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 第1页 [穿越重生] 《老祖宗年方八岁(科举)》作者:王廿七【完结】 文案: 林家曾是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因林庭鹤官至工部侍郎达到鼎盛。 老侍郎临终前告诫儿孙一定要潜心科举,为家族延续官脉。 怎料林家在不肖子孙兢兢业业的努力下迅速衰败,族人竟沦落到窃取祖坟的陪葬品度日。 时不慎冒犯了老祖宗的英灵,一缕幽魂穿越到八岁孩子身上。 老祖宗变成了小祖宗。 看着镜子里稚嫩的面孔,漏风的牙床,嗯…… 小小差错,无伤大雅。 小祖宗也能带领族人,重振家业! 食用指南: 1、依旧没有,会发挥前世技能,解决当下困局; 2、老祖宗开局掉马,完成使命就会离开,身体还给原主; 3、老祖宗没有cp,其他人有,1v1,事业线为主,感情线为辅; 4、时代架空,部分官制、律令、礼法参照,私设多,切勿考究哦~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科举 朝堂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砚,济世安民兄弟 ┃ 配角: ┃ 其它:预收《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汴京小神厨》 一句话简介:敦促族人,振兴家业! 立意:垃圾是放错了位置的资源 第1章 、盗墓 月色朦胧,山路泥泞。 两个盗墓贼扛着傢伙,在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的引领下摸进了林家祖坟。 四周黑洞洞的,除了他们手中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就只剩一点磷火的光亮,幽蓝幽蓝,时隐时现,阴森森的风钻进衣领,山道旁不时传来树叶的飒飒声,都令人不寒而慄。 高个儿的盗墓贼拿出罗盘,口中念念有词:「人点蜡,鬼吹灯,堪舆倒斗觅星峰……」 「别觅了。」少年一指山腰处高大显眼的墓碑:「在那儿。」 …… 气氛稍显尴尬,盗墓贼默默收起罗盘,三人深一脚浅一脚朝墓碑处走去。 少年名唤林长安,而这座墓碑的主人名叫林庭鹤,正三品工部侍郎致仕,是他的曾祖父。 林家也曾显赫一时,只是随着林庭鹤的溘然长逝渐渐倾颓。有道是「富不过三代」,从王谢堂前到寻常巷陌,林家亦如诸多子弟不争气的人家一样,在三代人的不懈努力下,家道中落了。 林长安对着曾祖父的墓碑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不肖子孙林长安向列祖列宗告罪,我们兄弟三人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特来向祖宗借一样宝物,他日金榜题名,一定为诸位祖宗重塑祠堂,日夜供奉香火,望列祖列宗勿怪,勿怪勿怪勿怪……」 少年还在祷告,盗墓贼已掘开一个一仗多深的盗洞,一人在外望风,两人持蜡烛进入洞穴。 「喂!你们轻一点,勿碰棺椁!」林长安跪在原地迭声嘱咐。 山谷的另一边传来夜枭的啼鸣,嘻嘻,嘻嘻……如阵阵奸笑。 剎那间阴风骤起,灯笼微弱的烛光倏然熄灭,天地间陷入一片漆黑的死寂。惊慌之下,灯笼滚落在地,林长安抱头缩成了一团,只听得见胸膛中咚咚咚的心跳。 盗洞里窸窸窣窣,小个子的盗墓贼攀着盗洞边缘爬了出来,高个子重新点燃灯笼,凑过去看。 「找到了!」高个子压低了声音道。 长安闻言,强撑发软的双腿,也跟了过去。只见对方揭开层层包裹的锦缎和防潮防腐的特制油纸,露出个素面黑漆的木匣子,沉眠地下数十载,竟仍能保持光洁如新,足见其用料考究。少年双目放光,颤抖着手捧过来,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如捧一尊薄胎瓷器。 他也是近来听说的,曾祖父生前曾嘱咐子弟,一切丧仪从简,其余陪葬品聊胜于无,唯有这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丛星端砚。这方砚台出自前朝名家之手,老人家爱惜如命,这才随着棺椁下葬。而这枚砚台,正是他费尽周折要找的东西。 除此之外,墓中还寻到少许金银,林长安眼巴巴的看着银钱被两人装进褡裢,因为按照约定,这是分给盗墓贼的酬劳。 「堂堂一个三品大员,怎会葬的如此寒酸……」大个子盗墓贼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 小个子一双大眼滴熘熘的转。 「小相公,你带着这砚台跟咱兄弟走,咱们带你去找高人掌掌眼。」 「不必了。」长安忙道一声,将木匣紧紧夹在腋下,步伐匆匆,将他们甩在身后十几步远。 「切!」小个子嗤之以鼻:「破落户,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好这么说,」大个子道,「倒驴不倒架,家里好歹是读书人。」 小个子显得更加不屑:「三代考不出个功名,还不肯低头去做生意卖苦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刨个坟都险些吓尿,穷酸穷酸,说的就是他们这些人……」 雄鸡报晓,天光微明。 安江府江宁县姚家巷最东头的一户人家,正房东屋内仍燃着一盏油灯。相貌清隽的年轻人穿着浆洗的有些发白的直裰临窗而坐,手捧一本《五经集注》,看的正投入。 轻轻翻动书页,生怕吵醒床上睡觉的人。 他叫林长济,是这家的长子,父母早逝,长兄当父,他一边点灯熬油的苦读,一边操心着全家人的生计,常年忧虑操劳使他疲惫不堪,因此身量虽高,却着实消瘦。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忽听得「扑通」一声闷响,随着身后一阵骚动和「哎呦呦」的惊叫声,林长济也并不惊慌,习以为常般的搁笔转身,果真又是陈旧简陋的木床倒塌了,床上睡着的另一个男子滚到了墙与床板的夹缝中,正手脚并用往外爬。 那是他的二弟,林长世。 家中房屋紧张,林长济髮妻早逝,兄弟二人又经常读书到很晚,便只好挤住在一个屋内,林长济唯一的儿子,则是跟着三弟林长安睡。 兄弟二人异常熟练的将床榻抬起,然后一人扶着,另一人将倒塌的砖头排成一摞,垫在床板一角——原来这床只有三条腿。 收拾好这张破床榻,林长济拍拍手上的尘土,对长世道:「天色还早,再睡吧。」 长世摇了摇头,这么一顿折腾,早就睡意全无了。随即又看到窗前燃着的油灯:「大哥昨夜又没睡?」 此时天色有些亮了,林长济忙去熄灭了灯火以节省灯油。 「就在这桌上眯了一会儿,秋试在即,心中着紧的很。」他说。 林长济十六岁考入府学,本是族里最有希望復兴家业的孩子,可如今二十七岁了,府学的廪银领了十一年,依旧取不得功名。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看似只相隔一场考试,实则是跨越阶层的差别。 对于现在的林家来说,读书应考的花销实在太大了,更不用说供养小辈读书的束脩,林长济怎能不急。 「大哥也别太心急了。」林长世本想多劝几句,可憋得脸上通红,也未能憋出别的话来,他一向是不聪明的,少年时读书很勤奋,可有时候勤也未必能补拙,多年来碌碌无为,只能每日跟着兄长外出摆摊卖字。 既然两人都不睡了,便早早的洗漱,各自吃了块儿饼,扒了几口稀粥,扛着桌椅木牌,那木牌上写着:代写诉状、代写书信、撰写对联,又揣着中午的干粮出门摆字摊去了。 兄弟二人做这个行当,每日少则能赚七八十文,多的时候能赚百来文,加之每月廪米折银约三钱银,加起来足有三两多的进项。其实这些钱,足够普通五口之家的温饱,但要想供子弟继续读书应举,实在是杯水车薪。 可就这样任家族没落下去,林氏兄弟也是心有不甘的,便只好是左支右绌,勉力维持,撑到几时算几时了。 还未走出巷子口,迎面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少年,砰的一声,两人被冲撞的踉跄几步。 少年却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哎呦」一声惊唿。 「长安?」两人面面相觑,都是面带惊讶,他们以为林长安昨晚一直在家,缘何从外面跑回来?他们一头雾水的将桌椅木牌暂搁一旁,伸手将林长安拉起。 「大哥,二哥。」少年怀里却紧紧抱着木盒,神情紧张:「回家说,快!」 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目不斜视,一味闷头往家走。 林家早年间轩敞阔气的宅邸早已变卖,族人尽散。唯一的姐姐出嫁了,眼前这座小小的院落里,只住着他们兄弟三人,外加一个孩子和老僕。 小院有三间正屋两间厢房,值钱的东西早已典当干净,余下的不过是些缺胳膊少腿的家什。 老僕元祥叔在打扫院子,即便是林家破落至此,他依旧每日将门庭洒扫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兄弟三人也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只是瞧着他每天做完了活儿,就枯坐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门口,像在回忆着什么事,更像是巴望着什么人。他是林家祖父辈的老人了,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这些年林家一败再败也不肯离开,的确是个义僕,这些年也早被林家兄弟视作家人。 即便堂屋大门腐坏变形,林长安仍努力关的严实一些,他将大哥二哥拉进屋,将木盒搁在四方桌上,神秘兮兮的说:「曾祖父陪葬的宝物在此,不要说林砚的束脩了,连大哥乡试的开销都有着落了!」 长济、长世两兄弟闻言大惊。 「我昨晚趁你们睡着熘出去,把这方砚台取回来了。」林长安又炫耀道。 「你……你……」林长济张口结舌道:「我昨日还当你随口说来过瘾……你还真去做这大逆不道的事了?惊动了祖宗英灵,是要遭天谴的!这可如何是好!」 「大哥!」林长安不耐烦道:「你不要太过迂腐了,眼下要先顾活人的,你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老祖宗泉下也会欣慰不是。」 林长济苦口婆心相劝:「小弟,林砚没钱上学,哥哥们会出去摆摊赚钱,乡试没有盘费,就再等三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怎么能偷掘自家祖坟呢?」 林长世一向嘴拙,只是蹙眉接茬道:「小弟,大哥说的对啊!」 「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这叫借!日后咱们发迹了,再将它赎回来埋回去便是。」林长安不以为意,兀自将砚台小心收好,夹在腋下。 「什么埋回去!小弟啊,人在做天在看,不可妄言……」林长济还有话说。 林长安此时已听不进任何劝告,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哎呀,大哥!小弟一宿没睡,困极了,先去歇一觉,下午再去打探打探行情,这么值钱的宝物搁在家里不安全,须得尽快出手才行……」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口,留下长济、长世二人,相视嘆息。 遥想祖上富贵显赫的光景,如今却败落到这般田地,真是令人唏嘘感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说到底,还是我这当大哥的不争气,连累你们了。」林长济颓然坐在那三条腿的官帽椅上,不敢坐的太实,这椅子也是三条腿。 「大哥不要这样说,不是还有砚儿嘛……」林长世劝道。 林长世向来嘴拙,不提林砚还罢,提起来,林长济那张清秀的脸瞬间苦大仇深起来。 林长济妻子因病早亡,只生下林砚一个儿子,兄弟三人视若珍宝,溺爱纵容,乖张顽皮好惹事在整条巷子是出了名的,整日像个皮猴子上蹿下跳,一刻钟也坐不住,更不要提读书了。 林长济十六岁考入府学,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奈何第一次乡试落榜后,就开始常年走背字。先是祖母去世,守孝期间不能参加乡试,三年后重振旗鼓准备再次踏上征程时,父亲又去世了。 三年守孝期未满,妻子姚氏重病,林长济几乎用尽了长房所有积蓄,本就所剩不多的家当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四处延医问药,依旧没能挽回姚氏的性命,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姚氏依依不捨的看一眼年幼的林砚,便撒手人寰。 再而三三而竭的意志消磨,加之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打击,让林长济颓丧至今,眼看又是三年一度的秋闱在即,家里却再无余钱供他应考。 「长安也是为了这个家。」林长济环视破败简陋的房子,心中萧瑟万分:「我不该怪他……」 作者有话说: 预收养崽文:《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我与逆子共存亡》 第2章 、崩溃 天阴欲雨,蜻蜓在院子里低低的飞。 林长济走到门前,长身而立,仰望苍天:「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切莫怪罪长安,要怪就怪长济吧。若能重振林家门楣,便是让长济立刻魂飞魄散、永不超生,长济也心甘情愿。」 天边一记闷雷滚过,隆隆作响。 林长世听得心惊肉跳,巴不得立时捂住林长济的嘴:「大哥,不要乱说话!咱们兄弟三个在一起,粗茶淡饭也好,残羹冷炙也罢,咱们有手有脚,如何就活不下去了?林家能不能重归兴盛我不知道,只知道我们姐弟三个,还有林砚,都不能没有大哥呀!」 也难为林长世一气儿说出这么长的几句道理来宽慰人,可林长安盗取祖坟陪葬品的行为,无疑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林长济想死的心都有了。 林长济喟嘆一声,他也知道自己执念太重,可功名几乎已经触手可及,却蹉跎了整整十一年也未能如愿,换做谁会一笑置之。他实在太累了,累的想找地方睡一觉,再也不要起来。 什么振兴家业,什么光耀门楣,地底下那些老傢伙们,五品的高祖,六品的高叔祖,三品的曾祖……有种就自己爬出来吧! 他这个长房长孙,是真的撑不住了…… ---------------------------堂屋里一片愁云惨雾,西屋却不然。 林长安却是心思活络的人,没有大哥二哥那么多悲愤感慨,他眼下解决了家里的燃眉之急,自诩「功高盖世」,甚至愉快的哼起了小曲儿。 精神甫一放松,困劲就来了。 屋里唯一一张旧床榻上,七八岁的孩子正在床正中酣睡,小脸红扑扑的,皮肤白皙,睫毛修长,这便是林砚,林长济的独子。 这是个模样俊秀的孩子,长相身量全随了爹娘的长处,又养的精细,唇红齿白,粉雕玉器,换上锦衣华服,绝不输高门大户家的孩子。只是睡相着实有碍观瞻,床上两床被子均被他占了,盖一床骑一床。 「臭小子,睡着了都不老实!去去去……」林长安一脸嫌弃的将他往里推了推,腾出小半张床的位置来,也顾不得身上脏,脱去外衣便一头栽倒,顺手扯了林砚身上的被子给自己盖上,瞬息便进入好梦。 「阿嚏!」林砚很快被冻醒了,连打几个喷嚏:「阿——阿嚏!」 他翻身而起,愤愤看着熟睡中的三叔,握紧拳头捶他的枕头解恨,却一拳捶在一个硬物上。 「嘶——哎呦呦——」 一阵剧痛袭来,他抱着拳头倒吸冷气,一头倒回床上。 别看这孩子睡着时俊俏可爱,醒来却是个十足的小魔头,熊孩子往往伴随强烈的好奇心,他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观察了三叔片刻,确定对方仍在酣睡,便轻手轻脚的摸向他的枕下。 --------------------------------- 林砚就读的私塾就在巷子口,是附近几条巷子中家境殷实的人家筹资所办,请了县里的老童生教授蒙学、经学,和简单的算术,可老童生年老体衰,上个月便辞馆了。 里长便又亲自出面延请林长济这位秀才入塾授课,有一个好处,林家在塾的三个子弟都可以免去束脩,不料却被林长济婉言推辞了,原因无他,塾师是要去官府备案的,一旦有了正式工作,县学的廪米便不再发放,廪米每月六斗,折银髮放就是三钱银,而塾师每月一两银子,不过多赚了七钱。 里外一合计,失去廪米太不划算,赚的不如摆摊卖字多,时间上也没了自由。 里长便只好去请县里其他童生,却也不是立时马上就能找到的,孩子们也因此被放了半个月的羊。 今日学堂里要来新的先生,林砚在老爹、二叔、老僕元祥的喋喋不休声声催促中穿衣洗漱,吃早饭,粥里竟有一个鸡蛋,林砚新奇的抬头去看林长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林长济一脸慈爱:「吃吧,吃完赶紧去学堂,要下雨了,今日学里要来新的先生,迟到了要挨板子的。」 听到读书上学,林砚一脸的苦大仇深,三两口吃了鸡蛋,又扒了几口粥,嚼了半张饼,背起书箱去了学堂。 林长济看着儿子的背影愣神许久,才将他剩下的粥底和半块饼填进嘴里。 其实他也没想别的,不过是在权衡什么样的死法更体面罢了…… 林长世见大哥神色恍惚,便劝他今日不要出摊,在家休息,话音刚落,门外房檐上砸下豆大的雨点,逐渐连成了线,俄而风急雨骤,大有封门之势。 这下真的不用出摊儿了,连上山找棵歪脖树吊死的计划都要延后了。 「好在离学堂不远。」林长世望着门外,片刻功夫,已是暴雨如注。 「是啊。」林长济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收拾碗筷准备回房补一觉。他一生要强,纵使做鬼,也非得做个好气色的帅鬼。 这时,老元祥斜撑着伞蹚过院子,半个身子已经湿透,伞底下还走着有个瘦高个子的老者,林长世探头仔细一看,原来是里长来了。 「里长来了!」林长济回过神,忙起身相迎,请老者稍坐,命元祥奉茶。 元祥面露难色,家里也只剩些茶叶渣了,放在过去,都是直接倒进花丛里养花的。 「林相公不必客气,我说句话就走。」里长待读书人极为客气,「贸然登门不免唐突,实在是着急啊!」 「哦,」林长济懂了,忙命长世将这几日摆摊赚得的现钱拿出来,拿在手中点了点:「这是上月的束脩,至于新塾师聘金,还请宽限三五日……」 「哎,相公误会了,不是说这个了。」老者推搡了几下才收下那些散钱,又道:「是这样的,下大雨道路泥泞,新塾师在临县托人捎话说来不了了,便想请林相公暂代塾师教两日书,不会耽搁太久,最多两日,按每日八十文算,管中饭,你看可好?」 林长济愣了愣。 老者又道:「林相公是读书人,该是知道的,读书最忌讳一暴十寒。」 「是一曝十寒。」林长世纠正道。 林长济责怪的看了长世一眼,这么大的人了,总是这样心直口快。 「啊,对对对……」老者接道:「总之,再放任孩子们玩下去,功课都要荒疏了。」 里长家境殷实,为人厚道,着实是为乡邻的孩子们着想,林长济自然不好推拒,待到里长离开,便迳自回东屋取出一套四书五经装进书箱。 元祥送走里长,又匆匆回到堂屋,给林长济打着伞,主僕二人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往巷口的私塾走去。学堂里,整齐码放着几排桌椅,正前方一张大案,那是先生的桌椅,门窗是桐木的,姚家巷的两三家富户出钱新煳了纸上了漆,风雨被关在外头,满室朗朗书声。 平民百姓能供孩童读书的,多是还算殷实的人家,不求科举做官,哪怕只是能写会算,日后也总好过目不识丁之人。 孩子们知道今天要来新的先生,早早的依次坐好,摇头晃脑的背书,在摸清新先生的脾性之前,都不敢太松懈,唯独林砚带着二叔爷家的小堂叔林长民,并两个平日里一起淘气的同窗——一个叫赵钱,一个叫孙里,扎在一堆儿「密谋大事」。 林砚在向死党们炫耀新得的砚台,立刻吸引了半个学堂的目光。笔墨纸砚价格昂贵,孩子们多用小碗或碟子代替砚台,如今林砚竟带来一方端石砚,装在精緻的素面黑漆砚盒里。 「哇——」 端砚出盒,林长民瞠目结舌,林家毕竟阔过,眼界还是有一些的,只见砚背面满布长短不一的细长石柱,错落其间,如夜空中丛星密布,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精品。 「林砚,你家有这好东西,为啥要住在这巷子里?我听先生说过,一方名砚可换一座大宅子呢。」有同窗问。 「你懂什么?」林砚昂首道:「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呃……」孩子们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林砚也说不上来,只是常听二叔对着破败的门庭说这句话。 「我知道!」有人道:「孔子说:怎么这么破!」 「哈哈哈哈哈哈……」孩子们哄堂大笑。 「先生要来了,赶紧背书吧!」年长些的孩子着急提醒。 学生们如梦方醒,忙各归各位,捂着耳朵继续背书去了。 只有林砚及其党羽仍凑在一起,倒水的倒水,研墨的研墨。 「林砚,你们又要干什么?」又有同窗问。 「闭嘴!」林砚抬头瞪了他一眼,「再敢多嘴,把你套上麻袋扔到粪坑里去。」 「你……」那同窗面红耳赤,再看他身后体壮如牛的赵钱孙里,悻悻坐回原处。 研了满满一池墨,他们敞开了学堂大门。风雨灌进来,便用凳子抵在门后,让门扇保持虚掩的状态。 在众目睽睽之下,林砚踩上凳子,将沉重的石砚搁在了两门扇间形成的夹角处。这还不算完,赵钱从兜儿里掏出一把刺蒺藜,洒在了大案后的官帽椅上,盖上坐垫,那张胖脸上五官扭曲,露出得意的坏笑。 「林砚,你们会被先生赶出学堂的!」有人看不过,愤愤的说。 林砚满不在乎的拍拍手,从凳子上跳下来,赶出学堂?他巴不得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读书读书……读这些劳什子四书五经有什么用?老爹和二叔读了这么多年书,除了房子越来越小,家当越来越少外,没看出什么别的名堂。 不过是给新来的先生一个下马威,识相的话以后绕着他林砚走,不识相的话……最多是被赶回家去,再也不用上学了,也是他喜闻乐见的。 林长民虽长他一辈,也不过半斤八两,瞪眼扫视众人,威胁之意明显:「都不许多管闲事!」 随即三人装作没事人似的回去坐好,林砚守在门口隔着门缝探听虚实。 院外传来蹚着积水的脚步声,远远看见个一身短打的老僕撑着伞,旁边走着一个身穿褐色襕衫的读书人,身形板正,步伐稳重,他的下襟浸满雨水,脚下的布鞋也湿透,却毫不影响他宽阔的步伐。 这一定是新来的先生,林砚心中暗道。 他顺着那两双脚往上看,看清了新先生的脸,突然双目圆睁,揉了揉双眼再看,心下大惊。 糟了糟了!怎么是他爹! 作者有话说: 看到这么多熟悉的宝子们留言,真的好开心啊,因为还在调整大纲,所以更新时间不太稳定,调整好后会确定更新时间,谢谢包被们的支持,带林家老小鞠躬感谢!爱你们哟! 第3章 、昏迷 在这个父为子纲的,林长济绝对算的上慈父中的慈父。 除了读书这件事不容商量外,对林砚几乎是千依百顺,便是林砚这样顽劣,也不从不捨得说一句重话,动一个指头。 因此林砚再犯混,也绝不愿当众给疼爱自己老爹难堪,可眼见林长济的脚步越来越近,慌乱之中,林砚踢开了堵门的长凳,风雨灌进来,门扇「啪」的一声开了,沉重的砚台从门顶翻倒兜头而下,重重砸在他的额角,墨汁洒满头髮衣裳。 砰—— 林砚一声痛唿朝后栽去,后脑撞在前排桌角,霎时眼前一黑,耳际嗡鸣,是同窗们的惊慌尖叫声,和父亲林长济的夹着哭腔的唿喊,可这些声音越来越小,越飘越远,逐渐被黑暗吞没,全然没了意识。 林砚再次听到声音时,感觉身体轻了不少,他试图坐起身子,却好似飘了起来,一阵强光刺的他睁不开眼,身旁有人哭有人喊,哭的是林长民,喊的是林长济。 「郎中来了!」有人高声道。 「不要碰他,将他放平,人都散开!」一个苍老的声音,应该是郎中。 林砚再次睁开眼,呆呆的看着郎中在为地上的林砚望闻问切,止血、施针、抢救。 「爹,我在这儿!」他说。可林长济似没听见似的,背对着他,紧张的盯着郎中。 「爹!」他伸手去拍老爹的肩膀,不料那只手竟从老爹的身体上穿了过去。 「元爷爷!」另一只手从蹲跪在地上的元祥身上穿了过去。 林砚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地上躺着的那具身体,他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死了。 他就这样死了? 这时,郎中恰好摇了摇头,像在回答他似的:「怕是不行了,林相公,方某尽力了,抱回家去,妥善安置吧。」 「爹呀~爹!救我~救我呀!我还没吃上红烧肉,我还没娶媳妇呢!」林砚急的呜呜哭了起来,亏他这时候还想着娶媳妇…… 看着早上还在活蹦乱跳的儿子,林长济哪里甘心放弃,他苦苦哀求郎中救活林砚,几乎要给对方跪下。 郎中忙扶住他:「林佚?相公,林相公!方某真的尽力了,您可以再请别的郎中看看,但说句实在话,谁看都一样,孩子伤势实在太重,无力回天了。」 林长济悲痛欲绝之际,瞥见地上躺着的那方石砚,登时汗毛倒竖,这东西为什么在学堂?难道是它砸死了林砚?! 林砚听到郎中的话,颓然的垂下手,他真的死了…… 现在他该何去何从呢?小小年纪第一次死,不知道流程啊。 以后再也见不到爹爹和二叔三叔了……娘亲呢?娘亲会来接他吗? 想到这里,不远处竟真的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身姿娉婷婀娜,目光平静温柔。 「娘……」林砚呢喃着,不由自主的朝着女子走去。 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钳住了他的双臂,将他牢牢禁锢。 「娘,娘!」林砚受到惊吓,不断挣扎。 「不要过去!」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头顶盘旋:「回去,回到你的身体里!你是你爹唯一的指望,回去,活着!」 林砚委屈的啜泣起来,这也不是他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呀! 「哭什么哭,谁让你这般顽劣!」那声音厉声训道:「现在知道怕了?」 林砚「哇」的一声哭出来。 忽然,那股力量愈发强大,竟生生推着他向后退,几乎要将他按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去。 林砚惊呆了:这……这样也可以? 出窍的灵魂可以摁回去? 可未等他心生欢喜,便又飘了起来。 …… 那股力量显然被激怒,一阵强烈的气浪朝他扑了过来,耳际传来巨大轰鸣,又是一道刺眼的强光后,再度陷入黑暗。 整个人向下沉,沉入不可见底的深渊。 ---------------------- 老元祥出去找车了,风雨再大,也要带林砚去更大的医馆看一看。 此时林砚的唿吸变得越来越浅,脉搏也几乎消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地上太冷,林长济眼眶通红,将林砚抱去桌案上平躺,紧紧握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此刻他已感觉不到多么巨大的悲痛,如果林砚先走一步,他在这世上再无其他挂碍,很快,他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儿子,别怕,慢慢走,爹很快就去跟你们汇合。」林长济言语温和,像在抚慰一个即将入睡的婴儿。 「大哥!」堂弟林长民忽然激动的喊道:「林砚的眼睛动了一下。」 「真的动了,我也看见了!」 「方先生,方先生!」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乱作一团,赵钱孙里两个壮实孩子迎着风雨夺门而出,一左一右强行架着方郎中折返回来。 方郎中雨伞脱手,浑身被淋了个通透,哆哆嗦嗦的有些恼意,又念在林长济失去独子情绪激动,没有太过计较,只是遗憾道:「林相公,方某真的无能为力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方先生,小儿眼睛在动,鼻息也有了,求您务必再试一试。」林长济紧紧拉着方郎中的手,生怕他突然遁地似的。 方郎中是万万不信的,可拗不过林长济再三哀求,只好拿干布擦了擦脸上手上的雨水,象徵性的再次给搭脉。 「咦?」他唇齿间发出纳罕的质疑声。 即便是这样一个短促的音节,也让林长济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真是神了!」方郎中翻开林砚的眼睑,一番仔细的望闻问切,又拿出银针在火上消毒,依次灸入不同穴位。 林砚竟真的有了唿吸,只是脉象依然很弱。方郎中又道:「我开个方子,若能在十日之内醒来,则尚有痊癒的可能,如果不能……」 方郎中没有再说下去,但林长济也听的明白,县里曾有两个男子斗殴,一个被击伤后脑昏厥,此后再未醒来,如活死人般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另一个则被处以重罪,杖八十,流放三千里。 但无论如何,总算有了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林家如打仗一般。 三兄弟轮番守在林砚床边,大姐毓秀闻讯也从婆家赶回。女子到底是心细胜过男人,毓秀在娘家照顾了几日,林砚的气色果真好多了。 可林砚的药实在太贵了,一副就是一百二十文,家中没有那么多钱,即便是丛星砚价值不菲,也需慢慢等待合适的买主。 这世上什么都能等,只有病人等不了。 林长安一咬牙一跺脚,揣着砚台就去了当铺。 林家人向来是各家当铺的常客,这丛星端砚,却不是当铺柜檯后的朝奉能做主的东西,朝奉当即叫出了司理,司理看了看,又喊来了掌柜。 范掌柜肥胖的脸笑的像朵菊花,当即「大方」的伸出五根手指,文银五十两,看在两家祖上有姻亲,当期六个月,一点五分利。 「多少?」林长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五十两?」 「这已是小店能开出的最高价了。」范掌柜道:「而且可以向公子担保,这绝对是宁江县城所有当铺里出价最高的。」 好傢伙,生生打了个骨折。 林长安却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已经县城当铺里出价最高的了。俗话说「要想富,开当铺」,不上当怎么能叫当铺呢? 就连当票都是自己潦草如天书一般,「砚台」写作「石台」,「端石」写作「峡石」,价格和期限写的又草又密。 林长安叫他铱嬅们重写,对方却如闻天大的玩笑话般闹堂而笑:「好叫公子知道,『当票字有头无耳』是我们这行的规矩,防的是有人仿造或冒领,若公子不能接受,就去别家碰碰运气吧。」 言罢,便做出送客的架势。 ……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县城里统共没有几家当铺,他前脚进了东家的门,后脚就有人去西家通风报信,此时他转身另投其他的店,也只能被不断压价,这也是他们的行规。 「算了算了。」想到昏迷不醒的侄儿,林长安也无暇计较这些,速速在纸上签名画押,钱货两讫,拿着鬼画符一样的当票和八十两现银,垂头丧气的离开当铺,转身去药铺抓药。 回到家仍是愤愤不平道:「一定要在半年之内将丛星砚赎回来,不能让他们捡这个漏!」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砚儿能醒过来,比十个百个砚台都值钱。」林毓秀蹲在堂屋为林砚煎药,一边劝道。 「话虽如此……」林长安仍是一脸肉痛。 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元祥从灶房而出,苍老干瘪的声音一边开门一边道:「谁啊,如此敲门?」 拉开门闩,却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婆子带着两个丫鬟不请自入。 「哎?你这刁妇怎可这般无礼……」他话音未落,就被大他一圈儿的婆子撞开几步远,险些摔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回答提问的宝子,原主还在,灵魂在身体里沉睡,待老祖宗事了拂衣去,原主的灵魂就会甦醒~~爱你们呦! 第4章 、大条了 「什么人在外头吵!」林长安本就心情不好,没好气的大声喝问。 「是舅爷吧?小的是奉我家太太的命,来接少奶奶回家去的。」那婆子不但块头大,声音也洪亮。 林毓秀正照料着小炉子的火候,娴静平和的脸上突然显出几分慌乱的神色。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林长安抬头看看她:「姐,可是周家派来的人?」 林毓秀无声点头。 大哥二哥趁着风停雨歇出摊去了,家里便只有林长安一个男人,他年纪尚轻,不知该如何处置姻亲之间的事,尤其是这种连面上的礼数都难以维持的姻亲,只呆呆的站起来看向门外。 「少奶奶,您已在娘家待了四五日,该回去了,太太的脾性您知道,可不要不晓事,惹太太生气。」那婆子站在院里高声道。 「嘶——」林长安这就听不下去了,倒吸一口冷气:「威胁谁呢?!」 林毓秀抓住长安的手,朝他摇摇头,对着屋外的婆子道:「这就来了。」 「姐,婆家又给你气受了?」林长安也不是瞎的。 林毓秀知道林长安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不敢跟他有所抱怨,只挤出一丝笑容宽慰道:「什么气不气,过日子哪有万事都顺心的。」 言罢便去西屋拾掇贴身之物,再出来时,已换好出门的衣裳,交代林长安道:「看好药炉子的火候,不要煎煳了,姐姐回去安抚好家婆再回来看砚儿。」 林长安望向姐姐的背影,心里怨恨起祖父和父亲为姐姐定下的这门亲事。周家是不同于林家发家晚、根基浅,是盘踞宁江县上百年的世族,次子周兆平看上去也是一表人才,当年不知什么原因,竟主动要与林家结亲,祖父和父亲自然万分满意,捡漏般的暗自欣喜。,周家对林家非但没有半分助益,林毓秀也变得特别越发憔悴,婚后十余年,竟未生下一男半女,母亲追问,总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毓秀的肚子没有丝毫动静,周家自然更不高兴,婚后不到两年,便又给周兆平纳了两房妾室,说来也奇怪,就连妾室也未曾怀过身孕,周家太太没少因此迁怒毓秀,怪她善妒,霸着男人容不下妾室。 直到母亲、祖母相继过世,林毓秀再也没了说知心话的人,又知道娘家弟弟们过得难,便是受了委屈也只往肚子里咽。 元祥送走了林毓秀,仍是一脸怒意,见长安在煎药,东屋里没人,忙进去看着林砚。 可他进门不到半刻钟,又慌慌张张跑出来,绊到门槛险些摔倒:「三爷,三爷!少爷醒了,睁着眼要水喝呢!」 林长安几乎是弹了起来,也顾不得思考长姐的事了,往东屋里探看一眼,就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去大街上喊大哥二哥回家。 三兄弟兴高采烈跑姚家巷时,却见林砚已经穿好了衣裳,往日里半披半束的头髮也全都束了起来,正襟危坐在床边。元祥在一旁收拾碗筷,有些欣喜的告诉他们:「少爷不但醒了,还用了一碗粥呢!」 这真是绝好的消息! 又好像哪里不对? 三兄弟进屋有一会儿了,大难不死的孩子就这样端坐着,面沉似水,毫无反应。 「儿子,儿子?」林长济五根手指在儿子眼前晃了晃道:「这孩子怎么不认人了?我是你爹呀!」 「混帐东西,谁是你儿子!」林砚忽然对他怒目而视,兇巴巴的说。 「你这孩子,又要闹什么花样?你不是我儿子还能是谁?」林长济反问。 林砚一脸肃然,一字一顿的说:「我是你祖宗。」 林长济懵了:「你这孩子怎么骂人呢?」 林长安啼笑皆非:「林砚儿,你快别谦虚了,祖宗能跟你比吗?列祖列宗不过每年一只烧鸡二两酒最多添点香火钱就打发了,你一年读书吃饭穿衣要花多少钱?还不知道爱惜自己,往死里作……」 「你三叔说得对啊。」林长世附和。 「哦对了,还没算我的砚台呢……」林长安又是一脸肉痛。 「那是你的砚台吗?那是老夫的砚台!」林砚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林长安,忽然又疾言厉色的转向林长济:「你瞪什么瞪?还瞪!」 长济和长世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这孩子莫不是疯了……」 只有长安还在嬉皮笑脸:「林砚,别装了,三叔知道你闯了大祸怕挨揍,放心吧,你爹心疼你大病初癒,不会为难你的。」 说着这话,就伸手去囫囵侄儿的头,谁知被直接甩脱,八岁大的孩子板着小脸训斥他说:「休得无礼。」 林长安打小跟侄儿闹惯了,也毫不介意,只是感慨道:「可怜我那砚台,竟落入当铺这等凡俗之地,实在是美玉蒙尘、暴殄天物啊!」 「你也知道暴殄天物?」林砚仿佛被他一句话点燃了怒火,暴跳而起,一枕头朝林长安抡去,而后从墙根处的瓦罐里抽出一根鸡毛掸子,追着他就开打。 虽说还是个孩子,但因暴怒噼头盖脸不管不顾,倒还真有把力气,林长安猝不及防,被他抽的抱头乱窜。 「急急如律令!」林长安不知怎么想的,竟转身将那鬼画符般的当票掏出来,按在了林砚的脑门上。 林砚还真就愣在了原地。 「这还真是道符?!」林长安惊讶道。 可是未过片刻,林砚勐然扯落了那张当票,举起鸡毛掸子再次抽了上去:「你个离经叛道的孽障!老夫十年寒窗苦熬半生给你们打下基业,临了临了坟让人给刨了,入土都不得安息!」 林长安哀嚎一声,继续抱头鼠窜。 长济长世对视一眼,他们终于察觉事情不对了——大条了! 「大哥,这孩子不会是中邪了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像是什么东西附体了。」 「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东西?」 「怕是那砚台在作怪!」 「就说老三不该做这等事……」 林长济话未说完,便听头顶传来林长安哀怨的声音,原来这傢伙已经蹿上了衣柜顶:「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聊天,快抓住他呀!」 兄弟二人这才回过神,一个从身后拦腰抱住,另一个去抢他手中的兇器。「林砚」仍未消气,叫嚣着要打死林长安这个不肖子孙。 「忤逆不孝的东西,竟然伙同盗墓贼盗取老夫的砚台……还有林砚这孽障,欺师灭祖、顽劣不堪,若非老夫不小心上了他的身,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嚯~」林长安从衣柜上跳下来,唏嘘道:「这孩子狠起来连自己都骂呀。」 林长世道:「不行了,实在抱不住了,大哥,捆起来吧。」 林长济瞪了他一眼:「怎么不把你儿子捆起来?」 林长世一脸认真:「我没有儿子。」 「……」林长济被噎了一下,怔怔看着儿子:「算了,捆起来吧。」 兄弟三人便用床单撕成布条,将林砚绑成了粽子,后者挣扎了几下便动弹不得,被扛回床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人也累的虚脱了,「林砚」此时终于冷静了几分,分外认真的对林长济道:「你是真的不明白吗?养而不教,教而无方,前人的教训摆在眼前,后人哀而不鉴,才是林家败落的根源。」 兄弟三人愣在床边。 八岁孩子,童声未变,门牙漏风,却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话音里夹着埋于地下几十年的愤怒与愧悔,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林长济心疼的蹲下来看他:「儿子,你忍一忍啊,忍一忍,爹一定想办法救你。」 「林砚」发出长长一声喟嘆,这具身体还很虚弱,刚刚一番折腾,体力已经耗尽,他似乎放弃了争辩,合上双眼,随便林长济叫他什么了。 他也很崩溃啊! 想他林庭鹤官至三品,垂垂老朽之身,葬在地下二十多年,英灵在古砚之中安息沉睡、清净无虞,竟被不肖子孙连砚带魂一併端了。 那可不只是一方价值不菲的砚台,那是妻子的陪嫁,在工所,在行辕,在波涛怒吼的大堤上,陪伴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 如今他眼睁睁看着唯一的玄孙为戏弄先生险些将自己砸死,不惜动用全部念力试图将林砚拉回身体,谁知一番拉扯之后,醒来竟发现自己上了林砚的身,看着镜子里那双小而无力的手,说话漏风的牙床,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才有了刚才爆发的一幕。 林长济见状,对长世道:「你跟我出来一下。」 兄弟二人商量对策去了。 林长安被独自留下,惴惴不安的在椅子上坐下来。 床上的「林砚」忽然睁开了眼,他已经尽力在压制怒火了,可惜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林长安打了个哆嗦,夺门而逃——太兇残了!实在太兇残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老祖宗 「曾听老人说过『附体』的怪事,今日竟亲眼所见。我们马上去云清观,请个道长来做场法事。」林长济道。 「大哥你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林长世反问。 林长济一脸无语的看着他。 「二哥你真不知变通,『子不语』不等于『子不怕』……」林长安插言道。 「哦。」林长世吃瘪的挠挠头。 林长济转头对林长安道:「你出来干什么?还不进去守着,别让它做出伤害砚儿的事。」 林长安张口结舌:「大大大……大哥,它伤不伤害砚儿我不知道,伤害我是真的呀!」 林长济气的直皱眉头,没好气的数落他:「现在知道怕了,谁让你去掘祖坟的!」 但现在不是相互埋怨的时候,长济只好换林长世进去,并嘱咐他,林砚说任何话都不要理会,更不能为他松绑。 林长世点了点头,三人便分头行动了。 林长世小心翼翼的守在房内,但林砚并没有再闹,他大病未愈,半昏半睡。 黑暗中,林庭鹤听见一个孩童的声音在问他:「老爷爷,你是谁?」 原来是林砚,林庭鹤微惊,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道:「我是你的高祖父。」 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抵是扳着手指头在数,高祖父究竟是谁的爹。 「算清楚了吗?」林庭鹤有些好奇。 「没有……」林砚道。 「看看,不好好读书,连最简单辈分都算不明白。」林庭鹤嘲讽道。 林砚却振振有词的辩解道:「我爹、二叔,他们很辛苦的,一边赚钱,一边拼命读书,还要供我上学,有时还要周济族里的其他叔叔,只因为太爷爷、爷爷,都要他们考科举光耀门楣。可我不想读书,更不想让我爹风吹日晒卖字,我想像邻居家的大壮、二牛一样,去药铺、裁缝铺当学徒,尽早赚钱。」 「休得胡言!」林庭鹤蹙眉训斥:「你爹是为了你好,你须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高……高吗?」小孩声音沮丧:「读书人那么多,出人头地的又有几个。」 林庭鹤忽然感到心软了,尽管鬼是没有心的,他还是找回一丝淡漠日久的亲情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是啊,天底下读书人那么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毕竟是少数,小孩子哪懂得博取功名的重要性,只看的到眼下的难处。 念及此,林庭鹤竟忍不住安慰他:「砚儿,不要怕,不要急,待玄祖父找回丛星砚,一定能想到办法让你恢復如常……」 「您能帮帮他们吗?」林砚忽然打断了林庭鹤的话。 「什么?」林庭鹤被一个小孩子问住了。 「我爹说您做过大官,您可以做一回林砚吗?」林砚又重复了一遍:「我爹,我姑母,二叔、三叔、小四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过的很难,您帮帮他们好吗?」 林庭鹤髮觉自己低估了林砚,这小小的孩子压根没有恐惧,既不怕身体里住了别的人,也不怕魂魄消散再也无法醒来,只记挂着他在乎的人能否过得好。 两相比较,林庭鹤竟似落了下乘。他暗怪自己妄下判断,这孩子并非他想像的那样一无是处。 「老爷爷,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林砚耍起了无赖。 嘿!被个小孩子反将一军了。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耳畔一阵嘈杂之声,他被吵醒了。 「儿子,儿子?」眼前浮现林长济那张焦急的脸:「来,好孩子,先起来。」嘴上在与他商量,却径直上手将他抱了起来,搁在家里唯一一张腿脚还算齐全的官帽椅上,长世、长安又将他抬进院子里。 林砚的手脚仍被绑着,正要嚷着让人给他松绑,却见院里站了个身穿蓝色道袍的中年道士,身后跟着两个道童,手提桃木剑,正在香案前升坛做法,只见他烧了几道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双目一睁,目光如炬,四下扫视。 林砚一脸的不耐烦,不知这场闹剧何时结束。 又见道士提着剑,迈着阔步在侷促狭小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在林砚面前停了下来,剑指他的鼻尖,念念有词。 林砚没有丝毫反应,最多是打了个哈欠。 天边落下一道闪电,将正在凝神屏息的三兄弟惊得周身一抖。今年入春后雨水异常的多,眼看又要变天了。 只见那道长面不改色的收了势,转身对林长济道:「林相公,贫道看过一圈,贵府上并无阴邪之气,令公子也没有被冤魂附体的迹象。」 林长济迷惑不解道:「可是小儿重病缠身,总是胡言乱语,说些骇人听闻的话。」 道长瞧了林砚一眼,凑近林长济道:「孩子生病总不好,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诶……啊?」林长济惊讶的张着嘴。 道长一挥拂尘:「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先行告辞了。」 林长济赶紧吩咐长世:「送送道长。」 道长带着两个道童施施然离去。 隆隆雷声后,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 又下雨了,两人赶紧将林砚抬回东屋。 「别再做这些蠢事了,徒劳无功。」林砚幽幽道。在昏迷的那段时间,林庭鹤想了无数种方法离开这具身体,都以失败告终。 林长济拧起眉头,似乎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林砚儿,你闹够了没有?你爹真的要揍人了。」林长安警告道。 林砚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的打量着这兄弟二人,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 林长济看了林砚片刻,默默挽起衣袖,四下寻找趁手的傢伙。 门闩——太粗; 铜镇尺——太硬; 鸡毛掸子——太疼。 林长济都快急哭了,他这些年当爹又当娘,把林砚一点点拉扯大,让他打儿子,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大哥,算了,别太难为自己……」林长安看不下去了,倒还是心疼林长济多些。 林砚蹙眉审视他片刻,便又开了口,话音里透着失望:「纵子如杀子,这话果然没错,没有你们的溺爱纵容,酿不成今日之祸。」 「嘿,见过上赶着吃肉的,没见过上赶着挨揍的。」林长安道,他此刻也巴不得这傢伙好好吃顿竹笋炒肉,太欠。 林砚却面不改色,甚至煞有介事的嘆了口气,随手一捻鬍鬚,可他抓了个空,尴尬的摸摸下巴。 「康乐四年九月,你祖父祖母生下你父亲,那年我在南直隶勘察黄河灾情。朝廷採纳了我的上书,在防洪大堤的内部再建缕堤,促使水流湍急,冲击河床泥沙,成功治理了黄河水患。」 「束水沖沙!」长济和长安异口同声,曾祖父治黄的事迹,他们从小听到大。 林砚顿了顿,接着道:「康乐二十八年,我因积劳成疾,提前致仕返乡,长济,你那年五岁,刚开蒙,长世尚在襁褓。由于我常年在外,对儿孙疏于管教,你们的祖父,叔祖父,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你们的父亲,还有长民的父亲,不学无术,庸碌无为,长济,我见你自小聪慧,便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临终前还不忘叮嘱你用功读书,考中进士,为家族继承官脉。」 林长世看向大哥,似乎想要印证这番话的真实性。 林长济缓缓点头,在长世诧异的目光中开口道:「分毫不差。」 「所以……你真的是……」林长世张口结舌。 「我是你们的曾祖父,林庭鹤。」林砚道。 窗外,又是一记惊雷炸响,狂风捲地,大雨倾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第6章 、小祖宗 东屋里,林砚总算被松了绑,活动着酸麻的手脚,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君子死而冠不免……好吧,他还没加冠。 窗外,三兄弟蹲在天井里窃窃私语商量对策,只有元祥守在他的身边。 从元祥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开始,就变成了他唯一的拥趸,时刻守在他的身边,那发自内心的恭敬谨慎,仿佛回到了曾经雕樑画栋的大宅子里。 「元祥,去把他们三兄弟的文章拿几篇来,我要看。」林砚道。 元祥应一声就去了。 林砚独自站在林毓秀留下的铜镜前出神,该说不说,这真是个极漂亮的小童,眉目清隽,皓齿明眸,若是生在门风严谨的世家大族,从小有父母管教、名师引导,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念及此,他又自嘲一笑,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他为国事操劳了半辈子,管过军械、管过水利,不是在军器局烤火,就是在堤上吹风,劳累疲倦,病痛缠身,死后能与爱妻同寝同眠于地下,都觉得是幸福无比的事。只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曾孙给挖出来。 眼下他困在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出不去,小玄孙的殷切恳求犹在耳畔。 或许是上天给了他一次为儿孙做马牛的机会,让他弥补曾经的过失。 横竖也回不去,那就……做一回林砚吧。 ------------------ 天井里,兄弟三人像被雷噼了的茄子。 长安自责的无地自容,长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他想起那日不堪重压寻死觅活,曾在暗自许愿让老祖宗们自己爬出来,没成想,真,应验了…… 老天给他们开了个多么大的玩笑! 长世看看老大再看看老三,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们,一张方脸憋得通红。 这一切,被林砚尽收眼底。 经过一整日的观察,他发现长世木讷少言、憨厚平庸;长安过于狡黠、无视世间礼法,林长济才是唯一的明白人,所幸三个孩子本性都不坏。 于是他叫来林长济。 长济虽穿着半旧的衣衫,依然掩饰不住的端方儒雅,仪态非凡。 林砚眼巴巴的把他盯着——要穿也该穿进这傢伙的身体里,直接替他去参加科举岂不是更稳妥直接? 造化弄人啊…… 事实证明,林长济确实算的上端方君子,纵使知道了眼前的林砚被老祖宗附体,依旧没有半分唯唯诺诺的姿态,一来他一向为人坦荡,不做畏缩小人之态;二来他这些年为了这个家劳心劳力,若说对不住,也只有老祖宗对不住他的份。 林家败落是从祖辈开始的,曾祖父对子侄疏于管教,放任他们眠花宿柳、吃喝嫖赌。曾祖父去世后,祖父和叔祖们更加肆无忌惮,从存银到古玩,再到房产田产铺面,无一不能变卖挥霍。 富贵殷实的人家倘若没有身负功名的子弟,连官府都要惦记他的家产,赋税徭役更是重上加重。便有了富人家将土地田产投献到同乡举人名下,施以酬金以避税的惯例。最可笑的是,林家人风骨没了,傲气却还在,决计不肯低头去做这种事,宁愿看着家产一步步遭人算计、兼併、占有。 转眼到了林长济这一辈,就拿长房举例,一女三男,长女林毓秀没有娘家撑腰,婚后的日子十分难捱,兄弟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老大有秀才身份傍身,其余都打着光棍呢。 这一切的一切,不说全怪林庭鹤,至少也有一多半的责任吧。而林长济此生遭受的苦痛辛酸,扛在肩上的责任,说白了,都是在还祖父辈欠下的债。 林砚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他的心思,尽可能让他稚嫩的童声低沉一些:「这些年,辛苦你了。」 林长济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咬着牙熬过了这些年,照顾弟弟,周济族人,抚养儿子,考取功名,眼下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却几乎让他破防。 可他眼下最惦记的,仍是他的儿子。 「那道长说没有冤魂附体,也没有鬼怪作祟……」林长济嘆了口气:「老祖宗,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句,我儿子去哪儿了?」 林砚又伸手去捻须,好吧,摸了摸下巴:「应该还在这具身体里,但我醒着的时候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或许是沉睡了,又或许……哎,你别哭啊。」 林长济怎么能不哭呢!活蹦乱跳的儿子不见了,白得一尊祖宗。 可林砚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事,实在不好跟他打包票,只好眼睁睁看着他难过。 「林家到你们这辈,子嗣确实太过单薄了。」林砚劝道:「过几年再续一房媳妇,多添些子女吧。」 林长济却揩一把眼角的泪,坚决道:「我答应过我儿不续弦的,一辈子就守着他娘了。」 「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这点随我。」林砚一边拧着眉头感嘆,一边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要不是个子不够高,大抵还要摸摸林长济的头。 「砚儿其实挺好的,虽说顽劣成性,但他……」林长济绞尽脑汁想了想儿子的优点:「是我亲生的呀。」 …… 林砚有些接不上话,他活了一辈子,头回听说亲生的也算优点。 不知过了多久,林长济的啜泣声终于停了。 「这以后……辈分又该怎么论呢?」君子讲究名正言顺,林长济又是个较真的,这个问题他已经苦恼良久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当然是各论各的,你叫我祖宗,我叫你爹。」林砚半开玩笑,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林长济却唉声嘆气道:「行吧,原就是个小祖宗。」 林砚再次摸了摸下巴,作为「小祖宗」,时隔经年再度重逢,总要对后辈说几句鼓励的话,于是他语重心长道:「爹,你是个好孩子。」 林长济:…… 这才刚起了个头,两人都沉默了,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林砚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改口道:「你是长子,又聪颖好学,年纪轻轻就为家里多操了不少心,眼看还有几个月就是秋闱大比了,还是多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家里的事交给我。」「可是……」林长济瞧着儿子那张稚嫩的脸,怎么看也不像可以掌家的样子。 退一万步说,纵使是曾祖父本人来了,一个家境优渥、科举正途出身的仕宦,不懂四季时令,不通市井俗务,又能对如今的困境做出什么改变呢? 「怎么,信不过我?」林砚反问。 林长济随口敷衍:「没有。」 「既然我来这一遭,就不会白来,你是全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不要被家事拖累,只管用功读书,早日登科及第,说到底,林家的未来,还得靠你。」林砚道:「我知道你很难,我们一起勉为其难吧。」 林长济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点点头,神色凝重的离开东屋。 接着,林砚叫来长世。 三兄弟的母家是军户,林长世的模样随母舅,身材魁梧,肩背宽厚,乍一看更像个武人。 他性格老实憨厚,终日跟在大哥身后,让他往东绝不往西,让他去集市上买鱼,绝不会多买一块儿豆腐。 打量着林长世,林砚喊了声:「二叔。」 「使不得使不得!」林长世忙是摇手道。 「没什么使不得,一是一二是二,从今往后,我就是林砚。」林砚笑了笑,一副鸠占鹊巢没打算走的架势。 看着林长世惶惶不安的神色,林砚缓和了语气:「闲聊几句而已,不要紧张。」 这话说得真轻巧,林长世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谁大白天的活见鬼会不紧张? 「我刚刚看了你的文章,怎么说呢……」林砚翻了翻书桌上的一沓习文,「还是有可圈点之处的。」 林长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夸赞他的学问,两眼顿时就亮了:「哪里可圈可点,您可否展开说说?」 林砚干笑一声,硬着头皮道:「字迹工整,卷面整洁……没有别字。」 林长世垮下脸来。 「别沮丧,勤能补拙,国子监里许多纳银入监的监生还不如你呢。」林砚宽慰道:「你是个忠厚沉稳的孩子,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什么?」 「余庆。」林长世答道。 「诶!」林砚道:「所以林家日后要厚积……」 「薄发。」林长世都会抢答了。 「诶!」林砚道:「沉稳忠厚的性子是最难能可贵的,林家日后要厚积薄发,还得靠你啊。」 林长世眼里闪着泪光,他从小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学堂里的先生都不看好,如今老祖宗却说整个家族都要靠他! 老祖宗真是目光如炬,慧眼识人啊。 林长世从未受过这样的鼓舞,两腿发软飘出东屋。 林长济正坐在天井里发呆,林长安局促不安的搓着手:「二哥,里面那位怎么说?」 林长世道:「都是鼓舞人心的话,放心进去吧。」 「那就好~」林长安松了口气,大步流星进门。 只见书桌后头的孩子突然眉头一簇,拍案怒喝:「元祥,长世,将这个勾结外贼偷掘祖坟的狗畜生给我拖出去打死!」 林长安:??! 元祥应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着林长安的胳膊往外拽,林长世闻声进来,站在一旁并不帮他。 「大哥,大哥,救命啊!!!」 第7章 、好日子到头了 林砚叫停两人,阴着脸敲了敲桌子,对林长安道:「钱、当票,交出来。」 「钱和当票……不在我这儿!」林长安委屈道:「真不在我这儿,当票和买药剩下的四十九两银子都交给大哥了。」 林砚直视他的目光,似在分辨真伪,片刻,他干笑了两声:「唬错人了。」 …… 林长济闻声赶来,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打开衣柜内一个带锁的内格,将二十二枚小银锭和一小串铜钱取出,另有一张鬼画符般的当票。 「刨去布施给云清观的五两,还剩四十四两,这是当票。」林长济将它们一一摆在林砚面前,算是做个交割。 「六个月内连本带息赎回来就是了。」林长安梗着脖子道。 林砚只看了看当票一眼,就知道当铺掌柜必定起了捡漏的歹意,压根取不出来。但他没有明说,年轻人多接触一些人心险恶,没什么坏处。 「还由你保管好,我需要用钱时再向你支取。」林砚对林长济道。 林长济也没推脱,将它们重新收回暗格锁好。元祥和长世这才松开长安的手臂。 林长安拍拍身上的灰,咬牙切齿道:「十几年的兄弟主僕,终究是错付了!!!」 元祥回到林砚身边,长世挠挠头,不知所措。 看着林长安的狼狈惨状,林砚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上下打量着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双眼透着一种精明的愚蠢,是聪明过头容易栽跟头的蠢,但同时也是有些可爱的,因为他为了家人的前程不惜一切代价,够义气,也够狠,尽管方法不是特别合适。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林砚甚至冒出些「护犊子」的念头——毕竟他偷掘的是自己家的祖坟,又不是别人家的,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充其量算是借……吧。 林砚环抱双臂:「三叔,你胆子不小啊。」 林长安以为林砚还在计较刨坟的事,忙是赔笑道:「也就一般。」 「三叔过谦了。」林砚从桌上一摞宣纸中翻出一张皱巴巴如厕纸一样的东西:「我今天眼睛有点累,您替我念念这篇大作,让大家拜读一下。」 …… 林长安犹犹豫豫的接过那张纸,挑眼瞧瞧在场的人,硬着头皮干咳一声,念道:「《君子不重则不威》,破题:君子如果体重不够,就会失去威严。承题:司马公有云:孔子长九尺有六寸,腰大十围,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圣人之威盖因其本体重于常人也……」 林长世发出「嗤」的一声,高大的身躯抖动了几下,像是在忍笑。 林长济的脸更黑了,这篇文章他在三年前就已经「拜读」过了,不知元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 林砚不由纳罕:「学堂里的先生是怎么忍着没打死你的?」 林长安不假思索道:「先时那位先生崇尚『心学』——看不见就不存在。」 「哦……」林砚更好奇了:「他是如何做到看不见的呢?」 「他把我开除了。」林长安道。 林砚:…… 他瞬间就明白了,小玄孙的离经叛道,怕是有这三叔一半的功劳。 「不上学,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林砚反问。 「想想生财之道,帮元叔做做饭,有时候也接送一下孩子。」林长安倒是实诚。 槽点太多,林砚无从下口。 林长济突然揽责道:「是我这几年分身乏术,放纵了他。」 「你也知道自己分身乏术?自己不知勤勉上进,谁能帮的了他?」林砚拧着眉头道:「你!看什么看,就是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从明天开始,卯时起床读书,我每日都会检查你的功课。」 林长安咕哝道:「林家有大哥考科举就够了,我压根不是读书的料,何必浪费那个力气……」 「谁说读书只是为了科举?」 「不……不然呢?」林长安一头雾水。 林砚又皱起眉头:「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理,通晓圣贤之道,懂得师道尊严、礼教纲常,以免再做出什么欺师灭祖、鸡鸣狗盗的行径。」 林长安愣了愣,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说读书不是为了博取功名呢。 天色擦黑,元祥做好了晚饭。 为了给林砚补身体,元祥端上一碗鸡汤,里头搁了黄芪、党参、枸杞、红枣,小火炖了两三个时辰,滋补的很。虽然对现在的林家来说有些奢侈,但香是真的香,热腾腾的冒着白气,表面结着一层金黄色的鸡油。 林长济将两只鸡腿分给了林砚和长安,自己和长世则一人一根鸡翅。 老年人饮食清淡,林砚正要将鸡腿夹起来送到长世碗里,忽然想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在长身体,旋即将鸡腿掰成了两半,大腿的部分给长世,小腿送入口中咬了一大口。 鸡腿肉质细嫩,入口鲜而不腻,让他胃口大开。这具身体虽然稚嫩,却充满生机和活力,不似前世临终前垂老病重食而无味的倦怠,不禁暗自感慨,年轻就是好。 长安见状,也将鸡腿掰开,一半给了大哥。 「你们还在长身体,肉还是要多吃些的。」长济话是这样说,却也没将鸡腿送回长安的碗中。 四人各怀心事,沉默了半顿饭的功夫。 长济和长世同时开了口。 「大哥先说。」长世道。 「明天去给大姐报个信。」长济道:「让她放心,侄儿醒了。」 虽然没完全醒…… 「大姐必定要回来看砚儿的。」长安有些为难道。 「看就看吧,全须全尾的,不怕看。」林长济道。 「可是,她那婆母,又该给她脸色看了。」林长安是兄弟中最细心的,也是同林毓秀最亲近的。 林砚只是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若连个音信都不给她,不是徒惹她担心吗?」林长济道。 长安权衡了一下:「倒也是……回来也好,见见咱家小祖宗。」 「待毓秀回来,谁也不许提这件事。」林砚插言道:「权当我还是以前的林砚。」 兄弟三人同时搁下筷子,为什么呀? 「不要吓到她。」林砚道。 三张截然不同的脸上显现出相同的表情:我们不配害怕? 「吃饭。」林砚避开三兄弟的目光。 油灯跳动的光将他稚嫩的小脸映照的晦明晦暗,林家家道中落,男孩子尚可寒窗苦读博一份功名,女孩子可怎么办呢? 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沦为挽救家族的牺牲品,除了委曲求全没有第二条路——这世道留给女人的路本就少得可怜。 他要见见毓秀,听听她的想法,想个万全的法子。 「小小年纪,不要总皱眉头。」林长济仍像管儿子一样的口吻:「会长皱纹的。」 林砚摸了摸额头上细嫩的皮肤,说的倒也在理。--------------------- 经过白日一场大雨,天空像洗过似的明净,月光将天井照亮了大半,整条巷子都静悄悄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林长济独自一人坐在石阶里出神,林砚从东屋拿了件旧氅衣披在他的身上。 「砚儿长大了。」林长济一脸欣慰,忽然恍悟到林砚已经换了芯子,神色又黯淡下来。 「长安不敢跟我睡,我让长世搬去西屋了。」林砚坐在他的身旁,稚嫩的童音好似带着点委屈。 林长济听着心疼,忙道:「不妨事,你还在东屋睡,只是要小心床板,翻身动作太大容易塌。」 林砚昏迷的那几天,都是跟着林长济睡在东屋的。 林砚奇怪的问:「你就不害怕吗?」 林长济难得笑了,笑容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疏朗:「怕什么?我儿子,变成什么样都是我儿子。」 林庭鹤暂时无法体会父子之间舐犊情深的感情,为官在外的男人,与妻子儿女聚少离多,他的父亲是这样,他长大后也是一样,记忆中父亲的身影总是极其模煳的,同理,他对待儿女也是一样。像林长济这样事无巨细的照料,毫无原则的溺爱,是他见所未见的。 「长世刚刚想说话,被你打断了。」林砚话头一转。 林长济这才想起长世在饭桌上面色为难,欲言又止。 「我让他明天独自去摆字摊,他心里害怕,向你求援。」林砚道。 「他不行的。」林长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你怎知他不行?」林砚道:「你不能总像老母鸡一样将他们护在羽翼下,要给他们自力更生的机会。」 林长济争辩道:「如果是长安,我没话说,长安性子跳脱,在外甚少吃亏,长世自幼胆小怯懦,我一向将他带在身边……」 「你打算一辈子带着他?」林砚反问。 「是啊。」林长济理所当然的说。 林砚被噎了一下,恍然大悟:「怪道他娶不上媳妇呢。」 …… 林砚眸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如我们打个赌吧,我赌他可以自己出摊,兴许比你赚的还要多。」 林长济笑而不语。 「就赌二十两银子。」林砚道。 林长济仍不接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学着小玄孙那样耍赖。 第8章 、山有二虎 次日,卯时初刻,天光微明。 林砚醒来时,老元祥在扫院子,林长济已经洗漱完毕,坐在书桌前读书了。林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帮他点灯。 点火要用取灯儿。既是将小块火绒压火石上,一手捏住,一手用火镰使劲儿磨擦,擦出火星点燃火绒,再把取灯儿对着火绒,用嘴不断地吹火绒引燃取灯儿。 可他正在换牙,漏风的门牙无论再怎么努力,火焰纹丝不动。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林砚闻声抬头,发现林长济在取笑他,气急败坏的扔下火石去了西屋。 西屋里,林长世也醒了,正在唤林长安起床,后者缩着身子往床内拱了两下,继续睡。春寒料峭,他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 林砚去了灶房,一手拿铜盆,一手拿擀面杖,对准林长安的头顶「咣咣咣咣」敲了好几下。 林长安捂着耳朵惊坐而起,怒道:「林砚,你小子又皮痒了是不是!」 林砚「咣啷」一声扔下铜盆,冷着脸站在床边。 林长安忽然清醒了,一边穿衣下床一边赔笑道:「哎呦,您看我这记性……」 西屋也有一套桌椅,从前是给林砚做功课用的,但是众所周知,林砚几乎不做功课,所以那张书桌上堆满了杂物。 林长世将杂物挪去墙角堆放,林长安更是从床底箱子里翻出一套四书五经,「砰」的一声摞在桌上。 林砚背着小手正色道:「孔子的书要置于最上,孟子次之,其余书籍均不可僭越,要轻拿轻取,要有敬畏虔诚之心。」 林长安:??? 心里骂骂咧咧的,手上却不敢迟疑,忙将书本按林砚的要求排好。 林砚又道:「依照朱子制定的排序: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林长安又赶紧按照《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顺序将四书排好,心里暗骂,这不是耍人吗? 照说读书读到林长安这年纪,《四书》及其註解早该烂熟于胸了,可他显然连背都背不过,更不要说理解其中的意义。 林砚翻开书本,圈出一段:「今天将这段背完,我再为你讲解精义。」 「知道了。」林长安作苦大仇深状,唉声嘆气的去院子里打水洗漱。 元祥探头探脑的走进西屋,他正要烙饼,找不到面盆和擀面杖。 林砚见时辰不早,从袖中掏出十几枚铜钱:「去巷子口的早餐铺买些包子、小米粥回来吧。」元祥应一声,端着个空汤盆出去了。 林长世有些好奇的看着林砚,昨天是亲眼看见他分文未取的,哪里来的钱?但他胆子小,不敢问。林砚却也不好意思解释,因为他将小玄孙攒了几年的小金库给端了。 林长济从东屋出来,看到桌上热腾腾的肉包子、酱菜、小米粥,不禁蹙眉道:「太铺张了。」 家里五张口,日日这样吃哪里撑得住? 元祥正在舀粥,看看林砚,没言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林砚道:「开源比节流更要紧,吃完了饭,我去街上逛逛。」 「原来您也在思考生财之道啊!」林长安从西屋出来,坐在长济身边,找到共同话题一般的:「我可想了三年,颇有心得……」 「想到最后把祖坟给刨了?」林砚毫不客气的问他:「我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继续刨下去,列祖列宗一个也不放过?」 林长安讪讪的闭了嘴,安安静静低头吃饭,他心虚,因为确实有这打算。 「不要去街上了,太阳好时就在院子里走走。」林长济道:「天冷,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林砚伸向酱菜的筷子一滞,稍显不快,林长济却目不转瞬的盯着他。 「我若非要去呢?」林砚问。 两人纹丝不动,对峙良久,整间堂屋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似有一场唇枪舌战一触即发。 长安和长世对视一眼,甚至忘记了唿吸,默默看着眼前两位「家长」不动声色的对峙,这种微妙的气氛从昨天就有了苗头,山有二虎尚且要一争高下,何况是两个傲骨嶙峋的读书人。 就在二人即将窒息之时,却见林长济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米粥:「我陪你去。」 林砚也神色如常的夹了一筷子酱菜送入口中:「罢了,我缓几日再去,你在家读书吧。」 切—— 妥协来的猝不及防,险些闪了两兄弟的腰。 饭后,林长世扛着桌椅木牌,心情忐忑走出家门——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做一样营生,满心不安。但他打心里觉得,大哥即将参加秋闱,三弟虽然浮躁但很聪明,林砚的身体只有八岁大小,他从小头脑不灵光,既不会读书,又不善言辞,也只有用这种方式为家里出一份力了。 毕竟小祖宗说过,家族復兴还要靠他呢! 林长世一走,林长济便有些坐不住了,怕长世不敢与人说话,怕长世被人找茬欺负,怕长世赚不到钱受打击……一晃半天过去了,长安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背到了「此以没世不忘也」,林长济来来回回就看了两行字,午饭时也味同嚼蜡。 林砚对此不置一词,从林长济过往的文章来看,他的经学基础可谓十分扎实,行文虽有些暮气,却胜在古拙沉厚,只是常年拘泥于钻研四书五经,涉猎太窄,立意也不够深远。 其实就秋闱来说,林长济现有的水平绰绰有余,但到了春闱和殿试,汇集两京一十三省最为拔尖的读书人,谁拿不出一手花团锦簇的文章,要想高人一筹,从众多锦绣文章中脱颖而出,还是要凭藉独到的立论和深远的立意。 林家败落至此,也不剩什么了,唯独祖辈积累的书籍还存下一些,堆积在灶房旁边老僕元祥居住的屋子里。 午饭后,元祥奉命将它们拿到院子里晾晒,林砚惋惜的抚摸着那些被虫吃鼠咬的古籍和发霉受潮的孤本,心中暗暗立誓,有朝一日定要好好安置它们。 晒完了书,三人揉着酸麻的肩膀和手臂回到堂屋——林砚要考查林长安背书,但见他背诵流畅、吐字清晰,果然还是有脑子的,只是没有用对地方罢了。 但林砚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为他讲解这一段的训诂和朱注,林长安与林长世不同,后者性子怯懦,需多鼓励,前者性格跳脱,再多夸几句怕是要上天了。 林长安机械的听着,时不时望向窗外,一只麻雀经过都能引起他的兴趣。林长济却听的十分专注,因为他接触过的进士屈指可数,即便是府学训导也多为举人出身。 举人和进士,相差甚远。 就拿《大学》来说,作为经学的入门,早已被反覆捶读多年,按说也没什么好讲,林砚寥寥几语,却仿若先贤活了一般,启人心智之语层出不穷,使人茅塞顿开。 林长济服了,彻底服了。 原以为他与林庭鹤等各位先祖的差距只在家世和运气上,如今实力差距赤*裸裸的摆在眼前,才明白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家世运气再好,也代替不了寒窗苦读的艰辛,走上科举之路谁不是脱一层皮,皓首穷经终不得志的尚有很多,他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科举一道,林长安尚属外行,不识「货」,心思早已飘去了九霄云外。 「三叔,」林砚突然面无表情的说,「把我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林长安心尖儿一颤,机智如他早已经察觉,但凡林砚喊他三叔的时候,准没好果子吃。忙是结结巴巴的将林砚讲解的释义重复一遍,虽省略了不少,大致也说得过去。 林砚微不可查的笑了笑,也是,没个聪明绝顶的脑子,也想不出那么多欺师灭祖的花样来。 傍晚时分,林长世回来了,带着初战告捷的得意:「我今日代写了三封家书,两篇契约,六副对联,还有一封悔过书……」 「啥?」三人险些惊掉下巴。 饶是人生阅歷最为丰富的林砚,也从未听说过代写悔过书的业务。「是个孩子,上学迟到,先生让他写悔过书,他瞧我面善心软,就来求我……我也确实心软,便替他写了。」林长世解释道。 「嗐……」众人恍然大悟。 林长济却道:「学堂先生让他写悔过书是反思己过,你代他写了,不是误人子弟么?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 林砚淡淡瞧了他一眼,这话听上去怪暮气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是。」林长世从不质疑大哥,一口答应下来,又伸手在褡裢里,一边摸索一边说:「不过,今日找我写家书的都是穷苦人,没收钱,两份契约收了十文,对联每副三文。」 众人愕然,敢情风吹日晒抄抄写写一整天,只赚了二十八文。 只有林长济嘴角微挑:「昨晚谁与我打赌下注来着?」 林砚四十五度望天,老夫还是个孩子……老夫没钱! 林长济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长世终于从褡裢里翻出了一粒碎银子,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第9章 、姑母 林长济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长世终于从褡裢里翻出了一粒碎银子,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他说:「写悔过书的孩子倒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出手就是一钱银子!」 「嚯!」众人惊嘆:「谁家的孩子,出手这般阔绰?」 「看着眼熟,似乎是刘员外家的。」林长世将铜钱和碎银子分文不留的全部交给长济。 林长济将零钱全部给了他:「留点钱在身上花用,万一遇到市井无赖收取『规费』,便打发去。」 林长世接过钱,但没吱声,显然是看不惯那些横行街市的无赖,却不明说,这倒让林长济更加不放心起来。 林砚却干咳一声,意思不言自明。林长济愿赌服输,进屋给他拿钱去了。 「开饭吧,边吃边说。」林长安费了一整天的脑子,饿的极快,早就闻见生煎包的香味了。 今天没有鸡汤,但有一碗豆腐蛋花羹,一盘生煎包,元祥念叨着:「买了鸡蛋,买了生煎包,又买了两只鸡养在院儿里下蛋,这个月的家用花的差不多了,谁给钱?」 林砚和林长济相互对视。 「为什么要买两只鸡?」林长济问。 「一只打鸣,一只下蛋。」林砚理所当然的说。 林长济一脸肉痛,两人继续对视。 「好吧。」林砚败下阵来,掏出一枚还没焐热的小银锭递给元祥,还不忘强调:「剪下一块儿就还我。」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存有几锭银两,足已算小康之家了,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也是从整个银锭上剪下来的,几两或几钱不等,比钱更小的称为「角」,一角银子可以换十文钱,是银的最小单位,换到上辈子,林庭鹤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如今却也要分金掰两的算计清楚。 此时才懂了,说钱乃身外之物的人,怕是没穷过。 次日一早,林长世还没出摊,老元祥刚把烙饼端上桌,林长安满巷子抓鸡,林砚在搭鸡笼,双手因不听使唤而显得生疏,步骤却极为熟悉。 「别人家的鸡都是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咱家的鸡怎么到处乱飞?」林长济万分不解的问。 「别人是从小鸡养起来的,生下来就在鸡圈里。」林砚道:「新买的成鸡要剪羽或绑羽。」 林长济看着那双稚嫩的小手耍着一柄锋利的篾刀,连声道:「小心!留神!还是我来吧!」 林砚嫌他聒噪,默默将篾刀递了过去。 林秀才对着手里的竹竿比划了几下,无从下手,还扎了满手刺,復又将刀递还回去,好奇的问:「您怎么会扎鸡笼呢?」 「年少时我也是斗鸡走马的公子哥来着,会玩的东西可多了,后来娶了你们曾祖母,才开始收心读书的。」林砚一边说着,一边用篾刀刮掉竹节,在较薄的一头剖开一个口子。他力气小,只能用小榔头敲击刀背方能将竹子噼成两半、再两半,一条条削成宽度相等的竹片。 林长济犹在焦急的提醒着:「慢点,小心扎到手。」 林家人的手是握笔研磨的,哪里做得来这些粗活? 林砚手上顿了顿,微微喘歇了片刻,语重心长道:「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就要适应什么样的生活,万不能因为放不下身段,怕苦怕累,就眼高手低。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七八岁已算半个劳力,为什么你儿子不行?」 林长济站在原地沉默片刻,主动上手去帮忙。 这时一妇人探头探脑的进来,原来是隔壁的李家阿嫂,只见她拎着两条肥大的鲫鱼,态度热情:「林相公啊,这是给你们的!」林长济忙起身道:「这怎么使得啊,无功不受禄!」 「怎么使不得!这可是感谢林小相公的,今早我家那口子赶着驴车刚出门,车就坏了,车上两筐着急给人家送去,被小相公看见,拿个小榔头叮叮噹噹,几下就给修好了!真是神了,小相公小小的年纪,还能修驴车哩!」李嫂道。 李嫂走后,林长济将两条鱼递给元祥,满脸惊讶:「工部侍郎……还会修驴车?」 「我生来就是工部侍郎吗?」林砚驳的他哑口无言,又一脸淡然道: 「我会的多了,触类旁通,区区驴车算得了什么。」 林长济倒是听说过,曾祖父殿试时发挥失常,落入三甲,仕途不像京城里的翰林老爷那样清贵顺遂,他曾以文官掌兵,造过军械、平过匪患、打过倭寇,又任河道御史,治水修堤,若非如此,怎么可能以同进士的出身做到正三品的位置。 「在说什么呢?什么修驴车?」清冽如甘泉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人未到声先到,一听便知是心情特别好。 「大姐回来了?」兄弟三人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便见个身穿湖蓝色袄裙的年轻妇人出现在门口,面容姣好,眉目含笑,若非眼底透着一丝难以掩藏的憔悴疲惫,倒让人以为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林砚愣住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咳。」林长济干咳一声提醒他。 「姑~母~~~」林砚扮作从前的样子凑上去,声音发嗲,还带着个长长的尾音。 三兄弟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砚儿,我的儿呀!」林毓秀一把将林砚紧紧抱住,忍不住落泪道:「老天保佑,没事就好!」 「姑……姑母,」林砚被抱的喘不动气,吃力的说,「本来是没事的,再勒下去就不,一,定,了……」 林毓秀慌忙将他松开,破涕为笑道:「你个死孩子,吓死姑母了!」 林砚仍在愣神。 「大姐,你还真是险些见不到你侄儿了。」林长安心存报復,火上浇油般对林毓秀比划道:「那么大的砚台,冲着头顶砸下来,后脑勺直接撞在桌角,不信你摸摸他的头皮,两块伤口很恐怖的!方先生说能活下来都算奇蹟。」 林毓秀慌了,前番林砚卧床时,她只敢餵水煎药,不敢轻易搬动他的头,并不清楚伤情,如今听了这话,抬手就打散了林砚的头髮。 林砚抗拒的挣扎一下,又被林毓秀拉了回来,不容分说的拨开他的头髮。林砚心中恼怒,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活像个母猴在给小猴捉虱子。 林毓秀却只当他是小娃子,见头顶和后脑处两块明显的伤口,头髮被剃的只剩青茬,伤口已经结痂,但仍能看伤势极重。 「还敢不敢淘气!」她心里又疼又气,抬手弹了林砚一记爆栗,林砚捂着额头,生疼。 復又将他抱在怀里,口中不停的念:「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三兄弟心中暗哂:姑奶奶,不用那么大声,祖宗听得见,祖宗在你怀里抱着呢…… 「砚儿,他们怎么能让你动刀子呢?看看,都起血泡了。」林毓秀忽然想起进门看到的场景,心疼的抓起林砚的手,数落弟弟们:「三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让孩子干活!」 三兄弟一同看向林砚,似乎在等着他把刚刚驳斥林长济的话再说一遍,可林砚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林毓秀哭够了也笑够了,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漆面盒子交给林长济,林长济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辽东参。 「砚儿这次大伤元气,我问过郎中,吃过十副药后就可以进补了。」林毓秀一边说,一边往灶房走:「我还要了个熬参汤的方子,保证不苦。」 「姐,这是你的陪嫁。」林长世有印象,当年林家嫁女到周家,显然是高嫁,母亲怕大姐在婆家受气,与父亲争的面红耳赤,姐姐的陪嫁正是母亲一样样极力争取来的,这颗百年老参就是其中之一。 「砚儿眼下活蹦乱跳的,这么难得东西还是留着傍身吧。」林长济也说。 林毓秀愣了愣,挤出一丝笑:「不妨事。」 说完便牵着林砚的小手去灶房。 「姑母,我刚吃过早饭。」林砚道。 「一碗汤总归喝得下的,砚儿现在长身体,多吃点不碍事。」林毓秀仍坚持。 「那就煮几根参须子吧。」林砚拗不过她,他对三兄弟尚能疾言厉色,对林毓秀却是半点脾气都没有。 「你还知道参须子呢!」林毓秀掩口笑道。她婚后十年未能生育,早把这打小没了娘的娘家侄儿看做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的还多着呢。」林砚话里有话。 但林毓秀对一个八岁孩子毫不设防:「砚儿真是聪明!」 「姑母,我很久都没见过姑爹了。」林砚故作天真的试探着。 第10章 、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姑母,我很久都没见过姑爹了。」林砚故作天真的试探着。 林毓秀微怔:「姑爹像爹爹一样在准备乡试,没空来看砚儿。」 周家距林家不远,毓秀每年回娘家不过两三次,近来要不是侄儿受伤险些丧命,婆家是不会这么轻易放人的。且每当她回娘家前,婆母周家太太总是派人查看她所带物品,并径直将她送出周宅,生怕她多带了东西贴补娘家似的,说句更不好听的,像防贼一般。 丈夫则像个陌路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当然了,林毓秀也不想看他。 这样的日子,林毓秀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但她又不得不过下去。 林长济即将参加秋闱,一旦中举,还有春闱、殿试,来往的同窗朋友无不是清贵文人,日后入仕为官,要注重官声风评,有个被休回家的姐姐,旁人会怎么看他? 二叔家的堂妹尚未及笄,以后议亲,也要被人拿来说嘴。 「我嫁与周家十几年,从未有过过错,他们纵是再看我不顺眼,也休想休了我。」林毓秀道。 这个时代的男人休妻的标准,除了众所周知的「七出」之外,还有三种不能休妻的情况,「三不去」。分别是:无娘家可归者不去;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 林毓秀为太婆婆守过孝,娘家的父母又已过身,就算闹上公堂也是不能休妻的。 林长安却不敢苟同:「有些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林家的男人要是沦落到靠牺牲女人去换取前程,还不如集体去上吊。」 林砚很想击节叫好,但碍于毓秀在场,还是忍住了,老老实实坐在四仙桌的一角喝参汤,看上去真像个八岁大的乖娃娃。参汤里搁了冰糖和枸杞,不苦不涩,甜丝丝的,林毓秀坐在一旁给他梳头。 林毓秀摇头道:「我既无过错,凭什么被休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这……」林长安没了话说。 林长济沉吟一声,道:「夫妻之道,合则聚不合则散,我明日就去周家找姐夫谈谈,让他写一张放妻书,大家各退一步,和离算了。」 「大哥和小弟说得都对。」林长世生怕没有机会表明立场,忙道。 林毓秀面带些许无奈:「你姐夫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万事都做不得主,只将婆母的话奉为圣旨。」 她如何不想和离呢?可世人将和离视为女休男,和离也确实多是男方的过错,势必会影响男人另娶,丈夫周兆平是备受宠溺的嫡幼子,婆母是万不可能同意和离的。 「要我说啊,姐你干脆在家里住下,不要回去了。」林长安道。 「那怎么行?」林毓秀摇头道:「街坊邻居要说闲话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林长安烦躁的说:「怪就怪爹娘走得早,也没个长辈做主去和周家谈。」 「二爷爷不是长辈吗?」林砚插了句嘴。 不提则罢,一提起二叔林荣礼,林长安显得更暴躁了:「你二爷爷那个老匹夫,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一个棒槌……」 「长安!」林长济沉下脸呵斥道:「不许这样编排长辈。」 林长安悻悻的闭了嘴。 林毓秀知道,弟弟们都是心疼她的,但眼下两家地位悬殊如此之巨,根本谈无可谈,林家已经够难了,林长济秋闱在即,正是需要安心读书的关键时期,她只想得过且过,不想生一点点事端。 「小弟,早就说过的,谈不上委屈不委屈,谁家过日子能顺心顺意啊,不中听的话,忍一忍就过去了。」林毓秀不等长安反驳,便将话头引道林长济身上:「待你大哥中了进士,做了朝廷命官,谁还敢给姐姐气受不成?」 「那倒是!」林长安果然吃这一套,一脸得意之色:「我昨日夜观星象,通奎星亮,我大哥此次必能高中。」 「昨日?昨日阴天,没有星星。」林长世一脸认真道。 林长安无言以对。 这话才说完,雷声阵阵,竟是又下起了雨。 林毓秀将拿来的一条腊肉和一包点心往林长济手边推了推:「你今天就去一趟学堂,给新塾师送去,砚儿病好了还是要上学的,虽说砚儿那日砸的是自己,可本意是想戏弄新先生的,你务必要好好说说,别让先生介怀。」 林砚抬起头,若有深意的看了林长济一眼。 林长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姐,我想着,先不让砚儿上学了,巷子口的小学堂终究不是正经读书的地方,我在家中教他几个月,秋闱之后再送他去更好的学堂。」 「这……能行吗?」林毓秀问。 「怎么不行,我的学识总比蒙学先生好些。」林长济道。 「不是学识的问题,」林毓秀不无担忧道,「古人常说,君子易子而教。」 林长济微微一笑,突然提问林砚道:「砚儿,姑母这话出自哪里?」 林砚搁下汤碗,脱口而出:「出自《孟子·离娄上》,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林毓秀目瞪口呆,这还是他的侄儿吗?「什么意思呢?」林长济问。 「君子亲自教子,用正确的道理行不通,就会动怒,父子之间一旦求全责备,就会变得疏远,是莫大的不幸。」林砚对答如流。 「这……」林毓秀张口结舌问林长济:「这些都是你教的?砚儿已经读到《孟子》了?」 「是啊。」林长济大言不惭道,又问林砚:「砚儿,爹有对你动怒,或求全责备吗?」 「没有!」林砚微笑,露出洁白但满是豁口的牙:「爹爹温柔贤惠通情达理,比学堂里的先生可爱百倍。」 林长济嘴角抽了一下,有这么形容男人的么…… 林毓秀只当做童言无忌,以她对侄儿的滤镜,说林砚是文曲星转世她都深信不疑。却还是不忘提醒林长济:「砚儿聪明,可也不要揠苗助长,读书就像盖房子一样,基础牢靠房子才能坚固。」 林毓秀被母亲培养的极好,知书达理,能诗会赋,若是嫁与良人,必然是夫妻同心,子女聪慧,顺遂美满的。可惜祖父和父亲当年一心攀附,害她身陷火坑。 「放心吧,姐,」林长济道,「我有数的。」 姐弟四人难得聚齐,又赶上大雨,长世不出摊,一家人热热络络的说家常,转眼便到了中午。他们说话的功夫,老元祥已经将鱼杀了,在火上炖了一个时辰,直接将砂锅端上桌来,奶白色的鱼汤鲜香扑鼻,又拿咸菜炒了个鸡蛋,蒸了一锅粗粮窝窝头。 饭菜简单粗陋,毓秀却险些落泪,多久没有跟家人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可世上有许多事,偏偏不遂人愿,正当姐弟闲话家常、其乐融融之时。 那日周家派来的婆子又找上门了。 元祥命她待在院子里不许进屋,她也只好打着伞站在外面朝屋内喊,雨声掩盖她的话音时断时续,只能听个大概。 「四少奶奶,不看看什么时辰了?铭哥儿午睡醒了哭着找您呢。」 乍一听,好似铭哥儿是林毓秀的儿子一般,其实不过是侄儿,周兆平兄嫂的儿子,周家太太很是好笑,瞧着林毓秀有学识,非要将铭哥儿塞给她来教养,说白了,打的是日后将周铭过继给膝下无子的周兆平养老送终的主意,结果是大儿媳哭闹,小儿媳受累,妯娌之间也百般不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这铭哥儿是没有爹还是没有娘?午睡醒了找我大姐干什么!」林长安朝着门口喊了一声。 「长安!」林长济低喝一句,让脾气温吞些的长世出去打发一下。 长世去了,站在门内对那婆子说:「侄儿大病初癒,我大姐回来探望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才半日功夫你们就上门来催,不合礼数吧?」 那婆子虽站在雨中,态度却十分倨傲,对着堂屋高声道:「少奶奶不能只惦记娘家侄子,说到底,铭哥儿才是您的亲侄子。」 「没人说铭哥儿不是,」林长济来到门口,沉着脸,语气不容质疑,「但你们少奶奶回来半日,刚吃口热饭,你们若怕回去交不了差,就退去大门外等候吧。」 婆子的嚣张气焰这才息了几分,可她往屋里的四仙桌上瞅一眼,嘴里嘟嘟囔囔的:「就这饭菜,有什么好吃?」 林长济忽然转身,吓了那婆子一跳,他的声音寒到极点:「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如此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吗?」 「我……」面对林长济的突然抢白,婆子一时没了话说。 林长济蹙着眉,面带嫌恶:「世家大户的僕妇,怎么这般没规矩!」 言罢,拂袖进屋。只留那婆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连同带来的两个家丁,被元祥驱赶着到了大街上。 第11章 、束脩 坐回桌边吃饭,林砚投给林长济一个赞许的目光。 门外,间或有路过的街坊邻居:「这是谁啊?哦——周家人。两家不是亲家吗?这么大的雨怎么不进去?哦——被赶出来的。」 婆子极想啐一口离开,可是不行,回的晚了,太太只会朝少奶奶发火,可若连人都带不回,吃瓜落就是她了,太太那脾气,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慄。 雨势渐长,狂风大作,雨伞遮挡不住,婆子和家丁被淋成了落汤鸡。 苦等良久,林毓秀才轻提着水蓝色的马面裙缓缓出来,慢条斯理的上了马车。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婆子气的直跺脚,却碍于周家三兄弟整整齐齐跟在后头,连个声儿都不敢出。 送走大姐,三兄弟回到堂屋,只见林砚负手站在檐下,忧心忡忡。 见这位祖宗心情不好,林长安灰熘熘的回西屋背书了,长世帮元祥拾掇饭桌,檐下跑来一只瘦骨嶙峋的白猫,浑身湿透,瑟瑟缩缩的躲雨。长世拿了个小碟子,将砂锅内吃剩的鱼头骨乘出,搁在门槛旁边,白猫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处,见没有人留心它,大快朵颐起来。 「在担心大姐吗?」林长济走过来以为林砚在忧心毓秀的处境。林砚道:「担心也无济于事,弱者没有说话的权利,低人一等就会受人掣肘,要想改变如今的窘境,只有重振家业这一条路,家族兴盛了,才不至受人欺凌。」 这话听上去虽然窝囊,可林长济也知道,这是残酷的事实,婆家不厚道,娘家靠不住,女子的生活势必水深火热,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快强大起来,成为姐姐最有力的靠山。 林砚望着大雨倾盆,顺着屋檐汇成一道水幕:「今年开春雨水太急,我在担心今年的春汛。」 那稚嫩的童音未落,一道闪电噼开天际,惊雷在头顶炸响。 林长济闻言,神色瞬息变得凝重。林庭鹤生前是做什么的?常年与河道打交道,他的担心绝不会是杞人忧天。 江宁县的地处蛟宁江下游,北高南低,每遇春汛,状如一口大锅的南岸极易发生溃涝,更糟糕的是,蛟宁江汇入的长江段,滩地河坡被大量的围垦,导致江底淤塞,泄流不畅。 这就导致江宁一段河堤十分脆弱,春汛遇到暴雨,无异于雪上加霜,一旦决堤,南岸的民居将全部被淹没,半个江宁县将身处泽国。 但是话说回来,这是官府该操心的事,平民百姓即便担心,日子该怎么过还要怎么过,哪怕明天灾祸临头,也必须要赚出今天的口粮。 是以次日天放晴了,林长世就抓紧时间搬着桌椅板凳去出摊。 林长济面带赧然,要弟弟出去赚钱供他这做哥哥的读书,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但他心里也清楚,解决林家困境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尽快中举。 对此,林长济曾虚心向林砚请教文章的不足之处,林砚却并不做评判,只是每日列出要读的书,要背的文章,并每日给他出一道八股文题目保持手感,就去院子里打太极拳锻鍊身体,或去西屋收拾林长安…… 每日的锻鍊外加进补,让林砚的身体恢復极快,不但小身板结实了,还可以单腿直立,将另一条腿搬到耳侧,可把那三兄弟看的目瞪口呆。没办法,小孩子就是体力好、韧性更好。 既然身体已经恢復如初,他也没必要每天困在家里了,寻了个天好的日子,扛着木牌跟长世一起去了街上,二十多年不曾看见宁江县的街市,他稀奇的很。 林砚前脚一走,林长安后脚就从屋里蹦了出来,先打了一套「猴拳」,又仰天长啸,他被压抑的太久了,每天睁眼是「孔曰成仁」,闭眼是「孟曰取义」,人都快锈透了。 林长济忍俊不禁,他知道林砚不过是在磨他的性子,倒也没真指望他学贯古今。 正要宽慰他几句,忽见门外探进一个小脑袋,八*九岁的样子,看上去虎头虎脑、古灵精怪。 「长民!」林长济喊了他一声,那正是二叔家的小堂弟,林长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大哥,林砚呢?」他问。 「林砚跟你二哥去了街上。」林长济板起脸来:「你又逃学了?」 「没有。」林长民慢慢吞吞的进屋:「我娘说,束脩被我爹沽酒喝了,我爹说不让我念书了……」 「浑说!」林长济脱口了一声,忙是改口道:「二叔怎么会不让你念书呢。」 「真的,前几日仁济坊的药铺里招学徒,我爹想送我过去,我娘让我来问问,林砚去不去。」林长民道:「大哥,林砚恢復的怎么样了?」 其实林砚醒来的第二天,二婶柳氏便领着林长民来看过,二叔倒没露面。用林长安的话说,除了借钱的时候跑得勤,就算他们家的房子着了火,二叔林荣礼都不见得过来唏嘘一声,凉薄的很。 二婶婶倒是待他们兄弟极好,林长济刚丧妻时,林砚年幼,是二婶三天两头跑来照看,洗衣做饭照顾孩子,很是帮他们度过了一段艰难日子,林长济也正是记二婶的好,才不愿让长民失学的。 「林砚挺好的,你先别操心他了。」林长济从东屋里取了一串铜钱,又提上毓秀拿来的腊肉和糕点,拉着林长民往外走。 「干啥去啊,大哥?」林长民好奇的问。 「上学去。」 林长济一路冷着脸,让长民不敢吭声。两人来到巷子口的学堂门外,林长民才开口道:「大哥,其实我也不想读书了,想去药铺学配药。」 「你若是真想学医,读几年书之后再去不迟。」林长济不容分说将长民拎进学堂。 私塾里新来的先生姓顾,是个屡试不第的童生,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读书人相见,先看成绩后序齿,林长济是秀才,又是成绩最好的廪生,所以无论顾先生年岁几何,在他面前依然只是个「小友」。 林长济倒不是倨傲的人,客客气气称他一声「顾先生」,并为林砚此前的顽劣致歉。顾先生连道言重,毕竟他连林砚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收到过林家的束脩。 林长济对他说:「犬子性情顽劣,再不严加管教恐要走上歪路,我与家人商议过后,打算亲自教导一段时日,往后就不来学堂了。」 「哦,这样……」顾先生看一眼他身边的林长民,两个孩子双双退学,心说林家怕真的是败落了,妥协了,不肯再花钱供子弟读书了。 他对林长济道:「既然林砚不再来学堂读书,束脩理应退还。」 说着,掏一掏两个衣袖,却只有两袖清风,正要去后堂帮他取钱。林长济赶忙推辞,并将手里的腊肉和糕点送上去:「林砚这份便充当长民的束脩吧,另有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先生费心教导。」 顾先生这就看不懂了,哪有人放着亲儿子在家,花钱供堂弟读书的?可转念一想,林砚有个秀才爹,还怕没有书读?便欣然同意,半推半就的收下礼物,带着林长民回学堂去了。 门内传来朗朗书声,令人心绪平静,林长济在学堂门外略站了一会儿,才穿街过巷,去了林荣礼家。 林荣礼家看上去境况要好些,那也是二婶婶将家务打理的井井有条的缘故,眼下二婶在檐下织布,大堂妹和小堂妹趁着晴天浆洗衣裳,一个洗一个晒,配合默契。 柳氏迎上来。 「婶婶。」林长济朝她行了个礼:「我二叔在家吗?」 「在堂屋呢,你进去吧。」柳氏笑盈盈的,朝屋里喊了一声:「长济来了!」 屋里坐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方脸,山羊鬍,身穿一件半旧袍子,蜷着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全无坐相:「自家侄儿,来就来了吧,喊那么大声,不知道的以为县太爷来了。」 他面前放了一盘茴香豆,就着一小盅黄酒吃得香,招唿长济坐下来一起吃。 二叔相比祖父们好一点,不嫖不赌,就是酗酒,把看的长济直皱眉头,有钱买酒,没钱供长民读书。 但长济还是给他行了个礼:「二叔。」 「行了行了,什么光景了,还来这套虚礼。」林荣礼最看不惯老大一家的「迂腐气」,不肯接受家境败落的事实,仍活在重振家业的幻想中。 两人话不投机,长济也没空跟他兜圈子,直切主题道:「二叔,我把长民送回学堂读书了。」 林荣礼不显得惊讶,只是有些不快:「你快省省吧,老子可没钱供他读书。」 「这个月的束脩已经交过了。」长济又道。 林荣礼脸上不带任何感激之色,呷一口小酒,咂咂嘴:「长民不是块读书的料,这驴不喝水,你不能强按头不是。」 「二叔,长民还小,玩心重,如果加以约束,未必读不好书。」林长济道:「您现在让他去当学徒,今后还有什么出路?」 「出路?平头老百姓无非是奔口饭吃,还讲个什么出路?」林荣礼充满不屑:「老大,林家已经破落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那举人老爷全县才有几个?城南的周家占一个,城北的李老爷家占一个,去掉县里的官员,统共两个。」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林长济眼前晃了晃。 林长济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看着眼前那张酷似父亲的脸,又无奈的松开。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斗殴 林长济管不着长辈的想法,要不是惦念着二婶的好,念着林长民与他们兄弟亲近,他才懒得搭理林荣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 宁江县城的主街道旁,林砚坐在字摊旁晒太阳,新奇的打量着家乡的街道,道路更宽了,青石板路也更加光滑,道路北边是大大小小的商铺店面,打着花花绿绿的招牌、幌子,道路右边是蛟宁河的支流,河水清澈,岸边的空地被一熘儿摊贩占据,有卖鸡鱼果蔬的,有卖柴炭瓷瓦的。 林长世是唯一一个摆字摊的,旁边的竹凳上坐着个正在打瞌睡的算命先生,而林长世这边生意极好,他正在奋笔疾书,面前坐着个年轻男子,身后还排着两三个。 他在写催妆诗,既是在成婚前夕,催新妇梳妆的诗赋,十分雅致。也是林长世继悔过书和情书之后开拓的第三项新业务。 自小钻研八股时文的林长世并不擅长此道,每写一段,林砚都要伏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周围人瞧着奇怪,为什么这小娃子总打断他家大人作诗,大人不恼火,反而一脸恍然大悟状呢? 可林长世的诗做的实在不错,又写了一首好字,只是速度稍慢,围观的人里总有那粗通文墨之人一本正经的告诉大家,这属于苦吟派。 「什么叫苦吟派?」 「二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 「读书人名堂就是多,三年写两句,人还不饿死了!」 「……」 当然,速度慢也无伤大雅,因为林砚已让他在木牌上写明:「代谢契约、家书者优先。」 来客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一来这类文书写起来较快,二来多是急事,急事急办,十分合理。 就这样,从清晨薄暮忙碌到夕阳西陲,在林砚的「监督」之下,这一天赚了足足两百一十文,林长世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回家后甚至多吃了一碗饭。 林长济心疼坏了,这么能吃,得累成什么样啊? 可他不但吃的多了,连话也多了几分,不像从前只知附和他人了,这倒让林长济倍感欣慰。 待长世兴奋够了,才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其实都是小祖宗的功劳,我就是干活的。」 「当然是你的功劳。」林砚看一眼身材高大的长世道:「二叔,以后抬起头来说话,不然去了外面,会被人以为可欺的。」「诶,好!」林长世干脆的答应下来。 入夜,林长世去西屋休息了,林砚还在东屋检查他们的功课,长济素来勤勉,自不必说,长安差强人意,但也超过了他的预期。 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好累啊。」 「累了就早些睡吧,」林长济道,「你现在正长身体呢,睡不足长不高。」 林砚一愣:「这么严重呢……」 一表人才的小玄孙,若是被他操劳过度给累矬了,可真不是小事。 忙是洗漱脱衣上了床。春寒未过,天气潮凉,被子冷得像铁,他很是哆嗦了一阵儿,全靠一身正气才暖热了被窝。 次日五更鸡鸣,林砚险些起不来,他前世是个劳碌命,早起晚睡都是家常便饭,这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起床的痛苦。将脑袋埋进温暖的被窝里,做了一刻钟的心理建设,一狠心一咬牙,诈尸一般勐然从床上坐起,惊到了早起读书的林长济——主要是怕床塌。 「今天还跟长世出去吗?」林长济问。 「是啊。」林砚欠伸着,揉揉惺忪的睡眼。 以长世现在的水准,契约书信随手拈来,写诗作赋就有些难为他了,可他比起林长济,胜在有一笔好字,并能变换多种字体,这也是因为他从小性子稳坐得住才练就的本领。 这样想着,林砚坐在林长世身边,不忙的时候也拿了几张写废的宣纸在练字,人立于世,没有一手好字充门面怎么可以?可那小手实在不听使唤,下笔东倒西歪没个章法,他只好像个蒙童练大字一样,从横、竖、撇、捺开始连起。 天近正午时,阳光和煦,林砚写的累了,就伏在桌边打算小憩一会儿,正要与周公幽会,忽听见有个孩子脆生生的喊道:「先生,再帮我写一份悔过书!」 林砚抬头去看,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衣着光鲜,肤色白皙,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怎么又是你?」林长世想起大哥嘱咐的话,正打算拒绝。 「我来帮你写。」林砚突然截胡,研墨提笔,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逃学。」 「为什么逃学?」 「天太冷了,我起不来。」那孩子理直气壮的说。 林砚一脸恍然大悟状:「理解你,我也起不来。」 「是吧!」那孩子绽开一脸被认同的笑。 林砚下笔飞快,只是字迹颇有些……缺胳膊少腿,他赧然道:「字有点丑,你回去再誊一遍吧。」 「不丑不丑,比我的字好看多了!」 小客人十分满意,四处张望许久,才有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拨开人群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少爷,你跑的也太快了!」 「是你跑得太慢了!给钱给钱。」那孩子收起悔过书吩咐了一声,书童立刻从荷包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搁在桌上。 林长世拿出钢剪准备剪下一角,却听对方干脆的说:「不用找了!」 未等他反应过来,孩子一经跑远了。 「这孩子,怎么如此骄纵……」林长世暗暗咋舌。 「这是刘员外家的小少爷。」身旁的算命先生道:「晚年得子,疼的像眼珠子一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林长世躬下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晌,似乎在辨别他是真瞎了还是故弄玄虚。 片刻,刘小少爷又跑了回来,手里举着两根糖葫芦,一根递给林砚道:「送你的!」 红彤彤的小果子用竹籤穿成一串,包裹琥珀色的糖衣,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煞是可爱,京城的街头巷尾时常见到,但宁江地处江南,又已经开春,这东西极为罕见,价格也昂贵。 林砚愣愣的接过来,蹙眉道:「小孩子吃的东西。」 刘小少爷诧异的盯着林砚看:「你不是小孩子吗?」 林砚犹犹豫豫的,对着那山楂用力一咬,只听咔嚓一声糖衣碎裂,酸甜味沁满口腔,嗯,难怪小孩子都喜欢。吃了两粒,把剩下的留给了林长世,在他眼里,他们三兄弟才是孩子。 长世推脱着,不远处街道上乱闹闹的,有人低声喊:「王二来了!」 「王二?!」 这条街上谁不知道王二是谁,他姓王名善,东柳巷王家的二儿子,生的膀大腰圆横眉立目,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流氓懒汉,仗着自己有漕帮背景,经常敲诈敛财、横行街市,向沿街商户索取「规费」。 商户门大多不愿意找麻烦,索性花点小钱买个清净,但也有较真不肯给钱的,比如林长世。长世只有一句话,没钱,敢动手就报官。 四下向林长世投来或钦佩或担忧的目光。 林砚此时才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林长世是憨直,但关键时候并不怯懦,只见他好整以暇的坐在凳子上,提笔继续他的写字,把王善就这样晾在了街道中间。 王善啐出一口痰:「你个臭写字的,老子什么样的刺头没见过,别特么跟老子玩这套!」 林长世拿眼角朝对方一瞥,满脸写着四个字:你奈我何?林砚在他耳边低声道:「适可而止,别闹大。」 可是来不及了,王善已经被激怒,撸起袖子将字摊掀翻,上前抓起林长世前襟,林长世倏然起身,竟撞了他一个趔趄,王善吓了一跳,这读书人竟比他还要高半头。 看热闹的人群围了过来,都在目瞪口呆的围观这看上去举止斯文的读书人,居然敢挑衅平日里没人敢惹的地痞无赖。 王善握紧了拳头兜头便砸上去,林长世也不白长这身材,堪堪避开这一拳,扭身也朝他挥起了拳头,很快两人便扭打在一起。林长世到底是读书人,很快便落了下风,挨了好几拳。 「别打了,快别打了!」人群嘈杂,有叫好的,有劝阻的,也有人紧张地喊:「快报官吧,这书生快招架不住了!」 王善回过头恶狠狠的对他们说:「谁敢多管闲事,我叫人卸他一条胳膊!」 说话间,没留神低处飞速掠过来一个孩子,一头撞在他的腰眼上,王善吃痛松开手,捂着腰哀嚎一声险些栽倒在地。 林长世扶住同样撞的头晕眼花的林砚,捂着他的脑袋紧张的问:「没事吧?怎么样?」 林砚摇摇头,林长世从旁抄起一根扁担,冲着王善没头没脑的砸过去,王善又啐了一口痰,与他争夺着扁担,一脚揣上他的小腹,林长世捂着小腹倒在地上。 林砚气红了眼,哪来的混帐王八蛋,敢打我曾孙子!从肉摊子上抄起两把菜刀唿喊着朝对方砍去,反正他还未满十岁,砍伤了人也未必量刑。 王善见他抄起刀来一通乱砍,下意识往后一躲,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瞬间失去平衡,整个庞大的身躯朝后倒,撞在人身上。 「砰。」 「扑通。」 两声过后,在众人的惊唿之下,一个孩子仰身掉进河里。 第13章 、救人 「少爷,少爷!」只见那书童扒着河岸往下看,刘小少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宽阔的河面,过了片刻才扑腾着冒出头来。 「救……救命!」 只扑腾了一下便又沉了下去,宽阔的河面瞬息恢復了平静。 林长世见状,毫不犹豫脱下外袍跳进河里,江南人大多水性好,只见他像鱼一样潜入水中搜寻那落水孩子的身影。 「你站住,不要走!」那书童也是个聪明的,使劲浑身力气抱住了正要逃跑的王善的腿,王善拔不开腿绊倒在地,用另一条腿狠踹他的肩膀。 林砚见状,扑上去抱住他另一条腿,王善瞬间被锁死,难以脱身。 「烦劳各位报个官!」林砚声嘶力竭的喊道。 「官差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快让一让。」 便见一小队公差拨开人群围上来。 「怎么回事!」为首的捕快问。 书童这才松开手,他的一条手臂已经脱臼了,林砚也松手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心疼自己新洗好的衣裳滚了一身泥土。 王善被公差捉住,书童在众人的搀扶下起身:「这位捕爷,小人是城北边刘员外家的书童,这厮当街行兇打人,还将我家少爷撞进河里去了!」 「先救人吧。」一个水性好的捕快解下腰间铁尺,脱去衣衫准备下水。 「人都许久没露头了……」人群里有人忧心忡忡的说。 林砚和刘家书童站在岸边揪心的望着水面。 「小娃,那书生是你爹不是?」算命先生提着拐过来询问。 林砚摇头:「是我二叔。」 「别怕,吉人自有天相。」算命先生宽慰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他话音刚落,便见河面上咕嘟嘟冒了几个水泡,哗啦一声,两个脑袋冒出水面,林长世吐出一口河水,拖着刘小少爷奋力向岸边游。 人群发出雷鸣般的欢唿声。 捕快伸手抓住了孩子的衣衫和手臂,林长世赤着上身从水里钻出来,露出宽展的腰身和腹背匀称的肌线,围观之人不禁唏嘘,原来读书人也可以有这样的体魄。 但众人的目光很快被溺水的刘小少爷吸引了去。只见他躺在平地上不省人事,小脸浮肿,口唇青紫,唿吸已十分微弱。 「有没有郎中!」公差喊了一声。 人群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书童朝东跑:「我去请郎中!」 「医馆在西边!」有人提醒。 书童又返回,吊着一根胳膊往西跑去。 林砚上前,抓过刘小少爷的手腕把脉,伏在他的胸口听了听,唿吸浅,有锣音,便一边清理他口鼻中的水草和淤泥,一边说:「天太凉,将他的外杉脱去。」 「孩子,你行不行啊?」有好心人试探问。 「我爹说男人不能说不行。」林砚面无表情道。 「嘿,这孩子……」 便见林砚从一片狼藉中抓起一根毛笔塞入刘小少爷的口中,吩咐林长世:「跪下。」林长世立刻就跪了,在场众人为之一惊。 林砚也愣了一瞬,忙道:「单膝跪,用膝盖顶住他的腹部。」 连公差在内的众人见他虽是个小孩子,却能从容不迫、应对自如,再看林长世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竟不自觉的按照他的吩咐上手帮起忙来,七手八脚将人面朝下抬到了林长世的腿上去。 林砚用力捶打刘小少爷的后背,众人也学着他的模样一顿拍打。 只见腿上的人勐的呛出一口水,「哇」哭出声来。 「哭了哭了!」众人再次欢唿:「活了!」 「这是谁家孩子,如此大的本事?」 「是姚家巷的林家,他爹可是个秀才相公。」 「难怪……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 众人七嘴八舌的赞誉声不绝于耳,林砚依然面不改色,他前世与水打了十几年交道,见过的溺水之人怕是比郎中都多。现下人醒过来,可不等于救活了,遂站起身来,用林长世的衣袍裹住了刘小少爷:「快送医馆!」 「你们不能走,得跟我一起去衙门。」公差拦住了他们。 「捕爷,人命关天,劳烦先容我们送这孩子去医馆。」林长世道。 围观百姓七嘴八舌为叔侄二人说话,公差只好让开一条路,并派人跟着他们一同去。 林长世将刘小少爷打横抱起,快步向医馆跑去,中途遇到郎中,见孩子的面色已有好转,復又背着药箱引他们折返回医馆去。 刘员外闻讯赶到医馆时人已经吓瘫了,见医馆的郎中正为幼子施艾灸诊治,走进一看,儿子的小脸煞白,正目光空洞的盯着房顶看。 「儿啊!」刘员外蹲下身,红着眼眶唤了他一声:「你可不要吓爹啊!」 刘小少爷缓缓扭头,见到亲爹,「哇」的一声又哭了。 「好儿子,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刘员外也跟着抹泪:「这是怎么了,啊?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 书童在一旁,一条胳膊已经过医治,蜷缩着用棉布吊在脖子上,将来去脉娓娓道来,并指着林家叔侄道:「是这两位姓林的叔侄救了少爷。」 刘员外的脸色变了数遍,转身见到林长世和林砚,对他们道:「刘某拜谢二位救命之恩。」 说着,便要朝他们行大礼。 林长世忙扶住了他:「刘员外折煞长世了,说到底,此事因长世而起,令公子是无辜受累的。」 刘员外听他姓林,又自称长世,便问:「林长济林相公是你什么人?」 「是家兄。」林长世道。 「明白了!」刘员外赧然抹去眼角的泪痕,对他道:「我与令兄在文会上见过,一直敬仰于令兄的品貌文采,只是甚少参加文会,不好结交,未想今日在这里遇到了贤叔侄。不怕贤侄笑话,老来得子、视之如命,今日来的匆忙,他日必当登门拜谢。」 林长世还要推拒,林砚见刘员外一脑门子汗,知道他赶着去看儿子,忙拉住长世的手道:「二叔,天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县衙呢。」 天色分明还尚早……林长世看了看外面,天阴沉沉的,眼看又要下雨了,字摊子还仍在大街上呢,忙与刘员外道别。 刘员外再次朝林长世施礼,对这个知情识趣的小孩子更加留意了几分,怀疑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这孩子分明与小儿子同龄,为什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老成劲儿。 林长世却浑然不觉,还了礼,牵起林砚的手,跟着公差离开了医馆。 因为刘小少爷生死未明,王善暂时被收押,只等来日再审,林长世听候通传,案件宣判之前不得离开本县。 签字画押后,便放他们叔侄离开了。 林长济听说了这件事,脸阴的像外面的天,生生数落了林长世半个时辰:「自己出摊没几天功夫,还学会当街斗殴了,还险些害死一个无辜孩子!你非要与那市井无赖一较高下,岂不是将自己置于等同?我林家七代无犯法之男,家道中落但家风仍在,容不得你……」 「咳。」林砚干咳一声:「打断一下,七代多了点儿,你们叔祖父曾经醉酒伤人闹出过官司,家里交了赎银抵罪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林长济:…… 「三代吧,三代。」林砚有些心虚,给了个「你继续」的手势。 林长济被他这样一打岔,气也消了大半,林砚确实提醒了他,相比祖辈、父辈,他的弟弟们已经算很懂事了。 「父亲大人,消消气,气大伤身。」林砚笑着,端了杯茶递给林长济:「别人欺负到眼前,一味隐忍,那是懦弱的表现。」 林长济拿眼瞪他。 「当然了,」林砚忙改口道,「二叔,该忍不忍,是莽夫的作为。」 林长世也一脸懵懂,那到底该忍还是不该忍? 「做人要懂得方圆之道,不能软弱可欺,让人得寸进尺;亦不能处处睚眦必报,度量狭小;更不能意气用事,招致眼前亏。二叔,做人的分寸做事的尺度,须得自己体悟,谁也给不了你答案。」林砚说着,和稀泥道:「好了好了就这些……开饭!」 言罢,便大摇大摆走出了东屋。 林长济上次听到这种废话还是上次,他冲着林砚的背影暗翻白眼:「『乡愿,德之贼也。』古人诚不欺我。」 但他心里也清楚,林砚只是没有挑明,今天的事长世才没有错,错在如今的林家,丝毫承受不起维护正义的后果。 但有些话不适合对心思纯粹的长世讲,至少现在不能。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昨夜林砚冷得哆嗦,被林长济看在眼里,睡前便灌了个汤婆子塞进林砚的被窝里。林砚拿了本书在看,又好似在发呆,半晌不翻一页,弄的林长济不知该不该熄灯。 「还在想今天的事?」林长济问。 林砚摇摇头,沉着脸:「只是突然觉得,今天那个王善,似乎有些眼熟。」 林长济道:「王善不过才二十出头。」言下之意是,你当年死的时候人家还没出生呢。 林砚道:「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呢?」 林长济读了整日的书,眼睛酸涩,肩颈僵硬,只想倒头就睡,便躺下来道:「我先睡了,你看完书自己熄灯,不要太晚。」 林砚也颇觉无趣,将书本塞去枕下,赤着脚下床去吹油灯。 唿——唿—— 四面漏风的牙齿吹了数次,火苗也不过跳动了几下而已。林长济忍笑下床,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这口牙什么时候长齐啊?」 「长安好像是十岁吧。」 「这么说还要等两年……」 「你再不睡觉,长得更慢。」 第14章 、铁匠铺 当砚台的五十两银子在手,家里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因此到了次日,为防止王善同伙找茬报復,林砚让长世先不要出摊,等王善的案子宣判再说。 「怕他不成。」长世也来了脾气。 林长济抬头瞪了他一眼。 「二叔,你最近也累了,权当歇一日吧。」林砚忙道。 「哦……」林长世这才应了。 「爹,今天做一篇截搭题练手,虽说乡试极少出现截搭题,但要为五月份的科试做准备。」林砚道。 本朝科举,需经过省、府、院三场小考取得生员资格,再经过乡、会、殿三场大考方能成为进士,但并不是所有生员都有资格参加乡试,但在院试之后还有一次筛选,称为科试,科试成绩合格者方准应乡试。 「知道了。」林长济道。 「三叔,今天陪我出去一趟。」林砚的架势,俨然在分配今天的任务。 林砚每次叫三叔,长安都是一哆嗦,只得怯生生应一声,收了碗筷便跟着林砚出门了。 他们穿过繁闹的街市,来到东柳巷,逢人便打听:「王铁匠家在哪里?」 没有人听说过王铁匠,只说整条巷子里只有最东头一家姓王,但那是个杂货铺,不是铁匠铺。 「东柳巷从来没有一个姓王的铁匠吗?」林砚向一个老人询问。 老人回忆了片刻才道:「曾经是有的,说来有几十年了,王铁匠跟着陆家军打倭寇去了,回来时残了一条胳膊,打不得铁了,直到五十岁才娶上老婆,倒是老天有眼,让他生下两个儿子。」 林砚问:「他可是有个儿子叫王善?」 「对对,王二,他呀……哎。」提到王善,老人好似有许多话说,又怕言多有失。 一切信息都对的上,林砚便没有再继续询问,颔首道谢,两人往巷子里走去。 昨晚回想前世经歷想到了半夜,他终于想到了王善的身份。 早些年倭乱大起,侵犯东南沿海,宁江县最年轻的铁匠叫王传富,力气大,手艺好,人也聪明,因家乡常年受倭寇滋扰生意难做,得知「陆家军」正在募兵,军饷和赏银颇为丰厚,便应朝廷募兵加入「陆家军」打倭寇,他悍勇无比、骁勇善战,颇受陆将军看重。 林庭鹤时任监军道御史,因是老乡,便与这年轻后生攀谈过几句。 后为了復原唐刀以帮助陆家军对抗锋利的倭刀,林庭鹤连夜徵召全省最好的铁匠夜以继日的推敲琢磨,王传富也是其中之一,最后连林庭鹤都学会了打铁,依然未能还原失传几百年的锻造工艺。 遗憾的是,王传富在后来的战事中受重伤残了一只手臂,不得不拿着微薄的抚恤银回到宁江奉养父母。 陆将军可以支配的抚恤银有限,多用来抚恤阵亡将士的家眷,林庭鹤猜测王传富日子过得艰苦,便嘱咐家里隔三差五派人给王家送些肉菜米面和一点银钱度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残缺了右臂不能打铁,家里的铁匠铺封了炉,王传富只得做点小买卖养活老母。 后来林庭鹤便过世了,直到遇见王善,因他与王传富长得太像,遂猜测不是儿子就是孙子,听了老人方才的话,应该就是儿子。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时移世易,王善那个混帐已经无药可救了,还来看什么呢?」林长安不解的问。 「王传富是为国杀敌的英雄,如今他儿子变成这样,不知家里还剩什么人,我不去看看,心里不安。」林砚道。 王家是前铺后院的结构,半敞的棚屋对着街,里面有个大火灶,灶膛封的严严实实,墙上的打铁工具落了厚厚的灰,灶上堆满了杂物,似乎是许久未开张了。 掀开黑乎乎的厚门帘,后面才是院门,敲门等了片刻,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开了门:「你们是……」 「老人家,我们是您儿子的朋友。」林长安道。 老妇人闻言便热情的说:「快进来吧,外面冷,进屋坐。」 二人进堂屋坐了,屋里很暖和,开春了还烧着碳炉子取暖,这在寻常百姓中可不多见。 「不怕两位笑话,我这身子怕冷,一年有四五个月生着炉子,我若敢将它熄了,儿子要发火的。」老妇人颤巍巍的从炉子上提壶为他们倒水:「两位稍坐,我那大儿子出门去了,很快回来。」 「老人家,您怎知您儿子很快回来?」林长安好奇问道。「他不会留我一个人在家太久,」老妇人道,「一向如此。」 「真是个孝子。」林长安唏嘘一声。 「是啊,说到孝顺,这世上怕没有几个孩子能赶上我这两个儿子了。」老妇人捶腿坐下:「是我这老不中用的身体不好,拖累了他们。」 正说着话,外面又下起了雨,王良进门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站在门口用干布擦脸。 林砚与他看了个对眼,登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太像了,如果说王善与王传富有六七分相似,这个王良可是足有八九分,不同的是,当年的林庭鹤年过不惑,如今的林砚只有八岁。 「儿啊。」王母纳罕的问:「你买的菜呢?」 「走到半路下起大雨,都收摊了。」王良敷衍道。他骗老母出门买菜,实则是去县衙打探弟弟王善的消息——王善被收押的事,他不敢告诉母亲。 「这两位是……」他站在门口愣了愣。 王母奇怪道:「说是你的朋友……」 王良目光满含责怪,似乎在埋怨母亲放了陌生人进来。 林长安与他素不相识,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懵懂的看着林砚。 「我叫林砚,这位是我三叔,林长世是我二叔。」林砚道。 王母惊唿:「你们姓林,敢问林庭鹤老大人是你们的……」 这题林长安会,他接话道:「那是曾祖。」 「原来是恩公一家!」王母惊喜交加:「儿啊,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林家,当初要是没有林家周济,我们一家早就穷困而死了。」 王良看着他们,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两位,能否劳驾去外面说话。」 「哎?这哪是待客之道?」王母奇怪的问。 「没事的,娘,我们去去就回。」王良全程黑着脸闷头往外走,直走到外面的铺子里。 林砚猜测他知道了弟弟和林长世的争执,要迁怒于他们。 林长安见势头不对,将林砚往身后拽了拽。 只见王良低下头,握紧拳头,额头青筋斑驳,不用猜也知道他咬紧了后槽牙。 只听扑通一声,林长安拉着林砚撒腿就跑,他可没有长世的体格,哪敢硬碰硬。可跑了两步,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回头看,却见王良高大的身躯,如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在了原地。 林砚:??? 第15章 、收徒 「这位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林长安赶紧上前搀扶,隔壁杂货铺的老闆频频侧目,奇怪的看着这个六尺多高的汉子给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孩下跪。 只听王良道:「早听爹娘讲过,林家对我们王家有大恩!」 「那都是祖父辈的事了,早都翻篇了。」林砚道:「你快起来!」 王良这才缓缓站起来,对林砚道:「怎么能翻篇呢?小恩公昨日救了那个落水的孩子,其实就是救了我弟弟啊!」 林砚这才恍悟,如果昨天刘小少爷溺水而亡,林长世要吃官司,王善八成也要偿命,刘员外这种的豪绅,真的发起狠来,捏死他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这样看来,王良倒是个十分通情理的人。 却见他再次跪倒就拜:「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恩公请受我一拜。」 林砚再次扶住他:「快起来,折寿折寿!」 王良站起身来,满脸愧色道:「王善的事,说到底是我这做哥哥的没用,当年我们哥俩空守着铁匠铺,学不到手艺,宁江的铁匠也没有人肯收我们做学徒,老母当时重病在床离不开人,王善便提出要我留在家里,他去临县学艺,这一走就是半年,谁承想没学回手艺,竟混帮派去了。」 林砚唏嘘道:「原来是这样。」 王良接着道:「回来以后,他做的那些事我也有所耳闻,但我分身乏术管不得他,管了也不肯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谁想这次险些闹出人命,」王良嘆息道,「也好,不管是蹲班房、挨板子还是服劳役,至少能长个教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说完王善的事,他们才敢进屋。 王母已经备好了一桌饭菜,热腾腾的野菜粥、糙米饭,虽然是粗食简餐,却看得出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交谈间,林砚得知王传富年近五十才娶妻,与眼前的老妇人生下了两个儿子,王良和王善。 儿子是生下来了,可他还未来得及将祖传手艺传承下去,就染上了痨病撒手人寰。 王良和王善空守着个铁匠铺,去外面做杂活度日。他们不是没想过去其他铁匠铺拜师当学徒,可整个宁江县谁不知道他家就是开铁匠铺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人人都懂。「王,你现在还打铁吗?」林砚问。 提到打铁,王良一脸愁闷,嘆息道:「偶尔打些农具,粗蠢无比,压根不能跟城里其他铁匠铺比。」 林砚点点头,打铁技艺其实不难,但真要打好,也没那么容易,他前世跟手艺最好的匠人日夜混在一起,从亲身尝试,到可以锻造一些简单的器具,就用了三个月之久,要想准确掌握火候,达到熟练的地步,没个两年三年是很难成事的。 「天下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林砚道:「大叔往后还想继续打铁,还是做些别的行当?」 王良道:「当然想打铁了,祖上的手艺在我兄弟二人手里失传,心里头不是滋味,可惜想也没用,总不能让我爹死而復生回来教我吧。」 林长安小声嘀咕:「也不是不可能……」 林砚深深的看了林长安一眼,后者忙是闭了嘴。 「我可以教你。」林砚道。 「噗——」林长安喷出一口菜粥。 林砚又瞪了他一眼。 「小恩公,您别开玩笑了。」王良憨厚的笑了:「您才多大,怕还没个大锤重。」 「你拿大锤,我拿铁钳和主锤。」林砚轻笑:「你若不信,我们可以试试。」 王良的笑容僵住,鬼使神差的,他领着林砚去了前面的铁匠铺。打铁炉平日封着,铺子也被隔出一半租给了小商贩做杂货铺。 将四处收拾干净,王良打着赤膊生起了火炉,拉动风箱,火势越来越旺盛,小棚屋内的空气顷刻间灼热起来,林砚也学着他的样子脱去了上衣。 林长安哪里吃得这种苦,没站多久便躲了出去。 王良骨架大,脱了衣裳才看出来,其实身上没什么肉,显然也不经常打铁,力气有限。林砚命他双手握大锤进行锻打,自己则左手握铁钳翻动铁料,右手握小锤一边引导王良锻打,一边修改关键位置,敲不动的地方就让王良代替。 王良不会打铁不等于外行,没几下便看出了门道,瞪着两个大眼盯住了林砚,自己揣摩了好几年,居然不如一个八岁孩子。 「看什么看,铁坯在我脸上吗?」俗话说「趁热打铁」,火候是最重要的,林砚兇巴巴的吼他:「打呀!」 王良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抡起大锤就打,不多时,一块方铁便打成了片状。 林砚用力挥舞着小锤,边敲打边说:「打铁其实没有多少名堂,无非是厚的打扁、短的打长、窄的打宽、圆的打方、方的打圆、齐的打尖、薄的打厚。」 他还没说几句话,就被灌了一嗓子烟火味,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难就难在选料和看火候,何时下料、何时加炭、何时淬火……都有讲究,这些,我能教你的不多,只能靠你以后自己摸索,得出经验。」 「哦……是。」王良愣愣的应着。 「别光嘴上答应,要记到脑子里!」林砚又吼他一声。 王良赶紧道:「记住了。」 铁块冷却变硬后,再放入火炉中煨红,经过反覆锻打,一柄菜刀毛坯已初步成形,然后再冷打、淬火。 一柄未开刃的刀胚便打成了,只需打磨表面、开锋,便可拿去市面上卖,少说三十文一把。铁匠铺多是赚钱的,所以有「泥瓦匠干一天,不如铁匠铺冒股烟」的说法。 林长安听到叮叮噹噹的打铁声停了,便钻进来看,登时瞠目结舌,嘴巴张的可以塞下一枚鸡蛋。 「要不是我手生,还能打的更像样些。」林砚对自己的作品不甚满意。 「已经很好了!」王良道。 林砚揉着酸麻的手腕和手臂:「怎么样,现在信了吧?」 「信了信了……我跟你学,跟你学!」王良惊喜的双膝跪地:「小恩公……不不不,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言罢便磕了个头。 「起来吧。」林砚理所应当的受了这一拜,拍拍手上和裤子上的菸灰,大摇大摆的往外走。 长安震惊之余,还不忘追上去帮他套好衣裳,嘴上道:「外面冷,你这一身汗,要是伤风着凉了,你爹非骂我不可。」 林砚满不在乎的一笑,对王良道:「安顿好老母,明天起每天卯时起床上山打柴,打完的柴都送到我家,噼开码好,然后听我吩咐。」 「是,师父!」王良无有不应。 林砚和长安回家时天色已晚,林长济担心的迎出来,看见林砚那沾满菸灰的小脸,皱着眉伸手去抹:「你们上哪去了?」 林长安忙将王家的事尽数对大哥说了。 「打铁?」林长济蹙眉对林砚道:「灶棚里头烟燻火燎的,哪是你呆的地方……」 「有什么呆不了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熬其筋骨。」林砚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林长济无奈道:「你总是有理的。」 「我也不喜欢烤火,」林砚道,「所以我让他来家里学艺。」 「家里?」林长济想想灶房里的土灶:「打不了铁吧……」「明天你就知道了。」林砚去水瓮里舀了一瓢水,洗脸洗手:「开饭!」 他如今正在长身体,食慾大振,饭量惊人,终于明白了那句「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次日清晨,薄雾笼罩窄窄的巷陌,青石砖都是潮湿的。 分明还是倒春寒,王良满头大汗,挑着一大担柴上门。此时林砚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长世正扛着桌椅准备出门,林长济闻声从屋里出来时,王良已经轮着斧头在噼柴了。 「这是……」林长济一脸疑惑。 王良赔着笑脸凑上来,跪地磕头:「师祖在上,受徒孙一拜。」 眼看这个年长于他的人喊他师祖,林长济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忙将他扶起来:「小孩子胡闹而已,王兄弟切莫当真。」 「师祖,别看我师父年纪小,可是有真本事的,绝对不是胡闹。」王良一手拎起斧头,一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林长济看了林砚一眼,将王良拉到一边低声问:「你是铁匠又不是樵夫,他叫你砍这么多柴作甚?」 他知道打铁要用炭,而家里生火做饭也用不了这么多的柴。 王良脑子不慢,昨晚想到半夜,早想明白了林砚的意图:「打铁要吃苦,要大力气、硬身板,师傅是在磨鍊我,在让我练臂力呢。」 林长济正要说话,却见林砚蹲在角落里,将王良砍成小段的柴火捆成小捆,装在扁担上。 「三叔,过来。」林砚招唿长安:「把这些扛到集市上卖掉。」 「啊?」林长安一脸为难的挠挠头:「多少钱一捆啊?」 「两文钱。」林砚道。 「哦~」林长安不情不愿的扛起扁担,单薄的身板颤颤巍巍。 …… 林长济对王良道:「我觉得你想多了。」 王良站在原地揣摩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我明白了,师父也在磨鍊师叔祖!」 …… 第16章 、危急 王良噼完了柴,又撸起袖子去挑水,相比父亲王传富,王良算不上特别强壮,但他胜在勤快,一担担将院中的水瓮填满。 林长济又将林砚拉到一边:「这样不太合适吧,人家是来学艺,又不是不要钱的长工。」 林砚笑道:「爹,你别看他块头大,其实身上没有几两精肉,抡几下大锤手就开始哆嗦,我本是打算让他练举石锁的,转念一想,既然都是出力气,还不如砍柴呢,砍柴还能卖些钱补贴家用,教徒弟也不是白教的,我这还是看在他是个孝子的份上,才愿意倾囊相授的。」 真不愧是做过官的,林长济看到天上正往北飞的大雁,都怕被林砚打下来薅上一把毛…… 随即一脸同情的看了看干的热火朝天的王良,低声问林砚:「你真的会打铁?可不要误人子弟呀。」 林砚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教他足够了,就他那水平,误也误不到哪里去。」 林长济:…… 往后的几日都在下雨,林砚只将一些要领口述给王良,让他回去一边尝试,一边自行消化。王良闲不住,烧饭做菜洗衣裳修家具,将小院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净利索,元祥都被他抢的没了活儿干,每日蹲在檐子下赏雨。 「师父,等我出师了,把这铁匠铺重新开起来,赚的钱给您分成!」王良一想到封膛几十年的祖传铁匠铺又要重新响起叮叮噹噹的打铁声,就异常兴奋。 「心意领了。」林砚道。 铁匠铺虽然赚钱,但那都是血汗钱,他不会收。 林砚懒洋洋的躺在刚被王良修好的摇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在圈改林长济的文章,一边在琢磨生财之道。他发现小玄孙的脑子着实灵光,可以一心多用。 「别高兴的太早,要沉下心来多琢磨,才能打出比别人家更好更耐用的铁器。」林砚提醒道。 作为工部的官员,他前世见过的匠人太多太多,无论哪行哪当,最顶尖工匠的往往是乐于钻研思考的「闷葫芦」,他们靠手艺吃饭,或应官府徵召「按工给职」,收入总是很可观的。 「哎,是!」王良见林砚捶了捶胳膊,想是那日使小锤打铁累的,小锤虽轻便,对八岁孩子来说也不,忙上前殷勤的为他揉捏起来:「师父,你读书太用功了。」 「读书?」林砚愣了愣,啜了口茶:「对,读书。」 「你还在长身体呢,可千万别累坏了,浓茶喝太多也伤身,小孩子还是多喝白水。」王良从旁劝道。 林砚知道他耐心细緻,否则也不会把重病在床的母亲照料的痊癒且如此长寿。 「哦。」林砚算是答应了。王良当即将茶水泼到院子里,换上一杯微烫的白开水。 林砚一脸肉痛,那是家里最后一点茶叶了,当小孩处处都好,就是不能饮酒饮茶,太无趣。 一场春雨一场暖,雨势却越来越勐,三班衙役、民壮每日上堤巡察,记录水位,全县上至知县下至百姓无不面带担忧,粮食欠收,给庄户人家造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大雨封门无法出门做工,粮价暴涨,对城里人的影响也不会小。 林砚撕下一张黄历,眼看已经三月底了。距离科试还有一个半月,长济才是他最该重点关注的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他今天为林长济出的题目是《皆雅言也叶公问孔子于子路》,看似语无伦次、无理取闹,却是当今科举出题的特色。像这样的截搭题,在乡试之前会时常遇到,只因国朝的考试要求从四书五经中命题,然而题目重复过多容易蹈袭,便有天才考官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破碎经义,将经书语句截断牵搭为题。 林长济仔细拆解题目,上半句『皆雅言也』出自《论语、述而》第十五章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而下半句出自同篇第十六章,「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题目是看懂了,却感到无从落笔。 「此题为『隔章无情搭』,前后几乎毫无关系,遇到这一类的题,如何破题就显得尤为关键,一看破题,便可预见全文水准。」林砚说着,随即在纸上写下:『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夫子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林长济似醍醐灌顶。 可是恍然大悟之后,又不禁担忧起来,少年时过省府院三试如探囊取物,便以为以自己的才识再添些运气,他日必能考中进士,谁知第一次乡试便给了他当头一棒,之后又是一次次的变故,几乎磨光了他的志向,耗干了他的志气。 「不要气馁,爹。」林砚道:「你自小勤勉扎实,对经书烂熟于心,最近一段时间,对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均有涉猎,欠缺的只是做八股文的些许要领,而这些要领,寻常塾师是不会传授的,因为他们也不具备,但是你不一样,你身边有进士,虽然名次不好,但胜在应试经验丰富。」 林长济闻言,觉得自己又行了。 深夜,林长济已经睡了,林砚悄悄爬起来,点了灯,伏案整理最近挑选出的程文,按照由易到难的顺序装编成册,一篇篇的圈点标记。虽然各大书店均有科举程文销售,但这些是他精心挑选,类型齐全、篇篇精品。 到了后半夜才轻手轻脚的爬上床去,外面风急雨骤,敲打窗框砰砰作响,却令疲倦的小孩子睡得更沉。 这一觉睡到了晌午,才被林长安叫醒,他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我的小祖宗啊,快起来吧,出大事了。」林长安和老元祥正在东屋收拾包裹,衣柜中的暗柜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撬了锁,银钱细软消失一空。 「你们这是干什么?」林砚奇怪的问。 「说是雨势太大,又恰赶上春汛,县里前几日就开始徵调民夫上堤了,眼看洪峰要过境,大堤岌岌可危,甲长命各家收拾细软,随时准备撤去山上。」林长安道:「赶紧起来穿好衣裳,随时准备撤离吧。」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林砚虽然惊讶,手上却不敢停,匆匆套上衣裤,还不忘打水梳头洗脸,他必须尽快清醒。 「长济和长世呢?咱家也需要出民夫?」林砚四下看看。家有生员可免二丁,林家是无须被徵调的。 「都什么时候了,县里有把力气的青壮年都去了堤上,他们让我看顾好你和祥叔,这才把我留下的。」林长安道。 林砚这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权衡之下,他冒着被当做妖孽烧死的风险,披上蓑衣,不顾长安的阻拦,沖入雨中。 他曾经是朝廷的官员,如今是宁江县的百姓,他要保住大堤,保住全县几十万亩田产和数万生灵,两个文弱书生都上了堤,他决不能袖手旁观。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兇勐的洪水自上流而下,来势汹汹如飢饿的勐兽,狠狠冲击着岌岌可危的宁江大堤。 堤上挤满了人,抬着石头扛着沙包在加固堤坝,整齐的号子声淹没在滔天洪流之中,结成人墙下水,面对无边无际的江面,人力显得那样渺小。 没有官袍,没有仪仗,没有赫赫威名,没有前唿后拥的从属…… 怎么办?滔天洪流之下,谁会听信一个孩子的话? 好心的民夫见一个半大孩子没头没脑的闯来,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在风雨声中扯着嗓门骂骂咧咧的喊:「这是谁家孩子?太危险了,爹娘呢?!没爹没娘吗!」 林砚挣扎了两下,远远看见一群身披蓑衣的人,有官员,有士绅,他知道中间簇拥着的中年人就是王知县。 他不顾一切的朝那官员喊道:「堂尊,堂尊!大堤已显疲态,命人在大堤外险要单薄处修筑备堤,以防不测!」 「什么人在大放厥词扰乱人心?」王知县蹙眉道。 林砚挣扎的更加厉害,他声嘶力竭的喊道:「王知县,河道失修等同丢城弃地,可至死罪!」 天际骤亮,雷声从众人头顶隆隆滚过,王知县不由心颤。 要不是在冰冷的雨水里浇着,双脚在泥水里泡着,头脑尚算清醒,他还以为是钦派的御史在向他问罪呢,用力眨了眨眼,眼前还是那个半大孩子。「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简直胡闹!」县丞横眉立目的喝道。 民夫一把将林砚扛起来,夹在腋下准备送下堤去。 「别别别,别动手,我家的……我家孩子!」林长安追上来,忙不迭的作揖行礼:「童言无忌,请堂尊恕罪。」 此时民壮中冲出一个大汉,喝道:「放开我师父!」 是王良,他最近日日练臂力,轻松将林砚抢了下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林砚稳稳站在狂风暴雨中,朝王知县深施一礼:「堂尊,家祖名讳林庭鹤,是三次治理黄河的林侍郎!」 众人一阵唏嘘,作为宁江县的官员,林庭鹤的威名人人都听说过,可是林老大人过世多年,林家也败落了,他的后代子孙甚少有人关注过。 王知县紧蹙眉头,肃然道:「放他们过来。」 第17章 、治水 他说的自然是林长安和林砚,二人忙上前见礼。林长济此时也看到了他们,忙搁下麻包朝他们跑来。 「免礼吧。」伞挡不住风雨,王知县蓑衣之下的袍襟满是淤泥,面色比天色还要凝重:「说吧,谁教你说那些话的,到底是何居心?」 林砚道:「家祖留下一本《河防管见》,里面记录了他毕生总结的治水方法,小民曾反覆研读,融会贯通,堂尊若没有十足把握,不如听听小民的建议,参详一二。」 王知县将信将疑的看向林长安。 林长安万般诚恳的点头:「回堂尊,我侄儿有十说七,从不说大话。」 「有一点你说的不错,这一段已经出现了管涌。」王知县道:「事态紧急,有办法就赶紧说吧。」 林砚也不再客套,带着命令的口吻:「第一,分一波人,将北岸百姓全部疏散至高处,务必在两个时辰内全部撤离;第二,立刻在管涌处的外部修建备堤;第三,拆除附近民居,将砖石用箩筐装好,连接起来固定在房樑上,当做木桩打进水底!」 一众士绅无不暗自欣喜,王知县将他们带到堤上灌风冒雨,就是想要炸出一个缺口泄洪,而县里选定的泄洪之处,有其中三个家族共计五万多顷土地。 上好的良田即将变为泽国,不啻于剜他们的心,可是听这小孩子的话,似乎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可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王知县略一沉吟,吩咐佐贰官员道:「按他说的做。」 众官吏目瞪口呆:「大人……他他他他还是个孩子……」 荒谬,太荒谬了,滑天下之大稽! 「按他说的做,需要本县再说第三遍吗?」王知县冷声道。 众属下躬身应喏。 林砚可以理解王知县内心的纠结,决口泄洪,毁掉乡绅的田产,势必会得罪他们背后的官员,恐遭报復;可若是不泄洪,一旦决堤,朝廷必然治罪。 林砚喊出的那句「可至死罪」,并不是在吓唬他,自开国以来,因大堤失修而获罪的县官和河道官员不计其数。 林砚对于王知县,正如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与其两相为难,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尽管看上去十分滑稽…… 「等一下!」林砚忽然又问:「拆毁的房屋,县里可愿出钱重修?」 王知县神情一滞,转身问身后乡绅:「诸位意下如何?」 意思十分明显,保住他们的良田,就得给百姓修屋,众乡绅一脸肉疼,纷纷表示愿意捐钱捐粮,用于灾后重建。 王知县正色道:「待保住了大堤,本县必要在江边立一座功德碑,以表彰诸位高义。」 众乡绅皮笑肉不笑的道谢。王知县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明明可以直接抢钱,还是给了他们一块碑。 事不宜迟,林砚既得了这群官绅的成年,也自放开了手脚。他凝神屏气,吐字如钉,一道道命令随之下达,时间仿若回到了前世,只是这道小小的堤坝,比起治理黄河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一时之间,全县官吏、士绅、衙役、民壮都在听从一个八岁孩子的号令。这真是一副极其荒唐诡异的场景。 三日之后,洪峰过去,大堤保住了! 管涌处水势减弱,众人的欢唿声震天动地,足以盖过风雨雷电的肆虐。 人们将林砚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危机暂时解除,林砚开始心虚,等这群人反应过来,会不会将他当做妖孽活活烧死? 正在忧心忡忡,忽听县丞抚掌高声称赞道:「神童啊,神童!我宁江县也有神童了!」 王知县也笑道:「是啊,恐是上天赐给本县的祥瑞。」 众人随着附和了几句,便催请王知县下堤回衙。 王知县请林长济一同下堤,林长安则牵着林砚远远的缀在后头。路上,王知县又禁不住赞嘆道:「林生员,有子如此,真令我等暗羡不已啊。」 林长济见风头太过,怕林砚吃亏,满口谦辞道:「堂尊谬赞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朝神童众多,犬子怕还算不上,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读过几本书就敢大放厥词,学生回去怕还要敲打一番呢。」 「你也不要太过谦了,」王知县道,「对这样的孩子,切莫约束太过,泯灭了天性。」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 风停雨歇,天气放晴。 街坊四邻纷纷挤上门来送东西表达感激之情,有人抱着鸡,有人提着菜筐和鲜鱼,隔壁家的阿嫂拎的是腊肉,巷子东头的二妞妞要把自己心爱的兔子给林砚弟弟烤了吃,甚至有人牵了一头活羊来…… 一时之间,小小的院子里鸡飞羊叫兔子跳,乱作一团。 林砚叼着根狗尾草坐在门槛上看热闹,三兄弟大汗淋漓、好言相劝、连声推辞,最后推辞不过,只好一家留下一点,算领了人家的好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总算劝走了街坊们,王知县竟也派来了公差,送来赏银一百两、丝绸五十匹、文房四宝一套,奖励林砚立下的奇功。 林长济先是推脱,后听来人说这些钱是从乡绅那里「抠」出来的,便坦然接受了,似乎也认为「狗大户」活该挨宰一般。 送走公差,林长济一脚刚踏进堂屋,便又有人上门了。 是刘员外带着他的幼子刘煜登门道谢来了。 「啊呀,林相公。」刘员外堆出一脸的笑,「早几日就说来登门道谢,结果接连暴雨、发洪水,可把我急的是寝食难安,这不今天一大早就带着小儿来了。」 林长济连道言重,将刘员外请至堂屋说话。 元祥刚刚将王知县派人送来的东西安置妥当,刘员外身后两个家丁已将两箱礼物已抬进了门。 林长安脸都看直了。 见又外人来,林砚也不好再大喇喇的坐着,忙是起身恭立,一脸的温驯顺从。 林长济道:「员外太客气了,且不说此事因舍弟和犬子而起,即便是陌路之人,也该出手相助的。」 「林相公此言差矣,于小公子这样的神童而言,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于我而言,那可是小儿的性命啊。」说着,他命幼子道:「还不快谢谢小哥哥救命之恩。」 刘煜上前对着林砚施礼,奶声奶气:「谢谢小哥哥救我。」 林砚一脸淡然的还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刘员外发出一阵笑声:「小公子这份仪态气度,一眼便知绝非池中之物。林相公,这点薄礼聊表心意,万望收下,千万千万不要推辞了。」 人家话已至此,再推脱就是不识抬举了,林长济也便不再说什么。 林砚侧头打量地上的礼物,酒是好酒,茶是好茶,还有一摞上好的宣纸,既低调实用,又能让人看得出价值,没有直接用阿堵之物打发人,确实是带着诚意,甚至略有结交之意。 果然,刘员外话锋一转,问林长济道:「那日在堤上,小相公学识胆识惊人,不知几岁进学,在哪里读书?」 林长济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原先在巷子口的学堂读书,眼下就在家里,我寻空教他。」 「啊,是是是。」刘员外道:「林相公的学问自然是强过塾师的,只是眼下秋闱在即,林相公何不专心应考,将小公子送到更好的学堂里去呢?」 林长济一滞。 刘员外接着道:「刘家算不得簪缨世族,却也是要供子弟读书的,家塾中特请了城南的赵相公授课,也是生员,学问也是不错的。不如让小公子与犬子结个伴,一起去学堂读书。」 刘员外却是一番好意,这年头读书机会十分珍贵,农耕人家尚有耗费三代祖产,举全家之力供一个子弟读书的,为的就是博取功名,实现全家翻身。林砚心中暗哂,如果真有那闲功夫,他倒可以辅导一下塾师,帮他中个举人。 林长济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但他不知该如何推脱,便朝林砚递了个眼色:「砚儿,你意下如何?」 刘员外微露惊讶之色,什么人家连读书这么大的事都要孩子自己做主的? 「不好,我没时间。」林砚拒绝的直截了当,反正他还是个孩子,童言无忌,不会有人同他计较。 林长济尴尬的笑笑,对刘员外道:「他没时间。」 刘员外嘴角一抽,半晌没接上话,这么大的孩子没时间读书,都在忙些什么呢? 「待王良的铁匠铺子开张,我想开一家商号。」林砚道。 林长济的笑容更尴尬了:「他想开一家商号。」 刘员外嘴角又是一抽。 他们这些富商通过捐官提升地位,却反被读书人嘲笑「非驴非马,一骡子尔」,他花重金请先生、办族学,为的就是让族中子弟能专心进学,科举做官,早日洗脱商人的名声,眼前这小子祖上世代簪缨,父亲是清白秀才,一家子读书人,怎么反要上赶着经商呢? 人总是在意自己缺少的东西,譬如刘员外,他从小家境富足、养尊处优,便更在意名声和地位;而林砚前世位高权重、受尽尊崇,此时面对家徒四壁,则更在意钱财。 「商……商号……也很好啊。」刘员外总算喘上这口气来,用哄小孩的语气问:「小公子想卖些什么呢?」 林砚一笑:「什么来钱快卖什么。」「噗——」刘员外啜了口茶,险些呛到。他看看林长济,舒眉朗目,温和儒雅,仿若从四书里走出来的君子,反观他的儿子林砚…… 算了,他已经没眼看了。 第18章 、宁江县衙 「请教小公子……究竟卖什么来钱快呢?」刘员外实在太好奇了。 「是啊,卖什么来钱快呢?」林砚故作天真,将问题抛了回去。 刘员外捻须而笑:「自然是朝廷专卖之物,盐、铁、丝、茶、矿、酒。但是要想售卖,需取得官府许可,譬如盐引、铁引、茶引……」 讲起这些,刘员外可谓滔滔不绝,更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可以在读书人中畅谈起自己所擅长的生意经来,顿生扬眉吐气之感,所言全是干货。 林砚做了一辈子士大夫,对经商毫无经验,只得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慢慢汲取经验。 最后,听闻刘员外已一纸诉状将王善告上公堂,林砚出言求情道:「刘员外能否卖我一个面子,再给王善一次机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刘员外一头雾水:「你这孩子,为什么要为恶人求情?」 林砚笑笑:「实不相瞒,王善是故人之子。」 「噗——」刘员外又是一口茶水喷出,呛咳连连。 一个八岁孩子怎么还有故人了? 林长济忙帮腔道:「孩子词不达意,林家和王家曾有故交,王善的大哥王良求上门来,希望能给他兄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一定严加管束,绝不容许他继续为患作恶。」 刘员外是多精明的人,自知即便官司打赢了,至多判一到两年劳役,等王善回来说不定还要寻机报復,还不如当做人情送给林家,且不说林长济即将参加秋闱,单说林砚这孩子,必定是前途无量的,跟林家结交只有好处。 刘员外走后,一家人各司其职,林砚又大喇喇坐回了官帽椅上,翻开一本书,凝神沉思。 「终于能把我那砚台赎回来了。」林长安捧着王知县送来的白花花的小银锭激动的说。 「那是我的砚台……」林砚头也不抬的强调道。 林长安赔笑:「您的砚台,那也不能随它五十两卖到当铺不是。」 林砚哂笑不语,他比谁都想赎回丛星砚,可就凭那鬼画符似的当票?能赎回来才是见鬼呢。 林长安又转向长济:「大哥,你说是不是?」 「是。」长济见林砚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打开装钱的匣子,点出五十两白银,算清利息,一併给了长安。 林长安抱着银子拿上票据往外走,一脚迈出门槛,又撤了回来。 「怎么了?」林长济问。 长安却问林砚:「您刚刚说什么来着,真的要开商号吗?那这银子……」 林砚报以赞许的一笑:「你听进心里去了?」 这一家人里,竟只有长安一人拿他的话当真。 「那当然了,虽然这些银两足以买一套三进的宅子,但家里有再多存银,没有活钱也是坐吃山空。」林长安道。 「无妨,你先去赎砚台,开商号的事需要从长计议,暂时用不了这么多钱。」林砚道。 长安绽开笑容,又去央求大哥林长济陪他一道去,显然对于赎回丛星砚这件事,心里也有一些打鼓。 林砚看着兄弟二人离开的背影,浅笑摇头,又拿起了书。 一个时辰后,两兄弟面沉似水骂骂咧咧的回来了,面沉似水的是林长济,骂骂咧咧的是林长安。 林长安怒斥当铺是黑店,侵吞他们的名砚,只拿了个普通的峡砚打发他们,拒不承认当时典当的是丛星砚。 林砚耐心听着,一脸淡然。 「你早就知道这砚台赎不回来,是吗?」林长济问他。 「是。」林砚道。 林长安满脸不解:「为什么不早说?」 林砚道:「心存侥倖,让你们哥俩去碰碰运气。」 他眼看着林长济的神情几经变换,由愤怒转为落寞,最终颓然的回房读书去了。 林长安急的满头大汗:「这可怎么办,报官吧?」 林砚问:「当票上可明确写有端砚外貌?」 林长安愣了愣,瘫坐在椅子上:「这么说只能自认倒霉了?」 「没那话。」林砚冷笑一声:「事不可做尽,山水有相逢。我决不会这样便宜了他。」 林长安听了这话,莫名打了个寒颤。 -----------------------------次日清晨,辅导林长济到深夜的林砚吃过早饭便回东屋去补回笼觉。一觉睡到日晒三竿,林长济叫醒了他。 他一肚子起床气,勐地打个挺蒙上被子,险些将床踹塌。 林长济却早已拿出他的衣裳催促:「快起来,王知县要见你。」 林砚瓮声瓮气的说:「请他进来吧。」 真是睡迷煳了…… 林长济掀开他的被子,声音又大了几分:「县里来人接你去县衙,王知县要见你。」 林砚彻底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人家治下的平民百姓。他略有些吃惊,但细想之下也不算意外,任林长济将他打扮的整洁得体,让长安陪着他去了宁江县衙。 县衙坐落在盐江镇的南边,县前街的中断,距离姚家巷不远,很快便到了。 便有衙役命带着他穿过二层鼓楼、仪门、大堂、过穿堂,来到三堂正堂,檐下悬挂匾额,上书「退思堂」三个遒劲的大字。一般为县尊待客之用,遇到大案要案会在此预审,涉及机密和不便公开的案件,也会在此秘密审理。 王知县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人,丙辰科进士,身材高挑,方面阔口,极具官相。 见到林砚,便摆出一副笑盈盈忠厚长者的面孔。 「小民见过堂尊。」林砚屈膝下拜。 「起来吧,不必拘礼。」王知县道:「你小小年纪聪颖过人,迟早是要进学的,以后见到本县不必下跪。」 「谢堂尊。」林砚膝盖刚一落地就麻利的站了起来,又谢过王知县赏赐的白银和丝绸等。 「你保一县百姓免于洪涝之苦,是当之无愧的少年英雄,这是你应得的。」王知县勉励了几句,话锋一转:「对了,你家先祖林侍郎编写的《河工管见》,为何本官寻遍各大书店均未找到?」 林砚心一沉,他在堤上随口编出的书名,谁知对方竟认真起来,忙藉口道:「那是家祖未完之作,只有手稿,并未刊刻问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是么?那真是太可惜了……」王知县道:「不知手稿可否借本县一看?」 林砚迅速思考,婉言推脱道:「县尊有所不知,家父命小人有时间多研读《四书》、《五经》,待日后中举,再去研究那些经世实用之学,便将此类书籍尽数藏了起来,这藏来藏去,便丢失了大半。」 王知县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他本是不会相信一个八岁孩子会找託词的,但面前站着的孩子,却不一定。 谁知林砚又道:「如果堂尊真的想看,怕是要等上十天半月,方能写……方能找到。」 王知县倒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主,旋即便把话题岔了过去,询问他一些加固堤坝的方法,林砚对答如流,孟师爷拿出纸笔一一记录。 待杂役引他出门,王知县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孟师爷叫了声「东翁」,伸手将方才记下的细则递给王知县看。 「龙驹凤雏,前途未可限量啊。」王知县感嘆一声。 「但愿不要效仿方仲永、孔海北。」孟师爷道。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王知县反问。 「倒不是这个意思。」孟师爷道:「这孩子似乎是无心科举的,年轻人不在四书五经上下功夫,纵有千般才华也无处施展。」 王知县觉得有些讽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他蹉跎半生才取中二甲,眼前的孟师爷,鬍子都白了还是个生员。 「他毕竟还小呢,我瞧他父亲倒是中规中矩之人。」王知县道。 「是,十六岁的廪生,当年在县里也是首屈一指,只可惜受家境拖累,蹉跎十载一直未能中举。」孟师爷道。 「毕竟给县里解了燃眉之急,往后对林家尽量照拂吧。」王知县感慨过后,将手中细则还给孟师爷:「衙参的时候议一议,看能否施行。」 孟师爷躬身应是。 --------------------------- 次日是王善斗殴案宣判的日子,衙门一早来人传林长世过堂问话。 尽管明知道林长世不会受到牵连,长济依然放心不下,带这林砚,陪着长世一同前往县衙。 王善被收监多日,看上去清瘦了不少,此刻跪在堂上等待判决,身后的百姓也在指指点点,细数他曾在街市上对街坊们的欺辱。 王良站在人群中,既惭愧,又紧张,老母百病缠身,有关弟弟的所作所为他一贯是欺瞒着的,万一当堂宣判将王善发配到边远苦寒的地方去,他可如何向老母交代。 刘员外已经撤回诉状,不再追究王善将幼子撞入水中的罪过,但并不等于衙门不追究王善当街斗殴的罪。最终宣判,依律杖六十,王知县当堂扔出一根火籤。 王良松了半口气,虽然难免皮肉之苦,至少人是留下来了。 此时衙役们手执水火棍,已将王善叉了起来,开始行刑。 这顿板子将王善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对宁江县的百姓来说简直大快人心。 县衙大堂外围观的人群里,站着刘员外和一个锦衣华服的清秀少年,细细看去,少年耳垂尚有耳环痕迹,原来是个姑娘。 她是刘员外唯一的女儿,闺名青筠。她随生母,生就一副好相貌,柳眉杏眼,润玉般的肌肤,配上一身男儿装束,倒显出三分英气三分俏皮来。 只见那俏丽的脸上满是不解:「父亲叫我来……看一个街霸挨板子?」 「看什么街霸呀!」刘员外一脸郁卒:「堂上那么多人呢,你往他旁边看。」 青筠看到堂上有个八九岁的小童,虽衣着朴素,却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气质。 「那孩子挺可爱的,跟咱家煜哥儿差不多大呢。」她说。 「姑奶奶呦!」可把刘员外急坏了,那张略有些肥胖的脸几乎皱成了包子:「你再往旁边看。」青筠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两个年轻男子,一高一矮,一瘦一壮,她面带迷惑,两个大活人有什么好看?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鳏居 六十杖毕,王知县重重一拍惊堂木,下令退堂,水火棍笃笃敲击着青石板地面,威声阵阵,摄人心魄。 王良扶起兄弟王善,搀着他在一应文书上签字画押,林家兄弟也当堂签了几张文书,便可直接离开。 从群中挤出两个街头混混,那是王善的小兄弟,扛着一扇破门扳准备将他抬回去。 「哥……」王善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似乎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王良只道:「走吧,回家。」 「不,不行……」王善气息奄奄:「不能让娘看见,送我回我那儿……」 「你那窝棚,怎么养伤?」王良蹙眉问道。 「能……能的,不妨事!更重的伤也受过,真的……」王善道。 王良重重嘆了口气,再无二话,沉默着推开两个帮派小兄弟,在林长世的帮忙下将王善背了起来。 「哥,你啥时候这么有力气了?」王善问。 王良鼻翼酸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只管闷头往前走,走了几步才说:「以后别在外头瞎混了,跟哥回家打铁,咱们把祖上的铺子重新开起来。」 王善从鼻息里哼出一声表示答应,却也没力气问王良在何处学的手艺了。 「不如抬到我家吧。」林长济提议道:「将厢房腾一间出来,给王二兄弟养伤。」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王良愣了愣,看向矮处的师父。 「这提议不错。」林砚道。 他们在远处说的这些话,刘员外自然是听不到的,他带着女儿钻进马车,却并没有命车夫启程回家,青筠枯坐了半晌,又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长济牵着林砚的手,长世走在一旁,正走出县衙正大门,大概是悬在心头的官司终于有了了结,脚步都显得轻快了不少。 兄弟二人是截然不同的长相,一个温润如玉,一个轩昂伟岸。 「怎么样,女儿,是不是一表人才?」刘员外问。 「嗯,确实……」青筠不经意的说了句实话,当她反应过来,迅速合上车帘,腮边浮现浅浅两抹绯红,杏目含嗔:「哎呀,这像个当爹的说出来的话吗!」 女大避父本是常理,刘员外也颇有些不自在,可他实在是没办法:「你母亲过世的早,婚事上爹不替你操心,还能指望哪个替你着急?」 青筠半晌失语,父亲这话让她无从反驳,继母姓周,是本县巨室周家家主的庶妹,这样算起来,其实刘家与林家也勉强算沾亲带故。 周氏在室待嫁时,未婚夫突患疾病离世了,年纪轻轻守瞭望门寡,后来才轮到父亲将她续弦填为继室。 继母进门后时常苛待他们兄妹,但刘家在许多生意上依託于周家,父亲对这位继母百般礼让,常对他们兄妹讲二十四孝中单衣顺母的故事,教他们像闵子骞那样顺从继母,不要心存记恨,可青筠兄妹从小便对此不屑一顾,闵父发现了棉衣中的柳絮,尚且扬言休妻还长子一个公道,他们的父亲呢?明知他们兄妹所受的委屈,却常常视而不见,最多事后补偿。 宁江县的豪绅崇尚古人厚嫁之风,每逢嫁女都要陪送丰厚的嫁妆,「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毫不夸张,青筠及笄之后,继母无意置办嫁妆,更疲于应酬上门求亲之人,将媒人统统挡在门外。 刘员外心里着急,又不敢悖逆妻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拖到十八岁,他每日小心翼翼的粉饰太平、两头讨好,就连为长子女儿议亲择婿都要偷偷摸摸的。 「此人名叫林长济,是府学生员,又是廪生,足见学识不错,今年秋闱极有把握。」刘员外笑道。 青筠再次掀开车帘,低声喃喃道:「看不出来,人高马大的,竟还是个书生。」 「人高马大?」刘员外听着奇怪,朝车窗外看去,此时只能看到林家人顺着人流离开衙前街的背影:「也不是很高大呀……」 「看上去起码比父亲高半头呢。」青筠又道。 「有吗?」刘员外感觉被女儿小觑了,当即挺直了腰杆:「我觉得差不多吧。」 -------------------- 元祥将堆满杂物的东厢房收拾出一半给王善养伤,王良不想过多麻烦林家人,便每日过来照顾,这样一来,铁匠铺开张之期又要延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刘员外倒是隔三差五找藉口来上一趟,林砚也乐得向他请教做生意的窍门,从中找寻商机,一来二去,刘员外倒差点忘了他还是个小孩子。 四月初,林砚代表宁江县去府城参加谢知府举办的神童宴。 国朝有崇尚神童的风气,谢知府又是极具雅趣之人,在三堂燕居之地凿渠引水,邀各县神童临水列坐,以茶杯代就被,漂浮在水面上,停在谁面前,便要作诗。 如此雅致的游戏,便是林砚上辈子也甚少参与,他走的是干吏路线,而非清贵洒脱的文士,因此全程甚少发言,所做诗词也尽量平平无奇,尽量不惹人注目。 倒把精力用在随他而来的县衙之人身上,他近来总找机会与公门之人厮混,因是知府见过的神童,县里上下没人敢拿他当个小孩子一般轻视。外加林砚背后有刘姓高人指点——要想开商号贩茶叶、生丝,必要提前将县衙上下打点疏通。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棉衣换单衣,林砚也终于捨得花钱给三兄弟置办几身簇新的衣裳。 「现在办早了,就算有应酬也在科试之后。」林长济比林砚还抠。林砚道:「可不是为出门应酬的。」 「那是何意?」林长济迷惑不解。 「爹,你也活了不少岁数了,真看不出刘员外的意思?」林砚道。 林长济思量片刻,恍然大悟:「他想与你合伙做生意。」 林砚险些一头栽倒。 「不该啊……」林长济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咱家这百十两的本钱,刘员外能看的上?」 林砚无奈道:「你不觉得,他看你的眼神特别的……慈眉善目吗?」 林长济回想,好像确实有一些。 「他脑门上就差写上『乘龙快婿』四个字了!」林砚急道:「老丈人看女婿是什么眼神,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岳丈看我素来不太和善……」林长济说着,忽而双目圆睁,腾然起身:「你……你说什么?」 「刘员外家有一长女,二九年华,我悄悄托人打听过,人品相貌都不错,虽说是续弦,可人家既然有这个意思,想必也不是特别介意。」林砚问:「你的意思呢?」 林长济面色越发阴沉,他双手握拳,咬着牙缓了几个唿吸。 「怎么了?」林砚察觉出他的异样,不解的问。 林长济连发两个质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林砚呆住了。 「这天底下哪有做儿子的,上赶着给自己张罗后娘的?」林长济压着火:「你要还是林砚,我……我就……」 林长济卡壳了,以他对儿子的溺爱程度,即便眼前站着的还是从前的林砚,他也并不能怎样。 一时间泄了气,悻悻坐回椅子上。 林砚并未想到他会如此牴触,有些不解:「我知道你重情义,可你已经鳏居四年了,难不成一辈子做鳏夫?」 「四年怎么了,一辈子又有多长呢?」林长济道。 林砚脑海中浮现出一座贞节牌坊,被县衙派人吹吹打打矗立在巷子口。 「女子都不兴守节了……」林砚道。 「这跟男子女子没关系,我早就说过了,答应了我儿不续弦。」林长济吐字如钉。 林砚像看异类般看了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不续便不续吧,别动气伤了身子。」 说完,便关门出去了。 长济痛苦的扶额,回想起四年前,妻子刚过世不久,二叔林荣礼对四岁的林砚说:「你爹以后娶了后娘,生了弟弟妹妹,你就是没人疼的小白菜喽!」 林砚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二婶头一次将二叔骂的狗血喷头,长安挥舞扫帚将他撵了出去。长济抱着怀中稚子,心如刀绞,连声保证绝对不会娶继母进门,更不会有弟弟妹妹让他变成小白菜。 解铃还须繫铃人,次日,二婶将二叔揪了回来,逼他向哭了一夜的林砚分说清楚。 林荣礼嬉皮笑脸的对林砚说:「二叔爷开玩笑的,爹爹最疼砚儿,怎么会给砚儿娶后娘呢?」 林砚将信将疑的止住哭声。 林荣礼好死不死的,又道:「再说你哭的太早了,要娶后娘也得有钱不是,啥时候你爹成了举人老爷,你再发愁后娘的事不迟啊。」 哇—— 林砚的哭声惊天动地,林荣礼又被打出了门。 长济取中生员后,一直未能中举,家中境况一日不似一日,妻子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为生下林砚,难产险些丢掉性命,已至大伤元气,身体亏损的厉害,家里无钱滋补调养,渐渐积成了重病。 他林长济鳏居四年便有人称赞有情有义,他的妻子连命都没了!又有谁嘆过一声! 眼下仅仅时隔四年,妻子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让他继娶别的女人进门,他林长济,怕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第20章 、开张 晚饭时,林长济推说不饿,在东屋里读书。 林砚也兴致缺缺,只是盛出一碗饭菜对林长安道:「我好像惹你大哥生气了,你去看看。」 「他还敢生您的气啊?」林长安嬉皮笑脸,片刻又端着饭菜出来:「我大哥说他没生气,是真的不饿。」林砚嘆了口气:「这孩子,气性还挺大。」 ------------------------ 蛟宁江畔,刘家五进院落的深宅中。 刘员外在女儿的院门口兜兜转转,徘徊梭巡,自言自语。 「女儿,那日在县衙看到的书生,你意下如何?」刘员外想了想,摇头否定:「太直白了,女孩儿家害羞,好也说成不好。」 「女儿啊,女大不中留,你不像哥哥可以慢慢挑选……」刘员外愣了愣,再次摇头:「怎么像撵她出门子似的。」 「女儿,爹与那林长济打过几次交道,相貌才情俱佳,你别看他今日落魄,今年一旦中了举,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如此良配千载难逢,待县里其他人反应过来,媒人还不踏破门坎,到时还有咱家什么事……」刘员外咂摸一下,给了自己一嘴巴:「太功利了,婚事又不是生意。」 正当他来回撕扯,左右不是的时候,长子刘灿从外面回来,将他的窘样撞了个正着。 「爹,您怎么在这儿?」刘灿问。 刘员外十分尴尬,干咳一声,端着为人父的架子:「这话还没问你呢,天都黑了,还往妹妹院儿里跑,成何体统?」 「咱家什么时候有这些规矩?那是我亲妹妹。」刘灿嗤嗤笑着,继续往院子里走。 「哎哎哎……」刘员外拉住了他:「先别走,你妹妹的婚事,帮我参详参详。」 刘灿绵里藏针的笑道:「妹妹的婚事,您很该与母亲商议啊。」 刘员外脸色一僵:「别阴阳怪气的。」 刘灿只好闭嘴听着,听他将林长济的境况、品貌、为人娓娓道来,听完只说了句:「妹妹是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刘员外想了想,笑吟吟的自问自答:「哦……明白,女儿家嘛,都是不想离开家的。」 刘灿简直要藏不住嗤笑,没有什么人比妹妹更想离开这个家了。 「她真的不会答应,您若不信,可以自己去问她。」刘灿说着,将手里的白糖梨糕塞到父亲手里:「这是她托我带的梨糕,隔夜就不好吃了,劳您交给她。告辞!」 说完,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他得躲远一点,免得妹妹跟父亲同归于尽的时候伤及无辜。 刘员外这爹当的只有一点好,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处事不公道,素来不被儿女们待见,也从不会恼羞成怒。 女儿的闺房他极少踏足,过去是忙生意,早出晚归顾不上,后来女儿大了,自然要有所迴避。只是他平素没有注意过,想他堂堂江南富商之家,关起门来过着富比王侯的生活,女儿的闺房却如此朴素,没有金玉饰物,没有兽炉沉香,最值钱的物件是亡妻留下的焦尾琴。院里两个粗使丫鬟日日打瞌睡,屋里唯一的小丫头又瘦又小,倒不知谁照顾谁多一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同样是他的儿女,幼子刘煜过着唿奴唤婢、锦衣玉食日子,长子长女却备受亏待。亏周氏是世家大族出身,竟连明面上的慈爱都不屑伪装。 长子阿灿及冠了,出门在外自有一番天地,女儿囿于闺阁,一日不出门,就一日要看继母的脸色。 他心中腾然升起一股怒火,不知是对周氏还是对自己。可真让他气势汹汹的去找周氏理论,却又不敢,他不是没说过,可前脚刚说完,后脚就会变本加厉。 念及此,所有怒火也只能化作一声喟嘆,打心里头骂自己窝囊。 青筠总是一副不急不躁,不争不抢的样子,将哥哥捎回来的白糖梨糕分给秋池,秋池在她面前更像个柔弱的小妹,乖巧的吃着糕。 「女儿啊……」刘员外硬着头皮,将刚刚在外面措辞的内容,挑拣一番说给青筠听,语气里尽是对林长济的满意:「此人妻子早逝,鳏居多年,想必是重情义之人,待你不会差的。更重要的是文采相貌俱佳,日后登科及第也不是没有可能。」 「鳏居多年?」青筠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同情:「这么年轻就丧妻了?」 「谁说不是呢,留下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着实可怜。」刘员外道:「说到他儿子,那可真是个神童,分明跟煜哥儿年纪相仿,那份心智,绝了!不但救过煜哥儿的命,还指挥上千民夫堵决口保住了大堤……说他是神仙托生我都不敢不信。」 刘员外正滔滔不绝,没留神女儿的脸色愈发阴沉。 「您是说,那日县衙里见到的小童,是他儿子?」青筠问。 「是啊。」刘员外道。 「爹,你是认真的吗?要我去做人填房,给人当继母?」她反问。 「这话说的……续娶的妻室同样是明媒正娶,又不是做妾。虽说林家眼下贫寒些,可爹有法子让他们殷实起来,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刘员外又道:「继母怎么了,他那儿子通透的很,压根不必费心教养,日子久了,你指不定还能跟他学点东西……」 「您别说了!」青筠打断了他的话:「我明日就出家当姑子去,再也不用您操心!」 刘员外懵了:「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要睡了,您请回吧!」她说着,自顾自的回了卧房。 在女儿处碰了一鼻子灰,刘员外自去找刘灿商量对策。 刘灿努力掩饰着幸灾乐祸,一脸认真的说:「青筠在娘亲坟前发过誓,这辈子绝不为人继母。」「你……」刘员外干瞪个眼,想要开口骂人,对着从不惧他的长子,又忽然泄了气:「你怎么不早说……」 刘灿还未接话,又听刘员外道:「万事没有绝对,青筠还太小,不懂得里子比面子重要的道理,那林长济既然能为亡妻守节,就能待青筠好,什么原配啊继室啊,都比不上顺心日子更实在。」 刘灿对父亲的论调无言以对:「这话您跟我说也没用,妹妹的性子,十头牛也拉不回。」 刘员外思忖片刻:「山人自有妙计。」 -------------------- 刘员外计将安出?自然是入股林家的商号。 这本是此前就提过的,不过在他的积极推动下,尽快提上了日程。他将林家商号的份额掺在青筠的嫁妆单子里,顺理成章让青筠接手打理,新店开业要投入更多精力,一来二去,两人总有碰面的时候。 刘员外捻须而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能想出这么绝妙的法子,我可真是个奇才! 这点本钱对刘家来说是九牛一毛,而对于刚刚起步的林砚却意义非凡。 待县衙的一应手续全部办齐,两家谈妥分红,签署契约,选了个黄道吉日,「南记商号」便开张了。店门顶部挂着「南记商号」的四个洋洋洒洒的大字,两侧挂有楹联:义重于金,童叟无欺。都是林长济亲提的。 店铺开在宁江县最繁华的街市上,开张当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街道行人纷纷驻足议论,这「南记商号」背后的东家来头不小,一个是仁记商行,一个是姚家巷的林家。 仁记商行经营广泛,在宁江县是人尽皆知的,可姚家巷的林家,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众人一阵嘘声嘲讽。 其实也怪不得他不知内情,因为南记商号的幕后东家没有一个住在姚家巷。为避免经商带来的种种麻烦,林砚按照官宦之家用亲戚或奴僕名义经商的旧习,将「南记商号」的执照挂在了二叔爷林荣礼的名下,也算「废物」利用——反正他一把年纪无需科举,且国朝早已取消「商籍」,不会影响长民进学。 因有仁记商行做背书,开张头一日便生意火爆,流客如织。新招的伙计和掌柜忙的不亦乐乎,长济和长安立在门口迎来送往,因没有从商经验,几乎是毫无头绪的乱撞。 直到刘员外来了,换下了他们,这才揩了把汗稍坐喘息。 林砚毕竟还小,前段时日在县里出尽风头,此时倒是不敢再四处招摇,静静坐在店里看书,任那高高的柜檯将他的小身躯挡的严严实实,见刘员外来了,才露面打了个招唿,见他目光四下梭巡,便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林砚做人「儿子」的,又无法置喙「父亲」的婚事,所幸刘员外是个慢性子,至今也没能捅破这层想法。 林家的日子愈发宽裕,林砚也终于可以腾出手去收拾那该收拾的人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大好的春光与金钱的味道相配,真令人欣喜若狂。 宁江县最大的当铺内,范掌柜正在后堂接待贵客,只见他亲手打开一个内衬黑色绒布的木箱子,一尊正冰种翡翠观音像显露出来,一时之间,后堂的人都长大了嘴巴。只见那玉雕通体剔透晶莹,细腻温润,实在是人间难得一见的极品。 「贵客」轻轻抚摸那观音像上的婉言流畅线条,赞不绝口:「真是浑然天成,巧夺天工啊!」 「是啊,相传是前朝宫中最顶级的玉匠耗时三年精雕细琢而成,莫说这宁江县,就是府里省里,都找不出第二件。」范掌柜啧啧夸赞道。 外相间,小朝奉火急火燎的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王善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赎当 小朝奉兜头便挨了顿骂。 「满口胡嚼!」范掌柜道:「那王善在县衙挨了顿板子,早就洗手不干了。」 「范掌柜有事就先去前头忙。」那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刘员外。 范掌柜笑称不必,打发朝奉出去,刚出去片刻,便又回来了:「掌柜的,您快去看看吧,王善抱着座泥菩萨来非要当钱。」 「什么泥菩萨!乱七八糟的!」范掌柜朝着刘员外连道失礼,匆匆去了柜上。 果然,被一顿板子打的只剩半条命的王善,没几日功夫,满血復活了。他此刻带着两个弟兄在大堂里四处梭巡,帮派人面目凶,见到来客就瞪着,直到把人家吓跑。 也难怪小朝奉跑去后堂找他,这样闹下去,生意都没得做了。 「这不是王兄弟吗?」范掌柜皮笑肉不笑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王善宽大的身躯大喇喇往门槛上一座,得,谁也别想进出了。他抬手一指边几上的菩萨泥塑:「范掌柜,兄弟近来手头紧,来当点东西。」 「明白。」范掌柜心下瞭然,当即从袖中掏出一枚二两左右的小银锭:「拿去请兄弟们喝茶。」 王善将他的手一推:「你拿我王善当什么人了,街头混混叫花子吗?」 范掌柜心中暗哂:难道不是吗? 面上赔笑:「这话怎么说的,我是真拿你当兄弟,兄弟手头紧,帮衬一二也是应该的。」 刘员外在后堂等,他原想尽快将王善打发了,可王善就是不依不饶,非要当货,不然就是看不起他。范掌柜额头见汗:「王兄弟,你这泥塑菩萨没法估价,它它它不值钱啊……」 「什么什么?」王善双目圆瞪:「泥菩萨?!你睁开眼看清楚,这可是上品的翡翠玉菩萨呀!」 「这……」范掌柜一双小眼瞪得有两倍大:「兄弟,您可别拿我开涮,开当铺的看不走眼,这哪里是玉菩萨,这不就是泥菩萨吗?」 王善眉目一横:「我知道,你们当铺一贯欺客宰客,以这种法子压价,把我这上好的玉雕说成是泥塑搪塞我,打量我有去无回呢。」 光脚不怕穿鞋,范掌柜开门做生意,自然不敢跟这种滚刀肉起争执,咬碎银牙仍是一脸笑意,掏出四个小银锭:「王兄弟,这样吧,这些钱算兄弟一点心意,你自拿去花。」 王善面色稍霁,将银锭接过,放在掌心掂了掂。 正当范掌柜暗松口气时,又听他说:「八两就八两吧,我吃点亏,谁让手头紧呢。」 范掌柜咬着牙:「也……也好!」 王善道:「开当票吧。」 「当票就不必了吧。」范掌柜道:「这泥……这玉雕您还拿回去,都是朋友不讲这个。」 「别呀!」王善陡然提高了声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范掌柜忙到不敢。 王善揽住了他的肩膀:「范掌柜,亲兄弟明算帐,你们开门做生意的,我怎么能让你吃亏呢。」 范掌柜瑟瑟缩缩的,对柜檯后的朝奉道:「愣着干什么,给王二爷开票。」 言罢,阴着脸甩手回了后堂。 所幸刘员外还没走,两人又谈起那尊翡翠玉雕来。 刘员外是爽快人,看中的东西志在必得,二人谈好价钱,钱货两清,便抱着那尊菩萨要走。 范掌柜拦下了他,欲将玉雕装回绒布盒子里:「这样上品的玉雕不好给街上人瞧见,我给您包起来,您抱着回去。」 刘员外拂去他的好意:「范掌柜这就不懂了,菩萨怎么能叫抱呢,这叫请,我得恭恭敬敬将它请回去,请进拙荆的佛堂里,万不敢有半分不敬。」 于是,范掌柜目瞪口呆的看着刘员外,亲手捧着那尊上好的玉雕,招摇过市,赚足了目光后登上马车…… 「俗话说财不露白,这年头富人家这么招摇吗?」范掌柜不解的喃喃自语,一转头,险些撞上正捧着泥菩萨的小朝奉。 他一阵无名火顿起:「干什么去!」 「存到库房里去。」小朝奉道。 「存个屁!」范掌柜没好气道:「这劳什子玩意也配放到库房占地方?给我扔到蛟宁江里去。」 「这不合规矩吧……」小朝奉道。 范掌柜怒意更胜:「你看不出他就是故意来找茬的?滚!」 小朝奉不敢违抗,赶紧抱着泥菩萨出门,往江边而去。 --------------------- 姚家巷,街坊邻里们都在林家帮忙——他们物色了新的宅子,已经完成交割,正在搬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巷子东头的李家,兄弟两个抬着一口大书箱,气喘吁吁道:「老话说『秀才搬家尽是书』,果然是真的。」 李嫂驳斥丈夫道:「大喜的日子说什么输啊输的,林相公一看就有后福,以后一定能金榜题名!」 众人纷纷抬头应和:「林相公离开咱们姚家巷,可别忘了咱这些街坊们啊。」 林长济直起腰拱手道:「承蒙各位吉言,长济已在雁香楼备下酒席,请各位高邻务必赏光。」 人们的欢唿声顿起,兴奋之余,又将林砚捉过来高高抛起,直把林砚扔的天旋地转才将他稳稳放回地面,这似乎已成了宁江人特有的庆祝方式。 王善从外面回来,伏在林砚耳边汇报了当铺的情形,并从袖中掏出当票给林砚过目。 林砚粲然一笑,踮脚拍了拍王善的肩膀:「王二哥,干的太漂亮了,给你记首功!」 王善前二十几年干过的好事屈指可数,眼下被林砚夸赞,铁打的汉子一下子涨红了脸,笑着挠了挠头。 「再接再厉!」林砚鼓励道。 三日后,王善再次登上永兴当的大门,拿着连本带利的银子,要赎当。 小朝奉呆若木鸡,待反应过来,撒腿便往后堂跑:「掌柜的,大事不好,王善又来了!」 第22章 、原物奉还 那泥菩萨早被范掌柜一怒之下扔进了蛟宁江,化为一滩淤泥了,当铺拿什么抵还?又不能现给他捏一个。 再看王善手中的当票,赫然写着翡翠观音菩萨像,高一尺宽七寸,水色俱佳、质地细腻、色泽透亮…… 范掌柜登时给了朝奉一记耳光:「混帐东西,谁让你这么写的!」 小朝奉捂着脸委屈道:「掌柜的,我不这么写,他就不肯走,不让其他客人进门,满大街嚷嚷我们店黑欺客,恶意压价……」 「我……」范掌柜打人的手在衣袖里抖个不停,这下麻烦了,阴沟里翻船,中了王善这厮的奸计了! 范掌柜愿意再拿出二十两消灾,王善岂肯善罢甘休,转头一张状纸将永兴当告到了县衙。 刑房接下状纸,经过一番调查,得知却有人在当天买走了一尊翡翠玉雕,追根溯源,找去了刘员外家中,刘员外果然拿出一尊翡翠观音,并永兴当开具的票据给公差过目。证据确凿,刑房司吏拟好差票准备传双方来县衙过堂问话,被何县丞压了下来。 开当铺、赌坊、钱庄生意的,大抵与衙门中人往来密切,如何县丞与永兴当背后的东家有私交,便利用职务之便压下差票,暗地里将范掌柜叫到县丞衙询问缘由。 范掌柜委屈的就差涕泗横流了,攀着何县丞的袍袖控诉,他们这是黑吃黑了…… 「黑?」何县丞反问。 「呸呸呸,小人都被那混帐气煳涂了,」范掌柜赶紧道,「我们永兴当可是良心生意,童叟无欺呀!那日王善突然上门敲诈,小人不得已才给了银子想打发走他,谁知他暗地里挖了这么大的坑!王善那厮虽然混不吝,却也不似奸猾之辈,幕后必有主使,何大人啊,你可得为小人做主!」 何县丞犯了疑:「你明知他是敲诈,为什么要给他钱呢?」 「王善可是县里一霸,听说背后是漕帮。」范掌柜道。 何县丞嗤笑道:「什么漕帮,不过是识得几个漕帮的小头目,拉大旗扯虎皮,在县里横行霸道而已。」 范掌柜擦了擦眼角的泪:「您都说他们横行霸道了……他端着一尊泥菩萨上门,非说是翡翠观音,这不摆明了敲诈吗?」 「既如此,为什么不报官?」何县丞又问。 范掌柜心说,怎么又绕回来了? 公门中人,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毛病,报官?人家没偷没抢,官差能拿他怎样?待到官差一走,这些帮派人还不知该如何对付他们呢。 范掌柜弱小无助状:「我等开门做生意,讲究个诚信经营、和气生财,官差进进出出,多影响本店的声誉啊。」 何县丞心中暗骂,你是做多了亏心事,自己心虚吧…… 范掌柜又道「再说了,整条街上的商户都知道,王善就是个滚刀肉,谁敢跟他硬碰硬,只能是破财消灾。我便紧忙让朝奉点出八两银子给他,求他别再上门。」 何县丞更迷惑了:「既然摆明了是敲诈,你给钱就给钱吧,写什么当票?」 「我……」 「既然开具了当票,又为什么销毁当品?」 「我……」 「紧接着又有乡邻看见,刘员外确实在你店内买走了一尊翡翠观音,招摇过市捧回家去。」 「我……」 范掌柜欲哭无泪,他哪知道为什么! 他坐下来,重新捋了捋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恍然大悟:「这摆明了是个套儿啊!」 何县丞嘆息道:「人证物证票据具在,开堂审案,大老爷也会为难,照理说,当期之内无法取回当品,要赔偿当品价值的十倍,听好了,是当品的市价,不是当银,一尊翡翠观音价值几何,你比我更清楚吧。」 范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如果真这样算,可是一笔巨款,这官司若是输了,东家还不剥了他的皮? 「所以这件事,万万不能闹上公堂。」何县丞定调子道:「能私下里解决是最好的。」 「我也想私下解决,可那王善不依啊。」范掌柜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何县丞提议:「你好好想想,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范掌柜大摇其头:「我与那王善速无瓜葛……」 「王善的家人呢?」 「王善家开的是铁匠铺,井水不犯河水。嘶——」范掌柜突然倒吸口冷气,王家的铁器一向在南记商号寄卖,南记商号的东家之一是林家兄弟,东家之二是仁记商行! 刘员外与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雠,可是林家……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范掌柜眉毛之下的两条缝隙从未睁的这么大过。 次日,范掌柜带着伙计,抱着装有丛星端砚的木盒来到林家,却得知林家人早已搬出姚家巷,幸而邻里们都熟知,打听几句便找到了林家人的新宅子。 刚搬家不久,许多家具陈设还未添置齐全,王氏兄弟正忙前忙后帮着元祥干活,开门见范掌柜那张大脸,王善冷哼一声,却也没拦他进屋,朝着堂屋里喊:「小公子,范掌柜来了!」 范掌柜讪讪朝他笑笑,迳自穿过二门。堂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竹制的安乐椅吱呀吱呀的晃个不停,椅子上躺着个眉目清隽的孩子,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范掌柜凑近一看,好傢伙,《唐李对问》。 范掌柜是读过私塾的,即便读的不好,也知道此书全名为《唐太宗与李靖对问》,可是一本兵书啊…… 想必这就是传说中除了四书五经什么都学的神童林砚了。 范掌柜堆出一脸忠厚笑容:「小童,你家大人可在?」 林砚颇有些不舍的将视线从书页中移开,漫不经心的回答:「家父去府城报名科试,二叔三叔去了店里。」 来了客人还这样躺着,范掌柜心想,林家的家教也不过如此。 还未继续开口,王善晃了进来,汗涔涔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紧实的肌线,让范掌柜一阵腿软。 只见王善轻手轻脚将一碗东坡羹搁在林砚手边的小几上,抬头对上范掌柜的目光,仍是横眉立目:「你有什么事,就跟我师父说吧!」 「你……你师父?」范掌柜目瞪口呆。 六尺多高的壮汉管个黄口小儿叫师父? 「是啊,」王善面露不悦,「有话赶紧说,马上该午睡了,别耽误我师父长身体!」范掌柜忙从伙计手中接过那方精緻的素面黑漆的木盒打开,里面躺着的正是林家人忧心多日的丛星端砚。 林砚会心一笑,缓缓起身道:「范掌柜稍坐,我去取银子。」 「别别别,」范掌柜识相极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林相公一家,怎么好收您的钱呢……」 「范掌柜,您这是看不起我们家,」林砚进屋取了银子、当票,并那方普通的峡砚一股脑塞给了他:「生意上的事,丁是丁卯是卯,怎好让您亏损呢?连本带利,您点清楚,看看少不少。」 这话听着无比耳熟……范掌柜瞄一眼铁塔般立在一旁的王善,擦擦额头的汗,颤巍巍的接过一张银票和两枚碎银:「不少不少!」 林砚点点头,吩咐王善送客。 范掌柜话还没说完,哪里肯走,他涎着脸看向王善:「王兄弟,一场误会,您看那诉状能不能……」 「不能。」王善道。 范掌柜慌了,他已经将砚台原物奉还了,还要让他怎样? 「我连本带利赎当,你原物归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林砚语气淡淡的道。 「这这这……」范掌柜怔怔立在原地:天爷啊!有人来管管这只妖孽吗? 第23章 、科试 谁让范掌柜授人以柄。咬一咬牙,跺一跺脚,堆出一脸笑容:「您看,贵府乔迁新居,我都没来得及有所表示,回头打一套好家具送来,算是一点心意,也是对林相公的补偿,成不成?」 林砚沉默片刻,抬头对王善道:「这法子实在哈。」 王善点点头:「别回头了,就今天吧!」 「啊?」范掌柜直发愣,却见王善扶着林砚穿鞋,跳下安乐椅,径直往院门走去。 「不是要午睡长身体么……」范掌柜咕哝着,脚步不敢停,追着林砚往外走。 他们来到宁江县最大的木工店,看着那些做工精緻、用料上乘的桌椅、边几、书案、床榻……林砚信手一指:「这个这个这个这个……」 家具店的伙计拿出纸笔迅速记录。 「都不要。」 伙计面色一僵。 林砚道:「其他各给我来一套。」 掌柜闻言大喜,亲自赶来招待,范掌柜心头滴血。 林砚又瞥见角落里一张安乐椅,上去躺了片刻,还不如他的旧椅子,便弃之一旁。给毓秀的房里挑了几样好家具、精緻的妆奁,这样一套闺房用品下来,竟与全套家具价格等同。 林砚轻笑,姑姑要富养,何况身后跟着个付钱的冤大头。 留下地址,瞧着范掌柜一脸肉疼的付足了全款,这才坐上永兴当的马车离开木工店。他们穿街过巷,往林家的新宅子去,林砚一路瞧着车窗外的景,心里算计着家里的存钱,买车买马,送林长济去省城参加乡试时更加方便。 「二哥。」林砚对王善道。 「师父。」王善应道。 范掌柜心说,这都什么辈分…… 又听林砚道:「既然范掌柜如此有诚意,去县衙把诉状撤回来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好嘞。」王善应着,在衙前街的东头叫停了车夫,跳下马车去了县衙。 范掌柜大汗淋漓,千恩万谢。 只见林砚脸上的孩子气荡然无存,冷声道:「范掌柜,这次轻饶了你,日后再行此等巧取豪夺坏良心的事被我知道,多的是法子收拾你。」 范掌柜长这么大岁数,头一次对一个孩子感到恐惧,不,这不是孩子,是魔鬼! 蛟宁江的洪水是被这厮的淫威吓退的吧! 心里把林家八辈祖宗骂了个遍,脸上还要恭恭敬敬的赔笑,连称:「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狠狠宰了范掌柜一刀,林砚心中无比畅快。回家看到条案上静静躺着的丛星砚,面色忽而凝重,捧着砚匣子将自己关在正房的隔间里。 长世和长安回来时,王氏兄弟将中午发生的事一一汇报给两位师叔祖。 兄弟二人既惊又喜,长安险些蹦了起来:「那姓范的真主动还回来了?」 「还不是师父厉害。」王善道:「算无遗漏。」 「是算无遗策。」林长世纠正道。 王善笑着挠挠头:「嘿嘿,没读过什么书,见笑见笑。」 正说笑着,王良又面露担忧:「师叔祖,我师父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让人打扰,有小半天了。」 林长安道:「他不让打扰就不打扰。」 「可是拿回砚台不是高兴事吗,他看着有些不高兴啊。」王善补充道。 「那就更不能打扰了。」林长安道。「什么话!」林长世担心林砚,驳了他一句,转身去了东屋。 林长安留在原地目瞪口呆:「他刚刚反驳我了?我二哥居然反驳我了?他从不反驳人的?!」 天啊,过年啦,林长世终于学会反驳人了! 东屋很大,林砚命人砌墙隔出一个隔间,他住在隔间里头,苡糀与日夜用功的林长济既不互相干扰,又能及时辅导。 此时他将自己反锁在隔间里,供上丛星砚,点燃一炷香,拜遍了各路神仙,也没能找到脱离躯壳,将小玄孙的灵魂释放出来的方法。 正百思不解,林长世敲门,他匆匆忙忙的收起香炉,开窗挥散屋内一缕缕青烟,才去开门。 「二叔?」 林长世朝屋里看看:「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累了睡一觉。」林砚说着,佯装睏倦伸了个懒腰。 林长世性子纯粹,好打发,林长安那个猴儿则没那么好煳弄,东拉西扯,问长问短,没多久就将林砚磨的没了耐心,两脚踹出了门。 他将丛星砚锁进衣柜,关门之前忍不住多看几眼,长长嘆了口气,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先将手头的事安排好,再从长计议。 林长济从府城回来,带了许多小吃,他今天去府学报名参加科试,学正对他近日的习文大加赞赏,又似找回了少年时连过三试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林砚便将南记商号的生意全扔给了长世和长安,一心陪林长济用功,採买考试用品,打理行囊。 两人推说不懂生意,林砚哂笑,不懂没关系,新店开张节缩成本,去当伙计吧,边干边学。 世家大族经营产业,自有信任的掌柜和奴僕代劳,他没打算日后让兄弟二人去经商,可眼下不一样,一切刚刚起步,故然要亲力亲为,要培养得力的人,要看得懂帐目,若是一窍不通随他们煳弄,有多少本钱也会被下面人挖空殆尽。 「所谓用人之道,既要信任,又要提防,既要令人畏惧,有要施以恩惠。杀一人可震三军;杀之;奖一人可悦三军,奖之。」林砚道。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什么恩惠?什么三军? 「记住这话,迟早用的上。」林砚无奈,如果他现在离开,长济他不担心,可眼前这两块料,能把家业撑起来,让长济没有后顾之忧吗? 多思无益,脚下的路还要一步步的走。 四月底,撵着两人去了南记商号,到镇上雇了量车马,王善不放心他们一个书生一个孩子,主动请缨陪考,三人便踏上去府学赶考的路程。 初二科试,初三放榜,不煳名誊录,速度极快。 林长济一心求稳,不作奇谲之言论,也不加繁复之词藻,却胜在方正笃实,恰如其人。次日在府学门外等待放榜,林长济面不改色,内心却是紧张的,拉着林砚的手,手心满是冷汗。 林砚宽慰他道:「爹,科试名次不重要,能过就行。」 便有府学生员好奇低头,才看到林长济身边有个漂亮的小童:「林师兄,这可是令郎?」 还真有那眼尖之人,一眼便道:「我认得他,宁江县洪水时立下奇功,参加过府尊大人的神童宴。」 「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师兄好福气啊!」 盛赞之下,林长济急忙拱手,连成谬赞,林砚也朝众人作揖:「各位叔伯过奖了,都是祖上的法子,晚辈不过是照本宣科。」 众人怪他们过谦,又连声发问:多大了?几岁开蒙?最近在读什么书? 正当「父子」二人不胜其烦,有人喊道:「放榜了!」 「陈谦兄第一,庭之兄第二,长济兄第三……」 林长济蹉跎十一载,早已不来府学读书,一来便取得了这样瞩目的成绩,一时间惊嘆声、道贺声不?蒊绝于耳。取中之人渐渐聚成一团,互道成绩,预祝乡试高中云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放榜后,在府城逗留一日。 林长济与众同窗拜过提学大人,又受邀约赴宴被人多灌了几杯酒,晕晕乎乎的回到旅店。 夜色已晚,林砚凭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为林长济讨来一碗醒酒汤,回到房中,王善已为他脱去鞋袜,放倒在床上。 林砚吃力的扶着他起来,灌下半碗汤,正要去拿手巾为他擦脸擦身,忽被一只大手拽住:「儿啊。」 林长济不胜酒力,还当他是从前的林砚,拉过来抱在怀里,絮絮叨叨:「儿啊,你放心,爹一定振作起来,搏个功名,绝不会让你出去做工的,你太小了,正是读书的好时候,爹答应过你娘,我们的孩子,不求闻达,但求成才……儿啊,你一定要好好长大,别让爹失信于你娘……」 第24章 、继母 林砚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哄着林长济道:「我知道的,爹。」 哪知林长济喝酒之后话那么多,从修身齐家讲到治国平天下,从宁江县的水网分布讲到两京一十三省的水文地貌…… 平时怎么看不出这么博学呢。 他挥手打发目瞪口呆的王善先去睡。 翻着白眼忍啊忍,直到林长济将自己念叨的睡了过去,这才得以脱身,也懒得再为他擦洗,抢了半张被子和衣睡在另一头,已经很晚了,再过两三个时辰还要赶路回江宁,明天可是端午节。 话分两头,江宁县的南记商号依然生意火爆,只是跟兄弟二人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学了多日,连帐本都看不明白。东家看不懂帐本可怎么办?不打紧,因为南记背后还有个东家,女东家,刘青筠。 自打南记开业,青筠来过两次,都是男子装扮,深居简出,在二楼东侧的帐房内盘帐,与长世长安兄弟不过点头之交。 长安只见了青筠一眼,便对长世说:「哥,是个西贝货。」 「什么意思?」长世问。 「是个姑娘。」长安道。长世薄斥弟弟:「不许无礼。」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因此总低着头避嫌来着。 可他们又不得不钦佩青筠的本事,商号帐目繁杂,在她手中却清晰明了、游刃有余,人家过一过目的帐册,他们总要研究到半夜。 「这怕不是个女范蠡吧?」长安常常这样感慨。 长世想了想,道:「家学渊源,咱们比不上的。」 「你们是在说我家小姐吗?」 背后说人,最怕让人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骤然从背后响起,将兄弟二人吓了一跳。 二人转过身,见是个干瘦干瘦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手捧着一沓沉甸甸的帐册,摞起来几乎挡住她的眼睛。 长安问:「你是……」 「我是小姐最信任的丫鬟,秋池。」秋池面带得意,反正也没人知道小姐身边只有她一个贴身丫鬟。 长安翻翻她手里的帐本,奇怪道:「南记有这么多帐册?」 「别动,」秋池朝后躲了一步,「这些不是南记的帐。」 「这么多帐册,你们小姐一个人看?」长安又伸手去碰。 「那当然了。」秋池说着,又躲开来。 林长世拦住好奇心过强的长安,道:「秋池姑娘,我等无意冒犯,只是见刘小姐如此精通帐务,感到十分钦佩。」 「钦佩就对了,我家小姐才是真正的经商奇才,无师自通~」秋池与有荣焉。 「秋池。」帐房内的女子忽然喊了那有些得意忘形的丫鬟一声:「进来。」 秋池调皮的吐了下舌头,轻手轻脚的进到房中。 刘青筠正拨算筹,对帐本,秋池双肘支在桌上,附在她的耳边说:「小姐,我仔细瞧了那林长济,高高大大的,确实不像书生。」 「别瞎说。」青筠轻斥了一句。 「也不像老爷说的那么玄,那戏台子上的新科进士,都是龙眉凤目,绝代风华……他说话虽斯文,身量却像个武人。」 「你还说!」青筠杏眼微瞪,叮嘱道:「他什么模样与我们没关系,查好自己的帐便是。」 「是,小姐。」秋池笑吟吟道。 下午的时候刘员外的太太周氏突然造访,长安和长世心中犯疑,可这商号也有人家的一半,两家又有姻亲,只好出门相迎。 周氏常年礼佛,长着一双笑眼,看上去眉目慈善,待长世兄弟也和气,三人就这般进了店门。恰撞上秋池在柜檯对帐,转身见到周氏,却已来不及躲避,忙从货柜上拿起一对瓷瓶。 「秋池?」周氏故作惊讶对着自家丫鬟问:「你在此处做甚?」 秋池忙深服一礼:「回太太,小姐缺一对供牡丹的花瓶,秋池出来採买。」 周氏掩口一笑:「她倒是有雅趣。」 趁周氏低头的时候,秋池紧张的的挑眼向楼上看去。长安察觉不对,忙对周氏道:「周姑母,侄儿带您四处看看如何?」 长安嘴甜,随着长姐毓秀唤她姑母,周氏不禁莞尔,点头跟着长安四处转看。长安将手背在身后,朝楼上指了指。 长世虽迟钝些,倒也不是笨,迅速会意,悄悄淡出众人,攀着楼梯上楼,去向刘青筠通风报信。 青筠听闻继母来了,脸色微变,迅速收好帐册,离开帐房,跟等在门外的长世走了个迎面。 「这边还有扇门。」长世道。 二楼的明间是待客之处,放着三对官帽椅,穿过明间往楼梯对面走,另有一扇不显眼的角门,是通向后院的楼梯,后院是橱房、库房、马房、草料间、茅房,以及伙计们休息的地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这时,楼下传来周氏和林长安的交谈声,怕是要上楼。 横竖是白天,伙计都在前面忙,长世引着青筠迅速下楼躲进了东厢房。东厢房是库房,堆满各式各样的货物,干燥阴冷,光线昏暗,长世拖了只木箱出来,见那箱子又冷又硬,布满灰尘,便将外杉脱下,垫在箱盖上。 林长世话不多,更不会去过问别人的家事,只说了句:「你先坐,我去外面看看。」便要离开。 却见刘青筠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撑着木箱,艰难坐下。 林长世侧头看了看她的脸,只见那张俏丽的面色惨白,额头渗出细汗,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刘小姐,可是身体不适?」林长世问。 青筠一脸痛苦,轻轻点头:「老毛病,不妨事。」 见她神情痛苦,林长世不敢单独扔下她出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恍然大悟,开始从货架上翻箱倒柜起来。 青筠抬头看了长世一眼,想问他在找什么,可她实在太疼,没力气说话。 只见林长世拆开一包油纸,装了些红枣花椒,包起来揣进袖子里,去了隔壁灶房。青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此刻也顾不上了,库房里又阴又冷,腹部一阵阵绞痛翻涌,手脚如青石般冰冷,她深陷在一片黑暗里,倚靠着层层堆叠的货箱,环保手臂,将自己蜷缩起来。 她从小性子清冷不讨喜,加之脾气倔强,从不屑于讨好继母,继母为了整治她,常在她月事之际有意将她激怒,然后罚她去佛堂抄经,早几年月月如此。 佛堂阴冷,青砖冰凉,常疼得在佛像前晕厥,落下腹痛的病根更是久治不愈。 直到她十六七岁上,长大了,看穿了继母的伎俩,也懂得了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回回都能忍过那几日。 可她肯退避三舍,继母却得寸进尺,父亲让她管嫁妆,这些嫁妆实则都是生母留下的东西,那些成衣店、当铺、茶楼……无一不被继母更换了人手,掌柜奸猾,伙计刁钻,帐目混乱,以为她年少无知好欺骗,想给她留下一座座空壳。 理清帐目是当务之急。刘家的东西她不在乎,可属于娘亲的东西,她必须收回来,一砖一瓦也不能落入继母之手。 这家南记商号是父亲与林家合开的新店,掺在她的嫁妆单子里并不起眼,却是个可以躲避周氏耳目的好地方。 眼下周氏「突袭」南记,九成九是冲着她来,为免节外生枝,她只能藏身于此,暂避锋芒。可她现在腹痛难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她早已习惯了置身黑暗和痛楚,一个人苦苦撑着。不知过了多久,库房们被打开,光撒了一地,从光里走出个人。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预收文:《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我与逆子共存亡》 第25章 、端午 她早已习惯了置身黑暗和痛楚, 一个人苦苦撑着。不知过了多久,库房门被打开,光撒了一地, 光里走出个人。 她多希望是母亲, 就像几年前, 每次佛堂的大门打开,阳光刺眼, 她都希望是佛祖显灵, 让母亲接她离开这人间地狱,可次次都是失望,她只能看到继母那张虚伪的脸,佯做痛心的唿喊着她的名字。 这一次倒不同以往, 门外走来的, 是个六尺多高的汉子,腰身挺拔,背阔胸宽,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 迈着小碎步…… 青筠满目疑惑, 这人要干什么? 只见林长世嘶着气,将汤碗搁在木箱的另一端, 两手捏住了耳垂。 「趁热喝。」他说:「凉了就不管用了。」 青筠低头一看,原来是汤盛的过满, 易撒, 烫手。 她呆若木鸡。 长世此生头一回被一个女人盯着,局促不安, 一脸窘迫的解释:「你别怕……我……我不是!」 青筠更疑惑了, 不是什么?登徒浪子?显然不太像…… 「是家母在世时, 常吩咐我给长姐和大嫂煎这红枣花椒汤,那时花椒很贵,也不是每次都用的上……」长世发现自己离题万里,忙又转了话头:「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青筠呆呆的望着他,腹痛太剧烈,又想笑,精緻的五官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长世见她这样,自以为唐突了人家,忙又说:「你放心……今天的事我打死都不会往外说,不会损害你的声誉。」 青筠啼笑皆非,谁会打死他逼问这种事…… 长世正在原地踟蹰不知怎么办好,却见那青葱般的手指端起汤碗,缓缓送入口中。 他不知从哪里找了只铜盆搁在她手边道:「我去外面不走远,你有事打翻铜盆,我就听见了。」 「好。」她总算吐出一个字。 长世松了口气,去了外面。 周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赖在南记足有半个多时辰,东拉西扯,迟迟不肯离开,幸而长安善谈,陪她聊到了最后,直把她聊的口干舌燥没了话题,才心有不甘的离开。 秋池吓得瘫倒在椅子上,长安随手给她倒了杯茶。 她立刻站了起来,且不说她只是一个婢女,就算平辈之间也少有男人给女人倒茶的。 「你怎么了?」长安奇怪的问。 他是家里最小的,何曾经歷过男尊女卑的情形,只知要尊敬母亲、尊敬长嫂、尊敬姐姐,得罪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我,我……」秋池张口结舌半晌,才后知后觉道:「我们小姐呢?」 ------------------- 库房的大门打开,秋池跑进去拉着青筠手:「小姐,你没事吧?」 青筠喝了红枣花椒汤,身上暖了不少,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她勉强笑道:「没事,别担心。」 她们回到楼上,房门一关,秋池问:「是林长济把您藏在库房里的吗?」 孤男寡女独处,她生怕青筠受到轻薄。 「他不是林长济。」青筠道。 「什么?」秋池一脸惊讶:「那他是谁?」「应该是林长济的弟弟,林长世。」青筠猜测道。 林长济是长子,可刚刚那男子提到了大嫂,想来是自己之前弄错了。 秋池咕哝着:「怪道怎么看都不像位秀才相公。」 「林家兄弟都是很好的人,眼看到端午了,备一份节礼送来,道声谢。」青筠道。 秋池点头应下。 「不说他了。」青筠岔开了话题:「今早出来时我藉口去清园寺烧香祈福,刚刚你又被太太撞了个正着,一会儿我们分头回去。」 「太太能信吗?」秋池不由担心道。 「她故然不信,我现在只求面上过得去。」青筠道:「你也要切切记得,在家里不要冒尖出头,我需要时间,不用太久。」 「知道了,小姐。」秋池干干脆脆的应着。 ---------------------- 五月端午,王家和林家凑到一起过。 一大清早,王良拿上斧子去砍柳树条,采河边的新鲜艾蒿、边竹芽和山花椒,长世去集市上买葫芦,年迈的王母也不闲着,拿着针线做五色线,艾叶荷包,捎带手做了个小扫帚挂在门头上,叫扫除瘟灾。 本以为是给林砚准备的,谁知长安也有,王母将五色线拴在他的手脚上,将荷包挂在他的前襟,口中念念有词:「没成丁就是孩子,趋吉避凶,平平安安。」 长安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姐出嫁,母亲大嫂相继过世,再没人拿他当过孩子。 不过依他的性子,安静不过片刻,就又欢腾起来。王母瞧着他直乐:「改天娶个厉害些的娘子才能治得住你!」 长安笑道:「我要娶,就娶姐姐、大嫂那样的,温柔贤良、腹有诗书的淑女。」 「半本《论语》都背不通顺,淑女也要看得上你才行。」林长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们赶在午饭之前从府城回来了。 「大哥!」长安多日不见长济,心里挂念的紧,冲到院子里拉着长济问长问短。待知道了长济的名次,高兴的险些蹿上房去。 看的林砚频频蹙眉摇头:「淑女怎么可能看得上一只猴儿呢?愁人呀……」 王良和长世也相继回来,把看回来的柳树条一束束的插在大门、二门、和各个屋门的两侧,再配上买回来的葫芦,扎好的笤帚,五颜六色挂满一串。 再把山花椒、艾蒿、边竹芽放在盆里,打一捅井水洗脸,人人都要洗一洗,寓意去瘟疫。 江宁县的习俗,端午不吃粽子,而是卷薄饼。 元祥是北方人,做不出那种薄如绢帛的透明软饼,但他也并不拘泥,一大早烫了面,做北方的春饼代替。 大伙儿围着四仙桌一起帮忙,不多时,林砚的小脸上沾满面粉,长安去帮他擦,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越擦越多,未几便擦成了花猫,众人笑作一团。 发好的面团被切成小剂子,两个小剂子中间抹油,擀成一个薄饼,拿到灶上去烙,热腾腾的薄饼面香四溢,可以一层层揭开,裹上绿豆芽、韭菜、肉丝、蛋丝、香菇,一口咬下去,薄饼有嚼劲,豆芽脆爽,香菇丝、肉丝醇厚鲜香,配上一碗莴苣叶蚕豆粥,便觉饥渴顿消,简直是人间美味。 林长安盛出一碗粥,留下一沓薄饼和一碟酱肉、菜丝,用竹饭罩罩起来搁在一边,那是给姐姐毓秀留出来的,曾有一年端午姐姐回来过,此后每逢端午,三兄弟都会留出一份薄饼等她回家,尽管希望渺茫。 林砚看在眼里,心头一阵酸楚。 酒足饭饱,趁众人收桌子时,他问王善:「二哥,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王善将一对鬓簪交给林砚,道:「已经有眉目了,人就养在东交巷,这几日确定了,再跟师父禀报。」 林砚接过来看看,目光益发冷冽。他在暗中调查周兆平丧行败德的证据,不将林毓秀全须全尾的送回来,他就等着身败名裂。 第26章 、毓秀(上) 正说着话, 忽听砰的一声,有不速之客闯进二院。 众人探头一看,竟是林荣礼, 一手抱着酒壶, 昏沉沉醉醺醺的闯了进来。 「老大!林长济!你给我出来!」他打着酒嗝, 言语含煳,中气却很足。 林长济站在了屋门口, 朝他施一礼:「二叔。」 「你……你你你……」林荣礼指着他的鼻子「你」了半天:「你们打着你二叔我的名义开了商号, 买了宅子,热热闹闹过起日子来……你有钱去府城考试,有钱供长民读书,给你二婶妹妹们买布料衣裳、胭脂水粉, 偏就不知道给你二叔买罈子酒啊!你个白眼狼!」 林长济一脸无奈的看着他:「二叔, 你醉了,进屋歇一会儿吧。」 「你以为我是你……文弱书生,不胜杯杓,」林荣礼发出一声怪笑, 「你也知道读书无用, 颠颠的做起生意来,怎么我让林长民去当学徒学个手艺, 你非上蹿下跳的拦着?跟你老子一样,只顾自个儿好活, 不见得别人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林长济面色铁青, 只想命长世长安再将他打出去一次。 这时林砚走来,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 林荣礼踉跄几步, 还以为是小侄孙给他送茶呢, 嘿嘿笑道:「还不如个孩子懂事体……」 林砚却说:「二叔, 抱我一下。」 林长世长得高,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瞬间高了林荣礼两个头。他一抬手,连汤带茶泼在林荣礼的脸上,烫的他「哎呀」一声捂住了脸。 「小兔崽子你……」林荣礼刚一直起身,林砚一记耳光甩在他的脸上。 「清醒些了没有!」林砚冷声问。林荣礼捂着半张脸怒急了,挥手就要打。 可长世抱着林砚退回屋里,长济和长安生拦住了他。 「老大,你管不管,管不管!」林荣礼叫嚣着:「你再惯着,他都敢骑在长辈头上拉屎了!」 长安反问:「二叔,为老不尊则为幼不敬,他怎么不打我们呀?」 「你……你你你……」林荣礼怒指着他,论起嘴皮子他又说不过,气的原地跌撞,险些摊道。 林长济招唿王氏兄弟:「二叔醉了,扶他去厢房睡会儿。」 林荣礼便骂骂咧咧的被「请」去了厢房。 回到堂屋,林砚仍坐在椅子上生气:「这忘八的畜生,我当初就不该把他爹生出来。」 林长济一听,这火气都追溯到祖父辈了,啼笑皆非道:「其实二叔不喝酒的时候,没这么煳涂。」 后半句他没说,林荣礼极少有不喝酒的时候…… 林砚哪里听得进这些,直想把自他而下的儿孙统统刨出来鞭尸。 傍晚,王氏兄弟带着老母回东柳巷去了,林荣礼抱着酒壶鼾声如雷,怎么也叫不醒,长安只得去他家与二婶知会一声,让她不要担心。 其实二婶这些年早就厌倦的很了,从不担心二叔,随他醉倒在什么地方,回得来回不来,与她与家都别无二致。她只对小辈们好,给长安装了一屉新出锅的五毒饼,嘱咐他们今日不要下水,不要招惹五毒。 长安回到家,元祥刚刚将大门落闩,又听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人如此无礼。」元祥一脸不悦的打开门,一个簪发凌乱的女子险些扑到他身上,他忙搀住那女子,待她站稳后迅速松手:「您找哪一位啊?」 女子嚷着见林家大爷。 林长济从二门出来,瞧她眼生,又见她虽做妇人打扮,看上去却与长安差不多大,不由心生恻隐:「你是?」 女子登时跪地:「林大爷,我是周府周兆平周二爷的姨娘,我们二奶奶被关起来了,您快去救救他。」 林长济大惊,林砚和长世长安也闻声出来,见是周兆平的妾室,便七嘴八舌的问:「怎么回事?」 「就在刚刚,二爷对我们奶奶大打出手,二奶奶打不过他,我冲过去帮忙,不留神将二爷给打伤了。」她说:「他们将我们关在柴房,柴房角落有个狗洞,二奶奶受惊腿软,我只好只身逃出来报信。」 林长济攥紧了拳头,对元祥道:「带她去堂屋稍坐。」 他疾步往院里走,一边道:「长世长安,我们更衣,去周家。」 两兄弟应着,分头回房更换出门的衣裳。林砚也不闲着,回房取了那对鬓簪揣在袖中,跟着长济出来。 「谁啊?」林荣礼被吵醒,抱着酒壶出来问元祥:「吵什么吵?」 「周姑爷对姑奶奶大打出手,周家还把她关到柴房里去了。」元祥解释道。 「什么?」林荣礼双目圆睁,怒的摔碎了酒壶:「我日他娘的周兆平,敢欺负我大侄女儿!」 他套上外杉,怒不可遏的走在最前头,去周家给林毓秀讨公道。 几人来到周府豪阔的朱漆大门前,周家门房见他们衣着平平,本欲直接打发离开,直到听林荣礼报上名字,是岳家长辈来了,不好过于怠慢,忙进去通报,未几,便有人将他们迎进大门。 周家是百年世族,林家最显赫之时也只能勉强与之一较。 大户人家庭院深深,院子套着院子。他们穿过重重回廊,只见墙壁上的花窗形状各异,隐约可见每一扇的背后都隐现着别样景致,古拙而不失雅致。 今夜的事闹得大,周家家主周璠夫妻在花厅等他们,双方相互道礼,面色极为勉强。 林荣礼确如长济所说,不喝酒时也像个人样,并未发火胡来,周璠请他上座,他就去上首端坐,沉声询问来龙去脉。 周璠穿一身棕色道袍,正襟危坐,因急于定调子,便先开了口:「妻子伙同妾室殴打丈夫,老夫这么大岁数,还真是闻所未闻。今夜便是你们不来,明日,我等也会上门同你们商议此事。妇人殴打丈夫,依律可是重罪。」 「妻子妾室联手殴打丈夫……确实是亘古奇闻。」林荣礼哂笑道:「贵府这后院妻贤妾顺和睦至此,实为我等楷模啊。」 「你……」周璠被噎了一下。 林家兄弟嘴角微撇,都在忍笑,林砚站在长济身后,瞧见周家太太赵氏身边偎着个四五岁的小童,两眼红肿如核桃,想必就是周兆平长兄的孩子,铭哥儿。 周璠素闻林荣礼无赖,怕跌身份不屑于这等人争吵,生忍下这口气,接着道:「周家立足江宁县足有百年,自诩门风严谨,还从未出过老二家这等悍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那小童铭哥儿闻言,呜呜的哭了起来:「二婶婶不是悍妇,是二叔先掐……」 周璠打断道:「天色不早了,带铭哥儿去睡。」 赵氏一脸为难:「可是……」 「我要二婶婶!」小童哇的一声又哭了,嬷嬷忙将他抱了出去。 林荣礼冷哼道:「赤子之言最是诚实可贵,倘若真是贤契先将我家毓秀殴伤,依律则另当别论。不知两人打成了什么样子,可否让他们出来一见?」周璠理了理袍袖,却毫无理亏之色,因命人道:「叫兆平来。」 一见周兆平,林家众人先是一愣,随后心里暗叫痛快。 只见他两眼乌青,额头渗血,脸颊肿胀,手臂吊在脖子上,腿瘸着,由两个小厮架着进来,颔首算是行礼。 这可真是……大快人心。 第27章 、毓秀(中) 痛快之余, 又是莫大的担心,周兆平被打成了猪头,也不知林毓秀是个什么样子。 林长济正要插言问长姐在哪儿。 林荣礼咋着舌站起身, 拉着周兆平上下打量道:「哎呀贤契,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周兆平感到颜面尽失, 头低的几要埋进胸膛里。 「看看吧,看看。」赵氏再也掩饰不住怒容:「即便是夫妻龃龉, 最多拌几句嘴, 将人打成这样却是为何?」 「是啊,为何打成这样?」林荣礼接话道:「我那侄女儿嫁进来之前又不是疯的,即便在你家疯了,也不能与你家妾室姨娘同时疯了吧?打成这样, 总该有个缘由吧?」 周兆平仍低着头, 一言不发。 周璠最受不得他这副畏缩样,急不可耐的催促:「老二,你在怕什么,照实说。」 「回父亲, 没……没什么, 不过是房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周兆平的声音仿若三天没喝血的蚊子。 「小事就要大打出手?」林长济道:「我姐姐呢?既然是对质,总要两方都在才好。」 「不议出个章程, 放那疯妇出来干什么?接着打人吗?」周璠怒道。 「休要一口一个疯妇,我姐姐嫁入你家这些年, 孝顺公婆服侍丈夫可曾有过差错, 若说无子,纳进门的姨娘也无子, 是谁的问题还用说吗?」林长安道:「到头来落得个『疯妇』、『悍妇』的称谓, 你们周家行事说话还真是『凭良心』!」 赵氏站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轮到你个小辈造次!」 …… 「姑父?姑父!」双方争吵的火热,谁也没留神,林砚已悄悄走近周兆平,从袖中掏出那对鬓簪,拽着周兆平的衣袖,面带天真道:「姑父,我那日去戏园听戏,一个漂亮小哥儿送我的,好看吗?」 周兆平心虚纷乱,随便扫了一眼,登时瞠目结舌。 这鬓簪他记得,是他多年前赠送给崑曲班子伶人筱苍兰的第一幅头面,他找来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在手中把玩数日才捨得送走,头面对应的是折子戏《思凡》。 只听林砚接着道:「他说,《思凡》的头面太简单,他已经不唱了,如今他唱《游园惊梦》。」 周兆平惊慌失措,腿一软险些摔倒。 「姑父,」林砚笑眼弯弯:「我知道,这小哥儿住在东交巷。」 周兆平疯了似的,拉着林砚跑了出去。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二爷这是怎么了?」 刚刚还是瘸的,怎么突然就健步如飞起来?家人们追出去,追了几步便不见了人影。 林长济怒问:「周兆平疯了不成?要将我儿带到哪儿去?!」 周璠夫妇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来,急忙命人寻找。他家本是占理的,好端端怎么把人家孩子虏跑了。 婆娑树影遮蔽了一大一小两个身躯,暗淡的月色下,林砚目光灼灼直视周璠,异于寻常孩子般的镇定从容。 「姑父,若非这些日子,侄儿想起一些过去的事,还不会往那处去想。」林砚道。 「你……你想起了什么?」周兆平双目血红,每一根汗毛都在瑟缩。 林砚浅笑:「姑父的癖好确实独具一格,那年我六岁,您抱着我……」 「别说了!」周兆平低低地嘶吼,握紧他的双肩:「谁叫你说这些话的?你爹,还是你二叔三叔?」 「重要吗?」林砚面色平静道:「姑父,我们对你的为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带姑母回家。」 周兆平蹲在原地,因过分紧张而干呕起来,呕了许久只吐出一些苦涩的汁水,他喘了几口气,站起来:「好好,好!跟我来!」 林砚跟他来到内院,小厮守在门外,拦住他们:「二爷,您不能带外男进内院。」 周兆平揪着林砚的小臂吼那小厮:「你睁开狗眼看看这是外男吗?毛都没长齐呢!」 小厮还要说话,被周兆平推去一边:「滚开!」 世家子弟谈吐得宜,下人们极少见周兆平这般出口成脏,忙是派人去前院禀报,二爷怕是受了什么刺激,不太好。 说话间,周兆平已带着林砚来到柴房,发了疯似的命人开门,僕妇们不敢擅专,瑟瑟跪在地上,他急了眼,用膀子朝门上撞去。破败腐朽的柴房门纹丝未动,周兆平怎么撞上去的,怎么弹了回来。 林砚嘆道:「姑父,平素要注意身体呀。」 未等周兆平再度发怒,林砚拼尽全力踹了上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一脚,两脚,三脚。 「砰」的一声,锁鼻断裂,门扇大开,林毓秀缩在角落一堆干枯柴草之上,脸色惨白,晚风灌进柴房,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容貌依旧,只那双好看的杏眼不再流转,黯淡无光。 「姑母!」林砚扑上去,握住她冰凉的手,上下仔细的看,发现她颈部有几个青紫色的指痕,想必是周兆平掐的。 林毓秀见到林砚,抚摸他的脸颊,簌簌落下泪来。 「姑母,别怕,我们回家。」林砚扶着毓秀起身。 周兆平站在门边怔怔望着,林毓秀看也不看,与之擦身而过。 林砚回头对他说:「写好和离书,明日一起去官府备案,否则……」 林家人见姐姐如此失魂落魄,已无心与周家人分辨,林荣礼一甩衣袖道:「我们走。」 林长世背起毓秀,不容分说便往外走。周家下人看向周璠夫妇,未得命令不敢阻拦,便放他们离开了。 孟姨娘见到毓秀,哭道:「二奶奶,您怎么样?!」 林毓秀空摇着头,目光呆滞,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众人看向那姓孟的姨娘,她这才抹去眼泪道:「是我太冲动连累了二奶奶。二奶奶这两日胃疼,昨天郎中开了药,今天才好些,傍晚的时候,二爷和二奶奶不知在房里说了什么,我煎好药送去,正看见二爷在掐二奶奶的脖子!」 林毓秀握住了孟姨娘的手。 她这后宅主母当的着实讽刺,进门多年没有子嗣,婆家前后脚抬进两个姨娘来,在外人看来,子嗣大于天,正室夫人无所出,就纳妾生子抱给正室养,本是常理之中的,可问题在于这周兆平与常人不同,就算纳十个百个妾也没用——他几乎不能人道。 头一位姨娘因为肚子不见动静,被人灌汤药滋补,大小偏方吃了不少,身子不受补,加之积郁成疾,没几年便香消玉殒了。 同是女人,林毓秀怎能不生恻隐之心,费尽周折才保住了孟姨娘。孟姨娘也是聪明人,对主家和子嗣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只一心侍奉好林毓秀。 她们本想着,日子就这样煳涂着过下去罢,谁知婆母的脑子突然灵光了,四处延请名医为周兆平诊治、滋补,用药都是补肾益气壮阳之流,几副药汤灌下去,周兆平性情大变,非但不见效,还愈发暴躁易怒,起初还遵守夫妻之礼不敢碰林毓秀,只敢拿孟姨娘出气。 直到近日,林毓秀在书房中发现一个信封,里头夹着张淡淡香气的花笺,身为妻子,她从不翻看丈夫的信件,可这封信笺隐隐让她生出不祥的预感,鬼使神差的打开了。 一笔清隽秀美的小楷映入眼帘: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毓秀不由面红耳赤,她自幼受母亲教导谨守闺训,从未见过此等「淫艷」之词,慌忙将信封装好放回原处,左右想不通出处,还是去问了孟姨娘。 孟姨娘也涨红了脸,对她说:「这是《牡丹亭》中的一段唱词。」 毓秀回忆起小的时候,曾祖父过寿,请来的崑曲班子唱的就是《牡丹亭》,伶人唱功好,三度返场,曾祖母给了赏钱,宾主尽欢。她当年就偎在曾祖母身边,并没听见这一折。 孟姨娘道:「官宦人家不许子女看那些混帐书,崑曲班子去唱堂会,多是改过词儿的。」 毓秀这才恍然大悟。 可两人一合计,能给男人写这种东西的,八成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话又说回来,正经人家的女儿怎会给外男递书信? 难道周兆平在外寻花问柳?他……又行了? 第28章 、毓秀(下) 周兆平倘若在外狎*妓, 确实为家法所不容,可对于早已心如死灰的林毓秀而言,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强烈的直觉总让她感到另有蹊跷, 便使人去跟他, 但凡妻子开始留心丈夫, 几乎没有什么是查不到的。 谁知在蛟宁江畔看到的场景,令她终身难以忘却。 岸边有条极不起眼的小船, 舱顶上的灯笼红的刺眼, 烛影摇曳的光映着船舱里的人若隐若现的纤长光润的腿,他们身下铺着温软的被褥,凌乱的衣衫半敞,他们相互抚弄、亲吻, 时而发出妩媚娇笑, 她脸红心慌,面如金纸。 那笑声,是个男人。 他们终于发现了她,那男子惊慌失措, 胡乱的扯上衣衫, 缩进船舱之内,烛光影影绰绰, 依稀可见他五官清丽、弧线柔和的面容。周兆平则狂怒嘶吼,发泄着满腔羞愤。「谁让你来的!滚回去!」 她像所有外出捉姦的主母那样, 肃然而有失体面的站在岸边, 不同的是,她的眼目光中看不出半点愤怒, 尽是嘲弄和怜悯。 回到周家, 夫妻二人爆发了婚后第一次争吵, 周兆平气血上涌,死死掐住了林毓秀的脖子。孟姨娘来正房送药,见此情景,喊人已是来不及了,一花瓶敲在了周兆平脑袋上。 妻妾二人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愤恨,联手将周兆平打成了猪头。 但这些事,要他如何跟二叔兄弟说得出口,三兄弟还在追问,是林砚拦住了他们:「姑母大概累了,不想说就算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毓秀终于忍耐不住,抱着林砚呜呜哭了出来,她十几年来经受的委屈苦楚,统统需要哭出来。余下之人只剩唏嘘,还是林荣礼发话说,让元祥去他家将柳氏叫来陪着。 柳氏来的时候,毓秀才渐渐哭够了,林长安递上热手巾,擦干眼泪的第一句便是:「我出了这等事,周家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后两个堂妹可怎么议亲?」 她满眼都是绝望。依照国朝律例:妻子殴打丈夫,至笃疾者就要处以绞刑,而丈夫殴打妻子,致死才处绞刑,骨折以下的创伤「勿论」。 她和孟姨娘故然罪不至死,可最轻也要被休弃回家,从此带着个「殴夫」的名声,谁还敢取林家的女儿? 二婶柳氏含泪看着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还是林荣礼不耐烦道:「我说你们姊弟几个,多少都有些『何不食肉糜』的大病,还当是世家大族间的通婚呢?寻常百姓讨个老婆都费劲,哪有那么多细讲究!」 众人竟一时无言以对。 临时安置了孟姨娘,柳氏陪着林毓秀去了三进院,她的闺房。留下老的小的男人们在堂屋里面面相觑,长吁短嘆。 「不对呀!」林荣礼摸了摸脸颊,突然瞪起了眼:「我这脸上怎么火辣辣的,你们几个,是不是谁趁我喝醉的时候揍我来着?!」 三兄弟面面相觑,大摇其头: 「没有吧。」 「没看见。」 「不知道。」 --------------------- 毓秀的屋子已经布置妥帖,一应家具都是家里最好的,只缺了些床帐帷幔,还要慢慢添置。眼下也顾不得那些。 二婶安慰她:「别太担心,好好睡一觉,外面的事交给你兄弟们商量,他们绝不会看着你吃亏。」 林毓秀也只当是安慰她,弟弟们待她故然是好,即便被休回娘家也自有她的安身之处,可林周两家悬殊太大,要他们怎么与之抗衡? 二婶知道她心里的担忧,又宽慰道:「长济如今争气,科试取了第三,秋闱只要发挥得当,中举不在话下。」 林毓秀近来一脑门子官司,没能顾及娘家的消息,闻言眼中闪过惊喜:「真的?!」 「真的!」柳氏握着林毓秀冰凉的手道:「听说大哥如此争气,连长民都说要好好读书了,秀儿,林家只会越来越好。」 正是时,林砚端了个大托盘来到房中,是中午的薄饼和馅材,元祥在锅里蒸的热腾腾的,又重新熬了粥,捞了两颗腌好的咸鸭蛋对切开,蛋黄金黄冒油。 二婶见他跌跌撞撞的,忙接过来,搁在小几上。 林砚笑道:「姑母,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是啊,今日是端午节呢。」二婶笑了,又从袖中摸出一条五色绳来,系在毓秀的皓腕,口中念道:「趋吉避凶,四季安康!」 ---------------------- 可惜世间诸事,不是拜一拜鬼神,祭一祭祖宗就能灵验的。 周家咽不下儿子被打的这口气,上门追要逃妇和逃奴,逃妇指的是林毓秀,逃奴指的自然是孟姨娘。 林家人自然不会放人,林毓秀也不可能放孟姨娘回去。 周家又是一纸诉状将林毓秀告到县衙。 周璠夫妇这个行径,倒也在林砚的意料之中,他只耻笑周兆平窝囊,敢做不敢认的瞒着家里,哪怕事迹败落自己要跟着倒霉,也懦弱的不敢担事。 真是烂泥煳不上墙! 牛马蛇神皆有道,林砚也有。南记商号热热闹闹的开着,合规合法的贩卖着朝廷专售的食盐、生丝、茶叶,县衙上下多少人拿着好处,打点几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此案一接下来,王知县便觉得稀奇,妻妾同殴丈夫,太有画面感了…… 恰在此时,孟师爷将一本书递了进来。 王知县一看,新缝的书皮上赫然写着四个字——河工管见,他心中不由一震,那日还当林砚是婉言推辞,今日还真将它送来了。 王知县痴迷经世致用之学,可天下读书人都以研读四书五经为首要,其余学问一概引为「杂学」,能看到林庭鹤亲身编撰的「治水攻略」殊为难得。 孟师爷又道:「这小娃着实有趣,他跟我说,将祖先原稿带来,不如让家中长辈将此书抄一遍赠与堂尊。」 王知县感嘆一句:「你说,这娃娃如此聪慧练达,父母是怎样教导的?」 在他的后宅也有同样大的儿子,还在逗狗撵鸡捉蛐蛐儿,天天想着逃学呢。孟师爷捻须笑笑:「我只听闻他年幼丧母,是被父亲拉扯大的,哦对了,他还有个姑母,这林氏知书达理、温良恭俭,嫁的是城南周家,林砚这般通透,八成也是受到姑母的影响。」 王知县完全不明白孟师爷为什么要跟他提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忽又觉得林氏、周家有些耳熟,便去窗边的书案上找到那张诉状,问道:「林氏的丈夫可是叫周兆平?」 孟师爷故作不确定:「大抵是吧。」 王知县遂将状纸递给孟师爷看。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林砚薅着孟师爷念叨了足有百遍,早快背下来了,可他还得装作第一次见,沉吟道:「妻妾同殴丈夫……不多见呀。」 王知县笑道:「岂止是不多见,我遍读本朝诸多案件,连个引例而决的参照都没有。」 孟师爷道:「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东翁,此案还当慎之又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怎么说?」王知县捏着眉心靠在椅子上。 「一般来说,这种奇谲的案子,都要在三堂预审后,再行公开宣判。」孟师爷道。 「夫妻打架也算奇谲?又没牵涉通姦人命,还需要预审?」王知县不以为意道:「先生过于谨慎了吧。」 「东翁身为一县之尊,有教化百姓的职责,万一其中另有隐情,直接在大堂公审,怕会有伤风化。」孟师爷又道:「如果果真是寻常夫妻打架,能够息讼是最好的,毕竟林家对县里贡献不小……」 「先生,」王知县提醒道,「一桩归一桩,岂能拿公案还人情?」 孟师爷自知「用力过勐」,忙躬身道:「县尊教训的是。」 孟师爷退下了,王知县却看着那本《河工管见》陷入思考,林砚小小年纪,便知道「以钳和之,以意宜之」,他不敢想像这孩子日后会走到哪一步,何况他的父亲林长济本就是前途无量的。 须知这世上的事,难不过投其所好和拿人手短。 王知县心想,毕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案子,打丈夫的女人多了,闹上公堂来的才有几个,这样的案子送进省里,反显得他无能。 索性出面做个调停,送个顺水人情给林家。 第29章 、和离 知县亲自出面, 周家纵有再大的谱也会收敛一二。 周兆平被叫到县衙,同来的还有林长济陪着的林毓秀、孟姨娘。 王知县劝说道:「夫妻之道,合则聚不合则散, 有必要将状纸递到公堂上来吗?林氏、孟氏, 你们出于什么原因将夫家打成这副模样?」 林长济正欲替长姐说话, 便听林毓秀抢先道:「回堂尊,那日我们夫妻吵架, 他掐住了民女的脖子, 让民女险些窒息,孟氏为救民女,持花瓶打中他的头部,因为力气小未能将他打晕, 反而激怒了他, 意欲再次施暴,民女与孟氏所为,实属防卫。」 王知县问周兆平:「林氏所说,都属实吗?」 周兆平犹豫再三, 还是道:「回堂尊, 林氏所言句句属实。」 王知县颔首:「这诉状是你本人的意思吗?你需知道,妻殴夫, 依律是要杖刑流放的,你们十几年夫妻, 两家又是书香门第, 如此反目成仇,姻缘变孽缘, 实也是我身为一方父母所不想看到的。」 周兆平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他低下头, 轻声道:「是我母亲要我画押的。」 王知县心中暗哂,面上不动声色:「所以你这并不是你的意思,对吗?」 周兆平迟疑道:「……是,学生不想上诉,也不想追究林氏殴击于我的罪过,只想与她一别两宽,再不往来。」 「这就有些难办了,照理说,林氏父母尽丧,不能判归娘家,可你们夫妻照此以往,确也没什么意思。」 林长济站出来表态:「堂尊身为江宁县父母,一片拳拳之心,学生甚为感动。但请堂尊不必有所顾虑,家姐有娘家可依。便是今后一辈子留在娘家,也是姐弟和睦,其乐融融,犬子自幼亲近姑母,学生教他为姑母养老送终。堂尊方才说的对,夫妻之道,合则聚不合则散,林家只求一张放妻书,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王知县对周兆平道:「周生员,你可愿意?」 周兆平眼看就要答应了,可他想起母亲的叮嘱,那颗心在嗓子眼里砰砰乱跳,又开口道:「家母的意思是,我家只能接受休妻。」 已是五月半的天,堂上的空气却骤然冷了,王知县紧抿着薄唇显露不悦,林长济几乎要冷笑出声,两人都未见过这等人,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是林毓秀开了口,嗓音清冽,带着丝丝冷意:「周兆平,令尊令堂不知内情,你也不知吗?」 同辈间直唿姓名,就等同在骂人了,何况是妻子称唿丈夫。 周兆平想到那日在蛟宁江畔的场景,悚然出了一身的冷汗,浑浑噩噩好几日的他此时终于醒了,是啊,父母不知内情,他难道不知道?如果林毓秀当堂说出那天的情形,他毁了,筱苍兰毁了,整个周家都要跟着他声名狼藉。 「我写!」他赶紧道:「放妻书,我这就写。」王知县看着他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便知道林毓秀定然捏着他的把柄,也庆幸听了孟师爷的意见,未能将此案公审,否则在满城百姓面前审出什么伤风败俗的内容,最后作难的还是他这个堂上县尊,倒不如就此「息讼」,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周兆平写了《和离书》,林毓秀可以将全部陪嫁带回,双双画押签字,被户科书吏拿下去备案。 却听林毓秀又道:「陪嫁我只取走一半,另一半,我要换孟姨娘的身契和籍契。」 孟姨娘惊讶的抬起头,握住林毓秀的手,噙了满眼的泪,她终于可以脱离周家那个火坑了。 周兆平愣了愣,看看眼前妻妾二人,尽管他们素来形同路人,这种情形之下也难免生出众叛亲离之感,可为了一个早已背离他的妾室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他点点头,命小厮回府去取林毓秀的嫁妆单子和孟姨娘的身契。 林毓秀现场将陪嫁单子对半一撕,两人做了交割,对王知县道了多声谢,又听王知县说了几句宽慰之语,外加对两位生员的劝学之语。 林毓秀这才行礼告辞,带着弟弟和孟氏头也不回的离开。 事情至此,本该结束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可周璠夫妇咽不下这口气,林砚同样咽不下。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可以任人欺负糟践? 小人一怒尚且要血溅五步,世家大族怎么了?有什么动不得的? 他命元祥用糖果收买了个路边小童,往周家送了两件东西。 一是那对精緻的头面鬓簪;二是一本手抄版的话本子,名为《鬓簪缘》,讲述了书生周郎痴恋一名男伶,为与之长相厮守,不惜背弃家族抛弃妻室的爱情故事,行文香艷露骨,风流无比。又怕人看不懂字似的,贴心的带了插图。 这是林砚用了三天三夜编写出来,用以报復周家的杀手锏。国朝对民间出版的态度宽松自由,倘若周家执意休妻,毁了毓秀的名声,这本话本顷刻间就会问市,玉石俱焚,谁也别想好过。 眼下周兆平还算识相,那么林砚也愿意退一步,只将这话本子送到了他的父母的手中。 周家太太只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心慌意乱,周璠强忍怒火,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写的是谁,还用问吗? 他眼前一黑,竟气的吐出一口血来,被管家搀住,朝着庭院里嘶声怒吼:「来人来人!伺候的人都死哪去了?」 丫鬟们跑进来,跪了一地。 「叫人守在二门,那畜生一回来,直接绑来见我!」 周老爷动了三味真火,连太太也不敢多言。周兆平回家路上还在忐忑,怕父母怪罪自己自作主张签下了放妻书,谁知刚到二门就被摁在原地,五花大绑送到了主院。 他生性软弱,三木之下,不多时便供出了事实原委。 自他束髮读书后,周太太便将他身边的丫鬟都开了脸,他也是那时起,发现自己对女人压根提不起兴趣,宁愿和书童、和小厮们厮混凑趣。 林毓秀虽家道中落,骨子里依旧是娴雅端庄的大家闺秀,他觉得无趣,抬进来的小妾都是良家女,不是顺从就是怯懦,也不和他口味。直到有一日赴茶会吃茶听戏,在戏台子上遇到了他终身难忘的人。 筱苍兰那时只有十四五岁,刚成新角儿,唱念做打颇显功力,他有着俏丽的容颜和绝美的身段,他肌肤如雪,唇红齿白,他在戏台上的嬉笑怒骂,举手投足,就能让他寸断肝肠,他不惜重金打造一套头面送他,从此两人便有了来往。 为了便于私会,他购置外宅,为了寻求趣味,他常去蛟宁江畔包一条小船,他假借外出参加文会与他厮混喧淫,横竖家里的妻子不会管他,只遗憾筱苍兰男子之身,无法纳回家去。 周太太再溺爱幼子,也拗不过丈夫,而周璠再煳涂,也不至于容忍儿子做这种事。 周璠将周兆平打的几生几死,严令他与那伶人断绝关系,否则以周家在江宁县的地位,必让那筱苍兰活不下去。 随后将他院里的人统统发卖掉,换成老实妥帖的,连话都不会跟他多说一句的,并封了他的院子,秋闱之前不许他踏出院门一步。 周太太哭晕了几次,郎中刚离开府门又被叫回去,再离开,再叫回去…… 周兆平就这样被关了起来,连个往外通信的人都没有,每日呆呆的对着墙壁上的影子,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一会儿唱一会儿,让周璠夫妇揪心不已。后来养了几日伤,精神也似好了一些,竟也知道发奋读书了,每日卯时即起,诵读经书,练习时文,没有一日松懈,心想着,如果能考中举人补个官职,就能带着筱苍兰去任上,从此山高水远,再也无人阻拦他们。 周璠夫妇以为他终于想通了,才放下心来,盘算着等秋闱过后,最好是中了举,依周家的势力和举人身份,还愁找不到好姻缘?定要找个比林家强过百倍的人家。 殊不知,一场更大的灾殃在等着他们。 第30章 、攻读 殊不知, 一场更大的灾殃在等着他们。这是后话,暂不详谈。 人间悲喜不共通,周家的天塌地陷, 林家是感受不到的。林长安叫了一桌席面, 庆祝长姐「脱离苦海」回家, 王家母子三人、二叔二婶、长民和两个堂妹安娘、悦娘都来了。 元祥从外面匆匆回来,险些与忙叨叨的林长安撞个满怀:「祥叔, 干什么去了?」 元祥道:「大爷让去牙行给姑奶奶寻个妥帖的丫鬟, 结果去的晚了,牙行关门了。」 「这家里哪还有什么姑奶奶。」林长济道。 「哎,瞧我这脑子!是大小姐!」元祥道。 众人闹笑。 「以后这家里姑母当家!」林砚道。 「数你鬼机灵。」毓秀囫囵着林砚的脑袋,半开玩笑的对兄弟们道:「眼下你们读书的读书, 照管生意的也天天在外跑着, 家里的事尽交给我,不用操心。以后娶了新妇,我再向弟妹交权,绝不恋栈。」 满座都是欢喜的, 唯有一人面带忧虑, 孟氏跪在地上对林毓秀道:「二奶奶……大小姐,别找什么丫鬟了, 您就把阿媛留下来吧。」 孟姨娘本名叫阿媛,其实只比长安大了一点, 父亲也是秀才, 举业不顺,穷困潦倒, 十五岁上将她卖到周家为妾, 离开林家, 她只能回到父亲身边,迟早逃不掉被再卖一次的命运。 林毓秀忙拉她起来,对她说:「你踏踏实实的住下,日后寻到合适的人家,把你风风光光的嫁了,哪怕日子过得紧一点,也不再给人做妾。」 阿媛流着泪摇头:「阿媛以后一心照顾大小姐,大小姐去哪里,阿媛就去哪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林毓秀替她擦着眼泪,这时,酒楼的伙计将席面送到,琳琳琅琅摆了一桌子。大伙儿挤着坐,一齐举杯,庆祝团圆。 林家毕竟人口单薄,林长济怕乍一冷清下来,姐姐会胡思乱想,便叫二婶、安娘、悦娘留下来小住一阵子,三进院有三间正房,尽够住了。 两姐妹击掌雀跃。 「不行不行。」林荣礼道:「她们住到这边,长民天天上学,家里的活儿谁干?」 对面坐着的三大一小齐齐望向林荣礼。 「开什么玩笑!」林荣礼不干了,挑水担柴、做饭织布、浇菜洗碗、浆洗晾晒……他哪里做得来? 「同样的活,二婶做了半辈子,二叔如何就做不来?」林长济道:「二叔,您一定可以的。」 二婶柳氏正要推拒,被林长安夹了一筷子干丝在碗里:「二婶,吃菜。」 林砚在一旁嗤嗤的笑。 「你笑个屁!小白眼狼!」 餚核既尽,杯盘狼藉,除了林荣礼,全家尽欢。 饭后,几人兴致大好,收净桌面打起了马吊。林长济耽搁不起时间,林砚也跟着他一起回屋。 除了三兄弟外的众人,还当是林长济进屋教儿子去了。 避开旁人,林砚便不必再装成小孩子模样,天真尽褪,面上一片肃然。 林长济坐在桌后,林砚亲自为他铺纸研墨看,今时林家的境况宽裕多了,也用上了好墨,只见他用砚滴点了几点清水进砚台里,一手提着衣袖,指尖缓缓旋转,轻重有度,约一百来旋时,墨干如膏状,再加水,再研磨,不一会儿,墨香盈室。 古人云:「执笔如壮士,研磨如病夫」。林砚慢条斯理的研墨,林长济便知道他在思考,也就跟着静坐了片刻,没有打断他,直到研了半池,不滞不稀。 林砚方开口道:「我那日为姑母打点,听县衙的人说,这次乡试主考定的是李柏山,这后生,呃……这位大人,我过去略有些印象,大抵是丙辰科的榜眼,年轻时就偏好古雅之作,为人端方沉稳,文章古拙老道,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怕是偏好上要加一个更字。当然,也并不是让你投其所好,参照一二即可。」 「是。」林长济应着。 林砚又从袖中掏出集市上淘到沙漏,漏完约是三刻钟,用以计时,让林长济限时作文。 外头的家人打马吊的声音时而响起,又惦记书房中的「父子」正在读书而刻意压制,这种声音于林长济来说并不嘈杂,反而是另一种激励。 姐姐如愿和离与家人团聚,两个弟弟暂停了学业,打理生意,为他让路,二婶和蔼心善,妹妹活泼可爱,长民的学业也渐渐有了起色,二叔人虽混帐,关键时候却能站出来挡在所有小辈的前面。 他们都在他的身后。 因此他很快静下心来,潜心于黑白之间与圣贤对话,笔尖墨迹如溪水般流淌,益发顺畅,进而益发浑厚,由溪水变为江流,滔滔席捲,气势如虹。 林砚前世志在千里,虽自诩敬爱妻子,但心底仍觉得相夫教子是女人分内之责,从未关心过儿孙的成长、婚事、功课、举业,因此看着林长济不断的进益,总能生出一种之感。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来,墨也干了,林砚为他点了灯,研了墨,林长济似乎毫无察觉,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沙沙的写字声。林砚悄悄起身去了外面。 堂屋里的牌局已经「收摊」,林荣礼叽叽歪歪不肯走。 「你们娘仨还真的狠心把我们爷俩扔家里?」 林毓秀缠着二婶,悦娘安娘缠着娘亲,四个女人大大小小的凑在一堆儿说话,正在兴奋头上,根本没人应他。 「二叔您看,她们这些年见一面都难,就让他们小住一段时间吧。」长世劝道。 长安看着林砚窃笑。这都是林砚的主意,他早看不惯林荣礼好吃懒做、昼夜酗酒,妻子女儿将他伺候的妥妥帖帖,却半点不知分担。 「不是……两家隔得又不远,改天再见就是了,长民还要上学呢,谁伺候他做饭洗衣?」林荣礼急道。 长安笑道:「二叔,我大哥一人都能将林砚拉扯这么大,您不会连我大哥都不如吧?」 「兔崽子你!」林荣礼一脚踹过去,被林长安灵活避开,险些闪了老腰。 眼见这家人是不会放妻女跟他回家了,林荣礼只得带着长民愤愤离开,临走时,林砚又从屋里拿出几本书给他。 对于林砚的巨大转变,最受影响的其实是林长民,从前那个年纪相仿、一起捣蛋的侄子突然变成了神童,他这朝夕相处的小叔叔突然就显得特别的蠢,想到家里这么多大人都不及林砚机智,这才找回些平衡。 可是曾经的死党突然走了正道,长民若还是继续顽皮胡闹,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也因此硬着头皮读起书来,纵使不能变得像侄儿一样好,至少也不会显得那么蠢。 柳氏望着爷俩离开的背影,颇破有些担忧:「我生怕他把房子点了。」 林长安却道:「二婶放心吧,连林砚都能够着灶台煮粥吃呢,二叔这么大的人,总好过个孩子吧。」 林砚恰如其分的给她倒茶:「二奶奶多在这儿住几日,砚儿也想吃二奶奶做的红烧肉。」 柳氏点头答应着,看着林砚,一会儿摩挲着他的头,一会儿嘆气:「没娘的孩子,突然变得这样懂事,没得让人心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长世长安看不下去,找藉口去了院里。 林荣礼和长民回到冷锅冷灶的家中,手脚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将酒罈子空了空,还剩最后一小盅酒,可是有酒没菜,索然无味,索性连酒都不想喝了。 这时长民说:「爹,烧洗澡水吧。」 林荣礼没好气道:「都五月份了,烧什么洗澡水,自己拿瓢去水瓮里舀水,擦洗擦洗得了。」 长民拿他没办法,只好踩着椅子取下墙上的水瓢,自己去院里舀水洗漱。可那三尺多高的水瓮足足到他的脖子,而翁里的水却不足一半。 林荣礼坐在堂屋里生闷气,这几日他为了大侄女儿的事冲锋陷阵,连酒都顾不得喝,他们兄弟姊妹倒好,拐走他媳妇儿,真真是恩将仇报! 忽听院里巨大的「噗通」声,似个什么大物件栽进了水里。 大物件,栽进,水里? 「长民——」他喊了一声,无人回应,慌忙向院子里跑去:「儿子,儿子?长民!」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有宝子喜欢吗?有亿点点想双开,但是预收不太够,打滚求收藏! 第31章 、生机 他看见林长民在水瓮中扑腾了几下, 因为太滑而站不起来,林荣礼首先想到的是「司马光砸缸」,然后才发觉自己不是个孩子, 弯下腰就能将林长民「捞」起来。 他素来是个甩手掌柜, 纵使儿女在婴孩时也没抱过几下, 这一捞,才发现八*九岁的男孩儿竟然那么有分量, 但听咔嚓一声, 老腰是彻底闪了。 爷俩狼狈不堪,相互半掺半扶着回了屋。 刚刚入夏,夜里还是凉的,浑身湿透的林长民打了两个喷嚏, 林荣礼忍着腰疼, 帮他将湿透的衣裳脱下来,口中催促:「快些快些,别着了凉。」 然后扶着腰直直坐下,缓缓的爬上床。 林长民这才发现父亲的异样, 手足无措了片刻, 只知道拿小拳头去捶。 林荣礼被他捶的险些掉了魂儿,忙叫停了他:「柜子里有药油。」 林长民「哦」了一声, 跳下床,拿出药油擦在父亲的腰上, 噼里啪啦一顿拍。 「哎呦呦呦!好好好, 停停停停!」林荣礼哀嚎道:「好儿子,你自己去睡, 爹躺一躺就好了。」 「真……真的?」长民犹豫着。 「真的, 快睡去吧, 明早还要上学。」他冷汗涔涔的撵他回屋。 次日一早,天才刚蒙蒙亮,长民推醒了林荣礼:「爹!早上吃什么?」林荣礼腰还是疼,让他自己从柜子里的瓦罐中取几枚铜钱,去巷口的早点摊子上买,带着上学路上吃。 长民本就起得晚,拿着钱就跑了出去。 全世界都安静了,林荣礼又趴回了床上,忍着飢肠辘辘,一动也不想动。 谁料过了盏茶功夫,林长民又跑回来,跑了一头大汗,给他留了几个水煎包,还给他倒了碗水搁在手边。 林荣礼心中酸楚,口中不耐烦的催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你爹,赶紧上学去,晚了先生打你板子!」 长民嘴里塞了个包子就朝门外跑去。 林荣礼挪到床里头,支开窗户,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眶有些潮湿。他吃了煎包,喝了水,这才挣扎这下地,慢慢活动一下,才发觉已经稍好些了。 地上扔着昨天长民换下来的衣裳,湿哒哒的沾满了灰。 他寻了只木盆装起来,瘸瘸拐拐的去院子里洗衣裳。经过堂屋时发现桌上的酒盅,昨晚舀上的酒已经跑了一小半,可他现在并不想动它。 他没时间,他要担水,噼柴,浇地,随便弄几口中饭吃,然后做好了晚饭等儿子下学回来——饭总不能顿顿去买。 爷俩就这么紧紧巴巴的过了一天,林长民吃着桌上烧黑了的饭菜,哀嚎道:「我娘和我姐啥时候回来!」 林荣礼要他闭嘴吃饭,何来那么多的废话! -------------------- 第一缕晨光撕开薄暮,林砚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外间仍是灯影绰绰。 他绕过壁板来到林长济身后,问他:「刚起来,还是没睡?」 林长济恍然抬头,原来天已经亮了,晨鸡破晓,窗外树梢上鸟雀啼鸣。 「你这书读的,都不分昼夜寒暑了。」林砚说着,命元祥打水进来。 「早一日考取功名,早一日不用在八股时文上靡费光阴。」林长济道:「这世上经世致用的学问那么多,哪一样都比《四书》、《五经》更利国利民。」 林砚但笑不语,他曾也是诟病科举制度的读书人之一,可真正考取进士之后才明白,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这已是所有选官方式中最公平的一种,它至少给了无数寒门子弟一条进阶之梯,尽管它狭窄陡峭,毕竟它真实可触及。 林长济洗了把脸,拿巾帕擦净水渍,熬了一夜,那张脸上除了带着点疲惫,并无异色。林家的男子身体好,能熬大夜,很少生病,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知保养身体,寿命普遍不长。 「秋闱九天七夜的考试并不好熬,还是要把身体养好。」林砚一边劝着他,一边同他一起去堂屋吃早饭。 毓秀带着两个妹妹在院子里废寝忘食的种花,她曾住过的林家祖宅,也是在庭院里种了好几树杜鹃,现在低矮的花枝刚刚发出花苞,她们已想像着枝繁叶茂的样子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院子的另一头,元祥正在挽着衣袖在搭葡萄架,架下是一座鞦韆,只等盛夏葡萄藤爬满了架子,就可以坐在鞦韆上乘凉。 毓秀看在眼里,心生感触,便对两个妹妹说,在周家,莫说她可以繫着襻膊戴着头巾,在太阳底下侍弄花草,就连男僕进到后院修缮房子,都要迅速迴避到内室。 悦娘、安娘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大户人家规矩这么多啊?」 毓秀心想,周家这样的百年世家,累世官宦,乍看上去规矩严明、井然有序,暗底下的腌臜事却不胜枚举,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生活在当中的人知道,周璠夫妇操持着这么大一个家族,常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而这盘踞在江宁县的百年大族,实际上已经爬满了蛀虫,从芯子里开始蚕食侵吞,致使整个家族慢慢走向衰落。 相比一棵外表树大根深,内里腐朽不堪的巨木,林家这棵初出萌芽的幼苗却焕发着盎然生机。 家里的烟火气一日胜过一日。 有了长姐,多了不少欢声笑语。商号里忙的时候,毓秀也去帮忙,生意插不上手,就给长世长安送些吃的。 她在南记碰到了青筠,二人成了朋友。 青筠从小被继母关在家里,除了表姊妹堂姊妹,几乎没有朋友,而毓秀在室时的手帕交,如今也深居内宅相夫教子,甚少能联繫的上。因此两人虽差着十岁,却十分投契。 一来二去间,免不了相互登门走动,刘员外就爱与林家亲近,反覆当着周氏的面,说些让她们多来往的话。 周氏愈发的不快,背地里口口声声说林毓秀乃是她家弃妇,刘员外反问:「什么叫你家弃妇?哪里是你的家?」 「我,我说我娘家!」周氏怒道:「非要在气头上挑我的字眼。」 「不是……人家两家和离,你生什么气?」刘员外又问。 「我不是怕女儿学坏么。」周氏道。 「照你这么说,以后还不准阿煜和他表哥来往了?」刘员外又问。 「这事跟周兆平有什么关联?」周氏反问。 「和离又说不准是谁的错。」刘员外翻翻白眼。 「我……」周氏气的说不出话来,盖因丈夫说的就是事实,周兆平倘若没什么把柄在林家手里,怎么肯签和离书呢?她把指骨节捏的青白,愤愤道:「还用说吗?妻妾殴夫,本就是大逆之举,定是他们买通知县毁我侄儿名声,总之这林家女泼辣歹毒,不是好人!」 刘员外不软不硬的哂笑道:「林家可没有周家那样有钱有势,还能买通县令?」 周氏一阵理亏,却恼羞成怒,将丈夫一顿乱捶,直打的刘员外直不起腰来,然后气恼的将他轰出房门。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思凡(三合一) 周氏一阵理亏, 却恼羞成怒,将丈夫一顿乱捶,直打的刘员外直不起腰来, 然后气恼的将他轰出房门。 「还说人家殴打丈夫大逆不道, 自己打的倒挺顺手……」刘员外这些年早就习惯了, 至多是嘿然一笑:「幸亏我还纳了妾。」 随即去了姨娘房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青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出门去, 也不拘是埋头在各个铺子纷乱如麻的帐簿里, 有时是去庙里上香,有时带着面纱去逛成衣店,其实刘家有成衣店,也有首饰脂粉铺, 她从前手头拮据, 也不太在意这些东西,如今两个女子一同逛街总有别样的趣味,渐渐的,两人的心情都疏朗了不少, 话也多起来。 两姐妹聊到家事, 青筠显然对周林两家的矛盾有所耳闻,江宁县毕竟不大, 亲戚套着亲戚,两姓和离可是大事, 顷刻间便传开了。 毓秀却也无意对外讲那些内情, 夫妻一场,既然已经和离, 各行其道便是。 青筠却是生平头一次对人倾诉继母的种种, 本意是让毓秀不要介怀继母的态度, 可话匣一旦打开,难免就多说了几句。 自古疏不间亲,毓秀也只能宽慰道:「你父亲对你还是很好的。」 青筠修长的睫毛低垂,说到父亲,就更不能细品了,常年连髮妻的忌日都要她和哥哥提醒着,她向来以为父亲做不了继母的主,可她愿意跟林家来往,立时就能做主了,更遑论继母也未能耽误她纳妾,可她做女儿的,总不能怨怪父亲娶妻纳妾吧,所以化作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毓秀以为她怪刘员外娶了继母,又道:「这世间男人,像我大弟那样坚持不肯续弦的毕竟是少数,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尚且能过,若是女儿呢?丧妇长女,若是没有继母,议亲都难。」 青筠又是一阵沉默。 青筠微低着头,她想,其实她现在也难。继母一心拖着她,拖够了草草打发掉,父亲对功名的执念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巴不得自己是个女子,扑身嫁给林长济做继室,可她受过继母的苦,早就发了誓,绝不为人继母。 更何况,世人都喜爱林长济那样的儒雅清秀的君子,她却觉得略显单薄,还不如……想到那个逆光走来的身影,再一想到那个六尺壮汉素手调汤的样子,青筠不由俏面微红,她素来不是忸忸怩怩的性子,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哎呀……」毓秀见她脸红,惭愧自责道:「我跟你一个在室的女孩儿说这些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味过毓秀的话:「林姐姐,你刚刚说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我说,丧妇长女难议亲……」毓秀道。 「不不,上一句。」她说。 「我说我大弟坚持不续弦,一个人带儿子。」毓秀又道。 「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好……」青筠神色变了数遍,才掩住愉悦之情,改做满目悲悯:「真是,太感人了。」 「是啊,只是苦了孩子。」毓秀嘆道。 但细想之下,林长济自来又当爹又当娘,倒从未让林砚受过什么委屈,所以续弦与否都看他自己的意愿,全家人也是不劝的。 -------------------- 府学有大小月课,虽已变得名存实亡,但通过科试的生员,每月初和月中,都要去学宫听课,以便学正定时点评考卷,考校功课。 他们便去牙行,长租了一辆宽敞略新的马车,并雇了个车夫,供家中驱使。 林长济为人处世尚算练达,科试成绩又好,很快在府学中结交了几个不错的同窗,如科试第二的顾庭之。 相比之下,科试第一的陈谦则显得疏远许多,他是院试案首,又出身名门,累世官宦,从小受到「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影响,为人雅致风趣,但与谁相交都是平淡如水,不远不近,林长济不过与他打过几个招唿,算不上相熟。 每来府城,总少不得要拜谒宗师,参加文会,应酬同窗,以免闭门造车,这是每个考功名之人的必经之路,林砚前世也是如此,彼时家境殷实,对花钱没有概念,如今看来,科考之路上,许多花销是无形却又庞大的。 难怪常有人说,普通人家举三代之力方能供一个子弟读书科举,而庶民之中真正能考取功名的,更是凤毛菱角,当中辛酸不胜枚举,却依然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去博一个功名,举全族之力谋一个进身之阶。 如此便进了六月。 天气是湿湿黏黏的闷热,既不出太阳,又没有一丝风。 这样的天气是最熬人的,林砚上身只穿了件猩红色的无袖小褂,豆绿色的细棉布裤子,赤脚坐在桌子上,为林长济打扇子。林长济眼看着他的举止越来越像个小童,无奈笑笑,又埋头书本之中。 长世和长安从乡下回来,被暑热折磨的打不起精神来,刘员外提醒他们多收棉纱和茶叶,朝廷有重开海贸的苗头,易私贸为公贸,介时松江棉销路大开,江宁县作为供给棉纱的重要产地,棉纱的价格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茶叶就更不必说了。买进卖出,是大赚一笔的好时机。 秋池从后面出来探了探头,见他们都回来了,又回了后院,不多时端着个大托盘出来。别看她瘦的皮包骨,力气却一点也不小,端着七八个装汤水的大碗端着毫不费力:「我家小姐命我煮的酸梅汤,用乌梅陈皮山楂熬了一个时辰,又放在井水里镇了一个上午,赶紧喝了消消暑。」 林长安瞧着那酸梅汤满口生津,笑道:「刘小姐一来,我们就有口福!」 林长世也忙道了谢,端过碗来啜了一口,吩咐掌柜和伙计们一起来喝。 林长安瞧瞧大伙,看看秋池,用手肘碰了碰林长世:「哥,去楼上谢谢人家的好意吧。」 林长世微微怔了一下:「哦,好。」 秋池又往他手中塞了两碗汤,道:「李掌柜和帐房罗先生在楼上,烦劳二公子给他送上去。」 长世登上二楼,刘青筠正坐在外间一把官帽椅上与帐房对帐,见到他,既不似那日的仓皇,也毫无羞怯退避之意,林长世心想,他们大抵算是相熟了……吧。 可他的心脏为什么要跑到嗓子眼里去跳呢? 「二东家来得正好。」李掌柜接过酸梅汤,请他坐下。 林长世有些好奇的问:「刘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周老太爷过寿,家中父母去了周府赴宴,我便寻隙来了。」毕竟周林两家关系尴尬,刘青筠只简单答了一句。 林长世点点头。 青筠神色如常的与他对帐,已经年中了,需把两家的分红核算清楚。 「不是说年底再算吗?」林长世疑惑的问。 刘青筠道:「眼看七月份了,临近大比,我便自作主张,让罗先生先清算一次,今后一年分红两次,你看可好?」 「这固然是好,只是辛苦刘小姐和罗先生了。」林长世自然是答应的,心中对刘青筠充满感激。乡试赶考开销大,刘青筠能想到这一层,可以说很替他家考虑了。 等到罗先生和李掌柜下去,青筠才笑对他说:「一直没机会谢过你当日那碗汤呢。」 林长世的心险些跳出嗓子眼,他期期艾艾半晌,舌头像是打了个蝴蝶结,只好铺纸研墨开始写字。 刘青筠足愣了一会儿,总也猜不到这人要做什么,哦——原来是写了一道配方。 「这是上次熬汤的方子,原方比那日的还多几味,你若觉得有用,今后可以继续用。」林长世道。 青筠道谢接过,让秋池仔细收好。 待到刘青筠走了,罗先生才告诉长世,刘员外支了三百两银票给刘小姐,算作资助林长济乡试的盘缠,让她转交,刘青筠却不肯,说林家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大抵不会随意受人钱财,便想了这个法子,提前分红。 林长世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虽说他们救过刘家小少爷,可那次的斗殴终究是因他而起,又因情势逼人不能见死不救,相比刘家对林家的帮助,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刘员外甚至愿意把女儿嫁给大哥,如果大哥不推拒就好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真的,好么? 想到这一点,林长世心里又不太舒服,他想不通原因,或许觉得这样想对不住大嫂,或许……他不敢往下想了,他一介白身无尺寸功名,拿什么向人家开口? 傍晚,刘员外突然造访林家,林砚正在堂屋整理去省城的箱笼和行装,书已经提前装箱,他坐在硕大的木箱上,用毛笔在簿子上勾画:「毛笔、砚台、补刀、浆煳、蜡烛、灯台、小铜炉……」 九天七夜的考试,吃住都在四尺见方考号里,条件极差。秋天入夜冷,衣服铺盖却又不能夹层,那些年代久远的考号需要临时修修补补,以防止风雨损坏卷面,晚上还要在考号门口挂个帘子,所以还需要自备钉锤、布帘。 进入考场所需出示的凭据,更是被他再三检查,装进防水的油纸袋里。 因此元祥带着刘员外进来时,看到的是被他铺了满地的考具。 林砚搁下簿子朝他草草行了一礼,笑道:「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听闻你们父子即将进省城赴乡试,赶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刘员外说着,看到地上的炊具,奇怪的问:「怎么,还要在考场开伙吗?」 林砚道:「九天七夜呆在考场,又要答题,吃干粮是撑不住的,总要煮些粥饭、茶水。」 刘员外闻言唏嘘,突然就不想让儿孙去遭这个罪了,看着满地的笔墨纸砚,又问:「为什么不等去了省城再买?」 林砚笑道:「您有所不知,一进七月,大量考生涌入省城,不单是客栈坐地起价,笔墨纸砚等考试用具也一应飞涨,提前准备更齐全,也可以省下不少银两。」刘员外点了点头,暗嘆,到底是书香门第,即便败落了,家学渊源依然深厚,连个八岁孩童都通晓这么多考试门道,反观他们刘家,生意做得大,也能花钱捐个官身,却仍摆脱不掉商贾人家的帽子。 钱再多有什么用,科举才是硬道理,唯有进身士族,才有优渥的地位和守护财富的能力。 元祥端茶进来,绕过一地的考具搁在刘员外手边,林砚这才道:「您稍坐,我去禀一声父亲。」 刘员外颔首,望着林砚的背影,心中暗嘆,多好的孩子啊,从容有礼,不卑不亢,如果能当他的外公……咳,矜持矜持。 林长济正在房中用功,穿一身单薄的湖绸衫子,此时要见客,总要换一身妥帖的衣裳,固让林砚先出去,林砚也整好要去跟他谈茶叶、棉纱的抛售问题。 聊着聊着,刘员外却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你爹平日里除了读书,还做些别的什么事情?」 林砚一愣,答道:「很多,做饭洗衣,还在街上摆过字摊呢。」 「那都是老黄历了,我是说……除了读书之外,可还有别的甚么喜好?」刘员外又问。 林砚笑道:「喜好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眼下可没什么,再说了,即便林家恢復从前盛况,他也无非是读书写字罢了,您应该问我三叔有什么喜好,他的喜好还多些。」 刘员外笑着捻须:「呵呵呵,甚好甚好。」 「什么甚好?」林砚一头雾水。 「呃……我是说令尊清心少欲、志向高洁,甚好。」他道。 林砚见是个摊牌的好时机,故作忧愁状:「好,也不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家父自家母去世后,从未想过续弦,从前我以为是家贫,可近来……」 说到这儿,他侧头瞧一眼内间,压低了声音:「近来总有人提亲,都被他婉言推辞掉了,恐怕是心定如磐石了。」 刘员外半张着嘴,如遭雷噼。 恰适时,林长济从里屋出来,一身洁净的素色直裰,依然是眉目清隽,举止儒雅,刘员外心中大唿惋惜,郎无情妾无意,难道白白错失这么好的姻缘? 林长济朝他见礼,刘员外也赶忙起身还礼,两人寒暄几句落座,刘员外才想起他来此间的目的,他朝林长济倾斜着身子,低声道:「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周家又出大事了!」 林砚闻言,从手边的小几上抓了把瓜子…… 林长济一向是潜志于心的淡然君子,不屑在背后议人长短,周家除外,所以他也凝神听着。 刘员外啜了口茶,娓娓道来:「今日周老太爷过寿,我陪拙荆回娘家拜寿,周家请了县里最好的崑曲班子在后园戏楼唱堂会,唱的是《游园惊梦》,唱杜丽娘的是云喜班的筱苍兰,扮相可真是一绝,要身段有身段,要嗓子有嗓子,真叫个行腔婉转,风韵雅致,美得如梦似幻……」 「然后呢?」林长济不听戏,对旦角的身段唱腔更没什么兴趣。 「然后,他唱了句:『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刘员外在此停顿,却见林长济面色如常,果然是不懂戏的。 还是林长安从外头进来,接话道:「唱着《游园惊梦》,怎么出来《思凡》的词儿了?」 林长济看了他一眼,怪他听墙根。 「这是懂行的!」刘员外贊了句,接着道:「可不是奇怪吗,满堂都在喝倒彩,可他唱完这句,又说了句:『周郎呀周郎,只等来世,我为女来你为男。』说完,冷不防一头撞在那戏楼柱子上,登时溅了一地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刚刚还是凝神听着的三人,登时瞠目结舌,堂上一片哑然。 「怎会如此啊……」林长安惶惶道:「他说的周郎是谁?莫非有什么断袖之癖?」 「可不是说嘛,他触柱之后,周家人上前一看,当下就断了气,台上台下乱成了一锅粥,众人都站起身来看,唯有周家二爷坐在那儿哭,哭的呀差点断了气。我那岳父和舅兄怒不可遏,使人将他绑到祠堂里去了,再后来官差也来了,一场盛宴不欢而散,哎——作孽啊。」 刘员外这番话,信息量太大,让兄弟二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里头只有林砚知道内情,心底竟生出一片凄凉,他只听说周璠将周兆平关了起来,却不想那伶人筱苍兰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的殉了情。 刘员外走时,反覆交代:「待他人提起时,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千万别说啊!」 林长济也并非这种人,没隔几日,这件事便闹得满城风雨,成了宁江县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接着,就是周璠险些将周兆平活活打死的传闻。 后来林长济外出赴宴,席间又有人说起了这件事,大家都是同县同窗,又都要上省城赴乡试,本就是难免的。读书人满腹才华,讲起筱苍兰的悽美死状来更是绘声绘色,倒叫他有些食不下咽。 说了好一会儿,忽听有人一声咳嗽,众人方才想起林长济曾是周兆平的小舅子,席上有些尴尬,难为林长济还能神色如常的发问:「伤的那么重,还能参加本次乡试吗?」见林长济并未生气,席上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有人对林长济道:「幸亏令姐及早脱身。听说是腿断了,五脏俱损,别说秋闱了,怕是九死一生啊。」 又是一阵唏嘘:「周家家教这么严?」 自古文人狎妓,歷来不当什么不雅之事,何况歷代都有好男风者,癖好而已,在这些人眼中,娼*妓优伶同属下九流,哪里就至于用性命相抵了? 「你看周兄素日为人就知道了。」又有人道:「更何况,周老太爷是南京户部侍郎致仕,这次的寿宴,汇聚了全府各州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死一个伶人事小,周家的脸面事大呀。」 相识久了的都知道,周兆平懦弱缺少主见,往日里只听母亲的话。 林长济听懂了,筱苍兰在全城豪绅面前触柱而亡,死前还不忘拉情人一把,周家遮掩不住,只能牺牲次子,换个家教严明的名声。 后来又听说活下来了,可也落了个半残,终身下不了地。 毕竟夫妻一场,林毓秀闻讯便觉后嵴一阵发冷,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只说:「他们自来如此,从小纵容不加管教,养坏了,败坏了门风遮掩不住,又直接一棒子打死。」 万幸她没能生下孩子,否则别说脱身,连她的孩子都要在那种毫无人性温情的深宅中度过一生。 林砚捏着一只茶杯,沉声对三兄弟道:「要引以为戒。」 林毓秀一愣,这像个孩子该说的话吗? 林砚赶忙赔笑:「我说我自己,要引以为戒。」 林毓秀笑着捏捏他的小脸:「我们砚儿是小神童,长大也必然是正人君子,怎会像他那样呢。」 「咦?」林砚四下一看:「我二叔呢?这几天见首不见尾的,在忙什么?」 林长安道:「他忙着读书,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最近搬货、看帐,就连吃饭时手里都拿着本书,四书带着《集注》背。」 林砚听后老怀甚慰,去找林长世,果然在房内挑灯夜读。 林长世只是略抬了抬头,又埋头在书本间。林砚也不吭声的默默坐在一旁。 「我考了四次院试,屡试不中。」他说:「也不知为什么,同样是一个娘胎生的,与大哥天差地别。」 林砚其实对林长世另有安排,等长济考完了乡试,家里富裕了,就给他在京城国子监捐个监生,监生在乡试中有优待,相对容易,再不济,结业时参加铨选,也能补个□□品官。 却听林长世又道:「我原本想着,科举有大哥呢,我资质平平,又年及弱冠,不如留在江宁守好家业,让大哥心无旁骛的去考试去做官,只要咱们这个家蒸蒸日上,后世子孙都受益。」 林砚点头道:「也有几分道理。」 林长世道:「可是……可是近来我发现,压根不能这么算啊。大哥的功名是大哥的,半分落不到我头上,我一介白身,就连,就就就,就连……」 「就连什么?」林砚听着费劲。 「就连喜欢的女子都不敢妄想。」林长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笑道:「二哥你真真是要急死我。」 「去!小孩子家瞎掺和什么!」林长世骂他。 「你看他,最近厉害的不行,还会骂人了呢。」林长安依旧笑呵呵的,一副很欠扁的样子。 「你有中意的女子了?」林砚八岁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林长世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就是刘员外的女儿,刘大小姐。」林长安又道。 林长世赶紧道:「不许往外乱说,毁人清白!」 林长安道:「我哪有那么不知轻重!」 「林长安。」林砚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跟兄长说话?」 林长安愣了愣,自知理亏,讪讪的坐到一边。 「家人的宽容永远不是你肆意挥霍得寸进尺的资本。」林砚冷声道:「待外人也一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林长安点了下头,他对两个哥哥固然感情很深,却少有尊重,尤其是二哥林长世,他心里也知道,是二哥为人宽厚从不与他计较罢了。见林长安的嚣张气焰有所收敛,他又看向林长世:「刘员外想找一个身负功名的女婿,刘小姐却未必,我瞧她对你大哥毫无兴致。」 林长世摇头道:「她可以不在乎,我却不能含煳,刘员外重视功名自有他的道理,我给不了,就不该耽误人家闺女。」 这话说得,林砚都是一愣。 但细想之下,林长世这话,也不无道理,换他是做父亲的,恐怕也愿将女儿嫁给林长济这样的人,相貌人品才能俱佳,前途可见。刘青筠不在乎功名,是因为不懂得功名的重要,她可以不在乎,林长世却不能欺负她不谙世事,就不去奋力一搏。 「不无道理,该考。」林砚心中赞许,语气却十分平淡:「这段时间偏重于你大哥,忽略了你们的功课,是我思虑不周。」 「是『你』,没有『们』。」林长安小心翼翼的提醒,他可不想考什么科举,何况他有自知之明,如果二哥是半瓶醋,他连个瓶底子都没有,比睁眼瞎略多识几个字,能看个话本小说就够了。 林砚抄起桌上的茶盏,险些连茶带盏朝林长安丢过去。 「不是……」林长世也急着解释,他并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只是怪自己不争气而已。 林砚打断了他的话:「从明日起,我会告诉你每天该读什么书,该背什么文章,今年八月至明年三月,你要自己多用功,把根基打牢,如果你大哥考试顺利,明年三月我大抵能抽身回来,教你做八股时文,参加明年八月的院试。」 林砚盘算着,院试三年两次,正赶上明年八月,还有一年时间,应该是够了。他相信长世是勤勉自律的,否则也练不出那样一笔好字,如果得到正确的方法,加上一年的努力,仍考不中一个秀才,那大抵再花个三五年也是不能中的,必须另谋出路。 虽说科举一途,皓首穷经终其一生者比比皆是,但林砚并不贊成,人生苦短,不该将大好的光阴靡费在自己不擅长的事上。 林长安心说,好傢伙,三月份赶回来,这是默认大哥一次通过乡试、会试、殿试的节奏啊。 林砚接着道:「刘家小姐我见过一次,落落大方,品貌双全,你要是真的有意,早点托你姐姐问问人家的心意,乡试之后让你大哥去向刘员外提,你愿意勤学上进,功名迟早会有。」 经这么一梳理,林长世的纷乱如麻的心也透亮了起来,林砚让他早点熄灯休息,明日再看书。 「不对啊……」林长安跳起来道:「店里缺人手,二哥读书,就剩我一个人?」 「店里没有伙计掌柜吗?没有就招,人都是慢慢培植起来的。」林砚道:「我预备年底再盘一家铺子、置些田产,明年开当铺,后年开酒楼……如果事事都要靠自家人盯着,别说你们兄弟三个,十个八个也不够用啊。」 林长安生无可恋的坐回原处,真是众生皆苦,不吃读书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啊! 林荣礼不知打通了哪条筋脉,上门来纠缠不休,缠着林长济给他个营生做,不拘是算帐还是搬货,他要给儿子赚束脩,给女儿攒嫁妆,林长济不答应,他便抢了他的《春秋》,不让他看书。 林长济浅笑不语,转身去书架上拿了本《礼记》。 林荣礼又抢了《礼记》。 待四书五经集齐了九本,都在他怀里抱着,林长济终于拿他没法:「二叔知道,我素来不管生意上的事。」 「你不管谁管?」林荣礼瞥向旁边的林砚:「这个小蹦豆儿管?」 「二叔你猜对了,就是他管。」林长济道。 林荣礼又像旁边看看,林砚正坐在宽大的书案上安静看书,赤着一双小脚晃啊晃,像年画上的娃娃,团团一派憨态可掬的样子。 「你快拉倒吧,搪塞人也没有这样搪塞的。」林荣礼翻了个白眼:「他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还不都是你在背后指点,你唬唬外人也就算了,还煳弄到二叔头上。他真要是会做生意,除非祖宗显灵。」 这话说完,天边忽然落下一道闪电,然后是隆隆雷声。林长济脸色微变,林荣礼不由得心惊肉跳。 「我……我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他期期艾艾的问。 林砚突然从桌上跳下来道:「要下雨了,让阿媛姑姑去收衣裳。」 他赤脚跑了出去,林长济在身后喊:「穿鞋穿鞋!」 可林砚充耳不闻,小孩子火力旺,一到夏季鞋袜是穿不住的,阿媛恰好经过,接过他的鞋追到院子里。 林荣礼瞧着那背影,将信将疑的问林长济:「你不是认真的吧?那些事真是他做的?」 林长济依旧浅笑不答,转而从书架上拿了本程文范例翻着看。 林荣礼怀里抱着一沓书,手都酸了,「砰」的一声摞在书桌上,哼笑道:「你们兄弟三个,看似林长安最滑头,其实心眼最多的还是你。」 林长济啼笑皆非:「二叔你……拜错庙门了。」 片刻林砚回来了,又捧着书本跳回书案上,看得津津有味,林荣礼好奇他在看什么,走近一看——《西厢》。 「你你你你……」林荣礼瞠目结舌,怪叫着对林长济道:「他才八岁,你眼睁睁看着他看这等书,也不管?」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林长济微哂,满不在乎道:「他当着我也是看,背着我也是看,谁小时候不偷偷看些杂书?」 林砚抬头扫他一眼,谁小时候都会偷看吗?他前世怎么没看过这么多有趣的闲书…… 林长济干咳一声掩饰尴尬,继续埋头写字。 「二叔爷,您是想赚钱沽酒喝?」林砚问。「我早已经不喝酒了。」林荣礼冷哼一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林砚笑眯眯的,慈祥的目光如在赞许一个进步卓着的后辈晚生。 「小兔崽子,干嘛这么看我!」林荣礼故技重施:「等你爹给你娶了后娘,让你天天给弟弟妹妹洗尿布,洗不干净没饭吃,看你还怎么放肆。」 就算是从前的林砚,也早已不怕他这招儿了。 林砚从桌上跳下来,道:「我二叔也要读书科举,如今店里只有三叔一人盯着,你去帮他,可好?」 林荣礼看看林砚,又看看林长济:「还真是他说了算?」 林长济微微颔首:「早跟您说拜错庙门了。」 「嘿!」林荣礼盯着林砚上下端详:「祖坟上冒青烟了这是……」 林长济心中暗哂,冒青烟算什么啊,祖宗都亲自爬出来了。 「您就说好还是不好?」林砚问。 林荣礼跟林长安素来尿不到一壶去,可他眼看着兄弟三个换了宅子,看着林毓秀重归宗室有娘家可依,看着林长济考过科试筹备乡试,看着林砚大放异彩闻名于全县……怎能不心生羡慕。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从前觉得山重水复,终日浑浑噩噩,如今柳暗花明,他安能不为子孙一计? 「好!」林荣礼道:「当然好!」 林砚一拍大腿:「二叔爷,咱们把话说在前头,不能好逸恶劳拈轻怕重,不能眼高手低挑肥拣瘦,只要好好干,我绝不亏待您。」 林荣礼看向林长济:「他这样对长辈说话你也不管?」 林长济略一抬眼:「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我儿哪句话也没说错,我为什么要管?」 被子辈孙辈教训,林荣礼听着那个窝火,偏又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脸上一阵青白变化,终是咬咬牙道:「我知道了。」 -------------- 末暑一过,天气渐渐凉爽,林砚带着元祥,陪着林长济来到省城。 大比之期将近,全省各地的读书人汇集于此,贡院附近的客栈人满为患,街道上鳞次栉比的商铺大多换上了考具在售卖,随处可见都是身穿直裰头戴方巾的秀才,茶楼、酒楼座无虚席,他们大声讨论着微言大义和应试技巧,置身其中,不会说几个「之乎者也」,都不太好开口说话。 林长济素来不是喜热闹的性子,林砚在距贡院不近不远的地段赁了一处小院,巷陌幽深寂静,排除喧闹,利于备考。秋闱共九天七夜,中间有两次出贡院换场,住的舒服一些,也利于体力恢復。 不出所料,今年本省的主考官正是李柏山,八月初六考官入闱,在举行入帘上马宴后,内帘官进入后堂内帘处,监试官封门,自这天开始,为避免舞弊,内外帘官不相往来,内帘官除批阅试卷外不能参与其他事。 八月初七傍晚,林长济在做完最后一篇习文后,将毛笔挂起来,舒展酸痛的手臂肩颈。 为避免他考场紧张,最后一篇文章林砚不看,两人只闲聊了几句,就各回各屋,早早熄灯睡去了。 第33章 、秋闱日 八月初八, 秋闱日。 严格来说,三场秋闱的开考时间在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八月十五三天,但每场需提前一天入场, 是以八月初八这日一早, 便要去贡院排队、点名、搜捡。 临出发前, 林砚当着林长济又理了一遍藤箱。只见共有三屉,上层是小炉、银碳、拉珠、号帘、墙围、被褥、枕垫、钉锤等;中层是笔墨、砚台、裁刀、浆煳等, 下层是精緻的细点、酱菜、米盐、鸡蛋等食料, 摆放整齐,井井有条。 待林长济记住了相应位置,两人走出卧房,只见元祥已摆了一桌清淡的早食, 白粥煮的软糯喷香, 包子热腾腾的,分了肉包素包两种,白煮蛋辅以下饭的酱菜,正中还摆着一盘省城特有的「状元糕」, 算是讨个彩头。 此刻才刚过丑时, 不知元祥是起的太早,还是压根没睡。 吃过早饭, 将箱笼装上马车,吩咐车夫出发。 林长济十七岁上头一次参加乡试, 距今已经十年了, 再次来到贡院街上,难免出一些恍若隔世之感。 整条街道熙熙攘攘挤满了生员, 马车只能停在街口, 元祥背着考篮, 林长济下了马车牵着林砚徒步入内。写有各府府名的旗子在贡院栅门外的广场上招展,江宁县隶属安江府,林长济便要去找安江府的旗帜。 安江府府学教授也在自处张望,收集着科试前十名的生员,生怕漏下一人。 「伯年,林伯年!」有人在唿喊林长济的表字。 他们踮脚一看,是顾庭之在朝他招手。 安江府的生员大都凑在一起,教授见林长济来,擦擦额头的汗:「可算来了,可算来了。」 林长济与众人相互见礼。 「伯年兄,怎么带着孩子来?」有人问:「一会儿进了栅门只可带一个书童,进仪门时便要只身进入,这么小的孩子留在外面不妥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林砚朝众人施了一礼,笑道:「我就是我爹的书童。」 众人微微一愣,旋即闹笑,从昨夜到现在的紧张情绪都被一扫而空。顾庭之道:「是了是了,人牙子要是遇到这小神童,怕只有被拐走的份。」 又是一阵欢声。引得其他府学的生员频频侧目,这群人疯了不成? 就连谪仙般的陈谦,都忍不住走下神坛,摸摸林砚的头,道:「十年后,贤侄也来此考试,必能金榜题名,连登皇甲。」 林砚又施一礼:「承世叔吉言,侄儿自当勤勉向学。」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此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正说着话,栅门外三声炮响,两千多千名考生随着引领的教授缓缓涌入,再以府为单位点名,方能进入仪门接受严格的搜身检查,再入龙门,依号就坐。 因此等他们真正在仪门外排队点名之后,业已到了午后。 龙门官站在仪门外宣布考场纪律,声如洪钟,摄人心魄:「奉旨开科,考生若有舞弊情状,一律枷号示众,问罪为民……」 仪门外静悄悄的,只间或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生员们被一条条严明的例律唬的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可即便如此,怀挟之风依旧屡禁不止,夹带的小抄花样繁多,只要躲过搜身环节,进到号舍,几乎不会再被发现。 紧接着,又是三声炮响,龙门官沉声喝道:「开龙门。」 林砚只能送他到仪门外,眼看着林长济背着考箱进入考场,他忽然叫了声:「爹爹。」 林长济倏然回头,恍惚中竟觉得仍是他那年仅八岁的稚子立于阶下,一股力量忽然涌入四肢百脉,他笑着朝林砚点了点头,便阔步走进仪门。 贡院供考生考试的号舍是独立的,此后的九天七夜里,答卷、吃喝和睡觉,都要跻身在这间三尺见方逼仄狭隘的里,有些老旧的号舍,顶棚破损,连风雨都没个遮挡,倘若雨水打湿了试卷,相当于主动放弃考试。 这场苦不堪言的磨砺,却是每个读书人跻身士林的必经之路。 万幸,林长济分到的考棚还算宽敞完整,用钉锤修修补补之后,已是下晌。生员门从早上出门排队,没有用中饭,此时早已经飢肠辘辘,纷纷拿出自带的干粮、糕饼充飢。 林长济也生起炉火,烹上一口小锅煮水,水开后下米,腊肠切丁,小葱切葱花,再次烧开下如腊肠,不多时,米肉香气飘满号舍外的整个廊道,引来不少考生探头观望,看的他不禁赧然。 这是林砚教他的吃法,除此之外,还取一把核桃仁,加以冰糖捣碎成泥,装在瓷罐子里带进考场,答题时可以取一勺到杯中,用温水沖泡,答题时饮用,既补充体力,又提神醒脑,其实这东西,就算是平日里也可以饮用,加入牛乳就是核桃乳。 烹调粥食的空闲,他看见墙根处歪歪扭扭凿了些打油诗,接头续尾,很是有趣: 张:苦读几十载,只为功名来。 李:百担书文尽,老来一青衫。 刘:胸中无点墨,脑中全空白。 赵:今科取不中,不如赴黄泉。 林长济不禁手痒,想为它们续上一笔,又觉画蛇添足,笑着摇头作罢。 舀出一碗热粥,拿出一块烧饼在炉子上烘着,就着酱菜,也算有滋有味。此时夜幕降临,临近中秋,银月将满,林长济参加过乡试,心知今日只是入场,不出考题,便在狭窄的号舍内舒展几下身子,挂上号帘,将两块桌板拆下,躺在上头休息。 他心里惦记着林砚,不知回住处了没有,会不会因为紧张他的考试,而食不知味,寝不能眠呢? ----------------- 贡院街隔壁的兴巷街,有家做爆鳝面的老字号。 快到饭点,林砚便带着元祥和车夫找了过去。老店开在贡院周围,乡试散场时生意十分火爆,他也只在秋闱前后吃过几次,这味道他惦记了多年。 手擀的蛋清小阔面,浇上炒鳝丝和烹制鳝丝留下的芡头、新鲜虾仁、最后加姜丝、胡椒粉,淋上几滴麻油即可上桌,当真如他的招牌,面条柔软、虾仁洁白、鳝鱼香脆、喷香扑鼻。 林砚道:「这家店工序精巧,用料讲究,素油爆、荤油炒、麻油浇,味道比起安江的鳝丝面很是不同,你们尝一尝就知道了。」 小二端着托盘来,笑吟吟道:「这位小公子懂得可真多!」 林砚笑笑,又出钱让元祥去打了一筒酒。 趁着林长济不在,他浅浅小小的啜了一口,辛辣香醇味充满口腔,真叫一个通体舒泰,畅快淋漓! 吃完了面,回到住处就蒙头睡去,这半年「带孩子」太辛苦,比他前世抗倭抗洪还要辛苦,趁着林长济乡试的九天,要睡他个天昏地暗。 --------------- 林砚好好的歇了三个整觉,每天睡到日晒三竿,第三天过午,才出发去贡院接林长济出考场。 林长济面色有些疲惫,还是迫不及待对他讲了考题和破题。两道《四书》题,加之他提前选择的四道《五经》题,共六篇文章,但考官阅卷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就是只注重《四书》两道大题,只要这两篇文章写好,其余四篇《五经》倒不太重要。 因此林长济说的题,正是前两道。 林砚静静听他讲来,觉得切题十分准确,立论也很卓然,而对于他的辞藻、文气,林砚倒是不担心的,也因此点了点头,道:「没什么大的出入,就看名次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林长济心中大喜。 「好好休息,后面还有两场,别飘。」林砚又道。 林长济端详着那张稚嫩熟悉的脸,总觉得三天不见,好像又圆润了…… 试卷被收集起来,送到明远楼后的阅卷场所——至公堂,在外帘官的监督下,纸卷被整理码放、清点数目,将污损的试卷逐一剔除,其余试卷则送入弥封所煳名用印。煳名后的试卷被送入誊录所,上百名书吏充任的誊录官等候在此,用馆阁体将试卷逐一抄录,以防止有人私通考官,用字体舞弊。 誊录过后的考卷,送入「帘内」,通过抽籤分派给四位同考官。 主考李柏山此时也只能说一句:「诸位,阅卷吧。」 因有监视官的缘故,考官之间不可交头接耳或以目示意,室内一派寂静,落针可闻,间或能听见翻阅试卷的声音。 同考官会从「理、法、辞、气」四个方面逐一批阅,将文章分等级,用蓝笔加标记,并将「上等」推荐给主考官,又叫「出房」。 这时就体现出第一场考试的重要性。 第一场考卷一旦被推荐,只要第二、三场不出错,基本就可以取中了,倘若第一场发挥不好,就必须将第二、三场发挥的特别出色,被同考官「补荐」,否则此人的试卷压根不会出现在主考官的面前。 ----------------- 林长济好好歇了一觉,精神虽好了许多,身上却格外酸痛,好在后两场考试比不上第一场要紧,只要打起精神就好。 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诏、诰」等应用文体,林庭鹤生前官至工部侍郎,若不是他身体每况愈下,提前致仕返乡,进入内阁只是时间问题。因此对于这些官场文移烂熟于胸,专教林长济写过两天,林长济学得也快,好似生下来就是为了当官似的、 因此第二场对于林砚来说,也当不在话下。 回住处歇了一觉,林砚将几块月饼用油纸包好,塞进林长济的考箱内。林长济这才想起,第三场考试恰在八月十五。 「出门这么久,也不知道长世和长安怎么样了?」林长济道:「长世最近读书总是废寝忘食的。」 「有上进心是好事,过目不忘的终究是少数,资质平凡的人,谁不是寒窗苦读,点灯熬油的苦读。」林砚道:「只要肯下功夫,乡试会试不提,府试、院试总有取中的一天。」 林长济怅然道:「是啊,要走科举这条路,谁人不是脱层皮?」 -------------------- 盈缺青冥外,东风万古吹。何人种丹桂,不长出轮枝。 中秋时节,丹桂飘香。 「点灯熬油,寒窗苦读」的林长世正坐在天井里煳灯笼。 是的,煳灯笼。他铺了满院子的灯笼纸和竹篾条,并一些形态怪异的半成品灯笼,天光暗下来,白花花的一片,乍看上去颇为诡异。 林毓秀拿一只刚刚秀好的小香囊,到二院来,递给了林长世,那是他下晌时特意像她索要的。 「弟弟,你从早上煳到现在了,就是为了煳一只——白老鼠?」林毓秀问。 白老鼠?林长世将手中的半成品高举,看了一圈:「这难道不是兔儿灯吗?」 林毓秀嗤的一声笑了:「好丑。」 轻提罗裙上前试图帮忙,又觉得那灯笼笨拙有趣,反倒可爱,想来手作之物,追求完美反倒不美。 被人当面说丑,林长世倒也不恼,依旧耐心且小心的涂刷浆煳,他性格自来如此,虽有些呆气,但耐性极好。 扎好一只勉强满意的灯笼,又将摘来的一捧桂花装进小香囊里去,毓秀的女红很好,香囊下面坠着银灰色的璎珞穗子,煞是精緻。 他提起那盏灯笼,目光中反倒带着踟蹰和畏缩。 林毓秀道:「你要实在是怕,过日子再送她东西不迟。」 林长世摇头:「不好,等到桂花没了,我拿什么送她?」 「偏要送桂花吗?」林毓秀不解的问。 「她最喜欢桂花。」林长世道。 「你又没问过她,怎知道她喜欢?」林毓秀反问。 「她那日在街口上特意下了马车去折,都没让丫鬟去。」林长世道。 「哦——」林毓秀觉得弟弟的呆气更重了,拖长了声音打趣他:「原来是这么个喜欢啊。」 林长世腼腆的笑笑,收起他努力一天的成功,回房用功去了。 八月十五,中秋夜。 林长济正进行着乡试的第三场考试。第三场考时务策,毕竟不是会试、殿试的策论,所谓时务,无非是从经书中摘取定国安邦的套话,只要没有犯忌讳的言论,就无甚紧要。只是中秋时节毕竟感触颇多,望着天边一轮圆月,满天星辰,不知哪一颗是父母,哪一颗是髮妻,惟愿他们保佑林砚平安,保佑长姐和两个弟弟一生顺遂,保佑林家重归兴盛。 他是长子,身上担着振兴门楣的责任,纵然置身考场对着星空许愿,首先想到的都不是自己。 江宁县,被林长济记挂着的姐姐和弟弟们,则又是另一番情景。 中秋节这一天,是时下女性少有的可以唿朋引伴、肆意张扬的日子,男孩子们则多被长辈困在家里,吃团圆饭。晚饭过后,青筠就来到林家找毓秀,同来的还有安娘和悦娘,姑娘们在后院说话,长世长安在前院摘葡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林长济今年不在家,没有长兄约束的长安眼见天色暗下来,拉着长世就要往外跑,又被长世一把拽回:「几个女孩子外出不安全,我们等等他们。」 长安一脸促狭:「今天满大街都是女孩子,哪里会不安全?」 长世白了他一眼,执意要等。 三进院子里设一张供案,摆放着葡萄、苹果、石榴、菱角等时令水果,还有月饼、糯米饼等糕点。安娘悦娘还不太晓事,一味在院子里追逐奔跑。 只有毓秀和青筠在虔诚的拜月上香,毓秀祈求月光菩萨保佑林长济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至于青筠在祈告什么,她就不太清楚了。 毓秀早知今晚要出去,备好了一辆马车,青筠从刘家过来时,乘坐的是另一辆,所以林家三进院子的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 林长世提着个兔儿灯来到门口,跨过门槛时险些绊到,林毓秀嗤的一声笑了,青筠也在掩口忍笑。 「送给你。」他红着脸。 刘青筠接过来看看,这灯儿很不寻常,满是桂花香气。 「二哥,我们的呢?!」安娘悦娘不干了。 林毓秀见状展开双手,一手薅一只将妹妹们带走。 「我们也走吧。」青筠笑道。 「好!」林长世不迭点头。 于是,女孩子们钻进打着刘字灯笼的车厢里,长世和长安钻进另一辆。 刘青筠发现车厢里多了个篮子和一只圆形漆盒,打开来看,篮子里装满了瓜果,斜插着两支竹筒,竹筒里是清香甘甜的桂花酿,漆盒里是满满当当的装着八样点心,安娘悦娘高兴极了。 「是你从家里带来的吗?」林毓秀问。 刘青筠茫然摇头,她素来谨慎,来歷不明的东西不敢给两个小姑娘吃,便打开车帘问车夫:「有人进过这车里吗?」 车夫道:「是林家二爷,怕小姐们一会儿玩的饿了,提前备下的。」 青筠眼底微酸,她想到六七岁上,娘亲每带他们兄妹出去,怕他们路上玩的饿,都要备上很多零嘴糕点,装在车里吃喝…… 马车碌碌前行,毓秀正打开一支竹筒品尝今年的桂花酿,入口绵甜,居然还是温的,两个妹妹争相要尝,被她无情拒绝:「小孩子不许喝酒。」 又见青筠发起呆来,便对她说:「我这二弟一向如此,三兄弟中数他最不显眼,可在细枝末节上,比哥哥弟弟都心细。」 青筠半晌没说话,沉默的让毓秀捉摸不透,正当她以为青筠对长世无意,摇头继续喝桂花酿时,却听青筠幽幽的说了句:「我觉得,他有点像我娘。」 「噗——」毓秀险些喷出一口酒,强吞下去,呛的咳喘连连。 作者有话说: 放个预收:《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文官养崽,打滚求收藏~~ 第34章 、中秋夜 「咳咳咳……」毓秀拿出手帕沾了沾嘴角, 她不知道青筠的生母是什么样的,但显然不该是林长世那样。 青筠忙替她拍背,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引得林毓秀如此大的反应。 华灯初上, 笙歌聒耳。 蛟宁江畔, 江宁县的主干街道上,是灯火璀璨的中秋夜市, 鳞次栉比的商铺竟放花灯, 河面上,富家子弟租赁的游船画舫往来如织,半个县城亮如白昼,热闹非凡。 因是一年之中女子最可以理直气壮出门的一天, 聪明的商贩都在贩卖女子所需的物品, 四处都是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簪钗珠花。毓秀好女红,爱看各式各样的绣花样子,青筠好文墨,爱看文玩铺子上的古籍字画。 正在兴头上, 身后传来嘈杂的喧譁惊唿声, 急促的马蹄声,伴着高声喝命声。 「让开, 快让开!」 她们回头,便见有人骑快马穿过热闹繁华的夜市, 非但是骑马飞驰, 还是一人两马,横跨了半条街的宽幅。马是好马, 矫健灵活, 马上的人技艺也堪称精湛, 腾挪躲闪间竟未碰到一人,只是街道中间的人们吓得四散躲避,慌乱间撞在一起,沿街女子们被撞的钗环散落,好不狼狈。 毓秀和青筠众人也护着小姑娘们慌忙闪身避让,手中的兔儿灯被人撞飞在路中央,青筠下意识想去捡,被毓秀用力拉了回来。 忽而,一个不及马腹高的孩子蹿向大街中央,摔倒在地,嚎啕大哭。 飞马来不及停下,马上的人眼疾手快的拉住缰绳,只见两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整个马身依靠坚实的后腿挺立起来。可立起不过一息,马身向前倾斜,眼看要踏在孩童的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影冲到路中央,抱着孩子就地一滚,狠狠撞向街道对面的摊铺上。黑马前蹄落地,原地踏着步子,等待主人的命令,四周再次围起了百姓。马上的人也同样是惊魂未定,但他并未下马,只是在众人愤恨的谩骂和厌恶的目光中,将一枚小银锭扔给了摊铺老闆,朝着那挺身而出的男子抱一抱拳,打马疾驰而去。 救人的正是林长世,当众人回过神来,他已撞翻了滷煮摊子倒在地上,紧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娃,一大锅热汤擦着他的身边扣翻在地,险些泼了他一身。 摊主吓坏了,忙上前去看是否烫到了人,见是有惊无险,乐呵呵的收起那枚银锭,掂掂分量,足够他出两个月的摊子。 围观人群无不鼓掌唏嘘,毓秀等人也跑到他的身边,接过孩子,紧张的查看他的情况。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林长世摇头站起来,活动一下摔得生疼的手脚:「没事。」 他看着那一人两马消失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有人喊着要报官,可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孩子的母亲拨开人群扑过来,抖着手紧紧抱住孩子,千恩万谢,给林长世跪下磕头。 林长世忙避开一旁,青筠和毓秀一左一右将妇人扶了起来,一个男人也排众而出,大抵是孩子的爹,噼头盖脸的责骂妻子,路人也纷纷驻足指责她怎么看的孩子,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掩面抽噎,孩子这时不哭了,用稚嫩的小手给娘亲拂去泪水。 青筠和毓秀也在不断安慰妇人。 林长世忙对众人道:「谁都有失手走眼的时候,孩子没事就好,大家散了吧。」 人群渐渐散去,男人仍在絮絮叨叨的责怪妻子。 林长安忍无可忍:「我说,这不是你亲儿子啊?」 男人一愣,怎么说话呢这是? 「怪你媳妇儿没看好孩子,那你是干什么吃的?」林长安道:「有种去向骑马行兇的人讨说法!就会跟媳妇孩子使厉害,算个男人么你!」 安娘悦娘跳出来学舌:「算个男人嘛你!!」 「我……」那人被他抢白的无言以对,又碍于对方是救命恩人,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一个字。 妇人忙又去拉丈夫,再次跟林长世道谢,便带着孩子离开了。 青筠这时想起了什么,往街道中间看,发现她的灯笼早已被马蹄踏碎,只余破损的残纸和竹条架子,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她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为什么在意的东西总也抓不住? 整条街道上的人都心有余悸,四下都是议论之声,直过了一刻多种,都没能缓过神来。 青筠握着毓秀的手,安慰道:「没事了,人没事就好。」 毓秀也道:「是啊,人没事就好,别被他搅得败了兴。」 两人定了定神,接着向前逛,可青筠的兴致已然大打折扣。 毓秀说:「灯笼掉了,再煳个更好看的便是。」 长世和长安缀在后头,长安愤愤不平的道:「什么人啊!闹市纵马,合该扭到县衙去先打个半死再说。」 林长世回忆起刚刚纵马之人的穿着,外套无袖的对襟罩甲,内穿黑色撒野,头带尖顶笠帽,加之他带着两匹马,显然是一刻不能停,随时准备换马不换人。 「不是传信的驿卒,就是有紧急军报。」林长世道。这段时间林砚一直逼他在外面,硬着头皮独当一面,非但头脑灵光了很多,他本就心细,眼下也有了主见。 「啊?」林长安道:「从城内繁华闹市穿过,这是有多急啊?」 「这就不知道了。」林长世道。 沿街有些甜腻腻的零食小吃,可惜毓秀和青筠在来的路上吃得太饱,此时看到就没了食慾,只一人买了一只兔子状的糖人,也是好玩多过好吃。 糖人摊子旁,有猜灯谜的铺子,林长安惋惜道:「要是大哥在就好了,管把这一条街的灯谜都猜出来。」 林长世道:「要是大哥在,压根儿不会让你出来耍。」 青筠闻言,福至心灵,提笔在纱灯上写了几个字,彩色灯纱将她洁白如雪的面容映照成了浅桃红色,乌黑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煜如晨星。 毓秀去看题面:春色满园十五夜(打一祝辞)。 青筠写的是:花好月圆。 毓秀不禁莞尔,花常好,月常圆,真真是最好的祝辞。 青筠赢得了那盏纱灯,她们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她对秋池耳语几句,秋池笑了笑,跑去落后好几步的林长世面前:「这是我们小姐的还礼。」 林长世愣愣接过来,秋池便跑远了。 熙熙攘攘的闹市倏尔变得静谧,他除了自己的心跳,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 省城贡院,乡试的第三场考试正如火如荼,却丝毫不影响城内的喧闹狂欢。林砚独自留在住处颇觉无聊,带着元祥来到街上。省城的节日气氛远非一个县城可比,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热闹如庙会。逛得饿了,就地找了个摊子吃碗馄饨当宵夜。林砚坐在馄饨摊油腻的长条凳上,置身满目繁华之中,感受着体内鲜活而有力的血脉涌动,顿生流连之感,不由感慨:「年轻真好。」 摊主端着热腾腾的馄饨碗嗤嗤的笑,对元祥道:「您这小孙子可真有趣,才多大呀,就说这种话。」 元祥一脸认真:「这是我家小公子。」 「是吗?」摊主仍笑着,随口道:「失敬失敬。」 林砚但笑不语,安静的坐在那里吃馄饨,慢条斯理的动作很不像个孩子,可那皮薄如纸的小馄饨,透着粉红色的馅儿,连汤头都是鲜美的,只吃了一口,便让他胃口大开。 第二口还没吃到嘴里,只听砰的一声,桌子被人撞歪,汤汁洒了半碗。 冲撞他们的是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只见他慌不择路,钻进馄饨摊的灶台后面。 摊主奇怪的朝底下看了一眼,林砚看出是有人追他,竖起食指在嘴唇上,对摊主使了个噤声的动作,默默将桌子挪回原位。 片刻,三个身穿粗布短打,寻常百姓打扮的精壮男子穿过人群追了过来,看到年龄相仿的林砚,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 「公子!」老元祥站起身,反手掐住了对方的手腕反向一扭,但听「咔嚓」一声,伴随一声痛苦嚎叫,那人撒开了林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林砚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老东西!」男子吊着一根胳膊,欲还手。 同伴拉住了他,挑着灯笼仔细去看林砚的脸,摇了摇头:「不是,别惹事。」 显然,林砚不是他们要找的人,灶台后面的才是。 那人又问:「小孩儿,看见一个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吗?!」 林砚一脸认真的一边比划一边反问:「这么高,穿一身白色锦袍?」 「对对对!」对方连连点头。 林砚随手一指对面一条岔路:「朝那边去了。」 三人信以为真,迅速拨开人群,往林砚所指的方向追去。 等他们走远了,林砚才去铺子后面,对着那锦衣华服的小童道:「出来吧,他们走了。」 小童从灶台下站起来,好整以暇的捋平衣裳。 借着满街道的花灯,林砚这才看清他的面容,只见他唇红齿白,眉秀眸清,虽面带仓皇之色,依然掩盖不住那浑然天成的贵气。难怪方才那几人一眼便知林砚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林砚也算俊俏的孩子,可跟对方一比,气质完全不同。 「谢过诸位义士出手相助。」小童朝着中人拱了拱手,举止倒像个爽朗的「江湖中人」。 「小娃,他们为啥要抓你?」馄饨摊主好奇的问。 小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出来逛逛灯会,突然冒出来几个人来要将我掳走,我趁着侍卫与他们缠斗才跑脱的。」 侍卫?林砚微惊:什么人家会有侍卫? 作者有话说: 下夹子啦,求支持预收文《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身边有人开始羊了,大家一定一定要做好防护啊~~~ 第35章 、祁嵘 喧闹的大街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 那锦衣小童说完了话,便称要赶紧回家,钻入熙攘的人群中。 碗里的馄饨早就凉透了, 林砚也没了兴致, 看了元祥一眼:「我们也回去吧。」 他一路冷着脸, 直到回到住处,元祥神色如常的拿出牙刷、胰子, 帮他打水洗漱。 林砚坐在椅子上不动, 昏黄的烛光映照下,他的神色晦明晦暗。 「说吧,」他将毛巾搭在座椅把手上,冷声问元祥, 「你到底是谁?」 就在元祥第一次拉林长安的时候, 他已经看出不对了,尽管这老僕平日里尽量表现的老朽,关键时候,却行动迅速, 手臂有力, 分明是个练家子。 元祥沉默良久,无声跪下, 用苍老干枯的声音道:「小人曾隶属北镇抚司,是四十年前, 被上峰派来潜藏在府里的暗探。」 尽管林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心头仍是一紧:「锦衣卫?」 「是。」元祥道。 林庭鹤生前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六部堂官, 也算显要。他微嘆口气, 语气中充满戏嚯和好奇:「是单派给我一个人的, 还是别的部堂都有?」 元祥道:「都有。」 林砚点点头:「既如此,我后来致仕身死,你该立刻回到锦衣卫才对。」 元祥道:「监督京内外要员,朝廷是不会有明旨的,前指挥使失势之前,怕我们这些人遭到朝臣清算,亲手烧毁了名单,我也因此无处可去,一直守在林家,守着这三个少爷。」 林砚心下百感交集,抬手让元祥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元祥面露吃惊:「您不赶小人走?」 林砚摇头道:「你无儿无女,苦守着这个家这么多年,我该谢你才是,怎么会赶你走?这些话以后谁都不要提了。」元祥眼底含泪,点了点头,端着水盆出去了。 林砚踱步走到在堂屋门口,看着满庭月光如水,许是前世为官多年的灵敏,今晚的一派繁华之下,他竟感受到一丝暗流汹涌。 已是深夜,坐落于城东高大巍峨的吴王府四门紧闭。 一个锦衣华服的小童来到城下,叩开了端礼门。早有一群太监宫女在门内迎候,一面请他上轿,一面让人先行回王府前殿向殿下王妃禀告。 原来这小童是吴王世子祁嵘,随父母在此地就藩,平日里久居深殿,嚮往市井间的热闹繁华,趁着王府中秋宴人多眼杂,熘出府门玩耍,险些遭人暗算。 世子所内侍奉的宫人跪了一地,已近中年的吴王和王妃,通身的节庆盛装还未换下,在巍峨的宫檐下急的踱步,他们晚年才得嫡子,本就视如珍宝,正打算来年上书请旨册封世子。眼下祁嵘带着侍卫跑出去,侍卫却先回来禀报说,有人企图当街掳走世子,世子逃脱不见了。 王府属官前后派出几波人寻找,可今夜城里太乱,都未能传回消息。 正当二人焦心不已,太监跑来禀报:「殿下,娘娘,世子回来了!」 二人闻言大喜,就见一身白色锦衣的祁嵘在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疾步来到殿前,居然还带着笑意,俯身行礼:「父王母后,中秋吉乐。」 吉乐,吉乐个屁呀! 吴王见世子平安归来,满心焦急化作愤怒,指着他怒斥:「你个混帐,不经禀报私自出府,你可知错?」 祁嵘显然不惧,仍笑吟吟的狡辩道:「儿臣禀报过母妃的。」 吴王被噎了一下,扭头看向王妃。 王妃双目圆睁,斥道:「你禀报了,我同意了吗?」 「那倒没有……」祁嵘道。 吴王咬了咬后槽牙,沉声吩咐庭下:「伺候世子的人呢?眼看世子胡闹不知劝阻,害世子遇险,绑起来,堵上嘴,统统打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祁嵘愣了,这才收起一脸玩世不恭,起身冲上去挡在他的人面前,不许任何人靠近。 侍卫踟蹰不敢上前。 「祁嵘,你皮的没边儿了!赶紧让开!」王妃斥责道。 祁嵘着急的跪地求道:「父王英明,他们都是有宫籍的太监和宫女,父王不可私刑处置,遗人话柄!儿臣是父王的儿子,父王处置我,放过他们!」 吴王险些气笑了,冷声道:「无须你替父王操心,处置了他们,我自会像宫里上书请罪。来人,愣着做什么,统统打死!」 「谁敢!」祁嵘站起来,将一众宫人护在身后。 吴王勃然大怒:「反了你了!」 祁嵘倨傲不减,昂首站在殿前与父母对峙起来。 吴王面沉似水,显然已忍耐到了极限,他拾级而下,步步靠近:「谁敢,是吗?孤来告诉你谁敢!」 …… 端礼门外,守门的士兵远远见到一人两马的驿卒疾驰而至,高举一面醒目的黄色令旗喝道:「京师八百里加急文书呈送吴王殿下,速开城门!」 士兵不敢耽搁,速速开门放他进城。驿卒入城后,径直王府驿站而去。 殿前广场上,一身红色团领蟒袍、腰环玉带、贵不可言的吴王殿下,正如个寻常百姓一样挽着袖子,粗鲁的拧着儿子的耳朵,扬言要打断他的腿。 太监趋步上前,将一份囊筒递给吴王看。 囊筒是普通驿站送信之用,不同寻常的是它用红漆封口,上头沾着三根鸡毛,这是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密件。 吴王检查了漆封,命:「打开。」 太监应喏,打开囊筒,内里是一份明黄色玉轴诏书,他忙撒开了祁嵘,斗开衣袖,正了正冠,双手接过。 王妃也感到不对,款款走到庭前,两人看到诏书上的内容,面色愈发凝重——朕不豫,速召吴王四子入京。 吴王四子正是祁嵘。 夫妻二人惊讶不已,朕不豫?皇帝病了? 转念一想,不对啊,皇帝病了,叫祁嵘入京做什么?他又不是神医,翻过年也才十岁…… 突然,他们心里同时生出同样的两个字:为质。 祁嵘趁父母出神之际,朝着那跪了一地的宫人挥了挥双臂,像轰赶羊群似的轰他们赶紧开熘,然后弓着身子跟在后头,众人就在吴王和王妃的眼皮子底下,蹑手蹑脚的熘出正殿大门。 大难不死的一众宫人,甫一回到世子所,全都松了口气。 祁嵘依然沉着脸,那两个跟着他出门的小侍卫,还被捆在偏殿呢,他招手叫他的伴当太监来:「你出去一趟,去万香居买一份栗子糕和糖酥饼。」 那是母亲最爱吃的糕点,他得拿去哄王妃展颜,放了他的侍卫。伴当应一声,拿着令牌出去了。 祁嵘在寝殿里来回踱步,约半个时辰,伴当回来了,奉上两个拿麻绳捆在一起的朴实的油纸包,祁嵘拎着,去了前殿。 殿内静的出奇,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祁嵘拎着糕点,殿内没有一个宫人,显然提前被人屏退了出去,正对殿门的檀木宝座上同样空无一人,祁嵘探头探脑的去了屏风后,父母果然坐在后头,隔着个小几,分坐在两侧的官帽椅上。他讪笑着,还未开口,便见母亲倏然起身,红着眼朝他扑了过来。 祁嵘以为王妃气的要扇他,本能向后退了半步,冷不防被她一把抱住。 儿大避母,王府中繁文缛节更甚,从记事以来,母亲就没再这样抱过他了,他疑惑的看向父王,后者避开他的目光,怅然嘆出一口气来。 「母妃?」祁嵘疑惑,得不到回应,又本能的喊了声:「娘?」 吴王妃依旧不应,只搂着他低声啜泣。 「这是怎么了?」祁嵘一头雾水,他想到刚刚那份密旨,再看难过成这副模样:「朝廷又削藩了?」 「嘶——」吴王倒吸一口冷气,呵斥道:「满口胡言。」 「那我娘哭什么?」祁嵘奇怪的问,对于他们这些被朝廷养在各地的藩王来说,除了撤藩,基本也没有大事。 但听吴王沉声道:「上谕要你入京,进宫读书。」 「哦。」祁嵘点头沉吟一声,又问:「京里出什么事了,要我去做人质?」 王妃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祁嵘发出「呜呜」的声响。 她泪眼婆娑,看着眼前混不吝的儿子,又气又怜,嗔怪道:「不许再乱讲话了!」 祁嵘一脸无辜的点了点头,这才被放开。 「就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要用八百里加急快报,儿啊,要不,你装病吧。」 开国之初,倒有过藩王送子入京为质的先例,可是百来年过去,藩王毫无实权,渐渐都被养废了,几乎没有造反的能力。吴王妃自随着丈夫就藩起,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时乱了心神。 吴王埋怨道:「才说不让儿子乱说话,你怎么也跟着异想天开,回头朝廷派医官下来查,欺君之罪,不是图惹猜忌吗?」 王妃想想也是,装病固然行不通,那就只有真病了,她拿帕子沾沾眼泪,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断然道:「殿下,您还是打断他的腿吧,妾不拦着。」 祁嵘:??? 吴王迟疑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儿子,似乎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又解恨,又能解决问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祁嵘低头看看那双腿,很长,很漂亮,又好用。他觉得父母这想法多少带着点私愤,忙往后撤了两步,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别跑啊,过来。」吴王同他讨价还价:「我注意分寸,不打断,只打瘸,行了吧?」 「行什么啊!」祁嵘气的直翻白眼:「父王您是打算起兵谋反吗?」 「嘶——」吴王亲自绕过屏风,关闭了大敞的殿门,回来斥责他:「又乱讲话,当心祸从口出!」 祁嵘哭笑不得:「既然不打算谋反,您在怕什么呢?坐在皇位上的是我亲伯父,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吴王颓然坐在椅子上。 国朝的藩王没有任何实权,任由朝廷搓圆捏扁,让他拱手将儿子送出,他也只能生咽了这口气,再抬眼去看眼前毫无惧色的儿子。 这些年在他们的宠溺纵容之下,上房揭瓦,越发淘气。可到底还是稚子模样,一双明眸里透着清澈的愚蠢。吴王知道他小孩子心性,只想逃离父母的掌控去京城玩儿罢了,这样不稳重,去了京城,进了皇宫,还这般口无遮拦,不是擎等着吃亏吗? 更何况,今日碰到的贼人,未准就与这件事有关联,一般毛贼平白绑架藩王的儿子,不是纯粹找死吗? 祁嵘哪里知道父亲的愁闷,眼巴巴的问:「父王母妃若没别的训示,能把我的侍卫放出来吗?」 吴王头疼扶额,看也不看他,只挥了挥手。 祁嵘大喜:「谢父王!父王真是英明神武,宽厚仁慈,推己及人,仁爱待人……」 「滚出去!」 「诶!」 作者有话说: 超级感谢树精对新文文案提出的意见! 第36章 、进京 祁嵘大喜:「谢父王!父王真是英明神武, 宽厚仁慈,推己及人,仁爱待人……」 「滚出去!」吴王头疼。 「诶!」 祁嵘欲走, 又想起什么似的, 忽然转回:「娘, 儿给您买了糕点,都是您爱吃的!」 他搁下糕点, 告退而出, 去偏殿解救他的侍卫去了。 吴王妃才安稳了些,望着几上的油纸包,想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虽然顽皮,却是这王府里唯一跟她贴着心的, 向来知道她的喜好, 又簌簌落下泪来。 「好了,别哭了。」吴王道:「我去翻翻近来的邸报,看看京城出了什么事。」「嵘儿就非去不可吗?」王妃泪眼婆娑的问。 「难道敢抗旨不成?」吴王深嘆口气。 吴王妃一面啜泣着,一面扶着官帽椅的扶手缓缓坐下。对吴王来说, 再疼爱祁嵘, 到底还有另外三个儿子,对吴王妃来说则完全不同, 侧妃的儿子虽也叫她母亲,终究是隔着肚皮, 也隔着心, 她远离京城随着吴王就藩,本就举目无亲, 眼下唯一的儿子都要离开, 岂不是活活剜她的心! 「圣旨上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吴王妃又道。 吴王沉吟片刻:「不出意外的话, 孤明年向朝廷请旨,册封嵘儿为世子,陛下总要放他回来完成册封礼吧。一旦册封为世子,就算是小宗的宗嗣,不能轻易再离开封地了。」 吴王妃心想在理。 「明年……倒也不算太久。」她心中默算,眼下已是八月份了,不到一年时间,也并非不能接受。 吴王点点头,阔步走出正殿,去了侧殿书房,一边走,一边吩咐人:「将近一个月的邸报送来。」 天高皇帝远,藩王又严禁与京官有任何来往,唯一揣摩朝廷动向的方式只有邸报,京城出了什么事?皇兄病的很重?还是哪个藩王有所异动? 可看来看去,两京一十三省风调雨顺、政通人和,什么也看不出来。 国朝的官制相对完善,不论宫里出了什么事,哪怕皇帝真的病到无法理政的地步,短时间内,京内外各衙依然可以照常运转。 次日,祁嵘下了课,带着几个伴当爬到树上去摘柿子,可把众宫人吓得魂飞魄散。 吴王见他还有心情摘柿子,心中更是郁怒。便以考校功课为由,将祁嵘叫了过去。 祁嵘自然是不怕的,他虽顽皮,却生来聪颖好学、闻一知十,不管吴王问什么,都是对答如流,答完了,还从太监手中接过一篮金灿灿的柿子,献给父王品尝。 吴王是又气又怜,当下说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嵘儿,你就这么想离开父王吗?」 祁嵘一愣,撩襟跪下来:「父王哪里的话,儿子当然想永远留在父王母妃身边,堂前尽孝,膝下承欢。」 吴王闻言,衣袖中双拳紧握,决心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留下祁嵘,被申斥也好,被罚奉也罢,横竖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撤了他的藩! 却听祁嵘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杜先生教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嵘儿真的很想出去看看,再说儿子又不是不回来了,朝廷册封世子的旨意一旦下达,儿子还不是要巴巴地跑回来行册封礼?」 「你呀!」吴王满是无奈,又面带担忧的说:「父王是怕京城有变,你身陷险境。」 祁嵘摇头道:「如果是哪位藩王有异动,陛下怕诸王相互勾结,才下旨命各藩王送子入京,偏偏只有父王抗旨,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到那时,身陷险境的就不只是儿子一个了。」 祁嵘眉眼含笑,乌黑的眸子灿若星辰。吴王看着看着就出了神。才不到十岁大的孩子,怎么活的如此洞明,如此通透?他甚至有些偏私的想,为什么皇帝偏偏点名要祁嵘,而不是另外三个儿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吴王亲手将祁嵘扶起来,问:「饿了吧?」 祁嵘点点头:「稍后去母妃处用膳,父王也一起去吧!」 吴王应下了,先命太监端一碗热牛乳来,给儿子垫垫飢。祁嵘也不拘礼数,接过来咕咚咚的灌下,笑吟吟拉着父王的手往母后的寝殿而去。 …… 是夜,夫妻二人相对无言,一个长吁,一个短嘆,悲悲切切的过完了八月十六。 十七日,祁嵘穿了一身月白色虫草暗纹的团领袍,更显身形俊俏,眉目清隽。他去正殿辞别了父母,兴沖沖的登上轿子。因为父亲是藩王,他从出生起就被困在藩地不得擅离,没见过江河的辽阔,没见过群山的巍峨,身为宗室,就连京城繁华都只在书里看过。 他倒还在兴奋劲儿上,吴王和王妃却另有一番情绪。 儿行千里母担忧,王妃掩面而泣,吴王两眼也布满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但不论二人有再多不舍,都必须遵从旨意,在限定的时间内将爱子送入京城。天家在皇权面前从无亲情可言,这是每一位皇室宗亲的宿命。 待祁嵘的轿子离开正殿,吴王身边的太监才拿衣袖擦着眼泪:「殿下,世子托奴婢留了句话。」 祁嵘抬头:「什么话?」 「世子说:『无论京中发生任何变故,请父王视王府安危为首要,勿以儿臣为念』。」 吴王潸然泪下。 在一众侍卫、太监的随扈下,吴王四子祁嵘的车驾从王府端礼门出发,行至运河码头,再乘坐官船,北上进京。 他终于闻到了运河上湿润的风,看到了无数漕船在此扬帆,岸边芦花如白雪纷飞,波澜壮阔,美不胜收。 他也看到了挥汗如雨的民夫、喊着号子拉縴的船工、撒网捕鱼的渔民,贩夫走卒、引车贩浆,无一不是万分艰苦的……他这才知道,除了雕樑画栋、钟鸣鼎食的吴王府,还有真正的世道人间。 …… 与此同时,秋闱散场。 蜗居在小小的号房里,经过了九天七夜的考试,林长济的身体严重透支,强撑着发软的腿脚走出贡院, 十年寒窗,能走到秋闱这一步的读书人,大多没有向林长世那样的体魄,考试进行至最后一场,便常常看见因暑热或体力不支倒在号舍中,被巡视的士卒抬出贡院的考生,三年努力功亏一篑不说,甚至有性命之危。 这条路实在太苦了。 林砚翘首等在贡院的栅门之外,只见林长济如多数考生一样,脚下无根般慌了出来,元祥和车夫忙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他。「怎么样,没事吧?」林砚见他脸色很差,关切的问。 林长济摇了摇头。此前没能完成考试,还能强撑着,如今乍一松懈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眼前阵阵发黑。 车夫直接将他背了起来,一路走到街口马车旁,二人扶着他上了车。车厢里有只小炉子,上面烹着汤,林砚倒出一碗,端给林长济。 入口味道苦涩,林长济蹙眉问:「这是什么?」 「参汤,」林砚解释道,「毓秀让我带着那颗百年参,我用了一点。可能不好喝,硬灌下去吧。」 林长济心中一暖,想到家里人的翘首而盼,便又觉得这些苦都是值得的。 回到住处,林长济倒头便睡,林砚便由着他睡,只让元祥在院中干活时动作轻些,别吵了他的好眠。 谁知天色擦黑,林长济突然发烧,咳声粗陈,连发虚汗。元祥忙去请了大夫,林砚端水擦身,在身侧悉心照顾。 老郎中进门,慈祥的望着林砚:「小娃,你们是来省城赶考的吧?家里还有其他大人吗?」 林砚摇头道:「您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我可以做主的。」 老郎中点点头,一番望闻问切,不曾言语。 林砚插话道:「我爹是不是暑热或着了风寒?我下午时给他灌下一碗参汤,不知要不要紧?」 郎中摇头,蹙眉捻须道:「是虚劳导致的阴阳失调,阴气不足阳气有余内,并非外感邪气。」 说着将银针用火燎了,扎入几处穴位,帮他退热。 「并无大碍,眼下药铺已经打烊了,我开一道方子,若久不退热,再去抓药煎服。」郎中说着,又想到家里主事的只是个孩子,不放心的叮嘱道:「不算重症顽疾,却也大损元气,尽量卧床静养,切忌劳累。」 林砚连连点头表示记下。 郎中又坐下开方:取柴胡、人参三钱,加生姜、红枣开水煎服。 付了诊金,让车夫将郎中送回医馆,林砚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林砚知道林长济长久以来心中的煎熬,他多年不曾生过病,郁气逐渐累积,一旦放松,就是病来如山倒。 他守着林长济一夜未眠,直到清晨,才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去堂屋里喝了几口热水。 林长济时而昏睡,时而咳醒,足足病了两日,勉强灌了两次药,发了一身汗,身上的疼痛才减轻了许多,只是咳嗽依旧不轻。 支起虚弱无力的身体,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元祥端着托盘进来,是清淡的白粥和小菜。 元祥搀了他一把,将两个枕头摞在一起,扶他坐起,从铜壶中倒了杯温水给他漱口,谁知他发热口渴,咕咚咚的喝了下去。 「几号了?」林长济问。 「二十号。」元祥一向话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林长济又重重咳了几声,接过元祥递来的粥碗:「快放榜了。」 「是啊。」元祥从小看着林长济长大,知道他向来要强,上一次大病还是十年前的那场秋闱,他当年毕竟年纪小功力浅,落榜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却生生将自己气的大病一场,眼下还没放榜就病成这样,万一…… 呸呸呸,没有万一! 第37章 、中举 林长济吃了几口粥, 才发现小院子里静的出奇,朝窗外看了一眼,问:「林砚呢?」 元祥又端着酱菜, 便于他下筷子:「这两天陆续有府学的相公上门看您, 公子怕吵扰您休息, 都是请他们出去吃酒。」 「吃,吃酒?」林长济不可思议的问:「他们带个孩子出去吃酒?」 元祥摇手道:「是公子带他们去的……」 「……」 林长济想了想那个场面, 不由蹙眉咋舌, 这些平日里斯文儒雅的读书人,一旦喝了酒,就会原形毕露,踩着凳子行令划拳都是轻的, 可别把林砚带到什么少儿不宜的地方去, 林砚的芯子虽然换了,倘若目视耳闻记到了脑子里,日后一旦醒过来…… 林长济越想越怕,当即要穿衣下床去把人找回来。 元祥看穿了他的心思, 阻止道:「公子此前同公门中人也常有应酬。」 言外之意, 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得差不多了。 林长济满脸苦涩, 扶额躺倒,他此前闭门读书, 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头又疼了吧?」元祥道:「快躺好歇着, 灶上煎着药呢,小人去看看。」 …… 林长济这一病, 身体时好时坏, 拖到了八月底才大好。 病好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就更难熬了,林长济闲极无聊,日日出门与同窗相约打马吊,这才终于熬到了九月初十。 才是晨光熹微,林长济便将林砚从好梦中叫醒。 他这些日子将养的很好,林砚接二连三的替他应酬,却是很累。拧着眉毛睁开眼,烦躁道:「天还没亮呢!」他还是个孩子,需要足够的睡眠。 林长济只说了四个字:「今日放榜。」 林砚便反覆睡不着了。 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关心的,只好一骨碌起床穿衣,早早去贡院外等放榜。 他们自以为来的够早了,谁知刚到贡院,就见告示墙下人头攒动,已经挤满了方巾襕衫的生员,他们相互攀谈,谈天说地,以缓解心中的压力。 告示墙上,桂榜已经贴好,只是覆着一层红绸,弄得人心焦气躁。 一声锣响,穿着大红公服的差人打头走着,身后是两名同考官,谈论声戛然而止,人们四下散开,自觉让出一条路来。官员来到榜前,将本届中举的名单揭晓。 人们屏住唿吸,只听得自己的心怦怦的剧烈跳动,只有林砚除外,他个字矮,被人挡的严严实实,看不见桂榜,反而不紧张。 就在人群窸窸窣窣开始议论起来的时候,林砚踮脚去看,依旧什么都看不见,突然,林长济捏紧了他的手,声音带着抑制激动的颤抖:「中了,我中了!」 林砚被捏的生疼,扯了扯林长济的袖口:「嘿,爹!抱我一下!」 林长济忙把他抱了起来,看到榜单的第一眼,他震惊了:「亚元!」 …… 揭榜之后,报喜的差人倾巢而出,往各个会馆客栈、考生住处报喜,与此同时,省里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中榜名单下达各府州县,由地方官像新晋举子家中报喜,以示朝廷对举子的优待。 只是要比省城晚个两三日。 所以从初十开始,林家上下皆措手顿足,急的不成样子,熬过了两三日,留在家中读书的林长世突然跑到南记,叫着林荣礼和林长安赶紧回家。 「是喜报到了?!」两人又惊又喜。 林长世摇头道:「是县里来人知会,今日知县会亲自到中榜举子家中贺喜,让各家提前做好准备。」 「那就是中了?」林荣礼追问:「你没问问,你大哥考了第几?」 林长世道:「也没说中了没中,县里所有参加秋闱的生员一应通知到了。」 「呃……」二人一脸失望,嫌他大喘气。 但不论如何,他们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回家等待接喜报。 林长安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据,当做扇子一样在脸颊边扇风:「真刺激啊,这种感觉就像在赌坊里头掷骰子,骰盅揭开之前,谁也不知道是大是小。」 林荣礼一愣,预感不好,抢过票据来看,只见上头写着:永兴赌坊,五十两押林长济中举,赔率一赔三,买定离手。 林长世也上手抢了过来,惊讶道:「赌票?你去赌坊了?」 每届乡试前后,县里参加考试的生员向来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热话题,赌坊自然不会放过赚钱机会,纷纷开出赔率,等人下注。 秋闱毕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譬如林长济的赔率是一赔三,其他生员则多是一赔五到一赔八。 林长安呵呵一笑:「我当然要支持大哥了,一旦大哥中举,净赚百两,怎么样,有魄力吧?」 林荣礼冷笑一声:「是够有魄力的……等你大哥回来打断你的腿,别哭爹喊娘就成。」 林长世也拧眉凝视着他:「长安,你不该去赌,一出手就是这么一大笔,想想当年林家是如何败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林长安压根听不进二哥啰嗦,在他看来,家里宽裕了,偶尔为之不过是怡情雅兴,又不是染上了赌瘾,再者说,家里的生意如今全靠他撑着,把钱投到赌坊,与投到其他生意里又有多大差别,都有亏本的风险,难不成做生意的都是在赌? 便乐呵呵的收起赌票,翘首等待赌局开盘。 长世正要跟他掰扯,锣鼓声从巷口响起,县衙派出报喜的队伍上门了。 一路进门,一路唱喜:「捷报贵府林老爷讳长济,高中乡试第二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接着还有二报、三报。 整条巷子都喧腾起来,出来看热闹的四邻越聚越多,贺喜声不绝盈耳,两兄弟早将刚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忙着打赏报子,向高邻道谢,笑的多了,脸颊发僵,可依然止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 林荣礼往日里没少给林长济泼冷水,此刻也潸然泪下,不断拿袖管擦着眼泪,口中喃喃道:「列祖列宗保佑,儿孙出息了,林家復兴有望了!」 林长民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爹,别哭了,快干正事!知县老爷的轿子已经到了巷口,堵在外头进不来!」 林荣礼赶忙擦干眼泪,一路朝众人拱手致歉,企图为县衙的官轿蹚出一条路来,却见王知县已经下了轿子,绿色团领官服,在佐贰官员的陪伴下步行走了进来。 见到林荣礼,竟满脸喜气拱手道贺:「林兄教子有方,贵公子高中乡试亚元,实在是可喜可贺!」 林荣礼便知道知县将他认成了林荣礼的父亲,忙深深一揖,口称「不敢」,解释道:「长济父母早逝,草民乃是叔父,侄儿中举与有荣焉,特赶来道贺的。」 王知县这才想起,临出门时孟师爷提醒过自己,尴尬的笑道:「无妨无妨,叔父本就是近亲,父母不在合该更亲近才是。」林荣礼连连称是,恭恭敬敬将王知县让进屋里。 边走边道:「说起来,我这侄儿也是时运不济,父母相继过世,丁忧六栽耽搁了两届秋闱,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蹉跎至今。」 王知县嘴角直抽抽,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客气的说:「厚积薄发,后来居上,未必不是好事。」 想他三十四岁中举,三十八岁才点的进士,更有人多少人皓首穷经蹉跎一生,归来仍是童生——世上哪有那么多年少登科的神童?林长济二十七岁中举还嫌太晚的话,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想到神童,王知县嘴角又是一抽,他家可不就有个神童么。 他甚至有些嫉妒的想,也不知这家的祖宗埋在什么风水宝地? 可转念一想,他是江宁县的父母官,县里的生员都是他的学生,林长济高中亚元,为他的政绩考评添上漂亮的一笔,这是与有荣焉的大喜事啊,怎么可以心生嫉妒呢? 林荣礼见王知县直发愣,忙请他上座,叫长安上茶。 举人不一定做官,但举人居乡者,也都是德高望重之辈。 何况林长济还年轻,乡试高中亚元,来年进京参加春闱,点进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考中二甲前列,又有幸考入翰林院,三年庶吉士下来,就可以在京城留任了。国朝官员任用,有个不成文的规则: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官员可是为国储相,清贵无比,前途不可限量。 到那时,他这个小小知县,怕还要仰仗于林家。 王知县越想越觉得,林家就是上天派来黄石公,不枉他此前「圯桥进履」,对林家的一番照拂。 念及此,话语中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接连三天,贺喜的亲朋不断。林家曾经四散于县里各处的族人纷纷上门,疏远些的来道喜,亲近些的自然要帮忙,单宴席就摆了三天,酒楼席面流水一般送进来,贺礼堆了两间屋子。 因举人有一定免除赋税徭役的特权,乡邻争相投献土地、甚至有人上门自愿投身为奴,寻求庇佑。 哪些该收,哪些该拒,两兄弟没有半点章法,全靠毓秀判断。 长世长安到底年轻,有林荣礼这个老人精在家撑着,又有族亲上门帮衬,才算勉强应付过去。三日过后,门庭总算稍稍清净了一些,两人累的虚脱,爬也爬不动了。 省里的鹿鸣宴过后,林长济和林砚回到县里,又是一阵的门庭若市,足足闹到了九月底,林长济才腾出手来,料理家里的事。 不到一个月,家里不但添了下人,还有了田产。他挨个过了一遍,又拿给林砚过目,生怕有不当之处,留下隐患。 人只会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肆无忌惮,过去林家落魄,摆摊卖字也好,刨坟盗墓也罢,都是走投无路的举措,如今林家小有家底,又有了功名,自然变得谨慎起来。 林庭鹤上辈子自有母亲妻子执掌中馈,对于家务事,也是一窍不通,索性拿出去一股脑的塞给毓秀:「姑母,我爹说了,这些房契地契人口,日后都归您管着。」 林毓秀一脸茫然的伸手去接,谁知这样一抖,从中掉出张收据来,林砚拿起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永兴赌坊兑付赌票纹银五十两,赔率一赔三,共计纹银一百五十两。」 画押处赫然签着林长安的大名。 「乖乖,赢了这么多钱!」林砚唏嘘道。一百五十两白银,足够在县城买座四进的好宅子,林长安竟全部充了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什么钱?」林长济恰好从东屋出来。 林砚迅速将票据收进袖子里,毓秀的目光也躲躲闪闪。 林长济察觉不对:「怎么了?这家里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毓秀讪笑道:「一些琐事,不用操心了,去休息吧。」 他们越是这样,林长济越是好奇,林砚见拒绝不成,无奈的说:「先讲好了,你病才刚好,不能生气。」 林长济颇觉好笑,大喜的日子,能有什么事值得他生气?可当他看到票据的一刻,笑容瞬间凝固了。 第38章 、赌坊 天下着濛濛细雨, 林长济站在堂屋门口,吸一口湿润的空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 他必须好好跟长安谈谈。 元祥叫来林长安, 后者显然刚醒, 头髮用一根乌木簪子随意束在头顶,蓬松凌乱, 不情不愿的说:「什么事啊, 哥?」 林长济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十七岁了,早年间父母相继离世,长安十四岁就辍了学,这三年说是在家读书, 其实不是蒙头大睡, 就是在市井街头闲逛。两个哥哥奔波生计顾不得他,没变成王善先前那样,去混帮派、走歪路,都算列祖列宗保佑了。 终究是没把他照顾好的。林长济坐下来, 尽量平心静气的问:「长安, 小小年纪,为什么学人赌博啊?」 林长安一愣, 没头没脑的答了一句:「赌坊光明正大开在大街上,还用得着特意学吗?」 林长济被噎了一下, 又道:「怪我事先没跟你说清楚, 这一次便罢了,赌博是坏行止坏心术的行径, 向来为圣人所贬斥, 以后不许再碰了, 生意之外若有余力就去读书,将来……」 他这番滔滔不绝的话还没说完,就听林长安喃喃道:「大哥如今是举人老爷了,也开始用圣人之言约束起我们来。」 林长济「砰」的一拍桌子,林长安吓了一跳,林砚手一哆嗦,瓷盏里的茶水洒了大半。 埋头苦读的林长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东厢房出来看,被林砚摆摆手赶回了屋里。 林家祖上确曾有过家规:十八岁前不许近女色,不许赌博,三十岁前不得纳妾云云……可也没人真正计较过。林长安已经十七岁了,去赌坊确实不对,一时兴起而已,倒也谈不上坏行止坏心术云云。 既然林长济这样说了,林砚就不能在旁边拆台,这早已成为两人之间的默契。 他还得适当的和稀泥:「赶紧跟你哥认个错,以后不再去就是了。」 林长安心里那个委屈,赚了这么大一笔钱,没人夸他也就算了,还上纲上线的一顿指责,他反问道:「大哥考举人是为了这个家,我又何尝不是?」 听他这么说,林长济心里不好受,薄唇轻启,道:「小弟……」 却又被林长安冷声打断:「我知道的。大哥本就是四书里的君子,我不一样,我生下来就没人管没人教的,合该是卑鄙小人。大哥也不用为我的心术举止费心,日后家里总会有些不干净不体面的事,尽管交给我便是了。」 「林长安!」长济怒目圆睁:「你自己听听,说的是什么混帐话!」 林长安闭上了嘴,不再多言。他气头上说出这些话来,其实自己也是理亏的,家里从没断了他的书读,是他自己读不进去罢了。 兄弟二人阴沉着脸,沉默良久,屋里静的只能听见秋雨敲打窗纸的声音。两兄弟对峙,林砚也不知该怎么劝,索性躲开回了东屋。 林长济右臂酸疼,抬手架在了扶手上,吓得长安往后退了半步。 他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无奈嘆气,语气平淡:「长安,去换身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长安虽觉得此中有诈,却还是回了厢房,换了件鼠青色的直裰,头戴四方巾,粉底黛靴,斯文板正,显得十分良家子弟。 长济却说:「再换一身,换你上个月刚置办的。」 林长安又是一愣:「你那日还说那件颜色太亮,不像好人。」 「是大哥的不是,不该以衣着识人。」林长济微微一笑。 「哦……」林长济一头雾水,又换了衣裳。 再出来时,见林长济也换上一身石青色暗花纹的倭缎直裰,腰坠碧玉佩,长身而立,在檐下等他,心中暗暗叫绝,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长济因道:「我们走吧。」 兄弟二人此时也有了下人撑伞,一行四人步入绵绵雨中。 马车行至城东,是江宁县富人聚集之地,横穿一条繁华热闹的街巷,街上酒楼、赌坊应有尽有,林长安下注的「永兴赌坊」就开在此地。 长安隐约感到不妙:「我们来这儿做甚?」 「手痒,玩一把。」林长济抖一抖衣襟,跨步进入赌坊。 长安像炸了毛似的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才说了不能赌博!」 林长济漫不经心的一笑:「偶一为之,不要紧的。」 长安感到莫名其妙,可是说话间,林长济已经走了进去,他只好低头跟上。 他们来着了,恰有一桌赌局。伙计见他们衣着华丽、气质不凡,上前殷勤招待。林长济将两张五十两银票给他看看,伙计见正是永兴钱庄的银票,请他们一旁稍坐,转瞬便有专人帮他们兑换,甚至省了兑银子的功夫,直接兑成筹码。 林长安看的瞠目结舌,心想大哥疯了不成,一出手就是百两,比自己还有「魄力」!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直到林长济将那盘筹码一股脑塞进自己的怀里,笑道:「好好去玩儿,大哥坐在一旁等你。」 伙计连忙上了茶,今年新上的碧螺春。 「我……我……」林长安期期艾艾半天,却见长济半点不像开玩笑,只好咽了口唾沫,磨磨蹭蹭的去那赌桌旁边。 没着急下注,先是看了两局,就开始血脉喷张、手痒难耐起来。既然大哥在旁边等着看他笑话,那就反让大哥看看,什么叫天生的赌王! 于是下一把,大家都押小,他押大。 有人在旁边低声提醒:「连着五把大的了,还押大?」 「就押大。」长安固执的说。 骰盅一开,众人趴过去看,眼珠子险些掉到赌桌上,果然是大。 身旁那人也贊道:「小兄弟神了!看着脸生啊,头回来?」 长安因道:「第二回 。」 那人连道佩服,一把筹码被伙计推到他的面前。林长安颇有些得意,朝大哥的方向瞥一眼,后者似笑非笑的坐着喝茶。 再开局,依旧是赢。 林长安故作气定神闲,心中暗喜,恐怕他就是那天选之子!早知玩骰子如此来财,还挖什么祖坟呢?! 一刻钟后,伙计要给林长济添茶,林长济推说不必,估算着时间,也撑不过一盏茶了……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林长安空着双手,红着眼睛朝他走过来,刚刚与他搭话的男子追在后头不断撺掇:「小兄弟,这几把手气不好,下一把没准就时来运转了,你缺银子的话,自管跟兄弟言语一声!」 却是个放印子钱的。 林长安还没蠢到闹着去「翻本」的地步,一路走来,并不理他。 长济状若不经意的抬头,微惊:「怎么下来了,玩尽兴了吗?」 林长安不答话,转身往外走,眼睛里蓄的两包泪,一出赌坊大门就汹涌而出:「他们肯定是出千了啊啊啊呜呜呜呜……」 赌坊门口身材壮硕的伙计面带不善的朝他们看来,林长济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直到上了马车,林长安还在呜呜咽咽的控诉:「那骰子里……肯定做了手脚,灌了水银,还被调换,开门做生意……怎能这样……毫无诚信,我的钱啊啊啊啊……」 林长济抬手扶额,一路无言。 马车先去香烛店里买了一篮子香烛纸钱,一路出了城,郊外道路颠簸,林长安这时哭够了,才察觉出来:「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祖坟。」林长济道。 那可是林长安最害怕的地方——好吧,如今是第二怕了,第一变成了赌坊。 「停车!」林长安起身欲逃:「我不去!」 又被大哥拽了回去。 车行颠簸,噪音聒耳,车夫压根听不见他的话。 「爹啊,娘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大哥欺负我!他让我把钱输光了,还绑架我去坟地!」林长安扯着嗓子嚎。 「省点力气,到了坟前再嚎。」林长济淡淡道。 林长安眨一眨泪眼,觉得确有几分道理,总算安静了不少。 …… 沿着蜿蜒的山路上山,可以俯瞰江宁全县,峰迴路转,一片地势稍平坦的山坡,就是林家的祖坟所在,这里依山傍水,确实是块宝地。 林长济从马车里拿出备好的香烛,先去父母坟上叩拜,告知自己中举的喜讯,又去妻子坟上祭扫。 林长安知道大哥有话跟大嫂说,便就呆在父母坟前,没有靠近。 林长济赤手拂去碑文上的尘土,那墓碑清清冷冷,不带一丝余温,他目光空空,存了满腹之言,此时只化作一声苦嘆:「你啊你,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该享福的时候却不在了。我在省城看上那时新绣花样子、胭脂水粉、衣料首饰,却一样也买不成,一样也买不成!」 …… 在妻子坟前枯枯坐了一刻多钟,这才站起来,整整衣衫头巾,走向长安。 带着弟弟来到曾祖父母的坟前,也就是林庭鹤和徐氏。 林长济指着上面的位置:「那是高祖父,旁边是两个高叔祖,左边是曾叔祖,下面是祖父和叔祖父。」 这些,林长安都是知道的,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再说一遍。 有见林长济将右边的衣袖挽起,露出小臂上长长一道森然可怖的伤疤。这疤痕长安见过,也问过来歷,并没问出答案。 「许多事,我们的曾祖父没能亲眼所见,你和林砚又太小,只有我和你二哥耳闻目睹,亲身体会。」林长济道:「所以你们觉得我小题大做,也不奇怪。」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林家歷经二世三世就败落至此,与子孙考不出功名有关,但追根溯源,还是由一个『赌』字开始的。」 第39章 、议亲 「那年县里来了个团伙, 专盯着乡绅子弟下手,他们盯上了两位祖父,设局让他们欠下一大笔钱, 债主上门讨要, 曾祖母爱惜家族名声, 东挪西借凑了一笔巨款给了人家。从那时起,两位祖父就像变了个人。」 「他们酗酒、狎妓, 常年泡在赌坊中, 妄图翻本,结果是越亏越多,心情郁闷,就去妓院里消金买醉, 一掷千金。」 「然后是一笔接着一笔的烂帐, 等着家里填窟窿。」 「除此之外,祖父还变的性情暴戾,那时长世养在祖母房里,哭闹吵醒了祖父, 摸起一把裁纸刀, 朝着长世砍过去。我挡了一挡,就被砍成这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长安惊唿:「怪不得, 大哥每到阴雨天,右手时常疼的写不了字。」 林长济点头:「就是因为这个, 悬腕时腕力不够, 练不出更好的字了。」 长安沉默低头,心中难过。 「长安, 大哥知道,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好。」林长济道:「你说得对, 大哥如今不一样了,架子也端起来了,满口仁义道德……」 「哥!」林长安打断他:「我那是气话。」 林长济道:「是气话,也是实话。如今林家蒸蒸日上,註定不会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眼下林砚正在重修族谱,日后还要设立族学,培养族中子弟,慢慢将涣散的人心重聚。一个家族想要繁盛,就必须恪守理学,约束人慾。」 林长安一时无话可说。 又听林长济肃声道:「譬如赌博,偶一为之固然不值得小题大做,可人一旦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就会再二再三,为所欲为。」 像盗祖坟这样离谱的事,林长济更是提也没提。 长安一向清澈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束缚,好似上了一把无形的枷锁,它很华丽,让人趋之若鹜,可真正拥有了,又急于挣脱。 林长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呀,该长大了!」说完,抖一抖凌乱的袍襟,迤逦向山下走去。 …… 举人居乡,门庭绝不会太冷清。 每天都有亲友陆续上门,起初是五服以内的近亲,后来是百八十年前就分家出去的旁支,也不抱什么目的,不过是走动亲近的意思。 林长济起先还见见,后来多是让长安长世出来应付一下,他毕竟要收心攻读以备来年春闱,时间并不宽裕。 可每当刘员外来,长济是必须要见的。 这一次是亲自来下请帖,他年将不惑,要过个整寿,请林家上下同去赴宴,另有单独下给女宾的帖子,请林毓秀的。 林长济手上微微一顿,想到刘家那位主母周氏,便託词长姐身体不适,径直替毓秀推拒了。 刘员外这次却坚持道:「还有好几日,没准儿那时就好了,你先收下,到时候再看。」 林长济无话可说,只是心中奇怪,刘员外素来是很知趣的人,明知周林两家积怨颇深,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周氏给长姐下请帖,他竟也不拦一拦。 刘员外走后,林毓秀看到那份请帖,方笑道:「看来,我不想去也得去了。」 「为什么?」林长济问。 「刘员外必定是自己不好开口,不知託了哪位女眷旁敲侧击试探我。」林毓秀道。 「试探什么?」林长济问。 「当然是你啊。」毓秀道。 林长济一愣,随即无奈的笑着摇头:「我是什么意思,大姐是知道的。」 「那我就更要去啦!」毓秀道:「还有咱家长世呢。」 她将近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说,林长济喜出望外:「当真?!」 「当然!」 …… 十月初十,正是秋收结束,也有十成节、丰收节一说。这日刘员外大寿,毓秀、长济和长安三人去赴宴。 林砚忙着修族谱,长世忙着准备次年的院试。午后,长世拿出一篇练习的文章来给林砚看,是去年的院试题目。 林砚先是扫一眼,那手柳字颇具瘦硬骨感之美,便知道他是从小下了功夫的,只是文章结构松散,毫无可圈点之处,林砚甚至暗暗揣测,当年考官让他通过县试、府试,莫非是看上了他这一手好字? 「不是让你温书吗?怎么开始上手写文章了?」林砚问。 林长世道:「心里着急,想写一篇练练手。」 林砚搁在一边,看也不看:「基础都打不牢靠,我还怎么教你走捷径?」 长世一愣:「什么?」 林砚恍悟自己说错了话,忙板着脸改口道:「叫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切不可急于求成。」 「哦……」林长世暗暗失落,又骂自己天真,科举哪有什么捷径? 他依言回房背《四书》,背《集注》,背林砚给他圈出的一百多篇范文,连做梦都在念:「天时,谓时日支干、孤虚、王相之属也。」 长济和毓秀回来,林砚便迫不及待的看着他们。这家里人丁冷落,长济又不肯续弦,他只能指望把长世销出去给自己生小玄孙了。 长济看的出他想过问长世的婚事,然而他在外厅宴,女眷都在内院花厅的女席,内宅发生了什么也只能问毓秀:「长世的事,刘家太太怎么说?」 毓秀轻声笑道:「起先问话的是青筠的姑母,我一说长济不续弦,她便把话头打住了,倒把刘家太太高兴的像什么似的。我趁机又提了长世,她说,长世也是一表人才呢。便说回去要与刘员外商议商议,还要问问女儿的意思,这几天给我们回话。」 林砚心下瞭然,周氏与继女不对付,自然不希望她嫁的好,宁愿将青筠许给林长世,也不愿是更具潜力的林长济。 恰遂了毓秀的心意,甚至指望周氏为长世多添几分胜算。 当晚,刘氏夫妇果然因青筠的婚事发生了一些争执,但不是因为林长世,而是因为嫁妆。 刘青筠不声不响的,裁撤了她嫁妆单子内所有的店铺掌柜,并将一应帐目全部理清,亏空部分,限前任掌柜在一月之内全部填平,拒不返还者一律送交官府,人证物证具在,充军流放都是轻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掌柜们慌了神,他们都是替周氏办事,即便中间发了点小财,哪能填的上这么大的窟窿,也顾不上东家做不做寿,一股脑的跑来刘家求刘员外做主。 刘员外从前惧内,可自从周家舅兄周璠将周兆平打的瘫痪在床,他的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前看在周家的面子上,对周氏百般忍让,如今他也看明白了,家族利益面前,周璠是不讲亲情的,为了颜面连亲儿子都能往死里打,何况一个嫁出去的庶妹? 更何况,他从未指望她对两个孩子有半分慈爱之心,相安无事就谢天谢地,可她如今连青筠的嫁妆都要动手脚,实在触及了他的底线。「我可真是过了个好生辰啊!」刘员外愤愤道。 周氏反而阴阳怪气的说:「还不是你生的好女儿,小小年纪存着这么深的心思,议个亲巴不得把家业搬空!」 「怪她?!」刘员外冷笑:「亏是今日败露了,若真的被你得逞,青筠哪天出门子嫁了,嫁妆都是虚抬的空壳子,你让婆家怎么看她!倒说成是她的不是了。」 周氏道:「青筠青筠,你只有那一个女儿吗?湘姐儿不是你女儿?别当我不知道,你花重金请名匠给青筠打制了乌木千工床,给湘儿准备过什么?」 她一向是无理搅三分,刘员外险些气笑了:「那床,是她母亲在世时就开始做的,那些田产、庄园、铺面,都是她母亲的陪嫁。」 刘家万贯家财,绝不会缺次女一张好床,周氏真正计较的也不是床,只是见不得青筠带走任何一件好东西。 她打从看见青筠的第一刻起就讨厌她,她高高在上的模样、故作端庄的姿态,像极了处处压她一头的嫡姐,她巴不得将她踩在脚底才好。 「你看清楚了,我如今才是她母亲。」周氏冷哼道:「再说了,谁说她母亲的嫁妆就一定是她的!」 刘员外简直无言以对,当即唤了个丫鬟来:「去前院,把大爷叫来。」 丫鬟小心翼翼的看了周氏一眼,领命而去。 此时夜幕降临,长子刘灿一头雾水,穿过中门来到正房,就见夫妻二人如斗鸡般梗着脖子怒视对方,形容颇为好笑。 又见父亲从袖中掏出一份正红色的嫁妆单子,对他说:「刘灿,这是你生母的陪嫁,你来告诉你『如今的这位母亲』,这些东西都是谁的?」 刘员外着重「如今的母亲」,将周氏气的眼前阵阵发黑。 刘灿喜闻乐见,看也不看,答道:「当然是妹妹的了。」 刘员外冷哼:「听见了吗?刘灿不要,自然都是青筠的。那些掌柜可还在前院里坐着呢,闹到官府去,继母算计继女的嫁妆,刘家的脸面不算什么,周家可丢不起这人。」 「你……」周氏怒视丈夫,这次倒接不上什么话了。 见她哑口无言,刘员外愈发亢奋:「当然,这窟窿你可以不填,我自去跟周家伸手。」 刘员外查了帐,钱并没到公帐上,除了贴补给娘家一母同胞的庶弟,料想也没有别的去处。 周氏一阵羞恼,勐的摔了一只斗彩剥胎的杯子:「都给我滚!」 周煜听闻父母吵架摔东西,趁着下人转身功夫,赤着脚从厢房跑出来看,好巧不巧,瓷片崩起来打了他的脸,捂着眼睛嚎啕大哭起来。 周氏吓坏了,忙去看儿子。却被丈夫撞开半步,只见他阴沉着脸,抱起煜哥儿就往院子里走。 他一边走,一边吩咐长子去请郎中,终于还是压不住火气:「伺候小爷的人呢?!都死绝了不成!」 周氏被他吼的一激灵,忙提了衣裙往厢房赶去。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提亲 郎中来看过, 万幸瓷片只在眼角划了个口子,没有伤及眼睛。 只是一直在哭,在控诉:「爹为什么要欺负娘?」 看着煜哥儿的眼睛哭的红肿, 刘员外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咄咄逼人, 他自以为是爱孩子的, 总觉得家里不是分对错的地方,所以总忙着和稀泥, 希望全家和睦, 可到头来,这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怨他。 刘员外没有回答儿子,也没有去正房,颓然去了前院, 鸠占鹊巢, 占了儿子的屋。 刘灿一脸无语,只好命人烫了一壶酒,给父亲斟上一杯。 刘员外啜了一口,又没头没脑的来了句:「你妹妹也真是的, 有事回家来说, 何必闹到外面去呢。」 刘灿蹙眉:「爹,您又来了。一家人也要分个是非对错吧, 你总跟堂上大老爷断案似的,搞那个『四六分罪』, 家里也是要讲公道的, 越是想息事宁人,越是阋墙谇帚、家宅不宁。」 刘员外自知理亏, 不说话了。 刘灿又问:「您让妹妹管嫁妆, 是她的婚事有眉目了?」 「别提了, 」刘员外一脸愁闷:「我本看上的是林家老大,可是你姑母说人家无意续弦,问老二如何?这还用问吗,这……能比吗?」 刘灿沉默片刻:「我看他家老二倒是,也不错。」 刘员外一愣:「你看……你什么时候看的?你们见过?」 「我……」刘灿支支吾吾:「听说的。」 刘员外端详长子片刻:「可是你妹妹跟你说什么了?」刘灿笑而不语。 刘员外忽然想起女儿前段时日常去南记商号,登时就慌了神:「她……他们,你别笑!林长世把你妹妹怎么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刘灿啼笑皆非:「您把我妹妹想成什么人了?真要是发生了什么,我还有什么好说,说什么都晚了。」 刘员外双目圆瞪:「晚什么,我就是把她养在家里一辈子,也绝不将她嫁给一个登徒子。」 刘灿这才道:「什么也没有,左不过多说了几句话,有个好印象罢了。」 「以后说话别这样吓人。」刘员外这才松了口气。 刘灿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又正色道:「林家此前落魄,至少还是读书的,林长世比起他兄长稍显不足,可毕竟还年轻,如今家境好了,专心攻读,区区秀才,迟早有中的一天,更不用说,那林长济日后发迹了,也必然会提携兄弟。」 「父亲总说要给妹妹找个好人家,什么样的算是好人家?有钱?咱家缺钱吗?权势?咱们纵然攀附上了,妹妹也未必过得好,林家长姐不就是个例子?」刘灿道:「归根结底,选夫婿还是要看人品。」 刘员外斜乜着他:「你说起来头头是道的,为什么说到你的亲事,就推三阻四?」 刘灿别开眼去,仰头一口酒下肚,辛辣味顺着喉头滑入肺腑。 以目前的情形,要是真成了亲,自己日日出门打理生意,新妇在后宅终日面对这样的婆婆可怎样度日?妹妹这些年在家里受的苦还不够多?他巴不得早早找个贤良妹夫,赶紧将妹妹送出门去。 要想不祸害别家女子,除非分府别居。可他一个做儿子的,高堂在世,于情于法都不能提出分家,那就只好拖着,随它去。 …… 次日,毓秀带回好消息,刘员外点了头。 全家人都很高兴,长世更是红着脸直乐,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毓秀忙去准备纳彩礼,请託合适的媒妁,请人占卜吉日,这一套下来,已过了半月有余。因高堂不在,吉日一道,林长世便跟着长兄长姐,带着媒人,登门提亲。 刘家太太全程像个木桩子杵着,非必要不接话,刘员外倒是用尽了腹中墨水,鼓励林长世读书上进,末了又板着脸添了句:「若非我女儿对你印象不错,我保管不能点头,你若辜负了她……」 林长世连连点头承诺,请伯父放一百个心,担保不让青筠受半点委屈,也一定加倍努力,搏个功名云云,口舌都利索了不少。 刘员外这才展颜笑道:「日久方能见人心。」 两家一番恳切商讨,后头就是问名、纳吉等,一切按礼数进行,无需赘言。 为不让长世分心学业,两家定了明年八月以后的婚期,到时若院试取中,就是双喜临门,若取不中,婚礼照旧,也不妨碍什么。 家里要办喜事,屋子显然是不够住的,恰隔壁有套同样大小的院落,长久无人居住,有些败坏了,他们找甲长帮忙,找到房屋的主人,问是否有出售之意。 最终以九十两的价格谈妥,打通院墙,两院相併,再修缮一番,瞬间轩敞许多。 这也只是权宜之计,迟早还要搬家的,眼下两孩子的考试比较重要,一切待来年再做计划。 …… 林长世退而读书,比从前更加专注,除了过年的两三日没动笔墨,都是手不离书的,这样一番苦学下来,虽远比不上林长济院试之前的水平,与自己相比,学问倒大大的长进了。 这个年过得格外热闹,林砚修完族谱,就由林长济这位举人老爷牵头,带领四散的林氏族人同来请福、祭祖。 折腾到三更时分。 林长济来到供桌前,手捧宗谱对众族人道:「我林氏自远祖迁至江宁县已有百年,曾几盛况毋庸赘言,自家族衰败、族人离散,县里林姓者不下百户,然关系亲近者不足百人,每逢年节不能欢聚、稍远者更是不相往来,族人各自为业,举步艰难。因此我受族中长辈所託,重修《林氏族谱》,以告各位族人:今后每逢正月,全族男丁到此请福、祭祖,凡家中有人去世,族人要同去奔丧,凡家中有子弟成年、娶妻,则要告知全族,年少失孤者要有族人收养,贫而无归者要有富家帮扶,有功于全族者要受到褒扬,有行不义者,要受到严惩……同宗同族,同心同德,方能树大根深、枝繁叶茂。」1 林长济的声音振聋发聩,令人振奋,林砚在底下听着,都不禁热泪盈眶。 林氏家族已经多年不曾出现这样的盛况了,许多年长者甚至泪流满面,仿佛又看到了家族復兴的希望,年轻人则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激情澎湃,原来这就是有家族庇护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林砚就倒在马车里睡着了,怎么上的床都不知道。 一觉睡到日晒三竿,他伸了个懒腰,去转了一圈,长济和长世分别在房里用功。他颇为满意的回到自己的隔间,倚在一片暖阳中看他还未看完的《西厢》。 林长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他的《西厢》没收了。 林砚没跟他计较,又拿出一本《水浒》,未等翻开,也被收走,又拿出什么《汉宫秋》、《寿阳曲》、《飞燕合德》,一本比一本离谱。 林长济统统收进了柜子上锁。 林砚急了:「你总要让我看点什么吧?」 林长济朝书架上一瞥,满墙经史,道:「劳烦劳烦。」「我都这把年纪了,又不去考科举,还读那些四书五经做什么?」林砚半眯着眼,抗议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林长济只是笑笑,将钥匙小心的收进怀中。 林砚倒头躺回榻上,闭眼睡觉。林长济这才作罢,回去读书了。 次日,林砚学精了,买来新的话本就包上了《春秋》的书皮…… …… 初五,家家户户仍沉浸在年节的喜悦中,林砚、林长济带着元祥,并新来的小厮林寿和林安,带着许多行李箱笼,乘坐两辆马车一併启程进京。本该在年前出发,因祭祖耽搁了十几日,时间已经有些赶了,但愿一路顺风顺水才好。 他们特意起了个大早,就是不想惊动邻里亲朋相送,结果马车刚刚行至巷口,就见王善背着行礼站在路边,摆手拦住了车夫。 「王兄弟?」林长济和林砚下了车。 王善道:「我们兄弟俩一合计,还是我跟着师父和师祖去京城。」 「不妥不妥。」林长济推辞道:「铁匠铺离不开人呢。」 「铺子里有我哥守着,我离开半年没问题的。」王善笑道:「一路进京山高水远,我哥不放心,说我不将师父和师祖护送进京,他就不让我进门了。」 他们见推辞不过,只好应下,带上王善一同启程。 一路北进,越来越冷,分明是大晴天,却冷得如同进入冰窟。但凡一开车帘,犀利的风夹着几片雪花灌进车厢,才攒的一点热气儿也荡然无存。 车夫也换上了厚棉袄,带着毡帽和棉挂耳,两颊皲的通红,吐字都是雾气:「大爷,少爷,咱们得等一下,前面拦着不让过。」 眼见到了顺天城外,城门前的道路被一众士兵封锁,所有进出城的车马行人都被挡下。林安上前打听了一圈:「听说是有宗室子弟去京郊骑马打猎,要回城,所以暂时封路了。」 林砚抱着个汤婆子跳下车来,寒风刺骨,瞬间将全身冻透了,张嘴呵出长长一串雾气,这么冷的天骑马打猎? 又见不远处果真走来一群官兵,簇拥着两个骑马的少年,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穿赤红色蟒纹曳撒,另一个十岁模样,穿一身月白色窄袖曳撒,脚踏快靴,因还未成童,头髮用网巾束起,两人一边走一边谈笑风生,行止由心,贵不可言。 「这排场,怕是皇子吧?」有百姓议论。 林砚心知当今天子只有一位皇子,生来就是太子,如今已到而立之年,膝下无子,这两位显然不是太子或皇孙。而藩王就藩外地,轻易也是不进京城的,所以京城内还有什么宗室子弟呢? 他百思不解,只觉得那白衣小童的身形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1:这段话参考了苏洵的《族谱亭记》 第41章 、藏拙 马上的白衣小童正是祁嵘, 而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他的堂兄,赵王的长子祁屹。 八月份,祁嵘在省城的中秋灯会上与林砚有过一面之缘, 之后北上进京, 一路危机四伏, 幸有武艺高强的侍卫随护,又有锦衣卫六太保在中途相迎, 歷经千难万险, 直至九月初才抵达京城。 祁嵘一路上都在思考,到底是谁会惦记他一个进京为质的王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绑架刺杀。 入宫当日,他先去拜见皇帝和皇后, 帝后虽形容疲惫, 兴致不高,却也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他们说了不多的话,无非是长辈对小辈的关照叮咛云云,不多赘述。 从干清宫告退而出, 祁嵘被安排在较为偏远的撷芳殿, 这里曾是未成年皇子的居所,但因今上没有其他皇子, 将他安排在此也地在情理之中,而与他相同遭遇的, 是赵王世子祁屹, 除他们二人以外,再无其他宗室子入京。 整个京城风平浪静、井井有条, 既没有灾荒兵变的乱象, 也没有阋墙反目的传闻。 祁嵘更觉得古怪, 他们二人的父亲在封地素来安守本份,为什么单单传召他们进京? 他们就这样煳里煳涂的住下来,每日卯时去皇极门右厢的书堂读书,每五日去干清宫、坤宁宫向皇帝皇后请安,三点一线,仿佛像日升月落般理所当然。 皇帝性情随和宽厚,平易近人,且后宫只有一个皇后,没有任何妃嫔,两人打破帝后不能通宵同宿的宫规,如民间夫妇一般共同起居。 圣天子坚守一夫一妻值得称颂,唯一令群臣苦恼的只有子嗣问题,而子嗣对于皇家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皇后仅育有一子一女,也就是当今太子和乐安公主,到底还是太过单薄。 一日祁嵘入坤宁宫陪皇后用膳,太医隔着碧纱屏风禀报太子的病情,倒也并不避着祁嵘、祁屹两个侄儿。 祁嵘这才知道,太子自幼体弱多病,又被帝后、群臣寄予厚望,点灯熬油的读书、学习朝务,身体越发亏损,从去年入冬时就缠绵病榻了。祁嵘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也体现在识时务,他瞬息明白了自己和祁屹的处境。太子的玉体每况愈下,皇帝和皇后怕是早有了过继养子的念头。 原来堂兄祁屹是稳固国本的备份,而自己,是备份的备份。 这下麻烦了!祁嵘心想:来的时候好好的,回不去了…… 宗族传承,向来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祁屹比自己年长,如果处处争强好胜,风头盖过了堂兄,日后难免被记恨报復,更不用说,万一太子病情好转,日后继位,想起曾有人上蹿下跳与他争夺储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想通了自己的处境,祁嵘开始藏拙,非但在功课上处处落后堂兄一筹,还刻意表现的贪玩贪睡,人畜无害——尽管他本就是贪玩贪睡的。 皇帝待他们一日更甚一日的慈爱和气。祁嵘也因此「得寸进尺」,在正旦那日壮着胆子提出想要出宫打猎的请求。 「嵘弟!」祁屹轻斥了他一声。 皇帝却笑道:「怕是宫中太闷,你们小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出去跑动跑动也好。」 言罢,命太监安排锦衣卫随护,务必保证两位王子的安全。 祁嵘笑靥飞绽,跪地谢恩:「谢陛下!」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飞扬跳脱的孩子,年近半百的皇帝由衷的欢喜,敛笑嗔怪道:「陛下也是你叫的?私下称伯父。」 祁嵘笑道:「谢伯父。」 两人带领一干侍卫骑马出城,猎了若干野鸡、小兔和狐狸,又活捉了一对小梅花鹿,满载而归。 回宫后又被召见,换上了红色团领常服,去坤宁宫陪皇帝皇后用晚膳。 就在凌晨时分,太子高烧惊厥,太医施针后,直到清晨方才缓解,情况不容乐观。皇后一日之间似乎老了几岁,鬓角的斑白都更加明显了。 祁嵘和祁屹看在眼里,小心收起一整日的愉悦心情,神情愈发恭谨,颇有些寄人篱下之感。 皇帝本打算叫他们来问问今日狩猎的收穫,是亲近之意,但见皇后全无兴致,心情愈发沉重,全程君臣叔侄并没说几句话,只闻杯盘碰撞的轻微响声。 晚膳后,皇帝问了近日的功课,祁屹读到了《尚书》,祁嵘称自己仅仅学到《论语·卫灵公篇》。 皇帝点点头,皇子大多四岁左右开蒙,六七岁上就能完成蒙学课程,而后由《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顺序往下读。 十岁只读到《论语》,着实有些平常了。 要他背来听听,祁嵘便将卫灵公全文背了出来,中间偶有卡顿,倒也还算完整。 皇帝又问他:「『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何解?」 祁嵘摇头称不知。 「屹儿,你说。」皇帝看向祁屹。 祁屹不假思索道:「花言巧语扰乱道德。小处不能忍,会扰乱大的谋划。朱子曰:『小不忍,如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妇人之仁,不能忍其爱也。匹夫之勇,不能忍其暴也。』」 声音清朗,对答如流,皇帝露出满意的神色:「看来你不但读过《朱子集注》,还读过《四书或问》。」 祁屹称是。 皇帝点点头。再问祁嵘其他句子的释义,槪是一问三不知,皇帝不禁有些失望,吴王府的属官在奏报中说,祁嵘灵心慧性、闻一知十,他将其召进京城,本是寄予厚望的,如今看来,只是看上去活泼灵气,招人喜欢,资质上实在平平无奇。 尽管如此,皇帝依旧是那个仁慈和蔼的君父,对两人说了许多勉励之言,并命太监拿来两串色泽鲜红的珊瑚串,赏给他们盘玩。 祁屹面上诚惶诚恐,心里却多少有些不服气,他答得分明比祁嵘要好,却得到了相同的夸赞和奖赏。 等他们回到撷芳殿,但见祁嵘一脸沮丧,他心想:一问三不知还得到了赏赐,有什么好沮丧的? 面带关心的问道:「嵘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祁嵘摇头道:「我还是头一次在外面过年,我想父王和母妃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封地。」 祁屹一愣:「你难道不知道咱们来京城为的是什么?」 祁嵘一脸懵懂:「来读书呀。」 祁屹险些笑了,觉得眼前这小傢伙实在蠢得可爱,读书哪里不能读,再说了,皇帝平白无故盯着你一个宗室子读书做什么?考状元? 到底是年纪小,拎不清。 他无意与祁嵘多说,只点头附和道:「是,来读书。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 祁屹心想着,照这样发展下去,祁嵘很快会失去圣眷的。 待回到自己的寝殿,祁嵘才松了口气,任由太监宫女为他更衣梳洗,回到床上,浑身如散了架似的酸疼。原以为京城有多好玩,如今每天束手束脚,戴着面具小心翼翼的生活,实在太累了。 「世子爷骑马累了吧,老奴给您捏两下。」从小带他长大的太监袁保端了一盅热牛乳搁在小几上,拖了个杌子到床边,给祁嵘捏揉酸疼的小腿。 祁嵘舒服的展开身体,从枕下摸出一本书:「咦?我那本《》呢?怎么换成《论语》了?」袁保道:「您打开来看。」 祁嵘将书本翻开,才发现他的《三国》外被缝上了《论语》的书皮。 「袁翁,你也学坏了!」他笑道。 「明目张胆的看闲书毕竟不好。」袁保嘿嘿一笑:「宫里人多眼杂,凡事多个小心,不出大错。」 祁嵘笑笑表示默认,看了几页书,又突然没了兴致,幽幽嘆了口气。 袁保问:「世子最近怎么总唉声嘆气的。」 祁嵘道:「今天看到皇后娘娘为太子的病情忧心如焚,自然想到母妃了。」 想起临行之前,他还为了独自出远门的机会兴奋不已,却不知父母已经心如刀绞,真是不孝。 「世子再坚持一下,咱们迟早能回去。」袁保压低了声音道。 「多迟多早?谁知道呢。」祁嵘又道:「你说,太子殿下得的是什么病,真的治不好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世子慎言!」袁保往身后看了看,祁嵘的寝殿有三间,中间用壁板相隔,并不隔音。 忙嘱咐道:「世子千万别去打听太子的病情,一句也别问。」 祁嵘点点头,又翻开了书:「袁翁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 夜幕降临,林家一行人也已经找好了客栈下榻,春闱之年,大批外省的举子们奔赴京城,客房紧缺,几人愣是被迫分住在两家客栈。 不过他们也只是临时落脚,待收拾停当,还是要租个小院落安静读书的。 京城近二三十年变化不大,林砚对各处风物瞭若指掌,倒显得比在老家还要熟悉几分。连着两日带众人品尝了几家有名的,如焖炉烤鸭、涮羊肉等。 王善问:「师父如何对京城这般熟悉。」 林砚搪塞道:「来前看了地图。」 王善当即想到,无所不能的师父一定是将地图刻在了脑子里,才会对京城的道路瞭若指掌。 吃饱喝足,才去牙行赁了一处僻静的,家什齐全的房子,顺便还打听了京城如今的房价。 真是京城米贵,居大不易。 林砚嘆了口气:「照样还是一个字——买不起。」 牙人笑道:「小相公说话可真有趣。」 林长济无奈的笑笑:「还是先去看房吧。」 牙人翻出一串钥匙,兴沖沖带着他们前去。 王善跟在后头,掰着手指:「买,不,起,这不是仨字嘛……」 第42章 、离经叛道 祁嵘今日换了话本子在看, 这次的本子太薄,包的是《大学》的书皮。他是抱着为质的心态来的,为了打发光阴, 带了许多杂书, 一年都看不完。 袁保端着一碗蜜花酥酪过来, 祁嵘看得入迷,非要他一口一口餵着吃。 袁保无奈摇头, 边餵边数落:「世子爷多大了, 还要人餵?」 「还小还小。」祁嵘含含煳煳的说。 可把袁保乐的不行:「去年殿下和王妃还在感嘆,世子翻过年就十岁了,也是大孩子了,改明儿看到世子这副模样, 不知该欢喜还是生气了。」 祁嵘一愣, 反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 祁嵘「啪」的一声把书倒扣在桌上,往暖阁走:「不看了,赶紧熄灯睡觉。」 袁保从宫人手里接过牛骨牙刷和牙膏子,追在祁嵘后头:「刷牙, 世子爷, 刷牙!」 …… 祁屹仍在窗前临字,他读书时喜清净, 只留了两个小伴当伺候笔墨,其余一概被他打发到暖阁外头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抬手推开了窗扇, 风雪灌进来,才用银丝炭笼热了的屋里霎时间如同冰窖, 寒冷战胜了困意, 准备关窗提笔再战。 却见对面祁嵘的寝殿已经熄了灯, 漆黑一片。 「这个祁嵘……」祁屹道:「怎么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与他年纪相仿的伴当嗤嗤的笑了两声:「缺心眼儿吧。」 祁屹重重关了窗户,眼底泛着冷意。 伴当打了个寒颤,慌忙跪地,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奴婢知错了,奴婢口无遮拦,奴婢……」 祁屹深深蹙眉,身处皇宫大内,他不好大张旗鼓的发作,只打发这个伴当去万公公那里领罚,不必再来他身边伺候,宫里人多眼杂,身边带着这样不知轻重死活的人,最易招惹麻烦。 伴当求饶不跌,磕头如捣蒜。祁屹充耳不闻,低下头,继续读书习字。 万公公这时被叫进来,低声呵斥了那伴当太监,命人将他拖走。…… 夜里下过雨,乌云很快散去,露出天边金灿灿的朝阳。 祁嵘打开殿门,两头小鹿在殿前悠闲的吃草,阳光为它们短短的皮毛外镶上一层金边,恬淡静谧,如诗如画。 祁嵘想到皇后焦虑万分的神色,问祁屹能否将小鹿送到御花园去养,御花园位于坤宁宫的正后方,是皇后常去的地方。 「御花园更大,小鹿更自由。」他说。 祁屹心有不舍,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下来。 于是皇后在御花园散步时,便看见了同样在草地里闲庭信步的小梅花鹿,美好可爱的样子宛若林间精灵,她驻足凝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问左右女官:「这是哪里来的?」 「是两位小王子昨日去郊外生擒的。」女官回答。 「真是有心了。」皇后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了良久,对女官道:「待两个王子下了学,带到坤宁宫来一起用晚膳。」 「是!」那女官兴沖沖的应了,自打太子病情加重以来,还没见过皇后由衷的笑容呢。 …… 皇极门右厢书堂。 给祁嵘和祁屹授课的讲官,由孙固为首的几位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担任。 宫里的课与王府里的讲法差不多。上午背书,两人按照自己的进度,背诵昨日的功课,然后由师傅点评一番,再讲一段新的内容,圈点口哼,让他们复述一遍,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自行回去朗读背诵;下午讲经义,每位学士分工不同,内容同样围绕经史,讲解其中的大义,尽管两人年纪还小,并未达到进度,都是照讲不误的,更多的是薰陶之意。 今日由孙学士授课,坐在中间的一张大案后,平日里两位王子分坐两侧,今日却只有祁屹坐在原处,祁嵘的位子上空着,唯有一套笔墨纸砚整齐的躺在案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世子,吴王子去了何处?又起晚了?」孙固蹙眉问。 这是位严肃刻板的老学究,国字脸,鬍鬚花白,面色黝黑,鼻樑挺直,一看便知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他治学严厉是出了名的,从前在詹事府任讲官时,教导太子也不留一丝情面,还因此受过皇帝的褒奖。 祁屹摇头称不知,心中也是奇怪,今早明明看见祁嵘来着,还跑来与他商量将小鹿送到御花园,一转脸人就不见了。 孙固无奈道:「世子先来背书吧。」 祁屹点头,走到大案前,将昨日的功课流利的背出来,又拿出作业临的字帖。孙固将两张纸并在一起,耐心为其讲解临帖与原帖的差别。 「世子看出什么来了?」孙固问。 祁屹沮丧摇头:「写的不好。」 「哪里不好?」孙固又问。 「空有形态,而无神韵。」祁屹又道。 孙固那张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将祁屹先前的功课拿出来,比在一起:「可比上个月的几幅大有长进了,你小小年纪能大致仿的出形态,已经很难得了。」 祁屹忙恭声道:「师傅谬赞了,还很不足呢。」 得孙固一句夸奖殊为不易,祁屹心中狂喜,不枉他每日点灯熬油战到深夜。 每晚看见祁嵘寝殿内的灯火早早熄灭,他都会感到困意袭来,可他不能睡,他深知自己进京的使命,临行前赵王反覆叮嘱他,这将是改变他们一脉子孙的巨大机遇,宗室传承、长幼有序,既然有幸居长占了先机,就一定要牢牢抓住机会。 那日,祁屹反问父王:「可是儿子听说,祁嵘甚是聪慧,一点即透,连骑射武艺都很不错。」 赵王若有深意的说:「不必担心,为父自有安排。」 后来听说祁嵘在沿途遭遇的种种危险,他也疑心是父王的手笔,他为背后下黑手的行为感到不齿,年少意气,打心底里认为,公平公正的竞争,他也未必会输。可他做儿子的,不能置喙父亲的行为。 最终祁嵘还是平安进京,足见他不但聪明,还是个有福之人。 孙固显然十分欣赏眼前这个勤勉恭谨的学生,正一笔一划的剖析讲解,这时门口太监通传:「吴王子到。」 只见祁嵘提着个精緻的鸟笼子,笼外套着防止鸟儿受惊的黑色布套,大摇大摆的走进书堂,将笼子稳稳搁在书案上,才朝孙固行礼。 「这……」孙固怒斥:「这是什么东西?」 祁嵘笑道:「回师傅的话,此鸟乃是我从封地带来的上古神鸟,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它已经可以给师傅请安了。」 孙固和祁屹都无语了。 孙固入翰林院三十载,给太子做了二十年的老师,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胆大妄为的学生,一时间脑袋空空。祁屹只觉得,这样的竞争对手,实在辱没了自己。 趁着他们呆若木鸡的功夫,祁嵘徐徐揭开了笼罩,准备惊艷所有人。 原来那上古神鸟是一只八哥,通体黑色,前额竖着三根长长的羽簇,样子十分滑稽。 「胡闹!」孙固呵斥一声。 「师傅不是说过,有教无类吗?」祁嵘道:「学生耗时三个月教出来的成果,师傅确定不看一下?」 孙固:「……」 他还真想看看,祁嵘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但见祁嵘回头对着鸟笼道:「小八,说,孙师傅万安。」 堂内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八哥,可后者将鸟嘴翘得老高,对谁都不屑一顾。 祁嵘连教了三四遍,又掏出一把瓜子仁引逗,八哥终于张开了嘴。「啊——」它口齿清晰的说:「老匹夫。」 祁嵘笑容顿失。 孙固的鬍子都给气歪了,手中的长戒尺重重一拍桌案:「这等离经叛道之徒,老夫教不了,来人来人,老夫要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字数有点少,争取明天多更点,就在昨天,我和家属都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今天家属羊了,高烧,我现在浑身酸痛……没发烧,但感觉差不多了…… 祝宝子们健健康康,没羊的别羊,羊了的都是好株株! 第43章 、奏对 干清宫西暖阁。 皇帝正与王勉、李怀英等四位阁臣议论政事。 太*祖皇帝建国之初, 规定一日一朝,后世君王没有太*祖的勤奋,早朝逐渐松弛, 到了先帝时, 逐渐演变为一月一朝, 直到当今天子即位,才又恢復国初的朝会制度, 并时常进行午朝, 碰到棘手的政事,往往要跟阁臣们商讨到深夜,实在是勤政爱民的典范。 宫人入内添炭,望着似明似灭的炭火, 皇帝以巾帕掩口, 重重咳了几声。 阁臣们面带担忧。王勉起身道:「未能担君之忧,都是臣下无能,陛下近来圣躬欠安,当以修养玉体为首要, 切勿太过操劳。」 皇帝摆手让他坐, 自嘲道:「都是为了宗庙社稷,后世子孙, 朕从先帝手上接过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不能再将它原封不动交予儿孙。朕多做一分, 朝廷就更清明一分, 朕勤政一分,后继之君便会多效仿一分, 为人君父当以身作则, 社稷方能长治久安。」 四人唏嘘一声, 齐声道:「陛下圣明。」 恰适时,太监入内禀报,翰林院侍读学士孙固求见。 皇帝把脸一沉,面露不悦:「愈发没有规矩了,没见朕和几位阁老在议事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太监忙跪地:「奴婢说了,可孙学士在殿外站着不肯走,开春天寒,奴婢怕把他老人家冻出个好歹……」 皇帝听了,便知是学堂里出了什么事,且不是什么小事。 「传吧。」他吩咐一声。 孙固进入殿内,揽袍跪地行礼。 皇帝急于继续议事,抬手打断了他:「孙卿,免礼。」 孙固这才起身,像四位阁老颔首示意。 「孙卿素来稳重,出了什么事,这般着急见朕?」皇帝问。 孙固忙将早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了皇帝,讲到八哥学舌的时候,皇帝和王勉尚能维持仪态,另外三位阁老不是抿嘴就是侧目,显然都在忍笑。 皇帝轻咳一声:「有这等事?」 「是,陛下。」孙固道。 「是初犯吗?」皇帝很清楚孙固的为人,事事往君王面前打小报告,那是昏庸无能的表现,孙固不是这样的人。 「回陛下,不是第一回 了。」孙固的表情难以名状:「吴王子读书一向心不在焉,年前,臣给他讲燎麻照读的故事,王子甚为感动,信誓旦旦,决心像先贤那般洗心革面、刻苦攻读,臣颇感欣慰。谁知次日,王子竟然逃学了,臣叫来他的伴当询问去向,那伴当说,采麻杆去了,要燎麻照读。」 众人:「……」 孙固话匣一打开,便是不吐不快道:「臣事后万分庆幸,讲的是燎麻照读,不是凿壁偷光,不然殿墙都要被他给拆了。」 三人格外想笑了,但见皇帝面色铁青,强忍了下来。其中李怀英性情最是温吞,在家中对子侄后辈极为宽和,他开口道:「陛下息怒,吴王子年纪尚小,慢慢教导便是。」 此言一出,余下位阁臣纷纷附和,可皇帝的脸色并未好转半分。 「传他们过来。」皇帝沉声道。 太监应一声前去皇极门传旨,约一刻钟后,祁屹和祁嵘被带至御前,叩首请安。 皇帝拿孙固的话去问,祁嵘供认不讳,没有一句辩解,态度乖觉。 皇帝又问:「你可知错?」 祁嵘一脸恳切的说:「臣知错……臣教鸟无方,口出秽语冒犯了孙师傅,回去必定教它痛改前非重新做鸟,再带它去向孙师傅请罪。」 「还……」孙固险些在御前失仪,还来?! 四位阁臣皆哑口无言,做官做到这个位置,所思所想无不比常人长远几步,譬如眼前这位小王子,那是精挑细选作为嗣子的候选人骗到……啊不是,是召到宫里来的。可这孩子,怎么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亏得皇帝拼上半世修养,还能坐得住,只是斥责道:「祁嵘,你胡闹的过头了。自古天地君亲师,你地位再尊贵,孙学士都是你的老师。旷课逃学,戏弄师傅,小小年纪这般胆大妄为,若不严加管束,将来可还了得?」 皇帝朝暖阁外唤一声:「来人。」 祁屹却跪下来,诚惶诚恐道:「陛下息怒,臣身为兄长,未能约束弟弟,臣有失职之过,陛下若要责罚,臣一力承担。」 两个孩子,一个顽劣不堪,一个明理懂事,形成的巨大反差令人唏嘘。 皇帝垂眸看向祁屹,神色有些复杂,挥手命人撤出去。又问祁嵘:「你且说说,为什么把八哥往书堂里带?」祁嵘见不达目的,还有受罚的危险,忙换上一脸诚恳之色,道:「臣见孙师傅授课辛苦,特意逗他开心的。」 …… 又抬眼看看皇帝的神色,沮丧道:「今后不带就是了。」 倒好像谁给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众人甚至怀疑,在吴王府,他本就可以拎着鸟笼遛着狗去上学。 想到他小小年纪离开父母不远千里进京,皇帝也不禁有些心软,板着脸道:「念你初来乍到,朕今日不罚你,去向孙师傅赔礼,记得,下不为例。」 祁嵘也颇识时务,乖乖照做。 「赔罪什么的,有你做主子的代劳也就够了,不许再带鸟去学堂!」皇帝严词叮嘱。实在是怕了他了。 「是。」祁嵘点头应下。 孙固纵是再有怒火,天子发话了,也不好再纠缠,只得怏怏作罢,告退出去。 此时,皇帝已没了处理朝务的心思,对阁臣们道:「暂且议到这儿吧。」 四人恭声应喏,告退而出,只余祁屹祁嵘两个。 祁屹心中忿忿不平,祁嵘犯了这么大的错,竟能全身而退! 祁嵘心中大为光火,这样都不会被赶回封地?! 众人退去,皇帝上下端详一大一小两个侄儿,两人看上去都不太安稳,不知在想些什么。 猜不透他们的想法,皇帝索性不猜了,他还要去坤宁宫陪皇后用膳,走了几步,回头瞧他们一眼:「你们,随朕一道去。」 两人这才回过神,慌忙应喏,低头跟了上去。 祁嵘一脸苦涩:不但没被赶回家去,还给饭吃……有没有天理啊! 前朝诸事,皇帝对皇后是一概不提的,也包括祁嵘今日犯错。所以席间照常聊的是家常,皇后问起:「那对小鹿是谁的主意?」 祁嵘垂眸不语,祁屹见状,抢先道:「臣见娘娘连日忧心烦闷,便善做主张捕了两只小鹿放在御花园供娘娘赏玩,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祁嵘心中暗笑,被堂兄这样一说,倒好像特意为皇后捉来的,还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他倒也不介意,甚至还想道声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你这孩子,一家人,什么恕罪恕罪的,这般拘束。」皇后展颜笑道:「本宫很喜欢,不过你们这个年纪,还是要专心学业,不要总想着出门打猎。」 两人诺诺称是。 午膳过后,皇帝千叮咛万嘱咐,命祁嵘好好上课不许再顽皮,命人将他们送去书堂。 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皇帝长长一声喟嘆。 皇后问:「都是好孩子,陛下嘆什么气呢?」 皇帝这才将祁嵘一早的状况对她说了,才道:「朕与吴王,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朕对他寄予厚望,可这孩子他……好像心智上,出了什么问题。」 原来在皇帝心中,祁嵘是备份,祁屹才是备份的备份。 皇后并未反驳,祁嵘看上去确实不太聪明。 「屹儿还是十分勤勉的,又孝顺懂事,臣妾很喜欢呢。」皇后又道。 皇帝缓缓摇头:「总觉得不够纯粹。」 皇后笑了:「顽皮的不懂事,懂事的不纯粹,陛下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这世上,也只有皇后敢同天子这样说话,皇帝自嘲的笑笑,道:「再看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 午后又起了风,大雪纷飞。 祁嵘裹一件猩红色的绒边披风,白绒暖耳和冬帽,厚底的羊绒暖靴,有节奏的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咯吱作响,颇为有趣。 小孩子都是喜欢下雪的,祁嵘也不例外,吴王和王妃对他宠溺宽容,保留了这份童趣。看到银装素裹的树木和宫殿,间或有梅花朵朵盛开其间,早将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 祁屹却还在回味刚从的奏对是否有不妥之处,抬眼见祁嵘攒了个雪球朝他砸过来。 「嗖——」的一声。 祁屹侧身躲过,雪球将身后的积雪砸了个小坑,他觉得这种行为很是无礼,肃然站立在雪地之中。 「屹哥哥,你怎么不还手啊?」祁嵘问。 祁屹蹙眉道:「怎么可以用雪球打人呢?」 「打雪仗打雪仗,不打怎么叫打雪仗?」祁嵘反问。 打雪仗,祁屹只在书中看过,像斗纸鸢、打陀螺、骑竹马一样,是小孩子的玩法,不成体统。 祁嵘觉得有些无趣,接过太监递上来的手帕,擦干手上的雪水。 「你很生气吧?」祁屹又问。祁嵘正要往学堂走,闻言又退了回来,在地上留下几个零乱的脚印:「你说什么?」 「我说,我争了你的功劳,你很生气吧?」祁屹问。 祁嵘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是小鹿的事,十分大度的摇头道:「不生气!你送我送,不都是一样的吗。」 他的确不生气,只是有些鄙夷,但碍于眼前这位的备胎身份,毕竟不能表现出来。 祁屹却穷追不捨的问:「怎么能一样呢?」 祁嵘笑道:「怎么不一样?屹哥哥,争或不争,仍旧你是你,我是我。这些东西对我而言,还不如一朵花、一片雪、一盏酥酪来得实在。」 言罢,祁嵘踩着积雪,自得其乐去了。 第44章 、春闱 祁屹立在原处, 呆望着祁嵘蹦跳的背影,是吗? 随即摇头,不是。 赵王偏爱侧室, 更偏心侧室所生的次子, 若非碍于森严礼法, 早将他踢开一边,请旨改封庶弟为世子了。所以母妃从小教导他, 人活着, 该争的时候一定要争,要讨得父亲喜爱,获得尊长青睐,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可他看到祁嵘这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 想打猎就打猎,想遛鸟就遛鸟,想燎麻照读、凿壁偷光,就可以逃学拆宫殿……听听刚才那番话, 哪里是真的缺心眼啊, 小孩子恃宠而骄罢了。 同为嫡长子,他本不需要这般蝇营狗苟, 可他和祁嵘终究是不一样的。 吴王府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嫡子生来就是世子, 其余兄弟降一级封爵, 谁也不必无端争执。赵王府就不同了,他几乎可以想见, 如果他功败垂成, 落寞的回到封地, 将面对怎样的疾风冷雨、明枪暗箭。 父王如果真的想废掉他册封庶子,一定多的是办法。 念及此,他的目光又坚定了几分,迎着风雪,一步一个脚印的朝皇极门方向走去。 …… 整个正月的下半月里,几乎是大雪封门,道路难行。 林长济也恰好要闭关读书,窗外白茫茫一片,更易静下心来。林砚陪在一旁,每日泡在文山题海之中。 进入二月,京城依然是冰天雪地,毫无春意。 林长济渐渐舒展身体,浑身关节咯吱吱作响,林砚也时常催促他去院子里活动活动,打一套八段锦,舒活筋骨。 春闱与秋闱同样,要考三个昼夜,去掉中间的两次出场,共计九天七夜。 天还未亮,贡院前的广场上已经围满了人,来自两京一十三省的数千名考生顶着寒风聚集于此。其中有踌躇满志的少年,亦有白髮苍苍的老者,甚至有些已经是官员,千人千面,各不相同。 这一次,林长济显得安稳许多。常有人说,考举人看才学,考进士看造化,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余下的全看造化,这样想着,他朝街口林砚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不似林长世那样身量高大,在人山人海的举子中间,什么也看不见。 只好心中默念一声,祖宗保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卯时正,主考官带领众同考官聆听圣训、拜圣文宣王先师、拜关圣大帝、拜文昌帝君……一应礼数不能有丝毫偏差。 伺候主考官各自就位,命开龙门。 随着三声炮响,龙门大开。众举子分批入场,点名搜捡。 龙门前是验明正身和搜捡的场所,手段倒比秋闱更加有辱斯文。春寒料峭,就在露天的甬道墙根下宽衣解带脱去鞋袜,不得携带带有夹层的衣帽被褥,连吃食都被切开检查。听说曾有举人因被粗鲁兵卒趁机羞辱戏弄,一怒之下终身罢考。 忽然有举子被搜出夹带,哭天抢地,祈求龙门官网开一面。 龙门官铁面无私,沉声喝道:「叉出去,站枷示众,罚罪为民,以儆效尤!」 众人心有戚戚,嗡声讨论起来。 顾庭之与林长济同行,在他耳边嘀咕:「年年有那铤而走险的举子,也不知他们带的是什么,四书五经都抄上吗?」 林长济摇头称不知,只知道怀挟夹带的方式千万种,什么显隐药水,砚台夹层,糕饼蜡烛,毛笔管缝,底裤上,鞋底里,髮髻和……只有搜捡官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威严的守军站在龙门官身后喝道:「不得喧譁!继续搜捡!」 林长济被搜捡完毕,走到龙门官面前。 「叫什么名字?」 「林长济。」 龙门官此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看名册,又看了他一眼,看的林长济后背发凉。 「父讳?」 「林荣兴。」林长济答道。 「祖讳?」 「林瞻。」 「曾祖讳?」 林长济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一顿,才报出:「林庭鹤。」三代问罢,龙门官抬头:「你真是江宁公的后人?」 官做到一定位置,人们往往以籍贯相称以示尊敬,譬如林庭鹤祖籍江宁县,就会被称为林江宁,若林长济日后身居高位,也叫林江宁。 林长济点头:「是。」 龙门官笑中带着些许敬意:「进吧。」 这是林长济第一次感受到祖宗遗德,尽管只是一个龙门官的笑容。也正是因为这个笑容,他比以往哪次考试答题都要谨慎用心,生怕辱没了先祖一般。 会试与乡试类似,举子的试卷不会直送考官面前,而是需要在外帘煳名誊录,就连别字也要原封不动抄上去,别字和涂改超过一定数量的,则会被直接剔除出局。誊抄后的试卷称为硃卷,经过「对读所」一字一句的校对,再送往「外收掌所」校对试卷编号,确认无误后,将原卷存档,硃卷贴上封条,送到外帘官的手上,他们将所有考卷送到飞虹桥上,而桥对面等候着的,是本届会试的两位知贡举,也就是内帘官的首领。 他们在飞虹桥上完成交接,在经抽籤分发,考卷才算正式交到阅卷官员的手中。 因为阅卷的工作量巨大,因此会试与乡试相似,也是重视头场,只要第一场的大题被取中,二、三场的试卷,只要格式不出大错,行文不犯忌讳,是不会影响排名的。 林长济从考场出来就病倒了。 倒不是他体弱,实在是滴水成冰的季节里,坐在号舍内如坠冰窟,衣帽都是单层的,不能絮棉花,被褥也是一样,能撑过九天而不病倒的考生少之又少。 倒有两位官员派府中管事上门代为探望,带着京中名医前来诊治,一位是工部左侍郎王瓒,一位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季琰,林砚迎来送往间,想到当年提携的后辈如今身居高位,露出欣慰慈祥的笑。 两府管事瞧着这孩子的笑容有些瘆人,又见林长济辗转病榻实在疲于应付,将主家的名帖送到,邀林长济过府病癒之后吃酒,便告辞了。 林长济拥着棉被缩在炕上打摆子,拿着两份名帖有些迟疑。 林砚送走了郎中进屋,笑道说:「放榜之后,他们还会来邀你,只管去打交道。此二人当年由老夫一手提拔,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你要入仕,他们不提携一二,是会受人唾骂的。」 林砚一口一个老夫,仿若又回到当年位高权重的岁月…… 林长济忽有些久贫乍富之感,原来祖上并非只留下了祖宅田地,也留下了无价的人脉,只是「祖父积,子孙弃」,从曾祖父之后,只有挥霍败家的儿孙,再无金榜题名的玉树罢了。 …… 只是两位官员似乎比林砚揣测的更有诚意一些,还未到放榜之期,就在季府一同设宴邀请林长济过去。 林砚叫他去,并非要他去攀权附贵,只是殿试重策问,考的是对时政的见解、治国的策略等,在朝官员中,但凡家里有人应试的,必然会根据时事去押题,押中者不在少数,两位前辈此时叫长济过府,必然有提点之意。 林长济是申时去的,子时初才回家。 就在林砚以为两人要恩将仇报绑架他的好大孙时,林长济在林安和林寿的搀扶下,醉醺醺的回来了。 林砚问了几句话,颠三倒四连不成句,又问林安:「大爷怎么喝成这样?」 林安一脸为难道:「也……也没喝几杯。」 林砚嘆了口气,这般不胜酒力,以后如何在官场游走,自己的好酒量都给林荣礼那厮继承去了不成? 「两位大人对你说了什么?」林砚问。 林长济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季佥院想把侄孙女儿嫁给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林砚一脸无奈:「这你倒记得清楚。」 林长济却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儿啊,别怕,爹就算考上了进士,也不给你娶后娘。」 林砚甩脱了他的手:「看清楚我是谁。」 林长济定睛看了看,忽然将他一把揽在怀里:「好儿砸,给爹抱抱~~」 林砚骤起一身鸡皮疙瘩,挣扎着跑开两三步,命王善他们赶紧将他弄上床去,又让林寿去熬醒酒汤。 又是醉话,又是呕吐,一顿胡乱折腾,待到安顿他安安稳稳睡下,业已到了深夜。 于是,次日天光大亮时,林砚从床上弹坐起来,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看看墙上的黄历,二月廿七日,便又缩回温暖的炕上蒙头睡去。 隐约听见院墙外的大街上突然喧闹起来,阵阵锣鼓声愈发急促,夹杂着鞭炮声和纷乱脚步声。 这声音但凡考过功名的读书人都很敏感——是报喜的声音。 这时,林安推门闯进来:「少爷,快起来!好像是放榜了!」 林砚揉着惺忪睡眼看向黄历,二月二十八日放榜,不该是明天吗? 林安顺着他的目光到墙上,抬手就扯去了那张黄历,「二月廿八日」乍现眼前。 「我昨天忘了撕……」他不好意思的说。 「一会儿再跟你算帐!」林砚一边数落他,一边套上衣裳鞋袜,起的太急,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林长济也起来了,套上兔绒滚边的大氅,正在整理头髮,双目因宿醉有些水肿。见林砚出来,沉声道:「我也起晚了。」 「来了来了!」林寿冲进堂屋:「报喜的进了胡同口!」 整条胡同炸开了锅,王善正扒在院门口张望,只见那报喜的队伍锣鼓齐喧,一路吹吹打打从门前经过,离开了…… 几人愣住,难道这条幽静的胡同里还住了别的举子?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只见队伍走到胡同的尽头,打头的报子傻了眼:「怎么是条死胡同?」 他拿出名单上的门牌一看:「嗐,您猜怎么着,走过了!」引得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一阵闹笑。 作者有话说: 推推预收:《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我与逆子共存亡》、《汴京小神厨(美食)》欢迎右滑收藏哦! 第45章 、殿试 队伍调转方向, 锣点再起,高声报喜:「捷报安江府江宁县林老爷讳长济,高中会试第十七名贡士, 金銮殿上面圣!」 「嚯!」 胡同里瞬间沸腾起来。 「十七名, 真高啊!」 「这是谁家儿郎?怎么从前没见过?」 「是上个月搬来的, 来京城赶考的举人老爷。」 林寿和林安抱出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噼噼啪啪放起来。 一时间, 管他认识的不认识的, 都来向长济道贺。 林长济命林安打赏顺天府报喜的差人,又向邻里道谢,晕头转向被差人套上大红花扶上马去,送去会馆与同乡相聚, 游街庆贺。 到会馆时才知道, 同乡取中了七个,其中陈谦考了第三名,顾庭之考了第二十三名,都是极好的名次, 如果殿试发挥稳定, 获得朝考资格,取个庶吉士不成问题。 照说春闱之后还有殿试, 但国朝有规定,殿试不黜落, 只要行文不犯忌讳, 礼节上不出错,都会被录取, 只是排名先后的问题, 最差也是榜下即用的同进士, 外放七品知县,是等候出缺的举人无法相提并论的。 因此一旦会试取中为贡士,中进士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同乡举子们喧闹了好几日,直到那些落榜的举子踏上回乡的路程,七人这才反应过来,还有决定排名先后的殿试。 林砚在住处等候林长济多日了,等着与他探讨殿试题目,左等右等,一张稚嫩的小脸黑如锅底。 林长济却显得气定神闲,殿试不黜落,他的会试名次又那么靠前,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二甲,只要认认真真的考完。前半生的科举生涯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成绩,还不是看天意? 林砚是过来人,很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何谓如夫人?」 林长济一愣:「如同夫人,类似于妾吧。」 「何谓同进士?」林砚又问。 同进士的字面意思,跟进士是一样的,可自古以来越是强调一样的东西,就越不一样。 林长济不说话了,心想,你老人家当年不也是同进士中的一员吗?怎么把自己比作妾室呢? 一边暗诽,一边研墨铺纸,毕竟他也不是真的想落入三甲,去吏部等候知县位置的空缺。 林砚大致先教给他一些礼节,但也只是教个大概,殿试之前,,参加殿试之前,所有贡生还要由礼部的仪制司与鸿胪寺进行相关的培训,如点名、散卷、贊拜和行礼等礼节。 再说策问的格式,开头是「臣对、臣闻」,结尾是「臣谨对」,中间要逐条写清,不能有所疏漏,遇到「天、帝、祖宗」等字眼需要提行,另有诸多避讳的要求。 以往有不少贡生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出现差池而功亏一篑,留下莫大的遗憾,因此林砚耳提面命、三令五申,直到让他的耳朵听出了茧子。 再结合王、季两人的意见,分析本次考试的题目。 如今困扰皇帝的问题,无非是旱涝灾害、倭寇滋扰、西南土司叛乱,最多加一个国库空虚,但在殿试中,极少会问及「怎样赚钱」这种过于具体的问题,因此只剩下前三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林砚将「国库空虚」四字划掉。 「试问解决当下朝廷困境的方法,岂是一两千字可以概括?因此,歷来策问的内容虽谈不上歌功颂德,却大多是泛泛而谈,言之无物的。」林砚道:「没人真的会向初出茅庐的读书人问计问策,因此也不要傻到真正去针砭时弊,指责朝政,这个时候,如何曲笔粉饰,就是考验一个人真正功力的时候。」 林长济听完百感交集,勉强点了点头。 他心中十分清楚,做个庸碌无为的顺臣,按部就班的中进士、熬资歷,才是对家族最好的庇护。 但不知为什么,临近殿试的前一夜,林长济辗转难眠,他这一生都在为别人活,为父母尊长的殷殷期待,为家族官脉得以延续,为家门復兴云云,到了这一步,却真正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一夜未眠,起床时,竟比以往哪次考试都要清醒。 林砚仍在重复考试要领,吃过早饭,他们登上马车往紫禁城方向而去。 此时刚过寅时,便已有上百人等着宫门外,由于殿试不过是「优中取优」的排名,众人相互结识攀谈着,神色也比以往哪一次考试都要放松和愉悦。 卯时一到,便有礼部官员带领他们穿过千步廊。重新在承天门齐聚,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排列等待门前值守的金吾卫的例行搜查,准备入宫。到了这一步,几乎不会有人再怀揣怀挟夹带入考场舞弊,一来殿试是在奉天殿外的广场,没有号舍围墙的遮挡,几百张桌子整齐排列,一览无余;二来殿试题目宽泛,即便带进去了,也无用。 殿试有更加高级的舞弊方式,当然,以林长济如今的身份,是接触不到的。穿过端门后,便可望见午门,在午门前,贡士们按照在会试中名次的单双数,单数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走西侧的右掖门。这两个掖门只有在殿试以及大朝之时才会开启。正中的门洞除了皇帝出入专用外,迎娶皇后时,皇后可以走这个门,再或是殿试结束,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出宫时可以从此门离开,以示殊荣。除此之外一旦走错,多会招来杀身之祸。 奉天殿外的广场上,三百余张桌椅整齐排列,在巍峨的宫墙下显得格外肃穆。 待众人站定,乐声大作,在礼赞官的带领下,众人给宫檐下缓缓走出的皇帝行礼,山唿万岁。 皇帝身着隆重而威仪的朝服,端坐在高台之上,场下的贡生们惧怕失仪,几乎不敢抬眼去看。 礼赞官命众人平身之后,皇帝开始讲话。无非是褒扬贡生们的优异、以及身为君父的殷殷期盼。 只听「砰砰」两声,队伍后方有两名贡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血虚,竟直挺挺的晕倒在地。随机便有大汉将军上前,将他们抬出了宫,这次的殿试机会自然作罢,只等来年再考。 贡生们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皇帝和在场官员却早已经见怪不怪,歷届都有晕倒的贡生,譬如这两位中的一位就极为眼熟,好似三年前就已经晕过一回了…… 皇帝的致辞终于结束了,众人再度跪拜行礼,皇帝也在聒耳的笙歌和山唿万岁中起身离开,除了礼部的监考官员外,其他官员也纷纷离场,内阁也只留下衤糀了首辅次辅两位阁老。 礼赞官宣布本次考试的内容:上场考策问,下场考诗赋。 首辅王勉道:「上御奉天殿,亲策诸位贡生,乃因诸位是国朝未来的官员,殿试不黜落,诸位大可悉数陈列,勿惮勿隐,诸位的谏言。朝廷亦将采而行之。」 正如林砚所说,这当然是客套话。 可即便是客套话,众人仍要如蒙天恩般行礼应是。 待到贡生全部坐定,便有执事官分发策题和提纸。林长济定睛一看,是三四百字的长题,一字一句的扩写,以千字为下限,这种题目,成文两三千字的也常有。 题目大意为:朕继承皇位已经二十多年了,敬天法祖,任贤选能,爱民如子,兢兢业业,无一日稍感松懈,为什么水旱频发,兵患不断,使黎民受难?朕有爱民之心,固欲使臣工上下一心,除尽兵患,有什么可行之法? 皇帝询问治国方针,命贡生提出不足和改正之处,既要有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又不能诽谤朝政,当然,歷届都有企图靠谏言博出位之人,他们的试卷,往往是送不到御前的。 林长济稍加构思,将「臣对」二字工工整整落在稿纸上。 「臣闻帝王之御极也,体君道以奉天心,而后可以建久安长治之业。肃臣纪以奉天职,而后可以成内修外攘之功。」 林长济深知,以「君臣职责」破题,才应是本题的关键。 「臣愚以为:上者,下之表也;政事者,臣之纪也。足兵以除寇,将帅之责任也。安民以固国,守令之职业也。」说到治国,首先浅谈了唐虞三代的治国方略,时下亦存在诸多弊病,亦有水灾、外敌侵扰,然而有禹、皋、稷、契等一干贤臣辅佐,「如此勤克之臣,方能奉天职。」 「陛下遏乱之志,果决如雷霆,而诸臣不能奉杨威命,已茂肃清之烈。是自负于尧舜成宣之主,而有愧于唐虞城周之臣多矣。」 陛下堪比成宣之主,励精图治,国家仍有这么多的弊端,那是臣下无能,有司选材不当,周官治下不明,将帅率军不严,人人都有责任,当然,除了皇帝陛下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将皇帝的责任摘干净,林长济才提出自己的谏言。 他紧抓「选贤」这一核心,分别列举了「文选和武选」的具体措施,对过往选拔人才提出了修正弊病之策。 洋洋洒洒三千余字,这才收尾:「臣不识忌讳,干冒天威,无任战果顾越之至。臣谨对。」 用工工整整的馆阁体誊抄在题纸上,也差不多到了收卷的时间,林长济挂起毛笔。 …… 殿试结束后,林砚再问他答了什么内容,林长济大致一说,便让他冷汗浃背——他到底是低看了林长济。 原来他从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儒,他或许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他可以「怡吾色,柔吾声」的阐述见地,但他并非没有风骨。林砚知道,不论殿试成绩如何,他都将比自己走的更远。 林长济又问这次的文章如何。 林砚摇头笑道:「你的文章远胜当年的我,所以,我已经不能给你任何建言了。」 作者有话说: 殿试题目参考嘉靖四十一年殿试题,有改动。 抱歉呀各位宝子,我以为像感冒那样烧一天就好了,结果断更这么久。。 在线求退烧方法,三天了,烧傻了快,傻到哪种地步呢?把体温表扔一边,把外壳夹于腋下。。t_t 第46章 、小传胪原则上, 殿试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但动辄几百份试卷的名次,也不可能全部由皇帝钦定。大部分的工作仍由读卷官完成, 最终再由内阁阁员向皇帝举荐十余份试卷, 由皇帝亲自裁定一甲三人的名额, 其中未被选中的,也会排在二甲前列。 又因阅卷时间仅有一天, 会试前十名的试卷会被提前选出, 另外再选三五篇,凑出来呈送御前,既是为了节省时间,又能表示对会试考官的认可。至于在煳名的前提下, 如何精准的挑出会试前十的卷子, 倒不必担心,弥封官早已做好了标记。 这些已成官场旧习,不多赘言。 三月二十七日,辰时, 圣驾来到文华殿。 今科与以往不同, 皇帝身侧侍奉的不是太子,而是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当然,太子重病, 皇帝从宗室中选了两个侄儿入宫, 早已不是什么秘闻。 祁嵘穿一身朱红色常服,不紧不慢的缀在后头, 仪态尚且能看, 神色却有些昏昏欲睡。 皇帝瞥了他一眼, 心中虽有不满,当着众人也不好发作。神色和悦的命诸位爱卿平身,抡才大典是关乎人才选拔的大事,也是好事,他纵使再惦念太子的病情,也不能溢于言表。 「读卷吧。」皇帝吩咐。 众人应喏,读卷官出班跪读,一份读完后,再由另一个读卷官继续狼毒,直到读完了前三份——等皇帝下令。 因为前三份试卷是由首辅王勉亲自选出的前三名,如无意外,皇帝多半会承认首辅的选择,直接定为三鼎甲,然后就算读卷完毕,可以回宫歇息了。 今日皇帝似乎耐心很足,既没有叫停,又没有吩咐继续,大殿中一时沉寂下来,落针可闻。 「陛下?」王勉出班唤了一声。 皇帝朝他看了一眼。 「不知圣意如何?」王勉问。 皇帝并未接话,转身看向身后两个侄儿:「刚刚的三篇文章,你们觉得如何?」 众官员心中暗道,这个年纪恐怕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懂得什么策问? 却见祁屹微微一怔,两袖交叠,深施一礼道:「臣觉得,三位举子文法稳重、中正平和、言之有物……难分伯仲。」 皇帝微微颔首,又问:「你说言之有物,说说看,谁的对策最能解决问题?」 祁屹:「……」 众目睽睽之下,他有种「南郭吹竽」被当众拆穿的窘迫之感,一时语塞,涨红了脸。 幸而皇帝并未为难他,反而替他解围道:「你年纪尚小,能听懂这些已是不易。」 祁屹才慢慢松了这口气。 皇帝又问祁嵘,他知道祁嵘听不懂,只是见他一直神游天外,想给他个警醒罢了。 却见祁嵘理所应当的说:「回陛下,臣听不懂。」 皇帝微哂:「是听不懂,还是压根没听?」 祁嵘满脸无辜的与他对视,突然转身跑去堂下,去看读卷官手中的试卷。 正当众人面带疑惑,只见他朝皇帝行礼道:「回陛下,臣是真听不懂,但臣看得懂,他的字写得漂亮,苍劲有力,力透纸背,当浮一大白!」 皇帝看了他片刻,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堂下众官员也都忍不住了,一起笑了起来。众所周知,殿试不须誊录,但贡生所用字体必须为馆阁体,那中规中矩的馆阁体能写出什么花样来? 皇帝笑嗔:「你才多大,还浮一大白,没得惹人笑话。」 王勉也笑道:「小王子快人快语,童言无忌。」 祁嵘看着众人笑,抿了抿嘴唇,坚持道:「请陛下拨冗一看,是真的很好。」 皇帝不忍驳他的面子,抬手示意宦官将试卷呈到眼前,突然敛起笑容,口中赞嘆:「果然是好书法。」 又命宦官将试卷拿给众人传阅。 李怀英等人也纷纷说好:「小王子真是慧眼如炬,能将馆阁体写的如此银钩铁划、毫无匠气,此人功力之深可见一斑。」 话说到这里,在场众人已经听出几分玄机,京中官宦子弟之中,能当得此赞誉的只有首辅王勉的儿子——王文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因此王勉这时也不便说话了,王文辅位列第三确实不妥,因为他是名副其实的会试第一名,王首辅为了避嫌,将亲儿子一压再压,压到了第三的位置,没成想,竟因书法脱颖而出。 此时,皇帝心中也有了计较,但他抬手吩咐读卷官继续,显然对前三份试卷不甚满意,至于是哪一篇,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 第四位读卷官只好出列,继续读卷。 一直读到第十二份,他们准备的试卷全部读完,天已近午时,皇帝却丝毫没有要起驾揍人的意思,反而命人传膳,就地请诸位大臣吃起了饭。 看皇帝这意犹未尽的情形,趁着午膳的档口,读卷官忙将十三名至二十名的试卷取出来,以备万一。 果然,酒足饭饱的皇帝片刻也不歇,要求继续读卷。 读卷官们诚惶诚恐,依照顺序重头开始朗读。约读到第二十份,已经临近申时,皇帝的坐姿由闲适变得端正,听着听着,神色也愈发认真。 「这才叫真正的言之有物。」皇帝吐字如钉。 首辅当即叫停,再问圣意。 皇帝果然满意,钦点第三名为状元,第一名为榜眼,第二十名为探花,余下名次仍按原序顺延。 内阁官员和读卷官们直擦冷汗,再不叫停,就来不及填写黄榜了。 他们甚至顾不上名次如何,忙是加快手脚,先拆前十卷,因为按照惯例,在明日传胪大典之前,还有个小传胪,即召见前十名面圣奏对,但名次几乎不会变化。 前十卷拆开,皇帝大致一看名单,会心一笑:「呵呵,都是熟人啊。」 其中有高门显贵的子侄,有两京解元,有名冠天下的寒门才子,首辅王勉的儿子王文辅,果然被他点了状元。 但也有例外,皇帝指着他刚刚钦点的探花郎问:「林长济……你们可听说过?」 众人频频摇头,忽有一老尚书出班答道:「臣略有耳闻,是前工部左侍郎林庭鹤的曾孙。」 四下一片譁然。 皇帝也唏嘘道:「竟是文端公的后人。这样的文章,竟被遗漏到第二十名……」 前一句是怅然,后一句就是明显的责备了。 在场读卷官员皆是一阵心悸。 还是王勉不慌不忙的解释:「回陛下,阅卷时间确实不足,容易疏漏佳作,幸而陛下慧眼识人,才不至于将贤才落至二甲。」 首辅不愧是首辅,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阐明了客观原因,又委婉向皇帝表明,落入二甲并不算很大的疏忽,通过朝考一样能进翰林院,大事化小,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 皇帝蹙眉,时隔二十年,他能一口叫出林庭鹤的谥号,就说明没有忘记林庭鹤的功劳。又垂眸看了看御案上的名单,他固然极想关照林庭鹤的儿孙,可王勉为国操劳十数年,亦是他有意看顾的,一时间有些难做。 皇帝又看向王勉,他一向高风亮节的首辅,此时正眼鼻观心,浑与自己不相干的样子,心中自嘲,这世上谁人没有私慾,真正无欲无求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探花便探花吧,他也极想见见这位探花。 …… 宫中火速派出宦官传旨,从京中各处,会馆、私宅、私怨或驿馆之中,将十名举子传召进宫,在干清宫外侯旨。 林长济直到这时仍有些错愕,以他的会试成绩,按理是到不了小传胪这一步的。 正在愣神,忽听皇帝宣他,一时也没弄清是第几,忙跟随太监入得殿内,只见天子端坐在正中御座上,正垂眸看他,面带和煦。 林长济穿着神色蓝罗袍,黑色角带,屏息凝神,端端正正的三拜九叩,行君臣之礼。 皇帝见这般从容大度的仪态,便已有几分好感,面色更加和缓:「贡生林长济?」 「正是学生。」林长济恭声道。 「抬起头来,恕卿无罪。」皇帝又道。 林长济缓缓抬头,只轻轻看了皇帝一眼,便垂眸以示恭敬。 皇帝见他舒眉朗目,五官端正,一举一动,如四书里走出来的君子。 「今年多大了?」皇帝的语气更为温和。 「回陛下,学生今年二十八岁。」 皇帝点头道:「还算年轻。」 倒不是皇帝同他客套,国朝进士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多岁,弱冠之龄确实还算年轻。 「知道自己考了第几吗?」皇帝又问。 林长济心一沉,刚刚在外头走了神,压根没注意自己是第几个宣进来的,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句废话:「考了……前十。」 「噗——」有人窃笑。 皇帝回头看了祁嵘一眼,哂笑道:「你这浑水摸鱼的功夫,与朕这侄儿堪称一丘之貉呀。」 第47章 、传胪大典 皇帝回头看了祁嵘一眼, 哂笑道:「你这浑水摸鱼的功夫,与朕这侄儿堪称一丘之貉呀。」 林长济连连告罪,连带着祁嵘也诚惶诚恐, 局促不安。 皇帝因道:「点你为探花, 不委屈吧?」 林长济心头一惊, 一时也闹不清探花究竟有什么好委屈,只顾谢恩道:「承蒙陛下拔擢之恩, 学生铭感五内。」 皇帝面色稍霁:「朕看了你的文章, 扎实老练,立意独特。」 又问及文章中的选材之法,林长济从容不迫,侃侃而谈。虽缺少经验, 有些想法浮于表面, 却能旁徵博引,援古证今,足见功底扎实,博闻广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待他答完, 皇帝又道:「你很聪明, 畅谈『文选』,却只字不提政略国策, 畅谈『武选』,却只字不提边防军务, 既能规避妄议军政的罪名, 又不像其他贡生那样,言之无物。」 皇帝的话音很慢, 口吻也还算温和, 却叫林长济出了一身的冷汗, 也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才是和颜悦色的君王,三言两语就给他扣上这么大的一顶帽子。他强作镇定,解释道:「回陛下,学生一介书生,不知军国大事,不敢妄议朝政,并非趋利避害。」 皇帝似笑非笑,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有刚劲的风骨、高迈的德行,无非是一时兴起,想看看他如何应对变数。 接着,又问了家里还有什么人,略表几句关心,便叫他退下了。 祁嵘一双眸子滴熘熘的,充满疑惑不解。 皇帝看在眼里,对他说:「君子『目容端,口容止』,有问题就大大方方的问。」 祁嵘看着林长济离开的方向,问皇帝:「伯父适才说他曾祖父功绩卓着、屡立奇功,为什么在他面前只字未提呢?」 皇帝笑着望向祁屹:「屹儿,你来说说看。」 祁屹还在反思晌午时说错的话,刚回过神,并不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期期艾艾半晌,鼻尖渗出细密的汗。 皇帝不再为难祁屹,招手让祁嵘到身边来,对他说:「既然他考中探花凭的是真才实学,朕又何必再提他祖上的遗德画蛇添足呢。」 说着,皇帝看到祁嵘白嫩的脸颊上有一小团红印,微微起皮,抬手捏了一下,蹙眉问太监刘佰:「你来看看,可是长了面癣?」 刘佰凑近了看,回道:「老奴瞧着不像,这春天的风又冷又干,小王子生于江南,怕是对京城有些水土不服。」 皇帝心道有理,命人去皇后处取润肤的面脂来。 祁嵘不干了:「臣是男人,用面脂做甚么!」 「嵘弟!」祁屹斥了他一声。 皇帝的赏赐,不区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还没听说有人推三阻四的。 「你才多大,不算男人。」皇帝耐着性子道:「若是皲坏了脸,以后可就难看了。」 祁嵘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下。 刘佰笑呵呵的,去传下一位贡生入内。 面脂拿来了,装在绘着岁寒三友的薄胎瓷的小罐子里,精巧雅致。一式两份,刘佰亲自交给了跟着二位王子的宫人,耳提面命教他们用心侍奉。 刘佰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是他们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几人闻言,无不战战兢兢,诺诺称是。 回撷芳殿的路上,祁嵘攀折了一把梅枝,分了堂兄一半。 祁屹将那些盛开着白色花朵的枝丫给了身后太监,重新将双手揣回袖中取暖。 「嵘弟,陛下赐你面脂,那是在关心你,为什么要推拒他的好意,让他寒心呢?」祁屹问。 祁嵘一愣,旋即笑了:「屹哥哥怎么还在想这件事?我一向心直口快,没想那么多。」 他心中暗哂,天底下那么多在意皇帝的人,又不差他一个。 与其担心皇帝寒心,还不如惦记惦记自己远在封地的亲爹亲娘。 祁屹脸色愈发难看:「祁嵘,人的福气是有数的,你可不要挥霍的狠了。」 这种话,往轻了说是过分的玩笑;往重了说,可以算是诅咒了。 祁嵘面无殊色,身边的伴当却握紧了拳头。 「世子。」万公公小声唤了祁屹一声,提醒他不要当面指责祁嵘。 平白树敌,没那个必要。 祁屹心里却只把他当成个不懂事的孩子。 还是个不尊师长、不敬君父的孩子,真不知吴王叔是什么家教。 祁嵘依旧带着笑意,晃晃手中的梅花道:「屹哥哥,你回去后,叫人把这些话带着花蒂摘下来,放在罐子里,一层花、一层盐的铺开,再用油纸密封,放在阴凉处腌渍,待明年取出来,配以蜂蜜泡水饮用,我母妃年年都要做,特别香。」 祁屹如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淡淡应了声:「是么。」 回到住处,四个小伴当阴沉着脸,嘴里叽叽咕咕的抱怨:「听他阴阳怪气的,说白了,就是嫉妒陛下娘娘喜欢咱们世子。」 他们年纪小,咽不下这口气,袁保公公瞪他们一眼:「这话也是你们能说的?」 当即打发几人到外面去,让祁嵘清静清静。 祁嵘心里何尝不委屈,愤愤道:「这要是在吴王府,非趁着夜深人静把他套进麻袋打一顿不可。」 袁保笑道:「世子息怒,咱们顾全大局,不跟他一般计较。」 殿试的前十名面圣完毕,王阁老迅速赶回东阁。 今晚眼见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们必须尽快填好皇榜,用上皇帝宝印,交给礼部尚书。然后命制敕房行文鸿胪寺,筹备次日的传胪大典。 …… 三月十八日,传胪大典。 第一缕阳光穿透薄暮,大内宫城的飞檐走兽渐渐甦醒。 这是每三年一次举世瞩目的时刻,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来自两京一十三省的士子,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的层层筛选,仅剩这三百余人站在奉天殿外。 文武各官分列在丹墀内,都身穿朝服,按品级排位。新科进士穿深色蓝罗袍,冠进士巾,持槐木笏板立在官员之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鸿胪寺官在奉天殿内设黄案,内阁首辅冯阁老捧着黄榜置于黄案之上。一切准备就绪,便到干清宫奏请皇帝到奉天殿升坐。三拜九叩,山唿万岁之后,鸿胪寺官开始宣《制》:「正启三十二年三月十八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完毕,宣布第一甲第一名姓名:「殿试一甲第一名,贡生王文辅觐见。」 一甲三人的姓名由大汉将军传唱三变,声音在紫禁城的殿宇楼阁见环绕,震撼人心。 儿子中了状元,位列文官之首的王首辅依然仪态端正。 同样位列贡生之首的王文辅,亦是长身玉立的青年俊彦,从容不迫的跟随鸿胪寺官员出班,在御道中间站定。 人们纷纷向他投去或艷羡或早有预料的目光,当然,一定不乏心有不服的,可那又如何,一甲由皇帝钦点,谁还敢说天子舞弊不成? 状元之后,是榜眼。 榜眼名为赵士瞻,同样是身材挺拔,长相端正,他跟随官员出班,站在状元的左侧。 「殿试一甲第三名,贡生林长济觐见。」 三次唱名振聋发聩。 林长济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强作镇定,出班站在了状元的右侧。 一甲三人站在新科进士的最前列,引得一众文武官员纷纷侧目。这届的一甲不算最年轻的,却是最养眼的。 皇帝也满目欣慰的看着三人,仿佛看到了国朝文运昌盛的未来。 声乐署在两边檐下奏乐,新科进士在状元、榜眼、探花的带领下,再行三拜九叩之礼。 礼成。 随后,一甲三人跟随鸿胪寺官员来到偏殿,更换一甲服饰。区别于进士服,三鼎甲需换下「阑衫」,身着圆领朝服,状元胸前补鹭鸶,头戴乌纱,两侧插上点翠簪花,榜眼、探花补鸂鶒,簪花只带一侧。 三个年轻人昨日面圣时已经结识了,眼下知识相视一笑,面对被缓缓打开的殿门。 殿外嘈杂声顿起,若不是身在皇宫大内,免不了要高声喧譁一阵。 内阁三位大学士一齐站在阶下等待,笑吟吟的看着三个晚生后辈。 三人快步走出大殿恭恭敬敬的向坐师行礼道:「恩师。」 王勉露出赞赏欣慰的笑,会试主考李茂椿也捻须笑道:「年轻俊彦,后生可畏啊。」 「恩师过奖,学生愧不敢当。」三人谦逊的说。 随后,众进士跟随礼部鸿胪寺官员穿过午门、从承天门正门而出。 三鼎甲缓缓走在皇帝专用的御道上,这是一甲进士才有的、天下读书人视为至高无上的殊荣。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承天门外早有官员站在皇榜之下,三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亦披红挂彩在此恭候。片刻,他们像三匹白马一样被十字披红扶上了马,锣鼓声骤起,仪仗队紧跟其后。 前一刻还是肃穆庄重的气氛,一出宫门,忽然就变得喧闹起来,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沿街的酒楼座无虚席,靠外的包间早在一个月前就已预定一空。 对于京城的老百姓来讲,三年一次的「御街夸官」是十分热闹的仪式,他们早已侯在长安街旁,等待观瞻三鼎甲的容貌。 而今科的三甲似乎格外英俊,更引得围观人群激动不已。 西长安街,名唤得意楼的酒楼厢房内,一个头戴黑色网巾、身穿猩红色曳撒的清秀少年,正临窗凭栏,面带歆羡:「我要是男人就好了。」 第48章 、授官 西长安街, 名唤得意楼的酒楼厢房内,有个头戴黑色网巾,身穿猩红色曳撒的清秀少年, 临窗凭栏, 面带歆羡:「我要是男人就好了。」 细看之下, 原来是位姑娘。 她生着一张精緻的瓜子脸,鼻樑挺翘, 眉峰略略上挑, 娇俏中又略带几分英气。 身后响起一串男子清朗的笑声。 女孩眉目含嗔,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笑声戛然而止。 女孩名叫周藜,身后坐着的, 是她最小的兄长周子昂, 他们是宣府总兵周绍北将军的子女,将门之后。 周子昂依然忍不住笑:「我说妹妹呀,旁人想的是嫁给英俊潇洒的新科进士,你倒好, 你想做男人。」 周藜愤愤回到桌边喝茶。 周子昂仍在生死的边缘来回试探:「你就是做了男人又如何, 凭你读的那些话本子去考科举?怕是考题都看不懂吧。」 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 伴随着周子昂「嗷嗷」两声嚎叫,他的手臂被周藜拧到了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 威胁之意很足。 「我考武举, 行不行?」周藜咬牙切齿的问。 「行,行行行!」周子昂连连告饶:「我妹妹必定能考中状元!」 周藜这才作罢。周子昂捂着胳膊龇牙咧嘴, 幸而他也是练家子, 才没有直接残废。 听着街上人声鼎沸、锣鼓鞭炮齐鸣, 周子昂又道:「你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天下读书人何止千万,寒窗苦读十载,每三年才考中这么三四百人,就连这些人,也只风光这几日,等朝考一过,坐馆的坐馆、外放的外放、候缺的候缺,所谓官场案牍之劳,才刚刚开始。」 面前摆着一壶茶,几碟精緻的果子糕点,周藜吃着糕点喝着茶,觉得哥哥这话实在矫情,男子可以读书科举,可以投军建功,可以承袭爵位,可以游歷交友,可以站在阳光下肆意的谈笑——女子有什么,连出门瞧个热闹都要乔装改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她已经及笄了,父母命她乖乖待在家里学针黹女红、算帐管家,一整年也不给几次跨出二门的机会,真是活活要了她的命。 当然,父母军务繁忙,她偷偷熘出门的次数也不在少数。 …… 「御街夸官」之后,由三鼎甲代表全体新科进士,去礼部拜谢一众房师,而后去吏部衙门奎星堂上香,再去观音庙、关帝庙上香。 这样一大圈兜下来,也到了申时初,他们回到礼部衙门,准备参加御赐的荣恩宴。 除了新科进士,还有歷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到场,新老三鼎甲相互行礼后,依次就坐。珍馐玉馔,鼓乐齐鸣,众人相互敬酒、攀谈,又吟诗、作赋、行令,一番喧闹直至一更天。 …… 另一边,林砚上午就瞧够了热闹,带着林寿林安回到住处,家里果然收到不少礼单、请帖、拜帖,他一一替林长济做好安排。又吩咐元祥去熬醒酒汤,带着林寿林安打点行装。 林安问:「少爷,您要干什么去?」 「回江宁。」他说。 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知道家里这位少爷向来说一不二、来去自专,可是亲爹中了进士,不好好庆祝一番,急着回老家做什么? 但林砚向来要求他们少说少问,他执意要回去,两人只好手脚麻利的打起包裹。 林长济果然喝的烂醉如泥,他酒量本就不好,三鼎甲又是众矢之的,前辈同辈轮番向他敬酒,实在难以招架。 「元祥,醒酒汤。」林砚道。 元祥忙将热腾腾的汤碗捧了过来,连哄带劝,才劝他灌下半碗,一会儿又全吐了出来。 林砚掸平凌乱的衣裳,站起来:「罢了,先让他歇歇吧。」 于是元祥给他脱了鞋,将两腿搬去床上,又拿热毛巾擦了手和脸,这些还没做完,人已经哼哼唧唧的迷煳过去了。 林砚握起他的右手,摩挲那手指上厚厚的茧,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缠绵病榻的时候,他也曾捏着长济稚嫩的小手,那时他还没有桌案高,指骨刚刚长好,就已经开始练字了,他交代曾孙一定要潜心举业,为家族继承官脉。从此他寒暑不辍,卯时既起,读书练字习文,从没有一日松懈,直至十六岁考中廪生。 这中间不知费了多少笔,流了多少泪,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完成了举业。新科探花,铁打金铸的前程,往前的路,就要看他自己了。 次日,天下起了微雨。 还是天光微明,林长济从宿醉中醒来,捂着涨疼的脑袋坐起来,洗漱更衣。 林砚已经起了,正带着林寿将行李装进马车。 「这么着急回去?」他问林砚。 「是啊,」林砚道,「还有四个月。」 林长济知道他在担心林长世的院试,四个月,再去掉路上耽搁的时日,多一天都耽搁不起了。 林长济点点头,交代林寿:「照看好少爷。」 林寿道:「您放心!」 林长济说着,又叫来王善,让他跟着一起回去,沿途有个照应。 王善的行李简单,三两下打了个包裹,扛在肩上就上了马车。 「到了来个信。」林长济又交代林砚:「还有,长世的大事,我恐怕回不去……」 林砚笑道:「放心吧,会操办好的。」 林寿将林砚抱上马车,跟在后头跳了上去。骒马打了鼻响,踩在湿漉漉的青石砖上,缓缓走出胡同,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 送走林砚,林长济也将自己收拾利落,顶着一对黑眼圈出了门。 传胪大典结束,并不意味着日子可以清闲下来,还有诸多繁杂的事务在等着他们。 众进士在鸿胪寺接受皇帝赐予的朝服冠带、进士宝策后。 便由新科状元代表新科进士上表谢恩。而后去孔庙行释菜礼,祭拜孔子、四圣十二哲以及六十二位先儒,感谢诸位先师保佑他们高中,这样一圈跪拜下来,本就头痛欲裂的脑袋直接麻成了一团。 一整套冗长而复杂的仪式走完,总算可以休息三天了。 三日后是朝考,朝考后授官,一众新科进士,或选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或发到京城各部衙门观政,又或是外放到地方去。 不过,三鼎甲是不需要参加朝考,直接授予官职的,状元授正六品翰林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留在翰林院,起草诰敕、纂修史书、侍讲经筵等。 于是,林长济迎来了此生最为闲适的三日假期,可舒适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三日后直接去吏部文选司报导,拜会堂官、签字捺印,便可直接到翰林院上任了。莫要小看在翰林院供职的机会,国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官员清贵无比,是为国储相之地,是内阁学士的摇篮。 但翰林院的工作也十分枯燥,读书、修史、抄录、喝茶,大量重复性的工作十分磨人心性,讲究个慢条斯理、不疾不徐,越急躁越闹心,沉下心来,反倒能感受到时光静静流逝。 …… 四月初,春日和煦,草长莺飞。 江宁县林家正在破土动工,院墙拆得七零八落,工匠正按林砚临走时留下的图纸重新砌墙。 院墙打通后,每一进添一个月亮门,就是三个单独的跨院,比原先轩敞了一倍,林长世也有了独立的院落做婚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林砚背着小手视察一番,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看来他们离开的三个多月里,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林长安正在监工,从对面院子里钻出来,一头一脸的土,看到林砚先是一愣,然后惊喜道:「祖宗呦,您怎么回来了?」 林砚取笑他:「你这是掉土坑里了?」 林长安满腹牢骚不吐不快:「你和大哥去了京城,二哥天天在房里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又不懂这些,怕工匠煳弄,只能亲自盯着。」 「哦……」林砚语带几分嘲弄:「你可真聪明啊。」 林长安翻了个白眼:「刘家要陪嫁家具,需要量新房,来催问过好几次了,我这边只好给工匠们发足了银子,昼夜赶工,就为了早一点完工。」 林砚欲言又止。 「结果夜里赶工,邻里们不干了,嫌吵得睡不着觉,我心想也是,那就还是白天干吧,只有多雇几个人,我也跟他们一起干。」 林砚耐心听完,反问:「刘家打家具,需要量新房?」 「是啊!」林长安有些急,感情说了半天,第一句都没听懂。 「可是——」林砚抖了抖手里的图纸,「图上是有尺寸的呀。」 林长安:…… 气唿唿的抓起图纸去了刘家。 林砚边走边笑,进到院子里,险些撞上林毓秀。 「姑母!」他又装起了小孩子,脆生生的喊着。 「吓!」林毓秀吓坏了,拉着林砚上下前后看了三圈:「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参加二叔的昏礼呀。」林砚笑嘻嘻的:「姑母别看了,不缺胳膊不少腿!」 毓秀不知内情,直唿:「山高路远的,你爹怎么敢放你自己回来!心也太大了吧!」 林砚笑道:「哎呀姑母,我爹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就算遇到山贼也起不到什么用处哇。」 一旦货与帝王家,就不再是「自由之身」,没有重大的事,是没容易回乡省亲的,当然,「送幼子回乡」一项是可以给假的,那也要等到林长济在翰林院落稳了脚,林砚等得起,林长世却等不起。 「你这孩子!」毓秀又气又怜:「看看瘦的,小脸都瘪下去了,路上吃了不少苦吧!想吃什么,姑母亲自下厨给你做。」 林砚两眼放光:「东坡肉怎么样?」 毓秀无有不应的:「当然好,芦笋也该下来了,我让阿媛去集市上看看,还有什么清口的小菜。」 一边又叫人去将二叔一家请来,全家人好好聚聚,庆祝长济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第49章 、另有重任 毓秀做的东坡肉堪称一绝, 酱汁浓郁,酥烂入味,一口咬下去, 满口肉汁的醇香, 却不觉油腻, 引得大家交口称赞。 大好的日子,林荣礼获准喝了二两酒, 借着酒劲大言不惭的说:「我早就说过, 长济这孩子一定可以高中,你们还都不信!」 众人齐齐朝他翻了个白眼。 饭后,林砚迫不及待去过问林长世的功课。 林长世的婚事自有毓秀和二婶操办、长安跑腿,所以这段时间都在废寝忘食的用功, 背经义, 背程文,林砚指给他什么,他就看什么,除此之外只看医书。 林砚一愣:「医书?」 往他枕下一摸, 果然找到一本《万氏女科》, 不但是医书,还是记载妇科杂病的书。 「你还挺有闲情逸緻。」林砚坐在书桌上, 一页页的翻看:「现在弃文从医也有些晚了。」 林长世不好意思的笑笑,将书拿回手中, 锁进抽屉。 青筠每月腹痛, 痛苦难当,是他当日亲眼所见的, 可眼下两人还未成婚, 不便带她去寻医问药, 反正家里向来不缺书,翻几本医书又不费多少功夫。 林砚瞧他脸都红了,也就不再拿他打趣,拾起桌上的程文:「说正事吧。」 林长世坐正了一些,像个刚刚开蒙的小学童。 「国朝的科举制度已经施行百年,自有其合理之处,却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林砚道:「省一级考试之前,出题范围仅限《四书五经》,答题的范围也有限,必须围绕圣人之言阐述经义,不能自行发挥。」林长世点点头,这些他还是知道的。 林砚接着道:「你大哥从小博闻强记,悟性又强,除了《四书五经》、程朱传义,还要读《三通》、读《四史》,公羊谷梁、胡氏张洽,经史子集、列传通史,才有了今日的厚积薄发。但是你,显然是来不及的。」 长世眼皮一耷拉,扎心吶。 「好在这世上的事,但凡有个范围,就不能算是难事,至少不是难以企及的事。既然眼下的目标是院试,我们索性目光短浅一点,毕竟院试、科试甚至乡试,都是可以速成的。」 长世眼里又放出了光。 「话说的难听一点,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我这段时间让你背经义,背程文,也是这个意思,背得多了,在考场上凑一篇文章出来也是不难的。」 林长世:……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捷径」,听起来怎么好像更愚蠢呢? 但到了这个时候,林长世除了不折不扣的施行,没有第二条选择。 接下来的日子,林长世一边背文章,一边学写文。林砚从破题承题开始,到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大结,共八个部分,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开篇三到四句点明主旨,谓之破题;然后引申其意,写四到五句,谓之承题;再提出圣人因何提出此言,谓之起讲云云 林长世这时才真正弄懂了八股文的格式,再结合背过的程文,拼拼凑凑,确也能「凑」出一篇中规中矩的时文来。 …… 早朝之后,林长济照常去翰林院点卯。 做完手头那点不够塞牙缝的差事,然后一边喝茶,一边听同僚们侃大山。谁家要娶妻,谁家要嫁女,谁家的长子蒙父荫入监……片刻又聊到朝局,聊到兵制,从封贡互市聊到西南土司,没完没了。 不知怎么,最后说到了他们的孙学士——孙学士上书乞骸骨,要告老还乡。 「致仕?」有人问:「孙学士不过耳顺之年,身体又尚且硬朗,为什么要致仕?」 「陛下应该会下旨挽留的。」又有人说。 他之所以说「不过耳顺之年」,是因为国朝规定官员七十岁致仕,文官多善保养,翰林院又不像六部衙门那样累心案牍,不是所有人都像林庭鹤那样,天南海北弄出一身的病,不得不提前致仕的。 知情者称:「还不是皇极门书堂的课,实在是上不下去了,三位学士,不是称病就是乞骸骨,惹不起躲得起呀。」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那小祖宗,又闹么蛾子了?」 祁嵘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已经「威名远播」了。 「实在太多了。」知情者又称:「花样百出,热闹极了。」 林长济听着,啼笑皆非。忽而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也是块淘出天际的料。 无奈的摇摇头,侧头望向窗外,已是六月初了,晌午的太阳都有些毒辣,不知家里情况怎样,一家人好不好,长世的院试准备的如何。 他向来谨慎克己,即便闲的连吃饭都不用放盐,也不会露出丝毫厌倦之色,依旧每日按部就班的点卯上衙,做好手头的事。 昼食之后照例午休,林长济没有午睡的习惯,多是看书打发光阴。 太监这时进来传旨,命林长济去干清宫见驾。 一时间,同僚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翰林院掌侍讲、经筵,伴随圣驾的机会很多,可那是侍讲学士的事,眼下才是初夏,经筵也尚未开始,皇帝为什么特意下旨宣召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呢? 林长济显然也有些惊讶。 传旨的公公早就见惯了风浪,出声提醒道:「林编修,快随咱家去吧。」 林长济这才回过神来,跟着公公穿过太和门,经过开阔的殿前广场,再穿干清门,门两旁各有一道琉璃装饰的影壁,此时已进入内廷,他垂首不敢乱看。 圣躬在东暖阁午睡,要他先在西侧的配殿等候。 配殿很热,但林长济一身绿色银带,衣冠齐楚,正襟危坐,约等了盏茶功夫,有人来宣他去见驾。 进入干清宫东暖阁,圣驾正坐在御榻上看奏本,林长济俯身行礼:「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搁下奏本,面容依旧慈和:「林卿,翰林院公事繁忙吗?」 一般来说,上级问忙不忙,无非两种情况:一是随口一问表达关怀;二是另有差事交代。皇帝百忙之中特意将他叫来,不可能只是随便问问,所以多半是后者。 林长济恭声道:「陛下圣明,勤政务本是臣的本份。」 皇帝看了他一眼,拿起奏本,又看了他一眼,突然忍俊不禁。 天子一笑,身边的太监刘佰也跟着笑。 「翰林院忙还是不忙,朕还不清楚吗?还勤政务本……」皇帝道:「不过朕倒是听说,这一届的三鼎甲中,属你最谦逊,不骄不躁,从无轻狂之态,这很难得。」 林长济心想,我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狂的起来么。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道:「朕眼下有件棘手的事儿,只有託付给你才放心。」 林长济心里咯噔一声,他想到了同僚嘴里的,皇极门书堂里作天作地的小祖宗……「宫里有两个宗室子弟,一个是赵王世子,一个是吴王子,都是朕的侄儿。两个孩子是极聪慧的,小传胪那日,你见过了。」皇帝道。 林长济听来,心凉了半截,诺诺称是。 「今年的暑热来得早,翰林院两位学士一起病了。但读书这种事重在日积月累,最忌讳一曝十寒,所以朕打算让你去皇极门书堂,给他们授课。」 「臣……」林长济期期艾艾的说:「臣惶恐莫名,唯恐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用一种拍花子拐骗小孩儿的语气对他说:「你是朕钦点的探花郎,怎可妄自菲薄,说自己才疏学浅呢?朕说你能胜任,就一定能胜任。」 这下,那半截心也彻底凉透了。 二十八岁就上书乞骸骨的话,行得通吗……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入值 林长济从内廷出来, 特意去探望了两位称病的学士。 果然,两人的精神状态都不是特别好:一位举头望天无语凝噎,另一位垂头看地嘆息连连。 摊上祁嵘这样棘手的学生, 是整个翰林院的灾难。打不得骂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作妖。 上禀天子?帝后毕竟不是亲爹亲娘, 待他们亲近之中仍有一层客气,即便是申斥几句, 或许能管一时的效果, 可最多安分不到两三天,便又原形毕露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总不能日日跑去干清宫告状吧? 李学士擦着满头虚汗对他说:「这么跟你说吧,我有八个儿子,加起来都不如这一个难教。」 周学士嘴里长了三个燎泡, 呜呜啦啦说了些什么, 林长济也不能完全听懂,只听到他说,不能跟小孩子计较,所以上书参了吴王一本。 林长济:「……」 吴王:人在封地坐, 弹劾天上来。 两位前辈只给他总结了一个经验——凭他上天入地, 千万不要生气。 生气伤身体,气坏了身子朝廷又不给出钱医治, 不划算。 可林长济又问:「既然您知道不能生气,为什么还把自己气成这样?」 李学士喟嘆一声:「我一想到大亓的未来或将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就忧愁幽思, 夙夜难寐啊!」 林长济:「……」 经过一番拜访,林长济次日入值皇极门书堂时, 心中也有了些底。 士大夫善于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面对储君的人选, 要求固然更严格一些,所有孩童的任性举动,落到他们眼中,都是行为不端,望之不似人君。 说千道万,就是个有些顽皮的孩子而已,才十岁年纪,童心未泯,何必急于定性,与国朝的未来相提并论? 正想着,两位内官引他进入书堂,林长济换上一脸肃然,步伐也愈发稳重,师道尊严是必须要维持的。 可当他进入书堂时,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这样简单。 这个孩子,他就不是任性的问题。 殿内只坐着一个赵王世子,另一个呢?不翼而飞了…… 内官慌了手脚:「诶呀,吴王子刚刚还在,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林师傅,您先坐,容小人们先去找找。」 林长济点点头,又看向祁屹,祁屹起身绕过书案。 林长济行礼道:「臣翰林编修林长济,参见世子。」 祁屹俯身还礼:「林师傅好。」 院子里的太监正四处寻找祁嵘的下落,林长济收回目光:「请问世子,吴王子何在?」 「他……」祁屹四十五度望天。 林长济这才看到,院中有颗高大的桂树,眼下还不到丹桂飘香的季节,树冠是一大片茂密的翠绿,四下无风,枝叶却簌簌晃动,似有人影。 他来到树下,果然有个小童骑在枝杈上掏鸟蛋,不是祁嵘又是哪个。 心中暗哂,原来「上天入地」真不是夸张的说法。 「喂,你!」小童突然低着头喊他,极其无礼:「就是叫你,把地上的篮子给我递上来。」 林长济往脚边看去,果然有个精緻的小篮子,篮子里有个瓷碗,碗里头是密密麻麻的小蚯蚓,还是活的,拧在一起蠕动,看得他头皮发麻。 但他一言不发,默默将篮子递了上去。 这才看清楚,原来祁嵘不是在掏鸟蛋,是在餵鸟,树上一窝雏鸟张着嘴扯着脖子等他投餵。 餵着餵着,祁嵘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一顿,又低头朝树下看了一眼,果然对上林长济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糟糕!」他轻唿一声,将篮子往枝头上一挂,顺着树干往下爬。 小太监们这时才发现了他,一股脑围了过来,扶着护着,总算将他从树上弄下来。 有个机灵些的在他耳边提醒:「这是林编修。」 「我见过。」祁嵘道。 说着,他拍拍手上身上的土,尴尬的笑道:「林编修,刚刚真是失礼了。」 林长济心想,知道尴尬就好,知道尴尬就还有救。 「林师傅请稍坐,等我餵完了鸟就进去上课。」说着,又要往树上爬。 林长济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小王子,当着师傅的面呢,您可收着点闹吧!惊动了陛下,咱们非吃不了兜着走……」小太监们连劝带拦。 树梢上挂着的小篮子,摇来晃去,直接滑落下来,「砰」的一声扣在地上,密密麻麻的蚯蚓爬了一地。 幸而林长济年轻躲得快,若换做之前的三位老翰林,怕是直接扣在脑袋上了。 「林编修,您没事吧?」内官问道。 林长济摇了摇头。 他们便又忙着去捉蚯蚓,院子里乱作一团。 林长济这下也不难理解三位老前辈的感受了。 「小王子。」他咬了咬后槽牙,面无表情的说:「您请先过来,臣有话问你。」 说着,转身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 祁嵘一愣。 林长济这般镇定自若,既不放任也不疾言厉色,到让他不知该如何闹下去了,挥手打发太监们散去,拖拖沓沓的凑到林长济身边。 「林师傅,您不生气吗?」祁嵘问。 林长济反问:「小王子十分想看臣生气?」 祁嵘无言以对。 林长济又道:「臣猜猜看……王子是想让臣去向陛下告状,对不对?」 祁嵘嘴角抽动两下:「林师傅难道不打算去告状?」 林长济顿了顿,答非所问道:「臣也有个儿子,与小王子年龄相近,同样不喜欢困坐书斋,所以王子心里在想什么,臣都懂。」 祁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你懂个屁呀。 林长济接着道:「既然王子不想谈,那就算了,走吧,我们回去上课。」 「林师傅。」祁嵘叫住了他,正要说些什么,忽见一队宦官进了院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呦,好热闹呀。」为首的太监是在皇帝身边的伺候的,也不与他们多寒暄,便传旨道:「有上谕,宣吴王子祁嵘、翰林院编修林长济觐见。」 显然他大清早的胡闹又惊动了圣驾。 …… 祁嵘一路垂头丧气,没发出任何声音,事到临头,还是有些胆怯的。 林长济仍一副克己守中之色,让人辨不出喜怒。 天子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疏,今日穿一身浅褐色的道袍,像个寻常人家闲适随和的老员外。 可林长济丝毫不敢怠慢,行礼如仪,一丝不苟。 「林卿,今日轮值书堂,对这两位王子印象如何?」皇帝问。 林长济倒也实在,他说:「回陛下,臣尚未来得及授课。」 「哦?」皇帝明知故问:「嵘儿,听说你又爬到树上去了?」 祁嵘诺诺应是,鼻尖都渗出了汗水。 林长济看在眼里,心中暗笑。 你有本事上树,你有本事别怂啊。 「你是皇家子弟,言行举止当为天下人表率,爬树上房如野人一般,成何体统!」皇帝呵斥道。 祁嵘小心翼翼的回答:「树上有一窝雏鸟,大鸟三天没回来了,再不投喂,就饿死了……」 皇帝瞪眼:「这你都要操心?」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祁嵘声如蚊蝇。 「你……」皇帝无言以对。 「臣斗胆,」林长济插言道,「小王子,臣昨日问过李、周两位师傅,都说你学到了《论语·子张》,怎么对《孟子》的内容如此熟悉?」 祁嵘闭了闭眼,暗悔自己多嘴。 「不知听哪位师傅说起的,亦不知道是《孟子》的内容。」他赶忙搪塞道。 「是么。」林长济似笑非笑。 皇帝此时也看出了端倪,但没有当面戳穿祁嵘。 他话锋一转,问林长济道:「林卿在京中尚未置宅吧?」 「是。」 「长安居,大不易。」皇帝感嘆了一声,忽然唤:「刘佰。」 「奴婢在。」 「选一处靠近皇城的宅院,作为林编修的住宅。」皇帝道。 皇帝赐宅?那是什么级别的官员才有的待遇? 「臣不胜惶恐。」林长济撩襟而跪,坚辞道:「陛下,臣素无尺寸之功,万不敢受。」 「你替朕规劝教导吴王子和赵王世子,教他们读经史、明正道,就是大功。」皇帝坚持道。 「臣……谢陛下隆恩。」 他知道,过几日还有正式的圣旨下达。 林长济起身后,幽幽的瞧了祁嵘一眼。 看见了吧?我也不想管你,可是你大伯他送我房子啊。 祁嵘后背发凉,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皇帝又问:「朕听说林卿也有个儿子,与吴王子年纪相仿,还是个神童来着?」 锦衣卫探子无孔不入,皇帝知道这些事情,林长济并不惊讶,只是说:「犬子愚钝,当不得神童的称号,只是亲朋邻里间的戏称罢了。」 「林卿过谦了。」皇帝侧头瞥了祁嵘一眼,长长嘆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又是一阵急咳。 刘佰忙上前抚胸拍背,奉上润喉的药,被皇帝摆手推拒了,他还在说话,含着药多有不便。 林长济赶忙宽慰道:「陛下切莫心急,孩童心性,大抵都是如此,犬子从前也很顽劣,爬树抓鸟,上房拆瓦,巷子里的狗见到他都哆嗦。」「哦?」天子瞬间来了兴致:「那么,他后来是如何改变的?」 ……这下轮到林长济语塞了。 他要是跟皇帝说,我儿子是老祖宗附体了。 大抵下一刻就会被叉出去,当成欺君之罪下狱吧。 他又看了祁嵘一眼,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那就给三位老前辈浅浅报个仇吧。 「林卿?」皇帝蹙眉催促道。 林长济回过神,恭声道:「回陛下,打呀。」 「什……什么?」皇帝有些没听清。 「打。」林长济又道:「百姓有句俗话,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臣曾对此不屑一顾,认为如孟母那般『择邻处、断机杼』,才是教子之道。可是臣越是心软纵容,犬子就越是放肆,终有一日闯出大祸,臣方才明白,孩子不读书,拿织机和邻居撒气是没有用的,得打呀,打一顿就老实了,知道读书上进了,在乡间也有了神童之名……」 皇帝听的,眼都直了。 祁嵘听的,汗毛根根竖起。 林编修啊林编修,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雠,你为何要害我!!!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新婚 祁嵘挨揍了。 林长济喜闻乐见。 他对待林砚向来心慈手软, 可那是他亲儿子,祁嵘又不是。 这则「喜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翰林院。两位翰林的病都好了一半, 郎中啧啧称奇, 大唿奇蹟。 年迈的孙学士正在构思第四封「乞骸骨」的摺子, 闻讯也挂起了毛笔,连当日昼食都多添了半碗米饭。 除了祁嵘一整日垂头丧气的坐在案前, 所有人都挺开心的。 林长济今日的课讲的格外顺利, 引经据典,生动有趣。讲完课,留出今日的功课,便放祁屹下学, 单独留下了祁嵘。 「今日的课都听懂了吗?」林长济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祁嵘一脸苦大仇深, 嘴硬道:「听不懂。」 林长济耐心十足的翻开书:「那臣再讲一遍。」 这课毕竟值一座宅子呢,还是预付。 「懂了!」祁嵘赶紧道。 林长济淡淡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捉过祁嵘的左手, 翻个面掌心朝上, 将冰凉的药膏抹上去。 「这是什么?」祁嵘问。 「不太清楚,晌午时皇后命人送来的。」大抵是大内特质的活血化瘀的药膏。 祁嵘拧起眉头:「晌午送来, 你现在才拿出来,林长济……」 林长济把脸一沉。 祁嵘又有些怂了, 外强中干的质问:「林编修, 我哪里得罪过你吗?」 林长济道:「您真是说笑了,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而已。」 祁嵘险些被他噎死, 气唿唿的翻了个白眼, 倒也没甩开他的手。 小孩子挨了打,就经不住细想,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想念自己的父母。 林长济见他真的难过起来,也不好再挤兑他了,只是嘆一声道:「臣不知王子因何要这般作态,只想提醒一句,不论别人如何看待,浪费的光阴终究是自己的,当然,熟与轻重,请王子自行权衡。」 祁嵘有些心虚的移开目光,此人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拆穿了自己藏拙、作态的表现,现在还说这种话威胁他,摆明了就是在告诉他:你想好好读书,我奉陪,你想继续折腾,我也奉陪。 而且眼下看来,他确实奉陪的起,他年轻身体好,不像之前三个鬚髮花白的师傅,气一气就病了。 而且他更狡诈,三言两语就害他挨了顿戒尺。 作孽啊。 真是既生祁嵘,何生林长济啊! …… 林长济入值之后,祁嵘终于有所收敛,很是消停了几个月,每日按部就班的上学、读书、练字,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不想再挨揍了。 三位学士的病陆续好了,重新回翰林院当值,林长济也就无须每日去皇极门讲学,四日一轮值即可。这样一来,时间变得愈发宽裕。 八月底,棋盘胡同的赐宅修缮完毕,林长济搬进新居,不少同僚前来庆贺。 他觉得新宅门楣的规制不太对,对于一个七品翰林编修来说,显然是逾制了。后来才从年长的同僚口中得知,这座宅子曾是曾祖父林庭鹤在京城任职时的宅邸,随着林庭鹤致仕返乡,京城再无子孙居住,赐宅被收回后,就一直空着。 从林庭鹤的身份算起来,三品的门楣并不算逾制。 只是林长济百感交集,一整天的应酬都有些心不在焉。 九月中,家里报喜的书信终于到了,林长世通过院试,获得了生员身份,虽是最后一等附生,却好歹有了出身。 林长济大喜过望,交代元祥放一挂鞭炮庆贺,府里上下本月发双俸,倒比自己中了进士还要高兴。 长世和青筠的昏礼盛况空前,知县带着佐贰官员亲临,县里的缙绅自然不在话下,府里省里不少与林家挨得上关系的大户,也纷纷赶来庆贺。这些人嘴里称赞的是林长世,实际还是冲着供职翰林院的林探花。就连曾经声称老死不相往来的周家,都来走了礼,大有握手言和的意思。 林长安本想命人将礼物原封退回,但碍于大喜的日子,多生事端不吉利,强忍着噁心收下来。 又听到府学的生员都在传,说周兆平病的没了人样,还日日穿着状元郎的戏服,坐在戏楼子上咿咿呀呀的唱,只是整个江宁县戏台子上,再也没出过筱苍兰那样的绝色。 林毓秀听罢不过一哂,竟还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嘆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林长世便知道,她真正从这段糟透了的婚事中走了出来,以后只有林家大小姐,再也没有谁家委曲求全的少奶奶。 即便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三百多桌酒席操办下来,仍把一家人累得够呛。 林长世进了洞房,挑了盖头,还未好好跟青筠说几句话,又在阵阵闹笑中被人推回席上接着敬酒。 毓秀怕青筠饿,提前备好了点心和茶饮送进新房,便又忙着转身出去招待女客。 屋里只剩下青筠和陪嫁来的丫鬟秋池,对着房中噼啪作响的红烛,正在无聊,林长世不知怎么从席上熘了回来,身上醉醺醺的,手里提着个食盒儿,献宝似的一盘盘端出来。 林家重视这场酒席,请了江宁县最好的酒楼置办席面,菜色新鲜,做法讲究,刚一端出来,就是盈香满室。 一品豆腐、三仙丸子,如丝如缎的莼菜汤,青脆爽口的笋丝,用母鸡汤文火清炖的小排翅,甚至是酥脆软烂的猪蹄,还有一壶温好了的杨梅酒。 都是新菜,尚未动过筷子,不知怎么被这傢伙截了胡。 秋池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姑爷您……您怎么从席上偷菜呀?」 「乱讲话!」林长世驳道:「自己家的席面能叫偷吗?」 说着话,他已摆好了两副碗筷,对青筠道:「折腾一整天,你们肯定饿了,糕点吃多了胃痛,不如热汤热饭舒服。你慢慢吃,半个时辰后我叫人来收拾,担保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青筠不是羞怯怯的小家碧玉,却也经不住他这样事无巨细,连说「知道了知道了」,将他赶回了席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秋池已然直不起腰,一是笑的,二是真饿了。 不陪着小姐经歷这一场,她竟不知道,原来昏礼是这样的麻烦。 从清晨天不亮到现在傍晚,她们都没正经吃上一口饭,饿了就塞口点心。想到小姐身上重绣的嫁衣和沉重的头面,端端正正的穿戴了一天,还要被人领着去完成繁缛的仪式,想必比她还要辛苦数倍。 忙扶着青筠坐到桌前,主僕二人很是从容的用了顿饭,虽中途也怕有人进来瞧见笑话,但除了一个时辰后阿媛轻手轻脚的进来收拾,真的没人进来打扰过。 新婚次日,林毓秀将家里的一应帐目、田产、铺面全部交给了青筠。 「这家里没有长妇,只能辛苦你了。」她笑道:「有用得上我之处尽管开口,倘若没有那是最好了,我乐得轻省!」 青筠也没做作着推三阻四,回房认真将家里产业盘看了一遍,每一笔都做了新的打算,从那日起,林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不但赎回了祖宅,还重新做了修缮。 林砚做主,拆了祖宅的戏楼,在原来的位置盖了一座小学堂,聘请县里的秀才坐馆,鼓励林氏族人都将孩子送进学堂读书,不拘男孩女孩都可以来,不但免束脩,还管中饭。 当然,这是后话。 昏礼之后不久,就到了年底,想到林长济独自在京城过年好不冷清,林砚便要马不停蹄的赶着进京,陪他过年。 与他同行的还有林长安,因为林长济在信中提到,国子监有一监生名额,捐银入监,林长安毕竟还年轻,多读几年书总是好的。 能进国子监固然是好事,既然没人指望长安真正去考两榜进士,监生本身也算个不错的出路。 一路上,林长安都在拖延抱怨,他已经辍学多年了,早已没有了困坐书斋的耐心。直到听说捐监不是必须每日到国子监应卯,又可以趁着过年期间在京城好好玩一玩,这才又重新活泛起来。 林砚压了一路的火,到京城后第一时间就是向林长济告状。 林长济直接将长安锁进西边独立的院子,要他闭门读书。 长安懵了,「砰砰砰」的拍着门:「大哥,你锁我做什么?」 林长济道:「往届捐监良莠不齐,你这一批开春入学,需由北直隶提学道安排考试,通过者才能入监。过年期间入京的捐监太多,你在家里清净读书,不许与他们出去厮混。」 林长安欲哭无泪,说好的捐银入监,为什么还要考试?考试就考试,难得来一趟京城,居然还不让出门! 林长济凭他如何折腾,只许下人给他送进一日三餐,不许任何人放他出门。 果然,临近年关,就听说了捐贡生在八大胡同狎妓,因争风吃醋而斗殴的一应丑闻。朝廷正在找机会整饬国子监学风,一伙人正撞在风口上,但凡在场的贡生,有一个算一个,罚罪为民,遣返原籍。 听闻消息的林长安,面色凝重,半晌没有说话。 林长济还当他逃过一劫,心存后怕。 谁料他不紧不慢的吃完半盘扁食,好奇的问:「那他们捐给礼部的银子退不退啊?」大过年的,林长济险些没跳起来抽他。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正旦 正旦日, 按例要给皇帝上和表,群臣要给皇帝、储君拜年,命妇要入宫给皇后拜年, 皇帝要赐宴, 还要祭天地、拜太庙, 诸多繁文缛节,毫不忙碌。 但今年一入冬, 太子病的尤为严重, 多时昏迷,少时清醒,帝后心思不在,一切礼仪从简, 群臣只是在皇极门叩首, 更不要说赏赐和酒宴了。 行完了礼,百官就各自回家过自己的年。翰林学士孙固带着李、周二位学士,还有林长济,四人往皇极门的书堂内走去。 照例, 他们接受两位学生的拜年, 并向两位王子贺岁。 可是到了书堂才发现,祁嵘又不见了。 他已经半年没逃过学了, 随侍的太监们早已放松了警惕,皇宫这么大, 一不留神就不知跑到了哪里。 祁屹一丝不苟的给四位师傅拜年, 四人也要朝他行礼,祝他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康健, 学业有成。 这边礼成了, 仍不见祁嵘的踪影。 林长济大概猜得出他在哪里, 主动提出去找,留下师徒四人在殿内说话,掀开帘子顶着风雪就出去了。 身子骨最弱的李学士打了个寒颤,瑟缩着朝炭火处靠了靠,说:「年轻就是好,不畏严寒。」 祁嵘就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偏院,他将心爱的八哥小八藏在这里,每日昼食以后熘过来餵鸟,鲜少有人知道。因为林长济从不午休,出来闲走时偶然发现的。 大过年的,祁嵘坐在鸟笼旁边发呆,小小的一个,站在冬阳之下,在地上拖出一道很长很长的黑影。 见林长济来找他,他倒是不太惊讶,只是草草向他行了个礼:「林师傅。」 「小王子……」林长济自嘲一笑,拱手道:「臣失仪,该叫世子了。」 吴王年前上书请旨,要求册封祁嵘为世子,内阁递上去的票拟,司礼监已经批红,所以祁嵘已经正式成为吴王世子。 可是听了这话,祁嵘的脸色更加难看。皇帝同意册封他为世子,却要求他在京城完成册封礼,并不放他回封地,他白白折腾了一整年。 所以满朝都在庆贺新年,只有祁嵘破大防了……一个人躲在这里消化情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八哥在笼子里扑扇两下翅膀,说:「难吃,难吃!」 祁嵘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瓜子投餵给八哥。 林长济问他:「世子为什么把鸟儿养在这儿?」 祁嵘道:「因为它不听话,总是说一些犯忌讳的话,我身边的袁翁怕它惹祸,要将它放走,可是不能放走啊,它从小生活在笼子里,离了人,一定不能活。」 说到这儿,小小的少年嘆了口气。 八哥恰到好处的说了句:「鸿胪寺,难吃!」 「您看。」祁嵘两手一摊。 林长济忍俊不禁,鸿胪寺的御膳连鸟都嫌难吃,还不让鸟说了? 餵完一把瓜子,祁嵘又说:「其实,我们这些宗室,和笼中鸟没什么区别。」 「世子慎言!」林长济小心的看看身后敞开的院门。 祁嵘却说:「您是不会说出去的。」 林长济对他说:「皇族困于宫殿,书生困坐书堂,女子囿于后宅,贩夫走卒疲于奔命,芸芸众生,人人都是笼中鸟。」 「林师傅,」祁嵘一脸哀怨,「哄小孩不是这么哄的。」 林长济笑道:「世子有此一嘆,说明真正长大了,臣怎么能当成小孩子哄呢?」 祁嵘餵完了一把瓜子,看着空空如也的手,一阵冷意袭便全身,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向来通透聪慧的孩子,连哭都是默然无声的。 他不能对外人说,他对那个位置不屑一顾,只想回封地,侍奉父母,继承小宗的宗祧。 他也没办法说,他的父王母妃上了年纪,父王身体又不太好,他怕没有时间尽孝。 世人都觉得,有机会继承皇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朝臣都觉得,储君有恙,应诏入宫以备不虞,是他作为皇室宗亲的责任。 煌煌正道之中,湛湛青天之下,谁会在意他的喜怒悲欢? 帝后每日对着生病的太子忧心如焚,可曾想到,他也有自己的父母? 林长济默默的陪着他,直到他哭够了,朝他伸出一只手:「天太冷,三位师傅等着您一道吃扁食。」 祁嵘擦干眼泪,伸出小手牵住了他。 「每年元宵节,朝廷赏赐诸藩王,世子可以请示陛下,看能否捎一些特产回去。」林长济道。 「真的?」祁嵘两眼一亮:「京城有什么特产?」「臣年前买了些果脯、栗子糕、茯苓饼捎回老家,给臣的弟弟妹妹,又买了一条做工上乘的织毯,作为弟弟弟妹的新婚之礼……」 「哦——我记下来了。」祁嵘道。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踩着厚实的积雪朝外走去。 …… 正启三十三年,二月,青筠正忙着老宅翻新的事,忽然一阵阵胸闷噁心,回家请郎中一看,竟查出两个月的身孕。 长世从府学飞马赶回。 毓秀没生养过孩子,家中亦没有有经验的长辈,几人商量之下,索性让林荣礼一家搬来,两家住在一起,让二婶帮着掌掌事。 八月初,林长世赴省城考秋闱,擦着倒数几名过了,从此免赋税、免徭役、有了做官资格,真正进阶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 因为毓秀临近产期,他连省里的鹿鸣宴都缺了席,一放榜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江宁家中,前脚刚踏进家门,正赶上青筠生产,吓得涕泗横流,魂飞魄散,抬脚往产房里闯,被一屋子女人拦在外头。 「是二爷吧?」稳婆对他说:「不用担心,二奶奶胎位正、生的顺。」 林长世擦了擦一脸的汗水和眼泪:「顺?顺怎么还不出来?」 二婶从产房出来,烦躁的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以为是下蛋呢?!躲一边去,别杵在这儿碍事!」 林长世愣愣闪开,看着一屋子人进进出出,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声婴儿啼哭冲破夜空。 「生了生了!母女平安!」稳婆激动的叫道。 林长世确定自己不碍事了,趁着大伙注意不到他,抬脚冲进产房。 稳婆见状也不拦了,倒抓着婴儿的双腿拍打足底,笑吟吟道:「再多哭几声给爹爹听听,越哭越太平!」 婴儿哭的面红耳赤,二婶不断在旁边提醒:「轻一点,别弄伤了她。」 稳婆抱着孩子向夫妻俩道喜,林长世瞧着襁褓里的孩子,丑丑的,皱巴巴的一小只,胎毛捲曲着湿哒哒贴在头皮上,遂又将目光移开,蹲在床边,握着青筠的手。 青筠体力耗尽,面色惨白,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 长世凑近了她,才听到两个字:「饿了。」 他忙转身出去,命人拿吃的进来。 为生产时补充体力,厨房里有备好的红糖甑糕,蒸在锅里,热腾腾的。 青筠勉强吃了几口,又躺回去。 长世便知道她吃的不开心,又出去,去灶房给她下了鸡丝面回来,上面漂着一层油花和翠绿的几点香葱,鲜香扑鼻。 毓秀跑来阻拦:「这么油腻的东西也是给她吃的?只怕她闻了想吐,赶紧拿出去罢。」 林长世却执意端到青筠面前,她想吃什么,他难道还不清楚? 一刻钟后,阿媛端了只空碗出来,毓秀和二婶看的两眼发直。 可谁不愿家里的产妇多吃呢,一碗鸡丝面下肚,青筠的面色总算好了一些。 毓秀才提出:「弟弟,大名不着急,先给孩子取个乳名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林长世一拍大腿,这时才想起还有个孩子,四下乱找。 一屋子的人被他的憨相逗得笑得直不起腰,忙跟他说:「孩子已经被奶娘抱去洗澡了。」 「哦——」林长世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想名字,想了半晌,又问:「是小子还是姑娘来着?」 众人:「……」 二婶忍不住又抽了他一掌:「都说了是母女平安!」 …… 林长世给女儿取了一个「琛」字,琛姐儿,意为珍贵的宝物。 写信给林长济,毕竟是林家这一辈第一个女儿,想让林砚做主取个大名儿,林砚觉得琛字很好,就叫这个字吧。 林长世收到回信,立刻开祠堂将林琛写进了族谱。 林砚又让他趁早进京参加会试,可是林长世新婚之后就一直忙着准备秋闱,眼下刚得女儿,只想守着妻女好好过日子,半点进京赶考的心气儿也没有了。 再说他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凭他死背程文的笨办法,煳弄过乡试已是祖宗保佑,想要照本宣科去应付会试,简直是痴人说梦。 嘴上说着没有把握,想再多读三年书,其实想止步于此了。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进京。 山高皇帝远,林砚和林长济谁都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多余的心力都用在督促林长安的功课上。 林长安:??? 首先我没有得罪你们任何人。说起林长安,实在是生不逢时。 国子监的学生统称监生,究其生源,却分为举监、贡监、荫监、例监四类。 举监生是从会试的落地举人中选拔「年少质美」者入监,一般是二十五岁以下的资质尚佳者;贡监是由地方府州县学向国子监贡送优秀生员,此二者是真正在监读书,一心考取功名的。 荫监,顾名思义,祖上有军功或以身殉国者,凭着祖荫入监,或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也可以荫一子入监,他们本就出身勛贵世家或累世官宦,前途自然不在话下;例监,就是林长安这样,以缴纳钱粮入学的生员,其中不乏商贾之子、游荡之辈,以及被革生员,生源质量摆在那里,名声自然不会好。 之所以说林长安生不逢时,是因为在他之前,大部分的例监只是混个文凭,不需要在学读书。后来例监的名声越来越差,影响到整个国子监的名声,以及朝廷的声誉,皇帝决心整改,不单是国子监的官员,连北直隶提学道官员都被大换血。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了捐监生的头上。 要求所有捐监生按照学规出勤坐监,无故不得缺勤,事假不得超过三日,每月只有望朔两日给假,功课繁重,辛苦枯燥。 回到家里,还要被两位进士盯着背书习文,因为国子监也是分年级的,成绩最差者分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学期一年半,一年半后成绩合格者升入修道或诚心堂,学期同样为一年半,最后才能升入率性堂,学期一年,顺利毕业后方可参加吏部的铨选,获得官职。 为了督促林长安在三年后顺利升入率性堂,两位进士老爷携手为他罗列了满满两大页学习计划。 孩子都快学傻了。 第53章 、兵临城下 从夏秋交接之时, 边关的军报一日不停,北漠阿吉纳部犯边,抢夺财产、人口。 只因河套这个区域, 本是属于国朝的, 起先, 北漠人时常串门,烧杀抢掠, 无恶不作, 对这个散漫粗鲁的部落,朝廷越发力不从心,最终,放任河套被外族占为己有。 久而久之人们发现, 放弃河套实在是一个致命错误——河套是通往京畿的咽喉要道, 是京畿重地的门户,有了它,北漠人抢夺财产就更为方便,每每侵犯内地, 都得将朝廷折腾的死去活来。 这一折腾, 就到了年底。 皇帝在位的三十余年以来,多次下令进行「剿套」, 阵仗每次都很大,也耗费了无数钱粮, 可次次收效甚微。 祁嵘拿这件事在学堂里问师傅, 孙师傅命他不要妄议朝政,李、周二位师傅拿他当小孩子随意煳弄, 最后还是问到林师傅头上。 林长济不知兵事, 但他还是理出这段时日的邸报与他们共同讨论, 并要两个小学生将自己的想法写成策论,他可以代为程奏。 祁屹很快写就了一篇,林长济看过后,觉得中规中矩,多是些人云亦云的话,但他毕竟还是十来岁的少年,能有这个笔力已是难得。 祁嵘就有些麻烦了,他既想阐述自己的观点,又一心藏拙,坐在原地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还是落了笔。 「天下黄河,唯富一套,河套外连西海,内构大同,地广田腴。寇据河套,草原蛮族便可长驱直入,实为国朝之久患也。」 …… 「然驱数十年盘据之兵,谈何容易,故不若修墙筑边,但延绥一带,地势延漫,土杂沙卤兼,居民隔远,最为荒凉,但可就要害修筑。宜令总督与诸边臣悉心图议,务求长算。」 祁嵘有意卡着下学的时间写完,写完就跑。 林长济看着那篇策论,反覆看了三遍,才相信它出自一个十岁孩子在手笔。 全文八百余字,不是在振臂高唿「收復河套」的口,而是主张循序渐进,在河套地区修建一座城墙防线,以防御北漠敌族进犯中原。这固然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却是眼下最简单易行,也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内阁六部之中,也有持此观点的部堂高官,大致意思与祁嵘接近,只是内容更为详实,但他们是两榜进士,料理国事几十载,岂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相比的? 能不受他人影响,独立的阐述观点,已经很了不起了。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林长济心中唏嘘一声,想称赞祁嵘几句,却发现后者已经不见了踪影。 跑什么呢?又没写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林长济十分无奈。 又见祁屹仍坐在原处,翘首以待,在等他的点评。 林长济又将两篇文章摆在一起,祁屹的文章在祁嵘的对比下实在黯然失色。 但他仍是称赞道:「世子此文,遣词造句无误,书理纯密,韵脚自然,已颇成气候了。」 祁屹觉得祁嵘一向不靠谱,不相信他会写出什么可堪入目的东西,听闻师傅的夸赞,难掩得意之色,起身笑道:「师傅谬赞了,还请师傅代我兄弟二人上呈所请。」 林长济称一定,便下了课。 次日,两篇文章就出现在皇帝的案头。 皇帝召来林长济,沉着脸问他,祁嵘的文章是否夹杂了他的意思。 林长济矢口否认:「臣一介翰林,不知兵事,从不敢妄言军务,两位世子所言,皆是他们自己的见解。」 皇帝面色稍霁,对着那篇文章又看了两遍。 朝事总有理清的一天,边患总有解决的一天,可是做过皇帝的人都知道,为国家培养一个英明的后继之君才是难如登天的。 苍天有眼,要为国朝降下一位中兴之主了吗? 「朕上次问他,他说仍在学《论语》。」皇帝道。 林长济据实奏对:「世子对臣也是这样说的。」 「可他为什么要藏拙呢?」皇帝又问。 「这……臣也想不明白。」林长济搪塞道。 「不论如何,总是列祖列宗有德啊。」皇帝喃喃自语,却也不再纠结他欺君的罪过了。 林长济闻言面无表情,假装自己不在现场。「林卿。」 「臣在。」 「你有功,」皇帝又对刘佰道,「开内库,赐银百两,绸缎十匹。」 「谢陛下赏赐。」林长济撩襟欲跪。 「免礼。」皇帝抬手命他起身,又添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免生枝节,朕的意思,你明白吗?」 「臣遵旨。」林长济恭敬答道。 他当然明白,皇帝和群臣对太子的病仍抱希望,从礼法上讲,只要储君一日在位,任何人都不该有多余的想法,即便是皇帝本人也不可以。 领了赏赐,林长济回到家。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命人从库中挑选了两方上好的砚台赐给两位世子,以资鼓励。 祁嵘深知自己漏了馅儿,为了弥补「过失」,次日去书堂,他将孙师傅的文玩核桃敲碎了餵给小八吃。 孙学士脸都绿了。 跑到干清宫去边哭边告状,那是他盘了三年的核桃,视同眼珠子般爱护,世子说敲就敲了,还拿去餵鸟! 丧心病狂啊呜呜呜…… 皇帝一怒之下,派刘佰前去申斥,并收回了祁嵘的赏赐。 祁屹听着那疾言厉色的斥责,惴惴不安,心想,祁嵘这下八成是完了。 祁嵘听完,心里反而踏实多了,笑嘻嘻的奉上砚台。 刘佰临走时还说:「哦,对了!陛下还命奴婢给世子带句话。」 祁嵘问:「什么话?」 刘佰道:「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祁嵘一下子小脸煞白,皇帝明摆着讽刺他自相矛盾,因小失大。 刘佰又道:「陛下还问世子,这句话出自哪里?」 「《齐桓晋文之事》。」祁嵘老实答道。 「这可是《孟子》中的内容。」刘佰道。 「……」祁嵘唇齿间挤出一个:「是。」 「圣明无过陛下,世子以后不要再妄图欺君了。」刘佰笑道。 祁嵘又道:「是。」 刘佰捧着砚台离去了。 这件事惹得满朝非议,林长济心如明镜,并无多大反应,相比之下,他反倒更担心边事。 林砚也有同样的担心,两人聊了许久,林长济这时才得知,长世带着妻女进京过年,他终于同意参加明年的春闱,只是把握不大,试试水。 「试试水也好。」林长济道:「总不该不下场就认输的。」 他与两个弟弟不同,外表儒雅温和,内心却十分要强。 林砚深以为然。自他中进士之后,家事朝事,他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了,他知道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以后这个家还要靠他们三兄弟自己撑得住才好。 他们聊到深夜。最后是林长济想起他不能熬夜,催他速速去睡觉。 次日休沐,林长济本打算带长安去琉璃厂逛逛文玩,可是长安有安排,他如今在国子监进学,也有自己的交际。 「小弟真是长大了。」林长济尽管这样说,还是交代他,不许赌博,不许去声色之地,饮酒要适量,天黑之前要回来,云云云云。 说的林长安极是不耐烦,大声抱怨:「大哥你净冤枉我,我是那样的人吗?不过是去凑一场文会,本来就做不出好诗,你再说我就不去了。」 「你照去,」林长济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又说,「不学诗,无以言。」教他学作诗的重要性,云云云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啊——」林长安捂住耳朵:「我当初就不该进京,如果我不进京就不会进国子监,如果我不进国子监就不会过上这等生不如死的日子!」 林长济:……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世人以读书考学为最优事业,嫌读书苦,难道想去当兵打仗不成?再说国朝施行「屯兵制」,轻易不募兵。 正这样想着,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北漠大军竟真的攻入内地,古北口军报频传,林砚不禁担心,京城恐怕很快就要戒严了,长世却还在路上。 林长济不以为然:「那是多严重的事,不会轻易戒严的。」 他话音刚落。 次日就传来古北口破防的消息,阿吉纳部长驱直入,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官军一触即溃,仅仅三日竟直逼京城,包围九门兵临城下,京师震恐。 林长世带着青筠和女儿琛姐儿,这时到了,险些被关在城外,遭遇敌兵,骇的林砚和长济一身冷汗。再看琛姐儿,早已不是那个皱巴巴的小娃娃,白白嫩嫩的,手脚像藕节儿一样,可爱极了。 林砚将她抱在怀里,目光慈祥,爱不释手。 琛姐儿长了一双笑眼,见谁都笑眯眯的,看的一家人心都要化了。紧张的气氛也因小娃娃的可爱而暂时被搁置。 林寿在西边收拾出一个院子,供长世一家居住。 几乎同时,京城宣布戒严,关闭所有城门。 阿吉纳部骚扰边境,素来是抢完就跑,从不恋栈,直接攻打京城,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京城的守备力量薄弱,在册的士兵不过六万人,其中老弱、空额过半,精壮些的都给高官家服役去了,也就是说,京城几乎没有守备。 兵部立刻召集武举生员,刑部放出大牢里的青壮年囚犯,顺天府徵调乡兵民夫、壮丁,百官的家僕,甚至是街头流氓,东宫的卫队都调用了,勉强凑出八万人守城。 兵部堂官会同五军都督府的官员一同登城视察,朝城外一看,密匝匝一片遮天蔽日的敌兵,各个膀大腰圆骁勇善战,再回头去看国朝的男儿,京城承平日久,都是天子脚下的娇民,大多数人根本从未上过战场,见此场景,都是两股战战,在冰天雪地里瑟缩。 指望他们解决京城之危是不可能的,只盼能多撑一日算一日,坚壁清野,等待勤王大军的到来。 第54章 、守城 这是一场十分惨烈的守城之战。 草原民族善骑射□□, 密匝匝万箭齐发如乌云蔽日,守城军民死伤无数,不少青壮百姓自发登城, 太子妃胡氏亲自携带官眷, 运送粮草物资, 城内妇女和未成丁的孩童也纷纷参与其中。 林长济在兵科抄写军报,忙的头顶倒悬。他是一甲, 本无须到各部观政, 但眼下兵部、兵科人手紧缺,不少翰林官员临时被调用过来。这样一来,祁嵘和祁屹的课也停了。 晚上回家时才发现,前院空无一人, 他穿过垂花门来到内宅, 才发现家中只剩下女僕。林砚告诉他,林长世应兵部号召,已经搜罗府中全部刀器,带领所有男家僕去了安定门。 林长济忧心如焚:「长安呢?国子监不是放假了吗?」 林砚也面带担忧:「我叫人去问了, 国子监是放假了, 但是长安带着许多同窗去了德胜门,说要守城拒敌。」 「他?」在长济心里, 长安还是个孩子呢。 是夜,敌军发起了更加勐烈的攻击, 一时间乱石纷飞, 炮火齐鸣。 男人登上城墙拼死拒敌,其中不乏英勇之人, 抱着登上城头的敌军跳下城墙同归于尽。妇孺、老人冒着漫天雨点般的箭矢运送物资、抢救伤者、修补城墙。 林长安振臂高唿:「老弱妇孺在外运送弹药木石, 我等男儿之躯却偏安书堂!若不齐心勠力, 誓死守城,城中父母妻子安赖以存?」 他虽才学不佳,但胜在人缘好,在他的鼓动之下,半数以上的监生纷纷挽起衣襟,搜罗刀械棍棒冲出国子监。 他们无力张弓搭箭,却可以搬起滚木礌石御敌,还能往城墙上泼水,水结成厚厚的冰,阻碍敌军攻城的动作。 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城头上飞溅满地的鲜血,是刺目的红色。 周藜亦是跟随太子妃登城的女眷之一,她身上穿着软甲,在烟尘蔽日的风雪炮火中穿梭,与同伴一起运送尸体。 一阵流矢袭来,同伴中箭倒地。 「小心!」她也被人扑倒在地,一支箭擦着耳际掠过。雪和甲冑是冰凉的,鲜血却是滚烫的,她的脸贴在血泊之中,如卧冰炭。 这时,手执□□、火铳的官兵开始还击,扫倒一大片敌军。 满天的流矢停了,周藜这才得以抬头,两手沾满了血,却并不觉得疼,身上还压着个面目扭曲的青年。 青年费力挣扎起身,原来大腿被流矢击中,疼的他面如金纸。 周藜镇定自若,一手握紧箭簇尾部,一手将箭杆噼声折断。 「咔嚓」一声,难免牵动伤口,疼的林长安扯着嗓子干嚎。 「别叫了,省点力气!」周藜兇巴巴的。 青年闭了嘴。 周藜又扯开一截儿衣襟,为他简单包扎:「你是监生吗?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国子监?」 「林长安。」青年道。他身上仍穿着监生的襕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好。」周藜答应一声,拾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一用力将他搀扶起来。抬头四下看看,料想哥哥应该就在附近,可是眼前风急雪骤,烟尘漫天,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好自己搀着林长安往前走。 「我家在棋盘巷。」林长安又道。 「知道了。」周藜架着他折返回去,往反方向走。 两人弯下身子躲避箭矢,费力的朝城下走。 一路上,周藜怕他昏厥,不停的跟他讲话。 「你是哪里人?」 「安江府江宁县。」林长安道。 「江南啊,好地方。」周藜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音。」 林长安脚步一顿,他想说「旧曾谙」。 「怎么了?」周藜问。 长安赶紧道:「没什么,姑娘饱读诗书。」 旧曾音就旧曾音吧…… 「那当然,我爹常说,我要是男子,至少能中个举人。」周藜道。林长安讪笑道:「……令尊说的没错。」 「你是安江人,为什么不在南京国子监,要来京城?」周藜又问。 「因为我兄长在翰林院任职。」林长安道。 「翰林官啊!」周藜惊唿:「那日御街夸官,我是看了的,不知哪个是你兄长?」 「探花。」林长安道。 周藜又是惊唿一声:「原来是他!」 林长安被她一惊一乍的,搞得有些心悸,大腿上汩汩的留着血,身上越来越冷。 周藜感到他身体越发沉了,有些心慌:「林长安,你醒醒,可千万别睡啊……快看那边!」 林长安又是一惊,侧头去看,街道上空无一人。 「什么啊?」 「有只黄鼠狼蹿过去了!」周藜没话找话。 林长安:…… 就这样苦苦撑着,回到棋盘胡同的林府时,林长安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可吓坏了林砚和长济。 「敢问姑娘高姓,家住何处?改日定当登门道谢。」林长济道。 周藜忙摆手道:「我姓周,是这位林公子先救了我,所以要道谢也应该是我。您快去看看他吧,我先回去了。」 「那就不留姑娘了,万望小心。」林长济朝她拱手,忧心长安的伤情,也并未与她多客套。 周藜点点头,转身疾步走了,那一抹赤红色的曳撒消失在白雪皑皑的胡同口。 城里的郎中四散在各个城门救治伤员,根本请不来。 林砚只好命人点灯来,再去取家里备好的红伤药、热水棉布等等,亲自为长安拔剑。 「拿根筷子来,塞在他的嘴里。」他说。 林长济找来一根筷子,掰开他的牙齿,让他咬住。 林砚前世处理过箭伤,但他眼下年纪小,双手不受控制,又是对着自己家孩子,手脚不自觉的发抖,不太麻利。 但见长安脸色苍白,汗珠滚滚,忽然,一声兽鸣般的惨叫直冲天际。 林长济连同两个丫鬟紧紧按住他的肩膀和小腿。 一颗沾满鲜血的箭簇被丢在托盘上,然后迅速包扎止血,包完最后一圈,长安彻底晕了过去。 京城军民一心,众志成城,苦苦支撑了七日,周绍北将军率军勤王,于城外斩杀敌军万余人,各地勤王大军陆续赶到,阿吉纳部仓皇退走,京城之围既解。 按律勤王军是不可以入城的,只能在城郊安营扎寨,听候皇帝宣召。所以周藜两兄妹只能出城,去军营里与父母团聚。 周将军年过半百,两鬓已经斑白了,但身材依然匀称,刀刻般的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再看周夫人,已年近五十,因常年伴随丈夫在军中练兵,皮肤显得有些粗糙,剑眉英挺,鼻樑笔直,虽没有寻常女人的柔和,却显得英姿勃发,有种英气之美。 周将军共有七个儿子,却只有周藜一个女儿。他与妻子带着儿郎们守在边城宣府,只将幼子幼女留在京城。他是有私心的,六个儿子都在军中效命,总要留一儿一女在家,侍奉老父老母,以防不测。 所以周子昂蒙荫在国子监读书,看上去也比兄长们文静一些。 周藜却很开朗,扑上去抱住母亲,盔甲坚硬,隔得她脸上生疼,又笑嘻嘻的挽住父亲的胳膊。 「可真是吓死爹娘了,」周夫人抚弄女儿脸颊上一道伤口,心疼的说:「女孩子伤了脸,以后落疤怎么办?」 「太子妃和城里许多女眷都登城了,我是爹娘的女儿,怎能居于人后?」周藜得意的说:「再说了,我就知道爹娘会来解京城之危的!」 「还说呢,」周子昂白她一眼,「不要命似的往上沖,要不是我的一个同窗替她挡了一箭,能不能见到爹娘都两说。」 夫妻二人没想到这般兇险,脸色骤变。 周藜上前一步掐住了哥哥的腰,周子昂疼的蹦了起来,碍于父母在场,不敢还手。 数落了儿女一顿,周将军及周夫人这才坐下来,问:「你那个同窗,他……」 「腿上中箭,应当无碍的。」周藜赶紧道。 「应当无碍?那到底是有碍还是无碍?」周将军沉着脸。 周藜小声道:「这我也不清楚。」 周将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又问儿子:「他家中都有什么人?」 周子昂也答不上来,官生民生不在一个堂内上课,是以他与林长安并不相熟,只是那日听到他们喊着要登城拒敌,稀里煳涂就跟着去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他家在棋盘胡同,兄长是今科探花。」周藜道。 周将军闻言,沉吟一声,交代周子昂道:「爹娘是边将,不便与京中官员私下往来,等回了城,你带上礼物,替爹娘去你同窗家里探望一下,人家救了你妹妹的命,万不要失了礼数。」 周子昂口称一定。 「我也要去!」周藜道。 「不许去。」周夫人瞪了她一眼。 嫂溺叔援之以手,事急从权,事后还是要顾忌名声的,都已经十六岁了,怎能随意抛头露面去见外男? …… 棋盘胡同,周家。 林长安总算能下床了,正在挑肥挑瘦的挑剔饭食,元祥心疼他,可是变着花样也未能让他满意,顿顿都要林砚进来盯着他吃。 周子昂登门探望,是林砚招待的,林长安的院子里没有女眷,便径直领他去了。长安正躺在床上看书,来人有些眼熟,但并想不起是哪个,挣扎着起身。 「林兄弟,快躺好不要动!」 周子昂道明来意,在床边坐下。 元祥进屋给他端了杯茶,搁在床头的小几上。 原来是那日那位姑娘的兄长。 周子昂连声道谢,长安连称不必,心中也有些心虚,其实他并不是捨身去替她挡箭,只是拉着她躲避箭雨的时候,恰好有一支流矢扎到了大腿上,而已…… 即便不去顾她,也还是会中箭的,倒是人家姑娘及时将他送回家,保了他一条小命才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有宝子问为什么京城的守备如此薄弱? 在这里解释一下哈。 因为本文参考明朝。明成祖朱棣将国都迁到北京,开启了」天子守国门「的歷史,为了拱卫京师,明朝在北京北部一些重镇(辽东、宣府、大同、蓟州等地)修筑了大量的防御工事,形成京师北防线,京城防御北部民族靠的就是这道防线。 而在大部分时间里,皇城本身的防御体系是比较拉胯的,这一点从」土木堡之变「和」庚戌之变「上可以看出。 扯远啦哈哈。。本文虽然架空,但是直接照搬了明朝这一情况,没有註明,是我的锅啦! 而之所以北方部族会轻易的突破防线,兵临城下,是人为的一场阴谋,会在后面的情节中说明。 爱你们呦~~~ 第55章 、相亲 即便不去顾她, 也还是会中箭的,人家姑娘及时将他送回家,保了他一条小命才是真的。 想到那皑皑白雪中那一抹赤红色的倩影, 林长安就容易出神。 「林兄, 林兄?」周子昂伸开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几下, 只觉得这人不太聪明的样子。 林长安这才回过神。 想必是重伤初愈,精神不太好。周子昂这样想着, 便知道不能久留了, 对他说:「林兄好好休息,我就不叨扰了。等你痊癒了,回到国子监,再请你喝酒。」 林长安与他客套几句, 命人送他出门。 林砚送走了周子昂, 进屋来给他换药,不一会儿,屋里充满浓浓药味。 「今天换药怎么不叫唤了?」林砚奇怪的问。 可林长安并没有接话,趴在枕头上发着自己的呆。 林砚戳戳他的后背:「你在想什么呢?」 林长安喃喃道:「雪中有佳人, 娇容绝红尘。」 林砚翻了个白眼:「你这时候知道念诗了, 文会上倒像个扎嘴葫芦。」 忽又一愣:「你说的是谁啊?」 林长安又道:「才见城头云似盖,红衣烈烈向寒风。」 林砚咋舌:「这说的是一个人吗?」 「你是没看见, 她就这样,一手握着箭簇, 咔嚓一声折断了箭杆, 还扯下布条给我包扎,还架着我穿过炮火箭雨。」林长安一边比划着名, 一边道:「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像皎月一样美好, 像太阳一样热烈,像焰火一样耀眼……」 林砚骤起一身鸡皮疙瘩,抚摸他的额头:「这孩子,又烧起来了不成?」 说罢叫来林寿,让他赶紧去请郎中。 …… 井儿胡同,最东头的宅子,是周将军的府邸。 周藜拉着兄长问长问短。 周子昂总算拿捏妹妹一回,面无表情,喝茶不语。 周藜本觉得林长安伤势无碍,眼下见哥哥这般神态,心下慌了:「你快说啊,那位林公子怎么样啦!」 周子昂嘆了口气,摇摇头。 「你嘆气是什么意思?」周藜坐在他对面,急不可耐:「他不好吗?」 「我要是再去晚一步……哎。」周子昂又嘆了口气。 周藜头皮发麻,腾地一声起身躲进内室,就要更衣去林家探望。她这次穿了件青金色的窄袖曳撒,踩着鹿皮靴,脚步急促。 只听周子昂幽幽道:「我要是再去晚一步,人家都痊癒了。真是太失礼了,哎……」 周藜愣住。 周子昂大仇得报,笑的前仰后合。 周藜忽一转头,目露寒光。 周子昂忙捂住嘴,一脸欠扁的笑,拉妹妹坐下:「阿藜,女孩子家家的,矜持一点行吗?」 「不行!」周藜杏眸圆瞪:「你没看见,那日流矢密匝匝的射上城墙,是他将我扑倒在地,还挨了一箭,才救了我的命,这世道,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的人不多了,我要是一点都不担心,我还是人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你这么说,我可有点吃醋了。」周子昂挺了挺胸膛:「我当日的表现也很英勇的。」 周藜昂着小脸故意气他:「他就是比你厉害,又勇敢,又睿智,又儒雅。」 周子昂笑道:「你说他勇敢我相信,你说他睿智儒雅……是怎么看出来的?」他想到林长安坐在床上发呆的样子,就觉得妹妹在发癔症。 「他兄长是探花郎,他能笨到哪去?」周藜反驳。 这时周夫人进屋,打断了他们的争吵:「院子里就听见你们兄妹拌嘴。」 转头看到周藜又一身男子装扮,蹙眉道:「你又要出门?」 「娘!」周藜抓着母亲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摇晃:「您就放我出去吧!」 「你父亲出门前特意嘱咐了,要你在家乖乖呆着看书、学女红。」周夫人道:「明日赵侍郎的次子登门,你随我在屏风后头看看。」 听说要为她相看夫婿,周藜如遭雷噼。 「这可是太子妃与赵家太太亲自提的。」周夫人板着脸威胁道:「你敢胡闹,仔细你父亲揭了你的皮!」 周藜急得掉眼泪:「好端端的,你们为什么总要撵我出门?」 周夫人反倒一脸不可思议:「你这话说的,为你选个良婿,怎么是撵你出门呢?赵家三代出了五个进士,累世官宦,门第高洁,难道还委屈了你?」 周子昂见妹妹哭了,赶忙收起一脸促狭,替周藜说话:「娘,妹妹还小呢,不急吧。」 「还小?」周夫人道:「你信不信,再等个五六七八年,她还是这幅任性样子。」 周藜恼得跺脚,一转身跑了出去,去正院找祖父祖母哭诉去了。 「爹娘常年在外镇守,一回来就欺负我哇……」 周家是世袭的四品指挥佥事,周老太爷打了半辈子倭寇,眼底总带着鹰隼般的戾光,唯独看到孙女,那道光总是小心收好。 那张镇日里横眉立目的脸,此刻也变得眉目慈和,哄慰道:「乖孙女儿,不哭,等你爹爹从宫里回来,爷爷教他做人!」 周藜这才破涕为笑。 周老太太命人端了热手巾上来,给孙女儿擦脸。 「五个进士怎么了……」周藜仍在抱怨:「五个进士妨碍我进门以后伺候公婆伺候丈夫谨小慎微的受气呀!」 「嘿,我孙女儿就是拎得清。」周老太爷忍俊不禁:「说得对,咱谁也不嫁,就在家陪着祖父祖母。」 周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周老太太嗔道:「当着孩子乱说什么!你这是疼她还是害她?」 「爷爷最疼我!」周藜忙道。 周老太太干瞪她一眼,却还是命人去拿吃的。 「我要吃水滑面,多放笋干。」周藜道。 「就知道哭了半天准是饿了。」周老太太吩咐下人:「去吧。」 周老太爷见她渐渐消了气,才循循善诱道:「你爹娘镇守在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藜儿,歷朝歷代,文官最忌惮的就是咱们武将,你父亲在军中的功劳与威名,不用爷爷说,你也很清楚。」 周老太爷因老迈而浑浊的眸子里,掺杂着忧谗畏讥的隐忧。 他的意思十分明显。 国朝重文轻武,文官对武将无不抱有蔑视、质疑的态度,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并不会因武将地位的提高而改善,在地方,甚至出现了三品高级武将向七品文官下跪的恶俗。 周绍北半生征战,战功赫赫,这次勤王有功,必定还要晋升。 对于一个功高盖世的武将,文官集团迟早会磨刀霍霍,到那时,周家满门会是什么下场,恐怕连当今天子都无法掌控。只有将周藜嫁入官宦世家,才能保她一生无虞。 周藜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宁愿与家人同进同退,也不会选择龟缩一隅,苟且偷安。 但看到看到祖父母难过了,她也没有再去吵闹,默默回到房间里,换起一身淡蓝色的襦裙,从桌底捡起了绣绷子。 正想安安静静的做个美女,七个哥哥听说她哭了,都来哄她。 「阿藜不要担心,甭管你嫁的是谁,哥哥们往他门口一站,担保让他腿软,还敢欺负你不成?」 周藜环视他们,这她倒是相信的。 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的。不出一会儿,满心愁怨都抛去了脑后,针法绣技也还给了先生,乐呵呵的和哥哥们一起烤橘子烤荸荠吃,听他们聊边关的人情风物。 …… 文渊阁,议事堂。 兵部及都督府的官员都在议事,周绍北等几位勤王将领在面圣之后,也来参与其中。 这次的京城之围对朝廷来说,是奇耻大辱,对京城的百姓来说,是莫大的灾难。京城的防御问题也终于得到了重视。 内阁与诸官员、将领商讨之后拟票,加强防御措施,恢復国初的三大营旧制,置蓟辽总督,又选各边镇锐卒入卫京师,以京营将分练边兵等,加强京城守备和北部边防。 内阁的票拟再经司礼监批红、廷推等等,暂不详谈。 却说周绍北回府,就将公事抛诸脑后,亲自过问起明日赵侍郎次子赵祺过府的事。 得知妻子已经安排妥当,这才缓过一口气,层层卸去官袍,只觉得浑身酸痛,比打一场仗还累。 武官在京,比在边关镇守紧张数倍,时时绷着一根筋,生怕行差踏错,遗人话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次日,赵祺果真来了。周绍北在前院见他,谈了几句,便觉得书香门第的孩子果真不一样,举止雅正端方,说话如溪水般涓涓润朗。 随即引他去正院见夫人,同样是儒雅大方,应对自如,他一向斯文俊秀,家世学问又好,向来往哪里一站,不说话都能讨得长辈们的喜欢。 周夫人自然满意,只是心底里生出一丝担忧,想到女儿大咧咧的性子,在脑子里想像两人站在一块儿的样子,怎么想都有些……滑稽。 她的背后是一道镂空雕刻的壁板,隐约有个人影晃动,是周藜坐在后头。坐是坐不住的,早想走了,所以动来动去,时不时发出些微声响,惹得周夫人牙有些痒,手也有些痒。 眼看快到正午,周将军夫妇自然要留赵祺用饭,赵祺也不推脱,大方应下。 一切都平静顺利,顺利的有些不真实。 直到赵祺起身去解手的时候,听到两个丫鬟在茅房后面躲着偷闲,嚼舌头聊天。 聊的是周家大小姐小时候的趣事,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小姐四五岁的时候,为了逃避缠足,爬到房顶上一夜都不肯不下来,最后是老太爷亲自上房顶抱下来的,以后谁也没敢再提给她缠足云云。 听得赵祺频频蹙眉。 回到饭桌上,顾忌礼数,又或是顾忌桌上她的七位兄长,客客气气的吃完了这顿饭。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行兇 赵府后宅, 赵家太太指着儿子骂了半个多时辰,才喝了口茶顺了气。 赵祺站在堂中,一言不发的盯着地板。 赵太太看着格外来气, 随手抄了一只橘子砸过去:「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犟种, 这门亲事是太子妃亲自牵的线, 你说不行就不行?」 只听次子喃喃一句:「储君久病不愈,太子妃还顾得上说媒呢。」 赵太太实在没料到, 儿子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气的手脚发麻,骂道:「你要是活腻了,自己去跳护城河,别连累赵家满门!」 赵祺又成了扎嘴的葫芦。 赵太太气的直拍几案, 震得桌上的杯盏叮咣乱响, 她是世家出身的女儿,极少这般失态。 她说:「国朝没有哪条律法是要求女子缠足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世上的女子若都缠了足, 走不远跑不动, 何以维持生计?你夜以继日的读书,学的是哪家的圣贤道理, 因为一个女子不去缠足就嫌弃她?」 赵祺拧眉嗫嚅:「可官宦人家的女子哪有不缠足的?女子缠足,就像男子读书一样, 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呀?」 赵侍郎散衙回府, 远远就听见母子俩起了争执,进屋先斥责了次子几句, 又问缘由。 「问你儿子。」赵太太一句多的话也不想说。 赵侍郎转而看向赵祺。 赵祺说明了来龙去脉, 赵侍郎怔了怔, 浅笑道:「周绍北是世袭军户,却也是读过书考过武举的儒将,怎么这般教养女儿?」 赵太太不可思议的看着丈夫,片刻她回想起来,府里有两个姨娘,一个姓梁,一个姓褚,褚姨娘进门的第二天,赵侍郎曾满面春风的对她说过:「褚氏比梁氏的脚足足小了一寸。」 那年次子不到十岁,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耳朵里,赵太太觉得不好,当即打发次子出去,后来丈夫有没有再说过类似的话,她也记不清了,若是在前院里说的,她也不会知道。 可算知道源头在什么地方了。 当着儿子下人,赵太太不敢骂丈夫,一口气堵在胸口,当晚就病了。 纵使母亲病了,赵祺侍疾的时候,仍不肯松口。赵太太让赵侍郎管他,赵侍郎叫来次子,对他说:「娶妻娶贤,你真正喜欢什么样的,日后再纳进门来,她还能有什么二话不成?」 赵祺反问:「您怎么知道她没二话?」 赵侍郎笑道:「家里又不会短了她的吃穿,你母亲宽厚,也不会委屈了她,能有什么二话?」 赵祺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是想纳妾,只是不想被人嘲笑娶一个大脚婆。」 赵侍郎说了句:「既如此,就随你吧。」 说白了,东宫病了两年无法入朝,赵侍郎并不会因为太子妃一句话,就去强按着儿子的头拜堂成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喜欢小脚女子,在外从不宣之于口,心里却引以为雅趣。 赵太太被他们父子气的连连咳嗽,一怒之下全撵了出去。 男人满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贤道理,却总是轻而易举的将「不欲」施与女人,哪怕是他们的母亲、姐妹、女儿。 话说到这个地步,赵太太竟也不想让人家好好的姑娘嫁进这火坑里来了。 …… 年关底下,朝廷即将对周绍北有新的任命,也就是说,一家人终于可以齐齐整整的留京过年了。 年前各衙门挂印,未了的事,未吵完的架,都要留着出了年关再去烦恼。周府是武官,与其他各府来往不多,只因与赵侍郎家在谈婚论嫁,才难得走动一番。谁知赵家太太竟上门,婉言推拒了这门亲事。 原因是赵家老太太入冬后就缠绵病榻,反反覆覆总也不好,赵祺发愿要斋戒三年,日日为祖母诵经祈福,怕时间太久耽搁了周藜。 待送走了赵家太太,周夫人气的摔碎了一只斗彩瓶子。 她想不明白,如果赵家一开始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大可不必让赵祺登门,登了门,一切都顺顺利利的,为什么又突然反悔?他们周家是什么骇人的火坑不成?为了退掉这门婚事,就差皈依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六个人高马大的兄长扬言要将赵祺那小子抓来,剃了他的头髮,让他再心诚一些。 周绍北心中郁怒无法发作,见到女儿,全都化作了愧疚,还当周家是军户出身,才耽搁了女儿的前程。 周藜面带遗憾,嘆息一声,转身回房,肩膀微颤。 再不转身就要笑出声来啦! 周绍北察觉到周藜的异样,他统帅兵马数万,歷经大小战役无数,也不是好煳弄的人物。 里外一问,轻易就揪出了那日躲在茅房后头嚼舌根的小丫鬟。 哪有那么巧的事,赵祺恰好解手,两人恰好聊到小姐缠足的隐私。 「给我叉下去仔细的审。」周绍北道。 两个膀大腰圆的亲兵瞥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两个娇滴滴的女娃,一碰还不散了架?遂张口结舌的问:「将军,这……怎么审?」 「营里的细作怎么审,还要我来教你?」周绍北朝他看了一眼。 「是。」那亲兵久跟在周将军身边,也很机灵,站在丫鬟身后阴恻恻的说:「细作,那是要从眼睛开始挖的,然后是鼻子,耳朵,牙齿,手指……这手指刚剁下来的时候,还会在地上蹦跳呢。」 「啊!」一个丫鬟惨唿一声,吓晕了过去。 另一个瑟瑟缩缩的交代:「老爷,我说,我说!」 她竹筒倒豆子般的把周藜拱了出来,原来净是周藜安排的。 「小姐胡闹,你们不知劝阻,还助纣为虐?」周绍北怒道。 「小……小姐说,打蛇打七寸。」那丫鬟声音小小的,口齿却极为清楚:「就连宫里的娘娘进宫之时都要放足,大凡胸怀大志的正人君子,谁会在意女子的脚?只有那些人云亦云的蠢人,和包藏色心的淫棍,才会真正在意这个,倘若赵公子不是那样的人,最多一笑置之,又无伤大雅,他要是在意,迟早都会知道。小人觉得小姐没有错——小姐不能嫁给蠢人或者淫棍。」 周绍北一愣,旋即气的冷笑,女儿身边的丫鬟都这般牙尖嘴利。 偏偏说的还很有些道理。 两个亲兵面面相觑,再齐齐看向周绍北。 「看什么?」周绍北抬头,面色不善:「佩服她?」 亲兵忙低下头,连称不敢。 最为尴尬的还是太子妃,她趁着进宫请安对皇后说了这件事,实则也是带着赵家令她坐蜡的埋怨。 皇后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答应太子妃,亲自为周家物色适龄的子弟为婿,连皇帝都过问了好几句。 周藜彻底傻了眼,一个太子妃还不够,她何德何能,让皇帝皇后来操心她的婚事? 作孽啊! …… 这个冬季,大凡是个京官,都忙的脚不沾地,因此天子加恩额外赐假十日,连国子监也跟着沾光。 林长安与周子昂几乎混熟了,次日就是例假,傍晚散学后,两人相约去吃酒,回了家就要开始忙年,不到上元节是抽不开身的。 不知怎的,赵祺今日落了单。 监生进进出出,国子监胡同是进不来车的,所以赵府接他的马车等在胡同口。 刚出大门没几步,从后面上来两个穿着襕衫的青年,一边一个架起他的胳膊,热络的说着话,邀他同去喝酒。 可赵祺根本不认识他们,挣扎了两下双脚就离了地,原来他们根本不是读书人。 「救——」那个「命」字还没出口,人就被堵了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林长安恰好经过,朝昏暗的胡同深处探头:「周兄,那边好像有人在唿救。」 「黑漆漆的,哪有什么人啊,你听错了。」周子昂与他勾肩搭背,拉着他往另一个方向去。 …… 冬日的夜幕降临的早,无人的胡同里连只灯笼都没有。 就着昏暗的光线,只见赵祺被人套进了麻袋捆了几圈,七八个精壮汉子围上来,脱去了他的鞋袜,用两条足纨一圈圈的缠紧,汉子手劲足,稍一用力,便听足骨咔的一声响,赵祺嘴里塞了布条,疼的浑身颤抖,呜呜直叫。 缠好双足,他就被人扔在了胡同里,绳索已经解开,仍套着麻袋。 他挣扎着钻出麻袋,发现双手扔被紧紧捆绑在身后,两脚钻心的疼,再去找鞋,鞋也不见了。 四下无人,赵祺只能一瘸一拐的走回停放马车的地方,可是接他的马车左等右等不见来人,回府报信去了,他要缠着双脚走回家去。 他想让街上的百姓帮他松开束缚,好解开双脚,可是见他这副奇怪样子,人人避之不及,生怕惹祸上身。他低着头咬着牙,想尽快跑回家去,可刚一迈开腿,就重重摔倒在路旁。 他吃足了苦,尝足了屈辱,才慌慌张张的逃回家去,回了家就将自己锁进房里,想到路人或惊奇或嘲弄的目光,想死的心都有了。 …… 大过年的,赵侍郎一本奏疏弹劾周绍北纵子行兇。 什么什么?周绍北的儿子们当街行兇?这还了得! 对武将素来苛刻的文官岂能坐视不管,都察院的都御史就算亲自加班也要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是真的细究起来,赵侍郎又支支吾吾,根本说不清对方是如何行兇的。 派人去赵家查看,赵二公子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安然无恙的看书呢。 「你说周绍北纵子行兇,令郎伤在什么地方了?可有人证?」都御史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赵侍郎一句也答不上来。 都察院再去坊间走访调查,确实有人看到赵二公子被捆起双手,一瘸一拐的往家里走, 为什么一瘸一拐?因为双脚缠着裹脚布。 为什么缠着裹脚布? 目击者暧昧一笑:年轻人,在玩什么时新的花样吧。 第57章 、元夕 官员家眷走动频繁, 不出几日,满朝文武都听说了这件趣闻,引以为茶余饭后的玩笑话, 说的好不热闹。 周绍北勤王有功, 圣眷正隆, 皇帝不过一笑置之,将奏疏留中, 并未下旨申斥。 周藜的七个兄长却被父亲拎到前院去骂。 他们凡事都挡在周藜前面, 就像小的时候周藜被缠足,哥哥们站成一排,铜墙铁壁般将她藏在身后,谁也碰不得她一根汗毛。 骂着骂着, 周将军自己都乐了:「给赵祺缠足, 亏你们想的出来。」 周子昂其实并未参与,只能算知情不报而已,此刻见父亲笑了,壮着胆子说:「赵祺配不上阿藜。」 周绍北抬手敲了幼子的脑袋一下, 笑骂:「配不配得上且另说, 你们如今凶名在外,以后谁还敢娶阿藜?」 周子昂捂着脑袋笑道:「必有那心怀坦荡之人, 是不畏魑魅魍魉的。」 一句话,不慎将哥哥们都骂在了里头。周绍北一脸自求多福的哂笑, 打了帘子离开。 周子昂却被哥哥们一顿狠削。 你小子又皮痒了, 说谁是魑魅魍魉?!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卯时正, 正启三十四年的第一次廷议在御前召开。 俗话说「正月十五雪打灯」, 天上果真布满了乌云, 阴沉沉的不见日月。 各处殿宇的红灯笼却是次第点亮了,灯火漂浮在黑暗黎明的半空中,各宫的宫人来来去去各司其职,光影浮动,人影幢幢。 廷议是决定朝中大事的最终方式,议的还是年前内阁开出的多项票拟,与会的是内阁学士和六部九卿,廷议最终的结果,连皇帝本人也不能推翻,如果皇帝硬要改变朝臣的决定,六科御史可使用封驳之权,驳回圣旨。 国朝建国百三十年,皇权早已被士大夫锁进了牢笼,再也不復开国之初的至高无上。 殿内尽是绯袍高官,当然也有例外,林长济等几位翰林官员,穿着七品服色随侍在旁,他们的工作是做记录和草拟旨意等等。 除了内阁票拟的内容,还推举了京城三大营统帅、副将的备选名单,节后通过廷推确定。 三大营统帅是挂职,多半由英国公这样德高望重的勛贵担任,三位副将才是真正的统兵之人,也无非在周绍北等几位勤王有功的将领中产生。 简单来说,周绍北又要升官了,甚至有可能常驻京城,在武官之中几乎已算登峰造极。 科道言官仍想拿他「纵子行兇」之事做文章,赵祺虽没留下什么伤痕,但当街羞辱也算欺人太甚了。 赵侍郎毕竟还是要脸的,上书弹劾只是一时愤怒,时候想想,且不说儿子被人在大街上缠足这种事,大肆宣扬只会自取其辱,单说以周绍北今时今日炙手可热的地位,跟他过不去,那就是在跟天子过不去。 食君之禄,他怎么能跟天子过不去呢? 于是他慷慨摆手,小辈之间的玩闹罢了,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 朝堂中的暗流涌动,不会影响到少年人的兴致。 上元节与除夕正旦又有很大区别,正旦时合家团聚,子女须在家陪伴父母,承欢膝下;而上元节时,年轻人可以走出去,尽情的游玩。 且今夜一过,新年佳节就算过完了,各人要忙各人的事情,再也没有时间悠游自在的游玩。 棋盘巷的林家,长安认真的梳洗打扮,换上一身素色邓绢直裰,腰系天青色丝绦,头戴乌纱的平定四方巾。 出现在家人们面前时,倒让人不禁呆了一呆。「这身衣裳怎么样?」长安问。 众人端详他,不知是在国子监里泡久了,还是靠着衣装打扮,竟真有些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派头。 「还不错……」林砚莫名的松出一口气:「终于像个人了。」 「什么叫像个人啊,我本来就是个人。」林长安翻了个白眼。 当然了,像不像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据知情人士(周子昂)透露,他们兄妹几个今日也要去灯市口赏灯。 万一偶遇呢,机会总是眷顾有准备的人不是? 林长世爬上高高的梯子,亲手将四盏做工精緻的红金鱼灯笼挂上屋檐,然后一家人分坐两辆马车,一起去东华门的灯市口大街赏社火花灯。 照例,民间的灯火比宫里晚一天,天色将暗的时候,六街三室,竞放花灯,比起宫里的庄重沉寂,又是另一番光景。 华灯初上,笙歌聒耳。 店铺酒肆纷纷挂出彩灯,夺目绚烂,争奇斗艳,有纱灯、纸灯、麦秸灯、走马灯、五色明角灯……白天喧闹的市场霎时成为一条灯火通明的灯街。也有鼓乐和杂戏表演,舞龙舞狮,高跷旱船,谓之社火。 整条大街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人群摩肩接踵,长济紧紧牵着林砚,长世和青筠远远缀在后头,两人合计着,到了明年这时候,就能带小琛姐儿出来玩儿了。 长安的目光四处梭巡,显然心思并不在灯会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林砚看出他的异样:「三叔约了人?」 长安的脸腾的就红了:「哪有啊……没有!」 林长安从小二皮脸,几人还从未见他面红耳赤的模样,都有些稀奇,故意你一言我一语的戏弄他,林长安气哼哼的快不往前走了一大截,不慎撞了人,怎么撞上去的,怎么弹了回来。 他踉跄几步站稳,凝神一看,原来是六个身穿窄袖曳撒的男子,各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路人不论男女,纷纷为之侧目。 六人的目光也朝林长安聚过来。 看的他心里直发毛,不记得几时的罪过什么人啊? 幸而这时候,有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出:「林兄?你也出来逛灯会了?」 林长安见周子昂走过来,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只见他身旁跟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穿鹅黄色滚绒边对襟的袄子和马面裙,外套水蓝色杭绸比甲,乌黑的秀髮高高盘成髮髻,点缀精緻的髮饰,与那日穿梭在雪夜之中飒爽英姿的一抹赤红判若两人。 林长安呆了片刻,方觉失礼,忙移开了视线。 周子昂忙向双方介绍:「这是小弟的同窗,这是我的六位兄长。」 又见周藜婀娜聘婷的走上前,对哥哥们说:「这位林公子,是小妹的救命恩人。」 周子昂惊诧的望向妹妹,从周藜从一岁上开口说话以来,就没用如此温柔的语调说过话。 「哦——」为首一人抱拳作揖道:「原来这就是舍妹的恩公,请受在下一拜。」 长安连道:「诸位将军折煞小可了。」 又摆出一副斯文书生的模样,道:「小可方才没留神冲撞了各位,还望宽宥则个。」 周子昂又一脸惊诧的看向林长安,这厮今天说话怎么酸熘熘的,还则个…… 既然都是相熟的,周子昂便提议一道同游。 周藜眉目含嗔,声音轻柔:「兄长也不问问人家是否有家人同行,方不方便。」 周子昂回头愤愤的望着周藜:不是你让我这么说的吗? 周藜温柔含笑的眸子里透出一丝杀气。 「啊——是我唐突了,」周子昂忙道,「不知林兄方便否?」 当然方便了!林长安故作矜持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当林家兄弟费力的穿过人群,却怎么也找不见自家小弟的身影。 人呢?丢了? …… 林长安极想单独跟周藜说几句话,可是碍于身后六个身材伟岸、武功高强的兄长,只好故作随意的对周子昂道:「令妹与那日大不相同,我方才差点认不出来。」 「哦,这没什么。」周子昂道:「我方才也差点认不出来。」 周藜悄悄在哥哥手臂上掐了一把。 「嘶——」周子昂吃痛,倒吸一口冷气,将唿之欲出的嚎叫吸回嗓子里。 「那日,又身处危急之中,无法保持女子的矜持。」周藜柔声道。 周子昂心想,平时也没看出你有多矜持啊…… 可他为了活命,还是皮笑肉不笑的说:「是啊,她平时都是这么知书达理。」 周藜有些「羞怯」的偏过头去。 忽见糖瓜摊子旁,有个女孩蹲在地上卖狗,那是一只短手短脚,通体雪白的长毛狮子狗,周藜的驻足看了片刻,碍于正在维持淑女形象,只好不舍的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 他们看过杂戏表演,又去河边放灯祈福。 望着河面千万盏河灯浮沉摇曳,周藜默默许下心愿,她每年的愿望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希望父母兄长在边关平安,今年一家人聚在一起,她终于可以替自己许一回愿了。 希望永远不要嫁人! 如果非要嫁人,希望郎君是真正敬爱她的,敬爱,就是尊重她与世间女子所有的不同。 等她再抬头时,已不见了林长安的身影。林长安的不告而别让她有些失落,片刻,林长安抱着一只京巴狗出现在她的面前。 周家兄长们本都蹲在河边放灯,察觉异样,警惕的抬起头。 周子昂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天很冷,我想让那卖狗的小姑娘早点回去。」林长安道:「正巧你也喜欢。」 周藜笑靥飞绽。如天边腾空绽放的烟花。 一下子将夜空照亮,一簇簇如缤纷的花伞,如此短暂,却如此奔放,如此热烈,即使只有一瞬的生命,也要如此灿烂。 任何一个生命,都渴望灿烂。 周藜接过小狗抱在怀里,问林长安:「给它取个名字吧。」 林长安思索片刻:「就叫关关吧。」 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她问:「为什么是关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林长安道。 说完,他觉得自己十足像个登徒浪子,幸好焰火砰然作响,应该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天色不早,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林长安急急的向她告辞,与周家众兄长打过招唿,转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之中。 回去的路上,周子昂好奇的问:「林长安跟你说什么了?」 周藜抚摸小狗,同样面带疑惑:「他说有只叫关关的斑鸠,养在姓何的知州家里……大概是这个意思。」 周子昂:……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四德四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周藜再追问何知州是谁, 周子昂睁着眼瞎编:「何知州是……一个非常贤能的干吏。」 他毕竟是做哥哥的,总不能对着自己没出门的妹妹说:林长安说你是贤良美好的佳偶,做梦都想娶到手! 爹娘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周藜一脸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周子昂问:「你又知道什么了?」 「他不但侠肝义胆, 还是有大志向的人, 崇尚何知州那样的干吏。」周藜揉着狗头:「是不是呀, 关关?」 周子昂气的来回暴走。 …… 林长安在路口与家人汇合的时候,已到了亥时。 「三叔你去哪了?把我爹和二叔都急坏了。」林砚一脸责备。 林长安支支吾吾, 只说是走岔了路。 长世和青筠急于回家看女儿, 几人也便没再多说,登上马车回了家。 林砚和长济回到书房,讨论今日的廷议内容。 林砚道:「隔日廷推,周绍北大抵要担任神机营副将, 可以说是炙手可热、荣宠至极了。」 「只怕月盈则亏, 物极必反。」林长济道:「言官们已经磨刀霍霍了,不知周将军能否经受得住。」 林砚无奈嘆道:「周将军是国之柱石,如今是陛下在拔擢他,自然也能护得住他, 日后你若有余力, 尽量维护一二吧,歷朝歷代, 自毁长城的悲剧太多了。」 「我记住了。」林长济道。 当然,这也只是几句感慨, 林长济如今只是个小小的翰林编修, 虽然今天喝了二两酒,也还不至于自信到相信自己可以维护正三品大佬的地步。 他们聊到深夜, 忽然有人叩响了书房的门。 「大哥, 开门, 我有事跟你说!」 是林长安的声音。 林长济下榻开门,只见长安激动的绊到门槛,险些一头栽进来,还未站稳,就扑通一声跪地,抱着他的腰:「大哥呀,你要为我做主啊!」 「谁欺负你了?」林长济道:「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大哥,人都说长兄如父,爹娘去得早,长安自幼把你当成是亲爹呀——」 屋里炭盆烧得正旺,林长济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扭头看向林砚:「这孩子突然疯了吗?」 对此,林砚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最近时常这样,郎中也看不出原因。」 林长济一手摸自己的额头,一手摸林长安的:「不发烧啊。」 长安顺势握住了大哥的手,动情道:「长安平时嘴上不说,心里对大哥的崇拜和仰慕之情,却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在长安看来,大哥是桂树生于泰山之阿,是青云出于高山远岫,上有不测之源,下为无尽之流,澄之不清,挠之不浊……」 「打住打住!」林长济实在受不了了:「你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我都答应你。」 长安闻言,一下子蹿了起来,先掩上唿唿漏风的门扇,才对林长济道:「求大哥替我做主,去周家提亲。」 「周家,哪个周家?」林长济一头雾水。 他年前年后都在忙,对长安有些忽略。 「是那日送长安回家的姑娘,」林砚道,「是周绍北唯一的女儿。」 林长济恍然大悟,说到周绍北的女儿,就想到赵祺,想到赵祺,他又忍俊不禁。 「你确定要趟这个……」他本想说趟这个浑水,又觉得不妥,改口道:「你确定想娶周家小姐?」 「是。」林长安万分坚定。 林长济却沉默了。 见大哥犹豫,长安扯开嗓子打算接着嚎。林长济被他聒噪的头都大了,林砚道:「你先把嘴闭上!」 林长安捂住了嘴。 长济眉头紧蹙,问林砚道:「周家如日中天,是否有攀附之嫌?」 林家走到今天不容易,他每走一步都要多想一步。 林砚道:「有。」 林长济随即想到林长安今晚失踪了一个多时辰,又问:「你没对人家姑娘做什么吧?」 长安道:「大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这种正人君子怎么可能胡来……」 林砚又斥了他一句:「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别聒噪。」 林长安又闭了嘴。 看着长安哀求的眼睛,长济心又软了,坐回榻上问林砚:「有没有两全的办法?」 林砚道:「我们找到妥帖的中人、媒人,需要好几日,再等旬假上门,又要好几日,后日廷推,周绍北必定晋升,确实不是个提亲的好时候。」 「等这阵风头过去,可以吗?」林长济问。 「怕是等不起了。」长安道:「太子妃保媒不成,多有损颜面呀,必定会为周家另择佳婿的。」 「这倒是没说错。」林砚道。 林长安心急如焚,丝毫没有被夸贊的喜悦。 林砚沉吟一声,对林长济道:「我记得王侍郎的夫人与周夫人有些渊源,你不如先去王家拜託王夫人出面,先通个气。」 言罢,又看着林长安道:「周家能否看的上他还两说呢。」 林长安本来觉得胜利在望,又被这句扎心的大实话打回了现实。 …… 周子昂不爽,很不爽。 所以次日去国子监,早早将林长安堵在了广业堂门口,质问他昨天为什么对妹妹说那句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林长安目光诚挚:「昨晚是我太唐突了,我后悔到半夜,可我是发自真心的。」 要不是碍于不能斗殴的监规,周子昂早就给他一拳了。 「你想干嘛?想与我妹妹私定终身不成?」周子昂道。 他顾念同窗之谊,昨晚强忍住没跟六个兄长说,否则但凡林长安现在还是站着的,他们七个都不姓周。 「我妹妹心思单纯,我却不是好煳弄的。她收下你的狗,是看在狗的份上,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你要是想藉此做文章……」周子昂咬牙切齿道。 「狗就是狗,哪有什么文章?」林长安忙道:「我已经禀告家兄,请妥帖的官眷登门商议了,令妹不答应,令尊令堂不点头,我是绝对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的。」 「这还差不多。」周子昂说完,转念一想,又好像哪里不对。 「年下外头的传闻,你没听说吗?」周子昂问。 林长安知道说的是赵家与周家的结亲失败的种种,他道:「听说了啊。正是因为听说了,知道令妹正在议亲,我若慢上一步,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周子昂想着,两人虽曾患难与共,也不过才见过两面,第一次身处危急之中,第二次都在装模作样,对彼此的为人根本不了解。 他生怕林长安与赵祺之流相同,便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妹妹可与一般女子不大相同,什么温柔顺从,知书达理,勤俭持家,她都不太沾边。」 林长安却说:「世间女子,人人都是不同的。所谓顺从,是世人强加给她们的枷锁罢了。」 周子昂从小就是孔孟门徒,纵使周家行伍,母亲也出身将门,依然处处以父亲为尊,至少在子女面前是这样。 因此周子昂十分错愕,他说:「孟子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 把顺从当做准则,才是为妇之道。怎么能叫枷锁呢? 林长安道:「孟子又曰:仁义礼智,非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周子昂一愣,什么意思? 林长安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听。 孔孟提出女子应遵从「四德」,却也提出男子应恪守「四端」,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真正做到「仁、义、礼、智」? 他们只会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回过头,却又要求女子处处做到「德、容、言、工」,还要说,女子都该如何如何。 男人不做圣贤也没关系,女人却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 宽以待己、苛以待人者,不是真君子,而是伪道学。 不该如此,很不应该。 周子昂因惊愕张着的嘴,好半晌才合上,这时授课的博士来了,他们的讨论声戛然而止,朝师长深深一揖,各自回到书堂读书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登门 一整日, 周子昂都在回想林长安的话。 回到家,下人传话说母亲在正房待客,让他不必过去请安。他心想, 林家的动作也太快了。后宅正院里, 几个孩童在嬉闹, 都是周绍北的孙子孙女,还有王侍郎的妻子带来的孙辈。 正房的门大敞着, 周夫人与王夫人分坐两侧喝茶, 她们在室时就是手帕交,后来各自嫁人,周夫人常年跟随丈夫在外打仗、练兵,就极少有机会来往了。 王夫人看着门外的孩子们出神, 回想她们儿时无忧无虑的生活, 一转眼,竟都是做祖母的人了。 周夫人自家孩子带着别人家的娃没大没小的闹成了一团,无奈笑道:「我家这几个孩子,被君舅君姑宽纵的厉害, 让你见笑了。」 「小孩子就该天真活泼些, 我喜欢看呢。」王夫人又扯回了正题:「林家那孩子我替你见过了,一派纯然, 说话做事都很豁亮,和你家藜姑娘实在很像。虽说眼下只是个监生, 可他兄长是翰林官员, 国之储相,不愁日后没有好前程……」 周夫人本是动了心的, 可一听说林长安与周藜性子相像, 又有些犹豫了。 中人的话要听弦外之音, 所谓纯然,就是天真,所谓豁亮,就是直来直去的愣头青,敌军攻城,林长安振臂一唿,就带着国子监的监生登城拒敌,这不活脱脱一个男版周藜吗?一个阿藜已经够她头疼的,再来个跟她一样不靠谱的夫婿,这日子还能过吗? 王夫人又道:「不是要马上定下来的,你回头仔细想想,也问问姑娘的想法。」 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周夫人也不得不应下。 前脚才送走王夫人,周绍北就回来了,周夫人一面帮丈夫卸去腰带,一面说着林长安的事。 「林家兄弟我知道,是文端公的后人。」周绍北道:「他家也曾是显赫世家,后来家道中落,族人尽散。重振门楣的重担,硬是被这一辈人扛了起来。」 「这样说来,倒也值得敬佩。」王夫人道。 「是啊,」周绍北道,「林长济我见过,才貌德行都不错,只不知这林长安是什么模样。」 说罢,吩咐丫鬟:「去前面把七少爷叫来,我有话问他。」 …… 周子昂来到后宅,见父母分作堂上,升堂审案般的架势,两腿有些发软。 要不是确定最近没闯什么祸,他都不敢站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只顽皮的白色京巴越过门槛闯了进来,后面追着个周藜。白狗无处遁形,一头钻进周绍北的袍子底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周藜一心抓狗,胡乱给爹娘行了个礼,就不客气的请老爹让开。周绍北无奈极了,只好站起来,任周藜钻到桌子下面去。 「我看你往哪儿跑!」周藜一把薅出了关关。 周子昂又觉得,自己好像确实闯了什么祸。 周夫人一个头两个大,碎碎的念叨她几句,倒也没问狗是哪里来的,让周子昂长舒口气。 「阿藜,眼下出了年,你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要端庄一点。」周夫人道。 「娘,我在外头挺端庄的,不信你问七哥。」周藜道。 周子昂谁都惹不起,只好乱点了一通头。 对待年纪最小的女儿,老夫妻甚为无奈,只好先打发她出去,再问周子昂的话。 「你那同窗,林长安,是个怎样的人?」 周子昂实话说了,是捐监生,人在广业堂,学问一般,为人仗义,另外又将他今日一番关于「四端四德」的言论复述一遍。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此人果真如阿藜一般,都有些语出惊人。 「他还说,天下女子都是不同的,所谓『德容言工』,都是世人强加给女子的枷锁。」周子昂道。 「听他这话,倒好像阅女无数似的。」周绍北蹙眉,警觉道。 「这倒不会,监生中不乏流连青楼眠花宿柳之人,从没见林长安去过,只说家里管得严,连个赌局都不敢参与。」周子昂道。 周绍北沉吟片刻,大马金刀的坐在官帽椅上,对妻子道:「过几日旬假叫他来,我想见见。」 周夫人心里翻了个白眼,算是默认了。男人都是甩手掌柜,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见谁就要见谁。 转而去向王夫人说了这事,王夫人又找到林长济。 林长安闻言瞠目结舌道:「去见周将军?我自己?」 林长济道:「昨天急吼吼嚷着要去提亲,今天怎么了,打退堂鼓?」 「她有七个兄长。」林长安咽了口唾沫,看着林长世道:「各个如二哥这样身材高大!」 「……」林长济道:「你又不是去抢亲,怕她兄长做什么?」 「我要是说错了什么话,一人一拳也能把我打扁。」长安又可怜兮兮的看向林砚。 林砚上前,垫着脚帮他整了整衣裳,笑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林长安:…… 他吓得一连几天都在发愣,私下去问周子昂,在周将军夫妇面前可有什么忌讳? 「家父家母都是行伍之人,没什么忌讳。」周子昂道, 显然,林长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这可是去见准岳父岳母啊,不提前做好功课怎么行呢?周子昂想了想,又道:「非要说有什么忌讳……别跟我父亲下棋就好。」 这算什么忌讳? 林长安一会儿搓着双手,一会儿揉着脸,坐立难安。 周子昂幸灾乐祸的笑道:「不是你振振有词的时候了?」 林长安白他一眼。 越是惧怕的事情,到来的越快。 十旬休沐,林砚特意为林长安选了一身半新的直裰,雅致端正,又不显得张扬。随即带着拜帖、礼物登了周家的门。他准备的充足,引路的门房小厮都给了门包。 廷推的结果如林砚所料,周绍北任蓟州总兵、神机营副将,从此常驻京城,掌管一支持有火器的特殊部队,对于一名武将来说,已算荣宠至极。 大门外可想而知的热闹,这时的周绍北已算不上边将,不少人递上拜帖,送来礼物相庆贺,多被门房堆着笑脸挡在门外。 送礼之人指着林长安的背影问:「他为什么可以进去?」 门房忙解释道:「这是世家子侄拜会长辈。」 林长安听了,倍感振奋,挺胸抬头,堂而皇之的走进周家大门。 此时已近二月,早春的风料峭刺骨,但已不似隆冬那般凛冽。 来到前院正厅,周子昂迎了出来,与他热络的打了个招唿,请他入内稍坐。 堂内还有个长相稍显斯文的周家二哥陪着,和颜悦色,趁下人去后宅禀报的时机,随口与他聊了几句家常,并不是他想像的那般,七兄弟凶神恶煞横在门口,需要过关斩将才能进门。 细细想来,他又自嘲的笑了,这不是迎亲时才有的待遇吗,他想要,人家还不给呢。 不到半盏茶功夫,周绍北从后宅而来,只见他穿一身褐色深衣,头髮用髮簪随意盘起,闲适的打扮像个居家的寻常长辈,很难与战场上杀伐果决的一代名将联繫在一起,只是走近一点,依然能感受到那道鹰隼般灼灼的目光。 事到临头,林长安忍下怯意,执晚辈礼:「小侄见过伯父,这是家兄嘱咐小侄,给伯父的一点薄礼。」 为周夫人及其他兄嫂准备的礼物都已被收下,礼单也被送到后宅过了明路,那些只是寻常走礼,并无贵重之物,林长安亲自捧出来的才是重头戏。 这是本朝才子、前任凤阳巡抚杨献之所撰辑的军事着作《武编》,全本共有十二卷,包含了将帅选拔,士兵训练,行军作战,攻防守备,计谋方略,阵法阵图,武器装备,人马医护等方方面面的用兵实践。 林砚说,送礼要挠到痒处。 此书目前并未刊行,只有少量抄本现存于世,看过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林长安手里版本亦的是林庭鹤当年亲手誊写收藏的,而今拿来送给周绍北,确实是投其所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周绍北肃然起身,接过了这份特殊且珍贵的礼物:「既如此,替我向令兄致谢。」 他在心里筹划了一下如何还礼,御赐之物是不能拿来送人的,其他物件又似乎不够分量。遂命两个儿子去后宅向周夫人传话,其实也是打发他们迴避之意。 二人走后,偌大的堂屋之内就只剩下他们一老一少,周绍北打量着他,似乎要将他看个通透,林长安紧张的手心都在冒汗。幸而周将军语气还算亲和,问了几句家常话,又问功课。 这是林长安最为心虚的地方,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十五岁时应过县试,并未通过,去年捐了监生,眼下在广业堂读书。」 这是周绍北最担心的地方,故而面色有些凝重,但转念一想,平凡亦有平凡的好处,有个监生出身,日后为他谋一任前程倒也不难。 周家如日中天,林家是后起之秀,对他们这等人家来说,就算子弟生成了棒槌,只要肯费心思,也能雕出个人形来,重点是要对他女儿好。 终其一生对一个人好,这是谁也无法保证的。 …… 后宅正房之中,周夫人端坐在正中的方桌旁,听两个儿子汇报前院的情况。 周夫人心如明镜,对身边的丫鬟道:「去库房开我的陪嫁箱子,里头有一幅《苕溪帖》,拿出来,给林编修还礼。」 周子昂心中暗自感慨母亲的大方,那幅字帖是米芾的真迹,压箱底的宝物。 周藜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显得魂不守舍,只是不像从前那样,哭着嚷着不肯嫁人。 「椅子上有钉子吗?」周夫人蹙眉问道。 周藜勉强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又吃了两片云片糕,还是心慌难定:「娘,我爹会不会为难他?」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周夫人奇道:「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周藜居然也会关心一个外男。 「傻姑娘呀。」周夫人嘆道:「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比你父亲对你更好。」 周藜偏过头,低声道:「那是自然。」 可目光依然瞥向前院的方向。 「阿藜不用担心,我瞧着父亲对他挺和蔼的。」周子昂说着,环视一眼堂内其他兄嫂,道:「是咱们得不到的和蔼。」 众人齐齐笑了。 说了会儿话,眼看要到正午,不知该不该在正房摆饭,周夫人又道:「去问问,前头怎么还没动静?」 丫鬟应声去了。片刻回禀道:「老爷和林公子正在下棋,让再等等。」 说到下棋,兄弟几个忽然变了颜色,对周子昂道:「你这同窗看似文弱,实为勐人啊!」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博弈 说到下棋, 兄弟几个忽然变了颜色,对周子昂道:「你这同窗看似文弱,实为勐人啊!」 周子昂两手一摊:「我提醒过他的。」 全家皆知, 周绍北的棋技有多烂, 棋隐就有多大。 周绍北最擅长激烈厮杀的象棋, 却偏偏更爱围棋那种手执黑白、运筹帷幄的感觉。周家兄弟几人从小和睦,从不为任何事计较, 唯独陪父亲下棋是必须排好班的, 亲兄弟明算帐,谁也莫想逃过一局。 碍于父亲的淫威,兄弟们谁也不敢放手厮杀,可是开闸泄洪般的放水, 往往又会被看出来, 遭到一顿痛斥。 知乎知乎?每每都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众兄弟不无同情怜惜的看向妹妹:林长安,危矣。 周藜嘴角一抽,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到底是绝食明志还是上吊要挟更有效了。思来想去, 两者都不好受,再一个不留神弄假成真, 可就真的悲剧了。 …… 前院,一老一少手执黑白, 正在棋盘上厮杀, 林长安一脸镇定自若,冷汗却湿透了中单后襟, 二月天里, 后心一片冰凉。 林长安自小除了读书不在行, 学什么都很轻松。他七岁就开始玩棋了,林长济丁忧不能应试的几年里,光阴蹉跎,每日教他投壶对弈解闷。 可是今日,他遭遇了十一年棋龄里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棋坪对面坐着的这位常胜将军,当世名将,运筹帷幄、心思缜密,为什么棋艺这般的……一言难尽呢。 林长安只好用尽毕生所学,尽量不着痕迹的留下漏洞,可周绍北非但看不出漏洞,还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几乎每一颗棋子,都落在他意想不到的位置。 他必须全神贯注,绞尽脑汁,方能勉强掌控棋局,而不是杀得对面片甲不留——他怎么敢杀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呢? 是以头两局,两人杀得天昏地暗、惨烈无比,最终结果是一局林长安惜败,一局二人平局,竟让周绍北生出一种棋逢对手之感。 周绍北正畅快淋漓,后宅派人来请,他才意识到还未说到正题。 遂打发了来人,又开一局。 林长安已经快撑不住了,可是周将军正在兴头上,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冒出的汗,只有「捨命相陪」的份。 「屋里很热吗?」周绍北瞥向炭盆。 林长安忙道:「不热,是最近天气干燥,内火旺。」 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周家的炭火怎么会有错呢?准岳父的棋艺更是没错! 周绍北难得笑道:「闲时教你一套拳法,强身健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林长安只觉得这目光充满怜悯,仿佛在看一个精亏血少之人。 错觉,一定是错觉。 「那真是太好了!」林长安一记马屁奉上:「久闻伯父的拳法变化无穷、深不可测,小侄钦佩已久!」 周绍北又笑道:「呵呵,是啊,我不但擅长拳法,还擅长刀法。」 林长安吞了一大颗唾沫。 「以及火器。」周绍北补充道。 林长安汗毛倒竖,脑中浮现一幅画面,神机营的辕门外,整排佛朗机炮转过炮口,周将军一声令下,对着他一通狂轰乱炸。 话说到这份上,林长安再装煳涂,就显得不识时务了。 他侷促的站起身,两袖交叠,朝着周绍北深深一揖:「伯父,请听小侄一言。」 「那日风疾雪骤,敌军攻城,血光漫天,令嫒跟随太子妃,带领城内妇孺运送辎重、粮草、尸体,我这一世,从未见过这般英勇坚毅的女子,心中震撼无以言表。」 周绍北点头道:「你捨身救了她,这一点,周家上下都是承情的。」 「不,伯父,」林长安双目诚挚,「不论救与不救,那只箭簇都会射中小侄,故不敢以捨身相救自居,望伯父知晓。但在中箭之后,周姑娘将小侄送回家去,一路不停与小侄说话,这才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昏倒,周姑娘不避男女之嫌相救,才真是义薄云天。自那一日后,小侄时常茶饭不思,心里全是周姑娘的身影,顾斗胆请託尊长替小侄求亲。」 周绍北面沉似水,道:「你仅仅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出于感激,或许是出于新鲜?」 林长安心中暗道:其实是两面。 面上却不敢稍有松懈:「小侄年近弱冠,是感激、新鲜,还是惊鸿一瞥、一见钟情,还是分得清楚的。伯父不信,小侄可以发毒誓。」 「不必。」周绍北肃然打断:「你发了我也不信。」 林长安:…… 见林长安语塞,周绍北又沉声道:「我这个女儿,她……她真的有些不同,从四岁起就不肯缠足,好习武、骑射,不爱读书、不善女红,这些你都了解么。」 林长安道:「伯父,小侄敬她爱她,是爱她而不是爱自己。小侄有喜好与厌恶,她固然也有,夫妻间相处之道莫过于求同存异,好习武骑射,那就去习武骑射,不好读书女红,就不读、不做,小侄自知资质平凡,或许不能为她赚来诰命封号,却难不成连针线都买不起,非要她来做吗?那小侄也枉为一个男人。至于缠足,无端又可笑的东西,小侄就不多赘言了。」 周绍北怔怔凝视着他,直把他看的毛骨悚然,才一字一顿的说:「你都这样说了,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始乱终弃,做出伤害小女的事,我就亲手打死了你,再向朝廷自首。」 林长安冷汗涔涔,周将军说这话的口吻,实在太认真了。片刻,他终于听懂了话中之意,一撩前襟跪地,笑道:「多谢伯父成全!小侄定不让周姑娘受到半分委屈!」 周绍北铁青的脸上,这时才漾出几分笑意:「起来,把这局棋下完。」 林长安笑容一僵,心中欲哭无泪,还以为他忘了呢…… 再次坐回棋坪前,林长安就很难全神贯注了,脑子里不断回想自己说出的话,是不是没有发挥好?似乎应该怎样怎样。 好在,岳父这关是囫囵着过了,他又不禁有些得意,纵观全京城的世家子弟,谁能如此举重若轻的在周将军的「大刀之下」走上一招?还得是他林长安啊! 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这一忘形,不慎杀了岳父一片黑子。 这可真是糟了…… 林长安刚刚干透的汗又下来了。 「险胜险胜。」林长安腆着脸笑道:「是伯父让着我呢。」 周绍北捻着棋子哼笑一声,命人吩咐后院摆饭。 作者有话说: 预收养崽文:《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我与逆子共存亡》,欢迎右滑收藏! 第61章 、东窗事发 直到午时正刻, 前院小厮传话进垂花门内:「老爷和林公子过来了。」 周夫人催促周藜迴避。 周藜不情不愿的,心里暗觉讽刺,危机之时他们相互搀扶, 眼下却又要顾忌什么男女大防。 林长安跟随周将军来到内宅见周夫人, 当即跪下行礼, 口称:「母亲。」 周夫人惊了一惊。 周将军险些喷出一口茶水,蹙眉斥他:「乱喊什么!」 「那喊什么呢……」林长安脆生生的改口道:「娘!」 周夫人啼笑皆非:「这孩子, 倒是不见外。」 「胡闹!」周将军黑着脸强调:「称岳母。」 林长安笑道:「是, 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周夫人和蔼一笑:「起来吧,孩子。」 周绍北忽然感到被这小子摆了一道,想一脚踹上去,瞧着他清瘦高挑的小身板, 硬生生忍住了。 午后, 周绍北不知是棋瘾未尽,还是后槽牙发痒,想继续□□准女婿,又拉着林长安下了两盘棋, 还是周夫人「求情」道:「难得休沐, 天色也不早了,让他回去办正事吧。」 林长安心中对岳母充满感激, 虽还想见见周藜,到底也知道不合规矩, 只好告辞而去。 林长安走后, 周绍北对妻子有些不满:「你不要被这小子的外表欺骗了,他主意很正, 胆子也大得很。我还想敲打一下他, 你倒急着帮他说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周夫人却道:「若是没主意没胆量的男人, 你敢把女儿许给他?我也想明白了,林长安没什么经天纬地之才,林家眼下也不算显眼,可胜在兄弟和睦,人口简单,待他从国子监毕业,补个好些的地方,为他谋一任外放,小夫妻两个过起日子来,凡事自己做主,比什么簪缨显宦之家舒服得多。」 周绍北嘆道:「阿藜喜欢,就遂她心愿吧。」 他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从此在朝中夹紧了尾巴做人,越是位高权重,越要低调收敛、平易近人,绝不给朝廷「鸟尽弓藏」的机会,他要做阿藜的靠山,要阿藜永远有退路。 …… 得知周家同意议婚,林家便请好了妥帖的媒人,备礼,择吉日上门提亲。 八字有了一撇,周夫人向东宫投去拜帖,向太子妃提了周藜的婚事,算是一句交代。 「林长安?」太子妃并未听说过这号人,但说到探花郎林长济,倒是有些印象。 然后是问名、纳吉、纳徵……三书六礼,一丝不苟。 过程极为繁复,以至于过了近一个月,林长世都入了春闱考场,长安的婚期还没定。 周将军接手神机营及北部防务之后,按照自己的方式,展开新的整顿和训练,一月之内,神机营焕发新的风采,北部边防得以重新振奋。在皇帝的支持下,升任蓟州都督同知,并开始着手改良军械。 一人得势,封妻荫子。 皇帝亲自过问周藜的婚事,打算赐婚。得知是林长济的兄弟,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监生,心中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便使人去查问,这一查,还真查出了些事。 他并未传召林长济,而是直接命人去国子监,传召林长安觐见。 圣谕下达,整个广业堂交头接耳,所有人都啧啧称奇,天子突然召见一个监生,怕不是大福临门,就是大祸将至。 有相投契的同窗低声问他:「林兄,你写了什么反诗吗?」 林长安冷汗连连,回道:「我写应制诗都费劲,写什么反诗!」 「那是?」同窗满心疑惑。林长安哪里知道原因,只在传旨太监的催促之中,匆匆向讲学的博士行礼告假。 大内宫城,不仅宫殿重重,楼阁栉比,并围以十米多高的宫墙,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从午门东侧进入,穿过太和门,南北两个开阔的广场,尽显皇家泱泱气象,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威。 林长安心神不宁,双腿发软,根本顾不得感慨皇宫之壮阔巍峨。 进入内廷,就更加垂首不敢乱看了,逼近干清宫,他才敢怯怯的问出句话来:「敢问公公,可知道陛下传学生来所为何事?」 传旨太监笑道:「林监生不必担心,是好事,大好事。」 林长安更是惊奇,他回想自己做过的好事,一时还真想不起来,鼓动国子监生参与守城?倒也用不着陛下亲自召见吧…… 他的心思满天乱飞,但好在没那么怕了,既然是好事,那定然是天大的殊荣,权当是天上掉馅饼吧。 穿过重重帘帐进入东暖阁,他看到一个面容慈和的帝王,只是神色有些疲惫。 勤政的皇帝今日又没有午睡,坐在榻上看奏疏。 天子日理万机,还要抽出时间召见他,林长安心中更感荣耀,只略一抬眼,就俯身恭敬的叩拜:「学生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语气温和:「你就是林长安?」 「正是学生。」林长安道。 皇帝切入正题:「朕听说,你已向周家提亲,想娶周将军的女儿?」 林长安心中一凛:「是。」 皇帝突然脸色一沉,问:「你跟朕说实话,此时提亲,是否有别的企图?」 林长安脑中一片空白,张口结舌道:「学生,绝对没有啊!陛下若是不放心,学生可以发个毒誓。」 「你打量朕与周将军一样好矇骗?」皇帝冷声道:「似你这等作奸犯科之徒,发了誓朕也不信。」 林长安如遭雷击。天可怜见,他只是想娶他心爱的姑娘,这没毛病吧? 岳父警告他考验他,那都是应该的。可是圣天子将他叫到面前,指责他作奸犯科,实在有些浮夸了! 何况他并不曾作奸犯科啊! 他怀疑自己置身梦中,还是个前所未有的噩梦!左手狠掐了右手背一下。 嘶——疼! 他终于接受了现实,期期艾艾的说:「陛下,学生不曾……」 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又有些心虚,总好像遗忘了什么大事,一时又想不起来。 「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皇帝冷笑:「刘佰。」 刘公公应道:「奴婢在。」 皇帝道:「说给他听。」 刘公公躬身应下,转身从御案上翻出一支捲轴,朝林长安诡异的一笑,徐徐展开了案卷。 第62章 、将功折罪 春光和煦, 岁月静好。林长济正在翰林院誊写经史,便听到了皇帝传召一个国子监生的传闻。众人都说,林编修被天子召见, 已经是耸人听闻之事, 一个小小监生为什么会被传召。 有人也低声猜测:「莫非写了什么反诗吗?」 林长济颇觉新奇, 凝神听了一耳朵,只听一个同僚说:「此人与林编修的名字只差一字, 叫林长安。林编修, 听说你有个胞弟,他叫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林长济的心一沉,暗道不好。 「林长安。」他说着,披上大氅, 拿上牙牌, 阔步离开了值房。 留下一班同僚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 干清宫,东暖阁。 太监刘佰徐徐展开案卷,原来是北镇抚司的行文。只听他清了清嗓子, 用尖细的声音念道:「经查实, 正启三十一年三月初三,林长安伙同盗墓贼盗掘林氏祖坟, 盗取端砚一方,金银十数两。」 林长安面色惨白, 额头见汗, 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当年盗掘祖坟之后,也曾噩梦缠身, 被现场抓获, 被盗墓贼供人, 祖宗的棺材从坟地里竖起来等等。直到林砚被曾祖林庭鹤附身,与他们兄弟同吃同住,直到林家的门楣逐日振兴,他以为林庭鹤不再责怪他,就诸事大吉,可以高枕无忧了。 「林监生,」皇帝忽然出声问道,「可有此事?」 天子垂询,必定有十足的证据,连金银数量都如此详尽,林长安不敢狡辩,只得启齿承认:「是。」「刘佰,本朝律例,发冢该判何罪?」皇帝又问。 刘佰道:「凡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发而未至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 林长安听出来了,眼下已不是娶不娶得到周藜的问题,自己的小命恐将不保。 人在真正陷入绝境时,反而不会过于恐慌,他哑然无声,静待命运的到来。盗墓在歷朝歷代都属十恶不赦之罪,何况是盗取自己家的祖坟,果然,种其因者必得其果,没有罪过可以逃得过天网恢恢。 「怎么不说话了?」皇帝目光严厉。 可那语气中暗含戏嚯,反倒令林长安听出了一丝转机。 如果皇帝真的认为他十恶不赦,早将他送交法司了,该徒刑还是该流放,自有律法制裁,何必亲自盘问? 如果天子亲自过问每一桩罪案,分成上百个分身也不够用啊。 他定了定心神,道:「回陛下,学生有难言之隐。」 皇帝扶着靠垫,换了个不太端正的姿势:「说说看。」 「学生父母早逝,兄嫂如父母般将学生养大,眼见家道中落,家中两位兄长无论天寒暑热,日日出门摆摊卖字赚取家人的口粮,经常受冻受热而晕倒,根本无法专心举业,家姐因没有娘家护持,在婆家受尽屈辱,侄女们小小年纪,靠给人浆洗衣裳补贴家用,侄儿们的束脩都拿不出,眼见就要辍学……」 皇帝严厉的目光稍霁,换做一丝悲悯。 他不是可怜林氏兄弟,而是暗自感慨,文端公过世二十余年,儿孙竟败落至此。 「陛下,学生虽学问不佳,可到底忝列孔孟门墙,也懂得『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的道理,学生也明白,祖、父是不能选择的,不论他们留下多么大的烂摊子,做儿孙的都该毫无怨言的担着;更加明白敬天法祖,古之大义。可是兄姊和晚辈却是活生生的人啊!学生不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苦,而袖手旁观啊!」 林长安说的十分动情,因为言由心生,他生来大大咧咧的,不善解释不屑剖白,这些话他从未向任何人表达过,即便面对最亲近的家人也无法宣之于口,没想到面对天子,居然袒露了心迹。 天子微微嘆息,刘佰也跟着唏嘘一声。 林长安说出这些话,心里轻了不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只是连累了阿藜,已经到了纳吉这一步,全京城都知道周将军要嫁女,倘若自己不幸获罪,势必会引起热议,影响她今后议亲。 他暗嘆:阿藜啊阿藜,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只能下辈子偿还了。 便听皇帝沉声道:「贩夫走卒,引车贩浆,你本该像所有平民百姓那样老实本分的赚钱贴补家用,如果人人因为深陷窘境就去作奸犯科,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林长安撩襟跪地,哀声道:「陛下所言极是,学生知罪,如今东窗事发,学生任凭处置毫无怨言,只求陛下不要牵连学生的家人,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家兄更是正道直行的君子,从小试图约束学生的言行,学生素来执拗、不堪教化,还曾将他的话视作腐儒之言,如今幡然悔悟,实在是愧悔难当。」 皇帝并未作答,似乎在看着他表演。 「学生爱慕周姑娘的为人,本想与她相知相伴,白首不离,事到如今,怕是不能了……学生是罪有应得,于周姑娘却是无妄之灾,还请陛下为她的婚事做主,不要将她所託非人。」 皇帝轻蹙眉头,啜了口茶。 刘佰斥他:「林长安,你在这儿交代遗言呢?当陛下是你什么人?」 「陛下是君父啊。」林长安是顺杆爬、攀关系的行家,只听他声泪俱下的说:「君犹父也,臣犹子也,食君之禄,君即我父……」 皇帝险些一口茶喷在他脸上,呛得咳嗽。 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 刘佰轻抚皇帝的后背,驳斥他:「这话是说,臣子应解君父之忧,哪是你说的意思?」 林长安赶紧道:「刘公公说的是。」 「若非看在你登城拒敌还算英勇,朕早将你送交法司查办了。」皇帝面色稍霁。 「陛下宽仁。」林长安忙道。 皇帝又问:「你说食君之禄,你何曾食君之禄啊?不过,既然说到这里,眼下有个食君禄的机会,你愿不愿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皇帝又用上那拍花子拐骗小孩儿的语气。 林长安一愣,他读书不好又不是傻——皇帝手中捏着自己的把柄,还能有什么好差事轮到他不成? 但是命悬一线,他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能为君分忧,臣义不容辞。但不知是什么差事?只恐自己力不能及,耽误了朝廷大事。」 皇帝正色道:「林长安听旨。」 长安忙道:「臣在。」 「特简尔为鹿鸣县县丞,代理知县之责,协助崧江知府、南直隶巡抚,以工代赈、开浚崧江。」皇帝道。 林长安听的心惊肉跳。 低级官员自有升迁之途,天子亲自任命一个正八品县丞,实在是匪夷所思,耸人听闻啊。 这鹿鸣县到底是什么地方?火焰山吗? 见他半张着嘴呆若木鸡,刘佰道:「林监生不必惊讶,这次崧江府遭受春涝,整个崧江府从知府到知县,都是由陛下亲自任命的。」 林长安这才合上嘴,俯身领旨。 又听皇帝道:「你是监生出身,直接任命为知县不太合适,朕可以给你一句准话,朝廷不会再派知县,你放开手好好干,不但可以将功折罪,朕还可以保你的锦绣前程。但是朕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做出什么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事,莫说是你,你兄长的前程也一块儿断送了。」 林长安忙称不敢。 皇帝又道:「你和周家大小姐的事,朕可以下旨赐婚。但你也要记住,今后无论周家如何,周小姐始终是你唯一正妻,你若辜负了她……」威胁之意甚显。 林长安忙道:「臣明白,臣绝不辜负周小姐。」 皇帝点头,开始闭目养神。 刘佰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林长安默不作声的行了礼,飘着走出了大殿,即为皇帝赐婚感到欣喜,又不知天上掉的是馅饼还是板砖…… 引领他出宫的太监对林长济道:「林编修,陛下要午休了。」 林长济朝太监一揖:「是,下官告退。」 长安见到林长济,腿一软险些栽倒,被后者眼疾手快一把搀住。 干清宫外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跟随太监出宫,一个回翰林院当值,一个回国子监上课去了。 林长安离开后,皇帝缓缓睁开双眼,问身边的刘佰道:「你瞧这林长安是什么样的人?」 刘佰想了想:「混不吝的,胆子是真大,祖坟都敢刨!」 皇帝哼笑:「是啊,朕瞧林长济沉稳正直,怎会有这样的兄弟?」 刘佰唯唯应着。 「还有呢?」皇帝又问。 刘佰又道:「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就是太年轻了……」 「年轻不怕,地方庸碌官吏,就怕年轻的混不吝。」皇帝哂笑道:「人人自诩圣人门徒,人人都在草菅人命、中饱私囊,朕偏要派一个不畏天命、不畏大人、不畏圣人之言的混不吝去。」 第63章 、吉期 长安突然有了官身, 全家人十分震惊。 夜晚,书房灯火通明,林砚召集三兄弟都来议事。 「陛下答应你不派知县, 就会找个由头升你做知县。」林砚说着, 从书房中翻出一张舆图, 能清晰的看到鹿鸣县的地理位置和水网分布。 他翻开上个月的邸报,对林长安道:「你要做好准备, 这次受灾最严重的就是鹿鸣县, 大半个县城几十万田亩都被大水淹没,受灾的百姓多达十万人口。」 「多少?」林长安双目圆睁。 「十万。」林长济补充道:「百姓流离失所,就会去附近的州县投亲,没有亲人的, 就去做流民、乞丐。鹿鸣县水患由来已久, 几乎年年遭灾。」 林长安缩起震惊的下巴:「年年受灾,为什么朝廷不早干涉?」 林砚耐心道:「崧江河道淤塞,邻县以邻为壑,所以时常遭遇水患, 地处水米之乡的江南, 百姓却穷的叮噹响。每年水灾之后,都是饿殍遍地, 饥民汹汹。江南官场盘根错节,使治水成了大难题, 各级官民早就主张要疏浚这段河道了, 但都因复杂的地理环境和政*治环境,而不敢贸然行动。」 林长安又问:「今年朝廷为什么突然下定决心要开浚崧江?」 林砚微嘆口气, 道:「我也只是猜测。近几年, 朝廷重开市舶司, 想必是看出了鹿鸣县地势平坦,交通发达,境内河网密布,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这才下定决心,将整个崧江府的官员一撸到底,注入新鲜血液,主持开浚崧江。」 士大夫「胸怀天下」,一场水灾死上一万人十万人,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个数字,唯有巨大的利益,才能驱使他们将某件政策推行下去,无论这利益是对朝廷还是对整个文官集团。 林长安道:「确实很像朝廷的作风啊。」 林长济提醒他道:「如今有了官身,尤其是出门在外,一定要谨言慎行,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他最担心林长安这张没有把门的嘴,在面圣之时都敢振振有词,信口开河。 林长安点了点头。 林砚道:「这趟差事,倒也不算多难。一是掌握正确的治水方略;二是处理好各州县盘根错杂的关系。第一条,我可以给你恶补,更何况巡抚主持开浚,方略自然由省里说了算,你只需按部就班的照做,协调好以工代赈的民夫;第二条,只能靠你自己随机应变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林长安又点了点头,忽又觉得不对:「您不跟我一起去任上吗?」 林砚微微笑了笑,只是摇头。 他最近总感到疲倦嗜睡,精力也大不如前,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精神上,每次陷入昏睡,眼前会呈现一个虚弱的微光世界,他可以鲜明地感受到,自己正慢慢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掌控。 这不是一件坏事,尤其对于林长济来说,林砚是他唯一的孩子,平时嘴上不说,内心的挂念和忧虑却时有流露。 但林砚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一来三兄弟还不够成熟,怕他们心生无谓的担忧和恐惧;二来,他觉得生死轮迴自有天数,很没有必要刻意去说、去猜测。 林长安见林砚摇头,心里难免有些委屈和恐慌。 不经意间,他们三兄弟遇到了难事,下意识的就去依赖林砚,已成惯性。 大哥科举,林砚一路保驾护航;二哥考院试,林砚日夜辅导他读书背程文;轮到自己上任,却突然放手让他自己应对,官场复杂,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应对得来吗? 好在林长安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这种不安只是一晃而过,睡一觉,大多抛到了脑后。十日后,林长安接到了正式的旨意、官服、官防和大印。 穿上一身绿袍圆领官服,腰系乌角带,胸前补黄鹂,带上小翅乌纱,气度立时提升了一截儿。他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仪态,连仅剩不多的担忧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林砚静静的坐在他一旁喝茶,只等他自己美够了,才缓缓道:「朝廷派你一个广业堂的监生去鹿鸣县坐镇,一定不是因为你学问广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林长安如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哀怨的看着林砚:「显然不是。」 「陛下看中的是你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还有盗祖坟、登城楼的胆量。」林砚又道:「陛下希望你做孤臣,你可以以孤臣自居,但不能做一个真正的孤臣。」 林长安道:「这个我懂,思危、思变、思退嘛。」 林砚点头:「孤臣可以博取直名,却不能解决棘手的问题。你执掌一县,日常事务不用担心,我已经派林安回江宁县,延请有名望的师爷,直接送到鹿鸣县任上辅助你。而县衙内其他官员、三班六房的差役小吏,他们多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多半是贪婪油滑,不堪大用的,对这些人不必客气,明确规矩,奖惩分明。还是那句话,杀一人可震三军;杀之,奖一人可悦三军,奖之。只要你自己不曾授人以柄,这些人都能收拾服帖。」 林长安暗暗记下,又问:「若地方士绅不配合,跟我唱反调,怎么办?」 林砚道:「对于士绅,能相安无事最好,如果与朝廷和百姓的利益起了冲突,不得不进行一番较量,也无须畏惧,你在朝中有简在帝心的兄长,有重兵在握的岳父,拉大旗扯虎皮,总会吧?」 这时,翰林院的某位兄长、神机营的某位岳父,一齐打了个喷嚏。 林编修的同僚关切的问:「林编修可是受了风寒?」 林长济道:「今日天暖,减了件衣裳。」 周将军的下属关切的问:「将军可是受了风寒?」 周绍北暗道:哪个瘪犊子言官又在写奏疏污衊我? 最后,林砚嘱咐林长安道;「俗话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芝麻绿豆大的官,小小权势落到百姓身上,都有可能是灭顶之灾。你素来不拘礼法、敢想敢干,这不是坏事,但面对辖下子民,务必要慎之又慎,他们太脆弱,你要担起一县父母的责任。」 林长安难得露出郑重其事的神色,口称:「受教了。」 …… 怕耽搁林长安赴任,两家不得不商量着将婚期提前,又因天子赐婚,场面极其隆重。府里没有主母,幸而长世和青筠都在京城,一场昏礼操持下来,可将两人忙的头顶倒悬。 天昏地暗的忙碌之后,吉期终于到了。 天色蒙蒙亮,周藜就被从床上揪了起来,发了顿脾气:「天都没亮呢,扰人清梦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一众婆子敲着木头道:「呸呸呸,大喜的日子不能说丧气话。」 她睡迷煳了,这才想起今日是她的婚期。四下一片刺眼,毡褥帐幔衾绹全是红灿灿的,雪白的狮子狗都被扎上一簇大红花。 丫鬟婆子团团围住了她,七手八脚将她绑架到妆奁前头坐下,开脸、化妆。 周藜的眉毛是英气略浓的剑眉,没有一根是多余的,可把喜娘难住了,拿着棉线左右比照,才开始绞面。 棉线在脸上一同绞,周藜感到阵阵刺痛,拧着眉毛躲闪,可她身后左右都是人,无处可躲,带她再睁开眼时,一条眉毛已经被绞成了细细弯弯的柳叶眉。 柳叶眉并不是不好看,而是长在她的脸上有些违和。 她素来得意自己的眉毛,见状皱眉龇牙,恨不得咬那喜娘一口,喜娘吓得手一抖,往后退了半步。 刚刚敲木头的婆子又赶忙道:「姑娘莫脑,没几日就会长出来的。」 「需要几日?」周藜问。 「一两个月。」婆子笑道。 「……」周藜又想呲牙。 「好姑娘,别闹了,绞都绞了,总不能顶着两条不一样的眉毛出门吧?」婆子道。 周藜一下子熄了火,黑着脸看着喜娘将另一挑眉毛也绞成了柳叶状。看着镜子里那张不伦不类的脸,欲哭无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垂花门外一阵锣鼓喧天,夹杂着笑闹声,一浪接一浪的,喜娘收了棉线道:「新郎上门了!」 周藜兴奋的站起来,又被按回了凳子上。 她平日最爱瞧热闹,前院的看门狗打架都恨不得捧着瓜子去看,今日却什么也瞧不着了,只能听着丫鬟一遍遍的来报: 「姑爷被少爷们拦在门外啦!」 「姑爷过了第一道门!」 「二少爷要姑爷推演兵法。」 周藜听着一阵纠心,让一个书生推演兵法,哥哥们也太难为人了。 「竟让姑爷身边的侄儿答出来了!」丫鬟跑进来禀报。 丫鬟婆子们都是一阵惊唿,喜娘加快了涂抹脂粉的手。「还真是个神童哇!」周藜这才松了口气:「再探再报。」 片刻,丫鬟来报:「姑爷进门了,在前院拜岳父岳母呢。」 梳头娘子已经梳好了髮髻,沉重的钗环压得她脑袋晃了两晃,她朝墙上的宝剑看去,在估量这套头面和她的宝剑相比,孰轻孰重。 日头升起来了,周藜换好了全套头面喜服,被送至正房拜父母,父母都要对她有所训示,按常理,周夫人应该落泪,可她看着女儿奇奇怪怪的眉毛,愣是没哭出来…… 闹哄哄的,铺天盖地的一片红色朝她罩了下来,原来是红盖头。 重工刺绣坠着璎珞的盖头无疑加重了脑袋的重量,她尚未在心中抱怨肩膀酸疼,就被人连搀带扶的出了门。 一只唢吶在她耳际猝然吹响,尖锐而高亢,险些将她送走。将将站稳,惊魂未定的被人塞进了轿子里。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合卺 林砚在席上格外扎眼, 林长济在翰林院的上司、同僚,听说他在老家素有神童之名,纷纷起闹围着他, 哄他作诗。 林砚前世只读经史, 作诗的水平仅限应对考试, 只是放到八岁孩子身上,再平淡无奇的诗也足以令人盛赞。 他来京城后足够低调, 不想因为「神童」之名给小玄孙日后的生活带来麻烦, 只作了五六首就藉口解手脱了身。 将阵阵喧闹关在房门外,他点上一支蜡烛,躲在自己房里看话本儿。 片刻,有人敲响了房门。 林砚一阵头疼, 以为是前头席上的人没完没了, 又在找自己,拖拖沓沓的跳下床去开门,昏暗的月光之下,竟站着体态佝偻的元祥。 林砚一侧身, 放他进了屋, 在他身后销上房门。 元祥无声的跪了下去。 林砚长长嘆了口气:「你还是来了。」 他早就猜测是元祥出卖了长安,将他盗祖坟的事抖给了锦衣卫。 元祥解释道:「前段时日家里在忙三爷的婚事, 不想横生枝节。」 林砚并不想与他多绕圈子,直切主题道:「怪我一时心软轻信了你, 没想到, 你到底还是选择背叛林家。」 元祥道:「我该死。」 林砚万分不解:「你无儿无女,大半生都在林家度过, 既已脱离锦衣卫, 为什么又要与他们搅在一起?」 元祥道:「调查三爷的锦衣卫佥事, 是前指挥使的儿子,他需要在圣驾前立功。」 林砚冷笑:「所以你出卖林家,是为了报恩?」 元祥点头,干瘪如朽木般的嗓音对他说:「我已备好了毒药,您知道锦衣卫的手段,衙门里的仵作也验不出来,不会有人做文章的。」 「考虑的如此周全,我是不是该向你道声谢?」未等他回答,林砚又冷声道:「死一个老朽的僕人,本来就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元祥眼底露出些微痛苦,低声道:「是。」 两人相对沉默,外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们无关。林砚的记忆回到前世,林庭鹤刚刚致仕的时候,元祥还是门房里一个四十余岁的普普通通的男僕,正当壮年,很少说话,每日本本分分的做着自己的事。 林庭鹤知道他,是源于一次修缮宅邸,林老夫人查帐目,才发现帐上的钱压根就没动过。查问之下,才知道是元祥出钱修的。 僕人出钱给主家修宅子,说到哪里去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何况都是签了死契的下人,每月月钱寥寥无几,哪有这么多钱? 叫来元祥一问才知,林老爷官居高位,因病致仕,时有士绅上门探望,门房也因此收到不少门包,他认为这个钱不该拿,可是习俗向来如此,不收,又难免令来客犯嘀咕,只好攒起来,抵了翻新宅子的花项。 林庭鹤夫妇对他另眼相看,当即赏了钱,还提他做了管事。 没想到,在林庭鹤过身之后,家道迅速衰落时,也只有元祥一直守着三个兄弟,每日煮饭浆洗洒扫,照顾三大一小的起居饮食。 「你走吧。」林砚道。 元祥倏然抬眼,看着林砚。 「你不能死。」林砚道:「他们三兄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死了,他们会恨我。」 烛光跳跃几下,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窗格将月光细碎的筛在地砖上,每一块都泛着冷意。他取出剪刀剪断多余的烛芯,眼前霎时又亮了起来,小小一支烛火,却给人带来无尽的暖意。 「谁希望被自己的儿孙怨恨呢?」他的声音又低又沉,更像喃喃自语:「子不教,父之过,我为天下人做了那么多事,对自己的儿孙,却从未尽到责任。」 烛泪垂落,老元祥掩面啜泣。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你走吧。」林砚道:「回江宁老宅去,会有人给你养老。」 「我走,我走!」元祥啜泣着摇头道:「但我不回老宅,我没脸回老宅去面对大小姐,面对二爷一家。」 林砚别开脸,不知说什么好。 元祥磕了三个头,哽咽道:「您多保重,我这就走,这就走……」 元祥真的走了,在春寒料峭的夜晚,在红烛璀璨的婚礼上,背着简单的行李,消失在坎儿胡同的尽头。 林砚没有留他,留不得,也留不住。从他出卖林长安的一刻,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 新房中,同牢合卺,热闹非凡。 林长安的酒量比长兄好了不知多少,席上被灌了许多酒,也看不出几分酒气,只是脸上漾着两团不自然的潮红。 待礼数齐全,喧闹的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林长安挑开那鲜艷的盖头,先是愣了一愣。 那细弯弯的柳叶眉使整张脸变了个模样,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咚的跳,还以为自己日思夜想的新娘被人掉了包,难怪人们都说,眉毛是五官之中最重要的。 愣神的片刻,他挑着盖头的手都酸了,搁下喜称道:「真是低估了绣工的重量,这东西怎么这么重?」 周藜埋怨道:「头上这些才叫真的重。」 说着就去拆髮髻,钗环勾住了头髮,全都绞在一起。 林长安又去帮她拆头髮,两人笨手笨脚,又不好在新婚之夜喊人帮忙,好不容易打散了头髮,又去解喜服。 周藜以往穿男装的时候更多,且从未穿过如此繁复的礼服,撕吧许久才脱去外衫,脱完了自己的,又去脱林长安的,动作要娴熟得多。 突如其来的主动让林长安骇的双目圆睁,却一动也不敢动。 周藜瞧了瞧他那张白净俊俏的脸,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两手一滞:「且等我一下!」 她转身去用备好温水的盆子洗脸,卸去脸上浓厚的脂粉。对镜看看,那抹的惨白的脸才恢復了本来的俏丽净透。 林长安暗自将跳到嗓子眼的心咽了回去。 周藜转身,林长安呆住了,这张不施粉黛的脸,与那日风雪战火中初次相遇的场景重合起来,令他意乱神迷。 他实在爱惨了眼前的姑娘,身为一个男人,他要用一生将她守护,将她视若珍宝,捧在手心……正想温温柔柔的与她说会儿话,再念几句应景的诗,调动一下情绪,缓解少女初行房事的紧张。 谁料她微微一笑,抬腿攀上床褥,朝着他的腰跨上骑坐下去。 林长安吓呆了,又怕她坐不稳,伸手扶住了她的腰,不知是不是习武的缘故,她的腰肢紧实,健美而充满活力,这一摸之下,他愈发的动弹不得了。 周藜将瀑布般的长髮撩去身后,俯身勾住了他的脖子。 林长安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是可以动的,他轻唿一声,抬头噙住了她的嘴唇。 次日清晨,林长安累的起不来,周藜却觉得浑身舒畅,难得起了个大早。 没有公婆,省了一大清早的去请安,她兴沖沖的跑去院中练剑。 林长安身边没有丫鬟,小厮在前院,院里洒扫拾掇的,都是周藜陪嫁的丫鬟。 除了那日在周将军面前「振振有词」的大丫鬟琥珀,被吓晕的丫鬟灵芝,伴她长大的乳母安妈妈以外,还有几个体态健硕、从小习武的丫鬟。 「三爷还没起吗?」安妈妈从院子外面来,急匆匆的就要进屋:「二爷二奶奶都起了,派人来请,想一块儿说说话。」 周藜拦住安妈妈,道:「难得有三日婚假,让他睡吧,平时读书累得很。」 安妈妈笑道:「您真体谅三爷。」 「是真的,我早上看了几眼他的那些书哇,看得我眼都花了。」周藜道:「我爹说我能考举人,原是哄着我玩儿呢,我竟然真信了。」 第65章 、密报 林长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还未睁眼,下意识往枕边去摸,身边空空如也。 琥珀端着温水, 灵芝拿着胰子、手巾进来, 给他洗脸。 林长安不习惯别人服侍, 又很想赖床,朝里翻了个身道:「我自己来就好, 你们出去吧。」 「二爷在前头说有事, 派人喊了三爷几次。」琥珀道:「已经巳时了,三爷起来用饭吧。」 林长安自己穿衣洗漱,由着琥珀将他的头髮束起。周藜这时才进门,出了一身汗, 神清气爽。 灵芝依次往桌上摆了早点, 有豆汁、油条、焦圈儿和糖火烧,还有六必居的酱菜。 此时已将近中午,林长安不好意思的笑笑:「以后不要空着肚子等我。」 周藜笑嘻嘻的说:「谁等你了,我早上吃过一碗水滑面。」 林长安怎么看她都很可爱, 将手里的焦圈儿撕碎了泡进豆汁里。 「二伯叫你去前院, 好像有事,一会儿你先过去, 我要洗澡。」她身上汗淋淋的。 「好。」林长安听说有事,吃的更加快速。 他来到前院, 长世正指挥下人去京城的各个码头, 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出什么事了?」林长安问。 「元叔不见了。」长世道:「有人看到他背着包袱从角门离开,但昨晚家里太过忙乱, 没太注意。」 「元叔昨晚在忙什么?都见了什么人?」长安问林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林寿道:「起先在后厨盯着忙活, 后来去了正院。」正院是林长济和林砚在住, 但昨晚林长济全程在席上敬酒,根本无法脱身,那就只有林砚了。 「少爷呢?」长安问。 「少爷在睡觉,不让打扰。」林寿道。 「这个时间睡觉?」林长安颇感诧异。 「他这段时间常常睡觉,不让人叫。」林长世面色凝重,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哥在皇极门侍讲的宗室子,是皇嗣的备选人,升任侍读学士只是时间问题,万一储君从两个宗室子中产生,林长济都会是詹事府的官员,前途不可限量;三弟如今有了官身,又有了周绍北这样手握实权的外家。 自己会试落榜是预料之中的事,林家的一切都在往好处走。 林长世安慰自己,都是错觉。 「春乏秋困。」林长安道:「林砚正在长身体,爱睡觉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元叔,大半夜的跑去了哪里?」 林寿提议道:「不如去顺天府。」 「去顺天府做什么?」林长安奇怪的问。 「以逃奴罪报官,让官府帮忙找。」林寿道。 林长安一巴掌拍到他的后脑勺上:「报你个大头鬼!真的抓到怎么办?逃奴可是要充军发配的!」 「哦——」林寿揉着脑袋应了一声。 身后传来一个青涩的童声:「什么大不了的事,慌手慌脚的,不成体统。」 是林砚迈着四方步晃进来,在上首的官帽椅上坐下,好整以暇的捋平衣衫上的褶皱。 「您醒啦?」林长安问。 「嗯。」林砚接过下人递上的茶盏,啜一口,没滋没味的呷呷嘴,茶盏里是白开水。 「元祥在老家有个侄子,找到他,要接他回去养老。」林砚道:「昨日来求我,我给了他一笔盘缠,放他走了。」 「有那么急吗?非要在我新婚之夜离开?」林长安纳罕道。 「说是买通了漕船的纲首,人家今早开船。」林砚道。 两兄弟面面相觑,这话可信度实在不高,可是他们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元祥是自己走的,又不是被人赶出大门。 林长安失魂落魄的坐下来,这些年他们早已将元祥视作家人,实在想不明白,患难时都要跟随的老僕,在林家东山再起之后,竟然要选择离开。 林长安抛出一串疑问:「他以后该如何生活?真的有什么侄子吗?侄子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企图?」 林砚困的上下眼皮子打架,给不了他任何答案,默默起身回房睡觉去了。 …… 东宫三年不曾出现在朝臣面前,相传已经病的形销骨立,只恐大限将至。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做父母的也是一样。帝后虽重视唯一的儿子,但病到这种程度,心里也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皇帝比之前更加关注两个宗室子的课业,有一次甚至亲临皇极殿的书堂旁听,考校祁嵘和祁屹的功课。 祁嵘今年十二岁,三年来从未回过封地,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戏弄师傅,一是长大了,不再那样幼稚,二是认清了现实,放弃了提前回家的念头。 只是依旧用力压制着自己的天赋,堂兄读书他睡觉,堂兄射箭他看话本,堂兄面对圣上的提问对答如流,他挑着捡着,只答一半。 皇帝终日忧愁太子的病情,祁嵘的表现更让他愁眉不展,遂将四位师傅叫到干清宫去,询问两位世子的表现。 孙固道:「赵王世子一向稳重勤勉,昼夜寒暑从不懈怠;吴王世子天资聪慧,奈何性情跳脱,坐不住。」 综其所述,都是态度问题。 天子再身居高位也不是瞎子。祁屹对皇位有多渴求,祁嵘就有多不屑一顾,非但不屑一顾,还避之不及。 一个对皇权毫无兴趣的人,即便侥倖得位,又能承担多少责任呢?何况他只是伯父,又不是亲爹,一次两次的顽劣怠惰可以不计较,久而久之,多好的耐性都会磨光,宗室数量之巨,想要皇位的人多了,实在没必要强塞给不想要的人。 四位师傅前脚离开干清宫,皇帝后脚便遣人传召祁嵘。 祁嵘年岁越大,五官越显清隽,这两年窜了个子,长成了小青竹一样青涩的少年。 皇帝看着着实惋惜,撇开其他不谈,他是从心里喜欢这个侄子的,他与吴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然希望将皇位传给吴王的儿子,奈何吾之蜜糖,彼之□□,既然已经做出选择,继续让他在京城待下去,于他没有任何好处。 「嵘儿,来,过来。」皇帝朝他招手,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问他:「在玩什么呢,出了这么多汗?」 祁嵘心思细腻,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揣测圣意。闻言心头一喜,皇帝单独召见他,不先问他功课,而是问他在玩什么,这让他明显的感觉到,圣意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出意外的话,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于是他按捺心中的狂喜,笑嘻嘻的说:「回大伯,皇后娘娘宫里的绣球跑出来了,臣帮忙去抓,跑了一身汗。」 皇帝点点头,这时也不觉得他去抓狗是玩物丧志了,只觉得一派纯然天真。 「饿了吧?」他抬手命刘佰拿一碗糖蒸酥酪来,让祁嵘坐在榻上吃酥酪。 祁嵘大方道谢,坐在皇帝身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嵘儿在封地的时候,也喜欢甜食吗?」皇帝问。 「是,父王说臣随母妃,都喜甜食。」祁嵘道。 皇帝点了点头:「来京城三年,想念父王母妃了吗?」祁嵘忙不迭的点头:「想的,没有一天不在想。」 皇帝笑道:「看来父王母妃待你很好。」 祁嵘道:「是啊,而且他们年纪大了,臣很怕。」 「怕什么?」 「子欲养而亲不待。」祁嵘说完,伸手敲了三下榻桌。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一脸茫然。 「母妃说,说了不吉利的话要敲木头。」祁嵘道。 国朝有祖制,天子后妃、亲王王妃,均从家境普通的清白人家遴选,譬如吴王妃,就出自普通工匠之家,父亲是瓦匠,在女儿选为王妃后得了虚衔荣养起来,但本质还是平民出身,行事也脱不掉小民百姓的习气。 皇帝觉得十分有趣,笑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他先前种种奇怪的行为全都有了解释,只是一个不喜权力之争的孩子一心想回家而已。 皇帝心情复杂,面对这份纯粹的赤子之心,有遗憾也有感动。 「朕送你回封地,去陪父母可好?」皇帝此言一出,就盯上了祁嵘的脸,细细观察他是否流露失望之色。 祁嵘按捺不住欣喜,站起来,嘴角往上弯了弯,道:「臣愿意,谢陛下体念。」 他刚想跪地叩首,将这件事钉死,便见刘佰匆匆而进来,捧着一扎捲轴,俸给皇帝:「北镇抚司密奏,呈请陛下过目。」 「急什么。」皇帝面带不悦:「非要这时候来送?」 刘佰看了祁嵘一眼:「陛下还是……先看过再说吧。」 祁嵘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一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刘佰将捲轴呈到御前,缓缓展开。 原来是调查去岁阿吉纳部围困京城的卷宗,很长的一份,但开头写了节略,一目了然。 只见方才还是和颜悦色的天子,忽然龙颜大怒,拍案而起,抬手将那道捲轴掀翻。 捲轴拧成一股掉在地上,祁嵘好奇的低头看去,匆忙间只看见了赵王二字,就被刘佰捡了起来。 天子盛怒,宫人们跪了一地,刘佰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呀。」 祁嵘也跪在远处。 皇帝落在祁嵘身上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来人。」他沉声道:「送吴王世子回撷芳殿。」 知道出了大事,多半事关自己,祁嵘的神色由喜转衰,活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被宫人引着出了大殿。 第66章 、谋反 祁嵘回到撷芳殿, 只见祁屹的寝殿外有锦衣卫看守。 他心一沉,跑上前去。 锦衣卫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行礼道:「世子恕罪, 您不能靠近。」 袁保公公从廊下跑来, 揽着祁嵘的肩膀将他带回自己的寝殿。 殿门关闭, 祁嵘坐下来,宫女奉上茶水和温热的巾帕给他擦脸。祁嵘只接过杯子, 袁保公公挥手将其他宫人屏退。 祁嵘冷着脸, 道:「陛下本来已经答应放我回封地的,突然收到一份密报,上面写着赵……」 「世子慎言。」袁保将食指竖在唇边,压低了声音对祁嵘道:「老奴也猜想, 是赵王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祁嵘沉吟半晌, 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书架上翻出一份舆图,这是去岁京城被围之前,林师傅从翰林院拿出来的长城防御舆图, 因为他实在感兴趣, 便悄悄借来看。 舆图珍贵,他不敢假手于人, 轻手轻脚将其平铺在桌案上,倒执一根毛笔在上头比划。 袁保看的愣愣的, 良久才注意到天色将暗, 怕伤了世子的眼,匆匆的点起灯来。 「袁翁, 你看。」祁嵘在大同的位置点了两下, 低声道:「邸报中说, 阿吉纳部退兵之后,兵部要求大同总兵张广信集结兵马合兵会剿,并派出兵部侍郎陆允赴大同督促作战。这个张广信运气不错,平素也没什么战功,但领兵作战显然不太得法,那段日子,边关警报频传,半个月内战死一个御官,一个中军指挥。」 袁保点了点头,示意听的明白。 「陛下震怒,当即拿问了巡抚都御史刘汾等人。张广信吓得不轻,竟生出一计,想在猫儿庄趁敌不备掩杀过去,结果中了阿吉纳部的埋伏,策马遁逃,部兵见主帅逃走,也纷纷弃甲而逃,反是陆允不肯退走,率人持刀与敌军缠斗良久。张广信一口气逃出十几里,才有侦骑来报,那只是北漠在此巡弋的小股部队。陆允方知镇守北部重镇的大将竟是这般姿态,一怒之下上书弹劾,笔似刀锋,将张广信贻误战机罪责的揭露无遗。」「是啊。」袁保也回想起来了:「当时,这封奏疏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结果那张广信回到京城,不知怎么就死了。」 祁嵘点头道:「张广信被这封奏疏吓得得了重病,据说是背上生了毒疽,缠绵病榻,日唿夜号,陛下听闻其病不能军,遂命陆允暂摄戎政,饬张广信立即回京养病。回到京城后,陛下又命兵部尚书连夜去到张广信的私宅,要收回大将军印,解除他的兵权。张广信『呜唿』一声摔在床上,毒疽崩裂,脓水四溢,当夜便不治身亡了。」 袁保惊道:「堂堂一员大将,居然是吓死的。」 祁嵘道:「是啊,满朝方知张广信竟是这副德行。奇怪的是,如果倒推回阿吉纳部围困京城之前,根据敌军的行军轨迹,应该会劫掠大同,与张广信兵戎相见,为什么没有滋扰大同,却突然转了个弯包围了京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即便攻下京师,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阿吉纳尚未统一北漠其余各部,他们孤军深入内地,待各地勤王大军一到,草原其余部族就可以坐收渔利,阿吉纳部冒着被灭族的风险,非要打这毫无意义的一仗,损人损己,莫名其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袁保道:「这么说的话……张广信运气也太好了吧!」 祁嵘摇头道:「这世上不会有白来的运气。」 他在宣纸一角写了个赵字,撕下来,摆在大同的位置。 袁保这才想起,大同,是赵王的封地。 「难道赵王和张广信……他们相勾结?」袁保震惊的汗毛倒竖,满脑子里只剩下「谋反」二字。 祁嵘轻轻收起舆图,坐下来:「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原因要将屹哥哥软禁起来。」 「我的个天老爷啊……」袁保斜眼望天,唏嘘不已。 祁嵘眉头紧锁:「如此一来,我又回不了家了。」 袁保险些栽倒:「我的世子爷,您还惦记着回家呢?要变天了!」 他们此前藏锋露拙是为了在复杂的局势中明哲保身,眼下局势有变,祁屹极有可能受到赵王的牵连,一旦太子薨逝,坐收渔利的只有祁嵘。 唾手可得的江山,谁不心动? 祁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开合,洒脱如他也禁不住去想像,用这只手去触碰至高无上的皇权,中和韶乐,金凤颁诏,上应天意,下应民心…… 可转瞬之后,想到父王母妃的慈爱的笑容,他或将一辈子见不到父母,要为成为大伯的继嗣,这同样是他难以接受的。 祁嵘嘆了口气,道:「管他变不变天,我们问心无愧,静观其变。」 他们也没有第二条路。 …… 干清宫,东暖阁。 皇帝暂歇盛怒,再仔细阅读北镇抚司的密报,看到最后,咳喘不已,话不成句。 宫人尽数屏退,身边只有贴身太监刘佰,刘佰忙上前为皇帝抚胸拍背,递上茶水。皇帝握着茶盏的手颤抖片刻,终是连茶带水的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朕哪里对不起他?」皇帝怒道:「朕的兄弟,竟不惜重金贿赂阿吉纳部,让他们绕开大同,直取京城!取朕的项上人头!」 「他即便不顾念兄弟情义,祁屹还在京城呢!他的亲儿子在朕的手里!」皇帝在踏板上来回踱步:「为臣不忠,为弟不悌,为父不慈……他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皇帝一脚踹翻了暖阁中央的兽炉。 刘佰跪伏在地,祈求皇帝保重圣躬。 祁嵘的推测是八九不离十的,赵王果真串通张广信,在阿吉纳部即将逼近大同之时,花费重金贿赂了首领,让其改道,张广信许是因为怯懦畏战,赵王的目的却昭然若揭,只待京师城破之时,藉口进京勤王与阿吉纳部交战,趁乱夺取皇位。 真是狼子野心,罪不容诛,他要命锦衣卫秘密抓捕赵王,带到他的面前,他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韩匕何在?」他问起锦衣卫指挥使。 「回陛下,韩指挥使在殿外侯旨。」 「传!」 …… 赵王谋反此时尚属密案,并未传至前朝。 林长济已升任翰林编撰,正在翰林院修《资治通鑑纲目》,趁着午休间隙,写信回老家,嘱咐大姐毓秀留意元祥的下落;青筠正筹划在京城置办些产业;林长世正在带孩子;林长安趁着休假与周藜耳鬓厮磨;林砚在睡午觉。 「班主任」孙学士正与祁嵘大眼瞪小眼,两个学生的书堂里,爱读书的那个告假了,剩下个不爱读书的,可不就剩下相对无言了吗? 好半晌,孙固才憋出一句话来:「世子,劳烦您看小说不要那么明目张胆,这本太厚了。」 祁嵘一愣:「哦!」尴尬的笑了笑,迅速将压在《中庸》上头的《三国演义》藏进书匣。 孙固嘆了口气,拿起书本,硬着头皮开讲。 次日是林长济的课,皇帝又亲自来到书堂之外,阻止了禀报的太监,站在窗外听墙根。祁嵘还是很给林长济面子的,因为如果他只看闲书不听课,林长济就会拖堂,循环讲解,讲到他听懂为止,如此反覆几次,祁嵘终于意识到,林师傅是真不怕加班,也真不怕挨饿呀!可怜他一具正在长身体的肉体凡胎,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今天,林长济讲的是《孟子》第十三卷 ,《尽心上》,孟子将臣子分为四种:「事君之臣」,「社稷之臣」,「天民」,「大人」。 讲到这里,林长济问:「世子认为,哪一类臣子最受君王喜欢?」 祁嵘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事君之臣。」 窗外,皇帝眉头一蹙。 林长济却依旧不温不火:「为什么呢?」 「事君之臣,急君王之所急,想君王之所想,尽其所能的讨君王欢心,利用人之本性,谋求前程富贵。」祁嵘道:「同样,他们如果逢君之恶,助长君王的恶念,也会背负奸佞的骂名。」 林长济点点头,又问:「哪一类臣子,是君王最需要的?」 祁嵘道:「应当是社稷之臣,他们匡扶社稷,安抚民心,匡正君王的行为,以使君权不被滥用……」 皇帝唇角勾起,微微点头,两日来积累的愤懑也散去多半。孙固还说祁嵘不读书,这不是很好吗? 他叫来书堂里侍奉的中官问:「吴王世子在孙学士的课上也是如此吗?」 中官摇头道:「不太一样……只有林修撰的课听得认真些。」 「林修撰的课有何不同?」皇帝奇怪的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皇宫里的太监多是识文断字的,只见那中官回想一番,道:「并没什么差别,只是有一次,吴王世子在林修撰讲经义的时候看话本,林修撰便将世子留下,将一整天的内容重新讲过,一直讲到天色擦黑,奴婢们提醒世子要用飧膳,林修撰都不许。要不是怕宫门落钥出不去,怕要饿到深夜。」 皇帝蹙眉:「还不给饭吃?」 「是。」中官道。 「也未免太严厉了些。」皇帝说着,忽然想起林长济那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言论,突然十分好奇他的儿子是什么样子的。 他推门走进书堂,林长济微微一惊,遂与祁嵘同时起身行礼。 「平身吧。」皇帝坐于书案之后,对林长济道:「林卿,朕所记不错,令郎与吴王世子同岁吧?叫什么名字?」 林长济道:「回陛下,犬子林砚,正启二十二年生人,比世子小一岁。」 皇帝微微颔首,道:「素闻卿教子有方,索性将林砚带来,给世子做个伴读吧。」 第67章 、昏睡 皇子伴读, 在本朝是极少出现的,一来是陪伴的宦官都读书,伴读没有太大的必要;二来是皇子多有兄弟相伴长大, 像当今太子这样的独子极为特殊。 太子幼年时, 皇帝倒也为他挑选过年龄相仿的伴读。祁嵘的身份虽然只是个藩王世子, 但眼下的意义非比寻常,皇帝为他挑选伴读, 倒也合乎情理。 但是林砚……林长济不敢想像, 让林砚来陪这么个「人憎鬼嫌」的熊孩子读书,会是什么场景。 更何况,皇家选伴读,该从勛贵子弟中选择才是, 文官重名节, 送子入宫伴读,万一落得个幸臣的名声,会遭到同僚排挤。 他下意识就要婉拒:「回陛下,坊间多半是谣传, 犬子不通经史, 此前不过是读了几本杂书,误打误撞保住了一段河堤而已。」 皇帝不禁笑道:「卿太过谦了, 司马光七八岁时击瓮救友,为后世传颂, 林砚在相同年纪竟能保住一段河堤, 这样的孩子不叫神童,什么叫神童?」 林长济面带为难, 又道:「犬子顽劣, 臣实在是怕他带偏了世子。」 这句话, 皇帝就听不懂了,他好奇的问:「当年是谁对朕说,孩子不读书,就得打,打一顿就老实了,知道读书上进了,在乡间也有了神童之名?」 林长济低眉垂首,嘴里说出句听不太清楚的话。 皇帝微微侧耳:「你说什么?」 「陛下恕罪,臣当时随口编的。」林长济道。 祁嵘抬头看向他,眼底尽是哀怨,当年因他随口一句话,自己可是挨了顿胖揍。 皇帝被噎了一下,一时间分不清面前站着的到底是林长济还是林长安。编造故事劝谏君王的行为古来有之,但也用不着说得这么直白吧。 林长济接着道:「其实犬子依旧顽劣,爬树抓鸟,上房拆瓦,无所不为。前几天还把一方砚台搁在门顶,意图泼臣一脑袋墨汁呢。」 林长济面不改色,因为确有其事,不过发生在三年前罢了。 「真的吗?」皇帝哂笑:「朕不信。」 林长济:…… 再找藉口,却愈发勾起皇帝的好奇心,坚持要他带林砚进宫。 送走皇帝,中官退出书堂,林长济向来喜怒无形的脸上显露几分难色。 「林师傅,可有为难之处?」祁嵘问。 林长济摇头道:「没什么,世子请坐吧,臣继续为世子讲课。」 …… 难得的,林长济今日没有拖堂,申时正便放祁嵘下课了,他今日摊上了大麻烦,要赶紧回家与林砚商量对策。祁嵘回到撷芳殿,祁屹的寝殿已被锁上,廊下无人看守,里面的人已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时候听父王说过,皇宫里密室暗道颇多,那些阴暗的沟渠角落里,藏有无数阴魂,夙夜嗟嘆、哭泣悲鸣。 吴王胸无大志,厌恶尔虞我诈的朝堂宫廷之争,从小就想逃离,即便被桎梏在王府里做个富贵藩王,依然觉得满足。 祁嵘看着紧闭的殿门,眼前又浮现出堂兄的身影,他战战兢兢,夙夜匪懈,他谨慎守礼,从不犯错,那又怎样呢?身处父辈阋墙的巨变之中,顷刻间就会被碾做齑粉。 袁保已经传膳了,宫女进进出出,别致的碟碟碗碗碰撞出细微响声。 祁嵘连衣服也未换下,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抬腿便往外跑。 「世子!」袁保肥胖,又年至半百,费力追上去,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世子……您要做什么去!」 「面圣。」祁嵘脚步不停:「屹哥哥每日与我一道起居读书,他什么也没参与,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您一向聪明,怎么这时候犯起煳涂来了!」袁保拦在祁嵘面前,拦腰将他扛了起来。 祁嵘已经十三岁了,稍一挣扎,扛起来就十分吃力。 他扫一眼守门的宫人问:「世子刚刚说了什么?」 宫人摇头道:「什么也没说。」 袁保哼一声,扛着祁嵘跑回寝殿。 祁嵘坐在桌前生气,不想动一下筷子。 屏退四下,紧闭殿门,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袁保苦着脸劝道:「祖宗啊,别闹了,赵王世子是小宗长子,跑了谁也跑不了他,知道不知道,参与没参与,都不重要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赵王叔密谋造反之时,从未在意过屹哥哥的安危,屹哥哥是弃子,论罪时却要陪着他送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祁嵘道。 「世子,子承父业,父债子偿,这是古来的道理。」袁保擦了擦额头的汗,接着劝:「再说了,这可是谋逆,即便赵王世子勉强保下一命又能如何?贬为庶人,送到老少边穷之地,被圈禁一生?」 袁保说着,回身看了看殿门,声音压了又压:「老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像牲口一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投胎呢。」 祁嵘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化作无奈的嘆息。 …… 林长济今日散衙早,长安嚷着要吃涮羊肉,他这几天就要动身去鹿鸣县上任,而林长世会试落榜,打算带着妻儿回老家江宁,以后山长水远,三兄弟聚在一起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长世对这次落榜早有预料,故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真要说有,也只有松了一口气,他终日抱着琛姐儿捨不得撒手,早想回老家做个居乡的闲散员外,守着祖宅、族人,打理打理家业,让大哥没有后顾之忧。 长安见长济心不在焉的,便问:「大哥,你有心事?」 林长济见下人已经搬来了铜锅,不想扫了他们的兴,强笑道:「没什么,找林砚说点事。」 说完,便去了林砚的东厢房。 长安和长世正在调整炭火,青筠和周藜正拿着拨浪鼓逗弄罗汉床上爬来爬去的琛姐儿。 忽听林长济声声急促的叫喊:「来人,来人!去请郎中!」 两兄弟直奔东厢房,险些与冲出房门去找郎中的林安撞了个满怀,只见林长济蹲在床边,握紧林砚的手,扒开他的眼睑瞧了瞧,又去探摸颈间的脉息。 林长安唤了林砚两声,林砚一动不动,喘息均匀。 抬头问林长安:「他睡了多久,为什么叫不醒?」 林长安道:「吃完中饭后说要午休,就回房睡了。」 林长济算了算,足有两个半时辰了,他有些恼火,带着责怪:「睡了这么久,没人喊醒他吗?!」 林长安道:「最近他闲来无事,时常白天睡觉,谁扰他清梦都要发脾气,我想着他又不去上学,就不让人喊他,每日中午睡到下午,自然就醒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着,他又推了林砚两下,后者如一具毫无知觉的木偶,拨一下动一下,实在令人心慌。 「他今天吃了什么东西?」林长济又问。 林长安道:「跟我们吃一样的饭菜,没什么特别的。」 两刻钟后,郎中终于来了。 林长济心急如焚,引着老郎中来到床边把脉。 老郎中一番望闻问切,沉吟半晌,才说:「奇哉怪也,脉象并无异常,只是……睡着了。」 众人面面相觑,问道:「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一直睡着吧?」 老郎中异常淡定,接连使用了大声唿喊、用力拍打等方法,都未能将林砚唤醒。 「如此,便只能用最后一个方法了。」郎中命学徒从药箱中取出银针,用火燎过一下:「一般来说,手足上的一些穴位扎起来会比较疼。」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床上的孩子。根据他的经验,装晕倒的小孩儿一听到扎针,立刻就会醒来。 林砚显然不是。 于是,郎中便抓过他一只左手,朝某个穴位上下了针。 林砚果然一抽搐。 「有反应了!」林长安惊喜道。 郎中又取出一根针,往右手同一个位置落针。 林砚闷哼一声睁开了眼,一下子弹坐起来,起的太勐,一头撞在老郎中的额头上。 「咚」的一声脆响。 老郎中捂着脑袋「哎呦」一声,踉跄了几步,被人扶住。 林砚蹿起来,在床上来回蹦跳,斯哈斯哈的倒抽冷气。 「别乱动,手上有针!」林长济提醒道,又对郎中道:「快帮他把针取了。」郎中依言照做,再检查林砚的舌苔眼睑,并未有生病之象,便对林长济道:「大人放心,小公子没病,是睡得太沉了。」 三兄弟千恩万谢。 郎中连道不必,捂着脑袋上撞起来的包,揣起诊金离开了。 郎中一走,三兄弟吓得各自瘫坐。 林长安擦了一脑门子汗,道:「这个睡法儿,可真是吓死人了。」 林砚赤脚站在踏板上,揉着手上被针扎过的位置,茫然的看着他们。 「虚惊一场,没事了,都出去吧,把门关好。」林长济打发弟弟弟妹们出去,准备跟林砚商量入宫伴读的事。 林砚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长济紧张的上前去摸他的头,并没有发烧,便猜想他是睡懵了,扶他坐在床沿,从踏板上捡起了袜子,蹲下身来给他套上,就像照顾幼时的小林砚。 低头的功夫,没看见林砚眼底溢出的泪。 再一抬头,林砚迅速将眼泪抹去,愤愤道:「说了不要吵我睡觉,你们倒好,还让郎中来扎我。」 「这不是吓坏了么。」林长济问:「你每天都这样睡觉吗?」 「春……春乏秋困。」林砚道:「我还在长身体,多睡会儿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比看小说话本儿要好些。」林长济切入正题:「陛下今日跟我说,想让你进宫,给吴王世子当伴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林砚愕然的张了张嘴,低头看向自己两腿之间。 林长济忙解释道:「是伴读,只是伴读,早上进宫,散学出宫。」 作者有话说: 推一推预收:《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我与逆子共存亡!》,欢迎右滑收藏哦~~ 第68章 、伴读 听闻不是做太监, 林砚松了口气,应道:「行。」 他这样一口答应,林长济反倒面露惊讶。 「还是……不行呢?」林砚拿不准的看着他。 「……」 「是我在问您呢。」林长济道。 「哦。」林砚深思熟虑了片刻, 忽然满脸期待的问:「有俸禄吗?」 林长济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种问题。 「既无官职也无俸禄。」他说。 林砚翻了个白眼, 一骨碌爬回榻上:「那谁去呀!」 林长济:「……」 「本来是想推辞的。」林长济道:「只是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本意是让林砚帮他出谋划策, 谁知林砚听了,与他对视良久, 道:「我也想不到。」 林长济险些栽到床上去。 他始终觉得今天的林砚有些古怪, 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总之是哪里都怪。 林安进来请他们去正房用饭,林长济也只好放下心中疑窦,陪家人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火锅。 席间, 长济问长安什么时候动身。 长安说:「三日以后。」 长济点头道:「离京前别忘了陪弟妹回一趟娘家。」 他们本来的安排, 是长安独自先去上任。毕竟鹿鸣县刚刚遭遇了洪灾,据说连县衙后宅都沖塌了几座房子,灾民遍地,乱象横生, 带着女眷有诸多不便。 而长世一家人决定回乡, 家里没有了其他女眷,只有林长济「父子」, 周藜留在京城也不方便,于是青筠提出带上周藜回老家江宁看看, 见见大姐林毓秀, 等林长安在任地安顿妥当,再接她过去。 小两口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改了主意, 周藜道:「我们决定一起去鹿鸣县。」 林长世道:「鹿鸣县太乱了, 怕是有些兇险, 还是先让长安去蹚一蹚。」 「正因为兇险我才要去。我自幼习武,身边又有几个武功高强的婢女,沿途可以保护官人。」周藜道:「听说当地士绅勾结小吏,趁灾荒囤积居奇侵占民田,简直是草官人命!」 家人们皆是一愣。 「菅。」林长安小声纠正道。 「奸?」周藜道:「哎呀!连人命都不在乎了,奸淫掳掠的事情还会少么。我一定要陪着官人同去鹿鸣县,惩恶扬善,为民除害!」 「说得好!」林长安一声助威,夫妻二人相互碰杯,浮一大白。 众人吞了口唾沫,默默为鹿鸣县的官吏士绅捏了把汗。 这件事就这样敲定,林长安陪着周藜回到将军府的娘家住了两天。 面对岳父岳母,林长安心里多少有些歉疚,因他三年前惹出的祸事,被外放道鹿鸣县那种水深火热的地方当官,自己当然无所谓,却连累了人家闺女跟着自己奔波。 周绍北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蒲扇般的手掌往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险些给林长安拍散了架。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分高低贵贱。」周将军道:「愈是险恶的环境,愈是磨鍊人的意志,男人建功立业,不要畏惧艰难。」 长安苦笑道:「岳父大人,我不怕艰苦,我怕阿藜受苦。」周绍北看着壁板后若隐若现的一众女眷,属阿藜叽叽喳喳闹的最欢。 「你看她,有一点害怕受苦的样子吗?」周绍北道:「她从小嚮往话本戏文里的侠客,又想像男儿一样建功立业,我们做爹娘的何尝不知道,可我们碍于世俗,不得不约束她,把她关在闺阁之中。如今她终于可以走出去了,田间陇上,市井巷陌,去看看真正的世道人间,这本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林长安也往壁板后瞧了一眼,赧然笑道:「只要阿藜高兴,我愿意带她去任何地方。」 「嘶——咦~~~」舅兄们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周绍北瞥了发出怪声儿的儿子们一眼,又道:「也别光顾着高兴,好好干,有困难写信回京,为父会尽力帮你。」 林长安心中感动,只觉得岳父大人真是恩深义重,胜似亲爹呀! …… 三日之后,既是林长安动身的日子,也是林砚进宫日子。 两人都无法去送他,林长安本以为林砚会对他有所嘱咐,然而并没有,林砚这几日躲躲闪闪的,极少对任何人说话。 他只好揣着忐忑上路,一路出了永定门,民夫喊着嘹亮的号子正在加固城墙。周藜握住他的手,那手有些冰凉。 「别怕。」她说:「我会陪着你。」 「我从不为自己害怕。」林长安道:「我怕自己少不更事,连累鹿鸣县的百姓,他们已经很苦了,再摊上一个庸碌无能的父母官,岂不是雪上加霜?」 「你有这份之心,就已经胜过大部分的官员了。」周藜笑道:「我相信我家官人,定能排除万难,成为一个受百姓拥戴的好官。」 朝阳穿透薄暮,照亮了前方的官道,马车辚辚,捲起阵阵烟尘。 早朝之后,林长济带着林砚进宫,在干清宫外侯旨。皇帝正与几位阁臣商议军国大事,暂时无暇见他们,命刘佰亲自带林长济和林砚去皇极门书堂,小中官还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块牙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形状与京官牙牌无异,由象牙雕刻而成,区别在于没有衙门和官职,正面是「皇极门外西庑」六字,是书堂的位置,以及林砚的名字,背面是几行小字:「出入宫禁悬带此牌,不许借失、伪造。升迁者改写兑换,事故者缴监。无牌不许擅入宫禁,违者治罪。」 林长济小心接过牙牌,蹲下身,将红色绳扣的一头系在林砚腰间。 刘佰提醒道:「小公子可要仔细这道牙牌,万万不可遗失。」 林砚眉眼弯弯的笑道:「谢谢这位大叔提点。」 林长济本是蹲着的,闻言一个趔趄险些朝后栽倒,踉跄一下才站起身,轻斥道:「这位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刘公公,不许放肆。」 「哦——」林砚的声音脆生生的:「刘公公好!」 「小公子好。」刘佰笑着回道,又抬头看向林长济:「林修撰,令公子性子真好。」 「顽皮的很,让公公见笑了。」林长济道。 林砚今日的表现实在出人意表,让他应接不暇。 「童言无忌。」刘佰道:「陛下正在与几位阁老议事,命咱家先送二位去书堂。」 听说不用见皇帝了,林砚也没了来时的紧张,一路都在欣赏皇城内的红墙碧瓦,飞檐斗角,满眼新奇之色。 「那是什么呀?」他指着檐上的几个奇形怪状的小兽,阳光照耀,为它们镀上一圈金色的光。 刘佰微躬着身子,耐心的解释道:「那叫嵴兽,从前到后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 林长济听得汗颜,心说这也太能装了,前世官至三品的大人物,也能问出这种问题? 他用握着林砚的手攥了两下,示意他别总是不按预定套路出牌,后者一脸懵懂的抬头看他,似乎不太理解他的暗示。 算了,林长济心想,林砚二世为人,应该会有分寸的……吧。 来到位于皇极门右厢的书堂,李学士正在侍讲《中庸》,祁嵘正心不在焉,左顾右盼,一不小心与窗外的林长济对上了眼。 「哎?」祁嵘一脸惊讶。 「哎?」林长济一脸肃然:「李学士的书案在窗外吗?」 祁嵘忙收回目光,看向李学士。 李学士也看到了他们,讲解声戛然而止。 刘佰牵着林砚的手进门,与李学士相互见了礼,笑吟吟的对祁嵘道:「世子,看是谁来了。」 祁嵘绕过书桌走上前来,看着林砚,两眼越睁越大。 「这是林修撰的独子林砚,陛下找来陪世子读书的……」 刘佰话音未落,却见祁嵘一把拉住了林砚的胳膊:「是你!」 林砚显然被吓了一跳:「是我呀,怎么了?」 「你不认识我了?」祁嵘愈发激动起来:「三年前,中秋灯会,馄饨摊儿。」 林砚想了许久,才从记忆里找到了当日的场景,忽然惊嘆道:「我想起来了!那日你被人追杀。」 「追杀?!」刘佰一脸难以置信。 祁嵘点点头,得意道:「我进京的一路上,都在被人追杀。」 刘佰嘴角抽搐,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吗? 却见林砚一脸钦佩的说:「你可真厉害呀!」 「那是。」祁嵘兴奋极了:「只是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 「你长高了。」 「你也长高了……」「二位,二位,」刘佰硬着头皮打断了他们的叙旧,道,「两位师傅还杵着呢,还是先上课吧。」 第69章 、归去来兮 两少年这时才看到两位师傅错愕的目光, 有些不好意思的撒开手。 林长济问:「你们认识?」 「爹爹参加秋闱时,我和元爷爷在街上逛,碰到了……世子。」林砚顿了顿, 又向祁嵘确认道:「你现在是世子, 对吧?」 祁嵘点头。 众人那叫一个无语, 敢情进宫来陪读的,不知自己陪的是谁。 一场意外的重逢, 使书堂里的气氛莫名的欢愉。书堂里可不是说笑的地方, 李学士努力的板着脸,才使得祁嵘老老实实坐到桌案后头去。 林长济将林砚叫出去,想嘱咐他几句,但见林砚清澈的目光透着一丝稚拙, 又觉得说什么都没必要…… 这傢伙太会装了, 装得比十岁孩子还像十岁孩子。 他十分「慈父」的整了整林砚有些褶皱的领口,温声道:「好好跟着师傅读书吧。」 林砚点点头。 林长济转身的功夫,忽然听见他喊了一声:「爹爹。」 他愕然回头,怔怔的看着林砚。 「您什么时候来接我?」林砚问。 林长济回过神来, 答道:「申时正。」 刘佰这时从书堂里面出来, 对林长济笑道:「林修撰放心吧,咱家上下打过招唿了, 不会让令公子受委屈的。」 林长济朝他拱手一揖:「有劳公公。」 一整天,林长济都在回想林砚的那声「爹爹」, 誊录《资治通鑑纲目》的时候写错了三次, 耽搁了不少时间。 林砚在人前常叫他「爹爹」,可那声音和态度显然是在喊:「嘿, 孙子!」 今天却不一样, 哪哪都不一样。 总算熬到接近散衙, 林长济特意早退了一会儿,进宫接林砚,只见李学士先一步出来,与林长济相互见礼,草草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紧接着,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跑出来,险些与林长济撞了个满怀。 「爹爹!」林砚面露惊喜。 祁嵘心虚的朝他笑着:「林师傅,您来的真早啊。」 林长济朝他行礼,道:「不知世子要带林砚去哪里?」 林砚笑道:「去看世子养的八哥!」 「林砚不相信八哥可以说人话,我想带他去看看。一刻钟便好,可以吗,林师傅?」祁嵘忽闪着乌黑的眸子一脸恳切。 他在林长济这里吃的苦头多,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做得不对踩了「坑」。 林长济温和的笑道:「去吧,臣在这儿等着。」 两少年喜出望外,说着笑着,撒腿跑开。只留下林长济站在原地,缓缓扶着廊柱坐在了石阶上,再也控制不住,眼底的泪夺眶而出。 「林修撰,您可是身子不适?」守门的中官一左一右而来:「地上凉,您别在地上坐啊。」 林长济一手挡着脸,朝他们摆了摆手,哽咽道:「无妨,无妨。」 他怎能不激动呢?直觉告诉他,他的孩子回来了! 他在原地静坐良久,终于按捺下失控的情绪,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理智恢復后,他才来得及细想,林砚什么时候醒的?曾祖父去了哪里? 为什么这样的不发一言,无声无息? 这一切,只有从林砚身上找答案了。 牵着林砚的手离开宫禁,林长济仍往前走,林砚问:「为什么不坐马车?」 「走走吧。」林长济道。 他们走在熙熙攘攘的东长安街,天气渐暖,仍有兜售冰糖葫芦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吆喝叫卖,挑子一头的木盒里支着竹片弯成的半圆形架子,上面有许多小孔插着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另一头是火炉、铁锅,案板、刀铲、红果、山药等。 林长济指着那裹着琥珀色糖衣的冰糖葫芦问林砚:「吃吗?过几日可就下市了。」 林砚眼前一亮,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沉着脸道:「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林长济心中暗哂,准备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两人各揣心事,默不作声的走完了一整条街,四处都是叫卖声,空气中飘着糖果、糕点、烤鸭混杂起来的香气,林砚闻的飢肠辘辘,可林长济真的一样儿也没买。 马车跟上来,林砚便挎着小脸上了车。 回到林府,林长济沉着脸,径直牵着林砚进了正房,遇到林长世与他们打招唿,都没理会。 林砚照旧往正房堂屋的官帽椅上一坐。 「站起来!」林长济突然一声呵斥。 林砚吓了一跳,「蹭」的就弹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与他间隔足够的距离。 「什么时候的事?」林长济问。 林砚还在装煳涂:「什么什么时候?」 「还跟我装!」林长济从书架上抛出一本《孟子》:「『诚者,天之道也。』背!」 「你你……你放肆!」林砚一拍桌案。 林长济往前一步,林砚就往后一步,绕着桌子躲闪:「你让我背我就背吗?我偏不背。」 林长济气坏了,挽起衣袖就去抓他。 林砚撒腿就跑。 林长世来到正院时,便见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从眼前过去,带起一阵风,紧接着,林长济抄着一根鸡毛掸子从堂屋里追出来。「大哥!」长世拦住他:「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打他呀!他可是……」 长济打断了他的话:「他是什么?他是林砚,是我儿子,是你侄儿!」 「啊?」长世懵了。 林砚从院门外探出个头来:「混帐,你你你……竟敢以下犯上,我是你祖宗!」 林长济挥舞着兇器追了过去。 林砚撒腿就跑,长济追着他,长世又追着长济,三人一路跑进长世的东跨院里,琛姐儿吃完了奶,刚被奶娘哄睡,林砚一闪身躲到她睡觉的小床后头。 从前的林砚虽然是小孩儿模样,毕竟是老人家的芯子,他们各自成家后,碍于男女大防,绝不会往他们的院子里乱闯。 这下,林长世也确信了,这真的是他的大侄子! 林长济怕吓哭侄女儿,投鼠忌器,蹑手蹑脚的进门,指着林砚干瞪眼。 「砚儿,赶紧出来,别再装神弄鬼惹你爹生气!」林长世劝道。 正在盘帐的青筠闻声从东屋出来,林砚「嗖」的一声藏到二婶身后。 「出什么事了?」青筠将他挡在后头,茫然问到。 长世苦笑道:「没什么,一点小摩擦……你先抱琛儿去厢房,别吓到她。」 青筠左右为难,但瞧林长济的脸色阴沉,一副要吃小孩儿的架势,绝不像是「小摩擦」,掂量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先抱着自己的女儿跑路,临出门前还一步三回头的叮嘱:「有话好好说。」 「好好。」长世道。 「不许打孩子!」她又道。 「知道了。」长世又道。 青筠抱着孩子出去,奶娘也熘着墙边跑了,三开间的房子就剩他们三个,这下可是避无可避了。 林长济拖了把椅子坐下,喘了几口气,直截了当的问:「赶紧说,什么时候的事?」 林砚似乎也看清了形势,不再装腔作势,丧眉耷眼的嗫嚅道:「就是那日,老爷爷正跟我说话呢,你们找来的郎中生生把我扎醒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什么老爷爷,那是高祖父。」林长世纠正道。 「哦……」林砚又道:「老爷爷话都没说完,我再醒来,他就不见了。」 林长世:「……」 「他都对你说什么了?」林长济问。 「他说他马上就要走了,回老奶奶身边睡觉去了,要我继续装成他的样子。」林砚道。 两兄弟面面相觑,林长世疑惑的问:「为什么?」 「因为……」林砚又往后熘了两步,不知不觉已经挨到了门口:「他说我当年闯了这么大的祸,我爹想揍我很久了。」 长世不禁点了点头,确实啊。 「这倒是实话!」林长济怒而起身,林砚撒腿便往院子里跑。 隔着院子里一口大水瓮,林砚昂着脑袋与老爹谈判:「您,一个有身份的人,怎么可以如此粗鲁?」 林长济一个大步上前,险些就抓到了他。 林砚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父子二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鸡飞狗跳。 皇帝的赐宅是当年林庭鹤官居侍郎时的规制,足有四进,院子套着院子。林长济常年在翰林院读书修史,缺乏锻鍊,自然跑不过林砚。眼看着林砚冲出院门,又扒着门框回头对他说:「老爷爷给你们留了信,就在您的书房!」 话音刚落,便绕过影壁,一熘烟跑了出去。 林长济无奈的叫来林寿:「找人跟着他。」 「是。」林寿匆匆地唤小厮去追林砚。 兄弟二人望着影壁,百感交集,三年来经歷的一切,此刻更像是一场梦,他们不是没有料想过曾祖父会有离开的一天,可是他走的如此轻描淡写,无声无息,甚至让林砚继续装下去,直至长安上任。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走吧,去书房看看。」林长济道。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啦,下一本开《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求收藏! 文案: 一场大火,沈怀安穿越到清流官宦之家。 老爹是风采卓绝的翰林学士; 娘亲是才貌双全的富家千金; 兄长是过目成诵的神童秀才。 这样一家子高质量人类里,偏偏混进一只资质平平的小糰子。 穿越成团的沈怀安举目四望: 赚钱?赚不过亲娘; 科举?卷不过父兄; 军械、白糖、橡胶、玻璃,他都……不会做。 废柴穿越者,只配在大佬圈子里挣扎苟命tat…… 看着日常狗狗祟祟的小儿子,老爹很是无奈。 沈聿:有爹娘在,凡事大胆一点。 (祁王府平地一声惊雷) 沈聿扶额:倒也不是让你去炸王府…… ---------------------------- 好大儿有些坑爹怎么办? 挺急的,在线等。 机智同僚: 方法一:堵住嘴,打断腿;方法二:做最大的官,第二大都不行。 …… 沈聿权衡再三,只好把自己混成了首辅。 首辅好啊,官大,耐坑。 怀安一本正经版: 我不是神童,不是科技达人,亦非商业天才。 我与多数人一样,是贪玩好动的普通小孩儿。 我是一只穿越数百年的蝴蝶,奋力煽动翅膀,能否为世界带来一些改变? 本文又名《古代坑爹日常》、《我爹已经三天没有打我了》 本文双男主、双cp 爹娘:沈聿x许听澜 崽崽:沈怀安x谢温宜 第70章 、终章 黑白无常带回一个新的鬼魂, 鬼魂灵力枯竭,仍一步三望,似总有舍不下的牵挂。因他生前拯救过万千生灵, 冥王破例给了他一面阴阳镜, 让他再看一看他所牵挂的人。 …… 书房里, 林长济的砚台不知什么时候被换了。 林庭鹤生前最爱的丛星砚,端端正正的摆在案头上, 砚台下压着厚厚的两封书信。 第一封给长安, 是这段时间研究鹿鸣县的水文地貌得出的治水之法,不知为什么没有当面交给他,而是交代长济转交。 林长济随即命人拿上他的官防,将信送到驿站寄出。 另一封写给长济和长世。林长济小心裁开信封, 是林砚稍显稚嫩的字体, 洋洋洒洒数千言,交代三兄弟修身、治家、为官之道,两兄弟看完,不禁潸然泪下。 …… 次日, 太阳依旧升起。 林长济穿上官服, 继续回翰林院熬资歷。 午后,他去向上司汇报《资治通鑑纲目》的修撰进度, 顺便问了李学士一句,林砚的表现如何? 他们既非皇亲, 又非勛戚, 林砚如今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进宫做伴读, 眼下学的还是《四书》、《五经》, 日后跟着祁嵘学那些王侯将相的治国之道, 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太子先前的那位伴读,如今可是进了锦衣卫的。 想到这一点,林长济心中愈发担忧起来,决心再过一两年,以回乡参加县试为由,将林砚送回江宁老家一段时间。 李学士经过一夜的休息,精神状态已经恢復如常,面对林长济的发问,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林长济见李学士欲言又止的样子,反问:「可是世子又偷偷看话本儿了?」 「何止啊……」李学士支支吾吾的说:「两个人都在看,还换着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从前是一个,如今是一双——头疼。 林长济:……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依林砚现在这副德行,在哪里都不会好好念书的。可当他看见小小的少年无忧无虑跑在阳光下,又不忍心打破这份美好。 他宽慰自己,孩子刚刚「醒来」,放任一段时间无伤大雅,日后一定好好约束他。 嗯,就这样。 是以申时正刻,他牵着林砚的手离开书堂时,林砚对他说:「爹爹,孙师傅今日点评我的功课了。」 林长济笑问:「是么,孙师傅是如何说的?」 林砚挺直腰背,做捻须状,摇头嘆气:「哎,泯然众人矣。」 活灵活现的模样将林长济逗乐了。孙学士抱着围观神童的心态去看林砚的文章,结果当然是失望至极的。 见林砚备受打击的模样,林长济给他讲了《伤仲永》的故事,又问他:「你觉得自己与方仲永有什么不同?」 林砚思索片刻,道:「区别可大了。方仲永生来就是神童,因为父母的鼠目寸光,将他的文采和灵气耗尽,最终泯然众人的。我?我天生就是普通人啊。」 林长济摸了摸他的头,道:「所以,普通人压根不用在乎是不是『泯然众人矣』,因为你本来就是众人。」 林砚嘴角一抽,更扎心了…… 林长济笑道:「众人有什么不好?众人就是大多数人,你用功读书,既可以胜过大多数普通人,又可以胜过不努力的天才,怎样,是不是很划算?」 林砚险些被他绕进去,幸好他反应灵敏,能抓住问题的关键:「我将来也要考科举吗?」 「你觉得呢?」林长济反问。 林砚想了一路,到了家门口,想出一个对策来:「爹爹,我听说做官一定境界,是可以封妻荫子的,等您做到了阁老啊,部堂啊,给我荫个六七品的散官,不用亲自科举也可以当官。」 林长济默默捲起衣袖。 林砚一熘烟跑没了影。 朝中诸事太平,科道言官没有弹劾不法,内阁六部的大佬也没有吵架,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果然,在盛夏来临之际,一份邸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赵王勾结边将,行贿阿吉纳部围困京城,意图谋反,着即废为庶人,妃嫔、王子、郡主、仪宾及一众王府官员全部解送京师,发有司论罪。 赵王早已被锦衣卫秘密押送进宫,与祁屹一同被关押在一座偏僻的废殿之中,铁桶一般层层看守。 最终,碍于赵王宗室身份,赐自尽,其余人等各自论罪。 皇帝到底还是对祁屹留了一丝情面,令其与其他各兄弟等同,削爵为民,流放边地终身圈禁。 临行前,祁嵘获准可以出宫送行。 林砚陪着他,两人来到宗人府内关押宗室的监牢。 祁屹比他们想像中的更体面一些,出狱卒为他换了新的衣裳,还颳了鬍子。他黑漆漆的眼底依然透着倨傲,嵴樑挺直,全无阶下之囚的落魄与怨毒。祁嵘将一条汗巾子系在他的身上,用衣裳的下摆严严实实的遮住。 祁屹摸向腰间,觉得硌手,原来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汗巾,内里缝了一圈儿沉甸甸的银两。长路漫漫,没有什么比现银更实用了。 祁屹拍拍他的肩膀,道一声:「兄弟承情了。」 此时此刻,多少话语都显得苍白,祁嵘也握了握他的手臂,与林砚一起离开。 他们回到宫城之下,钟楼方向响起沉闷的钟声,绵绵不绝,震颤人心。 「是丧钟。」祁嵘道。 太子薨逝,依照丧仪,父为长子服齐衰期年,然为国事计,皇帝应当以日易月,服齐衰十二日。文武官员闻丧次日素服入临文华殿,给衰麻服,而后在各自的衙署中斋戒住宿三日,诣春和门会哭、素服行奉慰礼。京城暂停一切祭祀、娱乐、宴饮至復士日,停嫁娶六十日。 内外文武官员行葬礼,需自备仪物。 上谕:「朝廷府库、百官俸禄皆出于民,今祭祀、仪物令光禄寺供具,百官惟致哀行礼,余如所议。」 皇帝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丧仪过后,咳嗽的旧疾又復发了。 祁嵘留在寝宫侍疾,无微不至。 「嵘儿长大了。」皇帝抚摸着侄儿的头:「有朝一日,朕也不在了,嵘儿一定要替朕和列祖列宗,守好大亓的江山啊。」 祁嵘并不敢接这句话,只是劝皇帝宽心养病,保重玉体。 …… 国丧一过,林长世带着妻女南下,回到江宁老家打理家业。 仲夏时节雷雨频频,江宁县地界死了两个盗墓贼,怀里还抱着坟地里盗出的铜器,仵作验尸时并未看出他杀的痕迹,只说铜器引雷,是被雷噼死的。 进山查案的官差一脸撞鬼般的晦气,将焦黑的尸体抬回县衙草草结了案。百姓议论纷纷,大抵是说他们做刨坟盗墓的营生,遭了天谴云云。 雨夜里,鬚髮花白的老者披着蓑衣走在山间小路上,他曾是锦衣卫的暗探,前指挥使经常叮嘱他们,锦衣卫行事,一向不留祸根。 倘若再年轻十岁,他还可以做的更利索一些。 不久之后,林家祖坟旁新起了一座草庐,里头住了个衣衫褴褛的守墓人,每当族人前来祭扫,他都默默站在一旁,却从不与人说话。 长世亲自来劝过他,他就是不肯离开。只好每隔三日派人来看看,给他送些吃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 一年时间里,林长安夫妻排除万难,将灾民遍地的鹿鸣县治理的井井有条,赶上一任外察,就升做了知县。新官上任三把火,换上新的官服,林长安就要去巡查江堤,周藜坐不住,跟着一起去了,刚一上堤,恰逢一阵大雨,伞都来不及打,一行人湿了个通透。 回到县衙内宅,向来好身体的周藜感到一阵阵的胸闷头晕,拥着锦被直打摆子。林长安忙请郎中前来把脉,诊出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周藜怀相不好,从这天开始,反应就极重,每日吐的昏天黑地,虚弱的提不起剑弯不了弓,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紧实的小腹如吹起般鼓了起来,气急败坏,在屋里摔东西出气。林长安方知道妇人怀孕如此辛苦,每日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生怕哪一道唿吸节奏不对,惹得周藜不畅快。 郎中也没有任何好的办法,只好数着日子,企盼着孩子瓜熟蒂落,让她松一口气。 …… 新鬼放下了阴阳镜,面色十分平静。但当他看到三生石旁的一缕孤魂,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他的老妻一直等在那里。 夫妻二人挽着手走上奈何桥,喝下忘记前尘往事的孟婆汤,遁入下一个轮迴。 …… 周藜难产,林长安急的连哭带嚎,差点给郎中跪下:「保大人,不要孩子!」 郎中连连点头,承诺一定保住妇人的性命。 话音刚落,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寂静的夜空。 林长安跌跌撞撞冲进产房,只听稳婆喜气洋洋的对他说:「给堂尊贺喜,母子平安!」 林长安看着那浑身带血的一团孩子,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四下乱做了一团,有掐人中的,有喊郎中的。 郎中以为是产妇危急,冲进产房一看,却是林知县倒在地上。 周藜硬撑着虚弱的身体爬起来说:「他晕血。」 众人:…… 同月同日,孙学士府上新添了一个小孙女儿,因生在四月,取名维夏。 孙辈长女,孙学士欢喜的很,一整天都对两个学生和颜悦色。 祁嵘和林砚不明其中缘由,惊讶的相互用眼神示意。 「铁树开花?」 「白日撞鬼?」 「母猪上树?」 「日头西出!」 终于在临散学之前挨了顿骂,真好,世界还是正常的。到了满月宴,孙学士广发请帖,宾客纷至沓来,林长济带着林砚一起登门,来庆贺孙府弄瓦之喜。 席间,林砚悄悄问林长济:「爹爹,三婶婶还没有消息吗?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你希望是弟弟还是妹妹?」林长济问他。 「当然是妹妹了!」林砚道。 林长济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今日一早刚刚收到老家的来信,还未来得及告诉林砚。 「爹!」林砚急了,这么大的事还卖关子,也太不够意思了! 「让你失望了。」林长济笑道:「是弟弟,取了个硕字,林硕。」 林砚勉强道:「也行吧。」 「什么叫也行吧。」林长济又操起一番陈词滥调*教育他:「你没有亲弟妹,日后要与堂弟堂妹多亲近。」 林砚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忙不迭的点头应着。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 林长济升任国子监祭酒,官居四品。 在京的四品文官,可以荫一子入监,林砚理所应当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国子监生。 可是进了国子监还是要读书啊,与他直接蒙荫当官的梦想还相距甚远,他握着拳给老爹加油打气:「爹,仍需努力啊!」 好险没被当场打死。 …… 长安升任崧江府同知,当年血煳煳将他吓晕的小糰子长大了。 林硕很争气,不及书案高就知道用功读书,六岁作诗,八岁作赋,待他长到十岁,爹娘读过的书加起来,都辅导不了他的功课了。他反而要日日监督老爹多读书。 林长安不胜其烦,索性将儿子打了个包,系上蝴蝶结,送进京城,让大哥林长济看着办。 林长济冷不防收到这么大一个侄儿,与之相视片刻,开口考问了一番功课,林硕对答如流,当即抚掌大笑:「真乃我林家的麒麟儿!」 次日便着手为他延请西席,每日晚饭后亲自指导他的功课,日日不辍,耐心至极。 一次偶然的机会,林硕得以拜孙学士为业师,孙学士已然致仕,因子侄在朝为官,并未回乡,而是留在京城教导孙辈念书,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带,索性将林硕收入门墙。 林硕太过优秀,十四岁取中廪生,十六岁中举,一时间,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官员,纷纷对林长济表达出结亲之意,孙家亦在其中,孙学士喜欢这个学生,家中唯一的孙女也及笄了。 孙家是书香门第,家风清白,能与这样的人家结亲,林长济固然欣喜,可惜他不能替长安夫妇做主,只好往林长安的任地写信。 林长安不打算给儿子拖后腿,早就当起了甩手掌柜——一切全凭大哥做主。 林长济做主习惯了,倒也不客气,当即请託妥帖的媒人去孙家提亲,拿来对方的生辰八字一合,竟与林硕同年同月同日生,连时辰都是差不多的。 他惊唿:「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纵使媒人见惯了各样的姻缘,也不禁唏嘘道:「真是奇缘啊!怕前世就是携手共行的夫妻呢。」 林长济不知想到了什么,但那种念头一闪即逝。 林硕早就盼着成婚了,他十岁拜孙学士为师时,还是小孩子,出入孙府内宅都不怎么受限制,其实早就见过老师的孙女了! 已成为「过来人」的林砚打趣堂弟:「你那时还未成童,不通男女之情,又怎知她如今的相貌和性情?」 林硕道:「那也好过盲婚哑嫁。」 林砚笑容尽失。他就是盲婚哑嫁,且据亲爹所说,他是全家唯一一个盲婚哑嫁。 好在婚后夫妻感情不错,日子也还算和美。 圣躬违和,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 两家人嘴上不说,依然十分默契的将婚事加快了进度。 果然,新婚之后就是国丧。 新旧两朝更替之际,难免发生一些微妙的争端。皇帝希望自己干纲独断、励精图治,士大夫希望皇帝做「垂拱而治」的圣天子,放权给内阁六部,做一个听话的傀儡。 年轻的帝王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与文官集团开启了长达三年的斗争,最终,王阁老及朝中多位元老致仕,祁嵘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可他并未感到高兴。 因为他最信任的扆崋老师林长济,在这场斗争中不发一言、作壁上观的态度,令他难过。 他向林砚抱怨,林砚却说:「陛下对臣数落家父的不是,臣又不能跟着一起说。您要是真的不痛快,不妨将他叫来问问。」 祁嵘从善如流,召林师傅入宫。 林长济如今兼任吏部侍郎,绯袍犀带,重权在握,吏部为六部之首,吏部侍郎又有「小天官」、「小宰」等别称,林砚也如愿荫得一官半职,跻身士大夫之列。 面对皇帝略带委屈的「质问」,林长济面不改色道:「臣这几年上过无数份奏疏,何曾一言不发呀?」 祁嵘这才想起,林师傅的确上过多次奏疏。 他弹劾兵部官员结交内侍;弹劾勛贵欺压百姓、侵吞田产;他列出一份详细的条陈,阐明时下弊症…… 是自己被君臣权力之争蒙蔽了双目,未能发觉,林师傅一直站在他的角度,默默守护着社稷黎民。 林长济道:「国也好,家也罢,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定要慎之又慎。」 祁嵘面带愧色道:「朕错怪了师傅,耽误了国事……」 林长济笑了笑,温和的声音一如十几年前书堂里小小的翰林讲官:「陛下,未来的路还有很长,慢慢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