痛,喉间涌上阵阵腥甜。她捂着胸口匍匐在地上,满心满眼的不可置信,卡在心底的一句“皇上”,怎么念不出了。
慈宁宫一片寂静,太子悄悄后退一步,缓缓睁大了眼。
“胤祚中毒,朕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哪用得着你在这儿胡乱攀咬?构陷太子便是动摇我大清国本,乌雅氏,你死都不足惜!”康熙一字一句地道,低头看乌嫔的目光像看着一个死物。
说罢,他冷笑一声,正欲接上第二踹,恰在此时,太皇太后苍老的声音制止了他:“玄烨!”
“乌雅氏得了疯病,修养许久还是不见好,”见皇帝停下动作,太皇太后捻着佛珠,深深叹了一口气,“神志不清之下产生了幻觉,把胤礽与索额图混为一谈,也不是天方夜谭的事——你就别同她计较了。”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乌嫔心如死灰,目光仍旧涣散,还没回过神来。朦胧间,太皇太后遥远的声音自天边降临:“……疯病愈发严重,竟到了识人不清的地步,也没法当几个孩子的额娘了。皇帝,回头你们娘俩合计合计胤禛与茉雅奇的去处……”
太皇太后眯着眼,扭头对着太后说了几句,见太后点了头,继而朝向瘫软的乌嫔,淡淡道:“勾连?梁九功没这么大的胆子。你且放宽心,因为哀家同样提供了搜查的人手,不见半点徇私之事。”
最后,她拍了拍桌案,疲累道:“来人,把乌嫔请回永和宫,等疯病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就能出来了。”
太皇太后吩咐的时候,康熙的怒气渐渐沉淀下来,沉默着不言语。
待乌嫔被拖出大殿,宫人抑制住心底的惊涛骇浪,恭敬退了下去,眨眼间,大殿只剩太子与几个长辈,还有那张‘证据确凿’的供词。
*****
劲儿过去之后,羞耻感涌上心头。
他居然哭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即便、即便听从了宜额娘的话,即便第一次显露自己的委屈,即便效果分外超群,胤礽还是脸红了。
太子脸红红的,眼眶也红红的,这是方才积蓄泪水留下的后遗症,还没有消去。他颇有些尴尬地瞅着地面,小眼神儿乱飘,根本不敢与康熙对视,可在皇帝和两位太后的眼中,完全变了个味道——他们的心疼更甚了几分。
今儿的冲击太大,因着索额图,保成感到不安了吧?
“保成,来,到老祖宗这儿来。”太皇太后放轻了声音,与方才下达命令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拉住太子的手不放,轻柔地擦过他红肿的眼眶,“好孩子,苦了你了。别怕,老祖宗都看着,保成只要安安心心读书就好,风雨半分也打搅不到你。”
太后表现得更为直白,话语中满是慈和,甚至有了丝丝小心:“皇玛嬷都知道的!再怎么说,这事也牵连不到你。有你皇阿玛在呢,别哭,啊?”
胤礽极为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声道:“不哭了。”
再哭,面子里子都要没了!
接下来便轮到了皇帝。
康熙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凤眼复杂万分,温声说:“保成,皇阿玛知晓你的委屈……”
太子委屈吗?
自然是有的。
任谁无缘无故被冤枉都不会好受,更何况背上一个谋害幼弟的罪名。他是一国储君,若风言风语传了出去,今后还怎么做人?
若真让乌雅氏得逞了,他不但蒙上了一层污名,皇阿玛的宠爱也会不如以往,长久下去,自己又会得了什么下场?
他还委屈索额图,他的叔祖父做下的错事。六弟中毒竟是索额图干的,他就半点不怕皇阿玛察觉,半点不怕牵连到毓庆宫?
……这些只是心里想想罢了。
“皇阿玛,儿子不委屈。”太子垂眼闷闷地道。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心虚,“对了,今儿的课业……”
他只匆忙同师傅们告了一声罪,就急急地跑来了慈宁宫,皇阿玛若是知道他逃了学,会不会生气?
放在平时,他或许就被藤条伺候了。嗯,康熙年间,好像还没有逃学的事例……
“这有什么?缺的课业明日补上就是。”康熙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温柔得太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朕知你读书用功,可千万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太子:“……哦,哦。”
太子恍恍惚惚地走出了慈宁宫,又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毓庆宫,待在书房许久,作一副沉思状。
不知过了多久,胤祺嘹亮活力的声音响起:“二哥,今儿你逃学啦?”
五阿哥扒在门外探头探脑的,瞅了半晌,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哇了一声:“二哥的眼睛怎么红了?像兔子似的红!”
太子的脸又红了。
他咳了咳,思来想去,托腮认真道:“孤太过敬仰宜额娘,以至于流了眼泪……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胤祺张大嘴,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胤祺:(痴呆)
云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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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就是我们秀儿出场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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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五阿哥茫然地想, 这和额娘又有什么关联?
二哥今早逃学是去了慈宁宫吧,为什么会敬仰额娘敬仰到流泪?
胤祺白嫩嫩的包子脸皱到了一块,小脑瓜子怎么也想不明白。
太子见他满脸懵然,心情一瞬间变得晴空万里, 把方才的气怒、委屈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全都抛到了脑后去。
他朝胤祺招招手, 捏了捏五弟的脸蛋, 而后笑眯眯地问:“今儿怎么有空来毓庆宫了?”
胤祺回过神来,嘿嘿一笑, 老老实实地说:“二哥,你读书读到一半不见了人影, 三哥四哥都好奇得很, 不过不敢问出来。大哥笃定你逃了学,不一会儿,宫里头就全都知道了……这事, 我也是听人说的。”
因着好奇的很,胤祺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意图一探究竟。
说罢,他扭捏了下,显然是不信太子流泪的“借口”,踮起脚尖,悄悄地同太子道:“二哥, 我懂你的, 谁都有不想读书的时候, 躲起来偷偷的哭一点也不丢人!你是不是去向老祖宗诉苦,说师傅布置的功课太多了?”
太子:“……”
太子的脸有些黑,还有些手痒, 既是为了大阿哥,也是为了面前的糟心弟弟。
老大嚷嚷得满宫皆知也就罢了,小五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还诉苦功课太多!
孤要是这么做了,丢人的名声流传出去,成为史上第一个因为功课繁多痛哭不已的太子爷,并以此流传千古……太子嘶了一声,表情霎时变得难以言喻。
小五怎么就没遗传到宜额娘的聪明劲呢?
“不是。”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露出一个堪称慈爱的笑容,“五弟,孤瞅着你还是太闲了些。不如这样,二哥教你写字好不好?”
胤祺不是刨根问底的孩子。见太子迅速否认,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不再纠结此事,随即高兴地道:“谢二哥,二哥最好了。”
之前,伊尔哈一本正经劝他上进的那番话,终究在五阿哥幼小的心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过完年他就要去上书房了。为了不让额娘丢脸,不让皇玛嬷丢脸,他要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写字,像四姐姐说的那般,争取拔得头筹。
等等。
想到此处,他挠了挠头,拔得头筹是什么意思来着?
想不出来索性不去想,胤祺心里美滋滋的。没想到二哥哭成这样了还有空教他,这是打灯笼都看不见的好兄长!
胤祺心下感动不已,小手握住笔杆,郑重地落下了第一笔。
“第一笔歪歪扭扭,重来!”
“哦哦,好。”
“笔锋半点未现,重来。”
“嗯!二哥说的对,弟弟这就改。”
……
“这个‘大’字,在你笔下却成了畏畏缩缩的小字,不合格。写在角落里半点气势都没有,铺满整张纸的‘大’才是‘大’,知道了么?”
胤祺脑海晕晕的,像是转着无数蚊香圈。他的嘴中念念有词:“铺满整张纸的‘大’才是大……有道理……弟弟知道了!”
*****
今晨着实不同往常。
紧闭许久的永和宫宫门大开,紧接着,还在禁足的乌嫔被一顶轿辇接去了慈宁宫;这还没完,皇上一下早朝,同样去了太皇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结合近日来宫中的流言,后宫嫔妃霎时有些坐不住了。
她们各自派人出宫打探消息,如平静的湖水将要泛起阵阵波涛。有不知情的暗暗猜测,难不成乌嫔真要复宠了?
延禧宫。
惠妃半靠在榻上,一手揉着太阳穴,面色沉凝至极:“可打探出了什么来?”
“娘娘,太皇太后下令慈宁宫的奴才封口,消息一分也没有透漏。”莺儿低声道,从前面上的矜傲之色再也不见,“我们的人……到处使不上劲儿。”
今时不比往日。自惠妃跌了大根头,失了八阿哥后,延禧宫再不复高调,渐渐沉寂了下来,也没了之前那般隐隐超然的地位。
皇上刚刚降下惩罚,莺儿她们便夹紧了尾巴。像这回派人出去打探,他们的动作也是小心翼翼的,丝毫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怕招了别人的眼。
因着小心,探听的效率自然慢了下来,哪还有昔日那样灵通至极的风光?
这些,惠妃心下全然有数,闻言眼里泻出一抹厉色,又很快隐了去。
皇上厌恶永和宫那位,她不信乌雅氏还能复宠!但慈宁宫的架势太不寻常了,必定有大事,还是她不知道的大事发生。
……
惠妃不久之前丢了那么大的脸面,似一个巴掌落下,把她的春风得意蓦然击碎;她的心冰冻得如浸严冬,拔凉拔凉的。
贵妃,良贵人……惠妃闭着眼,胸口不断起伏着,又怒又恨。也怪她协理后宫之后失了谨慎,警惕心大减,小觑了坐月子的钮钴禄氏,竟毫不设防地让她得了逞。
阴沟里翻船,惠妃何止元气大伤?
胤禔天然少了助力不说,她的威信大减,这几个月的汲汲营营、辛苦布置,都被贵妃摘了桃子去。最重要的是皇上!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得跌成了什么样?
更别提,这一切还牵连到了胤禔。得知大阿哥为额娘求情而被皇上罚跪,惠妃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
不管再怎么恨,那几个刁奴已然不在了,怨怪也无济于事,她只能咽下这口气,以便来日回礼,还钮钴禄氏与卫氏那贱婢百倍千倍。
还没回过神来,哪知噩耗接二连三。明珠好不容易往宫里传信,却是说,他们的筹谋失败,索额图指使杭艾上了一模一样的折子,同吏部抢人;皇上假借此事敲打了他,最终定了图岳的去处——兵部。
怎么会。釜底抽薪之计,失败了?
想起自个在宜妃面前故作亲近,就如跳梁小丑一般让她看笑话,惠妃捂着胸口,面上如火烧似的,一口气差些喘不上来!
自生下皇长子,惠妃再也没跌过这么大的跟头,可她再不甘心也得蛰伏下去。
那几天是她最难熬的日子。好不容易缓过了心绪,理智渐渐回归,惠妃不敢再大张旗鼓地为胤禔谋划,只好叮嘱儿子少来延禧宫:“待你皇阿玛消了气,再来与额娘说话不迟。”
同时,她严令延禧宫众人低调办事,不得张扬。只能如此了,等一日日过去,胤禩失踪这事在皇上心里翻了篇,她依旧能够起势……
没过几日,低调的坏处来了。就如一个耳聪目明的人忽然被蒙上了黑布,对于乌嫔为何解禁,惠妃称得上两眼一抹黑,心下焦躁不已。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但须知乌雅氏身上藏着大隐患。
皇上莫不是发现了她与乌嫔联手设计郭络罗一族?若是盘问,乌嫔可会供出她来?
烦躁与不安交织,惠妃切身体会到了何为度日如年。就在此时,燕儿急匆匆地来报:“娘娘,大阿哥也不知从哪来的消息,说太子爷逃学……这事传得人尽皆知,没多久便被贵妃压下了。”
惠妃蓦地抓住了床沿,眼前一黑,顿觉晕眩。
她咬牙:“这时候,胤禔添什么乱?!他还嫌跪得不够久吗——”
*****
承乾宫,皇贵妃同样度日如年。
可她的心境与惠妃截然不同,嘴角甚至噙着一抹笑意,虚虚地捏着帕子,欣赏着窗边院子里光秃秃的花木。
安乐,高不高兴?额娘替你报仇了。
皇贵妃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不时低低地咳嗽几声。不知过了多久,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她猛地站起身来,顾不得气虚打晃的身体,眼神灼灼地问道:“如何了?”
甄嬷嬷张了张嘴,面色复杂,还是道:“太皇太后亲口下令,乌嫔得了疯病,不治好不许出……她老人家还说,得了疯病的人,不再适合做额娘了。”
皇贵妃的眼眸越来越亮,听到最后,她猛地攥紧帕子,面容浮现了丝丝喜色。
不适合做额娘!
胤禛,玉牒,她的筹谋就快成为现实了。
堪堪抑制住喷薄而出的喜悦,皇贵妃深吸一口气,哑声问起她最为记挂的事:“索额图,还有……太子呢?”
“索额图之罪得经证实,老祖宗和皇上震怒不已,至于他的下场,娘娘只需静待就好!”说着,甄嬷嬷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至于毓庆宫那头,我们不知从哪出现了疏漏……太子毫发无伤,没还受半点牵连,反而得了怜惜……”
皇贵妃微微扬唇,很快,笑容便不见了。
大喜大悲之下,她的面色狰狞了起来,怎么也不敢相信:“她们上报说,此事万无一失,咳咳,如何会出现疏漏?那几个贱婢竟敢欺瞒本宫?!”
甄嬷嬷垂下头,低低说了句娘娘息怒,随即把马厩和毒香囊的事儿和盘托出。
“因着毓庆宫没有消息传出,我们的人不知明韵明心何时被贬去了马厩,这才……这才……”甄嬷嬷摇摇头,声音变得几不可闻。
皇贵妃缓缓坐了下来,许久没说话。
许是想通了,她狰狞的表情渐渐收敛,变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
“是天意如此,还是胤礽命大?”皇贵妃喃喃道,“如此天衣无缝之局,他如何能避开?”
是啊,太子既不知情,又如何能够避开?
明韵明心为何恰恰被贬去了马厩?!
这也是甄嬷嬷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一击不中,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皇贵妃苦笑一声,闭了眼。
为了复仇,她搭上了所有的人脉,甚至动用了孝康章皇后留给她的底牌。
日后要想算计太子,哪有那么容易?几乎不可能了……
即便索额图那老匹夫的踪迹暴露,即便乌雅氏那贱人永世不得翻身,皇贵妃依然不觉得欣喜。
他不倒,胤禛如何有出头的机会?
她又如何能够母凭子贵,重新成了大权在握的佟佳氏,百年之后……被新帝追封为皇后?
她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半晌,沉沉念道:“太子,胤礽……”
*****
永和宫和慈宁宫进进出出,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云琇同样是知晓的。
相比其余妃嫔争先恐后地派人打探,翊坤宫半点动静也无。
无需宜妃娘娘用尽浑身解数,消息自然而然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因为……皇上雷打不动地在晚膳时分驾临。
康熙极少在御道上露出诸如愤怒、高兴之类的神色,大多都是淡淡的,可今日大不相同。云琇身披大髦,早早候在宫门处,终于瞧见了远处的轿辇,而后模糊地看向皇上的面庞,辨认了好一会儿,心下大致有了数。
她沉思着,如何让皇上在生气的时候,心甘情愿地做她的传话筒呢?
眼见传话筒下了轿,大步朝她走来,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并微微诧异道:“今儿怎么想着出来迎朕了?快进去,外头冷,别冻坏了身子。”
不怪康熙诧异。宜妃娘娘越发“恃宠而骄”了,至于出宫相迎,这还是入冬以来的头一回……
听言,云琇一笑,半是嗔怒半是埋怨道:“近来皇上的心都落在了乌嫔那儿,若臣妾再不相迎,便成昨日黄花了!”
这话若放在平时,康熙定然欣喜不已。他会想,琇琇居然再一次打翻了醋坛子,然后悄悄地把嘴咧到耳后跟去。
瞧瞧,这么直白地吃味,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现在么——
皇帝心下复杂,又喜又怒又膈应,怒的是今晨之事,膈应的是乌嫔……还有云琇的前半句话!
什么叫朕的心落在乌嫔那儿?
一想到那样的画面……
康熙先是忍不住勾起嘴角,随即面色隐隐泛青,变脸变得十分迅速,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牵起云琇的手,他板着脸道:“朕就算瞎了眼,也不会去宠劳什子乌雅氏!她竟疯了魔般地构陷太子,说太子谋划了一切,是胤祚中毒的幕后主使……”
云琇心头一跳,紧接着恢复了冷静,“构陷”这个词,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厢,康熙终于可以诉说憋了许久的怒火,已然把云琇当作了倾诉之人,打开了话匣子便一发不可收拾。
包括“乌雅氏不配做额娘”“太子受了委屈,朕很是心疼”“胤禔宣扬胤礽逃学,还是浮躁欠教训”,等等等等。
默默听完长篇大论,趁皇帝缓口气的时候,云琇抚了抚他的背脊,柔声道:“皇上消消气!时辰还早呢,您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慢慢地说给臣妾听。”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感动):朕的琇琇真是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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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许是将积压许久的怒火发泄了出来, 面前又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宠妃,康熙虽然沉着脸,却露出了些许笑模样,想是极为受用的。
“好好好, 朕听你的, 朕不气了。”他牵着云琇缓缓进了内殿, 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虽说今晨之事匪夷所思,可气怒伤身, 坏了修养之道,着实不值得。”
梁九功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 听言霎时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都快感动哭了。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一群女人勾心斗角的,惹得皇上的后宫整日整日不太平。惠妃那一茬过去没多久, 乌嫔又闹出了幺蛾子;闹出幺蛾子也就罢了,竟还不要命地构陷太子爷。
那可是万岁爷最上心的孩子, 太子爷的地位,称一句稳如泰山也不为过。乌嫔连这马蜂窝都敢捅,真是,为了荣郡王还有自己不能诉之于口的私心,什么都不顾了。
不用皇上出手, 太皇太后就能干脆利落地废了她!
梁九功摇摇头, 从前的德妃如何就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他忽然间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就这样还能封妃, 皇上莫不是瞎了眼?
当然,这话是要烂在肚子里的,他惜命得很。
撇开女人间的争斗, 前朝也不消停。索额图犯下的大罪,让梁九功心惊胆战的,唯恐皇上暴怒之下气坏了身子。
因为一个“祚”字,他竟把手伸进后宫之中,千方百计地毒害六阿哥,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一个外臣而已,平日以太子长辈自居也就罢了,他真当毓庆宫是他的后花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不成?
包括很早之前,索额图在皇贵妃仪仗上做了手脚,万岁爷虽怒,还是轻飘飘地放了过去。盖因皇贵妃怀孕后德行有悖、举止失常,故而对于此事,主子爷只是采取了清查内宫、整治内务府的手段,并没有对索额图降下惩罚。
时过境迁,若皇上记起旧账,与谋害皇子之事一块清算……梁九功不敢细想下去,心里叫苦不迭,只盼着万岁爷不要迁怒他们才好。
乾清宫当差苦哇。等出了慈宁宫,还没消停多久,小太监悄悄附耳和他说,太子逃学的流言忽然传开,是大阿哥干的好事。
梁九功觉得起床的时候没有好好看黄历,今儿的日子和他犯冲,还不是一般的犯冲。
他哆嗦着小腿肚子进去禀报,果不其然,迎面而来一只蘸了墨的朱笔,紧随而至皇上的怒吼声:“混账东西!叫老大给朕滚过来!”
大总管顶着满脸的墨水,领命退下,心有戚戚焉。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此时此刻,唯有宜妃娘娘能够安抚一二了。
想是这么想,可想象真的变为了现实,梁九功还是想哭,高兴的。
见康熙阴云密布的面庞放晴了些,他在心里大喊祖宗,恨不得把云琇立个长生牌位好好地供起来。
宜主子真乃神人!!
……
对于云琇解语花似的的贴心举动,康熙惊诧过后,有一瞬简直忘记了前朝后宫的糟心事,心里美的很。
琇琇用极温柔,极体贴的语气说着动听的话,这放在往常,可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康熙深深地记得小九出生前后,她对自己的态度那叫一个秋风扫落叶般毫不留情,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对比现在——
皇帝:温水煮青蛙果然是有用的!琇琇愈发爱重于朕了。
见云琇目光灼灼,满是安慰与关怀之色,康熙心里熨帖极了,缓缓和她说了慈宁宫正殿的场景,而后淡淡道:“朕不否认乌雅氏对胤祚的慈心,可若是牵连到保成,便是其心可诛。”
胤祚中毒,难道他不心痛?乌雅氏这般不信他,言语间处处求个公道,将他这个皇帝置于何地?
别提乌嫔恨极了太子,等于触了他的逆鳞。就凭这一点,她就得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治疯病!
胤禛与茉雅奇不能有个得疯病的额娘。
太皇太后同他提了一提,康熙气怒之余,得了空便在琢磨此事。
茉雅奇还好,满月不久的孩子认不得乌雅氏,更改玉牒是可行的,与她日后的额娘也可好好培养感情。谁来抚养五公主,皇帝思虑一圈,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人选。
端嫔入宫早,资历足,早年失过女儿,日日都要在小佛堂诵经;且她生性低调,未曾掺和造谣独宠一事,与安嫔、敬嫔、平嫔、僖嫔那几个蠢货大不一样,多年来安分守己,茉雅奇给她养,合适。
可胤禛就不同了。
他已是记事的年纪,知道乌雅氏是自个的亲娘,且皇贵妃是他的养母,要改,他只能记在皇贵妃的名下!
此事还需同老祖宗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说罢,康熙揉了揉眉心,冷声提起了索额图:“朕给予他朝堂之上大权在握的尊荣,可他如何回报的朕?暗害小六不说,还往毓庆宫安插钉子,不知撺掇了保成多少回!朕断断不能饶了他……”
云琇心知索额图讨不了好,却远远达不到完蛋的地步。
皇上先是帝王,才是皇子的阿玛,深谙一个制衡之道。不说前朝斗得乌鸡眼似的两家人,一旦群龙无首,便会惹得朝堂大乱;若是处死索额图,哪还有牵制明珠的人物?
梦中也是这般。等权臣盛极而衰,党争渐渐消弭,留下的账再来慢慢清算……
云琇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开口,只这时温柔一笑,轻言道了句:“今晨凶险,万幸太子爷安然无恙,皇上应当欣慰才是。任凭索额图智计频出,太子爷不信他,也不信他派去的人,他就算捅破了天也无计可施!否则明韵与明心哪会在马厩做事?臣妾瞧着,太子爷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说到了康熙的心坎里,听着就如三伏天吃冰镇西瓜般舒爽。
之前,赫舍里家与太子亲近,皇帝并未阻止,想着元后早逝,保成从小没有额娘,有外家关怀也是好的。
索额图手伸得长,他隐隐是知道的,但太子需要后盾,需要老臣来保驾护航,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认了此事。
可索额图的心大了。起初他与明珠政见不合,到后来,两股势力便渐渐发展成了党争……党锢之祸的危害自不用提,前朝是如何灭亡的,谁也不敢忘!
此外,赫舍里氏是太子的外家,纳喇氏是胤禔的外家,照这样发展下去,兄弟俩长大之后,能闹成什么样?
康熙心里不得劲了起来。
加上老父亲的心理作祟,偶尔他会别扭地想,保成是不是极依赖他的叔祖父,相处之时,比他这个皇阿玛还亲近?
因着太子还小,猜忌什么的都是天方夜谭,皇帝不过是吃味罢了。
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种种隐患悄悄种下,藏在深处,等日后浮出水面,成为父子两人渐行渐远的催化剂——
现在倒好,催化剂没了,让皇帝别扭的东西也没了!
云琇的话恰恰点醒了他,若保成信任索额图,怎么会安排他的亲信做下等粗活,赶得远远的,不让探听消息,也不让贴身伺候呢?
据梁九功所报,不止明韵明心,其余的奴才也是一样。
“不信索额图”这五个字在康熙脑海中循环播放,数不尽的喜悦之情上涌。
他担心的事儿统统没有发生,老匹夫安插的眼线等同于摆设。在他不知道的境况下,太子长大了,懂事了,自觉疏远了索额图……
不愧是朕最看重的孩子,大清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皇帝紧紧握住云琇的手,欣慰地长吁短叹,哪还记得来时的怒气冲冲?
他的眼里闪烁着微光,还有扎根已久的情愫。琇琇总是一针见血,字字句句说到了心坎里,满宫上下,无人比她更善解人意,更直言不讳了。
也不怪皇帝给宜妃娘娘套上了十级滤镜。
目睹了皇贵妃“涵养全失”、惠妃“人设破碎”、乌嫔“心如蛇蝎”等等事迹,康熙嘴上不说,心里生出了抗拒厌烦,他简直怕了这些女人。
谁能知道,她们温顺的外表之下藏着一副怎样的性子?
忆起他从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加恩乌雅氏,甚至给了“德”这个封号,康熙:“……”
他今儿午膳都没吃好!
皇帝暗想,日后当多多驾临翊坤宫,既能洗洗眼睛,又能与琇琇相处,再两全其美不过。
想到此处,他揽着云琇进怀,温声道:“你说的不错,朕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太子年幼,很是重情,索额图犯下如此错事,他指不定会偷偷地哭,明儿朕得好好地安慰他。”
若说康熙从前对太子是疼爱,经历太子被冤枉一事,又亲眼见他流泪,心痛不已,疼爱差不多变为溺爱了。
他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送到毓庆宫去!
云琇轻轻点头,忍住笑,“皇上合该如此。”
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太子不但躲过了攻讦,还洗去了索额图刻下的印记,赚足了皇上的怜惜,是她也没有料想到的。
康熙高兴,云琇又何尝不高兴?她笑意盈盈的,满意地想,自己离贵太妃之位又近了一步。
……皇帝可不知道云琇在想什么东西,要是知道了,非得气晕过去不可。
眼下气氛正浓,鼻尖萦绕着女子发间的清淡香气,他的凤眼深深,正欲俯身亲上她的唇,还没得逞,就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
“万岁爷,娘娘,九阿哥怎么也不肯喝奶,手脚一个劲地往外蹬,奴婢怎么也哄不好……”瑞珠压低声音,小声道,“奶嬷嬷都说,阿哥是想娘娘了!娘娘快去看看吧。”
康熙:“……”
见云琇面色一红,就要起身,康熙霎时怒了。
臭小子,这个月第几回了?
他沉着脸,面色比来时更难看了几分!
梁九功原先在帘外候着,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早在里头气氛不对的时候,他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哎哟喂,那等牙酸的场面,见不得,见不得。
他还在笑呢,忽然发现宜主子往暖阁去了,没过一会,万岁爷浑身黑气地跟了上去。
“万——”
梁九功话还没出口,康熙沉沉扫了他一眼,怒火更加高涨了。
狗奴才,整天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不修仪态,罚俸两月!”冷冷撂下这句,皇帝负着手,大步走了。
梁九功:“…………”
*****
康熙敢肯定,胤禟这臭小子生来就是同他作对的,一点也没有太子乖巧。
别说太子了,他亲哥胤祺正是活泼的年纪,却比不上小九的万分之一。
打不得、骂不得,怎一个憋屈了得!
偷香不成的皇帝恨恨地抱着云琇进入梦乡,翌日早早地起驾太子的毓庆宫——因着心疼,康熙特地给胤礽批了一天假,想着让他好好休息,调养好心情。
至于嘀咕太子逃学的大阿哥,被康熙以“散播谣言”的罪名狠狠地骂了一顿,又让他跪了半个时辰,并表示你二弟的假是朕批准的,你可有异议?
胤禔摇头简直摇出了残影,康熙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这糟心儿子。
糟心儿子还不止一个,小九才是最糟心的……
还是太子惹人疼。
皇帝心力憔悴,却满怀怜惜地踏进毓庆宫,神情微微凝重。
他想,若保成见了朕泪眼汪汪,朕该说些什么?
还没进书房呢,康熙就听到了一声嚎哭,他的脸色霎时变了。
保成私下里竟伤心到这个地步?!
嚎哭继续,胤祺的哽咽响彻书房:“呜呜呜,二哥!我不想写了……大这个字好难写……”
为什么要有气势,为什么要铺满整张纸啊!
都第二天了,换个字行不行?
紧接着,太子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丝丝冷酷:“这怎么可以?练字不可半途而废,哭着也要写完!”
他咳了咳,循循善诱:“写满整张纸呢,是锻炼臂力的好方法,要是皇阿玛看见了,定会欣慰之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嘿嘿,做坏事没人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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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哦?做什么朕会欣慰之至?”
一道突兀低沉的声音响起, 惊得太子险些跳了起来。
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映入眼帘,这不就是他随口一说的皇阿玛吗!
太子:“……”
心、心想事成都没这么快的。
康熙表情复杂,内心也满是复杂, 原以为嚎哭的是保成, 没想到里头还有一个小五。
亲眼得见兄友弟恭的场景, 他先是觉得欣慰, 丝丝骄傲自心底蔓延出来,暗暗想着, 太子终究是坚强的,不为外物所扰, 真是一派储君风范。
胤祺同样值得褒扬, 小小年纪就勤学向善,皇额娘教的好,琇琇教的好啊!
但, 太子说的那席话,细细听去, 怎么这么像忽悠呢?
胤祺泪眼汪汪地攥着笔,闻言黑眼睛大亮,像是找到救星似的,委委屈屈地喊了声皇阿玛,期期艾艾地哭诉:“皇阿玛, 我不想学写字了……练臂力好难……”
康熙琢磨了一小会, 回过味来了。
他摆摆手, 让梁九功他们离得远了些,随即上前一步,挑眉问:“哪个字要写满整张纸?”
太子有了翻车的不妙预感, 下一瞬,胤祺献宝似的拿起一张描红,小胖手指着那个蔚为壮观、大得爹妈都不认的“大”,努努嘴,“二哥说,写字不仅要写漂亮,还要形象有气势。不铺满纸张的‘大’字,就不是‘大’字了!”
说着,他又指了指缩在右下角、蚂蚁一样的“小”字,“这样对比才鲜明嘛!还可以锻炼臂力。可写字好难……”
太子悄悄挪了挪步子,颇有些咬牙切齿,这坑哥的糟心弟弟。
嚎哭声再现,想到日后的悲惨生活,胤祺鼻子都抽噎红了,“大小之分就这么可怕,以后还有粗细,长短,这可怎么办才好?”
康熙霎那间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他的嘴角抽搐了下,斜眼看向撇开头、装作无事发生的太子。
谁家练字是这样的?他怎么不知道?
嗯,太子年幼有玩心,皇帝没什么意见,甚至还松了口气——若是愁眉不展、眼眶通红,他才要担忧呢。
可玩弟弟也要有个限度。小五淘气,教训教训就够了,看把这孩子吓得!
虽说这练字的惩罚算不上惩罚,但不到六岁的孩子,被灌输了满肚子歪理,抬手写满整张纸得多累啊。
康熙登时就心疼了。
面对最疼爱的嫡子,他骂又骂不出口,只得暗道了声糟心儿子,而后牵过胤祺,轻哄了好一会儿。
“你二哥统共让你写了几张?”
“六张。”
“……今日呢?”
“两、两张。”
康熙沉默了。
只听乖巧的五儿子抹着眼泪,希冀万分地问他:“皇阿玛,儿子能像二哥一样逃学吗?过了年,儿子不想读书了。”
闻言,太子立马低下头,肩膀抖了抖,遏制住喷薄而出的笑意。
康熙:“……”
“逃学”“不想读书”两个词,精准地戳在了皇帝的肺管子上。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小五是琇琇生的,且小五方才哭过,比不得老大皮糙肉厚,打不得,骂不得。
康熙险些被气笑了,运了半天的气,沉着脸道:“你倒是实诚。”
他的几个哥哥,哪个不是拼命读书,拼命学武,唯恐落于人后?唯有胤祺,真是、真是……
才六张大字而已!
胤祺不哭了,他毫不羞涩地接过了状似夸赞的用语,小小声地“嗯”了句,脸蛋红扑扑的,“谢皇阿玛夸奖,额娘也是这么说的。”
康熙揉了揉太阳穴,僵硬着脸,遏制住揍儿子的冲动,极慢极慢地说:“不可逃学,也不可不读书。朕不准!”
满宫上下,朕的儿子没一个不糟心的!!
*****
不论是胤祚中毒的真相,还是太子被诬陷的惊闻,太皇太后和皇帝都下令瞒着,风声半点也没有透露出去。
关于乌嫔前往慈宁宫一事,就在众人有着诸多猜测的时候,太皇太后忽然颁发了几道懿旨,震惊了整个紫禁城。
乌嫔乌雅氏患上疯病,久治不愈,由永和宫迁往景祺阁西院修养;五公主茉雅奇更改玉牒,记在端嫔名下,即日起迁居景阳宫正殿。
景祺阁处在宁寿宫的最北端,向来人迹罕至,摆设陈旧,与冷宫无异。一石激起千层浪,又是疯病,又是失子,乌嫔这是被打入冷宫,永生永世翻不得身了?!
她到底做了何事,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唏嘘之下,谁都想探得昨日清晨发生的一切,可除了谋划一切的皇贵妃和拥有‘特殊渠道’的云琇,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并未牵连到延禧宫,惠妃庆幸的同时松了一口气,又沉下了脸。
乌雅氏这步棋算是彻底废了,她劳心劳力为茉雅奇举办了满月礼,竟还是给她人做了嫁衣。
尽管她恨,可这些都不重要了。胤禔再一次被皇上罚跪,惠妃为了儿子周旋其中,焦头烂额,哪还分得出其它精力?
荣妃听闻此事,只眼神闪了闪,随后挥退了宫人。
心下有着诸多猜测,但她到底不能确定,此事与荣郡王中毒有没有关联。
思及大宫女几个月前撞见的一幕,荣妃掐了掐自己,在钟粹宫来回转着圈,徐徐吐出一口气。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等来日方长……
承乾宫,皇贵妃对太皇太后的懿旨早有预料。只是没听见最期盼的那份旨意,她淡淡一笑,而后咳了起来:“我的身子破败至此,老祖宗和皇上还是提防不已。”
茉雅奇改了玉牒,胤禛却没有,可皇贵妃不急。
据甄嬷嬷做管事的儿婿传来的消息,族人说服了阿玛与额娘,他们谋划着……要送二妹进宫了。
她这个皇贵妃对家族毫无用处,自然会遭到狠心舍弃。佟佳氏需要一个血脉相连的皇子,她是不能生了,可二妹能!
他们能够如愿以偿吗?
妄想而已。
皇贵妃冷笑了起来,族人糊涂,阿玛可不糊涂,尽管如此,他仍旧想跟着赌一赌。
他们还没认清皇上薄情的本质,以为二妹长成那副模样,再大些就能顺利得宠,继而诞下皇子了?
真是笑话!
皇贵妃不愿阻止,也不会阻止。家族弃她如敝履,她又何尝不能利用家族?
很快了……四阿哥只能是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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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旨一下,端嫔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给砸晕了!
深宫寂寞不是虚言,嫔妃小主们都盼望着能生下龙裔,好有一子半女傍身。都说前半生靠宠爱,后半生靠子嗣,谁又愿意落得孤独终老的结局?
母凭子贵,谁不眼热。
嫔位之中,除了成嫔,还有移居景祺阁的乌嫔,只有端嫔早年间生过一个格格,可惜体弱早夭,没活到周岁就去了。
因着年纪渐大,逐年无宠,端嫔不是没起过抱养孩子的念头。从上往下数,唯有七阿哥与八阿哥合适,但生母只是庶妃的七阿哥身患足疾,看皇上的意思,也没有交由她人抚养的打算。
最适合的八阿哥给了惠妃,至于九阿哥十阿哥,她如何够格?
公主里头,二公主为荣妃所出,三公主为布贵人所出。因着布贵人目光短浅,苦苦向皇上求情,故而三公主没有养母,而是从小住在南三所。
四公主为勒贵人所出,养在宜妃膝下……至于五公主,乌嫔本身有抚育的资格,她就算眼热也没什么用处。
多年来,端嫔也熄了养孩子的心思,变得一心向佛,日日为早夭的女儿祈福。
不久之前,僖嫔撺掇她一块去慈宁宫状告宜妃独宠,端嫔犹豫再三,最终推拒了。
要是她再年轻些,指不定万分心动。可她现下无子无宠,就算断了宜妃的圣眷,又能如何?
再怎么着,皇上也不会来她的景阳宫的。
眼见着告状的四嫔一一遭了殃,端嫔松了口气的同时万分庆幸。
现下正是多事之秋,没过多久,惠妃竟也跌了个大跟头,端嫔更加坚定了不掺和的决心,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罢。
谁知就这么毫无预兆,她突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不是五公主的养母,而是亲额娘。玉牒已改,乌雅氏的痕迹被抹去,从此她就能听见茉雅奇一声声动听的“额娘”,甜丝丝的,带着濡慕。
端嫔接过襁褓,喜极而泣,哭花了满脸的妆容。
她语无伦次地道:“小公主身子弱,你们都给我提起一百个心……收拾好本宫的住处,用作公主的闺房……把里间的箱笼搬到旁边的侧殿去!”
宫人们连忙应是,个个喜笑颜开。
景阳宫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人来人往的,一片乐腾景象。不多时,由安嫔领头,敬嫔、僖嫔、平嫔四人联袂而来,送上了一箩筐艳羡的话语,还有庆贺的礼物。
其中,平嫔还算淡然,只因她还年轻,自持会有孩子;其余三嫔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表面言笑晏晏,实则数不尽的眼刀子向端嫔刮去,又是嫉妒,又是后悔,又是不甘心。
即便是个公主,她们也渴望许久了。更何况,端嫔是记在玉牒上,茉雅奇不容更改的亲额娘!
董氏何德何能,只凭她没有掺和告状一事么?!
*****
翊坤宫。
贵妃抿了口热茶,朝云琇笑道:“……自然是凭她懂得明哲保身,没有掺和告状的事儿。”
十阿哥的满月礼刚于五日前举办,贵妃时隔许久,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称得上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比起入宫之时丰腴了些,恢复得康健极了。
在皇贵妃没了尊荣的境况下,惠妃同样沉寂下去,钮钴禄贵妃便是名副其实的大权在握。许是认识到了这一点,荣妃不复与惠妃争权之时寸步不让的态度,很是知情识趣,做好了协理的本分。
云琇高兴自己能够躲懒,近来越发不爱出门,贵妃无奈,只得亲自携了几本账簿前来“治治她的懒病”。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话题便扯远了。提起端嫔,云琇正经了起来,温声道:“我低估了皇上对乌雅氏的厌恶……”竟更改了五公主的玉牒,还收回了永和宫。
如今与梦中的轨迹越行越远,德妃不再是太后,她最初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部分。与此同时,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深宫之中,斗来斗去的又有什么趣味?
怅然来的快,去的也快,云琇微微一笑,有人要斗,她自然奉陪。
贵妃不喜乌嫔,闻言也有些遗憾:“本是绝好的一步棋,用来牵制惠妃,现在却用不上了。”
“你倒是算无遗策。要我说,她不出来作妖,岂不是更好?”云琇掩唇而笑,正欲问些十阿哥的日常,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急匆匆地掀了帘子进来,福了福身,低声道:“主子,宜妃娘娘,朝堂出了大事……”
贵妃神情微变:“说。”
云琇搁下茶盏,出声问:“莫不是索额图出了事?”
“您说的是,正是索大人。”大宫女喘了一口气,道,“皇上召了议政王大臣议事,以‘行为不端、自恃骄纵’之名将索大人革了职,降一等公为一等伯,罚俸五年,还除去了赫舍里心裕、法保等人的官职……”
心裕、法保都是索额图之弟,统统被康熙以“惫懒”的罪名罚处了。
闻言,贵妃的脸色分外凝重。她沉吟半晌,闭了闭眼,道:“天要变了。”
日后,明珠岂不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才打压下了惠妃,延禧宫又要开始不省心了。
云琇轻轻摇头,笑了下,安抚她道:“变不了。万事讲究一个平衡之道,你且等着看就好。至于惠妃……她怎么起来的,怎么按下去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宜妃加油小课堂,开课啦!
不浇灌小课堂几瓶营养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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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朕迟早被一溜糟心儿子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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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贵妃从小饱读诗书, 是个聪慧的女子,平日里,阿灵阿遇事不决也会递信给宫里的姐姐, 寻求解决之法。为了家族,更为了家里的傻弟弟,贵妃叫人密切关注着前朝之事,特别是明珠与索额图的争端, 叮嘱阿灵阿不要掺和进去, 以求明哲保身。
这回索额图被革职,不出半日, 贵妃就得到了消息, 其余后妃的耳目哪有这般灵通?
惠妃怕是依旧蒙在鼓里呢。
说了好些安抚的话,云琇朝她眨眨眼,笑道:“我也算是沾了你的光,做了那耳聪目明之人, 臣妾多谢贵妃娘娘了。”
一句话让贵妃的心绪骤然平复下来。
她哑然失笑:“什么沾光?尽会埋汰我……”心里却是领了云琇的好意。
的确,索额图的事儿牵扯不到永寿宫, 牵扯不到钮钴禄氏, 她远远到不了焦头烂额的地步。且年关将近,惠妃要闹幺蛾子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那不是张狂,那是蠢。
将种种思绪按捺在心底,贵妃扶着宫人的手起了身,嘴边露出淡淡的笑意, 指了指桌上的账簿, 温柔道:“临近年关, 这些宫务就交由你处理了。皇上一日没有封笔, 永寿宫就得忙上一日……本宫不仅有小十要照顾,还得布置宫宴家宴,着实分心乏术。此间事了再来找你说话,那时候,胤俄也能出来见人了。”
云琇慢吞吞地扫了眼账簿,眸光幽怨,终究还是点了头。
想躲懒竟然躲不成,瞧瞧,若是换了皇贵妃和惠妃,谁能把到手的权力往外推?
还没哀怨多久,宜妃娘娘就被最后一句话给吸去了心神。
等过了年,胤禟便四五个月了,翻身那叫一个轻轻松松。当下,他就敢把脚丫子往弟弟的嘴里踢,再过几月,那还得了。
小十若是被欺负惨了,可怎么办才好?
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孩童,哪像暖阁里睡得正香的那个小魔星……
云琇差些脱口而出自个的担忧,转念一想,贵妃定然不信这话,甚至还会斥责她这个额娘。
但要拦着兄弟俩见面,她又舍不得!
云琇忧愁地叹了口气,心想,时候还早着,到那时再看吧。
小九惹出的祸事不止一件,眼下就有一个亟待解决的事儿——
皇上每每驾临翊坤宫,都能碰上胤禟的魔音贯耳,特别是昨晚那张铁青的脸,她看了都发慌。
忆起康熙的面色,云琇好气又好笑,才几月的小娃娃,哭的时机没一个不准的。他是装了千里眼不成?
云琇隐隐觉得小九是故意的,可没法子。暖阁与寝殿挨在一处,挡不住嚎啕的哭声,她总听着心疼,怕儿子哭坏了嗓子,总要去瞧上一瞧,哄上一哄,这几乎成了就寝前的习惯。
睡前,皇上咬牙切齿地同她说,这样下去不行,朕得找个人治治他。
神情再凝重不过,不是说笑的模样,云琇只能顺毛哄。不多时,康熙被哄得不知今夕何夕,即刻忘却了此事!
云琇却有些拿不准,皇上若再次想起这茬,会不会付诸行动……
待日后,皇上翻了她的牌子,胤禟莫不是交由云舒照料一晚?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当晚用膳时分,康熙见了她就温和一笑,颇有些迫不及待地道:“朕与琇琇少不得亲热,思来想去,便给胤禟寻了个好去处。只是一晚而已,有奶娘顾着,你也不用太过忧心……”
*****
胤禟才不知道自家额娘嫌弃他欺负人,更不知道老爷子嫌弃他碍了眼。
九爷近来很是得意,他嚎哭的功力简直愈发精进了。用震耳欲聋的哭声警告对额娘心怀不轨的皇阿玛,已然不知多少回,称得上屡试不爽的法宝。
这日,午后暖阳惹得人昏昏欲睡,他松松握着小手,缩在绒被里头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反应不及,大吃一惊,对上了一眼熟得不能再眼熟的、凑近观察他的大脸。
这、这不是太子么!
胤禟只吃惊了一瞬,又淡定了下来,太子前来翊坤宫已不是一回两回,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习以为常地打了个哈欠,双眼皮懒洋洋地睁开又合上,自觉默哀起刚换的开裆裤。
二哥,咱这回能把它套正不?
因为躺在熟悉至极的摇床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九爷并没有发现周围环境乍然发生了变化。
太子望了他半晌,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怜惜,语调轻缓又柔和:“九弟,毓庆宫是孤的住所,你还是第一次来。皇阿玛不欲让人打搅他和宜额娘,思来想去,看孤与五弟玩得好,这才吩咐了孤——不过一晚而已,二哥会好好照顾你的。”
虽然他觉着,皇阿玛是嫌小九顽皮又碍眼,又想起了几日前他忽悠小五练字的一幕幕,所以扔给他带,不过这话不能说。
小太子隐隐有些惆怅,皇阿玛不会因为这个失望了吧?
唔,把小九交托于他,算是委以重任。他渐渐坚定了神色,郑重地重复了一句:“别怕!二哥会好好照顾你的。”
胤禟:“???”
*****
宫外,一等伯府。
“老夫竟与毓庆宫失去了联系……”索额图来回踱着步,面色阴沉似水,在厅堂大发雷霆,“一个月的时间了,胡明胡广半点没传消息来,他们难不成背叛了公府?”
圣旨明言,明明降了一等爵位,可索额图还是没改口。心腹管事候在一旁,面色愁苦万分,闻言还是大惊:“胡明胡广自小是我赫舍里氏的家生子,对老爷忠心耿耿,何来背叛一说?”
说着,管事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道:“莫不是出自万岁爷的授意……”
一句话让索额图的脸色铁青,踱步踱得更快了些,带着丝丝惶恐。
议政王会议召开得毫无预兆,革职更是来得毫无预兆。他还没反应过来,皇上便宣他入宫,劈头盖脸地斥了他一顿,按了无数个罪名,最后缓缓问了一句:“你可有异议?”
有异议,当然有异议!可索额图不敢说出口。
皇上大了,早已不是当年受人掣肘的少年人,帝王威势,容不得臣子半点违逆。且他做不到光明磊落,一颗心缓缓沉到了谷底——六阿哥的奶嬷嬷,刘氏的住处,莫不是被皇上查了出来?
他派人寻了好几日,始终不得其法。普天之下,能与公府相抗衡的寥寥无几,更别提掳走刘氏却不惊动监视的人……
索额图越想越是心惊,暗道不好,几乎认定了这就是真相,慢慢的,冷汗顺着背脊滑落。与此同时,他清晰无比地认识到一点,他栽了。
刘氏为何暴露,不重要,说什么也晚了。若皇上要他的一条命,他也没处说理去!
想是这么想,索额图渐渐冷静下来,笃定极了,看在已故阿玛的的份上,看在元后和太子的份上,看在他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他最多伤了筋骨,不会危及性命。
朝堂还有个明珠兴风作浪,也只有赫舍里氏才能治一治他!
诸事果真不出他所料,皇上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只是,心裕、法保受了他的牵连,被冠以“惫懒”的罪名,同样被革了职,家族元气大伤。
对于下毒一事,索额图不后悔。那个“祚”字令人太过心惊,将一国储君置于何地?
现如今东窗事发,皇上对他半点也不留情,毓庆宫的太子爷又该如何自处?
一想到此处,索额图心间火急火燎的,立即想办法同毓庆宫的亲信联系。
革了职后,他没了侍读的名头,无法自由出入宫廷,但不要紧。他早已在太子爷身边留下了后手……
忽略了心底隐隐的不安,索额图选择性地忘记,毓庆宫已很久没有递话出来了。
见联系的那头没有半分动静,叱咤风云许久的索相终于慌了。
索额图向来以太子的长辈自居,怨不得他大发雷霆。没了毓庆宫的耳目,他要如何为太子爷谋划,如何在势弱之时赢过对手,打压大阿哥,躲过明珠那老匹夫的算计?
而后,管家的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是啊,若皇上不许太子爷同他往来,自然会封锁渠道,莫说毓庆宫的消息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索额图负着手,长叹一声:“皇上竟半点也不顾及太子爷的感受……”
“你去寻郭络罗氏的人,别有片刻耽搁!”他的语气带了些强硬的味道,“为老夫向翊坤宫递个话,为今之计,只有宜妃能够周旋一二了。”
*****
平嫔近来吃不好也睡不好,盖因皇上已经许久没有踏足储秀宫了。
之前她不受宠,可一个月总能分得两三回恩泽。现在倒好,成日期盼着圣驾来临,却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这与状告宜妃独宠,从而被罚抄写佛经不无关联。
平嫔心下苦涩,又气又恨,想了好几个让皇上回心转意的办法,却因自持身份,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像不入流的小常在、小答应那般付诸行动。
没过多久,有风声传来,叔父竟被革职降爵了!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平嫔跌坐在了榻上,面色大变,心乱如麻。
内务府被大肆清洗过后,仁孝皇后的旧人不剩几个,平嫔能够依仗的,唯有索额图布在宫中的少许眼线。叔父是她最大的靠山,如今靠山倒了,她真真称得上如履薄冰,孤立无援……
她紧紧咬着唇,几乎咬出了血迹,下意识地想到了毓庆宫的太子,眼眸亮了一亮,又黯淡了下去。
叔父有难,焉知太子爷有没有难?没了外家的支持,太子爷的处境,同她是一模一样的。
摸不准太子能否接受她的亲近,思虑再三,平嫔咬了咬牙,准备再绣一幅扇面试上一试。
才刚拿出针线,谁知当晚,皇上竟把九阿哥托给了太子!
平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皇上莫不是昏了头?
太子爷学业繁忙,哪有时间照料庶弟?如此荒唐的提议,宜妃竟也不加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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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嫔胸口不住地起伏,忍不住想要进谏,甚至为叔父求求情……可理智终究阻止了她。
她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不身份了,做了从前最为不耻之事——用重金从乾清宫的小太监手里得知了圣驾的行踪。
虽只是个大概,也足够了。
这日天气严寒,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康熙起了兴致,下朝之后前去御花园赏梅。
一抹素白的身影映入眼帘,他顿了顿,抬眼望去,平嫔袅袅婷婷地同他请安,眼眸含着丝丝情意,说不出的温婉清丽。
明明是冬日,她却穿了特质的薄纱,在阳光下光华流转,耀目极了。
眼见平嫔露出惊喜的神色,康熙蹙起眉心,冷声道:“怎么,天冷了,你也冻坏了脑子不成?穿不好衣裳就别出来了!”
第66章 第 66 章
平嫔做了以往最是不屑的邀宠之事, 原本心下有着忐忑,可见到皇帝的那一瞬间,什么忐忑,什么羞涩, 都化作了天边云烟, 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个男人。
她特地穿上压箱底已久的素白纱裙, 这是她在闺阁之时,十几个绣娘联手制作的珍品, 还是进宫那年的生辰之礼, 清丽又别致,带着江南汉服的韵味。
为了面见皇上,洗去以往那些不好的印象, 平嫔甘愿忍受着冬日严寒, 冷得牙齿都打了颤, 万分期待能够见到康熙眼中的惊艳之色,谁知没有。
皇上不仅对她冷语相向,还、还讽刺她不好好穿衣裳……
闻言, 她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嘴唇蠕动着跪了下去:“皇上!”
许是被折腾怕了,康熙见到这些作妖的女人就觉厌烦。
大冷天的前来御花园,还穿成这般模样, 目的为何,当他不知晓?
一直以来, 康熙对后宫嫔妃都是较为宽容的。可目睹了你来我往的算计,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认清了她们的‘真面目’, 他的心肠便冷硬了起来。
不知不觉, 以往温和的脾气再也不见,在梁九功眼里,当真算得上喜怒无常——当然,面对宜主子的时候除外。
若是从前,妃嫔前来御花园邀宠,皇帝顶多一笑置之,心情好的时候,更是不吝于给个恩典,现在么……
赏梅的心情,全数都被破坏了。
他神色莫测地盯着平嫔,沉着脸道:“内务府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堂堂一宫主位,这般成何体统?梁九功,你去传达朕的口谕,多多供应储秀宫厚实的冬衣,不需鲜妍,在保暖方面下功夫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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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九功差点憋不住笑,重重掐了自己一把,随即垂头答应下来。
这下,平白加大了花销,内务府可对平嫔有怨言喽。
这还没完。“不需鲜妍,在保暖方面下功夫”,万岁爷的意思不就是不许染色,不许绣样,专供灰扑扑的衣裳给平嫔穿么?
也不怪这位主子撞上风口。索额图犯下如此大错,他这侄女也不消停,上回状告宜妃娘娘那回事,万岁爷依旧记着呢。
瞥见平嫔不可置信的神情,紧接着红了眼眶,软着身子哽咽不已,康熙冷笑一声,抬脚就走。
“临近年关,朕不欲罚你窥探帝踪之罪,回去自行反省吧。”说罢,他眯了眯眼,话间似掺杂着冰碴子,“梁九功,去把那吃里扒外的奴才提溜出来,好好地教一教规矩。”
梁九功一愣,而后笑眯眯地应了是。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乾清宫的奴才也分为好几个派系。梁九功日日贴身伺候康熙帝,自然是威望最高、势力最大的那一个,可下面还有虎视眈眈想替代他的副总管,刘钦就是其中之一。
说实话,在乾清宫当差的,谁没有受过娘娘小主们的贿赂,泄露一二“帝踪”?梁九功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自从牙酸过许多回之后,他悟了,从此严令手下奴才与后宫之人往来。
要往来,也是和翊坤宫往来才是。
对于宜妃娘娘,大总管打心眼里钦佩。
康熙自顾自地给云琇套上了十层滤镜,可在梁九功看来,光凭顶尖的样貌和性格,如何能做长盛不衰的宠妃?
心计、手段缺一不可,宜主子更是其中翘楚。瞧瞧,不过一年,后宫就起了那么多风浪,宜主子不但屹立不倒,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还越发重要了。
更加坚定了心里的偏向,梁九功回过神来,哼了一声,若收了平嫔贿赂的奴才是刘钦的手下人,呵呵,看那老货怎么收场!
*****
腊月二十一这天,历经多日的长途跋涉,图岳一家终于到达了京城,十岁的雅尔檀还有五岁的福禄,都跟着阿玛额娘进了京。
回京述职的官员原是要住在驿站,等上头发来明文宣召,去一趟吏部办好手续,或是得幸面君,才可入住自家的府邸。
没等图岳卸下行囊,负责接待的小吏喜笑颜开地前来相迎:“下官拜见郭络罗大人。上面早早地发了话,您就免了那些繁琐的礼节,屈尊在这住上一晚,明儿一早,自有人领着您进宫奏对。近来,也只有您得了面君的殊荣!”
图岳与瓜尔佳氏对视一眼,眼里双双掠过惊喜。
小吏态度尊敬地引着他们踏入住处,神色难掩艳羡。紧接着,立在一旁、面庞清秀的年青人笑眯眯地出声道:“还有夫人、姑娘和小少爷,一道随大人进宫去。宜妃娘娘向万岁爷求了恩典,说是许久未见娘家嫂子,心里想念得紧,要好好瞧瞧侄女儿,还有日后五阿哥的伴读呢。”
他的声音有些细,随后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正是翊坤宫总管张有德大力培养的徒弟双喜。此番前来,是为了给主子传话,也好让娘娘的兄长安心。
闻言,图岳的心情已然不能用惊喜来形容了。
雅尔檀尚且还能遏制住高兴,小姑娘家家,少不了有着即将入宫的怯意;至于福禄,他的黑眼珠子晶晶亮,兴奋和激动都能满溢出来,透露出的,完完全全是对日后伴读生活的憧憬。
他从出生至今,从未见过两位姑姑。听闻大姑姑人美,小姑姑温柔,嘶,也不知宜妃娘娘好看到了什么地步?
待图岳千恩万谢地送走双喜,回头就看见自家儿子的那副向往的蠢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地想找细木棍,随即悲伤地发现,这儿不是盛京,而是远在京城的驿站了。
夫人是瓜尔佳氏的贵女,仪态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教出的闺女,规矩也无可挑剔。唯独这臭小子……他愁得眉毛都要掉了,上书房禁不起他的折腾啊。
若把五阿哥给带坏了,万岁爷不会要治他教子无方的罪吧?
图岳忧心忡忡地想,还是让夫人同娘娘说上一说,别让福禄当伴读了,他受不住。
******
福禄才不理自家阿玛的眼神威慑,他半点也没觉得害怕!
启程之前他仔仔细细地翻过行囊,里头并没有细木棍,也没有令人恐惧的鸡毛掸子,顿时胆儿就肥了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阿玛没了趁手的工具,就像山鸡一样,能奈他何?
因着长途跋涉,熄灭烛火之后,一家人很快就睡熟了。入睡之前,福禄睁着大眼睛,思念了一番远在盛京的玛法和玛嬷,然后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福禄就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套了一件他最喜欢的红褂子,戴上毛绒绒的瓜皮小帽,整个人圆滚滚的,看上去喜庆极了。
接应的人很快到了驿站,马车穿过闹市,穿过僻静之处,走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停在了威严的宫门口。
梁九功早早地派了小李子并一众太监等候,一半领着图岳面圣,一半领着瓜尔佳氏与两个孩子前往翊坤宫。
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相比雅尔檀不敢多看,只抿唇笑着,眼中露出惊叹之意,福禄就大胆多了。
他左瞧右瞧,看着半点也不认生,一口一个公公,嘴甜的很,把领头的总管太监喊得眉开眼笑,心里熨帖。
谁都知道这是宜妃娘娘的亲侄儿,将要做五阿哥伴读的。总管太监暗自惊奇,进宫这么多年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能说会道,浑身上下满是活力,还半点也不见对阉人的轻视。
莫说宜主子了,皇上定然也会喜欢的。
他笑着朝瓜尔佳氏道:“夫人好福气,夫人好福气啊!”
瓜尔佳氏:“……”
她暗暗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收敛些。紫禁城不比盛京,就算自家姑奶奶圣宠不衰,可也有顾不到的地方,哪经得起福禄这样造作?
万一被人套了麻袋,他还不知道下手的是谁!
福禄挨了额娘的瞪,挠了挠头,霎时乖巧了起来,一行人很快到了翊坤宫。
翊坤宫里,云琇时不时地朝外望去,等得有些心焦;勒贵人同她一样,坐立不安,面上满是期盼的神色。
不多时,一大两小迎着晨曦跨进殿内,出门相迎的董嬷嬷笑出了褶子:“娘娘,贵人,他们来了。”
胤祺窝在角落里,闻言好奇地望去,见到了气质与额娘有三分相似的舅母,还有苗条又好看的表姐……以及圆得像个球的小表弟。
云琇原先不许他来,可禁不住五阿哥死缠烂打,偏要同未来的伴读见上一面。他泪眼汪汪地道:“额娘,皇玛嬷都准许了!儿子躲在角落里,不会打扰到你们叙旧的。”
云琇:“……”
她只好同意了大儿子的要求,心说这到底是谁教的?怎么动不动就委屈上了?
至于五阿哥,他对福禄好奇已久。
听额娘说,郭罗玛法在信中念叨过很多遍,表弟是个习武的好料子,要是进了上书房学习,过个三五年,说不定与大阿哥都有一战之力!
胤祺睁大眼望去,心道吹牛,大哥的骑射可是连二哥都比不过的。一战之力?就面前这个圆球?
那厢,姑嫂三人见了面,云琇的眼眶都有些发红。
瓜尔佳氏郑重地请了安,一抹眼,爽利地笑了起来,正待开口,却被自己的儿子抢了先。
福禄一进殿就看直了眼,黑亮的眼珠子都忘了转。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扶正自个的瓜皮小帽,叹了口气,羡慕地说:“皇帝姑父真是好福气呀。”
胤祺:“……”
他额娘:“……”
第67章 第 67 章
福禄的话音刚落, 翊坤宫有了片刻短暂的寂静。
什么伤感,什么喜极而泣,全都没了,一双双憋笑的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了大红色的圆球身上。
皇上……好福气?
眼见着小豆丁目不转睛地盯着云琇, 众人都明白了。这是在变相地夸宜妃娘娘美呢!
“福禄!”瓜尔佳氏喊了一声, 脸都黑了。
这小混蛋在说什么?
姑父也是他能叫的?
还有福气, 有个头!!
福禄情不自禁地把心里话秃噜了出来,结果遭来了额娘的死亡射线。他立马捂住嘴巴, 左瞧瞧, 右瞧瞧,小小地退后了一步,而后讨好地朝云琇看去, 大眼睛明明白白地透出四个字:姑姑救我。
云琇着实忍俊不禁, 见状扑哧一笑, 勒贵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活宝!
姐姐还没开口,勒贵人便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朝福禄招手:“过来, 来小姑姑这儿, 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见有了靠山,福禄无视了额娘漆黑的脸色,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嘶, 越是近看,越是羡慕皇帝姑父。宜妃娘娘长得跟天仙似的, 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
还有小姑姑,同样是个不得了的美人, 福禄抑制住心底的艳羡之情, 甜甜地叫了一声姑姑好。
勒贵人捏了捏他的圆脸蛋, 一眼便喜欢上了,捂嘴笑道:“好孩子,你说的不错,皇上可不是有福气么?”
福禄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还没说完呢,”他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道,“小姑姑温柔漂亮又贤惠,公主表姐有您这样的额娘,真是积了好多好多好多福气。”
一连三个“好多”,说罢,他还比划起了手势,直看得旁边的胤祺目瞪口呆。
五阿哥从未见过拍马屁拍得如此娴熟的同龄人!
紫禁城一连串的皇子公主,就算再活泼,再能说会道,也远远达不到福禄的这种境界。用通俗的话来说,他们有“身份包袱”在,要是让人听了去,丢脸就丢大了,指不定还会被都察院的官员弹劾。
胤祺依旧处在震惊之中,另一边,勒贵人满脸感动,早就心肝肉地搂着侄儿叫了起来。
瓜尔佳氏已是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她拉着同样不忍直视的闺女雅尔檀,俯身朝云琇行了礼:“让娘娘见笑了,那就是个治不住的泼猴,天天惹他阿玛烦心……”
云琇真不知道福禄小时候是这样的性子。
如此可人疼的孩子,谁不喜欢?
一想到这是自己的亲侄子,加上梦境遗留下的愧疚,云琇看福禄的眼神柔和得不能再柔和,与康熙套上十层滤镜看她一样,宜妃娘娘同样给侄儿套上了十层滤镜。
她笑盈盈地扶起瓜尔佳氏,嗔怪道:“什么泼猴?翊坤宫上上下下都比不过他嘴甜。大哥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小五有这般乖巧,本宫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偷偷竖耳朵的胤祺:“……”
他气得鼓起了脸,愤愤地叫了声额娘,福禄扭过头来,这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黄澄澄的圆球。
这,莫不是大姑姑生的五阿哥?
他嘀咕着,圆就算了,怎么没有继承她天仙般的美貌呢?
云琇牵过胤祺的手,又喊了一声福禄,弯起桃花眼,柔声道:“这是胤祺表哥,在宫中排行第五,等过了年,你们就要结伴前去上书房了。对了,福禄还有个排行第九、不满周岁的表弟,姑姑让人领着你们,一块去暖阁看看小九如何?”
福禄的眼睛差些又直了。
他乖乖地应了一声,随后自来熟地牵起胤祺的手,兴致勃勃地道:“表哥,我们去看表弟去!”
胤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拉走了。
文鸳忍着笑,亲自带着他们前往暖阁。暖阁里头有奶嬷嬷照料,福禄又是第一次去,云琇丝毫不担心胤禟陷入两人的魔爪,就这样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瞧见儿子安分下来,瓜尔佳氏霎时松了口气,只觉心力憔悴。她摇了摇头,传达了图岳的请求:“福禄太会闯祸,我们爷慌得很,问说,这小子能不能不当伴读?他怕……”
“带坏了五阿哥”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云琇便安抚她道:“嫂嫂尽管放宽心,现如今,无人敢怠慢翊坤宫的人,何况是本宫的亲侄儿?福禄就算闯出滔天大祸,本宫也给他兜着,叫他不必拘束本性、唯唯诺诺地过日子。”
勒贵人点点头,看样子赞同极了:“姐姐说的是,合该如此,我们不会叫福禄受了半点委屈。”
不,她不是怕福禄受委屈,是怕福禄委屈别人啊娘娘。
瓜尔佳氏张张嘴,只觉两位姑奶奶的话听着很是耳熟……对了,与福禄“有宜妃娘娘在,谁敢惹我”这句豪言壮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对于福禄的伴读生涯,瓜尔佳氏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愁,云琇却见不得她愁,赶忙转移了话题,拉过雅尔檀,同云舒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起话来。
小姑娘开始有着羞涩,慢慢地放开了。她与额娘的性子极为相像,表现得落落大方,却不失天真稚气,骨子里流淌着与福禄一脉相承的活泼。
云琇越看越是喜欢,笑道:“嫂嫂,下回让伊尔哈出来见见表姐。那孩子懂事得早,明明才六岁,却像大姑娘似的老成,本宫还得向你讨教一番养孩子的诀窍。”
瓜尔佳氏听着惶恐,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真使不得啊。若是养出福禄那样儿的,皇上和娘娘不得劈了她!
……
谈起那场奏折风波,许是知道了图岳的最终去处,瓜尔佳氏笑容带着疏朗,语气分外感激:“都赖娘娘从中周旋,我们爷才脱离了那样的火坑……臣妇也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此番带了盛京的吃食来,有自家厨子亲制的,想着让娘娘和贵人尝尝熟悉的味道。”
勒贵人惊喜不已,紧跟着道:“多谢嫂嫂了!正巧,小厨房也备了好些点心,再精致不过,等会让人带出宫去,给孩子们解解馋。”
姑嫂三人和乐融融地说着话,过了小半个时辰,瑞珠掀了帘子进来,想是有要事禀报。
瓜尔佳氏就要起身回避,云琇拦了一拦,笑道:“都是自己人,哪用得着见外?翊坤宫里头,没什么好避讳的。”
图岳比云琇统共大了八岁,在她还未进宫选秀的时候,嫂嫂已经嫁了进来,把两个小姑子当亲妹妹看待。
听闻此话,瓜尔佳氏高兴的同时,无端地生了许多感慨。这么多年了,大姑奶奶的性子还是没怎么变,不怪公爹和老爷疼她。
只听瑞珠清了清嗓子,道:“万岁爷下朝之后去了御花园赏梅,恰巧遇见平嫔邀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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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尔佳氏面色凝重了起来。
平嫔,赫舍里家的贵女。即便索额图倒了,她还是仁孝皇后的妹妹、太子的姨母,瑞珠姑娘提起这事,难不成……
“平嫔身披薄纱,万岁爷嫌她没有好好穿衣裳,骂她说,你冻坏了脑子不成?”瑞珠垂下头,憋着笑,“还让内务府大张旗鼓地送冬衣去,都是灰扑扑的丑眼色,莫说嫔妃了,连宫里嬷嬷都嫌。”
勒贵人再一次笑得前仰后合,瓜尔佳氏:“……”
云琇被逗笑了,乐道:“皇上的觉悟还挺高。”
笑过之后,她惊奇了好一会儿,梦里如何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宜妃娘娘还在琢磨,到底是什么刺激了康熙,让他变得如此气人;那厢,瓜尔佳氏恍恍惚惚的,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这……这就是英明神武的万岁爷的日常??
*****
另一边,英明神武的万岁爷与郭络罗·图岳在乾清宫奏对了好些时候。
两人一问一答,君臣和乐,谈话间,康熙愈发满意为图岳安排的去处。
明珠和杭艾没有说大话,图岳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更难得的是,随着历练的增加,见识的增长,他依旧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对朕忠心,神色真诚;谈起政务之时,又是一副侃侃而谈、成竹在胸的模样,分析得鞭辟入里,颇有见地。
说得颇有些口干舌燥,皇帝停了一停,喝了口热茶,而后叮嘱道:“朕阅过你递往吏部的奏章,任上几年做的很好。如今调入兵部,你当尽心竭力,干出实绩来,莫要辜负朕的信任,也莫要辜负宜妃的殷殷关怀。”
闻言,图岳受宠若惊,热泪盈眶地跪下:“是。奴才当拼死报效万岁爷!”
“起来吧。”康熙欣慰地颔首。
刹那间,他的神色一动,示意梁九功还有伺候的人都退下,随即‘不经意’地起身,走到御书房的后墙边。
他亲切地喊了一声图岳的表字,微微一笑,指着正中央那幅装裱的作品问他:“这字,你可觉得眼熟?”
图岳顿时激动了起来,墙上的可是哪位大家的名作?
是《快雪时晴帖》还是《丹药帖》?是颜真卿的墨宝,还是宋徽宗的真迹?
皇上意欲考校于他,正是亲近信赖的表现。
心下有着诸多猜测,图岳深吸一口气,怀着瞻仰的心情,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看去——
图岳:“……”
内容很眼熟,正是他从小罚抄到大的佛经;字迹也很眼熟,这不就是他亲妹子,宜妃娘娘的手书么?
恍然大悟的同时,他又逐渐困惑起来,不对,不对。
对于云琇的字迹,图岳再熟悉不过。这字体乍然看去很像,可认真分辨,落笔之人写字时没有下意识弯钩的小习惯,与妹妹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嘛。
他只觉其中有什么不对劲,难不成,皇上是要考验他对宜妃娘娘的了解程度?还是辨别真假,找不同呢?
图岳沉思了起来,正准备组织语言,在他身旁,康熙负手而立,勾唇道:“这是今岁万寿节之日,宜妃熬了多夜烛火,送予朕的别出心裁的贺礼——她亲手抄写的佛经。”
语气淡淡的,含着些许炫耀的意味。
说罢,他又装作不经意地问:“琇琇未出阁时,可有过这般辛劳之举?”
图岳:“…………”
第68章 第 68 章
图岳遭遇了人生路上最难的一道选择题——忠君还是护妹。
隐隐有些牙酸的同时, 他左右为难起来,这话要让他怎么答?
说皇上您会错了意,这佛经不是自家妹子亲手写的, 什么熬夜, 什么辛劳都是诓人的, 顶多让宫人模仿字迹,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
这要是说出了口……万一皇上恼羞成怒, 不再宠爱自家妹子,阿玛还不得劈了他?
衡量了一番欺君与实话实说造成的后果,图岳怂了。
他犹豫再三, 最终艰难地出声:“万岁爷,娘娘在家中之时, 奴才的阿玛额娘舍不得累着闺女, 像这样精心准备贺礼, 是、是从未有过的。”
说着, 他在心底流泪, 欺君啊, 这是多大的罪名?
从小到大就没撒过几次谎,现在倒好, 撒谎撒到御前去了。把“忠君爱国”四个字刻在骨子里的国之栋梁图岳, 悄悄低下了头,感受到了滚烫良心的不安。
除此之外, 图岳有着难以言说的心虚之感。
皇上对妹妹那是无可挑剔的,瞧瞧,言语间炫耀的意味浓厚, 可妹妹对皇上……也太不上心了些。
他怕呀, 万一妹妹漏了馅, 岂不是全都完蛋?
但没办法,做哥哥的就得替她兜着。
他还在这想东想西,头垂得越来越低,康熙满意地颔首,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感叹道:“政事论完论家事,不瞒你说,满宫上下,唯有宜妃最得朕心。她也同朕提起过你,说你们兄妹感情深厚,多年不见更胜从前!一眼便能认出字迹,这话果然不假。”
图岳只觉被皇上拍过的肩膀火烧火燎的。
他强撑着没有跪下去,只干巴巴地笑了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皇上谬赞,皇上谬赞……”
语气听着令人心酸,带着丝丝哽咽,康熙却更觉欣慰了。
这样的忠臣,没有满嘴虚言,不会溜须拍马,字字句句皆是真情流露。若为官者都像图岳这般,朝堂吏治将会迎来前所未有的清明。
皇帝一个高兴,赏了图岳一件黄马褂,图岳穿着它,恍恍惚惚地出了宫。
瓜尔佳氏同样恍恍惚惚地出了宫,福禄拉着他们的手,左看右看,兴奋劲过去之后,小脑袋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阿玛额娘这是怎么了?
当晚,烛火幽幽,入住新宅的郭络罗大人在桌前枯坐了半个时辰,落笔之时,神色分外凝重。
瓜尔佳氏轻手轻脚地进入内室,拨了拨灯芯,让烛光照得更亮些,而后屏息问:“爷,出什么大事了?”
图岳叹了口气:“无事,不过写给宫里娘娘的家书罢了。”
……
这日,瑞珠脚步轻快地掀了帘,笑道:“娘娘,大爷让人递了信来。”
云琇迫不及待地接过,展开一看,洋洋洒洒的几张纸,中心思想就一句——
妹妹,咱能不能对皇上好些?他也不容易。
口吻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她似的,云琇:“……”
*****
翊坤宫沉浸在图岳一家进京的喜悦之中,半点没有被索额图革职一事掀起的波澜所侵扰,其余宫殿则不然。
内务府接到康熙口谕之后,赶忙差人前往储秀宫,送上灰扑扑的冬衣,此举让平嫔几乎成了阖宫的笑话。
在她们看来,平嫔的靠山倒了,如今又被皇上所厌,怕是再也爬不起来了。于是乎,上门“关怀”的妃嫔络绎不绝,话里话外都是嘲笑轻视,连安嫔僖嫔也凑了回热闹,平嫔咬牙送走了她们,委屈得直掉眼泪,却终究无计可施。
见此,不乏心思活络之人往毓庆宫的方向望去,眼神闪了闪。
平嫔没了靠山,太子爷又何尝不是这样?
若说储秀宫是一片凄风苦雨,延禧宫却是得见曙光。惠妃一扫之前的阴霾,重新恢复了端庄含笑的神色,好似以往跌的跟头不存在一般,逐步出现在了人前。
但她到底得了教训,不复春风得意的模样,变得谨慎起来。
索额图倒后,如今明珠势大,几乎有着权倾朝野之态,除了贵妃和宜妃、荣妃,其余娘娘小主就算心下再怎么嘀咕,也不敢对惠妃有丝毫不敬,更不敢因八阿哥迁宫而笑话于她了。
幸而良贵人带着八阿哥住在慈宁宫偏殿,有着太皇太后的庇佑,惠妃的手如何也伸不了这么长,要说报复,更是天方夜谭。
有人这才恍然大悟,老祖宗竟深谋远虑至此……
索额图一倒,牵连的不止前朝,影响太深太广了。只是除夕将近,不管后宫有多少暗流涌动,有多少活跃心思,现下,她们只得按捺住自个的谋算,安分下来,一切都等年关过了再说。
——只因贵妃传达了一道圣上的口谕。
康熙的原话是这么说的:“若是有人非要作妖,过年也不让朕舒心,有一个算一个,除夕夜与乌嫔相伴去。”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大惊!
她们从未有过这般清楚的感知,皇上变了。
那些意图邀宠的小答应、小常在全都忧心忡忡了起来,若皇上仁慈不再,她们会不会落到和平嫔一样的下场?
因为这道震慑众人的口谕,后宫难得平静了一段日子,直至康熙二十三年的除夕家宴,气氛依旧无比祥和。
现如今,皇贵妃的病算是众所周知了。
那张脸,即使抹了脂粉也掩不住苍白之色,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微微叹息,念及皇贵妃近几个月深居简出,只一心一意地调养身体,面色缓和地朝她点了点头。
皇贵妃隔个几息就要捂嘴咳嗽,除此之外,眸光几乎不离皇子席间的四阿哥,蕴含着笑意与柔意,好似心间只剩胤禛一人。
太后发现了,贵妃发现了,云琇同样也发现了。
太后猛然想起玉牒一事,好像,胤禛仍旧记在乌雅氏名下,皇贵妃还只是养母吧?
她心里想,这样也不是个事。只是,太皇太后还没发话,太后自然不会掺和进去,想了一会便抛之脑后,乐呵呵地看胤祺去了。
贵妃神色淡然,很快移开了视线;云琇轻轻一叹,看来,皇贵妃图谋的定然不止一个四阿哥,她的贵太妃之位有得磨了。
转念一想,波折而已,影响不了大局……小太子都成黑芝麻馅的了,她着实不用太过担忧。
宜妃娘娘很快琢磨起别的,殊不知康熙的视线时不时地落在她的身上,因此惹来了一**的醋海,几乎要把乾清宫淹了。
除夕家宴,平日不能得见圣颜的小主同样在座,包括仰慕圣上的、渴盼宠爱的,谁的眼睛不往皇帝那儿瞧?
惠妃胸口起伏了一瞬,僖嫔眼珠子都喷起了火!
只是她们醋归醋,却不敢出声光明正大地酸,像安嫔敬嫔几个,甚至都怕了。
这一年简直邪了门,针对宜妃的算计没一个成功的,最后倒霉的总是她们。罚抄佛经就不说了,隐隐还有小道消息在私底下流传:
德妃降为乌嫔的那一日,宜妃赏了乌嫔两巴掌,皇上不仅不罚,还赏赐了好些东西,问她的手疼不疼。
得知此事,僖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原先被董嬷嬷掌掴的地方隐隐作痛。她跌坐在榻上,喃喃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皇上不是明君么?为何偏心至此?!
现下,云琇专心致志地用膳,毫不在意宴席上一束束恨不得吃了她的目光。
瞪视、仇视、嫉恨……这些情绪不痛不痒,她见得还少了?
她的跋扈之名远扬,低位嫔妃怕她还来不及,敢这么看她的,无非是那几个老熟人而已。
云琇一边吃,一边忍住笑,觉得挺有意思。都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光长年龄不长脑子?
康熙收回视线,搁下碗筷,忽然温声唤了句:“僖嫔。”
莫说僖嫔了,贵妃都觉得诧异,皇上何时用这样的语调喊过僖嫔?莫不是天上下红雨了?
僖嫔回过神来,蓦然一惊,心下惴惴不安,而后又是一喜。
“嫔妾在。”
她面带笑意地起了身,就听康熙和声问:“你可有别的兄弟姐妹?”
僖嫔一愣,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恭谨地福了福身,柔声回答:“回皇上,嫔妾家中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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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她说完,康熙示意她停下,缓缓问道:“那他的眼睛可好?有没有斜眼,需不需要朕派人治上一治?若是遗传了你的病症,那就糟了。”
皇帝虽然笑着,眼神却是森冷的,僖嫔霎时僵在原地,喜意褪去,脸色惨白惨白,结结巴巴地道:“皇、皇上……”
平嫔同样白了脸,许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不知是哪儿传来了噗嗤之声,随后重归寂静。
太子惊奇地看了他皇阿玛一眼,憋笑的同时困惑不已,怎么老大胤禔也变了脸色?
太皇太后揉了揉太阳穴,询问的眼神朝太后看去,皇帝近来是不是心情不好,文武大臣不够他骂,还骂起后宫的嫔妃来了?
她可没有传授他这样的帝王之道!
太后犹豫半晌,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她觉得皇帝骂得还挺对……
唯有云琇心情复杂,皇上怎么把她的活给抢了?
*****
瞧见这一幕,皇贵妃温婉的笑意差些没有维持下去。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心下带着些许忐忑,原先十拿九稳的事竟有些不确定了。
万一皇上像讽刺僖嫔这般讽刺于她,那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深吸一口气,皇贵妃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宴席在祥和的气氛中开始,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起身之时,皇贵妃掐了掐自己,勉强笑着,朝康熙行了礼:“咳咳……臣妾许久未见万岁了。若非十万火急,臣妾绝不敢打搅,此番是有要事相禀。”
皇贵妃生怕他来一句讽刺的话,说罢,脸色愈发苍白,身躯有些摇摇欲坠。
康熙扫她一眼,神色莫测,最后淡淡地嗯了声:“去偏殿罢。”
闻言,皇贵妃大松了口气,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谢皇上体恤。”
“表哥,眼见我的身子不能生,也不中用了,”到了偏殿,皇贵妃低低咳了几声,闭了闭眼,苦涩道,“佟佳氏的族老,他们……他们想送臣妾的二妹进宫,为您诞下一子半女……”
第69章 第 69 章
早在康熙吩咐去偏殿的时候, 梁九功便急急忙忙让人清了场。
皇上并没有让他回避,故而皇贵妃说这话的时候,大总管恭恭敬敬地侍奉一旁, 离她约莫有两三个身位, 把她低低的、苦涩的嗓音清清楚楚听进了耳朵里。
佟佳氏族老……想送皇贵妃的亲妹妹进宫?
这, 皇贵妃就这样实诚地禀报了万岁爷?
话里话外,先是惋惜自个不中用的身体,表情很真很真,而后羞愧中带着自嘲,半点没有遮掩和家族撕破脸的意思。
震惊之下, 对于承乾宫这位, 梁九功一时间有些拿不准态度,想了想, 小心对待总是出不了错的。
虽说失了势,但主子还是主子, 后宫第一人的名头还在呢。皇贵妃养了四阿哥, 原本还没什么, 可同“慈母心肠”的惠妃娘娘一比,差距可不就显现出来了么!
比起自家主子爷对平嫔、僖嫔的厌烦, 梁九功悄悄望去,皇上并未发怒, 此刻的面色竟算得上和善。
虽说没有笑容, 眼神也是幽深的, 但到底没有出口成‘刺’……他打量了几眼皇贵妃,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的确, 你许久不见朕, 朕也许久未见你了。”皇帝感叹似的道了句, 话音刚落,偏殿霎时变得有些静默。
皇贵妃喉间一哽,说不上心头是个什么滋味。万千思绪环绕,她的眼睫颤了颤,就要落下泪来:“皇上……”
康熙却蓦然打断了她。
他眯了眯眼,负手来回踱着步,神色不辨喜怒,“再送一个女儿进来,替代于你,给朕生下一儿半女,佟国维果真是这样想的?”
皇贵妃心头一凉,又是一哂,她还在期盼着什么?
帝王冷心冷情,她竟还盼着他的垂怜,看在病弱的份上对自己关怀一二,怜惜几分,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可怜那郭络罗氏宠冠后宫、无人能敌,渐渐的,众人便被表象蒙蔽了双眼,以为宜妃在皇上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皇贵妃嗤笑着想,这等宠爱,和逗弄宠物有什么区别?
也就宜妃沾沾自喜地看不透,沉浸在这般虚幻的美梦里了。
她低低地咳了咳,微微福身,白着脸虚弱地道:“现如今,臣妾也不怕皇上笑话了。阿玛许是认为,臣妾很快就无法照拂佟家,无法照拂族人,只因那场难产几乎要了臣妾的命。太医说,这样的身子,只能缠绵病榻,终日与苦药相伴……”
皇贵妃毫不避讳地提起佟家,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笑了笑:“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人世,与我的安乐在地底团聚。若妹妹能够替代于我,相伴君侧,也是好的。”
梁九功浑身一抖,听得冷汗都下来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句句都是宫中禁忌!大过年的,皇贵妃也不怕万岁爷雷霆震怒?!
“可我不甘愿,表哥!”皇贵妃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道,“从前臣妾做了许多错事,大多为家族计,从而落得如此下场,惹您失望,惹得老祖宗失望,我早就悔了。咳……臣妾亏欠皇家,亏欠胤禛;胤禛那孩子纯孝,我只恨时日短暂,不能加倍补偿于他……推己及人,怎会舍得妹妹重蹈我的覆辙?”
说罢,皇贵妃深深趴伏下去,哽咽道:“只求皇上断了阿玛的念头,莫要答应二妹进宫,也当是为臣妾不能诉之于口的私心!”
康熙原先拧起了眉,眼眸浮现沉沉的怒色,听到最后,他的神情渐变,颇为复杂地看着她,半晌道了句:“起来吧。”
“除夕之夜,莫说这些不吉利的东西,也不必哭哭啼啼的,平白让人看了笑话,”皇帝轻叹一声,淡淡道,“朕准了便是。”
不等皇贵妃松了一口气,心间漫上浅浅的欣喜,康熙瞥她一眼,又道:“朕只盼着你养病之时能够真正想明白事理,而非愚笨不堪,何人都能算计得了你。”
“愚笨不堪”四个字一出,皇贵妃将要谢恩的话语僵硬在了嘴边,满腔欣喜霎时变了味。
她不敢怨恨,只得温婉地笑着,咬咬牙接受了这句评语:“臣妾……谨遵皇上喻令。”
*****
家宴之上,因着康熙对僖嫔的骤然发难,引得妒羡云琇、暗暗斥骂狐狸精的女人们慌乱了起来。想要邀宠的妃嫔更是战战兢兢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数不尽的秋波像是按了暂停键似的,不再往上首的皇帝那儿飘去。
待宴席散去,她们不敢多留,步履匆匆,只为回到各自的寝宫守岁,因而皇贵妃向皇上行礼的那一幕,也只有落在最后的几个高位妃嫔瞧见。
还是荣妃马佳氏率先开口,捂嘴一笑,意有所指地道:“想是觉得往事翻篇了,底气足了,想着重现昔日荣宠,光耀门楣呢。”
这话指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贵妃好笑的同时,递给云琇一个问询的眼神,佟佳氏又如何惹到了荣妃?
云琇微微摇头,而后沉吟半晌,自封妃以来,除了请安,皇贵妃与荣妃还真无几分交集。若真要提起……莫不是康熙初年的恩怨?
唯有惠妃的嘴角落了下来,直直地望向她,冷声道:“荣妃妹妹慎言。”
往事翻篇,底气足了,这到底是在暗讽谁?
荣妃这才发觉自己的话不止适用于皇贵妃。面前还有个靠明珠光耀门楣,起复之后底气十足的惠妃娘娘!
她讪讪一笑,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钟粹宫,荣妃一扫讪讪的神色,满面阴霾,沉着脸吩咐宫人:“你们都给本宫提起一百个心,密切注视承乾宫那头的动静!若皇上动了那样的念头……”
未尽之语消失,荣妃的声音渐渐地低了起来。随即她深吸一口气,捏紧帕子,喃喃道:“惠妃,纳喇氏,总有你倒霉的时候。”
花无百日红,她就不信了,明珠可以一直张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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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除夕夜发生了何事,大年初一,宫里头却是热热闹闹的。
行谒太庙,祭祖赐宴,百官朝拜,礼炮声经久未歇,皇帝孝顺,还请了有名的戏班子为两位太后唱了几出戏。戏台还添几个说书的好手,云琇捧起一把瓜子,听得津津有味,胤祺坐在太子的身后,同样听得津津有味。
“二哥,等弟弟大了之后,要养一群戏班子,天天不重样地唱戏给我听。”随太子学认字学了许久,胤祺的词汇量丰富了许多,此刻掰着手指认真地数,“一个不够,两个也不够,嗯,就养上十个八个好了。”
太子咳了一声,心下服气不已。
还没上过学,就惦记着戏班子,要让望子成龙的宜额娘知晓了,抽藤条都是轻的!
胤祺的嗓门嘹亮,皇子阿哥这一圈儿全都听见了。
大阿哥胤禔心道五弟真是青出于蓝啊,这话传到皇阿玛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脑海中浮现了皇帝的怒斥声:“你的眼睛莫不是长在戏班子的牌匾上——”
大阿哥一个哆嗦,赶忙把画面驱散了去。
三阿哥胤祉小幅度地撇了撇嘴,太没有追求了。十个八个戏班子算什么?他们可是独一份的尊贵,得处处彰显身份,养二三十个也不为过。
紧挨着他的四阿哥胤禛当真了。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包子脸一片严肃:“五弟,等你进了上书房就知道,玩物丧志万万不可取,师傅们会停不下说教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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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的眼底闪过心有余悸,荣郡王胤祚闻言,奶声奶气地附和道:“四哥说得对,玩物丧志不可取,五哥羞羞。”
太医说荣郡王不复从前聪慧,可他的话语流利,言语、反应都与往常无二,看不出中毒留下的后遗症。
唯独胤禛知道,皇阿玛隔开了六弟与景祺阁的另一位额娘,刚开始六弟哭得抽抽噎噎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胤祚渐渐淡忘了乌嫔娘娘,只一心一意依赖于他……
不错,淡忘。六弟的记忆受了毒素的影响,到现在,他已不哭着喊着要额娘了!
胤禛难过的同时,又有几分庆幸,觉得这样也不错。六弟小小年纪经历了如此磨难,余生只要活得开心就好,他是胤祚的亲哥哥,会一直一直护着胤祚,就像二哥关心他,安慰他那样。
此时此刻,四阿哥早就没了对亲弟弟的怨怼。见胤祚附和,他高兴地抿了抿唇,忍住摸他脑袋的冲动,朝胤祺笑得有些腼腆。
胤祺:“……”
在五阿哥眼里,他不仅被四哥六弟联手怼了一顿,还遭受到了□□裸的炫耀!
他牙酸地哼了一声,有一母同胞的弟弟了不起啊,他也有。只不过小九还不会说话,半点帮不上他的忙……
刹那间,胤祺希望胤禟长大的心思无比迫切。
要是拔一拔九弟的脖子和脑袋,他会长高吗?
第二天一早,他缠磨着皇太后要去见弟弟,太后被他缠得无法,赶忙答应了,只让他早些回来:“你额娘忙着呢,没精力照顾你这泼猴。”
胤祺挠了挠脑袋,额娘忙着?忙什么?
他很快把这句话抛之脑后,兴冲冲地来到翊坤宫。还没进殿,他就听到一连串的欢声笑语,夹杂着熟悉的马屁精的声音:“姑姑今天依旧长得和天仙似的,不,比天仙还好看一万倍!”
小圆脸霎时耷拉了下来,胤祺“嘘”了一声,不让下人们通报,而后不住地转着圈圈,苦大仇深地在宫门口徘徊。
这一幕,都被圣驾之上的皇帝看在眼里。
听云琇说了许多次,她的侄儿如何讨人喜欢,康熙就存了心思,心里痒痒,想要看看日后五儿子的伴读,顺道考校一番。
现如今没有朝会,空闲的时间较平日多了些许,他大老远就看见了胤祺,稀奇道:“那小子怎么不进去?”
梁九功哪会知道!
他“呃”了一声:“万岁爷,要不,奴才去问问五阿哥……”
“不必了,”康熙摆摆手笑道,“朕倒要看看他在耍什么花样。”
“皇阿玛——”见靠山来了,胤祺先是一惊,而后眼睛一亮。他指了指内殿,表情带着委屈,还没说话,福禄甜甜的声音响起:
“姑姑,要我早生个几岁,要我托生在别人家,一定先下手为强,用八抬大轿把你娶回家去!”
第70章 第 70 章
胤祺:“……”
康熙:“……”
皇帝万万没有想到, 不过与儿子一块儿心血来潮的听了壁角罢了,结果被他逮个正着,竟有人想要撬他的墙角!
在胤祺越发震惊、越发控诉的眼神里, 康熙脸霎时黑了下来, 运了运气,深深把名叫福禄的臭小子记在了心底。
梁九功同样抑制住震撼,偷偷觑着皇帝的神色,肩膀一抖一抖的, 忍笑忍得面色扭曲,心道我的小少爷哎, 当着万岁爷的面,说想要八抬大轿把宜主子娶进门,这可真是撩拨老虎屁股, 不是作死是什么?
福禄的话音刚落,胤祺指了指里头,黑眼睛一眨一眨的, 欲语还休:皇阿玛, 看, 就是这个马屁精!
康熙倒还沉得住气, 用眼神示意了一番五阿哥, 再等等, 看看你额娘会说些什么。
殿外, 父子二人一模一样的苦大仇深, 只一个好气又好笑, 一个委屈的不得了;殿内, 瓜尔佳氏捂着胸脯, 已然是一副撅过去的模样。
爷说得不错, 福禄这小子可不能当伴读,不然真要上天了。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是他一个五岁的小屁孩说的出口的么?
还娶进门呢,呵呵,若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年龄,皇上早就把你流放宁古塔去了。
她正想说娘娘恕罪,哪知福禄还不罢休,蹬蹬蹬地蹭到云琇面前,甜丝丝地仰头问:“姑姑,你说是不是?你愿不愿意呀?”
他今儿依旧戴了毛绒绒的瓜皮小帽,却换了身厚衣裳,大红圆球变为了湛蓝圆球,若是加上一把折扇,可真真算得上‘玉树临风’了!
听见了福禄这般撬墙角的豪言壮语,云琇扑哧一笑,笑意盎然间,盈盈的眼眸如春日的柳枝拂过水面,流光熠熠。
她俯身摸了摸福禄的小帽子,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姑姑愿不愿意做不了数,这话,你得在皇上面前亲自问过才好。”
殿门外,听出那抹为难的康熙:“……”
福禄再一次看呆了去,顿时不知今夕何夕。等回过神来,他挠了挠脑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悲伤又懊恼地说:“这不见不到嘛。”
文鸳和瑞珠笑得不可自抑,小少爷可真是个活宝!
翊坤宫沉浸在快活的气氛中,下一瞬,皇帝威严的嗓音传来:“前些日子见不到,现在可不同了。福禄,有什么话想和朕说?”
胤祺颠颠地跟在后头,忍不住露出丝丝得意,一副“你小子终于吃瘪了”的表情。康熙的视线在张大嘴的福禄身上转了一圈,黑着脸想,这倒奇了,臭小子和图岳长得有六分相像,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可性格怎么就南辕北辙呢?
瞧瞧他阿玛,赤胆忠心,还带着些憨厚,福禄这小子却油嘴滑舌的,妥妥一副奸臣样儿……
福禄不知道,他才五岁的年纪,就已经被扣上奸臣的帽子了!
眼见皇上突然驾临,好似听了全程,或许还把那番嫁娶的话听了去,瓜尔佳氏颤巍巍的,只觉呼吸不畅,急需一颗速效救心丸,艰难万分地请了安。
福禄则不然,除了刚开始有些惊吓,他迅速地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崇拜的眼神一个劲地往康熙那儿递去,没有半分害怕,也没有半分紧张。
他就要张嘴:“皇……”
云琇眼角眉梢还带着笑,闻言吃了一惊,轻轻拧了福禄一下,赶忙迎上去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早?胤祺怎么也和您一道了?”
早?不早了。
再晚些,朕的后院就要失火了!
康熙心里冷哼一声,闹起了小脾气。
胤祺闷闷地道:“我来看九弟……”想要拔一拔他的脖子和脑袋,让他长高些,可现在没心情这么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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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云琇只字不提方才的事,言笑晏晏的预备转移话题,康熙紧盯着蓝色圆球,挑眉重复了一遍:“福禄,你不是盼望面圣么?心愿得偿了,有什么话要想和朕说?”
皇帝不是偏要和小孩儿计较,不过起了逗弄的心思,想唬他一唬,治治他的胆大包天,顺便宣誓宣誓主权——
他握住云琇的手,握得紧紧的,看得一旁的梁九功眼角抽搐,暗暗地、牙酸地嘶了声。
万岁爷每每前来翊坤宫,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过了而立之年,比毛头小伙子还、还……
大总管受不了了。他挪开了目光,与董嬷嬷复杂的眼神相撞,两人对视了一瞬,心领神会,感慨万千,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个,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要换成别人直面帝王威势,一准战战兢兢地跪下去,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敢,我没有,然而福禄不是一般人。
他羡慕地望着那双交握的手,紧接着,摘下自个的瓜皮小帽抱在怀里,表情严肃了起来。
“皇帝姑父。”
福禄真情实意地喊了一声,有模有样拱起手,接着奶声奶气地郑重道:“小侄很早就仰慕您的英明神武了。”
说着,他摇了摇头,黯然神伤道:“都说百闻不如见面,一见姑父,我就要收回之前的话……我远远比不上您呀。阿玛说了,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见了您,我好惭愧……都说美人配英雄,也只有姑父这样的大英雄才配得上姑姑!”
他额娘:“……”
五阿哥:“……”
胤祺再一次被镇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皇阿玛的神情变化,先是莫测,而后缓和了许多,最终,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为了浅浅的笑意。
马屁精还抹起了眼泪,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两个红眼眶还是干的!!
别说胤祺了,瓜尔佳氏揍人的心思都淡了些许。
这样才像话,儿子的小脑瓜还是聪明的嘛。与其卯足了劲撬皇上的墙角,不若把他哄高兴了,还能免受一顿板子。
明明老爷不是这样的人,公爹也不是这样的人,福禄怎么就千里地里一株独苗苗,变异了?
作为福禄的亲额娘,她心累地想,罢,自个也不奢求更多了。
云琇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的脸色由阴转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想是对福禄的奉承很是满意,她:“……”
她不知说什么好,哭笑不得地叫了声福禄,抿唇一笑:“这孩子……皇上可千万不要和他计较。”
计较?
皇帝早忘了计较这回事了。
那句“姑父”,喊得康熙通体舒泰,如同三伏天吃了西瓜一般舒爽;更别提那句“美人配英雄”,这么直白的恭维,从前无人敢和帝王这么说,朝臣们就算歌功颂德,也都是隐晦的、含蓄的,哪敢大剌剌地用大白话逢迎?
怕不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要是官员浮夸至此,康熙定然怀疑他们的用心;现在倒好,五岁的胖娃娃一本正经地称赞他“英明神武”,语调真诚,怎么看怎么可乐。
更别提福禄还会自贬!
皇帝哈哈大笑,而后摆摆手,道:“计较什么。朕怎是这般小肚鸡肠之人?”
原来琇琇说的没错,康熙心下暗想,这小子倒是好玩。三官保如何教出这样能说会道的小孙子,真是奇了。
福禄浑然不觉自个在姑父那儿的称谓变了,“臭小子”成了“这小子”,“油嘴滑舌”成了“能说会道”。
闻言,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把瓜皮小帽仔细戴好,附和道:“姑父心胸再为宽广不过……”
云琇忍不住又笑了,瓜尔佳氏已是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朝堂之外,要论亲戚关系,能叫皇帝“姑父”的不知凡几。
赫舍里家的,钮钴禄家的,家里男丁兴旺,侄儿辈的更是不少。因着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他们算是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福禄比起他们,就名不正言不顺了许多,可这两家的,无人敢喊姑父两个字,甚至没有面圣的机会。
就福禄艺高人胆大,姑父张口就来,康熙满意之余,没有怪他不守规矩,而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他朝顺杆爬的小侄儿招了招手,和蔼地问:“你就不怕朕?”
福禄嘿嘿一笑,摇摇头,“不怕。能够见您,我高兴还来不及!”
……
“你阿玛平日都教过什么?”
这厢,康熙朗声大笑,兴致勃勃地与福禄问答了起来,另一边,五阿哥萧瑟又凄凉,觉得与翊坤宫的欢声笑语不入,他哽咽一声,就跑到暖阁找九弟寻安慰去了。
胤禟刚刚喝完奶,此刻迷惑地睁着眼,听他五哥发牢骚:“哼,皇阿玛也被马屁精迷惑了!”
马屁精?说的是谁?
九爷迷迷糊糊的,还打了一个小饱嗝,很快,疑问得以揭开。
胤祺絮絮叨叨说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气得连揠苗助长的初衷都忘了,在奶嬷嬷憋笑的眼神中,生生把福禄描绘成一生之敌,争宠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胤禟起先震惊不已,福禄,福禄表哥?
这辈子,他居然成了五哥的伴读?
震惊过后,九阿哥开始琢磨,前世他只知道福禄自小在盛京长大,身手极好,在军营里独自打拼半辈子,他还给老十四举荐来着……
最终,老十四没用他就是了。
福禄不是和图岳舅舅一脉相承的老实,这和五哥嘴里说的马屁精是同一个人?!
他怎么不信呢。
胤祺坐在摇床边,絮叨半晌,又独自生了会闷气,长长一叹:“马屁精太狡猾了,我一人斗不过他。”
要是和二哥诉苦,二哥定然不理,难不成天下之大,就没有一个可以帮他的人吗!
倏然,他的眼睛一亮,落在了津津有味啃手手的九弟身上,恍然大悟,这不还有个亲弟弟么。
胤禟忽觉一阵毛骨悚然,脖子发凉,他左看右看,还没看出危险源在哪儿,奶嬷嬷忽然变了脸色:“五阿哥,使不得啊——”
眼见胤祺板起脸,扭扭脖子,活动了一番手腕,就要伸出手来,她吓得魂不附体,这是要揍弟弟?
要让皇上娘娘知道了,那还得了!
就在此时,拽着康熙的袍角站在帘外,目睹一切的福禄眼珠子一转,心下焦急,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大声地道:“五阿哥真是好哥哥,想要与九阿哥亲近……都那么有仪式感!”
大嗓门的提示音让胤祺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收回动作,整个人往前倾去。
顿时好一阵手忙脚乱,只听“啾”的一声,他八爪鱼似的趴在摇床边,端端正正地亲在了胤禟的嫩脸上!
亲吻声很是响亮,九爷整个人僵住了:“……”
第71章 第 71 章
实话实说, 胤禟上辈子和福晋都没有这样亲密过。
嗯,最多在夜间亲个嘴儿……至于脸,谁敢亲九爷的脸, 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时候, 五哥最多捏捏他的胳膊肘,摸摸他的光脑袋,再多的举动却是没有了。
长大后,跟着八哥混了, 五哥就日日恨铁不成钢地叹气;而后他老了, 胖了, 不复年轻时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五哥见到自己这张糙脸就心烦。
胤禟犹记得那日, 他不辞辛苦地挣银子,熬了一天一夜, 头重脚轻地回了府,结果碰上了自家五哥。
五哥兜头就是一阵破口大骂:“你看看你, 满身邋遢、不修边幅, 都成什么样了?额娘明明是个了不得的美人,怎么就生了你这个糟心玩意!你看看你, 比得上街边抠脚的大爷吗?!”
……
晴天霹雳!会心一击!
那嫌弃的眼神,嫌弃的语气, 九爷至今难忘,一气之下差些吐了血。
呵呵, 谁能料想有今日呢?
被胤祺吧唧一口啃上来, 胤禟第一个念头:完了, 被亲了。
第二个念头:离爷远些!别忘了你嫌弃的这张“糙脸”!别占我便宜!!
胤禟足足愣了好几秒, 脑海中一片空白,眼中露出绝望之色,与此同时,他深深地把福禄这个名字记在了心底。
咬牙切齿的那一种!
因着反应不及,他一时间大张着嘴,嚎不出声来;奶嬷嬷只当五阿哥亲痛了弟弟,赶紧手忙脚乱地扶起胤祺,这才来得及给帘外的康熙和云琇请安。
云琇看完了全程,揉了揉太阳穴,即便胤祺是她的亲儿子,她也不知道他刚刚活动手脚是想干什么。
幸而被福禄这么一打岔,强行把此举牵扯到兄弟亲密上来,才没有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闯了祸。
宜妃娘娘好气又好笑:“胤祺,你这是做什么?”
胤祺总觉得不能说实话,说了实话会被皇阿玛和额娘教训的。
他低下脑袋想了想,顺着福禄的话,心虚地说:“我在亲近弟弟……”
云琇怎么就不信呢?
现下,康熙正是对福禄无比顺眼的时候,只微微疑惑了一瞬,就被小侄儿带偏了思路。
他欣慰地想着,兄弟和睦,好事啊。
皇帝上前几步,还没欣慰多久,见胤禟的小嫩脸都被啃红了,大眼睛更是眼泪汪汪的,霎时心疼了起来。
他板起脸教训五儿子:“亲近归亲近,下嘴却没轻没重的,伤了弟弟可怎么好?”
每每驾临翊坤宫,次次被坏了“好事”,皇帝对胤禟那叫一个又爱又恨。可近来,他找到了耳根清净的好办法,把小魔星打包给了毓庆宫,很快恢复了神清气爽。
他迅速忘记了之前的折磨,抱起胤禟轻哄着,另一边,五阿哥耷拉着脑袋,挪到福禄身旁,小小声地说了谢谢。
福禄摸了摸瓜皮小帽,甜甜地笑了起来:“不用谢的,表哥。”
虽然不明白表哥为啥对他那么大敌意,但福禄觉得自己是个老实孩子。既然做了表哥的伴读,那表哥的事就是他的事,乐于助人不是应该的吗!
虽然……掰手腕,扭脖子,准备打人是不对的。
云琇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弯了弯眉,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
待康熙哄好震愤非常的九儿子,已是午膳时分了。
眼见皇上和娘娘有话要说,瓜尔佳氏拎走依依不舍的福禄,瞥见儿子一个劲地盯着他姑姑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胤祺自告奋勇,拯救了即将挨骂的表弟,哥俩肩并着肩,一道去小花园逛了逛,那厢,康熙温声对云琇道:“今儿答应了与老祖宗一道用膳,慈宁宫那头还等着朕呢。福禄这孩子,我瞧也瞧过了,等晚些再来看你……”
云琇只觉皇上近日来得越发勤了,出牌也越发不按常理起来。不但学会了讽刺人,还学会了听壁角,这样下去,连她都有些招架不住。
抢了她的活也就罢了,要是把宫斗的手段学了个全,日后妃嫔私底下的动作,谁还能瞒得住他?
想到日后,皇上成了火眼金睛的行家,每每遇上争斗,英明无比、明察秋毫的光景……
云琇沉默半晌,忽然有些后悔万寿节送的那份佛经了。
她暗暗琢磨,那时被梦境影响,一气之下敷衍而作,终究是个隐患,谁知皇上会不会心血来潮地翻旧账?
像今早大白天的前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幸好福禄这孩子机灵,否则必定要吃挂落。
心里盼望着康熙离开,她的面上依旧笑盈盈的,让瑞珠取了件大髦来:“外头天冷,行走时添件衣裳,热些也无妨,梁总管也要时时刻刻地照看着……臣妾恭送皇上。”
康熙心下一暖,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就你唠叨!朕知晓了。”
他转身欲走,似又想起了什么,抵唇咳了一声,回头叮嘱:“福禄这兔崽子,聪明是聪明,也太能说会道了些。可别被那甜言蜜语诓骗了去。”
云琇一怔,着实没想到,皇上还记着撬墙角的事儿。
论甜言蜜语,不是他最在行么?
即便不断地告诫自己,成功地守住了本心,她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忍不住含了浅浅的笑。
等瑞珠轻唤了一声娘娘,云琇回过神来,仿佛方才的恍惚昙花一现,只是错觉一般。
她沉静地问:“何事?”
“您料得不错,索额图递消息来了……”
*****
“老夫如何也没有想到今天,”索额图捋了捋胡须,沉声道,“不过随手之举,却是我赫舍里一族起复的希望。”
如今朝堂洗牌,明珠一家独大,赫舍里一脉的官员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其中,杭艾的尚书之位摇摇欲坠,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雪上加霜的是,没了出入内宫之权,胡明胡广那些奴才也音信全无,索额图再也无法求见毓庆宫的太子殿下。
这般,还谈何保全储位,亲近太子,为家族谋划?!
厅堂之中,三三两两坐了几人,都是索额图心腹中的心腹。他们对视一眼,还是索伦拱了拱手,率先出声:“中堂大人,宜妃娘娘果真愿意帮忙?”
索中堂已然不是索中堂,可他们依旧这样称呼,唯他马首是瞻,府中人也没有丝毫异色。
索额图已焦躁不安了多日,面色黑沉,此时却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不错!她记着杭艾解救图岳的恩情,说是愿意回报一二。”
“既如此,太子爷那儿,还有惠妃同大阿哥的异动……有宜妃从中周旋,中堂便不再两眼一抹黑了!”索伦大松了一口气,语带敬佩地道,“还是您有先见之明,如此艰难之势,尚能想出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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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额图虽有阿玛索尼的荫蔽,可若没有真本事,也不会位极人臣。只是年纪越长,越是多了小毛病,譬如现在,他听着手下人的吹捧,一扫之前阴郁的心情,哈哈笑了起来:“是极,是极,不过暂时的困境罢了。当年三藩作乱,大厦将倾,老夫一力支持皇上,不也熬过来了?”
起此彼伏的附和声响起,有人暗道不妥,这如何能比?
中堂立了大功不错,可如今革了中堂的官职的,正是万岁爷啊。
这般想着,心里叹了一声,他沉吟片刻,找准时机进言:“大人,宜妃娘娘甚为得宠,想是处在风口浪尖,若是往宫外传信,太过引人注目……”
更何况是传给太子外家赫舍里氏?
不说皇上会不会起疑,单单惠妃,如今她已然起复,若察觉了不对劲,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把柄。
撇开后宫,朝堂之上,还有个明珠……
不等他说完,索额图微笑着摆摆手:“毕竹,你说的,我又如何考虑不到?储秀宫里不还有个平嫔娘娘么!”
原先他也颇为苦恼,如今可不比从前,要想和宜妃联系,没那么容易了。皇上怕他有怨怼之心,时不时地投来注意,加上明珠斗鸡似的盯着他啄,怎么看都是个死局。
可就是前日,郭络罗氏的老仆悄悄地上门说,平嫔如今再低调不过,正是上好的递话人选。若是平嫔愿意相助,两宫暗地里联手,宜妃娘娘就能免除后顾之忧了!
索额图恍然,当即大喜。
一拍脑袋,他都忘记这个侄女了。实在是小侄女不争气,莫说生下皇子皇女,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了几回,似一个透明人,他也不指望靠她光耀家族,不拖后腿便好,慢慢的就不在意了。
因为消息不够灵通,索额图并不知晓平嫔邀宠被拒的笑话,当即拍板道:“就如娘娘所言,我这侄女心系家族,是个拎得清的,娘娘尽管吩咐她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可他仍旧记得平嫔下手暗害五阿哥之事。待老仆恭敬地退下,索额图来回踱着步,紧接着眯起了眼,冷冷地吩咐亲信:“服侍平嫔的朱钗,也该出宫探探亲了……她老子娘就在府里管事,改明儿通知一声,让她病上一病。”
“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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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延禧宫。
“刘钦果真这么说?”惠妃失语半晌,毫不掩饰面上的讥诮,而后用帕子掩了掩嘴,笑了起来。
“听听,福禄少爷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这话不仅传到乾清宫,还入了太子爷的耳。”笑够了,她倏然沉下脸,缓缓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敢和本宫的胤禔相比?!”
莺儿心知自家娘娘气得狠了,只因那刘钦所言,宜妃的侄子、郭络罗家的小少爷太不守规矩!
乱喊皇上姑父也就罢了,竟还大放厥词,说他若长个几岁,定然比大阿哥更加勇武过人,为大清献上自己的一点心力。
话说到这份上,不是讨喜,而是狂妄了。
惠妃丝毫没有怀疑刘钦话中的真实性,阖上双目,冷笑一声:“宜妃跋扈,她的侄儿也是一脉相承,小小年纪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不给点教训,还真当自己是紫禁城的贵客了!等下了学,去把大阿哥喊来,本宫有话嘱咐他。”
五岁……说没人教他,谁都不信。
都欺到延禧宫的头上了,当她是泥捏的菩萨不成?!
第72章 第 72 章
乾清宫, 茶水间。
“这等琐事,奴才使力就好,哪用得着副总管劳心?”小李子弯了弯腰, 眼疾手快地捧过沏好的茶壶,年轻的面庞笑眯眯的,而后恭谨道,“师傅吩咐小的手脚麻利些, 万岁爷方才口渴了, 耽误不得。小的这就告退……”
刘钦眼睁睁地看着小李子急急忙忙地朝内殿走去, 落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面色陡然阴了一阴, 惹得身后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话都不敢说上一句,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上回平嫔御花园邀宠,皇上震怒,命梁总管严惩那胆大包天收受平嫔贿赂、从而告知圣驾行踪的奴才, 好好地正一正宫中风气。霎那间人人自危,在乾清宫当差的宫女太监,都被梁总管查了个底朝天。
结果查明, 那胆大包天的奴才三圆, 竟是他师傅刘钦这一脉的。
师傅曾经□□过三圆规矩, 把他从洒扫太监提拔上来,安排他在茶水间做事。这关系怎么也撇不清,两人称得上一句师徒也不为过!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
不但三圆挨了三十板子,去了半条命, 师傅也跟着遭了殃。
省过自身, 罚俸半年, 贬出御书房,不再近身伺候万岁爷……这一连串的惩罚太过沉重,使得师傅失了圣心,势力大减,再也无法与梁总管相抗衡了。
完完全全是一场无妄之灾……
不但师傅大为光火,做徒弟的也憋屈啊。师傅心气不顺,已然阴沉了好多天,对他们动辄斥骂,可有什么办法?
他们只得提起一百个心,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小太监很愁,只好祈祷师傅重夺圣心,可现在,他更愁了。
今儿好不容易得了转机,万岁爷让人沏壶碧螺春,这时,茶水间恰恰是师傅值守。面见圣上才是最要紧的事,师傅因此缓和了面色,也不在意自降身份,准备做那奉茶太监的活儿。
手脚麻利地泡了、验了,正要送进书房,谁知,梁总管的亲传徒弟小李子进来了!
……
眼见刘钦气得七窍生烟,低声念叨“梁九功”三个字,小太监心里直叫苦。他一路鹌鹑似的随着刘钦出了茶水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刘钦虽没了贴身伺候的权力,却还是乾清宫的副总管,住的地方远远不是大通铺可比拟的,还用一扇屏风隔开了寝卧与桌椅。
回到住处,刘钦一拍桌子,面色依旧不好看。他咬牙道:“……以为攀上了翊坤宫,做了走狗就能高枕无忧了?总有那老东西落难的时候!”
小太监隐隐察觉到,师傅与梁总管有龌龊,除了御前第一人的争端,与后宫纷争也脱不开干系。
梁总管暗暗为宜妃娘娘说好话,师傅偏向的却是惠妃娘娘,暗中递了许多消息。他很久以前便有着猜测,师傅要么收了延禧宫的好处,要么是纳喇氏的人……
猜测归猜测,求证却是万万不敢的。
很快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小心翼翼地附和了一句,只听刘钦问:“有关福禄少爷的事儿,你按我说的做了没有,惠妃娘娘可有吩咐?”
说起这个,小太监精神一振,褪去了些恐慌:“小的都按师傅所说,一字不落地传了过去,至于延禧宫那头……还未有吩咐。”
刘钦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说了句好,眯了眯眼,阴鹜的目光闪烁了起来。
小太监挠挠头,欲言又止半晌,最后不解地小声问:“师傅,福禄少爷明明没说过什么超越大阿哥的话,您为何要这么做?”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编造此事,除了惹惠妃与宜妃争斗、大阿哥与五阿哥不睦,还能有什么好处。
就算惠妃娘娘更胜一筹,可宜妃娘娘有圣眷在身,元气大伤是免不了的,谁又能讨到好去?
难不成,师傅因为大总管的缘故,恨上了宜妃娘娘?
……不能够啊。
“话那么多干什么?收起你那好奇心,要不然命都没了。”刘钦眯眼的动作一顿,严厉地剐他一眼,搓搓手,哈出一口热气,而后不耐烦道,“咱家自有咱家的用意在!去去去,端水去,服侍师傅洗脚……水要是冷了,你就等着吃藤条吧。”
*****
平嫔半点不知乾清宫的副总管受了她的牵连,也不知贿赂的太监三圆被打了三十大板,此时此刻,她的脸色比刘钦还要难看几分。
大宫女朱钗浑身哆嗦着,小声说:“奴婢的亲娘还在府中,原以为她生了重病,没曾想是老爷亲自见我……他说、他说,娘娘当以翊坤宫马首是瞻,帮着传递消息,助赫舍里氏脱离困境,切勿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她霍地起身,重重甩了朱钗一个巴掌,不可置信,神色狰狞,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同宜妃联手,马首是瞻?叔父竟为了此事警告本宫?你再说一遍?!”
朱钗“唰”地一下跪在地上,不敢捂脸,只一个劲红着眼眶磕头,语调带着哭腔:“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绝不敢欺瞒娘娘!”
她没想到回府探亲,却探出了这样一个消息……
平嫔跌坐在榻上,缓了好半晌,久久回不过神来,心里膈应至极,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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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莫不是老糊涂了?
赫舍里一族的困境,什么时候要靠宜郭络罗氏那贱人伸出援手?!只要族人上进,叔父往前朝使力气,有太子爷在,足够扭转皇上的看法,起复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更别提她和宜妃已然结下了大梁子,哪是简单能够化解的。
因为宜妃,她原先十拿九稳的妃位变为了嫔位,之后被罚抄佛经,冲动邀宠,还招来了皇上的误会与厌恶,嫔妃们数不尽的嘲讽,几乎成了后宫的一个笑话。
每每想起这些,平嫔恨得双眼通红,恨得心头滴血。
皇上从不会看她一眼,给那贱人撑腰却不知有多少回。
身为赫舍里氏的贵女,元后的妹妹,要她以翊坤宫马首是瞻,还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
情绪剧烈起伏了好久,平嫔扭曲着脸,生生掰断了指甲,不住地喃喃道:“做梦……”
“马首是瞻?呵呵,绝无可能。”她淬了毒的视线在朱钗身上回寰,慢慢地说,“翊坤宫要传来劳什子消息,阻拦了便是。至于叔父那儿——”
说着,平嫔闭上眼,露出讽刺的笑,一字一句地道:“叔父老糊涂了。他不顾及情分,我又何必顾及?答应归答应,但日后传什么消息,端看本宫的心情。下去吧!本宫想要一个人静静。”
******
翊坤宫。
“娘娘早就料到了储秀宫的反应?”袅袅果香在内室弥漫,瑞珠倒好一杯热气腾腾的甜果茶,低声道,“……近日宫门紧闭的,说是风声鹤唳也不为过,我们的人想要传话,却始终不得其法。”
热气模糊了那张明艳至极的面庞,云琇端起茶盏抿了口,淡声道:“赫舍里氏恨极了本宫,哪能顺着索额图设计好的路走?阳奉阴违才符合她的本性。”
偏激之下,钻了牛角尖乃是常事,更别提平嫔入宫以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了挫折,心境早就不复冷静平和。
她能忍辱负重,云琇才要刮目相看。
“这个忙,本宫帮也帮了,消息递也递了,上心得很。至于有没有效用……”她轻轻一笑,平静道,“冤有头债有主,赫舍里一族怨怪不到我的头上。”
联手?
小赫舍里嫌膈应,难不成她就不嫌?
平嫔设计胤祺落水的事儿,云琇依旧记在心里,时时刻刻,没有丝毫忘却。
渐渐的,未尽之言消散在空中:“她既蹦跶得欢,就让她继续蹦跶下去。瑞珠,叫小厨房做几盘吃食,再把永寿宫遣送的那几本账簿拿来……”
云琇一笑:“贵妃所托,我可不能再偷懒了。”
见娘娘兴致高昂,瑞珠也笑了起来,赶忙应是,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此时,董嬷嬷掀了帘子进来,福了福身,面色微微凝重:“娘娘,惠妃想见见纳喇氏的几位少爷,说是给大阿哥的骑射作陪,大阿哥一求,皇上很快就点了头。”
喘了一口气,她继续道:“却不知惠妃谋划了什么,转瞬就去了太皇太后那儿,说,如今宫中多了好些贵客,都是勇武的少年郎;还趁机提了主意,让大阿哥领着娘家表弟,当着两位太后的面表演表演,除了助兴,也好为年节增添喜气……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喜欢热闹,也喜欢孩子,当即准了惠妃的提议。”
纳喇氏的少爷,惠妃的侄儿。
云琇默然片刻,揉了揉太阳穴,出声问:“这么大张旗鼓的,可与福禄有关?”
“娘娘说的不错。”董嬷嬷一叹,眼底浮现些许怒气,“也不知从哪刮起的流言,说福禄少爷再长个几岁,定然比大阿哥还要勇武。惠妃在慈宁宫添油加醋地说了几句,说福禄少爷从小习武,她侄儿听说后跃跃欲试,想与福禄少爷比试一番!”
“好一个从小习武,比大阿哥还要勇武。”云琇沉下了眉眼,简直气笑了,“她的侄儿几岁,福禄几岁,脸都不要了?太皇太后竟也同意?”
“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最小的六岁左右……”董嬷嬷轻声答,“太皇太后没有答应,只说比试免了,她却还没见过五阿哥的伴读呢。”
被惠妃这么一怂恿,太皇太后要见,想必慈宁宫很快就遣人前来了。
云琇紧紧皱起了眉。
半晌过后,她道:“让人通知嫂嫂,即刻带福禄进宫一趟。”
*****
福禄头一次进慈宁宫,依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紧紧拉着云琇的手,左瞧右瞧,半点也不害怕。
这般活力四射的娃娃,太皇太后一见他就喜欢上了。
“福禄,福禄,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一旁的太后乐呵呵地道,朝他招了招手,笑眯眯地问,“有人说福禄再大个几岁,比胤禔还要勇武!这可是真的?”
大阿哥暗地里撇了撇嘴,惠妃微微笑着,正欲接话——
福禄小脑袋一扬,昂首挺胸地道:“当然是真的!”
第73章 第 73 章
福禄昂首挺胸, 眼神亮闪闪的,独属于孩童的朝气席卷了整个大殿,不仅太后惊了一惊, 连太皇太后这等历经风霜的老人都怔愣了好一会。
太后问起这话, 并没有拉踩比较的意思, 不过是见到福禄心生喜爱, 想要逗逗小孩儿罢了, 谁知福禄半点也不谦虚, 坦坦荡荡的, 圆嘟嘟的面上带着小骄傲,不仅不让人反感,反而想要抱在怀里揉搓一顿,亲上一亲。
云琇同样被萌得心肝一颤!
方才, 她还来不及阻止, 福禄便飞快地接过了太后的话, 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退路。
云琇又气又好笑, 气他小嘴叭叭得太快,她正准备捏捏小肉手提示呢,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可自己的侄儿自己护着,福禄既然应了,她哪能拆自家人的台?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谙世事, 天真烂漫,就算太皇太后怪罪下来, 一句年幼无知就足以脱身。
大阿哥若是因此与福禄计较上了, 那才叫心胸狭窄。连五岁的孩子都容不下, 皇上又怎会把差事放心交到他的手中?
短短几瞬,云琇捋清了纷乱的思绪,微微一笑,福了福身:“还请老祖宗恕罪,太后恕罪!福禄一向是小霸王的模样,惯会自傲,童言童语做不得真的。”
说罢,她转向惠妃,扬眉道:“也让惠妃姐姐见笑了。”
惠妃如何也没有料到,福禄他竟这么敢,私底下大放厥词还不够,在慈宁宫也如此放肆!
惊愕之下,惠妃有着短暂的失语,随之而来的怒气节节攀升。她递给儿子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朝云琇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正欲说话,站在大阿哥身后的小少年率先忍不住了。
纳喇氏统共来了三位少爷,年纪最大的那个扯了扯弟弟,摇摇头,却还是没能制止。
“表哥从小受皇上教导,根骨非寻常人能比,若是下场比试,定能摘得武状元的头衔……”奎因今年八岁,长得高高壮壮,堪比十岁之龄,此时此刻,他满脸不服气地瞅着福禄,“特别是骑射,连太子殿下也比不上,你就算长到二十岁,也不是我表哥的对手!”
他的眼神透着不屑,明晃晃地刻着六个大字:
就凭你这个球?
福禄渐渐睁大眼睛,当即有些生气了。
“就会计较年龄,算得上什么好汉!”他冷哼一声,犹豫半晌,忍痛松开了云琇的手。为了增添气势,福禄叉着腰,衬得圆滚滚的身子愈发圆了:“你说了不算,我说能就能。”
现如今,原本剑拔弩张的气势一变,变为了孩童间的争执。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双方你来我往的斗嘴,谁也不肯认输,争着争着,处在话题中心的大阿哥脸渐渐黑了起来。
云琇掩了掩嘴,含笑看着;惠妃唇角噙了一抹讽刺,淡淡地出声:“奎因,老祖宗面前注意着些——”
太皇太后哎了一声,笑呵呵地摆手,制止了惠妃即将出口的训斥:“哀家好些年没见这样的乐趣了。都是好孩子,大过年的,斗斗嘴哪会伤了和气?随他们去罢。”
看样子,老太太与太后一样,极为喜爱福禄,许是从没见过这样类型的小娃娃,加上他胤祺伴读的身份,看着看着就偏心了几分。
都是好孩子?
惠妃心下冷笑,当即不说话了。
太皇太后年纪越大越是心软,要放在从前,这等不敬皇子的狂言一出,不仅福禄,连宜妃都要吃好大的挂落,哪像现在,一句轻飘飘的斗嘴就能放过了!
忆起早早备好的安排,惠妃只不痛快了一瞬就缓和了面色。
另一边,福禄与奎因的争执还在继续,那看上去最是稳重的小少年、奎因的亲哥哥奎密上前几步,温声朝福禄道:“奎因年纪小,不甚懂事,又极为崇拜大阿哥,听说你勇武过人,却从未在现实中得见,他自然就有些不服气,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他赔罪了。”
奎密的用辞礼貌,一看就是在学堂读过书的,话里话外带着歉意,云琇却能听出一丝好笑,一丝轻视。
看似为福禄开脱,实则咄咄逼人,强调福禄的勇武不过嘴皮子说说而已,绝不能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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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对付一个五岁的孩子,都要玩起心计来了?
云琇眼神一厉,笑容淡了淡,只听奎因黑着脸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道:“福禄,你敢不敢和我比?”
“比什么?”福禄飞快地接过话头,皱起鼻子点了点他,“以大欺小,你也好意思!”
“你、你……”奎因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结结巴巴了好半天才道,“咱们去演武场,比什么你说了算。只要有一项赢了我,我立马向你赔罪!”
此话一出,太后当即觉得不妥。
除却年纪差,福禄圆滚滚的身材,和个子极高,身躯极壮的奎因怎么比?
惠妃可是说了,她这侄儿三岁就请了武师傅,根骨绝佳,力气在同龄人之间堪称拔尖。太后的目光转到了福禄身上,深深忧虑了起来,这不是欺负人么!
太后忧虑得不得了,正要劝说,谁知正主儿竟快了她一步。
福禄像模像样地思考起来,小手背负在身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这可是你说的啊,要是我赢了,你可不能反悔。”
紧接着,他蹬蹬蹬地跑到了云琇身旁,笑眯眯的,仰着脸蛋看她:“姑姑你等着,福禄给你长脸去!”
福禄一锤定音,让比试成了定局。
云琇原先没了笑意,怒气弥漫心头,可面对侄儿满是期盼的小脸,她动了动唇,哭笑不得了半晌,最终还是道:“……好,姑姑等着。”
眼见这一幕,惠妃差些笑出声来。
宜妃啊宜妃,本宫知道你宠福禄,可这溺爱是否太过了些?
有个词叫祸从口出,还有个词叫不知好歹。
惠妃笑吟吟的,向大阿哥胤禔递去一个眼神,胤禔霎时会意,急忙拱手道:“老祖宗,皇玛嬷,孙儿这就吩咐他们洒扫演武场……”说罢,领着奎密告退。
说是前去演武场,可一出殿门,胤禔便拐了个弯,往乾清宫的方向疾步而去。
他一边走,一边笑得不可自抑,吩咐贴身太监道:“去毓庆宫捎个信儿,说福禄意图挑战大他三岁的奎因,请太子爷为我们的勇士做个见证。快去!”
小太监忍着笑,连忙应了。
******
演武场。
寒风飒飒,却挡不住奎因心中的火热。回忆了一遍惠妃的叮嘱,他郑重其事地捏了捏拳头,脱了毛绒领子,仔仔细细地热身,与一旁的福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福禄带着圆圆的瓜皮小帽,紧紧缩着脖颈,双手揣着,放在衣袖之中,唯有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露在外边。
“好冷,好冷。”他朝云琇撒娇,“姑姑,等会我想吃锅子……额娘还在翊坤宫等着,不能让她等久啦。”
这活宝!
云琇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狠狠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老祖宗和太后都在呢,不得放肆。”
说着,悄悄地在他耳边道:“玩得开心就好,千万别逞强,若伤了哪里才是得不偿失。他们不要脸面,姑姑自然不会给他们脸面……姑姑会给你出气的。”
这孩子,怎么就答应了呢?
也罢,即便奎因赢了,她也有办法让惠妃吃不了兜着走,就先让她因着“胜之不武”得意一回。
福禄认真地嗯了一声,甜甜地说了声知道了,而后转身问奎因:“大个子,你说比试都听我的,不会反悔吧?”
奎因一噎,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大个子”!
“不会反悔的。”他瓮声瓮气地说。
生气劲儿过去之后,忽然间,一股羞愧漫上心头。
奎因一抹脸,和五岁的小屁孩比试,就算赢了也没有什么好炫耀的,他还那么仔细地做了热身!
他大度地想,等会下手的时候轻点,让福禄不要输得太过难看……就这么定了。
“那好,我们比力气的大小。”福禄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指了指不远处堆叠的石块,“看谁搬的石头最大,谁就赢了!”
太子牵着胤祺的手,急急忙忙赶来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比试的内容。
大年节不用读书,上书房的师傅们同样放了假。今儿晌午难得空闲,他逮住了无所事事在御花园溜达的胤祺,‘请’去毓庆宫,正‘铁面无私’地教弟弟练字……
还没写上几张,胤禔的贴身太监就传话来了。
小五的伴读福禄,意图挑战纳喇氏的奎因?
先不说消息是真是假,当着老祖宗和太后的面,这个比试太过荒唐。至于比试的内容——搬石头,就更荒唐了!
奎因天生力气大,明珠对这个嫡支子弟寄予厚望,连他都有所耳闻。就福禄这圆滚滚的小身板,如何挑战,怎么挑战?
看来,纳喇家存了心要让郭络罗家丢脸。
还没等太子斥一句“胡闹”,梁九功隐约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太子凤眼一眯,扭头望去,果不其然,老大胤禔亦步亦趋地跟在皇阿玛身边,后面还跟着一大串人。
他微微一愕,明珠?刚上任的户部尚书科尔坤?
六部尚书,还有都察院的,翰林院的……竟都来了!
胤禔也没料到,今儿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原先额娘只让他邀皇阿玛前来,谁知恰恰碰上重臣进献贺诗,并奉上奏折,写明来年的各部计划。
他只大略地提了提“福禄勇武过人,意图挑战奎因”,皇阿玛便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折子,让重臣跟着他一块前来演武场。
当下,胤禔瞧着面色不好看的宜妃,还有太子,心里舒畅不已。
大放厥词也就罢了,还不自量力到了皇阿玛和大臣面前,你们要如何收场?
人群之中,大多是窃窃私语,还有好奇不已的官员,唯有图岳的面色铁青铁青的,看着颇为醒目。
明珠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暗笑,面上恭敬地道:“万岁爷,奎因那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了。福禄少爷说要挑战,他就接了下来,也不看看二人的年岁相差多少……真是,胜之不武啊!”
竟完完全全扭曲了事实,把福禄塑造成了主动要求比试的那一个。
图岳张张嘴,欲言又止:“万岁爷……”
康熙饶有兴致地摆摆手,“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什么好苛责的?端看谁搬的石头更重吧。”
奎因见皇上来了,家中族长也来了,脸颊泛上热气,变得激动不已。
他大声说了句“我去了”,摩拳擦掌地走到石堆前,深吸一口气,拐了个弯,搬起自个没底的那块大石头,几乎有半个福禄那么高——
“砰”地一声,抬到半空,石块重重地跌落了下来。
奎因喘着气,有些失望,却听大阿哥重重地叫了声好。
才八岁的年纪,能把石块搬到半空,已是不得了的成就了!
耳边不断地传来叫好声,明珠满面红光地捋了捋胡须,微微点头。
“到你了!”霎那间失落尽去,奎因意气风发地扭头道。
福禄左瞧瞧,右瞧瞧,瞧见了自己的阿玛,顿时一个机灵,脖子缩得更缩了。
他嗫嚅道:“那我……我也搬这块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胤祺踮起脚,焦急地出声:“表弟,你可别逞强!”
“不逞强,不逞强。”福禄扔开瓜皮小帽,嘿嘿一笑,上前几步,艰难地蹲下身去——
他晃了晃,身子臃肿极了,像是要把衣裳给撑破。
低低落落的笑声响起,有人调侃说:“图岳,你家麒麟儿啊。”
图岳的脸色依旧铁青:“……”
等福禄轻轻松松地举起那块大石头,再轻轻松松地放下,所有人都失了声。
寒风呼啸,唯有图岳羞愧的言语在空中飘荡:“万岁爷,这臭小子天生神力,偏偏瞒着奎因少爷,真是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第74章 第 74 章
天生神力?
可不就是胜之不武么!
不仅是大臣们静了一静, 明珠的笑容渐渐淡了,连康熙都有些惊异,片刻后朗笑起来:“好, 好啊, 图岳, 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怪不得福禄有心应战,原是自信比得过奎因!天生神力这事, 他竟也不告诉朕……”
就在福禄轻轻松松放下石块的一瞬间,奎因瞪大眼, “你、你”了好半晌, 脸色涨得通红,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 他一直都在被福禄牵着鼻子走?
回想起搬石头之前,自己的沾沾自喜,奎因自觉丢脸丢到紫禁城外了。大庭广众之下,他做不来反悔的举动,只得咬咬牙,颓然地一抹脸:“力气这方面, 我的确比不过你。我、我向你赔罪!”
说着,奎因的脸更红了, 不敢往惠妃那儿看去……
他的亲哥哥奎密攥紧掌心, 暗道不好。
惠妃娘娘吩咐弟弟这么一件轻而易举的任务,他们却办砸了,这样, 娘娘如何在皇上面前揭露郭络罗氏不敬皇长子的猖狂行径?
比试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娘娘最是爱重大阿哥, 绝不许有人踩着他出头。
因着大阿哥五岁之时,凭借灵巧和力气,打赢过大他三岁的伴读,故而纳喇氏特意送了奎因来,想着让情景重现一回。
福禄不是自比大阿哥,不,自认为超越了大阿哥么?
若他赢不了奎因,一切都是个笑话,还想与大阿哥相比?
很快,福禄不自量力的名头将会流传开来,紧接着,郭络罗氏张狂、宜妃跋扈,姑侄俩一脉相承的传言便再也掩盖不住,她要郭络罗一族名声扫地,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顺道加深皇上对纳喇氏下一代的印象,这就是娘娘的明谋。
大阿哥是惠妃娘娘的骄傲,谁叫福禄触到了她的逆鳞!
赢了小屁孩乃是常理,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娘娘说了,最重要的是为戳破福禄那句“勇武过人”,对奎因来说,胜之不武也无甚关系。
奎密想着想着,脸色有些苍白。他们谋划了后续的一切,却单单漏了福禄这个人——
他们都被小屁孩的外表蒙骗了!
福禄不傻,甚至精得很,把自个的能力瞒得死死的,半点也不像五岁的孩子。
现在倒好,一切谋划都成了空,不自量力变为了胸有成竹……他以五岁之龄打败了奎因,谈不上猖狂,是真的能与大阿哥相提并论了。
不,不对,说不定还能超越,大阿哥再如何英勇,却没有天生神力啊。
天生神力乃上天赐予的恩德,历朝历代拥有的人,无一不成了将才、帅才。谁也没有料到,这样一个好苗子,郭络罗家居然没有拿出去炫耀,而是一直瞒着!
奎密想到最后,竟有些委屈起来。
到底是谁胜之不武?这、这不是欺负人么!
胤禔也有着短暂的失声,而后眯起了眼。瞥见太子逐步扬起的俊秀笑容,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皇阿玛还在身旁,切不可拂袖而去。
另一边,先是皇上夸奖,随后奎因颓然地认输,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福禄身上,有惊叹,有喜爱,还有警惕……福禄笑眯眯的,依旧是那个圆滚滚的球,却无人再敢小看了他。
他正要开口说话,紧接着就挨了自家阿玛一道狠狠的瞪视。
图岳严肃地摇了摇头,拱了拱手,叹气道:“万岁爷,您可千万别夸福禄了。他这是胜之不武,赢了又有什么可风光的?羞惭,羞惭啊。”
说罢,他又瞪了眼福禄:“你这小子,就心安理得接受人家的赔礼了?阿玛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语气很是严厉,细细听去,还带着丝丝心虚——
图岳终于忆起来了,天生神力这回事,他忘记知会妹妹一声了!
也怪三官保极力叮嘱,进京之后要低调,不要大肆宣扬福禄的特殊之处,惹得娘娘挂怀,还惹来有心人的注目……图岳可听阿玛的话了,他牢牢记在心里,叮嘱瓜尔佳氏的同时,给云琇写信的时候刻意没有提。
谁又能料到,纳喇家的少爷与福禄恰好在今日比试呢?
哎,想必娘娘一定担惊受怕了许久。
都是这个臭小子惹的祸!
图岳不敢去看云琇的脸色,于是乎,瞪福禄的眼神愈发凶了,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天知道,福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图岳拿起藤条抽他。
又是一个激灵,福禄连忙朝奎因摆手,几乎摆出了残影来。他捡起不远处的瓜皮小帽,讪讪戴在头上,圆脸一皱,小声说:“别赔啦,别赔啦,我阿玛说的对,胜什么来着?胜……胜之不武,我也有错的。那这样,我们不计胜负好了?”
大阿哥:“……”
明珠:“……”
云琇扶着太后看了好一场大戏,原先还有些恍惚,见此场景,她弯了弯唇,微微侧头朝惠妃看去,差些笑出了声。
面色青青白白的好不精彩,看着看着,她用膳的胃口都多了几分。
方才康熙领着乌泱泱的重臣前来,身后跟了大阿哥胤禔,云琇面色一沉,也终于记起了刚入宫时候,大阿哥以五岁幼龄打败伴读的事。
她霎时明白了惠妃在打什么主意。
从始至终,她在意的只有那句“福禄比大阿哥勇武”,为此发了疯般算计翊坤宫!
如此大张旗鼓的,对付福禄只是顺带,打击郭络罗氏的威望,还有她的声名才是主谋。
明珠定也掺和了一脚,想把张狂的标签按在他们家族头上,日后摘也摘不掉……
现在倒好,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自讨苦吃的滋味如何?
在心底冷笑一声,云琇轻飘飘地收回视线,因兄长隐瞒生出的气怒,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中,她从不知天生神力这回事,真是、真是……
阿玛瞒着她,兄长也瞒着她。福禄远在盛京,瞒着她算情有可原,可当下呢?
做哥哥的常常犯傻,她也不好怪他不是?
回头让嫂嫂停了他的红烧肉就够了。
那厢,康熙看着一本正经,重复着阿玛教诲的圆球福禄,又乐了。
太后乐,太皇太后也乐,唯独明珠颇有些下不了台,怀疑父子俩一唱一和的埋汰于他……
索性没有人敢为难明中堂,重臣们眼神交流一番,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
只是心里难免波动,特别是一些明党之外的官员,预备回府之后,把这个笑话讲给自家夫人听。
明珠这老狐狸吃瘪,百年难得一遇,可不就是笑话么!
忆起当年胤禔与伴读比试的旧事,皇帝开怀不已,手指点了点大儿子,笑着道:“福禄勇武不凡,朕看着,比你幼时还要厉害几分。”
胤禔原先勉强笑着,好一个图岳,好一个福禄,一个劲地往他心上插刀。
“胜之不武”这四个字,大阿哥听得耳朵嗡嗡的,恨不得封了那父子俩的嘴,谁知还有更大的打击在后头!
亲耳听到皇阿玛的评价,即使领悟到话间的调笑意味,胤禔还是僵了一僵,好半天才道了句:“……是。”
这般峰回路转,谁能料到呢?
把胤禔的反应尽收眼底,康熙笑容一顿,眼底闪过探究,唯独太子忍笑忍得肚子疼。
好不容易止住笑,太子揉了揉胤祺的脑袋,低声问:“你的小表弟如此厉害,还说不说人家是马屁精了?”
五阿哥:“……”再也不敢了。
胤祺满心钦佩,钦佩之中夹杂着害怕,生怕福禄听到“马屁精”这个称呼,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他一拳头。
嘶,那可是石头都受不住的大力!
他急急道:“不说了。二哥,你可得帮我保密……”
太子“唔”了一声,伸出手掌晃了晃:“十张大字。”
“……五张。”
“八张。”
“……”五阿哥鼓起包子脸,忍辱负重地说,“八张就八张!”
******
比试结束后,惠妃领着侄儿一刻不停地回了延禧宫。太皇太后吹了许久的冷风,看上去像是乏了,她慈和地笑着,让苏麻喇姑赏赐了福禄好些东西,这才坐上轿辇。
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还有康熙许诺的晚膳,福禄颠颠地跟着图岳走了,走的时候却还不忘挥挥手,和云琇甜甜地道别。
太后招了胤祺到她身边,还叫了太子前往宁寿宫用膳,临行之前乐呵呵地与云琇道:“哀家看得出来,老祖宗很是喜欢福禄,你呀,得了空,多带他去慈宁宫请安。”
云琇颔首,粲然一笑,温声道:“倒不必臣妾带着。福禄可是胤祺的伴读,老祖宗要是想见,日日都能见得的。”
“对,伴读,我竟忘了这个。”太后恍然,瞧着很是高兴的模样,而后拍了拍云琇的手,低声说:“哀家能看出是怎么回事,皇帝自然也能。你且放宽心,等皇帝请安的时候,哀家自会和他提上一提……”
这就是为她出头的意思了。
太后很少插手后宫诸事,却不代表耳聋眼瞎。
今儿晌午的事,太后原先与太皇太后一样认为这是孩童间的打闹,谁知钱嬷嬷出去换炭盆的时候,亲眼目睹了大阿哥匆匆前往乾清宫的那一幕……
待钱嬷嬷回禀了她,太后顿时就有些膈应。
福禄和奎因的比试,不过玩闹罢了,和脸面有什么关系?又何必扯上皇帝,甚至六部官员、朝廷重臣?
其中没有惠妃的手笔,她都不信。
连个孩子都要算计,太后很是看不过眼。即便福禄赢了,在她心里,这和以大欺小没有差别。
要是福禄没有神力,局面可就完全不同了!
云琇没料到太后说了这样一番话,吃惊之下,感激地福了福身:“谢太后体恤。”
拉过胤祺叮嘱了几句,而后目送太后的仪驾远去,云琇拢了拢大髦,敛起笑容,眸光淡淡地望向演武场中的石堆,蕴藏了些许凉意。
思绪转了又转,云琇敏锐地察觉到了蹊跷。
妄图算计于她的,不止惠妃和纳喇氏。
一切的源头——福禄勇武的传言,到底是谁放出去的?
打定了主意前往永寿宫一趟,许久之后,她收回视线,缓缓道:“回宫吧。”
董嬷嬷连忙唤了宫人过来,小心地扶着她上了轿。
长长的宫道上,有身披官服、胡须花白的老先生背着药箱急匆匆地前行,身后跟着两个小童,正是今儿当值的胡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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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太医的脚步一停,朝着轿辇远远地请了安,云琇抬手免礼,轻声吩咐瑞珠:“问上一问,他这是要往哪儿去。”
瑞珠领命,片刻后回到云琇身旁,指了指乾西五所的方向,低声道:“四阿哥不慎得了风寒,胡太医是奉皇贵妃之命看诊的。胡太医说了,皇贵妃心急得很,他若有片刻耽误,后果不可预料……”
第75章 第 75 章
胡太医匆匆地进了四阿哥的院子, 当即有宫人领他进了里间,扬声说:“娘娘,胡太医来了。”
皇贵妃穿了一身厚厚的深碧色旗装, 衬得苍白的脸几近透明。
她侧身望着床榻上的胤禛, 摆摆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快免礼!快给四阿哥瞧瞧, 别有耽误了,他的额间都发了热……”
胡太医年纪大了,又经历了一场奔波, 闻言连忙应是,掏出帕子抹了抹虚汗。
原先他有着不好的预感,只因来太医院报病的承乾宫宫女太过急切, 言语间只透出一个意思, 四阿哥不仅得了风寒,还浑身烧热, 严重得很, 说得胡太医万分惶恐起来。
风寒有轻有重, 可四阿哥才六七岁的年纪,一个不慎便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说句大不敬的话, 早年间, 宫里夭折的皇子还少吗?
加上皇贵妃焦急至此,胡太医的心都凉了半截, 以为自个是走不开了,暗暗地吸了一口气,颤巍巍地上前诊脉。
四阿哥的奶娘许嬷嬷在一旁补充道:“昨夜里, 四阿哥竟踢了被子,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当值的人过了会才发现, 统共不到两刻钟……今儿一早,阿哥便得了风寒,不仅打了喷嚏,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
如今正是寒冬腊月,莫说冻上两刻钟了,便是一炷香的时间也不好受。
只是普通的着凉,倒也无甚大碍,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胡太医提起的心微微放了下来。
待望闻问切过后,他彻底放下了忧虑,幸好啊,不严重,不严重。
他拱了拱手:“娘娘且放宽心,四阿哥不过微微烧热而已,老臣开剂良方便好,即刻就能退热。等睡上一觉,出了汗,不过半日,风寒就可尽去,对阿哥的身体半点也没影响的。”
霎那间,凝滞的气氛缓缓流动了起来,把空中环绕的长久的焦急、沉重都驱散了。
皇贵妃猛然松了一口气,露出些许笑模样,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就隐了去。
“咳咳。”压抑了许久的咳嗽漫上喉间,她用帕子遮了遮嘴,哑声道,“还请胡太医加紧煎药,让胤禛大好……”
“不敢,不敢,老臣即刻就去抓药。”胡太医被那个“请”字惊了一惊,心道同僚说的果真不是谣言,皇贵妃的脾气较从前真真好上了许多。
这位主怀孕的时候,那叫一个喜怒不定,刘太医被折腾的,叫他们这些老头子都心有戚戚焉。
由此想到皇贵妃难产之后的状况,胡太医心下一凛,叹了口气,跨过门槛的时候低声道:“娘娘,可需熬一碗缓解咳疾的药来?”
缓解咳疾……
皇贵妃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淡声道:“我这破败身子,喝了又能如何?不必了,你且去吧。”
眼见胡太医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甄嬷嬷给熟睡的四阿哥掖了掖锦被,欲言又止:“娘娘。”
“本宫知道你要说些什么,可本宫……舍不得。”皇贵妃静坐许久,挥退了下人,而后苦笑一声,用冰凉的手贴了贴胤禛的额头,“无论如何,胤禛都会记在我的名下……不过早晚罢了。”
她只剩胤禛相依为命了,又怎么舍得伤他?
“这回是他顽皮,在夜间踢了被子,你料不到,本宫也料不到。”皇贵妃慈爱地望着胤禛的睡颜,“没听胡太医说么?只是轻微的风寒,睡一觉就好了,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况且,还不知明日能不能好全……”
听出皇贵妃话语间的不赞同,甄嬷嬷沉默了。
太医说的,明明是半日就能好全!
这话在嗓子里转了个圈,最终咽了下去。
虽说四阿哥生了病,可这也是一个绝佳的时机,不仅能博得皇上的怜惜,还能一举实现娘娘的夙愿,娘娘怎么就轻飘飘地放过了?
甄嬷嬷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矛盾不已,既想四阿哥的风寒好得慢些,又不忍让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受苦,只得“唉”了一声,道:“老奴的心思,和您是一样的。”
室内重归寂静,半晌,有宫女扣了扣门,在外头轻轻地说:“娘娘,奴婢有要事禀报。”
皇贵妃微微疲惫地道:“进来。”
“惠妃……福禄少爷与奎因少爷……天生神力……”宫女把方才演武场发生的事儿完完整整地描述了一遍,话语停了一停,而后屏息道,“……刘总管托奴婢向娘娘认罪。”
听着听着,皇贵妃的脸色渐渐泛了青,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峰回路转。
“这就是刘钦的自作主张?”她重重咳了一声,生生被气笑了,“蠢货!他如何同本宫保证的?他要打压梁九功的气焰,重回御前伺候皇上,本宫允了,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让他放手去做,谁知会是这样的馊主意!”
从大阿哥着手,意图挑拨惠妃与宜妃,这样的出发点本没有错。
梁九功向来偏着翊坤宫那头,刘钦想要拉下他,也没有错。
若一切顺利,不仅郭络罗氏的威信不再,纳喇氏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一个不自量力、嚣张跋扈,一个以大欺小、胜之不武,谁又比谁好了?
现在倒好,弄巧成拙,反倒替福禄扬了一回声名,更让他博得了皇上的喜欢。
福禄将要做五阿哥的伴读,五阿哥又与太子走得极近……刘钦传话说,太子听闻福禄比试的消息,火急火燎就赶到了演武场,话语间处处维护。
思及此处,皇贵妃眼神一厉,呼吸急促了几分。
好不容易送走了索额图,又来了个天生神力的福禄。太皇太后赐下诸多赏赐,皇上还留了图岳一家用膳,对福禄不吝赞扬,瞧着是要大力培养,培养出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
福禄若成了将军,日后做谁的左膀右臂,自然不必细说。
她算是看出来了,后宫之中,宜妃竟是对太子心怀善意的。要是成功拉拢了福禄,有郭络罗氏相帮,胤礽不啻于如虎添翼,长此以往,她的胤禛又有何立足之地?
挥挥手让宫女退下,皇贵妃闭了闭眼,狠声道:“刘钦……”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她恨不得将这狗奴才千刀万剐!
瞧见主子这副模样,甄嬷嬷很是不好受。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了,直直跪在了地上,磕了个头,慢慢红了眼眶:“娘娘!恕老奴多嘴,实在是……拖不得了呀!眼见着太子逃过乌雅氏的指认,得了皇上的怜惜,宠爱更上一层楼;五阿哥因着宜妃的缘故,又有太后做盾,近来大出风头……”
说着,她一咬牙,继续道:“连郭络罗·福禄都受了皇上的青睐,若……若四阿哥的圣宠还比不上一介外臣之子,娘娘难道就不在意吗?!”
“放肆!”皇贵妃蓦然起身,又惊又怒,“闭嘴——”
说到一半,她捂嘴咳嗽了起来,紧接着想起了什么,快速地消了音,僵硬地朝床上望去。
见胤禛的呼吸平稳,皇贵妃这才回过头来,像是被抽干了精神一样,无力地跌落在了榻边。
她的神色似哭似笑,半晌道了句:“嬷嬷,你说的对。”
要是胤禛不能脱颖而出,引不来皇上的怜惜宠爱,还谈何继承大统?谁都能盖过他的风头。
“娘娘,您要打要罚,老奴都认了。可万一皇上没有更改玉牒的心思,您又该怎么办?”甄嬷嬷如今也算是豁出去了,“等四阿哥成了您的孩子,光凭身份,谁也不敢小瞧了去。这样一箭双雕的好时机,再难得不过……有老奴守着,四阿哥绝不会有恙。未免夜长梦多,还请娘娘三思!”
话音未落,只听皇贵妃缓缓说了一声“好”。
甄嬷嬷错愕地抬头,就见她颤抖着唇,掀开胤禛盖着的厚锦被,说话间,似是用尽了平生力气:“……拿一块巾布,并一盆冷水来。”
*****
云琇回宫之后,当即拜访了钮钴禄贵妃的住处。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她扶着董嬷嬷的手,笑意盈盈地出了永寿宫。当晚圣驾来临,云琇绝口不提晌午发生的一切,只同皇上笑言福禄的趣事,惹得康熙开怀不已。
笑过之后,康熙疼惜地搂着她,微微叹气,道了句:“保清愈发不像话了。”
云琇一笑,忙转移了话题,至此之后,福禄与奎因在演武场比试的事,像是轻飘飘地翻了篇。
年关将过,贵妃手上积压的宫务越发繁重,于是乎,伴随着一句“能者多劳”,宜妃娘娘只得无可奈何地为她分忧。
没等云琇腾出手来对付延禧宫,四阿哥胤禛持续烧热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紫禁城。
照奶嬷嬷的说法,四阿哥头天夜里踢了被子,得了轻微的风寒,喝了太医开的方子便很快好转;没料到当晚再次着了凉,第二日起身的时候,不仅咳嗽,烧热还加重了!
现如今,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待瑞珠低声禀报的时候,云琇搁下茶盏,半阖的桃花眼睁了开来,眸光微凝:“怎么会?”
不是说即将痊愈了么?
瑞珠道:“皇上一下朝便去了阿哥所,两位太后也在。听说,皇贵妃不眠不休地守了四阿哥两天两夜,累得昏厥在了榻边,太皇太后亲眼得见,甚是动容,让人挪了皇贵妃去偏房休息……”
云琇轻轻摇了摇头,问她:“贵妃可去了?”
“不仅贵妃,惠妃与荣妃都得了消息,即刻就要动身。”
皇贵妃已然昏厥,这个时候,协理后宫的妃位娘娘应当在场的。
“备轿!”云琇当即道,“去阿哥所。”
******
四阿哥的院子里。
皇贵妃囫囵地躺了一会儿,睡得很不安稳,惊醒后便挣扎着起身。
她咳得撕心裂肺,紧接着攥住被角,哑着声音道:“胤禛呢?胤禛好些没有?”
“娘娘,太医在呢,四阿哥已然好转了……”甄嬷嬷连忙搀扶住她,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哽咽道,“您再歇息歇息!许久没有合眼了,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撑得住?”
余光瞥见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她一顿,颇有些手忙脚乱地行礼:“万岁爷来了!老奴给万岁爷请安。”
康熙默然颔首,见皇贵妃吃力地撑着床榻,就要福身,沉声道:“免礼吧。体弱还要如此,与糟蹋自己有何区别?”
这是皇贵妃失势以来,听到的第一句关怀的话语,还是出自皇帝的口中。
她捂住嘴,无声地流了眼泪,“表哥,胤禛没有额娘守着,咳咳,我如何放心?”
康熙看了她好半晌,眉心微皱,正要说话,梁九功轻声在外头喊道:“万岁爷,万岁爷?四阿哥醒了,念着要见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一怔,眼泪流得更凶了些,喃喃道:“本宫这就去,本宫这就去。”
眼见四阿哥睁了眼,太皇太后捻着佛珠说了句“阿弥陀佛”,同一旁的太后道:“她有心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贵妃噙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早早到来的荣妃捏了捏帕子,面色飞快地变了变。
她意有所指地附和道:“老祖宗说的是。皇贵妃不眠不休地照料四阿哥,慈母之心可见一斑,丝毫做不得假……”
一语双关,让恰恰赶到的惠妃骤然青了脸!
第76章 第 76 章
荣妃这话意有所指, 直直化作了一把刀子,往惠妃的心上戳。
什么叫“做不得假”?
谁人不知惠妃跌在八阿哥与良贵人身上跌的大跟头?
好一个马佳氏,这时候出言, 还特意加了重音,搬出皇贵妃来与她对比, 这是在暗讽她惯会做戏,平日里假模假样极了!
惠妃最是听不得慈母之心这四个字, 闻言脚步一停, 微微暗下了脸色。
待行过了礼, 她的神态依旧端庄, 只皮笑肉不笑地道:“荣妃妹妹说的很是。皇贵妃不眠不休照料四阿哥,可不就是满腔慈母之心?可皇贵妃还在昏睡,这般场合, 实在不宜多加夸赞……探视四阿哥的病情才是头等大事。”
话语间的暗芒半点不落, 惹得荣妃骤然噎了噎。她眯起眼就要反驳, 就听太皇太后捻着佛珠平静道:“闭嘴!这儿不是你们吵闹的地方。”
惠妃听出太皇太后话间那抹压抑的怒气,赶忙福了福身,心头迅速地划过懊悔。
不怪她失了冷静, 实在是“慈母之心”这话死死地激起了她的火气。惠妃勉强一笑:“老祖宗,是臣妾失礼了。”
贵妃瞥她一眼,唇角弯了弯, 又淡淡地垂下了眼帘。
太皇太后没有搭理惠妃,径直坐在榻边,伸手够了够胤禛的额头, 而后怜惜不已:“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苏麻, 让太医在院外等候宣召, 若阿哥仍旧发了热,即刻催他们煎药去……”
说罢,太皇太后转向榻上目光迷茫的孩童,温和地道:“胤禛,有什么不舒服的,都和老祖宗提,你皇阿玛和皇玛嬷也在呢,别怕,啊?”
胤禛张了张嘴,眸光有些涣散,黑眼珠许久未转动一下。
好半晌视线凝聚,他小幅度地扭头望了望周围,奶音艰难地应了是,紧接着又问了声:“额娘呢?”
声音里带了些许哭腔,引得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愈发怜惜起来。
太后看得有些不是滋味,安慰道:“你额娘在偏房休息,听到咱们四阿哥醒来的喜讯,不一会儿就过来了!”
胤禛一抹脸,抽了抽鼻子,终是点了点头。
荣妃冷眼看着,心下一紧,四阿哥对皇贵妃如此依赖,竟依赖到了这个地步……
娘娘们各有思量,齐齐地朝门外望去,没过多久,便见到了急匆匆赶来,装束凌乱,泪眼朦胧的皇贵妃。
康熙大步跟在后头,薄唇紧抿,眸色深深,缓缓转动着玉扳指,脸色缓和之余,像是在若有所思着什么。
梁九功原先为皇贵妃捏了一把汗,如今算是看出来了,万岁爷并不在意今儿她的逾矩失礼。
心里一悚,皇贵妃这是要借着四阿哥复起了?
云琇踏进院子的时候,正院的寝卧很是安静,唯有皇贵妃的低低的、沙哑的声音回荡:“咳咳,头还痛不痛?来,额娘瞧瞧好些了没有……”
事无巨细的照料,不厌其烦的叮嘱。
胤禛漆黑的眼睛落在皇贵妃身上,渐渐聚起一泡泪来,像是受了大委屈一般,许久之后摇了摇头。
皇贵妃看着心疼不已,也跟着落下了眼泪,俯身给他掖了掖被子,没人注意到四阿哥那微微的、僵硬的瑟缩。
这时候,云琇不好说些什么,朝康熙轻轻地行礼,便携同贵妃出了里间。
余光捕捉到皇帝不自觉朝外看去的一幕,皇贵妃眼神微动,心下冷笑,关怀的神情却愈发真切,“胤禛,额娘不走,额娘一直守着你。别硬撑着,且放心睡去……”
清楚地感受到太皇太后和太后对四阿哥的怜惜,还有康熙软化下来的态度,甄嬷嬷心下一喜,像吊着的大石头落了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外,贵妃肃然扫了眼院里聚集的伺候四阿哥的宫人,慢慢道:“小主子烧热不断,自然有你们看护不力之故!本宫见不得偷奸耍滑之人,若再有下次,少不得拉你们去慎刑司走一遭。”
几句话说得宫人和奶嬷嬷发起了抖,赶忙跪下请罪,甄嬷嬷远远看在眼里,拢了拢衣袖,心底很不是滋味。
以往这些都是她家娘娘的职责,哪轮得到贵妃后来居上、越俎代庖?
不过眼下,四阿哥才是最要紧的。付出这般心力,她只盼娘娘终能夙愿得偿!
*****
慈宁宫。
太皇太后盖着被褥,接过苏麻喇姑递来的手炉,叹气道:“哀家近日听到了些许风声,你……打定了主意,要把小四记在皇贵妃的名下?”
康熙与她相对而坐,盘腿坐在炕上,捏起奶糕咬了口。等觉得有些腻了,他伸手端起茶盏,霎时一杯热茶下肚,只觉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皇玛嬷,孙儿原先想着日后再议,便拖到了如今的年节,”康熙斟酌着道,“……却不好再拖下去。”
茉雅奇已给了端嫔抚养,胤禛却还是乌雅氏的孩子,这终究说不过去。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沉声问他:“皇贵妃位同副后,膝下若有了阿哥,保成该如何自处,你可有想过?”
皇贵妃怀孕的时候,她担忧过好些日子,也怕生了男孩,把佟佳氏的心给养大。皇帝说了,储君之位绝不会动摇,她却顾虑得更多。
当日,皇贵妃诞下小公主,不得不说,太皇太后却是松了心弦。谁知公主受不住福气,刚出生便夭折了,她惋惜难受的同时,觉得这是天意。
无子的皇贵妃,比起有子的皇贵妃,更能维持后宫平衡。
现如今,胤禛已是知事的年纪,与胤礽相差不了几岁。若是改了玉牒,被教唆得生了野心,岂不比皇贵妃的亲子还要有威胁?
太皇太后知道胤禛是好孩子,皇子的年岁还小,争储还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她已是古稀之龄,就算身子再硬朗,也撑不过几年了!
对于一溜串的皇子,她能狠下心来整治,可皇帝不能。
她这孙儿玄烨,自小没了阿玛,亲额娘也早早地去了,就想当一个好皇父,对阿哥们堪称宽容。
看重胤礽自不必说,对胤禔他们,何尝不是如此?
事无巨细地过问课业,亲自到场观看骑射……就算胤禔很是不像话,年前被罚跪了好多回,皇帝也只微微失望,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对每个儿子,皇帝都是在意的。
倾注了如此心血,要是阿哥们长成,开始争斗起来,太皇太后怕他下不去手。
到那时,她这个老婆子早已作古,还有谁敢冒着风险劝谏?
心软总能酿成祸患,处在漩涡中心的可是胤礽,等父子间的情谊消磨殆尽,那就晚了。
……
皇子相争还是没一撇的未来,太皇太后看得分明,没了索额图搅风搅雨,康熙对太子的宠爱更上一层楼,怎么看,这储君之位都是稳如泰山。
于是这话放在心里,没说出来。
还有胤禛改玉牒的事,或许是她杞人忧天了,但总要提示皇帝一番,也好做个警醒不是?
听闻太皇太后的话,康熙顿了顿,低低道:“老祖宗说的,朕何尝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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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有着万全之策,让胤禛成为保成的左膀右臂,日后的贤王。至于皇贵妃和佟家……”他温和地笑了笑,凤眼一闭,轻叹了声,“表妹同家族起了龌龊,身子也衰败了,太医说,怕是活不过五年。”
五年……
太皇太后浑身一震,五年后,胤禛才堪堪十二而已!
“胤禛从小不得亲额娘的喜欢,受了许多苦,养成少年老成的模样……他渴望额娘的疼爱,朕想好好补偿他。”
眼见着四子烧热不退,康熙的确心疼了;因为皇贵妃不眠不休照料胤禛而生出的感动,有是有,不过丝毫而已。
乌雅氏不配为人母,他又如何舍得胤禛一直呆在这个火坑里?
胤禛既然依赖皇贵妃,即便皇贵妃是在做戏,有他看着,不论如何,她也要把慈母角色演好了!
*****
这日,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召见了皇贵妃,之后,四阿哥将要记在皇贵妃的名下,这股风声愈演愈烈,席卷了整个紫禁城。
两天两夜的照料终究起了效用,皇贵妃从疲累中缓过神来,只觉咳疾都好了几分。
“胤禛呢?”她坐在梳妆台前,抚了抚鬓发,柔声问,“这孩子,这些日子连请安都少了,是不是去哪儿玩了?”
甄嬷嬷一边为她梳头,一边笑道:“娘娘,四阿哥和许嬷嬷说了,他的风寒刚好,而娘娘的身子弱,不愿加重您的病气。”
皇贵妃一愣,眼中闪过动容,就听甄嬷嬷继续道,声音渐弱:“近来,阿哥都和荣郡王待在一处,还有太子爷、五阿哥……他们在毓庆宫一块写大字呢。”
闻言,皇贵妃笑容淡了淡,染上一缕忧愁,片刻后轻轻道:“这孩子太过单纯,听不进本宫的话。”
甄嬷嬷听出娘娘的语调并没有不悦,赶忙道:“娘娘,四阿哥还小,不知索额图犯下的滔天大错,也不懂人心险恶,有您教导,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皇贵妃颔首,思及太皇太后终于在玉牒上松了口,继而温声叮嘱她的话语,面颊重新漫上欣喜:“你说的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殊不知几日前,四阿哥一进毓庆宫,挥退了跟随的许嬷嬷,眼泪鼻涕就糊了满脸。
“二哥!”他忍不住抽噎起来,泪眼朦胧地伸手,“五弟……”
太子手中的毛笔直直落在了地上,紧紧地皱起了眉,他的身旁,正苦大仇深练字的胤祺被吓了一大跳。
老天爷,四哥一向小老头似的板着脸,什么时候哭得那么大声过?!
没等太子出声询问,五阿哥飞快地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顺着他四哥伸出的手,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重重的熊抱。
“四哥!”胤祺紧紧环住胤禛的腰,拍拍他的脊背,豪气千云地道,“有什么委屈的事儿,尽管和弟弟说!”
“……”胤禛沉默下去,哆嗦着嘴唇,半晌喘不上气来。
他扁扁嘴,呜咽着说:“五弟,快松手……你抱得太紧,嗝,勒到我了。”
第77章 第 77 章
“哦, 哦。”胤祺连忙放开了手,期期艾艾地朝太子望去,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 看着心虚极了。
与此同时,五阿哥陷入自我怀疑当中, 他有那么大劲吗?
转而一想,四哥这小胳膊小腿的, 真是不禁抱, 要是换了福禄过来, 嘶……
他顿时不敢细想下去, 小声问:“四哥,你现在好受些没有?”
太子眼睁睁地见了这般场景,无语片刻, 瞪了心虚的胤祺一眼, 示意他别说话。
转而上前几步, 揉了揉胤禛的脑袋,轻声道:“遇上什么事儿了?二哥给你出气……”
不知是不是刚刚那一抱起了效用,还是安慰起了作用, 胤禛还在抽噎,哭得却不那么伤心了。
似是发泄了心中的委屈,感觉好受了许多, 四阿哥一抹脸,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垂下了头, 闷闷道:“……二哥, 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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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他要说, 额娘趁他生病的时候, 与甄嬷嬷的谈话,他几乎都听见了吗?
四阿哥是有些发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可一开始的风寒并不严重。
像被困在一个密闭的壳子里,胤禛有意识,睡得不甚安稳,却迟迟醒不过来,慢慢的,他竟不愿意醒过来了。
惶恐、害怕、还有隐隐的愤怒,最后化为了排山倒海般的难过。
伺候皇阿玛的刘钦是额娘的人……
甄嬷嬷提起二哥五弟的时候绝无善意……
还有玉牒,她们如此迫切,就为了更改他的玉牒吗?
额娘到底在不在乎他?
胤禛茫然地想,额娘,不像他依赖的那个额娘了。
隐约听到了一声“拿巾布和冷水来”,紧接着,浑身的温暖尽去,是被褥被掀开了吗?
额娘,好冷……
好难受……
难受得他全身打颤。
胤禛想叫一声皇贵妃,想让她抱抱他,可就是叫不出来,只能挣扎着陷入更深沉的黑暗里。
太子见胤禛低低地垂下头去,扯着袖口不愿意提,抿抿唇,也不逼他,心里霎时有了诸多猜测。
四弟平日里去的地方,无非是阿哥所、上书房和承乾宫三处。阿哥所的院里,四弟是唯一的主子,六弟黏他还来不及,哪会惹他如此伤心?
上书房更无可能!四弟骑射不好,可他万不是哭鼻子的个性,得了空就偷偷地加练,要强着呢。
剩下的唯有承乾宫那头。
太子默然片刻,又揉了揉他的脑袋,面色严肃了起来。
不知前因后果便不好干预,但不能让四弟再哭下去了。听听,嗓子都哑了,要是恢复不了,那可就糟了!
他扬声让何柱儿端杯温水来,加少许金银花进去,又让膳房切了一盘雪梨,摆在了胤禛面前。
胤祺瞅瞅桌上的雪梨,有些嘴馋:“二哥……”
太子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幽幽地瞥了他一眼:“大字写完了么?”
五阿哥顿时打了蔫。
说起写字,太子灵光一闪,思绪一转,很快就有了主意。
“胤祺不日便要上学,这手字却似无法掌控一样,孤教也教不好。”他悄悄与流泪的胤禛说,“孤让他向你看齐,不如四弟也来指点指点?”
胤禛的字,连师傅都是赞赏的,说,幼年之龄能练到这个程度,勤奋与天赋缺一不可,四阿哥两样都占了。
闻言,胤禛还在摇头,可一见胤祺的“大作”,黑眼睛渐渐睁大,包子脸紧皱了起来。
五弟的字……好丑。
要九爷在这儿,定然悲从中来,而后把皱眉的小豆丁批判得体无完肤。
老四就是个严于律己严于待人的性子,最见不得狗爬的字,非得给你纠正了不可。上辈子入狱之前,他为了膈应老四,递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折子,结果呢?
成功是成功了,下场——别提了。
竟让他回炉重造,和弘时弘历弘昼一块练字!他的脸面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现如今,九爷的亲哥享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后者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
胤祺兴致勃勃地嚷道:“四哥,快说,我写的好不好?”
霎那间,胤禛的眼泪不流了。
太子微微一笑,成了!
*****
四阿哥记在皇贵妃的名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只等年节过了,请宗令请出玉牒,使之尘埃落定。近日来,皇贵妃的笑容愈发真切了,正月十五这天,还给承乾宫上上下下发了一个月的赏钱。
承乾宫伺候的人全都喜气洋洋的,不再称呼四阿哥,而是一口一个小主子,惹得皇贵妃开怀的同时,身子骨都好上了几分。
都说除夕大宴,元宵小宴,正月十五后妃小聚,唯有圣上入席,两位太后按例不凑这个热闹。
因是小宴,气氛比之往常松快了不少。去岁在承乾宫举办,只因皇贵妃是统率后宫之人;今年么,转由贵妃总理宫务,妃嫔齐聚永寿宫,皇帝大手一挥,加恩于众位皇子公主,除却襁褓里的九阿哥与十阿哥,年纪最小,走路渐渐稳健的八阿哥也上了座。
七阿哥高兴地倚在成嫔身旁,之后的案桌,坐着八阿哥与良贵人。
胤禩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宴席,腼腆地笑着,眼里放着光。他新奇地左看右看,小胖手指了指最前方的太子殿下,仰头问良贵人:“二哥?”
想是对太子还有印象。
良贵人带着八阿哥居于慈宁宫偏殿,衣食较延禧宫时不知精致了多少,克扣份例的事也从未再有。一来贵妃掌管宫务,不吝于多照顾几分;二来有太皇太后的荫蔽,无人敢怠慢了她们。
如今的她与以往大不相同,相貌虽未改变,可眉眼舒展,再也没了骨子里透出的哀愁。
听见儿子的问话,她望了望,抿唇笑道:“正是你二哥,咱们大清的太子爷。”
回到亲额娘身边后,肉眼可见的,八阿哥活泼了许多,显露出这个年龄一贯的淘气来,不用似从前那般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
雀跃地重复了一句二哥,胤禩探出头,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云琇身上,又缩回了脑袋,扯了扯良贵人的袖袍:“额娘,那位娘娘和你一样好看。”
“什么叫那位娘娘?”良贵人点了点他,嗔道,“是翊坤宫的宜妃娘娘,胤禩,不可无礼。”
……
云琇自是不知道八阿哥与良贵人的对话。
她身穿一袭湖碧色旗服,装点大团的合欢云锦绣样,镶嵌白色毛绒滚边,耳边坠着翡翠珠环;非是奢靡的打扮,偏向清淡,却透出一股华贵之气来。
耳边是小五嘀嘀咕咕的抱怨:“四哥太可怕了,我招架不住……”
云琇一挑眉,抑住拧胤祺耳朵的冲动,压低声音说他:“你四哥向来勤勉,他的字可是连皇上都称赞有加的。肯教就不错了,哪轮得到你嫌弃?”
胤祺:“……”
自从马屁精,呸,表弟隔三岔五地进宫,额娘就成了别人家的额娘。她再也不温柔了!
五阿哥幽幽怨怨地瞅着云琇,他没夸大啊,四哥比二哥还严厉,哪是他能招架得住的?
直到帝王驾临,胤祺依旧气鼓鼓的,沉浸在难过之中无法自拔。
康熙落座之后,很快发现了表情独树一帜的五儿子,又看向云琇,眼里含了丝丝笑意:“小五这是怎么了?”
云琇福了福身,笑盈盈地道:“回皇上的话,胤祺正和臣妾夸奖四阿哥,说他四哥的字写得好呢。”
胤祺:“……”
单独一桌的荣郡王胤祚眼巴巴地看着四阿哥,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神色;胤禛坐在皇贵妃身旁,抿了抿唇,微微红了脸:“……多谢五弟了。”
知晓小五最近被教授着练字,见此一幕,康熙朗笑起来,欣慰地颔首。
皇贵妃嘴角往下拉了拉,弧度极小,接着恢复了寻常的面色,苍白的脸孔逐渐红润。她慈爱地望了胤禛一眼,笑道:“怪不得胤禛得了空便往毓庆宫跑!咳咳……小五不日就要入学,作为兄长,教导弟弟习字,这都是他应做的。”
话语间带着骄傲自豪,完完全全代入了亲额娘的角色,惹得惠妃夹膳的手微微一顿,荣妃放下茶盏,心底哂笑一声。
在座的低位小主不敢插嘴说话,只艳羡地暗想,皇贵妃失了宫权,却终究还有四阿哥作为依靠……她们又何时能够获宠,得幸生下一子半女呢?
宴席一片和乐融融,酒过三巡,饮酒的嫔妃微微有了醉意。
谁也没料到荣妃忽然起身行礼,那是一副请罪的姿态,而后迟疑着道:“皇上,这些话,臣妾憋在心里许久。如今查证了真相,斟酌再三,不吐不快……还请皇上饶恕臣妾逾矩。”
说罢,她直直地望向皇贵妃,轻声道:“皇贵妃娘娘真是装得慈母心肠啊。若是四阿哥知晓了真相,还能一脸濡慕地叫您额娘么?”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在众人一贯的印象里,荣妃早年十分受宠,等宠爱淡了之后,渐渐地深居简出,变为了礼佛最虔诚的那一个;除却贵妃坐月子的时候与惠妃争权,很快又低调了下去,平日里的行事算是无可指摘。
连皇帝都有些惊讶,荣妃向来低调,为何突兀说了这样一席话,全然不怕得罪皇贵妃?
什么叫装得慈母心肠?什么又叫知晓真相?!
康熙摩挲了一番玉扳指,眯起凤眼,沉声道:“说下去。”
“真相”两个字入耳,四阿哥嘴唇一颤,渐渐睁大眼睛,垂下了头。
他的身旁,皇贵妃猛然攥紧了掌心,乍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敛起笑容,眼底浮现些许厉色:“荣妃,无故造谣,以下犯上,你可知此为何罪?”
荣妃丝毫不惧,只冷冷一笑:“无故造谣?这可要问问乾清宫的副总管——刘钦了。表面侍奉皇上,暗地里却为娘娘办了多少腌臜事,娘娘最是知晓吧?”
第78章 第 78 章
刘钦这个名字响彻大殿, 在场的人几乎都变了脸色。
在万岁爷身边当差最不能马虎,乾清宫伺候的都是身家清白之人,即便偏向后宫的哪位娘娘, 或是收受“贿赂”,他们对圣上的忠诚度都是不容置疑的。
刘钦是宫里的老人了,十几岁便在皇上身边跟着, 能当上总管,能力自然是无可指摘的。除了梁九功这个从小伺候的第一人,乾清宫就数刘钦最得脸面,在外行走的时候, 朝堂上下的官员, 谁人不称一声刘公公?
可按荣妃的意思, 刘钦这位乾清宫的副总管,从头至尾都是皇贵妃的奴才……
皇贵妃指尖一颤,脸色顿时铁青了起来, 可比她更加铁青的是惠妃。
不可置信过后,惠妃深吸了一口气, 对荣妃的话相信了六成。
刘钦此人, 喜好金银之物,早年间被她收买,充作她的耳目, 为她递了许多消息,包括皇上的行踪, 以此帮着延禧宫规避了许多算计。
因着多年的合作,她对刘钦的话深信不疑, 上回福禄挑衅大阿哥的消息传出, 她也不加求证就信了。
若刘钦是皇贵妃的人……
隐瞒了那么多年, 为他主子谋划了那么多年,宜妃与她,都是被当枪使了?!
惠妃微微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活似被人扇了几十个巴掌。大阿哥坐在她的身旁,见此心下一凛,低声喊:“额娘?”
“额娘无事……继续听。”惠妃冷笑着,从喉间挤出一句话。
好好的宴席霎那间被搅乱了,便是一根针落在地上,也似惊雷一般。这等隐秘从荣妃的口中说出,嫔妃们或垂头不语,或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打破寂静。
刘钦?
不仅惠妃,云琇也有些恍然。
以往存疑的地方迎刃而解,是了,那挑拨离间、从中作梗之事,定然不是小小的奴才能够做到的。
质疑的、恶意的、看好戏的视线齐齐落在皇贵妃身上,她紧紧掐着手腕,强忍着晕眩,厉声道:“刘钦与本宫从无交集,荣妃,栽赃陷害也要有个限度……”
“是啊,从无交集,这就是皇贵妃娘娘的聪明之处了。”荣妃笑了笑,转而望向康熙,“皇上,恕臣妾多嘴,定有人知晓刘钦的底细的吧?”
“顺治十年进宫,十一年调入景仁宫伺候圣母皇太后,大约有七八年的光景。而后犯了错,被贬往奉天殿洒扫,却不知何时调至阿哥所,伺候幼时的圣上。”荣妃道,“这些都是臣妾派人探查出来的,许有疏漏之处也说不准。”
圣母皇太后的名号一出,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康熙的眼神蓦然阴冷了下来。
皇贵妃出自佟家,圣母皇太后也出自佟家,她们是亲姑侄的关系……
事态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都坐立不安起来。
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荣妃丝毫不在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或许是感受到了皇帝的怒气,她微微垂眼,语速极快地道:“臣妾之所以注意到刘钦,说来也巧。若无贴身宫女芍药撞见……臣妾哪能笃定他是皇贵妃的人?”
说罢,她望了一眼荣郡王的方向,随即绕到大殿中央,深深地伏下身去:“……还请皇上命诸位阿哥与公主退避。”
半晌,康熙道:“准。传刘钦来。”
梁九功抹了一把冷汗,低低地应了是,赶忙小跑出永寿宫,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胤祚懵懂地被奶嬷嬷牵着,见胤禛纹丝不动地坐在席上,小声叫道:“四哥!”
胤禛吸了吸鼻子,朝他摇摇头,咬着牙,随之跪了下去:“皇阿玛,儿子不走。”
康熙一愣,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满腔怒火收敛了些许:“胤禛……”
四阿哥依旧倔强地跪着,脊背直直的,眼眶通红,霎时间,凝滞的空气浓稠似墨。
皇贵妃看着这一幕,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忽然间,清亮的嗓音急急响起:“皇阿玛!”
太子按捺下心中焦急,上前几步,掀起袍角跪在胤禛身旁:“四弟关心则乱,求皇阿玛原谅则个!让他与儿臣挨着坐可好?”
这个时候本不该分神,可皇帝竟生出了丝丝欣慰。
“也好,”康熙的声音温和下来,“你好好顾着弟弟。”
眼见森冷至极的局面被太子解了围,荣妃手指一蜷,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不过无伤大雅……即便四阿哥哭诉着求情,佟佳氏也翻不了身了。
好戏还在后头!
刘钦被带进永寿宫的时候惴惴不安,只因梁九功找上他的时候,阴森森地道:“刘总管,万岁爷有旨,随咱家走一趟吧?”
梁总管的神色无不透出“你要大祸临头”的意味,不等刘钦反应过来,便指使几个小太监架着他走。
等跨进永寿宫,他被小太监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这时候,心中的不安被阴狠替代,他咬着牙想,老东西,日后风水轮流转,别让咱家给逮住了!
刘钦颇为狼狈地爬起身,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抬头望去,皇贵妃,贵妃……低位小主们看着他,眸光很是奇异,霎那间,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还来不及打千,刘钦就见康熙不带感情地扫了他一眼,那一眼……令人遍体生寒。
他终于感到了恐惧。
心中胡乱想着,这是怎么了?
到底是当了多年总管的人,刘钦抖着腿,稳住了面色,下意识地朝惠妃那儿瞧去——
惠妃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闭了闭眼,这个狗东西!
荣妃如何看不出惠妃与刘钦的猫腻?
她讽刺一笑,心道,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刘总管想必还记得,去岁八月二十六,你与什么人待在一处,做了什么吧?”荣妃盯着他,低喝道,“芍药,你来说!”
听闻“八月二十六”几个字,刘钦起先有些懵然,可过了几息,他的面色变了。
“启禀万岁爷,启禀各位娘娘小主,八月二十六那日,也就是九阿哥洗三的前一天,奴婢途经承乾宫东北角,隐约瞥见了两个人影,正是皇贵妃身边的甄嬷嬷与刘总管。”芍药声音有些颤,低着头道,“奴婢原先没有起疑,可隐约听到了甄嬷嬷提起‘刘氏’……也就是六阿哥,不,荣郡王从前的奶嬷嬷……”
皇贵妃原以为荣妃借刘钦发难,是要揭穿她照料胤禛两天两夜的真相,谁叫荣妃提起那句,“装得慈母心肠”?
紧接着,她迅速否定了这个猜测。
荣妃从何而来的证据?不可能,只是怀疑罢了!
她遣散了所有太医宫人,只余甄嬷嬷在旁,荣妃就算手眼通天,也料不到这回事。
或是发现了福禄勇武过人的传言……传言正是刘钦自作主张透露出去的。
皇贵妃心念急转,迅速想好了说辞。
若是传谣一事,她便只能弃车保帅,舍了刘钦这颗姑母留下的棋子;要是荣妃不依不饶,且抓住了刘钦露出的马脚,她便只能认了。
伤筋动骨也好,脸面全无也好,她在表哥心中的地位已然至此,一个毫无实权的皇贵妃,又有什么好失去的?
顶多被训斥,被禁足罢了。
谁知荣妃竟然提起了胤祚!
霎那间,皇贵妃手脚冰凉,胤禛……胤禛还在太子身旁……
那厢,芍药还在继续:“奴婢疑惑甄嬷嬷为何提到奶娘刘氏,只是怕被人发现身形,急急地走远了。”
荣妃轻轻一叹,接过了芍药的话头:“芍药回宫后便向臣妾禀报。皇上,不怪臣妾怀疑,因着乌嫔分娩的日子近在眼前……”
“臣妾叫人密切注意着刘总管的动向,第二日,恰逢半年一度的探亲,他们远远地跟着,却见刘钦领着一个嬷嬷打扮的宫人!那嬷嬷匆匆地出了宫,守门的说,她出示的是承乾宫的令牌。”
“守门人从未见过刘氏,不知她慎刑司的罪人,自然摆手放行。但他们记得刘氏的真容,皇上若有画像,一问便知!”
说到最后,荣妃顿了一顿,轻轻道:“谁又知道,本应出现在乱葬岗的人,却好端端地混出了宫?非是他人所为,想必一切都在皇贵妃娘娘的掌控之中吧。”
知晓内情的心知肚明,这个“他人”指的是索额图!
“娘娘机关算尽,只为谋害四岁的荣郡王,四阿哥的亲弟弟。玩弄诸人于股掌之间,这还不够,如今竟是要做四阿哥的亲额娘,您可否心安理得?夜间就寝,您可睡得安稳?臣妾不过想还荣郡王一个公道罢了。”
……
话音落下,永寿宫一片寂静。
刘钦已是抖若筛糠,浑身发软,“万岁爷,奴才冤枉,奴才冤枉!此乃荣妃娘娘一力编造,奴才从未与承乾宫有来往啊万岁爷!”
又恨声说:“如若荣妃娘娘怀疑奴才,为何时隔多月才上报?想要还荣郡王一个公道,可否太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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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明晃晃地暗示荣妃别有用心了。
“本宫自是知道你不会认,”荣妃冷眼看他,“除此之外,编造流言,撺掇福禄少爷与奎因少爷比试,难道不是你的所为?急匆匆地往御花园角落去,约见承乾宫的大宫女,芍药可都看见了。”
刘钦的脸色瞬间灰败了下去。
“皇上,荣郡王中毒的真相,臣妾并非知情不报。”紧接着,荣妃磕了一个头,“可怀疑只是怀疑,单凭芍药的片面之词,单凭刘钦与甄嬷嬷有来往,臣妾不确定他是皇贵妃的人,从而不敢上报。”
“没有确切的证据,皇贵妃大可撇了个干净,弃车保帅,说刘钦加害六阿哥是自作主张!只是这回,刘钦宣扬福禄少爷的勇武,动用了许多宫中眼线,被臣妾抓住了马脚,从而摸得了他与承乾宫的联系。”
荣妃的意思很是明确,这回,皇贵妃就算弃车保帅,也洗不干净了。
康熙闭了闭眼,太子面色凝重,胤禛已然呆在了原地。
六弟……也是额娘害的?
他还那么小……
不知过了多久,四阿哥浑浑噩噩、摇摇晃晃地起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皇阿玛……胤禛不愿改换玉牒,还请皇阿玛收回成命!”
第79章 第 79 章
不愿改换玉牒……
求皇阿玛收回成命……
皇贵妃怎么也没料到, 自己引以为傲的、日后的依靠,她为之千般谋划,想要给他铺就光明大道的孩子,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语。
这样的打击, 不亚于九死一生诞下的小公主早夭, 更不亚于皇后路被彻底封死!
她哆嗦着嘴唇, 像是浑身力气被抽干一般, 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能?他怎么可以?!
“胤禛……”皇贵妃的气音颤抖, 脑中血液逆流,不可置信地软下身子, 喃喃道:“她们的片面之词,你就这样信了……你可还记得额娘待你的好?”
好?
闻言, 太子只觉好笑,还有一股深深的悲哀与讽刺涌上心间。他后悔纵着胤禛的意愿留下了。
他恨不得捂住四弟的眼睛和耳朵,让他与佟佳氏远远隔离开来。
皇贵妃已然疯了!
胤禛才几岁的年纪?如何能经受这些?
太子深吸一口气, 不能这样下去了。
四处环顾了一圈, 他攥紧满是汗水的手心,正要出言;云琇心下一凛,面色凝重万分, 抢在他前头开了口:“太子爷还不领着四阿哥告退?小宴用得仓促,想必你们兄弟还饿着肚子, 快去吩咐膳房做些好吃的压压惊。”
语气很是温柔,带着暗示, 这样混乱的时候, 一个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不是胤礽可以掺和进去的。
霎那间, 皇贵妃阴鸷的目光直直地射向了云琇, 埋藏着想把她抽筋剥皮的狠意。
荣妃莫名看了她一眼,同样不愿意胤禛离去,于是喟叹一声:“宜妃妹妹,四阿哥与荣郡王一母同胞,自是关怀幼弟……”
话音未落,高居上首的皇帝重重地拍了桌案,喝道:“闭嘴!”
声线怒似雷霆,蕴含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寒意,瞥向皇贵妃和荣妃的时候冷冰冰的,不含半点温度。
荣妃吓了好一大跳,赶忙惶恐地跪了下去,顿时有些后悔起来。
一开始,荣妃是抱着踩下皇贵妃,让她永不能翻身的目的揭露真相的,也早早做好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准备,就算皇上罚她,她也认了。
当年,她生胤祉的时候,诸位阿哥还未序齿。胤祉的亲哥哥……承瑞、赛音察浑、长华都没了,可长生还在。
长生长到了三岁,佟佳氏恰恰入宫不久。她正是十八岁的年纪,对皇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敬慕之意,却因孝昭皇后在头上压着,不敢明晃晃地表露出来,唯有使些小手段,引皇上驻足寝宫,从而留得更多的圣宠。
可就是那日,长生着了凉,发了高烧,她差些急疯了,赶忙派人去请当值的太医。谁知太医院空无一人,当值的两位都被唤去了承乾宫为佟佳氏看诊,只为她那句“身体不适”……
她的人白白跑了一趟,再去承乾宫请回太医的时候,已过好些时辰,生生耽搁了长生的病。
当晚长生就去了,去的时候,他气若游丝地叫着额娘,每每回想起来,荣妃便心如痛绞,似有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剜她的心。
原先能治好的……能治好的!
她在意的、那些耽误的时辰,在佟佳氏眼中不值一提,她只是叹息一声,惋惜一句,再多的就没有了。
过后一个月,佟佳氏被册为贵妃,长生就这样渐渐地被遗忘了。
若不是皇贵妃,她早夭的孩子定然能够活下来,荣妃无法不迁怒她!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麻木过后,悲痛就化为了记忆藏在心底。她有小,还有胤祉,她得好好抚养他们长大。
几年后,贵妃晋封为皇贵妃,统领六宫,无人敢摄其锋芒。荣妃依旧记着长生的仇,可她母家不显,与皇贵妃的差距如同天堑,又渐渐没了宠爱,谈何报复呢?
异想天开罢了。
时间一长,荣妃颇有些心灰意冷,报复的念头也慢慢淡了。
又是两年过去,皇贵妃怀了孕。她没想着害她,难产亦是佟佳氏咎由自取,可凭什么小公主能得了追封,她的孩子却孤零零地在地底?!
就凭她是妃,佟佳氏是皇贵妃吗?
固伦公主,好一个固伦公主!
这道圣旨,激起了荣妃深藏许久的恨意与怨气,她不愿再忍下去了。
皇贵妃难产之后卧病在床,荣妃畅快的同时得了协理后宫之权,一反常态地与惠妃争夺肥差,正是想要安插自己的人手,抓住合适的时机,让佟佳氏永不能翻身。
打蛇便要打七寸,很快,芍药撞见了乾清宫副总管与甄嬷嬷来往的隐秘,荣妃只觉天要助她,准备拿一个合适的时机宣扬出去。
她自觉还没到时候,却没曾想,佟佳氏那贱人牢牢把着四阿哥不放,还哄得皇上和太皇太后同意更改玉牒,眼见着要翻身了,这怎么可以?
为长生报仇乃是多年的心愿,她顾不得其他了!
一切都如预料发展,可现如今……
云琇出声后,忆起胤禛对皇贵妃的依赖,荣妃霎时不得劲了起来。她想,四阿哥可不能走,若要走了,被佟佳氏随便一哄,他就会忘记那贱人的真面目,只顾着求情了。
不若睁大眼,好好看着自己额娘的所作所为,与她一道厌恶佟佳氏。宜妃想要搅和,她怎会让她如愿?
——她料到康熙震怒至此,可没料到那句冲她而来的“闭嘴”。
那厢,刘钦已被五花大绑捆了出去,荣妃惶恐地跪着,道了句皇上,只听康熙沉声道:“保成,带胤禛回毓庆宫,听你宜额娘的话。”
尽管怒火席卷,在‘宜额娘’三个字上,皇帝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
太子如蒙大赦,在四阿哥耳边低低地说了句“皇阿玛英明,定然不会把你记在她的名下”,然后急匆匆的,拉着他就走。
皇贵妃眼睁睁地看着胤禛走远,又是愤恨又是绝望,恍惚之中,只觉精气神也跟着一并去了。
喉间溢出丝丝血腥味,身躯摇晃了一瞬,荣妃……马佳氏……郭络罗氏!
甄嬷嬷见此红了眼眶,又急又怕地跪下,“万岁爷,娘娘冤枉,娘娘冤枉!”再多的,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眼见风雨欲来,众人越发噤若寒蝉,唯有贵妃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事到如今,片面之词已不可信,皇上自会秉公处置,绝不会冤枉了你家娘娘。”
云琇瞥了愣神的皇贵妃一眼,目光掠过掩饰心虚的惠妃,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原来这世道真有因果轮回一说。
若刘钦招了,皇贵妃讨不了好,惠妃或许也讨不了好,唯一的区别便是惩戒的轻重之分了。
这般想着,她微微抬眸,轻声道:“臣妾还请皇上保重龙体,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原本好好的元宵小宴被搅和得面目全非,想也不用想皇上会怒成什么样儿。且荣郡王中毒一事另有隐情,谁又知道皇贵妃如毒蛇一般暗中窥伺,藏得如此深?
确如云琇所想,此时此刻,暴怒已不足以形容康熙的心情了。
太阳穴竟有些一抽一抽的疼,想他登基多年,自去岁以来,不知犯了什么冲,一而再再而三地遇上蠢货毒妇。自以为整治了内务府,肃清了后宫风气,却依旧蒙在鼓中,被佟佳氏这样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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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中毒的事,她若也掺了一脚,一切就都能串联上了。
是谁递给乌雅氏的假消息,又是谁嫁祸的保成……好,好啊,他这表妹,真是能耐了。
可笑他还想把胤禛记在她的名下,为此一力劝说老祖宗,也有怜惜她病弱,且对胤禛执念颇深的缘故。
佟家教出的皇贵妃,佟国维教出的好女儿!
……
年少登基,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康熙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一道道菜肴渐冷,以往的美味往鼻里钻,他紧闭着眼,手指抽搐着,死死按捺住砸盘的冲动。
幸而云琇说了这样一席关怀的话,令他的呼吸平缓下来,拯救了贵妃的永寿宫,没有让它变得满室狼藉。
梁九功恨不得扑通一下给他宜主子跪了,差些热泪盈眶,我的娘娘哎,您就是救人性命的观世音菩萨……
不仅仅是梁九功,连端嫔几个老资历的妃嫔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恨不得远远离开此处。那些小答应、小常在,缩得和鹌鹑没什么两样,其余的什么也没去想,脑海只浮现一个念头:皇贵妃完了。
“给朕,仔仔细细地审问刘钦,仔仔细细地查。”皇帝缓缓起身,撑着桌案,从牙根里迸出几个字,“包括荣妃所说的守门侍卫,都给朕寻出来。还有福禄与奎因比试的因由……”
等梁九功战战兢兢地应了,康熙顿了顿,缓缓道:“拘佟佳氏于承乾宫,静候发落。另,四阿哥改换玉牒一事,朕决心收回成命,不再拟旨。”
竟用了一个“拘”字,连皇贵妃也不愿意喊了。
蓦然死寂的氛围里,皇贵妃僵硬地坐着,脸色惨白惨白的,片刻后,唇边溢出一缕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甄嬷嬷还来不及悲痛,霎那间魂飞魄散:“娘娘!”
*****
正月十五,后宫出了这样的大事,不啻于一场地动。
余波还未发酵,第二天,太子拉着四阿哥,一早在乾清宫外探头探脑。梁九功得知了消息,赶忙迎了出来:“太子爷,四阿哥,皇上吩咐奴才请两位进去。”
太子指了指里头,低声道:“是四弟想见皇阿玛,孤不便凑这个热闹……”
梁九功恍然。
御书房,胤禛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垂着头,小声说:“皇阿玛,儿子不要改玉牒了。皇阿玛为我劳心劳力,可儿子不想……不想让二哥烦忧……”
第80章 第 80 章
天色微亮, 白昼在冬日里酝酿,逐渐有晨光透过窗楹, 照亮御书房的一角。
如今正值年节休沐,三日后才是百官齐聚的大朝会,太子与四阿哥求见的时候,皇帝刚刚用完早膳,拿了一本奏折在手中,许久没有翻开,只撑在桌上闭目养神。
梁九功在旁伺候着,低眉顺眼、轻手轻脚的, 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万岁爷向来勤勉, 自亲政以来, 这样惫懒的场景,他几乎从未见过。唉, 想来皇贵妃是真真戳了皇上的心了……
康熙阖着眼, 心绪复杂,虽说慈宁宫与宁寿宫还未来人,可昨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老祖宗和皇额娘定然是知晓的。
他暗叹了一口气,同两位太后的说辞决不能马虎, 此外, 对刘钦那狗奴才的审讯还在进行。胤祚中毒的隐情, 还有一切流言的源头, 他另派出了侍卫探查, 等证词呈上的那一日, 若非冤枉, 佟佳氏再也当不成她的皇贵妃了。
呵呵, 皇贵妃。他竟被蒙蔽了多年,从未认清这位表妹,平日惯会装模作样,殊不知外表下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即便与乌嫔起了龃龉,可胤祚何辜?
这样一个毒妇,她何德何能身居承乾宫主位?
不若与乌雅氏做伴去!
皇帝思绪纷回,面庞渐渐沉冷,缓缓地搁下奏折,佟佳氏不配为母,只是苦了胤禛而已。
胤禛对佟佳氏的濡慕做不得假,他哪会看不出来?
六七岁的孩子,渴望额娘的关怀,可偏偏生母视而不见,养母心存算计……
每每想到此处,滔天怒火席卷心头,些许愧疚、心疼的情绪随之弥漫,是他识人不清,识人不清啊。
日后,佟佳氏不在了,胤禛没了额娘,纵观后宫,又有谁能当一个好母亲?
这孩子已经够苦了!
记名一事,他得与老祖宗好好商议商议。
正想着,梁九功便通报说,太子爷与四阿哥来了。
**
没料想胤禛说了那样一番话,不愿更改玉牒,更不愿让二哥烦忧……
——这孩子太过懂事。
心疼、欣慰的同时,皇帝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什么叫不让二哥烦忧?小四从何处听见了这话?
这些暂且按住不表,他神色温和地叹了口气,对着面前的小豆丁道:“快起来,快起来。朕已然销了旨意,皇贵妃那般作为,实在做不成你的额娘了。”
康熙顿了顿,想要说些安抚之言,谁知胤禛起了身,仰起包子脸,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眶红了红,小声道:“皇阿玛,儿子的意思是,以后再也不改了。”
他小手死死地捏着衣袖,像是与自己做着激烈的斗争,最终下定了决心,低下头,鼓起了莫大勇气,颇有些吞吞吐吐的:“我听见了额娘……不,皇贵妃与甄嬷嬷说话。甄嬷嬷想要我改了身份,和二哥争抢……我、我不会的,皇阿玛。我不愿意……”
胤禛说得结结巴巴,最后带上了哭腔,康熙凝神听去,竟听懂了他想要表达的含义。
改了身份,同太子争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乌嫔已然不是德妃,她出自包衣旗下,又贬到了景祺阁,胤禛的出身已无法与胤禔他们相比,天然地低了一筹。
这孩子虽小,却早早意识到了更改玉牒的特殊之处,知道若记在了皇贵妃名下,他的身份可就不同以往了。
康熙阴下脸来,老祖宗担忧的终究成了真——佟佳氏想要成为胤禛的亲额娘,哪是因为什么慈心?怕是为了满足私欲,还有动摇国本、拉下太子的勃勃野心!
疑问霎时迎刃而解,此时此刻,他却来不及惊怒,只默然许久,而后出声道:“好孩子,来,到皇阿玛身边来。”
胤禛的眼睛红得似兔子一般,闻言迟疑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挪了脚步,照做了。
康熙伸手揉揉他的脑袋,不合时宜的,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人算不如天算,佟佳氏如何也没有料到,她的蛊惑之言却是起了反效用,惹得小四愧疚不安,生怕改玉牒后,自己成了他二哥的威胁。
瞧瞧胤禛说的,以后再也不改了……
想必是害怕了。
皇帝心下有些酸涩,有些动容,他这四儿子,明明眷恋额娘的关怀,却也明辨是非,记得太子对他的好。
他盼着孩子们互相扶持,亲如手足,不就希望出现这样的情景么?
“朕知道了,”胸腔里涌动着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康熙闭了闭眼,柔声说,“别怕,皇阿玛都看着呢。我们胤禛是好孩子,哪用得着顾虑这些?也不必担心你二哥,皇阿玛定将一切处理妥当。”
胤禛明显地感受到了皇阿玛的高兴,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浑身上下都松弛了下来。
紧接着,他攥紧了拳头,张张嘴,想要求个恩典,去承乾宫见见皇贵妃,终究迟疑着,没有把话说出口。
要是说了出来,皇阿玛会生气,二哥也会生气,他……不能对不住六弟。
这时候,耷拉着脑袋,暗自难过的四阿哥听见皇帝温和地问他:“胤禛觉得,后宫之中,哪位娘娘最是心善,当为一个好额娘?”
******
与此同时,翊坤宫。
“早年间的旧事,我知道的还不若你清楚。”贵妃收回眺望远处的视线,轻声道,“无非是她早夭的那几个孩子,许是与皇贵妃有着大关联。”
贵妃入宫的时候较云琇晚,因着孝昭皇后病重,钮钴禄公府这才送了贵妃进宫侍疾。
她只知荣妃早年受宠,替万岁爷生了五子一女,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夭折,最后只养活了二公主与三阿哥,着实令人唏嘘。
闻言,云琇颔首道:“荣妃一向小心谨慎,这回不惜鱼死网破,与她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
“早在她与惠妃争权的时候,颇为急切,本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谁能想,她的执念竟是承乾宫那位。”贵妃叹了口气,“若查明了真相,果真如荣妃所说,她也不知会不会被迁怒。”
正月十五,大庭广众之下捅出了皇贵妃的罪名,虽大快人心,却也搅乱了宴席,让皇上这个年节过得不甚舒坦。
云琇却懂荣妃的心思,私底下的告状,哪有当众揭穿来得震撼?
说起来,荣妃揪出刘钦这个背后使坏的奴才,也算帮了她大忙。
她道:“扰乱节宴,罚俸许是跑不了的。皇上心中自有一杆秤,不过象征性地责罚而已,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你倒是了解皇上。”贵妃笑着点了点她,“我远远不如!”
见贵妃还有闲心调侃,云琇瞪她一眼,无奈道:“宫务都压不过身了,还有空来我这儿说话。胤俄见他额娘的次数,怕是都没有我多吧?”
“……”贵妃霎时不依了,“你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见见小九,又有什么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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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闹了好一会儿,贵妃说起了延禧宫的那位,促狭道:“你没见惠妃那火烧眉毛的情态,恨不得刘钦一进慎刑司就断了气……自以为胜券在握,却被皇贵妃主仆俩愚弄了这么久,她这回闹出的大笑话,堪比刁奴薄待八阿哥了。”
贵妃一直知道,惠妃早早在乾清宫布下了眼线,也曾猜测是副总管刘钦,观其在宴会上的表现,如今更是笃定了几分。
万一刘钦把什么都抖落了干净,皇贵妃栽了,她又能讨到什么好去?
说起这个,云琇就笑:“我还纳闷着,她怎么就笃定福禄勇武了,原是刘钦在背后捣鬼。明珠在前朝风光着,她跌个跟头才算平衡。”
“真是……”贵妃摇摇头,不知怎么评价才好,“作茧自缚,说的就是她自己了。”
说着说着,话题由惠妃转到了佟佳氏身上。
“皇贵妃眼看着就要倒了,佟家先前元气大伤,如今没了宫中的照应,想必更不如以往。”贵妃微微笑着,缓声道,“有这样一个表妹,皇上膈应,谁说不会膈应佟家?佟国维又要焦头烂额了。”
云琇抿了口茶,轻笑一声:“没了皇贵妃,不还有个二姑娘么?”
贵妃话语一顿:“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可不是。”
“皇上会准许?”贵妃若有所思着,笑意淡了淡,“这司马昭之心……”
云琇搁下茶盏,意味深长地说:“原是没这个心思,可见了那位二姑娘,那就说不定了。”
*****
佟家。
眼见佟国维在厅中来回走动,佟夫人赫舍里氏烦躁又悲戚地望着他,有气无力地道:“别晃了,晃得我头晕。”
佟国维看向自家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娘娘被关在了承乾宫,你也进不去,再三朝宫里递牌子,又有个什么用?省省吧,皇上不会准许的。”
闻言,佟夫人流下了泪,声线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叫省省吧?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孝康皇后的亲侄女啊……皇上竟心狠至此……”
佟国维挪开脸,默然了。
“阿玛,额娘……”门厅外,立着一道袅娜的身影,她低低地道,“女儿也想进宫探望姐姐。”
若是梁九功在这儿,或是换了早年间见过孝康皇后的旧人,定然惊讶不已——
这位皇贵妃的亲妹妹,佟家二姑娘,竟与逝去的圣母皇太后像了七分!
第81章 第 81 章
说容貌与圣母皇太后有七分相像, 其实也不尽然。
二姑娘与皇贵妃一母同胞,可两人差了十岁的年纪,若站在一处, 或许认不出她们是亲姐妹。
最大的差别便是一双眼睛, 皇贵妃遗传了额娘赫舍里氏, 末尾微微上挑,不经意间就会流露些许气势;二姑娘却是柔和的杏仁眼, 她越是长大, 佟国维越是感叹, 这双眼真真与当年的圣母皇太后如出一辙。
故而,二姑娘与圣母皇太后,姑侄俩的容貌顶多像了五分罢了,更多的是那温柔似水、亲切自然的气度——
这也是佟家有意培养的。
谁都知道, 圣母皇太后芳龄早逝,她去的时候, 当今圣上不过十岁而已。
圣上年年祭拜,年年写下情真意切的挽辞,有一回, 他对左右感叹说, 朕今生最大的遗憾,恨不得承欢额娘膝下, 让额娘安稳地享福半生。
因对圣母皇太后的思念,康熙爱屋及乌,使佟国纲、佟国维这一嫡脉逐渐繁盛, 在朝中占得一席之地;封了表妹为皇贵妃, 代行皇后之责, 摄六宫事, 并把佟家子弟塞进了蓝翎侍卫的行列中,其中便有皇贵妃的亲弟弟,佟国维的二子隆科多。
人若是尝到了甜头,哪会舍得失去?
佟家出了一个太后,还想出一个皇后,成为下任皇帝的母族。
只是太子已立,大姑娘入宫的时候,还有个孝昭皇后在前面压着,他们只得收敛野心,慢慢谋划,静待日后。
没过多久,孝昭皇后崩逝,晋升为皇贵妃的大姑娘离皇后位置只有半步之遥。只是皇贵妃多年不孕,族人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把视线投到了二姑娘身上。
遗憾的是,二姑娘年纪还小,像宜妃与勒贵人那般,生了孩子给姐姐抚养,这个计划尚且行不通。渐渐的,他们转而惊喜了起来,这孩子……愈发像她的姑姑了!
思及皇上对圣母皇太后的缅怀,佟佳氏的族老拍了板,请出从前服侍皇太后的旧人,尽心尽力地培养二姑娘,以便未雨绸缪,维护家族的荣光。
赫舍里氏有些不愿,可终究被佟国维劝住了,默认了族老的安排。
这时候的皇贵妃远居深宫,尚未察觉族老的心思,对妹妹也是真心实意的疼爱,隔三岔五赐下赏赐。康熙二十一年,皇贵妃奇迹般地怀了孕,眼见期望就要达成,佟家人无不欣喜若狂,若是皇子,二姑娘这儿的“未雨绸缪”就不必继续了。
谁能想到,陡然间,情形急转直下。皇贵妃被人算计,失了孩子,失了权力,身子也衰败了下去,佟家元气大伤……
谁也不能料到。
为家族计,唯有及时止损,寻机让二姑娘进宫,帮衬病重的姐姐。
前些日子,佟国维在御前奏对的时候,隐隐透出这样的意思,没曾想,康熙轻描淡写地婉拒了:“舅舅不若为表妹寻个良人,待来年选秀,朕也好为他们拴婚。”
佟国维颇有些尴尬,但皇上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强行送小女儿进宫不是?
后来他想了想,释然了。
茹瑛已然是皇贵妃,妹妹顶天了也就是个嫔,皇上就算再偏爱佟家,也不会封茹玥为妃的。
姐妹俩一块身居高位,那后宫就要乱了!
回头他和族老一合计,唯有四个字:静观其变,从长计议。
如果皇贵妃撑不住了,那茹玥便可以接替……
佟国维长叹一声,驱散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他自认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即使以家族利益为重,对沦落至此的大女儿也是存了愧疚,心想,茹瑛到底与皇上有着非同一般的情分,起复也不是不可能。
没等来喜讯,宫中传来的接连的噩耗。皇贵妃被下旨拘在了承乾宫,不许任何人探视,有传闻说,皇上竟要废了皇贵妃!
听闻这个消息,赫舍里氏脸色大变,心急如焚,佟国维何尝不是?
原先好歹保留了名头,若名头也没了,佟家的颜面何存?!
这一回,“拘禁”两字透出的含义,足够他心惊胆战了。
夫人尖利的质问直直没入耳朵,佟国维闭了闭眼,默然不语。他正心烦着,就听见二女儿低落的清脆嗓音,她竟也想入宫探望皇贵妃。
“茹玥,怎么到前厅来了?真是胡闹。”佟国维扭头,用手指着她,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异想天开,异想天开。你姐姐犯了大罪,惹来皇上不念旧情,可想而知会是什么错!你额娘再三往宫中递牌子,都没个动静……你去,又有什么用处?”
他心里有着预感,却没有说出口。若娘娘对乌雅氏、对六阿哥的那些算计暴露出来,就不怨皇上震怒了。
要知道,佟家也是出了力的,不被牵连已是万幸,哪还能往皇上跟前凑呢?
茹玥睁大眼,咬了咬下唇:“阿玛!”
这样看去,二女儿越发肖似少时的圣母皇太后了。佟国维心下一软,再也说不出重话来,“听阿玛的话,回院子里去,啊?”
“阿玛,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儿子懂您。”就在此时,一身侍卫装扮的隆科多大步而来,冷冷地看着他,“皇贵妃娘娘出了事,您怕牵连家族,其二便是心虚,不愿求见万岁爷,如今还斥责妹妹,可儿子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愚蠢!”
心虚?愚蠢?
这孩子,胆敢对阿玛出言不逊!
“你——”佟国维指着年方十七、器宇轩昂的小儿子,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逆子,你懂个什么!这时候进宫求情,撞在皇上的气头上,整个佟家都要完蛋,你说得倒是轻巧!”
隆科多在御前当差,对那场元宵小宴亦知道一些内情。康熙对这个表弟向来看重,此间事发,倒也没迁怒于他,可隆科多看得出来,万岁爷对佟家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正是如此,阿玛才要挽回圣心。
人老了,是越来越糊涂了!
从前,姐姐想要更改四阿哥的玉牒,在他看来再正确不过,可阿玛不同意,家族不同意,只因看不上四阿哥的身份,真是太可笑了。
隆科多与皇贵妃感情一向深厚,见不得佟国维独善其身的做法。诸多怨气凝结在一处,他冷笑道:“阿玛好生糊涂,谁让您进宫求情了?如今该做的是请罪!皇贵妃犯了错,佟家却像鹌鹑似的,半点动静也无,不是心虚是什么?生怕万岁爷查不到您的头上来?”
说罢,他转头看向茹玥,收敛了讽刺的神情,缓缓道:“妹妹想要探视,也非异想天开。阿玛请罪之时,哭得越伤心越好,看在姑姑的份上,万岁爷定会允许我们见皇贵妃最后一面……”
说到“最后一面”四个字,隆科多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阿玛,重情重义与凉薄致斯,哪样更得万岁爷喜欢?”
佟国维听着,怒火渐渐熄灭。他怔愣许久,恍然大悟,隆科多的话不无道理。
别的倒是其次,他正愁茹玥见不到皇上,如此不就是绝好的时机么?
单凭那张脸,佟家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目送一双儿女的背影渐渐远去,赫舍里氏依旧拭着眼泪,佟国维冷哼一声,掀起袍角坐下,烦躁地道了句:“这逆子,什么时候才能不顶撞老夫?”
很快,欣慰冲走了烦躁之意,他喃喃道:“夫人,我佟佳氏后继有人啊……”
*****
三日后,翊坤宫。
馥郁香气袭来,微凉的手揉按着太阳穴,康熙在躺椅上昏昏欲睡,唇角微扬,好半晌闭着眼问:“这手法,琇琇是和谁学的?”
云琇动作顿了顿,郭络罗氏的男丁热衷学武,这手闻名军营,专治跌打的独门秘术,她从小看得多了,自然学了个半吊子。
忆起幼时,图岳被三官保揉按过后的惨叫声,云琇至今心有余悸。
但她是女子,力气有限,再怎么揉按,也无法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心里这般想,云琇浅浅一笑,轻声说:“不瞒皇上,臣妾和董嬷嬷讨教的手法,力度可是刚好?”
能使得宜妃娘娘屈尊降贵、亲自服侍,皇帝惊喜不已,夸赞还来不及,哪会没眼色地挑刺?
他打定了主意,不管琇琇揉按得如何,都要说好。
谁知力道竟出乎意料的合适,直让人疲惫尽去,昏昏欲睡起来,舒服得只想叹息。
康熙缓缓睁眼,握住了云琇的手,把人拉进了自己的怀中,下颔搁在她的肩窝处,含笑道:“好极,朕再满意不过了。”
见梁九功和伺候的人齐刷刷地垂下头去,云琇深吸一口气,笑靥飞上红霞:“皇上!”
康熙知道怀中人脸皮薄,便总想逗逗她,美人嗔怒可是难得一见的风景。
他心里正美呢,只听云琇柔声道:“皇上是不是忘了什么?今儿可是佟夫人与二姑娘进宫的日子。”
康熙一愣,面色沉了下来,而后解释道:“佟国维匍匐在朕的面前请罪,痛骂不孝女,说他别无所求,只想见长女最后一面,让她的余生好过些。”
云琇微微扬眉,她的重点在“二姑娘”三个字上,皇上竟和她解释了缘由?
这话她没法接,只叹了一声:“皇贵妃一病不起,若是迁宫,还不知熬不熬得过去。”
“朕已下旨降她为妃,琇琇该改口了。”提起皇贵妃,康熙面沉如水,“熬不过去又如何?朕允她同额娘和妹妹见面,已是仁慈……”
云琇颇有些哭笑不得,皇上怎么又生起气来了?
“是臣妾多嘴,”她对着他的面颊亲了一口,笑道,“不提这事了。好不容易放晴,皇上不若陪我逛逛御花园?臣妾已闷在屋里许久了。”
“……”皇帝摸了摸面颊,顿时忘记了生气,霎那间不知今夕何夕,片刻之后,他板着脸嗯了一声,“起驾吧。”
虽说板着脸,可那藏也藏不住的笑容,梁九功都没眼看了。
那日在乾清宫,皇上问起“哪位娘娘最是心善”,四阿哥不加思考便提起了宜主子,而后犹豫半晌,又说了成嫔娘娘。
梁九功心里有数,宜妃娘娘膝下已有两位阿哥,万岁爷便是再心动,也只能抛开这个念头。
果不其然,皇上怔愣过后,低低念了声“成嫔”,但四阿哥毫不犹豫地提起“宜额娘”,却是让他震动不已。
自那之后,皇上恨不得日日待在翊坤宫,对宜主子的宠爱堪称纵容。就像现在……
梁九功一抹脸,万岁爷哎,您的英明神武都去哪了?
冬日的御花园万木凋零,唯有梅花开得正艳。云琇披了月白的大髦,皇帝身穿玄色常服,远远望去,就如一对璧人。
佟二姑娘茹玥远远望着这边,杏眼浮现欣喜之色。
很快,欣喜之色褪去,表哥身旁还跟着一位娘娘!
深吸一口气,记起阿玛的叮嘱,红晕重新漫上面容,茹玥迈开碎步,鼓起勇气上了前。
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康熙极力抑制住惊愕与激动,额娘?
不,不。
人死不能复生,她不是额娘。
——她站的那个地方,正是平嫔身穿薄纱邀宠之处!
没等茹玥羞怯地唤一声“表哥”,“锵”地一声,长剑出鞘,康熙又惊又怒,从侍卫腰间拔出开了刃的宝剑,横在了她的脖间。
云琇还来不及反应,顿时看愣了。
皇帝寒声道:“说!你是人是妖,还是混进宫中的细作?!居心叵测至此,谁给你的胆子?!”
第82章 第 82 章
佟二姑娘不过十五岁的年纪, 自小娇养在深闺,平日里绣绣花,弄弄草, 从未接触过风霜刀剑, 侍候的下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哪里被人用锋利的剑刃横在脖颈上过?
拿剑指着她的,还是她憧憬万分的皇帝表哥, 阿玛口中文韬武略、坐拥天下的帝王!
冰冷的触感带来死亡的味道, 仿佛下一秒就会割开皮肤, 血溅三尺,丝毫不留情。她浑身颤抖了起来,一声尖叫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听不清其他的话语, 杏眼紧闭,就要昏厥过去。
惊怒过后, 得以近距离打量,康熙终于看清了面前肖似孝康章皇后的女子。
太过稚嫩,心思太过浅白, 没有学到额娘的半点风韵, 即便容貌相像,他也绝对不会错认。
忆起方才那羞涩含情的眸光, 康熙握紧剑柄,额间青筋毕露,黑沉着脸吩咐左右:“这等细作, 胆敢冒犯圣母皇太后, 快将她拿下——”
历经平嫔邀宠一事, 康熙简直生出了心理阴影, 对打探圣驾行踪、假装宫中偶遇的嫔妃厌恶无比。
面前之人更是点燃了他的怒火,胆大包天混入御花园也就罢了,还妄图用美人计勾引于他!
这张脸长得越像,就越是对额娘的亵渎。
想激起他对额娘的怀念与怜惜,从而将这个来路不明的细作纳入后宫?是反清复明的余孽作祟,还是郑氏家族的报复手笔?
一时间,种种阴谋论调掠过皇帝的脑海,他眯起凤眼,看向佟二姑娘的目光,与看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细作?拿下?
二姑娘茹玥被吓得眼泪狂飙,差些失禁,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心底唯有一个念头,快逃……阿玛救我,额娘救我……
云琇怔愣了好半晌,只觉眼前一幕万分荒谬,乍然无语,不知说些什么好。
虽说佟家二姑娘贸贸然出现,可不对啊,皇上的反应怎会如此激烈?
梦中初见小佟佳氏,非是御花园,也非是这个时候,而是两年后的入宫侍疾。
皇贵妃生下的八不到一岁夭折,至此之后,她的身子骤然垮塌,喝了药也总不见好。缠绵病榻之时,皇贵妃思虑再三,向皇上求了恩典,让自己的妹妹进宫陪伴……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小佟佳氏与皇上见了面。
她以庶妃身份入宫,享妃位待遇,一月之后封妃,虽未行册封礼,但皇上亲口明言,佟妃与惠宜德荣四妃并无区别。
康熙三十九年,小佟佳氏三十出头,册为承乾宫贵妃,统率六宫。她比四妃年轻了一大截,可对于宫务,四妃不过协理而已。
除了膝下无子,小佟佳氏一辈子风风光光的,享够了福气。
虽说并不受宠,可因为与孝康章皇后相似,皇上足够敬爱,给了她无上的尊荣;同样,因着与孝懿皇后的关系,还有隆科多的从中周旋,四阿哥不忘朝承乾宫递上孝敬,平日里,对小佟佳氏也是真心敬重。
云琇记得很是清楚,小佟佳氏入宫后,贵妃曾经与她感叹说,后宫妃嫔再怎么争,也争不过佟家的女人。
她们什么都不用做,便有高位尊荣,锦衣华服……钮钴禄氏,还有郭络罗氏,甚至太子的母家赫舍里氏,怎么比也比不了。
瞧,皇上封姐姐为孝懿皇后,之后供着妹妹,不容许任何人对她不敬。即便太后不喜欢小佟佳氏,膈应她这张脸,有皇上护着,太后终究是无可奈何。
还是太后向胤祺透露的此事,否则,她一生都被蒙在鼓里。
贵妃尚且这般感叹,梦中的宜妃,何尝不嫉妒?
早在皇贵妃失势的时候,云琇就预料到了小佟佳氏的进宫,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在御花园得以碰见。
心里唯一的念头——白白付出了精力,白白按累了手,今儿的梅林是逛不成了。
还来不及惋惜,云琇便好整以暇地静观事态发展,可皇上竟不按常理出牌,将她所有的猜测简单粗暴地打碎了。
亲耳听见康熙怒斥的一声“细作”,云琇愕然:“……”
好端端的,柔柔弱弱的一个姑娘家,怎的就成了细作?
环绕圣驾左右的御前侍卫没见过小佟佳氏,更不知道她是万岁爷的亲表妹,闻言肃然着一张面孔,拔出佩剑,就要一拥而上。
一时间,云琇不知该怜悯还是该笑,咳了一声,连忙阻止道:“皇上!您再仔细看看,这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今日进宫……臣妾瞧着很面熟,若是佟家二姑娘,就恰恰能对上年纪了。”
康熙还来不及收回怒气,听见云琇的话,霎那间愣了一愣,神色颇有些僵硬。
佟家二姑娘?
朕另一位从未谋面的表妹?
他僵硬着脸地想,原来如此,若真是姑侄俩,她与额娘相像……是有缘由的。
可佟国维为何藏着掖着,不告诉他相像这回事??
二表妹又何故做出那副欲语还休的模样,既不表明身份,还想着勾引于他?!
只是一个照面,小佟佳氏与平嫔无比相似的站位,还有含羞带怯的情态即刻让康熙回忆起了过去,激起了他的厌恶之心。
矫揉造作,额娘断断不会这般的。她若是泉下有知……
此时此刻,无人得知皇帝心里席卷的风暴,就像吃了苍蝇一般翻江倒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云琇见他发愣,而那位佟二姑娘抖若筛糠,惨白如纸,看样子似吓出了病来,她揉了揉眉心,无奈提醒道:“皇上,何至如此?您的剑刃还横在人家的颈间。”
康熙如梦初醒,松手撤了剑,转而负起了手,威严地朝侍卫摆了摆:“退下吧。”
侍卫依言退到身后,康熙沉默半晌,收敛了怒色,淡淡地瞥了眼瘫软在地上的二姑娘:“姓佟佳?”
茹玥抖着身子,眼泪糊了满脸,呆滞着不说话,下意识地点点头,只目光藏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么一看,她与年轻的额娘也不是那么相像,皇帝想。
实在是茹玥惊吓的模样不堪入目,冲淡了康熙心头些许的不自在,也从思念圣母皇太后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客观冷眼地看她,越看越觉得神不似——
方才是他魔怔了,先入为主地认错了人。
“……是朕冤枉了你。你可是随着舅母一道进宫的?”康熙叹了口气,来回踱着步,语气听不出喜怒来,“又如何会出现在御花园?身后无人跟随,怨不得朕把你当成细作。”
云琇:“……”
这说教的语气,与严厉的兄长训妹一模一样,她是真服了。
见茹玥被吓得浑浑噩噩,仪容不整,衣发沾了尘土,云琇撇开眼,轻声喊了句皇上:“阴差阳错吓着了二姑娘,谁也料不到。未免惊吓太过,皇上当遣人为之打理一番,泡上一壶安神茶,也好安抚一二……”
至于迎进后宫一事,她有着预感,这回,佟家的谋算怕是成不了了。
像是找到了台阶下,康熙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看向云琇的眸光带了柔意:“你说得有理。”
忆起茹玥那羞涩的眼神,他无法抑制地将她与平嫔联系在一起,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
把他当什么了?见了表妹就要纳入后宫的昏君?!
可她这般样貌……
康熙盯着无声哭泣的佟二姑娘半晌,神色愈发沉凝。
若没有御花园这一出,他不会允许肖似额娘的女子嫁与他人,最大的可能便是纳进自己的羽翼护着,一道缅怀额娘也是好的。
想到此处,他又沉下了脸,面色铁青,进梅园,学平嫔……是她的姐姐授意的,还是佟国维授意的,佟家授意的?!
*****
皇上在御花园偶遇佟二姑娘,二姑娘钩破了衣裳,随即让梁九功领着去乾清宫偏殿换装,消息很快就如长了腿一般,传遍了紫禁城。
霎那间后宫震动,这刚倒了一个皇贵妃,又来了一个小佟佳氏?
因着云琇在场,定然熟知些许内情,一半人注视翊坤宫那边,却无人敢上门求证。对于那些小主来说,宜妃张扬跋扈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们躲还来不及,哪能凑上前去自讨苦吃?
太皇太后和太后没多久便知晓了此事。
两位太后对已逝的圣母皇太后并无恶感,甚至感激她生下了皇帝,但对于佟家,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特别是今日——姐姐犯了大错,皇上准许妹妹进宫探视已是仁慈,她竟还出现在御花园,这安的什么心思,谁人不明白?!
听闻康熙带了人去乾清宫偏殿,太后不禁有些忧心忡忡起来:“那小佟佳氏究竟长成了什么天仙模样,宜妃随驾也劝不住?皇帝可不要犯糊涂!”
梦境之中,佟二姑娘进宫的时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现如今大不相同,得到消息后,太皇太后拄着拐杖,把地面敲得砰砰作响:“……他心里自有一杆秤,不会犯糊涂的。”
说是这么说,可太皇太后心中没底。当年的德妃,当年的良贵人,无一不凭借姿色获宠,若小佟佳氏样貌动人,与皇帝还有表兄妹的羁绊,那就说不准了。
是啊,宜妃也劝不住,难不成真长了副天仙模样?
“苏麻,你去乾清宫一趟。”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却是不知,哀家的面子管不管用了……”
宫外,佟府。
那厢,佟夫人还未出宫,承蒙皇上召见,佟国维换上一身朝服,急匆匆地进了乾清宫。
得知二女儿正在偏殿修整,佟国维心下一喜,又有些忐忑,这……皇上的动作是否太快了些?
他不过叮嘱茹玥,得了空便去御花园转转,不论有没有见到皇上,熟悉一番布置也是好的。
想到茹玥的容貌,他的心随之一定,若皇上心血来潮去了御花园……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没曾想到了乾清门,迎面而来太子的轿辇。
佟国维脚步一停,淡淡地笑着,正要行礼,太子板着脸孔,沉沉地望了他一眼,“佟大人免礼。孤有要事求见皇阿玛,不若一道前去?”
佟国维一顿,连忙应了是。
听闻太子求见,康熙微微诧异,即使面色黑沉,还是露出一个笑容:“宣。”
半晌,太子一进御书房,眸中就积蓄了眼泪,哽咽道:“皇阿玛,您忘了四弟和六弟了吗?他们受了皇贵妃,不,佟妃多少磋磨?儿子还请皇阿玛收回成命!”
第83章 第 83 章
时间回溯到进殿之后, 佟国维佟大人立在一旁,朝御座上的康熙行了礼,敏锐地意识到了些许不同。
皇上摆手让他免礼的时候, 面色黑沉黑沉的, 很是不虞,转而看向太子爷才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是成功瞧见茹玥了?
都把人带到乾清宫偏殿去了……可这反应不对劲啊!
心底的不安重新冒出头来,佟国维沉吟了一瞬, 歉然一笑,正准备组织措辞,斥责‘不懂事’的二女儿几句, 哪知太子抢在他的前头, 哭诉了那样令人肝胆俱裂的话!
一国储君, 说哭就哭, 佟国维着实是看愣了。
四阿哥与荣郡王受了佟妃磋磨……他眼前一黑, 这话一点也不含蓄, 扯走了那块心照不宣的遮羞布,几乎在指着鼻子骂他, 骂佟佳氏教女无方。
反应过来后, 他暗道不好, 太子爷竟如此看待佟家!
他从太子的眼泪中读出了算计,可皇上不然,皇上只会更加心疼,欣慰太子为弟弟出头, 从而劝谏的的勇气……
“请皇阿玛收回成命”,加上那哽咽的语调, 通红的眼眶, 皇上就算想要纳了茹玥, 也不得不顾虑太子爷的想法。
有太子横插一脚,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他怎么就撞上了这样的时候?
佟国维手脚发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再次磕头认罪:“万岁爷,是奴才管教无方,教出了那样一个逆女,有愧于四阿哥和荣郡王!太子爷之言,奴才毫无反驳之意,任凭万岁爷责罚。可小女茹玥,自小娇养深闺,性情单纯再不过,不像她的姐姐那般……”
太子望着他,小少年毫不掩饰自己的冷笑,这是在膈应谁呢?
大女儿刚刚倒下,便急急忙忙地送小女儿进宫,脸也不要了。
你是皇阿玛的亲舅舅,孤还是皇阿玛的亲儿子!
太子一抹脸,思忖眼泪是不是该流得更凶一些,恰在这时,高居上首的康熙淡淡地瞥了眼佟国维,沉沉地出了声:“行了。”
说罢,皇帝看了儿子一眼,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还噎了许久,朕何时说要纳小佟佳氏进宫了?
骂又骂不得,他只得示意梁九功麻利地递上帕子,给太子殿下擦擦脸。
见舅舅依旧跪着,康熙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反问道:“性子单纯,何以见得?”
佟国维显然没有料到皇上会问这个问题。
他愣了一愣,脑海转过无数个念头,小心斟酌道:“茹玥这孩子心地良善,这几年每逢寒灾,都会张罗着支起粥棚,帮助族人布施……除此之外,她最是敬慕姑姑,时常缠着奴才讲述圣母皇太后的风德……”
皇帝听着,不可置否,可听到后来,他脸色一变,猛地拾起茶盏,重重地朝堂下扔了过去!
“砰”地一声响,茶盏四分五裂。碎瓷片并未波及到太子,却砸了佟国维满头满身,在他脸上划出了微不足道的小伤口。
茶水顺着官服滴滴答答地下落,佟国维的话戛然而止,浑身哆嗦了起来:“万……万岁爷?”
太子被吓了一大跳,瞪圆了凤眼,手中帕子慢悠悠地飘落。
下一瞬,康熙暴怒的声音响彻御书房:“单纯?是你佟国维瞎了眼!长成那副模样,真真打搅了额娘的安宁!大冬天的前去赏梅,欲语还休,拿朕当傻子耍……如今你竟还不罢休,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圣母皇太后,是笃定朕不会拿你佟佳氏如何吗?!”
闻言,佟国维不可置信地抬头,面色“唰”地苍白了起来。
怎么会?皇上怎么骂出这样的话来?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茹玥肖似圣母皇太后,皇上应惊喜才对!
他闭了闭眼,颤巍巍地磕头道:“万岁爷带了茹玥去偏殿……”
“朕将茹玥表妹错认成细作,一不留神吓着了她。”暴怒之后,康熙诡异地平静了下来,温声道,“舅舅来得正好,表妹不肯整理仪容,也不肯喝安神汤,哭喊着要阿玛额娘,还需你劝慰一二。”
等等,皇阿玛没有想着纳妃?
太子爷的脸渐渐烧红了起来。
另一边,佟国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他浑身一震,霎那间呼吸不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细作?”
“朕早先说过,为表妹挑选一个良配,只等选秀的时候拴婚。”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略过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道,“可舅舅既然不愿,朕即刻晓谕天下,封茹玥为静阳县君,赐居五台山皇寺,开春启程,为圣母皇太后祈福。”
最后,康熙温和地问:“表妹与额娘肖似,既被朕瞧见了,未免亵渎额娘,也唯有祈福一途可选。舅舅可有疑议?”
佟国维差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强撑着晕眩,张张嘴就要开口,太子眼珠子一转,赶忙道:“梁公公!还不扶起佟大人?高兴归高兴,还得悠着些,若有个万一,闪着腰就不好了,县君还盼着您去送行呢。”
梁九功目瞪口呆,心道我的太子爷哎,您可真是蔫儿坏,这,这可真是不气死佟大人不罢休啊。
还在犹豫间,康熙隐晦地投给他一个眼神,大总管打了个激灵,连连应是,扬声召了几个小太监,一边“请”走佟国维,一边赔笑道:“随咱家来,县君正在偏殿等大人……”
拉扯声并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转眼间,御书房只剩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二人。
康熙睨了太子一眼,沉声叫了句:“保成。”
太子慢慢耷拉了脑袋,羞惭道:“皇阿玛,截了佟大人的话,是儿子的错。毕竟他是您的长辈,儿子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什么?
气不过胤禛与胤祚在佟妃处受的苦难,自然而然迁怒起了佟家,迁怒起了佟国维。
康熙眼中闪烁着笑意,神色没有丝毫不悦,说出口却是一副教训的语气:“你还小,不免年少气盛,可当权者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凭借好恶用人。像这回,佟家自恃朕的母族,竟再三利用你逝去的皇玛嬷……朕何尝不怒?但他们还有用处。”
康熙语重心长地说罢,又淡淡道:“皇阿玛没有怪你的意思!是朕给了佟家太多优待,他们都快记不清是谁的奴才了。”
小惩大诫便好,朝堂没了索额图,不能再没有佟国维。
太子听言万分动容,若有所悟地抬起头,小声道:“皇阿玛……”
康熙欣慰地颔首,随即动作一顿,似想到了什么,渐渐皱起眉头,不辨喜怒地问他:“怎么,朕还没下旨呢,你就笃定朕要纳小佟佳氏?”
“……”太子的面色一僵,再一次变得通红通红的。
他恨不得逃开此处,结结巴巴地道:“儿子没、没……”
话音未落,有通报声传来,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求见。
苏麻喇姑从小侍奉太皇太后,历经三朝,曾教过今上满文蒙文,极得皇帝敬重。康熙摆摆手准了,而后起身笑道:“姑姑,老祖宗有何事示下?”
“皇上,老祖宗派奴婢前来看看,佟家二姑娘到底长成了什么天仙模样。”苏麻喇姑福了福身,委婉提醒道,“老祖宗还说,如今的后宫,着实拥挤了些……”
意思就是,没有您小表妹住的地儿了。
康熙:“……”
太子扭开头,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半晌,皇帝黑着脸道:“朕知道后宫拥挤,一剑将她赶去了五台山。五台山空旷着,住得下很多人。”
苏麻喇姑:“?”
*****
自乾清宫副总管刘钦下了狱,又是一波大清洗,皇帝的寝宫堪比铁桶,再也无人能打探出帝踪。
故而佟二姑娘出现在御花园,乃是巧合中的巧合,却因其与平嫔一模一样的站位,使得康熙心生怀疑,严令梁九功再次排查周围——这下,乾清宫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
降皇贵妃佟佳氏为妃的旨意一出,贵妃钮钴禄氏成了切切实实的后宫第一人。云琇的心情自不用提,荣妃虽被禁足半月,却依旧是欢喜的,唯独惠妃过得愈发提心吊胆。
看样子,刘钦终究没熬过严刑拷打,做过的坏事都招了个全,除却佟佳氏,也定然招供了她!
结果呢?皇上什么也没有表示,没有斥责,没有惩戒。可就是这样的无视,犹如慢刀子炖肉,让惠妃寝食难安,心里七上八下的,落不到实处去,很快消瘦了些许。
更别提今日,佟二姑娘被皇上带到了乾清宫……
皇上想要做什么?纳她为妃?
没了刘钦,没了消息来源,延禧宫不过是两眼一抹黑而已。
惠妃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心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莺儿,你去乾清宫一趟,请皇上过来……就说本宫惭愧万分,特向皇上请罪。”
莺儿低低地应了是。
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气喘吁吁地回了宫,面色十分不好看:“娘娘,圣驾前往翊坤宫了。”
*****
翊坤宫。
云琇以为,对小佟佳氏的处置要耗上许久,今儿皇上定是不会来了。
从御花园回宫之后,宜妃娘娘脱下大氅鞋袜,卸了钗环妆容,去暖阁瞧了瞧胤禟,而后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捧着热茶,捏了一颗蜜饯吃。
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云琇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声“细作”,越想越是可乐,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皇上怎么变成这样了?
与梦境真是判若两人。
董嬷嬷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家娘娘,犹豫再三,还是轻声道:“娘娘,眼见万寿节将近……”
您可要上心些,总不能再送佛经了罢?
云琇挑眉,继续吃着蜜饯,毫不在意地道:“本宫早有安排。”
话里带了浓浓的敷衍,董嬷嬷欲言又止,帘外,挥退了宫人,无声无息走进里间的皇帝怀疑自己听错了。
忆起苏麻喇姑传达的、太皇太后“委婉”的劝说,康熙原先黑着的脸更黑了一层。
他缓缓出声问:“朕的万寿节,不知琇琇有何安排?”
云琇背对着他,霎时浑身一僵,坏了,皇上莫不是听了全程?
转头一看,康熙的面庞隐隐含怒,看那模样,像是真正的生气了。
她心道不好,乾清宫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份怒气积蓄了许久,现下竟冲着她来了!
云琇思虑了一瞬,下了榻,凑到皇帝面颊边亲了一口,柔声说:“安排说不上,臣妾只想给您一个惊喜。”
康熙的脸色只缓和了片刻,又沉沉地望着她:“惊喜。莫不是没想好,还在酝酿中的惊喜?”
云琇一顿,笑容淡了淡:“皇上怎么阴阳怪气的……有什么不愉,都朝着臣妾发了?”
说罢,她扬声道:“瑞珠!把本宫放在箱笼里的那件常服拿出来。”
“臣妾手笨,为给皇上一个惊喜,专门向宫女学了刺绣,想着万寿节那日,皇上能穿上臣妾亲手绣的常服。”云琇边说,边把双手藏好,半垂着眸,眼眶微微红了,“如今已然绣了一半,却遭了皇上这般怀疑!”
闻言,康熙大震,哪还能摆出一张黑脸?
云琇不擅刺绣,皇帝很久之前便知晓了。喜悦漫上心头,他的面上很快浮现笑容,却因面前人的质问,蓦然慌乱起来。
琇琇这般用心,他却怀疑她的情谊……
“是朕的错。”康熙柔声哄着,用尽了浑身解数,什么低声下气的话都说出来了,简直没了脸面,终于哄得云琇重新绽开了笑容。
瑞珠在里间翻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出了去岁压箱底的半件常服,手忙脚乱地用香熏了熏。
此时,她战战兢兢地捧着,咽了咽口水,低头道:“万岁爷……”
瑞珠的声音有些发颤,皇帝径直忽略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接过、展开,常服上粗糙的针脚,无一不表露出云琇对他的心意——
康熙抑制不住上扬的唇角:“不用比较了,琇琇定然能够拔得头筹!咳,这件绣品甚得朕心,甚得朕心。”
第84章 第 84 章
熟知内情的几位贴身伺候的宫人, 无不嘴角抽搐着低下头去;只云琇微微一笑,淡淡然然的,轻轻地接过那绣了半件的常服, 柔声道:“皇上喜欢便好。”
“眼下还离万寿有一个多月,臣妾手忙脚乱的,唯恐赶不上献礼, 只好学那笨鸟先飞,用心给皇上一个惊喜。”她示意瑞珠将常服放回针线篓里, 丝毫没有心虚, 面不改色地道,“没料到惊喜却暴露了……皇上缘何如此生气?”
康熙止不住地露出笑意,视线落在常服身上, 许久舍不得挪开,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过。闻言, 他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又说:“朕不该朝着你撒气。怪那小佟佳氏多事,惹得老祖宗万分担忧朕要纳她进宫, 殊不知朕已封她为县君,不日启程去五台山为圣母皇太后祈福。”
县君?祈福?
云琇一边忍笑一边恍然,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皇上如此气怒,原是皇祖母不信他!
只乾清宫偏殿这个地儿,太过引人遐想了, 咳, 真要说的话, 这个建议还是她提的。
不过御花园一游, 日后的佟佳贵妃就这样远离了京城,佟国维与佟家偷鸡不成蚀把米,也不知气得吐血没有。
这么一想,云琇的心气顺了起来,也不心疼自己的手了——那半件常服,在箱笼里落灰许久,她早忘记如何绣了……
与此同时,她掩下内心的欣然,毫不吝啬地奉上“皇上英明神武”的夸赞。
哄了康熙许多回,云琇如今也算总结出经验来了。若是顺毛捋,简直一捋一个准,不必寻根究底,也不必疑惑万分,因为她永远不知皇上脑中在想些什么。
就像今儿赏梅的时候,皇上为何拔出那一剑,她至今也想不明白。
翊坤宫沉浸在一片温情之中,很快,话题转向了胤祺读书一事。
“臣妾早早收拾好了书袋与用具,胤祺的,福禄的,都准备周全了。”云琇坐在梳妆台前,文鸳轻轻为她篦着发。
淡淡的花香弥漫,她回眸问:“却不知另一位伴读,是哪家的少爷?”
如今的云琇生了两位阿哥,早已褪去了初入宫时的青涩,一颦一笑满是风韵,让人愈发移不开眼。
皇帝的凤眼深了一深,接过文鸳手中的木梳,摆摆手让宫人退下,亲自为她篦发。
“瞧我,近日政务繁忙,竟忘记同宜妃娘娘回禀了。”康熙调笑道,惹来云琇含嗔的一瞥,面色继而恢复了正经:“马齐的幼子富庆,与胤祺年纪相仿,马齐一求,朕便想着赐富察家一个恩典。”
富察家能人频出,如今又是毫不动摇的保皇党,先祖与郭络罗氏一样,从军中起家。到了这一代,嫡支的马斯喀、马齐、马武、李荣保四兄弟扎根朝堂,极得康熙看重,从他们的官职便可见一斑。
马齐现任工部侍郎,与图岳年纪相仿,三十出头的年纪,真真算得上英才。
梦境里没有伴读这一出,跟随小五的,不过四品五品官宦家的子弟……云琇微微一怔,大致猜到了富察氏的心思。
胤祺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与大位无缘,如今又与太子亲近,不再是个小透明阿哥,当他的伴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为子弟考虑,马齐可不就动心了?
发间的力道很是舒适,她轻轻笑了起来,“富庆,福禄,这名儿倒是相配得很。也不知那孩子是什么性格,要再是一个泼猴儿,上书房的师傅可受不住。”
康熙挑眉,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有保成坐镇,他们翻不了天去!”
*****
翌日早朝之后,梁九功这才小声汇报:“惠妃娘娘昨儿派人来了乾清宫一趟,说她惭愧万分,特向万岁爷请罪……”
康熙不可置否地搁下朱笔,笑了一声:“终于熬不住了?”
梁九功躬着身子,“呃”了一声,头低低地垂了下去,不知道如何回话。
刘钦那狗奴才,除了为佟佳氏做事,谁能想还得了延禧宫那位的收买,帮了惠妃许多回。除却透露帝踪,还在万岁爷面前帮着说了许多好话……虽说他的主子另有其人,可惠妃得利良多,这可是明明白白看得出来的。
等慎刑司的人审问出来后,万岁爷直接气笑了,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以为万岁爷当场就要发作,谁知没有,只当这事不存在似的,任由惠妃娘娘心神不宁,成日待在延禧宫里,连大阿哥也不常见了,堪称深居简出。
时间久了,梁九功便也琢磨出来了。
万岁爷是在慢刀子割肉呢!
瞧瞧,这下,惠妃娘娘不就熬不住了?
对皇帝满心敬佩的同时,大总管止不住地发散着思维,万岁爷吃透宫里娘娘们争斗的手段之后,惩治人的花样是愈发繁多了。日后,谁也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当局者迷,宜妃娘娘那儿,万岁爷心甘情愿地栽了一回,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咳咳,宜妃娘娘使的手段,怎么叫手段呢?
康熙不知这奴才正胆大包天地在心里腹诽。他收敛了讽笑,重新拾起朱笔,淡淡地道:“你去,传达朕的口谕,惠妃既惭愧万分,意图请罪,朕允了。至于如何请罪……就让纳喇氏看着办吧。”
让惠妃娘娘自个看着办?
梁九功咽了咽口水,我的天爷哎!这法子才是最折磨人的。
在心里默哀两秒,他低低地、快速地应了是,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延禧宫。
听闻梁九功带来了皇上的口谕,惠妃深吸一口气,整理好仪容,不急不缓地迎了出去,唇边噙着一抹端庄的笑意:“梁总管。”
梁九功笑眯眯的,一甩拂尘:“给惠妃娘娘请安。”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万岁爷说了,如何请罪,让娘娘您……看着办。”
惠妃如何也不能料到,竟是这样的一道口谕!
不可置信之下,她掐了掐掌心,脸色骤然难看起来,看着办?什么叫看着办?!
“皇上的意思,臣妾愚钝,听得不甚明白。”惠妃用力抓着莺儿的手,强笑道,“还请公公指点一二……”
梁九功叹了一声,面上显露些许为难之色:“娘娘,恕奴才不好妄自揣测,不然回头又要领板子了。不过,这请罪么,顶多抄写宫规佛法,诸如此类……您说是不是?”
惠妃定了定神,这话恰恰是她心中所想。
没过多久,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渐渐地铁青了脸——可这“看着办”,又要抄写几卷呢?
殿外寒风呼啸,她的手腕隐隐作痛起来……
*****
今儿是胤祺从宁寿宫搬去阿哥所的第二日,正式开启了他的就学生涯。
朦朦胧胧地被人从睡梦里挖起来,睡眼惺忪地吃过早膳,五阿哥哼哧哼哧背起额娘准备的小书袋,成功与两位伴读在上书房会晤。
左手边是圆滚滚的福禄,东看西看满面兴奋;右手边是圆滚滚的富庆,腼腆带笑颇为害羞。
胤祺忍住好奇,偷偷打量了富庆许久,又扭头望了望福禄,心里忽然生出了小骄傲,三个人里,他的身材是最好的呢。
想起额娘与皇玛嬷叮嘱他一定要用功学习的话,还有二哥的殷殷期盼,四哥魔鬼般恐怖的指点……胤祺端坐在案桌前,咽了咽口水,要是与同龄人比较,他拔不得头筹,等待他的将会是无法预料的狂风暴雨。
嗯,骑射就算了,毕竟有福禄表弟在,天生神力谁比得过?
很快,胤祺又庆幸了起来。表弟亲口说过,郭络罗一家都不是读书的料,当年图岳舅舅被学堂里的先生追着骂,至今被郭罗玛法提在嘴边,想来他也不会例外的。
那,这个富察家的富庆是不是读书的料?
被太子同四阿哥‘倾情’教导了许久,胤祺不再是那个不懂汉话、不会写字的蒙语阿哥了。他美美地想,不论富庆读书读得如何,定然比不过他,不消片刻,他就会让师傅们刮目相看……
可是,《三字经》真的好难背啊。
随着富庆一字不落地将全文背诵了一遍,面颊红了红,依旧是那副羞羞涩涩的模样,胤祺瞪圆了眼,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从前启蒙的时候,富庆就会背了吧!这家伙好生狡猾!
大儒师傅欣慰至极地抚了抚长须,询问的声音和蔼得不能再和蔼:“富察少爷从前可曾背过?”
富庆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腼腆得像个小姑娘:“没,没有。”
这孩子一看就不会说谎,实诚得不能再实诚了。
大儒们对视一眼,皆是一副见猎心喜的表情,其中一人赞叹道:“原是有过目不忘之能!马齐生了个好儿子啊。”
福禄“哇”了一声,黑眼珠子发着光亮,瞧着很是羡慕,胤祺:“……”
晌午学骑射的时候,听着谙达对福禄的夸赞,五阿哥又经历了一轮打击。
“四哥,我不想读书了……”下学后,他垂头丧气地走进了胤禛的院子,呜呜咽咽地控诉道,“挑选这两个伴读,皇阿玛一定不喜欢我!”
第85章 第 85 章
要是平常的时日, 胤祺定然不会不假思索走进胤禛的院子——
经历了“惨无人道”的练字教学,五阿哥见到四阿哥,就如老鼠见了猫似的, 只差缩起脖子,下意识地打个寒噤。
回想从前,揉揉酸疼的手腕, 胤祺欲哭无泪,明明四哥只比他大上一两岁而已, 怎么就像相差了一个辈分呢?
他就算再心不甘情不愿, 也只得承认,比起四哥,二哥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了……
每每碰见四阿哥, 五阿哥恨不得贴着墙,蹑手蹑脚地绕道走。
但今儿大不相同。经历了富庆与福禄联手造成的,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胤祺心里委屈坏了, 哪还顾得上其他?
太子远在毓庆宫,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便只能找住处相邻的四哥哭诉。
胤祺蹬蹬蹬地找上胤禛,呜呜咽咽地抹了把脸:“……皇阿玛是不是不喜欢我?一个天生神力, 一个过目不忘,我除了皇子的身份,哪里都比不过他们……”
三言两语间,悲痛欲绝地讲明白了上书房的情形, 胤祺希冀地抬头望去, 盼着四哥暖心的安慰。
回应他的, 是一道道稚嫩却力气十足的狗叫声:“汪汪汪!汪汪!”
胤祺:“……”
他这才注意到, 胤禛怀里抱着一只雪白雪白的京巴犬,刚出生没多久的模样,身量娇小,黑色眼睛葡萄一般水灵灵的。
它耳边的鬓毛被扎成了一个蝴蝶结,看上去有些笨拙,却显得齐齐整整,丝毫不乱,胤祺看着看着,渐渐忘记了哭诉,转而目瞪口呆了起来。
此刻,五阿哥的全副注意力都到了京巴犬身上,惊讶转为了深深的羡慕:“四哥,哪儿来的狗?”
还有这蝴蝶结,不会是四哥亲手扎的吧?
“成额娘仔细在猫狗房挑的,七弟最满意这一只了。”胤禛抿唇笑,“皇阿玛也同意我养……”
皇阿玛说,他已经过了六岁,住进了阿哥所的小院,将要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男子汉大丈夫当独立自强,只是少不了孤单,就算他喜欢六弟,也不能和胤祚天天腻在一块儿。
“成嫔会是胤禛的新额娘……从陌生到熟识,总要一步步来,不用勉强自己,皇阿玛全看你的心意。”温和的叮嘱声历历在目,“朕不过想让你与七弟多相处相处。”
胤禛沉默许久,却是听进了康熙的话,对改玉牒一事生出的抗拒微弱了下去。
七阿哥生来患有足疾,从前不常露面,胤禛是知道的。成嫔照料七阿哥很是上心,却也没有忽略四阿哥,几乎分出了大半时间,事事上心、润物细无声的态度令人舒服又不会感到不自在。
胤禛想,他喜欢咸福宫的氛围。
还有,成额娘常常前往翊坤宫,连带着他也常去,跟五弟一块儿,慢慢知道了两位娘娘关系好,又见了摇床里的九弟许多回。
不满周岁的孩童,睡颜最是无忧无虑了,能使人忘却许多不高兴的事儿!
唔,虽然九弟一见他就哭,哭得他头疼……
时光一晃而过,过了大半个月,加上小孩儿忘性大,胤禛努力不让自己回想往事,渐渐地走出了伤感。
还有!现下抱着的这条京巴犬,是成额娘怕他在阿哥所孤单,特意挑选给他做伴的宠物。
听胤祺问起,胤禛摸了摸自个系的蝴蝶结,介绍了京巴犬的来历,隐隐带着小炫耀:“它叫白雪,好听不好听?”
胤祺越听越是心动,艳羡的小眼神儿不住地落在白雪身上,只觉心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水。
他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咕哝道:“白雪,还行。回头我也求求皇阿玛,在院子里养一只。”
“你要养狗,皇阿玛不会准许的。”胤禛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认真地道,“皇阿玛说,我的字写得越来越进步了,养了宠物也不会荒废学业……”
话里隐藏的含义,五阿哥竟听明白了。
说着,他记起了胤祺进门时的一通哭诉,瞟了弟弟几眼,严肃了一张包子脸:“你都不想读书了,要有了狗,就是玩物丧志!”
“……”胤祺蔫了,眼神呆滞了下来。
怎么又扯回读书了?
忆起被胤禛支配的恐惧,挪了挪脚尖,中气不足地强调道:“四哥你不知道,富庆那小子过目不忘,他来做我的伴读,就是欺负人……”
“这就是皇阿玛用心良苦的地方,五弟可不能抱怨。”胤禛不赞同地将白雪抱得更紧了些,惹来撒娇地一声“汪”,他眉眼悄悄一弯,一本正经地道:“有过目不忘的伴读,才是最好的鞭策。”
五阿哥求安慰不成,受到了更深一层的打击,差些流下了长串眼泪,脚步虚浮着,难过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当晚,他忍着困意迟迟不敢入睡,生怕一闭眼一睁眼,早晨的太阳就出来了。
随后,进上书房的第二天,胤祺顶着个黑眼圈迟到了!
*****
“迟了?”云琇替胤禟换衣的动作一顿,高高地挑起了眉梢,“是不是奶嬷嬷错看了时辰,没叫醒他?”
如今的九阿哥快半岁的年纪,长得愈发白白嫩嫩,若是换上大红色的厚衣裳,头顶竖着一根小啾啾,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憨态可掬的年画娃娃。
一双眼睛琉璃似的剔透,四处显现着灵动,胤禟眨眨眼,乖乖地顺着自家额娘的意,一边激动地竖着耳朵听——
迟到?
五哥那老实孩子也会迟到?
不对啊,以他两辈子的经验来看,其中定有猫腻!
“回娘娘的话,奴婢打听过了,是五阿哥赖床不肯起,头天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非是奶嬷嬷的缘故。”瑞珠忍住笑,轻声细语地解释道。
瞥见额娘无奈的神色,要不是条件所限,九阿哥当场就要嘎嘎笑出声来。
该,叫你把老四引来暖阁,上窜下跳地折腾爷!
云琇低头,轻轻地弹了弹儿子的小脑瓜,笑盈盈地道:“你五哥与额娘保证了要好好读书,结果第二天就食言了。瑞珠,去向毓庆宫递句话,请太子爷得了空便好好管束弟弟,随便他用什么法子……也不必顾及本宫。”
远在上书房的胤祺心里一凉,左顾右盼了许久,没发现什么特殊的端倪,只得苦大仇深地继续背书。
唉,今天他迟到了,丢脸都丢尽了。看在刚入学的份上,师傅虽然没有说什么,可他就是觉得紧张,面上烧得慌。
有一瞬间,思绪飘到了四哥的京巴犬白雪身上,还有一瞬间,飘到了自家的两个伴读那儿,胤祺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然后……他紧闭着眼,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控制不住地磕在了案桌上。
上书房规定,在正式教学之前,众位阿哥与伴读是坐在一块的。早读时分,他们朗朗地读书,也是为了互相督促,促进勤学向善的氛围。
以往从没有人偷懒,除却自发的上进,只因康熙对皇子们的要求高着。
念书要念一百二十遍,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熟识经义还不够,得了解经义背后的典故,并能熟练地讲解出来。
有总师傅的监督,皇帝还时常会到场巡视,众位阿哥哪敢偷懒呢?
他们怕。
可,瞌睡虫是会传染的。
隆冬还未过去,初春的脚步静悄悄的将要来临,白昼依旧短暂,孩子们正是贪睡的时候。眼看着胤祺率先撑不住了,不知是谁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趴了下去。
有一就有二,福禄揉了揉眼睛,心安理得地进入了梦乡,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富庆迷迷糊糊的,同样香甜地睡了过去。离得最远的大阿哥胤禔自诩与这些小屁孩不同,虽然困顿,尚且能够坚持;只三阿哥四阿哥坐得与五阿哥最近……
胤祉坚持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逃过力量强大的沉睡魔咒,唯有胤禛苦苦支撑着,心里不住地念叨,不行,要是忍不住偷懒了,皇阿玛就要收回白雪了!
凭着对京巴犬的在意,年幼的四阿哥扒拉着自己的眼皮,成功地守住了本心。
上书房还有一个例外——
太子端坐在胤禛的最右侧,正神色严肃,专心致志地背书,瞌睡虫好似没有影响到他半分。
因着太过用心、太过沉浸,胤礽原先没注意周围沦陷的弟弟与伴读们,但没一会儿,竟有人打起了小呼噜,呼呼呼呼,还打着节拍,十分有节奏。
太子:“……”
嘴角抽搐了几下,他扭头望去,而后呆了一呆,入眼一片垂落的脑袋,还有一本本高高树立的、挡脸的书册。
这是怎么了?
总师傅只短暂地离开了片刻……
还来不及困惑,太子板起了脸,仔细寻找呼噜声的来源,很快找到了罪魁祸首,睡得最香最沉的五阿哥胤祺。
太子殿下无语了半晌,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这还得了,要让皇阿玛见了,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刚想出声提醒,窗边忽而出现一片明黄色的衣角,紧接着,显现出一张无比威严的面庞。
“万岁爷,这……老臣……”总师傅惊愕极了,气得胡子翘了翘,罕见地说不出话来。
这副场景谁敢相信?
太子僵硬地转回身子,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恨不得抽一抽自己的乌鸦嘴。
叫你多想!
翊坤宫。
“大冷天的,皇上叫了胤祺去乾清宫作何?”云琇“唰”地起了身,“是不是他惹了皇上生气?”
“娘娘,不仅五阿哥,从大阿哥往下数,包括太子爷,全都齐了。”瑞珠低声道,“皇上……说是要阿哥们好好地面壁思过。”
闻言,云琇缓和了面色:“只是面壁?”
“好似有被皇上罚跪的,梁总管不让传,奴婢,奴婢也不清楚内情……”
第86章 第 86 章
乾清宫。
阿哥们蔫头耷脑地站在玉阶之下面壁, ‘众星拱月’般拱着大气不敢喘一声的胤祺。
他们的伴读留在上书房被总师傅教训,他们却被带到了御书房被皇阿玛教训。一溜数下来,从大阿哥到五阿哥,无不低低地垂着头, 不敢与黑脸的康熙对上视线。
太子依旧沉浸在乌鸦嘴的悔恨之中, 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 五弟刚刚打起了小呼噜, 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有人绞着手指,有人满脸羞惭,还有人显露出微微的不服。三阿哥与五阿哥疯狂心虚, 头垂得越来越低;四阿哥胤禛也颇有些自责的模样, 只大阿哥胤禔暗道倒霉, 面无表情地想,他这是无缘无故被牵连了进来。
在康熙沉声问起“谁是罪魁祸首”的时候, 无人开口说话,唯独胤禔动了动脖子,朝太子那抹杏色的身影飞快瞥去一眼,而后收回视线,小心道:“回皇阿玛的话,今儿是五弟入学的第二日……大冷天贪睡,不适应也是在所难免的,儿子还请您手下留情……”
竟抢在太子的前头为弟弟求情。
太子眯了眯眼, 沉默片刻, 就要张嘴,那厢, 康熙已然“嗯”了一声, 恨铁不成钢地唤了句:“胤祺。”
胤祺打了个哆嗦, 面色红红,恨不得在乾清宫打个地洞钻进去,“皇……皇阿玛……”
“是谁信誓旦旦同太后保证的?又是谁缠着你二哥与四哥练字?”康熙指了指他,挑高了眉梢,压低声音道,“不仅睡得香,还带跑了其他人,能耐了你!”
皇子们向来勤学,今儿上书房发生的情况还真是头一例。莫说师傅们震惊了,连康熙都百思不得其解。
秉行着“龙生九子,各有不凡”的准则,他最是看重几位阿哥的学业,在这方面堪称严苛。时时抽查不算,还会召人过问他们的见解,目光威严,与平日的慈父形象相距甚远。
可用功之人都能得到皇帝的赏赐,阿哥们之所以如此勤学,除了时刻有鞭子在后面追,还想引来皇父的重视与夸赞。
像大阿哥与太子,年龄相近、你争我赶的,为夺第一,谁也不让谁,哪能说其中没有争夺宠爱的缘故?为做以身作则之人,他们早已习惯了上书房的作息。
刚入学的三、四两位小阿哥,就算再困再累,也倔强地挺了过去,从未有过躲懒的时候,给人以满满的欣慰之感。
所以说,偷懒瞌睡这两个词,还真不在皇帝的字典里。
待了解内情之后,气怒消散不见,只剩满满的无奈,康熙瞥了眼鹌鹑似的胤祺,继续道:“再过几月,朕本想带着你南巡,现在看来……”
南巡?
没等胤祺有所反应,大阿哥暗暗吃惊,皇阿玛从未和他提过此事。
他不禁有些羡慕嫉妒起来,才一年的时间,五弟不知撞了什么运,愈发得了皇阿玛喜欢,都快把他甩到后头去了!
这话对于胤祺来说,那才叫晴天霹雳,顿时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悔恨之中。他长长地抽泣了一声,泪眼汪汪的,南巡可比四哥家的白雪重要多了,既然这样,呜呜,他干嘛要纠结富庆过目不忘的事儿!
记起额娘抄写佛经时的叮嘱,决不能再与翊坤宫宜妃起冲突,对胤祺也要多多关照……眼见太子喊了声“皇阿玛”,大阿哥胤禔眯了眯眼,拱手出了声:“皇阿玛,这事说起来,儿子也有错。”
康熙顿了顿,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沉声道:“你是有错!身为长兄,不加劝导,并未尽到规劝弟弟的职责。你既如此自责,朕瞧着面壁还不够,不若罚跪好了?”
“……”大阿哥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面颊烧红似的发起热意,而后讷讷地退到了一边,把稍远一步、离胤祺最近的太子殿下暴露出来,推到了前头。
太子身躯僵硬了片刻,不得已上前几步,心道老大这个杀千刀的,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坑害于孤……
若让皇阿玛记起那一眼窗边对视,说不定被迁怒的就会是他了!
因着阿哥们还小,皇帝也不欲惩罚太过,他的视线寻梭了一圈,沉着脸道:“胤礽,朕将胤祺托付于你——”
五阿哥霎时心间一凉,完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书的二哥也要受牵连了。
只是,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梁九功小声却急促的汇报:“万岁爷,万岁爷!宜妃娘娘求见。”
刹那间,“负罪在身”的一串皇子们有幸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变脸。
他们英明神武的皇阿玛,哪还方才那含怒的模样?不过几息时间,收敛了满身威势,雷霆之怒变为了春风化雨。
康熙咳了一声,道:“还不请进来?”
梁九功:“……”
牙酸的滋味卷土重来,大总管呆愣片刻,万岁爷,您注意着些,矜持着点,这是在众位阿哥面前呢。
闻言,胤祺最是激动,红晕漫上脸颊;太子大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他与五弟总算是得救了。
三阿哥四阿哥茫茫然的,回过神后对视一眼,抑制住小雀跃;唯有大阿哥还在处在状况之外,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很久之前,他便从惠妃的口中听说过翊坤宫那位如何如何受宠,落了个大致的印象,只是从未近距离地见识过。
十三四岁的少年,对情情爱爱之类尚且懵懂,以往参加宴席,他也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后宫嫔妃们嫉妒的源头。
当下,听见宜妃毫不避讳地提起“冬日的作息本就与炎夏不同,读书这方面,皇上对孩子们是否严苛了些”,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
慈宁宫。
得知宜妃第一时间求见康熙,太后抚了抚胸口,呼出一口气:“有她这个做额娘的求情,哀家的胤祺可算不用挨罚了。”
要太皇太后说,就学这一方面,皇帝制定的规矩严苛了些,但不乏过人之处,她是认同的。她这孙儿,从小高标准地要求自己,渐渐长成了令她满意的模样,是老太太一生中最为骄傲的成就了。
也因为此,下一代的教养,不论读书或是骑射,她都不会插手。瞧瞧,保成被玄烨教得多好?
可认同归认同,也不妨碍她对胤祺的心疼。
小五启蒙晚,学汉话也晚,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加上初入上书房,心里兴奋着,头一天睡迟了也情有可原,这面壁可就太过了些!
太皇太后差些按捺不住,想着派苏麻喇姑去乾清宫一趟,但回想起上回因小佟佳氏闹出的笑话,最后她摆摆手,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这老婆子也是在乎脸面的!
太后想要求情,同样被老祖宗劝了回来:“胤祺养在你的膝下,这话可不能说。如若皇帝不高兴了,岂不反其道而行之?”
思来想去,竟没有个好的主意。
两位太后在慈宁宫长吁短叹,苏麻喇姑与钱嬷嬷看着好笑。
都说人年纪大了越没有精神,去年年初的时候,老祖宗便有些精力不济。但后宫这地儿不太平,老祖宗挂怀的事海了去了,她又是个操劳的性子……时间一长,就越发矍铄了起来,连训人都中气十足了许多,倒有了老小孩的味道。
刚走了一个佟二姑娘,现如今又轮到了五阿哥,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瞧瞧,得知宜妃娘娘做成了两位太后想做的,她们又开始商量要给什么赏赐才好。
太后忽然开口说:“如今高位空悬,她生了两位阿哥,劳苦功高,当贵妃也是使得的,重要的是皇帝喜欢。皇额娘也看得见,宜妃是个真性情,不像佟妃那般满肚子算计……最让哀家吃惊的是,她放心把孩子交由保成带,不仅小五,小九也是说给抱就给抱,都不带犹豫的。”
太皇太后捻佛珠的速度慢了下来,吃惊过后闭目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琪琪格养了胤祺,对宜妃存了几分愧疚,自然偏向翊坤宫那边,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是细细想来,她例举的理由却是无可指摘。
宜妃出身大族,资历够,功劳也够,从始至终没犯过大错,在皇帝心里的地位是独一份的。
要说太皇太后最为担忧、最放不下心的,唯有太子了。原本没想这么长远,可乌雅氏的指认、佟佳氏的陷害为她敲响了警钟——
她在的时候,那些个小人就敢如此猖狂;等她百年之后,有关太子的事儿,太后终究不好插手。
没了从中调和的长辈,居心叵测之人哪会按捺得住?即便皇帝的宠爱不会动摇,可长年累月之下,一切都说不准的。
若父子俩生了嫌隙,那就是在生生割她的肉,叫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朝堂之上,明珠支持的谁,太皇太后看得一清二楚。索额图倒后,党.派争斗消弭于无形,唯有明中堂一家独大,能够牵制他的,佟家算一个,还有几个忠于帝王的家族。
明珠还算聪明,小算盘尚未打到台面上来,他的能力叫皇帝舍不得不用他。前朝有着大隐患,后宫之中,保成更没有亲娘保驾护航……
太皇太后越是思虑,越是忧心。
她这孙儿玄烨,帝王心术用得越发炉火纯青,日后……保不准啊。
贵妃出身钮钴禄氏,膝下有了小十,天然做不成太子的后盾;平嫔是个眼高手低的蠢人,又姓赫舍里,只会拖累保成。
宜妃……
思来想去,琪琪格的话不无道理。
“得了空,去请皇帝来一趟。”太皇太后吩咐苏麻喇姑,“就说哀家有事相商。”
乾清宫。
苏麻喇姑行过礼后,温和带笑,轻声传达了太皇太后的话,康熙批阅奏折的手一顿,不经意地问道:“胤祺告状去了?”
第87章 第 87 章
苏麻喇姑顿了顿, 心道我的万岁爷,五阿哥才几岁的年纪,平日里再乖巧不过, 如何就学会告状了?这误会可不能有。
康熙一瞧, 霎时反应过来了, 老祖宗找他这回事与胤祺无关。
久违的不自在再次漫上心头, 他以手抵唇轻咳了一声, “是朕想错了。梁九功, 摆驾!”
到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与太后分坐上首。太后笑眯眯的,满面乐呵地看着他,颇有些迫不及待, 开门见山地说道:“哀家同老祖宗唤你来,是为商量宜妃的位分。她养了三个孩子, 哀家瞧着, 妃位也算委屈了她……皇帝如何看待,心中可有什么章程?”
康熙没料到两位太后要和他说的,竟是宜妃升位的事!
许云琇一个高位, 这个念头早就存在了皇帝的脑海之中。九阿哥胤禟出生后,此番念想就愈发明晰起来,他也早早做好了打算。
从前佟佳氏占着皇贵妃之位,贵妃还有一人空置;只是四妃齐全,为了牵制,不好贸贸然地打破平衡。
那时候,惠妃膝下有两位阿哥, 保清更是他的皇长子, 比资历, 比子嗣,琇琇较之略逊一筹。加上明珠在朝堂的作为,若晋宜妃为贵妃,单凭生育有功的缘由,恐怕不能服众!
一国之君不能全凭自己的喜好做事,如何安抚惠妃,如何安抚纳喇氏,成了康熙颇为头痛的问题。
除此之外,老祖宗怕也不会同意……
康熙看得分明,太皇太后是知晓他偏爱宜妃的。拿不准慈宁宫那边的态度,皇帝就像毛头小子似的,微微忐忑,心中没底。
只不过,爱新觉罗家的皇帝代代都是爱之欲其生的性子,既然生了念想,康熙不会允许有人阻碍到他。
郭络罗氏简在帝心,三官保是他心腹中的心腹,设在盛京的耳目。耐心提拔宜妃的兄长与族人,或是召之回京,这些法子,皇帝都曾细细琢磨过。
他也思虑好了未来后宫的格局——胤禟出生前,六嫔未满,平嫔只是一个没品没级的庶妃,为太子计,他想着封小赫舍里氏为妃,补上琇琇升位前的空缺,再和老祖宗慢慢商量晋封的旨意。
最晚,便是胤禟周岁之时……
可计划比不过变化,如今时移世易,这些深谋远虑全用不上了!
每每回想从前,皇帝的脸色变得黑沉沉的,深觉自己的眼睛有问题。惠妃哪能与云琇相比,平嫔那御花园邀宠的蠢货怎配为妃?
原想趁着新年,向太皇太后提及晋升的念头,可这个年节过得不甚安稳。
自荣妃指认佟佳氏与刘钦相勾结,康熙就陷入了忙碌之中,一桩桩一件件应接不暇;好不容易处理完毕,年节已过,朝廷重新运转,繁冗政务又堆到了御书房……他愣是没机会开口。
后来一想,这样也好。
贵妃吉服非三两日可以赶制而成,册封礼也不急于一时;万寿之后便是南巡,到那时奉老祖宗与皇额娘下江南,等两位太后心情疏朗了,同意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哪能想,他还没提呢,皇额娘率先给了他一个惊喜!
是试探,还是真心?
康熙神色一顿,余光望向端坐上首的太皇太后,短短一瞬思绪纷飞,而后不动声色地含笑道:“不知皇额娘有何指点?朕都听您的。”
话间透露出的尊敬让人很是受用,太后闻言,果然一副高兴的模样,“要哀家觉得,宜丫头做贵妃也是使得的。”
贵妃……
惊讶过后,康熙按捺住心间迸发的欣喜,不动声色地继续问:“皇额娘怎的突然提及此事?”
那架势能糊弄太后,可糊弄不了历经三朝、亲自抚养皇帝长大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瞥他一眼,想起方才苏麻喇姑的禀报,拨着佛珠淡声道:“你皇额娘还不是为了胤祺!小五若有个贵妃额娘,做阿玛的也能心疼几分,更没有面壁和误会告状这回事了。”
康熙:“……”
慈宁宫伺候的宫人齐刷刷地垂下头去,梁九功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尽力憋住喷薄而出的大不敬的笑意,生怕被万岁爷发现了端倪。
“皇玛嬷莫要打趣孙儿了。”吃了个软钉子,康熙假装咳嗽一声,赔笑道,“晋宜妃为贵妃,朕原先就有这般想法。只是政务繁忙,孙儿一直抽不出身来,想着南巡过后,再和您商量商量……”
见皇帝终于说了实话,太皇太后这才露出笑来,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
太后向来不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也不在意康熙的“不动声色”,已然兴高采烈地盘算起来:“既如此,不若让人拟定旨意,吩咐内务府赶制吉服,待南巡回来再行册封……”
服侍皇太后的钱嬷嬷就有些无奈,我的太后娘娘哎,您上心归上心,这为宜主子打算的模样也太过了些。
知道的也就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嫁女儿,连吉时吉日都挑选好了,只等姑爷上门了!
康熙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兴致勃勃地同太后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了话,母子俩和乐融融的,惹得太皇太后笑着摇摇头,很快软和了眉眼。
说到底,宜妃与乌雅氏之流是不同的。皇帝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心里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绝不会重蹈顺治年间董鄂氏的旧事,再给她留下一道疮疤。
晋宜妃为贵妃,实是顺应天时,若换成良贵人,她定然不会同意……
太皇太后眼底泛着慈和,既然玄烨喜欢,她这个皇祖母还能拦了不成?
*****
在云琇不知情的时候,未来的轨迹天翻地覆,她已成为板上钉钉的贵妃人选。
宜妃娘娘丝毫不知这道喜讯。从乾清宫解救回大儿子之后,她一关宫门,瞬间变了脸色,拎着胤祺的耳朵教训了许久,教训得胤祺泪眼汪汪起来,终于实话实说了晚睡的原因——
一个福禄,一个富庆,把他压得死死的,这样下去,他要如何在上书房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云琇沉默了下来,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不敢相信这孩子这是她生的。
哭笑不得了许久,组织了半晌语言,她沉声道:“未战先怯,有负你皇阿玛的教诲,更别提让皇玛嬷失望,让额娘失望……四姐姐原先和你说的话,都忘了?”
胤祺忽然觉得自己犯了蠢。
他羞愧地垂下脑袋,结结巴巴地道:“额娘,我错了。”
“知错就好。”见他认错认得迅速,云琇缓和了面色,扬眉唤了声小喜子,不出片刻,小喜子就屁颠颠地背着书袋进了里间。
小喜子正是贴身服侍胤祺的小太监,太后仔细挑选出来的机灵人。
“今儿的学是上不成了,也别想着偷懒,把那本《三字经》拿来,本宫亲自监督你背。”伴随着胤祺震惊的眼神,云琇继续吩咐道,“瑞珠,把福禄与富庆请来翊坤宫。三人行必有我师,唯有互相督促,这般才有效率……”
听闻主子的吩咐,翊坤宫上上下下忙碌了起来,连暖阁里的胤禟都受了惊动。
九阿哥啊啊地叫了几声,挥舞着白藕般的手臂,扒着摇床边缘使劲地往外探,这是怎么了?
很快,福禄委屈的小嫩嗓响起:“姑姑,阿玛说了,我不是读书的料,让我趁早辞了伴读的位置,回家种田去!”
云琇拧起了眉,叹了一声,隐含怒气地道:“你阿玛确是不像话。不用怕,姑姑罩着你……先把书给背了,啊?”
第88章 第 88 章
延禧宫。
案桌之上, 惠妃揉揉酸痛的手腕,面沉如水,半晌之后, 微微闭目, 让莺儿替自己按揉着太阳穴。
“娘娘, 您已经写得足够多了,剩下的, 就让奴婢来吧?”莺儿蹙眉望了眼高高堆积的纸张,轻声道,“这般,皇上不会仔细查阅的……”
“皇上让本宫看着办, 本宫又能如何?造假糊弄他不成?”惠妃知道莺儿这是心疼她, 故而面色缓和了许多, 出神片刻,疲累地摆摆手,“到了这样的地步……若是发现了你的手笔, 延禧宫上上下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步错,步步错,她已错了那么多回,以往四妃之首的风光不再。为了胤禔, 也为了朝中的堂兄, 她不能再错下去了。
现如今,惠妃不敢想象自己在皇帝心间的地位还有多少, 一旦去想, 心间便翻江倒海, 心头恨得滴血!
怪她粗心大意, 失了警惕之心, 让明珠拉拢郭络罗家的盘算落了空,使得贵妃与卫氏那个贱人联手设计了她……又在刘钦身上翻了跟头,着了佟佳氏的道,彻底得罪了宜妃与郭络罗氏,还连累了胤禔。
只盼着皇上顾念旧情,看在她足不出户诚心请罪、抄写厚厚一沓佛经的份上,揭过此页不再计较。
定了定神,惠妃再次执起笔来,刚巧蘸了墨,帘外就传来“大阿哥求见”的通报之声。
“额娘。”胤禔洪亮的嗓音飘进惠妃的耳朵里,“您还没抄完佛经呢?”
又顿了顿,嘟囔道:“皇阿玛什么时候下了这道命令,儿子竟不知晓。”
惠妃知道现下是写不成了,立即搁下笔来,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怎么,今儿上书房的先生休沐了?有空到额娘这来。”
近日也不知怎么了,皇上对胤禔越发挑剔起来,又是罚跪又是斥骂,相比宠爱更胜一筹的太子,惠妃惶然过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她眼中,胤禔当然是最好的,胤礽除却元后嫡子的身份,还剩下什么?
这样的不得劲一直持续了许久。
直到抄写佛经的时候,惠妃沉下心来,这才想明白了些。若胤禔不惹他皇阿玛生怒,皇上就算有气也没地儿撒,说到底,还是胤禔的所作所为有把柄可言!
想通了之后,惠妃见到儿子,基本没个好脸色。
呵呵,佛经!
瞧瞧,谁人能像他这样急躁匆忙,上来就戳人痛处的?
另一边,听惠妃提起上书房的事儿,胤禔来不及疑惑她的态度,初显英俊的面庞便皱到了一处去:“前头发生了什么,额娘尚不清楚?五弟在上书房睡了过去,还打起小呼噜,皇阿玛叫儿子去了乾清宫……”
说着说着,语调有些不可思议起来,“额娘让我多多关照五弟,我看用不着。皇阿玛本想责罚胤礽,可宜妃娘娘恰恰求见,皇阿玛哪还顾得上!哼,让他逃过了一劫……”
惠妃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被灌输了一耳朵宜妃与康熙的相处日常,惠妃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渐渐抽痛起来,低声打断了他:“胤禔。”
再给惠妃十个胆子,她也无法想象,宜妃与皇上竟是这般相处的。
胤禔吃惊,她又何尝不吃惊?
就算仁孝皇后在世,也不敢同皇上这样说话!
一时间,惠妃的认知被冲得七零八碎,她闭了闭眼,抑制住心底的酸涩与震撼,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从前,僖嫔平嫔那些人状告宜妃独宠,她不过看热闹般地嗤笑一声,可没曾想,皇上竟包容她到了这般地步。
这样的相处,比独宠更为可怖。
伺候主子的莺儿投来了不赞同的目光,大阿哥见此顿了一顿,霎时反应过来,自家额娘也是皇阿玛的妃子……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这不是往她的心上戳么!
他讪讪一笑,略过了那段日常,随即皱起来眉,说出心底的担忧:“宜妃受宠果真不是虚言,可儿子看来,皇阿玛宠爱于她,得力的可是胤礽。额娘,有翊坤宫那位在,舅舅的谋划如何能够成功?”
过了不知多久,惠妃淡淡道:“再受宠又如何?她依旧屈居额娘之下,不能左右朝中格局,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接近太子。”
既是宠妃,若有越俎代庖的逾矩举动,只需都察院上奏弹劾即可。
事实上,若后宫不稳,朝臣确有劝谏帝王之职。
明朝万历年间,郑贵妃极为受宠,所生的福王威胁到了太子的地位,造成了国本之争,纵观朝堂,弹劾贵妃的清流重臣比比皆是!
刑不上士大夫,万历皇帝只得压下弹劾,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如此一来,郑贵妃妖妃的名号越传越广,她却无可奈何,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即便时移世易,当今圣上大权在握,容不得臣子质疑,他们也不敢对着皇上指手画脚……但有明珠在,朝中出现一个不懂规矩、贸贸然弹劾后妃的低阶官员,岂不是轻而易举?
储君乃是国本,太子外家乃是赫舍里氏。宜妃出身郭络罗氏,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去,亲近储君便是动摇国本,此居心何在!
到那时,皇上越是护着,反对声浪就越是庞大。索额图能眼睁睁地让人摘了果实吗?
想到此处,惠妃心念一动。
因受纳喇一族精心培养,明史她也有几分熟悉。若宜妃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太子,坏了纳喇氏的谋划,何不仿照万历年间的妖书案,出个话本,指桑骂愧地骂上几句,抹黑了她的名声?
不过,这法子太过阴损,她与宜妃尚未有深仇大恨……
惠妃闭了闭眼,犹豫再三,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
富察家的富庆做了五阿哥的伴读,一连两个中立的家族,着实让人眼馋。前些日子,明珠再一次谋算着拉拢郭络罗家,她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抹黑得太狠,可就真结仇了。
“若把宜妃亲近太子的事儿捅到了朝臣面前,定会有人忍不住弹劾。”她抚平了衣襟的褶皱,看向胤禔,缓声道,“不必担忧太多,这就是额娘的后手。回阿哥所去吧,骑射练习了没有?”
大阿哥微微兴奋,忍不住想着,还是额娘足智多谋。他拱了拱手,朗声笑道:“额娘莫催,儿子这就回去!”
惠妃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声,眼里却是带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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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慈宁宫。
“来来,坐这儿,也不知你同小五说了些什么,没等奶嬷嬷叫唤,他便早早地起身了。”太后朝云琇招了招手,乐呵呵地道,“奶嬷嬷前来回禀的时候,哀家怎么也不敢相信,老祖宗也不信他!”
云琇福了福身,而后在左下首落了坐,眸光盈盈,笑而不语。
不再赖在床上,自然是得到了足够的教训,足够胤祺痛改前非,好好地学他的《三字经》了。心里这么想,云琇终究没有把教训的过程说出来,以免两位太后说她这做额娘的心狠。
天知道,望子成龙的心,当娘的都是一模一样的。
……
半个时辰之前,苏麻喇姑前来求见的时候,云琇来不及放好万寿节的贺礼——做到一半的常服,忙请了她进来。
眼尖地瞥见宜妃指上的红痕,苏麻喇姑顿时有了些许猜测,笑容更加柔和了:“……老祖宗请娘娘过去一叙。”
云琇有些摸不准,只不过现下后宫风平浪静的,没有作妖的妃嫔,思来想去,太皇太后许是为了胤祺的事儿寻她。
如今甫一入殿,太后就提起了小五,云琇心下一定。待太后说完了话,她笑道:“臣妾也没做什么,只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若你不怕辜负皇玛嬷和老祖宗的期望,也不怕被皇阿玛打板子,尽管偷懒便好。他一听,脸红得和猴屁股似的,连连说我错了,我不敢了……”
云琇形容得太惟妙惟肖,活似场景重现,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太皇太后也忍不住了,笑眯眯地指了指她:“还是你有法子治那个泼猴。”
“哀家唤你来,是要宣布一件大喜事。”笑够了,太皇太后和蔼道,“皇帝同哀家说了,要晋你为贵妃,先颁下旨意,待南巡后再行册封礼。不知你意下如何?”
……贵妃?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云琇直直愣了神,半晌才道:“这,老祖宗……”
毫无预兆的,她怎么就晋升了?
梦里的她,为了贵妃之位殚精竭虑了一辈子,连个边缘都摸不着,于是今生没再想着升位的事儿。
用不着皇上,等太子登基之后,随手一个加恩,贵太妃还不是手到擒来?
宜妃娘娘盘算得好好的,哪能想到康熙不按常理出牌!
喜是喜,惊也惊,更多的是懵然,一瞬间百感交集,云琇罕见地结巴了。
欣赏够了她茫然的神色,太皇太后继续笑眯眯:“盼了许久,如今总算心愿得偿,皇帝可等不及了。他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可哀家不依,赶忙抢在他的前头召了你来。”
话里遍布打趣的味道,云琇回过神,面颊“唰”地一下烧红了起来。
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她抿着笑容,利落地伏下身去:“臣妾谢老祖宗隆恩,谢太后隆恩!”
“好孩子,快起来。”太后最是喜欢云琇,得见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欢欣,“哀家就说嘛,你资历够,子嗣够,当得贵妃之位。另外,哀家知晓你和贵妃的关系好……皇上说了,当给钮钴禄贵妃赐一个封号,嗯,排序在你之上……”
“这是自然的,”云琇早就料到了此事,笑吟吟地道,“臣妾不耐烦宫务,若没有贵妃姐姐顶在前头,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太后好笑地点点头,又要说话,太皇太后给她使了一个眼神,风马牛不相及地提起另一个话题。
“不瞒你说,哀家最放不下的就是保成……”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推心置腹。她轻轻一叹,慈和地问:“若把他托付给你,你可愿意?”
第89章 第 89 章
……把太子托付给她!
若要形容云琇下意识的反应, 便是太皇太后在试探于她。
实在是这话太过出人意料,甚至有着惊世骇俗之意,托付这个词儿, 岂能随便用的?
当年孝昭皇后在时, 尚且不敢插手太子的教养,生怕惹来太皇太后和皇上的不悦……太子身份贵重,又是元后嫡子, 论起托付, 她就算做了贵妃也不够格。
指点胤礽都是在私下里, 从没有摆到台面上来。云琇定了定神,莫非老祖宗察觉到了什么,想着借此警告于她?
很快,宜妃娘娘就推翻了这个猜测。
太皇太后叹息过后, 话间没有说笑的意味, 眼神温和不迫人,用的是征询的语气,她竟读出了丝丝期盼的味道。
若是试探, 态度如何也对应不上,更何况,抚养小五的太后还端坐在这儿!
——老祖宗的问话是真心的。
晋封贵妃的喜悦尚存,待思虑清楚之后,她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复杂心绪。
撇开皇室之中、庶母与嫡子间的差别,云琇想, 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太子。
胤礽十岁出头的年纪, 礼貌懂事又不缺童真, 又是一副你对他八分好, 他还你十分的性子;文武双全, 聪慧程度无人能及,疼爱弟弟,对皇父更是孝顺。
自坐月子心软以来,云琇与他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语,每每逾越雷池,从不顾忌什么。
一开始,或许只为日后过得顺心而已,毕竟她对太子的印象向来浅薄,唯有梦中的二立二废。
但相处了这么久,小太子逐渐变得有血有肉、鲜活起来,眼巴巴望着她的时候,愈发让人心疼。她的心又不是石头砌的,冷硬至此,能做到无动于衷!
说句大不敬的话,胤礽除却储君的身份,皇上的宠爱,说到底,不过是个没娘的孩子罢了。
更别提他对胤祺胤禟两个弟弟的关怀。教授小五汉学还有写字,照顾小九比奶嬷嬷还要尽心,云琇半点也挑不出错来,当然也不必从中挑错——普通人家,亲兄弟之间,或许还比不上这样的情谊,她感激还来不及,如何还会鸡蛋里挑骨头?
日子一久,倒真付了几分真心进去。
实在是胤礽太过聪慧懂事,比胤祺胤禟强了太多太多,云琇惋惜他梦中的结局,与此同时,生出的如烛火般微弱的疼爱慢慢加深。
为了自个贵太妃的执念,也为了逐步生出的真心,云琇早早地下了决定,今生她便站在太子的身后,帮助他沿‘正道’一直走下去。
只是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她只能私下里来,也因此花费了许多心思,想着不留口舌,不留把柄。现如今,太皇太后说要把胤礽托付给他……
云琇自然是愿意的!
“老祖宗,臣妾何德何能?”短短几息,思绪转了好几个弯,她静了静心,惶恐地起身行礼,“太子爷身份贵重,按照规矩,臣妾就算当了贵妃也无权教养……”
没有说不愿意,只提起身份与规矩,太皇太后苍老混浊的眼眸骤然亮了一亮,温和地笑了起来,陷入了追忆之中。
“他是赫舍里氏在产房拼死生下的孩子,哀家依旧记得很是清楚。”太皇太后缓缓道,“皇帝心疼他从小没有额娘,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保成三岁那年出了痘,皇帝更是罢了早朝,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两天两夜,直至面色憔悴,满是胡茬。”
“如今保成大了,哀家却越来越放心不下。”太皇太后挥挥手让宫人退下,而后直言不讳地道,“若他在这个年纪出了痘,皇帝力排众议日夜照料,难免会添上不一样的意味……那些个大臣,劝谏的折子就如雪花似的飘来,唉,事事回不去幼时了!”
太皇太后说的隐晦,云琇却听懂了她意欲表达的意思。
“那些个大臣”,定然指的是权臣,譬如纳喇氏的明珠……说一千道一万,太皇太后是担忧有居心叵测之人作祟,父子之间出现裂痕!
一时间有些震撼,老祖宗竟想得如此明白。
不等云琇开口,太皇太后转变了话头,慈和道:“规矩是人定的!哀家知晓,太子常常前去翊坤宫,对待小五小九更是尽到了兄长的职责。满宫嫔妃,他唯有替你说过好话,此殊为不易,殊为不易啊。”
老太太心眼明亮着,若非如此,她怎会寻上云琇,突兀地谈起这般敏感的话题呢?
顿了一顿,太皇太后再一次叹了气,毫不避讳地提道:“皇帝威严日重,若是犯了倔,哀家就怕满朝文武鹌鹑似的不敢劝谏。思来想去,待我百年之后,也唯有你能劝住皇帝了。哀家知道你是个好的,更没有惠妃她们的小心思……盼着你多多看顾太子几分,莫要让父子之间出现裂隙。”
老太太看得很是分明,宜妃同惠妃是不同的!
早年的时候,太后觉着深宫寂寞,太皇太后骤然想起了襁褓中的五阿哥。也正是因此,她存了丝丝愧疚之心,待云琇亲自提出让小五给太后抚养,这份愧疚便放得更大了。
太后最是喜欢云琇,这话不是虚言;太皇太后亦是如此,不过没有明显的表现出来。
毕竟坐镇后宫,她不能有失公允。
此外,宜妃的心思始终清明,没有野心,满心满眼都是皇帝……这也是她放心托付的一个缘由。
即使人都会变,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但她相信,宜妃对太子的那一份慈心是真的。
若真的抹去了慈心,生出了野心……太皇太后沉吟半晌,到那时,保成羽翼已丰,即便受了冲击,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更何况还有皇帝在。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见过形形色色的后妃,转而笃定地想,她看人不会错!
同样,若保成得登大宝,也不会忘记宜妃,不,宜贵妃照顾他的恩德。宜贵妃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最后,她又轻声问了一遍:“哀家将保成托付于你,你可愿意?”
……
这样设身处地的考虑,这样的拳拳维护之心,实在令人动容。
太皇太后都直言不讳了,她若仍然藏藏掖掖的,怕是会惹人笑话!
云琇深吸一口气,抬眸郑重道:“臣妾愿意的。臣妾定当不付老祖宗所托,尽最大的心力,保佑太子爷安稳无忧!”
好,好啊。
利落大气,毫不拖泥带水,她果真没有看错人。
太皇太后与太后对视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的眼中满是赞赏,万分欣慰地笑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同她笑道:“你且宽心,待哀家把这事过了明路去,无人能够攻讦你。”
“除此之外,哀家也知你需看顾小五小九与伊尔哈,不如这样,伊尔哈就让勒贵人多多照料着些……仿照良贵人行事。”太皇太后说着停了停,笑呵呵地道,“若实在分身乏术,把孩子扔给保成便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辛劳些也是应当的。”
“臣妾领命!”忆起每每被皇上扔到毓庆宫,回来之后,胤禟那震天响的哭声,云琇笑盈盈地,面不改色地应承了下来,深觉老祖宗说的不错。
还有那句“仿照良贵人行事”,宜妃娘娘有着抑制不住的惊喜,云舒是要脱离贵人之位了吗?
云琇很快收敛了惊喜,若有所思起来,看样子,后宫格局也将变一变了。
*****
初春时节渐渐替代了隆冬,御花园沉寂了多月的枯枝冒出枝桠,只气候依旧严寒,让人穿不了花样繁多的薄衫。
近日以来,紫禁城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
贵妃忙着处理繁重的宫务,连带着云琇也不能躲懒了;惠妃为“请罪”深居简出了一个月,荣妃向来不会出幺蛾子。妃位娘娘尚且如此,嫔位娘娘们哪敢做什么妖?
僖嫔、平嫔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若再一次惹怒了皇上,后果就不是禁足罚抄那么简单了。
可就在今日,一连串圣旨突兀地颁下,不一会儿便晓谕了六宫。
除却心中早有准备的,其余人怔愣许久,半晌回不过神来……她们也不愿回过神来。
惠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赐贵妃钮钴禄氏封号“温”,是为温贵妃;晋宜妃郭络罗氏为宜贵妃,成嫔戴佳氏为成妃,四阿哥胤禛记于成妃名下;晋良贵人为良嫔,赐居永和宫;晋勒贵人为嫔,重赐封号,是为静嫔;降乌嫔乌雅氏为贵人……
一连串的旨意应接不暇,可她只记得那三个字——
宜贵妃!
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惠妃只觉一股晕眩之意冲上了天灵盖,踉跄了几步,软着身子跌倒在了榻上。
第90章 第 90 章
若真要说起来, 她与宜妃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惠妃是宫里的老人了,与当今圣上同岁。康熙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一位帝王, 可男人与女人本就大不相同。
没过几年,胤禔便要娶亲, 到那时, 她都是做祖母的人了。加上惠妃的样貌, 最多只算得上清秀,现如今,眼角已有了些许纹路, 着实谈不上貌美。
这些年,她早就看淡了宠爱, 也不在意侍寝不侍寝的,只一心一意扑在孩子身上……宜妃却是与她截然相反的那个人。
姿容绝色,盛宠在身, 真真算得上冠绝后宫, 谁都比不得。
从前还好,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 皇上愈发偏爱起了宜妃。这份宠爱太过, 到了惠妃都忍不住为之心惊的地步!
即便酸涩于宜妃与皇上的相处模式,惠妃仍旧能够安慰自己,她才是妃位之首, 论资历,论子嗣,还有朝中的帮手, 她全都压了宜妃一筹。
郭络罗氏终究得叫自己“姐姐”, 宴席上的位置, 也每每排在她之后——可毫无预兆的,皇上怎么就封她为贵妃了?
宜妃何德何能?!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这份冲击太过太过。
钮钴禄贵妃凭借家世压在她的头上,惠妃尚且不能服气,因着膝下有大阿哥,朝野有明珠,就算请安的态度甚为敷衍,钮钴禄氏也只装模作样地一笑,并不能对她如何。
内务府对她,对贵妃,都是一样的奉承态度,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后宫之中,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自从没了八阿哥,惠妃贸然跌了个大跟头,贵妃分外强硬了起来,抓住时机,明里暗里打压了她许多次。她也只得咽下这口气,暗暗咬牙,静待日后筹谋。
说一千道一万,位分的差距在这儿,被以势压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头上压了一个钮钴禄氏已然够呛,现在呢?
从今往后,她要向宜贵妃屈膝行礼,口称贵妃娘娘万福……惠妃一想到此处,犹如五内俱焚,火烧火燎地泛着疼痛。
皇上竟完完全全不顾胤禔的脸面,也记不起与她一路相伴的情谊了!
胤祺胤禟成了贵妃之子,加上原先的胤俄,又把她生的长子置于何地?
一时间,惠妃完完全全忽略了良贵人封嫔一事,也顾不得其余圣旨掀起的风浪了。她嗓音嘶哑地问伺候的莺儿,面色苍白得吓人:“圣旨一下,翊坤宫想必热闹非凡吧?”
“回娘娘的话,成嫔,不,成妃娘娘当即上了翊坤宫,端嫔良嫔紧跟其后……”莺儿低低地道,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安嫔、敬嫔携上厚礼结伴去了,恰逢荣妃的轿辇,唯僖嫔与平嫔未有动静。”
惠妃眼神一厉,安嫔敬嫔那两个墙头草,动作倒是迅速。
“你亲自带上贺礼走一遭,就说本宫奉皇上之命,尚在赎罪,自请禁足,不便前去恭贺。”她强忍着晕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还望……宜贵妃体恤一二。”
*****
翊坤宫。
上门的妃嫔络绎不绝,来去了一波又一波,贺礼堆满了整个偏殿。耳边充斥着浪潮般的恭贺之声,如今夜幕降临,宫人们终于得了几分空闲。
董嬷嬷以及瑞珠她们喜气洋洋的,笑容一整天没有落下去过。云琇笑得面颊微酸,好容易松懈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看这架势,忒的吓人,也不知你是怎么应付过来的。”
姗姗来迟的温贵妃睨了她一眼,拉长了声调:“得了便宜还卖乖。也该让皇上认清咱们的宜贵妃娘娘的真面目,那可真真是懒虫转世,谁都救不了!”
云琇盈盈一笑,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那是,同温贵妃娘娘半点都不能比。您就是那勤劳的蜜蜂,满园的花蜜都靠你收集,我么,等着坐享其成便好。”
温贵妃无奈地点了点她:“本宫如何也说不过你。”
因着政务繁忙,皇帝差人通报了一声,今儿便不来用膳了。温贵妃赶忙趁着这个空档,抱着十阿哥上了翊坤宫贺喜,哪知唠嗑了一会儿,随即碰上了面色复杂的梁大总管。
皇帝‘被迫’留宿乾清宫,这也罢了,他还让梁九功传了话:“琇琇千万莫失望,待明日,朕亲自为贵妃娘娘庆贺一番……”
听了这道特殊的口谕,温贵妃的表情那叫一个一言难尽,在她怀里,头戴虎头帽的胖娃娃胤俄更是一副见了鬼般的模样。
送走梁九功后,温贵妃缓了好半晌,喃喃道:“你也不容易。本宫真是长见识了……”
摇床里边,九阿哥胤禟努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牙酸地想,呵呵,可不就是长见识么?
隔三岔五来个一遭,额娘不觉得有什么,他却快被老爷子给逼疯了。
这个时候,他竟思念起了太子殿下,思念起了遥远的毓庆宫。他宁愿对着老二的念念叨叨,宁愿被套错开裆裤,也不想受这劳什子的鬼口谕的折磨!
再次见到了襁褓里的小十,九爷差些热泪盈眶,心道好弟弟,你可终于来了。九哥实在承受不住,有了你,心里如何也会好受些……
事实上,今儿晌午的时候,胤禟被那道晋封贵妃的圣旨惊得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现如今,牙酸冲淡了满腔震撼,他长叹一声,撅起屁股翻了个身,恰恰与迫不及待扑进摇床的胤俄对上了眼。
因着毫不设防,九阿哥把十阿哥的嫩脸尽收眼底,十阿哥同样看见了他九哥一言难尽的神色。
晶亮大眼与咪咪小眼对视了许久,而后渐渐睁大,吃惊过后,变得肃然起来。
一个激动地想,好家伙,老十的表情怎么和爷是一样的?
一个酸酸地想,皇阿玛恶心人就算了,九哥,眼睛大了不起啊。宜额娘成了贵妃,看把你得瑟的!
不对,老天爷哎,难不成——
两个小阿哥,面对面地凝望着,脑海一片空白。
回过神后,他们头对头地靠着,艰难地朝对方伸出了手。原本想要握住,可婴孩的本性使然,他们心有灵犀地张开嘴,盯着面前晃动的小手,眼睛发亮,嗷呜一声咬了下去。
胤禟:“……”
胤俄:“……”
震天的哭声打断了云琇与温贵妃的闲扯,急急上前一看,两团胖乎乎的娃娃滚到了一处去。他们的手脚缠在一块儿,像是在亲昵,又像是在扭打,谁也不让谁。
一个嚎得响,另一个嚎得更响,像是在比拼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起此彼伏,响彻了翊坤宫。
细细一看,不过是扯着嗓子喊,两人的眼眶都干着呢。
云琇哪能不知道胤禟的底细?
这小子前世就是个混世魔王,今生可更不得了了。除了夜晚捣乱,皇上事事依着他;胤礽胤祺他们更不用说,人人都是好兄长,要星星不给月亮。
“本宫刚刚受封贵妃,满心高兴没地儿撒,不若打打孩子,也好冷静冷静。”云琇眯起眼睛,缓缓道,“姐姐以为如何?”
别说九爷了,连十爷都唬了一大跳,连忙从激动喜悦的情绪里抽身,小眼睛左右瞟了瞟,收回手脚,鹌鹑似的缩了起来。
他用怯怯的眼神示意,“哥啊,宜额娘啥时候变这样了?”
她还是那个溺爱九哥的宜额娘吗?
虽然不能说话,神奇的是,胤禟还真看懂了。
提起这个,九爷悲从中来。
“你哥哥我也不知道。”他拼命眨眼,而后皱起小脸,露出龇牙的动作,试图让老十更好地理解其中含义,“真要说的话,肯定是老爷子宠的!”
“……”那嫌弃的表情太过传神,胤俄竟也看懂了。
老爷子宠的?
记起奶嬷嬷空暇时分的闲聊,说九阿哥如何如何受宠,胤俄嘶了一声,有宜额娘罩着,九哥了不得啊。
重来一回,居然能够享受太子二哥的待遇,要换成他,做梦都能笑醒过来。
就你还嫌!
第91章 第 91 章
胤禟不知他的好十弟正在心中编排自己, 好不容易“相认”了,喜悦一波一波地漫上心间,就连云琇说要打孩子, 他也只是心虚害怕了一小会儿,很快咧开嘴, 睁着无辜的大眼睛, 露出白嫩嫩的几粒小米牙。
前世, 要说他最放不下的,除了府中的妻儿老小,宫里的额娘和五哥, 就是老十这个憨货弟弟了。从小一条裤子穿到大的情谊,那可真是几十年了都没变过。
要九爷说, 八哥与老十还是不同的。他借八哥银子是情分,不借最多只是见外而已,老十么, 呵呵, 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 借银子那叫本分, 就没有还的时候。
当然, 他借的也是心甘。老四登基后,他总是担忧弟弟没了自个这个靠山,没了拿银子的地儿, 日子会不会拮据,下场会不会凄凉……
担忧过后,胤禟又想, 老十的额娘是贵妃, 妻族是博尔济吉特氏, 不论如何,老四也不会薄待于他。最多小惩大诫一番,寿终正寝还是能的!
能够重来一世,胤禟狂喜之余,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是偶尔会觉得郁闷——前世种种唯有自己记得,却只能心里嘀咕几句,憋坏了也不能与人分享,唉,难免会寂寞。
现在倒好,十弟的芯子没变,还是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那个老十!
摇床里边,胤俄也叫一个激动啊。没想到与亲亲九哥还有再见的机会,定然是他晚年行善积攒下来的福报。
等再大一些,捐他个十万八万的银两给寺庙添香火,感谢老天爷爷感谢漫天神佛。咳,这银子,还得九哥出不是?
……
云琇唬人的话音刚落,小阿哥的表情全都丰富极了。观之一连串的反应,奶嬷嬷在心里惊叹,不仅九阿哥聪慧,十阿哥也好生灵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呢。
惊叹归惊叹,却也没想歪,毕竟重生一事太过神异,谁能想到这方面去?
温贵妃瞪了云琇一眼,当额娘的人,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怎么能这么吓唬孩子,半点也没有慈母的样儿,孩子虽小,也是通人性的!
她正要说话,云琇就察觉出了端倪。
宜贵妃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万寿节不久便是南巡,你可要跟着去?”
“皇上就是在名册上添了我的名字,我也抽不出身来。”温贵妃微微摇头,随之转移了注意力,“偌大一个紫禁城,没了主子,总要有人理事吧?老祖宗和太后一道出了宫,若是本宫也不在,底下的奴才真要翻了天去。”
她没说的是,现如今惠妃不得圣心,应当不会随着南巡,极大的可能性便是待在延禧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未免惠妃重新起势,她总要留下弹压的。
还有胤俄,不到半岁的年纪,怎么也离不得额娘。
想起这个,温贵妃怜惜地望了眼摇床里的九阿哥,道:“胤祺定是要随着皇上去的……可怜我们的胤禟了!小九这么小,你竟也舍得。”
路上颠簸,九阿哥的小身板如何也承受不住,唯有留在宫里。
听到自己的名字,胤禟的小耳朵直直地竖了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南巡……
他心动极了,转而打起蔫来,也罢,也罢,爷日后有的是时间去。
“有什么舍不得的?”云琇掩嘴一笑,“正好挪到永寿宫,给小十做伴去。有你照顾着,我放一百个心!”
“好啊,”温贵妃也笑了起来,心里熨帖极了,面上却是佯怒道,“竟把我看做顺手的奶嬷嬷用,宜贵妃娘娘真是好大的威势。”
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云琇笑而不语,转而捧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了贵妃的手上:“可不是么?有了本宫的吩咐,你可要好好照料九阿哥。待南巡归来,我可是要验收的……”
温贵妃也依着她,装作愁苦的模样,长长叹了一口气:“遵命,我的娘娘。”
旁听了一场大戏,十阿哥一双眯眯眼瞪得老大老大的,半晌回不过神来。过了不知多久,他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九哥一个疑问的眼神,小脑袋里满是问号。
九哥你说,为什么爷的额娘也不对劲?
九阿哥拼命地眨眼,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翻了个身,用圆屁股对着他。因着兴奋过度,胤禟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流着口水,还打起了规律至极的小呼噜:“呼……呼呼……”
胤俄:“……”
*****
江南,江宁织造府。
曹家世代扎根内务府,为帝王做事,乃是一等一的包衣世家。到了这一代,曹氏一族更是深得康熙信任,因着幼时的奶娘孙氏正是曹家的当家主母,孙氏所出之子曹寅更他颇为倚重的、从小随驾的伴读。
现任江宁织造乃是曹家的家主曹玺,上任已有十多年了。朝堂当官的官制乃是三年一任,曹家却是个例外,他们代代世袭,替皇帝守着江宁这块地方——说是江宁织造,更确切的形容,应是皇帝放在江南的耳目。
曹寅如今补了御前侍卫的缺,随侍康熙左右,待长个几岁,便要外放历练,或是接了他阿玛曹玺的班,成为下一任织造府的主人。
初春的气息席卷了整个江南,不同于京城的严寒干冷,这儿的柳枝抽了芽,湖面破了冰,正是一副春江水暖,碧波荡漾的图景。
曹府之中,处处彰显江南水乡的精致。雕梁画栋,小桥流水,连伺候的婢女也是独一份的,身姿轻盈,带着别处没有的灵气。
后院的正堂,乃是主母孙氏所居的地方。
这儿与曹府一贯的精巧雅致不同,更是彰显了富丽堂皇的气派。墙上挂着摆钟金器,案上放着翡翠瓷瓶,仔细看去,它们都有着特殊的标识,竟是宫中的御赐之物。
大夫人李氏求见的时候,老夫人孙氏恰恰起了身,用铺了花瓣的温水浸了浸手,下人们仔仔细细地替她擦过,而后倚在膳桌旁闭目养神。
“让她进来。”贴身侍婢凑来耳语了几句,老夫人微微睁眼,轻声道。
她的鬓间生了丝丝华发,眼角有着深深的纹路,非是严肃的面相,看着和蔼可亲,再温和不过。
李氏进了正堂,一丝不苟地请安过后,立在了膳桌旁,嘴边噙着关切的笑容:“夜里风大,母亲昨儿睡得可好?”
“好,都好。”老夫人颔首,温和道,“天都未亮,怎么有空给老婆子请安了?也不多睡会,这儿用不着你伺候。”
“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服侍您进膳,是儿媳应尽的本分。”李氏嗔道。
老夫人一笑,也就随了她,拾起碗筷专心致志地用饭,不再出声。
“夫君即将随驾南巡,妾身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房里的陈设都换上了新的,只等我们夫妻二人重逢,叙一叙别离之意。颙哥儿也想极了父亲!”李氏说着,话间含着女儿家的娇羞,“那些陈设,儿媳想请母亲参详参详,夫君好容易归家一趟……”
大夫人李氏是孙氏为儿子曹寅聘请的媳妇,照着当家主母的样式挑的。李氏容貌不过中等,性情却是端庄,协助孙氏打理中馈,事事办得井井有条,堪称曹府的贤内助,府中上上下下都十分敬重于她。
只是夫妻二人分隔两地,已经许久未见了。
两三年前,李氏原要跟着进京照料曹寅,却恰巧怀了身孕。江南的风水养人,远比京城适合安胎,思来想去,老夫人做主留下了儿媳。
在这期间,曹寅长子颙哥儿出生,现如今已是牙牙学语的年纪了。
一提起曹寅,还有曹颙,孙氏的面上就带了欣喜的笑,拍了拍李氏的手:“你做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摆个破烂的玩意,寅哥儿也喜欢得不得了。”
大夫人一顿,面颊飞起浅浅的红晕。
婆媳二人笑闹了一会儿,李氏像是记起了什么,浮现恭敬之意,压低了嗓音问:“母亲,皇上南巡之时,可是驻跸行宫?”
要说老夫人最为骄傲的事,便是养育了当今圣上,即便远在江南,也时时被康熙记挂在心里,不知享了多少福气。
望了眼膳桌上的御赐瓷瓶,孙氏没有责怪儿媳贸贸然的打探,面色柔和得不能再柔和:“非也,你却是料错了。寅哥儿传信来说,圣驾是要歇在我们府里……这儿不比行宫,居处太过简陋,老爷正要筹措银两修缮,也好让皇上住得安心。”
歇在江宁织造府?
李氏嘴角微微一翘,抑制住心间的欢喜,曹氏圣眷深厚,在江南这一块儿,堪称无人可比。
“母亲,皇上这是惦记着您呢!”她低低地道。
听闻这话,老夫人也是欢喜无限。想是这样想,她乐呵呵地摇了摇头,而后瞥了李氏一眼:“这话可不能乱说。老身有着自知之明……对了,问这个做什么?”
“也不怕您笑话,”李氏迟疑了半晌,轻声道,“是儿媳的大哥传信来,说他寻了一个不得了的美人。不过县令之女,姿容却是上上乘的,想着进府伺候皇上……”
第92章 第 92 章
听见“美人”两个字, 老夫人孙氏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她接过婢女奉来的帕子擦了擦嘴,眼里浮现出了然之意。
李氏端坐在绣墩上, 提起了一万个心察言观色,见此虽有些忐忑, 但还是说了下去:“……皇上没个贴心人伺候,难免会是织造府的失职。儿媳知晓,这事还得您拿个主意, 故而哥哥嘱咐过后, 儿媳一刻也没有耽搁,前来请见于您。”
说得倒是实诚。
只是,织造府的失职?
李氏的话音落下,老夫人微微一哂, 面色沉了下来, 不悦地斥道:“皇上缺不缺人伺候,岂是我们能够插手的?煦哥儿好生糊涂!”
“母亲, ”李氏早料到了孙氏的反应,讪讪一笑, 低声道, “哥哥自有他的考量……他说,对曹家, 对李家, 皆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百利而无一害……”老夫人摇摇头。
“什么叫‘没个贴心人伺候’?也不怕惹人笑话。你莫不是忘了, 此番出巡,后宫娘娘也在随驾之列。”接着她叹了口气, “要论起贴心人, 有谁高得过宜贵妃去!若是招了贵妃的眼, 皇上收用不收用,岂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云琇晋封不过几日,曹寅的家信便快马加鞭送至了江宁。
早在很久之前,曹府众人无一不知宜妃娘娘宠冠后宫,乃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只可交好,万不可得罪。九阿哥洗三、满月之时,他们委托内务府的族人给翊坤宫送去了厚礼,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足以看出挑选的人用了心。
这还没到一年,宜妃又封了贵妃,连自小照料皇帝长大的孙氏都是吃惊的。
贵妃啊,这是受宠到了什么地步?
寅哥儿来信说,宫中容貌最盛的便是宜贵妃娘娘,皇上很是爱惜,此间南巡,宜贵妃也当亲至……“爱惜”这个词儿,足以看出她在万岁心中的地位了。
听说宜贵妃极为貌美、艳冠群芳,有珠玉在前,皇上还能注意到其他人不成?
孙氏不看好儿媳的提议,不是因为进献美人这个举动,而是担忧皇上不会收用美人。见过了国色牡丹,其余野花哪还能入圣上的眼!
可按李氏的想法,世人皆喜欢新奇,皇上也不会例外。
“单凭宜贵妃一人,如何能够服侍周全?”见老夫人不再气怒,李氏大松了一口气,婉言劝说道,“母亲,江南水土本就与京城不同,多了一分灵秀。哥哥的眼光绝不会出错,那王氏年纪又轻,是个汉女,殊不知能与贵妃娘娘相媲美呢?”
这个念头,李氏一直藏在心底。
满洲贵女如何也比不过哥哥精心找寻、精心培养的汉女。那些贵女,不过凭借家世入了宫,得封高位罢了,她们从小风吹日晒的,能好看到哪儿去?
即使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原先的五分容貌养到了七分,也比不上柔柔弱弱的江南美人。
李氏暗道,人人都说宜贵妃美,吹捧的还不知有几成!
皇上若是见了哥哥口中的美人,指不定会觉得,贵妃也不过如此。
……
李氏的哥哥,也就是曹寅的大舅子李煦,浸淫内务府多年,二十三年年初刚刚任职畅春园总管,如今身在苏州,奉了皇命为万寿节遴选出彩的苏绣。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女子,李煦的眼光自然而然转变为了挑剔,就在昨日,他转道江宁的时候同妹妹感叹道:“后宫之中,唯有宜贵妃与良嫔能和王氏比上一比了。”
虽然未见那个王氏,但李氏相信哥哥的判断,与此同时,她觉得李煦太过谦虚了些。
附耳过去,低低地把猜测说与老夫人听,她停了一停,笑道:“说得再多,眼见为实才是正理。不若这样,儿媳带着人来见一见您,若是母亲满意,便可完善那些个章程……”
实在是宫中有人好办事,若是王氏获了宠,有幸生了皇子,曹家与李家能得多么大的便利?
端看如今的愈发煊赫的郭络罗氏就能明白!
还有从前的德妃,从前的乌雅氏……乌雅氏同为包衣世家,也有过呼风唤雨的时候,他们仰仗的什么,没人不知道。
许是听得心动,老夫人沉吟半晌,微沉的面色渐缓,最终还是点了头。
******
送走了温贵妃,把胤禟挪进暖阁,因着有些疲累,洗漱沐浴过后,云琇阖上眼,陷入了深眠。
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什么了,这次的梦境着实有些诡异。开篇便是乾清宫的御书房,明珠神色沉重地拱手:“万岁爷,宜贵妃丝毫没有将您放在心上,来来去去不过利用罢了,您却要星星不给月亮……君辱臣死,奴才感同身受啊万岁爷……”
一旁的佟国维跟着附和:“万寿节进献贺礼,佛经又代表着什么心意?可笑的是,宫人代写却无人发现,紧接着拿出了去岁的那件常服!如此大不敬之举,万岁爷还待她如珠如宝,奴才如何也看不过眼!”
她竟是被千夫所指,而后场景一转,变为了翊坤宫。
同她有仇的,全都到了个齐整,面上皆是带着质问的怒意。平嫔的面色最是狰狞,直直地念叨着“你怎么敢”,眼里恨意深深,那架势恨不得把她扑倒在地上。
僖嫔尖声道:“贵妃娘娘莫要以为,皇上护着你便高枕无忧了。如此践踏皇上的心意,真真是一个没有心的毒妇!若老祖宗还在,怎会允许如此毒妇兴风作浪,而是早早将你打入冷宫!”
连移居景祺阁、许久未见的乌雅贵人也凑了热闹。她凄凄地抹着泪,哽咽道:“皇上英明一世,竟栽在了惯会玩弄人心的姐姐身上,姐姐午夜梦回之时,可否觉得心虚,可否觉得不安?”
紧接着,她再一次梦见了皇上——
皇上老了,面上的皱纹深深,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呼吸声如风箱一般粗重。
还是畅春园内,依旧是那抹熟悉的、明黄的床帐,一连串皇子跪在榻边,神色哀戚不已。
侍立左右的雍亲王换作了长成的太子殿下,“宜妃跋扈不敬”的叮嘱销声匿迹。云琇跪在最前方,面色无悲无喜,只听苍老的问话低低在寝殿回荡:“琇琇……这么多年了,你到底在不在乎朕?”
此话一出,众人惊骇地抬头。
她沉静着不说话,皇帝默然许久,大笑了起来,闭着眼,连连说了三个好字:“这一辈子,竟是我一厢情愿。”
竟是用了“我”字,其中蕴含的悲意,令人动容。
“传朕旨意,封宜贵妃为皇贵妃……余生伴随着朕,陪葬皇陵。”他不再看她,似是用尽了平生力气,喘着气道,“新帝登极之时,不得违逆!”
……
夜色深深,暮色深沉,云琇被“陪葬”两字给惊醒了。
半是心有余悸,半是啼笑皆非,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好容易摆脱了凄凉下场,这又是个什么结局?
惊醒过后毫无睡意,她半睁着眼,翻了个身,呼吸轻轻浅浅,心间止不住的复杂——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晋为贵妃的这道圣旨,搅乱了云琇原本平静的心湖,打碎了银镜一般的水面,掀起了阵阵水波。
说不触动是假的。
太皇太后召她说了那样一席话,“皇帝等不及了,如今总算心愿得偿”……心愿得偿,皇上早早就存了册她为贵妃的念想了么?
梦境与现实,堪称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此刻,云琇不会再把他们混为一谈,只因现如今,皇上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即便宠爱有着时限,如潮汐一般短暂,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也不能否认皇上在乎过她的事实;云琇想,她可不能自欺欺人。
相比皇上的举动,从前的自己,确是不上心了些……
漫无边际地思虑了许久,睡意迟迟未至,宜贵妃控制不住地、再次忆起方才那诡异的梦境,心里琢磨着,若这是上天预示,改日得把去岁万寿节进献的佛经要回来。
实在是被千夫所指的情形太过荒诞,还有畅春园的那道旨意太过震撼,眼见着太子将要登基,贵太妃甚至皇贵太妃的位置渐渐临近,眨眼便能触及,却生生被“陪葬”两字掐断,任谁都受不了。
多年筹谋功亏一篑,这如何能行?
未免被人察觉马脚,她……是不是也要多些回应,多多显露出对皇上的在乎?
因着心里存了事,临近天明十分,窗楹透过一缕微光,云琇这才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瑞珠端着温水前来服侍之时,发现自家娘娘精神不济,倚在枕上昏昏欲睡,颇有些萎靡,霎那间有了担忧:“主子昨儿是不是着了凉,可要奴婢请太医去?”
“太医哪会管用?他治不好本宫的心病。”云琇揉了揉太阳穴,轻声玩笑了一句,转而疲累地吩咐道,“今儿不见客,去泡杯浓茶来。”
“心病”这个词儿,云琇不过随口一言,董嬷嬷等人却当了真。她们神色骤变,愈发忧心起来,思来想去,给待命的翊坤宫总管张有德使了个眼色,张有德会意,赶忙匆匆地走了。
乾清宫,御书房。
“心病?!”康熙眉心紧紧地蹙了起来,霎那间搁下朱笔,沉声说,“起驾。”
皇帝来时,云琇正撑着面颊闭目养神。
听闻外头的通报之声,她愕然极了,还来不及起身相迎,就听见康熙训斥宫人的微怒声:“怎么服侍你们娘娘的?生了病,竟也不请太医!来人啊,每人赏五板子……”
“皇上!”云琇一噎,忙阻止道,“臣妾没病。”
说着,她顿了顿,缓缓道:“只不过思念于您……盼着圣驾来临而已。”
第93章 第 93 章
这话一出口, 云琇耳尖微微发红了起来,想是自个都觉得肉麻。
从前,那些甜言蜜语兜头兜脸地朝她袭来,她听着都受不住, 皇上却一副带笑的神色, 丝毫不觉有什么, 脸皮厚着呢。
那时候她就想, 这就是帝王同常人的区别吧, 她是如何也达不到皇上的境界了。
说来也是凑巧。方才宜贵妃撑着脸昏昏欲睡,琢磨着要“多多在乎皇上”, 还没琢磨个所以然,康熙便大步走进了翊坤宫, 开口就是责罚宫人,吩咐她们请太医去。
等等, 她生了什么病?
云琇心知误会大了, 瑞珠她们又没犯下什么错事!眼见着情势不妙, 当务之急就是哄好微带怒意的的皇上, 因着满脑子都是“在乎”,她下意识地把思念两字说出了口。
对于此道, 她着实没有什么经验,这是在乎的表现……吧?
话音刚落, 云琇便后悔了。
就算刚进宫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欣喜于他的到来, 她也没说过这样直白肉麻的话!
大梦一场, 清醒过后, 如今不再执着于帝王, 留存的情谊却终究盘旋着,没有消散。不论如何,皇上是她看重的人,是她孩子的亲阿玛,对看重的人说这些,终究是件难为情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暗骂自己,嘴那么快做什么。
只是木已成舟,无法收回,她垂眼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这才抬起头来——
殊不知,她早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面容褪去了苍白疲惫,不仅耳廓,双颊同样染上了薄红。眉若远山,眼睫轻颤,虽不施粉黛,愈发美不胜收起来,观之无一处不明艳,无一处不精致。
康熙不过怔愣了一瞬,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眸中深沉似海。
宜妃娘娘得以册封宜贵妃,不得不说,皇帝从中使了大力气。好不容易心愿得偿,欣喜之余,他的心中总有些空落落的,却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而现在,他总算知晓了。
他盼着琇琇能够主动寻他,毫不见外,而不是中规中矩地谢恩!
就像昨夜,御书房的折子堆积如山,他一时间抽不出身,于是遣了梁九功通报一声。差不多半个时辰后,有小太监回禀说,温贵妃抱了十阿哥,在陪宜贵妃娘娘说话呢。
许是习惯了云琇的陪伴,乍然间“凄清”起来,也没个慰问关怀,康熙翻开折子,批着批着,心中涌上丝丝不得劲的情绪。
现如今,像是付出有了回应,皇帝心中骤然涌起烫人的熨帖,四肢百骸似浸泡在温泉一般,浑身都舒坦了,控制不住地扬起笑来。
横亘的朦胧屏障被骤然打破,康熙头一次生出了清晰的念头,他对云琇……或许不止喜爱。
万分思念于朕,盼着圣驾来临……张有德说的心病,难不成是相思病么?
眨眼之间,皇帝便在脑中补全了百八十字的前因后果,哪还记得责罚宫人!
欣喜之余,他又泛起了细细密密的心疼。
琇琇太过善解人意,即使惦念得狠了,也不愿派人前来打搅他,宁可独自忍受着,夜里睡得不甚安稳。
真是,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因着暗藏许久的思念,圣驾一至便再也忍不住了……咳,她还是头一回说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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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晌,迟迟等不到皇上的回应,云琇的面颊愈发红了,扭开了脸去,模样颇有些恼羞成怒。
梁九功望见这一幕,不知为何,牙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欣慰之感。摆摆手,他遣退了周围伺候的‘劫后余生’的宫人,带领他们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咱家终于得见这天,皇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这感叹来得莫名其妙,梁大总管一呆,连忙呸呸呸了几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叫你乱用词,什么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哎呀,学了几句诗便胡乱用上,他真是老糊涂了。
里间。
心知琇琇这是恼羞成怒了,康熙唇角翘着,握住她的手,抑制住心间涌动的万千波澜,低声道:“原是如此,咱们不请太医了!昨儿朕忙于政务,无法与贵妃娘娘一道用膳,来,朕向你赔罪。”说着,扶她靠在了贵妃榻上,大手覆上她的额间,轻轻按揉了起来。
九五至尊纡尊至此,要让人看见了,定然落下一地的眼珠子!
皇帝的语调很是温柔,动作更是轻柔无比,云琇却已不再是昨日的那个云琇了。
她得有所转变,她得在乎皇上。
贵妃娘娘早早地做好了心理建设,即便被额间的温度惊了一惊,还是压下心底肆虐的不平静,回眸嗔道:“赔什么罪?不过是昨儿没睡好,伺候的人夸大罢了,歇息一会即可。刚下了早朝,皇上尚要批折子,怎可把时光浪费在臣妾这儿?”
说是这么说,可云琇的神色却是不舍的,任谁都能看出她的言不由衷来。
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那些亲昵与依赖好似更上了一层,康熙哪还舍得起驾离开!
琇琇这是不安了。
一想到宫人急匆匆前来禀报的“心病”,皇帝的一颗心都化成了水,再也不见冰冷,甘愿做了面前人的绕指柔。
他含笑道:“朕叫他们把折子搬到翊坤宫来,在一旁守着你睡。”
守着睡……
云琇的面颊又是一红,心道,这话要让人听见,她可真不用做人了。
眼见着胤祺进了上书房,胤禟也越来越大了,他们的阿玛额娘倒比从前还腻歪起来,互相说起了甜言蜜语。
虽说还是皇帝技高一筹,她也不愿落于人后,被激起了好胜心的宜贵妃犹豫半晌,心底轻哼一声,点了点头。
“梁九功。”里头传来康熙略带急迫的低沉嗓音,“听见朕的话没有?带人去乾清宫,别有片刻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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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正逢上书房休沐,听闻太皇太后召见,正在毓庆宫读书的小太子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老祖宗就唤了他一个人?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从慈宁宫出来的太子殿下心情很是美好,不住地抿唇笑着,笑容几乎可与艳阳媲美,把身边伺候的何柱儿吓了一大跳。
“太子爷……”方才何柱儿被留在殿外,并不知太皇太后与主子说了些什么,见此小心翼翼地道,“您这是?”
“老祖宗告诉孤,牵连到后宫诸事,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尽可询问宜额娘去。”太子脸上的笑容愈发扩大了,“碰上不称心的奴才,宜额娘同样会替孤做主……”
说着说着,太子慢慢停了步伐,忽然没了声。
半晌,他眼眶红了红,轻轻道:“从前孤万分羡慕大哥有惠妃娘娘看顾,现如今,我与他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的感怀不过一瞬,太子揉了揉眼睛,重新咧开了嘴。他望了眼翊坤宫的方向,悄声道:“你去打探打探,今儿午膳,宜额娘可要与旁人用?”
说起来,为了避嫌,他还没在翊坤宫用过膳呢。
至于晚间是别想了,皇阿玛牢牢霸着人不放,他可不敢趁机撩虎须。
那就预定一顿午膳好了!顺道与小九玩上一玩。
太子殿下越想越是美滋滋,走在宫道上,步伐都带着轻快。
今日的惊喜接二连三,回了毓庆宫,膳房的管事前来禀报说,翊坤宫总管张有德带了个擅做点心的师傅过来,还请太子爷示下。
“五阿哥与四公主极喜欢这人做的栗子糕,味道乃是一绝,贵妃娘娘说了,当给太子爷尝上一尝。”张有德笑眯眯地道,“您若是吃不惯,回头立马吩咐奴才……我们娘娘耳提面命了许多遍,上心着呢。”
宜额娘竟是送厨子来了!
这份关怀让太子高兴得弯起了眼,心间暖融融的,赶忙说:“哪有什么吃不惯的?孤没有忌口,五弟喜欢,孤也喜欢。”
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年春天,红烧肉、老鸭肉、松鼠桂鱼等等都要退射一席之地,他最爱吃的就是栗子糕了。
高兴过后,太子嘀咕着,这不是巧了!
既然张有德来了,就省去了何柱儿打探的精力。
抬手让左右退下,太子小声问他:“翊坤宫可有客在?”
张有德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忆起自家娘娘下达的“不可欺瞒太子”的命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实回道:“回太子爷的话,客倒是没有,不过有皇上在。皇上从御书房搬了折子来,说是晌午不走了,连着晚膳一块用呢。”
“……”太子叹了一口气,难以掩饰面上的失望之色。
整日都待在翊坤宫?
皇阿玛好生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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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康熙并不知道自己爱重的宝贝儿子对他生了怨念。
晌午时分,将睡醒了的胤禟打包送去翊坤宫,享受着与贵妃娘娘的独处时光,他只觉心中无一处不美。
贵妃榻上,沉静的睡颜百看不腻,他批折子的效率都高了几分,让一旁侍立的梁九功啧啧称奇,这到底是个什么原理?
大总管还在出神,就见康熙搁下朱笔,起身绕去偏殿,他赶忙跟了上去。
只听皇帝低低地吩咐道:“去请陈院判来。”
梁九功“呃”了一声,大着胆子问:“万岁爷,娘娘不是无恙吗?”
康熙睨他一眼:“去请就是了,那么多话干什么?”
“是,是。”
等陈院判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踏入偏殿,映入眼帘的,便是皇帝肃然万分的面容。
他拎着药箱,心里一个咯噔,这是怎么了?
都说宜贵妃是万岁爷心尖尖上的人物,莫不是宜贵妃出了事?
他越想越是忐忑,放下药箱,颤巍巍地就要行礼,就听康熙平静道:“免礼,朕召你来,是想问询一番。”
问询一番?
与贵妃娘娘无关?
陈院判霎时松了一口气,拱手诺诺道:“是,老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嗯了一声,负手在殿内转了一圈,半晌,他沉声问:“相思病……都有些什么症状?可否能够治好?”
第94章 第 94 章
陈院判一愣, 着实没有料到皇上竟问了他这个问题。
火急火燎地召他过来,就为了……相思病?
历来能当上太医院院判的,能力自然不用怀疑。譬如现任陈院判, 出生杏林世家, 年轻之时走遍山川, 博闻强识, 望闻问切乃是一绝,就没有他诊不出来的脉象。
太医们向来以他为首,也只有皇上、太后与太皇太后才能请动他, 还有某些受宠的高位娘娘。陈院判每日前来点个卯, 坐坐镇,并不在晚间当值的行列里,日子过得颇为清闲,却没有人提出过异议。
谁叫他医术高明呢?
现如今,医术高明的太医院院判被康熙问起了相思病的治法。他足足愣了几息,依旧拱手站立着, 神情沉默了下去。
相思乃是心病, 不在他拿手的范围之内, 他有什么治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召他前来没什么用啊万岁爷。
最重要的一点, 也是最让陈院判惊恐的一点——到底是谁害了相思?
若是皇上……
他深深打了个哆嗦,不敢细想下去, 发挥了生平最冗长的话术, 掉起了书袋子:“这相思病,说起来也是玄乎, 医书上没有确切的记载……臣以为, 不过是思念所致的心病……”
听到这儿, 康熙的凤眼微微一亮,“唔”了一声,赞同地颔首。
听的人若有所思,陈院判却卡了壳。
紧接着,他硬着头皮地念了一大段话,是各家集大成的医学著作对心病的解释,堪与“之乎者也”相媲美,让人听得头昏脑胀,思绪直晃悠。
被灌了满脑子的医书,康熙没法说他并未听懂,只面色有些不好看。
他咳了一声,直截了当问:“若患了相思,可否有焦躁失眠之症,举止与平日有异,且迫切地想见思念之人?”
“回万岁爷的话……应是有的。”陈院判斟酌再三,凭借自己多年行医的经验,说了个较为模糊的答案,“喜好出神,寝食难安,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表现……”
都对上了。
康熙嘴角一翘,而后又是一叹:“可有治法?”
“心病还须心药医,若常常得见思念之人,想来会缓解许多。”一把年纪的陈院判垂下头去,忍着牙酸道,“等到心病加重的时候,方喝些安神固本的汤药……便能这些都是老臣的鄙薄之见,而非权威,还望万岁爷酌情纳谏。”
常常得见思念之人,会缓解许多?
这话可说到皇帝的心坎里了!
闻言,康熙摩挲着玉扳指,肃然的神色不见,眼里含了一抹笑意,负着手,缓缓道:“院判说的是,朕受教了。梁九功,赏……”
“不敢,不敢。”
那厢,梁九功忙不迭地应是,不消片刻,一捧金瓜子落在了陈院判的手心。
单凭绞尽脑汁的几句话,换来皇上一句“朕受教了”,瞧着很是满意,还赏了东西,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待遇。
陈院判的心情很是复杂,又无法抑制地好奇起来,难不成是皇上自个患了相思病?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只不过事关皇家秘辛,他惜命着,怕掉了脑袋,怎么也不敢探听一二,待行礼谢恩过后,拎着药箱急急忙忙地回了太医院。
踏出殿门的那一刻,陈院判隐隐听见了梁总管压低的禀报声:“贵妃娘娘醒了,说是要见万岁爷。”
而后是一道无法错认的温和嗓音,带着无奈与笑意:“朕就知道。让你们娘娘宽心些,朕一直在呢。这患了相思,就一刻也离不得人……”
努力辨认片刻,陈院判差些跌了个踉跄,来个平地摔跤。
端正了摇摇欲坠的姿态,颤颤巍巍立马成了健步如飞,心底头一个念头便是宜贵妃果然受宠,第二个念头……
都说皇上威严日盛,这话不错,面君的时候,他简直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可他与宜贵妃之间,竟比他和家中的老婆子还要腻歪百倍!
“相思,相思。”陈院判喃喃自语地念叨着,一不留神就给太医院的同僚听了去。
他们也没有往别的地方猜测,只因院判喜好钻研医书与杂书,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儿。他们把这些当做他从书上看来的东西,因而只是笑:“院判大人也对相思之症感兴趣?现如今,看诊相思病的变得极少极少,大多人都信了这是无稽之谈。”
“哈哈,可不就是无稽之谈嘛!”一众人附和了起来。
“……”陈院判僵着脸点点头。
又有关系极好的太医问他:“皇上召院判大人做什么?”
霎时间,满院子目光难掩艳羡,亦不缺钦佩。陈院判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酸疼的腮帮子,风马牛不相及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他长叹一声:“日后,后宫娘娘或是小主子们得了病,惹来皇上迁怒,说要惩治咱们,尽管称颂皇上与宜贵妃娘娘的情谊便是。”
太医们一头雾水,眼睁睁地看着院判大人惆怅地摇了摇头,满腹心事地走远了。
******
毓庆宫。
今儿的皇阿玛依旧霸着宜额娘不放,早早地起驾翊坤宫,连顿晌午饭都不给孤留。
太子坐在案桌之后,托腮眺望窗边,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即扬声道,“来人,让膳房做盘栗子糕来,孤嘴馋了。”
何柱儿赶忙颠颠地跑远了,没过多久,一盘热气腾腾、泛着香甜气息的糕点摆在了太子殿下的面前。
太子拿起帕子矜持地擦了擦手,满心满眼都是喜欢,还没吃上几口,有人通报说。翊坤宫总管张有德再一次求见太子爷。
难不成,宜额娘又送了厨艺超绝的师傅来?
没曾想,师傅没有,倒是送来了春日里的衣裳。摆在托盘上的是几件当季常服,什么花色纹路都有,衣领处绣着精致的杏色龙纹,绝不会让人错认身份!
“这些都是娘娘吩咐绣坊赶工的,常服的布料、图案由娘娘亲自盯梢,给太子爷将就着穿。”张有德笑道,“娘娘说了,请太子爷莫要失望,实在是她不精刺绣,无法亲手制成。”
张有德说,太子认真地听,按捺住心间的震动,眼里闪着微光。
从来都没有人给他送过衣裳……不,是从来没有额娘给他送过衣裳。
皇阿玛宠他,却不会顾到这些,最多的便是赏赐几匹珍贵布料。太子平日里穿的,一向是内务府供给的成品,做工精致极了,不比张有德捧的几件差。
“替孤谢谢宜额娘。”太子抿了抿唇,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摆在面前的那件月牙白,露出一个笑来,瞬间觉得身上穿的没了滋味,“我很喜欢。”
明日,不,等会沐浴了就去换上!
……
相比于从前私底下的指点,云琇派遣张有德送衣的动静算不上大张旗鼓,也算不上无声无息,若有心人打探一番,自然会察觉到端倪。
在一连串有心人之中,最为警觉的无疑是延禧宫的惠妃,其次是储秀宫的平嫔。
太皇太后期盼望云琇能够看顾太子几分,此事是保密的,并未宣扬出去。那两人,一个为了大阿哥谋划,生怕郭络罗氏站到太子的身后去;一个自诩太子的姨母,即便无宠无势,依旧密切关注着毓庆宫,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得了太子亲近,摆脱当前的困境。
前些日子,云琇封了贵妃,惠妃还没从重重的打击里回过神来,又得知了张有德送厨子、送衣裳的举动,当即闭了闭眼,喃喃道:“她怎么敢。”
即便成了贵妃,郭络罗氏依旧是庶母而已,她竟明目张胆到了如此地步,毫不避讳地示好,插手太子的吃食与穿着!
惠妃耐着性子等了几日,乾清宫没有动静,慈宁宫也没有动静,看样子,皇上与老祖宗他们尚且不知此事,还被蒙在鼓里。
也对,若是翊坤宫与毓庆宫的人小心瞒着,一时半会的,皇上还真不能生出怀疑,查到宜贵妃的头上去。
一件新衣裳罢了,谁会无缘无故地怀疑自己的宠妃?
她的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头,不上不下的,思虑了半晌,沉着脸道:“把消息透给平嫔那蠢货,另外,拿了本宫的令牌出宫一趟。半年一次的机会还没用吧?本宫要你借着探亲之名去纳喇府……”
不仅是她,明珠也会坐不住的。
有人实在跋扈了些,若是不教训教训,谁还能阻止她的猖狂?
后宫之中无人抗衡又如何?恃宠而骄到了如此地步,就是作死。惠妃冷笑了起来,当真觉得没人治得了她了!
*****
等平嫔再次递话来的时候,索额图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了。
锦上添花算不上什么,雪中送炭才能得见人心,因着云琇多次伸出的“援手”,赋闲在家的索大人对翊坤宫的好感很足。
尽管他日渐自负,对郭络罗一族却也不敢小觑。如今宜妃更是成了宜贵妃,力压了惠妃一头,能给赫舍里氏带来多大的便利,种种利益不可细思。
这些时日,宜贵妃不方便向赫舍里氏递话,便托给了宫里的平嫔娘娘。让索额图欣慰的是,他这侄女终究拎得清形势,贴身宫女一提便照做了,还没有笨到家去——
只是,宜贵妃传来的话头颇为敷衍,更是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不禁让人怀疑起了她的用心。
索额图甚至怀疑过平嫔造假,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平嫔终究是自家人,如何会自掘坟墓?
可如今,她递的都是什么话……
什么叫宜贵妃欺骗了他,什么叫太子即将成了郭络罗氏的太子?
索额图骤然暗沉了眼,头一个念头便是荒谬,可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万一呢?
宜贵妃可不姓赫舍里。
对于翊坤宫那头,索额图少见地有些举棋不定。心中有着微微的不安,还没打定主意,一位在朝为官、受明珠打压依旧苦苦支撑的旧部上了府邸拜访,给他带来了一个算不上好的消息——
都察院的人今早弹劾了宜贵妃,说她越俎代庖,插手太子爷的起居,其用心何在!
第95章 第 95 章
凡是弹劾的折子都要讲求一个证据, 更何况弹劾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如今宠冠六宫的宜贵妃?
若是攻击政见不合的官员,或许还能弄出莫须有的罪名来,但若是涉及到后宫, 涉及到皇上的宠妃, 没人敢语焉不详地胡编乱造——
万一查明白了,少不得套上一个污蔑之罪。直面当今圣上的怒火,罢官都是轻的,说不定还要下大狱, 名声全都毁了。
既然都察院的人敢弹劾, 那么,宜贵妃插手太子爷的日常起居……只能是真的了。
平嫔娘娘传的话居然没有半点虚假!
霎时间,索额图沉下了脸来,有了精心浇灌的果实被夺走的愤怒之感,更有被捅了一刀的不可置信。
这事虽是都察院曝光的, 可索额图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其中有明珠的手笔。呵呵,现如今, 谁有那么大的能量?
惠妃扎根紫禁城多年,自有她的消息渠道;明珠那老匹夫在朝堂春风得意,多的是人投靠他,要吩咐手底下的小官, 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
要知道,都察院基本都是清流, 可清流也是有私心的,很少有人像左都御史王镛那般,两袖清风不贪外物, 是一个真正的孤臣、纯臣。
……
思绪扯回原处, 索额图越发不虞了起来, 赫舍里家没有得到一丁点消息,看样子,皇上也被蒙在鼓里。
难不成,太子爷真被郭络罗氏拉拢了过去,对于宜贵妃的插手非但没有抗拒,反而甘之如饴?
索额图一向认为,赫舍里家与郭络罗家算得上盟友,纳喇家却是与他不死不休的仇敌。按理说,当下宜贵妃有难,不论是出于利益,还是出于道义,他都应该帮上一把,由此获得一位宠妃的感激,日后好处不尽……但宜贵妃这回触到了他的逆鳞!
太子是赫舍里氏的太子,生母是仁孝皇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爷,为此尽心尽力、帮助扶持,不论是算计当年怀孕的皇贵妃,还是对名为“祚”的六阿哥出手,无一不为维护储君的地位。
他要做殿下最为亲近依赖的那个人,无人能够取代他的功劳,可宜贵妃又算哪里的人物?
宜贵妃,郭络罗氏,好深的心机!
从前平嫔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此事,说太子爷喜欢去往翊坤宫,他却不信。说一千道一万,太子爷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尚不能分辨好坏,一时半会被她趁虚而入,以虚情假意诱哄了去,这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赋闲在家,桃子将要被人摘了去,索额图控制不住地来回踱步,前所未有地焦躁起来,气得胡须翘得老高。
没曾想,他和明珠老匹夫还有政见相合的一日。
思来想去,索额图问:“今儿早朝,皇上如何反应?”
上门报信的旧部附耳道:“骂了朝臣一通,说是‘朕准许的’,罚了都察院的人,随后宣布退朝。”
皇上准许的?
索额图半点也不信!
皇上果真宠爱郭络罗氏,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舍得罚她。
“静观其变,而后推波助澜,宜贵妃绝不能受宠下去。”等旧部请教他该如何做的时候,他的眼中厉色闪过,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皇上乃是明君!牝鸡司晨更是大忌讳……”
听闻“牝鸡司晨”几个字,旧部的瞳孔一缩,拱了拱手,低低地应了是。
索大人与宜贵妃不是正联手么?
这样一个永不得翻身的罪名安在贵妃身上,不免让人有些唏嘘。微微摇了摇头,就算皇上这回铁了心护着,也是护不住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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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朝,当都察院的一位五品御史出列,慷慨激昂地弹劾了宜贵妃郭络罗氏“越俎代庖”“逾矩不敬”“插手储君事宜”等等罪过之后,乾清宫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兵部侍郎图岳当即生了怒,眼神一沉就要出列,居于右侧的工部侍郎马齐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朝他隐晦地摇了摇头,眼里蕴藏着一句话——现在不是辩驳的好时机。
因着富庆做了五阿哥伴读,且欣赏图岳爽朗大气的性子的缘故,富察家的马齐与图岳二人年岁相近,逐渐相交甚笃。
马齐看得很是明白,兵部原就与那些清流不入,更别提图岳还是宜贵妃的亲兄长,犹如外戚一般的存在!若图岳按捺不住,御史的声讨将会如浪潮一般涌来,他向来嘴笨,如何辩驳得过?
如今之势,一看就是有预谋的算计,切不可冲动啊。
这般想着,马齐藏在官袍之下的手指了指御座,还有万岁爷在!贵妃受宠不是假的,等万岁爷表了态,我等再出列不迟。
图岳虽憨实了些(三官保原话),却也不是笨人,不过惊怒于妹妹被人欺负,关心则乱罢了。
被马齐这般提示,他沉默了下来,收回了迈出的脚步,随即提心朝御座上的康熙望去,片刻后稍稍放松了些。
实在是皇上的面色黑沉沉的,瞧着过于可怖,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一股脑地朝那弹劾的官员倾泻而去——
皇上为此震怒,众人都发现了。
“够闲。文武百官不够你们弹劾的,竟还盯上了着朕的后宫。”康熙扫了眼乌泱泱的大殿,怒极而笑,淡淡道,“再下回,是不是要弹劾朕沉迷享乐,昏庸无道了?”
这话一出,满朝文武都明白了皇上的态度,他这是明晃晃地偏心宜贵妃呢。
弹劾云琇的御史忍不住跪了下去,冷汗涔涔地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你不敢?朕看你敢得很!”骂完了,康熙冷笑着眯起了眼,重重一拍扶手,“宜贵妃此举,非越俎代庖,而是朕准许的。朕许她关怀太子,怎么,你们有何异议?”
心中有鬼的那些个官员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声。
他们敢鼓起勇气弹劾贵妃,可实在没有勇气反驳皇上啊。
随着康熙大权在握,威严日重,谁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提拔心腹不过一句话的事,即便是权倾朝野的“相国”明珠,也不敢越过那道底线。
明珠站在最前端,闻言颇为愕然,垂下眼,面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
这……万岁准许的?
难不成过了明路?
他暗道失策,惠妃娘娘不是说,皇上一直被蒙在鼓中不知晓么?
坏了。他走了一步错棋,低估了宜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高估了消息的真实性,生生把宜贵妃推到了太子的身边去……就算她从前没这个心思,过了今日,遭受了弹劾之后,却如何也说不准了!
想到此处,明珠的心陡然落到了谷底,生出了沉甸甸的懊悔。
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事已至此,及时止损才是最好的法子。
若明珠是后悔,佟国维则是可惜。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太子一并受罚了最好,可惜……天不遂人愿……
“没有异议。”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康熙忽然笑了一声,厉声道,“王镛何在?!”
都察院的头儿、左都御史王镛出了列,面色罕见地有些发苦。他一拱手:“微臣在。”
“朕登基以来,可有弹劾后妃的先例?可有插手后宫的臣子?可有如今这般乌烟瘴气的都察院?”摩挲着玉扳指,康熙缓缓问道。
一连三问,王镛哪还站的住!
虽说都察院有弹劾后妃的权力,他也在端午粽宴上弹劾过从前的皇贵妃佟佳氏,可这时候还犟,意图与皇上争个长短,那就是没眼色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是臣管教不力,还请万岁爷息怒!”
先前弹劾宜贵妃的五品官员,已是抖若筛糠,趴伏在地上了。
“王镛罚俸两月,给朕好好反省,至于你,”康熙俯视着看他,眼里似含了冰碴子,“凡事当公正处理,三思而后行。回府思过,暂定三日吧。”
听言,王镛心底存了怒气,这完全是无妄之灾。宜贵妃的事儿,他尚且不清楚,那御史是如何知晓的?
说到底,这是内闱秘辛,是皇上的家务事,却无关贵妃的品行问题。牵扯到储君本就敏感,有皇上护着,弹劾如何能够成真?
真是吃饱了撑的!
跪在地上的那人听了,面色通红通红的,恨不得晕厥过去。他的面子里子,全都没有了……
众人皆是暗暗心惊。
罚俸思过不算什么,可这是什么地儿?乾清宫!
受罚的可是都察院清流!
王大人完完全全是被迁怒的,另一位的名声可就没了。非熟知内情的人想,有皇上的金口玉言在,啧啧,不公正的名头就要跟着他一辈子了。
何苦来哉?
康熙一锤定音,待百官哑口无言之后,当即宣布退朝。
皇帝压下了弹劾之事,不欲惹她烦忧,故而前朝的风浪还未发酵,云琇在寝殿睡得正香。
等她起身,已是日上三竿,用过早膳之后,从暖阁抱了咿咿呀呀的九阿哥过来,笑盈盈地看他歪头吐泡泡,看他小乌龟似的翻身,胤禟也卯足了劲儿给额娘表演,睁着琉璃似的黑眼睛,圆肚皮一鼓一鼓的。
云琇的眸光柔和了下来,一不留神,已是晌午。
那鼓鼓的圆肚皮,文鸳看了都眼馋,眼疾手快地拿了拨浪鼓逗小主子玩儿。谁知胤禟扭开脑袋并不理会,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随后伸长脖子,吧唧一口亲在云琇的面颊上,然后装作一只鹌鹑,埋在额娘的颈间不动了。
猝不及防地被偷袭,云琇扬了扬眉,轻轻戳了戳胖儿子的脸蛋,正欲说话,就在此时,瑞珠急急地掀开帘子,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先是都察院的人求见,随后皇上召了六部重臣及内阁学士入宫,想必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路过来,奴婢见了好多宫殿的小太监探头探脑的,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眺望呢。”
“这个时候,有什么大事……”云琇若有所思,而后顿了顿,轻声道,“时刻关注着那头。”
“是。”
乾清宫。
用八个字来概括图岳一天的心情,可以说是大起大落,又悲又喜。
弹劾云琇的五品官回家思过去了,今日早朝之事,众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不欲惹得皇上发怒。
图岳也完完全全放下了心来,可没过多久,不知从哪儿起的源头,一股流言隐隐传了出来,泛起了震荡余波,小范围地在前朝发酵——
流言说,宜贵妃仗着皇上宠爱,插手太子事宜,意欲牝鸡司晨!
牝鸡司晨这个词儿岂是随便说的?
图岳又气又怒,恰逢皇上召见,赶忙火急火燎地进了宫。御书房颇为宽敞,容纳得下诸多朝廷重臣,只见都察院的副都御史面色肃然,拱手劝谏:“还请皇上为太子着想,为大清着想……”
匆忙赶到的王镛眼前一黑,怎么又是他手下的人?
康熙听言,不喜不怒。他的视线在众臣身上转了一圈,径直忽略了副都御史的话,大步走到了屏风后:“老祖宗,注意脚下,您慢些……”
只听太皇太后淡淡的声音响起:“哀家身子健朗着,有的是精力做那牝鸡司晨之事。”
霎时间,副都御史闭了嘴,额角生出了滴滴冷汗,立于最前列的明珠大惊,骤然抬起了头。
怎么劳动这位出马了?!
第96章 第 96 章
震惊过后, 副都御史的脸色又是一变,提起牝鸡司晨……他怎么忘了这位老祖宗!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更是抚养了当今圣上, 在皇帝亲政之前,甚至是亲政之后较长一段时日, 朝中事事都要过问她的意见。
她不是恋权之人,见孙儿的处事手段日渐成熟, 便退居深宫, 渐渐不问前朝诸事,祖孙和睦,称得上一段佳话,皇上最为敬重的便是这位祖母。
二十多年前, 四大辅臣当政, 鳌拜专权,帝王威势一度到达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因着主少国疑,若是没有太皇太后这根定海神针在, 当机立断迎了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入宫为后、遏必隆的长女钮钴禄氏为妃,殚精竭虑, 从中周旋, 为圣上留下了韬光养晦的宝贵时机,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谁也说不准了。
太皇太后没有退居之前, 虽说祖孙俩偶尔产生争执,更是在三藩问题上意见不一, 但终究成了平三藩的有力后盾, 安抚那些个宗室王爷, 给予皇上最大的支持。
想当初, 三藩之乱持续多年,南方差不多都沦陷了,大臣们惶惶不可终日,还有人提议迁出关内,重回盛京,被祖孙俩联手惩治了去。
巾帼不让须眉,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倾,可以说,如今政治清明,万岁拥有明君之相,太皇太后当为最大的功臣。
——也不是没有人攻讦于她。
鳌拜那个逆臣,狂妄无比,曾经地上了一份折子,当着太皇太后的面,说应避免女子当政,重蹈牝鸡司晨之事。当年皇帝还小,这可是明晃晃地打了太皇太后的脸,指着鼻子骂她!
至此之后,牝鸡司晨这个词儿,就成了太皇太后的逆鳞。
鳌拜的下场谁都看见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她不愿还政于皇上,意欲垂帘,除了忠心耿耿的保皇党,不会有人说一个不字。
谁敢指责?
谁也不敢。
现如今,太皇太后七十多岁的高龄,久居深宫不问世事,可他们不敢遗忘,不敢不敬这位祖宗。皇上的理政手腕,还是这位主儿一手调.教出来的!
种种思绪一晃而过,眼见太皇太后被皇帝搀扶着,面容冷厉,眸中不见慈和,就有人暗道不好。
一干大臣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微臣/奴才给老祖宗请安,恭祝老祖宗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马齐大着胆子抬头望了一眼,哪还有不明白的?
太皇太后同样是来给宜贵妃娘娘撑腰的。
一时间,马齐感慨不已,暗自庆幸富庆做了五阿哥的伴读,宜贵妃不仅圣眷深厚,凤眷也是无双啊。
瞥了眼图岳,后者已是止不住的笑容,与战战兢兢的副都御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福寿绵长?”太皇太后扶着椅背坐下,淡淡道,“使不得。你们盼着我福寿绵长,就不怕哀家人老成精了,重新干预朝政吗?”
没有丝毫避讳地将这话说出来,不等众人开口,她沉着脸道:“宜贵妃不过给太子送了春衣,竟被你们小题大做到了如此地步。她是牝鸡司晨,那哀家是什么?于皇帝幼时的那些作为,是不是要颠覆江山,断了国祚,无言面见列祖列宗了?!”
康熙一边给她顺着气,一边冷眼望去,暗暗将面色不自在的几个官员记在了心底。
主动求见、一脸凛然劝谏帝王的副都御史大惊失色,叩头道:“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
“你们一个个的,正事不做,成日盯着皇帝的后宫,居心何在?”太皇太后的眼神不见混浊,犀利至极地打量着堂下的众人,“和哀家比,宜贵妃一未干政,二未失德,若真要弹劾,先把哀家弹劾了,你们说如何啊?”
霎时,惶恐请罪的声音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停歇。
明珠在心底叹了口气,全是无用功!有老祖宗在,牝鸡司晨这个罪名,是怎么也不能成立了。
皇上竟请出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竟也愿意帮衬宜贵妃,饶是明珠再怎么智券在握,也有了深深的挫败之感。
晌午时候,副都御史出马,在他的预料之外,着实给了他一个大惊喜。他的目光沉了一沉,原以为能扳倒郭络罗氏……
“明珠。”
明大人低垂着头,只听老祖宗骤然点了他的名儿,顿时心下一凛,拱手道:“奴才在。”
“太子幼时失母,自小没有额娘关怀。”出人意料的,太皇太后话锋一转,提起了太子。
她放轻嗓音,叹了口气:“你是做阿玛的人,你们都是做阿玛的人。设身处地想想,对于孩子,阿玛终归比不上额娘细心,总有照料不到的地方。太子与小五玩得好,哀家看在眼里,能看出他的艳羡,艳羡小五有一个好额娘。哀家思来想去,夜不安眠啊!于是吩咐宜贵妃多多看顾……”
居然打起了感情牌!
还是老祖宗的吩咐?
此等缘由,让明珠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太子殿下自小没了额娘,渴望关爱乃是天经地义的事,这要他怎么反驳?
恩威并施,双管齐下,这是在逼他表态,也是警告。
太皇太后像是察觉了什么,至于她吩咐的为什么不是平嫔赫舍里氏……当下,谁也不会提出质疑。
话说回来,牝鸡司晨这个罪名,不像今儿早朝那般,非是他安到宜贵妃头上去的,牵连不到自己。
到底是哪家出的手?万般算计都成空啊。
明珠心中苦笑,权衡再三,只得接话道:“老祖宗与皇上的拳拳爱护之心,奴才听着动容。太子爷有宜贵妃看顾,乃是幸事中的幸事,什么牝鸡司晨,都是一派胡言!”
明中堂都表了态,应和的官员那是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形成了声势浩大的浪潮,令太皇太后的面色缓和了许多,微微颔首,露出了笑容。
威胁保成的不利因素,都得扼杀在摇篮之中。现如今已过了明路,若再有人借此攻讦宜贵妃,那就是不敬皇帝,不敬哀家。
这样的人,也不必入朝为官了!
闻言,副都御史的脸色倏然灰败了下去,索相的托付……失败了。
“朕愿意纳谏,却不是你们糊弄污蔑的因由。你那副都御史也不必当了,和同僚一道回府思过去,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再去都察院报道。”康熙撩起眼皮,沉声道,“反省过后,王镛有何安排,端看你的表现了。”
又是思过……
这回连官职都给捋了!
沐浴着少数同情、少数幸灾乐祸的视线,副都御史浑身哆嗦着谢了恩,神色呆滞,欲哭无泪,悔不当初。
这还没完,他的顶头上司、左都御史王镛看他的眼神都能喷出火来。
向来正直的铮臣王大人,头一回决定假公济私。等此人反省好了,他定然利用职权便利,呵呵,不给穿小鞋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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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琇还没反应过来,一场弹劾风波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瑞珠尚且不清楚御书房发生的事,晚膳时分,圣驾却是准时准点地来临。
膳桌之上,康熙轻声讲述了今儿发生的一切,意在安抚,神色颇有些小心:“朕不欲惹你担忧,想着尘埃落定之后再告诉你。那些御史,该罚的都已罚了,还有谋划的幕后之人……”
是明珠,佟国维,还是赋闲在家的索额图?
说着,皇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琇琇绝不会白受委屈。”
云琇一顿,还是掉了银筷,半晌回不过神来。
弹劾于她,插手太子事宜,牝鸡司晨?
贵妃娘娘先是蹙眉,桃花眼迅速积蓄了泪水,闭了闭眼,无声地落了泪。
“臣妾不过一介深宫妇人,怎么就成妖妃祸水,人人得以评判了?”心下怒意盈然,一片冷沉,她哽咽道,“且要劳动老祖宗出马,臣妾何德何能!”
见此,康熙心脏狠狠地抽了一抽,霎时手足无措了起来,笨拙地哄了她许久,“都过去了!有朕在,无人再敢指手画脚。”
拿过帕子轻柔地擦着,好不容易止住了她的泪,康熙松了一口气,怒火全冲着“多管闲事”的朝臣而去了。
这回是思过,下回就是下大狱,再下回……
他的眼眸似浸了寒冰,冷冷地想,他们的心大了!
索额图是时候提溜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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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说是前去慈宁宫谢恩,云琇摆着全副的贵妃仪仗,施施然地来到了御花园的一角,“恰巧”遇上了面色不好看的惠妃娘娘。
昨儿的弹劾闹得那么大,凡是家族有些势力的妃嫔,今晨隐约地知晓了来龙去脉。
得知宜贵妃安然无恙,对此事尤为关注的惠妃一口气卡在喉间下不来,摔了几只茶盏,只觉殿内处处压抑。
实在受不住了,她冷声叫上几个婢女,揉着太阳穴到御花园散心,哪想冤家路窄,竟与郭络罗氏撞在了一处!
入眼便是高调至极的贵妃仪仗,惠妃的面色顿时僵硬了起来。
惠妃转身欲走,云琇弯了弯眉眼,笑意盈盈地叫住了她:“巧了,这不是惠妃妹妹么?见了本宫却不行礼,是谁教你的规矩?”
语调温柔,却又漫不经心。
第97章 第 97 章
即便惠妃是妃位之首, 当今皇长子的生母,朝中又有明珠帮衬,明相权倾朝野风头无两……
见了宜贵妃, 她也是要行礼的。
这是宫规, 是写进《会典》之中的定则。贵妃之下才是四妃, 谁叫她的位分不如云琇呢?
瞥见那华美又张扬的架势,惠妃原本不虞的面色愈发铁青了起来, 第一时间转身欲走。如此一来,若要治她不敬之罪,她便可用“远远望见,不知此乃贵妃仪仗”的借口开脱;可云琇既叫住了她, 她就是有万般不愿, 也走不了了。
……
月前, 咬牙抄写的大卷佛经都送到乾清宫去了,康熙阅过之后并未说些什么,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惠妃大松了一口气, 原以为这一茬算是掀过了, 可没过几日, 宜妃居然封了贵妃!
从前一口一个“妹妹”的嫔妃压了她一头, 惠妃看着憔悴了不少。除却时时叫人注意翊坤宫的动静,她越发深居简出,出门更是能免则免,因着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遇上郭络罗氏便要行礼, 她怎么忍得下去?
要说惠妃平生最为看重的, 一是胤禔, 二是后宫之中的地位与威势。
八阿哥还在延禧宫的时候, 她的地位不缺, 威势更是不缺,惠妃得以把全部的精力投在儿子身上,全心全意为之谋划。可时移世易,如今已然大不相同了。
自身招了皇上厌恶,被人算计威信无存,头上又压了一个新晋贵妃……如何摆脱现下的处境,她尚且焦头烂额,无端地生出烦躁之感,耗在胤禔身上的心思,也不若以往繁多。
那些精心算计,每每用在宜妃身上,仿佛都是无用功,郭络罗氏总能化险为夷。拉拢不成,打压也不成,惠妃尚且能够维持以往的沉稳端庄,对于云琇,却生了莫名的执念。
就像昨儿弹劾一事,惠妃简直觉得荒谬。
牝鸡司晨都出来了,皇上还是护着她,太皇太后竟也护着她!
照料太子,还过了明路……
有了如此助力,她的胤禔又要矮一截了。韬光养晦,何时是个头?
霎时,心间犹如千万只蚂蚁噬咬,实在忍不下去了,惠妃想着出门透透气,谁知冤家路窄,在御花园撞见了贵妃仪仗,还有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浮现的正是她熟悉的、嚣张跋扈似笑非笑的神色。
惠妃的目光被刺痛了。
行礼!
这真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还有那副阴阳怪气的语调,唤“妹妹”不说,还拐着弯地讽刺她没教养,惠妃当即晃了一晃,怒极攻心,眼神一厉就要张口!
身后的莺儿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娘”,终究扯住了主子摇摇欲坠的理智。
“臣妾……给宜贵妃请安……贵妃娘娘万福……”僵硬着脸行了福礼,惠妃几欲呕血。
云琇直直盯着她看,见此稍稍满意了些,大发慈悲地笑了笑,摆手温和道:“免礼。”
向前朝透漏御厨和衣裳的事儿,有这个能力的,除了惠妃,还会有谁?
平嫔根基浅,又失了宠,最多听到风声,与索额图进几句‘谗言’便罢,再多的却是不知了。
来来回回,斗来斗去,她实在是腻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都往她头上按,当她泥捏的不成?
还想出弹劾这一招来,真是苦了这些人了。
康熙顾及大阿哥这个长子,终会留给惠妃应有的体面,云琇却不会。
“窄路走多了,总会跌个跟头,一次不算什么,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那是蠢。”微微凑近之后,云琇眯着桃花眼,轻声道,“我没这个耐心陪你玩下去。瞧瞧,原就不是多美的人,越发苍老了起来,皇上看都不愿看你一眼,恐怕大阿哥也是。”
说着,她盈盈一笑,端得是天姿国色:“你拿什么与本宫斗?有了明珠就高枕无忧了?鲜花着锦不过烈火烹油。对了,且叫他放宽心,有本宫在,太子爷——安稳着呢。”
“……”
回到延禧宫,惠妃便病倒在了榻上。
宫人们兵荒马乱地请太医,不出片刻,乾清宫就得到了消息,康熙闭了闭眼,掩饰不住失望震怒,非是对着云琇,而是大阿哥的额娘。
心病,被气病的。
怕还有着心虚吧?
“你去传话。看在老大的份上,朕已处处宽容,若再要作幺蛾子……”皇帝睁开眼,“德不配位,四妃之首也别当了。”
这话说得梁九功心肝儿颤。
召索额图入朝的圣旨还没下达,惠妃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一降再降,都没有落脚的地儿了。
明中堂啊明中堂,您可自求多福罢!
翌日,上书房。
大阿哥低气压了一整日,不论是师傅们还是伴读们,全都看出来了。
三阿哥四阿哥面面相觑,而后发现,大哥的那股气竟是冲着太子二哥而去,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还有五弟!
因为惠妃娘娘的事儿?
惠额娘遇见了宜贵额娘之后卧床不起,七岁的四阿哥也有所耳闻。眉头皱了皱,胤禛悄悄地扯过胤祺,扯到了自己的身后去,若有若无地挡住那股视线,惹得大阿哥一噎,面色更加阴沉了些。
福禄摸了摸头顶的瓜皮小帽,睁着大眼睛望了望,重重地哼了一声,朝着大阿哥做了个鬼脸,胤禔:“……”
他不和小屁孩计较!
富庆小小地哎呀了一声,连忙拉着福禄跑远了。
晌午,阿哥们单独练着骑射,偶尔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讨论着南巡。太子的面色始终淡淡,见此扬起了一抹笑,萦绕心头的怒意稍稍缓解。
云琇被人弹劾,一为明珠手底下的小官,二为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消息传到毓庆宫后,太子吃惊之下便是讥讽,他年纪虽小,却清楚地看出了那些大臣的险恶用心。
无非不愿意宜额娘看顾于他,且担忧郭络罗氏的站队问题。呵呵,他还未长成,明珠的心思连就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无端地牵连了宜额娘,小太子心中分外愧疚,此外,副都御史出手,则是让他愤怒。
从前索额图的亲信,安插在毓庆宫的胡明胡广,早早地就被太子恩威并施地收服了。像是知道此人受了何人指使,他们战战兢兢地前来禀报:“数年前,奴才有幸见过一面,在索大人的府邸之内……”
太子当即沉下了脸,只觉不可置信,心间阵阵发凉。
叔祖父捅了宜额娘一刀,与捅他一刀有什么区别?!
叔祖父赋闲在家,又是如何知道这些后宫秘闻的?
自小经受帝王教育,又有了云琇的教诲,即便生气,太子的风度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如当下骑射之时,有外人在,他的情绪没有半分泄露,不过脸色淡了好些。
轻轻叹了一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太子牵马走到演武场的角落,低声吩咐一旁的何柱儿:“副都御史……完完整整地告诉宜额娘……”
好似与从前依赖叔祖父的自己割舍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眸很亮,灿若晨星。
他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另一边,大阿哥远远望着这头。一想到额娘泛黄的面容,止不住的咳嗽,还有宜贵妃的嚣张跋扈,皇阿玛偏得不能再偏的心……他紧紧地握起了拳,大步朝太子而来。
“二弟。”胤禔比太子年长几岁,人又长得高大,此时冷冷地俯瞰着他,一字一句道,“不要欺人太甚。”
“大哥在说什么,孤听不懂。”太子瞥他一眼,见周围空旷无人,丝毫不在意自己仰视的角度,紧接着笑了笑,温和道,“不过,你还没向孤行礼吧?先论君臣,其次兄弟,礼不可废,大哥,请。”
语调含着无法掩饰的丝丝傲慢,竟与云琇的神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胤禔气得七窍生烟,想要揍花眼前那张脸,好悬忍住了。
先论君臣?
对四弟五弟,你可有这样的可恨要求?!
额娘卧病在床,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眼看着南巡在即,回宫便是上朝参政的时候,切不可惹出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太子爷……安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
没过几日,很快到了三月末的万寿节。
万寿节这日,君臣同乐,皇帝于保和殿宴请文武百官,趁此颁布旨意,启用索额图,恢复其原本官职,并且亲切地称他为“索相”。
赋闲在家的索额图起复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明珠举杯的右手一抖,半杯酒液撒了出来,闭了闭眼,惠妃娘娘……万岁爷终究对他不满了。
龙椅上的人,能罢黜索额图,自然能够启用,对纳喇氏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心下一凛,近来,他是有些忘形了!
自认为万岁爷离不开他,差些步了那老匹夫的后尘。
那厢,明珠暗自告诫,自我反省;被召进宫中的索额图则是不然。
欣喜若狂地谢恩过后,出了乾清宫,他远远眺望着翊坤宫的方向,思及副都御史的下场,眼中缓缓浮现了阴霾。
他绝不许宜贵妃把太子爷给夺了去!
表面的善意需要维系,至于私下么……
没等他联系上储秀宫的侄女,想要让夫人进宫一趟,宫里传消息来,恰逢换季时节,平嫔娘娘得了风寒,忽然病了。
听说病得很是严重,似惠妃一般卧病在床、起不了身,终日与汤药为伴。没等索额图反应过来,圣驾即将南巡!
奉皇帝之命,太皇太后与太后也在随行之列,着裕亲王与明珠监国,索额图为辅。六部官员之中,各部尚书留在京城,倒是几个年轻的侍郎得了随驾的恩典,其中便有郭络罗家的图岳与富察家的马齐。
几位皇子阿哥,太子爷、荣郡王、大阿哥以及三四五阿哥都在南巡的名单之中。七阿哥八阿哥尚小,离不得人,随行的后妃便只有宜贵妃与荣妃,还有几个凑数的贵人与常在。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却统共没有离开紫禁城几回,此番感念于康熙的孝心,对下江南的兴致很浓。只是难免担忧温贵妃顾不过来后宫,也担忧自个的身子拖累了圣驾的行程,言语之间,就透出了几分拒绝的意思。
皇帝可不是去玩乐的,需要处理的事务多着,哪能分心照料她这老婆子?
况且路途颠簸,她受不受得住,还是两说。
“皇玛嬷从未见过江南风光,朕记在心底,哪能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康熙沉声劝道,“至于行程,朕早已安排好了。水路平稳,还可欣赏两岸风景,您就与皇额娘慢悠悠地游船,随行太医都候着……不过迟至半月罢了,孙儿走陆路,在江宁等着您。”
太后也劝道:“老祖宗竟也舍得抛下我一人……”
太皇太后左看右看,叹息着笑了起来:“好好好,哀家去,去就是了。”
两岸风景,光是听着,心里就生了向往。
也不知江南与草原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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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陆路颠簸,谁知不是这么一回事。
能工巧匠给万岁爷造的车架,与平常那些大不相同。伴驾的宜贵妃娘娘几乎没有察觉到震感,撩起帘子望着窗外风景,唇边带了一抹笑,只觉心境都开阔了几分。
一路上平安无恙,除却嗜睡了些许——
她也没有太过在意,更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去,毕竟怀上小十一,是在二十三年年底,离当下还早着。
前头的侍卫传话说,不日便要到江宁府了。提起江宁,提起织造府,云琇不期然地想到了曹家与李家共同献上的密嫔王氏,以汉女之身连生三位阿哥,极为受宠的那个妃嫔。
宽敞的车架内,盘腿批阅奏折的康熙只觉脖间一凉,抬头一看,只见云琇笑吟吟地望着他,心里霎时美了起来。
别以为他没发现,只要得了空,琇琇就会偷偷地看他!
第98章 第 98 章
对于皇上的想法, 云琇全然不知。
梦境告诉她,能够受宠多年,密嫔王氏自然是美的。她的美与良贵人有些相似, 却又比良贵人年轻鲜妍了许多, 娇娇柔柔的,又是与京城不同的吴侬软语,真真如水一般, 一颦一笑惹人怜惜。
若他坚持要纳王氏进宫,她还能拦了不成?
宜贵妃早就看开了。只要不威胁到胤礽的位置,不阻断她做贵太妃的意图, 晚年时候,皇上想宠汉女便宠,想召鲜嫩的姑娘伴驾便召,眼不见为净就好, 总之碍不着她。
况且……
云琇心中有着强烈的预感,未来或许不会如她所料那般发展。梦境里边,王氏于康熙二十五年入宫, 而非此次南巡出现, 若是出现变数, 也是说不准的事。
因为如今的皇上,那可真是‘脱胎换骨’,大不相同了。
也不知怎么的,最近皇上对她粘糊的很,看向她的眼神更是含着笑,成日嘘寒问暖, 恨不得把人揣在兜里, 生怕她生了病一样。
得了她的回应, 他像是更起劲了些,南巡途中,丝毫不耐烦侍卫送来的繁重的政务,成日兴致勃勃的,丝毫不见疲惫之态。
云琇的衣食住行都在圣驾里边,统共就没返回自己的贵妃车架几次,从早伴君伴到晚。端看康熙那上心的架势,莫说梁九功牙酸了,随驾的阿哥与重臣们都有些受不住!
太子与胤禛胤祺几个常去翊坤宫玩耍,见此依旧淡定;三阿哥收住惊叹的神色,努力学习二哥做一个正常人,偶尔会上后头的马车,与荣妃悄悄地感叹几句……至于大阿哥,头一天骑马赶路的时候,心底不虞,面色全然是扭曲的。
扭曲归扭曲,到底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人,抛却惠妃与自身的立场,胤禔不得不说,皇阿玛与宜贵妃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看多了也麻木了,大阿哥不禁对未来的福晋生出了些许期待。要知道,南巡过后便是上朝听政,再过几年,他就要成家娶妻了。
那些个随行官员,无不对图岳生出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宜贵妃受宠至此,他这个做哥哥的,圣眷又会差到哪儿去?光是吹吹枕边风,好处就足够郭络罗家享用不尽了!
与此同时,他们嘀咕起来,早知道也向万岁爷求一个伴读名额了,不像如今,倒便宜了富察家的马齐。
跟在五阿哥身边,不仅天然同太子殿下亲近,还不用担心日后的站队问题。五阿哥从小养在太后膝下,更不用担心招来皇上的猜忌,如此百利无一害的事,怎么就被人抢了先呢?
收获了一波同僚的眼刀子,马齐捋了捋他的宝贝胡须,笑得颇为含蓄。
论起慧眼识珠,你们还差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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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江宁织造府。
“正院都洒扫干净了?”大夫人李氏召来几个管事与嬷嬷,仔仔细细地询问过去,“不仅是平日顾得到的地方。宫里娘娘们住的地儿,万一有着怠慢,不仅你们,我也得吃挂落!”
“夫人,老奴/奴才省得的。”
“这就好。圣驾不日来临,都给我紧紧皮,提一百个心。管好手下人,也管好自己的眼睛和手。那些不该做的,不该看的,不许做,不许看……”李氏缓缓道来,见管事们神色都是一凛,诺诺地应了是,她满意地颔首,摆摆手让他们退下,转而进了里间寻婆母去了。
一见老夫人孙氏,她行了礼,轻声道:“母亲,叫儿媳看,您着实不必搬离住惯了的正院。咱们为万岁爷建了院子,又不差娘娘们的住处,您这又是何必?”
话音未落,孙氏瞥她一眼,敲了敲拐杖,道:“这话说的,切不可让人听去了。后院里头,也只有正院最大最宽敞,哪能委屈娘娘住那劳什子偏院!要让老爷知道了,你讨不了好去。”
被教训几句,李氏垂头,柔顺地应了:“是,儿媳受教。只是儿媳记得,万岁爷每每记挂着您,还同左右说过‘这是吾家老人’,想来定是愿意您住正院的……”
此次南巡,为了接驾,江宁织造曹玺从年前便开始准备,耗费大量银两修葺了府邸。另辟织造府旁边的空地新建了两个大院,还有一个西花园;大院精致又华美,一是皇帝的住处,二是太皇太后与太后的住处,与行宫也差不离了。
提起康熙,孙氏的神情柔和了不止一丁半点,面上显露了慈爱,和声叮嘱李氏道:“就因皇上记挂老身,曹家更要谨言慎行,不能留下骄矜不敬的把柄。行了,你忙你的去吧,有什么缺的,拿不定主意的,尽管来找我。”
“儿媳告退。”李氏笑了起来,心道她还得与婆母多学学这谨慎劲儿。
福了福身,正欲转身离去,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王氏已然进了皇上的院子,儿媳安排她服侍里间,做那宽衣奉茶之事,您看可不可行?”
提起王氏,便是连老夫人都要惊叹她的容色。
十五岁的女子,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般,羞怯地看着你,水眸雾蒙蒙的,俏立着就是一道风景……老实说,宫里的娘娘恐怕都比不得。
更难得的是,这姑娘看着冰雪聪明,且饱读诗书,不像那些渴盼飞上高枝的爬床婢女,人人都能窥见她们的野心。
几年前入京,她拜见过从前的皇贵妃,如今获罪的佟妃佟佳氏。她也听承乾宫的宫人说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娘娘是个美人,后宫里头,就没几个比得上的。
不是她说,佟妃与王氏相比,还差得远呢。
单是那花朵一样的年龄,就较膝下有皇子公主的娘娘占了便宜。像大阿哥的生母惠妃娘娘,年过三十了,比不得小姑娘鲜嫩,最近几年不也鲜少有宠么!
以姿容闻名的宜贵妃与良嫔,老夫人没见过。但就如她这儿媳所说,李煦的眼光绝不会出错,纳妾纳美,只需皇上见了王氏,定然舍不得放过的。
她问过老爷,老爷也是一样的意思。
宫中有人好办事,若是王氏得幸生下阿哥,四舍五入,曹家与李家,就是皇子外家了……
不过,府里却没有写信过问寅哥儿的意思。按老爷的说法,进献美人这回事,等寅哥儿回家后,再同他好好说道说道罢。
“交由你安排便是,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老夫人眼里闪过精光,拍了拍儿媳的手,“唯有一点,叫她注意着些,别凑到伴驾的娘娘跟前去,碍了主子的眼。”
“母亲,王氏是个聪慧人儿,”李氏笑道,“这些话,她定牢牢地记在心底,用不着咱们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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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府众人翘首以盼之下,圣驾终于到了江宁。
皇帝不欲劳师动众,在郊外修整了一番,收起显眼的旌旗,破晓时分吩咐守卫开了城门,没有惊动城中百姓;并传令曹玺不必出城迎驾,府中静候便好。
许是得了命令,一路上队伍很是安静,唯有哒哒的车辙声与马蹄声响起,逶迤着停在了织造府的门前。
江宁织造曹玺,当家主母孙氏,众位少爷小姐以及大夫人李氏,天不亮便起了身,整理仪容,早早地候在了府门外。
织造府占地广阔,坐落于清幽宽巷之中,方圆几里唯有这一栋堪称行宫的建筑。为了接驾,曹玺吩咐左右清了场,见康熙弯腰掀了帘子,他不敢多看,连忙抑住激动俯身下拜:“奴才江宁织造曹玺,参见万岁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府众人接二连三地跪下,口中山呼万岁,场面蔚为壮观。
“免礼,”康熙下了车架,沉声道,“起来吧。”
说着,他亲自上前扶起曹玺,还有多年未见的乳母孙氏,感慨良多,话间带着笑意:“曹爱卿请起,嬷嬷请起。这些年,不知嬷嬷过得可好?”
老夫人只觉熨帖不已,眼眶都红了:“好,好。圣上好了,老身就好……”
斜后方的大夫人李氏不敢直视圣颜,闻言轻轻吸了一口气,感叹过后,心头火热了起来。
怪不得府中处处以婆母为尊。御赐之物不算什么,亲眼得见一回,才知道什么叫做圣眷之隆!
不过说了几句话,康熙唤来梁九功,让随行的阿哥与娘娘小主修整一番,随后入府。
他低低道:“同你宜主子说上一声,朕带着保成他们去前院,过问织造府诸事,随后接见地方官员……若她疲累了,径直休憩便好,或是来了兴致接见女眷,都随她。”
梁九功笑眯眯地应是,然后颠颠地小跑至皇帝的车架旁,神色恭敬地传了几句话。
一道悦耳含笑的嗓音响起:“臣妾知晓了。”
曹府众人都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心下有着诸多猜测,李氏暗道,难不成是宜贵妃娘娘?
心里一沉,好半晌,她才掩住吃惊。
京城的传言果真不是作假,贵妃竟与万岁爷同乘一驾……
霎时间,对于云琇的姿容,李氏前所未有的好奇起来。
南巡的政事耽误不得,很快,康熙身后跟着一连串的皇阿哥,被曹玺引着进了府门。留下一众女眷依旧候在原地,只待簇拥几位娘娘入住。
老夫人向儿媳使了个眼色,李氏微微点头,扬起了恭敬的笑容,率先到了云琇的车架旁:“娘娘,妾身李氏,乃是织造大人的长媳……”
没等她说完,“哗”地一声,瑞珠挂上两旁的珠帘,下一瞬,一只玉白的手搀扶着她,明艳至极的容颜彻底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绛红旗装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那一身气度叫人自惭形秽,简直把等候的女眷比进了尘埃里。
云琇淡瞥了李氏一眼,略一颔首,缓缓下了马车。
李氏呼吸一窒,万般话语卡在了喉咙里,宜贵妃……和她想象得不大一样。
老夫人不过短暂的失神,见此皱了皱眉,暗斥了儿媳一句,转而露出笑意,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就要行跪拜的全礼:“老身见过宜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说是行礼,可那架势,像是等着人去搀扶。
云琇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勾起浅浅的笑来。
待老夫人笑容微顿,进退不得,只得趴伏着跪拜下去,她这才温和道:“老太君请起。”
转而望向一旁的李氏,轻轻挑了挑眉。
怎么,她这是不想行礼?
第99章 第 99 章
老夫人孙氏颤巍巍地起了身, 动作不似从前那么利索,半垂着眼,口中连连谢恩:“谢娘娘。方才是老身怠慢了娘娘……”
云琇任由她继续说着, 挪开了视线, 直直落在了李氏的身上。
见贵妃轻飘飘地望来,李氏的面容登时烧红一片,再也不敢有片刻迟疑, 利索地跪拜了下去:“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跪下的时候,她的手指颤了颤, 再也不敢升起打量的念头,心灵深处涌起了一抹恐惧。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雍容高贵,不容侵犯,好似看着一只蝼蚁, 全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趴伏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李氏这才想起,曹家与李家世代包衣, 就算做了万岁的耳目, 江南这一块, 人人都要敬着捧着……在主子的眼里,也不过奴才而已。
这样无比清晰的认知让她闭了闭眼,匍匐的姿态愈发恭敬了起来,好半晌,终于得了贵妃的一声“免礼”。
府门之外,气氛有些不大对劲起来。
得幸随驾的贵人小主们下了车, 望着这一幕皆是屏息, 唯有荣妃姗姗上前, 笑着开了口:“挤在一处做什么?贵妃与本宫皆是累了,还需劳动老太君指路,也好睡个囫囵觉。贵妃娘娘,不若我俩相携进去吧?”
“好。”云琇一笑,乐得顺她的意,心道,从前喊“妹妹”,现在倒是叫“娘娘”了。
皇贵妃贬为佟妃之后,云琇顿觉荣妃鲜活了许多,面上也多了笑,似是不再执着于妃嫔之间的排位辈分。不过,叫多了妹妹,姐姐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的,谁叫三阿哥继承了她额娘的性子,别扭着呢。
荣妃愿意释放善意,云琇自然不会推拒。身处后宫,谁又想到处树敌,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不过寥寥几句,织造府的女眷便沦为了陪衬。
即便荣妃不复以往姿容,眸光平和带笑,衣襟浸润阵阵佛香,养尊多年的气韵也不是常人能够比拟的。
李氏有着短暂的失语,不敢去看自家婆母的反应,谦卑地躬了躬身,忙说:“还请娘娘恕罪,是妾身考虑不周了!正院的被褥都铺好了,且熏过了香,贵妃娘娘、荣妃娘娘请,几位小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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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孙氏所居的正院入住了几位娘娘小主,李氏自愿把平日里她与夫君起居的撷芳堂让了出来,把一应物什挪到了偏院。
曹寅来的时候,长子曹颙扑腾着小手小脚在院子里撒欢,许久未见的夫人含泪望着他:“……你终于归家了。”
颙哥儿看向他的时候胆怯又好奇,纵是七尺男儿,此时也红了眼眶。
“全赖万岁爷加恩!前头还在议事,想来还要许久,便先赶我回了后院……”曹寅温和道,“迫不及待地想见你们娘俩。”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母亲为他挑选的夫人,曹寅没什么意见,虽说一开始谈不上喜欢,但也是满意的。
李氏为人贤淑,持家有道,做当家主母更是绰绰有余;他也不是贪色之人,认定了妻子,便会一心一意地对她好。更何况舅兄李煦同他是至交,看在舅兄的面子上,他也绝不会做那负心之人。
因着曹寅心里的坚持,他与李氏夫妻相和、生活美满,即使夫妻分离这么多年,他也没有纳妾的心思,独独记挂着家中的长辈妻儿。
说起来,除了曹寅远在京城,李氏平日里没什么不顺心的。
夫君从小做了圣上伴读,文武双全不说,样貌也是一等一的,挑不出半点毛病。不仅夫君一心一意,婆母孙氏怜惜长子与儿媳分隔两地,也不曾提出纳妾;公爹曹玺又不管后院之事……
老夫人年纪渐大,随着管家大权的移交,李氏在织造府掌管中馈,真真是说一不二。
各家的女儿皆是艳羡万分,怎么就不是她们嫁入曹府呢?
现如今,夫妻俩好一番叙旧温存,曹寅又抱来儿子亲昵地逗他,眼角眉梢都是疼惜。
李氏抿唇笑着,只觉当下再圆满不过,紧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容淡了淡,轻声问:“爷可给母亲请安了?正院给了诸位娘娘,如今母亲住在擷芳堂……委屈爷同妾身居于偏院了。”
曹寅感动于李氏的用意,哪会觉得委屈?
“这是子女应尽的孝心,没什么好委屈的,多谢夫人了。”他笑言,随后站起身来,“父亲说,母亲正陪贵妃娘娘、荣妃娘娘说话,原是回来了?我这就去请安。”
“爷不怪妾身就好。”李氏垂下眼,柔声道,“母亲没有陪娘娘们说话,她的身子有些不虞,怕是已然歇下了。”
“何故不虞?”曹寅一听,急了。
李氏绞了绞帕子,眸里浮现了些许担忧:“……如此疏漏,怕是怠慢了宜贵妃。爷,妾身可否要向娘娘请罪?”
擷芳堂。
老夫人倚在床头,叹了一声:“寅哥儿,贵妃娘娘的性子如何,你也同娘说上一二。方才迎驾,只怕她误会了老身,误会了曹家,进而误会了你啊。”
万岁爷搀扶她起了身,可宜贵妃却那般行事。
端看宜贵妃的态度,莫说抱有善意了,还当着众人下了她的脸面!老夫人心头着了火,不禁忧心忡忡起来,抓着曹寅的手道:“若贵妃向万岁爷吹了枕边风,那可如何是好?”
曹寅皱起眉心,默然许久,什么性子?
因着行走御前,宜贵妃无人敢惹的名声,他听说了不止一次。或许传言有假,但万岁爷视若珍宝倒是真的,闲暇时分还同他感叹过,贵妃娘娘是他的此生唯一的解语花。
……吹不吹枕边风,他也拿不准。
心里头思绪万千,曹寅低声安抚:“母亲莫急,宜贵妃善解人意,万不会如此。能得太皇太后青眼,奉命看顾太子爷,贵妃娘娘宽宏大量,再贤德不过!”
话音未落,老夫人恢复了精神,大吃一惊:“看顾太子爷?”
这是不久之前的事,消息还未传至江南,母亲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曹寅简单地讲述了一番来龙去脉,忆及弹劾之人最后偃旗息鼓的场景,他的神色微微一顿:“贵妃受宠且凤眷在身,若无回寰之地,儿子也当陪同李氏前去请罪。”
这与老夫人料想的不一样啊!
简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请罪的话,她不过吩咐儿媳试探一句,哪知寅哥儿真起了这样的心思。
最令她惊惧的是,宜贵妃受宠不说,竟奉命看顾太子爷……
太子爷啊,寅哥儿决心效忠的小主子!
老夫人心下发沉,头痛欲裂,许久之后,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你说的不错。贵妃娘娘大人大量,想来早就忘却了方才的怠慢,无需咱们请罪,是娘草木皆兵了。”
好说歹说打消了长子的念头,目送曹寅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处,老夫人疲累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笑容全然消失了。
“让王氏有眼色些,寻机服侍万岁爷。”她揉了揉额间,吩咐守在身旁的嬷嬷,“尽早。她不是最擅红袖添香么?你去安排安排,除却奉茶,若能伺候笔墨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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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造府正院甚是宽敞,又分几个小院,随驾的嫔妃入住乃是绰绰有余。正中央最大的那间里屋,正是云琇下榻的地方。
屋里的色调乃至陈设,处处彰显江南水乡的精致气息,不比翊坤宫的装饰大气,却也不落窠臼,独具美感。
扫了一圈,云琇大体满意,她懒得挑错,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随手拿了柜上的青瓷一看,触感细腻,纹路颇具美感,瞧着不像凡品。
可是件古董?
贵妃娘娘不精此道,只把疑问存在心底,等太子领着弟弟前来的时候问上一问。
放回了瓷瓶,汹涌睡意席卷而来,云琇微微阖眸,晨间赶路疲累,是该休憩一会儿,好好地养精蓄锐,晚间还有赐宴呢。
早在踏进里间之时,董嬷嬷与瑞珠她们小心地将桌椅上、床榻上的所有物件查验了一番,末了朝她轻轻点头,示意没有发现什么手脚。
用了车架里的几块点心,又漱了漱口,云琇合衣躺下,轻轻闭上了眼。
盖在身上的被褥温暖蓬松,很是舒适,淡淡的花果香袭来,像是被仔细熏染过。云琇不排斥这香,甚至称得上喜欢,她的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很快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迷迷糊糊听见梁九功的声音:“醒了……皇上召娘娘伴驾……”
云琇缓缓睁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脑海有些昏沉。
她这是睡了多久?
“恰恰两个时辰,已过晌午,皇上给娘娘留了饭呢。”梁九功候在帘外,殷切地笑,“娘娘尽快去往西苑罢。”
叫人伺候梳洗穿衣,云琇没了困意,只那股昏沉之感逐渐加深了;除此之外,小腹传来微弱的不适之感,却可忽略不计。
按了按眉心,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云琇蹙着眉想,皇上身边有着随行太医,等到了西苑,得让太医把一把脉,瞧上一瞧才好。
……
前往伴驾的目的地与延请太医的目的地是一致的——圣上驻跸的西苑。
西苑与后方的正院离得极远,若是要走,非得耗费长时。得了康熙吩咐,梁九功让人抬了轿辇过来,恭敬地请云琇上轿;过了两刻钟时间,轿辇稳稳地停在了院前。
西苑仿照行宫格局,设有御书房,为给皇上处理政务。
因着脑海的昏沉之意,云琇颇为倦怠,强撑着精神,漫无目的地望了一望。
忽然间,她的神色一凝,那捧着文房四宝的侍从里边,怎么站着一个……眼熟的婢女?
似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般,素色衣裳掩不住她骨子里散发的鲜妍。小小巧巧,娇娇柔柔的,五官精致,眼含如雾般的春水,小心翼翼藏在侍从的中央。
她左右张望了一番,蓦然与云琇对上了视线。
迅速地白了脸,紧接着垂下头去,婢女如同受惊的小鹿,差些砸了手中的镇纸。她咬了咬唇,权衡再三,匆匆地与身边人说了几句话,装作肚子疼的模样,转身欲跑。
晕眩愈发严重起来,云琇忍住不适,冷声道了句:“站住。”
梁九功登时吓了一跳,容色出众的那位婢女僵硬在了原地,轻轻颤抖了起来,只得熄了逃走的念头,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那是谁?”云琇问随侍一旁的梁九功。
梁九功扭头望了望,半晌没发现什么端倪,宜主子的那句“站住”,又是和谁说的?
这些侍从是他选的,难不成混进了偷奸耍滑之人?!
大总管心下忐忑不已,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听见贵妃问话,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些都是奴才挑的……御前伺候的人……”
好啊。
梁九功挑的?
不若说是皇上挑的!
霎那间,一股怒气席卷,怎么,瞒着她也就罢了,还要做那金屋藏娇之事?
原来,密嫔王氏不是二十五年入的宫,早在这时便已入了皇上的眼!
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云琇简直要气笑了。
是,她不在意皇上宠爱汉女,更不在意自己失宠。
可这般举动,生生把翊坤宫的脸面往地上踩,又把她至于何地?
召她伴驾之后,是不是要找人红袖添香了?!
只不过南巡初始,云琇便在心里做好了准备,这样的情景,虽在意料之外,但还是情理之中。
怒气不过一瞬,很快荡然无存,她眯了眯眼,忍住晕眩,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早就预见的未来,没什么好生气的。都是当贵妃的人了,脸面又值几个钱?
皇上,恕臣妾不奉陪了。
“藏了那么个美人,万岁真是好兴致,”云琇缓缓走上前去,绕过跪了一地的侍从,拉了王氏起身,真情实意地道,“好艳福啊。”
看清楚了那婢女的容貌,瑞珠和梁九功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这……
瑞珠焦急地想,如此美人,娘娘可别气出个好歹来!
梁九功有些茫然,紧接着又惊又怒,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随后一拍脑袋,坏了,要宜主子误会了,那还得了?!
迎着瑞珠担忧的目光,云琇微微笑了下,摆摆手,慢条斯理地松开惊惧的王氏,掸了掸衣袖,阴沉着脸缓步离去。
对于密嫔,她早就看开了,如今是真不在意。
只是这头痛之兆,怎的还加重了?
不妨事,织造府也是养着大夫的。
梁九功急急地追了上去,正欲开口解释,下一瞬,他惊骇地睁大了眼,唬得肝胆俱裂。
只见贵妃娘娘软下身子,气晕在了院门外……
“娘娘!”瑞珠急得红了眼,赶忙踉跄着上前搀扶。
她隐含哭腔的嗓音响起:“太医,叫太医!娘娘这般在意万岁爷,满心满眼装不下其他人,如何承受得住打击?!”
第100章 第 100 章
眼睁睁地看见贵妃娘娘晕倒在了院前, 梁九功一个劲地哆嗦着,只觉天都塌了。
瑞珠的话嗡嗡地钻入耳畔,他念叨了几句“请太医”, 急得团团转,嗓子不觉变得尖利起来:“来人啊, 把这混入其中的贱婢给咱家绑了!还有你们!你们小心扶着娘娘……”
话音刚落,他便火急火燎地赶进御书房, 求见万岁爷去了。
早在云琇准确无误地拉住王氏的时候, 她的脸就变得惨白惨白的,这时候更是一丝血色也无,像是害怕到了极点。
宜贵妃望向她的目光让人心惊,宜贵妃突然的昏厥更是让人恐惧。加上贵妃的婢女说了那样一席话,好似她就是罪魁祸首一般!
大总管的确挑选了御前伺候的人, 但她是老太君的贴身嬷嬷打点好了之后, 神不知鬼不觉安排进去的。
要是暴露了,她焉有命在?!
等一群持刀的御前侍卫破门而入, 那架势活似在抓捕刺客, 雪亮锋锐的利刃直直地指住了她,眼神冰冷而不近人情……止不住的绝望涌上心间, 王氏软倒在了地上, 小脸通红,到底咬唇抑制住了眼泪。
事情还没有到无法回寰的余地, 她不能白白背上污名!
镇纸胡乱地砸落,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此时此刻, 却没有人怜惜于她。
若说王氏是绝望, 小书房里头, 正在翻看奏疏的皇帝陛下则是手上一抖。朱笔掉落,不可置信之下,他面沉如水,一阵风似的跨步而出。
“万岁爷,万岁爷!”梁九功哭丧着脸,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正逢春日,鸟鸣清脆,溪水潺潺,织造府与紫禁城是全然不同的风格,圣驾驻跸的西苑更称得上美轮美奂。江宁织造曹玺出了大力气,请来匠人开凿假山园林,并引来活水注入池中,论别出心裁,比起畅春园也不差什么了。
赏赐了替他监察江南的心腹,并接见了几位政绩出色的地方官,待官员们退下,他心血来潮考察了一番,保清保成他们皆是言之有物,足以窥见阿哥们的出色。加上西苑的风景分外秀美,康熙原先心情极好,想着等琇琇醒来,二人携手同游,岂不美哉?
谁知出现了这档子事!
听梁九功期期艾艾地提起,侍从里边混入了一个容色上佳的婢女,贵妃娘娘似是产生了误会,还说什么“藏了那么个美人,皇上好艳福”,最后气得昏厥了过去……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反应。
要在平时,此乃云琇在乎他的表现,康熙高兴还来不及!
但要是伤了身……
现下,他顾不上冤枉,也顾不上窃喜了,注意力全在“昏厥”两个字上,脑中转过数个念头,心底又怒又忧。
很快到了院门外,侍卫仆从跪了一大片,瑞珠擦着眼角的泪水,不住地喊着“娘娘”。
云琇即便昏迷,依旧紧蹙着眉心,见此,康熙闭了闭目,心间抽得厉害,脸色沉得吓人。
打横抱起贵妃,皇帝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太医呢?”
梁九功弯着腰,差些弯到了地底下去,颤颤地低声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奴才早就打发人去请了,顶多半刻钟就到。”
闻言,康熙面色没有丝毫缓和,抱着云琇,大步流星地往寝卧走去。
梁九功嘴里那位容色出众、引得贵妃昏迷的那个婢女,此时被侍卫用刀指着,五花大绑地跪在一旁,此等情态,很难让人忽略了她。
经过的时候,康熙的脚步停了一停,垂目看了她一眼。
不带感情,阴鸷至极,像看待一个死物,即使美色当前,也没有丝毫动容。
直面帝王威严也就罢了,皇帝的视线让王氏浑身战栗了起来。她软倒在了地上,眼里浮现了泪花,喘着气,生出了更深一层的惧怕与恐慌!
不过不小心与贵妃对视了一眼,怎么天就变了?
脑海空白了一瞬,她掐住手背,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切不能乱了阵脚。
她微微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轻轻哽咽道:“皇上,奴婢冤枉,奴婢是冤枉的。”
说起来,王氏的确不负江南美人的名号,容色竟与良嫔不相上下。嗓音轻灵,宛若莺啼,更难得的是那抹柔弱之下的清冷之态,好似身藏傲骨,泛着清浅的书香气,是最能引起男子征服欲的那类女子。
至于方才被云琇发现之后那受惊的反应,七分真三分假,目的为何,也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可是,再美的美人,被五花大绑之后,丽色也是要大打折扣的。
“拉下去好好地审。”对于美人的秋波,康熙没这个心思接收,恍若视而不见。
挪开阴鸷的目光,他的眼中怒火滔天,一字一句地道:“查清楚是谁派来的。胆敢惹得贵妃晕厥,离间朕与贵妃的情谊……”
未尽之语让伺候的人打了个哆嗦,不仅梁九功,连御前侍卫手持的佩刀都抖了一抖,发出了嗡鸣的颤音。
“……”一串泪水滚滚而下,王氏蓦然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眸,此时是真怕了。
离间圣上与贵妃的情谊?
她哪里敢?!
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一旁的梁九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摆摆手:“来人啊,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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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堂。
“宜贵妃于西苑昏迷了?”老夫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贴身嬷嬷张了张嘴,低低地道:“这……老奴也不是很清楚。有洒扫的传话来,说是伴驾之事见了御前伺候的王氏,怒极攻心……”
嬷嬷的话语一顿,满是不可思议,支支吾吾地继续道:“万岁爷雷霆大怒,让人把王氏带下去审问,说要查出幕后主使是谁,胆敢、胆敢离间他与贵妃的情谊。”
要论老夫人此时的心情,那就是难以理解,无法相信。
太过离谱,太过荒谬了。听听,这是常人说的话吗?
昏迷……宜贵妃竟然善妒到了如此地步,孱弱到了如此地步??
还有那幕后主使。
哪有什么幕后主使!我的万岁爷,王氏是曹家与李家联手进献的美人!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苦心叫人安排,想要成就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手段还颇为隐蔽,万不会让宜贵妃察觉到端倪,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
老夫人眼前一黑,握着嬷嬷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好悬没有跌坐在地。
美色当前,皇上怎么就不心动呢?
到了这个地步,已容不得她旁观了。
若要详查,定会查到她与儿媳的头上来;如今之计,只能咬死王氏是去岁入的织造府,手脚麻利,因着大总管挑的一位侍从身体不适,她做主替换了去。王氏绝没有生出攀高枝的念头,更不是居心叵测之人!
万岁爷看在她的面上,如何都会饶王氏一命的。
至于贵妃——
“快,通知老爷和大爷,让李氏同我一道前去西苑,侍奉贵妃……”老夫人叹了口气,咬牙说出了这句话,而后吩咐道,“叫上府里的大夫,取来库房最好的药材,快去!”
与此同时,西苑。
龙床之上,云琇的呼吸渐渐平缓。榻边的康熙面色沉凝,拇指轻柔地抚着她紧蹙的眉心,伺候的宫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唯独瑞珠红着眼,低声与太医说道:“娘娘平日里再康健不过,小病小灾都不曾有。只这回怒极攻心……”
康熙轻轻颔首,沉声问:“你可看出了什么?贵妃何时能够醒来?”
随行太医兢兢业业地把着脉。
怒极攻心?
不像啊。
不同缘由造成的昏迷,脉象是有区别的。急怒的脉象他最是了解,火气旺盛,可贵妃娘娘的火气……嗯,不甚明显。
不过,情绪波动倒是真的。
偷偷觑了眼皇帝,太医沉吟片刻,捋了捋长须,换了一种把脉姿势。
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他的眼睛渐渐睁大,困惑尽去,浮现了明显至极的喜色,这,这——
“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心下大石落了地,太医一扫之前的小心谨慎,容光焕发地道,“滑脉,这是滑脉。贵妃娘娘有喜了,不到两月!”
一时间,满室寂静。
满脸戚戚的梁九功张大了嘴,抹脸拭泪的瑞珠瞪大了眼,反应最大的便是面沉如水、颇为焦虑的当今圣上,他豁然起了身,又是一个不稳,跌倒在了榻边。
“……”梁九功贺喜的腹稿噎在了嗓子里,小小声地唤了句,“万岁爷?”
康熙睨他一眼,抑住自心底上涌的喜悦,咳了一声,缓缓道:“无事。”
起此彼伏的恭贺声响起,钻入皇帝的耳廓,狂喜替代了满腔怒火,紧接着转变为了更深的忧虑与疼惜。
竟是怀了身孕,怪不得琇琇如此反常。
孕妇原就敏感多思,南巡辛苦不说,她见了那居心叵测的婢女,可不就生了误会,骤然想到了别处去!
那般情形之下,怒火与醋意更是不易控制,如此一来,前因后果便都串联上了。
他摆摆手,收起了面上漾开的笑容,转而肃然起来,低声问太医:“滑脉的脉象可否康健?贵妃何时能醒?可有不伤身的降火汤药?”
降火?
药不对症啊万岁爷。
“万岁爷莫急,请容老臣细观!”太医捏着长须的手一抖,差些把它扭成了毛毛虫,闻言万分郑重了起来,屏息片刻,重新搭了脉。
方才诊出有喜,不过浅浅地一探。搭了半晌,太医眼神微凝:“怪了。娘娘的身体向来康健,可这脉象有些不稳……”
话音未落,一股寒气从脚跟窜上天灵盖,太医顿了顿,忙说:“只是稍稍的紊乱,本源却是稳固的!只需一剂安胎药便好。”
此话一出,皇帝凤目中的冷意缓和了一瞬。
不等康熙出言,太医悄悄松了一口气,思虑道:“娘娘随着万岁南巡,长途跋涉颇为疲累,如此脉象倒也正常。”
可昏厥又是个什么道理?
“对了,瑞珠姑娘,娘娘今儿都吃了什么膳食,闻了什么香?”
内宅妇人胎像不稳,除却心头郁结等内因,一般是膳食或者熏香摆件出了问题,宫里娘娘也是一样。
瑞珠同样知晓此间轻重,赶忙回道:“早膳用了清粥,午间只用了几块桂花糕,非是织造府的点心。至于熏香,娘娘并未点……”
瑞珠一停,而后皱起了眉:“奴婢记起来了。娘娘入住正院,那被褥似是熏过,沁着一股子花果香,可嗅闻许久,不像是麝香的味道。娘娘就着它,睡了大约两个时辰……”
怀孕之人碰不得麝香,就是寻常女子,浓麝香闻多了也会影响生育。董嬷嬷她们浸淫深宫,对这些技俩很是熟悉,不会在主子身边留下隐患的,但花果香却是无妨。
太医呼出一口气,显得有些激动,应是这被褥的缘故了。
“花果香?娘娘有喜不到两月,碰不得浓香。即便香气极淡,闻上两个时辰也受不住!此外,花果香气夹在一处,若有两味相冲,形成毒性,那可就坏了事。”
他摇了摇头,紧接着道:“老臣需细细闻上一闻。若真是熏香之故,咳……加上怒极攻心之兆,娘娘这才昏厥了过去。若辅以清心之剂,娘娘不久便能转醒。”
太医飞快报了一连串的药材,至于它们的共同点——全都没有降火的功效,这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
瑞珠倒吸了一口凉气,攥紧了手,被褥熏香,怒极攻心……
都是她们的疏漏,没有察觉小主子的来临,白白让娘娘受了大罪!
听着听着,康熙的面色越来越沉,“来人!”
“瑞珠,你拿着方子,去膳房熬碗安胎药来。遣脚程快的侍卫,领太医去往贵妃寝卧走上一遭,顶多两刻钟的时限。还有那个贱婢——”他转了转扳指,眸里含着阴冷,“审问出来没有?”
“万岁爷,审出了些,却还没有掏干净。”梁九功方才出去了一趟,又重新奉在了主子身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好半晌。
“怎么,说不得?”
“是曹侍卫之妻李氏送进西苑,”梁九功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声音越来越小,“……老太君安排御前伺候的。”
天知道,王氏开口的时候,梁九功被唬了一跳。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御前伺候,可不就是送美人?
怪不得贵妃娘娘如此反应。
一想到这个,大总管心下分外不悦,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他与万岁爷两个,都是顶罪的无辜之人。
他冤啊!
被人坑害得好苦!
康熙转着扳指的动作顿了顿,怒气一滞,似是不可置信:“老太君。哪位老太君?”
梁九功垂下头去,还有哪位老太君?
自然是幼时服侍皇上的奶嬷嬷孙氏。
这回,曹府可是出了大纰漏了。惹得贵妃娘娘昏厥,还差些害了娘娘肚子里的小主子,呵呵,若是再不前来请罪……
即便皇上念旧,即便圣眷正隆,可比起贵妃娘娘,对了,娘娘身后还有太子爷、四公主、五阿哥与九阿哥——
孰轻孰重,这还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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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侍卫挎着腰刀,领着随行太医上了正院,几乎把宜贵妃的寝卧翻了个底朝天,不出片刻,织造府众人都知晓了。
随之而来的,是宜贵妃被意欲爬床的婢女气晕的传言,皇上震怒不已,下令严查幕后主使。
一时间人心惶惶,冲淡了些许皇上驾临的喜悦,笼罩了丝丝阴影,此番变故,可会牵连到曹家?
“额娘!”胤祺带着哭腔的嗓音响起,“皇阿玛,额娘醒了吗?”
太子牵着他,面色隐隐含怒,想来已是知道了前因后果。
曹家女眷,仗着皇阿玛的宠太过放肆,圣驾驻跸才第一日,竟妄图送美邀宠,惹得宜额娘昏迷不醒,简直荒唐!
曹玺可知,曹寅可知?
见到哥俩,康熙黑沉的脸总算变得温和了些:“胤祺别怕,额娘很快就醒了。”
太医查验过后,说那被褥无毒,其中一味熏香,却于孕妇有碍。他气喘着回到西苑,火急火燎地熬了药,由皇帝捧碗给贵妃喂了下去,如今已过了好一会了。
故而康熙此般回答,倒也不是哄儿子的话。
就在这时,屏风外头传来禀报:“万岁爷,曹寅侍卫领着一车药材求见……”
听言,太子微微皱起了眉,康熙揉了揉额间,终是道:“药材放下,让他在外间候着。传孙嬷嬷与李氏进来吧。”
外间,老夫人拄着拐杖,李氏落后她一步,站得腿都麻了,却不敢显露出半点难受之色。
一个时辰之前,她与母亲求见圣上,说要为宜贵妃侍疾,却被梁大总管拦在了外头。大总管笑眯眯的:“万岁爷陪着贵妃娘娘,尚未得空,还请老太君与夫人等上一等。”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如今终于能够进去,李氏却没有多少欣喜。不安,忐忑,甚至恐惧充斥了心间,事情怎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也不知王氏如何了?
贵妃昏迷,她是不信的。她想,不过是善妒而已,为了独占圣上,借此驱赶美人,竟如此劳师动众,跋扈的流言果然不是作假。
一见康熙,老夫人颤巍巍地跪拜了下去,李氏匍匐在地,再不敢多想。
皇帝是在屏风外头接见的她们,太子与胤祺在里间。这回,再也没有了搀扶,也没有那声“嬷嬷免礼”,老夫人心下一沉,只得跪着,将解释的话说了出来:“万岁爷明鉴,王氏乃是去岁年底入的织造府,老身看她手脚麻利……没有攀高枝的念头,还请万岁爷饶她一命!”
太子差些笑了。
手脚麻利?
这借口找的倒是真行。
康熙望着孙氏,这位从小跟在他身旁的奶嬷嬷,也是伴读曹寅的母亲。
李煦挑选的美人,想要借着曹府之手进献给他,这事要让人知道了,或许还会夸一句“忠心”。他顶多斥上一句,不收而已,难不成还会革了他们的官职?
藏着掖着,到现在也不肯说实话,竟还求他饶了王氏。
王氏,其心可诛!
皇帝这儿,没有不骂女人的规矩。老夫人年纪大了,他终究还是顾念旧情,没有开口。至于跪在一旁的李氏,曹寅的妻子——
康熙淡淡道:“贵妃怀有身孕,却被王氏气得胎像不稳。光凭这点,朕便能让子清休妻。”
贵妃怀了身孕?!
“休妻”两字一出,李氏霎时惊惧不已,软了身躯。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了,不住地磕头哭道:“万岁爷,妾身求万岁爷网开一面……”
老夫人强撑着没倒下去,内心也是惊惧的。
康熙还欲开口,只听里间的胤祺惊喜道:“额娘,你醒了!”
刹那间冷风掠过,李氏浑身颤抖,尚未反应过来,皇帝便不见了人影。
云琇吃力地靠在软枕上,见太子与胤祺守在床前,眉目柔和了几分。还没柔和多久,余光瞥见梁九功,以及匆忙赶来的皇帝,面上霎时没了笑容。
“皇上尽管寻那金屋藏娇的‘娇’去,寻我干什么?”她似笑非笑,“红袖添香,好不快哉。不知道的人看了,以为织造府是个拉客的地儿,里头的婢女个个貌美,比宫里的娘娘尤甚呢。”
太子微微撇开头去,憋住笑,顺道捂住了胤祺的耳朵。
屏风之外,老夫人瞪大了眼,贵妃竟敢如此同万岁说话!
康熙一噎,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的,他是怕了她这张嘴了。
“梁九功!”皇帝的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
转念一想,琇琇如此在乎他,如何也不肯示弱,醋味儿都飘到十里外去了。
心就软成了一滩水,思及她怀有身孕,更是柔情。
梁九功被踹了屁股,欲哭无泪地蹭上前去,“误会,都是误会!娘娘,为了肚子里的小阿哥,您可不能动怒啊。”
紧接着,他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解释得口干舌燥,恨不得连灌八十杯水:“……您可千万不要冤枉万岁爷,冤枉了奴才啊娘娘!那婢女意图离间,早被万岁爷识破了伎俩。万岁爷还说,王氏人丑,不及您的一根头发,他的眼睛好好的,还没瞎。”
意识到话间邀功的意味,云琇:“……”
瑞珠笑道:“万岁爷英明神武,怎会辜负娘娘的心意?娘娘日后尽可放心了。”
云琇呆了呆,先是机械地摸了摸小腹,而后抬起头,神色复杂万分。
原是她误会了。
可他们说了些什么?
怒极攻心?
被王氏气晕了过去?!
本宫的名声都给毁了。
好半晌才回过神,云琇气不打一处来,更是懒得搭理角落里“不经意间”望来的康熙,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老太君与曹侍卫的夫人,要为本宫侍疾?”
梁九功“呃”了一声,偷偷地瞅了角落一眼,随即点头应是。
娘娘这反应不对啊。
不是应该与皇上互诉衷肠了么?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听贵妃娘娘笑道:“那便请她们进来吧。”
现如今,老夫人悔了,李氏也悔了。
在云琇看来,清晨时候,她们行礼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如今倒是能屈能伸。
轻轻挑起李氏的下巴,她直直地望进一双泪眼之中。
云琇拂过她颤抖的眼睫,轻轻道:“本宫还没死呢,就急着给皇上送人了?回头告诉李煦,本宫只要一日活着,就收起他那不安分的心思。对了,寻来的美人,都给曹侍卫做妾,叫你姐姐可好?”
第101章 第 101 章
云琇说这话的时候, 虽是“轻轻”,到底没有避着人。
不说瑞珠与梁九功几个伺候在旁,太子与胤祺两个耳尖地听见了。五阿哥尚且懵懵懂懂的, 没有理解额娘话间的意思;太子感叹于宜额娘对皇阿玛的深情厚谊,丝毫没有觉得威胁一个臣妇有什么不对, 只觉这主意好。
曹家和李家心大了。
上赶着给皇阿玛送美人,不若把美人送给曹寅做妾, 送几个纳几个, 有圣谕在,他们还敢抗旨不成?
还是宜额娘有妙法!
小太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老夫人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李氏却觉天都塌了。
兄长寻来的美人, 都给夫君做妾, 叫她姐姐……
宜贵妃……什么都知道了。
捏着下巴的手指温热,可落在李氏颤抖的心间, 犹如“嘶嘶”的蛇信子探入, 寒入脊髓,冰冷彻骨。
宜贵妃微笑着望向她, 像望着什么脏东西一样, 盛气凌人、居高临下,毫不掩饰报复之意, 也毫不顾及万岁爷的存在,问询像是命令, 容不得她有半点违逆。
不!
李氏跪在地上, 浑身颤抖了起来, 眼泪流得更凶了些:“娘娘, 臣妇……臣妇……”
哪还有那般端庄高贵、操持中馈的主母的气势?
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夫人的心一沉再沉,只觉燥得慌,面子里子全都没了,恨不得消失在原地、回到她的擷芳堂才好。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不能不管自己的儿媳。
为皇上准备的美人成了寅哥儿的妾,这怎么行?她们容貌过盛,搅的家宅不宁不说,一旦纳了,曹家就将成为整个江南的笑柄。
老夫人悔啊,悔不当初。
古往今来,为主子爷送美的多了去了,哪有闹成这样的?!
如今中宫空悬,贵妃有权接受内外命妇的拜见,但插手内宅之事,却是过了些!
她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求皇上开恩,求宜贵妃收回成命。
“万岁爷,娘娘,那贱婢惹事至此,都是老奴一时糊涂!您要骂要罚,老奴都受了,还请娘娘高抬贵手,饶了李氏这蠢妇。”老夫人砰砰地磕着头,口称“老奴”,希冀的目光望向角落里的皇帝,活像苍老了好几岁,眼眶都红了,“看在他们夫妻和乐的份上……”
云琇缓缓松开手,李氏再也支撑不住,面色煞白,跌坐在了地上。
怎么,以为她说了不算,还寄希望与皇上呢?
轻轻抚了抚小腹,云琇笑吟吟地看了眼康熙,转而回过头来,讥讽道:“夫妻和乐,听着令人动容。你们和乐了,就想让本宫与皇上不和乐……差些害了本宫,还想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说罢,她沉下了脸来,不容置疑道:“王氏这个妾,曹寅非纳不可。”
都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曹家女眷不与她作对,她自然不会无故刁难。前有老太君仗着奶嬷嬷的身份倚老卖老,后有李氏打着算盘进献美人,当她跋扈的名声是摆设?
话说回来,皇上原就没有纳王氏进宫的意愿。
闹了那么大的乌龙,还甩了皇上脸色看,既是误会,她更要“将功补过”,咳,有所表示才是。
先是被老夫人当做救命稻草般望着,后又被贵妃娘娘瞅了一眼,角落里的康熙默然半晌,终是踱步而出。
他淡淡道:“就按贵妃说的办。”
不得不说,他是迁怒了。那条熏香的被褥,正是李氏着人布置的,即便是无心之失,差些造成了无法预料的后果!
若是琇琇和孩子有个万一……
听言,老夫人猛地抬头,面色同瘫软下去的李氏一样煞白煞白的:“万岁爷……”
寅哥儿可是万岁爷的心腹啊!
“王氏其心可诛,惹得贵妃不虞,可既然嬷嬷求情,朕便饶她一命。纳妾或是休妻,曹寅自然知道怎么选。”皇帝终是顾及曹家人忠君的情分,说着停了一停,一锤定音道,“就做个贱妾罢。”
像曹家这样的门庭,做妾也是有门道的。贵妾之下便是良妾,贱妾是最没有地位的那一个,卖身契能通买卖,不过一个玩物而已。
不说狐狸精般出众的容色,那王氏好歹也是个县令之女,当了十几年的官宦小姐,出身干净,就这般入了贱籍……数不尽的麻烦等在这儿,老夫人紧紧掐着自己的手,久久不能回神,恨不得晕了过去。
太子听着若有所思,对于曹家,皇阿玛还是手下留情了。
“贱妾归贱妾,绝不能买卖,曹侍卫也该好好地对待人家。”云琇接过话,笑容扩大了几分,说着瞥了李氏一眼,慢条斯理道,“做主母的当心怀大度,磋磨的手段少使,你可知晓了?”
好半晌,李氏咬着唇磕头,眼眶通红,语调破碎:“是,是。谨遵……贵妃娘娘训谕。”
眼见云琇训完了话,康熙看出了她的不耐。他也没心思处理女眷的事,于是给梁九功使了个眼色,摆摆手让老夫人与李氏退下。
梁九功心中有数,万岁爷这是要他敲打曹大人与曹侍卫呢。
那贱婢也需放出来,养好了,再送至老太君身旁。
大总管领着人出去,眨眼间内室宽敞了许多。见太子与胤祺依旧杵在这儿,康熙瞧了眼哥俩,过了片刻,又瞧了眼……
太子新奇地打量着云琇的小腹,岿然不动,脚下像是生了根;胤祺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脖子有些发凉,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走。
额娘怀了他的弟弟妹妹,他才不走。
宝贝儿子霎时变为了糟心儿子,康熙手痒了起来,没好气地道:“察言观色学到狗肚子去了?没见朕与你宜额娘有话要说?”
“……”太子恍然,赶忙挤出一个笑容,“宜额娘好生修养,皇阿玛,儿子这就告退。”
拉着胤祺的手,边走边嘀咕着,原来如此,他还以为皇阿玛眼抽筋了。
太子神情严肃,慢吞吞地向外挪,心里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委屈,老祖宗说了,宜额娘可是要顾着他的。
皇阿玛这粘人的毛病,何时可以改改?
刚刚绕过屏风,后头就传来康熙温和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琇琇,这回是朕的错。头可还晕?肚子可有不舒服?”
不分青红皂白就认错,是皇帝近来悟出的道理。
琇琇如此在乎于他,见了王氏那自作主张的贱婢,还不知有多失落悲伤,竟怒极攻心了去!
想到此处,康熙便有些自责,这是梁九功的疏漏,亦他的疏漏。
他的眼神有些发冷,西苑不是曹家可以插手的地方,李煦也得好好敲打了。
心里转过千百种念头,他俯身亲了亲云琇的额头,道:“太医在,你离不得。这段时日与朕坐卧一处,你安心便是……”
至于接下来的话,太子一句都听不见了。
……
胤祺牵着他的手,眼珠子滴溜转着,忽然出声问:“二哥,头可还晕?肚子可有不舒服?”
“……”太子面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俊秀的脸蛋很有几分扭曲。
最后他骂道:“莫学舌,皇阿玛不劈了你。”
“哦。”胤祺缩了缩脖子,立马老实了。
*******
王氏并未侍奉君侧,反倒成了曹寅的妾,此事对于曹家与李家,莫过于晴天霹雳。
大夫人李氏一回屋就倒了下去,婢女们大惊失色,掐了好久的人中才醒。醒来之后,李氏抱着儿子颙哥儿泪流不止,像是承受不住打击;擷芳堂里头,老夫人喃喃着“失策”,要不是有拐杖拄着,也要晕过去了。
江宁织造曹玺年近花甲,年前生了一场大病,身子早就不若以往。此番康熙南巡,他抱着让长子曹寅回府承继的念头,接过他的担子,替万岁爷看住江南这一块,也好与妻儿不分离。
至于他,便可以卸下重任颐养天年,或与老妻四处游玩,岂不乐哉?
这话还没与万岁爷提,就出了这档子事。
他的夫人糊涂,大儿媳也糊涂。送美人是他默认的,可哪有这样的送法?
王氏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当着宜贵妃的面,气得贵妃晕了过去!
说她善妒,可这非是善妒可以概括的,贵妃怀有身孕,本就敏感一些,只是谁也不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全府上下都不够陪葬的!
得知圣上的口谕,又得了梁九功好一番敲打,曹玺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寅哥儿人呢?”
“大爷请罪去了,说求万岁收回成命……”
曹玺心下焦躁,当即摘了官帽,决心与长子一块请罪。长叹过后,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门,没过多久,曹寅形容狼狈地回来,父子俩恰恰撞上了。
“儿子跪在廊下,皇上传话让儿子起身。儿子不肯起,皇上下令同僚架了我出来,问我是否要抗旨。休妻或是纳妾……”曹寅抹了把脸,眼里血丝密布,面上满是疲累,紧接着苦笑一声,“父亲,儿子要怎么选?”
为了颙哥儿,他还能怎么选?
进献美人这事,不仅李煦,府里人人竟都瞒着他!
——还有他那好妻子。
曹玺脚步一顿,霎时觉得天旋地转了起来。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踉跄道:“都是你娘和你媳妇……”
“老爷,老爷!来人啊,请大夫来!”
******
西苑。
好不容易送走了康熙,太子撇下胤祺,趁机折返回来,把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当做笑话说给云琇听。
只见宜额娘蹙了蹙眉,问他:“是本宫带了头不成?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晕?”
“孤也不知。”太子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而后笑眯眯地道,“曹玺是老臣了,皇阿玛说什么也要前去看看……让孤好好陪宜额娘用膳。”
云琇不疑有他,欢喜地叫膳房添了菜,其中就有太子最爱的红烧肉,八宝鸭,一眼望去丰盛不已,让人食指大动。
太子喜滋滋地拾起筷子,还没夹上一口,下一瞬,皇帝沉着脸出现:“胤祺遣人向朕告状,说二哥不见了人影,朕把织造府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你竟在这儿!”
第102章 第 102 章
皇帝的话音刚落, 太子笑眯眯的神色一僵。
不敢看向云琇的脸,心头瞬间涌上被抓包在场的羞耻,待听清楚了话里的内容, 他不禁有些咬牙切齿,胤祺, 告状?
想陪宜额娘吃顿好的,怎么就这么难呢?
还有。曹玺曹大人都卧病在床了, 皇阿玛竟没有想着关心臣下?
“皇阿玛。”恋恋不舍地瞅了眼红烧肉, 太子故作镇定地搁下碗筷,站起身来行礼,“儿子见五弟同四弟他们待在一处,都玩得疯了,这才没有叫上他们。无意惹得皇阿玛烦忧, 是儿子的不是……”
忆起胤祺眼泪汪汪, 一副二哥抛弃我的模样,康熙瞥了儿子一眼, 不可置否, 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字,像是不信他的解释。
眼见皇上去而复返, 云琇有些头疼。头疼的劲儿还没过, 这一幕让她揉了揉太阳穴,似笑非笑地开口:“皇上日理万机, 曹家人又一个接一个地晕了过去,臣妾独自一人没什么胃口, 便请太子爷前来说说话, 怎么, 皇上也要训斥臣妾?”
训斥?
哪敢哟!
娘娘不仅是他的祖宗, 也是万岁爷的祖宗。
梁九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意间瞥见太子上翘的嘴角,带着喜悦的味道,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想仔细揉眼睛,可下一瞬,那抹笑容消失不见,太子爷顿时变得苦大仇深起来,大总管只得在心里嘀咕着,是咱家眼花了吧。
听出爱妃话中的威胁,片刻沉默后,康熙瞬间变了态度,改了口:“朕怎会训斥于你?”
“保成留这儿用膳吧。”紧接着,他一板一眼地道,“菜肴如此丰盛,铺张浪费殊为可惜……”
此等理由一出,不仅云琇,伺候的宫人们都沉默了:“……”
经宜额娘解围,感受到了被护着的滋味,太子浑身暖融融的,活似打了一场胜仗。
还没暖上多久,他的左手边坐了与他‘争膳’的皇阿玛,这也罢了,皇阿玛还殷勤地替宜额娘布菜,打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绿蔬补身体,你多用些。”
“这道不宜多吃,朕询问了太医,会招致孕吐。虽说这孩子不折腾,护得额娘安安稳稳的,不似胤禟那般皮猴,再乖巧不过,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太子颤抖着手,耳边嗡嗡的,整个人由目瞪口呆变得历尽沧桑,最后回归平静。
他喜好荤食,恰巧,康熙喜好的也是荤食。贵妃怀了孕,对那些大鱼大肉没有胃口,许是知道只有太子爷一人用,膳房摆盘摆得精致,量足,却不够父子俩吃的。
争,争不过,还不能争。一个孝道将他压得死死的,太子爷只好惜败于向来濡慕的皇阿玛的筷下,表面含笑,怀揣着满心凄凄,兴致不是很高昂地告退了。
出了西苑,摸了摸半鼓的肚子,太子问何柱儿:“你五爷在哪?”
何柱儿咽了咽口水,霎时汗毛倒竖,五爷?这是个什么称呼?
“奴才不知……呃,奴才知道,再过一两个时辰,五爷就会闹着嬷嬷准备宵夜……”
“宵夜。”太子毫不留情地批判道,“都壮得不成人样了,还不加节制,莫要带坏四弟六弟才好。”
他顿了顿,话间大义凛然:“不若孤帮他分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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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随行的队伍里头,官至侍郎的官员来了好几个,其中便有简在帝心的图岳与马齐,还有明珠一党的中流砥柱,数量还不少。
索额图刚刚起复,还来不及提拔那些被贬的心腹,尚未组建与明珠打擂台的势力。有圣旨在,他绝不能出京,只好对着南方望洋兴叹,自己的消息也不若老匹夫灵通啊。
唯有通过邸报,或是万岁下达的指示猜测一二。
太子爷可还安好?
身边没有赫舍里氏的人帮衬,会不会被大阿哥挤兑?
心底的猜测终究不安稳,一想到太子被郭络罗氏哄骗了过去,南巡时候有足够的相处时机,索额图便沉下脸来,火烧火燎不足以形容他的情绪。
只是,他就算火烧眉毛了,终究鞭长莫及。
这也是大阿哥跟着南巡,惠妃虽提着心,却没有担忧太过的缘由。有明珠遣人照看,周围伺候的都在,胤禔定能不掉一根汗毛,安安稳稳地回来。
此时,惠妃惦记的胤禔,找了机会‘偶遇’明党一派的官员,面上闪过些许惊异。
“曹玺抱病,晚宴取消,宜贵妃气晕了过去,之后诊出滑脉,不见命妇……”他压低了声音,“到底怎么一回事?”
不过午睡了一小会,天都变了。
曹玺曹寅倒是次要的,想到宜贵妃肚子里的那个,不知是十一弟还是六妹,胤禔就颇为烦躁,她怎么又有了?
胤礽的助力已经够多了。
“阿哥稍安勿躁,据奴才探听来的消息,是老太君与曹家长媳谋划给万岁爷送美……”官员自己都觉得荒诞,叹了口气,当笑话说给胤禔听,“曹玺过于糊涂。”
胤禔好悬没有露出震惊的表情。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贵妃娘娘做得好啊!”他下意识地夸赞道。
官员:“……”
差些被大阿哥带进沟里,官员赶忙提起正事,眼底掠过独属明党之人的精光:“曹玺病了,正是好机会啊。织造府来了这么一出,皇上的圣眷还会如同往常么?中堂大人早就谋划着江南一带——”
话未说完,胤禔一惊,打断了他:“曹家李家忠于皇阿玛,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舅舅要如何谋划?”
“那貌美的贱妾是贵妃所赐,让曹寅纳了,曹家还有李家,焉不会有怨言?”官员笑了笑,循循善诱道,“自然,他们不敢怨怼皇上,也不敢怨怼贵妃,却也不敢站队了。为何?太子爷心向着谁,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
按理说,曹家鲜花着锦,若是不想遭了忌讳,将大概率成为太子的拥趸。汉人看重嫡庶,皇上是主子爷,太子就是他们的小主子,如若撇开小主子,是要被戳着脊梁骨痛骂的。
曹家不会不知万岁的意思,他们这些心腹,日后可都是留给新皇的班底。现如今,储君之位稳固得不能再稳固,大阿哥在明珠的支持下,虽有与之别苗头的趋势,不过小打小闹罢了。
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投毓庆宫,谁能例外?
皇上的心意就是他们的圣旨,若不是曹府三代没有适龄的,曹玺还想求个恩典,让孙儿成为太子爷的伴读。
“眼看着太子爷与宜贵妃亲近,贵妃恶了曹家,太子还会重用不成?”为大阿哥细细分析了一番,官员捋须笑道,“是人就有贪欲,曹玺最怕这个。谁不想要家族鼎盛不衰!”
谁都不是傻子。
老夫人与李氏前去请罪的时候,太子的态度让尚有余力观察的老夫人心沉到了谷底去;之后三番两次地往西苑跑,说是陪宜额娘用膳,更是让曹家人心头凉飕飕的,四处漏着窟窿。
这和枕边风是一样的道理。若宜贵妃不遗余力地教唆太子,他们哪能讨得了好!
官员越说,胤禔的眼睛越亮。
“舅舅的意思是……”
“中堂大人说,好端端的县令之女入了贱籍,罪魁祸首其一便是老太君与曹寅之妻,其二么,不是贵妃是谁?不怨才是怪事。那女子貌美有城府,只需我们帮扶一二,便能搅得织造府家宅不宁。”官员意味深长,“她的用处大着呢。”
“您若是寻了机会,无需刻意,给个面子替曹玺求情就好。”声音越来越低,“江南这一块的赋税,连中堂大人都眼热……”
白花花的银两,谁不喜欢?巨富之家比不得曹李的一根手指头,每每接驾,每每建造行宫……他们花费得多,得到的更多!
“贵妃娘娘到底是个妇人家,把曹家单纯地看作奴才,彻底开罪了,又有什么好处?太子爷也是,年少气盛,年少气盛啊。”官员说着,面上止不住的笑容,“……大阿哥静观其变就好。”
******
翌日。
今儿需要接见地方大员,皇帝一大早便起了身,轻手轻脚地洗漱用膳,不欲惊醒睡得正香的贵妃娘娘。
西苑犹如行宫,地位超然,康熙免了众人请安,谁也不敢打扰。日上三竿,云琇就着蜜饯喝了安胎药,随后望了望屋外的天气,乘轿回了正院一趟。
“太子爷可得空?就说本宫有事相询。”顿了顿,云琇补充道,“别把小五带来了,让他和哥哥弟弟玩去。”
董嬷嬷一噎,心道,娘娘这话要让五阿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
半个时辰之后。
太子拎着瓷瓶,凑近了观看,眼睛一眨不眨:“这纹理……像是元青花。”
语气迟疑,带着微微的不确定,“不是元青花,也是古玩中的珍品。”
教授太子的大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喜好书籍字画,甄别古物更不在话下。在上书房耳濡目染多了,太子虽小,辨认的眼力却在,只不过不是很纯熟。
云琇轻轻颔首,捧起膳桌上的玉杯,“你瞧瞧这玉杯。”
“色泽剔透,官窑都烧不出这么好的成色。”
“这个呢?”
“……”太子盯了好半晌,忍不住感叹,“曹家真有钱。”
若是宜额娘不说,他还没发现。这些摆放的东西,表面看上去不甚起眼,与京城那儿的风格大不相同,最多只是精致罢了,他也没有多加注意。
谁能想,没一个是普通的!
“不都是你皇阿玛惯的?”云琇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而后笑盈盈地道,“日后若是没银子了,别怕,这些全是你的。”
“……”太子微微睁眼,彻底呆住了,“都、都是孤的?”
一分都不给曹家留?!
第103章 第 103 章
云琇“唔”了一声, 微微一笑:“自然都是你的。”
无心插柳叫曹寅纳了王氏,致使曹家李家脸面全无,他们不怨才是怪事。
现如今, 世人皆知胤礽亲近于她,家主曹玺心里难免不会生了疙瘩。久而久之,对于站队一事, 他们或如佟佳氏一般冷眼旁观,或如纳喇氏那样把宝压在大阿哥身上, 恨不得把太子拉下马来……终究不会再如梦境那般, 成了毓庆宫的钱袋子, 任太子予取予求。
早期时候,曹李两家全然是偏着太子的, 与赫舍里氏来往甚密。索额图借着东宫之名插手江南, 后与明珠斗得白热化, 处处需要钱财, 这钱的来处自不必提;明珠倒后,织造府不惜筹措银两孝敬太子, 不知不觉造成巨大的亏空,有朝一日,曹府竟连接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不得已上了折子请罪, 这才惹得皇上勃然大怒。
遣人一查, 数十万两官银, 都进了太子的毓庆宫, 为摇摇欲坠的父子裂痕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挪用官银乃是重罪, 不论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皇上看太子的眼神愈发失望。四十二年, 遭受弹劾的索额图以“本朝第一罪人”的名号下狱;四十七年巡视塞外,密贵人王氏所生的十八阿哥因病夭折,皇上怒斥太子不孝不悌,“不见伤心之色”,回京之后,忍痛宣读了废太子的诏书。
好笑的是,太子被废,曹家李家仍旧好端端地替万岁镇守江南,不见半点波及。
他们年年上奏亏空,朝国库借了大笔银子,皇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许了。之后转投八阿哥胤禩,暗里送了许多美人进廉亲王府,连带着江南这一块,八阿哥的拥趸数不胜数,给新帝制造了极大的麻烦。
叫云琇说,曹氏李氏的圣眷之浓,怕是连她宠冠后宫的那几年都比不上。
皇上在时,无人敢动他们,而后呢?
树倒猴狲散,新帝下旨抄家,两家却已不复当年豪富,穷的叮当响,多么令人唏嘘啊。
话说回来,梦里他们便是胤礽的钱袋子。拿钱享乐是不成了,那就换种一劳永逸的方式,省得太子登基之时,国库空空荡荡,实在有损大清颜面。
云琇温柔地看着柜上的青瓷,犹如看一只下蛋的金母鸡,把其中的道理掰碎了说给太子听:“皇上养着他们,日后都要留给你的。何不学学你四弟……”
“宜额娘说的是,孤受教了,必不辜负皇阿玛的用心良苦。”太子若有所悟,眼睛越发亮晶晶,转头望望四周,颇有些一夜暴富的不真实感。
猛然间听见四弟两个字,他一时半会地有些茫然:“四弟?四弟怎么了?”
“……没怎么,是本宫说岔了。”云琇轻轻一咳,抿唇笑道,“水路还有半月,也不知老祖宗与太后玩得如何,心情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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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御舟很是平稳。
未至夏季,春江水暖,别说太皇太后觉得新鲜,太后也是头一回下江南。
要两位太后说,放眼所及,山好水好,岸边的风光好,船里头说书的好,唱戏的也好,就无一处不好的。与当下一比,终日待在慈宁宫,像是要闷出病来,忒的无趣了些。
心情好了,身体自然也好,连晕船的症状也不会有,不过一两日,太皇太后的脸上就多了笑容,好似年轻了许多岁。
苏麻喇姑看在眼里,心下高兴不已,暗想,幸而遂了万岁爷的意,老祖宗的精神是愈发矍铄了,要是错过了南巡,难免抱憾终身。
玩乐归玩乐,太皇太后还是牵挂远在江宁的皇帝一大家子,为此,不时有随侍之人奉上康熙的口信,好让她安心。这日,太皇太后乐呵呵地拆开一封信件,仔细看了半晌,又喜又忧,却渐渐没了笑容,连带着气氛有些沉冷起来。
“皇额娘?”太后低低出了声。
“保成亲手写的书信,哀家念给你听听……”太皇太后顿了顿,然后把太子笔下、织造府发生的事儿一股脑地讲与了太后。
……宜贵妃怀孕了?
太后尚来不及欣喜,而后被云琇晕厥的消息惊了一惊。待了解了来龙去脉,半晌,她抖着手道:“荒唐,荒唐。南巡本就劳累,这、这要是有个什么万一,龙胎将要不保啊。曹家竟敢如此!皇额娘,献美也就罢了,瞧瞧,他们也太张狂了些……”
经过太子一番“添油加醋”,王氏的事儿捅到了两位太后跟前。
是啊,宫里的皇子公主多金贵,要是生了什么万一,留给谁后悔去?
满人讲求多子多福,更别提怀孕的是宜贵妃了。只要不生大错,太皇太后终会牢牢护着,如今曹氏李氏联手进献的竟是汉女,差些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更是戳到了她的痛处。
她还在呢,就想打破后宫的规矩。引得皇帝走上歧路,曹玺与李煦安的什么心?!
太后越说,太皇太后的面色越是发沉,片刻后压着怒意斥道:“他们过了。曹家的女人糊涂,男人竟也不加制止。阿谀献媚,冒犯主子,皇帝下不去手,哀家来下……”
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大片:“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
“皇额娘说的是,合该您出马正正风气。贵妃此般做法,深得我心,”太后赶忙为老祖宗顺了顺气,紧接着皱眉道,“却是太仁慈了些。”
想起那娇娇柔柔、弱柳扶风的汉女,太后便不期然地记起当年盛宠在身的董鄂氏。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真真是投错了胎,与今日的王氏何其相像?
要真进了宫,她得膈应死。
曹家,半点没有把她与老祖宗放在眼里!
***
太后鸾驾到的那一日,织造府迎来了狂风骤雨。
听闻曹玺尚未好全,太皇太后不虞归不虞,终究给皇帝的奶娘与心腹重臣留了脸面,没有在府门前发作,和声让老夫人搀着她进去。
“贵妃怀有身孕,你抽空多陪陪她,叫膳房多做些花样……”另一边,不论曹府众人如何吃惊,太后拉着康熙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怠慢了哀家的孙子孙女,哀家可是不依的。”
两位太后下榻的地方叫南苑,待修整片刻,苏麻喇姑前来禀报:“老祖宗,太后,孙氏领着一众女眷都来齐了,说要给您磕头请安。”
孙氏这位奶嬷嬷,还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的。当年,孙氏照料皇帝尽心尽力,确是无可指摘,曹寅作为伴读,对皇帝的忠诚也是毋庸置疑,故而这么多年来,她任由皇帝施恩赏赐,即便曹家的荣恩太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提过意见。
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话。
心大了。
太皇太后目光中蕴含的威严如有实质,她们皆是敬畏不已,一点小心思都不敢有。
老夫人自诩乳母的身份,却万万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一口一个老奴,低眉敛目,姿态恭慎。
太皇太后神色淡淡,视线扫过一众女眷,忽然道:“孙氏,你可知罪?”
这话一出,人人噤若寒蝉!
公爹气得卧病在床,夫君对她冷冷淡淡,再也不复从前体贴,连一向喜欢她的婆母也稍稍变了态度……这些日子,李氏抱着儿子泪流不止,却是悔之晚矣。
渐渐的,她也醒悟过来,王氏!决不能让王氏那贱婢获宠。
为了挽回曹寅的心,她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变得更加温柔小意。与此同时,她把王氏安排在偏院的耳房里头,让人好好盯着,绝不许让人出院子半步。
至于云琇那儿,李氏是再不敢凑上去了。
没曾想,多日前的噩梦重现,太皇太后竟是要问罪于婆母!
李氏双腿一软,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她了?
大堂之上,太皇太后的训斥毫不留情:“……仗着乳母的身份,插手不该插手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若是哀家不在了,是不是要以皇帝的亲额娘自居了?”
这话……太过诛心。
老夫人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再也顾不得脸面这回事,不住地磕头:“老祖宗恕罪!还请老祖宗明鉴,此等大逆不道的念头,老奴绝不敢有!”
“人老了,糊涂了。胆敢进献汉女,”太皇太后瞥了眼血色尽失的大夫人李氏,缓缓道,“置祖宗规矩于不顾,哀家就算打杀了你,曹玺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止不住的寒意上涌,老夫人清楚地知道,太皇太后没有诓骗于她。
这时候,什么求饶都不管用了,老夫人深深地趴伏在地上,被恐惧环绕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好半晌挤出一句话来:“老奴……求老祖宗开恩……”
满府女眷花容失色,李氏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并不管她,继续道:“哀家怜你年纪大了,堂前跪两个时辰便罢。都散了吧。”
谁也没有料到,李氏得幸逃过一劫,反倒是府里受人尊敬的老太君,威信尽失,脸面全无。
孙氏跪足了两个时辰,太皇太后回头叫了大夫诊治,说是老太君受了凉,寒气入体,需要好生将养。
长媳李氏同样卧病在床,至于府里中馈,谁来掌管,又是新的一轮争斗。
“哀家让她好好颐养天年,莫要操劳了。”太皇太后微微笑着,拍了拍云琇的手,关切道,“太医把过脉没有?胎像如何?近来胃口可好?皇帝也是,惹得你受苦了……”
“臣妾不苦。”云琇红着脸,话语被前来请安的康熙完完整整地听了去,“前有皇上待我好,后有老祖宗为臣妾出头,臣妾……甘之若饴。”
甘之若饴?
甘之若饴!
霎那间,皇帝心头酸酸软软的,夹杂着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悦,竟是呆立在原地,不动了。
梁九功又是牙酸又是高兴,小声叫了句:“万岁爷?”
太皇太后听闻动静,哈哈笑了起来,拉过云琇,慈和道:“看看,瞧给你乐的。哀家乏喽,先去歇了,让贵妃陪着你好好走走。”
闻言,云琇的脸愈发红彤彤的,康熙看在眼里,美在心里,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孙儿恭送皇玛嬷。”
眨眼间,碧波荡漾,郁郁葱葱的江南园林里边,只剩皇帝与贵妃二人。
“琇琇果真甘之若饴?”
云琇不答,默然片刻,笑着反问道:“皇上这是怀疑臣妾的真心?”
不等皇帝说话,她轻轻道:“经王氏一事,臣妾已然不再怀疑皇上的真心了。”
这话,真不是骗人。
他要给,她便接着,没什么受不住的。
为了近在咫尺的贵太妃之位,为了能让余生过得肆意一些,就要紧紧抓住眼前的东西。
即便是短暂的谎言,谎言破了,也能招得皇上愧疚不是?
云琇转过头,桃花眼轻轻上挑,一顺不顺地盯住康熙的面庞,步步紧逼:“若我不负皇上,皇上可会负我?”
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绿叶沙沙的声响。
皇帝的嗓子罕见地有些发紧。
“朕……”
她的眼眸熠熠生辉,盛满了期盼,他又怎么舍得惹她伤心?
“君无戏言,”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沉,“我不负你。”
云琇垂下眼,露出浅浅的笑,半晌,凑到他耳旁悄声道:“我记住了。”
第104章 第 104 章
即便明珠一派谋划了再多动作, 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谁也不敢出手算计。
老祖宗在这儿,犹如一根定海神针, 他们就算急着拉拢曹家,急着接触被大夫人软禁的王氏,也只得按捺下去。
还没等上多久, 老夫人被罚跪的惊闻传遍了整个织造府,曹家瞬间乱了起来, 便是曹玺强撑着病体去求皇上开恩, 也无济于事。
事实上, 那些个随行官员,全都惊住了。
除却浑身畅快的图岳, 置身事外只等看戏的马齐, 但凡心中有所偏向的, 大多皱起了眉, 思忖着此事的影响。
太过突兀了。
不过是进献美人,曹家怎么就出现了衰颓之兆?
万岁爷为给宜贵妃出气, 命曹寅纳妾,他们尚可理解。可太皇太后的反应又是为何?
就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消息灵通的悄悄道:“那王氏裹了脚的,是汉女……”
这下, 众人恍然, 紧接着沉默了下来。
按照历代祖宗规矩, 汉女不得纳入后宫, 加上老祖宗对那些弱柳扶风的女子的厌恶, 出手整治女眷, 也是在情理之中。
“好端端的家族, 竟被无知妇人搅乱了去。”有人叹息道。
“非也,说是李煦的主意……”
李煦身为畅春园总管,不在随行之列,此话一出,官员们皆是面面相觑。
这,这不是坑苦了他的妹妹么?
……
不管家主曹玺有多追悔莫及,此时却也晚了。
过了几日,一纸诏令传去京城,李煦革除畅春园总管之职,下放内务府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比起原先的权力地位,堪称天差地别。
要知道,最多两三年,李煦便要外放苏州,继任苏州织造的位置。现在来了这么一出,他又得熬上几年?
官员不胜唏嘘,可太皇太后亲自开的口,无人敢替他求情。
你说李煦是万岁的心腹?曹寅的舅兄?
万岁心腹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曹寅自个都吃了挂落,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李煦合该承受这些!
此番南巡,曹家的银子还在,依旧充当着万岁的耳目,家宅后院却乱了。
待圣驾启程回京,明珠悄悄布置了下去,予以王氏些许‘帮助’,将本就混浊的后院搅得更浑,并让人给活似老了几十岁的曹玺传了信。
至于信里写了什么,谁也不知。
曹家有多乱,明珠又在打什么主意,云琇全然不在意。
早早定下了釜底抽薪之法,谁还管秋后的蚂蚱怎样蹦跶?
若是曹家变了心意,转而投向明珠,不用她出手,皇上自会处置了他们。
她垂目望了望平坦的小腹,眸光柔和,缓缓扬起一抹笑意。
是额娘的胤禌,还是新来的小公主?
圣驾驻跸江宁约莫两个月。待贵妃娘娘胎像稳固,太医连连保证,一时的颠簸也不妨事,康熙大手一挥,返程之时自水路而上,转道扬州,奉两位太后沿途玩乐,一路慢慢悠悠地回京。
那厢,索额图已然重振旗鼓,召集旧部与明珠斗得如火如荼。皇帝临朝之后,冷眼旁观,不时地添一把火,梁九功看在眼里,惊在心里——
这,这是捧杀啊。
万岁爷像是不耐烦了!
可权臣身在局中,早已脱不出幽深的漩涡。
明珠权倾朝野、自不用提;索额图气怒于太子与云琇的亲近,原先想着下手,可还来不及有所行动,便成了帝王的一枚棋子。
他没了侍讲的身份,没了出入毓庆宫的权利,从头至尾没有得见南巡归来的太子一面。
两派的矛盾日渐加深,因着皇帝有意推动,中心焦点从太子与大阿哥的争斗,转向了明珠与索额图两个权臣之间的仇恨,不死不休。
昨日被弹劾贪污,今日就被弹劾渎职……两派的攻讦也愈发激烈。
因与明珠相斗,一时抽不开身来,索额图焦头烂额,只好吩咐宫里的平嫔离间太子与宜贵妃,不论是不是阴毒的手段。
平嫔大病初愈,不知怎么的得罪了掌管宫权的温贵妃,她尚且自顾不暇,便是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有了第一回,就没有第二回。自从害了胤祺落水,云琇着人密切监视着储秀宫,平嫔机关算尽,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即便嫉妒云琇再次怀上,她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十一阿哥呱呱落地,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欣喜若狂,赐了小阿哥胤禌之名,抱在怀里不放。
十一阿哥出生之日,恰是康熙二十四年的除夕夜。
这孩子长得好,竟不逊色于他的九哥,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只需看上一眼,心就化了。
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胤禌,迅速取代了他二哥和五哥在太皇太后心头的地位,也迅速成了当今圣上的心肝。
康熙二十六年,年方十六、早已上朝听政的大阿哥接了赐婚圣旨,娶户部尚书之女伊尔根觉罗氏为嫡福晋,次年,大福晋生下小格格,乃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
康熙二十七年,明珠手下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证据呈上御桌,纳喇氏恍若大厦将倾,轰然倒塌。
明珠步了索额图的后尘,革除官职,赋闲在家,与此同时,他的同党、户部尚书科尔坤丢了乌纱帽,再也不能起复。
二十七年年底,已然七十六高寿的太皇太后偶感风寒,一病不起,皇帝抱了宜贵妃痛哭一场,而后拨了内府银两,下令工部修葺畅春园,以奉太皇太后入住将养。
康熙二十八年,初秋,畅春园。
“老祖宗,喝药了。皇上说了,下了朝会,带着阿哥们来看您。”重重掩盖的锦帐掀开,苦涩而又提神的药味弥漫,苏麻喇姑端着玉碗,脚步轻轻进了里间。
半晌,传来太皇太后有些吃力的嗓音,苍老却带着笑,好似听到‘阿哥’两个字,精神气都不一般了。
喘了口气:“可别落下胤禌……”
“谁人不知,您最惦记的就是十一阿哥。十一阿哥孝顺着呢,您宽心便是了。”苏麻喇姑轻哄着,“只是这话,可别让太子爷听见……”
太皇太后明显高兴了起来,乐道:“好,好。”
主仆俩又说了会话,隐约是“胤禔”“福晋”等词儿,渐渐的,帐子里安静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喝药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苏麻喇姑掀了帘子出来,目光停在堂前落座的浅碧色旗装女子身上,面容带了笑:“福晋,老祖宗歇下了,叫老奴送福晋出园。怀有身孕,如何也要小心一些。”
闻言,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温婉地抿唇笑,扶腰起了身,显现出微鼓的小腹:“谢老祖宗体恤,劳烦苏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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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样貌清秀端丽,发间簪了简简单单的头饰,搭配得舒适自然。不是顶拔尖的美人,可那沉稳的气度,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
大福晋出身八大姓之一的伊尔根觉罗氏,前任户部尚书科尔坤的嫡女。科尔坤乃是明珠一派的中流砥柱,可就在去年年底,索额图揭发明珠“八大罪”,其中便有参与朋党、卖官鬻爵等等罪行。
皇帝震怒不已,下令御史严查,明中堂的班底霎那间分崩离析。作为明珠的心腹,科尔坤亦被革了职,目前赋闲在家,偶尔还需宫里的大福晋接济。
有大阿哥胤禔的敬爱,生下的大格格乃是圣上的皇长孙女,如今又怀了身孕,她的腰杆不可谓不直。即便母族受了牵连,荣光不再,作为康熙称赞有加的长媳,大福晋的地位却没有受到半分动摇,反倒让太后这些长辈更怜惜了几分。
苏麻喇姑送她到了等候的轿辇旁,叮嘱了抬轿的宫人几句,随后温和道:“大格格的周岁礼,就在下月吧?老奴备了些玩的用的,也好给格格添个响,顺道沾沾福气。”
“这怎么使得!”大福晋笑意真诚,推辞了几句,“苏麻劳苦功高,深得老祖宗信重,我们大格格人小,要沾,也是沾您的福气才是。”
自太皇太后病笃,大福晋不辞辛劳,日日奔赴畅春园侍奉。如今再次怀胎,侍奉是不能了,请安却没有间断,这些,苏麻喇姑全都明明白白看在眼里。
护送伊尔根觉罗氏上了轿辇,她思忖了一会,低声问一旁的小宫女:“大福晋怀有身孕,惠妃娘娘可有接大格格前去照料?”
“这……奴婢未曾听闻。”
苏麻喇姑叹了口气:“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又要操持中馈,又要侍奉婆母,身上的担子着实重了些。”
惠妃又是那样的性子,莫说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了,就算铁打的也受不住。
只盼大阿哥能够疼惜媳妇,莫要让她受委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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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辇进了紫禁城,稳稳朝着延禧宫的方向而去。
遥遥望见熟悉的那角飞檐,大福晋抚了抚肚子,嘴边的弧度淡了些。
半晌之后进了殿,她扬起亲亲热热的笑意,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儿媳给额娘请安。”
见她如此,惠妃露了满意的笑,又很快隐去:“快起来,快起来。都是双身子的人了,还进宫请什么安?莫要怠慢本宫的孙儿!”
“额娘,礼不可废。要让我们爷知道了,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大福晋听言一顿,立马扶了惠妃的手,婆媳俩绕着游廊而去,“儿媳也亏心。”
感慨地拍了拍儿媳的手,惠妃笑容深了深,只觉通体舒泰,看向大福晋的眼神,也带上了慈爱。
“今儿去了畅春园,太皇太后可有说些什么?”
“回额娘的话,老祖宗今儿乏得快,并未接见儿媳,吃了药便歇了,”大福晋垂下眼帘,隐瞒了有关太子与十一阿哥的对话,继续道,“歇下之前,过问了我们爷几句,让苏麻送了我出园。”
轻声把苏麻喇姑的话重复了一遍,惠妃眼睛亮了亮,笑得合不拢嘴:“本宫的大格格果真招人喜欢。”
盼了皇长孙不知盼了多久,结果儿媳头胎生了格格,惠妃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但随之而来的,是堪称惊喜的赏赐,乾清宫、慈宁宫、宁寿宫……赏赐如流水般进了阿哥所,立即抹平了她的埋怨,对白嫩嫩的孙女也真心实意地疼爱起来。
这份疼爱,在大福晋再次怀孕的时候,分出一半转移给了她腹中的孩子——惠妃认定的皇长孙。
可要大福晋说,这样的期望,真真压得她喘不过气。
也幸而……出了延禧宫,同自家爷关起门过日子,就不必看他人的眼色了。
“老祖宗喜欢孩子,你若得空,就多带大格格前去请安。养胎是一等一的要紧事,其余的事务,该放的放,该抓的抓……”高兴过后,惠妃拉着大福晋的手谆谆叮嘱,“若实在分身乏术,除却伺候胤禔,吴氏关氏那两个都是本分的,能够帮衬于你。”
吴氏、关氏?
大福晋心下冷笑,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两个侍妾罢了,连格格都不是,还妄想分权,做什么□□梦呢?
想要爷娶侧福晋不成,便分了心思在侍妾身上,也不嫌降了格调。
还有,多带大格格给老祖宗请安。她就不想吗?
可一来害喜很是严重,她实在没精力顾着;二来孩子还小,老祖宗亲口说了,“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大福晋微微垂眼,温顺地应了是,态度挑不出半点错来,可这时候单凭直觉,惠妃猜测,她定然是不情愿的。
也是,能把胤禔抓得死死的,就算伊尔根觉罗氏怀有身孕,也不愿去侍妾那儿!这样的嫡福晋,哪会舍得交出手里的权力?
她这儿媳哪哪都好,孝顺体贴,能生会生,只是专权善妒,每每相劝都是无用功。
还有她的母家……
惠妃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带笑,慢慢松开了大福晋的手,接着关怀了几句,露出了疲惫的神色:“本宫乏了,退下吧。”
大福晋一出延禧宫,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时辰还早,她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扶着腰走向邻近的御花园。
刚走了几步,远远听见小太监惊恐的喊声,熟悉得很:“爷,爷!您别爬了,要让贵妃娘娘看见,奴才就要挨板子,就要没命了!”
“去去,一边去。”假山上抖腿的九阿哥掀了掀眼皮,还没说话,蹲在草里捉蚂蚱的十阿哥嫌弃地摆摆手,“闭嘴,你很聒噪。”
“十爷,您可行行好,劝劝我们爷,也体恤体恤奴才吧。”小狗子欲哭无泪,“被贵妃娘娘扒皮也不妨事,可万岁爷那儿,奴才要如何交代?”
闻言,胤禟微微变了脸色,抖腿的速度慢了下来。
胤俄一瞧,立马嚷嚷道:“九哥你怕啥?世道变了,小十一才是老爷子的心肝儿,他哪还抽得出空管你?”
“……”胤禟一想,对啊,有十一弟在,老爷子没空管他。
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抖,为了炫技,还特意换了高难度的姿势,惹来胤俄“哇”的一声,搓了搓手,看起来跃跃欲试。
“九哥你等我,弟弟这就上来!”
那假山筑造得堪比阁楼,怪石嶙峋,陡峭不已,光是看着就心生怯意,这下,别说小狗子了,连伺候十阿哥的小凳子都快晕了过去。
“快,快去乾清门看看,太子殿下回宫了没有……”小狗子的话音未落,守在御花园偏门,为哥俩通风报信的小太监急匆匆地奔来,“九爷,十爷,御花园来人了,奴才隐隐听到大阿哥和人说话,说大福晋在这儿赏花!”
胤禟脚下一滑,顿时,奴才们接二连三的吸凉气。
好容易稳住了身子,胤禟嫌弃道:“这么多年了,老大还是没长进。大嫂每每心情不虞,便会前来御花园散心,赏什么花?不如给他个大脑瓜!”
这时候,大福晋已然走到了近前。
她还来不及心惊胆战,想着催促九弟十弟下来,就听到了这一番肺腑之言。
六岁的孩子,竟比丈夫懂她!
一时间悲喜交加,心里头滋味难言,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哽咽地道了声:“九弟。”
第105章 第 105 章
【103章末尾加了字数, 104章开头增了大约1500字,其余不变】
这声九弟在胤禟听来,幽幽的, 轻轻的,恍若大白天见了鬼。
正在攀爬的十阿哥动作一顿,霎那间汗毛倒竖, 四肢并用滑了下来,小心翼翼扭头望去;早早登上假山之巅的九阿哥唬了一大跳, 当即一个后空翻, 哐哐哐哐哐……
小狗子扑了过去, 凄厉的喊叫声划破天际:“我的爷啊!”
胤禟哀叹一声,暗道失策, 闭着眼摔进了草丛里头。
原以为要被抬进太医院了, 谁知屁股底下垫了个软软的东西, 伸手一摸, 还是温热的。
“爷,”小狗子半条命都要去了,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虚弱地道,“别、别占奴才便宜……”
胤禟低头一看,自己的小嫩爪正搭在这狗奴才的屁股上, 当即面色一青, 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思及狗奴才的救命之恩, 他好悬压住了脱口而出的“来人, 拖下去”, 掏啊掏, 从衣襟里头掏出一瓶膏药放在地上, 转而化作了熊熊怒气,落在了不远处的罪魁祸首身上。
看清了来人之后,胤禟的包子脸一僵,满腔怒火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大,大嫂。”
都说长嫂如母,不论是第几世,对于大福晋,他们这些做弟弟的,总有敬意在里头。
论起爷们的贤内助,浮现的头一个人选便是太子妃,再然后,就是大福晋了。
二嫂么,待人接物无可指摘,处处彰显一个“贤”字,可要说她助二哥良多,恕他看不出来。夫妻两个,顶多也就是相敬如宾,扯起来真如一本烂账。
大嫂就不一样了,帮着大哥处理了多少烂摊子?
老大横冲直撞,她在后面收拾,还可劲为他生孩子。为了延续香火生下弘昱,最后坏了身子,连命都搭上了。
胤禟依旧记得,大哥刚被老爷子圈禁没多久,大嫂就去了,那日,直郡王府的哭声让人听了心酸。
连八哥都说,老爷子替大哥选了个好福晋。
夫妻相合,可惜结局至此,谁不唏嘘?
哪像自家福晋董鄂氏,那倒霉婆娘!
……打住,打住。
想到此处,九阿哥回过神来,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是弟弟的错,没吓着大嫂与小侄女吧?”
眼睁睁地见胤禟滚落下来,周围的太监宫女魂飞魄散,大福晋同样失了声,差些软倒在了地上。
没注意那句“小侄女”,见他好端端的站着,大福晋颤抖着手,扯过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半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是嫂子的不是,嫂子不该出声的……可爬假山太过了些,要让宜贵妃娘娘知道,还不知怎么心疼!”
胤俄赶忙跑过来,朝他九哥投去一记白眼,什么小侄女,你露馅了!
“大嫂,九哥皮糙肉厚,抗摔得很。”他嘿嘿笑着,圆脸蛋上的肉肉都笑了出来,“还有,宜额娘才不会心疼……”
眼瞧着老底就要被揭穿,胤禟重重踩了他一脚,只听“嗷”的一声,胤俄张嘴不说话了。
“十弟也是,此等危险行径,怎么就不听劝呢?”两个六岁的孩子睁着无辜的眼,一个赛一个的白嫩可爱,大福晋思及感动过后的惊吓,抑制不住苦口婆心,“嫂子这就遣人送你们回宫,今日之事,也得同两位贵母妃说上一声。”
“大嫂,不用……”
“什么不用?福晋,你在这儿赏什么花?”远远传来大阿哥中气十足的问话声。
单看胤禔的样貌,英挺不凡,身材高大,着实是个美男子。
大福晋停了一停,刚想露出温婉的情态,又想起今晨惠妃同她说的话,轻轻一叹,在心底冷笑了声。
谁知九弟和十弟竟齐刷刷地翻起了白眼!
真真说出了她的心声。
对于胤禟胤俄,大福晋越发喜爱起来,心想,还是两位贵母妃会养孩子。扭过头,她微微笑着轻声细语:“爷,我在同九弟十弟一块赏菊呢。”
大阿哥原先笑容满面,听言面色一沉,霎那间铁青铁青的,活似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这两魔星,真是生来与他作对的。总会‘不经意’地蹭到他的院里,顺走他好不容易挑来的小马驹,这也罢了,还溜进书房偷过他的策论,惹得皇阿玛训斥于他!
更过分的是成亲闹新房,人都走完了,他俩竟蹲在角落戳了个洞!要不是膳房送吃的来,恰恰发现了,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偏偏两个都是贵妃所出,打不得骂不得,告状也没有证据,胤禔别提多咬牙切齿了。
胤礽这黑心肝的,骑射比不过他,就派帮手前来骚扰。想到此处,大阿哥瞥了眼及他腿的弟弟们,皮笑肉不笑:“福晋,你可是双身子的人,万一受了冲撞,有人赔不起这罪……至于这花,爷陪你赏。”
大福晋吃了一惊,而后没了笑,“爷,你在说些什么?”
面对六岁的幼弟,他何时变得这么刻薄了?
入宫之前,她便隐约听说过延禧宫与翊坤宫不和的传闻。可这“不和”,如何能够沿袭到下一辈身上?
她还是头一次与九弟十弟这般近距离相处。
……
呵呵,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好丑,做给谁看呢?
胤禟隐晦地与胤俄对视一眼,齐刷刷地蓄了泪,又齐刷刷地伸出小手,扯了扯大福晋的衣袖。
十阿哥怯怯地喊了声:“大嫂。”
九阿哥难过地垂下头:“大哥厌恶我们,我就不给大嫂添麻烦了……”
在大阿哥几欲喷火的注视下,大福晋压了压嘴角,态度冷淡道:“不赏了,还请爷自便罢!”
******
半个时辰之后。
胤禟踮着脚,正准备鬼鬼祟祟溜进翊坤宫,忽然间,一道干净悠远的嗓音响起:“站住。”
太子身穿杏黄色朝袍,已然不复幼年时的稚嫩。年方十六,身姿挺拔,端得是面如冠玉、如斯俊秀,就这么盯着他。
“衣衫不整,草屑遍布。”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太子温和地道,“说吧,和小十又去哪儿闯祸了?”
“……”这个“又”字用的好。
胤禟不说话,望天望地装哑巴,太子也不逼他,只微微一笑:“四弟刚练完一卷字帖,近来得了空……”
“二哥,弟弟去教训大哥给二哥出气了!”不等太子说完,胤禟脸色骤变,赶忙火烧屁股似的坦白,压低了小奶音,“大嫂横眉冷对,啧啧啧,他的面子里子都没了。”
说到最后,胤禟再也没了心虚之感,只觉通体舒泰,美美地等待二哥的夸奖。
一边偷偷溜走,还能甩开大嫂派来的婢女,也只有爷有如此聪明的脑袋瓜能够想出来了。
闻言,太子沉默了好半晌,问他:“随孤去给宜额娘请安?”
“都要进学的人了,怎么可以天天粘着额娘?”胤禟嘴上道理一套一套的,脚尖转了个弯儿,转身欲逃,“我回阿哥所看书去。”
太子瞥见他的小动作,挑了挑眉,终究仁慈地放了他一马:“去吧。”
何柱儿张了张嘴,三番两次欲言又止。
太子轻飘飘地睨他一眼,眼神传达出一句话来:“要你多嘴?”
何柱儿违逆不得,只能从心底为九阿哥默哀。
今儿乃是上书房的休沐日,太子爷早早拜托了四阿哥,督促他这惫懒的九弟习字。
想必一回院子,九爷就会发现惊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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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宜额娘请安。胤禌还未起身?”雷打不动的请安过后,太子总要问起幼弟十一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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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还早,本宫由着他多睡会儿。”云琇一笑,扶着董嬷嬷的手落座,“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便是你皇阿玛也舍不得唤他。”
贵妃说着,笑意盈然,时光好似没在那张芙蓉面上留下半点雕琢的痕迹。远山眉,桃花眼,明眸皓齿,艳色如初,比起从前,反倒多了丝丝韵致。
“宜额娘,孤方才撞见了小九……”
云琇一顿,秀眉微微上挑,眼眸含了凌厉的味道:“又闯什么祸了?”
“闯祸倒是没有,陪大嫂赏了会花。”太子轻轻一咳,含笑道,“现下转道阿哥所,用功读书去了。”
用功读书去了?
太子这般讲,云琇即使怀疑万分,却没有刨根问底下去。
只是,胤禟那混世魔王竟也能有静心赏花的时候,还是同双身子的大福晋?!
她怎么就不信呢?
还没等她问询,只听太子幽幽道:“宜额娘,孤想成亲了。”
膳桌上,云琇持筷的手一抖,汤汤水水霎时溅落了出来。
******
因着宜贵妃着人来请,晌午时候,康熙便驾临了翊坤宫。
梁九功麻利地指挥宫人搬运奏折,这套流程,现如今,他已然掌握得颇为熟练。
轿辇之上,威严日重的皇帝摸了摸下颔的小须,问他:“你说贵妃寻朕,所谓何事?”
千锤百炼的梁总管面不改色地回答:“奴才不知,贵妃娘娘应是想您了。”
康熙嗯了一声,抑住嘴角上翘的弧度。
谁知迎面而来的,非是诉诸于口的思念,而是兜头兜脸、直截了当的问话:“太子妃的遴选,不知皇上何时提上日程?”
第106章 第 106 章
太子妃?
这真是皇帝意料之外的问话。
思及胤礽每回雷打不动地前来翊坤宫请安, 康熙微微挑眉,不动声色地道:“怎么就提起这事了?”
是不是保成同琇琇说了些什么?
云琇抿了口热茶,而后笑吟吟的:“臣妾今儿见了太子爷,忽然想到, 这孩子也不小了, 大阿哥处在这个年岁, 皇上便已为他指婚。臣妾想问问, 您可有什么章程?太子妃可是未来的国母,值得皇上耗费心力, 切不可草率了。”
这么说倒也没错。
心下有些失望,说好的思念呢?
想是这么想, 云琇问了, 康熙也不瞒她,掀了袍角坐在她身旁,温声道:“朕自然同你一样上心, 早早让人搜集各家贵女的消息……心里定了几个姓氏。如今琢磨得差不多了,太子妃也大致有了眉目, 是个出色的孩子,与保成再般配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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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出色的孩子”,若不出意外,就是前世皇上钦定的石文炳之女,瓜尔佳氏了。
夫妻二人成婚晚, 那是外力之故, 并不代表皇上不上心。康熙的心思, 云琇不用想也能猜到几分,宝贝儿子的媳妇那叫宝贝儿媳,未来母仪天下的人物, 怎能轻易定下人选?
适龄贵女的秉性修养,德容言功,全都叫人搜集上来,挖空心思地比较。选出几个出类拔萃的还不够,需暗地里考察三年五载,稍有不满意便刷下去,要云琇说,就算皇上自己纳妃,也没那么挑剔的。
前头几个阿哥的福晋,都是皇上亲自指的,却怎么也比不过太子妃,那可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千挑万选为胤礽寻的妻子。
云琇欣然颔首,也不问皇上心中的人选是谁,柔柔地道了句:“既如此,皇上何时赐婚?”
“赐婚?不急。”康熙摆摆手,笑道,“就如琇琇所说,决不能草率,当给老祖宗与皇额娘过目,保成亲眼见过才好。”
不急?这可真是……
太子年十六了,要现在得了正经的赐婚圣旨,一项一项的流程过后,最快也是明岁成婚。若内务府拖延一些,十八岁能不能娶上,还是个未知数呢。
云琇听言,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若胤礽馋媳妇了,可怎么办才好?”
“馋媳妇?”康熙哈哈大笑起来,不加思索地道:“朕便指两位格格进毓庆宫,再不济赐个侍妾,还能亏待那小子不成?”
霎那间,侍奉在旁的梁九功只觉脖颈一凉。
觑了眼贵妃娘娘的脸色,大总管暗道不好,欲哭无泪地缩了缩脖子,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我的万岁爷,您可说错话了!
……
皇上看重太子妃,甚至比亲生女儿都看重几分,坑她却也不手软。
太子妃进府之前,毓庆宫有了受宠的侧福晋,有了成堆的庶子,还有侧福晋所出、自小受皇上教养的皇长孙弘皙,她便是满心憧憬,心也凉了一半。
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如何与夫君培养感情?
虽说胤礽不是宠妾灭妻之人,可毓庆宫的夫妻两个,莫要说恩爱了,顶多就是相敬如宾。
弘皙的生母、侧福晋李佳氏,她也曾见过。太子妃膝下无子,成亲多年只生了女儿,在府中愈发和善,不欲与她为难。那李佳氏被捧得不知今夕何夕,入宫请安的时候不甚恭敬,当年她顾忌皇长孙的存在,还需好声好气地同李佳氏说话!
别说她了,弘皙被养得自视甚高,太过锋芒毕露,吃不得一点亏。有一回,胤禟同她嘀咕说,这小子竟不像二哥的中……
好半晌,云琇收敛了冷笑的神色,声音愈发轻柔:“皇上的安排不无道理。只是……万一先进府的格格生了长子,您又将太子妃置于何地?”
“……”康熙一顿,语塞了。
他看重嫡子,早早将元后所生的皇二子立为太子,自然而然引领了朝中风气,惹得大臣们争先恐后地去到自家夫人房中。
皇帝尚且如此,本身作为嫡子的太子更是吃够了庶长子的苦!
这些话,不用云琇明明白白地讲出来。
康熙有些讪讪,摸不准她是否在指桑骂槐,只听云琇淡淡道:“臣妾身为贵妃,且育有皇子,原不该逾矩说这些。可由己度人,您指了格格进府,太子爷不会愿意,太子妃也不会愿意。若格格生了长子,孩子心大了,妄想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东宫就乱了。皇上,您说是不是?”
“胤礽的福晋,您不心疼,我心疼。”云琇睨他一眼,意有所指,“臣妾期盼有人拿开障目的叶子,莫要重蹈覆辙,误了胤礽才好。”
梁九功听着听着,额间冷汗慢慢流下,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心大了,一叶障目,这些说的分别是谁?
思及这些年来,在朝中为父分忧、对太子不甚恭敬的大阿哥,还有延禧宫那头,小动作不断的惠妃,梁九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和指着鼻子痛骂万岁,有什么区别?
“……皇上硬要在成婚前给胤礽塞人,臣妾自然无法阻止。”云琇冷着眉眼,慢慢悠悠地起了身,“谁叫我不是惠妃娘娘,没有替您生下长子呢?怪我,只能为小五小九小十一的未来福晋考虑一二了。”
康熙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就在梁九功提心吊胆,生怕贵妃娘娘挨了训斥的担忧之中——
他咳了一下,低声问了句:“生气了?”
语气里带了些讨好的味道,梁九功顿时绝倒。
云琇不语,她生什么气?
她又不是惠妃,自大福晋生了小格格,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恨不得蹿到天上去,亦恨不得昭告天下,皇长孙在她儿媳的肚子里。那模样看了好笑,还可着劲想要为大阿哥挑选侧福晋……
轻轻一叹,大福晋年纪轻轻的,摊上这么个婆母,也是不容易。
造成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不就是面前想要给太子妃添堵的万岁爷么?
康熙一看,坏了,心里边霎时愁了起来。
心虚地叫了声琇琇,没人理,云琇正专心致志地翻看布料,这是南边进贡的好东西。
“……”他没辙了。
康熙虎着脸赶走了伺候的宫人,正准备放下身段哄得贵妃娘娘展颜,此时,暖阁里边忽然传来了动静,隐约是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你们都候在这里,不要跟着。”
十一阿哥胤禌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衣服都没有穿好,圆嘟嘟的面颊上还留有睡出来的红印。
摇摇晃晃、七拐八绕地走进了里间,他仰起脑袋,扯了扯云琇的衣摆,乖巧道:“额娘,不要生皇阿玛的气……”
动作一气呵成,看上去颇为熟练。
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小心翼翼瞅了瞅云琇,十一阿哥又说:“额娘要是气狠了,别骂皇阿玛。胤禌帮你骂,好不好?”
云琇听言,哭笑不得,眉眼霎时间软和了下来。
她蹲下身,摸了摸小儿子的面颊,上面的红印依稀可见。
仔细为他穿好衣裳,周身奶香味萦绕,贵妃娘娘顿时什么气都没了,眼眸漫上动人的笑意:“好,都听我们小十一的,额娘不生气也不骂人,胤禌来帮额娘。”
胤禌认真点了点头,严肃了玉雪可爱的面容,摇摇晃晃走到了康熙身边。
这时候,十一阿哥驱散了脑中朦胧的睡意,酝酿了好一会儿,胆大包天地瞪了康熙一眼:“皇阿玛……坏!”
早在胤禌出声的时候,皇帝大松了一口气,一时间愁容不再,恨不得亲上小儿子一口。
低头一看,小胖手扯上了自己的衣袍;耳边传来软绵绵的的一声指责,康熙唇边含了笑意,只觉一颗心浸在了蜜水中央。
弯腰抱起胤禌,康熙凑上前去,用精心修剪的小须蹭了蹭他的嫩脸蛋,而后亲了亲。
紧接着,皇帝哄道:“是,皇阿玛是坏。再也不惹额娘生气了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瞥向云琇,清了清嗓子,道:“胤禌都这般说了……”
云琇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找不出来哪儿不对劲。
不过不要紧。
沉默良久,她终于出了声:“太子成婚——”
“该提上日程了。”康熙赶忙说,“朕不会在他大婚之前塞人,琇琇大可宽心!”
“……”云琇顿了顿,温柔道:“皇上英明。”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07章 第 107 章
宫中选秀三年一届, 自二十二年之后,二十五年按例举行,康熙命温贵妃与宜贵妃主持大局。
此间选秀,选出了大阿哥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至于皇帝的后宫, 两位贵妃请示过后, 只留了三人的牌子, 都是容色出众、家世较为平庸的满军旗与汉军旗。
二人初封答应, 只一人得了常在的位分,被安排在各宫偏殿, 由主位娘娘们管辖;其中不乏雄心壮志之人,只是刚入宫, 就被泼了一盆冷水——
没有侍寝, 没有伴驾,唯有宫人伺候,成日凄凄冷冷, 皇上全然将她们抛到了脑后去。
其中样貌最为娇艳的芸常在一咬牙,拿了压箱底的银两, 让贴身宫女暗里递给敬事房的一位管事,把她的绿头牌放在显眼的地方。
那管事哪里敢!
即便他与侍奉芸常在的宫女是同乡,可六七年前,有个收受贿赂、透露帝踪的小太监挨了板子逐出乾清宫,至此之后, 那些犯了禁的奴才, 要么进了慎刑司, 要么进了辛者库,下手惩治的人,没一个心慈手软的。
种种前车之鉴摆在这儿, 他们再也不敢冒着没命的风险接受妃嫔的贿赂,只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上四个大字:两袖清风。
敬事房,更是梁大总管盯梢的重点区域,一有风吹草动,怎么也瞒不住人。
待管事惴惴不安地上交了“贿赂金”,如此一来,芸常在便遭了殃。
不仅撤了绿头牌,还被降为答应,搬出了现住的宽敞屋子,整日哭哭啼啼的,悔不当初。
人人都说,咸福宫的成妃娘娘是个和善人,芸常在也算运气好,选秀过后被分在了咸福宫。降为答应之后,成妃代为下发的份例从没有缺斤少两,也没有被克扣,可她散尽了积攒的压箱银子,单凭那点份例,如何活得锦衣玉食,保持如花般的姿容?
选秀时候,验身的嬷嬷感叹说,她的容色,整个后宫都算数一数二的。芸答应自认为长得不比翊坤宫那位差,渴盼成为第二个宠冠后宫的娘娘,最重要的是,她还年轻。
宜贵妃已然二十八了,如何比得上她?
她想见到皇上。
大哭一场之后,芸答应使出浑身解数,探听咸福宫的诸多消息。得知成妃常年无宠,皇上驾临也只为四阿哥与七阿哥,心思霎那间活络起来,一日前去正殿请安的时候,表达了效忠投诚之意。
可一向和气的成妃就如听见了好笑的笑话,冷声问她:“邀宠?”
“死了这份心吧。别说本宫不在乎,就算在乎,你大可以试试,试试皇上会不会看你一眼。”成妃冷冰冰地道,而后笑了起来,“如今皇上心里,只装了宜贵妃娘娘一人,你莫要自寻死路了。”
芸答应当即失了声,那和独宠有什么区别?!
“谈不上独宠,一月之内,皇上约有十日翻绿头牌。”即使成妃知晓,自二十三年南巡归来之后,皇上临幸别的妃嫔,都是盖着锦被纯聊天,但前朝后宫依旧蒙在鼓里,便是宜贵妃,也全然不知此事。
否则,十一阿哥如何会是皇上的幼子?
成妃早早投靠了宜贵妃,心细地察觉了些许蛛丝马迹,乐得见此,也没什么不平衡的。
短短几年,有了云琇的庇佑,她从默默无闻的庶妃成了妃位娘娘,还成了胤禛的额娘;得了郭络罗氏珍藏已久的传家秘方,胤祐的足疾好了大半,到如今能跑能跳……回想当年窘境,成妃喜极而泣,每每拜佛的时候,都会念诵一段经文,保佑宜贵妃长寿安康。
从回忆中抽身,她望了望眼中含着熊熊妒火的芸答应,叹了口气,出于最后的怜悯之心,警告道:“皇上最是厌恶邀宠之人,安心待在咸福宫,离御花园远些,别再出幺蛾子了。”
那些我见犹怜的女子,用不着娘娘们出手,皇上自个……就会把人踹出去。
就如当年南巡,曹家进献的那个汉女。圣驾回宫之后,荣妃同她们简单地说了说前因后果,谁不震惊?
……
芸答应没有听劝,省吃俭用了整整半年,向内务府要了香润的脂膏擦捈双手与脸。熬过了冻人的严冬,待初春来临,她隔上几日便要前去御花园碰碰运气,被人嘲笑也在所不惜。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盼来了与皇上的初遇,可偏偏被一双交握的手刺痛了眼。
立于万岁身侧的盛装美人,姿容绝艳,顶多二十出头的模样,桃花眼盈盈含笑,随意一瞥,便是数不尽的风情。芸答应同她一比,如萤火与骄阳之辉,瞬间矮到了尘埃里去。
郎才女貌,情意绵绵,哪还轮得到别人插足!
还没回过神,紧接着又是一轮打击。
没等芸答应娇柔地说出“参见皇上”两字,威仪万千的皇帝淡淡看她一眼,问出了她不甚理解的一句话:“你与平嫔,是什么关系?”
语气无波无澜,却也没有厌恶之情,芸答应思虑半晌,小心翼翼地答:“平嫔娘娘报病已久,婢妾虽居咸福宫,有幸奉药得见。”
皇帝又问:“你是什么人?”
“婢妾是去年选秀入宫的答应,封号芸。”她忍住激动,颤声道,“皇上……”
这一声皇上唤得百转千回,一旁的云琇紧紧蹙起了眉,同样道了句:“皇上……”
居于咸福宫,就不可能与平嫔有什么关系,不过巧合罢了,仁慈一些又何妨?
芸答应却不这么想。
看那宫装美人的眼神便带上了深深的敌视与狠意,贱人!
谁知,不必她开口,皇上就突兀打断了那人的话。
芸答应心中一喜,却生生听见了一道晴天霹雳——
“日后别来御花园了。你既与平嫔相熟,那便搬去储秀宫好好侍奉,她的病好不了,朕唯你是问。”
康熙说罢,顿了顿:“芸……怎么有些耳熟?”
梁九功小声说:“就是撤下绿头牌的那位芸常在。”
这下,谁的求情也不管用了。
皇帝的怒斥传遍了整个御花园:“梁九功,把她给朕拖下去!”
*****
芸答应执着皇恩,再三钻营的下场,吓坏了那批新进宫的秀女,更吓退了企图遣人邀宠的主位妃嫔。
卧病在床的平嫔无故受了牵连,气得吐了一口血,许久不见好的风寒又加重了。
与郭络罗氏撕破脸皮之后,索额图的手如何也伸不进来,侄女又是这副不中用的模样!他气得面色铁青,请求与太子爷见上一面,都被拒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等太子爷年满十三,上朝参政,再想办法与其往来。
宜贵妃宠冠六宫,膝下有了三位阿哥,且与毓庆宫的太子爷的亲近,无人敢摄其锋芒。加上温贵妃掌管诸事,赏罚分明,手段温和而不失凌厉;惠妃即便有明珠的支持,也没有斗过宫权的掌控者,这样的情形之下,后宫安稳了许多年。
直到明珠被皇帝革职,惠妃心下冰凉,阿哥所却传来大福晋怀孕的消息,恍若支柱一般,稳住了涣散的人心。
即便头胎是个格格,可她也是皇上的第一个孙辈啊。
很快,大福晋再次怀了孕。受了明珠指点、聚集在大阿哥身旁的那些官员,无不期盼着皇长孙的出生,准备一展拳脚,与太子爷好好地斗上一斗。
除此之外,太皇太后身体康健,可就是因为高寿,被一场冷风吹倒之后,日日与汤药为伴。皇帝揪起了心,勒令太医全力医治,一时间,安宁之态打破,后宫乍然乱了。
还有太子妃的人选,牵动了多方心思,皇上虽未严明,索额图已然谋划了起来。
未来国母啊,谁人不想分上一杯羹?
后宫如此,前朝也不安宁。
因着准噶尔出了噶尔丹这个野心勃勃的首领,主战派与主和派吵成一团,朝堂风云骤起。
有识之士主张开战,大阿哥眼睛一亮,这也是个争得军功的好时机!
***
翌日,延禧宫。
“额娘。”胤禔大步走来,请安过后,颇有些不悦地道,“儿子不喜那关氏吴氏,额娘又何必强迫于人?”
好啊,伊尔根觉罗氏的枕边风一吹,还会朝额娘甩脸色了。
惠妃冷笑:“郭络罗氏都撺掇你皇阿玛为太子指婚了,怎么,福晋还把着你不放呢?侧福晋你不要,侍妾你也不要。若是皇长孙从太子妃的肚子里出来,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听见“皇长孙”三个字,胤禔的脸霎时变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08章 第 108 章
胤禔深吸一口气, 面色难看地道了一声:“额娘。”
他想要福晋生下皇长孙吗?
想的。
受够了嫡子的苦,眼睁睁地看着皇阿玛将满腔慈心都给了胤礽,甚至达到了溺爱的程度,胤禔心心念念就是与福晋生个嫡子, 然后宠他护他, 教他成才。
要是皇长孙, 就更好了。夺得皇阿玛的喜欢, 分薄胤礽的宠爱,还能压他一头, 气他一回,说是一举三得也不为过。
胤禔从小就不服气太子, 凭什么?
就凭胤礽投了个好胎, 托生在赫舍里皇后的肚子里?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襁褓之中被立为储君,简直儿戏!
现如今, 胤禔依旧记得少时与额娘分离的旧事。
康熙初年,因着一连串皇子的夭折, 待纳喇庶妃产子,青年皇帝忍痛将其寄养在内务府大臣府邸。直至五六岁的时候回宫,还未更名胤禔的保清不止一次问过奶嬷嬷,额娘为什么不来看他?皇阿玛为何不来接他?
奶嬷嬷笑得很是勉强,她说:阿哥, 宫中有个太子爷, 也就是您的二弟出了痘……皇上不眠不休地照料着, 一时顾不到您。至于惠嫔娘娘,娘娘没法出宫,正在宫中盼着您呢。
这是胤禔头一回听见太子的消息。
二弟出了痘, 皇阿玛为之辍朝,亲自看护三天三夜,幼小的大阿哥又是歆羡又是向往。可回宫之后,亲眼得见太子的受宠程度,羡慕慢慢发酵,化作轻微的不平与嫉妒。
一开始,胤禔极不理解,胤礽明明是他的弟弟,为何还要向弟弟行礼?
后来进了学,师傅教导了君臣之别、长幼尊卑,他才清晰地认识到了皇太子与寻常阿哥的区别。
即便他是长子,宠爱仅在太子之下,他也是要向“君”行礼的“臣”。
随着年龄的增长,胤禔心头的不忿愈发放大。
加上前朝有明珠,后宫有惠妃,殚精竭虑为之筹谋,他手上拿的堪称天牌,能与太子相较,甚至更胜一筹!
元后早逝,后宫无援,为之出谋划策的,也只有一个索额图了。
这般想着,原本一较高下的野心渐渐成了燎原之势。
若他外家势弱,额娘位卑,他断然不会想着争一争,搏一搏。时势如此,英雄当出,就在大阿哥下定决心争储之时,情形猛然变了。
太子与索额图疏远,与宜妃蓦然亲近起来。每每讥讽于他,太子本应跳脚,可当下,却如打在一团棉花上头,激不起半点波澜。
见了那张笑脸,反倒是胤禔自个恨得牙痒痒!
顺风顺水的局面不见了,额娘吃了好大的挂落。从小八迁宫开始,惠妃慢慢失了圣心,四妃之首的震慑不再,让胤禔觉得惶恐。
幸而还有堂舅舅在前朝的护持。
好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索额图被革了官职,太子再也没了外家的依仗。就在他高兴之时,没过多久,老祖宗竟叮嘱晋为贵妃的郭络罗氏好好地看顾太子。
心里像戳了个洞似的,呼呼漏着冷风,大阿哥少见地有些茫然。
老祖宗偏爱胤礽,皇阿玛偏爱胤礽,给他寻了如此强大的帮手。这般下去,还能成事么?
到底是不甘作祟,胤禔想着,再等等。等胤礽再大些,等他犯了错,寻个一击必中的机会,莫要浪费了堂舅舅在京城与江南的布置。
机会还没等来,纳喇家的支柱,纳喇明珠倒了。
他走上了索额图的老路,却不知有没有索额图的运气起复。惠妃焦躁了起来,胤禔能够感受到她的焦躁,叹了口气,安慰她:“额娘莫急,舅舅虽赋闲,可他经营多年的势力还在。”
现如今,胤禔不小了。分散的党羽有了主心骨,在明珠的指点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似打了鸡血一样,隐秘地聚集起来,为大阿哥的夺嫡事业添砖加瓦,押宝皇长孙,以谋求光明未来。
——事实上,大阿哥已然觉得不妙了。
有宜贵妃不断吹着枕边风,皇阿玛明显对他冷淡了许多,与仍旧受宠的太子相比,怎么看都没有赢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堂舅舅再威风八面,再权倾朝野,皇阿玛要夺他的权,他只能拱手奉上;皇阿玛要他死,他能说一个不字吗?
翻脸无情,半点也不顾念舅舅立下的功劳。
要是宜贵妃继续上眼药,皇阿玛最终厌了他,对于厌恶的儿子,皇阿玛又能忍上多久?
简而言之,胤禔被吓着了。
但他……抽不了身。
承载着众人的期望,还有惠妃的执念,桩桩件件,压的他沉甸甸的。
额娘养他长大,他又怎么舍得让额娘失望?
他们都说,若大福晋生下皇长孙,那就是绝好的筹码,额娘也说,万不能让太子抢占先机。
胤禔一琢磨,这话很对。
做人就是争那一口气,他与胤礽争了那么多年,都成习惯了。好不容易成亲快了一步,皇长孙也得出自他福晋的肚子里!
得知太子即将成亲,大阿哥心里一慌,可惠妃的口吻,让他莫名的不舒服。
“额娘,福晋贤惠持家,哪有您说的这般不堪?”他忍住顶嘴的**,好声好气地解释,“爷的嫡子才金贵。要是乱七八糟的女人生下皇长孙,您想想,皇阿玛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生来又有什么用?儿子只要福晋生的。”
惠妃万万没想到,胤禔的回答竟是这样的。
她气了个倒仰,这是被伊尔根觉罗氏迷了魂了?!
绝不承认儿子说得有理,惠妃颤抖着手,指着他:“纳妾暂且不论,若伊尔根觉罗氏生了格格,你要怎么办?”
“昨儿额娘还同儿子讲,说这胎定然是个阿哥。”胤禔皱起眉来,似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而后沉默片刻,郑重道,“真要如此,便是缘分未至。儿子再努力努力,总有一日会让您抱上孙子。”
即便惠妃认定儿媳怀的是皇长孙,刚刚不过气怒之下的口不择言,听闻此话,她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你”了好半天,站都站不稳了。
有了媳妇忘了娘,有了媳妇忘了娘!
护着伊尔根觉罗氏也就罢了,哪有这样诅咒自己的?
缘分未至?
努力努力?
惠妃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胸口闷疼起来,好半晌流下了泪:“胤禔!你个孽障要气死额娘!”
胤禔一惊,他不过说了实话而已。
可因着孝心使然,震惊被自责掩盖,他麻利地跪了下去,焦急万分地道:“都是儿子的错,额娘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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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跌坐在了榻上,好容易缓过了气,闭了闭眼,平静地叫了他起身:“起来。”
她生的儿子,满心满眼都是伊尔根觉罗氏,如此一来,她不能和他对着干。
想要指个侧福晋增添助力,他不同意。罢,不同意就不同意吧,总比他亲自跑去乾清宫抗旨来得强。
惠妃不想承认,可是不得不承认,胤禔武功超群,被明珠手把手教了,在朝政上也有不凡的见地,只是没有过多心计,太过刚直,认定了一件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棒槌的性子,到底继承了谁的?
于是忍着胸闷,换了个话题:“太子妃的人选,你可知晓?”
“儿子不知。”胤禔松了口气,问道,“额娘可有探听出来?”
“总归是在上三旗,满洲大姓里头选,”惠妃揉了揉眉心,缓缓道,“家世显赫,远超旁人。”
提起这个,惠妃不期然地想起大福晋。
她这儿媳,出身八大姓,阿玛乃户部尚书,从前,明珠大力赞扬科尔坤,她也是满意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科尔坤倒了,妻族不能给予胤禔半点帮助,即将选定的太子妃则不然,她怎能不忧?
一时间,对大福晋的成见又深了些。
胤禔接过话头:“……老祖宗得了风寒,皇阿玛取消了今夏的选秀,可适龄名册早已上报内务府。上三旗的贵女,与胤礽年岁相差不大的那些,都是数得清的,额娘不妨使些力气,查查名册。”
惠妃一愕,随即沉吟起来,这倒不失一个好法子。
若是人选未定,那些清贵无实权的家族贵女,亦有机会争上一争!
惠妃眼底精光一闪,这事如何运作,她得好好想想。
她的气消了些,露出了笑模样,继续问:“依你之见,如何推迟太子成婚?”
现如今,太子只是听政,大婚过后,便可名正言顺参政了。到那时,他就能够组建自己的班底,依附之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远胜她的胤禔。
惠妃如何不心急?
胤禔想了想,笑道:“只盼皇阿玛选上一个丑女,引得胤礽见上一面。”
这样一来,胤礽不就不想成婚了么?
“……”惠妃又是一哽。
她摆摆手,疲累道:“额娘乏了,退下吧。”
眼见着胤禔走远,惠妃深吸一口气,不欲去想伊尔根觉罗氏,还有皇长孙的事,沉下心来,喃喃道:“选秀……内务府名册。”
太皇太后得了风寒,二十八年的选秀自然而然耽搁了下来。
思及此,惠妃一顿,掩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太皇太后的病,要是好不了了……
若有国丧,太子理当守孝三年!
*****
与此同时,上书房。
“四哥!四哥可不能啊!”这是荣郡王的惊呼声。
“四哥,九弟只是无心之过……”七阿哥死死抱住四阿哥的腿。
“四哥,九弟还小,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八阿哥扯住四阿哥的胳膊不放。
“四哥谋财害命了——”十阿哥兔子一般向旁蹿去。
“四哥……”五阿哥伸出手来,欲言又止。
胤禛的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了。
他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九阿哥,从牙根挤出一句话:“有本事,别躲福禄的身后去。”
趁机溜进他的院子,把墨汁倒在白雪的身上,还涂得颇为均匀,呵呵……
“四哥,装扮你那京巴犬的主意,是老十出的,与弟弟无关。”胤禟躲在武力值奇高的表哥身后,颇有安全感,此时还有闲情逸致,理直气壮地辩解了句。
四阿哥听言,眼神犹如利剑似的,直直朝角落里的胤俄射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09章 第 109 章
被胤禛这么一盯, 早早蹿到一旁躲着的胤俄差些跳了脚。
前辈子他和胤禟一样,屁股坐在八贤王那边,对这位笑到最后的赢家,原先很是不服气。
不仅他不服, 一大堆人也跟着不服。新帝刚登基那会儿, 前朝后宫乱做一团, 荣升皇太后的德妃冷眼旁观并不相帮, 老十四嚷嚷着带头反对;朝臣还在暗地里嘀咕,这位爷是不是使了龌龊之计, 有隆科多在,使得先帝把皇位交到他手里。
胤俄虽不服, 却没有蹦跶得欢畅, 因着他惜命,直觉作祟,甚至离八爷疏远了些, 试着劝了劝胤禟。
老四从小就不是好相与的性子,较真记仇, 越大越是唬人,那冷脸直冻得人惴惴发慌。那年国库没了银两,老爷子遣他前去督办,胤俄依旧记得臣工那一张张闻之色变的脸,甭管佟国维还是曹寅, 全都没有逃过要人命的催债。
就算摘了顶戴, 泪洒乾清宫也没用啊!老爷子还甚是欣赏。
别说臣子了, 下头一溜弟弟们,谁看了不怕?
九哥一边嘀咕一边抖腿,别以为他没瞧见。
言归正传, 新帝不好惹。若说老爷子乾纲独断,容不得他人违逆,到底还会留下一丝“仁”,晚年越发心软起来;换作这位,那是一点情面都不留,譬如乱臣贼子,恨不得全杀了干净。
不出半月,胤俄的直觉成了真。
内宫血流成河,上上下下全被清洗了一遭,新帝雷霆手段一出,软骨头的就没了声……渐渐的,他看明白了,老八就算再厉害,再贤明,也比不过正统,比不过大义。
瞧瞧。没过多久,九哥跟着遭了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说圈就圈,至于宫里的太后,和软禁也没什么两样了。
他也被圈过一段时日,至此之后,对于新帝,胤俄是有畏惧在的。每每面圣的时候,憨厚得如同鹌鹑,恨不得被四哥遗忘在了旮旯角里,记不起来才好。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十爷忍不住悲从中来,抱着被子痛哭流涕。
九哥啊,弟弟没法为你报仇啊,若有下辈子,咱俩一块儿投胎,投个好的,可劲把老四踩到脚下去!
没曾想,随口一说的事儿竟成了真,胤俄懵过之后,便是大喜。
虽说今生的老四,比之前世多了好些人情味儿,前朝诸事、后宫格局也大不相同了,却不妨碍他与九哥暗搓搓地报仇。
别看心里想得很美,可要叫胤俄直面胤禛,他还真不敢。
十二岁的老四,那也是老四!
于是哥俩一合计,捉弄的事儿,都交由九阿哥来干。
也是奇了,胤禟暂时没察觉他的险恶用心。十阿哥在一旁煽风点火出馊点子,做那幕后的狗头军师,偶尔为九哥鞠一把辛酸泪,做什么往太子跟前凑,招来老四这个指导练字的师傅?
胤俄无法想象那样的场面,张嘴倒吸一口凉气,幸好不是他,不然真要折了寿。
每每得见胤禟吃了苍蝇一般的面色,他真是心有戚戚。
捉弄四阿哥的宝贝京巴,的确是胤俄出的主意。他还为坑了胤禛沾沾自喜,顺便为胤禟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哪知九哥蠢了一辈子的脑袋忽然就灵光了,躲在表哥身后不算,还甩来一口大锅,战火霎时蔓延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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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阿哥来不及收敛幸灾乐祸的笑容,面朝四阿哥,反射性地就要跪地求饶——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胤禟:“……”
福禄:“……”
众阿哥:“……”
即便胤禛怒火冲天,也被此情此景给惊住了。
他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动了动唇,好半晌别扭道:“十弟,我接受你道歉的诚心,可实在不必行此大礼。”
这下,自五阿哥始,一连串皇子松腿的松腿,松手的松手,不再当麻绳禁锢胤禛,撇开头去,满脸的不忍直视。
五阿哥咳了一咳,荣郡王望天,七阿哥望地,八阿哥一本正经地用目光丈量远处的箭靶,一副我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
他们整齐划一地在心里嘀咕,四哥的眼神,有那么可怕?九弟还没吓着,十弟却……
胤俄这才反应过来,一张小胖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不对啊,爷现在同样是皇阿哥,爷的额娘还是贵妃,爷怕什么?!
自觉丢了大脸,胤俄灰溜溜地起了身,状似随意地说了句:“腿麻啦。”
依旧躲在福禄身后的胤禟噗嗤笑出了声,眼泪都要出来了,浑身抖动得像个滚烫的茶壶。
于是,原本幸运加身逃脱一劫的九爷自个作死,被两双眼睛给盯上了——
一双含怒狭长的凤眼,一双亟待喷火的小眼。
胤禛又生气了起来,罪魁祸首还搁这儿逍遥呢?
胤俄更生气,面颊红彤彤,眼底阴恻恻的。
这时候,挡箭牌福禄发话了:“该让姑姑评个理……”
五阿哥胤祺平静道:“你说的很是。”
*****
恰巧,今儿云琇不在翊坤宫,晌午便捎上妹妹静嫔,约了成妃一道前往永寿宫打叶子牌。
良嫔含笑坐在温贵妃身旁,不时给她出个主意:“这张甚好……”
现如今,每隔三日,云琇与温贵妃两个晨起便乘轿去了畅春园,一来为了请安,二来为了尽上一丝心意,轮番为太皇太后侍疾。她们身为贵妃,理应作后宫表率,也好替皇上分分忧,因着温贵妃身上的宫务更为繁重,云琇主动揽了活儿,去园子的次数倒更多一些。
近日传来消息,听闻太子妃即将定下人选,又有小十一的贴心安慰,老祖宗的病乍然好转了许多。老太太有力气说话了,更是怜惜两位贵妃奔波劳苦,打发人来递了口信,叫她们无需请安,好好歇上几日。
康熙得知欣悦不已,重赏了永寿宫与翊坤宫。
皇上态度如此,后宫上下,对老祖宗的话无有不从的。有了畅春园的好消息,两位贵妃同样欣喜,得了闲之后,就想聚在一块说说话、谈谈天。
窗楹送来堂风徐徐,手边摆了膳房的精致点心并果子露,再惬意不过。
良嫔话音刚落,温贵妃点点头,从善如流地采纳了。将将打出一张牌,她轻声问:“可知是哪家的贵女?”
惠妃觉得若是人选未定,尚有她筹谋的空间,可温贵妃却不这么想。
凭皇上对太子的宝贝程度,人选怕是早就定好了吧?可径直略过选秀的流程。
成妃就笑:“皇上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还能瞒了宜主子不成?”
“你们都想岔了。”云琇专心致志望着手上的牌,听言
微微一笑,“皇上紧紧瞒着本宫,只说来日请那姑娘进宫一趟,好让我们也掌掌眼。”
静嫔讶然:“真有人选了?这可了不得。”
刚刚提及了太子成亲的事儿,就呼啦啦地有人来报,由四阿哥领头,五阿哥至十阿哥全都来了,说要请宜贵妃娘娘评评理。
评理?
传错话了吧?
云琇一顿,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他们是该下学了。
“快请进来。”不等她说话,温贵妃露出笑意,忙道。
于是乎,惹了‘众怒’的胤禟就被推到了众人面前。
福禄眉眼飞扬地解释了来龙去脉,搞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官司,娘娘们颇有些哭笑不得。除却他闯下的祸,这……也算是墙倒众人推?
云琇沉吟不语,温贵妃狠狠地瞪了胤俄一眼。
胤俄被自家额娘瞪得一个激灵,愤怒过后又是悲从中来,九哥今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前世爹不疼哥不爱的,唯有宜额娘看护得和心肝肉一般,现在倒好,不仅太子,连额娘的心都偏到了胳肢窝去!
十阿哥从鼻腔里喷出一股气来,就凭他眼睛比爷大??
只听成妃咳了一声,不赞同地与胤禛道:“你九弟还小,才六岁的年纪,做哥哥的同他讨公道,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胤禛这才反应过来,气得他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的糟心弟弟才六岁。
可他毫无悔改之心,不似十弟歉意真诚,合该受一个教训。他也是一时气不过,顾不得九弟乃宜贵额娘所出,现在回想起来,是自己冲动了。
教人练字的时候,耳边止不住的聒噪。九弟常说宜额娘待他如何如何,称得上十分好,那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罚的。
还有二哥那护犊子的模样……
这般想着,胤禛忐忑了起来,叹了口气,再次在心里道,是他冲动了。
另一边,胤禟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悠哉悠哉朝胤禛做了个鬼脸。
自他重生以来,云琇倒还真没罚过他,即便课业倒数,也没有对他下过重手。
见贵妃娘娘微微蹙起秀眉,胤禟胜券在握,内心的不安尽去,还是额娘心疼爷。
下一瞬,云琇轻轻柔柔的嗓音响起:“成妃妹妹言过了。这和年龄有什么关联?四阿哥说得不错,胤禟太过不像话,再不给个教训,他得窜上天去。”
听闻此话,胤禟包子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十阿哥张了张嘴,犹如见了鬼一般;四阿哥简直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听错了。
怀疑过后,胤禛心头漫上感动,这位贵额娘真是公道人!
“本宫看他皮痒,罚写一百张大字之外,便交由你来管教,你看如何?”云琇柔柔地继续道,“想骂便骂,想打就打。若他哭天抢地说要告到皇上面前,本宫替你兜着,放宽心便是。”
温贵妃与成妃皆是一噎,睁大了眼。
这话的意思是,叫他尽情管教,不论是皇帝或是太子,都不会接到胤禟含泪求救的消息。
这下,反而轮到胤禛受宠若惊了。
惊讶归惊讶,他暗想,九弟难不成不是贵妃娘娘亲生的?
片刻后,瞥了眼呆滞的胤禟,他的嘴边翘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很是难得。
随即他肃然了面容,郑重地行了一礼:“谢贵额娘体恤,胤禛领命。”
……
毓庆宫,看似坑弟、实际盼望胤禟上进的太子殿下,还不知自家九弟从此落入了魔爪,陷进水深火热之中。
静心写了几张大字,他搁下笔,正与何柱儿叹息:“大哥想要皇长孙,孤也想的。”
还没娶亲呢,太子就想得颇为长远了。日后同太子妃生个嫡子,气得惠妃与老大跳脚才好。
此外,他也不是真的馋媳妇。若要说起真实的原因……
太子心头酸酸的:“小九是孤看着长大的,竟与他大嫂这样亲,孤着实看不过眼。”
说罢,他敛起面上的深沉之色,浅笑:“来换二嫂疼他,真是再好不过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10章 第 110 章
hi~您好。见到我就说明小天使需要再多买几章了哟。 她怔了半晌, 差些起了鸡皮疙瘩。
云琇心知对康熙的爱意不是那么容易舍下的,只要脱离争宠的行列,眼不见为净, 时间久了, 一定能慢慢消去。
世间感情, 何尝不是如此?
这些天, 她嘴上念的、心里想的都是孩子们, 以及对未来做着谋划,没出翊坤宫半步, 日子过得充实且自在。
纵然没了皇上这个‘重心’,习惯了之后, 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今儿晌午,梁九功忽然传达皇上的口谕,让她伴驾……
就是皇贵妃, 也不曾乾清宫伴驾过。
她变了, 难不成皇上也变了?举止亲近不说, 甜言蜜语的功力竟更上一层。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笑容,向来是对钟爱之人才能展露的, 亲昵之态尽显。
她什么也没做, 却得了这般对待,到底是为何?
云琇怎么也想不通,只好暗自警醒,以防沉溺其中;表面状似羞涩地低下头, 自动忽略了夸人的前半句,琢磨起后半句的意思。
累着自己?
怎么就累着自己了?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康熙拂过她的发鬓, 轻声一笑:“抬头。”
声音低低的,带着戏谑。
云琇捏了捏帕子,强忍住抗旨的冲动。
因为低头的时候板着脸,一时半会装不出笑容,宜妃娘娘只好破罐子破摔,就这样撞进了一双幽深的凤目里。
在康熙看来,云琇精致的秀眉微蹙,茫然之下带着深深的不赞同,好似在反驳他的话语,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抗拒,生动极了。
见惯了小意温顺的妃嫔,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
皇帝却半点没有发怒,反而朗笑了起来:“你呀。”
琇琇从不怕他,对他的情意最深、也最真,每每都用最好的一面来迎他,没有一丝怠慢。
瞧瞧,朕怕她疲累,劝她随意打扮,她却不同意,还发了小脾气。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这般想着,康熙心下熨帖,漫上了些许愉悦,昨儿聚积的郁气全都散了个干净。
皇帝拉着云琇坐下,大手覆上她的小腹,温声哄道:“是朕的错!朕不说了,随你的意就好。”
云琇:“……”
她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只等皇上发怒,想着纵使沦落成后宫的笑话,也绝不后悔。
可这又是个什么场景?
云琇面无表情,恍惚至极,张了张嘴,罕见地哑了声音。
他们,好像从始至终就没说到一处去。
肚子里的孩子好似得知了额娘的窘境,不知是手是脚的玩意踢了一踢,恰好踢在了康熙的掌心之上,惹得他颇为惊喜,随即……传来了咕咕的声响。
云琇回过神来,脸骤然一红,她饿了。
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康熙转过头,瞪了角落里的梁九功一眼,“还不传膳?一点眼力见都没有。饿着朕的小阿哥,唯你是问!”
语气与哄人的时候截然不同。
这奴才,缩着头也就罢了,人都快瞧不见了!早就该传的膳,硬是拖到了这个时候。
梁九功从柱子旁边挪出脚来,欲哭无泪。
得,都是咱家的罪过——
万岁爷和宜妃娘娘相处得温情脉脉,谁敢打搅?
那气氛浓稠的哟,让他牙酸得不得了,恨不得躲进地底去。
这个时候插话,谁敢啊?嫌命长?
万岁爷怕不要劈了他!
康熙出言训斥,梁九功只能认下这个锅,赔笑道:“是,奴才忒没有眼力见……还请万岁爷恕罪,娘娘恕罪,奴才这就传膳去……”
说罢,脚下生风地跑走了,刹那间没了踪影。
云琇一愣,扑哧笑了一声,挥散了满心的不自在,眉眼舒展了许多:“皇上吓唬他做什么?大总管劳苦功高,服侍您向来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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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意盈盈,带着嗔意,好似一瞬间找回了与皇上的相处模式,放松了下来。
康熙眉梢一挑:“朕竟不知,梁九功何时得了宜妃娘娘的看重……”
话音落下,他笑了笑,倾身上前,一个吻轻轻印在了她的额间,“这算是惩罚。”
云琇蓦然睁大了眼。
“……保成近日往慈宁宫跑得勤,说要教胤祺学汉话。”康熙欣赏够了美人震惊的模样,含笑转移了话题,“朕原本不信他。谁知考校了几句,那些简单的称呼,胤祺全都掌握了。”
云琇来不及计较那个吻,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大儿子身上。
她惊喜道:“胤祺会说汉话了?”
接着感激不已:“亏着太子爷不嫌弃,对弟弟如此关怀,臣妾不知怎么道谢才好……”
说着,仔细地想了想,赧然一笑:“太子样样不缺,一时半会的,还真想不出送什么来。不若皇上替我参详参详?”
这一连串话语,皆是发自真心的,康熙哪会不知?
字字句句,说到他心坎里了。
对于太子,他愈发满意看重。孝敬长辈,友爱兄弟,才十岁的孩子,就能够独当一面,令他骄傲不已。
哪家的孩子能有保成优秀?
还有宜妃。她是保成的庶母,皇贵妃、贵妃她们,同样是庶母。
对于太子,她们避讳不及,除却特殊的场合,必须要捧着敬着……平日里不敢谈论一句。
若要接触,也是带着目的。
就算小赫舍里氏,太子的姨母,与这些人也没什么两样。
更有甚者,像佟佳氏,对他、对太子,生出了那般怨怼……
今儿宜妃却道,要给保成送礼,因为他教了胤祺汉文,还夸他关怀弟弟。
一时间,皇帝无法形容心里的感受,只觉酸酸软软的,看向云琇的眸光更柔了些。
康熙摆摆手,笑道:“太子乃兄长,这些都是他应做的。至于谢礼,哪用得着……”
被云琇期望的目光注视着,他顿了顿,立即改了说辞:“……哪用得着琇琇费心。朕代你送便是。”
***
康熙召宜妃伴驾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引起了波澜阵阵。
当今皇上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不是贪色之人,自登基以来,从未让嫔妃前往乾清宫伴驾过。
如今却破了例,在忙于政事,多日未翻绿头牌的状况下,让怀孕的宜妃相陪……怎能不让人震惊?!
一时间,人们对云琇的受宠有了新的认知。
妃嫔的目光全都聚集在翊坤宫,有酸意,有恶意,更多的还是艳羡。
位份低微的小主们顶多在心里羡慕一二,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像宜妃那般得宠,即便怀了孕,圣眷也丝毫不减。
而嫔位以上的娘娘们,多得是撕绣帕的、摔茶盏的,又嫉又妒,在心里恨恨地骂云琇狐狸精。
……
居于延禧宫的惠妃,恰恰与心腹说起了此事。
“宜妃倒是好本事,惹得皇上一直惦念着。”她掀起茶盖,轻轻吹了一口,神色平和,淡淡啧了声,“也算第一人了。”
大宫女莺儿给她捶着背,闻言不解道:“宫里那么多美人,皇上放着不宠,却偏偏召了怀胎五月的宜妃。娘娘,这不合规矩……”
她知晓惠妃慢慢淡了争宠之心,近年来,一心一意扑在了大阿哥身上,才敢提起这些,算得上大胆僭越之言。
“规矩?”惠妃拨了拨指甲,嗤笑一声,“皇上喜欢,就是规矩。你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反对了?没有!说不定是默认的,还乐见其成呢。”
有五阿哥在太后身边,宜妃天然的就有了优势。加上三天两头前往慈宁宫,玩笑逗趣,可不就得了老祖宗的欢心?
说罢,惠妃像是想起了什么,意有所指:“瞧瞧宜妃,再瞧瞧别人。容貌不差多少,聪明劲儿却半点比不得。”
说到这个,惠妃就来气,“……榆木疙瘩都算高估了她。成日呆偏殿不动,真是浪费了那副好皮囊!”
主子说的是谁,莺儿心知肚明。
那人出身低贱,好拿捏,却一直不肯争宠,也不肯为娘娘所用。
手上的劲道放轻了些,莺儿劝道:“娘娘消消气。良贵人既无上进之意,随她去即可,不过请安之时多添一个人罢了。”
见惠妃冷笑不语,莺儿又压低了声音:“八阿哥由娘娘养着,长大了就是大阿哥的助力。至于良贵人,总归是八阿哥的亲额娘,不可冷待,娘娘平日眼不见为净便好……”
此话一出,惠妃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你说得有理。”
凡事若牵连到胤禔,她就能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来。
说曹操曹操到。正值下学时分,殿外传来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额娘!”
惠妃一下子露出欢喜的笑容:“胤禔来了。”
摆摆手让莺儿停下按摩,惠妃正待起身,大阿哥胤禔已经一阵风似的进了内间。
十二岁的少年,青涩中已经有了英武的雏形,咧开嘴笑容满面,想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
惠妃尚来不及询问,便是一愕,“胤禔,抱着你八弟做什么?胡闹。”
胤禔怀里的,正是两岁的八阿哥胤禩。
八阿哥牙牙学语的年纪,走路还不利索,此时被大哥抱麻袋一样的抱着,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小幅度地扭了扭身子。
气喘吁吁的奶嬷嬷终于跟了进来,心惊胆战地候在一旁,生怕大阿哥一个失手,八阿哥就掉了下去……
“额娘,儿子高兴。”胤禔眉眼飞扬地道,“今儿骑射课比试,儿子的成绩超过了太子!”
云琇忆起梦中的场景,微微摇头。贵妃一笑,附和道:“你说的很对……佟家急了,有人也急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11章 第 111 章
佟国维说起太子的时候, 眼神微微闪烁,而后叹了一口气。
现如今,太子圣眷实在优渥。明珠在朝时,大阿哥尚且不能与太子相提并论, 在他看来, 那般的针锋相对, 不过小打小闹而已, 更何况明珠已然革去官职,明党树倒猴狲散了?
每每想来, 佟国维都有些心惊。像是有了高人指点,这些年, 太子与索额图是愈发疏远了, 也不与赫舍里氏的拥趸来往,一心一意读书明理,孝顺两位太后与皇上, 看着很是势弱于人。
这样的“势弱”,那可真真是弱到了皇上的心坎里, 半点猜忌也没有生出。
明珠一党找不着攻讦的缘由,党争竟波及不到毓庆宫那头,皇上对太子越发爱重起来,恨不得亲自操办毓庆宫的一应事务。
瞧瞧预备从事詹事府的官员,无一不是才干过人, 单独拎出来组个小朝廷都够了, 可皇上尤嫌不足, 要把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儒塞进去,直至太子推辞不受,这才作罢。
佟国维拿不准日后有没有变数, 至少目前,皇上绝不容许储君的位置动摇。
明珠罢官,真是因为纵容手下卖官鬻爵,贪污银两?
非也。是他行事逐渐张狂,觊觎储位的心思昭然若揭,皇上着实忍不下去了。
纳喇氏最鼎盛的时候,被重重打落了下来,依附之臣革的革降的降,谁敢料到,谁能料到?
这就是大权在握的君王,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
眼见朝局骤变,佟家圣眷大不如前,便是想要置身事外,稳坐钓鱼台,也不能如此了。
一步错,步步错。一想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躺在冰冷的地底,一个青灯古佛常伴,佟国维手指一颤,露出深深的痛色。
“太子……太子……”他喃喃着,“我佟佳氏也要留条后路啊。”
隆科多微微垂眼,平静地应了一声,遮住眼底那一丝破土而出的野心,只觉熊熊烈火焚遍全身。
太子对他素来陌生,若是正统继位,日后哪还有他隆科多站的地方?
还有太子极为尊敬的宜贵妃,皇上最为宠爱之人。
姐姐未被贬时,身为皇贵妃,体面却不如郭络罗氏,妒了她一辈子。还有茹玥……茹玥前往御花园之时,唯有宜贵妃伴在皇上身侧!
隆科多不信其他,只信宜贵妃张扬跋扈的话。若是没有她,皇上如何会狠心对待姐姐与茹玥?
凉意一闪而过,隆科多似是默认了佟国维的话,问他:“阿玛,太子妃的人选,可有风声透出?”
他日日随侍御前,皇上却未同他提过。
“你不知晓,阿玛又怎知?”佟国维怅然道,“总归不是赫舍里氏,佟佳氏与纳喇氏之人。”
实在是适龄贵女之中,家世上乘的不知凡几,若说皇上挑花了眼,他们何尝不是?
“按照惯例,太子妃进府之前,皇上会指侧福晋或几个格格伺候太子。”他眯起眼来,缓缓道,“大婚,越晚越好。如若我们筹谋得当,让佟氏女生下长子……太子长子,那可真是比大阿哥都尊贵。”
他们无法谋求当今的皇后之位,那么,下任呢?
……
隆科多觉得佟国维想的很美。
但即便皇上不允,试试又何妨?
他强忍着劝阻的欲.望,不欲泼阿玛冷水,只拱手道:“儿子明白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慢着!”佟国维忽然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叫住他:“听你额娘说,你十天半月才去媳妇屋里一回?”
隆科多脚步一停,顿了片刻,不答反问地冷声道:“是赫舍里氏告的状?”
“告状?她是怎样的性子,你还不清楚。”深知二子的脾性,佟国维长叹一声,连骂都懒得骂了,闻言一甩袖子,硬邦邦地道,“对你媳妇好些,我佟家容不下宠妾灭妻之人。”
隆科多扯了扯嘴角,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眸光沉沉,大步流星地走了。
那样木偶的妻子,额娘喜欢,他看一眼都觉厌恶!
******
听闻佟妃之事,索额图呵呵笑着与心腹道:“这位娘娘早就该去了,坚持到如今,倒也命长。”
如今明珠赋闲在家,索额图彻底没了掣肘。人逢喜事精神爽,索相日日红光满面,连太子不欲与赫舍里氏往来的焦躁郁闷都淡了些。
更有好消息传来,太子大婚即将提上日程,索额图又喜又忧。喜的是太子爷参政之日近在眼前,从此跻身决策中枢,离帝位更近了一步;忧的是太子妃的人选,到底是上三旗中哪支的贵女,其族可与赫舍里氏亲近?
总之还是喜大于忧。
位居下首的心腹,其中之一便是索伦。索额图起复后,他的官职更进一阶,闻言笑眯眯地道:“中堂说得很是,这是佟妃的福气。可佟家却是愁云惨雾,见天儿没个人声,学生以为,他们许在偷偷地烧纸钱……”
索额图哈哈大笑,没过多久,他似想起了什么,眉间染上了阴霾。
“佟氏女竟也觊觎太子侧福晋之位,”他冷哼道,“老夫就算拼了这命,也不能让佟国维得逞了。”
索伦微微摇头,道:“中堂且放宽心,大婚之前,皇上至多指位格格进毓庆宫,侧福晋却是万万不能。佟家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太子侧福晋虽有个“侧”字,也是上了玉牒的皇家人,其品阶堪比皇子嫡福晋,同样要与太子爷拜堂的。
若人先一步进府,将太子妃的颜面置于何地?
更何况,太子妃是当今千挑万选的正经儿媳,皇上总要为她考虑几分。
他这么一分析,索额图若有所思,而后脸色稍霁:“是这个理。”
几人又说了会话,索伦压低声音:“中堂,轻车都尉舒尔德库递了信来。学生见过他那女儿,长了一副好颜色……中堂可有心思?”
舒尔德库往日用心钻营,企图依附赫舍里氏,却因官职低了些,称不上索额图的心腹。
话音落下,索额图眼睛一眯,沉吟了起来。
舒尔德库的长女李佳氏够不着侧福晋的身份,顶多当个格格,可就在太子妃人选未明、其家族立场未明的情形下,一个格格,也足以成为赫舍里氏的助力了。
他正愁无法与太子爷联络!
“再等等。”索额图捋了捋短须,低声回道,“端看皇上定了谁当太子妃罢。”
*****
康熙二十八年九月末,久居畅春园的太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说她久卧在床,想念青春可人的姑娘家,召了三等伯石文炳嫡长女,年方十五的瓜尔佳氏入园相陪。
几乎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太子妃的人选已定,她的宝贝重孙即将娶媳妇了。成亲之前,总要未来夫妻俩见上一面不是?
紧接着,皇太后亲自安排了轿辇,意欲前往伯府接人,以示重视。
懿旨一下,前朝后宫都震动了。
——实在是出乎意料!
并不是抨击小姑娘的身份不够,家族不盛。她这一脉的祖先,出身满洲八大姓之一的瓜尔佳氏,明朝时期改汉姓石,归附后又改回了原姓,是随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
祖父石华善乃是和硕额驸,父亲石文炳承袭了伯爵之位,族人多数扎根军中,极受当今皇上看重。
瓜尔佳氏的出身堪称显贵,远胜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只是……她是汉军正白旗人。
非是满八旗中的上三旗!
当今圣上的两位皇后,一位出自满洲正黄旗,一位出自满洲镶黄旗,身份贵重自不必说,怎么轮到皇太子,未来国母的人选,却挑了瓜尔佳氏?
且石文炳非是天子近臣。之前驻防杭州,擢升为正白旗汉军都统,如今远在南方任职福州将军,连六部尚书都没有挨到边儿!
前朝之上,唯有少数官员窥见其中真意;后宫之中,云琇笑着道了句果然。
……
如今叱咤朝堂的赫舍里一族,还有佟家一族,也是全然没料到。
太皇太后的懿旨一出,索额图的心情霎时多云转阴。
石华善的孙女!
出身汉军旗就不说了,当年,赫舍里氏曾与瓜尔佳氏起过龃龉。石华善仗着额驸的身份,狠狠揍过他一回,虽被先帝爷罚了俸,对于石家却是不痛不痒。
多年过去了,赫舍里氏步入鼎盛,石华善甚至亲自上门致歉,两家冰释前嫌,共同撇下往日旧怨。
可事实上,就在今年年初,远调石文炳前去福州……也有索额图出的一份力。
这样一位太子妃,能与赫舍里氏亲近吗?!
“皇上为了安抚汉臣,竟要委屈太子爷,弃礼法与不顾……”他猛然焦躁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踱着步。
太子殿下的婚事不成,不成啊。
这样的妻族,能有什么助力?
半晌,他道:“让舒尔德库过来见我。他那长女,也一并带来见见。”
就有仆从应了是,索额图顿了顿,接着问:“皇上可召石文炳回京了?”
“宫中未有风声,不过,按理说,太子妃的阿玛,无论如何也要调进京城的。”索伦低低地回,“皇上已命内务府重定大婚规制,毕竟太子爷成亲,还是立国以来头一遭。”
“……那就拖住他。”索额图眼中有着摄人的精光,而后缓缓道,“不论是生了大病,还是赶路疲累,都好。”
石文炳一死,瓜尔佳氏必要守孝三年,到那时,太子爷的后院,就不由她说了算了!
*****
许是想要见到太子成婚,逐渐变为了执念,康熙亲口告知太子妃的人选之后,太皇太后的病,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未来太子妃入园的前一日,翊坤宫。
不愿嫁人,已然自梳的瑞珠姑娘成了瑞珠姑姑。她附耳过去,小声同净手的云琇道:“今儿惠妃摔了一个碗。”
云琇挑眉,瞥了眼榻上读书的皇帝,压低声音道:“她这又是怎么了?”
“娘娘,奴婢着实不知。”瑞珠说。
云琇也不在意。仔仔细细地净完手,她侧过脸,温声道:“皇上,赐给石将军的太医可启程了?”
“朕知你心善,自是早早催促他们离京。”康熙放下书籍,笑道,“要让保成知道,宜额娘对他岳父如此上心,定然感激不已。”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12章 第 112 章
为了彰显皇室恩典, 赐给石文炳的除了随行太医,还有宣旨的御前太监,想来会遇到一波一波的‘惊喜’。
思及梦境之中太子与瓜尔佳氏一拖再拖的婚事,云琇轻叹一声, 实在是天意弄人。
石文炳奔赴京中, 没几日便逝去了, 把不准其中有没有索额图的手笔。但他近来愈发针对郭络罗氏, 上窜下跳的实在恼人,好似胤礽疏远了赫舍里氏, 同她亲近便是无可饶恕的事儿,一步都离不得他这位叔祖父!
皇上的耐心, 想必也要告罄了。
桃花眼一闭复又睁开, 云琇挥开心里的盘算。被皇帝拉着手,正要挨着他坐下,听到“岳父”这个词儿, 她轻轻笑出了声:“太子爷与您钦定的嫡福晋还没见过面呢,赐婚的旨意也未明发, 皇上说这些却是为时尚早。”
顿了顿,云琇又道:“近来多的是王妃、命妇递牌子求见,为别家女儿说好话,全然瞄着胤礽的后院去的。太后不耐烦这些,她们便缠上了臣妾, 从早到晚, 就连小十一都有了怨言。”
命妇可以推了, 宗室女眷却不好不见。望见云琇眼底微微的青黑,又听见“小十一”几个字,康熙揽了她进怀, 当即哄道:“大婚过后方可指人,朕都记着。累着你了……”
语气不见龙威,相处竟似寻常男女。
瑞珠悄悄地退了出去,心里存了颇为大逆不道的念头。
她欣慰地想:现如今,万岁爷哄娘娘的手段是愈发精进了!
……
也不知皇上如何吩咐人办事的,第二日,翊坤宫便恢复了往日清净。
这些,宜贵妃尚且不知。
早在清晨时分,各宫的主位娘娘似约好了一般,先后起轿去了畅春园。云琇挑了件绛紫色的旗装,而后精心装点了一番,见胤禌在暖阁里头睡得香甜,吩咐宫人仔细照料着,醒后让小厨房熬碗绿豆粥来,叫阿哥不许再吃羊肉了,败败火。
奶嬷嬷笑着应了是。
小主子对羊肉执着得很,每顿必点羊肉,皇上处处依着他,还送了专精御厨到翊坤宫的小厨房。顾及肠胃,娘娘有时不许他吃,只是好几次都心软了——
叫云琇说,实在是胤禌乖乖巧巧的,小嘴儿又甜,不似胤禟那般恨不得把皇宫搅个底朝天,她哪能不心软?
起轿前,她召来翊坤宫总管张有德问话,悠然道:“四阿哥管教小九,有几日了?”
“回娘娘的话,三日了。”
“太子爷可得到了消息?”
“想来是知道了。”张有德压低了嗓音,“昨儿太子爷去了阿哥所,可……连四阿哥的面也没见着。”
云琇讶然:“本宫派去的人,有这样的胆子?”
“苏培盛告诉奴才,这是万岁爷亲口下令的。院前遣了侍卫守着,若是有人求情,一律拦住,太子爷的脸面也不管用。”
“……”
云琇默然良久,紧接着一叹:“还是做阿玛的狠的下心。”
语气却含了笑意。
******
畅春园有着湖光山色,无边美景,得了太皇太后吩咐,匆匆赶来的太子殿下心情依旧有些不美妙。
四弟待己严苛,待人也严苛,更别提九弟闯了那样的祸事。每每下了学,就被拎去四弟的院子,吃睡都在一块儿,皇阿玛这般心狠,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么?
太子越发忧心忡忡起来。
何柱儿一看,大事不妙。
今儿可是太子爷与未来太子妃相见的日子,皇上身边的梁大总管还悄悄同他递了话,说,万一砸了好事,过后唯他是问。
想起这个,何柱儿就心里苦。
四阿哥再可怖,还能把九阿哥吃了不成?
他赶忙劝道:“我的爷,老祖宗、太后还有诸位娘娘都等着了。至于九阿哥那头,您着实不必担忧,有宜贵妃娘娘在,四阿哥定然有分寸!皇上这是盼子成龙呢。”
“盼子成龙?”太子幽幽道,“孤不信小九,这话免了。”
何柱儿眼角一抽,迷糊了。
您这是心疼九阿哥,还是不心疼?
由他这么一打岔,太子的心情好转了些许,很快,又变得有些……紧张。
皇阿玛替他挑的瓜尔佳氏,是个怎样的姑娘?
殿内衣香鬓影,欢笑阵阵。为见皇上钦定的太子妃人选,决不能马虎,娘娘们皆是丽容盛装以示重视。
有人好奇有人猜疑,还有人本着挑刺的心思落座,未来国母竟是出身汉军旗,她与各家贵女相比,出色在哪里?
可见到那位扶着老祖宗出来的、身着天碧青衣裳的姑娘,就连惠妃也是震了一震,短暂的没了声。
那姑娘微垂着眼,鹅蛋脸,弯眉,肌肤分外白皙,五官不是顶顶出彩,倒称得上清雅秀丽。十五岁,原撑不起天碧青这样的色彩,可她竟压过了衣裳,而不是衣裳压她;小巧的珍珠耳坠衬着玉白面庞,装扮出奇的合适。
周身一个“稳”字,规矩挑不出错来,瞧不出半点浮躁之气。
按理说,稳过头了便是老成板正,犹如木桩;可她的稳却是恰到好处,一分不增一分不减,同时不失女儿家的柔,让人瞧了就觉亲切喜欢,生不出丝毫恶感。
温贵妃坐在左下首,心里暗赞:这身气度,足以让人忽略了她的容貌。与尊养惯了的妃位娘娘(专指惠妃)挨在一块儿,怕也不逊色,相较起来,甚至犹有胜之。
大殿短暂地静了一瞬。
单是浅浅一望,瓜尔佳氏便堪配未来国母了!
环视一圈,太皇太后笑容满面地拍了拍她的手,却因高寿久病之故,显得有些吃力。
那姑娘忙换了一种姿势,扶着太皇太后缓缓坐下,抿唇笑着,轻声问:“老祖宗,这样可舒服些?”
嗓音平滑温柔,算不上娇嫩,可她说来如水一般娓娓,让人听着舒服。
端看太皇太后面上的笑意,众妃心里头便有了数。
就有人感叹,不愧是皇上千挑万选之人。
太皇太后笑眯眯的,眼神慈爱,似是恢复了矍铄精神:“舒服,舒服多了。静初,快见过众位娘娘,她们可算是等不及了。”
静初闻言,轻声应了是,依次给娘娘们请了安。
也不知出自何意,平嫔请了良嫔与静嫔上座,打乱了原先册封之序。谁知瓜尔佳氏精准地唤出封号,绝无错误,观之行礼,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云琇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待她请安完毕,褪下手腕上的红玉珊瑚,柔声道:“好孩子,本宫身上也唯有这东西值些银两,由你拿去玩儿。”
不等静初说话,温贵妃睨她一眼,笑道:“值些银两?别听她的鬼话。宜贵妃这是喜欢你呢,尽管接来便是。”
静初面上浅淡一红,而后大大方方地接过,珍重地系在了手腕上:“谢宜贵妃娘娘赏。”
这样的仪态,着实令人妥帖,云琇笑容愈发深了些。
梦中人人称赞的太子妃,除却与她交托宫务,平日里极少来往。时移世易,如今瞧见瓜尔佳氏骨子里的青涩,恍惚之间,脑中浮现了许多场景,最后定格在康熙五十七年。
废太子妃、理亲王福晋病逝,礼部不敢奏请祭文,独独皇上力排众议,“以皇太子妃礼厚葬”……
皇上从始至终,都是喜爱这个儿媳的。
回过神来,云琇只觉鼻尖微微酸涩,很快消失无踪。
她朝静初笑了一笑,如今正是好时候,梦中遗憾不会再有了。
……
方才扶着太皇太后出来,静初一眼便瞧见了宜贵妃。
惊艳之意未去,脑中浮现了额娘教导她的话:“中宫无主,温贵妃掌着宫权,宜贵妃圣宠不衰。能让太皇太后另眼相待,皇上对她几十年如一日;太子爷独独叫她‘宜额娘’,日日不落请安,哪会传闻所说那般恃宠而骄,张扬跋扈!你要尊之敬之,用心侍奉,切不可敷衍以待。如今她是贵妃,可日后,哪能说得准……”
静初想,无需额娘指点。这样明艳的美人,若她当了帝王,恨不得把天下的好东西捧到她面前,惹她展颜才肯罢休。
见宜贵妃朝她笑,她白净的面庞又红了红,不甚显眼,同样露出一个笑来。
荣妃离得近,打量得仔细,见此忍不住笑了,这样沉稳的姑娘,也会露出可人的娇态。
正想打趣几句,忽然间,殿外传来通报之声——
太子爷来了。
太子怀着微微忐忑的心情,一眼瞧见展颜而笑的青衣姑娘。
一路上,何柱儿都在同他唠叨,说瓜尔佳氏乃是万岁钦定的,如何沉稳大气如何贤淑端庄,与太子爷堪称天作之合;瓜尔佳氏家中有一双幼弟,当惯了长姐,如此一来,定会替代大福晋在九阿哥心中的地位。
太子任他胡诌,并油然生出了些许担忧。沉稳大气,贤淑端庄固然好,这是太子妃的必备品行,毕竟宜额娘也是如此。(索额图:?)
可要碰见榆木疙瘩,成日把规矩挂在嘴边的,可怎么办?
只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眼神微微一动。
家有幼弟……
甚好,甚好。
听闻此话,还没进殿之时,太子便稍稍放下了心,下一瞬,他与骤然转头的静初对上了眼。
太子的心稳稳地落了下来。
瓜尔佳氏的姑娘正对着他笑呢。
笑容分外真实,而不是挂着一张假面,叫人看了分外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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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第 113 章
与瓜尔佳氏静初不同, 太子与那些个主位娘娘离得远,面上微微的红无人发觉。他顿了顿,而后大步向前请了安:“老祖宗,皇玛嬷……”
下首的妃嫔一一回礼。
唯有云琇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像是在说这姑娘当得太子妃, 你可要使些力气。
太子心中感动又熨帖, 微微颔首, 想着定然不负宜额娘的期望。瓜尔佳氏笑得如此温柔,想必心悦于孤, 真是……
皇阿玛为他挑的妻子,竟不是板正的木头, 而是稳重又鲜活的姑娘, 大胆得出人意料。想到这儿,他轻轻一咳,即便十六年来不通男女之情, 心间也涌上了些许异样。
太皇太后一双慧眼,如炬般地扫过不远处的静初, 又扫过立在跟前的宝贝重孙,只觉再般配不过,笑容越发慈和起来。
太后也慈和地笑,话间还带了打趣的味道:“保成来了?快快看座。”又招过难得有些僵硬的静初到了身旁,乐呵呵地问温贵妃:“我们方才聊到了哪儿?”
温贵妃心下感慨, 少年慕艾啊。
她与云琇对视一眼, 转而笑道:“回太后的话, 臣妾还说呢,眨眼便要入冬,今年好似格外干冷。往年的冬衣定是不够御寒, 臣妾与宜贵妃一合计,叫内务府去各宫丈量尺寸,衣裳做得厚实些,也好叫宫人们过个好年。”
云琇温声接过话头:“只是广储司的布料囤积有限,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只好拨给银两以便采买。原也无事,只是他们递话来,说太子成婚从无先例,决不能短了规制,若要添置冬衣,内库就有些捉襟见肘,难以为继。臣妾也为难,只好同温贵妃商量出个一二来,以待请示皇上。”
太子大婚,一项一项的议程过后,最快也得拖至明年春天,可不论礼部还是内务府,都不能不上心!
再说冬衣。且不提钦天监料算出年有雪灾,单看如今还是秋季,便有了若冬寒意,可见御寒一事更是拖不得。
说起来,不过是没银子罢了。
太皇太后拧眉片刻,颇有些吃力地慢慢道:“如今的内务府,是谁管事?”
不等温贵妃回话,惠妃瞥了眼端正坐着的太子,掩嘴抢答道:“正是索额图索大人。”
殿内霎时静了一静,怪不得二位贵妃为难,沾上这位,可不就是个烫手山芋么?
太子含笑坐着,面色不变,八风不动,只余光悄悄注视着玉阶之上的静初。
他早就同赫舍里氏没了往来,索额图就算被皇阿玛议罪也万万牵连不到他,实在没什么好担忧的。更何况有宜额娘在!
太子心中门儿清,可惠妃到底身处深宫。
她正因太皇太后身体骤然好转而拱着火气,心下冷沉。上天不公,为何这样眷顾太子的运道?
自明珠倒后,惠妃越发两眼一抹黑起来;大阿哥同她嚷嚷着“索额图为胤礽尽心筹谋,胤礽不过装模作样”,于是她就信了,并且深信不疑。
如今只盼索额图让太子跌个大跟头才好!
除惠妃外,静初也是不知道的。
她半垂着眸光,专注听着老祖宗同几位娘娘说话。待耳边传来“索额图”三个字的时候,她蓦然想起祖父石华善教导的话,抿了抿唇,朝太子望了一眼。
“多行不义必自毙,索额图总有自讨苦吃的一日。太子爷要同他绑在一块,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皇上瞧着是认定了你,若能得幸……你要时刻谨言慎行,做好贤内助的本分,此外能劝则劝……尽管太子爷不爱听这些……”
静初冷静地思虑着,若她进了毓庆宫,日后该怎么劝?
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太子一挑眉,瓜尔佳氏是在担心孤?
于是他笑了一笑,似是安抚。
撞上太子瞥来的视线,附赠一个笑容,静初红了脸,心下颇有些窘迫,太子殿下与她想象的……很不一样。
就如额娘说的那般龙章凤姿,再俊朗不过,尽管未曾得见,与她同龄的贵女又敬又慕,宴会之时,言语之间颇为畅想,但,再多的畅想也是含蓄隐晦的。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浑身威仪万千。贵女们心中有数,若要真见,莫说捧脸犯痴了,不战战兢兢都是好的!
额娘也道,不能孟浪冒犯,需按规守礼,恭慎以待,让人抓不出一丝错处,静初深以为然。
可明明太子爷才是不守规矩的那个。
怎么可以对未出阁的姑娘家笑得这般……这般好看!
太皇太后完全不知她的宝贝胤礽在暗地里做了什么。
对于皇帝千挑万选的未来太子妃,她真是满意不过,大病一场过后,越发吃力的感觉尽消,甚至一日日的好转起来。
——静初这姑娘她见了欢喜,全然是国母的料,不亲眼瞧见保成大婚,她不甘心走。
只是当下牵扯到内务府与索额图,静初到底没有嫁入皇家,继续听着就不合适了。
更何况……
太皇太后瞧瞧正襟危坐的太子,又瞧瞧垂眼不言的静初,难得有些发愁。
保成自小到大,还未近过女色,皇帝也不许颜色好的宫女近身伺候,到现在还没开窍呢。
静初更是端庄稳重的性子。两个榆木疙瘩凑在一块儿,耳边听着她们谈论宫务,如何看对了眼,培养出感情?
过了几瞬,太皇太后做主拍板,叫太子领着静初“逛逛园子”“尽一尽地主之谊”,其意昭然若揭,惹得太后都有些欲言又止。
这样会不会太快了些?
云琇也觉不妥,扭头一瞧,太子已是肃然领命,看样子正经得像去办差一般,就差说一句“遵旨”了。
于是云琇也愁了起来。
眼见胤礽与静初一前一后地出了大殿,太皇太后只觉整颗心都飘到了外面。因着担忧二人相处的境况,老太太提起索额图的语气很是不虞:“哀家倒要叫皇帝问问他,统管内务府管哪儿去了!缺银子也就罢了,为此延误保成大婚,他可担待的起?”
嫔妃们俱不言语,惠妃闻言,掩住唇角的丝丝笑意,连太皇太后特意安排太子与瓜尔佳氏相处的不悦也消了一些。
皇上下旨为胤禔赐婚,不过同她提了一提,留了伊尔根觉罗氏的牌子,哪像如今挑选太子妃这般上心。
她费尽心思打探而来的秀女名册,又有什么功用?
太皇太后心也偏到了天边去,竟允许瓜尔佳氏进宫侍奉,实则相看,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
惠妃冷笑一声,相看?
凑成一对怨偶才好!
畅春园湖光山色,处处是景,可静初纷乱着思绪,一时没有赏景的心思。她的心头微微发紧,步调依旧沉静,总是落后太子一步,抑制住抬眼望去的冲动。
依照这个角度,看不清殿下出色的面容,于是纷乱又化为了遗憾。
您若是不回头,让我多见见宜贵妃娘娘,也是好的。
……
太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心里咀嚼了一番,静初,是个好名字。
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僵硬,二人之间沉默蔓延。
半炷香的时间,无人开口,何柱儿急了,太皇太后拨给静初的姑姑也急了。
我的太子爷,您倒是说句话啊!
许是听见了他们的心音,太子停下脚步,倾过头来,忽然开了口:“孤听闻,老祖宗唤你静初。”
正是巳时时分,深秋的阳光不烈,带了泛凉的柔意,透过层层叠叠的云彩,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光。下颔线条流畅,嘴唇微微抿着,凤眼专注,嗓音清朗,透出几分少年意气。
静初呆了呆。
许久之后,发觉太子的唇角翘了翘,她唰地垂下眼,终于回了话:“……是。”
******
御书房。
康熙难得没了处理政务的兴致,将奏折扔到了一边去,阖眼转了转玉扳指:“梁九功……”
说到一半,话停了。
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无一不心头战战,大总管何时才能归来?
许是他们的盼望成了真,梁九功迎着宫门侍卫诧异的眼神,气喘吁吁地赶到侧殿茶房,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凉水,待抹了一把汗,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轻手轻脚地归位伺候。
不等皇帝出声,梁九功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个明白:“万岁爷,何柱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奴才,说……太子殿下与瓜尔佳氏的姑娘……渐入佳境,相谈甚欢。”
康熙不动神色地按下满腔欣慰之情,点了点案桌,缓缓问道:“怎么个相谈甚欢法?”
梁九功一张笑眯眯的面庞,登时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可他不敢不答。
“太子爷问说,‘听闻你家有幼弟,是何性子?乖巧或是顽劣?’”梁九功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后提到九阿哥,说他甚为九弟的处境烦忧,问姑娘可有法子助他。”
觑了觑皇帝的脸,梁九功摸不准要不要继续,一咬牙,视死如归道:“紧接着……太子爷同姑娘抱怨起了四阿哥,说他手段太过强硬了些,才十二的年纪就和小老头似的,日后哪个女儿家愿做四福晋?”
康熙运了运气,面色逐渐铁青:“……”
梁九功闭了嘴,缩了缩脖子,御书房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长长一叹,捏了捏鼻梁,语调沉沉地道:“琇琇说的不错,福晋都娶不明白,侧福晋还是免了。你去,召隆科多来。”
梁九功暗道,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全了宜贵妃娘娘的心愿,让佟家的算盘落空喽。
得了圣上召见,隆科多心里转过数个念头,只面上不显,恭敬万分地磕头请安:“奴才叩见万岁爷。”
康熙淡淡瞥他一眼,也不叫起,就这样让他跪着。
“佟家女入毓庆宫,是你的主意,还是你阿玛的主意?”
皇帝的问话不带一丝感情,如泰山压顶一般凉意涔涔,隆科多额角逐渐浮现出冷汗。
前些日子阿玛还说,看皇上的态度,像是允了此事。只太子妃先进门罢了,侧福晋推迟些,阿玛惋惜过后,倒也不觉遗憾。
可今儿皇上怎么一副问罪的模样?!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14章 第 114 章
佟佳氏是当今圣上的母族, 凭着孝康章皇后的荫蔽,一直在朝中有着超然的地位。佟国纲、佟国维两兄弟可是被皇帝尊称“舅舅”,此外,皇帝对鄂伦岱、隆科多等小辈也不吝扶持。
尽管鄂伦岱是个混不吝的, 与其父佟国纲决裂不说, 还做了许多欺男霸女之事, 顶多挨了皇帝训斥, 被赏了一顿板子,依旧好好做他的銮仪卫, 逍遥着呢。
可自皇贵妃被贬为妃,佟二姑娘上了五台山祈福, 佟家的圣眷便不若以往, 譬如年节宫里的赏赐,与普通重臣也无甚两样了。
但再怎么说,失了圣心的是佟佳氏的长辈们, 牵连不到小辈身上。隆科多近越发受到看重,官位节节高升, 尽管心痛于长姐的死,午夜梦回之时,他却是松了一口气——
横亘在皇上心间的刺,没了。焉知佟家不能恢复往日荣光?
果不其然,活人纵然有着千般不好, 厌恶、膈应……都随着她的死逝去了。隆科多思忖着, 皇上许不会“愧”, 转而生出的便是怅惘,毕竟是亲表妹,骨肉情谊是割不断的, 进而对佟家的态度回暖起来。
前些日子,阿玛递了一封奏折试探一二。上头写的情真意切,句句忏悔之言,说他失了为官的谨慎;长女次女是他教导之过,多年来,他早已幡然醒悟,以盼全心全意辅佐圣上,辅佐太子。
丧女之痛,阿玛一笔带过,只结尾提了一提太子侧福晋之事。
阿玛摸准了皇上的心思,毫不忌讳地提到——奴才统共得了嫡出的二子二女,唯一出息的幼子太过桀骜,管束不得。奴才年纪大了,只怕落得晚景凄凉……恳求皇上悲悯,抬手施恩,奴才不求其他,只求能够保全家族。佟氏女不求名分,格格侍妾亦足矣!
竟形容自己“桀骜”,隆科多拧起了眉,终究还是默认了。
此外,这个庶女,也是合了皇上的心意的。
主家的嫡女,家世甚至越过了未来太子妃,岂不惹人忌惮?更何况,主家并没有适龄的姑娘,只得挑个颜色好的,性情温婉的,只等进了太子后院小心侍奉,再谋求其他。
前车之鉴近在眼前,若是显露了不一般的野望,与太子妃互别苗头,那就是作死。
当值御前的时候,隆科多亲眼得见,阅过阿玛递上的奏折,皇上久久不语,面上有着明显动容。
他的心登时放了一半。
也罢!寻条退路也好。
可现下,又是个什么光景?
隆科多趴伏在地,脑筋极速转动。万般思虑不过一瞬,他忽略了脊背的冷汗,兀自镇定道:“回皇上的话,奴才的五堂妹……钦慕太子爷已久。”
回答巧妙,却是回避了皇帝锋锐的质问。
对于这个表弟,康熙不吝提拔,甚至可以说是赏识。青年俊杰,有能力有雄心,就连佟国维批判的野性桀骜,在皇帝那儿也是个加分项。
桀骜之人谁也不服,天下只有帝王可驯。未来的九门提督之职给他留着,只等锻炼几年提至中枢,坐镇宫门皇城,手握兵权,堪与六部尚书平起平坐。
就像现在。
他不过心血来潮地一问,故表问罪之意,结果呢?
瞧瞧隆科多的奏对,这份聪明劲儿。
就算提了佟国维,又能如何?那叫……实诚。
康熙闻言,淡淡笑了:“朕喜欢聪慧朝气的年轻人。”
却不喜欢圆滑万分,妄图揣测上意的老狐狸,更不喜欢自作聪明实则欺君的大臣。
隆科多将头磕得更低了些,动了动唇,并不敢回话,只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康熙挑挑拣拣,翻开手中奏折,开篇一句“圣躬安”,正是佟国维上表的那封。
读来依旧情真意切,却不是初时的感受了。
“你阿玛前日所求,朕深觉不妥。佟佳氏是朕的母族,嫡脉不好为妾,否则便是惊扰圣母皇太后的在天之灵,叫朕惭愧难当,寝食难安。”皇帝转了转扳指,平静道。
隆科多有些懵然。
嫡脉不好为妾?
反应过来后,心猛地一沉,这几乎断了佟佳一族与皇家宗室联姻的路啊。
不论是进皇上的后宫,还是阿哥的后院,只能做嫡,不能做侧。
要做嫡福晋,唯有嫡女般配。可家族如今长成的都是庶女,唯有大哥的掌上明珠尚在襁褓未满周岁,而宫里头,便是如今最幼的十一阿哥,也快六岁的年纪!
日后的外嫁女,还有什么荣光可言?
隆科多眼前一黑,心知自己闯了大祸,只是不明白自己错在哪。
皇上竟喜怒无常至此。他匍匐在地,头一次颤了声:“万岁爷……”
“朕对佟家寄予厚望,望之能似富察氏那般,族中男儿个个出息,岂不一桩美谈?”康熙温声鼓励道。
一旁的梁九功暗暗翻译:别想靠着裙带关系上位了,朕觉得丢人。
康熙鼓励够了,收起了谆谆教诲的神色,摆手道,“好了,起磕吧。得空让你媳妇进宫一趟,去给两位贵妃请个安。”
琇琇不久前向他提过一回,虽不知小赫舍里氏有何特殊之处,皇帝还是仔细记在了心里。
听闻此话,隆科多原就青灰的脸色骤然阴了一层。
“是。”他涩着嗓音,“奴才……告退。”
******
翌日。
“索大人,万岁爷宣召——”
索额图掸了掸顶戴上不存在的灰尘,紧接着戴好扶正,不紧不慢出了都察院,一路朝着宫城行去。
“富察大人,”有人望着他的背影,忿忿道,“索大人并无御史名头,却越俎代庖插手监察事宜,依靠圣恩,忒的张狂。”
如今升任左都御史的马齐收回视线,一双眼看得十分透彻,并无不悦之色。
他意味深长地道:“圣恩,也是催命符啊。”
转而到了下衙时分,马齐收拾好案桌上的公文,吩咐小厮:“去请图岳都统进府一叙。就说早早备好了酒菜,少不了他的佳酿!”
……
另一边,索额图叩首行礼:“奴才参见万岁爷。”
康熙搁下狼毫,瞥他一眼,同样没叫起。
“心平气和”四个大字铺满白宣,康熙低头看了看,终于开口道:“爱卿来了。”
“是,奴才来了。”
临近初冬,地面铺满了厚实绒毯,索额图倒也不是跪得膝盖疼。
只是梁九功等一众宫人都看着,他自觉脸面挂不住,微微垂头,眼底划过些许冷色,这些个狗奴才!
“老祖宗同朕说了,后宫急需添置冬衣,内务府暂且拿不出现有布料来。”康熙的问话慢悠悠的,甚至含着笑,“这也罢了,管事的奴才互相推诿,制了冬衣,就要拖延太子成婚,这是何故?”
还不是因为没银子!
这话在索额图的舌尖绕了一绕,终究没有说出口。
“大军为远征漠南,借调诸多饷银,奴才有负圣恩……”他将顶戴扣在了绒毯之上,做出一副请罪的模样。
康熙平静地“哦”了一声,淡笑道:“朕竟不知,国库的银子,何时与内务府联通在了一处。”
不等索额图说话,皇帝冷冷地盯着他:“后宫已由温贵妃做主,缩减各宫开支,你也应当有所作为。朕命你筹措银两,添补漏洞,不得延误太子婚事,若是筹不出来……”
“朕已下了赐婚圣旨,婚期定在三月,不容更改。”康熙转而一笑,可话中不带一丝说笑的意味,“若是筹不出来,无事,同明珠一道做伴去。”
一旁的梁九功暗自解读:做伴还不够,顺便抄了索大人您的家,这才能够回本嘛。
索额图瞳孔一缩:“万岁爷!”
“你是保成的叔祖父,定然同朕一样,盼着他早日成婚。”康熙像是随口一说,不顾索额图骤然生出的冷汗,顿了顿,又道,“近来有一桩奇事,朕想着说与你听。”
“福州将军奉旨回京,途中犯了水土,又是着凉又是腹痛。”康熙叹了一声,悠然道,“结果,你猜怎么着?”
“宜贵妃对保成上心的很,自然也对他岳父上心。贵妃催朕赐下太医,生生把石将军的身子调养了过来。”
说罢,他的语气骤然转为阴沉,沁着深深寒意:“索额图,朕问你。一路上的刺客,是谁派的?”
闻言,索额图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又惊又怒,心脏犹如沸水般滚烫了起来。
石文炳,刺客……
郭络罗氏……宜贵妃!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15章 第 115 章
今儿发生了一桩奇事。
皇上召见索额图没瞒着人, 加上索相又是素来高调自矜的性子,朝臣都在暗暗揣测,其面君奏对所为何事。
终于有小道消息传出,索额图满面春风地进宫, 失魂落魄地出来——说是失魂落魄也不甚恰当, 不过面色发白, 脚步滞涩, 官袍淅淅沥沥滴着茶水,沾着些许碎瓷片而已。
人人惊讶万分, 索相被万岁爷重重责骂了?
这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方才皇上召见,索额图回想起来, 仍旧觉得惊怒。可惊怒之后便是恐慌惧怕, 腿脚发软,脊背流不尽的冷汗。
“该查的都查明白了。”皇上轻飘飘地扔给他几张画了押的状纸,“朕给明珠派了差事, 他定然不会冤枉了你。”
明珠?!
他瞳孔紧缩,这才恍然想起, 明珠那老匹夫赋闲在家,可不是与世长辞了。
面前的君王,也不是早年受顾命大臣掣肘的那个小皇帝了。
洞若观火,无人能瞒,这样的帝王心术……
“按理, 你本应下了刑部大狱, 而不是好端端地跪在朕的面前!”意味深长的话语犹在耳畔, 不容他选择,“索额图,只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朕恢复你的白身, 于年前填补内务府的亏空。”
作为内务府总管,索额图最是知道,这些银两用于何处了。
只是散财容易聚财难,更何况没了官职在身,被一捋到底的现在?
脑中嗡嗡作响,皇上这是要逼死他!
紧接着,皇上话锋一转,冰冷道:“冬衣急需储备,保成的婚事更不容许延误。银两若是筹借不上,宗人府或是刑部大狱,随你怎么选。起磕吧。”
索额图晕眩了好一会儿,头重脚轻地告退,出宫的时候,难得有些浑噩。
皇上说得极为明白,不论是借还是筹,接近百万银两的亏空,他得想方设法补全了,否则就是没命。
借?他上哪借去?
筹?重回白身,如明珠一般赋闲在家,又怎么去筹?
他如此隐蔽的谋划,竟大剌剌地摊皇上眼皮子底下……如跳梁小丑一般,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还有纳喇氏,郭络罗氏,所有人都在同他作对!
回想至此,索额图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浑身提不上力气。待他晃晃悠悠地回了府,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下人惊慌的喊声响起:“老爷,老爷!快请大夫来!”
*****
下手收拾了不安分的大臣,皇帝的心气总算顺了些,不再板着个脸,让伺候的梁九功大松了一口气。
万岁爷的气因何而起,隆科多与索额图不知,梁九功却是门儿清。
还不是愁太子爷不开窍,嫡福晋都娶不明白,于是削了意图送女的佟家一顿,早先按捺不发的怒火,也一股脑地朝索额图倾斜而去。
这位索相也对毓庆宫动了心思,想要送位格格进太子爷的后院,好似姓什么李佳氏。恰逢南边传了消息来,万岁爷命明珠加紧探查,顺藤摸瓜摸到了赫舍里氏的头上,索大人的谋算霎时就曝光了。
这下好了,真相大白,梁九功感慨着想,太子爷的婚事真乃一波三折,磨难重重啊。
为臣者失了本分,手伸得太长太长,哪能讨到好去?这样的道理,他们还没他这个伺候人的奴才明白!
万岁爷为征讨准噶尔,尚且手下留了情。若是能够大胜……梁九功心下一凛,索大人的命数,怕是走到了头。
离大军出征还远着,大总管很快把朝堂之事抛到了脑后去。转念又想,宜贵妃娘娘果真带着福运。派遣太医不过无意之举,却挽救了石将军的一条命,要是让未进门的太子妃知晓,定然感激不尽。
对了,还有太子爷,宜主子同万岁爷一样,真是操碎了心。
想起何柱儿的汇报,他正暗自唏嘘,康熙合上奏折,起身道:“遣人通传一声,即刻摆驾翊坤宫。”说着,收敛了几分怒色,眼底浮起温和之意。
昨儿没见小十一,他想念得紧。
梁九功连忙躬身,赔笑道:“万岁爷,方才太子爷前去翊坤宫请安了,想必也在呢。”
一句寻常的禀报,皇帝的反应却很不寻常。
康熙睨了眼大总管,沉沉道:“怎么,他去得,朕就去不得?”
等等,皇上您这是什么话?
“……”梁九功为难了老半天,心下流着泪,最后哼哧道,“您自然去得,去得。”
*****
翊坤宫。
十一阿哥胤禌端端正正坐在软椅上头,小脚不时地蹬上一蹬,颈下围着大红色的小兜兜。
他左手扶碗,右手握了一只银勺,慢吞吞地舀了蛋羹进肚,动作极稳,唯张嘴时有着轻微的晃动。
胤禌认认真真吃着晚膳,双颊鼓鼓,睫毛扑闪扑闪。乖乖巧巧解决了一整碗,他低头瞅了瞅肚子,打了一个小嗝,声音软糯道:“额娘,饱了。”
云琇放下碗筷,摸了摸他的小肚皮,正想夸一夸乖孩子,就听胤禌道:“额娘,我想吃羊羊。”
小奶音里带着渴望。
“……”
云琇无情地收回手,好气又好笑,“没有羊羊,羊羊都被你吃完了。”
胤禌瞅了额娘一眼,又瞅了瞅对面吃红烧肉吃得正香的太子二哥,小小声地叹了口气,艰难地下了抉择:“我……我不吃了。”
说罢,他仰头问:“额娘,胤禌好久没见九哥了。五哥昨儿还来请安过,九哥去哪儿了?”
提起这个,太子吃肉都不香了。
“皇阿玛铁石心肠。”他搁下银筷,幽幽道了句,“你九哥正在受苦呢。”
瑞珠她们都掩嘴笑了起来,只云琇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受苦?我看不见得。正是本宫提的主意,难不成本宫也是铁石心肠?”
不等太子回话,她又道:“见了媳妇,竟同她讨教管教幼弟的法子,本宫可算开了眼界了。若说铁石心肠永不开窍,怎能漏了我们的太子爷?”
太子的俊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宜额娘怎的怼上他了?
狠狠地朝何柱儿瞪了眼,他咳了一声,干干地笑了笑:“宜额娘,孤……”
然后卡壳了。
胤禌缩了缩脖子,悄悄扭开了脸,像是没见到二哥求救的眼神。
启蒙的师傅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师傅还说,孝字大过天,比起阿玛额娘,哥哥自然要排到后头去。
云琇扬了扬眉,作洗耳恭听状:“你怎么了?”
“孤同静初志趣相合,九弟之事……不过找个话题切入罢了,哪有您说的那般铁石心肠。”太子说罢,微微红了耳朵,瞥见云琇越发黑沉的面容,立即改口道,“还请宜额娘教我。”
求生欲还挺足——若他知道求生欲这个词的话。
“教?自己琢磨去。”摆手制止了通报声,康熙大步而来,淡淡扫了太子一眼,“都快十七了,问这些也不羞臊!”
语气严厉,与说教没什么两样了。
太子一噎,连忙起身行礼:“皇阿玛。”
胤禌眼睛一亮,蹬蹬蹬地滑下座椅,扯住了龙袍的下摆:“皇阿玛!”
康熙应了一声,眼神霎时变柔,弯腰将胤禌抱了起来,坐在一旁的贵妃榻上。
转而瞥向太子:“免礼。你也坐。”
云琇笑着让小厨房重新摆盘,另一边,明明空着肚子,康熙却不顾上用膳了。
心间充斥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他搂着胤禌软绵绵的小身体,沉着脸教训胤礽:“瞧瞧,哪家儿郎会像你一般?没个储君的样!朕太惯着你了。老祖宗千方百计创下的好时机,就这般虚度了过去,真是……真是……”
“不知所谓。”康熙下了定论,拧眉怒道,“你大哥纵有千般万般不好,疼媳妇远胜于你。夫妻和睦,是你这样的和睦法吗?!还贬低老四,怎么,对朕的安排不满意?别娶亲了,同胤禟过日子去吧!”
太子被劈头盖脸地训傻了。
自十岁以来得了宜额娘指点,皇阿玛……还真没这般骂过他。
他下意识地摇头,下意识地掀了袍子跪下,许久缓不过神来。
紧接着,他本能地开了口:“儿子不敢,还请皇阿玛教我。”
怀里的胤禌忍不住抖了抖,双手捂住胖脸蛋;康熙失语片刻,黑着脸问他:“教你如何同胤禟过日子?”
这下,看热闹的云琇不得不开口了。
胤禟纵有千般调皮,那也是她亲生,狠下心来教导是应当的,但皇上的话却过了些。
“皇上。”她似笑非笑地柔声说,“太子爷的意思是让您息怒,教教他如何同静初相处。言辞恳切,连臣妾都分外动容,您怎的就误会了?”
“……”轮到康熙僵硬了起来。
梁九功都没眼看了。
心知下面不是他能听的,大总管赶忙扯上何柱儿与周围伺候的宫女,静悄悄地退出了厢房。
太子顿觉委屈,不就是这个理?
皇阿玛不分青红皂白地拿他撒气,还是宜额娘疼他!
半晌,康熙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假思索地道:“朕也没什么好教他的……”
怀中的胤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眨啊眨。
咦,皇阿玛骗人,明明哄额娘的手段频出。
“怎么会呢?”云琇不赞同地道,而后轻轻柔柔地笑,“只需将您的甜言蜜语学去三分,胤礽与静初便能白头偕老了。”
康熙被她笑得心都要化了,一时没有听清后半句话,糊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少顷低下头,就发现太子一副见了鬼般的神情。
皇帝骤然不悦:“胤礽,粗心浮气,仪态尽失,成何体统?!”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16章 第 116 章
……今儿皇阿玛是吃了什么旺火的东西?
太子无言, 依旧处在震惊之中,却是收敛了一副见了鬼般的神情,低声补救道:“儿子知错。”
康熙还欲再说些什么,云琇轻叹一声, 蹙起眉道:“皇上已然应了臣妾的请求, 愿意教授太子爷, 怎的又开始苛责起来?”
康熙顿了顿, 心道,朕应了琇琇的请求?
朕何时应了?应了什么?
怀中乖乖巧巧的小十一似看出了他的困惑, 再次眨了眨眼,露出几颗小米牙, 软软地出声道:“皇阿玛答应额娘, 要教二哥甜言蜜语的法子,能哄得二嫂与他白头偕老呢。”
震惊过后,太子缓缓点头。
孤那表情明明在说,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皇阿玛!
康熙噎住了,脸一阵青一阵白, 教……甜言蜜语?
太过荒唐,成何体统。
琇琇难不成就是这样看他的?
“贵妃……”他沉下脸,意欲训斥又开不了口,绝不承认自己为色所迷,只得转向太子, 硬邦邦地甩下四个字, “自己领悟。”
话音刚落, 胤禌环住他的脖颈,小小声地说:“皇阿玛,君无戏言呀。”
云琇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
太子冷静下来, 顿时对皇帝哄人的招数,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于是顺着胤禌的话,勇敢地将生死置之度外,万分诚挚道:“还请皇阿玛教我。”
骑虎难下的滋味很不好受,皇帝终也体会了一回。
梁九功那没眼力见的狗奴才也不知逃哪去了,需他解围的时候不在,是想挨板子?
权衡了一番脸面与承诺的重要性,见小儿子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康熙默然半晌,冷着脸,从牙根挤出几个字来:“朕忙得很,若要从师,便先交上束脩。五篇策论,时限一旬,议题自会递到毓庆宫去,你可有异议?”
太子:“……”
束脩??
他实在盼着皇阿玛教授甜言蜜语的场面,于是一咬牙:“遵命。”
*****
近来,上书房读书的皇子阿哥们发现了一道奇景。
早早上朝听政的太子爷捧着经书苦读不说,得了空便会询问大儒师傅如何破题。他们不解归不解,陷入‘魔爪’许久的九阿哥却是狂喜。
老十那个怂货,说好的二人联手,结果只会坑哥。明明怕了老四还死鸭子嘴硬,见了他,只呜呜呜地掉几滴眼泪,扭头一看,老四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吓得一蹦三尺远,后怕地吁了一口气,再也不敢靠近。
胤禟气坏了。
温贵额娘见过你这般怂样吗?
别说是和他一道重生的。丢人!
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靠不住,四阿哥又在旁‘虎视眈眈’,可怜胤禟才六岁,便过起了苦行僧般的日子。
体罚倒不曾有,成天除了读书便是练字,读得眼冒金星,练得不知今夕何夕。
不得不说,九阿哥的一副好容貌给他加了分。四阿哥与他朝夕相处,因爱犬被捉弄的怒气也差不多消失了,转而负责地监督起弟弟的学业,誓要让胤禟夺得六岁年龄段的头名。
原以为胤禟会继续调皮捣蛋,谁知老实得不得了。除了哭丧着一张脸表示抗议,偶尔气鼓鼓地呸上一声,胤禛……胤禛还莫名觉得他可爱!
胤禟一教就会,一点就通,特别是算术,连胤禛都惊讶了,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天分。
教出这样的学生是很有成就感的事,四阿哥渐渐对他改了观,有回欣慰地同苏培盛道:“懒惰拖累了他,稍加努力便会脱胎换骨。到底是与胤禌一母同胞的哥哥,乖巧劲儿与生俱来,从前是我误会了。”
有件事儿,胤禛藏在心里没提。
佟妃忽然病去,他忍不住低落,挣扎许久,还是决定前往灵堂上柱香,全了一场母子情份。回到阿哥所时眼眶红红,胤禟吓了一大跳,而后嚷嚷道:“你惦记佟家,佟家可没惦记你!佟妃害了胤祚,岂不是罪有应得?有成妃娘娘在,哭就是矫情,伤心一会儿就够了啊。”
语气别别扭扭的,胤禛心下一暖,顿时好受了许多。
九弟嘴硬心软,他再清楚不过。泼墨一事,许是帮十弟背了锅……
这般想着,他的小本本里记上了胤俄的名字。
忆起这些,胤禛一时感慨万千,苏培盛麻木地想,我的爷,您往后看看,九阿哥正在朝您做鬼脸呢。
……
胤禟不知道胤禛是如何想的。
有回从他的眼中发现了慈爱,九阿哥鸡皮疙瘩都起了来,心想,他是算好如何把爷宰了吃吗?
清蒸还是红烧?烤了还是拌了?
忆起前世剪了白雪的狗毛,老四拿着大剪子追了他半个皇宫,然后咔擦一声……胤禟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发辫,差些没把自己吓出病来。
这残酷的世道,竟无人愿意解救于他!
老爷子冷酷心肠,额娘竟也无动于衷……
不对,二哥从小看着他长大,不知多少回套错了开裆裤,没道理袖手旁观啊。
定是被院前膀大腰圆的太监婆子挡了。
胤禟正愁没机会见到太子,突然间惊喜地发现,二哥居然为了他,重回上书房了!
不巧,胤俄也是这般想的。
许是胤禟惊喜的神色太过明显,不再与他九哥“连体”的十阿哥发现之后,心里像是被灌了一杯老陈醋,酸溜溜的。
他心道,九哥这辈子过得值了,就算没了宜额娘心疼,就算受了老四惨无人道的磋磨,还有老爷子的宝贝疙瘩太子爷,准备救他于水火之中。
酸倒牙了都!
胤禟得意地递给他一个眼神,捧好书籍,正襟危坐地朗读,偶尔揉揉眼睛,散发着小可怜的气息。
意欲监督、坐他左手边的胤禛难得分出一点心思,见胤禟眼眶都红了,立马合上书籍,淡淡出言道:“九弟眼里进了沙?”
转而望了望窗楹,顿觉奇怪。
今儿格外天朗气清,哪来的风沙?
即便语调含着深深隐藏的关怀,可在座的几位,全都被冰得一哆嗦。
若他应了,老四必要提个大剪刀来!
胤禟汗毛倒竖,顿时不敢再揉,干干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就在此时,太子请教完了大儒师傅,沉吟半晌,似有所得。脱离了思考的情态,他微微侧头,似想起了什么,视线落在了可怜巴巴的胤禟身上,当即面色微变,就要推门上前。
胤禟抑住浑身的激动——
“给太子爷请安。”大阿哥的嗓音突兀传来,“太子爷手持不倦,日日跑往书房,早朝也心不在焉的,难不成是奉了皇阿玛的命令……”
实在是太子的行为太过反常,胤禔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挠心挠肺地准备一探究竟。为此他忍痛放下了兵部的文书,火急火燎地进了上书房,想着决不能落于人后。
他也酸溜溜的,皇阿玛给胤礽指派了什么好差事?
话音落下,太子扭头看他,把九弟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心中唯有四个字:阴魂不散。
太子掸了掸衣袖,温和笑着迎上前去,四两拨千斤地同大阿哥应付起来。
里边传来一道喷火的视线,死死缠着大步而来的胤禔,让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心下嘀咕,脚底板儿怎么忽然泛起凉了?
*****
转眼进了初冬,腊月将至,太皇太后挪出了畅春园,重新住回了慈宁宫。有太医一再保证,老祖宗近来心情舒畅,于身体并无大碍,皇帝这才放下一半高高吊起的心,吩咐内务府筹办过年事宜。
太子赶在十日之前,用心写好了五篇策论,就算皇帝昧着良心挑刺,也要赞一声他的行文与深度,面上止不住地露出欣悦之色。
随即他板起脸,轻轻一咳,唤了声:“梁九功。”
梁九功捧着一本小册子进来,脑袋几乎低到了胸口,双手颤颤,高举到了太子面前。
——是孤想象的那样么?
太子不动声色地按捺住猜测,接过册子一看,上写“圣训”二字,乃是御笔所书。
圣训?
不对啊。
猛然推翻了之前的猜测,太子顿时肃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翻开,他怀着虔诚的心态一瞧,张了张嘴,凤眼霎时睁大了。
好半晌合上嘴,太子如获至宝,沐浴着当今圣上沉沉的脸色,感恩涕零地告退。
回到毓庆宫,太子挥退宫人,独自进了书房闭门钻研,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翌日挂上了一对黑眼圈。
这样的废寝忘食持续了许久,到了满朝文武、后宫嫔妃人人皆知的地步。
毓庆宫的动静,谁不在意?
得了惠妃问询,大阿哥更是止不住焦躁起来,胤礽到底藏了什么宝贝,皇阿玛又召他说了些什么?
使了好大劲儿,废了数个棋子打探,母子俩终于窥见了宝贝的冰山一角。
“《圣训》……”惠妃霍然起身,又惊又怒,“真是圣训?”
“皇阿玛亲手交给胤礽的,哪还有假?”胤禔像是失了力气,喃喃着,“额娘,他都得了圣训,儿子哪还有机会?”
惠妃闭了闭眼,良久之后,狠狠点了点他的额头,转而厉声道:“不许说这些晦气话。不管用何种手段,这本圣训,我们必须拿到了手!”
当夜。
大福晋怀有七个月的身孕不便侍候,大阿哥像是遗忘了两个侍妾似的,依旧宿在了正院。
顾及福晋的肚子,胤禔另铺了一床锦被睡在她的外头,睡姿规规矩矩,分外板正。
只是今儿他竟睡得不甚安稳,时不时翻个身,呓语连天,直吵得大福晋吃力地起了身,推了推他,轻声喊道:“爷,爷?”
胤禔皱了皱眉,尚未转醒,仍在嘟囔些什么。
大福晋无法,只得凑过去仔细听:“……”
胤礽?圣训?
她冷笑了起来,九弟说的不错,他做梦都想着夺嫡呢!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17章 第 117 章
要说大阿哥的后院起了火, 还得追溯到几日前。
胤禟与他四哥同吃同住了一个多月,自认为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成日提心吊胆, 生怕咔擦一剪子落在脑袋上。好容易寻到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连唯一的救星太子爷也被人截了胡!
眼睁睁地看着希望从指缝中溜走, 变为绝望的落差不可不大,身旁又传来胤俄幸灾乐祸的嘎嘎笑声, 九阿哥悲从中来,转而便是怒火盈然, 一股脑地全冲大阿哥去了。
古有卧薪尝胆、悬梁刺股, 如今的九阿哥胤禟也差不离了。六岁的孩童,咬牙切齿地谋划着复仇大计,为此牺牲良多, 竟舍得把他与胤禛的前世恩怨暂且放下,一心一意对付起了大阿哥胤禔。
因着临近腊月, 年关将至,皇帝心血来潮地宣召四阿哥问了问近况,得知胤禟已然“改过自新”,变得“勤学上进”,于是撤了守院的宫人侍卫, 大发慈悲地放了他出来。
胤禟终于重获自由。
还来不及热泪盈眶, 十阿哥胤俄就屁颠屁颠地凑过来, 恭祝他脱离苦海,一口一个“九哥我对不起你”,为遮掩心虚, 小眼睛里泛着真诚又智慧的光芒。
胤禟阴森森地望了他一眼,大度地表示不计较,转眼间拉上胤俄,鬼鬼祟祟守在延禧宫与宁寿宫小花园的交错地带——那是大福晋每每前来请安的必经之路。
心虚的胤俄不敢同他对着干,只得小声问:“九哥,你想做什么?”
胤禟长叹一声:“爷舍不得大哥被老爷子圈禁。做弟弟的,帮忙也是应该的。”
胤俄愣是从里头听出了杀气。
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只是哥俩商量好的夺嫡破坏大计,怎么骤然提前了?
夜深人静,胤禔翻了个身,终于不再呓语,一觉睡到了天明。
大福晋轻轻呼出一口气,颇有些疲累地躺回里侧。晚间之时,大阿哥不喜打搅,婢女便是守夜也离得远远的,她半睁着眼,神色复杂又清明,终究没有叫人伺候起夜。
半晌摸了摸小腹,大福晋的思绪飘到了前日的御花园。
十弟同九弟感叹说,他想要个乖乖巧巧的小侄女,就如果果(大格格)一般,女孩最是贴心。
九弟狠敲了他一下,嘟囔道:“说什么胡言乱语?大哥卯足了劲与二哥争呢,生个阿哥,大嫂才会好过一些。”
说罢,他又嘟囔了声,一团稚气,带着天真的味道:“不过额娘说,生男生女都是命数。你说的也对,女孩多好。温柔贴心,只是养大了舍不得她嫁人。还有抚蒙……”
“小爷定不会让侄女抚蒙去。”她听九弟信誓旦旦地道,“把驸马郡马送至京城还差不多!若敢作妖,看小爷不把他的皮给扒了。”
紧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了小侄女出生后的满月礼、周岁礼,像笃定她怀的是女儿——大福晋半点也没有生气,因着她有预感,这回,怕是遂不了婆母与爷的愿了。
许是童言无忌,却字字句句往她的心上注入暖意,大福晋渐渐地湿了眼眶。特别是那句话,“大嫂才能好过一些”,如一记重锤敲击下来,她伫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她好过吗?自是好过的。
牢牢地攥紧了爷的心——至少当下,爷的一颗心在她这里。他的观察不细,体贴不够,不是顶好的夫君人选,甚至不如六岁的孩子懂她,可她愿意跟着过上一辈子,愿意哄那偶尔泛起的牛脾气。
除了惠额娘三天两头敲打,除了怀孕疲累分身乏术,除了那份沉甸甸的皇长孙的期盼,除了颓势尽显不再辉煌的母族,谁人不羡慕她?
嫁入皇家成了长媳,次年生了当今第一个孙辈……可叫大福晋来说,她宁愿过上平凡的夫妻日子,也不愿提心吊胆地随胤禔行在陡崖上,掺和夺嫡一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夺嫡,哪有那么轻巧!
她看得很明白。且不说皇上对太子的爱重,后宫还有宜贵妃坐镇相帮;明珠权倾朝野之时,他们尚且没有胜算,何况如今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倒了,胤禔哪里能讨到好去!骨子里的急性怎么也改不了,皇上说不定只将他看做与太子捆绑一处的磨刀石,存了锻炼储君的心思。
刀断了,石头自然没了用武之地。
本不该说这些丧气话的。自古以来的皇长子,谁没有野心?但凡窥见半分敞亮的未来,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都要陪他闯一闯。
可夺嫡路途漆黑一片,唯有挣扎沉溺,不见天光。
……
大福晋在黑暗中睁着眼,忍不住想起胤禟的话,这胎是女儿又如何?
宜贵妃说得很是,生男生女皆是命数,不论男女都是她的掌心宝。若是女儿,她更会好好疼她。
大福晋苦笑一声,有回前往延禧宫请安,惠妃对她的肚子嘘寒问暖,恍若笃定是个阿哥,让她忽然理智全失,厌烦极了皇长孙这个名头。
——好似一个孩童能够成为夺嫡的关键筹码。
从另类角度去看,生下小格格,何尝不是泼了一盆凉水,浇熄一些他们想要夺嫡的热火?
思及此处,大福晋忍不住一笑,而后摇摇头,将脑中画面驱散出去。
真是魔怔了。有了嫡子,后宅才能安稳,她不也殷殷盼着么?
大福晋胡思乱想了许久,里间笼罩的依旧是不见五指的黑夜。她转头望了望熟睡的大阿哥,心间蓦然沉静下来,抿了抿唇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二日晨起,胤禔看着自家福晋大大的黑眼圈,讶然道:“怎的没睡好,做梦了?你且放宽心,有爷在,邪祟近不了你的身。”
大福晋身子僵了僵,片刻后浅浅一笑:“……是做了噩梦。”
“若我怀的是个女儿,爷可还会疼她?”双手覆上小腹,她直直地望向胤禔,继而轻轻问,“就非皇长孙不可?”
胤禔拧眉看她,想也不想地回答:“自然不是。”
一时间有些沉默,大福晋闭了闭眼,微红了眼眶:“爷,你若回不了头……妾身怕。”
大阿哥停下揽她入怀的动作,心里百味杂陈,终是化为心疼,福晋果真做了难以启齿的噩梦。
面上却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只沉沉地道了句:“妇道人家,懂个什么?你只需替爷打理好中馈,其余的不必劳心。”
语气硬邦邦的,任谁都能听出话间的不悦,大福晋指尖一颤,心顿时凉了凉。
很快,她重新扬起一抹笑来,温声应了是。
不怕!任重而道远,她等得起……
******
胤禟
“重获新生”的第五日,下学前往翊坤宫请安之时,正巧遇见殿中有客。
“赫舍里氏。”接到领路小太监的密语,胤禟一时间有些迷糊,仰头问他,“哪个赫舍里氏?”
索额图以及他的族人,额娘个个避如蛇蝎,恨不能眼不见为净,哪里还会接见?
“回九阿哥的话,是佟二爷的夫人。温贵妃娘娘也在……”小太监低声回答。
宫中唯有一个佟二爷,指的就是隆科多。胤禟霎时明白了,里边这位,正是隆科多的嫡妻兼表妹赫舍里氏,被李四儿那毒妇害苦了的苦命人。
即便皇宫里头藏污纳垢,上辈子他的那些个兄弟,为了争得皇位,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却远远比不上隆科多那“致原配若人彘”骇人听闻。
老爷子晚年在位之时,隆科多位居九门提督之位,又自诩众皇子的舅舅,权势滔天。李四儿竟以诰命自居,毫不忌讳地收受重臣贿赂,即便隆科多早早投靠了老四雍亲王,她却也频繁地与老八府上的太监来往。
可笑隆科多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半点训斥都不曾有,任由着她去。满身本事就为护着一个女人,还是从前他岳父的妾侍,还任由李四儿拿元配出气……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连胤禟都看不上!
他阿玛佟国维拿他没法,至于佟夫人赫舍里氏……
隆科多对亲娘竟也狠的下心。
二儿子宠妾灭妻,灭的还是她的侄女,早先她也看不过眼,斥骂了许多回,可被儿子哄着,慢慢的心就偏了。
也是李四儿越发张狂,扒着爷们干预政事,她这才忍无可忍下手整治,最后惹恼了李四儿。猛然间见了关在柴房不成人样的赫舍里氏,佟夫人活生生地被气病在榻,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一命呜呼了。
要胤禟说,这群人就是该。
自此之后,李四儿便以当家主母自居,穿金戴银好不快活,受她欺压者,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要问胤禟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他只是粗略耳闻罢了,奈何有人不断在他身旁念叨。有关李四儿的桩桩件件,全被他的福晋董鄂氏打探了个全。
董鄂氏提起的时候一脸厌恶,即便同他一块进了宗人府,这倒霉婆娘还在念叨呢,说万岁爷惩治弟弟都毫不留情,没道理还留着那对狗男女的命!
隆科多与李四儿最后如何了,胤禟不知晓。只隐约听到了些许风声,说佟佳氏族人告他“致原配若人彘”,又有嫡长子岳兴阿当堂作证,震动了整个京城。
然后……然后他就死了。
董鄂氏说得对,老四没道理留着这对狗男女。登基前还需依仗隆科多,登基之后,谁受得住这跋扈挟恩、倚老卖老的东西?成日要笑不笑的,比年羹尧还要招人恨。
老四,呸,四哥到底杀没杀?
胤禟一张包子脸上布满深沉,边琢磨边进了大殿,努力回想着,他六岁的时候,隆科多与李四儿搅和在一块了没有?
忽然回过神来,不对啊。
前世可没有召见隆科多嫡妻这一出。额娘寻她做什么?
不仅胤禟,殿中含笑饮茶的温贵妃,还有端坐垂首的赫舍里氏,心间俱是疑惑。
一个不解云琇的用意,一个惴惴不安,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宜贵妃乃是传说中的人物,与佟佳氏从没有往来,娘娘召见自己,到底所谓何事?
近来,赫舍里氏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隐隐察觉隆科多养了外室,心中发苦,却不敢发话质问。
因着额娘早亡,阿玛又娶了继妻,赫舍里氏嫁入佟家的时候,没有多少底气,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她想,一开始就是错的。爷不喜欢自己的姓氏,只因她与索大人是本家;姑母生他养他,爷自然不会多嫌,可对着她,那真是多看一眼都觉厌恶。
爷少不得迁怒于她,只因索大人害了他的长姐。可就是前日,重归白身的索大人亲自上门拜谒,竟是要向佟家借银子!
此番事了,又有宜贵妃传召,爷望向她的眼神,让人心底发凉。
赫舍里氏苦笑,她又有什么法子?
自己原就不受爷的喜爱,要不是生了岳兴阿,又有姑母庇佑,在府中更无立足之地了。一天一天的,不过混日子罢了。
赫舍里氏垂着眼不说话,云琇一时没有注意到溜进来的胤禟。
她轻叹一声,温和开了口:“本宫没有他意,不过觉得你面善而已。想要召你说说话,聊聊家常,毕竟佟二爷也是皇上的表弟不是?莫要拘谨了。”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18章 第 118 章
家常?
她这佟家少夫人的身份, 如同透明人一般,平日唯有姑母惦记几分、关怀几分。下人对她尊敬,但也只是尊敬。他们得做给老爷与夫人看,至于背地里如何瞧不起, 如何嗤笑编排, 不用想也能猜出几分。
中馈不在她的手中, 爷早早与她分房而睡, 两人见面都觉奢侈,便是佟家人人皆知的消息, 许也不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宜贵妃娘娘想要同她聊聊家常,讲一讲隆科多的趣事, 怕是寻错了人。
赫舍里氏张了张嘴, 竟不知如何回话。
她慢慢抬起头,映入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含笑, 鲜活又明丽。宜贵妃望着她,眸里全然没有恶意, 是她难以辨别的东西。
宜贵妃……怜她。
从来没有人愿意怜她!
赫舍里氏心神巨震,身子一颤,猛地攥紧了手。
她想起了前些时候,宫里来人宣召,隆科多命她装病, 她头一次推拒了。
能够离了一团死水的公府, 罕见地喘口气, 得以欣赏宫廷壮美,面见尊贵的娘娘,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好的。
入宫之时, 她的心怦怦跳着。而后化作畏惧,忐忑占了上风,甚至有了退缩之意,宜贵妃娘娘的目的,到底为何?
可如今,像是阴云被凿出了豁口,赫舍里氏忽然不怕了。
且不说爷,就连公爹也十分忌惮宜贵妃。更何况还有掌管宫权的温贵妃在,若能得了她们的善意与青眼,她是否可以好过一些?
就算他们心有微词,府中无人敢小瞧了她,也无人敢怠慢了岳兴阿。
她迟疑一瞬,抿唇笑了笑,好似周身的木讷瞬间变为了鲜活。她低声道:“谢过娘娘关怀,臣妇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贵妃微微挑眉,掩住眼中的讶异之色,与云琇互看了一眼。
云琇直起身子,没料到还有这般的意外之喜。
赫舍里氏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嫡女出身,教养刻在骨子里。她若鼓起勇气,仔细思量如何回话,仪态不会比勋贵之家的夫人差到哪儿去,董嬷嬷侍立一旁,暗自点了点头。
云琇倒也没有牵扯佟家,只是问她平日里常做什么,语调放得再和缓不过,聊了好一会儿,温贵妃也来了兴趣,不时插上一句话。
眼见赫舍里氏的肩头不再紧绷,面上露出松弛之态,云琇拍拍手,让人捧着一副做工精致的头面过来,温和笑道:“说来不怕让人笑话,本宫只觉与你投缘。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递牌子进宫来,我要拿不定主意,还有温贵妃在呢。”
乍然听去,带着浓浓的打趣之意,赫舍里氏呼吸重了一重,心底泛起浓墨重彩般的涟漪,却怎么也不敢当真:“谢娘娘。”
把这话死死地记在心里,她领着贵妃的赏回了府。
门房对她殷勤地笑,赫舍里氏挺直脊背,难得有些恍惚。
低头看了眼锦盒,这样贵重的头面,便是她的嫁妆也难有。
眼里逐渐绽放出光亮,驱逐了往日的死气沉沉,待正院管事示好,赫舍里氏顿了一顿,轻声问:“二爷养在外头的女人,是谁?”
“佟家与我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你又何苦这么上心?”另一头,温贵妃端起茶盏,嗔了眼云琇,“堂堂贵妃,竟还管起鸡毛蒜皮的家务事,皇上可清楚?”
“这样大的把柄,被你说成了鸡毛蒜皮。”云琇失笑,而后缓缓道,“隆科多荤素不忌,抢了岳父之妾当了外室。这外室可了不得,没一会儿便要登堂入门,鸠占鹊巢自封诰命了。”
至于更多的腌臜事儿,云琇隐去不提,不欲污了温贵妃的耳朵,只道:“有隆科多纵着,赫舍里氏……她也是个苦命人。”
能帮一把也是好的。
温贵妃听得双手一抖,顿时茶水四溅。
抢了岳父的妾?那妾还敢自封诰命?
再三问询得知不是玩笑话,她默然半晌,揉了揉太阳穴:“前些日子,皇上连敲带打消了佟家送女的心思,让他们与富察氏好好学学,几乎断了族中姑娘的通天路。若不是佟国维拉下脸面四处赔罪,隆科多哪能好端端地出现在御前!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出,他莫不是疯了?”
隆科多尚且年轻,还够不着权臣的边儿,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全靠着圣心过活。要是没了表亲的羁绊,谁又记得他姓甚名谁。
他有野心,能做实事,可满朝上下放眼望去,能做实事的官员多了去了。皇上坐拥天下,什么样的臣子找不着?
若他彻底为皇上所厌,这与自寻死路又有什么区别?
“可不就是疯了。”云琇顿了顿,微微一笑,“那外室是他的骨肉心肝,谁也拆不散……”
声音逐渐变冷,茶盏落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他们天作之合,又何必糟蹋别的女儿家。”
“现今他瞒得紧,日后,佟国维也会帮着隐瞒。”云琇淡淡道,“他心疼爱妾低人一等,想要爬上高位,本宫偏不允许。罔顾人伦,德行有失,如何为官?找个合适的时机弹劾了吧。”
宫外递消息来,说李四儿已然成了隆科多的外室。原先她还没有打定主意,只想着召见赫舍里氏再做谋算;如今见过了,决心也下了,云琇出神地想,快刀斩乱麻也好。
这时候,隆科多膝下唯有一子岳兴阿,赫舍里氏不会有半分伤悲的。
说到这个,温贵妃渐渐收敛了怒容,轻轻点了头,而后指着她笑。
“马齐这个左都御史,与你兄长关系莫逆。有他牵头,都察院的清流怕是群情激愤,数不尽的弹劾折子往御前递,能有这般待遇,隆科多怕也是第一人了。”
云琇忍不住笑了。
好容易止住笑容,她“嘘”了一声,俏皮地对温贵妃眨眨眼,“毕竟是佟二爷,我们得好好款待不是?”
好不容易送走了赫舍里氏,主子又与温贵妃说得正酣,一旁找不到时机插嘴的翊坤宫总管张有德欲哭无泪。
终于,云琇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神色,扬了扬眉。张有德如释重负地躬身:“娘娘,九阿哥来了,说是给您请安……”
闻言,温贵妃笑道:“快领进来,本宫好久未见小九了。离下学都有好些时辰了,可是遇上什么事儿耽误了?”
“回温贵妃娘娘的话,九阿哥、九阿哥一早溜进了暖阁,奴才拦不住啊娘娘。”
云琇一愣,心道坏了。
胤禟这臭小子,聪明劲儿憋着没处使,说是进了暖阁,实则偷听吧?
此时,隆科多与李四儿的事……
他定是在想,本宫是如何知道的。
以往不是没有发现蛛丝
马迹,可云琇笃定,胤禟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把一切归咎于他的“重生”,心里别提多美了。
可今儿她与温贵妃的交谈,太过明显……
难不成真要坦诚,说额娘做了一个预知未来的梦,梦中的赫舍里氏被害苦了去?
还是说额娘与你太子二哥绑在了一块儿,只等着日后更进一步,做个悠闲自在的皇贵太妃?
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云琇沉下了脸:“偷鸡摸狗的,成何体统。把他给我带出来。”
******
暖阁里头,胤禌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他悄悄道:“九哥,不是说请安么?额娘还没见到你呢。”
声音软糯糯的。
胤禟猫着身子,听言只动了动耳朵,张着嘴不言语。
他踮着脚贴在了隔帘上,神色呆滞了好半晌,依旧止不住满心震撼。因着没站稳,重心一歪,被胤禌轻轻一扯,整个人就“咚”地一声翻倒在了地上。
胤禟依旧没回过神来,甚至感觉不到痛楚,双目无神望着虚空,小身板直挺挺的。
胤禌吓坏了。
十一阿哥眼里迅速含了一泡泪:“额娘!九哥,九哥他发了羊癫,不行了!”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19章 第 119 章
胤禌的哭腔传来, 温贵妃当即一惊,赶忙起身匆匆往里走。扭头一看,见云琇揉着眉心,久久没有动作, 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拧眉道:“你个做额娘的, 如此不上心……”
“他们哥俩闹着玩儿。”云琇放下手, 终究还是道了一句。
温贵妃怎么也不信她,这时候, 伺候十一阿哥的奶嬷嬷面上掩饰不住的慌色,鱼贯而出齐齐请罪:“娘娘, 九阿哥……附在帘上僵了身体, 现已无恙,只是突然惊着了十一阿哥。”
听闻这话,温贵妃回过味来了。
附在帘上?
这是在偷听呢?
瞥见云琇微微一笑, 只是那笑容让人发冷,温贵妃轻咳一声, 委婉地劝了几句,说孩子天性使然,皇上刚下了力气管教,你注意着些,不要打压得太狠了。
接近晚膳时分, 温贵妃也不便多留, 苦口婆心地为胤禟求情之后, 起轿回了永寿宫。而此时的暖阁里头——
胤禟终于听见了他十一弟的喊话。
羊癫?不行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白净的包子脸扭曲着,快被倒霉孩子给气死了。
转念一想, 这是自个的亲弟弟,向来乖巧惹人疼,不是老十那任打任骂的憨货,于是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十一啊,九哥好着呢。”
胤禌抹了把眼泪,抽抽噎噎地控诉道:“九哥方才吓人。”
十一的眼睛透亮如黑曜石,胤禟一颗心霎时就软了,废了好大劲儿安抚,终于让胤禌止住了抽噎,重新牵起他的衣袖,破涕为笑。
胤禟刚松了口气,转身瞧见笑吟吟的云琇,顿时像被掐了嗓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额娘同你九哥说说话,”云琇牵起胤禌的小手,用帕子轻柔地擦了擦一张花猫脸,温声道,“偷听的行径是不对的,胤禌说是不是?”
胤禌思考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小声地说:“吓人的行径也是不对的。”
“……”胤禟垂头丧气地跟着额娘去了里间。
遣散了宫人,云琇打量了二儿子半晌,哼了一声:“能耐了。重活一回,把什么蠢事都干了个全,你也不羞臊?”
他求神拜佛祈祷现实千万不要如他所想,可恰恰相反,它成了真。
平地起惊雷,震得胤禟一个哆嗦,他惊恐地瞪大眼:“额,额娘。”
额娘也重活了一回?
难怪,难怪。
难怪宫中格局与前世大不一样,难怪他一睁眼的时候,额娘说她“善妒性毒”。老爷子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太子与索额图渐渐疏远,如今就连隆科多也要遭殃了!
天爷哎。
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欣喜激动、伤感愧疚奔涌而上,胤禟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如一只煮熟的虾子,脸通红通红的。
这辈子闯的祸,额娘全都看在眼里。
渐渐的,眼眶也红了。他嗫嚅着:“额娘,您怎么知道儿子……”
“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如何辨认不出?”见他这般,云琇轻轻笑了笑,而后鼻尖一酸,停了许久,这才继续道,“张有德备了五个小太监,你却一眼挑中了小狗子,问也不问上一句,只让他伺候你。”
“额娘之所以不说,只想你遗忘上辈子的事,没有负担地过上一生。”
胤禟一愣,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怀疑这是否关乎宜贵妃娘娘的恶趣味了。
尽管有胤俄做伴,哥俩偶尔聚在一块唏嘘上辈子,却不会像如今这般,好似积攒了许久的委屈有了倾泻的出口。他“砰”地一声跪在毯上,哭得眼睛鼻子全红了:“额娘,儿子不孝,牵累了五哥,也牵累了您!”
这孩子……
云琇闭了闭眼,刹那间,什么训斥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好不容易止住感伤,心间漫上数不尽的欣慰,她连声让胤禟起来,哑着嗓音道:“都过去了!快来额娘这儿,小心跪坏了身子。”
胤禟听话地起了身,蹬蹬蹬地依偎在了云琇身边,乖巧得似有了胤禌的影子。他的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絮絮叨叨地同云琇说起了前世:“儿子不该掺和夺嫡……”
这些,全是九爷被关押在宗人府的时候,百无聊赖、万般悔恨悟出的道理。
云琇摸了摸他的光脑袋,也悄悄红了眼眶。
小九懂事了。
她顿了顿,柔声道:“现如今,额娘与你二哥绑在了一块儿。多年来竭尽心力,使得皇上偏心翊坤宫……”
“只为安稳地活到新朝,成为皇贵太妃”的话还没出口,胤禟抱住她的衣袖,呜呜地哭了起来:“额娘!您可要擦亮眼睛!老爷子有什么好的?何必吊在一棵歪脖树上!”
等日后二哥登基,爷定要把额娘接来府中,让五哥羡慕嫉妒恨去。备上十个八个美中年……青年也行,伺候得额娘舒舒服服的,岂不乐哉?
云琇半晌无言,狠狠戳了戳他的额角:“什么老爷子?得叫皇阿玛。不许说这放肆的话。”
胤禟泪眼朦胧地打了一个哭嗝,心里不解。
他刚出生的时候,额娘明明不欲争宠,为何渐渐改了念想?难不成又跌进了老爷子的陷阱里头?
一时间怨念深深,胤禟打定主意,定要让额娘认清皇阿玛的真面目。额娘已经苦了一辈子,不能再苦下去了!
此事还需与老十商议商议,订出完整的计划来。
胤禟忽然想起什么,眸光暴亮,试探着问:“额娘,十弟——”
“本宫知晓,温贵妃尚且不知。”云琇瞥他一眼,好笑道,“快擦擦脸,瞧你,像什么样子。”
胤禟止住眼泪,不哭了,露出一个摩拳擦掌的笑。
“额娘英明,额娘真是洞若观火。”六岁的小豆丁吹捧道,眼珠子一转,又委委屈屈了起来,“老四这般欺负儿子,您竟视而不见,难不成忘记了前世他有多狠?”
上辈子额娘多疼他啊,要星星不给月亮,如今怎么就变了?
云琇微微蹙起眉,满腔欣慰淡了一丝:小九不够明理,还得治治。
不等她回话,胤禟咬牙切齿:“就该剃光他的狗毛……”
“剃光谁的狗毛?同你额娘说些什么呢?”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低低的通报声,康熙抱着软软的胤禌进了里间,意味不明地瞥了胤禟一眼。
而后皱眉斥他:“站无站相,成何体统。”
胤禟低头一看,自己正紧抓着额娘的衣袖不放,顿时作贼心虚一般,松开爪子,老老实实地向他皇阿玛行礼问安。
“功课写完了?”康熙淡淡问他。
胤禟鹌鹑似的摇摇头。
“梁九功,你亲自送胤禟回阿哥所,让胤禛多照看着些。多大的人了,还同额娘撒娇,简直不像话。”
胤禟气得涨红了脸,面无表情地想,老爷子驾鹤之后,十个八个美男子怎么够?
三十个才好!
一日一个,一月一轮,若是大月里剩下一日……
让额娘挑个最喜欢的伺候吧。
*****
步入腊月,临近年关,太子埋头苦读许久,终把《圣训》钻研到了深处。
沉吟许久,太子疾步往慈宁宫而去,也不知他同太皇太后说了些什么,惹得老祖宗大悦,接连下了两次旨意,将准太子妃接进宫来相陪。
第二次见面,静初瞠目结舌,失了沉稳,脸颊红彤彤的;第三次见面,静初险些招架不住,结结巴巴地道:“太子爷,您,您……”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太子面上含笑,浑身都是风发意气,心说皇阿玛果然还是疼孤的。
宜额娘喜欢,瓜尔佳氏没道理不喜欢!
与之相反的,便是大阿哥与大福晋之间沉闷至极的气氛。
也不知闹了别扭还是为何,以往恩爱的夫妻两个不复默契。大阿哥面上没了笑,眼神沉沉的,伺候之人战战兢兢,生怕惹了主子不悦;大福晋迅速消瘦了下去,面色罕见地有些蜡黄,显得肚子愈发鼓胀起来,凸显了惊心的味道。
小年这天,温贵妃分了腊八粥下去,两位太后皆有赏赐进了阿哥所。大福晋让人抱着长女,由惠妃领着,一行人进了慈宁宫谢恩。
齐聚的嫔妃见了大福晋,皆是吓了一大跳。
好好的清秀佳人,竟如书上所说的那般“形销骨立”,这到底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精力不足,露了一面便回了寝殿歇息,留了太后主持大局。
太后指了指大福晋,担忧道:“胤禔媳妇,看过太医没有?钱嬷嬷,快拿着哀家的牌子去太医院。”
大福晋吃力地起身,太后赶忙让她坐下回话。
她笑了笑,感激道:“劳太后替孙媳烦心。不过苦于气候,近来胃口不好……”
惠妃笑看她一眼,眼神却是淡淡的。
冷淡之意没有掩饰,在场之人几乎都看了出来。
安嫔与敬嫔对视一眼,顿生疑惑,而后好整以暇,等着看好戏。
惠妃把大福晋这胎看得多么宝贝,谁人不知!
太后哪看不出其中的猫腻?
只是婆媳之间不便插手,既然大福晋不愿,她叹了一口气,随即不再提。
可谁也没有想到,惠妃忽然说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胤禔同臣妾提了一提,汉军镶白旗副都统之女程氏明理素娴,年龄且正合适。堪配侧福晋之位,还请太后掌掌眼……”
大福晋闭了闭眼,只觉浑身都在发抖。
她的尊荣全然系在胤禔身上。那夜之后,她寻机委婉地劝过,谁知胤禔头一次对她发了火,质问她到底听了谁的谗言。
他红着眼问:“爷哪里比胤礽差了,叫福晋信不过我?”
接着分了房睡,看样子是厌了她。
惠额娘又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认定她居心不良,教唆胤禔舍弃夺嫡之心,这是在给她教训呢。
惠妃说得笑意盈然,慈宁宫一片寂静。
云琇搁下盛粥的银勺,厉声打断了惠妃的话:“瑞珠,大福晋的身体不容耽搁,还不去请太医来!”
第120章 第 120 章
宜贵妃忽然出声, 硬生生地打断了惠妃的话,在众人看来,堪称无礼之举。
惠妃当即落下了脸,沉着气要笑不笑, 纳侧乃是胤禔的家事, 哪轮得到她越俎代庖?
至于请太医, 太后先行提起, 伊尔根觉罗氏不是婉拒了么?宜贵妃这是明晃晃的僭越,不把太后放在眼里!
“还望宜贵妃娘娘明鉴, ”惠妃忍住不悦,微微加重了语气, “芸心是本宫的儿媳, 本宫自然关怀,就不劳娘娘费心了。”
话中意有所指,谁不明白?
云琇冷笑了起来, 笑容透着不可思议与深深的讥讽。
与她有旧怨的妃嫔小主面色皆是一变,想起了早年宜贵妃尖牙嘴利怼得众人哑口无言的场景, 你看我我看你,顿时不敢吭声了。
瑞珠已然小跑出了慈宁宫,急急忙忙去请太医。云琇冷笑之后,没有给惠妃留下半分颜面:“关怀?糊弄谁呢?你可真是她的好额娘。纳侧添堵也就罢了,没见大福晋见了红吗?伤了皇上的孙辈, 你可担待得起?!”
又蹙起眉道:“怀孕快九个月了, 疏忽不得, 像是要生了!当务之急便是布置产房,找寻奶娘与产婆来,还请太后与温姐姐加紧定论。”
大福晋捧着肚子坐在惠妃下首, 也是云琇正对着的斜后侧。有低矮桌案遮挡,若不仔细瞧去,谁也不会发现她的浅紫宫装染上了红。
一言既出,满座俱惊。
惠妃脸色一白,紧接着青红交错,便是想要计较云琇的话语,计较她被放在地上踩的颜面,也抽不出功夫了。
即便她越发不喜这个儿媳,也没有想要伤着肚子里的乖孙!
一时间又怨怪起了大福晋,身子弱到这个地步,竟还找了托词说胃口不好。偏偏本宫说要为胤禔纳侧的时候见了红,是不是存心想要害本宫?
满腔不满与数落,在她低头望向儿媳小腹的一刹那,骤然止住了。
“快请太医……”血,止不住的血,惠妃的声音发起了颤,“快请太医!”
温贵妃与惠妃同侧,中间又隔着空隙,若不是云琇提醒,她怎么也发现不了。
闻言,温贵妃立马起身,肃然了脸色:“惠妃糊涂,也是本宫疏忽了。”
话音未落,大阿哥长女果果的哭喊声响起,温贵妃拧起眉,一刻不停地吩咐奶嬷嬷:“把大格格带到偏殿去,温些奶糕压压惊。快哄睡了,这么小的孩子,别让她吓着了!”
转念一想,这个时辰,皇上应携众阿哥前来请安了。于是吩咐左右宫人道:“你们放快脚程,快请皇上并大阿哥来,快去!”
温贵妃有条不紊地发话,乱象霎时稳了稳。
大福晋嘴唇泛白,蜡黄的面色刷了白漆似的,额间冷汗遍布,面上满是痛楚。
她的眼眶通红,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朝云琇望去,眼底充斥着感激,还有求助之意:“贵额娘,救救……孩子……”捂着肚子艰难说罢,眼泪一瞬间下了来。
她也没有料到,就这样受不住了。
“产婆与奶嬷嬷,早就备好了,正在阿哥所待命……”她使着最后的气力道,“都是儿媳信得过的人。”
云琇双眼一闭,轻轻点了头:“董嬷嬷,你亲自去领她们。”
接着她走上前,对温贵妃耳语了几句,温贵妃略一思忖,转而对太后道:“您看,永寿宫离这儿近,不若寻间偏殿,加紧收拾出产房……”
大殿一片嘈杂,太后担忧之下坐不住了,连连问了许多次太医怎还不至。正值温贵妃问询,她想了一想,叹气道:“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就按你说的办。”
永寿宫?
惠妃心头一紧,当即出声道:“臣妾的延禧宫——”
就在此时,苏麻喇姑肃着脸绕进正殿,生生制止了惠妃的话头。
“太后娘娘,老祖宗说了,见红之人不宜挪动,赶忙收拾一间偏殿,让大福晋住进去。”
太后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却依旧觉得不妥,慈宁宫偏殿……这不合规矩啊。
也罢,温贵妃的永寿宫,难不成就合乎规矩了?
太后还没应答,惠妃则率先红了眼眶,把心中的惊吓气怒全都抛到了脑后去,满心满眼只有慈宁宫三个字。
强忍着内心的喜悦,她道:“臣妾替芸心谢过老祖宗体恤!”
她的乖孙若是出生在慈宁宫,又有皇长孙的名头,该是胤禔多大的助力?
这般想着,对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不满也去了些。
苏麻喇姑瞥她一眼,微微颔首,随即回了老祖宗歇息之处,只有熟悉亲近的人,才能发觉她暗含的怒气。
复命的时候,她掀起床帘,对着闭目休憩的太皇太后附耳说了几句话。
“惠妃实在不像话。至于胤禔,吃了教训,方懂珍惜。”太皇太后捻着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混浊的目光变得厚重悠远。
她喃喃道:“求佛祖保佑胤禔福晋,哀家不许他们这般下去了。”
*****
大阿哥近日心情烦躁,连《圣训》的内容都不愿遣人打听,更别提私下与太子呛声了。
事实上,气到搬出正院的第一日,他便悔了。
离了福晋,他吃不好也睡不香。关氏吴氏搔首弄姿,他直接禁了两人的足;强忍着回房看她的欲.望,胤禔实实在在地发了狠,平日吃住全在书房,发誓定要让伊尔根觉罗氏认识到自个的错。
满腔自尊被打击得七零八落,他怎么就比不过胤礽,夺嫡怎么就不能成了?
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福晋说得不错,就是不能成。
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待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下,胤禔眼眶酸涩——
他知道,福晋是为着他好。可额娘盼着,舅舅也盼着,他早已脱不了身了。
第二天,大阿哥眼巴巴地盼着正院来人,心想只需福晋递个台阶,他便能顺杆爬下。
结果半个人影也无,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胤禔又把自己气着了。
他的福晋不在乎他。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原是为了赌气的大阿哥渐渐迷茫了。
他的脚尖落在书房外,一直朝着正院的方向,却没有勇气朝前走。好似朝前一步,从小到大坚持东西的就会骤然破碎,他实在不愿意承认,也不想承认,夺嫡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梦。
他知道福晋想要让他看清这个梦。
几日彻夜不眠,胤禔翻来覆去想着皇阿玛的态度,想着额娘的期许,想着胤礽的短处,想着自己的胜算,想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上朝频繁走神,请安浑浑噩噩,胤禔依稀记得,惠妃同他提了哪家姑娘……
是要给表弟拴婚?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随即琢磨起了福晋的事儿。
他已经多日没见她了。
今儿也是一样。明明是小年,人人面上挂着笑容,唯有胤禔心头凄风苦雨,无处倾诉。
下了朝,他机械地抬了脚,跟着康熙前去慈宁宫请安。
太子狐疑地瞅了胤禔一眼,试探地唤了一声:“大哥?”
胤禔怔怔地看他一眼,不说话。
那一眼似含着千言万语,偏偏没有挑衅与不服,太子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了来,老大这是吃错药了?
太子强忍着不适,继续试探着发问:“大哥最近可在忙着兵部事务?”
他听宜额娘与董嬷嬷感叹,老大与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前往延禧宫请安,时辰全都是错开的。
难不成夫妻之间生了裂痕?
一想他又美滋滋,有了皇阿玛给的宝贝,他与静初的情谊说是突飞猛进也不为过。
胤禔不知太子难得的八卦心思,也不知他的眼神带了少许优越。
昨儿又是一宿未睡,他的脑袋浆糊着,闻言直愣愣地哦了一声:“不忙。忙着打探圣训呢。”
“……”心中盘旋的疑云变为了阴云,太子霎时黑下了脸,呵呵笑了声,“大哥真是好兴致。”
胤禔茫然地朝太子望去,他怎么好兴致了?
就在此时,一队太监从宫道的拐角处出现,气喘吁吁的。他们见着圣驾,像找着了救星一般,连滚带爬地跪了下来:“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给太子爷请安,给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
康熙眉心微皱,梁九功连忙数落他们:“行了行了。瞧把你们急的,快禀正事。”
“大福晋忽然见红……太医把了脉,说是要难产……”
声音又急又尖,直直飘入大阿哥胤禔的耳朵里。
众皇子大惊,齐齐朝胤禔望去,就见他们的大哥浑身颤抖,眼神忽然清明,紧接着,渐渐布满了红血丝。
他几步冲上前去,失声质问:“你说谁要难产?!”
就差提着小太监的衣领子了。
他的眼神着实恐怖,小太监差些没有尿了裤子,康熙见此一拍轿辇,沉声唤道:“胤禔!”
另一个胆大些的太监,忍着惶恐描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惠妃娘娘说,大阿哥有中意的侧福晋人选,不一会儿,大、大福晋就见了红……还是宜贵妃娘娘先行发现,忙让人去请了太医,这才没有耽误多时。”
要说众皇子的眼神,方才是惊讶同情,现在便是愤怒谴责了。
太子沉默了下来,若他没记错的话,大嫂怀孕八月有余,正是敏感多思的时候,老大竟还想着纳侧?
圣驾之上,皇帝面色铁青,终是闭了闭眼,按捺住了即将脱口的怒斥之言。
他见胤禔面上满是惶然,眼睛红得像是要流下泪来,轻叹一声,怒火化为平静:“别愣神了,去看你媳妇吧。”
第121章 第 121 章
慈宁宫。
匆忙拾掇出的产房自然没有早先准备好的舒适, 可当下,谁也顾不得这些了。
毕竟是大阿哥的福晋,与在座的嫔妃小主隔了辈分,干等这儿也站不住理。故而除却镇场的两位贵妃还有正经婆婆惠妃, 其余娘娘回了各自的宫里, 太后叹着气, 前往后殿等孙媳生产的消息, 说要给佛祖诵段经。
瑞珠机灵,得了云琇的吩咐, 将当值的太医全请了来,产婆与奶嬷嬷也匆匆到了位。
断断续续的痛呼之声响起, 隔着纱帐轮流把过脉后, 太医神色稍稍凝重。他们低声商量了几息,备下了保胎药与催产药的方子,而后有人拱手禀明:“见红之象已然渐止, 只是……大福晋郁结于心,恐会难产。”
还有些话, 他们没有说出口。大福晋气虚消瘦,精神不若以往,加上早产未足月,此番怕是艰难,许会伤身。幸而不是头胎, 先前有经验累积,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太医们暗想, 大福晋在慈宁宫出了事儿,还是热热闹闹的小年节,想必突发了状况, 且与后宫内宅有关,但现下不是他们好奇的时候。
少说少听少看,毕竟人命关天!
“难产”二字一出,温贵妃轻叹一声,云琇脸色微沉,惠妃则是神情大变。
她深吸一口气,厉声道:“本宫命你们,务必保得母子平安,不许伤了本宫的孙儿!否则……”
声音像是要了人命,有太医听言打了个哆嗦,诺诺地应是。
温贵妃简直要气笑了,听听,母子平安,本宫的孙儿?等会是不是要保小了?
明珠倒后,纳喇氏越发偏执,也越发拎不清了,长此以往,殊不知大祸临头。大福晋见红,难产……这一切是谁造成的,要皇上与太皇太后知晓,怎能饶了她?
大阿哥也逃不掉的。
母子俩真是一模一样的糊涂!
温贵妃捏了捏眉心,拧眉道:“惠妃,太医自当全力以赴,无需这般恐吓。你言过了。”
惠妃面色一沉,还想说些什么,云琇已不耐烦同她牵扯了。
“无半点愧疚之心,净会添乱,摊上你这个婆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她拨了拨护甲,冷淡道,“来人,把惠妃娘娘‘请’出去,端茶奉水好好伺候,毕竟产房污秽,难免脏了她的贵体。”
这儿是慈宁宫,且宜贵妃的威势深入人心。董嬷嬷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迟疑了一会,而后一窝蜂地涌上,客客气气地“请”着惠妃出了里间。
惠妃气得面色铁青,柳眉倒竖,反了这是!躺在里头的是她的儿媳,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伊尔根觉罗氏再次怀孕,满宫妃嫔都想看她的热闹。头一回生了格格,不知被多少人讥笑,说她痴心妄想,说她没有皇长孙的命,好容易有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她怎么允许温贵妃与宜贵妃暗地里动手脚?
“本宫当请皇上做主……”
伺候惠妃的贴身嬷嬷也喝道:“小贱蹄子!推了我们娘娘,你们可担待得起?”
外头吵吵嚷嚷的一片杂乱,忽然之间,她们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没了声儿。
随即呼啦啦地跪下,声线发起了抖:“参见万岁爷。”
“闹什么。”康熙扫了眼衣裳凌乱的惠妃,面上不辨喜怒。说罢,他又耐心地问了句:“闹什么?”
嗅觉敏锐之人察觉到了山雨欲来,深深匍匐在地不敢说话,就在此时,胤禔红着眼睛大步往里走去,竟是忘了向惠妃请安行礼,满心满眼都是正在受罪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胤禔。”惠妃见他一副闯产房的架势,急了,“你这孩子好生糊涂,里头是你能踏足的地方吗?”
“额娘。”他提不起劲来回话,只是浑噩道,“有屏风挡着,儿子同她说说话也好。”
老大这副模样……
太子以及众阿哥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了。
如同丢了魂似的,不像宠妾灭妻之人,怎会在福晋身子重的时候提及纳侧?
康熙缓缓转着玉扳指,打断了惠妃还欲再劝的话:“让他去。”语罢又问:“温贵妃与宜贵妃何在?”
惠妃只得强笑着应了是,紧接着红了眼眶,轻声答道:“皇上,两位贵妃都在里头呢。臣妾关心则乱,只叮嘱太医尽忠职守,结果……被宜贵妃娘娘赶了出来……”
太子当即扯出一个冷笑。
“大嫂正在里头受苦,惠妃娘娘还有闲心上眼药,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惠妃顿时噎住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见皇上已然甩袖离去,直气得咬碎牙龈也无计可施。
***
掀开厚帘,淡淡的血腥味飘至鼻端,大阿哥浑身哆嗦,只觉脚步漂浮,心也不是自己的了。
猛然间一声惨叫,听着凄厉无比,他差些瘫软在了地上,当即喊了一声:“福晋!”
屏风里边站着侍女产婆,屏风外边候着一众太医;温贵妃与宜贵妃亦在,闻言齐齐朝他看来。
云琇紧皱的眉头松了一松,算他还有些良心。
“同你福晋说说话,万不要让她沉睡了。”她低声道,“生孩子如过鬼门关,何况郁结于心,乃是难产之兆。这一睡,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早在大阿哥开口的一瞬间,大福晋因着剧痛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干涸的眼眶骤然酸涩,眼泪成串流了下来。
听了云琇的话,大阿哥恍若雷劈一般僵硬在了原地。
郁结于心,再也醒不过来……
他的双手紧握,好半晌抑住腿软,红着眼睛涩声道:“福晋!有爷在,你安心便是。”
以往憋着的话,憋着的气,一旦开了闸门,就再也止不住了。
他开始絮絮叨叨,想到哪儿说哪儿,到后来哽咽着,竟也不知自个说了什么:“我……不该搬出正院,也不该和你赌气的。谁让你看不起爷?……你却也狠的下心,从未遣人来请。果果还在等着额娘!孩子体弱没事,不论是男是女,爷都能养活。不缺他一口吃的……你可千万别睡,千万别抛下爷走了……”
乍然涌上的恐慌心痛粘稠无比,紧紧攥住他的心房。心房跳动着,抽搐着,几乎到了临界点,胤禔恍惚地想,纵使遂了心愿,要没了福晋相伴,又有什么意思?
别说太医,产房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大阿哥竟是个痴情种?
夫妻俩不是离心,而是闹别扭呢?
*****
大阿哥的絮絮叨叨,大福晋一字不落地全听进了耳朵里。
她抓着锦被吃力极了,双眼微微睁大,许久回不过神来。
又是一阵剧痛传来,大福晋扭曲了面容,张了张嘴,发出一阵气音:“侧……侧福晋……”
守在床边的贴身婢女一抹眼泪,高声道:“爷,福晋问您纳侧之事。镶白旗副都统之女程氏,这是您亲自向惠妃娘娘提的,就在福晋即将生产之时!方才请安,惠妃娘娘亲自求了太后掌眼,说您心悦程氏,难不成还有假?”
程氏?
胤禔心间一凉,纳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终于明白了。
他闭了闭眼,额娘……
而后又是一急,语速飞快地解释:“爷除了上朝便是点卯,她是圆是扁都不清楚,何来心悦之说?……前些日子提不起劲来,请安也是浑噩,以为程氏是额娘替表弟相看的媳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几不可闻。
胤禔抹了一把脸,忽然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
惹得福晋心伤至此,他怔怔地想,爷活得真够窝囊的。
产房里头,温贵妃诧异无比,一众太医面面相觑,恨不得自己耳聋了才好。
云琇动了动唇,竟是一阵无言。
果真是一脉相承的兄弟。一个两个的,脑子都少了那根筋。
只这个更蠢些!
那婢女低低叫了声“福晋”,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这都是什么事儿。
“……”大福晋微微扯出笑来,蜡黄的面色骤然有了光彩,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些。
也对,是她高估了他,瞧这副憨样。
就在这时,产婆惊喜的嗓音传来:“福晋再用些力!孩子正了位置,宫.口大开了!”
胤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
等到天色渐暗,终有一道孩童的啼哭声响起,细细弱弱的,听着少了些中气。大福晋浑身浸湿,再也没有了力气,直直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太医们大松了一口气,小格格的身体虽弱,却比他们预想的好了太多。
“小格格不能见风,需仔细将养着,用心养上个把月,能与寻常孩童无异。”其中一人小心掩上襁褓,沉吟道,“至于大福晋,出了月子才能挪动……”
又低声说:“一番折腾到底不利母体,依微臣看,大福晋少说调养两年,方可重新怀胎。”
胤禔竖耳听着,听到“调养两年”四个字,眼底闪过心疼,除此之外没有其余的情绪波动,只认真地点了点头。
“辛苦刘太医了。”温贵妃轻轻颔首,与云琇对视一眼,眼底流露问询之意。
云琇望了望红着眼眶,像是历经大难、劫后余生的胤禔,淡淡道:“大福晋已然无恙,还请大阿哥移步,随本宫前去复命。”
胤禔低应一声,拱了拱手。
*****
听闻梁九功禀报,康熙嗯了一声,瞧着也是高兴的。
大福晋生产,关怀是必然,却没有让长辈守着的道理。他让太子领着弟弟们退下,前去内殿给两位太后请了安,便起驾回了御书房。
皇帝除却赐婚,一向不管儿子的内宅之事,除非闹出弹压不住的丑闻,今儿却破了例。
叫梁九功把大福晋见红的前因后果查清楚了,康熙捏了捏眉心。
惠妃,胤禔。
满腔怒气按捺不发,康熙放下手中的奏折,“摆驾慈宁宫。”
另一边。
“小格格?”苦苦等候的惠妃“蹭”地站起身来,怎么也无法相信,“不是小阿哥?!”
她的乖孙……当今圣上的皇长孙!
惠妃不可置信的模样太过吓人,竟是通红了眼,浑身抽干了力气似的,久久没有言语,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失望来。
约有一刻钟时间,空气静止不动,殿内默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胤禔闭了闭眼,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福晋……让额娘费心了。”
费心两个字说得讽刺,云琇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没说话。
像是被云琇的眼神刺激到了,惠妃从失望中抽身,冷笑着上前几步,缓缓道:“宜贵妃好大的威风。调换了本宫孙儿还不够,还当自己是伊尔根觉罗氏的正经婆母了?!”
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值守的小宫女悄悄离开大殿,疾步往太皇太后的寝殿行去;太后扶着钱嬷嬷的手进来,恰恰听闻此话,霎时没了笑意。
生在皇家,阿哥自然更为尊贵,可格格也是金枝玉叶,人人娇养。现如今,皇上唯有两个嫡亲孙女,疼惜还来不及,哪轮得到她嫌弃?
云琇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好半晌才压下上扬的唇角。
她轻声道:“皇上好生糊涂。”
一语激起千层浪,不等惠妃开口,云琇冷冷地盯着她:“皇上看在大阿哥的份上,顾念往日情分,一而再再而三地饶过你。殊不知母子俩都是糊涂蛋,一个被人蒙蔽是非不分;一个面慈心苦磋磨儿媳。”
顿了一顿,她继续道:“大福晋怀着身孕,依旧不辞辛劳为老祖宗侍疾。回府又要料理中馈,实乃分身乏术,你呢?你这个慈母,可有看顾过大格格一分一毫?”
“怀孕八月,还想给儿子后院塞人;小格格出生乃是天大的喜事,你竟敢嫌她不是阿哥!”云琇厉声斥道,“即便她是你的儿媳,即便有着辈分差距,也容不得你这般作贱!”
这话骂得太狠,几乎把人的脸皮揭下放地上踩。
惠妃伸手指着她,喘着粗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胤禔却是僵在原地,似灵魂出了窍般。
语罢,云琇转过身,直直对上了康熙的眼。
也不知听了多久了。
她笑了一笑,明知故问道:“皇上,臣妾说的可对?”
康熙负手而立,嘴唇动了动。
说她对,不就承认朕也是个糊涂蛋么?
于是他看也不看惠妃一眼,淡声道:“胤禔,跪下。”
大阿哥僵硬地跪了下来。
“修身齐家方能治国,你哪点学明白了?受制于妇人之手……”
话音未落,苏麻喇姑急匆匆地前来禀报,向来平静的神情慌乱起来:“太后娘娘,万岁爷。老祖宗因着惠妃娘娘的话生了怒,连说‘她不要孙女,哀家要’,胸口竟是闷疼起来,还请太医前去瞧瞧!”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22章 第 122 章
老祖宗竟是被气得胸口闷疼?
听闻此话, 康熙的脸色霎时变了。斥骂之言再也说不出口,他一摆衣袖,将跪着的大阿哥胤禔晾在原地,凤眼露出些许焦色, 又有奔涌而出的懊悔。
云琇轻吸一口气, 轻轻唤了声皇上, 当务之急便是请太医啊。
“宜贵妃说得不错, 是朕糊涂放纵,使得老祖宗为之动气。”惊怒过后, 他闭了闭眼,急声问道, “太医可在?梁九功, 你亲自领了他们去!”
大福晋生产之时,一众太医留在里间待命。那一声声惨叫惹得他们心有余悸,幸而福晋安稳渡过了难关, 宫中迎来了新生的皇孙辈小格格。
商量过后,他们留了一位精通妇产的太医坐镇, 大福晋与小格格皆需调养,着实离不得人。其余几个正收拾药箱准备告退,梁九功便火急火燎地寻了来,一叠声地说太皇太后凤体有恙,万岁爷命他们前去诊治。
太医们面上还挂着笑容, 此时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心“呱唧”一声掉到了谷底,当即凉了一大半。
太皇太后高寿有福,可人的寿命皆有尽头。年初偶感风寒, 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即便迁往畅春园休养,日日进食补药,也不过是治标之法罢了。
天命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陈院判颤巍巍地说出这句话,万岁爷默然良久,终是没有迁怒院判,但他们依旧吊着悬心。
只是近月,太皇太后不知为何恢复了精气神,太医们高兴之余,又生出了深深的担忧,唯恐此乃回光返照,没一段时日便骤然崩塌,恢复原形,甚至……
现下,梁九功急急忙忙寻来,话里话外都是太皇太后不好了。太医们嘴唇哆嗦着,一个念头颤颤浮起:
来了。天要亡我。
越想越是恐慌,瞧见太皇太后躺在朦胧帐子里头,像是半点生息也无,霎那间,他们连遗书的内容都想好了。
万岁爷与太后紧紧盯着,宜贵妃同样在旁;领头的刘太医视死如归,暗暗求神拜佛,而后咬牙搭上了脉,诊了片刻,悲戚的神色渐渐淡去。
装、装病?
不是说胸口闷疼,气得头晕目眩么?
就在此时,立于床边的苏麻喇姑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
刘太医何等玲珑的人物?
他当即明白了,而后又是一阵狂喜,真是万幸,不必准备遗书了。
“回万岁爷的话,老祖宗乍然之下受了激,肝火异常旺盛,”刘太医语气沉重,开始胡编乱造,“……旧时沉疴未去,需好生将养,万万不可动气。除却心情通畅,当辅之以清心温和的药方。”
说罢报出一串药材名,等康熙神色凝重地颔首,苏麻喇姑赶忙说:“劳烦刘太医,这就随老奴煎药去。”
老祖宗上了年纪,糖水不能再饮,她得好好想想,冲碗微甜的也就罢了。
待命的宫人霎时忙乱起来。太后终于冷静了些,颤声道了句“皇额娘”,坐在榻边急急问道:“现下可还胸闷?”
“哀家无事。”不知过了多久,太皇太后苍老疲惫的嗓音传来,“老了,不中用了。”
停了片刻,她叹着气道:“你替哀家传句话……让胤禔媳妇好好调养身体,等小格格能见风了,带来给哀家瞧瞧。惠妃不疼,哀家疼她!”
话音落下,云琇清晰地望见康熙手指一颤,霎那间沉了面色,又愧又忧地唤了声:“老祖宗。”
“行了,行了……谁还没个头疼脑热?哀家无事,去忙你的吧。”
康熙低声应了是,转身之时眼眸深幽,嘴唇抿成一道直线,像是怒极之兆,一旁的梁九功心惊胆战,深深垂下了头。
胤禔还未序齿的时候,前头几个哥哥都去了。对于康健活泼的长子,他难免心疼几分,偏爱几分,为之取名保清;因害怕保清早夭,忍住不舍把他送至宫外,转眼便封纳喇氏为惠嫔。等到大封后宫,又晋惠嫔为妃,由嫔位之末跃为妃位之首,她称得上母以子荣。
他在老大身上倾注的心血,许比不过太子,却远超他的几个弟弟们。只是近年越发失望起胤禔的“争”,被惠妃明珠撺掇着,处处想与太子一较高下。
以往不过小打小闹,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存了磨练太子的心思,每每观之应对,更是满意几分。
随之而来的便是失望,胤礽眼中有着兄长,胤禔可把储君二弟看在眼里?
处置明珠,是为朝堂安宁,也为警告。
如今看来,有惠妃这样的额娘在,胤禔尚未醒悟,反倒更糊涂了些!
纳喇氏,成日想着磋磨儿媳,真真是一个好慈母。
胤禔,朝事糊涂,家宅也糊涂。只这回,他们气着太皇太后,触及他的底线,他不准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
太皇太后气得动怒,身体有恙,惹得皇帝太后心焦不已,整个慈宁宫都忙乱了起来,唯有大阿哥母子被撂在外头。
听着苏麻喇姑的禀报之语,耳边一阵嗡鸣声响起。惠妃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因着儿子受训,也因着皇上那句未尽的“受制于妇人”之言,本就惨白的面容更似刷漆一般,差些软倒在地上。
“她不要孙女,哀家要”,老祖宗这是在诛她的心!
伊尔根觉罗氏生了格格,她一时遏制不住失望,可何时有过这般的想法?
毕竟是她的亲孙女。
惠妃只觉一股子慌乱之意直冲天灵盖,渐渐化为了绝望。对于老祖宗,皇上最是濡慕尊敬,这回怕是不会饶过自己。
不过无心之言,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上视而不见,太后亦是偏心,要罚,也是罚郭络罗氏那个尖牙嘴利的贱人!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惠妃心里恨得滴血,却顾不得想法子报复了。皇上看着像对胤禔失望,乃是眼下最大的危机。
儿子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命啊!
“胤禔,什么叫受制于妇人?本宫这就向皇上求情。”她少见地有些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朝儿子望去,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谁知望进了一双复杂万分的通红的眼,痛苦、惭愧、茫然与自责交织。
胤禔仍旧跪着,双拳紧握,哑声问她:“额娘,侧福晋之事……儿子竟不知何时应答过。儿子不愿娶……可就算浑噩之中应了您,怎好在今晨提起?福晋的身子重,她受不了这些。”
惠妃一时惊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唇,深藏的心虚骤然化为乌有,胤禔竟为了伊尔根觉罗氏指责她这个额娘?
大阿哥顿了顿,颤着声音继续问:“二格格也是您的孙女,您为何嫌她至此?”皇长孙,人人都盼着他生皇长孙。想到这儿,他扯了扯嘴角:“太医说了,早产伤身……福晋不宜再怀,少则调养两年。劳您盼着了。”
伤了身子?两年?
太子妃就要入门了!
惠妃的太阳穴抽疼抽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胤禔,”胸口不住起伏着,她从牙根挤出一句话,“你要气死额娘,气死堂舅舅……”
又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伊尔根觉罗氏到底施了什么迷术,你竟还是个痴情中。可笑啊可笑,还真让她离间成了!”
听着这话,胤禔忽觉心灰意冷。
无人知道福晋难产痛呼之时,他的手脚冰凉,心寒彻骨。额娘说她喜欢这个儿媳,全是假象,若不是宜贵妃一通怒斥,他永远不会知晓。
大阿哥动了动唇,眉宇满是疲惫。
他累了。
皇阿玛这般责骂于他,说他不懂修身齐家,说他受制于妇人,他又何尝不失落,何尝不难过?如同心血被否定一般,胤禔涨红了脸,浑身颤抖,差些流下男儿泪,有了如此评语,他再无法与胤礽相争了。
可心底深处,拧紧的闸门终于松了一松。
见他沉默,惠妃连连说了三声好,心间怒不可遏,当即扬起手掌,就要落下。
“纳喇氏!”康熙大步而入,阴沉着脸看她,一时连位分也不喊了,“放肆!你可把朕放在眼里过?!”
云琇跟在后头,淡淡地望了眼,随即眼眸一垂,菜市场都没这么热闹的。
梁九功缩得如鹌鹑似的,心里暗暗叫苦,惠妃娘娘哪还有从前端庄贤德的模样?惹得太皇太后动气乃是大过,她非但没有脱簪请罪,反而……反而训起大阿哥来了!
如一盆冷水泼下,惠妃僵硬地收回手,理智终于回了神。
她的举动,太过不妥了。
“皇上。”惠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急急想要解释,“臣妾……”
不等她开口,康熙怒极而笑,沉声道:“惠妃御前失仪,贬为惠嫔,禁足延禧不得出。不得插手皇子府事,吃住佛堂为太皇太后祈福!”
至于何时出来,当由老祖宗定夺。
语罢,他望向垂首跪着的大阿哥胤禔,揉了揉眉心,停了片刻,道:“即日辞了兵部事务,也别上朝听政了,关在院里好好给朕反省。什么时候磨了性子,什么时候出来吧。”
胤禔当即眼眶通红,磕了个头就要说话,康熙冷笑摆手:“求情免了。”又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皇帝的面色稍缓,道:“每日准你进宫一回……朕的孙女离不得人。”
紧接着,他看也不看骤然晕厥的惠妃,甩袖离去。
*****
惠妃被降为惠嫔,大阿哥禁足反省,谕旨明发之后,不亚于一道惊雷响彻前朝后宫。
钟粹宫中,荣妃噙着温和的笑意,于窗边剪着花草。
“娘娘,那熏香果真有些效用。”贴身宫女掀了帘子进来,福了福身,轻笑道,“使人变得易怒狂躁,性情大变,不似从前了。”
荣妃放下剪子,笑容更深,浑身似浸润着佛香。
她慢条斯理地道:“是纳喇氏自讨苦吃,与本宫又有何关联?”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23章 第 123 章
磋磨儿媳是真的, 暗谋夺嫡也是真的,遵从欲.望罢了,又如何算得上性情大变?
荣妃笑容一淡,眼神愈发悠远。
“娘娘说的是, 惠妃娘娘, 不, 惠嫔娘娘实乃自作孽, 怨不得他人。”贴身宫婢恭谨说罢,犹豫片刻道, “只是皇上命之佛堂祈福,吃住不离, 那香便没了效用。”
娘娘筹划多年, 费尽多时得来的一味香料,将其混入助眠香中,千辛万苦送进惠妃屋里, 每每安置的时候点燃,日复一日, 足有五年潜移默化。可佛堂则不然,她们暂且插不进手,若惠妃恢复清明之态,岂不是功亏一篑……
“停了它,如今倒也用不着了。”荣妃垂眼, 抚了抚褶皱的宽袖, 还有腕间缠绕的念珠, 念珠油光华亮,沁着檀香。
她道:“大势已去,纳喇氏遭了皇上厌弃, 大阿哥亦然,不必多此一举。”
宫女低低应了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荣妃侧脸望向半掩着的窗外,天色有些灰蒙,席卷着刺骨寒风。
出神许久,她喃喃道:“本宫的承瑞,才是真正的皇长子。胤禔又算什么东西?”
早年间,惠妃与她前后脚地怀上龙胎,谁都想要诞下皇上登基至今的头一个孩子。她先一步生下健康的承瑞,惠妃的承庆却病歪歪的,不出两月便夭折了。
健康的皇长子,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元后暗里打压,纳喇氏同样推了一手,她不用查就能明白!
如影子一般,侍奉在旁的奶嬷嬷鼻尖一酸,“娘娘……”
这么多年了,娘娘依然没有走出来。
荣妃不过三十五六,瞧着却横生老态。眼尾爬上浅浅的皱纹,一笑便会加深,她拍了拍嬷嬷的手,平静道:“好了,都过去了。胤祉下学没有?”
“三阿哥回院温书去了,就到了用膳的时辰,”嬷嬷压下心间感伤,笑道,“一会来给娘娘请安。”
“他只喜温书,对骑射半点不上心。”荣妃捻起念珠,无奈道,“成日钻进字眼里了,可还会听本宫的劝?”
嬷嬷哎了一声,“三阿哥自小孝顺,听从娘娘的话亲近太子爷,老奴瞧着再懂事不过。”
荣妃不过说上一句,提起胤祉的时候,眉梢却是带上了笑意。
“现如今,唯有对太子马首是瞻。来日……”她停了下来,轻声道,“大阿哥不成气候,只剩太子一家独大了。”
只是想到翊坤宫的那位,想到皇上对太子的爱重,荣妃抿了抿唇,眼眸暗了暗。
谁人没有过幻想?
总要留两手准备的,她等得起。
*****
要说惩治惠嫔与大阿哥的谕旨在后宫掀起风浪,传到前朝,就是一场狂风骤雨。
对于明珠来说,对于大阿哥的拥趸来说,皇上突然下旨,不啻于晴天霹雳,生生弹压下了他们蠢动的希冀。
大福晋诞下次女,皇长孙的渴盼再次落了空,这突然的生产,听说与惠嫔不无关联。直至那句“受制于妇人”的评语传出,他们的神情无一不是灰败至极,心想,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啊,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胤禔尚未出宫开府,如今又被革去协理兵部之职,早朝也见不到人影,那些个官员顿时慌了。想要拜见,没门;想要偶遇,也没门。他们只得私下聚聚,请来从前叱咤风云的明相,满面愁容地合计要怎么办。
年关就在眼前,惠嫔娘娘竟被禁足,大阿哥也被勒令反省。思来想去没什么法子,难不成要上奏求情?
有了几年前弹劾宜贵妃那一出,都察院的御史不论是何立场,再不敢梗起脖子议论万岁爷的后宫事。说到底,皇上教训妃嫔阿哥,不过家务而已,御史尚且不敢,更何况他们这些无劝谏之责的大臣。
他们的希望骤然破碎,还不知有没有拼凑的时候,霎时一片凄风苦雨,只得按捺住慌乱,等大阿哥归朝之日再做打算。
与之相反,赫舍里一族弹冠相庆,就连笼罩多日的阴云也去了些。只因索额图再一次成了白身,为筹措银两,不得不舍下老脸四处求借。如今他不再是威风赫赫的索相,又有谁会卖面?
不出几日,平日往来的家族冷淡了许多,再这样下去,结亲便要成了结仇。思及昔日搜集的各家把柄,索额图止不住的心凉,万岁爷是想让他众叛亲离,人人喊打啊。
可他别无选择。
藏匿的银子,是有大用的!
咬了咬牙,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凶光,主君不义……
好容易补上了内务府的空缺,索额图几乎磨干了嘴皮子,耗尽了累积的人情,京城之中人人退避,往日威势消磨得半点不剩。赫舍里一族更是元气大伤,家里姑娘无人求娶,可谁也没有料到,突然之间,竟是柳暗花明。
太子爷登基路上最大的拦路就这么倒下了,惠嫔再也无法蹦跶,唯一的障碍,只剩……当今圣上。
*****
明眼人都能看出,再也无人能与太子相争,至少现在,下面的阿哥还未长成。赫舍里氏的地位隐隐又超然起来。
不论外头如何风云涌动,都驱散不了正月里浓浓的年味。紫禁城里,宫女换上新衣戴了红绸,掌事面上多了真切的笑容;大福晋终是出了月子,二格格满月后,却依旧留在慈宁宫偏殿休养。
除夕这日,太皇太后特许大阿哥同福晋一块守岁,不必赴宴献贺了。毕竟惠嫔还在禁足,皇帝令他反省,若是没有想明白,陪媳妇清净清净也好。
胤禔胡子拉渣,眼神却亮得惊人,听此安排没有不满,也不敢不满。他的心底唯有一个念头,终于能够撤下屏风,同福晋好好说说话了。
可福晋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对他也冷了许多。她抱着孩子,淡淡地叫人上锅子来,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能给额娘请安,实乃妾的过错。”
胤禔的满腔思念卡在了喉咙里,歉疚、羞愧如海般席卷而来。
张张嘴不知说些什么,而后苦笑一声,心道,是爷对不住你。
紧接着,福晋朝他说了第二句话,神色蓦然柔和:“九弟十弟说是要看小侄女,近日来得很勤,满月添礼亦是贵重,爷当好好遣人回礼。”
六七岁的小屁孩,回什么礼?
胤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九弟十弟哪有这么好心!
难不成捉弄惯了老四,改为捉弄他了?
他满心不愿,表面诚恳万分:“爷都听你的。”你从前劝说爷的,爷也听。
然而还是没有得到好脸色。
大年初一,皇帝于太和殿接见文武百官,领着太子祭拜先祖,敬告天地、太庙、社稷,作坛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安宁。好容易空闲下来,父子偕同回宫,康熙遣太子前往料理诸多琐事,转道便去了翊坤宫。
前有接见百官,后有接见命妇,如今宫中做主的是两位贵妃,永寿宫与翊坤宫皆是一片热闹之景。听了满耳朵的恭维之声,还有绝不重复的夸赞之词,即便云琇撑着完美无缺的笑容,也有些疲累了。
她身着贵妃制式的金黄袍服,此时懒得褪下,就这样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瑞珠给她按着肩膀,由鹅蛋进化成的圆脸笑吟吟的,也不见老。
云琇阖着目,半晌勾唇道:“她们见了我,大气不敢喘上一声,一眼扫去全是畏惧,好似本宫真如传闻那般张扬跋扈,动不动就掌掴人。还有抬头偷偷地瞧,只一瞬便低下头去的,慌张得不得了,生怕下一刻离不了翊坤宫。”
语气含了微微的笑意,半点也不见恼。
谁叫惠嫔一事逐渐传出宫去,她圣宠不衰的名声之上更添了一层凶名。连屹立不倒几十年,养育皇长子的妃位之首都敢讽刺奚落,过后安然无恙,反倒是纳喇氏栽了去。
提起惠嫔,云琇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实在与之前作为大相径庭,看着太急躁了些,竟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换子”一事,这不是激怒皇上是什么?
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她也不再纠结,能够消了大阿哥的野心,也好。
磋磨大福晋,气倒老祖宗,桩桩件件自是惠嫔之过,可这不妨碍一无所知的众人脑补。想到这儿,云琇却是松了一口气,要他们亲耳听见“皇上是个糊涂蛋”,那还得了?
候在一旁的小宫女齐齐忍着笑,瑞珠余光瞥见了什么,于是一本正经地道:“娘娘言重了。她们不是畏惧,是敬您羨您呢。敬您满身威严,羨您受了无上圣宠,天底下,谁能有这样的福分?”
这话说的……
云琇轻咳一声,瑞珠这丫头,是愈发学会逢迎皇上了。
她也没应,幽幽转移了话题:“本宫瞧着,大阿哥于哄人一道实在愚笨,竟没学来他皇阿玛的半成功力。胤礽钻研了这么久,合该分享圣训,兄弟俩一块儿进步。”
“想来也是怨怪皇上。”云琇叹息一声,“皇子大婚之时,赠他们一人一册该多好?”
瑞珠没有回话,云琇只觉落在肩上的力道重了一重,变得更舒适了些。
半晌,瑞珠的声音响起,似从远处飘来,仔细听着还带了颤音:“太子爷何时交予娘娘圣训,奴婢竟不知晓。”
云琇舒展了一双秀眉,并未察觉到不对劲。
她眉眼弯弯地笑:“小九孝顺,自他二哥那儿偷看了全册,第一时间讲与我听。他知道了,小十便也知道了,可他们一致瞒着大阿哥,就是不说。”
瑞珠声音更颤了:“昨儿福禄少爷托人问询……”
“胤祺是小九的亲兄长,哪有不说的道理?”云琇若有所思,“至于福禄这儿,他们怕是不敢。”
阿哥们内部流传也罢,要是传到宫外,那可真就坏了事,瞒不住了。
说罢,蹙眉道了句:“瑞珠,力道重了,轻点儿。”
康熙按着按着,面色铁青,凤眼黑沉沉一片,半晌吐出四个字:“遵命,娘娘。”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24章 第 124 章
云琇大惊, 搁在膝上的手指一颤,如何也没有料到给她舒缓按肩的竟是皇上。话语中的黑沉几乎满溢出来,无需想象便知他的神色,定然又怒又恼, 羞恼居多。
她强忍住转头的欲.望, 心道言多必失, 自身的警觉大不如前, 现在倒好,坏了事了。
瑞珠这丫头, 真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帮着皇上给她的主子设套。什么都听明白了, 皇上还不扒了小九的皮?
伺候的宫人皆是深深垂首, 梁九功在心底哀叹一声,万岁爷不许外头的人通报,又挥退了瑞珠三丈远, 原是心疼娘娘疲累,想给娘娘一个惊喜, 谁知这惊喜……也太大了些。
天爷哎,他虽不知圣训的内容,但也隐隐约约的明白几分,这可是太子爷用五篇策论向万岁求得的、讨好未来太子妃的法门。现在倒好,阿哥们全都知晓了, 竟还有外传的危险, 万岁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不知皇上驾临, 是臣妾失礼了。”心念急转间,云琇伸出稍显冰凉的手,轻轻盖住肩上的大手, 而后悄悄握住,抬眸望向康熙,“至于圣训这回事……皇上莫忧,他们自有分寸。臣妾也当好好教训几个孩子,让小九向您请罪。”
桃花眼水水润润,语调轻轻柔柔的,似天寒地冻发芽的柳枝叶子,轻拂着浇灭皇帝骤然翻涌的恼怒。低头一看,琇琇竟是握住了他的手,于是成功被顺了毛,面色又缓和了些,怒火霎时没处发了。
瞧瞧,一旦撒了娇,朕就拿她没法。明明伶牙俐齿谁也不及,阖宫无人敢惹,前些日子还说得朕哑口无言……
可他偏偏就吃这一套。
康熙娴于弓马,多年不曾落下骑射,故而身躯一向体热。察觉手背的温度有些冰凉,他立马紧握了回去,心里有些甜,最后化作浅浅的酸意。
这样的主动统共没多少回,今儿却是为了胤禟那臭小子,以退为进为之求情。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迎来了贵妃娘娘更加温柔的款待,并附上千金难换的按摩服务,直按得云琇胳膊都酸疼了。
一个想着,得加把劲儿消了皇上的气,一个盘算着如何谋得日后的福利。
陪宜贵妃用了午膳,眉开眼笑地出了翊坤宫,皇帝当场来了一个变脸,笑容呱唧一下掉了下来。
冷声吩咐梁九功道:“你去查查,都有哪些知情人。”
用穿越者最为时兴的话说——是时候拷问涉事人员了。
***
大年初一,御书房跪了一溜串的皇子。
上书房的假期四季难寻,唯有碰上重大节日或是寿辰,学生们方可休憩。除夕有年宴有烟火,有红包有守岁,翌日且不用上学,最重要的是,长辈与嬷嬷们都放宽了管束。除了陪福晋守岁的大阿哥胤禔,为充门面不得不端庄自持的太子胤礽,几个阿哥凑在一块,连最是腼腆的七阿哥都玩疯了。
大宴之上,三阿哥摇摇晃晃醉倒在地,四阿哥被荣郡王哄着喝了酒。九阿哥不怀好意地窜来,拎着酒壶就要添上,结果被他四哥抱着不放,一口一个“白雪别走”,紧接着又是一句,“没毛了,嗝,又被胤禟剪了?别怕,阿玛替你报仇。”
五阿哥喷了酒,十阿哥拍着腿儿笑得惊天动地。八阿哥一看不行,立即上前苦口婆心地劝。劝着劝着被四阿哥嫌弃聒噪,说八弟你怎么越发唠叨了,难不成是想和爷抢夺白雪?
八阿哥气呼呼的,转头便同狂笑的胤俄诉苦,弄得十阿哥苦不堪言。
我八面玲珑的八哥去哪了?
婆妈至此,日后理藩院都不敢收你!!
唯有十一阿哥乖乖巧巧的,被五哥搂在怀里,睁着黑眼睛看哥哥们闹哄哄地玩乐。偶尔看他们玩得疯了,胤禌蹬蹬蹬地下了地,不高兴地把酒壶酒杯藏匿起来,惹得高居上座的两位太后怜爱不已,康熙心中柔软,小十一就是朕最后的净土啊。
宴席结束,皇子们七倒八歪地被挪回了阿哥所,一沾枕便呼呼大睡。
今儿晌午时分,康熙传召的时候,院子一片兵荒马乱。五阿哥,八阿哥,九阿哥与十阿哥四个,全是从被窝里挖起的,脑子如同浆糊一般不知今夕何夕;醒过神后,他们发现自己跪在了御书房。
胤祺&胤禩&胤禟&胤俄:“……”
要查这些,不难。梁九功动作麻利极了,只需从伺候九阿哥的小狗子下手,威逼利诱,顺藤摸瓜,不出一个时辰,结果便明明白白地呈在了案前。
康熙负手而立,眼眸深沉,万万没想到,小八竟也牵涉其中。若不是太子正在处理祭祀琐事,他也得好好地跪在这儿反省。
九阿哥二丈摸不着头脑,就听康熙沉声问:“胤禩,圣训是你上门打探的,还是胤禟强塞给你的?”
兄弟几个脑中浮现一模一样的两个字:完蛋。
胤禟在心底咬牙切齿,到底是哪个泄的密,杀千刀的王八犊子,吾命休矣。
惊恐过后又是心情复杂,也不知是不是额娘的缘故,老八与前世大不一样了。少时回到了良嫔身边,他比印象中活泼得不止一点半点。
长相依旧是那副长相,快十岁的年纪,已初显俊秀温和,可……
喜好唠叨也就罢了,还对各类秘事感兴趣,对这方面敏锐得很。圣训的消息,他也不知从哪探听而来,如闻着鱼腥味的猫一样,扭捏地寻上了自己。
他小小声地、希冀地问:“九弟,你可知晓圣训写了什么?”
胤禟霎时陷入怀疑自我之中。
还是一旁“得窥天机”的五阿哥压下兴奋,恨不能找人分享分享,于是再三叮嘱八弟不可外传,偷偷附耳告诉了他:“这是……皇阿玛教二哥讨好福晋的秘诀……可有用了……”
八阿哥张大嘴巴,牙酸半晌才反应过来,脸渐渐红成了猴屁股。
皇阿玛……好会……
可到了御书房,骤然听闻康熙的问话,胤禩顿时笑不出来了,蔫头耷脑,半晌没有说话。
一旁的九阿哥提心吊胆,心道爷以后天天叫你八哥,再也不唤老八了。明明是五哥主动相告的,可不赖我。
五阿哥同样提心吊胆,在心头默念,八弟是个好孩子,八弟是个好孩子……
十阿哥左右张望,眼观鼻鼻观心,而后憨憨一笑,看样子老实得不得了。
胤禩沉默片刻,忍住忐忑,缓缓张嘴:“皇阿玛,是儿子主动打探的。儿子想娶媳妇了。儿子曾在梦中想象,若再长大一些,定要与福晋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诗经》有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正是儿子所惦念的,可儿子怕自个嘴笨,也怕自个不够体贴,步了大哥的后尘,意欲拜读圣训,如《礼记》所言那般……”
胤祺、胤禟与胤俄被他念得脑袋疼,好容易从晕眩里抽身,他们一齐暗想,高,实在是高啊,婆妈有婆妈的好处,娶媳妇这理由太妙了。
虽说年纪小了些吧,这也不是事儿!
康熙同样被他念得脑袋疼。
这辩解的功力了不得。跟谁学的?
一口一个儿子,三句不离经典,加上不急不缓的语调,再说下去便要心如止水,皈依佛门了。
他连气都气不起来了,心说小八仅次于小七与小十一的乖巧,原来都是假象。
朕为何要多此一举折磨自己,直接严惩不好么?
“拿戒尺。”打断了八阿哥的话,皇帝淡淡说罢,又轻飘飘地瞥向罪魁祸首九阿哥,“亵裤脱了,朕亲自教训你。”
胤禟震惊地睁大眼,当即跪不住了。
前些日子废了好大劲儿敲开大嫂的心扉,偶然得知大哥天天惦念着圣训,这下谁不好奇?
为灭老大的夺嫡之心,他与老十制定了周全的计划。
圣训不是谁都能瞧的,唯有储君能够继承帝王意志,老大的不臣之意简直昭然若揭。若他们偷偷地复刻一本,大张旗鼓地摆在老大的案桌之上,惹得他有苦说不出,暴露野心从而引得皇阿玛震怒……
就算无法达到目的,也能勾起皇阿玛的猜疑。
哪知道最后坑了自己,计划夭折在半路,没了。
谁能想到里头写了这些?
胤禟霎时气坏了。
他悲愤地想,老爷子就是这般哄着额娘死心塌地,着实不正经。甜言蜜语又管什么用?能给福晋银子花吗?没有半点实在的东西。
偏偏二哥奉若圭臬,心得写了满满一沓,宝贝似的藏好,生怕别人偷了师。想到这儿,胤禟咯噔一声,顾不得心疼自己的屁股了。
若是二哥回了宫……
康熙自是不知胤禟是怎么想的。他转开视线望向另一侧,凤眼浮现严厉之色:“你们三个给朕好好‘观刑’,不许求情。”
琇琇那儿也要好好地瞒着,语罢,他淡淡叫了声梁九功。后者心领神会地关上殿门,揣着衣袖,脊背挺得直直的,把所有声响隔在里头。
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梁大总管骤然生了感慨。
尽管打了孩子出气,万岁爷的脸面依旧一去不回,在众阿哥心中的威严也大打折扣了。
只不过……嘴边浮起一抹细微的笑意,都说皇家无情,九阿哥这接二连三地闹,也未尝不是好事。
梁九功何等的人精?胤禟对四八两位阿哥存了别扭,他早早地瞧了出来。
虽不知其中缘由,可这一闹一出的,闹得隔阂尽去,兄弟齐心,连皇上也多了慈父温情,少不得操劳几分,更是老祖宗乐见之事。
唏嘘过后,他摇了摇头,只是可怜九阿哥受些皮肉苦喽。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25章 第 125 章
对于众阿哥来说, 年节就这般鸡飞狗跳的流逝,满宫嫔妃则是照常过着,偶尔穿红戴绿增添喜气。起初因大阿哥挨训、惠妃贬为嫔位,后宫着实纷乱了一阵, 不日便归为和乐平静。温贵妃、宜贵妃、成妃、静嫔、良嫔等几位熟稔惯了的娘娘, 得空聚在一处打打叶子牌, 聊聊孩子的烦心事, 日子也就这样过去。
云琇搂着胤禌,听他软糯糯地提起九哥, 忽觉胤禟多日没有前来请安了,不免差人去问上一问。乾西五所传话来说, 九阿哥近来忙于练习书法, 请教四阿哥勤快得很,而后被抓了壮丁,一时半会脱不了身。
云琇欣慰之下, 也就不再问询。胤禟愿意上进再好不过,若能放下前世恩仇, 她这个做额娘的也就放心了。
那时候,胤禟正哼哼唧唧地趴在榻上,向黑着脸的胤禛哭诉太子的“暴行”——宝贝成了共享之物就不是宝贝了,回宫之后,太子头一次狠下心来, 对九阿哥红彤彤的屁股蛋视而不见, 冷酷无情地转身, 并且嘱托四阿哥多多照看几分。
胤禟挨了打又挨了训,顿时蔫巴了下去,没脸见人了。养伤的同时不忘到处打听,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告的状,探听多日都未有结果,只好捏着鼻子认下这哑巴亏,成日躲着不出门。
没了他和十弟的“骚扰”,大阿哥少见的过了一段安逸日子。环境安逸了,心情却没法安逸,方方面面的重压袭来,急得嘴上都燎起了火泡。
福晋瞧着对他温柔体贴,可胤禔就是察觉到了不同,两人……不复从前亲密了。还有猛然破碎的夺嫡之梦,诸多官员急着见他,他又如何不知晓?
二女儿的哭声依旧细弱,福晋的面色还未养回红润,他实在拉不下脸为惠嫔求情。他想,希望渺茫至此,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日后,爷同你好好过日子。”大阿哥低声道。
大福晋淡笑着应了,而后垂头缝着小衣裳。胤禔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挫败之感霎时漫上心头。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习惯使然,就是拉不下脸面开口。
十五这天,梁九功捧着《圣训》上了门。大阿哥一阵恍惚,面前摆放着他梦寐以求之物,不,是很久之前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如愿以偿了,却没有多少欣喜。
责罚还未结束,不知皇阿玛用意为何?
忐忑至极地翻开第一页,胤禔蓦然睁大眼。褪去满腔的不可置信,他似哭似笑地呆滞了许久,说是如获至宝也不恰当,心间百味杂陈。
额娘与他意图打探的,不过是皇阿玛想要他们夫妻和睦的一片慈心。
皇阿玛怜他嘴笨,怜他不会说话,竟是豁去脸面写了一册《哄妻宝典》……
他也不再计较太子先得了圣训,只觉从前的自己十分可笑。风声鹤唳、汲汲营营的,又为了什么呢?
通宵达旦苦读过后,大阿哥称得上茅塞顿开。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立在了大福晋跟前,他抹了把脸,哽咽道:“福晋,爷错了!原谅爷。”
摇床不远处,奶嬷嬷手中的拨浪鼓“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迎着大福晋震惊的眼神,大阿哥一咬牙,回忆了一番宝典之上的内容,豁出脸面低声道:“从前是我魔怔了,从没有体谅福晋的委屈。爷保证,日后同你好好地过日子,不再让你受那些苦……额娘说的纳侧,永不作数。若有违誓,爷任福晋打骂,你不要不理爷。”
他说这些,都是诚心。皇阿玛为他点明了方向,可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他只能赌一赌,福晋在乎的是承诺,是有所作为,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空话。
大福晋看着他,定定地不言语,半晌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温的,并没有发热,也没有发凉。
“爷没有在说胡话?”动了动唇,大福晋的嗓音微微发哑。
胤禔的眼睛亮了一亮。忍住了即将脱口的应答,他郑重地道:“当由福晋亲自督促。就定一月之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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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琇不是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正经婆婆,梦里她们也无多少交集,可接触多了,难免生了几分赞赏,几分怜惜。
皇上为阿哥们指的福晋,全是用了心的,品行没话说。操持家务,平衡后院,替爷分忧,哪样不是拔尖?她依稀记得,八福晋刚进门时,又何尝不是人人称赞的贤妇。
老五福晋出身不如几个妯娌,阿玛只是五品员外郎,胤祺因此别扭过一段时日。皇上那时仍旧宠着她,温和同她解释说,他塔喇氏性子和善宽厚,也不是沉闷的性子,与老五再相合不过。过上几年,他自会提拔他塔喇氏的阿玛,爱妃不必烦忧。
她一想也是,心底落下了一块大石。越是与老五福晋相处越是感慨,这么一个好姑娘,胤祺没道理不喜欢。
可偏偏就是晚了。
侧福晋刘氏早早地进了门,孩子接二连三地生,老五福晋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人心都是偏的,后院枕头风一吹,胤祺与福晋愈发相敬如冰,她委婉劝过,却没有多大效用。
胤祺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她担心皇上嫌自己逾矩,着急归着急,却不敢过多插手夫妻间的家务事。太后不管,皇上不管,她只好对老五福晋多关怀几分,却也很少得见她的笑容了。
小五敦厚,却分外固执;小九顽皮,到底听得进劝。早年间,胤禟也宠他那几个侍妾,结果被她好一顿骂,只好灰溜溜地回房去寻董鄂氏。慢慢的,两夫妻倒有了互相扶持的意味,胤禟被圈的时候,福晋毅然决然地同他进了宗人府。
若说梦中还有的遗憾,便是她生的两个儿子,至死都没有全了她抱嫡孙的愿望。太子妃又何尝不是如此!
云琇很早的时候便想,今生就算招了皇上的忌讳,也要让嫡福晋先行入门。太子是,小五是,小九亦然。
做额娘的,终究希望他们夫妻和睦。
梦境里边,她欲与皇上合葬,做他心尖尖上的那个人,为此盼了一辈子,谋划了一辈子,深陷后宫倾轧,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如今她没了念想,却盼着孩子们能够疼惜他们的福晋,说她矫情也好,妄想也罢,能够陪在爷们身边的,终是相伴一生的妻。
说起夫妻,难免想到了大阿哥与大福晋。论起胤禔的往日作为,云琇很是看不上眼,可大福晋这么好的女子,不该被辜负,也不该为诞下嫡子蹉跎一生。
只是……皇家没有休弃,也没有和离。
如今乍闻瑞珠禀报,说大阿哥与大福晋像是打破了隔阂,刹那间重归于好,云琇骤然生了许多感慨。
难不成是《圣训》的功劳?
笑过之后,忽然忆起多年前颠覆一生的预知之梦,她轻轻一叹:“本宫倒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瑞珠眉心浅浅皱起,又浅浅松了开来。她与董嬷嬷对视一眼,等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娘娘的脉象可有异样?
上一瞬还在笑呢,下一刻莫名生了愁绪,说变就变,与怀胎的症状何其相似。
只是娘娘生下十一阿哥之后,五年没有孕信了……
瑞珠按捺住激动,直截了当地问太医是否滑脉,太医双眼一睁,捋着长须沉吟片刻,心道这也不是没可能。
他微微摇头,倒也没说死:“娘娘身体康健如常,未有郁结于心的征兆,若是有喜……月份尚浅之时,微臣无有把握啊。”
瑞珠自是明白这点,过上一两月,脉象方才能够显现。余光瞥见张有德捧了一封信进来,可是娘娘兄长的家书?
眼下最重要的是喜脉与否。她将希冀存在心底,面上带了真切的笑,送走太医之后,努力压住嘴边上扬的弧度,平复片刻,想好了开解的措辞,转身掀帘进了里间。
谁知宜贵妃娘娘很快褪去了惆怅之色,变得兴致勃勃了起来,瞧见她就笑:“瑞珠,若本宫没有记错时日,明儿便是正月里的头一次大朝会了吧?”
瑞珠被问得一懵,闻言想了想,皇上昨日开笔,文武百官重新上衙……
“回娘娘的话,正是。”
云琇笑容深深,缓缓起了身,侧脸朝窗外望去。飒飒寒风扑在白玉似的面颊之上,红润的唇瓣微抿,有了肃杀的味道。
“佟二夫人染了风寒,至此卧床不起,本宫前些日子原要宣召,见她病了,只好作罢。”云琇微微眯眼,“遣人再三打探,终是知晓了个中缘由,竟是隆科多带了李四儿回府。”
瑞珠本就知道娘娘密切关注着佟家,也对隆科多犯下的龌龊之事了解一二,闻言还是一惊:“就这么大张旗鼓,没避着人?”
云琇笑意微冷,道:“整条巷子都是佟佳一族的,他怕什么。阿玛额娘拧不过他,气个半死也只得任由他去,再过几日,便要鸠占鹊巢,闹出千古荒唐事了。”
顿了一顿,她启唇道:“他高兴,本宫听着也高兴,决心明儿送他一份大礼,望他能够一直高兴下去。”
瑞珠浑身一抖,娘娘的笑意好生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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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朝会。
年节已过,积压的事务分外繁多。逐项议程过后,长长的音调从玉阶之上传来:“有事启奏——”
左都御史富察马齐抚了抚衣袖,肃然着一张脸,拱手出列道:“奴才有本弹劾。”
“奴才有确证,銮仪卫统领佟佳隆科多,夺岳爱妾,宠溺无度。区区贱妾自正门入,欺辱嫡妻,实乃违逆纲常!”
一石激起千层浪,居于右列的隆科多面色大变,想要出言阻止,却是晚了!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26章 第 126 章
马齐朗声说罢, 不仅隆科多,他阿玛佟国维,大伯佟国纲……一众佟佳氏族人,面色皆是大变, 心道不好。
佟国维的模样活似老了几十岁, 又慌又怒又是悔恨。他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隆科多这事儿干得荒唐, 原以为能瞒得紧紧的,府中下人也一一敲打了过去, 可这才不到半月,都察院怎么就得到了消息?
竟还劳动左都御史亲自出马!
他不期然地想到了前些日子, 差些老泪纵横, 冤孽,都是冤孽啊。
腊月二十九,隆科多将李四儿接回府的时候, 竟是大张旗鼓唤人开了正门,那怜惜呵护的模样惊动了门房, 也惊动了家中大大小小的主子。
李四儿生得美艳,一双猫儿眼分外勾人,明明风情万种的样貌,却带了说不出的风尘之气,眼底的骄纵几乎满溢了出来。她穿着纯正无比的大红衣裳, 肚子微微鼓起, 看着眼前高阔巍峨的公府, 面上得意一闪而过,依偎身旁男人依偎得更紧了些。
佟夫人抖着嘴唇不敢置信,为着二儿子久违的叛逆。养外室也就罢了, 就这么大剌剌地登堂了?开正门,穿正红,他的眼里还有没有尊卑礼法!
佟国维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请家法打断他的腿,骂他:“真是昏了头了,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府里带!”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是嫌御史太过空闲,主动送上把柄给人抓吗?
可随着淡淡的一句“四儿怀了身孕,是您老的亲孙儿”,斥骂霎时戛然而止。再怎么盛怒,一想到隆科多膝下子嗣单薄,至今唯有岳兴阿一人,他又与赫舍里氏分房而睡……
鄂伦岱烂泥扶不上墙,佟佳氏嫡脉的光耀煊赫都系在隆科多身上,故而族中姑娘受他牵连,无法嫁入宗室皇家以求荣华,佟国维气过之后,只得一力护他。
此番也是这样,做阿玛的怎么也拗不过儿子,只得警告一句荒唐也要有度,眼不见心不烦地随他去。随后,心里盘算着如何收拾烂摊子,把这桩事隐瞒下来。
他们尚且不知李四儿的身份,认为隆科多不过一时迷恋罢了。拉着小赫舍里的手,佟夫人红着眼眶道了声“我可怜的侄女”,让她多多包容着些,说岳兴阿定然是日后的家主,姑姑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委屈。
赫舍里氏心都凉了,笑容讽刺地看着这一幕,想起管事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外室的身份非同寻常,只觉翻江倒海的呕吐之意漫上心头。
太荒谬了。那个女人,她三朝回门的时候曾经见过,对着她阿玛小意讨好,现如今却勾上她的丈夫。从小疼她的姑姑,因为隆科多眼珠子似的护着,因为那女人怀有身孕,就要她一让再让,拿出嫡妻的风度多多包容。
赫舍里氏一时悚然,这个家还是家么?
他们都不正常了。
愤怒、憎恨带给了她无限的勇气,赫舍里氏当即要递牌子进宫,求两位贵妃为她做主。整个佟家都是藏污纳垢之地,她又为何要忍下去!
如今人人知晓二夫人得了宫中娘娘的青眼,故而无人敢拦,佟夫人即使心生不满,也值只得捏着鼻子让她去。可就是李四儿状似无意的一句撒娇,说夫人莫不是要告爷的状,触动了隆科多的敏感神经。
赫舍里氏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蓦然生了病。
佟家人不喜宜贵妃,也不喜温贵妃的外家钮钴禄氏,只因钮钴禄一族底蕴颇深,温贵妃的胞弟阿灵阿已然长成,皇上瞧着有重用的意思。对于郭络罗氏,他们却可以称之为忌惮——三官保是皇上亲口承认的外戚,图岳又于兵部锻炼多年,任满之后升为镶黄旗满洲副都统,手中握有兵马的二品大员。
有宜贵妃在,郭络罗一族算是崛起了!
佟家却是每况愈下,对比皇贵妃在时风光,真真大不如前。心里存了疙瘩,佟国维虽知儿媳病得蹊跷,却也没有着手调查,毕竟他不好插手内宅之事,只好叹息着叫人请大夫,让夫人多多照看几分。
又过了几日,李四儿的过往,一一呈在了佟国维的案前。一介花楼卖艺的女子,成了岳父的小妾……被隆科多威逼讨要而来……还有没有伦常了?
他简直要吐出一口血,头一次拎起藤条,抽向从来舍不得下手的、令他分外骄傲的儿子。
夫人抓住他的手,流着泪喊:“你这是要我死!茹瑛没了,茹玥走了,隆科多不过任性了些,都是李四儿那贱人勾的!不过一时贪乐而已。”
佟国维无法,夫人拼死也要护着儿子,儿子拼死也要护着那妾,他又能怎么办?
俗话家丑不得外扬,他只得下令封口,关起门来好好教子,以图掰回隆科多的心意。隆科多却道,他只需爬上高位,手中握有兵马,便无人敢攻讦四儿,也无人敢把消息捅至皇上跟前。
他的眼中满是锋锐的昂扬劲气,佟国维气过之后无计可施,竟诡异地生出些许欣慰之情。
……
可他们父子全然没有想到,隆科多还没坐上高位呢,这事就被都察院捅了出来。
马齐大致地叙说了隆科多的罪状,紧接着便是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一窝蜂地出列弹劾。
他们的理由也大不相同,一个弹劾纵容妾室、迫害嫡妻;一个弹劾抢夺岳妾,无视礼法纲常;还有翻出往年旧事,说他仗势欺民,与承乾宫颇多来往……御史们义愤填膺,连道荒唐。
芝麻大小的过错,全拎出来说道了一遍,使得满朝文武震撼不已,心道,隆科多难不成刨了御史们的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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唏嘘之后又是哗然。鼎鼎大名的佟二爷竟是这样的人,他们听着也觉太过了些!
万岁爷爱重太子,于是上行下效,各家大力培养嫡子成才,对于嫡妻都是尊着敬着。等一份份证据呈上,有隆科多岳父的指认,还有为赫舍里氏瞧病的大夫的口述,说佟二爷的夫人中了毒后,日日被李四儿讥讽折磨——他们倒吸一口凉气,隆科多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最后,马齐看着佟国维,恭谨地朝上拱了拱手,淡淡道:“佟大人隐瞒不报,包庇至此,亦是罪过。”
李四儿好端端地养在府中,小赫舍里卧病在床也是铁证,皇上一查便知,这要怎么辩驳?
还有逆子,逆子啊!竟心狠到下毒……
佟国维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阵阵晕眩席卷,整个人堪称失魂落魄。那厢,隆科多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之中,一刹那失去冷静,骤然慌乱了起来。
慌乱不过几息,他瞧着殿前一众御史的背影,捏紧拳头,双眼阴沉沉的,转而闪过狠意。四儿就这么暴露在了人前,就算自己能够脱身,他们也定然不会饶过她。
不,不能认罪。若是认了罪,四儿也完了,他该怎么做?!
康熙高居龙椅之上,翻了翻梁九功呈上的证词,脸色已然黑得不能再黑。
佟佳氏的脸,都被隆科多丢尽了。
好半晌压下怒气,他缓缓道:“革统领职,关押府中,一律罪状交由宗人府仔细查办。弹劾诸事查清再议……”
隆科多尚且年轻,未成长为叱咤风云的一方权臣,此时的分量,还不足以让皇帝偏袒再三,维护于他。佟国维闻言惨白了脸,绝望之下,却油然生出些许侥幸,不是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就好,不是就好。
马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宗人府管辖的是宗室,可严格说起来,皇亲国戚也位列其中。隆科多是皇上的表弟,孝康太后的亲侄,皇上到底手下留情了。还有佟国维佟大人,依旧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转而又松开了眉头,无论如何,有了这么一遭,隆科多名声尽毁,官途尽废,除非皇上不计前嫌地用他。为官之人,能力与德行并重,而隆科多毫无顾忌对嫡妻下手,心狠手辣到了这般地步,皇上就算想用,怕也用得不安稳!
能臣干吏千千万万,何必在乎一把会反噬的刀?
……
朝会过后,大臣们散了个干净。隆科多早早被押回公府,由带刀侍卫轮流看守;乾清门外,兄弟俩步履蹒跚地走出大殿,佟国纲望着佟国维,长长地叹了口气。
时任广西驻防副都统,实则长居京城的鄂伦岱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道:“二叔,您时常骂我不像话,可您看看堂弟像话么?”
说罢摇了摇头,啧了声:“我可没有对家里婆娘下过手。”
佟国维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佟国纲指着他勃然大怒:“逆子!快给我滚!”
鄂伦岱冷笑一声,怎么,往日看不起他,认为隆科多才是阖族的希望,如今美梦破碎,老爷子这是恼羞成怒了?
他也不恼,哼着曲儿悠哉远去,佟国纲捂着胸口,缓了半晌的气,转头一看顿时大惊:“二弟!”
佟国维嘴里喊着“冤孽”,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已然变得人事不省。也是恰巧,梁九功领着宫人匆匆前来,刚想传旨,见此哎哟一声,“佟大人这是怎么了?万岁爷正要召见呢。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昏了?怒极攻心?”慈宁宫中,康熙嘴角往下一撇。
方才,太皇太后听了隆科多的作为连斥荒唐,连一向乐呵和善的太后都有了怒色,直气得拍了桌案。
康熙转了转玉扳指。召佟国维前往御书房候着,就是要晾他一阵,敲打敲打,再传皇额娘与老祖宗的懿旨,命他解决后宅这一桩糊涂事。
想着给佟家留下最后的颜面,至于那胆大包天的贱妾,私底下打杀即可。思及此,皇帝的脸色淡了淡,也罢,既然佟国维无甚余力,命妇女眷的事儿,还是交由贵妃处置吧。
太后极力赞成,太皇太后缓缓颔首,眉间隐现厌恶:“皇帝,佟佳氏是你的母族,正因如此,更不能失了公允。可怜赫舍里氏受此折磨,需命贵妃派人医治,好好安抚。日后,不论和离或是其他……”
说着,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眯眼从角落里扒拉出零星记忆,慢慢道:“哀家若没记错,赫舍里氏……可是隆科多的表妹,你舅母的亲侄女?”
康熙沉着脸,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也没评判什么,只是道:“不应该!可怜这孩子了。”
康熙的面庞隐隐烧红,这里边,终究有他纵容太过,御下不力的缘故。
惦念的最后一丝亲情淡去,心肠随即变得冷硬,再也没有起伏,康熙陪两位太后说了会话,转道去了永寿宫与翊坤宫。
另一边,太后回了宁寿宫便冷冷道:“传话给两位贵妃,绝不能轻饶了李四儿。佟家又如何?哀家不怕招致怨怼,由哀家来做这个恶人!”
*****
大朝会横生如此波澜,后宫乍闻之下,同样不甚平静。得了皇上旨意,温贵妃晌午便起轿翊坤宫,同云琇仔细商议了一番,而后敲定了大致的处置之道。
隆科多已然押禁,当务之急就是派遣太医为赫舍里氏诊治,养好身子方能筹划未来。
毕竟有岳兴阿在,乃是二房一脉的独苗苗。按温贵妃的说法,隆科多从今往后算是废了,赫舍里氏只要把持住儿子,日后做个逍遥享福的老封君,岂不乐哉?
云琇淡淡一笑,不论和离还是如何,之后的道路任由她选。
至于李四儿的命,怎么也留不得!
……
佟府。
日落之前,宫中来了人。有膀大腰圆的粗使嬷嬷,有满面肃然的教养姑姑,还有背着药箱紧赶慢赶的太医。一行人脚步不停地往后院而去,理也不理阻拦在前的丫鬟小厮,最后停在赫舍里氏的屋外,“砰”地一声推门而入。
有人尖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董嬷嬷眉心一凝,双目一扫,只见出声的美艳妇人身着红衣,浑身都是骄纵之气,端着漆黑的药碗,就要灌进平躺在床、气息奄奄的女子嘴中。
董嬷嬷松了一口气,二夫人身躯完好,尚未受到皮肉之苦。转而平静地看了那妇人一眼,想必这位就是娘娘厌恶的李四儿了。
她冷笑一声,佟夫人这大家主母也不知怎么当的,隆科多已被押禁,李四儿还在这张狂呢。
紧接着挥了挥手:“带走。”
刹那间,粗使嬷嬷一拥而上,夺过药碗,李四儿哭叫了起来。匆匆赶来的佟夫人赫舍里氏焦急喊道:“住手!不要伤着我的孙儿!”
然而宫人的动作未停,董嬷嬷呵呵一笑:“皇上有旨,着二位贵妃全权处置,夫人要抗旨不成?”
说罢侧开身子,床榻之上的一幕幕,顿时展露在了佟夫人面前。
望着多日不见、骨瘦嶙峋的儿媳,佟夫人的神色骤然凝固了。
宜贵妃跟前的董嬷嬷在,太后跟前的钱嬷嬷亦在。趁着佟夫人愣神,钱嬷嬷上前一步,瞥向桌上的药碗,缓缓道:“太后有令,灌下去。”
话音刚落,李四儿的下颔被紧紧捏着,嘴巴被迫张开,苦涩难闻的药物顺着喉道,咕嘟咕嘟地灌进她的肚子里。
佟夫人的面容猛地惨白,四肢无力跌坐在了地上。
粗使嬷嬷松开手,李四儿凄厉地叫了起来。她扭曲着脸,双手成爪袭向离她最近的宫人:“爷,爷!救我!贱人,你们胆敢!我定叫爷诛了你们九族!”
钱嬷嬷看也不看她,厉声道:“用绳绑了,带走!”
第127章 第 127 章
宁寿宫。
太后对李四儿的处置难得上心, 时不时便要问上一句,伺候的人皆不敢有所怠慢。钱嬷嬷跟了太后三十年了,自是知晓她的逆鳞,最见不得妾室越过嫡妻, 若那妾室妖妖娆娆的受宠, 更是戳上了主子的心肝。
这头绑了李四儿, 那头紧赶慢赶地传话进宫, 将二夫人的现状、佟夫人的反应还有李四儿的张狂叙说得明明白白,太后一惊,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诛九族?”太后好笑之后便是厌恶,愠怒道, “区区贱妾还敢叫嚣, 隆科多要造反不成?!赫舍里氏也是个拎不清的,哀家真真开了眼界。”
恰逢五阿哥胤祺下学前来请安,又是担忧又是讶然, 皇玛嬷发这样的火实在少见。思及太后话间的隆科多,赫舍里氏……心里大致有了猜测, 这桩荒唐事,他们兄弟几个全都听说了,无一不是额手称庆,都察院御史弹劾的好!
据说连禁足院中的大哥都气坏了,说人渣就该千刀万剐, 别出来祸害人家。
这般想着, 胤祺忙说:“皇玛嬷息怒, 气坏了身子不值得的。孙儿这就沏上降火的茶来……”
太后亲手抚养五阿哥长大,祖孙感情非同寻常,闻言立即缓和了面色, 重新露出乐呵呵的笑来:“好,玛嬷都听胤祺的。”
心下却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让皇帝的舅母赫舍里氏,还有押禁的隆科多进宫观刑。贱妾李氏死不足惜,不好好敲打这一家人,谁知他们会翻出什么风浪来?皇帝还会同她这个嫡母离了心不成!
***
晚膳时分,康熙雷打不动地驾临翊坤宫用膳。云琇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而后夹了一片软嫩的鱼肉,心道晚间还有大戏开场,她得吃得多些。
宫中有个讲究,晚膳至多七八分饱,方是养生之道。小厨房得了主子吩咐,上的都是家常菜,康熙眼睁睁地见她用了半盘熘鳜鱼片,半盘五香鸡,一整盘醋溜白菜,一大碗冒尖的碧粳饭,还有半蛊柳叶汤……
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碗,缓缓搁下了银筷。询问的眼神朝瑞珠望去,昨儿也是这般,这样吃,真的没问题么?
瑞珠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此时又喜又忧。每每请平安脉,太医都说无恙,她喜的是娘娘胃口大开,种种征兆像极了怀孕;忧的是娘娘实在吃得多了,恐怕消食都消不下去,难免腹间难受。
云琇对他们的心理丝毫不觉。好不容易有了饱腹感,她轻轻抬眸,下一瞬奇道:“皇上缘何这样看着臣妾?”
康熙咳了一咳:“无事。”
他打定主意命陈院判前来瞧瞧,紧接着,不住地朝云琇肚子望去——旗装遮掩之下未见鼓起,依旧平坦,可他着实悬心。
净手漱口之后,康熙掀了袍角坐在榻上,忍不住道:“朕替你揉揉。”
云琇眨眨眼,又眨眨眼,这么多年了,皇上的习性还是没改。她朝左右看了一看,像是在说别闹,宫人都在呢,您也忒的猴急。
接收到贵妃娘娘的视线,梁九功恨不能练就缩骨神功,或是隐匿**,化作烟尘逃溜出去!
康熙:……
他板着个脸,正要吩咐宫人退下,就有人通报,九阿哥与十一阿哥前来请安了。
过了年,六岁的胤禌与几个哥哥一道住进了阿哥所,开始了上书房的读书生涯。云琇舍不得,康熙也舍不得,但祖宗规矩如此,皇帝只好为心爱的小儿子指了个位置绝佳的大院,与九阿哥与十阿哥相邻,并耳提面命胤禟与胤俄照顾好弟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等谙达师傅夸赞十一阿哥聪慧过人,勤学好问,再读上几月,功课许能超过向来惫懒的九阿哥,康熙:……
欣慰之余,淡淡的愁绪漫上心头,爱新觉罗家的脸面,都被小九给丢尽了。
幸而九阿哥有化身奶妈子的趋势,与十阿哥就如两尊门神似的,跟在十一阿哥身边寸步不离,挽回了些许印象分,也保住了岌岌可危的屁股蛋。
牵着胤禌软软的小手,胤禟心里美,爷的弟弟太乖太乖了。随后又是一痛,有额娘在,有他在,小十一今生定能长乐安康,顺心如意。
九阿哥甩甩头,琢磨起了另一桩事,晚膳时分,老爷子定与额娘待在一处,现下时机来得恰好……
“额娘!”他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还未绕进里间,便大声道,“儿子领着十一弟给您请安了。”
胤禌跟着九哥,软糯糯地叫了声额娘。没等云琇回话,胤禟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暗含不解地问:“他们说舅舅宠妾灭妻,心狠到给嫡妻下毒,都是真的?”说罢进了里间,见到康熙如同见了鬼一般,讷讷道:“皇阿玛……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他的屁股还真隐隐作痛起来。
云琇原先只觉好笑,胤禟选的时机正好,刚巧打断了他皇阿玛的猴急。很快,她便意识到了儿子的用意。
这一声“舅舅”……
她微微扬眉,嗔道:“不可胡说。你图岳舅舅与舅母一直好好的,哪来的宠妾灭妻,哪来的下毒?”
说罢,将胤禌搂进怀里,眼底笑意深了深。
皇帝却顾不得计较九阿哥坏他的事,也顾不得疼爱身旁的十一阿哥了。
瞥见胤禟欲言又止,他面色一沉,缓缓道:“不是图岳,是隆科多?隆科多何时成了你的舅舅了?”
胤禟心道,上辈子您将表妹佟佳氏封作孝懿皇后,又对隆科多信重无比,自是默认了舅舅这个称呼。不过么,今生可就大不一样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颇为茫然道:“隆科多,不,佟大人亲自同四哥说了,十弟也是这么叫的。不信您去问问?”
胤禟胸有成竹,半点儿也不怕露馅。去问老十,老十那憨货见了老四就抖抖索索的,就差磕头说万岁爷饶命;至于隆科多,他上辈子都叫习惯了,定然顺嘴秃噜出“舅舅”两个字,一下都不带犹豫的。
七八岁的孩子说没说谎,皇帝还辨认不出来?
眨眼间,康熙的面容已是风雨欲来,黑沉一片。
隆科多……放肆!
揉肚子的事儿只得延后再议,他柔声安抚了云琇几句,而后匆匆起驾乾清宫。负手走进殿门的时候,皇帝心下恼极,神色堪比阴云:“传刑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御书房议事!”
梁九功看了看高悬的夜幕,小心翼翼地道:“万岁爷,天色已晚……”
“传话便是,还要朕教你?”话间不带一丝感情。
梁九功舌根发苦,赶忙应了是,急急地唤了几个小太监来,就在此时,宁寿宫总管,也就是太后跟前侍奉的王保求见。
康熙允见,王保当即磕头道:“万岁爷,贱妾李氏已然受缚,依旧不改张狂,口中不断喊着‘让爷诛你们九族’……”
喘了一口气,将佟府发生的一切详细地禀报上去,着重描述了小赫舍里氏的惨状。说罢,王保匍匐在地,恭谨道:“太后气怒,绑了李氏于宁寿宫偏殿,说要让隆科多,以及公府一众女眷等亲自观刑,如此教化惩戒,方有效用。奴才请示万岁爷!”
好半晌,康熙怒极而笑:“准。”
由内而外的寒气席卷,梁九功被冰得打了个哆嗦,脑中晕乎乎的,只剩诛九族三个字。
隆科多,佟二爷啊,您自个作死,自个挑的爱妾,真真怨不上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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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
宁寿宫偏殿烛火通明,太后手持佛珠坐在上首。李四儿嘴里堵着脏布,呜呜地叫着,随着时间流逝,原先高昂的气势渐渐弱了下去,面上的红晕也不见了,变得一片惨白。
方才绑至宁寿宫的时候,她只瑟缩了一会儿,看向太后贵妃的眼神毫无敬畏之情,而后紧紧盯着云琇,盯着她身上的耀目宫装、金钗步摇,闪过深深的妒忌。那一碗掺了毒的药汁立竿见影,不一会儿,她的嘴角流下血迹,下腹亦是血流不止,妒忌转为了刺骨的恨意。
太后见她如此,惊讶极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云琇不痛不痒地瞥她一眼,心知李四儿就是这样的人,说她奇葩都是抬高了。
她轻轻笑了笑:“眼珠子不想要了?”
李四儿呜呜地叫着,云琇又道:“诛九族是别想了。你的爷快要没了命,还搁这儿异想天开呢。”
李四儿瞳孔骤然紧缩,霎时不动了。
温贵妃蹙着眉心,她实在不明白这样粗鄙的妇人,为何得了隆科多的迷恋。太后摆摆手,嫌恶道:“拖出去,跪在外头的台阶上,别脏了哀家的地。”
待李四儿被按在空旷的殿外,带刀侍卫压着隆科多踉踉跄跄的到了。佟国维在府中休养,至今未醒;佟夫人身着诰命服饰,眼眶通红地跟在后头,他们这一房的女眷紧紧咬住嘴唇,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臣妇/奴婢见过太后娘娘,见过温贵妃娘娘,宜贵妃娘娘……”
太后一指李四儿:“免礼。哀家传你们来,无他,观刑而已。”说罢,她独独叫了佟夫人的姓氏:“赫舍里氏,你需一错不错地看着。受不住了,也要看下去!”
佟夫人颤抖着跪了下去:“……是。”
隆科多见到李四儿这般惨状,顿时龇目欲裂,连行礼都忘了。满腔谋算,满腔狠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凄声喊了一句“四儿”,当即挣扎起来,双眼血红地道:“四儿怀有奴才的孩子,诸位娘娘竟连她也不饶过!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奴才一向听闻太后仁德,何苦为难一介弱女子!?”
弱女子?这是拐着弯骂她不仁?
太后伸手指着他,霎时被气笑了。
“李氏贱妾,不配哀家用仁!来人啊,堵上隆科多的嘴,行刑!”
女眷们花容失色地转过身去,太后也不管,只叫人搀扶起瘫软在地的佟夫人赫舍里氏,让她一错不错地观刑。隆科多红着眼,再也发不出声,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钱嬷嬷往前一步,平静念道:“掌嘴百下。”
膀大腰圆的嬷嬷捋起衣袖,深吸一口气,紧接着蓄力完毕,高高扬起手臂。
脏布止住了李四儿的痛呼,天地之间,唯有“啪”“啪”的清脆巴掌声响彻!
不过十下,她引以为傲的面庞渐渐红肿起来;到了五十下,已然辨认不出她的脸了。掌嘴到了八十下,李四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隆科多眼睁睁地看着,几乎要流下血泪来。
终于熬过了一百下,李四儿扑倒在地,呼吸微弱,钱嬷嬷上前试了试她的鼻息,道:“太后,还有气。”
太后冷笑一声:“不愧是贱籍出身。继续!”
钱嬷嬷略一点头,立刻吩咐左右:“上笞刑。”
闻言,隆科多似整个人落在冰水之中,浑身上下透着寒意。
不——!
宫人急忙抬来一块厚木板,将李四儿平放上去。她的左手边摆着木棍,右手边摆着长鞭,迎着隆科多绝望的眼神,钱嬷嬷微微笑道:“佟二爷,你来选。”
隆科多使劲摇着头,钱嬷嬷见此也不失望,转而看向面色煞白的佟夫人,“夫人,你来。”
太后冷冷地望向佟夫人赫舍里氏,众目睽睽之下,她快要崩溃了。只是太后的旨意难违,只一瞬间,她抖着嘴唇,迎着隆科多不可置信的目光,哑声道:“鞭,鞭……”
鞭刑,至少还有个人样。
“是。”钱嬷嬷语气含了笑意,“既然选了,您可要好好看着。”
经验丰富的太监扬起长鞭,不知过了多久,李四儿再也没了生息,失禁的气味弥漫,佟夫人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隆科多双目呆滞,像是没了魂,半晌呜呜地哭嚎了一声,软软地倒在了台阶之上。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28章 第 128 章
宁寿宫已是多年没有见血。早在太监挥鞭之时, 太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冷冷地看了龇目欲裂的隆科多一眼,转身携温贵妃、宜贵妃两位贵妃至殿内等候。
云琇面色如常,唇边噙了微微的笑意, 她深知隆科多对待李四儿那叫一个情深义重, 在意到了世人难以理解的地步。额娘亲自为爱妾选择死法, 爱妾活生生地在他面前断气, 此等折磨不啻于要了他的命。
李四儿没了,隆科多同样逃不掉的。
温贵妃却觉李四儿死得痛快, 难免便宜了佟佳氏,便宜了隆科多。最应受刑的那人还在外头站得好好的, 合该把鞭子抽他身上!只是太后尚且无法处置朝廷命官, 还需皇上下令;思及皇上对佟家的优待,温贵妃有些憾然,也罢, 出了一口恶气也好。
等动静渐渐小去,钱嬷嬷前来回禀, 殿外的气味着实不好闻,钱嬷嬷提及佟夫人的时候,眼里带了些许轻蔑。
隆科多也昏厥了?
太后点了点头,冷声道:“李氏,扔到乱葬岗去。佟家女眷……刑也观了, 罚也罚了, 叫她们回府吧。至于隆科多, 遣人一字不漏地向皇帝复述他的狂言,问问万岁可有惩治的章程?哀家不过处置一个贱妾,却叫他如此怨怼, 他的眼里还有没有皇家,有没有君臣!”
钱嬷嬷低声念了是。她也颇觉不可思议,为了一个李四儿,佟二爷好似得了失心疯,这是被下了降头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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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深深,数位重臣得了康熙召见,火急火燎地递牌子进宫。几人撞在了一块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即有了几分底。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是要给人议罪?
心下又是一凛,思来想去,如今唯有隆科多是待罪之身。可皇上今晨将其移交宗人府清查,瞧着有放他一马的意思,又缘何改了主意,齐整地召他们前来?
皇上面色沉沉,艴然不悦,待他们请安完毕,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隆科多有不臣之心。”
心中很是着恼,他算胤禟哪门子的舅舅。
马齐神色一顿,刑部尚书骤然抬头,大理寺卿瞠目结舌,天爷哎,这罪名可大了去了。
往小了说,是不臣;往大了说,是谋逆。惹得皇上震怒至此,隆科多除却灭妻,还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
康熙暗沉着凤眼,点了点桌案,梁九功躬身将纸张递给玉阶之下的众位臣工,上书李四儿的叫嚣之语。
粗粗望见“诛九族”三个字,刑部尚书的目光凝固了。
他与佟国维有些往来,此时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求情的话。李氏是隆科多的爱妾,若是没有他的纵容授意,岂能随随便便喊出如此大不敬之言!
御书房一阵诡异的沉默,大臣们心中浮现同样的念头:隆科多这是在作死。
即便他是佟家子,即便与万岁爷有着割连不断的表亲,也无济于事了。
“如何处置,朕望你们拿个章程出来。”康熙淡淡语罢,吩咐宫人上座上茶,官员们谢恩过后,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身位,转而低低讨论了起来。
约莫一炷香时间,替师傅跑腿的小李子在屏风外探头探脑,梁九功暗暗瞪他一眼,静悄悄地挪了出去。
小李子凑耳过去,把隆科多在宁寿宫的所作所为完整叙说了一遍,梁九功暗嘶了一口气,佟二这是疯了?
皇上重孝,绝不许有人对两位太后不敬。更何况太后性子和善,向来不管俗务,此番气得狠了,皇上心生惭意,哪还在乎什么佟家不佟家!为给太后出气,不过处置一个贱妾而已,皇上无有不允。
谁知这贱妾,还真是隆科多的心肝肉……梁九功脚步轻飘飘的,咽了咽口水,做足了心理准备,方才踏上玉阶,小心禀报。
“好,好啊。”康熙勃然大怒,扔了镇纸,“砰”的声响让诸位重臣一惊,连忙匍匐在了地上:“万岁爷息怒!”
“真是朕的好表弟。暗指皇额娘不仁,再下回,是不是要指着朕的鼻子骂朕了!”康熙来回踱步,怒极而笑,“马齐你说。不敬太后,数罪并论,该当如何?”
“回皇上的话,奴才以为罪不及妻儿,况且其妻也是苦主,单罚隆科多一人即可。或是赐其杖责,贬为庶民,”马齐直起脊背,斟酌着说了个温和的法子,毕竟隆科多乃是皇亲国戚,日后要承袭家主之位的。停了一停,他继续道,“或是下刑狱,流放宁古塔,或是……斩立决。”
若皇上真要计较隆科多犯下的罪过,在“不臣之心”这一条多添笔墨,便足以诛九族了。马齐险险止住了这个念头,暗吁了一口气,心底咳嗽一声,这话可不能说,毕竟皇上也在他的九族之中。
话音刚落,马齐就见皇上的眼神深沉起来,好半晌颔了颔首。
当晚,万念俱灰、依旧昏迷隆科多被关押进了刑部大狱,次日早朝公布其大致罪状,京城一片哗然。光凭谋害发妻这点,就足以被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的名声霎时臭了。
眼睁睁地看着李四儿死在面前,原就受了刺激的佟夫人再一次晕倒在地,前来诊治的大夫叹了口气,说是中风之兆。
佟国维悠悠转醒,捕捉到心腹的惊慌之色,盘问之下直直吐出一口血来,挣扎着要进宫去——
佟国纲以及众位佟佳氏族老舍脸陪同,皇帝终是允见。晌午之后,佟国维步履蹒跚、面色灰败地走出乾清门,流下两行混浊的泪。
皇上的话语犹在耳畔:“从今往后,不论舅甥,只论君臣。今革佟国维领侍卫内大臣职务,教子之过,当勉力改之。”
舍下尊严与家族利益,千求万求挽回了隆科多的一条命,皇上却要他们选。流放宁古塔,大赦天下尚有回京的机会,只是鲜有人能够活着回来;杖责五十,贬为庶民,往后不得科举入仕,便是穷困潦倒佟家也不得接济。
不论哪条路,都是在割他的肉!
最终,他颤着嗓音选了后一条。
说罢,佟国维眼前一黑,站也站不稳当,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从今往后,隆科多……令他骄傲的孩子就是庶民了。
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冤孽,冤孽!李四儿真当是个冤孽!
回府之后,佟国维当即病倒了。一连两个主子人事不省,府里顿时大乱,隆科多的长兄庆复一家又远在川陕就任,现下唯一能够主持大局的,只剩往日的透明人,二夫人赫舍里氏了。
有医术高明的太医在,赫舍里氏昨日已然转醒。幸而喝药的时日尚短,毒素尚未浸到骨子里,调养几年便能恢复常态。
听闻隆科多与李四儿的下场,她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紧接着,对云琇派去的瑞珠说道:“太后娘娘,温贵妃与宜贵妃娘娘的大恩,臣妇铭记在心。只是……臣妇不愿和离。”
瑞珠默了默,便听她继续道:“说来不怕姑姑笑话。隆科多贬为庶民,与我再无干系,姑母患上中风,眼见着好不了了,岳兴阿得以重回我的身边,从今往后,府中上下唯有岳兴阿一根独苗。我欲抚养他长大成才,又何必舍弃山珍海味,回门落魄遭人讥笑?”
说罢,她顿了顿,苦笑道:“少时,阿玛任由继母磋磨于我,和离之后,便再无我的容身之地了。”
赫舍里氏身体难免虚弱,调养离不开上好的药材,太后听闻之后,遣了宁寿宫的一位嬷嬷前来相帮。那嬷嬷姓宁,是个常年浸淫宫廷的厉害角色,一来便拿到了佟夫人心腹所把持的库房钥匙,雷厉风行地召了丫鬟小厮前来听训。
“夫人不立起来,往日受过的苦都白挨了。”宁嬷嬷低声劝道,“当学着掌家理事,等到少爷长成,给您挣个诰命……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赫舍里氏倚在枕上,笑着应了是,一时间,神思有些恍惚。
未出阁的时候,尽管继母不慈,为了脸面,官家太太设宴相邀,继母还是把她带在身边。没人教她管账,她便有模有样地学;嫁妆比不上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便努力攒下银两,塞进陪嫁的红木箱中,平日里节省得很,意图嫁得体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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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也传出些许美名来,说她贤淑温婉,持家有道,再然后,一眼被姑姑相中了。
嫁入佟府之后,多年如死水般的日子过去。中馈被姑姑把持得牢牢的,她从未碰过掌家权,成日龟缩在偏院里头,以为就要这样过上一辈子。
握住库房的钥匙,赫舍里氏浑身颤抖起来,佟府上上下下对她不住,赔上万贯家财,岂不是理所应当!
宁嬷嬷松了口气,欣慰极了。正逢前院管事求见,说大老爷(佟国纲)上门探望老爷,夫人可要前去相迎?
“说我毒素未清,身子不便,改日向大伯赔罪。”赫舍里氏摇了摇头,轻声道。
她的眼眸幽深,管事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心惊肉跳了良久,干涩地应了声“是”。
往日欺辱过夫人的刁奴,打了板子,全都被发卖了。
府中算是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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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皇城根下有一场杖刑。赫舍里氏休养了几日,腿脚还不是很灵便,让人搀扶着上了马车,等到了地儿,又让人搀扶着,走到了人群的最前列。
百姓对着受刑之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见到红裳华服、钗环满身的赫舍里氏,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来。
不过几天,隆科多鬓角已然生了白发。他被按在冰凉的石砖之上,手脚不住地挣扎,口中喃喃地唤着“四儿”,看上去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余光瞥见一身正红的赫舍里氏,他的双目猛然清明起来,转而变为阴鸷,寒声道:“贱人!”
若不是她企图扒着宜贵妃,从而惊动了宫中,他怎么会贬为庶民,四儿又怎么会死?!
赫舍里氏闻言无波无澜,只静静看着他,忽而一笑。
笑容含着数不清的轻蔑厌恶,像是在看一潭难闻恶臭的污水。隆科多难以忍受这样的目光,当即疯了似的挣扎起来,行刑之人哪容得他这般放肆?
“皇上有令,行刑!”
随着话音落下,赫舍里氏紧紧攥着双手,直至鲜血横流也恍然不觉!
束缚半生的枷锁猛然消失了。
围观百姓霎时兴奋起来,发出惊叹之声,这比要了隆科多的命还难受。五十棍棒,一个不落地使在了隆科多的身上,一棍又一棍,原先中气十足的惨叫声渐渐微弱了下去。
“刑毕——”
百姓一哄而散,赫舍里氏缓缓走到一摊烂泥似的隆科多面前,再缓缓地,抬脚碾了上去。
血肉模糊的伤口骤然传来尖锐的疼痛,隆科多眼前一黑,霎那间人事不省。
赫舍里氏抿唇微笑:“回府吧。”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29章 第 129 章
钟粹宫,小佛堂。
檀香袅袅,恍若闻着就致人心静,荣妃洒下掌心佛豆,从蒲团上缓慢起身,前来请安的二公主荣宪轻轻叫了一声:“额娘。”
二公主年方十八,生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弯叶眉,样貌与荣妃像了六成,唯独上挑的眼尾冲淡了那抹秀丽之气,透出些许干练聪敏来。
往年一直二公主二公主地叫着,而今添了封号,于今年年初册为和硕荣宪公主。宫中人人心知肚明,荣宪公主的婚事早有定数,不出意外便是抚蒙——唯一拿不准的,便是部落的归属了。
荣妃如何也舍不得荣宪远嫁,可舍不得也得舍。
养育宫中的大公主纯禧乃是恭亲王长宁的长女,同样于今年年初得了册封,嫁妆都已抬去草原,不日便要下降科尔沁部落,也就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家乡。荣宪虽是皇帝亲女,可近年来漠西蒙古蠢蠢欲动,眼见外患将生,当联合漠南以求抗敌,留京不过幻想罢了。
荣宪的嫁妆已在筹备,还不知能在京城留上几年,荣妃对唯一的女儿便更宠了些。
拍了拍她的手,嘴边噙了一抹慈和的笑意,荣妃说:“怎么不在梢间等着?额娘记得,你一向对礼佛无甚兴趣。”
荣宪笑了起来,微微兴奋道:“额娘,您不知道,隆科多今儿受了杖刑,整整五十棍呢。”说着,眼底浮现快意之色,“他那嫡妻终是出了一口恶气,皇阿玛英明。”
荣妃有些无奈,隆科多的荒唐事儿闹得满宫尽知,她又怎会不知晓?
招惹不管事的太后出手整治,佟国维一房算是没落了。除此之外,赫舍里氏受了宜贵妃的大恩惠,难免心向翊坤宫……
细细想来,宜贵妃每回谋算,看似难以捉摸,甚至让人摸不着头脑,最后无有不成功的。就连训人出气都有得益之处,皇上却半点也不怪罪郭络罗氏的张狂,这等心计,简直到了她都心惊的地步。
思及此处,荣妃的眼神暗了暗,宜贵妃护着太子,太子又即将大婚参政;她的胤祉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成家立业。
太皇太后的身体还不知能不能撑到胤祉成婚,若遇国丧,选秀又要往后拖一拖了。
这般想着,荣妃神色如常,与公主相携坐在了里屋:“你皇阿玛自然英明,隆科多这般下场,算他咎由自取。”
荣宪公主附和着点了点头,笑道:“可不是咎由自取么!只是不能亲眼得见行刑之状,连四妹都道了声可惜。”
隆科多纵容妾室给发妻下毒,她与几个姊妹同为愤慨,又听闻四妹的姨母宜贵妃娘娘亲眼目睹了贱妾李氏的鞭刑,别提多大快人心了,向四妹打听之人近来多的是。
荣妃不拘着荣宪与几个公主相处,大致摸清了宫廷里头金枝玉叶的性子。大公主纯禧到底只是养女,谨小慎微刻在骨子里;布贵人所出的三公主幼时受宠,养得颇有些骄纵,后来才渐渐收敛了。
静嫔生的四公主文静稳重,精于刺绣,最受皇上喜爱,比荣宪的圣眷还高上一丝。皇上说她越是长大,“越类朕的老祖宗”,荣妃听闻之后,心下一哂。
这等评价……
到底有哪儿像了?只因四公主的养母是宜贵妃?皇上莫不是要留她在京城?
抚蒙,当一个不落才是。
五公主尚小,且看不出什么来,唯一知晓的便是端嫔养她养的再精心不过,母女的性子有些肖似。
回过神来,荣妃戳了戳荣宪的额头:“都快要出嫁的姑娘了,何苦关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又道:“你皇阿玛的意思……额娘打听过了,漠南巴林部落的□□衮郡王正当适龄,又是淑慧长公主的嫡孙,算得上青年俊才,勇武过人,与我儿倒也相配。”
固伦淑慧长公主乃是太皇太后亲女,先帝的胞姐,草原上声威远播,有她荫蔽,荣宪的日子如何也不会难过。
荣宪闻言,面颊泛上浅浅的红晕。
“巴林还是远了些,叫额娘说,我儿最好的归宿便是科尔沁。可纯禧已然先行一步占了去……”荣妃摸了摸女儿的乌发,垂目笑了笑,“倘若赐婚圣旨未下,额娘怎么也要争上一争的。”
她的声音压得低,荣宪当即唤了声“额娘”,带了撒娇的意味:“大姐嫁得远,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比不得我胆大,留在科尔沁也没什么不好,与其到了别的部落以泪洗面,倒不如从头至尾安稳度日。”
“女儿定给三弟挣一份殊荣来,让他腰杆挺得直直的,与兄弟相比也不落人后。”似是觉察到了荣妃的执念,二公主顿了顿,而后低低地道,“皇阿玛都会看在眼里的。”
荣妃眼眶微湿,心间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半晌才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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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
“小赫舍里氏说了,待她休养一些时日,行动能够自如,定当进宫谢恩,给娘娘好好磕个头。”瑞珠一边沏茶,一边笑道,“娘娘公主有所不知,那佟府的库房珍品堆积,奴婢看了眼热得很。”
“本宫的库房里堆着多少好东西,你倒稀罕起别家的了。”云琇好笑地睨她一眼,“不若放你去佟府荣养,也好看个痛快。”
瑞珠连忙讨饶,拍了拍自己的嘴,“娘娘饶了奴婢!万一养大了野心,因着眼热佟府的万贯家财,被夫人抬脚碾来……”
说着嘶了一声,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隆科多落到那般下场,谁人不称一声痛快?
初春的气温依旧带着凉意,静嫔郭络罗氏倚在云琇身旁,笑眯眯地捧了一盏热茶暖手。现年十三的四公主伊尔哈咬了一口点心,接着拿起小几上的针线篓看了看,捏起一根红线,对着扇面上的绣样比了比。
静嫔原先笑眯眯的,看她这副模样就愁:“我让你修身养性,可不是让你当绣娘的。”
伊尔哈抿唇一笑,端得是文静温柔,随即轻声细语道:“太子二哥大婚在即,做妹妹的总要献上心意,尽到该尽的礼数才好。”
云琇颔首,赞同道:“总不能表演一套**枪吧?”
静嫔动了动唇,捂着胸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家公主从小娇养,要什么有什么,没有闺阁小姐那么多避讳。伊尔哈养到五岁,尚且是个玉雪可爱、软软糯糯、劝人上进的小姑娘,可就在五阿哥胤祺进了上书房不久,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
胤祺老在她耳边念叨:今儿师傅教了骑射,师傅又夸了福禄表哥,强身健体的拳法好生难学……
伊尔哈难免生出好奇来,让五弟给她演示演示,不拘是枪法剑法拳法箭法。胤祺听话地演示了一遍,紧接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暴击——四姐不仅复刻了他所学的,姿势还比他好看!
从此,伊尔哈的劝学方式,由“劝服”进化为了“揍服”。当然,她不过私下里偷偷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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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平日还是那个文静懂事的四公主。
宫中少有瞒过康熙的事儿,没过多久,康熙发现伊尔哈痴迷不已的小爱好,霎时乐了。皇帝大力支持不说,还给她请了精通武艺的女师傅,帮着女儿一道瞒着众人,当然,额娘与姨母这儿却是瞒不住的。
当年的勒贵人,如今的静嫔娘娘简直快要厥了过去,这,这都成了母大虫,还寻得着驸马么?
云琇讶然过后,却是一力支持,如今轨迹与梦中相差十万八千里远,伊尔哈习武也没什么不好。
虽说以如今之势,不论留在京城或是远嫁抚蒙,有她,有郭络罗一族相护,伊尔哈绝不会受半点委屈,但身体是自个的。
她盼着伊尔哈能够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静嫔拗不过女儿,只得任由她发展这个小爱好。但一味地练武也不能行,当利用琴棋书画中和中和,修身养性,谁知伊尔哈霎时迷上了刺绣,说要锻炼手劲,使气力能够收放自如,还说此等手艺蕴含着大学问,额娘您可知晓?
静嫔:……
久而久之,四公主巧手的美名传遍整个紫禁城,宫城之外也有所耳闻。当下,静嫔动了动唇,半晌说不出话来,比较了一番雷霆万钧的**枪法与巧夺天工的绣品,终是艰难道:“……你绣。”
语罢,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道伊尔哈的性子是掰不回了。心下又生了丝丝希冀,只盼着姐姐时隔多年重新怀上龙胎,若是乖巧可人的小格格,那该多好?
这般想着,静嫔扭头望去,刚要开口,就被云琇面前摆放着的、干干净净的几个瓷盘给惊住了。
五、五六盘点心,全吃了?
一时间忧心忡忡起来,这才过了多久!姐姐看着很不对劲,当请太医前来瞧瞧才是。
******
与此同时,乾清宫。
云琇已然多年没有开怀,康熙一时也料想不到别的方面去。待隆科多与佟家的糟心事告一段落,他的心情好转了些,紧接着乍然想起了什么,让人请了陈院判来。
五六年过去了,深得皇帝信任的陈院判须发皆白,身体依旧硬朗,乃是太医院屹立不倒的一棵常青树。
得知万岁爷传召,常青树陈院判赶忙收拾好药箱,火急火燎地跟在小太监身后,腿脚灵便得很,半点也瞧不出他已年逾古稀,令人啧啧称奇。
面圣之后,陈院判当即想问皇上龙体可是欠安。不等他开口,康熙沉吟片刻,“宜贵妃现今胃口大开,每每进膳,到了朕都心惊的地步,何故?”
听闻“宜贵妃”三个字,陈院判当即一个激灵,不假思索地委婉道:“皇上,老臣不精相思之症……”
康熙:“……”:,,.
第130章 第 130 章
相思之症……
梁九功悄悄竖起的耳朵连忙耷拉了下来, 面庞上的肉抖了抖,努力憋着笑,万岁爷少有吃瘪的时候。
康熙无言片刻,盯着陈院判花白的须发, 心道古稀之龄的人了, 即便身子硬朗, 耳背尚在意料之中。这些年来, 一有头疼脑热或是大大小小的病症,都离不开这老太医, 慈宁宫那儿,皇祖母还需他的照看。
将自己安慰明白了, 他才淡声开口:“朕方才说些什么, 你可听清楚了?”
一阵冷风吹过,周围阴森森的,陈院判又是一个激灵, 当即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坏了!
条件反射,坏事了。
他腿脚麻利地很, 此时却打着摆儿,颤颤巍巍地跪下道:“万岁爷,老臣这耳朵实在不如以往灵便,还望万岁爷开恩……”
一大串的求饶之语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康熙被他念叨得脑袋疼, 摆手叫了一声停:“起来回话。”
这就是不怪罪的意思了。
陈院判悄悄松了一口气, 在心底擦了擦冷汗, 起身之后,聚精会神、专注无比地听着皇上描述宜贵妃娘娘的不对劲儿。说罢,皇上忧心忡忡地问他:“贵妃莫不是心存郁结, 得了暴食之症?”
太医院的记档他刚巧翻过,上回请的平安脉毫无异常,忧郁?暴食?没道理啊。
陈御医面上恭谨,实则百思不得其解:几年前是相思,现如今是郁结,皇上为何如此笃定宜贵妃患的是心病?
将疑问存在心底,就听梁九功在一旁补充道:“好叫院判大人知晓,五日前撤了平安脉。因着宜主子起得晚了……”
陈院判缓缓点头,沉吟半晌,眼睛忽然亮了亮。排除掉心病,若真是他想得那般,倒也不是不可能,因着一个月之前,脉象基本不甚明显。
按捺住缓慢上涌的激动,他的神色依旧如常,道:“若要定论,还需老臣往翊坤宫走一遭。”
语罢不过一瞬,如常的脸色微微一变。
犹记得二十三年南巡,随驾太医回京之后,同僚那叫一个羡慕。人人都说,宜贵妃怀胎可是他先诊出的喜讯,撞了如此大运,得了皇上与太后接连赏赐,要是换了自个儿,怕是脸都笑僵了吧?
谁知那人一会儿笑一会儿不笑的,瞧着极为不正常。陈院判旁敲侧击了几句,终于打探出了些许内幕,说是皇上执着于“怒极攻心”几个字,非要按在有孕的宜贵妃身上,为了一口俸禄,随驾太医也很为难。
更为难的来了。皇上夸他忠心为主,把贵妃娘娘同小阿哥交由他来负责,这也罢了;可日日都要问他一遍,今儿贵妃的笑容是否勉强?离了朕半日,脉象可有异常?
持续了整整八个月,八个月啊。
那人恍惚着道:“我……宁愿不受这些赏……”
陈院判听着都心情沉重。
心里头感同身受,面上戚戚然,只好感慨地拍拍随驾太医的肩,长吁短叹地走了。
回想从前,激动稍稍降了一丝,而今,又要轮到他了么?
*****
翊坤宫,正殿。
静嫔拉着沉迷刺绣的伊尔哈告辞,离去之前再次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瓷盘,盘算着要如何委婉地请太医前来看看。
要是直剌剌地同姐姐说她吃得多,与找抽没什么两样。静嫔隐晦地瞅了眼云琇的脸颊,嗯,看着没长肉……
云琇浑然不觉,笑吟吟地叮嘱了妹妹几句,待母女俩的背影消失在帘外,她轻轻蹙眉,瞥了眼案桌上的空碟,道:“瑞珠,分量怎么越来越少了?”
瑞珠面无表情地想,娘娘,这盘子比从前大了一圈儿,您难道就没发现?
她刚要回话,外头忽然传来“给皇上请安”的通报声,定睛看去,康熙身后跟着拎着药箱、脚步如风的太医院院判。
“皇上。”云琇福了福身,掩住讶然,眉眼弯弯地叫了一声,“天色还早,您怎么得空过来了?”
美人笑靥如花明丽,康熙单是这样望着,唇边也含了笑意,担忧稍稍减了一减,心情霎时明朗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放柔了嗓音:“吃得过多恐会积食,朕实在放心不下,想着命院判给你瞧瞧。”
这样的皇上如斯温和,使得陈院判白须一翘,浑身一抖,如飞的健步差些软了下去。
老年人实在见不得这些,他颤颤地小心道:“是,还请娘娘伸手。”
经皇帝这么点明,云琇忽然沉默了下来。再一次回眸,望了望一溜儿的空碟,宜贵妃娘娘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了。
好像……一不小心……吃得多了些……
她若有所思,别说积食了,为何半点饱腹感也没有?
见陈院判隔着锦帕搭上了云琇的手腕,康熙紧紧盯着,心下止不住波动起来,琢磨着朕近日可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默许打杀隆科多的妾室,据梁九功来报,诸位娘娘人人拍手称快;茶水房那位妄想飞上枝头的宫女还没近他的身,就被贬去杂役间了。难不成他多和人说了一句“放肆”,琇琇便醋了?
郁结于心,食量不该往小了变?这也说不通。
那厢,陈院判完全不知道皇上心间的波澜起伏。肃然着一张脸,又换了一个把脉姿势,此时耳聪目明地像个年轻小伙子,他终于察觉了那微弱起伏却不甚明显的好兆头——
滑脉。
拼尽全力、再三确认之后,院判一时间忘记了往日南巡太医的“伤心事”,喜气洋洋地大声道:“皇上大喜,娘娘大喜!”
不等主子问询,陈院判一股脑地将脉象说了出来:“……约有一个半月了。胃口大也不打紧,有老臣看着,控制一些便罢,小阿哥小格格这是心疼娘娘呢,宁肯不叫娘娘害喜。”
听言,康熙愣了,云琇也愣了。
翊坤宫的宫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口中不住地道着恭贺之言,梁九功暗自哎哟一声,眼底漫上止不住的喜意,与董嬷嬷、瑞珠她们对视一眼,几乎笑成了一朵花儿。
万岁爷早先懒得翻牌,去别处宫殿留宿不过走个过场,别人不知,他还不知道么。宜主子有了十一阿哥之后多年未怀,宫里头同样未有皇子公主诞生,只不过宜主子已有三位阿哥,怀不怀无有大碍;万岁爷比之先帝,子嗣运道堪称昌隆,故而察觉的人,最多只心里嘀咕嘀咕,还真不敢说什么闲话。
万岁爷也曾召来太医旁敲侧击,太医答,万事讲求一个缘分,贵妃娘娘身体康健,皇上且放宽心。万岁爷一想也是,这么多年了,怕是不再执着。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问过几句,都被万岁爷拐着弯地糊弄过去了,而后抱了十一阿哥来。十一阿哥是万岁的幼子,太皇太后把他当做心肝宝贝肉一样疼,于是话题就这么被岔了过去,甚至不愿意有新的小阿哥抢‘风头’……
梁九功曾经大逆不道地偷偷想过,万岁爷恐怕也提着心啊。万一又是九阿哥那般的混世魔王,宫里头还不得翻了天?
话说回来,宜主子时隔多年有了孕信,不论是不是混世魔王,皇上高兴还来不及!
还真被大总管料中了。猛然间天降喜讯,康熙慢慢回过神来,接连说了三声好,不过这回矜持许多,好歹没有一骨碌坐到地砖上。
当年,云琇怀着小十一,康熙召来随驾太医盘问了半日,繁忙之余抽出空闲,将有关医书都翻了一遍。对饮食忌口了解多了,皇帝自认为学有所成,如今又有了用武之地,当即回想了一番,迫不及待地道:“朕依稀记得,有了孕信,当忌寒凉辛辣……荤食用得太多,可有影响?糕点可要掐得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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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头头是道,且是一副探讨姿态,陈院判闻言目瞪口呆。
没问“离朕半日,贵妃脉象可有异常”,院判大人已是极为满足,很快恢复了正常神态,秉着职业精神,恭恭敬敬地同康熙你问我答,偶尔不着痕迹地吹捧一下,譬如皇上英明,皇上学识广博,皇上爱重娘娘,翻来覆去不重样的。
终于不再愣神的云琇:“……”
听着听着笑了起来,随后半垂下桃花眼,掩住眼底复杂,轻柔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生了小十一之后,她以为不会再有,哪知忽然间降下意料之外的惊喜。原先想着,只要三个孩子都好好的,越过胤禌早夭那个坎儿,最后太子登位,便能弥补梦中遗憾;为此细心筹划,尽管皇上表现出了真心喜欢,她却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不能否认,她还是怕的。她清醒得很,怕现今的风光无限如同一场镜花水月,泡沫一戳就碎了,终于等到了太子娶亲的好时机,便急着拉下索额图,解决佟家二房,叫他们再难翻身。
佟国维上辈子是八阿哥的拥趸,隆科多从始至终站在四阿哥的身后,哪怕失了圣心,焉不知他们能否乘风而起,叫皇上对太子生疑!
除此之外,借大福晋难产之事敲打几句,消了大阿哥的夺嫡之意,就算明珠惠嫔再过不甘,也无济于事了。
事实上,谋划这些,还是有大风险的。
若皇上的信任不再,宠爱不再,紧接着对她生了怀疑,不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她不能不急。因着入秋之后,皇上便要御驾亲征,留太子监国,那是父子两人生隙的起点。
佟国纲被索额图设计身死,佟国维大悲,恰逢皇上水土不服患了疟疾,又有致仕的明珠推波助澜,使得索额图生了反心。待皇上龙体渐愈,太子得了索额图的叮嘱,满面欣悦,快马加鞭地前去请安,与三阿哥胤祉的悲色格格不入,从而得了毫不留情的斥责…
时间不等人,她不能不急。
……
现如今,肚子里边孕育的孩子告诉她,不必执着于多年前的那场梦魇了。
这是全新的生命。
她试图扭转乾坤,殊不知乾坤早已扭转。命运早就发生了变动,不必执着于过去,预示之梦乃上天馈赠,又何尝不是困住了她!
耳边传来陈院判喋喋不休的声音,穿插着康熙的回应,如同二重奏似的。云琇恍然回神,微微闭眼,颇为好笑地想,她急什么呢?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她可以不信皇上,为何不信黑芝麻馅的胤礽,不信重来一回的小九和小十?
她劝胤禟放下前世,自己倒陷进去了。
云琇渐渐红了眼眶,笑容愈发柔和,心道,这孩子,比大阿哥家的二格格还要小呢。
神色一顿,她暗瞪了康熙一眼。
她梦见过他老态龙钟的模样,想来便是满肚子气,眼尾的红晕愈发浓重,可皇帝不知道啊。
陈院判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从喜悦中抽身的康熙终于冷静了一丝,咳了一咳,满面春风地往云琇那儿一瞄。
心间存着说不尽的甜言蜜语,他正准备一股脑地说给贵妃娘娘听。
瞥见云琇红红的眼眶,瞧着竟是在生气,康熙顿时一惊,赶忙打断了陈院判的话,转而握住贵妃的手,柔声安抚了几句,一时间又忧心忡忡了起来。
转而压低嗓音,沉声问院判:“喜极而泣还是郁结于心,你可瞧出了什么?朕近来没有做对不住她的事。”
陈院判:“……”
他左右为难,每一道皱纹都诉说着养家的不易与沧桑,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就听宜贵妃哼了一声,甩开皇上的手,斥道:“为老不休。”
六月飞雪!晴天霹雳!
皇帝来不及展开的笑容呱唧一下,没了。
第131章 第 131 章
再听下去, 陈院判真觉自个要折寿,趁皇上还在发愣,赶忙抬起老胳膊老腿苦哈哈地告退,一阵风似的走了。眼见康熙呱唧一下掉落的笑容, 云琇这才从回忆中抽身, 惊觉自己说了些什么。
怎么就把真心话讲了出来?
她福了福身, 柔声说:“臣妾出言无状, 还请皇上恕罪。”
又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臣妾与您差不了几岁……”说着, 她抬眸看向康熙,面颊微微一红, “只是想到大阿哥家的二格格, 一时间有些感慨罢了。”
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盛着细碎的笑意,摆明了“有恃无恐”四个字。
的确, 肚子里揣着个护身符呢,皇上又能拿她如何?
康熙轻咳了一声, 面色渐渐回暖,原来贵妃郁结的是这个。他确实拿她无法,心底无奈一叹,凤眼却慢慢带了笑,重新握住云琇的手, 板着个脸道:“年岁相近, 辈分不同很是常见, 感慨什么?理应高兴才是。朕看着胤禔他们就嫌烦,小九又成天招猫逗狗的……只盼着你生下小格格,如胤禌一般贴心乖巧, 也好同老大家的玩到一处去。”
皇帝转移话题转移得很是生硬,板着的面孔同样没有多少威慑力,云琇也就佯装不知,含笑应和着他的话:“如皇上所说,臣妾也盼着呢。”
这句倒是真心实意。膝下三个阿哥足够她头疼,太子那儿也有着操不完的心,云琇暗道生女儿好啊,若是如伊尔哈这般的贴心棉袄,每晚做的梦都是香甜的。
只不过……
贵妃娘娘迟疑了一会儿,而后摸了摸小腹,“臣妾近来胃口上佳,全无害喜的冲动,您说,她不会成兄弟姊妹里头最会吃的那一个,直到内府供养不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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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少时看大,吃成一个小胖子可怎么好。男孩儿倒是无妨,有奶娘宫人照看,定是不许他多饮多食的;要是女孩儿,云琇决不允许嬷嬷丫鬟爬到主子头上去,替主子拿主意。可这样一来,她岂不是扎根膳房了?
伊尔哈自小便有主见,伺候的嬷嬷不必敲打,从不敢管束太过,云琇只觉省心。皇家格格人人娇养,性子要强的比比皆是,如荣宪,如伊尔哈;但如果日后放任这贪吃鬼,不加以拘束……
虽说公主不愁嫁,若是抚蒙,她可连马都骑不动啊。
宜贵妃不动声色,想得长远极了。
闻言,康熙唇角动了动,内府供养不起?那是有多会吃。
“朕的内府不缺这点银子。”他的眉眼写满了不赞同,硬邦邦地道,“能吃是福,哪有你这样嫌弃闺女的额娘。”
闺女还没个影呢,皇上与宜主子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分歧,一个说能吃是福,一个说姑娘家家的,太会吃了不是好事。梁九功只觉心力憔悴,生怕被殃及池鱼,于是沧桑着面孔,小心翼翼地往外头挪了一挪,心里头暗自唏嘘,陈院判,人老成精,聪明人啊。
争论尚没有得出结果,康熙似回忆起了什么,忽然不争了。他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接着敲打起了瑞珠她们,不放心地叮嘱了好些时候,让她们娘娘万万不要减省膳食,从而饿着自己,也饿着了孩子。
瑞珠忙不迭地领命。
眼见天色还早,御书房还有好些奏折要批,离去之前,皇帝微微笑道:“琇琇且宽心。你若吃得大变样了,朕也决不会嫌。”
……
伺候的宫人全都低下头去,隔帘微微晃动,云琇愣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变样”是什么意思。
面颊又是一红,皇上也不怕教坏了别人!
呵呵,本宫若是大变样了,您怕是看都不想看上一眼,翻了翊坤宫的绿头牌后,怎么也睡不着觉吧?
就不怕半夜三更地被压出病来?
“皇上待娘娘情深义重。”不久前提拔的贴身大宫女佩环忍不住道,语调就如磕了散似的飘飘欲仙,心想能够亲耳听见皇上对娘娘好的真言,奴婢就算死也无憾了。
“……”云琇无言片刻,慢慢道,“佩环,本宫日后一定替你指个忠厚上进的好人家……”
******
宜贵妃娘娘时隔多年再次有孕,两位太后凤颜大悦,赏赐如流水一般流向翊坤宫。至于乾清宫,那就更不用提,殊不见皇上指定了医术最为高明的陈院判为贵妃安胎,并且隔三岔五地召见问询,对其上心得很。
要是放在从前,整个紫禁城都要被醋淹了,可如今三宫六院不服气的,全都被宜贵妃收拾得服服帖帖,实在提不起劲儿嫉妒。想要争宠,首先过不去皇上那一关;想要算计陷害,就要做好被掌嘴的准备。
宜贵妃有宠,温贵妃掌权,偏偏两位贵妃交情极好,挑拨离间全无作用,九阿哥十阿哥成日形影不离。
除却温贵妃,又有谁能将翊坤宫那位拉下马?
她们都麻木了。
都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更何况身处美人如云的后宫。年纪渐长的高位妃嫔威势赫赫,年轻貌美的低位小主占了宠爱,这才是宫廷常态,可对于宜贵妃来说,这定理仿佛不存在似的,皇上愈发腻歪起来。
算算日子,过了明年的生辰,宜贵妃就三十了。
郭络罗氏艳冠六宫,样貌数一数二,她们承认。可岁月再优待于她,又如何与鲜妍娇嫩的小姑娘相比?
这话,宫妃只敢在心中嘀咕几句。尽管宜贵妃跋扈张扬,想要巴结投效翊坤宫的比比皆是,还有当差的太监宫女,遍寻不得门路。
像那成妃戴佳氏,原先只是庶妃中的透明人,不出几年封嫔封妃,靠的是谁的提携,又有几人不眼馋。
后宫已然多年没有添丁了,随着阿哥们渐渐长成,争宠全是无用功,娘娘小主们的视线渐渐放到了诸位皇子身上。加上前段日子闹大的惠妃降位,连累得大阿哥遭受训斥,又有隆科多夺岳妾的荒唐闹剧……她们打探得津津有味,猛不丁传来宜贵妃怀孕的消息,与云琇结下旧怨的安嫔、僖嫔几个,心情万分复杂。
安嫔苦笑,她是绝不敢再起什么心思。
前头与宜贵妃作对的几个,全都栽了。原先寻替身为难的皇贵妃,不,佟妃,如今正在地下长眠呢。景祺阁的乌雅贵人倒是顽强,熬了这么多年,只盼着荣郡王能够接她出去……惠妃降位惠嫔,僖嫔被掌了嘴,至于平嫔,更不用说了。
赫舍里氏眼见着败落下去,那病歪歪的模样,还不知能不能活过两年。
那厢,僖嫔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咬着牙根枯坐了一夜。
又有了。上天不公,上天不公,郭络罗氏的命数为何这样顺遂?有了三个阿哥还不够……皇上就不怕他们结党威胁太子的储位么?!
平嫔卧床几年,身体断断续续地总不见好,就连往日宫宴也是强撑着列席。不过一场小小的风寒而已,却抽干了她的精神气,内务府得了温贵妃的授意,份例供给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宫里头捧高踩低成了常态,她无宠无势,作为依靠的母族又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叔父尚且无暇自保,哪有心思顾及被磋磨至此的侄女!
平嫔再明白不过,自己的病与翊坤宫脱不了干系。叔父请人弹劾,正是她通风报信的缘故,郭络罗氏这是明着报复她。
只是,她心中恨得滴血却也无计可施。
皇上南巡归来,翻翊坤宫的牌子翻了那么多回,宜贵妃生了十一阿哥却再无孕信,也不是没有风言风语传出。
有人说郭络罗氏坏了身子,再也不能怀上,皇上只叫太医瞒着……说得一板一眼,有理有据,平嫔偶然得知,顿觉畅快。
可这唯一的慰藉,也在今日被收回了。
平嫔紧紧攥着手,倚在枕上大喘着气,发出“嗬嗬”的嗓音。
“娘娘,娘娘!”面含担忧之色、端药走进里间的大宫女看见这一幕,霎时间魂飞魄散,药碗“砰”地一声成了碎片,溅了满地满身。
*****
太皇太后的身体已然大不如前了。
老太太如今挂念的唯有一事,能够亲眼瞧见胤礽成亲。已是初春时节,内务府得了皇令,正式开始操办太子大婚事宜。
康熙二十八年年末,石文炳自福建安稳回京,沐浴焚香之后,这位准太子妃的阿玛在乾清门前三跪九叩,郑重接过赐婚圣旨。紧接着,皇帝降下恩典,抬汉军正白旗、石姓瓜尔佳氏阖族入镶黄旗,族长领头叩谢皇恩。
很快,东宫将要迎来新的女主人。
太子虽已列朝,不必与弟弟们一道前往上书房读书,骑射功夫却也不能舍下。
何柱儿眼睁睁地看着主子练得更勤更苦,近来更是扎根毓庆宫的演武场,每每落得一身汗水,不由心疼地劝道:“太子爷,满一个时辰了,您可歇歇。”
太子睨他一眼,摆摆手,“孤还有气力。到了大婚夜,若是静初嫌孤身体孱弱,你来?”
何柱儿:“……”
第132章 第 132 章
“太子爷,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这话要是给静初姑娘听见了,他的下场便是装在铁笼里,咕噜一声沉下水塘——
眼见着何柱儿欲哭无泪, 脚尖颤抖, 就差跪下来磕头了, 太子收回目光, 抚了抚箭筒,轻咳一声, 也怪他圣训读得多了。
这般想着,唇边带了笑:“行了, 孤逗你玩呢。”
太子说罢拉起弓来, 朝着箭靶瞄了瞄,与康熙如出一辙的凤眼眯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手指一松,凌厉的破空之声响起, 箭羽接连不断,十回有八回正中红心, 又练了半个时辰,肩膀、手肘之处倒还真有了微微的酸痛之感。
转头一看,何柱儿紧紧闭着嘴,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太子眉心一挑, 放下用具, 好笑地吩咐道:“你取孤的牌子亲去太医院一趟, 拿些松缓筋骨的膏药来。”
何柱儿霎时打了鸡血一般,大声应了是,逃也似的奔远了。
太医院太医皆为杏林高手, 不过精通的方面不同,似陈院判这样的全才很是少见。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他们擅长把脉,尤其是喜脉,在养胎保胎上更有自己的一套纯熟心得,简而言之熟能生巧,深宫里头,谁还没有拿手的绝活了。
其中有位闵太医,以一手招牌的制药术闻名宫廷,他擅长炮制药材,捣碎了烹煮从而做成药膏,不拘是治跌打还是其他。除此之外,各宫娘娘万分喜欢他制的玉容膏,听名字就知道它是做什么的,美容养颜效果奇佳。
只不过成本高昂,闵太医不得已挂了售价——若发了月俸有了积蓄,娘娘们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囤上一瓶,毕竟韶华易逝,后宫之中,那是最为注重容颜的地方。
云琇的妆台也常备着玉容膏,这点自不用提。
何柱儿是太子爷身边最为信重的贴身太监,太医以及打下手的药童们不敢怠慢得罪,受主子吩咐的何柱儿一打听,闵太医今儿正当值,当即大松了一口气,撒腿儿直奔药柜。
药柜旁传来低声交谈的动静,何柱儿定睛一看,哟,这不是梁大总管么?
从他站的角度望去,梁九功揣了一瓶眼熟的膏药,偷偷摸摸放进袖口,上头贴的条目一闪而过,依稀写着三个小字。何柱儿上前几步,竖起耳朵,零星地捕捉到了几句对话。
“这玉容膏,早晚各用一遍……七日不能停……”闵太医的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
梁九功重复念叨了一遍,而后满意地点点头:“咱家记住了。万岁爷也会记着你的功劳……”
何柱儿怀疑自己听错了名儿。
玉容膏?万岁爷?
他僵硬地退后几步,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来,梁九功恰好转身,与他面对面地对上了眼。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把袖里的玉容膏藏得更深了些,云淡风轻地道:“这倒是巧了。”
何柱儿赔着笑:“是巧,是巧,奴才见过梁公公。这不,太子爷遣奴才拿些舒缓筋骨的膏药去。”
见他这般,梁九功有些慌。
前头的话,这小子到底听去了没有?
他又不能问。问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飞快给闵太医使了个眼神,意思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你都明白的。
闵太医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皇上派人来拿玉容膏,这都叫什么事儿……
何柱儿佯装不知,目送梁大总管走远,面上依旧赔着笑:“公公走好,公公走好。”
*****
“玉容膏?”太子执笔的手腕一抖,为静心养气练就的字画当即毁了大半。
“皇阿玛正当盛年,同宜额娘差不了几岁,要什么玉容膏呢。”思维发散片刻,他精确地捕捉到了重点,搁下狼毫不解道,“孤的弟弟妹妹不久之后便要降生,比老大家的还小些……”
三十六七的年纪,说是春秋鼎盛也不为过。
沉思半晌,太子忽然忆起九弟胤禟得知宜额娘有孕的反应,一张包子脸上激动、欣喜与复杂交织,最后嘀咕了一声“真是老当益壮”,十弟还在一旁连声附和。
太子轻轻地揉了揉胤禟的脑袋,其余的也没太过在意。现在想来,老当益壮,说的是皇阿玛?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是奇怪,何柱儿小声叫道:“太子爷?”
“无事。”太子回过神来压了压惊,心道还是不要旁敲侧击了。
他一本正经地想,若问了玉容膏这回事,皇阿玛还不得恼羞成怒?端看皇阿玛的面容有没有变得光滑细嫩即可。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原来皇阿玛也怕宜额娘嫌他。今儿可算开了眼界了……
书房外头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又有内务府的管事为商议大婚议程求见太子爷,这回问的是迎亲司仪的人选。
“殿下您看,格尔芬少爷如何?”
司仪向来由皇子的母族出人,为表亲近,也为表信任,像大阿哥成亲之时,命表弟揆叙担任此职。想当年,揆叙的颈上挂着红绸缎,喜气洋洋地去了大福晋的娘家府邸迎亲,现如今轮到了太子。
若说绝好的人选,无异于索额图的幼子格尔芬。两人年岁相近,少时,太子与之有些交情,每每得见,都会亲昵地唤上一声“表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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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太子的笑容淡了淡。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赫舍里家的不合适……你们看着选。从宗室里挑吧。”
*****
索府。
索额图虽被革了官职,成了白身,身上却还有爵位在。很快步入三月中旬,现如今,全京城都在关注宫中迎进太子妃的盛事,赫舍里一族也不例外。
太子大婚,甚至可以说与他们息息相关。身为储君的母家,他们沉寂了太久太久了,久到被储君抛到了脑后去,再也攀不上关系;雪上加霜的是,顶梁柱索额图不复往日威势,为筹措银两得罪了一大片勋贵人家,如今自身尚且难保。
早先,他不满意太子妃的人选,又有什么用呢?
满腔算计付之东流,族中一片惶惶然,只好盼着太子参政之后能与母家恢复联络,为他们带来往日荣光。
格尔芬二十出头的年纪,乃是索额图的嫡幼子。他自幼颇受宠爱,平日里也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故而在皇帝处置索额图的时候未受牵连。
索额图倒后,给不了家族多少荫蔽,格尔芬如今在工部担任一个六品小官,典型的油水少事务繁,也没有多少话语权,每每下衙都觉烦闷。
太子殿下即将大婚,格尔芬好不容易盼到,心思便活络起来,四处打探迎亲司仪的人选,以图恢复与太子的联络,为家族筹谋,也为未来筹谋。索额图得知之后,默许了此事,同样拼尽内务府的人脉推波助澜了一番。
……
这日,格尔芬面色阴沉地回了府。深吸一口气,沉默了许久,他道:“阿玛,司仪的人选,太子爷挑了裕亲王府的保泰。”
索额图斟茶的右手一抖,拧起眉头,额间浮现了刀刻似的、深深的皱纹。
顿了片刻,他淡淡道:“万岁爷厌了老夫,太子爷这是避嫌呢。”
“避嫌?”格尔芬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红着眼咬牙道,“我看不然。太子爷避嫌避了多少年了!早年间,大阿哥与纳喇一族走得极近,皇上可有说些什么?阿玛,我看他早就忘了外家,忘了仁孝皇后,全被宜贵妃那女人笼络了去!”
若不是为了太子爷,仁孝皇后怎会血崩而亡。若仁孝皇后还在,哪有后来居上的郭络罗氏猖獗的道理!
“格尔芬,住嘴!”
提起“宜贵妃”三个字,索额图重重搁下茶碗,眼底起了重重阴霾。眼见格尔芬不服气地还要说话,他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慎言!”
格尔芬胸口不住地起伏着,许久之后垂下了头:“……是儿子失态了。”
见此,索额图长叹一声,道:“你还年轻,养气功夫尚未到家,还需磨练啊。”
即便迎亲司仪另有其人,他也不见躁郁,与往日的矜傲急性大不相同,像是千帆过尽,彻底沉淀了下来。
“阿玛,您就半点也不急?”格尔芬忍不住道。
索额图摇摇头,伸手指了指他,正要长篇大论地开口训导。
恰在此时,有仆从敲了敲门,颤着声音道:“老爷,有人……有人在暗门外求见老爷……”
语调像是见了鬼一般,索额图眯了眯眼,摩挲着茶盏问:“谁?”
*****
隐在茂盛杂草里的暗门嘎吱一声,缓缓打了开来。
即便索额图有所猜测,依旧掩不住眼里的惊诧之色。
格尔芬睁大了眼,“你——”
面前穿着泛黄旧衫的年轻男人,浑身充斥着落魄之气,脸庞脏污,一道长长的疤痕横贯面颊,瞧着狰狞又凶恶不已。
他一步一步地挪来,双腿一瘸一拐,好似下一刻就要失去平衡跌落在地。
隆科多咧嘴道:“索大人,别来无恙啊。”
第133章 第 133 章
索额图定定地看着与从前模样大相径庭的隆科多, 缓缓露出一个笑来,捋着长须道:“佟二爷舟车劳顿,想必疲累不已,里边请, 里边请。”
***
太子妃的嫁妆单子由内务府拟定, 皇帝亲自修订增改, 过后呈给两位太后过目, 待太皇太后点了头,这才吩咐下面人备齐。
太皇太后点头之后, 操办婚事的一众人着实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他们心有戚戚地想, 终是过关了。
皇子成亲尚有先例, 太子大婚却是大清立国以来的头一回。内务府忙得脚不沾地,礼部草拟的流程三番两次被退回,皇上那儿只一个意思:不够盛大, 不够隆重,你们到底会不会办事?
礼部尚书累出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一咬牙,照着皇上与元后大婚的成例,斟酌着减了两成,这才得了准许。
大阿哥娶了大福晋,大福晋的嫁妆自是由娘家凑齐;而太子妃竟是内务府置办的——瓜尔佳一族出了四成, 宫里头出了六成。皇上开私库添了许多好东西, 两位太后更不必说;云琇思来想去, 静初还未踩熟宫中地盘,日后用银子的地方少不了,于是添了自个多年积攒下来的碎金银。
翊坤宫住着位分最高、最是受宠的宜贵妃, 内务府绝不敢怠慢,什么珍品贡品全都紧着这边,茶叶是最好的,绸缎也是最好的;太监宫女不必用钱打点,他们巴不得鞠躬尽瘁为贵妃娘娘办事,让贵妃娘娘注意到自己。
加上乾清宫三天两头的赏赐,五、九、十一阿哥的洗三、满月、周岁礼……翊坤宫开销大,云琇却着实称得上豪富,全副身家让其余嫔妃看了都得眼馋。那积攒下来添妆的碎金银,换成银票也是好一大笔数目了。
瑞珠捧着红木匣子上了内务府。一打开,官员看着心颤,不敢擅自做主,转身上报给了皇帝。
都说宜贵妃待太子爷亲厚,如今他可算信了。爱屋及乌到了如此地步,给太子妃的这份添妆,与嫁女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听闻禀报,康熙一愣,转而失笑:“贵妃给的,收着便是。她的身家倒不比朕少。”
内务府官员没法接话,只能连连躬身应是。一旁的梁九功幽幽叹着气,还不告退?这没眼力见的。
梁大总管给他使了个眼色,结果被拒接了——那官员抬也没抬头,还在恭敬地等待万岁爷的指示。
紧接着,当着一屋子宫人的面,康熙沉吟一瞬,吩咐道:“开朕的私库,贵妃给了多少,朕便补她多少。再添黄金百两,问问有什么缺的,一并补上……太子成婚,心意尽了便是,没有她破费的道理。”
想了想,康熙接着道了一句:“悄悄的,别惊动他人。”
内务府官员一呆,补、补上?
没有贵妃破费的道理?
人人都说太子爷是万岁爷的心肝肉,这就是心肝肉的待遇么?
在宫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了,他头一次失了仪态,同手同脚螃蟹似的出了御书房。守门的蓝翎侍卫见他停在原地,摸了摸腮帮子,又摸了摸腮帮子……
怎么,这是牙口出了问题?
翌日,翊坤宫,云琇对着黄澄澄的金元宝愣神。
拿起一个看了看,形状上佳,成色上佳,不愧是内府准备赏人的东西。
“皇上是怕本宫饿着他的小格格了?”云琇喃喃,说罢忍不住笑了,“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着实可以多来几回。”
瑞珠悄悄望去,只见主子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深切的笑意,眉眼弯弯分外动人,不知怎么的,一霎那生了许多感触,数不尽的高兴漫上心间,娘娘好似与从前不一样了。
真要形容的话,像是……像是更轻快自在了些。
这时有人禀报,五阿哥、九阿哥、十一阿哥来给娘娘请安了。云琇放下金元宝,只觉惊喜不已,笑盈盈地道:“难得兄弟几个凑到了一块。让他们进来。”
很快,胤祺领头,胤禟牵着胤禌的手跟在身后。请安过后,九阿哥笑嘻嘻地叫了声“额娘”,与云琇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眨了眨:“额娘,儿子都听说了,您昨儿给二嫂添妆……”
五阿哥点点头,一副眼巴巴的模样:“二哥还同弟弟炫耀来着。”
说罢,九阿哥捏了捏十一满是肉坑的小手。胤禌得了暗示,立即鼓起腮帮子,使劲从鼻子里喷出气来,佯装生气地道:“额娘,九哥说他娶福晋的时候,您也要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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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招招手让胤禌过去,而后似笑非笑地瞥向胤禟。
“……”胤禟差些昏了过去。他明明教十一弟说的是“我娶福晋的时候”,这怎么就把他卖了?
“额娘,儿子可没有惦记您的银子。”九阿哥期期艾艾地解释。
云琇好笑之余,忽然有些愁。儿女都是债,这一溜串的三个儿子,就连乖乖巧巧的胤禌也是鬼灵精,加上表面憨实的小十,还不把她的私库都给败完了?
见她如此,瑞珠憋着笑,打趣道:“好叫阿哥们知晓,娘娘有了稳赚不赔的买卖,日后的添妆只多不少。”
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眼托盘上的金元宝。胤禟顺着她的视线瞧去,眼睛蓦然发亮了起来,“额娘——”
一片金灿灿,无需辨认就能认出它的成色。这是从哪来的?
云琇哪里不知道胤禟在惦记什么。一个七岁的小豆丁,出宫都出不成,还惦记着前世自个的大买卖大生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做梦呢。
她柔柔地笑起来,拉长了声音道:“这个啊,是你皇阿玛怜惜额娘,特地赏来的好东西。”
语调有悖于平日,让胤祺他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齐齐沉默了下去。
“……”同手同脚地出了翊坤宫,胤祺艰难道,“九弟,你实在不该问的。”
胤禟好似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眼神迷离说不出话。半晌,他张了张嘴,“额娘她……”
胤禌慢吞吞地走着,鼓着圆嘟嘟的脸蛋沉思,最后下定论道:“额娘她最喜欢金元宝了。”
回头告诉皇阿玛去!
******
康熙二十九年三月十六,太子胤礽大婚,娶嫡福晋瓜尔佳氏。
大婚前夕,一百二十八台妆奁装得满满当当,绕过繁华长街,引得百姓争相观看,陆陆续续抬进毓庆宫。抬箱者乃是未来太子妃母家瓜尔佳氏的族人,由内务府设宴款待,一时间宾主尽欢,宫里宫外皆是喜气。
第二日,未至破晓,清晨的天还暗着,整个紫禁城却是灯火通明,喧闹震天。太子脱下杏黄常服,身穿大红蟒袍,依次去往慈宁宫、宁寿宫、乾清宫三宫,面目肃然,行三跪九叩之礼。
蟒袍上绣四爪金龙,盘旋吐珠,龙目炯炯,衬得太子风姿卓然,俊朗挺
拔。一双凤眼,蕴含着与康熙一脉相承的、已然成形的威严。
太皇太后高居上座,受了他的礼。礼毕,老太太连声道好,眼眶微微湿润,道:“胤礽越发肖似皇帝了。哀家得见今日,此生再无缺憾……当和你媳妇好好过日子,万万不要辜负你皇阿玛的期许……”
说到最后,太皇太后的语调有些气喘。缓了一会儿,她慈和笑道:“去吧,你皇祖母也有许多叮嘱的话。”
太子重新跪拜下去,颤声道了句“老祖宗”,久久未起。
许久之后,他哑声道:“保成永不忘老祖宗恩德教诲!”
到了宁寿宫皇太后处,太后殷殷叮嘱了几句,而后乐呵呵地同太子道:“哀家喜欢静初那孩子,你可千万别欺负她。”
太子笑着应了:“皇玛嬷只管监督孙儿。”
……
乾清宫。
梁九功屏息为皇上打理朝袍,抚平领角的褶皱。外头的小太监时不时地前来报上一句太子的行踪:太子爷拜过太后……正往乾清门而来……
康熙望着铜镜不说话,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皇上昨儿歇在乾清宫,梁九功想也不用想便知他睡得不会安稳。果不其然,龙床上翻身的动静一直没有停过,直至二更天才安静下去。
梁九功自小跟着康熙,亲眼得见太子从小小的玉团子长成这般出色模样,深知皇上心中感慨,此时闭口不言,小心万分,不欲打断皇上的思绪。
半晌,康熙瞧够了铜镜,收回视线沉声问他:“这玉容膏,你看可有效用?”
梁九功:“……”
梁九功差些一个趔趄,赶忙牵肠刮肚地搜寻语言:“回万岁爷的话,闵太医的手艺闻名京城,玉容膏的功效自不必说。万岁爷本就春秋鼎盛,用不着涂这玩意儿,您又不忘早晚擦上一次,奴才看着比太子爷都要年轻几分!”
“一派胡言。”康熙踹他一脚,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心下却是极为受用,微微翘起一个笑来,“行了,朕该去受保成的礼了。”
近来为了大婚,太子忙得脚不沾地,闲暇时分又要练就骑射,好久没有近距离地同他皇阿玛说话了。
一进殿门,他掀起袍角,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康熙感慨地叫起,太子起身之后,来不及红了眼眶,便下意识地往康熙面上瞧去,意图寻出玉容膏的痕迹。
康熙询问的视线瞥来,太子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失礼了。
他赶忙告罪道:“请皇阿玛宽恕儿子!因着……因着皇阿玛的脸,瞧着比儿子还要年轻几分……”
此话一出,太子心道不好,恨不得抽上自己一巴掌。大婚之日,他反倒犯了轴,如此冒犯之言也说得出口!
康熙半点不知太子内心忐忑。他不怒反喜,哈哈大笑起来,伸手点了点太子,既高兴又觉欣慰,连连说道:“今日成亲,保成终是长大了。”
太子的眼眶终究没有发红。他得了满脑子的鼓励之语、赞赏之言,满心飘然地告退,等出了乾清宫,微风拂过耳畔,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暂且把皇阿玛的不对劲抛之脑后,他指了指通向西六宫的青砖小道,含笑对何柱儿道:“无需跟着,孤去那儿走走。”
天刚破晓,宫道无人,四处静悄悄的。寻了僻静之处,太子收起笑容,端端正正地跪下拜了一拜。
他叩拜的方向,正是屹立晨雾之中,飞檐翘角、红墙绿瓦掩映着的翊坤宫。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34章 第 134 章
太子拜过之后, 撩了蟒袍起身,望着面前红砖微微出神。
若是没有宜额娘的护佑与指点,兴许……他达不到今日。
他会不甘不服,会极其信任叔祖父的话, 拼了命与大哥相争;会怨天尤人、委屈万分, 因着兄弟之间唯有他的额娘早逝, 无法全心全意顾他护他;还会肆意挥霍皇阿玛的宠爱, 恨不得皇阿玛的眼中只有他一人,从而引起隔阂猜忌, 殊不知龙椅之上的人是皇父,也是权掌天下的帝王。
太子很早便知, 自己的身份与他人不同。
后宫娘娘远离忌惮, 或是想着除之而后快。当年的佟皇贵妃,着了魔似的,想生下阿哥取代于他;惠妃德妃打量他的时候, 眼中带笑,眼底却是尖锐凉薄的。
生下皇阿哥的妃嫔, 满心满眼都是她们的儿子,下意识地把他划到了敌对方去——无关争储,本性而已,太子很小很小的时候,便领悟到了这点。
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只是偶尔夜深的时候辗转难眠, 幻想着额娘还在的场景, 最后沮丧想着, 他是否生而是个扫把星,克死了母亲。
幼时的记忆几乎模糊了,唯有九弟洗三之日, 宜额娘说的那席话,他至今仍旧记得。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太子想不明白,后来依旧没想明白。谁都紧着亲子,哪还有精力顾及外人,可宜额娘缘何放心地将小九小十一交由他照顾,诸事堪称倾囊相授,又缘何因他而遭朝臣攻讦,却没有半分疏远?
凭着宜额娘的受宠,五弟又在太后膝下养着,何苦趟进他这淌‘浑水’!
如今,太子终于明白了。
这是他的福运。
许是他上辈子过得不尽人意,换来今生的大道铺平。他定会成为无可指摘的储君,小心遏住皇阿玛的猜忌……
他绝不会是输家。
这一拜拜得心甘情愿,起身之后,他的凤眼光彩熠熠,转了个弯,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红瓦青砖渐渐消失于眼帘,视线猛地开阔起来,暖阳初升,照得金龙绣线栩栩如生。
过了今日,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这般想着,耳廓染上淡淡红晕。转而又想,《圣训》这回事,也当回报宜额娘一二……于是低低吩咐了何柱儿几句。
何柱儿苦着一张脸,躬身应了。
太子满意颔首,而后朗声道:“回毓庆宫!与孤一齐等候迎亲。”
******
翊坤宫。
云琇起得迟了,正懒懒歪在榻上绣着孩童的帽子与小衣。与多年前那件万寿节贺礼相比,她的刺绣手法有了很大的进益,但也远远达不到精通的地步。
因着天赋使然,尽管有四公主伊尔哈的倾心指点,贵妃娘娘终究成不了大家。她也很有自知之明,做这些不过一时兴起,打发时间罢了,譬如当下。
云琇穿针引线,看似注目极了,可过了半个时辰,捧着的花卉纹样也没有完成半边。
董嬷嬷瞅着她,瑞珠瞅着她,佩环佩阳同样瞅着她。
“……”云琇若无其事地把花样朝针线篓里一扔,“今儿手指僵冷,绣得颇为磕绊。”
瑞珠笑眯眯的,当即应和道:“是呢,三月天寒,奴婢这就去烧上暖炉。”
瑞珠是郭络罗府上的家生子。当年的三官保送女进京选秀,之后用金银开道,打点好了内务府,让瑞珠与文鸳得以随侍云琇身旁。待出宫年岁到了,有云琇的运作,文鸳嫁了一个旗下佐领,日子过得蒸蒸日上;而瑞珠不愿嫁人,当即自梳做了姑姑,决心一辈子跟在主子身边。
故而对云琇来说,瑞珠并不是呼来唤去的丫鬟,平日里也就多纵容了些,不拘开什么玩笑话。
……现下,她只觉瑞珠烦人的很,于是板着脸斥她:“反了天了。”
“是奴婢自作主张,还请娘娘恕罪。”瑞珠当即认错,而后笑道,“奴婢早已派人守着毓庆宫那头,待黄昏将至,福晋下轿,他们自会前来禀告娘娘。”
说罢,她暗自嘀咕,娘娘这板着脸的模样,竟有几分皇上的影子了。
云琇不知瑞珠的嘀咕,也不再故作肃然。唇边浮上浅浅的笑,她轻轻叹道:“本宫也算亲眼看着太子长成。他是个好孩子,多年下来,即便冷血无情之人,也要生了几分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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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不是太子的生母,谈论这些终究太过托大,至多在心头欣慰一会儿,再多的却也不能够了。
陪云琇走了这么些年,瑞珠最是明白自家主子心态的转变。从心软到相帮,挂念也是理所应当,这般想着,瑞珠低声道:“明儿太子福晋便要来往各宫,娘娘又何必这般想。更何况,太子爷还会缺了您的请安不成?”
太子妃同太子一样,皆需正式的册封典礼,故而静初嫁入皇家,先是称作太子福晋,待册封过后方能成为太子妃。
听言,云琇一想,确是如此。
贵妃娘娘不禁摸了摸小腹,暗道这一胎比几个哥哥都能折腾。胃口变大也就罢了,多愁善感着实要不得。
等等。要是一位小格格,成日里弱柳扶风、愁绪万千,配上两三个伊尔哈的身材……
不能再想下去了。
沉默片刻,她精神抖擞地道:“拿绣样来。”
董嬷嬷连忙笑应了是,就在此时,外头禀报说毓庆宫悄悄来了人,来的正是云琇从前见过的富顺,多年前机灵跑腿的,如今成了瘦高伶俐的品级太监。
“这个时辰来人?”云琇稍显诧异,心下有了诸多猜测,扬声道,“让他进。”
“奴才给宜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富顺打了个千儿,面上堆满了笑,“太子爷吩咐奴才向娘娘问好,并让奴才给带句话来……”
说着上前一步,斟酌半晌,最后附耳低低说了几句。
万岁爷用了玉容膏这事,无需太子爷命令,他自是不敢透露出去一星半点的,否则小命焉在!
听了他的话,云琇一呆,下意识地朝妆台望去,就听富顺肯定道:“就是娘娘您常备的那个……玉容膏。”
说罢麻溜地告退,只留云琇愣神许久,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头哭笑不得又五味杂陈。
这都叫什么事儿。
那句“为老不休”的嗔话只是气言,竟惹得皇上偷偷找了闵太医。这事暂且不提,太子何时变得满肚子坏水,大婚之日也要向她通风报信。转念一想,感慨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胤礽这是惦着自己呢。
瑞珠见自家娘娘很快变得笑意盎然,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猜想富顺同云琇说了些什么,钓得她挠心挠肺的。
可云琇笑吟吟的,打定主意不告诉伺候的人,意图寻个时机好好地观察皇上。哪想康熙晌午过后便‘自投罗网’,摆驾前
来看她。
“她二哥眼看就要成家,朕的小格格今儿可闹你了?”康熙握着云琇的手,两人相携坐在了榻上。
这话,皇上日日都要问上一遍。云琇福身过后,抿唇一笑,当即顾不得其余的,抬起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胆大包天地朝着康熙的面容瞧。
唔,白了一成,也滑了一成。从前她倒没注意过,谁知皇上不声不响地找上了太医院,看着还真有几分效用。
历代帝王有追求长生,也有注重调理的。可偷偷摸摸用上美容养颜的东西,皇上算不算第一人?
康熙自是不知云琇所想。见她一个劲地瞅着他的脸,以手抵唇轻咳一声,心里头微微窃喜,表面仍旧不动声色。
加上保成,今儿已是第二回了。梁九功那小子还真没有诓骗于朕,嗯,回头多赏他些好东西。
……
这个时辰,皇帝本不该来。加上太子大婚,宫里头处处繁忙,到了傍晚,康熙还要亲自前往毓庆宫观礼,等候新婚夫妇的拜见,这才摆驾回宫。
云琇不知康熙的来意。尚未开口问询,只见康熙轻轻一笑:“朕知你闷坏了。再过几个时辰,换上吉服,随朕一道前往毓庆宫……男客自有胤禔他们招待,女眷只胤禔媳妇一人,还是太忙乱了些。你是贵妃,谁也不能说闲话儿,为坐镇,也为帮扶。”
闻言,云琇指尖一颤,动了动唇。与皇上同去,这是她怎么也没料到的!
贵妃娘娘眨了眨眼,罕见地结巴起来:“皇上,这,不合规矩。”
康熙一挑眉,止住了她的话,道:“朕说的就是规矩。”
见云琇还要说些什么,他微微笑了起来:“温贵妃掌着后宫,清点贺礼也是理应之责,自然得坐镇列席。”
“只是你怀着身孕,想来不便劳累,还是在寝殿休憩的好。”话锋一转,皇帝促狭道:“宜贵妃娘娘既不愿去——”
“臣妾何时说不愿去了?”
云琇极快极轻地反驳了一句,惹来康熙放声大笑:“好好好,都去,都去。”说罢压低声音:“有宜额娘在,保成也会欣悦的。”
她渐渐红了脸,一时间灿若红霞,美不胜收。
*****
鼓乐喧天,直至夜幕降临。
胤禟挺着小胸膛,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红,腰间还别了一朵鲜嫩至极的大红花。他扯着十阿哥胤俄满厅堂地乱窜,正巧,把大阿哥嘀咕着灌醉太子的话,完完整整收入耳中。
九阿哥当即不愿意了。
眼珠子一转,他嚷嚷着说:“大哥,你不地道。弟弟现今才七岁,你就想着灌醉我了……”
周围宾客似有若无地投来视线,大阿哥面色一青,这倒霉孩子!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35章 第 135 章
胤禟这么一嚷嚷, 宾客们看向胤禔的眼神随即不太对劲了。
谁人不知大阿哥与太子爷针锋相对?早年明珠风光的时候,与索额图斗的是如火如荼,几乎席卷了整个朝堂,他们日日提心吊胆, 睡也睡得不安稳。谁知明珠忽然倒了, 年节之前, 大阿哥与惠妃同样惹来了万岁爷的震怒!
一个禁足反省, 一个佛堂祈福,且得了那样苛刻的评语, 大阿哥要想更进一步,再无可能了, 除非……兵行险招。
如此猝不及防, 谁能料想得到?押宝的官员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据他们所知,就有白发苍苍、身子骨弱的老臣听闻消息之后晕眩在地, 给人看足了笑话。
眼看大阿哥渐渐沉寂了下去,春日来临, 万物复苏,万岁爷便也赦免了他的禁足。哎哟,太子大婚之日,哄着七岁的九阿哥饮酒,他如何下得去手?
毕竟是皇阿哥, 他们哪敢逾矩谴责。可就是眼神之中一丁半点的不对劲儿, 似溪流般汇聚在一起, 探照灯似的射向席间的胤禔。
胤禔顿时郁闷了。
他咬牙切齿,百口莫辩,九弟生来就是与他作对的。一时间又酸溜溜的, 老二到底有什么魅力,引得幼弟维护至此?
酸归酸,嫉妒归嫉妒,再多的却是没有了,谁叫‘不服太子’四个字已成了习惯。夺嫡,他是彻底没了戏,也没了那高傲的心气。如今平和地回想从前,自己又何尝不在挥霍皇阿玛的看重与宠爱?
研读圣训之后,大阿哥幡然醒悟,做小伏低、诚心诚意地将大福晋哄了回来。大福晋坐完月子,搬出慈宁宫回了小院,望着大阿哥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冷心寒消去了一些。
她把悟出的道理掰碎了揉碎了同他细细分说。太子被拉下了马,作为磨刀石,他又有什么好下场?
胤禔终是想通了。红着眼睛静坐半日,心里头一阵难受空茫,而眼前拨云见雾,好似千斤重担都随风飘远了。
至此之后,他放下了一半的心。还有一半,挂在礼佛的惠嫔与朝中押宝的官员身上,这是他想要绞尽脑汁,目前却无法解决的忧患。
额娘于他有生养之恩,若能打消她的执念,接她出了佛堂,那便最好;若是不能,尽到应尽的礼数便罢。芸心难产一事,他尚未释怀。
唉,愁啊。
老二恰恰春风得意,娶媳妇与娶金砖没什么两样。瞧瞧那一长串的嫁妆单子,皇阿玛皇玛嬷添了多少好东西!还有宜贵妃的添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不给五弟九弟留呢?
宜贵妃怎么想的,他摸不透。胤禔恍然大悟,不愧是母子俩,难怪胤禟尽会坑他!
大阿哥再冤枉不过,可别人不这么觉得。
也是胤禟长的好。他的五官肖似云琇,组合在一块怎么看怎么顺眼;白白嫩嫩,嘴唇红红,一双大眼睛灵动极了,小小年纪就能窥见日后的俊秀——不怪赴宴的大人们心生怜爱,只因他们家的小孙子,没一个长得过九阿哥。
再往后一看,同他形影不离的十阿哥,眼睛好似没有他……大。
倒是十一阿哥不常得见,只因宜贵妃将他护得很好。听说做了压床童子,现下正待在喜房里头。
偶尔万岁爷起兴致闲谈,提及十一阿哥,那可真是满脸宠溺之色,说胤禌长得不比他的哥哥们差,日后还不知迷倒多少贵女。大臣们就在心里嘀咕,皇阿哥的额娘哪有丑人?万岁爷也下不去嘴呀。
虽说惠嫔不以美貌闻名,但大阿哥着实称得上英武不凡,模样更是没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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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好是好,可这品行……
胤禟腰上的大红花晃啊晃的,晃得人眼晕,胤禔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只见宾客若有似无地往这边瞧,三弟四弟全在憋笑,大阿哥闷了一口酒,用商量的语气道:“小九啊,大哥自认待你不薄,可有得罪过你的地方?”
说罢拱了拱手,“哥哥向你赔罪,你大人有大量,饶了哥哥吧。”
十阿哥胤俄震惊极了,而后痛心疾首,大哥就这样认栽了?
胤禟笑眯眯地道:“好说,好说。”
然后望向隐隐带笑的四阿哥胤禛,他后退几步,神色真挚,分外大声道:“四哥的骑射功夫远不如读书。文武双全才是大英雄,弟弟想求大哥好好教上一教!”
胤禛浑身一僵:“……”
大阿哥一愣,盯着四弟的冷脸迟疑片刻:“这——”
一咬牙,他狠心道:“成交。”
胤禛:“…………”
十阿哥惊悚了,双腿一软,差点忍不住跪下。他咽了咽口水,同样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呵呵,四哥,九哥这是惦记着您呢。”
都是些俗人的话题。三阿哥胤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忆起荣妃的叮嘱,想融入他们的氛围却不知如何开口。另一头,荣郡王与七八两位阿哥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未来二嫂如何如何,三阿哥也不爱八卦,不爱碎嘴,慢慢的,手指微蜷起来,笑容有些虚。
就好似只他一人被隔离在外。
方才九阿哥喊得响,大阿哥回得也响,这下倒好,骑射之事过了明路,大家伙全都听见了。
宾客的成见顿消,不免生出几分感慨,没料到皇阿哥私下相处竟是这般亲昵,不见隔阂。好一番感天动地的兄弟情!
若说触动最深的便是康熙了。
今儿毓庆宫的宫门大敞,许有隐患,皇帝实在不放心,遣了御前侍卫前去值守。轿辇行至半路,就有人将众阿哥的言行一一上报,因着内心感触,不免带上了些许主观色彩,丝毫没有发现兄弟情谊下的‘暗涌’。
康熙同梁九功道:“胤禟如今也算懂事了。”
说着,又有些后悔起来,“谁没个顽皮的时候?他偷偷瞧了圣训,朕就不该用戒尺相罚。”毕竟是琇琇千辛万苦生下的宝贝疙瘩。
梁九功浑身汗毛一竖,对皇上的未尽之语也能猜上一二,赶忙抢答道:“是极,是极。”
耳朵听得多了,他实在麻木了,再也兴不起找伴儿的心思。牙酸的次数多了,他已全然不怕,自信活到七十还啃得动猪蹄子。
……咱家好像饿了。
万岁爷,宜主子就在后头,您停轿走走,用不着几步路的!
*****
毓庆宫早早拾掇出了未来太子妃所居的正院,待花轿入宫,拜过天地,新嫁娘将被迎入布置好的婚房里。
婚房入目一片艳红,榻上铺满了安床果品,摆得满满当当无从落坐,胤禌搬着小木凳沉思片刻,终是放下硬硬的凳子,趴在床边,小胖手拿起一颗黄澄澄的桂圆。
他正好有些饿……
抿起一个小小的笑,等吃完了一个角落,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床上去了。
婆还在外头迎亲,婚房唯有胤禌与他的“护卫队”。见此,奶嬷嬷大惊失色,伺候的宫女慌忙劝道:“十一阿哥,可不能吃!若您咬了下去,太子爷与福晋日后兴许不会圆满……”
胤禌当即听话地点点头,捏着那颗桂圆,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桌子上的也不行?”
伺候的人齐齐点头。
恰在此时,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胤禌悄悄红了脸蛋,小小声地道:“我饿了。”
“是奴婢的失职!奴婢这就去厨房拿点心。”年纪最小的宫女顿时心疼了,连忙道,“还请阿哥等候片刻。”
“光凭一人端来,饱腹怕是不够,老奴也去。老奴早先在毓庆宫当过差,熟悉这儿的路……”年纪稍长的岳嬷嬷说罢,叮嘱余下的奶娘陈氏:“你需守在阿哥身旁片刻不离。”
说是这么说,岳嬷嬷实则放心得很,今儿日子特殊,正院戒备森严,只需喊上一声,便有佩刀侍卫及时赶来,胤禌也是知道的。
她们急匆匆地走了,十一阿哥揉了揉肚子,慢吞吞地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帮子发呆。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到一百只羊的时候,胤禌数不下去了。
他眼巴巴地朝奶娘道:“嬷嬷,二哥二嫂何时才会过来?我的点心也没到。”而后指了指门外,眨眨眼:“帮我看看好不好?”
这般撒娇,少有人顶得住。陈氏原先摇摇头,可禁不住他的再三请求,犹疑了一会儿,这才应了:“奴婢只到门外瞧瞧便很快回来,阿哥勿忧。”
出了婚房,她左右张望了一番,而后掩上门,谨慎地朝外走去。
……
不过几息,有人敲了敲门。一道温和恭谨的女音响起:“十一阿哥,奴婢是正院伺候的春霖。宜贵妃娘娘托人给奴婢传了话,您若是等不住、受不住,便随奴婢前往阿哥所,娘娘正在阿哥所等您呢。”
说罢,她不急不慌地垂下眼帘,像是胸有成竹。
吱呀一声,门缝轻轻打开。春霖抑住兴奋,缓缓低下头,就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男孩站在不远处,乖乖巧巧的,好奇地打量着她。
长得真好!是宜贵妃生的十一阿哥没错。
“额娘在阿哥所?我的小院里?”胤禌眨巴着眼睛问。
春霖温顺地点了点头,福身笑道:“娘娘极为想念阿哥。请随奴婢来。”
胤禌迟疑着没有动。恰在此时,几道静鞭响起,伴随着高昂肃然的通报之声,穿透十足:“皇上驾到,温贵妃娘娘到,宜贵妃娘娘到——”
春霖:“……”
胤禌:“……”
前院喧哗四起,正院一片寂静。
胤禌摸了摸腰间的锦囊,仰起头委屈道:“姐姐,你骗我。”
软糯糯的话音刚落,春霖恭谨的眼神蓦然转为狠辣,双手成爪闪电般地袭去,就要扼住胤禌的咽喉——
若是十一阿哥叫出声来,她就没命在了!
劲风袭向脖颈的一瞬间,胤禌抬起小手轻轻一挥,霎那间粉末飞扬,半点不落地撒上春霖堪称秀美的面颊。
春霖只觉眼睛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汩汩血流蜿蜒而下,当即惨叫一声,咕咚一下倒在地上。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36章 第 136 章
一个人倒下的动静极大, 更何况四处万籁俱寂,只余清浅的呼吸声。
胤禌收回手,蹬蹬后退了一步,紧张地别开头去, 而后垂下眼帘, 张开红彤彤的掌心呼呼了一下。
院里堪称巨响, 顿时惊动了四处夜巡的带刀侍卫, 还有相隔不远处的奶娘陈氏。他们面色一凝,飞速往婚房的方向奔来, 门大开着,透出点点烛光, 待侍卫看清了胤禌跟前打滚的女子, 霎那间手脚发凉,几近失语。
陈氏被唬得魂飞魄散,眼泪当即就下来了:“十一阿哥!”
刺客。毓庆宫混进了刺客!
要是十一阿哥伤了一根寒毛, 他们的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联想到今儿的储君大婚,侍卫们心中更是发寒, 一窝蜂地拥上前,发了狠地制住春霖。
四人用绳索细细密密地捆住她,转而用力扯着春霖的头发,让她露出脸来。鲜血让面容变得模糊,一时半会地辨认不清, 他们皆是一惊, 紧接着大松了一口气, 万幸又觉不可思议。
十一阿哥才六岁的年纪,竟是独自一人解决了……刺客?!
其余人尚且不知内情。见胤禌背着小手站在门外,他们齐齐跪地, 焦急又惭愧地道:“奴才救驾来迟,还请十一阿哥恕罪。十一阿哥可有受到惊吓?奴才已派人去寻万岁爷与宜贵妃娘娘……”
“本阿哥没事。”胤禌清了清嗓子,说完长呼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了心跳,大眼睛水汪汪的,伸手不好意思地道,“只药粉有点儿发烫……”
额娘说,这是她让太医院配备的、用于防身的好东西。红白相间的药粉,捏在手中并不会如何,可一旦进了人的眼睛,不亚于一场凌迟的酷刑——胤禌虽不知晓凌迟是什么,但他可听额娘的话了。
前些年,胤禌都和云琇一块儿住,常常听他额娘循循善诱:“若是遇上不怀好意的人物,胡乱朝他脸上撒去便是,药粉总有飘进眼里的时候。额娘知道胤禌是个好孩子,平日千万不要打开锦囊,明白了么?”
十一阿哥重重点头,而后小声问:“额娘为什么不告诉五哥和九哥?”
云琇回忆起了梦中场景,久久没有说话。
她知道胤禌自小聪慧,胆子大,又乖巧又招人疼,偏偏养到十岁的时候……
掩住失态,最后她柔声道,“额娘能够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不知成了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又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除之后快。”说罢又笑:“胤禌还小,只需顾好自己,你五哥九哥都精着呢,用不着药粉。”
这话,十一阿哥一字不落地记在心底。现如今回想起来,胤禌微微兴奋,黑眼睛闪烁着光亮,少许骄傲自豪一路从心底蔓延而上。
他早就发现春霖的不对劲了。没给额娘丢脸,也没被吓着,只是……
苦恼地摊开掌心一瞅,额娘说错了,这药粉明明烫人。
******
痛到极致反而发不出声来,春霖只觉眼睛灼痛万分。她被五花大绑地捆着,嘴中又被塞了脏布,绝望得恨不得死了才好!
另一边。
前院鼓乐喧天,花轿停在毓庆宫前。免了宾客的礼,康熙既是感怀又觉欣慰,那厢,九阿哥一副见了鬼般的模样,十阿哥倒是兴奋地叫了声“额娘”。
贵妃到底是庶母,往日从没有过这样的规矩,可皇上既开了金口,便无人能够置喙。温贵妃原先笑吟吟的,见此瞪了自家憨货一眼,便领着宫人慢悠悠地招待女眷,去偏殿清点贺礼了。
只听温贵妃笑着同云琇道:“成日窝在永寿宫,本宫真要闷坏了。这回托我们宜贵妃娘娘的福,虽说出来‘做工’,能透透气也是好的。”
见云琇笑而不语,看着有帮忙的意愿,温贵妃连连摆手,赶忙推了她出去:“你都双身子的人了,哪用得着操这份心。”
正说着话,前头传来一阵喧哗,依稀听得惊呼之声,说太子爷与太子妃娘娘到了。
太子打马而来,颈前挂着大红绣球,说不出的风发意气。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接过下人递来的红色箭羽,轻松写意地搭弓瞄准——一箭正中花轿横梁,迎来了满堂喝彩。
一方喜帕遮了静初的视线,入目一片淡红,心间砰砰砰地跳动着,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了一句“下轿”。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入耳畔,像是掀帘声,又像是浅浅的呼吸声,最终化为太子带笑的嗓音:“牵着孤。”
静初的整颗心。忽然就安稳了下来。
“拜天地——”
双手于宽大的袖袍交握,一瞬间松了开去,瞧着颇为恋恋不舍。康熙高坐上首,倒是看得不甚零清;一旁观礼的云琇只觉欣慰,轻轻点了点头。
牵着红绸跪拜下去,太子俊颜上的笑真真切切,一直没有落下去过。待他的余光瞧见云琇,眼底掠过一丝惊诧,一丝喜意,笑容更加疏阔了几分。
终于,司仪官高声叫道:“礼成——”
一行人簇拥着太子福晋,喜气洋洋地朝婚房走去。
……
康熙平日不贪口腹之欲,也就是今日起了兴致,当即让梁九功捧壶酒来,意欲小酌几杯。深知宾客不敢直视天威,内务府请示过后设下单独席面,都是万岁爷享有的份例,颇得闲的云琇倒跟着沾光了一回。
梁九功笑眯眯地守在外头,忽然间脸色微变。像在寻着什么人、浑身灰头土脸的侍卫正是他认得的,昨儿还在乾清宫当差呢。
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而好不容易寻见大总管的侍卫则是激动万分,如同寻得救星一般。他抹了把脸,艰涩道:“梁公公,奴才有要事相禀万岁爷。内务府挑的奴婢当中混入了刺客,就在正院当差,以致十一阿哥遇袭……索性阿哥无恙,刺客伏诛……”
梁九功脑中嗡鸣一声,再也顾不得听上后半句,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十一阿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
他颤着声道:“快随咱家来!”
里间。
听闻胤禌遇刺,康熙面色剧变,豁然起身,“砰”地一声酒樽滚落,云琇当即白了脸。
幸而侍卫匆匆将话说完,说十一阿哥以药粉放倒刺客,自身安然无恙,云琇这才松了口气,稍稍缓过神来。只是后怕之感依旧遍布心间,她像是被抽干力气似的,腿脚软得站不起来。
做额娘的希望孩子有自保之力,希望有朝一日派上用场,可危机当真来临的时候,又有谁能真的高兴?
恰在太子的大婚夜发难,幕后之人的用心何其险恶。他们觉得若是十一出事,皇上难免迁怒胤礽静初,她更会生了芥蒂;得以离间不说,她许会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这样一来,龙胎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此外,太子的威信风评定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正院混入刺客也就罢了,连婚房中的幼弟都看护不好,还有何颜面
做大清储君?
这场大婚便是一个笑话。指不定还会传出太子福晋命中带霉的流言——德不配太子妃之位。
将关节一一打通之后,云琇眼底发冷,好一个一箭四雕之举。
“正院怎么会有刺客?查!”贵妃娘娘尚且能够保持冷静,康熙几乎压不住暴怒。
有云琇在旁,他到底留存了些许理智,闭了闭眼,半晌道:“压下讯息,今夜暂且瞒着太子与瓜尔佳氏。给朕好好审问刺客,”接着,他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来,“别轻易的让她死了……”
闻言,侍卫拱手应是,低着头愈发忐忑难安。
只听皇帝冷冰冰地道:“守卫不力,每人领上二十大板。”
一瞬间,侍卫提着的心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不住磕头叩谢皇恩。二十大板实是皇上仁慈,修养一阵时日便好,而他们几个办差出了如此纰漏,怎么惩罚也不为过。
身体好不容易有了气力,云琇缓缓起身,语调藏着止不住的担忧:“胤禌受惊没有?可还在他二哥二嫂的婚房?”
她忍不住了,想要好好瞧瞧他。
康熙提着悬心,焦躁地转了转玉扳指,只听侍卫恭声道:“十一阿哥情绪安稳,奴才看着半点没有受惊……伤了刺客不说,且叫人收拾了一间厢房,专心等候皇上娘娘。阿哥还让奴才告知太子爷,说他困了、撑不住了,实在做不成压床童子,望殿下不要怪他。”
云琇听着听着,控制不住地弯起嘴角,当即冲淡了满腔担忧。康熙却是震惊不已,怒火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心头涌上丝丝欣慰之意,甚至欣喜。
虽说有些不合时宜,欣喜却是不容忽视,他沉声道:“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梁九功大张着嘴,许久回不过神来,恍惚地跟随皇上贵妃,一行人悄悄往十一阿哥所在的厢房而去。
十一阿哥听闻动静,立马跑了出来。他看着高兴极了,乖乖地叫道:“皇阿玛,额娘!”
康熙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终于全然放下心来,正准备夸他“临危不惧”“勇武不凡”“好一个男子汉”……
云琇眼眶微红,当即要搂他进怀,就见胤禌伸出红彤彤的手掌,扁着嘴撒娇:“额娘,我辣。”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37章 第 137 章
正对着胤禌圆圆软软的面颊, 还有隐约的奶香,云琇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怕小儿子受到惊吓的最后一丝忧虑也如云烟般消散了。
在她捧过十一红彤彤的小手之前,一双大手率先越了过来, 轻柔无比地覆上胤禌, 两掌合盖着揉了揉。康熙一边揉, 一边心疼地问他:“还辣不辣?”
旋即低声吩咐梁九功:“去拿清凉止痛的膏药来, 越快越好!”
梁九功忙不迭地应了是,紧赶慢赶地拉来小太监叮嘱几句, 心下长长地出了口气。眼见十一阿哥安然无恙,他又何尝不是劫后余生, 恨不得为佛祖捐上百两的香油钱才好。
那个□□霖的婢女已然拖下去拷问了。有了康熙的一句“别轻易让她死”, 春霖不脱一层皮,侍卫们定不会罢休,哪还管得了刺客是男是女。为审出幕后主使与其同党, 康熙还下了一道秘密口谕,让慎刑司的掌事太监出手相协。
慎刑司作为宫人们避之不及、闻之色变的地方, 谁也不想获罪进去一遭。里头的太监皆是身经百战,平日见惯了哀嚎血腥,眼皮子都不会撩一下,这回皇上有旨,他们顿时卯足了劲儿为主分忧。
一盆冷水泼下, 再让几个嬷嬷搜查春霖的衣物以及浑身印记, 却是没有搜到线索;扯了她堵嘴的脏布, 牙根处也没有暗藏自尽的毒囊。
他们也不着急,借来内务府的名册翻了翻,心下大致有了数。
春霖原姓安达拉氏, 镶蓝旗包衣,康熙二十五年小选入宫做了洒扫,直至二十六年,父母长姐接连亡故。样貌秀美,为人恭顺谨慎,两年后得以调入广储司做事,因着手脚麻利,再由内务府调入毓庆宫伺候。
履历看不出半点破绽。也是,能够成为潜伏多年的细作,破绽哪是那么容易寻的?
可惜了,无论嘴有多么硬,都无法扛过他们层出不穷的花样手段。就算紧闭的蚌壳,他们也能撬开喽!
眼前一片黑暗,双目血流不止,身上又传来冰天雪地般的冷意,春霖的哀嚎声渐弱,终是晕了过去。有侍卫的解释说明,慎刑司掌事内心震动,这便是十一阿哥挥洒的药粉?
他小心沾了一些,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呛人的辣椒味儿冲天而起,夹杂着不甚明显的刺鼻药味,刺激得他立即打了个喷嚏,眼眶一酸,差些流下泪来。
“好东西。”掌事太监眼睛一亮,喃喃道,“毒和辣混在一块,那才叫真正的毒辣……”
都说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眼睛恰恰是五官最为脆弱的地方。
十一阿哥真是了不得啊。
******
药膏飞速送至厢房,云琇握住儿子的小手轻轻一吹,仔仔细细地涂了上去。
皇帝负手而立,眸光依旧深沉,看向胤禌的视线却是分外柔和,柔声问他是如何对付刺客的,手心又为何泛红泛辣?
胤禌右手满是清清凉凉的膏药,只剩左手能够活动了。想了想,他笨拙解开腰间锦囊,询问似的瞅了眼云琇,当即抿起小小的笑,献宝似的交给了自家皇阿玛。
康熙打开一看,粗粗瞥见一堆红红白白的粉末。他正欲凑近了瞧,一股辛辣呛鼻味儿霎时冲天而起,连一丈远的梁九功都能闻得着!
大总管惊疑不定地心想,这味道,必是辣椒粉无疑了。
云琇早早预料过今日。若皇上问起胤禌身上的锦囊,她不想阻止也不会阻止,只因胤禌是个乖孩子,从未说过什么谎;即便胤禌说了谎,药粉的成分一查便知,谎言不过拙劣无用的掩盖罢了。
药粉打退了刺客,皇上得知同样不会怪罪,毕竟它救下了小十一的安危。可事后回想,皇上会不会认为她心怀不轨,从而对她生了疙瘩?
帝王多疑,只因这手段够狠,与她素日展现的性子大相径庭。
想开之后,云琇倒不觉得忧虑了。皇上处政英明,对后宫自是洞若观火,虽说宠爱于她,却绝不会被人蒙蔽。
她不吝心计,为了孩子宁肯不择手段,这事能够瞒上一时,难不成还会瞒上一世?
真叫皇上察觉,她也不怕。先不说小十一和肚子里的这个,都是她的护身符;今生局势已然扭转大半,她实在不必急迫,不必慌乱,只需静待日后,细水长流。
……
胤禌张了张嘴,正要乖巧地开口,康熙已是恍然大悟。
只见他啪嗒一声系紧锦囊,直直望向云琇,老怀欣慰道:“盐和辣椒——朕竟不知小十一的饮食喜好有了变化。临危不乱,且能利用调味料脱险,是朕怎么也没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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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感慨万千,若他处在胤禌这般年岁,怕也达不到这般聪慧的程度!
一通溢美之词,把十一阿哥即将脱口的话噎了回去。胤禌左看右看,微微红了脸颊,而后悄悄地闭上了嘴。
云琇:“……”
怎么会是调味料呢?
她得收回先前的话,皇上的确不会被人蒙蔽,可也挡不住自我蒙蔽。
贵妃娘娘扯出一个温婉的笑容,牵起十一阿哥的左手,柔声道:“胤禌还小,怕是禁不得您这么夸……当务之急便是查出刺客的来路,臣妾不愿再次提心吊胆了。”
说着,桃花眼一闪而过的戾气。
闻言,康熙轻轻颔首,欣慰渐渐淡去,沉默着来回踱步。
他的眼底黑沉沉的,酝酿着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半晌平静道:“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好胆。”
******
京郊,一处破败的小院,院中凉亭历经风雨,破损斑驳。
亭内围坐了一男两女,剩下的男子拄着拐杖,背对他们立于台阶之上。
女子身着汉家衣裙,男子身着破褂长衫,他们的衣着皆是粗布麻料,打满补丁,最多称得上一句干净而已。
“佟二爷,你的计划可是万无一失?”年长些的女子淡淡道,“紫禁城守卫森严,我们堂口花费数年,也只安插进了春霖与春萍,实乃不易。”
提起紫禁城,年轻些的女子眉眼浮现深深的厌恶之色。她皱眉道:“依我看,迷晕十一皇子又有何用?倒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又冷笑着说:“与其说二爷与宫中有着血海深仇,还不如专指翊坤宫的那位。对付宜贵妃,于大局全无助益,倒不如让春霖伺机行刺狗皇帝!”
颇显文弱的清俊男子咳了一咳,笑着打圆场道:“春兰,慎言。二爷这般运作,自有他的道理。”
堂里要她听从佟二爷的命令,且是无条件服从,尽管有些不服气,春兰终是安静下来,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隆科多拄着拐杖,艰难地转过身,阴鸷地瞥了春兰一眼,面颊上的刀疤更显狰狞。他的声音沙哑粗砺:“无知蠢妇。皇上是这么好刺杀的?四儿的仇,我自是要报!”说着话锋一转,“你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太子成亲,最受皇上宠爱的十一阿哥恰巧于婚房失踪。”隆科多粗哑一笑,混浊的眼底暗藏火热,“不拘落入我们手里,还是死在喜床上,一石多鸟,其中好处多了去了。”
他给春霖下了两重命令,绑架不成,那就干脆利落地杀人灭口!
清俊男子拍了拍掌,抬眼道:“正是如此。不过二爷,在下有一疑问……即便毓庆宫忙乱无比,单凭春霖与春萍二人,脱逃怕是艰难。”
隆科多哈哈笑了起来,咧嘴道:“不必烦忧,我们自有贵人相助。”
年长些的女子目光闪了闪,试探着问:“可是索额图?”
“不是他。”清俊男子轻轻摇头,缓声说,“索额图想要拥立太子登基,即便不喜新妇,他也不会自掘坟墓。太子的威信越是深重,对他来说,岂不越是有利?”
说罢,他微微一笑,心服口服地朝隆科多拱手:“二爷好计谋。虽是盟友,索额图怕是如何也没有料到,我们意图颠覆的江山,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隆科多拄拐敲了敲地面,望向夜幕之中灰蒙蒙的远山,轻蔑一笑,没有回话。
“皇上,太后,宜贵妃。你们可喜欢奴才的这份大礼?”请牢记:,网址手机版m.电脑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第138章 第 138 章
约莫两个多月前, 皇城根下的五十大板差些打得隆科多魂归西天。康熙不许佟家救济,唯一心疼他的佟国维与佟夫人又双双卧病;其余支脉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佟国纲心下难安,终究不敢抗旨, 只好任由他自生自灭。
也多亏了隆科多自小习武, 练就了一副好身骨, 很快被人所救, 这才命大地活了下来。他的双腿却也废得差不多了,行路艰难不说, 每每挪动都会引来疼痛,若遇上阴雨天气, 不亚于一场酷刑折磨。
唯有彻骨的恨意支撑着他!
一想到毓庆宫发生的动乱, 隆科多便兴奋难言。不欲与凉亭中的几人说些什么,他慢慢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朝东边破败的厢房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 不期然地想起那句“无知蠢妇”,春兰憋气道:“琴姨, 堂主为何如此重用于他?”
即便有着大能耐,可他年纪轻轻,朝中半分势力也没有,往日不过依靠家族荫蔽罢了。或许他与御前侍卫有几分交情,进不了皇宫又有什么用呢?
仿佛知道春兰是如何想的, 年长女子, 也就是她口中的琴姨笑了笑:“一个桀骜的丧家之犬, 用好了便是奇招。堂主看中他这个人,更多为了皇帝的母族佟佳氏!这么多年了,满八旗的重臣里头, 咱们终于寻着了突破口……”
清俊男子接过琴姨的话头,带了不赞同的语调:“不怪堂主看重,隆科多随侍皇帝多年,对紫禁城的布局了然于心,京中的兵防分布也略微了解一二。如今他诚心参会,我们更要以礼相待,春兰,你太过了。”
春兰面有惭色,拱了拱手,当即低下头道:“是,春兰知错。”
*****
与此同时,钟粹宫。
烛火噼啪,又是一个熬到天明的长夜。荣妃马佳氏挥退宫人,轻轻卸下钗环,持着木梳的手一顿,转而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脸颊生了斑点,眼窝微微凹陷,一笑便有深深的纹路。荣妃看了半晌,缓缓别过头去,垂目拿起妆台之上的玉容膏,仔仔细细地涂了满脸。
她从没有过这样清晰的认知,仿佛年华二字离她远去,再也不复停留,就连闵太医制作的玉容膏也没了效用。
温贵妃宜贵妃较她年少,如郭络罗氏那般样貌,她自是不能比。可前日给太后请安之时,皇上领着众阿哥亲至,她瞧着……瞧着竟比皇上都要老一辈儿!
一瞬间的冲击如同山崩海啸,荣妃的心湖乍然乱了。
她忽然觉得很是可笑,非是对皇上的敬慕,也非是嫉妒醋意。
早年间四子连殇,生生掏空了她的骨血,荣妃恨不得日日供奉佛前,求佛祖让他们转生投到好人家。深居简出了这么多年,她早就不在乎什么宠爱不宠爱的,胤祉搬去阿哥所后,皇上又来过钟粹宫几回?
礼佛一为祈福,二为心宁,大仇得报之后,她自以为执念尽消、心如止水,可笑如今才发现——
并不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了,她的心半分也没有安宁过!
避世换不来承瑞他们的性命,静观事态不过是任人宰割。虽说心有希冀,但荣妃清醒得很,胤祉登位的可能渺茫极了。谁叫她无宠无权,皇上对胤祉的宠爱有限,莫说与太子相比,连九阿哥也远远不如。
太子倒后,胤祉又凭什么胜出?
若是太子登基,重用的定是四阿哥五阿哥他们。即使胤祉站在太子这边,可他得了她的叮嘱,向来是一副尊重有余亲近不足的态度。
亲阿玛在位与异母哥哥在位的待遇,想也不用去想,完全是天壤之别。
胤祉需要战战兢兢地向人俯首称臣,就像她从始至终都是向人行礼的那一个。一开始是仁孝皇后,再到孝昭皇后,皇贵妃,温贵妃与宜贵妃……
而她蹉跎到死也不能受命妇跪拜,不能像郭络罗氏那样,让皇上不顾规矩也要携她去往毓庆宫。
这样截然不同的命运,周而复始,何其讽刺。
她唯一的女儿就要远嫁蒙古,往后再也见不上面了。三公主已同喀喇沁部落议好了亲事,静嫔生的四公主却不然,太后好似有留她在京的意思。
佛祖在上,这万万不能行。
“进宫二十几年,本宫竟这么老了……”未尽之语化作一声叹息,荣妃轻轻描摹着铜镜,眉目冷然,紧闭的双眼忽而睁了开,“那头的线索,全都抹了?”
方才她挥退了宫人,里间只剩自小伺候她的奶嬷嬷乌苏氏。听言,乌苏嬷嬷低声道:“回娘娘的话,抹了,隆科多绝不会觉察娘娘的身份。”
“嗯。”荣妃拨了拨腕上佛珠,似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哂,温和道,“佟佳氏死都死了,还不忘给亲弟弟留下毓庆宫的人手,倒真真是姐弟情深。”
不等乌苏嬷嬷说话,她的眸光望向虚无,动了动唇,似是不忍:“小十一那孩子,谁不喜欢?本宫也爱极了。”
她与宜贵妃向来没有仇怨。
只是皇贵妃倒了,惠妃倒了,报仇之后心里空落落的,使得算计成了一种瘾药,再也戒不掉了。且宜贵妃早早摆出支持太子的立场……
隆科多朝懵懂无辜的胤禌下手,而她于暗中推波助澜,这是足以下十八层地狱的罪行,□□妃甘愿。为了她的胤祉,也为了她自己,没什么是不能舍的。
“明儿请安过后,本宫替他念上一卷往生经,也当是赎罪了。”荣妃低喃着说,忽而视线一凝,“不对。”
乌苏嬷嬷提了提心,轻声问她:“娘娘?”
东六宫仍旧静悄悄的,荣妃的面色有些发沉。十一阿哥出了事,恰逢太子大婚,按理宫中早该乱了,皇上伤感之余下达捕令,为何到了现在半点消息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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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安置的时辰了。
荣妃拧眉,声音中透着不可思议:“失败了。”
******
翌日,是太子这对新婚夫妇入后宫拜见的日子。
荣妃心里存了事,早早起身却也不忘备上见礼。去往慈宁宫的轿辇行过宫道,远远一望,只见秩序井然,像是昨夜的“行动”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时运如此,许是春霖如何也接近不了十一阿哥,荣妃内心一叹。没过多久,轿辇稳稳当当地停在慈宁宫前。
她竟不是最早来的。
院里摆着一道贵妃鸾驾,是钮钴禄氏还是郭络罗氏?
这般想着,荣妃扬起一个温和慈润的笑。被宫人迎入正殿,很快,她的猜测成了真,只见宜贵妃陪在两位太后身边,正在说些什么,惹得太皇太后一会皱眉一会松开,面容浮上明显至极的怒意,双手甚至颤抖了起来。
太后也是如此。
“老祖宗!”苏麻喇姑为太皇太后顺着气。
云琇的声音不高不低,逐步走进的荣妃听得愈发清晰:“……老祖宗与太后不必忧心,皇上已然安排了下去。胤禌那孩子机灵着,实在出乎臣妾的预料,得遇刺客也是不慌不忙,掏出辣椒粉一洒——”
云琇提起辣椒粉的时候顿了顿,不受控制地忆起康熙所说的调味料,紧接着放轻了声音,微微带笑,语调带了安抚的意味:“恰好洒入眼睛里边,刺客就这么被放倒了。小十一安然无恙,当下在阿哥所睡得正香……”
荣妃听言愕然,久久回不过神。
刺客,撒了辣椒粉?!
因着性格使然,三阿哥又快到了娶亲的年纪,荣妃一向以温和面目示人,很少有失态的时候。只是一个六岁孩童放倒身手敏捷的成人太过荒谬,无异于天方夜谭,这怎么可能呢?
隆科多不是无法下手,而是失了手。
那厢,太皇太后既是心疼又是气怒,气得声音都变了调:“行刺……他们尔敢猖狂!”
待云琇提到了小十一的“英勇事迹”,太后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好,好啊,小十一无恙就好。谁能比得过胤禌聪慧?哀家与皇额娘尽可宽心了。”
谁也没有提到对刺客的处置,皇家侍卫是吃素的不成?
她们宽心了,荣妃却依旧觉得荒谬。云琇转头,这才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堪堪止住了话,“荣妃也来了?你我来得倒早。”
荣妃笑着福了福身,口中说着请安,一瞬间恢复的神色与平日没有什么两样,只微微忐忑道:“臣妾听着贵妃娘娘提到了刺客……”
“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两个不自量力的宫婢罢了,一个叫做春霖,一个叫做春萍,两人都在毓庆宫当差。同党已然供出,招供只是早晚,”云琇眼含笑意,不动声色地看她,像是在打量着什么,“皇上绝不会轻饶。”
荣妃的震惊反应很是符合不知情者,怎么瞧都是毫无破绽,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却是不得而知了。
不过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陆陆续续的,其余妃嫔接二连三地到来。她们全然不知刺客一事,皆是让人备了好礼,翘首以望新人,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通报:“太子爷携同太子福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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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第 139 章
通报声未至的时候, 太皇太后原先有些恹恹。尽管得了云琇的再三保证,晚些亲自带十一阿哥前来给老祖宗请安,她也没能从后怕中缓过神来。
胤禌小小年纪聪慧至此,竟能徒手制服刺客, 老太太骄傲是骄傲, 自豪是自豪, 却挡不住一股股的揪心之感。
心头泛起惊涛骇浪, 太皇太后握紧扶手,察觉到了不太平的气息。
宫中乃是守卫最森严之地, 如今保成的毓庆宫都成了筛子,紫禁城哪还有安稳的地儿?
这回是小十一, 下回呢?是不是要谋划行刺太子, 行刺皇帝了!
昨夜返回乾清宫,皇帝实在怒极,亲自过问下面人审讯的进度。春霖嘴硬, 有一身中上水平的功夫,却也没能挨过慎刑司层出不穷的手段, 恍惚之中供出了乾西五所洒扫丫鬟春萍的踪迹。可她像是受过训练,尽管双目失明、意识涣散,依旧死守着幕后之人不出声,审讯的人无法,只好腾出手来先对付另一个。
春萍是负责接应的那个人。侍卫出动捉拿, 她正等在约定的地点谨慎张望, 待察觉不对劲的时候, 想要撤离已经晚了。
没过多久,她就与春霖作了伴。
慎刑司的总管太监上报说,两人都是倔骨头, 若要问出背后的指使之人,需逐个击破,请万岁爷静候一些时辰。连夜翻了下头递上的供词,康熙面沉如水,思来想去,若是把这番动乱贸贸然地告诉老祖宗,要有一个不慎,上了年纪的人怕是能厥过去。
老祖宗最疼胤禌,乍闻这些哪受得了?
可瞒着他最为敬重的皇祖母,也不是个事儿。内务府急需整顿,整个宫城也得排查一遍!
康熙揉了揉眉心,瞳孔涌动着暗色,这事算计的不仅是十一的安危,还有大婚的保成。
思及太子,难免想到翌日他与新婚妻子的请安,皇帝当即一定,准备让宜贵妃娘娘出马当“说客”。即便太皇太后揪心担忧,见到胤礽与静初定能转忧为喜,老祖宗就盼着这一天呢。
他当真料得没错。通报声响起,两位太后心神为之一清,暂且忘却了忧虑,眼里含了喜意,与宫妃一道齐齐向殿外望去。
只见太子爷与福晋瓜尔佳氏并肩而行,红色喜袍相映成辉,远远望去,就如一对璧人。两夫妻挨得极近,时不时地低语几句——实则太子在说,瓜尔佳氏在听。
慢慢的,瓜尔佳氏的面庞红了起来,花盆底差些一歪,太子赶忙搀扶,而后顺手成章地牵起了福晋的手。
这一幕落在正殿众人的眼里,她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太后连连点头,乐呵呵的满是欣慰;温贵妃掩嘴笑了起来,悄悄侧头与云琇道:“年轻好啊,本宫竟也羡慕了。”
云琇失笑,动了动唇,轻声道:“小十成亲的时候,你再感慨也不迟。”
这话怎么说的?
温贵妃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好啊,这是讽刺她老呢!
……
无论心里怎么想,在座的妃嫔娘娘面上都带了笑。
神色有欣慰的,有漠然的,自然也有好奇的,好奇他们都在说些什么。过后便是感慨,皇上赐婚真是赐对了,两人郎才女貌不说,太子与福晋的夫妻感情极好,全然不输大阿哥与大福晋。
瞧瞧,瓜尔佳氏那么沉稳的一个姑娘都害羞了。
事实上——
太子低头耳语:“昨儿苦了你了。身子酸疼便不要逞强,不若孤背你进门?”
静初实在招架不住,面颊当即爆红。
也不知得了什么奇遇,殿下忽然开了窍似的,从不通人事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变得体贴人了,也会说好话了,加上那一张俊颜实在赏心悦目,她听着也甜滋滋的,昨儿夜里,糊里糊涂就顺了他的意。
煎饼似的被翻来覆去也就罢了,酸疼……这话怎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毓庆宫与慈宁宫的距离算不上远,落轿之后慢慢走就是,若被他背着进殿,她还要不要名声,要不要做人了?
静初红着脸踉跄了一下,一半是气的。她低低地回:“爷,这不合规矩。”
语调很是委婉。
太子顺道牵起她的手,面含笑意,不赞同道:“规矩哪能大过你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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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初无言片刻,小声地、不再委婉地道:“您不要脸,妾身要。”
太子:“……”
*****
新婚第二日,静初收获了两位太后的大红包,还有娘娘们的见面礼。就连云琇都有些佩服这姑娘,尽管昨儿受了累,她的仪态依旧落落大方,丝毫不乱,三言两语便能逗得老祖宗开怀,眼底不禁带了浓浓的赞赏。
瞥见太子的目光时不时在他媳妇身上流连,云琇稍稍放下心来,微微扭头,就见静初的眼眸较之前亮了许多。她看的方向是……自己?
不对,是太子。胤礽正杵在她的跟前,与老祖宗笑眯眯地说话呢。
云琇以为是错觉,也没有太过在意。半晌,殿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康熙身着龙袍大步而来,待她们行礼过后,笑唤了一声太子的名字,招招手,让夫妻俩上前去。
“该和胤礽一样,改口叫朕皇阿玛了。”皇帝指了指梁九功捧着的托盘,托盘上静静躺着一道红封。他看向静初的目光温和无比,而后出言训诫道,“嫁入皇家,当不骄不躁,做好嫡妻本分,助太子打理毓庆宫……”
静初接过红封,俯身下拜,郑重地应了是:“是!谨遵皇阿玛教诲,儿媳听训。”
康熙满意颔首,旋即往上座而去,身后跟着挪了位置的太子爷。这样一来,云琇的绣墩面前再无遮挡,她不经意地抬眼望去,就见静初的眸光再次亮了起来,恰恰与她对上了视线。
云琇:“……”
这孩子偷偷瞧的不是胤礽,还真是她。
若忽略了静初渐渐泛红的耳廓,她称得上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霎那间,云琇失笑,也是,沉稳归沉稳,她的年岁摆在这呢。
心里存了好奇,等第二天一早,太子福晋独自一人前来翊坤宫请安的时候,云琇笑吟吟地同她说了些体己话。
随后不忘逗她:“昨儿怎么净盯着本宫瞧,难不成宜额娘的脸不堪入目,还是面颊开了一朵花?”
静初一愣,像是从没料过这个问题。
她轻咳一声,垂了垂眼,思来想去,最终难为情地吐出四个字来:“宜额娘美……”
说着笑靥微红,这下轮到云琇怔愣了。
不多时,静初红着脸告退。宜贵妃娘娘愣愣地看着那道背影,半晌幽幽道:“胤礽不是研读圣训了么?满身本事竟还比不过一副好皮囊,枉我夸他青出于蓝了。”
若有所思片刻,她又道:“玉容膏不嫌多,你去闵太医那买上五瓶。得了空,让张有德交给何柱儿,让他主子也早晚用上。”
瑞珠:“……”
瑞珠艰难地应了:“是。”
******
当日晌午,上书房。
众皇子以及伴读的午膳皆由膳房一力承备,饭盒精致,菜肴丰盛,足以应付待会的骑射课了。
康熙禁了刺客的消息不许外传,阿哥们依旧不知胤禌遇刺的事儿。九阿哥与十阿哥捧着饭盒,勾肩搭背地坐在了胤禌身旁,还没打开盒盖,就见十一弟满脸的苦大仇深,嘴巴瘪瘪的,像是要哭出声来。
胤禟大吃一惊,赶忙道:“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胤俄怒道:“告诉十哥,十哥揍他去!”
胤禌:“…………”
十一阿哥慢慢垂头,伸出筷子搅了搅白米饭——不,红米饭,上头铺着一层满满当当的辣椒粉。
这是皇阿玛特意吩咐厨房的爱心午膳。
第140章 第 140 章
见小十一自闭着不说话, 胤禟胤俄两个顿时慌张起来。
顺着胤禌的视线低头一看,只见层层铺就的辣椒粉红得鲜艳,红得触目惊心,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而后出离愤怒了。
这……这是人吃的东西么?
吃上一口就要昏厥了吧?
竟用此等手段谋害皇阿哥, 丧心病狂也不足以形容下手之人的狠毒!
十阿哥还在愣着, 九阿哥却是一拍桌案, 面色阴沉沉的。
上辈子,胤禌的那场高热来势汹汹却又毫无道理, 他犹记得小十一走后额娘的肝肠寸断,至此之后, 额娘更是把他当做眼珠子来疼, 又何尝不是因为移情的缘故。
今生他早已发过毒誓,要一辈子护着小十一,让他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 想必这也是额娘的祈愿。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有人敢害放辣害他!
上书房日日朝夕相处, 谁不知晓胤禌爱吃甜食?
九阿哥气得团团乱转:“岂有此理……”
胤俄回过神来,与他九哥同仇敌忾,向来憨厚的小眼睛闪过一丝冷光,“这事定要查明白了。幕后之人,狗命绝不能留!”
胤禌好不容易从自闭中脱离出来, 茫然地抬起头, 就听到了自家哥哥如此骇人听闻的话。他吓得一个哆嗦, 筷子都掉了,连连摇头说:“九哥,十哥, 不是有人害我!这是皇阿玛特地叫膳房准备的,皇阿玛以为我迷上了辣椒!”
十一阿哥解释得飞快,小奶音都吓出来了。
……
比他更惊吓的是胤禟与胤俄!
狠话早早放完了,就差来一句诛九族,他们顿时噎着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呵呵,老、皇阿玛还是不了解我们十一的喜好啊……”这是胤禟。
“最近脑子有些迷糊,瞧我,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哈哈。”这是胤俄。
“眼下也来不及重做一份了,哥哥们的饭菜匀给你吃。下学去给额娘请安,让她同皇阿玛好好说道说道,让他治治脑……咳,不是。把辣椒粉当饭用,这怎么能行呢?”胤禟干笑着说,“老十,你说可不可以?”
胤俄小鸡啄米地点头:“是极,是极,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十一阿哥顿觉有救了。
他举起小胖手抹了抹脸,假装没有听见“狗命绝不能留”几个字,泪眼汪汪地说:“九哥十哥,你们真好。”
*****
哥仨手拉手前往翊坤宫的时候,温贵妃恰恰也在。太子大婚那日,等她招待好了女眷出去寻人,云琇却怎么也寻不着踪迹,找人一问,宜贵妃娘娘并未起轿回宫。
温贵妃心下有些焦虑,直觉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儿,第二日前往慈宁宫请安,瞧见云琇安然无恙,她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又因太子与太子福晋的新婚之喜,一时间忘记了问询,直至方才堪堪想起,赶忙收拾了一番动身拜访。
这一拜访,就让她逮住了胤俄。
温贵妃狐疑地瞅了眼亲儿子,放着自家额娘的永寿宫不去,混进小九小十一之间做什么?
胤俄也冤,冤啊。你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不过凑个热闹而已,就被他额娘逮住了?
那眼睛都要瞪出天际了!
十阿哥缩了缩脖子,小碎步躲到了胤禌身后,温贵妃看着这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正要开口训斥,就被云琇温声劝住:“小十会来,自然是有要事,瞪他做什么?且他还要叫我一声宜额娘,宫规可没写着不能请安。”
温贵妃哼了一声,火气稍稍下降了些。
人人都道九阿哥是混世魔王,还误了十阿哥,只有她深知不是这样的。胤俄看着老实,鬼点子半分都不比胤禟少,只他狡猾,懂得偷偷摸摸地在背后出主意!
有胤禟在前头顶着,皇上苛责的不会是他,兄长教训的也不会是他。单看读书就明白了,胤禟苦练书法好歹有了进步,他呢?依旧是垫底的那一个,连小十一都要追上进度了……
每每见到九阿哥,温贵妃便觉得愧疚。多好的孩子,怎么就和小十玩到了一块去?
罢,有宜额娘替他说好话,这回暂且饶了他。
这边,十阿哥顶着高压战战兢兢地行礼,那厢,云琇抿了一口温热的牛乳,听闻胤禌委委屈屈的控诉,当即失态地呛了起来:“咳咳……”
“娘娘!”宫人赶忙拿了一方帕子,顺气的顺气,递水的递水,还有人担忧地看向她的小腹。
云琇擦了擦嘴,声音有些沙哑:“无事。”
“你皇阿玛……”她半晌拿不出词来形容,只得出声安慰道,“额娘知晓了,等会就和他说好不好?胤禌的饭里再不会有辣椒粉了。”
得了准信,胤禌白白软软的脸上抿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胤禟胤俄连忙拉着他一溜烟地告退。
云琇无言片刻,就见温贵妃在一旁忍笑,终于忍不住了,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皇上真乃慈父之心。”
“……”云琇默然,过了几息缓缓道,“皇上的行事,我是愈发琢磨不透了。只是那辣椒粉……”也算情有可原吧。
旋即把小十一遇刺的始末,仔仔细细地同温贵妃说了一遍。
如今她已是缓过神来,没有昨日前日那般后怕,叙说的时候语调淡淡,带了一丝冷然。
“我说你那日怎么不见了人影……”温贵妃大吃一惊,眉心紧蹙,不可思议地喃喃道,“把手伸向皇阿哥,真是胆大包天……这无缘无故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紧接着问她:“胤禌可有伤着?可查明是哪宫下的手了?”
“胤禌无恙,全归功于太医院调配的药粉,其中一味便是皇上钟爱的辣椒粉。”云琇轻轻一笑,而后又是一叹,“至于幕后之人……此事来得蹊跷,不瞒你说,本宫全无头绪。”
宫中与她结仇的人多了去了。可惠嫔禁足不得出,平嫔成日卧病在榻,至于其余妃嫔,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哪还敢作幺蛾子?
下手刺杀十一,若被皇上查明,她们的小命都得交代了。
何况那刺客会武,绝不会是普通人家送进宫的,不知用什么手段通过了小选,静静蛰伏了这么些年。兴许是宫外势力……难不成是索额图?
但这说不过去。破坏太子大婚又有什么好处?
“莫非是佟佳氏留下的钉子。”温贵妃拧眉,忽然道,“毕竟出了先帝爷的孝康皇后。”
“你说……隆科多?”云琇诧异扬眉,“这话不无道理。可隆科多眼看着废了,挨了棍棒生死不知,即便命大地活了下来,又如何同宫中联系?佟府,他已回不去了。”
“那便是宫中之人了。”温贵妃的神色渐渐变得肃然,顿了顿,低声道,“你可记得惠嫔近年来的举动?光明正大地磋磨儿媳,当着太后的面提出纳侧,甚至嫌弃皇家血脉……与过去相比,简直变了一个人。本宫原先没有察觉,可那日皇上降了她的位分,斥骂大阿哥‘长于妇人’,只觉顺利得过了头。”
“同你这么一说,本宫这才想到……还有那忽然冒出的、惠妃要为大阿哥纳的侧福晋程氏,她又是从哪儿相看的?去年可不是大选年!”
温贵妃细细一想,只觉处处透着不真实的意味。
话音落下,里间霎时静了一静。
“背后有人操纵。大福晋的难产,或许也是计划好的。”不知过了多久,她道,“算计之人……极大可能是同一人。”
轻轻说罢,云琇突兀地沉默下来。
闭了闭眼,她遮住眼底的戾气冰冷,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太过大意,自以为高枕无忧,没想到还有一条毒蛇在暗中蛰伏。”
她有察觉惠嫔的不对劲,却未深想下去。是她自大了。
“怪不得你。”温贵妃摇摇头,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手,“谁又能料到这些?若不是小十一遇刺,本宫绝不会想起年前旧事。”
云琇心间一暖,眉眼松了松。
她努力回想道:“程氏……汉军旗都统之女。对了,你可记得她是哪一旗?”
温贵妃纠正道:“是副都统之女。”
而后有些不确定地说,“正白旗?……镶黄旗?”
都几个月前的事了。她们当作笑话一般听听就过,谁会牢牢记得?
只是汉军旗都统……姓程的多了去了。图岳身任满洲镶黄旗副都统,曾经在写给她的家信里头提过一嘴,说他差些闹出了笑话,筵席之上,把这位程都统认成了另一位……
找不着,又如何顺藤摸瓜?
云琇霎时愁了起来。
“都双身子的人了,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也不怕累着。”温贵妃嗔她,“哪用得着你愁?我让阿灵阿打探便是。”
“……也好。”云琇正欲颔首,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眸一亮,唇边含了细微的笑。
她道:“有法子了。”
******
翌日清晨,暖阳当空。
惠嫔所居的延禧宫已是人迹罕至,杂草丛生。除了偶尔洒扫的粗使,膳房的太监,还有内务府遣来发放份例月例的管事,就好似没有了人气。
可今儿不一样——
宫门外停了一道金顶华盖的贵妃鸾驾,旌旗仪仗一个不落,随侍宫人浩浩荡荡,动静大得连小佛堂诵经的惠嫔也睁开了眼。
“莺儿,你去瞧瞧。”
莺儿默不作声地福了福身,绕过长长廊道,吱呀一声,缓缓推开殿门。
光照进殿的一瞬间,她蓦然睁大了眼,慌乱惊惧交织着上涌。
只见宜贵妃一身繁丽的金红旗装,花钿玉珠沐浴在金光之下,身后跟着一众膀大腰圆的嬷嬷,朝她柔柔地笑了笑:“本宫心里不舒坦,昨儿特地向皇上请了谕令,想来见见你们主子,也好说些体己话。”
第141章 第 141 章
慢悠悠的话, 配上宜贵妃笑意盈盈、满含戏谑的目光,尽可翻译成——
“本宫心里不舒坦,特意向皇上请了谕令,也好来气气你们主子。”
张扬之态不加掩饰, 惹得莺儿面色发白, 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 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强笑着福了福身:“奴婢、奴婢见过宜贵妃娘娘。我们娘娘潜心礼佛,不能见客……”
听言, 瑞珠笑眯眯地打断了她的话:“惠嫔还在禁足之中,贵妃清楚得很, 自然不会贸贸然前来打搅。都说了皇上谕令, 你这话,是要违抗皇命不成?”
一顶大帽子扣下,莺儿蓦地通红了脸颊, 身躯止不住地发起了颤。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再不情愿也无计可施, 半晌挤出一个笑容:“奴婢万万不敢!贵妃娘娘请。”
跟在莺儿身后的小宫女见势不妙,转身向佛堂小跑而去,气喘吁吁的,话语间藏着害怕:“娘娘,娘娘!”
陪惠嫔礼佛静心的贴身嬷嬷听闻动静, 连忙道了声“娘娘恕罪”, 起身疾步走到门外, 横眉冷目地斥她:“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
小宫女低下头,只觉喉咙干涩无比:“嬷嬷,宜贵妃娘娘闯进了殿门, 说她心里不舒坦,要和主子说些体己话……”
惠嫔手指一蜷,捻着的佛串散落一地,紧闭的双眼霎时睁了开来。
*****
前头厢房与寝卧相连,向来是待客之地。惠嫔到的时候,云琇捧了一盏温热的茶水,正毫不客气地指挥宫人洒扫除尘,顺道一提,白水以及沏茶的用具也是自带的。
真真应了“喧宾夺主”这个词儿。
惠嫔只觉额角青筋蹦跳。指甲掐进掌心,她淡淡道:“贵妃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又何必做这些奚落本宫?”
说话倒还有条理。
云琇不闪不避地对上惠嫔的眼睛,终于察觉出了温贵妃为她分析的违和之处。
从前经受一点刺激就像失了神志,恨不得扒她的皮饮她的血;如今大阿哥被她作没了上位的可能,惠嫔反倒心静了,能忍了,眼角眉梢布满憔悴,那副模样倒真像极了悔恨。
她不答反问:“怎么,替二格格祈福呢?”
惠嫔呼吸粗重了一丝,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心神忽然乱了。面前是她憎恨无比的结怨之人,尽管压抑着怒意,她的眼里依旧存了阴霾,冷冷瞥向云琇的小腹,皮笑肉不笑道:“不劳宜贵妃费心。您只管专心养胎,平日走着别摔跤了,使得皇上心疼。”
云琇也皮笑肉不笑地回:“不过一介小小的嫔,可还要本宫赏你几个巴掌?”
话音刚落,她身后膀大腰圆的嬷嬷们齐刷刷上前一步,又齐刷刷捋起袖子,凶神恶煞地瞪着对面。
惠嫔面颊一抽,气得面色铁青:“……”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全然到了撕破脸的境地。阴阳怪气最怕碰上不讲理的,偏偏不讲理的位分极高,顿时满殿寂静。
伺候惠嫔的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只见宜贵妃忽然笑了起来,道:“宫里蠢成你这样的,真不多。母子离心,婆媳陌路,还磨去了与皇上最后一丝情分,本宫甚是怀疑你被掉了包。”
说着,云琇似是意识到了不对,连忙改口道:“不是掉了包,就是用了鼠药。”
“莺儿,”说罢,她叫了惠嫔身边大宫女的名字,温温和和道,“可怀疑过你们主子的身份?”
宜贵妃的一张嘴向来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自康熙二十二年到如今,惠嫔旁观了不知多少回,经历了也不知多少回。
尽管如此,她仍是气得浑身发抖,“你——”
“是本宫言过了,妹妹别急。”云琇明艳一笑,抚了抚乌黑的鬓发,话锋一转,语调变为关怀,“儿子儿媳都离了心,这样一来,禁足难免孤单。妹妹不如让中意的老大侧福晋前来伺候你,这才叫婆媳相得……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汉军镶蓝旗都统女黄氏?正白旗都统女林氏?”她轻笑着扬眉,想了一会儿,恍然道,“是了,黄氏。有她孝顺妹妹,定能打发漫漫长夜……”
惠嫔柳眉倒竖,当即便要开口辩驳,瑞珠使了个眼神,膀大腰圆的嬷嬷们捋起衣袖,又上前了一步。
见惠嫔满面青紫地动了动唇,气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莺儿焦急不已,忍无可忍地出了声。她低低地喊:“贵妃娘娘,不是什么黄氏林氏,而是镶白旗副都统之女程氏。姑娘家的名誉不容诋毁,主子早就没了这样的想法!奴婢求您别说了。”
这话凭着一腔冲动,很快,莺儿就悔了。如潮水般的恐惧漫上心头,莺儿生怕那些嬷嬷的手掌重重甩上她的脸,极力支撑着才没有软倒下去。
许是瞧见她的惶惶然,宜贵妃终究没有再按常理出牌,大发慈悲地饶了对面的主仆俩。
“你这丫头倒是忠心护主,如同勾了魂似的。”她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瞥了惠嫔一眼,施施然地走了。
随侍之人哗啦啦地转身离去,殿内霎时空了一块。惠嫔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内心的怒意,实在忍不下去了,重重地摔了墙根处摆放的瓷瓶。
“噼啪”一声响,莺儿跪了下去,抱住她的衣摆,声音带了哭腔:“主子!奴婢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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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怨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惠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半晌平静下来,“可笑本宫居于方寸之地,不能奈她如何……”
尖牙嘴利至此,迟早遭受报应!
闭了闭眼,惠嫔又控制不住地忆起云琇的言语,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忽然瞳孔一缩,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像是掉了包,用了鼠药……
怀疑身份,勾了魂?
是了,她即使盼着皇长孙,也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这与疯魔又有什么区别?
还有。犹记得伊尔根觉罗氏刚刚嫁进皇家,她再满意不过;一天天过去,即便对儿媳生了些许不满,她怎会当众刺激于她,惹得伊尔根觉罗氏难产?!
吃住佛堂之后,惠嫔渐渐冷静下来,半日祈福半日忏悔,甘愿虔诚念佛,甚至有了心灰意冷之感。
是她害了胤禔,也差些害了小孙女。
被降位的那段黑暗日子,她一直不愿回想,可如今郭络罗氏点醒了她——
她中了别人的道。
“汤药,膳食……”惠嫔一想就明白了。
她哪还顾得上报复,或者其它。彻底沉下了脸,惠嫔血红着眼睛道,“还有熏香……前月用的,库房可有留底?!”
*****
“那人心思缜密,算计归算计,许不会留下半点把柄,惠嫔查明的可能极小极小……但只要做了亏心事,谁都会心虚,谁都躲不过。有了引蛇出洞的诱饵,你我便能隐在暗处了。”
贵妃鸾驾慢悠悠地向翊坤宫行去,云琇一路回想昨日筹谋,半晌,轻言自语道:“镶白旗副都统,程氏。”
抬眼看了看天色,她问瑞珠:“送往乾清宫的食盒备好了?”
“回娘娘,都备好了。”瑞珠欲言又止,“您……”
您这样,皇上真不会生气么?
云琇像是知道她想说些什么,温温柔柔地道:“由己度人,皇上定会开心的。”
……
“这是宜主子专让小厨房制的糕点,说离用膳尚早,让您垫垫肚子,也好醒醒神。”梁九功小心翼翼地道。
两个刺客负隅顽抗许久,终究是招了,可这招了比不招更为棘手。
梁九功偷偷瞥了眼供词,简直心惊胆战。堂口!天地会!
这可真要出大事了。
皇上让他们继续审问,包括京城据点、人员分布、宫中内应,还有刺客头领的形貌,都得挖干净。这一挖,九城兵马司哪还闲得住?
京城怕是不再太平!
为等完整供词,皇上奏折都没心思批了,幸而宜贵妃娘娘这一神来之笔,凝滞的气氛不复存在。梁九功心下感叹,悄悄念了声佛。
听闻他的禀报,康熙搁下朱笔,面沉似水的黑脸渐渐好转了些,下垂的唇角忍不住翘了翘。
他一叹:“还是琇琇体贴。”
接过食盒,满怀期待地打了开来,就见数个红色圆团整整齐齐地摆在盘中,圆团红得耀眼,散发着很是熟悉的味道。
不似甜味,也不似咸味,反而是……辛味?
迟疑地捏起一枚,康熙没敢完整地吞下。想了想,他迟疑着送进嘴中,迟疑地咬了一小口。
饭团裹着辣椒粉儿,两者味道混杂,从脚底板直击天灵盖——光是那一小口,皇帝便体悟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僵直着脸,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吐出一个字:“茶……”
梁九功手忙脚乱地递过茶水,趁着间隙偷偷一瞅,而后吓了好一大跳,皇上这是感动哭了?
恰逢慎刑司总管前来回话,“万岁爷,奴才拷问出了反贼的据点……京郊……”
康熙耳朵嗡嗡的,听得不甚明晰。他也不想听下去了,闭着眼出声:“传九门提督、步兵统领……给朕荡平了据点!活捉另论,若有反抗,杀无赦!”
御书房杀气席卷,至于那有些含糊的嗓音,自然而然被忽略了过去。
慎刑司总管一惊,杀无赦?
梁九功诺诺地应了是,躬身听闻接下来的圣令,就听皇上艰难地道:“吩咐膳房,撤了小十一的那份……送正常的饭食去。”
第142章 第 142 章
夕阳西下, 山峦笼上些许暮色,路上少了行人,家家户户起了炊烟。隆科多一瘸一拐拄着拐杖,穿着旧衣绕过长街, 自暗门进了索府。
他佝偻着脊背, 边走边警惕地左右张望, 见无人注目,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赋闲在家的索额图亲自出迎,两人交谈着到了书房, 过后不久,门“吱呀”一声掩上了。
……
太子大婚那晚, 隆科多安心地睡了过去, 等第二日宫中传来绝好消息。可第二日没有,第三日也没有,他从胸有成竹变得焦虑不安, 等得眼珠子血丝密布,不得不进行最坏的设想——他的筹谋, 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
春霖与春萍皆是会武,又逢太子大婚这等天赐良机,对付一个奶娃娃岂不手到擒来!
即便事有变动,她们也应向他传递消息,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毫无联络隆……科多简直不敢深想下去, 若是两人的行迹败露, 从而供出了她们所知的一切……
他说得信誓旦旦, 可到了如今依旧没有十一阿哥出事的音讯,那些人实在没了耐心,即便面上恭敬, 奚落暗讽是免不了的。尽管如此,他们只为损失两颗棋子而惋惜,却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性。
只因春霖春萍的忠诚不容置疑,一旦被抓,她们便会想方设法地自我了结,这是春兰即为坚持的回答。
多么可笑的信任。唯有他知道慎刑司的刑罚有多么恐怖,连死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别说她们了,就算再硬的硬骨头也熬不过去!
思来想去,隆科多到底心下难安。与他被贬庶民不同,索额图经营多年,即便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在京城依旧有着关系网。还有宫里头,仁孝皇后总会留下些许人手吧?
故而今儿到访,他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前来探听消息的。
隆科多委婉试探了好些时候,索额图却是一问三不知。问起太子大婚的盛况,他捋着胡须淡笑:“老夫不便进宫,格尔芬都同我说了。一百二十八台嫁妆,内务府出了六成……”
笑归笑,眼底藏着难以察觉的阴霾。不论是太子妃的人选,还是婚宴种种,与他期望的全都背道而驰。
但他能忍……
至于十一阿哥如何,宜贵妃如何,索额图半分也没有提起,对变故也是一无所知。隆科多打探不出什么,只好忍住内心焦躁周旋了好一会儿,半个时辰之后笑着与之拜别。
一瘸一拐地从暗门踏出府邸,隆科多低垂着头,慢慢地顺着墙根走去。这条巷子齐聚了朱门人家,而他的衣衫陈旧破烂,浑身散发着陈腐气息,就有骑马的锦衣少年嫌恶地瞥了一眼,道了声“晦气”,一挥马鞭哒哒地跑远了。
隆科多停了下来。他紧紧攥住双拳,眼底浮现深沉的戾气,半晌才挪动脚步,不期然地想起从前光耀煊赫的佟府,疼他的阿玛额娘,还有赫舍里氏那个得势张狂的贱人——
越想,心头越是恨得滴血。
他的四儿……
即便他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就如打落尘埃,跌入阴暗角落的臭虫。
沿着墙根慢慢挪动,隆科多忽而呵呵地笑了起来,神色很是瘆人。
臭虫怎么了?
臭虫也能啃下屹立不倒的真龙。皇上表哥,您说是不是?
又花了两个时辰,堪堪挪回京郊破败的四合院,还未走到院前,隆科多拄着拐杖的手一颤,渐渐瞪大了眼。
夜空繁星点点,洒下些许月辉,顺着黑暗仔细辨认,依稀能够看清些许情景。院门大开一片狼藉,处处都是举着火把、身着补服的侍卫还有官差,面目肃然,刀上沾着血。
有人厉声道:“还有没有漏网之鱼?给我仔细搜!东厢房里无人,掘地三尺也要找着了……”
“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隆科多双腿一软,跪在了荒草丛生的树堆旁。片刻恢复了些许气力,面容狰狞之中夹杂着不可置信,他舍了拐杖,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去!
提心吊胆、狼狈万分在破庙了过了一夜,隆科多即便生了满腔不甘怨恨也无济于事。堂主信他却也防着他,堂口都是通过琴姨传递指令,其余据点他一概不知;若是身份暴露了,他还能躲到哪儿去?
他不敢去想,到底有多少人逃离了抓捕,又有多少人将要被押入大牢或是命丧刀下。忍住满腔恐慌与不甘,第二日一早,他只得佝偻着身子,再次敲响索府的暗门。
索额图接纳了他,只因隆科多首次敲响暗门之时,就摆出了结盟的意向。“主君不仁,又如何值得他效忠”,“太子爷风华正好,皇上却已老了”,这些话说到索额图的心坎里去了!
未免孤立无援,眼前之利足以让他摒弃与佟佳氏的旧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可就在隆科多躲藏于府的第三天,大街小巷忽而贴满了通缉令,满墙都是红彤彤的“反贼”二字。
上书隆科多的生平、画像以及大大小小十五项罪名。这还没完,官府撰写的檄文中写道,若有指认或是提供正确线索者,赏白银百两,顿时世人震动,京城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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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百两,对官宦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更何况三月用完一两银的平民百姓?
这时有人恍然,而后倒吸一口凉气:“隆科多,不就是那家的……二爷么?”说话的正是认得字的秀才。被人央着念了一遍,他朝佟府坐落的方向指了指,惊愕的神色变为厌恶,道:“原先抢了岳父爱妾,谋害嫡妻,受了五十大板的那个……”
刹那间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还有周边行省,呈放射状扩散而去。
普通人家尚不知晓他是万岁爷的亲表弟,朝臣命官还不知道?
天爷哎。震撼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境!
这人是疯了?!
也幸好佟国维卧病在家,也幸好隆科多早被贬为庶民了,否则论起谋反之罪,诛九族都是轻的,佟佳氏一族只有覆灭的下场。
失语过后,他们唏嘘感叹,佟大人的选择明智啊。
话虽如此,每每上朝,官员们看向族长佟国纲的眼神都似有似无地奇怪起来。
佟国纲有口难言,一句争辩的话也说不出口,逆子鄂伦岱嬉皮笑脸的嘲讽更是让他心力憔悴。
佟佳一族,算是完了。
即便隆科多除了谱,不再是佟家人,也不妨碍皇帝的迁怒。先是太皇太后下懿旨训斥,宣召入宫之后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康熙的眼底全是凉意。
“佟国维教出的好儿子。”他缓缓道。
京城出了这样的大事,索额图又怎会不知晓。一旁的格尔芬嚷嚷什么“天地会”“反贼”,他读着通缉令惊疑不定,心绪止不住地起伏,最后一掌拍在了案几上!
“好你个隆科多,老夫竟也蒙蔽其中……”
天地会沾不得,隆科多手中又掌握了要他命的东西,意图骗取他的信任,索额图几乎在霎那间起了杀心。
索府一时间风声鹤唳起来,当晚,有心腹管家敲响了他的书房门,欲言又止地低声道:“老爷,佟二爷相邀。”
到了厢房,只见隆科多皮笑肉不笑地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嘶哑道:“我知索大人想要杀我。你猜,我死之后,天地会是否会替我报仇,你打的好算盘会不会出现在皇上的案头?”
感受到那孤注一掷的疯狂,索额图蓦然沉下了脸。
“你在威胁老夫?”
*******
九城兵马司的抓捕出人不意,八大堂口之一的反抗也是万分激烈。琴姨不在,春兰当场毙命;清俊男子,也就是上头拨给隆科多的“军师”被五花大绑押入牢中。
若刑部与大理寺联手审问,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撬出真话来。他们违拗不过皇帝的怒火,当晚,军师就被提至宫廷之内的慎刑司。
经历了三天两夜的审问,胤禌遇刺之事水落石出,康熙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召了太子前往乾清宫。
隆科多竟与天地会相勾结,意图作乱的还是他的大婚夜,太子如何惊怒暂且不提,很快,众阿哥全都知道了。
乾清宫,皇帝的脸色已然看不出震怒来。“一力降十会。”他轻声教导胤礽,好半晌,露出一抹笑意,“这回,天地会扎根京城之势大半破坏殆尽,多亏了你十一弟。刺客会武,窜逃自保不成问题,可小十一的辣椒粉一洒……”
未尽之言满是骄傲,说到最后,康熙的面色抽搐了一下,只觉嘴唇依稀红肿。
默了一默,他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你宜额娘当真狠的下心。”
对于小十一,太子既心疼且惊诧,甚至生了些许感激,眉目有片刻的柔软。心里认真记下了胤禌对辣椒和盐的喜爱,对于皇阿玛颇显跳跃的话语衔接,他显然适应良好,神色如常,并未露出异样的神色。
只因想起张有德送来的、整整齐齐捆着的玉容膏,太子爷也是默了一默。
父子从政事谈到家常,太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事重重,忽而出声道:“皇阿玛,圣训之外,可还有他训?”
第143章 第 143 章
这话牛头不对马嘴的, 使得皇帝愣了一愣,狐疑地看向太子。
太子轻咳一声,是自己魔怔了,当即拱了拱手, 道:“儿子想岔了。”皇阿玛自个都需闵太医的玉容膏, 哪还有什么保养方子?
还不如问宜额娘来的实在。
告退之前, 太子似想到了什么, 肃然了面容道:“皇阿玛,隆科多那逆贼失了倚仗, 腿脚又不灵便,且没有出京路引, 能藏到哪儿去?昨儿挨家挨户地搜查, 尚未发现破绽,还请皇阿玛拨下人马彻查佟佳一族……”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百姓商户家中,有顺天府派遣官差衙役上门问询;至于勋贵重臣的府邸, 他们却是万万不敢闯的。
太子的意思,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可笑一介乱臣贼子旁若无人地兴风作浪, 这样下去,皇家威严安在?皇阿玛并未赶尽杀绝,赏他五十大板已是仁慈,谁又能料到现今的局面!
提起隆科多,康熙的眉眼冷淡, 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保成说的不错。”他一叹, 瞥向太子的视线很是温和, “佟佳氏的嫡支与旁支,朕已派人一一搜查过去,毫无踪迹。”转而冷道, “朕给了九门提督五日时限,再找不出逆贼,他也不用当差了,回老宅种田去吧。”
皇帝钦定的这句“回老宅种田”,不知怎的传到了九门提督的耳朵里。他为抓捕逆贼,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却还是一无所获。
他的重点放在长街闹市以及民居里头,京郊同样翻了个底朝天,连藏人的草丛都不放过。可第一天渺无音讯,第二天渺无音讯,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傍晚,九门提督摘了顶戴,叫上夫人儿女一块收拾行囊。
一边麻利收拾,一边唉声叹气,听说京城前日来了个戏班子,里头的台柱姑娘不仅长得美,还有任谁听了都惊艳的一把好嗓子。同僚听得如痴如醉,勋贵子弟竞相请进府中唱戏,可怜啊,他是没这个耳福可以享喽。
京城设有宵禁,但通缉令一出,掌握逆贼线索的可连夜上衙汇报,以便领取赏银。迎着月色,九门提督出了府邸,踏入灯火通明的衙门,向左右例行问询了一遍。
“大人,西郊无踪迹。”
“大人,南山树林无踪迹。”
九门提督恨得咬牙切齿,最后怀揣着愁绪,和衣躺在了木板床上。
他的睡梦里都是隆科多。腰斩,凌迟,一百零八种酷刑全都来了一遍,而施刑者长着他自己的脸。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美梦还没做上多久,就被属下叫醒了。
属下激动地说:“大人!隆科多夫人请见大人,说她知道隆科多的藏身地了!”
见九门提督的神色有些呆滞,属下恍然,连忙改口道:“是佟府如今的当家主母,赫舍里氏。”
夜幕深深,赫舍里氏乘了软轿而来。她毫不露怯地朝满屋子官差福了福身,分外平静道:“那逆贼藏在索府——不错,藏匿者正是赫舍里氏的族长,索额图。”
******
早在宜贵妃大张旗鼓上延禧宫说了些“体己话”,惠嫔疑似清点库房的时候,荣妃便有所疑心。
真是单纯的出气?她不信。
越是心思深的人,越是不容得一丝一毫的暴露与意外。她会再三回想自己的算计有没有遗漏之处,有没有留下半点破绽,即便惠嫔不足为虑,掀不起什么风浪,可延禧宫向来在她的掌控之下,真要掘地三尺的探查,自己的钉子难免有暴露的风险。
惠嫔那头得时刻注意着,宜贵妃……容后再议。
荣妃自认藏的深,因着经营多年,手上累积了不容小觑的暗棋,可若是与宜贵妃硬碰硬,她三成的把握都没有。
郭络罗氏进宫至今,宠爱就没有淡过,暗地里投靠的不知凡几,更何况背后的家族支持!
论起宫中势力,谁也比不过她。
她呢?阿玛到死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一步步爬至今日,她咽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泪,与郭络罗氏的顺风顺水截然不同,谨慎两个字早就刻在了骨子里。
既然一击不中,而翊坤宫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儿,短时间内,她便只能蛰伏下去,静等日后。
她向来有着耐心。
正当荣妃的目光凝在延禧宫之时,云琇已然得知了惠嫔中意的程氏家世。很快,图岳与阿灵阿顺着两宫的嘱托双管齐下,不出几日便查清了与惠嫔牵线搭桥之人的身份,正是宫中请出的教养嬷嬷,进府教导程氏规矩;而嬷嬷竟与各宫都有着牵连……
包括荣妃的钟粹宫。
教养嬷嬷身后没有明确的主子,又与膳房绣坊走得近,查出的关系网眼花缭乱,放着就是扰乱思绪。云琇却没有丝毫不耐烦,捏起一张薄薄的纸看去,唇边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如今后宫安安分分的,平嫔僖嫔那些蠢货万万没有能力做这些。心下有所怀疑,只是拿不出证据罢了,可她想要搜集证据的念想,在一瞬间在听到天地会与隆科多的时候,全化为了虚无。
幕后黑手水落石出,千刀万剐也不能解她之恨!刺客在宫中有接应在,还不知是谁……
康熙轻轻搂着她的腰,叹道:“是朕的疏忽。”
云琇靠在他的颈间,反倒平静了下来。一股子厌烦漫上心头,隆科多真真诠释了那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不愿继续周旋、虚与委蛇下去,待皇上走后,宜贵妃捏着宫外传来的、那张薄薄的纸,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腹,淡淡道:“既然藏的深,等闲见不着面,每每查出钉子,那就一颗一颗拔掉吧。”
也当是日行一善,为小十一祈福。
她的桃花眼泛着摄人心魄的冷光,这是主子许久没有出现过的眼神了。瑞珠浑身一震,低低地应了是。
有了云琇的命令,一时间,埋藏多年的眼线齐齐动了起来。她的主场不在前朝,隆科多那只丧家之犬自有皇上操心,到那时,她只需静候逆贼的下场便好。
着人调查的时日尚浅,就有闲心去做其他了。对于康熙给九门提督下的五日通牒,云琇也是有所耳闻。
“回老宅种田?”她扬了扬眉,“皇上莫不是说气话?”
见宫人有的垂下头,有的眼底迟疑写着“不是”,云琇心道,皇上莫不是被“红丸”辣出了后遗症……
啼笑皆非的念头,在脑中留下浅浅一丝痕迹,过后不久,云琇的笑容淡了淡。那逆贼能躲,怕是藏进了不能寻之处,恐不会那么顺利。
可皇上规定的时日渐渐临近,谁知还真被他寻了出来!
“索额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云琇拿起剪子咔擦一声,多余的海棠枝叶应声而落,簌簌落在了她的脚边。
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这两人你方唱罢我登场,还真是一场戏中戏。
连落幕都来得猝不及防。
“逆贼是如何暴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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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妃亦是疑问重重、百思不得其解。掩住满心的惊诧、恍然,她捻了捻佛珠,终是露出一个微笑,与心腹道,“索额图,许是身具反骨,早早生了不臣之心。窝藏反贼与之同罪,这回他要赴死,谁也救不了他。”
太子虽少与之来往,但往日亲近的叔祖父成了逆贼同党,与自断一臂并没有什么差别,赫舍里氏简直成了一个笑话!
隆科多早已没了用处,眼前之局正是荣妃所乐见的,只是……
她紧紧盯着禀报之人,轻轻道:“是谁察觉了他的踪迹?”
……
此事牵扯重大,不是单单九门提督一人能决定的。待赫舍里氏说罢,衙门霎时哗然,官差们的睡意全都不翼而飞,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披上铠甲连夜入宫,九门提督恭敬地跪在御书房里,一五一十地向康熙汇报了种种,随后冷汗涔涔,低垂着头,屏息地咽了咽口水。
他的官职还在,府邸还在,连夜收拾好的行囊用不着了,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乍然闻此惊雷,万岁爷只怕一怒之下要了他的脑袋,他也没处说理去。索额图亦有反心……这八个字在心里来回循环,九门提督越想越是忐忑,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皇帝平静地道:“派兵围府。藏匿逃犯者,与逃犯一并论罪,朕绝不姑息。”
九门提督只觉一股寒意上涌,想要窥见圣颜,硬生生忍住了。
“奴才领命。”
那厢,云琇早早起身,听闻禀报心弦一动,“赫舍里氏?”
“是。连夜递了牌子过来,一大早地候在宫外,等候娘娘召见……”
“快请。”
赫舍里氏甫一入殿,便行了跪拜的大礼。不等云琇叫起,她轻声道:“娘娘,近些日子,隆科多叫臣妇食不安生,夜不能寐。思来想去,盘下了一个赴京讨活的戏班子……只因那儿的台柱姑娘,与李四儿像了七分。”
“既然情根深种,”她说,“臣妇自要成全他一片情深。”
第144章 第 144 章
赫舍里氏说这些话的时候, 清秀的面容浮起松快的笑容,眼底藏的恨意与前些日子相比,却是淡了好些。
云琇惊异之后,忽而心生感慨, 都说为母则强, 她如今可是立起来了。
隆科多最后栽在嫡妻手里, 这算不算一场因果轮回?
紧跟着露出一个疏朗的笑, 她亲自上前扶了扶:“免礼,快起。”
“谢娘娘。”赫舍里氏感激地应了一声, 站起身来继续道:“臣妇把不准他的下落,只能备齐两手准备。若他躲藏民间, 只需看上一眼便会失魂;待戏班子名声渐大, 被邀去各家高门府邸,索府也不例外。哪知索额图真当与他有所勾结……这是臣妇也没有料到的。”
她的笑容冷了一冷,隆科多都成丧家之犬, 毁了脸瘸了腿了,依旧对李四儿念念不忘, 好一个痴情的坏种!
竟还与天地会搅和在一块儿,不如死了的好。
说罢,再拜了下去,微微忐忑道:“臣妇今儿求见娘娘,只这手段到底有些不光彩。毕竟夫姓冠了佟佳氏, 皇上若是问起, 还请娘娘替臣妇美言几句……”
云琇望着她, 眸光透着赞赏。
这样的女子存活在阴影之中,只需有人拉她一把,就会迎来脱胎换骨的新生。如今她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而不是如梦境那般折磨致死,叫人看着便生出高兴的情绪。
“哪有什么不光彩?”贵妃的语调含着温柔:“本宫倒要谢谢你。此番举动于社稷有功,更是帮了我的胤禌,皇上定会不吝赏赐,且为你遮掩举动,你安心静候便是。隆科多是隆科多,你是你,皇上英明神武,万万不会迁怒苦主。”
顿了顿,又道:“瑞珠,去拿几匹进贡的布料,前日内务府送来的那些赏给夫人。”
这样平和近人的善意,使得赫舍里氏呼吸一窒。好半晌,她哑着声音道:“娘娘大恩,奴婢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不完了。姑姑与姑父卧床已久……娘娘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寻上奴婢,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惜。”
话里的暗藏之意谁都听得明白。云琇的笑容愈发明艳起来,嗔了她一眼:“怎的就要上刀山下火海了?也不说些吉利的话!本宫盼你长命百岁,子孙满堂才好。”
*******
直至赫舍里氏离了宫,云琇依旧噙着一抹笑。
仇人找着了,还剩下一个与之串联的。借着刺客事件,有皇上下令,温贵妃协助,不日内宫开始彻查,她便可以“以权谋私”,凭着这股东风把可疑的钉子全拔了去。
没了消息渠道与暗中势力,她倒要看看那人还能搅起多大的风浪来!
除在深宫之中苟延残喘,了却余生,别无选择。
思及此,云琇的笑容淡了淡,目光有些悠远。
钟粹宫……她是不信的。
可现如今,信不信也由不得她了。
等思绪回笼,这时恰好有人通报,太子福晋前来给娘娘请安了。
“快请。”
静初稳稳当当地叫了声宜额娘,声线里的焦急掩饰得很好,云琇却依旧有所察觉:“这是怎么了?”
“还请宜额娘遣退宫人。”
她阿玛石文炳回京之后升任为刑部尚书,给索额图议罪自然要经他的手。忆及阿玛千辛万苦塞进毓庆宫的书信,静初深吸一口气,道:“隆科多胡乱攀咬,说太子爷与索额图觊觎帝位,密谋已久,意图……起兵造反……”
……
御书房,康熙的脸色阴云密布、黑黑沉沉,即便捉拿隆科多归案,抓了索府一百三十多口人下狱,着刑部与大理寺给索额图议罪,他的心情也没有丝毫回暖。
昨儿九门提督前来回禀,皇帝克制了好大的怒气,心下已是恼极。索额图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幺蛾子,罪名比起刑犯也不逞多让,他终是留了他一条命,何故?
因为胤礽,也因为顾念旧时功绩。
太子与赫舍里氏并不亲近,康熙嘴上不说,心里有着丝丝的小窃喜。无人能比得过他在保成心中的地位,可不就满足了一腔慈父心?
但赫舍里氏到底是太子的外家,关系割舍不断的。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他得为之多多考虑,新帝的外家强盛不行,势弱也不行,就如未来皇后的母族瓜尔佳氏,他选得慎之又慎,同样是这个道理。
一旦朝堂巩固,新帝威势无人撼动,只要心有平衡之道,保成想怎么捧赫舍里氏都随他,谅索额图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现在到好,搜查出了索额图与西北大营来往的书信,他从内务府贪污而来的银两,全用在贿赂底层官兵上了。署名虽是自己,却隐晦地用了太子的名义。
曾经的肱骨之臣,太子外家,竟想造他的反!
康熙生生被气笑了。
更荒唐的是,隆科多一口咬定太子有不臣之心,称他与索额图密谋已久,妄图弑父弑君登上帝位:“索大人,不止犯下窝藏逆贼的罪名。他瞄着从龙之功而去,至于那条‘龙’么……嗬嗬,自然是我们清风朗月的太子爷!”
挑拨之心昭然若揭,康熙没有信他的半分鬼话。
太子与索额图有所来往,还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保成的濡慕之心可有杂质,他难道不知晓?
可尽管如此,帝王心中那根敏感的、不能碰的弦,还是轻微地动了一下。
无关其它,只是本能罢了。
震怒之余,皇帝下达了挫骨扬灰的命令。他的话语像从牙根挤出似的:“凌迟之刑,不能解朕心头之恨。重拾李氏贱妾的尸骨,与之分开烧了,一个洒入恭房,一个铺在城门任人践踏,永世不得翻身。”
闻言,隆科多瘫软在地,疯狂又绝望地喊了声:“不——”
牢中尿骚味弥漫,夹杂着嚎哭之声。这样的逆贼,他多看一眼都觉厌恶,往日竟会瞎了眼提拔……
想起这些,康熙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半晌他道:“宣太子进殿。”
执起笔,好半天没有写下一个字,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着什么,或是憎恶着什么。
康熙的呼吸沉重了起来,剩下唯有一个念头,他已派人告知了全部,保成可会替索额图求情,替母家求情?
梁九功传达圣谕之后躬身屏息,低垂着头,眼底盛满了紧张与慌乱。
事到如今,来不及去请老祖宗与宜贵妃娘娘,他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情势非常,太子爷若是一个不慎,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惹来万岁爷的不满,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弥补得了的!
替索额图求情?万岁爷不得雷霆大怒!
可若是不求……如今看来正确的抉择,许会化作日后的一根刺,深深扎在天家最尊贵的父子之间。
毕竟索额图的谋算摆在那儿,不求,或有冷血之嫌……
正是无妄之灾,两难之局。
太子爷也才十七岁的年纪,称不上老谋深算,梁九功粗粗一想,心凉了半截。
躬身等候的时间像是无限制地拉长,拉长,直至背后冷汗淋漓,他咽了咽口水,终是听闻了外头的通报声。
小太监的嗓音有些发颤,被神思不属的主仆俩齐齐忽略了过去。
太子杏黄的常服慢慢近了,好似沉闷之中唯一的亮色。
忽然间,康熙惊愕的声音响彻书房:“保成!”
他哪还顾得上那点米粒大的、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思。
梁九功忍不住抬头望去,拂尘“砰”地一声落在地上。只见太子直直地跪了下去,双眼通红,喉间发出虽极力抑制却依旧能够听出的哽咽:“儿子参见皇阿玛。”
哗啦一下,梁九功眼睛一亮,纷乱的思绪猛然一清。
太子殿下……许久没有哭过了。
紧接着,太子深深地匍匐在地:“皇阿玛,儿子是来请罪的。”
说着,他抬起泛红的眼眶,泪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儿子让您失望了。儿子从未想过造反,可被人利用就是错……就算皇阿玛废了我的太子之位,我亦心甘!”
御书房一片寂静。
康熙的手指剧烈颤抖了起来,梁九功被唬得魂飞魄散,连忙“噗通”一声跪下,挪动着扯住太子的衣角:“太子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太子挺直脊背不吭声,不知过了多久,康熙的眼眶也红了。
“朕何时这般想过。”他动了动唇,恨铁不成钢地道,“不过小人污蔑而已,这般小的挫折,你就过不去了?!”
太子眼前一片模糊,听闻骂声,悄悄地、悄悄地抬头瞅了瞅。
康熙转而厉声道:“伸手。梁九功,拿戒尺来!今儿朕非治你不可!”
等太子的手心成了猪蹄似的红,终于,解救他的天籁之声传来:“万岁爷,太子爷,太皇太后犯了头疼……”
父子俩急忙火急火燎地赶到慈宁宫,就见云琇搀扶着太皇太后立于台阶之上,左手边跟着眼观鼻鼻观心的静初。
迎着康熙的视线,云琇微微撇开了头。
瞧着形势不对,皇帝迟疑地唤了一声:“老祖宗。”
太皇太后怒视着他,拐杖敲得震天响:“反了天了!”
第145章 第 145 章
劈头盖脸一句“反了天了”, 康熙懵了,太子也懵了。
不是说犯头疼?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尽管被云琇搀扶着,骂完依旧喘了一口气。冷嗖嗖的眼神瞟向皇帝, 她冷哼一声, 转而心疼地望向太子,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乖重孙脸上不自然的神色。
眼眶鼻尖有些发红,颊边遗留着未干的泪痕, 目光好似在躲闪什么。
紧接着低头看去,太皇太后注意到太子那垂落身侧的、红肿的手心, 当即更怒了:“好啊。哀家还在呢, 你就舍得对他下狠手,待哀家百年之后,保成还有活路么!我命苦的保成啊——”
“……”康熙的辩解之言霎时被冲击得干干净净。
他的面色青青红红, 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皇祖母,您且消消气。孙儿哪里舍得下狠手, 今日也是事出有因……”
云琇唇角止不住地上翘,眼里的笑意快要满溢了出来,落在颇有些焦急的静初眼中,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意,也不知为何, 她对皇阿玛生了淡淡的同情。
扭头与太子对上视线, 静初就见自家爷的凤眼朝她眨了眨, 眼底含笑,口型道了声:放心。
静初:“……”
“事出有因?哀家看你宁信隆科多索额图那两个逆贼,也不信从小教养到大的亲儿子!”这下轮到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了, “怎么年纪越长,脑子反倒不灵光起来。”
年纪长?不灵光?
简直是会心一击!
他何时不信太子,改为信任逆贼了?
太皇太后也是怒得很了,说话都不再讲究。一顶大帽子硬生生扣下,但面前人是他敬重的皇祖母,康熙只好赔笑受着,生怕她气出了好歹,真犯起了头疼。
“老祖宗,孙儿从未这般想过。保成受了大委屈,朕心里明镜似的清楚……”盛怒之下的长辈是决不能顶撞的,皇帝好声好气地解释许久,有意瞒下了‘请废太子’的惊骇之言,最后认错道,“至于打手板,的确是朕冲动了。”
太皇太后见他反省态度良好,心下一松,面色终于缓和了些:“这样就好。”
方才的怒意一半是装的,至于言语,一半真话一半试探。俗话说得好,趁其不备攻其不易,她得逐步试探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今看来,危机尚在萌芽便已掐灭。
保成的太子之位还是稳稳当当,丝毫没有遭受动摇。
云琇心满意足看完大戏,笑吟吟地出来打圆场:“老祖宗,皇上一向英明,您自是知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罢瞥向何柱儿,低低道:“手都红成这样了,还不替你主子拿药来。”
一时间,宫人们从大气不敢喘的状态中脱了身,沏茶的沏茶,跑动的跑动,慈宁宫很快恢复了和乐,好似皇帝被训得灰头土脸的一幕从来不存在。
那厢,太皇太后心肝肉地关怀起了太子,这厢接过热茶,康熙的脸终于变得不那么僵硬了。
余光瞧见云琇笑得万分好看,康熙眼神深邃了起来,他仍旧记得进殿之后她回避的动作,当即高高挑起眉梢,在心里重重记下了一笔。
候在一旁的梁九功心情大起大落,一会高一会低的,既为方才太子在御书房的话语战栗,又为万岁爷挨骂而心惊胆战。但不管怎么说,太子爷这无妄之灾是度过去了,且度的非常漂亮。
梁九功悄悄望了眼笑意温柔的太子福晋,还有光彩照人的宜贵妃娘娘,猜测是哪个找了老祖宗搬救兵,紧接着唏嘘不已。
太子爷一身尖刺,打不得啊。
******
半个时辰后,毓庆宫。
静初遣退下人,替太子轻轻理了理衣领,温和地说:“伸手给我看看。”
太子轻轻“唔”了一声,一笑,转而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见这番举动惹来静初的瞪视,他心里甜滋滋的,连忙安抚道:“孤无事。我知道你心存担忧,幸而孤赌赢了。”
说着,颇有些含糊道:“皇阿玛正处在气头上,孤早有所料,这点伤比起胤禟前些日子……实在算不得什么。手板打了很是不雅,又萦绕着一股药味儿,待消去红肿,孤再给你仔细地瞧。”
静初抿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就听爷的。”半晌,她动了动唇,垂下眼帘低声说道:“……这回是妾身自作主张,得了阿玛的信,便去翊坤宫寻宜额娘。还望爷不要怪我。”
“孤哪会怪你,你救了孤于水火之中。”太子将猪蹄子藏得更严实了些,只觉一颗心浸泡在温水里一般,软了又软,伸出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笑着开口道,“宜额娘一向智慧,教导了孤良多。她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静初抬起沉静的眸子,微微有些恍惚。
那时候,她罕见地六神无主,脑中唯有一个念头,这张脸若是再也见不着了,往后余生,她便一辈子吃不香睡不好了。
她轻轻地道:“宜额娘说,妾身当相信爷。若是这关都踏不过去,您就不是您了,倒有可能被人掉了包。”
平静的话语犹言在耳,就这么给了她定心丸。
太子浑身一怔,半晌没有回过神,就听静初压低声音继续道:“说罢,宜额娘就带妾身坐轿去了慈宁宫。她说,放心归放心,添些堵也是必要的,否则尽让皇上猜疑,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说来依旧不可思议,“老祖宗竟这么训斥皇、皇阿玛……”
竟是有着风水轮流转的爽快之感,太子咳了一声,闷笑道:“她们这是心向着孤。”
……
翊坤宫。
康熙沉着脸不说话,云琇净完手,自顾自地用着点心,时不时抬眸看他一眼。
实在忍不住笑,她用帕子擦拭了手,试探地唤了一声:“皇上?”
“看朕吃瘪,贵妃娘娘倒是乐在其中。”康熙似笑非笑地道。
“臣妾何时乐在其中了?”云琇笑意盈盈,眸光真挚无比,睁着眼说瞎话,“臣妾心疼皇上,可又得了老祖宗的吩咐,为难再三,不欲与您对视,皇上竟是这般想我的。”
不等康熙有所反应,她收起笑容,放下咬了一半的桃花酥,轻哼道:“皇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怨怪臣妾,小格格饿着可就不好了。”
康熙还真就怕她的‘威胁’!
怀孕之人最是不讲理,心下嘀咕着反了天了,他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丝,却还是有些僵硬:“……饿着谁,也不能饿着朕的贵妃。”
面上显的与口中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梁九功暗暗嘶了一声,心道这都快暮春了,怎么咱家还会上火呢。
今儿皇上的脸算是丢大了,忆起打翻了胭脂水粉似的复杂脸色,她不能反着来。先声夺人之后就是顺毛捋,宜贵妃听闻这话已是心满意足,笑容更深了些。
她轻轻柔柔地道:“皇上可还是为了那两个逆贼烦忧?事关太子殿下,无关朝政,臣妾略有些拙见。”
一句话便转移了注意,康熙睨她一眼,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还真生了几缕惊奇。
想到太子,心间就蔓延上丝丝疼惜。他不禁道:“朕若是处置了索额图一脉,保成的声威……”
一阵窸窣响起,略显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间,开始缓慢地按揉。
“赫舍里氏是太子爷的母家,佟佳氏是您的母家,佟佳氏教坏的子弟,与您有何关联?”
说着,云琇轻轻摇头,缓缓道,“同样的道理,皇上为了来日煞费苦心,可赫舍里氏配不得您的期望,索额图更是配不得。不顾太子爷的意愿便想拖人下水,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一个不小心,父子之情不若以往,臣妾单单是说这些,就觉揪心。”
康熙听着,不由颔首,凤眼渐渐冷凝起来,隆科多,索额图,其心可诛!
“可臣妾转念一想,这些不过杞人忧天罢了,只因太子爷与皇上的处境何其相似。”
康熙坐直了身子,流露出专注之态,就听云琇叹了一声:“皇上处处为太子着想,臣妾知晓。从始至终,是佟家离不得您,又不是您离不得佟家。佟佳氏出了个逆贼,赫舍里氏也出了个逆贼,都说子肖父,皇上幼年登极、英明神武,太子必然不差,又有什么好忧心的?”
提起逆贼的时候,云琇颇为感慨,就差说一声缘分了。
中心思想只一个,皇上没了佟家,依旧能够驾驭朝臣,太子没了赫舍里氏,日后如何,岂不是显而易见?您要对太子有些信心。
康熙:“……”
什么叫佟佳氏出了逆贼,赫舍里氏同样出了逆贼。皇帝神色木然,这么一来,他得叫日后的嫡皇孙提防着些瓜尔佳氏?
他听着一番大道理,着实被噎了一噎。可奇就奇在云琇的歪理,听多了好似真理一般,满腔忧虑倒是诡异地被安抚了。
***
当晚,太子接到了一封密信。
皇上派人调查静初的胞弟资质如何,平日有没有不好的作为,甚至连石文炳也一并查了个底朝天……读着读着一头雾水,皇阿玛这是做什么?
第146章 第 146 章
平日里,除却一母同胞的五阿哥与九阿哥,其余阿哥同样对小十一抱有善意。胤禌六岁生辰之时,四阿哥从猫狗房抱来了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还亲自设计了几件小衣裳,作为幼弟的生辰礼物。
正如胤禌给人的印象,白白嫩嫩,甜甜软软,天真良善,实乃千里地一棵独苗。从小长在皇家这个大染缸里,依旧出淤泥而不染,简直太过难得。
可自从刺杀的真相大白天下,哥哥们看胤禌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起来。
都说人不可貌相,小十一竟用一包辣椒粉就解决了不怀好意的刺客!
起先,哥哥们既气怒又心疼,一个接一个的嘘寒问暖。有主动请缨抓捕隆科多的,还有暗自发誓的,日后定要把天地会一锅端了,为小十一出气报仇。
再然后,谣言猛于虎。不知是谁传播的消息,信誓旦旦像是亲眼见过一般,说隆科多那逆贼着实小觑了十一阿哥——
十一阿哥长了一双辩忠奸的慧眼,只需瞪上一瞪,刺客便能哗啦啦地倒下一大片。用辣椒粉只因随身携带的个人喜好,不欲看见他们那一双双污浊的眼睛罢了。
胤禌便是再迟钝也渐渐发现,身旁宫人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了深深的敬畏。
一日行走在宫道上,有小太监行踪颇鬼祟,他只疑惑地瞧了一眼,眼睛睁得大大的,谁知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高举着手中包裹,痛哭流涕道:“十一阿哥饶命!奴才被猪油蒙了心,偷盗了的主子的金钗变卖,奴才知错,还请十一阿哥饶命!”
胤禌:“……”
有了出头的椽子,人们对传言更是深信不疑。就连九阿哥也沉思了起来,用膳时一个劲地盯着幼弟的眼睛瞧,紧接着推了推十阿哥,忧心忡忡地低声道:“爷知道小十一剔透,可还有个词儿叫慧极必伤。莫不是前世看透了人心忠奸,受不住尘世肮脏,老天才要收回爷的弟弟?”
十阿哥听罢就要反驳,可越想越觉得有理,当即对胤禌郑重了态度,说话都小心翼翼起来。
譬如原先:“这书有什么好读的?走,十哥带你抓蛐蛐去。”
现在他改口了:“读书好啊!圣贤书百读不倦,十哥也喜欢。来,咱们一块读……”
极力避免做一个污浊之人,被撒辣椒粉糊上眼睛,就差脱口而出一个“您”字了。
胤禌二丈摸不着头脑,猛然间,宫中掀起了一股送礼的热潮。
起因是太子新得了两个御厨,川湘菜做得那叫一绝,转而送进了乾西五所的膳房里。大阿哥也不甘示弱,叫人采购了一车辣椒磨成粉,装在小小的锦囊里头,装了百八十个的送给十一弟,说是一个拿来调味,一个扔着玩。
兄长都发话了,弟弟们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三阿哥即兴创作了一副辣椒丰收图,四阿哥送了辣椒玉雕,接下来还有绣满辣椒的屏风,辣椒状的睡枕……
胤禌终于受不住了,抽抽噎噎地找上皇阿玛和翊坤宫的额娘,一个劲地抹眼泪:“我喜新厌旧,嗝,不喜欢辣椒了。”
云琇忍笑忍得辛苦,康熙却是心疼万分。别的儿子也就罢了,老大着实不像话,于是召来大阿哥劈头盖脸地斥骂了一顿,并让御膳房做了宜贵妃首创的‘红丸’给他吃——
大阿哥违逆不过皇令,小心尝了一口,无法形容的感受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他的脸当即又红又绿,五彩斑斓。
“皇……蛤麻……茶……”
这还没完,辟谣的重任稳稳落在了他的身上。
回阿哥所之后,大福晋看他这副头重脚轻的恍惚模样,着实气笑了:“送礼竟不与我商量。还买了一车,爷怎不留着自己拌饭呢?沐浴也行!”
说罢冷笑一声,重重一甩帘子进了里屋。
另一边,太子感叹着同福晋道:“就他那样儿,不日远征准噶尔,皇阿玛还把他塞进了先锋军,让裕王伯好好照看。”不被生擒了都是好的。
静初温和道:“大哥精于武艺,皇阿玛寄予期望也是理所应当。”
皇上掐灭了他的夺嫡之心,故而能够放心地用,甚至交托久违的信任,这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般想着,静初的嗓音更温和了:“爷当初不也想着送辣椒粉么?倒没有购上一车的魄力。若不是妾身拦了,今儿挨训……”
太子咳了一声,当即不说话了。
******
叛贼一事徐徐落了序幕,隆科多被判凌迟,索额图与几个天地会余孽秋后处斩,从犯格尔芬以及参与同党与之共罪。
其余男丁家眷流放宁古塔,至于朝中与索额图有所牵连的大臣,贬的贬关的关,往日与明珠抗衡的索党至此烟消云散,赫舍里氏最为煊赫的一支不复留存。一封封加急圣旨传去西北大营,近来朝中风云变幻,却没有影响太子半分。
大臣们隐隐察觉,万岁爷对太子爷好似并未升起隔阂。保皇党霎时松了一口气,毕竟储位安稳,大清才能安稳。
也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明珠等一众官员还有寄希望于大阿哥的,敏锐地察觉到了太子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弱势期。
尽管太子已然大婚参政,他们却从未听说过他与哪家重臣有密切的往来。
除却协理六部,办好皇上吩咐的差事,太子一旦有空就扎根毓庆宫,或是与弟弟们相处。真正算得上势力的唯有一个詹事府,但詹事府多为做学问的大儒,或是五六品的年轻官员,又管什么用?
他们蠢蠢欲动。
可还来不及有所布置,康熙点了各家官宦子弟随侍太子身边,有官身也有白身,美名其曰锻炼能力。满八旗有富察家的,钮钴禄家的,甚至还有纳喇家的,汉臣以及汉军旗也不例外。
这下好了。明珠简直要呕出一口血,皇上的意思明晃晃摆了出来,还要如何去争?
是警告,也是为纳喇家留了一条退路。若是再不识好歹,他们就要落得与索额图一样的下场!
不甘归不甘,明珠长长叹了一口气,却是不得不感念皇上的仁慈。
赋闲在家许久,康熙近来赏了他一个闲职。朝宫阙远远地望了一眼,明珠摇了摇头,终于道:“观之太子作为……他已窥见了为储的‘度’。青出于蓝胜于蓝,大阿哥远不如矣。”
随之而来的便是漠西准噶尔首领猖獗万分,出兵荡平了一个受朝廷庇护的小部落的急报,西北边境乱象已现,大军出征迫在眉睫。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皇上提起御驾亲征,亲自指挥中军剿灭噶尔丹,京城留太子监国。
……
前朝后宫都沸腾了。自古天子坐不垂堂,却因康熙威严深重,劝谏的折子虽如雪花般飘来,用辞无一不是委婉的。
后宫妃嫔则是由荣妃领头,请见慈宁宫太皇太后与宁寿宫太后。太后一向不管事,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听了几句便乏了,挥挥手让她们退下,只说哀家心里有数。
妃嫔无法,只得行礼告退。
老祖宗一向拗不过皇上,当年于三藩事有分歧,唯有皇上坚持削藩,老祖宗最终还是妥协了。年轻气盛的时候如此,现如今更没道理阻止,她们互看一眼,齐齐往翊坤宫而去。
今儿没有请安,云琇睡得正香,就听闻一连串扰人清梦的禀报。掀了掀眼皮,她蹙着眉道:“如实回她们……就说本宫尚未起身,不见。”
瑞珠小声说:“娘娘,荣妃也来了。”
荣妃深居简出,一心礼佛,向来不爱掺和这些‘俗事’,云琇眯了眯眼,一瞬间清醒了。
是了,三阿哥还是上书房读书的年岁,按理不足以随军出征。若是御驾亲征,大阿哥的勇武皇上会看在眼里,太子监国的辛劳皇上更会惦念,至于她的胤祉,什么好处都没有。
心乱了,沉不住气了?
她笑了笑:“梳洗,更衣。”
一盏茶热了又凉,宜贵妃终是姗姗来迟。
安嫔她们有些躁动,荣妃面上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情绪,和气道:“臣妾给宜贵妃娘娘请安。”
“免礼,是我起晚了。”云琇亦是笑得亲热,与之寒暄了几句,“不知有何事找寻本宫?”
荣妃轻声细语地将御驾亲征之事一一道来:“如今唯有娘娘能够劝动皇上,臣妾斗胆请求娘娘……”
话音未落,云琇扬眉打断了她。
“本宫向来不管政事,你大可亲去乾清宫请见皇上。再有人斥骂本宫牝鸡司晨,你来替我解释?”:,,.
第147章 第 147 章
云琇的语调轻轻柔柔, 眼底却含着淡淡的嘲讽。
下首的妃嫔皆是面色一变,这话勾起了她们最为熟悉的恐惧。宜贵妃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翊坤宫平静久了,她们还真忘了这位主的恃宠而骄、毫不留情!
什么政事, 什么牝鸡司晨……宜贵妃是暗指后宫不得干政, 讥笑她们管得宽呢。
有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她们若是敢找皇上, 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无疑把她们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荣妃即便有着再好的气度涵养,和气的笑容也是淡了淡。变脸不过一瞬, 很快恢复了常态,她的浑身上下浸润着佛香, 话间带着静心凝神的味道, 歉疚地起身行礼:“娘娘,是臣妾的不是!臣妾方才逾矩了。”
仔细听去,话间遍布诚恳。一霎那, 正殿呼吸落针可闻。
荣妃乃宫中资历最深的嫔妃之一,早年间很是得宠过一段时日, 又是三阿哥与荣宪公主的额娘,即便与皇上没了情谊,总有多年相伴的情分在,多年来从未行差踏错一步,根基不是她们可比的。
相比惠妃, 她们犹记得宜贵妃与荣妃的关系远远达不到剑拔弩张。康熙二十三年南巡归来的时候, 二位娘娘相邀赏花, 相谈甚欢,即便心里所想不同,面上总是过得去的。
为何到了如今, 宜贵妃却是半点面子也不给留。
不过对御驾亲征一事上心了些,怎么就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当即有人偷偷觑了一眼荣妃,打起了退堂鼓。还没有所行动,宜贵妃的回话更让她们噤若寒蝉——
只听云琇一笑,轻飘飘地道:“既逾矩,该不该受罚?”
荣妃已是很久没有遇到这样咄咄逼人的场面了。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了云琇不同寻常的态度,好似她回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不被人看在眼里。
使她想起十多年前身为庶妃被人宰割的那段时日,还有封为四妃之末的淡淡不甘。荣妃一瞬间捏紧了锦帕,呼吸重了一重。
宜贵妃没道理忽然针对于她,如今唯有一个解释。
难不成郭络罗氏察觉到了她的布置?
心念急转间,荣妃垂眼,轻声道:“不知娘娘想要如何责罚臣妾……”
云琇看着她,不期然地想起梦境之中新帝登基,那些个年轻妃嫔向升任太后的德妃大献殷勤的场面。
永和宫热闹非凡,翊坤宫只闻落叶潇潇。
先帝去了,她就病了。病得很是严重,发高烧说胡话,宫里头除却请来的太医,还有忧虑不安的小五小九,其余人恨不得退避三尺。
唯有钟粹宫托人前来探望,还捎来了几味上好的药材,放在人人避嫌的时候,实在是殊为难得。她都记在心底。
也正是上天赐予她的、预示未来的梦境,让她从未怀疑过荣妃的作为,这些年与之处得安稳,且心怀一份善意。
但她终究是想岔了。恩是恩,仇是仇,未来都已大变了样,她又怎能要求人也一成不变,顺着梦中轨迹直直走下去。
——多年之前,她还不是宜贵妃,皇上着三妃协理后宫,她犹记得荣妃与惠妃争权时的尖锐刻薄,想必一半都是装的,只为了麻痹他人,方便安插钉子吧。
回过神来,云琇心下一哂,许是她从未看清过荣妃。
“本宫有些起床气,方才不过说笑罢了,荣妃妹妹别放在心上。”她弯唇一笑,懒懒地道了句,“……瞧我,又乏了。”
说着,把荣妃晾在了一边,重复念了一遍:“本宫不管政事,当寻的是皇上,你们退下吧。”
宜贵妃都这么发话了,再留着不走便是不识好歹。下首嫔妃强笑着应了是,待出了殿门,她们急忙看向领头的荣妃,此时她立于拐角处,面上没了令人舒适的温和气,眼眸下垂,瞧着竟有些阴冷。
僖嫔原要幸灾乐祸,谁知看着看着,硬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荣妃姐姐,乾清宫那儿……”她期期艾艾地问。
半晌,荣妃走出拐角阴影,笑了笑,“今儿是本宫冲动了些。宜贵妃娘娘说的是,我们身为后妃,又怎能在政事之上指手画脚?皇上御驾亲征想必已成定局……不如回宫罢。”
******
有了翊坤宫一行,荣妃惊觉事态脱离了掌控。因着多年以来暗中经营的关系网,她的心跳得有些快,倒远远达不到不安的程度。
毕竟底气摆在那儿。
回宫之后,她便轻声问道:“惠嫔处,如何了?”
思来想去,唯有致使惠嫔发疯躁动的香气露了较大的破绽。剩余的凝神香叫人全都处理了,可先前用过的余渣若是还在呢?
虽说时隔多月,留下余渣的可能性极小,但行事最为忌讳百密一疏,也不知安插进延禧宫的棋子思虑完全了没有。
“还请娘娘稍等,奴婢这就去小门看看。”贴身宫女连忙福了福身。
她们传信自有一套方法,行踪隐秘难以察觉。过了半个时辰,贴身宫女前来复命,只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迎着荣妃问询的目光,她颤着声道:“娘娘,延禧宫那头,奴婢联系不上了!”
……
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不仅仅是延禧宫,储秀宫,咸福宫……那些棋子,都像是失去了踪迹。
与棋子的联系断得无影无踪,没有半点预示,荣妃即便再算无遗策,冷静无匹,心头也不免慌了一瞬。
如此大的动静,她却半点没有察觉,荣妃当即坐不住了。第一时间遣人出去打探,便听闻梁大总管领命清理内宫的消息,以防刺杀十一阿哥的旧事重演。
刺杀十一阿哥的旧事。
荣妃只觉荒谬:“旧事,都过去多久了,为何当下才开始清理?内务府不是早就整顿好了?”
“回主子的话,是温贵妃娘娘提的议,说未免打草惊蛇,当稳下一段时日,再……再……”复命之人吞吞吐吐的,低着头不说话了。
荣妃一怔,蓦然沉下了脸。
温贵妃又哪来这么敏锐的嗅觉,将她的人一个不落地揪了出来?!
这些棋子,培养多年实为不易。荣妃呼吸乱了一瞬,心如血滴,这样明显的针对算计,若是依旧看不出来,那她就是蠢货中的蠢货。
很快,荣妃推翻了这个想法——
清理内宫的举动,好似不仅仅针对于她。
不仅钟粹宫,各宫都纷乱了起来。心里有鬼的嫔妃惶惶不可终日,那副神情荣妃再熟悉不过,与前几日的自己何其相似!
“荣妃娘娘,奴才叨扰了。”等到梁九功笑眯眯地上门告罪,领走了一个院内洒扫的粗使太监和库房当差的宫人,
叫内务府重新补了来,荣妃表面温和看不出破绽,实则脊背出了细细的冷汗。
这两人背后另有效忠的主子,是她故意留下混淆视听的。
纵观六宫,遭殃的不止她一人,那么郭络罗氏呢?
翌日慈宁宫请安,云琇的嘴角微微下垂,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袖口,瞧着有些不虞。温贵妃侧身与她说了些什么,只见她的眉心微蹙,笑得有些勉强,荣妃用余光观察许久,心绪逐步安定下来,她缓缓垂下眼帘,心下遍布阴霾。
每每想来还是心痛万分。拔去这些棋子,使她差些乱了阵脚,与斩去臂膀、遮住眼睛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往后筹谋再也不能游刃有余,荣妃紧紧掐住了手心。
十一阿哥!
这都叫什么事儿。
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如深渊般望不见底,前来钟粹宫请安的三阿哥胤祉担忧地唤了一声:“额娘?莫非您昨儿睡得不安稳?”
荣妃骤然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面上恢复了慈和的笑意,道:“额娘安稳着,不过是想着你皇阿玛御驾亲征一事,就这么出了神。”
胤祉现年十四,尽管他醉心文学喜好读书,这个年龄段的皇阿哥,对浴血沙场、征战四方就没有不向往的。
可皇阿玛好似没有捎上他的念头。
若能立下军功……
提起大哥与皇阿玛即将朝夕相处、并肩作战,胤祉面上难掩羡慕之色,还有些暗涌的不甘。他深吸一口气道:“额娘,若我再长上两岁就好了。”
荣妃闭了闭眼,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发辫,过了许久许久,她幽深着眼眸,道:“上阵杀敌有什么好的?尽惹额娘担心。若能在后勤补给之处任上一官半职,我儿的功劳定不会比大阿哥差。”
她的胤祉善文不善武,年岁又小,做不成冲锋在前的勇武事,她还不知晓么。
闻言,三阿哥的目光亮了亮,“额娘,当真?可……”
“昔日顺治爷六岁登极,皇上八岁临朝,你都到了该成亲的年岁,有什么去不得的?”荣妃柔声说,“有额娘和荣宪姐姐在,哪能不为你筹谋?静等好消息便是。”
******
等轰轰烈烈的内宫变动暂且告一段落,御驾亲征终是得了皇上拍板。就如早朝宣布的那般,留太子监国,大阿哥随军,许是太子之下的阿哥们年纪小了些,皇上只让他们用功读书,并未安排远征的差事。
等五阿哥领了伴读福禄前来请安,并小心翼翼提出后者的请求,云琇搁下茶盏,差些呛了水:“胡闹。”
福禄十二岁的年纪,身材远比同龄人高大许多。俊眼飞扬,浑身充斥着锋锐的少年气,一笑却会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颊边凹陷些许,似梨涡而又不似,平添三分可人。
“姑姑,”他眨巴着眼,一副可怜兮兮的神色,“我不小了,您就和姑父求求情呗。”
这样的神情与小时候别无二致,云琇当即心头发软,不受控制地忆起那个戴着瓜皮小帽,嘴甜得不得了的小圆球。
心软归心软,她仍旧板着脸道:“战场刀剑无眼,指不定有去无回,你要气死你阿玛额娘吗?”
“阿玛不也随军,姑姑。”福禄继续眨巴着眼道,“有他罩着,侄儿就更不需怕了。”
胤祺左看右看,心下嘀咕,不需怕?你见了图岳舅舅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要他知道了,定把你的两腿都给打断。
福禄一副跃跃欲试的情态,云琇望着望着,逐渐忧愁了起来,才十二岁的孩子,尽管武艺高强,她实在不放心,又不忍拂了他的意。
转念一想,她这侄儿鬼灵精的很,指不定把军营闹得天翻地覆,惹得主帅头疼。这也罢了,一旦受了伤,若是有个不测……
儿行千里母担忧,至于做姑姑的心情,也是一模一样的。不出几息说服了自己,云琇冷下脸,赶了两人出去:“福禄,你不是胡闹是什么?不许提这事了,姑姑决不会答应的。”
福禄蔫哒哒地走了。见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胤祺毫不意外地拍拍他的肩,叹气道:“都和你说了,额娘定不会同意。这不是武力高不高的问题,你才十二,没人放心得了。”
福禄幽幽道:“表哥,你不也十二?我却对你放心得很。”
胤祺: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只是幼年的那场比试——福禄举大石,以及骑射课上一次又一次的碾压,给五阿哥造成了无与伦比的阴影。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敢摆皇阿哥的架子,生怕表弟一掌拍得他脑袋开花,只得在心里嘀咕几句,面上绞尽脑汁地安慰他:
“我不必出征,这不是为你着想么。孟子不是说过,‘天将降大任……必先劳其体肤,空乏其身’,年纪就是对你的考验!等你大上几岁,皇阿玛头一个把你提到军中去……”
福禄脑子里嗡嗡的,直觉哪里不对,又听不出哪里不对。
孟子的话,是这么用的?
听到“皇阿玛”三个字,福禄一愣,而后一拍掌心,眉眼飞扬道:“有了!”
五阿哥停下安慰,一头雾水:“什么有了?”
福禄笑眯眯地道:“表哥,随我去乾清宫请见姑父。”
*******
上书房藏着一个小秘密。
三阿哥胤祉喜好圣贤书,唯独对待五阿哥的伴读、宜贵妃娘娘的侄儿福禄有些是鼻子不是眼,两人年岁接近却相看生厌。
一个长于文论,一个长于骑射,原本井水不犯河水。有一回皇帝巡视,小福禄甜甜地叫了声“姑父”,康熙慈爱地揉了他的脑袋,清清楚楚被一旁的三阿哥听了去。
趁人不注意,三阿哥把福禄拉到一旁,很不高兴地质问道:“宜额娘非是皇阿玛的嫡妻,你怎能称皇阿玛为姑父?”
福禄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对:“那我该叫姑父什么?”
“你该恪守礼教,自称奴才,唤他皇上或是万岁爷。”三阿哥盯着他道,“至于宜额娘,你也不能喊她姑姑,而是称作娘娘。还有五弟,成天喊着表哥,成何……”
福禄没听他的,只小声打断道:“歪理。皇上默许我这么叫的。”
三阿哥气得七窍生烟,见他不思悔改,依旧姑姑姑父地叫着,心下更为不喜。等大阿哥与太子相继上朝议政,不过三年,骑射课上谁也抢不过福禄的风头,包括年岁最长的三阿哥,自此两人结下了梁子。
福禄后台硬着,三阿哥一时奈何他不得,心下只觉丢脸,将那股子郁气藏在心底,谁也没有倾诉。荣妃不知,荣宪公主也不知,说来只是孩童间的矛盾,提起不甚光彩。
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三阿哥偶尔闪过不甘的念头,皇阿玛对福禄的慈爱竟是发自内心的。
他比不得大哥,
也比不得二哥,再这样下去,他连一个外姓人都比不得了!
……
说起来,这些都是久远无比的旧事。福禄心里如明镜似的清楚,三阿哥看他万分不顺眼,他难不成还要感激涕零叩谢恩典?
嘴上成日挂着礼教,冠冕堂皇地训他,眼神却是叫人尊重不起。
规矩再大,还能大过皇上去?这人好生迂腐!
火急火燎地拉了五阿哥前往乾清宫,面前候着的人,生了他眼熟至极的后脑勺,福禄脑中顿时闪过一个词儿,冤家路窄。
“梁公公,这是?”
“哎哟,福禄少爷,见过五阿哥与福禄少爷。”听闻小太监的禀报,梁九功乐呵呵地迎了出来,“这不,万岁爷有要事召见三阿哥,您俩来得倒巧……万岁爷说了,让您与五阿哥跟着一块面圣。”
福禄挑起眉梢,朝面色微变的三阿哥扫了眼,笑容甜甜的,颊边依稀可见漩涡:“多谢公公,公公传话辛苦。”
梁九功心下妥帖不已,笑成了一朵花儿,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请。”
御书房泛着浅浅的龙涎香,闻着就使人心宁。
康熙合上奏折,一眼见到排排站的三个小子,站得直直的,如白杨似的挺立,心情霎时舒畅不已。
“胤祉。”皇帝先点了三阿哥的名字,温和道,“你额娘同朕说了,荣宪与巴林部的郡王年岁相配,只是并未亲眼得见,她稍有悬心。此番大军出征,途经漠南,且要驻扎一段时日,不若替你姐姐亲眼看上一看,若无意外,他就是你未来姐夫了。”
这是要他随军的意思?
一朝心愿得成,三阿哥强忍住心中激荡,下拜道:“儿子谢过皇阿玛隆恩!”
五阿哥微微睁大了眼,三哥也去?
福禄盯着胤祉的脊背,只觉心里一个劲地冒酸水,止都止不住。他上前一步,拱手大声道:“万岁爷,奴才也要上阵杀敌。”
为显决心,他连姑父都不叫了。
“胡闹。”康熙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斥了一句,语调却是不轻不重的,“你才几岁?别惹得姑姑担忧。”
“自古英才出少年,三阿哥称得上一句英才,奴才敬佩不已。”福禄暗暗打量了一圈,心里头嫌弃地想,这瘦胳膊细腿的上阵杀敌,岂不是惹人笑话。
哪有上赶着做笑话的?
他正气凛然道:“万岁爷,三阿哥手无缚鸡之力,忠君爱国尚且不落人后。他不怕刀剑无眼,难不成我就怕了?!”
第148章 第 148 章
凛然正气几乎席卷了御书房, 让人有了片刻恍惚。
且不说那顶捧得高高的,忠君爱国的大帽子,若他们没听错的话,福禄少爷形容三阿哥, 用了手无缚鸡之力这个词儿?
这是褒还是贬, 梁九功一时也拿捏不准, 却见万岁爷满面欣慰, 仿佛忽略了福禄少爷话间若有似无的不妥,为之热血沸腾的少年气而动容, 朗声道:“好!不愧是郭络罗氏悉心教养的千里驹,好儿郎。”
看样子是同意了他随军的请求。
早在“手无缚鸡之力”几个字出口的时候, 三阿哥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不出几息, 预感成了真。
什么叫刀剑无眼?福禄这是要和他一块上阵杀敌?
额娘千叮咛万嘱咐,如今他还年少,切不可意气用事, 等大些浴血沙场,再与敌军拼刀拼剑尚且不迟。辎运粮草都是重中之重, 管好了功劳又何尝会比冲杀在前的先锋小,若是做得好,皇阿玛定会更加看重于他!
可福禄竟是说了这么一番话,将他的退路全部堵死。三阿哥气得面色一青,都到了这个地步, 他能反驳么?
不上阵杀敌就是贪生怕死, 两者已然划上了等号。福禄才十二岁的年纪就颇为勇猛, 直奔立军功而去,他若缩在后头,不知要受多少讥嘲。
不知额娘有没有同皇阿玛委婉提过她的打算?
“姑父谬赞了。”福禄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眼底是满满的敬佩之色,趁此机会还要开口:“姑父就许了侄儿的心愿吧?行军遥远,侄儿还想同三阿哥同吃共住,平日里切磋武艺,俘获的首级绝不能少于他呀。”
他们年岁相近,实在是个好主意。皇帝刚要点头,忽然间隐约想起些什么,朝差些控制不住显现惊怒表情的三儿子望去,失笑道:“朕明白你的心愿。只你们俩年纪尚小,忠君爱国有的是日后,不若同吃共住,看着点辎重……”
闻言,福禄顿时不依了。
他肃然着脸道:“姑父,侄儿一瞧账簿便头疼,除却先锋营,实在不知能去哪儿。不若让三阿哥——”
惋惜地瞥了眼胤祉的‘细胳膊细腿’,而后压低嗓音、不情不愿地说:“反正我不做懦夫。”
嘀咕声渐渐低了下去,恰恰入了三阿哥的耳朵里。
这下,胤祉不想出声也得出声了。
他挺直身子拱了拱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额娘的谋算全被搅乱了。呼吸重了一重,他道:“皇阿玛!福禄所言虽有些夸大,可儿子不怕上阵,也不怕流血,还请……皇阿玛准许。”
最后几个字像是耗尽全身力气挤出来那般,要是三阿哥的话语生了自我意识,它恨不得将福禄给生吃了!
至于福禄,笑靥上的两个小漩涡就没有消失过。心愿得偿,夸赞之语张嘴就来:“奴才最是钦佩三阿哥……”
五阿哥看了好大一场热闹,左看右看很是安静,打心里认定表弟是故意的,故意朝三哥使坏。
等康熙轮流过问了几句学业,温声勉励几句,再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时辰已是不早了。五阿哥抑制不住心头的惊叹,打定主意与额娘好好说道说道,表弟不仅磨动了皇阿玛,还气得三哥差些失了涵养……
这些壮举都掩盖不了他的先斩后奏,真是胆肥了。
胤祺眼珠子一转,回头就与额娘学了一学。
…………
得知福禄屁颠屁颠地前去求见康熙了,皇上竟也纵着他胡闹,云琇半晌无言。
重重在心里记了一笔,宜贵妃娘娘忍住传召福禄前来,拎着侄儿的耳朵亲自训他一顿的念想。
许是冲动之后知道心虚,福禄下学后每每躲着翊坤宫走,甚至连家都不敢回了,就差在上书房打个地铺。
听闻这些,云琇只觉好气又好笑,冷哼一声与瑞珠道:“他倒把我瞧作洪水猛兽了。”
“娘娘一向关怀福禄少爷,少爷心存歉疚也是理应,”瑞珠笑着安抚道,“何况少爷有着天生神力,一路上更有皇上照看,大爷照看,娘娘大可不必担忧,儿孙自有儿孙福。”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
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腹,云琇眉眼微扬,道:“本宫到底拗不过他。”
说着,眼底带了些笑意,“叫他光明正大地前来请安,不必鬼祟躲着了。有闲心拱出三阿哥的火气,彻底坏了荣妃的算盘,也算无意间帮了我的大忙,本宫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训他?”
少年英才,心在八方,四四方方的天地是困不住他的。
年岁小些就小些吧。
此番富察氏的马武、马齐的弟弟也在出征之列,云琇打定主意朝宫外传个话,让其多多关照一些。
心头盘算了一圈,未雨绸缪是必要的,到那时多备些治外伤跌打的膏药,由郭络罗一族的秘方子制成,若是自个用不上,也好在军中结个善缘。
结善缘……荣妃怕也是这般想的。
提起这个,不免想起荣宪公主,想起巴林部落,以及三阿哥随军那看似荒谬的缘由。荣宪算得上皇上真正的长女,她的婚事,皇上焉能不上心?
“都是好孩子。”云琇叹了一声,轻声道,“可胤祉又何必逞强。”
与天生神力的福禄比试,大阿哥胜在多年累积的经验,单单比拼蛮力尚没有把握,更何况一向喜读圣贤书的三阿哥。
怕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万般念头不过一瞬,云琇稍稍正了面色,叫人备上纸笔,思虑着写下几个名字。
“叫大哥私底下打听打听这几个传教士。京城若是没有,那便去广州找,洋人好辨识,莫要疼惜人力物力。”她低低地吩咐道。
瑞珠接过纸张,粗粗地望了一眼,也不多问,福身应了是。
心下不免有些生疑,娘娘打听传教士做什么?
似是听见了瑞珠的心声,云琇侧头看向窗外,院里花木茂盛,一片郁郁葱葱,盆栽的海棠开得正艳,添了一抹锦簇的红。
她顿了顿,唇边含着笑意,目光有些悠远:“试药。”
******
与此同时,钟粹宫。
“福禄步步紧逼,儿子别无他法。”胤祉垂头丧气地跪在地砖上,面上遍布幡然醒悟的愧疚之色,“额娘,姐姐,你们尽管打骂……”
“额娘!”
荣妃眼前一黑,好悬扶着荣宪站稳了身子。
郭络罗氏,又是郭络罗氏。
四周安静了半晌,她闭了闭眼,终是冷冷出了声:“额娘拼了命地筹谋,不惜利用你姐姐的婚事,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你逞一时之快?还是嫌活得够久了,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便皇阿哥有专人护着,断断不可能陷入险境,荣妃还是怕,怕得夜不安睡,手脚冰凉。
胤祉自小到大从未杀过人,那些个腌臜事到不了他的面前,全被她处理了,只为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读书,哪能直面战场的血腥,在前头勇武地冲锋!
胤祉今岁才十四。若是伤了胳膊伤了腿,或是伤了脸……想到这儿,荣妃浑身一颤,那还谋划什么?一切都完了。
无穷无尽的阴霾浮现,她厉声斥道:“你糊涂!”
她就剩胤祉一个儿子。荣宪远嫁之后,他就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故而万分小心地呵着护着,谁知郭络罗家的小子一激将,大好的局面就这么毁坏殆尽。
谁不知道福禄天生神力,若他跟着胤祉寸步不离,直把人碾到了尘埃里,还谈什么结交善缘,立下军功,让皇上以及诸位将领另眼相待?!
更别提还有大阿哥珠玉在前,大阿哥一向勇武。
这步再三斟酌布下的棋,废了。
荣妃揉了揉眉心,面色极为冷沉。
她越是想来越是心惊,近来流年不利,一切都大变了模样,力不从心很是明显,犹如掌控的东西一个一个从指缝里溜走,竟再也没了从前的运筹帷幄之感。
先是十一阿哥,又是郭络罗福禄,次次坏了她的布置。难不成宜贵妃有着天命护佑,与之作对的从来没有好下场?
什么好笑的道理。
缓缓呼出一口气,迎着荣宪担忧至极的目光,荣妃勉强回了一个安抚的笑,对三阿哥慈和道:“起来吧。是额娘关心则乱,此番远征平叛,长长见识也好……千万不要不顾安危,惹得额娘和你姐姐提心吊胆,可知晓了?”
三阿哥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到了荣妃的强颜欢笑。
他死死地攥紧拳头,心下不住念着福禄的名字,片刻之后深吸一口气,道:“儿子知晓了。”
*****
康熙二十九年暮春,大军出征前夜,翊坤宫一早便陷入了忙乱。
“换洗的衣物由嫂子备下……其余的都放好了?”轻轻打了个哈欠,许是月份渐大的缘故,云琇近来胃口好,竟也愈发嗜睡了。
两口红木大箱齐齐整整地摆在殿内,她有些艰难地倾下身,大致翻了翻里头的东西。
“回娘娘,福禄少爷用得上的干粮,银两,还有内服外敷的伤药,全备好了。”瑞珠笑道,“还有毓庆宫送来的一副金丝甲胄,正是太子爷幼时闲置的,奴婢看着依旧簇新。”
云琇笑吟吟地颔首,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外头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大清早的,这是下了朝会就来了?
康熙阔步而来,得见云琇,凤眼晕开浅淡的笑意。
余光瞥见两口大敞的红木箱,抬脚上前一看,他的心霎时就酸酸软软的,握住那双玉白的手,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你有心了。”
第149章 第 149 章
皇上来了, 皇上仿佛认定了贵妃娘娘是为他准备的行囊。
这是翊坤宫的所有宫人始料未及的事。
瑞珠愣了,与董嬷嬷面面相觑了一瞬,而后唰地一下垂下头去,心如擂鼓, 砰砰砰地跳着。
这样天大的误会……
不好, 旁边还摆着一副金丝甲胄!这可是福禄少爷的尺寸。
皇上若是心血来潮想要试穿, 一下就会察觉到端倪, 这可怎么办才好?
跟在云琇身边多年,瑞珠深知皇上的脾性, 对主子那是无限制的包容,同样在乎主子的回应。
身为天下之主, 皇上认定的就是对的, 谁也违逆不得。
这样一来,她哪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解释说,万岁爷, 娘娘这不是为您准备的,而是为了福禄少爷啊。
怕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瑞珠的嗓子有些干涩, 偷偷抬眼望向云琇,只见主子很快掩饰住惊诧,没有半分紧张之感,神色分外淡然。
仔细辨认,笑容挑不出错来, 却有些……纠结的心疼。
这样的场景, 她好似见过的。是万寿节还是什么节?
云琇心下无言, 同样生出了模糊的熟悉之感,只是还没细想——
她看着摆得满满当当的红木箱,阵阵心痛席卷。
吃的用的倒也没什么, 再备一份便是,可郭络罗氏研制的独门秘方制作不易,那些伤药可以说价值千金。
她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给福禄可以说是心甘情愿,如今却便宜了皇上。
换谁谁心疼。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金丝甲胄,趁康熙依旧沉浸在欣喜之中,云琇抑住心痛,心念急转间微红了面颊,柔声开口:“皇上御驾亲征,臣妾少不得记挂,思来想去,唯有为您备上行囊,尽些绵薄之力。只盼皇上能够爱惜龙体,荡平乱象早日凯旋。”
说罢,略有不舍地垂下眼帘:“皇上若是得空,别忘给臣妾捎句话儿,或是报个平安……”
皇帝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受,如羽毛划过一般瘙痒,蜜水浸过一般齁甜,又如针刺一般紧缩了一下。
都说美人乡英雄冢,他只知再这样下去,自己便舍不得离宫了。
康熙呼吸一沉,重重搂了云琇进怀,右手小心护着她的肚子,低低念了几个字:“都应你。别招朕。”
下巴垫着的龙眼栩栩如生,云琇埋在他肩窝里笑,声音却是轻轻的:“皇上可不许忘了。”
眼见万岁爷与宜贵妃你侬我侬起来,翊坤宫变得落针可闻,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的大宫女佩环慢慢合上嘴,胸腔重新有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与瑞珠对视一眼,后者小幅度点了点头,于是佩环轻手轻脚地上前,就要收起甲胄。
恰在这时,梁九功暗自长叹一声,摸了摸腮帮子,目无焦距地转向佩环,惹她吓了一大跳,赶忙缩回手去,脊背渐渐冒出了冷汗。
云琇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柔地从康熙怀里挣了出来,恍然间伸手一指,失笑道:“瞧臣妾这记性。差些忘了,那副甲胄是太子爷赏给福禄的,意在鼓舞他英勇对敌,只双身子的人记性差,臣妾今儿才想起。不若皇上替我转送一遭,那小子不知有多高兴呢。”
没等康熙应下,她踮脚替他理了理袍领,笑意盈盈道:“战场刀剑无眼,福禄但凡有磕着碰着,您大可赐下臣妾特备的伤药……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皇上多多照拂一些。”
贵妃娘娘掩去心痛,在“伤药”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瑞珠与董嬷嬷耳朵竖得高高的,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终于圆回来了。
云琇为福禄谋求好处的态度自然极了,康熙半点也没往别的地方想。
鼻尖馨香环绕,他就喜欢她这份理所当然,尽管放在别人眼中,这叫典型的恃宠而骄。
“朕何时说不照拂他了?”康熙重新牵过她的手,眼中含笑,“琇琇且放宽心。”
心底一块大石落地,云琇这才好受了些。
紧接着,反而轮到皇帝放心不下了。
康熙轻叹一声,叮嘱了她好些话:“出征的这些时日,朕把小李子交由你使唤,想要什么尽管吩咐内务府,遇上不顺心的整治就是。小九小十那两个混世魔王,朕叫太子和老四看管他们,其余一切照旧。”
“寒凉之物绝不能入口,朕让陈院判随时待命……”他温和了眉眼,道,“战事不会拖到入冬,朕还得守着咱们的小公主出生。”
云琇眼睫一颤,桃花眼涌上复杂之色,就听康熙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朕盼着宜贵妃娘娘的家信,少说每旬一封。写好了叫人交给太子,不出几日便能递到朕的手里。”
云琇刚刚涌上的些许感动,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旬一封?
您看着不伤眼睛,可我写得伤手。
更何况战事正酣之时,您或许就要返程,日夜相处的时候多着,写什么信呢?
“皇上。”她当即忍不住了,“臣妾……”
康熙眯眼看她,眉目之间透着不容置疑,云琇噎了一噎,终是道:“臣妾遵命。”
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康熙满意颔首,亲了亲她的前额,温声道:“明儿出征,御书房还有要事等着朕,晚些再来看你。”说罢扬声唤道:“梁九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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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九功忙笑眯眯地躬身应了,又笑眯眯地叫人抬起两口红木箱,以及那副威武万分的金丝甲胄:“都给咱家小心着!要有摔了碰了,唯你们试问……”
云琇眼睁睁地红木箱消失在门槛之外,心痛之意再一次汹涌席卷,只觉呼吸有些不畅。
她悔了。
“瑞珠。”半晌,她缓缓道,“本宫已然赔了千金难买的良药,你说,皇上还要折腾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脑中一瞬间便浮现‘代写’两个字,只是……
她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罢了,本宫自己来。”
******
皇帝离宫,众阿哥里头最高兴的要属九十两位阿哥,胤禟与胤俄。
九阿哥掐指一算,御驾亲征少说也有两三个月,何况准噶尔的首领有多么难缠,没人比他更清楚。
噶尔丹不愧为枭雄之名,这回中了缓兵之计,让他狼狈窜逃,几年后卷土重来,重征耗费了朝廷数倍的人力物力,是老爷子一生当中为数不多的遗憾。
九阿哥纠结许久,又与十阿哥嘀咕了一番,今儿下了学,两人终是结伴来了大阿哥的院子。
大福晋正指挥伺候的人收拾行囊,一道道指令有条不紊地传出,听着就让人舒服。大阿哥像是只会附和,不论福晋说什么他都连声道好,笑容殷勤地给她捶背。
等婢女引了他们入内,胤禟望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九阿哥简直没眼看,只是为了大计,他忍!
于是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大哥。”
十阿哥同样老实地叫了一声:“大哥。”
胤禔被喊得寒毛直竖,摸了摸鼻子,小心道:“九弟,近日大哥可有得罪你的地方?四弟的骑射功夫有所寸进,正是我的功劳,你可不能不认。”
胤禟有些怀疑人生,这人与上辈子那个同二哥分庭抗礼的直郡王,活似两个人一样。
又有些不好意思,大嫂还在一旁看着呢!
他干笑一声:“大哥误会了,弟弟没有不认。只这回上门,弟弟有忠告想与大哥讲,是真心的。”
说着给十阿哥使了个眼色,胤俄点点头,酝酿了一会儿,而后大声道:“大哥千万不要贪功冒进,丢了我爱新觉罗家的脸面,活活给人看笑话!”
……
这就是忠告?
大阿哥的脸霎时黑如锅底。
胤禟目不斜视地补充道:“大哥一定要看好裕王伯,跟着他寸步不离,免得优柔寡断带累大军。”
十阿哥在心里咦了一声,不知不觉说出了真心话:“九哥,一个贪功冒进,一个优柔寡断,二人恰恰互补啊。”
下一刻,他们被火冒三丈的大阿哥赶了出来。
里头传来大福晋苦口婆心的劝说:“九弟十弟的言语不过刚直了些,妾身听着话糙理不糙,爷赶人做什么?”
会心一击。
“……”大阿哥气得七窍生烟,终是不敢对着福晋泄火,扭曲着脸赔笑道,“我看天色已晚,他们不好多多逗留,耽误了明早的送行,岂不是得不偿失?”
大福晋冷笑:“嘴上一堆大道理。十弟的话,你可听明白了?切勿贪功冒进……”
“是是是,切勿贪功冒进,福晋,爷记住了,记得牢牢的,绝不敢忘。”
九阿哥回院子的时候,瞧见云琇身边的张有德,有些怔愣。
“额娘……有要事吩咐?”他背负双手,试探着问。
“贵妃娘娘说,她有一桩烦心事,唯有九阿哥能够解决。”张有德笑得如一朵花似的,“这不,奴才就来找阿哥您了。”
“烦心事?”胤禟当即精神了,“你说。”
张有德瞅了眼九阿哥的小胳膊小腿,迟疑一瞬,终是按着主子的吩咐和盘托出:“写信。”
第150章 第 150 章
九阿哥愣了许久, 心间涌上一波一波的好奇,眼珠子一转追问道:“额娘要我写什么信?”
张有德却是神秘起来,不肯再卖他关子,只笑眯眯地道:“明儿大军启程, 阿哥前去翊坤宫请安, 娘娘就会告知于您。”
等高高地吊起人的胃口, 张有德就走了。徒留胤禟反应不及, 回过神来一个劲地盯着他的背影瞧,什么天马行空地猜测都冒了出来, 心里又是琢磨又是嘀咕的,额娘这是终于想起他的用处来了。
老爷子不在, 便能明目张胆地同宫外联系。胤禟转念一想, 图岳舅舅与福禄表哥也随军了,额娘到底要和谁通信?
虽说字迹能够模仿,他的年纪摆在这儿, 笔力与臂力到底有些不足,要让人发现了破绽……
“九阿哥, 小祖宗,原来您在这儿。外头更深露重,可别着凉了。”奶嬷嬷小心翼翼地寻摸出来,就见胤禟皱着一张精致的脸蛋沉思,不由放轻了声音, “不若回屋写会功课, 老奴叫膳房做些填补肚子的点心来。”
“唔, 也好。”
……
翊坤宫烛火噼啪,里屋泛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龙涎香。晚膳时分,康熙雷打不动地前来用膳, 与云琇温和地说了好些甜话,待两人亲昵够了,直至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听人说是乾清宫还候着户部等待觐见的官员。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调动的辎重轻忽不得,临行之前,还需仔细核算一番。
云琇望了眼天色,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自个拿起妆台上的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篦着黑发。
嘴角微微翘了翘,写信这事,她原先并未想到自家儿子身上,想起胤禟也是偶然。不过是大阿哥院里的动静太大,迅速上报到了她这儿,只需细细一想,云琇便知晓胤禟与胤俄在打什么主意。
只小九小十提醒归提醒,怎会惹恼大阿哥?
她也早早地向兄长递了信,里头模糊描述了一番,不论是谁活捉了准噶尔的首领,让他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是值得庆贺的喜事。
递信……云琇当即灵光一闪,她怎么就忘了小九呢。
重活一遍的人了,又娶过福晋,书写信件的经验丰富着,辞藻立意皆不必烦忧,谅他也不敢敷衍亲额娘。
她只需工工整整地誊抄便好。
解决了一桩烦心事,贵妃娘娘心里头一阵舒畅,望着铜镜中姿容依旧、容光绝艳的面庞,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皇上不在,且把小李子留给了她使唤。小李子是梁九功的亲传徒弟,将来要继承师傅的衣钵的,这段时日,乾清宫上上下下的琐事就由他说了算。
如此便利之局,想要收拾谁,岂不是轻而易举?
思及此,云琇搁下玉梳,笑容有些冷,又有些凉。
翌日。
天光未亮,旌旗猎猎,鼓乐喧天。康熙身穿明黄色甲胄,持剑而立极显英武,左后方站着面目坚毅、颇为俊朗的大阿哥,右后方是身披蓝色软甲、乍然看去依旧一股书生气的三阿哥。
除却皇阿哥,一眼望去,还是穿戴了金丝甲胄的福禄最是出彩。眉眼飞扬,面上稚嫩不显分毫,丝毫看不出他是十二岁的少年郎,肩膀较位列最前的三阿哥宽阔许多。
尽管晨曦未出,天色蒙蒙,金丝光华流转,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心神。大阿哥时不时地往后瞥上一眼,只觉分外眼热,终是得了机会打马问他:“这身可是郭络罗一族流传的秘宝?”
福禄笑眯眯地说:“回大阿哥的话,非也,这是太子爷亲赠,皇上赐予奴才的秘宝。”
“……”一听太子,大阿哥悻悻地不说话了。
这小子还真是受宠。
虽说没了你死我活的夺嫡之心,但针锋相对惯了,长存的别扭与敌意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消去。想到这儿,大阿哥不禁扭头看向宫城之外,只见太子长身玉立,温润含笑,正仰头与皇阿玛说些什么。
他看得浑身一拧,不期然地忆起读书时候,太子礼让于他等等不对劲的行为,轻哼一声,胤礽惯会讨巧卖乖,装模作样,可皇阿玛偏偏吃他那一套。
只是……
天光破晓,薄雾淡去,周围渐渐亮了,红墙映衬着太子挺拔俊秀的身形。收回目光之后,大阿哥尽管别扭,却是不得不承认,皇阿玛能够放心地命他监国,着大学士以及六部尚书相辅,这般看来,胤礽确实是个合格的储君。
过了不知多久,康熙满意颔首,欣慰地拍了拍太子的肩,一拉缰绳,调转方向返回中军,太子微微收敛了笑容,肃然着脸面拱了拱手。
…………
此番御驾亲征,彰显了皇帝剿灭噶尔丹叛贼的决心。队伍浩浩荡荡,由领侍卫内大臣护卫皇帝身侧,裕亲王、简亲王、恭亲王各率一军,佟国纲、纳兰明珠、图岳、马武等重臣皆在其列,他们身后便是掌管八旗的都统与副都统。
至于送驾之人,远远不止太子殿下。
宫城之上,太后搀着太皇太后远远眺目,由两位贵妃领头,盛装打扮的一众嫔妃随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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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册为太子妃的静初、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同样立于此处,静初温和笑道:“大哥征战在外,大嫂若是得空,尽管接了赏花赴宴的帖子,我们妯娌也好聚上一聚。”
大福晋也笑:“太子妃既发了话,我便恭敬如不从命。”
晨间泛着微微的凉意,云琇拢了拢厚薄适中的披风,一眼望见九龙仪驾簇拥着的帝王。
战鼓擂鸣,大军将要开拔,将士的呐喊声直入云霄,惊起只只飞鸟,让人升起数不尽的壮志豪情。
云琇将双手搭在小腹上,扬起淡淡的笑意,不知怎的有些怅然。
一晃眼,入宫都这么多年了。
她望得有些久。康熙似有所感,直直抬头望向宫城之上,他的目光深沉,凤眼梭巡片刻,依稀可辨心底牵挂的那人。
不过几息收回视线,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满足带笑的。
他知道琇琇正看着他。
那厢,温贵妃叹道:“这般的大场面,我还是头一回见。”
云琇就笑她:“等到大军凯旋,场面岂不盛大多了?”
不仅温贵妃,众位妃嫔小主也未尝见过。年纪轻些的面上有着难掩的兴奋,或喁喁私语,或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荣妃的思绪却早已飘远了。
心下止不住的忧虑,她牵挂的唯有一个胤祉。
一想到三阿哥将要上阵杀敌,荣妃呼吸重了一瞬,只觉心口绞痛。如今她也只能安慰自己,皇上不会让亲儿子陷入险境,与将士同吃同住也没什么不好的。
无需让他们刮目相待,平安归来就是万幸,平安归来就是万幸。
想起三阿哥,难免想到罪魁祸首福禄,荣妃闭了闭眼,掩住眼底深藏的阴冷,皇上远征蒙古,若是宫里头出个什么意外,岂不是常事中的常事。
只是内宫已然经历了一次清洗,她的棋子不剩多少了!
为给延禧宫惠嫔下药,五年她都等得起……
事在人为,不急,她得慢慢筹谋。
********
皇上御驾亲征,妃嫔们没了争端,也没了主心骨,后宫骤然安静了下来,迎来一段难得的和乐。
如今还有什么好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无人看,唯有请安之时暗暗攀比一二,久而久之,她们也觉没甚意思,关起门来消停了。
太后不理后宫事,太皇太后乐得清净,于是下了一道懿旨,小主们每旬到主位娘娘那儿请安一次便是,也不必上慈宁宫晨昏定省了。
后宫如此,前朝却是不能有半分懈怠,盖因太子稳稳地杵在那儿,批阅的折子都要归档上报,谁也不敢敷衍。
不过几日,心有疑议的几个重臣可算放下了心,提起胤礽皆是赞不绝口,说太子爷年纪虽轻,已有了万岁爷六成的风范,监国理政不在话下,大学士以及六部尚书深以为然。
相比之下,没了皇父严厉的抽背、巡查,唯有二哥管着他们,上书房的皇子们胆儿立马肥了。
逃学万万不敢,功课也勉强坚持了下来,以防师傅以及铁面无私的四哥告状;可下了学,几乎人人都玩得疯了。
——张张喜悦的面孔里边,愁眉苦脸的九阿哥就如鸡立鹤群一般,格外的显眼,格外的突出。
与之朝夕相处的十阿哥是最早发现不对劲的人。
很快,十阿哥找出了规律,他九哥每隔十天就会念念有词,下学后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知道做些什么,唯独出来的时候双目无神,活似受了一场惨无人道的折磨。
这日胤俄终于找着了机会,趁还没下学,凑到念念有词的胤禟身边听了一耳朵,而后满头雾水。
这不是皇阿玛撰写的圣训么?九哥背它做什么?
不是吧,还带举一反三的。
竖耳听了许久,他终于听明白了一个关键词,“信”。
十阿哥用异样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胤禟,心道九哥你个浓眉大眼的,啥时候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念想?
算算时间,九嫂约是六岁出头的年纪……
我呸!!
第151章 第 151 章
当晚, 夜灯如豆。
云琇将长发松松地挽起,随意地披了件暖和外裳,拿起身旁厚厚的一沓纸看了一看,嘴角动了动, 一阵无言, 像是头一回认识自己的儿子一般。
桌案平铺好了信纸。她执笔蘸了蘸墨, 缓缓落下第一划, ‘臣妾’二字跃然纸上。
只是想要继续写的时候蓦然顿住,最后一捺拉得极长, 云琇终是放下了笔,轻轻往后靠去, 望着不远处的烛火微微出神。
皇上出征一月了。
塞外的回信不曾落下, 每每自太子处递进后宫,她的落笔却从行云流水到磕磕绊绊,即便有着胤禟悉心提供的辞藻。
云琇不擅刺绣, 亦不擅写信。她从来不是什么才女,幼时骑射倒是过人, 可入宫这么多年,什么技巧,什么准头,全忘得差不多了。
她怕自己写得干瘪无趣,绞尽脑汁地织造言语, 情谊却无法显现分毫, 让皇上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假模假样来, 使得多年筹谋功亏一篑。
故而告诉胤禟:“额娘需要信中流露自然而然的真心。”想了想,她补充道:“甜言蜜语也可以。”
小九听言满面懵然,只嘀咕了一句:“儿子还不知晓么?额娘本就深陷其中, 哪里需要我来撰笔。”语气酸溜溜的。
那时她一笑而过,心道居然连小九也瞒了过去。
帝王宠爱不能长久,唯有权力地位是永恒不变的真实,她也不执着于什么权势,不过瞄着皇贵太妃的位置,想着安然度过后宫倾轧,寿终正寝罢了。
……
这是第三回写信,云琇的手腕有些发颤。许是夜深人静,如春雷涌动细草发芽,狂风骤雨抑不住暗藏的生机,她的眼底难得浮现几分怅惘。
真心。
戴了这么多年的面具,几分真几分假,她早就摸不准了。
前些日子,她想过为皇上整理行囊。此番念想不过短短一瞬,很快就被否了,是不是有意避开,她也想不明白。
……谁知皇上还是顺走了不少好东西。
出神片刻,她唤了一声:“瑞珠,拿个闲置的木盒子,要容量大些的。”
瑞珠低低地应了,片刻后捧了个装首饰的匣子来,就见娘娘将面前的一沓信纸叠了一叠,齐齐整整地放了进去。
云琇合上匣子,烛光映照下的面庞微微带了笑:“本宫替胤禟好好存着,日后一股脑地交给他的福晋。”
说罢,将木盒搁在一边,把方才写废的信纸揉皱,重铺了一张崭新的。
前两封信里那明晃晃的透骨思念,云琇没有再提。
对龙体略微关怀了一二,她半垂着眼顿了顿,眉目静谧,一刻不停地落笔:
“京城落了一场雨……臣妾今儿起迟了。早膳一如既往地用了许多,半倚在榻上让人读话本听,话本实在没什么新意。”
“陈院判请了脉,说‘一切安好,等外头不再湿滑,娘娘理当出去走走散散心’……福禄不在,胤祺表面不说,臣妾知他还是想的,即便拔得了骑射课的头筹,却也没有骄傲自得的情绪。”
“太子爷忙碌得很,静初常常过来与臣妾说话,还有大福晋,妯娌两个相处得极好。小十一同我撒娇,说膳食里边再也不要放上辣椒,就算青椒也不行,嘴上撅得能挂油瓶了。”
“小九的文采有了长足进步……”
写到这儿,云琇笑意盈盈地添了一句:“皇上不若回来抽查,那些个情诗,他全背熟了。做功课若有这样的劲头,还有何事不能成?”
******
旌旗猎猎,塞外西风呼啸,卷起阵阵沙尘。将士驻扎的营地里,挨个相连的军帐围着中央皇帐,犹如众星拱月一般。
康熙放下信纸,捏了捏鼻梁,面庞划过些许温柔。眼底笑意不过一瞬,转而消失无踪,眉目间再次显现深深的折痕。
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他的食欲大不如前,叫太医把脉却看不出什么来。偶然间,四肢会有一闪而过的酸痛,他以为是错觉,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胤祉脸上的伤如何了?”仔细收好信纸,脑中浮现方才鲜血淋漓的一幕,康熙皱眉看向候在一旁的梁九功,“太医怎么说的?可会留疤?”
梁九功暗叹一口气,小心答道:“万岁爷,三阿哥的箭伤不深,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治愈,可毕竟是贴面划过。太医说了,人的眼周脆弱,恐会留下、留下……”
他的拇指与食指贴在右眼眼角处,比了个花生大小的距离,赔笑道,“留下这般长的细疤。”
说罢觑了觑皇帝的脸色,疤痕虽小,到底还是在的。
“……”康熙提着的心霎时落了下来,抬腿踹了他一脚,“狗奴才,吓唬朕呢?这疤还能耽误他娶媳妇不成?”
梁九功连忙哎哟一声:“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不过是怕万岁爷心里不舒坦,迁怒于人罢了。三阿哥不是储君,留疤碍不着什么,可毕竟伤了皇阿哥就是伤了皇上颜面,伤了大清颜面,叛贼忒的狗胆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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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皇上眉宇间的折痕终于松了好些,梁九功心间大石落了地。
但想起三阿哥负伤之后的混乱场面,他仍是心有余悸,咽了咽口水道:“奴才刚刚前去送药,谁知三阿哥依旧紧抓着福禄少爷不放……”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
说来足够让人惊怒。
三阿哥现年十四,福禄少爷现年十二,皇上哪舍得他们冲锋搏命,于是提溜到了右翼简亲王麾下,他们主驻防,等闲遇不上敌军。
可就是这么巧,他们依河扎营之时,途经一处安全地带,那是清晨先锋军率先探过的地方。谁知那儿恰恰埋了伏兵,一眼望见了三阿哥不同常人的甲胄,还有身旁紧紧环绕的扈从,嘴里喊着活捉大清皇子,回马枪杀得人措手不及!
刀枪剑戟全冲着三阿哥去,流.矢一波接着一波,扈从反应不及,当即坠马倒地。幸而有福禄少爷舍命相救,否则……
梁九功不敢细想下去。
心下又是一叹,这回福禄少爷可是立了大功了。天生神力果然勇武,福禄少爷的胳膊腿间都受了轻伤,却依旧神采奕奕,不见丝毫痛色。
方才他奉皇命去送伤药,福禄少爷守在三阿哥的床前,笑眯眯地一语道破:“这是姑姑准备的吧?是我郭络罗氏的祖传秘方。”
少年眉眼飞扬,话间满是欣喜,怎么看怎么惹人喜欢。
梁九功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他的所见所闻,康熙听言,面庞有着明显的动容。
“好孩子。”他沉声道,“胤祉怎么谢他都不为过。”
若不是福禄,三阿哥差些就没了。思及此,康熙只觉后怕,凤目充斥着丝丝戾气,一掌拍在桌案上,怒声道:“不灭准噶尔,朕誓不罢休!”
“传命下去……”许是怒火太盛,康熙说着踉跄了一下,忽然间手脚无力,脑中阵阵痛意袭来。
疼痛很是尖锐,使人站着都没了气力,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梁九功躬身听着,听闻动静抬眼一看,霎时魂都飞了:“万岁爷?万岁爷?!”
裕亲王与大阿哥正在前线拼杀,听闻讯息焦急地叮嘱了麾下将领,而后快马加鞭赶至中军大营。
皇帐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如临大敌。康熙悠悠转醒,就见随行的安太医坐在榻前仔细诊脉,眉头一会松一会皱着,伺候之人见此皆是屏息。
“朕……这是什么病?”头痛乍然不见,四肢却发软发冷,康熙闭了闭眼,哑着嗓音问,“寒热之症?”
安太医把出的脉象,与寒热的症状半分不差。只是他不敢笃定,毕竟时日尚短,且看不出什么来,或生了变数,也是把不准的事。
安太医正要开口,跪在他身后的杨太医拱手道:“回万岁爷的话,微臣先前试脉,确是寒热之症。”
杨太医较安太医年轻许多,医术却是不相上下,见安太医只是愣了一愣,嘴上没有反驳,众人顿时信服。
大阿哥的语气最是急切:“既如此,劳烦二位太医为皇阿玛煎药,龙体耽误不得!”
“是,是。”
皇帐霎那间忙乱了起来。待康熙服下苦药,额间出了热汗,转而沉沉睡去,杨太医长出了一口气,与面露担忧之色的梁九功低声道:“皇上明儿便会转好,公公且宽心。”
谁知当晚,皇帝的症状忽然恶化。
额间滚烫,手脚冰凉,甚至吐出一口血来!
成夜守候在旁的杨太医面色煞白,脑中一片空荡,只剩血红的两个大字:
完了。
第152章 第 152 章
皇帐蓦然亮起烛火。康熙只觉浑身使不上力, 从深眠中挣扎至醒,扒着床沿干呕几声,而后咳得撕心裂肺。下一瞬间,口腔传来一股熟悉的甜腥味, 他的面色霎时大变, 颤抖着手触了触嘴唇, 接着摊开掌心, 死死地瞪着指腹那抹鲜红。
血。
皇上竟是吐了血!
这下不仅杨太医心如死灰,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 腿脚一软,带着哭腔喊了声“万岁爷”。
“水……”
动静如此之大, 时刻关注着皇帐的众人当即惊醒, 心道不好。
安太医在一旁小憩等候轮值,此时连滚带爬地起了身,惊骇地看着绒毯上的那滩血迹:“怎么会……怎么会……”
方才杨太医应答得太快, 他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就在这个时候,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太医心中齐齐浮现一个念头,这病绝不会是寒热。
外头的通报声分外尖细:“万岁爷,裕亲王、恭亲王、大阿哥求见——”
康熙终是停了咳嗽。他喘了几口气,艰难地撑起身来,用温水润了润喉, 清洗了满腔血腥味, 头重脚轻、忽寒忽热的症状再次席卷。
“都清理了……”他闭了闭眼, 眉目下垂一片冷寒,等梁九功哆嗦着擦干血迹,这才强撑着道了一声:“宣。”
在裕亲王恭亲王的眼中, 皇帝的额间蹦起青筋,口唇发紫,面色却是通红至极,身躯小幅度地抽搐着。
这哪是什么普通的寒热?!
大阿哥胤禔阴沉着脸拔出腰间佩剑,使得二位亲王大惊失色,不等他们制止,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持剑横在了杨太医的颈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庸医,你该死!”
杨太医两股战战,面上涕泗横流,连句“大阿哥饶命”都说不清楚了。
大阿哥怒极,恨不得当场斩杀误了他皇阿玛的庸医,就听康熙眸光沉沉地道:“胤禔,收剑。不得无理。”
嗓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大阿哥眼眶一红,不甘不愿地应了是。
裕亲王深知事态的严重性,恭亲王又是个急性子,他瞪着一双虎目喝道:“皇上到底得的什么病?!”
杨太医瘫软着起不了身,只剩角落的安太医可以定论。
泰山压顶的威势袭来,安太医拖着沉重的步伐,颤颤巍巍地上了前,只觉那几步路漫长得很,好似走了一生。
搭上手的一瞬间,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饶是如此,待辨别出了脉象舌苔以及全身症状,安太医的心依旧控制不住地下坠,犹如坠在了冰冷刺骨的寒潭里,止不住的绝望包裹全身,脊背上冷汗涔涔。
他颤着声道:“万岁爷、万岁爷患的非是寒热,而是疟疾——”
疟疾,只可延缓不可救治。
少则撑上几日,多则撑上两月,自古以来,药石无医。
话音落下,皇帐死一般的寂静,康熙胸口起伏一瞬,似有所感地合上眼,又睁了开来。
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他攥紧无力的手指,缓缓开口道:“福全,噶尔丹……朕全权交由你了。此地不宜多留,瞒住消息,即刻回銮热河,急召宫中太医……”
“三阿哥随驾行宫,暂且休养,至于福禄的去处……”皇帝的声音渐低,“胤禔,你来安排。记住,护好他。”
护不好,琇琇可是要来找朕算账的。
******
八百里急报快马加鞭,连夜奔向京城。
那厢,钟粹宫小佛堂中,荣妃掐紧掌心,骤然眯起了眼:“你说的可是真的?”
“娘娘,千真万确。”大宫女低声道,“索额图被判斩立决,索尼一支就此败落,平嫔与疯子也没差了。您说要时刻注意那头,就在昨日,储秀宫的人寻上奴婢,说她们娘娘掌握了宜贵妃的把柄……”
“把柄?宜贵妃?”荣妃的眸光有些奇异,听言温和地笑了起来,“索额图真乃好叔父,临死还不忘宫中病重的侄女。对了,他又何时记恨上了郭络罗氏?”
翊坤宫那位,仇家也真够多的。
这也不怪她,嚣张跋扈到了这样的境地,终究不会顺风顺水下去。
荣妃不期然地想起前些时日,她还没有想好对付的法子,宜贵妃却无缘无故地率先发难。
那名叫瑞珠的宫女吩咐膳房,说荣妃娘娘潜心礼佛,乃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不许钟粹宫正殿的饭食沾上半点荤腥。如此荒唐之言,膳房那些狗奴才还真应了下来!
皇上不在,状告到两位太后那儿也无用。郭络罗氏那贱人特意挑着请安的时候,巧言笑兮过了明路:“荣妃妹妹同我说了,要给浴血征战的将士祈福,若是沾了荤腥,心就不诚了,臣妾劝也劝不动。”
这也罢了,太皇太后还顺口褒扬了她!
这下,她就算不用也得用了。
思及此处,荣妃笑得有些发冷,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暗亏了。
“奴婢不知,可那把柄却是实打实的。平嫔告诉奴婢……”宫女凑耳过去,在荣妃耳旁轻声念了几句,“给皇上的信件,叫九阿哥代写……张有德与九阿哥说话之时,那人亲耳听见了。”
说罢,她往后退了几步,低低地继续道:“阿哥所那位教养嬷嬷,是索尼就任辅政大臣之时结下的善缘,堪称索额图最后的底牌。”
荣妃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九阿哥才几岁的年纪?如何代写?”
“娘娘,奴婢以为九阿哥只是掩护,暗中另有帮忙之人。”
“你说的不错。”荣妃心弦一动,喃喃道,“这暗中相帮的若是男子,那些才华横溢的官员儒生……这可不仅犯下了欺君之罪啊。”
她看得出来,皇上对郭络罗氏怕是早就动了真心。可帝王最难忍受他所爱的女子另有一副蛇蝎心肠,宜贵妃是怎样的人,她还不知晓么!
机关算尽,心计深沉不逊于她,张扬跋扈许是遮掩的保护色。可笑皇上捧得如珠如宝,眼中只有那张国色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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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需在皇上心底埋下猜疑的种子,何愁它不会发芽?
与外男暗通款曲,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即便没有私情又如何?欺君之罪如何也跑不掉,至于另外的罪名,假的也能成真。
等郭络罗氏没了皇上的宠爱,还护得住那几个阿哥么?
前日之辱,她必加倍奉还。
万般思虑不过一瞬,荣妃微微一笑,拨了拨手中佛串:“那嬷嬷可有偷着证据?”
“平嫔手中握有的,正是九阿哥丢弃的一张废纸。”大宫女仔细回忆了一番,道,“上头写了‘三’的字样,字迹潦草,涂涂改改的,想必就是第三封信的源头了。”
竟还留了证据……这就叫自个作死,谁也拦不住。
荣妃轻轻笑了起来,面露慈悲:“你悄悄去储秀宫传句话,就说平嫔的仇,本宫替她报了。”
******
三阿哥被流.矢伤脸,以及皇上身患疟疾的消息一前一后传入紫禁城。
说是传入紫禁城,实则传入两位太后的耳朵里——
太皇太后眼前一黑,当即栽倒过去,太后心急如焚,六神无主之下,还是依照钱嬷嬷的提醒,赶忙召了陈院判前来救治。
等太皇太后悠悠转醒,头一句话便是:“留下四位资历尚浅的,其余太医即刻奔赴热河,不得有片刻耽误!”
笑意与慈和尽去,苍老的眼眸一片凌厉,恍然间有了当年辅佐幼帝的威势。
三阿哥年岁还小,眼尾留疤一事……太皇太后忍住悲痛,思来想去,终究没有瞒着荣妃。
“毕竟是亲额娘,瞒着也不是个事。”太皇太后念了声阿弥陀佛,对着苏麻喇姑低声道,“那疤痕极小,碍不着什么,你如实相告便好。”
……
苏麻喇姑到了钟粹宫,入鼻一股檀香味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因着心里存了沉甸甸的事,只来得及感怀一句,荣妃娘娘果真与佛有缘。
三阿哥被福禄少爷所救,此等万幸,许是荣妃娘娘的祈祷感动了菩萨。
待宫人引了她进去,苏麻喇姑面目一肃,不等荣妃开口便福了福身,语速稍快地道:“荣妃娘娘,塞外急报,三阿哥一行途遇伏兵,三阿哥亦被流.矢所伤……所幸福禄少爷舍命相救,浑身安然无虞,只眼尾会留下花生大小的浅疤。”
顿了顿,苏麻喇姑安慰道:“皇上特命三阿哥折返热河行宫休养,想必不出一月便能转好,娘娘不必太过担忧。”
荣妃温和的笑意渐渐淡去,最后化作虚无。
她蹭地一下从蒲团上起了身,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胤祉受了伤?面上还留疤了?!
霎时一阵天旋地转,荣妃废了好大力气立在原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她的儿子,与皇位无缘了。
她与太后之位,同样也无缘了。
那她千般谋划、汲汲营营至此,为送胤祉随军,不惜利用荣宪的婚姻大事,又有什么用处?!
花生大小……好一个花生大小。
其余的,荣妃全都顾不得了。唯有“福禄”二字深深刻在心底,若不是他挑拨其中,胤祉怎么会被迫上阵杀敌,又怎么会断送了未来的前程!
荣妃扶着供案浑身发抖,眼底逐步爬满血丝,满腔寄托乍然碎裂,且有止不住的心痛担忧,大怒大悲之下,竟是诡异地平静下来。
姑侄俩一脉相承,惯会做戏,舍命相救指不定也是一场设计。
这般想着,荣妃的灵魂好似撕扯成了两半,一半癫狂至极地浮在空中,注视着另一半冷静无比的自己。
“苏麻,”她看见自己红了眼眶,听见自己发出焦急无比的嗓音,“胤祉受了如此惊吓,定是离不得额娘。还请老祖宗准许臣妾奔赴热河看顾一二……求老祖宗了!”
第153章 第 153 章
慈宁宫。
明明只是一宿, 太皇太后却是苍老了许多许多。鬓发花白,就似步入风烛残年,捻着佛珠的手微颤着,盘腿坐在炕上, 久久未动。
苏麻喇姑见此, 眼眶蓦然红了:“老祖宗!”
“皇帝没有回宫, 哀家还不能倒。”太皇太后缓了一口气, 半晌,沉声开口道, “荣妃……既是担忧胤祉,那便让她去。行宫那头, 总要有主子操劳, 奴才们也能松快些。”
她恨不得连夜赶到玄烨身旁,可这副身子,实在撑不起了。
“是。”苏麻喇姑含着泪点点头, 又似想起了什么,上前几步轻声道:“老祖宗, 皇上想见的——”
“她怀着身孕,如何受得住一路辛劳。”太皇太后慢慢摇了摇头,“何况疟疾传人,宜贵妃绝不能出事。要出了事,岂不是剜皇帝的肉……”
苏麻喇姑死死忍着眼泪。
是啊, 皇上定不愿意宜贵妃奔赴险境的。
“她有小五, 小九, 小十一,还有太子的孝顺,即便成了太妃, 也能过得舒心。”太皇太后阖上了眼,含糊不清地道,只觉一团棉花堵在喉咙里,“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停了一停,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替哀家叫保成过来,有些事儿,耽误不得了。”
太子跪在地上,手脚发软。以往的涵养气度全都不见,他哆嗦着嘴唇,这怎么可能呢?
“疟疾……”他的眼神少见地有些茫然,“皇阿玛他?”
太皇太后自得了消息始,除却昏厥,就再也没了其余反应,强忍着悲痛调度诸事。
见他如此,她终于忍不住流了眼泪,颤巍巍地搂了太子进怀:“好孩子!不用你皇阿玛说,哀家便知他想见你。与其等到最后时日,热河传来圣旨……不若趁着皇帝清醒,你们父子早些说说话。快去吧。”
这个最后时日指的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太子浑身一震,哑着嗓音喊了句:“老祖宗!”
与其昭告天下惹得朝野大乱,不如拖着。能拖一日是一日,等到太子顺利到达热河,她才能真正松下心气,到那时,皇帝重病的消息怕也瞒不住了。
“别怕,宫里有哀家坐镇。”太皇太后这般想着,抹去面上混浊的泪,慈和又缓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还有你皇阿玛留下的能臣,朝廷乱不了。”
“昨日哀家已然下达懿旨,秘密招募天下名医,你也一并带了去。指不定就找到了治愈的法子!”老太太不知在安慰太子,还是安慰自己,“保成,别怕,你皇阿玛活得会比哀家还要长久。”
太子浑浑噩噩地出了大殿,抬脚似有千斤重。他通红着眼,心乱如麻,一波一波的恐慌上涌,粘稠地裹住了胸腔,外头高照的艳阳驱不散心底半分寒意。
尽管有着宜额娘的点拨,他不敢,也不能把皇父当做他一个人的阿玛,且渐渐明白了君与储君相处的分寸,可事到如今——
胤礽负手而立,一动不动望着刺目的天空,直至面前白光阵阵,眼眶酸涩至极,这才缓缓地闭了一闭。
只要皇阿玛圣体安康,孤就算做上一辈子的太子也甘愿。
这话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稍稍平复了如麻的心绪,肃然着面容快步就走。
途经慈宁宫花园的拐角处,余光瞥见一道眼熟的人影,太子微微一愣,翊坤宫总管张有德?
烈阳烘人,张有德额角出了细汗,像是等候了许久。等杏黄色的衣角映入眼帘,他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太子爷,宜贵妃娘娘有请。”
云琇遣散了伺候的宫人。
即便太子半垂着眼,努力控着神情,可那一身的焦躁、沸腾与悲意却是压不住的。
想起昨儿慈宁宫传了陈院判看诊,苏麻喇姑急急去了钟粹宫,今早太医院只剩资历浅薄的几人值守……云琇手指一蜷,单刀直入地问他:“皇上生了重病?什么病?”
太子惊愕抬头,心下一个咯噔,动了动唇,半晌说不出话。
宜贵妃只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太子鼻尖酸涩,泪意再一次席卷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心道瞒不住了。
宜额娘对皇阿玛情深义重,如何受得了这般打击?
他低低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疟疾。”
殿内就这样静默许久。
太子慢慢攥紧了手,只觉悲意难以掩饰,俊秀的面容勉强露出笑来,垂眼道:“宜额娘莫忧。皇阿玛乃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
云琇忽然打断了他,轻轻扬眉:“何必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信仰之说。本宫只知太子爷替皇上寻来了治愈的神药,千里迢迢地奔赴热河,不惜以身试法——”
太子满腔安慰之言卡在了喉咙里,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神药?什么神药?
云琇见他一副震惊至极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眉眼弯弯地道:“金鸡纳霜。”
太子依旧回不过神来,甚至变成了一个小结巴:“金,金鸡——”
“这是传教士手里治疟疾的神药,洋人喊它奎宁。”桃花眼笑意未散,云琇言简意赅地同他解释,说罢沉默良久,轻轻道,“皇上的病耽误不得,你当尽早离宫,顺路……捎上一人。”
*******
两日后。
掀开青顶马车的遮帘,荣妃虚浮着脚步,面色青白地下了轿。
从京城匆匆赶来,一路上倒是平稳。比起颠簸的快马,马车震感不大,多为不得安睡的疲累,可她实在扬不起温和的笑容,眼底阴霾竟连掩饰都不加掩饰了。
太皇太后允了她的请求,再次遣了苏麻喇姑上门,告知了她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皇上患了疟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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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荣妃不懂药理,也知疟疾的可怖之处,非是人力可以医治,得了这病,唯有一个死字。
胤祉留疤的面庞在脑中挥之不去,她成日成日通红着眼,如同下油锅似的煎熬。皇上又患了这样的绝症,不日即将驾崩,她的人生短短几日便天翻地覆,何其荒谬!
荒谬之余,荣妃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皇上得了疟疾命不久矣,太子登基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不过早晚而已。
她做了荣太妃,须得搬出钟粹宫,为新帝的妃嫔让位;从此往后,她比不得与太子亲密的郭络罗氏,比不得出身大族的钮钴禄氏,必将悄无声息枯萎宫中。荣宪离她而去,胤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封爵,这样的日子谁能忍受?
而宜贵妃呢?风风光光地晋为皇贵太妃,极得皇帝与皇后的尊敬,即便将她磋磨至死,也无人替她出头。
夜色漆黑一片,行宫总管捧着烛盏早早候在一边。他的口鼻处蒙上了白纱,行完礼后,恭敬地唤了声“荣妃娘娘”。
荣妃淡淡地应了一声,问他:“皇上可好?”
行宫总管垂下头去,躬着身没有回答,荣妃也就不再追问,缓缓道:“本宫明儿请见皇上。三阿哥可歇下了?”
“回娘娘的话,三阿哥还需静养一些时日,早早歇下了。”
荣妃紧紧攥了攥手心,“带本宫前去瞧瞧。”
“这……”总管蓦然抬头,想说这不合规矩,随后被她狠厉的目光惊了一惊,当即心惊肉跳地应了是。
月色入窗,荣妃坐在榻前,轻颤着摸了摸三阿哥完好无损的左脸。
右边面颊蒙着纱布,依稀可见几缕血色,她收回手,迎着大宫女担忧至极的目光,就这样静静看了许久。
翌日。
烟波致爽殿内,宫人来去匆匆,闭口不言,面上皆蒙着白纱。
梁九功的嗓音虽轻,却极为尖利:“把这块布焚烧了……药碗清洗干净没有?都给咱家手脚麻利着些,别惊扰了万岁爷……”
寝殿侧屋聚集着诸位太医,陈院判站在最前,低声说着什么。他们的面上充斥着惶然忧虑与恐惧,众多情绪不一而足,久久僵持着,得不出一个结论来。
一天之内,皇上有大半时辰都清醒着,中中症状却加重了。除却时不时地咳嗽抽搐,心悸口渴,漫长的高热就连他们也束手无策,阴影时时刻刻笼罩在心头。
更让人心慌的是,已有五名伺候的宫人染上疟疾,甚至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覃太医。
现如今,除了梁九功这个不怕死的奴才,谁都不敢进入寝殿。去了没命,皇上若是好不了,他们同样得没命。
该熬的药全都熬了,唯有求神拜佛祈求上天保佑,可他们心下有数,皇上痊愈的希望很是渺茫。
他们治不了。
再过几日,等皇上清醒的时辰渐少,许就到了他们陪葬的时候。
……
康熙半倚在炕上,疲累地闭着眼。
漠西的战事如何了?
离决战不远了。
兵力布防一一在眼前掠过,很快消失不见。滚烫与冰凉交织乱窜,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昏昏沉沉间,他仿佛望见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容,笑盈盈地喊他皇上。
回不了紫禁城,许是他一辈子的憾事。
“梁九功……”他抬起无力的右手,虚弱地唤了声。
是时候传旨让太子前来热河了。
只一切太过仓促,病得也太过仓促,若再给他半年,不,一年时间,便能安稳地把皇位交到保成的手里。
这般想着,外头却久久没有回应。
康熙渐渐皱起了眉,下一瞬间,梁九功“吱呀”一声推开殿门,快步走着,带了些气喘。
一道屏风隔在面前,梁九功停在屏风之后,忍着悲戚道:“万岁爷,荣妃娘娘求见。”
荣妃放心不下三阿哥,故而奔赴热河,皇帝是知晓的。他低低咳了一声:“在殿外请安即可。”
“荣妃娘娘说,有要事告知皇上,有关……宜主子的事儿。”梁九功说罢,忽而一阵长久的沉默。
康熙:“宣。”
荣妃蒙着白纱,露出的眉眼分外端庄。见梁九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她也没说什么,待大扇屏风映入眼帘,她便顿住了脚步。
“臣妾给皇上请安。”她平静地道了句。
不等康熙有所表示,荣妃轻叹一声:“皇上恕罪,恕臣妾无法入内侍疾。”
说着,她的眼底带了笑,慢慢悠悠道:“皇上可知,宜贵妃从头到尾都在骗您?”
一石激起千层浪,康熙呼吸一重,正要斥她一句“放肆”,梁九功便如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忍着怒气低声道:“荣妃娘娘慎言!”
“慎言?”荣妃冷笑一声,“臣妾一辈子都在慎言,却比不过郭络罗氏的一句花言巧语,今儿不准备慎言了!皇上,您可擦亮眼睛好好瞧瞧,她对您可有半分真心?!”
说罢,荣妃展开手中叠起的纸张,好笑道:“连寄给您的信件都要找人代写,这可是斩立决的欺君之罪啊。”
“里头的字字句句,臣妾读来都心有动容。”荣妃捂嘴一笑,轻飘飘地把纸张递给身躯无比僵硬的梁九功,“这可是那些个才华横溢的‘外男’执的笔。皇上,臣妾这就叫梁公公递给您,您看看,是否觉得眼熟?”
梁九功接过纸张,双手颤抖,脚下如扎了根一般不动。
“真是宜贵妃娘娘麾下的好奴才,忠心的很。”荣妃笑了一声,冰冷的眼神剐过梁九功,“皇上得了疟疾,也唯有你愿意守着。你主子宜贵妃呢?怕是早就忘了吧?她巴不得皇上去死,逍遥自乐好不快活,与这代笔之人双宿双……”
梁九功的面色惨白惨白的,差些瘫软了身子。
“住嘴!”康熙暴怒地断了她的话,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马佳氏,你放肆!”
荣妃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笑意却是更加浓厚了。
她正欲继续说些什么,外头传来震惊至极的一声通报:“太子爷到,宜贵妃娘娘到——”
荣妃的笑容骤然凝固了。
“宜贵妃娘娘,您可不能进……”寝殿之外,声音骤然嘈杂起来,掺杂着陈院判又惊又怕的劝说,“您就算不顾惜身子,也要顾惜小阿哥与小格格啊娘娘!”
“……”
过了几息,嘈杂的声响忽然化作虚无。
又过了几息,吱呀一声,寝殿的大门缓缓推开。
梁九功渐渐瞪大眼,骤然失了声。他看着来人风尘仆仆,浑身不再是华美的绫罗绸缎,面颊沾着尘土,发间只插着一根软木簪。
云琇微蹙着眉,双手搭在小腹之上,闭眼缓了缓呼吸。
对一旁的荣妃视而不见,她慢慢绕过屏风,慢慢地来到了康熙的榻前。
“皇上,”她朝他一笑,“臣妾来陪您啦。”
第154章 第 154 章
不止康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就喜欢这样的宜妃,常常夸她精神好看,别人只有妒忌艳羡的份儿。
但今日, 她梳了简简单单的小两把头, 戴了素净的翡翠银簪, 配上一身杏白, 与从前判若两人。
董嬷嬷神色不变,眼里闪过心疼, 娘娘昨日定是被梦吓着了, 装扮都没了心思。等回了翊坤宫, 得好好地补一补眠。
……
隆冬已去,初春来临, 三月依旧带着寒凉。
因为云琇怀着孕, 她们不敢大意,从柜中捧出一件厚薄适中的披风, 同样是暖白的颜色。
瑞珠让小厨房煨了一碗清粥来, 垫完肚子,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云琇瞧了瞧微亮的天色, 微扬下颔:“走吧。”
“是。”
勒贵人已在前殿候着了, 一见云琇便迎了上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见过宜妃娘娘。”
见云琇不施粉黛,一身杏白, 眼下微微青黑,她顿了一顿,面上是毫不作伪的担忧:“昨儿夜里,姐姐是不是睡得不安稳?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我那儿还有剩余的沉香……”
正殿的动静大, 迷糊间,她也听到了。
云琇心底一暖,握住她的手,“不碍事的,不过是个噩梦。”
勒贵人郭络罗氏是云琇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名唤云舒,从小与她亲近。
云琇一入宫,便从宜贵人升为宜嫔,极得康熙宠爱,却整整两年没有孕事,不知被人说了多少闲话。
当时的宜嫔独木难支,她阿玛三官保狠了狠心,说要从族里挑一个姑娘进宫帮衬。谁知云舒为了姐姐自愿入宫,说,若她生了皇子给姐姐抚养,就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云琇阻止不了,只能求了康熙,让云舒住在翊坤宫,姐妹俩好有个照应。
或许妹妹真的带了福运,云舒不过承宠一次便怀上了,云琇紧跟着有了喜讯。
云舒生了四公主伊尔哈,几个月后,云琇生了五阿哥胤祺,放在皇太后膝下抚养。
云琇知道,云舒是全心全意为了自己,更不在乎什么贵人之位。
她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妹妹!
一想到梦中被自己连累的勒贵人,还有孤身远嫁喀尔喀蒙古,多年后以铁血手段闻名于世的‘海蚌公主’伊尔哈,云琇闭了闭眼,压住酸涩,柔声问:
“伊尔哈睡得可好?”
夜里有没有被她惊着?
勒贵人笑道:“姐姐宽心,那丫头睡得正香,不像大人一般浅眠……”
因为嫔位之下没有养育亲子的资格,当年伊尔哈一出生,便交由还是宜嫔的云琇抚养,被称为翊坤宫格格。
勒贵人也居于翊坤宫,故而母女俩日日见面,感情深厚,与寻常人家并没有区别。
哪像延禧宫那般,良贵人想见八阿哥一面,还需惠妃的首肯。五日能见上一回,都算惠妃仁慈了。
“那就好。”云琇弯了弯眉眼。
那扑面而来的艳色多了清绝的味道,让勒贵人震了一震,心下感叹了一番,把脑中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总觉得姐姐今日不对劲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应是自己想多了。
***
翊坤宫除了宜妃与勒贵人,并无其余小主居住。
私下里,云舒唤云琇姐姐,到了人多的地儿,就规规矩矩地喊娘娘了。
三月初的气温果然带着凉意,云琇扶着董嬷嬷的手,稳步朝前走。到了前院,勒贵人讶异了一瞬,“娘娘不乘轿辇?”
出行之时,嫔位以上得以乘轿辇,贵人就没了这个资格,只能徒步请安。
云琇摸了摸小腹,望了眼四周的红墙碧瓦,“昨儿没睡好,走路清醒些。”
勒贵人了然,担忧地抿了抿唇,不再多问。
……
翊坤宫居于坤宁宫之西,承乾宫恰恰与之对称,它是皇贵妃佟佳氏的住处,亦是宫权的归属之地。
自孝昭皇后崩逝,佟佳氏由贵妃之尊代管后宫,后晋升皇贵妃,乃切切实实的第一人。
只是入宫以来,她一直无所出,喝了补药也无济于事。
自认没有做额娘的缘分,皇贵妃便从当年的乌雅贵人那儿抱养了四阿哥胤禛,细心抚育,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康熙都称赞她的慈母之心。
谁知四阿哥五岁的时候,皇贵妃怀孕了!
到现在,她已有六月身孕,只等瓜熟蒂落,喜讯降临。
不仅后宫震动,前朝也掀起了一阵风云。
佟佳氏乃皇上的母族,皇贵妃是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妹……这一胎若是个阿哥,那可真是了不得!
亲缘摆在这儿,比起太子胤礽,也差不了多少了。
皇贵妃欣喜若狂,视腹中的孩子为珍宝,甚至分出了宫权给钮钴禄贵妃协理,得了太皇太后好一番称赞。
这一怀,更是盖过了其余妃嫔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云琇得以安安心心地养胎,躲去了许多妒忌与针对。
但平静之下,涌动着不平静的暗潮,有了风雨欲来的征兆。
云琇能够稳稳地位列四妃之一,除却康熙的宠爱,手段、眼界皆是不差的。
皇贵妃怀孕后,云琇生怕那股不平静的暗潮波及到翊坤宫,波及到胤祺,算得上深居简出,平日的张扬收敛了许多;私底下还琢磨着,若佟佳氏生了皇子,夺去了皇上的关注,她又该如何应对。
要知道,皇贵妃生产之后,就轮到她云琇了!
可现在——
云琇半点不在乎了。
梦境中,最为明晰的就是她和几个孩子的未来,至于他人的命运,一笔带过而已。
她只知道皇贵妃生的是公主,至于小公主何时夭折,皇贵妃何时病逝,她都不大清楚。
云琇也没了探究的**。
她漫无目的地想,被追封为孝懿皇后的佟佳氏能够陪葬皇陵,她最多就是个妃陵罢了。
……到底有着羡慕。
不过,她与孝懿皇后,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又有什么差别?
忆起这段时日的小心谨慎,她只觉分外好笑。
云琇思绪一空,眼眸含了些许笑意,扶着腰,施施然地进了承乾宫。
她和勒贵人来的稍晚了些。正殿里,皇贵妃已高居上座,唯有贵妃的绣墩空着,其余三妃来了个齐全。
云琇余光一扫,娘娘们穿着各有千秋。
占据一宫主位的安嫔、端嫔、僖嫔、敬嫔,还有领嫔位份例的赫舍里庶妃、博尔济吉特庶妃,打扮得十分妥帖,反倒是自己,意外的素雅。
皇贵妃一袭宽大的香色旗袍,发鬓上的凤钗振翅欲飞,雍容秀丽,面上扬着淡淡的笑容。
细心些就能发现,她的身躯有些臃肿,气色也不比以往,想必是用薄薄的脂粉遮掩了一番。
她的双手一直搁在小腹上,呈保护的姿态,片刻不离。
待云琇福身的时候,正殿蓦然一静。
皇贵妃一怔,嘴角的笑平了平,便很快恢复了原样,温声道:“免礼,快坐。”
惠妃穿了浅蓝的宫装,样貌只称得上清秀,见到云琇,诧异一闪而过,随即亲切地笑着,叫了声宜妃妹妹。
云琇同三妃行了平礼,坐在了惠妃的下首,德妃的上首。
荣妃与惠妃同龄,二十**岁的模样,比惠妃好看了许多,却无端彰显了老态和疲惫——早年连殇四子,只活下来了三阿哥和二公主,对她的打击甚大,近些年来,她渐渐地没了宠爱,一心一意扑在了子嗣身上。
她看了眼一身杏白的云琇,表情奇异,罕见地露出笑来,偏头朝德妃道:“这倒是巧了,德妃妹妹与宜妃妹妹心有灵犀,都着了杏白,连纹路都是一样的。”
宫中的辈分不按年龄排,而是位次。四妃册封的顺序为惠宜德荣,荣妃最末,本该称宜妃和德妃为姐姐,但她从来都喊妹妹。
云琇在乎的是宠爱,不和荣妃计较这些虚的,而德妃出身包衣,在辈分方面向来没有底气,荣妃喊她妹妹,她也从没辩驳过。
听闻荣妃的话,德妃笑容一僵。
后宫里人人皆知,德妃喜好淡雅,宜妃喜好华美,可就在今天,两人撞了衫。
德妃今儿也是一身杏白,温和带笑,但因为上一胎的小格格早夭,她又立即怀孕的缘故,她的容貌,远远比不上从前那样清丽。
德妃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与素面示人的宜妃一比……
竟还是宜妃更胜一筹!
不,不止一筹,简直是比到了尘埃里。
众人知道宜妃长得好,却不知她穿得素雅、不施粉黛,也别有一番风情。
艳色与清冷交织在一起,因为睡意,扑面而来一股慵懒,直让人看呆了去。
明明怀孕快五个月,她没有长斑,也没有发胖……
眼下一点青黑,轻微的憔悴,无伤大雅。
此时,她们却顾不得嫉妒了。
隐晦的眼神在云琇和德妃之间来回巡梭,皇贵妃以手掩唇,惠妃差些笑出了声。
宜妃莫不是故意的?
……
天知道,云琇真不是有意的。
因为梦境的冲击,她心中存了事,不欲与众妃争艳,随手指了件衣裳,谁能想,恰恰和德妃撞了衫?
不等云琇说话,德妃温婉地笑了笑,轻声细语道:“什么心有灵犀?宜妃姐姐昨晚应是魇着了,没什么打扮的心思。不若请萨满进宫祈福,这样一来,方能安睡……”
昨儿翊坤宫半夜点灯,消息灵通的妃嫔全都知晓了。知晓归知晓,谁都没有当一回事,宫妃怀孕之时,身躯抽搐,半夜惊醒的例子多了去了。
德妃竟把这事摊到了明面上,还说要请萨满祈福。
什么祈福?她是暗指宜妃被邪祟魇着了,要请人驱邪呢。
但她明面上是为了宜妃好,处处关怀,挑不出一丝错来。
德妃一开口,皇贵妃扬起的唇角就落了下去。
佟佳氏抬了抬手,正欲岔过这个话题,云琇眉梢一挑,直直地睨向德妃,露出一个冷笑:
第155章 第 155 章
这要怪谁呢?谁也不能怪啊!
康熙盯着几个儿子, 咳了一声,面无表情了半晌。
最终,还是他率先打破了寂静, 板着脸, 预备拿最为年长的太子开刀:“保成, 你没向师傅们请假也就罢了, 还拉着四弟往翊坤宫跑。荒废学业、耽于玩乐,哪是储君所为?”
太子张了张嘴, 顿觉自己冤枉!
他微微鼓起面颊, 拱着手, 一本正经地道:“回皇阿玛的话,总师傅说了, 今儿休假半日, 不仅儿子,大哥和三弟也是荒废了学业的。况且儿子带四弟前来, 是为了教授五弟汉文, 并非耽于玩乐。”
康熙:“……”
他以手抵唇,又咳了一声, 面色罕见地红了红。
恍然想起,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上书房那边上了折子,他随手就批准了。
康熙满腔训斥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想夸太子却夸不出来,下意识地朝云琇望去。
只见宜妃娘娘捂着嘴, 无声地笑着,说是花枝乱颤也不为过;董嬷嬷搀扶着她,心惊胆战的,生怕云琇的肚子出现什么闪失。
我的娘娘哎, 嘲笑圣上,这可是大不敬!
康熙的脸霎时黑了下来。
就在此时,小五控诉的嗓音如同天籁,拯救了他的皇阿玛,也拯救了他即将遭殃的额娘。
胤祺睁着圆眼睛,气呼呼的,委屈极了:“皇阿玛,什么叫‘小五总不在了’?您嫌弃我,眼里只有额娘!”
因着小五移居翊坤宫的缘故,康熙又为了云琇常常“不请自来”,父子俩见面的次数大大增加,胤祺心中皇阿玛的形象变得高大明晰起来,对康熙的敬畏渐渐化为了亲近。
譬如此话,往常的时候,小豆丁是万万不敢抱怨出口的。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太子惊奇地瞅着胤祺,五弟这是无意之举,还是故意解围的?
……应该是无意的,小五的脑瓜子没那么机灵。
小太子暗叹一声,遗憾地想,皇阿玛吃瘪的状况百年难得一遇,就这样没了!
四阿哥同样惊奇地看向胤祺,除此之外,眼底暗藏羡慕。
有宜妃这样得宠的额娘,五弟敢说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皇阿玛更不会怪罪于他。而自己的额娘……忆及此处,胤禛心间划过一抹黯然。
听闻胤祺的控诉,康熙心下一松,面色好转了许多,准备回头好好地赏一赏小五。
真是好孩子,哪像他额娘那般恶劣,竟敢取笑于朕!
“说错了,皇阿玛的眼里可没有你额娘。”迎着胤祺越发委屈的目光,康熙颇有些心虚。
睨了眼云琇,见她正托着肚子,像看热闹似的,眉眼弯弯,笑脸盈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瞧瞧,越发恃宠而骄了!明知朕会驾临,却仍留了胤祺在正殿,还引来了保成和胤禛,让朕骑虎难下,威严扫地。
康熙好声好气地与胤祺解释,心里却拿云琇没法子。
他想教训她一番,但放眼后宫,谁能比琇琇更合他的心意?
只能心甘情愿地继续宠着了。
***
延禧宫。
惠妃拿出帕子,一边给满头大汗的大阿哥擦拭着额头,一边嗔他:“天气渐热,日头越来越大,你练习骑射可以,却要把握一个度!万一晒的脱了皮,心痛的还不是我这个额娘?”
胤禔十二岁的年纪,已经比惠妃高了半个头,此时乖乖地垂着脑袋,任由惠妃训斥。
“好了,去里间沐浴梳洗一番,省的着了凉……”惠妃停下擦拭的动作,推了胤禔一把,“热水都备好了,快去。”
胤禔笑眯眯的,响亮地应了声,拔腿便走。
走到帘外的时候脚步一顿,他回过头,神色稍显困惑:“额娘,我让小喜子去探听,方才他回话说,太子带着老四去了翊坤宫。”
师傅给放半天假,结果太子去了翊坤宫?
惠妃神色一凝,延禧宫还没得到消息,可胤禔都这么说了,想必是准确无误的。
怎么会!太子和宜妃向来没有交集,难不成有她不知道的事儿发生了?
惠妃笑容尽收,猛然产生了一股不安之感,连忙问儿子:“太子缘何有这样的举动?”
“我哪知晓。”胤禔撇撇嘴,想了半天,猜测道:“五弟不是迁居翊坤宫了么?他应是去找五弟的。”
说着,胤禔的语气越发笃定,露出反感的神色:“就是如此!之前太子老往慈宁宫跑,说是教胤祺汉话,惹得皇阿玛龙颜大悦,老祖宗开怀不已。得了实打实的好处,他更要装成爱护弟弟的好哥哥了……”
惯会装模作样,才几岁的年纪?虚伪。
惠妃听着,缓缓放下了一颗心,片刻后又提了起来:“你说太子常常去寻五阿哥?”
“正是。”
“小小年纪,心机竟这般浓重,拉拢了老四还不够,还要拉拢小五。”惠妃低声念叨了一句,眯了眯眼,突然问胤禔:“你与几个弟弟的关系如何?”
胤禔想了想,“同三弟四弟关系尚可,五弟却是不熟。”
这个“尚可”,其实是一般。胤祉看着胆小,胤禛心向太子,说到底,与太子扯上关系的人,他不屑与之往来。
至于胤祺,从小被太后抚养,还没到就学的年岁。除了节日宫宴,他这个做大哥的统共没见过几回!
惠妃哪会听不出儿子的言不由衷?
她上前几步,狠狠地点了点胤禔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不能学学太子,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儿?三四两个就算了,可小五是宜妃所生——小五没有威胁,宜妃最得你皇阿玛的喜欢!”
歇了一口气,惠妃继续道:“宜妃背后,有扎根军中的郭络罗氏。若是小五被太子拉拢,宜妃给皇上吹枕边风,你想想那后果……”
胤禔原先不以为然,渐渐地转变了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幸好我儿发现得不晚。”惠妃叹了口气,若有所思,转而叮嘱胤禔道:“仔细盯着太子,除此之外,别怠慢了胤祺。额娘平日与宜妃来往不多,现在看来,也得变一变了……”
***
自佟国维夫人离去之后,承乾宫虽未解禁,皇贵妃的状态却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说好,也不尽然,与之前简直是两个极端。
从前她苦于害喜,吃什么吐什么,折腾得面色蜡黄,瘦骨嶙峋;现在倒好,面色日渐红润,害喜的症状也完完全全地消失了,食量蓦然增大,用膳也用得香甜。
没过几天,皇贵妃就长了肉。丰满许多不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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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不能见人的面容,也渐渐变回了秀丽的模样,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
这番转变,让下人们欢欣鼓舞,甄嬷嬷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刘太医看过之后,却不是很乐观。
皇贵妃此状很是突兀,像被一口喜气撑着,如空中楼阁,轻轻一推便会塌陷,落不到实处去。
用两个字来形容,一是“奇”,二是“虚”。
更何况,吃得过多,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每每把完脉,刘太医想要说出心里的隐忧,犹豫片刻,终究咽回了肚子里。
上回,他委婉地劝过皇贵妃不宜暴食,却被她冰凉的目光看得冷汗如瀑。
若他不是佟大人送进宫的,且还有用处,刘太医毫不怀疑,自己的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皇贵妃胎像虚弱,总有几分烈性药的缘故。刘太医苦笑的同时,内心颇为不忿,他劝也劝过,可皇贵妃一意孤行,自己还能抗旨不成?!
现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会嫌命长。
……
没过多久,皇贵妃的静养结束了,德妃的禁足也结束了。
太后像是松了口气,赶忙将宫权移交承乾宫。皇贵妃怀孕八个月了,故而推辞不接,可太后实在不是处理事务的料,皇贵妃无法,只得把宫务拆分几份,交由心腹管辖。
五阿哥胤祺搬回了慈宁宫,与四阿哥胤禛一块起居,相处得颇为融洽。
“都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不肯分权。”德妃轻笑一声,用力一折,霎时,月季花瓣簌簌掉落,不成形地散了一地。
……
宫内忽然流言四起,太监宫女们都在私下里说,皇上准备立后了!立的就是皇贵妃娘娘。
第156章 第 156 章
云琇的这声“顺治爷”, 可真叫皇帝噎着了。
“……”康熙无言片刻,片刻后道了句,“皇贵妃说的是。”
太子闻言脸色微变,肩膀一耸, 深深地低下头去, 掩住嘴边即将溢出的一声笑。至于皇帝, 他怒也不是, 笑也不是,面上青青白白色彩缤纷, 连耳垂都染上了醒目不已的深红。
霎那间,所有记忆回了笼。
一股脑同琇琇诉说衷肠、交代‘后事’也就罢了, 他不会, 也不愿收回拟好的圣旨。凭着侍疾有功册封皇贵妃,谁也不能说三道四,这也是他想要给她的尊荣。
唯有脸颊有些烧烫, 毕竟这些是连甜言蜜语都比不得的真言。
可保成这孩子……
他说他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太子竟也不加阻拦, 任由他闹此大笑话。
整张脸面都丢尽了!
康熙吃力地直起身子,重重地咳了一声,只觉四肢冷意渐渐泛暖,千钧重的身躯都轻快起来。
他板着脸,虚弱的话语都顺畅了许多:“胤礽, 既如此, 朕刚刚同你说的不作数。献药之功与方才之过两厢消抵, 现下歇息才是最为要紧的事,还不退下?那药……即刻安排下去,等宫人太医好转了, 朕再唤你面见。”
太子心绪复杂万分地应了是,沉重地抬起脚步,从来没有过这样清晰的念头——
他就是那尾被殃及的池鱼。
功过相抵?皇阿玛从头至尾不许他开口,怎么就成他的过了。
重病在身依旧不忘颠倒黑白,且不体谅儿子的手酸,满心满眼都是宜额娘,这才是他最为熟悉的皇父。
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声,利落无比地行礼告退,太子那与康熙如出一辙的凤眼却是温和带笑的。
皇阿玛能够安康无恙,比什么都好。
途经屏风之时,梁九功抑住激动,小声说了句“奴才恭送太子爷”,太子略一点头。殿内转眼又剩云琇与康熙二人,却是一副不一样的光景了。
康熙蜷了蜷手指,轻轻道了声:“琇琇。”
不等云琇回话,他柔和着嗓音,低声咳了咳,慢慢道:“太子歇了,你也该歇了。路途奔波,朕瞧你一路上分外疲惫……睡好了才有心思来瞧朕不是?别累着朕的小公主了。”
细细听去,竟是一副哄人的语气,云琇心下有些发胀,听言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小幅度的笑,也就不再逞强:“臣妾都听皇上的。”
浅浅的酸痛自腿脚蔓延而上,坐久了马车,即便路途不甚颠簸,到底比不得别处舒服。只方才一心顾着康熙,忽略了身躯各处传来的抗议之声,如今心下大石落了地,肚子也就不再为之遮掩,极轻极轻地叫了一声。
康熙侧头看她,云琇的脸淡淡一红,从稍稍捂热的、那双冰凉的大手之中抽出手,从榻边坐起,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的唇边。等温水见了底,而后略有些艰难地倾过身,扶着他躺了下来。
“皇上,”随即她替他掖了掖被角,浅笑着说,“您又何尝不疲累呢?睡上一觉就精神了。臣妾守在一旁的东厢,很快就来为您侍疾可好?”
过了几息,康熙低低“嗯”了一声,哑声道:“……安置前,让膳房熬些易克化的吃食来,朕把梁九功交由你使唤。”
云琇眉眼弯弯地道了声好。
目光轻轻移了移,她不再朝着皇帝略微发红的耳朵看去。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打开。待寝殿渐无人声,康熙安稳地闭上眼,呼吸渐缓。
因烧热而泛干的嘴唇向上抿了抿,好似头脑昏沉不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周遭一片静谧。
********
烛光摇曳,云琇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睡惯了的翊坤宫。
“娘娘,您可算醒了。”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外头刚巧烧了热水,奴婢服侍您梳洗穿衣……陈院判得了皇上的吩咐,正在外头候着呢。”
此番离宫仓促,需轻车简行而不是劳师动众,故而云琇只带了瑞珠一人。方才入寝殿面见康熙,太子将她与何柱儿一道打发了去,吩咐他们好好眯上一会儿,厢房自有行宫的宫人清理,养足精神才好伺候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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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陈院判三个字,云琇清醒了好些。她出了会神,问道:“本宫睡了多久了?”
“娘娘一路上累极了,沐浴之后,歇了足足有四个时辰。”瑞珠抖了抖外裳,小心地披在她的肩上,“若奴婢没记错的话,如今刚过了晚膳时分。”
云琇颔首,下意识地开了口:“皇上……”
“娘娘莫忧,太子爷带来了治愈疟疾的神药,叫什么金鸡纳霜,如今谁不知晓?那些个患病的宫人服下,不出两刻钟便有了明显好转。他们捡回了一条命,眼看着都喜疯了,哭嚎着、不住地给人磕头,太医更是讶然……”
提起这个,瑞珠面上含着浓浓的喜气,手上动作一刻不停,“人人都说皇贵妃娘娘对皇上情深,福泽亦是深厚,太子爷的纯孝之心感动上苍,这才赐下神药救了真龙天子呢。”
千里迢迢奔赴热河,娘娘便成了统摄六宫、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娘娘,只差一道正式的册封礼了。
瑞珠来时强忍着悲意,听闻此番消息也没有多少欣喜。云琇执意要来,伺候的人谁劝也劝不住,她红着眼睛想,皇上病重,娘娘日后没了依靠,就算成了皇贵妃又如何呢?
娘娘多盼着小格格啊,可小格格一出生就没了阿玛……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情势霎那间天翻地覆,瑞珠差些喜极而泣,娘娘终是苦尽甘来了。
以身犯险是值得的,皇上会永远记得娘娘的好。
云琇成了皇贵妃,不出一个时辰,行宫内内外外都知晓了。且太子爷进献了神药,皇上痊愈之日近在眼前,太监宫女们立马改了口,一扫绝望哀戚之色,见了瑞珠再热情不过,一口一个姑姑,问她皇贵妃娘娘可还有吩咐?
瑞珠一出里屋,迎来的便是众星拱月的待遇。
行宫的趣闻,她一股脑地讲给了云琇听——
“奴婢唬了好一大跳,以为自己是哪个旮旯角里的大人物!”这话惹得皇贵妃扑哧一笑,略微绷紧的心弦全然放松了下来。
穿好了衣裳,洗漱过后用热水敷了敷脸,外头备水的备水,备膳的备膳,陈院判翘着花白的胡须健步如飞,仔仔细细为云琇搭上了脉。
如今没了性命之忧,陈院判可算缓过神来,有闲心吹胡子瞪眼了。
他不敢明着数落,只暗地里委婉指责了一通,娘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简直胡闹。见天的奔波,还往‘狼窝’里跑,无病无灾的普通女子尚且受不住,更何况金尊玉贵的娘娘?若是有个万一……
此番皇上患病,陈院判又是惊吓又是绝望,如同鬼门关里逛了一遭。长长的遗书都写好了,谁知他竟幸运至极地逃过了劫难。
许是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此时很有些波澜不惊的味道。
他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念叨,嘴里一刻不停:“幸而娘娘的身子骨一向康健,胎像不稳之兆很是细微,待老臣熬上一剂药……”
云琇被他念叨得头疼,却因着理亏不敢反驳,迎着陈院判痛惜至极的眼神,赶忙一一应了下来。
陈院判这才满意,健步如飞煎药去了。
云琇见此默了默,瑞珠在旁忍笑不语。半晌,瑞珠似想起了什么,微微肃然了脸色,低声说:“娘娘,奴婢方才忘记回禀您了。荣妃不知因何事惹了皇上大怒,被人押进了偏院最西的一间里屋,听说那屋子无人洒扫,落满蛛网与尘土,还听说……膳房连饭食都不给送。”
三阿哥所居的地方离烟波致爽殿远着,怕是还没得到消息;至于荣妃犯了何错,守在院前的几个太监讳莫如深,随之前来热河的贴身宫女另有关押之处,更无人为她求情。
云琇自然知晓其中缘故,闻言面色一顿,淡淡道:“这般下场,是她求仁得仁。”
说罢轻轻一笑,“待喝完了药,本宫当好好地前去招待,让她感受一番……何为宾至如归。”
******
空荡荡的屋里,只点了一根烛火。荣妃面上的白纱尚未摘下,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遍布灰尘的木椅上。
外头传来阵阵喧哗,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请安之声:“奴才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她猛地睁眼,眉心好一阵抽搐,唰地一下起了身,三两步走到门前,下一瞬,似浑身没了力气一般,缓缓停了下来。
皇贵妃?
她是不是幻听了?!
愈发临近的嘈杂之声打破了她的侥幸:“皇贵妃娘娘小心脚下,这儿的路不好走……”
荣妃怔在原地,久久未动一下。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双目渐渐爬满血丝,不知过了多久,成倍的光亮骤然透进门窗。伴随着木门打开的声音,云琇缓步走了进来。
“啪!”荣妃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巴掌重重扇倒在地。
粗使嬷嬷甩了甩手腕,恭敬地往后退了一步,“娘娘。”
云琇蹲下身,笑盈盈地捏住荣妃的下颔,凑到她耳旁问:“你喜欢给惠嫔点香,既如此,被她下药的滋味如何?”
第157章 第 157 章
那一巴掌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满是粗茧的大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荣妃的右脸即刻红肿了起来,大口呼吸间,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
即便家族不甚显赫,亲阿玛是位员外郎, 荣妃自幼也是当做娇小姐养的。她长的好, 初初进宫虽是庶妃, 肚子却一年一鼓, 风头甚至压过了母仪天下的元后赫舍里氏。
奴才们都是捧高踩低的好手,她受宠, 便无人敢怠慢。直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早夭,皇上的宠爱渐渐淡了, 再也没了早先风光, 她的日子也不算难过——先是封嫔,后是封妃,膝下还有三阿哥与荣宪公主, 内务府绝不会短了她的份例。
荣妃居于深宫,近十年虽戴上了淡泊喜佛的面具, 暗里掌控的钉子却多着,根基算得上深厚。故而养尊处优惯了,被人甩巴掌还是头一回!
半边脸又麻又痛失去了知觉,荣妃捂着脸跌倒在地,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心中满是席卷而上的滔天杀意, 郭络罗氏——
谁先倒地,谁就失去了先机。她还未来得及张口,下颔就被人紧紧捏住, 随即是一声足够成为此生梦魇的轻语:“被下药的滋味如何?”
荣妃的惊容骤然凝固了。
云琇说罢便放手起身,微蹙着眉,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一擦:“你们下去吧,本宫想同荣妃妹妹说说话。”
看门的几人点头哈腰地应了是,几息之后,门扉轻轻掩上,唯有瑞珠侍立一旁。
“你得了前朝秘药,宫廷禁物,留存的唯有这么些,混在香炉之中,全招呼在了惠嫔身上。”她竖了竖修长圆润的食指,而后笑了起来,“可巧,惠嫔亦是寻得了一味秘药,说不定与你出自同源,乃是一人调配的。”
荣妃瞳孔紧缩,秘药……
往日线索一一串联,她猛地抬头,嘶哑着声音恨道:“是你!”
内宫清洗是这贱人一手谋划的。梁九功领走钟粹宫那两个内应之后,内务府送来填补空缺的,全是宜贵妃的人!
惠嫔尚在禁足,哪有那么大的能耐筹划一切,不过是推出来挡箭的靶.子罢了。
霎那间,荣妃的思绪变得分外清明,她死死盯着云琇,像是要盯出一个窟窿来:“惠嫔的药,是你给的吧?专门下在膳食里头。你怕本宫挑剔不用,勒令膳房只许提供三五道素食,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像是迷雾散尽,重现光明,荣妃又惊又怒,只觉口腔溢满了血腥味,五脏六腑火烧似的发疼。
长年累月地熏香,和吃进肚子里,药效发作的速度完全是不同的。
终日打雁,她竟被雁啄了眼!
云琇居高临下地看她,微微笑了笑,也不反驳,只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小十一,是她的逆鳞。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紫禁城没有不透风的墙,背后人藏得深也好,心机重也罢,只要用了心,没有什么是查不出的。
程氏的教养嬷嬷与各宫都有牵连,无碍,一个一个排查就好。小十一遇刺那日,有人为刺客安排了潜逃路线,过后找不出半点痕迹,也无碍,能有这般势力的嫔妃,横竖不超过五指。
宠冠后宫这么多年,又有了先知先觉的优势,云琇手中握有的底牌早就不是她人能比。暗中投靠的太监宫女不知凡几,况且宫中连草木都会说话,又有谁真正能做到天衣无缝的算计?
拔除钉子是其一,寻找破绽是其二,她愿意耗,也耗得起。
说好了礼尚往来——不,还是有区别的。她没有马佳氏的静心与耐心,能用五年时间苦等算计,她要的就是一击即中。
她此生最厌恶的便是拖泥带水,夜长梦多。
……
这就是变相的承认了。
荣妃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向来慈和温润的面庞分外扭曲可怖,衬着右边红肿的面颊,哪还有一宫主位的修养风度。
她踉跄着爬了起来,心下恨得滴血,恨不得刮花了面前那张狐狸精似的脸蛋。
与此同时,眼底的惊惧之色一闪而过。
十一阿哥之事,这贱人知道了。皇上呢?皇上知不知道?
近来行事失了章法,变得急躁易怒,她却没有半点察觉。让她失去理智的却是福禄,不仅坏了她的大计,还使得胤祉留了疤……荣妃的左半边脸变得惨白惨白的。
鱼死网破的最后一击,却是宜贵妃算计下的冲动之举。
有了物证,顺应了天时地利人和,却还是被她破了。
皇上知不知道,不重要了。敢用这样的语气犯上,捏造嫔妃与外男有染的谣言,他绝不会饶过她。
端看四周的环境摆设,还有那句暴怒的“押下去”,就知她会是什么下场。
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皇上重病垂危不假,可他驾崩之前,顺手就能将她打入深渊,直至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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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她的一双儿女!荣宪还未出嫁,胤祉还未娶亲,他们如何离得开额娘?
荣妃终于悔了。
“宜贵妃娘娘……”她闭了闭眼,万分艰涩地开了口,可话音未落,守在云琇身旁的瑞珠上前一步,怒视着她:“放肆!”
“皇上下诏亲封的皇贵妃娘娘,哪容你这般冒犯!”她冷冷道,“见了皇贵妃,待罪之身当行二跪六叩之礼,荣妃,请吧。”
皇贵妃?
二跪六叩之礼?
记忆渐渐回笼,荣妃提着的心气,砰地一声落了。
排山倒海的不甘涌上心头,凭什么皇上眼里只看得到心机深沉,惯会做戏的郭络罗氏,临死还不忘给她后宫女人做梦都想要的尊荣?
若不是皇上顾及克妻之说,怕是要直接封她为后!
荣妃死死攥住了手,藏于脑海深处的一幕翻涌而出。
她仍记得早年间,仁孝皇后难产崩逝,没过几载,孝昭皇后也撒手人寰。当时她尚未失宠,皇上心情不佳,在钟粹宫饮了些酒,话间带了醉意问她:“朕难不成真的命硬……克妻?”
她跪在地上不敢回话,皇上叹了一声,让她起来:“罢了,是朕魔怔了。”
当年佟佳氏也曾为皇贵妃,差些坐上了皇后的位置。荣妃冷笑着想,若是她真的成了第三任皇后,克不克妻的,皇上怕也不在乎。
谁叫佟佳氏不是皇上的珍爱之人?
爱之欲其生,早在那时候,他的眼里就只剩翊坤宫宜妃了!
*****
蛛网破败,烛影晃动。
“本宫非是待罪之身……”荣妃抽搐着面庞,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皇贵妃好大的威风。”
说着,满心不甘、怨愤与怒火不受控制地冲天而起。
承瑞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夭折,皇上反倒怨怪起她。
谁愿意当那四妃之末?明明她的资历最长,与惠嫔不相上下。
皇上若是愿意护着她们母子,她哪里只会养活了荣宪和胤祉两姐弟!
指甲深深掐紧肉里,鲜血一滴一滴地落进尘土之中。荣妃像是感觉不到痛意一般,讽笑着道:“皇上待你,真是情深义重。身患疟疾,不忘为宠妃铺好未来的路,可他就算死也不知,自己护在心尖尖上的竟是个蛇蝎女子!”
说罢,她的眼中闪过厉色:“本宫要见皇上。”
“怎么,状告不成,还想去告一次?”云琇不闪不避地看着她,微微一笑,“省省吧。下药的是惠嫔,与本宫又有何干。与隆科多勾连的证据,我倒是备好了,你说,何时上呈为妙?”
说着就要转身离去,荣妃先是一怔,而后慢慢松开了手,只觉浑身气力被抽干了一般。
嘎吱一声,房门缓缓打开。
瑞珠捧过烛台,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嘶哑的笑:“你如今风光又如何?日后不过是只年华枯逝的可怜虫罢了。肚子里那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阿玛,倒不如不生才好——”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只见梁九功恭敬地候在门外,听闻此话直起身子,吃惊地看向里屋,面上满是愕然与怒意。
“你……你……”他哆嗦着手,声音尖利极了,“大胆!竟敢诅咒万岁爷与皇贵妃!万岁爷得了神药,不日即将痊愈,马佳氏,你好大的胆子!”
云琇倒是不恼。
侧头望了眼僵在原地的荣妃,她轻描淡写地道:“只右脸肿着不好,左边脸也补上吧。”
粗使嬷嬷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赶忙应了声:“是。”
……
“啪!”
清脆的巴掌声,一听就用了不浅的力道。
梁九功这才稍稍解了气,收起怒容,忙不迭地同云琇笑道:“皇贵妃娘娘,皇上得知娘娘醒了,特意派奴才前来迎您。”
云琇听言,眉眼柔和了好些,低声问他:“皇上可是吃过了?”
“皇上、皇上……”梁九功有些结巴。
不过几息,他牙根一咬,悄悄凑到云琇的耳旁,话语越说越是顺畅:“皇上胃口不好,说是要等着娘娘一块用膳呢。”
第158章 第 158 章
“万岁爷, 皇贵妃娘娘来了。”一声轻唤传入康熙耳中。
云琇身着天碧色的宽松旗装,衬得眉目分外清然。她在东厢歇了好些时辰,满身疲惫已然消失无踪,踏入殿内的脚步亦是轻快的。
皇上所居的寝殿依旧如清晨那般模样, 陈设摆件丝毫未变, 看着却无端明丽许多, 不见半点沉郁愁闷。炕上摆了一道长膳桌, 桌上一碗浓稠的米粥并几碟配菜,另一边是清淡的几道菜肴, 还有瓷碗盛着的白饭,远远望去, 热气氤氲升腾。
康熙半倚在炕上, 里衣之外披了件裳袍,注视着朝他走来的皇贵妃,竟有了眼巴巴的味道。
云琇不动声色地把“眼巴巴”这个词从脑中删去, 心下轻轻一叹,皇上这一病, 病得削瘦了许多。
……姑且信了他的胃口不好。
走到跟前正欲福身,康熙指了指膳桌,柔声道:“不必讲究这些虚礼。朕见梁九功耽搁了有些时候,莫非是刚醒?”
疟疾还未痊愈,语气仍旧虚弱, 种种症状却已压到了他尚可忍受的程度。
“臣妾方才去见荣妃妹妹了。”与帝王相对而坐, 云琇也不避讳, 拾起碗筷,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她对我……很有些怨言。”
听闻“荣妃”二字, 康熙温和得能滴出水的目光乍然一冷。
“魔障之人无须值得费心,”他低声安抚,“朕不会让你受委屈。”
云琇抿唇一笑,嗔道:“臣妾什么时候受过委屈?”
她继续道:“只是想到了荣宪公主与三阿哥,若他们得知额娘如此……竟连孩子也不顾了。”
“马佳氏欺君罔上,污蔑于你,话间多为大不敬之言,罪无可恕。”康熙大略地提了一提,眉宇浮现深深的厌憎之色,随即转移了话题,“你且宽心,朕做不来迁怒孩子的事。荣宪将要下嫁,胤祉也到了懂事的年岁,离了额娘,碍不着什么。”
绝口不提对荣妃的处置,云琇也就不再追问。
“皇上可向裕亲王他们递了信?”想起西北边境如火如荼的战事,她道,“大阿哥想必归心似箭,很是担忧于您。”
康熙低低地咳了咳,嘴边浮起细微的笑容:“早按你说的办了。”
这段时日,福全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即便传出他病重的消息,兵士心有骚动,最后都被弹压了下去。
敌寇已无退路,眼看着决战在即,急需鼓舞士气,又有什么能比行宫寄去的佳音更能振奋军心?
说话间搁下粥碗,遗憾豪情齐齐涌上,康熙的心绪有些复杂。御驾亲征只能在半途终止,谁不说上一声天意弄人。
此番念想不过一瞬,继而抬眸望向云琇,眼底化作了如水般的柔。
琇琇待他更亲近随意了些,不是错觉。像这般偶尔‘偷闲’、喁喁夜话,目光所致便是秀色可餐,他恨不得时光长长久久留住的好。
这般想着,更是放缓了喝粥的速度。
云琇余光一瞥,神情微顿,皇上像是果真没有胃口,浓稠的白粥搁在桌案之上,才用了略一小半。
而她用得差不多有八分饱,谈笑往来也不忘为皇上夹些菜肴,恰恰与之相反的是,粥碗内早已堆成小山尖似的一摞。
“皇上,臣妾饱了。”她浅笑着道,说着不等康熙点头,扶着腰慢慢下榻,由对门坐到皇帝的身侧,而后倾身捧过膳桌上的瓷碗,执起调羹在碗中搅了搅。
用手背稍稍试了试温度,云琇手腕动了动,舀起一勺递到康熙唇边,桃花眼波光潋滟,“您身子还弱着,浑身使不上劲儿,臣妾喂您。”
那道屏风已经撤了下去,梁九功笑眯眯地候在隔间等待传召。
两刻钟过去,皇上没有叫撤膳。
半个时辰过去,皇上还没有叫撤膳。
……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他快要打盹,下巴一点一点,眼睛半闭不闭的,里头忽然传来康熙带笑的嗓音:“梁九功,时候不早了,送皇贵妃回房。”
又低声同云琇道:“白日守着也就罢了,双身子的人禁不住熬,明儿再来瞧朕。”
云琇轻嗯了一声,那厢,梁九功一个激灵,即刻清醒了。
掀了帘子进屋,大总管重新挂上了笑眯眯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膳桌,他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内心很是惊异,这——
皇上这边的汤水半点都不剩,配菜亦是用了个精光。
万岁向来养生,从前最多吃上两口腌萝卜!
梁九功恍恍惚惚,心道皇贵妃娘娘这开胃的功效也太强了些,内心止不住地产生了敬畏之情,躬身带了些谄媚道:“娘娘,小心脚下,奴才扶着您……”
待送了人回屋,梁九功折返至皇上的寝殿,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膳桌。
康熙唇角翘了好半晌,忽然似想起了什么,笑容微微一淡,开口道:“马佳氏可还安分?”
说起这个,梁九功心头紧了紧,怒意止不住地上涌。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将荣妃放的“厥词”重复了一遍,不敢觑向康熙的脸庞:“……皇贵妃娘娘气不过,赏了马佳氏两巴掌。”
话音一落,好半晌没有传来动静。梁九功咯噔一下,心惊肉跳地抬起头,就见康熙怒极而笑,凤眼暗沉沉的,双颊涌上一抹潮红。
“朕,原本还想给她留个体面。”他的眼神冷厉至极,缓缓道,“不思悔过,好极,好极。她就是咒朕早死,盼着朕的小公主受苦呢。”
“皇……”
“她也不必回宫了。就说生了重病,药石无医,以嫔位礼从简入葬……热河没了荣嫔,只一个做惯了粗活的庶人马佳氏,你可明白?能撑多久,就看她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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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九功连忙应了,期期艾艾地问:“若是三阿哥与荣宪公主问起——”
康熙淡淡道:“他们要追根究底,朕不拦着。”
梁九功一惊,这“追根究底”,与“求情”“求见”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是。”
*******
七日后。
“乌兰布通大捷,乌兰布通大捷——大阿哥活捉了噶尔丹——”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传来,宫中震动。放在平日,奴才们早就欢呼雀跃,人人面上洋溢着喜气;如今欢呼过后,却是一阵诡异的寂静,笑容很是勉强。
万岁爷身患疟疾,召了太子爷前去热河,其中含义谁都明白。即便大胜,他们如何高兴得起来?
……
慈宁宫,太皇太后连道了三声好,眼眶骤然湿润了。
几日前接到“太子从传教士手中寻得神药,可治疟疾”的消息,昨儿的密报之中,皇帝已然服用了神药,据太医的说法,不出半月便可痊愈。
狂喜不足以形容太皇太后的心情,她死死掐着佛珠,差些再一次昏厥过去,可这回是高兴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太后亦是喜极而泣,紧绷的心弦终是落了地,语无伦次不知说些什么好。
两位太后尚且沉浸在喜悦之中,第二日,西北的战事有了终论。乌兰布通大捷,活捉了叛贼首领……太皇太后捏着捷报,颤着声道:“哀家不是幻听吧?”
太后也颤声道:“皇额娘!不是幻听。”
太皇太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久久不语。半晌,她喃喃着道:“宜贵妃,不,皇贵妃真是有福之人。那日她同哀家说她命硬,若她前去侍疾,皇上定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还请哀家允了她……”
太皇太后头一个反应便是不同意,可望着那双眼睛,她便知道拗不过了。
那双眼满是祈求坚定,独独没有害怕。
她是愿意与皇帝共患难的!
“是啊,皇额娘。这孩子待皇帝情深意重,”太后鼻头酸涩,拭了拭通红的眼眶,“且有福运加身,连带着保成有了大福气……”
老人家最迷这些,更何况云琇养活了三个阿哥,福气是盖了戳的。也正是如此,册封皇贵妃的圣旨传来,太皇太后半分意见也没有。
如今又是前所未有的大捷!
笑过之后,太后激动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低声道:“皇额娘,圣体好转的消息,可要昭告天下?”
“暂且拖着,皇帝这么吩咐,自有他的用意。”太皇太后微微摇头,苍老的双目褪去欣悦,泛着冷意,“哀家倒要看看,都有谁按捺不住了。”
******
皇上得了疟疾,后宫人心惶惶。荣妃为了儿子奔赴热河,她们尚可理解,可宜贵妃怀着身孕,竟这般不管不顾地前往侍疾,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疟疾是会传人的!
等册封皇贵妃的圣旨晓谕六宫,引得各方震动,她们这才恍然。
宜贵妃不蠢,她聪明着呢。
以侍疾之故晋为实际上的后宫之主,这笔买卖很是划算。这般想着,那些与云琇结怨的嫔妃,竟也没什么酸意。
皇贵妃又如何?很快就要成太妃了,且她回不回得来,还是两说。
后宫不甚平静,前朝亦是涌动着暗流。正逢各地的官员回京述职,其中更有简在帝心的江宁织造曹寅曹大人。
说是回京述职,实则等闲见不到皇上,遑论如今皇上御驾亲征的途中患了重病。朝臣们心下有数的很,若是皇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而今储君已立,继位的只会是太子爷!
于是太子就成了香饽饽。
可香饽饽如今不在京城,听说得了皇上诏令,几日之前,太子爷便奔赴热河了。
大臣们寻不到人,心道这也无妨。
很快,毓庆宫热闹了起来。数不尽的牌子往宫里递,王妃郡主命妇,十个里边有九个想要求见太子妃。
她们全是瞄着太子的后院去的。
侧福晋为先,退而求其次便是格格。人人都想争得一席之地,过不了几日,指不定就一步登天成了宠冠六宫的娘娘!
静初揉了揉太阳穴:“今儿又是谁?”
贴身嬷嬷替她揉着肩膀,低低地答:“江宁织造曹寅的夫人,李氏。”
静初神色一顿,不由自主忆起那日,太子不小心同她说漏的话。
她喃喃着道:“……聚宝盆?”
第159章 第 159 章
贴身嬷嬷听得不甚明晰, 压低声音再问了一遍:“太子妃娘娘,可要召见?”
早在册封太子妃之时,康熙便下旨让静初帮着协理宫务,叮嘱温贵妃手把手地教上一教, 也好叫永寿宫减轻些琐事负担。像这类递牌子请安的命妇, 见或不见, 全由她做主。
热河传来圣上身患疟疾的噩耗, 宫廷笼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于温贵妃来说,她忧心皇上的病, 更忧心云琇的安危,暗地里不知埋怨了多少回, 却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麻利地照料起五、九、十一阿哥的起居。
这样一来,温贵妃一天有半数时辰操心阿哥们,半数时辰跪在佛堂为皇上祈福(实则为了云琇), 对于宫中诸事,着实没有多少精力看顾了。
静初看在眼里, 主动接过担子,操持宫务的手法由生疏到熟练,不过短短几日而已。太子妃处事公允,贤德的声名渐盛,得了内廷外朝一致称赞, 使两位太后大为欣慰动容。
可就算再贤良、再公允, 遇上源源不断想要攀高枝的、成日窥视太子后院的, 静初也是烦不胜烦。
管着偌大一个摊子,哪有闲工夫同她们耗。何况胤礽与宜额娘远在热河,她成日吃不好睡不香, 没有俊颜在面前晃,只觉满心恹恹。
故而李氏递牌进宫,她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见。
话还没出口,一段记忆忽然跳了出来,在脑中扎了根似的挥之不去。
太子曾同她感慨,曹家有钱,李家豪富,实乃上好的两座聚宝盆,忠心耿耿替皇阿玛镇守江南,万不可杀鸡取卵。
静初咽下将要出口的话,轻咳一声:“见吧。”
见见聚宝盆的当家主母长什么样儿。
李氏还是那个李氏。曹寅的嫡妻,李煦的亲妹,看着却衰老憔悴了许多,原本端庄的面容已然称不上清秀,静初一眼瞧去,便知她在后宅过得不如意。
模糊忆起阿玛同她讲过的、康熙二十三年皇上南巡之时,江宁织造府发生的剧变,静初稍稍坐直了一些。
前任织造曹玺于年末病逝,曹家乱成一团,亏得曹寅乃是皇上的伴读,情分不比寻常,这才堪堪撑住了府邸。过了一年,皇上正式下令,任曹寅为新的江宁织造,他倒真有些能耐,几年下来,使得曹家重获了圣心。
更加广为流传的,是一桩后宅趣闻。曹寅什么都好,只极为宠爱一名貌美的贱妾,但他拎得清,在外很是维护李氏的尊荣,不许贱妾越过嫡妻、庶子越过嫡子,久而久之,御史无话弹劾,风言风语也就淡了。
与之齐名的李煦,也就是李氏的哥哥,至今未能当上苏州织造。听说是招了太皇太后的眼,皇上不敢重用,还在畅春园熬着呢。
……
昨儿宗室福晋想要进宫都不得准许,李氏本对毓庆宫的召见不抱希望,谁知太子妃竟愿意给她这个脸面!
她又惊又喜,心下一定,当即恭敬下拜道:“妾身给太子妃请安,见过太子妃娘娘。”
静初温和一笑,抬手道:“免礼,赐座。”
李氏再三谢恩,入座的时候,隐晦地向上一瞧,就见太子妃的神色分外亲和,心头更加笃定了几分。
因着多年前的那一桩事,有宜贵妃,不,皇贵妃在,太子对曹家的态度始终淡淡的,甚至称得上冷待。
家主曹玺想要缓和却不得其法,无奈之下,打着另寻明主的主意。
皇上回京之后,明珠派人送来奇珍,曹玺力排众议收了下来,谁知没过几年,明党就倒了。而后曹寅上位,在宦海沉浮多年,几次接触太子都不得其法,不得不把目光投到了年纪尚幼的诸皇子身上。
可如今他们还未长成,皇上竟是患了疟疾,太子就要登基了!
听闻如此噩耗,一向淡然的人都能变得焦虑。
他们是皇上的心腹,却不是太子的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继位之后,曹李两家的富贵怕是不再,能不能保全家族还是两说!
李氏即便怨着曹寅,怨他宠爱王氏,夫妻俩渐渐变得相敬如‘冰’,也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此番回京述职,太子却远在热河,万般计策使不上力,李氏便试探着向曹寅提出递牌子进宫,若能得幸拜见太子妃……
曹寅沉吟片刻,准许了。
如今她见了太子妃,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怔愣,这身气度堪配母仪天下。第二个念头便是惊喜,太子妃娘娘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
渐渐的,胆怯与拘谨消失不见,李氏越发笃定太子妃对曹李两家持着善意。
太子妃事无巨细地问了颙哥儿的起居,平日里吃什么用什么,还问她过得是否顺心,平日里有没有缺的东西。
李氏呼吸一重,按捺住涌动的欣喜,连忙感激涕零地道:“劳太子妃惦记,妾身并没有什么缺的。反倒是您……”
说着压低声音,从袖间掏出一方做工精巧的扁盒,“这是妾身的微末心意,还请娘娘不要推辞。”
殿内唯有太子妃的贴身嬷嬷在。
得了主子的眼神示意,嬷嬷捧过扁盒呈了上去,静初眼含探究地转了一转,下一瞬,盒子啪嗒一声打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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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是叠的满满当当的银票。
她的视线微顿,垂下眼帘数了数,饶是静初见惯了富贵,也被曹家的大手笔给惊着了。
整整二十万两白银!
胤礽多年攒下的私房钱都没有这个数目。
静初的怔愣,李氏看在眼里,缓缓松了一口气,笑容愈发恭敬。
太子妃虽是京中高门,与曹家却是远远不能相比。瓜尔佳一族的财力多少,夫君最是知道,即便皇上太后为之添妆又如何?
宫中赏赐不比现银,无法变卖,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多少人瞄着太子侧福晋或是格格的位置,太子妃难道就不急么?
当了皇后需恩威并施,说起施恩,二十万两白银无异于雪中送炭。
李氏这般想着,果不其然,太子妃合上扁盒,对她轻轻颔首,含笑道:“你有心了。”
******
半月后,热河行宫。
西边马场仿草原而建,东边湖景仿水乡而设,正逢初秋好天气,处处都是心醉之景。
康熙大病初愈,已能下榻行走,而太子久不回宫,紫禁城的奏章已是堆积如山。
得了他的授意,半月以来,快马加鞭陆陆续续地送来热河。只他的双手依旧无力,一握笔便会发颤,于是一股脑地丢给了太子,耳提面命道,遇上拿不准的事务再来问他。
云琇似有所感,这一病,皇上好似看开了什么。
……
太子霎时陷入了忙乱,康熙却是少见的悠然。
乌兰布通大捷,且噶尔丹被活捉,双喜临门,了却了他的一桩心病。偷得浮生半日闲,趁着太子抽不开身,康熙兴致勃勃地牵着双身子的皇贵妃娘娘,叫人收拾一艘吃水平稳的龙船……游湖。
云琇隐约知道康熙有着自己的谋算,只她的归心愈发浓重。小五小九倒还好,小十一却已有多日未见皇阿玛与额娘了,皇上难不成不想胤禌?
还有担忧记挂她的温贵妃与云舒几个,总要快些回宫报声平安。
她面无表情地想,不知怎的,皇上近来迷上了白粥……再喂下去,她酸疼的手也要发颤了。
“不日前,朕给永寿宫递了信,”康熙瞧出她兴致不高,忙安抚着道,“顶多三日,我们便起驾回宫。”
视线轻轻落在云琇的小腹上,他知回宫之事不能再拖下去。大军凯旋是其一,琇琇的月份大了,是其二。
他的凤目渐渐幽深起来,京城那边已逐步收了鱼线,到了一网打尽的时候了。
这般想着,到底有些遗憾。回京之后便再也不能找借口让皇贵妃娘娘喂膳,万般选择,皆有得失。
皇帝心下怅然,就在此时,梁九功匆匆而来,轻声道了句:“万岁爷。”
说着附耳过去,皇贵妃只依稀听见几个词儿:“天地会……惠嫔……曹家……”
云琇心念一动,大阿哥打了胜仗,且活捉了准噶尔首领,惠嫔出幺蛾子也就罢了,曹家怎么也掺和了进去?
半晌,康熙沉声开口:“太子妃是如何同太子说的?”
梁九功一愣,赔笑道:“太子妃写了信来,说那二十万两白银,全当作小公主的嫁妆银子。”
康熙也是一愣。
顿了片刻,他动了动唇,压低声音问:“太子可回信了?”
“太子爷大力赞赏了此举……还说二十万两不够。”梁九功绞尽脑汁地回忆,“可他最后反问了一句,若皇贵妃生了小阿哥,曹家的万贯家财,岂不是全浪费了?”
“……”康熙缓缓道,“生男生女,他倒比朕还上心。”
第160章 第 160 章
紫禁城, 延禧宫。
早在皇帝重病的消息传来,太皇太后做主为圣上积德祈福,免了宫人所犯的小戒,亦解了惠嫔的禁足。
大阿哥远在西北征战, 惠嫔骄傲的同时提心吊胆。没过多久, 皇上患了疟疾, 听说药石无医, 虽是解了禁,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般深居简出, 成日流连小佛堂不说,望着龛笼, 还会时不时落下泪来。
延禧宫住的不止一位主位娘娘。一位常在, 两位答应和一位官女子,自惠嫔解禁之后恢复了晨昏定省,不管心中怎么想的, 见她如此,皆是眼眶一红, 奉承道:“娘娘待皇上的心意,嫔妾都看在眼里。”
……
佛香袅袅,惠嫔的指尖包缠了纱布,眉目间满是冷意:“书信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出去了?那人可有说些什么?”
“回娘娘的话,递出去了。”莺儿说着, 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这可是娘娘豁出命撰写的血书。
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抚之言, 她低声答道:“完颜大人是懂娘娘的。且大阿哥立下泼天大功,与开疆扩土也不差什么……他们心下自有计较,从前能倒向您与大阿哥, 现在自然也能。”
惠妃闻言轻点了点头,徐徐呼出一口气,面色这才好转了许多。
“胤禔从小喜武,头一次出征,倒还真没有丢了爱新觉罗氏的脸面。”她颇有些矜持地笑道,“午门献俘,合该由他来办。”
说着想起热河的皇上,惠嫔的眼眸再一次晦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若是太子登基,哪会有她与胤禔的好日子过!
趁着太子远赴热河,大军凯旋在即,她只能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押上宫中所有留存的眼线试上一试,失了此番时机,便再不会有了。
明珠如今挂了一个随军闲职,离京城相隔十万八千里,便是想要联系也有心无力。除了以血书警醒明党余部,还当拉拢胤禔身边的先锋军……
惠嫔呼吸重了一重,此要徐徐图之。
与之相反的,便是曹家。
自太子妃收下了二十万两银票,李氏心中的大石落了地,出宫的步伐都轻盈了好些,如同拨云见日一般。
太子爱重太子妃,如今后院唯有她一人,曹家目前的僵局何愁不能回寰!
得了准信,曹寅露出一个细微的淡笑,对她说道:“夫人辛苦。”
多年前的夫妻相和,如今只得来一声辛苦。笑容霎时一僵,李氏的心又酸又涩,且恨得发疼,恨皇贵妃使下如此毒计,恨王氏那贱人搅得家宅不宁!
她立在原地僵硬了半晌,曹寅像是没看见一般,低声吩咐道:“近来牌子递的勤些……太子妃那儿,切不可怠慢。”
李氏面色微变,似是重返当年、身临其境一般,慢慢变得既青且白。
“老爷……”
“三宫六院,断不可能只设皇后一人!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太子妃娘娘亲切宽宏,曹家夫人五日递了三回牌子,娘娘都准许了。”毓庆宫正院,廊下做绣活的两个宫女小声说着话。
“昨儿那位郡王福晋,娘娘竟没允……可真得了青眼了……”
“可不是么?”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低语,李氏垂首低眉,下意识地放慢了步伐。
太子妃从不给她甩脸子,语气很是温和。收下银票之后,对她更有了推心置腹之意,每每接见都遣退了下人,只留一个心腹嬷嬷,也不拘说些私房话。
渐渐的,李氏胆大了许多,笑容也真切了好些,一如今日。听闻宫女的话,她的眼中掠过丝丝喜色,心中忐忑亦是缓缓消去。
步入宽敞明亮的正屋,她朝着上座款款下拜:“见过太子妃娘娘。”
不等叫起,李氏叩了叩首,分外恭谨道:“曹家愿为太子妃分忧。”
静初微微坐直了身子,眉眼微扬,让人看不清神色。过了几息,她温声问道:“我有何忧?”
“这‘忧’,自然是侧室之忧,后院之忧……曹家甘为娘娘赴汤蹈火,鞍前马后。”李氏郑重地道,渐渐压低声音,“族中两个颜色上佳的庶出姑娘,不日便要小选。如若娘娘愿意,她们的身家性命全在您的手中,您让她们往西,她们绝不敢往东……也好做娘娘的帮手不是?”
此话一出,静初哪有不明白的?
聚宝盆送钱还不够,这是要送人来了。
眉眼骤然冷淡下来,做戏的心思忽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什么歪瓜裂枣都往毓庆宫里送,当她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呢?
皇阿玛即将痊愈,宜额娘不日也要回宫,她就照着同胤礽商议的法子——吊着曹家,物尽其财。现如今,再也没了送上门的财,还要她出钱养人,倒贴银子……
算盘打得倒是美。
这么一想,胸腔传来阵阵不舒服。
静初慢慢沉下脸来,那股子气势足以使人心惊肉跳。
李氏却是浑然不觉,半伏着身子笑道:“娘娘尽可宽心。两个庶女没甚主见,只一张面皮还有温顺的性子,想怎么拿捏便怎么拿捏。虽是伺候太子爷,心永远向着您……”
哪家主母不喜欢这样的妾侍?遑论端庄贤淑的太子妃,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
话音未落,一道冷森的男声乍然响起:“伺候孤?怎么,给皇阿玛送美人不成,又惦念上孤的后院了?这是毓庆宫,不是你曹家的花楼!”
李氏的话音戛然而止。
笑容尽褪,她霎时间变得面无血色,浑身颤抖起来,没了跪拜的力气,彻底趴伏在了地上。
宫里头能称“孤”的,不是太子是何人?
完了。这些见不得人的筹谋,全被他听去了。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太子爷何时回的宫,守在门外的奴才为何不通禀?!
静初端正搁着的手一颤,眉目浮上讶然与外露的喜悦。她罕见地有些失态,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不是说还有两三日么,怎么今儿就回来了?
宜额娘难不成也回了宫?
“爷……”她当即想要起身相迎。
谁知站起的一瞬间,胃里竟翻江倒海的难受,静初面色一变,就着嬷嬷的手俯下身子,不一会儿便把早膳吐了个干净。
“太子妃娘娘!”嬷嬷大惊失色,比她更为大惊失色的是太子。
眼底怒色尚未消散,化为深切的心疼与担忧,还有藏在忧虑之下的丝丝窃喜。太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搂着她沉声道:“李氏不过胡言,孤何时要纳了曹家庶女?你万别气坏了身子。”
说罢用帕子轻柔地擦了擦她的脸。
吐完好受了许多,静初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转而眉心一拧,俯身又干呕了起来。
太子森森地望了眼瘫软在地的李氏,将她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静初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就如宜额娘满心满眼都是皇阿玛,如何受得住曹家送美人的刺激?
“太医,快传太医!”
******
太子护送三阿哥回宫,已是震动紫禁城的大事。三阿哥右脸尚未拆布,还需静养,太子送之进了阿哥所,转道拜见两位太后,过后直奔毓庆宫,将一切窥探的视线阻隔在外。
太子妃有恙也是大事,端看何柱儿焦急的面色便略知一二。毓庆宫请太医的动静极大,可现如今,不管是朝臣,后妃还是宫人,都没有心思关注那头了。
宫门大开,帝王仪仗迤行而来。梁九功身穿补服,扯着嗓子肃容道:“皇上回宫,皇贵妃娘娘回宫——”
静鞭响起,延绵不绝传入内廷,如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在紫禁城的上空。
“皇上服下太子进献的神药,无恙了……”
消息传入延禧宫,惠嫔豁然起身,失手打碎了茶盏,又重重跌坐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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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肩與,载着皇上与皇贵妃二位主子缓缓前行,远远望去几乎挨在一处。皇上面庞红润,威严湛湛,略显消瘦的身躯掩在龙袍之下,病气已无影踪;皇贵妃眉眼灼灼,顾盼华彩,一手护着小腹,偶尔垂眼,尽显似水般的温柔。
“老祖宗与太后几乎把慈宁宫给盼穿了,终是盼来了皇上与皇贵妃娘娘。”肩與停在慈宁宫前,苏麻喇姑拭了拭眼角的泪,欣喜地迎了上来,“请随老奴进去。”
康熙轻轻颔首,唤了一句苏麻,颇为感慨地低声道:“让老祖宗与皇额娘久等,是朕的不是。”
进殿之时,他时不时地侧头望一眼身边人,苏麻喇姑一瞧就有了数,心下只觉酸软,皇贵妃终究走进了皇上的心里。
老祖宗又何尝不动容?昨儿亲口同她说,玄烨多宠皇贵妃一些,那也是应该的。
不过片刻,转瞬到了内殿。太皇太后眼含泪光,拉着康熙上上下下地打量,太后握着云琇的手不放,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颤声问她:“孩子……可还康健?”
云琇抿唇笑着点点头,太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慈爱道:“好,好。胤祺日日都要向哀家问一遍额娘,哀家可算能给他个交代了。”
说曹操,曹操到。太后的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前来禀报:“……五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与十一阿哥求见!”
里头竟还混进了一个胤俄。
下一瞬,另一位太监急急地进殿打了个千:“奴才看错眼了。四阿哥、荣郡王、七阿哥与八阿哥随在十一阿哥的身后……”
“传。”康熙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这帮小兔崽子的消息也太灵通了些。
转念一想,不对啊。今儿不是年节也不是休沐,上书房准许放假了?
等皇帝对上一双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心下软成了一滩水,哪还记得什么逃课不逃课的事。
那厢,见到安然无恙的云琇,胤禟提着的一口气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眼泪汪汪的,看准先机,迈开脚步就要冲过去,康熙眉头一拧,眼疾手快地伸出双手一拦一提,九阿哥就这样悬在半空,双腿扑腾个不停。
养了多日,皇帝的手臂已不再无力。
康熙拎着胤禟,心下感动消失得无影无踪,皱着眉道:“你额娘禁不起闹,成何体统。”
被七双红彤彤的兔子眼齐齐盯着,胤禟的一口气差些没厥过去:“……”
这还没完。
过了几息,又有小太监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不住地磕头道:“万岁爷,上……上书房的师傅们跪在外边,说九阿哥带头怂恿众阿哥逃学,若是助长了这般风气,他们无颜面见、面见列祖列宗!”
第161章 第 161 章
闻言, 九阿哥还在扑腾的双脚,不动了。
一双双兔子眼整整齐齐地垂了下去,有数着地砖的,有望着布靴的, 还有绞手指的, 就连一向关爱胤禟的四阿哥也没有言语。
他的耳朵微微红了一红。
康熙拎着怂恿哥哥弟弟逃学的罪魁祸首, 似笑非笑盯了好半晌, 终于大发慈悲地把他放了下来。
久不见皇父/额娘的激动、喜悦甚至恐慌伤感霎时间被搅得一团乱,想到上书房的师傅们, 众位阿哥立马蔫巴了。
太皇太后清了清嗓子,太后当即就要开口, 康熙摆摆手, 睨向胤禟道:“今日逃课一事,情有可原,朕不追究。只皇贵妃是双身子的人, 你却莽莽撞撞的,该罚。一百篇大字, 叫你四哥监督,不写完不许用膳,明白了?”
说罢,余光瞥见白团子一般的胤禌眨巴着眼看他,黑眼珠似蕴着一汪水, 里头写满了“求情”二字。
云琇笑盈盈地望着几个活宝, 心软得不成样儿。
“小十一是要替九哥分担一半?”康熙招了胤禌上前, 揉了揉他的圆脸蛋,凤目满是宠溺。
胤禌微微睁大眼,很快摇了摇头, 而后小小声地道:“没有。九哥太过分了,实在该罚。”
十阿哥跟着附和,胤禟:“……”
枉他知道前世种种,老爷子熬过疟疾安然无恙,却还真心实意地为他担忧了半炷香的时间。
重生一回,心态逐渐童化也就罢了,他怎么混的比上辈子还惨呢。
小狗子兴高采烈告知皇上回宫的时候,老四老十小十一,哪个不感谢他的消息灵通?
弟弟,就知道坑他,哥哥……他没有哥哥。
都是些靠不住的!
**
热河到京城有好些距离,即便回程不比去时那般紧赶慢赶,坐久了到底疲累。
阿哥们呼啦啦地来,又灰溜溜地回了上书房,云琇在慈宁宫说了些话,便有轻微困意上涌。
康熙时不时地看她一眼,见此轻握住云琇的手,低声向太皇太后道了些什么。太皇太后恍然,忙让她回翊坤宫休息:“身体最是要紧。哀家免了她们的拜见,待歇上几日,再一道给皇贵妃请安。”
云琇感激地应了是。
福身告退之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说起宫务,臣妾怀着身孕,实在没有精力看顾。温贵妃妹妹做惯了这些,太子妃亦是不遑多让,便还是交由她们照管……您看?”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瞧着再满意不过:“都依你所言。”
康熙唇角含笑,也不避讳什么,同她说话的嗓音低沉又温和:“朕晚些就来看你。”
御书房积压的折子繁多,他需召见朝中重臣不说,还有迫在眉睫的事务需要处理。思及此,带笑的眉眼一瞬间冷了下去,他淡淡地想,是时候清算了。
皇贵妃仪驾渐行渐远,恰在此时,一个毓庆宫的小太监得了允准,急急地飞奔进殿,双眼放光、喜气洋洋地磕了个头:“老祖宗,太后,万岁爷,太子妃、太子妃娘娘有喜了!”
……
翊坤宫正殿按着皇贵妃的规制修整铺陈,熟悉中更添了几分华贵。
“恭迎皇贵妃娘娘回宫!”张有德与董嬷嬷跪在最前激动下拜,依稀可见眼角的泪花。
瑞珠亦步亦趋地跟着,云琇亲自上前扶起他们:“快起来!本宫不在的这些时日,苦了你们了。”
“这是老奴的本分,有什么好苦的?”董嬷嬷擦了擦眼,赶忙道,“娘娘舟车劳顿,定是累极了……沐浴的热水都备好了,还请娘娘移步。”
云琇温声道:“好。”
******
延禧宫。
“你亲眼得见皇上……无恙?”问话的声音有些颤。
“是,娘娘。”
一句话惹得惠嫔心神大乱,坐卧不宁,一股无法言说的荒谬之感漫上心头。她发抖起举起手指瞧了瞧,上面有缠绕着的白布,痛意好似依旧留存在心底。
怎的能这般毫无征兆。
什么筹谋,什么算计,在皇上回宫的一刻,全作了废品!
“莺儿……”她哑着声音唤了句。还没等到回应,莺儿略有些尖利的声音传来:“奴婢见过大总管。”
惠嫔呼吸一紧,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过片刻,梁九功站在了她的身前,躬着身面带笑意,看不出面皮底下藏着的真实态度:“万岁爷宣召,惠嫔娘娘,请吧?”
乾清宫一向难有后妃踏入,能够随君伴驾的唯有一个皇贵妃娘娘。惠嫔得了如此殊荣,却实在没有什么欣喜之意。
她见到了御桌之后的皇上。皇上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彻底好全了,模样与御驾亲征之时并无差别,此时正不辨喜怒地看着她。
惠嫔呼吸一窒,强撑着温婉的笑容:“臣妾参见……”
没等她行完礼,康熙自奏章中缓缓抽出了什么,下一瞬,一团浸着红的绢布扔到了她的眼前。
话音未落,惠嫔不由自主地僵硬在了原地。脑中轰隆一声,凉意浸透了四肢百骸,面色变得煞白无比。
康熙搁下奏章,笑了一声:“不愧是惠嫔娘娘,果真算无遗策,女中诸葛。”
一场大病,炸出了多少魑魅魍魉,给了他多少‘惊喜’。一个两个的都盼着他死,纳喇氏尤甚,她不仅盼着这个,还盼着更高远的东西。
“觊觎朕的江山,惦记着这把龙椅,与外臣相勾连,怎么,有胆做没胆认?”康熙也不同她掰扯,闭了闭眼,眼含盛怒之色地开口道,“朕特意等了你许久。”
说到最后,皇帝的语气已是森然。
“胤禔是不是为君的料,朕最是知晓。”他说,“好容易从漩涡里摘了出去,却又被你裹挟进来。纳喇氏,好一片慈母之心啊。”
镇纸“砰”地一声掷在地上,巨响打碎了惠嫔最后一丝侥幸,她颤抖着唇,双腿似抽干了气力一般瘫倒在地,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入了皇上的圈套,或许连这疟疾也是假的!
御书房就这么寂静了许久。
“皇上……臣妾一时糊涂,一时鬼迷心窍酿下了大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惠嫔死死掐着手心才没有昏厥过去,撑起身子不住地磕头,“只臣妾毫无谋逆之意!胤禔更是瞒在鼓里丝毫不知,求皇上明鉴……”
血书里写的委婉,倒还真没有提起谋逆二字,通篇涵意便是找寻时机支持大阿哥。
康熙知她打的什么算盘,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听言沉沉地笑了一笑,“胤禔立了大功,大军不日凯旋,朕不会赐死他的额娘。”
又道:“荣妃犯下大不敬之罪,在行宫‘病去’了,朕允她以嫔位礼入葬,明儿便下旨布告。待见过了胤禔,你是与她一道做伴热河的好,还是与乌雅贵人同居景祺阁的好?”
听到荣妃二字,惠嫔瘫软的身子忽然有了一分力气。她霍然抬头,即便浑身被恐惧绝望攫取,心中也不合时宜地浮出一丝恍然,一丝大仇得报的畅快,连辩解的欲.望都淡了好些。
被人下药的滋味如何?
那贱人装模作样了这么些年,终是遭到了报应!
只她不死不休的仇敌还剩一个郭络罗氏。她却步步高升,成了贵妃不说,甚至凭着侍疾之功做了位同副后的皇贵妃,着实讽刺。
而她呢?
为何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倘若从始至终没有不甘,没有生欲;胤禔没了夺嫡的念头,她便就此收手……
“臣妾感念皇上恩德,”惠嫔微微阖眼,复而睁开,嘶哑着声音道,“愿往景祺阁。”
眼见惠嫔一脚深一脚浅地告退,康熙搁下笔,垂目掩住里头的波动,半晌平静道:“让曹寅进宫见朕。”
“是。宣江宁织造曹寅觐见——”
皇上安然回宫,人人翘首以盼,头一个召见的臣工却是幼时的伴读,如今进京述职的曹寅曹大人。候在宫外的大臣艳羡不已,曹寅又喜又惊却还有些心乱。
万岁爷得神药治好了疟疾,是他如何也没料到的。
那曹家暗地里找寻退路的事儿,岂不是犯了大忌!
李氏还在毓庆宫同太子妃说话,至今未归……激动褪去之后,不知为何,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
君臣之间的谈话,与大臣们料想的不是一回事。
“二十万两银。”康熙神色莫测地打量着他,“曹寅,你倒是真舍得。”
曹寅跪在御前冷汗涔涔,只觉嗓子被一团棉花堵塞着,半天叫不出一句万岁爷。
万岁爷从来叫的是他的字,如今却直呼其名,足以窥见一二怒意。
“送银子,送美人。”皇帝冷笑一声,“朕还没死呢,急什么?指使李氏入宫,惹得太子妃身体不豫,胎像不稳,你万死难辞其咎。”
曹寅浑身一怔,猛地抬头,当即就要请罪。请罪还没来得及,皇帝的话更是令他如坠冰窖——
“都说曹大人文武双全,不近美色。你那贱妾与天地会互有往来,你可知晓?”康熙缓缓开口,看向他的眼神不再含有温度,“朕放你在江南,让你做朝廷的眼睛,不是让你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也不是让你造朕的反!”
第162章 第 162 章
德妃求情的话霎时卡在了嗓子里, 她慢慢俯下身去,闭了闭眼,如坠冰窖。
皇贵妃说, 胤祚童言无忌, 责难万万落不到他的身上去。
言下之意, 是她这个额娘——亲自教了这些话。
也怪她大意疏忽, 在胤祚好奇问起胤禛的时候,笑容慈和,语气淡淡说了句:“你四哥把承乾宫当了自个的家,哪还记得起额娘。”
她不过随口一说, 谁能想,胤祚竟然当了真。
不, 不是当了真。
胤祚才几岁?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定是有皇贵妃的钉子作祟, 引导小六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
稍稍一想, 德妃就明白了前因,哪还不知, 这是皇贵妃布的一个局?
以胤祚为饵, 搅乱家宴, 连副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就为了给她泼脏水, 按下两个罪名。
一来,教唆胤祚, 居心叵测;二来, 不敬皇贵妃, 意图离间她与胤禛的母子之情。
众目睽睽之下,皇上哪能饶得了她!
佟家,可是皇上的母族, 虽说佟佳氏也讨不了好,但皇上绝不会重罚。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哪是正常人能干出的事儿?
现下,再多的辩解也没有用处,小六的话便是证据。
不,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她还没有输……
指甲陷入掌心,带起阵阵疼痛,德妃不言不语,深深趴伏下去,像是认了命。
惠妃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攥紧了绣帕,心急如焚,荣妃也是一样。
晚宴是她们联手布置的,原以为和乐融融,谁能想,竟来了这么一出!
忆起今儿是万寿节、圣上的生辰,荣妃心下沉了沉,悄悄地抬眼望去。
果不其然,皇上面色铁青,哪还有方才和煦的神情?
康熙不住地转动着玉扳指,生生被气笑了,目光扫过皇贵妃,顿了顿,又扫过德妃。
一个怀胎七月,一个怀胎五月,成日成日的不消停。
还专门挑在了今天!
好,好得很。
太皇太后在后宫生活了一辈子,哪还看不出此事的猫腻?
老太太轻叹了一口气,生怕皇帝暴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赶在康熙前头开了口:“胤禛,胤祚,你们都是好孩子。来老祖宗身边,来!”
太皇太后的话如同天降甘霖,拯救了垂头握拳的四阿哥,还有泫然欲泣的六阿哥。
康熙一怔,恍然回过神来,心头有了丝丝愧意。
也怨他,疏忽了后宫诸事,劳烦皇玛嬷这般操心。
望着两个孩子,皇帝的怒气稍稍缓和了几分,对皇贵妃、德妃的印象越发跌落到了谷底。
他瞥向梁九功的同时,指尖点了点案桌。
梁九功霎时会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上膳——”
宫人鱼贯而入,凝滞的气氛渐渐散去。
……
“老祖宗……”胤祚抹着眼泪,带着哭腔,说到一半,就被太皇太后打断了。
太皇太后拉着胤祚的手,摸了摸胤禛的光脑袋,露出慈和的笑容:“别哭,老祖宗在呢。来,吃块点心垫垫肚子。”
胤禛默默地拿过点心,红着眼眶塞进嘴里。
太皇太后心下一叹。
明明是同胞的兄弟俩,却离得泾渭分明,她瞧着,小四像是对小六生了抗拒。
拿孩子做筏子,不值当的!
太皇太后眼神一厉,转向殿中央跪着的皇贵妃和德妃。
因为皇上没唤她们起身,她们仍然跪在地上,此时已有些摇摇欲坠。
地砖冰凉,跪久了寒意刺骨,因着皇贵妃早有准备,穿戴了厚厚的护膝,还喝了一碗烈性的保胎药,眼下,比德妃的境遇好了很多。
德妃却觉得怕了。
小腹冰凉,传来阵阵下坠之感,虽不明显,却唬得她魂飞魄散。
若是这胎保不住,她又有何颜面在后宫立足?!
那日,皇上从永和宫拂袖而去,德妃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圣眷大不如以往。
莫说与宜妃相比,便是不怎么受宠的贵妃,也得了乾清宫的赏赐。她却什么也没有,给人看够了笑话!
没了宠,孩子就是依仗。
瞧瞧,内务府那帮看菜下碟的奴才,还不是要对她恭恭敬敬,一如往常?
她还有更深的,藏在最心底的念想。
胤祚形单影只,无人帮衬,等日后……她还要为他生一个弟弟,才能更好的筹谋未来,才能真正地,应了那个‘国祚’的‘祚’字。
自去年殇了一位小格格后,德妃把这一胎看得很重,甚至下了决心,一生下来,便把他交予皇太后抚养。
若是皇子,就能像胤祺这般立于不败之地,日后更好地帮衬胤祚;若是公主,或许能够避过抚蒙的命运。
方方面面,她都考虑了一遭,可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孩子能够安然无恙。
德妃咬着嘴唇,心下发狠。
若这胎出了事,她就算拼了命,也要让佟佳氏死无葬身之地!
远在另一端的吴嬷嬷很快察觉到了德妃的异状,焦急不已。
她一咬牙,正欲上前求情,太皇太后像是看出了什么,慢慢收回视线,摆了摆手,“皇贵妃,德妃,都起来吧。大喜的日子,不提什么罚不罚的,此事延后再议。”
康熙夹了一筷子青笋,头也不抬地道:“孙儿听皇玛嬷的。”
德妃愣了愣,延后再议?
皇贵妃神色一凝,不可置信地望向康熙,康熙似有所觉,缓缓抬起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蓦然之间,皇贵妃升起了后悔之意,她好像……与表哥越行越远了。
而后望向嘴唇惨白、虚弱不已的德妃,还有她袍角之处、不甚明显的一点殷红,皇贵妃渐渐坚定了神色,微微带笑,摸了摸鼓起的小腹。
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生了小阿哥,做了皇后,还有谁能与她相争?
都说她憎恨德妃是因为胤禛,憎恨宜妃是因为圣眷,这话没错,却不尽然。
现下,贵妃、宜妃、德妃皆怀有身孕,与她的月份相差不大。
万一她们生了皇子,且赢了皇上喜欢,得对她生出多少威胁来?
皇上宠爱的幼子,一个就够了!
没有人能与她的阿哥相争,没有。
德妃眼看着是保不住胎了,就算生下来,也是个哭声细弱的,不足为虑。宜妃那儿有袁贵人出力,至于钮钴禄贵妃……
她得好好想想,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来。
***
有儿子陪伴的宜妃娘娘看了一晚上的好戏,看得津津有味,不仅吃得满足,温热的果汁也多喝了好几盏。
待晚宴结束,云琇弯下腰,捧着胤祺圆嘟嘟的面颊,凑上去亲了一口,“小五乖乖地睡觉,入夜绝不可以踢被子,听到没有?”
“额娘,胤祺才没有踢被子。”胤祺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哼哼一声,“弟弟才会!”
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想,额娘的亲吻香香的,下次,我得亲回去才行。
云琇捏了捏他的肥脸蛋,笑得不可自抑,“弟弟的手脚还没长利索,踢被子还早着呢。”
太后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用蒙语夸着胤祺,给他‘作证’:“我们胤祺不踢被子,皇玛嬷最是知道……”
康熙搀扶太皇太后前来的时候,恰恰见到这温馨的一幕,听到了胤祺不踢被子的‘豪言壮语’。
皇帝微微一怔,转而失笑,专注的眸光落在云琇身上,片刻都没有挪开眼。
今儿琇琇坐的案桌,太靠后了些。
前头坐着皇贵妃和贵妃,还有惠妃;她也不出风头,只默默地用膳,低着头,让他不能好好地看她一回。
心弦波动,蓦然间,康熙生了一个冲动的想法。
许是夜色太浓,那股冲动渐渐地凝成了绳,因着自持的帝王修养,被他按捺在了心底。
再等等。后宫格局已成,现下还不是时候。
“皇玛嬷,孙儿就扶您到这儿。”在云琇看不见的地方,康熙停住脚步,含笑道,“晚宴的争端,劳烦您费心,孙儿过意不去……”
太皇太后摆摆手笑道:“你呀,前朝诸事繁忙,皇贵妃又怀了身孕,可不就得哀家出马!可别说这些话了。”
提起皇贵妃,太皇太后摇摇头,叹了一声:“她显然顾不上另一个孩子……德妃亦然。夹在她们之间,小四哪还会开心?”
康熙负手而立,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拱拱手,略显郑重地道:“还请皇玛嬷答应朕……”
***
每逢初一十五,或是重大节日,皇帝总要留宿坤宁宫,这是一直流传下来的规矩。
自孝昭皇后崩逝,新任皇后未立,到了初一十五以及大节,皇帝驾临的,改为了承乾宫皇贵妃处。
今儿是万寿节,按理说,晚宴结束后,皇上就该来了……
皇贵妃压住心底淡淡的不安,让下人不住地前去打听,临近就寝的时辰,圣驾终于来临。
听闻禀报声,她松了一口气,随即涌上强烈的酸涩之感,转头看了眼袁贵人。
“好好服侍圣上。”顿了半天,皇贵妃冷声说,“若出了差错,本宫唯你是问!”
袁贵人恭敬地应了是。
……
待皇帝大步踏进正殿的时候,上前相迎的,除了拾掇完毕的皇贵妃,还有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康熙差些以为自己走错了,下意识地翘了翘唇角。
接着定睛一看,是个陌生的艳丽女子,与琇琇有着三分相像,还模仿了她的举止、穿着!
执政多年,康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现下却惊愕不已,笑容来不及收敛,指了指皇贵妃,竟说不出话来。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皇贵妃见了那抹笑,以为皇上惊奇于袁贵人的长相,怕是对此颇为满意。
她好容易止住了酸意,扬起一个贤淑的笑容:“请皇上圣安。臣妾月份大了,不便伺候,于是从偏殿寻来了一个美人。袁贵人堪比宜妃……”
话还没说完,康熙便拿起身侧的茶盏,重重地砸了下去。
皇贵妃吓了一大跳,后退几步,面色猛地惨白,“皇上?”
“荒唐。”康熙怒极而笑,只觉不可思议,“堪比宜妃?你把朕当什么了,把云琇当什么了?!一个赝品罢了,她也配与宜妃比?!”
在皇贵妃震惊至极、慌乱至极的目光下,康熙往前走了几步,逼近了她,轻声问:“在你佟佳氏眼中,朕是不是就像园里的猴子,可以被人牵着走,然后给你耍猴戏看?”
凤眼深深,蕴含着令人心惊的寒意。
“不……”皇贵妃语调破碎,喃喃地后退。
袁贵人早就退到了角落,此时正咬着唇,死死地垂下头,掩饰住嘴角的一丝笑意。
第163章 第 163 章
早在康熙冲进里屋的时候, 董嬷嬷与瑞珠几个吃惊地睁大眼,急忙上前的动作一停,慢了下来。
她们还真没看错,万岁爷那架势, 像是比她们都要熟练, 下一步是不是要进产房盯着娘娘生产了?
耳边环绕着此起彼伏的“使不得”, 云琇靠着康熙的怀抱, 不由自主弯了弯嘴角,面颊多了一丝红润, 心里暗道,这些年, 皇上的医书到底没有白看。
毕竟有过三个孩子, 猝不及防地发动过后,她已渐渐调整好了呼吸,熟悉的阵痛尚在忍受的范围之内。
“皇上, 产婆早早候在暖阁待命……其余的东西也都备全了。”略微挣了一挣,将皇帝的怀抱改为搀扶, 云琇用气音轻轻地道,“这事历经三回,臣妾最是熟练,您怎么焦急起来了。”
细细听去,话间带着笑, 康熙紧绷的心弦骤然松了一松。他张张嘴, 一时半会没有发出出声音, 只好拧着眉看她,怎么能不急呢。
怕她痛,怕她生得艰难, 无论是第几个孩子,担忧总是免不了的。
这股子情绪,比小十一出生的时候更为强烈,康熙扶着云琇,脚步不停地掀开帘子,又脚步不停地想要踏进,只差赶走宫人、捋起衣袖自个顶上了。
瑞珠欲言又止地看他,想劝却又不敢劝,整个人憋得差些冒烟儿,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皇帝真要进了产房,云琇眉梢一挑,忍着阵痛低低地说了声:“停。”
康熙僵硬地停了下来,垂眼看着她,不动了。
“皇上在外头守着臣妾。论接生的经验,十个皇上也比不过一个产婆……”她蹙眉板着脸道,“术业有专攻,您去了里边净是添乱。”
说着喘了口气,“瑞珠,快来扶本宫一扶。”
康熙头一次被人如此嫌弃,一时间,竟是十分听话地放开了云琇的手。
梁九功的头都要低到地砖上了。阖宫上下无人敢说皇上“添乱”,皇贵妃娘娘她……
而皇帝也终于回过神来,背过手在身后,不住地踱着步。半晌终是开了口,打碎了梁九功心惊胆战、七上八下的杂乱心思,深切的担忧之中暗含不满:“朕怎么就比不过产婆了?”
“……”梁九功无言片刻,赔笑道,“娘娘生产要紧,娘娘生产要紧。”
******
说什么产房污秽,云琇现如今不在意这个。
只是不想让康熙见到她那汗湿衣襟、神色狰狞的狼狈模样,毫无素日美感,能好看到哪里去?
更何况,以肚子里孩子喜好吃食的劲儿,较哥哥们还要康健,生她指不定有的磨。
她紧蹙着眉心,刚刚躺上床榻,那厢,陈院判火急火燎地赶到翊坤宫,算得上健步如飞,身后童子捧着各类药材,燕窝有,人参也有。
“老臣参见万岁……”
“不用多礼!”康熙的目光久久在暖阁徘徊不去,听闻动静分神望向他,沉声道,“皇贵妃的安危,朕交由你了。务必保得母女……母子平安。”
“是。”陈院判气喘吁吁,神色微凝,不敢有丝毫耽搁地入内,也不敢回想皇上方才那副望穿秋水之态。
“娘娘,用力,已开两指了!”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终于传来一声叫喊,康熙猛然攥紧了手,再一次恢复了坐立不安。
腊月天黑得早,翊坤宫早早点上了烛台,皇贵妃发动的消息不一会儿传遍了六宫。温贵妃念了声佛,神色欢喜道:“备轿,待好消息传来,本宫当第一时间送上贺礼。”
咸福宫,成妃对着左右叹道:“皇贵妃娘娘福运连绵,就差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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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皇上不许打搅的口谕,又听闻太后亲自从宁寿宫摆驾,安嫔敬嫔她们万万不敢前来惹眼。她们不敢惹眼,有人却是不怕,很快,正殿响起一连串的通报声:“五阿哥,九阿哥,十一阿哥求见……”
康熙转圈的脚步一停,声音软了下去:“让他们进来。”
只见一个半大少年领着两名小豆丁,急急跑了过来。胤祺满目担忧,胤禟望着暖阁眼巴巴的,唯有胤禌泪眼汪汪,扯着康熙的袍角问:“皇阿玛,额娘什么时候能生下妹妹,不再受苦了?”
还是九哥告诉他的,亲弟弟有一个就够了,多了不值钱。还是漂漂亮亮、香香软软的妹妹好,要是长得与额娘相像,那就更好了。
“用不了多久了。”康熙弯腰抱起他,父子俩一块等着。
五阿哥在心中默念,要妹妹,要妹妹。
九阿哥在心中祈祷,要妹妹,要妹妹。
月上柳梢,等到太后匆匆赶来,云琇已是浑身汗湿,黑发铺散,整个人像是水中捞出似的,紧紧攥着床单。
也是万幸,催产药到底没有用武之地。用陈院判的话来说,娘娘不是头次生产,这一胎养的好也不碍事,太后闻言大松了一口气,搂着胤祺与胤禟,道了声阿弥陀佛:“这就好,这就好。”
……
天将破晓,太后在康熙的劝说下回宫小憩。阿哥们实在挨不住困,胤禌的下巴一点一点的,终是被宫人哄着去了偏殿,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康熙却是越发精神,不见丝毫睡意,来来去去地走动,晃得梁九功眼晕,他的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正当万籁俱寂之时,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转而是接连不断的贺喜之声:“恭贺万岁爷,皇贵妃娘娘诞下了一位健康的小格格,母女均安!”
董嬷嬷抱着哭过之后睡得正香的女娃娃,跨出暖阁,面上满是喜悦。主子膝下有三位阿哥,自是盼着如四公主那般的贴心棉袄,现今可算心愿得偿了。
“万岁爷,娘娘脱力睡着了。六公主足有七斤六两重,您瞧她的五官,这儿,还有这儿像极了您……”
闻言,康熙接过襁褓的双臂有着细微的发颤。
轻轻掀开一角,只见那只小小巧巧的,抵在颊边的胖手蜷缩了一下。小姑娘紧闭的双眼红彤彤的,嘴巴鼻子亦是红彤彤的,一呼一吸,像是在吐着泡泡。
不出几日,满身红色便会褪去,转眼变得白白嫩嫩,精致可人。这般想着,康熙柔软的心肠几乎化成了一滩水。
小心地掩上襁褓,他沉吟片刻,温声道:“乌林珠,小六名唤乌林珠。”
董嬷嬷欣喜万分地应了是。
小公主一出生便有了名字,足以见得万岁爷的宠爱。乌林珠象征着美丽富有,这般想着,董嬷嬷的眼尾几乎笑出了褶皱。
可不就是这个理!有娘娘在,还有几个阿哥在,小公主无论如何都不会缺银子的。
低低念了一声乌林珠,康熙只觉胸腔涌动着数不尽的热意。半晌,他哑声道:“皇贵妃可睡下了?朕去看看她。”
不等董嬷嬷出声,康熙抱着闺女大步踏入产房,对那些残留的血气丝毫未觉,脚步一刻未停,光看背影便知他的迫不及待。
“皇……”
这番举动惊得瑞珠停下了熏香的动作,话音未落便被皇帝制止,“轻点声,别惊扰了你们主子。”
锦帐之下,云琇呼吸清浅,眉目残留着一丝疲累,睡得极沉。里衣被褥全换过了一遍,只乌发还带着几分潮意,康熙倾过身去,往里侧放下襁褓,转而坐在榻边,撩起她额间的碎发,轻柔地拨在一旁,就这样凝视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梁九功在帘外轻唤:“万岁爷,万岁爷?卯时将至,该换朝服了。”
因着皇帝日日前来,不论是朝服还是常服,翊坤宫都有常备。
坐久了身体酸疼,更何况一夜未眠。康熙却浑然不觉,笑应了一声,精神抖擞地出了产房。
“更衣!”他道。
*******
翌日。
云琇生下乌林珠便脱了力,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朦胧间,隐约听得外头叽叽喳喳的声响。
“妹妹的脸怎么是红的?”
这是胤祺的声音。
“妹妹长得没有胤禌好看……”十一阿哥迟疑一瞬,终是没有说出‘丑’这个字,“日后怎么穿漂亮的衣裳?”
又忧心忡忡地道:“乌林珠长得不像额娘。”
九阿哥胤禟左瞧右瞧,顿时有了“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小破孩,你九哥我可是当过阿玛的人,抱过的孩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那些个刚出生的女娃,哪个能有乌林珠这般俊的?
爷的妹妹乃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
胤禟喜滋滋的,连日后招驸马的流程都想明白了。想完了驸马又想其它,他暗道,乌林珠这名字好啊,老爷子终于英明了一回。
亏了谁也不能亏了妹妹不是?日后等他大赚一笔,少说也有五万两,大头全留给乌林珠作嫁妆。
就在这时,太子身边的何柱儿捧着一道锦盒匆匆前来,见了他们笑眯眯地行礼:“奴才见过众位阿哥。”
行完礼后,何柱儿喘了口气,不停歇地说:“太子爷抽不出身,故派了奴才前来送礼。”
说着打开锦盒,笑眯眯地继续道:“这二十万两银票,给小公主枕着睡。或是压箱底,撒着玩儿也行!”
第164章 第 164 章
这二十万两原是曹家献于太子妃的“贿赂”, 与织造府的藏银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于还未出宫开府的皇阿哥来说,那就是巨款中的巨款,而今何柱儿竟说, 给小格格枕着睡, 或是摔着玩儿。
九阿哥瞪大眼如坠云雾, 一个劲地盯着锦盒里的银票瞧, 又看了看自个的小胳膊小腿,乍然上涌的豪情壮志, 熄灭了。
亲哥还比不上别人家的。二哥何时得了这么大笔的银子,一下把他那五万嫁妆银比到了尘埃里去!
二嫂不也怀着身孕, 他不紧着二嫂, 讨好爷的宝贝妹妹干什么?
胤禟绝不承认自己是嫉妒了,对乌林珠骤然暴增的小金库的嫉妒。他酸溜溜、眼巴巴地望了许久,忽然灵光一闪——
做生意没有本金可不行。这么多银子, 藏着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得做乌林珠心中最亲的好哥哥,谁也不许同他争抢。待妹妹长大一些, 凡事都想着她的九哥,小金库随便借……
“九哥,擦擦,口水都要出来了。”十阿哥稀奇地瞅着他,实在忍不住了, 凑过来悄声道, “这不是翊坤宫, 而是上书房,师傅们都看着呢。”
九哥有了嫡亲的妹妹,那就是他胤俄嫡亲的妹妹。妹妹香香软软的, 谁不喜欢?他很能理解九哥的高兴,但也不必高兴成这般模样吧。
胤禟面色一僵,赶忙坐直了身子,幽幽地瞟他一眼:“你懂个什么?夏虫不可语冰。”
胤俄:“……”
他九哥重生这么多年,终于变得不正常了?
*******
九阿哥规划着未来生意遍天下的美好蓝图,蓝图的核心是当下只知吃睡的小公主,太子就是构建蓝图的第一块敲门砖。
若放在前些日子,太子绝不会做这般扎眼的事儿,大大方方地送钱送礼,也不避着他人。
正因康熙派遣钦差远赴江南,命他清点曹氏李氏的祖产、良田与商铺,将之一一整理成册。钦差尚未回京复命,软禁在京的家主曹寅便主动提出:“愿舍家财,上缴国库与内府。”
此举震惊朝野上下,国库霎那间丰盈了许多,皇帝与太子的私库亦有了不菲的入账,这般情形下,二十万两竟也变得不那么打眼了。
也不知哪儿传出了太子送钱的风声,结合皇上对皇贵妃的爱重、为六公主的赐名,王公大臣们一合计,心里顿时有了底。
也就有了乌林珠洗三这日的奇景——
恰逢年节,宾客们皆是喜气洋洋。添盆的贺礼都是金银玉翡,怎么贵重怎么来,拔得头筹的乃是大阿哥献上的狗头金。狗头金块头极大,成色极佳,震撼了前来观礼的诸位福晋,也震撼了主持洗三的太皇太后与康熙。
大福晋送的却是一把玉制长命锁,做工精巧,寓意上好,与狗头金一对比……
高下立现。
康熙忍了又忍,顾及宝贝闺女的大好日子,方才没有将大阿哥骂得狗血淋头。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老大远征立了大功,不日便将出宫开府,等闲看不见那张脸了。
前些日子叫工部递上图纸以供胤禔修改,他竟提出撤掉大儒提就的各院牌匾。松涛院,朱采阁他不要,非得正院侧院偏院地叫着,还有什么荒唐事是他干不出的?
……
要说最为惊喜的,当数九阿哥胤禟。前期计划很是顺利,人人为了他的蓝图大业添砖加瓦,个个卯足了劲儿,洗三的添盆礼,不过开胃小菜而已。
从洗三至满月,数不尽的赏赐如流水般抬进翊坤宫。这也罢了,各宫娘娘以及宗室大臣就像约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送上贺礼——各式各样的匣子。
扁盒长盒锦盒铁盒,精雕细刻,琳琅满目,齐齐整整地摆在那儿,一打开,里头除了银票,还是银票。
胤禟来看妹妹的时候一不小心瞅见,咽了咽口水,眼睛都直了。
连永寿宫的温贵妃也不例外,她笑吟吟地说:“翊坤宫的珍品多了去了,我也没什么能送的,思来想去,还是银票最好。日后留给乌林珠,想买什么买什么……是不是啊,小公主?”
说着,逗了逗襁褓之中,逐渐褪去皱巴与暗红,变得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乌林珠睁着琉璃似的黑眼睛,悄悄吐了个泡泡。
温贵妃呀了一声,喜道:“瞧,她应了我。”
坐月子的皇贵妃娘娘一阵无言:“……”
待温贵妃回了永寿宫,云琇唤来瑞珠,揉了揉眉心,缓缓道:“将这些匣子登记造册,切勿有遗漏。”
说罢顿了顿,“去请皇上前来,就说本宫有要事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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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盈国库?”康熙一愣,而后失笑。
他大步跨过屏风,坐在榻边,轻握住云琇的手,“他们有分寸,递来的都是最合适的数目,朕早就替乌林珠掌过了眼。”
感情这还是皇上默许的?
云琇嫣然一笑,柔声道了句:“皇上。”
桃花眼流转着盈盈水波,让人心下一荡,犹如置身三月春意、煦色韶光,康熙凤眼深邃了好些,温声应着:“朕在。”
“臣妾近来憔悴了许多,待出了月子,妆台上的玉容膏却是不够用了。”云琇的语调更加温柔,话锋却是一转,“还请皇上匀些给臣妾,日后向闵太医亲自讨要可好?”
皇上好面子,派梁九功去了回太医院就不肯再派,更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每日都涂娘娘们上脸的东西,雷打不动,早晚各一遍。
骤然被掐准了死穴,康熙面色微变,当即明白,琇琇这是恼了。
他轻轻一咳,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女儿家要娇养。乌林珠是皇家公主,身家丰厚又有何妨?见惯了泼天富贵,日后才不会被臭小子的甜言蜜语所诓骗,钱财攻势所打动,方方面面,朕都为之顾虑到了。”
不得不说,这话倒有些道理。
可皇家原就是最富贵的地方,荣宪与伊尔哈她们又何尝有这般丰厚的身家?
这般毫不掩饰的偏爱与放纵,难免放纵出女版的混世魔王出来。
皇贵妃实在劝说不动,只好打消了把银两捐给国库的念头。她把心中顾虑一股脑地同康熙说了,谁知康熙哈哈大笑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混世魔王又怎么了?有脾气才好!”
“……”云琇只觉心力憔悴,不由自主想起了胤禟,这心眼都偏到没边了。
康熙一挑眉梢,同她细细解释起来:“小九得学本事,若是惯出个纨绔来,日后行走朝堂,谁能服他?便是自家福晋也降伏不住。乌林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是朕的掌上明珠,没人能给她不痛快。”
皇帝说得高兴,顺嘴道:“长大后,还得把圣训给她好好瞧瞧,以便认清那些臭小子的真面目,甜言蜜语做不得数……”
梁九功听了一耳朵的育儿经,差些麻木了。
听到这儿心下一个咯噔,他暗道不好,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我的万岁爷哎,您这不是拆自己的台么?
果不其然,皇贵妃娘娘的脸色,呱唧一下掉了下来。
“甜言蜜语做不得数?您不也用它诓骗了臣妾,如今竟说它做不得数了!”唰地一下抽出手,云琇冷笑一声,“圣训是谁撰写的?难不成皇上对我从来都是虚情假意,毫无半点真心?”
再然后,皇帝连同梁九功一道被赶了出去。
“……”翊坤宫外寒风萧瑟,离了炭火,康熙的面庞阵阵发青。半晌,青色转而变为一阵红一阵白,他低声问,“朕该怎么哄她?”
梁九功打了个寒战,差些哭了:“奴才不知啊万岁爷。”
第二日,乾清宫送来了一束娇艳欲滴的雏菊,云琇任由宫人插在瓷瓶之中,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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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御书房送来了一封厚厚的信件,云琇搁在一旁,也没理。
第五日便是乌林珠的满月礼。云琇盛装出席,笑意盈盈的,却是对着两位太后、在场宾客与众位阿哥。
静初挺着肚子前来逗弄小公主的时候,像是看出了什么来,于是皇上与皇贵妃冷战这事,让苦于繁琐政务,日渐憔悴消瘦的太子爷知道了。
当晚,太子虔诚地翻出《圣训》,再一次挑灯夜读,翌日眼下青黑,似有所悟。待下了早朝,他迫不及待地求见康熙:“皇阿玛!皇阿玛,儿子寻得让宜额娘消气的办法了。”
康熙眼下的青黑,与太子如出一辙。闻言,他的呼吸一重,脊背渐渐挺直,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淡淡问道:“何法?”
太子避而不答,幽幽道:“皇阿玛,静初怀着身孕,儿子着实分身乏术……”
康熙沉默片刻,眯眼看他,“……朕的手抖之症已然无恙,说罢。”
太子缓缓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是。”
******
康熙三十年二月初五,宫里头不甚平静。
云琇一大早便被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声响连绵不绝,瞧着像是殿外传来的噪音,她轻蹙着眉心翻了个身,半晌,暖阁里头风平浪静,并未传来哭声。
她微微下垂的嘴角这才抚平了些,转而唤了一声瑞珠。
竟是无人应答。
寝殿炭火噼啪,温暖如春,过了一会儿,云琇轻轻掀起锦帐,披了大氅穿上鞋袜,走到外间一看,洗漱的用具都备好了。
铜盆里的水尚且温热,拭脸的巾布搁在一旁,皇贵妃心头疑窦愈发深了。目光顿了顿,她伸手拿起巾布,洗漱完毕之后,坐到了妆台前。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推开。云琇心念一动,转头望去,就见两侧宫人屏息敛眉、鱼贯而入。左前方的佩玉捧着凤冠吉服,右前方的佩环捧着册宝东珠,不过转瞬,殿外出现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云琇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康熙身着朝袍缓步而入,最后停在了妆台前。
“朕说过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册封礼。”他凤目含笑,“你听,乾清门外,已是鼓乐喧天,我携你同去可好?”
云琇手指一颤,终是有了波动。
她仰头看他,轻声道:“我朝开国至今,皇上历来只与皇后并行,这不合规矩。”
“皇贵妃代行皇后之职,有什么不合规矩?”康熙轻笑一声,“朕乐意。”
“……”云琇眨了眨眼,就见皇帝倾下身来,拾起一方胭脂盒子,道:“朕替皇贵妃上妆描眉,也是合乎规矩的。”
他的动作颇为熟练,好似私底下练过一般,云琇望着铜镜中的鬓影相缠,双眼渐闭,唇角却止不住地翘了起来。
等康熙微凉的指骨抚过眉心,她忽然问:“这些,皇上向谁取的经?”
皇帝描眉的动作一僵,云琇扑哧一声笑了。
“不闹你了。”她眉眼弯弯地说,“臣妾也乐意。”
【正文完】
第165章 番外一
番外一 皇帝的互换人生
畅春园里, 哭声哀哀一片。年已迟暮,头发花白的康熙皇帝无力地动了动手指,闭上眼的那一刹那,恍惚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幼时出痘逢凶化吉, 少年登基处处受掣。重掌大权之后, 他犹记得平三藩时的意气与远征准噶尔的雄心, 最后化为了两废太子的哀恸, 还有冷观诸子夺嫡的厌倦。
保成,他最记挂的儿子……
废太子的身份太过敏感, 康熙喘息片刻,终是冷下了心肠, 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榻前传来一阵骚动, 康熙吃力地撩起眼帘,一眼望见了跪在德妃跟前的宜妃郭络罗氏。
他有些记不清宜妃的模样了,却还记得年轻时候, 对她依稀有几分喜欢,也宠了她许多年。
都是些模糊久远的记忆, 逐步被老八老九的不轨之心所替代。后宫里头,能与德妃相抗衡的唯有宜妃,她又一向张扬,若是不服新帝……
她的膝下,还有个老五!
老四的江山不容有失, 康熙瞬间下了决断。宜妃远远称不上跋扈, 他知, 他也不甚在乎,为了皇位交替的安稳,什么都可以舍。
艰难地张了张嘴, 同胤禛说了些什么,其间内容,他也记不大清了。丧钟响起,康熙终是闭上了眼,双手垂落在榻前,伴随着声声哀哭,意识溃散,陷入了绵长的黑暗之中。
……
人死了,不是应去黄泉路么?
且他身为人间帝王,真龙庇佑、怀有大功德,到了地府当受封赏才是。
朦朦胧胧间,康熙闻到了一缕颇为熟悉的暖香。沉入深渊的记忆挣扎着重见光明,他唰地一下睁开眼,怔愣了好一会儿,发觉自己竟躺在一道锦帐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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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死了么?!
床帐微微透着光,纹路绣着锦簇花样,以及身侧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的触感。康熙手指微微一颤,缓缓扭过头去,就见一袭云藻铺就的长发,映衬着一张海棠春睡的面庞。
这张脸……康熙呼吸一窒,竟荒谬地涌上了一股熟悉之感。
她睡得很沉,颊边带着一丝红润,毫不设防地紧挨着他,竟是有着相互依偎的味道。
这般好颜色,不难想象睁眼后又是何等风华,即便见惯了美人,康熙仍旧不可抑制地被惊艳了一瞬。
只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紧接着,防备与冷意一闪而过,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后宫那些妃嫔对他既敬且畏,便是上龙床侍寝,也绝无留到天明的道理,哪会像身边人这般没有规矩?
更重要的是,这副身子的年龄……
他颤抖地抬起手来,感受着久违的中气与活力。
这是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皮肤紧致,没有枯黄的老人斑,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心头涌上数不尽的熟悉之感。
这副身躯,亦不是一步三喘,年已迟暮的衰老身躯。
康熙直起了身,脸庞猛然涌上一股潮红。心下有了大致的猜测,他的呼吸滞涩起来,深沉的激动与狂喜一闪而过,难不成——
事实的真相近在眼前等待探索,他却少见地有了退缩之意。
身边人翻身以及起身的动静极大,便是睡得再沉也被惊醒了。半晌,云琇的眼睫动了动,慢慢睁开了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眸,伸手轻轻附上他的脊背,柔声道:“皇上?难不成被梦魇着了?”
康熙的满腔心思激动又纷乱,闻言下意识地侧过身去,就见一双标志的、藏在记忆深处的桃花眼,以及越看越是熟悉的面容。
宜妃?
神色蓦然一顿,心底猜测忽然间成了真。
康熙眯起了眼,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神色在阴影中看得不甚明晰。
云琇久久得不到回应,不由支起身子再次轻唤了一声——下一瞬,她便与皇帝对上了眼。
暗含打量、评估、疑窦的凤目,里头并没有她所熟知的爱意。一身威势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偶尔掠过的冰冷恍惚间与梦境相重叠,以及那抹掩饰得很好的沧桑,无论如何也骗不了她。
云琇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间没了笑意。
“朕……确是做了噩梦。”康熙没有发觉云琇骤然一变的神情。他终是回过神来,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道:“竟是不知今夕何夕了。如今是几年?”
“皇上贵人多忘事。”云琇淡淡地道。她的双手紧紧蜷缩着,亦是掩住了眼底的冷光,“康熙三十二年,你可记清楚了?”
康熙不禁愕然,既是为了云琇大不敬的语气,也为了那句“康熙三十二年”。
几息过去,锦帐之中突兀地传来低斥:“宜妃,你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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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时空中——康熙四十七年。
大朝会上,众臣皆是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太子胤礽披襟散发跪在最前,眼眶通红,满面胡渣,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听着御座之上,他最敬慕的皇父对他的宣判:“太子胤礽,狂逆悖行……”
一字一句,意图将他打落万丈深渊。
从今往后,他就是废太子,一个天大的笑话。
随着圣谕的颁布,直郡王胤禔渐渐攥紧双拳,三贝勒胤祉呼吸一重,四贝勒胤禛的右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可突然间,康熙哀恸哽咽的声音戛然而止,毫无预兆。
皇帝沉默的时间太久太久,久到乾清宫重回一片死寂,久到大臣们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有年事已高的老大人,差些支撑不住软倒了下去。
佟国维与马齐对视一眼,微微一叹,心知万岁爷仍旧顾念旧情,毕竟太子是他亲自教养长大,倾注的心血自与旁人不同。
那句“废其太子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出口的。
不过圣旨已拟,废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未免皇上悲痛过度,当走下一项议程了。
佟国维朝后使了个手势,视线落在八贝勒背上又很快挪开,转而恳切地跪拜下去:“奴才斗胆,还请万岁爷三思。”
霎那间,朝臣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劝谏”之音响彻云霄:“奴才还请万岁爷三思!”
谁知皇上默然良久,就这么顺水推舟地应了。
康熙合上圣旨,闭眼掩住心底万千波澜,沉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太子年纪尚轻,犯错也是情有可原。朕思来想去,不可草率行事……此事不必再议,退朝!”
一石激起千层浪。
胤礽猛地抬起头,憔悴的面容满是不可置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没等他想明白,康熙终是望向了他,语气复杂得不能再复杂:“起来吧。待下了朝,随朕前往御书房。”
说罢一甩袖袍,缓步离去。
“……”满朝文武、众位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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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还是那个紫禁城,龙辇还是那个龙辇。康熙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余光瞥了侍候在侧的李德全一眼,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凭空老了十五岁也就罢了,梁九功竟不知去了何处。御前总管变为了他的亲传徒弟,也就是常常往翊坤宫跑腿的小李子。
脑海闪过翊坤宫三个字,康熙渐渐皱起眉心,目光剧烈波动了一瞬。
“今儿午膳,到翊坤宫用。”他缓缓道。
李德全掩住诧异,小心翼翼地应了是。
他从来没有那么肯定过,万岁爷有些不对劲儿。
方才亲口收回废太子的旨意、震惊满朝不说,万岁爷不是一向不虞九阿哥与八贝勒掺和在一块么?
皇上已然多日未去翊坤宫了,想着敲打敲打宜妃娘娘。既如此,这又是唱的哪出?
龙辇慢慢悠悠地停在御书房外,李德全眼尖地瞧见提着食盒,候在外头的一个小太监。心下浮起一个了然的笑意,他躬身笑道:“万岁爷,德妃娘娘顾念龙体,又叫小厨房做了吃食来……”
德妃?
这个“又”字,使得康熙的眉头拧了又拧,好悬忍住了怒斥之言,面无表情地道:“拖出去。”
李德全愣了。
“窥视帝踪,其心叵测,谁给她的胆子?”皇帝的面色森然,语调更是森然,他顿了顿,继续道,“褫夺‘德’字封号,抄写宫规百遍,以作训诫。”
李德全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康熙睨他一眼,“怎么,哑巴了?”
这一眼蕴含着警告,刺得李德全一个激灵,一时间遏制不住额角的冷汗,忙不迭地应了是。
……
御书房。
太子已然褪去了方才早朝的狼狈之态,一颗心飘飘荡荡,踏入殿内的脚步也是轻飘飘的,寻不着底。
“皇阿玛……”侥幸保住了太子之位,他的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不住地磕头道,“儿臣知错,儿臣知错!”
康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动了动唇,把“你都错哪了?”给咽进了肚子里。
太子的皮相生的好,可这儿的保成,远远比不了另一个世界的保成。
毕竟老了十五岁,憔悴至此也是情有可原,康熙轻轻一叹,忍住心疼,分外慈和地问他:“你可知闵太医的拿手绝技,玉容膏?”
太子:“?”
第166章 番外一
太子红着眼眶, 恍惚踏出御书房之时,差些一脚踩空,翻了个跟斗。
今日的皇阿玛, 与昨日的皇阿玛不尽相同, 看向他的眼中竟是没有丝毫的忌惮与失望, 有疼惜, 有慈爱, 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玉容膏的插曲不过一瞬,皇阿玛居然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语无伦次的请罪之言, 沉默良久, 闭目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 皇阿玛竟是同他道:“保成,朕何尝不是犯了大错。”
……
说完玉容膏三个字, 康熙便定定地望着太子,脑中忽然一阵刺痛。
零碎的记忆上涌,是“他”这个时空中的过往记忆。
胤礽,一直与索额图绑在一块儿。朝堂之上唯有无穷无尽的党争,父子间裂痕渐扩,最后化为不可调和的猜忌。直至康熙四十七年巡视塞外,太子犯下调动兵马,窥视皇帐等大逆不道之罪, 目睹十八阿哥夭折却面无悲色,最终促使了“他”废太子的决心。
康熙闭上双目,双手微抖, 脑中掀起了阵阵骇浪惊涛。
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这个时空发生的一切都真实的。
太子从小就与胤禔不对付,二人斗得乌鸡眼一般;他也没有从传教士手中寻来金鸡纳霜, 千里迢迢奔赴侍疾。
而在另外一个时空,如若没有琇琇,如若胤礽的性子没有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他们父子俩,极有可能走到如今这般无法挽回的地步。
想到这儿,康熙浑身僵硬,当即坐不住了。
上天既把他送入这副躯体,他又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诸子夺嫡、兄弟阋墙?
可时间到底紧迫,他不能再拖了。
他迫切地想要回去,想要见到他的皇贵妃。乌林珠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如何离得了阿玛?
不知是孤魂野鬼占了他的身子,还是失去意识,骤然昏迷过去,都不是康熙所乐见的。
此外,还有这个时空的琇琇——
提起一道空白圣旨,唰唰地下了笔。心下存了一丝希冀,他哑着声音道:“摆驾翊坤宫!”
********
另一头。
大清早的,翊坤宫一片兵荒马乱。
伴随着那句“宜妃,你放肆”,里间伺候的瑞珠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她还在怔愣,转瞬响起皇贵妃的惊慌之声:“来人!皇上这是被梦魇着了,得了识人不清的癔症,太医,快请太医!”
云琇说罢,急急地下了榻,竟是有些六神无主地落下了泪。
梁九功大惊失色,赶忙应了下来。
皇贵妃可是万岁爷的心头宝,她说的话有时比圣旨还管用。这些年来,万岁爷为了讨娘娘的欢心无所不用其极,连轻声呵斥都未有过,昨儿还召钦天监占卜立后一事,而今冷冰冰地唤她“宜妃”,不是癔症是什么?
癔症二字传入耳中,康熙的未尽之言,就这么被堵在了嗓子里。
他的嘴角抽动着,重获新生的喜悦被满腔震怒所替代,“胡编乱造,你好大的胆子——”
“皇上!”云琇打断了他的话,遮住眼底冰冷,哭得愈发伤怀,“皇上,您突然变得这般,叫臣妾怎么活?”
又道:“皇上龙体有恙,竟连本宫也不识得了。梁九功,派人去毓庆宫请太子爷,别有片刻耽误……”
里间脚步万分嘈杂,又有哀绝的哭声响彻,康熙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瞧着宫人对云琇言听计从,其中便有早年服侍于他的梁九功,他只觉太阳穴突突作响,怒极而笑,荒谬之感席卷而来。
宜妃何时梁九功也笼络了去?
“反了天了。”他阴沉着脸翻身下榻,正欲让那狗奴才滚过来,便听闻了“毓庆宫”“太子爷”几个字,霎那间愣在了原地,嘴唇一颤,久久未语。
是了,如今是康熙三十二年,保成仍旧好端端的,与他的父子之情尚未断绝。
一时间再也顾不得宜妃犯上之罪,他心说这样也好,朕……迫不及待地想见见他。
落在梁九功的眼里,皇上一会生怒一会发呆的,与平日举止大相径庭,越发相信了云琇所说的癔症,似蚂蚁般团团转着,急得上了火。
幸而今日不是大朝会,他招来一个小太监,附耳道:“快去乾清门通报一声,对着诸位臣工,就说皇上龙体有恙,快去!”
……
不出多时,陈院判火急火燎地赶到,太子胤礽紧随其后,俊颜止不住的担忧:“皇阿玛,宜额娘。”
他们到来之时,云琇便遣退了宫人。康熙如愿见到了最为牵挂的孩子,怔怔地看着他,深沉的欣喜与复杂交织,半晌没有说话。
可这副模样,于太子而言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到底还是担忧占了上风,他拧紧了眉,扶着康熙坐到榻前,焦急地道:“陈院判,快为皇阿玛好好瞧瞧。”
“不必了,你退下。”康熙淡淡开口,利剑似的目光射向陈院判,“有没有癔症,朕最是知晓,下去。”
陈院判心肝颤了颤,花白的胡须一翘,顿时有些左右为难,“皇贵妃娘娘,这……”
云琇拭了拭眼角的泪,低低地同他道:“暂且避上一避,本宫过后宣召于你。”
眨眼间,寝殿只剩三人。
“宜妃,你好大的胆子。”康熙眯起双目,方才陈院判唤的是皇贵妃,保成唤的是宜额娘,她的势力何时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颠倒黑白竟也无人质疑。
他冷冷道,“看在胤祺胤禟的份上,朕且饶你……”
话音未落,太子震惊极了,不由自主地道:“皇阿玛,儿子这就让陈院判进来。”
这不是癔症是什么!
云琇朝太子微微摇头,收去眼泪,慢条斯理地说:“本宫的胆子向来不小。”
“倒是你,不过是占了皇上身躯的孤魂野鬼,哪来的狗胆张狂!”她寒声道,“胤礽,你皇阿玛也不知去了何处。他不是他,本宫还能错认么?”
太子呼吸一窒,缓缓睁大凤眼,只听云琇冷笑一声,继续道:“孤魂野鬼再怎么装,也装不出皇上的半分威势。他不仅忘了本宫,怕是连乌林珠都不记得了!”
太子一怔,脑海纷乱至极,眼底霎时结了一层冰霜。
难怪,难怪今儿皇阿玛给他一种莫名的违和之感。
听闻此话,康熙先是一惊,再是恍然,紧接着便是震怒:“郭络罗氏!”
子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保成是他亲手教养长大的,如何会信一个平日久不得见的庶母?
且他与原先的灵魂皆
是同一个人。什么孤魂野鬼,什么狗胆,从来没有人敢这么骂过他!
“皇阿玛。”太子攥紧垂在身侧的双手,打断了康熙的话。他垂下眼帘,轻声问,“皇阿玛可还记得,您为皇长孙取的名儿?”
康熙面色一沉,这是不信他了。
“怎么,你连自己的长子都不识得了?朕亲自赐名弘皙——”
云琇听言,笑容更深了些,看着却令人脊背发凉;太子心下一个咯噔,面色彻底凝重了起来。
他厉声说:“宜额娘,为今之计,又该如何?”
“着太医院调配不伤身的安神药,灌下去。”云琇平静地道,“三日一回,若孤魂野鬼依旧不肯离去,那便继续灌。本宫候着真正的皇上醒来。”
转而望向太子,温声道:“后宫有我在,朝堂那边,倒要辛苦你了。”
耳边传来惊怒的一声“逆子”,太子却是充耳不闻。
他肃然拱手:“都听宜额娘的。来人!”
……
皇上患了癔症却不肯喝药,挣扎着不愿张口,梁九功实在发愁。万岁爷是他的主子,总不能强灌下去,见云琇望着锦帐出神,他欲哭无泪地道:“皇贵妃娘娘。”
“寻七八个粗使嬷嬷进来罢。”云琇回过神,轻叹一声,“皇上若是清醒过来,不会怨怪本宫的。”
谁叫这儿是翊坤宫,她的地盘呢。
安神药终是成功灌了下去,至今已有三日,云琇坐在榻前,眸光有些冷。
转而抚了抚床上人的面庞,一瞬间化作绕指般的温柔,她的语调带了丝埋怨:“明明一模一样的长相,可那孤魂野鬼,臣妾见了便倒胃口。”
“孤魂野鬼”的魂魄飘在半空之中,闻言气得神色扭曲,“郭络罗氏,你好大的胆子!”
虚空之中无人回应,无尽的孤寂甚至能把人逼疯。天长日久,度秒如年,明明只是三日,在位多年的九五之尊却渐失了帝王风度,盯着那张绝艳姿容,恨得牙痒。
可目睹了宜妃对“他”的那般情深,魂魄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耳边传来声声呼唤,康熙只觉眼皮有着千钧重。
吃力地缓缓睁开,入目便是那双魂牵梦萦的桃花眼,他又惊又喜,嘶哑着声音道:“琇琇,朕做了一个梦。”
云琇替他掖了掖被角,也不反驳康熙自以为的‘做梦’,浅笑道:“臣妾听着呢。”
“梦境之中,朕去了趟翊坤宫。她像你,又不是你。”回想那日,康熙喘了一口气,凤目灼灼,“……朕心知拖不得了,不日解决了佟佳氏与赫舍里氏,快刀斩乱麻……断了老大他们的心思,命太子监国。”
梦中,他已尽力掰正保成的性子,却依旧有些不放心。后来一想,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再多的,也不由他管了。
琇琇还在等着他呢。
……
那句“她像你,又不是你”,惹得云琇眼眶一红,半晌没有说话。
“臣妾自是独一无二。”她眉眼温柔,“皇上又何尝不是?”
第167章 番外二
康熙三十年二月初五, 一场超越往日规制的册封礼就这么作为惊喜悄然而至,打破了皇贵妃娘娘的单方面冷战,也驱散了笼罩康熙头顶的低气压。
皇帝金口玉言,承诺了盛大的册封礼, 就没有半点含糊。唯有他的上妆手艺着实配不上“盛大”二字, 甚至称得上磕碜, 云琇望着铜镜中的一张脸, 半晌没有说话。
厚粉扑得雪白雪白,微弯弧度的远山眉被画得又粗又直, 胭脂涂得……说是猴屁股都抬举了它。
明明双手沉稳极了,勾描的动作也有模有样, 化完愣是没有显现皇贵妃的半分美色, 像是为了寻仇一般,使劲将她往丑里妆扮。
就凭这副模样出现在乾清门,众人响彻云霄的那句“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怕是会卡在嗓子里头。
云琇抬手触了触面颊,一摸, 指尖一片濡湿艳红。
这是把半盒的胭脂都用上了吧。
她轻轻叹了一声,又轻轻开了口,笑容带上了数不尽的愁绪:“皇上,臣妾不欲吓到众人。至于这上妆手法,是谁教的您?”
“……”康熙越画越是讪讪, 终是停了手中的动作, 叫宫人打来一盆热水, 细细为她洗净了妆容。
他往妆台搁下珐琅盒子,重重地咳了一声,回避话题道:“瑞珠, 你来,切勿耽误了吉时。”
董嬷嬷拂去额角那一丝冷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娘娘的一世声名,保住了。
*******
有幸观礼的王公福晋、宗室诰命,过了多年依旧能够忆起今日场景。脑中浮现皇贵妃的雍容之态、卓绝之貌,想要述诸于口,却描绘不出其万分之一的风华。
殊不知满身风华差些毁在皇上手里,酿成阴影惨祸,云琇对此上了一百个心。铜镜妆台再也不让康熙碰触,胭脂螺黛全放在寝殿的隐秘处,她还旁敲侧击地朝大总管打听,是谁给皇上出的馊主意。
将册礼当作惊喜也就罢了,附加的内容只有惊吓,那双批阅奏折日理万机的龙爪,哪里会做女儿家的精细活?
越想越是提心,皇贵妃忧心忡忡地叮嘱:“皇上注重容颜,日日用上两回玉容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上妆的手艺你也看在眼里,日后万不可让他去学针线,你可明白了?”
针、针线?
梁九功悚然:“……”
梁九功咽了咽口水,赶忙应道:“是,是。”
皇上与皇贵妃两位主子的冷战不复,使得宫里上上下下松了一口气,都得归功于太子苦读圣训想出的好主意。
教导康熙上妆手艺的,也是他特地寻来的一名掌事姑姑,在毓庆宫中出了名的手巧。
一切安排妥当,太子静待他皇阿玛的好消息。眼看着宜额娘受了册封,并对皇阿玛露出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太子心中的大石落了地,转眼间变得春风得意,握着静初的手道:“孤终能多陪陪你了。”
哪知第二日,乾清宫依旧有奏章送至。虽说数量少了好些,但奏章就是奏章,太子面色一僵,拧起眉,同梁九功低声道:“孤的计策不是成了么?皇阿玛应了孤的。”
梁九功为难片刻,也低声道:“太子爷,奴才实在做不了主。万岁爷恼您坏了他与娘娘的闺房之乐,故而、故而心下有些不虞。”
太子顿了一顿,“……何为闺房之乐?”
梁九功牙酸道:“描眉。”
太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何?”
“万岁爷……手艺未能过关,娘娘不许他。”迁怒之事干的溜溜的。
无言片刻,太子幽幽道:“梁公公,孤觉着宫中待得闷。这天大地大,竟没了胤礽的容身之处,皇玛法九泉之下,怕也难以心安。”
说着踽踽转身,徒留梁九功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味来。
怎么又扯上顺治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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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乌林珠半岁的时候,太子妃怀胎十月,于毓庆宫发动了。
因是头胎,静初生得有些艰难,到底有惊无险。过了一天一夜,太子的嫡长子、当今的皇长孙呱呱落地,一出生便得了太皇太后的赐名,弘宸。
弘字辈,名宸,宸字的寓意自不用多说,甚至超越了荣郡王胤祚的“祚”字。
按理说,皇长孙本该遵循小辈的日字旁,早在先前,康熙便兴致勃勃地勾出了诸如“昭”“曦”“晨”“昌”等美好寓意的单字,还没挑出最好的,就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夺走了赐名之权。
用太皇太后的话来说,如愿得见太子成亲,如愿得见太子的嫡子降生,若能赐名,她便再无遗憾了。
与之争抢的是他最为敬重的皇祖母,康熙没法子,拗不过,只能顺了长辈的意。
年初之时,太皇太后的双手已然握不住碗筷,饭食亦是吃不动了,能入口的唯有粥水。可在这时,太皇太后苍老的双目炯炯,似是恢复了昔日神采,缓缓问他:“‘宸’字如何?”
“好!”康熙想也未想,低声应了,“孙儿听您的。”
弘宸的洗三、满月,太皇太后便是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也强撑着身体,一次不落地到了场。
就如她所说的那般再无牵挂,到了十月中旬,太皇太后的身体急转而下,直至卧床不起,日日与汤药为伴。
无需太医回禀,康熙似有所感——
皇祖母大限将至,再也陪不了他了。
康熙三十年的腊月,慈宁宫,紫禁城大大小小的主子齐聚,人人面上泛着悲意。
太后站也站不住,撑着云琇的手老泪纵横,口里不断念着皇额娘,念得康熙也绷不住落下了泪。
“哀家活到如今这个年岁,是为喜事,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太皇太后喘了一口气,叫苏麻喇姑搀扶她起身,靠着软枕半倚在床,颇为吃力地笑,“太.宗皇帝,还有孝端文皇后,他们等着哀家……怕是等得不耐烦了。”
说着,思绪渐渐发散,“福临,也在那头等着我呢。”
她的面上皱纹丛生、沟壑连绵,花白鬓发无一不诉说着风霜韵致,神色从容豁然,不见丝毫惧怕。很少人记得当年的科尔沁第一美人,却永不忘她扶持两代帝王的丰功伟绩,朝臣敬重她,晚辈敬爱她。
慈爱的目光掠过泣不成声的太后,康熙,云琇,太子与太子妃,还有诸位皇子公主,她的笑容更疏朗了些。
一刻钟后,太皇太后遣退了众人,独留康熙在了榻前。
“玄烨,保成由你亲自教养,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太皇太后逐渐精神起来,撑起身子慢慢道,“他还年轻,少不得犯错……若真到了那天,你打他骂他便是,万万不要藏在心里不吭气……”
熙颤着嘴唇,哽咽着应了,他怎会不知老祖宗的担忧?
兄弟阋墙,父子隔阂之景,绝不会发生。
“太子已能独当一面,孙儿的江山只会交到他手中。”他低低地说,“还有弘宸。”
“好,好。”太皇太后欣慰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哀家还要同你说上一说……立后之事。”
不等皇帝开口,她轻声道:“皇贵妃虽是副后,终究比不得皇后。你是如何想的?”
康熙呼吸一重,就见太皇太后慈和地笑了起来:“那般,小五他们就成嫡子了。有太子在,你怕哀家顾虑,也怕命硬一说,是也不是?”
康熙猛地抬头,红着眼眶道:“皇祖母。”
“这么些天,哀家渐渐想明白了,”太皇太后的目光悠远,“高处不胜寒,难得有情人。皇贵妃,与董鄂氏全然不同……有她相依相伴,是幸事。”
“像那命硬,克妻——”说着,她骤然失笑,感慨道:“都是无稽之谈!即便是真,皇贵妃福泽深厚,自是压得住你。你瞧,她养活了三个阿哥,胤祺幼时落水却安然无恙,谁也害不着她,谁都比不得她的福运。”
“你可忘了?皇贵妃不顾一切前往热河,连带着太子寻来神药,这是老天赐予你的福报。”太皇太后越说越是矍铄,“她待你的情谊感动上苍……何尝没有感动哀家,感动太后。”
皇帝能够转危为安,实乃幸事,有旺他的皇后镇着,国运也会日渐昌隆。
太皇太后息了一息,最后叹道:“她当得起胤礽一声皇额娘。”
……
等太医再次入内,望见面庞红润,似忽然恢复气力的太皇太后,心下不约而同浮现四个字:回光返照。
她拉着太后的手,望向乌泱泱的一群晚辈,满含关切,一一叮嘱了过去。
最后她道:“哀家不欲打搅先人的安宁,我死之后,不入太宗皇帝陵寝。玄烨,祖母想离你近些,看着我的孙儿励精图治,以历代明君为标榜……”
眼前浮现阵阵白光,恍惚间回到了科尔沁草原,那段无忧无虑纵马奔驰的日子。
泣声渐大,太皇太后笑着闭上了眼,是为喜丧。
太后悲痛欲绝:“老祖宗!”
丧钟敲响,白幡挂起,举国同哀。
第168章 番外二
乾清宫。
“娘娘, 万岁爷今儿罢朝,午膳一口未用,奴才劝不动也不敢劝……”梁九功见着云琇,像见着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来, 尽管焦急万分, 声音仍旧低低的, 不敢惊扰里边人。
云琇一身素白, 桃花眼尚有些发红,身后宫人提着食盒, 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她朝里间望了眼,接过食盒轻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
吱呀一声, 殿门缓缓打开。寝殿窗楹紧闭, 没有透光,明明是白日,好似黄昏般阴沉。康熙伏在案前, 提着笔久久未动,任由生宣晕开一滴墨, 云琇上前粗粗一观,那是……写了一半的祭词。
“皇上。”她伸手覆上他冰凉的手,搁下食盒,低声说,“这都是臣妾叫膳房做的, 清淡爽口。您若不吃不喝, 岂不给乌林珠看笑话, 叫心无挂碍的老祖宗如何安眠。”
康熙的面庞笼在阴影之中,没有回应她的话,云琇能感受到他的手背渐渐发颤, 半晌说了声“好”。
一双凤眼布满血丝,不经修剪冒出的杂须胡乱分布着,听了云琇的话,他有些僵硬地伸手,一层一层地打开食盒,隔了片刻拾起碗筷,好不容易夹起的豆腐,“啪”地一声落在了案上。
云琇见此,走得离案桌更近了些。她抽走康熙拿得有些不稳的碗筷,转而倾过身去环住他的颈项,使之靠在自己的怀中。
“臣妾逾矩了。”她说。
素衣下的腰腹传来一阵阵的温热,温热传至面颊,继而传至四肢百骸,彻骨的冰冷渐渐回暖。
“……”康熙怔愣着,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这样的姿势,他登基多年头一次遇见,若是传到了外头,定是要掀起狂风巨浪,谁人不说一句皇贵妃胆大包天。
他终是没有推开她,搂着纤细的腰,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食盒里菜肴的热气不再,云琇只觉腰腹处传来阵阵濡湿。
又过了不知多久,怀中人沙哑着声音道:“膳食冷了。”
云琇望着不远处有些出神,听言扬起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小声说:“臣妾让他们重新做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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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喜丧,太后尽管悲恸,数次在灵前流了眼泪,却因老祖宗生前的叮嘱,消沉几日便修整好了情绪。
反倒是康熙暗自神伤,罢朝几日,不出寝殿,不见外人,使得前朝后宫都悬起了心。正当太后坐不住之时,皇贵妃提着食盒将他哄了又哄,皇帝终是能够吃得下东西,恢复了些许精气神。
梁九功大松一口气,谢天谢地谢过漫天神佛,可这一口气还没松完,万岁爷竟是要拿起剪子剪发!
大总管双腿一软,心道坏了,此时尚为孝期,皇上如何能破不剪发辫的祖制?
“皇上!可不能啊皇上!”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梁九功急得冒了火,扑上前去死死拦着,一边夺过剪子,一边给徒弟小李子使眼色,让他赶忙去请救星来。
那架势太过拼命,一时间镇住了康熙。他却不如梁九功以为的那样失去了冷静,见此沉下了脸:“放肆!皇祖母养育朕多年,若将礼制置于恩德之上,才叫不孝。”
又因为起此彼伏的劝阻之声,且梁九功飞扑的力气极大,康熙一时间奈何不得,气氛就这样僵持着。
殿外忽然传来战战兢兢的通报声:“万岁爷,皇贵妃……皇贵妃与六公主求见。”
康熙动了动唇,如何也说不出“不见”二字,狠狠地剐了梁九功一眼,就见这狗奴才松开了以下犯上的手,露出劫后余生的神色,连滚带爬地跪在了一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悦耳的嗓音遥遥传来:“皇上,乌林珠想极了皇阿玛,臣妾便带着她来见您。”
乌林珠现今八个月的年纪,未至周岁,眉眼与额娘如出一辙,鼻子小小的,嘴巴红红的,似观音座下金童,此时安安静静地窝在云琇怀中。
等到了跌坐在地、颇为狼狈的康熙跟前,她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疑惑瞅了他好半晌,终于认出了这是她熟悉的阿玛,于是“啊啊”地伸出手,要抱抱。
康熙迟疑一瞬,就听云琇轻叹道:“难不成在皇上眼里,乌林珠还比不上一把冷冰冰的剪子?”
小公主瘪瘪嘴,像听得懂对话一般,霎时间变得眼泪汪汪。
“胡说。”康熙顿时心疼了,低声道,“……朕身上脏。”
话音刚落,怀中就扑进了一个分外柔软的小身体。康熙下意识地伸手抱住,耳边传来微微带笑的嗓音:“她不嫌。”
顿了顿,云琇又道:“皇上可还记得老祖宗的心愿?”
她的声线轻柔又舒缓,“在皇上看来,剪发是孝,但老祖宗说,要看着您励精图治,以历代明君为标榜,这才是您应尽的孝。她在天上看着,又如何愿意孙儿这样折腾自己,指不定夜间入梦谴责臣妾,谴责梁九功呢。”
梁九功本就心惊胆战,方才来了这么一遭,自己的小命还能留么?
小命倒是其次,若是皇贵妃也拦不住,万岁爷仍要一意孤行地剪发,他岂不是白死了一遭!
闻言,他落下了一半的心,皇贵妃娘娘这话说得太有理,太漂亮了。
回过神来,他狠狠地拧了一把大腿,心中对云琇感激涕零,面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个劲儿地磕头:“要是老祖宗怨怪,奴才万死,嗝,万死难以赎罪……”
康熙侧头看他,心头涌上的怒火渐渐淡去,罢,就饶了这狗奴才的一顿皮肉之苦。
转而将他抛到了脑后,康熙再三咀嚼着云琇的话,将怀中的乌林珠抱得更紧了些,“心愿……”
云琇轻嗯一声,柔声重复着:“我知皇上不忍违逆老祖宗的心愿。”
康熙只觉心中悲意与郁气慢慢消融,许久许久,他的目光灼灼,“琇琇,是我魔怔了。”
剪发,不是祖母愿意看见的。
她最记挂是保成,还有立后之事。
云琇露出柔和的笑,与康熙对上了视线,下一瞬,心头有些异样滑动,竟少见地有些忐忑起来。
都说物极必反,皇上是不是有些热切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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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崩逝乃是国丧,皇帝需守孝一年,太子及诸位皇子公主守孝五月。守孝期间不得嫁娶迎亲,因此取消了三十一年的选秀,以期日后再选。
太子有了嫡长子,既如此,侧福晋与格格便不再是忌讳。毓庆宫唯有太子妃一人,后院至今空置,朝臣们早早有了议论;待弘宸降生,太子妃的地位再不可撼动,因此,填充后院也该提上日程了。
太皇太后尚在人世之时,皇帝本想于明岁替太子指上两位格格,为此向云琇透了些口风,静初也是知晓的。
心下只波动了一瞬,又归于平静。胤礽是太子,登基之后将有三宫六院,若此生只有她一个嫡妻,即便皇阿玛答应,天下人也不会答应。
她已做好迎两顶小轿进毓庆宫的准备,却因太皇太后国丧,三十一年的选秀由此取消——
也就是说,三年之内,毓庆宫绝不会进人。
等到三年后,三弟四弟都将娶妻,五弟同样适龄,内务府操持大婚都来不及,宫内宫外,又有几分精力盯着胤礽的后院?
不知为何,静初生出一股由衷的喜悦来,笑吟吟地逗着摇床里的弘宸。
如今正是康熙三十一年的腊月,太子与诸位皇子的孝期已过,再过几日,皇帝也将除服。
太子妃出了月子之后,便与温贵妃一同协理宫务,对紫禁城内大大小小的动静不说了如指掌,也是有所耳闻。故而康熙近来频繁地召见钦天监监正,静初也是知晓的。
“钦天监掌星象,卜吉凶,万岁爷这是何意?”掌事嬷嬷为主子整理账册,神色颇有些不解。
静初持笔的手一顿,沉吟片刻,思绪纷飞,不多时,她的杏眼微微亮了一亮。
“昨儿太子爷还说,朝中风平浪静,他批复的奏折亦少了些许。”不是前朝,只能是后宫,可阿哥们的婚事还早着,这般想来,与钦天监有关的唯有……立后。
册立皇后不是一家一事,而是国事。国事牵扯国运,自然得需钦天监测算占卜。
立谁?
静初莞尔,眸里浮现丝丝喜色:“宜额娘的命格自是极好的,当配正宫皇后,母仪天下。皇阿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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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后一事,与太子妃料想的分毫不差,只是钦天监测算的内容,却与她的猜测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钦天监监正近来每夜难以入眠,短须都愁掉了好几根。
只因皇上日日都要问询于他:“朕的八字命格,可与皇贵妃相合?是否会克了她?选出上好的良辰吉日,全都细细测算一遍,占卜朕的八字命格是吉是凶……”
钦天监监正头一回听见,差些一个趔趄。
古往今来册封皇后,哪有测算皇帝的命格与之相不相配的。帝王自然是万里无一的真龙命格,中宫娘娘是不是真凤却有待商榷,万岁爷,您这是搞反了吧?
他的每一根发丝都写着为难,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
结果没有。
万岁爷,就是要他测算这个。
……
而今已是第七回了。
钦天监监正看了看手中的红纸,深吸一口气,收起苦大仇深的表情,快步走到御前恭谨下拜,笑眯眯地说:“万岁爷,奴才集整个钦天监之力占卜测算,您与皇贵妃娘娘的命格最相配不过,至于相克,绝无可能。来年正月初五,正月十六,二月十七,都是再好不过的吉日了。”
康熙放下奏章,神色凝重地颔首,像是松了一口气,缓缓离开御案,来回踱着步。
钦天监监正也松了一口气,而后就听皇上问他:“你说,朕与皇贵妃相配在哪儿?”紧接着补了一句:“除却命格之说。”
钦天监监正:“……容奴才,好好想想。”
第169章 番外二
御书房, 就这么寂静了下来。
梁九功看着钦天监监正,有了淡淡的同病相怜之感,又有一股暗喜之意飘上心头,五味杂陈, 难以言说。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目下, 钦天监监正僵硬地抬头, 干涩地开口:“万岁爷龙威摄人, 皇贵妃毓秀……高华,伉俪情深, 羡煞他人。”
梁九功忽然很是唏嘘,难为他了, 这是把肚子里毕生积攒的墨水都给搜刮出来了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钦天监监正也是误打误撞, 一句“伉俪情深”取悦了皇帝,康熙连说了三个好字,取过红纸一看, 沉吟片刻,拍板道:“封后大典, 就定在正月初五。”
钦天监监正悬着心,逃过一劫却也不敢松下提着的那口气,赔着笑脸,继续洗耳恭听。
万岁爷是否还要问他,正月初五为何是个好日子, 为何选它做了吉日, 他与皇贵妃娘娘的命格会不会生变, 选的吉时会不会被其他人冲撞?
他越发恭敬地垂首,过了半晌,无人说话。
这么大个人杵在那儿, 谁也不能忽略了去。康熙拧眉看他,“还不退下?尽早上衙与礼部商议,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就差说一声没眼力见了。
钦天监监正:“……”
火急火燎地行礼告退,活似身后有鬼在追,等出了宫门,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靠着墙根滑落下来。
这年头,当钦天监是不是也得文采超绝?会占卜看星象还不够,少说也得春闱进士出身,作“云想衣裳花想容”这等绝妙之句,就算翰林院提议比试,也不输给他们。
下回他宁愿不要面圣的机会,就让给副监正吧,省的他们一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模样。
他有本事是他的错么?测算最准是他的错么?
上天不公,为何整个钦天监最有本事的人,却要折寿??
丝丝心酸蔓延,钦天监监正脚步沉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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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今年三月初,六公主乌林珠就会说话了。
起初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再是断断续续地喊阿玛额娘哥哥玛嬷,到现在已是流利非常,初显聪慧之姿。
除却玉雪可爱、聪慧不凡,伺候的人都发现了,六公主的胃口不小。
这个“胃口”便是寻常意义上的胃口。六公主好吃,等到添加辅食的时候,普通分量的米糊糊已经满足不了她了。有一回,奶娘一不留神就喂了许多,待回过神来,惶恐地伸手摸她的肚子,却见小小的肚皮平坦至极,不见鼓,也不见弧度。
奶娘吓坏了。这么大碗的米糊糊,都喂去哪儿了?公主的面上也没有吃撑的难受表情,这……
云琇也吓着了,赶忙召来太医把脉。太医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问题,只说:“娘娘尽可宽心,公主无恙。老臣见过这般罕见的体质,吃的下,受的住,且不会发胖……”
这个征兆很早就有了。乌林珠的小脸从出生起就是鹅蛋的形状,到现在还是鹅蛋的形状,标准极了,与她几个哥哥幼时那圆嘟嘟的面颊相比,缩水得不止一丁半点。没有肉肉挤着,越发显露出美人胚子的雏形,与云琇像了五分。
皇贵妃虚惊一场,却生了别样的担忧。也只有皇家养得起这尊金娃娃了,照这样下去,乌林珠小金库的几十万两银子,许还不够她吃的。
康熙笑她杞人忧天,他富有天下,还会亏待了掌上明珠不成?
又道:“还说长成肖似小九的女霸王,朕觉得乌林珠半点儿也不像,倒像足了小十一。”
可不是么,文文静静,乖乖巧巧的,能吃会吃又怎么了?
于是皇帝更加放心无比地宠,几乎把六公主宠上了天去,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周岁礼过后,每到生辰,乌林珠便会收到一大堆的银票,暂且交由云琇保管——她早已成了紫禁城最为富有的主子,比储君二哥还要富有,让九阿哥胤禟做梦都在眼馋。
乌林珠越大,翊坤宫小厨房的供应量越是直线增长。
上门拜访的娘娘们哪个不是人精,温贵妃每每与云琇说话,都不忘捎带食盒来,里头摆满了精致且量多的糕点;成妃更是花了讨巧心思,点心方子与膳食方子轮着送上;静嫔专为姐姐寻摸御厨,久而久之,小厨房做出的入口成品,比御膳房都要美味几分。
乌林珠临近两岁的时候,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形状越发明晰起来。大大的双眼皮,不似云琇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更不是圆圆的杏眼,倒与康熙的凤眼有些相似,却也只是形似罢了。
叫入宫几十年的董嬷嬷说,这双眼,她好似在哪儿见过。
而今搬入慈宁宫的皇太后同样怜爱乌林珠,常常抱着她不撒手,只这双眼睛,越看越是眼熟。
服侍太后的钱嬷嬷亦是觉得熟悉,在她身旁,自太皇太后逝去,寡言了许多的苏麻喇姑紧紧盯着瓷娃娃般的乌林珠,身躯微微发起了颤。
“六公主的眼睛,与老祖宗如出一辙。”她的眼眶微湿,“格格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别人夸她的眼……”
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后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从此,慈宁宫宠她宠得比乾清宫还要凶上一些,苏麻喇姑的面上也有了笑模样,时常亲来翊坤宫,接乌林珠去往太后的住处。
倒叫云琇有些惭愧起来,怎么显得她这个额娘像后娘似的。
今儿是个大日子。皇帝出孝除服,沐浴焚香,祭拜先祖,过后前往慈宁宫请安。
待关怀了太后的日常起居与身体状况,康熙顿了顿,低声道:“皇额娘,儿子欲封乌林珠为固伦公主。伊尔哈是皇贵妃的养女,暂封和硕品级,待她出嫁,朕便加封固伦,您看如何?”
不论皇室公主还是宗室郡主,都在出嫁前加封品级。伊尔哈十几岁的年纪,赐公主封号无有不可,但乌林珠尚是两岁幼龄,放在往日,这不符规矩。
早在前些日子,康熙便已做了决定,如今来与太后商量,不过是想听听长辈的建议。若是皇额娘出言反对,他有足够的话理说服,这般,等那些臣子上表谏言,他自可抬出皇额娘的名头弹压下去。
哪知话音刚落,太后看着比谁都高兴,红光满面,连声说好,紧接着催促道:“皇帝做主便是。礼部可拟好了封号?定要给哀家的乖孙女选个好听的,不可敷衍了事!”
康熙:“……?”
这般情形着实不在预料之中,他微微端正了坐姿,沉吟道:“乌林珠封为徽和公主,伊尔哈封为恪靖公主,都是些寓意上佳的字儿。”
说罢,又给太后细细解释了其中含义。
“徽和,恪靖。”太后重复念了几遍,高兴极了,“哀家的小徽和……”
一旁的苏麻喇姑比起往日,像是有了精气神。她笑着福了福身,“皇上圣明。想必封后大典也不远了吧?”
太皇太后在时,说什么做什么从不避着她,对于老祖宗的心愿,苏麻喇姑同样知晓一二。
如今见到乌林珠,她就像见到年幼时候与她相依草原的主子,近日来,心结慢慢纾解,少了几分沉郁的暮气,前些天,也将太皇太后属意皇贵妃为后之事,轻声说予了太后听。
康熙微微颔首,太后的神色愈发高兴:“如此甚好。日后,云琇便要唤我一声皇额娘了。”
最宠的乌林珠成了嫡公主,亲自养大的胤祺成了嫡皇子,实乃好事成双,喜得太后合不拢嘴。等乌林珠再一次去往慈宁宫,太后看向她的眼神慈爱,话间难免透漏了几分。
……
翊坤宫的膳桌之上,坐着即将升职的皇贵妃娘娘,以及即将获封的六公主。
小姑娘眨巴着眼看她,条理清晰,软软糯糯地问:“额娘,什么是皇后?”
近来康熙既是宣召钦天监,又是宣召礼部尚书的,动静极大,云琇如何会不知晓。这般大的动静,还想刻意瞒着她,她也就装作不知,任由皇上兴致勃勃地折腾。
这般想着,云琇摸了摸乌林珠又软又细的发丝,眉眼温柔:“皇后,就是与你皇阿玛并肩同行,死后同衾的那个人。”
乌林珠似懂非懂,云琇笑意盈盈,心思却有些飘远了。
一开始想着当贵太妃,后来更进一步,想着当皇贵太妃,再之后……也就是如今,竟是当不成皇贵太妃了。
前世最为渴盼的合葬,就这么如梦般地成了现实。
但他不是他,她也不再是那个宜妃。
一辈子很长,若是有人相伴,也不失一桩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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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二年正月初五,封后大典如期而行。
天朗气清,宫门大开,红蓝绣球处处高挂,绛色绒毯从金水桥铺至太和殿,一眼望不到尽头。
太和殿外,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到了今日,图岳仍有如坠云雾之感,马齐见了他,拱手笑道:“国舅爷。”
礼乐奏响,康熙牵着云琇的手,缓缓走上御阶。
皇后娘娘一身明黄朝袍,朝冠之上,硕大的东珠熠熠生辉。帝后直至殿前站定,百官齐齐跪地,拜贺之声响彻云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方风景辽阔,就如一览天下,俯视山河。
云琇只觉身边人牵她牵得更紧了些。
午间宫宴,皇子公主依次向云琇请安,行在最前的乃是太子殿下。
太子撩起袍角,含笑下拜:“儿子见过皇额娘。”
第170章 番外三
不过短短几年, 胤禟实现了身份的三级跳。
贵妃之子,皇贵妃之子,直至皇后之子,前世最不受老爷子待见的九阿哥, 竟是“噌”地一下成了嫡皇子, 放眼紫禁城, 就属太子爷的身份能够压他一头。
云琇封贵妃的时候, 胤禟还是个襁褓里的小不点儿。震惊过后,深刻感受到了皇阿玛对他额娘的喜欢, 九阿哥不禁感叹今生大为不同了。
额娘的命运变了,他的命运自然不会同前世那般凄凄惨惨。感慨之余, 胤禟颇有些美滋滋, 贵妃之子啊,他与老十岂不是天上一对的好兄弟?
最重要的是——老四不过是妃位娘娘的儿子。每每想到此处,胤禟心里暗爽, 叫你上辈子这般欺负爷,拼额娘拼输了吧?
云琇晋封皇贵妃之时, 康熙身患重病,情势危急,她只安抚了几个孩子,便与太子远赴热河。胤禟虽知老爷子定会安然无恙,担忧却是免不了的, 更何况额娘还怀着身孕, 若有个半点好歹……
九阿哥有些急红了眼, 幸而担忧的都没有成真。云里雾里间,他就成了副后之子,他还在呆愣着, 十阿哥终于琢磨出不对劲了。
单凭他们的重生,能带来那么大的变动?
胤俄咽了咽口水,悄悄问胤禟:“宜额娘……”
胤禟回过神来,闭口不言,任凭十阿哥挠心挠肺地猜测,九阿哥只是摇头。
额娘带着躺赢,说出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自个心里美不就得了?
又过了不久,大阿哥活捉噶尔丹的消息传来,胤禟长呼了一口气,心道老大还是听进了他的话。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大哥这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等到乌林珠出生,胤禟先为太子作为贺礼的二十万两银票震撼,后为洗三礼上大阿哥进献的狗头金而惊讶,霎那间找着了人生的方向,规划好了未来的蓝图。
他熟悉西洋的语言,对新式战车也有所研究,日后缠磨缠磨皇阿玛,坐镇理藩院或者工部,也能为朝廷添一份力不是?
做纨绔,也要做个有分寸有追求的纨绔。
做生意也不能落下,他只剩这么点小爱好——当然,须得瞒着老爷子与额娘。至于做生意的本钱,只需哄好宝贝妹妹,何愁缺金少银?
至此之后,胤禟满心满眼都是香香软软的六公主,得了空就往翊坤宫跑,眼巴巴地等着她长大。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努力卓有成效,渐渐的,除却父母长辈,乌林珠就与他最亲;若是面前站着一溜串的哥哥,乌林珠一眼就能认出胤禟,跌跌撞撞扑入他的怀里,口中软软地喊着九哥。
这一声九哥,惹得胤禟心花怒放,惹得众阿哥醋意横生,唯有十阿哥幽幽怨怨,一个劲地瞅着他。
九阿哥被这幽怨的眼神瞅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起一个词,始乱终弃。不就是去翊坤宫去得勤了些,一不小心把老十抛到了脑后去,这般看负心人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想是这么想,心底还是愧疚的。于是胤禟寻了个时机,把胤俄拉到了角落里,同他嘀嘀咕咕了许久,第一句话便是:“乌林珠的金库,少说也有五十万两的现银!”
听言,十阿哥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上辈子,他与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存不了几个钱。福晋从草原来,哪会经营名下商铺,不亏损都是万幸,他也不指望她忽然灵光一闪开了窍。
这不还有九哥救济么!
十阿哥使劲扒拉着九阿哥不放,吃他的用他的,府里有五万两的现银已是顶天了。
胤禟见他跌坐在地,哼了一声:“出息。”
“九哥,这可不怨我。”胤俄呆愣了好半晌,这才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五十万两,我滴个乖乖,能造两座亲王府,六妹难不成是金娃娃转世?
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胤俄的眼睛渐渐亮了,一拍大腿道:“九哥,原来如此——弟弟真是冤枉了你啊。”
他的目光脉脉,九阿哥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不过片刻,胤俄凑过来道:“九哥,我们打个商量。你是不是要借乌林珠的银子做生意?哥俩不必见外,就分弟弟一成股呗。”
胤禟睨他一眼,不禁狐疑,老十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每每能够占他便宜,就变得再灵光不过。
继而哼笑:“分你一成可以。参股的本钱呢?”
“本钱?弟弟也向六妹借上一些。”胤俄嘿嘿笑着,殷勤地道,“头一回的净利扣去就好,借钱这事,便劳烦九哥了。”
说着就要上前来,捏起拳头给胤禟捶肩捶背。
胤禟:“……”
呵呵,感情是乌林珠出钱,他出力,老十就这么坐享其成??
做梦还快些。
他不经意地伸出脚,十阿哥立马摔了个狗啃泥。
“九……九锅!”
胤禟愤怒地道:“九锅在呢。”
******
乌林珠两岁,胤禟胤俄十岁的时候,云琇成了皇后。
九阿哥恍恍惚惚成了嫡皇子,比他更恍恍惚惚的是十阿哥,小伙伴就这样逆袭成功了,没道理啊。
宜额娘,不,皇额娘一定有着他不知道的奇遇!这般想着,胤俄不禁羡慕嫉妒恨起来,九哥这命道,是真好。
二人还没恍惚多久,册六公主乌林珠为固伦徽和公主的圣旨昭告天下。
又有源源不断的银票作为贺礼,涌入翊坤宫,涌入乌林珠的小金库,霎时扭转了胤禟与胤俄的注意力。
十阿哥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道:“小爷有个嫡亲的表弟,聪慧不凡,今年五岁……”
撇开长辈们倾注的宠爱,单凭这样一座大金山,皇阿玛如何舍得乌林珠远嫁蒙古?从小便未雨绸缪的好。
话音未落,遭来了九阿哥的一阵毒打。胤俄鬼哭狼嚎起来,“九哥,弟弟不过说笑而已!下手轻些,下手轻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回了小院,胤禟连忙翻出压箱底的《圣训》手抄本,增增补补了好些条目,准备等妹妹长大一些就讲给她听,万不能被臭小子的花言巧语诓骗而去。
……
乌林珠长到三岁,已经听了许许多多个故事。在她心中,九哥的故事趣味新奇,于是小姑娘一有空便缠着胤禟,“九哥,我要听。”
胤禟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说:“今儿讲的,是个负心汉的故事。”
“上回讲的就是负心汉,九哥。”乌林珠眨巴着眼,托着白里透红的小脸蛋。
“那不一样。”胤禟娓娓道来,“穷书生抛妻弃子,甜言蜜语哄骗了美丽善良的公主,攀高枝当上驸马爷的故事,与金玉
其外败絮其中的高门子弟,处心积虑当上驸马,暗地里豢养小妾谋夺公主嫁妆的故事,怎么能一样呢?”
乌林珠有些被绕晕了。
皇阿玛教导她的《守则》,也是这么绕口……
思来想去,她的眼里盛满了期盼,小嫩嗓软软甜甜的:“确实不一样,九哥快同乌林珠讲。”
光阴如流水,弹指间,乌林珠六岁了。
九阿哥胤禟与十阿哥胤俄长成了半大少年,出宫的机会也渐渐增多了起来。
胤禟看上了一间商铺,位置绝佳,于是找了东家问询。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一看就非富即贵的身份,东家终是松了口,只价钱有些小贵。
身为皇阿哥,他们不是没有积蓄,可与乌林珠比起来,那便是微不足道,九牛一毛。胤俄见他冥思苦想,凑过去悄声道:“九哥,咱是时候向六妹借银子了。”
胤禟“唔”了一声,显然下定了决心。胤俄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刚展露到一半,就听九阿哥催促道:“你去。”
胤俄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我……”
“你还要不要分成了?”
“……我去,我去。”
大丈夫一言九鼎,十阿哥只得赶鸭子上架。
他寻上乌林珠的时候,小姑娘正在捣弄一串复杂至极的九连环。那样的复杂程度,胤俄看了都眼晕,他很快扭过视线,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与平日做派大相径庭。
“六妹!多日不见,乌林珠越发标致可爱了。”他放轻了声音,紧接着哀叹一声,“十哥遇上了困难,乌林珠这般善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十哥痛苦挣扎的,对不对?”
乌林珠停下了动作,大眼睛水灵灵的,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这句式,她可太熟悉了。
让人不禁忆起九哥讲的故事——穷书生诓骗公主说,您这般美丽,这般善良,不会让我受苦的对不对?
可甜言蜜语之下,暗藏着的是令人不耻的心肠。
乌林珠重新摆弄起了九连环,软软地说:“十哥,我不善良的。”
想起高门子弟对公主嫁妆的觊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没有嫁妆。”
十阿哥:“……”
出师未捷身先死,可胤俄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败在了哪儿。
胤禟听了他的转述,一口茶霎时喷了出来,面色青青红红十分好看。半晌,九阿哥一拍脑袋,沉默下来。
他好似坑了自己。
胤俄还在一旁欲哭无泪,胤禟一咬牙,准备亲身上阵。
所有兄弟里头,乌林珠同他最亲,便是直说缺银子也并无不可。
这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九阿哥噙着温柔的笑,那双与云琇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在乌林珠面前同样是个加分项。
他把自个准备做的生意娓娓道来,“先借九哥二十万两银,不出五年,必然不损分毫地归还。”
六岁的小姑娘懂什么生意?按理,还钱需连本带利,还有应得的分成,可乌林珠不会知道。
九阿哥想得很是周全,对此十拿九稳胸有成竹。
见乌林珠眼神茫然,他笑眯眯地哄道:“若你不信,九哥可立下凭据,爷是皇阿哥,那些商家不敢不卖面子。你可知二十万两藏在哪儿?”
乌林珠点了点头。
九阿哥狂喜,下一瞬,就听他的宝贝妹妹冷静地拒绝了他,并给了他当头一棒:“我也要做生意。我是固伦公主,他们更不敢不卖面子,九哥,若是借了你,我就赚的少啦。”
说着看向她九哥,眼神之中,竟有了看待竞争对手的警惕。
胤禟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乌林珠又苦恼了起来,掰着手指头道:“可是做生意,皇阿玛不会同意的。二十万两银子,找谁出面好?”
说罢沉思片刻,找代理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九阿哥咽下一口血,只觉白花花的银两在眼前飘过。
对比他那压箱底的一万积蓄,胤禟眼含泪水,艰难地出声道:“……我来。”
第171章 番外四
康熙三十四年初春, 选秀的旨意自礼部下发,整个京城都火热了起来。
此番选秀,便是要替三位皇阿哥选出嫡福晋。现如今,三阿哥十八, 四阿哥十七, 五阿哥十六, 正当适婚之龄, 他们的后院却尚无嫡福晋掌家,再也拖不得了。
至于荣郡王之后的几位阿哥, 年纪尚轻,按照皇帝与皇后的意思, 便是留到下届选秀, 再为他们拴婚。
选秀的旨意下发,聘请宫中教养嬷嬷的福晋夫人骤然增多,贵女格格外出小聚之时, 有着说不完的心事与私密话,连空中都仿佛添上了几缕桃花香气。
宫里头将要娶亲的三位阿哥, 心底同样也不平静。
大阿哥获封直郡王,如今已出宫开府,阿哥所内年纪最长的便是三阿哥。三阿哥的额娘荣嫔已然“逝去”,唯有二姐荣宪与之相依为命,起初他如何也不能接受, 可大阿哥的一番话骤然打醒了他。
皇命难为, 额娘犯的不是小错, 他再这么颓唐下去,拖累的就是姐姐。
胤祉大哭一场,哭完叫人拿来铜镜, 摸了摸眼尾那道细小的疤痕,恍然间忆起远征准噶尔之时,福禄突出重围、拼死救他的那一幕。
叫人送去重礼,且亲自上门致谢之后,他望着铜镜默然许久,只觉从前志存高远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与福禄针锋相对的那个自己太过幼稚。
留了疤,还有什么好不甘的。
书上的那些大道理,不如亲身体验醒悟得快。
……
荣宪早就与巴林部落的□□.衮郡王议了亲,原定康熙三十年出嫁,可因着放心不下胤祉,向康熙求了恩典,于京城再留上几年。
她想看着胤祉成亲,谁知遇上国丧,三十一年的选秀骤然取消,若再等到三十四年,她就变成老姑娘了。
她不急,三阿哥却急了。姐姐的婚事再也不容耽误,而他已是适婚之龄,称得上一句“男子”,万事都能自己扛,又有何颜面劳烦姐姐看顾于他?
“二姐,如若额娘知道,她会怨怪我的。”胤祉一字一句地说。
康熙三十二年夏,荣宪远赴草原的前日,笑着落了泪:“我已向皇阿玛求了最后的恩典,待你成亲之时,准我与驸马一道回京,见见未来的三福晋。”
而今,他当真要娶福晋了。
没有额娘替他筹谋,对于福晋的人选,三阿哥算得上云里雾里,两眼一抹黑。
激动、忐忑之余难免憧憬,想要一位知书达理的清秀佳人,样貌倒是其次,若是懂得汉学,那便再好不过了。
四阿哥倒有成妃为之操心,可这心操了也是白操。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待她的孝心纯挚,谁会不疼?可成婚这事……
成妃愁啊,愁得夜里睡不着觉,问胤禛喜欢什么样的福晋,只得了一句回答:会管家就好。
能做嫡福晋的,教养定然不会差到哪去,哪个不会管家?
成妃忧心忡忡地去寻云琇,“皇后娘娘,这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没开窍。他是娶福晋,不是娶管事,若大婚之夜拿出个算盘让新嫁的福晋记账,臣妾如何能够安眠?”
一想到那个场面,成妃简直能够昏厥过去。
云琇轻咳一声,忍着笑安抚她道:“……不至于。”
成妃摇了摇头,长叹道:“娘娘有所不知,胤禛性子冷,内里却是较真,还不知福晋就是与他一生相伴的那个人。我是怕夫妻两个无法举案齐眉,倒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冤家!这不会哄媳妇,又该如何是好?”
有了太子珠玉在前,又有隆科多迷恋李四儿的不耻下场,无需康熙耳提面命“不许宠妾灭妻”,众阿哥早早在心底达成了共识,嫡长子只能由福晋生,嫡庶不分,才是乱家根源。
这般情形之下,四阿哥十六的时候,后院多了一个格格一个侍妾,可他像是视若无物,一个月去不了一回,故而男女之情,他或许还真不明白。
成妃担忧的……也不无道理。
送走了愁容满面的成妃,云琇思虑了一会儿,道:“去唤五阿哥来。”
胤祺长得俊,又比小九乖巧许多,除却小时候调皮过一阵子,懂事之后一向令人省心。此时正是下学时分,听闻额娘召见,他急急忙忙地进殿请安:“皇额娘。”
云琇一笑,让他免礼,而后开门见山地问他:“小五喜欢什么样的福晋?”
胤祺的脸微微红了一红,思忖了一会儿,拱手道:“但凭额娘做主。”
——回答再真诚不过,没有半点敷衍之态,云琇自是看得出来。
她的头也要疼了。
斟酌一番,云琇继续道:“既如此,日后好好待你的福晋,可能做到?”
胤祺的脸更红了,神态却很是坚定:“儿子定能做到。”
云琇扬眉,朝他招了招手,“既如此,额娘交给你一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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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阿哥做贼似的从毓庆宫归来,怀里揣着三本小册子。
这个小册子,他熟悉的。小九唯一一次被皇阿玛打手板,正是因为泄露了里头的内容,使得皇阿玛恼羞成怒,他们兄弟几个求情也没有用处。
初次阅看的时候,他的年纪还小,如今再观,却有了不一样的感想。
一路上,胤祺若有所悟,捂它捂得更牢了些,到了乾西五所,他溜达进了三阿哥的院里,高声喊了一句:“三哥!”
三阿哥放下手中书籍,快步走到院前,讶然道:“五弟?”
而后笑着问他:“到三哥这儿来做什么。”
胤祺觉得三阿哥变了,越发掩不住那股斯文的书卷气,少了福禄所说的“自视甚高”“讨人厌”的气息,与几个弟弟同样相处得融洽起来。
这般想着,他神神秘秘地递过小册子,道:“婚前必读,皇阿玛亲手撰写的好东西。”
文人嘛,本就想着风花雪月,得了这个,岂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还怕哄不好自家福晋?
三阿哥狐疑地接过,低头一看,大大的“圣训”二字映入眼帘。
他的神色立马变得虔诚肃然,就差沐浴焚香,跪地接旨了。心头涌上一波一波的喜悦,皇阿玛这是要鼓励于他,训诫于他?
屏住呼吸翻开第一页,他的瞳孔紧缩:“这——”
“上头添了二哥亲笔书写的心得,如假包换。”胤祺凑过头去,压低声音,“你以为,皇阿玛是如何哄好皇额娘,二哥是如何哄好二嫂的?”
三阿哥慢慢张大嘴,半晌,捏着《圣训》感慨道:“五弟,哥哥真要谢谢你。”
……
到了四阿哥的小院,又是另一幅景象。
五阿哥与四阿哥的关系极好,但不知怎的,胤祺有些怵他。想起九弟对四哥的控诉,胤祺心有戚戚,摆出了一副正经的神色,笑眯眯地唤了一声四哥,又规规矩矩递上了小册子。
不等胤禛翻看,胤祺仔细叮嘱:“四哥可要仔细研读,这是皇阿玛布下的功课,不说通篇背诵,熟识总是要的。”
胤禛瞅了眼大大的“圣训”二字,认真颔首,而后有些不赞同地道:“五弟说岔了。皇阿玛亲笔之作,倒背如流才是基本,光是熟识,岂不懈怠?”
“……”胤祺小小后退了一步,被“倒背如流”四字所震撼,满面敬佩地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弟弟远不如四哥。”
将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胤祺一拍脑袋,终于记起了云琇的吩咐。
“新婚之夜,若是四哥憋不出话来,向四嫂背诵圣训就好。”胤祺小小声地道,“这是皇额娘的口谕,四哥千万别忘记。”
皇额娘的口谕?
四阿哥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想要反驳却又无从说起,终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胤祺大松了一口气,飞也似的逃走了。
低头望着圣训,胤禛平复了一番激动之情,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他的耳朵渐渐发红。
看着看着,红晕逐步蔓延至面颊,一张脸堪与猴屁股相媲美。
胤禛只觉整个人发了烫、冒了烟,名为悔恨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倒背如流……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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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而过,到了康熙三十四年初夏,选秀徐徐落下帷幕。
皇后与众妃阅选过后,皇帝亲临复选,终是定下了三位阿哥的嫡福晋。
三福晋董鄂氏,四福晋乌拉那拉氏,五福晋他塔喇氏——值得一提的是,五福晋的阿玛不再是前世的五品官儿,早在多年之前就被国舅爷图岳提拉了一把,倒也做出了些许实绩,做了二品大员。
选秀期间,九阿哥领着五阿哥偷偷爬上假山,说是要看看未来五嫂。
此事没有瞒过云琇的耳朵,过后召来胤祺问他:“你说任由额娘做主,既如此,额娘替你选了他塔喇氏,你可满意?”
胤祺哼哧半晌,声音细若蚊蝇:“……满意的。”
福晋的人选定下,礼部与内务府随之忙碌了起来。
皇子大婚按着先后顺序,三阿哥成亲之时,荣宪公主与驸马千里迢迢地返京。听闻三福晋乃是彭春之女董鄂氏,荣宪再满意不过,谆谆叮嘱胤祉道:“董鄂氏知书达理,在闺中便有才女之称,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
胤祉一口答应,从此盼着大婚,眼中满是期待与跃跃欲试。
再怎么说,也不能辜负皇阿玛的《圣训》不是?
……
婚后,光看三福晋娇羞的神色便知琴瑟和鸣,夫妻和睦,羡煞了众人。
四阿哥不知不觉紧张了起来。
一紧张就开始背诵圣训,是他多日以来养成的习惯,夜间背着背着,竟是安稳地睡着了。
到了大婚之夜,胤禛用喜秤挑起盖头,与福晋乌拉那拉氏四目相对。
四福晋只觉心砰砰跳着,面颊漫上红霞,垂眼避开了那束清冷的目光。
胤禛张了张嘴,喉头却似堵了一团棉花,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慢慢红了耳朵。
喜房就这么寂静了下来。
四阿哥的性子,四福晋是知晓一二的。她也没指望夫君能够率先开口,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锦帕就要说话,谁知下一瞬,耳边响起了分外真挚的甜言蜜语,听着让人面红耳赤,一刻都不带停的。
胤禛双拳紧握,蠕动着嘴唇:“我心悦你已久……”
四福晋猛然抬头,一时间维持不住面色,惊喜又惶恐:“真的么?”
“……”胤禛话语一顿,不知不觉地红了脸,顺背如流地继续道,“我待你的心意,不必怀疑。福晋,你今儿很美。”
第172章 番外五
喀尔喀蒙古附属于外蒙古, 又称漠北蒙古,实力最强的便是土谢图汗部等三大部族,其余中小部落依附着三大部族而生存。
康熙二十七年,野心勃勃的准噶尔首领噶尔丹大举入侵漠北, 喀尔喀蒙古的纷乱持续多年, 内忧外患不断, 直至清军远征塞外, 大阿哥生擒噶尔丹,喀尔喀这才获得了片刻安宁。
无论如何, 漠北经过多年兵戈战乱,早已元气大伤。为族群未来计, 也为感念朝廷援手, 喀尔喀三大部落联手上书帝王寻求归附,使得康熙龙颜大悦,不日允准。
康熙三十年, 朝廷为安置依附的喀尔喀蒙古部族,皇帝亲临多轮诺尔, 与蒙古各部举行会盟,史称多伦会盟。三大部落之首的土谢图汗部首领,噶勒丹多尔济获封多罗郡王,其子皆有爵位受封,一时间宾主尽欢, 皆大欢喜。
篝火晚宴之上, 欢声笑语传遍各处。众目睽睽之下, 噶勒丹多尔济右手贴胸,向康熙行了最高规格的礼节:“尊敬的皇帝陛下,如我投入长生天的怀抱, 定由长子敦多布多尔济继承汗位,成为下代土谢图汗部首领。”
草原人信仰长生天,对“死”没有什么避讳,他的话音一落,各部首领目光炯炯,即刻坐直了身子,不禁猜测起这话的用意。
“犬子年十四,仰慕大清公主已久……”噶勒丹多尔济文绉绉地用了“犬子”二字,是他特意问询朝廷随扈汉臣,暗中记下的词汇,说罢敲了敲胸口,诚挚地俯身道,“长生天在上,我噶勒丹多尔济在此立誓,来日公主下嫁,土谢图汗部,愿把汗位与公主共享!还望皇帝陛下允准。”
联姻之意彰显,众人一片哗然。
喀尔喀蒙古即便归附,内部也是纷争不断,其余两个大部落的首领见他如此,不禁扼腕,暗恨土谢图汗部抢先一步,同时也为他的誓言心惊不已。
未来汗位与公主共享?
他们暗骂一声,好贼的手段!如此一来,皇帝与朝廷必将大力扶持土谢图汗部,日后那肥沃的草场,成群的牛羊,岂不是应有尽有,再也不用担心动乱劫掠了?
他们当即想要张嘴,可张张合合的,就是说不出话来。
各部意欲联姻不假,可如此魄力,他们还真没有!
不多时,一个少年站到了噶勒丹多尔济的身旁。彩衣窄袖,麦色肌肤,线条流畅,眉宇间的羞涩与野性竟是结合在了一起,五官稍显稚嫩,却已显露些许粗犷的俊朗。
少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俯身道:“敦多布多尔济,还请皇帝陛下允准。”
******
此番会盟,诸多重臣随侍,其中便有云琇的兄长图岳,不出几日,消息很快传入了紫禁城。
“皇阿玛就这么应了他?”伊尔哈面庞柔美,举止娴雅,正捧着一道扇面,抿唇笑着,穿针引线地绣花。
静嫔看到她这番模样就来气,狠狠一戳她的额头,“皇上自是没应,可离答应也不远了。”
“那是喀尔喀蒙古,山高路远的,远不如科尔沁,甚至你荣宪姐姐的巴林部落。还有你端静姐姐,不日便要下嫁喀喇沁蒙古,所剩公主唯有你和茉雅奇,但说一千道一万,哪有妹妹比姐姐先出嫁的道理?”
更何况,养在端嫔膝下的五公主茉雅奇现年八岁,年纪实在不合适。
说着,静嫔忧心忡忡起来,“那什么敦多布的,仰慕的唯有四公主,就差指名道姓了。”
“额娘,那叫敦多布多尔济。”伊尔哈忍不住纠正,说着放下扇面,若有所思起来,半晌道了句,“共享汗位,听着倒有意思。”
静嫔了解自家闺女,听言缓缓捂住胸口,刚要说话,就听外头传来一声:“皇贵妃娘娘驾到——”
“姐姐。”
“若伊尔哈不愿,宗室少不了年纪相仿的郡主。”云琇坐到了静嫔身旁,柔声说,“皇上也舍不得的。”
对于伊尔哈下嫁一事,静嫔早有心里准备,只是喀尔喀蒙古离京城实在太远了些,皇家为公主撑腰都难。
离得远也就罢了,何况内部纷争不断,闺女嫁过去难免吃苦。她连未来女婿是圆是扁都不知晓,要是丑得惨绝人寰,且不会疼人,那她死了都得气活过来。
“宜额娘,我嫁。”伊尔哈杏眼晶亮,拉住了云琇的衣角,撒娇般地说道,“只是女儿今岁十三,少说还要留上五年,五年之内,定要让敦多布多尔济进京一回,让您与额娘好好瞧瞧。”
若是长得好,笑脸相待也无不可。
若是长得不好……同房就免了。伊尔哈沉吟一瞬,思量起了架空夫君的可能性,至于她肚子里的部族下任首领,不若找个顺眼的生?
敦多布多尔济是长子,他的弟弟定然不少。
……
远在喀尔喀的未来额驸,忽然打了个哆嗦,差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敦多,多日不见,马术退步了?”另一部落的首领之子哈哈笑着,说罢难掩羡慕,“你阿布(父亲)竟为你求来了大清公主。要我说,草原上的姑娘比不上公主殿下的一根手指头,你有福了。”
敦多布多尔济微微皱起浓眉,抿了抿唇。
他们喀尔喀从没有公主下嫁的先例。传言大清公主娇生惯养,仪态端方,肌肤像玉一般,美好得不似真人,只是这样柔弱的女子并不是他喜欢的。
大丈夫哪个不想建功立业?他长在草原,自是希望妻子成为他的帮手。
但毕竟是他求来的公主,为了部落,为了族人,他永不会违背共享汗位的承诺。他会敬着供着,立公主的长子为世子……这就够了。
*****
康熙三十一年,敦多布多尔济承袭札萨克郡王之爵。康熙三十二年,皇贵妃封后,四公主伊尔哈受封和硕恪靖公主,三十三年八月,大清与喀尔喀土谢图汗部交换婚书,至此,恪靖公主的嫁妆开始筹备。
交换婚书的前日,伊尔哈独自去往乾清宫求见康熙。御书房屏退了众人,也不知父女谈了些什么,等梁九功重新入内的时候,只见万岁爷满脸欣慰的笑意,吩咐他道:“将理藩院往日受理的喀尔喀之事整理成册,呈给公主一观。”
伊尔哈仰头道:“皇阿玛,单单漠北尚且不够,女儿还需阅览漠南的案卷。”
康熙赞赏道:“好!都依你。”
除却阅览案卷,熟识蒙语,伊尔哈的拳脚功夫、弓马骑射也不曾落下,却也不再瞒着众人。于是太后知道了,太子知道了,后宫妃嫔也知道了,直郡王同福晋说起的时候,连道了三声好:“这才是我大清公主,真真巾帼不让须眉!”
与她一道念书的五公主,以及宗室郡主受到了绝顶惊吓。
恪靖公主的刺绣技艺闻名京城,娴雅之名众人皆知,可这刀枪剑戟样样在行的姑娘,同样是她。
五公主咽了咽口水,悄悄问她:“四姐姐,这绣花针……”
伊尔哈温婉一笑,轻声细语道:“控制手劲,静心养气罢了,以免暴虐伤人。”
五公主:“……”
前来看望妹妹,一不小心听见的四阿哥:“……”
康熙三十四年,土谢图汗部首领携长子敦多布多尔济入京。此番入京,一为朝贡,二为献上忠诚、巩固盟约,三么,便是让恪靖公主与未来额驸见上一面,颇有浪漫之意蕴含在里头。
首领觉得浪漫,可未来额驸不觉得,众位皇阿哥也不觉得。
敦多布多尔济今年十七,长得高大挺拔,面庞轮廓分明,越发显露野性的英俊。大殿之上,他恭敬地俯身行礼,两颗虎牙若隐若现,是与京中男儿完全不同的类型。
康熙满意颔首,云琇亦是眼前一亮,这孩子长得好,与伊尔哈倒是般配。
这样的妹夫/姐夫,众阿哥也是欣赏的。可欣赏不过一瞬,太子轻叹一声,竟是露出了丝丝怜悯;四阿哥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
五阿哥放下了一半的心,未来姐夫看着健壮,身子定是不差的。
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敦多布多尔济:“?”
很快,他就把疑窦抛到了脑后。
伊尔哈一身玉白宫装,仪态端娴款步而来。她的面庞莹润,眉目温柔,屈膝叫了一声“皇阿玛,皇额娘”,声如黄鹂,语罢,双颊浮现一抹红晕。
敦多布多尔济怔在原地,心砰砰砰砰跳着,只觉魂儿都飞了。
一时间哪还记得对柔弱女子的不喜,眼里心里全是面前的公主。她的肌肤那么白,眼睛那么美,娇养多年竟要远嫁他这个糙人……
日后,他会好好地将她捧在手心,不舍她受半点苦。
这副痴样,惹得太子嘴角抽搐了一下,重重地咳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
见此,伊尔哈笑容深了一深,垂着眼,轻声叫了他一句:“郡王。”
敦多布多尔济的魂又飞了。
******
宫宴一见,从此拜别,敦多布多尔济从此魂牵梦萦,重返草原只觉煎熬。
熬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熬到皇帝松了口,康熙三十六年五月,年方十九,晋为固伦恪靖公主的伊尔哈下嫁漠北,随者千名之众,凤冠霞帔,万里红妆。
额驸策马至盛京远迎,唯恐冒犯了佳人,长队缓缓前行,终于六月中旬,到达归化城的公主府邸。
新婚燕尔,羡煞他人,伊尔哈不动声色地熟悉了周围环境,又花了一月时间,不动声色地摸清了喀尔喀蒙古的现状。
喀尔喀蒙古分为三大部落,并不是铁板一块,而她所嫁的土谢图汗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首领渐渐年老,敦多布多尔济尚且年轻,他虽板上钉钉地接任汗王之位,不服者却是甚多。
时隔多日,伊尔哈迈出了公主府的大门,与驸马一道去往草原,巡视部落。公主驾临,下辖台吉以及部族勇士一一前来拜见,多数不敢直视凤颜,亦有人不甚恭敬,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底闪过惊艳,以及藏得很深的贪婪。
伊尔哈眯起眼眸,低声问道:“那是谁?”
“是我的阿爸嘎(叔叔),噶喇。”敦多布多尔济说罢,面庞浮现尖锐的冷意。
伊尔哈恍然。
噶喇与首领争夺汗位,最终败了,累积的势力却不可小觑,近来更是蠢蠢欲动,与周边部族有了不清不楚的联系。
“本宫这条鞭子,是为大清皇帝的御赐之物。”
众目睽睽之下,柔弱娴雅的公主笑着说罢,忽然抽出腰间长鞭,抽上了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不敬公主,目无王法。”她笑吟吟地说着,伴随着响彻云霄的惨叫声,一鞭又一鞭,密密麻麻地落在噶喇的脸上、背上、手上。
鞭鞭深可见骨,不出多时,鲜血流了满地。
敦多布多尔济瞳孔微缩,身躯骤然僵硬——
“从今往后,噶喇手下的草场、牛羊,全归汗主所有。若有不服者,便是与本宫作对,与大清作对。”伊尔哈收了笑容,缓缓道,“归化城屯兵十万,只需本宫一道诏令,有谁不服?”
“……”帐内寂静无声,唯有吞咽口水的音响。
敦多布多尔济的魂,再一次飞了。
第173章 番外六
人人皆知, 固伦徽和公主作为大清唯一的嫡公主,也是年纪最小的六公主,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太后疼宠,皇帝溺爱, 往日服侍孝庄文皇后的苏麻喇姑更是自请到了公主身边, 总管公主的饮食起居, 生怕有照顾不周到的地方, 使小主子受到丁点委屈。
苏麻喇姑那是何等人物?与老祖宗一块长大,太后与皇上都要敬她三分, 无人把她当做普通宫人看待。满后宫的阴私更是逃不过她的眼睛,有她在乌林珠的身旁, 云琇能放一百个心。
直到苏麻喇姑自请照顾徽和公主, 董嬷嬷也终于忆起了小公主的眼睛,竟与逝去的太皇太后像了八成。
“娘娘,徽和公主有着大福气在!不仅有您与皇上的宠爱, 更是受了老祖宗的庇佑。老奴一想到公主日后出阁嫁人,这整颗心都难受了起来。”董嬷嬷长吁短叹, “也不知会便宜了哪家儿郎。”
康熙怎么也舍不得乌林珠远嫁,向太后请安之时透露过口风,如此一来,徽和公主留京成了主子们心照不宣的事儿。
更何况乌林珠的身家无数,堪比金山, 全京城的勋贵都知晓, 不难想象来日一女百家求的盛况, 那可真真是一件盛事。
云琇见董嬷嬷愁眉苦脸的,无言之后便是失笑:“乌林珠不过六岁罢了,离出嫁还早着, 你这又是何必。”
乌林珠不知额娘与嬷嬷正在谈论自己。
昨儿偷偷从枕头底下拿了二十万两,尽管小姑娘足够聪慧冷静,仍有微微的兴奋之感萦绕心头。她把银子卷吧卷吧,郑重地交给胤禟:“九哥,我的大生意,就交给你了。”
“……”九阿哥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颤声说,“小的定不负固伦公主厚望。”
乌林珠很是满意,朝他甜甜一笑,又从身后摸出一支蘸了墨的笔,一张空白的字条,往胤禟处推了一推。
胤禟:“?”
乌林珠活学活用,慢吞吞地道:“凭据。”
九阿哥震惊之后便是木然,他的宝贝妹妹竟是比他还精!
可谁有钱谁说了算,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从此,堂堂皇阿哥开始了早出晚归,勤勤恳恳的打工大业,出宫越发频繁,读书也不曾落下,堪称一心两用的典范了。
上书房的师傅们察觉到了些许端倪,几经试探却一无所获。他们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肚子里除了学问还是学问,想破头也想不到九阿哥竟是在做生意,就这样,胤禟顺利地瞒天过海盘下店铺,完成了准备阶段,朝着下一目标而去——把生意做大做强。
可他毕竟是黄带子,不能事事亲力亲为,要让人认出了身份,回宫之后少不了一顿板子。过了半月,胤禟吩咐手下扩招掌柜人手,他只需瞧上一瞧,试上一试,心下便有了数,再不必早出晚归,只需远程操纵就好。
这日,手下人激动地说:“九爷,奴才找着了一个好苗子!虽说矮小了些,倒与您年纪相仿,记账算盘不在话下,可谓英雄出少年……”
话语滔滔不绝,霎时勾起了胤禟的好奇心。酒楼雅间内,九阿哥抿了口茶,矜持地道:“见。”
等他们领着人进来,下一瞬,胤禟眼睛睁得跟铜铃似的大,一口茶“噗”地一下喷了出去。
矮小是真的矮小,白净也是真的白净。一身短打,面色警惕,直至见了未来的东家,来人硬生生看愣了,眼底惊艳一闪而过,紧接着露出了恭维的笑容。
胤禟的面皮生得好,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比他俊的。可来人的笑容还没露到一半,就见未来东家喷了茶,伸出的手抖啊抖的,好似在看红杏出墙的自家婆娘:“董鄂氏——”
能耐了!这婆娘没嫁给他之前,女扮男装偷溜出家,竟还要胆大包天地应聘掌柜??
那声“董鄂氏”震耳欲聋,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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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你怎么心不在焉的?”乌林珠托着腮帮子,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软软地开口。
胤禟摇摇头,不说话。
想了想,乌林珠继续道:“是不是掌柜寻不着?你报固伦公主的名号便是。”
“……”胤禟再一次木然,“皇阿哥的名号,够了。”
思来想去还是不吐不快。这事要让老十知道了,还不得拍大腿嘲笑,而乌林珠虽说机灵了些,依旧是体谅哥哥的好妹妹,像做生意一事,努力为他遮掩着呢。
于是他凑过头去,悄悄说了几句话。
乌林珠越听眼睛越亮,小声问他:“董鄂姐姐最后留下了?”
胤禟哼笑一声,把柄握在他手里,想逃都逃不了,还不得留下。
“可她的阿玛额娘……”
“董鄂七十外放做了都统,任期未至,她额娘忙着次子成亲的事儿,顾不着她。”董鄂府里的状况,胤禟全给摸清楚了,越打探越是觉得这婆娘能耐。
长辈无法管束也就罢了,丫鬟婢女也不劝劝,任由格格满大街地乱窜,上天了都!
前世就够不上贤良淑德的边儿,难不成依旧压抑了本性?
胤禟的嘴唇颤抖了起来,气的。
乌林珠见他如此,心底哇了一声,软糯糯的嗓音更小了些:“她知道你是九阿哥吗?”
“当然不知。”胤禟才不干暴露身份的事儿,否则那婆娘回府胡乱说上一通,第二天她额娘递牌子进宫告状,说九阿哥偷偷出宫拐带人家闺女,可怎么好?
乌林珠不说话了。
她一眨不眨望着胤禟,眼睛晶晶亮的,忽然认真了起来:“九哥,你可不能花言巧语,油嘴滑舌地哄骗人家,也不能觊觎董鄂姐姐的嫁妆。否则我就告诉皇阿玛和皇额娘!”
胤禟:“……?”
九阿哥差些跳脚,谁觊觎那婆娘的嫁妆,呸,谁说他要娶她了?
他的面色青青白白,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不该告诉乌云珠的。
他悔了。
胤禟迈着分外沉重的步伐与乌林珠告别,碰见了为公主端点心的苏麻喇姑,一瞬间心虚了起来,叫了声苏麻,飞也似的跑走了。
苏麻喇姑停下脚步,反应过来后,颇有些忧心忡忡。
她知道徽和公主有个小秘密,现在看来,九阿哥也知之甚详。公主有秘密不妨事,可近来时常发呆,点心都吃得少了,这就是一等一的大事了。
……
思来想去,苏麻喇姑终是去往乾清宫求见康熙。
康熙脑中警铃大作,宝贝闺女莫不是被亲兄长蒙骗了去?
有皇帝插手,不多时,九阿哥做生意的秘密暴露在了明处。
东窗事发,胤禟望着他皇阿玛愠怒的面色,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前世痛骂历历在目,老爷子斥他不务正业、与民争利,这便是对他失望的开端。这辈子被发现得猝不及防,且来不及等皇额娘相救了,九阿哥一咬牙,将二十万两的故事和盘托出,越说越是悲从中来,他不过是乌林珠的打工人罢了。
谁知康熙愠怒的神情尽去,目光缓和了好些:“赚银子,原是为了你妹妹。”
“罢,不耽误学业便好。”迎着胤禟呆愣的目光,康熙摸了摸他的脑袋,和煦地叮嘱道,“事事不必亲力亲为,切不能让乌林珠有所亏损,明白了?”
“……”胤禟的脸色活似调色盘,带着三分喜悦,三分震惊,两分愤怒,以及两分木然。
他艰难地道:“儿子……明白了。”
******
任由上书房的师傅们吹胡子瞪眼,可皇上准许过后,他们再痛心疾首也无济于事。
渐渐的,胤禟越发频繁地往宫外跑,每每回宫皆是笑容满面,使得不甚敏感的十阿哥也狐疑起来。
他压低声音道:“九哥,你这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带弟弟也去一回呗。”
胤禟咯噔一声,收敛了那抹明显至极的笑容,推开凑过来的大脑袋,“去去去,没你的事儿。”
十阿哥眼珠子一转,九哥这般,定是有情况。可他死缠烂打也没磨出半点有用的信息,于是假装安分下来,趁着九阿哥下回出宫之时,偷偷摸摸跟在后头。
眼见胤禟七拐八拐地绕进了小巷,胤俄有些晕晕乎乎,跟到一半,终是黑着脸放弃了。
殊不知小巷另有乾坤,通往一家客似云来的新兴酒楼,胤禟拿扇敲了敲手心,拉长声音道:“掌柜的,上好酒来。”
掌柜搁下算盘,抬起一张分外清秀的脸,压低声音愤怒道:“宫里选秀在即,我废了好大劲才得以出府,那一千两银说过会还……”
这东家就是个王八羔子,也不知从那儿认识的她,用女儿家的身份要挟也就罢了,还狮子大张口地要她以五千两银子买断,否则就去府上告她的状。
这些年来,她做梦都是还钱,还钱,还钱……
要不是这张好看的脸,我呸!
“做一次工抵一百两,我这是为你好。”胤禟笑眯眯的,“选秀嘛,不必……”
话音未落,一只脚狠狠地碾了上来。
痛意“噌”地一下窜上天灵盖,他的脸色霎时紫了,“董鄂氏!”
“什么董鄂氏?我是你爷爷!”掌柜踩罢,只觉出了口恶气,浑身都舒爽了起来,紧接着冷笑一声,丢下算盘一溜烟地跑走了。
这状爱告不告,她可不奉陪了。
康熙三十七年的终选,秀女齐聚御花园,一个接一个地等待皇帝与皇后的召见。
九阿哥与十阿哥趴在假山后头,探出脑袋偷偷瞧了许久。
倏然间,胤俄眼睛一亮,戳了戳胤禟的脊背,“九嫂,九嫂在那呢。”
胤禟自然也看见了。
他深吸一口气,恨得牙根痒痒,这婆娘倒是挺会装模作样,温婉大方,笑不露齿的,糊弄谁呢。
什么内定的九福晋,九福晋就不能换个人当?
一口气堵在心头不上不下,胤禟冷哼一声,身体却诚实地往上爬了爬,伸长脖颈睁大眼,一眨不眨地朝远处望去。
许是那道目光太过炽热,董鄂姑娘心下一凉,不经意地扫了眼四周,又不经意地与假山上的胤禟……对视了。
一声惊叫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慌乱,震破了胤禟的耳膜:“东家,不过九百两银子,还、还追到皇宫里来,你这又是何苦?!”
御花园一片寂静。
云琇蹙起眉心,康熙如鹰隼般的视线望来,胤禟:“……”
胤禟若无其事地缩回脖子,忽略了身旁胤俄的眼神,从假山缓缓滑落,无神地望向天空。
他的一世英名,没了。
第174章 番外七
放眼大清,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固伦徽和公主是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
何况太后娘娘亦把公主当做眼珠子似的疼爱,更别提公主那一溜串的哥哥了。
各家勋贵以及朝中重臣仍旧记忆犹新,小公主诞生之时, 正是太子殿下赠的二十万两银票掀起了一波一波的送银潮, 囊括了洗三, 满月, 周岁,以及每年生辰。
六公主的小金库里资金几何, 他们倒吸一口凉气,连算都不敢计算。
这可不叫金娃娃, 这叫金山啊。
在康熙不知道的时候, 有人心思活络了起来,满脸慈爱地注视着自家襁褓中的男娃娃,暗暗想着娶回六公主的可能性。
可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毕竟抚蒙还是留京,皇上还没给个准话。再说了, 要是留京,勋贵高门还不争相竞抢,到时也轮不到他啊。
可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早在六公主会说话时,皇帝以及小公主的诸位哥哥, 就未雨绸缪地开始防狼——
乌林珠从小是听着负心汉的事迹长大的。
“男人的甜言蜜语不可信, 油嘴滑舌定是有所图谋。”九阿哥苦口婆心地讲着故事, “就像这里头的探花郎,明明出身世家大族,偏偏觊觎公主的万贯身家, 谋划了这样一个惊天骗局……”
“万不要降低了眼界,被臭小子所迷惑。家财万贯又如何,会买点心又如何?一点小恩小惠如何收买孤的妹妹?”太子语重心长完毕,转而掏出木匣,自责道,“二哥上月没有给你零花,这月补上,里头的银子少了些,只有一万两。”
“表象最能唬人,咱们乌林珠可要擦亮眼睛。”十阿哥滔滔不绝,接着用手指了指自己,“像十哥这般能疼人,会疼人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个,日后更是寻不着喽。”
“……”乌林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十阿哥讪讪一笑,“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若是遇上负心人,十一哥这儿有秘密武器。”胤禌抽出腰间锦囊,小声道,“这是皇额娘配给我的,只需一洒,人的眼睛就会失明,专为对付图谋不轨的登徒子,没有人能够近你的身。”
乌林珠尚且懵懂,却是一日日地长大,五官越发明晰起来。瞧见宝贝闺女越长越是好看,危机感越来越浓的康熙趁着空闲,琢磨出了与《圣训》相对应的《守则》,抱着乌林珠念给她听。
“这些条目,全是乌林珠的未来驸马应当遵守的。”康熙沉声念着,“……如若一见便夸赞公主美貌,此人万不可信。”
乌林珠靠在他的怀中,奶音软乎乎的:“皇阿玛,可你昨天一见皇额娘,就夸皇额娘美。”
“……”康熙轻咳一声,“此等守则,不限父兄。”
乌林珠喔了一声,乖巧地点点头。
在云琇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你一日我一日的轮流说教,在乌林珠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一颗种子——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子,全是花言巧语空有其名之辈,除了父兄,好像都是不靠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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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固伦徽和公主十五了。
到了十五,也就不再避讳婚姻大事,康熙挡不住满朝文武眼巴巴的神色,只好云淡风轻地提了一提,小公主不必远嫁蒙古,额驸应在京中挑选。
此话一出,京城炸了锅。
今年不是选秀之年,可成衣铺子忽然风靡起了各式各样的男装,珍宝阁的饰品哄抢一空,往日的贵女聚会竟是成了贵男聚会,攀比之状蔚然成风。
公府的,侯府的,尚书府的将军府的,只要有适龄的子弟,只要长相能力过得去,全都被长辈拉出来遛了一遭。
遇上同僚,还要假惺惺地夸赞一句:“令郎才思敏捷,犬子远远不如。”
“哪里,哪里。”同僚假惺惺地夸了回来,“犬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哪有令郎武艺超绝,惭愧,惭愧。”
说罢昂首远去,齐齐在心底冷哼一声,就凭你这样的,还想尚公主?
随着九阿哥,不,九贝勒的生意摊子越做越大,一夜之间,幕后东家是固伦徽和公主的小道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京城。
第二日,九贝勒府堆满了数不清的拜帖,唬了九福晋一跳:“这是做何?你不会欠他们银子了吧?”
九爷轻嗤一声,恨铁不成钢:“你的眼里除了银子,还装得下什么?”
“东家,我这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九福晋一笑,轻轻柔柔地道,吓得九爷一个激灵,火烧火燎地跑走了,生怕这婆娘再给他踩上一脚。
笑眯眯地接过拜帖,胤禟还在感慨,哟,都是青年才俊。笑眯眯地接见来人,等问明来意之后,他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一个两个都要投钱参股,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全是冲着他妹妹去的。
心头怒火灼烧,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送客!”
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九爷拾掇了一番,进宫去给皇额娘请安。云琇瞧出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笑道:“你妹妹正在小花园里,去吧。”
九爷急匆匆地去了小花园,一眼望见已然长成大姑娘的乌林珠,心酸随着骄傲席卷而来。那些个臭小子只闻名声,要是见了真人,眼珠子还不得脱眶?
乌林珠的鹅蛋脸小小巧巧,眉眼潋滟如画,唇不点而朱,面庞竟比花还要娇上几分。她与额娘像了四成,却是截然不同的内敛之美,细细瞧着,只觉心都静了下来。
见了胤禟,她福了福身:“九哥。”
九爷欣慰地应了一声,转眼同她念叨起来,嫌弃之意溢于言表:“……都是些歪瓜裂枣,拿出的顶多五万两,抠抠搜搜的,还好意思参股。想想咱们乌林珠,一顿要吃多少膳食?五万两,养得起几个你?”
“……”乌林珠的笑容依旧,看着越发甜美了起来,“九哥,上回皇阿玛问我亏没亏本,可还需要换人经营,妹妹尚未回答呢。”
胤禟顿时像只掐住脖子的鸡,不说话了。
小花园安静下来,乌林珠迅速在心里完成了等价转换。与银子扯上关系=觊觎公主的银两=其心不纯假情假意,不行,绝对不行。
“他们若再来找,一口回绝了吧。”乌林珠说,“我不喜欢驸马沾染铜臭味。”
胤禟刚刚松下的气又提了一提,颤着嘴唇只觉万箭穿心,下一瞬,小公主坐在了石凳上,托腮笑眯眯地道:“父兄除外。”
……
固伦徽和公主少说也要十八出嫁,九贝勒以此为借口,一一回绝了众位青年才俊,再有递拜帖上门的,全吃了闭门羹。
公主长居深宫,等闲见不着一面,久而久之,他们颜色靓丽的长衫落了灰,贵男聚会就此宣告终结,却始终等不到皇上的一句准话。
眼见公主十六了,金娃娃到底花落谁家?
太后不急,康熙不急,大臣们却急了。
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单独面君之时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一句。可就是这委婉的一句,戳到了皇帝那根敏感的爱女之弦,霎时被骂得狗血喷头,那般惨状,时人见之落泪。
“乌林珠有朕养着,不过二十不嫁,哪用得着你来操心?!”
万岁爷的怒骂一出,大臣们识趣地偃旗息鼓了。
云琇也觉十六嫁人太早了些,便没有出言反驳。
她以为那句“二十不嫁”是气话,谁知皇上再认真不过。又过了两年,乌林珠十八了,太子身上的担子愈发重了起来,康熙渐渐起了传位的念头,驸马却还没个影。
议亲过后,起码半年才能嫁人,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云琇揉了揉太阳穴,似笑非笑:“长兄如父,皇上是等着胤礽给她操办婚仪?”
康熙哑口无言,云琇一锤定音:“拖不得了。”
皇后娘娘召来徽和公主,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驸马?”
问话的时候,乌林珠被包围了。
上首坐着满脸紧张的康熙,左手边坐着满脸紧张的太子以及皇阿哥,右手边坐着满脸紧张的太子妃以及众位福晋。
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乌林珠冷静道,“我喜欢好看的。”
云琇回想片刻,道:“本宫记得今科探花郎长得一表人才,当下入职翰林,满朝文武属他长得最俊。”
不等评审团出言反对,乌林珠飞快地摇了摇头。
探花郎=负心汉=觊觎她银子,不可,绝对不可。
云琇又试探着提出了几个人选,其中不乏建功立业的勋贵子弟,乌林珠一一摇头。他们当年寻求入股不成,写的诗文油腻万分,那些对她隐晦的称赞,其中暗含的绵绵情谊,听着就不靠谱。
甜言蜜语=有所图谋=觊觎她银子,不行,绝对不行。
云琇终于明白当年胤禛娶亲,成妃为何发愁了。
好悬忍住叹息,她冷冷道:“皇上,您说怎么办吧。”
康熙自是听出了云琇发怒的前兆,重重地咳了一声,飞快地提出了解决办法:“宫宴,招亲。”
……
此番宫宴与选秀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选的是固伦徽和公主的驸马而已。
圣旨一下,整个京城都沸腾了。报名者如同过江之鲫,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只剩一百个入宫名额,都是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
宫宴如期而行,内殿外殿以一道屏风相隔。乌林珠立于屏风之后,静静地望了许久,又朝角落里看了许多眼。
那儿坐着一个年青人,长得很俊,看着却冷冰冰的,眉宇间带着煞气,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仿佛游离于众人之外。
“他是谁?”
内侍细细一看,赶忙道:“那是镶黄旗富察氏的长房嫡孙,武威将军荣复。”
乌林珠:“富察家?马齐那一支?”
“正是。”
乌林珠若有所思。
富察家几代富贵,不缺银子。
宴席渐渐行至尾声,殿外忽然传来通报:“固伦徽和公主到——”
霎时间鸦雀无声。
投在乌林珠身上那激动、敬慕的眼神不一而足,直至宫人笑道:“公主非是专横之人,众位爷畅所欲言即可。”
处处都是嘈杂的赞美之音,唯有角落里的荣复岿然不动,如雕塑般,只耳廓漫上浅浅的红。
乌林珠越看越是满意,当即拍板定下,过后寻上了康熙:“皇阿玛,女儿看上了富察荣复。”
康熙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谁?”
富察家那小子,虽说武艺超群,为人端肃,可他木疙瘩似的,半点漂亮话都不会讲,如何疼他的宝贝闺女?
“乌林珠,听皇阿玛一句劝……”
“眼神清正,不缺银子,不会甜言蜜语,从未夸赞过我的美貌,多好的驸马人选。”乌林珠憧憬地道,“皇阿玛,就是他啦。”
第175章 番外八
康熙三十七年仲夏, 选秀暂且告一段落,皇帝决心东巡盛京,拜谒祖陵。
此番出巡声势浩大,王公大臣、扈从官兵随驾左右, 京师留太子监国, 众阿哥协理各部, 后宫之中, 唯有皇后娘娘随行。
简单来说,皇上特意来了这么一出, 除却谒陵祭祖,便是想与皇后娘娘过过二人世界。
为了操办选秀, 胤禟那些个臭小子占用了云琇太多时间, 康熙深觉自己离失宠也不远了,为此狠心撇下乌林珠,将她丢给了慈宁宫太后照料, 飞速选了个上好的吉日,大手一挥, 神清气爽地道:“出行!”
云琇看他这副模样只觉好笑。
圣驾咕噜噜地前行,巍峨宫墙渐渐消失于眼帘,最后化作一个小点,她故作忧愁地轻叹一声:“乌林珠自小没有离过额娘,怕是难免哭闹, 臣妾这心如何也不能安稳。”
回宫之心好似颇为迫切, 康熙当即信了。
云琇的一言一行, 他全套了十级滤镜,即使从前的虚情假意,在康熙那儿也是“真真真真真”。
握住身边人的手, 他不动声色却暗含得意地道:“朕寻了二三十个御厨来,专司慈宁宫的小厨房,每天不重样地做点心。等乌林珠吃得腻味,到时东巡已毕,她便可以见到额娘了。”
云琇:“……”
考虑得还真是周全。
康熙又说:“等到了地儿,承恩公接驾,琇琇难不成不欢欣?到你阿玛府上居住几晚,也不失一桩美事。”
这里的承恩公,说的是三官保。云琇封后,郭络罗氏当有加恩,除却阿玛三官保受封一等承恩公,兄长图岳也有赐爵。
京城修好了承恩公府,三官保作为皇帝心腹,却还有盛京的要职在身,这些年统共没有返京几次。也是他年纪渐老,将要致仕,此番东巡过后便要卸职养老,回京享受天伦之乐,云琇的思念这才消减了些。
闻言她笑了起来,桃花眼似盛满了星光:“皇上体恤臣妾,臣妾欢心。谢过皇上恩典。”
岁月格外偏爱云琇,没有在她那张美人面上留下什么痕迹,康熙每每望见,都会悸动一次。悸动之后便是忧虑,幸而有闵太医的玉容膏在——
早晚各涂一遍,效用看得见,长年累月之下,皇帝的自信心也回涨了些。
梁九功围观两位主相处多年,早就锻炼出了一颗铁心脏,候在外间面不改色地听壁角,眉头动也未动一下。
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前行,盛京已然在望。等到三官保率领官吏前来接驾,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牵着皇后的手落轿,皇上还温声喊着“慢些”,他们个个震惊不已,半天回不过神来。
看着这一幕,梁九功不禁生出了淡淡的睥睨之感,和咱家比,你们还弱着呢。
……
三官保知道皇上宠爱自家长女,否则也不能封云琇为贵妃,皇贵妃,再到皇后不是?
可终究眼见为实。皇上这哪里是宠,恨不得将主子娘娘捧到天上去!
接驾之时,三官保是震惊的。震惊之后便是窃喜,云琇的后位稳固,定能荫蔽家族,还有一股子欣慰漫上心头,不愧是他三官保的闺女。
当晚,皇上皇后顺利入住官邸,三官保从此与梁九功一样,成了围观第一线。头一天笑容满面,第二天微微牙酸,第三天连猪蹄都啃不动了,这可真是……太腻歪了!
麻木着麻木着,也就麻木习惯了。转头瞥见夫人红光满面的,三官保惊了一惊,“这是怎么了?得请大夫来。”
难不成夫人也牙酸出毛病了?
“请什么大夫?我这是高兴。”云琇的额娘完颜氏白他一眼,“你难道瞧不见?皇上对娘娘多体贴。”
三官保:“……”
完颜氏完全代入了丈母娘的角色,越想越是美滋滋,腰不疼了腿不酸了,晚膳还多用了一碗饭。
不多时,梁九功亲自寻上了门,殷勤地恭维了几句,随后压低了声音,表明来意:“皇上爱重主子娘娘,这不,遣奴才前来问问夫人,娘娘未出阁时的用物可还在?不拘字迹还是小玩意儿,总归是个念想。”
完颜氏听言,笑容越发掩饰不住。细细一想,她也低声道:“公公这是问对人了。娘娘身处盛京之时,成日缠着兄长上马,非能静下心来读书,她阿玛看不过眼,便存了锻炼的心思……娘娘抄写的佛经,能堆满几大箱子,全留在库房里头。”
说着唤来贴身丫头,赶忙吩咐道:“你去寻上几卷,要字儿多的。”
佛经好啊,梁九功当即大喜,笑眯眯道:“咱家谢过夫人了。”
……
翌日。
晨光熹微,暖意融融。
康熙深觉他走了一步好棋。住在三官保的府邸里头,过与皇后娘娘的二人世界,没有一溜串的小兔崽子打搅,就连早膳都变得美味了许多。
更别提云琇近来算得上温柔似水,对他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犹如当下用膳,不消他动筷,碗间菜肴便如小山一般堆叠起来,心里别提多美了。
半个时辰之后,里间撤下膳桌,就见梁九功领着几个小太监,各捧一卷经书快步而来。
“皇上,娘娘。”梁九功指了指托盘,笑得比花都灿烂几分,“这是娘娘未进宫时抄写的佛经,承恩公夫人备下的……”
康熙微微坐直身体,给梁九功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转眼间兴致盎然。
云琇的闺阁时期他不曾参与,好不容易找着了时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
与兴致盎然相对应的,便是猝不及防。
久远的记忆翻涌而来,云琇身旁,瑞珠的面色骤然一僵。
犹记得多年前作为万寿节贺礼的那卷佛经,皇上视若珍宝爱不释手,若非娘娘劝阻,如今还挂在御书房的墙面上。
可那不是娘娘的亲笔。
娘娘的落笔习惯,与之大不相同。书信尚且看不出什么,可佛经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卷,说不定就与贺礼重复了!
若是皇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瑞珠咽了咽口水,僵硬地朝云琇看去。
云琇面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初。
眼看着康熙兴致勃勃地起身,就要同她一道“追忆过去”,她柔声叫了一句:“皇上。”
“佛经有何好看的?臣妾就站在您的跟前,难道还比不过它?”云琇轻哼一声,空中像是飘着一股酸味儿,“本想穿上骑装与皇上比一比赛马,现在想来,倒是不用了。”
赛马?
康熙的脚步骤然一停。
琇琇竟开始吃佛经的醋了!
云琇的话音一落,瑞珠恍然大悟,在一旁为难地道:“娘娘,奴婢已经备好了红色骑装,您怎么……”
红色骑装?
康熙伸向佛经的手缩了回来。
骄阳烈马,劲装美人,只需一想,心就砰砰砰砰跳得飞快。
他哪还记得什么“追忆过去”的初衷,血液鼓动着,喧嚣着,光是想象那般场景,就已为之目眩神迷。
康熙负手而立,威严地咳了一声:“你们都退下吧。瑞珠,伺候娘娘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