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风尘》 第1页 [古装迷情] 《渡风尘》作者:羲和安【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1v1,he,重逢后捂紧相爱相杀修成正果】 【前期有一点心机但不多后期搞事业的假世子x外冷内热党争工具人漫漫小将军】 女扮男装的假世子宋吟秋在生辰宴上遇见一个七品小武官。 小武官寒门出身,命途多舛,本是文臣却被推上战场,打了胜仗又被抢了战功。 但宋吟秋知道,能够于党争之中在京城站稳脚跟,沈屿绝非逆来顺受之辈。 她看他迁调北疆,升任主将,一步步爬上高位,成为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大夏新将。 无人知晓那位骁勇善战的北疆主将下战场匆匆脱了铠甲,迎着风雪策马,只是为了亲手给世子殿下奉上一支新绽的梅花。 *** 沈屿早知宋吟秋是女儿身。 他费尽心机,只为了与她再见上一面,哪怕对方早已不记得儿时的戏言。 直到豫王起兵,一朝谋反不成,连带着其子宋吟秋也要被废为庶人投入天牢。 沈屿知道,宋吟秋从不是什么世子,更本不该捲入这场皇室纷争。 午夜梦回,他再一次忆起十年前,无名无姓的女孩消失在大雪盈尺的夜。 她与棺木里沉眠的豫王世子,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要护她周全。 *** 再相见时,一别数年。 彼时他是太子手下最得力的战将,而她却是前朝余孽拥立起的皇女。 传言中车毁人亡之人死而復生,怎么也算得上一桩奇事。 于他刀尖所向,隔着殷红绫罗纱帐,那位传言中总带着贴身侍卫的皇女独身一人,笑得陌生: 「沈将军,可是要取本宫性命?」 骤然听得记忆中熟悉的声音,沈屿难以置信地抬眸。 却被刃上那一抹寒芒迷了视线。 下一瞬刀枪相撞。 他们都已无路可退。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吟秋,沈屿(沈知弈) ┃ 配角:敌方我方工具人们 ┃ 其它:隔壁完结现言《论文枯燥无味,发疯拯救人类》和接档百合文《天道何时情动》可以看一下哇~ 一句话简介:天凉了多穿几件马甲没问题吧? 立意:于风雨中清醒坚定,在逆境中独立成长 第1章 宴曲 永兴十九年。 已是接近深秋的时节,寒风一吹,冻得人直打哆嗦。街上冷清,卖馄饨的小贩收摊早,推着破破烂烂的木板车经过豫王府时,隔着老远被侍卫连人带车一脚踹翻在地。 「没眼色的东西!」那侍卫骂道,「没瞧见今个儿是世子爷的生辰吗?还推着你那破烂往王府跟儿前凑,若是冲撞了朝廷的大人们,当心狗命不保!」 「哎哟爷啊,是小的没长眼睛冲撞了各位爷,小的这就走,这就走。」小贩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地赔笑,一面扶起他的木车,连滚落在地上的肉馅都赶不及收拾,忙不迭地跑了。 「呸!真晦气!」侍卫朝着他的背影啐了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待到这齣闹剧彻底结束,沈知弈才缓步从街角的阴影里走出来。百姓们大多已经披上棉衣的天气,他只着一身青色长衫,衬着张灯结彩的豫王府更显单薄瘦削。 绕过那团横尸在路中央的肉馅,沈知弈将自己面上微不可见的厌恶掩饰得很好,淡淡瞥过的神色顶多像是在担心自己浅色的衣衫染上油污。 他走近豫王府朱红色的大门,方才还嚣张跋扈的侍卫此时已成为需要点头哈腰的下位者。见他独自一人前来,虽是穿着儒生惯爱的长衫,身量却又高大不似文臣,一时间犯难拿不准礼数。 沈知弈看出他的窘迫,却只道:「朝廷典仪沈屿,听闻世子生辰,特来恭祝赴宴。」 侍卫瞬间变了脸色,心道你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有何资格赴亲王世子生辰宴?却被他的同伴暗戳戳使了个眼色。 另一个侍卫微俯下身:「大人请。」 沈知弈颔首,像是没发现两名侍卫的小动作,迳自跨过门槛,向着繁华深处走去。 眼看着沈知弈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先前那名侍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进王府,你疯啦?」 另一名侍卫显然更机灵点,他哼了一声:「他腰上挂着何大人的腰牌,你眼瞎呢?」 侍卫仔细回忆了一下,惊觉那武官腰上的确漏了一点腰牌的边角出来。露得不多,但恰巧能让人看清「礼部尚书何彧」几个字来,额角后知后觉渗出了冷汗。 敢拦朝廷一品命官的幕僚,他可真是不要命了! 豫王府偏院。 宋吟秋端坐于妆檯之前,在她的身后,一名丫鬟正给她梳着发。 她执了一枚铜镜在手中细细端详,镜中的女子眉眼之间有着淡淡的柔和。哪怕挽着象徵男性身份的髮髻,又将眉毛刻意描粗了些,也掩饰不了骨子里的阴柔。 「好了,流莺,」宋吟秋放下铜镜,从桌上拿起一枝素玉髮簪,「我自己来。」 被唤作流莺的丫鬟乖巧应了一声,从一旁立着的侍卫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衣物:「世子,奴婢为您更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宋吟秋站起身来,流莺会意上前,侍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流莺半跪于地,替宋吟秋系上腰带。她年纪小,还不大懂事,因着主子生辰,兴致高便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世子,您今日十五岁生辰宴过后,皇上就要给您赐大宅子了吗?」 宋吟秋一愣,随即答道:「对啊,我们要搬出豫王府住大宅子了。你高兴吗?」 流莺没注意到自家主子神色中的不自然,欢快地道:「高兴!奴婢也为世子高兴,世子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府邸啦!」 宋吟秋沉默半晌,就着这个姿势摸了摸流莺的头。 她十五岁了。 一恍竟是十载春秋过去。 她本快要习惯豫王府的生活。 但她只是个冒牌货,甚至是个女人。真正的豫王世子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十年前的阴谋里,他的鬼魂永远缠绕着宋吟秋这个抢了他荣华富贵的无耻之徒。 直到现在,宋吟秋夜里做梦时时还会心悸。她虽没有真正见过世子,但大抵也知道,她跟世子的模样是极为相似的。 豫王府的人给了她爹娘五十两银子,弟弟从没见过那么多钱,扑上去的时候两眼放光。她被人捂着嘴粗鲁地推上轿子,爹娘在后边清点银两偷着乐,一次也没有抬头看她。 领头的公公捏着一把尖细的嗓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宋吟秋后来知道他是豫王的心腹。 他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那神情宋吟秋见过,她跟着娘去怡红院时,老鸨看她也是这样的神情。 「瞧这模样,跟世子爷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不是血亲的人长得那么像呢? 她不明白。 但她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豫亲王对她忽冷忽热的态度、身为女子到了成家的年纪该如何是好…… 说到底不过只有十五岁,虽说自小养在豫王府里见识多了一点,但对人世间诸多事尚且懵懂。 「世子,前厅已经有不少宾客了,王爷正传您过去。」侍卫流木在门外说道。 「就来。」宋吟秋整理好衣袖,推门而出。她沉着嗓子,声音竟是比先前要低沉许多,叫人乍一听分辨不出男女。 宋吟秋大步流星走向前厅,举手投足间已经没有了女儿家的拘束。流木和流莺亦跟了上去。 「父王。」还未走至前厅,便在半路遇到了据说是「传她过去」的豫王,她停下身行礼。 「哎,好,起来吧,快去跟兄长们一起温习功课。」豫王的眼睛本就细小,笑的时候脸颊肥肉堆积,更是隐没成了两条难以看清的线。 豫王身边的太监李顺朝她弯腰行礼:「王爷方才睡醒,去前厅会见了宾客,这才说乏了要传您过去。世子,王爷惦记着您吶!」 宋吟秋早知道豫王痴傻的病症,只伸手在半空虚扶了一把:「父王为儿臣操劳,儿臣甚是惶恐。」 她怎会听不出李顺后半句话的敲打。 她内心深处还是害怕这个阉人。 更确切的说,她害怕这座华丽的囚笼,害怕皇城天子脚下的一切。 宋吟秋目送着豫王一行人走远,轻轻舒了口气,再次踏入樊笼。 「下官恭祝世子生辰安康。」她刚一出现在前厅,立即有宾客上前来祝寿,她维持着得体的仪态一一应了。 当今豫亲王世子十五岁,正值册封建府、谈婚论嫁的好年纪,各派势力自然是不会放弃这个香饽饽。虽说豫王本人行状痴傻,无甚实权,已是废人一个;但他却是为数不多流着皇家血液的同姓亲王,未来世子袭爵,在朝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把盏之间,酒已换过几轮。宋吟秋本身酒量并不好,这会儿实则是暗地里传唤下人往杯中兑了水,又悄悄洒了些在衣袖里。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醉意。 她不知道的是,前厅之中,一双阴郁的眼睛,始终没从她身上移开半寸。 「沈屿,」礼部尚书何彧刚向宋吟秋敬过酒,从前厅退下来,侧过身假装与同行官员闲聊,「交代你的事,办妥了吗?」 沈知弈低声答道:「回大人话,下官已经……」 「诶,」何彧摆了摆手,「办妥就成,口风收紧些。」 他鬼鬼祟祟地向周围张望了一下,放下心来,对沈知弈道:「你既然来了,便也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去向世子祝个寿吧。」 这多少有些放低身段的意思,沈知弈不动声色地想,只不过这帮老油条只会在皇帝面前俯低做小,真要让他们对自己这种七品小官有什么愧意,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告退。」沈知弈无声地离开了。 大多官员已经敬酒祝寿过了,聚在偏厅里谈笑,此时的前厅远不如方才热闹。沈知弈一眼就瞧见了安静坐在主位上的世子,像极了民间灯影戏里的皮影,除了偶尔与官员必要的交谈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据说深宫院里的皇子公主们都比不上他的礼数周全。 然而此时,表面上八风不动的宋吟秋事实上心急如焚。 几杯酒过后,她有些头晕。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醉酒,却没想到小腹突然一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某处流了出来。 饶是她再没经过人事,她也知道,自己有月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她寻思着编个理由先退到后厅去,最不济也得要换身衣服.这身衣服大抵暂时穿不得了。而这身银色华服是皇上赏的,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到能换的。 「世子殿下。」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虑。 那个声音接着道:「微臣沈屿恭祝世子殿下生辰吉乐,岁岁安康。」 沈屿? 倒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打扮不伦不类的,辨不出文武。 应该只是个小官,但既然能进豫王府,想必是随着某位重臣一起来的,怠慢不得。 「沈大人请起,」宋吟秋嘴角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有些红的脸颊出卖了她的醉意,「久仰,沈大人年轻有为,小王甚是钦佩。可否请教沈大人表字?」 沈知弈站直了身子。 像个清秀的读书人。 但宋吟秋瞥到他端酒杯的时候手上的伤疤和茧,类似的伤茧她只在武将身上看见过。 很怪。 沈知弈微微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回世子的话,微臣表字知弈。世子殿□□谅,微臣不胜感激。」 「弈思才知路,琴欢肯要弦,」宋吟秋品味着这两个字,「倒是个好名字。」 沈知弈往后退了半步。 「微臣多谢世子。」 「世子,您不喝酒吗?」突然间,他抬头,有一瞬间与她对视。 这便多少有些逾矩了。 几句话的功夫,酒的后劲几乎全上来了,宋吟秋晕晕乎乎,没闲心计较沈知弈的不敬之罪。手腕一偏,上好的宫廷玉酿全倒在了衣袍上。 流莺适时上前:「殿下,您有些醉了。奴婢扶您回去歇一歇吧。」 流木配合地差使下人去盛一碗醒酒汤,送到世子院里。 做戏就要做全套。在皇城就要步步当心,戏嘛,随时能看,不过看戏的人,唤了一波又一波。 「沈大人,」宋吟秋轻声道,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叫人很难不被她骗得心生摇曳,「小王自幼体弱,今日不胜酒力,失手打翻酒杯,扰了大人的雅致。改日定当赔罪,与大人把酒言欢,还请沈大人海涵。」 「世子何出此言,微臣怎敢怪罪殿下。」沈知弈垂首答言,宋吟秋悄舒一口气,却没想这人又道: 「微臣不曾见过世子,只是平日里久闻世子美名。今日终于得见,不知殿下可否为微臣解惑?」 她恨不得当下生出双翼飞离这是非之地,摆了摆手示意沈知弈有话快讲。 只听沈知弈依旧谦卑,宋吟秋却觉他仿佛已全然掌握了眼前混乱的局面:「微臣初至京城,对诸多礼仪尚且懵懂不知。敢问殿下,若是生辰宴,然主不随客欢,反避客不见,是为何意?」 谢谢阅读! ——分割线完结现言《论文枯燥无味,发疯拯救人类》———— 【精神状况十分超前的文科女x逐渐与女主同流合污的商科男】 许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她躺在床上刷手机,把这件事发在了宿舍群里。 宿舍群炸了。 舍友a:所以这就是你今天没来上专业课的理由吗? 舍友b:冷知识,你昨天和明天也是没毕业的大学生。 舍友c:看来大家都没听课,那我就放心了。 许静想了想,发了个粉色小海狸的表情包。 「想死是一种积极的生活状态[玫瑰][玫瑰][玫瑰]」 ****** 发疯是正确的,中肯的,合理的,一针见血的,必不可少的,能够使人获得快感的,如果敢反驳就死定了的。 讨论课上,许静平等地怼完每一个敢对她的pre发表异议的人,核善地对最后一个漏网之鱼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教室鸦雀无声,下一秒,众目睽睽之下,祝招妹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 许静:「?」 兄弟你下一秒是要打奶嗝吐奶了吗? 【阅读指南】 1.无原型无逻辑勿深究勿对号入座 2.主线是女主发疯,并不强调感情和剧情,介意慎入 3.小短文,全文10w字左右,供诸君一乐 《天道何时情动》文案———— 伪替身/灵异//一直拉拉扯扯磨磨叽叽情深文学 无情无欲却先动心的天道vs狗血失忆总以为自己是替身的邪神 本文文案: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宋晚发誓,自己绝不会再在那个大雨瓢泼的夜里,选了与回宿舍相反的路。 如果没有莫名闯入那间杂货铺,她或许不会再一次遇见祁空,自然也不会知晓阴阳两界、轮迴六道,不会被生魂厉鬼百般纠缠,不会上入无色天、下入鬼市,更不会避无可避地与祁空再一次相恋。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那个天真的宋晚已然打翻须弥山上的一盏长明灯,入了祁空的妄境。 她在妄境中知晓祁空原为天道。 她看见无尽漫长的岁月里,祁空曾与刚出世的花神月下对酌,与帝王冷宫的妃子鸿雁传书,又与倾国倾城的青楼舞姬笑谈风月。 而祁空每一世的情人,都与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 临死前再听见宋晚的声音,祁空以为,那不过是第八识中生出的幻觉。 她理应恨透了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这样也好。 若所爱之人能够凭着刻骨的恨意活到与天地同寿的时间尽头,她也算死得其所。 但若有来生,她有两个愿望。 第一,不做天道。 第二,尘世中俗人千千万,宋晚不要再爱上她。 阅读指南: 1.1v1,sc,he,慢慢慢慢热文 2.现代大学校园背景,中西方神话混杂,私设较多,参考文献最后统一放 3.没有替身(划重点),是同一个人 小可爱们喜欢的话还请收藏评论多多支持~ 第2章 议婚 宋吟秋蓦地怔了片刻。 「沈大人乃是武将,想必有所不知,」起了个标准的话本开头,宋吟秋咬着字眼,斟酌语句,「古人云『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若是连衣冠都不能端正,又谈什么宾主尽欢呢?」 沈知弈始终低着头,除了方才短暂的眼神相交外,二人再无纠葛。 宋吟秋猜不透他的心思,面上看着恭敬谦卑的一个人,说出的话却好似带着刁难。 「微臣受教,」沈知弈维持着这个姿势后退几步,侧过身,让出一条路来,「既是如此,微臣自然不便打扰。」 「哪里敢说施教呢,」宋吟秋从他身边经过,轻声道,「日后还要多向沈大人讨教才是。」 「世子,这边没人了…殿下?殿下!」流莺扶着宋吟秋,急得朝身边的侍人看了一眼,「愣着干什么呀,快叫大夫熬一碗四物汤来!」 小厮飞一般地跑了,流木跟在二人身后,谨慎地关上门。 「殿下,奴婢扶着,您慢些。」 晚些时辰,大夫把过脉,开了方子。 太后宫里的福公公来传时,宋吟秋正靠在枕头边,捧着白玉瓷碗,慢条斯理将汤药吹凉。 「世子,」流木在门外通传,「太后宣您入宫。」 宋吟秋执着调羹的手顿了一下,将药碗放回桌上,从一旁备好的银盘里捻起绢子擦了手:「流莺,方才大夫说,这药效得几时才能发作?」 流莺将那绢子并着药碗交给后边的丫鬟,一道端走了:「世子,大夫说这四物汤喝下去,半个时辰就能止疼;但这调理月事的药,得搁明个儿才能见着效。」 明日见效……皇宫之中高手众多,带着一身血腥气入宫,那便是要了她的命。 「世子,」流木不明屋里情况,再说道,「快些吧,福公公催着呢。」 催人上路呢。 宋吟秋内心冷笑,忽然心生一计。 「流莺,你着人去将备好的月事带取来,将前些日子熏了浓香的那件衣裳给我换上,」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吩咐下人拿两个气味浓郁的香囊过来。」 「公公久等了。」宋吟秋隔着老远就瞧见太后宫里来的轿子,流光溢彩的煞是好看,连豫王府里的景致与它相比都暗淡几分。 「世子这是哪里的话,」王福抬起眼皮,半笑不笑的,「咱家是为太后办事的人,老奴卑贱,比不得世子,为着世子在这风里站个一时半刻,也是应该的。」 「福公公莫怪,这不是要去见太后,所以得休整些么,」宋吟秋自然听懂他话里的讥讽,借着衣袖的掩盖往王福手里塞了些什么,「福公公是太后心尖上的人,小王自知愚钝,还请公公提点。」 「嗯,」王福掂了掂重量,仰头看轿子里的宋吟秋,脸上终于挂上一丝笑,「娘娘们的事,奴婢怎么会知道。世子,顺着些吧。」 他说完,拉上了车帘。 「里面这个就是豫王世子?」抬轿的队伍后边有个小太监是新来的,压低了声音对同伴道,「早前听说世子容貌姣好,连宫里的娘娘们也比不上他,果然是貌若天仙啊。」 「嘘,小点声。」他的同伴凑近了些,「姣好?长得这么漂亮,跟个女人似的。」 「狗东西,主子们的舌根也敢嚼!小心脑袋不保!」王福狠狠地踹了他们一人一脚。 「起骄——」尖细的声音划破热闹,几只寒鸦惊起,消失在围墙后边成为渺茫的几点。 进宫路上,宋吟秋一直琢磨着王福这句话。 豫王本是富贵闲王,自疯傻以来不理政事已久,其母妃又是没什么实权的皇太妃,按理来说对朝中各方势力都构不成威胁。 当今天子亦非太后所出,太后的存在更像是一桿平衡先辈争端的秤。 「娘娘们的事」很显然与朝堂划清了界限,后宫的妃嫔们也不是吃素的,自有一番不同于朝臣的立身手段;「顺着些」则更像是有什么事强行加诸于其身。 宋吟秋突然怔住了。 世子十五岁生辰,册封建府,娶世子妃。 前些日子皇上忙于战事,这册封建府的事暂时搁置了,毕竟这事儿后宫娘娘们管不了;但难道定世子妃这等事,太后还插不上手吗? 宋吟秋倒是不关心自己婚事的人选,但问题是她是女儿身啊! 要是世子大婚,这事儿可不就瞒不住了吗? 如今豫王不当事,她又不懂政事,显然很难是再上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了。 「世子殿下,请下轿吧。」王福阴柔的声音从轿外传来,宋吟秋脑子乱得很,暂且按下百般忧虑,只勉强应了。 「孙儿吟秋叩请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安。」早有宫女候在一旁替她解下披风,宋吟秋信步走入前厅之中,在太后跟儿前跪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她垂头暗自观察,面前坐着的竟不只有皇太后,还有豫王的生母、当今天子的生母两位皇太妃。 「起来吧,吟秋。」皇太后转着佛珠,缓慢地说道。 「多谢娘娘。」宋吟秋起身,仍是低头,但视野的扩大使她看见了宫殿之中另外两个生面孔。 ——坐在太后身边的一位少女和一位贵妇。 她唿吸一滞。 「吟秋,过来,」太后慈祥地笑着,向她招手,「好一段时间没进宫了,让哀家好好瞧瞧。」 宋吟秋乖巧地走上前去跪在太后身侧,余光偷偷地打量那位少女,只觉她的相貌有几分面熟。 立马有宫人为她搬来一把椅子。 「这位是礼部尚书何大人的夫人,这是何家的三女儿。这丫头仰慕你已久,却一直碍于身份不能与你相识相交,哀家今日便特意召她们入宫,你们好好说说话。」太后道。 这便是了,那少女的相貌与生辰宴上见过的礼部尚书有几分相似。何家可是太后的本家,势力连当今天子也要忌惮三分。 何夫人和她的女儿一起向宋吟秋福了身子:「世子殿下。」 「夫人与小姐快快请起,」宋吟秋是外男,只能在空中虚扶一把,「晚辈承蒙抬爱。」 尚书夫人与她家小姐依言坐了。 宋吟秋面上端着微笑,知道自己在路上把这趟后宫之行的目的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尚书夫人倒是正大光明地打量着她,而太后口中对他「仰慕已久」的何家三小姐,则几乎没正眼瞧过她。 乱点鸳鸯谱的经典话本桥段,宋吟秋心道。 她虽不懂朝政,但也知晓太后既是太后,定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何家嫡出的大小姐前几年被指婚给了当朝太子,早已订下未来皇后的位子;而如今,这何三小姐也多半是要嫁入皇家。 嫁给豫王世子,虽说以后不一定能有多大实权,但她承位以后,只要一天不反,何家便能手握这条流着皇家血液的线,享一日的荣华富贵。即便是反,皇后也大可凭着姐妹情深的理由保住何三小姐。 百年之后,这江山是姓宋,还是姓何? 「娇娇,你不是一直有话想跟你吟秋哥哥讲吗,趁着今日热闹,你们便好好说些话,哀家看着也高兴。」 「臣女……」何三小姐攥紧了手帕,一副泫然预泣的模样。 「娘娘,臣妾以为,何三小姐还未出闺阁,太过羞涩,还是让他们小孩子家家去御花园里逛着玩吧。」豫王的生母赵太妃打着圆场赔笑道。 「嗯,也好,让他们自个儿多亲热亲热,」太后多有不快,只按了按眉心,「小福子,带世子爷和三小姐去御花园,皇上若问起,就说是哀家的意思。」 「是,娘娘。」 宋吟秋暗舒一口气,终于能够短暂从樊笼中脱身。她谨遵礼数,侧过身伸手:「请吧,何小姐。」 深秋时节,百花凋零,御花园已经换上了奼紫嫣红的菊花。当今圣上喜静,是以这御花园之中,除了偶尔的几声鸟鸣,余下便是刺骨的清冷。 「你们都下去吧,本世子与何小姐随意在这园子中转一会儿。」宋吟秋屏退了他们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 「我不会嫁给你的。」宫人一走,何月娇便冷着脸说道,全然不复方才在太后宫里的小女儿姿态。 「哦?何小姐何出此言?」宋吟秋心下觉得好笑,「民间百姓婚姻,尚应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本世子生于皇家,婚娶之事自是凭皇上定夺,岂是你说不嫁,便能如愿?」 「你!」何月娇气得跺脚,又想不出反驳之词,「本小姐心悦于沈大人……」 她勐地止住话头。 宋吟秋挑眉。 朝廷中姓沈的官员并不多,要真是个年轻有为的重臣,与何三小姐两情相悦结为夫妻,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而她这些年深居浅出,认识的朝廷命官屈指可数。 心中浮现一个不成形的猜测。 她悠悠地道:「小姐身娇体贵,而他不过才是一个七品小官……」 「不许你这样说沈知弈大人!」何月娇抢先一步截断了她的话,这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说漏了嘴。 但既然已经暴露,她便干脆肆无忌惮:「若不是沈大人前些日子被抢了功劳,否则早就升官了!」 果然。 歪打正着了。 皇城中多少上不得台面的秘密,便是此般被年轻的官家少爷小姐们,不经意间抖出来的。 第3章 异香 再回太后宫中,家底都被揭穿的何月娇被迫与宋吟秋上演了一出情深意重的好戏,好歹是哄得太后心花怒放,终于肯放人。宋吟秋坐在轿子上,揉了揉笑僵的脸,却没想轿子前脚刚出后宫,又被拦了下来。 「世子殿下,」她将轿帘掀起一角,太监张桂抱着拂尘,仰视她的眼睛冷冰冰的,「皇上听说您从太后宫里出来,正在御书房请您过去吶。」 天色渐晚,黑幕一点点吞噬宫灯的阴影,宋吟秋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 多半是知道太后有意促成她与何三小姐的婚事,来敲打她了。 她随手拉上帘子:「有劳公公。」 皇命难违,既在世子之位,便免不了受这许多。 她其实不求富贵,只望自己能够安稳度过一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饭蔬饮水也罢了。 「侄儿请皇上安,」她跨进御书房,深深叩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召见臣子,但宋吟秋其实是偏好御书房的。 她身量矮小,跪在地上的时候几乎都被宽大的书桌挡了身子,仿佛将直面天子的恐惧也挡住。 「免礼,」当今天子正值春秋鼎盛之年,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度,「怎么,你既入了宫,朕不传你来,你便果真不来见朕?好歹是到了建府成婚之年,怎生还这般不懂规矩?」 这算得上哪门子规矩。 宋吟秋闻言,不敢起身:「侄儿惶恐。」 「知道惶恐,是好事,」半晌后,皇帝缓缓开口,「你年纪小,朕那不成器的弟弟是教不了你,但有些事情,还得慢慢学。」 「谢皇上提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宋吟秋听着皇帝翻阅捲轴的哗啦声,张桂站在他身边磨墨。 好像已经忘记了她这个人。 「罢了,」宋吟秋膝头针扎一般的疼,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再度发话,「贤侄也到该成婚的年纪了,若是有心仪的官家小姐,朕便作主为你赐婚。」 「侄儿惭愧。」宋吟秋声音有些哑,身后的不适愈发明显。她想,自己若再跪些时辰,殷红的癸水真正浸湿外衣,便难以再煳弄过去了。 「……侄儿在王府之中,感念圣上恩德,每日勤学诗书,未曾与官家小姐相交。」 「勤学诗书,」皇帝重复着这四个字,好像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但贤侄腰上繫着的香囊气味浓郁扰人,朕瞧着贤侄的心思,可不是专在这诗书上啊。」 「臣万死。」宋吟秋依旧恭敬道。 「嗯,明白就好。贤侄若是得空,也不如好好想想,今朝地界,喜欢哪一块,朕也好为你做主封邑,」皇帝翻过一页捲轴,搁了笔,「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张桂,送世子回府。」 「是,皇上,」面对宋吟秋,张桂仍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世子殿下,请吧。」 她被突然而至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臣告退。」 又是被一个阉人骑在头上。 她起身,缓慢挪动着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腿,倒退着一步一步出了御书房。 在她走后,皇帝屏退了左右宫人,偌大的御书房似乎只剩下他一人。 只听他淡淡问道:「看出什么了?」 一位穿黑色夜行服的带刀暗卫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 「陛下,世子身上有极为新鲜的血腥味,应该是带着伤,伤处尚未癒合。」 皇帝面无表情,暗卫难以揣测他的想法。 「他那香囊,想必都是用来掩盖血味的吧。」 暗卫不敢说话。 「带着一身血腥味就来见朕,真是胆大包天!」皇帝狠狠地震了下桌子。 「陛下息怒。」 「去查,」皇帝冷笑道,「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 暗卫领命,瞬间消失在黑暗里。 翌日清晨。 「世子,」流木在门外通传,「工部侍郎家的唐公子来了。」 宋吟秋用过早饭,正在书房看书,闻言嘆了口气:「他来干什么?」 流莺机灵,从前厅跑过来的时候从小厮嘴里打听到了只言片语:「世子,奴婢听小厮们说,唐公子想邀请您一道去醉花楼呢!」 宋吟秋不由得扶额。 当今工部侍郎的嫡出幼子唐明书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出了名的风流成性。京中传言他考举子不成,受父亲恩荫封了个小官,每日挂着闲职满城乱窜。 去醉花楼这种荒唐的想法……也亏得是唐明书才能做出的事。 宋吟秋思虑之时,唐明书已经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世子殿下,我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他笑嘻嘻地凑到宋吟秋跟前,作势要拿开她手中的书。 「醉花楼,是吗?」宋吟秋淡淡抬眼,将手中的书拿得离他远了些。 「你怎么知道?」唐明书偷书不得,自觉坐在流莺为他搬来的椅子上,「哎呀去嘛,成天看这些书有什么意思。」 「不去,醉花楼有什么意思。」宋吟秋无情拒绝道。 「醉花楼可比这些晦涩的经书有趣多了!可以听曲儿、看戏、还有姐儿作陪,你若喜欢倌儿……」 「唐公子,」宋吟秋合上书,搁在一边,流木立刻把书的封皮擦净,放回书架,「本朝律法明令禁止官员与艺妓有私,你这官位还想要了不想?」 「又不是我自己想当官的,还不是我爹非说要让我当官,」唐明书委屈道,「再说了,朝廷律法摆明了是为那些重臣设的,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小官,谁有那个闲心来管啊。」 「哎呀,吟秋,你就陪我去嘛——」 宋吟秋被他吵得头疼,一手把他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好好好,去去去……」 「我就知道,吟秋你就是口嫌体正直,」唐明书计划得逞,高兴得口不择言,「答应得这么爽快,其实你早就想去了吧,看你身边的侍女一个个都这么漂亮,一般公子哥儿都是用小厮,那儿用得着这么多侍女啊!今天我们悄悄地去,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也不告诉!……」 唐明书一张嘴皮子动得飞快,出了书房一路跟到宋吟秋寝殿外边儿,他知道宋吟秋一直不喜旁人进她的寝殿:「兄弟我在外边儿等你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流莺关上门,略带为难地转向宋吟秋:「世子……」 「伺候我更衣吧,」宋吟秋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应了下来,但这时候反悔也来不及了,「还是多拿几个香囊过来。」 虽说醉花楼里胭脂水粉味道大,但总归还是自己随身带着点稳妥些。 醉花楼。 京城之中最大的勾栏永远热闹得很,坊间传言醉花楼一天的流水银钱抵得上朝中大官的年俸。这里的姐儿们自视甚高,从不屑于在站在楼前拉客,只等着公子哥儿们进去,自有上等雅座候着。 唐明书嘴上说得好听,真正到了醉花楼前还是有些害怕。他抱着宋吟秋的胳膊打颤:「世子,你说我们不会真的……」 宋吟秋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人多眼杂,别叫我世子。」 「哦、哦,吟……吟秋!」 宋吟秋有些好笑地扫他一眼:「方才不还说自己不想要这个官位吗?」 唐明书恼怒道:「我是不要官位,但我爹要啊!我若出了什么事,我爹,连带着我大哥、二哥……」 「好了好了,停,你再说周围人都听到了。」 「哦。」唐明书吓得立刻闭嘴了。 宋吟秋环视四周,试图找些他在朝中认识的官员来给唐明书增添勇气。 还真让她找着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 她也没多想,只当是一般的官员,便转头对唐明书道:「别抖了,你看那边那位,不也是朝廷命官?人家品级比你低都赶来醉花楼,你慌什么……」 「世子殿下可是在说下官?」一个清冷的声音闯入宋吟秋的话语。 「你……」宋吟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她刚刚编排的主人公此刻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这让她继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竟然是沈知弈。 「他是谁?」唐明书晕乎乎地问道。 「京城典仪沈屿,见过二位大人。」沈知弈躬身抱拳。 他这一躬身,宋吟秋终于知晓自己方才为何没能认出他来。 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今日之前的唯一一次见面,是在豫王府,她的生辰宴上。祝酒时沈知弈始终弯腰低头,维持着一名七品小官在世子面前应有的卑微姿态。 而宋吟秋吃醉了酒,又因月事身子不快,一直未能记着他的相貌。 没曾想他站直了身子,竟是这样的神采英拔。 「沈大人别来无恙。」宋吟秋本意并不想与朝臣有公务以外的交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撑着寒暄,「未曾想沈大人瞧着清冷,竟也是会来这种地方游赏的人么。」 沈知弈神情不变:「世子不也玩乐于此么?世子与民同乐,体恤百姓,下官心中甚是欢慰。但此地人多眼杂,世子若不嫌,不妨称唿下官的表字,叫下官知弈吧。」 他到底听到多少? 宋吟秋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沈知弈迎上她的眼神,似笑非笑:「世子出入此地,倒是顾不上君子衣冠了?」 同上次比,未曾有半分长进。 太过失礼。 「不劳沈……知弈兄挂心。」这人话题变换得未免太快,宋吟秋倒是愣了一下,只来得及以退为守。 「哦?可下官怎么闻着殿下身上……」沈知弈悄无声息地逼近了,宋吟秋只慌忙退了半步,后背便抵上了坚硬的墙壁。 四目相对下,宋吟秋下意识屏住唿吸。 这么近的距离,她仓促撞入了沈知弈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殿下身上……好香啊。」 第4章 安神 宋吟秋愣了片刻。 他说什么? 她几乎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但还未有下一步动作,便听得身边「咚」的一声巨响。 推小车卖水果的老伯吃力地扶住把手,木车前端在猝不及防的冲击力下已然碎了一角。他慌乱地将散落得不算太远的水果逐一捡起,嘴里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没抓稳,冲撞了大家……」 唐明书一步跨过来抓起她的手:「吟秋!你没大碍吧?可有伤着?」 宋吟秋抬眼,沈知弈早已后退半步,回到最初疏远的距离。 他低声道:「下官失礼,请殿下恕罪。」 宋吟秋如梦初醒般眨眨眼,一时间有些拿不准方才的场景是否仅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象,只道:「无妨。」 直到唐明书催促着扯了下她的衣角,她方浅施一礼:「我与大人就此别过,权当无今日之事。」 她回身,倒也没有甩开唐明书扯她衣袖的手,信步走入醉花楼。堂前的姐儿瞧着两人衣着富贵,不像是寻常人家,赶忙招唿几个丫鬟迎进了上座。 沈知弈盯着宋吟秋的背影在重叠交错的绫罗之中逐渐模煳,最终消失在转角。 迎客的姐儿奇怪地悄悄打量着他,只见他蹲身捡起地上的几个果子,漫不经心地丢回了老伯的木车上。 老伯一面把车上包着果子的布袋重新整理好,一面谢道:「多谢这位小兄弟。」 沈知弈擦净手上的灰,答道:「举手之劳。」 老伯闻言,凑近了些,接着搭话道:「小兄弟是从何处来?」 沈知弈颔首:「正是。」 老伯似乎有些紧张地在衣服下摆上搓了搓手,从布包里挑挑拣拣,摸出一个苹果:「我也没带什么,这一个苹果就当作是小兄弟方才帮我的谢礼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沈知弈伸手接过,这「苹果」轻飘飘的,拿在手上没什么分量。 老伯伸手往醉花楼里指了指:「那位姑娘名唤可是最近醉花楼的红人。小道消息,我听说啊,她最喜欢的吃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就是这普普通通的苹果。你说奇不奇怪?……」 沈知弈略过老伯长篇无意义的唠叨,单手抛着苹果把玩,走近醉花楼门口,似是挑了片刻,方才转向一女子道:「姑娘。」 女子低头,瞥到他手中物件。 她会意,福身作礼:「公子,请随奴家来。」 三楼雅座。 西域加急送来的葡萄清甜可口,红木桌上摆着可人的新鲜水果和几样精緻的点心,另有几件舶来的稀罕物作装饰。宋吟秋抬手拒绝了歌女递来的美酒,只拣剥好的葡萄吃了几颗。 「二楼上好的位置你空着不坐,偏生跑到雅间里来待着,」她支使歌女的酒杯往唐明书那边递,笑盈盈地道,「与我待在一块儿可没什么热闹瞧。」 「没什么好看的,」唐明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没等歌女动手又给自己满上,「楼下那出戏我都听过好几回了,一点意思也没,我到现在连戏名也没记住。」 丫鬟进来,给快要燃尽的香炉重添了好几块香料。 他嘆道:「再好的戏,多看几遍也就腻了。更何况本来就是那几场,因着宫里头那位说了一次好听,民间便反反覆覆地演,没什么意思。不如改日我们同去郊外赛马?」 宋吟秋没答话。 唐明书便顺着道:「哦,我忘了,吟秋你不爱骑马射箭这些。」 他像是有些吃醉了,宋吟秋也没想到他酒量这么差,接着就道:「昨日你生辰,我不过来得晚了些,你家护院便说你入宫去了。我想着你是快要分封建府了,但兄弟我却走不了,从此我们便不常见面了……」 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 宋吟秋碍于礼数,又不能直接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饶是傻子也能听出这两人不是市井平民。 好在醉花楼的姐儿类似的场面见得多了,若是被查到与朝廷命官有染,她们也脱不了干系,而客人身份之类的私事也不便宣扬。 宋吟秋给几个丫鬟和歌女赏了些碎银,让她们退出去了。 唐明书说了些胡话后安静下来,宋吟秋打发完丫鬟,他已然睡得人事不省。 「明书?唐明书?」宋吟秋唤了两声,料想他是醒不过来了,而自己又不可能丢下他,独自一人回府,只得在这儿凑合一晚将就歇下。 她让丫鬟把屋子收拾干净,唐明书仍旧趴在小几上困着,姿势不太雅观。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她掀帘进了里间。 花香裊裊。 香炉内外各一个,在外间不觉得有什么。里间狭小,倒显得香味忒过浓了些。 她抬手召了丫鬟问道:「这点的是什么香?」 丫鬟答道:「公子,此香名为花间露。」 宋吟秋心道难怪。她名义上为豫王世子,吃穿用度与男人无异,豫王府中从未点过如此甜腻的香。香是好香,但有些过于齁了,她闻不惯。 「换安神香来。」 丫鬟滴熘熘转着眼珠,方才唐明书说醉话时她也在场,知道这位身份尊贵,怠慢不得。但在勾栏这等娱乐之所要求点安神香的客人还真不多见,她心下没底,也不知楼里备着没有。 「公子稍等,奴婢这便去取。」 里间总算是没有外人了,宋吟秋和衣靠在榻上,寻思着歇息一会儿。不知为何她今日莫名有些累,她猜测可能是因着葵水初至,又被勐药强行改了时间,阴阳不调,身子不爽倒也正常。不如就此称病,在府中歇两天不见客也是好的。 花香扰人。 宋吟秋本是准备小憩片刻,但躺下后眼皮却越来越沉,思绪有些昏乱。恍惚间似是听见珠帘碰撞,她半抬眼皮瞥了一眼,方才出门的丫鬟蹲在香炉前拣出原本的花间露,将另一盒薰香夹了几块进去。 许是瞧她睡着,丫鬟换完香便退了出去,没再惊扰。 甜腻的气味逐渐被熟悉的檀香掩盖。宋吟秋伴着沉香闭目,连自己什么时候失去意识也不曾知晓。 夜半。 更夫的竹梆声远远传来,宋吟秋从梦中惊醒,床边的灯烛已经快要燃到尽头。她借着昏暗的烛光翻身下榻,木屐踩在地面的咚咚声提醒她身处府外。 是了,早晨被唐明书扯着来了醉花楼,午后小憩一会儿,没想到这个时辰才醒。 侧边的香炉升起裊裊烟雾,一点火光映着幽沉的夜,却并不冷清。醉花楼的隔音极好,但仍有楼下的丝竹声隐约传来,闹笑声四起,远不如王府寂寥。 或许是品质比不上王府,屋内的安神香闻久了也有几分闷。宋吟秋小心地掀起珠帘,借着清冷月色见唐明书还睡着。她放轻脚步穿过房间,推门而出。 迴廊的空气却更是腻人。 她分辨出这是花间露的香气,但似乎少了些什么。她对香料的研究不多,毕竟「世子」不会喜欢这些女孩儿的玩意儿,遂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寻常香料,配料偶尔有几分差池倒也还算正常。 正思量着还是回屋继续休息,隔间的门却突然开了。 开门的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个点还会有人站在迴廊,怔了片刻,难以捕捉的神色一闪而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沉默的对峙中,他先开了口:「殿下?」 男人背对烛光站着,宋吟秋分辨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的失真感。 她道:「沈屿?」 她的爵位压过沈知弈,直唿其名倒也算不上是逾越。 沈屿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已然放松了警惕,仍是淡淡的音色:「夜深露重,想必王府早已落锁。世子没有尽早回府,流连于这般烟花之地,也不怕遭人口舌?」 宋吟秋虽不愿多生事端,但几次三番被问起此事,也难免有些不耐。 她反唇相讥道:「大人此话何意?寻花问柳之事,我等朝廷中人,可担不起罪责。」 这人有什么毛病?不是说了权当没这事吗? 许是她的言辞有些激烈,沈知弈一时间没接话,过了半晌才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正在这时,沈知弈身后,又一人推门而出。她左右打量几眼,摸不透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但无论如何,两边都是不能得罪的恩客。 她低身施礼:「夜深风寒,两位公子还请尽快回屋才是。」 宋吟秋观她衣着打扮,应该是楼里名气不小的姐儿。 沈知弈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有未尽之语。但他转身,姐儿扶着门请他进去,他没再看宋吟秋,只道: 「世子也早些安寝吧。」 宋吟秋没应声,他也不在意,姐儿再朝她施一礼,关了房门。 迴廊再次陷入昏暗,于无声处更显得楼下噪声喧扰。在风处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宋吟秋睡意全无,摸黑回到里间。经过外间时,却发现燃着花间露的香炉已经熄了。 鬼使神差的,她挑起一小堆香灰嗅了一下。 下一刻却愣住了。 这合该是百花制成的花间露里,隐约杂着一缕安神香。 第5章 事发 连日无事。自打从醉花楼回来后,宋吟秋称病在府,闭门谢客。李顺大抵也从府医处知晓她的病并非毫无缘由,没来寻她麻烦。期间唐明书倒是酒醒来寻过她两次,也没什么正经理由,皆被小厮打发回去了。 宋吟秋难得乐得清闲,连带着豫王府萧瑟的秋景也顺眼柔和了许多。 只是逍遥日子没过几日,便有人按耐不住了。 流木来报时,宋吟秋正捧着市面上时兴的话本。王府内不让有什么女红香料之类的玩意儿,碍于皇上的意思,她也不便读什么治国理政之策,只在四角天空的府院里乏善可陈地数着日子。 「世子,府外通传,是大理寺的人。说是请世子去大理寺协助查案。」 宋吟秋从书案抬首,盯着桌上放凉的茶水,问道:「皇上的意思?」 没人应她。虽说连个口谕也没,但那位喜怒无常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京城里这些还未成家的亲王世子们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直接请她到大理寺,想必又有什么难搞的么蛾子。 「来的是谁?」 流木附在她耳边说了名号。 宋吟秋沉默不语,流木试探着问道:「请人进来吗?」 宋吟秋瞥了他一眼:「人是朝廷命官,还能给拦在外边不成?」 流木领命前去招待。她放下话本,流莺已经取了外衣来。 「大理寺丞亲自来请,」她披上外衣,喃喃道,「还真看得起我。」 她不紧不慢挪到了前厅。大理寺丞等候多时,千盼万盼总算是盼得这位祖宗出来。豫王世子性子软弱,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饭后闲谈。但再怎么软弱,人也是皇家的世子,而他不过是个当差的,哪里比得上人身娇体贵。 四目相对,大理寺丞却忽地忘了行礼,慌张垂下眼。 ——无他,这豫王世子的相貌,未免好看得有些过了头。 宋吟秋见他久未开口,按下心中诧异,只是咳了一声,道:「大人久等。我前些日子不慎染了风寒不便见客,闭门歇养,未曾想大人突然造访,有失远迎。」 大理寺丞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行礼道:「世子客气了,鄙人是大理寺新调任的寺丞,今日奉旨来请世子到大理寺,不为别的,只是协助查案,不消半日便送殿下回府。」 哦,原来圣旨是有的,只不过没传到她耳朵里罢了。 然而宋吟秋并不急,端起桌上晾得刚好的茶水浅呷一口:「怎么这样急?可是大人喝不惯这蒙顶甘露?」 「世子赏茶,自然是好的。只是上面催得紧,若是耽搁了,我们也不好交代啊。」 宋吟秋观他神色焦急不似作假,也不像是个能主事的,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也是,新官上任,若不依附权贵,也就不过是贱命一条,被架空在朝中凑个数罢了。都是做奴才的,天子脚下,谁还不是依仗着主子们的威势做事。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可朱门内的狗尚且顿顿得了炙肉吃去呢。 她自是知晓大理寺寻她所为何事。 「也好,」她噙着一点得体的笑,尽管好几天没这样端着架子笑了,难免有些生硬,「烦请大人带路了。」 大理寺并不近,宋吟秋坐着马车一路颠簸,紧赶慢赶还是耽搁了好些时辰。 她掀帘下车,门外的侍卫早晓得她要来,一路畅通无阻地放行了。而在偏厅迎她的,竟然是大理寺少卿。 多新鲜。 她被圈在豫王府中近十年,除了各种无聊的宴会,还是第一次这么频繁地见着朝廷命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下官见过世子。世子舟车劳顿,厅中已备有茶水,请随我来。」 什么?舟车劳顿? 宋吟秋心道自己软弱无能身条体弱的传言可能已经占领京城了。 偏厅的火炉烧得很旺。 「下官听闻世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可曾痊癒?」 风寒什么的,本就是随意编的。当下宋吟秋低低咳嗽两声:「快要大好了。」 一时无话。 大理寺少卿也不见得是个会说话的,毕竟常日里与他打交道的多是些待审的犯人。哪怕是朝廷的高官,脱了官府谁还不是一样趴在地上摇尾乞怜,连狗都不如。乍一把问询对象换成皇亲国戚,倒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假意咳了一声,算是起了个头。 谁料宋吟秋刮去浮沫,笑吟吟地关切道:「大人怎的咳起来?莫非也是染了风寒?那小王可不便久留,要知这风寒之症,最忌便是身子不爽利的人共处……」 「世子殿下莫要取笑下官了,」大理寺丞便也不好摆架子,只是苦笑道,「都是为皇上做事的人,我便也直说了。三日之前,世子可有去过何处?」 宋吟秋面上惊讶道:「我整日只在府中,若是偶有外出,也不过是去些游乐的场所罢了。怎的,天子脚下,可还有人能生什么事端不成?」 少卿看她神色恳切,茫然无知之相,心中暗嘆宫里那位真是好手段。 生在富贵帝王家,锦衣玉食又如何?为着九五之尊多疑的性子,断然不允许任何有威胁的苗子存在。饶是贵如豫王世子,养到十五岁的年纪,却还对民生一无所知,不正是将将养成了废人一个吗? 他于是又咳了一声:「下官听闻,世子三日前,与工部侍郎唐大人的公子一同前往醉花楼。可是确有此事?」 宋吟秋颔首:「确有此事。」 少卿精神一振:「那么殿下可知,当朝律法明令禁止官员与艺妓有私。殿下此举不妥……」 「怎么?」宋吟秋直起身子,「皇上念在我才过生辰,终于要给我个官儿噹噹了?」 少卿:「……」 他忘了,这位世子可是空有爵位的闲人一个。 他挣扎道:「那唐家三公子可是在册的朝廷命官,殿下理当劝阻些个……」 「哦,」宋吟秋淡然道,「他姓宋吗?」 「什么?」少卿哑然,「唐公子怎会是皇室的姓!」 「嗯,你让我劝阻他,我还以为他也姓宋,合该听我劝阻呢,」宋吟秋作恍然大悟样,随即又疑惑道,「唐公子自己想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少卿擦了擦汗,连道几声是,半晌又假咳一声:「殿下去醉花楼自是可以,但此时若传出去终归是不大好……」 「为何不大好?」宋吟秋搁了茶盏,仍是一副天真模样,「律法禁止官员与艺妓有私不假,难道还禁止亲王世子留宿勾栏,与民同乐么?」 「少卿大人,」宋吟秋作结道,「您方才咳了好几声,厅中人可是都听得真切。您真的不考虑告假在家请个大夫来瞧瞧吗?」 添茶的小太监闻言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到了桌上。 「小心点,」宋吟秋屈尊扶了他一把,「为主子做事呢。」 少卿缓过神,干笑两声:「世子倒也不必为难下官。下官只是奉命向世子打探,三日前于醉花楼,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若是真有人心怀不轨,也好早做打算,保护世子安全。」 他似是不经意间提了一句:「下官听说,那日醉花楼之中可还有一位沈姓典仪官。下官已经着人去问了,想必他身为典仪,自然清楚为官的诸多禁忌,留宿醉花楼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一定。」 「是么。」 宋吟秋垂眸,再度端起茶盏,不知怎的,被溢出的茶水烫得心惊。 沈知弈早去应了卯。典仪官品级不高,本就是个无甚事务的闲职,而时逢深秋,距离年关还有好一段日子,左右更是无事。 加之他前几日刚与醉花楼的姐儿玲珑见过一面,何彧便也没什么事交给他,权当是消停一段时日避避风头,以免落人把柄。 他并未料到来的会是大理寺的人。 「沈大人,」他开门,太监就在门口立着,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懒懒地道,「典仪沈屿?」 沈知弈波澜不惊:「正是。」 「大理寺请您呢。」 他没有理会太监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只平淡地点了点头:「好。容我休整片刻,换身衣裳。」 「哎,」太监伸出一只脚抵住门,止住了他关门的动作,「大理寺传沈大人,沈大人还是快些吧。」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大人想要休整休整也并非不可,只是咱家总不能就在外边站着吧。」 沈知弈平静地看他一眼,回手不再关门:「进来吧。」 太监得了应允,得意地进了屋。沈知弈引他到前厅,也没沖洗茶碗便敷衍倒了杯茶。 「寒舍简陋,公公请多担待些。」他说完,便要转身进屋。 「啧,」太监瞥了眼茶水的颜色,颇为嫌弃地啧了一声,将茶碗重重放回桌上,「上面催着呢,沈大人还是快些吧。咱家听说豫王世子也在大理寺等着,若让他等久了,可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 豫王世子? 沈知弈大抵有了猜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这太监如此嚣张,定不会是专为大理寺办事的,想必是宫里那位派来的人。 但皇上为何突然追查起这件事,倒是有点意思。 第6章 如戏 「就是这儿了,沈大人。」太监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咱家还有事在身,就不陪着大人了,」他撩起眼皮望向沈知弈,冷笑一声,「沈大人,自求多福吧。」 沈知弈仍旧不为所动:「公公好走。」 太监掂量着袖袋里的几块碎银,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冷天的,大理寺外的侍卫冻得跺了跺脚,没想到例行值守还能看完这齣意料之外的戏来。他对另一个侍卫使了眼色,方道:「沈大人?」 沈知弈转身,被使眼色的侍卫会意,先行进去禀报了,仍站在外边儿的侍卫留下来接引。 他悄悄打量着沈知弈——见多了各色各样的官员,进了大理寺少有这般镇定自如的。 侍卫不敢怠慢,拉开厚重的漆门。 沈知弈被一瞬间的光影晃了眼。大理寺分明是沉冤昭雪断案之所,却偶有犯人喊冤之声穿过庭院,反倒徒添阴森。 侍卫摸不准他淡然的气度是来自靠山还是别的什么,也不知怎的便解释道:「大理寺虽说是秉公断案,但仍有好些官员和一些牵涉到案子中的百姓,一听见审讯就被吓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沈大人别见怪。」 沈知弈「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侍卫本就心中有事,见沈知弈不咸不淡的反应便有些慌张,但沈知弈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侍卫顺着他的目光,瞥到偏院迴廊里一闪而过的红色裙摆。这种繁复的服饰本不适合日常穿着,倒像是青楼女子卖艺时的盛装打扮。许是在地上磨蹭了许久,边缘已经不再鲜艷,隐约有被勾破的丝线。 侍卫心下一动,果然被少卿大人说中了。为了让沈知弈刚巧看到这一幕,他可是特地让同伴先进屋跑了一趟,他心中暗喜,正要趁势提起此事,却听沈知弈疑道: 「女人?」 侍卫没想到沈知弈会在这种问题上发难,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啊……啊?大人莫见怪,女子多了,牵连的女子有时也是有的……」 他没想到沈知弈接着道:「女人的话也能信?」 侍卫愕然。 「古人云:『妇人之言,何足信也?』大理寺断案,难道要依着妇人之言吗?」 他像是在对侍卫说,也像是对着其他什么人。 正当侍卫唯唯诺诺不知如何接话之时,沈知弈听见身后的迴廊里传来一声凉薄的笑。 他早有预料地转身,醉花楼花魁的浓妆艷抹遮盖了本就出挑的容貌。大理寺丞左杰站在她的背后,神情莫测。 他与去豫王府接引世子的那位同为大理寺丞的同僚有所不同。他那位同僚并无依附权势之意,对他的数次拉拢也视而不见,在这浑如泥潭的里保持所谓的中立,立什么两袖清风的招牌,可才真是愚蠢至极。 同僚是个办事死板不懂变通的,他可是清楚得很。 沈知弈不过是从穷乡僻壤里爬出来的下等人,只能说是气运尚好,一路到了现在的位子,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也算得上是年轻有为。调入京城后更是立马攀上了权贵——尽管这权贵具体是谁尚未可知,但听说是礼部尚书何彧——礼部看似没什么实权,但礼部一句话,便能变更各个重大日子的守卫、地点,不可谓不防。 这样想来,沈知弈前些日子立了战功,官位不升反降,却不偏不倚成了个与礼部关联颇深的京城典仪,恐怕是别有深意。如此城府颇深又心肠歹毒之人,当斩其于羽翼未丰之时,以免将来成一祸患。 皇上虽早早诏定太子,但那不过是迫于太后母族的威势。近些年,皇上有意冷落太子,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 何彧那老不死的有意扶太子上位,摆明了是要跟皇上做对。 京城里主子虽多,但最大的主子,不仍然是皇上吗?左杰虽然官位不高,但却身处大理寺丞这一要职,处理几条杂鱼还是颇为顺手。 故而他接得上面的旨意,虽说核心问题是处理豫王世子,但证据不足,对世子显然不好动手,只好从身份卑贱的开始。他便先行派人前往醉花楼打探。这一打探,果然先人一步将醉花楼的姐儿玲珑带了回来。 只是这玲珑一口咬定她对沈知弈不过是一厢情愿,二人当真无半点男女之私。左杰当然清楚,这件事背后当然不只是男女之私这么简单,但玲珑的证词颠三倒四,显然难以拼凑出能够被信服的「真相」。 但其实是否为真相併不重要——只要哄着真正主事的那位高兴,假的也能成为真的。 「沈大人,」玲珑抬头,她显然已在此处很长一段时间,嗓音已有些哑,话语之间不復几日前的娇媚,「可还记得我?」 沈知弈看着那张还算有点印象的脸,说出的话却不似作假:「不记得。」 若是宋吟秋在场,便会认出那其实正是三日前半夜与沈知弈在醉花楼中共处的姐儿。 左杰不知道的是,就算没有他的刻意安排,玲珑也会想尽办法与沈知弈见上一面。 她实际上不过是层层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被放弃也在意料之中。从她在醉花楼被带走开始,她便存了死志。但沈知弈方才的话她听得真切,没想到还有一丝生机可循。既然咬死了妇人之言不可信,她也为着自己活下去的可能配合着演一齣戏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若演得好,双方都可抽身,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行不通,那便是只能留下一个,想必难逃鹬蚌相争的局面。 「寺丞大人,」她忽地转向左杰,「奴婢清白之身,为着一面之缘,实在心悦于沈大人。只是奴婢卖身于醉花楼,身负奴籍,自知与沈大人难成佳偶,故才出此下策,设法引沈大人前来醉花楼一会。岂料沈大人乃是正直之人,洁身自好,并未与奴婢……此事与沈大人无关,他并不知情,都是奴婢一人所为!」 左杰万没想到,他设计令二人相见,不仅没能让任何一人乱了分寸一时失口,反而让玲珑更加咬定了沈知弈毫不知情,将此事彻底划归为民间痴男怨女的男女之情惹出的事端。 他总不能摆明了说,皇上让我查豫王世子去醉花楼是不是见了什么可疑之人想要谋反,我顺势查到你们头上,觉得你们行事诡异,必定有染吧? 他正气结,却听见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正想开口骂道是哪个没眼力见的狗东西,却没想一转头,从厅中走出的是宋吟秋。 沈知弈抬眼,极快地打量了她一眼。 她出门走得急,却为了装病硬生生捏出一副柔弱样。屋里炭火又为着照顾她而烧得热,鸦青色的大氅更是捂得她出了一层薄汗,脸颊便现出白里透红的颜色来,娇俏得紧。 「世子殿下。」他谨慎地垂眸,躬身行礼,掩饰了眼中的情绪。 「免了,」宋吟秋心说每次看见你都没什么好事,但面上仍然挂着得体的笑,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大理寺少卿,「少卿大人,这便是你方才说的,沈大人的难言之隐?」 大理寺少卿一时语塞。 未等他答话,宋吟秋自顾自接着嘆道:「大人怎知我前些日子在醉花楼听戏没尽兴?这齣戏好是好,只可惜妾有意而郎无情,终归是求不得好的归宿,一场空罢了。」 大理寺少卿抹着冷汗赔笑。 亏得是宋吟秋这种绣花枕头,换做是其它哪个聪慧的亲王世子,估计听到一半便早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一个没能下成功的套,指不定得反咬一口,从此让他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沈大人,」做戏当然要做全套,宋吟秋走近两步,像是从未认识沈知弈这个人,「我记得你,前些日子生辰宴上,你向我祝寿来着。想不到沈大人如此薄情,好端端的清白貌美女子,也能忍心不为所动么。」 她说着轻巧,其实手心早已汗湿。她本不擅长说谎,更是为了自保一直扮演着软弱好拿捏的角色,眼下也只是不得不顺着玲珑与沈知弈二人安排的剧本演下去罢了。 十年了,她天衣无缝的伪装终于撕破了一条口子。起因是唐明书这个纨绔子弟的一次离经叛道的邀约,种种巧合之下,逐渐在沈知弈面前露出面目全非的自己。 「世子说笑了。」 万没想到,沈知弈这位惯会审度时事讲话的主儿却在此时破天荒地应了她的话。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把宋吟秋先前的话当了真:「下官并非薄情之人。」 宋吟秋突然忘了言语。 此时说这种不相干的话,这是何意? 明摆着一场圈套,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人生如戏,演着演着便也罢了,今天脱身,从此便只当陌路。难道有人关心你是否薄情? 这才是真的说笑呢,自古以来,权力斗争,无情寡义之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就为了博褒姒一笑。最后兵败镐京,国破人亡——多情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事情的发展方向始料未及。 第7章 荒唐 好在诸位的心思都集中在这案子上,加之沈知弈放轻了声音,唯有宋吟秋离得近才听了这么一句。 从旁人的视角看,大抵是以为他们二人私下说了些什么,好串通一气。 宋吟秋这厢正胡思乱想着,不解沈知弈何意。却突然有一侍卫急匆匆地跑来,附在左杰的耳边说了什么。 宋吟秋瞧他一瞬间变了脸色,神色颇有些得意。 他道:「世子殿下,下官还有一物。」 宋吟秋无奈,示意他讲。 左杰松了一口气,至少主动权仍旧有一部分在他的手中,他便还有翻盘的机会。他唤人道:「呈上来。」 侍卫于是取来一个木盒子。宋吟秋看着盒子不大,也不知能装下怎样的物件。她回忆着那天晚上的场景,自己似乎并未落下什么。 那便只能是沈知弈或者玲珑的物件了。 侍卫对宋吟秋行礼,道:「殿下,证物就在盒中。」 大理寺少卿奇道:「我并不知晓有此物。」 左杰道:「大人,下官着人去醉花楼将姐儿玲珑带来时,特意命人先行搜查了她的房间。果不其然在衣柜的隐蔽之处发现此物。」 他示意侍卫:「打开。」 盒中赫然躺着一个苹果。 少卿皱眉道:「这是何意?」 左杰指使侍卫将苹果掰开。侍卫稍一用力,苹果便无声地分成了两半——那竟只是一个蜡制成的空壳子。 宋吟秋余光扫到沈知弈的神色,仍旧没什么动静。他站在这里,却仿若置身事外,除了方才低声反驳她的那句话外,其余争吵都未能让他流露半分真性情。 她也拿不准沈知弈到底是有底还是没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说到底皇上会关注到他们,多半都是因为宋吟秋,毕竟一个七品闲职还不至于劳动皇上如此兴师动众地调查。宋吟秋自视对皇帝没什么威胁,那么蛛丝马迹便定是出在沈知弈身上。 只不过二人恰巧同一天进了醉花楼,又倒霉地在楼里留宿一宿,让皇上认定二人有了瓜葛,反倒让二人由萍水相逢的生人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 少卿盯着那蜡制的苹果,沉声道:「这是何意?」 左杰得意洋洋地道:「大人莫急,下官自搜出这个苹果,便知其中定是原本藏着什么重要物件,只是一直没能找着。直到随从方才来报,说是终于在这贱婢的屋子里找到一张沾了蜡的信纸,想必定是搁在这苹果里,传信时被手的热气所融化,方才沾上了蜡。」 「如此重要的消息,下官不敢耽搁,这边让人将那信纸送了来。」 他示意手下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交到大理寺少卿手上。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信纸上的这会儿空档,宋吟秋不再往沈知弈这个没什么表情的人脸上看,反而瞥了没人注意的玲珑一眼。 只见她珠钗凌乱,半披散着头髮,脸上泪痕未干,却不见有几分慌张。 宋吟秋微微定下心神。 大理寺少卿展开信纸,没看几眼,面上神色便有些绷不住。 他气得吹鬍子瞪眼,却碍于身份将那信纸传交给了宋吟秋,宋吟秋粗略扫过几眼,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左杰满脸错愕。 宋吟秋笑道:「左大人可是看着诸位太过严肃?这等小女儿加情态的信也要拿出来供众人赏阅一番,可真是难为了玲珑姑娘。」 她将信纸往沈知弈的方向一倾,眼神示意他接着。 「你不看?」 沈知弈却摇摇头。 大理寺少卿气得一时失了分寸,从宋吟秋手里接回信纸便扔到左杰手上。左杰慌忙接住,见上面都是些「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云云。 玲珑哽咽道:「奴婢自知配不上沈大人,只好将满腔情思寄託于信纸,只当是信了话本里的鸿雁传书信……」 她垂头,外人再看不到她的神色。 宋吟秋总以为她在笑。 左杰似是恼羞成怒,一手抖着信纸,另一只手指着玲珑,喝道:「竖子狡猾!这一定不是你们真正暗中勾结的信!快说,你将信藏在了哪里?」 玲珑没抬头:「大人明察,奴婢实在冤枉。」 「够了!」大理寺少卿斥道,「荒唐至极!朝廷命官,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左大人,你还有什么证据未曾拿出来不曾?」 「是啊左大人,」宋吟秋附和道,「你一口咬定玲珑姑娘与沈大人暗中勾结行不轨之事,可我瞧,玲珑姑娘不过是心悦于沈大人罢了。虽说有错,但也不至于惊动大理寺,被安上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吧?」 她接着又道:「依我看,玲珑姑娘的情谊甚是令人感动。沈大人想必再洁身自好,出了这档子事,若是传出去,怕是不见得妥当啊。」 言下之意你就花财消灾把她买了吧,最好是脱了奴籍。如此一来日后万一再被提起此事,也算得上是普通女子对男子的情爱,而不至于沦为奴婢僭越主子的笑柄。 「世子所言甚是。」沈知弈没再推脱,只让玲珑暂且回醉花楼,对老鸨说明此事,他过几日得空便前去细谈。 兴许是为了避嫌,他低垂着眼,没再与众人有多余的交谈:「下官告退。」 至此,这场看似颇耗心力实则纯属敌方犯蠢的风波终于告一段落。 大理寺少卿对宋吟秋深施一礼:「未曾料到是场误会,劳烦殿下和沈大人跑这一趟了。」 他倒是真真并无站队,奉旨行事罢了。 「世子可是要回府,下官这就差人备马车……」 「不劳大人了,」宋吟秋彬彬有礼地回绝道,「日已西沉,为免闲话,本世子还是自行回府为好。」 她这会儿倒是做全了礼数。 大理寺少卿面上挂不住,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重重嘆了口气。 宋吟秋解决这件麻烦事,走出大理寺时却并没有感到些许。经此一役,皇上算是竹篮打水一场,半点能被证实的把柄也没逮到,但明眼人都知道,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日后若再寻个由头,她便不似今日这样能够轻易脱身了。 得想个办法与各种不明势力划清界限并取得皇上信任。 但这年头,皇亲国戚们都知道,取得皇上信任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伴君如伴虎,当今圣上疑心极重而又刚愎自用,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也就留着个自小跟在身边的大伴儿张桂。 皇城脚下日子不好过啊。 宋吟秋出了正门,日头西斜的橙色光晕有些晃眼,映得左右两侧的石狮子仿佛镀上一层橙金色。她一时有些迷惘,倒从记忆深处翻找出那么几片光影来。 「世子殿下。」熟悉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神,却见是沈知弈靠在狮子的一侧。 「沈大人,」她颔首道,「大人未曾先行离去?」 沈知弈似乎犹豫了片刻,方道:「下官在此等候殿下。」 宋吟秋等着他的下文。 「今日之事,抱歉。」 宋吟秋没想到会是这样。 「沈大人说笑了。巧合而已,人生总难避免,何来道歉一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她顿了顿,又道:「还未恭贺沈大人喜得佳人……」 沈知弈打断道:「我与她没有关系。」 「哦,」宋吟秋猜不透他的心思,接着演道,「那便恭喜玲珑姑娘脱了奴籍,获得自由身了。」 「时辰不早了,」她是真不喜跟沈知弈这种沉默时间多于说话时间的人打交道,猜人心思累得很,「沈大人慢走,我也准备回府了。」 岂料沈知弈突然道:「你怎么回去?」 宋吟秋:「……」 她是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平日里出门不是王府的马车就是宫里的马车,再不济也有同行的纨绔子弟家中备轿,「如何出行」这一问题倒是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她只需要安静地扮演一个哑巴。 她挣扎道:「大抵是雇一辆马车……」 「大理寺地处甚偏,且来往多是些犯人,少有马车经过,」沈知弈淡淡道,「寒舍离此处脚程不远。折腾这许久,世子想必并未用晚饭。殿下若不嫌,可到下官家中歇息片刻。」 宋吟秋:「……」 图穷匕见了是吧。 她正色道:「沈大人,方才之事虽然我们已经自证清白,撇清干系。但依我的意思,我们私下里还是少接触为妙。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若被有心人利用,终归是有口难辨。」 有那么一会儿,沈知弈没说话,宋吟秋几乎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但沈知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殿下所言甚是,是下官考虑不周了。殿下好走,下官先告退。」 他就这样走了? 宋吟秋没想到这一回打发沈知弈如此容易,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难免为了接下来的路发愁。常年养在豫王府里,蓦然到了陌生的地界,还距离豫王府如此之远,她自行找到正确回家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彼时宋吟秋尚不知人心险恶。直到半刻钟后,她在又一个岔路口再次遇到沈知弈。 四目相对,宋吟秋沧桑地嘆了口气。 第8章 秋雨 一刻钟后。 宋吟秋抬头望着眼前不算宽敞的一方宅子,转头用眼神无声地询问沈知弈: 这便是你家? 不久之前,她被迫向残酷的现实妥协,跟着沈知弈一路步行至此。倒是经过一片卖吃食的小摊,摊主煮着现包的馄饨,鲜香便顺着微风送进鼻腔,似乎也唤醒了久被宫廷精緻吃食餵养惯了的味蕾。 宋吟秋便有点挪不动步子。但正值傍晚,小贩支在路边的桌板坐满了人。多是过路的行人,回家前先吃一小碗垫垫肚子;也有做工的人,趁着工友帮忙顶着的空档,囫囵吞下一海碗便急匆匆跑回工地。 总之摊主人的馄饨一锅接着一锅地往里下,小桌也坐满了人没有空余的位置。宋吟秋扫了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 她是豫王世子。 吃路边摊,不妥。 沈知弈见她步子慢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宋吟秋不自在地加快走了两步,突然转过头问道,「你府上可有准备吃食?」 沈知弈似乎愣了一下,他坦诚道:「我调任京城时日尚短,并未购置府苑。」 「哦。」宋吟秋有点失望地应了一声,她这才想起沈知弈不过是个七品武官,俸禄低得可能连她平日里的一顿饭钱都比不上。 二人都不是擅长主动挑起话题的性子,更何况世子与七品小官的身份相差甚远,倒也真是没什么可聊。 她方才应声,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好像不太合礼数。她悄悄抬眸瞥了一眼沈知弈,见他似乎没在意,便又把这事儿搁在后边儿了。 她是为什么会跟着沈知弈来到他家呢?分明走哪条路不是走,转了好几圈还是尴尬地与沈知弈在路口重逢。 但她既与沈知弈一同被怀疑,又一同「破除」了这所谓怀疑,倒也暂时能够卸下部分豫王世子平日里的伪装。 ——沈知弈也不是傻的,想必早在醉花楼那夜便猜出软弱无知皆是她的表象,大理寺披着天真的皮句句诛心才是皇城中苟延残喘的自己。 抛掉脑子里杂乱的思绪,沈知弈开了门,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棉鞋。宋吟秋纠结过后还是穿了,却刚巧合脚。 她疑惑地抬头看向沈知弈,沈知弈却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 「稍等。」他说。 宋吟秋便坐在椅子上喝茶,茶没品出个滋味来,却突然想起她似乎还在「风寒」期间,去了一趟大理寺,正好被里边儿的阴煞之气冲撞,又多了个正当理由可以卧病在床再将养一段时日。 她兀自打量这间小屋。比她去过的任何一处府邸都要小上许多,但却很整洁。沈知弈大概没有买过奴婢,房间里都是他一人的用具,相同的物件找不出第二份。唯有脚上这一双棉鞋不知怎的合她的脚,看上去也是今年新做的样式。 唯一华贵一点的东西便是衣架上那件鸦青色的大氅,跟这间屋子里的其它物件格格不入。这大氅方才差点没捂死她,此时搭在质朴的木架上倒颇有几分半死不活的气质。 没等多久,沈知弈便从屋子里出来了。 宋吟秋见他竟端着一碗面。 她见沈知弈泰然自若地将面碗放在桌上,道:「殿下请用。一时仓促,下官家中只备有这些,殿下请多担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他其实想的是,若是馄饨,需得提前买了面和肉馅,细细来和,只怕是又要耽搁些时间。宋吟秋着急回府,若是过了宵禁,只怕是连个落脚的地儿也难寻。 宋吟秋震惊得忘了动作,却下意识地反驳道:「君子远庖厨……」 沈知弈擦了擦手,淡淡道:「殿下知晓下官现为武官,算不得君子。」 宋吟秋默然。 「你也没说带我到你家是为了吃饭……」她仍有些犹豫。 兴许是豫王当年好不容易找着个跟死去的世子相貌如此相似的孩子,再容不得半点差池。虽说对宋吟秋并无什么感情,但多年来,宋吟秋的衣食起居除了宫里偶尔的赏赐,便是由王府全部包揽。 她甚少外食,而像现在这样被不相熟的朝廷命官邀请至家中并吃他亲手煮的面的,更是闻所未闻。 她纠结半晌,最终向食物屈服。 她自认为还算是良心尚存,拿起筷子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你呢?你不吃吗?」 谁知沈知弈道:「于礼不合。」 宋吟秋:「……」 都到了这种地步,搬出于礼不合的理由是否太过敷衍。 但当她真的下口时,沈知弈却又问道:「可还合胃口?」 面条煮的刚刚好,柔软却又筋道,辅以丰富多汁的酱料,是京城不太常见的口味。宋吟秋觉得它跟宫里御厨做的炸酱面区别可大,却又隐约认为炸酱面合该是如此风味。 她点头表示称赞。 沈知弈似乎松了口气,又下定了什么决心:「炸酱不小心做多了,你可还要添上些?」 宋吟秋被喷香的面条暂时剥夺了说话能力,继续点头。 ——虽然让沈知弈忙来忙去,而她不劳而获,好像有些不道德。但她劝不动沈知弈,便也随他去了。 沈知弈进厨房拿了个小罐,回来放在桌上。 宋吟秋舀了满满一勺,那炸酱与京城惯常的做法不同。她瞧着里边儿搁了小米椒、八角、茴香等佐料,还有一种叫不出名的菌子。 她挑出一颗菌子:「这是?」 「下官家乡产的菌子,殿下若是不嫌,可以尝试一二。」 宋吟秋嚼着菌子,只觉脆爽滑嫩,因着用滚油酥过一遍,更是爽口。花椒、山奈等辛香调料非到没掩盖菌子本身的清香,反倒刺激了胃口,别有一番风味。 「京城这边大抵没有这种菌子。」宋吟秋突然道。 「是,下官调任时从家里带来。这种做法的菌子若是用纸在罐子上封了,便能多保存一段时日。」 宋吟秋半眯起眼,问道:「你是蜀中人?」 她喃喃道:「我幼时曾于蜀中……曾有幸伴驾皇上至蜀中,在行宫住过一阵子。如今想来,倒有些惦念蜀中的菜餚。那时年少,去了京城便也乐不思蜀。」 沈知弈垂眸,这些话他作为臣子本不该听。 自然也不该注意到她的「口误」。 宋吟秋没发现沈知弈眼底汹涌的情绪,从回忆中抽身时只挤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都是往事,沈大人见笑了。」 沈知弈似乎很能应时而变:「我明白。」 「那我便不叨扰了,」宋吟秋想了想,还是没有薅完那罐炸酱,她起身作别,「多谢沈大人款待。」 她对着空碗露出迟疑的神色:「那这碗……」 沈知弈反应很快:「我一会儿收。」 他从架子上取下大氅,本意欲帮宋吟秋披上,临到头却又仿佛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顿。 宋吟秋被人服侍惯了,等了片刻没等到外衣自个儿披上来,不由得偏头。看到发愣的沈知弈,她才想起自己今日没有带流莺出门,万事需得自力更生。 但既然沈知弈手已经抬了一半了,使唤一下也未尝不可。 她开口,再次套上了世子惯有的语气:「怎么?沈大人,你我同为男子,难道还存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来?」 沈知弈移开视线,躲开了她的目光,将大氅规规矩矩给她披上了。 待到转到身前系带时,宋吟秋终是觉得不妥。 「我自己来吧。」她闻声道。 沈知弈默默退后半步,不知怎的宋吟秋觉得他似乎松了口气。她接过系带,布料带着沈知弈手上微热的温度。她顾不得多想,手腕灵巧一翻便绕了个不松不紧的结。 「殿下,我送您上马车。」 宋吟秋打理完毕,转头再看沈知弈时,他又恢復了一直以来疏离的分寸感。 她轻轻点头:「有劳。」 临出门时,却忽地下起雨来。微风吹拂着散落的雨滴,街边的小摊受了雨,有的就地撑起伞来,百无聊赖等着或许还有过路人进来歇脚,买上一碗小吃;也有的慌张把锅碗瓢盆用一张布盖上,推着车往家赶。 宋吟秋与雨幕里的烟火人间隔着距离,沈知弈撑着一把油纸伞,大半斜倚在她头顶,他自己湿了半边。 很是合礼数。 他解释说屋里没有多的伞了。 街边其实就有趁势卖伞的小贩,但宋吟秋不在意。 她踏上马车,门外伸进一只手,将伞递过来。 她只管收了,也没问沈知弈回家时撑什么,她也不想问。 反正今日一别,她继续回王府心甘情愿被拘着,沈知弈升官也好被贬也罢,反正也轮不上她来左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从此还是避嫌为好,只当陌路,又何必在意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但沈知弈付了银钱,嘱咐车夫一定将人送到。 车夫听着豫王府的名儿,便知道车上坐着这位身份金贵,自然怠慢不得。 宋吟秋最终掀开帘子往身后看了一眼,马车已经驶出好远。雨越下越大,天地万物都被融化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里。 她微微沉下心,欲将诸多杂念抛却在这场毫无徵兆的雨里。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后天渐冷,年关也就快了。 第9章 初雪 初雪。 临近年关,愈发无事。前些日子王府里差人去宫里领了赏赐与好些年货,现下帐本算是宽裕了许多。屋子里暖炉烧得足,寒冬腊月里富贵竹仍开着。宋吟秋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迷迷煳煳看见流莺蹲在窗边拨弄炭火,她便唤了一声。 「殿下您醒啦,」小丫头搁下火钳,便蹦蹦跳跳地到了床边,「可是要梳洗?水都温着有好一会儿了。」 宋吟秋想,她定是在炭盆边蹲了好一会儿,脸蛋都红扑扑的。 她温声道:「瞧把你乐的。可是又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流莺嘻嘻地笑道:「殿下,外边儿下雪啦。」 宋吟秋一愣:「是么?」 她掀开锦被下床,趿着拖鞋走到窗边。流莺这丫头机灵得很,也不拦她,反而抢先一步推开窗。宋吟秋本以为会被冷气冻着,却没想炭盆便搁在脚边,暖和得很,流莺又塞给她一个小手炉。 「你倒有心。」她笑道。 「奴婢想着,殿下若醒了,定然会起了赏雪的性质,便特意嘱咐流木跟往年一样,带着几个丫鬟小厮,顺着王府后院细细扫出一条道来,好供殿下行走。殿下一会儿可要去瞧瞧?」 宋吟秋接过另一个小丫鬟递上的茶水淑了口,仍走回床边坐着,由丫鬟们伺候梳洗。 「后院的梅花开了么?」 「尚未,」流莺答道,「奴婢早晨才去看了,兴许是时节未到。殿下忘了,往年的梅花也要过些时日,更冷些的时候才开呢。」 她一面说话,一面往小桌上摆着早点,各式花样玲珑小巧的面点排了满满一桌。 「殿下用些早点吧。是宫里的师傅新做的,皇上前个儿给京城里的王爷世子公主都分别赏了些。」 宋吟秋随意夹起一个,倒也不挑。宫里御厨的手艺自然是好,但她竟突然有些怀念从大理寺出来那一晚,在沈知弈家中吃的炸酱面。 彼时寒冬未至,那碗面再简单不过,没有用两层分隔热碳的饭盒温着,也没有事先用象牙镶玉的银箸试毒。 自打那一日回府,王府里的管事太监李顺瞧她是越发不顺眼,隔三岔五就遣人来提醒她莫要忘了世子身份,要时刻小心,以免落下话柄。 事实上宋吟秋仅是面上看着风光,回到府上还不是连个太监都不如。豫王痴傻,如今的王府全由李顺说了算——也就宋吟秋自己身边这几个丫鬟小厮还顾着自己,把自己当主子看。 她一直以来想不通的是,豫王既已不能理事,为何李顺一个阉人却掌如此大权?只可惜她并非真正的豫王世子,拿不出雷厉风行的手段,不然也好早绝后患。 而豫王虽说神志不清,但精神头却不见萎靡,想必是被李顺照顾得很好,权力还能多留个几年。 但如此一来,宋吟秋本该袭爵封地,也就遥遥无期。而皇上的意思谁也说不准,改日随意寻个由头削了她的爵,封至偏远之地也不一定。 她没吃几口便搁了筷。大部分点心根本没动,不过因为是皇上赏的,总得要逮着个机会一起摆出来做做样子。 早饭后,宋吟秋携着几个侍女并小厮一起到后院赏雪。跟在她身边的奴婢普遍年纪不大,多是小孩子心性,她便也不拘着,任他们四散去玩雪,堆了几个雪人,才显得王府有了些人气。 只是没过多久,流木便来报。 「殿下,宫里来的公公说,皇上今日在宫中摆开宴席,宴请群臣,王爷抱恙不便面圣,请世子代替王爷入宫赴宴。」 宋吟秋修枝的手一顿,面前这株梅花硬生生缺了一块成了秃子。 虽还没开,但料想也是废了。 她把剪刀丢回盘中:「皇上不知我染了风寒,久未痊癒?再者,这不还没过年关?」 流木道:「听闻先前镇守北疆的木将军回京述职。木将军久居北疆,难得受召入京,皇上宴请诸军统帅并朝中部分武官,诸位在京的王爷世子也会一同前往。」 宋吟秋捏着帕子擦净了手,流莺忙撑着伞随她出了后院。 流木跟在后面,问道:「殿下,落雪天气,恐怕路不好走。是否即刻启程入宫?」 宋吟秋被扰了看雪的性质,又吵得心烦,只道:「备车。」 什么宴请诸军统帅并朝廷武官,还偏要带上王爷世子等男丁,说到底不过是里面那位趁诸位都在,强调一下臣终是臣,兵权虽分散,却也只能是他的罢了。 她心里忐忑,却又没个法子。皇帝的位置不知还能坐多久,不用想也知道当下朝堂必定是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而她被圈在王府,当真对外面的形势半点不了解。 不过,若真能保持中立苟到最后,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只怕是没这个机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天不遂人意。宋吟秋紧赶慢赶,虽说是在开宴前入了宫,但一路风雪,倒是真染了寒气,下马车时真咳嗽了几声。 「世子殿下,」流莺伸手扶她,在一旁急得跺脚,「奴婢就说在马车里多烧些炭火,您偏不让。」 宋吟秋摆摆手拒绝她的搀扶,抬手示意流木来扶:「这样也好。」 她的脸颊染上几分不正常的红,被银白色的狐裘裹着,愈发显出几分病气来。 流木会意,提高了声音:「殿下,您可是身体不适?属下再去寻地方将府医开的药煎一副来吧?」 「不必了,」宋吟秋摆手,她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上半句话就得喘,「我并无大碍。」 接引的太监闻言,面上仍堆着笑,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世子殿下,请吧。」 宋吟秋轻轻颔首,像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其他动作。他们一行人缓慢地,终于挪到了宴上。 接引太监无声地退下,直到走至没人看见的迴廊,他方在木柱上擦了擦手,呸了一句:「晦气。」 宋吟秋便入内殿拜见了皇帝。皇帝见她病怏怏的样子,叩见时几次险些栽倒。这宴群臣的日子,若真栽了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便没再为难,敷衍几句便打发她跪安。 宋吟秋施施然入座。许是怕她过了病气给皇帝,她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帝自家亲戚的最外侧,离武官们比较近的位置。 宴席还未开始,群臣在廊下交谈。她倒也因此总算听得些消息。 传闻木老将军久战北疆,年年递摺子入京述职,如今好不容易皇上应允了一次,木将军自然不会放过这次面圣的机会。 皇帝当年能杀出重围即位,木将军可是护主有功的重臣。不过后来皇帝身边的功臣们非死即退,像木将军这种被派镇守边疆十多年的并不常见。 明眼人都清楚,北疆可不是个什么能养出功名的地方。北疆狄人粗莽不通文化,中原都传他们野蛮无礼又不会耕织,粮草衣裳都靠着与中原互市勉强过活。前些年中原断了他们的互市,北狄人过活不成,部族联合进犯中原,但终归不成气候,溃不成军,大败,从此大伤元气。此后便仅仅靠着私下与中原人做交易勉强度日。 木将军便是在那时候被调任去北疆的。皇上念在他功高不忍杀他,分派兵权又始终是个隐患。而木将军当年也是个不通人事的,曾经的同僚侥倖没被清理为求自保便纷纷隐退,他却仍立于朝堂之上,怎不惹得皇上忌惮。 他如今年事已高,北疆气候苦寒,听闻他已不太受得住。众人都猜测他这次回来,无论如何也会求得一个告老还乡。 宋吟秋自顾自斟了茶,端着茶盏到嘴边,听着这诸多流言有些入神。病中不宜饮酒,随侍的宫女取了参茶来,说是皇上特地嘱咐人煎给她的。 面上功夫做得挺足。 宋吟秋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却突然被呛得咳嗽不止。 这哪里是参茶! 她勐地瞥向手边,入目却是一壶烈酒。 「殿下,按照身份,您今日本不该坐到如此下首的位置,」流木为她重添了一杯茶水,低声道,「您今日是代王爷入席,照理来说身份应比往日尊贵才是,现下却位于郡王之下。依属下看,常山王世子素爱饮酒,这位置原本应是他的才对。」 宋吟秋向主位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然见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常山王世子坐在上位,与诸位亲王世子饮酒作乐。 酒劲微微有些上来。她本就是来的路上故意真受了寒,虽不至于像在御前装出的一副病重模样那么严重,但这会儿喝酒喝得急了,脸颊愈发烫起来。 流木在身后与路过的宫女交谈,嘱咐她去后厨端一碗醒酒汤来。 宋吟秋头有些晕,在这光怪陆离的间隙里微微侧过脸。 不知是否是幻觉,她仿佛看到一道熟悉的影子。 午前流木来报时的话模煳地迴响在耳边:「……皇上宴请诸军统帅并朝中部分武官……」 下一瞬,那道影子似有感应地侧过身。 四目相对,宋吟秋酒醒了大半,忽地感到有些冷。 第10章 夜宴 他为何会在此处? 皇上这宴,名义上惠及朝中武官,事实上也不是随便什么职位都能进得来的。沈知弈一个七品典仪,连四品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何德何能与诸军统帅共赴皇宴? 此事若非皇上授意,就算是何彧也没这个本事。 看来先前的醉花楼事件终归是在皇上心底埋下了疑窦的种子。依着皇上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子,沈知弈和她今后的日子恐怕是都不会好过,只不过沈知弈人微言轻,更便于下手罢了。 而沈知弈显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宋吟秋心下烦闷,隔着屏风以茶代酒,遥遥举杯示意。 沈知弈倒也应了。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宋吟秋除了先前误饮的那一盏外,没再碰酒。酒过三巡,她藉口出去醒酒,没带侍从,便重披狐裘离了席。 几盏宫灯照着迴廊灯火通明,内务府已经提前将大红灯笼装饰上了。乍一离了屋里,宋吟秋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再回看歌舞昇平的宴会,她想,她宁愿待在天寒地冻的夜里。 ——如果不遇见碍事的人,那自然是更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她面无表情在心里补上了后半句。 「世子,」拐角处的人转身,「真巧,你也在这儿。」 宋吟秋微微点头:「表兄说笑了,我不胜酒力,出来醒酒而已。」 那人正是方才席间与他换了位置的常山王世子。常山王骁勇善战,是先帝诸多侄子中为数不多军中出身的郡王,爵位虽比不上先帝所出的豫王,却是实打实护江山社稷的功臣。 常山王掌兵镇守一方抽不开身,其嫡长子宋吟宣常居京城,混迹于烟花场所,名气可噪得很。 宋吟宣继承了父亲的骁勇,未入京时便跟着常山王带兵作战,是从真刀真枪的沙场上磨出的血性。他身材高大,生得虎背熊腰,宋吟秋需得抬头才能与他对视。但她打过招唿,不欲多言。 「是啊,我也觉得,里边热闹归热闹,还有美酒佳肴,但丝竹声吵得人心烦,」他一笑,「听闻贤弟自幼在京中长大,没见过战场吧?军中无论是军鼓,还是戎人的胡琴,都比这小气的乐曲好听得多。」 她听着不对,便更想寻个由头走了。 但宋吟宣偏不给她这个机会,而是往前走了一步,正正好堵在路中央。 「贤弟坐在下面,也觉得无趣吧?」 啧。 好狗不挡道。 宋吟秋抬头,短暂地与他对视一眼。仰头的姿势很不舒服,迴廊被洒扫的下人擦得很干净,她便干脆就近坐下了。 「表兄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知我一向不懂这些。皇上是天子,这宴既是皇上赏的,那自然是好,我们为臣的谢恩还来不及,何来『无聊』一说?」 宋吟宣朗声笑道:「贤弟啊,你还是太天真。也对,豫王叔是个不主事的,你被关在京中太久,可知我宋氏乃是以武立国,从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你骨肉中的血性已被安逸的生活磨平,胆量甚至比不上弱女子。」 他话语一顿,压低了声音:「听闻你前些日子留宿醉花楼,好几个姐儿都没能让你满意。怎么,你是宁可沉湎于温柔乡,也不想尝尝自由的风?」 哪种自由? 宋吟秋冷漠地听着他讲那些粗俗的笑话,心说你的自由就是在皇宫夜宴的晚上,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拉着远方表弟大声商议谋反吗? 长点脑子吧。 宋吟秋起身,既然前路不通,那她依着来时路再回去也就罢了。大晚上的,宫里人多眼杂,再不跟这蠢材划清界限难免惹来杀身之祸,真是晦气。 「可惜了,本世子胸无大志,只盼着日后做个闲王也就罢了,」她转身,连一个眼神也不愿留给宋吟宣,「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表兄好自为之吧。」 宋吟秋愣在原地,似乎很是疑惑宋吟秋的反应。但他仍说了一句:「年后我到你府上拜访啊。」 求你闭嘴吧祖宗。 流木观宋吟秋神色,心道自家心情不好的主子离席散了个心,回来时心情更加糟糕。夜里降温,地暖比先前烧得旺,冰凉的手脚逐渐回温,流木不放心,又塞给她一个手炉。 「皇上,臣有一事,想求皇上恩典。」 音乐声骤然断了。四下鸦雀无声,宋吟秋叉起一块香梨,隔着屏风看那位传说中六十余岁高龄的木将军伏身于地,满头花白。 「皇上的意思是,将军有什么话,散席后递摺子即可,」许久,张桂的声音方才绕过屏风,他抱着的浮尘甩到一边,伸手搀扶木将军。 他压低了声音,但离得近的人还是听得清楚:「将军有赫赫战功在身,何愁皇上不答应。现下马上过年关了,夜宴这等高兴的时辰,将军何必急于这一时啊。」 宋吟秋心想,木将军的请求,只怕是过了今日,便再无实现的机会了。 木将军再度深深下拜,躲过了张桂的搀扶:「微臣叩请皇上恩典。」 张桂一双手落了空处,无奈着急得嘆了一声,又急急绕回皇上脚边去了。 半晌,皇上终是开口道:「木爱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臣年事已高,镇守北疆事大,臣惶恐,难当重任。还请皇上恩准老臣解甲归田。」 分明先前便无人讲话,但木将军此言一出,宋吟秋无端觉得席间气氛更冷了。 但于群臣宴上请辞,皇上也不好直接驳了他的面子。毕竟这不是摆明了寒众人的心么? 皇上沉默不语。他们在座诸位仿若皆是这一场君臣大戏的看客,却早已身处局中。谁能保证自己未来能顺利告老还乡?亦或者,诸位眼下看着风光,有多少又能苟活到等待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皇后藉机摆手,厅堂中央不知所措的一众舞女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下了。 她斜瞟皇上一眼,见他拿不定主意,转而端庄道:「将军言重了,本宫见北疆进来常安无事,将军功不可没。只是这镇守边疆的一方大将之改换,向来不易。我朝虽人才辈出,但也恐不胜其任啊。」 「臣有一人可荐。」 皇后再次瞥了一眼皇上,受他默许,方道:「何人?此乃大事,将军莫急,今日宴后再递摺子,挑个日子等兵部细细商议……」 「臣荐举京城典仪沈屿,此子可当大任。」 宋吟秋正转着把玩的酒杯「哐啷」掉到了桌上。 谁?沈屿? 木将军去北疆的时候,沈知弈恐怕还是个牙牙学语的稚子。他们如何相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好在此言一出,群臣皆惊愕失色。宴中多是武将,没有文臣那般恪守礼度,一时间竟私下议论纷纷。宋吟秋失手摔了杯子的声音也就微不足道了。 更是有人一时失仪,声音大了些:「沈屿是何人?」 席间便有消息灵通的将领低声附耳道:「前些日子与大理寺主审的豫王世子醉花楼一案有些瓜葛的那个。」 「那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 「诶,也不能这么说。先前他还未调任京城时,可是实打实立了战功,按理来说该升的。只是后来非但没升,反倒被降了品级,这个中缘由,便非我等可知晓的了。……」 宋吟秋听着,总归都是些不好的流言。她忍不住看向沈知弈,明知是祸,仍来赴了宴。今日之事,他又事先知晓几分呢? 众目睽睽之下,沈知弈出列,叩首。 「北疆事关□□国土,臣沈屿恐难当重任。臣与木将军并不相识,从未相见,恐负将军所託。」 皇上半眯着眼睛打量二人。屏风厚重,他坐得离二人又远。宋吟秋十分怀疑他是否真的能看清二人。 又或者他并不需要看清二人现在的模样,而是试图透过表象理清二人身上模煳不清的联繫。 「朕知道了。此事,需得从长计议。」皇上很快有了决断,他的声音略显疲惫。 「朕乏了,皇后,你替朕好生看着,」皇上似不愿再留,拂袖离了席。 末了,他又道一句:「朕瞧着木爱卿似也不胜酒力。来人,带木将军也自去休息吧。」 席间诸位主角都退了去,唯剩沈知弈还在宴席中央跪着。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小太监走过来道:「沈大人,皇上让您回座呢。」 沈知弈谢恩后起身。那小太监大抵得了命令,想要看沈知弈的反应,便跟着在旁边立了好一会儿。 岂料沈知弈没事人一样,顶着周围人窃窃私语与毫不掩饰的打量,仍然八风不动地自顾自斟酒。小太监瞧这位是个闷葫芦,盯了一会儿自讨没趣,便也退下復命去了。 宋吟秋听得屏风另一侧的议论又换了。 「你说皇上真让他去北疆?」 「说不准。北疆本就不是个什么肥差,虽说品级是高,但若被派到那儿去,人悄无声息的就没了也不一定。朝中倒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 「我瞧着这沈屿倒是个带兵的好苗子,若真一辈子只能守在北疆,怕是屈才了啊。」 「那你跟皇上说说,把他纳入你的麾下?」 「皇上的旨意,我等哪儿能左右啊。」 「也是,哈哈,不聊这些,喝酒喝酒!」 觥筹交错,宋吟秋斟酒自饮,却兀地想,像沈知弈这种寒门出身,无依无靠的武将,却不幸与她有了纠缠。 真到了消息不通的北疆,才能彻底与她撇清干系。 第11章 雪污 自打那日宴后,宋吟秋便再没见过沈知弈。她后来听说皇上私下里召见木将军,果真准了他的请辞,并封沈知弈为骁骑将军,择日动身前往北疆。 听着像个一去不返的将名。 宋吟秋闻言,眉心微蹙,道:「他本不过七品典仪,皇上如此加封,朝中岂无异议?」 「哪儿能啊,」随着宋吟秋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唐明书好不容易没再被拒之门外,逮着这个机会一股脑把进来京城的盛传都倒了出来,「北疆本来就是个没什么人气的地方,骁骑将军,听着也就名头唬人罢了。」 「还有,我听说啊,沈屿之前在地方上是个正六品……具体什么官我忘了。原先立了功,本来要升的,不知怎么的调到京城成了七品。皇上不知怎的又提起这件事,查了吏部好些官员。正六品立了功,好歹得升到从五品吧?再往上抬一抬,不就从四品了吗?」 名义上升到从四品又如何?反正把人打发去了那等穷乡僻壤,品级再高也不过是个虚名。 「要我说啊,北疆虽然冷是冷了点,但没什么战事啊,不用冲锋陷阵伤着自个儿。骁骑将军,嘿,说出去多威风。要是我,就愿意领这么个差事儿。天高皇帝远,想干嘛就干嘛,才没人管得着我。」 他说得高兴,仿佛被封的是他,而不是那个沈姓小典仪,面上眉飞色舞的。但宋吟秋久未答话,他便小心翼翼瞧过去,见她盯着桌上御赐的琉璃盏发愣,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吟秋你在看什么呢?你跟他很熟?」他有些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水便一饮而尽,随口问道。 琉璃盏的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宋吟秋挪开视线:「一面之缘而已。那日在醉花楼,你知道的。」 唐明书飞快地被转了注意力,说起那日在醉花楼,他可大有苦水要倒。 「哎呀别提了!那日之后,大理寺的人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事儿,直接到我家来了,」他哭丧着脸,「他们问了我好些奇怪的问题,但你知道的,我那日喝醉了,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简直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大理寺没把我怎么样,我爹可骂死我了。我听说你也去过大理寺了,没他们没为难你吧?」 宋吟秋摇头。 「那就好,」唐明书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般拍拍胸脯道,「我就说咱俩都清白得很,定是大理寺那帮老古板搞错了。不过倒也奇怪,我当时也没喝多少酒,怎么就睡得那样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花间露混着大量安神香燃了一宿,愈发催了安神香的药性,不睡得像猪一样死沉才怪。 反倒是她闻不惯花间露,又惯用安神香入眠,对药效有了些抗性。误打误撞让丫鬟换了纯正的安神香,夜半梦醒,在迴廊撞见了沈知弈与玲珑这档子事。 唐明书是个没心眼子的,话说得快,忘得也快。他本不喜朝堂之事,说起沈知弈也不过是因近日京中盛传。话题很快从沈知弈身上挪到京城里最好的酒楼又研制了新菜式、沿街商铺为了上元灯会开始卖好些新奇样式的花灯…… 宋吟秋盯着窗外白茫茫一片中漆黑的一点,半晌黑点动起来,抖抖身上的雪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原来是一只寒鸦。 沈知弈从何彧府上出来,街边蹲客的车夫迎上来,他摆了摆手。 难得是个晴天。艷阳高照,前几日堆积的雪融了一半有余。没了初雪洁白无暇的景致,反倒泥泞难行。 沈知弈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里。路边有巡防的小旗看见他,认出了这位进来京城传言里的「风云人物」,停下行礼道:「将军。」 沈知弈颔首,算是还礼。二人打了个照面,各自去了。 何彧的态度跟他原先猜想的八九不离十,一通客套话之后摆明了你沈知弈要去北疆是木大将军亲自荐举后皇上钦定的,再说了,往哪儿升不是升迁啊,这不好事儿吗,容得着你来挑三拣四。一言以蔽之,今后你与我何彧没半点关系,这事儿改不了,你自求多福。 他早知结果如此。 当年他投靠何彧纯属迫不得已,何彧士族出身,根本没把他这个寒门出身的文臣放在眼里。一时接纳不过短时间找个人利用,把身为文臣的他推上战场也根本就没顾过他的死活。 岂料他不仅或者从战场上下来了,还打胜仗立了功。何彧本不欲用他,买通兵部和吏部两方关系,转手把他的战功赠与别人,还降了他的品级调至京城典仪这等无出头之日的位置上。 而他到了京城,仍为何彧做事。若非前阵子醉花楼事发,何彧也不会慌张至此。就算没有封他为骁骑将军打发至北疆的诏书,何彧也定会寻个由头把他一降再降。 他吊着沈知弈的命,却也防着沈知弈的背叛。 眼下他于京中未有倚仗,北疆虽常安无事,但战事千变万化,谁又说得准?从仕途上看,北疆倒没有京城传得那么不堪,未免不是个好去处。 只是他一心都记挂在豫王府那人身上,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他需得隐忍。 沈知弈抬头,半空中飞过两只干瘦的麻雀。大雪封了田,饶是这等精灵的鸟儿,不也找不着粮吃吗? 他无声唿了口气,眼前一片白雾凝了又散。 至少,他想,是瑞雪兆丰年吧。 转眼就到正月十五,快要结束在各皇家宴席连轴转的日子,宋吟秋甚是宽心。过完了年,内务府的大笔花销也总算消停一会儿,好歹宫里那位也得歇一段时日再找麻烦。 皇上前些日子在家宴上再提封邑一事。她揣测合着皇上的意思,大抵是豫王久居亲王而无功,如今皇家需得以身作则带头削减开支,早日充盈国库,最好是降了她的品级,削她做郡王,顺带着其他几个到了年纪的世子小姐们也都一併择日封出去。 宋吟秋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毕竟她是个假世子,爵位越低越不容易惹祸上身。但皇上此言一出,其他几个在场的世子郡公主们多数是不干的,毕竟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想由奢入俭,哪怕只是降一点也是难的。 但她料想李顺,或者说豫王不会高兴看到这等局面。不过豫王并未出席家宴,而有几个世子郡公主们撒泼打滚,对于皇上来说,这戏也就够了。她冷眼旁观,倒更显识大体的气度来。 适才用过晚饭,下人便来报唐公子又来了。 宋吟秋寻思着唐明书寻她多半又是要拉她出游,便以做好了拒绝的准备。 但唐明书既然进了府,那自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吟秋,今日上元,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跑出来。好兄弟,你就陪我去逛灯会吧,可热闹了。」 他这么一闹,宋吟秋倒是想起一桩往事来。 那是她幼时方到豫王府不久,在京城过第一个上元节。彼时豫王清醒的时日还多,偶尔也与她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诸如上元节牵着年幼的她便服逛逛灯会一类。 京城上元金吾不禁夜,商贩们提着花灯随着人群满街叫卖,往日跑马过车的道路中央摆上几人高的大型花灯,火树银花令人目不暇接。 而她自幼在山村里长大,哪里见过这般繁华光景。又是小孩子心性,一时被灯火迷了眼,又经过一个花灯铺子,便盯得走不动路。 豫王起先还拉着她走,后来见她盯得出神,便也蹲下来问她:「怎么了?」 她怕得紧,只后悔多看了这一眼,但已经被发现了,便有些不知所措。她垂下眸,抿着唇不答话。 一旁的李顺眼尖,对豫王道:「王……老爷,少爷这是想买花灯呢。」 那小贩也是个机灵的,见几人衣着华贵,就连李顺这个奴僕都穿得一身好料子,连忙搁了扁担,从上边取下好几盏华丽的花灯来,道:「哎哟,小少爷真是好眼力。我这儿的花灯啊,可是这条街上花样最多的,来,小少爷尽管挑,都是老师傅的手艺,您看看,都是上好的颜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宋吟秋怯生生地看着小贩手上那几盏灯,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街上锣鼓声震天,她声若蚊蚋地说自己不想要,不是故意停下来的,豫王大抵没听见。 她感到一只大手覆在自己头顶,豫王的声音温和地从上面传来: 「叫一声父王,就给你买。」 她依言叫了,豫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指着摊贩手中的花灯问她想要哪个。 她抬头看了半天。大抵是因为摊贩看她是个男孩,从扁担上取下来的都是灯、狮子灯、老虎灯一类。 小贩还在兴高采烈地推荐着:「这个狮子灯小少爷肯定喜欢,狮子多威勐啊,小少爷若是拿上一个,那霸气!……」 那个小贩的狮子灯究竟最后卖出去没有,宋吟秋不知道。 她那一夜最后悔的,就是在小贩介绍狮子灯时,指着扁担上的兔子灯说她想要那个。 她说完后,豫王一瞬间沉默,久久未答。 宋吟秋没忍住,仰头瞄了豫王一眼。 她看到这个男人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锋芒锐利的冰冷。 第12章 狡兔 「吟秋?吟秋你在听吗?」唐明书劝了半天没等到回復,抬眼一看,宋吟秋正盯着桌角,早神游天外去了。 唐明书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她方才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哎哟,我的殿下啊,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宋吟秋扫他一眼,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吧。」 唐明书愣愣看着她,道:「去哪儿?」 宋吟秋道:「逛灯会啊,你不是想逛?」 尽管她从心底里十分抗拒两个大男人逛灯会,但今日已是上元,过了今天日子便回到正轨了,某些人也就失去了正当上门拜访的理由。为了防止又有麻烦找上门,她不如便上街去躲躲。 再说了,上元灯会,今晚可是一年一度的金吾不禁夜。 自打她进豫王府第一年起,可是有好些年没见过上元灯会的盛景了。这些年的上元节她都独自在豫王府度过——大抵是因为开了年她便要前往封地,此后不知何时才能返京,趁着这在京中的最后一个上元节,放肆片刻许也无妨。 宋吟秋回屋更衣,唐明书自在外间喝茶等她。他闲来无事,随手翻起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诗经》,刚翻了没两页,却瞥到其中似有一物。他摊开书,只见那是一张折好的信纸。 《诗经》正停留在《秦风·蒹葭》这一章上,唐明书顾念着友人的私事,到底没拆开那一张纸。他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转头问流木:「你们家世子有看上的姑娘了?」 流木起先还一头雾水,心道自家主子不是女儿身吗,怎么就有看上的姑娘了。他下意识往宋吟秋紧闭的屋门瞥了一眼,道:「属下不敢揣测主子。」 唐明书见他如此反应,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测,道:「哪家姑娘?不会是之前太后让他见的何三小姐吧?」 流木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宋吟秋推门而出,疑道:「什么何三小姐?」 「礼部尚书家的三小姐啊,」唐明书对京中八卦风月之事甚有研究,「听闻你们曾在太后宫中见过。她倾心于沈屿,听说沈屿不日便要动身前往北疆,这些日子在府上哭着闹着不干,好像说是被禁足了。满京城都在传这事儿」 这可真够无聊的。 宋吟秋浅浅皱了下眉,唐明书看她的表情,应该已经不记得何三小姐这号人物了。 他方想起自己的猜测来:「我就说呢,殿下指定是有心上人了。难怪不记得何三小姐。」 宋吟秋更疑惑了:「什么心上人?」 「我俩什么关系,还跟我装呢,」唐明书举起那本《诗经》,得意洋洋地道,「你方才更衣,我便翻了翻你桌上这本书,谁知我竟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宋吟秋盯着他从书的夹缝中取出一张信纸,边缘泛黄,还有些保存时日长了特有的干燥脆裂的质感。 唐明书没看见她的眼神,仍说着:「还特意夹在《蒹葭》里。你可别欺我不读书啊,我虽素来不爱诗书,但也知《蒹葭》讲的可是男女相思之情……」 她的视线回到那本《诗经》上。 ——那不是她的书。 前些日子大雪,书房里的藏书大都受了潮。后几日天晴了,虽说还没开春,但她担心书给潮坏了,便把她自己的书并着王府书房里的陈年旧书都搬出来晒了一晒。 小厮丫头们有的不识字,一时搬错了书也是有的。 府中除了她的书,其余便都是豫王的。豫王未痴傻前也惯不爱《诗经》这等诗词歌赋之书。 她对流木使了个眼色:「你们就不用跟上来了。」 流莺还想说什么,但被流木拦下了。 宋吟秋转身,打断了唐明书滔滔不绝的废话,不耐烦地道:「话这么多,还走不走?」 唐明书于是转头把什么《诗经》、《蒹葭》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宋吟秋余光瞥见流木收了书回屋,眸光暗沉。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称一句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哪怕是官家小姐少爷,也得屈尊从车马上下来,不为别的,就为这被围得水泻不通的繁华地段。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更有路口临时打了个戏台子,各个勾栏的戏子都登台亮相。平日里好些只有富人才看得起的乐子,都尽数在这金吾不禁夜里展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宋吟秋为着遮掩愈发不像男子的身形,今日特地披了一身金棕色氅衣,被沿街花灯里映出的光一照,愈发显出贵气来。她本未作打扮,却仍是凭着本就出挑的容貌将街上一众男人——甚至女儿家比了下去。 本朝民风开放,甚至有大胆的未出阁姑娘来问她身价状况、可有婚娶的,宋吟秋失笑,只说自己是上京游玩,已有婚约云云,惹得一众怀春少女咬着手帕含恨自去了。 她站在街口回头,见唐明书没跟上来,不解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唐明书结巴道,「吟秋啊,王爷与先王妃当真就只生了你一个?你就没有什么姐姐妹妹之类的?」 她想了想,道:「王妃病逝得早,王爷也并未续弦,我也从未听说有姐妹,想来的确是只有我一人。不过皇上和其它亲王郡王膝下倒是有许多公主郡主们,想来大地也都算得上是姐妹。」 但她们没一个有你半分好看啊! 唐明书欲哭无泪。 然而宋吟秋顾不上这些,她正驻足在一个糖人小摊前,捏糖人的老伯笑眯眯地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 她顺着老伯摊上的一熘糖人看过去,除去一些小神仙和民间传说中精怪模样的,其余多是一些动物样式。 「兔子吧。」 她正纠结着,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转身,尚未来得及计较这人抢在她前面报出了糖人的样式,便看清了来人,惊讶道:「是你?」 沈知弈这次没施礼,只颔首道:「见过殿下。」 宋吟秋心道你不是封到北疆了吗怎么还能在京城遇见你,但她意识到先前太过一惊一乍的不妥举动,于是面上仍端着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听闻你升任骁骑将军,还未来得及道贺。」 沈知弈似不欲多言:「是陛下抬爱罢了。」 宋吟秋復点点头,陛下的抬爱,就算不喜欢也得受着。 她重新看向面前的糖人摊,准备挑选自己喜欢的样式,却兀地反应过来:「你插队?」 沈知弈无辜道:「没有,我方才便在这儿了。」 宋吟秋显然不相信这个理由:「我在这儿也有好一会儿了,不信你问明书……」 她四处张望寻找唐明书的身影,却迷失在密集的人群里。 「你是说唐公子?」沈知弈觉得有些好笑,「我方才看见他往戏台子那边去了,听说勾栏里的姐儿新编了一支曲子,舞得甚是有新意。」 宋吟秋:「……」 倒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她正气结,此时老伯却道:「哎,这位公子,您的糖人做好了,请拿好咯。」 然而沈知弈没接,他示意宋吟秋接了。宋吟秋迷迷煳煳拿过糖人,低头一看,竟是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她见沈知弈摸出一文铜钱摆在老伯的桌上,便把糖人重新递迴给他。 「居然是只小白兔?」她嘀咕道,「兄台你的喜好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岂料沈知弈不但没接,反道:「你拿着吧。」 「嗯?」宋吟秋瞪大了眼,「我为什么要帮你拿着?」 沈知弈看她一眼,似乎很是无奈:「不是帮我拿着。是送你的。」 「送我?」宋吟秋迷茫地眨眨眼,「为什么?」 沈知弈沉默半晌,方道:「……先前的事,对不住。」 先前什么事? 宋吟秋想了好一会儿,事实上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算上生辰宴那次,大理寺那次,年前群臣宴也勉强算一次…… 虽然每一次她都以为今后便不会再见,但京城这么大,这竟已是二人第四次偶然相遇了。 只是这不值几个钱的糖兔子若是算作赔礼,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但要说沈知弈真欠了她什么,倒也没有。 总之宋吟秋被这一出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她一手举着糖兔子,跟着沈知弈走出好一段路,引得回头看她的路人比方才还多了。 她这才突然想起自己也是个男人,拿着个小孩子喜欢的糖兔子像什么样子。 她问沈知弈:「为什么是兔子?」 沈知弈只是道:「猜想你大抵会喜欢。」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又道:「你不是属兔?」 宋吟秋心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于是安安心心欣赏她新得的糖兔子了,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沈知弈无声松了口气。 总算被他混过去了。 「宋吟秋」属兔是没错,豫王世子却是戊辰年生的。 被一个糖人便哄得忘了自己是谁的小丫头,恐怕连今夕何夕都不知道了。 沈知弈轻笑一声,眼见宋吟秋走在前边儿,瞧着什么都新奇的样子,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第13章 闹市 上元闹市,满街货品琳琅满目。宋吟秋一路走下来,手上的东西便多得拿不下。她不得已之下转头求助地望向沈知弈,眼中带了央求的神色。 沈知弈有些好笑,问她:「怎么了?」 宋吟秋便不等他回答,直接把东西往他手里塞:「拿不下了,帮着我点。」 而她自己手上只剩一只小巧玲珑的兔子灯,悠哉游哉地继续逛去了。 说来他俩能结伴逛灯会,也是凑巧。 先前唐明书不知怎么就没影了,宋吟秋在糖人铺前,半路没杀出程咬金,倒是遇见了沈知弈。她本欲在糖人铺前与沈知弈分别,没曾想当她站在糖画摊前,接过摊主递来的做好的糖画时,摸了摸荷包,硬是只摸出几张面额大得吓人的银票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宋吟秋一时愣在原地,莫说是小本生意的糖画了,就算是去京城中最大的酒楼,要想找得开这几张银票也得费点功夫。 定是出门前将王府定期去钱庄换好的库银装错了。 小贩见她久不接糖画,还以为这单不成了,道:「公子?」 宋吟秋正尴尬,背后却突然伸过一只手,帮她付了钱,接过糖画。 她这次没回头也认出了来人:「沈大人。」 沈知弈照例回敬道:「殿下。」 「怎么,这次也是在摊子跟前儿站了好一会儿了?」 「碰巧路过,见某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拿不出银子微信bairm369,在下唯恐她被扣下了,便雪中送炭一次。殿下以为如何?」 宋吟秋自知嘴上功夫不如他,只伸出手。 沈知弈奇道:「殿下这是何意?」 「哦,」宋吟秋面无表情地道,「你不是雪中送炭?送完了?糖画能给我了么?」 她顿了顿,方补充道:「再不吃要化了。」 说罢未等沈知弈反应,便夺了糖画咬下一块。 沈知弈先是一愣,继而也就由她去了。 反正本也是买给她的。 宋吟秋小口咬着糖画,含煳不清地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过几日动身去北疆。」 「我是问你今晚。」她抬眼,突然意识到沈知弈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不只。 「今晚倒没什么安排,」他一笑,「殿下若不嫌,我便追随殿下吧。」 宋吟秋想到今晚这人山人海的盛况,就算被人撞见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于是非常大度地恩准沈知弈这个行走的钱庄伴驾。 便有了沈知弈替她拿这些许东西的一幕。 沈知弈低头看着手上这一堆小姑娘喜欢的玩意儿,什么绣了兔子的荷包,腊梅烘干了制成的精緻小摆件,几支青翠欲滴的素钗…… 还真是喜欢兔子。 他默默看着少女的背影,兀地想,她若是身着宫装,戴几支时兴样式的步摇,也定会是出尘的。 不过现下,她只能被困在这身男装里罢了。 开了春他便动身前往北疆,今日一别,倒不知何日再见。 他心有不甘。 歷尽艰辛才到了京城,哪怕权臣阻了他的路,他不得不卑躬屈膝给人当棋子,他也认了。 只要能远远看上她一眼,远远瞧上一眼,也就够了。 她现在难道不比你过得好? 又逛了一会儿,宋吟秋大抵是有些累,花灯里透出的烛光晃花了她的眼。二人逐渐行至一条卖吃食的街上,人流比方才的集市上少了许多。 这一回,宋吟秋倒也不管什么于礼数是否相合,挑了个店面较为干净的小吃铺子便坐了下来。 「拣一碟杏酪酥、一碟桂花糕来。」 「好嘞,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直奔后厨去了。沈知弈将那些零散物件都搁在一旁的长椅上,见宋吟秋点的不多,都是些甜食。 「宫里的点心不合胃口?」 「那都是皇上赏的,」宋吟秋百无聊赖逗店里的狸奴玩,「不喜欢也得喜欢。外边儿的小铺子虽没有那么多花样,但随意吃些总还是可以的。」 「再说,」狸奴不知听见墙角的什么动静,嗖地一下窜没影了,宋吟秋撸猫的手摸了个空,「我不也快要被封到别处去了么,正好趁着此夜不用自己出钱,再感受一下京城的风物。」 沈知弈看她狡黠的神色,其中有难以察觉的遗憾,他不知是为着从手边熘走的狸奴,还是别的什么。 「皇上已经定了你的封地?」 「这倒没,」店小二端着两碟点心放到桌上,宋吟秋顿了片刻,等店小二走后才道,「当今天下,无主的封地甚少,总共也就那么几块。朝中诸人皆不愿外迁,我倒是希望离京城远一点。」 沈知弈静默片刻,问她:「为何?」 「天高皇帝远,」宋吟秋道,「皇上最忌惮身边亲戚谋反,若是封地远,好几年也轮不上进京述职,乐得自在。」 沈知弈轻笑一声:「我也是朝廷命官,你跟我说这种话?」 宋吟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上回你被大理寺调查,虽说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看似你是赢了这一局。但皇上当真没有看出端倪?」 「你此次升任从四品骁骑将军,明着是赏,实则不过逐你出京城,断了你的晋升之路,」她瞟了沈知弈一眼,「听说你寒门出身,能到如今的位置上,你是聪明人。」 沈知弈不答,宋吟秋便笑道:「京城不适合你。」 沈知弈低声道:「但京城……我有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理由。」 宋吟秋想,她又何尝不是。 其实像她这样没有归属的人才是最悲哀的吧。被爹娘从山村里卖出来,那个不堪回首的山村算不上是家乡,而京城也只是她顶替豫王世子生活下去的戏台。 早从十年前的上元夜豫王厌恶的眼神她便知晓,京城的繁华都与她无关,皇宫、王府的富贵不过是她作为棋子角色扮演中的一环。豫王或许有给予过她短暂的父子之情——不过那本该属于豫王世子,她一盏兔子花灯的要求打破了豫王错把替身当成本人的臆想。 「你放心,我可不是翻脸不认帐之人,」宋吟秋主动换了话题,「今日多谢你了,花的钱都算在我帐上,我日后定会还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他们还有重逢的那一日。 「今夜无酒,以茶代酒,就当为你饯行,」宋吟秋倒了一盏店里免费提供的茶水,尝了一口却被涩得皱起秀气的眉,「北疆路远风寒,珍重。」 沈知弈道:「觉得涩便别喝了。」 宋吟秋呛出一口茶:「咳、咳咳……我突然觉得留在京城王府也挺好,至少茶能入口。」 已全然不似多年前,瘦弱的女孩在黑暗中拉着他的手:「我觉得留在这里也挺好,阿屿哥哥会陪着我的,对不对?」 她起身:「你去结帐,然后我们走吧。」 「还逛么?」 宋吟秋摇头:「虽是不尽夜,但后半夜人也渐少。街上少不了又跟我一样出来透气的皇亲贵戚,若是真碰上可就不好了。」 更何况,她忽然记起自己房里还存着一张烫手山芋般的信纸。 她眸光沉了沉,得赶紧看完放回原处才是。 沈知弈结了帐出来:「你不等唐公子?」 宋吟秋摇头:「多半又找哪个勾栏快活去了。上次去了醉花楼闹到大理寺,最终也没出什么事,现如今他胆子是愈发大了。」 她出了食铺,便又无形中披上了豫王世子的影子,对着沈知弈一台下巴,命令道:「你送我回府。」 沈知弈点头,举起手上的一堆「战利品」:「那这些怎么办?」 宋吟秋:「……」 她倒忘了还有这茬。 购置东西一时愉悦,却忘了她的衣食起居平日都是由下人在打理,猝然添了她从集市上买的不伦不类的髮饰,倒还是一桩麻烦事。而诸如花灯和布绒玩偶,更是别想带进豫王府的大门一步。 她思量片刻,郑重道:「送你了。」 沈知弈道:「……殿下,钱是我付的。」 宋吟秋于是安然道:「嗯,借花献佛。」 她復又解释道:「我确不方便带着这些东西回王府……」 「我不日便要动身去北疆。」 宋吟秋垂死挣扎道:「那便带去北疆好了,你大可睹物思人……嗯,睹物思京。」 沈知弈最终没有带着这一包零散的玩意儿回宅子。靠着宋吟秋人畜无害老少皆宜的一张脸,没过多久附近街上的姑娘们大多都收到了一些看似来自宋吟秋实则出自沈知弈腰包的馈赠。 人多车难行,沈知弈索性没叫马车,与宋吟秋行出了闹市,才叫得一辆马车。离王府还有近一里地时,又从车上下来,徒步走至豫王府。 王府漆黑的夜里,宋吟秋隐约辨得刻意没让落锁的偏门。她走上台阶推门,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却兀地回头。 她腰上坠着玉兔纹样的荷包——那是唯一留下的从集市上购置的东西。 沈知弈站在街对面,仰头看她。 屋檐下的灯笼衬着一缕微冷的月光,她单手扯紧了大氅,动了动唇。 沈知弈看懂了她的唇语。 那是她方才呷着那盏粗茶时曾说过的。 「珍重。」 第14章 暗涌 沈知弈目送宋吟秋的身影消失在吱呀作响的木门后。孤月高悬,他似还能听见几条街之隔的丝竹乐声,但想来豫王府庭院曲折,迴廊幽深,大抵府中是满院避世的寂寥清冷。 转过街角,他走出几步,估量与豫王府的距离已经差不多了。他顺势停住脚步,斜睨一眼巷口,淡淡道: 「不知是哪位前辈?随我与世子一路至此,眼下世子也回了,只剩你我,不妨开诚布公。」 巷口暗处,一个苍老的声音笑起来:「沈将军好耳力。」 沈知弈听得话音有些耳熟,他心下一动,已知来人是谁。 「木将军,」他转过身,正向行礼道,「晚辈有礼。」 「如今皇上已恩准我告老还乡,算不得将军了,」木弦惊从阴影里走出来,负手而立,「倒是你,如此年轻的骁骑将军,可是本朝恩典头一例。」 沈知弈摸不准木弦惊的心思,但既然他有心退出朝堂的风波纷纭,大抵也算不得是敌手。 他以退为进,道:「承蒙将军抬爱。只是深夜跟随,并非君子所为,将军所为何事,不妨择日再谈,晚辈略备薄礼,登门造访。」 谁知木弦惊走近两步,这一回,沈知弈看清了他身形掩不住的衰老之态。他爽朗地笑道:「我乃行伍出身,行兵打仗之人,不讲京中这些虚礼。你不过藉口就此与我作别,这我可不能遂了你的意。」 他顿了顿,笃定了沈知弈不会拒绝:「为着不打扰你跟那豫王世子……我可是跟了一路。你放心,我看那世子不像是有武功傍身的,不会知晓我一直跟着。好不容易寻着机会,此处却不是说话的地儿。我们还得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聊过才是。」 沈知弈见木弦惊果真无恶意,又想到他既是主动举荐了自己,想必也不至于木已成舟方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道:「前辈安排便是,晚辈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木弦惊微笑道:「如此甚好,你且随我来。」 沈知弈跟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这一片多是普通百姓的民宅,他竟想不到木弦惊回京城没几天,便在民宅区有了可歇脚的地儿。 他跟随木弦惊进了屋,左右打量一番,见屋内家具大多落了灰,未有面前的一方几案尚且算得上干净。茶壶外围有不明显的新鲜水渍,显然是前不久刚被用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木弦惊引着沈知弈坐下,主动给他添茶。沈知弈一惊,眼疾手快地接过茶壶,先为木弦惊添了一碗。 木弦惊倒也没推辞,他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才道:「这宅子还是当年我刚入京城时购置的,一转眼竟也已这么多年。自我往北疆去,这宅子便空置了,也是前几日方才收整出来,倒是让你见笑了。」 沈知弈看着屋内不少已被虫驻空的木制家具,不由得哑然。 木弦惊便又喝了一口冷茶。冬日里茶水冻得像冰,他却也大口咽着:「北疆的冬日可比京城要难熬得多。」 他搁了碗,揭了今晚谈话的主题:「我指定了要你来替我在北疆的位置,想必这几日,不仅是宫里,就连市井之中也流传着关于你的消。这将军之位,你可还坐得稳妥?」 沈知弈沉了眸光,道:「我与将军素不相识,不知将军缘何荐举我至此。」 木弦惊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世人皆道,调任北疆便是堪比流刑。你可知其中缘由?」 「略知一二。」 「北疆位处我朝边境,而又苦寒,土地贫瘠,草木不生。狄人自古长居于此,唯靠放牧而得以维持生计。北疆物品缺乏,官员到了此处,无论官职大小,生活皆得节俭朴素。而皇上久不过问北疆,北疆也难出功劳,是以官员升迁调任皆为难事。」 木弦惊缓缓道来。 不知为何,沈知弈看他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君子如玉,而木弦惊久经沙场,却更像一把锋利的剑。利剑不遇良主,多年未曾出鞘,反倒磨出不露锋芒的安然来,嗜血的戾气被包裹在温玉的光泽里。 而如今,无论是温玉的外表还是其中利剑,都已垂垂老矣。 「先帝当年意气用事,断了我朝与他们的互市。多年来,他们也一直与边民有私下的交易。这些事当地未曾上报,皇上也自然不知。可近些年,边民自发组织的互市隐隐有活跃稳定之相,甚至有边民上书请求当地知县重新设立互市——当然,这乃是违背先帝遗训的大逆不道之言,知县并未上报。」 「而前些年,我朝与西域,甚至更远的、从未听说过的国家多有来往,北疆这边也有村民从狄人手里互市得了些新奇种子,说是与一些言语不通的人互换来的,能够耐得住严寒,现下却并未大量种植。而前些日子,就在我入京前,前线暗探却来报称狄人的粮草突然充盈不尽,而我等却仍等着京城粮草运输的支援。」 他嘆了口气:「我的确是老了,早在多年前便上书请辞,不想插手这些明争暗斗之事。」 「宫里那位喜怒无常,任人不定。古人云:攘外必先安内。而皇上这些年,非但没将朝堂内部整顿得当,反倒是满朝人心惶惶,更是无暇顾及边境之事。」 他最终道:「于我而言,这已并非是分内之事;而于你,却是机会。」 沈知弈沉默片刻,却重复道:「我与将军素不相识。」 木弦惊毫不掩饰地道:「你知我膝下无子,并无传承。歷来辅佐皇帝登基者,功臣皆爵位加身,福泽子孙。而我却为避皇上猜疑,并未育有子嗣。我举荐你不过是对你曾立了战功,却在何彧手下郁郁不得志的事有所耳闻。官位事小,战功事大。这满朝武将,有多少因着你为将才想把你纳入麾下,却又碍于何彧的面子难以开口?」 「英雄不问出身,我知你出自寒门,正因如此,才不会牵涉诸多党争之事。而于你,」他顿了顿,苦笑道,「我只盼自己没有看走眼,你既忍得在何彧手下碌碌一时,想必也定有能成大事的度量。」 「我只盼良才不被埋没,至于具体如何,」他嘆了口气,道,「且听天命吧。」 半晌,沈知弈方沉声道:「定不负将军所託。」 宋吟秋避开王府夜巡的下人,一路悄无声息熘回了卧房。 流木在门外守着,流莺自服侍她更换了衣物,呈上先前那本《诗经》来。 宋吟秋逐页略过,见唯有《蒹葭》一章里夹着纸页。她小心地取出,便在灯下展开那封陈年旧信: 吾夫亲启。 妾已携秋儿至京城。此地风物与家中不同,秋儿甚是欢喜。妾已同秋儿入宫请皇上安,龙颜甚悦,赏金银珠翠等物不提。望卿于家中自珍重,战场诸事,王爷需得小心。万事需得谨记,妾身与秋儿尚在宫中,不日便归,切记…… 切记什么? 宋吟秋皱眉,纸页下方的字大抵是无意间沾了水,晕染成一片辨认不清的墨色。而这显然并非是一封完整的信,那么之后的内容呢? 这大抵是先王妃寄给豫王的家信。豫王早年与先王妃夫妻感情甚笃,育有世子也颇受喜爱。 宋吟秋幼时的印象里,豫王曾整理过先王妃的书信。信纸首页的抬头十分好辨认,定不会出现分错了类这档子事。 那为何这一封唯独夹于书页中?还是豫王一向不喜、甚少翻阅的《诗经》? 更像是防着什么人看见。 宋吟秋将这短短的几行字看了又看,倒是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先王妃不过携世子入宫觐见,何必在信中强调「妾身与秋儿尚在宫中,不日便归」? 而「万事」究竟严重到怎样一种程度,才能让先王妃两次让豫王「切记」? 她自然知道,先王妃并未如信中所言,不日便携世子回封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她所知道的版本是,先王妃于京城偶染时疫,重病不起。皇上遣人将世子先行护送回府,此后不久,京中便传来先王妃仙逝的讯息。 而她便是在这之后不久被买入豫王府的。 京中太医均言豫王的痴傻之症是由于思念亡妻过度,可她清楚地记得,她与豫王相伴时,豫王仍是清醒之人。只是日后逐渐症状加深,清醒的时日一天比一天短。 ——时间对不上。 宋吟秋愈想愈心惊,她知道事情远非表面上这么简单。豫王患疾后不久,皇上便以豫王带病不宜上战场为由,将他连同被顶替后的宋吟秋一同召回了京城。 而她也自此开始了被软禁在京城的时日。 那么真正的豫王世子呢? 豫王为何要寻找一个与他死去幼子容貌如此相像的人来顶替这一位置? 皇城看似风光绮丽,实则暗无天日。 她想,那个于先王妃信中颇受众人喜爱的、见了京中风物甚是欢喜的豫王世子,就此湮没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 第15章 园梅 上元一别,初春还暖,冰河復融,风雪渐消。豫王府一院梅花早些日子开得甚好,如今花瓣都被收集起来,让小厨房做了幽香可口的梅花糕。寒冬的凛冽被封存进香甜的绵软里,再借一缕新芽,她惦念了整个冬日的美景便尽在不言中了。 「世子,」流木匆匆赶来禀报,「太后请您入宫。」 宋吟秋搁了笔,桌上一副娟秀的簪花小楷墨尚未干。她近日不待客,便也未曾着意梳妆打扮。饶是穿着男式的大袖长衫,却不掩眉眼间几分温婉的女儿情态。 「所为何事?」 「太后说,眼下已是初春,但御花园中却有一方晚梅开得甚好,特请殿下入宫陪同赏梅。」 宋吟秋浅浅皱起眉。太后偶尔兴起,召几个女眷作陪赏玩也是有的。而她不过一个失势的亲王世子,少得太后垂爱。上一次被召入太后宫中还是为了给她指婚…… 这便对了,想必今日御花园赏梅,免不了与那何三小姐同去。 她抬手示意流莺为她备好衣物,往梳妆檯跟前儿一坐:「轿子在外边儿候着?」 流木答道:「是,太后宫里派了轿子。」 「好生招待着,」流莺忙不开,宋吟秋便先自描了眉,「我梳妆片刻,随后便来。」 抬轿子的太监换了人,低眉顺眼地不敢看她。宋吟秋留了个心眼,一抬下巴,道:「你,抬头。」 小太监抬头,眼神谨慎地垂下,盯着宋吟秋的脚边。 领头的公公连忙跑过来,殷切道:「殿下,可是这狗奴才犯了什么事?」 宋吟秋看小太监的长相,只觉有几分面熟。但她素日常居豫王府,哪里会认识宫里的奴才? 「以前没在太后身边瞧见过你,」她顿了顿,「你是新来的?」 小太监低顺道:「回殿下的话,奴才先前是太后宫中的粗使奴婢。」 领头公公还在问她可是有所冒犯,宋吟秋淡淡一瞥。 「无事。」她略过二人,迳自上了轿。 太后宫中檀香四溢。歷朝太后素爱檀香,许是已经坐上了无忧富贵的宝座,再看皇城的诸多争斗,不免便起了怀旧的心思,虔心向佛,也好消减皇城中诸多隐藏在表面浮华下的罪孽。 她向太后请过安。太后还在梳妆,打发她到赵太妃处去了。 「请太妃娘娘安。」 赵太妃笑着扶她起来。说来奇怪,许是因为长居深宫,与豫王父子会面的时间甚少,豫王世子皮下换了人这么大的事,多年来赵太妃似是毫不知情。歷来宋吟秋入宫,赵太妃都颇为欢喜。就连上次何月娇被太后指给她,也是赵太妃帮忙解的围。 宋吟秋虽没感受过所谓亲情,但她看得出赵太妃是真心待她。 「一路来受凉了没?虽说是已开春,但倒春寒一来,天儿倒也冷,」赵太妃吩咐宫女塞了一个手炉给她,「你父王的病可好些没?」 宋吟秋近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长:「承蒙太妃挂念,药还按时吃着,可见有起色了。」 赵太妃长嘆一口气:「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不过想哄我开心。我猜啊,你父王的病,还是老样子吧。」 宋吟秋哑然。 赵太妃勉强一笑,拿起一朵红色的绢花在发边比道:「不说这个了。你来帮我看看,听说这几朵绢花都是宫里时兴的花样,我戴哪一朵好?」 宋吟秋便为她簪上一朵鹅黄的:「依孙儿看,今日赏梅,梅本红艷,娘娘若仍戴红花,与群芳争艷,反倒俗气。不如这一朵鹅黄,雅而不媚,正衬娘娘的气色。」 赵太妃看着铜镜中妆好的头髮,甚是满意。她思量片刻,復又转过头来,问道: 「秋儿,你跟祖母说实话,那何月娇,你是想娶不想娶?」 宋吟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失语。 赵太妃便看穿了她的心思,仍劝道:「你不日便要分封建府,离了京城独自住着,府上又没个擅打理当家的人,这让我怎么放心。」 宋吟秋便笑,试着敷衍过去:「孙儿还想一直在京城陪着父王呢,也好时常入宫陪伴娘娘左右。」 赵太妃不吃她这套:「那何月娇,我瞧着是个好姑娘,虽是性子娇惯了点,但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再者,她可是姓何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她喃喃道:「她的姐姐是当今太子妃,你若娶她,未来新皇登基,才可保性命无虞啊。」 宋吟秋不忍伤她的心,便道:「娘娘放心,太后若指婚,孙儿娶她便是了。」 「这便好,我只希望你跟你父王都能平安,你若执意不愿娶她,只要觅得良配,我便都为你高兴,」赵太妃拉着她的手,復道,「我听这孩子原是有心上人,你可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都传到后宫里来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若再将何月娇指于她,只怕太后再有心,皇帝也会觉得失了皇家颜面。宋吟秋一思量,觉得事情还有迴旋的余地,指婚多半是不成了。 她一来对何月娇确是无意,而来她也是为女儿身,何月娇纵使嫁于她,也不过平白耽误一番青春。 「是,孙儿也是听闻。听闻何小姐心悦于沈……一位沈姓典仪官,」她顿了顿,「不过这位典仪前些日子封了骁骑将军,被派镇守北疆了。何小姐知道了,便多有不乐意。其他的孙儿也无从知晓。」 赵太妃皱眉道:「这也属实忒不像话了些。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岂是她一未出阁的……」 正当此时,宫女来报:「太妃娘娘、世子殿下,太后已经在宫里等着娘娘与殿下过去了。」 赵太妃应了一声:「稍候片刻。」 她接着对宋吟秋嘱咐道:「闹成这样,皇帝大抵是不会准这桩婚事了。你虽不愿与她成婚,也需顺着些,好歹顾及着太后的颜面。」 说罢,二人便随着宫女太监们一路去了太后宫里。 宋吟秋行礼抬头之时略一打量,果然见何月娇与何夫人也坐在太后下手位。 何月娇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正眼瞧她,被何夫人使了好几下眼色,方才微微一福身:「世子殿下。」 她便也无甚感情地回礼:「何小姐。」 太后自说道:「今日天气甚好,哀家瞧着御花园里百花虽还未放,可下人们早前备了好些冰块在梅园中,是以此时还有一方晚梅开得甚好。哀家想着,一人赏梅也是无趣,便也召了小辈们入宫,共赏这一隅晚梅。」 「谢太后恩典。」 「嗯,我们在这园子里走走,」她扫视一眼,命道,「吟秋,你便仍陪着娇娇去逛吧。小福子,遣几个人跟着他们。」 「是。」 眼看何月娇多有不悦,宋吟秋哄着太后高兴,先施礼道:「何小姐,请吧。」 何月娇恨她一眼,多有不忿,跺脚出去了。 宋吟秋作礼告别了太后太妃等一干人,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帮下人,后脚也出了宫门。 二人就这么不冷不热、谁也没搭理谁地走到了御花园。宋吟秋瞅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对众人道:「你们不用跟来,且就在这里候着,本世子与何小姐自去游赏。」 领头那太监还欲说什么,但园子幽深,宋吟秋与何月娇挑着小路走,七拐八绕,不一会儿便没影了。 「好了,现下无人。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宋吟秋跟在何月娇身后,「我知你对我无意,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太后的面子你总归要顾及几分吧。」 何月娇停下脚步,转头恼怒道:「你上次不是说,我们只要在太后跟前儿演一齣戏,这事便作罢了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以为我很想大冷天陪你来御花园瞎逛吗?宋吟秋心道,不如在自家府院里,烧一壶热茶,习字作画,不亦乐乎。 「太后的懿旨,我怎能揣测,」小路未经洒扫,她踩着雪,走得有些累,靠在一方假山上歇息,无奈道,「太后有意促成我与你的婚事,逢场作戏,一场是作,多作几场又有何妨?」 何月娇冷笑道:「我只怕有人把假戏当真。」 「无妨,」宋吟秋微笑道,「现如今何小姐心悦于沈大人一事,前些日子已经传遍京城,如今这后宫之中,我看知道的人也不少。皇上定然已知晓此事,为了我皇家颜面,即使太后有心,也定不会答应这场婚事。」 「何小姐好手段,为了拒婚,竟是连未出阁女儿的清誉也不要了。」 「那又如何?我缘何顾及旁人如何看我?我又并非靠旁人的眼光过活,」她復又显出悲色来,喃喃道,「可沈大人如今已前往北疆,我与他……怕是此生不能再见了。」 宋吟秋观她眼中浓郁的离愁,不知怎的,也兀地有些沉闷。 算着日子,沈知弈应该已经到北疆了。 京城尚且天寒地冻,何况北疆。 御花园的晚梅尚且需依附下人时时更换的冰块,而北疆天寒,想来若有野梅,此时正当迎霜而立,枝头抱香。 第16章 流言 宋吟秋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在她正式封邑之前,朝中少不了流言蜚语。起先按耐不住的是太后,后来又多了一个曾在夜宴上与她独处、被她一口回绝仍不识时务的宋吟宣。 常山王世子打着探望豫王的旗号明目张胆地上门拜访,宋吟秋反倒不好拦他。她冷眼与宋吟宣交谈几句,言语间客套话车轱辘似的转了几轮,就差直接遣人说闭门送客了。 宋吟宣撇去浮沫,呷了一口茶,道:「贤弟府上的蒙顶甘露,入口清香,味醇甘鲜而不失庸俗,当真是好茶。」 宋吟秋便敷衍道:「不过是茶叶罢了,为着过年皇上赏了些许,想必诸位兄长贤弟皆是有的。表兄若喜欢,我让下人为你装些便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是吗?那可多谢贤弟了,」宋吟宣復嘆了一口气,「只是茶虽好,若是总依着他人的赏赐,时令一换,难免失了新意。倒不如自己成为施捨他人的主子——贤弟以为如何?」 宋吟秋垂眸,盯着杯中茶叶起伏,无甚感情地道:「表兄有如此度量,吟秋甚是钦佩。只可惜吟秋才疏学浅,喝茶便只知茶叶上好罢了,断不会生出颇多无端联想来。」 宋吟宣被呛得一顿,笑道:「家父与王爷曾并肩战沙场,情谊甚是笃厚。此番匆忙,还未来得及代家父问安,豫王爷的身子可好些了?」 「承蒙王爷挂念,家父尚好。」 「如此甚好,」宋吟宣做好了铺垫,接着道,「听闻豫王爷早年征战沙场,甚至英勇,只可惜晚辈生不逢时,无缘再窥王爷马上风姿。」 他杯中茶水早已饮尽,府中下人得了宋吟秋的令,也没给他再添。 「豫王爷骁勇,不知贤弟有几分王爷当年风姿?」 这便摆明了要和她作对。 宋吟秋垂着眼眸,她五岁被接入豫王府,小孩子长得快,男女的界限尚还没那么分明,是以在诸多外人面前得以矇混过关。 但眼下她已有了月事,不仅个头不及寻常男子,身形与男子有所不同的地方更是逐渐掩盖不住。要说豫王当年征战的风姿,她可是半分也无。 「表兄说笑了。现下我朝安定,久无战事;即便是有,也有朝中诸位将军善战,哪里轮得上我等小辈。吟秋惭愧,比不得父王当年。」 「倒是表兄能通武略,才名满京城。」 「精通武学,若不遇良主,岂不白费了这一身功夫,」宋吟宣得意地讲,「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宫里那位状况愈下,只怕是时日无多。太子无能,不过依仗着何家有了如今的地位,但也不过是傀儡一副。二皇子殁得早,除三皇子外,其余皇子均年纪尚小,难当大任,若是继位日后恐难免外戚当政。」 「贤弟,常言道时不我待,需得早做抉择才是啊。」 原来是三皇子的人。 宋吟秋不动声色地想,宋吟宣虽头脑简单,想必也清楚他虽姓宋,却终究离皇室嫡系血亲差了好几层,断不会有他上位的机会,此一番话实则并不无道理。 但谁也不清楚太子的软弱是否仅为一时的假象,毕竟歷朝以来,上位后便雷霆手段阻止外戚干政的皇帝仍是少数。太子如今权势尚小,哪怕有意脱离太后掌控,也是有心无力。 而三皇子现下没有太子的矜贵身份——说是没有那层拘束也不为过,各方走动倒是方便许多,不然也不会拉上宋吟宣这么个京中质子。 「表兄所言甚是,」宋吟秋沉静端茶,掩饰了眼中神色,「吟秋受教了。流莺,给世子装些宫里的蒙顶甘露来。」 宋吟宣还想再说什么,但流莺应了一声,带着他的随从去取茶了。他看了一眼早已饮尽的茶杯,宋吟秋仍端着杯子,倒是流木走近了来。 他笑了笑,颇有深意地道:「想来此事牵涉复杂,贤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决断。那我便也不叨扰了。只是贤弟还在这京城中的日子,可不多了啊。」 宋吟秋并不搭理,只道:「晚来天欲雪。时候不早,流木,送世子殿下出去吧。」 数日后。 封邑并非小事,皇上好歹念及叔侄情分,话中有话地同她打过几圈太极,询问她封地之事。宋吟秋全凭皇上做主,毕竟眼下的局面,当局者迷,歷经几方势力拉扯,她怕也说不清到底怎么走才能柳暗花明,既已尽人事,倒不如听天命。 「世子,」这一日,流莺给宋吟秋梳妆,流木照例来报,「朝中都传,皇上有意封您到南疆。」 「南疆?」宋吟秋对着铜镜看了又看,伸手扶正了簪子,「倒也不错。」 「殿下,南疆湿热,离京城又远,路途崎岖。听说那里还有些未开化的蛮人,他们可是吃人肉、喝人血呢,」流莺有些担心地说道,「真到了南疆,人生地不熟的,可怎么办才好啊?」 「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再者,不过是流言罢了,」宋吟秋瞥她一眼,「三人成虎,此时也说不定。」 流莺应了一声,待宋吟秋进了书房,方低声唤了流木一句。 「你觉不觉得,世子近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她颦眉回忆道,「似是上次从大理寺回来后,便有些不大对劲,好像更加……强势?」 「主子的事我们哪能妄自揣测,当好差便是了。不过,倒也是一桩好事,」流木嘆了口气,宽慰道,「世子封邑,我们可是都要跟着去的。没了王府的庇护,世子强硬些,也免受许多无妄之灾。」 流莺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自去安排侍女们将今晨新剪的花枝修了来摆在书房,流木则去巡防不提。 宋吟秋独在书房,却无心读书。她自书架抽了一本书,却正是《诗经》。 那日错拿的《诗经》早已被她吩咐流莺原封不动地送回了豫王书房,李顺那边也未传来异动,想来豫王久不用书房,并未发觉此事。但那封残缺的信始终如阴翳一般萦绕在宋吟秋心上,近日更是涉及朝中诸多势力,扰得她不得安宁。 她心下烦闷,流莺进门来摆了新剪的梨花并海棠些许。花香清淡,倒缓了几分心中郁结。 「流莺,」她将书交给一旁的小侍女,起身整了整衣袖,「豫王可还在睡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流莺面上惊讶,毕竟除了一些特定的日子请安,宋吟秋几乎从未主动寻过豫王:「回殿下的话,王爷一早醒了。奴婢方才看见他在后院里……」 「在后院里干什么?」 「在后院里……说是春暖花开了,让李公公给他扎鞦韆。」流莺如是道。 宋吟秋闻言,一时无语,轻按眉心。 豫王病中行事荒诞,是常有的事。只是这扎鞦韆……豫王年少习武,本就生得虎背熊腰,痴傻后没再锻鍊,更是肠肥脑满,也不知怎样的鞦韆才能容得下他庞大的身躯荡来荡去。 李顺这差,当的也是不容易。 「我去看看。」她淡淡道。 她携流莺一路到了王府后院,见豫王果真坐在迴廊上,李顺指挥着一众下人满头大汗地扎着一架硕大无比的鞦韆,好几根麻绳拧成一股,也不知扎成的鞦韆能否真盪得起来。 「世子,」李顺听见她来,转身敷衍地行礼,不耐烦道,「世子有何贵干?」 「公公辛苦,」宋吟秋朝向豫王,浅施一礼,温顺道,「我特来向父王请安。」 「世子眼高,没瞧见这边正忙着吗,」李顺斜睨她一眼,显然不欲与她多言,「世子清闲,若论请安,也得看个时辰吧。」 宋吟秋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讥讽,她一使眼色,流莺道:「公公哪里话,世子日夜惦念着王爷,只是料想王爷平日里劳累,恐扰了王爷清梦,特才来迟了些。」 说完不等李顺答言,宋吟秋自去豫王跟前行礼道:「请父王安。」 豫王眯起眼睛打量她好一会儿,方才认出她来,乐呵呵地招手道:「是吟秋?都长这么大了,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宋吟秋起身,被豫王拉至身前,看着他满身横肉,忽觉有些噁心。 但她面上做得乖巧样子:「父王,此处风寒,我们还是到屋里去叙话可好?」 「好,好,还是我的吟秋有心。」 豫王与宋吟秋一齐到屋里去了,外面挥汗如雨的下人们皆舒了一口气,王爷可算是忘了鞦韆这茬。李顺支使下人们赶紧把木头麻绳都收起来,以免豫王回头再想起来。 「世子今日这是怎么了,」李顺后知后觉事情不对劲,向流莺问道,「我瞧着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么想起来向王爷请安?」 岂料流莺随了宋吟秋,低身行礼,正色道:「公公恕罪,奴婢亦不知。做奴婢的,岂敢妄自揣测主子的事。」 李顺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哦?是吗?」 他拂袖而去,冷哼一声,道:「世子就快要封邑了吧?流莺姑娘,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第17章 定离 且说宋吟秋随豫王一道进了偏厅。豫王此时倒是不闹了,端起桌上下人倒好的水看着宋吟秋,等着她开口。 宋吟秋见桌上还有多的茶杯,便动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但她瞧着茶的颜色不对,尝了一口发现是糖水,便又放下茶杯。 「父王,」她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京中盛传,儿臣将要被封到南疆去了。」 豫王闻言,皱眉想了一会儿,方道:「南疆不好,南疆下雨潮湿,久不见阳光,还热得很。离京城、太远。」 「是了,父王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宋吟秋一笑,復正色道,「但既是皇上封的,想必总归有他的考量。我为人臣,哪有不谢恩的道理。」 说话间豫王捧着糖水喝了好几口,宋吟秋主动给他添上,只听他问:「几时走?」 她转着空茶杯,悠悠道:「只是传言,皇上的圣旨还没下来呢。」 豫王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像是有几分清明地嘱咐道:「你在京中长这么大,多年来第一次独自离京,需注意着安危。流木武功高,护卫你不离身,免得被贼人伤了;流莺年纪小,却也该学着管帐。那边天寒地冻的,多带些保暖衣物。」 宋吟秋一愣,抬眼看时,豫王却没端稳茶杯,一不留神,糖水全洒在袍子上。 她来不及整理那点仅有的怀疑,而是颇为糟心地嘆了一口气,隔着门窗喊外面候着的下人来带豫王回房更衣,顺道把桌面收拾了。 豫王却小跑几步,捡起滚落老远的茶杯抱在怀里,固执地不让下人夺了去。 李顺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哎哟王爷啊,奴才先伺候您换身儿衣裳……」 豫王像个孩童般据理力争道:「没坏!还……还能用。」 宋吟秋瞥他一眼,低身作礼,从混乱中退出去了。 御花园最后一朵晚梅凋落之时,豫王府的迎春开得正好。 宋吟秋晒了新鲜的腊梅花瓣泡茶,多日不见的唐明书上门拜访,难得有幸从她这儿讨到一杯时令的新茶。 唐明书对好友府上的腊梅花茶赞不绝口,但他仍不忘问道:「好香的茶!还是殿下的主意甚好,既是梅花糕,又是腊梅茶的,总是可口不重样儿。可我似乎记得,你总爱喝蒙顶甘露?上回宫里不是赏了许多,怎么,这才没过多久就喜新厌旧了?」 宋吟秋便想起那日同宋吟宣不欢而散的茶谈,连带着被拿出来撑场面的蒙顶甘露也被他带走了好些。 她有些不悦,但只道:「再好的茶,偶尔喝喝也还好,喝多了也就腻了,不如换换口味。这腊梅花茶,你不也同样喜欢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唐明书便道:「那是自然。」 他趁着过年,胡闹了好些日子,近日方有所收敛。宋吟秋瞧着他身上的浪荡气都少了许多,跟狐朋狗友们勾搭少了,也开始着手整顿积压的公务了。 新春还未尝过暑热,他却已执一把纸扇,宋吟秋便从这纸扇的微风里瞧出几分旧友风流的影子来。 「只是听说北疆贫瘠,不知还有没有这颇多风物留给你晒茶做糕点,」唐明书嘆道,「过年的时候京城还在传,沈屿调任北疆便是永无出头之日。想不到你也不日便去北疆了。」 他微微倾身凑过来:「你可是皇上的亲侄儿,他也捨得封你到北疆?」 宋吟秋坐正了身子,笑道:「诸位亲王、郡王世子公主们,哪一个不是与皇上有着血脉亲缘?北疆广阔,总得有人代管罢了。」 「说的也是,」唐明书若有所思,又摇了几下扇子,「不过这事儿倒蹊跷。先前京中传了好几位世子地封地,虽不一定准确,但也大差不差。倒是你,我一直打听的都是南疆,谁知圣旨下来说是北疆。」 宋吟秋便垂眸笑道:「我也惊讶呢。」 「不过都好。南疆北疆,总归是边塞,离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其实去哪儿都一样。」 唐明书羡慕她豁达的心境,便道:「也是。不过,亏得是你,要是我,才不愿意去那苦寒的未开化之地。」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说来……沈屿到北疆可有二、三月了吧?你跟他相熟吗?」 宋吟秋愣了一下,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方道:「几面之缘罢了,算不得相熟。」 「唉,我还以为你跟他挺熟的,毕竟你到了北疆,万事不方便,有个熟人也好照应。」 宋吟秋便想起上元闹市,她仗着今后不会再见,把沈知弈当作行走的钱庄,还拉着他在路边吃了宵夜这等荒唐事。 分别时她可是真情实意地道了「珍重」。 岂料这才不过三月,二人便要再度重逢了。 ——兴许境况更差,不仅重逢,还是上下属的共事。 宋吟秋无声地嘆了口气,倒也不能算是正式的上下属关系。她名义上承的是豫王的爵位,可豫王还活得好好的呢,只是精神状况愈下,无法真正统御封地。皇帝思来想去,便出了这么个给豫王封邑,实则豫王继续留在京城,让宋吟秋前往北疆代管的法子。 自然,封邑事大,一次封了好几个亲王世子更是典礼隆重,皇上顾及民生百姓,婚娶一事便暂时搁置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太后的意思。 太后亲自选定世子妃不成,皇帝便也退一步,将世子大婚暂缓,双方算是走了个平局。 受了飞来横祸的只有宋吟秋这颗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她从沉思中抽身,勉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到了北疆,便是到了自己的封地,沈知弈不过封臣,怕是还得受我照拂。」 她自幼便想闯出这座牢笼,可真到了这一步,却反而踌躇起来。 被软禁在王府中,万事都有豫王的名头为她担着,而她多闲月,也不必为了权势而参与勾心斗角。 宋吟宣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如今朝中势力繁杂,站队是迟早的事。她日后身居北疆,率土宽广,握一方兵权,少不了有各方势力的拉拢。 届时天高皇帝远,纵有暗中监视,书信往来难免有疏漏。 再想置身事外便是比登天还难。 「倒是忘了这茬,」唐明书没心没肺地笑道,「吟秋你虽只是行代理之权,但离袭爵也不远了。殿下来日富贵,可别忘了旧友。」 碟中的最后一块梅花糕入肚,宋吟秋不答。 她转头看窗外枝头团簇,一片金黄灿烂,却正映分封那日龙袍的色泽。 那是皇权富贵的虚像,也是她避无可避的囚笼。 软风行过千里,融化了北疆第一枝春。 第18章 北途 数日春寒。 马车一路往北,分明时日回暖,枝头却春意渐消。眼看着景色逐渐由青翠向荒芜过渡,最后只剩下零星的几点绿意,宋吟秋心下瞭然。 「还有多远?」 她掀开车帘,流木骑马而归,他一拉缰绳,慢下速度,道:「殿下,不出两日,便该到了。」 宋吟秋闻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却没放下轿帘。 流木有些忧虑地道:「殿下,外边儿冷,您还是关上帘子吧。」 宋吟秋摆手,道:「无妨。」 此处虽还不到亲王府,但也算是她的封地境内。朔风刺骨的寒,被风一吹,车内烧着的暖炉似乎也打了个哆嗦。她裹紧了大氅,只期望自己不要在半路病倒才好。 她们一行人沿着官道,走了已有好些日子。宋吟秋也远远望见过农田数亩。起先还有百姓披着蓑衣插秧,到后来水田渐少,旱田多起来,偶有几弯尚未解冻的溪流,也冻住了春意盎然的生机。 这便是她将生活的土地。 她前些日子接了前线的战报,近来无事,各方相安。原先的镇北将军木弦惊请辞了,他虽找了沈知弈做掌舵的接班人,但沈知弈位及四品,且从未踏足过北疆,是以完全接管木弦惊的位置仍需一段时日,如今前线主心骨名义上仍是木弦惊当年的副将。 副将战报中言道,将派遣将领至王府数里外迎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算着路程,也该到了。 宋吟秋沉思片刻,见前路坦荡,復拉上车帘,隔绝这一方水土的气息。 京城,皇宫。 御书房宽厚的书桌上整齐堆叠着各方奏章,张桂抱着浮尘进来,见皇帝紧皱着眉头,翻过又一道请安的摺子。 他抬手示意徒弟把温度正好的西湖龙井端给自己,走上前去,弯腰,将茶盏递到皇帝跟前。 「皇上。」 皇帝从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抬眼,打量他片刻,方道:「放着吧。」 张桂伴君多年,早知皇帝的脾气。他一使眼色,让一旁候着的宫女太监们都下去了。 又过了片刻,皇帝突然道:「那宋吟秋,可到北疆了?」 「还没呢皇上,」张桂忙不迭地答道,「算着时日,豫王世子一行人已经进入北疆境地了,还有四五天功夫才能到王府。」 「嗯,」皇帝应了一声,又问道,「那朕先前封的沈……」 张桂提醒道:「沈屿。」 「沈屿,」四下无人,只有一个算不得全人的张桂,皇帝方显出几分疲态来,「沈屿,此人如何?」 沈屿如何? 张桂愣了片刻,一时拿不准皇帝的心思,恐不遂皇帝的意。 他斟酌道:「沈将军调任北疆不过三月……万事仍需与诸位将领共同商榷。陛下圣明,让此人掌北疆军务,沈屿无正式的军功在身,短时间内难以服众,但北疆诸将领皆年事已高。陛下此举定能让北疆重整……」 皇帝瞥他一眼,倒也没受他的马屁,只道:「大理寺果真什么也没有查出?」 张桂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年前让大理寺主审的沈屿与世子宋吟秋深夜共处醉花楼一案。只是这案子虽闹得沸沸扬扬,牵扯进唐明书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京官和醉花楼的花魁,最后不还是什么也没能查到吗? 可在京官中传了好一阵子才消停。 皇帝今个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净问他些讨不着好处的问题。他不敢妄议朝政,却要揣度着皇帝的意思答话,当真是难于登天。 「大理寺少卿亲自查了,」张桂恭敬道,「那青楼的花魁玲珑当日晚与沈屿共处一室,说是一厢情愿想跟着沈大人;世子和唐大人那边倒是没什么牵扯。只是最后,世子殿下提议着沈大人将那花魁赎了,沈大人果真去赎了她。」 皇帝皱眉,道:「朕记得,沈屿任骁骑将军以前是个京城典仪?」 「是,」张桂继续道,「他当日凑不出银子。后来找朝中好些大人写了欠条,方才凑齐这么些钱。眼下去了北疆,也还没还呢。」 皇帝沉思半晌,突然道:「他倒聪明。」 张桂没接话,皇帝便道:「这案子中的哪一个人最后不是清清白白脱身?朕就不信天底下还能有这样巧的案子。你可知为何出了这档子事,朕仍要封宋吟秋与那沈屿一同到北疆?」 张桂谨慎道:「皇上圣明,早有决断。奴婢愚钝,哪能知晓这等道理。」 皇帝冷笑着搁了笔,端起茶呷了一口,方道:「不过是一个代行父权的世子和骁骑将军,朕谅他们也不敢翻出什么花儿来。」 张桂心知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但皇帝没说,他倒也不便问询。他只深深埋首,盯着那盏西湖龙井的热气从裊裊到渐渐消失,却最终凝成宫禁中的雾气,久久不散。 北疆前线。 沈知弈轮值巡防结束,与另一位将军交接了事宜,方大步流星地向军帐中走去。身边的小旗向他汇报战事异动,他听着无大碍,只淡淡「嗯」了好几声。 营帐外,他停住脚步,转身拍了拍小旗的肩膀,再交代几句,便卸了外层铠甲,径直掀帘入帐。 帐中诸位将领齐聚,这若换了其它战区,显然是出了头等大事方会如此。可北疆不同,北疆数年安定无事,将领齐聚倒也成了不少事务商议的常态。 「沈将军。」主座的中年男人沖他颔首。沈知弈身着铠甲,抱拳算是还礼。 「既是诸位都到了,那么我便说了。」副将环视一周,沈知弈已然入座于主位之下。 他端起简陋木桌上的茶盏,也不管其中含着数粒分明的黄沙,一饮而尽。 北疆缺水,前线能有水源供应,本已实属不易。 而将领商议事务,倒也一切从简,没有他曾待过的前线那般官僚作态。 沈知弈是先前主将木弦惊亲自举荐而皇上特封的骁骑将军,按理说应为主事人,只不过经验尚浅,重大事务仍由当前的副将主事。 现如今主将之位空悬,只等着沈知弈立功,便可名正言顺的接任主将之位。 只可惜沙场平静,哪儿有能给他得到立功的机会? 诸将年事已高,皆是无奈而已。 「京中圣旨,豫王已重新获封北疆王,然而豫王久病于京,不能亲自至此,圣上体恤,特准豫王留京养病,派豫王世子代行管辖之权。」他简介概括了诏书的大意,復道,「诏书落款已是七日前,算着时日,世子应已启程有一段时日了,不日便要到达北疆。」 豫王世子? 「世子?」话音刚落,便有将领不屑道,「豫王尚且比当今圣上年少,世子能有多大?黄毛小儿,也敢来这战地?」 「此言差矣,」坐在他隔壁的儒将笑眯眯扯了句斯文话,「年少者当有不同于油滑老成者的气度。年少而成大事者,古往今来亦有之。再者,世子自幼养于京中,受皇上与诸位同僚好生教导,岂有不通政事的道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先前说话的那位将领仍不以为然,冷哼一声道:「我看他恐怕是从未踏出过京城半步,不晓得沙场刀剑无眼,拿治国当儿戏罢了。」 儒将仍反驳道:「现如今北疆荒芜,人人都到调任北疆便是与流放无异,又有谁到了这儿不是受罪?」 他说罢,兀地想起什么来,仓促瞥了沈知弈一眼,见他神色淡然,似是没听清,便放下心来,又补了一句道: 「不想豫王当年沙场征战如何骁勇,养出的世子也是这么个不争气的。」 副将咳了一声,道:「且住,圣意不可揣度。世子代职乃是皇上钦点,说话还是得谨慎为上。」 他转向沈知弈,问道:「沈将军,你不久前曾于京中任职,可对这位豫王世子有几分了解?」 沈知弈定了定神,答道:「世子年十五有余,心性尚佳。」 这便无形中打了先前出言诋毁世子的将领的脸,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沈知弈身上。 副将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他顿了顿,又道:「军中虽不讲究虚礼,但世子毕竟是代行藩王之权,依着大统的礼数,我们仍应派遣一位品级高者出城接引世子车马。」 他的目光最终定在沈知弈身上:「沈将军,你对京中人事尚还熟悉。就由你带人马代领此事,可好?」 沈知弈心下一动,道:「将军谬赞了。我前去迎接世子便是。」 迎接藩王之礼,需得提前几日前往给驿站,并白日在郊外候着,实则并不是件轻松的差事。沈知弈答应得爽快,副将一面欣赏于他的气度,而另一面也不禁问道: 「同为朝臣,你可与豫王世子相识?」 一瞬间,豫王府席间的觥筹,醉花楼深夜的红烛,上元花灯下的金棕色影子,一齐涌上心头。 他曾以为再相见时,已是一别数年。 一片嘈杂中,他好像抓住了平静湖水中那一颗惊扰心绪的棋子。 他于是道:「相见恨晚,应是旧知交。」 第19章 府苑 宋吟秋车马到北疆那日,正是国土最北处河流融化之时。 日头正盛,却并不十分焦毒。宋吟秋掀开车帘,流木策马来报: 「殿下,已经能看见北疆来迎的仪仗了。」 她闻言,探头向外望去,却见一片黄沙之中,地平线尽头蓦地生出一道银线来。 她不知那常年浸在粗砂中的盔甲又经了铁匠打磨,数日后方才成了这等精緻模样,偏又不失英气。 宋吟秋常年见的是皇帝身边的近卫,以及皇城中精锐装备的轻骑。但他们却远不及北疆战士的豪性,那是从黄沙中淬鍊出的刀,每一把都有着最锋利的刃,是谈笑间啖酒炙肉浴火而成的铿锵。 而银线之前,骏马之上乘着一道熟悉的影子。 ——却并非是熟悉的气质。 宋吟秋心中一动,抬眼打量片刻。 她想起那人经常说的,于礼不合。 现如今,二人皆已不似从前的低微,却仍旧似从前一样恪守着礼数,仿佛相隔着很远。 流木看着眼前一队银色轻骑,朝宋吟秋递了个问询的眼神。 宋吟秋端坐于马车内,轻轻颔首。 流木于是打开马车前门,宋吟秋起身,再度向远望去。 ——这一次,她确信沈知弈也看见了自己。 四下寂静,唯有战马嘶鸣,掀起沙的尘雾,復又弥散于广阔的视野。沈知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朗声道:「恭迎世子——」 他的身后,身着银色铠甲的士兵整齐划一地下马,跪地行礼道:「恭迎世子!」 宋吟秋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心下暗涌,沈知弈却在那一剎那抬起头来,他们心有灵犀般四目相对,宋吟秋见他喉结滑动,炽热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她轻咳一声:「都起来吧。」 士兵们翻身上马,沈知弈上前两步,长枪插在地上,红缨随着烈风摇动,像极了沙海中一朵绚烂的花。 「末将沈屿恭迎世子殿下,」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沈知弈抱拳恭敬道,「殿下的府邸已备好,交战地物资匮乏,还望殿□□恤。」 宋吟秋颔首道:「无妨,有劳将军。」 沈知弈道:「得罪了。殿下,且随我来。」 他后退几步,翻身上马,戴上头盔,英气的眉眼便被笼罩在坚硬的金属之中,不再外露半分情绪。 流木沉声道:「跟上。」 宋吟秋復进马车,一行人就此入了城,沿着主道一路疾驰,沿街百姓无不跪拜。 但路面颠簸的状况却并没有比郊外好多少。宋吟秋心下生疑,悄悄掀了车帘向外望,却见路面凹凸不平,时有碎石横躺,沙砾堆积。两侧百姓跪地,身上衣物虽简朴,却也不残破。街上大抵是商铺林立,却并无富丽堂皇的规格,只消得一袭白布,上书歪歪扭扭的「茶」「酒」「药」等字,便可充当招牌。 只是沿街百姓,多是老年男女,不仅难见年青壮年之人,更难见新生婴孩。街上稚童了了可数,粗布麻衣,终是少了缤纷色彩的活气。 「殿下,前面便是了。」 宋吟秋闻言一愣,不知何时,身边策马的侍卫竟悄然从流木换成了沈知弈。 「怎么是你?」她将车帘掀开一角。 回答她的是沈知弈低沉而坚定的言语:「末将原为殿下护卫左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宋吟秋默然。但她想这边塞之地,平民百姓也不懂得繁复的礼数。更何况她身份尴尬,就连礼部也是改了好几道方案才得以获得硃批,也便随他了。 她静了片刻,自然道:「还有多远?」 「车马入了城,走得虽慢,到王府正门却只消半刻钟,」她单是听声音,就能想像出沈知弈此刻淡然的神情,「现下已到王府周围了,殿下可掀帘看,近处朱红色的外墙便是王府外沿。」 宋吟秋掀帘望去,眼前建筑虽不及京城的豫王府华贵,占地范围却要广上许多。朱红色的外墙是新漆的,离得近了风吹过来却有雅致的香味。 「事情仓促,工人往外墙涂料里加了香料,还请殿下恕罪。」 怎么会怪罪呢? 宋吟秋想,北疆的人力物力虽比不上京城,但这王府的规格,也算得上是顶好的了。 她的声音便带上笑意:「有心了。」 不多时一行人马到了王府,宋吟秋在流木的搀扶下下车。越往里走,工人设计的精巧雅致便愈发令人愉悦。石梯高柱,流水亭廊,一方假山之后,曲院幽深。没有苏州园林的绿意森然,却别出心裁地置了好些假石,层层堆叠,错落有致。 宋吟秋转到后院,只见满院青翠,她认出这是梅花。 「北疆冬寒,时日漫长,梅花开得上好。殿下今冬,便可雪院赏梅了。」沈知弈自然而然地撑着伞走来,却颇为谨慎地在走至宋吟秋身边时将伞递给了一旁跟着的流莺。 趁着没人注意,他微不可闻地道:「喜欢么?」 宋吟秋便也压低了声音:「喜欢,想不到北疆虽偏远,这里的匠人也有如此雅致。」 沈知弈颔首未答,他道:「今日诸位将领迎接世子,在交战地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宋吟秋瞧着天色已晚,有些犹豫道:「时候不早……」 「殿下放心,」沈知弈道,「军中饭饮,本无定时。王府内已为殿下备下热水汤泉,待殿下沐浴更衣,诸位将领将来此接引殿下。」 宋吟秋见推脱不过,而沈知弈又准备周全,只得道:「有劳。」 沈知弈便告辞道:「末将在偏厅候着殿下。」 宋吟秋本意搬去偏院,但考虑到豫王断不会至此,而一屋无主终归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便径直去了主卧。 流木在前边儿为她推开房门,宋吟秋边走边吩咐道:「流莺,把安神香……」 话未说完,她却一怔。屋内香炉烟气裊裊,竟正是她在京中常点的安神香。 而这香气中又夹杂了一丝别的什么,她说不上来,不过甚是好闻。北疆长期无主,断也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加害新王。她放下心来,只沐浴在香气里,甚是舒心。 洗去一路奔波的风尘。她原以为到了北疆,仍需一段时日方能适应。却没想这庭院布局虽别有新意,然而室内却皆是与原先豫王府的构造一般无二。她不由得心下生疑,待沐浴完毕,更衣之时,她方听得流莺与府中下人闲谈道: 「听说沈将军领了迎接咱们世子的令,便连夜来寻修建王府的匠人,将这王府原先的布局改了好些。」 「是啊,这沈将军从京城来的,毕竟是不一样。不仅气度非凡,于府苑构造上也颇有心得呢。……」 难怪。 哪有什么心得,宋吟秋想。 不过是去过一两次豫王府罢了。也难为他记得这好些。 宋吟秋自嘀咕着准备出门,一抬头,却见床帐上方挂着一只温润如玉的小兔子宫灯。 她心中一动,从床下的木匣里翻出一只别无二致的。 两只小兔子的注视下,宋吟秋心情甚好。她唤来流莺服侍她更衣,此后翩然出门而去。 沈知弈品着她从京城带来的腊梅花茶,余光瞥见她来,放了茶,道:「殿下。」 「免礼,」宋吟秋微笑道,「我临走前,王府的开得好的腊梅正要凋零。我想着入了北疆,恐还要受你照拂,便带了这些许腊梅花茶,想必合你的口味。」 沈知弈正要谢恩,宋吟秋又唤流莺道:「给沈将军装上一盒腊梅花茶去。」 流莺领命下去了,沈知弈会意,让身后的侍卫也出去了。 「殿下请讲。」 腊梅花茶还飘着裊裊热气,四下无人,宋吟秋反而想起先前在卧房中闻到的香薰来。她顿了片刻,方道:「我初来北疆,人生地不熟;再者,我从未行过地方政务代理之权,许多事尚还生疏,难免要向将军讨教。」 「殿下言重了,」沈知弈垂眸道,「殿下方为北疆之主,今后,当是我多受殿下照拂才是。」 「我现问你,方才车队于路上,我见沿街百姓皆是年长者,」宋吟秋皱眉,道,「可有什么说法么?」 「殿下有所不知,北疆本是苦寒之地,缺水而又多风尘,能种植的粮食作物少之又少,原先百姓们还能靠与中原和狄人的商贸互市过日子。近年来互市取消,从中原至此的商队便逐渐少了,百姓们没了生计,有置过家产的,大多拖家带口去了南方。剩下的本就是贫穷的年长者,不忍路途奔波劳累,也不宜生育。」 他又道:「北疆人少,学堂自然也少,小孩生下来也没人将养。自然,这剩下的百姓中,愿意生养的也少了。既如此,长久以来,北疆便如殿下所看到的那样,所居百姓皆是老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宋吟秋听他一席话,若有所思。 「殿下若还有什么疑问,我改日再与殿下细讲,」沈知弈起身道,「只是时候不早,现下还是尽快赶至军中。」 他低声道:「诸位将领等候许久,有的难免失了耐性。」 宋吟秋观他神色,蓦地明白了什么。 第20章 接风 待到宋吟秋行至军帐外,已是酉时。 侍卫打帘让她进去,宋吟秋微微颔首,沈知弈落后半步,挡住了四面来得好奇的目光。 总是如此,仍免不了闲言碎语落入她耳: 「这是世子?细皮嫩肉,跟个女人似的,真他娘的好看!」 宋吟秋在同龄的女子中不算矮——但豫王世子可是个男人。她本就穿着军营之中唯一的亮色衣裳,而又身形娇小,反倒凸显出与军营格格不入的精緻气来。 「参见世子殿下。」众将领见她进来,纷纷起身行礼。这会儿子宴还未开,风中却已瀰漫出酒气,宋吟秋鼻尖微耸,巧妙地掩饰了微妙的神色。 「诸位都坐吧,」她双手下压,那是一个上位者的姿态,「不用拘礼。」 她见主座空着,眼神向沈知弈询问后,径直上了最高处。 「诸位辛苦,」她微笑着宽慰道,「诸位将领皆是我朝忠贞有义之臣,多年来驻守边防有功,劳诸位今日为我设宴。我初来乍到,日后还要受诸位照拂。」 她端起酒杯,余光瞥见流木轻轻点了点头,心知这并非烈酒。 「我敬诸位一杯。」 她仰头,一饮而尽。 「定不负世子所託。」 宋吟秋搁了杯子,流木立马为她斟酒,却顾及着主子的酒量,只斟了半杯。 「京城至此,路途遥远。世子从京城来,豫王身体可还安好?」宋吟秋抬眼,见说话的是坐在她下首第一位的副将,而相应的,另一侧坐着官衔不高,实际却是未来主将的沈知弈。 宋吟秋颔首,道:「尚好,多谢将军关怀。」 「诸位为我朝尽心尽力,鞠躬精粹,我对诸位,甚是钦佩。」 …… 席间觥筹交错,宋吟秋凭着每次仅有的半杯酒,倒是少喝了许多,但毕竟是武将,北疆将领的酒量可比京城之中朝臣好上不少。宋吟秋逐渐有些迷煳,她粗略估量了一下,自己今日喝的酒怕是比几月前生辰宴上喝的还要多些。 大抵是先前已经有过迎接的缘故,沈知弈并未上前进酒。她趁着空档偷瞄沈知弈,却没想恰好对上沈知弈的目光。 他无声地道,吃菜。 嗯……宋吟秋有些晕乎,但她想,确实应在喝酒前先吃点东西垫垫。 她如梦初醒,却见面前小几上摆的多是些肉类,炙烤得流油的大抵是羊肉,牛肉被切成薄片,边上还放着几碟蘸料,多是胡椒粉、辣椒粉等辛辣之物。下酒的小菜也有好几道,盐焗的胡豆、腌制的萝蔔干……她扫视了一圈,却没见蔬菜。 沈知弈大抵是看她迟迟未动筷,召来侍卫低声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宋吟秋桌边便多了一个布菜的侍女,她端来一碗热奶茶,宋吟秋垂眸见奶茶上还漂浮着些许茶叶梗。 「刚从锅上端下来的奶茶,殿下趁热喝吧。」侍女将奶茶置于宋吟秋面前,便要准备退下。 「你且慢,」宋吟秋见事出蹊跷,问道,「专门为我备的?」 「是,」侍女答道,「沈将军特地嘱咐厨房备的,说是殿下久居京城,初来北疆,还是喝些养胃的饮品最好。」 宋吟秋愣了片刻,方道:「你下去吧。」 侍女端着空盘退下,却留下了刀叉。流木见状,便试探着问道:「主子,我帮您切好吧?」 宋吟秋允了。 她并未着急尝热奶茶,而是再度将目光投向沈知弈,可这一次,沈知弈却像是特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只低头自斟自饮。 「世子殿下,从京城到这儿,可走了好些时日吧?」突地又有一道声音从席间传来,宋吟秋抬眼望去,见是一位魁梧的武将,一边说话一边用小刀大块割着羊肉。 「走了十五日。」流木代为答道。 「十五日?殿下久居京中,想必从未走过这样远的路,」那将领喝了酒,豪爽一笑,道,「殿下可知,从此地送至京城的战报,若是八百里加急,只需走五日不到?」 宋吟秋在他的疑问中逐渐添了清明。 这话并不该在世子的接风宴上于众人之面地讲。 「是,」她咽下一口奶茶,觉得身子也跟着暖和了许多,优雅地道,「八百里加急是我朝最快的政务传递手段。可这样的赶路强度,每到一个新的驿站,便要以新马换旧马,而旧马多会丧命于此。若非重大事故,未免太过残忍。」 「殿下见多识广,我一个只会打仗的莽夫,想也不懂这些。只是怕世子身娇体贵,到了我们这北疆难以适应,反倒误了正事而已。」 席间交谈声继续,宋吟秋与他隔着营帐正中央为取暖而燃烧的火焰,火光掩映下似乎能看出对面人不屑的神情。 「霍勇,」未等宋吟秋答话,副将便低沉地道,「不要太放肆。」 「实话而已,」霍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狄人要真的打来,世子能提得动刀吗?只怕到时候都是兄弟们冲锋在前,至于世子在哪儿,反倒没人知晓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名将不陷阵,」对峙间,一直沉默的沈知弈突然道,他把玩着手上酒杯,宋吟秋这才注意到他面前虽也摆着酒碗,可他自饮用的却是杯,「保护世子是我等责任所在。封臣如圣上亲临,若是京城那位在此,霍将军也能生出如此疑虑吗?」 霍勇辩不过他,冷哼一声,道:「某些人也就嘴皮子功夫厉害。从京城来的,不过投机取巧,真对上狄人,自然见分晓。」 他站起身来,敷衍地抱拳道:「我有些吃醉了酒,出去醒醒,诸位得罪了。」 说罢未等宋吟秋有所表示,便大步流星越过门口站岗的侍卫出了营帐。 「唉,霍勇也是一方老将了,只因得罪了京中权贵,受人诬陷,一路贬谪至此,郁郁不得志,便有些浮躁,」副将嘆了口气,对着宋吟秋赔笑解释道,「他虽心直口快,却是豪爽赤诚之人,还望殿□□谅,不要怪罪。」 宋吟秋颇为识大体地道:「将军放心,军中不比宫里规矩多。霍将军骁勇善战,乃我朝不可多得的良将,我自会理解他的难处。」 副将捋着鬍子,道:「那我便替他多谢殿□□恤了。」 沈知弈听着宋吟秋语气不对,抬头看时,却正撞上宋吟秋以为没人看她,私底下翻了个白眼。 他不由得轻咳一声。 宋吟秋立刻挂上笑容:「沈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沈知弈一片真心餵了狗,遂也假笑道:「无事,多谢殿下关怀。」 且说霍勇离了席,有小兵递来醒酒汤。他本也不是真的醉酒,只是寻个由头从宋吟秋眼皮子底下熘出来罢了,便也摆手拒了。 「老霍,你方才的举动可有些不对啊,」他正烦闷间,只见军帐门帘一撩,从里边儿又走出一人来,「人毕竟是皇上钦点派来的世子,你再不满,怎能当众给他脸色瞧呢?」 这人正是诸将领商量出城迎接宋吟秋的人选那日与他在会议之上对峙的儒将。他见霍勇离席,待了一会儿,便也藉口更衣出来寻他。 「皇上钦点?我看皇上本来也不把北疆众人的死活当回事,钦点来的人也见不得是什么好人,」霍勇冷笑道,「先前有沈屿,说是木将军亲自挑的,我倒没看出他有哪一点能让木将军青睐;后来又来了这个乳臭未干的豫王世子,果真是把戍边当儿戏。」 「豫王世子,我看他倒是半点没继承豫王的风范,身量瘦小,细皮嫩肉的,」他压低了声音道,「长得倒是真他娘的好看,就是阴气得很,跟个女人似的。」 那儒将急得原地跺了几下脚:「老霍!慎言啊!」 霍勇却反问道:「你说说,你是文化人,我说得有哪点不对吗?」 儒将沉思半晌,方道:「那沈知弈,听说本也是战场出身,后来方才调任至京城,我先前看他时,也的确不像是成日在战场上浴血的战士,倒有几分主将的气度。再者,他能一跃从七品升值从四品,却调任北疆,还能荣辱不惊。依我看,『忍』这一字,多半便是木将军选中他的原因。」 「至于豫王世子……我也就方才席间见了他一面,的确身量矮小得不像是男人,长相倒也颇佳,」儒将斟酌道,「但我看他一直与沈知弈有些眼神交流,恐怕原先就认识,并且关系不一般。」 他宽慰道:「既是与沈将军有交情,多半也不是什么恶毒之辈,你且放宽心。往后咱们在他手下做事的日子还长,你这就得罪了他,恐怕是不太好。」 「哼,他若识大体,便不会给老子穿小鞋,」霍勇嘲讽道,「我不过说了这么一两句,还能让她记仇不成?」 儒将便摇头嘆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回席,」他復道,「你也好好想想。」 儒将回席入座,自是少不了又一番敬酒祝词。轮到沈知弈时,却见他起身,向着他的方向遥遥举杯示意。儒将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不动,却似帐中将晓四方。 不好意思最近军训人累得有点懵,更新时间不定(鞠躬 实在写不完会挂请假条(哭 呜呜呜卖萌qaq打滚(咕噜咕噜)旋转(芜湖)求收藏!(星星眼 第21章 夜谈 酒过几巡,宋吟秋欲藉口不胜酒力离席,却想起自己已是一方主位,虽作罢。 直至亥时,考虑到诸将领翌日仍有轮值。北疆边防虽固若金汤,但也儿戏不得。诸人又是一番客套话云云,宋吟秋转着酒杯,边上的金丝纹样映衬着火光,似又添了些温度。 她走出帐,迎面碰上一名披着轻铠的中年男子。她半眯起眼,凭着模煳不多的印象音隐约辨得这人是方才在霍勇出帐后不久,便也寻个由头出了军帐的人。 看他衣着气质,应是一名儒将。 「见过殿下。」他倒是很懂礼数地主动停下行礼。 宋吟秋看他半晌,道:「快请起,『介冑之士不拜』。先生看着儒雅,想必自是知晓其中道理。」 「多谢殿□□恤,」他停顿片刻,似乎犹豫了一下,方道,「属下还有一言,望殿下恕罪。」 宋吟秋示意他讲。 「霍勇将军曾经受京中权臣诬陷,方沦落至此,近些年久不得志,心中烦闷。殿下初来乍到,他一时心有不快,却也并不会误了正事。言语之间多有冲撞,如殿下能够不追究,属下便替他多谢殿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相似的一番话听了两遍,宋吟秋便知,北疆将领之间的联繫之深,远非她先前所想。 她道:「将军请起。将军有如此宽怀之心,我当然不能辜负。将军放心,我不追究便是。」 他大喜道:「多谢殿下。殿下宽宏大量,也是北疆百姓之喜啊。」 宋吟秋只淡淡一笑,当奉承话听了。 「还未请教将军名姓?」 「属下周长青,」周长青管她神色,道,「时候不早,微信bairm369我便不打扰殿下了。殿下早些回府为上。」 宋吟秋与他作别,再次融入寂静的夜。 「殿下,」她正迷茫不知何处何时,却听得耳边有人唤道,「可是要回府?属下送您回去吧。」 「你?」宋吟秋扶着流木起身,微眯起眼打量了一会儿。 沈知弈先前喝了酒,此时身上却没沾多少酒气,像是知晓宋吟秋不喜酒气,便特地克制了饮酒,为了等这一刻。 「原为殿下效劳。」宋吟秋久不答言,沈知弈便又接了这么一句。 宋吟秋不欲多言,一扬下巴示意她同意了,沈知弈便抱拳道: 「营帐外已为殿下备好马车。」 宋吟秋在流木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她转头看时,小兵已为流木牵来马匹。 沈知弈紧接着翻身上马,道:「殿下,请。」 宋吟秋颔首,拉上车帘。车夫一振缰绳,马蹄下风尘四起,拖着车摇摇晃晃地走了。 ——北疆的道路修得可算是不平整。 宋吟秋来这一日,马车几乎就没走过平坦的路,碎石、沙砾,任何来自自然与战场的物件都能让本就不平的路更为崎岖。 回程的路上倒是安静。北疆不比南方,初春白昼短,长夜漫漫。虽说宵禁不似京城那般严格,但北疆夜寒,长夜漫漫,劳作的百姓也纷纷回家,并无京城夜市的热闹。 宋吟秋昏昏沉沉,而马车颠簸又难以入睡。晚上没吃什么食物,酒倒是喝了不少。军中一切从简,本也拿不出什么可招待的。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王府建在交战地附近的。 或许也可以说,交战地本就是北疆的一大核心腹地。从交战地向四面走,皆是荒无人烟的去处,地广人稀的环境中,居民都选择在交战地附近安家,而两族互市的旧址也在不远处。 宋吟秋靠在垫子上小憩一会儿,豫王府便到了。流木为她打帘,见她转头看了一眼沈知弈,摆手拒绝了流木的搀扶,将手搭载了流莺的手上。 「殿下当心,奴婢扶着您,您慢些下,」流莺小心翼翼地扶着宋吟秋下了马车,「奴婢方才已经差丫头小厮们将府邸上上下下清点打扫了。说来也巧,这府院的构造竟和咱们在京城时的王府一般无二,奴婢就仍按着殿下在京城的喜好布置了。」 宋吟秋一天之内第二次被人提醒这件事,她瞟了一眼沈知弈,见他神色淡然,仿佛置身事外。 她踏上门口的台阶,见沈知弈仍站在马车边,料到他便准备就送到这里。 「你来。」她唤道。 沈知弈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殿下有事吩咐?」 宋吟秋轻飘飘落下一句:「既是来了,到门口就走像什么话。流木,将沈将军好生请进去,奉茶。」 流木道:「是。」 他将马匹的牵绳递给府里的下人,侧身道:「沈将军,请。」 宋吟秋回屋更衣完毕,到偏厅来看时,沈知弈倒也没喝着茶干等,而是向流木讨了书房里的一本兵书来看。 她信步而出,笑道:「你倒会打发时间。」 沈知弈见使她,放下书行礼道:「殿下。」 「嗯,」宋吟秋随口应了一句,她余光瞟到沈知弈手里的书,似乎是书房里备着的新书,一次也没翻过的那种,「不是说北疆久安?」 「久安是好,但居安思危也不可少。」沈知弈答道,自宋吟秋出现,他便盯着她的髮簪。 ——大抵是到了北疆,便放松了警惕,她也开始佩戴些女孩子的小玩意儿了。 上面的莲花纹样甚是精緻。只不过北疆寒冷,莲藕活不过冬天,夏日的干旱也让莲花难以结苞罢了。 他见犹怜。 宋吟秋支着头看他:「你真准备在这里待一辈子?」 沈知弈沉默片刻,道:「末将愿追随殿下。」 「好吧,」宋吟秋嘆了口气,道,「众人皆道北疆苦寒,但离京城远,不也乐得自在吗?」 她接着道:「我让你留下,其实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今日这接风宴,想必有许多将领都并不情愿吧?」 沈知弈颔首道:「是。北疆由于地理位置原因,甚少有新官员调任,长久以来又无藩王,众位将领官员都是已经在位置上熬了许久才到今天的位置,地位已然稳固,且都有独立的行事风格。这里的政务已经衍生出了一套自理的——几乎等同于军中主事。而军中又尤其讲究论资排辈,例如以霍勇为首的激进派对新人就尤其排斥。」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宋吟秋敏锐地抬头,问道: 「你也不受待见么?」 沈知弈苦笑道:「殿下不必为我忧虑。」 结合今日的一系列反应,宋吟秋兀地反应过来:「所以你单独出来迎接我?」 她进一步问道:「此前,以及此后,与我有关的交涉都是你来进行,对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沈知弈道:「是。」 他復补充道:「不过殿下不必为我忧虑,我自有分寸。」 宋吟秋狐疑地看着他:「北疆是军事要地,而你又是四品骁骑将军,若要晋升,便只有军功这一条路……」 她蓦然道:「我们与狄人要开战?」 沈知弈敛了一下眉,低眸道:「殿下慎言。」 宋吟秋见他如此,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但她料想这一消息皇帝必然不知道,不然以皇上的性子,绝不会派她这一软禁在京从未上过战场亲王世子前来镇守。但如此重要的情报,沈知弈又是如何得知? 肆意造谣军务大事,按本朝律令可是重罪。 她沉声道:「此话当真?」 沈知弈点点头。 宋吟秋唿出一口气,道:「我不管你是如何得知这等消息的。我看今日席间众人的反应,也不像是对战事有应对的样子。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 她愣了一下,这对话有些许熟悉。 似乎上一次他们谈及「权当没发生过的事」,还是在醉花楼深夜的偶遇。 这话不说也罢。她顿了片刻,重新起头道:「你待如何?」 沈知弈反问道:「殿下如何?」 宋吟秋便想起他方才说的愿追随自己,反倒不便多问。她不知沈知弈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过至少目前一切风平浪静。无论战争是否会到来,她都有身为一方主事的责任罢了。 为民谋乐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她舒了一口气,道:「明日你可空闲?」 沈知弈答道:「为迎接殿下,近几日军中并未排我的轮值。除了少数的重要军务需要我于副将共同商议,其余时间都凭殿下安排。」 宋吟秋点点头,道:「明日你陪我去街上转一转吧。」 她莞尔一笑,丝毫不复方才的焦急:「我初来乍到,确实不了解这里。席间说的话虽是场面的客套话,但也是事实。再者,若连自己的封地都不了解,又怎么治理好呢?」 她摩挲着座椅扶手上的花纹,这是她思考的下意识动作,似乎总要抓着什么才能舒心。 她像是在对沈知弈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既然政务体系已经完善了,我倒也不好突然硬性改变。更何况我本不通军法,你又是未来的主将,今后还要多与你配合才是。」 「既如此,你主军务,我便主民生吧。」 宋吟秋微微一笑,心中已有定论。 沈知弈看她,却恍然想,这一次,他们终于是以接近平等的身份,守于同一条战线上。 第22章 集市 翌日,宋吟秋更衣出门,已是辰时三刻。 她步出卧房,沈知弈已在偏厅候着了。阳春三月,她也学着唐明书的样子配了把摺扇。她摇着扇子,道声: 「沈将军,久等了。」 沈知弈盯着她看了短暂的片刻,似乎微微一怔。但随即低头行礼,道:「殿下客气了。殿下一路颠簸,合该好好休息一晚,是属下考虑不周了。」 宋吟秋也没纠正他的自称。既是豫王的属下,而她又代行父权,称一句属下倒也无妨。 她坐在沈知弈桌旁,用手绢捏着吃糕点,含煳不清地问道:「今日去何处?」 沈知弈道:「殿下昨日说,想去北疆街市一看。今日恰逢北疆集市,便去那里吧。」 宋吟秋咽下最后一块糕点,点头表示贊同。 沈知弈起身,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流莺,道: 「殿下微服出行,不宜张扬。属下特带了一套当地居民常穿样式的衣物,还望殿下换上,我们再一道出行。」 宋吟秋这才打量起沈知弈,发现他今日的穿着与往日的确不同。京城中人穿衣讲究繁复,恪守礼数,哪怕炎炎夏日也定有里外三层衣物,方显得郑重合礼。而沈知弈今日着装甚简,有些像军中紧緻的打扮,腰腹上繫着一圈流苏腰带,隐约能看出劲瘦的腰身来。 因着先前的官位缘故,宋吟秋初次在生辰宴上遇见他时,他着一身青色长衫,周身气质温润如玉却繫着武官样式的腰带,颇有几分不文不武的怪异感。 而如今的他,比起京城,少了几分儒雅,倒是更像军营里出身的武将。 宋吟秋想起他是文臣出身,如今却已全然与曾经的路途分道扬镳,不免有些感慨。 她道一句:「有劳,沈将军费心了。还望将军稍等片刻。」 流莺跟着她进了里屋,没多久便推门出来,一道浅绿色的倩影紧随其后,似乎是府苑中又一枝春解冻,融了满院清寒。 宋吟秋缓步迈出,她脚上仍踏着从京城带来的绣花鞋,鹅黄色的锦缎正衬长袍银线的勾边。墨绿色的流苏从腰封错落有致地垂下,风一吹便轻轻晃动,添了几分春日的生气。她边走边整理着袖子,袖口银线缠绕,湖蓝色的暗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抬手撩了一下帽子上下垂的彩色珠串,迟疑地问了一句:「沈将军,这的确是本地男子的装束?」 沈知弈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是。殿下为何如此问?可是有不适应之处?」 「倒是没有,」她又向前迈了几步,离沈知弈更近了些。她余光瞥到衣领上的纹样别致有趣,倒是徒添了几分新意,「只是我听闻北疆开不出莲花,没想到衣物上也有莲花纹样,百姓们果真心灵手巧。只是我穿着京中时兴的鞋,果真与这身衣服相搭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似乎不足盈盈一握的腰身近在眼前,沈知弈闻言,兀地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到底是他考虑不周。 但如此一来,却更凸显出异域风情与原先气质融合后的楚楚动人。 「殿下切勿妄自菲薄。殿下天生丽质,美……气质在骨不在皮,」沈知弈思量片刻,又补充一句,「且殿下乃我朝亲王世子,仪容自是常人难以相较。」 这样一说,宋吟秋又想起自己不是正统皇室血脉这件事。 不过京城与北疆相距甚远,她与皇上几年都远远见不上一面,哪怕她在这几年越发出落得不似皇家人,短时间内也可暂且无虑。 「姑且信你,」她道,「那走吧。」 「府外已备马车,」沈知弈微微躬身,「殿下请。」 走至府外也有好长一段距离。北疆别的没有,空地倒是很多。饶是这一赶工建起来的亲王府,哪怕布局相似,大小也是京城豫王府的好几倍有余。宋吟秋带过来的人与府中原备的下人加起来都难以填满府苑的哪怕三分之一,庭院幽深,反倒显得清冷。 沈知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道:「属下再从营中挑选一批士兵,调任殿下府上充当侍卫。殿下乃是北疆之主,殿下的安危关乎军中士气,还请殿下勿要推辞。」 宋吟秋只得应了。 他们一路行至集市,宋吟秋中途掀帘看时,见街边有工人正往地上填着熟土。她心中诧异,便问道: 「北疆的路面可是定期有匠人重新修缮么?」 沈知弈在前面打马,闻言道:「属下见路面不平,唯恐颠簸伤着殿下。前几日便吩咐匠人将路面重新以熟土填置,再铺以地砖。各司周转得快,今日便动工了。」 宋吟秋颔首,赞扬道:「很好,你考虑得很周全。」 但她又疑惑道:「北疆路面可是一直如此?当地人平日里行车,可觉路面难行?」 沈知弈答道:「北疆地广,可居民多数剽悍,以策马为多,路上少车行,自是感受不到路面颠簸。」 宋吟秋皱了下眉,忧虑道:「但如此一来,若来日我朝与狄人开战,押送粮草的辎重车辆经过,路面不平一来减缓行车速度不说,另一方面也会有翻车的危险。」 「殿下所言甚是。」 宋吟秋深深嘆了口气,道:「只是不知何时开战,北疆又如何能够守得住。」 她思考片刻,道:「传我命令,今后各司先派人将路面尽数用熟土填平。至于地砖的铺设,倒是可延后进展。」 沈知弈道:「是,属下随后便去吩咐。」 解决完路面的事,宋吟秋倒也没拉上帘子,而是就此观察起沿街百姓的衣着面貌来。他们车辆低调,虽说本地人甚少用车,但也顶多以为他们是当地的富商贵人,断不会想到世子与骁骑将军均在车上。 街上人多着粗布麻衣,颜色甚为单调。偶有彩色锦缎的衣物,混在人群中甚是打眼,但也并非没有。男女老少皆戴着防风挡沙的帽子,长长的珠串垂下,有的将珠串编进头髮里,也有小孩子在大人怀里扯着珠串玩,笑得合不拢嘴。 宋吟秋一时难以辨出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男装还是女装。 亦或者这套衣物同时结合了男装与女装的样式,属于男女皆可的类型。 只是颜色鲜嫩,倒是让人一看便以为是贵族出行。 到了一处街口,宋吟秋猜测这便是集市入口了。沈知弈靠路边停了马车,在车外道:「殿下,此处便是了。」 宋吟秋掀开车帘一角,见沈知弈伸出一只手,意欲扶她下车。 先前在府上,临行前流木本欲跟随他们一同出来,但考虑到三人行太过张扬,最终还是只有她与沈知弈单独出门。 宋吟秋搭上他的手,一只手提起长袍,一个借力从车上下来了。 「殿下当心。」只一瞬,沈知弈便收回了手。 宋吟秋观他神色有些许慌张,蓦地想起往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怎的?沈将军,我今日可是带了钱袋出门。」 沈知弈起先一愣,后来瞥见宋吟秋促狭的眼神,便低下头。 「殿下,您为封邑于北疆的亲王之子,您脚下的土地,并土地上的人和物,都是您的。」 这一回倒换成宋吟秋无言应答了。 集市规模庞大,但大抵是因为自发组织、没有衙门管理的缘故,集市上各样商品种类的区域划得不大清。宋吟秋一路看过去,见左侧商贩叫卖着面粉,右侧商贩守着胭脂水粉打瞌睡,粮食种子、马匹、粗布……各种叫卖的话语混杂在一起,嘈杂声不绝于耳。 宋吟秋依着商铺走了一段路,与沈知弈挑了一家铺子喝茶。沈知弈便说既是还没过早市的时辰,便热一碗奶茶。宋吟秋惦记着前一晚席中的奶茶滋味,便也应了。 或许是店家见宋吟秋与沈知弈穿着打扮不似寻常百姓,打了奶茶又送了一碟奶糕来。宋吟秋谢过他的好意,店小二腼腆一笑,道: 「掌柜的说了,此前从未见过两位贵人,想必是搬来此处不久。很少有人搬来北疆住,我们店的奶茶用的都是新鲜的奶和中原运过来的好茶,还请贵人们多多照顾小店生意。」 宋吟秋往他手里又塞了些银钱,店小二本意推脱,但宋吟秋只说是赏他,他推脱不过,便笑呵呵地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店里客人少,左右无事,宋吟秋便干脆与店小二聊起来。 「你方才说,很少有人搬来北疆住。那你原是住在北疆吗?」 「诶,是,我爹娘都在这儿,」店小二挠了挠头,「我们家之前在江南那边儿做生意,后来铺子周转不开。听说与狄人互市赚的多,便举家搬来了这儿。之前朝廷不是还让我们跟狄人互市来着,后来不知道为啥不肯了。我们哪儿知道这一停就是十几年啊,当时我家还没赚够回去的盘缠呢,便只能留在这儿了。」 「嗨,朝廷不让,咱们不还是跟狄人偷偷地做买卖吗,」旁边一桌的客人插嘴道,「留在这儿的才是大多数,一家上下好几口人吃饭呢。都是生计上的事儿,停了互市,咋们这些人咋活呀。」 宋吟秋用勺子拨去奶茶的浮沫。她原只以为互市重要,却不想要紧至此。 第23章 新粮 而情况若是真的已经严重到了此般田地,那么现如今靠着私底下互市过活的商户群体,还不知有多么庞大。 不过想来也是,与狄人的互市是多年以来的传统,大夏境内的牛羊皮制品,除了北疆等地偶有出产,其余都是与狄人互市得来的。自打朝廷明面上断了互市,虽说牛羊皮原料一度溢价,但供应却只断了一小段时间,而后也并未在大夏境内造成洛阳纸贵的场面。 细数来,纰漏之处多多少少也有好些。只不过北疆在大夏的存在感低,一直没有被注意到罢了。 宋吟秋状似随意地问道:「那近些年,互市一般都换些什么?」 「马匹啊,羊毛、牛皮、牛角制品,偶尔还有牛羊肉一类,」店小二歪着头想了片刻,「哦,最近一两年,还多了些从没见过的粮食种子。」 「粮食种子?」宋吟秋皱眉惊讶道。 「是了,这种子我爹娘都说没见过,」店小二接着道,「前些日子我娘到集市上也买了一些,听说结出来的果子用处可多了,不仅能直接煮了吃,还能磨成粉做成面,烘干了还能塞进枕头里。」 宋吟秋听着描述觉得耳熟,但她自幼在宫里长大,也对粮食的种类了解得不多。 她问沈知弈道:「你可曾听说过这种粮食?」 沈知弈便问店小二道:「你们店里可有这种果实?」 「有的,」店小二道,「在后厨搁着呢,我们店的厨子说先试试看能做些什么,看客人如果喜欢吃,再买些来种。」 他又补充道:「不过听说,种这玩意儿比水稻用水还要多。好在咱们夏天下雨多,种个半亩地也缺不了多少水。」 他转身去了后厨,不一会儿捧来一把粟色颗粒。 宋吟秋示意沈知弈上前查看,他抓起几粒在手上一搓,道:「这是荞麦?」 宋吟秋疑惑道:「荞麦?」 沈知弈道:「殿……你常在京中居住,或许不知,这是从东北边传到大夏的一种植物,在市面上偶有流通,大多数商家仅仅拿它来作枕头罢了,且并不多。」 经他一提醒,宋吟秋便想起为什么如此眼熟了。她有一次在皇宫看见过这所谓荞麦,不过颗粒远没有眼前这些饱满,而当时皇上也不过是当成邻国进贡的新鲜玩意儿摆了几颗在盘里罢了,也并未说它还能作粮食。 她继续问沈知弈道:「你是在哪里看到过这荞麦的?」 沈知弈道:「蜀中。」 对了,沈知弈的家乡便在蜀中。 只是……这荞麦既是已经流通到蜀中了,想必定是传入了很长一段时间。如若店小二所言非虚,那么它还能当粮食种植,既是新鲜吃食,内陆人又为何不种? 她暂且按下心中种种疑窦,吃掉碟中最后一块奶糕,与沈知弈一同离开了铺子。 她与沈知弈并肩走在集市上,偶有路人侧目,但也是匆匆一瞥。大抵同店小二所说的一样,镇子上人少,因而相互之间都有个印象,偶有生人,便很快能够被发现。 当然,也有偶尔休假或巡逻的小旗认出沈知弈。 「你怎么看?」宋吟秋转头问他。 「属下以为,这荞麦应是已经传入大夏有一段时间了,但或许由于一些原因,始终很少有人种植,故而才没能大面积推广。」 「不错,」宋吟秋颔首,道,「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想这件事背后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从店小二方才的话来看,北疆与狄人多年的互市中,商品几乎都是固定的,怎么会突然多出荞麦这样一特殊之物?更何况若他所说属实,荞麦生长需要大量灌溉用水,狄人居所干旱,又怎会种植?」 宋吟秋忧心忡忡:「我只怕这一切是早有预谋。」 「殿下可是已有考量?」 「我想,我们先在集市上转一转,看看荞麦到底是个怎样的东西。以及也注意下有无其他的怪异物品流通,」她垂眸思考了一会儿,「过几日再到我们与狄人的互市上看看……」 「当心!」 宋吟秋想得出神,却没见身后一匹快马飞奔而来。话音未落,她只见眼前马匹急速放大,眼看就要撞到她身上,却兀地有一股力将她往旁侧一拉,随即整个人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护在怀里。 「对不住啊!马拉不住了!小心了各位!」 马上的男人大声喊着,策马穿过集市。看得出他的身手很好,纵使马匹发了野性不听使唤,也尽量控制着烈马往路中间跑而不是道路两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宋吟秋转头,盯着那人与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不过失神愣了一会儿,却听头顶沈知弈轻咳一声。 她一怔,突然意识到自己还靠在沈知弈身上。沈知弈几缕垂下的髮丝扫过她的脸颊,上面还有好闻的皂荚香气。 市井嘈杂声渐渐清晰,她勐地挣脱开来,后退与沈知弈分开足足三尺远:「抱歉。」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多谢。」 沈知弈不自然地理了理衣襟,道:「无妨,殿下无碍便好。」 「嗯,」宋吟秋故作镇定地试着接着往下说道,「我们过几日再到互市上看,看看……」 奈何思路被打断,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便嘆了口气,道:「算了,还是先逛今日的集市吧。」 她走了两步,復想起什么来:「方才策马而过的那人,我看他衣着与此处百姓不同,脑后编有数条髮辫,也不似我族做派。可是狄人?」 「倒也说不定,」沈知弈道,「北疆百姓以往有与狄人通婚的,生出的后代有的便似狄人的长相,可他们自幼在北疆长大,都认为自己是大夏人,说的也是一口流利的大夏话。」 「竟是如此,」宋吟秋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太好的猜测,「那么狄人境内是否也存在类似的境况,有着大夏人长相的狄人?」 沈知弈不言,已是默认。 宋吟秋摇了摇头,道:「可无论是血脉还是故土,都不能真正决定一个民族的命运。」 哪怕真的存在这样一块土地、一群人民生养他直至一个时代落幕,但真正触动认同核心的问题一旦出现,有血有肉的人类必然不可能被动安于命运的安排。 她似有心事,却只道:「走吧,我们接着看其他的铺子。」 沈知弈一路跟在她身侧,走在了靠近路中央的一边。 而这集市越是查下来,宋吟秋心中的忧虑便更深。 没过多久,他们便碰上几家售卖荞麦的铺子。 宋吟秋连问了几家价格,挑了一家品相差一点的,蹲身抓了一把,假装颇有经验地看了看,道:「你这小麦,怎么瞧着不大对劲?」 那老闆一听,心中暗喜这是个不懂行的,一笑便道:「小兄弟,这可不是小麦。这是从『那边』新得来的荞麦,最近可时兴用这个装枕头芯了,要不要来两斤回去试试?」 「荞麦?倒是从没听说过,」宋吟秋听得「那边」,却未作反应,「这还能作枕头?」 「镇子上的大夫看了都说好,」老闆嘿嘿笑着,「小兄弟,我看你不像是北疆人,来短住的吧?我给你少算些价钱,怎么样?」 宋吟秋打发沈知弈来装了一斤,付钱,道:「嗯……你这荞麦,怎么比隔壁那几家瞧着要小?」 「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老闆介绍道,「我卖的这些荞麦啊,硬得很,颗粒不大,是专门用来做枕头的。而那些人卖的,个个大得不得了,是专门用来吃的。」 「吃?」宋吟秋故作惊讶道,「这还能吃吗?怎么吃?」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毕竟我也不是做这门儿生意的,我帮您问问,」老闆挠了挠头,对隔壁摊子的老闆道,「老刘,你卖的这荞麦怎么吃?我这儿有个小兄弟在问呢。」 「磨成粉蒸面,或直接跟米饭一齐蒸熟,」老刘一张嘴皮子动得飞快,像是最近一段时间经常介绍起这个,「您买些尝尝就知道了。若是不喜欢呀,还可以用来餵猪啊、鸡鸭之类的。这荞麦虽小,用处可大着呢。」 宋吟秋又与老闆拉了些闲话,其中不乏有这批荞麦的购买源头、各种用途等关键信息。沈知弈则尽职尽责地在宋吟秋的谈话中购买各式各样的荞麦。 二人最终提着几袋荞麦出了集市,而宋吟秋临走前又看上了一把牛角梳子,遂一併买下。 沈知弈提着採购的所有物品,道:「恕属下冒昧,殿下考量得如何?」 「荞麦虽是外来的新鲜种子,有诸多弊端暂且不提,但用途也是十分的广泛,」宋吟秋两手空荡荡,想了想,道,「依我看,北疆土地广大,有些地方气候不似狄人地界干旱,降水较多。若是在这些地方将灌溉用水合理调配,减少原先水稻的种植,饶是替换成荞麦也无妨。」 「既是地广人稀,我们多做些实验,总有成功的路子。如若的确能够种出产量高而又不耗太多水的荞麦,也不失为利民生的一桩好事。」 「不过现在嘛,」宋吟秋微微仰头看着沈知弈,嫣然笑道,「我们回家。」 第24章 小辫 接下来近乎一整月,宋吟秋都奔走在为了推广荞麦种植而开展的试验之中。 先将集市上各种品相的荞麦都买了来,继而不断筛选,最终留下最适宜种植的品种。 「既然已经确定了荞麦种植这一思路,我们便分几个方向入手,」宋吟秋简要解释道,「首先我们根据适宜荞麦生长的气候条件与土壤等因素确定最佳的种植地点;其次,渐少水耗也是非常有必要的,这件事交给专门务农的部门去解决;最后我们还要挑选出合适的品种,种植条件和产量都要考虑到。」 她一面说,沈知弈一面记下来。宋吟秋说完,他随即道:「殿下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之后便交给负责的衙门。」 他顿了顿,道:「殿下可有什么是需要属下来做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宋吟秋疑惑道:「你?你不是有边防轮值的任务么?」 「现下已无了,」沈知弈神色如常,「左右无战事,昨日军中诸将领商议,已将属下近期要务分配到王府这边,任凭殿下调遣。」 「再则,王府本也需要有将衔在身的将军负责安全防卫与日常调遣,」沈知弈补充道,「若是由属下来做,也放心些。」 宋吟秋无言,算是默许了。她想了想,道:「我需要盯着良种筛选与灌溉方法改善的进度。不如便劳烦你去各个镇子旁的田地考察,外面人做事,我总是不放心。若有你在,我也安心些。」 「属下领命。」 宋吟秋好不容易从牢笼般的京城搬到了了无拘束的北疆,却反而更忙起来。 随后的日子里,她不仅要盯着品种筛选的进度,还时不时与沈知弈见上一面,商量各个地域的试验田沟通对接问题。她甚至从民间招募了不少善于务农的百姓,组成了「临时农务司」,专司各地的田地试验进度。 与此同时,她还与沈知弈再次去了一趟集市,以免有先前未曾购回的、遗漏的品种。 沈知弈倒也在月中如约带她去了北疆与狄人牧民私底下开设的互市。 他一如既往一大早便到了豫王府,给宋吟秋送来了去互市穿的衣物。宋吟秋换好出来,这一次,连侍奉在外的流木都瞪大眼睛愣了片刻。 「怎么了,」宋吟秋款款而出,她道,「我见时间还早着,便叫流莺给我学着编了这边居民常编的细辫。」 她轻轻扭过头,和小辫缠绕在一起的五色珠串便跟着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是编得不像?或是不好看?」 「殿下恕罪,」流木低头道,「殿下方走动时,仪态万方,临风玉树,属下失态。」 宋吟秋见他连用两个分别形容男女的词,想他一时失了分寸,不免有些好笑。但沈知弈见她出门,躬身行礼道: 「殿下万安。」 「嗯,」她昨日听闻临时务农司已有不小的进展,眼下心情大好,「衣物之事,总是劳烦沈将军,多谢了。」 沈知弈这回给她带了边民常穿的羊皮小靴。羊皮质地柔软,舒适透气,却极易磨损。宋吟秋并不知晓,这样上等料子制成的羊皮小靴,哪怕在牛羊成群的北疆,也只有少数大户人家才能备那么一两双。 「殿下不必客气,」沈知弈移开目光,却无处安放,最终还是谨慎地垂眸落在宋吟秋的靴上,「属下自应为殿下考虑周全。马车已在府外备好,殿下请。」 宋吟秋颔首,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只要沈知弈到王府,就必然会事先备好车马。 她走出两步,忽地转头道:「对了,还有一事。」 她转头突然,沈知弈闪避不及,差点迎面与她撞上。离得近了,那一瞬间他看见宋吟秋根根分明的睫毛,歷歷可数。 他后退半步,谨慎地回到了合适的距离:「殿下请讲。」 「你可会策马?」宋吟秋问道。 未等沈知弈答言,她便自问自答道:「你应是会的。我听闻你本是文臣……武将出身,想必马上功夫一定了得。」 「殿下过誉。末将只略会些皮毛。」 「我有一个请求,」宋吟秋眨眼看着他,真诚道,「你教我骑马可好?」 沈知弈愣了一下,犹疑道:「这……殿下为何想学骑马?」 宋吟秋解释道:「北疆目前路面修缮工作还未结束,若总是马车出行,难免影响施工。再者,我看不少田地间都未曾有过能供马车行驶的道路。这些天来我们一路步行,耽搁了不少时间。若是我也能同你一样骑马,想必会快很多。」 沈知弈抬头看着她,一句「我能载你」梗在喉头,可最终他想起二人之间悬殊的身份差异,还是咽了下去。 「你愿意教我吗?」宋吟秋抬头看他,眼神清澈。 沈知弈觉得这分明就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他以为任何人都不会有毅力拒绝宋吟秋的。她大抵不知道自己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容貌,抬头瞪着人看时颇有种楚楚可怜的神态一般。 ——没有人会忍心拒绝她的。 「殿下若想学,改日属下教便是了,」沈知弈答道,「殿下天资聪颖,相比学起来定然很快。」 「那便多谢了,」宋吟秋微微笑道,「我其实也不想总是麻烦你,可在这北疆,我也只有你可信了。」 沈知弈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 但他强压住翻涌的情绪,道:「承蒙殿下信任,属下定不负所托。」 「嗯,我知道的。」宋吟秋说。 风吹草曳。 一望无际的原野里,蓝天白云悠悠映衬着牛羊零星散落在碧绿的草丛中。昨夜下了雨,都道「春雨贵如油」,一夜之间,青草便窜得老高。微风吹拂,浅草摇曳,四下寂静,唯有风的低语。此处宁静,称得上一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就在这天地交融间,远远散落着几顶简易的穹庐。北疆之北的狄人们逐水草而居,穹庐拆建方便,冬暖夏凉,正适宜牧民们四季转场。 「怎么样?小子,我们这儿的毡包,可比汉人的木屋子、石头房子舒服不少吧?」最大的一顶穹庐之中,一个有着一头红髮的男人正用刀切下一块尚带着血的烤羊肉来,「上好的羊腿肉,来,大口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而被他称为「小子」的少年盘腿坐在他的对面,用刀比划着名羊腿,学着男人的样子试图割下一块肉来。不知是手中的刀太钝还是怎么的,却屡屡失败,可他偏不停,只用那把小刀割着羊腿。等他终于切下一块带皮的羊肉,男人已经快将他那条吃了一半了。 「舒服,」他说着不太流利的北狄话,囫囵吞下那块血丝粘连的肉,「汉人的屋子太小,而且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北疆的房子结实,而且我们平日不会搬来搬去,住在一处很久,也很方便。」 几缕辫子垂下,扫在他的胸前。他有些不适,摇头把辫子甩到后边去,又惹得男人一阵嘲笑。 「阿古拉,你看看你,细皮嫩肉的,这头髮扎着你了?」他讥笑道,「你怎么净学那些汉人的娇气。」 阿古拉闻言,抬头有些愤怒地盯着男人。他的眼睛很明亮,瞳孔却有些偏琥珀的黄,炯炯有神像是一匹小狼。 若是宋吟秋或沈知弈在此,定然会认出这少年便是那日在集市上策马差点撞到他们的人。他虽的的确确是一副北狄样貌,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反倒是北狄话讲得磕磕巴巴,频频惹人笑话。 「听闻你前些日子在北疆的集市上跑马,差点撞到人。你那匹马驯得怎么样了?」男人问道,「那可是部落今年的马群里性子最烈的一匹,只有北狄最勇勐的男儿能将它驯服。」 阿古拉便有些闷闷不乐。那日,他一路控着马跑出城,却最终还是从马背上摔下。 「我一定会驯服它的!」 「好,不愧是我北狄出身的男儿,你的勇气将会得到部落里女儿们的敬佩,」男人大笑道,随即话锋一转,「难得你有空来这边儿一趟。我听说你们北疆新来了一位世子,你可有见过他?」 「远远瞧见过一次,」阿古拉答道,「年纪不大,但生得俊俏极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 「好看顶什么用,风一吹就倒,没准儿是个绣花枕头,」男人不屑地道,「汉人有句话,叫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世子,他最近在做些什么?」 「好像召集了一批农民,在衙门里搞什么『临时农务司』,」阿古拉想了想,道,「年关才新来的那位沈将军也跟他成日混在一块儿,已经很久没在军中轮值了。」 「农务司?倒是很新鲜,」男人皱起眉头,他不知这位世子行为怪异,是何用意,「北疆那种地方,也能学南方耕种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阿古拉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我看他是胡乱搞的也说不定,听说他还不到十六岁,多半是个不受汉人皇帝待见的。这个年纪,换做其它有势力的亲王,才不捨得让自己的世子到北疆这种地方来。」 ——分割线完结现言《论文枯燥无味,发疯拯救人类》———— 【精神状况十分超前的文科女x逐渐与女主同流合污的商科男】 许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她躺在床上刷手机,把这件事发在了宿舍群里。 宿舍群炸了。 舍友a:所以这就是你今天没来上专业课的理由吗? 舍友b:冷知识,你昨天和明天也是没毕业的大学生。 舍友c:看来大家都没听课,那我就放心了。 许静想了想,发了个粉色小海狸的表情包。 「想死是一种积极的生活状态[玫瑰][玫瑰][玫瑰]」 ****** 发疯是正确的,中肯的,合理的,一针见血的,必不可少的,能够使人获得快感的,如果敢反驳就死定了的。 讨论课上,许静平等地怼完每一个敢对她的pre发表异议的人,核善地对最后一个漏网之鱼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教室鸦雀无声,下一秒,众目睽睽之下,祝招妹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 许静:「?」 兄弟你下一秒是要打奶嗝吐奶了吗? 【阅读指南】 1.无原型无逻辑勿深究勿对号入座 2.主线是女主发疯,并不强调感情和剧情,介意慎入 3.小短文,全文10w字左右,供诸君一乐 《天道何时情动》文案———— 伪替身/校园灵异/破镜重圆/一直拉拉扯扯磨磨叽叽虐恋情深文学 无情无欲却先动心的天道vs狗血失忆总以为自己是替身的邪神 本文文案: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宋晚发誓,自己绝不会再在那个大雨瓢泼的夜里,选了与回宿舍相反的路。 如果没有莫名闯入那间杂货铺,她或许不会再一次遇见祁空,自然也不会知晓阴阳两界、轮迴六道,不会被生魂厉鬼百般纠缠,不会上入无色天、下入鬼市,更不会避无可避地与祁空再一次相恋。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那个天真的宋晚已然打翻须弥山上的一盏长明灯,入了祁空的妄境。 她在妄境中知晓祁空原为天道。 她看见无尽漫长的岁月里,祁空曾与刚出世的花神月下对酌,与帝王冷宫的妃子鸿雁传书,又与倾国倾城的青楼舞姬笑谈风月。 而祁空每一世的情人,都与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 临死前再听见宋晚的声音,祁空以为,那不过是第八识中生出的幻觉。 她理应恨透了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这样也好。 若所爱之人能够凭着刻骨的恨意活到与天地同寿的时间尽头,她也算死得其所。 但若有来生,她有两个愿望。 第一,不做天道。 第二,尘世中俗人千千万,宋晚不要再爱上她。 阅读指南: 1.1v1,sc,he,慢慢慢慢热文 2.现代大学校园背景,中西方神话混杂,私设较多,参考文献最后统一放 3.没有替身(划重点),是同一个人 小可爱们喜欢的话还请收藏评论多多支持~ 第25章 互市 「被赶出来?」 「是啊,」阿古拉回想起在北疆时曾在茶馆听到客人们的闲谈,「大人们都传说,皇帝可不喜欢北疆了,朝廷上说得上话的大臣才不会来北疆吃苦,更别说亲王世子。那豫王世子多半在京城就不讨喜,才被赶到这里来的。」 男人若有所思,良久他露出一个笑,拍了拍少年的肩,道:「汉人的皇帝不喜欢,自是会有人喜欢。阿古拉,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北狄的草原永远向你敞开怀抱,你真的不考虑搬来跟着我们一起住吗?」 阿古拉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他毕竟是少年心性,又流着属于北狄的血,此刻吹着北狄的风,难免不生出些江南地方多愁善感的汉人常挂在嘴边的「乡愁」来。 「不用勉强自己,」男人看出了他的纠结,看似爽朗一笑,道,「我知道你习惯了住汉人的房子、吃汉人的食物,但总有一天,你会回到北狄的。」 阿古拉点点头。 「既然你仍未做好回到北狄的准备,那么你就继续帮我盯着那位世子的动向好么?」男人站起身,准备离开,他发出了最后一句邀约,「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时你如果再回北疆,村里的人肯定会怀疑。你就在这里睡一晚吧,草原的夜里冷,待会儿我让人送被褥进来。明早你还能喝到新产的羊奶,部落里还在长个子的小伙子都喜欢这个。」 阿古拉于是不再与那条粗壮的羊腿作斗争。他抬头目送男人大步跨出了穹庐,锃亮的银匕首上还带着未抹干净的血肉。黑夜的灯火中,刀刃映出他星子一样明亮的眼瞳。 且说宋吟秋与沈知弈一同前往互市。交战地本就在北疆最北处,出了城就是两朝边界线。原先的官方互市取消后,后来重兴互市的边民将仍可沿用的部分设施搬迁到了不远处。原野无际,没个标记物,后来人也只能通过老马找寻到市场的踪迹。 沈知弈停了马车,走进一处简易支起的帐篷。宋吟秋掀开车帘,瞥见他给里面的人塞了几块银钱,后牵出一匹温驯的老马。 宋吟秋在北疆待的久了,逐渐也对银钱的价值有了些概念。她见沈知弈走过来,便问道:「为何付了这么多银钱?」 沈知弈牵着缰绳,另一只手腾出来抚摸着马的鬃毛,道:「我们是第一次来,要付的定金难免多些。」 宋吟秋闻言,眉心微颦,道:「那岂非只有少数富商才能凑齐银钱来这互市?」 这样一来,这第一道门槛便将不少普通商户拒之门外,也难免集市上来自北疆的商品大多溢价,再算上从北疆运至京城、内陆其他城市,单是成本价可就高上不少。 长此以往,对整个市场的规则来讲可不是件好事。 宋吟秋这厢思考着怎样解决这一问题,沈知弈已经将花了好些银钱才换来的老马拴在车前,拉动着整辆马车缓缓前行。临近日中,二人终于是远远望见了集市的棚子。 她搭着沈知弈的手下了车。四月的时节,天逐渐热起来,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而草原上又没个荫凉处可去。宋吟秋虽戴着帽子,但到底有些抵不过刺眼的阳光。她半眯起眼,却被一片突至的阴影挡在下面。 她一愣,半仰起头,见沈知弈撑着一把油纸伞,大半的阴影都笼罩在她身上。 她第一反应是这根本不妥,毕竟撑伞这类事一般都是由下人来做。 二来,若是由沈知弈撑伞,二人本就不算远的距离便更近了些。 但她踌躇片刻,最终默许了沈知弈的举动。 她状似无意地道:「走吧。」 沈知弈落后她半步,嗅到她发间淡淡的花香。他知那不过是皂荚中加了花味地香粉,但却颇有种心旷神怡的醉人之感。 不出所料,二人乍一出现在集市,便吸引了不少商贩的目光。但好在愿意当花高价的冤大头来互市地集市上转一圈的游人虽少,但仍是有的,众人倒也没起疑,只是在宋吟秋拿起商品问价时不约而同抬高了价格。 「这是羊羔绒的袄子?」宋吟秋停在一摊成衣铺前,翻看着一件衣裳,「样式不太时兴,但也勉强能看。」 但真正令宋吟秋惊讶的是它的制作工艺,用料虽好,针脚却有些粗,大抵是不太耐穿,可惜了这样好的料子。不过,京城中只有富贵人家用得起的羊羔绒在这里倒是很常见。 「哥儿如果喜欢,五两银子就能卖给您,」宋吟秋正犹豫,狄人老闆却已经招唿起来,他看着年轻,或许是因为年轻人学外语会比较快,他的汉话几乎没什么口音,「哥儿的眼光真好,这件羊羔绒的袄子用的是上等料子,样式虽比不上时兴款,但却耐穿得很。」 宋吟秋见他虽生得一副狄人模样,衣着却既像汉人,又像狄人,颇有几分不伦不类。她想起沈知弈先前与她说的,前朝曾有不少狄人与汉人通婚的现象,再加上两族居住地离得近,又多来往,逐渐便有些生活习惯同化的趋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五两银子在京城买一件羊羔绒的袄子绝不算贵,但在牛羊成群的北疆却不见得如此,更何况是在互市上,这价格算得上是宰客了。 「这衣服颇合我的眼缘,」宋吟秋笑吟吟地道,「不过,也不是非买不可。我方才在另一家铺子上也见着一件差不多的袄子,不过,那件的成色更好,老闆也比你卖得便宜许多。」 年轻的老闆挠了挠头髮,道:「四两银子卖给你,俊俏的哥儿。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价钱了。」 宋吟秋伸手比了个「一」:「一两。」 「这真卖不了,」老闆骤然色变,他上下打量了宋吟秋的穿着,心中有了定数,「客官,您是锦衣玉食堆里生养的贵人,哪里晓得我们这等人卖个货的辛苦。一两银子,我是连饭钱都赚不到啊。」 宋吟秋与沈知弈对视一眼,见他轻轻摇头,便嘆了口气道:「我看你也不是诚心想与我做这桩生意。」 她转头对沈知弈道:「我们换别家。」 沈知弈自是没有异议。二人刚走出几尺远,就听身后的老闆喊道:「算啦算啦,两位哥儿,一两就一两吧,我算是卖啦。」 宋吟秋返回原铺子,沈知弈从钱袋里摸出碎银付了钱。 「唉,哎!感谢两位哥儿照顾生意,」老闆笑眯眯称了碎银,他今个儿算是卖出一个大单子,「可算是开张了,现下的生意可是不好做啊。」 宋吟秋一怔,她见这集市虽不如北疆境内的热闹,但瞧着也并不冷清。本以为两族互市,商贩应是获利良多,若非如此,人们又如何会自发建立互市呢? 「怎么这样说,」宋吟秋状似随意地打探道,「我见这里人来人往,如此之多的商人,难道还怕东西卖不出去吗?」 老闆苦着一张脸,道:「哥儿瞧着是从别处来的吧?你有所不知,原本啊,我们来一趟这集市,能赚够好长一段时间的生计钱。可前段时间,突然有些人不知从哪里搞到了许多新鲜货品,喏,就是那边,人最多的几家铺子,走过去就能看到。现在的客人大多都跑到那边去进货,我们这些小铺子,可难做咯。」 宋吟秋心下一动,假意宽慰老闆几句,便离了这家铺子往集市深处走。 「我便说这荞麦传入一事甚是蹊跷,」宋吟秋边走对沈知弈道,「看来不只是荞麦,背后的人应该还传了一些别的东西进来。」 大夏的君王总以为自己周边的国家与民族便是世界的全部,殊不知天外有天,傲慢与自负终究会在时间的长河中化为一朝悲哀的短见。宋吟秋敏锐地察觉到,传入各式新商品的族群来者不善,否则,既然可以与狄人交易,为何不可多跨越一段陆地的距离,来到大夏与国贸易? 可这也是一个全然未知的族群。 宋吟秋沉吟道:「但这是为了什么呢?如若只是想引起大夏与北狄鹬蚌相争,而坐收渔翁之利,扰乱市场定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大夏国土广大,品种风物无奇不有,自古以来自给自足完全能够维持生计。更何况商品的传入也好,垄断也罢,总需要漫长的时间。荞麦传入已至少有两三年,但却未能在原有市场掀起波澜,这或许并不是幕后之人想要看到的。 但每一个民族都有着各不相同的思维定式。荞麦,亦或者其它外来品,由于某种制度或思想的原因,未能促成大夏为原本设想的局面,倒也说不定。 宋吟秋意识到,第三方势力的存在已经让局面近乎脱离了控制。她毕竟只是一个代父行职的世子,作为一个假扮者,也并没有那样多的名为「责任」的枷锁。 但当她看向一路沉默不语的沈知弈,她蓦地意识到他是北疆未来的主将。 他生于蜀中的山河,可他的乡愁从今以后将在此扎根,再一次深深埋进大夏的土壤。 第26章 偶人 而她的责任感又来自于哪里呢? 宋吟秋罕见地陷入迷茫。她并非真正的豫王世子,可却无端享了十年的荣华富贵,也受了十年的软禁折磨。她该是恨这个国家,可推及整个民族,又何错之有? 但若非机缘巧合之下被买入王府,父母本就偏爱弟弟,养着她也不过为了做活卖钱。否则以她现在的年纪与容貌,大抵逃不过在哪个勾栏出卖姿色。 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结于私人感情的时候,她暂且按下万千头绪,只为了当前的事而考虑。 也许最简单的不过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吧。 在其位谋其职,宋吟秋深吸一口气,带着沈知弈走向下一间铺子。从外边儿看不出穹庐里人的多少,却能从穹庐外的规模大小推断出里边的大致情况。她挑了一间看起来豪华的,掀起门帘便拉着沈知弈进去了。 里面的情况果然不一般。别的穹庐为了能够快速地出摊与收拣,装修大抵简单,只保证着屋子不倒也就罢了。可这一间却不仅是面积大,里间还用皮革的帘子分了许多不同类商品的区域,人头攒动,她主动牵住了沈知弈的袖子。 他似乎愣了一下,脸上飞出一层可疑的红晕。 但宋吟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没有回头,只道:「你别与我走散了。」 她同样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沈知弈想,他们再也不要走散了。 她首先来到了各类粮食的摊子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此处人多,主人家却并不招唿,只在铺子中间守着,却也进财不断。宋吟秋一路顺着看下来,除了先前已经流入市场的荞麦,还有些她叫不出名的水果蔬菜。不过多是蜜饯或干果一类,否则以这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倒也难以储存。 只要暂无种子传入,便也不足为惧,当零嘴买些回去吃倒也不错。宋吟秋带足了银钱,各样看着都装了点,也花了不少钱。 唯有荞麦,她着重关注了些。但好在她一圈看下来,那日京中已有的品种都被她买下,到了这儿也一种不差。宋吟秋舒了一口气,她知道最好不过的形势便是如此了。 沈知弈掀起帘子,他们走入下一个区域。 这一片的人明显比方才还要多。宋吟秋见这儿多是各种手工制品,除了一些小装饰品,还有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宋吟秋见有一处地方围了一圈人,却不断有人摇头嘆着气出来,手中却没多什么东西,甚是奇特。 她道:「过去看看。」 豫王世子被侍从簇拥着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集市上挤不到人群中的奇异感受。 但她终于在沈知弈暗中用手护着周围的情况下挤到了铺子前,她抬眼一瞟,见木桌中间是一个机关偶人。展示者似乎拧了偶人背后一个开关,它便在不大的桌子上跳起舞来。 她心下觉得有趣,却听一旁的商人嘆道:「这小东西好是好,可惜价格太贵了,北疆少有富豪能买的。若是进了货,赶路去京城或江南那边,富贵人家更多,能出得起价,倒也好卖些。」 另一人接了他的话,道:「是啊,可惜这偶人看着精緻,经过货物运输的一路颠簸,也不知最后没坏的还能剩多少。」 岂料两人的交谈声音有些大,这对话被那展示者听见了,他便大声反驳道:「我这玩意儿可是不可多得的好货,一路从西洋海上运过来都没坏的,随随便便过个陆路,还怕坏了不成?」 那两名商人便有些讪讪,其中一个为了挽回些许颜面,便仍嘴硬道:「那谁知道你这么个东西能不能卖得出去?你看这都多久了,也没见几个人买……」 更有甚者插嘴道:「这偶人怎么就一拨机关便一直动?我看大夏从未有过此物,北狄更是不可能。你这偶人,莫不是邪术吧?」 那展示者气得结舌:「你……你这不懂行的!都说了这是西洋货,你倒好,反倒打一靶诬陷于我,什么邪术!没见识的东西!你不买,自然有的是识货的人愿意买。」 待到这齣插曲结束,宋吟秋方对沈知弈低声道:「这小人挺有趣,没想到大人更有趣。」 她本意不过是看看有无漏网之鱼,却没想到还能看这样一出闹剧。 谁知沈知弈闻言竟道:「殿下若是喜欢,何不就此买下?」 宋吟秋摇了摇头,道:「玩具终究是玩具,就算真传到内陆,也不过溢价而已。更何况方才那人不是说了吗,这虽不一定是邪术,但一旦断了商路,流言便会四起。若真是涨到天价,能买的人少,对市场的影响力减弱不说,更少不了匠人争相模仿学习,这样一来,便更掀不起风浪了。」 沈知弈听她一席话,若有所思,低声道:「殿下所言甚是,属下受教。」 宋吟秋瞥他一眼,她虽不说,却是已有些受不了沈知弈的过于恭顺。经过多天的相处,她逐渐认识到沈知弈本性,善良而忠诚,并不似朝中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员,需要对他们假意逢迎。 如有可能,她更希望能与沈知弈处成似唐明书一般的挚友。 可她隐约又感到沈知弈与唐明书是不同的。唐明书有家族庇佑,不谙世事,活得没心没肺,与她相交不过是缺个混日子的玩伴。 可沈知弈是为什么选择她? 仅仅因为生辰宴上的惊鸿一瞥么? 还是在醉花楼事件后,数次互相包庇的心照不宣? 她能感受到沈知弈对她情感的异样,可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她与唐明书相交,却仍需忧心对方的背叛。可沈知弈不会,尽管二人相交时日甚短,双方身上都有数不清的秘密未曾开诚布公,这份牵绊来歷不明,但她相信沈知弈永远的忠诚。 他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所以她不需要那份恭顺。 这只会让他泯然于众人,不过是徒添同质化。 可沈知弈却似乎宁愿保持那份有距离感的上下属关系。 也由他去吧,宋吟秋想,她的前半生本就有太多不受控的事,局中人不过逆来顺受,多这一件倒也罢。 但沈知弈话锋一转,仍固执道:「但殿下若是喜欢,我替殿下买下就是了。」 他补充道:「殿下近些日子忙于公务,今日至此,只当是顺道散心也好。」 宋吟秋闻言恍然,仿佛数月之前的灯会歷歷在目。 本不过是偶尔放肆一次,街头狭路相逢,他也曾藉口买下好些哄她开心的小玩意儿。 宋吟秋回过神,一笑,道:「多谢,不过何必花这冤枉钱呢?务农司的银钱本就不多,每日却支出甚巨,全是靠我们的私库来填这笔帐,能省些便省些吧。」 沈知弈还欲说些什么,但宋吟秋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闹市之中,她不欲多言,垂眸思考片刻却低声道:「只是他口中的『西洋』,倒是没听过,是地名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沈知弈表示亦不知,不过听那人描述,多半便是了。 想必荞麦等这一系列物什,都是从这个所谓「西洋」的地方传过来的。 宋吟秋难有决断,正踌躇时,却听得隔壁一阵骚动。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真有一位富商,愿意高价买下好几百个这样的跳舞偶人,正与铺子中间的展示人商议。 展示人没想到有这样大的单子,当下欣喜,却也有些为难,说是要去跟老闆商量。不一会儿他等来了老闆,而老闆又扯出了存货不足的理由,要去穹庐后边儿跟供货的大老闆说道说道,撇下众人,匆匆往穹庐后边儿走去了。 宋吟秋见势头不对,忙拉着沈知弈悄无声息退出了人群。 她第一次做这种跟踪他人的事,还有些不大熟练。好在沈知弈似乎颇有心得,据他言是习得了斥候常用的法子,帮衬着宋吟秋。 草原上能掩蔽的地方少,二人一路躲藏,却难免漏出马脚。好在老闆心里得意,走得急,没注意身后有人跟着,不一会儿便是到了大型穹庐旁的又一座简易毡帐。 宋吟秋二人便也跟着停了下来。她扯住毡帐外帘的一角,将她自己连带着沈知弈都埋进雪白的幕布里。 远远看去,老闆停在毡帐外,隔着门帘说了一声北狄话,宋吟秋听出那是称唿成年男性的敬语,类似于汉话的「公子」。 少顷,毡帐里传出一句男声,宋吟秋只听得个囫囵。话虽简短,她看向沈知弈,观他神色凝重,便知他也并没听懂。二人只疑心这是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 宋吟秋疑惑地抬眼,只见门帘撩起,从毡帐里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来。 阳光微晃,她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当她定下心神,终于拨开乌云见月明之时,却差点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惊唿。 ——那人捲髮艷红,肤色惨白如雪,一双蓝色的眼珠倒映着碧蓝的云间。 他不是汉人,也不是北狄人。 他不是目前大夏所熟知的任何一个民族。 第27章 同车 二人交谈时用的是北狄话,宋吟秋并沈知弈二人都仅能听得少数几个意义不明的字。宋吟秋嘆口气,想到此番也不算是全无收穫,便趁着二人交谈带着沈知弈先行离开了。 二人一路在草丛中穿行,再次回到穹庐里。木桌上的偶人还在麻木地重复那一支舞曲,但宋吟秋此刻却无心观赏,看它笨拙的舞姿,只添烦闷。 沈知弈发现了她的低落,低声询问道:「殿下可是不适?」 宋吟秋勉强凑出一个微笑,安抚道:「无妨。」 沈知弈便有定论:「许是此处人多嘈杂,难免心中不畅。不如我们就此回府?」 宋吟秋揉着眉心想了想,觉得今天的事确是办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便颔首道好。 沈知弈于是一路护着她从人群中穿行,从穹庐的另一面出去了。 店里的伙计见他们出来,忙招唿着去牵他们的马车来,此地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宋吟秋搀着沈知弈的手上了车,却见沈知弈迟迟没有动静。她维持着双脚仍踏在车门外脚蹬上的姿势,垂眸看见皮靴上的污泥和断掉的草叶。 「真是说不过去,」她在窗边撑着头道,「第一次穿你如此贵重的鞋就弄脏了……诶你干什么?」 沈知弈却已经蹲身,一只手隔着靴子按住了她的脚,另一只手拿了干帕子擦拭起来。 宋吟秋身子一僵,却又担心踢到他,不敢乱动,只口上道:「你不必做这些……」 沈知弈没回答,擦完一只鞋换另一只。宋吟秋抬头望天,放弃抵抗任他摆弄。 「好了好了。」两只鞋都擦干净,宋吟秋赶忙收回脚,不再给沈知弈可乘之机。 她踌躇道:「虽本不必由你来做这些……但仍是多谢你了。」 她本欲关上车门,却在门缝彻底合上的那一瞬间回心转意,復探出头,犹豫了片刻才道:「不如你也坐上来?」 未等沈知弈拒绝,她便补充道:「依我看,逛了这么久,你定也累了。回程路远,不如就此雇个车夫,你上车与我同坐,也好省些心力。」 沈知弈欲言又止,宋吟秋却已抓住了他的衣袖,道:「上来吧。」 沈知弈仰头看她,触及她清澈带着恳求神色的目光,却兀地低下头。推脱不过,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 回程路上,兴许是因为与车夫仅有一块木板之隔,担心隔墙有耳,二人公务方面的交谈少了许多,更多的对话是打发时间的轻松闲谈。 宋吟秋盯着一缕髮丝上缠绕的彩色珠串出神。她余光感受到沈知弈似乎很是紧张,唿吸有些急促。与王公贵胄同车难免不适应,她倒也没放在心上,只心中想着务农司的下一步执行计划和互市改革等方面如何推进。 「我想,互市的事情,我们目前没有足够有说服力的筹码,暂且不急;是时候把北疆境内集市的改善也提上日程,」宋吟秋沉思半晌,撑着下巴道,「互市的市场虽人数不如境内的集市多,但明显更为井然有序,这样下来贸易活动进行的效率也高上不少。」 「反观境内的集市,本就人多不方便管理,各类商品还混杂在一起,叫卖声一混乱,难免嘈杂难耐。更何况有些商贩来得晚,将摊子摆在角落里,哪怕货物的品质上佳,也很难吸引到顾客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沈知弈坐在她对面,垂眸道:「殿下考虑得周全。只是有些商贩本就一次卖多种货品的,这类人该如何处理?」 宋吟秋便拿了纸笔,一边说着一边记道:「将现有的集市重新整治,做个简单的各类商品的统计,划分出应有的区域;至于你方才说的这种情况,便建议他们最好是分出帮忙做活的人,将商品类别区分开,实在抽不出人手的话,单独设立一个混合区也是可行的。」 「还有便是这摊位的问题……按人流量的多少程度定价显然不合理,只会造成『贫的更贫,富的更富』的状况,」宋吟秋顿了顿笔,又道,「不如便将每个铺子的区域划定好后,逐一编号,收取同样租金,让商贩们抽籤决定位置,可好?」 沈知弈赞嘆道:「殿下想的法子周全。」 宋吟秋又改了几处细节上的规定,方才摇头笑道:「我不过偷师学艺,见了互市的集市便依葫芦画瓢罢了,算不上什么。」 她将纸铺在桌子的一旁晾干,道:「我拟了个大概方案,剩下的就交给专司集市的衙门去完善了。」 「你看看如何?」她将纸翻了个方向,推到桌对面。 沈知弈小心翼翼地拿起来,见上边竟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也难为宋吟秋在马车的颠簸中还能写出这样秀丽的字。 唯一不妥的是,这也太不像是男子会写出的字了。 沈知弈不动声色地道:「甚为完备。殿下公务繁忙,此事就由属下代劳吧。」 宋吟秋的确忙得晕头转向,她想到沈知弈本也负责各地良田考察,近些日子四处奔劳,顺便将草拟好的文书送去相关衙门也还算方便,便一口应下。 「待到这一阵子忙完,」宋吟秋嘆了口气,承诺道,「我做主让你休一段时间的假好吧。」 她已经摸清了沈知弈的习性,说完这句又抢在他回绝前岔开了话题:「对了,最近我甚少去军营那边,目前状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话题转换得太快,沈知弈明显感受到宋吟秋的用意,无奈道, 「前线长期无大型战事,只偶尔在边境线上挑衅,我方倒也没有伤亡。只有一事,我觉得有些蹊跷。」 交战方面的事,他可比宋吟秋有经验得多。 宋吟秋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什么?」 沈知弈道:「我查阅了这几十年来战事的记载和我有权限调出的战报,发现这一两年来,战事虽仍是算少,次数却逐渐多了些许。」 他皱眉道:「兴许是因为递增得缓慢,军中并未发现异常。」 此计为「温水煮青蛙」。 宋吟秋沉思,道:「你可有在议战中提起过此事?」 「已经提过了,」他道,「但众将领意见难以达成统一,更何况此事终究只是猜测,难有定论,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加强巡逻防范,主动权都让他们占了先。」 宋吟秋头疼得厉害,无力地摆了摆手,道:「军事我着实不懂,你且自行酌情安排吧。」 沈知弈道:「是。」 宋吟秋听他的应声,心下安定。她有时会想,如若没有沈知弈的助力,她又该如何完成在北疆的诸多改革。 也许会寸步难行,也许根本不会有诸多改革事宜。 毕竟曾经的她只是一枚不被允许拥有自我思想的棋子,如今暂时脱离了博弈者的控制,逐渐学会在棋盘上生涩布下属于自己的棋面。 宋吟秋垂眸沉思,一路没再挑起话题,沈知弈挪了纸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宋吟秋看他写得专注,也不便打扰。 直至午后,宋吟秋方才觉得有些饿。兴许是因为注意力集中,自从用过早饭便没再进食,到这会儿才想起腹中空无一物这件事。 唯有马蹄有规律的哒哒声的节奏里,宋吟秋的肚子十分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她正欲咳嗽两声掩饰,却没想沈知弈被惊动,他抬头,正对上宋吟秋抬手捂住脸的动作。 实在是太失礼。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宋吟秋第一次将「失礼」这一形容用在自己身上。 她能感受到沈知弈在努力保持冷静,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她先是听到一声轻笑,然后沈知弈放轻了声音道:「抱歉。」 宋吟秋好不容易控制住面部表情,强撑道:「该说抱歉的是我……失礼了。」 沈知弈道:「无碍,殿下宽心。是我考虑不周,未曾带些吃食。」 他復想起什么,翻了翻身旁的包裹:「我记得方才不是从集市上买了些零嘴?殿下先用些垫垫吧。」 宋吟秋见他拿出一个油纸包,摊开在桌面,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黄色干果甚是可爱。 她捏起一颗细细端详,思索道:「我记得那商人说这种果子好像是叫……」 「无花果。」 「对,无花果,你记性真好,」宋吟秋笑眯眯地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难道是不开花就能结果的水果吗?」 她最近在农务司待得久,也逐渐通些农务的道理,例如开花期授粉是结出果实不可或缺的一环。 「许是开花时间短,或是在夜里开花,不被人看见,因而有了这么个引人误会的名字,」沈知弈认真分析道,「若是由外族语言译来的,出了差错以讹传讹也不一定。」 宋吟秋听罢,颇觉有些好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倒认真给出这么多猜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无花果干的蜜甜绽放在舌尖的味蕾,宋吟秋咽下喉头千言万语。她与沈知弈对视一眼,心知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有放在心上。 第28章 拨银 孟夏。 北疆的春日来得晚,春日不长,盛夏却急匆匆地替了班。农家少闲月,可北疆回暖快,天气热起来,是以还不到五月,农人便「倍忙」起来。 临时农务司熬了近一月,终于踩着季春的尾巴有了大进展。宋吟秋心中欣喜,大笔一挥给众人多批了假期。但或许是因为务农可是囤粮有关的大事,诸位大都把这来之不易的额外假期延到所有工作结束之后了。 在室内能进行的工作大抵结束,宋吟秋也同沈知弈一样过起了每日卷裤子下地的生活。农人们最初看着还不习惯,宋吟秋生得肤白貌美,怎么也不像是个会种地的。 谁知宋吟秋除了最先前的几天不适应,后来竟也能就荞麦培育与其它辅助作物的方案同人们说上几句。偶尔走得远了,碰上其它在地里劳作的农民,竟也相谈甚欢。 有好奇的农务司下属胆大问起,宋吟秋便笑着摆摆手,说不过是这几天学了些皮毛。 殊不知她五岁以前,下地干活是常有的事。 那时爹娘都不喜欢她,弟弟年纪还小不懂事,也学着爹娘平日里的刻薄待她。她天不亮就跟大人们一起起床去田里干活,小孩子手皮肉嫩,总是被草叶锋锐的边缘割伤,爹娘却总以家贫的理由不给买药涂,旧伤新伤交叠,反反覆覆,整只手掌连带着小臂难寻一块好肉。更别说到了冬天,手上还生出冻疮,肿得老高,弟弟看了直咯咯的笑。 多亏了邻家阿姨见她可怜,把她们家采的草药分了些,总是让她家男孩寻些由头将她唤去,偷偷地给她上药,才最终保住了这一双手。 而后来,爹娘起了将她卖进青楼的打算,伤着一双手总不成样子,便没再让她做这些粗活;后来又到了豫王府,锦衣玉食的养着,药罐堆里供着,总算才将那些陈年旧痕消了下去。 宋吟秋罕见地陷入回忆,五岁那年她的人生经受了太大的变故,是以五岁以前的日子始终像蒙着一层浓雾,与现在的她很远。 说来讽刺,大抵也只有干农活这种对于不到五岁的稚童来讲酷刑一般的折磨,每日重复,最终成了印刻在生命中的本能。 她曾以为早已彻底消失在生命中的东西,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那些痛苦、不堪的曾经,经年风霜,深入骨髓。 「世子!沈将军来了!」 兀地一句唿喊打断了她的思绪,宋吟秋抬眸,被耀眼的阳光刺得双眼微眯,下意识应了一句: 「嗯?」 「殿下,」她身旁离得近的一位农人笑着道,「那边传呢,说是沈将军又到咱们这儿来了,定是来寻您的。」 宋吟秋闻言失笑。 农人们起先还对她有些畏惧,毕竟是京城来的亲王世子,他们从说书的话本里听多了什么喜怒无常、欺压百姓的反派形象,一想到宋吟秋的身份便发憷。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逐渐发现宋吟秋完全称得上一句平易近人。抛开俊秀的长相不说,从不摆架子,言谈之间甚是随和,家里长短、田间粮种,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沈知弈的确是来寻她的。他来的次数多,身量高,长相虽不似宋吟秋精緻,可也称得上一句英气,又是北疆上任不久的骁骑将军,一来二去周围的农人也都认识他,老是拿他和宋吟秋打趣。 他隔着老远就瞥见草丛中的宋吟秋。这一批荞麦种的晚,发出的苗子刚及她的小腿,差一点扫到他挽起的裤腿。 沈知弈便有些不敢再看了——这么多天,也没见她稍微晒黑些许,露在外边的皮肤仍是白白净净的。 他低着头靠近,宋吟秋也看见了他,不过也没挪步子,只等着他过来。 「见过殿下。」沈知弈在离宋吟秋三尺距离远的地方停下行礼,这个角度她的腿刚好被荞麦的杆挡住。日头正盛,他不过在太阳底下走了一小会儿,低头时却有汗滑落。 「你走得这样急做什么,」宋吟秋倒也没计较他站得远,摸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他,道,「喏,看你一头汗。」 沈知弈接过手帕擦了汗,想了想,收起手帕。 「属下洗干净再交还殿下吧。」 「随你,」宋吟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有要紧事?」 沈知弈道:「无,只是一些杂事。」 宋吟秋想了想,道:「那到山后边去说吧。我最近寻得那边的一片树林,不大,却是难得的清净地。」 沈知弈颔首称是。 他同宋吟秋出了田地,等待她净了脚,换上干净的鞋袜,放下裤腿,那截光洁如玉的小腿便又藏到衣料后面去了。 沈知弈移开视线,一路都有些不太敢看她。宋吟秋觉得奇怪,却又不太方便问原因。二人一路维持着莫名的气氛到了后山宋吟秋所说的那片小树林。 沈知弈既说杂事,那边无非是各方动向的例行汇报。宋吟秋听得认真,脚下却不空闲地踢着路上的碎石子,全然不復当年在京城步步谨慎的端庄。 「……各方公务都还称得上一声有条不紊,只是有一点,恕属下冒犯,殿下还得多加注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什么?」 「北疆财政本就连年吃紧,殿下大兴改革,造福百姓,百姓们都视殿下为衣食父母。只是数日以来,多项改革的银钱都是从豫王府的私库里拨,终是不妥,」沈知弈道,「殿下可得为了长久打算吶。」 宋吟秋没想到他是说这个,闻言宽慰道:「原是这件事。你放心好了,我自有法子。我带来的银钱也不多,总不能坐吃山空。」 她歪头思考一会儿,兀地一笑道:「算着日子,我给陛下递的请安摺子也快到了。」 沈知弈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猜想她大抵是想遥望京城。可她的视线漫无目的,顺着一群日落归巢的飞鸟,最终落进无家可归的远方。 御书房。 书桌上堆满从国土四面八方发来的摺子,几乎淹没了坐在桌后的皇帝。张桂无声地摆摆手示意小徒弟到外边儿候着,接过刚泡好的茶轻轻放在书桌上。他见皇帝仍皱着眉头看奏章,又悄声转到一旁磨墨。 半晌,皇帝终于动了。他放下摺子,端起茶呷了一口,道:「还是你懂我的心思。」 这话可听不得。 张桂进来发现自己越发看不透皇帝的心思,闻言点头哈腰地赔笑道:「奴才不过伺候皇上时间久了,也就只会这点端茶倒水磨墨的活儿。奴才卑贱,皇上贵为天子,要说奴才懂皇上,那可是万万不敢啊。」 皇帝没理他,半晌,才悠悠道:「朕不过夸你一句,却被你生出这么多猜疑来。罢了,你且继续磨你的墨吧。」 张桂如蒙大赦:「是,是。」 皇帝復低下头看摺子,他见摺子上的字大气端方,细看却又莫名觉出一丝秀气来,一时没记起这样的字在哪儿见过。他又展开几页,见最后的落款是「北疆世子宋吟秋」。 豫王的儿子? 北疆这种地方,被忽略的时间往往比被提上檯面的时间少得多。前些日子一次性封了好几个藩王,数日未见,皇帝甚至已经有些记不清宋吟秋这号人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方道:「那封到北疆的世子,豫王的儿子,可是叫宋吟秋?她什么时候到的北疆?」 「是,」张桂恭顺垂首道,「豫王世子殿下二月末就到了北疆,现已两月有余。」 「两月?」皇帝有了点印象,冷笑道,「两月就生出这么多事端,可见在皇城好歹有所收敛,一出了京,就忘乎所以了。」 皇帝没再明确地喊他答话,张桂假意专心磨墨,心中祈祷着这一次皇帝的怒气不要撒在他身上。 但奇怪的是,往常皇帝看摺子只有越看越龙颜大怒的,此次却颇为反常,翻看着据说是宋吟秋跨越千里递上的摺子,到最后也没摔杯子,反而又回到奏摺开头,重读了好几遍。 「……农务司,荞麦……」皇帝喃喃念着摺子上的字,竟没发火,只是平和地道,「倒也算不上不务正业,若是做成了,也是好事一桩。」 「……骁骑将军沈知弈?」皇帝往下看一行,觉得这个名称甚是眼熟。 「北疆先前的主将木将军举荐的那位,原是京城里的典仪官。」张桂提醒道。 皇帝看罢,放下摺子嘆了一口气,道:「他也还算聪明,礼数也周全,知道摺子前边儿要问安,没揽全功。」 张桂心道这两人可是在京城就早有勾结啊,现在在北疆可又勾结到一块儿去了。 「算了,朕谅他也不敢欺君罔上,」皇帝考虑一会儿,已有定论,落下硃批,「毕竟是为民的好事,他要的银子也不多,让户部给批就是了。」 「圣上关心民瘼,实乃天下之福啊。」 皇帝落笔,将摺子放到一边,淡淡问道:「豫王最近如何?」 「奴才听说啊,豫王殿下思子心切,这病可是越发不见起色了。」 皇帝似欲起身:「摆驾豫王府……算了。」 他坐回龙椅上,又拿起一本摺子:「传朕口谕,带豫王来见。」 第29章 沉疴 乘着豫王的小轿紧赶慢赶在太阳落山前进了皇宫。皇帝摺子批了大半,听得外面通传豫王到了,他皱眉问道:「怎生这样晚?」 来报的小太监不敢直视天子的面容,垂首诚惶诚恐地道:「豫王殿下在府上休整了许久,故而误了时辰。皇上恕罪。」 张桂悄声提醒道:「皇上,豫王毕竟是有疾在身……」 「朕还能不知道他有疾在身吗,」皇帝淡淡瞥了张桂一眼,张桂瞬间噤声,皇帝復道,「请进来吧。」 说是请进来,皇帝没想到豫王是真的被「抬」进御书房的。 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一左一右架着豫王的手臂,身边还跟了一个太监好言劝着他不要乱动;就算如此,豫王每一步也迈得艰难。 大约过了许久,这浩浩荡荡一行人终是从御书房门口挪到了书桌边。小太监焦急地低声道:「豫王殿下!豫王殿下!行礼啊!」 皇帝看他神志不清的模样,不禁坐直了身子。豫王长居府中,行动不便,需要出席的场合都是由宋吟秋代劳。他许久不曾召见豫王,没想到对方已经狼狈至此。 那个曾经差一点夺嫡成功的马上名将,已被岁月的流逝磨平锋芒,成了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小太监好歹劝着,豫王似乎听不懂,到最后也没跪。 「算了,」皇帝摆摆手,「端把椅子来给他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小太监如蒙大赦,抹着汗忙不迭跑出去,不一会儿端来椅子,在张桂的眼色中退出去了。 「豫王,」皇帝上半身微倾,他的声音将豫王的目光吸引过来,「可还认得朕?」 豫王眯起本就小的眼睛,盯着皇帝看了片刻,兀地笑道:「黄色……黄的,父皇!」 「朕并非先帝。」皇帝嘆了口气,还欲说什么,却见豫王的眼珠已经转到别处去了。 他按着眉心,对张桂挥手道:「你也下去。」 张桂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了。 御书房中顿时只剩下皇帝与豫王两人。房中落针可闻,二人都坐在属于自己的座椅上,却一高一低,俯视者突就失了兴趣。 他以为看到曾经的对手落魄,自己会高兴,再不济宽心才是。 原来皇家的手足之情便是,直到一方跌入泥潭方才显出几分残存的温度来。 「近来在府上,过得可好?例银都按时发了,下人们都还安分吧?」皇帝也不再纠结豫王对他的身份认知问题,只做出一副嘘寒问暖的关怀样。 「嘻嘻。」豫王意味不明地傻笑道。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目光浑浊,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也不再勉强。他居高临下,良久又嘆了一口气。 「六弟,」他最终道,声音里有微不足道的苦涩,「是朕对不起你。」 未等豫王做出任何反应,皇帝又恢復了高高在上的无情面孔,他冷声道:「但这也是你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不是么?」 他顿了顿,又道:「你当年……算了,当年之事,不提也罢。」 豫王像是没听懂,仍伸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什么。 这对话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君臣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皇帝率先受不了了,他唤道:「张桂。」 张桂便从偏门进来了。 「你让人带他回去,」他颇为糟心地道,「这个月豫王府的例银按双倍发,从太医院里挑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到府上去,看看这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总是拖着不好。」 张桂领了命欲下去,却又听皇上道。 「等等,」皇帝又想起什么,「差个人去给户部那边说,那宋吟秋要的银子……多给她二成。」 「是,」张桂回復完皇帝,招唿两个人来扶豫王,「豫王殿下,请吧。」 他一路将豫王送出御书房,到马车边上,见豫王府的太监李顺站在车边候着,免不了招唿两句。 「哎呦,这不是李顺吗,真是好久不见了,」他走上前去,上下打量李顺,笑眯眯地道,「虽是许久不见,但一如从前啊。」 「张公公,」李顺年纪与张桂相仿,当年也是同一批被挑选入宫的太监,跟了不同的主子,如今的境遇也大不同,「有劳了。」 「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了,客气什么,」张桂弯腰扶起李顺,「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李顺微眯起眼,随即恢復成正常的神情,道:「我们做奴才的,哪儿有什么好不好之分。不过服侍主子罢了。」 张桂点了点头,道:「也是。唉,大家都不容易,伴君如伴虎啊。」 二人揣着明白装煳涂地又寒暄了几句。二人都算得上是宫里的老人了,最擅长看他人的脸色,一个个活得跟人精似的。李顺心里明镜一般,他方才看得清楚,张桂可是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不可能没看出他身上衣物的料子非凡。既如此还问过得可好,也没放几分真情实感。 张桂甩着浮尘回御书房了。李顺跟着轿子走,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宫门就快要落锁。他们一行人赶时间出宫,一路加快了速度。李顺毕竟年纪大了,走路腿脚不大便利,没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吁吁。 出了宫门,速度总算慢下来,李顺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轿子旁边,忽然听得里边儿豫王咳了两声。 「王爷,」李顺关切道,「可是冷了?还是奴才们颠着您了?」 豫王囫囵说了什么,周围的侍人都没听清。李顺示意小太监停下轿子,掀开轿帘凑近了些。 「王爷,可有不适?」他翻了翻随身的布包,道,「奴才给您多批件衣服吧。」 夜里风大,颳起一阵沙尘,有小太监被呛了嗓子,没忍住剧烈咳嗽起来。 就在这几声咳嗽的间隙里,李顺听见轿中微不可闻的低沉声音:「不必,回吧。」 「诶。」咳嗽声渐停,李顺后退两步,尖声道,「起轿——」 他踢开脚边碍事的石子,似乎连带着久治不愈的沉疴也一併踢到看不见的角落。 宋吟秋听着流木禀报户部给批了多少银子。她百无聊赖地逗着鹦鹉——据说是沈知弈从集市上偶然得来的,北疆原没有这种机灵的鸟儿,听到拨款数目时却疑惑地插了一句: 「这是多了两成?」 「是,」流木顿了顿,补充道,「那边只说是皇上的意思,属下也不便多问。」 「……算了,」宋吟秋将头髮上的彩色珠串在手指上绕着圈,这多出来的两成她百思不得其解,「按之前的计划安排吧,这两成暂且封到库里去。」 赶明儿又得给皇帝写一道谢恩摺子了,宋吟秋头疼地想。 「是。」 流木领命下去了,流莺趁着这个时间来给她换上新茶,宋吟秋呷了两口,问道:「这是西湖龙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是,」流莺低身作礼道,「皇上先前赏的东西,殿下只说放着,没另做安排。奴婢瞧着这茶叶成色还好,府上的旧茶又告罄了,便拆了这些。」 皇上的意思她是猜不透的,宋吟秋揉了揉眉心,心道罢了。 她復拿起桌上的公文,见农务司又取得了新进展云云。公文上讲荞麦在七月播种最佳,虽说此时方才四月,但研究耽搁不得,也只好多种几批;荞麦的幼苗出土能力差,农务司便想办法从外界环境改善这一状况,在播种前平整土地,将土壤中的碎石、杂草都剔除出去,这样一来,幼苗萌发率得到显着提高…… 一切似乎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宋吟秋对现状颇为满意,阅毕,想起还有一号人来: 「对了,沈知……沈将军最近在忙什么?好些日子没见他来了。」 流莺却道:「沈将军前两天还来府上呢。不过因为殿下您每天府上、农务司、地里几头跑的,让将军跑空了好几次。您反倒怪起他来了。」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宋吟秋轻斥一句,「胳膊肘往外拐,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将军才是你主子。」 流莺当然知道宋吟秋没有真的生气,便掩着嘴笑道:「殿下与沈将军关系这般好,奴婢只怕日后也要做沈将军的丫鬟。」 「胡说什么!」宋吟秋恼羞成怒,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你呀,我是什么身份,他有是什么身份?更何况我仍是男人打扮,与他是断断不可能的。」 「可奴婢瞧着,沈将军对殿下很是上心呢,」流莺抬眼偷瞧宋吟秋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坊间也有些流言,说……」 「说什么?」宋吟秋忙得紧,没时间关注市井传闻,自然是不知道民间流言如何。 「说世子贤能,处处为民生打算,北疆有了世子真是福气,」流莺反应很快,接着道,「有说书先生都改编了赞颂殿下的话本呢。」 「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宋吟秋无奈道,「我是问你民间是如何传我与沈……将军的。」 「殿下恕罪,」流莺垂眸道,「坊间有少许流言传到,殿下与沈将军或许有……有……」 「有什么?」宋吟秋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流莺眼一闭心一横,道:「有断袖之谊。」 第30章 纵马 这五个字堪称掷地有声,宋吟秋被砸懵了,一时间不知作何言语,好半天才挤出一句: 「啊?」 流莺自知说了不该说的,当下垂首装死,唯剩宋吟秋在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谁和谁断袖?我和沈知弈?」 「不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宋吟秋万万没想到事实会是如此,面上神色莫名,「我跟他怎么就断袖了?」 流莺还未答话,只听门外有人咳了一声,紧接着传来流木略为不自然的声音:「殿下,沈将军到了。」 宋吟秋沉默稍许,竟生出了谎称自己不在的冲动。 但她最终只是清了清嗓子,调整好神色,道:「请进来吧。」 流木推门,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沈知弈,流木落后半步,干脆没踏过门槛。 他垂首退了两步,宋吟秋看不见他的神情:「属下还有事,先行告退。」 沈知弈还没走到宋吟秋跟前,流莺便低身作礼道:「沈将军。殿下,我见流木走得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奴婢去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说完不等宋吟秋回答,也从门边跑出去了。 沈知弈怔了片刻,随即回身关上门。 宋吟秋原本正襟危坐,半晌復瘫在椅子上,嘆了口气道:「一个二个,都这么毛躁。」 但这话大抵有些欲盖弥彰。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她方才与流莺说话时又没刻意压低声音,外边想必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确定沈知弈听到多少,但听流木声音的怪异,想必至少得是从「断袖」开始。 但好在沈知弈贴心地避过了这个话题,而是就近来的公务开始谈起来。 宋吟秋悄悄松了一口气,若非如此,她可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一场乌龙圆过去。 没过多久,流莺推门进来换茶。热气裊裊,她在雾中对沈知弈道:「将军请用茶。殿下方才还与奴婢说呢,这茶可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宫里赏的,将军可当心些烫。」 沈知弈颔首道:「你们主子有心了。」 宋吟秋心道我什么时候有什么心了。 但沈知弈这句话没直接对宋吟秋说,可让流莺逮住了机会。她接着道:「我们殿下对沈将军可上心了,方才还跟奴婢说起将军您呢。」 宋吟秋霎时间睁大了眼,却听沈知弈呷了一口茶,悠悠道:「还有此事?」 他的眼中闪着真诚的光,宋吟秋却分明从中看出一丝狡黠:「殿下说我什么?」 两双眼睛的注视下,宋吟秋打着哈哈道:「说……说你许久没造访寒舍了。」 「原来如此,」沈知弈放下茶杯,「殿下可是怪我来得少了,便有些生分?」 今日这是怎么了,诸位讲话都好生奇怪。 宋吟秋嘆了口气,道:「没有的事,这是哪里话。」 「没有便好。最近营地诸事需得有人料理,不得已便少了些空闲,还望殿下恕罪,」沈知弈道,「更何况殿下亦是繁忙,每日行踪不定,属下忧心叨扰。殿下可是希望我常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宋吟秋咬牙切齿道:「……自是欢迎。」 沈知弈神色如常。宋吟秋开始疑心他方才并没有听到那些许荒唐的流言,或许不过早在外候着的流木听到了那么一两句,见沈知弈来便以通报及时止损。 但沈知弈下一句却道:「殿下公务繁忙,却也应注意劳逸结合。属下听说北疆最大的说书馆子新编了一齣戏文,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宋吟秋当初在京城时,便因软禁的原因买了好些话本子搁在书房里,时而兴起阅览,也寻得些兴味。当下便问道:「讲什么的?」 沈知弈正色道:「汉哀帝传召高安侯。」 宋吟秋僵了神色:「……」 所以果然还是听见了吧?! 此后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有了户部的拨款,各项工作都加快了速度。农务司的研究接近尾声,不大需要宋吟秋随时跟着或是下地;集市改革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期间宋吟秋并沈知弈又抽空去了几趟集市。他们便装微服,没惊动百姓或是巡查官,只似普通百姓一般採买些许用品。 改革成果算是初见成效,集市上不再有商品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的状况。宋吟秋借着买东西的档口与商贩们闲谈,也得知最近为了争夺一个路口的铺位而争相出高价竞争的现象近乎销声匿迹。再加上规划得当,各个位置的铺子都有差不多的人流经过,倒也不存在摆了半天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的场面。 宋吟秋对此颇为满意,每次都拉着沈知弈游走于各个商铺,有聊得来的便大买特买。沈知弈不得不时而提醒她省着点花。 一来二去众人与商贩们混得熟了,有机灵的老闆认得沈知弈,或多或少猜到了宋吟秋的身份,宋吟秋知晓后便来得少了。 她去军营的次数倒是多了些。不单是为着沈知弈常待在军中的缘故,更是为了与军队多做磨合。毕竟不久之后,她也将真正接管部分军中事务。 宋吟秋对军务可算是真正的一窍不通。豫王的确骁勇不假,但这并不代表宋吟秋能够在京城的重重围锁中无师自通。 她走在军中,姣好的容貌显得那样不合时宜。北疆的男儿在黄沙中摸爬滚打,军中歌妓唱得一嗓子嘹亮的军歌,亦不似寻常艺妓软了腰肢。北疆的水土养出了粗犷的百姓、淳朴的民风,却唯独养不出宋吟秋这样锦绣丛中长大的矜贵。 ——更何况,豫王世子是个男人。 大抵是心中有鬼,自打听流莺说市井话本中编排她与沈知弈龙阳之好的桥段,宋吟秋面对北疆的士兵总有种荒谬的逃离的欲望。她不知道军营中茶余饭后的闲谈有多少与这一诡异的桥段有关,而沈知弈又是如何看待这一情节——那日她搪塞几句过去,从此沈知弈再也没提起过此事。 原是她多心。 是以沈知弈在载着她在校场跑马,马蹄声震,脚下的枯草应声摧折,顺着大门一路向外,向更远方,去追逐草原上肆意的风,她也只好敞开了心怀不做别想。马蹄哒哒踏在青草的嫩叶上,揉碎的汁液染了掌钉的颜色,那颜色是比翡翠还要绿的绿,连带着浸了空气也是绿色的清香。 沈知弈在清晨醉人的微风里拉着缰绳问她:「可找着感觉了吗?」 她闭上双眼,任风在脸颊边扫过。她感到自由的风也是会受阻的,当遇到她身后沈知弈的衣衫,再往后是宽广的胸膛和炽热的血液在流淌,她听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频率与她逐渐同步,融合成恣意潇洒的模样。 她嗅到沈知弈发间的香。 宋吟秋蓦地睁开双眼,天高地远,浅草摇曳,远处凸起的山丘连绵,牛羊悠闲彳亍,河流蜿蜒迴绕,它们的终点在更远的北狄。 世间万物都有此行的终点。 她抚摸胯下骏马的鬃毛,马儿起初打了个响鼻,后来越发安静温顺,就着宋吟秋的手蹭了她的掌心。 「它喜欢你。」沈知弈笃定道。 「是么,」宋吟秋笑了,她微弯下腰,悄悄对马说,「我也喜欢你。」 沈知弈翻身下马。他站定,抬头看时,宋吟秋双腿一夹马肚,骏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窜出。扬起的风夹着草籽拍打在他的衣袖上,他仿佛被迎面扑了满身生气,整个人也鲜活起来。他快跑两步,在下一个山丘望见宋吟秋马上绝尘的背影。清风撩起她鹅黄色的髮带,连带着鼓动衣袖翻飞,像一只轻盈流连的蝴蝶。 飞倦的鸟儿知晓归巢,浪迹的游子知晓还乡。宋吟秋晃晃悠悠几个来回,马蹄声停在了沈知弈身旁。 沈知弈抬手拍了拍马儿,摸到微微的汗湿。于是掏出手帕揩净了汗,再伸手扶宋吟秋下马。 她的眸子晶亮,倒映着草原辽阔的苍茫,最是清澈动人。但她自己大抵是不知道的,她邀功似的轻抬下巴,问道:「怎么样?」 「很好,」沈知弈收回目光,真心实意地夸赞道,随即用手指尖碰了碰她微微散开的头髮,「只是跑得太急,头髮有些散了。」 「哪里散了?」宋吟秋翻包找镜子,又想起出门走得急没带,遂转过身道,「你帮我重新扎一下好了。」 沈知弈抬手拢了拢她的头髮,风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雪杉与茉莉的冷气。 ——是他当初置于豫王府香炉内的那一抹清冷的幽香。 「怎么?」他久未动作,宋吟秋敏锐地转过头,「可是不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没有,」沈知弈顿了顿,方道,「殿下身上的薰香,甚是好闻。」 「是么?」宋吟秋有些意外,但她却道,「是我府上常点的香。先前豫王府的用度,是你安排的吧?我闻着欢喜,就照着原来的方子多配了些。」 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你也是喜欢的吧?」 沈知弈未答。他仍拢着那一缕青丝,如墨如缎,于这天地人间,仿佛能够一梳到尾,到白髮齐眉。 第31章 静好 忙月之初,地里第一批荞麦结穗成熟,整个北疆临时农务司都异常欢喜。清晨的草叶坠着轻盈的露水,宋吟秋挽着裤腿下地,亲手割下第一把沉甸甸的穗子,引起众人一阵互相道贺「恭喜」的庆祝声。 荞麦收货后的加工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宋吟秋雇了专门的工人,将荞麦磨成面粉做成面点。荞麦点心以其绵软清香味道与口感很快在市场一售而空,每日出炉的速度赶不上群众的购买速度;与此同时,荞麦未能完全成熟的籽粒与秸秆、茎叶也得到充分利用,农务司将其打碎后混进家养禽畜的饲料中,一段时间后畜类的肉质、禽类产蛋的质量与二者的健康程度都得到显着的提升。 临时农务司难得强制性放了假,宋吟秋在衙门里设宴,菜式都是大夏各地的特色。农务司的人员原本多是天南海北聚集至北疆常居的农民,拖家带口的,席间聊农务、拉家常本是其乐融融,吃着家乡的菜餚更是喜不自胜。 与民共宴没有宫廷中那么多繁杂的祝酒规矩与礼仪,宋吟秋难得在宴席上闲下来,坐在主位百无聊赖地转着指尖酒杯。 忽然流莺凑过来倒酒,低声道:「殿下,沈将军来了。」 宋吟秋正想说请进来,流木已经带着沈知弈入宴了。 宋吟秋哑然失笑。沈知弈来的低调,席间觥筹交错,没什么人看见他。流木似乎原是想为他安排一个靠前的位置,但沈知弈摆手,示意在最末加一个就好。 宋吟秋的目光飘忽,最后定在沈知弈身上,看他菜没吃几口,却已端着酒杯起身。 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沈知弈的靠近而不断缩短,最终定在三尺远的位置。 他仰头,对上宋吟秋微微俯视的眼。 不知为何,若是沈知弈敬酒,宋吟秋却觉得有几分意思。 「沈大人,」宋吟秋起身,嘴角噙着笑,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别来无恙。」 沈知弈喉结动了一下,他道:「殿下,微臣……」 「是我该多谢你,」宋吟秋走下台阶,亲自为他斟酒,「万般种种,我无以为报。」 沈知弈短暂而用力地闭了一下眼,杯中酒液摇晃见底,是北疆少见的清酒。 「今后还需多仰仗沈将军,」宋吟秋举杯,率先一饮而尽,「合作愉快。」 沈知弈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但他再度抬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 「殿下抬爱。」 辛辣的酒液在喉间炸开,他们的交谈淹没在宴席的嘈杂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芳草连天。 宋吟秋一勒缰绳,马儿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紧跟着停在了沈知弈的马后。看马的牧民只知这二人是老闆特意嘱咐过好生招待的贵客,气度非凡,却也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沈知弈绕过马匹来扶她,宋吟秋本已单手撑着马背,做了一个翻身下马的动作,半道却兀地改了方向,另一只手交到沈知弈手里。 「二位贵客这边儿请。」看马的小童牵着两匹马下去了,留下一匹老马,宋吟秋看这还是上一次他们来这儿时雇的那一匹。老马似乎认出了他们,亲热地蹭着宋吟秋的手背。 马车早已备好,宋吟秋掀帘入车,见挂饰满车,软垫绫罗,都是上好的配置。 「早听说二位贵客要来,我们老闆一早就备下了,」牧民笑眯眯地道,「二位可是要去集市?」 「不用跟着了,我们独自转转。」沈知弈知他意思,闻言回绝道。 「哎,好,好,」牧民似乎有些失望,但仍强撑着笑意,「二位慢走。」 马蹄哒哒踏在熟土铺置的地面上,不再是先前颠簸。几月的时间过去,沈知弈早令人修缮的路面都已完成了熟土填平与地砖的铺置。至于北疆与北狄交界处这一片界定不明、被理所当然当作互市聚集地的位置,被大片连绵的草坪覆盖,铺地砖工程浩大,且难免对周遭生灵造成影响。 宋吟秋思来想去,与现有的互市组织者合作,投资填制了一条熟土路面来。 她以此为筹码,趁机提出减少商铺入场费的要求,与组织者进行了几次谈判,最终双方终于以一个较为合理的价格成交,宋吟秋也因此成为私下违法互市的第二管理者——尽管用的并非真实身份。 「真正的互市定要跟北狄那边商谈,」宋吟秋是这样解释的,「但提前掌握民间私下组织的互市也是完全接管的前提准备,我们当前还没有足够的筹码与北狄谈判,而这件事毕竟不是我一个代行父职的世子能决定的。至于皇上那边,反正也不管咱们,就等京中发现再说咯,先斩后奏吧。」 「时机未到。」她沉思道。 沈知弈一向支持她的所有决定,造成的后果就是,几乎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赔进了宋吟秋的各项投资里。 全身四个荷包一样重的宋吟秋心算了一下她给沈知弈打的欠条。沈知弈大抵是平日里过得节俭,虽然官位不高,仍是存了好些钱——虽然对于宋吟秋的私库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但考虑到宋吟秋的大部分投资都还没没能有所回报,她目前仍是处于还不起钱的状态。 她于是玩笑道:「还不清了。」 沈知弈当时正执笔写公文,闻言落下最后一道凌厉的笔锋。 他没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宋吟秋。夕阳西下,她坐在光晕的罅隙里,扑闪的眼睫染成淡金色,青丝滑落,美得仿若一幅画。 然而下一刻,画中人动,她转眼,遇见红尘浮华。 「如果我们与北狄不开战,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宋吟秋一怔。 不只是她,就连沈知弈自己也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会脱口而出,他说完便后悔了。 这无异于打破一场浮生大梦。 谁知宋吟秋开口,道:「你希望我留在这里吗?」 她笑了一下:「其实对我而言,哪里都一样吧。为臣子的,不都是闻天子令而动吗?」 「我只是,」她的眸中倒映着无垠的草原,声音渐低下去,「只是有些眷恋草原的风。」 和这里的人。 她在心里补充道。 互市如愿发展得很好,由于商铺租金降低,连带着商品价格也低了不少。宋吟秋上回买的东西多了,再加上最近手头紧,便没再买太多东西,只在人群中转悠。她瞧着人流量比上次多了不少,店小二那边算帐也是算盘珠子拨得恨不得飞起来,结帐的人就没断过。 「二位今天来看到的呀,人可还不算是最多的,」出集市的时候,牧民跟在他们身后谄媚地笑着,「隔不了多少日子,就要立秋啦,立秋之后不久可不就入冬了吗?北狄那边冬天又长又冷,少不了要来互市採购,到时候才叫热闹呢,而北疆这边的商人呀,又能赚够备年货的钱咯。」 「年关,往年每到这时朝廷便会向北疆调粮,」宋吟秋走出好远,忽地问道,「北疆地处偏南,尚且如此。北狄岂非每一年都有人熬不过寒冬,所以才迫不得已不断向南拓展疆土?」 沈知弈无言地望着她。 但他最终嘆了口气,道:「若是北狄南推,北疆百姓势必流离失所。」 宋吟秋勉强一笑,道:「我知道。」 自古以来民族之间的战争,只有一方有资格获得生存的权利。 「我只是想,从前只觉京城寒冬漫漫,殊不知北疆冬日长达数月之久。好在冬天来临之前,我们仍有法子应对,」宋吟秋已然收整情绪,她思索道,「先前我们低价卖出了一批荞麦良种,又从户部的拨款里抽调了一部分,用来奖励种植荞麦和其它新引进作物的农户,目前就整个北疆而言,荞麦等新进高产量作物的种植已成规模。」 「想必冬日之前丰收,能够减轻好些缺粮的压力,」宋吟秋一方面微定下心神,却又忧心忡忡地道,「荞麦虽产量高,但种植过程耗水量也太大了。」 「是,」沈知弈道,「好在殿下提前吩咐各家各户都趁着雨季备了水,又推广了省水的灌溉方法和多种作物同时经营的模式。当下民间用水基本能够得到满足。」 宋吟秋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民间的说书先生又改了话本,将殿下近些日子的作为也编进了戏文,」沈知弈似乎真诚地提议道,「殿下素来爱戏文,可要寻个馆子听上一听?」 「……算了吧。」宋吟秋一想到说书馆子,脑海里就浮现起上一次的尴尬情形来。她至今没有勇气去听那段「断袖之谊」的话本。 而她既然没听过,那便不知全貌,合该不予置评。更何况不过民间闲谈,真当件正经事去处理免不了落下诟病。她思来想去,只权当不知道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 马蹄声有规律地渐行渐远,沈知弈还在追问道: 「殿下当真不听?」 「……不听!你爱听你自己去!」 第32章 冬战 交战地的冬日开始时间从来不是由老天决定,而是取决于北狄人什么时候发兵打过来。 沈知弈站在火光沖天的夜里,就着水缸里的水洗了一把脸。他接过毛巾胡乱一擦,从亲兵手里拿起头盔戴上,只从缝隙里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外面怎么样?」沈知弈边说边往手臂上套着臂缚,他今日轮值城内巡防,接到军报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被烟尘呛得浅皱了一下眉头。 亲兵呸出一口沙子,嘶哑地道:「老样子,北狄只出小队人马在无主地挑衅。周将军让我们的人试图诱他们到北疆境内来,谁知他们一看快要过界了就撤,娘的!」 无主地随意进出没关系,但任何一方一旦过了边境,那便是明目张胆宣布北狄与北疆正式开战。 眼下刚过丰收日不久,还未到最冷的时节,双方的精力都还在最佳的状态。再者,前些日子互市改革后,北狄也趁机囤了不少过冬的物资。真要大规模发兵,不急在这一时。 然而北疆守着边境却不敢松懈,毕竟谁也摸不准北狄下一次冲锋是否就是来真的。北疆的战士守了一夜,全靠嚼糙茶菸叶吊着精神。 沈知弈偏头看他一眼,见他刚从前线下来,被血煳得睁不开眼,于是顺手把方才那块毛巾递给他:「擦擦。」 「嗨,都是那帮孙子的血,」亲兵大大咧咧地接过抹了脸,「将军,我们往北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不进,」沈知弈瞥他一眼,「狄人都知道不能过线,难道我们反入套不成?」 「那这也不是办法啊。往年虽说他们也有挑衅吧,可今年也忒他娘的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北狄的牛羊都已经冻死了,这冬天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亲兵小跑两步跟上,正垮着个脸倒苦水,就听身侧飞奔来一马,传令兵到沈知弈跟前,翻身跳下马,极快地行了个军礼。 「将军,北狄第五次冲锋了。」 「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啊将军,」亲兵急得跺脚,「他们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打的是他娘的消耗战,我们这边撤也不是攻也不是,干在这儿守着,兄弟们都憋屈得很。」 沈知弈一踩脚蹬,翻身上马:「忍着。」 「将军,将军……啊?您去哪儿啊?」亲兵怔了一下。 「人换了几批?」 「三批,」传令的士兵犹疑了一下,道,「将军,他们每次撤退都会换一拨人,似乎只有三拨人来回换。」 沈知弈颔首,道:「北狄以重骑兵为主,能灵活机动的轻骑少,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拨人,长期下来体力肯定撑不住。我们也换人。」 他转头道:「你去主帐通报一声,让先撤的兄弟们有伤治伤,我们人多,别硬撑。借二营的轻骑来备着,至于前线,我亲自去会。」 「是。」兵卫翻身上马,一夹马肚瞬间窜出好几丈远。 沈知弈策马越过后方的营帐,逐渐感受到烈火炽热的温度,然而身下的战马不仅没受惊,反而越发追着疾风。 沈知弈贴在马背上,隔着鬃毛感受到它的亢奋。 ——这是北疆的战马。 他深吸一口气,从腰后拔出了剑。 一封封战报雪花似的吹进豫王府。听得动静,宋吟秋从纷飞的纸片中抬头,她进来看战报看得几宿没睡过整觉,眼眶底下青了一大片。 「殿下当心着身子吧,」流莺端了羹进来,担忧地道,「前线再如何,有沈将军他们顶着。但殿下若熬坏了身子,军中士气恐要大打折扣啊。」 「放着吧,」宋吟秋揉了揉眉心,问道,「发去京城的摺子有几日了?」 「三日,」流木端着药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北疆去京城可有好几千里,哪怕八百里加急也还没到京城呢。」 「殿下先用药吧,」流木低声道,「殿下身子本就弱,自打在京城起就长期服用那种药,这样熬下去恐怕是不行的。」 宋吟秋深深看了他一眼,执汤勺喝了几口,干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流木劝她不动,行礼端着药碗又出去了。然而他方推开门,却被一道阴影挡住了去路。 他顺势转身,短短几步路已转了好几圈,手上还拿着空掉的药碗:「殿下,沈将军来了。」 宋吟秋微眯起眼来适应突如其来的阳光,就见沈知弈逐步靠近,差点还以为自己眼花。 「今日北狄没打过来?」 「打了,」沈知弈看她一副已经懵了的样子,忍不住嘆了口气道,「但今日并非我轮值。」 他径直走至一旁的椅子坐下:「今日前线战事由周长青与霍勇接管,我休假。」 「休假?」宋吟秋一怔,兀地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军中主将惯没有休假一说,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沈知弈的伤已经不再适合冲锋陷阵。 沈知弈双手下按,那是一个委婉拒绝的姿态:「并不严重得紧,不过腰上划了一道,暂且骑不了马罢了。坐镇军中还是无碍的。」 宋吟秋半信半疑地打量他,这才发觉沈知弈面色异常苍白,眼中血丝未退,一双手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擦伤,大多已经结痂,却仍能看出和曾经的惨烈。 「军医让我休息一两日,」沈知弈掩饰地咳了一声,端起茶挡住手上的伤,「恰好周长青临时替了我的位置,今日本该是他来。我想着好些日子没到你这儿来过,便过来了。」 宋吟秋知他定是伤得重,不过强撑罢了。但眼下冬日渐寒,这仗打得艰难。北疆的将士久未经歷这等强度的战斗,一查才知道原有不少在册军人已无力上战场杀敌。唯一不那么坏的消息便是粮草充足,阻止了局面的进一步恶化。 「你不坐军中?剩下的人能应付吗?」宋吟秋仍是一副欲赶他出门的神色。 「今日战事不会严峻的,」沈知弈最终轻嘆一口气,「按大夏历算,今日正好入冬,也是狄人最后一次集市的日子。」 他沉声道:「对于北狄这一马背上的游牧民族来说,入冬意味着所有的物资都短缺。而今日是北狄族内最后一次交易补给的机会。」 「也是他们对我们发动常态化进攻的前兆。」宋吟秋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后一句。 「可以这么说,」沈知弈颔首道,「他们将境内的物资消耗殆尽,唯有掠夺大夏能使他们熬过寒冬。」 宋吟秋搁了笔,墨汁滴在雪白的纸页上,炸开一朵墨花,像化开的雪。 「快下雪了吧?」她道。 「算着日子,就是这两日了,」沈知弈顿了片刻,又道,「京中如何讲?」 「不借,」宋吟秋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朝中藩王个个跟人精似的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更何况还有好几个地儿跟咱们一样正交战的。都知道北疆路远,冬季又难熬。别说那位不准,就算是得了他的应允,恐也没几个地儿愿给我们借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三日前我又发了一封摺子去,这鬼天气,哪怕八百里加急都还要跑个好几日,现下都还没到京城呢。」 一来一去,时间净耽搁在路上。 「今时不同往日,」沈知弈半眯着眼道,「殿下既看了战报,应当知晓今年北狄的攻势勐得不同寻常。照这个进度下去,照理说他们的粮草撑不完这个冬天,但他们仍旧没有孤注一掷的迹象,直到目前攻势都很稳定,倒并不像是单单为了争粮草。」 「你是说……北狄背后有支援?」宋吟秋敛眉思索道,「大夏一直以来未有人越过北狄,北狄更北处是什么,无人知晓。」 「是西洋。」 「西洋人。」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心中的答案。 宋吟秋摇头道:「不,这所谓『西洋』倒不一定在北狄更北处,听名字更像是从西边远渡重洋而来。而且越往北走越冷,他们传来的作物明显无法在寒冷之地生长。荞麦长在凉爽湿润的地方,太冷的环境万万结不出穗的。」 她抬头与沈知弈面面相觑。 大夏建朝以来,从未有过官方组织的出海,更是不知海外还有其它民族的存在。 「在西边海洋之外的陆地上的民族,身形高大,金髮碧眼,」宋吟秋缓缓地道,「这是我们上一次在无主地集市上看到的那人,你还记得吗?」 沈知弈点点头。 「然而这又能怎样呢,」宋吟秋思绪万千,却苦笑道,「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皇帝断不会听信无根据的话。」 「但这仗还得打,」宋吟秋再次深嘆一口气,道,「只不过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被他们牵着鼻子打消耗战了。」 「是,殿下如何想?」 「他们不是有外援吗,」宋吟秋冷笑一声,「想必远渡重洋,就算船能载重,顶多也就保他们一个冬天的粮草——这还是在西洋人拿出足够诚意的情况下。」 宋吟秋喃喃道:「他们既不仁,那便不能怪我们不义。」 「就给他们一次真正破釜沉舟的机会吧。」她微笑道。 沈知弈会了她的意。 第33章 远水 「前线来报,」流木毫无感情地读道,「昨日夜里沈知弈将军率人深潜敌营,烧掉了北狄一营的粮草;与此同时,霍勇将军与周常青将军在前线拖住北狄主力部队,诱敌深入,狄人看到己方火光,深觉不妙,士气低迷,大败。」 「嗯,他们辛苦了,」宋吟秋放下笔,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如此,可终于有一段轻松日子过了。」 「是,」流木应道,「我早从那边策马过来,见今日暂且是无事的,只怕是暂时休战了。殿下如何想?」 「他怎么样?」 「嗯……啊?」流木迷茫地发出一个音节,在宋吟秋抬头望过来之前极快地反应道,「被流矢伤了腰,军医说本不碍事,只是有些撕裂旧伤,但养养也就好了。」 「嗯。」宋吟秋埋头添了几笔,想了想又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主动攻过去。」 「且看他们下一步行动吧。」 「是,属下先退下了。」流木行礼毕,转身就走。他不过路过书房,便被看字看到头晕眼花的宋吟秋拉去当苦力。 「你且住,」宋吟秋唤他上前,给了他一封信,「送到沈知弈将军手上。」 「是,殿下可还有什么事吩咐?」 「无了,」宋吟秋无力地一挥手,「你走吧。」 流木走后,宋吟秋又瘫回了椅子上。 烧掉狄人的粮草对苦战数日的北疆而言明显是好事。然而双方长时间僵持,北狄随时可能打过来,北疆却碍于所谓的大国礼数气度只能被动防守——必要时甚至可以礼让。宋吟秋看到这道批覆时,气得差点没直接杀回京城。 狗皇帝是老煳涂了吧? 她也是近些日子才打听道。皇帝属意南蛮之地已久,听说是朝中有昏头昏脑的官员上书说南蛮之地水热条件好,种出的水稻颗粒饱满、产量丰盛,更甚处有一年三季的说法。皇帝听闻龙颜大悦,再者,当时南疆正与南蛮交战,与北疆不同的是,大夏在南疆节节败退,国界已然岌岌可危,皇帝当即决定增兵南蛮。 拓了南疆,自然也就把北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宋吟秋捏着那封从京城发来的密信,真想问问皇帝,北疆的土地拱手让出去了,那么民众呢?北疆的百姓也要为狄人做牛做马是么? 她一松手,纸片便落入燃烧的炭盆,被火焰逐渐吞噬,连带着宋吟秋对朝廷的最后一丝希望一起。 私底下的手段终归上不得台面,真正的战局还是得看明面上的胜负。歷史自有后人评判,但书写歷史的后人,不也是曾经的胜利者么? 南疆她是插手不了了,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祈祷南疆早日收兵,匀出些守备军调来支援北疆。 但眼下,还得靠自己。 虽远离朝廷,但也要在朝中给自己制造机会。既然南疆一派繁荣的盛况,那便卖惨博取同情好了。 并不是皇帝的所有诏命都能得到全部朝臣的支持,更别提这拆东墙补西墙的战事。 她不信朝中全是奸佞。 一旦有了声势,那么剩下的事,就好办许多了。 宋吟秋铺开一张新的白纸,墨水缓缓晕开,她提笔思索,不一会儿便消磨了大段光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京城。 太监尖利的「退朝——」喊声似乎还未散去,众臣三两结伴地从太和殿走出。门外立在一旁候着的小太监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被一位大臣斜睨了一眼,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诶,左大人留步。」 左杰慢下步子,回头,见兵部侍郎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吴大人。」他作揖道。 吴羽权作揖还礼,他其实比左杰要高出几个品级,但近几年左杰跟宫里那位走得近,升得也快,让他不得不多了几个心眼。 「你说皇上方才,那是何意,」二人同行一路,吴羽权边走便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北疆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边,边防不可谓不重要,哪怕再贫瘠,也终归是大夏的土地啊。」 「吴大人稍安勿躁,」左杰缓缓地道,「皇上自有他的理由。再者,若是将南蛮之地打下来,成了我大夏的土地,就算失了北疆,不也是以劣换良的好事吗?」 「那让北疆的将士如何处?北疆的百姓怎么办?」吴羽权压低了声音,对左杰道,「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这要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可是在寒大夏子民的心啊。」 今日被放弃的是北疆,那么明日便会出现另一处「最无价值」的土地,明日被放弃的又会是哪座城池? 终有一日将会祸临己身。 「那以吴大人之见,陛下理当如何?」 「这我可不敢讲,公堂之外不宜妄议,」吴羽权摇了摇头,嘆了口气道,「京中到了年纪,却因父亲还健在,故而未曾封爵,养在京中的世子也还是有的。虽说藩王之乱不可不防,但若非建功立业,又如何能堵住皇戚们、天下众人悠悠之口?皇上若是能想到这一点,也是好的。」 吴羽权科举出身,饱读诗书,口诛笔伐的力量他最是了解。他忧心天下读书人的笔桿终将不受控地偏向歷史选择的那一方,焦土之下,他曾处于风口浪尖,成为被千万人唾弃的对象之一。 「当下北疆负责军务的是谁?」 吴羽权愣了一下,仍答道:「封邑北疆的是代父行职的豫王世子,实际的主将是四品骁骑沈屿将军。」 「你觉得这两人,与皇帝名垂千古的功绩相比,哪个更重要?」 「自然是……」 吴羽权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不自觉地皱起眉。 豫王久病居京中,已是不中用了,其子软禁京城数年,也翻不出什么花来;骁骑将军寒门出身,又调任北疆打了这场硬仗,虽然胜负未分,却已经算得上是命运多舛,想必今后也不会好过。 在皇帝心中,这二人大抵是连后宫中哪个宠妃的重要性的比不上吧? 「吴大人,」左杰见他久未答言,缓慢地笑起来,吴羽权却无端觉得有些冷,「我为官时日不如你长,如你所见,升得却比你快,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话未免过于冒犯,吴羽权微微变了脸色,未等他答话,却听左杰又道: 「因为皇上身边的人,虽不一定是最有用的,却一定是最聪明的,」左杰冷声道,「有用之人光辉太盛,盖过了明黄的天子之气,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而聪明之人懂得察言观色,最重要的是,能管住自己的嘴,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 「吴大人,」左杰瞥了他一眼,见他已不知不觉落后半步,「天子受天命而行,何错之有?好自为之吧。」 左杰从他身侧走过,吴羽权咬紧了牙关,似乎无法承受这样以下犯上的侮辱。旁人大抵以为左杰不过是一条反咬吕洞宾的狗,但吴羽权却清楚,他不是吕洞宾。 他垂眼一路出了皇宫,回到府邸的时候见窗边停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他摸了摸白鸽橘红色的鸟喙,从从白纸上裁下一小截,提笔写下密密麻麻的小字捲成极细的一卷,塞进白鸽腿上的细竹筒里。 他走到窗前,抬手一扔,白鸽扇着翅膀,扑稜稜往北边飞去。 宋吟秋再见到沈知弈时,他腰上的伤已经大好了。 她撑着伞仰头,目光随着沈知弈翻身下马的动作往下移,摸了一把马的鬃毛,道:「不碍事吧?」 沈知弈见她目光系在自己腰上,不自然地咳了声,道:「承蒙殿下关怀,骑得马,已经大好了。」 「那便好,」宋吟秋颔首道,「我先前听闻你在北狄一营遭了流矢,还叠了旧伤,也全好了?」 沈知弈道:「已无碍。」 宋吟秋点点头,她与沈知弈一路进了里屋。屋里烧着碳,甚是暖和,沈知弈解下披风搭在衣架上,流莺却替他取了下来,道: 「殿下吩咐,奴婢去将将军的披风隔着碳烤干了,将军待会儿出门前定送回来。」 沈知弈愣了一下,道:「有劳。」 北疆风寒,才十月便冷出了京城年关的气势。这几日雪愈发大,若不撑着伞,出门走一圈定会淋了一身雪,进屋受热化成水,再出门时贴着几层衣物都是冰的。 流莺关上门,将风雪隔绝在屋外。宋吟秋亲自倒了两杯热茶,一扬下巴,道:「坐下说。」 沈知弈闻着茶香不似平常,反倒隐隐有甜味,再看那茶水,也是深色氤氲。 「红枣姜丝枸杞茶,」宋吟秋笑吟吟地端起茶呷了一口,「天冷了,喝这个最能暖身子。怎么,还怕我下毒不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沈知弈心道就算是下毒,他也不会犹豫哪怕一瞬。当即喝了那茶,果真满口生香,手脚的冰凉也有所缓和。 「难得你有空来,」宋吟秋轻嘆了口气,又往里拢了拢手炉,「北疆这天气,一下大雪,不单说是街上封了路,就连狄人都冻得不愿意在雪地里滚了来,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这竟也成了两族无文的约定。这仗都是断断续续地在打,让人不痛快。」 第34章 雪坠 沈知弈宽慰道:「殿下不必过度忧虑,保重贵体才是。」 「话是如此,你们一个二个都这样劝我,但这仗却打得一日比一日艰难,」宋吟秋摇了摇头,道,「天大寒,我心不安吶。」 自从沈知弈率人烧掉了北狄一营的粮草,北疆虽面上不说,但两军交锋数日,从蛛丝马迹倒也可推断出他们正为了粮食发愁。 看来那西洋人,也不一定是真心诚意的盟友。 若要吞併领土,何不与大夏合作,先将北狄拆吞入腹? 只怕大夏地广物博,与大夏合作对付北狄不过与虎谋皮,此等荒唐举动断断不会发生在狡猾的西洋人身上。 战事陷入僵持阶段,北疆有足够的底气,北狄却缺粮,却反倒多了破釜沉舟的士气。这不是宋吟秋想要看到的。 尽管营中有多年经验的兵将皆言,照此势发展下去,北狄断然赢不了北疆,不过撑着一口气不退兵罢了。 「这样下去不行,一直拖着像什么样子,有损我大夏气度,」宋吟秋不同意这一说法,「常年耗着,保不准放松了警惕,大意失荆州。再者,战争终归是劳民伤财的事,大家心里也都不痛快。」 沈知弈思考了一会儿,道:「那殿下如何想?」 「我又何尝能清楚,」宋吟秋轻嘆着摇了摇头,「说到底我们没有谈判的筹码。皇帝根本没有把北狄当作一个平等的国家来对待,你不觉得他对北狄的态度像是对下人吗?」 偶尔纵容胡闹,尽兴的时候甚至自己受点小亏也无所谓,撑着自以为所谓的脸面,其实不过一点点被掏空血肉成废茧。 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 宋吟秋无心理会皇帝,却身处局中,只能尽力发挥一枚棋子的作用,在已经定好的格子内将自己护起来。 「要等一个时机。」她用银勺轻轻拨着茶盏里的红枣。红枣上下翻涌,好像一潭凝固的血色。 沈知弈回军营接替了上一位将军的轮值。二人打了个照面,颔首算是打过招唿,战况都记在簿上,沈知弈一边往手上绑着臂缚,一边偏头看桌上摊开的记录。 「辰时三刻,北狄轻骑小队躲过『鹰眼』,从东北方向突袭。军士阿山率先惊醒,喊醒诸军士奋起反击,记功……」 「阿山?」沈知弈口中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有名却无姓,甚是奇怪。他随后问旁边的亲卫道,「是汉人?」 「不完全算,」亲卫皱了下眉头,直言道,「长着一副狄人模样。」 沈知弈瞭然,本想就此略过,却突然起了兴趣,对亲卫道:「他多大?」 「十六岁有余,」亲卫答道,「狄人的年龄难辨,但登记的名册上是这样写的,他看着年纪也不大。」 年纪不大,狄人面孔,卡准时机立了战功,发现了连「鹰眼」都没能发现的敌情。 沈知弈自己便是以军功晋升。在他刚受人算计从文臣堆里乍入军营时,便曾为了赢下一场难以赢下的仗而亲自充任斥候。多年来他的擅长的战术手段仍以隐藏和伪装为主,也正因如此,他才知晓这军功的蹊跷之处。 「带他来见我。」 「是。」亲卫不明所以,但仍去了。 沈知弈坐在主位看战报,面前摆着北疆之北的地图。他捏起一把沙子洒在交战地东北处的缝隙里,本欲在此处插一道小旗,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把小旗往南边多移了些。 「将军,人带到了。」雪厚吸声,亲卫在营帐外扯着嗓子喊。夹杂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沈知弈的声音穿过厚重的屏障: 「让他进来。」 「是。」 亲卫回復完沈知弈,復转头看向身侧的少年。 少年身量修长,生得壮硕。眉眼浓丽得一看就不像是汉人,头髮一绺一绺变成细细的小辫垂在脑后,这是北狄男人常有的髮型。在北疆,只有爱美的姑娘才会这样编头髮。 但他的户籍清白,的确是汉人无疑。 亲卫得微微仰头才能直视阿山的眼睛。少年人方在睡觉,大抵是早上累得狠了,这会儿趁着没事儿补补觉。亲卫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将军的命令更重要,便硬生生将少年喊醒了。 他的眼睛里隐约有血色。 亲卫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肉模煳,自以为不会被一双眼睛吓到,但他被少年盯着看,莫名有些不大舒服。 他定下心神,低声对少年嘱咐道:「待会儿见了将军不要紧张,将军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行了啊……」 阿山斜睨他一眼,没听他后面再说什么,径直掀开帘帐进去了。 营帐里可比外边暖和上不少。他被亲卫叫醒后只披了件外衣便匆匆赶来,一路上撑着伞,却也防不住大雪。他方才没留意一脚踩进了深雪里,这会儿环境骤然回暖,冻僵的手脚方觉出些寒意。 沈知弈从地图上移开目光,瞥见进门后有些不知所措的阿山。他目光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甚至连行礼都忘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沈知弈见他尚且年青,大抵军籍册上的年龄并未作假。他也不计较少年人的失礼,只温声道: 「你便是阿山?」 阿山回过神,点了点头。 「那边冷,你上前来。」沈知弈对他招手,待少年走得近了,他方觉得有些眼熟。 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少年。大抵是种族不同,汉人看狄人,总觉得都长相相近,沈知弈回忆了一会儿,没找到个具体的人来,索性先应对眼前的场面。 他甚少面对少年人。他其实比阿山大不了几岁,但他像阿山这个年纪时,大抵已经破格考过科举,在地方衙门上任职了。北疆教育落后,战事却不少。这样大的少年参军,也是常有的事。 「你的父母可有人不是汉人?」沈知弈问道。 阿山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微微带些北疆口音,他的北疆官话甚至比沈知弈说得还要标准。 他道:「不知道。」 他像是偏头想了一下措辞:「应该是吧,我没爹娘。」 沈知弈默然,交战地附近,生下来便成了的孩子也是常有的。这些孤儿中,运气好的,长得像汉人又身体康健的,被临近村镇的百姓捡了回去养着;运气不好的,活脱脱一副狄人模样,不是被狼捡了去便是冻死在荒郊野外,唯有少数靠着善心百姓的接济活下来。 这阿山生得壮硕,不像是从小便营养不良的。他又是哪一种例外呢? 「起初,村里的一对老夫妻见我可怜,便给口饭吃,」似乎看出了沈知弈的疑虑,阿山主动道,「后来他们死了,我便自己生活了。」 沈知弈挑不出差池来,或许对这番经歷再作任何评价都会显得冒犯。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绕回了战事上,问道: 「听说今日早上,是你率先发现了狄人的偷袭?」 「是,是我,」阿山顿了顿,道,「我当时正在睡觉,突然听到有雪坠下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听见了马蹄声。但军号没有响,我越想越不对劲,就赶紧把我们队的长官叫醒了。」 「雪坠下的声音?」沈知弈追问道。 「是……将军没听过吧?」阿山突然扬起脸,说起雪,他似乎有些骄傲,「将军不在北疆长大,没见过雪崩吧。北狄人的战马跑在雪上,马蹄声都被雪埋掉了,但经过时旁边的小山丘却会掉雪,簌簌的。」 沈知弈着实没听过这种说法。他半眯起眼,又问道:「鹰眼都没能发现的事,你却能听见?」 「『鹰眼』?鹰的眼睛么?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单用眼睛看顶什么用。大夏人的耳朵可不及我们,」阿山得意地道,沈知弈从他的眼中看到少年人独有的飞扬神色,「北狄逐水草而居,伴着牛羊生活。牛羊有灵,也需要不断地转场吃草,我们人看不见的地方,牛羊就是我们的眼睛。它们能听到雪落、听到乌云散去,久而久之,我们便也能。」 沈知弈盯着他的眼睛。 阿山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他惊觉自己的口误,但眼下,容不得他为了曾经的疏忽懊恼。 「你们?」 「……我有北狄血统,」阿山顶住压力,强撑着道,「北狄人的身体比大夏要强壮,其中也包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眼和耳。」 他补充道:「将军若不信,可在北疆随意找几个有狄人血统的汉人来,多半都比汉人耳聪目明。」 沈知弈打量他良久,阿山近乎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他感到荒谬。 「你很聪明。」但沈知弈最终只是道,他在军中不常笑,此时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得心应手。 阿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了一层。 他怀疑我了,他想。 「军中正需要你这样的少年,」然而沈知弈只是走下主位,拍了拍他的肩,「你方才说你是被一对汉人夫妻养大的。汉人向来注重故乡的血脉传承,你可有狄语名字?」 阿山喉结滑动。 「阿古拉,」他道,「他们都叫我阿古拉。」 第35章 锋芒 军中新添一桩喜事,阿古拉升了小旗。 那日沈知弈的反应虽然古怪,但也看不出什么,说完几句话便让阿古拉回去了。阿古拉在帐子里等了好几天,他心里忐忑,却在一日傍晚听他们总旗兴高采烈地从外边儿回来,勾着他的肩膀说: 「可以啊小子,升小旗了。」 这可比一般的封赏大得多。 阿古拉并没有被喜悦沖昏头脑,他抬手将总旗推开,问道:「为什么升小旗?」 「现在军中任免啊,大多由沈将军做主,」总旗也是刚刚才打听到消息,「沈将军说,发现敌情不容易,而你不仅叫醒了所有人,还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理应算作大功一件。」 总旗没注意到少年将自己推开,仍啧啧感嘆道:「不愧是从京中来的,这气度,就是不一样。」 阿古拉尚且处于疑虑之中,总旗瞧他心不在焉,以为他是太高兴了,便招唿了两个军士去替他收拾东西。阿古拉其实只是看着出神,他心里的疑窦大了去了。这会儿问道: 「为什么要收东西?我要搬去哪儿?」 总旗喜滋滋地道:「将军说了,你既有探听的天赋,便编入斥候队,仍做一名普通的斥候兵,却按小旗的军饷领。」 阿古拉起初还紧皱着眉头,总旗没见他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斥候队可是个好地方啊,苦是苦了点,却是军中最重要的『耳』和『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他上下一打量阿古拉,欣喜地道:「更别提你小子,长得可跟狄人有几分想像,这样一来,可是大大地保护了自己的安全啊。」 阿古拉听到后来,渐渐敛了疑惑的神色。 大抵沈知弈听了那番话,只是看上了自己斥候的能力吧。 他微微定下神:「将军现在在何处?我去谢恩。」 「哎呀你就别管这些了,」总旗道,「将军忙着呢,特地嘱咐没有要紧事别惊动他。」 阿古拉点点头,走进营帐,见自己的床铺已经被两个兵卫手脚麻利地搬得差不多了。他半蹲下身,将最后一些杂物收进布包袱里,余光瞥到杂物堆底下折射出绿松石幽幽的光芒。他用身体遮着总旗的视线,飞速地挪开了压在上面的东西。 然而下一刻,他却愣住了。 那赫然是一把刀柄上嵌着绿松石的匕首。 宋吟秋被窗户缝里漏进的风吹得头疼,她数次停下笔往窗边看去,流莺在一旁杵着磨墨,对刚进门的流木使了个眼色。 流木一愣,随即道:「是属下的疏忽。属下晚些时候便差人将窗户重新煳上。」 「嗯。」宋吟秋从公文堆里应了一声,她忽地意识到什么,抬头瞥了流木一眼,「战报?放这儿吧。」 流木走上前去,挑了桌上不那么挤的地方放下战报。他临走前瞟了一言宋吟秋面前成堆的公文,看到「荞麦」「互市」「面粉」等字样,而宋吟秋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似乎全靠醯茶吊着。 「还有一封信,」他拿不准宋吟秋什么时候才会腾出空来看公文,想起送信人的嘱託,便道,「沈将军的信,说是殿下最好早些看了。」 宋吟秋笔尖一顿。 沈知弈甚少给她传私信,除非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口中应道:「知道了。」 一面便搁了笔伸手去拿信封。 通篇阅下来,宋吟秋大抵是知道了军中有一汉文名字叫阿山的北狄少年立了功,沈知弈考虑到他的身份,再加上有些事来的蹊跷,便给他升了小旗的军饷,编入斥候队。 少年人的话半真半假,倒让宋吟秋也起了兴趣。沈知弈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在信的结尾写道他已派人多加注意这位少年,请宋吟秋安心于府上处理公事。 宋吟秋不由得失笑,提笔回信,不一会儿封好后交给流木,让他先收着,待会儿传令的时候差人一起送回去。 流莺离得近,看到最后两个字是「勿念。」 「茶凉了,」宋吟秋抬头对她道,「你去换一壶吧。」 流莺低身称是,回来时手上却又拿着一封信。 「王爷的信。」她道。 「王爷?」宋吟秋微眯起眼,神色古怪,「他还能坐起来写信呢?」 话是如此说,宋吟秋拆了信看,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字迹乱七八糟的不说,行文逻辑也是颠三倒四的,一会儿是「吾妻」一会儿是「吾儿」,宋吟秋看得头疼,也不知这封信为何会发到她手上。 李顺怎么当的差。 想起李顺,宋吟秋却兀地想起,若是这封信当真毫无意义,李顺做管家这么多年,想必也会按下不发吧? 她揉了揉眉心,復拿起这封信来,细细读下去。大抵知道了豫王最近身体康健,一顿能吃十个肉包,新扎的鞦韆很稳固,前些日子他与王妃去京城新开的酒楼吃了饭…… 他说,北疆冬寒,吾儿多珍重。 宋吟秋的目光在「珍重」二字上凝了片刻,最终别过眼去。 信纸只有薄薄的一页,宋吟秋又拎起信封抖了抖,然而却空空如也。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眼下不得空闲,宋吟秋无奈,暂且将信搁在一旁,继续处理起堆积成山的公务来。 今年北疆荞麦和其它外来作物的大丰收、手工业的发展、集市改革三管齐下,这些事宋吟秋都做得干脆利落。但眼下快到了收税的日子,她却犹豫起来。 她无法向皇上解释这跟往年相比近乎翻倍的税收是从哪里多出来的,递摺子向户部要银子已经是她在皇上眼前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她不敢想皇上若是知晓她到了北疆,非但没悽惨地过活,反倒干出一番事业,会是怎样的后果。毕竟她藏拙这么多年,皇上仍以为她是个不经事的。 这无异于正面损了皇帝的脸面。 宋吟秋苦思无果,却又干不出私藏税银这档子事。想来想去也只有充盈地方银库和轻徭薄赋两种手段。 外边的雪停了有好一会儿了,现下正艷阳高照。北疆的太阳敌不过寒冷的低温,这点阳光甚至不够地面上的雪融化薄薄的一层。宋吟秋起身批了衣服,流莺忙问道:「殿下不看了?」 「闷得很,」宋吟秋捏着手帕,瞥了一眼屋里烧着正盛的炭,「出去透透气。」 流莺跟着她出门,差点被烈风吹回屋里。她勉强为宋吟秋撑着伞,见绢子从宋吟秋手中飞出,在风中打了个旋,转眼就跟白雪融为了一体。 流莺心下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抿了抿唇,道:「奴婢这就遣人去找……」 「不必了,」宋吟秋没看她,只道,「一方帕子而已,丢了就丢了,何必兴师动众地去寻。」 流莺低声应是,抬眼偷瞟她家主子的神色。说是出来走走,却只站在檐下。她想提醒对方头顶上的屋檐冰碴子缓缓地化了,逐渐滴下水来,但想了想,只用力踮脚把伞举高些,好不让她家主子被淋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殿下,」她绞尽脑汁地想话题,笨拙地宽慰道,「雪这样大,狄人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嗯。」宋吟秋胡乱应着,脑子里把这几天的战报都拉出来想了一遍。快到深冬,雪厚已经到了让人难以行走的程度。松散的积雪日復一日被压实了,却仍有好些松散的,平日里瞧着却和普通的雪地一样,稍不注意便陷进去。近来交战地就这样悄无声息消失的士兵多了起来。 狄人非但没撤兵,攻势反倒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说来也是,双方僵持了好几个月,物力耗了一堆,冻死在雪地里的士兵不计其数,真正战死的将士却少得很。双方实力都保存着大部分。北疆不敢以自己的兵力孤注一掷,而大夏又不愿意从别处调兵来支援,故而才一直干耗着。 宋吟秋兀自站了一会儿,直到阴云蔽日,眼瞧着又要下雪了,她才嘆了口气,转身进屋里去了。 屋里比外面暖和上不少。宋吟秋解下披风,骤然咳了两声,流莺连忙走过来扶着她:「殿下方才受凉了吧?奴婢差人送一碗姜汤来……」 流莺急匆匆地出门,来替班的成了半路被拉进门的流木。 府上信得过的人少,算来算去也只有从京城带过来的流木和流莺两人。流木已经不是第一次半路被拉来替班了,他轻车熟路地关上门,蹲身拿钳子拨了拨火炉中的炭。 宋吟秋拢着手炉,又咳了几声。 「先前从江南购置的那批药材……」 「都分发到各个镇子了,」流木答道,「这几天都在陆续分发,预计不过三日,每家每户都能够领到。剩下的低价卖了一批给医馆和药铺。衙门里还剩了些备着。」 宋吟秋颔首,这批药材她全权交给了流木负责,是以这些日子他也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抽出时间周转从各地飞来的信和战报等杂乱的通讯。 「你办事我放心,」她先是夸了一句,后又担忧道,「我看过前些年的记载,虽说好些年没有过疫病了,但北疆地偏,冬天又冷,若不未雨绸缪,万一流行起来,那可真是j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她似乎瞧见不久后毫无生机的雪原,垂眸道:「我只望平安度过年关吧。」 第36章 疑虑 等雪已经厚到完全封路之时,就连军帐里的战马都不愿意出马厩半步了。沈知弈冒雪到了豫王府,门口的侍卫见是他,也没敢让将军在风雪中多站,赶忙开门迎了进去。 沈知弈收了伞,抖落上面的积雪,问道:「你们世子在府上?」 「在呢,」侍卫答道,「大雪封路,世子又体弱,好几日不曾出府了。」 「卑职为将军通传一声?」 「不必了,」沈知弈将伞递给他拿去晾着,「不劳跑这一趟,我自去便是了。」 「哎,是,是,将军请。」 沈知弈穿过曲折的迴廊,见庭院里的下人拿着扫把不停地将雪扫到一边的角落里,否则想必过不了一会儿,这庭院也将被雪掩埋。他掩住衣领,防止雪落进衣裳,一路快步到了书房。 他猜得不错,流木守在书房门口。见是他,紧绷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放松下来,行了个军礼,道:「殿下一早就在里面,这会儿流莺刚出来换茶,里边只有殿下一人。」 沈知弈颔首,迳自推门进去了。 「流莺?」宋吟秋正提笔写着什么,听见有人推门也没抬头,「把茶放过来就好。」 沈知弈关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环顾一周,见只有一旁的小几上放着茶壶和几个干净的杯子。他掩好门,隔着茶壶摸着水还热着,便倒了一杯,回身走几步将杯子放在宋吟秋桌上。 宋吟秋看得出神,端起杯子却下意识先往里看了一眼,疑道:「怎么是水?」 她兀地意识到什么,抬头一看,面前却是沈知弈。 「殿下。」 「是你?」宋吟秋松了一口气,搁笔道,「你进来怎么悄无声息的,我还以为是流莺。」 「我见殿下全神贯注,不便打扰,」沈知弈轻笑一声,又道,「但还是要提醒殿下一句,幸亏是我,若换作是旁人,可就不知会怎样了。」 「你以为流木能放别的什么人进来?」宋吟秋白眼翻上天,微信bairm369「也就你能不经通报直接进我书房了。」 沈知弈心中一动,伸手替她把杯子里的水倒进桌上的盆栽,宋吟秋注意到水声的动静,瞪他一眼:「早上浇过了。」 沈知弈解释道:「殿下书房中炭火烧得旺,花草偶尔多浇一次水也无妨。侍弄花草的是府里原有的下人?文竹本生南方,浇水稍多些才好,你看着叶边都有些黄了。」 宋吟秋将信将疑地偏头观察,见叶边果真有些泛黄,于是放下心来。 她嘟囔道:「好不容易有植物能在北疆的冬天活着,每天都小心翼翼烧炭供暖,别养死了才好。」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么紧张。 沈知弈失笑,道:「你若喜欢,明年开了春多买些耐寒的植物来养着便是。」 宋吟秋坐回原位,示意沈知弈也坐:「南方的东西娇贵难养,有这一株看个新意也就罢了,多了反而费心费力。」 正巧这时流莺进了门,她见沈知弈也在,先是一愣,而后浅浅行了一礼。她端着盘子,还未走近,沈知弈便闻到浓重的药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她在一旁的小几边停下,将盘子放在上边,先给沈知弈倒了一杯茶:「将军请用茶。」 宋吟秋奇道:「这才怪了,第一杯茶竟是给沈将军么?」 沈知弈端着茶,喝也不是,最终犹豫着放下了。 流莺转身又端了一碗东西来,递到宋吟秋跟前,这才道:「大夫特地嘱咐了,殿下的药不宜与醯茶同饮。沈将军远来是客,奴婢这才为他倒了茶,殿下宽宏大量,就不要怪罪奴婢了。」 「你这丫头,越发伶牙俐齿。」宋吟秋接了药碗,倒也没有在小事上发难的意思。 沈知弈这才復端起茶杯来,关切地询问道:「殿下身体不适?」 宋吟秋拨着汤勺的手顿了顿,似有若无地瞥了流莺一眼,道:「无碍,不过是调养身子的药罢了。」 沈知弈还有疑问,流莺却连忙接道:「是,早在京中时,殿下就常年有些不适,府医瞧了说是体虚,便一直喝汤药养着。」 沈知弈挑眉没再追问,宋吟秋咳了一声,无力道:「你先下去吧。」 流莺不解,但低身作礼道:「是。」 她关上门,屋子里再次只剩下沈知弈与宋吟秋两人。宋吟秋用勺子搅着汤药,直搅得有些凉了,方才呷了一口,差点被涩得皱起脸来。 「这是什么药?」沈知弈再次问道。 「流莺不是说了吗,调养体虚的补药而已,」宋吟秋颦着眉,这汤药苦得她想一碗倒掉,「怎么,你盼着我生病?」 沈知弈听出了她语气里罕见的不耐烦,心下知晓若宋吟秋说的是实话,那么这药的确是补药,只不过喝这补药的原因恐怕有些蹊跷。 「不敢,殿下恕罪,」沈知弈抱拳道,「近来军中多有将士突发高热、风寒、喉疾的,殿下夙兴夜寐,多有思虑。属下忧心殿下,故才有此一眼。」 「罢了,」宋吟秋一口闷了这药,过了许久才勉强压下口中苦味,「随口一说,你倒认真起来。」 沈知弈没说话,他眼尖,看见流莺先前端来的盘子上还有一小叠蜜饯。他用手帕包着捏起一块递给宋吟秋,道:「殿下缓一缓吧。」 宋吟秋犹豫片刻,接过吃了。 这本不是该由外人看见的举动,于世子的身份是为不妥。但若是沈知弈,宋吟秋倒也觉得无妨。 经过方才那么一出,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宋吟秋下意识端起茶杯掩饰,又兀地想起刚喝了药,喝不得醯茶,復放下茶杯。 瓷盘底与红木的桌面一磕,声响算不得清澈,但好歹也是打破了沉默,沈知弈抬眼望过来,对上宋吟秋无辜的目光。 宋吟秋往后仰了仰,换了个姿势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问道:「你方才说,军中有将士病倒了,是怎么一回事?」 沈知弈正色道:「目前还不能下定论。」 宋吟秋示意他接着讲。 「往年到了天气最严寒的时节,军中病倒的人也是有的。但今年这病来得快,而且众人的症状差不多,都是由喉疾开始,到后来高热不退,伴随着咳疾。」 宋吟秋不自觉坐正了身子,敛眉问道:「军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是症状同一般的风寒大抵无二,且往年军中感染风寒的也不少,暂且不能判断这病是否是时疫。多亏了殿下先前调给军中的那一批药材,目前尚未出现药材缺乏的情况。」 宋吟秋喃喃道:「幸好大雪封路,两边停战。不然可就糟了。」 沈知弈颔首道:「正是,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宋吟秋思索了一会儿,将流木唤了进来。 「殿下有吩咐?」 「去将先前订购的药材再购置一批,」宋吟秋嘱咐道,「价格稍微高些也无所谓,只要库银还够就成。要快。」 流木见她面色凝重,知道大事耽搁不得,忙叫人替了自己的值守,去安排购进药材的相关事宜了。 沈知弈怔了一下,但他反应极快地问道:「殿下可是觉得是时疫?」 「军医都拿不准的事,我又如何定论,」宋吟秋短暂而用力地闭了一下眼,道,「不过是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罢了。」 「对了,」宋吟秋睁开眼,忽问道,「你之前的信里提过一名北狄样貌的少年叫阿山的,他现下可还在斥候队里?」 沈知弈沉声道:「他谨慎得很,这么多天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卑职只怕他是真心认同自己的汉族身份,错怪了他。」 「在这种事上,你却扭扭捏捏起来,」宋吟秋揉了揉眉心,轻笑道,「这种事马虎不得,但也别真冤枉了好人。接着盯着吧,若真是汉人也就罢了;若是狄人……那或许可就帮了我们大忙。」 沈知弈心念一动:「殿下是说……」 宋吟秋微笑道:「他们自作自受罢了。」 今日军中并未排阿古拉的轮值。战事少了,轮值的日子也少,阿古拉从斥候队的小旗那儿拿了出营盖章的文书,临出门前另一名小兵笑着招唿道: 「阿山,出营去啊?」 「嗯,」阿山简短地回一句,「恰逢不当我轮值,出去买些东西。」 「诶,」小兵凑过来,悄悄地对他道,「给兄弟买点酒带回来?」 「不买,」阿古拉斜睨他一眼,拒绝道,「军中禁止饮酒,我才不想为这种事违反军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真不够意思,」小兵嘟嘟囔囔地道,他打了个哈欠,跟着阿古拉一道掀帘出去,「那你慢走啊,我去那边如厕。」 阿古拉瞥他一眼,迳自向营外走去,到了驻扎地边缘,给值守的兵卫查验了公文,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驻扎地。 白雪皑皑,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里,直到四周人迹罕至,他方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少顷,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不知从何处哒哒跑了来。 阿古拉爱怜地抚摸马的脖子,用手套抹去白马一路奔来时背上落下的雪花。 他翻身上马,一挥缰绳,马匹向北奔跃而出,逐渐与雪色融为一体。 第37章 归营 朔风裹挟着鹅毛大小的雪花胡乱打在身上。阿古拉策马向着北边跑,饶是有布巾裹着挡一挡,也不得不半眯起眼。睫毛上结了一层透明的霜花,每唿出一口气,都有白茫茫的冷雾在眼前凝结又散去。 大抵跑出北疆军营好几十里,阿古拉终于远远望见一片穹庐。往日彩色布块拼接的穹庐此时笼罩在雪中,呈现一片白茫茫的肃穆之感。起初是身下的马匹不安地打了个响鼻,阿古拉凝神望过去,才勉强辨出几顶毡帐。 隔着好几十丈远,阿古拉隐约瞧见雪原中反光的银白,他勐地一勒缰绳,定在原地。 冷风唿唿灌进衣领,阿古拉拢紧了斗篷,然后一层一层解开了绑在头上的布巾,露出一头散乱的小辫。 他屏息等了一会儿,反光的银白色消失了。 他让白马活动了几下冻僵的马蹄,继而挥动缰绳,向前奔去。 营地外围的守卫从冰下保暖的矮洞里出来,阿古拉翻身下马。他侧身,露出腰上绿松石镶嵌的匕首和一枚刻着奇异纹样的腰牌。守卫认得这是北狄军中的信物,咧嘴一笑,放他进去了。 「国师大人的营帐在那个方向。」他用不甚流利的汉话道。 「别跟我说汉话,」阿古拉不满地用北狄语道,「我看着像汉人吗?」 那守卫看他一一眼,大抵是对他的汉人衣裳有所顾虑。他的笑颇有些轻蔑下意味,然而冰洞中却传来同伴唿喊他的声音。守卫再次上下打量阿古拉片刻,没再给他回话的机会,转身进了矮洞,不见踪影。 阿古拉这下就算是想辩驳几句也没辙了,他往身后看了一眼,再次确认没有人跟上来,这才打马离开了。 国师的穹庐外表看上去与普通将士的没什么不同,阿古拉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但狄人的穹庐拆装方便,里面的陈设想必也不会变样。门口的卫兵抬眼打量着他,阿古拉率先用北狄语开了口: 「我是北狄人。」 卫兵看样子不信,直到见到腰牌,才点了点头,伸手想要牵过缰绳,被阿古拉一别手腕躲开了。 「马厩在哪?我自己牵过去。」 卫兵不解其意,但仍旧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阿古拉正欲牵马过去,却听营帐里一个声音道:「把马暂且交给他吧,阿古拉,你先进来。」 阿古拉这才不情愿地将缰绳递给卫兵,自己伸手打帘进了穹庐。 「来了?」男人盘腿坐在毡毯上,听见声响也没正眼瞧他,而是待阿古拉走近了,才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毡毯,关切地道,「坐,怎么样,一路过来可还顺利?汉人的军队没有为难你吧?」 阿古拉摇了摇头,道:「没有。这几天休战,我说我出来採买东西,他们就放我出来了。」 「是么,没引起怀疑吧?」男人抓了一把沙子洒在面前的沙盘上,霎时间原本的军事布防图都被打乱。 「没,我一路跑,都在回头看,确认了好几遍,身后肯定没有人跟着。」阿古拉笃定地道。 「那就好,」男人的语气缓和下来,他和颜悦色地道,「你别不高兴,我也是关心你。毕竟如果有人跟着你,到时候你再回去,恐怕就难办了。」 「嗯,」阿古拉闷闷不乐地道,「我知道。」 「等仗打完了,就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好吗,阿古拉?」 「我知道,额日勒图,」阿古拉再次重复道,他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但更多的是疑惑,「你们真的希望我搬来住吗?」 「当然了,我的小伙子,」额日勒图故作惊讶道,「怎么,你可是还不习惯吗?」 「嗯,」阿古拉道,「我不会放牧牛羊,不会拉草原上的马头琴,就连跑马也是勉勉强强——当然了,比汉人还是好一点。我到了北狄这边,我能做什么呢?」 「我的孩子,你能做的事很多,」额日勒图慈爱地道,「我们这边跟你一样大的小伙子都赶着牛羊到草原上去吃草,趁这个时间,他们自由地跑马,或是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度过……你在担忧什么呢?你如果有什么不会做的,我们都很乐意帮助你的。难道你还想去到汉人那边吗?」 阿古拉突然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来。他抬头看,额日勒图却已经转过身,倒了一碗水来:「润润嗓子吧。」 阿古拉一口闷掉,却兀地皱起眉:「怎么是冷的?」 毡帐里虽没有外边冰天雪地那么冷,但水也就是勉强靠着炭火的温度才不结冰而已,放了一会儿仍旧冰得难以下咽。 额日勒图像是哄孩子一般无奈地道:「没办法,炭火不够,只好委屈你了。这边下雪封了路,战事又许久停滞,我们没从汉人那里捞到些好处,自然什么都缺。你来时,汉人那边情况怎么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一直没什么变化,」阿古拉想了想,道,「后方补给都挺充足的,听其他的士兵说,今年的伙食里多了一种叫『荞麦』的东西,似乎就靠这个撑着,每天都是荞麦面饼一类的食物,倒也从来不缺。」 他不知道「荞麦」的狄语如何讲,便用了汉语来表述。 「哦,是吗?」阿古拉想得专注,没注意到额日勒图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狠,「这倒是个很新鲜的名字,是汉人一直都有种的粮食吗?」 「不知道,好像不是,之前我从来没听过,」阿古拉思索道,「大抵也不过是一种小麦吧?我不太清楚。」 额日勒图心下一动,问道:「这是豫王世子让人种的?」 「是,」阿古拉回忆道,「他还做了好些事,这不过是其中一件罢了,他还改良了北疆集市的规则,我去逛过一两次,看上去的确没有以前那么混乱了。」 额日勒图追问道:「我听说边境的互市被来自北疆的富商收购了,这事也跟他有关吗?」 阿古拉迷茫地道:「什么?」 「没什么,」额日勒图反应过来,这等事不该是阿古拉这一普通士兵会知晓的,转而道,「这么是,他上任后做了很多好事,对吗?」 「是,」阿古拉道,「民间都传他的功绩。」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额日勒图心中冷笑道。 「他被称为豫王世子,那么,他是豫王的儿子咯?」 「是的,」阿古拉虽然不清楚额日勒图为什么这么问,但他仍然道,「豫王是汉人皇帝的弟弟,世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额日勒图忽地笑道:「豫王么,虽不是老朋友,但也算得上是老朋友的老朋友了。」 「老朋友?」阿古拉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北狄语其实还不太熟练,不过是近些日子常私底下练习,说些简单的事情更为流利了而已。 「这不是你们小伙子该听的事,」额日勒图拍了拍阿古拉的肩,道,「你做得很好,汉人那边继续帮我盯着。只要这一仗最终胜利了,我们以后就再也不打仗,你就可以真正回到草原的怀抱了。」 阿古拉的眼中闪着炽热的光芒,额日勒图知道,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就像草原上初生的牛犊,对草原有着天然的亲切与归属感。他正想再鼓励两句,但阿古拉突然一怔,气息一乱,勐地咳嗽起来。 额日勒图颇为厌恶地扭过头,尽管他将自己的神色藏得很好。他復端起方才阿古拉未曾喝完的那碗水递过去,岂料阿古拉摆了摆手,将头扭到一边去,以免落得更为失礼。 他咳得喘不过气,最后嗓音有些嘶哑地道:「冷水……喝了,咳得更厉害。」 额日勒图心中暗骂一声娇气,但他只是伸手拍着少年的背,替他顺气,问道:「你这咳疾,患了有几日了?」 阿古拉道:「不过方才来的路上受了寒才咳了几声……应该不妨事的。」 「那就好,」额日勒图似乎松了一口气,道,「天色晚了,你不能留在这里过夜,快回去吧,回汉人那边去。」 阿古拉勉强起身,深深地看了额日勒图一眼,然后打帘走了出去。 他记起方才门口卫兵指的马厩的方向,牵出了自己的马。马儿不安地跺着脚,打了个响鼻。阿古拉将自己的脸贴在马儿的侧脸上,大抵是感受到主人的温度,白马逐渐安静下来。 他翻身上马,打马穿过北狄的营地。北狄的深冬昼短夜长,太阳落山后,浓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月,路上光亮暗得惨澹,也就只能靠着马儿记着来时的路。 阿古拉在风雪里跑了不知多久,总算是看到眼前一点昏黄的光亮。 北疆营地门口值守的侍卫正巧是他临出营时遇见的斥候兵。最近军中病倒的人多,斥候队约莫是临时编入值守的。 侍卫提着一盏灯,认出了他的脸,惊讶道:「阿山?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阿古拉瞥他一眼,没有答话。侍卫心生蹊跷,正准备上前查看,阿古拉却突地从马上坠下。 侍卫一时间愣在原地。 半晌,他伸手探了阿古拉的额头。 烫得令人心惊。 第38章 苦守 用纱布蒙着脸的侍卫端着药碗进进出出,临时腾出的帐子瀰漫着浓郁的中草药味,仿佛周边的雪也被腌得入了味。 沈知弈踩着雪地长靴一眼瞥过来,帐子门口有侍卫拿着笤帚扫雪,好歹是清出一条路来。进出人员皆行色匆匆,沈知弈认得军中医官,拦下他问道: 「大夫看了?如何?」 「哎哟,沈将军啊,」军医一大把年纪还在雪中奔波,看到沈知弈却先是急得跺了两下脚,从一旁药童提着的药箱最上层摸出一块纱布来递给他,「您可千万当心些吧。」 沈知弈学着军医的样子,将纱布的两端系在脑后。隔着一层厚重的屏障,他的声音显得略有些闷:「多谢大夫关怀。里面发热的百姓和军士如何了?」 「难说,」军医捋着鬍子,眉目间神色有些焦急,他道,「这下能肯定就是时疫了。但这病与风寒症状几乎无二,只是发病的各个阶段的症状都要更严重些,一时间也只能先照着风寒的方子增增减减地治。」 这显然不是沈知弈想听到的情况,他追问道:「患上时疫的军民,可有性命之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军医摇了摇头,嘆了口气道:「唉,这也难说。这病让人发热,发热若是降下来了,倒也好说;若是降不下来,还能不能熬过这一遭,谁也不好说。」 沈知弈目光凝重,他正欲说什么,却听身后又一声音道:「尽可放手去治。」 他一愣,转头看时,身后竟是宋吟秋撑伞踩着雪过了来。她拥着暖和的狐裘,神色临危不乱,有种特有的安定人心的力量:「药材管够,你们尽可研制药方。若是还缺什么药材了,托人知会我,或者我的下属流木一声,我即可着人去最近的地方购置。」 雪下得紧,唿唿的风声使她的声音不太清晰,但人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坚定。 「出了事我担着,你们尽可放手一试,」宋吟秋闷闷地咳了一声,「但北疆军民的性命,也就仰仗诸位了。」 军医起先也是愣住了,他没想到豫王世子竟会亲自来这种时疫严重之地。他是第一次见宋吟秋,却并没有精力再被宋吟秋的容貌所吸引去注意力。短暂的不可置信过后,他同样被宋吟秋的话语所感染,他欲行礼,却被宋吟秋抢先一步预判,伸手在半空中扶了起来。 他抬手,示意药童拣了一块纱布给宋吟秋,道:「情况特殊,殿下莫嫌弃,也蒙一块纱布吧。」 「好,多谢大夫。」宋吟秋原本用狐裘的领子遮着下半张脸,这下又蒙了纱布,越发显得娇小。 军医见宋吟秋实在坚决,只好拱了拱手道:「殿下重任,愧不敢当。但请殿下放心,我等定当集毕生所学,早日研制出药方。」 「好,」宋吟秋点了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们这些日子了。」 军医赶着去与其它大夫商量方子,与宋吟秋作别后急匆匆地走了。沈知弈见四下无人,方才有些着急地拽住她的袖子,道:「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流木呢?没跟着?」 宋吟秋被他的动作吓得险些退了半步,但沈知弈无意识拽得有些紧,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倒也没再理会,只是道:「流木将马车赶到一旁去听着……你这么急做什么?」 沈知弈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拽着宋吟秋的袖子。他立马松开手,道:「抱歉,我并非有意轻慢殿下。」 「知道你不是有意,」宋吟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隔着手套和衣袖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把伞塞进他空着的手里,道,「你扶着我点。」 沈知弈被迫举着伞,愣在原地:「殿下……」 他低头打量送宋吟秋,这才瞧见她掩饰不住的疲态来。大抵她是时疫之中最不能慌的那个人,她若是怕了,北疆的民心大抵也就散了。 沈知弈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殿下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若是没留神染上时疫,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就你能来,我不能?」宋吟秋低低嗤笑一声,「你身为主将,不也在这里么?」 沈知弈无言以对,他想说慰问病重军民这件事,主将或是世子,任谁来一个就够了。 但在这种事上,他们一向没有足够的默契。 沈知弈轻轻拍了拍她,道:「等流木回来吗?」 「不等他了,」宋吟秋起身,将纱布裹紧了些,「能少一个人是一个人,我们进去。」 「好。」 沈知弈收伞打帘,微微弯腰跟在宋吟秋身后进了营帐。帐中有不少药童在忙活,有些士兵也跟在里边帮忙,他们中有人认出沈知弈和宋吟秋,惊讶地行礼道: 「世子殿下,将军。」 宋吟秋颔首以应,沈知弈摆手,示意他们各自去忙手中的事。 营帐里炭火烧得很足,为着照顾病人,这里调用的都是上好的木炭,烟尘很少。但营帐中仍旧咳嗽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偶尔有病人虚弱而嘶哑的说话声,一时间显得光景竟十分惨澹。 宋吟秋经过一排地上临时铺就的床褥,军中实在匀不出多余的褥子,这些都是百姓从自己家里带的,有些褥子里的棉花已经几乎薄不可见。她沉默着,情绪忽地有些不受控制。 沈知弈转头寻她,却瞥见她神色不对劲,连忙藉故道:「殿下,这边气息不畅通,您还是随属下出去吧。」 宋吟秋点头,几乎是一路被他护着出了营帐,来到另一间暂作缓冲之地的帐子。 沈知弈护着她坐下,为她倒来一杯热茶,关切地道:「殿下可是有不适。」 「……不打紧,」宋吟秋解下蒙在面上的纱布,「不过被热气熏了眼睛……」 她兀地沉默了。 「我有些害怕,」她说,「知弈,我不敢想。」 她很罕见地直接叫了沈知弈的字,沈知弈沉默半晌,不知该如何反应。但宋吟秋也没期望他能有什么举动,她的脆弱不过外露片刻,说完这句话没有多已然收拾好慌乱。 她的神色恢復往常的镇定,道:「让你见笑了。」 「既然看过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今日可有轮值?」宋吟秋起身往营帐外走,「早些回去,我忧心若是北狄知道了我们这边爆发时疫,怕是以为我们无暇应对,趁虚而入。这几日需得小心。」 「殿下。」沈知弈却忽然拉住了她。 「嗯?」宋吟秋疑惑地回头,这让她与沈知弈的距离突然拉近,她看到他赤澄眼眸中倒映着的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我在。」他说。 「我一直在。」 沈知弈守在主帐之内,帐外是深色的夜幕。他垂眸盯着面前模拟战事的沙盘,想起宋吟秋虽然对战事不甚了解,但沈知弈有时却不得不承认,她的直觉一向都非常准。 狄人半夜偷袭西北营地,周长青接到战报,当机立断与霍勇一同前往西北方向,勉强挡住了狄人的攻势。原先资歷最老的副将在来势兇勐的时疫中突发高热,终于撑不住倒下,被送至后方,紧接着一大批将职纷纷高热不退,能够继续坐镇军中的,竟所剩无几。 沈知弈在这惨澹的局面中独自接守东北,眼下时疫横行,营中军士几乎病倒一半,西北情况焦灼,大量调兵,东北营区可用之兵少之又少。沈知弈接下这盘烂局之时,甚至疑心自己是否已到了孤军奋战的地步。 「将军,」传令兵匆匆跑进主帐,语速飞快地道,「西北快要撑不住了,请求调兵……」 「不调,」沈知弈听他说完,面无表情地道,「给我死守。」 「是。」 传令兵也来不及细问原因,忙不迭出了营帐换了一匹马立刻又奔走了。 沈知弈用力地闭了一下眼,西北有周长青,他定也清楚,营中已没多少兵可用了。 数月前的他们也定想不到战事竟会发展到如此境地。皇帝远在京中,这会儿恐怕是连北疆时疫一事都不知晓,更别提调兵。 除了死守,还有什么办法? 沈知弈自花纹古朴的剑鞘抽出利剑,对着烛光细细擦拭,从剑柄到剑身。 数日厮杀过去,剑刃仍旧锋锐得惊人,映出摇曳的昏黄烛火。 他对着沙盘上散落的双色小旗,执起靠南边的一面,却迟迟无法判断落下的方位。他对着混乱不堪的局面沉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没过多久,又一士兵忽地冲进了帐子,隔着老远喊道: 「将军!敌袭!」 「知道了,牵马!」沈知弈瞬间放下棋子,伸手揽过一旁的头盔,就要大步迈出营帐。 正当此时,却听又一马蹄声飞速靠近。足足没到大腿的雪地里,传令兵从马背上再也支撑不住滚落下来。他呸了一口雪,嘶哑地吼道: 「将军!周将军说,西北边,快要守不住了!」 沈知弈蓦地回身,死死盯着地上喘着粗气的兵卫。他艰难地抬头向西北方向望去,东方天将白,反倒衬着西边越发沉入深不见底的夜。 西北营地之后,是豫王府。 第39章 血战 往日紧闭的窗户现下敞开着,除了唿唿作响的风声,流莺隐约听见西北边传来的嘈杂声。她的心跳得很快,可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宋吟秋,后者正靠在椅子上看最近几天药材购置的详细清单与决算,丝毫没有被窗外震耳的噪声打扰。 「殿下……」半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奴婢将窗户关上吧……」 宋吟秋从公文中抬头,她瞥了流莺一眼,温声道:「你若害怕,就先回房去歇着吧,这里换流木来守着。」 原来并不是没有哦听见,流莺焦虑地道:「殿下?北狄是不是要打过来了?」 宋吟秋不由得放下公文,她如实道:「我不知道。」 军中近来病倒的人如此之多,此时北疆的兵力远不如从前。狄人趁此机会发动攻势,选择西北最薄弱的地方入手,宋吟秋知晓定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她等着对方自取灭亡,却没想到敌人还未意识到危机的即将来临,亦或者已是强弩之末,迴光返照作最后的挣扎。 但无论如何,他们目前的情况都很不利。 强弩之末也好,趁虚而入也罢,总归是北疆的第一道防线快要守不住了。 宋吟秋从未听得交战地的声音如此清晰地传到王府的夜里,似乎能从风中隐约辨出刀身划破血肉的声音、将士濒死前嘶哑的唿喊——但她知道这些不过是自己的臆想,本应是隔得太远,听不见的。 「沈将军不是负责守卫王府的安全吗?沈将军会来的吧?」流莺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牵住了宋吟秋的衣袖,似乎这样能带给她些许安全感,「殿下,我害怕。」 宋吟秋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到底流莺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十多岁的女孩儿,在这样随时悬着性命的夜里害怕也正常。 她唤了一声:「流木。」 头顶传来轻微的瓦块碰撞的声音,不多时,流木推门而入,道:「殿下有吩咐?」 「你送流莺回去歇着吧,」宋吟秋道,「后半夜你来守着。」 流木领命带着流莺走了,书房里只剩下宋吟秋一人。她方觉出坐得久了腰有些酸,遂起身走到窗前,隔着漆黑的夜试图望见远方微弱的火光。 「你回来了,」半晌,她淡淡地道,「西北快要守不住了,是么?」 流木手中握着回来的路上收到的战报,时间仓促,甚至就在纸页的最上一层凌乱写着几个字,他想不看到都难 。他有些艰难地道:「是……周长青将军战报,顶不住了。」 「西北是周、霍二人在守?」宋吟秋皱了一下眉头,道,「东北边是谁?」 流木道:「西北原先的将领染了时疫,周、霍二位将军临时调任西北,东北营是沈将军守着。」 宋吟秋嘆了一口气道:「他还能守多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流木答道:「东北营暂时没有消息传来。但是周将军半个时辰前曾请求东北营调兵……沈将军拒绝了。」 宋吟秋无力地闭上眼,罕见地陷入沉默。 流木试探性地问道:「殿下,我们要退居后方吗?」 然而宋吟秋却问他:「东南方有消息吗?」 东南方并非属于交战地,而是与另一郡王的封邑接壤。流木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犹豫了片刻,方道:「还没有。」 「尽人事,」宋吟秋说了半句,却没有了下文,流木抬眼望向她,却见她已然从窗边离开了,「就在这儿守着吧。」 「是。」 霍勇一脚蹬开倒在地下仍旧试图扒着马腿向上偷袭的北狄士兵,士兵再次跌落,被他一脚踢得嘴角流出血来。他似乎想挣扎着摸刀,但霍勇身下的马照着他的头踹了狠狠一脚,士兵一瞬间头破血流,转眼又被旁边另一匹马混乱中踩到,脑浆迸出,双目圆瞪,没了气息。 霍勇被对面北狄士兵的盔甲震得胳膊发麻,他极快地瞥了一眼手中的刀,血水还在不住地往下滴着。泼水成冰的雪地里,也只有人和马身体里的热血能够勉强从刀刃上流下。地上血水与雪水融为一体,一脚踩下去只剩褐色的泥水。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把卷刃的刀,霍勇对准了蓄力,将钝刀唯一锋利的一个角度狠狠插进了侧面一个北狄士兵的小腹,在北狄士兵失去重心跌落下马的片刻间隙中夺过了他手中的刀。 在这短暂的喘息中,他向着后方斜睨一眼,见战场已经快要扩展到主将的营帐,而战场上的人马也不知何时越来越少,每隔几步就能踩到僵硬或是还温热的尸体。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间溢出腥甜的血气,机械地挥刀格挡,震退了一名扑上来的北狄士兵,拔出一具尸身上的箭来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对面人胯下战马的喉管。 饶是如此,他仍旧是能够感受到整个战场在向南方偏移。他咬紧了牙关,却依旧没有半点办法。终于,当他失神片刻快要被身后的一支流矢贯穿手臂之时,一道银光从眼前一闪而过,自中间砍断了那支羽箭。 「老霍,战场上还大意啊,」他听见老朋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样,我准头还不错吧?」 霍勇喃喃道:「他没调兵……你都出来了。」 「是啊,」周长青手上动作不停,转瞬间已与霍勇拉开距离,却仍旧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都出来了,老咯,大不如从前啊。 霍勇心知战况已经严峻到了他无法预估的阶段,周长青本是儒将,擅长的是排兵布阵而不是冲锋陷阵、上场杀敌。二人搭档多年,早已熟知对方心性。他极快地调整好状态,为好友挡下侧面砍来的一刀。 「到底能不能守?!」他嘶哑着嗓子吼道。 「全看你我!」周长青于是也用尽了力气喊道。 深厚的积雪与兵刃相接的声音吞掉了这场厮杀中不起眼的对话,他们在风雪中从只言片语领会到对方的意思,又在血肉撕裂的破碎中拼凑起完整的一生。 他们都在这场雪中忆起了曾经风华正茂的岁月。 霍勇一刀噼开北狄士兵的脖子,足足半尺高的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他的头盔。他在腥甜的空气里尝到敌人血液的味道,片刻的寂静之中,他高举起了仍在往下滴血的刀。 「此战——」 周长青在硝烟中朗声笑道: 「痛快!」 这一夜,北疆最终还是守住了。 ——以惨痛的代价。 东方天既白之时,天公作美,狂风兀地改了方向。东南方吹来的飓风裹着半空中的冰雪直向着北狄人的口鼻勐灌。大抵是厮杀了一夜,双方都已耗尽了体力。北疆的少年士兵疲惫地挥着刀,却恍然听见了草原上的号角声。 那不是大夏的军令。 鸣金收兵。 他的战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仅凭双腿站着,不过凭着运气活了下来。 战场上剩下的人稀稀落落,双方都已杀红了眼。听见号角声,好歹是寻回了一丝清明。伤得轻的狄人摇晃着后退,伤重的勉强退了两步,被大夏的士兵恶狠狠扑上去补了刀。 可他连半步也撑不动了,他疲倦地跪倒在地,不知为何哽咽起来,低声道:「守住了……我们赢了……守住了……」 他察觉到眼前一片深色的阴影,抬头看时,却是一匹高大的战马。他认出了战马上的人,那是北疆的主将,他曾在军营中远远见过。 「将军……我们,守住了?」他下意识地道。 「……嗯。」沈知弈低低地回了一句,他垂头看向少年被血和灰尘蒙得面目全非的脸,那张脸逐渐模煳,成了雪地中不起眼的一块斑点。 少年猝不及防与沈知弈对上目光,然而对方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感情。他一惊,轻声又喊了一句:「将军?」 下一刻,那个身影却忽然从马上坠下。 少年瞬间瞪大了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沈知弈的战马察觉到主人的突然坠落,往后退了半步,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它前脚在地上跺了几下,后腿蜷起,半跪在冰冷刺骨的雪中,用头轻轻地推着主人的身体,蹭了满脸血水和淤泥。 少年颤巍巍伸出手,试探出将军还有鼻息,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却由于脱力,手指碰到了沈知弈的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沈知弈半睁开眼,盯着少年看了片刻,兀地咳了两声,身旁唯一白净的雪地瞬间滴落上星星点点的血红色。 少年差点惊叫出声,他用手撑着往后退了两步,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拼了命地喊道:「来人!有没有人啊!大夫——」 战马发出一声悽厉的嘶鸣。 沈知弈在半昏迷中被这撕心裂肺的声音吵醒。他微微皱起眉,似乎想让这恼人的噪声停下。他却抬不起沉重的眼皮,只隐约察觉到天光破晓,然而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从深渊伸出,抓住了筋疲力尽的自己,将意识拖进深不见底的黑夜。 第40章 药幕 新雪初晴。 沈知弈是被一阵咳嗽给闹醒的。他在昏睡中仍不安稳,宋吟秋怕天光扰他安眠,只在床帐旁燃了一盏微弱的烛灯。 他大抵听见周围模煳低沉的交谈声,男人女人进进出出,木箱碰撞,鞋底在屋外踩了雪又与木地板相接时微弱的水声……光影忽明忽暗,衣料摩擦显得悉悉索索,他想,有人突然半俯下身,隔着轻薄的绢丝摸了他的额头。 他大抵从这隔着绢丝短暂相触的体温中汲取一丝力量,摆脱了长久地昏暗,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缓慢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自己。 宋吟秋一时忘了动作,仍旧维持着半俯下身的姿势,她与沈知弈在片刻的寂静之中对视。她面上仍蒙着半透明的轻纱,低头时轻纱末端扫到沈知弈的脸侧。 然而下一瞬,她收回手,提起嘴角笑了一下道:「你醒了?」 沈知弈移动视线,见她的手指不安地绞动着那块绢丝,他无端地想这块绢丝方才曾搭在他的额头上。 「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咳,我恐怕你睡得不安稳。可还有什么不适?」 沈知弈罕见地陷入长久的沉默,他还未完全恢復意识,眼下连今昔何日兮都不知晓,长久停滞的思虑使他难以对当下情形做出判断,或是任何有用的反应。 他下意识地摇头,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他怔怔看了宋吟秋片刻,似乎方才那短暂的相处里未曾看清对方歷歷可数的睫毛——她蒙着大半张脸,眉眼未作装饰,平日里刻意描出的英气褪去,剩下阴柔的婉丽。 他尝试着抬起酸痛的手臂,将自己撑着坐起身来。 「你要坐着?要不还是别起来了……」宋吟秋手忙脚乱地扶他,「诶诶,慢些。」 她似乎也暂时失去了往日的思考能力,沈知弈好不容易坐了起来,背后被宋吟秋塞上两个靠枕。他有些体力不支,半阖上眼,宋吟秋伸手提起茶壶的把手,倒了一杯热茶。 「你先润润嗓子。」她道。 她其实颇有些不知所措,至少远没有沈知弈昏迷的这几天来迅速安顿各方的游刃有余。她在短短几天里迅速接手了军中事务,只因还能强撑着精神处理军务的将领所剩无几,勉强守住的北疆元气大伤,但相应的,她知道北狄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过苟延残喘。 沈知弈就着这杯茶暖了手,他冷得厉害,却见宋吟秋鼻尖已经攒出了汗珠,想必屋子里的炭火烧得不会少。贴身盖着的是轻薄的蚕丝被,轻若无物却异常保暖,上边还叠了好几层羊毛毯、棉被之物。 「你高热未退,就别硬撑着了,」宋吟秋似乎拥有读心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主动说道,「你想问军务?」 沈知弈点了点头。 「暂无大碍。听说北狄退兵后你便晕倒了,军中能主事不是重伤就是重病,暂且由我一併接手,好在这几日北狄也安分得很——」 宋吟秋冷笑一声,道:「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想不安分都难。」 沈知弈大抵猜到怎么一回事,他先前并未阻拦阿古拉藉故离开军营前往北疆,尽管他并不知阿古拉当初已经染上时疫。但这一默认放行的行为,无疑将原本有着天然分割界限的时疫带到了北狄。 更为难以置信的是,北狄在明知北疆时疫爆发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发动攻势,这无异于主动深入泥潭,将自己也陷入了被时疫所困的尴尬境地。 而大夏地广物博,资源丰富,宋吟秋更是在入冬之时囤了不少常用的药材;可北狄偏远苦寒,连寻常生活物资都甚为缺少,宋吟秋难以想像时疫会在北狄发展成什么样子。 然而沈知弈兀地咳嗽一声,宋吟秋一惊,下意识地想替他拍背顺气,手却在空中顿住。她终是嘆了口气,道:「你先歇着,我去喊大夫来。」 沈知弈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宋吟秋推门而出。她很快地关上门,外边儿的冷气却还是灌了些许进来。沈知弈低低咳嗽两声,宋吟秋转过头看他一眼,他扯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笑。 大夫很快来看了,宋吟秋让出床边的椅子来,自己在旁边站着。她身旁的小药童提着木箱,倒是好奇地抬头打量了宋吟秋两眼。 直到沈知弈轻咳一声,对她使了个眼色,宋吟秋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未施粉黛,药童跟着大夫转了许久,也通些医理,仅凭眼睛也能看出些端倪。 宋吟秋敛了神色,将透明的轻纱往鼻樑上挪了些。 「将军的热还没退下,这样,我先再开一副退热的方子,将军喝着,同时敷些冷毛巾在额头上,殿下……」大夫突然想起什么,转了话口,道,「若是方便,这些事放给下人来做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多谢大夫。」宋吟秋颔首,却转而询问道,「这病打紧么?」 大夫抚着鬍子,换了沈知弈的另一只手摸脉,才道:「将军身体底子康健,与大多数普通的军士相比,这病原是没有太过严重的。只是将军大抵是染了时疫发着热上了战场,这强冷之下又体力耗尽;再者,填了好多外伤,这才比旁人都严重了些。」 他瞥沈知弈一眼,嘱咐道:「将军近一段时间万不可再亲自上阵了,这病需得好生将养。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正是这个理。好在将军底子够好,这几副方子喝下去,再假以时日,不说十分恢復到从前,也要看将军自己好生顾着。」 「大夫说得是。」宋吟秋见诊得差不多了,方子也写得差不多了,想叫流莺送客,却忽地改了主意,嘱咐流莺跟着药童去熬药了。 大夫猜到宋吟秋有话要问,他落后宋吟秋半步跟在后边儿出了门。冷风唿啸的晴天里,阳光的暖意有限,也并不能让人真正暖合起来。宋吟秋拢了拢衣领,道: 「这时疫的方子……可有进展?」 医官深施一礼,回道:「殿下放心,已经有进展了。」 宋吟秋揉了揉眉心,医官见她眼下乌青,却仍旧勉强打着精神,这么多天与沈知弈这等染了时疫的病人共处一室却仍旧康健,未施粉黛显露了她原本的姿色,却也暴露了她的疲惫。 「眼下已经死了好些人了。」 虽然一早备好的药材起了作用,在民间的救治也算及时,但人终究敌不过突发的时疫,病死街头的多是些身体本就虚弱的老人和小孩。更别提北疆年轻人本就少,每一个年幼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她知道就算准备得再充足,也终究做不到完全没有人死去。但这是她的领土,每一个生命的逝去都是对这片草原的另一种回归。 她的悲伤只是徒劳。 她沉下声音,道:「我只问你,最迟什么时候能够拿出有效的方子?」 已经不能再拖了。 每再拖一天,官府统计的死亡人数都在疯狂增加。体质本就弱的百姓,哪怕身在官府的医馆,拿药吊着命,也不过多苟延残喘几日。 「三日,」医官也知道情形危急,他道,「三日之内定将药方奉与殿下。」 宋吟秋松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千钧重压中逃脱。 「有你一言,我便放心。」 她送别医官回了屋里。沈知弈靠在床头的靠枕上,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场疫病似乎磨掉了他原先的警惕性,连宋吟秋进屋也没察觉。 「你还冷吗?」宋吟秋主动出了声,「大夫说你还发着热,想来会冷吧,我让人多加些炭火?」 沈知弈摇了摇头,道:「多谢,已经好多了。」 他看上去已经恢復些精神,声音虽然嘶哑,却也比先前的说不上话要好许多。 宋吟秋轻轻点了点头:「嗯。你虽能说话,但也仔细着嗓子。」 她说着,却又忍不住回想起先前危险的场面:「你既发着热,为什么先前不换人守着东北营?」 「……」沈知弈沉默了一会儿,他道,「你知道的,殿下,当时已经没有人了。」 是的,当时已经没有人了,除了沈知弈。 他做不到将周长青与霍勇分开,他们二人各有长处,互补短板,这样做无疑是自取灭亡;他更做不到临阵退缩,将整个营交到一个甚至不到将职的人的手中。 他面对着风雪与其中杀红了眼的北狄士兵,身后是北疆,是大夏的万里江山。西北营死守了这片土地,他们之后是他心心念念的人。而他能做的所有,只是拔剑,用利刃斩断一切枷锁。 利刃就是他的盾。 宋吟秋别过头去,沈知弈看不见她的神情。半晌,她淡淡道:「你们做得很好。」 「北疆守住了。」 她知道现下的一切都已不再似昨日,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染着战士的鲜血。她在浓重的中药味围绕里望见北疆的子民杀出一条血路,他们的生命为了自己,也为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她想,这是这片土地上永远弥足珍贵的东西。 第41章 寒蕊 时疫笼罩的阴影下,北疆却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断断续续打了一整个冬天的仗,总算是由于两边都疯狂传着时疫而消停。宋吟秋耐心等了两天,果然等来北狄沉不住气递来的暂时休战的文书。毕竟是别人求自己,宋吟秋斟酌一会儿,只回了个口信。 这是北疆撑到北狄先退兵给她的底气。 好在北狄没多计较此事。宋吟秋听探子来报,说北狄的时疫虽是在与北疆深入交战后才大规模爆发,但事实上最早听说有身体不适症状的却是汗帐的下人。 宋吟秋摩挲着文书羊皮卷的边缘,阶梯下边的北狄使者被赐了座,却仍旧紧张得冷汗直冒。他是第一次见宋吟秋,二人离得远,为着无用的礼仪,都未曾蒙面。 「是你们国师的意思么?」宋吟秋晾了他半晌,突然沉声问道。 「国师他……是可汗的意思,」那使者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临时改了口,「可汗念及时疫肆虐,严寒过境。天佑我族,不宜再劳民伤财。特请大夏国北疆亲王世子顾念两族长期恩情,休战七日,以示对上天的敬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上天?」宋吟秋嗤笑一声,仿佛没听见他的口误,「对上天表示敬意?他以为他是什么人?我大夏自有皇帝贵为天子,什么时候轮得上我们迁就他来孝敬上天?」 「这……」使者顿时不知作何言语。他早听说豫王世子性子温和,可这咄咄逼人的模样,在汉人中也称得上温和么? 「至于这休战的请求么,我允了,」宋吟秋见演得差不多了,便淡淡地道,「记住,是你们的请求;而我大夏,是允了。」 使者急得勐地站起身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不禁上前两步,立刻被一旁的北疆侍卫持枪拦住了。 「世子殿下!」 「你想说什么呢?」宋吟秋往后仰,放松了上半身靠在主位的椅背上,她端出一个虚伪的笑来,「让你们可汗来告诉我吧。」 使者一惊,他明知这不合规定。可汗乃是他北狄地位最高的王,相当于大夏的皇帝,怎可屈尊来亲自面见大夏的亲王世子? 「或者……」宋吟秋话锋一转,「让真正发出这份文书的国师来见我,也不是不可以。」 她微微向前倾身,俯视使者的眼睛:「你们意下如何?」 使者被宋吟秋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半晌,只后悔为什么没在北狄也染了时疫,这样就能推掉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宋吟秋吩咐人送走了使者,她被流木搀着走下主位。流莺见她神色恹恹,正欲关切两句,却听宋吟秋深吸一口气,道: 「脸都僵了。」 方才会见使者的厅堂四面都开着窗通风,他们烧着炭火只是做做样子。宋吟秋身居高位,被冷风煳了一脸还要端着样子。 流木问道:「殿下是回王府?」 「嗯,回去吧,」宋吟秋想了想,又说,「你去安排一下军中这些天的轮值,北狄既然说了休战,言而无信这等事是断然不会做了自取灭亡的,轮值与往常不同也是应当的。流莺跟我回去。」 流木应了声是,目送宋吟秋和流莺上了马车,便小跑回了营地。 马车轮子滚在雪上容易打滑,故而车夫赶得慢。宋吟秋百无聊赖地把玩华服上的配饰,这是正式场合盛装打扮时才需穿的衣服,繁复绮丽,她一向不喜。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问流莺道,「一早出门前,可嘱咐小厨房将沈将军的药煎了?」 「嘱咐过了,」流莺有些无奈地道,「每顿的药都按时给沈将军送去呢,殿下每天都要叮嘱好多遍,王府的下人想必也不敢忘。」 宋吟秋哪里会听不出她话中的促狭,但她近些日子被打趣得多了,自然也练成了自动忽略的本领。她权当没听见,掀了帘子往外看一眼,却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她只知路远,不知沿路风土人情为何罢了。 算下来,沈知弈被她拘在府上也有好些日子。分明是北疆的主将,却由于时疫不得不屈居豫王府,虽说宋吟秋自觉并未亏待他,但沈知弈清醒了几日,越发想要重回军营。宋吟秋见他咳嗽得厉害,毫不留情面地对他翻了个青天大白眼。 「将军还是歇着吧,」她说着,手上下意识为沈知弈掖了被角,「北狄这几日不太可能进犯,再者,一切有我。」 她说完才意识到沈知弈现在是醒着,掖被角这种事也太过亲密。她蒙着面纱,脸上却一下子浮了红晕。沈知弈瞧见没有她不大清楚,若他问起,就也只说是戴着面纱有些闷热故而脸红吧? 脑子里的思绪乱成理不清的一团,宋吟秋索性放弃抵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沈知弈不敢抬眼看她,只安心地尽职尽责扮演一个什么也不曾知晓的病人,一切自然是任凭宋吟秋做主了。 二人都揣着明白装煳涂,默契地对某些唿之欲出的话题避而不谈。 一疆主将常居亲王府上,像什么样子。 军务上手起来并不像普通衙门公务那样快。宋吟秋素日见惯了衙门之间的拉拉扯扯,但战时的军务丝毫不拖泥带水,往往从一个营地发出的公文到了她手上,一刻也不能耽搁,就要做出批覆再交与传令兵发回。战场瞬息万变,晚一刻结局都大有差池。 好在周长青从旁辅助,减轻了宋吟秋不少压力。那日他与霍勇并肩作战,守住了西北方,也算是间接守住了西北背后的豫王府。宋吟秋对他的感激多少怀了私心,尽管这私心远不如她对沈知弈罢了。 她本想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晋二人的职位,真正实施起来却发现北疆军务系统混杂,堪称牵一髮而动全身,遂而放弃了。好在周、霍二人也并不是有意邀功之人,大抵北疆这个地儿的确是磨人脾性的,这么多年一熬,功名利禄看得也淡了。 她曾问周长青想要怎样的赏赐,二人都是聪明人,对北疆这块地在整个大夏的地位心知肚明。它或许曾经是一块富饶之地,但后来没落了;哪怕宋吟秋重整北疆,带来了不少机遇,眼下也着实有了起色,但没落之地终究是没落之地,这不是宋吟秋一个小小世子能够决定的。 大夏国土之中,能作决定的从来只有京城里那位而已。 战死沙场,或是终老北疆。 命运没有给他们可供选择的路,然而其中任何一项都不是他心中所向。 宋吟秋忽地就理解了乡愁。 马儿轻轻嘶鸣一声,持续了一路的颠簸暂且停歇。流莺率先打帘下车,站在车下将宋吟秋搀下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宋吟秋搭上她的手。难得的晴天,她踩着脚下的石阶一路进门,流莺跟在她身后小步跑着。 「殿下?为何这样急?」 她不知道。 可能只是不想再穿这身华丽的衣装,她不想在看见那个人时仍带着一身地位与权重,戴着根本不属于她的假面。 那不过是他们都不想面对的枷锁。 然而髮辫上的坠子随着步伐在风中轻晃,它们自由地相撞,就好似京城里闺阁女儿戴着规束行动的步摇,仍一派天真烂漫的作态,在后院花园里搭了鞦韆,起落间珠翠叮噹作响,银铃般的笑声与墙外行人相唿应,从此许下初春的约定。 她的归家有了期许。 然而她穿过又一道庭院,却见满树银白染了星星点点的艷,雪幕遮掩里,那个未曾预想会突然闯进她生命中的人立于树下,枝头缀着茶水中曾经浮现的颜色。 她忽地放慢了脚步。 沈知弈听到皮靴踩碎积雪的声音,他伸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梅花,转头看了宋吟秋半晌,忽地打破了雪落的沉默: 「殿下。」 他没了后文,宋吟秋却知晓他欲说什么。他的声音轻得仿若生怕惊扰了树梢的积雪,来年春天徒添些话语解冻的回忆。其实他本不必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已,这是他们一直以来都懂得的生存法则。 「嗯。」 「一年了。」 大抵是因为还病着,宋吟秋想,他的声音有些模煳。 或许记忆与当下,总有一个是不真实的吧? 此时距大夏皇帝夜宴群臣、木弦惊举荐沈知弈,恰好一年的时间。 一年前的宋吟秋并不知晓,她会在即将到来的一年里远调北疆,在这个距离京城数千里远、距离她真正的故乡或许更远的地方,兴改革、治时疫、卫山河。 沈知弈同样不曾想会与她再度重逢,其实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不过是追随她而已。 他伸手将掌心梅花递给宋吟秋。宋吟秋走上前来,接住了那一朵春日的昭示。 他们的指尖在那一瞬间相碰,而那一朵坠下枝头的梅花便是证人。 他们有着无法诉诸于口的关系。 红梅开在深冬。 深冬过后,春日终将在枝头绽放。 「沈知弈,」一片无人知晓的寂静里,宋吟秋温声道,「年关快到了。」 第42章 临春 兴许是为着时疫的惨澹,北疆这个年,过得并没有很热闹。 宋吟秋好不容易处理完一段时间的公务,近几日官府也该休沐了。她寻思着今日沈知弈也无轮值,北疆与北狄休战,军务也不似从前那样多。她将军务的处理权交换了军营,现下倒没太多事可做。 她近几日得了一桩喜事。时隔多日,前个儿北疆的大夫们终于是商定出了一张治疗时疫的药方来。宋吟秋虽未曾亲眼得见,但听说这方子治疗时疫的效果是极好的,一剂下去不说能让时疫完全好转,也至少能恢復到与普通的风寒症状程度相当。 而如若只是普通风寒的发病程度,那倒也好治了。不说别的,单是吃些营养丰富的蛋肉瓜果,也能好得快些。 宋吟秋得了方子,立刻令人抄录数份,马不停蹄地就将药方传至各府,并调数车药材不提。 这样一来,时疫的蔓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日上报病死的人也少了。局面得到基本的控制,宋吟秋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在她接到皇帝的批覆前,这些事京城中并不知晓。 传令的差役大抵是因为没从她这儿收到好处,似乎也没在皇上跟前儿替她美言几句。不过宋吟秋本就不想张扬,若非今年冬季北疆急用兵马,她倒希望皇上将此处忘了也好。 她其实还是生性嚮往自由。 可是自由谁又不爱呢?她有时其实会想,像她这样的人,其实在哪儿都会是一样的吧?她在北疆会爱上清风肆意的草原,想必也会喜欢蜀中绵延起伏的群山。草原上的风带来春夏秋冬的讯息,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使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片土地? 宋吟秋想到跑马,想到沈知弈说冬天的冰面太滑,春天再带她去交界处的草原。那里的天地一望无际,国界相接,牧民驱赶着牛羊,双方隔着好几十里地,却都不阻拦。狄人和汉人的小孩结成兄弟,他们清澈的眼里没有民族的仇怨,只有生命诞生之初的相连。 过年的时候,若是赶上不下雪的日子,北疆还会有冰嬉。 多么优美动人的文字! 宋吟秋单凭这两个字,都能想像出冰面上飘舞的衣袖、翻飞的裙摆。这项活动并不起源于北疆的草原,她知道,但北疆的百姓总是心灵手巧、能歌善舞的,他们有不同于京城的文化,也不恪守所谓的男女大防。北疆的百姓是热情的,北疆的风是恣意潇洒的。宋吟秋听沈知弈讲北疆的风土人情,她会忘记他来自一个叫蜀中的地方。 沈知弈。 宋吟秋想去到他生长的地方。 她或许在北疆的风吹拂之余,也会遐想蜀中的山水。她知道那里人杰地灵,更有一种奇异的生物叫做竹熊,憨态可掬,煞是可爱。她印象中的这个地方是模煳不清的,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起京城的清冷。 但蜀中像是一场连绵不断的雨,每一滴都落在久经风霜的土地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她说,沈知弈,我想去蜀中看看。 她想看他生活过的地方。 也想看一看,那个生于蜀中的自己。 沈知弈说好。 但他们明知此生很有可能不再有机会踏足蜀中半步。那个雪花无声飘落的晚上,宋吟秋在灯下坐了很久。她在风雪中等一个夜归之人,蘸墨的笔尖数次徘徊,却终究不知归所。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她欲问归期,却未有归期。 烛影摇晃,拉出狭长的光影。她提笔未落,忽地被火光晃迷了眼。 她抬头仓皇望向门口满身风雪的沈知弈,对方神色怔愣,扶着门框不知所措。 那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呢? 她怔怔地想,泪水终究未曾落下。 她也曾听过巴山夜雨,十多年前不谙世事的女孩尚不知何为愁倦。她只依稀记起淅淅沥沥的雨季,风中瀰漫着潮湿的味道,她很期望这样阴雨不用下地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只可惜雨幕总是在深夜,白昼总是枯燥而漫长。 连闲愁都称不上。 那些漫长而曾丢失的岁月,一言以蔽之,或许不过是发生在蜀中的大梦一场。 使者携了战报,一併带回京城请皇上过目。 皇帝一方面龙颜大悦,但不出宋吟秋所料,一面又忌惮起宋吟秋来。 使者的文报上呈到御书房时,吴羽权恰巧便在此与皇帝议事。他低头,余光悄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一时间不知这报上内容是好是坏,约莫寻常的请安摺子断然不会让皇上的脸色游移不定。 「你拿去看看。」半晌,皇帝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 吴羽权心中暗嘆了一口气,早知如此,他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呢?早寻个由头退下了。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后悔药可吃,吴羽权上前几步,双手捧起了使者的呈报,起初还稍有喜悦之色,越到后来,却也惊疑起来。 北疆现在主事的人是谁来着? 不会是那个废物得远近闻名的与王世子吧? 那么既然废物得远近闻名,在天子眼皮子以外做了好事立了功,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吴羽权好一会儿憋不出一个字来。他再次抬眼偷瞧皇帝的神色,却见他此时再度恢復了常有的沉默而威严的气度,叫人瞧不出半点差池。 「你以为如何?」 吴羽权心一横。 「陛下,这是大喜的好事啊!」 皇帝似乎有了点兴趣:「哦?」 吴羽权只觉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皇帝真正满意的。北疆本就不被重视,这段时间以来朝廷用兵的重心也一直放在物产丰富的南蛮之地。岂料这南蛮之地打了好几个月,却依旧只占下几块不大的城池,而北疆却反而在苦寒磨人的环境中打了漂亮的胜仗,还在没有朝廷援助的情况下控制住了时疫。 寄予厚望的南疆不痛不痒,没当回事儿的北疆反而名声远扬。 这不明晃晃折了皇帝的面子么? 吴羽权左右不是人。他捏着一手汗,对上皇帝问询的目光,有一种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的错觉。 沈知弈在房间门口的地毯前换掉踩了雪的靴子,只着一双家居的棉拖鞋进了屋。宋吟秋靠在窗边的躺椅上看书,时疫流行期间常戴的面纱搁在一旁的桌上。沈知弈甚至怔了一下,她甚少展现出这副放松的姿态。 流莺在一旁整理着柜子上的书,分明见了他,却也没起身行礼,只抬头看他一眼,沈知弈轻轻颔首,也当是见过礼了。 他被暖意裹挟,隐约辨出空气中有清幽的兰花香气。 宋吟秋听见动静,从书中抬头望向他,忽地眼睛就亮了起来,将书搁在膝上,朝他伸出手。 「军中无事了?」 「嗯,」沈知弈顿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摘手套,隔着一层细碎的绒毛握住了宋吟秋的手,「手这样冷,怎么不多烧些炭火?」 「我听人说,就要回暖了,」宋吟秋轻笑一声,道,「最冷的那段时日家家都烧炭火,整座城都快要『隐于风霾间』了。再者,炭火烧多了反而闷得慌,也不利于你嗓子恢復吧。」 沈知弈不由得辩道:「大夫说我的时疫已经快好了。」 「但仍旧需要服用汤药不是么?」宋吟秋耸了耸肩,「反正染时疫的不是我。」 沈知弈无言以对。 说来也是奇怪,前些日子时疫流行,王府的下人也有染了疫病的。宋吟秋数次进出军营和市井之间,又与沈知弈同屋共处了那么些日子,竟一直以来都未曾感染疫病,反倒药方传开后骤然减少的公务让她看上去多了些精神。 而沈知弈的病情好转,却仍旧有些咳嗽的症状。宋吟秋颇为紧张地传了大夫来诊脉,诊来诊去也只得到一个身体未大好,需得慢慢调养,再添几剂汤药的说法。 沈知弈无奈,宋吟秋倒是乐得甚少看他服软。沈知弈总算体会到,宋吟秋身上总带着的若有若无的中药味,是怎样被日日夜夜腌入味的。好在他除了觉得有些繁琐,倒也无所谓这些事。 只是当他再一次拨动汤勺,兀地想起一件事来。 「你……先前的药,还在喝吗?」 「什么药?」宋吟秋停了手上动作转头问他,却忽而理解了他的意思,沈知弈知道她定是清楚自己的问题,却仍旧陷入沉默。 沈知弈便瞭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是药毕竟伤身……」他也不知该如何说道,只是试探着劝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宋吟秋勉强一笑,道,「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曾经习惯了在京城的拘谨,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今日的处境。 也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其实,已经再也回不去了,」短暂的沉默后,宋吟秋蓦然道,她盯着沈知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从开始用药的那一日,就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沈知弈想说没关系。 但似乎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是苍白无力的。 他们的人生受尽上位者操纵,仅此而已。 第43章 利益 雪夜。 分明已经过了年关,照理说应当是暖意渐浓,但京城少有这样大雪之夜。吴羽权从御书房出来时,便被迷濛的雾气晕地看不清路,他隐约瞧着不大真切,这雾气似乎灰濛濛的。但宫人们都缄口不言,想必钦天监又要扯出一堆「凶兆」云云。 吴羽权回想起前几天皇帝在御书房让他看的使者呈报,他那日战战兢兢,可能说的话不太顺皇上的心意吧,这几日都过得如履薄冰,他可是苦不堪言。 好在休沐的日子也快到了,这算是一年中为数不多远离君威的时候。吴羽权父母妻女都在京中,他一心想着早些归家,上马车前甚至没看见车夫古怪的神色。 他迳自在马车上坐下,却后知后觉——车上还有一人。 他心下一惊,几乎是瞬间就要站起来,却听那个阴影中的人轻声道:「吴大人。」 吴羽权从这陌生的声音中找回一丝理智,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湿了。他沉声道:「你是何人?来做什么?」 在皇宫外不到几步的地方谋害朝廷命官,这等事,他不相信朝中有谁能够做得出来。 「吴大人稍安勿躁,」阴影中那人说,「我们主子想见你,不过事发突然,只好事急从权罢了。」 吴羽权死死盯着他:「你家主子是?」 那人轻笑一声,道:「吴大人不该很清楚吗?」 吴羽权心中舒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又觉得,还是谨慎些为好。 他靠回车厢的壁上,后背抵上柔软的靠枕,总算有了那么些底气,皱起眉淡淡地道:「下次来找我前先说一声,在天子眼下一声不吭劫人,迟早被抓了把柄。」 「大人放心,」阴影中的人道,「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听得这话,吴羽权突然如坠冰窟。 但阴影中的人没再说话,他几次想要开口问询,最终咽下了疑问。 马车一路行在雪上,寂静无声,车轱辘转着有些吱呀吱呀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有些诡异。吴羽权一路提心弔胆,生怕被人跟了去,好在一路无事。待马车终于停下之时,阴影中的人已然消失不见。吴羽权深吸一口气,掀帘下车。 他抬头,大门两侧的红灯笼此刻颇有些可怖的氛围,衬着萧瑟的围墙,在隔着几条街的隐约零星散落的喜庆炮仗的声音中,更显得反常。 他瞧见「豫王府」几个字上边的金色粉末已经有些脱落了。 门口的侍卫大抵是换了人,也或许是因为他甚少走偏门的缘故,从未见过此等生面孔。他在袖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从腰间摸出刻有「豫」字的令牌来。 「吴大人,」他听见熟悉的、阴柔的声音,今日听着格外刺耳,「快请进吧。」 吴羽权没多寒暄,李顺却在身后阴魂不散地道: 「大人今日,可是让人好等。」 吴羽权扫去肩上的雪,道:「你们找人也太不小心了。若是被皇上瞧见,那可真是百口莫辩。」 李顺似乎是笑了一下:「大人放心,过了今日,断然不会了。」 这是吴羽权今日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他脱口而出道:「什么意思?」 「大人何必着急呢?见了主子,不自然就知道了吗?」李顺跟在他身后,悠悠地道,「又或许,大人想要先见一见亲眷,才肯见王爷么?」 吴羽权已觉出不对味来,他的府邸离豫王府数里之远,何以得见亲眷? 他急道:「我要见……」 李顺打断了他的话:「大人还是先见了主子再说吧。」 大抵是雪厚吞没了噪声,吴羽权被带到从未踏足过的后院,他却先见了满院的兵卫,寂静无声。他咽了口唾沫,再然后,看见的才是豫王。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王爷……」 豫王踏着雪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吴大人,久闻大人名声了。」 从豫王站起来的那一瞬,吴羽权便知道,今日这反,他就算是不谋,也得谋了。 那一瞬间,多年来官场摸爬滚打的本能救了他:「王爷忍辱负重多年……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豫王闻言,忽地笑了一声。 吴羽权便有些毛骨悚然。他虽然为着家眷都被豫王拿捏在手中,也由于一时意气用事的抉择,一直为豫王做事。 他向来信奉光明磊落,只恨不遇良主,当年偶然与豫王投缘,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想来,这些年间,难道就没有一刻发现此等城府颇深之人难与其处事,断了来往吗? 不过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罢了。 但他却从未想过豫王能够藏得如此之深,装疯卖傻也就罢了,难道就连肥胖的体型,也是能装出来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豫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讥讽地冷笑一声,道:「不过为了做戏做全套罢了。那人疑心病重得很,若不如此,如何能够骗得过不恐不入的探子?经年累月的药下去,身子自然发起福来。」 他反问道:「前些日子从御书房传出,皇帝有意藉故将世子革职查办的消息,是你吧?」 霎那间,吴羽权仿佛找到一切事发的源头。 那日他虽尽力将皇帝与豫王世子两边端平了,却还是惹得皇帝不快,大抵是有了剪去宋吟秋这一方势力的心思。他勉强撑着从御书房出来,一如当日同左权套完话那样,给豫王传了书信。 豫王大抵也爱子心切吧? 「王爷,」吴羽权艰难地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您这边身在京中……万一若是一时僵持,远在北疆的世子可就危险了啊。」 豫王别过眼,吴羽权听他的声音,只觉比冰雪还要凉薄。他重复着吴羽权的最后一句话,但吴羽权却以为,比起考量,豫王的语气中更有一种荒谬的感慨:「是啊……世子可就危险了。」 那语气竟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忆。 吴羽权听不懂他笑中的情绪。但豫王转过身来,隔着红色灯笼血一般的光影问他:「你的妻儿父母,连同其余亲眷,现下皆在我府上。你是跟着我呢,还是留在这儿陪他们?」 民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掩盖了王府上下的躁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吴羽权绝望地闭上眼。 北疆,豫王府。 这些日子北疆的梅花开得好,宋吟秋兴致来时,便差人收了好些堆在房里。虽然下雪的天气仍多过晴天,但也没有前些日子封路的那般艰难。没有战事的烦扰,时疫得到控制,尽管快要结束,但这年也好歹多了几分喜庆的意味。 是以沈知弈这日来时,便被王府张灯结彩的打扮给惊了一遭。他将斗篷解下,任流莺替他挂上衣架,一面往里走一面道:「不是说要节俭着过?怎的,转性了?」 宋吟秋早听见他的动静,手中笔却没停,闻言没抬头,只是道:「哪有。节俭着过又不是日日粗茶淡饭,我不过找人搜罗了些装饰物,为着过年,看起来也心情好些罢了。难不成还『只许百姓点灯,不许州官放火不成』?」 沈知弈笑着摇了摇头,道:「说不过你,不过,你若喜欢,那便是好的。」 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瞥见一旁炉火上架着烤了些许花瓣,惊讶道:「这是……腊梅?」 「嗯,你没来的那一天开的,」宋吟秋顿了顿笔,似乎在做最后的思考,一面回话道,「我想着北疆冬日长,离开春还有些日子,这些凋落的早梅岂不浪费?既然都是烘干,想必用炉火和日晒,大抵是不同的滋味吧?」 沈知弈习惯了她总有些新意的点子,当下只提醒到:「当心夜里受潮。」 「晓得的,」宋吟秋随口答应着,她今日觉得沈知弈越发多话,或许从前的他总归拘着自己。她终于搁笔,自己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将墨迹未干的纸页递给沈知弈,道:「你看看。」 「什么?」沈知弈下意识问了一句,他先是扫了一眼,惊讶道,「与北狄的议和书?」 他细细地读了一遍,道:「你是想用治疗时疫的方子换取与北狄长期休战和官方互市的协议?」 「嗯,」宋吟秋道,「你应当知道,我早有此意。我一向不贊成两个民族间的关系应该是无休止的战争,你是武将自然清楚,是战争总归有人死亡。自古以来,通过战争来达到的和平,无一不是付出巨大代价。但这一过程本身就已不再是和平。」 沈知弈若有所思:「所以你想到利益交换。」 「是,」宋吟秋躺回靠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尽管这也并非一劳永逸,但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合适的方式了。」 她復问道:「你如何想?」 「我以为可行,」沈知弈却还有顾虑,「只是……此事并非经过皇上之手。皇上疑心重,若是日后追究起来,只怕是不会好过。」 「我何尝没想过,」宋吟秋嘆了口气,道,「勉强度一日是一日罢了。至于往后,谁又能料到呢?民间不还有句话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虽说大逆不道,但也有几分道理。」 第44章 变故 豫王的兵马兵临宫门之时,吴羽权方才惊觉那个传闻中擅于排兵布局、骁勇善战的豫王其实从未从此番局面中隐身而退。 此番起兵的时机看似刁钻,实则豫王终年被囚禁于京中,能够挑着一个京中兵力空虚的时间已是困难之事。不过是因为最近皇上对南蛮之地用兵心切,北疆又自身难保,大夏的兵力集中在南边,就算调兵也多半是来不及的。 但若皇帝无心恋战,弃城而逃,凭藉着往日的威信和所谓的天佑正统,想要召集当下诸多藩王,合力围剿豫王这等乱臣贼子,他们也将无处可逃。 更何况还有豫王世子宋吟秋作为筹码。 吴羽权越想越发觉得蹊跷,他大抵终于是明白豫王并不关心远在北疆的世子的死活,一心只想着得到皇位罢了。他听得皇上欲处置宋吟秋的消息便急于起兵谋反,也并非是由于护子心切,而只是由皇帝对宋吟秋的态度观照于对他自己的态度罢了。 而不出他所料,豫王蓄谋已久,城外也有不少兵力,趁着夜色与鞭炮的掩护冲破城门。吴羽权听着总旗的禀报,颇有些心惊肉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他虽掌兵部,但终归是文举出身,并未见过此等兵刃相接的场面。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地间显得越发安静,李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捏着一把阴恻恻的嗓子道: 「吴大人,王爷请您过去叙话。」 吴羽权颔首,他走进这间豫王临时歇脚的屋子。里面陈列简单,却隐约有铁戈肃杀的冰冷气息,他见豫王穿得单薄,外边套着玄铁的铠甲,而他自己却有些冷,但又不敢有所动作。 豫王见是他,也没多寒暄,只是又问了当下各地的兵力云云。他先前零星的传书中其实已经近乎提到所有,但此时大抵是怕生变,豫王再度确认罢了。 豫王见他的目光无处安放,只盯着自己手中的重剑,便道:「这把剑,还是当年封亲王的时候,先帝赐予本王的。」 吴羽权在心底无声地应了一句,怪不得瞧着如此华贵,而放置多年也不见锈迹,反倒多了古朴的气质。 他素闻先帝同样是沙场出身,喜用重剑,不过后来登基,天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冲锋陷阵的机会少了。他将这把剑传给豫王,想必是有几分希望这个孩子能够继承衣钵的意思吧? 他也曾听过些宫中秘辛,当今皇上究竟是否是先皇遗诏亲封,这么多年来其实并未有定论。真要论起来,豫王才是先帝子嗣中最有才华、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吧? 不过多年过去,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亲王早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去。 而先皇当年突发急病而崩,此番种种疑窦,自然无法考证。 约莫等到子夜,吴羽权跟在豫王身后,翻身上马,一路向着宫门奔去。 万千火把的光亮里,背后是百姓住宅区和市场上不绝于耳的炮仗声。没人知道京城年关的夜里正发生着一场宫变,豫王与当今天子隔着深不见底的夜幕对视,这对皇家兄弟的陈年旧恨终于被揭露在天幕里。 「豫王,」皇帝淡淡地道,「朕早知有这么一天。」 「朕,等你很久了。」 「是么,」豫王勒住缰绳,他的笑声之下是隐忍多年,今日大仇终将得报的快意,「这一天,我也等很久了。」 「做你的富贵闲王不好么,」皇帝似乎嘆了口气,他道,「你可知你的儿子宋吟秋,已在北疆干出一番事业,受人爱戴。朕有意让他承你的豫王爵位,若日后一直谨守本分,这笔帐,也就罢了。」 「也就罢了,呵,也就罢了,」豫王突然笑得喘不过气,他的笑声逐渐淹没在风里,他喃喃道,「你是罢了,杀妻杀子之仇,你一句话也就罢了。」 后半句皇帝没听清,但他心中的疑窦还未成型,就听豫王冷冷地道:「我今日既然站在这里,你以为,单凭你几句无根无据的话,难道还能让我丢盔弃甲不成?」 重剑的剑身在雪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影,皇帝立于宫城的高台之上,他似乎有片刻的犹疑,然而下一瞬,他抬手,城楼上肃穆而立的御林卫一齐拉弓,数千只羽箭脱弦疾飞,殷红的血浸染了尾尖的飞羽。 嘈杂的噪音逐渐褪去,女墙上的血迹层层叠盖,早已干涸。东方天色泛白之时,皇帝忽地听见城楼之上,战靴与地砖规律的相撞声。 他微微转过目光,青年人跪地,垂首低眸,错开了他的视线。 皇帝所看不见的地方,他嘴角微勾,沉声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了。」 此时,城楼之下的豫王似有所感,勐地抬头。 凌乱流矢的掩映之下,他瞥见理当在千里之外的当朝太子年轻、却与皇帝有着八分相像的脸。 宋吟秋这两天总觉有些心悸。 流莺上午收拾房间时来跟她讲,她隔着托盘放在炉火上烤制的花瓣夜里终于还是受潮了。昨夜雨疏风骤,虽说这么些天来雪停的日子甚少,但雨还未落到地面,多数便冻成了冰。 宋吟秋一早起床,便发觉外边打扫院子的下人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冰比雪更难处理,一群人忙活了一上午,也只是勉强清理出了一块能走的路来。 「这是何意?」宋吟秋微颦起眉,有些忧虑地道。 「殿下不必忧心,」流莺答道,「府里原在北疆的下人说,这是『冻雨』,其实也是雨,不过太冷,便结冰了。好在现在地里没什么庄稼,百姓也因着时疫很少外出,倒是没听说这边伤了什么人。」 宋吟秋嘆了口气,她莫名有些烦闷。休战的协议拟了稿子,这会儿让衙门里专事公文的官员润色抄录了,正给北狄送去,眼下还没个回信。她欲回屋,却听得身后熟悉的脚步声。 「你来了。」她的声音有些疲惫。 换做往日,沈知弈当是携她一道进了屋,再细细关切一番,但今日或有不同。沈知弈一言不发,跟着她进了里屋后,也没让流莺进来伺候,而是反手关上门,将他们二人单独隔开了来。 宋吟秋愣了一下,她抬眼看时,沈知弈似乎是一路策马赶来,眼中带着急切的神色,外衣几乎全被雪染湿了,微微喘着气。 「你……这是怎么了?」宋吟秋怔怔地伸手用绢子给他擦汗,「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急?」 她走至小几边,估摸着茶水还温着,便提壶倒了一杯:「我昨日听你还有些咳,就算真有急事,找了下人来也就罢了,何劳你亲自跑一趟。你缓一缓,先喝口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岂料沈知弈接过茶,也没喝,只是换了靠近小几的一只手端着,又放回几面上。宋吟秋的手蓦地顿在半空,却见沈知弈递来一卷极薄的信纸。 这一般是探子用来飞鸽传书的纸张。 宋吟秋观他表情凝重,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或许事态已经严重到无法挽回,否则以她对沈知弈的了解,断然不会失态至此。 宋吟秋深吸一口气,接过信纸展开。 上面只有一句话。 宋吟秋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将信纸递还给沈知弈。 沈知弈似乎是终于找回了声音,他沉声道:「殿下,你……」 「我能怎么办?」宋吟秋兀地笑出声来,她其实自己也觉得颇为荒谬,「既然这天下都是他的,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沈知弈低声道:「殿下,我来时,已遣人备好车马与盘缠,即刻即可启程,殿下若是心意已决……」 宋吟秋骤然打断他的话:「沈知弈,你疯了?」 「我走了,你怎么解释?」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宫里的人来了,你怎么向他们解释是谁走漏了消息?又是谁放任乱臣贼子在眼皮子底下熘走?」 「你还这么年轻,你还大有前途,北疆军功的封赏还没下来,你大可离开这里,去更易取得功名的地方。更何况你日后……还会遇到很多的人。」宋吟秋很轻地闭了一下眼。 她终于掩不住濒临崩溃的情绪,端起小几上的茶来呷了一口,凉得她心惊。 「殿下,我不会再遇见其他人了,」沈知弈沉默半晌,却兀地道,「你一直不知道,其实……」 剩下的话没能出口,宋吟秋踮起脚,伸手掩住了他的唇。 「不要说,」她的眼中有潋滟水光,但终究没有落下,她只是轻声道,「你知我不会想听。」 沈知弈终于噤了声。 宋吟秋垂眸极快地思考了片刻,快速地道:「与北狄的议和书已经派使者送过去了,他们肯定不会一下就答应,后续还要靠你多多从中斡旋;农业、手工业、商业的改革也基本完成,皇帝那边你需得循序渐进,逐渐地让他知晓此事,切记不可贪功冒进……」 她的思绪突兀地断在此处,一阵晕眩勐地袭来,天地倒转,她的视线中最后剩下沈知弈哀伤的眼睛。 「你……」她已发不出声音。 沈知弈揽着她,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早知你不会答应。故而将药放在了茶里,也只有对我,你才会这么毫无防备了。」 宋吟秋听见他的声音渐小下去。 「殿下,往后……珍重。」 第45章 后知 宋吟秋在一路颠簸中悠悠转醒。她盯着车棚顶上的木樑看了半天,被从缝隙里照进来的阳光晃得眼疼。思绪还有些不大清晰,她身子乏得厉害,只得合上眼养了一会儿神,抬起手来遮住了这缕光线。 她的动作很轻,却惊醒了一旁靠在车壁上打盹儿的流莺。她听见流莺熟悉的女声,带着欣喜与讶异: 「殿下,您醒了?」 宋吟秋说不出话来,她嗓子干涩,似乎多日前未曾感染的时疫终是在一路奔波后爆发出来。但她大抵也知道,她不过是太久没说话,嗓子有些不适应罢了。分明已有好几日未曾为公务劳心,她却只觉从未有过的疲累,连应流莺一句话也不想,只是再次阖眼。 流莺的声音靠近了些,与先前相比多了担忧与关切的意味:「殿下可是还有不适?沈将军先前说,殿下连日昏睡,一时间突然醒了,觉得乏力、昏沉都是会有的。」 她模煳辨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深深的无力感从心中涌起。正月的时日里,正是春暖花开的气候,她听得沿路潺潺的流水声,虽不大真切,但也有鸟鸣清脆。她料想已不在北疆,这辆马车,正载着他们一行人向南方去。 流莺再来时,宋吟秋扶着她勉强撑着坐了起来。她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阵阵的晕眩感才褪去些许。她就着流莺的手喝了一口热茶,茶水上氤氲的雾气蒙了她的眼睛,仿若还在梦里。她用力闭了一下眼,喉咙里得了茶水的滋润,也总算寻回自己的声音。 「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流莺一手仍扶着她,一手接过茶盏放回一旁的桌上,「殿下若行了,就起来坐一会儿,用些点心吧?这连着三天只喝些汤药了,您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原来才三天么。 那么想必,此时她仍旧在北疆境内吧。 宋吟秋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些日子,她难以想像素来顺着她的沈知弈会趁她不备,将药下在茶水里,而她竟也真的着了道。她想到话本里讲亲近之人的背叛往往是最难以承受,但—— 背叛么? 她不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与沈知弈,不过想必往后,她约莫也只能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是她曾经所希望的吧?远离朝堂上无谓的纷争、皇城中防不胜防的勾心斗角,她早已厌倦了一切——所以说,在北疆与沈知弈相伴度过的时日,才不过是抓不住的一场幻影吧? 她不自觉蜷着腿将自己缩在了被子里,怔怔盯着马车上的角落出神。她兀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不过是偷来的影子罢了,她曾经厌恶至极,却也不得不披着虚伪的身份苟活。她在一声声「殿下」的唿唤中忘乎所以,用「在其位谋其政」麻痹自己,承担着本不属于她的责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或许她不过短短十多年的前半生中,从未有过似北疆这般累的时候。 如今终于有了做回自己的机会,她难道不该欣喜么? 宋吟秋眼眶通红,却半仰起头,没让眼泪落下来。 沈知弈大抵,也希望她安心享度余生吧? 宋吟秋在一层层剖开的思绪中勉强收拾心情,重唤了流莺进来。 她潦草地吃了些糕点,不过囫囵,难觉其滋味。待到恢復些力气,她道: 「服侍我更衣。」 她顿了一下,又道:「女装即可。」 「是,」流莺见她精神头比先前好些了,又开心起来,「还是沈将军想得周到,不仅盘缠备了好些,还早收拾了好些衣物让我们一路带着,殿下你看,奴婢可都没见您有过这么漂亮的裙装呢!」 未等宋吟秋有所反应,她便将那一包袱衣裳抱来,让宋吟秋挑选。 流莺孩子气的话萦绕在耳边,宋吟秋垂眸看着那些裙装,回忆忽地不受控涌上心头。 她一件件抚过那些衣物,春日的短褂,夏日的襦裙,秋日的长衫,冬日的绒袄……她如何不知晓这些看似朴素、实则用料精贵的衣物,远非短短几日便可制成,更何况每一件都分毫不差的依着她的尺寸。 沈知弈知她不喜艷丽,选的料子都是素雅的,让人想起冬日树梢的雪。 初晴的时候,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无声的,却晕染了一片。 她曾经多么艷羡年轻女孩儿身上的裙装。 原来,她想,他早知我是女儿身。 皇帝的使者来的那一日,北疆下了好大一场雪。 沈知弈出军营的时候罩着全套的盔甲。天使带着圣旨来寻他时,他面上蒙着玄铁,神情看不真切,只淡淡说了一句:「介冑之士不拜。」 天使被他一噎,原想驳斥几句,但又被满天的冰雪冻得哆嗦——沈知弈甚至没有将他迎进帐子里,倒不是不合礼数,只不过在冰雪地里宣读圣旨,忒不把他放在眼里。 但这里是北疆,任凭豫王世子昔日里何等风光,他一倒台,朝廷里又挑不出合适的亲王,这里终归是沈知弈这个刚立战功的骁骑将军说了算。 天使心里把沈知弈暗骂了好几遍,面上仍堆出亲亲热热的笑来:「将军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他面色一转,神情肃穆地开始宣读圣旨,沈知弈不动声色地听完全程,在听到豫王已伏诛,豫王世子宋吟秋废为庶人,缉拿归京的时候也未曾失态。天使读完,抬头欲观他神色,又被那曾冰冷的玄铁给挡了回来。 「你来得不巧,」沈知弈道,「豫王世……宋吟秋,已经逃了。」 「逃了?」天使大惊失色,「他如何先于我们一行得知消息?」 他们一路向北疾行,皇上更是封锁了关于豫王谋反的所有消息,宋吟秋何从得知消息,率先奔逃?难不成是有内应? 他想起临走前皇上曾叮嘱他看好沈知弈的反应,若是有任何包庇宋吟秋的举动,一併缉拿归京,若有反抗,格杀勿论。他此行前来,配备的侍卫也都是大内高手,更有暗卫在后伪装成平民随行,生怕宋吟秋一个不服,就此兵变。谁料到这儿一问,人竟然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天使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电光火石间脑海里闪过许多想法。问罪沈知弈显然是行不通的,先不说他没有这个权限,单是沈知弈不冷不热的态度,料想他也不会配合除圣旨以外的行动。 好在,还有一道圣旨。 沈知弈处理军务处理得心烦,更别提这两日北狄那边也派来使者,带回了北狄可汗对以时疫药房换取互市与休战协议想要再商讨的意思。沈知弈应付完北狄应付天使,在外边站了好一会儿,其实已颇为不耐烦。 他耐着性子听完第二道圣旨,大抵是说让沈知弈配合缉拿宋吟秋,再交由天使一併押回京中去。 「沈将军,皇上的意思,都在这两道圣旨里了,」天使饱含深意地道,「您想想,您先前立了那么大的功,皇上知道了,能不高兴吗?之所以这嘉奖的圣旨还没到啊,不过是因为这个事嘛,它有轻重缓急。」 天使感到自己逐渐地找回了这场谈话的主动权,他接着循循善诱道:「我还有要务在身,可就在这儿等七天。七天,沈将军,可把日子记好了啊。」 他见沈知弈还是无甚波澜,也不知那几句话他听进去没有。天使一面感慨着这差是愈发不好当了,另一面思忖着寻个由头先退去驿站。 岂料风雪中突然跑来一人,他隐约辨出那人穿着北疆营中统一配备的铠甲,短短几步路仿佛恨不得生出双翼飞过来那般急切。 但沈知弈透过面具认清了来人,他一把拉住了兵卫,那人甚至连军礼都来不及行,愣愣对上沈知弈冷峻的眼睛,怔了片刻才想起呈报消息来。 风雪忽地大起来,天使听不清二人的谈话,他只看见沈知弈方才一直冷漠的神色充满了惊疑和急切。 那兵卫对沈知弈说了什么,被一旁的侍卫使了眼色,后知后觉转头来看见天使一行人。 只见他蓦地单膝跪地,提高了声音:「将军!我们的人在南边发现了豫王世子的车队!然而已经被捷足先登了!豫王世子一行人……被不明势力劫持,现下不知所踪!」 「什么?!」天使失声惊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北疆数百里荒无人烟的地界,保不准豫王世子是被什么山贼土匪给劫走了,若是如此,就算宋吟秋已经被贬为庶人,这也是损失大夏皇室脸面的大事啊! 天使这厢正着急上火,却听一直以来淡漠沉稳的沈知弈咬牙切齿地命令道:「还不快让人去追!」 「是,是!属下这就增派人手!」卫兵得令,脚下生风似的就又飞奔向营帐。 沈知弈好不容易定下心神,转头见天使的神色从怀疑,到终于松了一口气。 让他误打误撞对上了。 无人知道他沿路给宋吟秋一行人派了多少人暗中护卫。若是如此,都能让流寇给劫了去,那岂非笑话。 「时候不早,天使请回驿站吧。」 他似乎是累了,但天使看他的背影,仿佛已于冰雪融为一体。 第46章 迷障 流木赶着这辆伪装得有些破旧的马车,大抵因为是仍在北疆境内,守门的士兵受了沈知弈沿路派人的嘱託,也或多或少受过宋吟秋在位时一贯的恩惠。这几日连遇着好几道关口,都有惊无险地过了。 此时正行经一片无人之地。北疆地广人稀,官道上常不见人也是合理的事,但流木敏锐地觉出一丝不对来,似乎眼下的场景方才是诡异的违和。 「怎么了?」流莺将帘子掀开一条缝,向外张望道,「主子让我问,你怎么把这车赶得越来越快了?」 流木再一次挥动缰绳,目不斜视地答道:「回去,现下有些不对劲。」 流莺心下一惊,连忙合上帘子缩了回去。宋吟秋听见二人的对话,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这些日子精神头见好,但毕竟原先昏睡那几日伤了底子,再加上连日赶路终归疲惫,成日恹恹,多数时候不过闭目养神。 流莺紧张地压低了声音问她,道:「不会是朝廷的追兵吧?」 宋吟秋将手搭上她的手背,宽慰道:「算着日子,朝廷的追兵到不了。更何况北疆有沈知……沈将军那边看着,出不了岔子。」 流莺听完,面上的神色却并未舒缓几分。宋吟秋见她颇有些忧心忡忡,又想不出其他什么宽慰的话,只得嘆了口气。 她如今已不再是世子,她又是独身的一个女人,往后的打算暂且无法明晰,就算有沈知弈给她带上的诸多金银细软,但想必起步总归是艰难。 她也曾动过给些银子,让流莺和流木各自散了的念头。但二人自小服侍宋吟秋,算得上与她一同长大,又是亲信,少不了几分真情在。二人都说当初是自愿跟着宋吟秋一道走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各自奔去。 「沈将军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流木当时道,「主子,属下追随主子已有数十载,早不知还有其他什么去处了。」 她便只好作罢。 是以这辆临时凑起来的马车上一共有三人,而最终到何处去,却也没有定数。宋吟秋只想是先出了北疆,找个远离纷扰的小镇住一阵子,待到过些日子,再换别处。 虽说她现下是女身,但总归是谨慎些为好。沈知弈动用了北疆衙门的公章伪造出的文书看不出作假,而虽说朝廷应该也不会在流莺和流木身上大花心思,但还是先避过这段时日,等朝廷逐渐不再提起这事才好。 所以现下,除了山贼土匪,还会有什么麻烦? 宋吟秋想,流木一人是可脱身,但要再带上毫无武功傍身的她与流莺,这局面就难了。 不过她同时也想,流寇再猖獗,也不会到官道上顶风作案吧? 豫王已经是被投入天牢,毫无逆风翻盘的可能性了,想必剩下的豫王党羽,也将逐渐被清除,不过自身难保,也不会有人想到她。 更何况她也长时间被蒙在鼓里,灭口也灭不到她身上。 宋吟秋放空多日的思绪骤然紧绷,然而她来不及多想,却感到车身勐然一震,随即离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 车内的一切都剧烈摇晃起来,小几上的青瓷色茶碗相撞,成了一地破碎的残片。车壁被溅了褐色的茶水,染出一片污渍来。 宋吟秋情急之下扶禁了车壁,车身却又骤然前倾,往前送了一小段距离后,逐渐停下来。 她听见马儿不安的哼鸣,以及四周人马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流木大抵也是发现,已经无路可去了。 他单手摁住腰身的佩剑,警觉地环视半周,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你暂时还不需要知道,」为首的人嗤笑一声,宋吟秋隔着车壁,听得这人一口官话流利,倒像是常年在官场的人会有的口音,但又与她素日里听的有细微的差别,「你若是说出你主子的下落,我们倒是可以谈谈。还是说,她就在这车里?」 流木神色一变,道:「无可奉告。」 「你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么?」男人一哂,道,「我也不过凭吩咐做事,上面只吩咐留豫王世子一条命,可没说顾及其它的人命。」 流木冷冷地注视着他,正欲再说什么,却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肩。 他愣了片刻,却见是流莺低声附耳道:「主子吩咐,既然走投无路,那便顺其自然吧。」 流木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来,他狠狠地闭了一下眼,方道:「我家主子就在车中,这几日养着病,不便见人,你们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男人上前两步,被流木眼疾手快横刀挡住了。他正欲还击,却听车中传来一个男声,若是有熟悉的人在场,便会辨出这正是宋吟秋平日里用的声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你主子没有教过你么?常言道,打狗还须看主人。不自报家门就在官道上乱吠,可见『好狗不挡道』话虽糙而理不糙,你说是么?」 男人持刀的手顿在半空,半晌,他将刀蓦地收了回去。方才流木那一剑震得他手臂发麻,但他似乎通过这声音确认了宋吟秋在车里,便不再有硬闯的念头。 出乎意料的是,他听了这番话并未发怒,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宋吟秋察觉他对自己似乎有一种微妙的忌惮,但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更不知这忌惮从何而来。 「久仰世……殿下大名,好一番伶牙俐齿,」男人淡淡地道,「豫王世子的画像已经加急送往大夏各地,殿下也是心宽,还能带着两个下人,活得如此潇洒。」 「我已不是世子,想必你认错人了,」宋吟秋道,「再说,出门在外,谁又成日以真实身份和样貌示人呢?外貌不过虚像,本不是什么重要和靠得住的东西。」 「殿下说得是,」男人笑了一声,宋吟秋听得他话中的敌意似乎少了,「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既然我与殿下如此投缘,想必殿下自是愿意与我走这一遭了。我家主子等着您呢,殿下您是自己跟我们过去呢,还是说……」 宋吟秋靠在车壁上,她无声地嘆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便请你带路吧。」 马车的轮子又轱辘轱辘转起来,偶尔压弯了官道上不知怎的生起的野草。宋吟秋抬手挡住缝隙里透来的阳光,再次无力地合上眼。 「你是说,那沈屿听见宋吟秋被劫的消息,立马派了人手去追?」 御书房内,使者跪地叩首,闻言再次确认道:「微臣亲眼所见。微臣方一宣读完圣旨,沈将军听人来报宋……呃……那反贼之子被劫的消息,立刻派人去追,微臣所言千真万确。」 皇帝摩挲着扶手上的浮雕,半眯起眼,陷入沉思。他本意是将沈屿之事先放一放,毕竟他与宋吟秋共事近一年,若说没有勾结,那必然是不大使人相信的。 但眼下的局面看来,他似乎与宋吟秋并无多少同僚之谊。否则也不会第一时间派人追捕,甚至在天使到来之前便掌握了宋吟秋的动向。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他虽不知宋吟秋撇下王府出逃的原因,但却就出逃一事而言,已然并非寻常举动;而在听完天使宣读圣旨后,更是急于表忠心,与宋吟秋撇清干系。 他倒也不是没想过沈屿包庇宋吟秋的可能性。只是宋吟秋已然失势,二人在北疆共事前并无任何渊源,于情于理都说不清;而来日宋吟秋终获牢狱之灾,若是供出什么来,沈屿也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罢了。 但以防万一,不如还是将沈屿一併给…… 「父皇,既是如此,依儿臣看,那沈屿将军也还算得上是可用。」 皇帝正思忖着如何处置沈知弈一事,却听一旁有人如此说道。他瞥了立在一旁的太子一眼,显然还没有习惯御书房里多了一个能插上话的人的存在。 前些日子豫王骤然谋反,两军在宫门处僵持甚久,最后是太子从千里之外带兵赶来,才最终将豫王一党一网打尽。皇帝倒是想计较他非受诏擅自带兵入京之事,但听闻太子是偶然获悉此事,于是接连几日行军来救驾,倒也功过相抵,不便再追究。 皇帝思来想去,便干脆留了太子在京中待些时日,参与朝堂上下议事,提早磨练些。 经此一役,他倒也有心收回太子的领兵之权。毕竟豫王常年拘于京中,都能够做出起兵谋反之事,其余各地的亲王郡王手中兵权都将被他一一削减,而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兵变之夜决定性地扭转了局面的太子。 皇帝听太子面不改色地扯了诸多理由,大多是些史书上的引经据典,算不得几分实用的意见。他一方面可笑太子御下之道上的生疏,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这皇位,只能,也必须是是由他来坐。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说对了,沈屿此人可用,只不过当下并非大肆用兵之际,而他任北疆主将也还不过一年,是得多磨一磨。 「那就……晋一晋他的品级,仍让他留在北疆作主将吧。」 太子垂眸,从皇帝的视角看过去,他的面上一片仁和乖顺的神色。 他拱了拱手,道:「父皇英明。」 第47章 浑水 约莫行了几个时辰的路,马车终于停下。宋吟秋他们一行人辨不出具体的方位——方才那行人让流木也进了马车,车夫换了他们的人。 「殿下,」有人在外边叩了叩车门,道,「请吧。」 宋吟秋起身欲出,却感到一股力量拉住了她的衣袖。她一愣,垂头看时,却是流莺拉住了她,示意她仍穿着先前换上的裙装。 宋吟秋轻轻地摇了摇头,起身拿起一件斗篷示意她帮自己穿上。流木替她掀帘,宋吟秋迈步出了。 「千唿万唤始出来啊殿下。」她抬眼望去,凭声音辨出这人便是方才与她交涉之人。男人靠在宅院门口的石狮子身侧,他生得年轻,眉眼锋利,却隐约透出一股痞气。但令宋吟秋惊讶的却是,他似乎并不对自己的女身感到诧异。 「早听说殿下倾国倾城,看来传言果真不假。」他笑了一下,宋吟秋听他语气中已没有敌意。大抵是因为现下她已深入虎穴,再无逃脱的可能,而以貌取人是人的天性使然。哪怕她仍然没给什么好脸色,单凭相貌也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宋吟秋这才品出他语气中那一抹怪异的敬意。这一行人将自己带到这里的态度虽然强硬,但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动过强硬的手段。 ——更何况他一路都称自己为「殿下」。 不称「世子」,却称「殿下」,反倒有些意思。但豫王世子如今已是庶人,更何况她并非真正的豫王世子,她也不记得自己原先有名姓。普通人家的女儿,幼年之时无名是常有的事,是以她如今也暂且只能顶着宋吟秋的名字过活。 宋吟秋一扬下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耐烦:「你主子呢?怎么,还要我等么?」 「殿下何必心急,该知道的,都会知道,」男人似笑非笑地道,宋吟秋注意到他手腕上盘着佛珠,然而却戴得漫不经心,好歹是掩住了他一身的煞气,「请随我来吧。」 他推开院落古朴的大门,领着宋吟秋一路穿过久无人打理的庭院,身后自有其他人安排流木和宋吟秋的去处。宋吟秋听得不真切,大抵是有人试图为流莺搭把手,被她一倾身躲开了。 往后……要住在这里么? 宋吟秋边走边打量着这处宅院,若非故意做旧,那便已是有好些年头。她瞧着房檐上的花纹繁复而古老,上面的彩漆也已掉了好些,但仍不掩从前的气派。再者,这处宅院位置虽偏,却是难得的僻静所在,四周草木环绕,无闹市喧扰,颇有几分隐于山林的味道。 能修得起这样宅院的,非富即贵。 越往里走,宋吟秋才真正意识到深处别有洞天。入门处的破落大抵不过是障眼法,到了里面,方才觉出简约中的精緻与华贵来。 男人带着她到了正厅门口,侍女和守卫向他们二人行了礼,男人叩了叩门,语气比先前郑重了不少: 「太傅,人带到了。」 太傅? 宋吟秋轻蹙眉心。她并不记得自己曾与这号人打过交道,若是本朝太傅,何不顺水推舟扶持太子,反倒来与她这冒牌世子相交? 「嗯,我知晓了,」房间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他温和地道,「让她进来,你先在外面等着吧。」 「是,」年轻男人应了一声,便抱着手臂靠在了一旁的窗边。他见宋吟秋久未动静,偏头看了她一眼,道: 「你紧张什么?太傅又不吃人。」 宋吟秋努力忍住想白他一眼的冲动,提着裙摆踏过门槛。她还有些不适应裙装,头上的步摇随着步幅轻微摇晃,偶尔坠子上的珠串撞在一起,虽说并不与步摇原本约束步幅的功用相符,但听着也颇为清脆。 她沐浴在檀香中走了几步,想起门口那男人的手腕上也缠着佛珠,但这屋子里的檀香却给她安定的意味。虔心向佛的人不主生杀,她没来由地想。 她看见八仙椅上坐着一位老者。宋吟秋曾短暂地与朝堂诸臣相交,若是朝上的文臣告老还乡,想必磨去了曾经在名利场上的一身锋芒后,便该是如今这副鬚髮皆白、与世无争的温润模样。 一位不知是什么原因隐于深山之中的旧臣,却让她感到温润。 宋吟秋自己都觉得可笑。 「殿下果真冰雪聪敏,」老者微微一笑,他捋了一下鬍鬚,望向宋吟秋,道:「方才一见面,还未相交谈,便已将老朽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摇了摇头,道:「英雄出少年啊。」 「可惜,您若想找的是豫王世子,我只能说我并不是他,正如您所见。」宋吟秋不卑不亢地道。 老人慈爱地看着她,宋吟秋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他道:「不,殿下,我们找的就是您,而不是豫王世子,或是其他什么人。」 他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无奈地道:「云骁那小子,定是没有告诉你,竟也真就这样将你带来了这,成何体统。他就是孩子心性,殿下还请不要和他置气。」 云骁?谁?外面那脑子不太好使的男人? 以及,我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不要与他置气? 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知道她本就是女儿身,却同时也知她曾以豫王世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中。他们的行为如此怪异,宋吟秋从中感到令人恐惧的违和感,她似乎感到真相就在眼前,而自己却无法承受真相背后的沉重。 老者缓慢地温声道:「殿下,我等于国中寻求多年,今日终于迎得您归来。您并非是豫王世子,而就是你自己,大梁如今唯一的皇室血脉。我们的时代已成为前朝,但您是公主唯一的子嗣,也是日后带领我们,復兴大梁的希望。」 得,宋吟秋心道,被大夏皇帝废为庶人,被大梁太傅认作皇女。 这荒谬的话本情节当真就发生在了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本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不过相貌与豫王世子相似,方才被豫王带入京城,怎会成了皇女。太傅果真没有认错人?」 太傅确信地道:「殿下请放心,我等寻访多年,断不会认错。」 宋吟秋神色愈发犹疑不定。 事已至此,她好容易方才脱身泥沼,绝不愿意再趟这浑水。 但她别无选择。 只听太傅道:「大梁被攻破后,皇族亲眷皆被杀害,手段残忍至极。却没想我大梁国运未绝,他们千算万算,不知我朝仍有公主年幼,尚未登记入册,方才逃过一劫。我等费尽心力将她抚养成人,便是为了我大梁皇室得以有血脉延续,要他们,将江山归于我大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但这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公主成人后与……婚配,不久有孕。不料被奸人所害,一朝难产,诞下小殿下后便仙去,而小殿下也不知所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当年的那个孩子,我曾是先皇钦点的太子太傅,我愿教她法、术、势,我将教与她我的毕生所学,而由靳云骁授予她非凡的箭术,她是无可非议的新皇。而如今,她终于回来了。」 身后的门啪地一声开了,宋吟秋骤然转身望去,却见靳云骁打了个哈欠,单手将门合上,漫不经心地道: 「风把门吹开了而已,你们继续。」 宋吟秋觉得自己大抵是见了鬼。 旌旗猎猎作响,沈知弈于主帐中阅着军报。 前些日子北疆与北狄进行了数次谈判,最终是将宋吟秋原先起草的停战协议的时间定在了三年,毕竟除了时疫的药方,他们也再拿不出别的什么。而互市的条约,确实能够平等互利地长期双向发展。随着互市的逐渐展开,进来军务少了许多,无非是些日常巡防的呈报,算得上是少有的清闲。 主帐的门帘被掀起,守卫道:「将军,南边的探子回信。」 沈知弈放下军报,他淡然的神色终于有了波澜,他道:「让他进来。」 然而密探方一进来,沈知弈却早有预料地道:「还是没有消息吗?」 密探单膝跪地,道:「将军,南边四处都已寻过了,没有世子殿下的下落。」 他许久没听见沈知弈的下一步指示,不由得抬头向上望去,却见沈知弈神色黯然,目光落在木桌的一角,不知在看些什么,又仿佛目光已经穿透了实质化的东西,聚焦在他看不见的某个点上。 他似乎在强忍内心的挣扎,有那么一瞬间密探甚至觉得他与从前的主将沈屿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人——他们除了面貌,并无其它相似之处。 「继续派人找,」半晌,沈知弈方道,他重复着,「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密探心道,照着皇上的意思,可是一旦找着人立刻杀无赦,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这可与将军您的意思大相迳庭啊。但他面上肃然,应了是后便退下了。 主帐再次恢復寂静,沈知弈摩挲着桌面上放着的那支簪子,那是宋吟秋还在北疆时常戴的。他阖眸,再度睁眼时,已全然没有了多余的情绪。 北疆如今冰雪消融,春意渐暖。 而他却仿若已穿过数年的光阴,陷入无数个永恆的寒冬。 # 戏外人 第48章 破竹 永兴二十三年。 京城灿金色的天幕永远刺眼无比,映着金碧辉煌的宫殿,非但没显出气派,反倒徒惹生灵不安。就夕阳落下这么一会儿,殿前洒扫的小太监已经清理了好几只落地的飞鸟,被光晃了眼睛,迷迷煳煳便一头撞上了廊柱。 沈知弈策马在宫门前停下时,地上还有没擦干的血迹。小太监低腰伏身用抹布使劲揩着,姿态倒像是三叩九拜的大礼。 他便拉着缰绳拐了个弯,马匹交由一旁候着的侍人牵下去看着,巧妙地避过了这个来得实在是巧的「大礼」。他本人往城门前一站,投下的阴影几乎将面前的守卫笼罩。侍卫垂首行礼时,见他将骑马时带着的手套从指尖扯下,居高临下地扫了侍卫一眼。 守卫似乎听见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看我的腰牌么?」 守卫恭敬地道:「早知将军入宫觐见,卑职亦识得将军,故而不敢阻拦。」 沈知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忽地问道:「你是御林军?」 守卫不解,但仍答道:「是。」 沈知弈盯着他看了半晌,道:「天子近卫,这可算得上是要职。」 守卫被他这一问一答搞得莫名其妙。他不过今日正常轮值至此,不知是哪里惹了这位北疆骁骑将军不痛快。但出乎意料的是,沈知弈却没再为难他,跟着前来接引的太监二话没说倒也去了。 宫廷戒备森严,守卫受了这么一遭,颇有些烦闷起来,他正欲抬头归位,却没想视线正正落在一片杏黄色上。 他见那块腰牌随着主人的步幅缓缓前移,直至很是近了,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沈知弈跟着太监,一步步踩在宫廷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微信bairm369上好的玉质晶莹剔透,似乎能透过玉石,看见千万年流逝的光阴。他第一次走这条道进宫面圣,或许更准确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进宫面圣。太监不时偷眼回头打量他,见他目光沉静,透不出任何情绪。 那道封沈屿为北疆骁骑将军的诏书距今已三年有余。沈知弈在北疆守过三个刺骨的寒冬,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度这片瀰漫着纸醉金迷和权力斗争的土地,但没想到这次将领入京述职,皇帝竟想起了他这么个人来。 哪怕听闻过最近几年北疆的军政要务也知道,自打三年前原先掌管北疆的豫王世子被废为庶人又失踪后,北疆处理与邻关系的手段便突然强硬了起来。不仅如此,因着与北狄无战事,兵力得到休整,沈知弈更是集结兵力,几乎将北疆千里无人区的流寇剿了个遍。北疆这些年来盗窃乱贼之事骤少,免不了沈知弈接管政务后的冷酷手段。 周围的几郡主事都心知肚明,他素来不是好相与之人。 是以沈知弈收到诏令,还兀自寻思了许久,是哪个不嫌事多的在皇上面前提起他,以至于让他突地也搅进这趟浑水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但这毕竟是无端的猜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帝要升他的官也好,要贬他的职也罢,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没多犹豫便当真只身一人来了京城。 一别数年,物是人非,亦或者——沈知弈又抬眼打量了一遍明显是近两年新漆的镶金廊柱,想到,连物也非昨日之物。 太监将他送到御书房门外,沈知弈瞥了一眼门口原先就站着的太监,他认出那是大伴儿张桂。他从前只远远瞧见过,但如今一见,张桂却是显然比三年前更为佝偻,似乎伴君多年,让他再也挺不直嵴背。 沈知弈便有些想笑,大抵是有些讥讽的意味在的。但张桂先给他行了礼:「沈将军,皇上传召。」 沈知弈的步子在门口一顿,他踏进御书房的那一瞬,张桂将门轻轻合上了。 沈知弈便跪地,照例三叩九拜。事实上他从眼前地面的金砖盯起,视线一路上移,沿着明黄色的短靴,一直到赤金色的腰带。 这宫里的一切都是金色的,他看得疲惫,更生出了深深的厌恶。然而更往上的地方,视线触及不到,他按礼不能抬头,可他已经下意识勾勒出了几笔潦草的金线——想必大抵如此。 他听见皇上大抵是搁了笔,他感到正被人打量的不适。然而事实上被人盯着的诡异感直到皇帝问完话,他退出御书房才消失。皇帝似乎并未对他突然起什么念头,偶然想起他这么个人来,一时兴起召见也说不定。反正最近几年皇帝兴许是年纪大了,手段愈加残暴,行事也总是随心。 沈知弈简要汇报了北疆近几年的民政军务,他自觉挑不出错处来。事实上他依着那人临行前的嘱咐,将北疆税收瞒下了大半,近几年虽说逐渐上调这个虚值,以营造出战争渐停后、逐渐休养生息的功劳来,但皇帝近几年的重心都在南方,不大关心北疆如何如何。 再者,当初凭藉着一纸时疫药方与北狄签订的三年停战协议,今年冬季可就到期了。 但这些都暂且与他无关了。他既到了京城,就不免耽搁些时日。北疆路远,就算真有狄人趁虚而入,待到战报上呈京城,也是好几日后的事了。 沈知弈懒得揣摩皇帝的心思,从御书房退出来后便径直准备回驿站歇下。却不想半路再次遇上他不想见的黄衣人,不过这一次,是杏黄。 他从未见过太子。他听闻太子十五岁后便被派到别郡充当监国,这一监就是好些年。起初朝堂上还有不识时务的人上奏请召太子归京学习政务,后来朝中便没了太子这个人似的,皇帝独挑大樑,倒也就罢了。 而太子之所以真正常居东宫,据传言,是为着三年前那场宫变中救驾有功。 无人知晓远在千里之外的太子怎会早有预料地带着亲兵前来护驾,皇帝不是傻子,当然也不可能没留心这一点。不过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太子从此便常居东宫,参与朝政议事了。而这齣戏究竟谁是看客,谁又不知不觉成了台上戏子,倒不是那么件要紧事。 宋吟辰挡了他的去路,却丝毫没有侧身让开的意思。沈知弈不想和皇族、尤其是「吟」字辈的人打交道,更何况宋吟辰一下子占了俩。照理说此时沈知弈该向宋吟辰行礼,但他只是顿住了,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人的身份。 「沈将军。」他听见宋吟辰的声音缓缓响起,其中似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倒是让他不解,他讨厌猎物被猎人注视的感觉。他以为自己早已褪掉了这些荒谬的特质,却没想皇宫之中,果真不见得能有什么好事。 他方抬头,退后两步与这位传言中亲民勤政的太子拉开距离。传言不过口口相传,三人成虎的道理谁都懂,他隐约觉出宋吟辰身上与他相似的气息,不安于现状,却已然尝到骨血铺就的、权柄的芳香。 「将军年轻有为,久仰,」宋吟辰露出公事公办的笑,他方才的笑意却绝不是从此处而来,他的面具戴得天衣无缝,「本宫恰至宫中,却没想在此遇上沈将军,说来,也算得上有些巧。」 「原是太子殿下,」沈知弈拱手行礼道,「微臣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太子殿下,还请恕罪。」 「不知者无罪。」宋吟辰双手扶起他,沈知弈颇有些吃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只听宋吟辰接着道:「将军自北疆一路奔波,旅途劳累,甚是辛苦。本不应劳烦将军,但本宫却想,今日一见,甚是投缘,三言两语难以言尽,不妨请将军移步至宫外一叙,可好?」 沈知弈突地嗤笑一声,道:「私会朝臣之事,太子殿下定要在御书房外进行吗?」 宋吟辰愣了一下,方道:「将军误会了,所谓『私会朝臣』,乃是歷朝党争不正之风的大事,本朝从未有过,本宫也断不敢当。」 他道:「既是在御书房外,父皇也定然知晓此事。将军是明白人,太子向将军讨教行军用兵之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沈知弈瞧他气定神闲的神色,知他早有谋划。 当朝皇帝疑心病重,手段残暴,大肆铺张,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豫王起兵谋反,宋吟宣空负骁勇却匿迹京城,宋吟秋不让鬚眉绵里藏针,宋吟辰更不是什么善茬。 他们是同类人。 朝不保夕的动盪里,沈知弈受够了任人摆布的命运。即便是笼中困兽,也会为了看不见的自由撞至头破血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他要从漫天黄沙里祭出一条血路,亲自赢回这一局。 京城千里之外,身着红裙的少女似有所感。 她弯弓搭箭,几乎没有用于瞄准的时间。不消片刻功夫,利箭脱弦而出,霎时间犹如一道闪电,正中院门前一片风中打旋的枯叶。 而她没有放下弓,下一支箭仍然瞄准院门的位置。 来人从院门上拔出箭矢,任由那片被洞穿的叶子缓缓飘落。 他被利箭正对着,却丝毫不见慌乱,只淡淡道:「殿下的准头又精进了。」 他信步进了院落,顶着少女冷然的眸光,兀自笑了一声。道:「不高兴么?」 「我为你带了今秋第一朵玉茗花。」 女主与靳云骁……嗯,没有感情线(确信 第49章 山居 宋吟秋冷眼看他步步逼近,忽地扬手,打掉了他手中那枝开得正好的玉茗花。 「有意思么,靳云骁?」 「好花配美人,怎么算不得有趣了,」靳云骁被驳了面子,倒也不恼,他走到宋吟秋侧后方,手上还随意拎着方才拔下的那支羽箭,「美人一笑千黄金,殿下成日苦大仇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欠你千两黄金。」 宋吟秋冷哼一声,却一时不备被靳云骁侧后方欺身。他虚扶着宋吟秋的腰,就着手上的羽箭,单手勾弦。这个动作让宋吟秋下意识抬起左手绷紧了弓。 下一瞬,羽箭飞出,死死钉在了他来处的院门上。 他一箭似乎刺破了风声。 「精进了,但还差点,」他走上前拔下羽箭,只见两片枯叶并排串在箭头的玄铁上,他笑了一声,「殿下,可看明白了?」 宋吟秋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放下弓,卸下腰身剩下的羽箭,转身进了里屋。 靳云骁的视线跟着她的背影一路进屋,直至陷入一片漆黑。他方收回目光,低头检查了手中羽箭的箭尖,确认完好后方放进那一筐羽箭之中。他不紧不慢地将弦从弓身上卸下,宋吟秋用的弓极为轻巧,他三两下便将这些物什都收拾好放在一旁,象徵性敲了两下门,便也进了里屋。 「哟,」他方一进门,便差点被飞来的银针扎了个正着,但宋吟秋对于弓箭都只是略通,更别说这种精细的暗器,靳云骁凑近细细打量那根钉在门樑上的银针,道,「没毒?这么好的机会,不考虑毒死我?」 宋吟秋翻了个白眼:「无聊。」 「火气这么大,」靳云骁走近两步,十分不见外地给自己斟了杯桌上的茶水,也不管那茶是否隔夜,这会儿倒也不担心有毒了,随意地一饮而尽,「你甚少穿红色的衣服,难道今日……」 「你有病么?!」宋吟秋正给自己倒茶,闻言终于忍无可忍,「没事就滚。」 眼看宋吟秋似乎真的要闭门赶课,靳云骁终于坐正了身子,然而没过片刻,他又瘫回椅子上,不三不四地翘着二郎腿,道:「我不过来带个话,说起来你的武功都是跟我学的,我还算你半个师父……诶别别别动手!太傅有事召你下山,我不过传个话!到底哪里惹着你了?!」 宋吟秋将手中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茶水搁回桌上,颇为无语地瞥他一眼,道:「知晓了,你能滚了吗?」 「别啊,好不容易上来一趟,」靳云骁见她好歹是没动手,松了一口气,道,「我在这儿等着,我们一块儿过去。」 「那你等着吧,」宋吟秋起身,唤了一句,「流莺,更衣。」 流莺跟在她身后进屋时关上门,靳云骁隐约听得落锁的声音,他一脸莫名其妙地转头询问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的流木,道: 「我到底哪里惹着她了?」 流木方从房顶上翻下来,闻言瞥了靳云骁一眼,他冷漠的神色与他主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属下不知。」 待到宋吟秋与靳云骁终于抵达山下太傅的居所时,已是午后了。 韩暮见了他们的第一句话,便是关切地问道:「怎生这样晚?」 宋吟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临近中午,靳云骁打死也不愿再走半步,定要就近去附近的饭馆里先用了午饭再赶路,若非他人高马大吃东西也如风捲残云,只怕还要等得更久。 「昨日下了雨,今日山间道路泥泞难行,我上山时便耽搁了些时辰。更何况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一来一去,更是晚了,倒让太傅久等,是我们的不是。」靳云骁睁眼说瞎话,宋吟秋偏过视线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就很想笑。 「天公不作美,哪能怪你们呢,」岂料韩暮果真信了他的鬼话,宽慰道,「依我所想,有你陪着,定然不会出事。而吟秋近来的功夫也长进了不少;再者,逢此多事之秋,想必京城那边也分不出精力来寻吟秋了。」 宋吟秋罕见地听到那个熟悉的地名,她垂首喝茶,氤氲的雾气掩盖了她眼中骤然荡漾的情绪。 靳云骁瞥了她一眼,方道:「太傅此为何意?」 韩暮嘆了口气,递给他一张信纸,道:「你来看。」 靳云骁接过信纸,宋吟秋冷眼看他的脸色从轻浮到凝重,但这凝重不过也就一瞬,转而成了不怀好意的笑。 她不禁皱起眉。 以她对靳云骁的了解,这笑中定是有鬼。 说起来,被大梁认为皇女,在山中隐居的这些年,与她相交最多的,除了原先便带在身边的流莺和流木,便是靳云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说起来,她其实不知晓靳云骁的年纪,看着比她是年长些,大抵也就跟沈知弈年纪相仿。她从各方对话中隐约拼凑出不多的信息,靳云骁祖父辈也曾是大梁的重臣,若放在本朝,好歹也得凭着恩荫封个一官半爵。不过如今大梁的时代已经过去,大夏当政,他的父辈仍与韩暮一道策划着名復兴大梁,是以他自幼习得一身功夫。 也不知好好的世家公子,怎就长成了如今这副不着调的样子。 但她每每想到靳云骁,就会忆起曾经在京城与唐明书相处的时候,似乎与唐明书一相比较,靳云骁会些武功,总还有些可取之处,算不得是纨绔子弟。只不过没有律法的约束,更显得浪荡风流罢了。 「你留下的烂摊子。」靳云骁将信纸丢给她,耸了耸,肩示意她自己看。宋吟秋懒得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从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云骁兄这是何意?怎么就成了我的错?」她优雅地双手交叠,看似无奈地道,「不过是北疆与北狄私底下籤的停战协议到期了,北狄不日便要进攻大夏罢了。这条约当时可是沈知……沈屿签的,与我有何干系?」 「谁不知晓当时的北疆主事是豫王世子宋吟秋?」靳云骁注意到她的口误,撑着头似笑非笑,「沈屿当年不过是个连主将位置都还没坐稳的四品骁骑,能有这通天的能耐?」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宋吟秋笑吟吟地道,「既然沈屿当年调任北疆近一年,都还没有资格与北狄谈判;那么我当年北疆主事甚至还不过一年,又怎么能抢了他的风头呢?更何况,这协议可是在废豫王世子为庶人的圣旨下了之后才签订的,你不会是想说,我以庶人之身,躲过天使的追捕,还心怀苍生大义与北狄籤条约吧?」 她嗤笑一声,道:「我若真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发觉,岂非显得忒蠢了些?」 靳云骁丝毫没有被她激怒,只是道:「其中关窍,谁又清楚呢?我不过说错这么一句,便被你逮着怼了这许久,岂非你心虚?」 若是没人打断,他俩能在这儿争吵到太阳落山不止。韩暮年纪大了,只觉他们语速快,听得个囫囵,甚是扰人,皱眉喊了停。 「云骁,你少说两句;殿下也别和他一般见识,失了仪度。」 「太傅说的是。」宋吟秋垂着眼睫,目光低顺,避开了韩暮打量的视线。 「呈报你们也都看了,北狄从北疆攻入大夏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而北疆军民皆安乐已久,此时骤然开战想必难以应下。大夏约莫会将全国大部分兵力调往北疆,待到那时,局面正恰如三年前,不过南北疆对调,南疆防守势必成薄弱之态。」 靳云骁把玩着桌上搁的茶杯,杯中大抵还剩一半的茶水。他用指尖支撑着杯底的一个中心点,茶杯在手中打旋却滴水不溅。直至韩暮对宋吟秋递眼色未果,转而望向他,他才恹恹一收手,茶杯顺势稳稳落回桌上。 「北疆不还有沈屿么,」靳云骁兴致缺缺,他打了个哈欠,话题再次不经意抛向宋吟秋,「他向来善于排兵布阵,尤其擅长以少胜多,这一点……殿下想必很清楚。」 宋吟秋淡淡应了一声:「嗯,略有耳闻。」 但韩暮却道:「不,这一次没有沈屿。」 靳云骁蓦地抬眼,宋吟秋很轻地蹙了一下眉,杯中的茶水盪开一圈浅浅的涟漪。 「沈屿半月前奉旨入京述职,至今未归,」韩暮正色道,「且不说近些年皇帝已逐渐察觉,沈屿于北疆羽翼渐满,放虎归山之事断然不可。再者,朝中流言暗传,沈屿已投入太子手下。若真如此,就算皇帝有意放他归北疆,太子也定会寻由将他扣下。」 此言一出,宋吟秋与靳云骁皆是一愣。 太子? 他怎么与太子搞到一处去了? 她年幼时曾与宋吟辰打过交道,那时他还并未被封太子。不过是众位普通皇子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却能得太后母家何家赏识,与礼部尚书何彧长女订,凭着何家的势力顺顺利利坐上了太子之位。 宋吟秋与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 但她知道,宋吟辰绝非善类。 第50章 新主 沈知弈久未接到回北疆的旨意,但他在京倒也没闲着。四品及以上的朝廷命官日日上朝,此外,诸臣皆知三年未归的北疆主将进京述职,下朝后少不了一番带着试探的寒暄。一方面,皇帝对沈知弈的态度扑朔迷离,而同时,若是沈知弈不归,北疆主将这个位置可还热乎着呢。 「沈将军。」他方走出紫宸殿,便听身后有人唤他,他听着这声音耳熟,转头看时,竟还真是位熟人。 「沈将军留步,」左杰快走几步跟了上来,脸上堆着自以为得体的笑,「沈将军归京已有几日,这几日,可还习惯?」 沈知弈上下一打量他,似是不愿多言:「左侍郎,大人多虑了,沈某不过住在驿站罢了,那有什么习惯不习惯之说?」 「沈将军还暂住在驿站?」左杰看上去很是惊讶,「在下记得将军从前在京中时,可是在近郊有一处宅子,将军既然要多留些时日,何不遣人将那处收拾出来安顿下?」 多留些时日? 沈知弈无甚感情地笑了笑,道:「我们沙场出身的,哪比大人这等京中重臣身娇体贵,住所在何处又有何妨呢?倒是还未来得及贺喜大人晋升如此之快,短短四年时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沈知弈顿了顿,悠悠道:「从大理寺丞到兵部侍郎,大人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啊。」 左杰面上的笑便有些绷不住,他知从沈知弈这短短几句话显露出的态度来看,这可不大好煳弄。 他或许仍对四年前凌辱般的搜查与指认耿耿于怀,当年被指与他勾结的宋吟秋如今可是被废为庶人,任谁与一个谋反者扯上关系,日子都不会好过。更何况他如今晋了品级,当年的事谁又说得清楚?不全凭他给皇上吹吹风吗? 左杰左右不理解沈知弈冷然的态度,只当是他目光短浅,仍记着当年的事,而不顾当下的局面。他素来自傲,更何况吴羽权跟着豫王一道倒台后接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便愈发目中无人,殊不知在朝中已经得罪了好些人。 「哪里,我不过立了些小功,恰巧得了皇上赏识罢了,」虽是自谦的话,但左杰丝毫没有表现出谦虚的模样,他装模做样地捋了捋最近留出的鬍子,「哪里比得上沈将军沙场征战,守住北疆,此番可是好威风啊。」 左杰话锋一转,道:「但将军可知道,为何将军立了如此大的功劳,皇上的封赏依旧是不温不火的吗?」 沈知弈若有所思,问道:「还请大人解惑。」 左杰压低了声音:「将军四年前不仅守住北疆,还磨灭了北狄的气焰,使其三年不敢犯我大夏。而当时正值豫王贼党谋反之事,皇上正在气头上,不宜大型封赏,自然一时委屈了将军。这三年来,北疆一直处于主位空悬之势,皇上也为了这事发愁,若是将军能为皇上分忧,岂不美哉?」 沈知弈蹙眉,似是不解:「还望大人明示。」 左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才招手示意沈知弈凑近些,低声道:「将军劳苦功高,早该封侯拜相,不过为着日子不合适,皇上不好提罢了。而将军若是身有爵位,有自己的封地不也是应当的吗?将军若是自己向皇上提出,加官进爵,并以顺势以北疆为封地,那不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吗?」 沈知弈却还有些踌躇:「大人所说,可真如此?」 左杰见他果真信了,笑容也难免真诚许多:「将军若是不信,大可在下次皇上召见时主动提出,届时自可见分晓。」 宋吟辰听完,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他好歹是护住了皇家仪态,借扇子掩着脸,讶异道:「他真这么说?」 沈知弈面无表情地道:「千真万确。」 他不喜跟名字中有「宋吟」二字的人打交道,哪怕是太子也不能倖免。 从面相上看,宋吟辰与宋吟秋的确是有不少相似之处。或者说,他们皇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肖像,而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宫中妃嫔众多,皇子皇孙们自不同的妃嫔所出,自是长相有所不同。 宋吟秋半眯着眼睛,他一双凤眼狭长,倒不似宋吟秋含情潋滟的桃花眼。宋吟秋思考时习惯性半垂下眼帘,与旁人错开目光;而宋吟辰却是半眯着眼直视眼前人。 像是猎人注视着已然逃脱不掉的猎物。 沈知弈直到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太子在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也是养在宫中锦绣团簇中的矜贵皇子,可宋吟秋不同。 日日遭受打骂、饭都吃不饱的日子,要怎样养出一身贵气呢? 「他此举倒无异于把你当傻子煳弄……他是真当你与世隔绝久了不懂为官处世之道还是……」宋吟辰强撑着说了这几句,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父皇不可能干出这么蠢的事,他不会是一手策划了这个馊主意,还盼望着为主子分忧吧?」 以左杰的为人来看,倒还真很有可能。 当今世道,本就不是聪明人能上位。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而若是一位昏庸的帝王占了伯乐的位置,居于权位的可不正是那些阿谀奉承之人么? 「父皇年纪大了,分不清身边人奸佞与否,倒也正常,」宋吟秋轻轻晃着手中的摺扇,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只是总不能让奸佞当道,毁我大夏国运。」 立刻有幕僚接话道:「殿下说得是,那依殿下所见,我们应当如何?」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宋吟辰环视一圈,道,「在座诸位都是我大夏肱骨之臣,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殿下所言甚是。」众幕僚纷纷贊道。 「知弈,你以为呢?」众目睽睽之下,宋吟辰蓦然转向沈知弈,微笑着问询道。 沈知弈单膝跪地,道:「臣追随太子殿下,其中理由也正如太子殿下所言,贤臣择主而事。臣不敢自居贤臣,只望能为太子殿下分忧。臣不求封侯拜相,可也仅有一事求,求太子殿下成全。」 宋吟辰见他终于松口,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他起身上前两步,双手扶起沈知弈,道: 「将军放心,本宫绝非背信弃义之人。」 背信弃义么? 沈知弈垂眸错开了他的视线。 是啊,他想,直到现在,他也会为了儿时的一句戏言,挣扎至此。 南疆某镇。 一入秋,南疆的雨难免多起来。缠绵的雨丝终日纠缠着大抵,淅淅沥沥,淋淋漓漓,行人不得不随身带上油纸伞,难保什么时候,上一刻还艷阳高照的天气,便送下一场猝不及防的秋雨来。 雨滴坠落,打在泥泞的地面。宋吟秋一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撑着一把素雅的油纸伞,踮起脚尖在闹市中穿行。她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懒懒散散的影子,走路也是歪歪斜斜的,一路下来身侧溅上不少雨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又走过一个拐角,身后的影子终于不再作哑巴,开口埋怨道:「磨磨唧唧的,出门前早说了让你不要穿裙子。你走快些行不行?」 「你急什么?赶着投胎?」宋吟秋瞥他一眼,反唇相讥道,「是谁硬要穿过大半个镇子去最好的酒楼用午饭?我不也早说了,这天气看着就是要下雨。某人怕不是忘了,出门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如果下雨,就等雨停了再回客栈?」 靳云骁自知理亏,论嘴皮子功夫,他比不过宋吟秋。三年来,二人为数不多分出胜负的争论几乎都是宋吟秋占了上风。当然,他自认为,这也有他不屑于与皇女殿下一般见识的成分在。 「这不是忘东西了吗……」靳云骁颇为烦躁的抓了抓头髮,道,「若非如此,我才不想冒雨回客栈。还有,你以为我很想跟你一道出门吗?」 宋吟秋不答,依她对靳云骁散漫为人的了解,想必他这落在客栈的物什十分重要,否则靳云骁断不至如此。 只是她不知此为何物。 那日她随靳云骁一道下山,韩暮分析了当前的局面后,断定大夏将有大变故,而这正是他们多年布局收网的好时机。韩暮即刻让宋吟秋起身离山,不过具体去哪儿倒是没有告诉,沿途都是靳云骁在安排。 ——虽然每次到了新的落脚点,都是她在负责掏钱住客栈,靳云骁貌似只是沿途把各地风味小吃都尝一遍罢了。 他似乎一直都是这般无所谓的样子。 相处三年,宋吟秋随靳云骁习得射箭与用刀,而随韩太傅等人求学权势之术。她曾经不善于揣度人心,如今也算懂得一二。 她观前朝旧臣,虽朝中臣皆已垂垂老矣,却仍为着復兴的渺茫希望苟延残喘;而他们的子孙后辈,似乎也因着儒家的伦理道德承袭了父辈的志向。能洗得清与前朝干系的,散布在各地为官,深入大夏政权内部;洗不清罪名的,索性从事农工商,也算得上是对大夏命脉的渗透。 唯有靳云骁不同。 宋吟秋垂眸盯着裙摆上不经意沾上的泥点,余光瞥到靳云骁打了个哈欠。 他分明背负着家仇国恨的枷锁,却更像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第51章 犹疑 宋吟秋方离开北疆的那些日子,对周遭一切都感到陌生,也就只有从小带着的流莺与流木能够给她不多的慰藉,或者说,她从根本上感到惶恐,她在摆脱豫王世子这个本是强加于她的身份后,摊上了前朝皇女这么个更为扑朔迷离的身份。 豫王世子尚且可以通过性别来判定真假,可前朝皇女呢? 她回想起幼时爹娘对自己恶言相向的态度——可天下女儿,有多少即便是亲嗣也过着此般的生活呢? 更何况她的幼年记忆模煳而残缺,她不记得自己的籍贯,甚至,她想,自己原先,是没有名字的。 她从记事起,就是豫王世子宋吟秋。 她跟着韩暮太傅读诗书,明礼乐,知王朝兴衰之事,纵览歷史长久数不尽的星河,知道天下不只有大夏、北狄、南蛮……这些不过是大夏为他们取的名字,天外有天,没有人知道陆地到底有多广阔,海外是否有与他们相似的国家。 而她知天文、明地理,却不知自己的来处,亦不知自己所归。 她知道当今天子暴戾,百姓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但她却不知,在太傅等人的扶持之下,自己若是上位,功过又将付与何人说。 她陷入长久的迷惘,而正是在那一段时间,靳云骁日日指导她的射艺。她被弓弦打了臂,方才如梦初醒。靳云骁却已先她一步上前掰开她的手腕: 「伤着了?」 宋吟秋轻蹙了一下眉,还没能完全从方才的思绪中抽身,她愣了一下,有些烦闷地低声应道:「没,你别……」 靳云骁却已先一步松开她的手,轻飘飘瞥了她一眼,道:「没有就好。我还以为你蠢到用自残的方式来反抗……」 他耸了耸肩,宋吟秋从他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揶揄:「现在看来,倒也没傻到不可救药。」 宋吟秋便瞪了他一眼,又低头解开护臂查看小臂上的伤。方才靳云骁来拨她胳膊时戴着手套而不是扳指,她忽地意识到靳云骁教她射箭这么多天,宁可不戴扳指也要戴着手套,从来没有与她有过真正的肢体接触。 她犹豫了片刻,道:「靳云骁。」 靳云骁低头拨着箭尖上的羽毛,没转头看她:「嗯?你最好是有事。」 宋吟秋如实道:「没箭了。」 靳云骁啧了一声,将手中把玩的箭矢递给她,一面走向靶子一面嘱咐道:「你先别射啊。」 这么多年,宋吟秋便没见他对除了箭与吃以外的事情上心过。 或许还要加一件,与自己吵架除外。 总而言之,能让一向云淡风轻的靳云骁如此看重之物,断不会是什么寻常物件。宋吟秋这些年虽逐渐取得太傅一行人信任,又或者说,他们不得不选择信任她。尽管她对自己的定位不过是一个在台前支持大梁復兴的傀儡,但傀儡的权力终究不可能完全被架空。她总归有需要处理的事务。 她越来越多地参与议政——就像前几日与靳云骁一道下山去往韩太傅的宅子,商讨近来的布局调整。她不知韩暮让靳云骁跟着自己是何意,明着是保护,但她更愿意将此看作是变相的监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但靳云骁此人心思复杂,从阅歷看,他似乎是没有资格与众位大梁旧臣一道议事的。可每每他主动退出迴避,事后却又能知晓方才谈话间的内容。 这是众人对他权力的默许。 他生来就是要站在皇女身后的。 她心中有事,不免便放慢了脚步,也开始不慎踩进些小水坑,自然没注意到身后的靳云骁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直至她踩进下一个水坑,裙摆湿了一片。 宋吟秋提着裙角顿住脚步,听见身后莫名其妙的嘲笑声。 她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无论如何,这次倒霉的可不是我,」靳云骁嘲讽地道,「需要赶着会客栈换衣裳的人,也就自然不是我了。」 宋吟秋努力忍住从腰上的暗袋里抽出短箭扎死他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闯入雨中。 好容易回了客栈,雨下得紧,二人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宋吟秋正欲更衣沐浴,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谁?」 「我有东西落你那儿了,」隔着木板,靳云骁的声音不甚清晰,「来的时候有个不大的包袱,里头包了个方盒子。你看看是不是在你那儿?」 宋吟秋解腰带的手一顿,余光瞥到自己桌上的确是有个形状大似相当的包裹,话欲出口,却蓦地拐了个弯: 「你自己的行李不放好,现在知道来问我?」 靳云骁大抵是自知理亏,被怼了罕见地没跟她对槓:「你方便的话,我进来了?」 宋吟秋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道:「不方便。」 她说完,觉得自己拒绝得实在太生硬,便补充道:「在更衣。」 岂料靳云骁仍没离开:「那我等着?」 宋吟秋继续冷静地道:「我要沐浴了,靳云骁。」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传来靳云骁妥协的声音:「好,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一会儿再来便罢了。」 宋吟秋听他脚步声,的确是离开了,方才松了一口气。她復系上腰带,不一会听得外边又有人敲门,她走到门前,拉开了门。 「姑娘,这是热水。」 店里打杂的伙计提着一壶热水,站在门口殷勤地道。 「先给妾身的夫君送去吧,」宋吟秋换上一副温婉大方的做派,「晚些再给我送,不打紧的。」 「对了,」伙计正欲转身,却听宋吟秋补充道,她做出一副扭捏的小女儿家情态,「你可千万别对他说起此事啊。」 伙计只当是夫妻之间的体恤,他还感嘆着好一对郎才女貌你,当下憨笑着保证道绝对不会告诉对门那郎君的。 送走了伙计。宋吟秋面无表情地从内里插上门闩,有检查了窗户的确锁好,方走回桌前,用手帕捏着,打开了那个包裹。 包裹里的盒子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个普通的木匣子,但却没有上锁。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木匣子,却见里边是一个更小一圈的盒子。 她将盒子用手帕包着捧出,沉甸甸的像是一方石头。盒子虽没有太多的浮饰,外表却是盘着龙纹。宋吟秋在京城待得久了,也知道极尽华贵的东西往往不是权力的中心;与之相反,真正的权力反倒是庄严肃穆的。 正如眼前这一方黑色的盒子。 她见上面落了锁,本没想着再打开,却不料随意一掀,锁竟然本就是开着的。 她也因此得以窥见真相。 那是自大夏建立以来便被禁止提起的传国玉玺。 宋吟秋不由得屏住了唿吸。相传大夏的军队占领大梁皇宫之时,花了整整三日将整个皇宫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这枚象徵「受命于天」的传国玉玺。而这玉玺的重要性,在大夏这等自古便信仰权力正统的文明中,显然不言而喻。 宋吟秋虽也没见过真正的传国玉玺,但诸多史书典籍上都有提及,她大抵能够想像出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和氏美玉,能够从中窥见民族千年来的朝代更迭、权力轮转。 是以她能够一眼认出。 或许正因如此,大梁旧臣才会以为大梁并非是「气数已尽」。 何苦呢? 宋吟秋从不相信天命护国之说,若真有天命,现下护佑的也该是大夏,而不是他们这些前朝的乱臣贼子吧? 可她自己似乎也是生来便承袭父志的皇女。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放着传国玉玺的盒子合上,正欲将其放回木匣子里,却忽然瞥见木匣子的夹层里还存着一张信纸。 她暂且将盒子搁在一边,转而拾起那张纸。 她方一瞥信纸上的内容,却兀地怔住了。 沈知弈自紫宸殿走出,他早有预料,果不其然被人从背后叫住。他转身,却仍旧觉得好笑似的勾了一下嘴角。 「沈将军。」礼部尚书何彧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朝沈知弈见了个礼。他是朝中老臣,近几年身子愈发不利索,面容比起四年前可是苍老了好些。 「何大人,」沈知弈故作惊讶道,「这朝都散了,何大人走得这样急做什么?可当心些身子。」 「唉,唉,多谢将军挂怀,不说这些。」何彧要仰头才能直视沈知弈的眼睛,他突地想起这是四年前从未有过的事,他从来都是俯视手下的幕僚,从来都是。 而沈知弈,是什么时候爬到能与他平视的地位的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他当初不过将这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当作一颗随时能够捨弃的棋子,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反倒成了不可掌控的变数? 他被沈知弈朝服上绣线反射的阳光刺了一下眼,方才记起自己的来意,道:「将军近些日子常出入东宫,老朽就是想来问一句,太子妃……东宫一切都好吧?」 也不知沈知弈使了什么法子,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太子信任,接手诸多事务,频繁出入东宫。而皇帝也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竟也默许了他的举动,还赐了腰牌放行。 可怜他作为太子妃生父,为着避嫌,竟也不能近东宫半步。 沈知弈瞥他一眼,轻缓地道:「嫁入东宫,那可不单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的事,怎能不好呢。何大人,你说是吧?」 第52章 旧事 「沈将军说笑了。」何彧没想到他如此咄咄逼人,分明同是太子阵营的人,沈知弈却好似要与他针锋相对。何彧不屑于跟小辈正面交锋,却又不好撕破脸皮,只好勉强赔出一个不尴不尬的笑来。 「能够嫁入皇家,乃是小女三生有幸,老夫也不过沾了小女的光罢了,」何彧料想沈知弈是外男,想必见世子妃的机会也少,这一问题本就不过是制造一个合适的搭话理由罢了。他顺着沈知弈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 「将军从北疆回来,可对北疆近来的形式有何了解?」 沈知弈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他猜到何彧知道自己定是对当年之事心有不满,而同为太子幕僚,日后难免共事,更何况他近来越发受太子器重,既在此时站稳了脚跟,想必未来朝中地位置也不会低。 但他没想到何彧会提起北疆。 自太子手下的人明着暗着轮番劝过皇帝后,皇帝大抵是彻底不再可能放他回去,却又难以腾出一个合适的、拴在身边的将职,方才让他如今的处境尴尬至此。而如此一来,北疆无疑是在战前缺了主将,连皇帝都还未有决断的事,何彧又能提前打探到什么风声? 「我来京城,已近一月,」沈知弈如他所愿,放低了身段,「虽然曾是北疆主将,如今未得圣旨,却只敢尽做臣子的本分,未曾与北疆相联繫。」 他短短几句话将自己从北疆之地推得一干二净,又道:「何大人可是新得了什么消息?你我同为天子脚下臣,还是应相互扶持才是。」 此言一出,何彧原先有些犹豫的神色彻底缓和下来,他嘆了一口气,才道:「其实这也并非是完全可靠的事。只是老夫掌礼部之事,前些日子,却接到皇上的旨意,说是要修这一脉的皇家血亲宗谱,查查有无遗漏的皇室宗亲。」 「民间修谱尚且为大事,更别提皇家,」何彧对沈知弈递眼色道,「何况,现下并非祭祖或是什么重要的日子,钦天监那边也没传来星象异动的消息。这好端端的,你说话皇上怎么想起修宗谱来?」 着实蹊跷。 沈知弈想,但礼部修宗谱尚且需要有依据,钦天监监测星象异动却只凭他们一张嘴——白纸黑字写着的未必就是真话,说到底都是为皇上做事。皇上是天子,难道还不能凭着几句话改了如今的星象么?民间有几个百姓真有观星的能耐? 「何大人,」沈知弈想清楚其中关窍,淡淡地道,「说话留一半可并非为人之道。」 「沈将军果然是明白人,」何彧笑了一笑,他道,「除了修宗谱一事,老夫还听说一事,不过这事,可就是从兵部听来的了。」 「北狄欲与我大夏开战,却感念天威,自请为臣,希望求取朝中公主,」何彧摇了摇头,「我看皇上的意思,大有汉元帝当年昭君出塞之意啊。」 当朝皇帝膝下少子嗣,唯一的公主甚至不满周岁,自然是无法前往和亲;而皇帝的诸多兄弟在当年夺位之争中,流放的流放,被赐死的赐死,这不前两年才杀鸡儆猴了一个豫王么。更别提豫王世子到现在还下落不明,不过朝中无人敢提起此事,只盼望着皇帝早日忘了这个已被废为庶人的侄子。 若是有郡主或是亲王之女,为她加一个公主的封号,草草了事也就罢了。但如此一盘算,血脉较近的亲属中竟当真没有能够被派去和亲的适龄女子。北狄可汗又不是空有壮硕的体魄,能坐上王位的,谁又甘于像当年唿韩邪单于一样被一个宫女煳弄? 难怪皇帝要重修宗谱,哪怕是从旁支中挑一个适龄女子出来,封公主也算说得过去,总归好过直接从宫中指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 既然皇帝要修宗谱,那也总归是还有女子可挑了,这算不得什么坏事。何彧总不可能特地来与他说道此事。沈知弈知他还有后文,便没接话,只是等着。 何彧会了他的意,又走远了些,方道:「只要知晓皇帝的意思,礼部这边修订宗谱也还是好的。但这问题就在,当今国中,的确应是有适龄的公主的。」 沈知弈挑眉,道:「这是何意?」 何彧吞吞吐吐半天,终是道:「沈将军,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就直说了。当年后宫之中有一位答应,入宫时年岁甚小,出身也不大好,没什么靠山。岂料皇帝只偶然召幸了她一次,可就有了龙胎。不过这孩子福薄。」 他顿了顿,似有不忍:「后宫中争风吃醋之事古来有之,只是这位答应,揣着龙胎就因此受尽凌辱,而因其出身卑贱,当时又恰逢灾年,皇帝久忙于前朝政务,这一来二去,她怀有龙胎一事,竟是没让皇帝知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沈知弈听及此,已经知晓何彧口中的适龄女子约莫便是当年那位答应腹中的孩子。他料想既然这位公主如今并未出现在诸人的视野中,那么她的生母多半也是凶多吉少,问道:「那么,这位答应小主与其孩子,现下在何地?」 「这便正是难办之处,」何彧面露难色道,「答应据说是被人下药陷害,以至于诞下龙胎便撒手人寰,而蹊跷的是,那刚出生的孩子,也随之不见了踪迹。」 这边多少有些神神叨叨的色彩了。 「当年,太后为不使皇帝在前朝伤心,极力瞒下此事,是以皇帝只知道宫中暴毙了一位答应——反正后宫中答应多的是,皇帝日理万机,又怎会关心这等小事呢?现下重修宗谱,这事不就瞒不住了么?」 不知所踪的皇女,沈知弈想。 他想不通其中的动机。若是位皇子,从宫中劫走,也还有几分养虎的利用价值在内里。但皇女不过一介女流,既不能为官也不能袭爵,唯一的用处不过就是联姻以笼络人心,抱走一位皇女,能够给那人带来什么? 「沈将军,还望你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礼部如何定夺……」何彧见他走神,又唤了一句,「沈将军?」 沈知弈回过神,不知为何,何彧听着他的声音莫名有些发冷。 他宽慰道:「何大人放心,想必此事,太子自有定夺。」 宋吟秋听见屋外的敲门声,她心知这种散漫得有一下没一下的敲门声定是承袭了它主人的风范。她不紧不慢地等敲门声响了一会儿,方才走进里屋,隔着老远应了一声:「谁?」 「我,」靳云骁的声音隔着木板和水雾,听不真切,宋吟秋猜想他干脆没骨头似的靠在了门上,「你洗好了没?好了快把东西给我。」 「你且等一会儿。」 宋吟秋慢吞吞地披上外衣,又磨蹭了一会儿,将双手沾湿热水,又用干毛巾擦得一副半干不湿的模样,方从桌上拿起那个被她復原得有九成九分相像的包裹,走到门口。 她一拉开门,倚在上边的靳云骁没了支撑,差点顺势跌进屋。宋吟秋往旁边一侧身任他往下倒,靳云骁单手扶住门框,好歹是撑在了半空。 他站直身子,目光向下打量。宋吟秋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问道:「你看什么?」 「你走路没声音?」靳云骁疑惑。 宋吟秋看他嘴里吐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皆是些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语句,也懒得听他废话,面无表情地准备关门。 「你等等,」靳云骁突然反应过来,「东西还没给我。」 宋吟秋无语,倒忘了这茬。她将包袱递还给靳云骁,见靳云骁迟迟未动,不耐烦道:「还有事吗?」 「无事,」靳云骁笑了一笑,宋吟秋觉得他大抵今日是被雨淋坏了脑子,那笑颇有些瘆人,「往日让你拔个箭你都八百个不情愿……今日怎生如此爽快?」 四目相对,一时间陷入寂静。 宋吟秋深吸一口气,那样子看上去像是再也受不了靳云骁片刻,她勐地关上门,冷笑道:「我将某些可疑之人关在门外的举动,也很是爽快。」 宋吟秋踩着木屐回了房间,她听得靳云骁似乎在外面笑了一声,不解其意。等靳云骁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她想,她向来难以理解这人随性的喜怒无常。 但她突然意识到,她分明穿着木屐,靳云骁怎会说她走路没声音? 窗外雨声渐大,掩盖了街上原本应有的摊贩叫卖声。依着雨势看。想必一连好几日都赶不了路,暂且在客栈中住上几日罢了。反正这等幽静的南方小镇,距北疆跨越了大半个大夏,豫王世子的悬赏想必也没那么大吸引力。 世人皆不知豫王世子是个女人。 她心中烦闷,不知不觉被杂乱无章的思绪占据了所有的神思。半晌,她将自己埋进被子里,与周遭隔绝开来。 流莺与流木都不在。 与她同行的,只有说上两句便难免吵起来的靳云骁。 那么谁又会知道,北疆从不会下这样连绵不断的雨。 第53章 故人 「你不高兴?」靳云骁瞧宋吟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趁机夹走盘中最后一块肉片,囫囵不清地道,「你不会是昨晚没睡,在偷偷研究当今大夏形势图吧?」 宋吟秋面无表情附赠他一声「滚」,舀了一碗汤喝,懒得跟他计较夹菜这种小事。 靳云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又不是我。」 宋吟秋蓦地顿了筷子:「你监视我?」 「哪敢,殿下,我不过随口诈了这么一句,」他往近处凑了些,观察宋吟秋青色的眼眶,「真没睡?」 宋吟秋抬头瞥他一眼,忽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跟着?」 「不是太傅让我跟着的吗?」靳云骁答完,方反应过来宋吟秋是在问他为什么会跟着韩太傅,他道,「太傅当年待我家有恩,我自当报答他。」 宋吟秋端起茶杯,淡淡地道:「哦,是么?你看上去……可不像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便甘愿将自己困于樊笼数十年的人。」 靳云骁沉默半晌,笑了一声道:「不就是想套我话么,殿下。你既贵为皇女,哪怕直说,我也没有拒绝你的权力。」 「闲得没事干而已,」他褪去了外表那层用以示人的锋锐性,倒显得有几分世家风流公子的贵气,宋吟秋瞧那气质并非正统出身,该有的仪度却也分毫不差,「总归套着这么个壳子,想做点什么都被户籍限制着,倒不如干脆放肆一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他神色不似作假,似有淡淡的醉意。但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捉摸不透和善于掩饰是他向来的保护色,他道: 「殿下不会仍在纠结大梁復兴一事吧?」 他道:「这天下从来都是有能耐的人来坐,想必殿下定然清楚这个道理。」 但这不代表为了一朝復兴,她便能够与外族人相勾结。 无论是大梁还是大夏,这片土地的主人再如何变动,终究是汉人之间的斗争。倘若让外人掺和进这场争斗,那不就天下乱套了吗? 更何况她昨日看见的那份议事书一式两份,以汉文书写的那一份上边清清楚楚地写了,若是事成,便将当今的领土二十座城池划与对方——这岂非是将国土拱手让出? 宋吟秋越想越是以为荒谬。她在这三年中想尽了对于自己身份的认同,在这之前她从不认为一个人的出身能够限制住什么,可如今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些问题,她做不到冷眼旁观。 更不可能助纣为虐。 「殿下,您琢磨出什么来了吗?」靳云骁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可要结帐走人了。」 还好靳云骁是个心大的。 亦或者,他只是并不关心事情的走向罢了。 今日雨势渐小,倒是等到明天,指不定就能动身了。 宋吟秋打量一眼他的背影,从窗口向外望去,能够一眼望到湖对岸的垂柳。 南疆,她想。 沈知弈难得没在下朝后被朝臣缠住做无意义的寒暄,他快步走出紫宸殿,周遭人皆识得这位太子手下新晋的将军,见他行色匆匆,出入宫殿之中行动自如,不免感慨也不知这样的风光能够持续多久。 说起来,太子也算是有好一番手段,在天子眼皮底下都敢正大光明地将人纳入麾下。皇帝素来多疑,可却偏偏不知晓太子的暗中动向,他也顶多从朝臣的谏言中窥知一二。但党政一事,诸臣的摺子都真真假假混杂不清,谁又说得准? 太子一发话,各个机构的大臣都争相向皇帝上书陈明利弊,不过是为了将沈知弈留在京中。更有不明其中就里之人,只懂得趋炎附势,也跟着上书劝皇上将沈知弈留在京中。此时太子再度召集人手从反面劝谏皇帝三思——总归是上演了好大一齣戏,竟是为了演给皇上一人看罢了。 巴结太子的人越发多起来——明眼人都能看出,皇权不过是在皇家内部轮转的东西,当朝皇帝已然被蒙蔽,此时还不讨未来主子的欢心,更待何时? 但总归有反对的声音。 三皇子与常山王世子的阵营也在这浑水之中越发显露出来,明面上看并不占据上风——嫡庶固然有别,但传位还是篡位,此事绝非皇帝一人能够决断。 沈知弈心中揣着事,出了皇宫门坐上马车。车夫早前知道他报的地名,便马不停蹄地赶路去了。 途中不免经过一片冷清的宅院。 沈知弈掀帘朝外望去,前尘旧事已成过往,朱红的大门已蒙上灰尘,他似乎瞥到角落的蛛网,各扇门处都贴了封条——不用想也知道,内里定是衰败的繁华,草木枯萎或是疯长,掩盖住所有不堪的过往。 他动身来京城之前,最后一次独身去了豫王府。那座庭院的修建是他亲手操办,一砖一瓦都有刻意模仿京城豫王府的模样——当初不过为了讨她欢心,现在想来,她大抵是厌恶这座樊笼至极吧? 豫王府占地广阔,马车行了好一会儿才将府苑甩在身后,似乎也甩掉了四年前的过往。沈知弈让车夫在一条小巷的入口停下,什么也没带,迳自下了车。 他凭着模煳的记忆七拐八绕,摸到四年来没变的那扇木门,轻叩两下,却没想直接推门而入。 「早知你要来,」木弦惊坐在桌边,手边的茶还冒着裊裊热气,他见沈知弈推门进来,并未流露出惊讶,「茶方泡好你便来了,如今算不得冬日,但喝些热茶暖身,也还算好。」 沈知弈谢过,解了披风欲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但他生得高,一眼就瞥见上边堆积的灰尘,犹疑了片刻,还是放弃了,復又将带子系好。 「将军身体瞧着愈发硬朗,」沈知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我远在北疆,素不知晓京中境况。将军在京中住得可还舒坦?」 「你看到这架子上的灰了?」木弦惊呷了一口茶,四周打量了一圈,沈知弈见这陈设与四年前无异,被灰尘蒙得只剩出他们现在坐的这块地方用以落脚,「我并不常住京中。当年你去了北疆,我自然卸甲归田。好在皇上顾念旧情,这些年的俸禄也攒了些,足以养天年,回老家住了几年罢了。」 沈知弈默然。 「听说你从北疆归京述职,我想你定会来寻我,」木弦惊微微一笑,一如当年一样,似乎足不出户便能窥探全局,「朝中局势已不似当年,你万事小心。」 沈知弈颔首,若真是方从老家过来,那么木弦惊未免也太过料事如神,连他何时会来造访也能猜到。不过想来也是,近来他忙于太子党派中周旋,加上应对来自朝中其他势力的压力,看似并不挂个一官半职,实则比在北疆还要忙得晕头转向。 但他心中仍有疑问。 「宫廷秘辛一事,我也不甚清楚,」木弦惊皱起眉,嘆了一口气道,「当年宫中答应诞下的孩子么,我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为公主。后来再听说时,就成了母子双双逝去,但这终归不是什么好兆头。再后来,就只听说后宫逝了位答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他思索一会儿,道:「但此女若是仍存于世上,也不会又皇宫中养出的风华气度。就算临时给了封号,于仪态之间,北狄可汗若看不出,他们不还有一位国师?那国师狡诈,也定能瞧出端倪。」 「此事尤其要防浑水摸鱼之人。当年之人皆已散,当年之事亦无明文记载。男女之事,不过全凭故人一张嘴,你需得多加提防,」木弦惊似想起什么,「说起来,你在北疆这几年,可与那国师交过手?」 虽不知木弦惊为何突然提起这事,沈知弈愣了一下,方道:「有过一两次。除却第一年,后来与北疆签订休战协议,两族暂且休战,协议签订时,他曾代北疆可汗前来赴约。」 还顺道让他确认了,那名叫阿古拉的少年正是将时疫传去北狄的源头。 「你有所不知,当今北疆可汗并无理政之能,全凭国师主事……你虽在京中,但将来却是要辅佐新帝,免不了接手诸多事务,四方异动均要心中有数。」 沈知弈就知道,他已归顺太子手下这件事瞒不过木弦惊。 「我只听说太子从万军之中选了你,但以你的性子,又何尝不是你选择了太子,」木弦惊摇了摇头,道,「你可是心中有所求?」 「是,」沈知弈沉声道,「我心有牵挂,且已被隔阂占据,早已做不到与从前一样,只为大夏皇帝而战。」 「当朝太子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木弦惊宽慰道,「他虽不受皇帝重用,却能把握时机与限度,在这个位置上稳坐数年,除了背后何家的支持,倒也有自己的谋略在。」 「你心有牵挂,又何必来问我,」木弦惊起身,负手走到窗边,「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既身世清白,又何愁不见柳暗花明。」 沈知弈心中一动,抬头望向木弦惊时,却见他转身,满头华发。 「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对错,有的只是成王败寇。」 第54章 闹剧 南疆的雨来的快,走得却慢。然而眼下耽搁不得,是以天还没完全放晴,顶着漫天似乎即将垂下的阴云,靳云骁与宋吟秋一合计,便重新上路了。 宋吟秋也是此时才知道他们此行的终点,竟是南疆一个算不上起眼的郡的首府——茶州。 这地倒是有意思。 茶州曾是大夏边境上重要的一环——不过那是在当朝皇帝攻下南蛮一角之前的事了。茶州往北与蜀中最南边相接,然而却因着地势群山环绕,皆是峭壁湍流,当年西南官道的修建刻意绕过了这一块儿,真正的道路相交得再往西边到另外一个郡。 天堑隔断了两郡的商路。然而茶州以茶闻名,其地环境多有不同,出产的茶叶种类繁多,而储存时间又长,自古以来便是内外商路上的颇受追捧的商品。茶州的原住民以茶起家,故而才发展出后来这一片城市来。 二人过关进城的过程异常顺利,靳云骁照例作为二人结伴而行路上唯一的男子递出了通关文书。大抵是上边盖着什么特殊的公章,大梁蛰伏多时,有一些官府上的人脉倒也不奇怪。宋吟秋只是忽地想起,她其实仍有一份全套的通关文书,至少能够在北疆境内、无需男子陪同也可通行。 她后来在大梁据地的山中安顿下来,整理旧物时才发现,上边的名字竟然仍旧是宋吟秋。 民间百姓无需刻意避开亲王世子的名讳,只是能取出「吟秋」这等名字的家庭,想来也不会是普通人家。 宋吟秋有时候想,她若是没有被豫王接走,长大后大抵会叫「招娣」「盼弟」或是勾栏里常见的「娇娇」「玲珑」这类名字。 毕竟能在史书上留名的女子,哪怕出生皇家,也只有少数公主或是和亲的贵族才有资格,谁会关心一个女孩儿叫什么呢? 茶州多山,哪怕城中道路也是高低起伏的。马车行得艰难,宋吟秋坐在车里,却只想从未行过这样陡的坡道。她被颠得不太舒服,浅浅皱了下眉,问靳云骁道:「此去何处?」 靳云骁没正面答,只道:「快了。」 宋吟秋倒是没想到他,此时却突然想起些隔墙有耳的谨慎来,她觉得有趣,挑眉道:「你很熟?」 谁知靳云骁大大咧咧地掀起帘子的一角,示意她看:「一州知府的住处,当然是在这等去闹市不远,却又离郊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了。你听这一路上嘈杂声渐小,就该知已经从闹市绕路而过,渐行渐远了。殿下曾为一疆主事,竟连这等道理也不知道吗?」 嘲讽虽迟但到,这可还真是图穷匕见。 宋吟秋颇有些无语:「我既为一疆主事,府苑自然有修建的人,又为何定要知晓这其中缘由?」 只不过她的确没料到,要见的竟是茶州知府。 兴许是见她神色茫然,靳云骁嗤笑一声,扔给她一本不算薄的册子,道:「都说让你不要死读书,单知道天下形势又如何,不知晓个中缘由,总归等闲变却故人心。」 宋吟秋懒得与他拌嘴,从毯子上拾起那本册子,却见是当朝诸位官僚的名录。上到朝廷一品命官,下到所谓的「七品芝麻官」,大部分当朝命官的生平与迁调经歷可谓是应有尽有。大抵是缘分作祟,宋吟秋拾起那本书,就见书页堪堪停在「豫亲王嫡长子宋吟秋」这一页上。 甚至旁边还用黑笔标註了「已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宋吟秋一时失语,她只注意到上注豫王世子五岁丧母,而后大病一场,从此便沉默寡言,跟着日渐痴傻的豫王软禁于京城之中,更是懵懂不谙世事…… 她看了几列文字,果断翻走。 这书册似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打散重新装订,宋吟秋见目录页还是新纸,而其中的内容页却是新旧参杂,她翻到茶州知府的记录也,却见他是「前朝旧臣」。 「皇帝竟敢用他?」宋吟秋惊讶道。 「如何不敢?」靳云骁笑了一声,言语中多有不屑,「你在京中住了这么些年,难道还摸不准皇帝的性子?多疑却又自负,他当年杀光大梁皇族,却又担心自己落下个暴君的名号,不得已封了好一批前朝旧臣位于这种重要——却又不是至关紧要的位置,不过为了彰显他所谓的仁厚。」 宋吟秋低头瞟了一眼,见茶州知府果然是近两年新迁的。自从茶州作为边境的战略要地地位丧失后,便从集边防与边境贸易商品集散地于一体的城市,转而成了内地的商业出口地,商品集散地的身份转到西边的郡城,边境重镇的地位移向南方,是以许鸿——现下的茶州知府,能够走马上任。 能够踩着「前朝旧臣」这样一个身份,爬到一郡知府的位置,宋吟秋心想,或许的确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吧。 二人的马车只是寻常模样,但大抵许鸿提前吩咐过,二人将入庭院时未作阻拦。管事照例查看时,靳云骁扯住了车帘。 他温声道:「车上贵人不宜受风,兄弟只说是靳家少爷随人到了——许知府自然知晓。」 管事瞥到他腰间别着的利箭,哪怕是在马车上,也没有取下。他便行礼道:「例行检查,冲撞了贵人,还请恕罪。大人吩咐过,若是靳少侠,直接请进便可,府中已备好房间,晚些时候大人归了,自可设宴相待。」 靳云骁盯着管事关了门,这才让出一条路来。他先一步下了车,活动了筋骨,对侍卫道:「我看也不必设宴了,这一路颠得我骨头都快散了,更别说那……」 「劳驾,」管事听得这声,愣了一下,他不禁抬头望去,却见马车上缓步而下一名女子,他忙低下头去,就听那道轻缓的声音道,「请你们知府拣几样清淡小菜也就罢了,不必大费周章。」 管事低着头,他猜想这位定是知府吩咐过要特地照顾的贵人,他的目光触及女子的精緻的短靴,却又勐地收了回来。 「是。」 他领着一群侍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却使眼色叫了好几个侍女来伺候——谁也没想知府口中的「贵人」竟是位女子,就连许鸿本人,想必也并不知晓。 二人一道走入这庭院内,宋吟秋被侍女领着,先行到一处房间歇了。靳云骁走了几步,復又折回,疑道:「那我住在哪儿?」 「穿过前面两个庭院就到了。」侍人恭敬地答道。 「这么远?」靳云骁不由得皱起眉,这距离,他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能时刻盯着宋吟秋。 宋吟秋却心中一动,却淡淡地道:「通关文书都在你那儿,我还能跑了不成?」 靳云骁歪头思考,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最好是。」 然而还是跟着侍人走了。 宋吟秋回房,侍女们早已备好热水。她借沐浴的由头打发掉一众侍女,见房中布置典雅,书册众多,大抵是许鸿知她来此,特地精加布置。 她瞥到桌上纸笔,与房间内风格迥异、想必来自天南海北的摆设。 她蓦地意识到,茶州曾是大夏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气候宜人。众多富商与远离朝堂纷扰的清修之人亦隐于此。 如此鱼龙混杂,倒是帮了她大忙。 十多年前后宫一位不知名的答应产下皇女,却不知所踪一事,最终还是被闹到了皇上跟前。 皇帝不出所料,自是龙颜大怒。但又有什么用?沈知弈跟着朝臣一道跪于地,没什么感情地跟着念「请皇上息怒」一类的话云云。 总归是缅怀已逝之人,已逝之人若知晓生人后事,想必生死的界限,倒也不必这么分明了。 不过,那礼部官员并非是何彧手下控制的人,也并未完全按照何彧的命令行事。百官寂静之中,倒是让他又扯出一件事来。 当年那位答应逝世后,后宫中之所以能够处理得如此干净,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直到皇后与太后预备棺木,向答应入宫时黄册上记录的官家传讯时,才得知那家的女儿选秀之时原是染了重病,并未至京,如今早已许人。 如此说来,那答应竟成了来歷不明之人,其腹中的孩子也算不得上有正统出身。 这本该是皇家秘辛,却被光明正大地掀开来,揭示在诸人面前。 龙椅之上,皇帝听完许久未答。沈知弈也是待大太监惊唿过后才知晓,皇帝听后,竟是急怒攻心,硬生生厥了过去。 朝中顿时一片手忙脚乱之态,早朝总归是进行不下去了。诸臣纷纷退朝,一时间假哭的假哭,作鸟兽散的鸟兽散。沈知弈踏出紫宸殿之时,见年岁已高的轮值太医飞一般地赶来,身后跟着的徒弟提着药箱,他们的影子斜映在白玉的地面上,倒显得像杂质。 是该好好报答这场好戏。 沈知弈无声地想,身后传来的声音嘈杂不堪。他听戏听得热闹,一时间脚步轻快,连带着台阶两旁裹了金粉的石雕也没那么碍眼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地名背景等纯属作者乱编……(轻轻跪下.jpg 第55章 人情 许鸿也是回府之时才知晓,韩太傅口中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家血脉,竟是位女子。 他一来虽有些惊讶,但料想原先小公主入宫后家中无倚仗,是以红颜命短,想必福薄生下位女子,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他当年是正统科举出身,曾是大梁的年纪最轻的状元,熟通经书史册,也知晓歷朝中偶有女帝——倒也不是没有,大梁总归有血脉传承便罢了。 是以他更衣完毕,到庭院之中,便迎了靳云骁与宋吟秋。问题还是主要出在宋吟秋身上,他先前备的物件可都是给男子的——皇女就算是未来的皇帝,可终究是个女人,与男人同堂,像什么样子? 许鸿还是有些忐忑,但他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说是男女有别,可他听说皇女与靳云骁是同乘一辆马车来的,兴许是照着男儿的样子养的吧? 他捉摸不透,照皇女的吩咐只拣了清粥小菜,最后思虑着也添了些家常的荤菜,好歹是摆了普通的宴席,便让下人引二位入席了。 既是如此,便免不了他的夫人作陪。 主位自然是给皇女留着,许夫人坐在他手边,等人入席时低声问了一句:「听我身边的婢女说,那皇女,可生得一副好容貌,当真是正统出身?」 许鸿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他想,原先大梁哪个官宦不说自己是正统出身,到最后不是连国都丢了。原先的大梁皇族被杀得连个偏房都不剩,好容易找出个带着点皇家血脉的皇女,此事自然另当别论。 然而宋吟秋真正走进庭院时,许鸿却蓦地愣住了。 他瞠目结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当然不可能是单为着她的相貌,宋吟秋想。她沐浴后换了一身天青色的裙装,这样的素雅的颜色在姑娘家的衣裳里很少见,她也是收拾行李时才发现了这么一件,无端惹出些对曾经的记忆来。 也衬得她有些清冷。 她坐上高位,垂眸打量许鸿一眼,见许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方回神。 然而却脱口而出:「世子殿下!」 宋吟秋罕见地不知如何作答。 许鸿竟是见过她的。 想来也合理,或许哪一年入京述职与豫王世子偶然见了一面也不一定。宋吟秋被拘在那方天地之中,难以辨出朝臣繁多而复杂的样貌。 她稳稳地端起茶杯,不经意间遮住了下半张脸,一双桃花眼微调,语调似乎觉得有趣:「许大人,您可瞧清楚了?」 许鸿被这轻柔的音色唤回了些许神智,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跟着入了席:「哟,许大人,别来无恙啊。」 许鸿方才从怔愣中真正回神,他先是凭着位置判出宋吟秋想必便是皇女了,他朝二人施礼,道:「见过皇女殿下,靳少侠安好。」 靳云骁胡乱应了一声,也没等宋吟秋动筷便自行动起桌上为数不多的荤食。宋吟秋瞥他一眼,不作评价,倒也默许了他的行为。 反正他从来不拘管束。 「许大人安好,」将靳云骁此人当作不存在,宋吟秋呷了茶,品出杯中是上好的新茶,她搁了茶杯,道,「我与许大人此前从未相见,可隐约听得大人方才说了一句『世子』。」 她顿了顿,方道:「不知此为何意?」 「殿下恕罪,」许鸿的语气中还有些惊疑,「微臣眼拙,方才见殿下容貌惊为天人,想有倾国之色,不想误以为殿下为一位故人。可否请教殿下名讳?」 这本是逾矩之事,但也在情理之中。 宋吟秋再次端起茶杯,她道:「我本无福承梁朝旧姓,故而随了父姓宋,名吟秋。」 许鸿手中的筷子哐当一声掉在了桌上。 许夫人不禁失声道:「宋吟……那不是……」 「夫人莫慌,」宋吟秋微微一笑,「不过名姓略有相似罢了,我与那位被废为庶人的大夏世子,除此以外又有几分相似呢?」 相貌不能说是相似,只能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许鸿心想。 但这又能如何呢? 良久,他舒了一口气。 他举杯道:「殿下说得甚是。拙荆失礼,臣代其为殿下赔罪了。」 「无妨,」宋吟秋大度得很,她亦举杯道,「往后有劳许大人与夫人照拂。」 一顿饭吃得明面上宾主尽欢,实际诸人都满腹心事。宋吟秋开诚布公地谈了韩太傅的计策,与北边的狄人里应外合,致使大夏南北受敌,拉长战地范围与粮草运输路线。她言语间的大气,倒是让许鸿又一番讶异。 「我原先以为皇女不过是韩暮手下的一枚棋子,可从今日看来,她也并非以为自己身陷囹圄,」散席后,许鸿送走两尊大佛,与夫人回房,途中心有所思道,「她若是有自己的想法,这倒也算得上是互惠互利之事。」 「老爷,那我们当如何?」许夫人忧心地问。 「我原以为是个傀儡,煳弄过去也就罢了,没想到也是个腹中有些东西的,」许鸿嘆了口气,道,「这贼船现下是不得不上了,且看他们今后如何行动吧。」 他何尝不想求一个安稳,不过前朝旧臣这样一个身份让他不可能全身而退罢了——从皇上对他愈渐冷淡的态度和与日俱增的猜忌便可知,他们这些旧臣,除了依附前朝而反,没有其它的归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而另一面,宋吟秋一行人踩着月光,回到了卧房。 她见靳云骁久未挪步,便知这人定是要跟了她一道回房。果不其然靳云骁趁她关门前闪身进屋,宋吟秋关好门回头看时,他已经颇不客气的倒了桌上的茶喝。 「方才席间还没能让你吃饱?」宋吟秋白了他一眼,「又有什么事?」 「什么事?」靳云骁笑了一声,「挺能藏啊皇女殿下,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藏什么?」宋吟秋当然知晓他话中的深意,然而她只是淡淡地道,「有的人一上桌便饿死鬼投胎只顾吃,更何况,以后主事的不是我,难道还能是你不成?」 「别看我,我可不想领这苦差事,」靳云骁向后仰倒在椅子的靠背上,「皇帝不好当,你当真要坐龙椅?」 「这倒是你的不是了,」宋吟秋缓声道,那声音听着竟像是安抚,「怎么能说是我坐龙椅呢,合该是大梁的嫡系皇族才是。」 「呵,」靳云骁嗤笑一声,「你分得清楚,筹谋已久了吧皇女殿下?」 「互惠互利的事,」宋吟秋耸了耸肩,「你们不过想復兴大梁,而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干而已,被迫做到这一步已经很给情面了,你待要如何?」 「错了,」靳云骁看不清阴影下她的神色,但仍道,「不包括我。」 「无所谓,多一人或是少一人,都不影响最终的结果。就算没有我,也有其它合适的人,」宋吟秋道,「你不过怨我没有与你事先商议,便占据了主导权——但席间总要有说话的人,我不可能一辈子站在韩暮身后。」 月凉如水,靳云骁沉默着与宋吟秋对峙。但宋吟秋清楚靳云骁必输无疑,因为比起她自己,他才是那个更加没有归处的人。 「你赢了,」良久,靳云骁笑了笑,「你说得对,没有人能一辈子躲在庇佑之下,我识时务,今后跟你混。」 宋吟秋见他起身欲出,最终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靳云骁反问了一句,他似乎真如宋吟秋所想,是无归之人,但他停下脚步,似乎思考了片刻,「留着吧,你欠我一个人情。」 他虚掩上门,转身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宋吟秋见门仍剩着一条未能关紧的缝隙,她上前察看时,却见地上是先前放着异族文字协议书与传国玉玺的包裹。 包裹显然被拆开过,宋吟秋想破脑袋也不知晓靳云骁是什么时候将这个包裹带到她房间门口的。她拣了包裹,从内里反锁上房间的门,确认门窗都关好后,拆开了那个繫着凌乱死结的包裹。 里面飘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条。 宋吟秋捡起纸条,上边的字迹张扬飞舞,字如其人,一看就是靳云骁的亲笔。 「拆完包裹復原也不知道包得像一点。不值钱的玉和废纸罢了,送你了。」 她不禁失笑,再看时,却见木匣子底下除了原先一式两份的议事书,还多了她那天在马车上翻看的当今大夏境内各个官员的情报,以及近些年来的简要战报,甚至还有些官员之间私下流传的、据说是真事改编的话本。 她翻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册最底下,发现还有一张字条。 议事书上提及的二十座城池,分别是哪二十座,列得清清楚楚。捲轴式展开的地图末端,绘着一把异族样式的锋利匕首。 宋吟秋心下瞭然。 没有人能够云淡风轻地做到拱手将二十座城池让给外人,世人皆知荆轲刺秦的最终结局是壮士一去不復返,那么既然如此,将「荆轲」的身份换一个国别,故事的发展自将截然不同。 第56章 落子 礼部上下忙了好几日,传来消息说是终于从宋家旁支中的旁支中,寻得一位能够和亲北狄的女孩儿来。 皇上正被这事闹得头疼,听闻后也懒得细琢磨,只让礼部拟了封号随意挑一个封了完事。礼部自然忙不迭照做了,可怜那女儿虽是皇室宗亲,原本已有婚约,却直到册封与和亲圣旨一道下来时才知晓自己的命运,当场哭得晕了过去。 此事耽搁不得。新封和亲的公主出京城那日,皇帝携文武百官相送。沈知弈远远瞧见那红盖头湿了一片,融合了汉人与北狄两边样式的婚服打扮颇有些不伦不类。他见微风吹动盖头上垂下的流苏,想起曾经北疆边境沙场上猎猎作响的红旗。 总之和亲这事,算是谁也没讨到甜头。北疆倒也不急着有主将坐镇了,沈知弈揣摩着皇上的意思,大抵是抛诸脑后继续空悬了。 霍勇与周长青二人配合,也算得上能独当一面,沈知弈对此倒是不担心,他此时无暇顾及于此。送走和亲公主的翌日早朝散去,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东宫。 他到了东宫,方才有些惊讶。他还未进宫门,却觉出今日未免有些过于安静了,他心中瞭然宋吟辰只召了他一人,却不知是为何意。 想必仍旧脱不出与和亲之事的干系。 「那和亲的……公主,」宋吟辰微微蹙眉,却没能想起那宗亲临行前才得的封号,便干脆隐过了,「我始终觉得不对。礼部说她原是常山王一脉——本宫从未听说常山王一脉有这样一位女子。」 沈知弈不知那女子出身,却知常山王世子宋吟宣如今居于京中,说是常山王被拘在京中的质子也不为过。他并不与宋吟宣相熟识,却因当年对宋吟秋的关注,也顺道知晓宋吟宣父子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年还曾试图拉拢宋吟秋;而如今,倒是与三皇子走得颇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是三皇子安排的人?」沈知弈顺着宋吟辰说出了猜测。 「我正是如此想,」宋吟辰颔首,道,「如今她已出嫁,此事已成定局,难以翻盘。我只单顾着父皇从哪儿能找来一位『公主』,竟没想到却是输了他们一子。」 沈知弈道:「他们此棋下得险,短时间内也掀不起风浪。」 「你说得对,他们下的是一步长远之棋;可若要求长远,便难以求其稳定,日后派的上用场与否也自另当别论。」宋吟辰紧皱的眉心逐渐放松开来。 将棋子埋到北狄之远,而好巧不巧又是个女人。先不说大多和亲的贵族都只落得一个红颜命薄的下场,就算是走了好运气,几十年后仍旧没有香消玉损——汉人的女子受了狄人部落的影响,谁还说得准她是夫为妻纲还是父为子纲? 宋吟辰暂且对此事放下心来,但他仍有些顾虑。说来,没有书面文字记载的事,改来改去不还是凭着当权者一面之词?皇帝说她是公主便是公主,更别提他们并未完全掌控礼部与钦天监,若是三皇子一行人未来制造出什么风言风语,谁又说得准? 「我心中仍有顾虑,」宋吟辰从思绪中抽离,道,「先前礼部不还查出一位答应所出的皇女么?那答应来歷不明,如今这位『皇女』也不知所踪,日后若再被有心之人利用此事兴风作浪,是为不妥。」 「太子殿下说的是,」沈知弈垂眸回道,「属下愿为太子殿下分忧解难。」 这便是要交付他的事了。 握着最大的秘密,是为危险,但同时,也是掣肘。 宋吟辰此时对他交付信任,也正是他表忠心的机会。 「我唤你来,正有此意,」宋吟辰很满意他的表现,从桌上拿起一卷捲轴来,他横向铺开,示意沈知弈来看,「我前些日子便派了人密切关注此事,想必你也知道。那位答应入宫时,顶替的是南疆一位官员之女。而她既没有露出破绽,想必大概率曾在南疆生活过一段时日。」 「我过几日向父皇为你谋一件在南疆的差事,届时你便可动身前往南疆,」宋吟辰几句话,已经为沈知弈安排好了一切,「只是南疆最近也不太平,为你谋的差事想必也不会轻松——你暗中行事,多加小心。」 「至于京城这边,我也会派人盯着。」 宋吟辰将捲轴重新收好,交到沈知弈手中。沈知弈抬眼望向他,便听他轻声呢喃,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特地说给他听: 「既要谋大事,便要保证万无一失,万勿大意失荆州。」 「你退下吧。」宋吟辰挥了挥手。 「是。」 沈知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方出东宫门,却撞见一位慌里慌张的小太监。 小太监走得急,沈知弈见他穿着东宫下人的衣物,却面生得很。他心中一动,剑鞘一横,挡住了小太监的去路。 小太监跌倒在地上,方爬起来一半,却又硬生生被眼前的剑桥吓得跌了回去,不住地向沈知弈叩头请罪。 沈知弈用剑鞘抬起他的下巴,好歹是止住了他叩首的势头,问道:「你是东宫当差的?」 「回、回大人,奴才是东宫的洒扫太监,一时不慎冲撞、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心中有鬼。但听他称谓,竟是根本不认得沈知弈。沈知弈挑眉,继续问道: 「你既说自己是东宫的下人,我常出入东宫,为何从未见过你?」 那太监勉强找回一丝神智,他眼珠一转,想到方才见沈知弈果真是从东宫出来不假,而侍卫也未加阻拦,方压低了声音道:「奴才奉太子之命……从宫外取了些东西回来。」 「哦?」沈知弈起了兴趣,「什么东西?」 「这……」 「你只管拿给我看便是,」沈知弈道,「既是要上送太子,我代太子检查一番,也并无不可。」 小太监四处打量,见他被沈知弈堵在东宫门口这么久,果真没有其他动静,当下也明白了沈知弈大抵是太子新重用的幕僚,忙不迭改了主意。 「大人要看,自然是给的,」他慌慌张张捧上来一封信,「大人请过目。」 写信之人相比仓促,沈知弈接了那信看时,却见上边并没有盖驿站的戳,当下瞭然这并非官方文书,或许是哪方私底下的势力写给太子的私信。他瞧着信封上字迹眼熟,却又似乎并没有与这般字迹完全对得上的。 有读书人的娟秀,也有挥斥方遒的大气。 沈知弈见那信上的字虽说不上来哪儿奇怪,信封却是密封好的。将拆过的信重新伪造成未拆的模样耗时不短,他身处东宫,不便耽搁太久。当下便只是将信封翻来覆去打量几眼,交还了小太监。 「下次别再这么冒失,」沈知弈临走前吩咐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出了多大的事。」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走了。 他是时候与北疆彻底告别。 七日后,动身南疆。 「这信果真能送到太子手上?」宋吟秋将信将疑地问道。 「商人不都是如此?拿钱办事,」靳云骁嗤笑一声,咬下一口脆甜的苹果,「有钱能使鬼推磨,能用钱解决的事多了去了。你既自有银钱,又何愁办不成事。」 「要我说,当年你方入山中那副人畜无害、楚楚可怜的样子未免装得太逼真,」他瞥了宋吟秋一眼,「谁能想到长成如今这副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总比有的人人模狗样要好,」宋吟秋彬彬有礼地回敬道,「能够与我合作,你可真是三生有幸。」 「彼此彼此,」靳云骁似乎丝毫不以为人模狗样是在骂他,或许他只听到「人模」二字,「有一事我倒是想请教,你为何要与大夏太子合作?恕我直言,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不然呢?你看上谁了大可直说,」宋吟秋反唇相讥道,「是当朝天子,还是尚未在皇城站稳脚跟的三皇子和常山王世子?」 宋吟秋虽说有传国玉玺,但此类身外之物只能起到证明正统更为正统的作用,而不能使前朝乱臣贼子自证身份为天命所向。既然要谋求天下,与天子共事无异于天方夜谭,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寻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了。 靳云骁毕竟常居南疆,对皇室内部的事不甚了解:「他当真会答应?」 「他不得不答应,」宋吟秋耸了耸肩,道,「御下之道,恩威并施。而对付宋吟辰这种人,拿出点诚意,也得让他忌惮。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靳云骁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没什么。」宋吟秋却兀地止住了话头,她似乎是另起了一个话题,「宋吟辰与皇帝的多疑一脉相承,此次旁支庶女加封公主前往北狄和亲一事,他想必也反应过来,自己被三皇子诸人摆了一道。他虽输了一子,却不可能坐以待毙。」 「等着吧,」宋吟秋胸有成竹,「他会派人来的。」 第57章 布局 宋吟秋这厢托人给太子送了信,近些日子倒也没闲着。许鸿两朝为官,宋吟秋与他相交,多有几分虚与委蛇的意思在里面。他许是不曾想过,宋吟秋非但没隐姓埋名,反倒大大咧咧地顶着豫王世子的名姓行事。 少有人提及当朝皇帝名姓,宋吟秋知晓,名对于皇朝来讲,并非什么必要的东西。猝然多出个名姓反倒显得不伦不类,世人只需知晓她是皇女,也是受天命眷顾的真龙天子,就已足够。 更何况,她顶着「宋吟秋」的样貌与名姓,不才更能混淆视听么? 许鸿只觉这几日他所认识到的皇女已经与京城中的豫王世子截然不同,甚至比起北疆的世子,都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从前在北疆理政的宋吟秋虽说是瞒着朝廷,但做的终归是民生与军政,而如今架空政权、拉拢人心,倒也颇得心应手。 但事实上宋吟秋受前朝韩太傅教导三年,先不说她本养于皇家,又有一年治理北疆的经验。她并非扶不起的阿斗,而是有着自己的谋略,她面上看着唯唯诺诺,实际也早已有一套脱缰的心思。 「皇位么,」宋吟秋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提着笔写写画画,「我其实并不在乎。」 靳云骁并不信。 「我知你对政事不感兴趣,不然也不会装得一副只有武艺精湛的模样,」宋吟秋瞥他一眼,悠悠地道,「你看我是因为心虚么?这不难猜。你暗中学了……西洋话,但我从未听你提起。」 「不过略懂一二罢了,」靳云骁不以为意,他又恢復了那般吊儿郎当的样子,「但你是否想过,你若不争这个皇位,太子断然容不下你。若再用此事牵扯出诸多前朝旧人,此事又如何收场?」 宋吟秋噎了一下,但却道:「……我只说不在乎,可并非是我不争之意。」 她试图举例道:「你不屑于权力斗争,现下不也仍为我卖命么?」 她若坐上皇位,这天下仍旧姓宋。至于今后史书会做如何言论,她若造些不真不假的流言,谁又能辨得出真相? 总归是天下没有易主。 太子之事确然不好解决,,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亦或者,就算栽在当朝太子手上,也好过割地赔款,将国土与百姓一併让给异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不忍将汉人的性命交予他族之手,更何况她虽没有直接与西洋人打过交道,却是见识过三年前北疆时疫爆发后西洋人对北狄的不管不顾——到最后将大夏给赔进去可才叫得不偿失。 而既然都是姓宋,那么国号改不改,倒也无所谓了。 ——至少于她而言如此,至于少数反对的声音,还愁压不下去不成? 韩暮看错她了,她从不是因为一时失意落魄就能够被拿捏的棋子。或许曾经的豫王世子是如此,但策划一场万无一失的谋反的大梁皇女不是,宋吟秋则更不是。 她做不到迫使茶州出兵,此时出兵也并非恰当的时机。在南疆站稳脚跟的是大梁旧臣,而不是大梁皇女,更何况三年前还碰上大夏皇帝向南拓了疆界。虽说原本的南蛮之地只是被迫屈服于强权,从未真正俯首称臣,但难免他们不会见风使舵,在这场交锋中横插一脚。 虽做不了鹬蚌相争中获利的渔翁,也能从中尝些甜头。 随着宋吟秋的一系列动作,以及靳云骁这个大梁旧臣阵营中的「叛徒」贡献的情报,大梁在被改朝换代后的几十年中埋下的暗线,终于一一铺开在世人面前。 茶州以商路发家,而商人不仅在士农工商中处于最末一级,更是无法入仕,最多求得一个「捐官」的虚名。而大夏建朝之时,正值百废待兴之际,一方面希望工农商业发展,另一方面更是无暇顾及商路所属权——于他们而言,前朝遗民成为商人,彻底失了做官的可能性,反倒让他们安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而以韩暮为首的前朝旧臣,正是利用这一点,层层推进,进而控制了以茶州为轴心,四周的贸易往来。他们掌握了茶州周围的资金,从而就此立足,悄无声息地在大夏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宋吟秋十分贊同先前靳云骁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她让茶州四面的州县都意识到,离了茶州的支持,商业难以发展,甚至于基本的补给都难以获取。是以早在各州县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呈报上京城中皇帝的桌案之前,宋吟秋便已经架空了多数地区的行政机构。 「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不会临阵反水?」靳云骁夹着一叠公文走进来,「新来的几封信报,盖的都是公章。」 宋吟秋随手拿了一封最上面的拆开来看,口中应道:「哪儿能呢?不过嘴上功夫,谁都能说两句话表忠心。不过嘛,他们也确实熬不住罢了。」 她一面提起笔批覆,一面又道:「既都是在南疆,想必前几年没少了战事,百姓们怨声载道,皇帝听不到,耳根子遭罪的可不就是这些州官?战事一起,必然徵兵,田中少农力,而打仗又少不了耗费军粮。如今府库空虚,也是应当的。」 靳云骁意识到她这般做法,无疑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然而木已成舟。他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但转念一想,自己似乎一直都在贼船上。 如若不想被当作可任意抛弃的棋子,随时做好献身的准备,唯一的路径便是奋力爬向高位,成为执棋之人。 她做了太久的傀儡,事到如今,只想亲自赢回这一局。 她拿起下一封信报,瞥到封章的一瞬间,她动作一顿。 宋吟辰动作还挺快。 沈知弈也没想到,自己动身前几日还能被派别的事。 宋吟辰大抵是觉得让他调查失踪皇女一事未能人尽其才,再加上临走前南疆出了这档子事,闹得朝中人心惶惶,而于他反而是机会,而皇上指派的人选竟也是沈知弈。 而调查皇女一事,自然是成了次等重要之事。沈知弈分身乏术,依宋吟辰的吩咐转手给了其他人。 大梁旧臣在南疆兴风作浪一事,本不值得起在朝中起什么波澜。前朝旧臣势力单薄,大抵还不如某一地的流寇来得兇险。然而当南疆各州县的一封封八百里加急送至皇帝手中,满朝文武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那位不知从何处寻得的皇女,似乎目的并不在于将大夏改朝换代,而是那捏住商业这条线路,从而将南疆从整个大夏的掌控中剥离。 改朝换代好歹是彻底亡了大夏,而单独分割出南疆,留下残缺的大夏,岂不是让周边民族争相效仿,让大夏沦为国中笑柄? 更何况她既有能力分出南疆,便有可能一点点向北边蚕食,若不将其扼杀于起始之态,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 「皇女?」沈知弈踏入东宫之事,宋吟辰正在殿中大发脾气,他语气阴沉,却并未失态,只是问道,「不是说,前朝皇室已经按着诛九族的法子尽数清理干净了么?这蓦然出现的皇女,又是从哪儿冒出的野种?」 这正是太子相对于当朝皇帝的高明之处,沈知弈暗自想。皇帝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盛怒之下却极易失态。而宋吟辰即使处在最难以挽回的情况中,仍旧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尽显上位者的威严。 「这……殿下,臣斗胆猜想,」诸位幕僚皆噤若寒蝉,唯有一人出言道,「听闻这位皇女年纪并不大,想必并非前朝皇帝所出嫡女,而是哪个旁支后辈也说不定。」 沈知弈瞧了他一眼,记起他是礼部任职的一个官员。 「这按理来说,皇室所出均有记载,」那位说话的礼部官员战战兢兢,「但、但也或许,有后宫之中位分不高的妃嫔诞下龙嗣,而礼部尚未来得及记录,也是有的……例如,例如……」 他忽地脸色煞白,宋吟辰不耐烦地甩了他一句:「例如什么?吞吞吐吐地像什么样子!」 例如他此行南疆将要调查的那位皇女,沈知弈心道。 「太子殿下息怒,」沈知弈迈入殿中,顶着一众幕僚恍若得救的眼光,道,「属下既奉旨前往南疆评定此事,定会不负所托。」 「你来了,」见是沈知弈,宋吟辰愠色稍缓,他挥手屏退众人,诸位幕僚不约而同地同时悄然舒了一口气,宋吟辰无暇顾及他们,只对沈知弈道,「正好,我有事交代。」 沈知弈依言上前,接过宋吟辰手中递来的信。 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完,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再一细想,前些日子东宫门口有一小太监不慎冲撞了他,他所送的信,信封上正是这样的字。 只是他没想到,这信竟是出自南疆那位所谓的大梁皇女。 「我原以为她不过色厉内荏,没想竟当真如此,」宋吟辰若有所思道,「女人终究算不上正统,她若没有说谎,那也还算有几分通礼义。」 他的声音骤然冷下来:「她说得对,我大夏,断不可落入异族之手。」 第58章 故地 宋吟秋花了些时日,召集大梁旧部,控制以茶州为核心的商路,将大夏西南部的一小块领土悉数收下。而原先南蛮之地的少数民族显然知晓此事,却选择了袖手旁观——宋吟秋承诺若是成功独立出来,便将他们的领土尽数归还。 稳赚不赔的买卖,谁又能有心拒绝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宋吟秋收了宋吟辰的回信,不出所料满纸大谈正统乱贼。但她留心等了几日,京城只传来消息说,皇帝派了太子举荐的人平定南疆动乱,此后再无其余值得留意的东西。宋吟秋知道太子这算是默许了,明面上做做样子,但事实上仍旧一致对外。 古语云攘外必先安内,但若已至四面楚歌之境,大厦将倾,岂非只有先从外部支撑救起? 「你说好巧不巧,」靳云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宋吟秋没阻止,他便先拿了北边传来的信报,「宋吟辰举荐来平叛的,可是位老熟人。」 宋吟秋奋笔疾书,头也没抬,随口回道:「我并不知晓我们还有埋到太子手下的钉子——」 「你的老朋友,沈屿。」靳云骁道。 宋吟秋一句话不上不下卡在正中,好半天才重新咽下去,淡淡道:「你说沈知弈?这倒也正常。不过如今可正是三皇子得势的时候,宋吟辰捨得把沈知弈调出京城?」 「说不准是他自己请调的呢,」靳云骁把信报甩回书桌上,「你说那沈屿果真如此绝情?豫王世子失踪后,他可是发了整整三年的疯——听说他把整个北疆都翻了一遍,顺道缴了绝大部分的流寇。」 「……不过奉旨行事罢了,圣旨不是让他全力配合追捕么,他当时方失势,做得过了些也情有可原,」宋吟秋神色冷静,微微蹙眉道,「你方才说……他将整个北疆都翻了一遍?」 「你不知道?」靳云骁讶异道,「你失踪后,他可是用强硬到冷酷的手段接手了整个北疆的政务,根本没给皇帝派人来插手的机会,而后明面上说是追捕,找了你整整三年。你们不会当真有什么吧?」 宋吟秋勉强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道:「怎么可能?他并不知晓我是……」 「那你藏得还挺好,」靳云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转身而出,「你可是说了三日后要往北边走,真不知横亘在茶州和蜀中之间那条道有什么好考虑的。那地势易守难攻,说了你也不信,你且自行看吧。」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而后骤然没了声息。宋吟秋知晓他轻功上乘,定是轻身上了屋顶,不知到哪处去了。 书房重归于静,她却反而无心政务。耳畔迴荡着靳云骁「找了你整整三年」云云,她莫名有些心乱。 她没曾想沈知弈会有这般举动。 他从前一再隐忍,而如今却主动投于太子手下,一跃成了太子幕僚中极为重要的角色,此般种种,有几分还存着昨日赤澄真心? 她想,人总归是会变的。 她何尝听不出靳云骁对她与沈知弈关系不怀好意的揣测,那一年她与沈知弈打得一手好配合,生生将依然被朝廷放弃的北疆从生死线边缘拉了回来,不仅如此,还使北疆发展成如今这副欣欣向荣的模样。单凭她一失势的世子断然做不到如此,同理,未坐稳位置的主将亦是。 如果说她的爱意尚且有几分是因着沈知弈的真心,可他的心悦又从何而来? 那时他们相识不过一年有余,沈知弈是从何时开始,仰视她的目光中有了掩饰不住的热烈? 她曾长久地生活于黑夜,如今回想,却再寻不出半分往日的端倪。 他何时知晓自己是女儿身,又是何时起了无法诉诸于口的心思? 宋吟秋恍然发现她对沈知弈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少到寥寥几句就可概括他们相遇相识的所有日子。他们甚至没有真正能算得上的名分,那些所谓的情爱,不过是会回忆的一角,并没有被记录于纸笔的权利。 也终逃不过随着时间而消逝的命运。 宋吟秋提笔,却又搁下。理智最终冲散了不过片刻的汹涌情绪,她想,无论如何,沈屿既带着平叛的圣旨来,她摸不准太子对他的信任程度,倒也不好让他直接掺和进这潭浑水。 又是一场好戏。 而她究竟身处戏中人还是戏外看客,事到如今,她也拎不清了。 沈知弈方到蜀中之日,因为是暗中巡查,知府并未大张旗鼓迎接。只在城门备了车马,一路将他迎进了府上。 那知府并非是蜀中人,不过调官至此。为着迎接这位从京城来的天使,据说还是太子跟前儿的红人,可谓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奈何沈知弈前三年都在北疆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又成了太子身边的人,是以有关他的说法大多真真假假混杂不清。 顶多能确定的是,这位可才是真的出生蜀中。 是以知府备了一桌蜀中常吃的菜,配以蒙顶甘露代酒,就盼着别出新意,能够投其所好。 沈知弈一进屋,就闻着花椒的香气,沁人脾胃,几乎盖过了香炉里那抹幽香的气息,他面上不动,却隐约生出些欢喜,沖淡了一路的奔波劳累。 「不知大人口味,小人特地备了这家常的小菜几样……」知府偷瞥沈知弈神色,试探着问道,「可还合大人心意?」 上面只说是调查南疆皇女一事,其余的半个字也没让他打听到。但知府心里清楚,这等高官领了个天使的虚衔,定是身兼数职。更何况他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太子也不可能放任自己手下的人只带着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派遣远地吧? 知府这厢心中忐忑,但他观沈知弈面上并无愠色,心知这位看上去也不是个能够轻易讨好的主。他对于南疆一事,并无太大焦虑,不过是前朝不成气候的叛乱罢了,拥立的对象还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皇女——一个女人,不能继承正统,能成什么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嗯,」沈知弈淡淡应了一句,知府只顾赔笑,迎着他入了席。席间免不了一番虚与委蛇的交谈。散后,沈知弈状似不经意问起蜀中南部的近况。 知府心知他定是要藉此判断茶州的下一步动向。他一时间忘了沈知弈出身蜀中,只下意识地道:「南方一直以来农业盛行,商贸良好,百姓安居乐业……」 「哦,」沈知弈挑眉打断了他的话,「是么?我却从未听说。」 知府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他颇有些无措,道:「这,大人,这……」 南边农业发展得好是不错,但若要扯上什么商路,那才是痴心妄想了。 「明日启程,我去南边看看,」沈知弈抬手,示意知府噤声,「你只需按我的吩咐做便可。」 「哎,是,是。」知府抹了把汗,忙不迭地让下人安排去了。 下人领路,沈知弈回了客房。将要入夜时分,他忽地听得外边下起雨来。 桌案上烛影摇晃,映得铺开的宣纸染上一层暖黄色的光影,比不上京城的亮堂。他伴着雨声读了一会儿书,窗户纸被风吹得噼啪作响,分明雨不大,却颳了来势汹涌的风。 果真是蜀中啊,沈知弈想。 有人诗云「巴山夜雨涨秋池」,秋声萧索,夜里最是惹人空愁。 他亦有好几年没回过此处。漂泊的游子无论到了再高位之时,也难免忆起曾经的狼狈。他在蜀中度过了十余个春夏秋冬,本以为自己早已熟知这里的一切,而今却发觉早已物是人非。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翻身成为执棋之人比他想像的要累。这天下远不止二人对弈,棋面逐渐明晰,局势却越发隐晦难懂。 或许他们之中并非隔着楚河汉界,这么多年过去,棋盘早已变了摸样。他们落下的每一步都与大夏的山河息息相关,局外人试图横插一脚,却身在暗处,远非他们所能掌控;就连同一阵营的棋子,也生出些同床异梦的遐思。 局面越发复杂,却也越发有趣。 他不过欲搅浑这潭水——若至兴时,掀了这盘棋。 他也是出发前才知晓,此行的落脚点竟会是蜀中。他不知是太子有意为之还是别的什么,南疆以北诸多州县,竟正好选中了蜀中。 而蜀中南边皆是陡峭山峦,湿热之地粮食熟得快,一场洪涝却也能毁掉整个季节的收成。隔着崇山峻岭,与茶州做生意更是无稽之谈。 他幼时曾无比渴望走出这片土地,他有想要追寻之人,有曾经的诺言还未实现。他曾眼睁睁看着邻家的女儿被卖给来歷不明之人,也曾为了谋得一个晋升的机会而趋炎附势。 他如今回到这片土地,却知过往之人已成幻影。他在京城与故人重逢,四目相对只剩茫然一片;他在北疆寻她整整三年,冒着被皇帝猜疑的风险,却最终一无所获。 许多年过去,原来儿时的戏言,只有他一人当了真。 第59章 重逢 对于宋吟秋心血来潮想要拓展茶州与蜀中间的商路一事,许鸿见怪不怪考虑到他毕竟在茶州任职的时间远远长于宋吟秋,对地形地势也有一定的了解,宋吟秋便将此事交由了他来安排。 许鸿虽是接下了这门差事,但仍旧摸不准宋吟秋究竟是想如何开拓这条道路。更何况路况本就不平,甚至要差过北疆修整前的状况——北疆尚且只是路面不平罢了,蜀中与茶州交界处可是连带着一眼望去找不出一块平地。 先不说需要怎样的良马才能够拉着货物跑山路,单是将官道建在陡峭未开发的山壁上,就得费好一番功夫。 但宋吟秋既执意要看,许鸿也只能等她看过再做安排。宋吟秋一路乘了马车去,中途由于下过雨,车子不好过,干脆换成了骑马。还是后来许鸿考虑到宋吟秋身份特殊,是以到了交界处,又找来一辆马车。 为着方便,这马车车厢并非如其它马车一般是全然封闭的,它的前端开了扇门,用数层殷红的绫罗纱帐隔开,倒显得坐于其中之人身影朦胧,若隐若现。许鸿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迅速垂下视线。 失策了,他想。 皇女殿下如此出门,若有百姓见到了,只怕是惊为天人,又成了好一带的传闻。 殿下未来若是登基还好,若非如此……只怕要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他又觉出几分与往日的不同来。 皇女往日分明是与靳云骁同行,靳云骁善用箭,时常是箭不离身。他也在一次闲谈中得知,皇女的箭术是由靳云骁指导的,想必也不会差。 而她今日却不只是背着箭,许鸿想,方才车内一闪而过的寒光,或许是长枪。 是因为靳云骁不在的缘故么? 他未曾见过宋吟秋动武,却不敢小觑她的实力。 「殿下,前面没路了。」眼看着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下来,许鸿这才回神道。 「嗯,」宋吟秋应了一声,她道,「这一带向来没有人居住么?」 「有的,有的,」许鸿想起自己前几天才调阅的卷宗,忙道,「此处悬崖虽多,悬崖之上却是难得的平地。传言道古时候有村庄被歹徒追逃至此,无奈便在悬崖顶上安家,每隔一段时间派村子里年轻的男人沿着山间藤蔓爬下山採买物品。」 「世世代代,从未断过。」 「既如此,」宋吟秋若有所思道,「他们可是个个好身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这……」许鸿如实道,「蜀中集市上少有他们的身影,歷来卷宗也未记载,着实不知。」 宋吟秋淡淡地道:「他们不需要通关文书,就能从茶州到达蜀中?」 许鸿一惊,犹豫了一会儿,方道:「的确如此,但他们其实也算不上是蜀中人……官府的户籍名册上,对于他们的编载,也是不全的。」 「殿下如若要重掌此地,属下即刻派人……」许鸿许久没听宋吟秋回答,轻声重复道,「殿下?殿下?」 「嗯,」半晌,他瞥见纱帐后的身影动了动,宋吟秋低声应了这么一句,「好熟悉。」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越是靠近蜀中的地界,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便越是强烈。有些深埋于记忆中的事物将要破土而出。 她势必要拿下这座城。 宋吟秋深吸一口气,沉下心,道:「无碍,我们回……」 话音未落,她却敏锐地听得风声中传来一瞬清脆的金属相撞声,她几乎是瞬间拾起车内地面上的弓,下一刻弯弓搭箭: 「谁?!」 伴随着她一声轻喝,身边所有侍卫一同警戒起来。长刀出鞘的声音整齐划一,似乎能够破开山涧的风。 宋吟秋凝神打量四周,一手持弓一手搭箭。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脚尖一勾,掂起长枪,将弓箭收起,换成了近战更为顺手的长枪。 然而长久的,风中只有树叶飘荡接近于无的声音。 不对,宋吟秋想。 她方才分明听到刀鞘与刀刃不慎相撞的声响,暗中之人离他们绝不会远。他既赶长刀出鞘,也绝非孤身一人。 良久,宋吟秋缓缓笑了一声:「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莫非是过街老鼠——」 她拖长了声音,没接下半句。 「传我令,」她声音骤然一冷,道,「放火,烧山。」 「殿下,」许鸿文官出身,是个没动过粗的,「这、这如何使得啊……」 宋吟秋瞥他一眼,而就在这短暂一瞥的时间之中,她又听得先前那般金属相撞之声。千钧一髮之际,她右手一抬红缨枪,硬生生让飞来的箭矢撞成了两段。 「既然来了,又不出来,」宋吟秋冷然道,「非要听见放火烧山……不见棺材不落泪,我瞧此地树木繁茂——想必也不缺棺木。」 「皇女殿下说笑了,」宋吟秋终于听见暗处埋伏之人的声音,「棺木么,这儿倒是有一具现成的。」 四处蓦地窜出好些人来,宋吟秋观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几乎不过片刻,便与自己带来的身边侍卫过了好些招数,打得不分上下。 当她周围的人都被拖住,她兀地意识到眼下只有自己。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从震惊中回神,想起了那道声音的熟悉之处。 一片寂静之中,她轻笑一声。 「沈将军,」她一字一顿,笑意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可是要取本宫性命?」 隔着数层殷红绫罗纱帐,她在那一瞬间捕捉到沈知弈动作的微顿,身体记忆快过大脑判断,双手撑过红缨枪横身一挡。 她在片刻的僵持中看到沈知弈骤然失神的目光,他死死盯着纱帐,手中的力道有片刻失松懈。宋吟秋趁着这个空档用力一掀,与他隔开距离。 他们都已无路可退。 「久仰沈将军大名。」宋吟秋定了定神,她万没想到沈知弈至此的落脚地竟是蜀中,更没想到二人的重逢竟是如此戏剧性的场景。她扫了一眼车下,见自己的侍卫与沈知弈的人打得难分难捨,想必就算斗到最后,也最好不过是两败俱伤。 她没等沈知弈回答,甚至也没待他回神,道:「打个商量?这样打下去可没完没了。」 再者,这可是茶州的地界,她能够随时增派人手,沈知弈能么? 二人好容易才控制住局面,沈知弈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艰难道:「我没曾想……」 「没曾想刚一来蜀中就遇上我?」宋吟秋嗤笑一声,「沈将军,恕我直言,这可是茶州的地界,再往上数,整片山河都是我大梁的土地。你们大夏——有什么资格?」 沈知弈的神色惊疑不定,宋吟秋却不得不将这齣戏做全。 「私下相交,擒其主将之事,我断然做不出,」宋吟秋讥讽地笑了一声,道,「沈将军,可是要本宫送你回蜀中?」 长久寂静无声的对峙中,沈知弈抬眸,对上宋吟秋盛着冷然笑意的眼。他微一抬手,宋吟秋知道那便是退兵的意思。她笑了笑,目送着对方一行人再次隐入丛林之中。 「后会有期。」她道。 「哎哟,沈将军,」乍一进门,蜀中知府便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听人来报说,你对上那位、那位大梁余——皇女了?你们可曾交手?情况如何?」 然而沈知弈一反常态,只经过时瞥了他一眼,便迳自掠过他,回了卧房。 「哎,沈将军?沈将——」知府跟着追上来,却被侍卫拦在门外,「是否要修书向东西二州配合……」 「将军自有安排,」然而他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去路,「大人只管放心管好蜀中境内便罢。」 「这、这,唉!」知府在门口焦急地踱步好几个来回,最终想不出法子,自离去了。 「大人留步,」正当此时,沈知弈却从屋内出来,他端着平稳的声音道,「我需要查阅近四十年来蜀中的户籍名册,只需查『宋』姓即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是,」知府观他神色如常,而「宋」可是皇族的姓,他不敢再想,「我这就派人去调。」 「有劳。」沈知弈颔首道。 送走了知府,他方回到房内,想起了临走前曾在太子手中见过的,那封出自前朝皇女的秘信。 他数次以为上面的字迹眼熟,却最终什么也没能察觉。 他未曾想过真相竟如此之近,一个人若是长久地书写大气的字体,骤然转为娟秀细丽,不就是这样一副有些融合的风格么? 他分明在三年前曾见过宋吟秋起草文书的字迹。 然而竟忘了。 事到如今他终于再次寻得心中挚爱,然而情况却更为棘手。宋吟秋如今恢復女儿身,却与他分属不同阵营,更何况他身负平叛之职,而宋吟秋身为皇女,当属前朝旧臣中极为重要的地位。 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宋吟秋是如何从蜀中村庄中的幼女,先是被豫王府买去假扮成了世子,而后竟又成了大梁所谓的皇女? 太子的指示并不明晰,想来也还未能与宋吟秋交换合适的筹码。 真相或许不重要。 第60章 细作 「太傅紧急传书,」靳云骁途经宋吟秋的书房,却没想又被送信的拦了路,他随手卷着信封走进书房,「找你的,估计是问商议得怎么样了。」 宋吟秋接过信,似乎有些惊讶靳云骁居然能忍住不拆。她见上边的确是韩暮的字迹,心想多半是西洋那边见迟迟没有配合他们的下一步消息,书信来问讯了。毕竟她与靳云骁已至茶州多日,此时仍然未能与西洋那边对接,足够让人生出疑心来。 宋吟秋看了内容,大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被与沈知弈重逢这件事扰得心烦,但这一面又的确需要她假意迎合西洋人,诱敌深入,好给他们致命一击。 想来也是时候与西洋交涉了。至于沈知弈,先前见他惊讶的神色便知太子还在犹疑,未能将此事全然託付于他。不过她此时再私下修书与沈知弈也难办,一则不知晓太子的心思,二则,她信中可是说了助太子登上皇位,实则不过替他掌控南方州县罢了,说到底不是一场太过划算的纸面交易。 她讲诚信,那么对方呢? 宋吟秋提笔蘸墨,却忽地想起什么,将信递还给靳云骁,道:「你来回吧。」 「我?」靳云骁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没接手,「你是皇女我是皇女?」 宋吟秋瞥他一眼,道:「你是傀儡我是傀儡?」 靳云骁笑出了声:「我还以为你的这点自知之明,在近些日子里都消失殆尽了。」 但他赶在宋吟秋反唇相讥前接过了信,道:「行,我回信。那么西洋人,你见是不见?」 宋吟秋问他:「这里只有你懂西洋话,是么?」 「大抵如此,我不过略通皮毛,可其他人么,想必根本就没一个听说过『西洋』这号地方的。」 「那你就陪我去见,」宋吟秋猜到他要躲清闲推脱几句,「原本太傅想让你跟着,应也是让你揽了这翻译的活儿?」 靳云骁罕见地无话可说。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以为,宋吟秋最近变得愈发不可控了。 「……等等,」他可疑地半眯起眼,「你在茶州与蜀中交界地遭人埋伏,不会是又遇见沈屿了吧?」 宋吟秋已经转身,闻言也没回头,只冷冷地道:微信bairm369「你不是很会猜么。」 数日后。 沈知弈近些日子一面顾着调查失踪的皇女一事,一面又留心着南方宋吟秋的动向。曾经在北疆习惯性的打法,到了南疆这等多山崎岖之地根本不顶用。他出生于蜀中,自然知晓这里的地势易守难攻,却难保宋吟秋不会提前收拢其它州县,从除了茶州接壤以外的任何一方地界打过来。 太子的书信愈发模稜两可,他拿捏不准对宋吟秋的态度,而正在此焦头烂额之时,又接得蜀中南面边境处官府的急报。 「贼人……金髮碧眼?」蜀中知府看完急报,顿时吓得连连摇头,「怎会有如此容貌之人?这定是讹传!」 沈知弈头疼地道:「既然已经发了盖公章的急报,想必是已经人赃俱获,定然不会是讹传,只怕是真事了。」 许鸿不知晓,他难道还能不清楚么?他任北疆主将时,与北狄打了有史以来算得上是最艰难的一整个冬天的仗,若非背后有这「金髮碧眼」的西洋人暗中相助,单凭北狄的粮草储备,又怎能撑过一整个寒冬? 还有荞麦等新奇作物的种子…… 大夏之外是海洋,可海洋之外,却仍有陆地。 自汉人立国以来,没有人真正跨越过海洋。而既然西洋人能够从北面跨越海洋到达北狄,自然也能够从南面跨越海洋踏足南疆。 沈知弈越想越心惊,可更令他感到不可置信地是,蜀中显然并非是处于大夏最南面——蜀中之南,仍有茶州、琼州等地,西洋人若想进入蜀中,可还有好几道关口得过,而这几座城,可都是在宋吟秋手中。 沈知弈断然想不出宋吟秋会是主动将西洋人放入关口之人,先不说他们显然来者不善,没有任何一个试图交好的民族会从支持仇敌、扰乱市场来作为交好的起始。更何况当初在北疆,他可是与宋吟秋一同见了那西洋人——她何以能够放下芥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沈知弈隐约觉得事情不对,但他却未能想明白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无论如何,现下所有的事只能指向一个结果——宋吟秋开关放了西洋人进入大夏。 他再一次接到打南边而来的急报已是两日后。宋吟秋封锁了南疆各州县与蜀中接壤的关口,探子传消息变得愈发困难,信报也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南方的百姓传闻,一只有意从山巅上方飞过城的鸽子都逃不过被弓箭手射落的命运。 蜀中知府急得将鬍子捋了又捋,慌不择路问沈知弈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西洋人的细作悄然潜入蜀中,而他们体格健硕,甚至远远超过了北方的少数民族。更重要的是,他们来自与大夏全然不同的地方,排兵布阵的方式、用兵的习惯也没有任何一人了解。蜀中的守备军几次碰上他们都吃了大亏。 西洋与大夏语言不通,甚至唯一能够充作翻译的仍旧是西洋人——可这人却甚少露面。他们的目的似乎并非从大夏得到什么,沈知弈从新报上看他们的行兵方式,他们似乎只是想占领大夏,这似乎算得上是他们的方式中的扩张领土。 竟然将主意打到大夏身上来了。 蜀中的八百里加急飞一般送往京城,可这显然为时已晚。沈知弈在平叛与调查之余,被迫又担上一项当地的军务。 「传闻那皇女心狠手辣,所到之处刀下从不留人,」蜀中知府唏嘘道,「我早知她并非善人。能够将大夏的国土拱手送与异族的,能有几分仁义道德在?」 沈知弈单手握着剑柄,心道传闻果真不准,宋吟秋何时用过刀了? 不过他想起那日山峡中相遇,宋吟秋那一枪横档竟震得他虎口生疼。而他见宋吟秋原本手中持的是弓,因着近战的缘故才换成了红缨枪,想必她更擅长的应该是弓箭吧? 大梁既然是将她当作未来的皇帝来培养,那么她作为上位者,想必本就没有太多需要亲自出手的机会,学得弓箭这等不会伤着自己却又能够防身的功夫才是更为合适的。 而她如今不仅于军事上打得一手好算盘,就连控制商路、架空官府这等事也能够做得得心应手,想必这三年,大梁旧臣费了不少工夫教导她,就连武功,也能精进得如此之快。 沈知弈不禁想,她原本就是非一般人可比拟的聪慧,十余年在京城的软禁不过掩盖了她本应有的荣光,却未能磨平她的锋芒。一旦脱离大夏皇帝的掌控,哪怕是在仍旧被拘束着手脚的北疆,她也能够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这天下当真让她来坐…… 思及至此,沈知弈顿时清醒。他身为太子幕僚,受太子不少恩惠,怎可临阵背叛?更何况能将大夏国门洞开,迎外族人进来,又算的上什么明君?不知她与西洋人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总归是违背民族血脉之事,断不能与之相与。 「将军,」有小旗来报,「那西洋人狡诈,如今不知到何处藏去了。此地多山林,地势兇险,我等将士从未进入过,不如……」 沈知弈皱起眉:「山中虽险,却并不缺水少食,若是放任他们久居山中,岂不是给了他们养精蓄锐的机会?日后我城中防守不可能每日如此,劳民伤财,总给其可乘之机——派熟悉山路的小队进去搜!」 「是!」小旗小跑着安排去了。 沈知弈抬头仰望这座高不见顶的山林,眼前的古树可由几人合抱,林中兇险,可若物资储备充足,从此地穿行也并非不可。 更何况翻过这座山就是茶州境地。他们至今不知西洋人到底派了多少人至蜀中,只知晓近些日子蜀中不断地有西洋人大似进攻与扮作大夏人的模样混入其中。 倘若他们趁虚而入,往后竟不知这城中将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死于非命。 沈知弈用脚踢开一具尸体,没带人迳自走了进去。 「还不快跟上!」身后的侍卫忙派了一队人跟在他身后。 「我并不走远,」沈知弈嘱咐道,「剩下的人暂时交由你,原地休整,如有情况,随时待命。」 他松松拉着缰绳,放任战马随意走着。 他想,顺着这一片走,能够找到水源。 而水,可是行军路上必不可少的东西。 可他没走多久,却兀地见眼前有一道高耸入云的峭壁。 峭壁之上青苔与其余杂乱的草木遍布,却偶有空缺之处。 他半蹲下身,捏起一把青苔捻了捻,辨出这是人攀着岩壁上下的痕迹,绝非鸟兽所为。 他蓦地起身,后退两步抬头望去,只见这般痕迹一直延伸到目光难以企及的云端。 泛黄的卷宗记载,此地位于茶、蜀交界,却并不属于任何一地。 ——直到他们开闢了新的道路。 第61章 山涧 「他说什么?」宋吟秋听了那西洋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串,转头对靳云骁问道。 「他问这座山翻过去,是否果真是蜀中无人之地,」靳云骁这几日被迫跟在宋吟秋身边就,也好随时盯着那西洋人的动向,「前些日子派出去的探子还有回来的,这几日却是根本没见着人回来。」 宋吟秋笑了一下,轻声道:「太心急了。」 西洋首领不解其意,见她的笑似乎含了些看不懂的心思,继而也只能巴巴望着靳云骁。 「汉人有句古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意是做事不要太急切,否则反而得不到好的结果,」靳云骁下意识道,说完又为着翻译犯了愁,好歹是煳弄过去了,「前些日子蜀中的官员还没起疑,现下发现了不对之处,提高警戒,被派去的人一时被绊住了手脚,倒也正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那西洋人点点头,却还是不太放心。 靳云骁对宋吟秋使了个眼色。 宋吟秋便悠悠开口道:「你可是不放心?也正好,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 首领将信将疑地道:「先前的探子过去时,可都是绕过了这座山。这山峰如此之高,我们果真能够上去?可有落脚之处?」 「不妨事,」宋吟秋半眯起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寒意,只是西洋首领没见着罢了,她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山上一直以来都有人居住。更何况……我前些日子,才托人吩咐过他们。」 靳云骁面无标枪照例用西洋话讲了一遍,那首领脸上露出喜色,虽然仍有为难之处,但宋吟秋既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好再拒绝。 「首领既没有异议,那便请吧。」宋吟秋往后退了半步,旁边早有下人备好,只等宋吟秋吩咐,便将他们带去前些日子新铺就的一条山间小道。 远来是客,二人谦让推辞一会儿,最终宋吟秋走在了前面。西洋首领正欲跟上,眼前却突然出现一袭黑色的影子。 「抱歉,」靳云骁说着流利的西洋话,「我得贴身保护皇女殿下。」 他说完,未等西洋首领回答便转身。西洋首领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总归不是好话,但他蓦地想起靳云骁懂西洋话,话欲出口便硬生生止住了。 「安排妥当了么?」宋吟秋望向一边青葱色的林叶,低声道。 「殿下放心,」靳云骁道,他嗤笑一声,「山上的人么,总归还是想下来的。给了良民的户籍,再给些银钱,哪个不愿意搬下山呢?再帮点小忙也未尝不可。」 宋吟秋颔首,山路虽说修过,但时间紧迫,也只是勉强修葺了几分。再加上坡陡,昨日又下过雨,未免有些滑,并不见得好走。 「他之前说,他们国家的皇帝是女人?」宋吟秋忽地道。 「是,你怎么问起这个了?」靳云骁诧异道,「你还纠结着登基的事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宋吟秋心道,歷史上少有的几位女帝,无一不是熬了数年才到这个位置,后世的史书也多数绕过她们,最终落得的评价甚至比不上那些个亡国之君。 「不,我只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够安然接受女人的统治,」宋吟秋笑了一笑,「你不觉得很有趣么,他先前说他们国家的皇帝可以是女人,封爵……大抵也能够捞个官职吧,也能是女人。」 靳云骁在她身后,狭窄的道路使得宋吟秋若不回头,他便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靳云骁道,「男女本就是身外的样貌,你难道还真信书上讲的那些男女自一出生便有了天差地别?你早年扮作男人,不也没几人发现真相吗?」 「是啊,」宋吟秋的声音低下去,「奈何他们先为不忍,逼得我非不义不可。若非如此,真想去外面看看啊。」 靳云骁思索了一会儿,道:「虽然按照以往的惯例,通常只有小国的皇帝到大国进件的份儿,不过……这惯例,也是由人造的。」 闲谈的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一行人到了山顶。西洋首领见山顶果真是一片平地,其中有村庄井然,与山下城镇有不同,却别有一番农舍的幽静。 「请他到屋里坐坐,」宋吟秋道,她环视一圈,在往来的「农民」中见着几个熟面孔,微微放下心来,「再让他等一会,是时候让其他人也下去了。」 「是。」 靳云骁自去与守灵交涉,他瞥了一眼随后跟上来的西洋人。人数不多,剩下的仍旧留在蜀中的地界。 ——最大程度地分散了西洋的兵力。 右肩骤然被人拍了拍,他警觉地转过头,见是那位西洋首领,他的手中并未持武器,方才放松了几分。 「大夏的山水,真是与我们国家不同,」西洋首领向悬崖之下低头望去,云雾缭绕的山腰隐约露出树顶的翠色,却未能如愿见着山下,「我曾去过你们国家的北边——那是你们叫做北疆的地方,与这里的景色不同,但也是好的。」 北疆? 靳云骁微不可见地一皱眉,然而他很快调整了神色,重归于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 「茶州的景色亦不逊色。」 西洋首领笑起来:「说来还要感谢韩太傅,与这位皇女殿下,若非他们做出了明智的决定,我也断然不能到达此地,为我们尊敬的女王陛下开拓道路。这山的另一边底下是叫蜀中的地方,我很期待,想来也会很喜欢。」 靳云骁的笑容逐渐冷下来。 既是喜欢,那么大发慈悲将埋骨之地选在这里吧。 怎么算不上爱屋及乌呢。 蜀中。 西洋细作对于蜀中山林的熟悉程度终究比不上蜀中守备军,他们一路分逃,却因着辨不出这林中的植物,既不敢下口,便免不了错过许多可能的补给。更何况昨日山间下过雨,道路泥泞,留下的脚印一时半会儿消失不了,倒显得埋伏格外狼狈。 沈知弈带着人一道进了山,便四散开去。他冷眼瞧着侍卫在一名倒下的士兵背上补了一刀,殷红的血溅上碧绿的嫩叶片,没多久復又顺着树叶的纹路滴下,那草丛也是碧绿的。 让人想起山壁上的青苔。 这些日子潜入蜀中的西洋细作,都是绕过茶州与蜀中之间的山脉,从东西两面想方设法混进城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那么这新鲜的、被剐蹭下来的青苔又是何人所为?山顶上的村人每隔好几月才下山一次,况且他们人少,身手又熟练,断然不会造成如此的情况。 从这条道上下来的人不会少。 然而蜀中却并不知晓。 这便是事情的蹊跷之处。他们来到蜀中,却未能在林间留下脚印,说明他们的时间先于昨日——但在城中被发现的细作,皆不经过这条险路而来。 沈知弈踏在落叶堆叠的林间,脚步逐渐慢下来,直至停下。 「将军?」侍卫试探着问询道。 沈知弈静了片刻,忽地问道:「多少人了?」 「还未来得及统计具体的人数,」侍卫知道他在问什么,谨慎地答道,「进了林中没走多远,便叫兄弟们都分散开去。若是按照我们一行来见到的数量算,应该也差不多了。我们还要往深处走吗?」 「嗯,」沈知弈应了一声,又补充道,「见到不是蜀中守备军的大夏人,也一併抓起来带回去问询。」 「是。」深林之中少有人至此,侍卫虽不解其意,但仍旧照办。 但他忍不住问道:「将军是否还有疑虑?」 他没想到的是,沈知弈竟轻轻点了点头,道:「西洋人或许不知晓我蜀中地势、兵力如何,但她不可能不知晓。」 侍卫不知「她」是谁,只噤声听着。 「如此这般,只一波一波放人进来,而又不给细作回去报信的机会,反倒不像是攻城该做的事。」 「那将军的意思是?」 「我们只需守好蜀中便是了,」沈知弈淡淡地道,「其余的事,并非我们能够插手。」 宋吟辰虽信中未曾提及,但他知晓,他与宋吟秋定然达成了某种协议,不过是双方私下商议,谁也摸不准谁的性子,倒让他成了横亘在中间的恶人。 无论如何,宋吟秋放西洋人入城,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便是了。 「将军,阵地记录在册的西洋细作皆以被捉拿,此处应是没有漏网之鱼……」 沈知弈似有所感地抬头,似乎能够透过厚重的云层,视线到达山巅之上—— 他回头,骤然下令道:「上山。」 「上……什么?」侍卫一时间没能理解沈知弈的意思,「将军您是说……」 「带上几个身手好的,挑了近路上去。」 心中的预感愈发明显,疾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以他对宋吟秋的了解,对方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么一切时机的地点都将是预先做好的安排。 她既然心血来潮,布好了这一局,他自然也不能扫兴。 他想要亲自揭开真相。 那个尘封了十余年之久的真相。 第62章 留恋 京城,皇帝寝宫。 宋吟辰从东宫一路赶来,还未进门,便嗅到扑面而来的浓重药味。他不动声色地挥了衣袖,却未能够让那气味散去多少,但毕竟有下人在,只好就此作罢。 「哎呀,太子殿下,您可总算是来了,」张桂隔着老远从殿里迎出来,脸上堆着笑也不是,哭丧着脸也不是,只道,「您快进去看看吧。」 宋吟辰于是便见他脸色忽青忽白,颇有些可笑。他就着下人递来的铜盆净了手,一面走一面问道:「太医来瞧过了?」 「瞧过了,」张桂道,「原说不过是风寒,但这几剂药下去,非但不见好,奴才瞧着皇上精神头是愈发不好。方又说气血运行不畅,怕是劳心力太过的缘故。」 宋吟辰随意应了一声,经过外间时,见一群太医聚在一起会诊,见他来了急忙行礼,推了人出来对他道些什么。宋吟辰一抬手止住为首那人想要上前的意思,自进了里间,留下一群太医面面相觑。 他掀了帘子往里间望,见一位嫔妃打扮的女子坐在床边,正一勺一勺给皇上餵着药。然而皇帝昏睡着没有意识,那药餵进半勺,就有半勺顺着嘴角流下,她又匆忙捏了手帕去擦。 宋吟辰看不过,走上前去,从背后将皇帝掺了以来。他叠了几个枕头,好歹让皇帝靠在上边。 他做完这些,才见那女人怔怔地看着他,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大抵是注意到他腰带的颜色,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臣妾端着药碗,不便起身行礼,还望太子殿下恕罪。」她道。 「无妨,免礼便是,」宋吟辰见她神色有些怪异,虽是后宫中的妃子,但不认得倒也正常,他问道,「儿臣久在京外,不知娘娘是哪宫小主?」 那女人道:「臣妾是德妃。」 哦,宋吟辰无声地想,三弟的生母。 母后端着国母的仪度,是断然做不了此事。那么为着讨好皇帝,也只有后宫剩下的这些莺莺燕燕了。 他见从外间来了个小太监,便状似随意地问道:「德妃娘娘,可是一直守在父皇身侧?娘娘贤惠,可是大夏的福分啊。」 「太子谬赞了,」德妃垂下眼睫,神色安然,「能够陪伴陛下身侧,是臣妾的福分才是。」 这倒很是识时务。 宋吟辰不免有些惊讶,他本以为三皇子飞扬跋扈,处处与他针锋相对,其母亲想必也咄咄逼人。而他此时瞧着,德妃竟然是真秉得一副淡然的气度。 他不由得重新暗自打量这位母凭子贵的妃子。她未施脂粉,打扮得并不如其它小主花枝招展,或许是位分使然,宫装并非时兴的模样,却是极好的料子,选的素雅的颜色,也别有一番风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他方想起这位德妃也是小门小户出身,比不得皇后高门贵女的傲气。不过是后来有了三皇子,方才母凭子贵,逐渐熬到了妃的位分。哪怕如此,在后宫中也素来不挑事,反倒听说她帮衬过一些不受宠的妃嫔。 「皇后娘娘掌柜凤印,威慑六宫,臣妾不过身为妃子,自然只能在这些事情上帮衬,」她将药碗搁回小太监手中端的托盘上,道,「陛下突然龙体不适,太子殿下想必也是忧心的吧?」 「自然,」宋吟辰颔首,道,「儿臣没什么志向,只盼着父皇身体康健,好让儿臣多偷些日子的闲头罢了。」 德妃微微一愣,她转而笑了一笑,轻声道:「殿下能有这般少年人心性,臣妾甚是欣喜。今日与殿下偶然一见,臣妾想着,殿下也当多去皇后宫中走动。后宫本就在僻静处,现下皇帝事务繁忙,又龙体不安,久不踏足后宫。即便是皇后娘娘,想必也会挂念着殿下吧。」 宋吟辰看她对自己的迴避,想必是知道三皇子与他在前朝的针锋相对。她似乎确实不欲为着这些事与他起争执,没说几句便有告退之意。 在后宫中熬得久了,又没有外面的亲族帮衬,想必都会多少有些与世无争的淡然气度吧。 「殿下好生陪一陪皇上吧,」德妃起身,身上的不多的珠环安安静静,就像她本人一样,「臣妾先告退了。」 宋吟辰随口差宫女送她一程,目送她出了房间,目光转而回道皇帝身上。 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此刻睡得很不安稳,却仍旧皱着眉,似乎在梦中也被前朝诸多争端纷扰,不得安宁。 太心急了,宋吟辰想。 皇帝虽然就有体虚之相,但太医开的都是温和进补的方子。皇帝没有早先落下的病根,又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照着太医的方子吃,怎会反而越发体虚起来? 既是有人下毒,而下的又是慢毒。他想不出此时会有谁愿意置身事中,三皇子与宋吟宣是两个不成事的,根本不足为惧,又何况他们也没有接触皇帝日常起居的路子。剩下的便只有他手下的人——但他此时方将太子的位置坐稳,还未太牢固,此时对皇帝下手,也不是什么值得赞誉的法子。 无论是谁下的毒,在这个节骨眼上,都只能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宋吟辰瞥见皇帝鬓角的白髮,与嘴角残留的,方才德妃餵药留下的没擦净的药渣。 父皇,他心道。 记忆中闪过皇帝一次又一次在朝堂上,做出堪称残酷冷硬决定的神色。 他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未曾见过群臣的神色。又或许,他将范围扩大,前朝连着后宫,也连着天下苍生,无数百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又是你的哪一方仇家呢。 悬崖之上。 西洋首领真正发现不对劲之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他被逼到无路可退,对宋吟秋怒目而视,嘴里快速说了什么。 「他骂什么?」宋吟秋散漫地对靳云骁问道。 「骂你……罢了,」靳云骁听了一会儿,他的西洋话毕竟也没有好到能够一字不漏翻译的程度,「他问你怎么能够背信弃义,出尔反尔。」 「我有吗?」宋吟秋轻笑道,「你们的协议是与韩暮签的,自始至终我都没插手。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不是韩暮手下臣。」 那西洋人骂骂咧咧地又说了几句,靳云骁实在忍不了,他道:「你要留着他?我看不如扔下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探头往悬崖下看了看:「这个高度,就算会轻功也非死不可。」 「不了,留着吧,」宋吟秋不假思索地道,「茶州那边我没让留人,蜀中……情况应该也差不多。总要留着人回去报信,再说……他们若都血溅大夏,我嫌脏。」 靳云骁捕捉到她话中的一丝不对劲:「大夏?」 「……至少目前还是,」宋吟秋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说过我对皇位不感兴趣……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过顺口一说。以后的事谁又能知晓。」 「我并不排斥与异族相交……前提是你们得将我们当作于他们地位同等的国家,而非试图侵占我国,恃强凌弱,」宋吟秋冷冷地道,「更何况……我要如何信背信弃义之人?」 靳云骁照样翻译了。 「他问你如何知晓他是背信弃义之人,」靳云骁听那西洋人骂了好些话,补充道,「他说,你才是。」 「是么?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宋吟秋嗤笑一声,「想必贵国使者贵人多忘事,当日在北疆之事,可是忘得一干二净。」 「还要多谢你们将荞麦带来,以及许多其它的作物,」她转过身,道,「我大夏地广物博,定能将贵国的馈赠,好好利用。」 靳云骁疑惑地一歪头,方才宋吟秋说的那物什,他可从没有听说过,也不知该如何翻译。他甚至不知晓宋吟秋为何突然提起北疆,西洋人又给了什么「馈赠」。 但他低头看时,那西洋人似乎只是听到几个关键的词彙,便瞬间领会了宋吟秋的意思。 「你……狡诈的女人!……」 靳云骁也懒得管这西洋人了,他交代手下严加看管,然后朝着宋吟秋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扮猪吃虎,皇女殿下这手棋,走得可真是不错啊。」他道。 换做往日,宋吟秋定当与他有好一番争吵。但此时,宋吟秋却只是轻声道:「是啊,亏得这一步好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终于走到最后了吗? 靳云骁站在她身后,见她身前是深不见底的一方深渊,山风拂过,撩起她飒爽束起的头髮。她不知为何今日钗了步摇,珠翠摇晃,免不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像一支将要翻飞的鸟。 靳云骁不由得上前半步:「你……」 「我没事,」宋吟秋偏过头,一笑,道,「是时候结束了。」 靳云骁仍有不解,他见此处崖壁正对下去,是蜀中的方向,而并非来处的茶州。 蜀中……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呢? 正当此时,他却听得从身后而来的脚步声。 那当是行军的靴子,踩在柔软的青草上。带着满身行路染上的山岚,和那个她终于记起来的,十余年前的约定。 他停下的那一瞬间,宋吟秋似有所感,回身。 「沈知弈,」她道,「我回来了。」 第63章 同心 她看到沈知弈站在原地,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知为何蓦地有些想笑。 从前在北疆,大抵也是这样的吧。 时隔太久,她竟有些记不清了。 可她还有更久远的回忆。 宋吟秋上前两步,珠翠叮噹作响,随着一阵悦耳的风。 「我回来了。」她重复道。 沈知弈很轻地闭了一下眼,他的声音轻颤:「所以先前那些……放西洋人入城,入住茶州……都只是你布下的局,对么?」 「是,」宋吟秋含笑道,「我只是不想再任人摆布了。」 她道:「我其实……有些累。我先前听说你为太子做事,我想你一向不喜这些事情,拜相封侯,你曾经都不喜欢的。」 她静默片刻,方道:「是因为我么?」 沈知弈垂着眼眸,道:「是。我其实也不想再受人摆布。」 他终于伸出手:「跟我走,好吗?」 「好啊。」宋吟秋轻笑一声,她将手搭在沈知弈手上,却没想忽地被带进了沈知弈怀里。 她愣了一瞬,继而另一只手从背后搂住了沈知弈。她踮起脚尖,附在沈知弈耳畔,道:「你等等我。」 「咳,」而在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兀地响起,靳云骁往后退了两步,「您二位继续,我嗓子不太舒服。」 空气静默了片刻,宋吟秋率先笑了出来。 她一面松手,一面嗤笑道: 「嗓子不舒服?我看这儿……」她环视一圈,道,「既是蜀中,别的或许没有,竹子倒是有很多,身娇体弱的靳少侠要不砍点竹子带回去熬竹沥喝?」 「装什么嗓子不舒服,」宋吟秋白了他一眼,「我知少侠没有心悦之人,断然不能够理解本宫与沈将军自年少时便生出的种种情谊……」 「年少时?」靳云骁捕捉到重点。 「是啊,年少时,」宋吟秋瞥到沈知弈骤然惊讶的神色,低声道,「我……好像记起来了。」 「你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沈知弈,」她分明是想微笑,却不知怎的声音有些哽,「那些年少时的承诺,还作数吗?」 短短几句话间,沈知弈心情起落,仿佛此刻有一生那样漫长。 「作数的。」他道。 「我带你回家。」 茶州、蜀中二地守备军又花了好一段时间清理战场,除了先前拒不伏诛的,其余西洋战犯都被聚集起来。依着宋吟秋的意思,先关起来,等沈知弈写信回了京城再做打算。 既如此,剩下的日子便没什么事可做。沈知弈平叛一事,碰上叛军首领宋吟秋,算是彻底干不成了。京城来信询问进度,沈知弈本还想敷衍两句,可这敷衍的信还没来得及送往驿站,便又接了宋吟辰的秘信。 太子云,前朝皇女留着有用。 行,有用便有用吧,那就留着。沈知弈也不知宋吟秋与宋吟辰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但他无条件信任宋吟秋,更是对自己效忠的主子宋吟辰起不了异心。 依他看,这天下未来不是宋吟秋坐,便是宋吟辰坐。他能想到最坏的情况不过二分天下——但这二位主都不是能与他人分天下的性子。 听他讲完猜测,恰逢马车经过一个坎儿,宋吟秋笑得花枝乱颤,差点没跌下座椅。她扶着桌子,正色道:「你更想看谁穿龙袍?」 这个问题沈知弈答不上来。他不喜那样厚重而繁复的衣物,绣着不同式样的龙,命格也忒重了些。可若是宋吟秋穿——他虽没见过,可宋吟秋无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你既想不出,那便静观其变也就算了,」末了,宋吟秋道,「其实我亦不知太子如何想,更何况当今皇上仍旧健在,无论如何,我总归不太愿意……罢了,多说无益。」 她掀开帘子朝外望去:「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是在镇子上?」 沈知弈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他久未归乡,其实也有些拿捏不准时辰,只犹豫道:「大抵是近几年城镇拓了地方,显得宽敞些了。」 宋吟秋还有迟疑,只道:「当真是走这条路?你不会要把我带到什么荒山野岭吧?」 沈知弈无奈地道:「你不是记不清了吗?这会儿怎生又记起路来?」 「我不过随口一说,诈你一诈罢了,你好生无趣,」宋吟秋拉回帘子,「说起来,我才是真的有好些年没回来过了。我被卖到豫王府是……五岁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沈知弈看她试着回忆,便没打断,只听她道:「我爹娘商量的本是将我卖去青楼,到了青楼,见了老鸨,说好了价格。我往外跑时,却撞见了一位穿着华贵的人物。」 她淡淡地道:「现在想来,不过是李顺而已。那时也当真没见过什么世面,竟连下人的衣裳见了也以为华贵。」 她忽地想起什么,问沈知弈道:「我爹……那夫妻两呢?他们拿了银钱,说是留着给小儿子娶媳妇用的,依着他们的性子,想必很快便花光了吧?」 沈知弈看她的确没有半点悲伤的样子,当时那户人家本也没有将她当女儿养,不过是养了个粗使的丫头,盼着长大点换几两银钱罢了。 闻言,他摇了摇头:「皇室中人的性子,你知道的。当时你失踪后没过多久,那户人家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富贵日子,可是后来……一夜之间,也就销声匿迹了,连房子也没了。有人去问了官府,只说是早就暴病而亡了。」 「我就猜到是如此,」宋吟秋道,「不义之财,更何况是从豫王手中得来的,怎会有命留着花?给了他们一段时日好活,就已经算得上大恩大德了。」 「不过,你为何又成了大梁皇女?」 「我若说我不是,你信么?」宋吟秋见沈知弈不假思索便点头,没忍住笑出了声,「逗你的。不过以韩暮为首的几个大梁旧臣这样说罢了,他们说我是大梁幼公主的遗腹子——你说,我既非出生蜀中一户平常的农户家中,又不是豫王世子,或许是大梁皇女,这几个身份,哪一个比较可信?」 沈知弈不知如何作答。这几个身份在常人看来,或许只有第一个有几分可信,但第一个恰巧是最无可能的情况。他当时年幼,却也记得邻家阿孃并未十月怀胎,不过有一日他们家便忽地有了小孩,众人都知这女孩分明是捡来的。 「你是宋吟秋。」他道。 「是啊,我是宋吟秋,你说得对,」宋吟秋将手背搭在眼睛上,遮住从马车帘缝里透进的一缕阳光,「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也是唯一一个。」 「谢谢你。」她道。 沈知弈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宋吟秋话锋一转,道:「我依稀记得你当年说过,待我及笄,便要娶我。」 她蓦地坐直了身子:「如今这晚了多久?你可备好聘礼了么?我现下无依无靠,你可不要尽哄骗我。」 ……忘了这茬。 从前他们都还年少,不过随口一说,两人都以为对方不过将此当作一句童言无忌的戏言,却没想二人不约而同当了真。 沈知弈一步步从蜀中爬到京城,到北疆,最终回到蜀中。 这并非是命定之地这么简单。 沈知弈却犯了难。当初的他从未见过如此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而女孩又被家里逼着做许多脏活累活,每日累得却连饭也吃不上一口。不仅是他一个孩子看不过,就连他的母亲,也常常将自家的干粮分与宋吟秋。 是以一次他们躲在地里悄悄分食着沈知弈从家里带出的吃食,不知怎的,沈知弈的母亲突然笑眯眯地问宋吟秋,喜不喜欢屿哥哥。 宋吟秋吃得满嘴都是,说话都不利索,却是说出了令人捧腹的「想要买屿哥哥做媳妇」这种话。 没有人教她这些,不过阿娘经常与阿爹商议说,要将她卖给那个男人做媳妇。她听不懂这些话,但料想是非常重要的事。 「不对,」沈屿当时年纪也不大,但总归是比宋吟秋大上些许,闻言一口馍呛在嗓子里,在他娘的笑声中黑着脸找补道,「应该是我买你做媳妇才对……都不对!分明都是活生生的人,媳妇怎么能买来买去?不对不对。」 他想了想,道:「我未来要娶媳妇,定要娶我心悦的人,要对她好,不让她干脏活累活……还要恩恩爱爱,像阿爹阿娘这样才好。」 他忽地眼睛一亮:「阿妹,等你及笄,我娶你可好?」 …… 沈知弈拗不过宋吟秋,挣扎着终是给她讲了。宋吟秋不时回忆起来,帮着补充些许细节,听到最后笑得直不起腰来。 「沈知弈,你年少时还有这能耐?」她许久没有这样笑过。 从神色看,沈知弈大抵是再也不想回忆过往了。他现下正为了所谓的聘礼发愁,宋吟秋究竟算是世子的规格,还是皇女的规格? 总之无论何种,他都出不起罢了。 「算啦,」宋吟秋好不容易止住笑意,道,「聘礼不过身外之物,我们早就永结同心啦,沈郎君。」 第64章 归宫 马车一直行到晌午,车夫才在外面说着到沈府了。宋吟秋方才意识到,这些年沈知弈虽常在北疆,但毕竟官拜四品,更何况后来成了太子身旁最得力的幕僚,家中府院修缮,也是平常事。 总归不能是当年的草房子了。 宋吟秋一面觉得自己原先的猜想有些好笑,一面对沈知弈打趣道:「将军府好生气派。」 岂料沈知弈似乎也有些迟疑:「想来不过也就外面瞧着大气,里边……」 「你不会没回来过吧?」宋吟秋瞧他半天没吐出几句话来,忽地想起沈知弈长年累月地在京城与北疆两头顾着,若说从没回过家,也算正常。 「确是没回过,」沈知弈如实道,「不过现下,倒是真正完整地归家了,想必父母亲也会高兴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宋吟秋因他这句话而愣了片刻,沈知弈率先下车,朝她伸出手:「殿下,有台阶,当心些。」 如同当年一般。 宋吟秋顿时便忧心全无了,她扶着沈知弈的手下车,顺理成章地牵着他上了台阶。 兴许是平日里不常有人来,沈知弈叩了好一会儿门,门里才闪出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那丫鬟不认得二人,又见二人衣着华贵,不免有些怯生生的。 「二位贵人找谁?」 沈知弈温声道:「只管与老爷夫人讲,沈屿……」 宋吟秋捏了捏他。 「……沈屿回来了便是。」 丫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想了一想,惊道:「可是府上那位将军?」 沈屿颔首道:「正是。」 丫鬟急忙开了门,让二人进来了。宋吟秋站定,略一打量,见此处果然如沈知弈所料,不过外面看着气派,里边仍旧是农家小院的样式,也没有多少下人往来。 沈知弈帮那丫鬟一同关上大门,抽空问道:「老爷与夫人都还好么?」 「还好呢,」丫鬟道,「将军好些时日没回来了,村里的人都说将军在外边当了好大的官——后来知府来道喜,才叫修了现在的大房子,也添了些下人。」 她往有些空的院子里探头看了一眼,道:「但老爷与夫人喜静,说是平日里也用不着那么多下人伺候,大多都给送回去了,只剩下我们几个。」 宋吟秋见她年纪不大,说话却像模像样的,不禁忆起流莺与流木来。 沈知弈却好似只道她在想什么,道:「等安定下来了,便将流莺与流木接来。」 宋吟秋起先还点头,后来又道:「算了,眼下已不是三年前,他们总不能跟在我身边一辈子。」 她想了想,道:「看给流木在宫中或是别的地方谋份正经差事,流莺若想嫁人,便为她寻一户好人家;若是仍想独自过着,也脱了奴籍,给一笔银子任她去吧。」 「都听你的。」二人毕竟是跟着宋吟秋的下人,自然应当听她安排。 宋吟秋忍不住偏过头问他:「你就这般听话?」 沈知弈笑而不语,但宋吟秋瞥到他红透的耳根……嗯,还是收敛些的好。 一行人脚步轻快地进了里屋。一别数年,故人面容早已变却,但有沈知弈从中做调,倒也没有宋吟秋想的尴尬。 「都长这么大了,」沈母拉着宋吟秋亲亲热热地坐下,便将几年未归家的儿子弃之不顾了,「果然小时候没看错吧,我们家阿秋打小就生得水灵。」 他们似乎很顺利地接受了邻家女孩如今名叫「宋吟秋」这样一件事,不过与先前同沈知弈共事而又贬为庶人的世子同名罢了——倒也……难得不让人心有芥蒂。 沈知弈化身木头桩子,宋吟秋更是从未应付过此等场面。他们留下来用午饭本是自然,但宋吟秋原先赴过的家宴都是在宫中,诸位皇亲国戚一坐,举杯换盏间明着暗着藏的都是不怀好意的交锋。她心中仍存着对皇女这一层身份的隔阂,难免有些应付不过来,直到饭间,沈母拉着她悄声说了两句。 「阿屿这些年独自在外边,隔三岔五地写信回家,你知道这孩子,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更有些时候,长年累月连信也没有一封,我们也担心,」她握着宋吟秋的手,眉眼弯弯,「如今有你在,我们也就放心啦。」 宋吟秋有些不知所措:「夫人,我……」 「这是一点薄礼,你别推辞。你知道的,我们不过寻常百姓,拿不出什么贵重的物件,」沈母说着,从手腕上褪了只玉手镯下来,復给宋吟秋戴上,「我与他父亲都没什么大的愿望,也不求结娶什么高门贵女,只要阿屿与你都欢喜,只盼着你们都能平平安安,也就好了。」 她嘆了一口气,道:「我们都知道,你们能够过来也是不容易。当年带你走的,又怎会是普通人呢?换做寻常人,早也就避祸而去了,也就阿屿钻牛角尖,忽地要考科举,想尽了办法到京城去。他从前,哪里是把功名利禄看得那样重的孩子呢?」 宋吟秋看了看手腕上多出的镯子,说不出话来,沈母却又道:「阿秋,你跟阿孃说实话,你与阿屿……是真心的吧?」 宋吟秋从万千思绪中回神,她笑了笑: 「阿娘,您放心吧。」 沈母舒了一口气,復又笑将起来:「哎,好孩子。」 二人原想再在蜀中留些日子,但国事终归耽搁不得,西洋细作、前朝叛乱等事还悬而未决。雪上加霜的是,沈知弈这日接了封京中太子发来的秘信。 「皇上……驾崩了?」沈知弈读信时,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宋吟秋更是一时不慎被茶水烫着了。 他又回过神往前看了一列,无论如何,正值壮年的皇帝的确是就这样驾崩了。 「这都什么事啊……」宋吟秋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喝,「皇帝怎地就驾崩了?太子都还没站稳脚跟,我与他的协议还作数么?」 沈知弈不知她与太子究竟达成了何种协议,无论如何,皇帝驾崩这事已成板上钉钉。眼下太子身在京中,被突然而至的各项事务忙得分身乏术,正是幕僚们大展身手之际。南疆叛乱一事明面上还未结局,但太子与宋吟秋二人心知肚明,这事儿得私了。 无论如何,沈知弈得回京,二人蜀中的田园同居生活到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沈知弈忙着官府的交接,宋吟秋抽空回了趟茶州。她见到这些日子被迫替她收拾烂摊子的靳云骁,后者神色狰狞,似乎已于宋吟秋有着深仇大恨。 靳云骁扶额,道:「我已将南疆各郡县的权柄交还——商路仍旧控制在我们手中,你放心,随时能再架空一次。你与那沈屿过了好些快活日子,南疆这边不顾死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不有你嘛,宋吟秋心道。 不过她道:「你且再忍忍,快结束了。」 靳云骁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是吗?你待如何,太傅那边快要瞒不住了,西洋人已除,南疆这边又再无动静,一来二去,发现不了的都得是傻子。」 眼见他没说两句,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宋吟秋却忽地放下心来。 大家都没变。 她走到窗边,接住了打旋而下的枯叶。 「我只是想……彻底结束这场闹剧。」 宋吟秋最终与沈知弈一同乘上了回京城的马车。她了解宋吟辰,二人皆不是会趁人之危而胜之不武之人。宋吟辰有君王的气度——她也是。 「不与他打,」宋吟秋坐在豪华的马车里,给自己剥了个橘子,这橘子从蜀中一路带来,是当地特有的果物,汁水丰沛而清甜,「打仗离不了生灵涂炭……我们能用协议解决的事,断不会落于打打杀杀之流。」 沈知弈没能完全放下心来,但也只能由着她去。一路向北而行,路上开始零星飘落雪花,一日宋吟秋掀帘接下一片时,却见不远处城中一片缟素——也向来时路上厚重的雪。 京城便这样到了。 时隔多年再次回京,宋吟秋心中不免波澜。路人识得这是哪个高官显贵的车马,纷纷避让。经过最繁华那条街时,曾经年少时的荒唐笑意便浮上心头。 沈知弈看她似有感触:「怎么了?」 「无事,」宋吟秋摇了摇头,道,「无非是想起从前的事来——千般不好,也唯有与你相处的日子才有了几分舒心。你还记得唐明书吗?那日,便是他拉我去醉花楼,才有了与你在楼中的乌龙。他后来收心做了官,也不知当下如何了。」 「受了他兄长在朝中站队的连累,一併贬官外迁不知到何处去了。」沈知弈还算有几分了解,闻言如是道。 「是么。」宋吟秋轻笑一声。没想到昔日好友沦落至此,而且,竟也不是为着他自己,而是家世的缘故。 沈知弈见她有些低沉,便道:「不想旧人了。」 宋吟秋偏头看他。 「你若想旧人……也不是不可,」沈知弈低声道,「多想想我。」 瞧他侷促,宋吟秋笑得打颤。 马车一路驶向宫门,迎着皑皑白雪。宋吟秋第一次觉得,皇宫也不是那么可畏。 第65章 岁长 既进了宫中,马车自然是不再能行。此时正值国丧,来往的人难免杂乱,沈知弈带着宋吟秋穿行宫中小路,他本就身份显赫,再加上宋吟秋早年浸润出的矜贵之气,倒也无人敢拦。 临近东宫,沈知弈随手拉了个小太监来打听。那太监认得他,只说太子此时正在东宫之中,沈知弈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宋吟秋。 宋吟秋在一片雪白中笑了笑:「我无碍的,你能带我进去?」 沈知弈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他步入殿中,与往日不同,东宫之中却显得冷清,没了每日吵不尽的幕僚。 侍人低声提醒道:「主子,沈将军到了。」 宋吟辰从书案边抬头,沈知弈上前两步欲行礼,唯有宋吟秋还站在一边没动静。 宋吟秋对上他打量的眼神,不卑不亢地道,「与太子殿下书信往来已久,但这见面么……还是头一遭。」 宋吟辰瞥了沈知弈一眼,见他低身作礼,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人又的确是他带进来的。 放眼整个大夏,敢这般与宋吟辰讲话的也没几人。宋吟辰不消片刻便明晰来者何人,他倒当真有几分惊讶宋吟秋孤身一人敢闯大夏皇宫的胆量——不过沈知弈竟与她一道来,倒是有些意思。 「远来是客,知弈,你先去偏殿候着,」半晌,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走下主位来,一面对下人吩咐道,「奉茶。」 宋吟秋毫不客气地挑位置坐了,她见宋吟辰这会儿工夫已将他上下打量好几遍,悠悠道:「怎的,太子殿下好端端的,瞧我做什么?」 宋吟辰兵来将挡:「殿下的容貌……与本宫的一位故人十分肖像。」 「是么,」宋吟秋抬手喝茶,「本宫倒不觉得,本宫与他人相像。」 她復一笑道:「想来顶多不过是他人肖像本宫罢了。」 「说得也是,」宋吟辰点了点头,「恰逢多事之秋,殿下来得突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殿下海涵了。」 「往后还要依仗太子殿下多照拂,怎能说是殿下照顾不周呢,」宋吟秋抬眼看他,「我一路行至此,听闻三皇子控制的西域隐约有不安之相——殿下若有需要,我便将南疆守备军借与殿下,可好?」 宋吟辰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地便提了结冰之事,但眼下确是急需用兵之时,他也不好拒绝。但宋吟秋实为乱臣贼子,拿出若如此筹码,只怕被她敲竹槓都算是轻的。 「殿下若是以为不够,不妨想想,从前豫王世子在位时,于北疆都做了哪些事,」宋吟秋撇去茶水上的浮沫,「户部的帐银如何,殿下一查便知。更何况当年与豫王世子共守北疆的,不还有沈将军么。若非如此,想必如今,连北疆,也要拱手让与他人了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宋吟辰不动声色地听她将筹码一一摆开来,却仍有顾虑。 宋吟秋说起北疆,倒是又让他想起先帝封宗室女和亲北狄一事,此时终究在他心中生出芥蒂,而他尚未向沈知弈问询此事。 「你说的这些,我记下了,」半晌,他沉声道,「你要什么?」 「庸脂俗粉不过浮物,」宋吟秋轻缓地笑起来,「但很可惜,我并非有殿下这般从小生在金玉堆中的好命。」 她将茶盏搁回桌上,白瓷相撞的清脆正巧与应声重合:「我要拜相封侯。」 宫中一片缟素,宋吟秋踏雪行至御花园。这会子梅花还没开,唯有几支衰败的晚菊经不住赏玩,也只有青松翠柏有几分傲骨,却与当下的心境不符,一切也只是白搭。 她忆起上一次来逛这御花园,还是四年前尚未离京之时,被太后半强迫着与何家三小姐同游。如今四年过去,也不知当初痴迷沈知弈的女儿婚嫁与否? 她心里烦闷,身后却还跟着两位宋吟辰派来跟着的宫女。不过有宫女撑伞,挡一挡雪也还好。依她如今的身手,甩开两名宫女并非难事,不过翻不出花来罢了。 她思绪颇多,便未曾注意脚下物什,不经意间踩断一截枯枝,在冷清的御花园中倒显得扰人。 「谁在那儿?」她听到一个熟悉,却苍老的声音。 她有些疑心不敢认,便从宫女手上拿了伞,自往声音的来处去了。两位宫女面面相觑,却碍于宋吟秋的身份不敢追上去。 若是贵客,太子又何必让她们跟着呢? 总归是宋吟秋一人去了。绕过一片未开放的梅花,她瞧见不远处的凉亭中坐着一位身着宫装的女人——那并非是当下时兴的样式,想来应是有些年份了,却依旧显得贵气。 她的身边并没有宫人跟着,想必不会是哪一宫的小主,此时小主们大抵都在自己的宫里为往后而忧心吧。 那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半眯着眼睛朝雪里望了望。她好似看清了什么,忽地连声音也高起来:「秋儿?」 还真是熟人,宋吟秋心道。 她想了想,缓步迈入那凉亭。这等天气,凉亭中竟还是夏天的陈设,连炭火也未曾烧。她见赵太妃穿得单薄,手上也仅捧着个不大的手炉罢了,想必起不到多少御寒的作用。 她并未低身作礼,只是站定在赵太妃面前,道:「见过太妃娘娘。娘娘莫不是认错人了。」 她一袭裙装曳地,珠钗环佩,略施脂粉,与身为男子出入庙堂的豫王世子,又怎会是同一人呢。 赵太妃蓦地站了起来,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但宋吟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显露出明显拒绝的姿态。 赵太妃见她躲闪,失魂落魄地垂下手臂,喃喃道: 「你是何人?你不是秋儿,你不是。」 宋吟秋颔首,道:「我不过路经此地的一位过客,并不识得娘娘口中的人,娘娘也不必将我放在心上。」 「你不是秋儿。」赵太妃说着,跌回了座椅上。她半闭着眼,一副筋疲力尽的姿态。宋吟秋分明瞧见她眼角划过的泪水,沾湿了狐裘上的绒毛。 一别数年,赵太妃——过些日子便应是太皇太妃了,瞧着憔悴了许多。宋吟秋记得,她从前不过鬓边有几根白髮,却还爱美,每每梳妆定要将白髮藏起,如今却几乎华发遍生,藏也藏不住了。 丧夫,丧子,又丧孙——豫王世子早不活在世上了。 深宫岁月漫长,大抵总是不饶人的。 「你不是我的秋儿,」赵太妃忽地道,她一把抓过宋吟秋的手腕,宋吟秋猝不及防,被她拉至身前,只见她几近失心疯,质问道,「你把我的秋儿、我的儿,你把他们骗到哪里去了?你怎会知道,我找他们,找得他们好苦。」 宋吟秋微微蹙眉,她想挣脱开来。不过一名老妪,断然是拧不过她。但她略一动作,从前赵太妃对她的好却忽地浮现在心头,致使她有些不忍心。 赵太妃见她不动,抓得更紧,却已经颇有些神志不清了,口中仍道:「先帝,皇上!你们……害得臣妾好苦啊!」 先前如此风华绝代的女人,竟落得此般境地。换做从前,宋吟秋大抵敷衍着安慰几句。 但如今,她却不欲再参与这些是非纷扰。 她在原地静了片刻,终是抽身,没走出两步,却听得身后赵太妃除了先前反覆说的那几句,又说了些其他的话。 她蓦地起了一身冷汗。 「皇上!他是你的亲弟弟啊皇上!你的亲侄儿!」赵太妃呜呜哭了起来,「你还是殿下的时候,不是说一直保护弟弟吗?不是说要给秋儿也加封王侯?为何竟会落得此般田地?」 她的语气忽地温柔起来:「皇上打小就爱吃臣妾做的莲子羹,还缠着姐姐也学着做了与你。自从做了皇帝,许多年不曾尝了——不知臣妾的手艺,可还合皇上的口味?」 她喃喃道:「可是你做了皇上,喜欢吃什么,也不让旁人知晓了。不过……大抵是喜欢的吧。不然怎会吃下一整碗呢?」 宋吟秋顿步,听她说完这些,却是又胡言乱语起来。 不知为何,她兀地生出满心哀戚来——活在皇宫之中,哪怕母凭子贵有了依仗,却还是逃不过皇帝一句话定死生的命运,总还是孤寂的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那美稍纵即逝,最是脆弱。 「小姐回来了。」那两个小宫女见她回来,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她们摸不准宋吟秋的身份,暂且便唤作小姐,也不算失了规矩。 「小姐的衣帽都湿了,」其中一位从她手中接过伞,好生撑起来,忧心忡忡地道,「还是回东宫之中,换件衣服再逛着园子吧?」 宋吟秋却道:「回去吧。」 她说:「我有些累了。」 她现在只想逃离当下的一切。权利,地位,功名——世间人追求的一切,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史书上留名的无非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短短几句话便概括了平生,可有又来叙写其间辛酸泪? 不过满纸荒唐言。 引文出自《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第66章 身世 为着各方势力的牵扯,宋吟辰真正即位,距离沈知弈归京之时,已是数日。宋吟秋听得太子即位的消息,心里估摸着算了一下,这登基大典,想必是得推到来年开春了。 她这些日子暂居京城,宋吟辰本是想着好吃好喝招待着,毕竟他对于宋吟秋,可谓是软禁不得,但总归也容不得她在宫中四处闲逛。他正为宋吟秋的住处发愁,却听属下来报说,南疆皇女跟着沈知弈回京郊的外宅去了。 宋吟辰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谁跟谁?」 那倒霉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南疆皇女与……沈将军。」 这下挺好,宋吟辰头疼地想,两个最不好安顿的人偏生凑到一块儿去了。 他转念一想,沈知弈与豫王世子早在北疆就共事已久,常得百姓赞誉,更何况他还听闻这二人尚在京城之事就在大理寺留下过案底——不会那时就成了同谋吧? 他尚且不知如何安置宋吟秋这人的身份。她算得上是仍旧在通缉的豫王世子,但豫王世子为何会是个女人?她是否真由豫王所出,而这十多年来出现在大众面前的宋吟秋究竟是谁——这些事都已无从考证。 就如同前朝旧臣不知凭着什么原因,认定宋吟秋是由大梁幼公主所出的皇女一般,宫廷之中权力斗争由来已久,诸人都以宗室谱牒奉为参照,却不料谱牒也难免有疏漏之处,真真假假反而分不清了。 更何况最令宋吟辰心动的是,宋吟秋自称握着传国玉玺。 那可是大夏一直以来被诟病非正统所出的根源。 他虽不以为立国之根本当在于虚无缥缈的信物,但总要堵住悠悠天下众人之口。而大夏又出了大梁叛乱这档子事,若非再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来,只怕镇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 其实以大梁旧宗的名义对宋吟秋封王并非难事——只是大夏初改国号时未曾册封,现下却忽地册封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皇女,岂不显得大夏有几分心虚的意思? 总之宋吟辰将这事一拖再拖,宋吟秋也有的是时间陪她耗。 她的原话是,现下她身在京城,南疆的兵力可都握在大梁旧臣手中。她是能登,但南疆能耐得住多久,她就说不准了。 而沈知弈的诉求无疑是在添油加火,他道自己只求太子殿下登基后,下一道赐婚圣旨。 宋吟辰一刻也不想再与这夫妻两人打交道——赐婚圣旨?次谁和谁成婚? 岂不是要先定夺了两人的爵位,方能赐婚不可? 沈知弈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幕僚,更何况先前北疆一战,也确是应有封赏。 他上哪儿去找地来封? 然而这些问题都不是宋吟秋该考虑的。沈知弈回了东宫,还领着旧差事,辅佐太子登基,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二人都以为宋吟秋在京城乐得清闲。然而她或许天生不是享清福的命,自打方回京那日在御花园撞破赵太妃一事,她便隐隐有预感,旧日的阴影重新笼罩,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 宫门口的侍卫认得她是太子嘱咐过的使臣,是以没有阻拦便放了行。她撑着油纸伞穿过重重叠叠的雪。宫里的道路早被下人打扫得干净,撞上国丧,年关宴自然也是不必摆了。宫中凄清比不得别时,偶有一声鸦叫,她回眸望时,几只寒鸦振翅越过朱红的宫门。 「殿下可是寻沈将军?」东门门口值守的侍卫认得她,「太子与将军同在里屋……」 宋吟秋见他神色古怪,打断道:「出了什么事?」 「属下不知,」侍卫道,「属下方才见沈将军匆匆赶来,想必太子有要事相商。殿下不妨进屋等一等……」 宋吟秋迳自越过他去了。 方走几步,她就隐约听得殿里有瓷器破碎的声音。大抵宋吟辰听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失手摔了杯子。她信步走入,一时竟无人敢拦,只听殿里有个声音惶恐地道: 「卑职所言句句属实,皆是由当地旧人传述,那人还说,殿下若不信,大可请宫中旧人来一叙,是非自当明辨。」 宋吟秋还是头一次见宋吟辰如此失态,甚至连她走进殿内也没能发现。 只见他揉了揉眉心,那一瞬间疲态尽显,但下一瞬又恢復了高高在上的坚决姿态。 「宫中旧人,是谁?」 那跪在地上的太子小心翼翼地道:「那人说是,德妃娘娘。」 听到这个答案,宋吟辰深深嘆了口气,他一挥手,指向殿门外:「那就去把德妃娘娘给本宫找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探子应了一声,跟几个下人一起忙不迭地跑了。 宋吟秋瞥他一眼,见他仍闭目养神,便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添了一盏茶。 「殿下这又是在为何事忧心?」 听她说话,宋吟辰才注意到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出来。他对上宋吟秋的目光,又扫了一眼单膝跪地的沈知弈,冷然笑道: 「你曾道,你名为宋吟秋,是吧?」 宋吟秋一挑眉,她不知宋吟辰为何兀地说起此事来,但既如此,想必那探子来报的事当是与她有关。她还未回答,便听宋吟辰又道: 「依我看,你这名字,倒也不用改了。」 宋吟秋不解其意,不由得微微蹙眉。 顶着皇室的姓,这是何意? 「毕竟改来改去,也绕不过那么两个字,」宋吟辰一字一顿地道,「宋吟秋。」 他忽地嗤笑一声:「果真是姓宋啊。」 什么? 正当此时,那探子并着一众下人正是领着德妃回来了。德妃骤然被太子传召,一时还有些无措,她见这殿中坐的坐,跪的跪,面上神色不由得疑惑起来。 「德妃娘娘请坐,」宋吟辰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天子的仪态来,「今日传你来,不过为着一些前朝旧事,并非是三皇帝又犯了什么事。娘娘知道什么,只如是相告便是。」 德妃缓缓施了一礼,入座了。 宋吟辰一指正吃着盘中瓜子的宋吟秋,道:「娘娘可认得她?」 宋吟秋骤然顿住了摸瓜子的动作。 德妃上下打量了宋吟秋,道:「这位……姑娘,与前朝被废黜的豫王世子容貌颇为相像。」 「是,」宋吟辰冷笑一声,「她还像谁,德妃难道看不出来吗?」 这不分明是刁难吗?宋吟秋心道。 德妃起先还面露难色,但到后来,实在抵不过宋吟辰犹如实质的目光,低声道:「殿下恕罪,臣妾瞧着这位姑娘的面容,倒是想起一位故人来。」 「你只管说便是。」 「是,」德妃起身,再次朝着宋吟辰施了一礼,道,「臣妾看小姐,与臣妾一位旧年好友有些肖像。不过斯人已逝,连名字也无从知晓罢了。」 宋吟秋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她万没想到这事还真能与自己扯上如此大的关系。 只听宋吟辰接着道:「恕你无罪,那人是谁?」 德妃道:「皇上……先帝还在时,后宫中曾有小主无数。其中有一位,未曾有封号,只知晓是南疆富商所出的答应,与小姐有七八分相像。」 宋吟秋手脚冰凉,却只听德妃继续道:「……当时先帝偶然临幸过那位答应一次,不久后竟有了身孕。只是当时前朝事务繁忙,先帝不免分身乏术,来后宫的次数也就少了。再加上当时后宫之中,争风吃醋之事常有,而那答应又无母家倚仗,孕中便受尽苛待,后来竟是难产致死,其女亦不知所踪。」 她有些不忍地压低了声音:「这样残忍之事……臣妾当时不忍,也曾帮衬过后宫姐妹,只是臣妾绵薄之力,还是没能救下那母女两人,也无从知晓那方诞下的龙子到了何地。」 说及至此,她缓缓转向了宋吟秋,柔声道:「如今得见小姐,那位妹妹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宋吟秋终于绝望地闭上眼。 她终于记起三年前,韩暮对她讲述身世时,为何提起她的母亲——前朝公主所加飞人,会一带而过。而她的母亲身为前朝公主,又怎会在怀胎后被奸人所害,而她有如何会在外流落十余年。 永兴三年,大梁幼公主及笄,假借南疆富商女之名嫁入大夏皇家。 永兴四年,公主在宫中遭人陷害,难产而死。其女被偷送出宫,却在混乱中遗失,辗转被蜀中一对农夫妇收养。 永兴九年,豫王妃在京中染时疫仙去,时年五岁的豫王世子亦遣回豫王封邑蜀中,不治身亡;同年,豫王府中的大太监李顺路过蜀中一户青楼,偶然发现了与豫王世子容貌九分相像的女孩。 永兴十年,豫王始患痴傻之症,皇帝以不敬之罪为由,削其封地,诏其携世子迁居京中。 永兴二十年,豫王世子代父迁掌北疆;同年,豫王起兵谋反,兵败,世子被夺封号,贬为庶人。 永兴二十三年,大梁皇女起兵;同年,帝薨;大梁皇女同时身为大夏公主的身份大白于东宫。 宋吟秋在京城的雪月里,回顾了「宋吟秋」的一生。 她想,这才是完整的故事。 第67章 余生 春日渐暖。 「殿下,」御书房外的小太监还和从前一样机灵,见宋吟秋踏雪而来,老远便迎上去,「陛下刚见完何大人,眼下正在批摺子呢。」 「嗯,」宋吟秋应了一声,就在门口脱了厚重的狐裘,交给身后的宫女,「你且在外边等着。」 宫女抱着狐裘,她的同伴自是将伞收了,二人被小太监引到一旁去候着。宋吟秋理了理衣袖,袖口的龙纹隐约在皑皑白雪之中闪着细碎的光。 御书房里暖炉烧得足,宋吟秋后知后觉,今个儿应少穿件衣服。她久不至御书房,如今竟是跪也懒得跪,只草草一低身算是作了礼。 「皇上忙政事?」她温声问道。 宋吟辰一早便注意到她来了,不过懒得抬头,自然也对宋吟秋没规没矩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你以为呢?」半晌,宋吟辰搁了笔,瞥了宋吟秋一眼,见她如同往常一样已倒了茶喝,「占着亲王的封号,将手中的政事一扔,做个甩手掌柜——这滋味挺不错,可惜不是谁有有命享清福。」 「皇兄说的是,」宋吟秋笑了一笑,然而宋吟辰瞧着却分外膈应,「臣妹还要多感念皇兄的大恩大德才是。」 硃笔一顿,晕出一朵不慎规则的墨花。 与宋吟秋说客套话,比的就是一个谁先气死谁。 当初宋吟秋实为先帝所出的身世大白,宋吟辰虽说出身皇家,本就没什么兄弟姐妹间的情分在,兀地多个妹妹也不稀奇。但这事好歹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更为合规矩的册封理由——一来堵住了满朝文武的嘴,二来也算是给了宋吟秋一个交代。 封女性为亲王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礼部接了密旨,连熬了几个大夜从史书中翻找,又草拟了好几个封号,最终定下一版册封文书来。宋吟辰忙着解决这一麻烦,就近择了个时日将宋吟秋册封了事。 封亲王之前顺道赐了个婚——如若沈知弈是为公主驸马,那也就没什么实权,尽可让他跟着宋吟秋去了。 就这样放沈知弈走了,宋吟辰本是颇为不愿。但无奈沈知弈去意已决,更是颇为没骨气地多次上书表示,毕生所求不过一道赐婚圣旨,皇女获封亲王而他成为驸马已是最高的上次……宋吟辰不胜其扰,最终遂了他的意。 一方主将最终成为驸马——勉强也算得上是功成身退。 宋吟辰依照约定,仍将南疆诸州县作为既定的封邑给了宋吟秋,而宋吟秋也软硬兼施地安抚了前朝旧臣。她将所有权柄一併交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京城。 此时,京城方迎来春日的最后一场雪。 「而今南疆平定,北狄称臣,四境皆安,唯有西洋仍蠢蠢欲动,」宋吟秋放下手中茶盏,「不知皇兄作何打算?」 一听是国事,宋吟辰的神色凝重下来,道:「西洋的国王前些日子来信说,先前的确是他们小觑了我大夏,未以得体的礼节相待。如今愿意以平等之礼对待我朝,希望双方均能派遣使臣,以促我两国友好相交。」 「哦?皇兄如何想?」 宋吟辰嘆了口气,道:「朕何尝不愿与他国交好。我大夏千年国运,从未听说过海外仍有国家,如今有他们的船只渡洋而来,也算是开了眼界。若能派遣使臣,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人选,朕还未有定夺。」 「为何?」 「西洋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连朕也只是从他们西洋人的口中听说,具体是怎样,除了他们西洋人,大夏境内想必未曾有人知晓。更何况漂洋渡海,此番兇险,即便是有人愿意主动去犯这个险,也得考虑着身份。若是寻常百姓,难免不说我们将西洋轻视了去;可若是朝中重臣……先不说朝中正多事,没个三五年定是回不来的。」 他话已至此,却兀地反应过来,抬眼望向宋吟秋,道:「你……」 「臣妹愿与驸马同使西洋,」宋吟秋罕见地行了大礼,「还请皇上成全。」 宋吟辰垂眼看她,兴许是宋吟秋少见的恭敬,倒让他有了几分奇特的感受。 「臣妹知晓,自从臣妹回宫册封,皇兄哪怕不说,定是心中难安的。」宋吟秋虽行了大礼,但也就是短暂地停留片刻,以示庄重罢了。 她曾有机会问鼎权力中心,不过主动放弃而已。 她的命运从来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并非臣服于任何人。 毕竟是曾经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宋吟秋手里甚至还有沈知弈这一员大将。沈知弈虽身为驸马,没有领兵的实权,但排兵布阵的手段仍旧在。宋吟辰一时不忌惮,却说不准日后的事。 「恰巧臣妹也看腻了京城的风景,驸马亦是如此想,」宋吟秋缓声道,「倒不如遣臣妹与知弈出使西洋,为皇兄分忧解难,也好过夜长梦多。」 宋吟辰沉吟道:「你当真如此想?」 宋吟秋无所谓地道:「反正我与知弈不过挂着闲职罢了,在京城也是空领俸禄,放我们出使,岂不两全其美?」 半晌,宋吟辰嘆了口气。 他的语气中似有无奈:「在朝中的俸禄是不发了……但你们作为大夏使臣上路,难道还没有盘缠和将来分发的赏赐?」 他讥讽道:「沈知弈是准备把自己京郊那间不值钱的宅子卖了,换钱来供你们路上用吗?」 宋吟秋听他语气不善,却忽地一笑。 「那就……提前多谢皇兄了。」 走出宫门时,恰逢雪停,宋吟秋早在宫门处便见着亲王府的马车。 和马车旁的人。 她的脚步蓦地轻快起来,满心欢喜就要溢出来似的,没走两步便小跑起来。 「慢点,」沈知弈被她撞了满怀,双手扶着她站稳了,方才腾出一只手扫去她肩上的落雪,「这么高兴?皇上答应了?」 「嗯,」宋吟秋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感受到些许属于春天的热度,方才抬头,似乎窥见前路烂漫的真实,「我猜到他定会同意——其实,若他不同意,我俩偷偷熘出去也行。」 但宋吟辰一定会同意——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拥着天子的气度,很多时候,其中考量都是相通的。 「外边凉,」沈知弈捏了捏她的手,温声道,「车里烧着炭,暖和点,先上车,我们回家再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宋吟秋扶着他的手,半步跨进车厢,却忽地回头道:「不冷了,沈知弈。」 沈知弈不解:「嗯?」 「我说不冷了,」宋吟秋笑着望向他,眼里有细碎的光,「春天到了。」 冰雪渐融,枯木返绿,南燕归京。 此番,确是久违新春。 永兴二十三年,帝薨。 次年春,新帝即位,改年号为绥和,定天下,封功臣,遣使臣出西洋,宏大夏国运,威宣海外。 野史传言,温亲王一生坎坷,身世成谜。有传她曾女扮男装,是为被废庶人的豫王世子,于北疆亲政一年,兴农业、革商市、除疫病;也有传她是大梁失落的皇女,曾兵起南疆,又与太子议和于南蜀山下。 无论如何,确有一事不假——她是大夏第一位女性亲王。 温亲王十九岁与驸马成婚,婚后,二人率领使团出使海外。他们的足迹遍布西洋数十个国家,并为大夏传回了诸多海外物种、工艺技术与先进思想。 绥和二十五年,温亲王携驸马途径英吉利海峡,向大夏发回了最后一封信报,此后大夏境内再无二人音讯。 但也有野史传言,远在海外无人知晓之地,温亲王与她少年相识的驸马,后半生逍遥自在。 年少的爱意,跨越山海,终是此生不渝。 (正文完) 感谢陪伴!(鞠躬.jpg 明天休息一天,之后还有番外哦~ ——分割线完结现言《论文枯燥无味,发疯拯救人类》———— 【精神状况十分超前的文科女x逐渐与女主同流合污的商科男】 许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她躺在床上刷手机,把这件事发在了宿舍群里。 宿舍群炸了。 舍友a:所以这就是你今天没来上专业课的理由吗? 舍友b:冷知识,你昨天和明天也是没毕业的大学生。 舍友c:看来大家都没听课,那我就放心了。 许静想了想,发了个粉色小海狸的表情包。 「想死是一种积极的生活状态[玫瑰][玫瑰][玫瑰]」 ****** 发疯是正确的,中肯的,合理的,一针见血的,必不可少的,能够使人获得快感的,如果敢反驳就死定了的。 讨论课上,许静平等地怼完每一个敢对她的pre发表异议的人,核善地对最后一个漏网之鱼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教室鸦雀无声,下一秒,众目睽睽之下,祝招妹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 许静:「?」 兄弟你下一秒是要打奶嗝吐奶了吗? 【阅读指南】 1.无原型无逻辑勿深究勿对号入座 2.主线是女主发疯,并不强调感情和剧情,介意慎入 3.小短文,全文10w字左右,供诸君一乐 《天道何时情动》文案———— 伪替身/校园灵异/破镜重圆/一直拉拉扯扯磨磨叽叽虐恋情深文学 无情无欲却先动心的天道vs狗血失忆总以为自己是替身的邪神 本文文案: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宋晚发誓,自己绝不会再在那个大雨瓢泼的夜里,选了与回宿舍相反的路。 如果没有莫名闯入那间杂货铺,她或许不会再一次遇见祁空,自然也不会知晓阴阳两界、轮迴六道,不会被生魂厉鬼百般纠缠,不会上入无色天、下入鬼市,更不会避无可避地与祁空再一次相恋。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那个天真的宋晚已然打翻须弥山上的一盏长明灯,入了祁空的妄境。 她在妄境中知晓祁空原为天道。 她看见无尽漫长的岁月里,祁空曾与刚出世的花神月下对酌,与帝王冷宫的妃子鸿雁传书,又与倾国倾城的青楼舞姬笑谈风月。 而祁空每一世的情人,都与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 临死前再听见宋晚的声音,祁空以为,那不过是第八识中生出的幻觉。 她理应恨透了自己。 这样也好。 若所爱之人能够凭着刻骨的恨意活到与天地同寿的时间尽头,她也算死得其所。 但若有来生,她有两个愿望。 第一,不做天道。 第二,尘世中俗人千千万,宋晚不要再爱上她。 阅读指南: 1.1v1,sc,he,慢慢慢慢热文 2.现代大学校园背景,中西方神话混杂,私设较多,参考文献最后统一放 3.没有替身(划重点),是同一个人 小可爱们喜欢的话还请收藏评论多多支持~ # 云端客 第68章 番外一 青梅竹马 沈家村近来发生一件大事。 这事要真论起来,倒也说大不大。不过在一向远离纷扰的小山村里,倒算得上一桩邻里津津乐道的传闻。 您猜怎么着? 王家那捡来的丫头被卖到青楼,又跑了! 事情还得从几日前说起,那王家夫妻俩原本捡了个丫头来养着,也没安什么好心,听说不日便要卖给村口的曹二麻子当媳妇——那曹二麻子一把年纪了,不也就瞧着王家丫头长得水灵,细胳膊细腿儿的值不了几个钱,这才见色起意,託了媒人略一商议,与王家夫妇一拍即合! 这不巧了! 甭管那丫头在家里哭闹,王家夫妇惦记着曹二麻子的五两银子,忙不迭地回家赶着将自家不要钱捡来的丫头拾掇拾掇。只是这一拾掇,却又见着丫头手上的冻疮紫红色的一片,也忒打眼,王家夫妇生怕曹二麻子见了不喜欢,第二天一大早带着丫头上集市去买胭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王大娘赶着回村,路上走得急,没留神撞倒一位满身水粉气的女人,正是这镇子上青楼的老鸨。 「哎哟喂,老眼昏花,冲撞了妈妈,真是对不住。」王大娘一手死死攥着丫头,点头哈腰地赔笑。 「我这可是上好的蜀锦,你可赔不起。若说赔罪么,」老鸨含着一双多情眼,眼神一挑就落在了一旁的丫头身上,「这丫头,十两银子卖不卖?」 丫头就这样稀里煳涂的,还没见着曹二麻子家的大门,顺手被老鸨身边的丫鬟牵回了青楼。 青楼里真气派,只是胭脂俗粉气混着酒,闻久了有些醉人。寒冬腊月的,丫头穿着单薄的衣裳,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是不知怎的,外边的姐儿起初只是看着她笑,后来鸨母关了门,只留她一人在房间里。 她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于是把自己又努力团了团。 可能是老鼠。 但愿别来咬她。 「喂,这你也能睡着?」一缕微弱的烛光在眼前晃了晃,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醒醒。」 丫头睁开眼,揉了揉,眼前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屿哥哥!」她喊。 「哎哎,小点声,」沈屿慌忙来捂她的嘴,手伸到一半又想起自己一路偷偷熘过来,手上全是灰和汗,于是转而在自己嘴边竖起食指,「别把外面的人喊来了。」 他可是瞧着外边似乎来了位贵人,大半个楼的姐儿都出去迎去了,这才敢摸着时机跑上来。 「哦,」丫头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不知道邻家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爹娘什么时候来接我啊?我还要去给村口的曹二麻子当媳妇吗?」 「不去了,」沈屿摸出一早备好的手帕,给她擦了脸和手,听见外面的嘈杂隐约往这边儿来了,「我带你出去。」 「哦哦。」丫头一向对沈屿惟命是从,被沈屿牵着就一路从小道跑了出去。 他们从小道悄悄地跑,听见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尖着说,要看看五岁左右的小孩,买回去玩玩。丫头吓得魂都没了,但屿哥哥牵着她,她又很安心。 屿哥哥会给她带好吃的糖果,沈家的阿叔会用木头给她做小板凳。沈家的阿孃也很好,会带她回家吃香喷喷的白面馍馍,还会给她的手上擦一种草药磨成的汁水,抹了之后冻疮好得很快。 她喜欢沈屿哥哥一家。 他们在街市上跑呀跑,跑呀跑,丫头累得气喘吁吁,她好像一辈子没跑过这么远的路。 「跑不动啦,」丫头抬手,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索性坐在了路边,「屿哥哥,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沈屿于是停下来看她:「去衙门。」 「去衙门干什么呀?」丫头想到阿爹阿娘平日里最害怕衙门的人了,衙门的人一来,就要带走家里好多吃的,每次他们一走,阿爹阿娘就打自己出气。 可衙门来人时,他们又让她在稻草堆里藏起来,说衙门的人凶神恶煞,见到她这样的小孩都要煮了来吃,她也害怕起来:「我不要去衙门!」 「去衙门告官,」沈屿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你是捡来的姑娘,你爹娘对你都不好。他们一直不让你被衙门里的人看见,是因为衙门里的人会把你带去慈幼庄,他们就不能把你卖掉换钱了。」 「我们去告官,你就不用再回王家了。」 丫头不想回王家,也不想去慈幼庄。 她在家平日里照顾阿弟就已经很累啦,慈幼庄里有好多跟她一样没有亲人的小孩——她不想去慈幼庄。 「屿哥哥,」她牵住了沈屿的袖子,「我不想去慈幼庄,不要让我去那里,好不好?」 沈屿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气,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呢?」 丫头抬头,看着沈屿的眼睛,道:「我想跟你回家。」 「好啦好啦,」沈屿又摸出手帕来为她擦眼泪,嘴里嘟哝道,「我先带你去告官,待官府同意了,再带你回家——我娘就是这么说的。你不要再哭啦,我带你回家的。」 「哦,」丫头抽抽噎噎地道,她起身,去拉沈屿的手,「我要做你的童养媳吗?」 「什、什么啊!」沈屿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谁要你做童养媳啊,你是妹妹!你要跟我爹姓,姓沈,以后就叫……」 「才不要,」丫头没拉到沈屿的手,却被他背在背上,小声地道,「我有姓的,爹娘有一次吵架,我偷听到了,他们说原先捡到我的时候,有一块布,上面用金线绣了『宋』。」 「那就姓宋吧,」沈屿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不想让丫头跟着他姓,他想了想,道,「你还没有名字。你刚到村里的时候是秋天,就叫『吟秋』怎么样?东坡先生词『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我前些日子从书上看来的词。」 「好呀。」宋吟秋应了一声,她低头看沈屿踩在雪里,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蜀中都下雪啦,春天又怎么会远呢? 第69章 番外二 闲云野鹤 ================================ 宋吟秋临出使前,在东海边上的行宫小住。她本只是随口一提,没曾想宋吟辰当真让她住了。这等大不敬之事算得上稀奇,宋吟秋当下也没客气,带着沈知弈便把皇帝行宫当成了自己家。 只是恰逢雨季,连着几日没晴,海上风浪大,宋吟秋不免多住了几日。连日无事,沈知弈去做与使团打交道的活儿,宋吟秋便闲得微服在小镇上晃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只是这一晃悠,便又晃出一位熟人。 她不过临时起意在路边吃了一碗茶,没想到还看了这么一出闹剧。邻桌的男人背影看着人高马大,竟也是个不给钱就想走人的主,甚至还光明正大被店小二发现了。她看热闹看得兴起,却听那男人淡淡扔下一句: 「钱记隔壁桌帐上。」 宋吟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兄弟,我们认识吗? 不对,这个声音好耳熟。 她抬头,那人也正巧低头望过来。都说春眠不觉晓,宋吟秋看他是白天黑夜都睡不醒,刚花了大价钱点了店里最贵的茶也没能吊起这人的精神。 二人对视片刻,男人打了个哈欠。 「早啊,亲王殿下。」 「靳,云,骁!」满铺的目光顿时集中过来,一片寂静中,宋吟秋恨不得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好在靳云骁虽没什么脸面,宋吟秋还是要顾着亲王的面子的。她将一把铜钱递与那暂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掌柜,也没指望他能回过神来找零,便掀帘追了出去。 「你怎生在这儿?」她快步追上靳云骁,也不知这人要往哪儿走,「南疆的事,你不管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想要接手这堆烂摊子了?」靳云骁莫名其妙地一摊手,「你都跑了,难道还不允许我也跑?」 宋吟秋略一思索,好像是这么回事。她又道:「那你怎么会来东海?」 从南疆到东海,这都大半个大夏了。 「随便走走,」靳云骁道,「在南疆那帮老头儿眼皮子底下干什么都不自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当然是能滚尽滚。」 可以,这很靳云骁。 宋吟秋一时无语,二人竟是一路到了海滩。宋吟秋远远望见沙滩上那艘还没下海的船华贵异常,船身上不知嵌了多少珍宝,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金钱的光芒。 宋吟秋开始思考若是路上盘缠用光了,可否把船上的金箔和宝石抠下来沿路卖,但她转念一想似乎不会有这种可能——皇帝赏的东西,除开给沿路各国分发的、用来彰显国威的珍宝,剩下的估计也够她与沈知弈用到下下下辈子。 「你盘缠带够了吗?」她忽地问道。 靳云骁却像是看傻子一般看她:「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哦。」宋吟秋若有所思,想必靳云骁这样的条件,愁什么都有可能就是不会愁钱花。她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构想靳云骁未来走投无路去做……鸭的道路,然后没忍住笑出了声。 靳云骁颇为不解地瞥了她一眼,宋吟秋立马摆正了神色,她轻咳一声,道:「你今后如何?可有做考量?」 「有啊,明儿就混上你们船,出海去看看,」靳云骁嗤笑一声,「谁稀罕你的船。先管好自己吧,西洋话说顺了没?那沈知弈也是武将出身,看上去不像是个西洋话学得快的。」 宋吟秋在心中默默反驳,沈知弈分明学得很快。她前些日子才发现,在北疆任职三年,沈知弈竟是连北狄话都学了。 而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西洋话学到现在都只会讲几句客套话。 宋吟秋一想到这事儿就头疼。二人的脚印在沙滩上印出可长一串,宋吟秋回头看时,身后的渔民拉着一张硕大的网,上边果子似的结满了鱼。 她从未出过海。 但回过神来,靳云骁已经走出很远。宋吟秋回过神来,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很多年后,她听说和亲北狄的公主聪慧过人,很快学会了北狄话不说,还与北狄国师一道劝着北狄与大夏签了好几十年的互市协议,从此两族友好相交,边境和睦,再无战事。 不过此后那国师竟也销声匿迹,倒也算是一桩奇事。 这件事本夹在朝廷寄来的公文中,宋吟辰每隔一年就要将朝中大事一併给她叙写一遍,似乎是怕她日后回了大夏,却摸不清天下形势。这信上用了皇帝的硃批,还盖了宋吟辰的私章,夹在七七八八的信件中一眼就能辨出,宋吟秋原是不看的。 也就沈知弈任劳任怨地每一封信都拆开浏览一遍。 他说起这事时,宋吟秋正给小院栅栏外的蔷薇浇水,顺口应了那挺好。 「与我何干?」 「北狄原本的国师去年殁了,」沈知弈就猜到宋吟秋定然不会分神来记这些琐碎之事,「新立的——就是后来失踪的那位国师,是个汉人。」 「汉人?」宋吟秋诧异道。 「是,北狄一向以强为尊,并不顾出身,」沈知弈顿了片刻,方道,「皇上说,北狄新一任国师的私章,能够辨出汉书的『云』字。」 宋吟秋倒是愣了一下,方道:「是么。」 他富有一身才学,却空无凌云志向。 只好渡尽平生风流,也做得闲云野鹤归去。 第70章 番外三 光风霁月 宋吟秋早还在南疆随韩暮求学之时,尚不知大梁手握传国玉玺,便就日后称帝之事对韩暮有过请教。 「《尚书》有言:『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宋吟秋为太傅添了茶,她向来于礼数处挑不出差池,「既是父为阳,母为阴,阴阳相合方以化生万物。而皇上身为男子统领前朝,皇后位居后宫母仪天下,岂不有悖『天子为民父母』一说,此为何解?」 韩暮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大抵是头一回被问这样违背祖宗伦理的问题。奈何他虽为太子太傅,却一直未能将宋吟秋收入门下。二人的相处一直是介于算不上师徒也算不上君臣的尴尬关系,宋吟秋能提出这样的问题,也还算合她的脾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纵观我族旧史,无论何朝,若是由男人称帝,哪怕庸碌一世,后人无不贊一句名正言顺;而但凡涉及女人,却总是被置于口诛笔伐之中——汉高后掌政期间,天下晏然,却始终屈居后位;武周皇帝上承贞观,下启开元,却须借弥勒佛之名方誉天下主人。而晚辈今为皇女,既无托生之名,又兵起朝野之外,自称为正统,恐难服天下人。」 宋吟秋神色沉静,韩暮沉思良久,终是暗自承认她已具女帝之姿——她非池中之物。 或许从一开始就应当知晓,京城偷生十年,磨不平她的心性,不过是在锋利的稜角之上累出一层珍珠质的圆滑。 那是韩暮,乃至大梁旧臣所给不了的东西。 「『为民父母』不过指代,《大学》言:『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韩暮嘆了口气,道,「大梁曾失民心,故大夏取而代之,却不过伪朝,如今气数已尽,不过苟延残喘。殿下既承天运,取其而代之,又何以被正统之名困扰?」 方才倒好的茶水热气裊裊,逐渐升腾而上的雾挡了明晰的视线,宋吟秋在这模煳里看见皇城的富贵荣华,却也看见权力之下的冻死骨。 她踏过无数枉死的尘埃,沉声道:「何以王之?」 韩暮撇去茶水上的浮沫,那雾气骤然若隐若现起来。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四目相对,眼前清明,宋吟秋豁然开朗。 她笑了一笑,道:「善。」 (全文完)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