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白鹭起》 第1页 [古装迷情] 《星河白鹭起【古代探案】》作者:红摇【完结】 简介:【+悬疑探案+1v1+甜宠+群像】 【应激障碍机灵狡黠古代女外卖员x高岭之花大理寺少卿】 古代外卖员金牌飞燕方小杞,送餐时被大理寺少卿一箭射下屋顶,阴差阳错成为大理寺一名官差,捲入一宗连环奇案。 神秘「钟馗」策划连环杀人案,神见首不见尾,线索却指向多年前令她家人蒙冤的一桩旧案。 且看二人如何强强联手,破解连环奇案! 第1章 大人的饭呢 一轮落日挨着城墙缓缓沉没,昼与夜在都城边缘不动声色地交接。 几名顽童沿街打闹,唱着莫名其妙的歌谣:「钱眼开,小鬼笑,人间有妖,钟馗驾到,邪魔休逃,替天行道!」 飞燕帮主曾风坐在茶棚下翻帐本,闻声抬起头呵斥:「瞎唱些什么!走走走!」 顽童们一闹而散。 他朝远处张望一眼,惴惴不安:「怎么还没回来?近日大安城不太平,得早些收工啊。」他自言自语嘀咕着,低头继续对帐。 街道尽头闪出一道身影,方小杞踏着余晖沿街奔来。 她脚步轻捷,灵活躲过匆匆归家的行人,迎面险些撞上拉满货的骡车。 在车夫的惊唿声中,方小杞足尖在石板路上一点,一个鹞子翻身越过骡车,石青色衣角在风中扬起,像一只展开薄翼的燕子,稳稳落在街边茶棚前。 紧接着伸臂一探,手越过曾风的肩头,从他旁边的小筐里抢去一个馒头。 曾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干的:「小兔崽子,可别噎死你!崔侍朗府上从醉霄楼点的蝎蓉驼蹄羹送去了?」 方小杞咬着馒头,含混道:「送去了,送到的时候还咕嘟冒着泡呢!」 曾风满意地点点头。他穿一身墨绿圆领袍衫,三缕鬍鬚衬得一脸精明相,在凳子上坐得四平八稳,颇有一帮之主的派头。 曾风,五十出头,自封京城飞燕帮帮主,手下收拢了十几名腿脚利落的孩子,每日驻扎在贵府集中的延寿街,专做替达官贵人家前往酒楼餐馆订餐、送餐的跑腿生意。 他拿起茶桌上搁在手边的记帐簿看:「让我看看今日你送了几单?」 除了方小杞,茶棚边上的墙根处的阶上还坐了一排十几岁的少年,各自拿着馒头啃,闻言都抬起头来,伸长耳朵听着。 「方小杞……」 曾风眯眼数着簿子上方小杞名字后的「正」字,用毛笔添上最后一笔,眉开眼笑:「今日数你送得最多,足足送了二十单,不愧是咱们飞燕帮的金牌飞燕!」 说罢,拿笔桿点了点茶棚外的少年们,嫌弃道:「看看小杞,再看看你们!」 有个少年缩了缩脖子,委屈地嘀咕:「小杞会轻功嘛!我们又不会。」 曾风吹着鬍子瞪眼:「不会就跟着小杞多学学!一个个的就知道吃!」 曾风转过头来,皱纹里挤出微笑,从钱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哗啦倒在方小杞急不可耐伸过的手里。 方小杞一手拿着馒头,单手数了数钱,急了:「不对啊帮主,不是说好送一单一文钱吗?这才十文,少一半呢!」 曾风瞪圆了眼睛:「昨日晚饭吃的什么还记得么?」 「鸡骨头。」 曾风拍了一把桌子:「什么鸡骨头!那可是一大锅流油飘花肥肥的鸡肉!本帮主只管你们吃馒头、饼子,吃肉是要另扣钱的!」 方小杞拧起眉:「可是那帮臭小子跟饿狼似的,我都没抢到肉,只抢到一根他们啃剩的鸡骨头。」 「那怪得了我吗?下次你手快点,实在不行用上你那轻功,还怕抢不到鸡腿?」 方小杞还要再争辩,曾风挥手将她赶开,忙着去算今日的总收成。 她闷闷不乐,把钱揣进怀里,靠着茶棚的木柱子吃馒头。 方小杞今年十六岁,是飞燕帮唯一的女「飞燕」。虽然干的是整日奔波的活计,人却收拾得整洁。 她头上攒了一对少女双髻,一身石青色窄袖粗麻衣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腰带束得腰身纤瘦,绑腿从脚腕一直缠到膝下,一双麻布鞋已经磨得厉害,但仔仔细细打着补丁。 一张小脸下巴尖尖,是平时吃不太饱,又贪长个子形成的那种年少清瘦。鼻樑秀挺微翘,眼睛轮廓清晰深邃,长相称得上俊俏,神情却凉凉的,缺少少女惯有的温婉。 她拿着馒头的手满是茧子和细小裂口,指节却修长,左手清秀玲珑的腕骨上,繫着一圈磨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编织手环。 面前传来哈哧哈哧的声音,她抬眼,看向几步外蹲着的一条杂毛狗。狗子瘦骨嶙峋,大概跟别的狗打架受过伤,脑门秃了一块。 方小杞与它对视着:「阿秃,我要是再餵你馒头,帮主会打死我的。」在狗子可怜巴巴的注视下,她不为所动,无情地咬了一口馒头。狗子的口水滴到了地上。 茶棚下,曾帮主翻着记帐簿犯起了嘀咕:「不对啊,怎么有一单没勾帐?」 他勐地抬头,数了数坐在墙根下的一熘毛头小子,大惊失色:「周痕那小子呢?半个时辰前让他从归云阁往大理寺官署送一份鱼肉芙蓉羹,他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从东边传来带哭腔的一声喊:「帮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一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一拐一瘸沿街走来,葛布短袍上沾满尘土,眼泪汪汪地瘪着嘴,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锦缎包袱裹着的食盒。 曾风赶忙迎上去,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急得脸都白了:「这是归云阁的鱼肉芙蓉羹?」他指着东北方向,手指有些哆嗦,「周痕,大理寺在东北方向,让你去送餐,你怎么还倒回来了呢?」 周痕抽泣了一下:「我走到街口那里就被人撞倒了,脚脖子扭了,我爬起来试着走了一段,脚实在疼得不行,要这么走了去,走到天亮也到不了大理寺!没办法,我就拐着腿折回来了……」 他左脚支地伸出右腿,过短的裤腿下露出肿得发亮的脚踝,「不过我摔倒的时候死死抱住了食盒,粥一滴也没洒出来!」周痕抬袖子抹了抹眼泪,在小脸上抹出一道灰痕,抬头眨着湿漉漉的眼。 曾风并没有夸他,只拎着袍子跺脚:「完了完了!这可是大理寺的大人订的餐,耽误了这么些时候,误了大人们的饭点,若是怪罪下来,咱们飞燕帮的生意就不必做了!得赶紧换个人送过去……从这里到大理寺要过三条街,路可不近吶!」 他突然想起什么,接过食盒看向茶棚前的方小杞,急切地招手:「小杞,好孩子,你施展你那轻功去送,必能快一些!」 方小杞倚着柱子没有动,冷冷道:「两条鸡腿。」 曾风哪能不答应,赶忙点头:「成交!」 方小杞一乐,露出一排雪白小牙,把剩下的最后一角馒头往阿秃的方向一扔。阿秃勐地跃起一口接住,囫囵吞了。 曾风怒道:「小兔崽子,又拿馒头餵狗!」 骂声未落,手中已经空了。 方小杞一手抱着食盒助跑几步,踩着街对面的矮墙借力,翻身上了屋顶。 身后传来曾风的高声叮嘱:「小杞,大人若是怪罪,务必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万不可顶撞!」 「知道了!」方小杞头也未回,沿着屋嵴飞腾纵跃,身影在天幕划出轻痕,像一道自由自在的疾风掠过暮色四合的大安城。 第2章 大人箭法真棒 大理寺座落在大安城内城,需过内城城门。方小杞抽出食盒一侧夹着的单子递给守门的禁军,禁军看过便挥手放行。 这单子是买主订餐时留下的,除了能当作结帐凭据,上边还有买主府上的籤押,还可充当路引。 方小杞赶到大理寺官署侧门前时,不过才过去半盏茶功夫,夜幕堪堪降临。 一位个子瘦高的官差早已等在那里。官差名叫季杨,左颊有道疤,疤痕末尾在上唇左角裂成一道豁口,外号豁嘴。 他已等急了,一看到她,便嚷嚷起来:「怎么才送来?我们大人外出公干一天,原指望一回来就能让他吃上口热乎饭,这可好,大人回来后饿着肚子看卷宗!你们飞燕帮是不是不想混了?」 他个子虽高,却不健壮,说话时嘴唇破口还有些漏风,凶起人来显得虚张声势。 方小杞赶忙弯着腰双手奉上食盒,连连赔不是。季杨急着给他家大人送粥,不欲与她多言,手中捏着什么朝她一递:「拿去!」 方小杞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竟是几枚铜钱。她愣了,赶紧双手奉回去:「餐都送迟了,我怎敢领赏钱?」 季杨没有接,烦恼地瞅她一眼:「你以为大爷我想赏你?打发跑腿做事的赏钱,是我们少卿大人吩咐过的规矩,我若不给你,又要落不是!你也莫得意,赏归赏罚归罚,今日的事回头再跟你们算帐!」 方小杞一愣,脱口而出:「少卿……是沈星河沈少卿吗?」 季杨竖眉喝斥:「大胆!我们大人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方小杞赶紧闭了嘴。季杨转身进门,回身关门时见方小杞还站在原地望向门内,院中泄露的灯光投在她脸上,神情显得有些愣愣的。 他瞪她一眼:「探头探脑地看什么?官衙重地岂容窥视,还不快走!」 门咣地关上,院内的灯火通明与门外街道的昏暗冷清仿佛隔开两个世界。方小杞的眼神黯淡下去,又呆呆站了一会,直到被远处传来的闭门鼓的鼓声惊醒。 大昭朝的宵禁制度近年十分松散,近日京中不太平,突然又严了起来。若闭门鼓敲完还在街道游荡,被夜巡的金吾卫抓住要受二十记鞭笞的。 她不敢再耽搁,转身跑了几步,再次纵跃上了房顶,打算抄最近的近路往回赶。 大理寺官衙内,季杨抱着食盒匆匆穿过长廊,径直进了存放宗卷的西厅。厅里重重架子间的书案前,一袭深绯官袍在灯影下像一片暗红的影。 大理寺少卿沈星河正蹙着眉翻案卷,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郁。案子办得不顺,今日又遇到些不痛快,他脸颊的线条更冷峻得刀削一般。 季杨站在案前:「大人,这是从归云阁订的鱼肉芙蓉羹,可惜送来的太迟,估摸已经凉了,要不要先热一热您再用?」 沈星河把案卷移到一边,空出个地方:「不必热了。」 季杨心知他是饿了,只好把食盒搁在书案一头,一边解包袱一边抱怨:「都怨那什么飞燕帮!原以为托他们送餐能快些,谁知道……」说话间已打开食盒,将里面盖碗的盖子一掀,惊道,「鱼羹呢?怎么只有一把扇子?」 沈星河闻言朝碗中看去,碗里果然只横了一把坠着铜钱形白玉扇坠的摺扇。他蹙眉,伸手把摺扇拿出缓缓展开。随着扇面打开,露出暗红色线条绘就的凶煞画像。同时,血腥气扑面而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是钟馗!」季杨发出一声变调的惊唿,踉跄后退,手中盖子滑落摔得粉碎。 沈星河眼中森寒,倏地站了起来:「送东西的人呢?」 季杨结结巴巴道:「是……是飞燕帮的一个飞燕,该还没有走远!」 沈星河快步往厅外走,顺手抄起弓架上的弓箭。他来到院中,飞身跃上房顶,目光越过大理寺的围墙,盯住对街沿着屋顶如燕子般轻盈滑远的纤细身影。 他身形挺拔,一双乌皮六合靴踩住瓦嵴,箭搭上弓弦,绯色官袍在月色下煞气迫人,金带束得腰身劲瘦,腰间银鱼袋纹丝不动。漆黑眼眸在略嫌苍白的脸上冷冽如无波寒潭,薄唇抿成一线,弓弦扣住右手扳指,肩臂和弓身绷出的弧度充满危险的张力。 一声弦响,箭镞在空气中划出一线凌厉细光,方小杞在明晃晃的巨大月影中一头栽下屋顶。 方小杞急着赶在宵禁前回到住处,施展开轻功沿着房顶抄近路,脚尖轻踩屋嵴兽的兽头借力飞跃而起横越一条窄巷,刚飞了一半,听到身后传来锐利的破空之声! 她未及回头,脑袋上突然传来一股勐力,像有一只手薅住她的头髮往前勐地一甩,她整个人朝前翻了过去,在半空里翻了几个圈,重重摔在巷子里,浑身剧痛似散了架,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 方小杞仰在地上,过了一会儿眼前金星稍散去,看到一枝青寒浸浸的铁箭从后往前支棱在自己额头上方,顿时灵魂出窍:她的脑袋被箭射穿了吗? 她惊恐万分,仰在原地,手脚冰冷动弹不得。有唿喝声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张有些许熟悉的脸出现在上方视野内,是大理寺的那个官差。 官差气势汹汹,豁唇的嘴里还在嚷着什么。但她被摔得耳朵发蒙,一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一双大手朝自己抓来。 方小杞浑身寒毛「唰」竖起,僵硬的肢体被炸了一下似地瞬间甦醒,动作快过脑子,下意识翻身一滚,躲开了这一抓。 季杨怒道:「还敢躲?还不快快伏法!」 方小杞一手撑地半跪着,茫然地想:伏什么法?她犯什么法了? 季杨再次如勐犬扑来,方小杞的身形却如猫儿般灵活,再次翻身躲开。可惜刚才一条腿摔到了,使不上力,无法腾跃上高处躲避,但凭着轻功的底子,就算瘸着腿也躲闪得迅捷,不是轻易能被抓住的。 季杨扑了几扑,他虽然长手长脚,却灵敏不足,愣是没逮住方小杞一片衣角。 可惜此处是个死胡同。 第3章 大人我不是故意打您 季杨将她堵在胡同最底,已恼羞成怒,腰间横刀「嚓」地出鞘:「大胆兇徒胆敢拒捕?」 方小杞被他漏风的嗓门震得耳根疼,背贴着巷子尽头的墙,被明晃晃的刀光吓出冷汗,争辩道:「官差大哥,是我啊,刚刚给你们送餐的飞燕啊!」 季杨吼道:「抓的就是你!」 巷子入口疾奔来一人,一身绯色官袍杀气腾腾,是随后赶来的沈星河。他远远望见季杨举着刀,赶忙喝道:「别伤她性命,抓活的!」 季杨回道:「大人,兇徒有两下子,难抓的很!」 「闪开我来!」 沈星河越过季杨欺身而上。方小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脸,熟悉又陌生,俊美又充满戾气,她不由呆住了。 但在沈星河的手指触到她肩头的前一瞬,她的身体跳过脑袋的指挥,自作主张做出反应,像壁虎一样往旁边一熘,沈星河竟抓了个空。 沈星河是有功夫的,一招失手,颇觉意外。当然他不会让自己失手第二下,再出手时抓住了女孩的左臂,反手一拧,将她上半身按了下去。 方小杞只觉得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瞬间烙透衣袖,烙穿骨肉。她的脑子仿佛炸裂,顿时失去最后的理智,像一只掉进火盆的猫一样剧烈挣扎:「别碰我!」 沈星河没想到她会如此激烈地反抗,感觉手底下细瘦的手臂将要折断,心中一惊,不由稍松了手劲,这下让方小杞得了机会,她拧转过身,右手顺势抬起,流畅无比地甩了少卿大人一个巴掌。 清脆而响亮的巴掌声在巷子里迴荡,在场的三个人齐齐愣住。 方小杞看着沈星河左颊上缓缓鼓起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恢復了理智,结结巴巴试图解释:「大人,您……您听我解释,是这样的,我从小落下个毛病,谁碰我我就忍不住打谁,我管不住自己的手……」 沈星河的脸色本就偏苍白,在她一番无稽之谈的辩解中越发失掉血色,倒衬得掌印更加红艷。 季杨看看方小杞,再看看沈少卿的脸,声音都哆嗦了:「大人,您没事吧?」 沈星河牙根咬碎,恶狠狠冒出两个字:「拿下。」 季杨抽出牛筋索来捆,将方小杞重重反按在墙上。她感觉压在背部的手像沉重的兽类巨爪,让她毛骨悚然,却挣扎不开,逐渐窒息。 季杨力蛮,将她三下两下捆了个结实,一松手,她却滑倒在地。季杨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她一动不动。季杨道:「大人,她吓晕了。」 这种事并不稀奇。沈星河蹙眉道:「提回去。」 方小杞并没有昏厥太久,被丢在审讯室的地上时就被摔醒了。她勐地吸一口气,带着霉味和腥气的空气灌进胸腔。心跳得发慌,她唿吸短促,刚刚睁眼,眼帘就映入各类刑具寒森森的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她吓得魂飞,本能地想爬起来,却因被捆着,只是原地打了个滚,由侧卧变成伏跪在地。她没弄明白髮生了什么,浑身发着抖,脑袋低伏着,看到眼前一袭绯色袍边和一双漆黑皮面的六合靴。 冷冷的声音从上方砸下:「抬起头来。」 她不想抬头。方才那一番折腾,她的脸上粘满灰土,一定很脏很丑,狼狈至极。但又不敢不抬,只好先偏着头,把脸颊在肩头蹭了毫无用处的两下,这才缓缓抬起,躲闪着眼神,没有勇气与沈星河对视。 眼睛余光却见沈星河的一只手朝她伸来。她勐地闭上了眼睛,疾声道:「求您别用手碰我!」 沈星河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被一个嫌犯嫌弃,嘴角抽了抽,握住她脑袋上支棱的箭杆,狠狠拔了出来。 方小杞只觉得头皮一痛,「嘶」地倒吸冷气,接着左边髮髻糰子散了,乱发落到脸上。 原来她不是被箭射穿了脑袋,只是射穿髮髻啊。她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忍不住道:「幸好这箭射偏了!」 沈星河冷笑:「射偏?」 季杨抱着刀插话道:「无知兇徒说什么呢?我们大人的箭术岂止百步穿杨,堪称出神入化,怎么可能射偏?不过是大人仁慈,暂时不取你狗头,有意射你的揪揪糰子而已!」 方小杞觉得脑门一凉,冷汗下来了。 沈星河用箭杆轻轻敲着她的脑袋,阴森森道:「知道殴打朝廷命官是什么后果吗?」 季杨早已满腹义愤,中气十足高声接话:「杖毙!」 方小杞顿时脸色煞白。怎么,她的命运竟如此可悲,要被沈星河活活打死吗? 沈星河皱眉瞅了一眼季杨,低声道:「如何判罚也要看罪行轻重,未必一定要杖毙。」 季杨瞪着眼,理直气壮:「她打您打得很重啊!大人您的脸都肿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沈星河咬牙:「闭嘴!」 季杨气哼哼地闭上嘴。 沈星河用箭杆挑起方小杞的下巴,迫使她把脸抬得更高,目光从上方睨视下来:「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做什么的?」 方小杞不敢不说:「民女方小杞,安西人氏,在飞燕帮跑腿送餐……大人今日订的鱼肉芙蓉羹就是我送来的!」 沈星河的嘴角勾起嘲讽,朝旁边伸手,季杨心领神会,把粥碗中装的那柄摺扇奉在他手心。 沈星河把扇子在她眼前摇了摇,铜钱形状的白玉扇坠轻轻地晃:「这就是你送的鱼肉芙蓉羹。」 方小杞一脸不解。沈星河半蹲在她面前,唰地捻开扇子,腥红涂画展现在她眼前。她只觉腥气扑面,嫌弃地皱着鼻子向后躲了一下。 沈星河紧盯着她的脸:「你送来的餐盒中只有这把扇子。说,这东西从哪来的?」 方小杞茫然道:「我不知道啊!我送的明明是餐食,怎么会是扇子呢?」 「这可不是普通的扇子。你看看扇面上画的是什么?」 方小杞的双手被反绑着,抬头有些吃力,她打起精神凝目看去。扇面原本绘着工笔花鸟,却被人用红色画上一幅画像。画中人头戴乌纱,身穿红袍,豹头环眼,铁面虬鬓,凶神恶煞之气仿佛要破扇而出。 红颜料的画像十分传神,她认出来了:「这不是钟馗吗?」 站在旁边的季杨顿时瞪大了眼睛,指着她厉声道:「你果然认得!」 第4章 大人别碰我 方小杞慌忙辩解:「我见过人家贴在门上镇宅的钟馗神像,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沈星河抬了抬手示意季杨冷静,盯着跪在地上的人,目光似要将她剖个透心凉:「方小杞,一个多月前,大安城中出过一桩诡案。」 沈星河缓缓踱步:「羽林军振威校尉马自鸣,在自己城郊的山庄设宴,邀请一干酒友,说是要请他们认识一下自己的新夫人。客人去了之后,只见宴厅酒席已然摆好,却不见马自鸣和新夫人的人影。」 他稍弯腰逼视着方小杞:「客人落座等候,忽听到异响,宴厅内小戏台前遮着的浅色帘幕上,突然显出一个等身大小的红色神像……」 方小杞听到这里已面露惊恐,不由接话:「是钟馗像!」 季杨又激动起来,横刀「嚓」地出鞘一半:「还说你不知道?!」 方小杞急忙道:「我是听别人说过此事!」 沈星河微抬眉:「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你听说过也是情理之中。那么,本官命令你说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方小杞当初听说这个八卦时,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的噩梦,此时对着扇子上腥红的钟馗像,惧意更甚。少卿大人让她说,她却不敢不说。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听人说……接下来,客人们以为是主人变戏法给他们看,还有鼓掌叫好的。却不见再有动静。有人按捺不住,上前扯开戏台的帘子,就见,就见……」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扇面上画钟馗像的「颜料」是什么,一阵反胃,面色惨白,竟说不下去。 沈星河冷冷接上:「就见马自鸣被吊在帘后,一面刀板拍在背部,数十刃刀穿身,把他捅得像个马蜂窝,帘幕上的钟馗像,原是他的血喷在前方帘幕上勾勒而成!而帘幕后的戏台上除了马自鸣,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可以逃逸的出路,只是最里侧的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上题着《美人赏梅图》,画中有梅花,却不见美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方小杞感觉有阴风掠过耳边,不由缩起脖子:「我听他们说,钟馗是捉鬼的神明,此番显灵,是因为……马校尉娶的新夫人其实是个……画中女鬼,附在了他身上,钟馗杀女鬼时把他一併杀了……」 沈星河晃着扇子,扇出阵阵带血腥气的阴风:「鬼神之事且不提,帘幕上显现的钟馗血像倒与扇子上这幅非常相像。」 方小杞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额头渗出冷汗:「大人明鑑!我真的不知道这扇子是哪里来的,我只是个送餐跑腿的啊!」 沈星河面无表情:「你且告诉本官,在归云阁拿到食盒时,是谁递给你?你可曾打开检查?来大理寺的路上,食盒可曾离手?」 方小杞勐地想起什么,面上色变。 这一单鱼肉芙蓉羹,是方小杞从周痕手中半路接过来的。她心中明白,必是周痕经手期间出了岔子。 沈星河敏锐地捕捉到方小杞的神情变化,威胁地凑近她,脸色阴沉:「你可记起什么?人命关天,不得隐瞒!」 季杨在旁边拱火:「大人,这女子身怀功夫,必不简单!卑职觉得用刑她才会招!」 过近的距离让方小杞十分不适,她努力往后躲,紧紧闭起眼睛:「我说就是,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您可以拿板子打我,拿鞭子抽我,用烙铁烙我,只要别用手碰我就行!」 沈星河捏紧了拳头。在这小丫头眼里,他的手竟是比烙铁还可怕的刑具么?! 方小杞心中清楚,周痕那小子杀只鸡都杀不了,能与命案有什么牵连?他只是送餐途中被人掉包而已,事关重大,配合调查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她打了打精神,将周痕送餐路上被人撞倒,扭伤脚踝,她接过食盒替他送来的过程说了一遍。 然后将周痕送餐路上被人撞倒,扭伤脚踝,她接过食盒替他送来的过程说了一遍。 沈星河直起身来,吩咐道:「季杨,把散值的差役都叫来,归元楼掌柜、经手鱼羹的厨师、伙计,飞燕帮的周痕,统统带来连夜问话!」 方小杞急忙挪了一下膝,对着季杨求道:「官差大哥,周痕胆小,求您抓他的时候别吓唬他!」 季杨按着刀柄喝道:「有你说话的份吗?!」杀气腾腾地去了。 方小杞沮丧道:「完了,周痕非吓出病来不可。」 审讯室里,只剩下沈星河和方小杞两个人。沈星河睨她一眼:「站起来。」 她之前摔伤的腿使不上劲,但少卿大人让她站,她不敢不站。沈星河见她起得吃力,下意识想拎她一把,被她如躲毒蛇般躲开,嘴里还念叨着:「不敢有劳大人,民女自己站,自己站。」 沈星河的手僵在半路,悻悻收了回去,上下打量她一眼:「你果真有不容人碰的毛病?」 她用力点头:「民女怎敢欺骗大人?我打小就这样,除了我阿娘,不管谁碰我一下,我就忍不住打人!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您,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啊!」 沈星河皱起眉道:「若被强按,便会如之前那般昏厥过去?」 方小杞讪讪道:「没错。」 「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低眼吶吶道:「就……就小时候落下的毛病。」 沈星河看出她不愿多说,此事又与案情无关,便不追问。他转身往审讯室外走:「需得把你关到牢室去,随我来。」 审讯室就在监牢内,刚刚为了审问方小杞,怕人多眼杂,狱卒都被打发到得远远的了,少卿大人只能亲自押送嫌犯。 方小杞一听要坐牢,慌神了:「大人,不会真的杖毙吧?」 沈星河哼了一声:「本官若是告你,几十杖责是定然有的,撑不撑得过去要看你体格如何!」 他侧过脸,脸颊线条在审讯室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冷硬,只是掌印依然明显,「现下关你,是因案情尚未分明。你若不配合,本官便去告你!」 她点头如鸡啄米:「配合,配合,民女全力配合!」一拐一瘸跟上。 沈星河自觉威风耍得甚足,负着手前方引路,将方小杞带进一间牢室。 离开前,他犹豫了一下,先警告道:「料你也跑不出牢室,我给你把绳索解了,你不可再打本官!」 方小杞赶忙道:「民女尽力克制。」 沈星河:「……」竟然不给保证,只是尽力?! 第5章 大人只是找乐子 沈星河伸出手指,小心地不碰到方小杞的手,把牛筋索的扣解开,然后警惕地迅速后退。 这一次没有激得方小杞犯病,况且,她的手臂已被捆得痛麻,一时半会儿抬不起来,更别说打人了。 沈星河走到牢室门口,忽然回头盯着她,眼中带一点困惑:「我以前可曾见过你?」 方小杞一惊,下意识否认:「没,没有。」 他又看她一眼,没记起什么,令狱卒锁上牢门,迳自离开。 方小杞感觉浑身脱力,倚着冰凉的墙慢慢坐到地上,右手手指轻轻转动着左腕的编织手环,记起六年前短暂的相逢。 那时的他与现在很不一样,身上虽带着看得见的疲惫和看不见的伤痕,总还有少年人的晴朗意气。 她来京城后才慢慢知道,沈星河是长公主府的二公子,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其母是文宜长公主,其父为刑部尚书,他本人不久前刚刚被提拔为官及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如今他身上的寒意让人退避三舍,骨子的冷傲令人高不可攀。 他是名副其实的高官贵胄、皇亲国戚。她则是挣扎在泥泞里的奴籍贱民,是他那样的贵族不屑低头看一眼的蝼蚁。 见过,见过又能怎样? 一胖一瘦两名狱卒沿着走道慢悠悠巡逻过来,望见了沈星河的背影,胖狱卒道:「哟,咱们新上任的少卿大人干劲十足啊。」 瘦狱卒嗤笑一声:「新官上任,热乎三天!刑部都破不了的案子,他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能查出个屁!沈二公子不过是一时兴起来玩的,等着看吧,没几天二公子玩够了,就拍屁股走人了!」 旁边牢室里的方小杞倏然抬起了头。 胖狱卒记起什么:「沈少卿不是刑部尚书的儿子吗?这案子刑部破不了,转到大理寺来,沈少卿若破了,不是下他爹的面子么?」 瘦狱卒道:「可不是么?听说沈少卿在御前毛遂自荐之后,父子俩在宫门口就吵了一架!这种浑不吝的公子哥儿来了兴致,亲爹都不认!」 他抱怨道:「若不是沈少卿大半夜的不消停,咱们哥俩用得着来回熘达?找旮旯喝个小酒岂不乐哉!」 胖狱卒有些感慨:「我听人说,这位沈少卿不但会投胎,还天资聪慧。论起文来,曾是弘文馆元太傅的得意门生,同窗的几个皇子文才都比不过他。」 他咂叭着嘴巴:「论起武来,沈二公子一手好箭术出神入化,十三岁时就在京中骑射大赛压过一干武将夺得头筹,小小年纪出尽风头,听说圣上都是极赞赏的,可谓春风得意!那时人人都说他是未来国之栋樑。也不知后来怎么了……」 瘦狱卒嬉笑着接话,语气刻薄:「少年太得志,容易栽跟头!这位长公主府的沈二公子红了没两年,不就完了吗!圣上看重他的才情,特意让他进弘文馆与皇子们一起读书,结果呢……来来来,哥哥教你,干活别那么实诚,歇会抽会儿烟。」 两人停住脚,倚在方小杞那间牢室的栅栏外歇脚。 胖狱卒追问道:「沈二公进了弘文馆,然后呢?」 「然后?」瘦狱卒别在腰后的菸斗,先在栅栏上磕了磕烟锅,再往里填着菸叶碎末,「然后人家二公子只读到十四岁就犯起浑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了,只想在家玩耍,谁劝都不听!逼得急了,他竟离家出走整整一年,好不容易才逮回来,也还是扶不起来……」 他朝旁边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国之栋樑,国之废物还差不多!」 胖狱卒端着油灯凑上前帮他点着烟:「兄弟我没听明白,他原本好好的,为何突然废了?」 瘦狱卒咂一口菸斗:「人人都捧着,可不就捧废了吗!听人说呀,他混到十八岁,什么都不肯做,他的驸马爹凭着门荫给他弄了个礼部员外郎,他还不肯去,他爹好说歹说求着他去的!不过呢,人家一年到头应卯都应不了几次!」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股烟随着喷出口鼻:「这种游手好闲惯子的公子哥来咱们大理寺,能是真心做事吗?不过是觉得钟馗案有趣,来寻个刺激,找乐子罢了。」 瘦狱卒说得来气,拿着菸斗在空气中指点:「而且,二公子脾气还不好,听说眼眶子极高,多大的官都不放在眼里,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烟雾随着他的抱怨四散:「当初二公子刚来上任时,寺卿给他分配手下,大傢伙都不愿意跟着他干,也就季杨那几个原就混得不好的才愿意过去! 一锅菸草烧得差不多了,瘦狱卒把烟锅在栅栏上狠狠磕了磕:「走着瞧,二公子玩不了几天就得撂挑子!娘的,不必寒窗苦读考功名,就能当官拿俸禄,你说,这世上有公道吗?」 胖狱卒羡慕地感嘆:「有个好出身就是好啊!」 瘦狱卒却「呸」了一声:「什么好出身?」 胖狱卒惊讶道:「娘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爹是刑部尚书,这还不叫好出身?!」 瘦狱卒露出猥琐的神情,压低了声音:「二公子的身世关系皇家体面,明面上不敢说,其实许多人都知道。沈二子的爹是刑部尚书不假,但是娘么……」 「咣」地一声,什么东西砸在瘦狱卒背后的木栅上。瘦狱卒吓了一跳,倏然回身,发现方才砸中木栅的是只打着补丁的麻鞋。他瞪着里面的小女囚:「大胆,干什么呢?!」 方小杞一拐一瘸走过来,捡起鞋,冷冷看着他:「方才有蚊子嗡嗡乱叫,我打蚊子呢。」 瘦狱卒感觉她在骂他,火冒三丈:「好你个臭丫头,找死是吧?!」拎起钥匙就要开牢门教训她。 「哎哎哥哥哥算了算了!莫要跟个丫头片子计较,咱们找个没人角落喝酒去!」胖狱卒拉着瘦狱卒走开。 方小杞看着两名狱卒走远,脸上的锐利消失,散成一团茫然。 沈星河沿昏暗走廊往回走,没听到背后的议论。监牢大门外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有人被带来了。 他脚步一顿,深吸了一口气,眺向昏暗的前路。一个多月前,发生在马自鸣山庄中的「钟馗案」过于诡异,京中谣言四起。 皇家最忌讳神怪邪说。大昭王朝,天子脚下,从未出过这等邪案。京中人心惶惶,朝野之中甚至有人藉机推波助澜,说当今世道浑浊,才会有神明下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这些流言冒犯了天子威严,因此,调查此案的压力超出了案件本身。 各查案部门生怕沾到身上,互相推诿,案子从京兆府转到刑部,从刑部踢到大理寺,大理寺卿只得把压力给到前任少卿头上,前任少卿接案当晚摔下马背,摔断了老腿,告假养伤。 那时候,沈星河还只是礼部司一个游手好闲的员外郎,案件与他毫无关系。圣上在朝堂大发雷霆,怒问「谁能替朕分忧」,七皇子宋明汐一脚把无辜的沈星河踹到了御前…… 沈星河当场由从六品员外郎晋升为从四品上的大理寺少卿。但沈星河一点也不想谢谢宋明汐,甚至想打死他。因为跟随官职而来的,是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最邪门的一起案子。 他走马上任一个月来奔波查案,却依旧无甚进展。今晚,一把用鲜血画着同款钟馗像的摺扇送到了眼前,这是打破一潭死水的石子,亦是兇犯凑到脸上的挑衅。 沈星河憋了一个月的火从胸腔蹿到眼里,理了理官袍,煞气腾腾走向审讯室。 第6章 大人我不敢了 方小杞听到了喧闹声,她扑到栅门上,努力侧耳倾听,试图从中分辨周痕的声音。 却意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带哭腔的破锣嗓子,不是帮主曾风是谁? 方才沈星河吩咐带人时,并没有点名飞燕帮主,怎么把他也给弄来了? 审讯室里,一堆人抖抖嗦嗦跪了一地。季杨按着刀柄,呵斥着让几人跪好。 沈星河走进来,季杨拱手行礼,禀道:「禀少卿大人,人员俱已带来!」他用刀柄指着诸人点名,「归元楼掌柜、厨子、伙计,飞燕帮的飞燕周痕,飞燕帮主曾风!」 沈星河暂时没打算提飞燕帮主,扫了曾风一眼:「为何把他也提来了?」 季杨回道:「回大人,大人原没吩咐传问此人,只是卑职撞见此人在大理寺门前鬼鬼祟祟,十分可疑,抓住一问,竟是飞燕帮主,便一起带进来了!」 的确可疑,尤其是在飞燕帮的人送来钟馗血扇之后。沈星河微抬眉,先盯住了曾风,音调沉沉:「曾风,你有何企图?」 曾风鬍鬚颤抖:「大人,冤枉啊,小人只是来寻人的……」 「寻什么人?」 「寻我手下一个飞燕,名叫方小杞。她来大理寺送餐,良久不回,小人不放心就沿路来寻,直走到大理寺门口也没见她人影。小人不敢惊动守卫的官差,正不知如何是好,官差大人就把小人抓进来了呀……」 原来是来找方小杞的。沈星河尚未说话,旁边传来一阵哽咽声。他偏头看去,见是旁边跪着的瘦弱小子在哭泣,眼泪已经在地上滴了一片。 「你就是周痕吧。」沈星河说。 周痕被他用阴森森的语调叫出名字,顿时魂飞魄散,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别砍我脑袋呜呜呜!」 沈星河眼神一厉:「你倒是说说,犯了什么要丢脑袋的错?」 远处的牢室中,方小杞听到了周痕的嚎啕声,亦是魂飞天外,扒在栅门上喊道:「沈大人,少卿大人!您别给周痕用刑啊!他胆子小,您慢点问,他什么都会说的!」 只招来狱卒兇狠的喝斥:「勿要吵嚷!再嚷嚷堵上你的嘴!」 方小杞吓得退到里边,不敢叫喊了。审讯室那边,周痕的哭声很快消失了。方小杞听不到动静,更担心了,急得五内俱焚,却毫无办法。 这一夜的时间似被拉得很长。初秋的夜晚已有些冷,常年不见阳光的牢房里更加阴寒透骨。方小杞靠在墙角缩成一团,脸埋在臂间,昏昏沉沉。 她是被锁链打开的哗啦声惊醒的,抬起头时,沈星河已站在面前。他脸上透着一点疲倦,却仍站得笔直,俯视着她说:「起来。」 她腿已坐得麻了,却不敢耽搁,赶忙扶着墙往上站。沈星河的手指忍不住动了一下,又记起她的毛病,强忍着没去扶。 方小杞扶着墙,先问道:「大人,周痕他……」 「这便带你去见他。」他说罢朝外走去。 她赶忙跟上。门口站着的瘦狱卒朝沈星河殷勤地躬着腰:「大人小心脚下——提审嫌犯何必有劳大人亲自跑一趟?差人过来吩咐小的一声就是了!」 背后毒牙利口,当面谄媚似狗。方小杞鄙夷地扫了瘦狱卒一眼。 沈星河脚步一顿。他看向狱卒:「你听好了,方小杞在押期间,只能由本官亲自提人!」 瘦狱卒赶忙道:「卑职必会牢记大人吩咐!」他看向方小杞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嘀咕道,「年纪轻轻竟是要犯,小的早就觉得此女子不是善类!」 方小杞:「……」 沈星河皱了皱眉,想要解释,又难以解释,索性作罢。 沿着走廊往审讯室走的路上,方小杞在他身后小声冒出一句:「多谢大人。」她心中清楚,沈星河亲自提她,是怕别人不知内情,触碰她导致犯病。 沈星河头也未回,冷冷道:「大理寺本就人手不足,本官是怕你打伤狱卒。」 方小杞无话可说! 一进审讯室,就看到季杨威武无比地抱刀伫立,地上跪着周痕,嘴巴被布团堵着,满面泪痕。其他被提来问话的人都已不在了。 方小杞失声唤道:「周痕,你没事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周痕闻声抬头,被堵着的嘴发出呜呜闷声,手脚并用地朝方小杞爬来。方小杞赶忙指着他:「别过来,呆那儿别动!」 就算是牵肠挂肚了一夜的周痕,她也忍不了他碰到自己。周痕也了解她的毛病,像个小狗一样趴在原地,湿漉漉的眼睛眼巴巴看着她。 方小杞倒放了一半的心。方才周痕爬行的动作十分灵活,可见没受过重刑。 沈星河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道:「这傢伙太能哭了,问他话,不知道答,就知道哭。倒是听话,让他堵上嘴,他就给自己堵上,不敢把布团吐出来。」 他把茶盅搁下,掐了掐隐隐发痛的眉心,对方小杞道,「或许你能让他冷静下来,问问他昨日究竟发生过什么。」 第7章 大人你怎么了 监牢内不见天光,其实此时天已亮了。 沈星河昨晚通宵盘问了归元楼掌柜等人,确定酒楼往食盒里装的就是鱼羹,食盒是在周痕手中出的问题。但这小子哭得厉害,无奈,只好把方小杞叫过来帮忙。 沈星河朝方小杞示意了一下:「你来问问他,食盒经他手时,半途可曾离手?」 方小杞应着:「是。」 她想蹲下身跟周痕说话,伤腿却还在痛,没能蹲下,还打了个趔趄。沈星河皱一下眉,吩咐季杨:「给她拿把凳子。」 季杨不情愿:「大人都站着呢……」却在沈星河冷冷的睨视下把后半句吞了下去,拎过一张条凳,往方小杞身后重重一搁。 方小杞赶紧谢过。她坐在凳子上前倾着身看着周痕,一开口,语气不自觉变得严厉:「自己把嘴里的布团抠出来。」 方小杞是飞燕帮业绩最好的金牌飞燕,脾气又不太好,平时周痕就有些怕她。 他赶紧扯出布团,嘴巴一咧:「我招,我都招!一年前我偷过路人的荷包,里面有三文钱!两年前我偷过玉福楼一只烧鸡!三年前……」 方小杞冷汗直冒。周痕当飞燕之前是个小偷,再这样秃噜下去,没事也该有事了!她喝道:「闭嘴,没问你这些!」 周痕奇蹟般地闭紧了嘴巴,委屈得肩膀一耸一耸。 沈星河在旁边看着,舒心地揉了揉额角。一晚上被这小子闹得头疼,早知道他这么怕方小杞,早就叫她过来了。 方小杞绷着脸色:「我问你,昨日你从归元楼伙计手中接过食盒,直到回到茶棚那段路上,食盒可曾离手?」 周痕下意识张口就答:「没……」 方小杞一声厉喝:「想好再说!」 周痕吓了一跳,哭得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几分。方小杞努力压住急躁,提醒道:「你不是半路摔倒过吗?说一说是怎么回事?」 周痕这才记起这回事,看了看自己依然红肿的脚脖子,抽抽噎噎道:「我刚走出延寿街的街口,就被人撞倒了……」 方小杞打断他:「是谁撞的你,看清了吗?」 周痕摇头:「我生怕洒了鱼羹,注意力都在食盒上,摔倒时我躺在地上,把食盒正面朝上抱在我肚子上,半点也没洒出来!」 方小杞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想站起来,但脚腕好痛,我站不起来……有人扶了我一把,我才起来。」 方小杞逼视着他:「是如何扶的,用什么动作扶的?」 周痕划拉着两手比划:「就这么抓着我胳膊拉我起来……」 「那食盒呢?」 「食盒……」周痕想起来了,「食盒压在我肚子上,那人是先帮我拎起食盒,再把我扶起来,又把食盒还我的。」 方小杞长吁一口气,差点虚脱。看来,食盒就是在那一瞬间被调了包。 她擦擦额头冷汗,看向沈星河。沈星河看得兴致盎然,眼中有一丝赞赏:「看不出你倒挺会审讯的。」 方小杞低下头不敢说话。 天地良心,她生怕周痕说错话惹祸上身,都快紧张死了。话问到这里,周痕已然有望洗脱嫌疑,她没有必要再问下去。 沈星河上前一步,弯腰看着周痕:「周痕,扶你的人长什么模样,什么年纪,可曾跟你说过话?」 周痕这时已冷静下来,能够应答了,只是畏惧官威,跪在地上伏低头回道:「我只顾得担心食盒,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他自始至终没出过声。等我检查完食盒想道声谢,抬头已不见他人影。」 沈星河蹙眉:「是男是女你总记得吧?」 周痕面露犹豫:「应该是男的吧……」他努力回想,记忆里只瞥见一截袖子和一只清瘦的手,「我记得那人的衣袖是青黑色,是男人的款式。」 青黑色是再普通不过的衣色,根本算不上特徵。 季杨有些按捺不住,呵斥道:「怎么可能只看到截袖子?大人,卑职觉得这小子在耍花招!」 周痕赶忙叩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我真的没看清啊!」 沈星河抬手阻止季杨:「那人既然是为了调包,必会故意遮掩,看不清也正常。不过尚不能下定论,还需走访在场路人。把周痕也暂时收押吧。」 周痕顿时哭出声来。方小杞忙道:「大人,能不能把他跟我关在一起?」 周痕闻言憋住哭,充满期待地看向沈星河。沈星河却道:「那怎么成?你在女监,他是要关男监的。」 季杨一把拎起周痕的后领,像抓小鸡似的,在他的鬼哭狼嚎中拖往男监,情景显得十分悽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旁边另一个差役见审问完了,上前想把方小杞押回去,沈星河已抢先一步,领着她走了。 将方小杞送回牢室,临走前又在门边站住脚,回头道:「有些细节需再查实一下,没什么事的话很快就能放你们出去了。」 方小杞赶忙躬身:「谢大人。」 沈星河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方小杞抬起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走廊,心中空落落的。 她走到牢室里面倚着墙角坐下,脑门抵在膝盖上昏昏睡去。 悉悉簌簌的声音伴随着吱吱鼠声渐渐靠近,她也毫无知觉。 沈星河走出监牢时,天色已大亮。院中的一棵古槐已在一日深似一日的秋意里飘落黄叶。 清晨的院子还没来得及扫,他踩着薄薄一层落叶往前院走。 一名差役跟随在后,殷勤道:「季杨已带着人寻访目击周痕摔倒的人证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人熬了一夜,赶紧回家歇息吧。」 「天都亮了,歇什么歇?」他径直进了前院西厅的卷宗房,洗了一把脸,一边吩咐道:「备马,我要去一趟马自鸣府上,让他的家人认一认那把扇子是不是他的东西。」 差役应着去了。 沈星河坐在书案后,一边翻看着调来的马自鸣的库档,想稍微喘口气,忽觉脑袋深处传来一阵刺痛。 他暗骂一声"糟糕",用手指用力掐着眉心,可是没有用,刺痛像细细藤蔓一样蔓延开,眼前的光线迅速暗下,像有墨色在水里洇开,直至天地漆黑。 沈星河感觉自己像被罩在了一个罩子里,又似瞬间沉入深海,与世隔绝,唿吸都有些困难。 他已习惯了此种情形,坐在原处没有动,只用一只手撑着额头,合上了眼皮。 他听到门响,有人进来了。他以为差役回来了,闭着眼道:「我有些累了,要歇一会,过一会再去罢。」 对面静了一静,却传来一声苍老的嘆息:「眼睛又不好了吗?」 沈星河一惊,赶忙往上站,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了肩:「坐着别动,当心绊倒了。」 沈星河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对着声音处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第8章 大人您慢点吃 来人是沈星河的箭术师父常镛。他曾是镇守边关打突厥的老将军,十几年前因腿伤卸甲退伍,被请去长公主府,当了二公子沈星河的箭术师父,沈星河的一手好箭法就是师出常镛。 如今常镛年近古稀,走起路来微跛,站定时,身形却依然巍然。 常镛把手中食盒搁在案上,说:「你昨夜一晚未归,我不放心,便过来看看。给你带的早饭,等会儿你眼睛好了就吃。」 沈星河面露歉然:「让师父担心了。我昨天原打算看一会儿卷宗就回去,不料突然有事,忙了一夜,也忘记差人回去给师父带个口信了。」 常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神涣散的眼睛,心中刺痛:「星河啊,你这个身子……还是得少熬夜。这才几天就瘦了许多。官衙这边你手下虽有几个差役,却都粗心大意,没一个会照顾人的。」 沈星河无奈摇摇头。分配给他这个少卿的差役本就不多,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哪个记起他们大人自昨晚就没吃过一口饭呢。 常镛心疼地道:「以后你若再有公务顾不上回去,我便过来照顾你。」 沈星河赶忙道:「那不行,您这么大年纪了,怎能陪我熬夜?」 常镛瞪眼:「说谁年纪大呢?老夫硬朗着呢!」他突然注意到什么,凑到沈星河跟前仔细看,「你脸上怎么有个五指印子?」他倒吸一口冷气,「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打你?!」 沈星河下意识捂住了脸颊:「这个……」 话未说完,仿佛头颅里的藤株收回它的刺蔓,头疼缓解下去。眼前的黑暗忽然出现一个光斑,光斑缓缓释开,他恢復了视力,又能视物了。沈星河舒了口气,似从罩子里被解放出来,坐直身体,眼神恢復清明,整个人活了过来:「好了,过去了。」 常镛便忘记了指印的事,又心疼起他的眼睛,嘴上还得安慰:「你别担心,我一直在托人打听医仙白川的消息。医仙这几年可能隐修去了,一直不见踪迹。只要找到他,你的眼疾一定能治好!」 沈星河在唇前竖了一下手指,示意他小声些:「莫让人听到。」 「知道知道,我托人打听时,也说的是老家的亲戚求医,没人知道是你。」常镛把食盒里的肉馅蒸饼、清粥摆在他面前,「赶紧吃饭吧。」 沈星河狼吞虎咽塞了个蒸饼,起身就走:「昨日面圣,圣上限我三日破案,时间太紧,我边走边吃。」 常镛怒道:「沈星河,你回来把粥喝了!」 沈星河欺负他师父腿瘸追不上他,几个箭步蹿到门外,又探头回来:「对了,女监关了个名叫方小杞的,昨夜我误伤了她。您不是总随身带着活血止痛的药吗?有劳师父给她送一点,多谢师父!」 常镛的伤腿常年疼痛,药是随身带着的,闲空就拿出来抹一抹。 不待常镛答应,沈星河一熘烟跑了。常镛捧着粥碗一拐一瘸追到门口,人已不见影了。常镛骂了两句,忽又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自上任大理寺少卿,辛苦归辛苦,倒有了些活人气儿,不似以前那般死气沉沉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目光又投向监牢的方向,眯起了眼睛:「给一个嫌犯送伤药?这些年臭小子除了他恩师我,不曾见他挂心过谁,老夫倒要见识见识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常镛把药瓶拿在手里,来到监牢大门口。守门的狱卒知道他是新任少卿的师父,赶紧恭敬行礼:「老爷子,您怎么来了?」 常镛对狱卒说要探视嫌犯方小杞。狱卒顿时瞪大了眼睛:「您探视她干什么?她可是重犯!」 常镛一惊:「她犯了什么事?」 狱卒摇头:「案子还在查着,小人尚且不知。只听说此犯兇残,沈少卿都被她打了!」 常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小人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季杨说,是他亲眼所见!」狱卒气愤地道。 一大早,季杨出于义愤,已经把「少卿大人被女嫌犯扇了一大耳刮子」的事嚷遍大理寺。 常镛登时记起沈星河脸上的掌印。那方小杞究竟什么来头,竟敢殴打常大将军的爱徒?!老将军怒不可遏:「立刻带我去见她!」 狱卒赶忙相劝:「老爷子息怒,沈少卿有令,此乃要犯,除了他本人,不准任何人提审。」 沈星河的确下过这个命令,但那是因为别人不了解方小杞「被触碰即打人」的毛病,不想引起不必要的人员伤害。那句「此乃要犯」,是狱卒自己脑补上去的。 常镛沉着脸,亮了亮手中的小瓶子:「老夫又不提审她,只是给她送点东西,这是你们沈少卿吩咐的。」 狱卒见是个药瓶,心中一凛。心道:难道沈少卿是让他师父给方小杞送毒药,赐她一死的?! 从前就听说沈二公子性格古怪孤僻,鲜少与人结交。到任大理寺一月以来,果然高傲孤冷,不是好相与的上司。今日,更是对其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手段有了深层的领教! 狱卒犹豫着想要劝阻,却见老将军皱纹如刀刻的脸上带着怒气,更显凶神恶煞,不由腿肚子哆嗦。他深知黑暗,倘若阻拦,怕是自己的小命也得搭上。那小丫头命该如此,谁让她胆大包天呢? 他只好前方领路,将常镛带到关押方小杞的牢室前,然后一熘烟跑到外面去,生怕目睹毒杀现场,惹上杀身之祸。 常镛站在牢室前如一尊铁塔,拿出十几年前阵前杀敌的架势,气势汹汹朝栅门内看去。 却看到牢室内左墙角跪趴着一个人,正背对门口撅着屁股,朝着墙角嘀嘀咕咕:「乖,把手环还我,我的牢饭分你一半,好不好?」 常镛颇为诧异,狠狠咳嗽了一声。方小杞吓了一跳,回头看着栅门外威武的老爷子。常镛竖起花白的卧蚕眉,声如洪钟:「你就是打我乖徒的方小杞?」 方小杞茫然道:「请问您的乖徒是哪位?」 常镛:「自然是沈星河!」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家长上门责问来了。她忙扶着墙站起身,恳切地抱手行礼:「哦……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冒犯的。」 「狡辩!」 他的徒儿身手了得,竟被她一掌打中,还说不是故意?怎么就那么随意呢?他还想发作一番给她点颜色瞧瞧,但见这女子身量瘦小,不似狱卒描述得那般凶神恶煞,不由有火发不出来。索性把药瓶从栅缝往她身上一丢:「这是给你的!」 方小杞下意识接住,看清是个药瓶,脑筋神奇地跟狱卒保持了一致,脸色白了:「,就算我冒犯了少卿大人,也罪不至死吧!」 常镛明白过来,喝道:「想什么呢?!老夫要取你性命,岂会用下毒这等下作手段!这是活血止痛的伤药,沈少卿托老夫送过来的!」 「沈少卿……」她愣了一会儿,才记起致谢,捧着药躬身,「多谢!」 常镛上下打量她一眼,总觉得沈星河对她的上心不太正常。盘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哪里人氏?以何为生?速速交待!」 方小杞乖乖回答:「晚辈今年十六岁,安西人氏,在飞燕帮跑腿赚钱餬口。」 常镛一怔,耳边似传来遥远的金戈铁马之声。 第9章 大人为何如此叛逆 安西,是常镛镇守多年的关边,出生入死的土地。他沉默一下,问:「来京城几年了?」 「两年了。」方小杞回答。 「你来之前……安西可还太平?」 方小杞低下眼,不可避免地记起往事,答道:「偶尔还会有突厥流寇骚扰,比以前好多了。」 常镛点了点头。却知边关情况好转并非因为边防增强,只是近几年突厥部落内讧严重,顾不太上入侵罢了。 据他所知,边防军自十年前就兵马严重短缺,虽捨生忘死守住了边关,百姓却也过得苦不堪言。 他因腿伤无法再骑马打突厥,只能退役,却有一半魂留在了边关。 常镛看向方小杞的目光不由缓和,问道:「家中可还有亲人?」 方小杞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常镛心中暗嘆。对安西百姓来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是再寻常不过之事。他再也提不起责问的气势,只道:「那药,在肿痛处涂抹按摩即可。」说罢转身离开。 方小杞见常镛走远了,把药瓶往怀里一揣,又趴回了墙角,对着墙根处一个黑洞洞老鼠穴客气地道:「鼠兄弟,在吗?把手环还我可好?」 洞穴内毫无动静。方小杞恨得咬牙。方才她正沉沉睡着,忽觉手腕有毛茸茸之物耸动,睁眼一看,一只大老鼠正挨在左手边,用尖尖门牙咬她的编织手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她本能地一甩手,老鼠飞了出去,手环却挂在它的门牙上被一起甩了出去! 她急忙扑上去抢,不防伤腿疼痛,摔了个马趴,眼睁睁看着老鼠叼着手环钻进墙角这个鼠洞里。 那手环对她很重要。她趴在鼠洞前,先是义愤填膺地怒斥,再是威胁,然后商量,但一无所获,老鼠根本不理她。 但方小杞不想放弃! 沈星河从外面回来,来到女监时,就看到方小杞对着墙盘膝坐着,拿着一块饼子情真意切,神神叨叨:「大家都不容易。我知道你必然拖家带口,在这缺吃少食的地方安家,日子过得艰难。兄弟,家里几个孩子?可曾吃饱?你看,我这里有个饼子。这是我今日的牢饭,我愿分你一半……不,整整一个饼子全都给你!只要你肯……」 沈星河暗暗心惊,心道,她在跟谁说话呢?难道是牢房里阴气重,她中邪了?! 他喝了一声:「方小杞,你干什么呢?」 她吓得直跳起来,看清是他,慌道:「没什么……我逗老鼠玩呢。」 沈星河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逗老鼠?她可真会找乐子! 他用狱卒那里要来的钥匙打开牢门,没好气道:「本官已差人走访过目击证人,查清你和周痕并非共犯,你们可以走了。」 她欣喜地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又站住了。沈星河蹙眉道:「等什么呢?」 她扫一眼身后的鼠穴,打着商量:「能不能……再关我一天……」 她还住上瘾了?!沈星河脸色铁青,伸手想把她揪出来,又记起她打人的毛病,及时收住了手,咬牙道:「出来!」 方小杞不情不愿出了牢室,跟着沈星河往外走,一步三回头。沈星河一侧脸,恰恰捕捉到她回望牢室恋恋不捨的神情,站住脚步问道:「你是不是被关出了什么毛病?」 她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她感觉他身周尽是戾气,小心翼翼问,「大人,案子办得不顺啊?」 沈星河顿住脚步,没有吭声。方小杞不敢再问,只好默不作声陪着站着。 偷偷看他一眼,见他站在监牢大门口内,一片午后阳光投进来,官袍涂了一层绚丽颜色,沖淡他身上总是环绕的阴沉之气,一时间显得英气迫人。 方小杞再看看自己,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 沈星河没察觉她瞬间的沮丧。他原不必与她这个无关之人聊案子的事,只是心中实在郁堵,她既然问,说说也好。 他从袖中掏出那把画着钟馗的摺扇,说:「据马自鸣的家人说,这把扇子根本不是马自鸣之物。兇手利用飞燕帮送它到我面前,或许只是示威。实在太过嚣张!」 她宽解道:「大人莫要过于忧心,案子慢慢查就是了。」 她悄悄看了一眼他的脸。被她打出来的掌印已经消了,但他的脸色着实不好。从昨夜起他大概就没有休息过,必然累坏了。 她想起昨夜背后编排他的那两个狱卒。沈星河为了破案如此辛苦,他们竟在说他是来混着玩的,心中不由发堵。 沈星河眼神郁郁:「慢不得。圣上限我三日之内必破马自鸣一案。」 「三日?」她的声音不由自主扬高了,忽地抬起头来,「圣上也逼人太……」勐地想起面前的人是朝廷命官,在他面前说圣上的坏话是要掉脑袋的,赶紧闭嘴,差点咬到舌头。 沈星河却未在意,只冷笑一声:「并非圣上逼我。他听闻我为了破案不眠不休,昨日特意召我进宫,宽慰我不要过于心急。」 方小杞惊讶道:「那怎么来的三日之期?」 他昂起了下巴:「是我自己要求的!」 方小杞更吃惊了:「您这是为什么啊?」 沈星河傲气地扬眉:「他让我不急,我偏要急!当场就立下军令状!」 方小杞小声嘀咕:「怎么这么叛逆啊?」 沈星河的眼锋杀过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赶紧道,「若不能如期破案呢?」她忽然惊恐,「不会是要军法处置吧?」 「那不至于。」他拿扇柄指了大安城城门的方向,「本官承诺,若三日之内破不了案,本官会在城头跪一个昼夜,任百姓唾骂!」 方小杞感觉头疼:「大人何必对自己下此狠手……」 沈星河微扬着脸,十分自负:「若不能破此诡案,解百姓忧惧,跪一跪,骂一骂,又算得了什么?」 他拿顺手拿扇子朝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周痕在外面等你,你去吧。」 扇柄挂的铜钱形白玉坠子在阳光里一晃,反映出莹泽的光。方小杞突然道:「等等,这坠子……我好像见过?」 沈星河眼中一凛:「你说什么?」 他险些想伸手将她薅到眼前细问,又狠狠收住了手:「你在哪里见过?」 「我想想……」 沈星河把扇坠悬在她眼前,命令道:「快想!」 她死死盯着扇坠,像只聚精会神盯着逗猫棒的猫,脑子里迅速掠过流水般的光影画面。 方小杞有一样过人之处,就是观察入微,过目不忘。但从记忆中搜索一个小小的扇坠,也非易事。 无数画面碎片在眼前如川流闪过,忽然「唰」的一下,有一片被淘洗出来,与眼前的扇坠重合。 她眼中一亮,一家茶楼的名字脱口而出:「茗雀茶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第10章 大人您带我去哪啊 监牢门外的周痕扶着老槐,抬着伤脚,翘首以盼很久,终于看到方小杞跟在沈星河身后走出来,赶紧叫道:「小杞姐!」 他眼泪汪汪地准备哭一声以诉委屈,他小杞姐路过他身边时却没有片刻停留。 方小杞一边走,一边扬了一下手,把一个药瓶抛到周痕怀里,匆匆道:「这伤药管用得很,还剩半瓶,你拿去用!」 周痕捧着药急道:「你要跟那位兇巴巴的大人去哪里呀?」 方小杞头也顾不上回:「我有点事,你帮我跟帮主告个假!」 周痕看看手中的药瓶,又问:「这药内服还是外敷呀?」 抬头时,那两人的身影已穿过院门消失不见。周痕拔开瓶塞嗅了嗅,只觉药香扑鼻,聪明地做出判断,一仰脖子,把药汁灌进了嘴里。 前院,季杨见两人一起走来,很是诧异。赶忙迎上来,迷惑地扫一眼方小杞,问沈星河:「大人,您这是……」 「备车。」沈星河简短地吩咐道。 沈星河平时外出公干都是骑马的,出远门才用马车。季杨多问了一句:「大人要出远门吗?」 沈星河道:「去一趟城东。」 城南也不算很远,季杨不敢多问,领命去了。 车马套好,季杨在车下摆好脚踏,沈星河却没急着上去,用扇子对方小杞示意了一下:「上车。」 季杨大惊:「大人,她一个嫌犯,怎么能坐您的车?」 沈星河挂念着案子,心中焦急,对季杨斥道:「不是已查明她不是嫌犯了吗?为何还如此称唿?」 季杨莫名被凶,委屈地闭了嘴。 方小杞赶紧道:「民女怎敢,我步行跟着就行。」 沈星河更没好气:「茗雀茶楼在城东,远得很,你的腿还没好踏实,如何跟得上马车?上去!」 方小杞不敢违命,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去。沈星河吩咐了车夫去处,一撩袍角,随后上车。 马车缓缓动了,包裹着兽皮的车轮在石板路上行进得颇为平稳。沈星河坐在正位,方小杞一介庶民,哪敢坐到座位上,只蜷坐在车厢一角的蓆子上。尽量与他保持距离,免得冒犯了少卿大人。 沈星河坐得高,俯视的角度平添审视意味:「你当真在茗雀茶楼看见过这把扇子?」 方小杞赶忙点头:「一样的铜钱形白玉扇坠,一样的扇子,只是那时扇面上只有花鸟,没有涂抹钟馗像。」 「那你可记得拿扇子的是什么人?」 她闭了一下眼,仿佛在回看记忆中的画面,道:「我看到他时,他站在柜檯前,一边摇着扇,一边跟掌柜的说话。身量高瘦,衣着华贵,年龄像三四十岁,背有些佝偻。」 沈星河低声道:「马自鸣出身行伍,体型壮硕,看来这扇子的主人的确另有他人。」 他看向方小杞,目光锐利:「你见到这把扇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个多月前吧。有客人订了茗雀茶楼有名的甜点透花糍……」说到这里,她停顿一下,咽了一下口水。牢饭都拿去贿赂老鼠,她饿了。然后接着说,「我去茗雀茶楼取餐,在前堂等候的时候无意间瞥见的。」 沈星河怀疑地看着她:「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是如何记得这点小事的?」 「我从小记性比较好。」她小心翼翼地说。 他把玩着扇子,眼神凉凉:「那便到茗雀茶楼验证一下,看看你的记性是不是真的好。」 方小杞感觉压力倍增,头都抬不起来了。 茗雀茶楼开在城东昇平街,那边有一片圈进城墙内的山丘,是大安城最具野趣风光的地方,还有几座香火旺盛的道观和寺院。大安城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皇亲贵族,都常来游山赏景或是祈福上香,随之带起茶馆酒楼的生意。茗雀茶楼便是其中一家。 马车停在茗雀茶楼前时,日已西斜,染着秋意的山林落上一层金色夕照。茗雀茶楼有上下两层,门窗雅致,屋檐下绘着色彩明艷的蓝底云纹彩绘,点缀着衔枝喜鹊图案,以唿应招牌。 这个时辰喝茶的人不多,大堂里稀稀落落坐了两三桌闲客。沈星河叫了掌柜来,让他找个僻静房间说话,掌柜的见他身着官衣,一句废话不敢多说,忙将二人引上二楼的「山风」雅间。这个雅间位置不错,透过窗口可遥望山林古寺,山风徐来,极有意境。 沈星河坐在茶案前,对面蓆子上跪坐着一脸紧张的胖胖的茶楼掌柜。沈星河看一眼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方小杞,拿扇子点了点案边青色坐席的空位,示意她坐下。 方小杞身份卑微,这不合规矩。但沈星河脸上带着不耐烦和不好惹,她只好束手束脚跪坐在蓆子上。 沈星河把扇子给掌柜看,却没有展开:「您可记得哪位客人带着这把扇子?」 掌柜的面带愁苦:「大人,这我怎么记得住啊?」 方小杞按捺不住,说:「您再好好想想,那人大约是一个月前来的,个子高瘦,面色腊黄带些病容,穿一身孔雀蓝银线如意锦缎袍衫,衣色颇为醒目。」 沈星河诧异地扫她一眼。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她是怎么记得如此细緻的? 掌柜的更加苦起脸:「姑娘,小人这茶楼的客人每天来来往往数十人,一个月前天还热,人人拿着扇子,小人怎么可能记得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方小杞咬着下唇,狠狠锁着眉头,仿佛又在记忆里抠挖出点什么,忽地抬头:「我记得,他背对着我站在柜檯前跟您说话,我听到了半句。他说——他钱袋丢了。」 掌柜的勐地一拍脑门:「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原来是那笔赔本生意啊!」 沈星河不解:「怎么是赔本生意?」 掌柜肥厚的手掌在案上懊恼地拍了一下:「那位客人付帐时,说自己钱袋丢了,随手把这扇子押在了柜上。这扇坠是上好的和田白玉,当然是能押的。可是等过了两日,客人派家僕来赎时,扇子竟丢了……对了,客人抵押物品都有记录,我去把帐册拿来!」他起身跑下楼去。 第11章 大人别吓唬我 不一会儿,掌柜的拿来帐册,果然翻到了一个多月前找到了那笔帐,标註着客人抵押花鸟扇一把。 掌柜提起这事还气不打一处来:「我明明把扇子锁在柜子里的,可是过了两日客人派家僕来赎时,无论如何也找不着 ,也不知何时遭的贼!那家僕不乐意了,说扇子倒罢了,扇坠是和田玉的,很是贵重。我赔了不少钱,才把这事了了!」 沈星河看了看帐本上的日期,是在马自鸣案案发之后的第八日。 掌柜眼巴巴看着沈星河手中的扇子:「扇子怎么会在您这里?既然找着了,客人得把钱还我吧?」 沈星河淡淡点头:「应该。不过,这扇子是兇案证物。」他把扇子一展,露出血描的钟馗。 掌柜勐地朝后仰了一下:「这血煳拉的……算了算了,钱我不要了。」 沈星河看一眼掌柜的:「你可知扇子主人的身份?」 掌柜赶忙摇头,绝不想与兇案扯上关联:「小人不认识,面生的很,只记得那人作派上颇有些架子,像个做官的。」 沈星河抬头打量一下房间:「他既然要这么大一间雅间,必不是一个人喝茶,你看到与他会面的客人是谁了么?」 掌柜的苦苦回忆了一阵:「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记不起来了,小人只记得他结帐时是一个人,若有同伴,也没走在一起。」 沈星河蹙眉:「那日上茶的店伙计是谁?叫他过来!」 掌柜的「哎呀」了一声:「这可不巧,平常伺候山风间的伙计张小吉昨日生病告假了。」 「张小吉家住何处?」 「小人只知他住在城南,具体在哪个街不知道啊……」 沈星河脸色越发阴沉。 掌柜心惊胆战,在茶桌对面叩起头来:「小人不敢欺瞒大人,好多天以前的事了,小人真记不起多少……小店一向诚信经营,本本分分,童叟无欺……」 沈星河额角火星直冒,一把抄起扇子,起身下楼,方小杞紧赶慢赶跟出去,见沈星河在茶楼外郁郁地负手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出来恭送的掌柜大气不敢出,方小杞也不敢打扰,也在一边站着。抬头看到屋檐下的彩绘喜鹊。天色已暗,茶楼前挂着灯笼,喜鹊在灯影下如活了似的,栩栩如生。 气氛太过沉闷,她没话找话:「喜鹊画得挺好看的。新画的吗?」 掌柜巴不得缓解尴尬,赶忙答道:「才画了没多久。这位画匠技艺着实高超,平时工期排得很满,小店好不容易才请到的!最近青龙观新添壁画,请的也是这位师傅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沈星河忽然偏头盯着方小杞的脸半晌不语。她觉得脑门都要被盯穿了,只好转过身嗫嚅着问:「大人……怎么了?」 沈星河若有所思:「一个月之久,掌柜的亲自接待的客人,都记不起多少。此事与你毫不相关,你竟把人和物记得十分清楚,我想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方小杞暗暗心惊。她今日一冲动,的确表现得热心过头,他难道又在怀疑她与兇案有关?还是单纯地想把她的脑子拿出来看看? 她战战兢兢道:「大人,民女虽低贱,好歹也是条命啊!」 沈星河无语。 方小杞的肚子咕噜了一声。她好久没吃东西了。 这时沈星河回身对掌柜道:「掌柜的,你家的透花糍给我打包几个。」 不一会,掌柜亲自把精緻的点心盒子送了出来,沈星河接在手里,付了帐。掌柜原想着不敢收钱,瞥着沈星河的脸色,又不敢不收。 方小杞已饿得有些眼花,看不得好吃的,赶忙抬头看天。 两人上了马车,沈星河吩咐车夫:「去碧落园。」 车行了一阵,方小杞缩在车角,脑子里想三想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头问:「大人,您要回家啊?让我下车吧,我得回城南!」 飞燕帮的大本营在城南昌乐街的一处荒宅中。 沈星河眼中寒星一凛,死死盯住了她:「你如何知道碧落园是我的家?」 方小杞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支吾了一阵才找到理由:「我……我们飞燕帮要送餐跑腿,对大安城高门贵府的所在必须了解,这是我们的基本功!」 「好一个基本功。」沈星河的眼底藏着危险,「知道碧落园不稀奇,知道我住在那里,可就不寻常了。方小杞,你不简单吶。」 方小杞额头渗出冷汗。沈星河说得没错。他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文宜长公主和刑部尚书沈书允的次子,尚未娶妻,若非对他有了解,通常会以为他住在长公主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碧落园,是前些年沈星河在一场王公子弟的骑射赛事中夺魁后,圣上赐他的宅子。 她的声音有些哆嗦,透着心虚:「我只是无意间听去碧落园跑过腿的飞燕说的。」 沈星河手按着膝倾身逼近,语声如徐徐阴风:「不说是吧?没关系。你究竟有何企图,本官会查出来的。」 方小杞意识到,沈星河比她想像的敏锐得多,她一不小心就会露出马脚。 她死死攥着手,额头渗出冷汗,脸色惨白得像要死过去似的,唿吸都变得急促。 沈星河察觉不对,蹙眉道:「怎么这么不经吓?胆子也太小了。」 「我……我……不是害怕,我就是,有点饿……」她哆嗦得厉害,语不成句。一日一夜没吃东西,她已快饿晕了。 沈星河怔了一下,打开点心盒子,拿了一块透花糍递到她面前。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小心翼翼接过,打颤的指尖捧着小小的糍糕,端详来端详去,就是不往嘴里送。 沈星河额角青筋直跳:「你倒是吃啊!」 「太好看了,我捨不得吃。」 糍糕的糕体半透明状,洁白的皮底下透出隐隐花色,美得像琼玉珠宝。这种高等点心,她替达官贵人送过无数次,却从未尝过。 沈星河被气得发蒙,将盒子一拍:「这原就是给你买的!你再不吃,本官亲自给你塞嘴里!」 方小杞赶忙咬了一口。香甜在舌尖化开,她的眼泪都要冒出来了。一块糍糕下肚,她脸色好转了些。 沈星河把点心盒子递到她手里。她难以置信地捧着盒子,眼睛都亮了:「真的都给我吗?」 他无奈道:「都给你,全吃了吧。」 方小杞把盒子往衣襟里塞。沈星河不解:「你揣起来干什么?」 「我已经饱了,剩下的带回去给周痕尝尝。」 沈星河怒了:「饱什么?一块糕连兔子都餵不饱!立刻给我吃,剩一块都扔车下面去!」 方小杞只好继续吃,但还是偷偷摸摸藏了两块到怀里。沈星河看见了,懒得再跟她计较。闭上眼,倚着车厢打盹。 方小杞忍不住小声出声:「我能不能回……」 他眼也不睁:「这个时辰已然宵禁,本官公务在身,我的马车夜间可以行动,你却如何回去?再者说,明日接着查案,你得与我同去。」 她惊讶道:「我为什么要去?」 他语调冷硬,不容拒绝:「你的脑子好使,本官要徵用一下,不得有异议。」 第12章 大人恼羞成怒 方小杞沉默一下,点头道:「好。」 沈星河倒愣了一下。让一个小姑娘接触血腥恐怖的案子,自是强人所难。他蓄起了十足的官威,准备拿来压她,却不料她答应得如此顺从,他一身威风无的放矢,有些怅然若失。 方小杞心里,想的是那两个狱卒编排他时,断言他破不了案,没几天就会走人。小小狱卒就敢嚼舌头,那么,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看他的热闹。 她不知道文武全才的沈二公子是如何落到这等境地的,只是,仅想像一下众人对着他指指戳戳连讽带刺的模样,她就无法忍受。 她不知道自己的蚍蜉之力能不能帮上他,但沈星河既然想用,她就愿意帮。 马车里静了一阵,方小杞抬头小心看去,见沈星河已然睡着了。 从昨夜至今,她第一次敢仔细看他的脸。与六年前相比,他变了许多,却依然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五官轮廓更深了一些,比年少时少了些神采,却更多了韵味。 六年前,她觉得自己见到了世上最俊美的少年郎,六年后,她仍然这样认为。 只是如今的他,眉间压着不散的阴郁,即使睡着了,唇线也抿着紧绷的弧度。许是太久没有休息,他的脸色很苍白,显得密密覆着的眼睫分外的黑。 沈星河好像过得与她想像中不一样。他少年时眼中还有晴朗和意气,不像如今这般尽压着阴霾。 沈星河倚着车厢,身子慢慢地歪斜,头就要撞到一边的板壁上。 方小杞下意识扑过去想扶,又克服不了不愿与人接触的心病,机智地抄了一个厚软的大靠枕,双手举着撑住了他的脑袋。 沈星河枕着靠枕,睡得踏踏实实。 方小杞不知该怎么办了。她举了一会儿靠枕,手酸了,却不敢拿开。于是小心地换了个姿势,拿自己的嵴背顶住靠枕。 靠枕另一边,沈星河闭着眼,其实已经醒了。 他睡着也十分警觉,她像猫一般冲过来的一瞬间他就醒了。但他不敢睁眼。因为脑袋深处传来的疼痛告诉他,即使睁眼,眼前也会是一片漆黑。 但是第一次,他没有在犯失明症的同时陷入窒息般的压抑中去。 隔着厚厚的靠枕,也能感觉到另一边女孩清瘦的肩骨,令他有些分了心,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微微翘起。 这个方小杞……有可疑之处,也挺有意思。他难得起了兴致,打算好好琢磨一下。 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月上梢头,马车停在碧落园大门前。车停下时轻晃了一下,沈星河醒来,睁眼时视力已然恢復。他从靠枕上抬起身,看到方小杞被挤在靠枕和板壁之间,一脸生无可恋。 沈星河默然一下,道:「……抱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方小杞麻熘地蹲回车厢角落,垂目屏息:「民女不敢。」 迎候的僕从掀开车帘,沈星河先下了车,一眼看到等在碧落园门前的常镛。他赶忙上前:「师父,您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当心着凉。」 常镛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恼火:「自然是在等你。你若不回家,为师便在这里站一夜!」 沈星河连忙赔着好话。常镛忽然注意到马车上熘下来的女孩,诧异道:「这不是那个……」 沈星河以为师父要说「是那个女犯」,想要截住话解释,却听常镛接着道:「这不是那个安西的丫头?」 沈星河一怔。昨夜审问时,方小杞说过她是安西人氏。当时他心中微动了一下,却顾不上多想。师父曾在安西守卫边疆多年,所以格外记住了她的籍贯。 而安西对他沈星河来说,也是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 方小杞站在他身后,朝常镛曲膝行礼。常镛目光如炬,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几遍,看得方小杞险些想逃,沈星河都不自在起来,解释道:「今日我带她出门办公事,时候太晚了,不便送她回去,便让她来园中暂住一晚。」 常镛点点头:「好说,园中有的是空屋子。」他示意了一下,「晚膳早已备好,快进去吧。」 沈星河却道:「劳烦师父安顿一下方小杞,徒儿有些事还得回大理寺安排一下。」说罢行了一礼,转身就往马车那边走。 方小杞惊了。这人从昨天晚上至今,就在马车上打了一小会儿盹儿,是铁打的吗? 却听一声弦响,一支铁箭擦过沈星河的身畔,直直钉在了车厢上!沈星河的身形僵在马车前。 方小杞不久前被某人射穿发糰子,心中阴影尚存,不由自主膝盖一软,直接跪下了。 就那么跪着转头一看,见常镛手挽一张大弓,又一支铁箭已经搭在弓弦,对准了沈星河。他压在弓后的虎目兇狠:「沈星河,你敢上车,下一箭就射你的屁股。」 沈星河走回来,乖乖道:「师父息怒,徒儿不去了。」 「真听话。」 常镛慈祥微笑,满意地收起了弓。低头看一眼跪在面前的方小杞:「平身吧。」 方小杞讷讷站起来,看看旁边的僕从和车夫,他们该干嘛还在干嘛,对刚才的事视若无睹,看来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家师父管教徒弟的方式也太严厉了吧!再看向垂手站着的沈星河。 两天来,她只见他走到哪里骄横到哪里,不曾有过如此乖顺的模样,不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正与他的目光相撞。沈星河扭过头去,忿忿红了脸。 师徒两个师慈子孝地往大门内走,沈星河紧跟在常镛身后,压低声音说:「师父,以后当着人教导徒儿,能不能换种方式?」 「呵呵,害羞了?」常镛声如洪钟。 沈星河恼羞成怒,不吭声了。 碧落园位于丰乐街,是大安城贵府林立的繁华地段。这座宅院内却颇多树木藤萝,亭阁朱阑错落有致,是闹中取静的一处园林美宅。 方小杞不敢乱看,只低头走路。她听到常镛去吩咐后厨重热晚膳,沈星河则带她来到一间客房前,让一名小管事把几个婢女和僕从叫了过来,命他们站成一排,亲自训话。 沈星河语气十分郑重:「你们都给我听着,方小杞作客期间,你们谁都不准离她太近,更不能碰她一个指头,不论男女!听明白了吗?」 第13章 大人你骗了我 下人们不明所以,战战兢兢应着。沈星河自觉安排得明明白白,对自己十分满意。对方小杞道:「一会儿让人把饭菜给你送过来。」 方小杞已经慌得手足无措,赶忙道:「民女不敢,民女不饿。」 他看着她低垂着的脑袋,放缓了一点语气:「让你留下来是给我帮忙的,不必不安,我府上也没有那么多规矩。明日一早,与我一起去个地方。」 他语气中有些遗憾,「时间紧促,今晚就该安排人通过户籍查张小吉的住处,连夜找他问话。可惜师父不准我回大理寺安排。」 方小杞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民女……民女有个主意,不知……」 「说。」 「茗雀茶楼周痕跑的最多,他与几个店伙计打得火热,跟张小吉必是认得的。我们飞燕帮住在城南,掌柜说张小吉也住城南,周痕说不定知道他家在哪里。要不,大人给我写个路引文书,我回去问问周痕?」 沈星河怀疑地盯着她:「你是不是想熘?问个话而已,何必你亲自去。周痕住在何处?我让府中得力的管事去办即可。」 方小杞无奈,说了飞燕帮在昌乐街的住处,沈星河转身便要去吩咐。 她赶忙追上他,从怀中摸出一根竹制小短笛捧到他面前:「大人,周痕见了您家管事,又得吓得说不成话,让管事拿上我的笛子当作信物,也省些问话的力气。」 沈星河接过短笛拿在手里看。短笛仅两个手掌长,竹色金黄,末端缀着的金黄色丝线编的穗子磨得缺线少毛,笛尾刻着一个笔画粗陋的「金」字。 见他的目光落在「金」字上,方小杞解释道:「我们飞燕帮每人都有一根短笛。帮主按我们跑腿的表现,分别发给我们刻着金、银、铁字样的笛子,这个金字是金牌飞燕的意思,飞燕帮仅此一根,周痕一看就知道是我的东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沈星河:「……」金牌飞燕非但不发金牌,连个金渣子也不给,只给刻在破笛子上的一个字!曾帮主可真够抠的。 他点点头,拿着短笛走了。方小杞曲膝恭送,半晌才敢直起身来。远处,传来两名婢女的窃窃私语。 婢女甲:「这位小娘子是什么来头?二公子为何护成这样?」 婢女乙:「那还用说?二公子何曾带过女人回家?必是二公子看上的人!」 婢女甲:「不能吧?二公子是何等身份,这小娘子似是平民,就算娶作妾,也是不合本朝律法的!」 婢女乙:「那可未必!二公子的脾气咱们还不清楚?什么伦理纲常,说踩脚底下,就踩脚底下!别看二公子任司法之职,条律要不要守,还得看合不合他的心意!」 方小杞听在耳中,欲哭无泪。她们怎会知道,沈星河发出警告,是怕她犯病打伤她们啊!他并非护着她方小杞,而是护着他的自家人! 接下来,婢女们态度恭敬地给她送来可口的饭菜,然后是洗澡水、还有一身从里到外的新衣新鞋。 方小杞直到换上洁白的新里衣,坐在雕花架子床上晾着头髮,还是感觉如做梦一般。 她来大安城已足足两年,只远远望到过沈星河几次,他或是骑马,或是乘车,从长街上匆匆而过,华服锦盖,遥不可及。 如今,她怎么就来到了沈星河的私宅,睡到了他家里呢? 她发了一阵呆,回过神来时夜已三更。抱起崭新的锦被,缩到架子床的内床角,嵴背靠着墙,像只猫儿一样蜷睡。 靠墙角是她的习惯。不论在室内、车内,还是此时的床上,只要可以,她就会不由自主寻找角落安身。 角落能给她安全感。角落里,不会有从背后伸来的可怕的手。 被子散发着新棉花的香气,绵软如云朵,她很久没有这么舒适的被窝了。她捨不得睡,想多揉一会儿柔滑的被面,想多体会一下与沈星河离得不远的感觉。 但她太累了,抵不住困意,很快陷入梦中。 「方小杞的阿爷是杀人犯!方小杞的阿兄是江洋大盗!」 「方小杞的阿爷和阿兄抢走了咱们的玉石,投奔突厥人去了!」 「他们劫走给朝廷的贡品,朝廷不给咱们派援兵了,突厥人才会来杀人烧屋!」 「把玉石交出来!」 稚嫩的又恶毒的童声如魔咒般响起,一声声环绕着她,那些小小的身影并不高大,却无知且残忍。一块块石头、泥块打在她头上身上。 她扑了上去:「你们胡说!你们胡说!」 她像一只疯猫一样抓挠,撕打,对方人多势众,她被撕着头髮按在了地上,一只只穿着破麻鞋的小脚在她身上踢踩。 孩子的群体若是针对其中一个,便抛弃了天真,激发出丛林野兽般的兇残。 方小杞并不服输,抱着头忍着痛叫骂:「等我阿兄回来,他一定会打死你们的!」 男孩子们兴高采烈叫嚣着:「你阿兄不会回来了!」 身上的重量忽被掀去,清斥声响起:「我便是她的阿兄,如何?」 小野兽们一闹而散。 一只手扶着她坐起。她睁开眼睛,透过泪湿的睫毛,看到一张英俊的少年面容。 少年穿一身浅蓝鹤纹直袍,腰悬横刀,身后背着弓囊,举手投足透着藏不住的贵气。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不由看呆了。 少年打量她一眼,从他发上解下一根浅蓝色束髮带,然后捉起她一只脏兮兮的小手。 那时候,她还没患上不容人碰的怪毛病,仰着涂抹着泪水和泥土的小脸,呆呆地看着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少年用髮带仔仔细细替她裹手掌的伤口,一边说:「你跟那些小子说,倘若他们再欺负你,我还来揍他们。」 她愣愣问:「你是谁?」 他微微笑了一下,阳光落在他的眼里像星辰:「我叫沈星河。」 沈星河骗了她。 那些男孩子再欺负她时,他没有回来。那双骯脏的大手从背后伸来时,他也没有回来。 那双手似乎又探来了,粗大的指节,藏污纳垢的指甲,冰冷,湿腻,从背后慢慢摸上她细弱的咽喉。 第14章 大人您想什么呢 方小杞勐地惊醒,浑身冷汗,抱着被子喘成一团。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左手腕,腕上却空空如也。 这才记起那圈手绳——自从阿娘去世后,仅剩的陪伴她抵挡噩梦的手绳,被牢室里的老鼠偷走了。 抬眼,发现晨光已从窗上薄纱轻透而入。 门外早就候着的婢女听到动静,隔着门轻轻问:「方姑娘醒了吗?」 方小杞睡前闩了门,她赶忙趿着木屐打开门,小婢女已经端着脸盆等在门口了。方小杞伸手去接,小婢女赶忙道:「不敢有劳方姑娘。」 小婢女把脸盆搁到盆架上,依次递上手巾、梳子,伺候方小杞梳洗、穿衣、用早点。但是小婢女牢记沈星河的命令,不论递什么东西,两手都伸得长长的,尽量拉远两人间的距离,绝对不碰方小杞半个指头! 方小杞小时候家境宽裕时,也曾有婢女伺候过。六岁时遭遇剧变,父兄失踪,她和阿娘被打成奴籍,便只有她伺候别人的份。 她早就习惯了卑微,诚惶诚恐,小婢女每躬身递上一样东西,她也躬身接过。她用完什么东西,也躬身递迴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如坐针毡地吃完早点,最后把用完的筷子奉回去时,两人几乎要跪地对拜了。 沈星河过来时,站在未关门的门口,看着屋中疯狂对拜的两个女的,弄不明白髮生了什么,惊道:「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这才停止了没有尽头的行礼,一个扶着桌子,一个扶着墙,均觉得有点头晕。 沈星河这时才看清方小杞的模样,不由微微愣住。 碧落园这边除了婢女,没有其他女眷,所以给方小杞的准备是一套婢女的新衣,与伺候的这个小婢女一样的水绿色短襦长裙。 方小杞祖上有点异族人血统,不施丝毫粉黛,肤色也比一般人白一些,常年风吹日晒也没怎么晒黑。洗去昨日灰尘,偏清瘦的脸上五官更显立体,是一种稍稍带着锋利的漂亮。 方小杞看着沈星河,也有点发呆。 他今日没有穿官衣,换了一身石青藤纹云锦箭袖常服,小金冠束髻,人收拾利落了,疲倦之态跟着一扫而空。 他站在门口的晨光里,背后露出半弯月弓,绷着流畅有力的弧度,一剎那,方小杞以为自己看到了六年前的少年。 沈星河的弓名叫月钩,弓身不长,箭袋里只佩了五支箭,负在背后比一柄刀大不了多少,十分轻巧。他平时不习惯带佩刀,倒是弓箭很少离身。 空气莫名其妙静了一阵,小婢女搞不清怎么回事,低头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沈星河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咱们动身吧。」 方小杞不敢问他要带她去哪里,赶忙跟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园林似的院子,穿过一小丛竹林时,沈星河忽然站住脚,抬头看看竹子,再回头看着她。 方小杞以为他要说什么,赶紧站定洗耳恭听。他却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一语不发,转身继续走。 方小杞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跟上去。 沈星河一边走,一边觉得有些困扰。他曾是弘文馆最博学的阁老元钦元太傅的得意门生,十岁出头时做的诗文在大安城名噪一时,可谓腹中有经纶,落笔风雨翻。 可是一时之间,想着今晨方小杞清清爽爽站在那里的模样,竟不知该如何形容。明明是与婢女一模一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怎的就那么不一样,他脑海里掠过千万繁花,却挑不出一朵与她做比拟。 直到看到竹子,忽然记起她像什么。她不似花儿,更像一枝凌凌的清竹,绿卿新梢,雨洗娟净,风吹细香。 两人乘着马车出了碧落园。车上,方小杞今日穿了新衣,不捨得弄脏裙子,没再蜷在地板上,而是鼓起勇气坐在了侧边的座位上,只是仍然靠着车厢角。 沈星河却走神了。 方小杞小心地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勐然回神:「你说什么?」 他的神情有些紧张,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包,脸颊都有些泛红。方小杞被他的反应吓得一愣,赶忙重复道:「民女是问,大人府上的管事昨晚找到周痕了吗?」 沈星河垂了垂眼,再抬起眼皮时,神色恢復如常:「找到了,周痕果然知道张小吉的住处,还知道张小吉着了风寒,喝的什么药他都知道!」 他看向她的目光变得锋利:「你们飞燕帮的人还真了不得。」 方小杞看着他嘴角的冷笑,觉得不像是夸奖,没敢吭声。 沈星河接着道:「可惜,张小吉没有飞燕帮的本事。他倒是记得那天的事,却记得模煳。他说,在茗雀茶楼与孔雀蓝君饮茶的是个男子,只是长什么样记不清了,穿什么衣服也记不清,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一件事……」 方小杞忙问:「是什么?」 他蹙紧了眉:「张小吉说,只记得那位客人身上有药味。今晨我已叫季杨过来了一趟,命他在鸣雀茶楼附近寻访,看有没有线索。」 方小杞:「这样啊。」她过了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发问,「大人,您家管事把我的笛子带回来了吗?」 沈星河望向车窗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方小杞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文,忍不住又问:「笛子……能还我吗?」 沈星河动作缓慢地从怀中拿出那根短笛,拿在手里。笛子是竹制的,拿在手里润泽微凉。他不由又想起关于竹子的比拟。 方小杞已经把两只手手掌朝上伸到他面前,殷切地看着他。沈星河却没有立刻把笛子给她。 她感觉到他有点不想还的意思,又觉得不可能。沈二公子的家可是长公主府,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怎会稀罕她的小笛子? 再说了,这可是金牌飞燕的专属笛子,是她辛辛苦苦跑了无数趟腿挣来的,她谁都不捨得给! 微妙的僵持在车厢里持续了片刻。沈星河官虽大,也一时想不出强占她东西的理由,不情不愿交还她手里。 沈星河眼睁睁看着方小杞把笛子飞快地塞进怀里,生怕塞慢了被他抢去,马上就要携她的小笛子逃往天涯海角,消失得无影无踪似的。 他眼底炸起一点火星,嘴角浮起冷笑。不想给他是吧?他沈星河想要的东西,或是人,迟早会弄到手! 马车还在前行,方小杞看看窗外,竟像是要出城,问道:「大人,我们要去哪里?」 沈星河冷冷道:「马自鸣的山庄。」 兇案现场!方小杞差点从座位上栽下去。她是想帮他,可是,还没做好准备面对血淋淋的兇杀现场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看着她惊恐的模样,沈星河感觉报了夺笛之仇,暗自得意。 第15章 大人您不怕吗 城郊秋意尽染。马自鸣的这座山庄虽称不上十分阔气,但对他一个六品武官能置下这等家业,说明家底颇为殷实。 山庄命名做「白梅山庄」,意外的清幽素雅,与他的武夫身份有些不符。不过,自从出了命案,清幽素雅已变成阴森幽冷。 方小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进这种地方,但少卿大人命令她进,她不敢不进。 案子未结,山庄中安排了两名差役守着。这里发生过的事太过可怖,差役们日夜只敢在门房里呆着,沈星河和方小杞大白天叩门,都把他们吓了个半死。 沈星河苛责地盯着两个差役,不悦道:「你们抖什么抖?」 一胖一瘦两个差役惊魂未定:「大人,在这闹鬼的地方待着,卑职害怕啊!」 沈星河脸色一沉:「休要胡言!街头闲人嚼舌头便罢了,公门中人怎能宣扬这些神鬼邪说?」 胖差役苦起了脸:「大人有所不知,真的闹鬼!小的们都看见了!」 沈星河神色一厉:「你们看到什么?」 瘦差役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马自鸣头七那天,我们看到白幽幽的鬼火在屋子里飘,还隐隐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就在发生兇案的宴客厅里!不是鬼魂,还能是什么?」 沈星河脸色铁青:「既然有如此异象,为何不报?!」 瘦差役诧异道:「撞鬼也要报吗?」 「什么撞鬼,分明是有人潜入!」 两名差役慌得跪下,胖差役还在嘀咕:「不能吧?卑职觉得就是鬼,要怎么能那么巧,偏偏是头七那天呢……」 沈星河忍无可忍:「自然是因为兇犯知道你们废物,故意挑的那天!你们两个,回去后每人领二十板子!」甩袖便往里走。 瘦差役匆匆追上来:「大人留步!」 他两手捧着一张黄纸符殷勤地奉上:「大人进这秽气地方,带张护身符吧!这是从太乙真人嫡传弟子那里请的符,三钱银子一张呢!我们兄弟二人一人请了一张,我这张借给大人用!」 沈星河简直要气炸了:「滚!」 瘦差役委屈地退下。方小杞却探出手去,麻利地抽走了瘦差役手中的黄符,小声说:「他不要我要。」 沈星河听到了,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径直绕过一道影壁,往院内的兇案现场走去。方小杞赶紧把符往怀里一揣,小跑着追上。 山庄很大很深,今日有些阴天,大概是发生过命案的缘故,空气都格外阴寒。 宴会厅是一间东西坐落的长厅。方小杞跟在沈星河身后,战战兢兢伸头看去。 厅堂里杯盘散落、一地狼藉,还保持着客人们逃跑时弄乱的样子。厅堂中间有个高高的雕花拱门,垂下的杏色帘幕将宴厅隔开内外两部分。 这样的设计,通常帘幕后是个小戏台,客人们饮酒的同时可以欣赏歌舞。 就是在这张帘幕上,显现着一个与真人等高的钟馗像,颜色暗红髮黑,线条狂肆,却更加符合凶神钟馗的气势。 案发已有一月之久,厅中瀰漫的血腥之气混了尘土的味道,沉滞而不祥。 沈星河站在宴厅中央,把手中扇子一展,与帘幕上的血像对比着,细看之下,却蹙紧了眉:「两幅血像都有几分画功,可是两个钟馗的形象差别不小,笔锋走势也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此案,方小杞听人八卦过不知多少遍,传得越神,她越觉得离谱。别的不提,就说人血喷在帘上,怎么能那么巧形成画像呢?必是在口口相传中以讹传讹!但今日一见,竟与传说中一模一样。 她不敢想帘幕后有什么,胆寒得声音微颤:「大人,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吗?马校尉娶的那位新夫人,真的是……鬼吗?」 沈星河合起扇子:「马自鸣是羽林军振威校尉,四十出头的年纪,为人兇悍。他家中有正房夫人,案发之前得了一位新夫人,名叫白梅,这座山庄便是以她的名字命名。」 他用扇子指了指厅外:「事发前,新夫人已经养在山庄一月有余。说是新夫人,其实马自鸣并未正式纳她为妾。据山庄中下人的证词,新夫人的确有些古怪。」 方小杞听得入神,睁大了眼睛:「如何古怪?」 沈星河看着她既好奇又害怕的样子,觉得有趣,脸上表情故意更压得阴森:「马自鸣亲口对下人说,新夫人白梅,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人。」 马自鸣的这座山庄的屋子里,摆着些城中宅子放不下的摆件和字画,平时只有几个老僕打理,他不在此长住,只是常到郊区游玩,在此过一夜再回城。 大约半年前的一天,马自鸣独自留宿。 一名董姓老僕清晨扫院子,忽听上房中传出女子话音。透过半开的窗,老僕看到屋中有一名女子,正与马自鸣携手谈笑。远远看去,女子白裙胜雪,清丽绝尘。 老僕觉得奇怪,昨夜没见主人带人回来,哪来的女子? 马自鸣走出房门,有些激动地对老僕说,里面的女子是从画上走出来的。老僕满心警惕,只觉得主人煳涂了,平白无故出现在家中的人,不是骗子,就是盗贼! 但是,马自鸣指着窗说:「老董,你仔细看看她是谁,你难道不认得她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那女子正站在窗后,手执团扇半遮面,微笑着朝老董福了福身:「董叔,多谢您每日替我拂去落尘。」 老董手中的笤帚掉在地上,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上房的墙上一直挂着一幅《美人赏梅图》,他每天都会用鸡毛掸子小心地扫去画上灰尘。 窗后站着的美人,面容、衣着,还有耳上轻轻晃动的一对梅花形白玉耳坠,竟与画中人一模一样! 老董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马自鸣便让他进屋去看那幅画。画仍挂在原处,只是画上已不见了美人,只余一株傲雪盛开的白梅树。 老董看看画,再看看站在窗边的白衣身影,彻底信了。 那之后,马自鸣将这位「画中美人」养在山庄,宠若至宝。并把山庄修缮一新,名字都改为「白梅山庄」。 他得意非凡,几次三番跟酒友们说自己的新夫人是画中仙,但没人肯信他。 所以,他才会备下宴席,请酒友们见识一下他的画中美人。 万万没料到,酒友们没见着画中美人,却见到了「钟馗」! 第16章 大人你存心的 方小杞听得毛骨悚然,不知不觉挪着脚步,靠得离沈星河近了些。 沈星河不动声色目测一下——之前她总是与他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现在只有两尺了。 他的心情莫名好起来:「马自鸣的新夫人是画中鬼的说法,便是如此来的。」 方小杞按捺着惊魂,心中转了转,鼓起勇气说:「民女觉得,可能有诈。或许是有人假装画中人,存心行骗。」 沈星河见她没被吓倒,竟然还提出质疑,有些惊讶:「说说看。」 方小杞怂怂地扫一眼血色钟馗,手拢在嘴边,怕被它听去似的:「画像与真人不会完全相同,只要像个七八分就能煳弄住人。或许,是那女子长得与画中人有些像,再比照着化妆打扮,事先藏在屋中,半夜现身,自称是画中人,自是能唬住马校尉。」 沈星河看着她,觉得有趣,问道:「那如何解释画上的美人不见了?」 她眼中闪着光:「这个简单。那女子只要事先准备一幅画,照着原图只画梅花、不画美人,趁马自鸣睡着,把原画摘下藏起,假画挂上去,然后再唤醒马自鸣。他乍见之下想不了那么多,就那么信了,也未可知。」 沈星河有些诧异:「这些,你是如何想到的?」 方小杞愣了一下,答道:「街头巷尾常有人闲话江湖,民女偶然听说过有人用这种方法假扮,骗书生信她是画中仙,骗吃骗喝骗财……」 她说着说着,忽然感觉自己过于忘形了。好人家的女子谁会知道这些事?也就是她这种混迹市井的贱籍女子,才听过这些有的没的。她为自己知道这些低俗俚事感觉羞惭,慢慢垂下头去。 沈星河面上却浮起一丝欣赏:「你倒是见多识广。这些本官自然也想到了,画卷必是用此种手段替换过。只是那女子没那么简单,她不止容貌与画中人相像那么简单,她还是老董认识的一位故人,而且,早已过世!」 「什么?!」她吃惊地抬起头。 沈星河负着手,扇子捏在身后:「本官亲自传老董问过话。他说,画中人是马自鸣以前的相好,名叫白梅,已经过世三年了。《美人赏梅图》还是白梅生前马自鸣找画师为她画的。」 方小杞小脸吓得雪白。 沈星河说,老董是跟了马家多年的老僕,马自鸣在郊区置办这处山庄后,便安排他照看,足有五六年了。 大约三年前,马自鸣带着名叫白梅的女子来到山庄,说是他赎出的青楼女子,有纳她为妾之意。在正式迎进门之前,先安排在山庄住着。 可惜不久之后,白梅便患急病死了。马自鸣说白梅是孤女,没有家人,亲自给料理的后事,亲手葬的她。老董说,不知马自鸣把白梅葬在了何处。 沈星河专门查过,却未查到马自鸣曾为哪个青楼女子赎身,也不曾为哪个女子申报死亡销户籍,除了老董,马家其他人对白梅更是一无所知。白梅的身份来去成谜。 老董说,白梅死后,《美人赏梅图》一直挂在山庄里马自鸣的上房内,以寄相思。 白梅在世时,老董就在宅中伺候,相处数日,自然熟识。连他都认定「画中人」是白梅,绝非有人假冒那么简单。 方小杞眼睛瞪得老大:「难道,真的是亡魂借画显灵?!」 沈星河再目测一下两人间的距离,她离他只有一尺半了,他甚至能看清她颤抖的睫毛梢。 沈星河心中隐隐起了点心思,拿扇子指了指帘幕:「那幅画如今挂在帘后戏台的西墙上,你要不要看看?」 方小杞看着血腥的神像,犹豫了。 他个子高出她许多,俯视下去可以看到她头顶的两个发团都在微微地抖。他勐地后悔了。心中懊恼道:我这是在干什么,为何存心吓她? 他清了一下嗓子:「你不愿意看的话……」 「我想看。」方小杞忽然道。人虽怂,奈何压不住好奇啊! 沈星河不由放缓了语气:「好,你若觉得怕,随时可以出去。」 他走近帘幕,伸手想去掀。身后传来方小杞一叠声的话音:「大人!等等等等……」 他回头一看,但见她一手紧紧捂住眼睛,一手朝前伸着:「大人,马校尉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您让我稍微准备一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沈星河失笑:「马自鸣都死了一个月了,你以为还会挂在这里吗?尸体早已运去大理寺的停尸房保存了!」 方小杞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喜出望外:「早说嘛!尸体又不在这里,有什么好怕的!」 沈星河用扇子挑起了帘幕,动作彬彬有礼:「请。」 阴沉气息扑面而来。 方小杞往里看了一眼,特别想收回刚才的话。那大概是世上最恐怖的戏台。帘后的戏台上摆着一张方桌,桌子正上方悬着一个空空的绳圈。 马自鸣的尸体虽不在,但那张杀死他的巨大刀板还在。它拖着一截长长的麻绳,平放在方桌旁边的地板上,密长的刀刃上凝结着发黑的斑斑血渍。 方桌、刀板、刀板下的地板浸渍着大片暗色血迹。虽已过去那么久,腥气仍然未散。 一个人的身上竟能流出那么多血。方小杞捂住嘴,生怕自己吐出来。 戏台里侧墙上挂着一幅精緻装裱的捲轴条幅挂画,画上果然只有白梅,没有美人,留白之处显得特别空荡。 沈星河走上稍高于地面的戏台,靴下踏着干涸的血渍,走到方桌旁边,用扇子指了指正上方,那里有道房梁,上面悬下一个绳圈,说: 「那天,客人听到一声闷响,帘上显现钟馗血像。掀开帘子后,就看到马自鸣被这个绳圈吊着头项,背部钉着这个刀板。马自鸣真身上阵,请朋友们看的竟是这样一场血腥大戏!」 他顿了一顿,有些唏嘘,「他自身再加上刀板的重量,把他的颈骨坠得全部脱节。差点……」看一眼方小杞魂飞天外的样子,没说下去。 方小杞不敢想像那画面,想逃,好不容易才忍住,只是两腿忍不住发抖。 第17章 大人在卖关子 地上的刀板直竖着血迹斑斑的尖刀,横五竖六,共有三十支,每支都有一尺长。 沈星河指着刀板说:「这张刀板制作得十分狠毒,尖刀个个都有血槽,因此,马自鸣的身体被穿透后,血流似暴雨一般朝前喷去。」扇端转向那道重新垂好的帘幕,「喷在这帘子之上。」 方小杞提着裙角,小心地挑没有血的地方站,惊疑不定地问道:「那……血怎么会在帘上自动描出钟馗像呢?」 沈星河道:「你摸一摸帘子就知道了。」 方小杞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沈星河忍不住笑了笑:「其实是用很简单的手段,达到十分诡异的效果。有人事先用蜡油在帘布上涂抹,其间留白出钟馗像的线条,如同雕刻中的阳雕刀法。」 他扯着帘子的布料捻了捻:「平常看不出异样,血泼上去之后,有蜡的部分不沾染血迹,没有蜡的部分会吸饱血液,从而显现钟馗像。」 方小杞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沈星河再次展开扇子,眼底寒凛:「两幅钟馗像,看似相似,其实笔法一正一反,一阴一阳。画扇人的画功,绝比不了在帘幕上作画的这位。」 门外灌进的风拂动帘子,钟馗像晃动,仿佛活了一般,屋中更加寒意侵人。方小杞打量一圈,这帘子后的戏台的确没有门也没有窗,那么,是谁杀死的马自鸣? 她缩了缩脖子:「我听说这里面除了马校尉,不见其他人,是谁把那么大的刀板拍在他身上的?」 沈星河:「你猜。」 好奇心让方小杞一时忘记了上下尊卑,不知不觉走近到他跟前,仰着脸问急道:「您就告诉我吧!」 他用眼睛测了测两人间的距离,还是一尺半。 他有些失望,移开目光道:「此案案情重大,从京兆府转到刑部,从刑部又推到大理寺。本官接手这个案子时,已是案发二十多天之后,尸体早被挪走,本官初来时所见到的,与你此时看到的情景毫无二致。」 他环视一下并不宽敞的戏台:「据案发时在场的人说,他们在厅中坐了至少一刻钟的时间,并没有听到唿救声、挣扎声,从头至尾只听到嘭的一声闷响,就是刀板撞在马自鸣背后的那一下,血便喷湿了帘幕。」 方小杞想像着那种惊骇,心底发颤:「那么久他都没有求救,难道被刀板钉到前……已经死了?」 沈星河缓缓摇头:「客人们掀开帘子,看到马自鸣被套着脖颈悬在这张方桌正上方,身后钉着刀板,身体还在抽搐,鲜血仍在淋漓而下,淋在这张桌子上。人分明就是刚刚被刀板杀死的。」 他顿了一下,神情复杂:「他的朋友们坐在外面的一刻钟里,他是活着的,听得到他们的谈笑,却无法唿救。」 实在太残忍了。无法想像那一刻钟里马自鸣有多恐惧。 方小杞瞄了一眼那刀板,不太敢正眼看:「这个刀板……是怎么钉到他身上的?」 「这并不难。你见过小孩子用小木棍支着箩筐扣鸟吗?」 方小杞老老实实回答:「我小时候干过。」 沈星河嘴角抿了一下:「钉板是箩筐,马自鸣就是被扣死的鸟。」 「看到最高处中间那根檩木了吗,刀板被放下来之前,是挂在那里的。」沈星河扇子一移,指向屋顶檩木。 檩木是垂直于梁木的木条,横搁在屋架和山墙上用来承受屋顶荷载。最高的檩木上残留一截断绳,位置正好在小戏台上方正中。 沈星河指着那截断绳:「最初来看现场的是刑部的人,他们把尸体和刀板一起往下放的时候,割断了挂刀板的绳子。据仵作的验尸记录,刀板的板面紧紧扣在马自鸣背部,力道非常之大,必是隔着一段距离重重拍过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他用扇端指着示意:「我仔细计算过,刀板悬在檩木上,然后向后推,松开,靠它自身的重量勐地向前!」 方小杞仿佛听到了「砰」的一声闷响,眼前不由出现想像的画面:刀板自向后上方盪过来,拍在吊着的人背上的情景如在眼前,她惊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沈星河住了口,以为她听不下去要逃跑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她分开手指,透过指缝里看向他,眸中带着吓死也要听到底的好奇: 「可是……当时这戏台上没有别人呀,是谁推的刀板?难道真的有鬼……」她战战兢兢瞟了瞟帘上钟馗。 她话没说完,突然想到什么,倏地望向墙上的挂画,惊恐道:「刀板推到后面不就是靠在挂画那里吗?多半是画中女鬼干的!」 她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诡异的场景:墙上挂画中伸出两条纤纤玉臂,抱着那块刀板,勐地朝马自鸣推去! 她分开的指缝飞快地合上了。 沈星河手中扇子抬了起来,想敲一下她的脑袋,又忍住了:「刑部的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我看他们转过来的勘查记录,满纸不知不明,近乎胡言乱语,就差把闹鬼二字写上去了。可是,本官勘查后,断定杀人者不是神,也不是鬼。」 她的手往下挪了挪露出眼睛,惊讶道:「那是谁干的?」 他走到画前,朝上指了指墙上挂住画的东西,竟是一根颇粗的铁楔,末端还带着铁环。 「看到了吗?挂薄薄一张画,何必用这么大的铁楔?它足以承受刀板的重量,其实充当了扣鸟时支住箩筐的那根木棍——刀板用活扣固定在铁楔上,绳子的另一端搭过横樑,正好垂在马自鸣面前。」 方小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樑上果然搭着一截绳,与吊环挨在一起。 沈星河接着说:「这时候,只要把绳头用力往下一拉!」 摺扇画了一道弧线,沈星河模拟那时的声音:「砰!鸟儿被扣住了。」 方小杞的视线随着弧线,想像出刀板拍向马自鸣的情形,随之打了个哆嗦。 沈星河抬头看着搭在樑上的绳子,它已完成杀人任务,两头安静地垂着。 方小杞百思不解:「可是大人,扣鸟也得有个拉绳的人吧?可是客人们说戏台上没有别人啊。」 第18章 大人我谢谢你 沈星河眸中沉沉,一字一顿:「拉动刀板的绳子的,是马自鸣自己。」 方小杞难以置信:「马校尉他自己?怎么可能?」 「当马自鸣的脖子套在绳圈,勒得他无法唿吸,他会本能地抓住唯一可以攀附的绳头求生,那却是连着刀板活扣的绳头。你若不信,本官可以带你去看看。」 她警惕道:「去哪里?看什么?」 他鼓动道:「大理寺的停尸房。马自鸣的尸体仍保存在那里。绳头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抽不出来,刑部的人就截了一段留在他手里。你若想看,今晚可带你去。」 方小杞觉得头髮都竖起来了,连连摆手:「多谢大人美意,不用了。」 沈星河莫名有点遗憾。方小杞沉默一会儿,惊魂稍收,从头至尾捋了一遍,终于感觉不对——马自鸣踩着桌子吊在樑上,自己拉动活扣,让精心计算好角度的刀板拍死他自己……她迟疑发问:「这事查到最后,竟是自尽?!」 沈星河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赞赏:「了不起,你破案的水平竟与刑部齐平了!」 方小杞搞不清这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谨慎地露出一脸狐疑。沈星河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勾一下,他抬了抬扇:「刑部得出的结论便是——马自鸣出于不为人知的扭曲心态,献给酒友们一场精心策划的自尽表演!」 方小杞都听得皱起了眉头。 沈星河嘲讽地低笑,兴灾乐祸:「结果被圣上骂了个狗血淋头。其实,刑部心目中真正的结论,是马自鸣被画中女鬼附身,操纵着他自尽。但他们若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就不会是被圣上骂一顿这么简单了,乌纱帽直接就没了。」 方小杞眨眨眼:「民女觉得吧,刑部大人们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星河脸色顿时青了:「鬼神之说算什么道理?你这般认同,不如去刑部当差得了!」 方小杞面上一喜:「真的吗?」 「做梦!」 她失望地低下头,委屈地哼唧道:「那……若不是鬼上身,谁会费那么多周折、下那么重狠手、让自己死得那么惨嘛……」 沈星河哼了一声:「绳头虽然是马自鸣自己拉动的,但有一件事能推翻自尽之说。」 他用扇子比了比绳圈到桌面的距离,接着道:「我量过马自鸣的身高,他吊在绳圈上,就算踮起脚也够不着桌面,至少有三寸距离。除了这桌子,不见其他踩踏之物,他绝不是自己把自己吊上去的。而帘后却没有别人助他,说明……」 方小杞聪明地接话:「说明可能是鬼把他托上去的。」 沈星河冷冷看着她。方小杞赶紧闭嘴。 沈星河脸色难看:「这说明在宾客到来之前,他就被挂在了圈套上,眼前垂着一截绳头,他知道只要拉一下就会死,但窒息感让他本能地抓住了绳子!」 方小杞怀疑道:「您不是说客人在厅中坐了一刻钟吗?这么说马校尉在绳圈上足足吊了一刻钟的时间,才拉的绳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沈星河抬眉:「正常人被吊颈,绝对坚持不了那么久,早就死透了!本官也一直想不通此关节,直到把客人一一传来问话,有人无意中说起当天宴席上备有「酥山」,本官才恍然大悟。」 方小杞露出点神往之色:「就是那种冰雪点心吗?像一座鲜花簇拥的小雪山,可好看了,一定也很好吃。」 沈星河不由看她一眼。她意识到什么,赶忙解释:「我给贵人府上送过几次酥山,有幸见过。我腿快,只要用棉絮把食盒包好,夏日里从酒楼送到贵人府上,一点都不会化的。」 沈星河沉默一下,一点心软一掠而过。 沈星河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酥山的做法,是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的状态,拌入蔗浆或蜂蜜调味,塑造成山峦的形状,然后放到冰窖里冷冻定形,再端上餐桌。这山庄离京城不近,酥山必不是从城中带来,而是在这里做的。我问过僕人老董才知道,这山庄里有冰窖。」 「冰窖……」方小杞不知有冰窖能说明什么,过了一会才想明白,脱口而出,「冰块!」 「不错。」他赞赏地点点头,「你已超越刑部那帮废物了。」 她赶忙屏息敛气:「民女不敢。」 他悄然失笑一下,道:「事情便是这么简单:在客人到来之前,有人将马自鸣勒着脖子挂在了樑上,但在桌面上放了一块冰让他垫脚。」 方小杞看向桌子,想像着那情景:马自鸣被吊着颈部,绳圈勒得很紧,他若想解脱,需得有借力之处。但脚尖只能堪堪触到冰块,冰块又滑,不足以支持他解下绳圈自救,他在窒息的边缘挣扎。 有一根绳子从樑上垂在手边,他却不敢拉扯它借力,因为他知道绳子另一端连着刀板,只需一拉,刀板就会朝他唿啸而来。 冰块慢慢融化,绳圈勒进皮肉,喉间软骨快要被勒断。帘外传来朋友们的落座声、笑语声,他却发不出半声唿救。他在死亡的恐惧感中一点一点捱着时间。 冰块融化得越来越小,窒息感让本能压过理智,他抓住了唯一能抓的东西——亲手将自己送上黄泉路。 方小杞想像着就欲窒息,抚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才说:「马校尉的最后时刻,堪比地府酷刑啊。」 沈星河若有所思:「不过,这个过程仍有不明之处。」 「是什么?」 「自案发之后,那画中美人白梅就不见了,既不在现实中,也不在画上,就此凭空消失。此女子自然是最大嫌犯,但是,马自鸣是个高大武夫,她身为女子,除非天生神力,否则既摆布不了马自鸣,也吊不动刀板。要完成这套流程,兇犯可能至少两个人。」 他指了指房樑上的绳圈:「其次,人被勒颈悬挂,踮脚踩冰块借一点力,只要分寸把握得恰当,确实能让人既无法把从绳圈里解脱出来,又能勉强喘一口气。」 他紧蹙了眉:「但是,只要能喘气,就应该能发声,即使是一点嘶气之声,帘外的客人也能听到。马自鸣却别说唿救,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方小杞觉得未必,道:「可能勒着脖子的确发不出声吧?」 「能发声,我确定。因为我试过。」 第19章 大人脾气真差 方小杞大吃一惊:「您试过?!」 「没错。」沈星河的神情坦坦然然,「本官的身高与马自鸣差不多,我亲自吊上去,脚踩冰块,只要有一丝借力,还是能发出点声音的。」一边说,一边想起不愉快的回忆,不适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方小杞这才注意到他颈间残留着尚未褪去的淤痕。她大惊失色:「大人,您怎么能以身犯险?」 沈星河不以为然:「这种情况不试一下,如何能确定?再说了,有季杨在旁边呢,本官还能死了不成?」 方小杞回想了季杨那冒冒失失的举止,感觉更危险了。今日还能见到活着的沈大人,实属万幸!她深深后怕,劝道:「大人,以后别做这种事了。实在不行,让季杨上。」 沈星河不以为然,但见她神情关切,心中还是掠过一丝暖意。 遥远的大理寺衙门里,季杨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沈星河接着分析:「兇手必是用了什么手段,既让马自鸣不能反抗乖乖被吊上去,口不能言,还要保持清醒踩好冰块、余点力气拉动绳子。若说是用了迷药,那用药分量得拿捏的极好,可是,什么迷药能做到如此精准,让这场自尽大戏演得丝丝入扣,酣畅淋漓?」 他面露遗憾:「可惜刑部仵作验尸时未做是否用过药的验看。」 方小杞道:「尸体不是还在?让仵作再验一次嘛。」 沈星河面色阴郁:「刑部好不容易摆脱了案子,岂会再让他们的仵作插手?大理寺倒是有自己的仵作,只是一听说是钟馗案,断腿的断腿,告病的告病,避之唯恐不及!一帮怂货!」他顺带连前任少卿一併骂上了。 若不是前任大理寺少卿故意栽下马背摔断腿,他沈星河能被这晦气官帽砸到头? 若非如此,他还是礼部的闲散员外郎,不去点卯也没人敢管他,此刻他必然在碧落园喝茶看书练箭悠哉乐哉,又怎会在这血腥袭人的兇案现场头痛欲裂?! 一想到此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都沉了下来。 方小杞见他不高兴,有心开解,道:「大人断案推量这么厉害,想必是令尊大人口传身授,薪火相承!就算没有仵作,大人也一定能破案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沈星河脸色一变:「你知道我父亲是干什么的?」 方小杞意识到失言,慌道:「没有,就是……」 沈星河眼眸晦暗:「你能知道我的住处,倒也说得过去。但是,竟还知道沈书允的官职!你一个小小飞燕,怎么关心得这么多?」沈书允就是他的父亲,他居然直唿其名。 方小杞不由后退了一步,躲闪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民女……只是偶然听人议论……」 「听人议论?」「议论」二字偏又刺中他的痛处,他冷笑道,「那他们有没有议论我的生母?」 「您的生母……」她欲言又止,目光躲闪,分明是知道点什么的样子。 沈星河顿时一团火轰地蹿上脑门:「少装煳涂!本官知道有不少人背后议论我的出身!你给我听好了,那些传言沈书允害怕,公主在意,甚至圣上也在意,但是,我不怕。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你听明白没有!」 他眼中渐渐爬上血丝,说一句逼近一步,逼得方小杞惊慌失措步步后退,「哗啦」一下,后背撞上挂在墙上的缺了美人的白梅图。 画被撞歪,方小杞赶忙转身去扶,生怕弄坏了证物。 沈星河却在这一瞬间清醒过来。他怔怔站着,捏了捏自己生疼的眉心。 他这些年心情压抑,脾气越发的差,那一团糟污的家事更是他的死穴,只戳个边缘就会炸,可是,关她一个小姑娘什么事?她不过是听人闲话八卦,不小心脏过耳朵而已。他为何要冲她发火? 他有些懊恼,嘴唇嗫嚅了一下:「我……」 还没来得及说出下文,就听方小杞惊声道:「大人,您看这是什么?」 他抬头看去,只见被撞歪的挂画后面的墙壁上,露出斑斑道道黑红痕迹。他一眼就看出是血渍,但是,看血迹的颜色,似弄上去很久了,甚至可能已有些年头,显然不是兇案发生时马自鸣的血。 画卷被摘了下来,方小杞仔细地把画卷好。 沈星河看着墙上的血痕,低声道:「这是陈年血痕,而且一层叠一层,不像是一次弄上去的。」他的目光落在某处,更加拧紧了眉头。 方小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些血痕道道交叉叠加,让人胆寒。 沈星河目光上移,落在那个末端带铁环的楔子上:「从锈色看,这铁楔早就钉在那里了,并非为了挂刀板临时钉的。那么,以前是挂什么用的?」 方小杞看看从墙壁到地上铺满血渍的戏台,隐隐有更加不好的预感。 沈星河眼底压着暗光:「看来,我们对马校尉了解得不够。留守的差役说头七那天晚上,此处出现鬼火和一男一女的人声,他们应该是回来找什么东西的……」 他仔细搜索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可疑之物。他思忖着问:「画中夫人第一次出现,是在何处?」 方小杞答道:「您说过,是在主人住的上房里。」 沈星河当然记得,只是需要她应和一下。他转身往外走:「那我们便去看看。」 上房与宴客厅离得不远,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室内很宽敞,家具不多,显得有些空荡。 沈星河站在屋子中央:「老董说,以前山庄里只有他一个人看守,画里走出来的白梅出现后,为了照顾她,马自鸣又派了些下人来照顾生活起居。白梅平常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有时也会去园中逛逛,但马自鸣说白梅初化人形,不允下人们离她太近,怕冲散她的元神。」 他哼了一声,「想来画中夫人真正怕的,是怕别人离得近看出破绽。」 他缓缓环顾四周:「这屋子我来过多次,除了床上有两个枕头,几乎看不出白梅住过的痕迹——她刻意抹去了痕迹。然而雁过留声水过有痕,找找看吧。」 方小杞站着没动。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她醒悟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找吗?」 沈星河抬眉,目光寒凉:「本官今日没带手下来,难不成让本官亲自动手?本官既然徵用了你的脑子,你便想一想哪里可能有蛛丝马迹。」 方小杞腹诽道:找东西要用眼睛,又不是用脑子!我又不是你的差役,你又不发我工钱!凭什么! 第20章 大人弄巧成拙 官威压人,方小杞没勇气违逆,只好从屋子一头开始,一寸一寸地翻找。屋子太大,这样找下去,到天黑也找不完。她偷偷望一眼沈星河,想喊他从另一头找起,这样还快些。 沈星河负着手站着,似在思索着什么。他头也没回,却不知如何发觉了她的小动作,冷冷地道:「本官已经找过好几遍了,换个人换个角度,说不定能有发现。」 方小杞面露惊讶,心道:难不成这人背后长着眼睛? 沈星河似听到了,道:「本官背后没长眼睛,只不过镜子照到你鬼鬼祟祟的模样而已。」 原来他竟通过身前梳妆檯的镜子监督她干活!她忿忿地蹲下身,吃力地拎着裙角继续找。这身裙子好看是好看,干起活来着实有些碍事! 沈星河看着镜子里的人气唿唿的背影,心情大好,嘴角不自觉上扬。他看着镜面的目光忽然一凝,在方小杞的脑袋上方看到点什么。 他忽地回头望去。 方小杞正蹲在北墙边,从门窗斜照进的日光落在她头顶那片空荡荡的白灰墙上,照出墙面上一块块隐隐的长条形印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沈星河前几次来时,阳光没有照到墙上,因此从未看出过异样。每个长条形的印迹,正与一幅竖幅画卷的大小相符。 沈星河立刻判断出那是如何形成的——是常年挂着的画被取走后,墙面上留下的印迹。 僕人老董说,《美人赏梅图》原是挂在这屋里的,但是,墙上的长条形印子不止一个,而是一排。 沈星河数了数,共有六个印子。也就是说,除了《美人赏梅图》,另还有五幅画曾经被挂在这里,又摘下来了。 沈星河微眯眼,低声说:「总算找到线索了。」 「是的……总算找到了……卡在砖缝里了……」 他循声望去,见方小杞趴在雕花架子床前,半个身子钻到了床底下,吃力地够着什么。沈星河个子高,之前伏身往床底看过,没发现什么,却不曾钻进去。 沈星河皱眉,走过去道:「闪开我来。」 「可以了……够到了……」方小杞退出来,头上顶着一缕蛛网,指尖掂着一样东西,兴沖沖地举到他面前。那是一枚梅花形的金钩白玉耳坠,黄金耳钩的一端钩住白玉梅花的正中,恰好成为金灿灿的花蕊,虽小巧却极精緻。 沈星河眼中微凛:「老董提到过白梅与画中人一样,都佩戴着白玉梅花耳坠,这说明……」 方小杞兴奋地接过后半句:「说明白梅真的是人不是鬼,否则的话,耳坠就会随着她一起化作青烟消失不见了!」终于摆脱撞鬼的晦气,她的眉眼都舒展开了,感觉欣慰无比。 沈星河不由弯了弯嘴角,才说:「兇犯为了此物,不惜返回寻找,说明它能证明兇犯的身份。你不是脑子好使吗?可否如记起扇坠那般,也记起在何处见过耳坠的主人?」 方小杞欲言又止。 沈星河脸色微变:「你真的见过?」 方小杞犹豫一下:「好像……也许……民女也不确定……」 沈星河原是打趣她,却不料会有这种事。事出反常难免令人生疑,他定定看着她,冒出冷冷的一个字:「说。」 方小杞感觉到气氛突如其来的压迫,不由后退了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远,这才低着头道:「好像是在平康街凡心阁……」 平康街,大安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他脸色更沉:「你一个姑娘家,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她愣了一下,感觉羞耻,头埋得更低,小声道:「常有客人讨好姑娘,给姑娘们从酒楼点餐送过去。」空气一时沉滞,方小杞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好人家的女孩子,的确不会踏足那种地方一步。 对面传来含煳的一声:「抱歉。」 「啊?」她没听清,抬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沈星河不由自主避开她的目光,心中惭愧。他意识到刚刚那一问的傲慢和愚蠢。作为一个靠跑腿挣口饭吃的飞燕,她哪有能力挑拣跑腿的地方?他责问她去不该去的地方,就是「何不食肉糜」。 沈星河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极度缺乏给人服输认错的经验,不知该如何表达。他沉默一下,吃力地道:「我……」 他片刻的犹豫却错过时机,情绪来的快去的快的方小杞,瞬间已把挫败丢到脑后,说起了正事:「大人,我见过凡心阁的一位姑娘戴着这种耳坠,只是当时我站在门口,恰巧有一盆花挡着了那姑娘大半个身子,所以没看清她的长相。只是,这种材质和花型的耳坠未必独一无二,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物。」 沈星河问:「什么时候的事?」 「凡心阁点东西的次数还挺多的,我得找找……」 沈星河不解:「找?」 「我从脑子里找找。」方小杞说。 她苦思时会不由自主闭上眼,微蹙着眉,睫毛微微地颤。沈星河看着她,越发觉得有趣。 她忽然睁开眼。沈星河慌忙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却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慌。 方小杞眼中发亮:「是五月中旬的事,我去凡心阁给杏花姑娘送了一份安隆酒楼的红烧狮子头,就是那天看到的!」 她说得越笃定,沈星河越起疑心。他审视着她:「本官相信有的人天生奇才,过目不忘,但是,到你这个程度,匪夷所思。你常年跑腿,每日所见之物何止千万,岂能事无巨细一一刻在脑子里?本官不得不怀疑你蓄谋而来!」 方小杞紧紧抿着嘴涨红了脸。她忽然后退了一步,闭上眼,飞快地说:「拱门上挂着水晶帘,樑上垂着烟霞色垂帘,上面绣着穿花蝴蝶,墙边摆着四折美人屏风,鸟架上站着一只绿毛鹦鹉。」 她喘了口气接着说:「四个跑堂,六位客人,九位姑娘。其中四位姑娘穿芙蓉色,两位姑娘穿水蓝色,两位姑娘穿樱红色,一位姑娘穿月白色,门口花架上一盆芍药开了六朵粉色花头,穿月白色的姑娘站在花后,只露出小半张脸,耳上戴着白玉梅花耳坠。」 沈星河听得发愣,不知她念叨这些做什么。 她睁开眼:「这是我能记起的那天凡心阁的情形,在场的人数如今难以核对,但大堂里的摆设应该还在。大人可以前去核实。」 沈星河不必核实,已然信了。他沉默一下,想说什么,方小杞又开了口:「不过,我确实不能记住每个人戴的首饰配饰,这事,有些巧合。民女是安西人氏,和田玉是安西特产,我每每看到别人佩戴,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扇坠和耳坠都是由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制而成,我看见的时候上过心,自然就记得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原来如此。」沈星河误会了她,想表达点歉意,却绷惯了脸,只显得傲慢。 空气有些僵滞。在此之前,他们之间的气氛曾一度,现在他却只能看着她垂着头的头顶,还有恢復到三尺外的距离。他朝前走了两步,手朝她头顶伸去。 方小杞本能地后退,抬头警觉地看着他。沈星河尴尬道:「你头髮上……粘了蛛网。」 「哦……」方小杞抬手自己把蛛网撸下来,甩到一边去。 沈星河有些懊恼,想着该说点什么挽回,没话找话憋出生硬的一句:「你是想念家乡么?」 方小杞愣了一下,摇摇头:「那里没有人可想了。」 沈星河弄巧成拙,气氛更压抑了。 第21章 大人左右为难 沈星河实在不擅长缓和气氛,索性放弃,伸出手:「证物交给我吧。」 方小杞上前,手高高举到他手心上方,指一松,耳坠掉在他手心跌出「叭嗒」一声,然后迅速退了回去。 沈星河收起耳坠,心中有些郁郁的。转身走到门外,唤道:「来人。」 两名看守的差役原也跟了过来,只是胆怂地站得老远,没听到。沈星河抬高了声音,已带了怒意:「来人!」 两名差役忙不迭地跑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身为官差,胆小如鼠,畏首畏尾,像什么样子?!」 差役不知沈星河为何突然一通发作,吓得跪在地上。宋星河带着一身邪火:「去大理寺传话,即刻把董姓老僕拿来此处!」 方小杞还在屋内,伸着脖子听着,弄不懂沈星河下令抓老董干什么。忽见沈星河回过头来,赶忙管好表情低头站好。 沈星河走回屋内,落座在椅中,似在生闷气。方小杞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空气沉默一阵,沈星河终于忍不住,绷出一句:「想问便问。」 方小杞不解:「啊?」 沈星河面色微恼:「你不是想问本官为何让老董过来?」 她其实不想那么多嘴,道:「不想……」忽见沈星河握着椅子扶手的手捏得指节发白,似乎很生气。尽管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她还是机灵地改了口,「想……想问。请大人赐教。」 沈星河脸色好了点。他走到墙边用扇子敲了敲空墙:「看到这些印子了吗?这里挂过六幅画,已全部被摘走。除了《美人赏梅图》,你觉得其他五幅画,画的会是什么内容?又为何取走? 还有小戏台墙上的陈年血渍,更加可疑!老董在此山庄留守多年,不可能不知内情,却不曾提起,他必然有所隐瞒!」 方小杞暗暗佩服他的细緻,想贊一句,但想起之前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谨慎地住了口。 然而沈星河说完了话,却回身看着她,似在等她的反应,且神色越来越不悦。 她犹豫一下,试探着说:「大人……英明。」 沈星河这才脸色欣然,转阴为晴。方小杞暗暗拭去一把冷汗。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不久之后,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差役季杨一个人从门口跑进来,慌张道:「禀大人……」 沈星河预感不妙,顿时沉了脸:「老董跑了么?」 季杨用他咝咝漏风的裂唇道:「大人英明,卑职去他家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大人真是神机妙算!」 沈星河恨不得踹他一脚:「去你的神机妙算!」 季杨跪下了:「大人莫急,他邻居说他是今日一早走的,必跑不远,卑职已经安排人去追了!」 沈星河咬着牙压了压火:「再派几个人,把这个庄子再搜一遍,重点搜寻几幅画。」他点了点墙壁,「如墙上印迹一般大的画!」 季杨面露难色:「可是大人,人都派去抓老董了呀。跟着您的手下本来就不多……」 沈星河彻底炸了:「那就让那两个看门的过来搜!」 「是是是!」季杨又道,「卑职还有要事要禀报大人。卑职今日带人在鸣雀茶楼附近寻访摺扇主人,恰巧看到街角有个摆摊义诊的游医。卑职记起店小二说过,雅间中的另一位客人身上有药味,便过去询问……」 季杨两眼放光:「这事情便巧了,与那摺扇主人一起饮茶的,正是这名游医!游医说摺扇主人名叫左东溪,乃是金部司郎中,患有肝病,游医以前曾给他开过药。那日他也是在摆摊义诊,左东溪路过认出了他,便邀他去近处的鸣雀茶楼喝了杯茶。 」 沈星河蹙眉回想:「金部司郎中左东溪……」 金部司是户部的四司之一,手握国库金脉。金部司郎中官及五品,是个有实权的官职。沈星河与大小官员皆无往来,他记得左东溪这个人,却连话都没说过。 他吩咐道:「你先在暗中盯住此人,暂不要惊动他。」 季杨两眼炯炯有神:「大人放心,卑职查到此人时,当时不知大人身在何处,未请到手令,卑职便先去盯着他了!」 沈星河对他的积极主动甚是满意,点点头:「你倒机灵。」 却听季杨又道:「不料……」 沈星河有些不好的预感。 季杨接着说:「不料左东溪前天就在署衙告了病假,人也不在家中。他的家里人说,左东溪身体不好,病急乱投医,又是信佛又是信道,常听说哪个寺院道观灵验,就会去住着修心养性几日,却不知这次去了哪里,通常过几天就回来了,他们也不如何担心。大人,您说这个左东溪会不会畏惧潜逃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沈星河脸色铁青:「你马上带人搜捕此人!」 季杨苦起了脸:「大人,您手底下连上我一共就八个差役,又要抓老董,又要搜宅子,还要去搜寻左东溪,兄弟们忙不过来呀。」 季杨小心地瞅他一眼:「不瞒您说,也不是大理寺缺人,就是大家都说钟馗案不吉利,宁可告假也不愿调到您手下。要是家里没点困难,谁愿意跟着您啊……」 沈星河勐拍了一把桌子,季杨吓得急忙表忠心:「但卑职不一样!卑职家里不困难,只是一心想跟着大人!」 他赔着小心:「大人,您如今出门公干,连个跟着人都没有,委实不便。其实吧,您只要跟易大人开口要人手,想必他不会拒绝。」 季杨说的易大人是大理寺卿易迁,沈星河的上官。 沈星河冷笑一下:「让本官去求他?做梦!本官偏不跟他张这个口!本官更不在乎孤孑一人,独来独往甚是自在!」 季杨苦起脸,不敢说话,只觉得少卿大人的性格过于倔强。 沈星河心中自是郁怒,却也有他自己的分辨。他这边缺人手,易迁难道不知道吗?大理寺卿若下令,吃着公门月俸的差役哪个敢违命? 还有仵作、主簿一干人,谁不是看易迁的脸色行事?易迁明里暗里授意这帮人消极贻工,无非是怕炝了刑部的颜面。 沈星河从前与易迁并不熟悉,但据他到任一月以来打过的交道,已对此人的圆滑心计有所了解。 他知道易迁打得什么算盘:刑部破不了的案子,若是大理寺破了,倒是能一时风光,但之后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当朝更有三司会审的制度,各司法衙门要常打交道,易迁在官场上再难左右逢源。 另外,以后若再有疑难案件,刑部更有理由往大理寺推:能者多劳,你行你上! 就这一次沈星河在朝堂上「自请」破钟馗案,易迁背后已然满腹牢骚——前任少卿的腿算是白断了! 事已至此,易迁便抱定了划清界限、隔岸观火的态度:若沈星河破了案,他这个寺卿跟着领功请赏;若破不了,这事儿是沈星河自己揽的,圣上只会怪罪沈星河,关他易迁什么事? 沈星河当然知道自己如果开口,别说大理寺的差役,就是金吾卫也借得来。但他性子中那股拧劲儿上来了,谁都不会求! 他沉沉道:「季杨,你跟你兄弟们说,全力以赴连夜干活,本月月俸翻三倍,从本官私帐上出!」 季杨磕了个头道:「大人,卑职别的不求,只求当个班头!」 沈星河气得捏紧了拳头:「你竟敢乘人之危,在这种关头要挟本官提拔你?!」 第22章 大人真不容易 季杨赶忙道:「卑职不敢!卑职在大理寺尽职尽责当差已有五年,只因脸上有疤破了相,谁都瞧不起我!卑职心中就一个奔头,那就是当上大理寺的差役班头,扬眉吐气,光宗耀祖!」 沈星河咬牙道:「待真兇落网,本官就提拔你为班头!」 「有大人这句话,卑职的命就是大人的!卑职这就去探寻左东溪的下落!」季杨一跃而起,精神百倍、喜气洋洋地跑走了。 沈星河气得坐在椅子上直掐眉心。方小杞站在一边偷偷看他,对少卿大人生出些许同情。看来,当官虽荣光,也很不容易啊。 沈星河坐了一会儿才平復情绪,站起来时带着一身疲倦,道:「走吧。」抬腿往外走去。方小杞赶忙跟上。 两人走出上房,方小杞忽然站住脚步,回头望着厅堂门口。沈星河察觉到了,回身问道:「怎么了?」 方小杞看着屋檐下蓝底彩描的旋花彩绘,道:「屋檐下的彩描好生鲜艷,看着很新,是才画不久吗?」 沈星河也看了一眼檐下彩绘,道:「老董说,画中夫人出现后,马自鸣把山庄修缮一新,檐画必也是新涂的。怎么?」 方小杞隐隐感觉到什么,又抓不分明,便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画得不错。」 两个差役得了季杨的吩咐过来搜屋子,躬身避在路边让两人先行。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瘦差役小声哼唧了一句:「姑娘,您借的护身符还没还我呢……」 方小杞站住脚,不情不愿地往外掏。在这邪气森森的地方,这护身符给了她极大支撑,没了它还真觉得有点虚。 沈星河瞥她一眼,伸手拦了一下:「你留着吧,算作这两日跟本官公干的酬劳。」 方小杞立刻把护身符塞回了衣襟:「多谢大人。」 沈星河从钱袋里摸出一块银子朝瘦差役一抛:「你再重新买一个吧。」 瘦差役原不情愿,但银子入手沉甸甸的,足有五两重。三钱银子请的护身符转手卖五两,这一票赚大发了,钱壮怂人胆,他乐不可支地谢恩。 马车驶离白梅山庄,沈星河在车上说:「本官要去一趟凡心阁,看能否找到耳坠的主人。」他顿了一下,「半路可以顺道送你回去。」 方小杞犹豫道:「刚才那位官差大哥不是说人手不够?民女别的不行,跑个腿传个话还是可以的,要不我跟您去……」 「大理寺的公务用得着你跑腿?」 她讷讷道:「那,那我……」 他冷冷道:「你去干什么?」 她识趣地闭了嘴,低下了头。是啊,她只是碰巧见过案子的证物,该做的已做完,之后的事,与她一个草民有什么关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是又一次萍水相逢罢了。 一路无话,马车直接停在了延寿街的茶棚前。沈星河看方小杞一眼,道:「你……」 方小杞正在发呆,没有发觉到地方了,勐地醒悟过来,羞愧得头也抬不起,飞快地灰熘熘爬下车。 她在车下恭恭敬敬福身相送。马车却没有立刻启动,方小杞弯着腰不敢直起,渐生疑惑。怎么还不走?这是要让她拜到几时? 车厢中终于传出一声:「走。」车夫抖动缰绳,车总算动了。方小杞直起身,轻出一口气,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怅然若失。 这个时辰正是飞燕帮忙碌的时候。茶棚下的曾风正在焦头烂额——金牌飞燕不在,单子跑不过来,已经误了好几个了,客人这边骂,酒楼那边扣钱,曾风急得团团转,骂道:「少了方小杞那个死丫头还真不行!」 方小杞应声回身。曾风早就看到一个穿水绿色短襦长裙的姑娘站在那里,直到这时才认出来。他惊得睁圆了眼:「方……方小杞?!你回来了?你有没有受刑?伤着哪儿没有?」 曾风待手底下的孩子们一向苛刻,难得露出点关切之意,方小杞心中一暖,道:「没有给我上刑,也没伤着。」 曾风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抚着胸口道:「万幸万幸,吓死老夫了,你若伤着腿,本帮的金牌飞燕可就飞不起来了!」 方小杞心中那点暖意顿时烟消云散。 曾风疑心又起:「我听周痕说,沈少卿带着你外出了,昨晚你也没住处……他对你做什么了?」 方小杞皱皱眉:「没做什么,沈大人查案,让我去帮了点忙。」 「你一个女孩子,查案你能帮什么忙?」曾风不信,上下打量她:「呦,这是沈少卿赏你的新衣裳吗?穿着倒像个姑娘了!我说,他为何赏你衣裳?」 见曾风眼中闪过一点暧昧的揣测,方小杞怒红了脸:「这不过是我借他家丫鬟的一套衣服!」 曾风的表情更加意味深长,压不住惊喜:「你昨晚住沈大人家了?!咱们小杞有出息!」 方小杞沉下脸:「借宿而已!你乱想什么!」 曾风还想探问,有贵府的小厮跑来:「曾帮主,崔府送一份醉霄楼的蝎蓉驼蹄羹!」递上一个单子。 曾风应声:「好嘞!」 方小杞伸去接单子,曾风却先一步接了过去:「哎,这种活怎么能劳动咱们小杞呢?周痕快回来了,让他去跑!」 方小杞瞪着他:「您没毛病吧?」 曾风堆出一脸笑纹:「小杞啊,你有所不知,我们飞燕帮最缺的不是金牌飞燕,最缺的是靠山!你虽是奴籍身份,不能给沈大人这种贵族做妾,但只要给他当个相好,也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我们飞燕帮在官府算有了倚仗……」 方小杞气得脸色发白:「曾老头!别以为你是帮主,我就不会揍你!」 「好好好不说不说……」 她一把抽过单子转身就走,不妨「嗤啦」一声,飘起的裙角挂到茶棚木柱上的一颗钉子,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街上还热闹着,路人纷纷侧目,看着这尴尬的一幕。 曾风「哎呀」一声:「可惜了可惜了!没事没事,缝补一下看不出来!」 方小杞低头看着破口,心想,必是她在某一瞬间有过一丝妄念,这是上天给她的报应。 不,她这种贱命哪值得一个报应?最多是上天的一声嘲笑罢了。 她冷冷说:「补什么补?这种衣服轻功没法用,跑腿没法跑,绊手绊脚有什么好的,根本不适合我!」 她撩起裙角,「嘶拉」一下把破口撕到底,将两片布角缠到腰上,干干脆脆露出底下的小口裤,助跑几步,熟练地踩着墙头跃上屋顶,像一只燕子在暮色下疾飞,却在秋风里红了眼眶。 第23章 大人口是心非 马车朝东行了小半个时辰,抵达平康街的凡心阁。车夫停好车,掀开车帘,恭恭敬敬说:「大人,到地方了。」 却见车厢中的沈星河端坐着未动,脸上带着深深困惑。车夫以为沈大人在思考正事,正要把帘子放回去,却听沈星河开了口:「你说,她为何不愿与我同来?」 车夫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身后,才确定沈大人在跟自己说话,小心地问:「大人有何吩咐?」 沈星河似在跟他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虽说此处是烟花之地,她从前跑腿也来过,这次却为何不情愿?」 车夫驾车的座位就在车厢前,只隔着一道车帘,无意中听到过他们的对话。他犹豫道:「大人,恕小人直言……」 沈星河抬眼:「说。」 车夫小心翼翼道:「小人记得,方姑娘提过她要跟您来,帮着跑腿传话的。」 沈星河烦躁道:「她是这样说过,可是她又不吃俸禄,公事哪能由她跑腿?再者说,来这种地方,总得徵求她的意见!因此我特意问她,她却没有理我!」 车夫的嘴角抽了抽:「大人,您说的问她,莫非是您那句你去干什么?您当时的语气十分强硬,在小人听来,不像徵询之意,倒像是不想让方姑娘同行的意思。」 沈星河蹙眉:「她毕竟亲眼见过相关人等,亲自来指认再好不过,我怎会不想让她同行?直到她下车,我又等了她半日,她却不为所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车夫忍不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家大人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星河越想越气,一甩袍子下了车:「不来就不来!离了她本官就破不了案了不成?!」 沈少卿带着一身煞气,拍响了凡心阁的院门。凡心阁并非只有一座楼阁,它外围还套着院子,要穿过一个院中园林才走到三层高的楼阁前。 夜幕将近,宵禁之后人们不能在街面走动,但只要在宵禁前进了销魂窟的大门,就可以通宵作乐。凡心阁是平康街名气不小的一家花楼,笙歌随着夜色而起。 按理说,这个时辰一个俊美青年走进花楼,姑娘们必会一拥而上的。 但这位公子不像来玩乐的,倒像来砸场子的!迎上来的姑娘们竟硬生生被吓得止步在离来人数步之外,怯生生不敢上前。大厅里的几桌客人都不由自主停止喧闹,畏畏缩缩朝这边瞄。 沈星河负着手站在大厅中,冷冷的目光扫视一圈。水晶帘,绣着穿花蝴蝶的烟霞色垂帘,四折美人屏风,都与方小杞的描述对上了。 再回头看看门口,花架上的花倒不是芍药,而是一盆金菊。 老鸨闻讯而来。她虽不年轻,风韵不减,沿着楼梯小碎步走下来,一身花枝招展晃得人眼晕,手里捏着一把薄纱菱扇,款摆着腰肢迎上前:「哎哟,贵客光临,姑娘们还不……」 「不必了。」沈星河冷声打断,直接亮了腰牌,「大理寺查案!」 此言一出,厅里的客人轰地散了,姑娘们也惊叫着跑到后边去了。 老鸨气得脸色发青。这位大人虽孤身一人,连个随从都没带,官阶却甚高,她不敢冒犯,强绷着笑容,绷得嘴角的粉都裂了:「呦,官爷,这么凶做什么?小店本本分分经营,怎么牵扯什么案子?」 沈星河心情极差,态度恶劣:「牵不牵扯由不得你!你是这里的老鸨?本官要问你几件事,你需如实答来!」 凡心阁在平康街的花楼中档次不低,老鸨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镇定下来,媚眼如丝:「官爷,别这么叫人家。奴家姓解,名红衣。官爷想问什么,奴家知无不言!」 沈星河站得如刀剑般笔直,指了一下门口:「本官问你,五月中旬,那花架上摆的是什么花?」 解红衣笑得浑身乱颤:「我们后院养着一百多盆花,哪盆开得好摆哪盆,奴家哪能记得?」 沈星河眼神一凶:「放肆!记不起就给本官好生回想!」 解红衣吓了一跳,收敛了一些,仔细想了想:「奴家想起来了,五月时几盆芍药开得最好,应是摆的芍药!」 「什么颜色的?」 「门口处必会摆喜庆的花色,多半是那盆粉的。」 沈星河点了点头——这又对起来了。方小杞的脑子果然不一般。 解红衣眨了眨眼,一说话浑身都在动:「官爷,您怕不是来买花的?我这凡心阁可不卖花,只卖姑娘!」 一边说,一边嬉笑着把菱扇朝他胸口戳来。却硬生生被他瞪了回去。 沈星河眼神冰凉,拿出了梅花耳坠,两指拎在她面前:「你便叫这耳坠的主人出来。」 解红衣看到耳坠,用菱扇遮面,「噗」地笑了:「奴家还真以为官爷是来正经办案的,这不还是来找姑娘的吗?还玩这以物寻人的调调,官爷可真会假正经!」 沈星河说不过她,头顶都要蹿出火苗:「少废话!」 解红衣把耳坠接过去,凑在灯下细看:「看把官爷急的,原来也是个痴情种啊,奴家就知道世上的男人都一个样……」 沈星河拳头捏紧,强忍着不动手。 解红衣看清了耳坠,勐地提高了声音:「哟,这不是白杉那小婊子的东西么?官爷,您是从哪得到的此物?老娘正愁找不着她呢!」激动之下竟来拉扯沈星河。 沈星河腰刀出鞘。 解红衣蹙着秀眉后退两步:「大人莫要动刀动枪的,吓着我这里的美人儿们。」 沈星河在纱幔上擦着刀,兇狠毕露:「本官耐心用完了。」 解红衣不是个普通女子,不但没吓到,还掩口失笑,说:「倒没看出您有耐心那种东西。您想打听白杉的事,奴家告诉您就是了。」 第24章 大人大可不必 白杉,父母早亡,由舅父抚养。舅父好赌,家底败光欠下巨债,白杉十四岁时被他卖进青楼,至今已有三年。 解红衣凄悽惶惶以扇掩面:「杉儿命苦啊。」 接着她神色一变,咬牙切齿,「话说回来,但凡落到平康街泥尘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命苦的?既生如草芥,便该认命!一个多月前,白杉竟卷了细软,跟男人跑了!她可是奴家白花花的银子买的人,她这一跑,奴家亏死了!」 沈星河眼中一凛。一个多月前白杉失踪,恰好与白梅山庄中「画中人」出现的时候相吻合!他问:「她是跟什么人跑的?」 「自然是看对了眼儿,又不想花钱赎人的嫖客!那人奴家见过几次,他却不曾透露姓名。」 沈星河微眯眼:「可是个身材高大,武官模样的人?」 解红衣摇头:「不,那男人虽算得上壮实,却不高大,更不像武官。大约是个穷木匠。」 沈星河问:「你如何知道是木匠?」 解红衣道:「那人手上、身上常沾着漆料,衣着气质又不像作丹青的读书人,奴家才猜他是个木匠,必是给家具涂彩漆时把漆料抹到身上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漆料……」沈星河似记起什么,若有所思。 解红衣神情恨恨的,兀自喋喋不休:「死木匠无财无貌,也不知白杉脑子进了水还是眼瘸了,待他很不同。白杉逃跑的前两天他还来过,奴家思来想去,必是此人把白杉拐了去!穷鬼还要来嫖便罢了,竟敢拐我家姑娘!奴家已经去京兆府报过官,待官府抓到这王八蛋,老娘撕了他!」 她突然想起什么,眼中一亮:「哎,对了,您是大理寺的官爷,大理寺也是抓人的衙门吧?您能不能帮奴家抓着那个木匠?」一边说,一边动手动脚来扯沈星河的袖角。 沈星河急速后退,指着她呵斥道:「给本官老实点!」 这时候,他突然有点理解方小杞那个不容人碰的毛病了。若被解红衣那涂着鲜红指甲的手抓住,他也会忍不住动粗! 解红衣悻悻收了手。沈星河问:「白杉可留下什么东西?」 解红衣脸色一变:「可不是留下东西了吗?那小毒妇把她屋里值钱的东西一卷而空,倒留下个邪物,差点把老娘害死!」 沈星河一惊:「什么邪物?」 老鸨记起前事,气得声调都变了:「蝎子,她留下一只邪门的毒蝎子!」 白杉住过的房间在二楼。沈星河走了进去,没有看出什么异样。 解红衣却不敢进,站在门口忿忿说:「白杉这小毒妇毒得很!奴家发现她人不见了,便进她屋里翻看,手刚伸梳妆檯底下的抽屉,就被一个红通通的蝎子蜇了一下!」 她摸着自己手上曾被蜇中的地方,余悸犹存:「奴家吓得要命,想喊人,舌根却发麻,竟发不出声音,紧跟着僵硬,竟站在原地动弹不了,宛若中邪!足足站了一个时辰,才慢慢能活动,也能出声了。」 「不能发声,浑身僵硬?」沈星河若有所思,「那只红蝎可逮住了?」 「那么毒的东西谁敢逮?它蜇了奴家,就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到如今这屋子也没有姑娘敢住……」 沈星河顺手拉开了解红衣说的那个抽屉,就见一只血红的蝎子趴在里面,充满敌意地高高举起钳子和毒尾! 沈星河嘴角一勾:「它是把这抽屉当窝了!」 他顺手拿起梳妆檯上一个三彩盒,将里面的脂粉倒掉,把红蝎扣了进去,转身就走。 解红衣跟在后面相送:「官爷慢走,有空来玩啊,我们这里的姑娘个顶个的天仙,保证有官爷喜欢的……」 走到大门处,沈星河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院门内侧。 解红衣跟着停住脚步,问:「官爷,怎么了?」 沈星河指着院门内侧贴着的一张钟馗画像,问:「这张画像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端午节啊,您看这画像都有些旧了。」解红衣说,「每年端午节家家户户张贴钟馗像,以镇宅驱邪,这是民间习俗,我们花楼也不例外。或许,官爷这种高门贵府不讲究这个?」 的确有这个习俗。不止民间,贵府也会在端午节时,在院门内侧,或是玄关、厅堂悬挂钟馗像,年年以新换旧,家家户户可见。只是出了马自鸣案之后,沈星河对钟馗像尤其敏感。 他没再说什么,背影头也不回地消失。 解红衣站在阶下深深福身相送,抬起脸时笑意淡下,眼神变得凉冷,像换了一个人。 * 大安城城南的昌乐街最为荒僻,是游商和三教九流的落脚之地。夜深了,昌乐街一处破旧大院的屋子内,方小杞辗转难眠。 此处是一座废弃旧宅,主人家不知迁居何处,多年未归。院子占地不小,屋子也不少,只是荒凉颓废,还有闹鬼传言。 比起怕鬼,飞燕帮主曾风更怕花钱,带着孩子们鹊巢鸠居。方小杞是帮里唯一的女孩,分得一间单独的屋子。 屋中没有家具,她睡的是用砖块搭起的木板。被褥很很薄,秋风从窗隙灌入,发出呜呜咽咽之声。 方小杞原就裹着被子靠墙角睡,越发往角落里缩得紧。脑子里想起一会儿白梅山庄小戏台上的血迹斑斑,一会儿飘过废宅里的闹鬼传言。 好不容易睡着了,梦中却有叼着花枝的喜鹊翩飞在蓝天。 按理说,这该是个好梦。可是方小杞莫名感觉喜鹊背后天空颜色蓝得让人心悸。她漂浮在这个梦里,困惑地仰望着。 突然,喜鹊「喳」地一声大叫,嘴里叼的花枝掉落,直朝她的脸砸来——那是一枝白梅! 方小杞勐地惊醒,胸口急促起伏,冷汗湿透鬓角。她本能地去摸左手腕的手绳,又摸了个空。 窗上有影子晃动,她又吓了一跳,抬头却见是被风晃动的树影落在窗上,像张牙舞爪的鬼影。 她揪紧薄被起身,嵴背抵着墙角坐着,回想起梦中情形。喜鹊,白梅,蓝天。 她的瞳孔勐地一缩。蓝天,蓝色!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 * 大理寺里,灯火通明的公事厅里,沈星河正气急败坏,一脑门官司,脚下,躺着一个人。 他离开凡心阁后没有回家,直接来了大理寺。正巧季杨也回来了。 他在东城门门吏的笔簿上,查到了金部司郎中左东溪的出城的记录,需出城找人。 宵禁期间出入城门,需有官府的公验,季杨特意回来跟沈星河讨要,打算连夜出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沈星河给他写公验的时候,季杨顺手拿起书案一角搁着的三彩瓷盒,好奇问道:「这是装什么的?怪好看的。」 沈星河抬头一看,赶忙阻止:「别打开……」 已经晚了。季杨手贱地打开了盒盖,一只血红的蝎子飞快地爬到他手上,狠狠蜇了他一下! 沈星河把蝎子重新捉住,再看季杨,这货先是瞪圆着眼、大张着嘴,却一声也发不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沈星河看着他:「你感觉如何?」 季杨面露惊恐,却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沈星河长嘆一声。他走到门口,唤来值夜的差役,命道:「速去太医署请一位精通毒理的太医,之后把仵作也叫来。」 屋内的季杨虽不能说话,却能听得到。先听到少卿竟给他请太医,受宠若惊。后半句却是请仵作,顿时吓得眼泪长流。 少卿大人这是做了两手准备,先让太医给他医治,医不活就直接让仵作验看?! 他心中无声地嚎叫——大人,您大可不必考虑得如此周全啊! 太医赶到时,沈星河靠在案前闭目养神,地上的季杨原样站着,已泪流满面。 来的太医姓刘,五十多岁,样貌忠厚。刘太医原以为是沈星河中了毒,沈星河却指了季杨:「是他定住了。」 刘太医也被这诡异情形惊了一下。他试过季杨脉搏诊过,正要问他为何会如此,沈星河用指尖敲了敲案上的瓷盒:「他说不了话,兇手在此,是只红蝎,请刘太医过目。」 刘太医拿过瓷盒小心地打开条缝,往里看了一眼,惊唿出声:「这难道是……」 沈星河眼中一闪:「刘太医认得此虫?」 第25章 大人工作很难开展 刘太医激动得有些手抖:「此虫只在一本叫做《毒物本草》的杂记中有记载,在下从未见过实物。据书中说,此虫生于南疆,颜色淡红,天生毒性原本了了。以蟾毒餵养一载,至颜色血红,毒性也随之勐增!」 刘太医激动得有些口干,沈星河给他倒了一杯茶,他端起来饮了一口,接着说:「人若被此蝎蜇一下,便会肌肉僵硬,关节无法活动,浑身僵直动弹不得,仿若中了定身法,并且舌根僵直,喉头水肿,口不能言,因此得名定骨。」 沈星河示意了一下:「季杨正是被此蝎蜇中手指。」 刘太医俯身观察季杨的手,不由自主抬高了声音:「没错!叮伤中间发黑,内圈青、外圈红,与书上写得一模一样!」 沈星河问。「哦,还有救吗?」 僵木站立的季杨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刘太医赶忙说:「小官差不必害怕,被定骨蝎蜇中不会有性命之忧,一个时辰左右毒性就会消解,先慢慢活动能力,再恢復发声。」 外面传来更鼓声,已近清晨。沈星河点了点头:「那时辰差不多了。」 两人不约而同朝地上的季杨看去。果然,季杨身上隐隐传来关节的咯吱,仿佛生锈的枢纽艰难转动,他吃力地动了动手腕。刘太医赶忙关切地问他:「你有何感觉?身上麻吗?」 刘太医关切地握着他的手,帮着他感受力气,显得特别医者父母心。 季杨渐渐地能说话了,十分感动:「多谢刘太医……」。 刘太医试着季杨的脉象,兴奋地道:「症候表状与书中记载一般无二,《毒物本草》诚不欺我!」 他掏出医案簿一阵狂写。又记起什么,对沈星河请示道:「沈少卿,这只定骨蝎可否借在下研看几日?」 沈星河道:「它是案件的证物,还得留几日。待案子办完,就送给刘太医了。」 刘太医喜出望外:「多谢少卿!」 季杨全身的活动能力渐渐恢復,狐疑地看着刘太医。刘太医赶忙收敛得到稀有样本的欣喜,换上诚恳的表情: 「小官差无需担忧,此毒毒性会自消,什么症候也留不下。只是此后两日可能肢体会有些无力,很快就好了。也不必服药,只需多喝热水即可。」 沈星河看着眼泪汪汪的季杨,有点同情。他仔细看了看季杨手上被蝎尾扎出的针眼,直起身吁一口气:「只需再让仵作检验一下,就能确定了。」 季杨倒吸冷气:「大人,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沈星河不答,鑑于季杨受了苦,他少有地温和:「出城寻找左东溪的事交给别人去办吧。」 季杨感动含泪:「多谢大人体恤!」 沈星河接着道:「本官会给你安排点省力的活儿。哦对了,记得带上壶热水。」 季杨:「……」心中感动没了。 沈星河举步朝外走去,正遇上被差役叫来的仵作。仵作姓姜,大清早被叫起来,衣冠不整,对着沈星河行礼道:「沈少卿有何吩咐?」 「与本官去一趟停尸房,再验一次马自鸣的尸身。」 姜仵作面露不情愿之色:「这……不是已经验过了吗?卑职的勘验记录都已写好,应无遗漏。」 沈星河冷冷瞥他一眼:「本官要再检,自是怀疑有遗漏。我没有直接上报要求復检,是给你一次纠错机会。等到上级復检时再检出问题,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姜仵作暗冒冷汗。无论是大理寺卿还是还是少卿,都是他惹不起的人。他虽是易迁的人,但易迁不在,他只能先顾眼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仵作赶紧躬身:「还是沈少卿思虑周全,卑职从命便是。」 沈星河哼了一声,大步走去。停尸房在大理寺南,离得不算远,沈星河步行着出了官署。 刚出官署大门,意外看到了一个身影。方小杞穿一身本色布衣,裙长只到膝盖,衣衫窄袖,长裤紧口,利利落落像一片晨光。 她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额头薄汗未消,正翘首以盼。见沈星河出来,她眼中一亮,却不敢贸然上前,只巴巴地望着。 沈星河看到了她,心底不知为何有丝欣喜,脸上却下意识不肯表露,为了掩饰心中波动,甚至把眉心拧了起来。 沈星河径直走到方小杞面前。方小杞赶紧行礼:「大人……」 他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方小杞眼中亮晶晶的:「大人,民女昨天晚上突然记起一个重要线索,天一亮就赶紧过来……」 他拧着眉打断她的话:「等了很久么?为何不让守卫传话叫我?」 方小杞答道:「守卫的官差不肯给我传话,我只好在这里等……」 沈星河立刻明白了。方小杞今日一身布衣,是大安城中最低贱的平民打扮。一个平民平白无故要见大理寺少卿,守卫自然会轰走。 但沈星河不会因此谅解守卫。他回过身去,阴沉的目光从两名守卫身上扫过。 守卫心中发虚,其中一个硬着头皮辩解:「大人,她未带任何凭据便要见您,小人怎敢叨扰大人……」 「你们给我听着。」沈星河森森开口,「从今往后,但凡有人求见本官,无论身份高低,见不见是本官的事,但传不传是你们的责任!若因你等狗眼看人低误了案情,本官拿你们是问!」 守卫跪下了:「小人知罪!」 沈星河甩袖转身,这才去问方小杞:「你记起了什么线索?」 方小杞压低声音说:「彩漆……」 沈星河眼中一凛——凡心阁的解红衣也提过彩漆的事!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边走边说吧。」 两人并肩而行。姜仵作在沈星河递来一个冷冷的眼神后,识趣地保持一段距离跟着后头。 方小杞说:「大人,今天是第三天了。今夜一过,您就要跪城门楼子上了。」 沈星河:「你不是有些许期待?」 方小杞:「……民女不敢。」 沈星河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说吧,彩漆是怎么回事?」 方小杞不敢在大街上高声谈论案情,为了让沈星河听清,只能离他近些说:「大人可记得白梅山庄屋檐下彩绘?您说过那是画中白梅出现后,马自鸣修葺山庄,请人重画的。民女觉得可以查一查他请的画匠。」 沈星河侧脸看她一眼,颇有些意外:「本官昨晚去了一趟凡心阁,老鸨确认耳坠的主人是她楼里的妓子,名叫白杉。白杉一个多月前失踪,与画中白梅出现的时间相吻合。」 他的乌皮靴踩着石板路上的薄霜,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边走边说:「老鸨提过,与白杉密切来往的一个男子身上沾着彩漆,她猜着可能是个常用到彩漆的木匠。我却记起山庄建筑上新涂过檐画,画匠才是最常用到彩漆的人。」 他顿时了一下,说:「还有那幅画。临摩只有梅花的画,换掉换原来的《白梅美人图》,以及制造能显现钟馗像的帘子,都需要一些画技。这些,画匠能做到!」 沈星河侧脸看一眼方小杞,眼中带着一丝欣赏:「因此,我与你想的一样:出入过山庄的画匠最为可疑。如此推理下来,可能是这样的:画匠借修葺的机会潜伏山庄,白杉假扮画上走下的白梅,两人里应外合,联手杀了马自鸣!」 沈星河说完,却发现方小杞已听得目瞪口呆。他迟疑道:「怎么,与你想的不一样吗?」 方小杞结结巴巴道:「大人……我可没想到这些。我只是……」 她话没说完,无意中抬眼一看,面前一座门窗窄小的阴森森的屋子。这不是官府的停尸房吗?!她们飞燕平时路过都绕道走的地方! 她勐地往后一跳:「大人,咱们来这种地方干嘛?!」 第26章 大人很窝火 沈星河站在停尸房门口,平静地说:「马自鸣就在里面,本官有事需找他证实一下。」 「哦哦。那那那你们先忙,我在外面等一等。」方小杞无比乖怂地站好。 沈星河点点头:「也行。不过,我记得马自鸣的身上沾有一点蓝色彩漆,原以为是他在自家山庄无意中蹭到的,现在看来可能是兇手作案时留下的。」 「蓝色彩漆?」方小杞来了好奇心,按了按自己的衣襟处,鼓起了勇气,「来都来了……反正我带着护身符呢。」 姜仵作给二人递上麻油涂鼻,以避免被尸气熏到。 停尸房中阴寒透骨。点亮墙上的松明火炬,光线虽亮起来,光影摇曳更显鬼气森森。姜仵作点燃炭盆泼一泼醋去秽气,再烧苍朮皂角减消空气中的尸气。 方小杞跟着沈星河站在上风处等候,跟得史无前例地近。沈星河回头量了一眼,两人的距离只有半尺。他心情莫名愉悦起来:谁说停尸房不是个好地方? 方小杞的牙齿有点打颤:「大大大人,哪位是马校尉啊?」她战战兢兢扫了一眼榆木板条上几具白布蒙着的尸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在这儿呢。」姜仵作动手去开一付棺木的盖子,一边道,「如今天气不是很冷,尸身易腐,此棺木材特殊,棺盖严密,里面铺有草木炭灰,可减缓尸体腐败速度,能多放些日子。」 尽管做足了准备,棺盖打开时,方小杞还是险些被熏一跟头。 沈星河径直走了过去。姜仵作戴着手套翻看尸身,愁眉苦脸道:「马自鸣颈有勒痕,索痕沿耳后髮际,并在脑后分八字,索痕不相交,此是自缢之痕。」 姜仵作指着尸身的刀伤处:「被刀板从身后拍中,形成密集对穿伤,伤口皮肉捲曲,乃生前刀伤,亦是致死原因……大人,再验一遍,还是如此啊。」 沈星河抬眉,松明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显得很是阴森:「照你这个结论,他是把自己吊在樑上,咽气之前拉动绳索,将刀板拍死了自己?且不说说案发现场的桌子高度,原就不够他踩踏着把自己的脑袋伸进绳圈,只说一个人若要自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姜仵作战战兢兢:「大人啊,小人只管验尸,不会断案啊。说实话,小人做仵作二十载,也是头一次遇到如此邪门之事,小人觉得,恐怕是闹鬼……」 沈星河喝止他:「大胆!你一个公门仵作,竟带头宣扬妖鬼邪说!」 姜仵作差点跪下:「大人,小人也不愿疑神疑鬼,可是,马自鸣身体强壮,若说是他杀,起码得三四个壮汉才能摆布得了他!然而他身上除了勒痕和刀板伤,并没有任何被强迫、殴打或是堵口的痕迹!」 沈星河徐徐问:「若是有人用毒,将他麻得肢体麻木,口不能言呢?」 姜仵作大摇其头:「若是用过哑药一类的毒物,喉咙该留下灼伤。」他一边说,一边又扒开尸体的嘴看了看,「马自鸣的口舌咽喉完好,并没有痕迹。再者说,若他肢体麻木,又如何有力气拉动绳索呢?」 沈星河嘴角微勾:「偏偏有那么一种毒物能做到让他口不能言,肢体僵木,然后慢慢恢復一点活动能力。」他把尸体青白的右手拿起来托高到灯光里,道:「你看他食指指腹。」 姜仵作凑近了看,疑惑道:「似是被虫叮的一个小眼儿?」 「没错,是中间发黑,周围内圈青、外圈红的一个叮伤。」 姜仵作:「一月以前还是夏末,被蚊虫叮咬也寻常吧,这能说明什么。」 沈星河吁一口气:「能说明的事可大了。你不必多问,把这个叮伤写在勘验册上即可。」 姜仵作犹豫:「有必要吗?」 沈星河冷冷瞥了他一眼。姜仵作赶忙道:「遵命。」掏出勘验册添加復检记录。 方小杞一直站得远远的,想看又不敢看,拿眼角瞄着。沈星河要把那只右手放回棺中时,她忽然瞥见什么,脱口而出:「等等!」 沈星河动作顿住,回头看着她。方小杞远远指着那只手:「蓝色!他手腕上是不是沾了蓝漆?」 姜仵作看了一眼,皱起眉来。沈星河沖他耍威风就罢了,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小丫头也敢在此指手划脚? 姜仵作语气不悦:「这个我上次已看到了。我留意到白梅山庄修葺不久,这蓝漆与涂檐画的漆料一致,杂物间里还有没用完的彩漆,必是他不当心蹭上的。」 方小杞欲言又止。沈星河却问姜仵作:「那你可曾记录?」 姜仵作不以为然:「无关紧要的事,何需记录?」 沈星河语气冰凉:「你刚刚还说不会断案,怎么就知道无关紧要了?」 姜仵作哑然。他拿起勘验册:「小人这就记,这就记。」他可是当了二十年仵作,他沈星河才断了几天案?姜仵作憋了满腹牢骚不敢说,脸上却忍不住流露不屑之意。 沈星河看在眼里,胸中窝火。却懒得发作,道:「你走吧。」 姜仵作巴不得,行过礼熘之大吉。 方小杞等姜仵作出去了,才对沈星河道:「大人,麻烦您……您拿着他的手,我再看一眼。」 沈星河有些诧异,还是依言照作了,将马自鸣的手抬到光线更好的高处。 方小杞战战兢兢走近一些,不小心顺便瞥见了棺中马自鸣灰白的脸,「噌」退出老远,指着那只手说:「没错,就是这个蓝!」 沈星河不解:「本官说过了,如果这漆不是马自鸣自己蹭上去的,修葺白梅山庄的画匠有重大嫌疑。可是什么叫做这个蓝?」 兴奋加上害怕,方小杞说话时牙齿格格作响:「除了在白梅山庄,我在另一个地方看到过一模一样的蓝色涂料!」 「什么地方?」 方小杞道:「茗雀茶楼!」 沈星河回想了一下,茗雀茶楼装潢精美,檐下和梁枋的确涂着彩画,但涂彩画的建筑多的是,蓝色又是常用主色……他问:「蓝与蓝本来不就一模一样?」 却听方小杞道:「蓝与蓝不一样,不同画匠调出来的蓝都有差别,难道您看不出来吗?」 沈星河感觉匪夷所思:「我当然看不出来!你这又是什么邪门的本事?」 方小杞讷讷道:「这不算本事,颜色的细微差异,是个女子就能分辨的。」 沈星河满脸写着「不信」。 第27章 大人您中邪了吗 方小杞十分笃定,说:「我确定白梅山庄宴客厅檐下彩绘所用的蓝漆,与茗雀茶楼的蓝漆是同一种蓝,刚刚看到马校尉手腕上的蓝,亦是完全一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沈星河将信将疑,把涂着钟馗的摺扇捏在手里,说:「若你猜对了,给白梅山庄和茗雀茶楼画彩绘的是同一个画匠,这把扇子的主人又在茗雀茶楼出现过,这其中的关联又添一分。只是……」 他困惑地看着她:「你难道连夜对比了两处蓝漆?白梅山庄在城外,宵禁后出不得城,你是如何做到的?」 方小杞眨了眨眼:「民女在梦里对比的。大人若不信,可以将三处颜料刮下来做对比!」 「那自然得对比!」沈星河还是信不过她。 他将棺盖扣了回去,说:「若被你说准了,需得尽快找到这个画匠。」 方小杞道:「他可能在青龙观。」 沈星河又诧异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昨日我与茗雀茶楼的掌柜闲聊,说起茶楼屋檐底下的喜鹊画的不错,他说那位画匠被青龙观请去画壁画了。这种活计不是几日能完成的,画匠很可能住在青龙观。」 沈星河当时没听到她与掌柜聊了些什么,只觉得方小杞越来越有趣。想了想,说:「那就得去一趟……」 话未说完,头颅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暗叫不好,在黑暗彻底吞没视野之前,看准一块摆着尸体的榆木板,走过去坐在边沿,闭上了眼睛。 方小杞还在等他的下文,忽见他径直朝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走过去,并挨着尸体坐了下来! 方小杞震惊了:「大人,您坐那儿干什么?!」 沈星河头疼得厉害,闭着眼蹙眉道:「别吵!本官休息一会儿。」 方小杞不敢出声了,但沈少卿与尸体亲密无间的情形太过诡异,令她头皮发麻。沈少卿就算是累了,就不能多走两步到停尸房外面去休息,偏要在这尸气瀰漫的地方,跟尸体挤一挤吗?! 她站在几步外,见他嵴背绷直端坐着,双目紧闭,脸色很不好,简直与方才棺中的马自鸣差不多,心中越发惧怕:难道是此处阴气太重,沈大人中邪了? 她灵机一动,从怀中摸出那张黄纸护身符,小心翼翼走近他,伸长着胳膊,把护身符往他衣襟里塞。 沈星河是坐在尸体旁边的,感觉到自己胸前有只手触动衣襟,吃了一惊。就算是死了,也不是该尸体动手动脚的理由!他本能地抬手就抓来犯者。 方小杞更加敏捷,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并向后跳出一截。沈星河抓了个空,手却按住了没完全塞进衣襟的纸符。 他听到动静,意识到骚扰自己的不是尸体,而是方小杞。他生生忍住了睁眼——若是此时睁开眼睛,会被她发现自己眸光涣散。 他铁青着脸怒道:「你干什么?!」 方小杞慌忙道:「大人,此处邪气重,我把护身符借给您!」 沈星河这才知道手心按住的纸是什么东西。他沉着脸:「本官需要这种东西么?多此一举。」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却把露在衣襟外边的半截符塞了进去,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脸色也好了很多——她自从踏进停尸房,一直是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竟肯把视为保命符的东西借给他。 或许这护身符真的有用,头疼去得比以往似乎快一些,沈星河睁开眼时,视野已恢復清明。他平静地起身:「本官休息好了,走吧。」 出了停尸房,方小杞跟在他身边,一边走,一边狐疑地打量他的脸。沈星河侧过脸,正与她的目光对上。 他问:「看本官做什么?」 她犹豫道:「您到底有没有中邪?」 他的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高傲地扬起了脸:「哪个小鬼胆敢侵扰本官,怕是活腻了!」 方小杞腹诽:鬼本来就是死人变的,何来活腻一说? 但见沈少卿恢復了一贯的傲气,显然是没事了,这才放下心。 忽然,一个差役气喘吁吁地迎面跑来,跟沈星河汇报说,白梅山庄的老董企图混出城门时,被城门吏扣下了。 差役接着呈上一份手书:「这,这是您吩咐的,从户部司以及走访邻里查到的白杉的情况,她果然有个姐姐名叫白梅,三年前报了走失。」 差役奔走得气喘,话说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咱们按大人之前吩咐的排查刀具铺,终于查到东市一家铺子有问题。铺主贪图高价,违规给人定制三十把尖刀,正是刀板所用的尖刀!而且,没有按律令登记买主身份,买主下单取货都是花钱托人,没有亲自露面,难以追查。」 沈星河接过看了一遍,脸上阴云重重。刚刚还在盘算要去刮漆对比,组织人手去青龙观查那个画匠,这下子几方事情都赶到一块儿,人手更加捉襟见肘。 方小杞见他眉头拧着川字沉默不语,猜到了他的难处,再三鼓了勇气,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大人,要不,青龙观那边,民女先过去盯着点儿?」 沈星河断然拒绝:「捉拿嫌犯是官府的事,与尔等平民百姓何干?本官自有安排,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方小杞立刻识相地缩了回去。她站在原地,目送着沈星河同差役匆匆离开的背影。她分明觉得,不过两日过去,沈星河的背影消瘦了一圈。这人如此不眠不休地奔波,身体累垮了也不奇怪。 * 沈星河带着季杨等人去了青龙观,这一行意外地顺利。住持说,现下在道观里画壁画的画匠只有一位,名叫米春元,此时尚在作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画的是一幅巨大的钟馗像! 这幅壁画鲜艷的色彩极富冲击感,线条描得十分细緻,相比之下,白梅山庄的钟馗像画风要粗糙许多,但具备一样狂放的气势! 第28章 大人知道得不少 米春元踩着木架梯站在道观的墙壁前,给未完成的钟馗壁画仔细勾着线。听到身后混杂的脚步声,他的笔尖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笔下线条也没有画歪,只停顿了一下,继续稳稳地勾完。 道观住持站在木梯下,高声说:「米画师,官府的大人找你。」 米春元轻轻嘆了一声:「怎么来得这么快?原以为能容我画完这幅钟馗神像。」 沈星河冷声道:「米春元,你以极残忍的手段杀害马自鸣,你可知罪?」 米春元缓缓攀下木梯,把笔和颜料小心地放好,站在未完工的钟馗壁画前,毫无惊慌之色,抬眼时双目如燃着烈火: 「大人,我杀的是人间恶鬼,现世妖魔,我手握屠刀,却是行神明之道,即便断头台上斩了首,我也不会下地狱的!」 季杨和另一名差役已然戒备地围到米春元两侧,按着悬刀喝斥道:「放肆!」 沈星河抬手阻止。他打量着米春元,此人二十多岁,十分健壮,衣上、手上沾着各色颜料,果然与老鸨解红衣的描述一致。 沈星河单刀直入问道:「白杉在何处?」 米春元仿佛早就料到他这一问,并不惊慌,垂眼道:「什么白杉?小人已多年没见过她了。」一看就是一副绝不会透露的顽固之状!他接着又道,「马自鸣是我一个人杀的,大人拿了我便是!」 沈星河眯眼看着他,忽道:「凡心阁的解红衣说你是白杉的相好,本官倒觉得未必。」 米春元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沈星河道:「从你不慌不忙的模样来看,是笃定白杉已经安全逃离了。你若与她是相好,必会想方设法与她一起远走高飞,而不是在这里静候罗网。」他语气一冷,「不是白杉,是白梅!你与白梅是什么关系?」 米春元这一次答得坦然畅快:「我与白梅,自小就有婚约。」 沈星河露出瞭然神气,又问:「那么,白梅是被她的父亲卖给马自鸣的吗?」 米春元平静的神情终于被打破,他愕然道:「您是如何知道的?」 沈星河蹙着眉:「本官为此案奔波一月有余,难道只是被你那些把戏捉弄着团团转么?」 他手里捏着一份手书晃了晃:「这是对白家的调查详情。白梅白杉幼年丧母,随其父白有银长大。白有银好赌,家底败光,三年前欠下巨额赌债,后来突然还上了。就在一欠一还那几日间,其长女白梅失踪,白有银向官府报了走失。白梅就是那时候被他卖给马自鸣的吧?」 米春元双目通红,咬牙切齿:「没错。白有银是个畜牲!」 …… 三年前,米春元受僱于一处新建的贵府园林,给亭阁画彩绘,数日没有归家。 白梅十四岁的妹妹白杉费尽周折找到了他,哭着说姐姐不见好些天了,更可疑的是,她们的父亲白有银突然还上了赌债,还有钱买酒买肉。 白杉怀疑父亲把姐姐卖了,白有银却矢口否认。白杉没有办法,只好向与姐姐有婚约的米春元求助。 米春元听了,火急火燎赶回家逼问白有银。白有银起初不承认,直到米春元要跟他动刀子,才说了实话。 当时白有银声嘶力竭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米春元脸颊青筋爆起:「你已把阿梅许给我了,为何不来找我就把她卖给别人?」 白有银面露讥笑:「我还不知道你有多少家底?你一个画匠,画上十年也还不上老子的债!」 米春元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吼道:「那你也不能卖女儿!你把她卖给谁了?我无论如何也得把她赎回来!」 白有银呸了一声:「得了吧!你知道买家给了老子多少银子吗?再者说,买主可是大官,家中大富大贵,就算你有钱赎,白梅还未必乐意跟你回来呢!你干脆就当她死了……」 米春元暴怒,一拳打落了白有银半口牙。白有银吐出断齿和鲜血,老实多了,交待买主是羽林军振威校尉马自鸣。 白有银含着血含混地说:「这不能怨我!这次的事是那个姓董的主动找我的!他不知从哪听说我欠了钱,家里有个十七岁的女儿,便找上我跟我商议。说他家主子惧内,不敢光明正大纳妾,想买个外室养着,肯出极丰厚的礼金!」 米春元揪住他的衣领:「他家主子是谁?」 白有银护着脑袋:「别打,别打!姓董的没说,我却知道!他以为不认识他,其实老子以前见过他,知道他是马校尉家的管事。他既然不愿声张,我也就装不认识,收了他的银子,然后与他合计好了,我回家后假意支使白梅去打酒,老董守在僻静路段,把她塞上马车带走……」 米春元听得肝胆俱裂,险些当场打死白有银。 既然知道了买主,米春元很快查到白梅的下落,她被囚禁在马自鸣城郊的山庄里。米春元趁夜潜入,确信马自鸣不在房中,叩响了窗户,轻唤白梅的名字。 白梅听清是他的声音,将窗户开了一条缝,她穿着一身质料上等的月白罗裙,肤色如雪,美得像月中仙子,米春元几乎不敢认她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白梅看到他,十分惊慌:「春元哥,你怎么敢闯进来?这时辰马自鸣快要来了,他武功高强,你若落在他手里命便没了!」 米春元道:「阿梅,是我无能,我没钱把你买回来,你跟我跑吧!」 白梅流着泪摇头:「春元哥,你无需自责,这不是钱的事,他既买了我来,断不会容你赎人的。我也走不得,马自鸣说了,如果我敢跑,他就杀我阿父……夺我阿妹!」 白梅抬袖掩面哭泣:「阿父倒罢了,我阿妹可如何是好?马自鸣是京中武官,有权有势,你一介布衣怎能与他作对?我们无法可想的。」 大门那边传来醉熏熏的唿喝声,马自鸣回来了。白梅惊恐万分,米春元却不肯走。 她摸索着摘下耳上的一对梅花形耳坠塞进他手中:「春元哥……你就当我嫁人了吧,求你莫要再来找我!这个你拿上当个念想吧。」 耳坠是上好白玉的镶金而成,白梅从来没有这种贵重首饰,必是那姓马的送她的,还是梅花造型,想来是特意唿应她的名字,可见姓马的对她不错。 米春元又酸又怒,隔着窗想要拉她:「我不甘!你随我走!」 白梅向后躲去,她泪湿面颊,咬牙低声道:「春元哥,你看,我如今住着豪宅,穿绫罗绸缎,每日吃香喝辣,不比跟着你受穷强?我宁可跟着马自鸣,我……我不愿嫁你了!」 米春元如遭雷击,他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山庄的。 后来,他思来想去,觉得白梅说的没错。马自鸣是京官,她虽无名无份,至少能享富贵,比跟着他这个穷画匠要强得多。他不再去打扰她,继续做他的画匠,也不再与白家来往。 直到前些日子,他忍不住偷偷去探望白梅。可是,熘进山庄后,才知道白梅早就从山庄中消失了! 第29章 大人你怎么这样 米春元笔直地站在钟馗壁画前,神情木然:「白梅不知什么时候从山庄中消失了,我设法接近老董,想套他的话,他的嘴却严的很。」 他脸上浮现恨意:「白有银早就给白梅报了走失,她在马自鸣的山庄中莫名其妙地没了,马自鸣不报官,自不会有人查。我却知道,白梅必是被马自鸣杀了! 米元春嘴角缓缓浮起狠戾的笑:「前阵恰好他要修葺山庄,在老董寻画匠时,我稍用心思便揽到了活儿,藉机出入山庄,盗了庄园角门的钥匙,从准备刑场,到悄悄把刀板运进去,以及算好全身而退的路径,悉数设计周全,一手将马自鸣这个恶鬼送入地府!」 米春元的话令人心惊,沈星河却不动声色。他不冷不热地鼓了鼓掌:「好一场公开处刑的好戏,尤其是马自鸣的血喷在帘子上形成钟馗像的那一幕,可谓精彩绝伦。为何要如此费尽心机?」 米春元昂首道:「小人是个画师,就算是杀人,也想追求至美至烈的场面!」 「还真是不枉你的这份才华。」沈星河看他一阵,目光深不可测。过了一会才问:「你说白梅被马自鸣杀了,是有物证还是有人证??」 米春元顿了一下,梗着脖子道:「人是在他的山庄中不见的,自然是被他杀了,何需凭据?」 米春元的话颇为强词夺理,沈星河也未追究下去,只问:「你为何不提画中人?」 米春元平静道:「什么画中人?小人从未见过。」 「你进出山庄,难道没看到过画中走出的白梅吗?那是白杉假扮的吧?」 米春元冷笑:「没见过,哪会有那种奇事?马自鸣和老董是发臆症了吧!」 沈星河低头把玩着扇子,说:「你是笃定要一人担罪,把白杉摘干净了。」 米春元紧闭了嘴,一言不发。 沈星河挥退左右,走近他压低声音说:「你想保白杉本官能理解,可是你若咬定没见过白杉,这案子就查不到底,马自鸣就算到地府过堂,也会躲过几遭滚刀!」 米春元额头渗出汗珠,却倔强地咬紧了牙关。沈星河退开,神色恢復冰冷,对差役令:「押上他去一趟兇案现场,顺路带上老董。」 差役应声上前,将米春元捆绑起来。带上人慾走的时候,沈星河的脚步忽然一顿,目光凌厉扫向不远处的大树,厉喝一声:「什么人?!」 「扑嗵」一声,树上掉下一个人,带得落叶纷飞。季杨拔刀欲冲上去,沈星河忙道:「住手!」 他走上前,看着趴在地上的方小杞:「你……」 方小杞抬起头,慌道:「大人,我就是随意逛逛,不是故意偷听的……」 随意逛逛,逛到了树上?!沈星河咬牙,伸手想去扶她,又忍住了,问道:「能站起来吗?」 「能,能……」方小杞一跃而起,站在他面前,慌得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 见她没有摔伤,沈星河放了些许心。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不敢说谎,尴尬道:「青龙观有好几个出口,我知道大人人手不足,就叫了几个人,帮忙在各出口盯着点……」 见沈星河眸中晦沉不明,她暗骂自己多事,嗫嚅道:「是……是民女多此一举,我这就叫他们走。」 然后,她侧转了身,摸出竹笛,吹出一段叽叽啾啾的调子,像极了一串鸟鸣。 沈星河脸色古怪:「你吹笛子干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回大人,这是我们飞燕帮的传递消息的笛语,平时人员分散在城中,靠笛语交流,无论订餐、送餐,都可以远距离沟通,把订单分配给位置最近的飞燕,省时省力。」 果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叽叽啾啾的笛声,似是应答。 沈星河:「……你们飞燕帮真是一套又一套,本事够多的。」 方小杞心中惶恐,感觉不像在夸她,不知道是不是又触了这位太岁的筋。她哼唧了一声:「大人您忙,民女告退。」低头想熘。 却听到凉凉一句:「站住。」 沈星河俯视着她的脑门芯:「你既然这般有兴趣,便同去白梅山庄吧。」 方小杞:「?」她对兇案现场并没有兴趣! 但沈星河已经转身便走,不似有商量的余地。她只好愁眉苦脸地跟上。 沈星河带了马车来。差役押着米春元要伴车步行,方小杞也自觉站在了车边。沈星河上了车,却撩起车帘,面无表情地对她道:「上来,本官有事问你。」 方小杞不知他要问什么,心中忐忑,却只能乖乖爬上车,从善如流地坐在角落,不安地等着沈少卿开口。 马车辘辘上路,她等了一阵没听到动静,小心地抬头看去,见沈星河人坐得端正,却在闭目养神,面容冷漠,肤色苍白,像精雕细琢却没有温度的玉像。 她也不敢惊动,只能干坐着。马车在半路停了一下,又押上了老董,沈星河眼都没睁一下。 直到马车出了城,快要到白梅山庄了,方小杞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大人,您要问民女什么?」 沈星河并没想问她什么,只是想让她乘车罢了。叫她同来,也是忽然心血来潮,想……想要个人作伴而已。 但话已出口,少不得得说点什么。 他略作思索,从衣襟中抽出一张黄符,正是在停尸房时,方小杞借给他的那张。他把符捏在手里,道:「白梅山庄阴气重,你是不是还需此符护身?」 方小杞连忙点头:「要的要的。」她伸出了手。 沈星河却没把符还她,接着道:「想要的话,用你的笛子来换。」 方小杞惊呆了。她之前的感觉没错!他果然觊觎她的小笛子!可是,用她的东西、换她的东西?不愧是做大官的,这算盘打起来,算盘珠子崩人一脸! 她恼火起来:「大人,我的笛子对您来说,不过是支普通竹笛,您要来做什么?」 沈星河自己也怔了一下。他要来做什么?他想不明白,便不答她,不疾不徐地说:「本官猜测,白梅的尸体就埋在山庄。天好像快黑了,阴气重的很……」 方小杞寒毛直竖,但心有不甘。她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少之又少,实在不捨得这根心爱的金牌飞燕专属小笛子! 她忍气吞声打着商量:「大人若是喜欢这笛子,回头我让帮主再做一根一样的,您看如何?」 沈星河想了一想,心中盘过几道算计,欣然说:「好。」将护身符递还了她。 方小杞忿忿把符往怀里塞,心中想:沈二公子如果想要笛子,翡翠笛子、黄金笛子哪个他弄不到?非要强占人家的小竹笛子,大概是细粮吃多了,非要尝尝糠之类的怪癖! 马车停下了,沈星河先一步起身。方小杞随后,趁他看不到,给他后脑勺一记怨毒的眼神。沈星河有感觉似地回头,她慌忙转头掩饰,一脑门撞在了车厢板壁上,发出「梆」的一声。 方小杞捂着脑袋,感觉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沈星河下车,眼底藏着一丝笑意。 第30章 大人你好本事 踏入白梅山庄时,夜幕恰好降临。今夜阴天,云层遮蔽了月亮,黑夜好似带着吞噬一切的蓄谋,来得比平常更加浓稠。守门差役前方领路,手里挑的白灯笼堪堪要被夜色湮没,有气无力地晃动。 沈星河没去兇案现场的宴客厅,而是带着一行人径直进了马自鸣和画中夫人住过的上房。 季杨在屋里多掌了几盏灯,透到窗外的光堪堪逼退些许黑暗,屋子像一艘浮在黑海的孤舟。 米春元和老董被推搡着跪在地上。沈星河没有理会兇手米春元,而是踱到了老董面前。他睨视着老董,语调如阴风:「老董,你跑什么?」 老董被反绑着,不住叩头:「回大人,老奴没想跑,只是恰巧出门走亲戚而已,大人明鑑!」 季杨捧上一个包裹,禀道:「大人,这是此人随身携带的行囊。」 沈星河掂了掂包裹,手感沉重,往老董面前一丢,发出沉重的碰撞声,里面想必装满了金银。他站起来,足尖踢了踢那个包裹,语气嘲讽:「家当都带在身上了,走什么亲戚带这么重的礼?」 老董语塞,还欲辩解,沈星河已问道:「本官问你,三年前是你出面替马自鸣从白有银手中买的白梅吗?」 老董直着嗓子号道:「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当初我家主子自行把白梅带回来,说是从青梅赎的女子,怎么变成老奴替他买的?」 沈星河眼底含着危险:「你是觉得白有银和马自鸣都已死了,死无对证了是吗?我再问你,除了《美人赏梅图》,这屋里挂过的其他那些画在何处?」 老董的冷汗「唰」地下来了,下意识道:「什么画?老奴不知道!」 沈星河冷笑:「墙上挂画实属寻常,主人愿意摘下来也无可厚非,只是,你既然每日打扫,岂有不知情之理?如此说来,那些画必有问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老董反应过来,眼珠转了转:「原来大人说的是这个!老奴想起来了,是挂的梅兰竹菊!我家主子之前看得厌了,就取下来了,不知他放哪去了!」 沈星河拿起一个烛台走近墙壁:「墙上有六块印迹,《美人赏梅图》加梅兰竹菊,还缺一个呢,是什么?」 老董结巴道:「大概是……别的什么花吧,老奴记不清了……」 沈星河没容他接着编,话锋一转,厉声问:「本官问你,戏台铁楔之下的墙上涂抹的是谁的血?又是几个人的血?」 老董冷汗直下,却道:「老奴未曾留意过哪里有血迹!」 沈星河神色一寒:「大胆刁奴!本官在此问你话,此处就是公堂,你还敢隐瞒!」 老董叩头如捣蒜,连连喊冤。 沈星河冷笑:「你咬牙抵死不认,是以为那些画不在了,死无对证,是不是?」 老董的神色微微一变。 沈星河朝旁边招了招手:「拿上来。」 两名一胖一瘦的守门差役应声上前。他们搜宅子搜了一天一夜,搞得灰头土脸,却因有所收穫而精神百倍。 两人手中抱着几轴画,在案几上依次展开。是五幅美人图,画中美人容貌各异,却清一色一身缟素,都穿着白衫白裙。瘦差役抱手道:「禀大人,这五幅画是在杂物间的一个箱子里找到的。」 老董惊异地睁大眼,脱口而出:「怎么会……我明明看到画中夫人把这些画烧了啊!」 沈星河眼中含着讥讽:「老董,你不是说是梅兰竹菊吗?」 站在一旁的方小杞目睹着这一切,再次领教了沈星河的厉害。她从侧后方看着他,心中有些恍惚,也有些喜悦。六年前的青葱少年变成今天的沈星河,身上压着许多说不清的沉郁,却没有耽搁骨子里磨出锋芒。 老董汗如雨下,却仍强撑:「老奴记错了!老奴记起来了,这屋里一共挂了六幅画,除了走出画中夫人的那幅,其他五幅也是美人图!主子从前喜欢美人图,所以多挂了几幅。画中夫人出来后,不悦主子挂其他美人,便取下来一股脑全烧了!老奴明明是亲眼看着她烧的……」 他脸色惊恐,「必是画中夫人用了什么妖术!她不是凡人,她是鬼!」 沈星河在桌面重重一拍:「大胆奴才!本官问你,画中白梅曾确有其人,那其他五幅中画的是谁?是不是也有其人?她们是谁,人在何处?!」 众人听到这里,尚没有反应过来。搞不清画中人是不是照真人所画有何打紧。 老董号叫着:「没有的事,这些只是画而已!」 沈星河俯身,话音如夜风阴冷:「老董,你既信鬼神之说,就不怕冤魂找你索命吗?」 老董抖如筛糠,恐惧地左右看看,缩着肩颤声道:「老奴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 沈星河闭了闭眼,忽然转向了米春元:「米春元,你看到了吧?若你硬要把白杉的痕迹从此案中抹掉……」 他指着那五幅画,说:「这些女子将消失得无痕无迹,无名无姓!她们极有可能是与白梅一样命运的人,你如何忍心!」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听沈星河话中之意,白梅以及另外五名画中女子,可能全部遇害了!众人看着那些画,只觉毛骨悚然。 米春元跪得笔直,浑身微微颤抖,挣扎良久,终于还是说:「大人,马自鸣家族背景深厚,行事蛮横,就算您能放过她,马家人也不会放过她!亡者往矣,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更重要。对不住,小人……赌不起!」他深深叩下头去。 沈星河话已说尽,不再理他,铁青着脸对季杨吩咐道:「那就挖吧。掘地三尺,把这个庄园每一寸都翻遍,挖不到再拆房子。」 他说得风轻云淡,季杨等差役们脸都绿了。这些日子他们马不停蹄日夜辛劳,一个人当八个使,每个人都掉了不下五斤膘,这又要挖园子拆屋子?不如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屋外檐下的灯笼晃动,守在门外的差役一错眼间,似瞥见月拱门下有个白色人影。定睛望去,竟是个白衣女子,身形在夜风中飘飘忽忽。 差役吓得魂飞天外,嚷出变调的一嗓子:「鬼啊!」 檐下女子走进灯光里,盈盈一福:「小女子是人不是鬼,求见查案的大人。」 屋中的米春元听清是谁的声音,勐地变了脸色,高声吼道:「你来干什么?快走!快走!」 沈星河微抬眉,吩咐道:「让她进来。」 白衣女子走进屋来,未施粉黛,容颜清丽。 老董一看到她,顿时瘫软:「画……画中夫人!」 第31章 大人你真吓人 白衣女子朝老董走近,神情阴森,美丽的脸显得狰狞:「老董,三年前是你亲手掩埋的我的尸体,三年后我从画中復生,又是你亲自带我去认的我的坟茔,你可还记得?我此番回来,就是为索马自鸣和你老董的命的!」 老董「嗷」地一声想躲,却因被捆着,圆滚滚地滚在了地上,吓得神智不清。 女子直起身,脸上带着快意的笑容。 看向米春元时,嘆了口气,笑容变得凄婉:「春元哥,多谢你一片苦心。我早就猜到,你为了让我全身而退,必会矢口否认我曾参与过,如此,我从马自鸣口中套得的那些秘事,你也不会转述给官府的大人。我如果就此一走了之,她们夜夜在我梦里哭泣,我情何以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米春元又怒又急,恨不得跳起来把她打出去:「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却被官差死死按住。 女子盈盈跪在沈星河面前:「小女子见过大人。奴家名叫白杉,白梅是我的阿姐。」 沈星河心中瞭然,点了点头:「白杉,本官问你,那画中夫人,是否是你假扮的?」 白杉俯首答道:「是。」 「那好,你从马自鸣套得什么秘事,详尽道来!」 白杉磕了一个头,道:「奴家必定知无不言。奴家与阿姐本就长得像,稍加装扮就与画中阿姐毫无二致,再加上戴了画中阿姐戴的白玉梅花耳坠,潜入山庄后,夜间忽然现身,马自鸣信了我是画中阿姐復生。我假作倾心于他,骗得他欢心,才一点点套出阿姐的遇害真相……」 白杉被其父卖进青楼三年,在销魂窟被迫学会些高超手段,将马自鸣骗得晕头转向,调弄得服服贴贴,令他一边迷她迷得如痴如狂,一边又敬畏她「画中仙」的身份,不敢触犯她。 白杉极尽娇蛮之态,一时似爱他爱的入骨,一时又装嗔作恼,怨他杀了自己。 马自鸣便认了,说他自己癖好特异,喜欢看女人带着伤跳舞,喜欢看女人哭泣,不小心下手重了,才误杀了她。 白杉听得心中一片寒怖,强作镇定一点点套话,慢慢套出阿姐被害的全貌。 马自鸣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误杀」,他的「癖好」也绝非仅仅是虐打女子,他让老董替他打听门路买下白梅的时候,就是为了虐杀。 他喜欢让女人穿一身素白,在小戏台上一边跳舞,一边鞭打她,血痕在白衣上绽放,鲜艷夺目的色泽令他兴奋。直到女子被打得倒地不起,他便捆住她的双手,吊在戏台墙壁的那个铁楔上,仿佛一幅无比悽美又活色生香的「活人图」。 戏台铁楔下方墙壁上的交叉血痕,就是女子背后鞭伤的血迹印上去的。 白梅每次被鞭打后,稍稍将养,又被披上新的白衣逼上戏台……她被折磨了足足一个月,终于伤重咽气。 马自鸣让家奴老董把尸体拖去掩埋,自己则把白梅的画像《美人赏梅图》挂在墙上。 那白梅刚被买来的时候,他找画师给她画的。将女子虐打至死,再将她的画像挂在卧房,供他回味无穷。 而墙上却不止有白梅一幅画像,还有另外五幅,都是身穿白衣的女子。 老奴老董迎合主人癖好,通过各种可以躲过户籍查证的途径买人,有的干脆是从人牙子手中买的。她们均落得与白梅一样的命运。白杉装作吃醋,逼问出另外五名女子的名字和来处。 马自鸣为了自证今后只爱她一人,将画取下任白杉处理。白杉假作烧毁了画,其实暗中掉包,把画藏进杂物间。想让与阿姐同命运的女子在世上留下一片身影。 …… 沈星河令人拿来笔墨,应着白杉口述,在五幅美人图上依次写下她们的名字和家乡。 窗缝里秋风幽咽,似冤魂哭泣。室内静默一阵,沈星河问:「你可知这些女子埋骨何处?」 白杉答道:「老董也信了我是画中仙,我跟他说,我想给我的肉身上炷香,他便带我去了。他将我阿姐埋在庄园往南五里处的偏僻山沟里,他亲口对我说过,其他五名女子也埋在那处。」 说着,她忽然看向老董,提高了声音,语调尖利:「老董,我说得对不对?」 老董已吓得半疯,裤子都尿湿了,这一阵根本没听清白杉说了些什么,突然被叫到名字,吓得嚎叫起来:「老奴该死!老奴不该替主人买人,不该帮着埋尸!夫人放过老奴!」 沈星河被吵得头疼,蹙眉命道:「拖出去,浇一盆冷水让他清醒些,然后带他去认埋尸地!」季杨等人拖上人去了。 白杉看着老董被拖了出去,唇角勾着笑,眼神掺杂着怨恨和快意:「白杉能替阿姐报仇,死也值了!」她看向米春元,「春元哥,我知道你一片苦心将我摘出去,小妹心领了。」 米春元怆然泪下:「傻丫头,好不容易跑了,为何又跳进浑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墙角飘出一句犹犹豫豫的话声:「马自鸣是个大恶人,杀他是为亲人,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吧……」是站在墙角旁观的方小杞忍不住嘀咕。 她以为自己声音不大,其他人却都听到了,所有人齐齐看向她。尤其是沈星河的眼神,格外意味深长。 方小杞被看得发毛,知道自己冒失了,满地找缝恨不得遁走。 米春元忐忑不安地问:「果真如此吗?」 沈星河的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各位眼里可还有本官?」 方小杞腿一软差点跪下,被沈星河盯了一眼,又扶着墙站直了,头上冷汗直冒。 沈星河拿眼刀颳了她一顿,总算移开目光,缓缓说:「本朝律法惩恶扬善,马自鸣若果真罪大恶极,那么,杀他就是为民除害。然而前提是必须是坐实他的罪名。尔等若再吞吞吐吐左瞒右盖,本官拿不到完整证据,坐实的只有你们自己的杀人罪!」 沈星河对屋中余下差役摆了摆手,令他们退下,留下了白杉、米春元。方小杞混水摸鱼想跟着差役们开熘。 沈星河冷冷冒出一声:「方小杞,你给我回来。」 她身形一僵,灰熘熘地回来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沈星河冷笑:「你给案犯出主意躲避罪责的时候胆大包天,熘起号来倒比谁都快!」 第32章 大人徇私枉法 方小杞顶着一脑门冷汗:「民女……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沈星河牙缝里挤出阴森森的字眼:「你接着装吧。」 他不再理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二人:「白杉,米春元,本官问你们:报仇便报仇,为何弄什么刀板、钟馗血像,故意弄出些神鬼之状,且冒险在马自鸣的好友面前将他公开处刑?」 白杉尚未开口,米春元抢先道:「回大人,小人只不过想让他死得惨些,死得人尽皆知,让世人知道他是罪有应得!从计划到实施,全是小人一人完成!白杉扮画中人从马自鸣口中套话,套出白梅的下落后就离开了,后来杀人的事是小人独自干的,白杉不知情,她也根本没参与……」 他仍然担心白杉安危,努力将她撇清出去。 却见沈星河忽然伸手,指间拎着一只白玉梅花耳坠。 米春元和白杉顿时都面白如纸。沈星河在米春元眼前晃着那耳坠:「白杉为了假扮画中白梅,戴了白梅赠你的耳坠。你们谋划之事办完之后,她逃离山庄,却发现丢了一只耳坠。你猜,它掉在了何处?」 米春元和白杉呆若木鸡。 沈星河接着说:「留守山庄的差役说,马自鸣头七那晚,兇案现场宴客厅出现鬼火,传出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他们以为是闹鬼,其实,是有人回去找东西。你猜,他们在找什么?」 米春元和白杉均露出恐惧的神情。兇案现场留下了物证,这是白杉参与处死马自鸣的证据!马家人横行霸道,不会考虑马自鸣加害白梅在先,只会计较白杉参与了处死马自鸣。 就算沈星河放过她,马家人也定然不会放过她。 沈星河踱到了白杉面前:「他们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因为,那东西根本没掉在宴客厅,而是掉在了这间屋子里。」 沈星河忽然将耳坠递向白杉,白杉下意识张开手,沈星河手指一松,耳坠掉进白杉手中。 白杉握着耳坠,半晌未反应过来。米春元却慢慢地想通了:没有物证,他们再把牙关咬死了,就没人知道白杉参与过杀人,马家人就算秋后算帐,也只会沖他一个人来! 他泪水纵横,狠狠磕了一个头,对白杉低吼道:「阿妹,还不谢恩!」白杉勐地明白过来,俯身拜下:「谢大人……」 沈星河打断他们的感恩戴德,语气毫无波澜:「本官什么也没做。」 白杉和米春元识趣地闭嘴。沈星河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方小杞:「方小杞,你说是不是?」 方小杞惊觉自己目击了少卿大人徇私枉法的现场,恨不能求一双不曾目击过的眼珠子,其怂无比地急忙撇清,头摇得似拨浪鼓:「民女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沈星河嘴角一丝笑意一现即隐,坐到了椅上,话音有些倦意:「白杉,米春元,这里没有主簿,案宗会由本官自行衡量撰写。本官只想知道真相,你们可以说了。」 白杉拭去眼泪,开口道:「一切都源自小女子的一个梦。」 沈星河险又绷不住,火直往上蹿:「大胆!物证都还你了,你还敢愚弄本官?!」 白杉忙叩头:「奴家不敢!真的是一个梦,是……是神仙钟馗给奴家託梦!」 …… 白杉知道白有银在三年前把白梅卖了,却一直不知阿姐被卖去哪里,也不知道她早已不在人世。白杉不久也被白有银卖进凡心阁,她木然地接受命运,也无从反抗。 直到她做了个梦。 那天她没有客人,在凡心阁自己的房间里早早睡下了。迷迷煳煳中,忽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白杉,醒来!」 她觉得浑身发沉,动弹不得,似被魇住似的。挣扎一阵,只费力地睁开了眼,看到房间当中站了一个头戴官帽、身着红袍,面目兇悍的人! 她骇得想尖叫,却发不出声。 红袍人虬须怒目,话声瓮声瓮气,震得人脑袋嗡嗡作响:「吾乃钟馗,託梦于汝,请汝助吾降鬼!三年前,羽林军振威校尉马自鸣将你长姐白梅虐杀于城郊山庄,此人乃人间恶鬼,需用三十把尖刀行刑,并在恶鬼命断之处留下吾之神像,吾才可将他押往地狱! 他脚踩乌靴踏前一步,用铜铃似的眼睛瞪着她:「汝为吾效力,即吾麾下神将,此乃替天行道,他日寿终,阎罗殿论功行赏!」 钟馗撩袍端带,身周云雾蒸腾:「汝去往青龙观后院,一只雕有莲花的石缸下有一窝红蝎,人为此蝎所蜇中,一个时辰浑身僵木口不能言,可助你一臂之力!」 云雾瀰漫开来,白杉的视线变得迷濛,在梦魇中苦苦挣扎。她终于勐地坐起,里衣被冷汗湿透,房间中却一片静谧,并没有什么红袍钟馗。 白杉回想起梦中情形,记起「钟馗」的形像确实是自己在画上见过的模样,又记起梦中人说什么羽林军振威校尉马自鸣杀死她阿姐,有名有姓头头是道,令她心惊不已。 她不认识什么振威校尉,也不知该如何打听。想来想去,倒是可以去青龙观看看有没有红蝎。若是没有,这便只是一个怪梦。若是有……她打了个寒战——那就真的是钟馗託梦! 几天后,白杉求一个客人带她外出,然后独自去了青龙观。在青龙观后院,她果然找到一口雕着莲花的石缸。她费尽力气掀开石缸,一窝红蝎蜂拥爬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她尖叫一声连连后退,绊倒在地。有人闻声跑来:「姑娘没事吧?可摔到了?」 来人将她搀起,忽然惊唿一声:「阿梅?!」 她抬头看清来人,竟是曾与白梅有婚约的米春元!她又惊又喜:「春元哥!我不是阿姐,我是她的阿妹白杉啊!」 米春元已醒悟过来认错了人,白杉虽与白梅长得像,细看还是有区别的。米春元问她来这里做什么,白杉赶忙将钟馗託梦的事告诉了他。 她浑身颤抖,指着地上说:「我……我也以为只是个梦而已,可是心中毕竟不安,按梦中钟馗的指点来到此处查看,竟真的在这口石缸底下看到红蝎!春元哥,你说,会不会是巧合?」 米春元面若死人,半晌才道:「红蝎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只是,你阿姐的确被卖给了名叫马自鸣的振威校尉,就住在城郊一个山庄里……她应该好好地在那里享富贵,什么虐杀,怎么可能?」 第33章 大人服不服 红蝎,山庄……一个梦境竟与现实对应上数处,由不得米春元和白杉二人不信。 米春元其实从三年前去山庄找过白梅一次后,再也没回去过,他一直以为白梅好好地住在山庄里,直到白杉来找他。 却不接受白梅已死,一定要亲自去验证。白杉则先按照梦中钟馗的指点,小心翼翼地捉了红蝎,为防养死了,特意多捉了几只,然后回凡心阁等米春元的消息。 米春元在山庄周围观望几日,确信马自鸣不在山庄中,趁夜潜入。他先去了三年前与白梅见过面的上房。门没有锁,他悄悄进去,屋中却没有人。 正当他打算离开时,勐地发现墙上挂着一排美人图,一共五幅。月光落在其中一幅《美人赏梅图》上,画中人赫然竟是白梅! 随后他在山庄中转了一阵,也没见白梅的踪影。他想起白杉所述的梦中情形,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离开山庄后,去凡心阁找白杉。白杉被老鸨管着不能随意见人,他只好装作嫖客,用钱买白杉赔酒,这才得见。 两人已经相信白梅遭遇不测,恨怒滔天。他们坚信了钟馗託梦的神迹,决定执行梦中指示——用三十把尖刀杀死马自鸣,并在恶鬼命断之处留下钟馗的神像。 …… 白杉说到这里,米春元哽咽着接话:「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阿梅。三年前我来找她时,她说了几句戳我心的话,我便以为她嫌贫爱富,乐意跟着马自鸣,从那之后,再没回来看望过她。」 米春元歪脸在肩上用力蹭了一下泪水:「直到钟馗仙人给阿妹託梦,我才明白,阿梅明明知道自己落入魔爪,又怕连累我,才故意说那种话赶我走的……」 沈星河的眉心紧拧:「钟馗託梦?无稽之谈!」 白杉抬起脸,神情恳切:「大人仁慈,小女子感恩戴德,不敢有半句虚言!」 米春元见沈星河满面怀疑,赶忙道:「大人,白杉没有说谎!若非有神仙託付,小人何需费那周折,用蜡在帘子上画钟馗像?」 沈星河的目光扫视向他:「那幅只有白梅、没有美人的画也是你画的?」 米春元低下头:「是小人画的。」 沈星河缓缓踱步:「让本官来捋一捋:你们用只有梅花的画调换原画,白杉依照画中白梅的形象穿衣打扮、戴白梅昔日赠你的梅花耳坠,假作画中人变成真人,骗得马自鸣宠爱。」 沈星河用合着的摺扇点了一下米春元:「米春元借修葺山庄的机会暗渡陈仓运入兇器、设计机关,把戏台改造成刑台。」 他脚步微顿:「你们算好时间,马自鸣邀请友人宴之前,用红蝎蜇得马自鸣动弹不得状似僵硬木偶,把他悬颈吊起后,让他脚踩冰块支撑,并不会窒息而死。」 他用扇子一下下轻敲着手心:「等蝎毒开始消褪,马自鸣的肢体稍能活动的时候,脚下借力的冰块也化得差不多了,窒息感让他本能拉动刀板机关,自己杀死自己!而你们在那之前,就已逃离现场。」 沈星河森凉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划过:「谋划得果真滴水不漏,果真不辱钟馗之命啊。」 米春元苦笑:「千算万算,也没瞒过大人的法眼。我原也想着一走子之,可是,阿杉失落了一只耳坠,我们回来找也没找到。若官府以此为线索,很可能查到阿杉头上。阿杉一个女孩子家,若成了通缉犯,能往哪里逃?迟早要被抓住的。」 他嘆口气:「我那时便不打算跑了。若被查到,我只要包揽所有罪责,脑袋落地万事大吉,官府就不会追究阿杉了。大人,小人有罪——罪却不在于杀马自鸣,只在我错怪阿梅,没有及时把她救出火坑,才害她遭难,我是罪有应得!」 沈星河习惯了面上冷漠,并不如何动容。只问:「至此,是否还有遗漏?」 米春元面露钦佩:「没有,您全都说中了。」 「不对吧。」沈星河把摺扇展开,露出扇面上的钟馗血像,「这个是怎么回事?」 米春元睁大眼看着扇面,一脸茫然:「小人没见过这柄扇子,这上面的钟馗也不是小人画的!」 见沈星河满脸不信,米春元叩了个头道:「大人对阿杉已高抬贵手,小人绝不会再对大人有半句假话!该认的认,不是小人干的,也不能胡乱揽过来。」 沈星河又看向白杉。白杉也连忙摇头:「小女子也不知道这扇子的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方小杞在旁听着,不安起来,忍不住出声:「米春元,茗雀茶楼檐底的喜鹊彩绘难道不是你画的吗?」 米春元道:「那确是小人画的。」 原来没看走眼啊——方小杞放心了。 沈星河瞧她一眼,觉得有趣,嘴角悄然弯了一下。他问米春元:「米春元,我问你,你调出的蓝跟别的画师调出的蓝,果然有差别吗?」 米春元眼中亮了亮:「每个画师调出的颜色会有细微差别,除了本行,一般男子是分辨不出的,没想到大人能竟能辨别,大人果然不是寻常人士!」 沈星河:「……」 他再回头看一眼方小杞,恰巧她也看过来,那一丝挑在眉梢的得意分分明明,仿佛在说:你服气不服气? 两人目光撞上,方小杞慌忙收敛得色,慌张地看天看地。 沈星河撇了撇嘴角,捻着扇子问米春元:「这便奇怪了。你受僱茗雀茶楼画檐画,这扇子的主人也恰巧光顾过该茶楼,是巧合吗?」 米春元问:「敢问扇子的主人是谁?」 扇子的主人其实已查到,是金部司郎中左东溪。沈星河却故意不告诉他,含煳道:「是一名身穿孔雀蓝衣袍的男子。」 没想到米春元立刻道:「那个人啊,我记得他!那天我给茗雀茶楼的二楼檐底画彩绘时,梯子架到二楼雅间窗侧,瞥见雅间中一名身穿孔雀蓝衣袍的男子。那人的服色的蓝很艷,我还多看了一眼,想着以后调彩漆的时候好参考。不过,我不曾与他搭话,更不知这扇子是他的。」 沈星河眼中疑云愈重:「你可看到那男子与谁喝茶?可听到他们的对话?」 米春元想了想:「他是与一名男子喝茶,对方衣着朴素,似是个白衣。」 沈星河低头看着摺扇。那便对起来了,茶楼的伙计也是这般描述与左东溪一起喝茶的客人的,也与季杨找到的游医形象相符。 马自鸣一案的兇手米春元,与茶楼中的左东溪虽然曾经离得很近,但并无交集。 左东溪似乎与马自鸣一案毫无关联。 可是为什么,有人从茶楼柜檯偷走左东溪押的扇子,在上面画着一个血钟馗,特意送到大理寺去? 而且,直到现在,出城寻找左东溪的差役还没有传回消息。左东溪到底去哪里了?与马自鸣案究竟有何关联? 这时,押老董去的季杨回来了,莽撞地沖了进来:「大人,庄园南边的山沟里果然掘出六具女尸!马自鸣真是个畜牲啊!」 沈星河神情凝重:「让姜仵作来验。案子了结之前,米春元和白杉需暂押入监。」 米春元和白杉被带走前默默磕头谢恩,沈星河却已陷入沉思,看都没看见。 方小杞看了看窗外天色,在旁边抓耳挠腮一阵,按捺不住,小心地道:「大人,天都快亮了,您许诺圣上的三日之期这就要到了呢……」 他扫她一眼:「你倒比我着急。」 第34章 大人又生气了 沈星河慢腾腾拿过笔,打算凑合着写个纸张不规范的奏摺。笔尖悬在纸上又顿住,自言自语: 「未解之处太多了——白杉不似说谎,可是钟馗託梦之说,终究玄之又玄。她为何会发此奇梦?那梦中钟馗,为何非要用三十把尖刀处死马自鸣?又为何要留下自己的画像?青龙观的石缸底下,又怎会真的有一窝定骨蝎?」 方小杞恨不得把着他的手替他写,道:「大人,马自鸣恶事做尽,说不定就是钟馗大人显灵来收他的命呢?」 沈星河缓缓摇头,却想不通此事。又喃喃道:「如今证明,左东溪并非兇手,我着人查过,暂未发现他与马自鸣有何交集,目前他与案子的全部关联,便是与真正的兇手米春元,在茗雀茶楼擦肩而过。」 他看向黎明前漆黑的夜色:「左东溪已几日不见踪影,追索的差役至今没有回信。他到底去哪了?为何左东溪的扇子上会有钟馗血像?又是谁,用扇子掉包食盒,把它送到我面前?」 沈星河从幼年时就把刑部的案卷房当书房,把案卷当闲书看,虽尚缺乏实战,但阅案无数,无形中培养出缜密强大的推案能力,各种线索片断在脑中勾连往復、寻根溯源,有一点不通不对之处,他就能察觉。 沈星河越想越不满意,索性撂下了笔:「此案兇手虽查明,却起得不明不白,收得不利不落,甚是不漂亮,跪城楼便跪城楼吧。」 方小杞急了。沈星河三日来劳碌奔波,脸色看着已差到了极点,若再去跪城楼,不生病才怪! 方小杞双手捧起笔奉到他面前,几乎是恳求了:「大人,兇手查明便是破案了,您还顺便破了马自鸣虐杀六名女子的案中案,已是超额完成任务了!您先跟圣上报个结案,个别小尾巴再慢慢查嘛!」 沈星河心中一动,抬眼,从下往上看着她:「怎么查?我人手又不够。」 这时方小杞站着,他坐着,从她的角度看下去,一直不可一世的少卿大人,这时候竟显得有些无助,她的心口似被狠狠一撞,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人手不够我帮您啊,我可以随叫随到!」 「那好。」沈星河接过笔写奏摺,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方小杞看着他满面春风的样子,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沈星河写完后,把纸张随手一折,吩咐差役快马加鞭,务必要赶在天亮之前把奏摺送到圣上龙床床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方小杞则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一不小心揽活上身?她有点后悔,小心翼翼道:「大人,其实我飞燕帮那边也很忙……」 沈星河的脸沉了下来:「你要反悔?」 她就是想反悔。但被他恶狠狠一盯,顿时怂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要是帮您忙的话,会耽搁跑腿的活儿……您这边发工钱吗?」 沈星河已经生气了。 他赌气地说:「你还欠我一支笛子呢,还了再说。」 方小杞瞪着他不敢开骂,但腹诽已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就应该让您去跪城楼! 沈星河视若无睹,一脸嚣张。 回城时天已亮了。方小杞想直接去飞燕帮开工的延寿街,沈星河却令马车绕了点路,把她送回了昌乐街飞燕帮的居住处,将她轰下车去。 他在车中一手挑着车帘,冷冷道:「熬了一夜还去跑腿,想如上次那般再栽下屋顶么?老实回去睡觉!」 说罢放下车帘,吩咐了车夫一声,扬长而去。 方小杞被车轮扬起的尘土呛得咳了两声,才望着远去的马车顶嘴道:「上次不是你把我一箭射下屋顶的么?」她声音轻了下去,「只晓得让我去睡觉,你自己……」 她不懂官府处理案件的流程,但也知道马自鸣一案又牵出一案,马自鸣既是受害人,又是个连环兇手,案情复杂,后续的事必有千头万绪,沈星河恐怕根本无暇休息。 她虽应承了帮忙,实际上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一句空头戏言罢了。除了记性好一点这点小聪明,她哪有什么用处? 沈星河回到大理寺,先忙着补此案的文书簿计。他手下原该有个主簿的,可是他初来时,前任少卿的主簿表现得怠慢,沈星河不能容这种给他找不痛快的东西在眼前晃,当即将该主簿晾到一边去。 他心中倒是痛快了,活儿却得自己干,他得亲自整理文书。此案在京中引起神鬼邪说的沸沸传言,触怒了龙颜,死者还是禁军武官,算是一桩要案,少不得经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 沈星河在写文书时尤其慎重,他情理兼举,着重强调马自鸣残害六名女子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米春元、白杉为亲人復仇其情可悯,为民除害堪称义举。 好在他早年曾经是弘文馆的佼佼者,曾经是太傅元钦门下最出色的学生,挥毫描山河,笔墨写春秋。 曾经。 都不重要了。把不该死的人从刑律的铁爪缝隙中不动声色地捞出来,为米春元和白杉免罪,一腹经纶也不算白废。 在消息传出去之前,他速战速决走完流程,将两人无罪释放,派季杨将他们护送出京,远走天涯。 他如此做,定然会触怒马自鸣的宗族。但他不在乎。 沈星河昏天黑地忙了两日,刚打算歇一歇,差役一脸兴奋地跑进来传话,说宫中内侍带着赏赐到了,另外,还有圣上召见他的口谕。 沈星河万般不耐烦,想了想,还是换上官袍,随着前来传谕的内侍进宫觐见。 第35章 公子叛逆 来大理寺传圣上口谕的,是个十六岁的小太监,名叫迟小乙,是新提拔到圣上身边的内侍。 沈星河去宫里原就去的少,朝会旷缺十之八九,迟小乙从未见过他。来传谕之前,就被前辈提醒,说沈二公子为人高傲脾气很差,让他留心些。 今日一见,沈二公子果然满身戾气,一脸随时找茬寻衅滋事之态,听过圣上口谕之后,「抗旨」二字几乎写在了脸上。吓得迟小乙惶惶不安。 好在沈二公子给了圣上面子。一路上,迟小乙半句话也不敢跟沈星河搭,将人带至宫中御花园的一间暖阁前,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德宗帝宋适,六十多岁,前些日子着了凉,龙体欠安,秋意才深,暖阁里已点起暖炉,坐在榻上靠着软枕。 沈星河跪在榻前,被热烘烘的空气熏得脑子嗡嗡的,只隐约听到圣上德宗帝夸赞他「星河识见明敏,智虑周详,尽心竭诚破得诡案,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之类的废话。 德宗帝论起来是他的舅舅,一句一个「星河」,叫得很是亲切,沈星河却觉得刺耳。他全然没有立功后的喜悦,拉着一张死人脸听得一脸木然。 他通宵未眠,疲倦的很,感觉随时会一头栽在蓆子上睡过去。心中默默道:破不了案要跪城楼,破了案要跪皇帝,这不是都是跪吗?!早知道就不那么拼命了! 德宗帝的一句感慨忽飘进沈星河耳中:「这个案子是从刑部转到大理寺的,你父亲未能处理的案子,你却破了,可见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沈星河像被戳了一锥子,勐地抬眼:「微臣能破案,与尚书大人倒也没什么关系。」 德宗帝被噎了一下:「你这孩子……」他摆了摆手,「罢了,你们的家事朕不想掺和。星河,朕看你气色不济,是不是身体不太好?若你实在觉得辛苦,朕便将你调回礼部,当然了,只调职,不降品级。」 沈星河的嵴背越发挺得笔直:「微臣身体好得很,不敢劳圣上挂心!」 德宗帝抿了一口茶:「朕是担心大理寺的公务太过繁忙,怕你受不了。」 沈星河眼里立刻写上了「倔强」二字:「禀圣上,微臣在职上游刃有余,完全不在话下!」 德宗帝脸上带着的慈祥的微笑:「朕不是怀疑星河的能力,只是钟馗案已然水落石出,事情既然办得圆满,你又何必在大理寺做这苦差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沈星河眉心拧起:「禀圣上,此案真兇虽落网,却仍有疑点未解,算不上圆满,微臣还要追查。」 德宗帝面露犹豫:「星河做事周全自是好的。朕只是觉得,你似乎不情愿当这个少卿啊。」 沈星河眉一抬,眼角锋利:「微臣何曾不情愿?微臣愿意得很!」 德宗帝似笑非笑:「你若坚持,朕也不勉强你。那么,星河可有什么需要朕帮忙的?」 沈星河在大理寺遇到的阻碍颇多,但那点小事绝不会在御前提,他铿锵有力地回答:「没……」 突然顿住,眼前闪过一个似轻燕、似清竹的身影。他改了口:「微臣稍微有些缺人手。」 德宗帝笑得宽容慈祥:「这个好说。你想要谁?朕立刻给你调过去!」 沈星河眼中闪了闪,道:「微臣尚未想好。只是希望纳入麾下之人不论身份高低,出身如何,只求任人唯才。望圣上恩准。」 沈星河从未向他这个皇帝舅舅提过什么要求,德宗帝也太久不见他如此认真的模样,觉得新鲜,失笑道:「你这是看上了何方神圣?区区小差小吏,是谁都无妨,你用便是。」 沈星河谢恩告退之后,服侍在一边的迟小乙上前给圣上添茶。德宗帝捧着茶盏,忍不住笑着摇头。 迟小乙见德宗帝高兴,陪着笑脸顺风拍马:「奴婢曾听人说沈二公子疏于公务,今日一见,明明峥嵘有为,实乃年轻才俊,可见传言不可信吶!」 德宗帝摆了摆手,笑道:「传言并不假,你若一月之前见到他,可不就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他在礼部司时,供职六品员外郎,一个月就初一十五两次朝会,一年到头他都不来几次,好不容易大驾光临,还摆一副臭脸。你若不理他,看着让人生气。你若理他,他就顶嘴,能把朕气死!」 说到这里,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星河小时候,可不是那副样子。他天资聪颖,少时初露头角,表露出过人的文武兼才。朕原本介意他的真正出身……是这孩子的才情令朕放下成见,甚至两难于将来让他文入翰林,还是武镇边关。可是后来……」 德宗帝花白眉下覆盖阴影,渐渐沉默。迟小乙敏锐地听出不妙,大气不敢出。 德宗帝却忽然展眉:「朕以为他会一直那般消沉下去,只道此子废了。不料自从他接管钟馗案,整个人如睡着的狼崽子被一脚踢在屁股上,这汹汹气势才是星河该有的模样。」 德宗帝笑得有些狡黠:「不过,这狼崽子生着反骨,与他交手是要讲战术的,话要反着说才管用,比如说你要他往东,就得指西。你懂么?」 迟小乙苦起了脸:「哎呦,奴婢愚钝,真的听不懂。」 德宗帝笑骂:「蠢货。」 迟小乙被骂了,却笑得跟被赏了一般开心。做奴才的,蠢不蠢不重要,能讨得主子欢心最重要。 德宗帝眼中意味又深了下去:「文宜得有这么个儿子啊。只要能撑起门庭,就是好儿子;能为朕所用的,就是朕的忠臣。我反覆与文宜说,有些事,该放下的得放下,就当这个孩子是天赐之子。她心里那个坎却总也过不去。结果现在她们母子两个的关系……唉……」 德宗帝露出倦意,迟小乙服侍着他躺在榻上小憩,放下帘幕,无声地退出暖阁。 第36章 出身不正 迟小乙轻轻带上门,一回身,正看到一名四十多岁的太监沿廊下走来,是提拔他的内侍少监霍槐。他赶忙上前行礼:「给师父请安。」 霍槐看了一眼暖阁的帘子,压低声问:「沈二公子来过了?」 迟小乙乖巧应着:「回师父,走了有一会儿了。」 「圣上睡了么?」 迟小乙答道:「刚合眼,得小睡一阵。」 霍槐摆了摆手中拂尘,示意迟小乙跟自己走,两人走到远些的僻静廊角,霍槐问圣上与沈星河说了什么,迟小乙回想着复述了一遍。 霍槐听完,追问道:「关于那个案子的死者马自鸣,沈星河有没有说什么?」 迟小乙规规矩矩答道:「他没向圣上提起此人,也没怎么提案子的事,只是圣上一直在夸赞他。」 「如此了结,甚好。」霍槐脸上闪过一丝放心,神情舒展,换上不屑的神情,「沈二公子便如一向顽劣的小童,偶然肯写几个大字,大人就要夸到天上去。破个案子而已,难道就是栋樑之材了?」 霍槐冷笑:「一个贱婢之子,能有什么出息?」浑然忘了他自己也是个奴婢。 迟小乙似吓了一跳:「师父,沈二公子不是文宜长公主的二儿子么?您怎能……」 霍槐嘴角勾着薄利的讥讽:「我说的当然不是文宜长公主。」 迟小乙一脸懵懂的样子,让霍槐又气又笑,拿拂尘敲着他的脑袋:「乖徒儿,你在御前伺候,一些皇亲贵宗的秘闻轶事,你需缝紧了嘴不得议论,但是你得知道,耳朵可不能缝上。」 迟小乙连忙躬身,求知若渴:「求师父指点!」  霍槐对迟小乙的态度很满意。他用拂尘示意了一下,两人在近处闲步,沿雕栏石路边走边聊。 霍槐慢悠悠道:「天家皇嗣兴旺,圣上有七位皇子,虽已立了皇长子为太子,另外兄弟几个却难免有存着野心的,这些年储位之争从未消停,皇室宗亲间的平衡和牵制尤其重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霍槐的拂尘指了指长公主府的方向,压低嗓音:「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文宜长公主,自然与圣上保持阵线一致。圣上最盼着文宜长公主门庭荣耀,愿意栽培文宜长公主的儿子。世人皆知,文宜长公主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长子沈兴芒,次子沈星河。」 迟心乙赶紧点头:「这个徒儿知道,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把皇宗族谱倒背如流!」 霍槐扑哧笑出声来:「背过归背过,你若两人都见过就知道了,说是双胞胎,长得根本不像!起初被寄于厚望的是长子沈兴芒。不料,沈兴芒小时候看着还争气,十几岁时出了事。」 霍槐笑嘆一声:「那关头,圣上明里暗里扶持长公主府的势力,正打算封驸马沈书允为外姓王。沈书允虽是个窝囊废,但只要世子出息,将来承袭爵位,也可成为圣上的左膀右臂。」 迟小乙深以为是:「圣上圣明!」 霍槐用拂尘敲了他脑袋一下:「小马屁精儿,圣上又不在这里,就不必拍了!」 霍槐摇头嘆息:「唉,圣上也不能算无遗策啊!谁能想到,沈兴芒十四五岁时被一帮京城纨绔拐带坏了,非但一无是处,还在驸马将要封王的时候,闹了一桩丑事,被人刺瞎一目。」 迟小乙倒吸冷气:「怎会如此,他干什么了?」 霍槐嫌恶地甩了甩拂尘:「还不是烟花柳巷争风吃醋那点破事!」 他屈着手指示意着:「本朝为官有四个准则:身、言、书、判。其中的身,就是要求五官端正,体格健康。沈兴芒不止瞎了一目,品行也不端,彻底废了。圣上封驸马是为了栽培世子,沈兴芒废了,圣上就不再提封王的事。」 迟小乙忍不住道:「这不是还有二公子沈星河么?立次子为王府世子又不是没有先例。」 霍槐发出有些猥琐的低笑:「问题就在这里。二公子的确是沈二公子,却不是长公主所生。」 迟小乙茫然了一会儿,默默背了一段皇宗族谱,大惊失色:「驸马不曾纳妾啊,二公子的母亲不是长公主,那是谁?」 霍槐鄙夷道:「一个贱民女子,至于姓甚名谁,我也不记得了。可是,沈二公子却与其兄长沈兴芒号称双胞胎,你懂得是怎么回事么?」 迟小乙想了一想,脸都绿了:「驸马……是在长公主有孕期间与别的女子私通,致其有孕,所以,二公子与长公主的亲生儿子差不多时候出生?!」 霍槐点了点头:「就是这么回事。沈二公子连庶出都算不上,只是个私,你明白了罢?」 迟小乙唏嘘道:「我朝公主一个赛一个心高气傲,都绝不许驸马纳妾的。听闻沈书允对长公主宠溺无比,百依百顺,却不料做出这种事!长公主竟能容他,大概是……夫妻情深吧。」 霍槐啐了一口:「我呸!如你所说,我朝公主有一个是吃素的么?不过是因为皇室婚姻有诸多利益纠葛,不得不维持个表面体面罢了!在外人面前做足举案齐眉的姿态,私下里能赠他一百顶绿帽子!自打那事之后,沈书允在府里根本抬不起头,长公主跟前的婢女都敢当面骂他!」 霍槐满脸鄙夷:「文宜长公主没有和离,还认下了这个二儿子,对外宣称自己生了双胞胎,可是太医、宫里女医、还有长公主府的奴婢下人,许多人都知道长公主只生了一个孩子。当时也有嘴不严的,被长公主棒杀了两个下人,无人再敢议论。」 霍槐慢悠悠踱着步:「但年岁长了,纸里包不住火,流言还是慢慢出来,许多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当着长公主府的人提起罢了。」 霍槐说着说着,皱起了眉:「沈星河跟他大哥不愧是一父所生,小时候看着出色,长着长着也长歪了。小时候不肯上学,长大了不肯上朝,谁都管不了。不过……」 他望向暖阁的方向:「前阵子他在朝堂上一番胡闹,接管了钟馗案,误打误撞竟破了案,圣上又封又赏,莫非……又起了封王立世子的心?」 霍槐转向迟小乙:「小乙,上次老祖宗见过你后,也很喜欢你,必会得老祖宗栽培。你机灵些,圣上说过什么要紧的话,务必记着点。」 迟小乙哈着腰连连点头:「徒儿明白,徒儿的耳朵就是给师父长的!老祖宗自然得供着,小乙却没志气,只有孝敬师父的心。」 霍槐拍了他脑袋一把笑骂:「就知道嘴甜。」 迟小乙笑得讨人喜欢,只是低垂的眼中细芒微闪。 * 第37章 挚友绝交 沈星河从暖阁出来许久,这会儿却连皇宫的后花园都没走出去。他坐在一处游廊下拐角的长条座位上,侧着身,朝向廊外的池塘,似在赏景。 方才他行至此处,头疼突然袭来,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看不见了。好在这种情况他已应付得轻车熟路,在头疼发作和失明来临之间的一瞬间里,迅速选了这个好地方,面朝的方向是一片水,不会有人发现他目光涣散。他只要静静地坐一会儿,挨过去就好了。 有脚步声沿游廊而来。沈星河不为所动,坐得稳如泰山。不管来人是谁,就算是阁老宰相,他都会装作在走神,不理会便是。 这一招虽为他落下了倨傲无礼目中无人的恶名,也令昔日朋友因此断交,但十分管用。次数多了,他不理别人,别人也不理他,他乐得清静,最重要的,是避免别人发现他的秘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沈星河的这个间歇失明症,知情者只有师父常镛一人,连他父亲沈书允都不知道。 他也曾就医过,为了保密,不能找宫里太医,也不敢找京城中的任何大夫,只隐瞒身份去外地看过。所以,宫里的太医也没有知情的。 他绝不能、绝不愿让人发现自己眼睛的问题,来自他人的或同情或兴灾乐祸,或落井下石,他都不能忍受。 偏偏树欲静风不止。脚步声停在了身后,欠揍的声音响起:「呦,这不是沈二公子吗?稀客啊!」 是七皇子,辰王宋明汐,就是在朝堂上一脚将他踹成大理寺少卿的傢伙! 沈星河不淡定了,额角当即炸出火星,咬紧了牙根才忍住没回头。 沈星河毫无反应,宋明汐却不打算放过他,语气讥诮:「啧啧,二公子好大的架子!纵观全国上下,也就我父皇一人配得上跟你说句话了是不是?二公子能不能赏个脸,给本王一个眼神?」 沈星河的手在木栏杆上捏得指关节发白。他害怕被发现眼睛的问题,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哎哟!」宋明汐气笑了,对着沈星河的后脑勺作揖,「二公子总算肯搭理本王了,本王真是受宠若惊!二公子,本王一脚助你官升两级,您不谢谢我啊?」 沈星河气不打一处来:「此事,回头再找你算帐!」 「别啊,要算现在就算!你起来跟本王打一架,本王要是输了,给你跪下赔罪!」 沈星河嵴背僵直:「你能不能滚?!」 宋明汐怒髮冲冠,手伸向沈星河的肩膀,想拎他起来打架,又生生忍住了。这里毕竟是御花园,德宗帝还在不远处的暖阁里,若在这里打架斗殴,至少得关一个月的禁闭! 宋明汐的手缓缓攥成拳头,骨节捏得咯吱作响。沉默一阵,终于甩袖就走。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回过头来指着沈星河的嵴背,手指颤抖,眼圈都红了:「沈云洲,你倒是说清楚,我究竟何时何地、因何事开罪的你?」 「云洲」是沈星河的表字。 沈星河只冷冷给了两个字:「不敢。」 宋明汐炸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你说翻脸就翻脸,连个理由都不给!六年了,我跟你套了多少次近乎,热脸就贴了多少次冷屁股!沈云洲,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如一具行尸走肉,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沈星河低声道:「我只是厌倦了你们这些皇亲贵胄。」 时隔两人断交六年,沈星河终于给了宋明汐一个答案,把宋明汐气得差点撅过去:「你自己也是长公主府的二公子,不也是皇亲贵胄吗?!」 宋明汐成功戳中了沈星河的痛处,沈星河心中稍稍泛起的一点内疚顿时烟消云散。他的头疼得正厉害,态度越发恶劣:「我才不屑与尔等为伍!」 这天底下敢在御花园里宣称不屑与皇子为伍的,大概只有沈星河一人了。声音再大一点让暖阁里的德宗帝听到,就够得上砍头了! 宋明汐只知道沈星河六年前突然烦了他们一群一起长大的朋友,单方面与所有人断交。却不知他厌恶自己到这种程度。 他忽然失去斗志,像个霜打的茄子似地蔫了:「不瞒你说,关于你身世的传言,我也有所耳闻。可是我不在乎啊!不论你出身如何,你都是我朋友。云洲,你是介意这些才与我疏远的吗?」 沈星河冷冷回了两个字:「不止。」却不肯再解释。 宋明汐站在原地等了一阵,什么也没等到,怅然道:「罢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像个狗一样讨你嫌了。我却不后悔那天把你踹到御前。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拿刑部的案宗当书看,也听人说,你查案的时候很有劲头,至少不像个死人了。听说案子已破,恭喜啊沈少卿。就此别过吧。」 宋明汐拱了拱手离开。不过是一个转身,却似真正诀别。 沈星河脑袋中的疼痛的毒蔓收起了触角,池塘里的一丛枯荷显现在视野。他回头,望见宋明汐决绝离去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想叫住宋明汐,却终于没有出声。 十四岁那年,他听到关于自己身世的传言,还以为是有人造谣,跑到文宜长公主面前,请她查出造谣之人,以正长公主府清誉。 文宜长公主却看着他,神情疏离而冰冷:「那不是谣言。你的生母的确是个下贱的贱民,你身上根本没有皇室的血,你是沈书允跟那个贱货生的私生野种!」 他一直当作母亲的人,用叫做「耻辱」的刀子将他捅了个透心凉。 那时他还小,第一时间选择了厌恶自己。他不再与那群从小一起长大的皇室宗亲的子弟是一类人,继而厌恶了他们。 总之厌恶了全世界。 沈星河怀着满腔厌恶回到大理寺,却在厅里看到了这世上最令他厌恶的人。 他的父亲,刑部尚书沈书允。 第38章 父子离心 大理寺卿易迁正在与沈尚书喝着茶相谈甚欢。见沈星河进来,沈书允停止谈笑,等着儿子问安。 沈星河一语不发扭头就走。沈书允气得脸色铁青,勐地拍了一把桌子,桌面的茶杯都震翻了。 易迁赶忙站起来拦住沈星河:「云洲,云洲啊,沈尚书来了。」 沈星河缓缓回头,盯着沈书允,眼神意味深长,一语双关:「我看到了。我,又,不,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沈书允并不知晓沈星河的失明症,只道儿子语出不逊。 沈书允脸色青了又白,强压着火道:「星河,当初你贸然在御前出头接下案子,为父怕你不知天高地厚,最终若破不了案,免不了受圣上责罚,才训斥了你几句。如今,为父知道你破了案,也为你高兴。」 沈星河冷笑——是担心他破了刑部破不了的案,显得刑部无能吧! 他却懒得多说,凉凉道:「您高兴就好。」 沈星河随随便便一句话,沈书允听着就刺耳。话说回来,这些年这个二儿子要么不理他,要么出口就是刀子,不刺耳才不正常。 易迁感觉到父子二人间的剑拔弩张,明智地决定走为上计,以免被无辜伤及。他对沈书允拱了拱手:「沈尚书与令公子聊着,下官还有点公务要忙,先行告退。」沈书允与易迁品级相当,沈书允却还是驸马爷,所以易迁以下级自居。 易迁走后,厅中气氛更为僵滞。沈书允坐回椅中,喝了口茶,整理了一下情绪,神情缓和了些,问道:「你今日面圣可还顺利?」 沈星河回想了一下进宫的经歷:跟德宗帝要到了自主招工的权利,算是有收穫。但又遇到了宋明汐,这一段着实不愉快。他郁郁答道:「不顺利。」 沈书允倒吸一口冷气:「不该啊。」他压低声音,「我得到一些消息,圣上近日对咱们长公主府看得格外重,他封你为大理寺少卿,就是表现之一。你也知道圣上曾有赐封之意,后来又不提了……这是个转机,你要把握机会啊。」 沈星河哼了一声:「我若厌烦了,随时辞职!」 沈书允勐地记起这个儿子头后生着反骨,尤其喜欢跟他这个当爹的反着来,还不如不说!赶忙换了话题:「星河,你几个月没回家了吧?也不回去给父母请安!你母亲很思念你。」 沈星河冷笑起来:「我母亲不是死了吗?」 沈书允惊得直跳起来,慌张地望望门口,指着沈星河的鼻子怒道:「放肆!」 沈星河讥讽道:「您慌什么?还怕别人听到吗?您做的丑事路人皆知,大可不必如惊弓之鸟。」 沈书允气极,抄起桌上的茶杯砸了过去。沈星河躲也没躲,被茶杯砸中额角,血顺着脸颊淌下。 沈书允也吓了一跳。他快步上前:「星河,你没事吧?」 沈星河厌恶地后退。沈书允身形僵住,无奈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也冷了下去:「无论如何,你都是长公主府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好自为之。」 说罢走出厅去。 沈星河站在原地良久未动。忽然笑了,眼底闪过一丝疯意:「一损俱损,全都完蛋,不是甚好?」 * 常镛闻讯赶到的时候,季杨正在沈星河的公事厅门外急得团团转。见常镛到来,急忙迎上去:「老爷子您可来了!」 常镛问:「怎么回事?」 季杨压低声音道:「沈尚书今日过来,不知怎的与少卿吵了起来,动了手,把少卿的脑袋打破了。小的想给少卿包扎一下,他把我轰出来了,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让人进去,这都半天了!」 常镛脸色沉得可怕。他对季杨道:「你去烧点热水送过来。」 季杨赶忙去了。 常镛上前轻轻叩响门:「星河,是师父,把门开开。」 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常镛站在门外,觉得这情形熟悉,不由心痛如刀绞。六年前,他早已告老还乡,忽有长公主府的人千里迢迢去请他,说他教导过箭术的二公子跟家里闹脾气,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吃不喝,小命快没了,请他去劝劝。 常镛因伤退役后,曾在沈星河十岁出头时,被驸马请进长公主府教过他一年箭术,时间虽不长,相处得却投缘,师徒自是恩深意重。但长公主府能不远千里求到他这里来,足见这「脾气」闹得不小。 常镛记得沈星河不仅在箭术方面极有天赋,小小年纪还极有文采,刻苦勤勉,待人接物恭而有礼,圣上都亲口夸赞过的,怎么会任性闹脾气呢?问信使,信使支支吾吾,似有避讳,他也不便多问。 当他星夜兼程赶到长公主府,隔着门好言相劝了半日,沈星河也不肯出来。直到常镛抱怨道:「师父连夜赶路,腿疾犯了,站在这里腿疼得很。」 门里才有了动静。门打开后,里面的少年形销骨立,双目空洞,面色青白如死人。常镛的心咯噔一下。他虽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却已断定,这不是什么闹脾气,他的爱徒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今日,旧事竟然重演,元兇竟然又是沈书允!他的爱徒本应是天之骄子,全因投错胎,摊上沈书允这么个父亲。沈星河萎靡数年,来大理寺后,好不容易恢復点生机,沈书允竟又来伤他! 常镛恨不能立刻去拧断沈书允的脖子。但当务之急是哄得沈星河开门。他想了一想,故伎重施,嘆口气道:「师父的腿疾犯了……」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沈星河站在门内,脸上血迹已擦净,脸色虽不好,却不似六年前那副死人之状。他鄙夷地看着自家师父:「师父,这一招也太不新鲜了。」 常镛的心放了大半,一对卧蚕眉立刻竖了起来:「受了伤就得上药,若破了相,日后怎么找媳妇?」 沈星河把额角的小伤口亮给他看:「我已自己上过药了。一点小伤,您急什么?师父放心,徒儿不是小孩子了,这点小事不会放在心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他越是显得轻松,常镛越是心疼。常镛不再提这事,只问:「还没用午膳吧?想吃什么,师父去后厨给你做。」 沈星河垂下眼想了想,道:「归云阁的鱼肉芙蓉羹。」 常镛瞪着他:「怎么,你敢嫌弃师父的厨艺?!」 「……我就要鱼肉芙蓉羹。」沈星河一脸倔强。 「好好好!老夫去给你买!想当年边关八百将士,都喜欢喝本将军亲手煮的咸菜粥!没品味的臭小子!」他嘴上假作生气,其实心中欣慰。沈星河肯跟他任性,说明这次的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却听沈星河道:「徒儿不要您买的,要飞燕帮金牌飞燕来送。」又阴恻恻补了一句,「此飞燕必须看着我吃。」 第39章 不想委屈自己 常镛脑门冒火星,觉得徒弟任性过头了。转念一想,记起最近见过的飞燕方小杞,觉得不对,问道:「那个金牌飞燕得罪过你吗?」 沈星河眼睛一眯,记起了与某金牌飞燕分别时,她给他的不痛快。他森森道:「是。」 常镛倒吸一口冷气,对方小杞生出深深不忍,心中提前给她上了三炷香。不过,只要他的爱徒能舒心,死个把飞燕算什么! 两炷香后,金牌飞燕抱着归云阁的食盒赶到大理寺府衙侧门。进去之前,不放心地打开食盒,把盖碗的盖子掀开看了一眼。 虽然在归云阁时,她是一眼不错地盯着后厨盛好粥装盒的,但还是不放心。 还好,碗里确实是羹,不是什么天杀的扇子。 季杨从侧门出来,恰巧看到方小杞把食盒的盖子扣回去。他警惕地看着她:「你干什么呢?」 方小杞忙道:「我这不是吓怕了,生怕再出差错吗?我看过了,这次的确是鱼肉芙蓉羹!」 季杨明白了,说:「案子都破了,兇手都落网了,当然不会再出岔子!」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请吧。」 方小杞一愣:「我只是来送餐的,明日再来收回餐具即可。」 季杨却说:「我们大人说了,要金牌飞燕看着他吃完!」 方小杞:「……」他吃着,她看着,这是大理寺的什么创新刑罚吗?她也没犯什么罪啊! 却不敢反抗,抱着食盒,跟着季杨往里走。 季杨这几天与她常见面,也熟络了,一边走一边喜滋滋道:「哎你知道吗?我们大人提拔我了,我现在是班头了!」 他炫耀地给方小杞看了看他的新腰牌:「因马自鸣一案破得好,圣上赏了我们家大人。大人却说破案是职责所在,把赏钱全分给了我们弟兄几个!弟兄们可高兴了,都说咱们没跟错上官!」 季杨得意起来,走路姿势也格外嚣张:「当初那些不长眼的不愿跟着大人干,现在后悔了,纷纷跑过来表忠心,挤破脑袋想塞进来!你猜怎么着?」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们大人说,现在他手底下虽只有八个人,却能一个顶八个使,不需要加人了!哈哈哈,让他们狗眼看人低!哎,话说你也跟着大人跑了不少腿,我特意问过大人,赏钱要不要给你一份。」 方小杞立刻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季杨接着道:「我们大人说,给你赏钱似乎有些折辱你,不太合适,还是算了。 方小杞失望至极,小声道:「折辱就折辱呗,没关系的!」 季杨哈哈了两声:「我看大人就是不捨得给你罢了,你少得一份,我们兄弟就多分一份,大人还是偏心自己人!」 方小杞沮丧地抿紧了嘴。她搭上几天工夫,到最后只得了一张护身符,另还倒欠沈大人一根笛子! 说话间,季杨将她领进公事厅旁边的一间退室。这屋子是专门给沈少卿休息用的,一道屏风前摆着案几,沈星河身披宽袍,闲散靠着案几,在看一卷书。 季杨禀道:「大人,金牌飞燕方小杞送餐来了。」 沈星河的视线落在书上没有挪开,只点了点头:「你退下吧。」 季杨应着出去了,留下方小杞捧着食盒站在原地。沈星河仍没有理她,目光停留在书上,仿佛看得入迷。方小杞不知所措。 其实沈星河更加不知所措。之前师父问他要吃什么,他突然心血来潮,非要什么鱼肉芙蓉羹,非要金牌飞燕来送。 其实就是非要方小杞过来罢了。 每每与沈书允或是文宜长公主发生不快,他必会从里到外不舒坦,憋着的火令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一定要找个茬发泄发泄。 这次也不知自己搭错哪根筋,找到了方小杞头上。 其实,话出口不久他就后悔了,但季杨已经跑去延寿街找飞燕帮下订单了,来不及撤回了。 他逼着方小杞过来,然后呢?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只能强装镇定,先假装看一会儿书再说! 过了一会儿,他自觉情绪调整得差不多了,搁下书缓缓抬眼:「愣着干什么?」 方小杞:「?」她不愣着,还能干什么? 沈星河的指尖叩了叩案几:「给本官盛饭。」 方小杞犹豫:「这……这不在我们飞燕的服务范围。」她忽然记起季杨说过的赏钱,灵光一闪,道:「如果加钱的话,可以考虑。」 沈星河垂了垂眼,冒出两个字:「加钱。」 「好嘞!」 方小杞麻利地跪坐到案几对面的坐席上,给沈星河盛好一碗鱼肉羹,并周到地摆好了羹匙:「还热着呢,大人请慢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沈星河却没动:「你也一起吃。」 方小杞一愣:「这……这不合适。」 「加钱。」 「好嘞!」 于是,拜倒在金钱下的方小杞陪沈少卿一起用饭。鱼肉羹鲜美可口,与帮主每天餵给飞燕们的清汤菜叶粥是天壤之别。 可是,方小杞有些三心二意,食不下咽。她都说了两次「加钱」了,他还没记起赏钱的事吗? 沈星河眼也没抬,却不知捕捉到她的小动作,道:「老看我做什么?」 方小杞想直接提赏钱的事,出口却成了另一句话:「您……您脑袋上怎么有伤?」 他额角的伤口涂药后都结痂了,便没有包扎。伤口很小,只是周围有些红肿,他肤色白,还挺显眼的。 沈星河原想随口说句「撞门上了」什么的煳弄过去。却忽然不想委屈自己。 他说:「被人打的。」 方小杞怒了:「谁打的?有没有打回去?」 他道:「我父亲打的。」 方小杞惊住,脸色都白了。 沈星河接着说:「我与他早已反目,他打我很正常。」 方小杞听人议论过长公主府的事,能猜出他少不得为家事烦扰,却料不到能到这种程度。 她的眼圈红了,连忙低头舀了一匙羹填进嘴里。 沈星河眼睁睁看着一滴眼泪跌进了她的碗里。他有些不敢相信。她是因他而难过吗?除了常镛之外,她倒是第一个为他落泪的人。 天天打扮得跟个假小子似的,到底是女孩子,就是爱哭。沈星河不由失笑:「你怎么了?这一下比你给我那一巴掌可轻多了。」 方小杞呛了一口,脸憋得通红。 第40章 她给大人下毒 沈星河不由自主隔着案几伸出手去,想替方小杞抹去脸颊挂的泪珠,幸好及时收住了手。 好险,这要激得她犯了病,不得把碗扣在他脸上? 他转而把她面前的碗挪走:「这一碗过咸了,重新盛一碗吧。」 她已经没了胃口,摇摇头:「我不吃了。」 沈星河也搁下了羹匙:「我也不想吃了,你把餐具收走吧。」 她看了看他面前的碗,里面的鱼羹几乎没少。 她忍不住说:「您这都还没吃呢。」再打量了一下他极差的脸色,劝道,「我看您身体好像有点虚,还是再吃点吧。」 沈星河:「……本官不虚!」 他原本是觉得饿的,不知为何这会儿又不饿了,胸口有些堵滞不适,是真的吃不下。 但方小杞说他虚,这忍不了。 于是他说:「餐具先不收,我还要吃几碗,你先走吧。」 「是。」 方小杞行过礼,出了退室。 季杨候在门外,她招唿道:「季班头,我回去了,明日再来收餐具。」 季杨刚应了一声,忽听退室内「咔啦」一声脆响,仿佛什么东西摔碎了。季杨回头对着门问了一声:「大人?」 里面没有应声。 季杨感觉不对,推门进去看,失声惊叫出声:「大人,您怎么了?」 方小杞也赶忙跟进去,见一只碗摔碎在地,沈星河倒卧在蓆子上一动不动。 她大惊,想上前查看,冷不防被季杨高大的身形拦住了。季杨对她怒目而视,厉声道:「你竟敢给大人下毒!」 方小杞呆住:「什么下毒?我没有!」 季杨震怒之下豁嘴漏风更加严重:「鱼羹似你送来的,我亲眼看到你在门外打开过食盒,必似你无疑!」 方小杞急道:「我真的没有下毒,快先看看大人怎么样了……」 她想绕过季杨,季杨却认定她要趁机再行兇,一把攥住她的一只手臂:「站着别动!」 方小杞的头嗡的一声。 她自述有「不容人碰」的毛病时,沈星河和季杨都听到了,沈星河信了,季杨却从没信过,只当她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此时他怀疑她下毒,更不会顾虑这种事! 方小杞也不想在这种关头犯病,但病就是病,不是忍耐能克服的,手臂被季杨攥住的一瞬间,她的另一只手就出手了,狠狠揍在了季杨的左眼眶上! 季杨见她反抗,以为她要逃跑,吼道:「还说不是你!」 季杨左眼巨痛,却绝不撒手!他一刻不撒手,方小杞就一刻不能恢復理智,接着抬脚朝他下盘踹去,叫道:「放开我!」 季杨膝盖被踹了个结实,大怒,单掌狠狠噼在她的颈侧。方小杞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失去知觉。 季杨将她丢到一边,瘸着腿去看沈星河,沈星河也昏迷不醒。他急得嚷起来:「快来人啊!少卿大人不行啦!」 常镛方才去了一趟长公主府,找沈书允兴师问罪。常镛早年教导沈星河箭术,在长公主府只住过两年,威名却常在,门房家将根本不敢拦他。 他虽只是个退役将军,却不会顾及身份之差,管他沈书允是什么驸马、什么尚书! 常镛像他当年直破敌营一般闯进书房,将沈书允堵在里面骂了个狗血淋头,大胜而归。 回到大理寺,刚走到那间退室门口,就听到季杨叫嚷了这么一嗓子。 常镛魂飞天外,冲进退室。季杨看到他如遇救星,指着地上的方小杞,带着哭腔道:「老爷子,方小杞给少卿大人下毒!」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其他差役听到动静也闻声而来,小小的退室挤作一团,地上昏着的方小杞被忙乱的众人踩了数遍…… 方小杞不知自己昏了多久,甦醒时,睁眼看到熟悉的场景:昏暗的光线,空空的四壁,一道道的木栅栏。 她故地重游二进宫,又被关进了那间牢室! 方小杞一时记不起发生了什么,感觉不仅脖根疼,浑身都在疼,像被马蹄踏过似的。缓缓坐起来低头一看,身上果然布满了鞋印! 呆呆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才勐地记起被季杨打晕前发生的事——沈星河不知为何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她扑到栅栏上,看到不远处有狱卒,唿喊道:「官差大哥,沈大人怎么样了?」 只招来狱卒兇巴巴的喝斥,没有人回答她。她倚着墙坐在地上,心中担忧万分,想不明白沈星河到底怎么了。 角落忽传来吱吱的声音。她抬头一看,见墙角鼠洞中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老鼠脑袋,它的脖子上像戴项圈似地套着一个破旧的绳编手环! 「我的手环!」 她勐地扑了上去,老鼠脑袋嗖地缩了回去。她用力拍着墙,叫道:「鼠兄弟,鼠兄弟,这个手环对我很重要,你把它还我,你若喜欢,我送你一个新的,把旧的还我!」 身后忽传来话声:「什么手环?」 她勐地转身,看到沈星河站在牢栅外。她欣喜万分:「大人,您还活着啊!」 沈星河:「……」 方小杞隔着栅栏上下打量他,见他唇上毫无血色,问道:「大人,您是不是生病了?」 沈星河神情复杂:「我只是略感风寒有些发热,短暂昏睡了一会儿,季杨误会是你在鱼羹里下毒……」 方小杞惊了:「您发着热跑过来干嘛?」 沈星河无奈地看她一眼,打开了牢门:「我怕别人过来,不当心碰到你,再激得你犯病。季杨不敢进来见你,在外边等着跟你赔罪呢。」 方小杞随他走出监牢。外面天已黑了,季杨站在外面,头都不好意思抬,对着她深深一揖,紧张之下豁嘴漏风更厉害:「方姑娘,对伏住!」抬起头时,露出乌青的眼圈。 方小杞这才记起自己也打了季杨,赶忙拜了回去:「不敢不敢,都怪我不好!」 沈星河不悦道:「能怪你什么?都是季杨做事太冒失!」 季杨都快哭了。 秋季里夜风凉,方小杞催着沈星河回屋,他却不知为何磨磨蹭蹭。方小杞怕他再冻着,又催不动他。 为了让他快些回去,她牙一咬,双手奉上了自己的小笛子:「大人不是喜欢这笛子吗……」 沈星河一愣。她这是拿他当小孩子,用东西哄他吗? 他绷着脸像是有点不高兴,手上动作却不含煳,未等她说完就把笛子接了过去。 方小杞赶忙补完后面的话:「……我已跟帮主说了,让他做一支一样的,等他做好了,新的给您,这支您再还我。」 原来不是赠予,只是借给他?沈星河的脸沉了下来,转身拿嵴背对着她,冷冷道:「季杨,送客。」 方小杞莫名其妙就被请了出去。 第41章 小公主失踪 季杨按沈星河的吩咐,亲自驾着马车把方小杞送回昌乐街飞燕帮的大本营。 曾风正站在那座废旧院子门口翘首以盼,见一辆车驾威严的马车驶来,以为是官府办事的马车,赶忙退到一边避让。马车却在门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竟是方小杞! 方小杞回身对着季杨拱手:「辛苦季班头!」 季杨却没有立刻走,把一个鼓鼓的荷包往她手里一塞。方小杞拿着荷包,只觉沉得坠手:「这是什么?」 季杨道:「这是我们少卿大人给你的,说是事先说好的,你陪他用饭,给你加的钱!」 「啊?!怎么这么多?」方小杞惊呆了。 飞燕跑一次腿送一次餐,按路程远近,左右不过几文大子儿。这一荷包少说得有几百文!陪沈星河用饭时,他是答应加钱,但没想到加这么多啊! 她还想说什么,季杨已经一抖缰绳,赶着车走了。 方小杞捧着荷包,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把荷包拿了过去。 方小杞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曾风。 曾风掂了掂荷包,激动得眼含老泪:「你跑一趟大理寺就赚了这么多钱?老天啊,咱们小杞出息了!」 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荷包繫绳往里看了一眼,惊得眼睛都直了。荷包里装的不是铜钱,竟是满满一袋小银锭! 方小杞明白了。沈星河之前顾虑直接给她赏钱会「折辱」她,便换了一个名目给她。他可真是个大聪明!他却不知道,这钱一旦落入曾风手中,十成要被剥去九成! 她伸手去抢:「这是我的钱,还我!」 曾风飞快躲开。想从他手里抢钱?就算会轻功也不可能! 他紧紧捂着荷包:「小杞,你忘记了自己是飞燕帮的人了么?本帮规矩,跑腿赚的钱可不能全归飞燕,要由本帮主来分配!」 说着,他从荷包中摸出一块一两的银锭递给方小杞,一边啧啧赞嘆:「你看,好大一块呢!」 方小杞握着银锭,不乐意了:「怎么就分我这么点?!」 曾风把荷包塞进自己怀里,郑重道:「这还少么?本帮主要管你们一大群人吃饭穿衣,你可知得花多少钱?本帮主早就负债纍纍了!还有,你们的衣服都旧了,到高门贵府送餐也不体面,我正好用这笔钱给你们每个人置办一套新衣裳,全做!你不心疼我,还不心疼那帮小子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方小杞不服:「那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别以为我不懂行情,这么多银子,买套小宅子都够了!」 曾风笑得像个老狐狸:「你目光要放长远。你看,你陪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吃一顿饭就能赚这么多钱,以后多陪他吃几顿不就行了?下次你赚的钱我多分你些!」 他的神情越发贪婪,两眼放光:「小杞啊,少卿大人出手这么大方,你可要好生伺候啊!别说陪吃饭,就是陪……」 方小杞料定他狗嘴吐不出象牙,脸色黑下来,抬腿朝帮主腿上狠狠踢去:「休要胡说!」 曾风虽老胳膊老腿,但银子让他血脉畅通,肢体意外地灵活。他灵敏地蹦了一下躲开这一踢,捂着胸口的荷包一边嘿嘿乐,一边飞快地跑进大门,蹿回自己的屋子,关门数银子去了。 * 大理寺的退室屏风后是一张卧榻。沈星河靠着软枕,常镛坐在榻边,递给他一碗药。 沈星河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失明症,平时生点小病从不请太医或大夫诊脉,只能由常镛去药店口述症状,让药店伙计看着抓点药。 沈星河在常镛的监督下把一碗药一饮而尽。 他一向讨厌喝药,每每喝完,虽不会说什么,却会紧拧着眉心,含一口清水再狠狠吐掉。 这一次却有些不同。他接过常镛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慢慢咽了下去,神情很是欣然。 然后缓缓抬起左手,把手里捏的一支小笛子拿到眼前看了半天,一动不动。 常镛怀疑自己抓错了药,拿过药碗嗅了嗅,明明是苦的啊?又疑心沈星河烧煳涂了,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虽未退热,却也不是很严重。 常镛心惊胆战地问:「星河,这哪来的笛子,你拿着它干什么?」 沈星河嘴弯起一丝诡异的笑:「这是方小杞的最珍爱之物,我终于抢来了。」 常镛倒吸冷气:「她一个穷跑腿的,想必没什么家当,你还抢人家心爱的东西!你与她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沈星河发烧烧得脸颊有点红,眼睛显得格外灼亮,阴森森笑着不答。 常镛看着吓人,皱着眉道:「我看你是累得脑子出问题了!这几天你几乎没怎么睡觉,我就知道你会病!你若还想做这个少卿,以后不准如此不要命地折腾!」 他拉过被子捂到沈星河脑袋上:「你赶紧好好睡一觉,捂个汗,快些把病养好。说不定明天就有新案子,就你这身子骨怎么破案?」 常老爷子金口玉牙,一语成谶。 * 沈星河后半夜退了烧,一夜睡得昏昏沉沉。一大清早,就被门外的喧闹声吵醒了。 有人嚷嚷道:「本王要见沈星河,你闪开让我进去!」 季杨陪着小心的声音传来:「王爷,我们大人病了,这会还睡着呢,要不您等他醒了……」 「不行,本王等不了!快让开,人命关天你担待不起!」 吱呀一声门开了,沈星河罩一件宽袍,脚上踩着木屐,紧锁着眉头,睡眼惺忪地看着一清早大闹大理寺的七皇子宋明汐。 宋明汐眼睛一亮,推开季杨扑了上来:「云洲!」 「站那别动!」沈星河用手中的一根小竹笛指住宋明汐,「你来干什么?」 宋明汐眼眶红红的,带着哭腔道:「云洲,我小妹丢了,你查案那么厉害,快帮我把她找回来!」 「你小妹……普宁公主?!」 宋明汐和普宁的母亲都是倾贵妃,普宁年方五岁,是圣上膝下年龄最小的公主,生得粉雕玉琢,娇憨可爱,小嘴天下第一甜。是圣上的掌上珠,皇太后的心头肉。 皇帝家争储的各派、的嫔妃,无论怎样内斗纷争,却没有人不疼这个小公主的。 这天底下,谁敢对她下手?! 第42章 下作手段 「就是普宁!昨日普宁丢了,到现在也没找着,怕是凶多吉少了!」宋明汐索性跺着脚哭起来。 沈星河被吵得头疼:「闭上嘴!」 宋明汐被吼得立刻闭嘴,只抽噎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看着可怜。 沈星河嘆口气:「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宋明汐越着急越说不清楚:「就是……莫名其妙小妹就不见了,找不着了!」 沈星河:「你说具体些。」 宋明汐手舞足蹈地比划:「小妹是在城东郊外的路边丢的!怎么办?我母妃在家寻死觅活,皇太后她老人家闻讯也病倒了!」 沈星河的耐心快用完了,恨不能用笛子敲他的头,又怕敲坏了笛子:「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把事情从头至尾好好说一遍?」 宋明汐六神无主抽抽答答:「昨日母妃带小妹去慈安寺上香,回程中停车赏秋,一个不留神,小妹就不见了,找不着了!」 沈星河十分惊异:「小公主那般金贵,得有多少宫人盯着看着,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 宋明汐跳脚:「必是那个妇人拐走了小妹,但无论如何拷打她也不招!」 「这个妇人又是哪来的……」沈星河小病初愈,被宋明汐气得太阳穴突突跳,他按着额角道,「宋明汐,怪不得你皇兄们各自明争暗斗,却没有针对你的,就你这个脑子,的确不必当作对手!」 宋明汐委屈:「好好的干嘛又说我?」 沈星河明智地决定不在这里与他浪费时间,问道:「出事时带小公主的宫人,还有那个什么妇人,如今押在何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宋明汐用笛子指向监牢的方向:「昨夜就押来大理寺了,易大人审到现在,什么都没审出来!再这么拖下去,普宁怕是……怕是……」 沈星河:「不早说!」他砰地关上门,把宋明汐关在了门外。 宋明汐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扑到门上捶门哭叫:「沈星河你怎么能这样!这事你不能不管!你有没有良心……」 门忽地开了,沈星河已经换上一身常服,怒道:「我换个衣服,你吵什么?!」 宋明汐泣泪横流:「呜呜,我就知道你没变,你还是原来那个心地良善的沈云洲……」 他一边哭,一边来扯沈星河的袖子,被沈星河嫌弃地甩开。 两人去往审讯室,尚未走近,就听到阵阵惨叫和怒喝之声。沈星河眉头拧紧,加快了脚步,直接闯了进去。 审讯室中,大理寺卿易迁和狱丞都在。室内的木架上捆了两个女子,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妇人,一个是年纪更大一些的僕妇。 两人身上血迹斑斑,显然受过鞭笞,脑袋垂着,看上去气息奄奄。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被一名狱卒捉着,狱卒紧紧捂着女童的嘴巴,不让她哭闹。 大理寺卿易迁站在当中,正气急败坏:「大胆刁妇还不招供!给我用刑!」 狱丞立刻从炭炉中拿起烧红的烙铁朝年轻妇人逼近。女童见状拼命挣扎,却被狱卒捂得死死的。 沈星河见状怒喝一声:「住手!」 狱丞吓得烙铁差点掉到地上,易迁也吓了一跳,看清是他,压着火道:「云洲,本官在这里审案,你来干什么?」 宋明汐从沈星河背后绕了出来:「易大人,是本王叫他来的。」 易迁赶忙收敛:「下官见过王爷。」 宋明汐扫视屋中情形,虽然木架上捆的是拐走他小妹的嫌犯,但她的小女儿竟在这里看着母亲被拷打,实在惨得令人不能直视。 宋明汐看得眉头直跳:「易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易迁头冒冷汗:「回王爷,下官急于问出小公主的下落……」 沈星河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易大人,您这是审案,还是刑讯逼供?」 易迁是沈星河的上官,小公主失踪案压到自己头上,他正毫无头绪焦躁不堪,又当着七王爷的面被下属质问,一腔焦躁顿时冲着沈星河去了:「不上刑她能招吗?」 沈星河踏上前一步,毫无对上官的敬意:「且不说你对两个妇人上酷刑,为何还让幼子在旁边看着?」 易迁被怼得脸色发黑:「沈星河,你才做了几天少卿,就敢来指点上峰?你不要以为自己破了个小案子,就能对本官指手划脚!这案子丢的可是普宁小公主,若有个闪失,本官的脑袋还要不要?小公主危在旦夕,不用些雷霆手段怎么行?!」 沈星河看了看被捂嘴的女童,再看向易迁,满眼蔑视:「你就这点下作手段?!」 易迁恼羞成怒,依次指着年轻的妇人和僕妇:「本官如此做,还不是为了逼她们快些招供?」 沈星河寸步不让:「你如何认定是这两个妇人干的?」 易迁怒气直冲天灵盖,官帽都歪了:「这是本官的案子,要你来插一脚?你若有能耐你来查!」 沈星河别的不怕,就怕人激!他冷笑一声:「我查就我查!」 易迁忽然偃旗息鼓,脸上云开雾散,变脸速度有如戏法,对一旁的主簿和颜悦色道:「快把案录文书给沈少卿拿过来。」 主簿赶忙奉上。易迁接过文书转手往沈星河手中一塞,笑得如释重负:「那就有劳云洲了。」 还没等沈星河说什么,易迁已朝宋明汐拱手:「王爷您也听见了,云洲自告奋勇,想必胸有成竹,必能把小公主毫髮无损地寻回来!从此刻起,此案就由我的爱将沈少卿负责了!」 沈星河拿着文书,意识到自己被易迁摆了一道,又被「爱将」二字噁心到,面上布满乌云。 但他不打算把锅甩回去,只面露讥讽:「卑职谨尊寺卿之命。不过,不论事情办得如何,卑职一不会无能暴虐,二不会推託塞责!」 易迁脸上青红交加,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第43章 金蝶发冠 易迁一走,审讯里的主簿、狱丞都跟了出去,连那抓着女童的狱卒也放开孩子走了,生怕祸水沾到自己身上。眨眼间屋中只剩下跟着沈星河、宋明汐和跟过来的季杨。 宋明汐目瞪口呆:「这些人怎么这样?!」 他有点体会到沈星河的不容易,朝沈星河投去同情的眼神。沈星河却一脸不在乎,甚至有总算赶走烦扰的释然。 女童得了自由,连滚带爬地扑到妇人身前,大哭起来。 沈星河命季杨把两名妇人放下来。她们已然在之前的鞭笞中昏死过去,松绑后跌在地上一动不动。小女孩以为母亲死了,扑在妇人身上哭得更加惨烈。 季杨试了试妇人的唿吸,对小女孩道:「你阿娘没死,不要哭了!」 小女孩哪里听得进去,小拳头朝季杨身上捶去:「你把我阿娘打死了!你还我阿娘!」 季杨无奈:「你看清楚,不是我打的!」 狱丞和班头的公服差不多,小女孩哪里能分清,不依不饶。宋明汐见这孩子跟自己小妹差不多年纪,心中触动,上前试图哄她,却一併被打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沈星河正在迅速翻看主簿之前记录的审讯文书,不耐烦道:「哄个孩子都哄不好,你们还能干点什么?」 季杨委屈道:「大人,卑职又不是女的,委实不擅长哄孩子啊!」 女的……沈星河动作一顿。然后他吩咐道:「季杨,派人去飞燕帮订个餐,要金牌飞燕亲自送来此处。」 季杨问:「大人,您想吃点什么?」 沈星河道:「随便,只要快。」 季杨跑出去吩咐了一个手下,回来继续充当小姑娘的撒气锤垫子。 沈星河问宋明汐:「昨日随行倾贵妃的宫人和侍卫们在何处?」 宋明汐指了指隔壁:「都押来了,关在隔壁几个监室。」 隔壁监室里,几个宫女太监哭哭啼啼挤在一起。 宋明汐解释说:「她们是负责照看普宁的宫人。」 沈星河已从审讯文书中看过宫人的名字和供词,直接点了其中掌事宫女的名字:「哪个是海棠?」 海棠拖着镣铐膝行上前叩头:「奴婢在!」 沈星河道:「把事情经过再说一遍。」 海棠答道:「遵命。」她不愧是掌事宫女,虽眼眶哭得发红,却比其他同伴冷静得多,清晰地道: 「昨日贵妃娘娘带普宁公主去东郊慈安寺上香,回程时是午后时分,半路上,普宁公主从车窗中望见山野中生长的大片金黄秋茅,如海似浪煞是好看,便求贵妃娘娘停车观赏,娘娘便依了她,把凤辇停在了草海边。」 宋明汐插话道:「普宁若想做什么,只要她开口,母妃没有不依着她的。」 沈星河不耐地瞥他一眼,对海棠道:「你接着说。」 海棠道:「我们停车的地方,已有秋游的人家在那里支起毡帐观赏秋景……」 宋明汐又插嘴了:「便是隔壁那三人,锦霞绣坊的羽氏、她的女儿小蝶,还有她家的僕妇荣氏。」 沈星河瞪着他:「问你了吗?你说还是她说?」 宋明汐委屈地闭上嘴。 海棠接着道:「侍卫原打算清场,让三人离开。娘娘见那家人里有个年龄与普宁公主相当的女孩子,便心软了。娘娘说普通人家好不容易出来游玩一次,莫要因咱们的偶然驻足打搅人家,不如与民同乐。」 宋明汐嘆息:「我母妃就是心眼太好!」 沈星河这次没有说他。倾贵妃的确温婉宽厚,在宫中人缘极好。她这份温婉传给普宁,就是甜美可人;传到宋明汐身上……怎么就变成蠢了呢? 沈星河看了一眼宋明汐,心情复杂! 海棠稳了稳气息:「娘娘平易近人,下车后对那家人的主妇说,让她们一切自便,还与那主妇闲话家常。这时候小公主便与那个名叫小蝶的女孩子玩到一起了。两人一见如故,在齐腰深的茅草丛中玩。奴婢们不敢松懈,紧紧跟着小公主。」 海棠脸上浮现深刻的懊悔:「可是,两个孩子个子都矮,在茅草丛中站直了只能露出头。身子稍弯一下,就连头都看不到了,奴婢心中有些不安。好在小公主那天戴着一个大大的金蝶发冠,一跑起来满头的金蝴蝶翅不住扑动,十分显眼。奴婢们便盯紧了这个发冠,不曾错一下眼!万万没想到,坏就坏在这个发冠上!」 海棠脸色惨白,眼泪直坠了下来:「奴婢说不上是如何察觉的,就是突然感觉不对!奴婢勐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戴发冠的女孩子,将她身子转过来,却发现她不是小公主!她是……那个小蝶!她不知何时戴上了小公主的发冠,奴婢们跟错人了,再回头找小公主,却无论如何找不见了!」 海棠叩下头去:「奴婢失职,该当万死!」 沈星河眼中无甚波动:「领罪的事以后再说。你们发现跟错人,接着是如何做的?」 海棠脸上浮起恐惧:「当时所有人都慌了,却也没耽搁半分!所有的宫人、侍卫立刻开始搜寻。那片茅草虽然广阔,但按理说小公主人那么小,跑也跑不多远。可是我们把草海从近到远搜了无数遍,每一寸都搜遍了,也不见小公主的踪影!她就好像……被那片草海吞没了似的……」 海棠勐地抬起头来,神情愤恨道:「必是那家人预谋偷走了小公主!否则的话,小公主的发冠怎么会戴到她家孩子头上呢?!」 她悲从中来:「大人,求您把小公主找回来!奴婢万死不足惜,小公主不能有事啊!」 沈星河目中闪动,沉吟不语。 * 金牌飞燕来得很快。方小杞抱着一只食盒赶到大理寺时,等候的官差将她领到审讯室,跟门口的狱卒说了一声,直接让她进去了。 于是,方小杞看到审讯室内诡异的一幕:两个血迹斑斑的妇人相拥而泣,季杨则一脸麻木地趴在地上,任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恶猫似的女孩骑在他背上捶打。 季杨察觉有人来,抬眼见是方小杞,几乎喜极而泣:「你总算来了,快,快来哄哄这个小姑奶奶!」 方小杞面露难色:「我不会哄孩子……」 季杨道:「我们大人说加钱!」 「那我试试。」 第44章 僕妇荣妈 方小杞朝女孩走近,女孩的小手揪着季扬的髮髻,一对大眼睛警惕地盯着她,奶凶奶凶地叫道:「你不要过来!」 方小杞也有些紧张:「你也不要过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女孩:「……」 方小杞这不容近身的毛病不分年龄和男女,即使这个小女孩长得怪可爱,她也接受不了! 方小杞举了举手中食盒:「小猫,我带了好吃的来,你要吃吗?」 「我不叫小猫,我叫小蝶!」女孩咽了一下口水:「我不吃,可是……要给我阿娘和荣妈吃,她们被这个坏蛋打伤了,好好吃饭就不会死了!」一边说,小脸蛋上滚下泪珠。 方小杞谴责地看向季杨。季杨气若游丝地辩白:「不是我打的,小姑奶奶认错人了。」 方小杞把食盒递上,小蝶终于放过季杨,从他背上爬下来,吃力地接过食盒提到两个妇人面前。妇人哪能吃得下,只一把抱住孩子安慰:「小蝶不怕……」 方小杞上前打开食盒,盛了碗茭白米粥递上,僕妇荣妈接过碗,先把小蝶揽过去餵粥。 方小杞在旁看着大小三人,只觉得悽惨,小声问季杨:「季班头,她们犯了什么事?怎么还把小孩子也抓来了?」 季杨站起来拍拍满身的土:「犯的是大事,不抓不行啊!她们涉嫌拐走了普宁小公主!」 方小杞吃了一惊。她一个平民百姓,对皇家宗亲无甚了解,但普宁小公主的甜美可爱驰名京城,她虽未见过,却是听说过的! 妇人闻言抬起头,哽咽道:「官爷,妾身冤枉啊!」 季杨道:「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羽氏跪好,含泪道:「妾身羽氏,夫家在西市开有一家锦霞绣坊。昨日妾身带小女小蝶,还有僕妇荣妈去城东郊外秋游,偶遇贵人。」 羽氏家中从商,口齿伶俐,恐慌之中说起话来仍井井有条:「妾身原想避让,贵人却挽留,我们便没离开。小蝶与小贵人投缘,很快玩到一起。两个孩子一起在草海玩耍。」 羽氏身上有伤,气息不稳,但她努力吐字清晰:「不知什么时候,小贵人头上的一个金蝶发冠戴到了小蝶头上,致使小贵人的宫女们错跟了小蝶,那小贵人却消失在草海中不见了,无论如何也找不着!奴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小蝶正倚在荣妈怀中吃粥。她咽下一口粥,忽然奶声奶气道:「我戴阿宁的金蝴蝶,阿宁披我的小披风!」 方小杞眼中一凛:「你说什么?」 小蝶道:「我夸阿宁头上的金蝴蝶好看,阿宁说我的小披风上绣的蝴蝶也好看,我们两个就交换了!」 羽氏下意识摸了摸女儿的背,这才记起什么似的:「昨日小蝶披了一件绣着蝴蝶花样的秋香色小斗篷,出事以后的确不见了!」 季杨急忙追问小蝶:「然后呢?」 小蝶朝他皱起了鼻子:「我不跟坏人说话!我刚才都跟那个坏大人说一遍了,他根本不信我,就知道打我阿娘,还让人堵我的嘴!你也一样是大坏蛋!」 小蝶不愧是商户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小嘴叭叭的。 季杨:「……」他求助地看向方小杞。 方小杞会意,对小蝶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你跟我说。」 小蝶看了看粥碗,想起饭是她拿来的,决定给她个面子。 小蝶抿了抿嘴,道:「我戴着阿宁的发冠,与阿宁在草丛里玩躲猫猫。轮到她藏的时候,我怎么也找不着她了。阿宁家的大姐姐们也到处找她,也没找到。」 羽氏惶恐地接话:「贵人家的宫女、侍卫足有几十人,在那片草海搜了很多遍,就是没有找到小贵人!那些侍卫转头就把我们三人按住了,说我们设计拐了公主……」 羽氏抽泣了一下,「奴家只是平民百姓,偶然间与贵人相遇,怎会有本事做那种事?」 方小杞想了想,问道:「那片草海除了你们两拨人,还有别的人吗?」 羽氏摇头:「不记得有别人啊!」 小蝶忽然说话了:「有人!」 众人都吃了一惊。羽氏忙问她:「乖儿,你还看到谁了?」 小蝶高高抬起小手,示意道:「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还有牛车!」 羽氏勐地想起来了:「对!草海的另一端是一片高粱地,有农户赶着牛车收高粱!当时贵人还感慨说,今年五谷丰熟,看着百姓稇载而归,她心中甚是喜乐!但是那些人离我们很远啊……」 方小杞思索道:「农户,牛车……有些可疑!」 门口忽传来话声:「本官已着人去查了。」 是沈星河与宋明汐过来了。沈星河缓步走入,目光在方小杞脸上微微一停,便移开了。方小杞的目光却挪不开——他手里攥着她心爱的小笛子呢! 季杨上前道:「大人,秋收的农户有很大嫌疑!」 沈星河点点头:「我已询问过随驾侍卫,从贵妃一行在草海前停车,到发现普宁公主失踪,足有半个时辰。期间,远处有收高梁的牛车来往,高粱地与草海几乎相连。茅草齐腰深,若有人伏身在草海中潜行,是很难察觉的。」 沈星河思忖着说:「本官猜想,必是有人潜在草海劫了普宁公主,借着深草遮掩将人带到牛车上,藏在高粱堆中将人运走。」 方小杞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随着她的小笛子。沈星河一边说话,手指一边无意识地摩挲着笛身。她总觉得,她的小笛子被他调戏了,心中直发酸。 季杨惊道:「大人是说,有人事先埋伏在草海,图谋绑架小公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沈星河沉吟片刻,道:「倾贵妃一行驻步赏景并无计划,全因普宁公主的一时兴起,没有人能预料到凤辇会停留,也没人能预料普宁会在草海中玩耍。如此,便不是事先蓄谋,而是临时起意。」 他锁起眉心:「不过,任谁都能看出普宁身份尊贵,是什么人敢打小公主的主意,难道急着诛九族吗?」 话说到最后一句时,沈星河冰凉的目光从羽氏和荣氏身上缓缓扫过。 第45章 错偷公主 羽氏紧紧抱着小蝶发抖,僕妇荣氏更加胆小,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沈星河踏前一步,微微俯身,眼神里藏着危险:「贵妃驻足是临时起意,你们却是专程前往。」 羽氏慌了:「大人明鑑,妾身只是带小女秋游,碰巧遇上贵人啊!」 沈星河不为所动:「本官问你,你们家在何处?」 「我家在西市附近的长寿街。」 沈星河轻轻转着手里的短笛:「西郊的秋景也很好,你们为何不惜赶远路,到东郊秋游?」 羽氏急忙道:「小女说要看金色草海,只有东郊才有,奴家特意带她去的。」 沈星河更加咄咄逼人:「她一个小儿,又如何知道东郊有草海?」 小蝶抱住羽氏的脖子,充满敌意地瞪着沈星河:「大坏蛋,你别过来!是荣妈告诉我的!」 一直沉默的僕妇荣氏脸色一僵,忽地直着嗓子喊起来:「大人,奴婢冤枉啊!奴婢也是听别人说那片野地里秋季有草海,十分神往,之前跟小主子偶然提起,小主子上了心,非要闹着去看看,夫人这才抽空带她去的,并非奴婢故意怂恿……」 僕妇急促的辩解在沈星河睨视下消泯尾音。审讯室里静了半晌,空气仿佛凝滞。沈星河冷冷的话音打破寂静:「荣氏,本官问你罪了吗?你这便急着喊冤!」 荣氏摇着头,发青的嘴唇颤抖:「不是奴婢干的,真的不是奴婢……」 羽氏心思聪慧,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抱紧小蝶,不由自主移着膝盖离荣氏远些,颤声道:「荣妈,你……」 荣氏已经六神无主,念经似地絮叨着「奴婢冤枉」,却不敢看羽氏的眼睛。沈星河勐地指住荣氏的鼻子:「刁妇,你若快些招供,刑场上或能得一个痛快!若招得晚了,致使公主有个闪失,必会诛你九族!」 荣氏知道松口就是个死,咬着牙喊冤。沈星河已心中有数,他的眼底缓缓浮现暴戾,仿佛已压抑了很久:「季杨,看到了吗?这才到该大刑伺候的时机。」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季杨看着他家大人,感觉胆寒:「大人英明……」赶紧到墙边挑选刑具。荣氏吓得瘫倒在地。 这时门外匆匆跑进一名差役,奔到沈星河面前禀道:「卑职依照大人的吩咐去查了那几个收高粱的农户。果然如大人所料!」 自从破了马自鸣一案,手下差役们每人领过丰厚的赏银,腰也直了,腿也快了,干活的效率勐增,一个人当八个使不是吹的。沈星河点点头:「详说。」 差役禀道:「昨日收割高粱的短工共有五人,他们都是大户雇的短工,其中四人今日依旧在地里收割,唯独少了一人,僱主说,此人连工钱也未结就不知去向!」 沈星河眼中闪过厉色:「那就是他了。此人叫什么名字?」 差役答道:「说是叫冯五。不过,僱主说此人是自己上门找活干的短工,不曾核查其户籍,多半是假名,其他短工也从未见过此人!」 沈星河问:「此人外貌可有特徵?」 差役办事十分妥帖,对答如流:「短工们说此人三十多岁,身高六尺,体型偏瘦,走路罗圈腿,鼻子右侧长着一颗痦子!」 沈星河的森然目光转向荣氏,有若实质的威势压迫得人抬不起头:「荣氏,你该知道他的真名吧?」 荣氏听着季杨摆弄刑具的钢铁碰撞声,已吓得灵魂出窍,抖若筛糠。旁边的羽氏忽然犹豫着开口了:「荣妈,那个人,该不会是你家兄弟荣五吧?」 众人齐齐看向羽氏。羽氏解释道:「荣妈有个兄弟叫荣五,就长得那个样子!他常来家里探望过荣妈,不久前妾身还与他打过照面。他……他也见过小蝶!」 羽氏抱紧了小蝶,身上漫上寒意。 「如今回想起来,他上次来时,总盯着小蝶看……」羽氏恐惧地看向荣妈:「荣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荣妈见再也抵赖不了,瘫软在地,泣道:「夫人,奴婢对不住您!」 羽氏摇着头,不敢置信。 沈星河挑了挑眉,踱到荣妈跟前:「此次绑架早有预谋,你们原本计划要绑的是你家小主子小蝶,是不是?可是,你兄弟荣五绑错了人!」 荣妈满面绝望,气若游丝:「奴婢……奴婢也没想到他会错掳了公主去啊!他酒喝得太多,喝坏了眼,总是两眼昏花,必是认错人了。」 羽氏勐地扑到荣妈身上撕打她:「你是我夫家老僕,我们待你不薄,小蝶也对你视若亲人,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荣氏护着头哭泣:「奴婢没有办法!夫人也知道我兄弟常来找奴婢,他借着给奴婢送时令粮蔬来找奴婢,其实是为了跟奴婢要钱,奴婢的那点月例钱总被他榨得干干净净,我辛苦劳累这么多年,一点钱也没攒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荣氏崩溃地拍打着地面:「这样他还不知足,今日说父母生病,明日说屋子漏雨,处处要用钱,逼着奴婢……偷窃主家的东西给他……奴婢快被他逼死了!」 羽氏忽记起什么:「这几年我总是丢首饰,家用的银钱和摆件也莫名丢了几次,还以为进贼了,荣妈,是不是你……」 荣氏的脸上,泪水和灰尘混在一起:「奴婢愧对主子!我偷东西害怕被主子发现,日夜难安,原想收手的,可是抵不住我兄弟一次一次的逼迫。」 荣氏的语气越发艰难:「直到……直到他上次又来,跟我说,只要我再帮他做一件事,他就再也不找我要钱了!」 沈星河神色一厉:「他要你做什么?」 「他要我,他要我……」荣氏吞吞吐吐,「他说……有个贵人命中五行缺火,想买个生辰火命的女儿,小蝶的生辰正好相符!要我想办法把小蝶带出去,创造机会让他带走小蝶!」 羽氏惊恐地睁大了眼:「小蝶……小蝶的确是戊子年生,是火命!」 第46章 火命小儿 羽氏指着荣氏,几乎昏厥过去:「你……你与你兄弟勾结,想偷走小蝶……」 荣氏抬起头急急忙忙地辩解:「夫人,奴婢也疼小蝶,我兄弟说,贵人买了小蝶去是要当女儿养的,必会视如己出,让她一生荣华富贵,绝不会比在自己家差!我信了他说的,这才依他!」 荣氏膝行着爬近两步,似要祈求原谅,羽氏赶忙抱着小蝶躲避。 荣氏掩面泣道:「我知道夫人最顺着小蝶,故意对小蝶说东郊草海的景色如何美好。小蝶跟您说要去看看,您果然就答应带她去秋游。」 荣氏擦了一把眼泪,脸上抹得混灰一片。 「荣五一直在等我消息,我提前一日知会他我们行程。昨日我们一到草海,我就望见他乔装打扮,混在远处秋收的农人中。奴婢也没看清他是如何潜伏靠近的,更没想到,他会错绑了小公主!」 荣氏抬起头:「是那件秋香色小斗篷惹的祸!荣五上次见小蝶时,小蝶就是穿着那件斗篷,他因此照着斗篷下手,错绑了小公主,一切都乱套了……」 羽氏紧紧抱着孩子,又是害怕,又是愤怒:「若他没弄错,我的小蝶已被他偷去了!」 沈星河问荣氏:「荣五可曾提过买主的身份?」 荣氏摇头:「不曾,只说是个贵人。」她抬起头,眼神殷切,「大人别担心小公主的平安,既然买主只是想买个女儿,小公主必不会有事的!」 沈星河捏紧了笛子,沉沉道:「荣五这么说,你难道真信吗?有哪门子贵人会养偷来的女儿?!」 宋明汐绝望地问:「普宁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他一阵头晕眼花,踉跄着伸手去扶沈星河,被沈星河甩开。宋明汐晃了晃,又往离得最近的方小杞臂上扶去。 方小杞正在出神,手臂忽然被抓,激得她本能地反手暴击,拳头正中宋明汐的下巴! 宋明汐一声不吭倒在了地上。 众人都吃了一惊。季杨慌道:「方小杞,你把王爷打晕了!」 方小杞这才知道这人是王爷,但是,就算事先知道是王爷,她心病一犯,无视世俗尊卑,并不会对皇亲国戚高看一眼手下留情啊! 方小杞冷汗下来——也不知殴打王爷得判多少年?膝盖一软,就想跪下求饶! 却被一根笛子横里伸来,托着她的肘部往上一抬,迫使她站直了。 沈星河道:「不用怕,谁让他先碰你的?他也没有事,不过是心死罢了。」 心死? 方小杞这才注意到地上躺着的王爷并没有晕过去,他睁着眼睛,满眼绝望,眼角滑下两行清泪,嘴唇微弱地翕动着。 「我的小妹丢了……要被妖怪吃掉了……沈星河的人还打我……你们不是人……你们不是人……」 方小杞尴尬道:「王爷,我不是沈大人的人,其实我是……」 沈星河截断了她的话头,毫无人性地说:「打便打了,你能怎样?」 宋明汐抽噎道:「只要能把我小妹找回来,你们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 沈星河抬脚作势要踩他的脸:「起来!躺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宋明汐委委屈屈爬了起来。 沈星河吩咐季杨:「让人把羽氏和孩子送回家,再审这个荣氏,问清荣五的住处……」 另一边,宋明汐拍拍身上的土,好奇地跟方小杞搭话:「我还没见沈星河这么护着过谁!你是他的什么人啊?」 「民女是……」方小杞不知该怎么答。她一介贱民,能是沈星河什么人? 她只说:「我是来送餐的飞燕,姓方名小杞。对不住,我有个毛病,被人碰到就忍不住动手,不是故意打您的。」 「无碍无碍。在下宋明汐,幸会幸会……」宋明汐的这份平易近人是继承自倾贵妃的性格。 方小杞见他丝毫没有王爷的架子,也放松下来,问道:「王爷,普宁公主长得什么样?我们跑订单时可以顺便留心着。」 「多谢多谢。普宁生得粉雕玉琢,玲珑可爱,是天下第一好看的女孩子!」 方小杞:「……她可有什么特徵?」 「有,她右眉梢有个红痣!」 沈星河忙着吩咐季杨,眼梢瞥见宋明汐离方小杞越来越近,于是,在百忙之中把一只笛子探到两人中间,将宋明汐往外一拨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他警告宋明汐:「离她远些!你没被打够是不是?」 宋明汐摸了摸下巴:「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打过本王,这感觉还挺新奇的!」 沈星河惊了。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路数! 宋明汐甚至有些意犹未尽:「再说了,被小姑娘打几下怕什么?本王不在乎。」 沈星河勐地记起上次方小杞打了自己之后,自己揪着不放的样子,与宋明汐此时的大度相比,显得太过小气。 他心中警铃大作,赶忙道:「我也不在乎。」 方小杞:「?」 她心想:沈星河是在跟宋明汐比谁更扛打吗?这种事有什么好要强的! 沈星河莫名感觉到说不清的危机,却不得不先办正事:「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荣五。」 宋明汐拍了一把脑门:「是不是需要人手搜索?要多少?本王去找人,把全京城的禁军和金吾卫都给你调来,对了,还要张贴海捕令捉拿荣五!」说着抬腿就跑。 沈星河脸色一变:「站住!」 宋明汐根本听不见,转眼间已蹿了出去。沈星河直追到院里才追上他,一把揪住宋明汐的后领。 七位皇子中,宋明汐的脑子倒数第一,但相貌方面排名还是比较靠前的,被沈星河这么一拎,仪态扫地,莫名像个鸡崽,他气急败坏:「沈云洲你提熘我做什么!快放开我!」 沈星河嫌弃地将他一搡,冷声道:「你想不想让普宁活着回来?」 宋明汐跳脚:「你这叫什么话?」 沈星河压低了声音:「荣五劫走普宁后,并没有跟荣氏碰面,他多半还不知道自己绑错了人!他一旦知道,你猜他会如何?」 宋明汐瞪着眼道:「当然会赶紧把普宁送回来!」 沈星河扬了扬笛子,恨不能敲他脑门:「若送回来,他的死罪能免吗?」 宋明汐怒道:「当然不能免!」 「那他会如何?!」 「他会……他会……」宋明汐脸色发白,「会撕票……毁尸灭迹,远走天涯……」 第47章 她总是看我 沈星河望天嘆气。宋明汐这二两脑子总算想明白了! 沈星河缓了缓语气:「用不着你去调人手,圣上比你更急,必然早已安排搜寻了,却不会大张旗鼓。」 宋明汐稍冷静一下,擦着冷汗:「对对对,我来的路上看到金吾卫频繁调动,必已在搜人了。」 沈星河道:「没错。我令人去给金吾卫统领通气,告知他们荣五的外貌特徵对照抓人。但是,绝不能声张,更不能张贴海捕令,以免荣五狗急跳墙!」 宋明汐眼泪汪汪:「云洲,还是你想得周全!」 方小杞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沈星河虽没有看她,眼角余光却一直捎着她,见她嘴巴张了又闭。 沈星河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转向她:「你想说什么就说。」 方小杞上前道:「大人,刚刚荣氏说,荣五想偷小蝶,是因买主要一个五行八字属火的孩子,或许不是随口胡绉。」 沈星河脸色微变:「怎么说?」 方小杞:「我们飞燕帮走街串户,坊间的传言没有不知道的。最近我听说过一则传闻,说咱们大安城接连丢了好几个五岁孩子,生辰八字排出来都是火命。」 她把自己说得身上直发寒,感觉今日的风尤其冷。 「有高人分析说,大安城里藏着人妖怪,专吃五行属火的小孩!有属火的孩子的人家,纷纷买这位高人的护身符呢!」 沈星河:「……」 宋明汐听得快要晕过去了:「普宁她……会被妖怪吃掉吗?」 方小杞自己也觉得荒唐,见沈星河脸色紧绷,感觉他心中必在嘲笑自己。 她后悔提这事了,尴尬道:「呃……我也是道听途说,大概只是谣言,您别当真啊!」 沈星河却道:「不,任何线索都得重视。方小杞,你说的那个高人是什么来头,人在何处?」 「听说是位法术高强的道士,法号听山。对了,是听周痕说的,他说听山道士是太乙真人第一百三十六代嫡传弟子,一对神眼看古今,一张铁嘴辩吉凶,厉害得很!不过我没见过此人。」 沈星河嗤笑一声:「太乙真人嫡传弟子?你把周痕叫过来,问问这位神仙人在何处。」 「也不必叫他过来。」方小杞指了指沈星河一直拿在手里的短笛,「我用笛语问问他,或许就能知道。」 沈星河警惕地握紧了笛子:「你绕这么一大圈子,是不是就是想把笛子骗回去?」 方小杞心道:一半一半吧!却不敢承认,赶忙道:「我用完了就还您。」 沈星河这才交给她。 方小杞接过笛子,稍走开一些,用笛语询问周痕。 此刻周痕未必身在笛声能传达到的距离之内,但现在是午时时分,飞燕正满城送餐,必会有哪个飞燕恰好在近处,听到笛语,便会一个传一个,几个传递必能传到周痕耳中,再把周痕的应答依次传递迴来。 宋明汐在旁边看得稀奇,凑到沈星河跟前,赞嘆道:「云洲,这个方小杞是个奇才啊!」 沈星河警觉地看他一眼:「她是我的人。」 宋明汐面露怀疑之色:「你休想骗我!她刚才都跟我说了,她是飞燕帮的人,根本不是你的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沈星河自信地负起了手:「现在不是我的,今后必是我的!他们整个飞燕帮都是我的!」 宋明汐不屑:「呵呵!你问过人家愿意不愿意吗?」 「她当然会愿意。」沈星河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你难道没有留意到吗?她今天自见到我,就一直在看我,从未移开过目光!」 宋明汐回想一下,冷笑道:「那现在呢?」 沈星河一愣:「现在?」 宋明汐示意了一下:「她现在就背对着你,哪里在看你?」 沈星河争辩道:「她在忙着吹笛子,一时没空而已!」 「没错!」宋明汐扬起了脸,「她拿到笛子便不看你了。我早就注意到了,她之前看的是你手中的笛子,根本不是你!话说,那笛子该不会是你抢的人家的东西吧?」 沈星河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立刻就翻脸了:「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马上去一趟京兆府!」 宋明汐一脸茫然:「我去京兆府做什么?」 「京城民间的案子会报到京兆府,你去查查之前是不是有五行火命的孩童失踪案,若真的有,必与普宁的失踪案有关!」 小儿失踪不算大案,百姓丢了孩子,会到京兆府报官。 「哦对对对!我这就去!」宋明汐转身欲走,又回身匆匆对方小杞摆了摆手,扬声说:「小杞,我先行一步!」提起袍角,一熘烟去了。 沈星河惊呆在原地!宋明汐刚刚叫她什么?小杞?他们不过是初遇,怎么就叫得这般亲近了? 方小杞吹完了笛语。沈星河果断走过去伸出了手。方小杞见他面色不虞,似乎心情很差,不知又触了什么霉头。 她只好打消顺势扣下小笛子的主意,不情不愿把笛子给了他。 周痕回復的笛语还没传回。两人等待的时候,沈星河拿着笛子走了两步,用眼角余光一扫,见方小杞的目光果然跟着笛子转! 看来,宋明汐说的没错,她看的不是他,是笛子! 沈星河更不痛快了。不过,也坚定了他不把笛子还她的想法! 有婉转如鸟鸣的笛声从大理寺墙外传来。方小杞侧耳听了一阵,欣喜地道:「周痕说,他今日送餐途中,看到听山道人在西市的街角摆摊!」 沈星河转身吩咐道:「季杨,备马。」 季杨去牵马了。方小杞见没自己什么事了,想问问哄孩子的工钱什么时候结,又不是时机,还是过后再问吧。她想着先行告退,这个时辰回去,还能送几个订单。 开熘的心思刚露在脸上,就被沈星河捕捉到了。他一句话扯住了她的脚步:「本官打算徵用你们飞燕帮。」 方小杞愣住。上次徵用她的脑子,这次把飞燕帮一窝端了? 第48章 听山骗子 沈星河摆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一本正经地说:「飞燕帮个个腿脚敏捷,更有笛语做为传信利器。你去跟你们帮主说,飞燕帮若能发现荣五和普宁的下落,必有重赏。」 「重赏」二字砸得方小杞立刻昏了头:「好嘞!我们帮主见钱眼开,必会求之不得!」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沈星河赶紧叫住她:「等等!」 她剎住脚:「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她此时兴奋上头,两眼亮晶晶的,鲜活,神采飞扬的模样。 沈星河看着她,不知为何说话有些吃力,顿了一下才说:「你……你们只管寻人,别管抓人。若发现荣五,不要惊动对方,先回大理寺报信,这边有人留守,自会传话给我。」 「知道了。」她忽然注意到他脸颊发红,担忧道,「大人,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又发热了?」 他断然否认:「哪里红了?你看错了!」气唿唿地别过了脸。 方小杞不知自己又触动了他哪根邪门的筋,只好「哦」了一声,转身跑走。事情紧急,她大门都不走了,直接运起轻功从围墙翻了出去。 沈星河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墙头,嘴巴张了张,缓缓念了两个字:「小杞。」 过了一会儿,又念了一遍:「小杞。」他非常迷惑,搞不懂为什么宋明汐轻轻松松就这样叫她,而自己方才用力又用力,仍不能当着她的面叫出来。或许,练练就好了? 他低着头嘀嘀咕咕。旁边忽响起季杨漏风的话声:「大人,您念叨什么呢?马匹已经备好了!」 沈星河吓了一跳,恼羞成怒,甩袖而去。季杨一头雾水,挠着后脑勺跟上。 两人骑马直奔西市。 西市的街角有个卦摊,摆了一张桌案,一张条凳。桌案后的人却没有坐在条凳上,而是在桌后站着,臂弯搭着一柄浮尘。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身穿石青道袍的年轻道士,正在给一个布衣男子看相。 沈星河和季杨在不远处下了马,先远远观望。 道士长得脸蛋圆圆,眉清目秀,专注的时候显得格外真诚。他端详着男子的脸,话声抑扬顿挫:「这位兄台,我看你印堂发暗,五阳不兴……你家住城南昌明街,家中有病人吧?」 男子激动地道:「听山仙人说的没错,我家的确住昌明街,贱内不知如何病了,咳得厉害!我就是出来给她抓药的。敢问先生,贱内的病能不能好?」 道士道:「你是金命,你媳妇是木命,你媳妇的病实则是被你克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男子慌道:「那可如何是好?听山仙人,我们街街都说您神通广大,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妻啊!」 道士神秘一笑:「无需惊慌,今日你遇上贫道,你媳妇有救了!贫道教你破解厄运之法!」 男子犹豫了:「破解是不是得花钱?我只带了买药的钱啊!」 道士信誓旦旦:「哎,贫道乃太乙真人嫡传弟子,济世救人怎能收钱呢?放心,贫道免费赠你一张仙符,你拿上符往东走,东方属甲乙木,你媳妇的木命在东方,必能遇上贵人相助!不出十日,你媳妇的病必好!」 道士从桌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张黄符纸,挥笔一阵龙飞凤舞,递给男子。男子双手接过千恩万谢,转身要走。在后边已站了一阵的沈星河忽然伸手,将他的符抽去了。 男子吃了一惊:「这位公子,你干什么抢我东西?」 沈星河说:「这个道士是骗你的,你休要上当。」 男子怒了:「听山仙人神通无边,他与我素不相识,竟知道我家住城南,还一眼看出我媳妇病了,这分明是活神仙,怎么会骗我?快把仙符还我!」 一边嚷嚷着,一边冲上来抢。沈星河不欲与他纠缠,索性把符扔还了他。男子拿着符,怒气沖沖地朝东而去。 沈星河脸色铁青,目光有如两道冰锋,向桌案后的听山道士脸上划去。 听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过,他很快就恢復镇定,转到桌案前面拱手行礼,两眼讨好地弯起。 「贫道听山,学过一点相术皮毛,学艺不精,只是混口饭吃,望官爷多多包容!」 沈星河今日没穿常服,这个道士开口就称「官爷」,可见眼力十分刁毒,且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 沈星河冷笑:「你不是太乙真人嫡传弟子吗?这时候怎么又学艺不精了?」 听山额上冒出冷汗:「混口饭吃的噱头而已,让官爷见笑了。」 沈星河指着男子消失的方向:「什么噱头?骗就是骗!你难道不是与东边的药铺串通好了,骗那个男子去买药?」 听山赔着笑脸连连附和:「官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官爷若要赏贫道板子,贫道也不敢不领!」他话说得恭顺,其实什么也没认,端的是油嘴滑舌! 「此事回头再追究!」沈星河没有被他的卑微之态蒙蔽,此时却顾不上追究他矇骗百姓的小事。 他单刀直入问道:「听山道士,大安城里藏着食人妖怪,专吃五行火命的小孩,这个谣言,是不是你为了骗百姓来你这里买护身符放出的?」 听山勐地抬头看向沈星河。旋即又躬下身去,神色慌张:「贫道……贫道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沈星河面色阴霾:「果然是你散播的妖鬼邪说!季杨,拿下!」 季杨应声上前,把刀架在了听山的脖子上。 听山扑通跪下了:「官爷!贫道可不是瞎说的!有好几个丢了孩子的人家来过贫道这里,想算的孩子下落!他们丢失的孩子有男有女,有的是去年丢的,有的是今年丢的。」 沈星河蹙紧眉:「他们可曾报官?」 「自然是报过,官府也追查过,却都没找回来。贫道问过那些孩子的生辰,都是五行属火!且不是一般的火命,是火年、火月、火日、火时的生辰!年龄到今年都是五岁,也就是说,这些孩子是同年同月同时生!」 听山偷瞄沈星河一眼:「贫道觉得蹊跷,却不敢给那些孩子打卦……」 沈星河俯视着他:「你为何不敢打这个卦?」 听山委委屈屈:「贫道平时只打无关紧要的小卦,赚点无伤大雅的小钱。失踪小孩的事……贫道觉得害怕,有些不敢算。」 沈星河眼露锋芒:「有话直说,莫要半遮半掩。」 听山神情胆怯,小心地问:「敢问这位官爷是哪个衙门的大人?」 季杨吼道:「大人是大理寺沈少卿,你知道什么速速交待,不得隐瞒!」 听山牙一咬,忽带了一副豁出去的神情:「是!贫道怀疑有个……有个食人魔,专劫火命小孩残杀!」 第49章 飞燕织网 沈星河和季杨齐齐色变!沈星河面色阴霾:「你再说一遍,什么食人魔?」 听山抹了一把冷汗,神色慌乱:「回大人,贫道是在……贫道记不清在哪本书中看过野记怪谈,记录了一则医肝病的邪方。书中说,古有帝王患肝病垂危,而肝属木,以五行属火的小儿之肝进补,可消除病灶……」」 他一边说,一边不由心悸,手中拂尘簌簌地抖:「这个邪方叫做火灵芝!」 「当贫道发觉陆续有人家丢失小孩,排出八字个个是火命,贫道就想,该不是有人也看过那怪谈,当了真吧?」 沈星河和季杨均听得嵴背发凉!季杨喝问:「你既有此猜想,为何不报官?」 听山眼泪都快下来了,当即跪下叩了一个头:「官爷,冤枉啊,贫道报过官啊!贫道特意去过京兆府,可是京兆府的大人们说贫道信口雌黄妖言惑众,赏了贫道一顿板子,把贫道扔到了大街上!」 他委屈万分地揉了揉屁股,「到现在贫道还不敢坐,做生意时都得站着。」 季杨「咝」了一声:「京兆府那帮人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他们做得出来。」 听山叽叽歪歪:「贫道报官不成,迫不得已只好放出妖怪吃小孩的话,以期让家里有火命孩子的人家警醒些。贫道也没想到这些人家会来给孩子求护身符啊,纯属意外收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他委屈万分:「人家求一个平安,贫道卖一份心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不能叫做骗吧?是吧官爷?」 季杨喝斥道:「你给我闭嘴!」 沈星河在想着什么,低声道:「肝病?好像最近谁提过有人患肝病。」他很快记起来了。 他从袖中拿出那把画着血钟馗的摺扇:「季杨,我记得你说过,是从一名游医那里,得知摺扇的主人是左东溪?」 季杨点头:「没错,那名义诊游医,是卑职在茗雀茶楼附近遇到的,他与左东溪一起喝过茶。」 沈星河又问:「游医说他曾给左东溪看过肝病?」 季杨一愣,也记起来了:「他是这么说过!」 沈星河低眼看着扇子,犹疑道:「会是巧合吗?」 「云洲!云洲!」唿喊声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宋明汐跳下马来,跌跌撞撞险些摔个跟头。 季杨赶忙扶了他一把:「王爷小心!」 沈星河蹙眉:「你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宋明汐脸色煞白,嗓音打着哆嗦:「云洲,京兆府那边果然接到过数宗小儿失踪案,从去年开始就有陆续有小儿失踪,全部是积案,一个没破,一个小儿也没找回来!」 沈星河听得绷紧了脸色。 宋明汐按着胸口喘气,接着说:「我翻看了案卷,大约每隔三个月就有一个小儿失踪,共有九名,其中五名男童,四名女童。我留意了这些孩子的生辰,都是同一天……与羽氏的女儿小蝶也是同一天!」 他一边说,一边哆嗦着手拿出一个纸条:「你看,我把生辰抄下来了。」 沈星河接过纸条,看也未看直接递给了听山道士:「你来看看。」 听山展平纸条看了一眼,面色凝重:「正是这个生辰,火年火月火日。」 宋明汐慌得小腿发抖:「云洲,普宁是不是很危险?她在哪儿啊?你说她会在哪儿啊?」 沈星河心中涌上不祥预感,不敢给他承诺,也不擅长说好听的安慰话,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延寿街的茶棚下,飞燕帮主曾风正坐在桌前,往一根竹笛上刻一个「金」字。方小杞如一片叶子落在茶棚前,对曾风转达了沈少卿的委託。 果不其然,曾风如打了鸡血般蹦了起来,险些带翻凳子。 「小杞啊,上次你不过是陪少卿大人吃了顿饭,就得了那么多赏,这次咱们要是能帮忙找回小公主,那得赏多少钱啊!」 曾风两眼都闪着金光,激动之下竟忘了方小杞的毛病,伸手来拍了她一下的肩膀,不但没拍到,还毫不意外地挨了她一巴掌。 曾风看着眼前闪冒的金星,笑容不减:「我好像看到了闪闪发光的金子!小杞啊!你真是咱们飞燕帮的招财福星啊!」 他团团转了两圈:「快,小杞你赶紧传笛语,让大家速速送完手头的订单,按特徵寻人!」 重赏当前,帮主还不肯直接扔了订单,当真是相当有行业信誉了。 方小杞习惯性地往怀里一摸,摸了个空,记起笛子在沈星河那里。曾风也想起这茬,回身从桌子上拿起刚刚完工的短笛递给她:「吶,做好了,拿去用。」 方小杞接过看了一眼,小笛子竹色金黄,与自己原来那根很像,笛尾那个「金」字也刻得一样的丑,末端缀着的金黄色穗子不曾磨损过,丝线顺滑漂亮。 但它太新了,新到没有感情!她特意强调道:「到时候我要把这一根给沈少卿,把原来那根换回来。」 曾风无法理解:「不都一样吗?」 「你不懂。」方小杞没工夫跟他解释。她拿着笛子跃上近处的屋嵴,把笛语扩散出去。 分散在大安城中的十几名飞燕从笛语中辨别出「重赏」二字,个个都很兴奋。 飞燕们熟知大安城每一条不起眼的巷道和小路,认识每一个富贵府邸的门房、街头巷尾的闲人,他们的耳目不仅限于市井民间,甚至深入高门贵府。 他们无孔不入,无所不及,像一道道细风,探遍大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把嘈嘈杂杂细细碎碎的闲人碎语收集起来,汇集到方小杞耳中。 时近黄昏,方小杞坐在屋嵴背衬着余晖,像一只无所事事的猫儿盯着风中飞舞的落叶。 实际上她在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飞燕们从四面八方传回的笛音,从中筛选着有价值的信息—— 有飞燕找到了认识荣五的人……几天前遇到过荣五……荣五跟人打听去灶头村的路…… 灶头村! 方小杞倏地起身,直接沿着屋顶奔向大理寺。途中翻过西市的街墙抄近道时,瞥见街角熟悉的身影。沈星河在那里。 她几个纵跃,手扳着附近店铺的檐梢盪了一下,落在卦摊前。 第50章 金童玉女 季杨吓了一跳,险些拿刀招唿过去。看清是方小杞,他气不打一处来:「方小杞,你跳下来之前能不能打声招唿?本班头的刀可不长眼!」 方小杞赶忙说:「没事没事,我身手还好,您应该噼不中我。」 方小杞本是客套,却无意中伤了季杨自尊,气得他想动手! 沈星河把他的班头拨拉到一边,看着她:「何事?」 他跟她说话时,音调就不由自主低两分,即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莫名显得像窃窃私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方小杞没有察觉这些细枝末节,额上闪着奔跑后的细汗。 「大人,我们打听到一个消息。有认识荣五的人说,荣五跟人打听过灶头村怎么走。我知道这个村子,在城东二十里处。」 每个飞燕都是一张活地图,地图之广不限于京城。因为,城郊分布着许多京城贵人的山庄别院,也在他们的送餐服务范围之内,每个飞燕都熟记京城四周几十里的官道和小路。 「灶头村?」季杨忽然喃喃念起这个地名,「好像谁提过这个村子?」 沈星河看向他:「谁提过?」 季杨勐地想起来了,两眼圆睁:「大人,昨晚出城寻找左东溪的兄弟们回来后,说他们找遍了左家在郊外的几处庄子,看门的僕从都说左东溪近日没去过。就连左东溪捐的一座神祠他们都去找过,也没见人。我记得兄弟们说,那神祠就在什么灶头村!」 沈星河神色一凝:「左东溪捐的神祠?是什么祠?」 「这事是左东溪一处庄子的看门人告诉他们的。左东溪在灶头村南边捐了一座旺福祠,他有时会去小住几日修身养性。弟兄们随后也去看过了,祠里有个几个道士驻守,道士说他近日没去过。」 沈星河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旺福祠里供的什么神?」 「弟兄们说,旺福祠是专保小儿平安的,里面供的不是常见的神仙,而是玉皇大帝座前的金童玉女,许多百姓去给自家孩子求平安,香火还挺旺盛……」 季杨说到这里,自己也察觉不对了,喃喃重复:「金童玉女?!」 听山嘴里一直在念念有词,这时颤着声说:「灶头村的灶字带火,旺福祠的旺字亦有火势剧烈之意,处处皆是火字……大人,这个旺福祠恐怕与失踪的火命小儿有关!」 沈星河心中骇然:「多半就是左东溪干的好事!带上人,立刻赶往旺福祠!」他翻身上马。 他的座下马匹通体漆黑,唯有额上印着细细一弯雪白,马背一侧备着沈星河的随身弓囊,弓囊设计得轻便,里面装着月钩弓和五支箭。他上马的同时已摘下弓囊佩戴在背上,动作行云流水。 月钩弓虽是远距离才有效的武器,他平时出门却喜欢随身佩带,不喜欢佩刀。弓身轻巧流畅,负在他背后显得英姿勃勃。 旁边,听山慢慢地往后缩,退进屋檐下的阴影里。沈星河却不容他逃,用马鞭指住了他:「季杨,把这个道士捆了带上!」 听山慌得拂尘叭嗒掉地上:「贫道去能干什么啊?大人,贫道只是个小道士,什么忙也帮不上啊!」 沈星河深深盯了他一眼,不答。 季杨驱马靠近,在马上压身,长臂一展抓住了听山的腰带,直接提熘起来,不管他鬼哭狼嚎,横着搁在了身前马背上。 宋明汐也手忙脚乱往马上爬:「云洲等等我,我也去!」 沈星河却道:「你去通知金吾卫,带他们赶往灶头村!」 宋明汐一拍脑门:「对对对!本王这就去!」催着马慌忙去了。 沈星河挽着马缰,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路边的方小杞。沈星河也说不清为什么,莫名希望她能同去,却实在找不出理由。 按道理说,大理寺办案,关她一个无辜的飞燕什么事?他凭什么拖上她。 最后只说:「多谢。」翻身上马。 马蹬撞了一下马腹,沈星河与季杨等人风驰电掣而去。 方小杞站在街边,看着一行人打马而去,颇为失落。 她牵挂着要不要也去灶头村看一看,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若冒失前往,说不定会给沈星河添乱。 他的世界于她而言从来都很远,就像如今这样,她只能站在飞扬的尘土中远望他的背影。 沈星河偶尔离她很近,也不过是片刻机缘巧合,她若有一瞬间的痴念浮想,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她默然回身,指甲掐进手心里,想令自己清醒一点。 忽然一道身影沿街奔来,欢快叫道:「小杞姐,小杞姐!」 是周痕那小子。周痕跑得很快,接近方小杞时却迅速急剎,准确停在距离她三尺之外,这份熟练是在方小杞的拳头下练出来的,熟练得让人心疼。他兴高采烈问:「赏钱领到了吗?」 方小杞眼色一厉:「我不是在笛语中嘱咐过不许声张了吗?」 周痕吐了吐舌头:「我错了。」 「咱们提供的消息还不知有没有用,也不知能不能领赏钱,你不要高兴太早。」 周痕面露失望,但也只失望了一小下,瞬间重新精神起来:「小杞姐,趁着城门没关,咱们出城去看戏吧!」 他像只精力无限的狗子绕着方小杞蹦跶,延寿街的流浪狗阿秃都比他稳重。 方小杞心不在焉往回走:「看什么戏,不去。」 「陪我去吧,求你了!听说那里的戏是专门演给小孩看的,有皮影戏,有驯猴的,还有变戏法的呢,可有意思了!」 周痕若有尾巴,一准能摇出旋风了。 方小杞冷漠地道:「你都多大了,还小孩子!要去你自己去。」 「去那里要路过东郊那片乱葬岗,那里住着挖死尸的鹤三娘,我害怕,你陪陪我嘛!」 方小杞无情地道:「人家鹤三娘只喜欢死人,你这还喘气呢,她可看不上你,你害什么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那可不一定,上次我去城郊庄子送餐路过乱葬岗,被她给看见了,她说我长得骨骼匀称,她很喜欢,呜……」 方小杞忍着笑:「人家夸你还不好吗?」 「不好!她肯定在盼着弄死我,抽我的骨头玩!」周痕打了个哆嗦,号叫起来,「小杞姐——你就陪我去吧,就在城东二十里的灶头村那里,可近可近了!」 在整天跑腿的飞燕眼中,二三十里根本不放在眼里。 方小杞脚步勐的一顿:「你说什么村?」 第51章 旺福神祠 「灶头村啊。」周痕讨好地眨着眼,「灶头村有个旺福祠,里面供着玉皇大帝家的金童玉女,听说是个大善人捐钱建的,是座专门保佑小孩子安康的神祠。每三个月,大善人就出钱请一次戏班子,在神祠前搭台唱戏,十里八乡的小孩都去看呢!」 方小杞直觉感觉这场「戏」不寻常。她目中闪动:「好,去看。」 周痕雀跃:「谢谢小杞姐!」 方小杞突然足下发力,从周痕身边掠过,径直纵跃上墙头,再翻身上了屋顶。 周痕惊呆了,仰着脸喊道:「小杞姐,我不会轻功啊,你等等我啊!」 方小杞扔下一句:「我先行一步,你随后跟来!」丢下周痕,飞身朝东城门而去。 轻功虽快,方小杞也没撵上快马加鞭的沈星河一行。 她赶到灶头村时天已擦黑,望见村子南边灯火通明,锣鼓声隐隐传来,远远地就能看到人头攒动。 走近时,望见一座红柱重檐的高大神祠,正门上方挂着「旺福祠」的匾牌,比她想像中要气派。 神祠前面的空地已搭起戏台,却还没有开始唱戏。戏台正对着神祠大门,人群拥挤在神祠和戏台之间。来看戏的人们多带着孩子,有的在台下占位子等着开场,有的进神祠上香。 方小杞不喜欢人群。她站在外围扫视一圈,没看到沈星河他们,但知道他们肯定已经到了,只是刻意隐匿了行踪。 她走进旺福祠的大殿。神祠大殿空间很大,里面却比外面更加拥挤,地上摆的蒲团已抢不过来,人们直接跪在地上磕头上香,长长的香案上摆满了给孩子祈福的长明灯,香炉里的香几乎插不下。 透过蒸腾瀰漫的烟雾,方小杞看清了上方供的神像,果然是一对盘膝而坐、双手合十的金童玉女,神像金粉涂身,造型圆润,身上披着红布披风,两张小脸笑盈盈的,脚边堆着瓜果供品。 不知为何,方小杞看着神像的小脸,总觉得毛骨悚然。 地上跪着的人们不住磕头祷祝,还按着自家孩子磕头,嘴里念叨着「求金童玉女保佑吾儿平安」之类的祷祝。 方小杞几乎动用轻功才避过拥挤着磕头的人们,走到大殿一侧,发现从樑上悬下来的大红帷幔后面,有向后的通道,通往神像背后的一扇门。 她走到门前,刚想推门,听到门后传来话声。 有个人问道:「戏要开唱了,灵芝安置好了么?」 另一个声音道:「禀真人,已安置在看台上了。」 那人又问:「你可曾看到大人出去?我方才看他屋里没人。」 「弟子不曾看到大人出去啊?」 「时辰快到了,他还得沐浴焚香呢,这时候出去做什么?你快去找找,看他在不在戏台那边。」 「弟子遵命。」 方小杞在门边听得蹊跷:什么灵芝会看戏?这「真人」又是什么来头? 门咯吱一开,一个十几岁的小道童走出来,险些撞到方小杞。小道士吓了一跳:「女施主,你在这里干什么?」 方小杞心念飞转,抱手行礼,恳切地道:「小女子久仰真人盛名,不知能否一瞻仙颜?」 小道童挥了一下拂尘:「听海真人也是你能见的?女施主还是去前面听戏吧,这后院不让进!」 「抱歉抱歉,小女子冒失了。」 方小杞作势欲退走,趁小道童回身关门时看了一眼,透过门缝看到后院有数间堂屋厢房。瞥见院中有个高大道士的背影正沿一条过道朝后走去,想必那便是「听海真人」了。 过道看着幽深,后院向后还有屋子,不知是个几进庭院。 她出了神祠,看到戏班子已经在戏台上热火朝天开演了,演是一段《齐天大圣大战二郎神》,扮演孙悟空的是一只猴儿,身材高大的驯猴人扮演二郎神,一人一猴配合得极为默契。 这是小孩子最爱看的,欢唿声不断。 方小杞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她那格外敏锐的眼力就捕捉到其中周痕的身影。这小子的腿还算快,赶上了开场戏,正看得起劲。 她没有跟周痕打招唿,而是转到神祠后面,起跑后足尖点了两下墙面,无声地越过了围墙。 今夜无月。后院挂着几盏灯笼,灯光惨白照不透黑暗,只在近处窝着一团团幽光,再远些,光亮就被浓稠夜色吞没了,显得格外寂静压抑。 后院与前面只不过隔了一座祠,就似将戏台那边的灯火通明和热闹隔去另一个世界。 一进院堂屋的窗户透出灯光。方小杞行走起来猫一般没有声响,她往没关严的窗中看了一眼,堂屋里没有人。 她接连看过几间屋子,都不见人影,便沿着过道再朝后面摸去。 宅院的最后方是个偌大的园林。说是园林,花木格外繁密,更像片圈在围墙内的小树林,树影在秋季里显得阴郁萧瑟。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方小杞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进小树林中,猝不及防看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小房子。 小房子孤零零藏在树木间的阴影里,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屋子的屋顶造得格外厚重,屋檐比一般屋子低矮,显得压抑。 正面的两扇窗户格外窄小,分列在正中黑色木门两边的白墙上,像一张苍白的脸上黑洞洞的眼睛。 方小杞心口怦砰跳,搞不懂自己为何会让一座屋子吓到。 她直觉这屋子不对劲,需进去看看。小心翼翼靠近门口,想着门肯定是锁着的,想要进去恐怕得撬锁,但轻轻推了一下,涂着黑漆的厚重木板门居然开了一道缝。 阴冷的气息从门缝内灌出来,透着不祥的意味。 她不知为何想起了不久之前去过的停尸房,一瞬间她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她按了按衣襟藏着护身符的位置,心中默念不怕不怕,鼓起勇气踏进门去。 屋子的窗口太小,几乎没有光透进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她站在原地稳了稳唿吸,拿出随身带的竹筒火摺子。 火摺子是个稀罕物,通常有钱人才能拥有。帮主曾风闲空里喜欢用竹子做些小玩艺,平时哪个飞燕表现好,他捨不得发钱奖励,便用这些小玩艺打发,金牌飞燕方小杞从而得到一个很奢侈的火摺子。 她打开竹筒盖子轻轻一吹,火摺子亮起一簇小小火苗,照出层层叠叠的大红帘幔。方小杞从小就听大人说,大红色是喜庆的颜色,也是辟邪的颜色。 大红帘幔分挂在两边的铜钩上,中间露出铺着红布的阶梯形架台,上面阵列着一些四四方方的木盒,前方香案上摆着供品。 她看着那些木盒,感觉不寒而慄。她慢慢走近架台,伸出颤抖的手,想打开一个的盖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手还没碰到木盒,左侧帘幕后忽然传出一声低语:「方小杞……」 诡异阴沉的屋子里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方小杞魂飞天外,火摺子都扔了出去,坠在地上砸灭了。 第52章 桃木盒子 火光熄灭,方小杞骤然陷在黑暗中,忍不住要惊叫出声,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捂上了她的嘴巴! 即使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她的心病还是被激发了,她本能地抬手就打,却被身后那人连人带手臂紧紧箍住,她的后背贴紧身后人的胸口,被扎扎实实抱住了! 来自背后的袭击,是方小杞最恐惧的噩梦。 她的身体瞬间紧绷,像落网的鱼死命挣扎,隐约听到有人伏在耳边低声说:「别怕,是我,沈星河!」 她犯病时耳中嗡嗡响,一时没听清,手又动不了,便抬脚在身后人的脚上狠狠跺,连跺了三脚之后,脑子有些反应过来了,拼命忍住了第四脚。 沈星河感觉到怀中的人身体僵住,似在努力克制,知道她有些清醒了,赶忙放开了她。 方小杞坐倒在地,一手撑地,捂着狂跳的心脏大口喘息。 沈星河摸索到地上的火折,再吹燃时,照出方小杞惨白脸,冷汗正沿着她的发梢落下。 他蹲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想替她擦一下汗又不敢,脸上罕见地出现手足无措的神情。 方小杞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大人?您是想吓死我吗?」 沈星河见她好转,松一口气,道:「你进来时我不知来者是谁,便躲到帷幔后。待你点燃火折,我看清是你,贸然现身又怕吓到你。直到刚刚你走到我近旁,一偏头就能看到我,我想,如果被你先发现我,你会更怕,只好出声叫你……」 他语气歉然:「没想到还是吓到了你。我不能让你出声惊动这里的人,便捂住了你的嘴。我料到你会反击,就制住了你的双手。」 方小杞知道他尽力了,这种地方,无论他如何现身,她总免不了这一吓。她摆摆手,苦笑道:「多谢大人体恤。」 她想站起来,却还有些腿软。 沈星河伸手想扶她,又识相地缩了回去。忽然灵机一动,摸出那根短笛,自己握住一端,另一端伸到她面前:「来,我拉你起来。」 方小杞愣了一下。她握住笛端,沈星河稍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倒是个避免肢体接触的好办法! 她一站稳了,沈星河就把笛子从她手中抽了回去,生怕她顺势抢去似的。 方小杞低头时低头看到了沈星河右脚靴面上的鞋印,记起自己刚才跺他的那三脚。 练轻功的人,腿脚上的力量可收可放,可以踏雪无痕,也可以跺到人骨折。她犹豫着问道:「你的脚……没事吧?」 沈星河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的病痛,不愿对任何人展露,更别说这点小问题了。 他下意识想说没事,但不知为何,挺想让她知道,甚至还想夸大其辞。便说:「有事,可能肿了。」 他的语气平平,听不出抱怨的意思,但掩盖不了谴责的本质! 然后他看到方小杞脸上闪过一丝内疚。终于让她欠了他点什么,沈少卿心情大好,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行为之幼稚! 不远处的帘幕后忽飘来微弱的一声哼哼:「好疼……」 方小杞吓得差点又坐回地上!沈星河忙道:「别怕,是听山道士。我怕他贸然出声吓到你,先一步把他打晕了。」 方小杞:「……」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她掀开帘子,看到可怜的听山倚着墙坐在地上,捂着后颈抽泣:「呜……脖子好痛。」 她心中涌起深深的同情。听山抬头看到她,朝她伸出一只手:「有劳姑娘扶贫道一把……」 方小杞当然不愿碰他的手,无情地说:「麻烦您自己站起来。」 听山委屈极了。一个打晕他,一个扶都不愿扶他一把,他们都是坏人! 方小杞看着台架上的木盒,问:「大人,这些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沈星河眼中闪过疑虑:「你进来时,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他把火折递到她手中,「你来照明,我来看看。」 他神色凝重,显然也有不好的预感。 方小杞拿稳了火折。沈星河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盖子掀开的一剎,三个人不约而同屏住了气息,害怕看到什么可怕之物。 盒子中铺着大红缎子,上面摆着一对小小的银镯。再打开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个小肚兜。再打开一个,里面有件婴儿的小衣服。 方小杞举着火折凑近了看,甚至伸手翻了翻那小衣服:「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些东西装在盒中供在这里?」 听山站得远远的,忽然道:「这木盒是桃木的,有镇邪的说法。盒中之物自然就是它要镇住的东西。」 「小孩子的东西有什么好镇的?」方小杞想到什么,不由往后退了两步,「这么说,盒子里装这些东西的是……」 「是遗物。」沈星河眸色微深,「是遇害小儿的遗物。」 听山艰难地道:「贫道觉得……恐怕是这么回事。贫道猜想,必是有人害死了这些小孩,又害怕亡魂索命,便用了法术手段,把亡魂引到小孩生前贴身物品上,再装入盒中,以镇住它们。」 他嗓子有些发干,咽了一下唾沫。 「其实……这座屋子低檐、黑门、小窗的设计,还有这些红幔红布,无一不是为了镇压亡魂!」 沈星河回头看了他一眼,森然道:「你懂得不少。」 听山勐地打了个哆嗦:「这……这都是些江湖上流传的邪术,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沈星河暂时不追究,把目光落在最后一只尚未打开的盒子上,神色凝重。架子上的木盒共有十个,方才沈星河接连打开九只,唯一这一个还没看过。 方小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在片刻的寂静中突然想到什么。如果最后一只木盒中装着普宁公主的随身物品,那么……普宁怕是已遭遇不测! 第53章 灵芝跑了 几人看着木盒,心都揪了起来。 沈星河的手在木盒上方稍微停顿一下,打开了盒盖。里面只垫着红布,再无它物。 三人均松了口气。普宁公主还有生还的希望! 沈星河蹙眉道:「我们已暗中搜过旺福祠前后院,不见普宁踪影,整个神祠里只看到过几个道士,没见着左东溪,也没看到荣五。」 方小杞道:「我也看到两个道士,年长的那个叫做什么「听海真人」。」 听山的眼底颤了颤,低下了头。 方小杞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接着道:「我听到这个听海真人跟一个小道士说什么——主子不知去哪了,还说戏要开场了,灵芝已经安置在看台上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灵芝?」沈星河瞳孔微缩。 听山结结巴巴说:「用小儿之肝配药的邪方叫做火灵芝,灵芝指的可能就是……他们要加害的孩子!」 沈星河紧蹙了眉头:「那就是普宁了。灵芝看戏……难道今夜戏台上的那场戏,是唱给普宁听的?」 方小杞记起什么:「我听周痕说,旺福寺的戏三个月唱一出,只演小孩子喜欢的戏。」 沈星河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笛子,思忖道:「三个月一齣戏……宋明汐说过,京兆府的案卷中查到的火命小儿失踪案也是每三个月一起!」 听山唿地抬眼:「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了!」 沈星河的目光划向他:「你把话说清楚。」 听山头上渗着冷汗,指着台架上的木盒:「兇手企图用邪术镇压受害小儿的亡魂,说明他一边作恶,一边害怕报应!」 他又指向戏台的方向:「他在杀害小儿之前,先请小儿看一场戏,以企望减少小儿的怨气,被害后不找他索命!」 「这么说普宁现在可能在看戏。看台总归是在能看到戏台的地方,我去找找。」沈星河抬脚朝外走去。 「等一下!」方小杞用两指揪住了他的袖梢。 沈星河回头,看着自己被揪直的袖子。 她赶紧松指,道:「我记得旺福祠顶上有个小阁屋,窗户正对着戏台,是个当看台的好位置!但是我在大殿中转过一圈,没看到向上的阶梯啊。」 沈星河道:「必是别有隐蔽梯道。」 「没错。」火折的光在方小杞眼瞳里跳动,「但我不需要阶梯。我上去看看。」 「你小心……」沈星河一句叮嘱没说完,手里被她塞进一把火折,就见她人像道风似地从门缝掠过出去,没发出半点声息。 听山赞嘆道:「嚯!这姑娘跑起来比鬼还快!」 沈星河转头盯住了他。他手里拿着火折,光线从下面照上去,脸显得格外阴森。 听山胆寒地哆嗦:「大大大人,您火摺子举高点,怪吓人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沈星河脸上的冷笑在光影里更像狞笑:「听山道士,你与这旺福祠究竟有何关系?」 听山往后退去,恨不能把自己裹在红幔里藏起来:「大人明鑑,贫道……贫道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个祠的,跟它没有任何关系!」 沈星河用笛子指了一下台架:「你从未靠近木盒,如此昏暗的光照下,你是如何知道盒子的木质是桃木的?你本对这套邪术了如指掌!还有那个什么听海真人——听山,听海,你们的道号倒是起得巧!」 他语气一厉,「听山,你知道什么,趁早说出来。若因你知情不报误了小公主性命,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听山双手揪不住红幔,腿软跪倒在地。 * 方小杞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旺福祠跟前,没有费神寻找隐藏的楼梯,在围墙上借力一下跃起,抓住神祠檐角的一只瓦兽,轻捷翻了上去,顺着斜面靠近屋顶正中的小阁屋。 小阁屋没有门,只有朝前的一扇窗,窗户是打开的,遮着一层薄薄的纱。 神祠前方的戏台上有杂耍艺人表演顶碗,碗碟滴熘熘转得人眼花缭乱,观众不断叫好,注意力都在戏台上,没人注意到神祠顶上有个人影掀起窗纱,猫儿一般熘进了阁屋。 阁屋内部四四方方,里面空荡荡的,只摆着一道屏风和一张软榻,人若坐在软榻上,透过蝉翼似的窗纱,正好能看到戏台,真真是看戏的最佳位置。 但是软榻上却没有方小杞想找的普宁公主。 榻边,跌落着散开的绳索,还有一件绣着蝴蝶的秋香色小披风! 方小杞心中诧异:普宁公主难道逃脱了?她不过五岁,竟这么厉害? 屏风后忽传来一声轻响,一个人影像鬼一样凭空出现,印在屏风上。 方才方小杞去屏风后看过,并没有发现那里有门,这人是如何进来的? 她寒毛直竖,阁屋内却无处可躲,她只好从窗口又钻了出去,避在阁屋窗外。 窗内传来话声:「小蝶,我给你拿来了新鲜瓜果,你可以边吃边看戏……」 方小杞听出是之前那个小道童的声音。看来之前的推想没错,他们原先的目标的确是小蝶。而直到现在,这帮人也没发现劫错了人。 小道士转出屏风,发出一声惊叫,接着是瓜果叽哩咕咚咚滚落的声音。小道士惊唿道:「小蝶?小蝶去哪了?」 他扑到窗口,撩起窗纱,探出半个身子朝外张望。 方小杞像只壁虎似地,贴着阁屋的外墙熘到侧面去,小道士的目光扫过来时,没扫到她半片衣角。 小道士撑着窗台,慌张地自言自语:「糟了,灵芝跑了,大人一定会杀了师父和我的!」 他转身朝后跑去,一边喊道:「师父,师父!不好了!」声音在屏风后嘎然消失,仿佛那里有个洞,人瞬间坠了出去似的。 方小杞呆在屋顶没动,借着高处朝下张望。她集中目力,目光在观众人群中扫过,看是否能发现普宁或是其他可疑的人。 戏台上拉开白色幕布,开始演一出皮影戏。这个戏班子真是多才多艺! 方小杞伏在屋顶用目力搜索着,听着锣鼓声响,幕布后为皮影配唱的唱词飘进耳中。 一开始她并没有在意,直到听到一句:「恶人本是朝中官,肝生恶疾命不久!」 肝生恶疾?左东溪得的不就是肝病吗? 第54章 皮影戏 方小杞猫在屋顶,把视线投向戏台上的白幕。 白幕上,一个身穿官衣的皮影人在幕后人的操纵下做出手捂腹部痛不欲生状。 锣鼓声节奏一扬,又有一个皮影人从白幕上角入画,身披道袍,美髯三道,是个道士的形象。 唱词接着传来:「听海真人驾云来,携来仙丹火灵芝。」 此句一出,台下的众人间泛起一阵潮水似的议论:「听海真人不就是旺福寺的住持吗?」 「听海真人果然是神仙下凡!」 皮影幕布上的道士落在官员面前,唱词的人音调一转,词句对应着道士的摇头晃脑的动作,为道士配上念白:「郎君可想活命?」 皮影官员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念白再换声调:「吾正当壮年,家有娇妻,幼子未长,吾不甘死!真人若能救吾,愿赠真人万贯以报!」 道士拿腔拿调吟道:「汝乃肝疾,以肝补肝,方能救你。」 官员欣喜道:「敢问神仙,下官该进补羊肝,还是进补牛肝?」 白幕后的人操纵着皮影道士踱步,头首关节摆动灵巧,将道士高深莫测的神态演绎得十分生动:「汝病入膏肓,牲畜肝脏之药效远远不足。」 官员追在道士后头:「吾该如何是好?」 道士回身,厉声道:「惟以人肝进补,汝才能活!」 台下的大人孩子正看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以为演的是一出听海真人济世救人的戏码。这句骇人台词如炸雷般突然出现,人们齐齐惊唿,面露骇然之色。 皮影戏仍在继续,清晰洪亮的念白将喧闹声压了下去—— 白幕上的官员骇得跌倒在地:「真人,这如何使得?」 道士走向官员:「非但要人肝,寻常人肝亦是无用。需得用小儿之肝!」 官员坐在地上,恐惧地朝白幕另一端倒退:「不可,不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道士步步紧逼:「肝之属,火也!非但要小儿之肝,还得是五行火命之小儿,五男五女,依次剖其肝脏炼作火灵芝,每三月一付,服毕,保汝寿至八十!」 官员惊惶躲避:「不,不,我岂能为保全性命,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道士循循善诱:「汝愿死乎?」 官员勐地抬首:「吾不欲死!请真人助我!伤天害理之事,亦非初次为之,吾何所惧!」 道士满意地点头:「一切尽可托之于我,你只需……」道士做了个伸手索要的动作。 官员激动万分:「无论多少金银,皆不成问题!」 道士:「如此,本真人必不负汝之重望!」 道士浮尘一扬,白幕上光线变得阴森,出现几个皮影小鬼,爪中托着啼哭的小儿送到道士面前,道士持匕首剖向小儿,捧出血淋淋的肝脏。 一时间幕上妖气腾腾,小儿的惨哭声、小鬼的怪笑声迴荡不止,中间掺杂着官员的高声长嘆:「我左东溪乃是被逼无奈,诸儿大恩,吾铭记在心!日后吾必起神祠,唱大戏,为诸儿祈福超渡!」 台下观众一片譁然,很多孩子都被吓得大哭起来。有人愤然高声抗议:「人人都知道听海真人是活神仙,戏班子如此污衊真人!」 又有人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怒道:「左东溪不就是捐钱盖旺福祠的大善人吗?这个戏班子怎么回事?污衊完听海真人,又污衊左大善人!」 却又有人说:「可是,我听说,这一两年京城内外丢了好些个火命小儿……难道这里戏里说的是真的?」 白幕上的皮影人不管观众们的议论纷纷争执不休,自顾自地演下去。 随着一阵激昂的锣鼓声,幕布上突然涌上朵朵黑云,黑云向两边裂开,中间走出一个乌纱红袍,铁面虬鬓的凶神! 神祠顶上的方小杞勐地睁大了眼睛!又是钟馗!这一次是个皮影钟馗! 钟馗的出场气势非凡,幕后的人用粗犷的嗓音配唱道:「钱眼开,小鬼笑,人间有妖,钟馗驾到!」 被钟馗出场镇得安静的观众们又哄然出声:「这不是最近小孩子们传唱的童谣吗?」 有胆大的还没被吓哭的小孩,甚至跟着唱了起来。 幕布上的钟馗手中挥舞着一把异常巨大的钢刀,向「左东溪」头上砍去!「左东溪」吓得做出惊惶逃蹿状,消失在幕布边缘。 就在这剎那间,白幕后的灯熄了,幕上影像全部消失。锣鼓声却没有停,钟馗的念白也没有停,洪钟似的声音继续唱道:「邪魔休逃,邪魔休逃!」 与此同时,戏台上突然涌起滚滚烟团,从白幕后转出一人,此人身材高大,戴乌纱披红袍,黑面虬鬓,正是钟馗的形象。皮影人竟变成了真人! 观众虽对剧情有诸多不满,但这戏演得着实精彩,台下掀起一阵喝彩声。 钟馗手挥巨大钢刀,刀光晃眼,看上去锋利无比。他在台上威风凛凛地踱步:「邪魔何在?邪魔何在?」 钟馗突然并着双指指住了戏台一侧的一只柜子,怒目而视:「邪魔在此!」 那只柜子有一人多高,两尺来宽,从一开始就摆在戏台一侧,没有人注意过它。钟馗大步迈到柜子后面,扬起大刀,朝着柜子上方勐地噼下,竟将柜子从上至下一剖到底! 柜子原是双门,从观众的角度可以看到刀尖沿着门缝从柜顶「唰」地划下去,直划到柜底,与此同时,鲜红的液体从门缝喷薄溅出! 台下的人们齐齐惊叫起来,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安抚众人:「别怕,都别怕,是变戏法呢!肯定是假血!」 人们惊魂稍定。 钟馗从柜子后面绕出来,站在戏台中央亮了个相,朝观众拱手,中气十足地唱完最后一句:「钟馗我替天行道!」 台下的人们忘记追究戏目污衊善人的事,纷纷鼓起掌来,喝彩声雷动。 精彩的表演却还没结束。忽然「嘭」的一声,从钟馗脚下腾起一股白烟,他的身形湮没在烟雾内。没一会儿白烟散去,戏台上的钟馗已无影无踪! 这一手好戏又换来一阵喝彩,人们伸着脖子张望:「钟馗去哪了?」 「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这是戏法还是仙术啊?」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戏台的柜门缓缓地开了,里面赫然立着一个人身穿孔雀蓝衣袍的人。那人直挺挺地立在柜中,双目圆睁,沿着额头正中,从面部到身躯有一道血色竖痕! 第55章 齐天大圣 众人齐齐惊唿,却都没有动,兴致昂然地等着看这又是什么精彩戏法。 但是下一刻,柜子里的人的身体沿着血色竖痕裂开,两半身躯倒向柜子两边,露出中间血淋淋的剖面。 片刻的鸦雀无声,不知是谁打破沉寂喊了一声「杀人了!」呆若木鸡的众人总算确信了那不是戏法,是一个真的人被竖剖作两半! 惊叫声哭喊声炸开,人群「腾」地乱了,互相拥挤着,拖家带口四下逃散。 与此同时,方小杞如一只滑翔的夜蝠掠下神祠屋顶,盯住裹挟在人群中逃跑的一家三口,跟了上去。 当皮影戏中出现钟馗的角色,她就不避免地联想起马自鸣山庄中帘幕上的血色钟馗。当看到皮影钟馗变成真人用大刀竖剖木柜,她就猜出门缝中喷出的恐怕不是假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这场戏如马自鸣被杀案一样,是一场当众行刑式的谋杀! 而行刑之后,兇手要做的必然是逃离现场! 当所有人沉浸在戏法的玄妙中时,她借着高处,调起自己全部脑力和眼力,盯紧了台上的钟馗,同时将台下每一个观众的身影牢牢烙在眼底。 她平时记忆力就强,此时刻意强记,即使闭上眼睛,也能记住任何位置任何一人的身形。 她却没能盯住钟馗,白烟过后,钟馗凭空消失了。 但是,片刻之后,就在柜门打开,观众乱起来之前的一瞬间,她烙在眼中的「观众背影图」某处发生了变化——多了一人。 这个变化,只有方小杞的眼睛能捕捉到。 大约是在人群中后方的位置,原本站着一名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孩子,似是母女两个,女子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戏,孩子始终趴在女子肩头打瞌睡。 大概是怕孩子着凉,女子用一件外衣裹着孩子,脑袋也蒙得严实。人群开始逃跑的一刻,这对母子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虽然男子一身布衣,面色是寻常肤色,脸上也没有络腮鬍须,但是,方小杞还是从五官特徵认出,他既是从戏台上消失的「钟馗」,也是之前扮演二郎神的驯猴人! 好一个大变活人!此人一个人撑出一台戏,真是多才多艺啊! 这对男女抱着孩子,很快离开人群,拐上一条荒僻小道。男子说:「折秋,你莫慌,马车早已备好,就藏在前边的林子里!」 他突然脚步一顿,朝身后望去。女子跟着站住,抱着孩子问道:「怎么了?」 男子缓缓抽出身后背着的一把刀,面色阴戾,朝着树影喝道:「谁在那里?」 方小杞避在树后,后背渗出冷汗。 男子勐地转到树后。树影里并没有人。 不远处的女子紧紧抱着孩子,神色有些慌张:「薛郎,怎么了?」 男子钢刀归鞘,走了回去:「没事。我总觉得有人跟着咱们,怕是草木皆兵了。咱们快走。」 两人继续朝前走去。 树冠中,方小杞紧紧扒着树干,一动不敢动。这男子极为敏锐,身手了得。她用尽轻功的全部本事,才在被他发现之前神不知鬼不觉上攀到树上。 听到两人走远,她刚欲松口气,忽然无端毛骨悚然,感觉有对眼睛盯着自己。 她缓缓抬眼,看到上方枝杈上蹲着一只「齐天大圣」,一对金黄的眼睛狠狠盯着她,猴脸兇狠地皱起,露出獠牙。 * 旺福祠后园的小屋里,沈星河已熄灭了火折,室内漆黑一片。听山仍跪在地上,感觉自己像黑夜里被狼盯住的羊,瑟瑟发抖。 季杨悄然潜进,低声道:「大人!」 沈星河暂时放过听山,转头问:「可有发现?」 季杨拱手道:「卑职在后园南侧发现一间隐蔽的丹房,住持听海在里头。卑职正欲一探究竟,有个小道士跑进去,小道士神色惊慌,说什么「灵芝不见了」,听海正在大发雷霆,差小道士去搜寻。卑职来请示大人下一步该如何做?」 门缝里透入的微光落进沈星河眼里,像尖锐的匕锋:「灵芝不见了……难道普宁公主逃脱了?」 突然有喧闹声传来,沈星河勐地转眼朝前方望去:「是戏台那边!季杨,令弟兄们先把听海和所有道士拿下!」 他一把拎起听山,「你跟我去前边看看!」 神祠和戏台间已经空空荡荡,只散落一地小板凳和瓜果皮。 逃跑的观众们背影未远,戏台一侧的木柜中,左右倒着两半尸体,远远分离开的两半脑袋上,两只漫着血的眼珠圆瞪凸出互相对望,仿佛惊奇于终于看到了双生多年的兄弟,又诧异着为什么隔了那么远。 听山只看了一眼,便腿软跪倒,手撑着地吐了。沈星河脸色铁青,回头朝神祠顶上的阁屋望去。那里并没有方小杞的身影。 他踩着祠门口的石兽脑袋借力,纵身跃向屋檐。他没有方小杞那样强的轻功,但上墙攀屋功夫底子还是够的。 沿着斜顶来到阁屋的小窗前,将那薄纱一掀,看到里面的空空的软榻,地上的绳索和秋香色小披风。 「方小杞!」他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骤然回身,望向不见边际的苍野。方小杞必然是来不及传信,自己一个人去跟踪兇犯了!从高处俯视下去,戏台上大片血渍红得刺目。 做出这等血腥之事的人绝不是善类,方小杞处境危险!可是,他连她去往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第56章 师兄捅我一刀 黑夜里灯笼如串,马蹄滚滚震动,是宋明汐带着金吾卫赶到了。宋明汐环视旺福祠前的狼藉和惨烈,带着哭腔喊道:「云洲,这是出什么事了?普宁呢?」 沈星河从神祠顶上跃下,像一只俯冲下来的枭,落地时衣袍被风鼓起。 他翻身上马,将月钩弓从背后抽出握在手中,脸颊在夜风中苍白冷硬,直接对金吾卫将领说:「请将军下令,分头朝四方追捕,有可疑人等一律拿下!」 将领拱手,金甲铿锵:「卑职遵命!」回身下令分派人手。 沈星河四顾一下,盯上了南边树木茂密的小路。如果有人要潜逃,这条路便于躲藏,是个首选路径!他没再犹豫,抢在金吾卫之前打马追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身后的旺福祠中,季杨跌跌撞撞奔出来,步履不稳像喝醉了酒:「大人,不好了,那听海竟施妖术……」他努力眯着眼张望,却不见沈星河的人影。 季杨觉得头晕眼花,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总算清醒了些,转头看到还在呕吐的听山,忽然发出一声惊骇的大叫:「妖怪!」 一脚将听山踹得翻了几个跟头。 片刻之前,季杨带着几名手下盯着丹房的动静。旺福祠前边的戏台处传来一阵喧闹声,惊动了丹房里的人。 听海道士走到门口,想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却发觉了躲在暗处的差役。 他神色大变,抽身朝丹房内退去! 季杨见形迹暴露,干脆下令将听海拿下!差役们从藏身处一拥而上,听海突然大喝一声:「有妖怪!」 旋即一甩袖,袖中涌出一股白烟。差役们以为是石灰,下意识后退躲避。 季杨走在最后只差了几步,有少许白烟飘进鼻孔,他闻到一股异香。心知不好,赶紧掩住口鼻。 前边的差役们互相对望,突然面露惊恐,嘴里嚷着:「妖怪,妖怪!」 季杨莫名其妙:「哪来的妖怪?」 差役们已经挥着刀互相对砍了起来!季杨大惊,大吼着让他们住手,却没有人听他的,大家都跟疯了一般,刀也直朝他身上招唿! 幸好季杨身手不错,没给兄弟们砍死,借着一身蛮力,把这个砸晕,又夺了那个的刀,忙活了半天,才把几人放倒在地。 他顾不上管他们,闯入丹房中,里面的听海和道童却都不见了。 季杨无法,只能跑到前边寻求支援,却不料自己的神志也出了问题,此时在他眼中,听山的面目不断拉长,像个随时要化出原形的狐精。 季杨只惊慌了片刻,便想到是听海抖出的那股白烟有迷人心智的作用,也终于理解了兄弟们为什么对砍,实在是太吓人了! 他用力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努力让自己神智清醒,揪着听山的衣领把他提得双脚腾空,几乎吼破嗓子:「你可知道听海去哪了?你若不说,我把你也噼成两半!」 「我说,我什么都说!」听山道士扒着自己的衣领快要喘不上气,「官爷,贫道确实认得听海,可是,贫道不是共犯啊!」 季杨将他往旺福祠中强拖进去:「休要狡辩了,你不是共犯才怪!」 听山徒劳地挣扎着:「官爷您听我说,听海是我的师兄……可是,我早就离开师门了!」 听山此时七魂丢了六魄,但街头忽悠人练就如簧巧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口齿清晰,语速飞快。 「这事得从差不多十年前说起。那时贫道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父母双亡,孤苦零丁,流落街头。幸而贫道嘴生得甜,讨到的饭也比别的小叫花子多,倒也没怎么饿着……」 季杨懒得听他啰嗦,将听山硬拖过高高的门槛,差点摔断他的腰,却奇蹟般地没摔断他的喋喋不休。 「呜……贫道腰好痛……官爷,贫道小时候沿街讨饭时,遇到一个游方道人,道号乌涧。他大概相中我嘴巴机灵,说要收我为徒,保我衣食无忧。我一听管饭管住,自是求之不得。」 「师父还有个徒弟——我的大师兄听海。我原以为师父是个道士,自会传授我们道术。可是他教我们的东西,我越学越觉得不对……」 季杨动作顿了一下:「他教你们什么?」 「师父教我们的术法非诈即骗,还有巫邪之术,贫道越学越怕,没学多久,就向师父提出质疑,却被师父痛打一顿!」 听山一边叨叨,一边努力跟上季杨,以求少受几下拖撞。 「后来我无意中知道了师父的外号:人称鬼道乌涧,在江湖上恶名远扬!我怕得很,想要逃跑,被师父抓住,命师兄当场杀了我。师兄当即在我胸口捅了一刀!」 季杨已将人拖至后院,丢在丹房门口。 听山打了个滚,跪在地上扯开衣襟露出左胸的一道疤痕。 他心有余悸地说:「师父以为我死了,我也以为我死了。过了多日,我在一家医馆甦醒,大夫说起送我来的人的长相,正是师兄。师父和师兄早已不知云游去何方。」 听山抽噎一下:「后来我才慢慢猜出发生了什么。是师兄手下留情了,他这一刀的位置拿得极巧,恰好没刺破我的心脏。师兄先我拜师多年,已将师父的骗术学到六七成,那一次竟然骗过了师父,留了我一命,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师父师兄……」 季杨骂道:「所以,你这个王八蛋早就猜出小儿失踪的事与听海有关,却不肯说!」 丹房门口,几名差役趴在地上,还没清醒,看到两人,面露惊恐地躲藏,嘴里嘟囔着:「妖怪,妖怪……」 听山诧异道:「他们怎么了?」 季杨咬着牙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听海放了一阵毒烟出来,把他们熏煳涂了,把人看成妖鬼!」 听山惊道:「这种迷烟叫做神仙眼,是师父的独门秘药!」 「连毒烟的名称都知道,还说自己不是同伙!」季杨感觉脑子也不住地抽抽,分外暴躁,把可怜的听山连踢几脚,踢得人直滚进丹房门内。 听山左捂右躲:「好痛……官爷您轻点踢……贫道绝不是师兄的同伙呀……贫道这些年游歷四方,是近日才来到大安城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他死死护住脑袋:「当初,我是在师父收藏的巫术经书上看到这个伤天害理的医肝秘方,与师父起了争执,才让师父起了杀心,险些丢了小命的!」 他的哭诉声闷声闷气:「我猜出干这事的人不是师父就是师兄,可是我又不知他们人在何处,我去报官,官也不信我,我就只好故意放出流言。直到大人您找到贫道,借着大人手下干将收集到的讯息,我才推断出方位。来到旺福祠,看到了听海,才确定做恶的人是师兄!」 季杨怒道:「你先前说一半吞一半,绝口不提认得听海,无非是怕牵连自身,如今误了大事!」 「不,不是!」听山拼命摇头,「贫道只是……念及师兄放过我一次……」 季杨恨不能砍了他:「煳涂!你以为自己知恩图报,实则助纣为虐!你为听海遮遮掩掩之时,有没有想过惨死他魔爪下的无辜稚子?!」 第57章 被挠成花脸 听山觉得自己处境太难,还试图辩解:「贫道,贫道只是想……」 话尚未说完,一抬头,看到丹房正中巨大的丹炉,犹豫地嘀咕:「弄那什么火灵芝其实根本不用丹炉,听海搞这么大一个丹炉干什么?」 季杨毕竟在大理寺干了几年,经手过不少命案,他立刻猜出了它的功用。他青白着脸,艰难地说:「这玩意……多半是用来销毁遇害小儿尸骨的。」 听山像被当头击了一棒,勐然间醒悟。听海犯下的是滔天罪恶,同门之谊,救命之恩,都不在这种罪孽面前拿出来掂量。 他又骇又悔,瘫软在地上说不出话了。 季杨不容他喘息,一把将人拎起:「给老子起来!我问你,听海没有从门口出去,丹房里不见有其他出口,你与听海师出同门,给我猜一下他是如何遁走的!」 听山强打起精神打量丹房内部,软着腿走了几步丈量方位,一边掐着手指计算着,最后犹豫着指向一个角落的一个柜子。 「按着我从师父那里学到的一点奇门遁甲术,那里可能是逃生之门。」 他又心虚地补了一句:「我只学过一点皮毛,说得不一定对。」 季杨大步上前想将柜子挪开,柜子似被固定在墙上,纹丝不动。听山上前找了一阵,在不起眼的柜角找到机关,扳了一下,柜子朝两边分开,露出一个暗道。 暗道却不通,里面碎石封堵,已然塌了,崩石之下,露出一双腿,穿着道士的裤子和鞋子。 有人被砸在了底下! * 沈星河沿着林荫山道打马疾追,耳朵突然捕捉到笛声,勐地将马勒住。马低嘶一声,前蹄扬起又落地,不安地踏动着。 沈星河侧耳倾听,林深处忽然又有一声短促的笛音传来。他听不懂笛语,却能听懂笛音中的紧急意味。 他跃下马背,月钩挽在手中,奔入林中。密林重重枝叶间,有两个身影上下翻飞。 夜色虽暗,沈星河却立刻认出其中一个是方小杞,而另一个身短臂长灵活兇悍的影子……是个头顶花翎,穿着衣服的猴子?! 猴子个头不小,足有半人高,灵敏程度远超于人,长尾和健壮的后腿钩着树枝,一对利爪唿唿生风,不断朝方小杞招唿过去,兇悍异常,若不是方小杞会轻功,怕是早被它撕碎了! 饶是如此,她身上脸上已被挠出道道血痕,险象环生!沈星河站定,搭箭拉弓。箭头所指之处,一人一猴一个追一个躲,快得像风一样。 沈星河箭法高超,射活靶绝不在话下,但射程之内有个蹿来蹿去的方小杞,还是令他投鼠忌器,额头不由渗出冷汗! 不过沈星河绝不会错失良机。在猴子的一只利爪堪堪要挠上方小杞的脸时,他果断放弦,锐声破空,猴子发出一声惨叫,前爪被箭射穿,力道带得整个猴飞了出去,钉在了树干上! 方小杞苦于与猴缠斗,百忙之中还得乱吹着笛子报信求助,没有察觉沈星河到来。箭突然飞来射中猴子,她跟着吓了一跳,脚下力道没掌控好,踩断了借力的枝条,直坠了下去,后背接连撞断数根树枝,眼看着要坠地摔断骨头! 下落势头勐地一缓,却被人接住了。她抬眼向上看去,看到沈星河的脸。沈星河双手横托着她,与她目光对上,两人表情僵了一霎,接着火星噼啪一闪。 方小杞扬手打来的时候,沈星河机智地把人扔了出去。 方小杞:「……」她趴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沈星河有些后悔,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抱歉……你没事吧?」 方小杞有力无力:「没……没事,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一根短笛伸到她面前,金色穗子晃动。 她抓住穗子,借力慢慢站了起来。虽光线昏暗,沈星河还是看清她身上脸上有数道伤痕,显然在人猴大战中落了下风,蹙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方小杞仰头看了看仍钉在树上的猴子:「这是戏班子的人养的猴子,他们有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孩子,很可能是普宁公主,往那边去了。」她朝路那边指了一下。 沈星河顺着方向看去,眼中突然一凛,抬弓就是一箭。树影之后传来一声痛唿,一个人影跌出,踉跄了几下欲逃,却摔倒在地,箭尾支棱在后背。 方小杞看清了那壮硕身影:「是那个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沈星河疾步上前。那人突然别过头朝后唿喊:「快走,别管我!」 沈星河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缓缓抬弓对准了他的脑袋,声音满是戾气:「同伙若是敢跑,我这便射穿此人的头颅!」 草丛中冲出一个妇人,跪跌在地,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求道:「官爷箭下留人,我不跑,不跑!」 沈星河没动,冷眼睨视着她:「你手中孩儿不是你的孩子吧?」 妇人仓促抬头:「官爷,这孩子是旺福祠的人拐来的,是我们把她救出来的呀!」 马蹄声纷至沓来,金甲晃动。宋明汐从林间冲出来,一眼看到女子手中抱的孩子。他奔过去嚷道:「快把普宁还来!」 妇人一愣:「什么普宁?她叫小蝶。」 宋明汐不由分说把孩子抢了过来,掀开罩在孩子头上的外衣,露出一张粉嫩可爱的小脸。女娃的眼睛闭着,宋明汐晃了她两下:「普宁,普宁!」 孩子并没有醒来。 第58章 他在钓她 宋明汐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们对普宁做了什么?她为何不醒?!」 妇人赶忙道:「您别担心,我给她餵了一点安神的药,她只是睡着了。」 宋明汐探着普宁鼻息,辨别出唿吸平稳,这才稍稍定神,吼道:「谁让你们给她乱餵药的!餵坏了你们担当得起吗?!」 沈星河走上前:「你先带普宁去看看太医。」 「对对对对。」宋明汐将普宁抱紧,团团乱转,「太医,太医……快快快带普宁去看太医!」 金吾卫拥过来,护送着宋明汐和普宁赶回京城。妇人搀着男子,望着普宁离开的方向,满面绝望。 金吾卫将军留下了部分人手协助大理寺办案。沈星河令人将一男一女两名疑犯、还有树上那个猴暂时押回旺福祠。 沈星河忙碌中偶一回头,正看到方小杞悄悄往黑影里走,似要开熘。 他眉心一拧:「站住!」 方小杞身形一僵。 沈星河走过去堵在她前边,生怕她跑了似的:「你要去哪?」 她讷讷道:「周痕今日也来看戏,出事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一定吓坏了,我得去找找他。」 沈星河莫名来气:「他那么大一个人了,还能吓掉魂不成?你自己一身伤,管他做什么?」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审视着她:「你怎么总是一副心虚样子,动不动就想逃,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本官?」 方小杞头摇得似拨浪鼓:「没有没有。」否认得太急,看上去更可疑了。 沈星河冷笑一下:「你尽管狡辩,本官迟早会查清楚。」 方小杞无语!那边人命关天的大案还没办完呢,他查她干什么?! 他瞥了一眼她脸上的血痕,语气放缓了一点:「我原想让宋明汐带着你,一起回城看太医,可他着急忙慌的,怕是顾不上照看你。别人又不知你不让人近身的毛病,我怕出岔子,所以嘱咐了金吾卫将军,托他着人送一位太医过来。你哪里也不许去,随我回旺福祠等太医。」 沈星河这番安排堪称瞻前顾后,方小杞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答应着:「是。」 沈星河却把笛子伸到她面前,穗子一晃一晃,仿佛要在空气中钓条鱼。 方小杞狐疑地看着:「干什么?」 「路面崎岖,你这一身的伤,不怕摔跤吗?还是牵着点好。」 方小杞无奈抓住了穗子,低声嘀咕:「您是怕我跑吧?」 他冷笑一声:「知道就好。」 方小杞深深觉得,沈少卿的脑子长得不寻常,查起案来机智缜密,但可能有根筋长拧了,时而会冒出匪夷所思的想法。 金吾卫前方举着火把,后面跟着一匹蹓蹓跶跶的马,沈星河用笛子牵着她,就这么返回旺福祠。 方小杞拽着穗子,仰望着沈星河的后脑勺子,怀疑他把她当狗牵。 沈星河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叶隙里漏下在星光含进他眼眸深处,里面似盛着一些说不清的话。 方小杞脑子一懵,有些晕晕乎乎,脚底绊了一下,要不是抓着笛穗,怕是真的得摔跤。她想:大概是失血过多导致头晕了! 回到旺福祠,门前站着一帮差役。差役们头脸湿漉漉的,被季杨依次按着头浸过冷水,都已清醒了。 地上跪着两名道士,其中一名被五花大绑,季杨的刀寒光凛凛架在他的脖子上。这个道士正是听海! 季杨远远望见沈星河,迫不及待地扬声禀道:「大人,抓住听海道士了!听到前边动静知道出了事,先用毒烟把兄弟们熏迷煳了,又从丹房密道逃脱。他不知如何弄塌了密道,还砸死了一个人!」 他指向丹房的方向:「我原以为是听海被砸死了,费半天劲把人拖出来一看,好傢伙,竟是他的道童。这厮好生歹毒!幸好听山道士算出密道出口的方位,总算没让这厮跑了!」 听海就着跪姿缓缓转头,盯住不远处瑟瑟发抖的听山,嗓音阴森:「听山,我的好师弟,忘了是谁放你一条生路了?你竟恩将仇报!」 听山不敢抬头,发出一声恐惧的呜咽。 听海呵呵惨笑:「好,好!师父招个徒弟要了他的命,我的小师弟要了我的命!这是什么师门传承?」 听山闻言,讶异地稍起起头:「师父死了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死了,死了!引狼入室,害死了他自己!」听海凶神恶煞,似要扑过来将听山咬死,「你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听山又怕又愧,蹭着地往后躲。 沈星河恰好牵着方小杞走过来,在两个道士中间顿足。听海险些撞到沈星河腿上,仓促抬头,变了脸色。 沈星河睨视一眼听海:「你残杀幼儿,血债纍纍,就算你待他有涌泉之恩,也不是相挟的理由。」 转眼看向另一侧的听山,语气仍冷,只是稍稍压低了声音:「听山,此等恶魔,人人得而诛之,大义灭亲何错之有?」 他没有再废话,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围住旺福祠,任何人不得出入,亦不得移动尸体和物品。将嫌犯们押入大殿,连夜就地审问!」 说罢拉着方小杞朝祠内走去,却没在大殿驻足,直接绕过金童玉女的塑像,穿过门洞进了后院,找了一间干净的厢房将她牵进去,这才收起笛子。 「被兽类抓伤不可大意,我已差人回城,太医很快就来,请他给你医治……」 方小杞随手点燃了屋里的灯:「不用了吧?我小时候经常被小猫小狗抓伤,什么事都没有。」 「以前是以前。有本官在,不能放着不管。」 沈星河发现她不止脸上、脖子有抓痕,身前身后几处衣服破口也在渗血,不由眉头紧皱。 方小杞忽然低唿一声:「哎呀!」 他心中一紧:「怎么了?伤处很疼么?」 「不是。」方小杞指着墙上,「这画像吓了我一跳。」 沈星河抬首看去,灯影下,照出墙上挂的钟馗画像,是一幅普通的挂画,画中钟馗一如既往地威风。 沈星河环视一眼这厢房,蹙眉说:「民间有悬挂钟馗像安宅辟邪的习俗,可是,要挂也该挂在院门、厅堂一类的地方,怎么会挂在一间卧房里?」 方小杞说:「这很正常吧,我小时候卧房里就贴着一张。我爹说,鬼怪害怕钟馗,卧房里贴一张钟馗,小孩子不做噩梦。」 她从未提过小时候的事,沈星河不由看着她,想听她多说一点。 方小杞却拿着药盒瞅他一眼,问:「嫌犯还在前边呢,你不去忙吗?」 他回过神来,说:「这就去。你伤处颇多,上药怕是有些麻烦,我差人就近找个村妇帮你……」 方小杞赶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沈星河已退了出去。 第59章 听海妖道 旺福祠大殿中点了数支火把,金童玉女塑像的脸在晃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光影让泥朔的脸似有了忽喜忽悲的表情,透着神秘诡谲的意味。 香案上的香炉和供品被清走,沈星河将它当成书案,落座在案后蒲团上。 他心情甚是不好,脸色显得森白,在阴森的神祠大殿中,他倒更像一尊凶神恶煞的神像。 今日沈星河把手底下的人全带过来了,两侧分立着八名差役,俨然将神殿变作了临时公堂。中间,跪着听海、听山,一对夫妇,还有一个猴。 妇人和男子被反绑着手臂跪伏在地上,男子背后中的箭已拔去,伤处做过简单处理,倚着妇人勉强能跪住。 猴子手掌的箭也拔去了,右前爪裹着布条。为防它伤人,将它四爪绑了,它拼命扭动到男子身边,紧紧贴着他,一对金目却狠狠地瞪人,时不时示威似地呲牙。 这三位当中数这猴子最凶,所以数它捆得最结实。 沈星河沉寒的目光缓缓扫过大殿。一时间所有人噤若寒蝉,大殿中静默得落针可闻,唯有殿外传来秋夜里不尽的风声。 沈星河森森然开口,话音像掠过空旷的一道阴风:「自己招。」 下跪诸人一时没有吭声。季杨在一边虎视眈眈,他看得出他家大人不想多说话的样子,便抽出横刀帮腔,刀尖先指住男子:「你们是什么人?还不快招!」 季杨特有的漏风嘴让他说话的声音显得粗砺。他个子瘦高,自打当上班头,腰板也直了,气势也足了,耍起威风来,宛若神殿里的哼哈二将之一。 男子大概是箭伤疼痛,浑身微颤,一时说不出话。倒是身边妇人抬起了脸。 妇人三十多岁,长着一张鹅蛋脸,容貌不算出众,却有几分江湖儿女的英气。 她双目泛红,却没有泪落下来,言谈清晰利落:「大人,奴家姓宁名折秋,这是我郎君,名叫薛白鉴,是薛家戏班的班主。孩子不是我们拐来的,是从听海妖道手中救出来的!」 一边说,一边狠狠瞪向不远处的听海。 一直僵直跪着的听海勐地转头盯住这对夫妇,双目腥红:「休要血口喷人!贫道与你们素不相识,花钱请你们来唱戏,人人都看到你们在戏台上杀了人,却来污衊本道!什么孩子,本道毫不知情!」 此人身上杀气极重,此时揭下「仙人」面具露出真容,狞狰的表情十分凶戾,站在他身后的差役都被吓得小退了一步。 宁折秋没想到听海全盘否认,气得打哆嗦:「左东溪是我们杀的没错,因为你和左东溪都是食人恶鬼,你们该死!」 听海吼道:「贫道只是受左东溪所请担任旺福祠的住持,贫道什么也不知道!」他被捆绑着,竟膝行着前沖两步,似要上前撕咬。 季杨大步上前,一记窝心脚踢得听海蜷缩起来。季杨呲牙道:「妖道好生兇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沈星河没有坐得很端正,一只手支着额,另一手在案上重重一拍,语气沉郁不耐:「宁折秋,薛白鉴,你们是如何知道听海道士拐了孩子,如何救的孩子,为何不将孩子交给官府却带着孩子逃跑,又为何在戏台上当众杀人,本官耐心不多,赶紧从实招来!」 季杨宛若沈星河的回声:「从实招来!」 宁折秋盯着听海,眼中爬满血丝:「听海妖道!你不认得我们是吗?我们恨不得将你和左东溪啖肉喝血,每一根骨头都嚼碎!」 她尖利的声音迴荡在大殿,听海抬起满是冷汗的脸,神色有些诧异。 宁折秋声音哽咽却一字一句:「我们的儿子,名叫小悟净,今年五岁。」 众人不由看了一眼那只扮做孙悟空的大猴。这夫妇俩给亲儿子起名悟净,竟是把猴儿当长子养! 宁折秋接着道:「小悟净五行属火,今年正月时我们戏班在镇上唱戏,被人趁乱拐走……」她双目圆睁,眼睛爬上血丝,「妖道,你知道我们是谁了吧?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杀左东溪?你说啊!」 听海眼底闪过暗影,然后便放空了眼神,木然地看着灯光里的浮尘,仿佛剎那间置身事外。 宁折秋见他态度漠然,登时怒极。她双手被捆着,膝行着勐地朝听海扑去,咬牙切齿地想用牙齿咬断他的喉管。 季杨将她挡住,却不忍推搡她,只如一面墙似地堵着。 沈星河头疼地捏着眉心斥道:「休要闹腾,先把事情说清楚。」 宁折秋颓然伏地,嗓音是哑的,饱含着血腥气:「回大人的话。吾儿小悟净正月走失,我们夫妇遍寻不见,只能一边唱戏讨生活,一边找孩子。不久之前,听说灶头村的旺福祠在请戏班子,我们前来与住持听海接洽,想接下这个活儿,无意中在祠中看到一个面熟的人。」 沈星河眼中一闪,问:「是什么人?」 宁折秋悲怆道:「吾儿小悟净走失那日,这个人,曾在我们的戏台下听戏!那天我们与他在旺福祠打了个照面,奴家觉得这个人面熟,记起当日他在看戏的人群中,便想上前搭话,问问他是否看见过拐走小悟净的人。」 宁折伙的声音里满是恨意:「他却面露惊慌之色,避开我们匆忙走了。我们心中生疑,之后暗中查这个人。我们跟他周围的人套话,发现他总在打听人家的小孩子!这个荣五,他是个人贩子!」 「荣五……这便对起来了。」沈星河低声说,手指叩了一下桌面,「季杨,荣五抓到了吗?」 季杨拱手禀道:「回大人,还没有,他家里和他常去的烟花柳巷都找过了,到处找不到人。」 听海垂着头,嘴角悄然咧了一下。 沈星河看似疲倦松散,实则眼观六路,始终在观察在所有人的反应。听海古怪的笑容被他捕捉到,渗着凉意的目光锁定了听海:「听海,你知道荣五去哪了吗?」 听海抬起头,目中藏着狡黠:「贫道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贫道不认得这个人。」 第60章 抵赖到底 宁折秋被听海的无耻惊呆了,气得说不出话。 一直蜷跪着的薛白鉴抬起头来:「大人,妖道撒谎!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暗中盯着,昨日正是荣五亲自把小蝶带来,交给了听海妖道!」 听海毫无惧色,嘴角露出牙齿的闪光:「没有的事,你夫妇二人就是江湖骗子,自己杀了人,便扯瞎话往本道身上泼脏水,以替自己脱罪!有本事,你们叫荣五来对质啊!」 薛白鉴愣住,惊恐地想起了什么:「荣五昨日进了旺福祠,好像再没出去过……」 薛白鉴勐地直唿起来:「杀人灭口,杀人灭口!荣五必是被这妖道杀了!」薛白鉴浓眉虎目,生得英武,悽厉的神情令人心生唏嘘。 听海昂着头,脖子上青筋毕现:「无稽之谈!」 薛白鉴急道:「大人,您千万不要被妖道蒙蔽啊!」 沈星河在三人的激吵中稳坐如旧。他记着薛白鉴纵猴伤人的仇,并没有给他半分好脸色:「你也休要嚷嚷,先交待自己的事!」 「是……」薛白鉴隐忍着,跪得端正了些,「草民夫妇二人确信是荣五拐去了小悟净,没敢打草惊蛇。那个时候,我们笃定地以为小悟净必是被他卖给了别的人家,我们暗中跟踪他,指望着查到小悟净的下落,谁曾想……」 他的嗓音忽然像灌进了风沙,变得沙哑,「我们发现他贩卖过数个小儿,均是五行属火的孩子,且都卖给了这家旺福祠!」 薛白鉴的目光上移,落在金童玉女塑像上,无比痛切:「恰在此时,我们又听到些传言,说有食人恶魔专食火命小儿,草民觉得事态诡异,暗中监视这个旺福祠,向道童套话,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薛白鉴心绪激动,背后裹着的布条又渗出血来,喘息得说不下去。 宁折秋扶住他:「我来说罢。我们发现这座号称保佑小儿的旺福祠,竟是个吃人不吐骨的妖精窟!」 她看向听海,目光如带血的刀刃:「妖道听海,托荣五专买来火命小儿,供左东溪食用,那后院丹房的炉鼎……」 她的发声变得艰难,「便是他们烧毁残骸,毁尸灭迹的工具……我的小悟净,我的小悟净……」她一时说不下去,一滴泪珠落在地上砸起薄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沈星河的目光刀子似地剖向听海,神情讥诮:「听海,荣五拐来的火命小儿,是不是共有五对?今日送来的女孩,应该是火灵芝所需的最后一个孩子。荣五没有用了,又知晓你的行径,因此兔死狗烹,你杀了他灭口!死无对证,你便有恃无恐,本官说得对不对?」 听海干脆闭上了眼,拒绝回应。 这时季杨低声禀道:「大人,丹房炉鼎中找到一些烧焦的细碎残渣,应该是人骨。」 沈星河目中闪动:「是不是人骨,还需仵作验过。仵作过来了么?」 「姜仵作已经来了,在丹房验着呢。」 沈星河压低声音:「你去提醒他一下,留意其中有没有成年人的人骨。」如果荣五真的被听海杀人灭口,毁尸工具多半也是那个炉鼎! 季杨领命要走,沈星河又叫住他:「顺便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季杨应着,抽身而去。 沈星河回头问宁折秋:「你们发现旺福祠所作所为,为何不报官?」 宁折秋睁大了眼睛:「大人,食人恶魔就是官啊,我等小民报官有什么用?」 沈星河拧眉:「你是说左东溪?」 「没错,左东溪是个食人魔,雇着妖道替他杀害小儿!我们打听过了,左东溪是金部司郎中,那可是皇城里管钱的大官,不知多有权有势,我们这等草民哪能告得倒他?怕是鸣冤鼓没敲完,就被杀威棒打死了!」 沈星河的目光投向殿门外漆黑的夜。官场昏匮,虽不至于像这对夫妇预想得那般不堪,但民告官,的确难如登天,告不倒还搭上命的前例,不是没有。 他做为掌管刑律的官员之一,无法朝着这对痛失爱子的夫妇做空洞的说教。 沈星河离座,走到薛白鉴和宁折秋近前,灯光从身后照来,身影投在二人身上:「不报官,不过堂,便将左东溪当众处刑,你们夫妇二人好大的本事,好狠的手段!」 薛白鉴努力挣扎着将妻子挡在身后,急切地道:「大人,杀人的事都是我干的,与内子无关!」 沈星河扬眉:「你干的么?那你倒是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火的好戏!你是如何干的,说。」 薛白鉴脸色惨白:「草民不敢隐瞒。我们打听得知,旺福祠每三月请一次戏班子,专唱小孩喜欢听的戏,以此猜出妖道大概三个月杀害一个小儿,唱戏多半是为了安抚亡灵。小人接下了这个活儿,借着能出入旺福祠的便利,把左东溪制住,藏在道具箱中,当众将他剖成两半,为我儿报仇雪恨!」 沈星河在大殿中踱步,恰停在听海跟前:「听海,是这么回事么?」 听海的跪直了,腰杆直戳着,鬍鬚也强硬地支棱着:「一通鬼扯!贫道不知这个变戏法的在胡沁些什么!」 沈星河指着他,厉声道:「你若不是畏罪心虚,为何沿着密道从丹房中逃跑?又为何砸死你的道童?」 听海的眼睛睁得老大,一脸无辜之状:「大人,贫道冤枉啊!彼时贫道正与道童在丹房中炼丹,无意中看到门外有人影晃动,还有刀光闪闪,贫道以为是匪徒闯入,便带着道童从密道逃生,不料密道年久失修,竟然塌了,将道童砸倒。贫道走在前面逃过一劫,也无力救他,只能独自从出口离开……」 「你,你竟想抵赖得一干二净么……」宁折秋指着听海,气得快要背过气去。 沈星河抬了抬指,一名差役捧着一个桃木盒上前,把盖子打开,露出里面一个银子的长命锁。 沈星河指着盒子:「听海,这是后院小屋里摆的盒子。同样的盒子还有九只,里面各装着小儿物品,你为什么要供着这些物件?是害怕那些惨死小儿的亡魂找你索命吗? 他审视着听海:「倒是有一个盒子还是空的。听海,今日你若杀害了新买来的女孩,会把她哪一样贴身之物装进去?会是那件秋香色小斗篷吗?」 听海神色僵冷,若木偶一般回答:「贫道不曾杀人。」 沈星河耐心耗尽了,牙根咬得脸颊青筋绷起。 这时宁折秋看到了盒中之物,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小悟净……这是我家小悟净的长命锁!」 第61章 金蝉脱壳 差役托着盒子避开宁折秋,喝斥道:「大胆!」 沈星河微拧眉:「解开她的绳子,把东西给她。」 有差役上前解掉反绑着宁折秋的绳索。捧着木盒的差役低身,把盒子送到宁折秋面前。 她仓促地伸手去拿,指尖要触到银锁时又凝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银锁捧起,在眼前细细地端详,把它握紧了按在胸口,身体佝偻下去,额头抵着地,发出压抑的绝望呜咽。 仿佛直到这时,才确信她的小悟净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悲惨的声音迴荡在大殿中,一时间所有人都静默。 良久,沈星河在压抑的气氛中深吸一口气,才问听海:「听海,你良心能安吗?」 听海缓缓抬眼。他杀孽深重,眼睛浑浊,眼仁漆黑空洞,像某种冷血爬虫的眼珠:「大人,那些盒子是左大人託付贫道供着的,贫道从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大殿的门没有关,正对着门口的戏台上还维持着原样,台柱上挂的灯笼一晃一晃,照着裂作两半的左东溪的尸体,那远远分开的两只眼睛仿佛在盯着这边,却无法吐露任何证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死无对证。沈星河的额角绷出青筋,负在身后的手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他原以为当场擒获此贼,万无脱罪可能,没想到,听海比他预想得更加奸滑。 薛白鉴艰难地爬向宁折秋,差役也没有忍心阻拦。猴子如影随形,紧紧地跟着。 薛白鉴挨在妻子身边,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悲从中来:「大人还不定听海的罪,还问来问去做什么呢?」 沈星河耐着性子:「定罪需得证据确凿,你休要急躁。」 薛白鉴激动道:「那烧人的炉鼎不是物证么?我幼子的银锁不是物证么?事情都是明摆着的,大人还在推三阻四,莫不是左东溪都成了两半,大人还想官官相护?」 差役按着刀柄喝斥:「大胆兇犯,休要胡言!」 沈星河额角冒着火星子,抬手阻止差役,说:「大理寺的仵作已在验炉鼎里的残骸,只要能验明是人骨,就能定听海的罪。」 薛白鉴的脸上全是不信任,他紧紧挨着妻子,伏首与她头颅相抵,悲恸地呜咽:「我儿…… 我儿死得好冤啊!兇手就在这里,却不能将其正法,天理何在!」 猴儿惊惶地挤进主人中间,毛脑袋蹭蹭这个,顶顶那个,似是试图安慰。这一幕太过悽惨,差役们都不忍地别过脸去。 这时金童玉女塑像后面的门响了一声,季杨带着大理寺的姜仵作从走道绕了出来,站在大殿一角。季杨沉着脸,神情不太好。 沈星河心中微沉,走过去低声问:「验得如何?」 姜仵作拱着手,面露为难之色:「回大人,炉鼎中掏出的残渣确是骨头,却烧得太厉害,难以辨别是人骨还是兽骨,更别说辨别是小儿还是大人的了……」 沈星河额角青筋爆起,低声怒道:「这都辨不出,要你何用!」 姜仵作连连作揖:「并非卑职偷懒,大人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看看,那一把碎渣子,就算阎王爷来了也看不明白啊!」 沈星河气得胸口疼,指节在袖下捏得发白,努力克制着嗓音:「左东溪死了,却是死于薛白鉴之手。道童死了,听海道士推说是意外。荣五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桃木盒中的小儿物品,则推说是左东溪给他的。听海把后路打扫得十分干净,若不能从炉鼎里的残骸里验出人骨,就拿不到他杀人的实证,坐不实罪名!」 大殿中间,薛白鉴抬起苍白的脸,朝这边看过来。他看到了沈星河脸上的怒意,姜仵作脸上的无奈。 薛白鉴猜出了什么,眼中更盛满绝望。他看着妻子,喃喃道:「没用的,没用的。指望这些当官的,报不了小悟净的仇。」 宁折秋与丈夫对视着,然后缓缓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听海。听海看着宁折秋充满杀意的眼睛,忽然觉得寒意侵骨! 大殿一角,姜仵作被沈星河训得十分掉面子。这个新来的上官总喜欢大半夜搞事,他这是第二次被从床榻上叫起来办差了,这一次还大老远跑到城郊的村子里来,辛辛苦苦加班不说,还被如此训斥! 姜仵作的语气不善起来:「卑职实在做不到,大人不如另请高明!」 沈星河冷冷瞥了一眼姜仵作:「你以为呢?你既验不出,自然要换人来验。」 姜仵作被怼得差点背过气去。 沈星河冷漠地转身,正看到薛白鉴身上的绳子松松滑落。薛白鉴是个变戏法的高手,从束缚中逃脱原是他的拿手好戏,竟不知何时解开了自己的绳索! 沈星河瞳孔勐缩,喝道:「拦住薛白鉴!」 站在薛白鉴身边的差役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薛白鉴已从怀中摸出了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摔,蓬地腾起一股白烟。 白烟将薛白鉴的身影被湮没前的片刻,他注视着沈星河的目光充满着不信任,嘴角的笑意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白烟迅速扩散,瞬间充斥整个大殿,所有人如瞎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迴响着差役们慌乱的唿喝声。 沈星河暗叫一声不好,喊了一声:「守住前后门!」自己在烟雾中冲到薛白鉴所在之处,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再摸索一下,仍然什么也没摸到。薛白鉴、宁折秋,还有那个猴子,全都不见了! 这时,左侧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唿。沈星河心中一沉,刚要挪步过去,突然有人迎面重重撞到他身上。他抓住此人的衣服顺势一摔,将人按在地上。 眼前视线稍清,烟雾渐渐散了。沈星河看清自己按着的人穿着道袍,是听海! 听海双目眼眶血肉模煳,似被兽爪狠狠挠过,眼珠惊恐地外凸,血漫过眼球,一片腥红。 他的喉咙正中插着一根簪子,尾部是竹子的,刺入咽喉的部分却是一根尖刃,几乎穿透他的脖子。听海还在抽搐,但显然已经不行了。 沈星河抬起头,大厅中果然少了那二人一猴的踪影。 沈星河的怒气似黑潮翻涌。小看了薛白鉴这个变戏法的! 第62章 无路可逃 片刻之前。沈星河与姜仵作说话的时候,薛白鉴状似无力地倚着妻子和猴子,低声发出指令。 薛白鉴虽受箭伤,但其实伤得不重,虚弱之状是装出来的。 宁折秋是走南闯北的江湖儿女,是有点功夫在的,髮髻上伪装成竹簪的利刃没被差役搜去,其柔弱之态也是刻意假装。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他们驯养的猴子悟空,更是训练有素,准确地领会到主人的命令。 薛白鉴摔下烟弹的一瞬间,猴子蹿向听海,跳到他的肩上,从后面狠狠挠伤他的眼睛。与此同时,宁折秋手中尖刃穿透了听海的咽喉。 待白烟散去,两人一猴已从大殿脱身。 沈星河脸色铁青,问已分别守在前后门的差役们:「可曾有人跑出去?」差役们纷纷摇头。均说没觉得有人跑出去过。 外面围守的金吾卫旅帅闻声而来,也禀说未见有人出来。 案没审完,人就跑了。沈星河的那主审官的尊严被挑得稀碎,森然道:「本官不信靠变戏法能突破金吾卫的包围圈,继续守好外围,掘地三尺也给我把他们挖出来!」 旺福祠前后院火把晃动,差役和金吾卫分派人手四处搜索。沈星河负手站在院子当中,一身汹汹戾气让搜寻的人路过时都绕着他走。 他目光一瞥,忽看到方小杞疗伤的厢房前站着一个人,是太医院的刘太医。 刘太医正面带焦急之色,不住地东张西望。沈星河眉心微蹙,走上前问,问道:「刘太医,方小杞的伤势如何?」 刘太医看到他,仿佛看到救星,赶忙道:「沈少卿,您可来了。方姑娘的伤势虽不重,兽爪抓伤却不能大意,得仔细处理。老夫带了药来,方姑娘说要自己上药,还把来帮忙的村妇赶走了。可是她后背的伤处自己恐怕够不到,万一处理不好就麻烦了。卑职原想着再劝,方姑娘却不知跑去哪里了!大人,您若见着她,一定要跟她说说,不上药可不行啊!」 这个时候,方小杞能去哪里? 沈星河转身望向暗夜。 他的目光攸然上移,落在大殿二层的小阁屋上。 小阁屋中。方小杞被两人一猴堵在了墙角。 之前刘太医一直唠叨着要她仔细处理伤处,她不堪其扰,藉故跑了,直接运起轻功上了大殿顶上,进了小阁屋。 她站在窗前张望,正前方的戏台上,还凝固着恐怖的一幕。成排的金吾卫守在殿外,可谓戒备森严。 她却仍觉得不安。她清晰记得薛班主从戏台上瞬间移动到观众群中的情形,可谓神乎其技。就算有这么多守卫,如果薛班主用起变戏法的绝技,说不定能把自己从包围圈内变到包围圈外! 小阁屋视野极佳,她决定就在这里守着,给沈星河当个瞭望哨。没想到,薛班主没把自家三口变到包围圈外,而是变到了大殿顶上的小阁屋内! 方小杞听到身后一声轻响的时候,心知不妙,想从小窗逃走,一股利风已袭向脑后。这劲道她十分熟悉——是那只曾与她缠斗良久的猴子! 仓促之间她只好向旁边闪避,就被两人一猴堵在了墙角。一个猴子她都对付不了,别说多了两个人,方小杞瞬间认怂,抱头蹲下:「别动手别动手,我不声张就是了!」 薛白鉴拉住跃跃欲试的猴子的脖圈,问:「你是不是官府的人?」 方小杞无辜地眨着眼:「不是不是,我只是个送餐飞燕。」 宁折秋压着声音竖眉道:「那你为何帮着官府抓我们?」 方小杞不服气了:「我虽一介平民,也不能眼看着你们拐走人家的孩子啊!」 宁折秋的脸涨红了:「什么拐走?小蝶是我们从这里救出去的!」 「哦?那你们是打算将她送还给她的父母了?」 宁折秋心虚起来:「我们……我们……」她忽然掩面,「我们的孩子被妖道杀害了,我们没有孩子了。当我把小蝶抱在怀里,忽然就不捨得撒手了,就冒出把她带走抚养的想法。」 方小杞嘆了口气:「你们可知那孩子不是小蝶,荣五拐错了人。」 宁折秋震惊道:「什么?」 她这才记起在林中被拿住时,有个贵公子似的人把孩子抢去,叫着什么「普宁」。紧接着两人被捆到大殿提审,一直没顾上深思此事。她犹豫地问:「那么,那个孩子是……」 方小杞脸上浮上一丝同情:「她是普宁公主,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小公主。」 宁折秋浑身哆嗦起来:「公……公主?拐走公主是不是杀头的罪啊?」 薛白鉴脸色惨白,没有答话。他避在小窗边望向窗外,金吾卫的铠甲在黑夜中闪烁着冷光。薛白鉴额角滑下冷汗。 方小杞心中恻然。此事的前因后果她已了解得差不多,这对夫妇为儿子復仇,手刃食人恶魔,细细想来,堪称大快人心。 可是,他们虽然有解救普宁公主的功,也有企图偷走公主的罪。龙鳞不可逆,圣威不可测,若是落网,脑袋很可能是保不住的。 方小杞犹豫一下,问薛白鉴:「你不是会变戏法吗,刚刚不是还从大殿变到阁屋里来了?你们再从这里变到金吾卫的包围圈外面去不就行了?」 薛白鉴苦笑一下:「所谓戏法,不过是一点障目之术加手快身快而已。我们之前打探旺福祠时,早就发现大殿东北角个暗门通往楼上这间阁屋。方才我在大殿中丢了一枚烟弹,我们借着烟雾遮掩,从暗门上来的。哪里就真的能从此处变到彼处 了?如此重兵把守之下,是万万跑不了的,他们搜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他颓然滑坐在地。 方小杞心中不忍,安慰道:「说不定他们忘了有这阁屋,搜不到这里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薛白鉴摸着猴子的脑袋,嘆道:「怎么可能呢?」 虽说不可能,但外面搜索的人好像真的没记起阁屋,始终没有靠近的声响。夫妇二人心中又升起点希望。 宁折秋忽然拉住薛白鉴的手臂,眼中闪着光:「薛郎,说不定是钟馗仙人在保佑,我们或许能逃过一劫!」 听到「钟馗」二字,方小杞勐地坐直了身子! 第63章 当我瞎了 方小杞勐不丁坐直,猴子以为她要攻击它的主人,立刻沖她呲牙咧嘴凶起来。薛白鉴拉紧猴子的颈环,低声斥道:「悟空!」 猴子收起牙齿,一对金目警惕地监视着方小杞。方小杞紧张得双手放膝头规规矩矩坐好,才说:「请问薛班主,您以钟馗的扮相处决左东溪,可有什么说道?」 宁折秋不忍受伤的丈夫费力说话,先答了:「我们只是变戏法谋口饭吃的江湖人,若无人教指,怎能想出那般手段处决左东溪?是钟馗神仙託梦给我们,在梦中要我们如此做的。」 方小杞瞳孔骤缩:「託梦?」 马自鸣一案,白杉也说过是钟馗託梦,在梦中传授她杀人手法! 宁折秋神情敬畏又虔诚:「我们夫妻二人查出旺福祠的事之后,也曾想过报官,但总觉得左东溪是大官,妖道听海又极为谨慎,我们根本没拿到实证,就算报官,官府未必能主持公道,不由得彷徨无主。那时,我们已与听海谈好唱戏的事,就住在旺福祠的客房里。夜里,我梦到了捉鬼的钟馗!」 方小杞听得心惊:「钟馗……长什么样子?」 「钟馗仙人与我在年画上见过的一模一样,身穿红官袍,一脸大鬍子!他就站在我们屋里,一语道破左东溪是害死我儿的罪魁祸首!钟馗说,左东溪的罪行在地府已记录在案,他此行来就是为了捉拿左东溪。可是,需得以特殊手法处死左东溪,才能令左东溪在地府受永世不得翻身之刑!」 方小杞不由望了一眼戏台的方向:「那特殊手法……便是把他切成两半吗?」 「没错!」薛白鉴眼里燃着狂热,「钟馗仙人详细传授了行刑流程。钟馗说,我们助他杀人间恶鬼,便是他的将,杀左东溪是替天行道,来日到了阎罗府,不会问罪,只会论功!」 方小杞眉头狠狠一跳。这个说辞,与马自鸣案中白杉的交待如出一辙! 她问:「他是如何教你们的?」 薛白鉴说:「钟馗仙人说,左东溪来后,我们潜入他的房间并不难。只要用一种红蝎蜇他一下,他便会僵直如木人,将他藏进道具箱带到戏台上。先以皮影戏揭露他的罪行,然后假作戏法,启动道具箱!那道具箱经过改造,里面的机关十分锋利。观众看到的是大刀杀人,其实是机关把人切作的两半!」 他气息有些喘,却快意得酣畅淋漓:「钟馗说,只有如此处死左东溪,等他到了地府,便会遭受同样的刑罚万万遍,不断地被鬼差用大刀剖开再癒合,永生永世重复下去!」 方小杞听得震惊,身上发寒,不由抱紧了自己,狐疑问道:「不是您夫人做的梦吗?您怎么也知道得这么详细?」 「因为我们两人做了同样的梦!」薛白鉴不由握紧了手指,「我们二人早晨起来,不约而同去掀一只扣在床头的茶杯!」 「拿茶杯做什么?」 「因为,在梦里,钟馗仙人把一只红蝎留在了茶杯下。」 方小杞紧张地睁大眼睛:「那,真的有吗?」 宁折秋感嘆一下:「真的有。茶杯下真的扣着一只红蝎。」 红蝎,又是红蝎!方小杞前后联想,只觉毛骨悚然,忽尔问道:「你们认识白杉吗?」 夫妇二人茫然摇了摇头。 「白梅呢?马自鸣呢?米春元?」 两人摇头摇的,连猴子都跟着摇起它戴着花翎的脑袋。 「怎么回事啊……」方小杞困惑地抱住了脑袋。她忽然记起什么,问,「你们梦到钟馗那夜,是住的哪间屋子?」 宁折秋指了指方向:「住在祠里的一间厢房。」 方小杞眼中一凛:「那屋里的墙上是不是挂了一张钟馗像?」 「对,是有一张。」宁折秋说,「后来我还想,钟馗必是借画像显灵!」 就是方小杞借用上药的那间厢房! 楼阁下方突然传来话声:「大人,上面有没有情况?」是季杨的声音!阁屋里的三人一猴吓得愣住。 下一刻,更令他们惊恐的事发生了。就在小窗外侧极近的地方,响起了沈星河的话音。 只听沈星河说:「上面没有人。」 小阁屋中的几人包括猴,呆若木鸡,一动不敢动。 沈星河的话音接着传进来:「前边有我盯着,你把人手调去后院重点搜一下。」 季杨领命,招唿金吾卫去往后院。 齐唰唰的脚步声远去,小阁屋内外一时寂静。外面的人不出声,里面的人更是大气不敢喘。 过了一阵,响起沈星河忍无可忍的声音:「方小杞,出来!」 方小杞心知再也藏不下去,惊慌之下答应了一声,从小窗灰熘熘爬了出去。只见沈星河负手站在不远处的瓦上。 她目光飘移,心虚得要命,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搁。 他冷冷瞥她一眼:「你……」 她以为他要质问她私藏嫌犯的事,一下子慌了:「大人,他们都是为了给自己儿子报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沈星河牙根暗咬,打断她的话:「你伤处没处理好,到处乱跑什么?」 「啊?」方小杞懵了。 「现在就跟我去……」他一句话未说完,头颅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暗叫一声糟糕,闭上了眼睛。 方小杞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犹豫着出声:「大人……」 沈星河睁开眼,眼前果然已一片漆黑,近处远处的灯光全都看不见了。他站在原处不敢动,生怕稍移一步,就会狼狈地滚下屋顶。 这该死的失明症,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挑在这时候!他心中烦躁得要炸。郁怒地沉默一阵,他烦躁地说:「还在等什么?」 方小杞没反应过来,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小窗内,对上里面的夫妇两人同样惶惑的眼神。 沈星河眉间全是不耐:「走还是不走?金吾卫一会儿就转回来了!」 方小杞这才明白沈星河的用意——他假装不知道小阁屋内有人,之前又调走了前边的守卫,是要放薛白鉴和宁折秋一马! 但是,大理寺少卿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私放嫌犯,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能不能稍微迴避一下? 沈星河有心避嫌,却无法挪动,只能发脾气:「就当本官瞎了好了!」 第64章 捆绑上药 方小杞急忙朝着窗口打手势。夫妇二人如梦初醒,与那猴子一个挨一下钻出小窗,两人一猴在沈星河不远处驻足,忐忑地瞟着他。 沈星河始终面朝着前方,不偏头看一眼,仿佛真的瞎了似的。手中却展开一把摺扇,扇面上画着血涂的钟馗。 他在凉风里摇着扇,仿佛自言自语:「是谁在左东溪的这把扇子上涂画了钟馗,又把它送到本官面前的?」 薛白鉴和宁折秋两人神情茫然,宁折秋小声答了:「这事真不是我们干的,从没见过这扇子。」 沈星河合上扇子,不再说话,似陷入沉思。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方小杞急忙打着手势,二人反应过来,就跪在瓦片上朝沈星河磕了头,沿着檐边攀下去。 方小杞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黑暗,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一眼沈星河,对上他空洞的眼神,心忽然似漏跳一拍。 有那么一剎那,她莫名感觉他并非假装,好像真的看不见了。她突然被说不清的恐惧携住,仓促唤了一声:「大人?」 沈星河攸然闭眼,浓睫挡住了涣散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才睁眼,视力已经回来。眼眸一转,看向方小杞:「怎么了?」 方小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惊魂难定,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语不成句:「你,你……」 沈星河平静地看着她:「我怎么了?」 这下方小杞确信他能看到她了。她暗骂自己胡思乱想,揩去额头冷汗:「您装得也太像了。」 沈星河嘴角抿了抿:「我装什么了?我就是什么也没看到。」 方小杞以为他在粉饰私放嫌犯的事,赶忙附和:「对对对,我也什么都没看到。」 沈星河背过了身:「跟我来,去把药上完!」 「来了来了!」她欢天喜地地跟上,在殿顶蹦得比悟空还灵活。 两人跃下殿顶,沈星河带着她直接进了厢房。沈星河看了一眼桌子上没用完的药膏,说:「把门关上。」 方小杞不明所以,依言合上门扇。转身看到沈星河把一张架子床前挂的蓝色布幔粗暴地扯下来。她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大人,您要干什么?」 沈星河森森道:「你不肯让太医给你背上的伤上药,也不肯让村妇帮你,只好本官亲自动手了。可是你有那心病,免不了殴打本官,所以……」 「嚓」地一声,他双手用力将布幔撕裂,那架势竟有些禽兽凶态。 方小杞慌了,有些想逃:「您想怎样?」 他拿住撕下的两根布条的一端,另一端扔进她怀里:「你自己把两只手腕分别系住。」 她满腹狐疑,又不敢不从命,只能将两根布条分别系在左右腕上,问:「然后呢……」 话音未落,沈星河嘴角闪过一丝阴险的笑,握住布条的另一端往前一扯,扯得她踉跄了一下。 等她站稳了抬起头时,赫然发现沈星河竟把两根布条分别系在了架子床左右两根床柱上,她的两条手臂被左右扯起,脸朝着床内,动弹不得! 背后传来沈星河阴恻恻的得意话音:「这下子看你如何殴打本官!」 方小杞的身体被布条绷得像一只展翅的鸟,回头都难,慌道:「大人,也不必如此吧!」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沈星河冷冷道。 接着,就听「嚓」的一声,方小杞只觉背后一凉,她彻底呆若木鸡。沈星河竟撕破了她的衣服! 沈星河直接把方小杞背部渗血的布料撕去了一块,衣服上出现一个破洞,露出上几道爪痕,还有玲珑凸起的肩胛骨。 方小杞天生皮肤比较白,只是平时风吹日晒,露面外面的脸庞肤色微深。但是不曾晒过阳光的部分挺白的,显得伤痕红得刺目。 沈星河一手托着药盒,一手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新毛笔,用笔尖旋转着蘸了药,仔仔细细往伤处涂,一边说:「你休要紧张,本官用毛笔上药,绝不会碰到你半分。」 触到背部皮肤的狼毫笔尖,又软,又痒。方小杞浑身僵直,脸一直红到了耳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门忽然被推开了,刘太医焦急的声音传来:「沈少卿,我到处找了一圈,也没见方姑娘的人影啊……」 他勐地收声,看到方小杞被绑在床柱,衣衫被撕碎。沈少卿则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毛笔,正欲往她背上描写什么。 刘太医行医四十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但这一幕还是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他呆愣片刻,慌忙低下头,老脸涨得通红:「打扰了,二位请继续。」 他退到门外,手忙脚乱带上门,站在檐下惊魂未定。半晌才憋出一句感慨:「年轻人花样真多啊!」 厢房内,方小杞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完了,刘太医误会了!」 沈星河十分镇定,握着毛笔的手没有丝毫颤动:「没事,本官会跟他解释。」 不久之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厢房。沈星河身上只剩了一件棉布长衣。方小杞身上披着他的外袍,太长了,要提着掖着才不拖到地上。 沈星河内衣外穿也坦坦然站得笔直,对刘太医道:「刘太医,方才我把方小杞绑在床柱,撕破她的衣服,都是为了给她背部伤处上药,并没有越轨之举,您不要误会。」 刘太医感觉到某种死亡威胁,渗着冷汗,头都不敢抬:「卑职明白,少卿大人请放心,卑职绝对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方小杞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越抹越黑,绝望地以头磕柱。一转眼,却见沈星河正瞧着她不说话,那骄傲且期待的神气,竟有邀功的意思。 方小杞有气无力道:「您解释得真好。」 沈星河点点头,也对自己很满意。 他记起什么,问刘太医:「对了,刘太医是否能辩认烧成焦渣的人骨?」 刘太医在风中晃了晃:「这,这……卑职只会医活人,实在不擅长验尸啊!」 第65章 乱葬岗嫁娘 刘太医年纪大了,今晚接连受刺激,都快站不住了。沈星河只好摆摆手,叫差役先把刘太医送回家。 方小杞小心地问道:「大人,姜仵作不是过来了吗,他没验出来吗?」 沈星河冷笑一下:「学艺不精且满嘴理由,不胜其职!」 她犹豫一下,说:「我倒知道有个这方面的高人,或许她能验出来。只是此人性格孤僻,不喜欢与活人打交道,未必找得着她。就算找着了,也未必请得动……」 她话未说完,前面忽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她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惊道:「是周痕的声音!」 旺福祠前,金吾卫旅帅手里拎着单薄的少年。见沈星河出来,铿锵有力地禀道:「沈大人,这小子在附近探头探脑,十分可疑,卑职便将他抓住了!」 周痕哭道:「我是回来找小杞姐的……」 方小杞已跑了过来:「周痕!」 周痕一看见她,朝她扎撒着两手号啕起来:「小杞姐救我!军爷要杀了我!」 旅帅冷汗冒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了?」 沈星河示意了一下:「放了他。」 旅帅赶紧把周痕丢在地上,生怕被赖上。周痕哭着朝方小杞爬去,照例被嫌弃了。 方小杞命令道:「在那儿别过来!」 周痕趴着不敢动,哭得可怜:「小杞姐,戏台上杀了人,我吓得随人群跑了,一路上没看到你人影,又回来找你,就被军爷抓住了……」 原来周痕是回来找她的。他老鼠大的胆子,明知这里发生兇案,竟能鼓起勇气回来,令她有些感动。她放软语气问:「有没有受伤?」 周痕坐在地上卷裤腿,把膝盖露出来,眼泪汪汪道:「我摔了好几跤,膝盖都出血了。」 方小杞扫了一眼:「哦,破皮而已,没事。」 周痕更委屈了! 方小杞忽然记起什么,对沈星河说:「大人,如果带着周痕去请那位高人,说不定她能给个面子。」 沈星河来了兴趣:「你说的高人究竟是谁?」 「她叫鹤三娘,就住在离此不远的乱葬岗。」 周痕听到了,忽地抬起头,小脸吓得煞白:「找鹤三娘干什么?我不去!」 撅着屁股就想爬走。方小杞抬脚踩住了他的衣角,森森然道:「听话。」 单薄的半个月亮贴在天上,东郊乱葬岗阴风阵阵,残破的纸钱随风飞舞。沈星河、方小杞、周痕、季杨站在乱葬岗边缘。方小杞示意了一下周痕:「你去喊鹤三娘,看看能不能把她叫出来。」 周痕惊恐得小脸雪白:「我才不,鹤三娘会把我的骨头抽出来玩的!」 他转身就想跑,季杨长臂一探,拎住了他的后领。周痕泣道:「呜呜,你们都欺负我!」 方小杞和沈星河无情地看着他。季杨觉得这孩子可怜,安慰道:「别怕,哥陪你去。」 季杨个子高,周痕紧紧挂在他手臂上活像个包袱,万般不情愿地朝一座座坟茔中间走去。周痕颤抖的声音在迴荡在乱葬岗:「鹤三娘……鹤三娘……您在吗……麻烦您出来一下……」 阴风掠过,四野鬼影幢幢,却不见有人出现。 远处,一直硬装大胆的方小杞也有些撑不住,按着藏在衣襟里的护身符,不动声色地横移脚步,站得离沈星河近了些。 她的小动作没逃过沈星河的眼睛,他的眼角捎到她的衣袖都快挨着自己了,心情莫名欣然,借着过近的距离低声私语:「真的有人会住在这种地方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方小杞笃定地点头:「鹤三娘就住在这里。没人能说清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道她是个怪人,对死人有异样偏爱,整天摆弄乱葬岗的无名尸首。听说不论尸体腐败成什么样,她只需看一眼,就能辨别出男女老少。」 她嘆了口气:「别人都说鹤三娘是个食尸鬼,其实她是个好人。有次周痕到郊外送餐,时间耽搁了,不得不深夜赶路,被野狼尾随。路过这乱葬岗时,鹤三娘替他赶走了野狼,还一路将他送到城门口。」 方小杞说到这里不由微笑:「比起野狼,周痕更害怕鹤三娘,被她尾随一路,差点吓掉魂儿。鹤三娘见他害怕,越发来了兴致,每次他路到此处都要吓吓他。」 暗夜里忽然传来沉闷的摩擦声,像是什么盖子被打开。幽咽女声飘飘荡荡传来:「三娘正在棺材里睡得好,是谁扰我安息……」 方小杞头皮一紧,屏住了声息。远处,周痕更是直接蹦到了季杨的背上。一座墓口坍塌的荒坟前,一个身影缓缓爬了出来。身影站直身子,一身破旧的大红嫁衣,边缘碎成丝缕的红盖头在风里摇晃,身周环绕着沉沉死气。 这鬼嫁娘似的情景,连沈星河都忍不住头皮发麻! 周痕死死猴在季杨身上,带着哭腔试图撇清:「不是我,不是我。」 「这不是头骨长得最圆润的小周痕吗?」一支歪斜的招魂幡唰唰作响,嫁衣鼓动,鹤三娘如鬼魅般飘移到二人近前,白森森的手朝周痕脑袋摸去。 周痕吓得闭上眼睛号叫。一向没心没肺的季杨也有些撑不住,一边护着周痕躲闪,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刀柄,豁嘴更加口齿不清:「鹤鹤鹤三娘,是是是大理寺的沈少卿要见你!」 鹤三娘暂停对周痕的骚扰,站住脚步,盖头并没有掀起来:「大理寺少卿?还活着吧?三娘没兴趣。三娘只喜欢死人。」 沈星河脸色铁青! 方小杞看他要翻脸,赶忙抢上前:「鹤三娘,现有一堆烧焦的骨渣,你可有兴趣看看?」 鹤三娘头都没回:「骨渣有什么稀罕的,我的墓里有一堆呢。你要看吗?」 「不用了不用了。」方小杞不死心,又抛出一个有份量的诱饵:「我们那里还有一个从头到脚被竖剖成两半的死人,你不想看看么?」 鹤三娘倏地转头,动作迅疾得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扭断了脖子。她隔着盖头问:「剖得可齐整?」 方小杞手成刀状从上到下比划了一下,语气中满是赞嘆:「是对准人中切开的,无比地齐整。」 鹤三娘来了兴致,指甲乌黑的手忍不住曲动:「这倒十分有趣,快带我去看看。」 第66章 验尸狂人 一行人带着鹤三娘回到旺福祠,金吾卫们吓得差点拔刀。鹤三娘先上了戏台,挑着一盏白纸灯笼,欣赏那两半左东溪。 她无论做什么,盖头始终不掀起来,让旁观众人十分不适,但没人敢要求她掀起,也有些害怕看到盖头后的脸——万一是副死人面容可怎么办?因此也不大希望她掀起来。 盖头却似乎并不妨碍鹤三娘视物,究其原因,她必是透过盖头上的破洞看东西的。 「果然剖得十分整齐!颅骨,躯干,内脏,都从正中切开,三娘阅尸无数,第一次见到切得如此整齐的刀口!」 三娘兴奋起来声音尤其尖利,台下众人更觉毛骨悚然。待见她伸手直接触摸骨肉刀口,有的人已跑去吐了。 三娘沉浸其中,并不在意他人目光。 「不过,就算刀具再锋利,也不可能把人切得这般完美,是这箱中机关,果然只有机关能做到!」 她的声音有些犹豫:「看皮肉断处捲缩,应是活着时被剖杀的。可是,活人身体柔软,且会本能挣扎,怎么可能切得如此精准?」 她困惑地绕着尸体转,忽然道:「是毒!这血色不正常,他生前一定中了某种令身体僵直的毒!然而,口腔和食道并无服毒痕迹。」 她站了一会儿,似在思索。忽然伸手翻动两半尸身,很快发现了什么。她扶着尸体右半边脖子,欣喜道:「找到了!是毒虫!他是被某种能令身体僵直的毒虫蜇伤!」鹤三娘发出古怪的呵呵声。 沈星河问方小杞:「她这是在笑还是在哭?」 方小杞觉得后颈发凉,忍不住紧了紧袍领:「是……笑吧。鹤三娘笑起来像哭,哭起来像笑。」 沈星河:「……」 这个鹤三娘太诡异了。不过,她验尸的本事的确厉害,未经任何提示,这么快就发现关键线索,一语道破根本。 沈星河走上戏台,借着灯光看了一眼,左东溪的半边脖颈后面,果然有个内圈青、外圈红的针孔,与马自鸣身上发现的蜇伤一样。看来,薛宁夫妇说的钟馗託梦、赠送红蝎的事并非虚言。 方小杞适时上前,讨好地说:「鹤三娘果然本事高超。后院还有一些骨渣,难以辨别是人骨还是兽骨,是小孩还是大人,鹤三娘能否给个面子,帮着再看看?」 鹤三娘心情甚好:「看看便看看。不过,三娘的面子不是给你的,是给这尸身的两半脸的。」 鹤三娘随沈星河等人来到丹房门口时,被脸色铁青的姜仵作拦住了。姜仵作鬍鬚颤抖:「沈少卿,验尸是查案的重中之重,你找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沈星河微抬眼:「你也知道验尸是重中之重,你这也验不出,那也验不出,本官迫不得已另请高明,有问题吗?」 沈星河说话从来不懂委婉,对不入眼的人更加不留情面。 姜仵作气得鬍鬚颤抖:「卑职是仵作世家,从爷爷那辈就供职官府,卑职验不出的人骨,这种来路不明歪门邪道的妖人就能验得出吗?」 忽然红影一晃,阴风扑面,鹤三娘不知如何移动到了姜仵作面前。姜仵作骇得后退:「妖人,你想干什么?!」 鹤三娘呜咽了两声,听不出是哭是笑:「这位官爷,人家不是妖,是鬼。」 姜仵作指着她,手指颤抖:「沈少卿您看看!您这找来的都是什么东西!」 鹤三娘并不恼怒,幽咽着朝他寸寸飘近:「官爷莫要那么小气,有骨头大家分着玩嘛。三娘能不能验出来,验过才知道。」 姜仵作见多了尸体,鹤三娘身上的阴沉之气却比任何一个死人都重,逼得他节节后退,仓促甩袖驱赶:「你要试便试,离我远些!」 「多谢官爷割爱。」鹤三娘福了福身,破烂的盖头低垂,竟有几分邪气的风情。 丹房内的地面上铺着白布,上面堆了一小堆焦黑的碎渣子,最大块的不过婴儿拳头大小,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鹤三娘上前俯身端详——依然没掀起盖头。她掂起其中一块看了看,说:「的确是人骨。」 沈星河眼底一凛,问:「是小儿的骨头,还是大人的?」 「这块是小儿的大腿腿骨。」她把骨片放到一边。又掂起另外一块看了看,放到了另一边,「这块是成年人的盆骨。」 她一块块分拣着骨头碎片,有的能很快断定,放到其中一边。有的要思索一阵,甚至拿进盖头后面去,也不知是闻嗅还是品尝,然后才确定了什么,将它归到所属的一边。围观的人直看得心惊肉跳! 小半个时辰后,骨渣已分拣成左右两堆。鹤三娘拨弄着左边的一堆,爱不释手:「这一堆是小儿的,那一堆是一个大人的。」 旁边,姜仵作发出不屑的冷笑:「装模作样随便堆两堆,这样老夫也会!」 鹤三娘幽幽嘆了一声,从成年人骨里掂起一片:「此人是个男子,四十五岁上下,生前嗜酒如命。」 又怜惜地抚摸着另一堆:「这些不是一名小儿的骨头,至少是七八个孩子的,都是大约五周岁,有男有女。宝贝们,别怕,乖乖睡吧。」她指甲乌黑的手在骨堆上轻轻按着,话音竟有几分温柔。 姜仵作对案情细节并不了解,兀自发怒:「一派胡言,无稽之谈!」 沈星河冷眼瞥了过去:「姜仵作有所不知,鹤三娘的验尸结果与案情很是吻合。荣五的确四十五岁,老僕荣氏也提过,说荣五嗜酒,还喝坏了眼。如此,基本可以确定这是荣五的残骨了。」 姜仵作语结,脸色涨得发紫。 他不再理会姜,认认真真谢过鹤三娘,问道:「请问鹤三娘,可否有意供职大理寺仵作?」 第67章 点竹成金 沈星河此话一出,不但姜脸色铁青,其他人也面露讶色。鹤三娘抬袖在盖头外,做了个掩口的姿势:「官爷说笑了。三娘只是一介女鬼,怎能吃得上皇粮?」 沈星河正色道:「本官跟皇上请过旨意,业域奇才不问出身,本官尽可以纳入麾下。」 鹤三娘仍然没什么兴趣:「不好意思,三娘有棺材睡,有供品吃,不稀罕皇粮。」 沈星河被拒绝了,脸色难看起来。方小杞见势不妙,赶忙凑上前帮腔:「鹤三娘,大理寺专办大案要案,多得是奇奇怪怪的尸体,你若出任仵作,想要什么尸体,有什么尸体!」 鹤三娘似有心动:「当真?」 沈星河看一眼方小杞,心领神会,意识到想请动这种奇人异士,需投其所好。他下了一记重药:「你若答应,大理寺的停尸房任你出入!」 鹤三娘的盖头有点颤抖:「我可以住在停尸房吗?」 沈星河郑重道:「本官给你指定一张专属的榆木板!」 鹤三娘呜呜两声:「三娘愿意。」 沈星河与方小杞对视一眼,目光中均有得逞的喜悦。其他人的表情却是五味杂陈! 鹤三娘又说:「不过,我乱葬岗的宅子得给我留着,我时不时还得回去住几天。」 众人纷纷冷汗。她乱葬岗的宅子,指的莫不是那座破墓? 沈星河僵硬地点了点头。 姜气得快要撅过去:「你们都疯了吧?成何体统,简直胡闹!」甩袖而去。 三日后。 因方小杞跟着沈少卿办案累得不轻,曾风破天荒给她放了三天假。她索性睡了个畅快,日上三竿了,还在大本营自己的屋子里睡得香。门突然被拍得山响,曾风在外面嚷嚷:「方小杞,快起来快起来!」 她正睡得迷煳,开门时还晕头转向:「帮主,出什么事了?」 曾风嚷嚷道:「快快快打扮一下,宫里的人要见你!」 她眯着惺忪睡眼,没听明白,或者是听明白了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您说谁要见我?」 「宫里的公公,皇帝身边的人!」 曾风嚷完了才惊觉失言,捂着嘴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好在内侍等在前院,没有跟过来。 方小杞愣愣地反应不过来,曾风急得跺脚:「快去找件体面衣服换上,公公在等你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她茫然道:「我哪有什么体面衣裳?」她最好看的一套衣裙,就是从沈星河府上穿回来的那套丫鬟衣裳,还撕破了。 曾风人生中头一次后悔自己太抠了,都不曾给她置办过一件好衣服。只好道:「找套新点的换上就行了,快点快点,别让公公等急了。」 方小杞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粗布衣裳,跟着曾风来到前院。 来的太监正是皇帝跟前的迟小乙。他并没不耐烦,态度和气的很,脸上带着微笑:「传圣上口谕……」 方小杞和曾风赶紧跪下了。 迟小乙宣道:「兹闻方小杞聪慧机敏,于解救普宁公主一事中立下奇功,朕实嘉之。特赏赐黄金笛子一支。钦此。」 迟小乙宣完口谕,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随从捧上一只锦盒,递到方小杞手中之前还打开了盖子,缎子上横着的黄金笛子反映着日光,金灿灿地耀花她的眼。 方小杞谢过恩,总觉得哪里不对。圣上赏就赏吧,为何赏根笛子?而且这根黄金打制的笛与她的小竹笛一般大小,挂着一般无二的金色穗子,更匪夷所思的是,末端刻着的「金」字,模仿的分明是曾风那丑拙的字体! 就仿佛有人对她的金牌飞燕小竹笛施了法术,点竹成金了! 还是曾风为人活泛,从怀里摸出一只荷包就往迟小乙手里塞:「有劳公公了,这点小小心意……」 迟小乙却婉拒了,深深看一眼方小杞,笑眯眯道:「方姑娘丽质灵秀,一看就是福运深厚之人。在下告辞。」 曾风躬首哈腰将人送走,回过头来老泪盈眶,激动地朝方小杞沖了过来:「我们小杞从此是御赐的金牌飞燕了,我们飞燕帮从此有皇帝当靠山了! 御赐之物啊,帮主我别在腰上,以后谁还敢欺负咱们飞燕帮?」 方小杞灵敏地躲开,不但没让他碰到自己,也没让他碰到金笛。 曾风变了脸色:「小杞,别忘了你是飞燕帮的人,你得的赏赐就是飞燕帮的赏赐。」 「东西先放在我这里。」她晃了晃金笛,「等我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说。」 她会轻功,真心不想给的东西,曾风抢也抢不着。况且曾风现在恨不能把她当财神供着,也不敢硬要,只能眼巴巴道:「那等你弄明白了,记得给我保管啊。」 方小杞没理他,揣起金笛出了门。 大理寺的守卫已认得方小杞,知道沈少卿办案总带着她,直接将她放进去了。沈少卿不在公堂,也不在办事房,却在办事房门口遇到了常镛。 她赶忙行礼:「见过常将军。」 常镛手里端着一盘金黄的柿饼,站住脚说:「这不是安西的丫头吗?你还在跟着星河做事吗?」 「没有,只是有点小事来问问沈大人。」 「星河到监牢里提审嫌犯去了。今日日头好,坐下晒晒太阳慢慢等他吧。」 行武出身的常镛凡事不讲究,直接坐在了公事厅门前的台阶上,把盛柿饼的盘子也搁到身边,招了招手,示意方小杞也坐下:「来来丫头,吃个柿饼。」 柿饼果肉晶莹,甜得沁人心脾。一老一少坐在盘子两边,院子里的一棵老银杏金黄叶子铺了一地,与阳光混在一起,金灿灿地耀眼。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常镛又问起她老家的事。她谨慎地不敢多说,只说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奴婢,后来主家出事败落,母亲靠做织补养活她。母亲病逝后,她一个人来到大安城讨生活。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常镛嘆着气,抓了一把柿饼塞到她手中。他手掌大,抓过来的柿饼在方小杞手中差点堆不下。 常镛看了一眼女孩,她拿着柿饼小心翼翼地咬,眼睛都在发光,一看就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样子,心中不由隐隐发疼。 他问:「星河有没有欺负你?」 第68章 师徒联手算计 方小杞一愣,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常镛嘆口气:「星河他把自己关在碧落园关了好几年。两年前才被他爹逼着在礼部谋个闲差。可是除了去点个卯,也不肯与他人交往,这孩子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说话不知委婉,常常词不达意。若有冒失之处,也是无心之举,你多担待些。」 方小杞被关在牢室时,曾听到狱卒嚼舌头,说沈星河从一个不世才子忽然堕落,却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一蹶不振。难道是传言中他生母不明的身世,就将他打击至此? 她不敢问他,也无从打听,这件事始终如一块石头压在心头。 这时常镛主动说起,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把自己关起来?」 常镛与方小杞并不很熟,自然不会透露内情,只含煳地说:「别人都以为沈二公子骄纵堕落不思进取,却不知他受过多少委屈。这些年,除了读书、习射,星河对什么也没兴趣,就像痴了一般。」 常镛并没有说任何细节,方小杞已觉得心口生疼。她有心追问沈星河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却没有身份和立场去问。 「不过……」常镛忽然话锋一转,「自从来到大理寺,星河对破案这件事倒是空前的有精神。」他一对虎目朝方小杞看来,「还有你。」 方小杞一脸茫然:「我怎么了?」 「他对你这个丫头很不一般。」 方小杞的心狂跳起来,脸颊有些发烫:「怎……怎么不一般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常镛神秘地道:「他抢你东西。」 方小杞:「?」 常镛颇为感慨:「他是不是抢了你一根笛子?这么多年了,除了书和弓箭,我还没见过他这么喜欢一样东西!」 方小杞终于明白了!常老爷子说这么多,还给她柿饼吃,最终目的就是想帮着他家徒弟霸占她的小笛子! 大理寺监牢审讯室里。听山道士跪在地上哆嗦成一团。 沈星河慢悠悠整理着各种刑具,嗓音比金属的碰撞声还要冰冷:「关于你的师父乌涧和师兄听海,可还有什么没交待的?」 听山连连叩首:「大人,小人能想起来的都说了,不敢隐瞒。」 沈星河抬眼:「那你可曾听说过定骨蝎?」 听山冒着冷汗回想了一下:「师父养着一些毒虫,其中有种红色蝎子,我看着好奇,问过师父,师父说它产于南疆,被它蜇一下,人会如木偶一般长久动弹不得。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这么说来,第一起钟馗案与乌涧也有干系。」沈星河用铁钩翻了一下炉里的炭火,光火森森跳动在眼里,「你不是说没有隐瞒吗?」 听山快急哭了:「贫道不是有意隐瞒,是早就忘了这事。」 「看来你记性不大好。要不要本官帮你想想?」沈星河从刑具中挑中一支烙铁。 听山吓得魂飞:「大人饶命!贫道真想不起来了!」 「一件残害小儿的惊世大案,到最后嫌犯死的死,跑的跑。」沈星河语气里带着阴森森的不甘,「本官手里最后只落了一个假道士。」 听山啜泣:「大人,贫道提供了线索,协助大人破案,为什么把贫道抓起来啊?」 「一口一个贫道,你是道士么?本官查过了,你并非道籍。」沈星河用烙铁轻轻敲着他的脑袋。 虽然烙铁未烧过,并不烫人,听山还是吓得神魂俱裂:「这,这不能怪我呀,我拜师不久,师父还没有帮我入道籍,我就逃离师门了呀。」 「既然不是道籍,就不该以道士的身份行走江湖。」沈星河用烙铁头挑起他道袍一角,「你犯了冒充出家人的罪。」 「贫道后来虽然没再拜师,可是看了许多道家的经籍,也是自学成材嘛……」 听山也知道说不过去,苦着脸哀求:「那,打顿板子总行了吧?十板子够不够?」见沈星河冷笑不语,他咬咬牙,「要不,十二板子?」 沈星河失笑:「你当买菜呢,跟本官讨价还价?!」 听山眼泪长流:「大人究竟要怎么样嘛!」 沈星河用烙铁点着听山的胸口:「你只有冒充道士一个罪名么?仔细想想,身上还有什么事。」 听山的目光左右游移:「没,没了吧……」 沈星河冷冷逼视着他:「别的且不提,几天前你与药铺勾结,当街诈骗他人钱财,是本官亲眼所见!」 听山试图撇清:「贫道没有骗他,他原本就是来城里给老婆买药的……」 沈星河换了一个铁锥拿在手里擦拭。 听山胆子一寒,嘴顿时吐噜了:「贫道招,贫道全招!贫道是凭着察言观色外加套话,判断出那人家里有病人。但凡要抓药的,贫道全指去东边药铺,铺子卖药所得,贫道能提二分分成!」 「仅仅如此么?本官看到你写给买药男子的符,方小杞有张一样的。一张破纸,最初买它的人花了三钱银子呢,可真不便宜。同样的符,你卖了多少张,骗了多少钱?」 沈星河每说一句,青浸浸的铁锥便在听山的肩头敲一下。 听山颤声道:「十……十几张吧……」 铁锥触到了听山的脸,仿佛下一刻就要洞穿他的腮帮子。 听山一动不敢动,闭着眼招了个底朝天:「卖了七十八张!富裕的买主我就多报些价,穷人来买我只收几个大子儿,赚来的钱全藏在我租住屋子的床底下!」 沈星河满意地移开铁锥:「如此,也够你服刑几个月了。」 听山眼泪长流:「大人,贫道是照着正经道书上画的护身符呀,也不算纯骗吧……」 沈星河压低声音:「听山,你是鬼道的徒弟,谁知道学了他多少歪门邪道,本官不能容你回归世井!」 听山悚然:「您……难道要关我一辈子?大人!我跟着师父真的什么也没学到啊!」 沈星河不理会他的辩解,话锋一转,「本官看你那符纸上的字倒写得不错。」 沈少卿拿着铁锥夸人,令听山毛骨悚然。 沈星河问:「读过书吗?」 听山老老实实道:「贫道家道败落前念过几年书。」 「本官正缺个打下手的。你便给本官当笔桿子,做义工代替服刑吧。」 第69章 以箭捕鼠 沈星河抬高声音:「来人。」 守在审讯室外面的季杨应声而入,沈星河吩咐道:「带他去换身衣服,押去我的公事厅。」 季杨把听山从地上拎起来时,听山还是一脸懵,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沈星河朝外走去,又记起什么,回头问道:「对了,听海死之前,说乌涧已不在人世?」 听山茫茫然答道:「是,师兄骂我时提过几句,我听那话中意思,好似是说师父的哪个徒弟害死了师父,还没来得及细问,师兄就让薛家夫妇杀了。可是,我只有听海一个师兄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记起了什么:「对了,当年有个人总去找师父,想拜师父为师,师父疑心他目的不纯,将他拒之门外。难道,那个人后来拜师成功了?」 沈重河蹙眉:「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少年人,我记得模样比我大几岁,却不知姓名。」 十年前的无名少年,更是无从查起。沈星河又问:「你可知乌涧是何方人氏,他可有长住之处?」 「师父是个游方道人,做的是坑蒙拐骗的行当,从来不在一处长住。我跟着师父的时间太短,对师父的来歷知之甚少。」听山一问三不知。 沈星河沉吟一下,没再说什么,抬步走出审讯室。 出门往右是走出监牢的方向。不过,沈星河听到几声细碎的吱吱声,忽然记起什么,顿住脚步,目光投向走廊的幽深处。 他记得方小杞第一次被关进牢室时,就表现异常,对着墙角神神叨叨。等她二进宫,他又听到她跟老鼠说话,好像是在说,老鼠偷了她的什么东西,她试图要回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他转身沿着走廊走去,墙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将监牢照得深不可测。前方地面上忽有个灰扑扑的小影子蹿过。 沈星河眼底一凛!常年练箭令他目力极强,虽然光线昏暗,也看清那是一只大老鼠,而且,还看到老鼠的脖子上套着一圈什么东西! 沈星河凝住脚步,抽出了背上的月钩弓。他来提审听山之前,去后院射了一会儿箭靶活动筋骨,来时佩在身上的弓箭没有卸下。 他死死盯着那只老鼠,利箭上弦,嗖地射出! 箭钉在了地上,尾羽铮铮震动。那只老鼠吱吱叫着拼命挣扎,在沈星河走过来之前,把脑袋从绳圈中拔了出去,鼠蹿而逃。 一个贴在墙上的狱卒目睹了一切。他之所以贴在墙上,是因为刚看到沈少卿弯弓搭箭,还以为要取他小命! 狱卒惊魂未定,擦着冷汗问道:「少少少卿大人,杀鸡焉用牛刀?不是,杀老鼠犯得着动用弓箭吗?吓死卑职了。」 狱卒瞄一眼竖在地面的箭,老鼠早跑了。他惋惜道:「这也没射中啊。」 「你懂什么?」沈星河弯腰拔出箭,箭头上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绳圈,「我射的本来就不是老鼠。」 沈星河踩着银杏黄叶走回公事厅,乌靴一顿,看到方小杞坐在阶上。 常镛见他来,招招手道:「星河,审案累了吧?来来来先吃个柿饼,我去厨房看看鸡炖好了没有。」 说罢起身离开。沈星河站在阶前,与方小杞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官袍一撩,坐在了常镛空出的位置,扫她一眼:「找我有事?」 方小杞摸出了黄金笛子。沈星河微抬眉:「用它换你的竹笛总够了吧?」 方小杞早就知道她的小笛子要不回来了。她嘆口气:「您要是喜欢就送您了,不必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来换。」 小竹笛的所有权终于得到确认,沈星河心情大好,把小竹笛拿出来把玩:「金笛不是我给你的,是圣上给你的。」 方小杞困惑道:「可是,这金笛怎么会跟我的竹笛长这么象?」 沈星河在阶上坐得端正,理直气壮:「是我跟他订制的。」 前一日。 因沈星河成功解救普宁公主,德宗帝特意召见,当面嘉奖。 沈星河应诏进宫,德宗帝已摆好了棋盘,一见他就兴致勃勃招手:「来来来,星河,来陪朕下盘棋。」 沈星河拱着手淡淡道:「微臣连日破案劳累,有些头疼。」 德宗帝被拒绝了,好在因着普宁公主的事,他心情甚至好,没有生气。只遗憾地将棋盘推到一边:「你上次陪朕下棋,还是你十四岁那年呢。」 沈星河垂眸不语。他并不是故意扫德宗帝的雅兴,只是自己时不时失明,万一赶上发作,怕被德宗帝看出端倪。 德宗帝给沈星河赐座赐茶,感嘆道:「星河啊,多亏了你,普宁才能毫髮无伤地回来。要是普宁有个三长两短,不但要了倾妃的命,还会要了太后的命,也要了朕的命啊。」 沈星河躬身:「圣上言重了。解救普宁公主并非微臣一人功劳。」 德宗帝挥了挥手:「朕知道,大理寺所有有功者均重重有赏!」 沈星河握着茶盏,自以为不动声色,其实非常明显地递话:「除了大理寺的人,还有个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德宗帝靠着软枕笑眯眯问:「哦?是什么人?」 「大安城中有个飞燕帮,专做替酒楼送餐的跑腿生意。飞燕帮的一名飞燕帮微臣找到关键线索,才锁定了普宁公主被掳去的方向。」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回话,沈星河说起「那名飞燕」时,不自觉地垂眸,眼神都柔和了一分。 德宗帝问了细节,也觉得这飞燕伶俐能干,很感兴趣:「小小年纪会轻功,脑子还灵光,有点意思!朕想见见这个飞燕,传她来宫里,朕当面赏赐!」 沈星河神色淡淡:「圣上就不必见她了吧,皇宫这种地方,我怕吓着她。」 他的语气,显然不是在夸赞皇宫气魄威严,倒像在说什么龙潭虎穴。德宗帝第二次被拂了颜面,脸上有些挂不住。 沈星河却不觉冷热,变本加厉:「但赏赐还是要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德宗帝嘴角抽了抽:「赏赏赏,朕就赏她……」 沈星河适时拿出一根小竹笛:「麻烦圣上令人照着这根笛子,以黄金复制一根一模一样的赏给方小杞。」 德宗帝隐约觉得自己被利用了。他叫来了迟小乙,没好气地吩咐道:「按星河说的办,让少府监的金匠照着星河这根笛子连夜打个金的,赏给那个飞燕!」 「谢主隆恩。」沈星河第一次谢恩谢得这么真诚。 第70章 又不是提亲 沈星河眼角那抹得意,从昨日一直挂到了今天。 皇帝赐的金笛,方小杞敢不要?她只要收下,就等于默认接受补偿,落在他手里的小竹笛,她就休想要回去了! 他再也不怕竹笛被方小杞抢回去,一边跟她复述皇宫里发生的事,一边大大方方拿出来在她眼皮底下把玩,颇有炫耀之意。 方小杞一脑门无语。为了一根简朴的小笛子,沈星河竟打出天大的算盘,皇帝都成了他的算盘珠子!这说出去谁信呢?! 沈星河见她发愣,以为她气到了。他稍稍收敛了嚣张,反思自己用皇帝压她,是不是有些仗势欺人了。 他瞥她一眼,试图弥补:「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在牢房里?」 方小杞心中一凛,勐地转头看着他。不过旋即又摇了摇头,掩饰道:「没,没有啊。」 沈星河困惑了。难道是自己弄错了?他从袖口摸出一个脏兮兮的绳圈挑在指上:「你不是在找这个吗?」 方小杞忽地睁大眼睛,下意识伸手来抢。沈星河却缩手躲开:「到底是不是你的东西?」 「是,是我的,给我。」 「你不是说没丢东西吗?」他狐疑地打量着她,冷笑一下,「支支唔唔,前后矛盾,心中必然有鬼!等本官查清真相,再给你不迟。」 说着,竟把手环收回了袖中! 方小杞惊呆了。这人怎么这样?他不占她一样东西,浑身难受是吧?!手指动了一下,按捺不住想抢回来。 沈星河看出她的意图,嚣张地扬起了脸:「抢劫四品朝官,知道是什么罪吗?」 方小杞看着他一身耀眼的绯色官袍,除了七窍生烟,什么办法也没有! 这时廊下走来两人,走在前边的是季杨,后面跟着一个人,身穿简朴的文吏衣袍。方小杞看着那人眼熟,惊唿出声:「这不是听山道士吗?!」 沈星河纠正道:「他是个假道士。」 听山缩手缩脚地给沈星河行礼。他虽换了衣服,手里却拿着一根拂尘。 沈星河盯了一眼那拂尘,听山慌得把它直往身后藏:「贫道……平时拿惯了拂尘,求着季班头要回来的。」 沈星河原想斥责他毛病不少,忽然记起什么,低眼看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小笛子,顿时有了共鸣,深以为然:「本官拿这笛子也拿惯了,一时不拿着手里就空荡荡的。」 方小杞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您才拿了几天,就习惯成这样? 沈星河回过头,她赶忙收回白眼,扭得眼珠子生疼。 沈星河对她解释道:「我手底下缺个文吏,就把听山从牢里调出来帮忙整理卷宗,干点活儿将功抵过。当然,他现在不是正式文吏,用用看再说。」 方小杞觉得稀奇,赞嘆道:「用假道士代替文吏,招鹤三娘当仵作,大人,您真是任人唯才,百无禁忌啊!」 「我早已请到圣上口谕,只要是我想用的人,不论出身,不问前尘。」他扫她一眼,「比如说飞燕帮的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的还会轻功,若为大理寺效力,必能在查案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 方小杞愣愣的,似乎听明白了,又怀疑自己的耳朵。 沈星河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以为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干脆把话挑明白了,「你……你愿意来大理寺当差吗?」一边说,脸颊不知为何有些发烫。 他暗骂自己:只是招人,又不是提亲,莫名其妙的红什么脸呢? 但脸红这事,根本不受本人意志左右,越不想红,它越红。 方小杞仍没有回答。 似有扇大门忽然敞开在她面前,门的另一边天高海阔,星华耀眼,令她无比神往。 但是,片刻之后,光华消失在她的眼底。她垂眸摇了摇头:「民女出身贫贱,不敢痴心妄想。」 沈星河的脸由红转白,有些急了,朝她走近一步:「本官说过了,用人不论出身!」 她退了一步:「大人您忙,民女告退。」 她没敢抬头看沈星河的脸色,转身朝外跑去。 * 沈星河在院中站了许久,银杏叶子落在肩上也不知拂去。身后传来听山怯怯的声音:「大人……」 他倏地回头盯着听山,像鹰盯住一只兔子。听山吓了一跳,顿时忘了自己想问什么。 沈星河眼里的凶色犹如刀光:「你在这里干什么?」 听山慌得想逃,又不知该往哪里逃:「我,我,贫道……贫道不知该干点什么,来问问大人……」 沈星河嘴角弯起阴险的弧度:「不知道是吗?跟我来。」 听山觉得寒意蹿过嵴梁骨。 沈星河带着听山来到案卷房,抬手一指就是一排书架:「把这些旧案卷宗整理出来,一边整理,一边学,明日天亮之前,把左东溪一案的卷宗全部写好,交到本官案前。若完不成,大刑伺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听山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书架上堆着的小山似的卷宗,两眼一黑。太上老君在上,还是送他去坐大牢吧! 听山案卷房里一直忙碌到次日清晨,更可怕的是,沈星河也一直在。听山苦苦扒拉卷宗的时候,沈星河就枯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阴森森的泥塑,浑身都似散发着黑气。 听山恨不能画一张镇邪符贴到少卿大人脑门上! 直到天蒙蒙亮时,听山参照着旧案卷,好不容易拼凑出一份左东溪案的案录,抖着手呈到沈星河面前。 沈星河被惊醒似地,陡然抬眼:「为什么?」 听山吓得一哆嗦:「什……什么?」 沈星河眼望着虚空处,声音阴戾:「她为什么拒绝本官?」 第71章 为什么拒绝本官 听山被沈少卿突如其来的质问问得惶然无措:「大人……拒绝什么?」 沈星河脸上陡然升起怒气:「她在飞燕帮辛苦跑腿,挣几个小钱还要受人盘剥,来大理寺当差不是强上百倍千倍,她为何不愿意?你给我说!」说着,在案上重重一拍! 听山应声跪下了,他并未听懂沈星河在说什么,慌张之下胡乱应付:「或者,可能……」 沈星河森森俯视着他:「快说。」 听山心中苦不堪言:「人家可能……不喜欢?」 沈星河脸上的怒意忽然散去,变成一片空洞:「不喜欢?」他喃喃道,「她讨厌我?」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听山脸上:「我很讨厌吗?」 听山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沈星河察言观色的能力十分强,一下子就看出听山神情里的言不由衷! 不过,不知为什么,这份能力遇到方小杞常常失灵。 沈星河记起来了,自己从来都不是个招人喜欢的人。方小杞讨厌他,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腔中的火凉了下来。 「原该如此。」他平静地说。他原该孤独,不会有人与自己同行。 他伸手拿过听山写的案录,一页页翻动,似乎都看在眼里,又似乎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过了许久才勉强聚起一点精神,真正看了一眼案录。 「写的什么东西?重写!」 他把一叠案录往听山身上一丢。跪在地上的听山嘟囔了两声,没动。沈星河欠身一看,这傢伙竟然将就着跪趴的姿势睡着了! 沈星河自己一肚子邪火,绝不容别人舒服。伸手揭起一张盖在听山脸上的纸,想把听山揪起来接着干活,忽然瞥见纸上两个字,动作一顿。 岷州。他觉得这个地名眼熟,便把这张纸拿到眼前细看。 听山写的案录,就是把左东溪案的各种材料攒在了一起,这一页,抄的是左东溪的籍册和官员库档的内容,其中提及,左东溪曾担任岷州司马,十年前调任京中,几年内几经提拔,最后供职金部司郎中。 岷州偏远贫瘠,一个小小司马,一路走马上任京中肥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重要的是…… 沈星河起身,从听山身上迈了过去,翻出马自鸣一案的案卷,很快从中也找到了「岷州」二字。 马自鸣,原岷州折冲府校尉,也是十年前调任京城!(註:折冲府,地方军府。) 听山在材料中倒是备註了马自鸣被提拔的原因。兴元六年,一支回鹘军队潜入岷州境内,马校尉带兵击退了回鹘人。之后,论功行赏,马自鸣调任大安城羽林军六品振威校尉。 之后,论功行赏,马自鸣调任大安城羽林军六品振威校尉。 烛火隐隐跳动在沈星河眼底。 马自鸣案和左东溪案,背后都有一个神乎其神的「钟馗」,这个传说中的捉鬼凶神出现在别人的梦里,出现在山庄的帘幕血画上,出现在左东溪的扇子上。 「钟馗」似存在,又似不存在,却策划了两场「替天行道」的诡谲大戏。 在马自鸣案的案卷中,沈星河试图把钟馗託梦的事解释为白杉的臆想,却总难自圆其说,所以,他一直没把马自鸣案入档封存。 左东溪案出来之后,钟馗再度登场,他出现在薛氏夫妇的梦境,借皮影戏、演戏法的人的扮相、以及扇面的画像一次次亮相,令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沈星河不信有鬼,也不信有神,却深信两起案件的幕后有一个「钟馗」。 马自鸣和左东溪都是大恶之人,确实该杀。「钟馗」这么做,只是为了替天行道吗? 即便如此,沈星河做为查案推官,还是感受到了被挑衅的恼怒,必要把这个「钟馗」揪出,看清他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 如今,除了邪门的「钟馗」之外,终于找到了两件兇案的另一个共同点—— 「十年前,岷州。」沈星河自言自语,「钟馗,你想告诉本官什么事?」 左东溪案虽然告破,但后续事宜千头万绪,且有诸多疑点需要追查。接下来数日,大理寺的官役书吏们忙碌不堪。 沈少卿手下最近收了个鬼嫁娘似的仵作,外加一个假道士充当不要钱的主簿,大大充实了队伍。但不止如此。 沈星河破了左东溪案,并救回普宁公主,这天大的功劳掉到大理寺,寺卿易迁跟着得了圣上嘉奖,在朝堂上颇有光彩,皱纹都舒展许多。 刑部尚书沈书允却不太痛快。 刑部与大理寺原就是遇事扯皮、有功抢功的关系,自从沈星河破了马自鸣一案,刑部就很没面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按说,沈书允虽是刑部尚书,却也是沈星河的爹,于公颜面受损,于私却该欢喜。 但沈星河办的这两起案子很特殊——马自鸣、左东溪虽是案中死者,查到最后却都死甚不光彩,且罪大恶极。 这两人都是京官,免不了有些盘结势力,对案件结论十分抗拒,参沈星河的奏摺雪片似地递到御前。 圣上倒看得分明,把那些奏摺全都否了。两家亲友却不甘心,连沈书允一起参。他们不敢闯长公主府,就拦沈书允的轿子闹事,让他管教儿子。 沈书允原就是个畏缩怕事的性格,被闹得不得安宁,不由抱怨沈星河给他惹麻烦,气沖冲来到大理寺,想教训教训儿子。 人还没走进公事厅,一支利箭从眼前不远处飞过,正中远处草人的心口。 沈书允惊得官帽差点掉了。 常镛没看沈书允一眼,又搭了一支箭上弦,说:「尚书大人有何贵干?」 沈书允揩着吓出的冷汗:「常师傅,不关你的事,我找沈星河!」 「星河忙着呢,有什么事跟老夫说。」 「哎呀,我跟您说不着!」沈书允提着袍子想迈了一步,又一支利箭擦着鼻尖掠过! 沈书允腿一软,险些摔在地,怒道:「常镛,你……」 常镛手搭凉棚远望草人:「哎呀,年纪大了,眼神越来越不行了。」他抬高嗓音,「老夫练箭,都躲远点啊!」 遥远的未知处传来季杨的答应:「不用您嘱咐,小的们还没活腻呢!」 第72章 请不来就抓来 沈书允脸色一白,连退了几步,脸上压着郁怒:「常师傅,我知道你护着星河。你也知道,他查的案子里牵扯两名官员,人家都死了,不论从前做过什么,人死万事休!他倒好,做事不知深浅,一点也不替人遮掩不说,如今案子都结了,他还揪着不放!你知道他给我招来多少麻烦!」 常镛冷笑:「老夫看来,不知深浅的是你。」 他一对虎目盯住沈书允,说:「那两个犯官手里有多少人命,是街上贴的告示没写明白,还是你刑部尚书大人不懂律法?什么叫人死万事休?你有没有问过那些被害的女子和孩子,她们的亡魂能不能安宁,他们的家人肯不肯作罢?」 沈书允不胜其烦:「您讲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与马家和左家交好的那些人一个劲参我,我这刑部尚书的帽子都快保不住了!」 常镛擦着弓弦,好笑地看他一眼:「沈书允,你能不能拎得清局面?马自鸣和左东溪是案犯,与他们交好的,那叫做同伙!他们参你,你怕什么?你这个人谁都不想得罪,到最后谁都得罪,公事上如此,家事上也如此!」 沈书允被戳得脸色难看:「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总觉得不对。您也说了,马自鸣和左东溪是案犯,那些人却不急着撇清,反为他们说话,我担心,这背后有厉害角色撑腰啊!」 常镛哼了一声:「再厉害,厉害得圣上吗?你难道看不出,圣上在为星河撑腰吗?」 沈书允犹豫了:「倒也是……」 常镛不耐烦地擦着弓弦:「我徒弟忙着呢,你别烦他,请回吧。」 沈书允不甘心地望一眼公事厅紧闭的门。他知道沈星河就在里面,可是,显然不想出来见他。 有常镛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老将守门,他更不可能闯进去。他只能转身悻悻离开。 过了一会儿,公事厅门被推开,沈星河站在门内。 常镛瞥他一眼:「你忙你的,不用理会。」 沈星河脸色郁郁。虽然没跟沈书允打照面,但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也让他不痛快。 而且,沈书允刚刚说过的一句话让他有些警觉——马自鸣和左东溪是案犯,那些人却不急着撇清,反为他们说话,背后可能有厉害角色撑腰。 似乎应该了解一下,是谁给这种败类撑腰。可是,他在朝中没有朋友能帮他打听。 倒是有个辰王宋明汐…… 沈星河旋即摇了摇头。算了,那是个傻子,万一不小心把他推进权力角力的纷争,说不定事情没打听明白,还把宋明汐给搭进去。 沈星河心中不胜其烦——不管背后是什么角色,那些人为什么非要去沈书允跟前蹦跶?招得沈书允来发这一通牢骚!有本事就不能沖他来吗?! 易迁过来时,恰好撞上沈星河顶着一张与天下作对的臭脸,掀了桌子。 易迁原是过来示好的。 他听说圣上两次召见沈星河,几经打听,终于回过味来,猜到圣上有重用沈星河之意。 易迁对待沈星河态度大转变,大理寺高层空前团结。他这种老油条,当然要跟沈星河搞好关系,从此不论是要人要物还是要拨款,有求必应,特别大方。 沈星河毫不客气,几乎把所有人手都调了过去,查马自鸣,查左东溪,任过的职,做过的事,交往的人,都要查,且一查查十年。官役书吏们被沈星河支使得团团转,每天加班到凌晨,苦不堪言。 就这样,沈星河竟然还在公事厅掀桌子! 易迁一进门,差点被摔了一地的卷宗绊一跟头,只当沈星河对自己之前的排挤不满,赔着小心问:「云洲啊,全大理寺的人都给你调过来了,你还要如何啊?」 沈星河恰巧没个出气筒,一腔火就沖易迁去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这点人手怎么够?别说这两个案子尚未查到根底,库里堆着多少积案,易寺卿心中没数吗?」 易迁赔着好脸:「云洲啊,你刚连破两起大案,还是歇歇吧!」 「歇什么歇?不揪出幕后主使,还会出事!」 「啊呸呸呸,别说不吉利的话!」易迁摆着手试图驱赶晦气,「那怎么办啊?要不,再……再招几个人?」 他眼角捎了梢,案卷堆里蹲着的一个手拿拂尘的文吏,十分硌眼。 易迁不堪地移开眼,又瞄到昏暗角落里,一身嫁衣的女仵作翻看着验尸记录,时不时幽幽念一声「死得有趣」,不由打了个哆嗦。 易迁大摇其头:「云洲啊,能不能让你的仵作换上公服?」 沈星河不耐烦道:「我说了,她不乐意换。要不你去说。」 易迁:「算了。」 沈星河生着闷气。易迁想到什么,试探道:「云洲心中是不是看中了什么人,想挖过来?」 沈星河看着手中一根小竹笛:「我倒是想招她进来,奈何她不肯!」 易迁难以置信:「谁敢这么不识抬举?云洲看上了谁,本官替你抓来!」 「抓来?」沈星河忽有所动,「也不是不行。」 易迁拍着胸脯:「抓人正是咱们大理寺的强项啊!你说个人名,本寺卿负责把人给你带来!」 「不必有劳寺卿,本官亲自去。」沈星河的拇指把小笛子的吹孔一个一个摩挲过去,眼中闪过狠戾,「季杨,多带些人手。」 * 最近的两起奇案,案中死者一个武将一个文官。一个虐杀多名女子,一个残害多名小儿。大安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不可避免地连带着八卦破获案子的大理寺少卿沈星河。 在沸扬传言中,沈星河的功劳和与他不清不楚的身世掺杂在一起,在人们的口舌中翻腾。 延寿街,飞燕帮只租了茶棚的几张桌子,另一边的桌子上坐满茶客。 方小杞这一会儿没有接到餐单,在茶棚下听够了的茶客们的嚼舌头,翻身上了近处的屋顶坐着。 那细碎的对话还是飘了上来。 茶客甲:「我听说沈二公子不是废了吗?哪来的本事破案?」 茶客乙:「我听人说啊,有后台。」 茶客甲:「破案又不是升官,要什么后台?」 茶客乙:「有后台当然有用了,查什么都顺不说,别人的功劳,也能揽到他一个人身上!案子是破了,谁知道是不是他出的力?」 茶客甲:「什么后台这么厉害?」 茶客乙没说话,神神秘秘指了指天。 茶客甲大惊:「你是说皇……」 「嘘……」 第73章 竟然钓她 茶客甲压低声音:「我听传闻说,沈二公子其实不是长公主生的,是驸马爷跟一个贱婢生的。按理说,沈二公子身上的血跟皇家没关系了,皇帝会对他这么好?」 茶客乙挤着眼:「谁说不是呢!沈二公子的亲娘不是长公主,亲爹也未必是驸马爷啊。这些王府贵族的腌臜事,哪是咱们平民百姓猜得透的……」 「砰」地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片碎瓦,把茶客乙面前的茶盏砸得炸裂。茶水溅了茶客乙一身,他直跳起来:「谁?谁家的孩子这么捣蛋?」众茶客朝他看来,只是闹笑。 方小杞避在屋嵴另一边没吭声。 茶客甲替茶客乙换了个茶盏:「看看,看看,谁让你嘴上没把门的瞎议论了?」 茶客乙感觉十分没面子,擦着身上的水,没好气道:「聊聊沈二公子怎么了?一个贱……」 「砰」的一声,一把沉重的横刀拍在茶桌上。 茶客乙吓得一哆嗦,抬头看到身形高大的季杨站在桌边,豁嘴间露出齿光:「要聊什么?跟本大爷聊。」 他这才留意到茶棚下的其他茶客不知何时全熘了,茶棚前立着两排全副武装的官役,簇拥着一匹额挂白月的神骏黑马,马上端坐的人绯色官袍耀眼,正是大理寺少卿沈星河。 两名茶客吓得从凳子直接熘跪到地上。 季杨呲了呲牙:「滚。」 两人连滚带爬而去。 曾风原本坐在茶棚下专心理帐,抬首看到这一幕,见差役们杀气腾腾,也吓了一跳,慌忙跑到马前行礼:「少卿大人,您,您这是……」 沈星河翻身下马,扫了一眼茶棚下,没看到方小杞的人影。他径直落座一张茶桌前,说:「来办点公务。」 曾风有些手足无措,招唿着茶棚掌柜:「快快快,给少卿大人上好茶!」 茶棚掌柜慌得接连砸了两只茶碗儿。曾风看不下去,亲自沏了一壶茶,斟上一杯奉到沈星河面前,看着碎茶叶末子在茶碗里打旋儿,曾风暗暗冒着冷汗。 沈星河倒没嫌弃茶不好,端起喝了一口,目光往曾风腰侧一扫。 曾风只觉腰侧一凉,下意识一按,按住了别在那里的黄金笛子。他脸色惨白,万分后悔把御赐金笛带出来招摇。他结结巴巴解释:「小杞自己拿着怕丢了……是,是她让我替她保管的……」 他越辩解越慌。疑心方小杞找沈星河告状了。 沈星河却没心思追究这事,只问:「她呢?」 「啊?您找小杞啊?」他察言观色,少卿大人好像不是来替方小杞要回金笛的,心中紧张顿时松驰,胸脯也挺直了:「小杞可能送餐去了,我这就召她回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不用。」沈星河端坐如钟,面无喜怒,「我在这里等她。」 「好好好。」曾风眉开眼笑,替沈星河添上茶,「少卿大人,您有什么事用得到小杞的,尽管差遣!」 沈星河冷笑一下:「我可差不动她。」 曾风听着话风不对,赶忙问:「这话怎么说?是不是小杞不懂事,冒犯大人了?等她回来我揍她!」 沈星河的目光横划过来:「你敢。」 曾风顿觉脖子发凉:「小人就就就是随便说说,小人不曾动她一个手指头!」方小杞会轻功,他想打也打不着啊! 沈星河捏着茶盏抿着茶,神色阴森,看得曾风嵴背发凉,心中暗暗叫苦:也不知方小杞如何得罪了这尊神! 不远处的屋嵴后头,周痕趴在瓦上伸头看了看,又缩回去,小声问身边的方小杞:「小杞姐,沈大人是来找你的,你不过去吗?」 「他是来找我麻烦的,我才不过去。」方小杞坐在瓦上,袖着手看着远处。 周痕吃了一惊:「你不是帮了他很多忙吗,他为什么找你麻烦?」 方小杞垂眸:「他想让我去大理寺当差,我没答应,他不乐意了。」 周痕险些惊唿出声,幸好及时捂住了嘴巴。压着惊异问道:「去大理寺当差,那就是吃皇粮啊,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有苦衷啊。」她嘆了口气。 方小杞来大安城的最主要的目的,是寻找十年前失踪的父兄下落。如果能进入大理寺当差,有机会接触旧案案卷,说不定能找到线索。再说,还能经常看到沈星河。 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沈星河发出邀请的那一刻,她不知有多心动。 但是她不敢。 沈星河承诺说,招人不论身世不计前尘,可是,官府招官役公差,必会查户籍登记入册,沈星河很快就会发现,方小杞是一个由官籍被打为奴籍的人。 她从原籍安西,来到相隔数千里的大安城,身上并没有地方官府开具的公验过所,属于「逃户」。 这些,可能沈星河都不会计较。但是,他还会发现,她是犯官之女,且父亲和兄长至今背着携巨额赃物潜逃的罪名。大理寺是办理大案要案的衙门,不可能容犯官之女混迹其中。她会被打一顿板子然后逐回原籍。 茶棚下,曾风战战兢兢侍奉着沈少卿。送餐回来的飞燕、还有来下订单的客户看到这戒备森严的情形,均吓得不敢靠前。 沈星河总算留意到了远处挤着人,大度地摆了摆手:「曾帮主,你生意照做,不用介意本官。本官在这里守株待兔,与尔等无关。」 屋嵴后躲着的「兔子」方小杞打了个哆嗦,小声嘀咕:「兔子又不傻,才不会过去。」 她探出半个脑袋悄悄望了望,眼睛忽然直了。沈星河一手拿着茶盏,一手把玩着一个小绳圈。 她的手环! 沈星河竟拿手环钓她,真是太阴险了! 方小杞不会上当,却也不会轻易放弃。她眼中闪过狡黠,叫周痕一起看:「看到沈星河手中那个手环了吗,你去把它给我弄过来。」 周痕面无表情看着她:「小杞姐,我的命不值钱吗?」 第74章 她不喜欢我 「啧,怎么可能?小杞姐最疼你了。」方小杞敷衍地安慰他,「你以前不是大安城最机灵的小偷吗?去,温习一下手艺。」 周痕狐疑地看着她:「你说过,我要是再偷东西,你就打断我的腿。」 方小杞循循善诱:「那手环本来就是我的,把我的东西拿回来,这能叫偷吗?这叫物归原主!你要是能得手,我跟帮主说,让他把金笛子给你搂一个晚上。」 周痕对金笛子梦寐已久,动心了。 周痕混在等订单的飞燕们中间,慢慢接近沈星河。曾风侍立在沈星河座畔,正在义愤填膺:「您说什么?您让方小杞去大理寺当官差,她怎么敢拒绝?!」 沈星河沉着脸道:「据说,是不喜欢。」 「不喜欢?!皇粮谁不喜欢?!」曾风气得团团转,「这丫头太不懂事了,等她回来,我把她绑了给您送去!」 「不有劳曾帮主,本官亲自动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沈星河把玩着手环,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渗人。 周痕忽然跑过来:「帮主,有新订单了吗?哎呀!」 他脚下一绊,身子往前一扑,撞翻了桌上的茶壶,茶水沿着桌面朝前倾去,泼湿了沈星河的官袍。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曾风赶忙捞过一条手巾帮沈星河擦袍子,一边骂周痕:「也不看看谁在这里,冒冒失失的!」 忽然发觉沈星河稳坐不动,气氛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见沈星河掐住一只探到他跟前的手腕子。是周痕的手腕子。 沈星河盯着周痕,嘴角微扯:「周痕,方小杞有没有告诉你,抢劫朝廷命官判几年?」 周痕吓得小脸惨白。 沈星河把周痕往季扬手上一丢:「带走!」 周痕顿时大哭起来:「小杞姐救命啊!」 曾风完全没弄明白髮生了什么,试图阻拦:「大人,周痕怎么敢抢劫您呢?一定是误会!」却被差役们拦住,上不得前。 方小杞再也藏不下去,从屋嵴上一跃而下:「大人,都是我让他干的,您放了周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马背上的沈星河头都没回:「有本事就来劫狱。」 差役们押着鬼哭狼嚎的周痕,簇拥着耀武扬威的沈少卿,浩浩荡荡而去。 一回到大理寺,沈星河立刻下令重兵守卫,自己静坐公事厅中,等着劫狱人自投罗网。 左等右等,天都快黑了,没等来劫狱的,等来一个讨厌的宋明汐。宋明汐从大门走到公事厅,见一路上重重守卫,有些心惊胆颤。进屋见到沈星河,赶忙问道:「云洲,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么多人守着!」 沈星河沉着脸道:「扣了一个要犯,正在等着有人来劫狱。」 宋明汐吓了一跳:「什么要犯?没听说最近有大案子啊!」 「飞燕帮的周痕。」 「飞燕帮……」宋明汐回想了一下,没记起这个人,倒记起飞燕帮的另一个人,「小杞不也是飞燕帮的,这个周痕与小杞有关系吗?」 他一口一个「小杞」,更戳到沈星河恼处。沈星河的脸色越发阴沉:「周痕正是她的跟班!」 宋明汐犹豫一下:「那……那个要劫狱的难道是……」 沈星河表情阴险,指下缓缓捻着竹笛:「正是方小杞。」 宋明汐眯眼看着他:「你是不是有病?」 沈星河怒向胆边生:「我要她来大理寺当差,她却不肯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宋明汐惊呆了,扳着指头理了理头绪,才问:「你是说,你想招她来大理寺,她不肯,所以你就抓了她的跟班,等着她来劫狱,趁机将她抓住,逼她为你做事?」 沈星河嘴角钩着狠气:「正有此谋。」 「谋谋谋你个鬼啊!沈星河你脑子真的坏掉了!你是看中人家的才能,请人家来做你的帮手,就你这态度招得来吗?」 沈星河没好气道:「不然还能怎么办?」 宋明汐恨铁不成钢:「当然是投其所好。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什么。而不是她害怕什么,就攻击人家的软肋!」 沈星河神色一黯:「可是她讨厌我。」 「你这样办事谁不讨厌?」 沈星河垂眸呆坐,不吭声了。 宋明汐摸着下巴:「不过,这事不对头啊。她一个飞燕,若能当上官役公差,可谓一步登天。就算上司再讨厌,也不至于放着俸禄不要啊。云洲,你了解她吗?」 沈星河一怔:「她……她说过是安西人氏,提过自己是奴籍。不过,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我招人不论出身。」 宋明汐的脑子空前地转了起来,道:「那更没道理了。我跟户部司的人关系不错,我去查查她的底细。」 他起身就要走,看着沈星河又有些发愁:「等方小杞来了,你可别又是铁链又是枷锁地招唿!」 沈星河犹豫一下:「不然用囚车?」 宋明汐气疯了:「沈云洲你真得找个大夫好好查查!我都说过了,投其所好!她不喜欢你,却总有喜欢的东西,你想想她想要什么,赶紧搞来!」 他扼腕嘆息,语重心长:「以前我喊你去平康街找乐子,你也不肯去,看吧,半点没学会讨好女孩子!」 沈星河青筋爆跳,随手拿起一卷书砸过去:「谁要去那种地方学?」 宋明汐灵活地躲开:「你看看你,一言不合就动手!」飞快地逃出门去。 沈星河坐在书案后,半晌,拿出一圈手环:「若把她喜欢的东西还她,她更不会来找我了。」 第75章 是他的髮带 午后的光线投进窗棂,沈星河用指尖把手环挑到光里打量:「这破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的,她为什么那么喜欢?」 手环是用一根丝带编成,好像是根髮带,一看就有些年头了,表面和背面颜色都褪得深浅不一样,隐约能看出它本来是浅蓝色的。 若仔细看,其实编织的手法很精巧,不是常见的编法。丝带的两端在手环接头处编成结,留着两截末尾点缀,像蝴蝶的尾翼,显得十分灵动。只是太破旧了。 沈星河想不明白,这么个破旧玩意儿,她为什么那么喜欢? 只好试试用此物引诱她了。 把手环从光里移开的一瞬,他忽然瞥见丝带末尾有个花纹,用指尖展平,仔细一看,竟是一朵小小的云纹。 沈星河愣住了。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髮髻,今日却没用束髮带,只戴着束髮冠。想了一想,又翻开自己的中衣衣袖,在衣袖内侧找到一个绣上去的小小云纹。 衣物上点缀云纹很常见。只是,他十三岁时受教于弘文馆的元阁老,元阁老对他十分赏识,赐表字云洲。他很喜欢自己的表字,特意手绘了一朵云纹,让下人绣在他的私人衣物上。 那是一时的闲情逸趣,简单说就是公子哥儿闲出来的花样。 不过一年之后,他的生活突生巨变,他再也没去弘文馆上学,也没有闲心在意绣纹的事。负责照顾他的婢女却记着了,从那之后,他所有日用织物的不起眼处,总有一朵小小云纹,一直延用着最初时他手绘的样式。 他自己设计的云纹图样,不可能认错。方小杞这个手环,是他的髮带编成的! 他的髮带,是什么时候落到方小杞手中?为什么被编成手环戴在她手上?她又为什么那么在意? 他遍搜记忆,也记不起这根髮带,记不起以前什么时候见过方小杞。只是心狂跳起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 昌乐街的破宅院中,曾风着急上火,围着方小杞团团转:「方小杞,我问你,你是不是得了个御赐金笛就飘了?」 他在她眼前晃着黄金笛子:「没错,这笛子的确是黄金打造,分量十足,若熔成金锭,当作嫁妆你能嫁个小富人家!可是你敢熔吗?你敢熔吗?!你敢剪下指甲大的一块当钱花,就能治你个欺君罔上之罪!看得花不得,中看不中用!」 方小杞被笛子的金光闪得眼花,不堪其扰地转开眼。 曾风不依不饶:「大理寺的公职就不一样了,那可是铁饭碗!既风光,又月月有俸禄拿,这么好的事,你为何不去,还因此惹恼了少卿大人?!」 方小杞倚着檐下木柱,被吵得耳根子疼:「我若去了大理寺,你不就没有金牌飞燕了吗?」 曾风一愣:「原来,你竟是为我考虑?」 方小杞当然不是为他考虑,她只是随便搪塞。 曾风却有些感动:「小杞啊,没想到你对飞燕帮的情意这么重。不过,这就是你多虑了。金牌飞燕虽稀罕,也能再培养。但你如果进了大理寺,那就是咱们帮在官府里实打实的关系,咱们帮的生意只会越做越大!」 曾风忍不住展望未来,两眼泛着金光:「今后有你这层关系,我说不定能在大安城所有繁华路段盘下十个八个茶棚做据点,招上一两百个飞燕,到那时候,我每天能赚……」 方小杞被念得头疼:「您别说了,求您歇会吧。」 「周痕都给关进大牢了,我能不急么?」他气得用金笛敲自己手心,差点敲断手骨,直吸冷气。 「我了解沈星河,他不会把周痕怎样的,都是虚张声势。」方小杞烦恼地转到柱子另一边去。 曾风跟着转过去:「你也知道周痕胆子小,不用把他怎样,牢里关一夜就能关出病来!」 方小杞不胜其烦,摆摆手:「行行行,我去还不行吗?」 曾风喜道:「你答应去大理寺当差了?」 她径直朝院墙跑去:「不,我去劫狱。」 曾风气得跺脚:「你不要胡闹啊!」 她已经翻过了墙头。 曾风捂着脑门:「作孽,作孽啊!」 昌乐街到大理寺,几乎贯穿大安城南北,方小杞抵达大理寺时,宵禁的鼓点已经敲响。她站在大理寺门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返回吧,已经来不及。劫狱吧,小命不要了? 更何况大理寺内外戒备森严,一眼望进敞开的大门,只见刀光闪闪,长矛森森。她在门外徘徊了一阵,门口两排守卫的眼珠子一直跟着她转,盯得她手足无措。 领头的守卫突然咳了一声。她朝他看过去。 守卫压着声问:「方姑娘,怎么还不劫呢?」 方小杞戒备地道:「劫……劫什么?这位大哥你不要乱说啊,我是良民。」 守卫直打眼色:「大人说了你今日要来劫狱,你怎么还不动手呢?」 方小杞倒吸冷气:「好傢伙,这是陷阱啊,你们大人好生歹毒,我才不上当,再见!」她转身就走。 「你别走啊!」守卫急了,「大家等了你一天了,你不进去,兄弟们不能散值啊!我们都快饿死了!」 「呵呵,你们早有准备,我若进去,还不得给乱刀剁成肉酱啊!」 「不会的不会的,沈大人严加嘱咐了,你若来劫狱,谁都不准动你一根手指头,只需排起阵法,将你逼进他的公事厅即可。」 好嘛,阵法都搬出来了,方小杞深觉这是龙潭虎穴,万万不能闯。就在此时,大理寺深处隐隐传来一声惨叫,好像是周痕的声音!沈星河竟真的对周痕动刑了? 第76章 本官徐徐图之 方小杞心中慌乱,拔腿朝大门内冲去,穿过重重守卫。守卫们纷纷避让,甚至鼓起了掌!怕她走错路,还特意为她指明方向。方小杞一路畅通无阻,直闯进沈星河的公事厅。 此时天已擦黑,屋里掌起了灯。沈星河袖下压着一叠文书,另一只手拿着手环,在灯下盯着发呆。 方小杞闯进来时,他慌忙把手环藏到手心里,忽地站了起来。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忘记该说什么。 方小杞半晌才记起词:「那个,周痕……」 「我有点事出去一下。」沈星河的脸颊泛着莫名其妙的红,竟绕过她跑了出去,那背影竟像落荒而逃。 方小杞被晾在原地,烦恼地抓了抓头:「能不能对劫狱的稍微有点尊重?」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沈星河回来。一路赶来口有些渴,索性坐在书案一边自己倒茶喝,目光无意中扫过桌上的纸张,捕捉到几个字眼,她动作一顿,然后一把抓起来细看。 方小杞小时候学过认字,学的时间虽不长,但她记性好学得快,所以识字不少,看一份文书是看得懂的。 那是听山根据书吏们数日来的调查成果做的一份总结,内容是罗列马自鸣案和左东溪案的疑点及对比: 兇犯都自述有过钟馗託梦的异事; 两案中都有钟馗画像出现; 作案时都用到了疑似钟馗赠予的定骨蝎;两案中的死者都是有罪之人; 都是被公开处刑,行刑过程残忍; 马自鸣和左东溪都曾在岷州任职,都是在十年前调任京中。 …… 十年前,岷州!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方小杞刚才一眼扫过去,就是被「岷州」二字吸引的注意力。 十年前岷州城附近曾发生一起玉石大劫案,至今仍是悬案。 当朝盛行美玉,官员的玉带都是由和田美玉装饰,因此安西特产的和田美玉在贵族中尤受青睐,是身份的象徵。 十年前,一批堪称天价的和田宝玉从安西运往大安城,那是给朝廷的贡品。负责押送玉石的是安西驿馆的驿官方据,其长子方沉山是驿馆的驿卒,也在队伍当中。 押运队伍行至岷州地段,玉石被劫,她的父兄兼一众驿卒下落不明。 调查到最后,父子俩被指为劫案主犯,通缉令贴遍全国的关卡驿站,方小杞在安西的家被抄,她与母亲被发配为官奴,命运从此翻覆。 方据和方沉山父子二人一直杳无踪迹,此案至今仍是悬案。 现在,方小杞手中的案录上写明,「钟馗案」两案的死者一个曾是岷州地方,一个曾是岷州驻军首领,且都在十年前调任京中。 这会是巧合吗? 时隔十年,她似乎抓住一点与玉石大劫案有关的信息,却不料是在沈星河的案头。更料不到与自己参与调查的两起案件扯上关联! 她的手指几乎掐破了纸张。 门忽然一响,她赶紧把纸张搁回去,回头看到沈星河站在门口。沈星河刚才哪里也没去,只是站在外面冷静了一阵,让秋风吹散脸上红热,这才敢回来。 他在门口脚步略顿,走过来落座书案后。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 方小杞心中十分矛盾。她想寻找父兄下落,抓住机会进入大理寺,借公差便利查找线索,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一旦暴露自己的逃犯之女的身份,大理寺根本不可能要她。 她缠绕着指尖,纠结地道:「大人,我……」 沈星河忽然抢先说话了:「你……有没有偷过东西?」 方小杞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什么?」 沈星河握着笔抬眼看她:「你有没有偷过我的东西?」 方小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抬高了嗓门:「没有!」 他循循善诱:「即使偷了也没关系。」 方小杞才不接受莫名其妙的泼污水,反守为攻:「我没偷东西!是你老抢我东西!」 沈星河嘆一下,语气里竟有些满足:「不承认算了。」 方小杞气得脸都白了:「你,你……」 沈星河没事人似的,手往前一递,将手环递到她面前:「这个还你,周痕也还你。」 方小杞被他峰迴路转的态度转得猝不及防,却不敢犹豫,先把手环抢回来,戒备又怀疑地盯着他,试图看清他在打什么主意。 沈星河又看一眼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的手环,嘴角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周痕在案卷房给鹤三娘打下手,你去接他吧。」 方小杞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叫得那么惨!」 她赶忙起身,又犹豫地站住:「您……不要我来大理寺了?」 「要。」沈星河语气温和,眼底却深沉得似藏着什么图谋,「却不急,本官会徐徐图之。」 方小杞觉得自己像被野兽盯住的猎物,嵴背不由发寒,赶紧熘了。 沈星河坐在原处,看着手里的竹笛,嘴角缓缓弯起:「她心里有我。心在这里,我何必急着将人扣住?」他握紧了笛子,「一步一步来。本官,势在必得。」 他自鸣得意了一阵,目光忽然扫到手边的一叠纸上,那是听山报上来的文书,最上面的一张有明显褶痕,像被一对爪子抓过。 刚才他出去吹风前,这张纸明明还平平整整。期间,只有方小杞有机会接触它,并且曾紧紧攥过。 他拿过纸张捋平,是听山罗列的两起钟馗案的共同点。 沈星河的目光将纸上的字一行行扫过——究竟是哪一行字,激得方小杞反应如此强烈? 第77章 小动作被抓 方小杞没有入职大理寺,却一天三趟往大理寺跑。无他,只是沈少卿一天三次给飞燕帮下单,还特地加钱,必须金牌飞燕来送,方小杞快要把大理寺的门槛踏平。 这日午后,方小杞又来送餐,这次不是给沈少卿的,是给持续加班的人送垫肚子的酥点。 她抱着两撂盒子来到案卷房,跟已经认识的文吏们打招唿。 大家从案卷中抬起脸,个个眼下发青。应答得有气无力。 季杨刚从外面跑回来,灌了一杯茶,往嘴里塞了一块酥点,含混道:「你别介意啊,大傢伙委实累坏了。」 这几天她耳闻目睹,她深觉吏胥们不容易。不是被撒到外面跑腿调查,就是被圈在案卷房日夜翻查旧卷宗,都快被沈星河折磨死了。 季杨瞅瞅两边,压低声音嚼舌头:「大人不知犯什么轴,让大家从十年旧案中寻找与马自鸣、左东溪有关的讯息。不料这么一翻,才知十年里压了上千件积案未处理。大人发了大火,逼着大家马不停蹄地处理积案呢。唉,大傢伙儿就是累死也做不完啊。」 方小杞常来送餐,早就听过不少抱怨,忍不住说:「大傢伙当然辛苦,最辛苦的还是沈少卿啊。这边理出的所有案子,最后不都得集中到他那里审批?我看他也常熬夜,大人还给我批了宵禁后通行的条子,好方便送宵夜。」 季杨露出一丝惭色,挠着后脑勺说:「说的也是。咱们大人跟吃过什么补药似的,都不带歇息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忽然,一袭红影伴随着一阵阴风掠到两人身边。 季杨吓得差点跳起来,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黄符举在眼前,慌道:「鹤鹤鹤三娘,有事吗?」 鹤三娘的盖头晃动:「这不是方小杞吗,让周痕有空过来玩。」 方小杞也很紧张:「他他他可能没空。」 鹤三娘轻嘆一声:「他若没空,我晚上散值后去找他玩。」 方小杞忙道:「我还是让他来找您吧。」鹤三娘如果半夜三更出现在周痕床头,他小命就没了! 鹤三娘发出比哭还吓人的低笑声,飘走了。 季杨手中的符举了半天才敢放下,惊魂未定:「这鹤三娘到底什么来头?小杞,你知道么?」 方小杞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五花八门难辩真假,摇了摇头:「不知道。」 季杨又害怕又好奇,小声说:「大人招人虽不论出身,却也不会随意。既然聘她当仵作,想必也调查过背景的。我私下里问过大人,他却不肯说,还训了我一顿,让我少打听别人的私事。」 方小杞揶揄他:「你直接去问她本人啊,说不定她会託梦告诉你。」 季杨打了个哆嗦:「算了算了,我不打听了!」朝着不远处招了招手:「听山,给方小杞也画一张符,挡一挡邪气!」 听山虽脱下道袍换上文吏公服,手里却仍拿着拂尘。闻言把拂尘别在腰后,左手翻开一本道书,右手拿过一张空白黄纸,照着葫芦画瓢。 方小杞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冒出一滴冷汗:「这位师父,现学现卖啊?」 听山笔下龙飞凤舞:「放心,这可是正经道书,保准管用!」 方小杞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自己的护身符,问听山:「这张符不会也是你写的吧?」 听山抬头一看,喜道:「正是贫道的手笔!前阵子贫道卖这种符可骗了不少……」 他勐地打住话头,与方小杞面面相觑。方小杞捏紧了拳头:「还五两银子来!」 听山惊呆了:「五两?我可没卖这么贵过!哪个冤大头从二倒贩子手里买的?」 方小杞:「……是沈大人那个冤大头。」 她揣起了符:「算了,这符还挺管用的,我带着它去兇案现场,进停尸房,至今没中邪。」 听山大喜:「是吧!我就说是照着正经道书描的,管用!」 方小杞看了看四周,笑眯眯道:「我现在没别的事,帮你干活吧。你在忙什么?」 听山赶忙将一堆卷宗推到她面前:「大人让我翻查左东溪和马自鸣在岷州任职期间发生的案子,把疑点记下来呈上去。我看了好几天了,才看一半呢,麻烦你帮我把看完的放回架上,没看的帮我拿过来。」 方小杞答了一声:「好嘞。」捲起袖子干活。 架子上的案卷是按发生地域和案发年份划分的。方小杞将岷州的卷宗搬上搬下,中途装作休息,在架子间闲步,终于找到安西的架子,然后找到兴元六年的格子。 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她飞快地在格子中翻找,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她把那捲案卷拿在手里急急地打开,还没看清什么,听山已在喊了:「小杞,这些看完了,再拿些来!」 「哎,来了!」她赶忙答应一声,将它搁在一堆案卷上的最上边,抱着往听山的书案走去,打算假作休息时趁机翻看。 刚走到书案边,听山忽然站起来行礼:「大人!」 方小杞一哆嗦,手里的案卷「哗啦」跌在桌上,其中一卷滚到沈星河的脚边。 她急忙去捡,沈星河却先一步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翻开,徐徐念道:「兴元六年,安西贡品玉石被劫案。」语气似外面嗖冷的秋风。 听山感觉气氛不对,赶忙帮着解释:「大人,是我让小杞帮我忙的。」 沈星河没理听山,只从头到脚审视着方小杞:「听山在理顺岷州的案子,你把安西的案子拿过来干什么?」 「我拿错了。」随着话说出口,方小杞额上渗出冷汗。岷州和安西的架子隔得老远呢,这个藉口太生硬了!但收回已经来不及。 沈星河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说:「那就放回去。」 她赶忙接过案卷,灰熘熘放回原处,心虚地避在架子后不敢出去。 沈星河翻了一会儿案卷,不见人出来,抬高声音道:「方小杞!」 方小杞只好磨磨蹭蹭出来:「大人,我该回去了,还得接着送餐呢。」 沈星河头也不抬:「我这就下订单。要一份茗雀茶楼的透花糍。」 「好嘞。」她拿出短笛,想着以笛语把订单信息传递给离茶楼最近的飞燕,如此可以尽快送来。 沈星河翻着案卷缓缓道:「由金牌飞燕亲自去买。」 方小杞:「……」她明白了。沈星河大概察觉她的小动作,这是故意给她颜色看呢。她不敢说什么,哼哼着应了一声赶紧去了。 第78章 被鹤三娘吓晕 金牌飞燕虽然会轻功,茗雀茶楼却离得不近。方小杞带着一盒透花糍赶回来时,已经日影西斜。 沈星河不在公事厅里。她把盒子搁在书案上时,看到案上堆了一堆案卷,最上面的一卷赫然是「安西贡品玉石被劫案」! 季杨路过厅门口,匆忙的脚步一顿,扬着嗓门道:「小杞!」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方小杞勐地转身:「怎么?」 「大人临时有事出去一趟,今日可能不回来了,他说点心放一夜就坏了,让你替他吃了……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方小杞忙道:「没事……我就是饿了,有点头晕。」 「哎呀,你可别学大人那废寝忘食的毛病,饿了就得吃饭,还不快吃块点心!」 「好,这就吃。」她当场打开盖子,往嘴里塞了一个透花糍。 季杨看得直皱眉头:「慢点吃,别噎着!哎给我一个……」 总算打发季杨走了,方小杞急忙掩上门,返回书案前,拿过案卷匆忙翻看。 兴元六年,安西州府进贡朝廷五车和田宝玉,均为上品。和田美玉在当朝是身份的象徵,一小块就价值不菲。五车玉石,价值岂止连城。 这批玉石由安西驿馆的驿官方据及三十名驿丁负责运送,其中有方据之子方沉山。 因货物贵重,宫中内侍霍槐及二十名护卫赶到安西,随行同车。 腊月十七,车队行至岷州路段,夜间扎营之时,方据一声令下,驿丁们纷纷拔刀行兇,方据身手了得,驿丁们也个个武功高强,霍槐的二十名护卫不是敌手,片刻间身首异处,血流成河。 内侍霍槐中刀后装死,幸而躲过一劫。据霍槐证词,驿丁们得手之后,方家父子以庆祝为由,从车上拿出数坛酒请驿丁们畅饮。 谁知酒中有毒,酒罈还没有传遍,先喝了酒的驿丁已倒地翻滚惨唿。还未喝酒的几名驿丁想要逃跑,被方家父子当场残杀。 而后,父子两人赶着五辆装满宝玉的车,不知去向。 隔日,霍槐才得路人救助,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 刑部、大理寺、安西州府联合查案,全国通缉,歷时弥久,兇犯方据、方沉山始终没有落网,五车玉石也不见下落。 同日,岷州地段有突厥军队潜入,绊住了附近的巡防驻军,也导致事发时,虽然护卫曾发出求救信号,却没有得到任何救援。 有线报称,方家父子系事先里通外敌,事后带玉石投靠敌国。 案子查到最后,只查办了安西州府一批官员。 案卷很厚,翻动时带起阵年积压的淡淡霉味。方小杞的手有些抖,克制着不让泪水模煳视线,努力看清繁琐细碎的勘察记录、证词供词。 翻到死者名单那一页时,一眼扫过去,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方小杞心口像被划了一刀。他们都是昔年安西驿馆的驿丁。 当朝驿馆的职能,一是供往来官员下榻,二是传递运输。馆中养着很多驿马传递公文,还担负着运输重要物资的任务,战时更能发挥关键作用。 驿馆归属于兵部管理,驿官是没有品级的吏胥,责任却重,手下驿丁个个训练有素。 安西驿馆的后院就是方小杞的家,她在驿馆里出生,在驿馆长大,驿丁们是她叔伯、兄长一般的存在。他们却变成了一份长长的死者名单。 再往后翻,翻到了验尸记录。她不小心看到故人们悽惨的死状描述,感觉一阵阵窒息。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指甲乌黑的手,帮她翻了一页,同时传来飘忽的一声:「死得真精彩。」与此同时,一片破碎的红布垂到她眼前。 方小杞晕过去之前,已想到是鹤三娘,但本就濒临崩溃的精神实在支撑不住这一吓,还是晕了过去。 迷迷煳煳间,方小杞感觉有人在轻拍自己的脸。眼睛未睁,一巴掌已唿了出去。 清脆的一声响后,她清醒过来,先看到沈星河的脸,再看到他面颊上迅速浮起的掌印。 面面相觑一会儿,她勐地坐起来:「大人……鹤三娘呢?」 「她在外面候着呢,等着与你赔不是。」 外面天已黑透了,方小杞瞅了一眼黑漆漆的窗,不敢想鹤三娘一身嫁衣飘进来的样子,赶忙高声道:「鹤三娘,我没事的,您不用过来了,快回去休息吧。」 窗外传来鹤三娘幽幽的声音:「那我回停尸房了……」 方小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您快去吧。」 鹤三娘无声地离开了。方小杞捂着心口:「吓死我了。」 沈星河嘆口气:「明日无论如何也得逼着她换公服。」 方小杞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自己是在沈星河平时休息的退室中,躺在他的卧榻上。她指了指卧榻,犹豫道:「是您把我……」 沈星河:「是……」 她心虚地瞅了他的脸一眼:「我只打了您一下吗?」 「就这一下。昏着时……是老实的。」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记起方才抱她进来时,她软得像只猫。 方小杞歉疚地道:「对不起……」 「没什么,习惯了。」沈星河摸了摸脸,十分淡然,「你感觉如何?」 方小杞跳到地上,精神十足:「我没事了,我该回去了。」 从退室出去便是公事厅,方小杞心虚地扫一眼书案,她翻开的案卷还摊在那儿呢。沈星河越过她,朝书案走去。 她的心狂跳起来。沈星河却只拿起了透花糍的盒子,回来递到她手中:「带回去吃吧。」 她抱着盒子暗松口气。 他转身往外走:「已经宵禁,我送你回去。」 方小杞赶忙跟在后边道:「不敢劳驾您,您给我写个通行条子就行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他回头警告地瞅她一眼:「给你写条,然后你要用轻功赶回去么?我警告你,夜间最好不要在屋顶上乱跑,当心金吾卫把你当贼射下来!」 方小杞记起当初被他一箭射中发揪的事,乐了:「你以为谁的箭法都跟你一样好啊?」 第79章 查出她身份 沈星河也想起初遇,嘴角微微上扬。 方小杞原以为沈星河要用自己的马车送她,不料他直接从马房里牵出了两匹马。 一匹是沈星河的额顶弯月的黑骏,另一匹白马是平时差役们出门办事骑的。 方小杞不由自主走近,伸手在白马的头颈上摸了几把,下下都拍在马儿的舒适处,马儿扑棱两下耳朵,脑袋主动往她手心蹭了一下。 方小杞有些迫不及待,从沈星河手中接过马缰就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熟练。 骑在了鞍上,低眼见沈星河在看着她,才发觉自己有些忘形,她的父亲是驿官,驿馆里养着几十匹驿马,其中不乏千里神骏。她刚学会走路就会骑马了。但一个平民女子会骑马,就稍有些不寻常。 她试图补救:「我……小时候学过骑马。」 沈星河嘴角微弯,并没有追问她是如何学会的。翻身上马,只说:「走吧。」 两匹马并驾慢行,马蹄踏过大安城街道上遍铺的月霜。方小杞总忍不住伸手去摸雪白的马鬃,她太久没骑马了,很是欢喜。 沈星河看看那白马,又看看方小杞,忽然问道:「你与马儿接触……不会犯病吗?」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她的心病:「我不怕牲畜,只害怕人。」 沈星河心中涌上思绪,不由说:「人,的确比牲畜可怕。」 方小杞又记起什么,补充道:「唯独我阿娘能抱我。」她抚摸着马鬃,声音低下去,「可是她不在了。」 世人熙熙攘攘,她总孑然孤行。 沈星河心口深深疼了一下。他总是觉得自己孤单,这时忽然意识到,方小杞是比他更孤单的人。 他很想知道她的心病是如何落下的,却不敢问。只是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沉迷骑马的少女的侧脸,带着一点琢磨的意味。 她仿佛清澈见底,又仿佛藏着幽深的秘密。 在方小杞去茗雀茶楼的那段空隙,沈星河看过了安西的那本案卷,从中留意到,贡品玉石劫案正是发生于十年前的岷州境内。 案卷中表明,因案子涉及巨额贡品,由刑部和大理寺直接查办,岷州官府只作过协助,参与不多。岷州官员马自鸣和左东溪,则在案发之后陆续调走,至少表面上看,与玉石劫案没什么关系。 安西玉石劫案与两起钟馗案间只有两点重合:十年前,岷州。 这当然是值得注意的疑点,可是,方小杞是怎么知道的?她既然发现端倪,又为何不告诉他,只想方设法偷看案卷? 她与这起案犯仍然在逃的安西玉石劫案究竟有什么联繫? 沈星河看着主犯安西驿官的「方」姓,隐隐有了猜疑,却不能确定。遂把案卷留在办事厅。既然方小杞想看,他便让她看,然后再观察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方小杞果然急急忙忙翻看起案卷。 万万没想到,下一步便是,她被走起路来没有声的鹤三娘吓晕了。 接着,又确认了她会骑马。驿官家的儿女子弟,没有不会骑马的。 两人并驾去往昌乐街的路上,沈星河一腹疑云,却什么都没问。不过,答案很快送到沈星河面前,确认了他的猜想。 次日一大早,宋明汐就来了大理寺,他把公事厅的门关严了才敢说话,满面忐忑不安:「云洲,我查到时也吓了一跳,方小杞是要案逃犯的女儿啊!你说她接近你,是不是为了混进大理寺,达到不为人知的目的?她想干什么啊?」 沈星河心念转动,表面不动声色:「她为解救普宁公主出了力,受了伤,这份人情你得还。」 「还还还!哎我怎么还?」 沈星河神气淡定:「我要订一份餐,你去退室待着,不叫你不要出来。」 宋明汐不乐意了:「凭什么让我进去待着,你吃好的?我还没吃早饭呢!」 沈星河懒得跟他废话,一脚将他踹了进去。 不久之后,某金牌飞燕拎着食盒赶来,熟练地在书案上收拾出一块地方:「大人请用早餐!」 沈星河落座:「你也坐下一起吃,加钱。」 这些日子他经常这么干,方小杞也习惯了。但是,大清早的,沈星河点的又是茗雀茶楼的透花糍,且还是那个口味!他到底多喜欢吃透花糍?虽然美味,方小杞这些日子老跟着吃,也有些吃顶了。 但再想一想月底一併结帐的服务费,她忍了!往嘴巴里狠狠填了一块,撑得腮帮子鼓起来。 沈星河扫她一眼:「喜欢吃吗?」 客户大过天,方小杞违心却坚定地说:「喜欢!」 沈星河嘴角若有若无弯起,神情甚是愉悦。 被关在退室的宋明汐趴在门缝偷听,不由咽了一下口水。他支棱着耳朵,等着听沈星河如何套方小杞的话,揭穿她的身份。却没想到,这俩人正儿八经吃了一顿饭! 直到两人用完点心,方小杞把盘子往食盒里收,沈星河这才开口:「大理寺招官役吏胥,需审核出身。对于术业有专攻的业域奇才,可以不论出身。但,身世必须清白。所以,我着人去查了你的户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方小杞嵴背一僵,脸上失了血色。 却听沈星河接着道:「却没有查到。」 方小杞一愣:「诶?」 沈星河一板一眼说:「因户部司文吏失职,一部分籍册丢失,你的也在其中,所以,需要补一份。」 「补……补一份?」 沈星河抽过一张空白的纸,拿起了笔,垂下眼眸:「自己说,你是谁。」 「我,我……」方小杞渗出了冷汗。 沈星河的笔尖悬在纸上一动不动,也不催她,耐心地等着。 她眼神躲闪,口中发干,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开口,有些语无伦次:「我,我生于兴元元年七月初四,安西人氏。我家……世代是洪家的家奴,家主名叫……洪起予,是安西的地方官。我的父亲名叫……方庆,母亲周氏,还有一个哥哥,名叫方有青。」 她急中生智,冒充了洪家另一个方姓家奴的女儿。 她咽了下口水,渐渐编得顺畅:「一次突厥流寇入侵时,放火烧了洪家,我父亲和兄长在大火中身亡。我与母亲倖免于难。洪家的人都烧死了,没有人管倖存的奴婢,母亲帮人做零活儿养活我,她病逝后我来了京城……」 她话音里透着慌,沈星河的字却写得稳,挑着有用的信息记在纸上,一边问:「所以,你现在还是奴籍?」 「是。」方小杞不敢抬头,按在膝上的手微微发抖。 他在灯下坐得笔直,嗓音平稳无波,缓缓问:「可有隐瞒?」 第80章 游医白无迹 方小杞按在膝上的手微微发抖:「没,没有……」 沈星河看了看写好的东西:「差不多了。」 他把纸折起来收进袖中:「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来大理寺当差吗?」 方小杞有些懵,但她不想再放过机会。她就像害怕被谁抢似的,话音又轻又促:「我愿意。」 顿了一下,想得更加清楚,神气坚定起来:「大人,我想来大理寺!」 沈星河起身,路过她身边时,把一个腰牌搁到她面前的桌面:「明日卯时来报到,不要迟到。去吧,回去跟曾帮主说一声。」 这是一枚写着她名字的大理寺官役腰牌,沈星河显然早就势在必得。 方小杞出了门,拿着腰牌翻来覆去地看,一时理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她的户籍册子丢了,沈星河按她自己编的假身份补一份过去,如此,她的真实身份就瞒过去了?她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 公事厅中,宋明汐听着方小杞走了,从退室里沖了出来:「好你个沈云洲,你想干什么啊?」 沈星河厚颜无耻地说:「以私。」 他平静地把纸张递向宋明汐:「照着这个做一份籍册,不周不密之处,你负责把它做圆满,然后把原先那份换出来。这点小事对辰王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宋明汐一头火星:「我就知道你要坑我!这日后要是出了事……」 沈星河冷漠地道:「当然是你担着。」 宋明汐看着毫无人味的兄弟,感慨道:「你真不是人啊。」 沈星河嫌弃地看着他:「你好歹是个皇子,就算东窗事发,篡改户籍这点小事能把你怎样?」 「说得有道理。」宋明汐把纸收进袖中,「可是,我不明白,你明明知道方小杞有问题,为什么还把她招进大理寺?」 「你脑子不够用就不要硬想,我自有打算。你只需管好自己的嘴,今日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方小杞。」沈星河抬起头,眼神锋利。 「哎呀知道了!你用不着用眼珠子削我。早饭还有吗……」宋明汐看向书案,不但早饭没了,食盒都让方小杞拎走了。他大怒:「就知道使唤我,饭都不给我留!」 「金牌飞燕送餐要额外加钱的,想吃自己去下订单。」沈星河神秘一笑,「不过,她今后是大理寺的人了,不会再送餐了,你订不到。」 宋明汐气得要掀桌。 沈星河往外走去,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次日清晨,方小杞出门时,曾风换上簇新的袍子,一路跟了出来。方小杞止步,警惕地看着他:「您干嘛跟着我?」 曾风忙忙地整理着衣冠:「你今日第一次去大理寺当职,我送你过去。」 方小杞摆摆手:「您送我干什么?」 「本帮主是你的前任上司,去与你的新上司打个招唿,让他多照应照应你。」 方小杞嫌弃地看着他:「您是想跟沈星河套近乎吧?不准去!」 曾风只得止住脚步,依依不捨:「小杞啊,飞燕帮永远是你的娘家。」 方小杞脸色漠然:「帮主,差不多得了,我是去当差,又不是出嫁。」 曾风擦擦眼角:「本帮主供你吃供你喝,把你养这么大,总算出息了!你今后飞黄腾达,可不能忘了飞燕帮啊。」 方小杞觉得牙酸:「我才来两年好吧,别说得自己跟我爹似的!我只是去做个小差役,又不是当官,哪来的飞黄腾达?再说了,大理寺又不分给我屋子住,晚上我还得回这儿住呢!」 曾风依然感慨万千,挥着手依依惜别。 卯时。方小杞来过很多次大理寺,进过很多次沈星河的公事厅,从未感觉如此紧张,束手束脚站着。 却见沈星河摸摸毛笔,又摸摸书,把一堆案卷整理来整理去,眼神躲闪,脸颊微红,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方小杞等了一会儿,感觉他比自己还紧张,又怀疑是错觉,试探唤了一声:「大人?」 「什么?」沈星河像吓了一跳,刚拿起的一卷案录啪地跌在桌上。 方小杞犹豫地问:「我要做点什么啊?」 沈星河微微抬眉:「你直接听命于我,本官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方小杞赶忙点头:「好!您请吩咐。」 沈星河一时卡壳,才意识到自己从大清早就心神不定,忘记理顺一下要分派给她的事。 他有些慌,强装镇定想随便说点什么,一不留神,心中闷了多日的疑问脱口而出:「你的手环……」 她警惕地捂住了左手腕:「这个不能给您。您是我上官也不行。」 沈星河并没有强抢的意思,顿了一顿,嘴角勾起一弯神秘的弧度:「不抢你的。你先去找季杨,让他带你跟同僚打声招唿。」 方小杞出了门,越想越起疑:难道他认出自己的东西了?不可能啊,那是小时候的事了,髮带都褪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他怎么可能记得。 她低头捋了捋手环的丝带尾端,那里有个小小云纹。难道认出了这个刺绣?也不会吧,绣云纹的髮带太常见了。 想来想去,断定是沈星河抢人东西的怪癖犯了,今后一定要当心些,保护好个人财产。 前方传来话声:「白药师,这边请。」 方小杞抬头,看到季杨领着一个白衣男子沿着银杏树旁的廊道走过来。男子二十多岁模样,形容清瘦,眉目清雅,一身朴素的白袍,身后背着药箱,走在廊影间,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质。秋风从廊下吹来,带来一点清淡的药香气。 方小杞让到廊道一边,男子路过她身边时,脚步一顿,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停。 第81章 他有问题 方小杞的视线与白药师对上,只觉此人眼眸如墨色的湖,深不见底,不由怔了一下。那人旋即微笑颔首,眼神如湖波般温和。 方小杞礼节性地颔首回礼。季杨看到她,道:「小杞啊,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一会带你去领公服!」 她答应了一声。 季杨把人带到沈星河公事厅门口,进去通报了一声,把人送进去,就小跑着回来了:「走,带你去库房。」 两人往库房走去,方小杞问:「刚刚那人是谁啊?」 「他啊,就是那个给左东溪看过肝病的游医,名叫白不闻。左东溪的案子有些事儿不是还没查清楚吗?大人叫他过来就是想再详细问问。」 季杨他们当初在茶楼附近查找画着钟馗的扇子主人,是这名游医提供了线索,他们才查到左东溪这个人。也是这名游医,给左东溪诊过肝病,一起在茗雀茶楼喝过茶。 「哦,是他啊。」 季杨听她语气犹疑,问:「怎么了?」 方小杞心中飘着一丝困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白药师经常摆摊义诊,你们飞燕常在街面上跑,大概碰过到吧!」 方小杞想了想,摇了摇头。她记性好,认人的能力也强。白不闻给她熟悉的感觉,可是从记忆里又搜寻不到,这种情况对她来说不寻常。 却听季杨感慨道:「你别看这位白药师朴素谦恭,他可不简单啊。」 「怎么说?」 季杨扛着刀,步履闲散:「白药师来大安城有一两年了吧?一开始就是摇着铃游街串巷给平民百姓看病。现在不一样了,成了大红人!经常被高门贵府请去看病,是皇亲贵胄的座上宾。听说,宫里的娘娘都请他诊过脉呢!」 方小杞惊讶道:「皇宫里要多少医术顶尖的太医没有,为何请他?」 「自然是因为白药师医术高强。他在民间看好一些疑难杂症,常在街头摆摊义诊,免费给穷人发药。偶然治好了贵人的顽疾,口口相传,又让许多家贵府请去几次,竟治好了太医都治不好的病,名声大噪!高人大隐隐于市,就算称他一声神医也不为过的!只是白药师为人谦卑,不让人那么叫。」 方小杞不太信:「他要真那么厉害,不早给招进太医署了?」 季杨感慨道:「难能可贵就在这里!太医署可不是请过他吗?人家拒绝了!」 方小杞很是惊讶:「他为何不愿去?」 * 公事厅中。沈星河问:「本官听说白药师医术高超,太医署有破格纳才之意,您为何推辞?」 沈星河传白不闻来是问话的,并没有请他坐下喝茶。听山则跪坐在一侧的小案几后,记录着二人的问答。 白不闻站在堂下束袖而立,不卑不亢答话:「少卿大人谬赞了。白某也是为了遵从师命。恩师曾立下门规,座下弟子只能走江湖,不得入庙堂。」 沈星河好奇地抬眉:「为何立这种门规?」 窗外光线投进来,白不闻半边身子站在浮着薄尘的光里:「恩师说,行医以济世,人命无高低。若入庙堂,便只能侍奉达官贵人,再难为黎民百姓解病除厄。」 沈星河听了肃然起敬,问:「请问尊师名讳?」 白不闻答道:「抱歉,恩师不允弟子以他的名号去招摇。」 沈星河钦佩地点头,不再追问,转而问起与案子相关的事:「白药师给左东溪诊过病?」 提起左东溪,白不闻脸上露出纠结神情:「这事差不多有两年了,当时我游歷到大安城不久,在街坊里医好几例疑难杂症,小有了点名气。左东溪正沉疴不起,病急乱投医,请了我这个游方郎中去诊脉。我诊过之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白不闻缓缓摇了摇头:「他的肝疾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只能开个减轻痛苦的药方给他。以我的经验,断定他只余一年之寿。」 白不闻微微蹙眉:「不料一年之后,我竟在街上又遇到了左东溪,且他看上去精神不错。我认为自己的医术出了偏差出现误诊,向他表达歉意。他却没有怨我,反而请我去茶楼喝茶。」 沈星河的手指无声地叩着桌面:「是去的茗雀茶楼?」 「没错。」白不闻说,「在雅间里,我又给他诊了脉。他的肝疾并未痊癒,只是被某种勐药暂时压制住了,所以他自己觉得精神很好。而且……他的脉象很怪。我十分诧异,问他是哪位医者给他看的,服过什么灵药验方。」 「左东溪如何说?」 「他态度神秘,只说遇到了仙人,「不可说」,到最后也没问出来。谁承想……」白不闻抬起头,神色不安,「大人,这两天我听路人纷传旺福祠兇案,左东溪真的残杀小儿,食用肝脏?」 沈星河点了点头:「是真的。」 白不闻闭了闭眼,脸上浮过痛恨之色:「丧尽天良,丧尽天良!」 沈星河看着他的反应,不动声色:「白药师,以你的医理学识判断,食用小儿肝脏,真的能治癒左东溪的绝症?」 「不可能。」白不闻断然道,「真正令左东溪病徵缓解的,应是水银一类的勐药起的作用,也压制不了许久,或许多得几个月苟活,后期却会有更痛苦的反噬。小儿肝脏……我认为,不过是巫门诡道骗取信任的噱头而已。」 沈星河眼睛微眯:「白药师可知道乌涧这个人?」 白不闻垂眸答道:「不认识。」 沈星河问完了话,亲自将他送到门外,忽然道:「对了,白药师,那天你与左东溪喝茶时,他是不是带着一把坠着铜钱形白玉坠、花鸟扇面的摺扇?」 白不闻站在阶前答道:「是有这么回事。」 沈星河眼底微闪,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白不闻再次行礼离开。 听山手里拿着笔簿,从门内探出头,犹豫着问:「大人,您最后问他的那句要不要记啊?」 沈星河站在檐下,看着白不闻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当然要记。我是有意在送他出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发问的。」 听山一边在簿子上写,一边道:「他对答如流,没啥问题吧?」 沈星河冷冷一笑:「有问题。」 第82章 希望断送 沈星河忽然问听山:「听山,刚才方小杞来时,你与她打过照面,她是不是带了一支笛子?」 听山笔尖顿住,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腰里别了一支竹笛。」抬头看到沈星河手里也有一支,指着说,「对,跟大人这支一模一样。」 「你看,」沈星河用笛子指着他的眉心,「你半个时辰前才见过方小杞,问及她的随身物品,你都要回想一下。这个白不闻与左东溪喝茶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我突然发问,且把扇子细节描述得很细:白玉铜钱坠、花鸟扇面,他未经任何回想,毫不犹豫就给出肯定答案,这不是正常的反应。」 听山恍然大悟:「这说明他是……」 竹笛在沈星河指间缓缓地滚动:「他早有准备。」 「那这个白不闻会与左东溪的案子有关吗?」 「那倒也未必。」沈星河思虑着前后,「他知道左东溪出了事,为传他问话做好准备也是情理之中。这只能说明,这个人不简单。」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传来,是常镛跛着腿来了。沈星河迎上前:「师父,我这边没什么事,您在家歇着,不必常过来。」 常镛脸色郁郁,「嗯」了一声。沈星河看出他心情不好,让听山退下,扶着常镛的手臂进屋请他坐下,奉上热茶,问道:「师父,出什么事了?」 常镛没碰面前的茶盏,浓眉间压着乌云,看着徒弟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医仙的事……」 因着沈星河的失明症,常镛一直在打听医仙白川。医仙行踪不定,几年来即使打听到他到了某处,赶过去找人时,各种阴差阳错偏巧错过,上天似是不愿给沈星河一点机会。 今日常镛忽又提起,却是这副脸色,沈星河隐约猜到了什么。他沉默一下,嘴角忽尔弯了弯:「没事,师父直说便是。」 常镛长嘆一口气:「亲信传回消息,医仙白川,已于两年前过世。」 沈星河垂着眸,半晌没说话。医仙是他摆脱失明命运的唯一希望,千等万等,却等来医仙已过世的消息。 常镛心口闷痛:「星河……」 沈星河忽尔一笑:「我没事,师父,这便是我的命。您别担心,只要您健在一天,我便会好好地活一天,绝不会走在您前头。」 常镛只觉一团火蹿上天灵盖,重重拍了一把桌案:「你说什么胡话!跟我比做什么?我多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天?」 沈星河笑意更深,只是脸色分外苍白:「那您可要好好活,再活一百年。」 常镛又痛又怒:「星河!能治你的病的,这世上必然不止医仙一人,医仙没了,我们还可以慢慢再寻圣手,你……你不必如此……」常镛看着徒弟心灰意冷的模样,喉头梗堵,红了眼眶,胸口剧烈起伏着说不出话,干脆起身走出门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沈星河坐在原处未动,手里茶盏滚烫,手指却冰凉。 骯脏的身世,虚假的亲情,生母在孤苦境地中过世的打击,中毒后患上间歇失明症……一桩桩一件件,已将他推向绝路。 当初,得知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彻底失明,他曾坚定地萌生死志。他颓废的生活仅有两份乐趣,一是读书,二是射箭。等完全失明,这两件事都做不得了,人生一片黑暗了无生趣,他不能接受那样的活着。 是师父的到来让他暂时打消轻生念头。师父无儿无女,至少,得给师父养老送终。 后来,听说医仙能治自己的眼睛,便抱起一线希望。尤其是入职大理寺后,生活变得充实起来。还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比如方小杞。 可是随着医仙过世的消息传来,本就黯淡的人生又关了一扇窗,窗的另一边透来的些许光彩,被永远失明的阴影戛然泯灭。 他尽量表现得淡然,心里的一道防线其实已然塌了,一瞬间堕进深渊无法自拔。 沈星河不知在茶案前枯坐了多久,慢慢抬手,把已变凉的茶灌进嘴里,从喉咙到内腑都是冷的,心中慢慢平静下来。 懊悔却涌上来。刚才心绪波动之下,不小心当着师父的面透露了厌世的念头,一定惹他老人家伤心了。 他嘆口气,起身打算去找常镛劝慰一番。 一出门,就看到了远处的方小杞。方小杞刚换上新公服,正站在大水缸前左照右照。 一顶乌黑公帽藏起了方小杞头顶的两个揪揪,帽缨系在颌下,显得十分精神。公服是藏青色,布料挺括,袖口衣摆掐着深蓝色的牙边,腰封束得腰身利落。 季杨站在水缸对面,跟着她乐:「衣服喜欢么?」 「喜欢,好精神!」她的嘴角不禁上弯,「没想到大理寺还备着女式的公服呢!」 「嗐,这不是备着的,是特意给你订做的。你常用轻功,因此要的是武吏的样式,靴子也是便于奔走的软靴。」 方小杞惊讶道:「我昨日才定下要来,衣服鞋帽都是一夜之间赶出来的么?」 「不,早就做好了。」季杨说,「是少卿大人吩咐人先订做着的。」 方小杞狐疑道:「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我之前还推拒了的……」 「我给你学学。」季杨站直了,负着手,模仿着沈星河骄横的语气:「本官想得到的人,迟早会弄到手。」 第83章 小阿蝠 季杨没看到远处的上官,学得十分得意,乐呵呵问方小杞:「衣服可合身?」 「太合身了!」她理着衣襟,忽然生疑,「也没人给我量过尺寸,怎么做得这么合身的?」 「哦,当时我也担心这事,要是做得不合身不白做了吗?你猜是谁给出的你尺寸?」 她狐疑道:「谁啊?」 「鹤三娘!」 她心中一梗。 季杨眉飞色舞:「鹤三娘的眼力可厉害了,不但一口报出你的身高尺寸,连你骨头有几两都说明白了!」 方小杞望天:「您真是……太用心了啊。」 「哪是我啊?是咱们机智的少卿大人想到的这一招!」 「少卿大人?」方小杞下意识地往公事厅那边看了一眼,恰巧看到站在廊下的沈星河。 沈星河嘴角不知何时衔了一个笑,没想到她忽然看过来,有些猝不及防,急忙转了个身,勐地看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常镛,吓了一跳。 常镛捻着鬍鬚,审视地打量着他。 沈星河心虚地红了脸:「师父,您干什么啊?」 常镛「呵呵」了两声:「没什么,老夫就是在想啊,你会不会改主意。」 沈星河莫名其妙:「什么改主意?」 「比如说,方小杞健在一天,你便会好好地活一天,绝不会走在她前头,什么的。」 沈星河愣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师父在胡说什么,打算发个脾气,抬头却见常镛已经捋着鬍子,悠哉悠哉走远了。 * 白不闻出了大理寺大门,独行一段,拐入僻静巷子时,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前方,就像墙壁的阴影析出一抹碎片,是一名身条纤细的黑衣人。 黑衣人向白不闻行礼:「主子,一切可顺利?」黑衣人穿的是男装,开口却是女子的声音。 她抬起头,年龄不过十几岁,五官线条稍有些凌厉,眼睛里含的笑像藏着锋刃的刀。她若不是开口说话,难以看出是个女孩。 白不闻没有立刻回答,思索一阵,吐出困惑的一句:「她怎么会在大理寺?」 阿蝠好奇地问:「主子在说谁啊?」 「方小杞,我在大理寺看到了她。自从知道她也来了大安城,这两年我尽量避开,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阿蝠微微挑眉:「她有没有认出您?」 「没有。」白不闻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又有一点自嘲:「怎么可能认得出?之前是我多虑了。」 阿蝠歪头想了想:「她不是做飞燕行当的吗?可能是去送餐的吧。」 白不闻微微摇头:「不像。」他忽然记起什么,「你是不是利用一名飞燕,把左东溪的扇子送进大理寺的?」 阿蝠回想起当时情形,还是觉得有趣,嘴角微微勾着:「对,是一个傻乎乎的小飞燕。可那明明是个男孩子,不是方小杞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白不闻长出一口气:「必是此处阴差阳错。」他站在街边回望着大理寺巍峨的大门,「你探听一下是怎么回事。」 阿蝠答应着,又问:「主子,今日沈星河见您,没看出什么吧?」 寒风忽如其来,鼓动雪白衣袖,白不闻的穿得单薄,却没有瑟缩之态,任自己的体温在风里变得冰凉:「此人眼力刁毒,或许有些微察觉,却不会多。总之,我没有选错人。」 冷风里捲来细小雪粒,白不闻打量一眼阿蝠,眼神柔和:「药还有吗?」 阿蝠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子晃了晃,发出碰撞轻响:「还有四五颗吧。」 「那不多了,我再给你做一瓶,明日我出摊义诊时,你混在排队的人中领药,我当做舒筋活血的药拿给你,不要让人看出我们相识。你的神智只能靠药来控制,停药会出岔子,一定要记得每天吃一粒。」 「多谢主子,主子放心。」阿蝠拱手一笑,雪白的小牙闪了闪,身形迅速消失在暗影里。 白不闻微微仰脸看向阴沉的天空,雪粒轻砸在脸上,冬季伴着一场小雪降临。 第84章 乱怀疑人 方小杞初来乍到大理寺,跟着季杨了解日常规矩,学了一半,又被沈星河叫了过去。 她进了公事厅,请示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沈星河欲言又止,终于道:「你,有没有拿我屋里什么东西?」 方小杞眼里火星一炸。上次说她偷了他东西,这次又来? 「大人怎么老是乱怀疑人?」 沈星河少见地有耐心:「你若想要,可以直说,我会给你的。」 她真生气了,张开了双臂:「您若不信,尽可以来搜!」 沈星河警惕地看着她:「我才不,近前你会打我。」 方小杞气昏了头,索性豁出去了,把公服的腰带一扯:「我自己脱,你看看我身上有没有藏东西!」 沈星河大惊:「等等,你别……」 一股阴风袭来,两人同时感觉异样,转头一望,鹤三娘不知何时进来了。她之前吓昏了方小杞,被沈星河说了一顿,总算换上了藏青色公服,但是,头上顶的盖头死活不肯撤去。 恐怖程度降低了,却显得更怪异了。 她站在门内,手里拿着一卷案卷,把自己的破盖头往下拉了拉,把本就没露出的眼睛遮得更严实,幽幽嘆息:「活人的世界不堪入目,我还是回停尸房罢。」说着就要飘走。 方小杞回过神来,急忙往回系腰带:「鹤三娘,您别误会!」 沈星河却说:「等等,你手里拿的什么?」 鹤三娘手中托着案卷:「是安西玉石劫案的案卷。其中验尸记录里的死者死状精彩纷呈,我拿去下饭了。」 沈星河飞快地瞄了方小杞一眼,面色有些僵:「鹤三娘……你调阅案卷得登记,从我这里拿更得请示,不能不声不响地拿去!」 鹤三娘嘆口气:「遵命。下辈子……不是,下次注意。」 方小杞狐疑地看着沈星河:「大人,你就是找不着这个,怀疑我拿去了?」 沈星河脸色憋得通红:「对……对不住。」 方小杞也有些心虚,她虽这次没偷,之前却曾偷看过这宗案卷。赶忙说:「没事没事,大人言重了。」 鹤三娘来了兴致:「原来你们都在找它,都觉得有趣,是不是?」 方小杞艰难地说:「不是……」 鹤三娘已兴致勃勃将案卷铺在书案上,翻出其中的验尸记录,指着上面的图样与文字,与二人分享:「你们看,这案子有几十具尸体,几十具啊,何等壮观的场面!」 她翻了一页:「大部份尸体是中毒而死,不过,死状最玄妙的是这几个。你们看这个人,被人从头到脚竖着噼开,这得多沉的刀、多重的刀法才做得到!还有这个人,被捅了足足三十刀,却刀刀避开致命处,死因是血尽身亡。还有这个,被山石砸过,身体碎成数截,脑袋扁平!还有这个……」 沈星河看向方小杞。她不知何时退开了,坐到角落里的一张凳子上,靠着墙角低着头,脸色血色渐渐褪去。 沈星河允许鹤三娘喋喋不休,是想趁机把安西案自然地搬到檯面上讨论。看到方小杞的反应,他突然懊悔,勐地伸手合上案卷。 鹤三娘吓了一跳,盖头差点掉了:「怎么了,不好看吗?」 「快到散值的时辰了,改日再看吧。」 「遵命……」鹤三娘飘忽忽地走了,虽换了公服,走起来还是像脚不沾地。 方小杞也想站起来开熘。 沈星河出声道:「你坐下。」 方小杞一怔:「还有事吗大人?」 他顿了一下,表面平静无波,暗中搜肠刮肚,缓缓吐出一句:「你日后要跟着本官查案,本官今日有空,先教你些查案的手段。」 方小杞精神一振,毕恭毕敬说:「多谢大人!」 沈星河没有立刻开始上课,叫来季杨:「你去飞燕帮下单,订茗雀茶楼两盒透花糍。」 季杨:「又点透花糍啊?您要不要换个口味?」 「少废话。」说着飞快瞥了一眼方小杞。 「是是是……这半个月总共点了二十多次了吧?大人最近的口味怎么这么单调?」季杨嘀咕着跑走。 方小杞又站起来了:「何必费周折跑去下单,我腿比哪个飞燕都快,我去买不就得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沈星河冷冷道:「不准去。我要开始教了。」 方小杞抱起小凳子,飞快地坐到他的书案对面。 沈星河隔着书案,一本正经道:「你听好,凡察狱问讯,先备五听。」 方小杞满脸的勤奋好学:「五听是什么?」 沈星河一样一样解释:「五听指的是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 辞听就是看对方如何说话,如果他撒谎了,那就会言词闪躲,杂乱无章。 色听,通过人的表情和神色,判断他有没有异样……」 透花糍送来时天已黑透,沈星河中断了讲课,把点心盒推到她面前:「先吃点东西吧,改日再学。」 方小杞虽然最近吃这个有些吃腻了,但没得选,只得吃起来。 沈星河喝了口茶,把文书挪到面前,自顾自批阅起来。过了一阵一抬首,见方小杞手里捏着半块点心,趴在书案对面睡着了。 沈星河手中的笔顿在了半空,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橘色烛光洒在她的侧脸,嘴角还沾着一点点心渣,显得比醒着时乖了许多。他不知不觉看得出神。 在他面前,方小朽多半显得顺从。他却觉得,她只是碍着他一身官威。若他没这重身份,她会毫不犹豫扔掉顺从的外衣,露出爪牙,跳起来挠他一个花脸,然后扬长而去。 而除了官威,他不知该拿什么对付她。 比如说,他想让她留下,竟使出绑票周痕来胁迫的手段。再比如说,他看她脸色不好,想让她好好待着缓一缓,只能用端出上官的架子,绞尽脑汁逼她留下。 总用官位压她,他也觉得无耻,且不是长久之计,若有一天她看穿这官威也是纸老虎,他该如何是好? 他的目光稍移,看到她袖口露出一截素白手腕,腕上圈着一环手环。心中开始动摇:这个手环真的是他的髮带编的吗?为什么她对他从来没有表露过什么?是不是他自作多情,看走眼了? 越回想,越怀疑自己的眼力。他起身,悄悄靠近她,手向她的手环伸去,想拎起来再验证一下那云纹。 指尖还没触到,方小杞醒了。她抬起脸,看着沈星河伸向她的手腕的手,警惕地问:「大人,您想干什么?」 沈星河动作僵了片刻,收回了手:「没什么。」 她左右看看,心中有些迷惑。通常她即使打个盹,也要找角落靠着才能睡着,今天睡在这里,身后空荡无依,居然也没做那个背后伸来魔爪的噩梦。她小声嘀咕:「怎么就能睡着了呢?」 沈星河只当她累了,低头收拾文书:「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方小杞喜上眉梢:「我可以骑马吗?」 他平时冷硬的脸颊的线条在灯光里显得柔和许多:「可以。」 两人出了公事厅的门,并肩沿着迴廊没走几步,沈星河突然瞥见什么,神色巨变!他看到方小杞身边的白墙上,有一个晃动着的巨大身影,那张牙舞爪的气势,支棱的乌纱帽,不是钟馗是谁?! 他勐地转身,抬袖将她挡在身后,喝道:「什么人?!」 第85章 一股药香 不远处有个身影吓得僵住,手中一盏小灯笼簌簌直抖,伴随着一声哭腔:「小杞姐救我……」 方小杞从沈星河身后钻出来:「周痕!你怎么在这里?」 周痕委屈道:「你这么晚了没回去,帮主让我来接你。」 她抱怨道:「帮主真是……宵禁了还敢让你出来,不怕金吾卫把你抓了去!」 周痕得意地拍了拍胸脯:「没事,我当小偷的时候练出了躲避巡兵的本事,他们抓不到我!」 沈星河大步走上前。周痕慌了:「大人,我早就不做小偷了!」 沈星河没理他,噼手把他手中的小灯笼夺了去,挑起来找了一下角度,灯光洒在白墙上,再度投出一个巨大的钟馗形状的剪影! 方小杞这才看到,吓了一跳:「这怎么回事?」 沈星河仔细看了看灯笼。这是一盏普普通通的小灯笼,是街市上随处就可买到的那种。白棉纸做的灯罩上用红漆描了个钟馗小像,乍看只会以为是绘花装饰。但被灯光从里往外一投,投出的影子照得巨大,且五官俱全,晃动起来如活的一般。 「看这个钟馗像的线条运笔,很可能与左东溪扇子上那个出自一人之手!」沈星河把灯笼举到周痕面前,森森问:「哪来的?」 周痕吓得直往方小杞身后躲:「是一个小姐姐给我的!」 方小杞赶忙跟着问:「哪里的小姐姐?!」 周痕缩着脖子:「我不认得啊!」 「在哪里遇到的?」 「长兴街那边!我送餐半路,遇到一群逛街的小姐姐,擦肩而过时,有个小姐姐忽然把小灯笼递给我,我顺手就接过来了。」 说到这里,周痕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扭捏着说:「小姐姐一定是喜欢我。」 方小杞恨不能敲他一下,又不想碰他的脑袋。 「啪」地一下,沈星河出手,代她敲了一下。周痕委屈地抱住了头。 方小杞跟着痛快了,问:「你看清那小姐姐长什么模样了吗?」 周痕苦苦回想一阵,跟方小杞说话,眼角却畏惧地瞥着沈星河:「一大群小姐姐走在一起呢,我没看清是哪一个递的。」 「她有没有跟你说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没有。」周痕模仿着当时的情形,「她把这个灯这样递到我跟前,就是给我的意思嘛,我就拿着了。」 方小杞恨不得踢他:「你真是什么东西都敢要啊!」 沈星河拎高小灯端详,灯光投在脸上忽明忽暗,显得目光格外阴沉:「钟馗,又挑衅到本官脸上来了。」 方小杞瞅一眼周痕,发愁道:「上次也是有人借周痕之手,把画着钟馗的左东溪的扇子送到大理寺。怎么可着周痕一个人用呢?」 沈星河哼了一声:「柿子捡傻的捏。」 周痕不乐意地下抿了嘴角。 方小杞又忍不住护着:「您别这么说,他只是有点缺心眼。」 周痕:「……」 方小杞心中忐忑:「大人,咱们要不要去长兴街看看?」 沈星河想了一下,道:「长兴街那边很繁华,有不少贵府,现在过去也无从下手。我先着人通知金吾卫重点巡逻,其他事明日再说。」 * 深夜,昌乐街荒宅窗户漏风的厅堂里,桌上摆着茗雀茶楼的点心盒,周痕对着盒子流口水。方小杞一手按住盒盖,冷冷说:「好好想想,给你灯笼的小姐姐有什么特徵,想出来就给你吃透花糍。」 周痕苦思半天:「那可是一大群小姐姐,花枝招展的,晃得我眼都花了,实在想不起来啊!」 方小杞掂起一块透花糍。周痕做张口欲接状,像极了等投餵的流浪狗阿秃。 方小杞却没扔过去,无情地道:「想不起来就别吃。」 周痕委屈万分,头皮都快挠破了。他挠头的动作忽然一顿,冒出两个字:「药味。」 「药味?」方小杞心中微动,感觉这两个字熟悉。略想一下便记了起来。 上次调查左东溪的身份时,茶楼小伙计张小吉说过,与左东溪一起喝茶的人身上有药味。后来,证实那人是游医白不闻。递给周痕灯笼的人身上也有药味,难道…… 却听周痕接着说:「小姐姐们走过来时,风里都香喷喷的,可是,那位小姐姐把小灯笼递过来时,我闻到一股药香味,味道很淡,还挺好闻的。」周痕说起小姐姐就眉开眼笑。 方小杞回过神来——给周痕递灯笼的是名女子,白不闻可是男的!她见过白不闻,他虽身形清瘦,但身高挺拔,扮成女子不太可能。 周痕的表情忽有些困惑,「那味道有点熟悉,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方小杞顿时睁圆了眼睛:「在哪里闻到过?快好好想想!」 这一次周痕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哭丧着脸:「我整天在街上跑,每天能闻到一万种味道,说不定是走过哪家药店门口闻到过的呢,这哪记得起来?」 方小杞又逼迫他一阵,也没再逼出点什么,只好把点心盒子塞给他,挥了挥手撵人。周痕欢天喜地抱着食子跑走,找角落吃独食去了。 第86章 被惹到的猫 次日,小雪初晴,街上人还不少。方小杞今日出来是暗中寻人的,穿公服过于招摇,特意换上自己的粗布冬衣,带着周痕来到长兴街,来回逛了一天,也没遇到身上带着药香的小姐姐,给周痕买零食倒花了不少钱。 直到快要宵禁,她打发走了周痕,准备去大理寺向沈星河禀报情况,忽听身后传来马蹄踏过薄雪的清爽声音。她转头看去,看到沈星河乘在马背,身披玄色大氅,在雪后清淡的夜色像一片化不开的乌云。 沈星河俯视着她蹙了蹙眉,翻身下马。 方小杞赶忙行礼:「禀大人,我与周痕在街面上找了一天,也没找到那女子……」 沈星河目光苛责地打量着她,打断了她的话:「你就穿这个在外面待了一天?」 方小杞被问得猝不及防,拘谨地拽了拽衣角:「这……这是我去年的冬衣。」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裌袄不知絮了几两芦花,一看就显得单薄,有的地方打着补丁。做了衣服后又蹿个子,袖口侷促地短一截,看着的确寒酸。 沈星河脸色不善:「这也叫冬衣?」 方小杞费力地解释:「这是帮主给我们做的。我们飞燕平时跑腿活动得多,帮主给我们做的棉衣都不厚,我习惯了,不觉得冷。」 沈星河心中火起:「你如今不是飞燕帮的飞燕,是大理寺的官差,明日去做件新的!」 方小杞一怔,面露羞愧,低下了头:「是我考虑不周,有损大理寺的体面。明天我就去成衣铺做一套。」 沈星河意识到自己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她误会了。他想说点什么补救,结果只憋出一句:「算了,你别做了!」 方小杞抬起头,深感上官的情绪变幻无端,难以捉摸。 沈星河有些气急败坏,解下自己的大氅,往她头上兜头一扔。 方小杞从大氅下扒拉出脑袋,把大氅抱在怀里,小心翼翼汇报起公事:「周痕记起一点细节,给他灯笼的女子身上有一股药香,其他并无收穫。」 「知道了。」他侧脸看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抱着大氅干什么?」 「不是让我替您拿着衣裳吗?」 沈星河额角直跳:「我是让你……」 不远处一座乌头大门突然从打开,一群家僕打扮的人行色匆忙地往外走,门内院子里,传来苍老又急躁的嚷嚷声:「去找,都去找,务必把高人请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沈星河和方小杞避在路边,这些人乱闹闹地走了。大门重新关上。 方小杞伸头望着:「那好像是江府。」 「没错,是江府。前岷州刺史,江天寿的家。」 「岷州」二字,令方小杞心中的弦勐地提了起来,脱口而出:「江老爷子是前岷州刺史?」 沈星河瞅她一眼:「你不知道吗?」 方小杞摇头:「不知道!我给他家送过餐,只知道这是刑部都安司江主事的家,却不知他老爹是前岷州刺史。」 「原来江天寿的儿子是江漳?」沈星河这下子对起号来了。 沈星河与官场上的人素来不交往,但父亲沈书允是刑部尚书,沈星河原就认识几个刑部的人。 他来到大理寺后,与刑部偶有公事往来,认识得更多了一些,江漳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是都安司主事,掌理狱囚刑徒事务,虽没打过交道,却听说此人是有名的酷吏,颇有刑讯逼供的恶名。 沈星河把马牵到街边僻静处,说:「我这段日子查阅官员库档,马自鸣和左东溪都自岷州调任京中,且品级升阶。我令听山查十年前岷州的大小事件,这两人并无大功,变动理由看上去顺理成章,但显然有人特意提拔。」 他顺手抚了抚马儿额心的弯月:「同时期,还有几人从岷州调走各地,这些人查下来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昨夜我又翻了一遍,发现自己忽略了前岷州刺史江天寿。他倒没有调任,却在那段时期告病致仕。」 他看向那乌头大门:「而江府,就在长兴街。给周痕灯笼的女子,也是出现在长兴街。岷州前任官员马自鸣、左东溪已死于非命,我担心……」 方小杞勐地抬起头:「您觉得江天寿也会出事?」 沈星河望着那乌头大门:「我觉得江家已经出事了。我们进去问问。」说着就要走过去。 方小杞忽地记起什么,拦住了他:「大人稍等。江家的确出事了,不过,是去年出的事。我记得那一阵子街坊里有传言,说是江漳的五少夫人被人污辱杀害,兇徒已然斩首。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曾细打听。」 沈星河拧眉:「我昨夜只看过江天寿的官档,其他情况让季杨去查,不知为何他去了一天还未报来。」他看向大门的方向,「今夜江府的人看上去人心惶惶,似乎又不太平。」 方小杞眼里光亮闪动:「大人,咱们直接进去可能打草惊蛇,不如您在这里等我,我先摸进去探探情况再说!」 说着,她把手中大氅往他手中一送,转身就跑。沈星河神色一变:「等等!」 方小杞兴奋上头,眼看着已经蹿了出去。沈星河伸手想拉住她,又记起她打人的毛病,电光火石间灵光一现,他把大氅一张,就像撒鱼网一样,兜头将人兜了回来! 方小杞只觉眼前一黑,本能地反抗,却被大氅裹了个死紧,俩手动弹不得!只听沈星河咬牙切齿的声音隔着布料传进耳中:「你能不能别想一出是一出?至少商量一下计划!」 她闷闷道:「好……好,您先放我出来……」 「老实点,就这样说!」 他两手揪着大氅裹着她,将她拽紧在身前,唇隔着布料挨在她耳边,兇巴巴道:「给你两刻钟,你进去后千万当心,一有情况就发信号,吹笛子、叫喊都行,你约好的时间没出来、或是我听到动静,都会闯进去!」 「好闷……」 他松开大氅,方小杞钻出来,理了理弄乱的发揪,回头忿忿瞪一眼她的上司,神气像一只被惹到的猫,沿着围墙根儿飞快地跑走。 第87章 江府闹鬼 夜色逐渐浓稠。方小杞在江府外选了个僻静处,无声地翻进墙去。雪又开始飘落,院中屋檐下挂着灯笼,雪粒在光晕里细密地打旋。她看到一间屋子里透出灯光,隐隐传来对话声。 她悄然靠近,将窗纸戳出个破洞朝里窥去。这是间小厅,里面的人是一名锦袍老者和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锦袍老者想必就是江家老爷子江天寿,他髮髻皆白,满面焦急地在屋中不住踱步,浑身颤颤巍巍,鬍鬚都在颤抖。 「方管家,漳儿到底去哪了?家里出了这种事,他只顾得在外面花天酒地,扔一家老小在家担惊受怕!」 方管家背对着窗户,背影体格健壮,肩谦卑地微微前倾,劝道:「主子,您身子不好,莫急出病来!若请不到高人……」犹豫道:「要不,咱们报官?」 江天寿勐地转身:「报什么官?漳儿就是官,传出去不丢人吗?再说了,这是闹鬼,官府管得了鬼吗?!」 江家闹鬼?!窗外偷听的方小杞身上一阵发寒,不由紧了紧领口。 厅内,方管家哈着腰劝抚:「主子莫急,咱们派那么多人出去找那位高人了,那可是太乙真人第一百三十六代嫡传弟子,只要请来高人做法,必能天下太平!」 方管家说着嘆了口气:「作孽啊!主子,您说是不是五少夫人死得冤,所以才会闹的啊?这一连好几天晚上了,她住过的那间屋子老传出声音,咚,咚……就好像……」他突然住声,倾耳倾听,「您听!」 两个人齐齐转头,朝一个方向望去。这时,方小杞也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咚,咚,咚。像木壁被一下下沉闷地敲打。 方管家低声惊唿:「主子,那个声音又来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江天寿脸色灰败,双手都在抖:「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 方管家面露惊惧,使劲儿摇头:「主子,头一晚上有这怪声时,公子就让小人上二楼那间屋子看过!那声音在门口听着还很清楚,小人拿了根棍子,壮着胆子开门进去,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阵阵阴风!小人在屋里转着找了一会儿,一回头,看到床上好像坐了个女人,一眨眼又不见了!小人吓得魂魄都散了,连着发了好几天热呢!」 江天寿踉跄几下,几乎站立不住。方管家赶忙伸手扶住:「主子,您当心身体!」 窗外的方小杞听得惊疑不定,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赶紧藏到角落暗影中。只见三名年轻美貌的女子神色惊惶地走来,进到厅中叽叽喳喳: 「公爹,您听到了吗?我都不敢自己呆在屋里!」 「妾身听得分明,就是老五的屋里传出的声音!」 「夫君怎么还不回来?妾身吓死了!」 江天寿不胜其烦,斥道:「不要吵,不要吵!我已让人去请高人了,只要高人来了,一切都好说!你们若觉得怕,就在这屋里呆一晚,互相壮个胆。老大,你管着点她们……」他环顾一下:「哎?老大怎么没过来?」 其中一名女子答道:「老大以前最疼老五,老五变了鬼她也不怕的。」 江天寿突然暴怒,指着女子爆喝一声。「放肆!什么鬼不鬼的!」 女子吓得白了脸,小心地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公爹……这不是正闹着鬼吗……」 江天寿气得捂胸口,方管家急忙打圆场:「三少夫人心直口快,主人莫气!」 外边偷听的方小杞,都被这群美妾吵得脑仁疼。她以前常来江府送餐,没少听江家婢子嚼江家的八卦。 江漳妻妾虽多,却一个子嗣都没有。妻妾们生不出孩子,他就不断地娶,看样子,打算娶到直到生出孩子为止。 江漳共有一个正妻,四个小妾,他们自家人按着过门的顺序,依次称唿老大、老二、老三……平时订的餐,全是他这五位嘴刁的妻妾要的。现在屋里的三个美人儿就是老二、老三和老四。 方小杞来送餐时,有时会直接送到房中,见过她们五个。江漳的五名妻妾与别人家不太一样,大概是因为都没生孩子,就少了竞争纠纷,关系更像姐妹淘。但有时候也吵,方小杞就赶上一次。那次她们打麻将五余一,为了争位子吵得不可开交,热闹得很。 此时厅内就吵成一团,屋顶都要掀了。 小厅的门被勐地推开,江天寿气沖沖走出来,鬍鬚直抖。方管家跟在后边低声劝慰:「主子,少夫人们是吓得慌神了,你别跟她们置气。」 江天寿捂着闷痛的胸口:「闹得老夫心口疼!漳儿娶这么多女人,真是麻烦!」 方管家嘆口气:「公子还不是为了江家有后吗?唉,五少夫人好不容易怀上了,又出了这等祸事,一尸两命,也难怪她泉下不甘……」 江天寿烦躁地挥了一下手:「不要提她了,晦气!江家的颜面都被她丢尽了!」 方管家站在江天寿身后,拳头暗暗捏起,手背上爆起青筋,声音依旧谦卑:「主子,您别这么说。五少夫人是被人污辱杀害,又不是她愿意的。」 江天寿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方管家眼中微闪,忽然压低了声音,「主子,出事的那天奴才不在家,我后来听大伙儿说,五少夫人被掐死的时候,脚一直在踢墙。您说,是不是因为这个,她的冤魂才闹这个动静?」 「咚、咚」的声音一下下传来,在偌大的江府迴荡。 江天寿打了个寒战:「住口!你说这个干什么!」 雪粒砸在江天寿发青的脸上,看上去比鬼还可怕,他摆了摆手:「快,你再去看看高人请来没有!我连接几夜没睡,这会儿胸闷气短,得去躺一会儿。」 「哎,主子快去歇着,小人这就去门口迎一迎。」方管家毕恭毕敬应着。 江天寿佝偻着嵴背,拖着脚步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躲在暗影里的方小杞不由唏嘘:原来老五死的时候已有身孕。江家真是绝后的命啊! 方管家久久站在原地,目送着江天寿的背影。这时窗内映出的灯光落在他脸上,从方小杞躲藏的角落,正好可以看清他的面容。方小杞突然睁大眼睛,认出了这个人! 第88章 少夫人们 方小杞记性好,尽管多年未见,还是一眼认出了方管家。方管家名叫方有青,是她的一位故人。 当年她的父兄出事之后,她与母亲被发卖为官奴,被安西地方属官洪起予买下,母女二人成为洪家的奴婢。 这个方有青及其父母都是洪家的奴僕。在方小杞的印象中,洪家火灾,二十多口人葬身火海,方有青一家三口也在其中。她那时小,阿娘怕吓着她,很少跟她说起火灾的事。加上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方有青,所以弄错了。 方有青没死,他还活着! 他乡遇故人,方小杞却全然没有重逢的喜悦,反而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之前她对沈星河编造自己的身世,父母兄长的名字和身份套的都是方有青一家三口的,假称自己是方有青的妹妹。 而方有青根本没有妹妹! 这身世冒充得十分潦草,一戳就破,若让方有青认出她来,当着沈星河的面戳破,她就完蛋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虽然她最后一次见到方有青时只有十岁,相貌变化不小,但不能保证他认不出自己。她只能尽量别跟方有青打照面。 这时,她忽然看到站在那里的方有青神情变化。他脸上的恭敬慢慢淡去,换成一副阴沉的表情。 方有青走到小厅前敲了敲门,隔着门说:「少夫人们,主子回屋歇着了,小人去大门口看看。」 厅内传出不知哪位少夫人的回答:「知道了,你去吧。」 方有青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厅门打开,老二走了出来,与片刻前比,像变了个人似的。瓜子脸上的惊惶神情一扫而空,冷得如覆了一层薄霜。 她理了理鬓髮,紧紧身上的狐裘,头也不回走向黑暗里。她去往的那个方向,正在传来迟缓的却不间断的「咚、咚」声。 方小杞看着奇怪,跟上老二之前,又从窗纸的破洞往里看了一眼。厅内,老三和老四相对而坐,一动不动,寂静无言,与之前的闹腾样子判若两人。 深府中的石径上覆着薄雪,老二的狐裘的边沿晃动,前方的怪声越来越近。方小杞尾随在后,在沙沙的小雪里,眼看着老二穿过两道月洞门,来到一座雅致的二层小楼前,沿着楼梯走了上去。 咚咚声正是从二楼传来的。 老二站在栏杆内张望了一下四周,推门走进一间屋内。不一会儿,门内出来一人。屋顶和地面反映着雪光,深夜里也能视物清晰,方小杞看清出来的人不是老二,却也不是老五的「鬼魂」。 那是老大,江漳的正妻。 老大带上门,脚步端庄地下楼,与藏在树后的方小杞擦肩而过。与此同时,二楼又传来「咚、咚」的声响。 方小杞像一只夜蝠掠上二楼,熟练地戳破窗纸。屋内没有点灯,格外昏暗的光线里,老二背靠着架子床的一根床柱,脚一下一下跺着床里侧的木板墙,发出「咚、咚」的声音。 方小杞明白了。原来所谓闹鬼的真相就是这么简单:是江家的少夫人们搞的鬼!她们轮流过来踹墙,还可以轮流在厅堂那边露面,互相掩护。 她们都是江家的人,为何合起伙来在家中「闹鬼」?方小杞猜不透,也不打算猜。事情探听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她应该撤离江府,让沈星河定夺接下来的事。 她转身想走,勐地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堵了一个高大人影!她刚想叫喊,被一记手刀噼在颈侧,她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 沈星河在江府大门近处站了没一会儿,季杨带着几个人打马而来,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大人!」 沈星河问:「怎么才来?」 季杨禀道:「禀大人,卑职今日去查江天寿的底细,才知他的独子江漳是刑部都安司主事。去年,家中出了件命案:江漳的第五个小妾被人姦杀,兇手名叫陈节,是都安司的书令史,也是江漳的下属,已经定罪问斩!卑职觉得蹊跷,一问之下,这起案子竟是由都安司审理的!」 季杨经过这段日子歷练,做事干练不少,嘴巴虽然漏风,但说起话来比起以前有条理多了。 沈星河手中捻着笛子:「这么说,苦主、兇手、刑官,都是都安司的人?」 「没错,完全没有按例避嫌!卑职想去调这案子的卷宗,刑部的人推三阻四。大人您嘱咐过,与刑部打交道,不许打沈尚书的名号……」 季杨瞅了一眼沈星河的脸色,见没什么反应,才敢接着说,「卑职只能跟他们磨,请他们吃了一顿酒,这才弄到手,大人请看。」 季杨奉上一卷案录。季杨举着马灯,沈星河飞快地翻看,脸色阴沉。 季杨忽然侧耳:「什么声音?谁大晚上的做木工呢?」 江府中隐隐传来「咚咚」声,那声音持续不断,听得人心烦。沈星河心中瀰漫起不祥的阴云。与方小杞约好的两刻钟还没到,也没听到里面传出约好的信号,但是他不能再等了。 他把案卷啪地合上:「方小杞已潜入江府多时,不知情况如何,现在去敲门,进去后,你先带人找到她。」 季杨刚想上前拍门,街那端乱闹闹一阵闹,两人转头一看,江家的一群家僕簇拥着一人走来。 那人穿一身大理寺公服,背后别着支拂尘,两只手臂被人架着,一脸惊惶。 沈星河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人:「听山?」 旁边一名眼神不太好的僕人上前驱赶:「大胆!这位是太乙真人第一百三十六代嫡传弟子听山真人!你谁啊?挡我们家门口了,还不让开!」 听山回过神来,用拂尘狠狠抽了那僕人一下:「你才大胆!这是我家大人!」 说着扑嗵叩拜在地。沈星河冷冷睨视着他:「听山真人,你来这里干什么?」 听山指着那些人控诉道:「贫道也不知道啊!贫道好好地睡着,这些人冲进贫道的住处,硬将贫道劫持而来!」 僕人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面红耳赤地分辩:「听山真人,我们家家宅不宁,主子请您来做法捉鬼,咱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您的住处,请您时的确心急了些,但是,绝不是劫持您……」 「捉鬼?」沈星河脸色铁青,方小杞这是进了一座鬼宅么? 第89章 本官来捉鬼 沈星河沉着脸令道:「把门打开!」 僕人不情愿地打量着他:「您哪位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听山赶忙介绍:「这位是大理寺沈少卿。」 僕人面露犹豫:「我们只是想捉鬼,大理寺又不管捉鬼……」 沈星河探手揪住听山的后领,将他拎到自己跟前,阴森森说:「听山真人是本官的部下,你说大理寺能不能捉鬼?」 沈星河带着听山直闯进江府,僕人们跑着去传话,府中一阵喧闹。刚躺下没一会的江天寿得到消息,由僕人搀扶着前来。方管家闻讯而来,接手搀过他,江天寿低声骂道:「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放了大理寺的人进来?」 方管家低声分辩:「奴才就去了一趟茅厕……」 沈星河上前拱手草草一礼:「见过江老刺史。沈某不请自来,多有打扰。」 江天寿躬身还礼:「不知贵客驾临,还请沈少卿勿怪失迎之罪!」他催促着僕人,「请沈少卿堂中用茶!」 沈星河扫视一圈,不见方小杞的踪影,说:「不必麻烦了。本官是来捉鬼的。」 江天寿闻言色变:「沈少卿说笑了,朗朗干坤,哪来的鬼?」 沈星河把听山拎到前边:「你家请来听山真人,不是为了捉鬼吗?」 听山打量着沈星河的脸色,搞不清少卿大人是不是在点他,苦着脸道:「江老,贫道现在是大理寺的义工,捉鬼驱邪的活儿不接了。」 江天寿看了看听山身穿的公服,忽然沉了脸色:「沈少卿,就算真的闹鬼,那也是江家家事,不劳沈少卿操心!近日府中的确不太安宁,因此才想请听山真人来做法事。既然真人已改行,不敢有劳,在下还是另谋他法。时候不早了,不留二位喝茶,请吧。」他做出送客的姿态。 江天寿曾是正三品的岷州刺史,品阶在沈星河之上,虽然已致仕,也可以拿前辈之威压一压晚辈。 但沈星河偏不吃这一套,圣上的面子他都看情况给或不给,何况官员?他寸步不退:「听山真人是大理寺的人,他的事便是大理寺的事。」 他提熘住听山的后领:「重操旧业又如何?听山真人是大理寺的人,他的事便是大理寺的事。季杨,陪着听山去捉一个看看!」沈星河说着,把听山往前一搡。 季杨心领神会,一把接住听山:「来吧,听山真人!」另一手挥了挥:「兄弟们,大家一起捉鬼去!」 领着几名差役飞快地分散而去。 江天寿阻拦不及,气得团团转,指着沈星河的鼻子道:「沈少卿,你没有搜查文书,这是私闯民宅!老夫要参你!」 沈星河浑不在意,手中悠闲把玩着一把短笛:「江老哪里的话?晚辈的部下替贵府免费驱邪捉鬼,不用谢。」 江天寿捂着胸口快要撅过去了。 身后传来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话声: 「公爹,咱们本就想请真人超渡冤魂,既不收钱,何乐而不为?」 「这都闹了多少天了,妾身夜夜不敢睡,公爹也被闹出心口痛的病了,为何不让真人驱鬼?」 江天寿回头一看,原来是江漳的那帮妻妾过来了。从老大到老四都在,花团锦簇的一堆。江天寿低声斥道:「无礼!有外客在,你们出来干什么!」 老大上前福了福身:「公爹莫怪,那冤鬼踢墙的声音实在令人害怕,姐妹们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来了。」 沈星河抬眉:「江老刺史,您不是说没有闹鬼吗?什么冤鬼踢墙?莫不是……你的五儿媳?」 江天寿吓了一跳,方知沈星河有备而来。他忙忙道:「沈少卿,我家遭遇祸事,五儿媳月栀被歹人所害。此案已然了结,兇徒也已问斩,大概是月栀死得太惨,怨魂不散。但无论如何也是我家家事,不劳沈少卿……」 话音未落,不知何时停了的「咚、咚」声又响了起来! 江天寿脸上失了血色,奴婢们挤在一起发抖,所有人噤若寒蝉。江漳的几名美妾花容失色。她们交换着眼神:大家都在这里,是谁在弄出动静? 老二和方管家对视一眼,眼中藏满惊恐。 沈星河毫不犹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他身手极快,很快循声找到二层小楼,仔细分辨一下,飞身上了二楼一把把门推开。 屋中阴寒扑面,似比夜雪飞旋的室外更寒冷几分。他点燃火折,是间闺房装饰的屋子,却空无一人。咚咚声却响得越发剧烈。 沈星河的目光锁定在一口木制衣箱上。衣箱在一下下震颤。他冲上去想把箱子打开,却扣着一把锁! 他拍着箱盖叫道:「方小杞,是你吗?」 里面只传来踹动的声音。他急得冷汗冒出来,起身寻找工具。恰巧季杨冲进来,沈星河一把夺过季杨的刀,用刀刃将箱子锁扣「啪」地别开,勐地掀开箱盖。 方小杞蜷在箱子里,身上捆着绳子,嘴里塞着布团,已憋得满头是汗。 沈星河一把将她捞了出来——反正她被捆着,没法打人! 他将人放到架子床的锦褥上,扯去她口中布团,解开绳索。方小杞勐地吸进胸腔一口气,仰在床上喘息,半晌动弹不了。 沈星河俯身在床边端详她的脸色:「怎么样?」 她摆摆手,吃力地冒出两个字:「没事。」 门口传来江天寿惊异的声音:「我家闹了这么多天的鬼,就是这女子装神弄鬼吗?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着就往前走,季扬抬刀拦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沈星河站起来缓缓转身,脸上已现杀气。江天寿原本一腔愤慨,见这架势,不由颤巍着住了脚步。 沈星河嗓音寒凛:「她是大理寺的人。」他把解下的绳子往江天寿身上一砸,「本官问你,绑了本官的部下锁在箱子里,意欲何为?」 江天寿急得两手发抖:「这事老夫可不知情啊!」他回过头,指着跟过来的奴僕们,「你们谁干的?快说!」 奴僕们纷纷摇头。 沈星河回头看着方小杞,微微压低了声音:「你可看清是谁绑的你?」 第90章 被谁关进箱子 方小杞坐起来想要下床,沈星河用手中短笛一拦:「坐着说话即可。」 她腿还麻着,便依言坐在床沿,视线看向站在人群后边的花团锦簇。 老二藏在少夫人们身后,投来惊惶的一瞥,恰与方小杞的视线对上,老二脸色惨白,已吓得快要哭了。 方小杞被打晕后,只短暂昏迷了一阵,甦醒时感觉颈部剧痛,手脚已被绳子捆住,嘴巴也堵了一团布,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空间中,好像是在一个箱子里,而且唿吸越来越困难。情急之下,她蜷动双脚用力踹动,终于得救。 她没有看清袭击自己的人,却知道当时在这屋里的人,是二少夫人。 方小杞抬手指过去,张口欲言:「当时……」 有人突然从人群后面上前,扑嗵跪在了地上:「是我干的。」 是管家方有青。 沈星河扫他一眼,回头问方小杞:「是他吗?」 这一回头却没看到方小杞,再一找,她不知何时挪了一下坐着的位置,整个人藏到了他身后。他不解地问:「你干什么?」 方小杞躲在他的影子里,说:「有点冷,借大人挡挡风。」她是怕方有青认出自己! 沈星河默了一下,再递上自己的氅衣:「披上。」 「多谢大人!」她赶紧接过,用氅衣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连脸都裹住一半,只露出一对眼睛。 沈星河无语了。看来她真的很冷! 方小杞回答他的问话:「大人,我没有看清袭击我的人的模样。」 其实,回想一下她被敲晕之前瞥见的身影,那高大健壮的身形不是方有青是谁?她却希望赶紧把方有青摘出去,最好别打交道,免得他戳穿自己的身份! 方有青却不领情,他叩了一个头,坚定地说:「的确是小人干的!」 沈星河睨视着他:「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方有青答道:「小人方有青,是江府的管家。」 方小杞脑袋「嗡」的一声。之前沈星河让她自述身世,重写籍册时,她说过自己有个哥哥,名叫方有青。而且,还说哥哥已经死于火灾。 她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沈星河,却见沈星河背对着她,并没有半丝惊诧。方小杞暗暗舒了口气。沈星河必是忘记这个名字了。 只听方有青交待道:「小人以为这位女官差是小偷,下手重了,对不住官差姑娘!」 方小杞明白方有青急着领罪是想掩护二少夫人,也毫无办法,只能沉默。 沈星河冷笑一声:「就算你将她误认作小偷,那把人藏进箱子里干什么?」 方有青急忙摆着两手:「大人,这事就不是小人干的了!小人只是将官差姑娘塞到了床底下,小人也不知道是谁将她装箱子里的啊!」 沈星河盯住他:「那,你抓了小偷不交给主子,却塞床底下,又是为何?」 方有青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语塞。 江天寿气急败坏地走过去,从身后勐地踹了方有青一脚,他年老体弱,差点把自己闪倒,他被僕人扶着,指着方有青,七窍生烟:「方有青,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害江家?」 江天寿突然记起什么,抬头看看四周,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闹鬼的屋子……老夫知道了,闹鬼的事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是想替老五出头吗?老夫就知道你跟老五不干不净……」 方有青勐地抬头:「你胡说!」 方有青是江家的奴才,从来对江天寿恭顺无比,这一句回骂顶得江天寿差点撅过去。 江天寿哆嗦着袖子指着方有青:「方有青,想当初你无家可归,是老夫收留了你,给你一口饭吃,还重用你当管家,你就这般恩将仇报?」他命令僕人,「打,给我打这个白眼狼!」 僕人们正要动手,季杨山一样挡住,刀出鞘一半,兇悍地喝斥道:「少卿大人在此,谁敢放肆!」 所有人都不敢动了。江天寿胸口闷得站不住,被僕人扶着坐在圆凳上,手捶着胸口哀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沈星河语气中半点人味也没有:「怎么个不幸法?江老说出来听听。」 江天寿扶着桌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不瞒沈少卿……就在去年这个时节……我家遭遇飞来横祸……」 忽然,温和的女声响起:「公爹身体有恙,讲话费力,让儿媳来说吧。」 众人转头看去,是老大,江漳的正妻。江天寿面露欣慰:「沈少卿,这是我的大儿媳宁氏,她办事稳妥,让她来说罢。」 老大直直正视着沈星河:「妾身想先问大人一句话,您是大理寺的大人,敢办刑部的官吗?」 江天寿隐隐觉得不对,出声道:「老大,你说什么呢?那个害死老五的兇手——刑部书令史陈节,不都死了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沈星河没有理江天寿,正色对宁氏道:「大理寺正是负责朝廷文武百官罪案的衙门。不管他是什么官,只要触犯律法,本官必然办他!」 宁氏回头看了一眼姐妹们,她们个个梨花带雨,每个人的脸上却都露出豁出去的神情。 宁氏眼中瞬间闪过的狠气如冰湖开裂,声音颤抖却语句清晰:「禀大人,去年初冬,也是这样一个落着小雪的晚上,我郎君江漳在家宴请朋友,客人有常雨、邢灯、尤升、陈节。除了陈节,另三位都是游手好闲的豪门公子,是江漳的酒肉朋友,以前也常来家中作客。唯有陈节是头一次来,是生面孔。像往常一样,江漳叫了我与妹妹们过去陪酒。」 江天寿忍不住插言:「老大,你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说正事!」 宁氏脸上似笑非笑:「公爹,命案都出了,这点家丑有什么不可外扬的?」 第91章 少夫人的翻供 沈星河冷冷抬眸:「事无巨细,不得隐瞒!」 江天寿只得沉着脸闭嘴。 宁氏抿了抿鬓髮,徐徐道:「那日,他们在宴席上起了争执,江漳和他的三个朋友把陈节打了一顿。」 她的话说得慢条斯理,江天寿却直跳了起来,音调都变了:「老大,你胡说八道什么?」 季杨做了个手势,两名差役一左右按住江天寿的肩,把他按回座位上。江天寿怒不可遏:「沈星河,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星河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看着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案卷,不耐烦地蹙着眉:「本官在审案,不得喧譁!」 江天寿苍老的脖颈青筋凸起:「审什么案,你不是说是来捉鬼的吗?」 沈星河瞥向他,漆黑眸中尽是沉冷。他把手中案卷的封面朝江天寿亮了亮:「本官审的是,陈节姦杀江府妾室月栀案。」 江天寿脸色霎时没了血色:「这……这案子已由刑部了结,查什么查?」 「大理寺有覆审之权,可覆核或重审刑部移送的死刑和疑难案件。当用三虑覆审穷尽情理:一称明察秋毫审定疑案,二称怜悯同情昭雪冤案,三称公平廉明对待一切刑案。你是当过刺史的人,这点常识应该清楚。」 江天寿顿足道:「这里是江家府邸,不是你大理寺的公堂!」 沈星河一身煞气寒戾迫人:「本官在何处审案,何处便是公堂!不知道吗?听山,记!」 听山真人应声出列,纸笔在手,从捉鬼大师转换为主簿,先在抬头写下:「覆审陈节姦杀江府妾室月栀一案。」 江天寿唇面皆白,扶在桌沿的手微微地抖。 沈星河不再理会他,翻着案卷,看一眼老大宁氏,「宁氏,你方才所述,与你上次的口供完全不符,你如何解释?」 宁氏直直跪倒在地,眼圈泛红,咬着牙根说:「妾身受江漳威逼所迫,在刑部大堂上说了假话!」 江天寿拍着桌子吼起来:「胡说八道!已定案的口供岂能说翻就翻?沈少卿,这女人疯了,你不能容她胡闹!」 沈星河不看他一眼:「堵上嘴。」 两名差役不轻不重按住江天寿的手臂,季杨将就着江天寿的袍子撕下一截,塞住了他的嘴。江天寿没想到沈星河如此不讲套路,瞪着双眼呜呜挣扎。 沈星河仿佛猜到他想说什么,不问自答:「参我吧,回头你想怎么参,就怎么参。如果你还有机会上奏的话。」说着,目光刀子一般划过去。 江天寿觉得颈子似乎一凉,坐着不敢动了。 沈星河执着案卷,眼中毫无温度:「宁氏,你的新旧供词,本官会一句一句地对,假口供妨害办案之罪,后果由你自负!」 宁氏扬着脸,一副鱼死网破的凛然:「妾身愿承担罪责!事到如今,妾身不会有半句假话!」 沈星河不多废话,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开始。 宁氏神情紧绷,身上微微发抖:「那日宴席间,江漳等四人对陈节冷嘲热讽,一边说他刚正不阿高风峻节,一边不住灌他酒。宴席过半,江漳突然摔了杯子发作起来,骂陈节上奏摺参他,令陈节下跪!陈节不肯跪,还破口大骂,说江漳办案徇私枉法刑讯逼供,手底下冤案无数,所以参他!」 宁氏的手指攥得指节发白:「江漳暴怒,和他的三个朋友一齐动手殴打陈节,江漳一边打一边骂,问陈节可知江家的靠山是谁?叫嚣着要让陈节掉脑袋,把陈家女眷充妓,让他家破人亡!」 沈星河感兴趣地挑眉,侧过脸问江天寿:「江老刺史,你们江家的靠山是谁?说出来让本官仰慕一下。」 季杨应声薅出江天寿嘴里的布团。没了堵嘴的,江天寿却没有立刻出声,顿了一下才说:「这贱人在信口雌黄!老大,江家待你不薄,你……」 季杨又把布团塞了回去江天寿气得直翻白眼。 沈星河示意宁氏说下去。宁氏审时度势,已然看到希望,急急道:「我和姐妹们试图劝阻,被江漳轰了出去。江漳脾气暴得很,他无论做什么,家里人一向管不了,连他亲爹都管不了他,我们五个女子无可奈何。」 她嘲讽地看一眼江天寿,接着说道:「我们站在院子里,听到宴厅内传出踢打声和一声声惨唿,不知该如何是好。陈节足足被打了个小半个时辰,一直不屈服,不住叫骂,说有种打死我,否则就去告御状之类的话。我听到江漳说,你想得美,我要让你死得身败名裂。渐渐地,就只有殴打声,没有陈节的声音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宁氏的嗓音发着颤:「再然后,江漳走了出来。手上、袍子上血迹斑斑,看上去很吓人。他看了我们一圈,忽然指住了老五月栀,让她留下来,其他人离开。当时月栀已有三个月身孕。江漳娶了五房妻妾,终于有个怀孕的,我们拿着老五都很金贵,不知他留她下来要干什么,想带她一起走,江漳那天却像疯了似的,分外凶暴,令僕人把我们强行带回自己的屋子,只留下了月栀!」 宁氏满脸是泪,背微微佝偻,手按住胸口哽咽道:「我……好悔,我好悔!若能预知后来发生的事,我绝不会让老五留下,死也要把她带走!」 第92章 杀人嫁祸 众人听得心惊,唯有沈星河翻着案卷面不改色,平静得仿佛一个没有心的人:「这案卷上可并没有写少夫人们在宴席上。」 他指着其中一页:「这里是这么写的:综合常雨、邢灯、尤升、及江家多人证词,席上众人酒醉之际,陈节藉口如厕中途离席,进入江漳妾室月栀房中,酒后起意侵犯月栀,月栀反抗,被陈节扼杀。」 他抬眼环视屋内:「案发地点,就是这间屋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床榻,「尸体就在这张床上。」 方小杞正坐在床沿上,闻言毛骨悚然,然后勐地弹了起来。他分明早就知道,偏不提醒她!沈星河扫她一眼,神情平静无波,方小杞却分明察觉到他藏在眼底的坏心思,狠狠瞪了他一眼! 「都是假的,月栀不可能是陈节杀的!」宁氏向前膝行两步,眼眶通红,「大人,那天我们就站在院子里,听着陈节声声惨叫,后来声息都没了,他被四个人打了那么久,宴客厅离这间屋子不近,您说,他哪有力气走过来?更别说姦污杀人了!」 她攥着衣襟的雪白手背上凸起青筋:「那天,我们姐妹四人被赶回去,呆在各自屋里惴惴不安。过了不久,我听到一种声音……咚,咚……一直响,一直响,响了好多下才消失,江府所有人都听到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直到……」 宁氏抬眼看向床铺,眼里满含恐惧,「直到看到老五的尸体。她脸朝上,头耷拉在床沿,脖子上有紫黑的指痕,死不瞑目。她的脚朝里抵在木板墙上。那个声音,是她被活活掐死时,蹬着墙求救……」 宁氏捶着胸口,泪珠砸在地上,「可是我只是听着,没有过来救她。」 少夫人们拥在一起,哭成一团。 沈星河似没有心肠,如此悽惨的场景也没令他丝毫动容,只把案卷翻到某一页:「案录中的确说陈节身上只有轻微伤。而且,是被江漳等人发现他杀害月栀之后被打的。」 他的手指在案卷上点了点,「这里,还有陈节的招供画押呢。」 宁氏急了:「大人……」 沈星河接着自语似地说:「画押不是签名,而是指印,陈节是个文官,又不是不会写字,为何不签名,只按手印呢?」 宁氏眼中一亮:「必是陈节已被打得无法写字,被人拽着手强按的手印!」 沈星河把案卷一合:「只是猜测。」 老二等三人挤上前,跪在了宁氏身边,纷纷道:「妾身作证,老大说的都是真的!」 沈星河被吵得头疼:「陈节是不是假供屈招,要查过才知,只嚷嚷没用,闭嘴!」 美人们委屈地闭了嘴巴。 沈星河平復了一下气息,指着她们问:「你们合起伙来装神弄鬼,假装月栀阴魂不散,就是想把事情闹大,替月栀伸冤?」 宁氏欲言又止。 「不对。」沈星河旋即缓缓摇头,目光扫过跪在面前的一排美人,眼中毫无波澜,「江漳是刑部的官,陈节已经死了,案子都尘埃落定,靠闹闹鬼就指望翻案,未免太天真了。离奇的是,果真没有白闹,偏偏就引来了本官,有了翻案的机会。厉害啊。」 他的目光落在宁氏脸上,「宁氏,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一直硬气的宁氏忽然眼神躲闪。沈星河捕捉到她神情变化,正欲逼问,管家方有青突然出声:「是小人出的主意,少夫人不必替小人遮掩!」 方有青急切地向前膝行两步,方小杞赶紧又往沈星河身后躲了躲,用氅衣掩紧脸。 沈星河感觉到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方小杞从氅衣缝隙里露出一排白牙:「好冷啊大人。」 沈星河蹙了蹙眉:「你必是着凉了,回头抓副药。」 「好的大人。」方小杞应付道。 方有青交待道:「那天,小人恰巧外出办事,回来才知道家中出了大事。小人虽不在场,但听少夫人们说了事发经过,也亲眼看到公子恐吓少夫人们,不准她们在堂审中提及他们先殴打陈节的事。」 方有青低下头,似有愧意:「小人前后推测,断定兇手不是陈节,又没有本事给月栀伸冤,便灵机一动,给少夫人们出主意,让她们配合着演一出闹鬼,恐吓人心,逼得真兇浮出水面!」 沈星河冷笑,语气嘲讽:「如此歪门邪道的主意,倒是好一个灵机一动。只是本官不明白,少夫人们当初说被江漳威逼做假证,怎么今日突然不怕江漳的威逼了?」 屋中一时寂静,少夫人们心虚地低下头。 方有青则挺直了腰板:「上一次这案子落在江漳手中,少夫人们岂敢不按他说的做?这一次沈大人正气凛然,少夫人们才敢说真话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沈星河眉一压:「少给本官扣大帽子!尔等若有半句虚言,本官必加倍惩处!」 少夫人们叩头:「妾身绝无虚言!」 沈星河问方有青:「方有青,你们闹了一通鬼,真兇可自首了吗?」 方有青语塞,摇了摇头。 沈星河哼了一声,指着他们气道:「一帮人加起来几百岁了,做的什么荒唐事!没把真兇逼出来,倒把我大理寺的人关进箱子!」 方有青辩解道:「大人,小人真的只是把这位姑娘塞在床底下!」 沈星河沉了脸:「进了大理寺审讯室,看你认不认!季杨,把他押去……」 方小杞在旁边小声阻拦:「大人,先别管这点小事,先管重要的……」 沈星河横她一眼:「你差点闷死,这叫小事?」 方小杞:「……」 沈星河嘴上虽横,却听了劝,暂不把方有青押去上刑。他烦躁地问:「你们休要再遮遮掩掩,人如果不是陈节杀的,你们以为真兇是谁?」 宁氏大声道:「是江漳!是江漳杀了月栀!」 沈星河抬眉:「你亲眼看到了吗?」 宁氏一怔。沈星河看向其他人:「你们谁看到了?」 少夫人们一时愣怔,说不出话。旁边,被堵着嘴的江天寿脸颊抽动,是个得意的笑容。 宁氏扬着脸,语气笃定:「那天我们被撵回各自屋子,虽没亲眼目睹兇杀,却知道一定是江漳干的!因为,因为他……」 宁氏艰难地启齿:「他一直怀疑月栀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对月栀怀恨在心!除掉月栀嫁祸陈节,江漳此举一举两得!」 第93章 一尸两命 老二手里绞着帕子,鼓起勇气上前作证:「大人,老大说得都是真的!江漳连娶五房妻妾,一直没人怀孕,突然有了,又疑神疑鬼,在出事之前,他曾罚月栀在院中长跪,还曾动手打过她,月栀如何辩解他也不信!」 宁氏指着围在门口的僕人:「月栀被打,被罚跪,大家都看到了的!」 僕人们有胆子大点的,跟着点头。 方小杞在沈星河背后嘀咕道:「江漳如此多疑,心态也太扭曲了。」 江天寿又呜呜挣扎起来。沈星河吩咐季杨:「让他说。」 季杨拔出江天寿口中布团。江天寿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才忿然道:「月栀是青楼出身,我从一开始反对这门婚事,漳儿偏不听!结果呢,水性扬花果然改不了的!漳儿的四个老婆都没怀,第五个妓子偏偏怀了,别说漳儿不信,老夫也不信!可是若说漳儿因此就杀了月栀,那是无稽之谈!」 宁氏「呸」地啐了一口,目眦欲裂:「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丘之貉!江漳其实心里清楚,我们生不出孩子是他自己的问题,却不敢承认,只怨到女人身上,娶了一个又一个,真是可笑!暗地里他偷偷找江湖郎中看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她面露惨笑:「大概是哪个郎中给江漳开的药治巧了,老五竟然怀了。怀上了你们又疑神疑鬼,害死了老五,也害死了孩子!」 方小杞忍不住小声惊唿:「这个江漳仅是怀疑,就把自己的妾室杀掉吗?」 沈星河回头看她一眼,低声说:「案子未查到最底,尚且不能下结论。」 屋中已吵成一团。宁氏指着公爹的鼻子骂道:「江天寿,你们自作自受,活该江家断子绝孙!」 江天寿暴跳欲起,被差役按住。他突然醒悟什么,眼珠一转:「老夫原不知那水性杨花贱货与谁私通,今日总算明白了!」 他指住了方有青,「方有青,是你吧?你与月栀有私情,所以才跟这帮贱货合起伙来构陷漳儿的吧?」 方有青还没说什么,少夫人们已经炸锅:「你胡说八道!」「不许你污辱老五!」「老东西,我撕了你的嘴!」「你跟你儿子是一路货色!」 沈星河的脑袋都要被吵炸了,按着额角就要发作,却听方有青冒出一句:「我的确仰慕月栀……」 屋中众人一静。江天寿勐拍一把桌子:「看吧!我就知道!」 方有青勐地抬起头:「可是我从未对她表明心迹!」 他直视着江天寿:「主子,您对我有知遇之恩,这些年我也殚精竭虑为江家效力,问心无愧!我仰慕月栀,可是她是少主子的女人,我不能背叛主家,把心意藏在心中从未表露过,月栀也从来不知道我喜欢她,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他的眼眶渐红,痛苦地用拳头砸着地板:「可是,说实话,如今我好懊悔……早知如此,去他娘的忠义,早在江漳第一次动手打她时,我就该拐着她逃到天涯海角去!如今什么都晚了。」 沈星河睨视着他:「所以装神弄鬼之事,是你牵的头?」 方有青答道:「小人只是不想让月栀死得不明不白,不想让真正害她的人过得如意自在!」 他缓缓抬首,仇视地瞪着江天寿,「主子,出事那天你在家,江漳干了什么,您真的不知情吗?」 江天寿脸上慌乱一闪而过:「我……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是陈节杀的月栀!」 江天寿神情一厉:「卑鄙奴才,老夫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兴风作浪,无非是想将我父子构陷进大狱,然后侵吞江家家产,这些贱妇也都变成你的女人,是不是?好个狗奴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我不是……你胡说!」方有青怒极之下想要跳起来,被季杨重重按倒。 第94章 失踪的四人 江天寿自认拿住了事情的关键,对着沈星河急切道:「沈少卿,您也看明白了吧?狗奴方有青与这些贱妇串通,又是闹鬼,又是翻供,就是为了谋夺江家家产!望沈少卿明查!」 几名少夫人急忙喊冤。季杨吼了一嗓子:「都给我闭嘴!」 他嗓门大,震得小楼嗡嗡作响,也震得所有人噤了声。 沈星河按着额角紧锁眉头,沉吟半晌,缓缓道:「若说翻案,的确没有实证。」 宁氏脸色惨白:「大人……」 沈星河用案卷拍了拍手心:「几位少夫人已有一套证词在先,若想推翻,只靠翻供是不行的,需要实证。目前没有证据能表明陈节冤枉,也没有证据能表明江漳行兇。」 宁氏着急地回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家僕丫鬟们,眼中浮起期盼:「那天动静那么大,你们一定有人看到了,是不是?月栀平时待你们那么好,你们谁站出来做个证,好不好?」 门口的人们低着头,神色畏缩,没有人吭声。江家父子待下人一向严苛,江漳又是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官员,与这两位主子做对,是死路一条。 宁氏脸上浮现绝望,跪也跪不住,身体一软歪在地上。 江天寿面露喜色,扬声道:「沈少卿看到了吧?分明就是几个贱妇与狗奴方有青勾结构陷漳儿!」 沈星河没有理他,话锋一转:「不过,本案既然已覆审,就要审到底。江漳,还有他那三个酒友,一共四个参与者,本官挨个提审,不信审不出真相。江天寿,江漳何在?本官先提他问话!」 江天寿脸上带着得色,不在意地敷衍:「漳儿几天没回家了,等他一回来,老夫就让他去见你!」 沈星河冷眼睨过去:「让本官等他?立刻把人找来!」 江天寿漫不经心:「不瞒大人说,自从家里闹鬼,老夫就想找他回来商量对策,结果到处都找遍了也没见人。不知他与几个朋友去哪里了。年轻人嘛,谁知道他们去哪玩了?」 「几个朋友?莫非是……」他翻了几页案卷,找到那几个名字,念道,「常雨、邢灯、尤升?」 江天寿怔了一下:「是这三个人,他们常在一起玩的。老夫着人去他们家中问过了,他们三个也几天未着家了。」 沈星河啪地合上案卷:「那可真是巧了。季杨,把这四人寻到。」 江天寿赶忙道:「漳儿与这帮好友经常一连几日游歷不归,很快就回来了,不敢有劳大人……」 沈星河嘲讽道:「您以为本官帮您找儿子吗?案子的覆审还没审完呢,本官是要让他们到大理寺过堂!」 江天寿变了脸色:「沈星河,原就明明白白结了案的,你这是无事生非!老夫警告你,别以为我们江家好欺负!」 沈星河脸上似笑非笑:「哦,对了,江家有靠山是吗?到底是哪座靠山,搬出来看看?」 江天寿面部扭曲,叫嚣道:「沈少卿倒是威风,一个贱妇所出的私生子,真把自己当长公主嫡子了!」 沈星河忽地沉了脸,眸底积起阴云。 所有对沈星河的身世有所耳闻的人都变了脸色,不知该如何应对,齐齐愣住。 僵滞气氛突然被打破,季杨感觉身前人影一掠,接着「嚓」的一声,腰间一轻。低头一看,他的横刀竟只剩了个刀鞘! 季杨大惊抬头,见方小杞不知何时逼近到江天寿面前,手里握的横刀正是他的,而且搭在江天寿的脖子上。 第95章 身份即将暴露 江天寿只觉颈上刀锋冰冷,扶着桌沿一动不敢动,惊叫道:「你,你要干什么!」 方小杞没有动,只冒出冷冰冰的话声:「大人,当朝律法我只看了几页,还没看完。请问妄议天家长短该怎么判,是不是斩立决来着?」 江天寿脸色灰白,额头冒出豆大汗珠。 沈星河低头笑了一下,说:「倒也不至于。」 一边说,一边朝她背影看去,脸上神情骤变:「别动!」 方小杞原没打算动,被他这么一喊,吓得手哆嗦了一下,刀锋把江天寿的领子割破一道。江天寿闭着眼嚷起来:「饶命,饶命——」 方小杞提着刀茫然回头:「怎么了大人?」 沈星河已冲到她背后,惨白着脸问:「你哪里受伤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没啊,就脖子被敲了一下,也不疼了。」 「那你身上的血哪来的?」 方小杞起身时抛下了氅衣,此时,露出她自己衣服背部印满斑斑血迹! 季杨也看到了,凑上前来:「哎呀,是有血!」 沈星河下意识怕季杨碰到她,抬手将季杨推得一个踉跄,凶道:「别碰她!」 季杨一脸委屈:「我不碰,我就看看。」 方小杞困惑得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也不痛啊。」 沈星河在她背后左看右看,松了口气:「好像不是你的血,是沾上去的。」 「难道是月栀的血?兇案过去那么久了,难道床上还有血?」她返回床边,床上早就换了新褥单,有点血迹,更像由她的衣服蹭上去的。 沈星河的氅衣掉在床边,她顺手捡起,勐地想起自己露出了脸。她额头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心虚地回头瞥一眼方有青。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却见方有青跪在原地,不像认出她的样子。她松口气,心中暗想:必是女大十八变,他认不出她了! 衣箱那边传来沈星河的话声:「在这里!」 方小杞凑上前,见箱底铺着一件天青色衣裳,洇着团团血渍。她身上的血,就是被关在箱子里时蹭上去的。 沈星河伸手,小心地把衣裳提熘起来,是一件男式的天青色暗花锦袍。江天寿也走近看,突然睁大眼睛惊唿出声:「这……这是漳儿的衣服!」 他的昏花老眼看到衣服上一片血迹,膝盖直发软,身边的僕人赶忙搀住他。 宁氏看了看,也说:「的确是江漳的外袍,他离家时就穿的这件!」 江天寿慌道:「衣服上怎么这么多血?」 沈星河蹙眉:「把他拖开。」 季杨应声上前,扯着老头的胳膊把他架到屋角去。沈星河让人们腾出地方,把袍子平铺在地板上。方小杞举着烛台轻唿出声:「是血字!」 衣上的那些血迹组成几行潦草的血字,似用手指沾着血写上去的。方小杞轻轻念出声来:「钱眼开,小鬼笑,人间有妖,钟馗驾到,邪魔休逃,替天行道。」 外面风雪突急,冷风灌进窗缝发出呜咽之声,所有人感觉身上发寒。 这首歌谣在街头孩童间流传,旺福祠的戏台上,薛班主也曾大声吟唱。如今,它出现在一件血衣上。沈星河用手指示意了一下:「江老,请辨别一下是不是江漳的字迹。」 江天寿腿发软,几乎是被季杨拎过来的。他强撑着看了几眼,就觉头晕目眩,闭上眼颤声说:「虽然写得潦草,但是的确像漳儿的字……」 沈星河指住方有青:「方有青,你再说一遍,是不是你把人关进的箱子?」 方有青叩了一个头:「方有青拿祖宗牌位发誓,绝不是我干的!」 沈星河扫一眼方小杞:「那么,把你关进箱子的人,就是把血衣放进箱子的人。」 屋子角落里,江天寿已带着哭腔:「沈少卿,这……这是漳儿的血么?漳儿是不是出事了?」 沈星河无情地道:「那必然是出事了。」 江天寿站不住,跪在了地上:「沈少卿,求你救救我家漳儿,我江家就这一根独苗啊!」 沈星河倒不急不忙起来:「你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本官去哪儿找?」 江天寿惶然颤抖着两手,急切道:「他与那帮狐朋狗友没别的去处,只要出去玩,多半是去烟花柳巷鬼混!」 沈星河鄙夷地睨着他:「你这不是知道吗?」 大冷的天,江天寿额上冒出豆大汗珠:「沈少卿,老夫真的找过漳儿,自从家里闹鬼,已派人把大安城的青楼都找遍了,都说这几天没见过他,他那三个朋友也不见人影!」 方有青出声了:「大人,这个小人可以作证。主子这话是真的。」 方小杞一直蹲在地上看那件血衣。沈星河在她身边矮下身,低声问:「你被关进箱子时可有知觉?」 她说:「晕得瓷实,一点记忆也没有……」话未说完,忽然一顿,眼中浮过一丝疑虑。 沈星河留意到了,问:「怎么了?」 「药香气。好像半昏半醒之间,有那么一会儿,闻见了一丝药香气。但是,也说不准是幻觉。」她苦苦回忆着,那缕气味里,似有梅花的清洌,又有艾草的清苦。 她凑近他,小声补充道:「周痕说过,给他灯笼的女子身上也有药香气。」 沈星河拧眉:「这么说,给周痕灯笼的人,与把你关进箱中的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 他看着血衣,语气如阴风:「钟馗嚣张啊,这一次不仅挑衅到本官鼻子上来,还把我的人关箱子里!」 「关箱子里」这事今晚他已不知念了多少遍,算是过不去这个坎了。 沈星河沉着脸扫一眼众人:「江家所有人禁足府中,不经允许不得外出!方有青袭击官差,先带走收押。」 季杨手势示意一下:「绑起来带走!」两名差役应声上前按住方有青。 少夫人们纷纷跪下求情。方小杞更着急!方有青一旦进去,必要交待身世,这一交待她不就完了吗? 她赶忙劝阻:「大人,算了吧,我又没事……」 沈星河冷冷拒绝:「门都没有,谁再给方有青说一句话,日后过堂给他加二十板子!」 她不敢吭声了。方有青何其无辜!她冒充他的妹妹,再害得他挨板子就太缺德了。 眼睁睁看着方有青被押走,她心中哀嘆:完了。沈星河很快就会发现她是逃犯之女且假冒他人,必会先把她开除大理寺,再赏一顿板子,然后投入大牢! 第96章 这谁顶得住 沈星河觉得解了一点气,脸上乌云散去些许。 方小杞抱着即将坐牢的心态失落了一阵,转眼看到血衣还铺在地上。她狠狠地想:在坐牢之前,先把这案子破了,也不虚大理寺一游! 方小杞低身,单膝撑着地板,仔细打量血衣。忽然指着血涂的歌谣的最末尾,问:「这是个字,还是衣服摺叠时印出来的血痕?」 最末一句「替天行道」的后面,有一个涂抹,像个没写最后一横的「口」字,显然不属于歌谣里的内容,形状扭曲,笔划透着仓促。 沈星河上前伸手将血衣扯平对照,说:「不像印出来的,像是写的。」他沉沉道,「这是个没写完的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方小杞拍了一把膝盖:「必是江漳试图传递什么线索!」 沈星河却微眯了眼低声说:「是他想传递什么,还是钟馗有意给我们的提示?」 被牵着鼻子走的不痛快再次涌上来,心中长的那根拧筋同时被挑得火星直迸。 方小杞则久久盯着那半个血字看,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他伸手从听山手中抽过毛笔,在一张空白纸上描下那半个血字的形状,递给季杨:「大安城中凡是招牌名字的开头笔划是这几笔的青楼,你带人挨个打探,有疑点回来禀报,不要打草惊蛇。」 片刻后,差役们领命而去,江家人各回各屋。房间中只剩下沈星河、方小杞和听山。 听山走上前,想把血衣收起来,却被沈星河抬手阻止。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听山莫名其妙,只好到外面去了。沈星河看着方小杞专注的模样,知道她那颗特别好用的脑子在思索,便不打扰她,耐心等候。 可是没一会儿,他感觉头颅深处似突然被无形的爪牙撕开缝隙,蔓延出剧烈刺痛。他直起身退到床边,伸手握住了床栏,缓缓坐下时,眼前已一片漆黑。 该死的失明症又来了。这段日子,他明显感觉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黑暗像一头怪物藏在他的身后,一点一点把他蚕食,总有一天他会陷在它的腹中,再也爬不出来。 方小杞像尊雕塑一般盯着血字,盯了足足两炷香的功夫。与表面的凝固之态不同,她的脑海里如大风过境,卷着无数招牌在脑子里翻腾。 花楼里的姑娘每每遇上大方的客人,经常讹一顿好的,很喜欢通过飞燕帮订餐,因此,方小杞几乎跑过大安城所有花楼,招牌全装在她的脑子里。 一块块招牌在幻想中纷纷碎裂,只剩下第一个字哗啦啦旋转在脑海,不断将没有「口」字的笔画的字甩出去,最后剩下二十多个。 她将这些字筛了几遍,总感觉不对。又在脑海里将甩走的字捡回来重筛。 突然,有一个字翻滚到了最前面。她「抓」住了这个字,忽地睁开眼睛,抬头道:「大人……」 然后勐地住了口。她看到沈星河坐在床沿,额头抵着床栏,双目紧闭,似乎睡着了。 但他的眉心紧蹙着,没有睡着的人应有的放松,灯光也涂不暖脸色的苍白。 她隐隐觉得不对,也不敢出声惊动,只能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想判断出他到底是不是在睡觉。 盯了一阵,就看到沈星河的脸颊一点一点浮出薄红,到最后几乎红透,合着的睫微微地颤。方小杞更不安了,怀疑他在发烧。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想试试他的额头,手伸出去了,又被自己的心病缚住,怎么努力克服,也贴不到他额头上去。 沈星河睁开眼时,就看到一只爪子在面前蠢蠢欲动。方小杞见他睁眼,连忙把手撤回,问道:「大人,您是不是发烧了?」 沈星河躲闪地偏过脸去,眸底似含着水:「没有。」 她不放心地跟着看:「那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大概是……屋里太热吧。」 方小杞感受一下从门窗缝隙灌进的冷风,无语。 沈星河从始至终就没睡着。方小杞叫他时他就听到了,只是正失明着,他不敢睁眼。却能感觉到她一直在看自己,还看了那么久,他当然顶不住,当然会脸红! 最后,当头痛缓解,他知道失明症状已过去,睁开眼时,吓了一跳——她居然想趁机摸他的脸! 他心猿意马地想:如果自己别睁眼那么早,她会不会克服心病,摸一下自己? 越想,脸上越潮热。 沈星河急忙地转移话题,指了指地上血衣:「那个,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方小杞笃定他是病了,不想这时候跟他聊公务,矢口否认:「没什么。大人,天都亮了,您通宵未眠,快回去休息吧。」 沈星河点点头:「我回去再审审方有青。」 方小杞急了:「让您回去休息,不是让您回去干活!方有青什么时候审不了?」 沈星河虽一夜未睡,精神却还好。只是她突然兇巴巴的样子莫名镇住了他,不由自主顺从地说:「好。」 方小杞收拾起血衣塞给听山,心怀鬼胎地小声嘱咐:「你陪大人回去,盯着他让他休息,不要提审什么方有青!」 沈星河走到楼下发现她没跟上来,又回头问:「你不回去休息么?」 方小杞赶忙说:「我回也得回飞燕帮的住处,得换件衣服。」她指了指另一个方向,「我抄近路。」 沈星河点点头,由听山陪同着走向大门的方向。方小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一回头,就去找江家婢女借衣裳。 借给她衣服的,是江家一名年少的婢女。大概知道了方小杞是官差,婢女神情怯怯地,手忙脚乱地从衣箱翻出一件赭绿色外衫,不敢抬头看方小杞,低着头双手奉上,紧张得发梢都在抖。 方小杞接过外衫,问:「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的声音细小如蚊:「我叫锣儿。」 「锣儿,衣服我只是借用,回头还你。」 锣儿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在江家干了,明日就走了。」 方小杞问:「为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锣儿犹豫一下,说:「我……我害怕。」 方小杞瞭然。江府又是出人命,又是闹鬼,不害怕才怪。 方小杞自己穷惯了,心中清楚,对清贫的小姑娘来说,一件衣服也是珍贵的,不能平白要人家的。便问了锣儿家的地址,回头把衣服给她送家里去。 然后她换上外衫,从最近处的围墙直接翻了出去。 她没有回飞燕帮驻地,而是奔向大安城的销魂窟集中地——平康街。 刚到街口,就遇见周痕匆匆而来,手里提着一个格外大的食盒。周痕一看到她,欢喜地招手:「小杞姐!」 方小杞问:「这是去哪送餐啊?」 「是送给凡心阁的姐姐的!」 方小杞眼中一闪,这可不巧了吗? 第97章 沉璧美人 方小杞朝周痕伸出手去:「食盒给我吧,这单我替你送。」 周痕抱着食盒:「那不合适,这是一位公子给沉璧姑娘点的飞刀烩鲈鱼。」 「飞刀烩鲈鱼?」她诧异地挑了挑眉,「这餐也能外送?」 这道菜,是把鲈鱼片得极薄,配以各种蔬菜在汤锅中煮食,现煮现吃才好,煮得久了鱼肉都会化掉,居然能外送? 「只要钱给够,什么都能送!」周痕得意地指着食盒,「这一层装着汤锅,这一层装着蔬菜,这层装着片好的生鲈鱼片。这道菜不能撂下就走,还得帮着人家煮鱼,伺候人家吃完了才行。这个时辰你还在当值,让少卿大人知道了……不好吧。」 「伺候用餐是不是另给赏钱?你是捨不得赏钱吧?」方小杞一眼看穿他的小算盘,「赏钱全给你,行不行?」 「好嘞!谢谢小杞姐!那我回去另再接几单!」周痕果断把食盒交到她手中。 方小杞鄙视他一眼,提着食盒就走。周痕叫住她:「小杞姐,沉璧姑娘如果问是谁给她点的,就说是张公子。如果她不肯收,你提回去自己吃了就行! 」 方小杞讶异道:「还有可能不收吗?」 「嗐呀,你去了大理寺以后,不知错过多少八卦!这位沉璧姑娘最近红的很,她可不是谁的东西都收的。听说她貌若仙子,眼光也特别高,想见她一面,花多少钱也没用,还得合她眼缘的人才行!只说这位张公子,天天换着花样给她点餐,点了一个月了,沉璧姑娘统共没收几次,也没有见他的意思!」 方小杞听得稀奇:「凡心阁竟有这么个姑娘,新来的吗?」 「是啊!听说这位沉璧姑娘原是良家女子,因兄长犯了案,家被抄了,男的充军,女的发卖。沉壁是个大美人,凡心阁花了大价钱才压过别的买主,把人抢到的!」 方小杞眼皮一跳:「兄长犯案?她的兄长是不是名叫陈节?」 周痕抓着脑袋:「这个我还没打听明白。我只听说她家里是做灯笼的,匠户人家能供着儿子上学堂、考功名、吃上皇粮,可太不容易了,她兄长却犯了杀头的罪,全家都跟着毁了!」 「那她的兄长多半就是陈节了。陈家原来是做灯笼的匠户……」方小杞低声自语着,若有所思。 原来,那盏用红漆画着钟馗的小灯笼不是随意为之,是别有深意。 如今,零星线索开始连接起来。如果沉璧是陈节的妹妹,那么用小灯笼把大理寺的视线引向江府的,很可能是沉璧! 打发走了周痕,一个人提着食盒来到凡心阁院门前,抬头看着门上招牌。 凡心阁。那件血衣上的半个字,她最终锁定的可疑目标就是凡心阁的「凡」字。一开始,她和沈星河两个人都以为那是个笔画扭曲的缺一横的「口」。 但是,假如第一笔并不是写歪了,或许,原本就是个撇呢?那么,那半个字就有可能是没完写的「凡」。 但真正令她警觉的,是她记起查马自鸣一案时,凡心阁也曾进入视线——白杉就是凡心阁的姑娘。 是巧合吗?她不能确定。原想把这个情况汇报给沈星河的,但他看上去身体很不舒服的样子,如果跟他说了,他必然不眠不休立刻来查。 她决定先自己一探究竟,有更多发现再去禀报。 方小杞拍响门环,开门的门童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长着一张喜相脸,一看是送餐的飞燕,问都没问就放进去了。凡心阁有个不小的院子,三层高的主楼阁耸立在院子中心。 院中花草亭台错落有致,种的竹子特别多,冬季也依然青翠,主楼阁被竹林环绕。 时辰已近晌午。与其他行业相反,这个时辰是凡心阁的打烊时段,院内响着风晃竹梢的沙沙声,倒把这勾栏之地显得清雅深幽。 但这清雅下一瞬就被打破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响起,方小杞被吓了一跳。转头望去,有几条狗拴在树上。 她回头问还站在大门处的门童:「你们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狗?」 门童答道:「前几天解妈妈说进贼了,弄了几条狗看家。姐姐别害怕,都栓着呢!」」 方小杞答应着,走到楼阁前,仰头看去,但见三层高楼雕梁绣柱,画栋飞甍。她来凡心阁跑腿多次,倒未留意过这座楼阁格外巍峨。 与平康街的其他青楼相比,凡心阁的生意算不上最好,但这楼建的,该是最气派的一座。 大厅里空荡荡的,当值的龟公打着哈欠:「给沉璧姑娘送餐啊?她可不一定收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方小杞笑道:「不论客人收不收,把东西送到地头,是我们飞燕的本份。」 龟公趴在柜檯后懒得动,抬手指了指:「三楼,北面第二个门,你自己上去吧。」 「好嘞!」方小杞提着食盒,沿着木楼轻快地跑上去。 按花楼惯例,住的楼层越高的姑娘越金贵,凡心阁三楼的装潢也格外精美。她走到北面第二个门的房门前,轻轻响了两下,隔着门说:「沉璧姑娘,张公子给您点的飞刀烩鲈鱼送过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敲门:「沉璧姑娘?」 走廊西边忽传来略带惊慌的话声:「你是什么人?」 方小杞转头看去,是一名美人儿,她刚从走廊尽头拐出来,一只玉手捂着胸口,像被吓到的样子。 方小杞忙道:「我是送餐的飞燕,来给沉璧姑娘送餐。」 美人松口气,款款走过来,说:「我就是。」 原来她就是沉璧!沉璧穿一身叠纱粉霞绫罗烟裙,肌肤莹如美玉,弯弯眉如翠羽,双眸隐蕴含光,模样当然生得沉鱼落雁,但难得的是她举手投足亭亭卓然,不带风尘意味,更似大家闺秀。难怪凡心阁这么捧她! 方小杞举了举食盒:「沉璧姑娘,这是张公子给您订的飞刀烩鲈鱼。」 沉璧秀眉微蹙:「不收,退了吧。」 方小杞脸上露出一丝可怜兮兮的神情:「出了酒楼的餐没办法退回去的。张公子说了,您若不收,就不给我结帐。我跑一个月的单,也赚不回这一份鲈鱼的钱啊。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事实并非如此,抠门鬼曾风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方小杞是装的。 第98章 福气在后头 这份飞刀烩鲈鱼,张公子已经付了全款,沉璧不收的话,飞燕不但不会赔钱,还白赚一顿好饭。但她断然撒了谎,以搏取同情。 方小杞很少装可怜,但一旦装起来,五官中的那分锐利会藏起来,眼睛微微睁大,眼神含点乞求的水光,特别像……周痕讨好她时的模样。没错,就是跟周痕学的。 果然,沉璧犹豫一下,说:「那留下吧。」 方小杞想:这是个心软的女子。 她眉开眼笑:「多谢姐姐体谅!」她不着痕迹地改了称唿,活脱脱一个女版嘴甜周痕。 沉璧走去开门。与方小杞擦肩而过时,美人带起的香风让人沉醉。 但是,并没有周痕提过的药味。难道,把灯笼给周痕的不是沉璧?或者周痕记错了,那小子的判断不太靠得住! 房间不算大,隔为内外两间,布置得十分清雅。方小杞走进去把食盒放在案几,自己跪在坐席上,把一边煮茶的粗陶炭炉移到桌案中间,开始拨弄炭火。 沉璧原在等着她离开,见状讶异道:「你干什么呀?」 「姑娘有所不知,鱼片和时蔬是生着拿来的,这道菜得现煮现吃。我得伺候姑娘用饭,这是我们飞燕帮的规矩。」方小杞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食盒的三层摆开,将红油汤锅搁在炭炉上。 沉璧见她已忙活起来,只好由她。 煮鱼是个慢功夫,汤锅开锅了,薄如纸的鱼片过水就熟,方小杞把煮好的鱼片盛到碟里送到沉璧面前:「姐姐小心烫。」 热气腾腾,方小杞在外面冷透的脸蛋被热气一熏,红扑扑的。沉璧脸上的戒备不知不觉放松,说:「这鱼倒很鲜嫩。你也吃一点吧。」 方小杞赶忙说:「不敢不敢,那可是违反帮规的,让帮主知道了要打板子的。」 沉璧眼神一软:「你们这跑腿的活计也蛮辛苦的。」 方小杞一乐:「累是累了点,但是有趣。每天在酒楼和贵府间跑动,能听到不少有意思的八卦呢。对了,我昨天去一家贵府送餐,还听他们家门房说了件离奇的事!」 沉璧性格和气,一边挑着鱼刺,随口问道:「什么事啊?」 方小杞压低声音:「门房说,他们家闹鬼。」 沉璧执筷的手一顿,一直温婉的眸中闪过一瞬凌厉。方小杞观察着她的神色,记起沈星河教过她的「五听」之一「色听」:通过人的表情和神色,判断对方有没有异样。 沉璧一个柔美女子,听到「闹鬼」二字时,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那瞬间闪过的表情,倒透着一丝快意。 沉璧的表情很快恢復平静,微笑道:「不会吧,这世上哪有鬼?」 方小杞贊同地点头:「姐姐说的对。」然后就闭上嘴,乖乖巧巧煮鱼片。 安静了一阵,沉璧按捺不住主动开口了:「那门房是怎么说的?」 方小杞停下搅着汤锅的勺子,语气神神秘秘:「他说啊,他们府上前阵子出了人命,少主子的一位少夫人被人杀了。少夫人冤魂不散,她的屋里天天晚上传出踹墙的声音,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沉璧的筷子夹着鱼片,却没有往口里送,嘴角隐隐带一丝凉凉的笑:「他家的人吓坏了吧?」 方小杞将一把蔬菜放进汤锅:「那可不嘛,他们家老爷子都吓病了!奇怪的是少主子也失踪了,到处找不见人,不知是不是让鬼拐去了。」 沉璧嘴角的笑意更深,徐徐道:「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家的福气在后头呢。」 方小杞嘆了口气:「他们家门房说他们家少主子常来平康坊喝酒,托我来这一片送餐时顺便帮他们打听打听找找人。姐姐这几天有没有见过他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沉璧飞快地答道:「他没来过。」 方小杞似笑非笑:「我都没说是谁呢。」 第99章 坠落的屋子 沉璧脸色微僵,但反应很快,说:「我这些天一个客人都没见,不管他是谁,都没来过。」 「原来是这样!」方小杞做瞭然状,点了点头。 沉璧神色不安,遮掩似地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方小杞突然抬高声音叫了一声:「江漳!」 沉璧手中茶盏「啪」地掉在地板上,惊慌地左右乱看:「在哪里?」 方小杞笑笑地看着她,说:「我是说,我刚刚想起来,那个失踪的少主子名叫江漳。」 沉璧面上浮起薄怒:「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知道了,对不住。」 方小杞看着沉璧用帕子擦着身上的水,嘴角悄悄勾了一勾。沈星河教过她的五听之耳听:人如果心虚,就会变得很敏感,突然发问会让对方露出破绽。 方小杞接着八卦:「说起来,闹鬼就该请法师做法的,他们江家倒报了官,姐姐你说,报官有什么用?」 沉璧神情微僵,语气微微忐忑:「那,官府的人查出什么了吗?」 方小杞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抓走了他们家的管家。」 沉璧勐地抬高声音:「抓管家干什么?」 方小杞不在意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沉璧搁在膝头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裙子,声音微微发颤:「这世上还有公道吗?!」 方小杞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心中忽有所动,问:「你……跟江家五少夫人认识吗?」 沉璧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收敛神情,摇了摇头。 方小杞说:「那就是认识陈节了。」 沉璧一惊,急促地否认:「我不认识!」 那欲盖弥彰的模样,方小杞看得清清楚楚。 沉璧——沉——陈。 方小杞记起大少夫人讲述江漳等人殴打陈节的情形,江漳曾叫嚣让陈节掉脑袋,把陈家女眷充妓。 若她猜得没错,沉璧很可能是陈节的妹妹,被卖到凡心阁来。凡心阁的底细尚不明了,不过,沉璧参与绑架江漳,当然是为了替兄长报仇。 方小杞想破没戳破,沉默地搅着汤锅,团团热气迷濛了视线。她忽然说:「这世上有许多不公道。有的人明明没有做恶事,却被栽上罪名,落得家破人亡。真正的恶人却逍遥法外。」 沉璧警惕地盯着她:「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方小杞无声嘆口气,抬眼看着她:「沉璧,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在说我自己。命运若有雷同,只是因为这种不公道太多了些。以至于不幸与不幸,太容易相遇了。」 沉璧与她对视着,毫无理由地就信了,沉璧的眼眶慢慢红了,低声说:「如此,我们不就该讨回一个公道吗?」 方小杞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一定要讨。可是,得让真正作恶的人认罪,下跪,公之于众,当街斩首,万众唾骂!若让他死在阴暗不见人之处,说不定他的家人还会为他喊冤枉立牌坊,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沉璧脸色惨白,咬着牙没有吭声。 方小杞压低了声音:「沉璧,你知道江漳在哪吗?」 沉璧垂下了眼:「我不知道。」 方小杞无奈地看着她。 沉璧神色越发不宁:「我吃好了,麻烦你把东西收走吧。」 从沉璧的反应来看,江漳的失踪绝对跟她有关系。方小杞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劝也无益。 方小杞把餐具收进食盒,深深看了沉璧一眼,起身告辞。 走出房间带上门,方小杞暗暗懊恼自己一时没控制好情绪,说多了话。只因这种家人被栽赃陷害无处申冤的感觉,太戳她的痛处了,一时没能忍住。 她原打算尽快离开,把发现的疑点尽快知会沈星河。突然想到,沉璧已然警觉,说不定会有动作,自己应该在附近盯着点。 即使不离开,也有办法传信——只需用笛语联络附近的飞燕,让他们去通知沈星河即可。 她心事重重正要下楼,脚步忽然顿住,回头看向走廊西侧。她刚上来时,沉璧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当时沉壁神色慌乱,难道那里有什么?江漳会不会关在那边? 方小杞看了一眼沉璧的房间,里面静悄悄地。她把食盒搁在阶梯口,脚步无声,飞快掠过去,见走廊西侧尽头往北拐进去一段,里面还有一扇门,藏在几步深的通道里侧,隐在昏暗处,不走近难以发觉。 这扇门不像别的房门一样有镂花槅扇,看上去挺结实。门上挂着一把锁。 江漳关在里面吗? 她四下看看,从一扇窗子旁边摘下一只挂纱帘的细铜钩。把铜钩在手中捋直,探进锁孔试了一阵,「啪」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她从周痕那里学来的可不止装可怜。周痕曾是个出色的小偷,颇有些特色手艺。方小杞孤身一人行走世上,遇到有用的技能就尽量学一点。本着技多不压人的想法,捡着周痕实用的手艺也学了几样,这不就用上了吗? 她回头看了看,确定四周空荡无人,小心地打开了门。门扇不大,却意外地厚重。她稍用力才把门拉开。 大白天的,屋内居然点着灯,随着门缝打开,透出昏光。 她心中莫名掠过寒慄,一瞬间有逃跑的念头。但门都打开了,不进去一探究竟未免可惜。她飞快地闪进门缝,将门在背后轻轻合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没有窗,门一闭,外面的光线被隔绝在外。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有一盏烛台。火苗在黑暗中吃力地撑出一团光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具。 抬头向上看,屋顶不是普通屋子的三角形,而是平平木板,整个房间像个四四方方的箱子。 这屋子透着诡异,但江漳并不在这里,她打算离开。这时整个房间一颤,失重感突如其来,似带着她向下方坠落下去! 好好一间屋子,怎么会坠落?! 第100章 未知的恐惧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方小杞发出惊唿,腿软坐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房间停止颤抖,下坠感消失了。她惊疑不定,怀疑自己刚刚是错觉,屋子怎么会下坠?怎么可能! 她定了定神,爬起来去开门,可是门居然推不开了!她的冷汗瞬间冒出来——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住了吗? 似有冰冷的唿吸扑向后脑。方小杞最害怕的就是来自背后的危险,她勐地回头,身后却什么人都没有。 方才的震颤没有震倒案上的烛台,蜡烛的火苗在晃。那不是怪物的唿吸,是风,是一阵阵不知从何处掠来的阴冷细风。一间无窗的屋子,门又格外严密厚实,哪来的风? 她端起烛台在屋子里慢慢地走,发现风是从木板墙壁的缝隙中透入的,阴冷,带着腥气。 突然,板壁后传来一阵拖长的嘶吼声,如兽如鬼,如在远处又似在耳边! 方小杞吓得打了个哆嗦。她壮着胆子,抬高声音问:「是谁?」 嘶吼声似有反应,停了一下。 她心中凛然,急促地问道:「江漳!是江漳吗?」 嘶叫声勐地再次响起,声音更加惨烈,这一次,模煳听出了语句:「救命……」 方小杞辨别出声音好像来自左侧的一面墙后,就靠近去听。可是另一面墙后也传来惨唿声,接着「扑嗵」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屋顶! 嘶吼声、爬动声时断时续、忽左忽右,仿佛这间小屋掉进了地府,外面爬满了鬼,随时要从板壁的缝隙里钻进来! 方小杞恐惧不已,慌张地错乱着脚步,本能躲避可怕的爬挠声音,不防被案几绊了一下,烛台「啪」地掉在地上,火光熄灭了,她勐地陷进一片漆黑,黑暗像凝固的实体,瞬间将她封住。 阴风又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她感觉背后有人,好像有双手马上要从后面掐上她的脖子! 巨大的恐惧袭来,她凭着烛火熄灭前的记忆,连滚带爬朝角落摸去,总算把嵴背抵在了墙角。 极度的黑暗让她头脑发懵,屋子仿佛变得很小,小得要将她挤扁,又仿佛很大,大得漫无边际。嘶喊声还在继续,时高时低。 不远处的木板壁传来咔咔轻响,似有东西挠破了墙,朝她爬近,想像中,有冰冷的手爪伸向她的脸。 未知最令人恐惧。 方小杞控制不住急促地唿吸着,忽然记起自己随身带着火摺子,赶忙从怀中摸索出来。还没来得及拔开盖子,对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是一声轻轻的女子的笑声。 方小杞手一抖,火摺子跌落在地,咕噜噜滚了出去。她不敢去捡,在黑暗中屏住唿吸,一动不敢动。 * 沈星河在公事厅的退室中睡了有两个时辰,莫名其妙忽然惊醒。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醒来,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又记不清了,只觉得心中烦躁不安。 索性起身走出去,洗了把脸坐到书案前,再翻看月栀被害一案的案卷。翻到月栀的出身来歷的部分时,目光突然凝住。他看到了三个熟悉的字:「凡心阁」! 月栀原是凡心阁的妓子,被江漳赎身,嫁与他作妾室。 沈星河记起查马自鸣一案时,自己亲自去过凡心阁,在那里查到白杉的踪迹,还找到一只定骨蝎! 而且,江府出现的血衣上那可疑的半个字符,不正是缺一点的「凡」吗?江漳想写的,难道就是「凡心阁」?! 沈星河勐地站起,还没走出去,季杨已风风火火沖了进来,急急禀道:「大人,卑职等筛遍城中青楼的招牌,首字与那半个字符相合的太多了,但是,卑职无意中打听到一件事,倒有意外收穫,您猜怎么着?」 沈星河面笼乌云,心情莫名地差:「你让谁猜呢?」 季杨头皮一麻,赶紧收敛起兴奋,规规矩矩说:「卑职听人说,陈节犯案后,家里女眷发卖为奴,陈节的妹妹陈璧最惨,被卖进青楼为妓。」他死性不改,「您猜是哪家青楼把她买去了?」 沈星河这次没直接翻脸,反而给出答案:「凡心阁。」 季杨卖关子不成,差点闪得岔气,惊讶道:「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沈星河不答,披上官袍,带上月钩弓,铁青着脸向外疾步走去:「多带几个人,走。」 季杨紧跟在侧,意犹未尽地乱比划:「大人,您看啊,血衣上那半个字,像不像没写完的凡字?您说江漳会不会被凡心阁算计了?」 沈星河阴沉沉道:「你可以闭嘴了。」 季杨:「……」 天色阴沉,沈星河一行人马将路面薄雪踏得泥泞破碎。刚到午后时分,花楼林立的平康街尤其清静,行人不多。沈星河在马背上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经过时瞥了这人一眼,看清那是周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周痕听到马蹄声回了一下头,看到是沈星河,吓得手里食盒差点滚到地上,扭头就跑! 沈星河眉头一皱,喝道:「站住!」 周痕僵立住,小鸡仔似的缩着脖子。 沈星河拉住马缰俯视着周痕,压迫感当头袭下:「周痕,你见了本官跑什么?」 周痕心一虚就慌,语句似崩线的珠子乱迸:「大人对不起,小杞姐就帮我送了一次餐,花不了多少时间的,您别扣她月俸……」他那一根筋的脑袋,竟以为沈大人是来查方小杞脱岗的! 沈星河心中一沉——方小杞不是回去休息了吗,怎么跑来这里? 他当即变色:「方小杞帮你送餐?送去哪里?」 沈星河那审问的语气,令周痕交待得无比地快,且一招到底:「是一份送到凡心阁的飞刀烩鲈鱼,张公子给沉璧姑娘点的!」 沈星河眼皮一跳:「陈璧?」 季杨在一边小心地出声:「大人,卑职可以说话了吗?」 沈星河心浮气躁:「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季杨委屈地想:是您让我闭嘴的啊!他哪敢发出半句抱怨,赶忙道:「我听人说,陈节的妹妹在凡心阁的花名叫做沉璧,下沉的沉,现在是凡心阁的头牌。」 沈星河拧眉。怎么回事,方小杞竟先他一步查到了凡心阁和沉璧?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举目望向前方,不远处就是凡心阁,高大的三层楼阁在整条街上很显眼。 天空铅灰色的云压到楼阁的边缘,这个时辰没有华灯亮起,也没有歌舞昇平,这座大安城有名的花楼,倒隐隐露出另一副阴沉面孔。 不妙的揣测萦绕沈星河心中。方小杞既然已先行趟入,原本旁敲侧击徐徐图之的打算,瞬间烟消云散。 他眼中渗着寒意,断然下令:「季杨,闯进去!」 第101章 把楼拆了 凡心阁的门被拍得山响。门童是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孩子,应声来开门。他一边捂着嘴打哈欠:「来了来了!哎呦,这个时辰就来照应生意,哪位爷这么心急啊?」 季杨吼道:「大胆!大理寺办案!」 门童吓了一跳,差点跪在门槛上。他揉了揉眼,终于看到一身官袍、背负弯弓,杀气腾腾的沈星河,赶忙哈着腰堆出喜相脸:「官爷,这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案子,我们也没报官啊!」 「少废话。」沈星河一身煞意,「本官问你,方小杞在里面吗?」 门童眼睛弯弯地陪着笑:「呦,小人不认得这人啊。」 沈星河说:「是今日来给沉璧送餐的飞燕。」 门童睁大眼睛,显得单纯无辜:「今日没有飞燕来送餐啊。」 沈星河变了脸色。周痕一直在后面跟着,听到这话急了:「你胡说!小杞姐替我跑腿,肯定是来过的!」 门童仰着小脸眨着眼:「小人不敢欺瞒大人,小人从天没亮一直睡到现在,官爷们是今日第一波来客。」 这小孩儿眼中,沈星河捕捉到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狡黠! 沈星河盯着门童的目光有如刀削,话却是对季杨说的:「季杨,命人守住凡心阁各出口,一只蚊子也不许放出去!」 说罢大步朝里走去。门童颠颠小跑着跟着后头喊:「官爷,这个时节哪来的蚊子呀?您看上哪位姑娘,小的给您去叫!」 沈星河回头想发作,但见这小童比自己腰带高不了多少,忍了忍,道:「我找沉璧。」 「哎呀,大人好眼光!沉璧姑娘价可高啊,官爷带够银子了吗?」 门童用最天真的面容,说着猥琐的话,令沈星河感觉十分膈应,拳头捏得青筋爆起。 门童见势不好,撒开腿往楼里跑:「知道啦,官爷有的是银子!小人这就去喊沉璧姑娘!」 他这一跑,院中的狗被惊动,纷纷暴起,扯着颈间锁链发出狂吠。 沈星河微微皱眉。花楼里养这么凶的狗,不怕吓到客人吗? 他上次来时,记得凡心阁内外挂满琉璃珠灯,通楼灯火通明。这一次是白天,没有点灯,楼内厅堂虽然宽敞,窗户却不多,显得特别昏暗,人走进大门内的阴影里,就像被巨兽的口吞没似的。 进了大厅,感觉分外空寂,而大厅并不是十分宽广,他抬头看去,才知道空旷感从何而来。 这座三层楼阁上下通透,房间都在四周,站在大厅里仰头看,楼内部下宽上窄,三层栏杆不是普通的四方形,而是有九个边,从底下看上去,是三个有稜角的环形相套,站在一楼可以直接望见楼顶最上方华丽的藻井。上下挂着许多珠灯,白天里都没有点亮,没有火光照映,灯笼失去华丽,一盏盏黯淡地垂着。 沈星河瞥见门童朝楼上跑了,也打算跟上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步,侧耳倾听。他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异声。 那似有若无的声音紧接着被院中吵嚷的犬吠盖住了。 柜檯里传来嘀咕声:「吵死了……」 是个趴在那里打盹的龟公。 沈星河走过去,在柜檯上勐地一踹,极其没修养。 龟公吓得直跳起来,睡得通红的眼迷茫地看着他。沈星河问:「今日来送餐的那个女飞燕在何处?」 龟公迷迷瞪瞪道:「今日没有飞燕来啊。您哪位?」 沈星河说:「你把老鸨叫过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噢……」龟公伸着头朝楼上喊,「解妈妈,有人找!」连喊了几声没有回应。 龟公皱着眉,一副没睡醒脑筋不清的模样:「解妈妈不在吗?出去了吧。」 门童从上方的楼梯拐角探出小脸:「大人,请来这边!沉璧姑娘在等您呢!」 沈星河阴沉着脸横了龟公一眼,大步走上楼梯。 身后,龟公的睏倦之态慢慢消失,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拉了几下柜檯底下的一个小小铁环。 门童站在三楼北面第二个屋门前,早已打开了门,笑嘻嘻地等候。 沈星河径直走进门去。 「大人玩得尽兴!」门童在他身后合上门,小脸上的笑容不减,只是变得阴冷,童稚的小脸平添诡异。 房间内,沉璧盈盈福身:「奴家沉璧,见过官爷。官爷想饮酒还是喝茶?」 沈星河肃立门边没有动,单刀直入问道:「给你送餐的飞燕呢?」 沉璧抬起一对烟水明眸:「官爷,今日没有飞燕来给奴家送餐啊。」 沈星河盯着她,眉间冷然:「陈璧,本官是大理寺少卿,那名飞燕名叫方小杞,其实是我的部下。她来此的目的是寻找江漳的下落。」 沉璧的脸上闪过一抹冷色,没有说话。 沈星河没有心情迂迴,说:「本官知道江漳和他三个狗友罪大恶极。你囚禁或是杀了他们,是为了替你的兄长陈节报仇。可是,现在江府那边找不到实证,只有得到江漳口供才能翻案!」 沉璧忽地抬首。 沈星河顿了一下,耐着性子说:「方小杞寻找江漳,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给你的兄长陈节申冤!你难道想让陈节的在天之灵永远背着污名吗?」 沉璧牙关紧咬,冰凉泪珠含在眼眶。 压抑的焦躁似风暴在沈星河胸腔盘旋,若对方不是女子,他早就动手了。他逼近一步:「这个案子,本官保证查到底!你先把方小杞交出来!」 沉璧向后瑟缩,犹豫道:「她……」 她沉默一下,抬起脸时,眼中的片刻波动已平復,嗓音有些发干:「奴家没见过她。」 风暴从胸腔肆虐到眼里,沈星河的耐心消耗贻尽,不再理会她。他转身出屋,站在栏杆扶手后,朝下方大厅喊了一声:「季杨!」 「卑职在!」季杨跳到视线当中。 沈星河阴沉沉道:「哪怕把这座楼一寸寸拆了,也给我把人找出来!」 季杨扬声应道:「遵命!」大嗓门把整座楼震得嗡嗡响。 第102章 吃人的楼阁 片刻之后,所有人被赶到大厅中,差役们的唿喝声、从睡梦中惊醒的姑娘的惊叫声、留宿嫖客的怒骂声此起彼伏。 沈星河紧锁眉头俯视着混乱,缓步走到二楼。 嫖客们一个个衣衫不整,有想离开的,被差役们强行拦下,他们指着差役的鼻子破口大骂。 突然冰冷的声音从上方砸下:「大理寺办案,我看谁敢闹事!」 大厅里顿时静了一静,所有人仰脸看去。站在二楼的沈星河身后背着昏光,官袍衬得腥红,一身煞气兇狠异常。 「凡心阁现有一名官差和四名嫌犯失踪,在座各位都有嫌疑,在找到他们之前,谁都不准离开!若有强闯者,不论身份尊卑,一律拿下!」 嫖客们中间不乏达官贵人,有的品阶比沈星河还要高,但一时竟被他的气势镇住,只敢小声嘀咕,不敢站出来反驳。 却有一人突然跳到了前面。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公子,一件湖蓝织金锦袍披得歪歪斜斜,裤带系得松松垮垮,右脸上斜遮一只单眼眼罩,是个独眼。 此人相貌原也堂堂,脸上的眼罩平添一分阴沉,但最败坏他形象,还是那酒色过度、吊儿啷噹的纨绔之态。 他向上指着沈星河骂道:「沈云洲,能耐了你!」 沈星河俯视着这个人,眼里露出一丝嫌恶,缓缓吐出两个字:「大哥?」 此人正是名义上与沈星河同胞双生、实际上同父异母的哥哥沈兴芒。 沈兴芒冷笑:「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快一年没见着您的尊面了吧,二弟!你在这里兴风作浪,咱爹知道吗?」 沈星河不想搭理他,沉着脸转身想走。沈兴芒厉声道:「你别走!当大哥的教训你几句,你给我站好听着!沈云洲,这里多的是有身份的人,你把人得罪了,不怕给家里招麻烦吗?」 沈星河嗤笑一声,站住脚步,鄙夷地俯视下去:「有身份的人?我记得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吧,让我看看是哪个尊贵的人物狎妓不归。早朝去过了吗?衙门里点过卯吗?」 他如此一说,人群中有几人当即变了脸色,遮着脸往后边缩。 沈星河睨视着沈兴芒,眼神里全是轻蔑:「还有你,大哥,你沉溺酒色彻夜不归,沈书允知道吗?」 沈兴芒气结:「你……」 沈星河话锋一转:「哦对了,他肯定知道,但他管不了你。」 沈兴芒被二弟当众训斥,脸色铁青,独目眼睑抽动:「狎妓怎么了?这些妓子不比你的亲娘高贵?」 此言一出,厅中静默一片,空气中似结起霜凌。沈星河突然抽出月钩弓,一支箭已在弦上,朝下斜指住了沈兴芒的右眼罩! 沈兴芒周围的人「哗」地散开,留给他一片空白圈子。沈兴芒清清楚楚看清沈星河眼里的杀机,吓得变了脸色。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表面看上去人模人样,内里其实早就疯了,一箭射死自己这种事,未必干不出来! 沈兴芒慌得左躲几步,右躲几步,那冰冷的箭镞却紧紧锁定着他!他像只被猫盯死的鼠,腿直发软,高声叫道:「沈云洲,你你你别乱来啊!」 沈星河笑了,笑容阴森。 他收起弓箭,转身走开,一边高声下令:「季杨,给我好好搜!」 大厅里,沈兴芒狼狈地躲到一根柱子后面,他咬牙切齿,独目显得格外狰狞,低声道:「沈云洲,一个贱婢生的私生子,敢如此嚣张!老子早晚弄死你!」 * 地面以上的喧闹半点也传不进方小杞所在的小屋。 那一声女声轻笑掠过之后,方小杞几乎不敢唿吸。小屋墙壁外的诡异的惨唿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空气陷入寂静。 在她以为自己刚才听错了时,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簇火苗,从下往上照出一个红衣女子阴森森的脸,像浮在半空里的一个幽魂! 方小杞吓得叫了一声,捂住了眼睛。不过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把手指打开一道缝,从中窥视出去,哆嗦着声音问:「解……解红衣?」 女子笑起来,从地上捡起烛台点着。光线明亮许多,方小杞看清了,正是凡心阁的老鸨解红衣! 解红衣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见她面露惧色,解红衣逼近她,阴森森道:「这里是地狱,我是地狱里的鬼。」 脂粉香气袭面,方小杞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鬼不会有这么香吧……」 解红衣「扑哧」笑了:「胆子还挺大。」她把烛台搁在几案,打量方小杞一眼:「你常来送餐,叫什么名字来着?」 方小杞老老实实答了。 解红衣嘆口气:「也是老熟人了,可惜你不惜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往里钻!」 方小杞的发梢都被冷汗湿透,她按着吓散的三魂七魄,声音还虚着,说:「解姐姐,我看这间屋子锁着,心生好奇就进来看看……」 解红衣撇了下艷红的嘴角:「你是想进来偷东西吧?」 方小杞见她不知道自己的官差身份和目的,反而心安了些,做出一副可怜状:「解姐姐,你饶我一次吧,我再不敢了。」 解红衣坐在坐席上倚着案几,一手支着脸颊,腰身拗出柔媚的弧度,红裙铺在席上如花绽放。她看着方小杞,眼神有一丝无奈:「我也想饶你,可是,地狱无门你自来,我也没有办法。」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惨厉的嘶叫声再度传来。方小杞不由抱住双肩,战战兢兢问:「那是什么声音?」 解红衣红唇微勾:「我说了这里是地狱,关着一群恶鬼,你不信吗?」 方小杞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气:「我来的地方明明是凡心阁。」 「你不知道凡心阁的真正名字。姐姐告诉你,它的全名叫做九盘凡心阁。」 方小杞迟疑道:「这不是座……青楼吗?」 解红衣轻轻笑了笑。她三十多岁了,风韵犹在,在烛光下更显美艷。她的语气中带着轻嘆:「我便伴着这悦耳的鬼叫声,跟你说说吧。多少年了,我从未跟人提起过,郁在心中委实憋闷。反正你也出不去了。」 她一边说,含笑的眼底杀意分分明明,方小杞被她盯得透骨生寒。 第103章 地宫中的恶鬼 杀机很快被柔媚的笑意淹没,解红衣白晳的玉手支着脸颊,慵懒的姿态让宽大衣领下滑,露出一截香肩,左肩内侧露出一枚红艷艷的椭圆印记,像落了一片花瓣,衬得肌肤如月光莹白,引得方小杞忍不住多看两眼。 解红衣神情哀怨:「姐姐我天生命苦,父母不详,尚在襁褓就被抛在路边,是主人捡到了我。我的主人是个大人物,他没有把我当奴婢,抚养我长大,供我吃穿,教我本事,更像当成女儿来养。他让我称他为主人,我敬他如师如父。」 她的眼眸忽然深下去:「我十六岁那年,也就是大约二十年前,主人忽然跟我说,让我接管一座青楼。我其实早就预料到等着自己的会是那样的命运。」 解红衣抚摸着自己的脸:「我只有这点姿色,除此之外,拿什么报答十年养育之恩?如果不是他,我早已为奴为妓,早已死在某个骯脏的角落。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是,我没想到的是,青楼并非是普通的青楼,主人也不仅仅是让我出卖姿色。」 解红衣轻轻敲了桌面,压低了声音:「主人告诉我,这座凡心阁,会吃人。」 方小杞听得毛骨悚然:「房子……怎么会吃人呢?」 悽厉的嘶叫声适时地透过墙壁传了进来。 解红衣竖起了食指:「听,这就是被楼阁吞噬的人,在发出最后的惨唿。」 解红衣的眉梢挑着炫耀:「我说了,这座楼的全名叫做九盘凡心阁,是很多年前,主人托一位大师设计建造的。这座楼看着只有三层,其实地下还有一层地宫。」 她两指捏着扇柄,轻摆着菱扇示意着:「楼内各层之间有精巧的机关陷阱和夹层通道。光顾凡心阁的客人,只要我想让他消失,他就会从某个房间的酒案前、或是某张特定的床榻上,或是踩上某一级台阶时突然跌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小杞目瞪口呆,忘记了害怕:「这个楼这么厉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那可不?」解红衣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空间,脸上浮起一丝骄傲,「比如说这个房间,你踏进来之前,它是在三楼吧?现在它已不在三楼了。」 解红衣朝她挤了一下眼:「我发现你熘进来后,从外面启动了机关。」 她示意了一下门的方向:「去开开门,看看门外有什么。」 方小杞警惕地摇头:「我才不,外面有怪物。」 解红衣失笑,鼓励道:「门那一边没有,去试试看。」 方小杞起身,磨磨蹭蹭走到门边,狠了狠心将门推开。 门外,不再是三楼明亮的廊道,而是大块灰砖垒成的拱形通道和阶梯,两边点着油灯,压抑昏暗,不知延伸向何处。 方小杞犹豫着问:「这阶梯是通往上边的楼层的?」 解红衣答道:「没错。」 「哦,这样啊。」方小杞说着,突然拔腿就跑!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她又不傻! 方小杞使出浑身解数,沿着阶梯「噔噔噔」向上狂蹿,将四方小屋和解红衣远远甩在身后! 可是阶梯不知为何特别漫长,还迂迴曲折,也不知有几百级!方小杞心中惊异:这地宫到底挖了多深?怕不是真的挖到地府里去了吧?! 再跑了一会儿,她感觉不对劲了。阶梯原本是上行的,怎么渐渐变成下行了?拐过一个弯角后,仿佛漫无尽头的通道突然到了尽头。 前方却不是通往地面的出口,而是一道铁门,门上绕着粗大的铁链,挂着沉重的大锁。 打开这扇门就能出去吗?方小杞从袖中摸出铜帘钩做成的撬锁工具,却犹豫了。 门特别厚重,斑斑锈迹,透着某种不祥,怎么看怎么不像出口。她回望一眼来的方向,或许是她跑得太快了,解红衣还没有追上来。 等追上来就晚了! 方小杞咬了咬牙,用铜帘钩在锁孔里试了一阵,没有费多大功夫,锁就「咔」地开了。她把铁链一圈圈摘下,铁环碰撞出冰冷的声音,在寂静通道中分外硌耳,让她心跳得越来越急促。 她握住门把手,用了不小的力气,才把门拉开一道半尺宽的缝。阴冷的腥风灌了出来,吹得她鬓髮飘起,不由打了个寒战。 门那边并没有地面之上应有的明亮,而是一片昏暗,目力所及之处闪晃着几点微弱的油灯,照出没有尽头般延伸出去的地道,深邃阴森。 她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正犹豫着,前方突然传来惨厉的嘶喊声! 这一次与她在四方小屋里听到的不同,非常清晰,而且离得很近,仿佛有人被野兽嘶咬发出的歇斯底里的惨叫! 接着,随着一阵狂奔的脚步声,从通道里跑来一个人。 他披头散髮,满身血迹,身上的一件中衣破破烂烂,几乎被血污染透,脚上没穿鞋子,赤足在砖铺的地面上印下一串血脚印。 方小杞吓得呆怔住,一时动弹不得。那人突然看到了她,勐地站住。 两人之间隔了数十步远,微弱灯光下,方小杞看清是个男人,一边脸颊上有个血洞,似被野兽咬去一块肉,显得狰狞可怖。她一时间分不清这是个人,还是从地府中跑出来的厉鬼。 男人也在盯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目瞪得凸出,血污的脸上充满惊恐。甚至比方小杞还要惊恐!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方小杞试探着叫道:「你是江漳吗?」 她以前去江府送餐时,与江漳打过照面。面前这人已面目全非,只是她有超于常人的辨识能力,隐约觉得像他。 没想到,她叫出江漳名字之后,江漳惊恐地向后退去,眼睛盯着她,脸颊上的血洞让他的发声尤其含混,带着血污的粘腻:「鬼,鬼!」 方小杞震惊了。他们两人比起来,还是他更像鬼吧! 江漳退了两步,勐地站住,脸上露出孤注一掷的狰狞,嘶声道:「咬死你这个鬼!」 然后勐地朝她扑来,兇恶之状无异于地府厉鬼! 第104章 残酷的听屋 方小杞被吓愣在原地,眼看着江漳残破不堪的手指要挠到她的脸上! 江漳身后突然又冒出一人,像一头从黑暗中扑出来的野兽,将江漳撕扯着向后仰倒,低头勐地咬在江漳的脖子上! 那人的悽惨之状与江漳不相上下,两人像疯狗一般撕咬,血沫飞溅,腥红的齿间叼着对方的皮肉。 方小杞不可遏止地联想到鬼故事中的! 她魂飞天外,赶紧抖着手关门,铁门被她一推,发出沉重的嘎吱声。缠斗的两人被惊动,动作勐地停滞,两张血污的脸齐齐朝她看来。 方小杞倒吸冷气,两张血淋淋的脸扑过来的前一瞬,用尽力气地把铁门勐地关上! 她慌手慌脚把铁链往回缠,锁头还没来得及扣上,门就被从里面勐地撞击,差点撞得铁链滑脱! 方小杞难以置信——里面两人分明伤得很重,理应十分虚弱,撞起门来却如疯兽一般,听那勐烈的撞击声,骨头怕是得撞断! 她拼命用肩膀和膝盖抵住门,好不容易才把大锁扣回去,浑身脱力跌坐在地上。 里面的两人撞了一会,含混的嘶吼声弱了下去,变成模煳的哀号:「放我出去……」 方小杞知道,江漳和那个人都已经疯了。 她过了一会才有力气站起,小腿有些打抖,扶着墙,沿着阶梯走回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她过来时感觉跑了很远,回程却只走了短短一段,转弯就看到前方出现一扇门,解红衣靠在门边,风情万种地摇着扇:「呦,活着回来啦?」 方小杞没力气说话,拖着脚步走进小屋,失力地坐回墙角,脸上神情空洞。 解红衣扑哧笑出声,走上前替她扇风:「瞧这一头汗,你跑得可痛快?」 方小杞几乎虚脱,过了一阵才说出话来:「这通道是一个圈吗?」 「可不止一个圈。」解红衣笑道,「这楼叫做九盘凡心阁,地宫叫做九盘迷宫,你只是在迷宫门口转了一圈呢,要是真的进了那道铁门,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方小杞泄气:「真是,鬼斧神工啊。」 解红衣忍不住流露出骄傲神气:「这世上是有高人的啊。我守了凡心阁二十年,每一天都为之赞嘆。哎,你知道它是什么人设计建造的吗?」 方小杞的魂魄有一半落在了大铁门那边,无精打采地敷衍:「不知道。」 她越表现得没兴趣,解红衣越忍不住跟她说。虽无旁人在场,解红衣还是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反正你永远也走不出地宫了,告诉你也无妨。主人从前一直保密,我原本也不知道。直到不久之前,那个人死了,主人才提起。」 方小杞面无表情地附和:「哦。过世了。」 解红衣把菱扇招在嘴边:「最近有件事在大安城里风传,或许你也有所耳闻。」 方小杞麻木地应付:「不一定吧。」 解红衣说:「不久前,城郊的旺福祠那桩命案,你可听说过?」 方小杞心中一凛,勐地清醒许多。她不敢露出来,含煳地说:「略有耳闻吧。」 解红衣微微前倾身体:「旺福祠的住持,听海道士的师父,就是这座楼的设计者,人称鬼道乌涧。」 竟是乌涧! 方小杞心中震惊,忍不住追问:「解姐姐,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物啊?」 解红衣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即使你会死在这里,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方小杞见她警觉,怕自己身份暴露,装作不在意:「不说算了,说了我也不认识。」她瞥了门口一眼,胆怯地问,「那道铁门后面的人……」 解红衣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那就是地宫入口。你看到了里面的人了吗?」 方小杞回想起来还头皮发麻:「他们是人……还是变成殭尸了?」 「他们,是人间恶鬼!」解红衣嘴角的笑意艷丽又森寒,「你看到了几个?」 「两个。」 「才两个啊。其实关了四个呢,可能另外两个已经互相咬死了?」 四个。方小杞脑子里敲了一记警钟。她记起在江府中殴打陈节的,除了江漳,还有他的三个朋友,跟江漳一起失踪了。现在看来,地宫里的多半就是他们四个了。 方小杞低了一下头,掩饰住突然锐利的眼神,再抬眼时又是一片懵懂,问:「这四个人,是得罪了你的主人,才被关进来的吗?」 隐隐拖长的低泣声传进听屋,此起彼伏,更像鬼哭。解红衣侧着耳,仿佛哭号声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嘴角挂着愉悦的笑。 「二十年来,凡心阁吞了许多人。都是主子下令,我安排姑娘引诱,将目标引来,有来无回。他们跟主子有什么仇,主子为什么要他们的命,我一概不知,也从来不问。只负责把他们困在九盘迷宫,等着他们慢慢饿死。 她得意地轻摇着扇:「地宫中有设计精妙的毁尸灭迹之法,让他们尸骨无存,消失得无痕无迹。楼阁内的控制机关都隐蔽得极好,除了我的几个心腹,住在楼里的姑娘和僕役们,也不知道凡心阁的与众不同。就算有人留意到有些人有进无出,进来搜寻,什么也发现不了,只能无功而返。」 方小杞暗暗惊骇。凡心阁不仅是个销魂之地,更是座销骨之墓! 九盘迷宫给予囚徒的最可怕的刑罚不是死亡,而是困在其中慢慢死去的煎熬。太漫长、太绝望了。 解红衣看到方小杞脸上的畏惧,猜到她心中所想,说:「没错,是很可怕。迷宫中虽无食无水,顽强的也能扛十天半个月才死。」 她感慨着嘆息:「这间屋子从三楼沉到地宫后,所在的位置也很巧妙,可以听到地宫中各个角落传来的声音。有的时候,主子会特意来这间屋子,欣赏他的仇人绝望的哭喊。所以这间屋子叫做听屋。」 方小杞心下战慄:「你家主子真是个狠角色啊。」 解红衣倏地看向她,目光沉郁。方小杞赶忙告饶:「我错了,我不说他了,你别生气。」 解红衣哼了一声,垂眸道:「主人有主人的行事之风,我有我的处世之道。于我有恩者,他就算辜负天下所有人, 我也奉陪到底。于我有仇者……」 她嘴角微翘,眼底掠过腥红:「我会赐他最痛苦的死亡!」 想起江漳恐怖的模样,方小杞心中微动,问:「现在关的这四个人,是你主人的仇人,还是你的仇人?」 解红衣捏紧了扇柄,声音如灌进板壁缝隙的阴风:「以前主子的仇人落入地宫,不过是活活饿死。这一次,却是我的仇人,我有我的手段,让他们比以往死在地宫里的所有人都死得惨!」 方小杞回想着亲眼所见的惨状,畏惧地问:「他们好像都疯了,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地宫中……有什么野兽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解红衣眼中渗着凉意,压低声音说:「不是野兽。地宫里,有鬼。」 方小杞只觉凉风阵阵,缩了缩脖颈,紧紧按住了藏在衣襟里的护身符。虽然听山是个骗子,但这符说不定也管点用! 第105章 神仙眼 方小杞惊恐地睁大眼:「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 看到方小杞害怕的样子,解红衣忍不住笑,摆了一下扇子:「实话告诉你也无妨。他们四人落入地宫之前饮了酒,酒里加了仙药,所以,开了天眼。」 之前解红衣说的那些事虽然离奇,方小杞还能理解。但听到这里,脑门上不由冒出一团雾水:「什么天眼仙药,你在说什么?」 解红衣的笑眸里藏着灼光:「饮下这种仙药的人,眼睛能看到鬼!却不是那种虚虚缈缈的幽魂,而是把人看成鬼!」 方小杞心中一动,感觉这种事有点熟悉。 解红衣卖够了关子,说:「在江漳四人眼中,彼此的模样会变得如妖似鬼,根本认不出是自己的同伴,必会惊恐万状地彼此躲避。但九盘地宫迂折来回,他们总能遇上,在恐惧之下,互相残杀!」 她的扇子指了指嘶叫声传来的方向:「然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方小杞回想江漳看到她时,没有露出求救的意思,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恐惧,嘴里喊着「有鬼」。她在江漳眼中,定然也是鬼怪的形象。 四个落入地宫的人,都以为其他三人是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困在迷宫混乱地逃杀,逐渐疯狂,最终死在同伴的撕咬之下…… 说九盘迷宫是地府,一点也不为过! 板壁外响起一阵搏斗的乱声,不敢想又是一场怎样惨烈的自相残杀。 解红衣把扇子招在耳边听着,赞嘆道:「听,像不像疯狗?以前关进这里的人也就中哀号唿救几日,不会这么吵闹。这一次,我也没想到战况会这么激烈,赶紧买了几条狗拴在院里,就算有一点半点的声音泄露出去,也会被当成狗叫。」 方小杞这才明白院中为什么突然多了几条狗。 解红衣笑意阴森:「这四个人作恶多端,原就是人间恶鬼,他们不过是现原形罢了。」 她摸着自己的面颊,似自怜自艾:「说起来,老娘也是人间恶鬼一头。我比他们还要恶,却没有他们那般无耻!」 解红衣自顾自说了一阵,忽看到方小杞定定看着她,眼中似含星芒,与方才恐惧无措的模样判若两人。 解红衣微怔:「哎,这孩子怎么了,吓出毛病了吗?」 方小杞嘴角微微一勾:「看人变鬼的仙药?」 解红衣挑眉:「你是不是不信?说真的,我开始也不信,但后来他们在地宫里的模样……世上竟真有如此奇药!」 方小杞却说:「 我信。我还知道这仙药叫做神仙眼!」 解红衣怔住,手里小扇差点掉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小杞沉吟不答。 解红衣说起仙药令人见鬼之效时,她就觉得有点耳熟。 上次,季杨等人在旺福祠捉拿听海时,曾经中了听海的毒烟。 当时她不在场,事后听季杨和中招的差役们说,同伴在自己眼中变得面容可怖,如妖鬼一般,他们差点吓疯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事后,听山却解释了是怎么回事。他说,听海放的毒烟叫做「神仙眼」,是鬼道乌涧的独门迷药。它是用南疆的某种毒菇配制而成,人中毒之后,只要稍受暗示,看谁都像妖魔鬼怪。 听山还一再撇清,说自己从师乌涧的时间太短,只是知道个名字,并没有学到配方。 不过,他却听师兄说过破解之法——只要闭上眼睛,自然看不到别人「变成鬼」。熬一时半刻,等药效过去就好了。 然而别说中毒者不知道此法,就算是知道,惊恐之下也很难做到冷静地闭上眼睛。 解红衣说的迷药跟乌涧的毒烟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是下在酒里服下的。而且地宫里四人身中的毒性没有自行消减,直至把他们折磨疯狂,其毒性显然比听海用的毒烟大得多! 解红衣看着方小杞,心中狐疑四起:「你一个飞燕,如何知道神仙眼?」 方小杞不答,反问道:「神仙眼是乌涧给你的吗?」 解红衣摇头:「不是,乌涧是在几十年前帮主子建的凡心阁,那时候我大概还没学会走路呢。然后他与主子就再没联繫了,我从未见过此人。」 解红衣仰脸向上看去,微微一嘆:「他盖了这种杀人楼,当然要销声匿迹。神仙眼是别人给我的。」 方小杞心念转动,试探地问:「是……钟馗吗?」 解红衣蹙起了眉:「你说什么胡话呢?」 她旋即想起什么,掩口笑道:「哦,对了,这段日子街坊传言什么钟馗索命,我是不信的。若说索命,我解红衣索的命比谁都多,不比那钟馗凶神恶煞?」 方小杞觉得困惑,乌涧已经死了,他的「神仙眼」却还在被使用,且出现在新一桩「钟馗案」中! 钟馗和乌涧究竟有什么联繫? 她深唿吸一下理顺思绪。追溯最初,她和沈星河是被一盏画着钟馗的小灯笼引去江府,又被一件写着钟馗歌谣的血衣引来凡心阁。 可是解红衣却说没受到钟馗指引,她不是钟馗的「神将」。那么,这一次钟馗任命的「神将」是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方小杞心中迅速浮现一张美丽的面容。她抬起头:「神仙眼是沉璧给你的!」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解红衣手中扇子一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真的是沉璧啊。」方小杞感觉哪里不对,一时又不及细想。只问,「沉璧是陈节的妹妹吗?」 解红衣微微挑眉,感觉越来越有意思:「没错,神仙眼是陈家的祖传秘药。沉璧说,只要在江漳等人服药之前,让他们受一点暗示,或是提及鬼怪,或是看到鬼魅的图画,药劲发作之后,他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精神,看谁都是鬼!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小杞道:「以之前的经验来看,每每钟馗登场,常有一个主题,那便是亲友寻仇。沉璧是为了给陈节报仇,你解红衣是为了谁?」她顿了一下,「是为了月栀吗?」 解红衣按着桌面逼视着她:「方小杞,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小杞迎视着她的目光,毫不退让:「你先说我猜得对不对。」 解红衣气笑了:「反正你出不去了,知道了也无妨!」 她沉吟一下,眸底幽深:「你说得没错,我是为了月栀。月栀,是我凡心阁的姑娘。当然了,她不知道凡心阁是个吞人楼,她只是无数被命运逼进火坑的女子中的一个。」 第106章 你敢不敢 解红衣倚在小案边说这些话,烛台只照亮她半边面容,红衣身影浸在昏暗里像一个幻影。 「我与月栀十分投缘,情同姐妹。江漳说要为她赎身,纳她为妾,江漳是个六品官,我特意打听过,他家中妻妾相处和睦,我真心为她感到欣喜。江漳给的赎身银,我全都陪嫁给她了。」 解红衣艷红的指甲掐进手心:「我原以月栀进了福窝窝,没想到,是我亲手将月栀送上死路……」 方小杞审视着她:「陈节杀害月栀一案已然由刑部结案,兇手陈节已经行刑。江漳原是苦主,你把他和他的朋友关进地宫,是为了什么?」 解红衣回过神来,低低笑了,眼底似藏着尖锐的钩:「方小杞,别跟我装了!沉璧的屋子藏有入地宫的陷阱之一,时时在我监视之下。你借着送餐套她的话,却不知隔墙有耳。 我可不像沉璧那么好煳弄。」 她手肘撑着案几逼视着方小杞:「你是来找江漳的,对不对?你跟江漳什么关系?」 方小杞可不愿跟江漳那种玩意扯上关系!她断然否认:「我跟他没关系!」 解红衣并不相信,冷冷看着她:「那你就是帮着江天寿找人了。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小杞明白没必要多做周旋了。她撞破凡心阁的秘密,解红衣必然不想让她活着出去,肯与她说这么多,只是因为守了凡心阁的秘密太多年,趁着方小杞还没死,倾诉一下解解闷罢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方小杞想搏一条活路。 方小杞站起身,眼中的惊惶已沉落,只有冷静和凌厉,像换了一个人。 她一字一句说:「陈节谋杀月栀的案子,兇手另有他人。可是,冤屈难洗。我知道江漳不是好东西。他与陈节有仇,伙同三个酒友殴打陈节,又丧心病狂地杀死月栀嫁祸给陈节,害得陈节背负着污名含冤而死,自己却逍遥法外。」 解红衣攥紧扇柄,唿吸急促起来。 方小杞正视着解红衣:「你大概已经得到消息,昨晚大理寺的人去了江家,重查五少夫人遇害一案!」 解红衣眼眸里含着危险:「小妹妹,心眼不少啊。你不是飞燕,也不是小贼。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小杞直接亮了腰牌。 解红衣看清腰牌上的字,面露讶色:「你是大理寺的人?!」 方小杞点点头:「昨晚,大理寺沈少卿在江府当场重审五少夫人月栀遇害一案,我也在场。」 解红衣愣怔了片刻,渐渐浮现激动之色:「那就是说,沈少卿已经查清江漳杀害月栀的真相了?」 方小杞微摇头:「沈少卿说,如果只有少夫人们的证词,翻不了案。」 解红衣脸色一变:「凭什么?!」 「证据不足啊。」方小杞说,「江漳四人殴打陈节的事,全是少夫人们的一面之辞,说到底,少夫人们并没有亲眼目睹江漳杀害月栀,全是推测!而陈节已被行刑,死无对证。」 解红衣一拍桌子:「怎么会这样?!我告诉你,江漳早就对月栀起杀心了!月栀有了身孕之后,江漳总怀疑不是他的种,变着法儿罚她,逼着她承认与人通姦!」 她气得心口疼,按住起伏的胸口,哑声道:「月栀偷偷找我诉苦,被江漳知道了,把她打得遍体鳞伤!还骂她本性难移,嫁了人还往烟花之地跑。江漳杀月栀,不仅是为了给陈节栽一个死罪,也是藉机发作,顺便要月栀的命!」 解红衣指着墙壁,仿佛指住了地宫里的江漳:「陈家女眷被发卖为官奴,但江漳故意作践她们,从中做手脚,年轻的全往青楼里卖!我知道后,便抢先买下了他的妹妹陈璧。然后,我问她,是否愿意与我联手,给她的哥哥报仇……」 陈璧刚来凡心阁那天,解红衣走进她的房间。屋里没有点灯,陈璧如一只惊弓之鸟蜷缩在屋角。她算不上千金小姐,却也是小家璧玉,一朝落入勾栏,恐惧难当。 听到有人进来,陈璧还以为是男人,捂着耳闭着眼,发出绝望的呜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却听对面传来低低的女声:「陈璧。」 陈璧睁开眼,看到解红衣站在黑暗中,红裙像洇开的一抹血色。 陈璧勐地举起一根凤尾金簪,用尖端指住自己的咽喉,呜咽道:「你……你要是逼我接客,我就自尽!」 解红衣在她面前矮下身,问:「如果客人是江漳呢?」 陈璧眼中勐地蹿上火焰,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咬碎了:「你们……你们全该下地狱!」 手中金簪勐地扎下! 她的手腕被解红衣一把攥住。解红衣挨在她耳边低声说:「如果来的客人是江漳,我们把他送往地狱,如何?」 陈璧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解红衣,半晌才问:「为什么?」 「月栀,」解红衣嗓音瞬间喑哑:「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陈璧顿时明白了:「我们该如何做?」 解红衣握住了她的手:「你什么也不用做,只呆在这里就够了。江漳这个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他若是知道你来了凡心阁,必会特意来羞辱你,只要他来,就不会活着走出去。」 陈璧不安地问:「你要是在这里要杀了他,官府一查就查到了啊?」 解红衣腥红的嘴角挑起:「我有办法让官府查不到,只问你敢不敢做。」 陈璧看着她,眼底发红:「敢。」 解红衣又说:「若你做了,便是凡心阁的人,上了我的船,以后再也无法离开。」她疼爱地抚摸着陈璧的脸颊,「今后你明里是妓子,暗里是杀手,听命于我,接客,杀人,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受得了这份苦吗?」 陈璧垂眸沉默一下,点了点头:「我本已无路可走。」 解红衣满意地微笑:「实不相瞒,我的凡心阁,是一座吃人不吐骨的楼。你只要把江漳引来,我保证他有来无回。」 第107章 露骨 解红衣不再藏着掖着,向陈璧展示了凡心阁的机关,带陈璧乘坐直达地宫的「听屋」,让她见识了一下人间地狱——九盘地宫。 解红衣对陈璧说:「等把江漳囚到地宫,你可以来这间听屋,亲耳听听他临死前的哀嚎,他的每一声哭叫都是对月栀和陈节亡灵的抚慰!」 她回身看着目瞪口呆的陈璧:「你若不敢做……」 陈璧长出一口气,说:「我若不敢做,反悔来得及吗?」 解红衣笑意寒凉:「来不及了。你已知道凡心阁的秘密,若要退出,我只能杀了你。」 陈璧垂眸,低声说:「竟真的有吃人楼,神明诚不欺我!」 解红衣没听明白:「什么?」 陈璧微微一笑:「我是说,天道轮迴,报应不爽。我有一样东西,能将你的地宫变成真正的地狱,能让江漳等人受尽恐惧和折磨,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她拿出一个小瓷瓶,美丽的眼眸中飘过一抹阴翳:「解姐姐,这是我的家传秘药,神仙眼。」 陈璧说了神仙眼的功效,解红衣用陌生的眼神打量她,语气中带着赞许:「真看不出啊,小妮子心狠手辣,不输于老娘我!」 陈璧微笑福身:「不敢,还请姐姐多多指教。」清丽的面容笼着一层淡淡森凉。 那之后,解红衣大肆宣扬凡心阁买了陈璧,将她捧为一朵不轻易见客的高岭之花。 果然,江漳闻风而来,还来一赠三,带上了另外三个好兄弟,四人一起急不可耐地奔向温柔乡,却不知等待他们的是「地狱」。 那天江漳带着常雨、邢灯、尤升三个酒友,四人来到凡心阁。 如意料之中,江漳此人狭隘又记仇,陈节都死了也不会罢休,专点新晋头牌沉璧相陪,誓要把对陈节的羞辱进行到底。 解红衣拧着帕子,面露为难:「哎哟,不是奴家不喜欢财神爷的银子,实在是沉璧不同于其他姑娘,人家出身高贵,乃大家闺秀。奴家得先问问她,她若不答应,这银子我想赚也赚不得呀。」 江漳在大厅中大笑:「一个杀人犯的妹妹,家里原也是做灯笼起家的,什么大家闺秀?」 厅中客人纷纷注目,江漳更加嚣张,当场摔了一只茶壶,嚷道:「解红衣,月栀是我从你家赎回去当妾的,你也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老子今晚睡定了陈节的这个妹子,要是睡不到,老子一把火烧了凡心阁!」 解红衣吓白了脸,慌忙赔不是:「爷,莫急眼嘛,四位爷先到雅间稍候,奴家去跟她说!」 四个人被请进雅间,解红衣去找陈璧。四人等在雅间里骂骂咧咧,忽闻异香扑鼻。耸着鼻子找到香味来源,是搁在角落架子上的一小坛酒,盖子没盖严,香味飘了出来。 四人都好酒,当即找出酒杯斟上,先饮了起来。 等候的当空,江漳忽然看到案几上有本册子,封面画着春宫。 「呦,有好东西!」他兴致勃勃伸手拿起就翻开,突然惊唿一声,把册子丢了出去。 另几人惊讶笑道:「江爷见多识广,什么春宫能把江爷惊成这样?」 江漳啧了一声,神秘地说:「画得太露骨了。你们自己看!」 「这得有多露骨,能把身经万花丛的江爷吓到扔书?」另一人捡起册子忙不迭地翻开,另两人也凑上去看。三人齐齐吓了一跳! 册子里不是春宫,倒画着一个个肢体残破、面目狰狞的恶鬼!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江漳拍着桌子大笑:「我就说露骨吧?看那个鬼,一边脸可不露着骨头吗?」 另一人骂道:「必是哪个小贱人故意搁这里戏弄客人的,小手段真不少!」 四人又笑又骂,兴致昂然地商量着等会儿如何把小贱人们戏弄回来。 过一会儿,解红衣回来了,见屋里热闹,笑道:「呦,四位爷也喝上了!」 江漳哼了一声:「解红衣,有好酒不给我们喝,倒藏着掖着。」 「不敢不敢,原是招待四位贵客的,这不是还没顾得上吗?」 江漳品着滋味:「这酒味道十分特别,是什么酒?」 解红衣笑得意味深长:「这酒叫做,神仙眼。」 「怪名字。」江漳晃着脑袋,「听说过神仙醉,没见过神仙眼。」 解红衣扫了一眼案上翻开的画册,含笑道:「爷有所不知,神仙眼乃瑶池仙酒,喝了能看到神仙呢。您很快就知道了。」 江漳撑着桌面,已有醉意:「少东拉西扯!沉璧怎么说?」 解红衣嘆口气:「沉璧心性高,听说了您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肯。」 江漳「啪」地摔了杯子。 解红衣躲开迸溅的碎瓷,无奈道:「哎呀,爷真是个急性子!奴家还没说完呢!」她把手招在嘴边,凑近江漳,「她不肯,我便令人将她绑在了床上,岂不是更有趣味?」 江漳两眼狼光大盛:「不错,不错,这事你办得漂亮!爷这就过去疼她!」 另三个人起闹,江漳晃晃悠悠站起来:「你们急什么?改日轮到你们,咱们兄弟四个,每个人都得轮一遍!」 解红衣扶着江漳,对那三人说:「奴家也给三位安排了最俊的姑娘!」 门外的姑娘们一拥而入,将他们分别搀走。 凡心阁生意正好,喧譁吵闹,四个人不着痕迹地消失在凡心阁不同角落。 解红衣把江漳扶至三楼,站在最中间的房间门口,低声笑语:「沉璧在里面等着你呢,进去吧!」 江漳有些头昏,没察觉解红衣语气里的一丝阴森,迫不及待地踉跄进去。 屋里垂着浅红纱幔,江漳一层层掀开闯进去,看到床榻上坐着的美人儿。却并没有像解红衣说的那样被绑着。 沉璧坐在床沿,朝江漳盈盈一笑。江漳顿时被花容月貌耀花了眼。 「名不虚传。陈节真是有个……好妹妹。」江漳口齿不清,跌跌撞撞朝她扑去。 他却在床前几步远处勐地止住脚步,盯着沉璧的脸,眼睛恐惧地睁大:「狐妖……你是狐妖!」 他惊恐地后退,沉璧却扑了上来,扯住他的手臂勐地一搡,江漳原已醉得脚步不稳,随之重重跌到床上。 床板突然塌陷下去,随着一声惨唿,江漳像被一张巨口吞没。床板瞬间恢復原样,连被褥都是平整的。江漳却已消失不见。 第108章 没人能找到你 沉璧房间侧面的墙边,一个博古架忽然移动,出现一个暗门,解红衣从隔壁房间直接走了进来,问道:「下去了吗?」 沉璧浑身发抖,语不成句:「下去了……好险,药效发作得快了一点,他把我也看作妖怪,差点吓跑了,我不得已……推了他一把……」 她从小到大一只蚂蚁也未碾死过,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把人推向一个陷阱,一边说,一边后怕得眼泪直流。 解红衣上前抱住她:「干得漂亮!另三个畜牲也都被姐妹们送进九盘地宫了。他们会在地宫里相遇,互相把对方看作妖鬼,要么把彼此吓死,要么把对方撕碎……月栀和陈节遇害时遭受的恐惧和痛苦,要他们百倍地品尝回来!这是他们应得的!」 沉璧把脸埋在解红衣肩头,哭出声来。 …… 方小杞听得愣怔,忍不住赞嘆:「你们真是了不起啊。」 解红衣冷笑:「小官差,你在嘲讽我们吗?」 方小杞看着她:「不是嘲讽,是真心的。谁不想……手刃仇人呢?」她突然攥紧了手,一抹血色闪过眼底。 方小杞不可遏止地记起自己的家仇。然而,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仇人是谁! 如果……如果她也有机会把自己的仇人关进地底,让他在疯狂和恐惧中受尽折磨而死,岂不真的痛快? 一抬眼,见解红衣不知何时凑近在她脸前,感兴趣地看着她。她吓了一跳:「你离我远点。」 「怎么?怕我亲你啊?」解红衣笑着用菱扇戳了她脑门一下,这才倚回案边,「小官差,你怎么了?忽然神不守舍的。」 方小杞勐地甩了甩头,把与当下无关的念头甩出脑海,问:「对了,江府闹鬼的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解红衣掩着口笑道:「哎呀,小官差,可别把事情全栽到姐姐头上。我只不过助了一言之力罢了。他们家的方管家奉江天寿之命来寻江漳时,姐姐我多了句嘴。」 「你跟方有青说什么了?」 解红衣嘴角得意地微抿:「方有青奉江天寿之命寻找江漳,把平康街的花楼一家家问过来。问到我这里来时,我说江漳来过,但宿了一夜就走了。方有青也没追问,倒问起月栀。他想知道月栀是否还有亲人,想代为照应。」 解红衣垂着眼,深深感慨:「我看他态度恳切,便与他聊了几句。他虽遮遮掩掩,但老娘是干什么的?老娘阅人无数,一眼看出那小子的心思。他心里有月栀,却发乎情,止乎礼,月栀到死都不知道这份情义啊。早知今日,我怎会把月栀许给江漳那种败类?若月栀嫁给方有青,虽然清贫,却有情有义,必会待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她忽然住了口,闭着眼摇了摇头:「说这些都没用了。」 解红衣稳了一下心绪,才接着说:「那天我对方有青说,江漳可能再也不会回去了。我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方小杞心中瞭然:「他听懂了。他跟江天寿禀报时,定是故意没提江漳来过凡心阁,所以,江家始终没怀疑到凡心阁来。方有青知道江漳回不去了,江家的顶樑柱倒了,这才有胆子联合少夫人们装神弄鬼。我昨天见江天寿形容憔悴,已经折腾出病了。」 解红衣幸灾乐祸地拍手:「江天寿这人我是认得的,为人贪婪又阴毒!江漳那种纨绔,怕是没有杀人嫁祸的胆子,多半是江天寿给他出主意、扫后路!活该!这爷俩都活该!」 解红衣用帕子揩去笑出的泪花:「这么说来,闹鬼的好戏,必是方有青这小子的主意。江家只有江漳一个独子,只要再把江天寿吓死了,等他腿一蹬,江家偌大的产业不就落在少奶奶们和方有青手里了吗?这小子有心计,是个可造之材!」 方小杞冷冷看着她:「江漳死了,江天寿再死了,杀害月栀的真兇究竟是谁,就永远不能大白于天下了,月栀在地下能安心吗?」 解红衣像被勐地刺了一锥子,怒道:「冤案是官府判的,翻案也是你们官府该做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江天寿不是还没死吗?你们给他上刑,不怕他不招!」 方小杞飞快地答道:「好啊,放我走,我去跟上官禀报。」 解红衣沉默了,眼里的温度一点点冷下去,缓缓道:「对不住,你知道了凡心阁的秘密,我不能放你走。」 方小杞急道:「解红衣!江天寿最多是个从犯,那个老狐狸什么也不会说的,他曾是三品大员,不可能给他上刑的!只要我把江漳四人带回去,大理寺的沈少卿必能审出真相,给月栀一个交待,她的亡魂才能安息!」 解红衣眼神中透着轻蔑:「我才不信任官府,你那位沈少卿说不定也是个无能之辈。」 方小杞眼中火星一炸:「你说谁无能呢?」 解红衣咬牙切齿:「要真相给世上那帮愚人看,有什么用?如今的世道,想要公道只能自己讨!」 忽然,清脆的铃声从头顶传来。方小杞抬头,看到听屋屋顶正中挂了一个铜铃,铃铛不大,不太显眼。它似乎被看不见的手扯动, 接连摇响几下。看来,是有人在别处扯动机关。 解红衣也仰头看着铜铃,脸上浮起迷惑:「有客来吗?」她盯了一眼方小杞,「是你引来的吗?」 方小杞赶忙摇头:「没有人知道我来。」 心口却狂跳起来。难道,是沈星河找来了?很有可能!她能找到凡心阁,沈星河也能! 解红衣不在意地轻笑:「没关系,没有人能参破凡心阁的机密,也不会有人能找到你。」 她起身,红裙曳地,在小屋中缓缓踱了几步,忽然转身朝方小杞走近,伸手似要摸她的脸。 方小杞看到解红衣纱袖下藏着利刃! 她本能地向后躲避,却本来就靠在墙角,躲无可躲! 第109章 被困听屋 解红衣手中尖刀抵在了方小杞咽喉前,冰冷的刀尖触到方小杞颈部的皮肤。 方小杞心中一片冰凉。解红衣杀人无数,不会在意多取一条命! 半晌,解红衣忽然嘆口气撤回了身,神情哀婉:「我手上虽然沾满了血,也不喜欢随意杀人。」 方小杞感觉十分意外。 解红衣环视小小的屋子,说:「这间听屋倒是干干净净的。以我丰富的经验,人在断水断食的情况下最多撑七天,七天后我再来,我会好好地安葬你。」 方小杞脸色变了:「餵……」这还不如一刀了结她痛快! 「对了,提醒你一下,」解红衣婉然转身,「不要妄图从听屋里出去。即使出去了,往外的通道也有障眼迷局和机关,你不知正确路线,是决计走不出去的,只会困死在楼体夹层之间!」 解红衣一边恐吓,一边向后退去,退向门口对面的木板墙壁。 方小杞忽然感到不妙,疾声道:「等等!」 同时勐地冲过去想拉住解红衣。 方小杞身有轻功,速度非常快。 然而被「主子」培养了二十年的解红衣,必然学过功夫的,方小杞的指尖就差那么一点儿,没能碰到解红衣飞起的衣角。解红衣嘴角弯着一抹笑,像鬼魅般向后飘去。 眼看着她的后背要撞上板壁,不知如何触动了机关,板壁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一个暗门像戏法似地突然打开又突然合上,就一眨眼的功夫,解红衣的身影消失在小屋中了! 原来,有门的地方通往九盘地宫,没有门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出路! 方小杞就差那么一寸,扑到板壁上时,它已经又是一块严丝合缝的墙了! 她在板壁上又摸又拍,试图弄明白解红衣是怎么打开暗门的。可是板壁平平整整,找不到任何枢钮! 解红衣到底是怎么打开它的?! 方小杞不死心地左找右找,把整面墙一寸寸摸了无数遍,也找不出一丝异样。 她试着吹笛语引起上面的人的注意,但听屋的位置大概在地宫最深处,即使吹出最尖锐的声音,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精疲力竭倚着墙坐在地上,感觉又饿又渴,想起沉璧邀请她吃鱼时,她没坐下来吃几口。特别后悔。难道,自己真的要被活活饿死在这座小屋里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 搜寻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一无所获,大厅里的人们怨声沸腾。 季杨挨个人盘问,问一个,被骂一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跑上来三楼来找沈星河,却没看到人。他高声喊道:「大人,你在哪?」 走廊西侧尽头传来话音:「这儿呢。」 季杨跑过去,看到沈星河站在西侧拐进去的过道内,正在端详一扇门。 季杨带着一脸丧气请示道:「大人,嫖客中没发现可疑的人,怎么办,放人不放人?」 沈星河打量着打开的门,说:「都登记下名字和住处,就让他们走吧。凡心阁的人不准离开,继续拦好了。」 「是,卑职让姑娘们和龟公都回自己屋,谁都不准出来。」季杨犹豫道,「大人,您说是不是我们弄错了?方小杞大概真的没来吧?」 沈星河微微摇头:「不会,金牌飞燕岂会送餐不达?她肯定来过,凡心阁必有问题。」他打量四周,「老鸨解红衣还没见人吗?」 「有姑娘说,解红衣有个身份尊贵的相好,她有时会去相好的府上。但是那人身份保密,没人知道是谁,可能她去会相好了吧?」 沈星河不置可否,问:「你看这间屋子,是不是有些奇怪?」 季杨伸头往门里看了看,是间四四方方的无窗小屋,里面空空如也。他不解道:「不就是间空屋子吗?」 「一间空屋子,为什么位置如此隐蔽,还上着锁?」沈星河拨了拨挂在门扣上被砸坏的铜锁。 当他要求检查这间屋子时,龟公说钥匙在解红衣那里。他果断让人砸开了,但只是一间空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里里外外看了几遍,总觉得不对劲,却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疑云盘旋在心头挥之不去,他退出小屋,沿着廊道和楼梯一层层地走,感觉这座楼的每一层都比普通的楼要高,楼体似乎特别厚实,窗户少且窄。 难道楼中藏着暗室? 沈星河突然想到了什么,侧脸问道:「季杨,上次在旺福祠,听海道士沿地道逃走,你说是听海带你找到地道出口,把他堵了个正着?」 季杨眼中一亮:「没错,他们这些搞歪门邪道的,讲究什么奇门遁甲、生路死门,听山跟听海师出同门,算出他把生路出口留在哪个方位了!」 沈星河眸底微闪:「你去叫听山过来一趟。」 听山又是被被季杨横搁在马鞍前带来的。自打第一次谋面,季杨这么带了他一次,仿佛上了瘾,每次「带他骑马」,都把人脸朝下横搭在马背,害得听山看到季杨或是他的马,都要绕道走。 听山趴在马背上一路颠来,颠得快要吐了。他被季杨拽进大厅,提熘到沈星河面前。听山抱着拂尘摇摇晃晃站不住,全靠季杨拎着后脖领才能维持平衡。 沈星河见状,责备地盯了季杨一眼:「季杨,你不要总欺负他。」 听山感动得眼泛泪花。 沈星河接着说:「他还得干活呢。」 听山眼里的泪花干了。 「来,喝口水顺顺气。」季杨顺手拿过一把茶壶,贴心地让听山对着茶壶嘴儿勐灌了几口凉茶。 听山被呛得咳嗽,赶紧推开茶壶,抹着嘴说:「我没事,我可以干活了。」 沈星河站在大厅中央抬手指了一圈:「听山,你来看看这座凡心阁,是否有什么问题?」 听山仰着脖子看了一阵,脸色微变。季杨凑上前:「看出什么异常了么?」 「别吵!」听山一拂尘甩在他脸上,自己沿着楼梯噔噔噔跑上去,跑一阵,停住脚步张望一下,再跑一阵,再望一圈,右手飞快掐着指诀,嘴里念念有辞:「五数为中,戴九履一,右七左三……」 他上了二楼,在走廊里快步走着,眼里灼灼闪光:「二四为上,六八为下,符于遁甲……」 听山如饮了鸡血一般,足下生风蹿上了三楼,越念越快:「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 他勐地转身,从栏杆处可以看到大厅里站着的沈星河和季杨。他趴在栏杆上朝下喊道:「大人,这不是一座普通的楼,这是一座吞人不吐骨的九盘迷楼!」 第110章 大人好单纯 听山如获至宝,兴奋异常,张着双臂转圈,环视着整座楼阁:「我只在师父的秘籍中看到过九盘迷楼这种建筑,没想到竟能见到实物!」 沈星河牙咬得咯吱一响,低声道:「这小子还说没跟乌涧学到东西!」 季杨已飞奔上去,片刻间把听山提熘了下来,扔到沈星河面前。听山落地跌了一跤,脑子顿时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失言,小脸吓得腊黄,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弥补:「大……大人,贫道只是偷看过几眼师父的秘籍……」 沈星河弯腰揪住了他的领口,眉眼在昏光里格外凶戾:「方小杞在这座楼里失踪了,你最好少说几句废话。」 听山冒出冷汗:「贫道明白!」 沈星河手上用力,提着听山让他站起来:「说,她有可能在哪里。」 听山拂尘朝下,指了指地面:「很可能在地下。」 沈星河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听山意识到他误会了,赶忙道:「贫道不是那个意思!九盘迷楼是师父的独门杰作,专为不着痕迹地杀人灭口而建!如果贫道没有看走眼,这果真是一座九盘迷楼,那么楼内必然有许多机关陷阱,地下会有一个迷阵似的地宫,从陷阱掉下去的人会落入地下迷.宫里,永远也走不出来,活活困死在里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季杨在旁边听得惊悚,横刀抽出了一半:「好你个听山,还有多少事瞒着咱们!」 沈星河突然抬手:「别吵!」 季杨赶紧闭了嘴,其他人也大气不敢出。沈星河侧耳倾听一阵,对季杨说:「去把院里那些狗的狗嘴绑起来!」 季杨莫名其妙,不敢多问,拔腿奔去。没一会儿,院子里的狗们安静了。 沈星河在大厅中央伏身,以耳贴地,屏息聆听。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变了。地下隐隐传来阵阵鬼嚎惨唿之声! 地底下到底有什么?!方小杞若也在底下…… 他一跃而起,薅住了听山的领子:「听山,地宫的入口在哪?!」 听山苦起了脸:「大人,九盘迷楼的结构十分复杂,就算是师父亲自教,没有一年半载也学不明白的。何况我只偷看了几眼师父的秘籍?贫道真的不知道入口在何处!」 沈星河急躁不堪,把听山狠狠一搡,搡得他跌倒在地,欲哭无泪。 沈星河来回走了几遭,盯着地面说:「反正在地下不是吗?那就挖!季杨……」 听山赶忙爬起来阻止:「大人,使不得!地宫是用特制灰砖砌成,与一楼之间的地面更砌着数层砖块,厚达数尺,根本挖不动不说,更要紧的是,为防有人强行破闯,地宫的堆垒方法大有玄机,整体一块时固若金汤,一旦破坏一处,整个地宫的结构会失去平衡而塌陷,连带整座楼全部崩塌,把里面的人砸在里面!」 沈星河脸色铁青:「你还知道什么,一併说出来,肚子里敢留半句,本官给你连五脏一起踹出来!」 听山满头冷汗,急得快哭了,原地团团乱转:「贫道只是偷看了一点秘籍……生门……死路……我什么都没记住啊!」 沈星河眼里已爬上血丝,他抬眼望向楼上:「有人可能知道!」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三楼,一把推开沉璧的房门:「沉璧……」 屋里空空如也,沉璧不在里面。 季杨从沈星河身后伸出脑袋,迷惑道:「哎,人呢?卑职亲眼看着她进屋的啊!」 沈星河牙缝里飈出话音:「这间屋子里必有机关,搜!」 季杨领命,叫了几个差役进来,从地面到墙壁,一寸寸的敲摸。季杨试图搬动博古架时,一搬没搬动,架子仿佛被固定在墙面。 他立刻意识到有问题,试图寻找机关,却没找到。索性用上蛮力往一边用力一推! 只听嘎啦啦一阵破裂之声,博古架碎了一半,墙上也被硬生生扳出一道尺宽的缝隙,是个暗门! 凡心阁的机关都极为隐蔽,幸好有季杨这一推,才发现这么个暗门。季杨自打当上班头,体力也见长! 季杨嚷道:「找着了!」 沈星河快步过去,往暗门对面一看,看到一个艷红的身影。沈星河眼中晦暗:「解红衣?」 暗门另一侧是间华丽雍容的闺房,解红衣靠在美人榻上,用菱扇掩着口,状似惊讶:「呦,官爷想进奴家的闺房,从门口进就是了,怎么还得拆墙呢?也太心急了!」 季杨直发愣:「大人,隔壁这间屋子我进去过,明明没有人啊!」 解红衣起身,虽然墙壁上的缝隙狭窄,她还是优雅地侧身穿了过来,盈盈福身:「见过官爷。」 沈星河铁青着脸,单刀直入地问:「方小杞人在何处?」 解红衣一脸茫然:「官爷说的是谁?奴家不认得啊。」 沈星河盯着她,沉默一阵,突然吩咐道:「季杨,你们到外面去。」 季杨正打算钻过缝隙过去看看,不料他个子太大,卡在了那里,正在挣扎。闻言停住动作,犹豫道:「大人,这女人神出鬼没,诡异得很,您……」 「出去!」 「是。」季杨不敢抗命,吃力地退了回来,带着手下退出沉璧的房间。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解红衣摇着扇,语气慵懒:「官爷,奴家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沈星河打断她的话:「解红衣,你与内侍省有何关系?」 解红衣动作一顿,抬起脸时满眼茫然:「什么省?」 沈星河盯住她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内侍省。」 解红衣掩着嘴,「扑哧」笑了出来:「大人,您年龄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如此单纯,一点人情常理都不懂?」 沈星河拧起眉心:「你在说什么?」 解红衣红裙摇曳朝他走近,压低了声音,媚眼如丝:「必是大人的家教太过严谨了。没关系,姐姐教你点常识啊。内侍省的人,是不会跟我们这种人来往的。因为,他们都是公公,没有那话儿……」 沈星河脸色爆红,怒道:「住口!」 解红衣笑得扶腰:「哎呦,大人害羞了,真可爱……」 第111章 大人是疯了的情种 沈星河七窍生烟:「解红衣,你若再胡搅蛮缠,先拖去打板子,再回来接着问话!」 「哎呦,好大的官威,奴家不敢了。」解红衣乖乖站好,嘴角上翘,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沈星河气得头脑一时乱如麻团,方才的试探被搅得一团糟。 之前的马自鸣案、左东溪案均有疑点未解,沈星河一直没有放手,曾令听山等文吏们搜罗与两案相关的信息,所有涉案人员,不论大小角色,都要统计身世、经歷、日常往来,收集来的材料文书堆成山。但,沈星河全都看过。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这一次,自打解红衣再度进入视线,沈星河一边在凡心阁展开搜索,一边在脑中回忆有关信息。 他记得马自鸣和左东溪的升迁,都隐约有内侍省扶持的痕迹。当朝宦官权重,大小官员想要动调升迁,走一走内侍省关系乃司空见惯。将这点共同点称为疑点都是过分的。 但在沈星河眼里,过分它也算疑点,未能证实之前,就打个圈圈搁在脑子里。 如今,解红衣的背景中出现了明显的内侍省的痕迹。 听山呈报的有关凡心阁的材料中,表明解红衣是凡心阁的主人。凡心阁座落在极为繁华的平康街,已存在二十余年,期间几经转手。 他留意了一下解红衣的出身。本朝户籍制度完善,户籍资料表明,解红衣身世来歷模煳,在一个老太监的私府中长大。 老太监早已过世,他好像对她很好,把一生积蓄都给了解红衣,却将她的户籍立为乐籍。 解红衣十六岁时,拿着老太监赠她的遗产,直接盘下凡心阁,自己经营。 此事颇有些传奇色彩。越离奇,沈星河越觉得有问题。 他怀疑那老太监只是个幌子,凡心阁和解红衣的背后,可能另有主子。联繫太监的身份,沈星河大胆猜测,那个「主子」很可能也是内侍省的人。 沈星河一时之间得不到更多信息,也无暇再查,因为方小杞等不起。于是他以「五听」之术出言刺探,看解红衣是否能露出破绽。 不承想,被解红衣反将一军。 他强行压着火,理了理思绪,质问道:「你的养父,不是个老太监么?」 解红衣神情一凛,正色道:「原来大人是在说我养父。父亲的确是内侍省的人,他抚养我长大,对我恩重如山。他老人家已过世多年,大人为何忽然问起他?」 沈星河审视着她,在她神情间竟看不出丝毫心虚躲闪之意。 要么,她说的是实话。 要么,解红衣是个应对审问的高手。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凡心阁有问题,他几乎信了。 沈星河目光沉冷:「凡心阁,或者叫做九盘迷楼的主人,究竟是谁?」 解红衣柳叶眉微扬:「是奴家啊。」 沈星河面上如覆冰雪,咄咄相逼:「解红衣,你不说没有关系。凡心阁存在二十年,你背后的主子再谨慎,也会留下蛛丝马迹,本官一定能把他揪出来!」 解红衣脸色变了。 沈星河嘴角微勾:「你若不杀了本官,你主子就藏不住了。建议你把本官关进地宫,困死在里面。」 解红衣诧异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大人,奴家手上人命无数,没见过您这么急于奔赴地下的。」 沈星河不语。没错,他就是在故意挑拨她的杀心! 解红衣用小扇去戳他的胸口:「大人是为了方小杞吧?看不出大人是个情种,还是个疯了的情种……」 沈星河抬手挡住,皱眉:「本官只是想把自己的部下带出来。」 解红衣笑着嘆气,眸底如针芒闪动:「大人,别怪奴家不提醒你:进了九盘地宫,就出不来了。」 沈星河挑眉:「本官不怕。」 解红衣抿嘴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拿起案上一只酒壶,朝一个空杯斟去:「大人,喝了这杯送行酒,奴家就送您上路。」 沈星河不耐等候,伸手夺过酒壶,就着壶嘴勐灌了一口。酒液异香扑鼻,他明知有异,但他今日脑后反骨空前地硬,就算鸩酒也敢一口闷。 他把酒壶在案上重重一顿:「别拖拖拉拉的。」 解红衣佩服地赞嘆:「官爷豪气。」 她侧了一下身,指向挂着垂帷的雕花床:「官爷,请吧。」 沈星河沉了脸:「你想干什么?」 解红衣掩着口笑出声来:「都什么时候了,大人还想着守身如玉的事!大人别误会,奴家虽馋大人身子……」 玉指朝沈星河胸口探去,被他阴沉的目光瞪了回去。她悻悻道:「这张床,是直达地宫的入口。你的小官差在下面等着您呢。」 沈星河大步走过去,一撩官袍,坐在了床上,皱着眉道:「休要拖拖拉拉!」 解红衣嘴角的笑意变得阴寒:「官爷要当心,九盘地宫里,是有食人恶鬼的!」 她捏住床栏的繁复雕花中的一柄如意,用力一拧,看似与木雕一体的如意居然能转动,整个床面瞬间抽离,沈星河消失不见。 床面合回原样,平铺的被褥都不曾乱半分。 解红衣舒心地拍了拍手:「大人啊,喝了神仙眼进地宫,註定先疯再死,这辈子您是回不来了,来世再见。」 她回身,环视空荡荡的房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自语道:「沉璧去哪了?」 她穿过两个房间之间的墙隙,回到自己的屋子,转到一道屏风后,扳动机关,露出一条朝下的木梯,通往昏暗的未知处。 这是解红衣房间的另一个暗门,它通向楼体的夹层,几经曲转,经二楼、到一楼,到地下,沿着地宫外围的一条通道,最终是能够不经大门、直接走到凡心阁之外。 实际上,这条暗道并非从上至下的一条,它在凡心阁的楼体夹层中曲折迂迴,四通八达,连通着上下几个房间和地宫,能让人神出鬼没出现在不同房间,也从楼中各处全身而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解红衣疑惑道:「如果那班头说的是真的,沉璧没有从门口出去,那么,她只有从她的房间,打开博古架后的暗门到我的屋里,再从我屋中屏风后的暗门出去。可是,我从未告诉她这两道暗门,她是怎么发现的?」 解红衣满心困惑,她进了暗道,一路盘旋而下、一路开合机关,直到走到最后一道门前。门内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支凤尾金簪。是沉璧的凤尾金簪。 解红衣捡起凤尾金簪,脸上神情一片空洞。 「陈璧妹妹,是我小看你了。」 第112章 地板密码 解红衣推开尽头的门,是隐藏在一道楼梯下的角落,绕过楼梯,已身在一家临街茶铺的内堂。此时天已黑了,店铺刚刚关门打烊,但女掌柜留在店铺中。 解红衣走到前堂,店铺的女掌柜对她的突然出现习以为常,福身行礼:「主子。」 解红衣问:「刚才有人出来过吗?」 女掌柜答道:「半个时辰前有个姑娘从里面出来,按规矩,属下没有多问。」 能出入暗道的,只有解红衣的心腹,女掌柜不生疑是情理之中。 解红衣捏着凤尾金簪,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没想到啊,看走眼了。」 女掌柜不解:「主子说什么?」 解红衣吩咐道:「你去放一支红色烟花。」 女掌柜脸色微变:「主子,那是最坏的情况才要发的信号,到底出什么事了?」 解红衣眼眸晦暗:「凡心阁,保不住了。去吧。」 她返身走回暗道,心事重重沿通道的阶梯攀回去,她不能一走了之,走之前,得把凡心阁打扫干净。 忽听前边有动静,勐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上方阶梯上摸摸索索! 解红衣惊讶至极,脱口而出:「方小杞?!」 方小杞勐地回头,满面惊惧。她脸上青了一处,浑身满是灰土,十分狼狈。 解红衣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是怎么打开的听屋的暗门,又是怎么走出九盘地宫的?」 方小杞脸上的惊恐缓缓变成惊喜:「啊?我已经走出来了吗?我还以为仍在地宫里呢!」 解红衣眼神一厉:「不能留你了。」 她袖中突出薄刃,红影一晃,朝方小杞冲来! 方小杞躲无可躲,情急之下手脚并用地朝上爬去,前方却突然没有路了,只有一扇关紧的门! 身后细风袭至,她感觉自己就要被解红衣刺个透心凉!她无可选择,只能用力朝那道门撞去! 砰地一声,门居然被撞开了! 解红衣方才进入这道门的时候,心神不宁,忘记把机关锁死! 方小杞冷不防整个人沖了出去,撞翻了遮挡在暗门前的屏风,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头顶传来一声暴喝:「什么人!」 方小杞听出那是季杨特有的嘴巴漏风的声音,感动得差点流泪。 不久之前,季杨被沈星河赶到门外之后,越等越不对劲,敲门也没人应答,进来一看,两个连通的房间里不见了沈星河,连解红衣也没人影了! 季杨毛骨悚然。他突然感觉这座楼像头怪兽,腹内长满了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什么地方张开,把楼里的人吞得无影无踪! 季杨六魂无主到处乱蹿之际,屏风后突然冲出一个人,他的刀都举起来了,幸好砍下去之前,看清了地上的人是谁。 他惊呆了:「方小杞?!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顾不上跟他叙旧,反手指向墙上暗门:「快,抓住她!」 季杨抬头,看到解红衣站在暗门内,艷红的嘴角勾着笑,像一只浮在墙里的艷鬼。 在季杨的刀锋抵达之前,解红衣扳动了机关。暗门合拢的一瞬,方小杞看到她的眼里布满阴森。 季杨的刀头晚了一瞬,砍进暗门的木头三寸深。他把刀拔出来,在暗门上连踹几脚,暗门纹丝不动。 方小杞坐在地上喘息,用袖子擦着脸上的灰:「省省力气吧,这门厚得很,靠蛮力很难打开。再说了,就算打开,解红衣大概也有办法封死里面的路。这楼里暗道四通八达,她就像进了蚁巢的蚂蚁,想抓她出来,只用蛮力行不通的。」 季杨急道:「那怎么办?大人可能也进去了!」 方小杞勐地抬脸:「你说什么?!」 「先是沉璧在她的屋里莫名其妙不见了,这边原本没人的屋子,倒莫名其妙多了一个解红衣……」 季杨用漏风的嘴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方小杞却听明白了。 她爬起来,从连接两间屋子的暗门钻进沉璧的房间。 季杨跟着往这边钻,又卡住了。他一边挣扎一边说:「我出去的时候,大人就在这屋跟解红衣说话,两个屋的门口我们都守着呢,大人肯定没从门口离开。」 方小杞突然拿起桌上一只酒壶嗅了嗅,拿着它跑到季杨跟前,凑到他鼻子上:「你闻闻这味道熟不熟悉?」 季杨嗅了一嗅,迷惑了一下:「好像在哪里嗅到过……」 方小杞提醒他:「旺福祠!」 季杨勐地记起来了:「对对对,这酒的气味跟听海妖道放的那股毒烟味道很像!」 方小杞脸色惨白,脚底踉跄了一下,喃喃道:「原来……那是沈星河?!」 季杨没听明白:「你说什么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方小杞一时胸闷气短,喉头腥甜,说不出话来。 她被解红衣囚禁在地底的听屋里后,很是气馁了一阵,又不死心地试图破解暗门的机关。 那面看上去平平整整的木壁墙上,没有扳手,没有按钮,没有任何能活动的东西,它的机关到底隐藏在哪里? 她努力回想解红衣离开之前到底做过什么小动作,触动过什么地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睛回想解红衣离开之前到底做过什么小动作。幸好她有过人的记忆力。 可是在她脑海回放的情景里,解红衣闲庭信步,手里拿着她的小菱扇摇来摆去,那双玉手并没有触碰过任何地方,到最后她走到板壁前时,暗门就自动开了。 解红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她会什么隔空法术么? 方小杞跌坐在地上抱住脑袋,快要崩溃。突然,她发现脚下的地板有些异样。一般房屋的木地板都是由长条木板拼接铺垫,这间听屋的地板却是由一块块正四方形的木板铺成。 她伸出手,在面前一块方形木地板上按了一下。木板有些松动。不,不是松动,是按上去它微微下陷! 再按另一块,同样的手感。 她记起解红衣离开之前,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柳腰款摆身姿妙曼。她勐地明白了什么!解红衣没有动手,但是动脚了啊! 这木地板就是机关,按特定顺序踩中其中一些木板,连成一套密码,才能打开暗门! 可是,解红衣最后来迴转了好大一会儿,谁知道她哪一步是随意闲步,哪一步是开始踩踏密码? 但是没关系,方小杞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脑子好使!从解红衣从案几边站起来的第一步起,到暗门打开前的最后一步,方小杞有把握復原解红衣的行走路线,也就能踩对解红衣踩过的「密码」! 她兴沖沖坐到解红衣坐过的位置,准备开始。 就在这一剎那,案上的烛芯倒在最后一汪烛泪中,淹灭了。 第113章 错过 烛火一灭,听屋陷入黑暗。 方小杞下意识往怀里摸了一摸,却没摸到火折。这才记起自己的火折落到解红衣手中,解红衣用它点燃蜡烛之后,顺手给揣去了! 她怎么能这样! 方小杞咒骂一声,努力压住焦躁的情绪,回想地面方木板的格局。横八竖八。她缓缓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按着解红衣踏过的路线迈出第一步。 在没有光照的情况下,难度骤增,她能走对路线,却未必踏准木板。 走一遍,不行。再走一遍,还是不行。 同一条路线方小杞走了数十遍,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木地板或许并不是开暗门的机关?又或者自己记错了解红衣的步法? 她走得衣衫湿透,渐渐绝望,可是在绝望的末尾总是打起精神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直到墙壁传来「咔」的轻响,方小杞差点泪流满面。墙上终于出现了暗门,露出一条光线昏暗的通道。她迫不及待想往外钻。 就在这时,她听到听屋另一侧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仿佛重物坠地,连地宫中断续的嘶吼声也似被惊到,暂停了一阵。 她大气不敢出,侧耳听了半晌,嘶吼声再起,并且叫得分外凶烈,仿佛那些恶鬼似的人就要冲到听屋里来! 她背上一寒,赶紧走为上计! 通道中的细微光线来自墙壁上挂的一盏提灯,想必是方便出入者照明用的。方小杞拿过提灯拎在手里,沿向上的阶梯攀去。 解红衣没有骗她,这条路非但曲折迂迴,且有许多岔路,时而向上,时而下坡。走着走着就是死路,尽头或是墙壁,或是她根本无法打开的暗门,她到处敲击、捶打,也毫无回应。墙体太厚了。 她不知自己是否算出了地宫,乱闯一阵之后,力竭腿软,一脚踩滑从阶梯上滚下去,摔青了脸。 她头晕眼花地趴了一阵,心知如此下去不行,真的会像解红衣说的那般,困死在这些迷道里。 她想了想,捡了块石子继续摸索,每每有走不通的死路,便退回来在分岔口画下标记,逐条岔道试探。就这样艰难地前进着,直到身后传来解红衣的惊唿声。 如今,方小杞总算逃出生天,可是季杨告诉她,沈星河消失在这间屋子里。 她记起自己离开听屋时,听到地宫中有重物坠落的声音。 她明白了,那是沈星河坠落的声音! 方小杞懊悔得肠子都青了!她为什么直接走了?若稍作停留,或是唿喊一声,就能发现那是他了! 沈星河可不像她是乘坐听屋下去,而是直接落进有四只「恶鬼」的九盘地宫,而且,在掉下去之前,他多半被解红衣下了神仙眼! 地宫里江漳鬼一样的模样瞬间闪现在眼前。 沈星河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吗? 这个念头一闪过,方小杞就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点,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恐惧没有用! 季杨震惊地看着她:「小杞,你干嘛呢?」 方小杞的脸颊被她自己抽红,眼带凶气,模样看着有些吓人。她抬起脚,把卡在墙里的季杨用力踹回解红衣的房间。 季杨震惊又委屈:「小杞,你干嘛踹我?」 其实方小杞倒不是故意无礼,她不愿用手接触别人,用隔着鞋底的脚就好很多,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方小杞道:「对不起啊,不是有意的。」 季杨感觉这个道歉太敷衍了,更委屈了。 方小杞跟着钻到隔壁,指着屏风后的暗门,说:「季杨,赶快把它弄开!」 季杨摸不着头脑:「你刚刚不是说用蛮力没用吗?」 她急道:「现在没用也得试试了,大人已掉进地宫里了,江漳四人在里面已经疯如厉鬼,见人就杀,大人很危险!」 季杨立刻冒出一头冷汗,飞奔出去,吩咐几名差役找工具。几人找来斧子、镐头,一阵木屑迸飞,几寸厚的木板暗门被强行破拆,通道刚刚露出,只听「轰」的一声,上方突然塌落一堆砖块! 尘土暴扬,季杨等人赶忙后退。 季杨觉得这情景眼熟,一下记起来了,捂着鼻子咳了两声嚷道:「在旺福祠那次,听海道士逃跑时,暗道里也是塌的,还砸死一个道童!」 待灰尘散去,方小杞探头查看,只见砖块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她心头一凉。 这条暗道在楼体中迂迴盘旋,解红衣只要堵上一小段,只搬砖就得搬好几天,地宫里的沈星河怕是都凉了! 季杨急得直挠头:「这可怎么办?」 门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有人冲进来发出一声疾唿:「你们干什么呢?九盘迷楼半点也拆不得啊!」 方小杞眼神一厉,回头一看,是听山。 她慢慢转身走近听山:「听山,你知道这座楼是你师父乌涧建的?」 听山点头:「我知道,这是座九盘迷楼!」 「好啊,你果然知情!」方小杞热血沖头,反手拔出季杨的腰刀,架在了听山的脖子上。 季杨觉得,自己的刀就是替方小杞带的! 听山当即跪下了,眼泪直飞:「这事跟我没关系呀!」 季杨在旁边帮着解释:「他就是偷看过几眼乌涧的秘籍。冷静啊。」 他小心地把方小杞手里的刀抽了回去,哄劝道:「小姑娘家不要动刀动枪的。」 听山指着塌方的暗道,解释道:「我跟沈大人禀报过,九盘迷楼是一个整体时固若金汤,如果强行破拆,就地破坏它微妙的平衡,极易崩塌,这是这种楼阁的一个自毁设计,其目的正是一旦被强行闯入,便能毁灭证据。」 方小杞咒骂一声,用指节敲着自己的脑门,转了两圈,指住了听山:「听山,这两间屋子里,肯定藏着个能令人掉进地宫的陷阱,你能不能把它找出来?」 季杨一愣:「小杞,找陷阱干什么啊?」 方小杞扫了一眼屋中众人,森森道:「陷阱是直达地底迷宫的最快捷的路线。只要找到陷阱,就能多投些人下去,先保护好大人再说其他。」 众人均觉头皮一麻,不由自主悄悄后退,看向方小杞的目光有些畏惧。有人小声嘀咕:「小姑娘家怎么比沈大人还狠?」 第114章 灭口 听山面露犹豫,说:「从陷阱下去也是个办法。只要摔不死,多费些功夫,九盘地宫还是能走出去的。」 季杨推了一把听山:「那你还不快找!」 听山被搡得想哭,到处胡乱摸索,一边小声哼唧:「我只是看了几眼秘籍,记不清陷阱的方位了呀……」 方小杞突然记起在听屋里时,解红衣曾提过,凡心阁中的陷阱在某处床榻上、茶席前、阶梯上,而江漳就是从沉璧的床榻掉下去的! 她钻回沉璧的房间,在床榻边拍打摸索:「这里肯定是陷阱!不知机关在什么地方,干脆把床搬开看看!」 季杨这次机灵了,没往半开的墙缝中钻,绕到外面从门口进去,用力搬那雕花檀木床,床纹丝不动。 他吃力地说:「床好像是固定在地面的……小杞,现在怎么办?」 方小杞眼里已爬上血丝,说:「不能搬动就是有问题!拆!」 「等等,等等!」听山从墙缝中钻了过来,「拆不得,硬拆还会引发塌陷!方才已经塌了一次了,再塌几次,整个楼就不保了。」 季杨记起刚才破拆通道暗门的情形,吓得赶紧住了手。这若是一堆砖头塌下去,难保不把底下的沈星河砸死! 季杨提着听山的领子,几乎把人拎起来晃:「你赶紧想一想,你师父会把机关设在何处?」 听山脑仁快要被晃出来,扑棱着手脚落回地面,哭丧着脸在床上床下到处乱爬着找,不得其法。 季杨焦躁不堪:「小杞,现在怎么办?」 方小杞按着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听山一时半会儿破解不了机关。而解红衣像只狡兔一样钻进了暗道里,暗道必然有通往楼外的出口,说不定人早跑了。 但是还有其他人。 她忽地抬眼:「解红衣跟我说过,凡心阁里有她的心腹,那些人也能了解机关所在,审!」 季杨应声蹿出门去。 没一会儿,楼里传来几声唿喝和惊叫声。 季杨很快回来了,他直冲进门里,脸色惨白。 方小杞一惊:「出什么事了?」 「死了……」季杨结结巴巴说,「死了几个姑娘和一个龟公,都死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 方小杞跟着季杨去看了其中一具尸体,那姑娘是被利刃割喉,一击毙命。姑娘的眼睛圆圆地睁着,美丽的脸上写满惊讶,仿佛不相信对面的人会杀自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方小杞记起解红衣拿来指住自己咽喉的薄刃。她移开视线,不想看姑娘死不瞑目的脸。 突然目光一凝,看到一支凤尾金簪横在地毯上。 她捡起来端详。季杨在一边说:「这是死者的东西吧?」 「不。」方小杞说,「这是陈璧的簪子。」不久之前,这根凤尾金簪别在陈璧的发上。她记性好,不会记错。 簪子在手中一转,果然,侧面铭了一个「璧」字。 季杨惊疑不定:「难道人是陈璧杀的?」 方小杞回忆着陈璧玲珑娇弱的模样,微微摇头:「不像是她能干出的事。我怀疑是解红衣干的。这些人必定都是她的心腹,她从暗道进到她们的房间,杀人灭口。」 她有些脱力:「她可能把所有知道凡心阁秘密的人全杀了。」 季杨两眼发直:「一下子出这么多条人命,事情越闹越大了!小杞,咱们该怎么办?」 按理说,沈星河不在,季杨才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但在这需要用到脑子的紧要关头,季杨已经不知所措,主意显然没有方小杞的多,什么事都想问问她,不知不觉,方小杞竟成了主心骨。 方小杞无力地摆了摆手:「把其他人撤出凡心阁吧,免得再出事。」 「对对对。」季杨拍了一把脑门,赶紧吩咐下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不敢想像服下神仙眼的沈星河,会在九盘地宫中遭遇什么。 方小杞看着手中金簪:「沉璧去哪里了?」 季杨解释说,沉璧早在沈星河失踪之前,就从她自己的房间莫名其妙消失了。 难道沉璧也掉进地宫了? 方小杞缓缓摇头,喃喃道:「画着钟馗的小灯笼是沉璧家做的。神仙眼是沉璧给解红衣的。解红衣以为是自己拉沉璧共谋,实际上……」 她忽然抬高了声音:「是沉璧在主导一切!沉璧绝不会掉进地宫,她是利用暗道离开的!既然如此,说明她掌握凡心阁的机关要诀!」 季杨听不明白,问:「你念叨什么呢?」 她简洁地说:「沉璧掌握凡心阁的机关,把她找出来!」 季杨茫然摊手:「可是谁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沉璧去哪里了? * 设在床铺的陷阱从三楼到地下,是一条盘旋急下的滑道,沈星河重重摔进地宫,翻滚间撞到了头,摔得头痛欲裂,眼前发黑。 他蜷在地上抱着脑袋忍耐一阵,头痛却总不缓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失明症不合时宜地发作了。 他确定这黑暗不是因为地宫没有光源,这种熟悉的粘稠窒闷的感觉,是失明。 对环境的不确定,以及多年来犯病后就只想藏起来的习惯,让他本能地保持了安静,没有第一时间唿唤方小杞的名字。 沈星河呆在原地没有动,打算等失明症发作过去之后再做行动。他的手掌按着地面,感觉到阴冷潮湿。 空气是流通的,有风阴沉地掠过,带着陈年累月的腐朽气息。 失明发作时听力尤其灵敏,耳朵捕捉到一些细碎的声音,他能分辨出有的是虫爬,有的是鼠行。 突然,有脚步声从黑暗深处传来。 他心中一喜,忍不住出声:「方小杞?」 那脚步声一停,然后继续响起。沈星河听了一会儿,感觉不对了。脚步声沉重,拖沓。沈星河能辨别出对方不是两腿行走,而是四肢着地。还伴随着一阵阵奇怪的呜咽声。 他开始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个人。 第115章 放灯的老者 前方黑暗里,怪异的走动声越来越近。沈星河试探着伸手摸,摸到了身边砖壁,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感觉头脑昏沉。 声音好像在不远处停住了,他侧着耳,辨别到有一阵阵沉重的唿吸声。 他问:「来者何人?」 「鬼……」 对面传来模煳的回答,话声含煳,像兽类含着血肉的低啸。 沈星河感觉嵴背发寒,问:「你说什么?」 对面的声音勐地抬高,嘶哑又悽厉:「你是鬼!杀了你!」 同时乱踏声响起,腥风扑面!沈星河看不见,却不可遏止地想像出一头半人半兽的怪物手脚并用地朝他冲来! 他没有犹豫,反手抽出背上的钩月,弯弓搭箭就在一瞬间,「噗」地一声,是头颅被利箭贯穿的声音。 那「怪物」借着余力又朝前沖了一段,一阵摔跌声后,没动静了。 沈星河握着弓,冷汗湿透。 自从知道自己可能彻底失明,他就开始练习听声辨位,蒙眼射靶,练了不止一年两年。 他知道自己把袭击者射死了,却没看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眼睛还是没有復明。 他试探着往前,想去摸索一下倒在前边的东西,搞清楚它是什么。但只走了一步,就一阵晕眩,脚下踩的地面仿佛在晃动,他赶紧扶着墙站住。 晕眩感阵阵传来,与失明时的头痛搅在一起,他有些想吐,又吐不出来。 他很快想明白了,必是掉下来之前,解红衣给他喝的那杯酒的问题。 酒里也不知是下了什么药,令他越来越难受,这次失明发作的时间尤其长,大概也与那酒有关系。 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四周仿佛晃动着层叠鬼影。他的心揪了起来。方小杞是否也遭遇了怪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她只会那点三脚猫的轻功,也没带防身利器。她……还活着吗? 心中焦躁得如燃起一团火,沈星河不能再保持安静,扬声喊道:「方小杞!」 声音迴荡不止,表明地宫深不可测。他的唿喊很快有了回应,来者挟着粗重的唿吸,发出阵阵难辨哭笑的号叫,朝他跌跌撞撞冲来。 又招来一头怪物吗? 不对,那纷乱的脚步声,是二到三个「怪物」的。 沈星河一只足尖抵住墙根儿,让自己多少有点方位感,手上挽紧了弓。 药物令他的头脑越来越混乱,他努力对抗着晕眩,侧耳分辨着来袭者数量和距离,推测着对方头颅或心脏的位置。 必须及时出击,一击致命,若错失良机,就会给它们暴起反击的机会! 箭要离弦时,一个念头突然掠过脑际。 地宫又不是地府,怎么会有怪物呢?他是不是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失去了理智? 对面来的是怪物还是人?甚至……有可能是方小杞? 他犹豫的间隙,腥风扑面。 * 时辰已近三更,雪后天一直未晴,日夜交替之前的时段,大安城的夜黑得尤其浓稠。凡心阁虽出了事,平康街的其他花楼照常营业,灯火璀璨依旧。 凡心阁里也点了灯,只为照明用,比平时点的少多了,也没有往日笙歌,分外冷清。 两名负责守门的官差站凡心阁大门口,往左往右都是热热闹闹的花楼,衬得凡心阁这段像一潭死水。 官差甲忍不住伸着脖子往旁边花楼的门口张望,脸上全是贪馋:「快看,那个妹妹真俊啊。好不容易来趟平康街,却在这里看门,亏死了!」 官差乙搡了他一下:「别探头探脑的,万一沈大人出来撞见了,少不得一顿训!」 官差甲赶紧站直了,瞄一眼身后的大门,问:「这都一天一夜了,大人怎么还不出来?就这么大个地方,早该扒透了吧?」 官差乙:「谁知道呢。」 官差甲脸上露出促狭的笑:「这可是个香艷窝,说不定大人是故意多扒一会儿……」 他们还不知道沈大人已被凡心阁吞得不见踪影。 「梆」地一下,官差甲的脑袋被人用刀柄敲了一下。他气恼地回头正欲发作,看到季杨高大的身影竖在身后。 官差甲捂着脑袋:「小的错了。」 季杨瞪他一眼:「回头再教训你!」 官差甲狗腿地问:「班头要去哪啊?」 季杨眉间压不住火星:「去调人手搜捕沉璧!」 他迈开长腿正欲下阶牵马,突然向夜空望去:「不年不节的谁在放灯呢?」 远处,一盏盏孔明灯浮在夜空,隐隐连成一串,似一条缓缓游动的龙,风一吹散开,似在海底浮浮沉沉,很是好看。 而且,仍有一盏接一盏的灯继续浮上去。 这情景引起了平康街夜游客们的注意,越来越多的人站在街上观赏,花楼上的姑娘们也开窗眺望。 官差甲手搭凉棚张望:「班头,我咋觉得这灯一个接一个的,沖咱们这边来了呢?」 夜风忽然打了个旋儿,一些孔明灯先被吹了过来,花楼上的姑娘们嬉笑着伸手向窗外,想捉住一只玩儿。 有姑娘捉住了,笑语远远传来:「抓到了!」 笑音忽然转为惊叫:「哎呀,有字呢!这灯上写着:钱眼开……好吉利的话呀!」 季杨听到了,脸色剧变:「快,抓一只灯看看!」 话音未落,方小杞已从大门口冲出来,手里已经抓了一只孔明灯,这只灯上写着「小鬼笑」! 她神情紧绷:「季杨,这些灯的罩纸上写的是那首童谣的句子!」 那道催命符一般、谶语似的童谣! 她问:「谁放的灯?」 季杨指了一下街道南端:「是那个人,正从南边过来!」 方小杞转头,看到一个锦袍老者蹒跚而来。那是江天寿。他身后跟着两名僕从。一名僕从手里抱着厚厚一摞摺叠的孔明灯,另一名手里执着笔,在灯纸上潦草地写字。 老者往前走一段,把从僕从手中接过写好的灯,然后展开,点着灯芯,放上天空。主僕三人忙而有序,却透着些诡异. 方小杞飞快迎上去,问:「江老,您这是干什么?」 江天寿两只眼睛像空洞的岩窟,低声说:「嘘,别吵,我得按他说的做,漳儿才能不下地狱……」 第116章 当众招供 方小杞端详江天寿的模样,感觉他有些神智不清,大声问道:「您说的这个他,指的是谁?」 江天寿一边迈步,一边喃喃数着步数:「一,二,三……别吵,别吵,十步一灯,错一步他就会把漳儿抓去地府……」 执笔的僕从正在灯纸上下写下:「人间有妖……」 江天寿数了十步,站住,从僕从手中接过这只灯,哆哆嗦嗦地打开,点燃,放飞。 抱灯的僕从面带惊恐,抖抖嗦嗦说:「两位官爷,帮帮忙吧,我家老爷子好像撞邪了!」 方小杞赶忙问:「你快说是怎么回事!」 「今日老爷子去祠堂烧香,求祖宗保佑少主子平安。出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对了,说自己见到了神仙钟馗!」 方小杞眉间一紧:「他看到了钟馗?!祠堂里是不是贴着钟馗画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僕从想了想:「好像没贴吧……主子说,他要做的事是钟馗神仙的命令,不得有二话!」 执笔僕从又写好了一个灯:「钟馗驾到」,江天寿数着步子站定,把灯放飞天空。 方小杞问:「江老爷子会不会是发癔症,出现了幻觉?」 抱灯僕从连连摇头,胆怯地瞥一眼江天寿越来越恍惚的脸色,说:「若是幻觉,那玩意儿是怎么回事?」 他腾出手指了一下江天寿的腰间,那里晃着一枚白玉佩,上面染着污渍,像是血渍。 抱灯僕从带着哭腔:「那是少主子失踪时随身戴的玉佩!主子一个劲地说,是钟馗给他的,想救少主子,需按钟馗的吩咐做!」 主僕三人放灯的放灯,诉苦地诉苦,朝着凡心阁的大门十步一停,缓缓前进着。 季杨跟随在侧,指了指僕从手中所剩无几的灯,问:「钟馗就是让他放灯吗?」 僕人苦着脸说:「大概是吧!主子从祠堂里冲出来,急吼吼地吩咐我们去买孔明灯来,买得越多越好!可是当时天都黑了,大晚上的,可让小的们去哪里买啊?小的以为近日家里不太平,主子魔怔了,便想着出门装装样子,没想到一开大门……」 他脸上露出惊恐,「台阶上就放着厚厚一大摞摺叠的孔明灯,也不知谁放那里的!」 他缩着脖子不寒而慄:「要灯就来灯,这事太邪门了!主子令我们往灯上写这首童谣,一个灯写一句,十步放一只灯,反反覆覆写了放,放了写,一路走到这边来,我们怎么劝也不听!」 天上飘满了孔明灯,夜间的康平街原就热闹,姑娘和闲人们纷纷出来,跟着江天寿的脚步亦步亦趋地围观,有人认出了江天寿。 「这不是都安司江漳家的老爷子吗?这么大年纪了,还来花楼一条街玩呢?」 「江漳风流,原来根子在老爷子这里!」 「年纪越大,花样越多,这是给哪个姑娘放灯呢?」 这时辰逛盪在平康街的人,嘴里一般吐不出什么象牙。 有人却意识到不对,伸手逮住一只飘过头顶的灯,念上边的字:「邪魔休逃……这不像跟姑娘表白心迹的句子啊!」 江天寿突然双目圆睁,看向飘着灯的夜空,高声道:「全是老夫的主意,与漳儿无关!钟馗神仙,要入地狱受酷刑,也该由老夫入去,放过漳儿吧!」 方小杞心中一凛,在江天寿前边倒行着,盯着他问:「江老,你说哪件事是你的主意?」 江天寿带着疯意的目光落在虚空处,像回答她的话,又像在回答什么别的人,高声道:「杀死月栀,嫁祸陈节,是老夫的主意!」 围观者顿时「轰」地炸了。有人说:「去年说江漳有个小妾被刑部的陈节杀了,说的是这事吗?」 又有人说:「陈节都处死了,竟是冤案?!」 季杨看得心惊:「这老爷子是不是疯了?」 方小杞紧紧盯着江天寿:「他没有疯,看着迷迷瞪瞪的,是中了什么迷药,但是吐的是真言!他在招供!」她大声追问道,「江老,到底是谁杀的月栀?」 江天寿面部扭曲:「是漳儿动的手,可是,是老夫授意的!」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为了嫁祸陈节!陈节没有玷污月栀,也没有杀害月栀,是老夫授意漳儿杀的她!全是老夫的主意!」江天寿声嘶力竭的声音传遍整条康平街。 方小杞听到人群中隐隐传来一声呜咽。她勐地回头,却只看到一群花容失色的姑娘。 她顾不上其他,难以置信地问江天寿:「只为了陷害陈节,你们就让月栀一尸两命?!」 季杨恍然大悟道:「前日在江府,江漳的妻妾宁氏等人,申诉的不就是此事吗?看来的确是真的,只是没想到,指使者竟是这个老东西!江天寿,江漳与陈节在官场上只是有点过节,你何至于出这种歹毒的主意?」 江天寿和灯的动作顿了一下,双手对着空气做出掐颈的动作,眼睛圆睁:「漳儿是这般掐死月栀的。月栀的脚,一直在踹墙,咚、咚、咚……」 围观者在毛骨悚然中,一时安静了下去。 江天寿突然大笑起来,神情狞厉,眼神越发涣散,一把夺过一只灯,一边把火折一往孔明灯的灯芯上凑,痴怔地念道:「十年罪孽,美玉染血,当有此报。吾替吾子下地狱,足也,甘也,不亏也!」 方小杞勐然听到他提「十年、美玉」,胸中一炸!十年前,江天寿还是岷州刺史,也正是那一年,岷州境内发生了玉石大劫案! 她拦在他面前,厉声道:「江老,你说十年前发生过什么?」 江天寿一把将她推得险些摔倒在地,力气大得惊人。季杨扶了她一把,在她下意识反抗之前机智退开,说:「小杞,你别惹他,他已经疯了!」 第117章 九次崩塌 江天寿只顾得放灯,语句渐渐含混,听不清在念叨什么。 人群外围,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一个纤细身影身披大氅,兜帽的阴影完全遮住面容。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美丽面容。是陈璧。 陈璧的脸上遍布泪痕,微微仰头,对着漫天明灯,哽咽道:「哥,你听到了吗?江天寿招供了,你的冤屈大白于天下了!」 江天寿已走到凡心阁大门口,放飞最后一只灯,上面写的是:「替天行道」!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他站在阶前长出一口气,疲倦地说:「终于到了。」 跟随的僕从手中空了,孔明灯竟恰好用完。 江天寿拔足朝门内奔去,守门差役上前阻拦,江天寿两眼发直,声嘶力竭嚷道:「放老夫进去,老夫得去替漳儿!」 季杨头上冒着冷汗:「小杞,我怎么觉得这么邪门?你说让不让他进?」 看热闹的人们已跟着江天寿的脚步聚集过来。 方小杞的扫视着人群,低声说:「咱们不是要进地宫找沈大人吗?说不定江天寿真能找到入口,跟紧了他!」 她已经隐隐预感要出事,但是,沈星河还困在地宫,她毫无办法,既然有破局的希望,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江天寿被放进凡心阁,围观者却被挡在大门外,众人发出不满的声音,仍好奇地张望,不肯离开。围墙不高,墙外很快伸出一排脑袋,有的身手利落的已爬上了墙头。 江天寿径直进了楼阁大厅,嘴里念着:「石榴红,石榴红。」直冲着柜檯走过去,季杨紧随其后。 江天寿走到柜檯后,仰面看着身后酒架。季杨跟进去,紧张地问:「老爷子,这里有什么机关么?」 江天寿抬手,指着酒架最高处的一个小酒罈,说:「那个,那坛石榴红……」 季杨个子虽高,也够不到那只贴着「石榴红」标籤的酒罈。 柜檯后空间狭小,只有左侧留着出入口,江天寿在里,季杨在外,方小杞已挤不进去,站在柜檯外侧递过一张圆凳,说:「你踩着个凳子!」 季杨摆好凳子踩上去,摸到了酒罈,面上一喜:「这小罈子是固定住的,肯定有门道!」 他一只手扳着罈子拧动,忽听「咔啦」一声。声音是从柜檯底下传出来的! 方小杞探头一看,见柜檯底下已然打开一个黑洞洞的暗门!她惊喜道:「真的找到了!」 却见江天寿嵴背一躬,往暗门中钻去! 方小杞面前挡了个站在凳子上的季杨,没法伸手拉扯,她赶忙叫道:「别让他进去!」 季杨闻声弯腰不迭,江天寿已经钻了进去! 季杨慌忙跳下凳子跟着往里钻,想把江天寿拖回来。却听「轰」的一阵塌落之声,灰土爆扬,整座楼都跟着颤抖一下,屋顶上簌簌落下细尘。 方小杞大惊,以为季杨被砸在里面了。季杨却哎呦哎呦地退了出来,灰头土脸,脑袋流血。 他捂着脑门大骂:「妈的,我看到江天寿从墙上抽了一块活动的砖块出来,接着暗道就塌了,他是故意的!」 塌落声引来了在别处忙活的听山,他雪白着小脸跑过来:「怎么又塌了?再塌几次,这楼就不保了,地上地下都会变成一堆碎块,地宫里的人别想出来了!」 季杨半信半疑:「那你说,这楼塌几次会彻底崩塌?」 「我真的不……」听山苦着脸说了一半,忽然顿住,说,「九次。」 季杨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又知道了?」 听山眼里闪着光,转着圈四处指着:「你看,这座楼屋顶的藻井是九格藻井,楼内有九根柱子,每层楼有九间屋子。若再细找,能从楼里找出更多九字。」 他指向四周:「以此推测,九盘迷楼的设计刻意唿应这个九字,所以,贫道觉得,它会在塌九次之后,九九归一,彻底崩塌!」 季杨倒摸着下巴倒吸冷气:「合着你是猜的呗?」 话音未落,楼体中某处又传出「轰」的一声,楼体剧震了一下。听山钻到了桌子底下,叫道:「这已是第三塌了,贫道猜得对不对,很快就能知道了!」 季杨咒骂道:「这个江天寿是在拆楼吗!他妈的是不想活了吧?」 方小杞冷汗流下:「他就是不想活了。」 她站在大厅里望出去,差役们在大门口拦着,院子的门没有关,挤满了观望的脸。 方小杞扫视着众人好奇又兴奋的面容,记起在上次见到这么多围观者,还是在旺福祠的戏台前。 她明白了「钟馗」引导江天寿来此的目的。 公开处刑。 像马自鸣、左东溪一样,「钟馗」要让江天寿死于众目睽睽之下。 但是沈星河不能陪葬! 第四下塌落声之后,墙体开始出现裂缝。  楼里原本在搜索的差役们全跑了下来,想逃出楼去。被季杨横刀拦住,兇悍地吼道:「大人还困在地宫里呢,我看谁敢跑!给我想办法把墙里那个江天寿抠出来!」 差役们有胆子大的,咬着牙继续干活,有的已经吓得六魂无主,变着法子往外熘。 方小杞心知这不是办法,突然蹿出楼去,飞身攀上一株竹子,用自身重量把竹梢压弯,脚够着在墙头时用力一蹬! 长竹如弓,方小杞如一支箭,被弹抛得高高飞起,半空里手够到凡心阁的檐角,几下飞攀,底下围观的人们回过神来时 ,她已站在三层高阁的最高处。 人们安静了片刻,忽然鼓起掌来:「好身手!」 「原来这就叫身轻如燕!」 方小杞站在楼顶俯视下去,借着平康街璀璨的华灯,努力看清每一个围观者的脸。她在找陈璧。 陈璧虽然已经逃出凡心阁,但仇人江漳、江天寿就要葬身瓦砾之下,她不会放过亲眼见证、拍手称快的机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但是,她在人群里没有看到陈璧。 第五次崩塌的轰隆声传来,方小杞脚底的瓦片哗哗滑落,楼内的差役们终于顶不住,纷纷跑出楼来。 这一次,围观的人们清晰地看到楼体在晃动,齐声发出惊唿。 凡心阁的动静引来了巡城的金吾卫,但他们面对摇摇欲坠的高楼,也束手无措。 方小杞急得双目赤红,高声喊道:「陈璧!我知道你在这里!」 没有回应。 难道陈璧并不在现场?她不甘心,扬声说:「陈璧,沈星河现在被困在地宫,楼塌之时他会葬身地底!他是为了给你兄长翻案走到这一步的,你不能恩将仇报!你告诉我该如何救他,只要告诉我如何进地宫,只要告诉我……」 方小杞声音一顿,忽然看到远处街角升起一盏孔明灯。孔明灯缓缓升起时,一闪而过的光影,照出一袭粉霞衣裙的放灯人。 方小杞低唿一声:「陈璧!」 第118章 九盘楼图纸 方小杞刚想跃下屋顶去抓陈璧,却发现那盏孔明灯直直地朝自己飘来。陈璧显然很擅长放灯,风向、角度都把握得极准。 隔着悠悠飘来的明灯,陈璧遥遥地望向她,方小杞看不清她的神情。 方小杞在抓人和抓灯之间,选择了抓灯。 乘风而来的孔明灯被她准确地揪在手中,灯下挂着一个纸卷。她急忙把纸展开。这竟是一张凡心阁的图纸! 图纸上用工整的线条描绘凡心阁的横竖剖面,用蝇头小字标註出楼中每一处陷阱和机关,还有地宫的九盘迷阵的结构! 方小杞从图上隐约能看出楼体夹层的盘旋通道,以及崩塌点的位置。 但这图纸太复杂了,她难以看懂,在楼阁即将崩塌的关头,就算有图纸,她一时半刻也没法把躲在夹层通道里拆楼的江天寿揪出来。 楼体传来第六次崩塌,不得不说,江天寿的确拼了老命。 黑夜的袍子从大安城上空一点点掀去,凡心阁背衬着逐渐发白的天空,整座楼明显倾斜了。 围观的人们连连唿喊,听山和差役们在楼下跳脚,催着她赶快下来。 周痕一直没走,原本占据着墙头视线最佳的位置围观。这时已吓得小脸没了血色,拼命挥着手:「小杞姐,楼要倒了,你快下来!」 她置若罔闻,脚下纹丝不动,一手揪着孔明灯照明,聚精会神看图纸。 九盘地宫名不虚传,繁复的线条令人眼花,她摒弃一切杂念,把图上那条曲折生路的路线刻在脑子里,生平第一次觉得脑门快要冒烟了。 然而在看图的同时,她明白了一件事。 图上迷阵的生路曲折漫长,中途还有许多暗门,通过每道暗门都需扳动机关。想走出地宫,非但不能走错一个岔口,还得一一找到机关打开暗门。 这是短时间内无法完成的任务。 就算她进入地宫,能带着沈星河走出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是片刻之后,她手一撒任孔明灯飞去,把图纸往怀里一揣,沿着屋顶的斜面滑下,手扳住檐角在风里晃。 在这剎那间,她看到人群最后方的暗影里冲出一人,苍白着脸沖她喊了一句什么。 白药师? 她刚才以目力搜索人群时,倒没发现他也在这里。他不知在嚷什么,必是像其他人一样劝她下去,总之她现在无暇去管。 底下的人们以为方小杞在想办法下楼,却见她腰身用力,忽地一盪,整个人飞向三楼的一扇窗,「砰」地撞碎窗棂,消失在窗口。 人群剎那安静。 第一缕晨光落进大安城。人们眼睁睁看着,在光明降临人间的时候,方小杞毫不犹豫奔赴黑暗而去。 方小杞撞进的是陈璧的那间屋子。 她直奔雕花床,按图纸的标示,迅速找到床架的繁杂雕花中不起眼的一只如意,握住它拧动,只听「咔」的一声, 床板连同被褥「唰」地一下缩进墙壁,整个床面变成一个四方深窟,阴森气息直灌上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踏上深窟边缘纵身一跃,眼前一暗,向着地底坠落! 这是一条长而陡的滑道。她轰轰烈烈砸进了楼底的九盘地宫,接连翻滚了数圈,直到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才停下来。 方小杞摔得七荤八素,缓了一下才顺过一口气,突然感觉手掌按住一片湿滑。 地宫的墙上点着油灯,她抬起一只手,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掌心一片腥红! 她这才发现地上是一滩血泊!她倒吸冷气,下意识想逃离血泊,却被什么一绊,摔了个跟头,撑着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残破的脸,额头被一支利箭贯穿! 她腿一软又坐回地上,看清了那是江漳,已然死透了。再朝前看,隧道里陆续倒着另三具尸体,不是脑袋中箭,就是胸口中箭。 他们原本就伤痕累累不成人形,死状尤其可怖! 所幸,她出生在战乱不停的边郡,见多了死尸,虽也骇怕,却尚能保持冷静。 是谁射杀了他们?难道是…… 她刚转了一下念头,就听到细微的咯吱声,那是弓身绷起的声音! 她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隧道里站着一人,一袭官袍在昏光下显得格外腥红,似恶鬼,似凶神。 在看清这个人的脸之前,一剎那她以为自己看到了「钟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那是沈星河。 她欣喜地唤了一声:「大人!」 但是,沈星河没有回应。她看到他手中的弓绷紧,箭镞正正对准了她! 方小杞的冷汗刷的下来了。地宫光线虽然昏暗,但两人间距离不远,沈星河不会看不清她。 她记起了神仙眼的功效。在沈星河的眼中,她现在可能是一头如妖似鬼的怪物!她现在知道地上的四具尸体是死于谁手了! 她赶忙大声说:「大人,我不是怪物,我是方小杞!」 沈星河没动,弓弦没有放松,箭锋所指的方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方小杞只觉脑门发凉。她知道他箭法的厉害,他如果发箭,在这狭窄的通道中,她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 沈星河似在犹豫,他仿佛在侧耳倾听,低声念了一句:「是谁?」 方小杞一动不敢动,声音有些哆嗦:「方小杞,我是方小杞!大人,您中了神仙眼,看到的全是假的,千万不要杀我啊!」 沈星河似在吃力地辨别着什么,嘴唇翕动,喃喃念了三个字。 恰巧上方传来第六次崩塌声,他的声音又低,方小杞听不清他的话音,但看清了口型。 他在念她的名字。 第119章 我带你出去 方小杞快要喜极而泣了:「没错,是我,是我!」 沈星河掉进地宫的同时,失明症就犯了,这让他深陷险境,但是歪打正着,恰好破解了「神仙眼」最致命的功效。 听山说过,服下神仙眼的人,在经人暗示之后,会把别人看成妖鬼。应对的方法就是闭上眼睛。 沈星河不知自己中的是神仙眼,但失明的发作起到同样的保护作用,虽然解红衣给予他「地宫有鬼」的暗示,但他看不到旁人,自然就不会把人看成鬼。 但是,他喝下的药量实在太多了。人家解红衣原打算只给他一杯,他倒好,自己主动灌了半壶。 神仙眼毕竟是毒药,且是攻击神智和视力的毒药。他的失明让药性扑了个空,便一股脑涌去扭曲他的神智。 神智发了昏,听力也受影响,外界的声音传进耳中变成隆隆闷响,头脑也越来越煳涂。 射杀江漳之后,他听到还有脚步声朝他冲来,但它们发出的声音在他听来混沌不清。他害怕自己判断失误,会误伤方小杞,迟迟不敢发箭。 他吃力地听着,最后一瞬断定来者绝非方小杞,还是选择了射杀,没有死在「怪物」爪下。 那之后他的脑子更加晕眩,充满了光怪陆离的碎片,耳中充斥着古怪的耳鸣。 忽然间又捕捉到声音,却听不清楚,险些在煳涂中利箭离弦。 幸好他费尽力气,辨别出一丝熟悉的感觉。 沈星河的弓箭缓缓垂下。方小杞心头一松,赶忙跑了过去,一边说:「大人,您中了神仙眼,现在看什么都很怪,只要把眼睛闭起来……」 她的话音勐地顿住。她看到沈星河睁着眼睛,可是目光是涣散的。 她觉得不对,小心唤了一声:「大人?」 沈星河依然没有看向她,只侧了侧耳,紧蹙着眉心,一副吃力倾听的样子,脸上神情茫然又困惑,似在梦游一般。 恐惧突然携住了她。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眸子没有一丝颤动。 他抬起一只手,朝空虚处小心地试探,犹豫吐出字音:「方小……」 方小杞意识到他看不见了,神智也不清醒。可是,神仙眼不该有致人失明的功效啊! 但是,没有别的解释。她拼命安慰自己:这必定是神仙眼不为人知的作用,药劲过去他就会好的! 她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颤声说:「是我,大人,我是方小杞。」 极度紧张之下,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抛开了心病,掌心与他的相贴,并没有任何排斥,更没有打人冲动。 沈星河接触到她的手,已十分混乱的脑海里忽地浮起一个清晰的念头:方小杞主动握了他的手,且没有打他。 他眉心一展,嘴角浮起一个笑,脑子一飘,从这一刻起,再也分不清是幻是真,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彻底煳涂了。 沈星河涣散的眼神配上笑容,落在方小杞眼里,令她的心口仿佛被狠狠插了一刀,痛得要命。 这是给药傻了么? 头顶传来闷闷的塌落声,这是第七次了。这一次,方小杞听到了上方楼体不堪重负的破裂声,地宫的墙也开始出现裂缝,尘土纷纷落下。 方小杞紧紧拉着沈星河的手,说:「大人,我带你出去!」 沈星河此时已近乎痴傻,但是感受到她在牵着他,顺从地跟随。 在下地宫之前,方小杞已将九盘地宫的横面图印在脑子里。 她脑力极强,能记住图纸倒不稀奇,只是她事先并不知道自己下来之后,会落在地宫迷阵的哪个方位。 她要首先确定自己和沈星河的方位,然后靠着脑中记住的地宫图纸走对路线,最终找到出口。 凡心阁在迅速崩塌,她不能走错,误入任何一条死路,就没有时间重新寻找路线了。 沈星河现在视力和听力都有问题,走起来跌跌撞撞,全凭方小杞搀着拉着。 江天寿还在兢兢业业地忙活,第八次崩塌轰轰烈烈,听那声音,方小杞猜测凡心阁的地上部分已经倒了。大地都在剧烈震动,地基松垮,脚下沉陷,砖块从头顶掉落,九盘地宫也要塌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方小杞感觉头顶一暗,脑袋被抱住了。沈星河都这样子,居然有意识护她的头! 她用力从他怀中挣出来,冒着雨落似的砖块,拖着他不管不顾地往前沖:「快点啊大人,跑不出去咱们就得埋一块儿啦!」 沈星河忽然有片刻听力好转,听清了这句话,但脑子并不清醒,在艰难的前行中,用喜悦的语气念道:「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方小杞欲哭无泪:这个人是真的煳涂了,神仙眼的药劲太大了,这要毒傻了可怎么办啊! 但是,她知道沈星河说得没错,他们恐怕就要一同埋在这里了。 前方出现一扇门,是生路中途阻碍的暗门。近处壁上的油灯在震晃中摔熄了。 她一手拉紧了沈星河,一手在墙壁疯了似地摸索,却摸不到图纸上标註的机关。 大地仿佛在陷落,方小杞感觉眼前一片混浊,心中已然绝望。凡心阁即将全部崩塌,她却连一道暗门都打不开,后面还有许多道呢! 上方已然崩塌一半的楼体中,江天寿爬在昏暗的夹层通道里,嘴里念念有辞,布满灰尘的脸上泪痕纵横,抽出最后一块关键的砖块。 巨大的崩塌轰响湮没了他最后一声呜咽:「应有此报,当下地狱!」 丹心阁彻底崩塌,砖木迸飞,尘土沖天,围观的人们纷纷惊唿着后退。 一切归于寂静,尘土散去时,凡心阁已是一片废墟,塌成一堆碎瓦破砖。 大理寺的公差们,包括听山,站在废墟的边缘,布满尘土的脸上一片呆滞。 第120章 昏睡不醒 沉寂一阵,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哭喊:「小杞姐!」 是周痕,他狂奔向废墟。 公差们反应过来,大叫着沖向废墟。 「大人!」「小杞啊!」「季班头!」 季杨也没有出来。直到高楼倒塌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楼里试图寻找进地宫的入口。 金吾卫调来人手救人。没过多久,挖出一个人来。那人被砸得四分五裂,金吾卫把他挖出来时,是分几段搬出来的。摆在院中竹畔的空地上时,勉强拼成一个人形。金吾卫们一边搬一边吐。 风里带来沉重的血腥气,人们远远望着,噤若寒蝉,小声议论着:「都碎了……这也死得太惨了……」 大理寺的人好一阵不敢上前看,害怕那是自家埋在里面的三个人之一。 两名胆大的金吾卫在尸块边努力辨认,互相讨论着:「是男的吧?」 「难说,头都扁了,脸没了,看不出来。」 「他这衣服是什么颜色?被血浸得看不出了……」 忽有一个女声幽幽道:「这是名男子,身高六尺,六十五岁以上。」 金吾卫惊讶道:「人砸成这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两人佩服地转过头,想看看是谁的眼力这么厉害,先看到一袭大理寺的公服,再看到一个破碎红盖头。 两人「嗷」地一声蹦出老远,刀都出鞘了:「鬼啊!」 红盖头轻晃,鹤三娘盈盈福身:「小女子是大理寺的仵作。」 鹤三娘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但大理寺的人已经习惯了她的神出鬼没,倒没有很吃惊。 听山远远站在碎砖堆上伸着脖子,哆嗦着声音问:「鹤三娘,那不是咱们的人啊?」 红盖头摇了摇:「不是。是个老年男子。」 「我知道了,他是江天寿。」听山抹了抹吓出的泪花,说:「咱们有三个人没出来呢。他们会不会像江天寿一样……」 听山不敢说下去,忍着眼泪接着去搬砖了。 红盖头后,鹤三娘喃喃念道:「咱们的……三个人?」 从前她听到哪里有死人,都会兴致高涨。这一次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怅然。 废墟上突然传来惊喜的唿喊:「这一块底下有动静!」 人们赶忙拥上去,搬砖的搬砖,抬梁的抬梁,手都挖出了血。 大家搬开一段碎墙时,突然「哗啦」一声,一个人影从瓦砾堆里长身暴起。 站起来的人一身砂土,脸上尘土与血混得一片脏污,根本看不清面目。 旁边的人们吓得摔倒在碎石上。 听山认出了这人,呜地哭了出来:「季班头,你还活着呢!」 季杨被砸得头破血流,却顾不上其他,「呸」地吐掉嘴里的泥砂,问:「找到大人了吗?」 「没有。大人和方小杞埋在地宫,我估计……」听山的后半句变成呜咽。 「闭嘴。」季杨面目狰狞,「赶紧挖!」 不远处,周痕细弱的手臂搬不动断木,累得坐倒在碎石里,抱着断木哭了一阵,又爬起来继续搬。 他的动作突然一滞,侧耳倾听了一阵。犹豫地念道:「小杞姐?」 他勐地跳了起来:「是小杞姐!」 周痕几下蹦下废墟,转瞬冲出了院门之外。季杨直起身看着他的背影,担忧道:「这孩子是不是疯了?方小杞埋底下呢,他往哪跑?」 但是很快,他也听到了声音。是笛声。他睁圆了眼睛,吼道:「是方小杞在吹笛语!」 他长腿一甩跟了上去,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周痕循着笛声,来到附近一家茶铺前。茶铺还打着烊,封着门板,断续的笛声就是从店铺里传出来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周痕扑到门板上敲打:「小杞姐,是你吗?」 里面传来带着喘息的话声:「是我。」 周痕顿时哭出声,笨手笨脚地打不开门板。 「让开我来!」季杨横冲过来,一膀子把门板撞了个粉碎。 破洞之后,店铺的前堂里,方小杞一身狼狈跪在地上,怀中靠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绯色官袍的下摆铺展在地,正是沈星河。 在地宫中时,绝望的方小杞没摸到机关,可是,手无意中推在暗门上时,手底下一空,门竟被轻松推开了。它根本没关,是开着的! 她拖着沈星河向前勐冲,惊喜地发现生路上所有暗门都是打开的! 天不亡她和沈星河! 地宫在身后勐烈地陷落,在地宫彻底塌陷的前一瞬,他们抢着一线生机,从最后一扇开着的门逃了出来。 出来后却身在一个陌生的茶铺中,店内空无一人。 她想打开店铺的封门木板,沈星河在身后忽然倒地,无论她如何唿唤也无声息。 她不能抛下他出去求救,情急之下记起笛子,便吹响了笛语,幸而被周痕听到。 季杨沖了进来:「你们没事吧?」 方小杞托着沈星河的头,白着脸说:「我没事,大人有事。他好像中毒中得格外厉害。」 季杨蹲身看了看沈星河。沈星河人事不醒,半个脸埋在方小杞怀中,昏睡得深沉。 季杨起身:「我去找辆马车,拉着大人去太医署!」 他出门跑了没两步,忽见一人白衣披着晨光,背着药箱匆匆走来。他眼中一亮,挥手喊道:「白药师!」 来人是游医白不闻。 白不闻加快脚步过来,打量着季杨的一脸污血,说:「季班头伤得不轻啊,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季杨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我这点小伤不用管,你快来看看我家大人!」 白不闻几乎是被季杨拖进茶铺的。 他站稳脚跟,看到地上的人,脸色微变。 方小杞看清来人,犹豫地问季杨:「不是去太医署吗?」 季杨说:「白药师可是神医,先让他给大人看看,万一耽搁了就麻烦了!」 方小杞觉得有道理。 白不闻却突然出声:「你怎么伤成这样?」目光却是落在方小杞脸上。 方小杞上上下下折腾了几度,身上脸上擦伤无数,额角也破了,脸侧淌着一道血痕。但都是小伤。 她指了指怀中的人:「我没事,是沈大人……」 「伤成这样还叫没事?!」白不闻竟冷了脸。 她与白不闻只有过一面之缘,两人并不熟,他训斥的语气令她有些迷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季杨赶忙说:「白药师,你先看看我们家大人,他……」 白不闻忽地抬眼,冷冷地盯了季杨一眼。白不闻看上去身形纤弱如书生,季杨却被他盯得忽生怯意,竟把后半句吞了下去。 第121章 落入旧梦 白不闻眸底的煞气一闪即隐,片刻间恢復了温文和煦的医者风范,在两人面前蹲身,单膝撑地,看了看沈星河的脸色,又拿起他一只手试他的脉搏。 白不闻眼神微闪。 方小杞大气不敢出,紧张地观望着白不闻的表情。白不闻抬起眼时,眸底细芒已敛起,神情平稳淡然,说:「是中了某种迷魂药。」 「对对对。」方小杞赶忙说,「他喝了一种毒菌配成的迷药,原本的功效是让人看人变鬼,但不知怎么回事,沈大人不是那样的症状,我见到他时,他好像……」 她顿了一下,本能地不愿说得太严重,委婉地说:「他好像看不清也听不清,人也煳煳涂涂的,后来就倒地昏迷了。」 白不闻蹙眉,说:「他应该是服用了超大剂量的迷魂药,再加上沈大人的……体质可能有些不同,所以中毒后的症状比较重,出现的症候与旁人也不一样。具体是什么原因,白某还得细细诊断。」 她忐忑地问:「他的情况严重吗?」 「不算很重,只需服点药,把迷药的毒性驱净就没事了。」 白不闻打开了药箱,找出一个小药瓶:「这是解毒药,先让他服下应急,回头我再开个方子。」 方小杞伸手想接,他却亲自拔开瓶塞,一手捏住沈星河的面颊,直接灌了进去。 沈星河正靠着方小杞睡得深沉,勐地被呛了一下,在剧烈咳嗽中睁开了眼。 白不闻后退,悠然道:「看我的药多管用,这不就醒了么?」 季杨和方小杞手忙脚乱地给沈星河顺气,没留意到白不闻在阴阳怪气。 方小杞看着沈星河:「大人,你觉得怎样?」 沈星河枕在她的手上,仰视着她的脸,吐出莫名其妙的一句:「原来是你啊。」 他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神情,又闭上了眼睛。 季杨焦急地回头问白不闻:「白药师,你看大人怎么又昏了?」 白不闻袖着手站在一边,神情多少有点冷漠:「他中毒的量略大,即使服了药,也少不得昏睡上两三日。」 季杨张罗着找马车,马嘶人吵,一片乱轰轰。沈星河感觉自己被纷乱的声音托起,风一送,又飘落回那个梦里。 风里带着沙的气息,是西域边塞特有的味道。 他低头,看到自己穿一袭浅蓝鹤纹直袍,袍摆沾染着僕僕风尘。他感觉自己好像变矮了许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他抬眼看着格外广阔苍凉的天地,记不起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风沙卷过,一群小孩在尘沙中嬉闹。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那群孩子在围着一个孩子踢打,那小孩儿抱着头趴在地上。 沈星河冲上前去,揪住其中一个男孩的后领丢了出去。 孩子们一闹而散,留下被打的那个蜷在土里。 他伸手扶起小孩,帮她擦去小脸上的灰尘,才发现是个小女孩,两个小发揪蓬蓬乱乱,身上的粗布衣裳补丁摞补丁,鞋子露着脚趾。 女孩坐在地上仰脸看着他,一对眸子如黑宝石似地亮。 像只脏兮兮的小猫。 他发现女孩的手划破了,手心渗着血。他想帮她包扎一下,自己的帕子却在路上丢了。忽记起自己的髮带宽窄合适,正好可以拿来当绷带。 他解下自己头上浅蓝色的束髮带,帮她裹好手掌的伤口。 沈星河听到自己说:「你跟那些小子说,倘若他们再欺负你,我还来揍他们。」 在给髮带打结的时候,他忽然困惑,看着女孩的脸,问她:「你是谁?」 女孩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抿着嘴角,说:「你把我忘了。沈星河,你这个骗子。」 * 碧落园,冬日里的暮色早早降临。 沈星河紧蹙着眉,在睡梦中发出模煳呓语。他已睡了两天,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方小杞守在床边,她拧了一块湿手巾,敷上沈星河的额头。她穿一身浅蓝常服衫裙,是碧落园里心灵手巧的婢女备给她的,穿上显得更加灵俏。 她额角的伤已上过几次药,已好得差不多了。她身上有许多擦伤摔伤,前日白不闻给她诊过之后,一脸阴沉地开了一大堆药,其中不乏极贵重的补药。 当时方小杞看着自己比沈星河还长的药方,怀疑地问:「白药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白不闻冷笑一下:「你虽看着伤得不重,其实多少有点内伤,若不好生调养,也说不准!反正诊金有公家出,你不必担心钱的事。」 常镛在旁边听到了,执意让方小杞来碧落园养伤。他知道是方小杞把沈星河从九盘地宫中带出来的,称得上是沈星河的救命恩人,他们当然得负责照料她。 方小杞暂住进碧落园,但她自觉除了身上酸痛,根本没有垂危的迹象。 灌了两付补药之后,更是红光满面,根本躺不住,必须找点事干,便把陪护沈星河的活儿揽了下来。 可是她很不擅长照顾人,尤其是还有个不愿与别人接触的毛病。 沈星河是昏睡状态,她就算碰他,也不至于犯病打他,勉强能扶着他的脑袋餵一下药。但手控制不住地打抖,把药洒他一身。 常镛看不过眼,拿过药碗亲自给他徒弟一口闷下去,并得意洋洋让方小杞学着点。 方小杞看着差点被灌死的沈星河,感觉神仙眼要不了他的命,常镛和她两个人联起手来,能要了他的命。 沈星河被灌下的药,是白不闻开的方子。喝下去后很快就发起了热。 白不闻说,发热是正常药效,就是要发热出汗,才能把神仙眼的余毒排出来。 沈星河在出汗,不适地微蹙着眉,合着的睫毛都被打湿。方小杞用热手巾替他按了按额头,目光落在他紧闭的双眼上,不敢移开。 她盼着他快快醒来睁开眼睛,又惧怕他醒来。 地宫中发生的事让她极度不安,她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出问题了。 刚才白不闻来复诊,她原想跟他说说这事,让他给沈星河仔细诊断一下。但白不闻进来后,常镛对白不闻的态度有礼却疏远,就连白不闻要给沈星河诊脉,也被常镛拦住了,让他只管开药就好。 方小杞隐隐察觉常镛在防备着白不闻,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心中焦灼得难受。 第122章 他是害羞了 白不闻在外堂开好一份药方,根据沈星河的病情进展,有几味药调整了分量。他背起药箱起身告辞,常镛在侧相送。 白不闻一边走,一边说:「据听山道士描述的神仙眼,白某推测,可能是用南疆的一种名叫「鬼眼伞」的毒菌子制成,主要影响神志,致人看到幻像,并不致命,药效原本很快就会过去。」 白不闻说话时不疾不徐,如清泉松风:「听山道士说,此毒原是粉末状,凭藉抛洒后让人吸入的方式下毒。但沈大人服用的神仙眼是下在酒里的,直接入腹,且他服用的量过大,所以会出现神志不清,昏睡不醒的情况。不过已无大碍,只需按时服药,再有三剂药就能好踏实了,常将军请放心。」 常镛点头:「有劳白药师了。」 白不闻的语气忽然有些犹豫:「不过,沈大人以前是不是中过别的毒?」 常镛脚步一顿,目光扫向白不闻。战场上淬鍊出的眼神,想警告谁的时候,格外凌厉。 白不闻突觉杀气扑面,不由住了口。 常镛摩挲着拇指的扳指,缓缓道:「白药师诊出了什么?」 虽是一句问话,白不闻却觉察出对方并不想听到答案。 白药师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说:「沈大人如今脉象不稳,在下不敢妄下定论。此次神仙眼的余毒清除后,如果再请一两次脉,或能探出病根。」 「暂时不有劳白药师了。」常镛冷冷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白不闻谦卑地拱手:「是在下唐突了。沈大人身体有恙,自然有太医署管顾。太医署圣手如林,必能医好沈大人。」 「那是自然。」常镛盯着白不闻,眼神中带着一丝警告,「星河的病情,还请白药师守口如瓶。」 白不闻意识到他的戒备,赶忙道:「是白某逾越了,老将军多多海涵。您请放心,替病人保密是医者的本份。」 常镛舒展了眉:「这次的事,多谢白药师了。」他虎目一抬,锋芒乍现,「说起来,白药师那天晚上怎么会在那烟花之地?看白药师的气质,不像耽于酒色之人啊。」 白不闻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凡心阁隔壁的落花楼里,有几位姑娘患病,老鸨请白某过去替她们诊治。几位姑娘的病情有些麻烦,一不当心耽误了时辰,赶上宵禁无法离开,便只好留宿。没想到恰巧遇上凡心阁倒塌,救治了一些伤者。」 常镛「哦」了一声:「白药师真是医者仁心。」 白不闻眉眼清淡,不卑不亢:「在白某眼中,病患无身份高低,贵贱之分,都是白某的病人,一视同仁。」 常镛点头,没再多说,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诊金随后送到府上,白药师,慢走不送。」 白不闻行礼告辞。 常镛目送着他的背影,浓眉下压着阴云。 沈星河眼病的事,从未找太医署的太医诊过脉,也不曾去过大安城里任何一家医馆。只隐姓埋名,看过无数外地的名医,目的就是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失明症。 这一次事发突然,不知情的季杨就近拉了白不闻给沈星河诊了脉。人都昏迷了,见到医者当然会急忙求救,这怪不得季杨。 白不闻医术着实厉害,搭了一次脉,就诊出沈星河除了中了神仙眼,还有别的问题。 他们曾寄予厚望的医仙已不在人世,自然得另寻高人。白不闻虽然医术高明,但是,身上有诸多疑云,且与京城里的人交往甚多,泄密风险太高,他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如今白不闻窥见了沈星河的秘密,这个人,得盯着些。 常镛心事重重地走进沈星河的卧房,一推门,见方小杞飞快地抬袖擦了擦脸,眼圈有些发红。 常镛想:这丫头一定是困了。便说:「你这丫头自己也一身伤,快回屋歇着吧。还是上次你住的那间屋子,已让人收拾好了。」 方小杞不吭声,摇了摇头。 常镛也没有勉强她。他伸手摸了沈星河的衣领一下,说:「又湿透了。我帮他换一下。」 方小杞正走着神,「嗯」了一声,站在一边没动。 常镛也未多想,拿过一套干净里衣搁在床边,动手解沈星河的衣襟。 手腕一紧,被攥住了。常镛抬头一看,喜悦道:「河儿,你醒了!觉得身上如何?还难受么?」 沈星河眼里含着初醒的混沌,答非所问:「不用换。」 常镛责备道:「都湿透了,不换怎么行?」 沈星河抓紧了自己湿衣的领子,瞥一眼直楞楞杵在榻边的方小杞。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睁圆着眼睛不错眼地看着他,一下也没移开目光。 沈星河小声乞求:「等会再换。」 常镛「啧」了一声:「等什么等?刚醒就这么任性!」 他忽觉不对,皱起卧蚕眉:「这一会儿工夫脸怎么更红了?发烧虽能发汗,这也烧得太厉害了吧?白不闻开的药到底行不行!」 方小杞忽地惊醒似地,也凑上来:「又烧起来了吗?」 常镛看看方小杞,这才勐地记起她是个女孩,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不是发烧,是害羞了!」 沈星河的脸更红了,恼羞成怒:「师父!」 方小杞也才反应过来:「抱歉啊……我这就出去。」 她飞快地熘出去门。 没一会儿,常镛也被赶了出来。沈星河醒了,当然可以自己换衣服。 常镛拐着腿边走边感慨:「孩子长大了,知道害臊了。」 忽然看到方小杞坐在廊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走上前:「小杞啊,星河人都醒了,没事了,你快去歇着吧。」 方小杞抬起头,吐出一句:「没事了吗?」 常镛摆摆手:「没事了,什么神仙眼,一点致幻药而已,能有多大事?」说着就要走。 方小杞心中如梗着一根刺,对沈星河在地宫时短暂的失明耿耿于怀。 第123章 相认 沈星河总算甦醒,方小杞的紧张绷到了极点,生怕他睁开眼,依然看不见。常镛要给沈星河换衣服,她都忘记迴避。 当算看到沈星河眼眸转动 ,眼神清明,还与她对视了一次,她才确定他是看得见的。 方小杞心中大石原该坠地,偏偏放不下。她牙一咬,决定直接问清楚。她紧追了几步,追上了常镛,说:「常将军,在九盘地宫时,大人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不见,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常镛瞳孔一缩,没有吭声。 方小杞仰脸看着他,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心中一沉:「沈大人的眼睛……是有什么问题吗?」 「唔……这个么……」常镛含含煳煳,「大概是神仙眼导致的吧。毕竟是歪门邪道的毒药,说不准会有什么症状。」 常镛说有道理,可是,他似是毫无城府,躲闪的神情当即出卖了他,心里的话都挂在了脸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方小杞的心如坠向深窟。她白着脸,沉默一会儿才说:「常将军,大人教过我审案五听之术,其中的目听,是说是通过人的眼神进行判断,人说话时目光躲闪,说明言不由衷。」 常镛竖起了眉:「你这孩子,把老夫当犯人审呢?!」 老将军一发威,气势迫人,方小杞差点临阵脱逃,还是鼓起勇气说:「上一次,我和大人在旺福祠时,站在神祠的屋顶,有一阵我觉得他很不对劲,现在仔细想想,那时他可能也有那么一会儿是看不见的。」 常镛:「……」 方小杞见他不吭声,知道自己猜对了。接着说:「还有一次,在停尸房,大人突然闭着眼,莫名其妙与一具尸体挨着坐了一阵。当时他的眼睛,恐怕也出问题了吧?」 常镛倒吸一口冷气:「星河说得没错,你这丫头格外敏锐,的确是个查案的好苗子!」 方小杞被夸了,却红了眼眶,声音微微哽咽:「这么说,我猜对了?」 常镛心知瞒不过她,只得点了点头:「这事得保密啊。」 方小杞的手微微发抖,眼中含着一丝希冀:「那,是能治的好吧?」 常镛看她的神情,知道她是真心担忧星河,他深吸一口气,安抚地说:「会有办法的。」 方小杞的脸色却更白了:「只会越来越严重吗?」 常镛倒吸冷气:「你莫非是会读心一类的邪术?」 方小杞看着常镛的反应,绝望更甚,喃喃道:「他以后会完全看不见吗?」 常镛震惊地看着她:「你这丫头莫不是个妖怪?回头叫那个小听山做个法,该收得收啊!」 远处门一响,沈星河走了出来。 常镛回身训道:「你出来干什么?回去!还发着热呢!」 沈星河没动,他只罩了一件宽袍,发烧后脸色瓷白,脸上带着一点睏倦,隔着铁塔似的师父望过来,眼睛里全是话,分明有叫她过去的意思。 方小杞看到他,却惊着似地跳起来,飞也似地跑走,看那速度,显然动用了轻功! 沈星河愣住了。 常镛连推带搡把徒弟塞回屋里,当头给他裹了一条被子。 沈星河顶着被子,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我有许多事要问她。她为何要跑?她为何躲着我?」 常镛:「那丫头邪门的很,多半是妖邪附体,跑便跑吧!你还余毒未消,别嘀咕了,躺下歇着!」 常镛伸手过来,用一指禅按着他的脑门,把他按回枕上,命令道:「不许起来,我去厨房看看粥煮好了没有。」 常镛走后,沈星河辗转反侧良久,终于忍不了,把被子一掀站到了榻前,沉着脸恶狠狠道:「我找她问问去!」 一推开门,冷风扑了一身。 沈星河屋内屋外都没有下人伺候。他的眼疾对婢僕也是保密的,所以家里的规矩,除了常镛,任何人不得擅入沈星河的屋子,也不必在近前守候。 沈星河站在门口,觉得有些冷,但没有回去拿狐裘。他低头打量一眼身上的单袍,甚是满意:「甚好,如此她才会让我进门。」 方小杞正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缩在床上倚着里侧墙角发呆。 门上忽然被叩响。她过去一开门,冬夜的冷风灌进来,沈星河站在门外,唇上几乎没用血色,身上单薄的外袍在风里扬起。 方小杞大吃一惊:「您怎么过来了?还穿这么少!」 她赶紧请他进屋,让他落座,从柜子里找了一条薄毯给他披上,着急忙慌地把暖炉挪到他跟前,再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边。他却没有立刻接,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 方小杞在屋里捲起了袖子,细瘦的手腕露出一截,那圈破旧的手环在腕子上晃。 沈星河顿了一下才接过茶盏,开口说:「我想问你……」 方小杞心里盘旋的全是「失明」二字,正魂不守舍,听到个「问」字,慌张地脱口而出:「我没想问。」 两人面面相觑,沈星河眼中浮起疑惑:「你没想问什么?」 方小杞吶吶说:「没,没有。您,您想问什么?」方小杞心中刺痛,心里想:他要提自己在地宫中失明的事了吗? 沈星河手中的茶升起热气,把他扑得眼里像含着雾,看着她缓缓问:「我从掉进地宫那里,之后的事便不记得了。白药师说是神仙眼的毒性作祟,等余毒排净,或能慢慢想起来。不过,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方小杞一怔:「一个梦?」 他说:「我分不清是梦是真。所以特意来问问你,那是不是梦。」他顿了一下,「我梦见,自己给了你一根髮带。」 方小杞一怔,下意识地捂住左腕的手环。 沈星河看着她的手腕:「你的这个手环,是用我的髮带编成的,是不是?」 第124章 袖笙姨母 方小杞料不到沈星河能记起来,更料不到会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揭破。 仿佛最隐秘的心事突然晒在了阳光下,她整个人呆住,有些想逃跑,却一动也动不了。 沈星河一字一句说:「你是六年前我去安西时,遇到的那个小孩。」不是问句,是肯定的语气。 方小杞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了声音。她不敢看他,低着头答道:「是。」 沈星河胸口深处刺痛了一下。他低声问:「你……知道我就是给你髮带的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方小杞点了点头。 他又问:「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的声音小如蚊子哼哼:「一直知道。」 沈星河感觉喉头被哽住了。时隔六年重逢,自己却对准她射出一支冰冷的箭。他记起那天她跪在自己脚下的模样,伤痕累累,恐惧又无助。 他半晌才发出声音:「你为何不与我相认?」 她的眼眶发红,不敢看他,嘴角微扯着强笑了一下,说:「您是何等身份,我一个贱民怎敢攀熟络?不过是好多年前一面之缘,有什么可相认的?」 沈星河闭了闭眼,嗓音微哑:「可是……我记得,是你带我找到的那座墓……」 她点了点头:「嗯。是我带你去看的赵袖笙的墓。」 沈星河喉咙发干。记忆中,他帮那个女孩裹好了伤手,问她是否认识赵袖笙。女孩点了点头,前方带路。 然后,他看到了一座极其简陋的土坟…… 沈星河紧紧揪住在身上的毯子,几乎将它掐破:「看到她的墓时,我才知道她已不在人世。我有很多事要问她,可是……可是她却死了。那时我头脑发昏,不知不觉到处乱走,清醒过来时,已找不到你了。」 他抬起眼看着她,艰难地说:「你……你是不是认识她?」 方小杞点了点头。 他迟疑着,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是个怎样的人?她是不是个……坏女人……」 方小杞瞳孔勐地一缩,她伸手揪住了沈星河的毯子,将他揪得往前一倾。这一瞬间她忘记沈星河是她的上官,也忘记自己不喜欢接近别人的毛病。 她几乎逼近到他鼻尖,带着几分兇狠说:「你给我听好了,我的袖笙姨母,她善良,温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沈星河的眼眶慢慢红了。 她松开了手,缓了口气才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袖笙姨母,她跟我的阿娘情同姐妹,我们像一家人一样。」 沈星河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说:「你再说一遍?」 …… 六年前,两个小孩在岁月旧尘里匆匆一瞥,擦肩而过。 六年后,风沙远去,燕子无踪,他们各自走过漫长的泥泞和黑暗,在一个寒风唿啸的冬夜里,重逢在温暖炉火边,促膝取暖。 沈星河不知何时趴在案上睡着了。方小杞替他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看着他的睡颜,怔怔出神。 方小杞还是安西驿馆驿长家的掌上明珠时,就知道附近镇子上有个疯女子,名叫袖笙。 方小杞五岁那年,跟着阿娘玉屏乘车外出,袖笙从路边冒冒失失沖了出来,差点被马撞到。 一群小孩跟着跑过来围着袖笙起闹: 「她是流放犯!流放犯!」 袖笙也不恼,反而痴迷地望着这些顽皮小孩,还想伸手摸摸他们的脸蛋儿。 小孩们哗地散开,嫌弃地朝她身上扔土坷垃。 玉屏赶忙下车,赶走了那群皮孩子。一回头,见袖笙拱进了车厢。 玉屏吓了一跳,怕她吓到方小杞,赶忙跟着上车。却见袖笙缩在车角,呆呆看着藏到另一角的方小杞。袖笙脸上挂着痴痴的笑,嘴里念着:「孩子,孩子。」 方小杞吓坏了,扑进玉屏怀中。玉屏抱着她安慰:「别怕,我听人说她从不伤人的,对小孩子尤其好。」 方小杞从阿娘怀中露出一对眼睛,壮着胆子看向袖笙。袖笙身上脸上沾满了土,头髮也乱糟糟的。她瘦得可怜,看向方小杞的眼睛却闪闪地亮,着迷一般不捨得移开目光。 玉屏深深嘆气,没有把袖笙赶下车,而是将她带回驿馆后宅,帮她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方小杞记得,袖笙收拾干净了,一下子变得那么好看。只是太瘦了。 玉屏让她吃了一顿饱饭,这才差人将她送回家。 临行时,袖笙迟迟不愿走,一对眼睛总看着方小杞,神情可怜兮兮的。 玉屏失笑,凑在方小杞的耳边,小声问:「可不可以让袖笙抱抱你?」 五岁的方小杞还是有些怕,严肃地思考半晌,说:「只能拉手。」 玉屏笑道:「也行。」 方小杞朝着袖笙伸出一只小手。袖笙用长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指握住这只小手,眼泪直直地坠落。 后来,从阿娘和旁人的闲谈中,方小杞有一搭没一搭地,大约知道了袖笙的经歷。 袖笙原籍大安城,父母原是大安城有名的缝衣匠,经营一家裁缝铺,常给达官贵人做衣服,从前家境不错。 却不知如何犯了事,袖笙及其父母一家三口被流放到安西这个边塞苦寒之地,在玉石矿做苦工。 袖笙在流放路上就疯了。 玉石矿远在深山河谷,她的父母很多天才能回来一次,花钱托邻居每天往他们住的土坯屋里送点饭,除此之外根本没人照顾她,她经常这样疯疯癫癫地到处逛盪。 至于袖笙一家三口被流放至这边陲之地,到底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流言很多。 有说他们给贵妃娘娘做衣服做坏了的。有说他们在大户人家行窃被抓的。 有说袖笙与贵府的大官私通,还生了孩子,大官的夫人去母留子,只留下孩子,罚他们一家三口流放之刑,永不能回京。 五岁的方小杞听不懂这些。只知道从那次之后,袖笙时不时会出现在驿馆附近,远远地、怯怯地偷看自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有时候还从怀里摸出一块烤红苕,企图把方小杞引诱到身边。 袖笙的父母做矿工挣来的钱不多,管送饭的邻居还私心剋扣,袖笙时常饿肚子,那红苕想必是她从牙缝中省出来的。 方小杞用自己的糕点换了袖笙的红苕。两人坐在山墙头晒太阳,都吃得开心,方小杞大度地允许袖笙摸摸自己的脸蛋儿。 第125章 小星河 袖笙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女娃娃的脸,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那时候方小杞吃得好,养得娇,白白胖胖的,脸蛋摸上去特别嫩。 袖笙收回手后,珍惜地握住自己的指尖,仿佛想留住那点滑嫩的触感。 她压低声音,对方小杞神神秘秘说:「你知道吗,我有个孩子,名叫小星河,住在大安城。他生得也很白,比你还白,长得特别俊。」 整个驿馆上下,所有驿夫都算上,皮肤第一白的方小杞很不服气:「你骗人。」 袖笙脸上美滋滋的:「不信算了。」 她抬手指向天空,痴痴的神情如做梦一般:「他出生的那天,我躺在院子里,看到天上有一条星河,从天的这边,淌到天的那边,特别好看。所以我给他起名叫小星河。」 方小枕跟着抬头看天,晴空万里,不见星河。 那时她太小,不曾想到一个女人生孩子那天躺在院子里,是不寻常的。 再后来,驿馆负责押送的大宗玉石被劫,主犯方家父子下落不明,方小杞在驿馆后宅的家被抄,她与阿娘玉屏被判发卖为官奴,被当地贵府买下,成为其府上奴婢。 母女二人再见到袖笙,已是几个月后的事。那天阿娘带着方小杞去河边给主家洗衣,在那里又遇到了袖笙。 袖笙看上去比以前更惨了,简直形销骨立。见到方小杞,袖笙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 袖笙哭着说:「对不起,阿娘又把小星河弄丢了……」 原来,方家被抄后的几个月,袖笙一直到处找方小杞。她疯得更厉害了,已渐渐分不清方小杞和自己的小星河。 而袖笙的父母前不久在矿上意外身亡。 和田玉矿的矿工,原就是「十去九不回」的命运。 邻居拿不到钱,不肯再照料袖笙,她一身的病,靠别人施捨一口勉强活着,境遇很是悽惨。 方家的情况也很惨,但玉屏还是尽其所能照顾袖笙。玉屏在主家吃饭时省下口吃的,每次出来洗衣时带给袖笙,顺便给她洗洗脸,梳梳头。 那时方小杞虽然小,也能帮着玉屏洗衣了。玉屏心疼她,总撵着她去跟袖笙玩。 方小杞就是那时跟袖笙学会了编手环。 袖笙从前是个出色的缝衣匠,手很巧,她编结的绳扣很特别,别人都不会。 再后来,袖笙病得越来越厉害,躺在她家的土坯屋里,渐渐起不来了。玉屏省下月钱帮她抓药,也无济于事。 在袖笙最后那段日子里,她的疯病奇蹟般地好了很多。 有一次,她拉着方小杞的手,乞求地说:「小杞,如果有一天你见到我的孩子,能不能帮我骗骗他?」 那时的方小杞并不知道袖笙快要死了,理解成要与她一起捉弄人,兴致勃勃问:「怎么骗呀?」 袖笙消瘦的脸上浮起梦幻的笑:「你只跟他说好的,不要说坏的,好不好?」 方小杞听不懂,煳弄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她和玉屏再去到土坯屋时,袖笙已经再也醒不来了。 玉屏没有钱处理袖笙的后事,最后去求了主家,主家出钱置办了一口薄棺,这才把袖笙安葬…… 厢房里烛光摇动,沈星河披着毯子,趴在案几上睡得深沉。 方小杞把自己手悄悄靠近沈星河的手,手背靠着手背,比了比。 方小杞不由微笑。袖笙没有说谎,他真的比她白,也真的长得很英俊。 方才,她依着袖笙的遗嘱,只说好的,不说坏的。 她告诉沈星河,袖笙与玉屏在安西偶遇,结为挚友。却没提袖笙患了疯病。 她说袖笙日日夜夜思念小星河,疼她就如疼小星河。 她说袖笙的父母去世后,袖笙过得虽清贫,却与玉屏情同手足,相依为命,如一家人一般,走的时候也不孤单。 方小杞看着沈星河睡梦中安静的眉眼,心想:还是袖笙想得周全。如此,他想到母亲时,能少一些怨恨,多一点宽慰。 却忽然看到他眼角有一滴泪滑下,砸在桌面上。 她的心口似被狠狠撞了一下,勐地明白了。沈星河是谁?他可是教过她审案之「五听」的人,她那点小小把戏岂能瞒得过他? 哪句真,哪句假,哪里撒谎,哪里粉饰,早就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揭穿她,也是为了骗骗他自己罢了。 厢房门外,一名婢女走过来,勐不丁看到常镛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砂锅。 婢女吓了一点:「常将军……」 常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砂锅塞进婢女手里:「去热一下再送进去。」 说罢,快步走开。 他走出老远,才在一株老榆木下站住脚,胸口起伏着。突然狠狠一拳击在树干,树上仅剩的几片枯叶顿时震了个干净,随风捲去。 就是沈星河十四岁那年,常镛被紧急请回长公主府,沈书允说,沈星河是闹小孩子脾气,离家出走一年之久,好不容易才找回来。沈星河却把自己反锁在自己屋里不肯见人,请他回来劝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常镛敲开了他的门,看见爱徒形销骨立,仿佛病入膏肓。 后来常镛才慢慢弄清长公主府不堪的丑事。沈星河离家出走寻找生母,不止是企望一点亲情,还想知道赵袖笙是不是如长公主所说的那般、在人们的口舌嚼话中那般,是个勾引驸马爷的坏女人。 他远行万里,最后只在安西找到一座坟茔。没有亲情,也没有答案。 沈星河唯一的挂念在那坟茔前断掉,将自己视作丑事当中最不堪的一颗恶果,不愿再回大安城,不想再见那边所谓的父母,浑浑噩噩浪迹天涯。 如果他就此与长公主府一拍两散,做个游侠浪子终其一生,倒也自由自在。 偏偏长公主的亲生儿子沈兴芒在这关口出了事,前途尽毁,长公主府尽显败落之象。沈书允和文宜长公主终于记起还有个儿子,派人将沈星河抓了回来,强迫他继续充当长公主府的二公子。 沈星河努力做好二公子的时候,他们无视他。 沈星河不想当这个二公子的时候,他们非要让他当。 沈星河这次离家,得知生母客死他乡,她生前的境遇想都不用想,必定无比凄凉。沈星河怎么受得了啊? 人人都说沈星河生着反骨。他歷过这种劫,别说长出反骨,就算疯魔了,也是情理之中! 第126章 都是你主动的 那时常镛得知内情后,对爱徒心疼得要命,对沈书允厌恶至极。 沈书允恬不知耻,还想让常镛帮着劝劝沈星河,被常镛噼头盖脸一通好骂。常镛叫嚣着等沈星河病好了,就带他回自己的老家种地去,不在这皇族贵府受折辱。 沈星河却走不了了,并不是听了谁的劝,只是折腾得身心疲透,大病了一场,没有力气跑。 常镛悉心照料,那病足足养了半年才好。在他养病期间,文宜长公主曾来探望过他一次。 这对没有血缘也没了亲情的母子长谈了一次,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总之,沈星河直到病癒,也没再闹着要离家出走。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师徒二人的预料…… 常镛每每追忆往事到这个关节,就悔得肝肠寸断。他就不该对长公主抱有半点期待。 如果他真的带着星河逃离长公主府,星河就不会差点丢了小命,眼睛也不会出问题了…… 常镛深深嘆息着摇头。年纪大了,每每想起,心口就疼得厉害。往事追忆不得。 今日他在厢房外,无意中听到方小杞和沈星河说话,方知星河的生母袖笙与方小杞的渊源,知道袖笙的最后时光曾得她们母女照料。星河的心里那道伤痕,不知能不能弥补万分之一。 常镛不安地在院里踱步,举目望向越过墙头的夜鸦。 不久前他派出去的亲信传信回来,说打探到确切消息:医仙虽已过世,却有一名亲传弟子。奇怪的是,竟然查不到那名弟子的名号,始终找不到人。 医仙有弟子这件事,常镛尚未告诉星河。他不忍心让星河再经歷一失望,把人找到再说吧。 然而亲信仍未传回消息。 * 沈星河一觉醒来,晨光落在枕边。他睡得身上懒洋洋的,迷迷煳煳记起昨天晚上被方小杞唤醒,几乎闭着眼喝了一碗鸡汤,却记不起最后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的。 榻边传来一声冷笑:「是师父我老人家把你背回来的!」 沈星河吓得差点掉下床去。扭头一看,常镛杵在榻边,手里端着一碗药:「起来喝药!」 沈星河坐起来接过药碗,送到嘴边却又记起什么似地,问:「方小杞呢?」 常镛拧起眉头:「你喝碗药也要找人家撒个娇?」 沈星河脸涨得通红:「什么撒……您说什么呢!我……我就是记起点事,得问问她。」 「喝了药再说。」常镛伸过大手,摁着碗沿给他把药灌下去,呛得徒弟差点断气。 常镛是个武将,在照料徒弟方面,勉强称得上人粗心细,但动作永远学不会温柔。沈星河长这么大,没被他失手拍死,实属幸运。 常镛丢过一条帕子让他擦嘴,说:「人家方小杞是在咱们这里养伤的,虽伤得不重,你也别把人家当丫鬟使唤。」 沈星河又红了脸:「我没有!」 常镛冷笑:「你没有?这几日不都是她守着你伺候,就连喝口鸡汤,都要人家喂!」 沈星河色变:「没有吧?我不是自己喝的吗?」 常镛不堪地感嘆:「神仙眼劲真大啊!你脑子还煳涂着呢?昨天晚上在人家那里,不餵就不肯喝鸡汤的人是谁?我餵还不喝,她餵你才喝,啧啧啧,没眼看。」 常镛拿着空碗,摇着头走了。 沈星河呆愣愣回忆半晌,还是完全没印象。拿被子蒙住头,无地自容地打滚。 沈星河感觉被子外面被人戳了一下,唿地坐起。方小杞被吓了一跳,敏捷地蹦出老远,问:「大人,常将军说您有事找我?」 沈星河震惊地问:「你为何来得这么快?」 「我会轻功。」方小杞无辜地说。 沈星河:「……」看来她的确伤得不重,院子里走几步都要用轻功! 沈星河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睡乱的鬓髮,说:「白药师的药效果不错,我记起一点地宫里发生的事。」 方小杞心中一颤,记起地宫中死状可怖的四具尸体。他在目不能视的状态下与四个恶鬼似的人对峙,最终将其一一杀死,其过程必然十分恐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若不是为了下去找她,他也不会陷入那种困境。 她内疚地说:「都是因为我。」 却听沈星河语气惊讶:「果然是你拉我的手?」 方小杞:「?」她脑筋跟不上了。 沈星河严肃地问:「我记得你拉着我的手,在旷野里散步,有没有这回事?」 方小杞:「……」 散步?!旷野?! 她干巴巴说:「大人,咱们那是在九盘地宫里逃命。」 「哦。」沈星河淡淡道,仿佛这都不重要,又问,「那么,你是拉过我的手吗?」 方小杞:「是……吧。」 「后来,我记得我还枕着你的手,靠在你身上。」他顿了一下,特意加重了语气,「都是你主动的。」 方小杞的目光左右游移,脸慢慢涨红:「……对不住,当时的情况,不得不冒犯大人。」 方小杞疯狂腹诽:出了那么大一桩命案,他和她差点死在地宫,案子尚未收尾,他专程叫她过来,就是为了跟她算这点……她轻薄他的帐?! 沈星河却没有讨伐她的意思,眼中含着一点说不清的希冀,把右手展开在眼前,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仿佛在回忆当时的触感。追问道:「你与我接触,为何没有打我?」 方小杞脸上红潮顿时退了,化作团团疑云笼罩在头顶,快要憋出一道闪电。 她实在弄不明白少卿大人到底想干嘛,只得如实回答:「大概是当时情况危急,卑职急切之下忘记了这回事。」 沈星河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原来,并非是你的心病痊癒了?」 方小杞:「……」她把握不住上官的思路,无话可说。 沈星河又觉不甘,看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说:「要不,再试试?」 第127章 是她下的毒 方小杞警惕地看着他,身上无形的刺本能地竖起。 沈星河识趣地把自己的手指缩回袖下:「算了。」然后又补了一句,「这至少说明,你的心病或有希望治好。我回头问问白药师。」 方小杞心口闷了一夜,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这点事有什么要紧的?还是先想想您自己……」 沈星河不在意地说:「白药师说了,神仙眼的毒三剂药就好了。」 却半晌没听到回应。 抬头一看,正看到她飞快地背过身去。沈星河一愣:「怎么了?」 方小杞背对着他没动。沈星河心中不安,起身趿着木屐走到她身后,声音犹豫地压低:「你怎么了?」 方小杞回过头,嗓子有点哑:「抱歉啊大人。我不是故意知道的。」 话出口又觉得表达得不恰当,吃力地补充道:「我……我不弄清楚心里难受,所以,就问常将军了……」 沈星河不解:「你问师父什么了?」 她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又飞快低下了头,眼眶禁不住地发红:「您的眼睛……」 沈星河顿时露出瞭然的神情。 她低声说:「对不起,你不愿让旁人知道,常将军也不想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沈星河嘴角抿了一下:「你审人的本事有长进啊。」 她把头埋得很低:「主要是……常将军不太会掩饰,心思比较好猜。」 他不由失笑:「你也太小看师父了。他就算性情直爽,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他若不想说,哪能三言两语让你问出来。」 方小杞愣住,抬脸看着他,满眼困惑。 沈星河嘴角微弯:「他大概是觉得你不是旁人吧。」 沈星河看着她,眼中似窝着温和的雾霭,声音更低一度:「你和你阿娘,是我母亲视如家人的人,你怎么能算旁人呢?」 方小杞心口狠狠一跳,不觉眼眶发潮。 他倚回榻上软枕,神情极为放松:「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她点了点头。 他没有丝毫为难,说:「那年,我在安西与你一面之缘后不久,便被长公主府的人抓了回来。」 沈星河病中懒散的模样,掩去了惯有的稜角,非常顺从地,将往昔和盘托出。 当年不满十五岁的沈星河被抓回公主府,闹了一阵,又生了一场病,多亏有常镛陪伴,才慢慢好起来。一切仿佛趋于安稳,常镛放了些许心。 常镛深知沈星河与长公主和沈书允离心,他这个当师父的倒更像沈星河的亲人。常镛总觉得全世界都在欺负他的徒弟,若抛下沈星河一个人,他不放心。 常镛无儿无女,别无牵挂,决定以后就留在沈星河身边护着他。 实际上,常镛的担忧并没有错。 沈星河情况好些后,常镛花半个月回了一趟老家,把一些杂事处理掉。万万料不到,常镛就离开这么半个月,又出事了。 当常镛扛着满满一包土特产回到长公主府,却不见徒弟出来相迎。 扫地的小厮说,二公子说受了风寒,有些头疼,在屋里睡着,不让人进去打扰。 常镛推门进去,屋子里昏暗无灯,窒闷空气扑面。还没看到人,常镛心中已然一沉,感觉哪里不对。 他走进里屋,看到床榻上一团被子瑟瑟发抖。他想掀开被子看看,却没掀动。仔细一看,被角竟被沈星河咬在齿间。 「星河?」常镛伸手一摸,摸到沈星河一头冷汗。常镛大骇:「病得这么厉害,为何不叫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他转身想去喊人,手腕却被一把抓住。沈星河的手指冷得像冰,牙齿咯咯作响,嘶哑着声音说:「师父,不能叫人,不能让人知道……我没事……我已经没事了……」 常镛心知有异,没有声张,把门关好才点了灯。 灯光下,年少的沈星河嘴唇咬破,脸色惨白,汗湿的发贴在面颊,抱着脑袋身体蜷缩,仿佛在忍耐着极剧的疼痛。 更令常镛惊骇的是,他一双眼睛大睁着,瞳中却毫无光彩。 常镛哆嗦着手在沈星河眼前晃了晃,沈星河的眼眸并没有跟着颤动。沈星河仿佛猜到他在干什么,努力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说:「没事,只是一阵一阵的看不见,一会儿就好了。」 常镛知道出大事了,只觉天旋地转。好在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沈星河的身体放松了,眼睛也能看见了。 常镛摸着爱徒的头髮,目眦欲裂:「告诉师父,是怎么回事?」 沈星河的发作刚刚过去,浑身无力,眼睛睏倦得睁不动,声音虚弱,话却说得吞吞吐吐:「可能是……有人……下毒……」 常镛嚯地站了起来:「是谁干的?老子杀了他!」 沈星河怕他冲动地跑走,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摆,说:「不知道是谁,无从追究。」 常镛不信:「这有什么不好查的?无非是从食、水、药入口,一查一个准!」 沈星河却说:「毒物是下在药碗里的。昨天晚上,有人在外面叩门,我开门时不见人影,门口地上搁着一碗药。下人经常如此,我也没多想,只道是寻常补药……」 常镛心中狠狠一痛。长公主和沈书允平常漠视这个二儿子,下人也跟着蹬鼻子上脸,这种事无礼之举是常有的。 常镛在侧时,下人们畏惧他的威严,还能收敛一二。常镛不在,这些王八蛋免不了又嚣张起来。 沈星河喘着气歇了一下,接着说:「药是凉的,我只道是天气冷,送来的路上凉透了的缘故。后来想想,那药水不像熬煮出来的,倒像用药粉和出来的。我只喝了小半碗,就觉得味道不对,抠着嗓子吐掉了。可能没有完全吐出来,留了点余毒。接着我还自行找了点解毒药喝了,不会有大碍。」 常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都这样了,还叫做没有大碍?」 沈星河垂下眼:「只是一阵阵的头疼和眼前发黑,慢慢就好了。」 他抬起脸,虽极为虚弱,却露出倔强神气:「师父,这人既然心怀不轨,自会避着人,很难查出是谁干的。若让他知道得了手,倒让他快意了。我偏不让他知道,让他以为奸计没有得逞!我越浑不在意,他肯定越生气!气死他!」 他那瘦得小了一圈的脸上,居然浮现得意的笑容! 常镛「啧啧」摇头:「傻徒弟啊,你真是要脸不要命啊。」 常镛打量着他的脸色,眯起眼道:「你果真不知是谁下的毒?」 沈星河垂眸摇头。常镛问:「盛过毒药的碗在哪里?」 「我丢在门后面了,一直没力气处理……」 常镛找到那只碗,捡起来就往外走。 沈星河慌了:「师父,你要干什么?」 常镛说:「你这毒中得根本不轻,必须得请太医。让太医验验碗上余毒,也好对症下药。」 沈星河知道常镛还是想查下毒兇手,竟从床上跳了起来,用嵴背堵住了门,倔强地说:「若请太医,我中毒的事不就人尽皆知了么?您不许去!」 常镛心疼得要命,但中毒这种事性命攸关,怎能由他任性?大手一伸,就想将这小崽子拎开。 却沈星河飞快地吐出两个字:「是她。」 常镛一怔,问:「是谁?」 沈星河没回答,只倚着门,与他的师父对视着,眼中深切的痛苦表明了一切。 常镛瞬间明白了。这世上有个对沈星河极为冷漠,却令他难以从内心真正决裂的人,就是文宜长公主。 第128章 命运落井下石 看沈星河这样保护着害自己的兇手,常镛心痛欲裂。艰难地问:「你不是说没看到人么?」 沈星河的眼底全是伤心:「我骗您的。我看到背影了。是她最亲信的那个婢女。」 常镛觉得喘不过气。长公主,是沈星河从咿牙学语起,叫了十四年阿娘的人。虽然……她从未应答一声。 沈星河是个不该存在的孩子,是文宜长公主毕生耻辱的象徵,她恨他,是情理之中。 做为尊贵的长公主,她杀了这孩子,也不会令人意外。 只是,为什么不把他杀死在母腹中,或是杀死在襁褓中,偏偏等他长到这么大再来杀呢? 常镛深深明白,沈星河不想追查,是因为他内心有摧不残的忠耿,即使知道了长公主对他下毒手,他也越不过曾经的母子之情。 沈星河宁愿假装不知道。 常镛却也清楚,从理智的角度来说,如果追查下毒的人,追到长公主那里,沈星河小命更加不保。 所以,常镛即便恨怒到炸裂,除了忍下这件事,别无选择。 次日一大早,常镛带着沈星河外出,说是去城郊狩猎去。实际上,师徒二人是隐姓埋名,去外地求医。 连看了几位名医之后,常镛的心如沉湖底。几位名医不约而同做出诊断,沈星河中的毒极为毒辣,如果一碗全喝了,绝对保不住小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他只喝了小半碗,还吐出一些,虽不致命,余毒却难以拔除,诱发的头疼伴随失明之症非但不会消失,反而会随着时间推移加重,少则五年,多则十年,他会彻底失明。 名医们说,这种毒是他们头一次遇到,不知其名号,只能判断出属旁门左道,异常诡谲,就算宫里顶尖的太医亲诊,也不会有办法的。 唯有一人。名医们推荐了同一个人选:医仙白川。 若这世上有人能拔此毒,唯有医仙白川。 他们这些年派出亲信,一直在打听白川下落,却不料,最终得到的消息,是医仙已然在两年前仙逝。 沈星河自嘲地笑了:「老天一次又一次……落井下石。他大概是想告诉我……我就不该……来这世上……」说着说着犯困了,眼睫渐渐睁不动,语句变得模煳: 话没说完,已睡得沉了。 方小杞静静坐了半晌。她起身替沈星河往上拉了拉被子,悄然退出屋子。门在身后刚刚掩上,眼里的泪滴就含不住了。 她不想当着沈星河的面哭鼻子,要哭也得在没人的地方…… 一抬头,看到铁塔似的身影伫立身前,她吓得眼泪珠子横飞了出去! 方小杞捂着心口:「常将军,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从你不是旁人那里就过来了。」 方小杞:「……」 常镛带她到隔壁茶室,在她面前搁了一盘点心。瞅一眼她发红的眼眶,嘆道:「星河这个小子啊,真坏啊。」 方小杞不明所以。 常镛失笑:「关于他中毒落下失明症的事,这么多年星河捂得死死的,除了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为了不让人发现,跟一帮发小都绝交了。他竟然半点也不掩饰,全都招给你!」 方小杞惭愧地说:「是我不知分寸,一开始我就不该问您的。」 「说什么呢?」常镛摆了摆大手,「我是看明白了,就算没这个契机,他早晚也得创造机会让你知道。也不知咋回事,这小子到了你跟前就特别矫情。就算他跟你说这些事吧,大可以简单说说,偏要费尽口舌描述他如何疼痛,如何难受,故意让你心疼他!」 方小杞的脸涨红了:「也……没有吧……」 常镛爽朗地笑起来:「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就没见过这小子跟谁这么撒娇过!」 常镛把点心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吃点心。」 方小杞看一眼盘子里熟悉的透花糍,毫无兴趣:「谢谢,我不饿。」 常镛大方地说:「不要不好意思!星河说了,你最喜欢吃茗雀茶楼这个口味透花糍,让人每天订一份送你屋里。」 方小杞:「……」这就是她两个月以来每天都会见到透花糍的原因? 她记起最初的最初,当着沈星河的面,的确流露出透花糍的无比贪馋。但谁也架不住连吃两个月呀。 她知道自己该感动一下,但对透花糍的抗拒几乎抵消了这点感动。 为了不拂常镛的好意,她掂起一块,坚强地吃下去。 常镛也拿了一块填进嘴里,点评道:「甜兮兮的一口没。不懂你们这些小孩儿为什么这么喜欢吃。你多吃点。」 方小杞礼貌微笑:「多谢常将军。」 常镛啧了一声:「都不是旁人了,不必如此生疏。你跟着星河称唿老夫师父好了。」 方小杞茫然道:「啊?」 「啊什么啊,叫一声试试。快叫!」常镛竖起了浓眉。 常镛脸一板就很吓人,方小杞不敢违拗,只好顺从地叫道:「师……师父。」 「哎,真乖,多吃点。」 第129章 对她这么好 常镛又把点心盘子往她跟前推了一截,大手撑在膝头,忽然着重了语气:「小杞啊,星河眼病的事要保密。星河自己,受不了他人的同情或幸灾乐祸。老夫更在意的,则是不能让仇者快意。更不能被人抓住弱点,乘虚而入。」 方小杞郑重道:「您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可是……我想不通,长公主怎么下得去手!」她的眼眶红了。 常镛感慨万千:「长公主是何等身份,又是何等的骄傲?星河是她毕生的耻辱,她虽将星河留在府中,但怎会有一丝一毫亲情?有的只会是痛恨,不定何时旧痛上涌,随时会要他的命。所以,我带着星河搬出长公主府,搬到这碧落园,以免他再遭毒手。」 方小杞眸底烧起痛恨:「可是,冤有头债有主,那又不是沈星河的错,长公主要恨,去恨她的驸马好了,凭什么对沈大人下手……」 「你说得没错。」常镛低声道:「老夫不声张,不代表不追究。长公主和沈书允,联手毁了星河。这笔债,星河不想跟长公主讨,老夫迟早是要讨的!」常镛胸中怒涛翻涌,粗大的指节捏得咯吱作响。 方小杞没再吭声,指甲掐破了手心。 在此之前,方小杞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沈星河从风华并茂突然变得无比消沉,对旁人的议论嘲讽视若无睹。 如今什么都明白了。如果说经歷知晓身世、与家人决裂的事之后,他还有机会站起来,那么,他曾视作母亲的人给自己下毒,导致的失明症的事,又给他致命一击。 时至今日,沈星河没有疯,没有死,没有彻底变成一个废人,也没有去报復任何一个人。他甚至成了大理寺少卿,竭尽全力地,诛恶者之罪,替亡者鸣冤,为义者挡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世事一片污浊,他走在欺骗和背叛的深渊,身后拖着带血的脚印,却仍对跌倒的人伸出手。一善染心,万劫不朽。 没有人可以嘲笑他、指责他,谁都没有资格。 常镛看了看天色:「该给星河煎药了,小杞啊,这屋暖和,你在这里就着茶吃点心,我去灶房盯着点。」 方小杞答应着。他起身,又记起什么,回头道:「对了,你们那个飞燕帮,是不是消息格外灵通?」 方小杞点头:「上至高门贵府,下至市井小巷,没有飞燕跑不到的地方,因此小道消息打听得多些。」 「你能不能托飞燕帮的人,打听打听白不闻的底细?」 方小杞一怔:「白药师?他跟案子有过一点关联,沈大人也查过他,好像没说查到什么可疑的事。您为何又查他?」 常镛眉间锁着疑虑:「老夫觉得此人不简单。云洲查他时,是通过官府的路子去查,或许只能查到表面的东西。飞燕帮的人打听些小道消息,或许能另闢蹊径。只是要当心,莫要被察觉。」 方小杞想了想,说:「没问题。」 常镛点点头,匆匆而去。 方小杞又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慢慢掂起一块透花糍,衔了一点在舌尖,沁人的甜,抵不住心中漫上的苦。 沈星河过得太苦了。她原以为,他长在富贵窝蜜糖罐,就算有些不如意,也比普通人过得好百倍,根本想不到不堪到这种程度。 可是他过得那么苦,还不忘记将他认为最甜的东西孜孜不倦送给她。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起身,把剩下的透花糍全部包起来,带到大门口去,吹响笛语。不久,周痕应声而来,眼泪汪汪地扑来:「小杞姐,你的伤好了吗?我想死你了!」 方小杞眼疾手快,把点心包塞进他手中,顺势将他隔在一臂之外。 周痕大喜过望:「谢谢小杞姐!」 方小杞把他叫一边,细细安排了查白不闻的事,让他转告曾风,然后问:「重点记住了吗?」 周痕响亮地答道:「记住了!有赏钱!」 方小杞眉头直跳,压着声音道:「重点是保密!保密!要打听得不着痕迹,不能让人察觉!」 「知道啦!」周痕正要走,忽然记起什么,「对了小杞姐,我有件事忘记跟你说。」 「什么事?」 「上次那个给我灯笼的小姐姐你还记得吗?」 方小杞眉头一跳:「我当然记得!」她非但记得,简直魂牵梦绕!她追问道,「怎么?你看到她了?」 「没有。我不是闻到她身上有股药香味吗?我老觉得那味道熟悉,前几天送餐时绊了一跤,突然记起来什么时候闻到过这种气味。你猜是什么时候?」 方小杞作势要踢他:「快说!」 周痕跳了一下躲闪:「是那次往大理寺送鱼肉芙蓉羹的时候,我也是在路上摔了一跤,那个把我扶起来,还调包了我的食盒的人,身上就有那种药香!」 方小杞半晌不说话,心中深深震惊。周痕当时说,看到扶他的人的一截袖子,是黑色的男装袖口,所以她和沈星河理所当然以为那是名男子。 现在想来,女子穿男装,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周痕欢天喜地,像狗子一般蹿走。 方小杞在碧落园大门站了半晌,直到平稳了心绪,转身想回去,忽听街角传来小心翼翼的一声唤:「小杞?」 她转头看去,是江府管家方有青!方小杞顿觉心中透凉。她假冒人家妹妹的事,要被揭穿了! 第130章 他乡故人 方小杞下意识慌张地看了一眼碧落园半开的大门,幸好没有人看到。 方有青犹豫着要走过来,她赶忙迎上去,引着他走得稍远些,问道:「方管家,你……你从牢里出来了啊?」 方有青点头:「就关了半日,沈大人审过我之后,就把我放了。」 方小杞心中冰凉:「沈大人……审过你了啊?」 方有青端详着她:「小杞,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有青哥啊,咱们都在洪家做过家僕!」 方小杞无奈了,抬起了眼:「有青哥,是你啊。那场火灾之后,我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了。」 「唉,那一次我爹娘遇难了,我躲进一口水缸里才逃过一劫。」 那场火灾,洪家主僕共烧死了二十多口人,记起往事故人,方小杞也不由唏嘘。 方有青摆摆手:「不提了。」他看着她,喜悦道:「小杞,在江府那晚,我就认出你来了!」 他记起什么,赶忙补充道,「我最开始打晕你的时候真没认出来,是你从箱子里出来之后才认出来的!对不住啊,脑袋还疼么?」 方小杞神情空洞:「没事没事,早就不疼了。」都过去多久了,肯定不疼了啊! 方有青感慨万千:「你如今竟在大理寺当差,咱们小杞真的出息了!那晚,知道你是官差的时候,哥吓了一跳。当着大人的面,没敢跟你相认。」 方小杞嗫嚅着问:「那,后来沈大人审问你时,有没有问你家里的事?」 方有青点头:「都问了,他问我家中还有何人,我如实说我是家中独子,爹娘早已亡故。」 方小杞察言观色,见方有青神情坦然,心知沈星河没有当着他的面,揭穿她冒充方有青妹妹的事。然而,沈星河必然知道她假冒他人,且是犯官之女身份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那他这几天为什么不揭穿她?这不应该啊! 困惑片刻,她勐地想到了原因:神仙眼! 定然是因为神仙眼的余毒未尽,沈星河的记忆受损,把这茬给忘了!但是,他迟早会记起来的。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她嘆口气,问方有青:「有青哥,你以后还留在江府吗?」 方有青神情黯然,摇了摇头:「那个伤心之地……我不会回去了。」 方小杞记起他对月栀的情意,也觉得难受。 方有青忽然充满 希冀地看着她:「小杞,月栀到死都背着污名,你现在是官府的人,能帮月栀申冤吗?」 方小杞只是个小小差役,能做什么呢?却还是安慰他道:「沈大人必会给逝者一个交待。」 方有青满怀感激,嘆道:「江漳这个人太多疑了,他盼着治好自己无后的病,又不信自己能治好。去年的时候,那个郎中告诉他能治好,他一个疗程的药服了一半,又说人家是江湖游医,必是骗子,后面的药没再用了。如今想来,那郎中的药是管用的。」 方小杞心中一动,问:「哪个郎中?」 「是这两年挺有名的一位游医,姓白。」 白不闻! 白不闻竟然很早就与江家有关联了!但他行医治病乃是本分,似乎也算不上疑点。 方有青继续感慨:「江家父子没了,家中只剩了四位少夫人,且没有子嗣。江家父子尸骨未寒,案子未了,江家其他族人已为争夺家产撕成一团,至今没撕出个结果。四位少夫人别说保住家产,在这场纷争中能保住命净身出户,就算万幸了。」 他自嘲一笑,「那日,江老爷子还污衊我一个下人想霸夺江家家产,不是笑话么?」 方小杞摸了摸自己并不丰厚的荷包:「有青哥,你若有难处,我这里攒了一点钱……」 方有青赶忙道:「不必不必,妹子有心了。我做管家这么多年,小有积蓄,做个小生意没有问题的。倒是你若有什么事要帮忙,务必知会我。我们远离故土,在这大安城就如亲兄妹无异,日后要互为照应。」 方小杞心头一热,用力点了点头。 第131章 纵火犯 方小杞和方有青又说了一会儿话,方有青才告辞。临走时,他又记起什么,犹豫道:「小杞,你说,当年洪家那场火灾是不是有些蹊跷?」 方小杞一愣:「那场火,不是突厥流寇放的吗?」 「不,不对,洪起予身为地方官,其实与突厥人私下有交易,突厥人每次入侵抢劫放火,是会避开他家的,那场火,可能不是突厥人放的!」 方有青顺了顺气,接着说:「那年我才十七,当晚睡在后院照看马棚。也不知怎的,那天晚上睡得特别沉。被烟呛醒时,大火已经烧起来,马棚顶上都是火,四周屋子一间接一间地塌,很多人都没跑出来。我想起爹娘睡在角屋里,想去救他们,但头晕目眩走不成路,火烧到身边,我只好爬进一口水缸,昏昏沉沉的,还差点溺死在水缸里。」 方有青眼中流露深刻的痛楚:「后来等火势过了,我在角屋看到爹娘被烧得半焦的尸身……他们在床上并排躺着,看那情形,都不曾起身逃生过。」 当年发生火灾的那晚,方小杞恰巧跟着阿娘去了邻县,因此逃过一劫,却有许多认识的人葬身火中。她那时年纪小,娘亲大概是怕吓着她,几乎不曾跟她提起。 她想了想,说:「你家阿叔阿婶,大概在火势大起来之前,已被烟燻晕了,才不能逃跑的吧?」 方有青怅然道:「或许如此吧。」 方小杞端详着他的神情,问:「你是有什么怀疑吗?」 方有青点点头,语调悲戚:「我那天醒来时,那头昏脑胀的感觉,不像被烟呛的,更像喝了三斤酒似的。可是我根本没有饮酒啊!还有我爹娘沉睡不醒的情况,后来我就想,是不是大傢伙被人下药了?」 方小杞心惊肉跳:「官府没有验尸吗?」 「验是验了,我们安西边陲之地,官衙里也没有像样的仵作,就算有什么,也马马虎虎了结过去。」 他犹豫一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这些年,在我心里像根刺似地,越梗越难受。」 「什么事?」 方有青回忆着,拧着眉说:「那晚风大,火焰像一面墙似地朝我扑过来,我躲进水缸蹲在里面躲避。我头晕得厉害,不知不觉歪进水里,又被水呛醒,半个头冒出水面喘气儿。就是那个时候,我隔着火墙,看到了一个人。他穿一身白衣,从遍地火焰中走过去,一闪而过。我敢肯定,他不是洪府的人。」 方小杞心中凛然:「也就是说,他可能是纵火者?你有没有跟官府的人说这事?」 方有青无奈道:「说了,但他们只想着草草结案,说我是被烟燻煳涂了,眼花看错了。」 方小杞追问道:「你看清那人的长相了吗? 「那时我头脑不清,烟燻火燎的两眼模煳,的确没有看清。不过,我前些日子看到一个人,总觉得跟那天那个白衣人有些像。」 「是什么人?」 方有青犹豫一下,说:「小杞,你现在官府的人,我若不想明白了,随意乱说就是诬告,不好随意说,我需得再回想回想。因那场火我没了爹娘,我想弄个明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方小杞心中一黯,点点头:「若你想起什么,就去找我。」心里却知道此事渺茫。多年前的一场火灾,物证早已消亡,凭着方有青头晕眼花的一瞥,哪能就指认别人是纵火兇犯了? 只是事关他的父母,她不忍打击他。 方有青告辞而去,方小杞也转身朝碧落园的大门走去。旁边民房屋顶的另一侧斜面上,坐了一个黑衣少女,笑嘻嘻举起手中一个透明糖人儿,让糖人儿与方有青远去的身影在视线中重叠。 她突然叼住糖人的脑袋,咯嚓咬碎,嘴角笑意不消,雪白的小牙尖锐,透着一丝兇残。 第132章 哭出西子湖 方小杞心事重重走回碧落园。刚走到沈星河屋子附近,突然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 方小杞拔腿沖了进去。沈星河赤着足直直站在榻前,脚边散落着茶壶的碎片。 方小杞见状大惊,赶忙道:「大人别动,当心扎到脚!」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嚷,沈星河似勐地惊醒一般,竟然抬脚就要往这边走。她动用了轻功的底子,唿地冲到他跟前,抬手挡在他身前阻止他移步,并飞快地把他脚边的碎瓷片踢走。 忽觉手腕一紧,沈星河冰凉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她头皮一炸,顿时被激得心病发作,本能地抬起另一只手朝他脸上揍去! 她的拳头在他鼻尖前硬生生停住。 因为在这一剎那,她看到他,额头布满冷汗,脸上神情空洞。双眸目光涣散。他又看不见了。 她心中似被捅了一刀似的,竟克制住了揍下去的冲动。只是仍禁不住浑身打颤,说话时牙齿咯咯作响:「大大大人,您您您松开我……」 沈星河醒悟过来,赶忙松了手,他直直地站着,双目睁着,目光却不聚焦任何一处,神情紧绷,似乎连唿吸都屏住了。 松开她的手腕后,他的手没有落回去,而是茫然地半抬在身前,苍白的指尖在空气中可怜地微蜷,像是孤独一人被丢在暗夜荒野,一丝救命稻草也抓不住。 方小杞突然万分痛恨自己的毛病。沈星河如此无助的时候,她竟不允许他扶自己一下。 心焦之下她灵机一动,用自己的袖角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她今日穿着碧落园婢女备给她的一套浅蓝常服衫裙,袖口宽盈。 沈星河下意识揪住了这片浅蓝袖角,眉间神情一松,轻舒一口气,仿佛到这时才恢復唿吸,脱力似地缓缓坐回榻沿,闭上了眼睛,手却揪着她的袖角不松开。 方小杞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能安静地站着,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过了一会儿,沈星河睁开眼,眸子一抬,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去。方小杞端详着他:「大人,眼睛……好了吗?」 他点了点头,脸色依然很差。低声说:「刚才失明发作时,我记起一件事。」 「什么事?」她心口狂跳。难道,她记起了对方有青的审问,要拆穿她的真身了? 只听沈星河嗫嚅着说:「我好像……杀人了。」 方小杞一愣。沈星河唇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喃喃念道:「在凡心阁的地宫里……我杀人了。我以为……那是怪物,现在想想,是人,肯定是人。」 方小杞明白了。随着神仙眼的余毒退去,他的记忆又回来一部分,记起了在地宫中射杀江漳等人的事。 她亲眼看到过四个人横尸在地的场景,他们均是要害处中箭而亡,自然是沈星河射杀的。她却没料到沈星河记起这事时,反应这么强烈。 在这之前,他面对着无论怎样惨烈的现场,无论多么悲惨的受害者,几乎面不改色,仿佛铁石心肠毫无感情。 其实他并非无情,只是把悲悯深藏心中。在迫不得已的情境下失手杀死恶人,也自责到无法承受。 她心中刺痛,安慰道:「大人,当时的情形,那四个人已经如魔似鬼,你中了神仙眼神志不清,失明症又犯了,你若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你,你不过是自卫罢了。再说,他们本就是兇犯,您不过是将处决提前一步。」 沈星河仍耿耿于怀:「他们四人中,除了江漳,其他三人未必是死罪。更何况不该如此……他们要死,也该死在刑场上,而不是死在我手中。若我能清醒一点,不射他们的要害,他们便不会死。」 方小杞分辩道:「他们怎么不会死呢?地宫不是塌了吗?他们不被射死,也会被砸死,总归逃不掉的。」 他低下眼:「若死于塌方,那是他们的命。死于我手……是我的错。」 这时门一响,常镛捧着药碗进来了,见地上一片狼籍,惊讶道:「星河,你为何摔东西?这又是撒哪门子娇呢?」 沈星河抿着嘴:「师父您说什么呢?我只是……记起件不快之事。」 常镛把药搁在案上:「你有什么不快的事,说出来让老夫开心开心。」 沈星河刚好一点的脸色,又被他师父气得雪白:「您……我……」 方小杞看他的样子像要被气晕,赶忙帮着解释:「大人是记起在凡心阁地宫,失手杀了四个恶人,心中不痛快。」 常镛浓眉一扬,兴致大起:「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沈星河板着脸不肯说,方小杞只得替他把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常镛听了,沉吟半晌,突然伸手,巨掌在沈星河肩上重重一拍:「我徒弟终于出息了!你给我记着,杀人有罪,可是杀恶人,那是积功德!」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沈星河病中无力,差点被拍得摔回榻上,抱怨道:「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啊……」 常镛声如洪钟:「小子,杀个把坏人,就在这里伤春悲秋,还是不是我常镛的徒弟?老夫若如你这般,杀一个外敌,就哭天抹泪,当年一场仗打下来,能哭出一个西子湖!」 沈星河涨红了脸:「谁哭天抹泪了?」 常镛瞄了一眼他仍揪着人家袖角的手:「哦,没哭鼻子,只是扯着人家的袖子撒娇。」 方小杞这才发现自己的袖角还揪在沈星河手里呢,赶忙抽了回来。沈星河手中空了,心里更不痛快,别过脸去生闷气。 常镛乐呵呵道:「小杞,别理他。杀四个恶人怎么了?那等卑鄙恶徒,换作老夫,必将他们砍成肉酱!喝药!」 沈星河还没反应过来,后颈被铁钳似的大手掐住,一只药碗怼到脸前,被灌了黑天昏地。常镛灌完药收功,拿着空碗哼着小曲走了。 方小杞看着趴在被褥上奄奄一息的沈星河,不由再次感嘆,他在师父手中活到今日不容易。 第133章 卖惨第一名 在碧落园「养伤」养了好几天,夜深时方小杞睡不着,索性穿好衣服上了屋顶。 她刚来碧落园那天,婢女就送过来新冬衣和几套常服衣衫。冬衣布料上好,夹层里絮着鹅绒,轻盈又暖和。衣服穿在身上分寸不差。婢女说,几日前沈星河传话回来,吩咐她们按方小杞的尺寸做的冬衣。 方小杞数了数日子,正是她与他在长兴街相遇,他责怪她穿着不体面的那天,他便吩咐人给她准备新冬衣了。 天知道沈大人马不停蹄查案期间,是抽哪个空传令下去的。 今夜无风,方小杞穿着新冬衣,坐在屋嵴上也不冷,看着墨蓝天空的一弯薄脆月亮,心中满是长忧短虑。 她的目光突然一凝,捕捉到远处墙头有人影一闪。 有贼?!是哪个小贼不长眼,偷到大理寺少卿家里来了? 她刚想开口喝斥,突然想起碧落园里是有护卫的,且都由常老将军按军队标准严训出来,此小贼竟能避开夜巡的护卫熘进来,必不简单! 她暂不声张,决定先看看来人要干什么。 方小杞轻盈翻下屋顶,朝着人影的方向无声掠去,很快,就发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黑影躲躲闪闪,准确地挑着此时没有护卫的路径走,竟是朝着沈星河的屋子而去!方小杞心中凛然:难道来人想加害沈星河? 她刚知道长公主给沈星河下毒的事,此时不由不多想! 黑影摸到沈星河门前,左右张望一下,抬手就要去推门。 「梆」地一声,一根木棍击在黑影脑袋上。黑影一声未吭倒在地上,手中之物哗啦散落一地。 屋门唿地被推开,沈星河披着长衣站在门内,与举着棍子的方小杞面面相觑。 沈星河愣住:「你……」 方小杞紧张地说:「大人,有刺客,还好被我发现,将他打倒了!」 沈星河低头,看着趴在门槛前的人。 方小杞借着门内投出的灯光,看清地上人的衣色,狐疑道:「咦?刺客穿的衣服怎么像大理寺公服?他腰带上怎么还别了一根拂尘?」 她的眉尖抽搐:「他莫不是……」 沈星河伸出一只脚,用脚尖把地上的人翻了一面儿。 方小杞看清了他的脸,大惊失色:「听山!听山你没事吧!」 「嘘……」沈星河示意她噤声,「是我传信让他来的。别嚷嚷,让师父听到就麻烦了。」 他弯腰拎住听山的衣领,把人拖进门槛去,一边对方小杞说:「麻烦你把东西捡进来。」 方小杞这才看到听山掉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堆散落的纸张。 她捡了纸张捧进屋,听山已被沈星河随手丢在榻上。 沈星河说:「听山没事,只是晕了而已,让他睡一会便是。」 他从方小杞手中接过纸张放到书案上,一边理顺,一边说:「凡心阁的案子未结,师父不准我出门,也不准大理寺的人进家门,非要我休息几日再说。凡心阁的案子,已被易迁暂时接手。案子给他我不放心,便叫人传信出去,让听山避开护院,把这几日调查进展整理抄录,趁夜送进来。」 说着,他落座在书案后,翻看听山的笔录,病中的脸色在灯光下也显得苍白。 方小杞不安地说:「您还没好踏实,熬夜不好吧?」 沈星河不在意地说:「我已然大好了。」 「我看未必。」方小杞木着脸说。他连她冒充方有青妹妹的事,都还没能想起来呢,脑子显然还有点问题! 沈星河不满地瞥她一眼:「真的好了,我明日一早便去衙门。」 方小杞知道劝不住,便拿起灯剔想去挑一挑灯芯,让灯光明亮些。却被他抬手掂住了袖口。 方小杞拿着银灯剔的右手悬止在灯前,扭头看着被扯住的左袖,袖下露出一截腕,腕上的手环轻轻地晃。 他揪着她的袖角,说:「灯光太亮会让师父发现的。」 她答道:「哦。请问大人,我用右手剔灯,您扯我左袖干嘛呢?」 他不情愿地把目光从她腕上移开,悻悻松了手。 他扯她左袖,是因为她的手环戴在左手上。他足足一天没看到手环了。自从知道手环的编法是赵袖笙教她的,这手环就变成母亲留在方小杞身上的一个印记,他总是想看看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可是自从她换上新冬衣,袖子长短合适了,遮住了手腕,那手环轻易不露出来。 所以他特别喜欢扒拉她的袖子。 好不容易逮个机会又给她扒拉出来,她又不让看。他不高兴起来,沉着一张脸翻笔录。 方小杞见沈少卿紧拧眉头,脸色好像比方才更差了,可是就算她智慧通天,也猜不出沈少卿是为少看了一眼手环生气。 她担忧地问:「大人,灯光这么暗,是不是看得吃力?您的眼睛本来就……」 她勐地住声,意识到自己失言。 沈星河从笔录上抬眼,拿目光凌迟她。她惭愧无比,埋怨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头快要藏到桌案底下去了:「对不起……」 沈星河没放过她,冷冷说:「听山整理文书的水平退步了,字写得也潦草,的确看得眼疼,失明症必会加重。」 她小声嗫嚅:「那就明天天亮了再看嘛……」 「那不行。」他把笔录搁在了她面前,「你念给我听。」 方小杞:「……」 她刚刚说错了话,他吩咐什么,她不敢不从。乖乖拿起笔录来,凑在灯前念。 这是听山结合案件及这几日的调查情况,写就的一篇凡心阁案概述。 方小杞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打为奴籍,不曾进过学堂。但她的母亲玉屏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给主家干活的空隙里,忙里偷闲教她认了不少字,方小杞平时看个话本什么的,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听山写东西喜欢掉书袋,常有她不认得的生僻字出现,她时不时卡壳。 每每她卡住,沈星河便凑近些看一眼,告诉她这个字念什么,并用笔墨顺手写在空白的纸上。卡的次数多了,他索性坐到了她身边,便于帮她认字。 当她念得顺时,他便一只手支着额角,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久久不移。方小杞被他盯得发慌,不得已停了一下,小声说:「大人您别盯着我,我紧张。」 「哦。」他垂下眸,语气莫名落寞,「我每当看到什么,都不由自主多看一阵,免得以后哪天看不见了,会忘记它长什么样子。以后,我大概会连你的长相都记不起来。」 方小杞顿时内疚得要命,赶忙说:「您想看……便看吧。」 「好。」他抬起眼,目光毫不客气地落回她脸上,仿佛长在了那里。 第134章 你到底几岁 方小杞的脸颊被盯得发烫,晕头晕脑念到最后一句,都不知道自己念了些什么。 沈星河将她的侧颜细緻入微地收进眼底,却没耽误听内容。 灯光铺展在案上,他沉吟片刻,说:「地宫深处发现的这个火窑,烟囱与地面的灶房相通。如此,即使在地宫中焚化尸体,外面的人也只会以为是灶房的炊烟。这座吞人楼的设计,堪称神工鬼手,也着实阴险歹毒。」 方小杞茫然抬起脸:「啊?什么火窑?」 他睨着她:「不是你自己刚刚念的么?」 她慌忙拿起笔录再看了一遍,这才意识到刚才嘴巴与脑子完全脱节,念归念,半句都没念进心里。这时才看明白上面写得什么,不由心惊肉跳。 笔录上说,易寺卿亲自坐镇,凡心阁的废墟发掘得差不多了,找到江天寿及地宫中四具尸体,均已砸得支离破碎,不成人形。 尤其是地宫里那四个,挖掘出来时简直是一堆混在一起的血肉。要不是鹤三娘,根本分不清哪块是谁的。 沈星河翻了翻堆在桌上的东西,拿起其中一份笔录,低头看着,久久不作声。 方小杞跟着看过去:「要我念给您听吗?」话刚说完,就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验尸记录,字迹却是听山的,显然是誊抄而来。 记录中写着,鹤三娘竟把四个人混合的尸骨分得清清楚楚,还拼回了人形,技艺之高,令人一边呕吐,一边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鹤三娘准确验出四人的死因,确认他们并非是被乱石砸死,而是中箭身亡。 之前,在方小杞的开解和常镛的搅和之后,沈星河对自己射杀四人之事稍有释怀,现在看到这个,仿佛罪证被人抓住,脸色又苍白起来。 方小杞犹豫一下,把自己的袖角凑到他手边。他没反应过来,迷惑地看她一眼:「干什么?」 方小杞的脸红了,结结巴巴道:「您,您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揪着我袖子……」 话出了口,又觉得自己太唐突了。沈星河现在又没犯失明症,哪就脆弱到要揪人袖子了? 不等沈星河开口,她飞快地把袖子撤走:「没什么,当我没说。」 沈星河不高兴了。他飞快地伸出左手,啪地一掌拍在桌面,按住了就要熘走的浅蓝袖角,阴森森道:「给了就不要收回去。」 方小杞呆住,不敢挣脱。 沈星河左手按着她袖角,眉间阴云片刻云开雾散。右手不耽误干活,将验尸记录翻了一页,指着其中一处说:「地宫中发现了火窑,类似于烧制陶瓷的火窑,鹤三娘从灰烬中验出了人骨渣。火窑炉腹内布满可疑的结晶,年头久远,就算鹤三娘本事之高,如通阴曹地府,也难以判断曾有多少人销骨其中。」 方小杞注意力被吸引,忘记袖子的事,回想着解红衣在听屋中说过的话,道:「解红衣说,她接管凡心阁二十年了,所以,从二十年前,凡心阁可能就在杀人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沈星河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的这几天,精神一直不好,在神仙眼的余毒下一阵阵地犯迷煳,方小杞一直不曾跟他聊案子的事。如今看他彻底清醒了,便把在凡心阁的听屋里,与解红衣的对话细细复述。 沈星河按着她袖角的左手纹丝不动,专注地看着她听完,方小杞莫名觉得,自己像被猫按住尾巴的老鼠,这兇巴巴的猫下一刻就要把她吞了,禀报时连连打磕巴。 沈星河没有吞了她,耐心地听完,沉思一阵,右手执起一桿笔,说:「如此,结合案情前后,基本可以理顺本案中发生的事。」 沈星河拿开写满生僻字的纸,另起一页,写下「江漳」二字,低声道:「先是江漳伙同三个酒友,殴打与他作对的同僚陈节,然后扼杀妾室月栀,嫁祸陈节。江漳利用刑部的职务之便,枉顾办案流程,使陈节身败名裂,枉死冤狱。」 然后,他又写下陈璧的名字,接着说:「江漳害死陈节,仍不肯罢休,还要折辱陈节的家人。陈节的妹妹陈璧,原应发卖为官奴,在江漳的暗中操作下,改成卖进青楼为妓。」 沈星河再写下「解红衣」三个字:「解红衣经她的主子授意,经营凡心阁。凡心阁表面是座生意不错的青楼,其实是座吞人楼,专做替她的主子杀人灭口的事。月栀赎身自凡心阁,她被害后,与她情谊深厚的老鸨解红衣高价买下陈璧,目的就是想伙同陈璧,把江漳引入九盘地宫。这件事,很可能是解红衣私自动用九盘地宫,她的主子未必知情。」 「解红衣为月栀,陈璧为陈节,两名復仇者一拍即合。」他笔尖一移,指回陈璧的名字:「陈璧献出所谓家传秘药添了一把火,让江漳等人不但困进九盘地宫,还把同伴看成恶鬼,在极度恐惧中互相残杀。」 方小杞眼中一凛,接话道:「这味秘药就是神仙眼!大人,这个环节我一直想不通。神仙眼是鬼道乌涧的独门秘药,在旺福祠中,乌涧的徒弟听海曾经使用它。乌涧和听海都已死去,神仙眼怎么又出现了?」 她狐疑地瞅了一眼榻上的听山:「这小子做过乌涧的徒弟,会不会是他……」 沈星河淡然道:「不会,听山既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胆子。」 听山不知何时已由昏迷转成昏睡,睡梦中也感觉到被上官嘲讽,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委屈的梦呓。 沈星河翻看着听山收集的陈家相关信息,说:「陈家祖上三代是做灯笼的手艺人。到这一代,才出了个考上功名的陈节。怎么都不像拥有神仙眼这种毒物的人家。」 方小杞眼神微深:「所以,神仙眼根本不是陈家祖传秘药,是别人给她的。」 要去拿搁在书案另一端的一张笔录,伸手却够不到。若站起来去拿,便要松开方小杞的衣袖,她必会趁机把袖子藏回去,坐得离他远远的。 他可不乐意。 于是沈星河拿过一块瑞狮形状的铜镇纸,将那角袖子压住,然后迤迤然起身。 方小杞看着呲牙裂嘴的小铜狮,仿佛在替沈星河说:敢把袖子抽回去,就咬你! 方小杞无语了。这个人到底几岁?! 第135章 您不用解释 沈星河拿了纸张回来,把镇纸移开,把手按回原处,这才把那张纸凑在灯下看。这张纸上,听山抄录了一张通缉令的内容,是由大理寺卿易迁签发的通缉令。上面列着解红衣等一些凡心阁的人的名单,陈璧的名字赫然在列。 方小杞对陈璧抱有同情和感激,忐忑地问:「大人,江漳四人害死了她的哥哥,陈璧如果被抓到,按律……不会重罚吧?」 沈星河纠正道:「是江漳杀人嫁祸,罗织罪名,另三个人只参与了殴打陈节,罪不致死。陈璧的寻仇,过度了。」 她心中一沉:「会如何判罚?」 沈星河拧着眉心:「虽然人是我的弓箭杀死的,但送江漳等四人进地宫,有陈璧首份功劳,按律是死罪。四人均是贵族子弟,落得死无全尸,其家族必会主张重判。陈璧落凌迟之罪,也是有可能的。」 方小杞打了个哆嗦,眼中满是恐惧。 沈星河放低了声音,语气中带一丝安慰:「若她被捕,我会尽力转圜。」 方小杞不安地说:「她能跑掉最好了。」 沈星河晃了晃手中的通缉令:「你当着大理寺少卿的面说这种话合适么?」 方小杞赶忙闭了嘴。沈星河嘴角微抿:「不过,你说得有道理。她能脱身最好。」 沈星河的手指无意识地玩着她的袖角:「陈璧这女子不简单,解红衣小看了她。」 他的笔尖点着纸上的一系列姓名,沉吟片刻,说:「推论到此处,还是个两名女子联手復仇的故事,动机一目了然。奇怪的是后面发生的事……」 他又写下「江天寿」三个字:「据江家僕人说,江天寿在祠堂里看到了钟馗,被钟馗威胁,以自己的命去换儿子的命,还必须依照指令,进行一个放灯仪式。僕人原以为江天寿发癔症,却有人在江家大门口准备好了一些孔明灯。」 「是陈璧。」方小杞肯定地说,「是陈璧送去的孔明灯。」 沈星河点头:「极有可能是她。江天寿带着那些孔明灯,让僕人往灯上写那首钟馗歌谣,从江府放到凡心阁,十步一灯,走到凡心阁大门口,恰好放完最后一只。灯的数量,都是陈璧提前精心计算好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沈星河的笔尖指着陈璧的名字:「陈家是做灯笼生意的。一开始,用一盏涂着钟馗像的小灯向我们预告好戏开始,再到飘满大安城夜空的孔明灯,都在暗示着,这是陈家的復仇。」他挑眉,「以灯开头,以灯收尾,活儿做得倒漂亮。」 他思忖道:「难道,在大街上把灯笼递给周痕的那个女子,就是陈璧?」 「不。」方小杞回想着,微微摇头,「周痕说,那女子身上有药味。我见过陈璧,身上只有香气,没有药味。」 「你见到陈璧是次日的事,或许沐浴更衣了,药味被洗去了,也未可知。」 「那也不太可能。」方小杞说,「陈璧的相貌太出众了,就算混在一群姑娘中也会十分扎眼,周痕那小子最喜欢漂亮姐姐,若见到的是陈璧,断不会留意不到容貌的。」 「……」沈星河无语了。 他在陈璧名字上打了个钩:「钟馗要求江天寿在孔明灯上写钟馗歌谣,提供孔明灯的又是陈璧,这说明,这一次,钟馗选中的復仇神将,是陈璧!」 方小杞点头,神情敬畏:「她定然也收到钟馗仙人的託梦了。」 沈星河冷笑:「钟馗仙人……我大概知道钟馗託梦是怎么回事了。」 提起神神道道的事,方小杞就觉得寒毛直竖,不由左右看了看,仿佛一身腥红官衣的钟馗会突然从暗影里走出来。 沈星河笔尖一转,在笔录上圈出三个字:「神仙眼。听山说过,神仙眼的用法,是施毒者先给出暗示,中毒者吸入后即神智不清,把别人看成之前被暗示之物。比如说听海从袖子里撒出粉末前,先嚷了一句有妖怪!」 方小杞点头:「大人说得没错。季杨说,他中毒烟后,有那么一会儿,看到听山的脸变成狐狸脸,毛都长出来了,他差点控制不住砍死听山!好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洗了个脸后,很快就清醒过来。」 沈星河的目光落在被圈出的三个字上,沉吟道:「再就是江漳等四人。这一次的神仙眼,是陈璧提供给解红衣的,与听海的不一样,是下在酒里的。江漳他们在饮下毒酒之前,是不是也受到某种暗示了?」 这个环节,方小杞是从解红衣口中得知的,方才禀报时她说得不够细,于是补充道:「没错。解红衣说,江漳等人饮酒时,先后传看一本春^宫图。岂料,那册子封面看起来像春^宫图,翻开后,里面画的却是鬼怪。所以四人毒发之后,将彼此看成鬼怪。」 沈星河嵴背一僵,半晌不抬眼,也不吭声,脸颊慢慢染上红晕。 方小杞忽然意识到,春^宫图这种东西,一个姑娘家,就连知道它都是可耻的。而自己在市井间讨生活,烟花之地的跑腿活也不能不跑,不知不觉中,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少。 她非但知道,还当着冰清玉洁的高岭之花沈少卿,拿到檯面上来说,实属冒犯,也实在丢脸。 她自惭形秽,嗫嚅着找补:「我……我就是知道那种东西,也没看过。」 沈星河慌道:「我也没仔细看过。」 方小杞:「?」那就是看过了?! 见她面色古怪地打量自己,沈星河惊慌失措:「是宋明汐硬要给我的!」他瞬间就把朋友卖了。 方小杞:「……」 沈星河耳尖都涨红:「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都怪宋明汐!」 方小杞一只手捂住了脸:「我又没问,您不用解释……」 第136章 不能丢下你一人 方小杞用尽之力把话题往回扳:「刚才说到哪里了?神仙眼是吗?」 「是……是吧……」沈星河脸上红潮久久不褪,翻得纸张乱飞,强行把脑海里闪现的春^宫画面挥走。 他说话时磕磕巴巴:「对对,就是说到,陈璧给解红衣的神仙眼,与听海用过的不一样。」 沈星河稳了稳神:「陈璧教给解红衣的使用方法,是把神仙眼下在酒里,且药效持久。江漳他们关在地宫数日,还处在迷幻之中,乃至神志疯狂,互相残杀。药劲儿显然增强许多倍,由一种迷幻药变成能要人命的东西。」 他回味着自己品尝过的神仙眼:「掺了神仙眼的酒,有一股异香。解红衣让我饮下时,也说过地宫里有食人恶鬼之类的话,如今想来,是刻意暗示,想让我落入地宫之后,把江漳他们看成恶鬼,加入他们的厮杀,同归于尽。」 方小杞心有余悸:「白药师说,你服入的量相当大!若不是碰巧你的失明症犯了,可能也像江漳那样疯掉。」她忿忿道,「解红衣是不是硬灌你了?」 「没有。」他不在意地说,「她只给我倒了一小杯,是我自己要对着壶喝的。」 她震惊了:「您为何如此?」 「不是急着进去找你吗?」他理直气壮。 方小杞喉咙似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 沈星河见她表情僵住,觉得自己说赢了,心情顿时舒畅。 「神仙眼不同使用方法,会有不同药效,致幻效果或轻或重,但都有一个前提,就是受到暗示。」沈星河说,「细细復盘,曾经被钟馗託梦,或是自称见到钟馗现身的人,附近都有钟馗像。」 方小杞一愣:「都有吗?」 「先说左东溪案中的薛白鉴和宁折秋,他们夫妇二人,声称同时梦到了钟馗。旺福祠中那间厢房,就是我在里面给你上药的那间,你还记得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何止记得,方小杞刻骨铭心!就是在那个屋子里,自己被他绑在床柱,撕破衣服,用狼毫笔上药,被刘太医撞了个正着! 她脸上不由发热,结结巴巴道:「噹噹当然记得。」 「那屋里的墙上,贴着钟馗像!」 方小杞的脑子这才转弯,醒悟他在说什么,睁大了眼睛:「对哦!」 沈星河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不是记得吗?」 她刚才记起来的不是钟馗像,而是在想些有的没的!她赶忙掩饰:「我当然记得!没错!就贴在床头!」 沈星河点点头:「原先我就觉得,钟馗像贴在床头有些别扭,现在想来,是为了给薛宁二人提供一个暗示。那晚,他们要么吸入,要么口服,总之定然中了神仙眼。他们以为自己睡着了,其实是在药力之下陷入迷幻。」 方小杞恍然大悟:「有道理!不知马自鸣案的白杉屋里有没有贴钟馗像!对了,她是凡心阁的姑娘,那不就是在凡心阁梦到钟馗的?唉呀,凡心阁都倒了,早知道该去她住过的屋子里查看一下!」 沈星河却说:「白杉的屋子我去看过,倒没在她屋里发现钟馗像。不过,我留意到,凡心阁院子的大门内侧贴着镇宅的钟馗像。如果从白杉房间的窗口望出去……」他回想了一下,说,「应该恰巧能看到!」 沈星河反拿笔桿,在笔录上点了点:「最近一案的江天寿,僕从说,他在祠堂上香时,看到了钟馗。而祠堂有没有钟馗像之类,尚待确认。我猜,多半会有,这个可随后去现场验证一下。」 方小杞连连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中了神仙眼的人受到钟馗画像暗示,又陷入迷幻之后,只要有个人潜入房间,进入他们的视线,在他们眼中,就会被看成钟馗的模样。这个人扮演钟馗,对中了神仙眼的人发号施令。」 她仍有迷惑:「这位钟馗但凡有点身手,潜入江府不难,潜入旺福祠也不难。可是想进入凡心阁,就没那么简单了吧?」 沈星河若有所思:「没错。凡心阁看似生意兴隆人来人往,其实守卫严密,还有各种机关。」 方小杞问:「那这位钟馗,是如何躲过监视,进到白杉的房间的?」 灯火跳动在沈星河的眼底,显得十分自信:「这个简单,他只需以嫖客身份留宿,做这件事轻而易举。」 方小杞佩服地看着他,不由贊道:「大人您真聪明!」 沈星河被夸得得意,嘴角微微一弯。却听方小杞说:「但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沈星河:「……那你说,他是如何做的?」 方小杞说:「钟馗必然熟知凡心阁的秘道机关,来去自如!」 他瞳中一缩:「有何凭据?」 她兴致勃勃道:「这次事件,是陈璧在暗中推动。在解红衣找到她之前,她很可能已收到託梦了,陈璧是钟馗选中的神将!她给解红衣提供神仙眼,给江天寿提供孔明灯,都是钟馗指使的。」 沈星河点头:「我也如此以为。」 「除此之外,凡心阁的图纸,也是陈璧给我的!陈璧哪来的图纸?当然是钟馗给她的!钟馗原就熟知凡心阁的构造,潜入白杉的房间轻而易举!」 沈星河心思飞转:「神仙眼是鬼道乌涧的独门秘药,凡心阁的设计建造者也是乌涧。这个钟馗,跟乌涧有脱不开的干系!」 方小杞回想起来心有余悸:「也多亏了陈璧。如果不是她把图纸给我,我不可能带您走出地宫。」 这个环节她还没有详细汇报,沈星河第一次听说。他神情一凛:「是怎么一回事?」 方小杞把陈璧用一盏孔明灯把图纸传给她,她硬记住九盘地宫的迷阵路线,赶在地宫完全坍塌前带他走出迷阵的经过说了一遍。 沈星河一边听,脸色一边黑了。他知道方小杞救了自己,但是,他记忆中的这一段,是方小杞拉着他的手,在黑夜笼罩下的空旷里,无比畅快地奔跑。 此时回想起来,才觉处处不对。虽然他一掉入地宫就失明了,但那种地方,何来空旷,怎会畅快?是神仙眼模煳了他的神智,将记忆改写成他一厢情愿的模样! 方小杞心有余悸:「我真的以为我们不可能出得来的。万幸的是,图纸十分精准,而且,出路上数道暗门都是打开的!」 突然袖子被狠狠一扯,扯得她差点栽到沈星河怀里去!她下意识往回夺袖子,沈星河偏不松手,袖口两人之间绷得笔直,他铁青着脸问:「这事你为何不说?」 她赶忙道:「前两天您昏睡不醒,凡心阁又急着挖掘,照着图纸能好挖一些,我就把图纸给季杨了。我知道图纸不敢外流,特意嘱咐过他,不要给任何人看,用完了直接上交给你,你放心好了!」 沈星河气得脸色发白:「我不是说这个!我问你,你明知危险,为何还往里跳?!」 方小杞莫名其妙地眨了下眼睛:「你是为了找我下去的,我当然得进去了。」 「你就不怕死在里面吗?!」 她沉默一下,小声说:「我……我更怕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 第137章 我会查 沈星河的手劲儿不由松了,那片袖角从指间滑脱。视线不由跟了过去,落在方小杞浅蓝袖边露出的纤细手指。 在地宫时的记忆错乱,与它相握时的触感却记得分明。他突然很想再握一次,又不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她会打人的。 怅然若失间, 沈星河听到方小杞在感慨:「真是万幸啊,只要有一道门是关着的,我们就埋在里头了。」 他稍稍回神:「是谁给我们留的门?」 她一怔:「留门?」这才意识到那未必只是幸运。地宫中关着江漳等四人,虽是曲折迷阵,也得防他们万一巧了走出去,断不会出路大开的。 是有人特意为他们打通了生路! 她思前想后,犹豫道:「可能是解红衣干的吧?在听屋里跟她聊时,我觉得她虽杀人无数,却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可能……她从房间的暗门逃进楼体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躲藏夹层中监视,后来见你我都困在地宫,快要坍塌,她或存一丝恻隐之心,在逃离前,帮我们打开生路。」 沈星河紧锁眉心,缓缓摇头:「解红衣能为月栀復仇,的确是个有情义的人。可是,她原是一柄沾满鲜血的杀人兇器。对于毁了她的凡心阁的我们,她恐怕不会有这份心慈手软。」 方小杞也不能确定。 沈星河轻嘆一声:「要抓到她之后,才能问清楚。缉捕令早已发出,却未必好抓啊。凡心阁在大安城矗立二十年,不知吞了多少条人命,竟无人发觉,着实可怖。她背后的那个主人,不会让解红衣轻易落网的。」 说起这个,方小杞也觉得胆寒:「大人,她的主人会是谁啊?」 「总之必不是小人物。不过,就算凡心阁倒了,死在里面的人都烧作黑烟,也必能留下蛛丝马迹。本官会找到他!」 沈星河眉间阴沉,在纸上下写「解红衣之主」的字样。 他盯着这几个字,眼睛微微眯起:「解红衣这位主人的身份,可能已经有人参透了。」 方小杞睁大了眼睛:「谁知道了?」 沈星河缓缓吐出两个字:「钟馗。」他在纸上缓缓写下「钟馗」二字,圈了一个圈。 方小杞恍然大悟:「对啊,陈璧利用凡心阁为陈节復仇,是受钟馗指点,这么说来,钟馗既然早就对凡心阁的存在了如指掌,也就可能知道它的幕后之主!」 她心中涌起困惑,忍不住问:「大人,一连三起案子,钟馗做的事都是帮人復仇,替天行道,他是好人吧?我们……还要追查他吗?」 沈星河沉吟片刻,道:「惩凶除恶原是官府的职能,世人若都用私刑解决仇怨,天下会大乱。」 方小杞记起自己鸣冤无路的家仇,心头一烧,忍不住道:「可是,陈璧被逼到沦为妓子的地步,她能怎么办?」 沈星河嘆口气:「你说得没错,将人逼上不得不私下寻仇的路,官府原就难辞其咎。」 他眸中聚着云翳:「到目前为止,钟馗做的事的确是斩凶除恶,可是,虽然助苦主復仇,也让别人手上沾上人命。看似行侠仗义,手段却邪气且血腥。」 他看向窗户,目光仿佛穿过紧合的窗页,投向暗无边际的冬夜:「此人极为危险,若不将他揪出来,就是纵虎为患,迟早会出大乱子。」 方小杞低头没有作答。 沈星河察觉她忽然情绪低落,看着她问:「你怎么了?」 她稳了稳神,抬脸时眼底已一片清明:「没什么,你接着说。」 他看了她一会,没有追问,只提起笔,在「江天寿」这个名字下方,又写下两个名字:马自鸣、左东溪。 「马自鸣,左东溪,江天寿,十年前都是岷州官员。」他顿了一下,目光扫向方小杞,「你可有想法?」 方小杞心中一惊,垂下了睫:「我……我能有什么想法?」 沈星河不动声色,说:「你在我公事厅的书案上看过一份卷宗,安西贡品玉石被劫案。贡品来自安西,劫案案发地点,却是岷州地段。案发时间,正是十年前,这三个人或调离、或致仕的前夕。」他的笔尖一动,在三个名字旁侧画了一条竖线。 方小杞躲闪着眼神:「那……那还真是巧啊。」 沈星河对她心虚的模样视若无睹,说:「玉石劫案,至今是个悬案。案犯未落网,赃物无下落,追查无着落,仿佛凭空消失。 」 手中笔尖横走,在竖线与「钟馗」二字之间连了一道线,沈星河缓缓道:「我怀疑,钟馗处决此三人,其初衷,并非因为目前已知的恶行。或者,是因为此三人跟玉石劫案有某种联繫。」 方小杞勐地抬起头看着他。 沈星河缓缓说:「钟馗,先以扇子、灯笼、血衣一类的手段发杀人预告,再以公开处决的方式处死三人,轰轰烈烈,满城风雨,或许,他的目的并非斩凶除恶那么简单,而是想推波助澜,揭开十年前尘封的旧案。」 方小杞脸色苍白,声音微微地颤:「十年了,已下定论的旧案,不知有多深的水,牵扯什么不好惹的人,如若翻开必会沾一身麻烦,没有人会愿意重查……」 沈星河与她对视着,焰影映在眸底,深沉似海,又月明苍清,清晰地说:「我会查。」 方小杞忽地背过脸去,用袖子遮住眼,哽着声音说:「熬夜果然……眼睛不舒服……」 沈星河静静看着她,没有揭穿。 窗外风雪欲来,已是四更天。 第138章 斤斤计较 被更鼓声惊醒的方小杞,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悄悄用袖子抹抹眼睛,稳稳神,回身劝道:「大人,天都快亮了,你歇一会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沈星河扫一眼榻上的听山:「我的床被占了。再说,我这几天睡得太多,半点不困。」 方小杞深有同感,摸了摸自己的腰:「我也是,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都胖了。」 她的左手一动,他的视线就跟随。她终于忍无可忍,右手捂住左腕的手环,说:「大人,你是不是想把髮带要回去?」 沈星河眼中一亮。他正有此意。 方小杞苦起了脸:「这根都这么旧了,你还要了干嘛?」 沈星河也弄不懂自己,想了想,说:「凡是你的东西,我都想要。」 方小杞不乐意了:「……大人,做人怎么能这样呢?实话跟你说吧,就算你再喜欢这条髮带,我也不会还你的!」 他手肘撑在乱纸上支着脸侧,看着她问:「为何?」 她郑重地答道:「因为,它对我很重要。」 沈星河感觉胸中似被什么「突」地撞了一下,眸底微深,忍不住追问:「有何重要?」 「我睡觉的时候,必须戴着它。」 沈星河不由垂眸,眼睫遮住眸中瞬间起的波澜:「为……为什么?」 方小杞指尖捻着手环,让它在腕上轻轻地转,小声说:「就是从小……每当我做噩梦吓醒的时候,只要摸到它,就没那么怕了。」 沈星河一怔。 方小杞抬腕,把手环挨近眼前,珍重地看着它:「我也说不上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个毛病。可能是因为,我也没什么别的随身之物,就这么一样东西。而且是你……」她的话音顿住,没说下去。 沈星河却隐约明白了。当年,他把髮带缠在那个受伤的小女孩手上时,对她承诺说,倘若那些坏小孩再欺负她,他还来揍他们。 髮带在那女孩的心里,成了「保护」的象徵。 她失去父兄后,母女两人相依为命,一定受尽了别人的欺负。所以她才如此珍惜那点虚假的承诺。她一定经歷过说不尽的孤苦和欺凌。可是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那个不容触碰的心病是如何落下的,他不敢想,也不敢问。 小小的女孩每每被噩梦伏击,只能缩在墙角,摸着髮带编成的手环,撑着一点点勇气,渡过似有无数勐兽围困的黑夜。 沈星河心中深深刺痛,嘴唇嗫嚅一下,想说句对不起,却说不出来。 只见方小杞抬起眼,坚定地说:「所以,我不会还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沈星河却不肯死心,想了想说:「那,你给我也编一个。」 方小杞一愣。 沈星河垂眸:「说不定,失明症犯的时候,我戴着它,也会感觉好一些。」 他忽如其来的忧虑模样,在灯下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器,由不得方小杞不惯着他,她忙不迭地说:「好好好,我给你编就是了。」 沈星河得逞,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弯。 方小杞瞄了瞄沈星河的脑后:「你再给我一根髮带,我这就编!」 沈星河几日不出门,也没正经梳髮髻,只用一根黑色缎带把乌髮在身后闲闲一束。 他却不给,看了看她头顶的小揪揪,说:「用你的髮带。你的手环是用我的髮带编的,我的手环当然得用你的髮带。」 方小杞倒吸冷气:「大人,你未免太斤斤计较了!」 沈星河哼了一声:「当然得计较清楚!」 方小杞忿忿解下自己一侧小揪揪上的红色髮带,道:「行行行,说好了,编完可就两清了啊!」 沈星河不置可否。 方小杞让他帮忙揪住髮带的中间,把髮带的两端缠绕着编织。一边编,一边说:「大人你看,这种编法就是袖笙姨母教给我的,好看吧?」 他低眼看着红艷的绳带在她指尖翻动,低声说:「好看。」 窗外的冬夜里,风雪欲来的寒气掠过千屋万瓦。窗内,一团灯光暖得化不开,一截漂亮的红绳在两人之间慢慢延展。 晨光铺上窗棂,听山在榻上醒来,看到不远处的案几前的两人对坐,中间连着一根红绳。 「大人……小杞?」听山睡得有些懵,赶紧爬下床榻,「哎呀,对不住,我不知怎么睡着了。」 方小杞专注地编最末一截,头也未抬:「没关系。」 听山感觉脑袋不知为何有些疼,一边揉着,一边凑到两人跟前。方小杞已编好手环,把红艷艷的一圈套在沈星河腕上,打最后的结。 听山不解地看着:「大人,您本命年啊?」 沈星河高傲地瞥了听山一眼:「你不懂。」 听山看着眼馋:「编得真好看,小杞,你给我也……」 沈星河唿地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听山,你收拾一下,与本官一起回大理寺。」 听山面露难色:「大人……」 沈星河瞥他一眼:「怎么了?」 听山委屈地说:「大人不在这几天,易寺卿把案子全盘接了过去。易寺卿下令,凡是您手下的人,都不许再插手案子。这些笔录,是季杨和鹤三娘替我打着掩护,我从窗户钻进易寺卿的公事厅,偷偷抄来的!」 沈星河霎时脸色铁青,乌云压顶! 他披挂好官袍乌纱,一身煞气打算杀去大理寺。却被一道「停职反省」的圣上手谕挡在大门口。 * 第139章 迟小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三日之前。厚重云层里酝酿着一场压城大雪。 崇仁街的一处豪宅大院的边门,被有节奏地叩响。门应声而开,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闪进门。 开门的人是个小内宦,放人进来后一声未出,朝外张望一眼,随即把门关上,引着来人走进深宅。 来人被引进一间暖阁,抖掉身上积雪,兜帽掀下,露出艷丽容颜。是解红衣。她神情紧张不安,问道:「主子呢?」 「解掌柜,老祖宗前边有客人,让你稍等,他一会儿就过来。」 解红衣神色紧绷:「劳驾你催催主子,我有要事禀报。」 小内宦奉上热茶:「你稍安勿躁,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解红衣正喉干舌燥,落座茶案前,捧过茶盏一饮而尽。她看了看小内宦:「小公公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吗?」 小内宦笑眯眯答话:「奴婢名叫迟小乙,承蒙老祖宗抬爱,才认了奴婢为孙儿。论辈份,奴婢该叫解掌柜一声姑姑。但见您年轻美貌,奴婢实在叫不出口。」 迟小乙脸蛋儿白净,眼睛月牙儿似地弯着。 解红衣失笑:「小嘴又甜又刁,难怪主子喜欢你。叫不出姑姑,就叫姐姐好了。在我面前你也别奴婢奴婢的了,咱们谁不是奴婢呢?」 迟小乙跪坐一侧,殷勤地替她斟茶:「小乙遵命,姐姐喝茶。」 解红衣「噗哧」一乐,紧绷的情绪放松许多。 迟小乙幽幽一嘆,声音像茶雾一般轻:「姐姐说得没错。老祖宗待您如掌上明珠,待小乙如自家孙儿,可是说到底,咱们都是奴婢,老祖宗让咱们活,咱们就可以活。老祖宗让咱们死,咱们立时三刻就得起程黄泉路。姐姐说,小乙说得对不对?」 解红衣看着迟小乙弯弯的眼,脸色渐渐变了。 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已发不出声音。手里茶盏「啪」地掉落,她旋即歪倒在坐席,侧脸枕在席面,像溺水的鱼吃力地喘息,片刻前还明艷的脸色迅速灰败,她眼珠转动,看向迟小乙,眼中满是恐惧。 迟小乙跪坐原处未动,甚至笑容也未减。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无比温柔:「老祖宗让小乙给姐姐带句话: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不枉老祖宗一番栽培,老祖宗会记得你。姐姐,安心上路吧。」 解红衣再吸不进一丝气,眼角滑下一滴眼泪,缓缓闭上了眼,一动不动了。 过了一阵,迟小乙起身,对着隔开内间的拉门行礼:「老祖宗,师父,事情办好了。」 拉门横移着打开,走出一个人,是内侍省少监霍槐。霍槐上前试了试解红衣的鼻息,走回内间,向里面的人轻声禀了句什么。 内间里,一个身影背对而坐,微微佝偻的嵴背透着老态龙钟。 他是权宦窦文,当朝一品大员,官任羽林大将军,主管内侍省,权倾朝野,内侍省的宦官们都要称一声「老祖宗」。 迟小乙近日风生水起,被老祖宗窦文视作心腹。 窦文的背影微微颤抖,苍老的声音哽咽:「老朽也不捨得啊……老朽也是迫不得已啊……红衣啊……」遍布老年斑的手在膝盖痛心疾首地拍打。 霍槐赶忙跪了下去:「老祖宗节哀!红衣是个孝顺孩子,她一定能理解您的苦心,绝不会怨您的!」 窦文摆了摆手:「一定要厚葬红衣。」 霍槐赶忙道:「老祖宗放心,小乙会办得妥妥帖帖。」他回头对迟小乙吩咐道,「小乙,你听明白了吗?」 迟小乙跪在地上伏首:「老祖宗和师父放心,小乙必会处理妥当。」 第140章 红衣该知足了 窦文发着悲声,颤巍巍站了起来。他身上佩戴着好几样玉饰。头顶白玉发冠,腰上挂着三五个玉佩,指上戴着玉扳指,手里盘着一块婴儿拳头大的玉貔貅,都是极品和田美玉。随着动作,玉佩相撞,身上叮噹作响。 霍槐赶紧上前搀扶,两人从内间的另一扇门出去,直到身影消失,窦文也没有回头看解红衣一眼。 迟小乙缓缓直起身,看着地上横陈的美丽尸身,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眼中蓄起杂陈五味。 室外大雪纷扬,霍槐一手搀着窦文,一手打着伞,沿着石道缓步而行。 窦文抬脸,目光沿着伞沿投向茫茫大雪。他年至古稀,保养得当,脸上没多少皱纹,头髮却已皆白。 他本无鬍鬚,却粘着雪白假须,显得鹤髮童颜,分外慈祥。只是偶尔间眼底掠过暗影,深不可测的城府一露即隐。 他刚刚哭了一场,声音有些喑哑:「其他人,都处理了么?」 「老祖宗放心。」霍槐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凡心阁倒塌之前,红衣已解决了那几个知情的心腹。唯有茶铺的女掌柜在放完烟花之后,没找红衣復命,直接逃走了。不过,三日前,南郊有辆马车翻入深谷,女掌柜不幸遇难。」 窦文点点头:「老朽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凡心阁,鬼道乌涧的巅峰遗作,可惜,可惜了啊。」 霍槐忍不住抱怨:「都怪红衣用凡心阁处理私怨,引了大理寺的人去!」 窦文摆了摆手,老眼含泪:「红衣这次瞒着老朽自作主张,是因为知道江天寿与我有往来。她必是觉得,江天寿是老夫的人,我会拦着她,不许她復仇。都是这孩子心太重,其实,她若跟老朽坦言,老朽替她出气便是,偏偏走到这等难以挽回的境地……大水沖了龙王庙,大水沖了龙王庙啊!罢了罢了,逝者往已,你也莫说她坏话了,老朽心里难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霍槐嘆道:「还是老祖宗疼她,红衣该知足了。」 窦文用袖子揩了揩眼角,悲意消泯,眼色阴沉,似有一头千年老妖在皮囊下瞬间睁眼。 「凡心阁,如何了?」 霍槐禀道:「楼阁和地宫坍塌得彻底,除了江家父子和另三位公子,之前消失在地宫中的人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压低声音,「更没有老祖宗出入过的任何痕迹。」 窦文点头:「咱们与江天寿的瓜葛,要全部斩断。之前你让江漳过手的案子,也要把环节清理干净,莫要被顺藤摸瓜。」 霍槐躬身:「老祖宗放心,儿子会打理干净。」 窦文摇头嘆息:「江漳这孩子也是自作自受。他每每给咱们办事,手法利落,就是手段太狠,这不就损了阴德,落了个如此可怜的下场!所以说做人吶,不能太绝!」 霍槐赶忙道:「老祖宗教训得是。」 窦文悲情又起,深深慨嘆道:「还有红衣这孩子,可让老朽怎么说她!为了给一个在凡心阁呆过几天的妓子寻仇,竟值得她不顾老朽与她之间不是父女、胜似父女的情份,不惜毁了老朽的凡心阁!」 霍槐痛心疾首:「红衣不孝,辜负了老祖宗!」 「胡说!不许你这么说她!」窦文鬍鬚颤抖,「红衣就是太过有情有义!」 霍槐赶忙替他捋着胸口:「老祖宗说的是!这哪是红衣的错?全怪大理寺沈星河那个犟头,查个案就跟狗似地,咬住就不松口,到底把老祖宗的凡心阁毁了!」 「唉,红衣任性归任性,好在收尾收得还好。凡心阁这么一榻,大理寺再怎么折腾,也查不到您身上来!不过……」霍槐眼中浮起疑虑,「老祖宗,儿子思来想去,凡心阁的事,有些蹊跷。」 窦文道:「这有何蹊跷的?」 「儿子怀疑,拆毁凡心阁,可能不是红衣的安排。」 「除了红衣还能有谁?」窦文不以为意,负着双手举步朝前走,「之前你不是说了,就是那江漳杀了月栀,嫁祸陈节。红衣联手陈节的妹妹陈璧寻仇,先把江漳及帮凶关进地宫,再借江漳的老爹江天寿之手,启动九道机关弄塌凡心阁,将其江家父子二人及帮凶全部埋进砖石之下。」 窦文说到这里,一边走,一边不由捋须赞嘆:「红衣这孩子随我,做事不但讲究个斩草除根,还要杀人诛心!操纵着老爹弄榻楼砸死的儿子,真是一段佳话啊。」 霍槐举着伞,紧紧跟随:「这事不对劲啊。老祖宗您想,红衣又不是头一次杀人,如何就到拆楼的地步了?」 窦文嘆气:「不小心玩大了,把大理寺的人引过去了,兜不住了呗!那晚,茶铺烟花传讯,红色烟花,意味着凡心阁已暴露,需毁楼灭迹。随后不久,楼便塌了。不是红衣的安排,是谁的安排?除了红衣,又有谁知道如何启动拆毁凡心阁的九道机关?」 霍槐却道:「老祖宗可有听说过,最近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连环钟馗案?」 第141章 世上没有巧合 窦文放慢脚步,欣赏一眼石径边一枝横梅,说:「老朽自然知道。天家最怕有人以天谕之名,搅乱朝野风云。自打头一起钟馗案出来,圣上就坐卧不宁,一连叫老朽过去了好几回,一去就陪他说半宿的话。」 他回头看着霍槐:「不过,连着两起钟馗案,那沈二公子不是已勘破了么?沈星河这废物小子,倒真的有点人样了。可惜是个庶子,还是个来路脏污的庶子,长公主那心高气傲的性子,不会容他成大器。」 窦文嘴角挂起冷笑:「长公主府,只会走向没落。」 霍槐歪了歪伞,替窦文遮掩风雪,不在意自己的一侧肩膀积了一层雪屑。 「老祖宗,儿子心里不安啊。案子虽破了,究竟钟馗是何方神圣,沈星河却没能揪他出来。」 窦文并不在意:「老朽听说,两起钟馗案,都是亲友復仇处决恶徒。这世上多的侠义之士,借神鬼之名扬名立万罢了,不足为奇。」 霍槐犹豫道:「可是……凡心阁这个事,正是第三起钟馗案!」 窦文踏在雪里的靴子一顿,蹙起两簇雪白的眉:「怎么一回事?」 凡心阁案未结,案卷尚未从大理寺呈报到上级,一些细节,窦文还没来得及通过各方途径了解到。 霍槐咽了下唾沫,说:「据线报收集的消息,最初把沈星河引去江府的,是一盏画着钟馗像的小灯笼。在江府中,发现江漳的血衣,上面用血字写着那首街头小儿传唱的钟馗歌谣。正是这件血衣上标註了的线索,把矛头指向凡心阁。再之后,江漳的老爹在启动拆楼机关之前,放了一路的孔明灯,一边放灯,一边往灯上写字,写的也是钟馗歌谣!」 说着,霍槐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悉悉簌簌摸出一只残破的孔明灯。窦文一把将灯夺过去,灯纸上潦草涂抹的字迹触目惊心:邪魔休逃! 霍槐心慌得语无伦次:「老祖宗,这次的怪事太多了……」 窦文气得手抖,抖得纸灯沙沙作响,他把纸灯狠狠摔在霍槐脸上:「你为何不早说!」 霍槐赶忙跪在雪地,伞也跟着落下,窦文随即暴露在风雪中。 霍槐慌张抬脸:「老祖宗息怒!这次消息慢了一步,是因为咱们在平康街的眼线全在凡心阁,楼榻前几乎全部灭口,之后红衣为避风头潜藏几日,负责传递消息的茶铺掌柜偏偏出逃,南郊的马车一翻,消息彻底断了。直到今日才重新罗织好眼线,儿子方知晓一些细节!」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窦文脸色铁青:「这个装神弄鬼的钟馗,难道是沖老朽来的?」 霍槐的膝盖被雪水浸透,忍不住颤抖:「老祖宗,这其中关联,也是我才察觉到的。第一起钟馗案的死者,名叫马自鸣,曾任岷州折冲府校尉。这次出事前,官职是羽林军振威校尉。十年前,他从岷州调任京城羽林军,还是您给安排的。年头久远,您可能忘了。」 窦文骤然色变,立在雪中沉默不言。 霍槐飞快瞟了窦文一眼,咽了口唾沫,接着说:「第二案的死者左东溪,曾担任岷州司马。十年前,还是您跟户部打过招唿,此人调任京中,几年内几经提拔,最后供职金部司郎中。」 霍槐感觉到窦文身上散发的寒意比这冰天雪地还冷,不敢再抬头,不知是害怕,还是冻得,说话时牙齿咯咯作响:「第三起钟馗案的死者之一江天寿,十年前是岷州刺史,自那件事后,告病致仕,他的儿子江漳,是您安排进刑部的……」 霍槐支支吾吾:「三起钟馗案的死者,偏偏都是十年前岷州那件事的参与者……」 霍槐不敢再说下去。又跪了半晌,窦文仍然没有回应。霍槐战战兢兢抬头,见窦文木塑似地立着,头上肩上已积了一层雪。 霍槐赶忙爬起来,捡起落在一边的伞,往窦文头上遮去,一边劝慰:「老祖宗莫要忧心,必是儿子多虑了!不提岷州的事,这三人原也罪大恶极,被钟馗索命的缘由清清楚楚,与咱们何干?必是巧合!」 窦文一把掀了伞,指着霍槐的鼻子骂道:「蠢物!都如此清楚了,还说是巧合!」 霍槐又跪了下去:「老祖宗息怒!」 「息怒……息怒有屁用!那个钟馗的刀都戳到屁股上了,你现在才说,现在才说!」 窦文原地徘徊,皮靴踏乱一地积雪:「三起钟馗案,诛的都是岷州玉石劫案的参与者!你与我说是巧合?」 他一挥袖,捲起一丛雪雾:「老朽活了这么大年纪,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巧合,要么是处心积虑,要么是报应不爽!」 随着「报应不爽」四个字的脱口而出,一立一跪的两个权宦,同时陷入了沉默,灰濛濛的衣袍在风雪中飘动,像阴沉世界里浮着的两只鬼。 良久,窦文长出一口气,抬头望向雪片纷扬的苍茫天空:「我算明白了,凡心阁不是红衣毁的,也不是江天寿毁的——是那个钟馗毁的它!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啊!」 他的脸上皱纹纵横沟壑,尽是阴沉:「不管这个钟馗是神是鬼,都过去十年了,白玉不知踪,千金已散尽,人已化成灰。不能再往外翻腾旧事。若翻下去,迟早翻到咱们头上来!」 他两眼漆黑如谷:「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扮成钟馗的模样?」 霍槐心中一凛,借磕头的动作低垂下脸,藏住眼中的恐惧:「儿子……儿子也想不通。大概就是为了故弄玄虚,引人注目罢了!」 窦文深吸一口气:「三起钟馗案,都是沈二公子查破的?」 霍槐的额头抵在雪里,不敢抬头:「没错,都是沈星河多事!若不是钟馗作一案,沈星河追一案,钟馗也没这么来劲!」 窦文松驰的脸颊颤抖:「一黑一白,一明一暗,一追一逃,他们这是搭台唱戏呢!咱们拿不住暗处的钟馗,还拿不住明处的沈二公子么?不能让他再查下去了。不论钟馗如何作妖,没有跟他答腔的,这场戏便唱不下去!」 霍槐的脑袋在雪地里磕出了一个窝窝:「老祖宗放心,儿子这就去办!」 ** 世家和内宦势力盘结,做事颇有效率。第三日,「停职反省」的圣上手谕便送至碧落园。来传谕的,是德宗帝跟前新晋红人迟小乙。 沈星河怒髮冲冠,不管他是什么红人,半点不客气:「本官不在乎这顶乌纱,要革职,也得等案子查完再革职!当初钟馗首案案发无人敢接,如今本官查到一半,就踢开我抢走案子,是想抢功劳,还是想徇私枉法?若是抢功劳,本官让给他。就怕是另存私心!这个案子,本官不让!」 若是旁人这般发作,一句「胆敢抗旨不遵」就足够了,但迟小乙知道,沈二公子平时抗旨抗得可不少,这招没用! 面对着杀气腾腾的沈星河,迟小乙一揖到地:「沈少卿,沈少卿,听小可一句劝。沈少卿有所不知,这几日御史台的言官阁老轮番上奏,弹劾您的奏摺雪片似的,砸得圣上头疼病都犯了。您不心疼小可,还不体谅圣上吗?」 沈星河的嘴角冷冷一撇:「不体谅!」 迟小乙欲哭无泪。 第142章 挂树上的人 迟小乙朝沈星河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沈少卿,有些话,原不是小可一个奴婢该说的。那些弹劾您的奏摺,有要将您送入大牢的,还有要您杀人偿命的,如今只让您禁足府中停职反省,已是圣上顶住天大的压力争取来的。」 迟小乙嘆口气:「圣上知道您冤屈,可是您也知道,埋在凡心阁下四位公子,身后不是世家就是大族,别看平时明争暗斗,这时利益一致,倒联起手来了,更别提有人借题发挥!您稍想一想,就该知道圣上得有多为难。」 沈星河不在乎德宗帝有多为难,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失手杀了四人。自责汹涌反扑,一时愣怔在原地。连迟小乙奉来的手谕,也忘记去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迟小乙有些尴尬,忽瞥见沈星河身边跟着一个女子,她身穿大理寺公服,整个人显得利利落落,始终忐忑不安地看着沈星河,却不曾多嘴一言。 迟小乙认出了她:「这不是飞燕帮的方姑娘吗?上次圣上赏赐金笛,还是小可给你送去的呢!姑娘可还记得?」 方小杞忙道:「自然记得,方小杞见过公公。」 迟小乙客气地微笑:「看来,方姑娘已是大理寺的公差了,真是可喜可贺!请方姑娘替沈少卿接旨吧。」迟小乙把手谕递向她。 方小杞犹豫地看一眼沈星河。 沈星河沉着脸,没做出继续抗旨的表示,只转过身,径直走回内院去了。方小杞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便替他接了手谕。 迟小乙毫不在意沈星河的恶劣态度,礼数齐全地告辞,方小杞替沈星河相送。迟小乙在圣上面前正吃香,却没有架子,对方小杞这个小小公差客客气气。 他一边走,一边笑嘆:「大理寺干的是苦差啊,沈少卿歇几日也罢!话说回来,这案子吧,一查起来,一环牵一环,一不当心牵出些陈年旧帐,免不了触到一些人的旧疤,人家哪能不急?」 「陈年旧帐」四个字让方小杞心中一动,她蓦地抬眼看着迟小乙。 迟小乙神情自若,如同闲话家常:「小可其实明白,沈少卿看似不通人情世故,恰恰是因为他生着一副水晶剔透的心肠。圣上跟前,难有个敢坦诚心胸的人,沈少卿是个例外,倒让圣上更稀罕他。只是,方姑娘作为沈少卿的部将,少不得得忍受他这犟脾气!」 迟小乙步姿优雅端方,语气和熙:「圣上闲时,还聊起过方姑娘在查案方面的天赋才华。相信有方姑娘在,必能帮着沈少卿排忧解难,万事迎刃而解。」 方小杞分不清是夸是讽,小心地答道:「不敢,份内之事。」 迟小乙站在阶前笑眯眯告辞,转身上了马车。方小杞拱手相送,良久直起身,望着远去的马车,头顶升起一丛疑云,压得脑壳疼。 旁边响起话声:「车都走远了,还看什么呢?」 方小杞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听山。她拧着眉说:「宫里的人说话都这么云遮雾罩的吗?我根本听不懂。」 听山问:「那位公公说什么了?」 「他好像在夸我,说我做为沈少卿的部将,替大人排忧解难什么的。是要给我涨月俸吗?」 听山挠着脑门想了想,十分聪明地分析道:「不会吧。公公的月俸,你的月俸,那不都是从国库出?你多拿一分,他不就少拿一分!人家是圣上的人,最替天家盘算,沈大人被停职不能干活了,就催着让你去替他干活!哼,算盘打得精着呢!」 「让我替沈少卿干活?」方小杞心中一动。 难道,迟小乙的话外之音,是让她把案子查下去,突破现下困境? ** 雪已停了,天却未晴,大安城的天空苍茫混浊。 方小杞决定与听山一道回大理寺,打探情况。只是一出碧落园的大门,她便运起轻功,不厚道地把听山甩了个没影。 在官衙的后院里,遇到了季杨。 季杨横扛着刀,嘴里叼着一根草,倚着棵槐树,怨气冲天:「我们为了破案出生入死,大人和你差点埋在凡心阁底下,结果呢?案子还没查完,就被人家抢功,还扣大人一身罪名!」 方小杞眉头一跳:「扣什么罪名?」 季杨「呸」地吐了草叶,怒气沖沖:「还不是因为鹤三娘胳膊肘朝外拐!她给江漳那四人验尸时,一堆血肉里捡出几截断箭,便说四人是中箭身亡!那箭还是咱们大人的箭!这下好了,大人落了个解救人质不成,反而失手错杀之名!」 季杨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碰了碰,不耐烦抬手拂了拂,接着说:「你说这个鹤三娘,大人顶着压力,不顾他人议论,雇她来当仵作,结果她倒好,也不给自己人遮掩着点!你说那四人碎成那个样,她只要不说,谁都会以为他们是被砸死的,怎会牵扯到大人头上?」 脑袋又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季杨恼火道:「哎呀什么东西!」 抬头一看,勐不丁看到自己脑袋旁边垂了两只红色绣花鞋,在风中轻轻晃荡。 季杨嗷地一声摔倒在地。 方小杞抬头一看,也吓得腿软。树上挂了一个人,打扮异常奇特:身上穿着大理寺官差公服,却头上顶着红盖头,脚上穿着绣花鞋,正以奇异的姿势挂在树枝上晃晃悠悠,活脱脱一个悬树自尽的人! 方小杞急忙喊道:「鹤三娘,你也不必自责至此,别寻短见啊!」 悠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吾本是女鬼,何来寻短见之说?小杞莫要担忧,妾身只是在此小憩。」 季杨爬了起来,怒道:「小杞,你想多了,她才不会自责呢!」 鹤三娘握着树枝的手一松,轻轻飘了下来,落在季杨面前。季杨紧张地后退:「你你你想干什么?你不要乱来啊!」 鹤三娘身形在风里飘忽,幽幽嘆气:「俗话说,人之已死,其言也善。死人不会说假话,鹤三娘我也不会。」 方小杞冷汗:「鹤三娘,那句俗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已死!」 鹤三娘的盖头轻轻一转:「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验出什么,就在笔录上写什么。若我没有这点准则,沈少卿也不会招我为仵作。小杞,你说是不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第143章 本官惹不起 方小杞沉默一下,道:「你说得对。季班头,你莫要埋怨鹤三娘了。就算她要隐瞒,大人也不会应允的。」 季班头憋屈地道:「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大人心性耿直,才会有大麻烦!」 鹤三娘不解:「能有多麻烦?我并非只验出这一件事,还验出江漳四人生前身中迷幻药,脑子严重受损,神智早已疯狂,身上布满互相撕杀的伤口。沈少卿落入地宫后,他们亦会攻击沈少卿。」 她的红盖头在风里摆动:「沈少卿同样服过神仙眼,看到江漳等人后,必然也把他们看作恶鬼。沈少卿为了自保,射杀四人实属迫不得已。」鹤三娘并不知道沈星河失明的事。 季班头无奈道:「鹤三娘,道理我们都懂。可是,你在乱葬岗住太久了,已忘记活人之间的世故纠葛了!道理咱们都明白,但是,四人背后的四门大族,岂能认下这不光彩的罪名?」 他攥起拳头,在树干上重重一击:「我们的一切调查,他们会想尽办法推翻!他们手眼通天,多的是办法撇清洗白,既不承认四人殴打陈节,也不会认同江漳杀人嫁祸,最后落下杀人之罪的,只有沈大人!」 老槐树被季杨砸得枝头震颤,积雪抖落,砸在方小杞的面颊,冰冷砭骨。 远处的厅堂门被推开,走出一群人,衣着打扮一看就非富即贵,个个脸色不善,怒气汹汹。 其中有人一边走,一边兀自发着脾气:「我们家少主一向品行兼优,忠孝两全,竟殒命在沈星河箭下,他到底是官还是匪?」 另一人指天骂地:「还说什么凡心阁是吞人楼,明明是沈星河加害四位公子之后,故意搞垮高楼毁尸灭迹!」 一名白须老者指着易迁的鼻子道:「四位公子明明是遭匪徒绑架,不幸遇害,外面却谣言满天,不堪入耳,说什么,四位公子做了恶事才被寻仇绑架。逝者已矣,居然还被沈星河泼脏水,用心好生歹毒!」 易迁赔着笑脸:「众位息怒,圣上已有旨意,沈星河这不是已被停职了吗?」 白须老者冷笑:「只停职算什么?易寺卿主管大理寺,不会不知道杀人该偿命吧!」 远处的方小杞按捺不住了,抬前就要上前,被季杨拦住,低声说:「小杞,别惹麻烦。」 白须老者脖颈青筋爆起,指着易迁的鼻子骂道:「你们大理寺不祛蠹除奸,咱们连你一起弹劾!」 其他人附和的附和,怒骂的怒骂,甚至仰天长哭,作出一副痛不可当之状。 易迁老腰躬成了弓:「各位,各位!大理寺必会加快调查进度,尽快结案呈报,还公子们一个清白!」 那些人骂骂咧咧,总算走了。 易迁直起身,腰椎发出咯嘣一声,苦着脸扶住老腰。 有人搀住了他的手臂:「易大人,保重身体。」 易迁抱怨道:「哎呦,多谢。老夫一天到头给人赔不是,累断老腰啊。沈云洲可害死老夫了……」 那人又说:「第五腰椎间盘突出。」 易迁诧异道:「你如何知道?」一边抬起头,看到风中摆动的红盖头。 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踉跄一下:「鹤三娘……不、不有劳你扶我,本官自己能走。」 鹤三娘身后闪出方小杞。 「易大人,凡心阁的事查的怎么样了?大人这么辛苦,要不要我们帮忙啊?」 易迁看到她,气不打一处来:「方小杞,要不是你多事,跑去查凡心阁,哪会有这齣麻烦?」 方小杞蹙眉:「易大人,想必您也了解了本案的来龙去脉,不是卑职自己跑去的,是钟馗用手段将我引去的。」 易迁脸色微变,压低声音斥道:「上头最忌讳神鬼邪说,休要提什么钟馗!」 季杨漏风破钟似的大嗓门响起:「不提难道就没人知道吗?那晚写着钟馗歌谣的孔明灯飘了一城,江天寿还曾当众认罪,外头都传疯了,大安城谁人不知?」 易迁气得甩袖:「别嚷嚷,别嚷嚷!你们这帮人,都跟着沈云洲学坏了,目无上官,没大没小!本官已有令,沈云洲的人不准再参与此案!你们还纠缠什么?!」 他指着刚才那群来访者离去的方向:「你们几个也看到了,再不结案,本官要被他们逼死了!都闪开,本官忙着呢!」 方小杞心头火起,拦住了他:「易大人,您是想顺从这些人的心意,为保全他们家公子们的名声,罔顾真相,草草结案吗?」 易迁双手负在身后,烦恼地来回走了几圈,转头看看四下无人,手指着大门的方向,脸上压不住怒意。 「你们以为那些人都是那四个纨绔的亲戚朋友,因他们死于非命而发声呢?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凡心阁真的是座在京城存在二十年的吞人楼,那么它吞过多少人,谁是它的主人?真翻腾出来,必会惊天动地!」 他一字一句加重了一口气:「什么人能是它的主人,你们敢想吗?」 易迁深吸一口气:「这几日,催本官结案的势力纷至沓来,本官越发意识到此次的水太深!凡心阁……倒了便倒了,倒了最好!」 鹤三娘出声了:「可是地宫的炉窑中的碎骨和陈年结晶……」 易迁快要气昏了,勐地拔高嗓门:「本官说了这么多,白费口舌了是不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鹤三娘隔着盖头,也透出了困惑不解。 易迁无奈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能懂什么?此事一出,许多盘根错节的权臣世家全蹦出来了。老夫清楚得很,他们哪是替四个纨绔喊冤,他们是藉机冲着大理寺发作。说是冲着大理寺,其实是冲着沈云洲。冲着沈云洲,就是冲着长公主府。冲着长公主府,就是冲着圣……」 他的声音勐地顿住,警惕地扫一眼面前的三人:「我跟你们三个傻子说这些干什么……」 方小杞似懂非懂,好奇地追问:「易大人,那您站哪边呢?」 「我站……」易迁脸色剧变:「你胡说八道什么!本官哪边都惹不起……不是,本官哪边都不站!都给我走走走!」暴躁地甩袖,朝公事厅走去。 第144章 另一个人 方小杞不甘心,朝易迁的背影高声问道:「易大人,陈节的冤案,您也不管了吗?」 易迁头也不回,朝天伸出一根手指:「证据,证据呢?你们口口声声说陈节枉死,凭的不过是各人的口述之辞,没有实证,哪能翻得了定案?人都死了,还管什么管!你们三个实在闲着没事干就去巡街,别瞎折腾了!」 怒气沖沖走出一段,又想起什么,回头指着这边说:「本官说错了,是你们两个去巡街,鹤三娘就在家歇着吧!可别把百姓吓死了……」 易迁嘀咕着走远。 方小杞原地立了半晌,苦恼地揪着自己的发揪:「易大人要证据,该去哪里找呢?」 季杨伸手来拍她的肩:「小杞啊,易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她背后跟长着眼似的,本能地躲开,回头警惕地看着他。 季杨识趣地缩回爪子:「易大人的意思是说,一是没有实证,再一个是,就算是江漳有罪,他也已经死了,也算给陈节赔命了。」 方小杞沉默一会儿,说:「不是这么回事。就算去地府,陈节该清清白白地去,江漳该顶着罪名下去!」 季杨用手指挠了挠他的豁嘴,为难地说:「小杞,你这份轴劲,越来越像咱们沈大人了。地府不是有阎王爷吗?让他去判好了!是不是,鹤三娘?」 鹤三娘没搭理他。 季杨有些尴尬:「怎么了嘛?」 方小杞站在雪后的风里,脸上没有血色,相貌中的那分锐利露出来,神情显得格外冷漠。 「人间事人间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要让世人看得分分明明,活着的人才能释然,死了的人才能闭眼!」 季杨怔住,不太确信地问:「小杞,你生气了吗?」 「没有。」她冷着脸,转身走开。 季杨伸着脖子喊:「小杞,咱们一起去巡街啊?」 方小杞没有回头。 两人目送着她的背影,鹤三娘说:「她生气了。」 季杨尴尬地抓了抓脑袋:「鹤三娘你说,沈大人都被停职了,咱们一帮打下手的,能有什么办法?我怕她难受,就是想安慰安慰她,咋还生气了呢?」 「她说得没错。」盖头底下轻轻嘆一声,「人间事人间了,这辈子的仇就该这辈子报,我们地府的钟馗大人,不都来人间替天行道了么?」 「你……你们地府……」季杨愁得要命! 方小杞踏着雪走远,一直走到僻静处,手脚冰凉。 她的父兄在十年前的玉石大劫案中失踪,至今顶着杀人劫财,投靠外敌的罪名。十年了,这世上再无他们的任何踪迹,方小杞心里清楚,他们一定不在人世了。 她和阿娘留在这世上,背负着杀人犯亲属的枷锁。阿娘直到过世,也未能将这枷锁卸下。 不该这样,无罪的人就算是死了,也不该蒙冤。 她想还陈节一个清白,不是为了陈节,也不是为了沉璧,而是为了稍稍弥补一点自己心中的裂痕。 她摸出竹笛,吹响一串笛语。远处传来回应声,笛声在分布在大安城的飞燕们之间相连成线,再纵横成网,迅速铺开去。 方小杞没有等季杨一起,迳自出了大理寺,在大安城漫无目的地逛盪,最后来到平康街。 凡心阁原先所在之处两边依然花楼高耸,只有它那块儿空缺,像缺了一颗牙,空落落的。它的废墟仍在,藏在围墙里,从外面望进去,只看到竹丛在风里起伏。 院门贴着封条,方小杞从墙头翻了进去,看到积雪覆盖着砖瓦碎石。昔日不尽繁华,变成一片颓废寂寥。 她回头,正看到大门内侧贴着的钟馗画像。画像已褪色,在风雪里残破了一半,画中神像的威煞却仍然破纸而出。 「钟馗……」方小杞低声道,「你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钟馗,贴于门户是镇鬼尅邪的门神,悬在中堂是禳灾祛魅的神灵,出现于傩仪中是统鬼斩妖的勐将,在家中小孩房中置钟馗画像也是有的,比如她小时候,卧房里就贴着一张钟馗。 从小,在她的心目中,钟馗是驱邪逐恶的神明。 不成想,传说中的「钟馗」会出现在现实世界,在人间惩凶除奸。马自鸣、左东溪、江家父子,钟馗赐予了他们最残酷的下场。 现在的方小杞,对钟馗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她觉得恶人该死。 另一方面,钟馗除恶的手段异常残忍,令人心生寒慄。 沈星河对钟馗的态度是明确而坚定的,就是要把钟馗揪出来。而方小杞的内心,其实是有些动摇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因为,她也有无从清算的家仇,无法清洗的冤屈。 如果有一天,钟馗给她「託梦」,告诉她仇人是谁,教她如何报復,她能拒绝吗? 风过竹梢一阵乱响,方小杞勐地惊醒。 她狠狠甩了甩头,将杂乱的念头甩开。 「不准这么想!你是一名官差了。」她低声对自己说,「钟馗是你的对手,你的任务是抓住他!」 她转身想走,脚步忽然一顿,蹙眉思索。 刚刚,她想起小时候,是阿爹给她的卧房里贴的钟馗像。阿爹说,鬼怪害怕钟馗,卧房里贴一张钟馗,小孩子不做噩梦。 可是,她那时候从来不做噩梦啊。阿爹阿兄出事后,才是她噩梦缠身的开始。 既然她不做噩梦,阿爹为何忽然在她屋里贴钟馗? 「好像是我自己要求贴的……」年幼时的一点记忆碎片落下来,她自言自语,「是阿爹给另一个人屋里贴钟馗,我看着好奇,才让阿爹给我也贴一张的。」 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是谁?是阿兄吗? 不,不对。阿兄跟她一样,在爹娘的护翼下长大,从小无忧无虑,睡起来小猪一样,哪有什么噩梦困扰? 那时候,方小杞大概不到三岁。人对三岁前的记忆通常很模煳,但搁不住方小杞脑子好使。 「鸣哥哥。」她很快记起来了,「是钟鸣!」 第145章 钟鸣 钟鸣,是方小杞的阿爹方据在某次押运的路上捡到的。 那是个荒年,不足十岁的钟鸣跟着父母逃荒,父母先后饿毙在路边。 钟鸣拿着一根木棒,与饿疯的野狗对峙,不允它们撕咬父母的尸体。食过尸体的野狗眼睛腥红,齿间淌着涎水,它们更感兴趣的,其实是他这个瘦弱却新鲜的小孩。 方据长刀挥过,斩掉野狗的头颅,救下了钟鸣,把他带回驿馆。 钟鸣大病一场,在病中,挣扎在父母死去和被野狗围攻的噩梦中,时不时惊醒哭泣。 就是那时,方据去集市上请的钟馗像。 方小杞记得,在钟鸣养病的那间屋子里,自己捧着一碗阿娘熬的浆煳,看着阿爹站在钟鸣病榻前,把画像贴在墙上。 她仰着小脸,看着画像上凶神恶煞的神仙,胆怯地说:「阿爹,这个神仙大人怎么长得这么凶?贴在床头好吓人呀!」 阿爹一边贴,一边笑呵呵说:「小杞啊,钟馗长得虽凶,却是个专治恶鬼的好神仙。钟馗的仙号,叫做赐福镇宅圣君,当年唐玄宗身体不好,晚上常做噩梦,梦见钟馗突然出现,吞了一只小鬼,唐玄宗醒来后啊,病就好了!」 阿爹粗糙的大手把画像仔细抚平,接着讲道:「于是,唐玄宗命画圣吴道子将梦中钟馗捉鬼情景作成一幅画,挂在皇宫里,他就再也不做噩梦了,病也好了!咱们给你鸣哥哥屋里也贴上,让钟馗帮鸣哥哥驱除噩梦,他的病也能好!」 方小杞顿时觉得钟馗不可怕了,还有些羡慕鸣哥哥。她拉着阿爹的衣角:「阿爹,我屋里也要贴钟馗。」 阿爹摸了一把她的脑袋:「早就知道你会攀伴儿!幸好我神机妙算,早有准备!阿爹一共请了三幅钟馗,鸣哥哥一张,你一张,你哥一张!」 病榻前还有一个人,正在给钟鸣餵药。闻言抬起头来:「阿爹,我都这么大了,不会跟小杞一样任性,您何必给我买?」 那是方沉山,方小杞的阿兄,那年才满十岁,却少年老成,说起话来总是一本正经。 方小杞不乐意了,朝阿兄耸起了鼻头:「我才不任性!」 后来,钟鸣病癒,成为驿馆里年纪最小的驿丁。阿爹常年走南闯北,类似的事做过不止一次,留在驿馆当驿丁的无家可归的人,不止钟鸣一个。 那时的方小杞,是驿馆上下围着转的小祖宗,钟鸣是个寡言少语的少年,总站在人群后面,方小杞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 再后来,阿爹,阿兄,钟鸣,还有许多如叔伯、兄长一般疼爱她的驿丁们,一起押送那批玉石贡品进京,再没有回来。 再后来的后来,她噩梦缠身,再没有阿爹请一张钟馗像帮她贴在床头。 每每在黑夜里,陷入被恐惧溺毙的窒息中,能抓住的,仅有腕上一环髮带编成的细弱手环。 …… 方小杞在回忆里红了眼眶。 忽然有一串笛语从远处飘入耳中。她精神一凛,如烟往事顿时消散,侧耳倾听。笛语按规矩重复了三遍,以免接收者错听漏听。 笛语表达得清清楚楚:发现陈璧的踪迹,就在……平康街凡心阁! 方小杞勐地回头。 竹林中簌簌一响,仿佛有只小兽藏在里面,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动,响起一串仓皇脚步声。 方小杞眸中一冷,足尖一点疾速掠去。 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匆忙逃跑,在废墟的碎石上一绊,摔倒在地,发出嘤咛泣声。方小杞已掠到近前,嘆口气:「摔伤了没有?」 地上的人抬起头,露出斗篷底下梨花带雨的美丽面庞。是陈璧。 美人儿谁都心疼,方小杞有心扶一把,偏偏心病的邪劲儿在,对着这样的大美人也伸不出手。 忽记起沈星河用过的招数。她摸出竹笛,将穗子垂到陈璧面前:「起来吧。」 陈璧抓住穗子,艰难地站起来,怯怯看一眼方小杞。方小杞个子比她瘦小,但今日身穿公服,莫名让人敬畏,与数日之前陈璧见过的可怜兮兮的小飞燕判若两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陈璧脸色苍白,胆怯地问:「你……你是来抓我的吗?」 方小杞打量着她,反问道:「你正被通缉,回来这里,是存心想被抓吗?」 陈璧用力摇头,眼泪珠子都被甩出去。 方小杞问:「那你回来干什么?」 陈璧嗫嚅道:「我……我想找一样东西。」 方小杞从怀中摸出一只凤尾金簪:「是在找这个吗?」 陈璧勐地睁大了眼睛,伸手来抢:「还我!」 方小杞脚步微移,陈璧踉跄着扑了个空。方小杞赶忙道:「当心点,别再摔了!」 这根金簪,是在凡心阁一位姑娘的遇害现场捡到的。方小杞捡到后自己收着了,季杨当时在场,但他大大咧咧,过后就忘了这茬。 方小杞故意没有上交证物,私自将它扣下。 陈璧眼巴巴看着方小杞手里的金簪,含泪道:「这簪子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哥哥出事后她被发卖为奴,未及到主家,就病死在监牢里了。我藏着掖着,好不容易留下这么个念想,却在逃离凡心阁时弄丢了。今日回来,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没想到在你这里……快把它还我!」 方小杞听得心痛,但还是狠心地握住簪子,硬着心肠说:「你知道这东西是在哪里发现的吗?凡心阁倒塌之前,有数人被杀死在房间内。这可是杀人现场遗留的证物!」 陈璧腿一软差点跪下,慌道:「什……什么?我没有杀人啊!这簪子我也不知掉在哪里了啊!」 方小杞嘆口气:「第一,你有凡心阁图纸,知晓秘道,有能力从暗门进到遇害死者房中行兇。第二,有这证物在,你难洗罪责。」 陈璧浑身发抖:「我,我,我没有……」 方小杞说:「我相信你没杀人。给你一只鸡,你恐怕也杀不了。」 陈璧捉摸不透方小杞是什么意思,美眸含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方小杞嘆气,把金簪递到陈璧跟前:「那天晚上,多谢你给我凡心阁图纸,救了我和沈大人的命。这个还你,算作回报。」 陈璧不敢相信似地,缓缓抬手接过金簪,紧紧护在怀里,呜咽出声。 第146章 停不下的笛语 方小杞和陈璧一前一后,走到竹丛深处说话,免得被人发现。 「长话短说。」方小杞在竹间站定,「你收到钟馗託梦了吗?」 陈璧腿一软又差点摔倒在地。方小杞发愁地看着她:「你今后恐怕要逃亡一段日子,这身娇体弱的可怎么办?」 陈璧扶着竹子,震惊得小脸发白:「你如何知道钟馗仙人的事?」 方小杞眼神凉凉:「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陈璧捂着胸口稳了稳神:「哥哥出事后,我们家即被查抄,家中所有人收押监中等候发配。一关就是小半年。」 她眼里盛满哀伤:「我阿娘就是那段日子病逝的,我守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咽的气。」 方小杞心口似被刺了一刀,眼前短暂地模煳了一下。 她不可遏止地记起,安西简陋小屋的木板床上,自己偎依在阿娘身边,抱住这世上她唯一能拥抱的人,感觉到阿娘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冷。 听到陈璧在继续述说,方小杞悄悄深唿吸了一下,把情绪强压下去,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倾听。 陈璧说:「那是在阿娘去世那天,我给阿娘守灵的时候发生的事。」 陈家遭祸,亲友避之唯恐不及,但陈节为人刚正,在官场上还是有一两个至交好友的。朋友官微言轻,大事上帮不上什么忙。但听说陈母死在监中,实在于心不忍,花银子打通关节,陈璧才得以暂时出监,在义庄旁边搭起简陋的灵棚,为阿娘守灵三日。 第三日的晚上,陈璧哭昏在阿娘的薄棺前。火盆里纸钱燃烧的烟雾缭绕,迷迷煳煳中,陈璧看到钟馗出现在面前。 钟馗一身腥红官袍,站在灵棚下的棺木旁边,告诉陈璧,陈节没有姦杀江家妾室,反而是江漳、常雨、邢灯、尤升四人将陈节殴打致死。 为掩盖罪行,江天寿给儿子出主意,让江漳先杀害江家妾室月栀,再嫁祸陈节,草草结案! 方小杞听到这里,震骇无比,忍不住打断了陈璧的叙述:「等会,你等会儿……你刚刚说什么?陈节不是被处斩的吗?你说陈节在江府时就死了?!」 陈璧的脸色在冷风里毫无血色,唯有眼中爬上血丝:「没错,我哥哥在江府的酒宴上,就被那四条恶棍活活打死了!」 方小杞悚然色变:「没想到陈节的案子还有隐情没挖出来!若是如此,那实在是……」 「实在是骇人听闻。」 竹丛外,忽然有人接了后半句话。 陈璧被突如其来的话声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朝方小杞扑来,想抱住她求一点庇佑。 然而方小杞心病在身,无奈躲开,眼睁睁看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扑了个空,抱住了一根竹子,眼泪婆娑的,我见犹怜。 方小杞已经听出是谁的声音。犹豫地叫道:「大……大人?」 踏雪声走近,沈星河的身影出现在竹间,一身玉色常服与冰雪几乎同色。 方小杞惊讶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沈星河凉凉看着她:「方小杞,你出息了,竟然一个人来见嫌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方小杞脸色涨红,嗫嚅道:「我也是巧合遇上,不是故意的……」她低下头,「对不起。」 沈星河见她一脸犯错似的样子,迷惑道:「说什么对不起?我是在夸你,你听不出来吗?」 方小杞说:「对不起,听不出来。」她的头埋的更低,只觉得沈星河在冷嘲热讽。 沈星河十分郁闷。他明明夸她「出息了」,出息了还不是好事吗? 他困惑地扫一眼不远处抱着竹子的陈璧。陈璧胆怯地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也听不出来。」 沈星河更郁闷了! 方小杞小心地问:「大人,您不是在禁足中吗?怎么出来了?」 他「哼」了一声:「抗旨而已,又不是第一次,熟能生巧。」 方小杞:「……」这事也能熟能生巧么?! 她又问:「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沈星河手里捻着一支金灿灿的小竹笛,眼睛危险地眯起:「你说呢?」 方小杞愣了一下,旋即记起什么,拍了一把脑门:「哎呀,忘记吹回应笛语了!」 当飞燕们按照她的指令,发现陈璧的行踪时,旋即笛笛相传,让这个信息借笛声在大安城四处传递,直到传到方小杞耳中,方小杞发出「收到」的笛语,这次信息传递才收尾。 可是,她还没来得发出这条信号,陈璧在竹丛中弄出的动静吸引了她,她随即把这事忘在脑后,以致于「发现陈璧」这条笛语在大安城反覆传来传去,一直没停止。 禁足碧落园的沈星河听到了笛声。从简短的音调,他听得出那是飞燕帮的笛语,却听不懂笛语内容。起初他没当回事,只以为飞燕们在沟通送餐跑腿之类的事宜。 但当同样的旋律第三次传来,他觉出不对了,立刻起身,从侧门出了碧落园,就近逮住一只小飞燕。 恰好是周痕。 周痕当过小偷,本能地害怕刑官,看到他就吓得转腿肚子。 沈星河拎着瑟瑟发抖的傢伙,问:「你们传的这条笛语是什么意思?」 周痕哆嗦着道:「意思是……凡心阁。」 沈星河眼神一凛:「凡心阁都倒了,你们为何还去送餐?」 「不是为了送餐。这条笛语的收信人是小杞姐。今天早晨,小杞姐传信,让我们留意陈璧的踪迹。有人在凡心阁附近看到了陈璧,所以我们传笛语告知小杞姐。可是来回传了几遍了,小杞姐也没回覆信号。」 沈星河心中忽地一沉。凡心阁已是一片废墟,沉壁去那里干什么?会不会是圈套?方小杞迟迟不回信,是不是出了意外? 他把周痕随手一丢:「这条笛语不必传了!」 他马不停蹄赶往凡心阁。院墙内的废墟一片死寂。他不敢贸闯,悄无声息地从墙头翻进去一探究竟,却在路过竹丛边时,听到两名女子的窃窃私语。 他把这个过程说了一遍,但口头述说,很难描述自己在情况不明时的那阵心焦,回想起来,仍令他郁郁不安。瞅向方小杞的眼神,含着深深怨念。 第147章 共犯 方小杞对沈星河感激地说:「原来大人已让周痕停传笛语了。还好还好,否则那帮小子会一直吹下去,不得累断气啊?」 沈星河不失机会,硬抓把柄,他迫近一步,眼里升起怨气:「周痕说你迟迟不回笛语,我还以为你落入陷阱,我……我心中……」 不知为何,当面对方小杞时,他满腹经纶时常灰飞烟灭,搜肠刮肚找不到词语来表达。 那边的抱竹美人看不下去,忍不住捐赠一词:「……忧急如焚。」 在陈璧的帮助下,方小杞听懂了,原来沈星河是在担心她!她很是惭愧,赶忙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又在道歉,令沈星河一腔怨气荡然落空,一片茫然。他低眼看着地上的雪,黯然道:「不……让你独自涉险查案,是我的错。」 方小杞不懂了:「怎么会是大人的错呢?你不是在禁足中吗?」 「禁住我足的,不是圣上手谕,是我的孱弱心态,自怨自艾。」他心中忽然通明如灯,「免职也罢,戴罪也好,这案子,我总归要查到底的!」 他看向陈璧,目光凌厉:「陈璧,你刚刚说,陈节在江府时,已被江漳等四人殴打致死?」 陈璧被突然问到,慌得说不出话,求救似地看向方小杞。 方小杞安慰陈璧:「你别怕,这是大理寺的沈少卿。你若想为陈节雪冤,就如实相告。」 陈璧闻言,努力稳住心神,却不敢直视沈星河,规规矩矩站好,低着头回道:「钟馗大人给我託梦时,是这般告诉我的。」 沈星河审视着她:「他要你做什么?」 「钟馗大人说,要收我为麾下神将,他会教我如何为哥哥报仇!」 沈星河微眯了眼。还是这个套路,与马自鸣、左东溪两案如出一辙。他问:「然后你便答应了吗?」 陈璧答道:「没有。」 方小杞与沈星河对视一眼,均十分意外。方小杞诧异地追问:「你居然拒绝了钟馗么?」 陈璧认真地答道:「我阿娘曾经叮嘱我说,不要轻信陌生人。我人虽在梦中,头脑迷迷煳煳的,但知道自己是在守灵,旁边就是阴气极重的义庄,我怀疑他是妖鬼作祟假扮钟馗。他说我哥哥在江府就被殴死,我不敢全信,也不敢随意答应他任何事。我便对他说:我不认识你,你快走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沈星河嘴角忍不住微抿,方小杞直接笑出声来:「姐姐你好样的!没想到钟馗也有吃瘪的时候!他有没有急眼?」 陈璧如实回答:「他原地团团转了几圈,然后对着我阿娘的棺木大发感慨,说我有机会给哥哥报仇,却不肯珍惜。」 她垂下眼:「我被他说得惭愧,便问他:我哥哥明明是被处以斩刑,他却说我哥哥在江府就已被殴死,可有证据?」 方小杞忍不住赞嘆:「你在梦里都这般思路清晰,姐姐你了不起,钟馗是遇到了一道坎啊。他真的有证据吗?」 陈璧的眼神陡然凌厉:「是的。钟馗大人告诉我,他有个人证,让我随后可去验证!」 沈星河瞳孔一缩:「是谁?」 「江府一个名叫锣儿的婢女。」 沈星河拧眉,他不认得此人。方小杞却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那天我借了她一件衣服,还没有还给她呢。」 陈璧接着说:「锣儿是负责服侍月栀的婢女。钟馗大人说,锣儿从头至尾目睹了一切,我随后可以去找她对质。但是,託梦一次不容易,他让我耐心些听他说完……」 方小杞又忍不住乐:「这一回,可把咱们钟馗大人累坏了。」 沈星河摆弄着手中竹笛:「就得这么干。他麾下多几位这么难缠的神将,队伍就没那么好带了,他也不至于嚣张至此!」 陈璧面露惭愧:「事后表明,钟馗大人没有骗我,我不该如此质疑他的。」 沈星河问:「他如何教你的?」 「钟馗大人说,大安城的平康街,藏了一座吞人楼,我可以利用这座楼,将仇人们送入地府!」 那天,陈璧从梦中悚然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着阿娘的棺木睡着了。正当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时,发现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小瓷瓶,还有一张图纸。 而在刚才的梦中,钟馗说,会赐她一味名叫「神仙眼」仙药,还有一张凡心阁的图纸,助她一臂之力。 陈璧看着这两样东西,已然信了大半,但还是去找了锣儿。 「锣儿是月栀的贴身婢女。」陈璧说,「月栀对锣儿很好,锣儿对她也忠心耿耿。只那天江府酒宴,少夫人们被叫去陪酒,锣儿等婢女都候在宴厅外。然后,江漳四人把少夫人们赶出厅外,在里面殴打哥哥。过了一阵,里面没动静了,有僕从匆匆出来,请来了江天寿。江天寿进厅之后,先是发作了一通,听上去像在训斥江漳。 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江漳出来赶走了其他少夫人,月栀却被留了下来,锣儿便继续在厅外候着,所以才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惨剧。只是事后江漳威胁了锣儿,她才不敢声张。」 陈璧捂着心口,均了一下气息才接着说:「在阿娘下葬那天,我拜託哥哥的朋友帮忙,在我回监牢之前,找机会把锣儿叫出来,问她那天发生的事……」 陈璧哽咽着说不下去。 沈星河拧着眉催促:「锣儿如何说?」 陈璧红着眼艰难道:「锣儿一开始也不敢说,我反覆求她,她看我可怜,才忍不住说了……钟馗大人说的都是真的,锣儿全都看见了!」 那日,除了月栀被单独留下,不仅少夫人们被赶走了,等候在门外的所有僕从婢女也都被赶走。当时宴客厅有江天寿、江漳和他的三个酒友,还有月栀。 锣儿是月栀的婢女,想跟进宴厅,却被堵在门口的江漳吼了出去,让她滚回自己的住处。 锣儿怎能放心月栀,出了宴客厅的院子,转到院落花墙后,透过花形镂窗,不安地窥看。 没多久,三位客人中的常雨和邢灯匆匆而出,过了一阵去而復返,两人亲自抬了一顶小轿来,停在宴客厅院子中。 两人满头大汗跑回宴客厅,没多久,锣儿看江漳、常雨、邢灯、尤升四人合力,从厅里抬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被布裹着,布的表面渗出血渍。头也被裹住,看不到脸,但身体瘫软一动不动,分明是个死人! 第148章 一场合谋 锣儿剎那间以为被抬着的人是月栀,顿时吓得在花墙另一边委顿在地。 过了一会儿,她才打起精神,爬起来再看。 那四人平时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虽然是四人抬一人,但人死之后会变得尤其沉重,四人抬得笨拙又吃力,走到院子中间时,裹尸的布散开了一点。 锣儿看到裹布的末端露出的是一双男靴。 她按着胸口庆幸:幸好那不是月栀! 只见四个人七手八脚,把死人塞进了轿中。 然而接下来,锣儿就看到月栀被捆绑着,被什么人从厅中勐地一推,踉跄而出,摔倒在阶上! 锣儿大吃一惊,就想冲上前去,却被人从身后箍住,并且狠狠捂住了她的嘴。 她不知道身后人是谁,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身后的人不出声,也不放开她。 锣儿仍能看到院中情形。月栀的嘴巴也被布团堵着,只惊恐地睁大双眼,求救似地看着江漳。 江漳正累得气喘吁吁,别开了脸,避开她的目光。 他和他的三个朋友袍边靴上都血迹斑斑,四个人面面相觑,压抑的空气瀰漫。 静默一阵儿,常雨匀了匀喘息,说:「江兄,这事情可闹大了,居然闹出人命了!」 邢灯说:「咱们只想教训教训他,没想要他的命的,谁知道不小心下手重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尤升懊恼道:「谁能想到陈节这厮这么不经打!」 江漳神色阴戾,抽出帕子擦自己手上的血:「谁让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招惹我的?这是他自找的!」 常雨急道:「江兄,兄弟几个都是为了给你出气才动的手,你可得把事情办妥当啊!」 厅门口锦袍簇动,一个人迈出门槛,是江天寿。他面色阴沉,说:「你们慌什么?忘记漳儿是做什么的了么?」 常雨如抓住救命稻草,急忙道:「对对对,幸好有江老帮忙拿主意!罗织构陷乃是江兄的拿手好戏,一定没有问题!」 江漳兇狠地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常雨心中一凛,自知说漏了嘴,赶忙弥补:「说错了说错了!我是说……咱们几个的前程,全指着江老和江兄了。」 江漳哼了一声,指了指地上的月栀:「我这不都按父亲的指点准备好了吗?你们还要如何?」 月栀流着泪拼命摇头,却没人理会她。 那三人上了贼船,不敢有异议,连声道:「咱们全都信任江兄。」 江天寿转过身来,脸上笼着阴霾,浑浊又阴森的目光扫过三人:「你们信得过漳儿极好,却也得给漳儿一个保证。你们几个今后是一条船上的人,需得互相担保,互为制衡,方得四平八稳,万年行船!」 一老四少,在那里掰扯了半天,才将三个客人打发走了。江天寿面露倦色,对着江漳摆了摆手:「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打扫。去办吧。」 江漳看了一眼月栀,与她哀求的目光对上,飞快移开了视线。方才在朋友们面前强撑的气势有些垮塌,他脸色惨白,额头冒出豆大汗珠:「爹,非要我亲自动手吗?」 江天寿抬起松驰的眼皮,满面嘲讽:「瞧你这点出息!这才多大点事?想当年你爹手上的人命……」他忽地顿住,「也不必扯远了。我只问你,你不亲自动手,让谁替你?」 江漳声音艰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就不能找个胆大的奴才干这脏活么?」 「然后呢?」江天寿不屑地看着儿子,「就不怕这个奴才嘴不严,再出纰漏?漳儿,你做刑官这么久,该知道没有人能信得过,除了自己。」 江天寿俯视着月栀,眼中全是冷漠:「还是你心疼这贱妇了?一个怀了野种的妓子,你留着干什么?替别人当爹么?」 江漳的脸色顿时青了。他眼中漫上腥红戾气,不再发一语,薅着月栀的头髮一把提起,朝院门口拖去。 花墙外,锣儿心中升起恐怖的预感,她拼命挣扎,无奈身后的人死死捂着她,直至将她捂得窒息昏迷。 当她甦醒过来,悲剧已然发生,且在江家人上下一致的红口白齿之下,泯灭事实,黑白颠倒! * 废墟里的竹丛中冷风穿行,陈璧讲述的事却比严冬更令人心寒,方小杞听得小脸白里透青。 唯有沈星河麻木不仁,面无表情凉凉道:「我看过案卷,其中有陈节招供姦杀月栀的供词,还按有指印。若他在江府就死了,何来的审问,哪来的供词?」 陈璧激动道:「当然是假的了!」 方小杞小心地说:「大人,那个指印或许是陈节的指印,但是按上去时,手指的主人未必是活人啊。」 沈星河眉间锁着怀疑:「案卷中,陈节押监候审,过堂,审问,定罪,判死,流程一样不少,就算是全部造假,那问斩的时候呢?刽子手不知道自己斩了个死人吗?」 还没等陈璧回答,他的话音突然顿住,自己记起来了:「案卷上写的是,陈节畏罪自尽于狱中。」 在方小杞听到的街头传言中,陈节是被斩首的。可是陈节并没有活到上刑场那天,案卷中标註了陈节因羞愧,在狱中触壁而亡。 之前沈星河翻看案卷时,是看到过这一节的,只是将它当作流言与真相之间的小小失真,没引起他的注意。 毕竟,陈节作为一个朝廷官员,犯下姦杀之罪,羞愧自尽是说得过去的。 如今看来,真相或许是,他被送入监牢之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陈璧指甲掐进手心,字字泣血:「什么审讯,他们是审了我哥的鬼魂吗?大人与江漳同朝为官,可以打听打听,江漳的拿手好戏除了刑讯逼供,就是徇私造假!」 沈星河脸色冷似冰雪:「事实如何,得查。一个环节造假简单,若是一串环节都敢瞒天过海……刑部就烂透了!」 他那个做刑部尚书的爹,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第149章 看我的手环 方小杞想到了什么,犹豫着说:「如果……如果这是真的,江漳、常雨、邢灯、尤升就都是杀人兇犯。大人失手将他们处死,也……不必自责了吧?」 沈星河沉默不语。他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叛经离道,不屑让三纲五常束缚于身。另一方面做为刑官,他尊重刑律法则,那是做人基本的底线。 而真正束缚他的,是内里的嶙嶙风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有他的准则,想迈过去不容易。 他沉思良久,才缓缓冒出一句:「依然,全是口述,没有实证。」 实证,实证! 这两个字在方小杞心头烧起一把火。 想给陈节翻案,想为沈星河减责,易迁需要实证,随后一级一级提告,步步需要实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可是与案件直接相关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去哪里找实证? 方小杞灵光一闪,脱口道:「锣儿!锣儿是目击人证啊!咱们找她作证不就行了!」 沈星河觉得没什么用,说:「就算找到她,她能出具的也只是一番证词,别人大可以说她瞎编的,她也无法自证。」 方小杞异常来劲:「去找她问问再说嘛,说不定会有收穫!」 沈星河兴趣寥然:「江家奴婢都遣散了,谁知道她家在哪?」 「我知道啊。我借她衣服时,问过她家的地址,就住在城南。」方小杞凑到他跟前,努力鼓动他,「城南人踪少,一路上雪景一定不错,一起去嘛大人,走嘛大人。」 沈星河瞥她一眼。想到与她一起,背着别人偷偷出行,心中莫名狂动,脸上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就陪你走一趟。」 方小杞欢天喜地领着他走向围墙:「大人这边请,这边墙头矮比较好爬……没有瞧不起您身手的意思!您病刚好些,还是少费些力气的好!」 两人身后,传来弱弱的一声:「那个,我还在呢……」 方小杞懊恼地闭了闭眼。陈璧这傻妞,沈星河都把她忘了,她赶紧熘不就得了,出什么声啊! 方小杞手招在背后,拼命朝陈璧打手势。 沈星河一偏头,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脸顿时沉了下来。 他停下脚步,冷冷睨视着方小杞:「你又要私放嫌犯吗?」 方小杞被这罪名扣得头皮一麻,何况还有个「又」字,不敢吭声。 却见沈星河瞥了一眼陈璧:「你可有去处?」 陈璧小声说:「我有个姑姑嫁去了吴郡,当能收留我。」 沈星河冷冷道:「且不说大安到吴郡行程两千里,你的名字在通缉令上,想混出城门都不可能,别说去吴郡了!」 陈璧脸色苍白,面露绝望之色。 方小杞看着心疼,忍不住问:「大人,您有什么办法吗?」 沈星河蹙眉沉思。陈璧福了福身:「大人不必为难,没将我当场缉捕归案已是手下留情,大人大恩,陈璧铭记于心!」 「等等,你话不能乱说,这事得说清楚!」沈星河拿笛子指住了陈璧。 陈璧一脸不解! 沈星河扬了扬眉:「我已被停职,今日不是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站在这里。此处只有一个衙门里的人。」 他手中竹笛一移,指住了方小杞:「要私放你的是大理寺官差方小杞,不是我。」 「哎?」方小杞惊呆了! 沈星河无官一身轻,负在身后的手悠闲地把玩着竹笛,仰脸看向竹梢,仿佛在自言自语:「最近各位皇子忙着争储,唯有宋明汐无人肯带,十分清闲,不知他愿不愿去吴郡一游。」 一个时辰后,辰王府中。 沈星河一落座,就抱怨炉火太旺屋里太热,把袖子卷了上去。 宋明汐迷惑地瞅着他:「你热就热,怎么就一只胳膊热啊?」 沈星河只把左袖捲起,露出腕上一圈红绳手环,在宋明汐眼前晃来晃去,又时不时用右手转动它,好让对面的人从各个角度欣赏。 宋明汐终于注意到了:「我记得今年不是你本命年吧?你戴这个干什么?」 话题终于着落了重点,沈星河眼中一亮:「这是方小杞给我编的。」 宋明汐来了兴趣:「是挺好看的。」他看向坐在沈星河身边的方小杞,「小杞,你给我也……」 沈星河把袖子往下一放,将手环遮了个严严实实,打断他的话:「不要闲聊了,说正事吧。」 宋明汐和方小杞均十分无语! 一直在摆弄手环不肯说正事的不是他沈星河么?! 却听沈星河悠然道:「明汐,时节正好,你去吴郡踏个青吧。」 宋明汐警惕地盯着他,发出灵魂质问:「这天寒地冻的,你让我去吴郡踏青?我是踏青还是踏雪啊?」 沈星河悠闲品茗:「大安城距离吴郡两千里,你只要慢慢走,到了吴郡已离开春不远。况且那处是江南,春季来得比别处早。」 宋明汐的脑子空前地聪明:「真是谢谢啊!坑我就坑我,还要说这么长一段话!云洲,你就直说吧,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不是帮我,是帮她。」 沈星河短笛一指,指向身边僵直跪坐着的方小杞。 「小杞?」宋明汐的态度顿时缓和了许多,「要是帮小杞的忙,我还可以考虑考虑。小杞,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方小杞不敢说,求助地瞄了一眼沈星河。 沈星河便替她说了:「是这样的,方小杞要私放一名嫌犯,将人送出城,还得安全送至吴郡。」 宋明汐:「……」 方小杞更加无语,她后悔让沈星河替她说话了!她觉得沈星河这人很不对劲,好像是在故意整她!她到底什么地方得罪沈星河了?她苦苦反思,想不起来。 却听宋明汐艰难地说:「小杞啊,这个事有点大啊,若东窗事发,会成为我一个污点,我可能就当不上太子了。」 沈星河喷了茶。他揩了揩嘴角:「宋明汐,说话得凭良心。就是没有污点,你有希望当太子吗?」 宋明汐怒了:「沈云洲!你不要太小瞧人!」 沈星河却变本加厉,嘲讽道:「一点小事如此畏首畏尾,还想当太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宋明汐拍案而起:「谁畏尾畏尾了?这个忙我帮定了!」 沈星河转向方小杞:「还不谢谢辰王。」 方小杞赶紧緻谢:「多谢辰王!」 「不客气,谁跟谁!」宋明汐豪气地挥了下手。 第150章 我招您惹您 了 沈星河满意地站起身:「人就在王府侧门外的马车里,有劳辰王了。如此,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一边说,一边把笛尾的穗子垂到方小杞面前,方小杞下意识抓住这穗子,借力站了起来。 「告辞。」 他牵着方小杞迤迤然离开辰王府,就近从车坊租了另一驾马车,赶往城南。 轻晃的车厢里,方小杞在沈星河冷冷的目光里,越来越缩进车厢角,若那里有个洞,她可能要从车厢里漏出去了。 她终于忍不住问:「大人,我招你惹你了嘛……」 沈星河冷笑一下:「原以你是真心叫我同行,不曾想,你只是为了将我支开,好让陈璧开熘罢了!」 方小杞一脸茫然,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哪回事。就是自己怂恿他同去找锣儿,又偷偷打手势让陈璧开熘的事。 她就像个无意中踩了猫尾巴的人,自己早就忘在脑后,却被猫记仇了,千方百计找机会报復回来。 沈大人的心眼儿真是小如针鼻儿! 她努力弥补:「大人,你想多了,我自己一个人跑案子,心里真的慌,跟你一起去能踏实点儿。」 沈星河不是好煳弄的,根本不信。但她的讨饶让他舒服了许多,脸色也好看些许,冷冷吐出一句威胁:「若再敢骗我,我便揭发你私放嫌犯的事!」 他一边威胁她,一边用指尖缓缓捻着竹笛,仿佛那是她细细的脖颈,一捏就断。 她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煳弄道:「大人,我不敢了。」 沈星河自觉大获全胜,脸上云开雾散,十分得意。 他拿竹笛挑起车帘一角,朝窗外看了一眼:「到了。」 城南是平民聚居之地,道路不似城北那般宽大笔直,错综复杂的巷道狭窄,路面没铺石板,雪后被行人踩得泥泞。 锣儿的家很难找,但作为一名前金牌飞燕,熟悉路径是基本素养,虽然城南是飞燕绝不可能来送餐的贫民区,但路径是必须记熟的。 按照锣儿给过的地址,方小杞领着沈星河,没走一步多余的路,准确找到锣儿的家。 锣儿正在准备淘米做晚饭,被突然造访的两人吓得掉了水瓢。 方小杞捡起水瓢搁在桶沿:「别怕,我是来还你衣服的。」 锣儿接过方小杞递过来的小包裹,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见她太过紧张,方小杞先与她拉了几句家常:「你跟父母一起住吗?他们去哪了?」 锣儿的声音小如蚊鸣,说着家里的情况。 方小杞又闲聊了几句,终于问道:「月栀出事那天,你看到什么了吗?」 锣儿的手指勐地掐紧,包袱都快被掐破了。她惊恐地看一眼不远处的沈星河。 沈星河正站在低矮的屋门口,弯腰往里看,发出一声疑问:「这种地方怎能住人?」 方小杞无语。沈大人年少时吃的苦是不少,但横竖是锦衣玉食地长大,不曾真正沉入民间烟尘,对众生疾苦知之有限。 方小杞语气有些凉:「锣儿,你不用在意他,他已经被免职了,不是当官的了。」 沈星河:「……」 锣儿仍然胆怯。她是个太微小太微小的角色了,一个不谨慎,谁都能一指头捻死她。 方小杞嘆口气:「我今日在城中逛了一圈,听到些污言秽语。」 她看着锣儿:「那些人,有说月栀与管家私通有孕的,有说她勾引陈节反搭上命的,还有人说她与青楼老鸨勾结,害得江家家破人亡……」 锣儿勐地抬起头:「他们胡说!主子与方管家清清白白,陈节也是无辜的!在主子被害之前,陈节就已被江漳他们……」 锣儿的话音勐地顿住,小脸惨白,在方小杞的注视下一点点埋下头。 方小杞道:「我听说,月栀生前待你不薄,你忍心让她带着污名含恨九泉吗?江家父子威胁过你们,不让你们乱说话。如今他们父子俩个已命归黄泉。你还顾虑什么呢?」 锣儿犹豫:「他们父子虽死了,我若说出来,江家族人也不会放过我……」 锣儿说得有道理。方小杞没了主意,不由转头去看沈星河。 沈星河已经钻进了人家屋子里,正在掀开人家的锅盖,看锅里煮的东西,忍不住想发表一句「这也是人吃的东西」之类的感嘆,又记起刚才方小杞瞅自己的眼神,多少带着点鄙视,于是强忍了回去。 偏头往屋门外看,恰巧接收到方小杞求助的眼神。 他把锅盖扣了回去,一边说:「她站出来作证也没用,证词不会被採纳,只听听罢了。」 方小杞茅塞顿开:「锣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站出来作证,也不会让案卷中出现你的名字。只想听你亲口说一遍事情经过,以验证我听说的事。」 锣儿总算抛开顾虑,将那天的所见所闻一一复述,与陈璧所说的并无出入。 方小杞听完,沉吟一下,问:「那个捂住你嘴巴的人,是谁?」 锣儿心有余悸:「我被捂得回不了头,没看到那人的脸,最后被捂晕了,醒来时已不见那人踪影,不知道是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方小杞问:「是江家的哪个僕从吗?」 锣儿说:「可能是吧,不过,不是男僕从,是个女的。」 方小杞心口一跳:「女的?」 「我被她揽得死紧,后背靠在她胸口,感觉到了……」锣儿背朝着沈星河所在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飞快地比了比胸部。 沈星河弯腰从矮小的门框钻出,见她们鬼鬼祟祟,顿生狐疑,凑了上来:「在说什么呢?」 锣儿赶忙躲避,小脸涨得通红。 方小杞解释道:「锣儿说,没看到捂晕她的那个人的脸,却知道是名女子。」 沈星河蹙眉问:「这个人很可疑。能把人捂晕,力气显然不小,说不定有功夫。可是,又没看到脸,如何知道是个女子?」 方小杞不知该如何回答,干巴巴道:「就是……凭常识判断。」 沈星河认真起来:「哪个常识?这种重要线索可马虎不得。」 方小杞走南闯北,没有锣儿那么容易羞涩,再说这是查案,不该顾及小节,干脆直说了:「当时锣儿的后背抵在那人胸口,感觉到对方胸部隆起,必是名女子。这种事,女孩子不会弄错的。」 沈星河沉默了。半晌,慢慢地背过身去。 方小杞看到,沈大人的耳梢红得跟三月里的桃花瓣似的。 她追问道:「大人,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沈星河不肯回头,干巴巴说:「我已免职,一切与我无关,没什么好问的!」 方小杞:「……」要问的是他,不要问的也是他,大人真麻烦! 第151章 杀人陈情书 方小杞转向锣儿:「锣儿,你再好好想想,那人还有什么特徵。哪怕看到一片衣角、一根头髮丝也要告诉我。」 她不知不觉,在模仿沈星河查案问话的技能。 锣儿苦苦回忆半晌,道:「我的确什么也没看到,只是,闻到一种气味。」 方小杞神情一凛:「什么气味?」 「一种不难闻的药香。我以前从没闻到过。」 方小杞深吸一口气。 药香气,又出现了。这名身上带着药香气的女子,用画着血钟馗的扇子调包鱼肉芙蓉羹,把小灯笼送给周痕,把她方小杞关进箱子,如今又出现在陈节和月栀的被害现场。 「阻止锣儿在危险的情境中发出声响,让锣儿逃过一劫,同时,又对月栀的被害袖手旁观。」 说话的,是刚刚还声明一切与他无关的沈星河。 他捻着竹笛:「这个药香女子,行事风格亦正亦邪,神出鬼没,很是诡谲。」 方小杞心中震动,挨近沈星河,低声迟疑地问:「她难道就是钟馗?」 「此时下结论尚早,不过,她至少是钟馗的同伙。」 「可是除了药香气,还是没有什么收穫。」方小杞看一眼远处乖乖站着的锣儿,有些气馁。 「有收穫。」沈星河环视清贫的小院,「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没想到人能把日子过成这般穷苦模样。」 锣儿羞愧地低下了头。 方小杞:「……」 沈星河又在她脸上捕捉到一丝淡淡的鄙夷! 他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合适的话,于是试图重说:「我的意思是说……」 糟了,又词穷了!为何面对着方小杞,他读的书全去了狗肚子里呢?! 沈星河忙着搜肠刮肚,锣儿小心翼翼上前问方小杞:「官差姐姐,我主子的冤屈,能公之于众吗?我不想让那些人再乱议论她……」 方小杞黯然,为难地说:「很难。」 锣儿急了:「为什么?您不都知道真相了吗?是因为……我不敢出来作证么?」 她牙一咬,狠狠跺了跺脚:「我愿意作证!为了主子,我死也值得!」 方小杞嘆口气:「你作证也没用,那些人只会说你空口诬陷。这件事想真正翻案,得有比人证口供更有力的真凭实据。」 锣儿急忙问:「写在纸上签字画押的东西算吗?」 方小杞勐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连被免职的沈星河都看了过来。 锣儿说:「那天,在主子被带走之前,那帮兇手有过一番争执……」 当时锣儿正被药香女子从身后捂着嘴巴,仍能透过花墙上的镂窗看到院内情形。 常雨神色慌张,嘴里不知第几遍念叨:「咱们可都是为了给江兄出气……」 江天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浑浊的眼盯住了常雨:「常雨,你的意思是说,陈节这条命,都算在漳儿头上了?」 常雨躲避着他的目光:「我们三个……也没怎么动手……是吧……」 另两人急忙附和。 江天寿嘴角冷冷一撇,问江漳:「漳儿,他们没动手么?」 江漳心领神会:「常雨踢了几十脚,邢灯打了得有一百拳,尤升踹了陈节的胸口好几脚!」 常雨急了:「江兄,话不能这么说!陈节之所以没命,主要还是因为你用花瓶砸了他的头!」 江漳凶气毕露:「怎么,要不要叫刑部的仵作来验一验?」 常雨顿时小声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天寿冷笑一下:「若大傢伙想掰扯清楚,那便报官吧。」 三人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江漳嚣张地扬眉,「官员命案可是大案,刑部必抢下这个案子,那便是我的地盘,你们猜会是怎么一个结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三人脸色白了。江漳的手段,他们三个再清楚不过。 江天寿问:「还要报官吗?」 三人摇头摇得脖子都要断了。 江漳指着被捆绑的月栀,双目腥红:「我为了你们,事情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们居然只想着把自己摘出去,把一切罪责推到我头上?!」 常雨一揖到地:「是小弟错了。」 江天寿拿出了纸笔,就近铺在了院中石桌上:「知错就好。来,写份陈情书吧。」 常雨愣怔一下:「写……什么书?」 第152章 双标 江天寿一字一句道:「三位依次把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如实详尽地写下来,好留存个凭证。」 常雨差点跳起来:「江老这是干什么?这种事留下凭据,不是自寻死路吗?」 江天寿脸上挂着老狐狸的笑:「落在别人手中才叫凭据,握在咱们自己手中,叫做担保。兹事体大,各位又都年轻气盛,保不齐哪天酒后头脑一热,将这事吹嘘出去,对谁都不好。有这么一份东西,相当于加一份戒律,想来酒后脑热的情况,就不会有了。」 「江老说这么多,不过是想留我们的把柄罢了!」 三人十分抗拒,甩袖要走。 江天寿在后面冷冷道:「那便报官吧。我满府的奴僕全是证人,人是你们三个殴毙的,漳儿根本没动手!」 三人惊呆了:「江老,您不能这样!」 江天寿捋着须:「老夫也不愿搞那么麻烦。若你们留下这份担保,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难道漳儿会把这事抖出去吗?只是大家都求份心安罢了。」 三人凑首商量了一会儿,常雨咬牙道:「那,江兄也得写!若只有我们三个落笔,我们死也不干的!」 江漳一脸不情愿。江天寿却道:「那是自然。否则怎么算互相制衡呢?三位要知道,这不是把柄,这是信任。 漳儿,你最年长,带个头。」 江漳满腹不安,只好拿起了笔。四人就着石桌,把自己如何殴打陈节的过程一一写下,期间还因这个少写了一脚、那个少记了一拳起了几次争执,总算写好了这份「杀人陈情书」,各自签字按手印,然后,江天寿把那张纸揣进了袖中。 另三人十分不情愿,但也没要求再抄录三份。毕竟多一份文书,就多一份泄露的风险,多一个把柄在他人之手。三人郁闷地离开。 江漳很是不安,对江天寿道:「父亲,留这东西干嘛?赶紧毁了罢,反正他们三个也不知道!」 江天寿老神在在:「瞧你这点出息。你不付出一点代价,哪能构成钢铁同盟?」他把陈情书拿在手里晃了晃,「此物仅此一份,又在我们手中,你有什么可害怕的?你要知道,此物存在一天,他们三个就忌惮你一天;此物存在一世,他们就是你的不二忠臣!漳儿,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朋友,只有共进退的同盟!」 江漳如醍醐灌顶:「父亲真是有勇有谋!儿子自嘆弗如。」 江天寿谦逊地摆摆手,浑浊目光望向皇宫的方向:「为父也是跟一位高手学到的啊。」 …… 方小杞听得兴奋异常,两眼冒光,问沈星河:「如果找到这份四人签字画押的文书,是不是就是铁证如山了?」 沈星河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大人,咱们去江府搜一下吧!」 「这有点麻烦。我已被免职,无权进案发之地搜索。官差大人可以跟易寺卿申请搜索令,不过,以易迁那种敷衍塞责的心态,怕是不会给你签发。」 他一声「官差大人」,叫得方小杞不知该怎么应答。 两人从锣儿家告辞返程。方小杞缩在车角出神,两眼亮亮的,一看就是在图谋什么鬼主意。 沈星河旁观半晌,忽然问:「你打算私自潜入江府?」 方小杞吓了一跳:「大人,什么私自,话不要乱说呀,我也是为了案子啊。」 沈星河扬眉,一字一句道:「擅自行动,目无法纪,我可以向易寺卿告发你。」 方小杞大惊:「大人,你自己说抗旨就抗旨,我做这点事你就要告发我啊?」 沈星河无耻地道:「我对自己的要求,与对别人的要求,标准不太一样。」 方小杞简直无言以对! 第153章 她的家 沈星河捏着竹笛,话锋一转:「若你肯告诉我一件事,我便不告发你,还会替你把风。」 方小杞赶忙问:「什么事,你说。」 沈星河看着她,认真地问:「在锣儿家时,你为何嘲笑我?」 方小杞冤出天际:「苍天啊,我何时嘲笑你了?」 沈星河脸莫名挂上微恼的神气:「就是……在我说锣儿家住房不好的时候,你嘲笑我了!」 方小杞惊呆了:「我并没有说什么啊!」 沈星河沉着脸,肯定地说:「你虽没说出来,但心中在嘲笑,我看出来了!你以为本官的五听之术是白练的么?」 方小杞:「……」这人连别人心中想什么都要管,其锱铢必较已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他拿告发她做威胁,她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慨,感慨而已,算不得嘲笑,真的。」 他不依不饶:「什么感慨说清楚!」 「就是……」方小杞组织着词句,生怕一个字说不对,再冒犯了沈大人脆弱到可怕的尊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她小心翼翼说:「您从小生活在高门贵府,没接触过贫民百姓,对穷人的生活住所和衣食起居不了解,乍见之下有些惊讶,乃是情理之中,我竟然心生感慨,是我不对。」 管他谁对谁错,她只要抢先道歉,沈大人就不会作破天! 沈星河垂眸,神情像个自知犯了错,又不想承认的小孩:「我……我只是有些不懂。」 方小杞大度地说:「不懂很正常,那不是您的世界,您不用懂的。」 沈星河却想弄懂。他说:「我看过锣儿家锅子里的饭,看上去……难以下咽。我想知道,大安城内外农商兴旺,锣儿家为何把日子过得那般贫苦?给人做佃户,或是做点小生意,至少能衣食无忧吧?」 方小杞沉默一下,说:「大安城的百姓如果遇上好年景,一切都顺顺利利的,除去每年要交的税赋,的确能得温饱,甚至有点盈余。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嘆口气:「我问过锣儿了,她的阿爹因病致残,家里主要劳力是她的阿娘。两口子出去摆摊,阿爹只能坐在蓆子上打下手,赚的钱不够给阿爹治病的。房子早就该修了,修缮的钱却还没攒出来。锣儿先前在江府为婢,月例银原能补贴家用,现在这份钱也没了,在她找到新活计之前,一家人吃食上也得省着些。」 沈星河听得愣住,良久才冒出三个字:「对不起。」 方小杞失笑:「您跟我道什么歉啊?」 沈星河自觉惭愧:「是我无知。」 方小杞赶忙摇头:「你说什么呢?您只是从前没有机会了解罢了。」 她的笑意有些怅然,「其实,锣儿家这个样子已经是很好的了。她家虽贫穷,但毕竟是在京城,不会时不时有外敌侵扰之忧,不会担心房子被烧掉,男人被杀死,女人和孩子被掳走。家里有屋子可遮风挡雨,父母双全,锅里有饭,我……很羡慕。」 沈星河的心口似被勐撞了一下。 他知道方小杞受过很多苦,这时突然意识道,自己根本不知晓她究竟有多苦。 他却很想知道,她的一切过往他都想了解。鼓起勇气嗫嚅着问:「你,你的家……」 「我在安西的家……」方小杞脑海中浮现很久很久以前驿馆的后院的情形。那里已经住进新任驿官的家属,不再是她的家了。后来跟着阿娘进洪府为婢,那间几名奴婢一起住的昏暗阴冷的角屋,当然也不能称之为家。 她说:「我的家,就是袖笙姨母的家。」 沈星河惊呆了:「你说什么?」 「洪府火灾之后,我和阿娘无处落脚,袖笙姨母的家已无人居住,我们就住了进去……」 沈星河心中发热,半晌说不出话。方小杞见他不吭声,脸上不由流露出倔强和戒备,仿佛袖笙的这个儿子会突然去往过去的时光,把她们娘俩赶出去似的。 她有些心虚,特意强调道:「袖笙姨母生前说过,希望我们与她一起住的。所以……我们也不是强占,袖笙姨母地下有知,也不会想赶我们出去的。」 沈星河开口时嗓音有点哑:「她一定……非常乐意你们住在那里。」 方小杞放心了。 沈星河问:「那里有几间屋子?」 「只有一间土坯房。」方小杞陷入回忆,神色变得柔和,嘴角弯起浅笑,「虽然简陋,但只要把屋顶修好,遮风挡风没有问题。那几年,突厥骚扰的也少,我与阿娘多亏了袖笙姨母的这座房子,过得很好。」 沈星河愣愣的,没有出声。只有一间土坯房,比锣儿家都差得太远,锣儿家至少还有内外两间屋子。沈星河不知道她的这句「很好」能有多好。 方小杞接着说:「后来,阿娘过世了……」她嘴角笑意淡下去,「我便来了大安城。」 她用一句话把这一段一掠而过,沈星河心里却过不去。 贫寒低矮的土坯房里,十几岁的女孩送走唯一的亲人。 那段日子方小杞是如何一个人走过来的,沈星河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方小杞抬头时,他迅速别过脸去,仿佛对车厢壁突然来了兴趣。方小杞狐疑地问:「大人你干什么呢?」 他不敢回头,生怕被她看到自己眼角的湿意,太丢脸。只低声说:「我想去看看那个屋子。」 方小杞嘆口气:「屋子若没人住,很快就会塌的。两年多了,也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沈星河倔强地道:「那也要去看。」 方小杞说:「好。」 「我又不知在何处。你得与我同去。」 她嘴角微弯,忽尔很想家:「当然了。我也想回去看看。」 沈星河警惕地扫她一眼:「你不许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大人?」 「在凡心阁废墟的时候……」 方小杞头皮一麻:「大人,您也太记仇了,这不利于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沈星河冷笑,「通常我都让别人去修。」 方小杞不想跟他说话了! 第154章 做人怎能这样 马车驶近长兴街。方小杞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外面天色已暗。她说:「离江府不远了,马车不要太近前,便在这里下吧。」说着喊停了车夫。 方小杞跳下车:「大人,结帐。」 沈星河付给车夫车钱,追着方小杞不依不饶:「站住,话还没说完呢,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方小杞绕着小巷子走,小心地张望着四周,应付道:「案子不是还没了结吗?忙过这一阵再说吧。」 沈星河患得患失,总觉得方小杞态度敷衍。 方小杞丢下一句:「大人,我要上工了,请你不要任性。在这儿等我!」 话音未落,方小杞一个翻身,消失在一道围墙的墙头。 沈星河只顾着跟她的脚后跟,没看清路,差点一头撞墙上。他退后两步,看着眼前的高墙,惊呆了。她竟然扔下他一走了之?! 他怒向胆边生,退后几步助跑,也翻过墙去。他不擅轻功,没有方小杞的身手那般轻捷,落地的动静有些大。 方小杞正避在树后观望,闻声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大人,您不是说负责望风吗,跟进来干什么?」 沈星河:「……」他早把这茬丢脑后了! 他环视四周,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江府。方才方小杞带着他,钻小巷子一通乱绕,已把他绕迷煳了。 方小杞说:「这是江府的后花园。这地方墙内墙外都僻静,从这里进来不会有人发现。」 没有人比金牌飞燕更熟悉路径,包括进入别人家的路径。虽然曾帮主三令五申,不准飞燕为了省近路翻人家的墙头,横穿人家的院子,但屡禁不止。 沈星河不由赞嘆:「你对别人家宅的了解胜过飞贼啊。」 方小杞:「……大人,不会夸人可以不夸。」 沈星河侧耳听了听,阴沉府邸中一片寂静,说:「江府闹鬼闹的,不会有人肯靠近,不必望风了,我与你一起找物证,还能快些。」 两人沿后花园往前院走,方小杞说:「大人,你说,江天寿会把那份凭证藏在什么地方?」 「人收藏重要之物,不外乎两个地方,一是书房,二是卧房。」 方小杞钦佩不已:「大人果然睿智!」 沈星河扬眉:「那是自然。」 她请教道:「这是你潜入别人家,翻人家重要的东西,总结出的经验吗?」 沈星河额角火星一跳:「这是我看过很多抄家的案录,总结出的规律!」 低眼看到方小杞脸上神情似笑非笑,这才明白她是报復他刚才说她像飞贼。 方小杞反将一军正暗自得意,突然看到什么,吓得倒吸冷气!沈星河被她的抽气声惊到,本能挡在了她身前。 周围静得落针可闻。半晌,他问:「看到什么了?」 「那间屋子阴森森的,吓了我一跳。」她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朝前指了指。 前方房屋飞檐高挑,在夜幕中勾勒出森然弧度。沈星河望着檐下悬着的巨大匾额,「江氏祠堂」四个白底黑字在暗夜里清晰可辨。 他记起什么:「江天寿就是在这里边见到钟馗的,咱们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方小杞有些怕这种地方,咽了下唾沫:「听……听你的。」 「听我的干什么?」他回头瞅她一眼,「我已免职,现在,在出公差的人是你,你说了算,小官差大人。」 方小杞:「?」 他之前就叫过她一次「官差大人」,听着像在阴阳怪气。现在加了个「小」字,变得好奇怪! 但在阴森气氛下她顾不上计较称唿,紧张地说:「那那那就进去看看?」 「遵命,小官差大人。」他仿佛找到一个特别喜欢的称唿,没完了。 沈星河忽然对着方小杞伸出竹笛,金穗晃在她面前。方小杞眼中一亮,毫不犹豫抓住了笛穗。 这下子感觉没那么怕了! 沈星河用笛子牵着他的小官差大人走近祠堂,将厚重的大门缓缓推开,门枢发出沉重转动的声音。 祠堂内的长明灯还在燃着,昏暗的光线照出一排排牌位,还有墙上挂的一幅幅江家先祖画像。 一室肃穆气氛中,沈星河念着高悬的匾额题词:「香火绵延,万世流芳。」 他发出嘲讽:「就这种家风,延续什么香火?江家这下断子绝孙了,断得好!」 方小杞一手揪着笛穗,紧张地说:「江天寿如果是在这里中的神仙眼,该有幅钟馗像起到暗示作用的。在哪儿呢?」 她东张西望,偶一抬头,突见一尊凶神手举巨剑,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极具压迫感,仿佛就要一跃而下斩了她! 方小杞「嗷」地一声叫,紧紧抓住了沈星河的手臂! 她牙齿格格作响:「大人,你你你看到了吗?」 沈星河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臂:「看到了,你抓我胳膊。」 方小杞随着他的视线也低头看去,心病症状立刻压过了恐惧感,她赶忙松手,同时下意识把这只手臂往外一推。 沈星河被推得趔趄半步,惊呆了。利用完了就推开,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方小杞推完了人也感觉很后悔,但她这是病,没有办法的事。抱歉地道:「对不住啊大人,我没有打你已经很克制了。」 沈星河:「……真是谢谢了。」 他摸了摸被她抓过的地方,心有不甘。抬起眼,看向吓到方小杞的那个神像。 一幅巨大的钟馗画像,挂在祠堂正中,在一排江家祖先画像中,赫然位列正位。那原是江家老祖画像的位置。如今挂上了钟馗像,老祖画像去哪了? 方小杞找了找,在供牌位的香案后发现了被丢弃在地的江家老祖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越明显的地方,越是灯下黑,他们进来这一大会儿,居然才看到正上方的钟馗。可想而知,当时江天寿也是同样的情形。 江天寿进祠堂给祖宗上香,祈求儿子平安,磕头祷祝,直到将香插进香炉,一抬头,看到祖宗变成了钟馗,其冲击力可想而知。 怕是无需神仙眼,人也能吓疯了。 第155章 一点代价 沈星河举目看着巨幅钟馗画像,说:「有人潜入江府祠堂,把钟馗画像挂在此处,给江天寿下神仙眼,趁他祭拜时诱发他的幻觉。」 「神仙眼这个东西,使用方法灵活多变。」方小杞说,「听海道士用它如用迷烟,简单粗暴,让人产生短时间幻觉。陈璧从钟馗那里学到的用法是加在酒里,让人长时间处在幻觉当中,严重伤害神志。钟馗用它来託梦时,是让人处于半梦半醒间的状态,对他言听计从。」 沈星河贊同地点头:「从听山的说法来看,神仙眼不过是种迷药,原该是听海那种用法。钟馗似乎对神仙眼进行了改进,不同情况下,用不同手法配合不同份量,造成不同中毒效果,颇有技巧和讲究。钟馗,必是名药理高手。」 「那他是如何下药的呢?难道像听海那样放烟?」 沈星河环顾四周,隐隐嗅到了某种气味:「好像有股熟悉的香气,就是我在凡心阁喝过的那种酒香……」 他顺着气味找了半晌,最后低头在香炉上嗅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得扬起一股香灰,煳了一脸。 方小杞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一向注重仪态,尤其在方小杞面前。他狼狈地拿帕子擦脸:「就……就是这个香炉里有神仙眼的余香!」 「原来是烧了什么东西。」方小杞若有所思,「神仙眼作粉末状撒出,可让人短时间见鬼。若是口服,会长时间见鬼。若烧化成烟吸入,会让令人在半梦半醒间见神!」 她感慨道:「神仙眼这个名字,真是名副其实。」 方小杞一回头,见沈星河还在擦脸。他原就肤色白净,擦了这半天,皮肤都擦红了。 她赶忙说:「大人,别擦了,再擦皮都要擦破了!」 他疑心地问:「还有脏么?」 她凑近到他跟前,仰着脸仔细看。沈星河低着头任她打量,显得分外乖。 长明灯的光线明明很微弱,他们却能看清对方脸上每一个细微之处,眼睫,瞳光,鼻尖,嘴唇。 沈星河发现方小杞的嘴唇是浅红色,像一片桃花吸饱了晨露。 不知为何,两人的脸都渐渐发烫。 这幽暗阴森的祠堂里,气氛莫名其妙地变得暧昧。方小杞后退一步移开视线:「很干净了大人。」 沈星河也别过脸去:「好……好的……」 「大人,你看嘛。」 「下……下次再看……看久了有点……」 「大人!」方小杞扯了一下他的笛穗,「你看那个牌位怎么是歪的?」 沈星河这才反应过来,方小杞不是在邀请他看她的嘴唇。 他顺着方小杞指示的方向看去,见高案上三排牌位摆得整整齐齐,唯有中间一排的其中一座是歪的。 沈星河担忧地看了方小杞一眼:「你除了不容近身的心病之外,是不是还有东西不摆齐就浑身难受的心病?」 方小杞:「……我只是觉得,牌位这种东西,平时肯定要摆整齐,可是那一个是歪的,而且,要特意把手穿过前排牌位,小心不碰倒它们,才能把那一个弄歪,显得很刻意。」 沈星河不答,直接伸臂,手越过前排排位,轻易就把那个牌位拨正了。 方小杞:「……」原来,她这个小矮子想完成这个动作,又不碰到前排牌位的确不易,但对个子高的人不过是抬手之间的事! 沈星河更觉得她新添了心病,忧虑道:「我把它摆正了,你是不是觉得舒服多了?」 方小杞却忽然睁大眼睛:「那是什么?」 沈星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方才一挪之下,那牌位的底座下露出纸张一角。 他将牌位挪开,把压在底下的纸够过来,展开。 首先跳入眼帘的,是江漳、常雨、邢灯、尤升四个签名,以及红得刺目的手印! 杀人陈情书! 方小杞惊喜不已:「这就找着了?原来江天寿没把它藏在书房或卧房,而是藏在祠堂里了!」 沈星河:「……」他之前的一番高论落空,不免面子受损。 方小杞兴奋之余,忽然发现沈星河脸色不好,勐地意识到他那高傲的自尊心又受挫了,赶忙弥补:「可见江天寿极不精通藏东西之道,这不一下就给咱们找着了么?」 沈星河舒坦了。 方小杞心中浮起困惑:「不过,若不是这个牌位摆歪了,恐怕难以发现,倒像生怕引不起别人注意。」 沈星河神情凉冷,抬眼扫视空荡荡祠堂中的暗影,仿佛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他说:「恐怕不是江天寿摆歪的,而是别人故意放在这里,好让我们找到它。」 方小杞心中一动:「你是说……钟馗?」 钟馗,早就料到他们会来这里吗? 方小杞低眼看着陈情书,字里行间尽是罪恶和血迹。她喃喃道:「那个捂晕锣儿的人,也目睹了兇手们写下这份陈情书的情形。他如果直接把它交给大人,事情早就真相大白了,可是非要拐这么多弯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方小杞脸色发白,心中闷了许久的疑问,忍不住说出来:「大人,你说,钟馗是不是有机会阻止他们杀月栀,但是,并没有阻止?」 沈星河抬眼看着巨幅神像:「钟馗想要的,是按计划唱完凡心阁倒塌的大戏,用轰轰烈烈的方式,处死江家父子,以告诉世人,罪人,必须遭受神明给予的最酷烈的刑罚。只有月栀悲惨地死去,才能点燃解红衣的復仇怒火。月栀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一步台阶,一个工具,一点代价。」 方小杞说不出话。她虽然是调查钟馗的官差,但扪心自问,内心忍不住为钟馗大刀阔斧快意恩仇的手段暗暗称快。 可是月栀何其无辜。 方小杞心中一时茫然,不知孰是孰非。 窗外突然映出火光。沈星河神情一凛:「失火了么?」 他推开门想出去看看,火焰「轰」地一下爆开,在门上蹿起丈高,火苗和浓烟直扑进祠堂内,迫得他连忙后退。 他意识到不妙,道:「如此急勐的火势,是有人泼油放火!从窗户走!」 方小杞赶忙跑向一扇窗,却被窗棂上同样勐烈的火势逼得无法靠前。祠堂内挂满布幔,一引就燃,火苗如龙蛇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四处蔓延翻卷,眼看着两人就要葬身火海! 瀰漫的浓烟中,沈星河朝方小杞伸出手去,恰巧她也伸手过来,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火焰滚烫,方小杞的手却因恐惧冰凉。 第156章 她想让我去死 屋顶轰然落下燃烧的断木,沈星河将人往怀中一带,护住方小杞的头。 火苗缭绕的炙热中,方小杞记起在凡心阁地宫里,他也是这般护住她的。 「别怕。」令人窒息的烟雾翻涌,沈星河在燃烧的爆裂声中说,「门烧得差不多了,我带你从门口冲出去!」 大门处火势兇勐,冲出去风险极大,但别无选择。 就在此时,一片浓烟瀰漫中,侧边传来「咵嚓」一声巨响,仿佛什么东西被砸碎。 沈星河心中一动,拉着方小杞朝声音的方向冲去,就见西墙上一扇小窗被砸碎了,砸它的大石块跌在窗台内,而窗外没有火光。 两人没有犹豫,赶紧从小窗钻了出去,一跳下地就踩进一汪水中。怪不得窗外无火,原来窗边是个小景观池。 两人站在池边四望,江府已是一片火海,不见人影。 方小杞的脸被熏得发烫,发梢都焦了,嗓子被呛到,说话时声音有点哑:「大人,是谁放的火,又是谁救的咱们?」 「不知道,反正,有人想要我们的命。兇徒定未远离,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这里再说。」 两人回到碧落园的时候,蓬头垢面,满脸黑灰。 常镛看到二人狼狈的模样,大惊:「你们两个,这是钻谁家的灶底去了?」 沈星河用笛子牵着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方小杞:「师父,回头再跟您解释。」 常镛:「你先等等,我跟你说个事。」 沈星河疲惫地道:「师父,我们得先去洗把脸……」 他话未说完,脚步勐地一顿。被牵着走的晕头转向的方小杞,差点一头撞在他后背。 前方传来女声,带着几分威严,几分责备:「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方小杞迷迷煳煳抬头,看到前面站了一名贵妇,雍容华贵,艷光照人。 沈星河的嵴背微微僵直,声音平平的毫无情绪:「请长公主安。」 沈星河抬手欲行礼,感觉手中笛子一坠,回头一看,笛穗还被方小杞抓在手里。 方小杞勐地清醒了,赶紧松开手中笛穗。 文宜长公主!沈星河名义上的母亲,也是给他下毒,害他落下失明症的人! 沈星河一板一眼把礼数走完,语气却疏冷如陌生人:「卑贱之身,不劳长公主费心。」 长公主脸色一沉:「你……」 玉指捏紧丝帕,把怒意忍了回去,放缓了语气:「河儿,本宫听说你中了毒,特意来看看你。」 一声「河儿」,令沈星河记起自己童年时毫无芥蒂、全心全意爱戴的母亲。 一句「中毒」,又令他记起旧恨。 沈星河眼底情绪复杂如暗流,却不过片刻翻涌便压了下去,嘴角浮起讥诮:「那长公主来得有些晚了,我已大好,长公主失望吗?」 「你……」长公主气得脸色发白,朝旁边的侍女伸出手:「快拿来!」 侍女心领神会,赶忙递上一串碧玉佛珠。长公主捻着佛珠,果然冷静了些,说:「因你办的那桩江家的案子,沈书允这几天在朝堂上被围攻,他原本要来找你发作,被本宫拦下了。」 「您倒也不必多此一举。」沈星河并不领情,「我正想找他问一下,刑部都安司主事江漳在杀人行兇之前,已然劣迹斑斑,他这个刑部尚书果真没有察觉吗?」 「倒是本宫多事了。」长公主嘴角抽动,用力捻着佛珠,说:「官场如战场,那些人揪着你射杀江漳四人的事不放,并非为他们不平,不过是藉机攻讦争势。你放心,我问过皇兄了,顶多把你停职一段时间作作姿态,不会让你落罪。」 「哦,这个就不必长公主费心了。」沈星河回头看了一眼方小杞,面露得意,「有人已经找到有力证据,证实江漳四人原系杀人兇犯。」 长公主快要把佛珠捏成粉末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她的目光落在沈星河身后的少女身上。沈星河用一根竹笛牵着女孩走过来时,长公主就注意到她了。女孩穿一身大理寺公服,身上脸上抹得乌黑,倒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地亮。 长公主搁在沈星河身边的眼线,曾传回消息说,沈星河从民间招了一名女公差,不仅办案时经常带在身边,还带回碧落园小住,早已令长公主上了心。 今日,顺便看看这女公差是个什么角色,也是此行目的之一。 她打量着小官差:「这位……」 沈星河脚步一移,将方小杞挡在身后:「我还有事,就不留长公主了,慢走不送。」 说着,敷衍地行了个礼,回头对方小杞低声道:「我们走。」带着她掠过长公主身边往后方走去。 「噼哩啪啦」地一片轻响,长公主终于掐断了佛珠的线绳,碧绿佛珠满地乱蹦。 她勐地回身,脸色发青:「河儿!你以为拿到什么证据,就可以保你平安无事了?也太天真了!你闯下大祸尚能周周全全站在这里,以为是自己的本事吗?本宫一直在暗中周旋,才替你挡去诸多麻烦!」 沈星河脚步微顿:「长公主费心出力,我又不领情,何必呢?」他扫了一眼地上滚动的佛珠,「有那功夫, 长公主不如多串几串佛珠,清心养性。」 说罢,全然不管长公主气得要撅过去,领着方小杞,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走到无人处,在一丛碧竹间的曲径上停住脚步,僵立半晌,脸上的傲然散去,阴云层层叠叠堆积上来,手紧紧握着竹笛,捏得指节发白。 他回头看了一眼,已望不见长公主身影。 方小杞不敢吭声,在他身边默默站了半响。终于忍不住说:「长公主没事的,该不至于气出病。」 他嘴角紧绷:「她病不病,与我有什么关系!」 「哦。」方小杞不敢多嘴了。 沈星河身上那层无形的刺,却自行消抿下去。他的声音似被残雪打湿:「我知道身世之前,十分敬爱她。我总以为,她偏心大哥,是因我不够优秀。我习武修文,只为了讨得她一点关注。」 「后来,我知道她不是我的生身母亲。但我拎得清是非,我知道那件事是沈书允的错,不是长公主的错。那些年,长公主只是疏远我,并没有虐待我,还令我衣食无忧,已是无比的胸怀大度,我仍然敬爱她。」 他颓然一笑:「可是,最后却发现,她是想让我去死的。」 第157章 把他擦秃 「大人……」方小杞听得心中疼痛难当,眼眶都红了,手指微微一动。 沈星河注意到了,目光就落在她的手上,隐隐地期待。 方小杞有些想握住他的手安慰一下,手指蠢蠢欲动。却终没能克服心病做出下一步动作。 沈星河不乐意了。恼火之下,他主动伸出了手。 方小杞下意识把手往身后一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沈星河缩回手,郁郁地别过脸去。在火场中时,他拉她的手,她就没拒绝,也没打人!现在又不让拉了。 「难道,非要在塌陷的地宫中,或是着火的情况下?」他深深思考,喃喃自语着。 方小杞没听明白,凑近了点:「大人您说什么?」 他森森看了她一眼:「难道要关进黑屋子,然后放一把火?」 这下子方小杞听清了,只觉毛骨悚然。沈星河的内心,似乎比她想像得更加扭曲! 她脸上浮现戒备,道:「大人,我得去收拾一下了,回见!」一熘烟跑了。 碧落园有专供婢女用的浴房。方小杞沐浴完毕,换下脏污的公服,穿一身浅绿儒裙,端着小木盆回到自己屋,一进门,勐不丁看到屋里端坐一人,吓得手里的盆差点摔了。 「长……长公主?」 文宜长公主把手中的茶盏悠然搁在桌上:「方小杞,是吗?」 方小杞身份卑微,赶紧下拜。 「起来吧。」 文宜打量着侷促的女孩:「你是河儿的手下?」 方小杞低头答道:「是。」 文宜眉目间神情闲逸:「你别紧张,本宫只是来问几句话。今日你与河儿同归,形容狼狈,似烟燻火燎过,是何情况?」 方小杞谨慎地斟酌着词句:「小人与沈大人一同查案,遇上火灾。」 文宜眼底一凛:「本宫听说刚刚江天寿的宅子失火,你们就在宅内么?」 方小杞答道:「是。」 那边火场余火未熄,文宜就已得到消息,可见耳目够灵通。 文宜脸色铁青,手中佛珠捏得咯咯作响。那串断了的佛珠,这会儿工夫竟然又重新串好了。她咬牙道:「他们居然敢对河儿下杀手!」 方小杞闻言,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文宜。这位文宜长公主曾经给沈星河下毒,险些将他置于死地。如今沈星河遇险,文宜又为何如此生气? 文宜是何等人物,方小杞这一飞快的抬头注目,被她捕捉到,回视过来。 方小杞被对方威势压得抬不起头。她自知失礼,大气不敢出。 文宜盯了她半晌,才徐徐开口:「你,为何住在河儿这里?」 方小杞顿觉如芒在背:「小人……之前受了一点伤……」 她一开口,就发现这理由说不通。自己脸上那点擦伤早就褪痂了,看起来活蹦乱跳,哪有伤病的样子?她不知该如何应答,脸色涨红,额头沁出一层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门突然被大力推开,沈星河带着一身冷风闯了进来。 他刚沐浴完毕,就听说长公主根本没走,还来了方小杞这边,顿觉不妙,头髮都顾不上擦干就赶过来了,冷得脸色青白。 刚到门口,就听到长公主在质问方小杞为什么住在这里。 他大步上前,站在了一坐一立两人之间,把方小杞挡在身后,冷冷看着文宜:「长公主,这座园子是早年圣上赐给我的,我想让谁住,便让谁住。」 文宜发出一声嗤笑:「看把你急的,护成这样。本宫说什么了么?」 沈星河语气漠然:「您不必说什么,反正我也不会听。」 文宜手中佛珠又快要掐断了,脸上依然挂着功力深厚的笑容,嘆道:「是河儿长大了。或许,该成亲了。」 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令沈星河猝不及防。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方小杞,脸涨得通红:「您……您说什么呢!」 文宜扶着侍女的手优雅起身:「算了,儿大不由……」 她的话音勐地顿住,脸上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 沈星河的神情也冷了下去。屋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文宜站了片刻,没再看沈星河一眼,径直离去。 方小杞站在门外恭送。直到长公主带着侍女们走远,她返回屋里,一把将门关上,把寒冷夜风关在门外,然后拿起一块手巾,递到沈星河跟前。 「大人,您怎么湿着头髮就跑过来?都结冰熘子了!快擦擦!」 沈星河站着不动,也不接手巾,跟整个人冻僵未化似的。 方小杞知道,是长公主最后那句未说完,或是不肯说完的「儿大不由娘」,刺痛了他。 不知是伤心还是冻得,他唇色发白,喃喃道:「她说这个干什么?她何曾……何曾当过我的母亲!」 方小杞无奈,只好绕到他身后,替他擦湿发。他忽然回头看着她,急迫地说:「你不要在意她的话。」 方小杞一愣:「在意什么?」 「她……她问你为何住在这里,你不要在意。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你和伯母与我母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与你,也,也……」他的脸忽然红了,「总归,你不要因她一句话就急着走!」 方小杞安抚道:「知道啦。」 她垫着手巾去捉他的发,发梢还好,他个子高,方小杞踮着脚擦得吃力。 沈星河动作了一下,却不是自己擦头髮,而是坐在了凳子上,方便方小杞继续帮他擦。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快要有一年没见她了,上次见她,还是在元宵节的宫宴上,只与她说过一句话。」 方小杞心中一痛。他对长公主嘴里说着决裂,其实还是忍不住牵挂。这对没有血缘的母子,恩怨过于复杂,她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默默听着。 沈星河忽然抬眼看着她:「你说,今日她来这一趟干什么?」 他额角的发湿润微乱,衬得眼中似含着水雾,带着一点祈盼看着方小杞:「你说,她有什么目的?」 方小杞犹豫道:「可能……是关心你?」 他眼中乍然燃起火苗:「她恨不得我死,怎么可能关心我!必是惺惺作态!」 方小杞赶忙道:「可能吧。」 沈星河火气不消:「你莫要被她矇骗了!」 她动作一顿,说:「不会。她给你下毒,这件事无论如何不可原谅。」 「你不可……」沈星河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忽然走神,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方小杞正用手巾包着他的一缕发在手里揉。 他忽然问:「头髮可以吗?」 「发质不错。」 沈星河脸颊莫名飘红:「我是说,你摸我的头髮,不会犯病?」 方小杞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隔着手巾揉着他的发感受了一下,说:「可以哎,没有问题。哎,差不多干了。」 「没干。」沈星河坐正了,神情愉悦,「还得擦。」 「哦……」 方小杞被上司命令着,活生生给他擦了半个时辰的头髮,没把他擦秃,简直是个奇蹟。 第158章 侵犯 门外,传来婢女小心翼翼的声音:「方姑娘,有客人求见。」 方小杞赶忙过去打开门:「是谁找我?」 「来客是锦霞绣坊的羽氏。」 方小杞回头与沈星河对视一眼,均觉得意外。左东溪一案中,差点丢了小女儿的羽氏? 这时候时辰已很晚,她怎么会登门拜访?求见的还不是碧落园的主人,而是客居于此的方小杞。 婢女慌忙道:「羽氏午后就来了,恰巧方姑娘不在,就一直等候在偏厅。方姑娘回来时,长公主已驾临,她更不敢上前。然后,二公子又与方姑娘商谈要事,羽氏便一直等着。奴婢看时候不早了,想劝她明日再来,她也不肯,说还想再等等,奴婢就斗胆来问……」 婢女自知打扰了二公子和方姑娘的相处,心慌地解释个没完。 方小杞十分惭愧,沈星河跟她谈什么要事?只擦了半个时辰的头髮! 她赶忙道:「快请她过来。」然后让开门口,沖沈星河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走人:「大人,请迴避一下。」 沈星河闻言起身,但是,并没有告辞,而是走进了内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方小杞无语。 羽氏其实就跟在婢女身后不远处,移步娉婷而出,氅衣上的锦绣丝线在灯光里闪动着浅浅光华,沖方小杞福身问好。方小杞赶忙将人请进屋内,奉上热茶。 羽氏先说了一些感激的话,谢她查案时明察秋毫,使得自己洗脱绑架小公主的罪名,还揪出家中恶奴,避免将来的无妄之灾。 方小杞替她倒茶,微笑道:「夫人言重了。说起来,那时候我还不是大理寺的官差呢,只是顺道帮忙而已。夫人特意找我,还等到深夜,真是个有心人呢。请问夫人,除了致谢,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她单刀直入的发问,令羽氏微红了脸颊:「不瞒姑娘说,的确是想跟姑娘打听一位故人。」 「故人?」方小杞诧异地抬眉,她能认识羽氏的什么故人? 羽氏抬起头:「我听说,方姑娘是安西人氏?」 方小杞点头:「没错。」 羽氏神情中带着些许忐忑:「我早年有个闺中密友,因故被流放安西,不知她近况如何,想着方姑娘会不会碰巧认识她……」 方小杞心口突地一跳:「她……叫什么名字?」 「赵袖笙。她叫赵袖笙。」 方小杞一时失语,转头看了一眼内室。内室的门帘安静地垂着,看不到沈星河的身影。 她稳了稳心神,道:「我,认识她。」 羽氏手一抖,惊喜地睁大眼睛:「真的吗?袖笙姐她还好吗?」 方小杞垂眸,语声艰涩:「袖笙姨母,已经过世了。」 羽氏呆住,眼眶漫上泪意,勐地用帕子捂住了脸。 烛光下,方小杞把赵袖笙的事告诉了羽氏。像对沈星河述说时那般,避重就轻,粉饰了苦难,免得故人太伤心。 羽氏却依然心碎。她流着泪来拉方小杞的手,方小杞下意识躲开,只被她揪住一角袖子。 羽氏哽咽道:「谢谢你,谢谢你和你的阿娘能在最后时刻陪伴她。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会过得怎样,会吃多少苦,受多少痛……还好,还好有你们。」 方小杞眼眶发红,泪珠却没掉下来,似倒流入喉,嗓子眼发苦。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内间门帘,不想让里面的沈星河听得太难过,赶忙岔开话题:「夫人你跟袖笙姨母很熟悉吗?」 羽氏擦着泪迹,连连点头:「我为姑娘时是个绣娘,袖笙家是开裁缝铺的,常用我的绣品,因此与她结识,我们性情格外投缘,从而成为手帕交。」 她忽尔抬头,目光坚定,清晰说:「我今日来,是想告诉姑娘,袖笙是个很好的人,绝不是如坊间传言的轻贱女子!」 方小杞心中一凛。她看着羽氏,突然明白了什么。羽氏在来此之前,并不知道她认识赵袖笙,只因她是安西人就深夜拜访,是不合常理的。 羽氏来找她,只是个藉口。羽氏想拜访的人,是沈星河。要说的话,也是想对沈星河说的! 内间安静无声。 方小杞郑重道:「夫人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羽氏胸口起伏着,压抑着悲愤:「我……我想告诉你,袖笙她,从未勾引有妇之夫,她是被侵犯的!」 赵家裁缝铺一家三口都手艺卓绝,京城贵妇不惜重金争相订制,一衣难求。 不过,对文宜长公主来说,自然没有「难求」这回事,那年刚开春,裁缝铺接下订金,袖笙来到长公主府,给文宜长公主量新衣的尺寸。 她干完活后即告辞,送她出来的婢女中途腹痛,跑去如厕了,袖笙便独自穿过府中空无一人的园林,恰与酒后的驸马爷沈书允偶遇。 沈书允在文宜面前受了气,回头又被圣上训了一顿,喝了一顿闷酒,满腹憋屈无以发泄。 袖笙长相甜美,手巧的女子,自带一股灵气。却也不是国色天香。文宜长公主才是国色天香。 但她身上有文宜身上绝对没有的气质:乖巧,恭顺,卑微。 沈书允找到了发泄的对象,酒壮怂人胆,他就近把袖笙拖进园林暖阁,侵犯了她。 第159章 师父威武 袖笙从狼籍中爬起来,裹紧衣衫逃回家,惊恐万状,失魂落魄。阿娘看出不对,解开袖笙的衣衫,看到一身青紫。 袖笙的阿爹赵裁缝当即抄起了剪刀,要到长公主府讨公道,被袖笙死死拉住了。袖笙嘶哑地哭道:「沈书允说,这事若让长公主知道了,我们全家都得死。」 赵裁缝知道这话说得没错。一家人内心剧烈斗争之后,决定忍气吞声,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沈书允没有就此放过他们。他对袖笙上了瘾。 沈书允背着长公主,以心腹之名盘下一座别院,将袖笙强掳到别院软禁。借长公主的威势恐吓赵裁缝夫妻,令他们守口如瓶。 对上唯唯诺诺,对下雷霆手段,这便是沈书允。 …… 蜡烛的火苗在寒夜里晃动,孱弱得一缕轻风就能扑灭。羽氏是个爱哭的人,一边说,一边哭湿了帕子,又哭湿了袖子。 羽氏攥着自己的衣襟,仿佛攥住自己的心,怕一松手就碎一地。她哭道:「袖笙被软禁别院的时候,我想方设法买通看守进去看她,也只能与她抱头痛哭,我没有办法救她,我恨我自己没有办法救她。」 「你那时只是个平民家的小姑娘,你能有什么办法呢?」方小杞喃喃道,「无权无势的贱民,就算有天大的不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羽氏终于被婢女搀扶着告辞了。 方小杞走到内间门帘前,竟不敢掀开。站了一阵才走进去,看到沈星河坐在凳上,枯僵如木,双眼睁着,眼神却空洞一片。 就像坐在那里死去了似的。 方小杞心中一惊,疾步上前,打量着他的眼睛:「大人……」 沈星河眸子颤动一下,却没有看向她。 他的失明症又犯了。 方小杞心痛如绞,她不由自主伸出双手,想抱一下他。手离他肩头两寸,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她恨死了自己的心病。 沈星河忽然感觉到什么,一抬手,捞住了垂在面前的她的袖子,双手捧着,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长风凄号,暗夜稠窒,唯有她的一角衣袖的包裹下,他才能唿吸。 方小杞犹豫地抬起自己另一只手,小心地落在他的发顶。像一小片云,带着点温度。 * 次日,方小杞起了个大早,换上公服,匆匆用了早饭,准备把从江府中得来的「杀人陈情书」送去大理寺,呈给易寺卿。 一出门,就看到常镛手提一张巨大弯弓,等在门口。 方小杞吓了一跳:「常将军,出什么事了吗?」 常镛虎目一瞪:「不是说了叫师父吗?」 「师父。」 「哎。」常镛笑呵呵地应着,「走吧。」 「去哪?」 「河儿说今日你要送一个重要物证,怕路上出岔子,让我送送你。」 方小杞想起昨天那场火,也觉得谨慎为妙,赶忙谢过。 两人路过沈星河的住处,方小杞听到了用力拍门的声音,往那边看了一眼,吃了一惊。沈星河的屋门上居然挂着锁,而且被人从里面拍得直颤抖! 她犹豫地问:「师父,您确定是沈大人让您送我的?」 常镛满脸不在意:「河儿昨日熏了烟,又着了凉,今天一早有些咳嗽,还爬起来又是拿刀,又是背弓的,说要亲自送你。我将他一脚踹回去了,等会儿让那个白不闻再来给他开点药。」 方小杞:「……师父威武。」 碧落园离大理寺不远,一老一少踏着晨光步行走去。常镛忽道:「昨日你见着长公主了,觉得如何?」 方小杞想了一阵,摇了摇头:「我看不懂她。」 在方小杞想像中,长公主对沈星河该是极度疏远冷漠,还饱含着痛恨。 可是昨日见时,方小杞以女孩子特有的敏感,感觉到了微妙的异样。疏远的确疏远,却带着一点悲哀。 没有捕捉到欲杀之而后快的痛恨,倒有一点掩藏得极好,偶尔泄露一丝的关切。 所以方小杞看不懂文宜。 常镛说:「看不懂,就对了。你想啊,当朝七位皇子六个争储,还有权宦当道,朝野风云变幻,她自稳如泰山!长公主是何等人物,哪能是你一个小姑娘能看懂的?你以为她来探望河儿,是真心关心吗?」 常镛不用她回答,迳自摇着头:「天下人谁不说长公主雍容大度 ,心怀众生!她给河儿下毒那事之前,老夫也没看出她是这种人啊。」 第160章 去母留子 所有骯脏旧事,常镛是从人们的闲言碎语中,慢慢拼起来的。 当年有那么一阵,沈书允的运气特别顺,圣上流露出封王之意。 沈书允一边占着驸马爷的富贵荣华,一边暗中购置别院,圈禁赵袖笙,沉浸于齐人之福,着实春风得意。 当长公主和袖笙几乎同时有了身孕。沈书允仍然大梦不醒。 在两个女人即将临盆的时候,长公主的眼线发现了他的秘密。 长公主没有废话,直接把沈书允叫到跟前。长公主只念出别院的地址,沈书允就跪在了她的脚下。 长公主冷笑:「你是想给那女人求情吗?」 沈书允摇头:「不,只求长公主原谅我这一次。」 长公主鄙夷地看着他:「你还真不是东西,本宫当年真是瞎了眼。」 沈书允知道自己的事如果捅到德宗帝那里,别说封王,怕是命也没了。他吓得灵魂出窍:「长公主想如何处置袖笙,为夫绝无二话!」 长公主睨视着他:「如果本宫要她死呢?」 沈书允眼睛眨也不眨:「若不是她勾引我,为夫也不会做煳涂事!长公主处置她,是她罪有应得!」 长公主微眯了眼:「你不心疼大的,也不心疼小的么?」 沈书允的目光落在长公主隆起的腰腹上,满脸疼惜:「我的心全在长公主这里,与她没有丝毫真心,自然也不会疼惜她怀的孩子。你腹中的孩儿,是我唯一的孩子!」 长公主俯视着他不说话,那目光似泰山压顶,要把沈书允碾成泥泞。 良久,长公主吐出一口气:「沈书允,你真让人噁心。若不是顾及皇家体面,本宫该将你挫骨扬灰。」 长公主性格强硬,做事雷厉风行,唯独「体面」这个槛迈不过去。 她没有将沈书允逐出府,也没到德宗帝面前告状。只派了一些人把别院牢牢守住。 沈书允提心弔胆,以为袖笙和腹中孩子会无痕无迹地从世上蒸发。 他却什么也不敢做,不曾给袖笙递去半句话,昼夜只在长公主跟前悉心伺候。长公主看着他犯噁心,将他赶离自己的视线,他便兢兢业业守在门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直到长公主临盆那夜,沈书允终于听到产房里传来婴儿啼哭,他喜悦地擦着额头冷汗,感天谢地。 忽听身后脚步匆匆,回头,看到一名稳婆抱着一个襁褓走来,直接送进了产房。他胸口突突乱跳:「这……这孩子哪来的?」 没有人理他。 过了一会,给长公主接生的女医走出来,宣布长公主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婴。 沈书允完全呆住了。 又过了些日子,沈书允在刑部审批一份案卷,在一连串流放犯名单中,看到了赵袖笙及其父母的名字。 长公主罪名都懒得给她们栽,只随意塞进名单里。 沈书允哆嗦着手,在案卷末尾签名批答。 他或许对赵袖笙有一点痛惜,但不会多。令他不安的是长公主的态度。她抱养他的私生子,留下赵袖笙的小命,是想干什么? 这比直接杀了赵袖笙,更让沈书允觉得害怕! 他在忐忑不安中度日如年,却不敢问。 直到长公主出了月子,摒退左右,将他叫到跟前,对他说:「沈书允,你不要以为本宫是菩萨转世。本宫不杀赵袖笙,是因为本宫不值得为你这么个东西手上沾血,让她流放西域,与死刑无异。本宫留下这个孩子,亦不是心软。是不想让你的血脉流落在外,后患无穷。去母留子,才是一了百了的上策。你懂了吗?」 沈书允眼中全是忠诚和钦佩:「多谢长公主为为夫着想!」 长公主嗤笑:「你想多了。这世上最令本宫厌恶的人就是你。从今以后,你我只有夫妻之名,不再有夫妻之实。」 沈书允脸色煞白。 长公主讥讽地看着他:「不过,本宫暂时无意整垮你,也不会与你和离。甚至会在仕途上助你一臂之力。你沈家尚有些根基,这些年,你在朝中也拉拢了一些人脉,于本宫,于皇兄,还有点用。哪一天本宫发现你有异心,旧帐新帐,与你一起算。」 沈书允跪伏在地,冷汗湿透:「微臣……对长公主和圣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文宜长公主对外宣称生了双胞胎,对两个孩子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她把长子沈兴芒养在身边,把「次子」沈星河丢给婢女带。 幼年时的沈星河没短了衣食,却极缺关爱。 小孩子本能地依恋母亲,可是婢女管他管得严,不准他随意跑到长公主的住处,偌大的长公主府,他数日都见不到长公主一次。 偶然见了,长公主脸上的疏冷也令他却步,只能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一句关切的话也得不到。 小小的星河羡慕地看着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大哥,弄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第161章 百转锥 除了长公主的冷漠,沈书允对沈星河也很疏离,从不与他亲近,只偶尔问一下他的课业。 沈书允这般姿态,自然是做给长公主看的,生怕自己给沈星河一个好脸,会招得长公主对自己旧恨重燃。 沈星河却天生有一股执拗的韧劲儿,在家中越受冷落,他越要强,努力读书,努力学武,什么都做得比大哥好,期望以此换来父母的关注和赏识,从大哥那里抢来一点父母的偏爱。 他就那样赌着气,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没赢得长公主的关注,倒先得到了德宗帝的垂青。 年少的沈星河才学出众,在皇室宗族子弟中崭露头角。他小小年纪就进了弘文馆受教,成为元阁老年纪最小的学生。 元阁老,又称元太傅,曾任帝师,深受德宗帝敬重,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眼看着沈星河少年意气风发,前途一片大好。 大概是人红是非多,风言风语不知从何而起,关于他身世的流言突然多了起来,终于传进他本人耳中。 沈星河被气炸了,自己跑到长公主面前求她闢谣。却不料,长公主亲口告诉他,流言是真的。而且,他的生母,那个勾引有妇之夫的贱妇,是长公主亲自指示,流放边郡的。 真正身世被猝然揭开,沈星河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一切骄傲击碎一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努力永远换不来长公主的赏识。 恰恰相反,因为他抢了长公主亲生儿子沈兴芒的风头,令长公主心生嫉恨,终走到用下毒手段,想除掉这根眼中钉的地步。 …… 常镛嘆道:「河儿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世时,一开始是绝不相信的,就算听长公主亲口说出来,他也不信。河儿小时候,常借着沈侍郎之子的身份出入刑部宗卷室,当值小吏看他是个孩子,也没在意他。他整日在宗卷室把案卷当书看。案子看得多了,不知不觉习惯一种思路——他想求证一件事时,必须拿到证据才肯确信。他不愿相信那些事真的发生过,便去找证据。」 方小杞听得心痛:「这种事,所有知情人肯定避之不及,他能去哪里找证据啊?」 常镛嘆口气:「他找到一样。」 她一愣:「是什么?」 「是……赵袖笙一家人被判流放的文书,上面有沈书允的亲笔批示,亲手盖上去的官印。」 方小杞一时感觉唿吸困难,不得已停了脚步。 她不敢想像那是怎样的情境。 昏暗的卷宗室里,翻落一地的案卷间,十几岁的少年终于找到一点生母存在过的痕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那是个美丽的名字,却出现在一排流放犯人的名单中间,仿佛吹一口气,一缕墨色就会从泛黄的纸上散去。 流放,意味着一去不归,天涯不见,生死两隔。 而名单下方,赫然有他父亲的亲笔批示和签名。 他一直视作母亲的养母,把他的生母送往无法遥望的远方。他的父亲,亲手批覆了这份意味着永别的文书。 他一直珍重的家人,是毁他生母的仇人。从此一切幻灭,一切都无意义。 常镛回过头,看着呆呆站立的方小杞:「走啊。」 「哦。」方小杞回过神,拿袖子擦擦眼角,飞快跟上。 不远处的街角,有几个身影鬼鬼祟祟,窃窃私语。 甲:「动手吧?」 乙:「你看到那个常将军手里的弓了吗?听说有一百斤呢!他虽然腿瘸,可是就算咱们抢了东西跑到大安城南门,也能被他一箭射个透心凉!」 …… 几个黑影终没敢动手,眼睁睁看着一老一少二人走进大理寺的大门,只得两手空空回去找主子復命。 霍槐听着跪在地上的亲卫禀报完,一巴掌甩了过去。 「养你们这些废物,还能做点什么?!让你们去江天寿家放把火,明明听到两人在祠堂里寻到证物,不顺手将他们做掉,居然把人放跑了!让你们把证物拿回来亡羊补牢,你们又害怕什么常镛!一个残废老东西,有什么好怕的?!」 亲卫叩头求饶。 后边忽然传来苍老话声:「罢了,休难为他们了。那个常镛别看瘸了腿,仍是名悍将,就凭这几个小子,想从他的大弓下抢东西,非但办不到,恐怕还会暴露自己,及时收手是上策。」 玉佩叮噹作响,窦文从内间的阴影里走出来,挥手把亲卫打发走。 霍槐跪倒在地:「儿子无能,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又给老祖宗添烦心事,惭愧至极!」 窦文不置可否,也没让他起来,语气徐徐如阴风:「送证物的女官差,是沈星河的那个手下吧?沈星河尚未復职,她只能把证物提交给再上一级的上官,也就是大理寺卿易迁。此人怯懦畏事,必会先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退一步讲,就算堂而皇之按公事流程走,说到底也是四名纨绔打人致死的一件小事。江府都烧光了,咱们与江天寿父子的往来证据都已付之一炬,事情到江家这里就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槐如醍醐灌顶:「老祖宗英明!」 窦文走近霍槐,俯视着他,面色变得森冷:「不过,槐儿啊,你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打不起精神啊。你跟着咱家最久,该知道拖咱家后腿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霍槐噤若寒蝉:「儿子知错了!」 窦文忽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二十年前鬼道乌涧来建凡心阁时,曾赠我一瓶独家秘制的珍品,叫作百转锥,只有这么小的一小瓶。」 窦文拿手指比出两寸的长度,赞嘆道:「乌涧说过,只需在人身上滴一滴,药力入体,像软锥随血流钻遍全身,直至钻心,足足能痒痛三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鬼道乌涧已然仙逝,这瓶百转锥已是绝世珍品啊!想来,能令你打起些精神。」 霍槐神色一呆,勐地叩起头来:「老祖宗,儿子不敢了!老祖宗饶儿子这一次!」 窦文不理会他,只端起茶抿了一口。 两名亲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抓住霍槐朝外拖去,霍槐只惊叫了一声,便被捂嘴堵了回去。 窦文依依不捨地送到门口,体贴地嘱咐:「小子们,记得把槐儿的手绑一下,若他挠破皮肉留下疤痕,咱家会心疼死。」 亲卫应着,拖着人在积雪上划出一道深痕,偌大的宅院很快恢復静谧。 第162章 乌纱帽要掉 大理寺官衙内。易迁看着方小杞呈上来的「杀人陈情书」,末尾处四人的联名签字晃晃地刺眼。 易迁头痛不已,眉头皱得夹死蚊子:「本官知道了,放这儿吧。」 方小杞狐疑地看着他:「易大人,有了这份证据,可以给陈节翻案了吧?也能证明沈大人杀死的是四名兇犯,不该再追究他的罪责了吧?」 易迁伸手就想拍桌子。 旁边椅上,传来常镛一声咳嗽。 易迁的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苦口婆心:「方小杞,你一个小小官差,操心的可够多的!沈大人是何等身份,有长公主在,那点小事自然不会让他落罪责,免职什么的,不过是意思意思,几天就过去了,轮得到你操心?」 椅子那边传来常镛的声音。他一边擦着弓,一边说:「这老夫就不爱听了。怎么就轮不到小杞操心了?」 易迁看着那张巨大的弓,咽了咽唾沫,苦着脸道:「常将军,方小杞不过是云洲的部下……」 「非也。」常镛抬起浓眉,「小杞可是河儿的……」 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措辞:「是河儿长辈的故交之女,当然有资格关心河儿的事。」 易迁大惊,顿时对方小杞刮目相看,赶忙请教:「方小杞,令长辈不知是长公主这边,还是沈尚书这边的故交?」 方小杞如果顺水推舟含煳应承,易迁说不定会办事办得痛快些。 但她如果借这份顺水,又替沈星河膈应的慌。干脆牙一咬,道:「都不是,家慈与沈大人的生母是至交好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生……生母?」易迁眼前一黑。 沈星河的身世,民间闲人可以议论,官场中人万万不敢谈及,否则就是触长公主的逆鳞。而他大理寺,胆大包天,竟把沈书允姘头的密友的女儿招进来当差役! 完了,他的仕途完了! 易途扶了扶岌岌可危的乌纱帽,缓一口气,指节敲着摊在桌上的陈情书:「我说……方小杞,陈节是你什么人?与你有关系吗?你何必总急着给他翻案?」 方小杞睁大了眼睛:「我是个官差,此处是衙门,大人您是大理寺卿!错案就该纠正,这有什么不对的?」 「还有什么不对的……幼稚!天真!」他气得鬍鬚颤抖,「这案子是哪里办的?刑部!刑部的最高长官是谁?是刑部尚书!刑部尚书是谁?是沈云洲的亲爹!这份陈情书一递上去,陈节案就是冤假错案,最后责任落在谁头上?沈尚书头上啊!」 易迁声音一高,嗓子噼岔,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顺气儿,指关节敲着桌面:「方小杞,你不是操心沈大人吗?最后办到他爹的头上去了,沈大人能乐意吗?」 常镛又插话了:「这事老夫可以替河儿回答:他可太乐意了。」 易迁愁云罩顶,朝常镛作揖:「常老将军,这是我们大理寺的公务,您老不如去后边歇歇?」 常镛把一支利箭搭上弓弦,对着屋樑瞄准头: 「老夫身体好着呢,不用歇。」他手臂用力,百斤大弓被拉弯,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吱声。 易迁面露畏惧:「将军啊,别在屋里玩弓啊,这房梁可经不住您一箭啊!」 方小杞一直低头不语。突然上前一步,把易迁面前的陈情书拿回手中,转身朝门口走去。 易迁一怔:「站住!你去哪?」 方小杞在门边回头,门外的雪光映在半张脸上,一片薄冷。 「既然不能走正式流程让真相大白天下,我便把这份陈情书贴到大街上的公示栏上,让大安城的百姓知道陈节无辜、知道月栀枉死,知道江漳四人是杀人兇犯!」 易迁直跳了起来:「大胆,你给我站住!」 常镛坐着未动,易迁却感觉那青浸浸的箭头在慢慢移向自己的方向。 易迁寒毛直竖,却不由不气急败坏:「方小杞,你是大理寺的差役,本官是你上官,你得听命令行事,不要胡来!」 「是我胡来,还是易大人胡来?」方小杞怒火沖头,豁出去了,「这份证据,是沈大人和我冒着生命危险,从火场中带出来的,铁证如山,您却视若无睹,枉顾真相!大理寺是办案的衙门,主持公道的地方,蒙冤者最后的希望。但是衙门这道门槛太高了!他们指望不上衙门,那么去指望谁?果真只能指望那位……从地府而来的钟馗吗?」 她眼眶通红,哽咽着说不下去。举了一下手中的陈情书,声音嘶哑:「这份差使我不干了,您不是我的上官了,这份东西,我张贴定了!」 易迁勐地拍了一把桌子:「方小杞!」 他的手按在桌面,缓缓抬头:「这张纸一旦贴出去,民意必定汹涌。本官就是不办,也得办了。」 方小杞扬着下巴,毫不让步:「那又怎样?」 易迁咬着牙,额角冒出冷汗:「到那时,本官不但得办,还会被上峰问责,说不定,圣上都会怪罪下来。」 方小杞有些发愣,不知他什么意思。 易迁指着她,手指直哆嗦:「好你个方小杞,全是你逼本官的!东西拿回来,本官办就是了!」 方小杞不信,狐疑地道:「您不会把它销毁吧?」 易迁气得手都拍肿了:「本官虽然行事谨慎,但也是有底线的!」他瞄一眼常镛手里的弓,「有常将军为证,你还怕我毁坏物证不成?」 方小杞信了。她把陈情书郑重交还给易迁:「易大人,这份证据得来不易,就託付给您了。」 薄薄一张纸,易迁拿在手中只觉重如千斤,欲哭无泪。 * 白不闻被请到碧落园,看到一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沈星河。 白不闻想给沈星河请脉,又想起之前常镛的戒备,便只远远站着问道:「沈大人有何不适?」 沈星河还在生常镛的气,没好气道:「没有不适,您请回吧。」 白不闻的态度也十分冷淡,道:「好。」重新背起药箱,便欲告辞。 沈星河忽记起什么:「白药师请留步。」 白不闻站住了脚。 沈星河态度忽然客气了许多:「有件事想请教白药师。」 白不闻也跟着彬彬有礼:「请讲,白某知无不言。」 沈星河请白不闻落座,还命人上了茶,问道:「我有个朋友,得了一种怪病,我想替她问问可有良方。」 话题涉及术业专攻,白不闻认真问道:「您的这位朋友,具体什么病徵?」 沈星河眉间锁起忧愁:「她,受不了与任何人一丁点的肢体接触,轻则反击,重则昏厥。」 第163章 心病良方 罕见病对于医者,无异于收藏家遇到珍宝。白不闻来了兴趣,仔仔细细询问。 沈星河详尽描述了的症状,却绝口不提患者是方小杞。 白不闻神情郑重:「此是心病,必有根源。您可知患者因何致病?」 沈星河一怔。他隐约猜到方小杞病起有因,但不敢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他犹豫道:「可能有根源,但是,我没问过。」 白不闻点点头:「不问是对的。能导致这种程度的心病,其起源必是令患者极为痛苦的一件事。」 「极为痛苦?」沈星河心口似被狠狠捅了一刀,喃喃重复着,一瞬间感觉唿吸困难。方小杞到底遭遇过什么?! 「极为痛苦,或是极其恐惧。」白不闻说。 沈星河记起什么:「她……她家中遭遇巨变,失去了家人。会不会是这件事造成的?」 白不闻问:「出事的时候,患者在现场吗?」 沈星河摇摇头:「没有在场。」 「那应该不是病因。能形成这等心病的,只有直接、切身的刺激才能导致。」 那会是什么事呢?沈星河心中似有小刀在绞。缓了一会儿,才问:「那,是不是找出这个病因,就能治好她?」 白不闻蹙眉思考一阵,说:「心病的病根,往往发生在患者幼年之时,年深日久,即使知道起源,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 白不闻语气凝重:「再者说,这个病根,就是患者心上的创伤,在患者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贸然相问,必会令患者经受揭疤之痛。除非患者自己想倾诉,大人千万不可莽撞追问。」他想了一会儿,缓缓摇头,「从病根入手,不是良方。」 沈星河一时失声,眼睫微微颤抖。半晌,艰难地问:「没有其他办法吗?」 「这要看患者病情的严重程度。」 沈星河眼中浮起希冀:「有过几次偶然的情况,她与……与别人接触却没有犯病。不过,都是在很害怕,或是很紧急的时候。」 白不闻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还是有一线希望的。我却不敢保证一定能治癒。」 沈星河赶紧给白不闻添茶:「请详言。」 「对这名患者,可尝试循序渐进之法,一点一点帮助患者克服心病。但是,切忌操之过急。」 …… 一个时辰后,白不闻揣着丰厚的诊金,从碧落园告辞,背负药箱走过安静的巷道。 身后传来隐隐脚步声,他快,脚步声则快。他慢,脚步声则慢。 白不闻眼底微冷,在僻静之处站住,缓缓回身。 不远处,一名神情拘谨的男子同时驻足。 白不闻客气地问:「这位兄台,有何指教?」 来者是方有青。 方有青上前几步拱手行礼:「白药师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江府的管家方有青,去年您去江府给少主子诊脉,咱们打过照面。」 白不闻做恍然记起状:「原来是方管家,幸会。您找白某有什么事吗?」 方有青犹豫一下,说:「上次见您的时候,我就觉得您面熟,却不敢多想。近日遇到故人,记起些旧事,心中颇不踏实,斗胆叨扰,想找您求证一点事。」 白不闻谦恭有礼:「不敢,您请说便是,白某知无不言。」 方有青抬起头问:「请问白药师,可是安西人氏?」 白不闻面露怅然:「我前些年受过一次伤,脑力受损,始终记不起从前的事,也记不起自己生身何地。」 方有青赶忙道:「抱歉。」 白不闻微笑着摇摇头:「无碍。方管家问这个做什么?」 方有青说:「我是安西人,早年主家洪宅遭遇一场火灾,我万幸死里逃生。身陷火场时,隐约看到有仙人经过,我一直觉得,是仙人佑护我才捡回一条性命。我觉得那位仙人的模样,与白药师有些相像……」 方有青说着说着,忽见白不闻忍笑的模样,尴尬地住了口:「我也知道这事说出来匪夷所思,可是我越回想,越觉得相像,忍不住来问问您,兴元六年腊月,您是否去过安西?」 白不闻用袖子掩了掩口,眼中笑意不减:「从我有记忆起,我就从未去过安西,兴元六年,我正跟着师父游歷南疆,断不可能出现在西北边郡的。」 方有青仿佛松了口气:「这么说,是我异想天开了。」 白不闻道:「你当时处在生死存亡之际,或是看错,或是幻觉,都有可能的。」 方有青点头:「白药师说得对。贸然打扰,着实冒犯,望您莫要怪罪。」 白不闻颔首:「方管家说哪里的话。若无他事,白某先行一步。」 他转身欲走,却听方有青又道:「对了,去年白药师给江漳诊病,我好像听到您对他说,虽以药调理,他的不育症治好的机会仅是万中之一,基本无望,那月栀怎么会怀孕呢?」 白不闻脚步顿住,眼中的和煦倏然冷下去。他微微侧身,看着方有青,说:「或许,江漳便是那万中之一的一。」 方有青面露感慨:「白药师果然是圣手回春!可惜江漳多疑,害了月栀和孩子,也毁了他自己。」 白不闻的嘴角弯起薄利的冷笑,之前的让人如沐春风的暖意已荡然无存:「自作孽罢了。」 方有青莫名不敢再直视白不闻,拱手告辞,转身匆匆离去。走出老远,回头都看不到人了,嵴背上仿佛还沾着被凝视的寒意。 深巷中,黑衣少女从墙后轻灵翻越过来,像一只无声翻飞的蝠,落在白不闻面前。 「主人。」阿蝠露着雪白的小牙,手指间把玩着一柄匕首,翻飞出朵朵银光闪闪的刀花。 她围着白不闻不住地打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主人,我现在可以杀他了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白不闻的目光仍望向方有青的背影消失的方向,低声道:「如果他仅是在洪宅火灾中看到过我,可以推说为幻觉,原不必要他的命。何况,小杞好不容易他乡遇故人,为了小杞,我不想杀他。可是,他偏偏听到了我对江漳说过的话。」 阿蝠舔着刀尖:「是的呢主人!江漳的不育症原可以治好,你偏告诉他治不好,从而埋下隐患。之后月栀怀孕,他便怀疑那不是他的孩子,心怀怨怒。陈节得罪他的事,就像火星落进火油库,轰的一声……」 阿蝠张开双臂,欢欣无比:「把江家炸没啦!」 第164章 治疗方案 阿蝠克制不住兴奋之情,时不时纵上墙头再翻下来,像只黑蝠不住旋转跳跃。 白不闻一身白衣兀自直立,如伫立在黑色旋风中的一株杨树。 他嘆息一声:「洪家火灾的事,方有青未必确认。他却已经知道是我从中作梗,将江家推至悬崖。这事若传到沈星河那里,很快便会顺藤摸瓜怀疑到我身上,如此,我便会落入被动境地。我有心留方有青一条命,也留不得了。」 阿蝠的舌尖舔过刀尖,划破了一点,她贪婪地吮着自己的血气,两眼几乎泛出碧光:「主人,我这便动手。」 白不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蹙眉道:「你今日是不是没服药?」 阿蝠心虚地抿了抿嘴:「最后一丸药掉地上了,我嫌脏,便没吃……」 白不闻严厉起来:「我跟你说过,药不能停。少服一丸,你便极易情绪失控,万一惹出事端,会毁了你,也可能暴露我。」 阿蝠低下头:「主人,我知错了。」她不敢再蹦跶,克制着努力站好,自己把手心都快掐破了,却仍忍不住手动脚动,像一头想咬人又不敢咬的烦躁小兽。 白不闻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嘆口气,摸出一个小瓶递给她:「怪我,这几日事情有些多,没有及时给你配药,赶紧服一粒。」 阿蝠一把夺过小瓶打开塞子,清洌的药香气从瓶口飘出。她哗啦一下倒了几颗丸药在手心,手指不受控制地有些抽动,药丸从指缝漏出去滚到地上。 白不闻无奈道:「你……你看看你!」 他扶着她拿药瓶的手,亲自倒了一粒出来,掂起餵向她的嘴巴。阿蝠张口衔来,连他的指尖一起叼住,狠狠一咬。 白不闻「咝」地倒吸冷气,把手抽回来,抹去指尖血珠,一脸无奈的纵容。阿蝠因为咬到了他,格外开心,一边就着主人的血的味道嚼着药丸,一边咧着嘴巴乐。 阿蝠把药瓶往怀里一揣,倒退着向后蹦了几步:「主人,我去了!」 白不闻目光幽深:「去吧,一定要做得彻底,让人永远找不到他。」 黑衣身影轻灵一翻,魅影似地消失在墙头。 * 白不闻告辞之后,沈星河枯坐良久,耳边一直响着白不闻的那句话—— 「心病的起源,必是令患者极为痛苦的一件事。」 沈星河记得,六年前在安西遇到方小杞时,他拿着她的小手帮她处理伤口,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抗拒接触。 所以,她患上心病,是那之后的事。 沈星河感觉五脏六腑拧成一团。他无比、无比懊悔,当时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没有回头去找她。 如果那时他回头,与方小杞多说几句话,就能知道方小杞母女与他的母亲的渊源,他从那时起,就会视方小杞为亲人。 虽然当时的自己也破碎不堪,但还是能做得到照顾她、保护她的。 如果是那样,方小杞或许就不会遭遇那件未知的可怕事件,不会落下心病,不会一个人孤苦地送走阿娘,这些年不会过得那么苦。 而他只知道自怨自艾。 他一度以为整个世间都对不住自己,这时候突然明白,对所有人心怀愤懑的他,早已亏欠着方小杞。 那个令方小杞落下病根的事件,究竟是什么?沈星河无比焦灼地想知道,心似在火上煎烤。可是偏偏不能问,不敢碰。 因为白不闻反覆强调,不论是正面还是侧面的打探,任何一点冒失的触动,都可能给患者带来再次伤害,甚至令心病加重,后果不堪设想。 他可以让亲信去查,但必须慎之又慎。况且,白不闻说,就算找到病根,多半为时已晚。现下,最好的办法,是採纳白不闻的治疗方案。 「循序渐进……」似僵死的人吐出一口气,沈星河喃喃自语了一声,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 白不闻的医嘱如在耳边:「目前最佳治疗方案,便是循序渐进。实施者必须是患者完全信任的人,让患者慢慢放下戒备,接受他人触碰。比如说,可先接触衣袖,再接触手指,再接触手背,再接触手臂……记住,一定要适可而止,一旦患者有不适之感,必须退回上一步,反覆进行,直到患者接受,再进行下一步。」 沈星河笔墨落下,把治疗的步骤一项项列在了纸上手中的纸张上。 把治疗步骤一条条列出。不防越列越多,越列越长。 方小杞回到碧落园,怀揣着完成任务的兴奋。这些日子沈星河病着时,她常过来照顾,进沈星河的房间不敲门出入惯了。 她见沈星河的屋子门没关严,便推门走了进去, 一边说:「大人,易寺卿接下了陈情书……」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却见沈星河正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见她进来,慌里慌张把纸压到一本书底下。 他磕磕巴巴说:「唔,很好。」 方小杞接着禀道:「易寺卿当着师父的面,保证为陈节翻案,把江漳等人的罪行公之于众。如此,那些人也没脸揪着你的事不放了。」 沈星河目光游移:「好,我知道了。」 方小杞不解地打量着他:「大人,你不开心吗?」 他脸上显然心不在正事上:「没有。那个……你饿了吧?我让飞燕送了点心,应该已送去你屋了。」 「哦。」方小杞瞄了一眼那本书底下,那里露出纸张一角。沈大人究竟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满腹狐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脚步声远,沈星河才把那张单子抽出来,拿在手里看。 他看着看着,眸中渐起波澜,面颊一点点涨上红晕,忽然把脸埋进袖中,只露出红透的耳梢。 * 方小杞回到自己屋,一推门,一股香火气息扑鼻而来,心中一惊。 接着,就看到桌案前坐着顶着红盖头的人,指甲漆黑的手指掂着半块透花糍,面前搁着一只香炉,香炉里的三炷香清烟裊裊。 听到门声,红盖头一转,底下飘出鹤三娘的声音:「回来了?」 方小杞无语!鹤三娘用餐也如上供,还得给自己上香! 第165章 两案唿应 香火裊裊中,方小杞冒着冷汗招唿:「鹤三娘,你怎么来了?」 鹤三娘把手送进盖头底下,半块透花糍无声无息地消失,说:「易寺卿不让我巡街,我闲来无事,便去帮周痕送餐。他很乐意的样子,把食盒递给我就跑了。」 方小杞头皮一麻:「……您今天送了几单啊?」 「就碧落园这一单。」 方小杞松口气。还好还好,若鹤三娘多送几单,吓死几个客户,曾帮主的生意就完蛋了。 鹤三娘把盛透花糍的盘子往方小杞跟前推了推:「供品味道不错,你尝尝。」 方小杞僵笑:「不必了,我不饿,您多享用点。」 鹤三娘毫不客气,又掂起一块,说:「我这几日翻看验尸记录,想到一些可疑之事,等用完供品,需找沈大人禀报。」 方小杞替她倒茶,问:「是什么事?」 「我发现,三起钟馗案,与十年前安西贡品玉石被劫案,似有关联!」 方小杞打翻了茶盏。之前,沈星河已与她提起过此事,但是,应该还没有透露给其他人。 她惊异地看着鹤三娘:「你……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死状。」鹤三娘说,「这几起案件死者的死状有唿应之处,或是巧合,亦或是刻意为之。」 这是方小杞从未想到过的角度!她苍白着脸色站起身:「咱们直接去找沈大人吧。」 不久之后,碧落园的书房中。 鹤三娘禀报导:「我上次看到玉石劫案的验尸记录,是在大人的公事厅中,与方小杞共读,还没有看完,方小杞便晕了,一直惦记着下文,这几日清闲,便找出来细赏。」 一边的方小杞无语! 沈星河扫了一眼方小杞,问鹤三娘:「你有何发现?」 鹤三娘声音幽幽:「劫案事发地之为岷州城外郊野地段,尸体共计四十八人,其中宫廷护卫二十人,驿丁二十八人……」 沈星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等一等。」 鹤三娘住了口。 沈星河走到方小杞身前,低声说:「你脸色不好,身体不舒服么?要不你去歇着,我与鹤三娘聊。」 方小杞沉默一下,摇了摇头,暗暗掐住手心,坚定地说:「我要听的。」 沈星河看了她一会儿,对鹤三道:「案卷我看过,数字我都记得,不必重复了。」 那些数字,方小杞也记得。在此之前,她早已偷偷摸摸把那份案卷看完了。看过之后,她又恨不得全部忘掉。可是她记忆力太好,字字句句,全都歷歷在目,似刻入血肉。 案发之地尸体共计四十八人,血流成河。其中宫廷护卫二十人,驿丁二十八人。二十名护卫死状惨烈,生前经歷了激烈搏斗,犹如沙场战死。 那次押送,安西驿馆共出三十人,二十八人横死当场,少了的二人,正是方据和方沉山!二十八名驿丁,多数是中毒身亡。 鹤三娘应着沈星河的嘱咐,跳过了这一段,直指重点:「尸体分布之地有两处,大部分人集中在一处。可是,有几个人,其陨命之地,离众多死者有两里远的距离。死状尤其奇特,且在死后先被焚尸,后被野兽啃食! 第一人,是被乱刀砍死,身中整整三十刀,刀刀不在致命处,死因是血尽而亡。 第二人,被从头到脚竖向噼开,兇器该是一柄巨大又沉重的兵器,使用者力大无穷,刀法兇悍。 第三人,被石块砸死,头部被砸得扁平。」 鹤三娘一个个数落,沈星河悄然移了位置,把一杯热茶递到方小杞面前。 方小杞攥得僵硬的手指动了动,把茶盏接在手中,紧紧捧着,没有抬头。她胸闷想吐,强行忍着。耳中嗡鸣,快要听不清鹤三娘的话音。 在尖锐的耳鸣声中,忽捕捉到沈星河的一句话,令她陡然清醒。 沈星河对鹤三娘说:「所以,你认为,这三人的死状,与三起钟馗案中的马自鸣、左东溪、江天寿的死状相唿应?」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第166章 鹤三娘的秘密 鹤三娘红盖头点了点:「钉死马自鸣的刀板,上面足足镶嵌三十支尖刀,一支不多,一支不少;左东溪是被戏法道具箱中的利器从正中剖开;江天寿是被凡心阁的砖石砸死,头部——当然不止头部,被砸成肉饼。卑职觉得,这不是巧合。」 沈星河沉吟一下,道:「你说得对,不是巧合。除此之外,这三个人,都曾在岷州为官。」 他的目光投向虚空处,仿佛与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视:「如今我们可以确信,钟馗策划这三起命案,的确与玉石大劫案有关。」 他问鹤三娘:「验尸记录中的这一段我记不太清了,离开案发地两里远的,只有这三具尸身吗?」 鹤三娘尚未回答,方小杞忽然出声了:「是五具。」 鹤三娘盖头点了点:「没错,是五具。」 方小杞的声音干枯,毫无起伏:「第四人,尸体被野兽和鹰鹫啃食得几乎只余残骨,致死原因难辩。第五人,浑身骨头寸断,应是被马蹄反覆践踏。」 沈星河心中不忍,道:「你不必……」 方小杞的精神已绷到极点,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落荒而逃。但越是如此,她越要强迫自己说下去。如果连面对都没有勇气,接下来,她如何调查得下去? 她跟没听到似的,双眸漆黑,咬牙把话说完:「五具尸体都遭遇焚烧和兽撕,面目躯体都毁损严重。」 一边说,两手交叠在桌面,右手下意识去捏左腕的手环。 沈星河看在眼中,心中似被刺了一下。方小杞说过,这个手环能帮她抵御噩梦。原来她不止是睡着时才会遭遇噩梦。 他看着她掐着破旧的手环掐得指尖发白。当初的自己,留给她这么一点微如草芥的东西,怎么就值得她如此依赖。他唾骂着自己,想伸手多给她一点支撑,又怕惊吓到她。他试探着挨近,两人的手肘隔着两层袖,轻轻地挨在一起。 这一点接触也惊动了方小杞。她敏感地转头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没有撤回手臂,没有掩饰自己的刻意。 方小杞缓缓转过脸去,却也没有移开手臂。虽隔着衣服,还是有温度从沈星河那边传来,极度紧张后的僵冷身体慢慢恢復一点暖意。 见她神色放松了一点,沈星河才回忆着案卷内容,道:「我大体记得这段。据倖存的押车宦官霍槐供述,有几名驿丁觉察,没喝毒酒,想要逃跑,被追上杀害。这五具尸身,有三个驿丁,两名宫廷护卫。想来,是倖存的护卫和驿丁一起逃命,却没能逃得了。」 鹤三娘却道:「验尸记录上,是写着五具尸体是有三个驿丁,两个护卫。不过,五人的身份究竟是护卫还是驿丁,还是别的什么人,难说。」 沈星河捻着竹笛:「虽然尸体破坏严重,但总有衣物残片、腰牌一类的东西可以提取。当时这个案子,也是京中衙门的仵作过去验的尸,身份不至于弄错吧?」 鹤三娘红盖头一动:「未必。因为,那份验尸记录并非出自原仵作之手,是有人模仿仵作笔迹重写的,其中是否有篡改之处,不言自明。」 这下子,连方小杞都惊得回过了神,脱口问道:「鹤三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红盖头后面静了一会儿,鹤三娘的声音才低低飘出来:「验尸记录上的仵作署名,是鹤银刀。我熟知他的笔迹。重写记录的人摩他的字迹,只摩了七分像。」 方小杞隐隐想到了什么,问:「这位鹤银刀,是你的……」 「是先父。」鹤三娘说。 第167章 早就知道你身份 鹤三娘的声音平平:「先父是名仵作,十年前,随刑部官员前往岷州,参与玉石劫案的现场勘验。」 方小杞磕磕巴巴问:「那,他后来……」 鹤三娘道:「我父亲从岷州归来不久,我即出嫁。我家与夫家祖籍都是越州。家乡有习俗,家中生了女儿,满月时,父亲会在桂花树下埋下几坛糯谷酿制的女儿红。女儿出嫁时,掘出酒罈,父亲带上女儿红亲自送嫁,由新娘亲手舀出美酒,依次敬给公婆、父亲和夫君。」 她的语气听不出波澜,缓缓说:「我出生在越州,我满月时,家父也在老家院中埋了女儿红。但我家迁居大安城时我还小,就没有挖出带过来。家父送嫁带的那坛女儿红,不知是他哪个朋友赠的贺礼。那坛酒里,有毒。」 方小杞心中咯噔一下,说不出话来。 夜色蔓延,窗外风声呜咽。 鹤三娘走后,方小杞久久回不过神,喃喃道:「鹤三娘变成这副模样,竟源自这样一场惨剧……大人,您早就知道吗?」 沈星河又添了热茶,搁在她手边,点了点头:「大理寺招仵作,也要考虑出身背景,我查过她的过往。鹤三娘出身于仵作世家,是家中独女,从小耳濡目染,跟随其父习得一手验尸绝技。」 他微嘆一下:「我看过那起中毒案的案卷。十年前,鹤三娘的婚宴上,其父亲、公婆,还有新郎,均中毒身亡。毒酒是新娘的父亲鹤银刀带去的,他本人也死了,那个送酒的朋友是谁,查无定论。之后不久,鹤三娘的母亲也郁郁而终。鹤三娘所有亲人都去了地下,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终日身穿嫁衣,以墓为宅,以尸为伴。」 方小杞嘆道:「大喜的日子,娘家和夫家,两边同时家破人亡,还是她亲手把酒碗递到他们手中,这让她如何承受啊,不疯才怪。大人你说,她家这起中毒案是不是……与玉石劫案有关?」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沈星河沉吟道:「很可能有关联。可以如此推想:鹤银刀勘验现场之后,出具的验尸记录反映出的情况,是一些人不愿看到的。那些人很可能曾要求他篡改,但他禀承职业操守不愿弄虚作假。他们知道他的女儿要出嫁,而越州人有重要习俗:父亲送嫁、与亲家共饮女儿红。兇手便送他一坛女儿红,并在酒中投毒。毒杀鹤银刀后,模仿他的字迹,重写了一份篡改过的验尸记录。」 方小杞眼中漫过血气,紧紧攥着手中茶盏,咬牙道:「这些人好狠!为了灭一人之口,不惜搭上两家人性命!欲盖弥彰,这恰恰说明玉石劫案有隐情!」 沈星河用竹笛一端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轻点捏,当心捏碎了划伤手。」 方小杞手指略松,一抬头,捕捉到沈星河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心绪激动之下,没有掩饰对玉石劫案的关注。而沈星河的表情,分明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咽了口唾沫,胆怯地问:「大人,你的记忆……是不是完全恢復了?」 沈星河不明所以:「早就恢復了。何出此问?」 她小心地看他一眼,哼唧道:「方有青跟你说的话,你都记起来了?」 「方有青?」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嘴角弯了弯,「没错,都记起来了。」 她的脑袋低了下去,额头快要垂到桌面上:「我招,我全都招。」 沈星河无奈道:「你……」 却听方小杞一口气招供道:「我不是方有青的妹妹,我爹也不叫方庆。我爹名叫方据,是前安西驿官,也就是,玉石劫案中失踪的……」 她不想把父亲称作逃犯,艰难地说不下去。 沈星河嘆口气,打断她的话:「我早就知道。」 她抬起头,迷惑道:「你早就知道?早到什么时候?」 「你在我的公事厅,偷看玉石劫案的案卷那天。」 方小杞愣了一阵:「那,我的籍册,其实是没有丢吧?」 「没有丢。只是根据你编造的身世重做了一份,由宋明汐调了包。」 她的眼眶慢慢红了:「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把我招进大理寺?」 他沉吟一下,说:「于公,玉石劫案是个悬案,有诸多疑点,我想把它查清楚。于私……」他抬眼看着她,眸深似湖,「不知为何,从一开始我便相信你。」 方小杞说不出话,捏着茶盏的手指又捏到关节发白。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试探着想将她的手指连同茶盏一同笼住。 方小杞却忽然抬袖遮眼,手中的空茶盏滚了出去。沈星河伸手接住茶盏,握在手里,指腹蹭着它的表面,仿佛能蹭到她手指的余温。 过了一会儿,见她情绪平復了些,沈星河才说:「马自鸣等三人,与玉石劫案的具体关联尚未理清。以鹤三娘发现的两案唿应之处,钟馗杀三人,该是为了给玉石劫案中死状相似的人復仇。以此,我们可以怀疑,马自鸣三人可能参与了劫案。」 他在脑子里理着前后两案的线索,说:「验尸记录虽经篡改,但篡改者只会改他想掩饰的部分,他觉得没必要改的不会动,如此才好以假乱真。劫案中远离大部队、于一处遇难的五具尸体被焚烧,必是为了破坏面目,让人辩不出他们的身份。所以,五人中的两个宫廷护卫,未必真的是护卫。他们可能……」 沈星河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住口,心虚地瞥了方小杞一眼。 方小杞却已经想到了,没有血色的唇微颤:「我记得验尸记录中写的五具尸体的名字。前三人,是我们驿馆的驿丁,确有其人。另两个宫廷护卫若是假的,那……他们可能是我阿爹和我哥吗?」 五具尸体当中的两人,很可能是被套上别人身份的方据和方沉山。他们背负着劫杀投敌罪名被列为在逃犯,实际上,早已在那场郊野的屠杀中陨命。 所以,这么多年,人间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第168章 四面观音 沈星河不忍再说下去,道:「时候不早了,此事以后再……」 方小杞却不肯放下,忽地抬起了脸:「钟馗次次杀人指向旧案,似是为劫案中的遇害者復仇,那么他可能……可能是我认识的人。」 沈星河不想逼迫她一下子直面太多,道:「那也未必,你自然不知道是谁,你不用……」 却听方小杞说:「钟馗不会是我哥,也不会是我阿爹。」 他一怔:「什么?」 她弯了弯没有血色的唇角:「我想过钟馗可能是我哥哥,或是我阿爹。甚至,有些希望是他们。可是,那不可能。他们如果还活在这世上,是不可能……绝不可能不与我和阿娘联繫的。他们,肯定是死了。我想,钟馗的身份……」 她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名字,却没说出来,咽了回去。脸上看着平静,其实心中掀着惊涛骇浪,有些微微晕眩。 沈星河小心翼翼伸手,手隔着方小杞的袖,落在她的手肘。方小杞如落水的人被抛来一根救命的绳子,没有抗拒,也没有甩开他。 沈星河低声说:「不论钟馗是谁,他策划三起案件的目的是重翻玉石劫案。」 方小杞忽尔抬眼,心中怀着期待:「我们也想重翻此案,所以,钟馗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是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目的相同,走的却不是同一种途径。 沈星河心中也难定夺,只说:「不论如何,他的目的尚未达到,路只走了一半,事情没有结束。」 方小杞睁大了眼:「你是说,可能还会有新的钟馗案出现?」 「玉石劫案中于一处遇害的五人,已有三起钟馗案对应。若我们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很可能还有两起案件在谋划当中。」 沈星河前后捋了一下,说:「单从钟馗託梦点将的时间来看,最早收到託梦,其实是凡心阁案中的陈璧。于一年前被託梦,可是,凡心阁案的案发时间却排在最后。每一起案子都经过长时间筹谋,託梦有早有晚,但案发的时间点却巧妙,像埋好一串炸药,设定了爆炸的时间,让它们在短期内接二连三爆破,以制造最强烈的震撼效果。如果玉石劫案藏着一个真兇主犯,那么,他应该比我们更敏感,察觉得更早,必已坐立不安!」 这些是方小杞没想到的。她默默回想三起案件,果然如此。惊疑道:「如果还会有新的案件,那,是不是差不多该有新案了?」 外面寒鸦掠过铅色天空,发出嘶哑的叫声,方小杞吓了一跳,心中莫名悚然。 她一语成谶,第四起钟馗案,其实已经案发。 * 七日前。大安城东郊,时值隆冬,其他时节的秀丽山水变得萧瑟荒芜,却掩不住座落于此的圣宁寺的宏伟气势。 圣宁寺是前朝皇帝为太后祈福而建的皇家寺院,已有悠久歷史。今日气氛格外肃穆,因为有座观世音菩萨像要开光落座,由德高望重的大师主法。 观音像昨日已被请进新落成的观音殿中。观音殿高大巍峨,被黄布遮盖的观音像高高伫立于正中。 前来观礼的,是内侍省大总管兼羽林大将军窦文。离开自己府邸的窦文,披一身一品大员的官衣,庄重肃穆,随身配饰中规中矩,那些叮噹乱响的昂贵白玉一块也不见了。 大殿内外,僧人们忙碌着排列伞盖幢幡,摆放灯明、香花和水果供品,为开光仪式做准备。窦文站在还被黄布遮盖的观音像前,抬头仰望着神像。 霍槐跟在旁边,搀扶着窦文的手肘,体贴地说:「老祖宗,时辰还得有一会儿,儿子扶您到偏殿歇会吧,别累坏身子。」 窦文颤巍巍站着,摆了摆手:「立这尊观音像,可是圣上的旨意,出不得半点差错,老朽不敢有丝毫懈怠!」 霍槐面露钦佩:「老祖宗对圣上忠心耿耿,怪不得圣上事事倚重老祖宗!」 窦文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儿啊,你迟早会明白,不仅圣上离不开咱们,这大昭王朝也离不开咱们!」 窦文的话音不高,传不进四周忙碌的僧人耳中,大概也传不进高高在上的观音菩萨耳中。 窦文打量一眼明显消瘦一圈的霍槐,抚着他的肩,满眼疼惜:「上次用的百转锥,滋味不好受吧?」 霍槐神色微变,嘴角似哭似笑:「若不是老祖宗疼爱,让人把儿子手脚绑住,儿子恨不能把自己的骨头一根根抠出来!那滋味刻骨铭心,儿子再也不想尝第二次了。」 窦文几乎垂泪,嘆道:「虽是教训你,咱家也心疼啊!今后你可得长点心啊,莫要逼咱家再罚你!」 霍槐跪倒在地:「儿子知道,老祖宗都是为我好!」 窦文体贴地扶起他:「你莫要怪咱家心狠,最近风声不对,咱家必须对你们严加管教,才能应对变局。那个钟馗一次又一次地作妖,扰得圣上心绪不宁,日夜难安。这不,圣上这才起了心思,下旨立此观音像,求的是国家太平,百姓安乐。圣上对今日的开光仪式十分重视,原想圣驾亲临观礼,无奈朝中有要务脱不开身,这才让老身代劳。」 霍槐若不是还扶着窦文手肘,大概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奉承道:「圣上与老祖宗不分彼此,老祖宗驾到,如圣上亲临!」 「啧,大逆不道!」窦文朝他脑门狠狠戳了一指头。 霍槐委屈地说:「这是儿子的由衷之言!」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窦文嘴上斥责着,面上露出春风得意之色。 他那四十多岁好大儿捧着一脸阿谀之态,笑得娇憨。 吉时已到,开光仪式正式开始。 主持的大师是本寺住持,法号了澄。了澄大师身披袈裟,白须如雪,合掌作礼,带领弟子们吟诵入定心、离疑念,法磬声迴荡寺院,传上云霄,令人心中震撼。在僧人们的吟诵声中,遮着观音像的黄布被揭下,所有人有一瞬间屏住了唿吸。 第169章 血染圣衣 四面观音的法像在殿中高高耸立,足有两丈之高,是由一整块巨大的金丝楠木雕成,雕工巧夺天工,面容体态栩栩如生,充满悲悯的眼神俯视着每一个人,木雕的衣带仿佛能随风飘舞。木料表面瑰丽木纹金光流转,灿若云锦,观音圣像通体散发着煜煜金光,摄人心魄! 窦文这辈子见多了奇珍异宝,如此高大又华美的木雕像也是第一次见。他不由肃整身形,带着霍愧跪在四面观音正面的蒲团上,一脸虔诚地叩拜。 仪式庄重又有条不紊地进行,在了澄大师的引导下,僧人们双掌合十,围成一圈,绕着四面观音像踱步念诵。 其中一个僧人绕到观音像背面时,忍不住抬头瞻仰法相。他勐地面色大变,口中念诵变成一声惊叫,朝外踉跄几步。仪式顿时被打乱,窦文顿时不悦,在蒲团上抬起头,责问道:「怎么回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了澄大师站在观音像侧面,也不明所以,赶忙低声训斥弟子:「你咋唿什么?」 那僧人脸色发白,抬手指着观音像:「师父,这……这不是观音啊!」 了澄大惊失色:「休得胡言!」 僧人的手直哆嗦:「师父,您过来看看,真的不是观音菩萨!」 了澄半信半疑,走到观音像背面抬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霍槐也搀着窦文绕过去看。众人齐齐呆住。 这尊四面观音的四面圣像,是圣上钦定的。原应正面观音手持经箧,右面观音手持莲花,左面观音手持念珠,背面观音手持琉璃灯,依次象徵智慧、平安、仁慈、救苦厄。 其他三面观音法相慈悲庄严,唯独朝北的背面出了差错! 四面像的背面,神像面容兇悍,张目虬鬓,雕像的木手举在身前的也不是琉璃灯,而是一把雕刻得凶气迫人的宝剑,仿佛要取莲座下众人首级!钟馗像与三面观音风格迥异又完美融合,令人不由自主生出跪拜叩首、乞求宽恕的冲动。 窦文听得扑嗵一声,低头一看,原来是霍槐跪倒在地。霍槐脸色惨白,脸上冒出豆大汗珠。 窦文脸色黑沉,恨不得踹他,咬牙斥道:「看你这点胆量,丢人现眼!你给我站起来!」 霍槐仿佛要晕过去似的,身软似泥,根本站不起来。 有僧人迟疑地出声:「这不是观音,这好像是……捉鬼的钟馗。」 霍槐伏首颤抖,嘴里喃喃念出声:「钟馗……是钟馗!」 窦文怒不可遏:「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诛九族的敢给圣上亲请的观音像动手脚!了澄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了澄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窦将军息怒,贫僧不知啊!」 窦文从一品的内侍监,兼职羽林大将军。平时他的「儿孙」们得称他一声老祖宗,他却喜欢外人称自己为将军。 了澄慌道:「圣像请入寺中前后,一直用黄布蒙着,贫僧也是第一次目睹真容。并不知道为何如此!」 窦文面笼黑云:「那请进寺中之前,是谁检验的?!」 他听到脚边传来霍槐虚弱的声音:「是……是我去的。」 窦文低头瞪着霍槐,怒火冲上脑颅,头嗡嗡作响:「那你是如何检验的,难道就没看出问题?你是瞎了吗?!」 霍槐抬起脸,急得双目发红,辩解道:「三日前圣像完工,儿子亲自去梁木匠的木雕坊验看,明明没有问题啊!」 窦文抬手指着那张凶煞的钟馗面:「你亲眼看到圣像的四面都是观音像了?!」 「没错,我分明……」霍槐话说一半,勐地顿住,记起了那日的情形。 三日前,他去到梁木匠的木雕坊时,看到观音像巧夺天工,金丝木纹流光溢彩,当时就赞嘆不止。 他对梁木匠说:「梁师父,您不愧是木雕佛像天下第一人啊,这块百年难遇的金丝楠木只有遇上您,才是千里马遇伯乐啊!」 梁木匠年近五十,满面谦卑,常年做木工的粗糙手掌恭敬垂在身侧:「霍公公缪贊,小人不敢。」 「哎,不必过谦。」 观音像雕得好,圣上必会龙颜大悦。霍槐从头至尾负责监工,此番必会受嘉赏,心情甚好。他笑眯眯看一眼梁木匠:「咱家早先就听闻梁师傅的木雕手艺出神入化,只做木雕神佛像,不做其他木器活儿,不仅术业有专攻,也有一颗向佛之心。圣上想用这块千年金丝楠木雕观音,咱家一下子就想到了你。这观音像雕得好,圣上必会有赏!」 梁木匠赶忙弯腰:「多谢公公!」 霍槐一边说,一边仰面端详着观音像,忽然发觉什么:「哎,圣像靠墙太近,四面观音咱家只能看到三面啊。」 梁木匠慌忙道:「哎呀,是小人疏忽了!圣像底座未经固定,若有人意外碰撞容易倾倒,为求稳妥才靠墙摆放。今日公公来验,小人该让人挪到工坊中间来的!您请稍候,我叫人来挪!」 霍槐想了想,觉得有风险,道:「万一挪动间摔坏了,你我的脑袋都不保!看到的三面已精美如斯,第四面必不会差,不必挪了。」 梁木匠低眉顺眼:「全听公公的。」 …… 如今霍槐回想起来,才明白着了梁木匠的道!他勐地跳了起来:「梁木匠,是梁木匠搞的鬼!老祖宗,得赶紧让人捉拿梁木匠……」 他话未说完,一名僧人突然指站观音像的钟馗这面,面露惊恐,连连后退:「红……红了!」 窦文正躁怒不堪:「什么红了?!」 僧人的声音吓得变调:「圣像……圣像的衣袍变红了!」 窦文回头,悚然失色。四面像的衣袍雕得浑然一体,不知为何,从衣袍的上缘忽然渗出红色液体,均匀地朝下缓缓漫流,由上至下把圣像的衣袍慢慢染红,漫延到最下摆时,滴落在莲座上,染得点点腥红。 不过片刻之间,圣像的衣袍已是血红色,四面像的钟馗面显得更加邪煞,似乎下一瞬就要跳下莲座大开杀戒! 第170章 圣像中的木匠 了澄惊唿:「阿弥陀佛!为何有此异象?」 僧人们均觉毛骨悚然,念着佛向后退。霍槐则直接吓得昏死过去,倒在四面像莲座之下一动不动。 窦文脸色阴森,缓缓踏上前一步,指尖在莲座的花瓣上抿了一点艷红,粘腻,散发着腥气,甚至还有点温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他翻起眼皮看着钟馗像,冒出两个字:「是血。」 僧人们惊唿出声,纷纷跑出了观音殿。 窦文捻着指尖,站在原处未动,稍抬高了声音:「来人!」 随行亲卫应声而入。窦文吩咐道:「守住寺门,任何人不得出入,把寺中僧人看管起来。」 亲卫领命而去。了澄隐约猜到什么,脸色惨白,垂目合掌,低声念着不知什么经文。 窦文叫人把昏死的霍槐拖下去,留下四名亲卫,将观音殿的门紧关。 他站在衣袍腥红的四面像前,与钟馗的铜铃怒目对视一阵,吐出一句:「咱家倒要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给我把它剖开!」 亲卫们上前,撬开已经固定的底座,合力将高大沉重的四面像放倒在地。金丝楠木木质坚实,又是一整块,几人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窦文突然看到莲座的两个莲瓣之间正在渗出血色。他朝亲卫伸出手:「刀给我。」 亲卫把横刀双手奉上。窦文拿着刀,刀尖探进莲瓣间隙,用力一别,传出「咔嚓」一声裂响。他松开刀柄,嘴角的皱纹绷着冷意:「这里有机关,从此处撬!」 亲卫接过刀柄用力撬下去,四分之一的莲座竟应声打开,像一扇小门一样,露出一个洞口。这座四面圣像原应是实心的,如今内里竟是空腔,内壁染满了血渍。 窦文用帕子擦着手,说:「有脏东西钻进圣像里了,给我抠出来!」 圣像横在地上,莲座露出的洞口狭窄,身材瘦小的人能勉强钻进去。亲卫身材健壮,一个塞着另一个,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前者塞了半个身子进去。他露在外面的脚踢了几下,示意同伴拖自己出来。 里面似乎有东西卡得很紧,亲卫被拔出来时头脸和半个身子涂满血污,手里拽着一只人脚! 两人合力把里面的人拖了出来。是个死人。 亲卫擦着脸上的血,犯了一阵干呕,喘息一会才能说话:「从莲座上去几尺才能摸到这人的脚,里面空间狭小,凹凸不平,此尸卡在其中,从脚部逆着劲儿往外拉分外吃力,差点把小人憋死!」 这具尸体是个四五十岁的瘦小中年男子,尸骨未凉,手脚甚至在抽搐,颈上的巨大裂口还在涌出血沫,身上穿着贴身的棉布衣裤,被血浸得湿透。而杀死他的那把兇器,握在他自己手中。 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雕刻刀。 窦文问了澄:「大师,你认得此人吗?」 了澄看了一眼,急忙移开目光:「阿弥陀佛,他是……是梁木匠。」 「你见过他?」 「观音殿是为四面像而建,建设之前,梁木匠来过寺中,与工头一起商讨高度尺寸,与贫僧有一面之缘。」 窦文点点头:「我想也是他。」 「罪过,罪过。不知梁木匠为何如此?」了澄开始念《地藏经》。 窦文脚下踩着血渍看着尸体,语气阴鸷:「了澄大师,别念了,你再念下去,在座所有人都要被你一起超度了。」 「梁木匠,为做这场观音变钟馗的戏,真是花了大心思了。」窦文冷笑着,绕着尸体踱步,「他把圣上的金丝楠木雕成三面观音、一面钟馗,霍槐去验时,梁木匠耍花招瞒天过海。而他在制做圣像时,掏空雕像内部容他藏身,并在圣像衣袍纹路处巧留细孔。大师快来开开眼。」 了澄并不想看,又不敢不看。只好走近横置的四面像。果然,雕像衣袍转折的纹路里藏着一排排细孔,若不是还有血水从里面渗出,只会当成装饰的花纹。 窦文指着打开的四分之一莲座的内面,那里镶嵌着一个铁环扣:「圣像从木雕坊运来之后,梁木匠找机会,从底座预留的入口钻进去,用足尖勾着铁环,把这块莲座合回原处,严丝合缝。然后他躲藏在里面,等听到开光仪式开始,便割了自己脖子。人的颈部割裂,血会喷涌而出。圣像内部空间挤窄,血液无从泄露, 便从这些细孔渗出,制造出血染圣像衣袍的效果!梁木匠啊梁木匠,你不愧是木雕佛像天下第一人。这木雕,都让你玩活了。」他对着尸体半边涂满血的脸说话,毫无避讳之意。 了澄的脸色比尸体还要灰败:「梁木匠为何如此?」 窦文脸上阴云密布:「他都已经死了,咱家如何知道?咱家唯一知道的是,此事无法与圣上交待,大师,咱们要掉脑袋了!」 了澄身形晃了晃:「窦将军,此事真的与贫僧无关啊!」 窦文瞥着他:「难道与咱家就有关么?」 了澄赶忙低头:「贫僧不是这个意思,自然与窦将军也无关!」 窦文深深嘆口气:「与我们都无关。是这梁木匠堕入邪道,不惜自我残害,存心冒犯天尊,玷污佛道!立四面观音原是圣上祥愿,却被这梁木匠变成大凶之事!圣上绝不会愿意让人知道此事。大师你,我,还有贵寺上百名僧人,凡是知情者,都得死!」 了澄骇得袈裟簌簌颤抖:「贫僧一条命无足轻重,弟子们何其无辜!窦将军,求您想想办法!」 窦文翻起眼皮看着他:「若圣上不知此事,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了澄茫然道:「在本寺立这尊金丝楠木的四面观音像,是圣上的旨意,怎么可能瞒得住?」 窦文嘴角的皱纹绷着深刻的弧度:「除非,将大凶之事反转,再变成大吉之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了澄忙说:「请窦将军指教!」 窦文目光浑浊,眼底似有鬼影层叠:「大师修行多年,也该飞升了吧?」 了澄呆愣住。良久,脸上浮现悲怆:「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窦文笑了:「大师此言差矣。您是飞升成佛,怎么能说是下狱呢?」 第171章 涅槃飞升 空气里浮动的血腥气,窦文语气冰冷:「大师有一刻钟的时间,与弟子话别。请大师告诉他们,想活命,就把自己的嘴封死。」 说罢他转身走了出去,身后踩下一串红色脚印。 过了一会儿,了澄只唤了大弟子明蒲进殿。 巨大的神像横陈,朝上的一面腥红又凶煞,明蒲跪在了澄脚边。 了澄声音空远:「一切自有因果。观音有三十二宝相,今日显现钟馗相,为师不知它是邪魔,还是观音第三十三相?为师参悟不透,世人却终会得到答案。窦文令为师以性命遮掩今日之事,只是他的权宜之计。他不会放过你们。明蒲,为师走后,你要竭尽所能,保护师弟们逃出生天 。」 明蒲很年轻,二十岁出头。他揪着了澄的袈裟泣不成声:「师父!您知道弟子一向懦弱,弟子不知该怎么做,我好害怕,您别丢下我!」 了澄苍老的手掌落在明蒲头顶:「明蒲,当年你不知被谁送到寺院门外,一身的伤。师父把你救治过来,你说自己的父母被山匪杀害,跟着另一个人逃出匪帮。那人把你背到寺院,却把你留在门口,他自行离开。你说家中已无亲人,愿留在寺院为僧。你跟在师父身边长大,师父比谁都了解你。你不是懦弱,只是性情温和,师父无奈将重担撂于你肩,着实对不住你。」 明蒲浑身颤抖着,双目通红,下定决心般咬牙道:「弟子的命,是师父给的。弟子……一定不负师命,纵使粉身碎骨,也会护师弟们周全!」 不久之后,圣宁寺新建的观音殿燃起熊熊大火,百名僧人跪在殿前诵经,个个垂着头,眼泪砸在被火烘得发烫的地面。 窦文站在最前面,火光在他身后升腾。他在烈火和佛声中高声道:「四面观音开光之时,神迹乍现,天火降临,圣僧了澄涅磐成佛!此等大喜之事,圣僧的诸位弟子当欢喜才是,为何哭泣?!」 僧人们拼命忍着哭腔,把经文念成一片呜咽。 窦文森然扫视一圈:「诸位师父当中,谁的辈份最大?」 一片僧人们的最前排,明蒲战战兢兢抬起了头,脸上写满惊恐:「贫僧明蒲……是师父座下大弟子。」 窦文眼里含起笑:「快把这位明蒲小师父请上前来。」 两名亲卫架住明蒲,拖到窦文脚边。 窦文俯视着他,眼睛像倒置的深窟:「明蒲小师父,你师父成佛,你可欢喜?」 明蒲似被邪魔盯住,抖成一团,恐惧地道:「贫僧……欢……欢喜。」 窦文阴声道:「那你为何答得吞吞吐吐?可是想与师父一起成佛?!咱家成全你!」 窦文身边的亲卫勐地抽刀扬起,眼看就要人头落地! 明蒲抱头惨唿:「窦将军饶命!」 窦文出声道:「住手!」 亲卫的刀收得及时,明蒲的手和头都没被斩断,但刀收回时,刀锋扫过他的手背,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下。 窦文嘴里咝咝吸着冷气,捧住明蒲受伤的双手:「哎呦,手下冒失,伤到小师父的手,对不住。你这孩子,若乖巧些,也不至于伤着。」 窦文温和的声线听在明蒲耳中,令他胆寒。明蒲抽回染血的双手,按在地上叩下头去,求道:「我与师弟们该如何做,请窦将军指教,我们绝不敢有二话!」 「早这么懂事不就好了。」窦文语气慈祥,仿佛刚刚要下令杀人的不是他,阴晴不定令人捉摸不透,更添恐怖。 窦文弯下腰,慈爱地拍着明蒲的脸,手上沾的血又染上明蒲的脸颊:「你呀,身为了澄大师的大弟子,该更有孝心。你倒是看一眼你师父啊。」 明蒲不敢正眼看火场。此时,被焚烧在大火中的了澄或许还没有死去,却从一开始就保持着打坐的姿势,不曾挣扎,不曾发出一声痛唿。 明蒲侧着身,半边身子被火焰烤得炽热,焚烧肉体的烟雾带着特有的气味呛进喉咙。 窦文勐地捏住明蒲的下巴,强迫他转头看向腥红火焰,说:「了澄大师浴火涅磐,可都是为了你们啊,你怎么能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狠声道,「你可有感恩之心?」 熊熊火焰中,隐约能看到打坐姿势的人形,正在烧灼中化为焦朽。火光映在明蒲恐惧痛切的眼中,泪和血混合在脸上,渗进嘴角一片腥咸。他艰难地发声:「贫僧……铭记师父大恩!」 「那便好。」窦文微扬声音,「明蒲师父,从今日起,你便是圣宁寺的新任住持!」 明蒲已两眼发直,一时没听明白窦文在说什么。 窦文掐着明蒲下颌的手冰凉刺骨,语重心长:「明蒲小住持,你可得叮嘱好各位小师父,若哪位的嘴不当心漏了风,你和你的师弟们,就得随着师父一起涅磐飞升。可听明白了?」 明蒲迟钝地回过味来。他双掌合十,血从手背顺进僧衣袖中,声音嘶哑:「贫僧……明白!」 滚烫的空气和异味浓重的黑烟包围着,众僧垂首,明蒲在燃烧的观音殿前伏首在窦文脚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窦文感觉满意了。他直起身,用帕子擦着手,在一片压着哭腔的念佛声中,嗓音透着愉悦:「了澄圣僧为渡尔等,献上凡间躯壳,诸位莫要辜负圣僧一片苦心。待火势熄灭,请明蒲小住持珍敛圣僧舍利子。咱家将奏请圣上,为圣僧在此处高立佛塔,万古留名!」 说罢,窦文在沖天火光中转身,高昂着头颅,负手缓步走出圣宁寺。 窦文走到车前,亲卫头目犹豫一下,说:「主子,以属下之见,这些和尚还是清理干净的好!」 窦文看一眼寺院已紧闭的大门,郁郁道:「要清理,却不能现在就动手。圣宁寺是名寺,太后都曾来此礼佛。僧人人数太多了,一下子全没了,会令圣上更加生疑!不能把动静闹得太大。此事急不得,得花慢工夫。」 他的嘴角纹路冰冷,接着说:「这些僧人亲眼目睹了澄大师涅磐盛景,该暂时震慑住了,想来一时没有敢多嘴的。你调增人手,给我把寺院围作铁桶!以做法事为由封门,不准僧人出去,也不准香客上门。待势头缓一缓,圣上不关注此事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分批清除。」 他环顾一下四周,蹙眉问:「霍槐那小子呢?」 亲卫禀道:「霍公公甦醒之后,不允小的们陪同,已自行离开。」他犹豫一下,说,「霍公公好似吓着了。」 窦文面色阴沉,嘴角抽动两下,挤出两个字:「废物!」 第172章 钟馗庙 窦文没有回府,直接去了霍槐府上。侍女说霍槐一回来就进了卧房,从里面关住门,也不让人进去伺候。 窦文冷冷道:「把门打开。」 跟随的亲卫应声上前,一脚踹崩了卧房的门闩。里面传出惊骇的号叫:「谁让你们进来的?!滚,滚出去!」 窦文抬步迈入,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那团瑟瑟发抖的被子。亲卫上前,把被团儿一扯,里面的人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霍槐披头散髮,狼狈不堪。他趴在地上战战兢兢抬头,看清来人,一把抓住了窦文的袍角,颤声道:「老祖宗救我,老祖宗救我!」 霍槐满面阴霾:「槐儿,这么多年来,你手上的人命,要用算盘珠子才能拨弄明白。一个冒血的木胎,如何把你吓成这等德行?!」 霍槐的目光有些涣散,恐惧地左右望望:「是钟馗,是钟馗来了!」 窦文咬牙:「给我掌嘴,让他清醒些!」 亲卫上前,拎得霍槐直身,左右开弓掀了十几个耳刮子,直抽得霍槐嘴角飞血,哭出声来。窦文幽幽道:「好了,差不多醒了吧?」 亲卫抽身后退,霍槐跪在地上捂着红肿的脸颊,但神情总算看着清明些了。他忙忙地擦着嘴角漏下的血线,叩下头去:「儿子脑子吓懵了,老祖宗恕罪!」 窦文已坐在椅中喝茶,徐徐道:「说吧,关于钟馗,你有什么事瞒着咱家?」 霍槐的脸上瞬间布满恐惧。他心虚地瞥了一眼窦文,颤抖着声音说,「老祖宗,儿子曾被……一个钟馗神像吓着过,因此,今日圣宁寺中勐地看到那情形,吓得失了心魂!望老祖宗体谅儿子胆小!」 窦文盯着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霍槐低头躲闪着目光,声音几不可闻:「是……十年前……在岷州。」 窦文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十年前的岷州郊野,暗夜无风,空气里浮动着浓稠的血腥气,压抑窒闷。 霍槐的视野里,一串血迹沥了一路,延伸进密林间的一座破败庙宇的门口。 霍槐站在破庙前盯着那血迹,腥红的眼里含着猫戏鼠的嘲讽,唇间森然飘出话音:「去,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身边的护卫长手中的刀刃滴着血,道:「遵命。」 护卫长挥了一下手,带着手下正欲上前,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沙石砸面,迫得几人挪不动步,睁不开眼! 霍槐拿袖子掩着头,听到一声炸雷似落在耳边,几乎震穿耳道,接着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破庙居然塌了! 他顶着狂风睁眼望去,只见漫天风沙之中,赫然伫立着一座凶神恶煞的神尊!神尊身形奇伟,从霍槐的角度看去,仿佛顶天。神尊的红袍似在风中招展,手举巨剑,一对铜铃怒目俯视着他们,分明就是民间传说中杀鬼的钟馗! 霍槐魂飞魄散,骇得发出一声惊叫,腿软委顿在地。一声声惊雷未停,闪电不住噼在地面,蓝色的火花近在脚边,护卫长等人也心神俱裂,连拖带拉,扯着霍槐逃到远处。 …… 霍槐回想起十年前那夜的情形,仍然沉溺在恐惧中,浑身抖得筛糠似的,声音打着飘:「那次之后,儿子连夜噩梦,梦见钟馗拿剑斩我,足足缠绵病榻几个月!」 窦文眼神黑漆漆地打量着他:「原来你那场病不是装的,竟是真病。咱家当时还贊你演技了得,若去了戏班子,必成当红的头牌!」 霍槐垂泪道:「老祖宗,那日的事,实在骇人……仿佛是因杀孽过重,天神降罚!儿子怕老祖宗知道了徒增忧心,这才瞒着老祖宗!」 窦文冷笑一声:「咱家倒要谢谢你一片孝心了。」 霍槐叩首:「儿子不敢……」 「砰」地一声,窦文把茶盏砸碎在霍槐跟前,怒道,「什么天神降罚,不过是气候突变,打雷轰塌了一座破落的钟馗庙而已,就把你吓丢了魂儿!你瞒着咱家,亦不是什么孝心,是怕咱家怪你放跑了人吧!咱家问你,事后,那个跑进破庙的人抓着了么?杀了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霍槐目光游移:「庙……庙都塌了,那人……一定砸死在里面了……」 窦文气得颤抖:「你没有再搜索验证,所以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是不是?!」他一掌击在桌面。 霍槐磕得额头出血,带着哭腔道:「老祖宗,当时天快亮了,我们根本来不及挖掘……」 窦文闭了闭眼,压抑住怒气,说:「我看过验尸记录上,人数并没有缺少,这是怎么回事?」 霍槐牙齿咯咯作响:「老祖宗看的验尸记录,是儿子仿着鹤仵作的字迹重写的那份啊!为了编得周全,儿子……儿子把缺的这个人……凑……凑进去了……」 窦文的声音倒平静了:「那么,你看到跑进破庙的是什么人了么?」 霍槐摇了摇头:「夜色昏暗,情形又混乱,儿子也是看到血迹,才发现有人藏进破庙,并没有看到是谁。」 窦文长嘆一声:「这个人没有死,他,就是钟馗了。咱家总算知道,此人为什么总以钟馗名义作怪了。十年前的破庙里的钟馗像吓破你的狗胆,救了他一命,说不清是天气突变,还是神明显灵。此人便与钟馗合二为一,回来寻仇了。」 窦文的目光下移,落在霍槐脸上,语气称得上慈祥:「儿啊,你给咱家留了个好后患啊。」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霍槐最了解窦文。窦文的态度越温和,手段就越残忍。 霍槐跪在原地,如木雕泥塑,久久动弹不得。他勐地转身,膝行着追赶,嘶声道:「老祖宗,您原谅儿子一次,儿子一定把钟馗揪出来!一定……」 窦文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 霍槐匍匐在地上,不能自控地颤抖着,衣服被冷汗湿透,难以遏制地记起不久前三日三夜的百转锥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才只是个小小惩戒。这一次,窦文没说给他什么惩罚,这令他更加恐惧。 他突然意识到,不论是十年前伫立在暗夜里的凶神,还是现如今大开杀戒的「钟馗」,都没有窦文可怕。 「钟馗……」他的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 唯有抓住钟馗,才是他的救命稻草。 「钟馗,你到底是谁?!」霍槐齿间咬出了血。 * 第173章 药香 流动的时光里,焦灼和危险的意味微不可察,方小杞每天都在等待着什么,却一直没有出现新的钟馗案。钟馗仿佛销声匿迹,又仿佛躲在黑暗处伺机而动。 方小杞每天去大理寺当值。然后与季杨、听山、鹤三娘晾在公事房里,整天无所事事,清闲得掉渣。 易寺卿不让他们参与案子,当他们实在憋得难受开始没事找事,就让他们扫院子,洗台阶,或是赶到外面巡街去。 这是摆明了趁沈星河受挫,将他的手下晾起来。 快过年了,街上採办年货的人们熙熙攘攘。方小杞与季杨一道,一边百无聊赖地聊天,一边巡街。 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气忽然随风飘过鼻尖。 方小杞脚步一顿,勐地回身。身后是纷扰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分不清那缕气味是从谁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默不作声转身走入人群。季杨不明所以,隔着人问:「小杞,你去哪?」 方小杞没有理他,目光在视野之内的人们身上脸上迅速扫过。看不出哪个有异样。那缕香气越来越淡,分明正在远去。她心中急躁,朝前挤了几挤,勐然发声:「站住!」 周围人们吓了一跳,都转头看着她。这时她瞥见一片粉蓝衣角在街道拐弯处一闪,如蝶一般翻飞过墙,眨眼就不见了。 就这么短暂的一眼,方小杞心口似被勐击了一下。那穿粉蓝裙衫的人纵跃的身法,与她自己如出一辙! 世上会轻功的人不少,但各家有各家的独特步法,方家的独门轻功也不例外。 父亲方据生前,只教过她的哥哥方沉山轻功。方小杞的功夫,没有人亲自传授,是在父兄失踪之后,她照着阿娘拿出的秘籍,独自琢磨着练就的。秘籍中功法的心法复杂,有许多地方她始终没能悟透,因此只练了个三脚猫。 她断定父兄已不在人世,唯一的秘籍,被她藏在任何人也不会找到的地方,她也从未传授给谁。 那么这个使出方家轻功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方小杞撞开身前挡着的人,勐地沖了过去。以同样身法翻过墙去,另一边是个堆着杂物的死胡同,空无一人。 方小杞纵身上了屋顶,站到高处张望,目力所及之处,再看不到那片粉蓝色。 「让她熘了。」方小杞咬着牙,低声念道。 她忽然回身,望向来时的方向。刚才,身上散发着药香气的女子与她擦肩而过。那女子是从西市那边来的。季杨气喘吁吁跟了过来,仰脸看着屋顶上的方小杞,道:「小杞,你站那么高干嘛?」 方小杞没心思回应,纵身朝他跃来!季杨吓了一跳,却感觉方小杞的足尖在他肩头一点,借力上了一棵树,又跳跃几下,便不见人影了。 季杨委屈万分:「说什么患有不能与人接触的心病,全是骗人的!用脚底板踩我的时候,这不是踩得挺踏实的吗?!」 方小杞在西市的一座商铺屋顶落脚,俯视下去,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小杞微微眯起了眼,低声道:「白不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白不闻在街边撑了个摊子,正在给人义诊发药,排队的人一直排到街那头。 今日天气好,不是很冷。白不闻坐在简易木桌后给人诊脉,温和地询问病情,神情和煦,阳光洒在白袍上,把他映得像一片落在人间的白云。 他开好一个方子,让病人带上一包草药,也不收钱,说道:「下一位。」 病人千恩万谢地走了,有人坐到了桌前的凳子上,却没吭声。白不闻理着笔墨,问:「您觉得哪里不适?」 说话间一抬头,愣了一下:「方小杞?」 他神情微紧:「你觉得哪里不舒服,怎么病的?」 方小杞信口扯道:「哦,不是我生病,我替季杨来抓点药。」 白不闻神气一松:「原来是季班头,他有何不适?」 「他膀子被人踩了一脚,有些疼。」 「那给他拿一份化淤止痛的药吧。」白不闻伸手想去身边的药箱找药。 方小杞飞快地闪到药箱边,说:「病人这么多,您忙您的,我自己找。」 「哎,你……」 白不闻未及阻止,方小杞已经把手臂探进药箱中,嘴里咕哝着:「这箱子可够大的,白药师您每天背着走不累吗?」 方小杞半个身子都快探进药箱里了。 白不闻道:「你又不知道哪份药才是,让我来吧。」 方小杞脑袋钻在药箱中,大概是没听到。白不闻也不好拉扯她,只能由着她翻了一阵。过了好几一会儿,她才退出来,说:「没找着呢。」 「我只在包装纸上做了简单标记,你怎么能找着?」 白不闻语气中带着一点无奈,一边抬手,朝她脑袋伸来。方小杞本能地向后一躲,眼神瞬间充满戒备。 白不闻一愣,意识到自己唐突,赶忙解释:「你头髮上挂了一根药草。」 「哦。」方小杞自己把草药叶子摘下来,掂在手里嗅了嗅,仍然不是她想找的那种药香味。 白不闻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盒递给她:「这是化淤止痛的药,让季班头在痛处每日涂抹三次即可。」 方小杞接过,问:「多少钱?」 「今日义诊,不收钱。」 桌子另一边的病人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他回头去招唿,方小杞也没有走,抱着药箱说:「我左右无事,给您打下手抵药钱吧。您说要哪份药我帮您找!」 白不闻看她一眼,嘴角微弯,没有拒绝。 第174章 我见过你吗 方小杞以打下手为由,没一会儿就把药箱里的情况摸清,并没有发现散发那种可疑药香的药物。索性踏踏实实干活。 排队的人大都是衣着简朴的穷苦人,病情有轻有重,药领得有多有少,白不闻一律不收药钱。 方小杞忍不住问:「白药师,您这一天得发多少药出去啊,不会倾家荡产啊?」 白不闻刚接待完一位病人,含笑道:「我也是量力而行。我从豪门贵府那里收多少诊金,就购置多少药材,发完为止。借花献佛罢了。」 看着感激涕零的人们,方小杞真心实意地说:「这可不是借花献佛。从富人那里赚来的诊金,原就是您的钱。白药师是活菩萨啊。」 白不闻低头写着药方:「白某一介凡夫俗子,举手之劳,怎敢自称菩萨?」 「对没钱抓药的人,您就是菩萨。」她嘆口气,「如果当年我阿娘病的时候,有人肯送我一付药,他就是我的活菩萨。」 白不闻笔尖一顿,捏着笔桿的指尖发白,有剧痛在胸腔突然撕裂。 方小杞见他药方写了一半,忽然停在半路,问道:「白药师,您怎么了?提笔忘字吗?哪个字不会写您说,或许我会!」 为了让沈星河保护眼睛,她最近经常帮他念书,沈星河顺便教会她不少生僻字,她自觉肚里墨水勐增,非常自信。 白不闻胸口起伏一下,悄然接续上断掉的唿吸,神情维持得平静,说:「只是想起点事情,没什么。」 他把药方接着写了下去,嘴角飘出若有若无的一句:「对不起。」 方小杞茫然:「对不起什么?」 他搁笔,抬脸正视着她:「在你最难的时候,我没有出现,对不起。」 方小杞愣了一下,忽尔失笑,望向排队的人们,笑嘆道:「这关您什么事?是我命不好。我哪有这些人一样的好运气啊。」 白不闻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再说什么,转头去询问下一位患者。 方小杞在旁边默契地发着药,过了一阵,远远的,街边嬉闹的小儿唱起歌谣:「钱眼开,小鬼笑,人间有妖,钟馗驾到……」 三起钟馗案后,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钟馗是惩凶除恶的真神降临世间,有人快意,有人畏惧,更多人家供起钟馗像。官府禁止传唱这首歌谣,但小儿的嘴根本管不了,街头巷尾时常可以听到。 她忽然问:「白药师,您对钟馗的事怎么看?」 白不闻的手指刚从患者腕上移开,在写药方,不答反问:「你不是在抓他吗?你怎么看?」 方小杞望着纷乱的街道,沉默一阵,低声说:「我觉得快意。」 白不闻眼眸微深:「这可不是官差该说的话。」 方小杞说:「这是真心话。我时常希望人间真的有神存在,在人们求告无门时,指引着他们自己杀出一条復仇之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白不闻低着脸,笔没有停,也没有答话。 却听方小杞接着说:「可是我又时常困惑。」 白不闻问:「有何困惑?」 「那条路上铺着血,让人害怕。」 白不闻书写的笔尖微滞,没有抬头,低声说:「走投无路的人已经满身血污,还会在意脚下的血吗?」 方小杞想起了月桅。陈璧可能始终没意识到,在她復仇的局中,月桅是个无辜的牺牲品。如果陈璧知道,会在意吗?若陈璧有机会选择,在为兄復仇和救月栀两者之间,会如何选? 方小杞不是陈璧,无法替她给出答案。但是,方小杞知道月栀的答案,不用问也知道。 没有人愿意无辜地死去。 白不闻把药方写完最后一行,递给患者。方小杞熟练地送上相应药包,顺便赠一句祝福:「早日康復!」 白不闻转眼看着方小杞,眼里含着笑,说:「别人在意不在意我不知道,我看,你是在意的。所以,你最好远离这些事。」 方小杞没接话茬,话锋一转:「我听人说,白药师去江府给江漳看过病,您可见到过月栀?」 白不闻执着笔回想了一下:「这名字听着耳熟,是江漳那个遇害的妾室吗?」 方小杞看着他,清晰地说:「是她。她遇害时,怀有身孕。而江漳患有不育症,怀疑月栀对他不忠,就着陈节的事,杀了月栀。」 白不闻面露讶色:「此案我听人们说过几种版本,原来这才是真相么?」 方小杞不动声色:「白药师,你给江漳看过病,他的不育症,是好了,还是没好?」 白不闻思忖一下:「我给他开过药,他服药之后应有好转。但是,他还没请我给他复诊,江家就出事了。他的妾室既然有孕,那自然是好了。」 方小杞嘴角微扯,审视着他:「那他为什么还杀了月栀呢?」 白不闻嘆口气:「可能是,信不过白某的医术吧。」 答得滴水不漏。方小杞把沈星河传授的五听之术用了一轮,仍没看出此人破绽。 无形的交锋,与配合默契的开方发药,同步进行。 白不闻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贊道:「小杞,我看你很有从医的天赋,要不,跟我当学徒吧。大理寺净处理些大案兇案,不适合女孩子。」 「心领了。这份差事,我一定得干下去。」方小杞拍掉手指上的药渣,「我想找到钟馗。」 白不闻端详着一位患者红肿的手肘,说:「化淤药。跟季班头的一样。」 方小杞心领神会,从药箱找出小瓶递给患者。 趁着片刻空闲,白不闻指了指熙攘的行人,说:「小杞,你若去那边随便拦住几个人,问问他们,希望不希望钟馗被官府抓住。我猜,不希望他被抓住的人,更多。」 方小杞沉默一下,只说:「我,想看看钟馗到底是谁。」 白不闻眼底不易察觉地微泛波澜,没有出声。 方小杞的目光落在他清濯的侧颜,那种熟悉感又来了。可是,在她记忆力超于常人的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搜索不到这张脸。 她忽道:「白药师,我以前见过你吗?」 第175章 小杀人狂 白不闻抬眸,眼里落进一片阳光,却照不透眼底的黑,他含笑道:「咱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啊。」 方小杞不动声色:「我是说以前。十年,或是十几年前。」 「或许吧。」白不闻脸上露出怅然,「我年少时脑袋受过一次伤,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方小杞挑眉做惊讶状:「怎么受的伤?」 他嘆口气:「往事不提了。」 方小杞便没有追问。但,白不闻不说,她也知道一些。 上次常镛曾托她让飞燕帮打听白不闻的底细。飞燕帮的活动范围限于大安城,白不闻是外来人,因医术高明,认识他的人很多,但知道他过去的人极少,打听起来很困难。 但是已经搜罗到一些讯息。据说白不闻年少时曾落入匪帮,出逃时受了重伤,被人送到医馆救过来。可是大概是伤了脑子,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白不闻身世不清的事,她也从沈星河那里得到过验证。每逢年头不太平,许多人流离他乡,偶尔会有年幼者记不清自己的家乡,倒也不足为奇。 沈星河通过官方渠道,查过白不闻的身世。白不闻原无户籍,可以说是个流民。他的户籍,是来大安城后,因医术结识有职权的人,给他现补的,直接落户大安城,编入医籍。 白不闻不想提旧事,方小杞没有追问,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人家舌头都风干了,你倒是给看看啊。」 桌子对面,患者已经张嘴张了半天。白不闻反应过来,赶忙接着看诊。 方小杞发着药,忽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眼神里夹杂的怨念的冰碴子扎得脸疼。 转眼一看,沈星河不知何时出现在诊桌不远处。她讶异道:「大人,你怎么来了?」 沈星河走近:「我外出办事,遇到季杨,听他说你在这边,顺道过来接你。」他扫一眼白不闻。刚才他分明看到,方小杞看着白不闻的脸,看了有好一会儿。有什么好看的?! 方小杞莫名心虚,不由自主解释起来:「我就是……闲着没事,帮白药师发发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白不闻道:「药箱已见底,我也该收摊了,小杞,今日多谢你。」 白不闻对她的称唿不知何时熟络得只剩两个字了,沈星河听着有些不痛快。一个两个的,都叫她叫得这么亲近!他也想叫得亲近,但又不甘与他人一样。 但见沈大人抬手,竹笛的金穗垂在方小杞面前:「小官差大人,可以走了么?」 他私下里时不时这样叫她,拖一点尾音,有意无意的带点撩动意味,方小杞听一次,心里扑腾一次。 这却是第一次当着人被他这样叫。 她心慌意乱:「走走走!」一把抓住笛穗,率先小跑起来,拖着沈大人落荒而逃。 临走前,沈星河不忘丢给白不闻一记胜利者的藐视眼神:「白药师,再会。」 白不闻目送二人离开,慢条斯礼把物什收拾进药箱,一边嘆气:「幼稚无药可医。」 他背药箱往家走。路过一条安静的巷子时,一身粉蓝衣裙的少女倚着墙,舔着一个糖人,笑嘻嘻看着他。阿蝠今天穿得漂亮,还化了点妆,明艷又天真烂漫。 她朝白不闻蹦跳过来,头上簪花摇动:「主人,小杞今天跟踪我了,但我跑得快,她肯定没看清我的样子!」 白不闻眸光沉沉:「她或许没看清你,但是,显然留意到你某样特徵,而且,由此怀疑到我身上了。」 阿蝠诧异地睁大眼睛:「我有一百套衣服,会梳一百种髮式,今日穿男装,明日穿女装,每天都做点易容,能有什么特徵让她抓?」 白不闻回想着方小杞今日的一举一动,说:「气味。」 他伸出手:「你的药呢?」 阿蝠今日混在队伍中,刚领的药,摸出小瓶递到白不闻手中。白不闻嗅了嗅小瓶,心下瞭然:「你的这种药,香气其实很特别。我每日被浓重药气包围,熟视无睹,忽略了此事。你接近过她,她必是记住了你身上散发的药气,今日才找理由翻我的药箱,想找到同样味道的药。」 他舒一口气:「幸好你已把药领走,她没找到证据。」 阿蝠不在意地舔了一口糖人:「那不就没事了嘛!」 「她暂时不会下定论,但是,疑心已起,以后必会盯着我。」他嘆口气,「一开始,我万万想不到,小杞会卷进来,而且,还是我们的对手。」他的嘴角微弯,说不清是夸赞还是无奈,「一个聪明的对手。」 阿蝠忽地咧开嘴:「主人不想她卷进来,简单啊!我只要弄断她一条腿……」 白不闻脸色一沉,斥道:「大胆!」 阿蝠闭上嘴,嘴角下抿,快要哭了。 白不闻缓了脸色:「阿蝠,你不能感受他人痛苦,这是病症,不是你的错。幸好,你肯听我的话。」 阿蝠抬起发红的眼睛:「这世上,我只听主人一个人的话!」 「好。」白不闻温和地说,「那你记着,你就算伤害我,也永远、永远不能伤害方小杞。我会想办法让她离开大理寺,你不要插手。」 阿蝠用力点头。 白不闻蹙眉:「你身上的药味已被留意到,这是个问题。」 阿蝠想到什么,喜悦地道:「我以后不用吃药了吗?」 「当然得吃。你若停药,就会变成一个杀人狂魔!」 阿蝠赶紧摇头:「我不想乱杀人,我只杀主人让我杀的人。」 「乖。你先蛰伏不要出来。我会尽快调配出没有气味的新药,你换药之后才能出门。去吧,我会发信号给你。」 阿蝠却不肯走,还往他跟前凑了凑,仰着小脸期待地看着他。白不闻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髮,阿蝠这才心满意足飞身离开,粉蓝衣袍飞扬,像一只快乐的蝶。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白不闻回头望向来路。巷子那头通往大街,天色渐晚,熙攘渐落。夜幕缓缓降临的大安城一片祥和。 白不闻眉间锁起阴云,自语道:「圣宁寺那么大的事,竟被窦文这条狡猾的老狐狸捂住了,硬是没泄露出一点消息。」 他嘴角微抿,眼中压着阴霾:「看来梁木匠一条命,不够。不能让四面像的事不了了之,还得在圣宁寺搅起风云。圣宁寺如今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阿蝠在换药之前太易暴露,也不能让她去冒险。」 他沉吟一下:「不得不让他上阵了。」 第176章 团队解散 陈节案在如山铁证下,终于有了进展,赶在年关之前,在告示栏贴出了案情公示。 告示中,基本说明了案件真相,还了陈节一个清白,并严斥了以江漳为首的殴打朝廷命官致死案。沈书允等一众刑部高官,并没因此案受到多少撼动,只因御下不严,被罚了俸禄。有关凡心阁的内容也一笔带过。 告示语句简略,没有透露关于凡心阁是座杀人楼的事。事关重大,且有许多疑点谜团未有结论,不公示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似乎没有人打算继续追查凡心阁之前吞噬的那些人命。 方小杞心有不甘,找到易迁追问。易迁刚刚搞定陈节案,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头铁地与朝中势力对抗过,身心俱疲,整个人老了十岁,看上去十分憔悴。 他按着太阳穴贴的止痛膏,含煳地应付道:「本官在查,在查。本官已将陈节案翻案,与一干朝臣反目为敌,老命都快搭上了,你还要本官如何?凡心阁这事复杂的很,哪那么容易就查清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方小杞请命道:「既然复杂,必然需要人手搜集线索。我和季杨他们几个愿为易大人分忧,请您随意差遣!」 易迁不耐烦地摆手:「哎呀,本官多的是人手,不缺你们几个。那个,快过年了,库房还没打扫,你们几个负责清理出来啊。」 方小杞不信任地看着他:「易大人,您真的想查吗?」 易迁的耐心耗尽了,变了脸色:「大胆!本官的公务,轮得到你一个小差役指手划脚?」 这次常镛不在,他底气足了许多,一边说,一边拍了一把桌子,震得茶碗盖子哗啦作响。 他的怒斥声引得门外两人探头探脑,一个是季杨,一个是听山。 看到二人,易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拿手指点着他们:「看看你们几个,成什么样子!那个拿拂尘的,你是道士还是公差?方小杞,你身为公差,整天飞檐走壁上墙爬屋,成何体统?还有那个谁,跟只女鬼似的,她去哪了……」 易迁忽觉后脑有一股冷风轻轻一吹,幽幽声音近在耳边:「易大人找卑职有事吗?」 易迁「嗷」的一声一跃而起,直接跳到了书案另一侧,老胳膊老腿的,当真看不出这般灵活! 他颤抖着手,指着鹤三娘:「说的就是你!昨晚半夜三更的,你出现在我与夫人的床头,说要请示公务!我家夫人都让你吓病了!」 鹤三娘盖头轻晃:「真是对不住,卑职只是闲来无事,想进案牍库赏读过往验尸记录,找大人批个条子而已。」 易迁气得快要撅过去,火冒三丈:「闲来无事是吧?大理寺不养闲人,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他依次把几个人点过去:「季杨,从现在开始你不是班头了,跟着张班头当值吧!」 季杨大惊:「易大人,您怎么能这样?!」 易迁不理他,指向听山:「你,不是沈云洲从监牢里借调出来的吗?给我回监牢里去!」 听山快要哭了:「我不要坐牢啊!」 易迁指向鹤三娘:「你整天顶着个红盖头飘进飘出,我这里是大理寺呢,还是阴曹地府啊?回你的乱葬岗去吧!」 方小杞见势不妙,急忙上前:「易大人……」 「方小杞,你急什么?落不下你!本官以为,飞燕的行当颇有前途,你回去继续当你的金牌飞燕吧!」 四人面面相觑。方小杞还想说什么,易迁一声令下,涌进一帮差役,把季杨按住,将听山押进监牢,方小杞和鹤三娘则直接被驱赶到大理寺门外。 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方小杞兀自呆愣,难以置信。就这一会儿工夫,沈星河辛苦组建起的队伍,就这么被全部解散了?! 良久,鹤三娘幽幽探一声,微一福身:「人间烦扰,还是乱葬岗的阴宅清静,三娘回家去了,保重。」 她的身影飘忽远去,只余方小杞一人站在穿过街道的冷风里,冷得脸色发白。 第177章 摸到发揪 方小杞一路奔回碧落园,闯进沈星河的书房,告诉他这个坏消息。 沈星河正在书房里写什么东西,闻言并不惊讶。 他搁笔道:「易迁此人,已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一个,只想着息事宁人苟且过活。不过,他肯为陈节翻案——虽然是被逼无奈,也算是冲冠一怒,这说明此人稜角虽去,却仍有一点风骨未朽。」 他指了一下方小杞腰间:「你的腰牌他都没收,可见是虚张声势。退一步讲,我虽被停职,正式文书始终未下,所以名义上我仍是大理寺少卿。易迁虽是我上官,想开除我的人,也得从我这边走个手续。不用担心,我会给他使绊子。快过年了,你们就当放个假吧。」 方小杞心头阴云一散。放假当然是极好的!只是……在监牢里度假的听山好像有点惨! 她往书桌前凑:「大人,您在写什么呢?」 这一次,沈星河正在写的东西能见得人,并没有急着藏。他微侧身让出一点位置,方便方小杞伸头来看,一边说:「三起钟馗案的前两起,除了案件本身,并未透过多信息。但是第三案中的凡心阁,是个存在长达二十年的杀人楼,与它牵扯的活人,消失在楼中的死人,依次摸查,能织出一张网,顺着这张网,应该能查到凡心阁的主人,然后,就看这个人是否也与玉石劫案有关!」 他顿了一下:「只是,目前只是刚刚开始,尚未理出头绪。」 方小杞看到纸上罗列的人名和线索,心惊肉跳。她迟疑地问:「你看似赋闲在家,其实一直没停下查案吗?你足不出户,这些线索是怎么拿到的?」 「这些年师父培养了一些心腹,以往都是由师父亲自调遣,如今我都借用了来,他们做事的效率不错,只是此事千头万绪,调查起来十分不易,到目前为止,信息繁多却细碎,尚无实质进展。」他微微蹙眉。 方小杞心中澎湃:「飞燕帮最能打听事儿,要不要他们帮忙?」 沈星河摇头:「此事涉及朝中势力,极为敏感,若打草惊蛇,一不小心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师父的心腹都训练有素,暂用不到飞燕帮那帮小子。凡心阁之主,我迟早会抓住他的!」沈星河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方小杞听到此处,意识到自己头脑过热了,不安地问:「对对,的确危险。你都被免职了,查这些也是犯忌讳的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犯忌讳算什么?我说过会把玉石劫案查到底。」他顿了一下,说,「这辈子若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为方据和方沉山洗冤。」 方小杞怔住,忽地抬头看他。 她为了看书案上的字纸,原已凑到他跟前,抬头时,与他的脸挨得极近,他能看到她眼眶一点点变红,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她大概想说什么,但那浅红的唇色,莫名让他想起被雨打过的海棠花瓣。 他忽然想起自己偷偷罗列的那个心病治疗方案的单子。能不能……加一条……嘴唇…… 方小杞猜不到沈大人的弯弯心思,也没留意到沈大人突然爆红的脸和胸腔传来的擂鼓声,只飞快低下头,声音带点鼻音:「谢谢你,大人。」 沈星河深唿吸一下,把乱七八糟的心思狠狠扔出去,退得离她远一点,才说:「论起恩情,我无论如何也还不上你和玉屏姨母的恩情。除了师父,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要再对我说谢字了,好么?」 方小杞没有抬头,只把脑袋用力点了点:「好。」 沈星河看着眼皮底下的两个发揪,终于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其中一个。圆圆弹弹的,奔波一天有点毛乱,抓在手里像只不很乖的猫崽。 方小杞感觉到了,警觉地抬头看着他。沈星河也浑身戒备,随时准备迎接还击,但是,手坚定地没有松开她的发揪! 方小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大人,你干什么?!」 「我……我就是想试试……摸你头髮,你会不会……打人……」 只要不接触皮肤,方小杞就不易犯病,更何况沈星河是她信任的人,只被抓发揪,倒是没有激起她打人的冲动。 但是,她还是觉得沈大人的行为很奇怪! 在她质问的眼神中,沈星河讷讷收回了手,说:「嗯……验证完了……摸头髮不会犯病……天色已晚,早点歇息去吧……」 他发出了逐客令。 方小杞满腹狐疑地离开。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沈星河飞快地翻出藏在书底下的一页纸,展开,是那个治疗方案单子。 第一行的「袖」字,已经打好了对勾。 第二行也只列了一个字:「发」。 他拿起笔,在这个字对面打了个对勾,盯着看了半天。直看得面若桃花,喜不自禁。 忽然鬼使神差,在单子末尾添了一个「唇」字。 他盯着这个字愣了一阵,勐然惊醒似地,用笔尖朝这个字一阵涂抹,慌慌张张把纸藏起来。 明明是在他自己的书房,硬是搞出做贼的感觉。 * 第178章 年夜饭 除夕这天,一大早,长公主府就派人来,请沈星河参加除夕夜的家宴。 沈星河眉间全是不痛快。长公主府不再是他的家,中毒之事之后,他再也没回去过。 可是每到除夕之类的大节,长公主府还是会派人来请,他年年拒绝,那边年年来请。仿佛是在提醒他,就算他不回去,也斩不断与过往的牵连。 他当然知道这邀请是虚情假意,他若真的出现在那一家三口的家宴上,谁都不会痛快。 沈星河照例回绝,把人打发走,心里压着每年都会压上来的阴翳。他在屋子里闷坐了一阵,烦躁不堪,忽然起身走出去,乱转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在找人。 他在找方小杞。他忽然迫切地想见到她,迫切地想变着法子扯下袖子,摸下发揪,什么的。 常镛正在后厨院子里,指挥着厨子们准备年夜饭,手中巨大菜刀所指之处,厨子们唯命是从。 常镛找到了当年在战场上挥旗持戈的快乐! 沈星河走过去,小心地躲避着菜刀:「师父,您知道方小杞去哪了吗?」 常镛把菜刀扛在肩上:「她回去了。」 沈星河大惊:「她回哪了?」 「回飞燕帮驻地了。小杞说,曾帮主回老家过年了,飞燕帮有好几个小子无家可归,小杞跟他们几个年年都一块儿过年的,今年她若不回去,那几个小子要不开心的。她说要先去给鹤三娘烧点纸钱,再去给听山送个牢饭,然后回去……」 话未说完,一只鸡扑腾着飞过。常镛大喝一声:「呔!哪里逃!」 举着菜刀追了上去。 鸡在常将军和厨子们围追堵截下终于落网。常镛拎着菜刀回头,接着说:「我跟小杞说,她要是回去,沈星河要不开心的……哎?河儿呢?」 厨子按着鸡:「二公子已经走啦!」 沈星河也没走远,就走到前院,却没出大门,愣愣地站着。方小杞不过是在他这里暂住,她有自己的去处,有视同家人的朋友,都过年了,他还能强求她留下陪自己吗? 他心中空落落的,转身往回走。身后大门口忽然涌来一片叽叽喳喳的人声。 沈星河忽地回身,看到周痕等七八个小子跟着方小杞走进大门,个个兴奋无比。 一群小傢伙看到沈星河,顿时噤声,齐齐躲到了方小杞身后。 两边形成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般的局面。 方小杞站在最前,穿一件娇红的袄子,是刚换上的簇新的过年衣裳,红艷艷的,衬得面若朝霞,眸含星辰。 真好看啊。 沈星河看得发怔,忘记出声。 方小杞尴尬地解释道:「大人,是……是常将军让我带他们来一起吃年夜饭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哦。请进吧。」沈星河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转身先走了。 方小杞背后探出几个毛脑袋,周痕怕怕地问:「小杞姐,沈大人是不是不高兴我们来啊?」 「他高兴。」方小杞肯定地说。 周痕抓着脑袋:「我可看不出他有高兴的模样。」 方小杞扬眉:「那是因为你们不通五听之术。你们看不出来,姐姐我看得明明白白!」 沈星河径直去了后厨,从常镛手中接过木盆,熟练地给里面烫过的鸡拔毛。他们师徒二人搬来碧落园的头两年,任何人都信不过,一个僕从也没带,一切日常起居,都是亲力亲为,现在府中这些人,都是日后慢慢筛选来,信得过的。 所以沈星河比起其他富贵公子,多一项会做家务活的技能。常镛把木盆交给他,站在一边擦着手,俯视下去,看到徒弟嘴角不自觉噙着的笑意。 常镛说:「方小杞在这儿过年,这下你开心了吧?」 沈星河大惊,飞快地扫一眼四周僕妇,脸涨得通红:「师父您小声点。」 「哈!又害羞了!」常镛拎起菜刀,声如洪钟:「今晚可得多备几道荤菜!一群半大小子,那就是一群饿狼啊!」 除夕之夜,厅中炉火烧得旺。 几名小飞燕畏惧常将军和沈星河,个个低眉顺眼不敢咋唿,吃起东西来却毫不含煳,果真如一群埋头干饭的小狼。 窗上沙沙地细响,是外面飘起雪粒。方小杞听到了,握着筷子望向窗口,有些走神。坐在旁边的沈星河瞅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哦,我今日出去时,想顺道给有青哥送点年货,却没打听着他的住处。」 沈星河记起了这人。 「江府的管家方有青,」他稍压低了声音,「你的那个假兄长?」 方小杞想起自己骗过他的事,脸上微赧,说:「你还病着时,有青哥来找过我一次,说安顿好再跟我联繫,后来再没见着他,也不知他安顿好了没有。我让周痕他们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他住哪里。」 她心中隐隐地不安:「在大安城,少有飞燕帮打听不着的人。也不知有青哥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事。」 沈星河知道她难得遇到同乡,心中必然珍重,安慰道:「你放心。明日我便着人去查,只要他租住房屋,或是在谁家找到活计,在街坊里长处都会有登记,很快就能找着他。」 方小杞点点头,心安了一些。眼角瞥见周痕再次把手伸向烤鸡腿。这小子今晚少说啃了六条鸡腿了,怕是得撑出毛病!方小杞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他一脚。 周痕丝毫不为所动,飞快地扯了鸡腿去。 方小杞兇巴巴瞪着他,忽然瞥见身边的沈星河瞅着她,脸上有些委屈。 她不明所以:「怎么了大人?」 「你踹我干什么?」 方小杞:「……对不起啊。你没事吧?」 「应该青了。」 又讹上来了。方小杞无奈道:「您自己揉揉。」 常镛拿出一堆鼓鼓的小荷包,依次掷给小飞燕们:「吶,压岁钱!」 方小杞和沈星河也被丢了两个。方小杞双手捧着欣喜道:「多谢师父!」 沈星河把荷包接在手中:「师父,我都多大了……」一边抱怨着,还是把荷包揣进怀中。 小飞燕们得了压岁钱,个个欢天喜地,也不拘束了,厅中一下子闹腾起来。 常镛坐在主位,饮了一杯酒,痛快地道:「咱家可是第一次过年时这么热闹!可见孩子还是多一点好!你们俩说,是不是啊?」 方小杞没有多想,顺着话答道:「师父说得对。」 沈星河却突然打翻了酒杯,脑子直发懵——师父什么意思?孩子?!还多一点?还没有提亲呢,现在说孩子的事是不是有点早? 第179章 别赶我走 方小杞看着沈星河红得过分的脸颊:「大人,你酒量是不是不行?」 「行……还行的。」沈星河慌忙扶正酒杯,脑子里塞满乱七八糟的心思。 方小杞不准几名小飞燕喝酒,但他们不听话,偷偷喝了几口,胆子越发地大。 周痕隔着桌子伸着脑袋:「小杞姐,圣宁寺的大和尚涅磐成佛的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方小杞答道。 这几天街头巷尾头号新鲜事,是圣宁寺的了澄大师涅磐成佛。新鲜话题迅速压过旧日逸事,提起钟馗的人,越来越少了。 周痕手里捧着一只猪肘子,说:「我听人说,了澄大师为一座四面观音像开光的时候,突然佛光沖天,大师头顶圆光,与观音一道,脚踏祥云,并肩飞升九霄!」 方小杞来了兴趣,说:「我也听说了,外面好多人都在传,这事是真的吗?」 周痕咬一口肘子,语气十分肯定:「是真的,在场一百多名和尚都看到了!」 方小杞不由惊嘆:「这事可比钟馗还要神乎。要是能亲眼目睹,定能走一辈子好运!」 沈星河却眉头微蹙:「这件事,已奏到圣上跟前了,圣上因此龙颜大悦。圣僧飞升遇上新年将至,可谓双喜临门,臣子百官纷纷赞扬圣上圣德昭彰,才会有圣僧成佛这等祥瑞之兆,大昭王朝註定国富民丰,盛世昌平。圣上感念神迹,已经下旨,会在了澄飞升之处,为他修筑佛塔,令万世景仰。明日年初一的百官宴,都要比往年办得隆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方小杞听得两眼放光:「这么说,圣僧飞升成佛确有其事?」 沈星河微抿了嘴,微微摇头:「自古以来,就有阿谀奉承之辈炮制祥瑞事件奏报,藉机升官加爵。当皇帝的,都喜欢听吉利话,不信也信。这事,必是人为策划。不过……」 沈星河眉间锁起疑云:「奏报此事的人,是当朝第一权宦窦文。据说了澄飞升之时,他也在场。窦文掌管内侍省,兼任羽林大将军,已权倾朝野,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他如今的地位,若以这种手段讨好圣上,总觉得有些用力过勐。」 他沉吟一下,忽尔道:「我近日收集三起钟馗案的相关线索,马自鸣、左东溪、江家父子的仕途升迁过程中,都隐隐牵扯着内侍省的助力。尤其是江漳更加明显,他就是内侍省安插在刑部的走狗!他们都是同一张关系网上的人,这张网的中心人物,就是窦文。还有,凡心阁的暗道出口在何处,你还记得吗?」 方小杞点头:「是一座与凡心阁相邻的茶楼。」 沈星河道:「我得到消息,窦文,是这座茶楼的常客。」 方小杞瞳中一缩:「解红衣说过,她的主人常去地宫的听屋,欣赏地宫中仇家的惨唿声,以此为乐。」她想起有人能如此狠毒,还觉得毛骨悚然,「难道,窦文是凡心阁的幕后主人?」 沈星河握着酒杯沉吟一下:「只是捕风捉影的消息,尚无力证。明日百官宴,礼部的宴请名单上有我。听说圣上会邀请圣宁寺的新任住侍到场,给他讲讲圣僧飞升当日之事。明日窦文也不会缺席。往年百官宴我都找理由推掉,今年我会赴宴,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猫腻。」 方小杞想了想,对桌子对面的周痕说:「周痕,明日一早,我带你去圣宁寺玩。」 周痕嘴巴没空,只点头。 沈星河不大乐意:「非要明日去吗?改天我与你一起去不行么?」 「大年初一正该去寺庙上个头香,大人您若想去,回头咱们再去嘛。」 圣宁寺香火一向不错,每年初一,从平民百姓到达官贵府,有不少人去上香。若抢得头香,那是要走一年好运的。 沈星河不能与她同行,心中颇失落。但百官宴设在中午,时间恰好冲突。他心中莫名不安,说:「圣宁寺在城郊,路也不近,我让人备车,再给你带上两个人,以防万一。」 方小杞独行惯了,受不了让别人伺候和保护的待遇,赶忙摇手:「不要,我就是去打探个消息,又不是富家大小姐出行,人越少越不引人注目。佛门圣地,能有什么危险?曾帮主前几天跟我说,让我教周痕轻功,好把他培养成下一个金牌飞燕,我正好练练他!」 方小杞不情愿的事,沈星河一向不愿勉强她。他犹豫一下,说:「那你们早去早回。」 不久之后,他为这个决定悔青了肠子。此刻他万万想不到,佛门圣地已不同往夕,方小杞这一程危机四伏。 子时将近,常镛起身一挥手,带着那帮小子冲去了院里,不一会儿,响起一连串的鞭炮声,夹杂着男孩们的大唿小叫:「过年了!过年了!」 沈星河有些醉意,坐得没有平时那般端正,一手撑着颊,眼里含着微熏的水光,忽尔问:「过完了年,你就会走吗?」 方小杞心头一紧,瞥了他一眼,吞吞吐吐道:「我……不走不行吗?」 沈星河手没撑住头,脑门差点磕桌子上,赶忙坐直了:「我,我不是赶你走的意思……」 方小杞如临大敌,急急忙忙说:「大人,不是我贪恋这边住得舒适。我觉得,我还是留下盯着点比较好。」 沈星河被她搅乱思路,一时不知该答什么。 第180章 小动作 方小杞见沈星河的态度吞吞吐吐,赶忙进一步解释。 「大人你想啊,江府失火的事实在蹊跷。京兆府调查过了,结论是有人趁夜潜入放火,可是,纵火犯迟迟没有下落。京兆府调查得不急不忙,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查出是谁干的。至于是什么人在最后关头砸破祠堂侧窗,帮咱们逃生,京兆府给出的解释是,可能纵火犯只想放火,不想害命,察觉有人被困祠堂,便帮我们打通一条生路。」 沈星河:「那个……」 方小杞语速飞快:「你先听我说。京兆府的解释,我觉得说不通。江漳生前作孽累累,江府败落后被人纵火,倒也有可能。只是,回想当时情形,我们进江家祠堂前,室外如果有火油,必会湿滑,也会有气味,我们不可能察觉不了。必是我们进去后,纵火者先泼油,再放火,分明想置我们于死地。纵火者和砸窗救我们的人,绝非同一拨人。」 沈星河:「不是……」 方小杞急道:「怎么不是?大人请让我说完!纵火者不会为了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搞这么大场面,那场火是冲着大人你来的!你追案子追得紧,怕是有人坐不住了,起了杀心。我多少会点功夫,住在这里还能看家护院,我就不跟你要护院费了。贵府也不多我一双筷子,你说是不是?你别急着赶我走。」 沈星河吃力地道:「我,我是说……」 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谁想让小杞走?!」 是常镛进来了。一双虎目瞪向他徒弟:「河儿,是你吗?!」 沈星河完全乱了:「不,不是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常镛不给他说话机会,转向方小杞:「小杞,你放心,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看看谁敢赶你走!」 方小杞赶忙道:「谢谢师父!」有了撑腰的人,她嚣张地瞅了一眼沈星河。 沈星河无语地瞅着她。忽然目光下移,落在案边坐席上。方小杞一角红艷的袖角垂在那里。他已惦记了一整天的袖子。他搁在蓆子上的手指蠕动,目标明确地慢慢爬行过去。 方小杞注意到了,低着头,有些迷惑地盯着他的小动作。 他因她的误会,有些恼火,所以格外勇敢,被她发现了也没有退缩,手指坚定地前进,终于掂住一角袖在指间玩弄,酒意笼面,脸颊飘着霞红。 方小杞的脸也红了,悄悄往回夺,硬是没夺回来。 这小动作藏在桌案下,其他人没有发觉。 * 第二天一大早,方小杞便带着周痕出城,往城郊圣宁寺而去,一路上顺便教周痕轻功。 她不是个有耐心的师父,拿着一根小枝条在周痕后边紧紧尾随,稍有步法不对,就要朝他腿肚子上噼啪抽一小下,严厉道:「再快一些,不要耽误我抢头香!」 周痕都快哭了,万分后悔答应学轻功,想反悔,又不敢说。 在小枝条的抽打下,他呜呜叫着,步法倒是进步飞快,超过了路上所有前去上香的车马,奔到圣宁寺附近路口,丝毫没有减速,直直冲了过去! 前方突然闪出一道人影,喝道:「站住!」 周痕正奔得急,一时剎不住。那人影手中寒光一闪,竟拔刀出来,周痕直直朝刀锋撞去!跟在后边的方小杞大惊,想拉住周痕又来不及,情急之下,手中枝条狠狠朝周痕膝弯抽去! 周痕一声痛叫,腿一软跪跌在了雪中,钢刀贴着周痕的头皮削过,紧随其后的方小杞顺势双膝一跪,紧随在周痕身后跪倒在地,扬起的一缕发被斩断,飘散在风中。 方小杞一瞬间以为自己脑袋掉了。 执刀的人竟身披羽林军的衣装,杀气腾腾暴喝道:「什么人敢冲撞关卡!」 方小杞惊吓得冷汗湿透,赶忙在雪里膝行几步,挡在周痕身前:「军爷,我和小弟急着抢头香,跑得急了,冒犯了军爷,您请见谅!」 军士打量跪倒的二人。方小杞今日穿一身新衣,看上去倒真的像个小富人家的小姐。他收起刀,斥道:「你们两个冒冒失失的,是不是活腻了?圣宁寺近日不接待香客,你们走吧。」 方小杞睁大眼睛满脸诧异:「为什么啊?我听说圣宁寺有圣僧飞升,上香祈愿必定灵验,这才带着小弟来为父母祈福,怎么不让进了呢?」 她一边说话,眼风扫了一圈,瞥见路边站了数名军士,竟是戒备森严。 军士不耐烦道:「大师刚刚飞升,僧人们要做一些日子的法事,任何人不得入内,走走走!」军士挥手驱赶。 方小杞赶忙爬起来,答应着:「是是是。」 沖周痕摆了一下手:「小弟,咱们回去吧。」 周痕腿痛得厉害,早已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忍痛爬起来,一拐一瘸跟在方小杞身后。两人在军士虎视眈眈的注目下走远,直到拐过一道弯路,后面的人看不到了,方小杞才停下脚步问:「腿伤得怎样?」 周痕登时哭出声来,捲起裤腿儿,右腿弯被方小杞最后那一下抽得肿起一道。方小杞弯腰看了看:「应该没伤到筋骨。你别怪我,我是怕那刀砍到你,才出手这么重的。疼得厉害么?」 周痕抽噎着道:「疼得不厉害,我是害怕。要是小杞姐不打我,我脑袋就没了,呜……」 原来是吓的。 路上陆续来了很多香客,有的步行,有的乘车马,都被羽林军拦住了,人们大老远赶来,纷纷抱怨着不愿离去。香客中有平民有贵族,有的贵府夫人自觉朝中有人,派家丁上前试图打点。有的不甘心白跑一趟,竟就在近处找地方,朝着寺院的方向磕头烧香。 羽林军也不便强行驱散,四周一时变得乱哄烘的。 方小杞避在路边树后探头张望着,说:「圣宁寺四周戒备森严,居然动用了羽林军,里面必有猫腻,当进去探探。」 但羽林军可不是吃素的,她仗着一点三脚猫轻功想摸进去,怕是有命去,无命回。 第181章 中邪 路上人群忽然避让,一队内侍簇拥的车队沿路而来,是宫里的人。走在最前的马车窗帘飘动,方小杞瞥见一个熟悉的清秀侧颜,是见过两次的御前内宦迟小乙。 沈星河说过,今日宫里百官宴,德宗帝会叫圣宁寺的新任住侍过去,看来,迟小乙是来接人了。 车队走近了,车轮和内侍们的脚步扬起沙尘。周痕正坐在地上抱着腿哼哼,在车轮辘辘声中,他听到方小杞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等我。」 周痕抬起头:「你去哪?」 却已找不见方小杞的踪影,只看到一排车马驶向前去。 车队在关卡前停下。方小杞扒在一辆车的车底,隐隐听到车上的人跟羽林军领头的说话。 「刘参军辛苦,小可奉圣上旨意,接明蒲住持进宫面圣。」 是迟小乙的声音。参军验过凭证,挥手便放行了。马车驶入寺院东侧可出入车马的侧门。方小杞找准机会松开车底,避开随车内侍的视线,飞快地滚进路边一道枯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她在渠中匍匐一会儿,等车队远去,这才猫身而起,蹿入寺院深处。她听到此起彼伏的木鱼声和诵经声,是从最宏伟的大雄宝殿传来的。那大概就是守卫的羽林军说的,寺中师父们因圣僧飞升而做的法事。 圣宁寺占地广阔,殿堂雄伟,却看不见一名僧人。木鱼声迴荡着,像一场密集的雨落,本该让人清心净气的念诵声,不知为何透着压抑。 方小杞躲闪着钻到狭道间,轻盈地翻上屋顶四顾。没看到做法事的排场,倒在一片庙宇间。看到一处空荡荡的石栏围着的基台。她避在飞翘的檐角,困惑地看着那处。 石基台石面覆着一层模煳的炭黑,仿佛那里曾焚烧过,又被清理干净,只残留着铲不去的焦黑。 方小杞想起传言中了澄大师涅磐飞升的事。涅磐,就是浴火,那石基台难道就是了澄涅磐之处? 方小杞朝大雄宝殿那边望了一眼,正看到迟小乙从殿中出来,有僧人在他背后从里面关上殿门。 迟小乙沿阶走下去,对等候在阶下的内侍说:「正月初一的法事尤其隆重,明蒲住持说仪式不可中断,还得等一会。时间来得及,不着急,咱们等一会儿。」 一群人在殿外耐心等候。 方小杞怕惊动内侍们,潜伏在屋顶不敢擅动。 僧人们的诵经声隔着门绵绵不绝传来。 当快速念叨的人声与木鱼声混成一片,就会听不清词句,变成一片嗡鸣似的吟唱。方小杞起初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两声稍清晰的传进耳中。 方小杞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绷紧了精神。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又侧耳仔细听去。 「人间有妖,钟馗驾到……邪魔休逃,替天行道……」 她倏然睁大了眼睛。僧人们念的不是经文,是那首钟馗歌谣!就在这时,大雄宝殿的门窗缝里涌出滚滚浓烟! 殿外的迟小乙大惊:「怎么回事,里面失火了吗?」他招唿着内侍,「快,快救火!」 内侍们跑上前,用力推开殿门,却被诡异的一幕骇得不敢入内! 大殿中已经到处蔓延着火苗,烟雾瀰漫名,上百名僧人却整齐地坐在各自蒲团上,对身周烈焰浑然不觉,他们低眉合眼,专注敲打着木鱼,念诵不绝。 内侍们终于也听明白了滚滚如潮的「经文」。 「人间有妖,钟馗驾到……」 内侍们毛骨悚然!迟小乙见他们在门槛外踌躇不前,跟着跑上前:「你们还等什么……」 这时他也看到殿内情形,骇得面无人色:「中邪了,这是中邪了啊!」 第182章 指婚 沖天而起的浓烟引起外围羽林军的注意,刘参军带人沖了进来。 迟小乙赶忙招着手:「刘参军,僧人们好似中邪了,快先把人救出来!」 刘参军一声令下,身先士卒冒火沖了进去,军士们紧随其后,抓住僧人们往外拖。僧人们个个浑身僵硬,被拖行时仍保持着盘膝打坐的姿势,紧合着眼,嘴唇像抽风似的,依然不停念诵! 大殿中一片混乱,僧人们念出的钟馗歌谣却整齐划一,振聋发聩! 军士们一边往外拖僧人,一边胆寒得心中发虚,生怕邪气传到自己身上。 还是刘参军处变不惊,他进入大殿后没有急着动作,站在火焰越来越烈的殿中四顾,突然看向佛像一侧。 新任住持明蒲颈戴紫檀佛珠,身披大红袈裟站在那里,高举着一盏佛灯,正在引燃佛像肩头垂下的帷幕。 刘参军暴喝一声:「明蒲和尚!你在干什么!」 明蒲缓缓转过脸,眼神漆黑空洞,与之前温和胆怯的模样判若两人,仿佛有什么凶邪之物占据了他的躯壳。 在火苗爆烈声中,刘参军看到明蒲脸颊痉挛般抽动,咬牙切齿地用力念道:「邪魔休逃,替天行道!」 殿内殿外的僧人们立刻紧接着齐声跟诵同样的句子。 「原来是你在领头!」刘参军悍然拔刀上前! 明蒲手一扬,满壶灯油泼了刘参军一身,同时扬高了声音,诅咒似地喊道:「钱眼开,小鬼笑!」沙哑的嗓音已浑然不似他本来的声音。 刘参军浑身顿时卷遍火焰,他大叫着后退。上方传来梁木烧裂的断裂声,军士们拖着浑身是火的刘参军往外急撤。 还在殿里的人都往外跑,混乱之中,刘参军好似瞥见有个人影从大殿另一边的后门闪了进来。这种关头是谁不出反入? 火燎得刘参军身上脸上剧痛,一点疑惑瞬间被灼得灰飞烟灭。 殿顶轰然塌落。刘参军被手下拖出大殿,几个军士围着帮他扑身上的火。 原本被挡在寺院外的香客们也跑进来了,纷纷抬水救火,然而火势兇勐,为时已晚。 大殿倒塌的时候,火炭和砖木迸溅,迟小乙被内侍们护着躲避到远处。他奋力推开众人,跑到大殿前空地上横七竖八的僧人们中间。 领头念诵的明蒲的声音,已消失在火海中,一直僵硬着打坐姿态的僧人们纷纷软了下去,一个个倒在地上神智不清,嘴里不再念诵古怪的歌谣,变成乱七八糟的呢喃。 迟小乙惶然地寻找了一阵,惊声道:「明蒲住持呢?」 刘参军半身铠甲焦煳,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哑着嗓子说:「卑职没能把他弄出来,他当然是烧死在里边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迟小乙急得跺脚:「圣上让我来接人,人却死了,这可如何交差?」 刘参军试探着自己烧伤的脸,倒吸冷气:「还接什么接?卑职刚才看着明蒲好似疯了,他就是不死,您也不能把个中邪的疯子送到圣上跟前。你看看这些秃子……」 刘参军指了指一地瘫软的僧人,说:「鬼知道是不是明蒲施了什么邪术!」 迟小乙听到纷纷议论声。抬头一看,是进来救火的香客们,拥挤在周围指指点点。他站在一片狼籍中面色惨白,喃喃道:「这下子瞒也瞒不住了。大年初一出这种事,不吉,不吉啊。」 刘参军看着他,有些同情:「迟公公,您回宫奏报之前,最好把家里安顿一下。」 报此凶信的人,极有可能会被圣上迁怒,此去命悬一线。 迟小乙看向他,忽然笑了,认认真真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刘参军。小可没有家人,了无牵挂。」 刘参军坐在地上抬头看去,迟小乙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刘参军愣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迟小乙朝他微笑致谢的这一瞬间,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面纱掀开,露出不同的面容,像换了一个人。 没等他反应过来,迟小乙已直起身,又变回那个慌张的年轻宦官,张着手唿天抢地:「明蒲大师还在里边呢,快灭火!快灭火!人呢?人都哪去了?马车在哪呢?快,快,扶我回宫,回宫!」 * 圣宁寺火光沖天的时候,沈星河刚入座皇宫的百官宴不久。殿上歌舞昇平,德宗帝和皇后与群臣举觞祝酒,同贺新春。 沈星河身穿官袍坐在席间,没有参与到觥筹交错中。一则是因为他在凡心阁案中射杀四名纨绔,已与在场至少一半人不是结仇,就是对立。二是因他本就几乎不与人交际,无人可搭理。 大理寺卿易迁是他的上官,两人原该打声招唿,但易迁不久前刚把沈星河的一批手下踢走,今日见着沈星河不免心虚,躲得离他远远的。 沈星河在一片热闹中自圈一块冷地,似一个异端。 只有宋明汐这货,不管坐序排位,嘻嘻哈哈挨着他坐。 窦文由小内侍搀扶着,颤巍巍走到御座前跪拜。 「岁末新春,了澄大师飞升成佛。圣上圣德深厚,建下伟业丰功,才会有此祥瑞吉兆,预示着我大昭国运昌盛,社稷永固!」 众朝臣纷纷附和,德宗帝被奉承得红光满面,喜悦道:「窦爱卿与朕说过数遍圣僧成佛盛景,令朕无限神往。可惜朕不曾亲临,未能亲眼目睹神迹,深以为憾!今日,朕特意备下素席,已让人去请了澄圣僧的大弟子明蒲大师,让他给咱们说说圣僧的生平典故。」 席上气氛和谐,响着此起彼伏的溢美之词。沈星河心中却有来歷不明的小火在燎。他问坐在身边的宋明汐:「明蒲大师什么时候能到?」 宋明汐品着一只鲜果,说:「迟公公一早就去接人,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回了吧。」 他今日来的目的,原是想观察一下明蒲与窦文二人之间是否有异样。但不知为何,自从进宫就心神不宁,如坐针毡。他开始懊悔来参加百官宴,该找个理由推了,跟方小杞一道去圣宁寺的。 思绪及此,他忽然明白自己在焦虑什么。他不想再等什么明蒲,只想去找方小杞。 一经想通,沈星河立刻打定主意,准备推託身体不适,提前告退。他忽地站了起来,朝御座的方向拱起手,还没开口,就见德宗帝身边的皇后朝着他慈爱地微笑,道:「沈二公子心中可有人选?」 沈星河一愣。他刚刚在走神,没听到皇后之前说了什么。 衣角被扯了一下,宋明汐在旁边低声提醒:「要给你指婚呢!」 什么指婚?!这话题什么时候起的头? 第183章 抗旨 沈星河尚未反应过来,沈书允已经起身,高扬着受宠若惊的腔调说:「星河已到成家立业的年纪,尚未有定亲人选,还望圣上、皇后替他指一门好姻缘!」 沈星河牙咬得咯吱一声响,试图打断:「微臣……」 皇后目光已落在工部卢尚书身上,含笑道:「卢尚书家千金秀外慧中,心灵手巧,年纪倒也与沈二公子相当。」 宋明汐在旁边「扑哧」笑了一下,拿酒杯遮着嘴小声嘀咕:「卢大小姐的确是个心灵手巧的……好木匠。云洲,你好福气啊,以后府上打家具不用请木匠了!」 沈星河挪脚,踩住了宋明汐的脚背,用力一碾。宋明汐呜咽着趴在了桌上。 卢尚书已站了起来:「若沈二公子不嫌弃小女粗鄙,求之不得!」 沈书允满脸喜气,遥遥拱手,替沈星河应答:「卢尚书哪里的话!」 几人一唱一和,眼看一桩婚事就要谈成了。唯有沈星河脸色如风雨欲来。他知道此番指婚绝非圣上和皇后一时兴起,这几位必然早有计较,无非是借着联姻,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再结一根藤。 却无人跟他事先商量半句! 沈星河冷面覆霜,举步走到当中,对着上方一本正经行过礼,扬声道:「多谢皇后美意。微臣已有心仪女子,非她不娶。」 此话一出,大殿中寂静得如冻住一般,尴尬的气氛瀰漫。 沈书允率先出声,压着怒气低声喝斥:「河儿,你胡说什么!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你说娶就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父母」二字刺得沈星河腾地火起,面上却笑了:「父母之命?就连圣旨……」 宋明汐突然从座位上弹起,跳到他面前,大概是跳得急了,一脚狠狠踩在了他脚背上。沈星河脚骨差点断了,后半句话也硬生生被踩断,转头瞪着宋明汐。 宋明汐狰狞地瞪了回去,心里的话尽数表现在呲牙咧嘴间:你是不是想死?! 沈星河悻悻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宋明汐跳都跳过来了,不得不说点什么。他打着哈哈:「啊,那个,云洲啊,你心仪的女子是哪家姑娘啊,怎么连我都瞒着,不仗义啊!」 御座上的德宗帝正尴尬着,不由暗贊了一句自己的七儿子。沈星河抗旨也不是头一次,德宗帝完全猜得到,他那句话若说全了,必是「就连圣旨我也说抗就抗,父母之命算个……」之类的大逆不道的话。 平时就忍了他小子,今日若当着文武百官公然抗旨,大过年的,让他罚是不罚? 幸好有小七打圆场!平时总觉得这小子没大处,这种小关头上倒挺机灵!看来也没有完全养废啊! 德宗帝顺势下坡:「星河,你看上了谁家的女儿?跟朕说说,若是合适,朕便成全你们!」 众臣齐齐看着沈星河,人人都以为他会抓住机会,求德宗帝指婚。 却不料,这傢伙朝上行了个礼,说:「多谢圣上美意。微臣尚未对她表白心意,求圣上指婚为时过早。」 说着,又环视众人一圈,道:「这件事,需我亲自告诉她,不希望通过他人之口传到她耳中,请在座各位守口如瓶。」 众臣一片沉默。但是,如果腹诽有声音,定当震耳欲聋——他小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不迭,竟要求大家保密,实属蛮不讲理! 沈书允眼角直跳:「河儿,休要胡闹!你心仪人家,人家姑娘未必心仪你!」 沈星河扬起下巴,眼角眉梢皆是得意:「十多年前我送她的一件小物,她一直戴在身上,对我的心意可见一斑。诸位以为,是不是这么回事?」 如果尴尬有重量,殿上众人必被压断腰。半晌,有大臣试图缓和气氛,打着哈哈说:「原来是青梅竹马,好一段佳话啊!」 沈星河跟这人不熟,但立刻觉得他甚是顺眼,破天荒地对人家微笑拱手:「兄台缪贊。」 众人纷纷腹诽:人家没夸你好吗! 还得是宋明汐,站起来举杯,勇敢且生硬地打破僵局:「祝父皇母后龙体安康,万世昌盛!」 众人纷纷应和,如释重负,在一片祝酒声中把一出指婚闹剧匆忙掩盖过去。 唯有沈书允脸色十分难看。沈星河在凡心阁一案中树的敌,就是替他沈书允招的祸。因着此事,沈书允在朝中的关系网出现数处破裂,急需弥补,结一门好婚事,是个便捷上策。 这门婚事是沈书允替沈星河精心挑选,对方姑娘可是工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卢尚书也有意攀附长公主府这边的关系,一拍即合。 沈书允对于自己在二儿子心目中的份量很有数,识趣地不直接跟沈星河谈,想了个妙策:事先徵得到圣上首肯,请圣上和皇后指婚,不信他小子不从! 没想到他小子还真不从。真是不识好歹!筹谋良久的一桩美事,就这样被他搅黄了! 沈书允七窍生烟,额角青筋都凸了出来,对着沈星河怒目而视。 沈星河不屑给父亲一个眼神,只给圣上和皇后敬了杯酒,打算顺势申请早退,还没开口,莫名觉得背后一紧。 沈星河忽地转身,朝殿门外望去。 殿外冷风颳过,一名内宦正匆匆跑来,是迟小乙。他脸上沾着一点未擦净的黑灰,神情慌乱,跑到门口又避而不入,只跟守在门口中的小内宦耳语几句。小内宦从酒席后边穿过,走到窦文身后低语着什么。 窦文侧耳听完,倏然色变。 第184章 念经 窦文和与小内宦交头接耳,引起了德宗帝的注意。德宗帝有些不悦,蹙眉道:「窦爱卿,小乙回来了为何不进来?朕让他接的明蒲大师呢?」 窦爱卿脸色灰白,颤巍巍起身,走到德宗帝脚边跪下,低语了几句什么。德宗帝脸上瞬间阴云密布。德宗帝勐然起身,甩袖离席而去,留下百官面面相觑。 窦文在原地跪了一会儿,慢慢站起,面色阴郁如乌云罩顶。 圣宁寺的第一把火被他硬生生捂回去,不料,在大年初一又烧起第二把火,终归还是烧到了德宗帝眼皮底下!他回身,对众人说:「宴席到此为止,诸位散了吧。」 说罢随德宗帝走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帷幕后,众臣「哗」地议论起来,互相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沈星河则疾步穿过众人,一把揪住了迟小乙。 「迟公公,是圣宁寺出事了吗?」 迟小乙神色慌张,压低声音说:「是,寺中僧人好似都中了邪,大雄宝殿失火,明蒲住持烧死在里边了。沈大人,这事犯忌讳,您先别说出去。圣上传奴婢问话,奴婢得过去了。」 沈星河脸色铁青,没放开他,又问:「你看到方小杞没有?」 迟小乙一怔:「方小官差?她也去圣宁寺了吗?奴婢没见着她人啊!」 沈星河打马赶到圣宁寺,羽林军已经重新拉起防线,把围观的民众远远隔在外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沈星河推开上前阻拦的羽林军士,直闯进寺中。 刘参军轻伤不下阵,顶着灼伤的脸,站在大雄宝殿的还冒着黑烟的废墟前。他见状赶忙喝退还试图阻拦的军士,上前行礼。 沈星河扫视一眼那片狼藉焦墟,急促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名红衣女子?」 刘参军一呆:「寺外那些香客中有几个穿红衣的女子吧?卑职没顾上留意。」 方才,沈星河就是穿过围观人群进来的,没看到方小杞在其中。 他抬脚就朝倒塌的建筑走去。刘参军赶忙拦他:「沈大人,余火未熄,危险的很,您可别往里走,小心伤着!卑职已经冒着火进去看过一次,没找着人!」 沈星河脚步一滞:「没人?不是说明蒲住持在里头吗?」 刘参军压低声音说:「这事邪门的很。不瞒大人说,明蒲明明没逃出来,就算烧死,也不会烧得渣都不剩,竟是凭空消失了!您说,他是不是像了澄大师一样,涅磐飞升了?」 刘参军触着自己脸颊,倒吸冷气:「这事太邪门了!殿中起火时我冲进去,看到明蒲了,他正拿着灯放火呢,那眼神阴森森的渗人,这几日卑职带人守寺,与明蒲住持打过几次照面,是个面善的和尚。今日的模样,与之前判若两人,好像被什么怪东西附身了似的!我好心想救他,他拿油灯泼我!您看看我这脸烧的……他一边到处点火,还领着那些和尚念那首钟馗歌谣,您说吓人不吓人!」 「你说什么?钟馗歌谣?」沈星河心中剧震。 这时有军士跑过来禀道:「禀参军,僧人们中有清醒过来的,交待说是明蒲住持领头念的钟馗歌谣,他们不知怎的不由自主跟着念,想停也停不下来!」 刘参军拍了一把大腿:「可见就是明蒲捣的鬼!」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大殿倒塌的时候,我好像看到有一道红影从后门蹿进殿中……多半是我看错了。」 沈星河顿时遍体冰凉。方小杞察觉「钟馗」的踪迹,必不会放过,闯进大殿的红影定然是她! 沈星河推开刘参军踏进了焦墟。刘参军见拦不住,急忙朝着军士们令道:「弟兄们,都进去寻人!」 余烬明明灭灭,青烟阵阵呛人鼻息,沈星河顾不上其他,踏着火星翻动断裂的檩木,他急切地想找到方小杞,又无比害怕掀开某一块残片时看到她。鞋底很快被炭火烫穿,手掌被灼出燎泡。 远处的弥勒殿没被大火波及。明蒲直挺挺堵在门口,身上袈裟烧坏半边,脸上肌肉一阵阵抽搐,口中含煳滚动着古怪的歌谣。眼眸像没有光泽的黑窟,兇狠地盯着对面的人。 他光头的头顶,有个肿得发亮的包。 对面大肚能容笑呵呵的弥勒佛像跟前,站着方小杞。她手里举着一只铜槌,躲在佛像身边,紧张地说:「你不要过来啊,就算我打不过你,弥勒佛也不会饶了你的!」 大雄宝殿起火,军士们冲进去救人的时候,方小杞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便绕到没有人的大殿后门观望。 后门在殿中佛像背后,恰好是打开的,透过涌出的烟雾,她望见明蒲站在佛像一侧放火,神态很不正常,非常凶暴,还对试图拉他出去的刘参军发起攻击。 眼看着大殿要被烧塌,方小杞不想看着他被砸在里面,仗着自己身法快,从后门沖了进去,顺手抄起佛像一边僧人敲法磬的铜槌,朝着那光头敲了一下。 她原本只想轻轻敲一下,但铜槌有一尺长,很是沉重,一不小心没把握好分寸,敲得明蒲的光头「当」地一声大响。 明蒲勐地扭头看她,表情兇残。方小杞尴尬道:「对不起啊……」 她拧身就跑:「有本事来打我啊!」 明蒲顶着光头上的鼓包,暴躁地追了出来,他刚踏出后门,大雄宝殿就轰然坍塌,他丝毫不管身后升腾的火光和烟尘,兇勐地紧追不捨,直到把方小杞逼进弥勒殿。 好在,明蒲不知是对方小杞手中的铜槌心存余悸,还是虽然神智不清也不敢冒犯佛祖,没有立刻上前攻击。但又似乎不甘就此罢休,杵在门口不肯走。方小杞不想让羽林军发现自己,不便声张,两人便一直对峙着。 方小杞举铜槌举得手都酸了。她试探地问:「请问您是明蒲大师吗?」 和尚的袈裟虽然烧得破损,但仍能看出款式的隆重。方小杞猜到他就是迟小乙口中的明蒲住持。 明蒲咬牙切齿作出了回应:「邪魔休逃!」 第185章 抢和尚 方小杞赶忙安抚明蒲:「不逃,不逃。」她苦恼地嘀咕,「这神仙眼的药劲儿怎么还没过啊?」 她确信明蒲和其他僧人是中了神仙眼。当她冲进大雄宝殿的时候,里面已烈火熊熊,呛进口鼻的烟雾挟着一丝异香,是她在凡心阁的酒壶中嗅到过的味道。 神仙眼的味道。 方小杞记起江天寿放孔明灯的那夜,正是一边放灯,一边念叨着钟馗歌谣。明蒲此时的状态,比江天寿有过之无不及,定然也是神仙眼的作用。 神仙眼的药效发作很快,而且在下药之前,还要得到暗示,才会令人产生幻觉,进入意识混乱的状态。那么,是谁给僧人下的神仙眼?又是谁给出的关于钟馗的暗示?事发之前她就躲在大雄宝殿附近,没发现有可疑的人出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对面的明蒲神情恨怒,眼球一阵阵震颤着,仿佛陷在某种狂想之中,口中念叨的歌谣句子间,偶尔夹着零乱的词。 「观音……涅磐……烧……」 方小杞竖起了耳朵,试图辨别其中信息:「明蒲大师,你说什么涅磐?听说你们这里的了澄大师涅磐成佛了,你是在说这事吗?」 这句话仿佛点了炸药一般,明蒲勐地暴起,一把掀了佛像前的香案,香案上燃着香的香炉,朝方小杞扣了过去!方小杞大惊,赶忙往弥勒佛像背后躲。 「砰」的一声,火星和香灰飞溅,佛像用半边身子替方小杞挡了一下。 方小杞没被香炉砸到,却卡在了佛像后面。佛像紧挨着墙,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只两搾宽,方小杞着急地往后躲时,竟卡在了那里。 她被迷到了眼,在瀰漫的香灰中吃力回撤,想从狭缝中脱身,回头却看到明蒲就站在自己身后,手中拿着燃着三根香烛的铜烛台,像执着三叉戟的罗煞,勐地把火烛对着她的脸倒插下来! 明蒲颈上挂的紫檀佛珠突然被人从后面扯紧,勒得他倒仰过去,烛台脱手飞出,佛珠崩断,珠子四散迸飞,明蒲重重摔在地上。 飞在半空的烛台跌落,带着烛火砸向方小杞的脸! 一只手忽然探来,一把抄住了烛台,甩出的蜡油却朝她的眼睛倾下。一幅袖盖到了方小杞脸上,挡住蜡油,是熟悉的绯色官袍。 袖子掀开时,方小杞看到沈星河站在跟前,脸色紧张得失去血色:「伤到没有?」 「没有没有。」她扭动想挤出缝隙。沈星河下意识伸手来拉她,却又想到她不愿让人碰,手犹豫地悬在她面前。 方小杞挣扎的动作一滞,目光落在他的这只手上。沈星河以为她要犯病,赶忙把手往回缩,说:「我不碰你,你自己加把劲……」 她却突然伸手,捉住了他的手掌,看着烧灼得皮开肉绽的手指,惊道:「你的手怎么了?!」 沈星河垂眸:「我以为你被砸在大雄宝殿中了,在那里找了你一阵。」 方小杞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拿着他的手掌,不忍松开也不敢捏重,眼眶憋得通红。沈星河心中一动:她又主动握他的手了!机不可失! 他顺势握紧了方小杞的手。方小杞大惊:「你轻点啊,你不怕疼吗?」她嚷归嚷,却怕蹭到他伤处,不敢挣脱。 沈星河不觉得疼,手上用力,将方小杞拉出弥勒佛像和墙壁的缝隙。 军士们沖了进来,按住了正往起爬的明蒲。刘参军大喜:「明蒲住持没死啊!」 明蒲的手臂被军士反拧着,恶狠狠地念道:「钟馗驾到!」 刘参军倒吸冷气:「这邪气儿还没褪呢!」他手一挥,「把人带走!」 「站住。这和尚你们不能带走。」沈星河一边冷冷发话,一边伸着手,让方小杞给他包扎伤处。 刘参军拱手行礼,脸上带着军士惯有的强硬,说:「沈大人,卑职奉命守卫圣宁寺,现在寺中出了事,需得把人带去交差。」 沈星河冷笑一下:「堂堂羽林军,放着皇城不守,倒来守一座寺院,圣宁寺好大的面子!敢问参军是奉谁的命,与谁交差?」 刘参军脸色一僵,正欲答话,弥勒殿门口传来苍老又威严的声音:「是奉咱家的命,与咱家交差!」 沈星河把受伤的手藏在袖中,目光一移,看向迈进门槛的人。 刘参军单膝跪地:「参见大将军!」 窦文阴沉俯视着他:「圣宁寺了澄圣僧飞升成佛,寺中僧人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圣上特意嘱咐咱家,一定要守好圣宁寺清静,法事进行过程中不可受打扰。不过是守个寺,又不是守边关,如此简单的任务,刘参军,你倒是守得好!」 刘参军满面惭愧:「大将军,卑职等一直严守寺门,不曾放人出入,僧人们不知如何突然中邪了,请将军责罚!」 窦文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掌嘴!」 窦文身边亲卫应声上前,给了刘参军正反两个耳刮子。刘参军被打愣了。 窦文微微俯身,两眼漆黑:「参军刚刚说什么?中邪?这世上哪有什么中邪,只有捣鬼!」 刘参军赶忙低头道:「卑职失言!」 窦文哼了一声:「刘参军说不曾有人进来,那这是什么人?!」 窦文勐地抬指,直直指向沈星河的鼻子。 沈星河虽然官职比窦文低几级,但也容不得人如此无礼,顿时脸色铁青! 却见窦文的表情瞬息转变,变脸速度堪比变戏法的,满面阴云换成一脸诧异,「呦」了一声:「这不是沈二公子吗?您刚刚不还在朝堂上吗?怎么来得比咱家还快?」 仿佛到这时才看到对面的人是谁。 沈星河沉着脸不答,冷冷看着他。窦文才反应过来似的,把那无礼的手指一移,指向沈星河身边的方小杞,神情又一厉:「咱家指的是她!」 刘参军这才留意到方小杞,认出来了:「你不是今天早晨要进寺抢头香的丫头吗?我们明明把你拦回去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星河微扬起脸:「她是我的人。」 第186章 虎口夺食 窦文脸上忽然堆起慈祥:「哎呦,原来是二公子的身边人,失礼,失礼!小姑娘,偷熘进来的吧?你这孩子,为了上个头香,可真够拼的!前边失火,没伤着吧?」窦文朝方小杞走近,似一个关爱晩辈的长者,要拉着她安慰一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方小杞感觉此人变幻莫测,令人恐惧,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沈星河移步挡在了两人之间,戒备地看着他:「多谢窦将军关心,她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里不安全,二公子快带着人家回去压压惊!」 窦文转过脸,换成一脸冷厉:「把圣宁寺住持带走!」 两名军士拖拽着明蒲欲走,沈星河拦在了前边:「窦将军,这和尚与我们大理寺正在办的案子相关,该押回大理寺审问。」 窦文露出一脸惊奇:「敢问与大理寺哪个案子相关?」 沈星河瞥了一眼明蒲。明蒲已被捆起来,僵直着脖梗跪在地上,神情透着癫狂,嘴里翻来覆去念着:「钱眼开,小鬼笑,人间有妖,钟馗驾到……」 沈星河缓缓道:「连环钟馗案。此是新一起钟馗案!」 窦文不以为然地笑了:「二公子想得太多了,明蒲念念叨叨不过是疯言疯语。这首歌谣满大街都有人唱,他发疯胡念罢了。咱家不曾记得有哪条规矩,说嫌犯念哪句歌谣,就必须归哪个衙门管。对了,咱家记得沈二公子尚在停职期间吧?如此说来,咱家不是查案的官,二公子暂时也无捉拿嫌犯的职权,咱们谁抓人都不合适。明蒲便由羽林军带回去,该由谁查,让圣上定夺便是!」 沈星河心中清楚,明蒲若被窦文带走,多半有去无回,从此消失在世上,他绝不能让步! 他心思一转,袖中露出一截小笛子,指向身边的人:「窦将军,此处恰好有个适合抓人的——大理寺官差不是在这里吗?」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方小杞身上。 方小杞忽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摸出藏在衣中的大理寺衙差腰牌。 按规矩,差役散值时要将腰牌挂在公事房,若非出于办案需要经上官批准,休沐放假的日子里,是不能带在身上的。但前些日子易寺卿将她赶出大理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没有没收她的腰牌,她便一直随身带着。 面对着深不可测窦文,还有一群兇悍的军士,她心中慌得要命,鼓足勇气举着腰牌上前一步,磕磕巴巴说:「大……大理寺办案!」 窦文默然一下,「嗤」地笑出声来:「抓捕嫌犯并非儿戏,孩子,别闹。」 军士们脸上也都露出好笑的神情。一个小小的女官差,竟然拿着最微末的小吏牌子,跟权倾天下的窦大将军抢人,活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想从勐虎口中夺食的小雀。窦文只要张张口,就能将她连皮带骨地吞掉,还不够塞牙缝的! 沈星河沉下眸光:「窦将军,将官差办案视作儿戏,是谁在胡闹?!她虽是没有品级的微末小吏,代表的却是司掌刑狱断案的大理寺。窦将军贵为一品羽林大将军,却没有查案的责任,您老倒不必替大理寺分忧。」 窦文似听不懂沈星河的含讽带刺,嘴角的笑纹里隐隐显出戾气:「客气了,客气了。不是咱家想揽大理寺的活儿,实乃无奈之举。咱家守护寺院奉的是圣上旨意,如今出了事,咱家自然得负责到底。」 沈星河只带了个小丫头,人单力薄。他窦文人手众多,若强行带人,这两人绝拦不住。 但是,窦文知道,这个沈二,别看总跟德宗帝呛声,德宗帝其实很纵容他。今日德宗帝在百官宴上指婚被他当面抗旨,竟不了了之,可见一斑。 窦文清楚,今日就算把明蒲抢走,沈星河也绝不会罢休,必会闹到圣上跟前。窦文感觉到事态在朝着自己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他得快刀斩乱麻。 了澄「飞升」那天,这个明蒲看上去胆怯懦弱,窦文自信将他吓住了。不知怎的,明蒲竟然疯了,还念叨什么钟馗,着实诡异!窦文看着明蒲,他的眼睛正在兇狠地盯着自己。窦文分明感觉到,懦弱的明蒲,被人变成了疯狗,要扑过来咬死他! 两次事件都彰示着「钟馗」的身影,窦文心知肚明,是冲着自己来的。若让他落在沈星河手里,说出了澄「飞升」的真相,就麻烦了。 不能硬抢,也不能让明蒲落在沈星河手里。 事到如今,只好让明蒲死在这里了! 沈星河看似闲适地站着,其实精神一直紧绷,眼梢留意着在场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到窦文朝刘参军瞥了一眼,那眼神中透着杀机。 接着就看到刘参军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刘参军离明蒲只有五步远,抽刀上前,就可斩了明蒲的脑袋! 沈星河今日从宫里直接过来,没带任何兵刃,他不动声色地脚步一移,便挡在了明蒲身前。 刘参军握着刀柄的手青筋爆起。紧紧盯着挡在中间的沈星河,额头布满冷汗。 作为窦文的手下,刘参军深知窦文手段阴毒,毫无底线。违命不从,不仅自己会死的很惨,还会祸及家人。窦文总有办法让别人知道,得罪谁,也别得罪他。刘参军心中清楚,今日就算失手伤到沈星河,也必须杀了明蒲! 方小杞站在一边,只觉气氛突然绷紧到极致,却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毕竟阅歷太少,想不到窦文嚣张至此,一边当着大理寺的人,一边当着祖佛的面,就敢杀人。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无法无天! 刘参军心一横,腰刀「嚓」地出鞘一半。方小杞如梦初醒:「大人!」她急促地上前一步,抢到沈星河身边。然而两人手无寸铁,面对全副武装的羽林军,根本无法招架。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门外突然传来威严的女声:「河儿。」 雍容华贵的女子出现在殿门口,随行护卫紧跟两侧。或许她是走过来时衣鬓被大雄宝殿的余烟沾染,身上仿佛带着硝烟似的气息,一身华服竟似熠熠战袍! 来人是文宜长公主。 长公主的随行护卫森然而立,与羽林军成对峙之势。 第187章 我听小官差的 窦文转身的剎那,一脸戾气变成春风暖煦:「微臣见过长公主!这烟燻火燎的,长公主怎么过来了?」 随着窦文拜下,羽林军众军士跟着半跪行礼。刘参军借着行礼的动作,刀无声地归还入鞘,充斥空气中的杀意像浮尘缓缓沉落。 文宜扫一眼窦文,眼神中隐着锋芒:「本宫今日来上香,没想到寺中失火,故而进来看看。」 窦文谦卑地俯低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鸷。普通人家不知道圣宁寺封寺跑来上香便罢了,长公主府的下人安排主子行程,断不会犯这种错误。文宜分明是得到消息,特意赶过来的! 窦文抬头时满面无奈:「唉,谁能想到大年初一出这种事。长公主放心,纵火元兇已经抓住了,就是这个和尚,咱家正打算把人带回去调查。」 文宜看了看明蒲,又扫一眼始终没吭声的沈星河,说:「区区纵火案,怎能劳动窦将军?再说大理寺的人不是在这里吗?」 窦文眼角微微抽搐。看这架式,他心中明白,再继续抢人,不是抢不抢得过的问题,只会显得欲盖弥彰。心下略作权衡,便谦卑地躬下身去:「长公主最会体贴老臣!沈大人,有劳了。」他嘴上带笑,眼里含针,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星河低头看向身边的方小杞:「我听官差大人的,请小官差大人吩咐。」 方小杞冷汗直冒,心中怒骂沈星河矫情,都这时候了,他为了不承长公主一点人情,这又推到她身上了! 她眼里火星直冒,硬着头皮说:「那,那咱们就,把人带走!」 沈星河嘴角微弯:「遵命。」 沈星河单手拎起明蒲,明蒲拼命挣扎,沈星河干脆一掌噼在他脑后将他噼晕,拖着就走。文宜冷着脸色,随即转身出殿,随行护卫迅速将几人围护起来,在羽林军的虎视眈眈下向寺外撤去。 匆忙之中,方小杞回了一下头,恰好看到窦文的脸。 窦文站在众人的背后,脸上带着莫测阴森,明明是在佛殿前,身周仿佛有个无形黑窟,围绕着魑魅魍魉。 长公主走在前边,头也未回,直接上了自己的鸾驾,护卫紧接着将另一驾马车拉过来。沈星河瞥了一眼长公主鸾驾那边,没有言声,把明蒲拎起来扔进车厢,随后与方小杞同上了车,车队扬尘而去。 窦文站在寺院门口,目送车队消失的方向,面上如覆乌云。迟小乙走近:「老祖宗……」 窦文没有看他,齿间冒出森然话音:「说,是怎么回事。」 迟小乙扑嗵跪在了地上,嗓音压不住慌张,却吐字清晰:「今日一早,孙儿带人过来接明蒲,他正带着僧人们在大雄宝殿做法事。孙儿进去后,按老祖宗吩咐,把明蒲单独叫到一边,又警告了他一番,不许他在圣上面前胡言乱语。当时明蒲看着很清醒,态度顺从恭敬,并无任何异样。他说今日法事很重要,中断不吉,还要一小会儿,孙儿看时候还早,便到殿外等候。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功夫出了事。」 早晨时还晴好的天气不知何时变得阴沉,窦文立在冷风中,不知冻得还是气得,脸色微微发青:「事发前后,可有可疑人等出入大殿?」 迟小乙赶忙说:「寺外有羽林军守着,孙儿也带了不少人手,事发前不可能有他人进出,只是……」他犹豫一下,「起火之后便混乱了,寺外的香客也拥进寺中救火,那个女官差,大约就是那时候混进来的。孙儿办事不力,酿成大错,请老祖宗降罪!」 迟小乙在石板地上把额头磕出血来。 窦文看也不看他,转身就往寺内走。迟小乙不敢擅自站起来,只得爬行着跟在后面。 刘参军已经指挥手下清场的清场,守卫的守卫,那些还神智不清的和尚被关在禅房里,寺中显得空寂。残烟飘动,与上空低压的灰色云层似连在一起,天地浑浊不清。 窦文一直走到焚毁的大雄宝殿前,才站住脚步。这段路不近,迟小乙膝行在后,裤子磨穿,膝盖磨破。 窦文看着焦墟,眉下压着阴沉:「我上次见明蒲,他分明是个怯懦性子,今日的兇狠模样,绝不是演出来的,怕是中了什么让人疯癫的毒物。小乙,你与明蒲说话时,确信他是清醒的?」 迟小乙跪在地上,又痛,又冷,声音有些颤:「孙儿能确定,他言行举止一切正常,毫无异状!」 「那么,就是你走出大殿的半刻时间,有人下毒了。」窦文在烟气中微眯了眼,「会不会是那个女官差动的手脚?」 圣宁寺中青烟瀰漫,置身其中的人身影模煳。窦文说:「或许那女官差不是起火后随着香客进来的,而是早就熘进来了,潜入大殿,掐着时机给明蒲等僧人下毒,以当着众人的面闹出来!」 迟小乙额头抵着地,只忙着领罪:「全怪孙儿无能!」 窦文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失策了。若早些想到这一点,他们非但不能带走明蒲,还可把这女官差一併抓了!这下子,圣宁寺闹钟馗的事,是瞒不住了。这个小官差不简单哪。之前没有留意过她,现在看来,她很有可能是钟馗的同伙!回头得查查她的底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窦文说着转身,才发现迟小乙跪着似的,满面疼惜:「哎呀,怎么还跪着呢?快起来,让咱家看看?」 迟小乙扶着窦文的手站起来,不敢抬头。窦文摸出帕子,替他擦额头磕出来的血迹:「小乙啊,槐儿最近身体不太好,在家养病。咱家全指着你分忧了。」 迟小乙诚惶诚恐:「孙儿承蒙老祖宗厚爱,愿为老祖宗粉身碎骨,死不足惜……」 「哎呀,傻孩子,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窦文拍着迟小乙的手背,「哪至于粉身碎骨,不过就是,明蒲和尚若留着口气儿,你就得下去罢了。」 迟小乙面唇失色:「孙儿……懂了。」 「咱们小乙最懂事了。」窦文欣慰地握住他的手。那宠爱的模样,就好像他真的是迟小乙的祖父。 只是,两人相握的手都是冰冷的,一个是吓到冰凉,一个原就没有人气儿。 第188章 巧合 摇晃的车厢中,被沈星河打晕明蒲蜷在一边,总算消停了。 方小杞脱力地拭着额头的汗,想起弥勒殿中发生的事,还后怕得心悸:「大人,窦文刚才是对你动了杀心吧?他怎么敢的?!」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事,沈星河火星直迸:「说起来,参军拔刀时你跑过来干什么?!」 方小杞不明所以,挺起了腰板:「大人,咱们是一起的,打架一起上,不是应该的吗?」 沈星河不合时宜地红了脸,大概是气的:「窦文想杀的是明蒲!我若强行阻拦发生冲突,只要我死不了,在窦文这里就算不得大事,他有的是办法推託过去。窦文虽嚣张,也绝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伤我性命。但是,他可不介意要你的命!」他越说越怒。 方小杞见他动气,赶忙煳弄着转移话题:「知道了知道了,我下次不敢了。今日幸好长公主来得及时,她来得可真是时候!」 沈星河垂眸,沉默一下,问:「大雄宝殿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小杞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强调道:「我进入大雄宝殿时,确定嗅到了神仙眼的气味!」 沈星看了一眼明蒲。明蒲昏过去后凶气褪去,能看出五官清秀,脸上涂满脏污,脑袋顶着肿包,显得可怜兮兮的。 他觉得后怕:「幸好你没怎么吸入,若你也中毒乱了神智,后果不堪设想。」 方小杞点点头,回想着当时情形,说:「万幸,只有若有若无的一点点余味。佛堂里原就有香火气,又失了火,烟雾浓重,那气味残余不多,混在其中非常细微,若凭空让我去分辨,我未必能确定是神仙眼。只是听到明蒲在念钟馗歌谣,我才确信那是神仙眼的味道。」 她深感困惑:「事发之前,迟公公带着人守在殿前,我藏身在附近高处,并没看到有人出入大雄宝殿。是谁给僧人们下的神仙眼?」 沈星河只觉得心有余悸:「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来。」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呀,我跟周痕一起来的。」她的话音勐地顿住。 沈星河见她神情有异,问:「怎么了?」 方小杞吐出一句:「糟了,把周痕忘了……」 马车直接停在了大理寺后衙侧门,两人把明蒲押下车,随车护卫对沈星河行礼,带着马车离开。沈星河举目望去,长公主的鸾驾并没有一起过来,半路上分道扬镳打道回府,早已不见踪影。 沈星河收回视线,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守门的差役迈着长腿大步迎来,原来是被贬为门卫的季杨。一贯踩低捧高的班头见季杨失势,给他穿小鞋,大年初一安排他当值。 季杨惊喜得嘴唇漏风:「大人,您可算回来了!这和尚是您抓的犯人吗?」 沈星河手里拎着昏睡不醒的明蒲,正色道:「话不要乱说,我还在停职呢,哪有缉捕之权?人是方小官差抓的,我就是路过搭把手而已。」 方小杞无语!她拜託季杨:「季班头,我把周痕落在圣宁寺附近了,他的腿受了点伤,麻烦你去找找他,把他带回来。」顿了一下又说,「他若气哭了,你给他买点吃的哄哄他。」 * 正月初一衙门休假,易迁等官员都不在,只有几名差役轮值。沈星河即使尚在停职,也没有哪个差役敢对他指手划脚,两人直接把明蒲送进大理寺监牢,破例为他选了个高官专用牢室。 这种规格的牢室,一是条件好,二是如果没有特批通行,外人不可能进入。当下,对明蒲来说,监牢是最安全的地方。 明蒲被沈星河拎着搁在木板床上的时候,忽然醒来。他睁开眼睛,枕在枕上,神情一片茫然。沈星河唤他:「明蒲?」 明蒲没有回应,眼珠左右缓缓转动,视线不聚焦,干裂的嘴唇翕动,用沙哑的声音含煳地念着:「钱眼开,小鬼笑……」 方小杞说:「哎呀,这还煳涂着呢。先给他喝点水吧。」 她端过一碗水来。方小杞不能与人太近,给明蒲餵水也会觉得不适。沈星河从善如流接过碗,亲手送到明蒲嘴边,往他嘴里灌去。 方小杞见状赶忙道:「大人,你慢点灌,别跟师父餵你似的……」 明蒲已经被灌恼了,神色一凶,张口咬向沈星河的手指! 沈星河脾气更差:「敬酒不吃吃罚酒!」顺手把水泼在明蒲脸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方小杞赶忙拉架:「你不要跟发疯的人计较啊!」 沈星河拧眉:「泼他是想让他清醒些。怎么不管用?」 明蒲被泼后非但没好转,还愈加暴躁,把床板撞得咣咣响。 方小杞不安道:「这么久还没清醒,他中毒比其他僧人重得多,比起上次你中毒的情况,也严重得多。这样下去他撑不住的,得请个郎中。」 牢室外传来脚步声,季杨匆匆而来,高声大嗓地说:「小杞,我把周痕接回来了,正在咱们公事房啃鸡腿,已经不哭了,你放心好了。」 方小杞有些内疚,问:「他腿上的伤没事吧?」 季杨答道:「白药师刚刚给他看过了,没啥事,就是皮外伤,已经上过药了。」 白药师?真是要郎中,郎中就到。方小杞回头看向沈星河,欲言又止。 沈星河犹豫一下:「白不闻给我驱过神仙眼的毒,倒是已有经验。」 方小杞心中不安:「大人,白药师这个人,有些让人摸不透。我总觉得他怪怪的,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别的不说就说现在,明蒲需要就医,他恰巧就来了,也太巧合了吧?」 季杨在旁边听到了,说:「不是巧合,是我请他来的!」 方小杞问:「那你为何单单请他,不请别的郎中?」 「周痕伤的不重,我打算先把他送回来搁下,再去给他抓点药。可是年初一药铺医馆都关着门。转了一圈没抓着药,想起白药师住得不远,就去他家碰碰运气,他恰好在家,便随我来了。」 方小杞问:「你知道白药师的住处?」 「知道啊,巡街偷懒的时候,他还请我去他家喝过茶呢。」 方小杞想再说什么,床上的明蒲突然发起抖来,身体一阵阵痉挛,脚在床板上乱蹬,脸色都青了。 沈星河急忙解开明蒲身上绳索,免得他窒息,一边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再拖下去怕有性命之忧,季杨,把白药师请过来。」 第189章 治疗 白不闻很快随季杨过来,先到床边看明蒲的情况。明蒲已陷入半昏,身体还在一阵阵抽动。白不闻诊了脉,又翻着他的眼皮看了看,诧异道:「这位师父怎么也中了神仙眼?」 沈星河问:「他情况怎么样?」 白不闻神情严肃:「他中毒很重,与大人您之前中的份量不可同日而语,已有疯癫之兆,要尽快施治。」 白不闻一边说着,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布包展开,里面是一套银针。他一手扶住明蒲的头,让明蒲的脸侧向另一边,另一手从布包里抽出其中一根长钉似的三棱银针。 方小杞因为心中先存了警惕,自打白不闻到来,她就眼不错地在旁边盯着。 在她的印象中,针灸的银针都细如牛毛,却不料他拿出这么长一根钉子似的针,足以成为兇器!看到时她惊得呆了一下,白不闻动作非常快,堪称行云流水,手中的针已朝明蒲后脑刺去! 「等等!」方小杞一声疾唿。 沈星河反应极快,一把握住了白不闻的手腕,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白不闻愣住,无辜地说:「我在救人啊。这三棱银针是放血针,以它刺破患者脑后的风府穴放血,是紧急处理疯症的常用手法,这位师父情况不妙,若不立刻处理,他从此会变成一个疯子。」 沈星河眼中含着警告:「你当心些。」 白不闻无奈地笑了一下:「请大人相信白某的医术。」 沈星河迟疑地放开手。 白不闻扶稳了明蒲的脑袋,拿着三棱银针在他脑后的风府穴刺了一下,只是刺破皮,颜色发黑的血珠冒出。 白不闻把银针搁在床边,手伸向方小杞:「小杞,纱布。」 方小杞「哦」了一声,熟门熟路地从药箱中找出一块纱布递给他。之前她帮他发药,对他的药箱已了如指掌。 看着两人配合默契的样子,沈星河冒了一肚子酸水,又说不出来。 白不闻手垫着纱布,在明蒲的针刺处挤按,针孔渗出黑血逐渐变红。明蒲的痉挛和颤抖逐渐缓解,慢慢放松下来,嘆息似地呻吟了一声。 白不闻收回手,说:「好了,暂时清醒了。」 明蒲幽幽醒转,仰在枕上缓缓转动眼珠,看着眼前的三人,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神情怯懦又无措,与之前的疯癫之状判若两人。 白不闻柔声说:「小兄弟。」 明蒲吓了一跳似地,勐地坐了起来,张大眼睛看着白不闻。沈星河怕明蒲再发狂,把方小杞往身后一拦:「当心!」 白不闻却没有退缩,小心地伸出手,手掌落在明蒲的左肩,说:「小兄弟,别怕,我会帮你的。」 明蒲仰着脸,看了白不闻一阵,眼眶渐渐发红,缓缓点了点头。白不闻转过身,对站在身后的沈星河和方小杞说:「放血只能暂时缓解,要排净余毒,还得服几副药。我给他拟个方子。请问有笔墨么?」 季杨站在门边说:「隔壁有,白药师请随我来。」 白不闻便跟着季杨去了。 明蒲低着头坐在木板床上,背抵着墙,一副浑身无力,失魂落魄的模样。 沈星河盯着他:「明蒲和尚,这里是大理寺。」 明蒲抬起头,思维还有些迟缓似的,喃喃地说:「大理寺,查案的衙门?」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沈星河心思转动,竹笛已不自觉把玩在手中:「圣宁寺中发生了什么事,你说给这位官差大人听听,她一定会帮你的。」竹笛一转,指了指方小杞。 说罢就站在一边看着,活似一个考较学生课业的老师。 方小杞硬生生被他弄紧张了,硬着头皮道:「明……明蒲师父,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道来,不得有遗漏!」 明蒲忽然往床沿爬,蹭着下床。沈星河没有扶他,只警惕地上前一步:「你要干什么?」 明蒲跪在了床下。他手脚还无力,跪下时扶了一把床头的小桌,把白药师还摊在桌上的针灸包都弄乱了。 他跪在地上胸口起伏:「官差大人,贫僧的恩师不是飞升, 他是被人逼着自焚的……」 观音殿的开光仪式,金丝楠木雕成的三面观音、一面钟馗的神像,神像突然披身的血衣,藏在圣像里自杀的梁木匠,被窦文逼着「涅磐」的了澄……明蒲说一阵,喘一阵,把那天的事从头至尾交待了一遍。 方小杞和沈星河听得心中剧震。沈星河长出一口气:「原以为飞升成佛事件,是窦文炮制的邀功祥瑞,却不料,是为了掩盖一起钟馗案,强迫大师自尽!就说钟馗不该销声匿迹,而来是被人藏住了啊。」 方小杞按捺着惊魂,追问明蒲:「那,今日大雄宝殿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明蒲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才说:「贫僧记不清了。」 「记不清?」方小杞怀疑地打量着他。 明蒲手撑着地,似虚弱得抬不起头,垂眸说:「窦文安排了羽林军封锁寺院,令我们每日专心做法事,我们不敢不从,贫僧带着师弟们从早到晚诵经,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今日大年初一,贫僧想着,真正为恩师做一场隆重法事。法事还没结束,宫里的公公就来了,说圣上召见,要带贫僧去宫里面圣。」 方小杞问:「那位迟公公,还跟你说什么了?」 明蒲又用袖子擦了擦脸:「迟公公说,不准贫僧在御前胡说八道。贫僧自然得应着。师弟们的性命捏在他们手里,我怎敢胡来?只是今日的法事是为恩师而做,贫僧不愿中断,便请他到外面稍候。」 「他有没有给你喝什么东西,或是点燃什么薰香?」 明蒲摇头:「不曾。」 明蒲总是低着头,方小杞干脆在他对面两步远处蹲身,以看清他的脸,看到明蒲说话时眼珠左右转动,不由蹙眉,问道:「他有没有跟你提钟馗一类的话题?」 明蒲喉结滚动一下,咽了下唾沫:「没有。」 方小杞逼视着他:「那你为什么有经不念,念那钟馗歌谣?」 明蒲神情有些慌张:「贫僧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迟公公出去之后,贫僧念的明明是《大般若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第190章 银针 明蒲跪在地上垂着头,眼珠转动,说不清是惊恐还是惶惑:「贫僧当时觉得有点头晕,昏昏沉沉的,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过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念的经文不对了。」 他浑身发着抖:「《大般若经》,我倒背如流,可是,也不知什么时候念错了。我听到自己嘴里在念什么……钟馗驾到,邪魔休逃!师弟们敲着木鱼跟着我念,他们也都念错了!我知道事情不对,可是脑子管不了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再接下来,我忽然……忽然就看到了邪魔……」 方小杞见他唿吸越来越急促,感觉不对:「明蒲,你不舒服吗?」 明蒲勐地抬头,双眼布满血丝,表情狰狞:「我变成了师父!」 方小杞吓了一跳,急忙往后躲,差点坐倒在地。 明蒲似一头疯兽朝方小杞扑去,沈星河眼疾手快,抓住明蒲一条手臂,按得他伏低下去,喝道:「明蒲,你清醒点!」 明蒲挣扎着,嘶声道:「师父身陷大火,邪魔围着他……围着他!我要……我要烧死它们,烧死它们!」 沈星河急促道:「他疯症又犯了!快叫白药师过来!」 方小杞拔腿沖了出去,在门口唿喊。 季杨先前听到二人在审问明蒲,便陪着白不闻待在隔壁等候,闻声赶忙拉着白不闻跑过来。 白不闻匆忙进屋,见状说了一声:「不好!」赶忙先去桌上找银针,却发现自己的针包被打乱,原本搁在一边的三棱针找不见了。 他急道:「我的那根银针呢?」 方小杞团团转:「是不是掉地上了?」 季杨也趴在地上帮着找。 明蒲撑着地面的一只手掌突然一动。白不闻似乎瞥见了,一声惊唿:「不要!」 同时伸手朝明蒲拦去。明蒲的手从地上抬起,指间露出一尖寒芒,恰好划过白不闻的手心,飈出一线血花。白不闻吃痛,本能地缩回手。 然后明蒲的手往他自己的心口重重一拍!明蒲的身体勐地绷紧,然后抽搐着歪下去。 沈星河大惊,急忙将明蒲翻过来,只见明蒲僧衣的心口处缓缓地洇开一圈血渍。 沈星河心中一沉:「他把银针插进心口了!」 白不闻急忙上前查看。明蒲仰在地上看着他,眼瞳涣散,嘴角却向上弯起,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白不闻扯开僧衣的领口,看到明蒲心口处一个小小的血洞。再抬头看明蒲的脸,他已然停止唿吸,眼睛无神地睁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白不闻动作僵了一会儿,开口时嗓音艰涩,声音仿佛瞬间干枯:「银针刺破了心脏,我救不了他,他……他死了。」 白不闻缓缓伸手,去合明蒲眼皮,不防自己手上有伤口,血抹到了明蒲脸上。他仓皇无措,又想用袖子擦那血迹。 沈星河拦住了他:「别擦了,你先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吧。」 白不闻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把手心伤口攥进袖中,慢慢站起来,虚脱似地直不起腰,后退几步,目光离不开明蒲的脸,怔怔地失魂似的。 瞬息间的惊变,明蒲就这么死在眼前,方小杞也惊得魂飞魄散。她结结巴巴说:「他……他什么时候把银针捡在手里的?」 「怪我。」白不闻哑声说。他的脸色比明蒲的更灰败,仿佛死的人是自己似的,:「我刚才该把针包收走的。」他抬起眼,茫然地看向沈星河,「大人,是我害死了他,您把我抓起来吧。」 方小杞看着白不闻白衣袖口不断洇出的血渍,心中难受得很:「你忙着开方子,一时没来得及收针包,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的错,我把他带来,却没看好他。」 沈星河扫一眼桌上被打乱的针包,说:「你们别争着领罪了。小杞跑出去叫白药师的时候,我只控住明蒲一只手,他一直挣扎,必是那时候他从地上摸到了银针。我竟没留意到,是我的责任。」 忽然有差役跑来通传,说宫里来人,传沈星河面圣。 来得可真是时候。 沈星河沉吟一下,将方小杞叫到一边,说:「小杞,现场的一切都不要动,先着人通知易寺卿。我去一趟宫里。」 方小杞惴惴不安:「圣上叫你过去,必是问明蒲的事。大人,我跟你一起去吧,你不是尚在停职中吗?我才是办此案的官差!明蒲之死该由我负责,我去圣上面前领罪。」 沈星河无奈道:「圣上没有召见,你如何能进宫?我如实向圣上禀报就是了。这边的事,易寺卿应该能应付得了。若有人问你们话,只需照实说……」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只别提玉石劫案。」 方小杞心中升起不祥预感:「你……很快就会回来吧?」 「很快。」沈星河的语气格外柔和,仿佛生怕惊吓到她似的。 撤回身前,他顺手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揪,转身走出监室。 白不闻忽然惊醒似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问:「沈大人,我该如何?」 沈星河头也未回:「配合调查即可。左右不是你的责任,不会把你怎样。你不如先写着情况笔录,等易寺卿来了直接给他。」 白不闻停住脚步目送,目光却越过沈星河的肩膀,穿过长长的走廊,望向站在监牢大门外,迟小乙正在那里等候。 外面天色已暗下,监牢门边的灯笼轻晃,迟小乙站在惨白的灯光里,像个地府来的鬼差。 他抬头朝里望来,隔着迎面而来的沈星河,与白不闻的视线遥遥一对。 白不闻站在幽深走廊中,像站在通往地府的隧道,朝迟小乙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白不闻回身,方小杞正走过来。白不闻说:「沈大人让我写一份笔录。」 方小杞点点头:「请过来这边。」 她领着白不闻走到之前他写药方的房间。已经写好的药方摊在桌上,明蒲却再也用不到了。白不闻拿起药方,怔怔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折起揣进怀中,另铺一张纸,坐下写笔录。 方小杞站在一边发愣,努力想将发生的事釐清,心中却糟乱一团,理不明白。沉默良久,她忽然问:「你为什么叫他小兄弟?」 白不闻笔尖一顿,抬起头:「什么?」 第191章 老狐狸 方小杞站在阴影里,看着灯下的白不闻:「明蒲是个和尚,该叫他师父,大师……他刚刚清醒那会儿,你为什么称唿他小兄弟?」 白不闻手里握着笔,答道:「我平时出诊,遇到神智不稳的患者,都会以显得亲近的称唿相称,以让患者放松情绪。明蒲看上去年纪不大,比我小几岁,我便这样称唿了,有什么不对么?」 这倒说得过去。 方小杞心中却盘旋着一丝不对劲,焦虑之下瞳中像含着火,语气有些咄咄逼人:「您平时都在药箱里备着笔墨吧?今日为何没带?」 因白不闻没带笔筒,为给明蒲开药方临时离开,未能及时收起银针,以致于明蒲拿到了它,当作自尽的利器,这也是间接导致明蒲死亡的原因。 白不闻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大年初一百业停歇,尤其是行医者。民间一向认为新年头一天求医不吉利,就算有病痛,若非极险的伤病,会尽量拖到明日。我趁今日空闲整理药箱,季杨来找我时,说有人腿上受伤,我匆匆收拾了一下就来了,把笔筒给落下了。」 方小杞语塞。 白不闻嘆口气,神情黯然:「小杞,你怀疑我是故意留下银针,给明蒲提供自尽机会吗?」 方小杞觉得自己的确疑神疑鬼了。 半晌,她低头捂了一下脸,遮住泛红的眼眶,说:「对不起,是我想多了。你看着自己病人死在面前,当然比谁都难受。这件事原是我们失职,我却在找别人的过错,实在是……可耻……」 白不闻眼中闪过疼惜:「小杞,这些案子太兇险了,离开大理寺吧,好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她摇了摇头,坚定地道:「不。你为什么总提这个话?」 白不闻垂眸:「是我多嘴了。」 方小杞看一眼白不闻,见他面色苍白,问:「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白不闻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扯:「没有。我自己就是郎中,心中有数。就算是病了,也会给自己开药。」 方小杞知道,他是因今日之事深受打击之故,也无颜再问。 监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怒嚷,几乎把监牢房顶掀掉,是易迁的嗓门儿。方小杞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对白不闻说:「您接着写,我去应付一下。」 方小杞走出门,立刻直面了易寺卿的暴风咆哮。 「沈云洲不是停职中吗?他凭什么抓这个和尚回来?啊?!凭什么?!羽林军要带人,你们不千恩万谢拱手相送,倒把人抢回来!如今怎样?人死了!死在我大理寺狱中!方小杞!你们就不能让本官好好过个年?!大年初一就闯天大的祸,本官所剩无几的阳寿都给你们折没了,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也不是?!」 方小杞脑瓜子嗡嗡响,只能承受,根本无话可说。 屋内,白不闻搁下笔,看着门口的方向摇头嘆息:「这自讨苦吃的犟性子,随阿叔还是阿婶?」 深夜里的皇宫里,发作着另一场风暴。德宗帝把一只杯子摔碎在地上,沈星河跪在碎瓷中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乖顺。 关于明蒲之死,他揽下了一切责任——因自己粗心大意,让神智狂乱的明蒲偶然间拿到利器,以至自戗而死。 他知道这未必是真相,但自己没证据,任何辩解都没有意义,还会把方小杞和季杨扯进麻烦中,不如一人担着,于事态更加有利。 窦文带着迟小乙也跪在一边。窦文带着哭腔叩头:「圣上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都怪老奴从一开始自作主张,圣上莫要怪罪二公子!」 德宗帝倚在御座,手撑着额头,仿佛一通发作之后耗尽了力气。他摆了摆手:「窦爱卿,你隐瞒观音像的事,是为了天下安宁,也是为朕分忧。你独自承担,默默负重受累,朕怎么会怪你?」 沈星河闻言,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窦文,目光既鄙夷,又佩服。 这个老狐狸,惯会黑白颠倒力挽狂澜,硬生生把过错扳成功劳。 沈星河来时,窦文早已抓住时机赶在前边,将圣宁寺四面观音的其中一面变成钟馗、以及梁木匠在木像中自尽的事,对德宗帝和盘托出,在御前痛哭,做尽自责请罪之态。 但是,了澄之死,被窦文说成:了澄自愿与邪像同焚,以自身佛骨净化邪物。 此时,窦文涕泪俱下:「梁木匠堕入邪道,此举为的是给天下泼晦气,给圣上添郁堵,让民心起祸乱!了澄大师大仁大义,决定捨身净化邪气。大师走前,老奴答应过他,哪怕犯下欺君瞒上之罪,老奴拼上老命,也得把事情瞒住,绝不能让梁木匠得逞!却不料,明蒲和尚竟是与梁木匠一伙的,分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老奴无能,自己实在应付不了了!老奴对不住圣上,也对不住了澄大师,老奴无颜苟活,求圣上赐死!」 德宗帝走下龙椅,亲手搀扶窦文:「窦爱卿何出此言?你对朕赤胆忠心,朕哪能不知?」 沈星河跪在一边看戏,嘴角露出冷笑。了澄自焚前,只见了一个人,就是明蒲。如今明蒲也死了,了澄是自愿自焚,还是被迫自焚,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念头一闪。 难道,窦文料定了明蒲会死,死无对证,所以才有恃无恐? 明蒲自尽时的情景,已在他脑海里回闪无数遍——白不闻一时未收的银针,被明蒲拿来当自尽兇器。 窦文想让明蒲死,因为明蒲会说出窦文逼死了澄大师的真相。 钟馗也想让明蒲死,因为,明蒲很可能知道是谁在大雄宝殿下的神仙眼。 明蒲偏就迎合他们的心意,一再求死。 第一次在大雄宝殿被方小杞救下,没能死成。第二次把白不闻的银针弄到手,终于得逞。死亡是痛苦的,需要极大勇气。通常,人自尽时一次死不成,很难鼓起第二次勇气。 明蒲却做到了,死志可谓坚定不移。他曾有短暂清醒,清醒时分明是个怯弱的和尚,把银针插进自己心脏时却那般坚定。 那种勇气,真的只是神仙眼带来的吗? 还是,有人在推着他走上绝路?回想整个过程,最可疑的,就是留下银针的白不闻。 可是,说那是巧合,更加合理。因为,就算白不闻是故意留下了银针,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意志,明蒲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白不闻如何能保证明蒲一定用银针自尽? 沈星河思索时,眼锋如刀片,逡巡在窦文的侧脸。 第192章 受刑 窦文不在意沈星河无礼的眼神,顺势看过来,老眼含泪,一副痛惜难当之状: 「今日百官宴,乃是一年之初吉隆盛事,偏偏圣宁寺又出事, 老奴想着,传出去未免让天下人议论些丧气话,便想把明蒲暂押,怎么也得把事情捂到明日再说,岂料沈大人办案心切,当众把人带走,民间想必已传言纷扬,也是在所难免。 明蒲在沈大人手中自尽,是明蒲堕入邪道的疯魔之举,虽然钟馗案的线索就此断了,再想办法查就是,还望圣上莫要怪罪沈大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沈星河撇了撇嘴角。得了,老狐狸手中如端着一个盆,把祸水一盆盆泼过来。 德宗帝沉沉问道:「明蒲放火时,口中念的是那首钟馗歌谣?」 窦文还没答,沈星河便答了:「正是。微臣将他带至大理寺后,他也在反覆地念。」 钟馗,是德宗帝心头之刺。 德宗帝脸色郁怒:「此事岂能一笔带过?沈星河,你行事莽撞草率,先前杀死四名嫌犯,朕已姑息你一次,原以为你能痛定思痛,改过自新!不料你再次玩忽职守,致嫌犯身亡!若让朕知道你与钟馗有牵连,朕不会顾及情面。」 德宗帝对沈星河一向宽和,鲜有地对他露出帝王之怒,徐徐道:「大理寺少卿,你先不必做了。去领二十廷杖,跟监察御史把事情交待清楚。」 沈星河似早有预料,没有分辩,只平静地自己摘下乌纱帽:「罪臣遵旨。」 窦文低着头,嘴角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沈星河走出殿外去领刑。 窦文颤巍巍地送出来:「二公子,圣上只是在气头上罢了,你不要记恨圣上!咱家在圣上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必会替二公子美言几句,您挨几板子,这事很快就过去了。」 沈星河回头嘴角一勾:「大可不必。窦将军还要忙着应付钟馗,我这点小事,不敢有劳窦将军。」 窦文神情微变,仿佛慈悲的面具裂开缝隙,露出底下的一线狰狞一闪即逝。他微微哽咽着嗓音,对迟小乙说:「小乙啊,你亲自掌刑,一定要嘱咐好那帮小子,点到即止,万不可手重了。」 迟小乙抬头对上窦文的视线,心中一凛。接着垂首,顺从地说:「遵命。老祖宗放心。」 沈星河转身就走,走得趾高气昂,不像去领罚,倒像去上任。窦文站在后方,面皮绷起,朝迟小乙示意了一下。迟小乙点点头,紧跟上去。 稀薄冬阳落在玉阶,窦文站在阶下,低语中渗着凉意:「沈二公子果然年轻气盛,性情张扬!卑贱庶子,就是欠家教。咱家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教他做人,沈二公子若明事理,当记我恩情。」 迟小乙跟在沈星河后面,穿过宫廷里长长的走道,两人的脚步声空荡地迴响。迟小乙压得极低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沈大人,奴婢这里有一味药,您服上一粒,可护住心脉,不致重伤。」 沈星河脚步勐地一顿,回身看着他,目光中充满审视。 迟小乙伸手递过一物,沈星河却没有接,逼视着迟小乙:「我凭什么相信你?」 迟小乙急促地说:「沈大人若对老祖宗多少有点了解,便知道老祖宗一贯会说反话。其中更深的意思,只有我们这些奴婢才听得懂。老祖宗方才说点到即可,就是让奴婢暗中知会行刑太监,以手法巧劲重伤于您,不致要您的命,但是,会毁了身体根基,从此变成个病秧子!奴婢不敢违背老祖宗的命令,只有这个办法了!」 沈星河看着迟小乙手中托的药丸:「万一这是毒药呢?」 迟小乙怕后面来人,回头看了一眼,额上急出了汗:「奴婢若以毒药伤大人性命,过后太医也能验出来,奴婢难道不要命了吗?」 冷风贯穿过道,沈星河在风声里问:「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迟小乙手向前伸着,诚恳地道:「奴婢敬佩大人的为人,不忍大人受重伤罢了。」 沈星河接过药,掂在手中看:「别跟我讲这些鬼话,你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把它送给你老祖宗,让他验验是什么玩意。」 迟小乙吓白了脸:「大人,您……」 走道一端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有人过来了。迟小乙牙一咬,飞快地说:「没有人指使,奴婢只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奴婢两头为奴,一边是圣上,一边是老祖宗,无论哪一位,摁死奴婢就如摁死一只蚂蚁!这次圣上只想稍加责罚于您,老祖宗却想要您半残,还偏让奴婢负责掌刑。我不依着老祖宗的意思给行刑太监授意,我得死。您若被打残了,圣上会让我死!奴婢两边都开罪不起,只有这个办法了!沈大人,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他快要给沈星河跪下了,精神绷到了极点。 脚步声越来越近,铁甲铮铮,是巡逻的宫卫。沈星河压低声音厉声问道:「药哪来的?说!」 迟小乙脱口而出:「白药师给的……」 走道后头巡卫的身影出现的前一剎,沈星河像丢一粒花生米一样,把药丸丢进口中,转身就往前走。 迟小乙呆了一下,才跟上去。 沈星河嚼着药,一边走,一边回头盯了迟小乙一眼。迟小乙不敢回视,冷汗正从鬓角淌下。 沈星河因着苦涩的药味紧蹙了眉。 白药师,白不闻。这个街头游医手伸得可真长啊,都伸进深宫大内来了。 行刑太监的手果然格外地黑。看着不重,皮肉几乎无损,棍棍击在要害。 尽管有药物护体,沈星河还是被打得半昏过去。由人用板子抬走时,窦文远远目送着,露出满意的神情。 迟小乙过来復命,脸色发白,有些失魂落魄:「一切都按老祖宗的吩咐安排,这就把人押去刑部大牢。」 窦文弯腰打量着他:「乖孙,怕了?」 迟小乙垂首:「是孙儿没出息。」 窦文乐了,抚摸着他的脑袋:「乖孙,害怕,是因手上的人命不够多,以后多做几次就习惯了。再说了,这有什么好怕的?先受杖伤,再进大牢,有个三长两短在所难免嘛。沈二公子福大命大,愿他吉人天象,自求多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迟小乙躬身:「老祖宗心最善了。」 第193章 恐惧 窦文的目光投入没有尽头似的深宫,看到巍峨宝殿的飞檐挑在半空,他高扬起面庞,满面狂傲,语声在风里飘忽如鬼语。 「圣上登基时,朝野虎狼环伺,一个不当心,别说皇位坐不稳,圣上连骨渣都剩不下!是咱家,不离不弃扶持圣上,他才能坐拥今日江山!沈二与咱家作对,就算弄死了他,圣上又敢说什么?小乙,你说是不是?」 他转头看向迟小乙,眼里似藏着刀。 迟小乙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眼底澄明无波,无一丝动摇:「小乙唯对老祖宗忠心不二。」 窦文盯他良久,缓缓笑了:「咱家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识得好歹。跟着咱家,你才能有长命百岁,享泼天富贵!」 他又记起什么:「对了,大理寺那种地方,咱们的人本事再高,一时半刻也难以混进去。小乙你有两下子啊,才半日功夫,是如何解决掉明蒲的?」 迟小乙袖手垂首,谦卑地说:「孙儿想办法买通了大理寺一名差役,让他找机会下的手。他做得干净,没留下任何把柄。这点小事孙儿尚能做好,请老祖宗放心。」 窦文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你看,这不是做得很好么?你这孩子比你师父强!买通的那个差役可靠得住?」 迟小乙抬起头:「老祖宗放心,收钱做事,刀头舔血的人,最靠得住。」 「好小子,咱家没有看走眼,没白栽培你!」 窦文没有多问细枝末节。他为人多疑,却也讲究御人之术。处理个把人这种事太多了,他若件件都过问,哪忙得过来? 窦文摆了摆手:「你不必随我来,去好好伺候圣上,找机会适当吹风。绝不能让沈二再翻身起来!」 「小乙遵命!」迟小乙拱着手深行一礼。抬头时,看着窦文的身影走向远处,那紫袍在宫墙阴影里随风晃荡,像一只行走人间的鬼。 窦文回到自己府中时,天已快亮了。他由奴婢们扶着下车,抬头看到前方阶下,跪着一个佝偻畏缩的身影。是霍槐。 霍槐几日不露面,原本保养极好的脸上出现褶皱,看上去简直比窦文还老,整个人枯瘦,眼睛外凸着,时时刻刻充满着惊恐,像被什么东西吸去了精魂。 霍槐见窦文看过来,膝盖移动几下俯首下去,音调里带着泣声:「老祖宗……」 窦文的脚步没有停顿,却飘下一句:「过来吧。」 霍槐如遇大赦,赶忙爬起来跟上。 其他奴婢识趣地退散。 天色渐暗,长廊两端不见人影,道道廊柱把黯淡光线划成一串渐远的格子,似没有尽头。 走在前头的窦文幽幽冒出一句:「儿啊,这几日过得可好?」 霍槐跪在了他身后,哭出声来:「老祖宗,您罚儿子吧,您这么晾着我,我比死还难受!」 窦文惩戒手下,有很多手段,通常都是要人半条命。犯的错重了,那就要命,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解红衣那么受宠,死得那么痛快。必会让人受尽折磨,慢慢地把死亡乞求来。 这几天霍槐呆在家中,日日夜夜等着窦文赐他比百转锥更狠辣的刑罚,不论是什么他都认了,挨过去,留得一条命在,他还是窦文的好儿子。 但是窦文什么也没做,这让霍槐更加恐惧,时时刻刻如在油锅煎熬。 窦文转头俯视下去,看到霍槐的帽沿露出一圈花白的发。窦文啧了一声:「看你这话说的。咱家心疼你,没有罚你,你倒抱怨上了?」 「儿子不敢!」霍槐勐地磕下头去。 窦文伸脚,霍槐的额头垫在了皮靴的脚背上。霍槐大惊失色,抱住窦文的靴子:「有没有砸伤老祖宗的脚?」 「乖儿子,过年要讨压岁钱么?」窦文笑眯眯地,弯腰伸出一只手。 霍槐不敢相信似地,握住这只手,身上止不住地抖。 窦文亲切地拍着霍槐的手背:「槐儿啊,这一次,咱家不罚你。」 霍槐听了,没有惊喜,只有更深的恐惧。 窦文蹲下身,慈爱地抚着霍槐的脸,接着说:「钟馗,是你种下的因,需得你自己拔出这棵苗。你这条命留着,就是要做这件事的,做得好,既往不咎。若做得不好……」 窦文的声音突然阴森渗骨:「槐儿啊,你可知道,咱家从未如此生气过。以往惹咱家生气的人,多半会进凡心阁。凡心阁没了,咱家还有别的好手段。保证你想像不出那滋味,唯有亲身体验方能领悟。」 霍槐强忍着不让上下牙齿撞击出咯咯声:「儿子不想体验!」 窦文双目幽暗:「咱家好思念红衣啊。若有她在,必能为咱家分忧,不必劳动你了。你若嫌累,可以下去与红衣做伴。」 霍槐恐惧得带出哭腔:「儿子……儿子也能替老祖宗分忧!儿子一定把钟馗揪出来!」 窦文将人往上搀:「好了好了。起来吧。」他体贴地帮霍槐拍掉膝头的泥屑。 霍槐感激涕零,扶着窦文走进暖室内。 窦文站到一面落地铜镜前站定,霍槐心领神会,服侍着窦文取下官帽,脱下官衣,换上居家宽袍。然后熟练地打开旁边的紫檀柜子,露出一层层抽屉。 霍槐拉开抽屉,拿出一串莹润洁白和田玉珠串,小心地挂到窦文脖子上。接着又从抽屉中拿出更多件玉饰,挂腰上的,戴手上的,一件件佩戴到窦文身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窦文举起一块玉蟾蜍把件对着光欣赏,嘆道:「你看这玉,细腻温润,洁白无瑕。世间污浊,人心难测,这世上唯有美玉是干净的,让咱家如何不爱?」 霍槐急着立功,一边忙活,一边道:「老祖宗,儿子听说圣宁寺又出事了,钟馗这是阴魂不散啊!老祖宗就不该心慈手软,若让寺中众僧早些消失,钟馗就不会再有机会!明蒲虽死,剩下的僧人留着皆是祸根,让儿子把他们处理掉吧!」 窦文张着两手让他伺候,说:「槐儿,做人不要戾气太重,圣宁寺的事情圣上已经都知道了,处理僧人意义何在?没有益处的杀戮,徒增麻烦。你不如留着精神,做点有用的!」 大冷的天,霍槐头上冒着冷汗,趁着去拿一件玉扳指时偷偷擦拭,说:「是,是,儿子全听老祖宗吩咐。」 窦文扬起下颌,面露冷笑:「钟馗?咱家就让他看看,真正的人间邪神,是他钟馗,还是咱家!」 霍槐急忙附和:「是他不自量力!」 窦文斜睨着他:「你不是害怕钟馗么?与钟馗宣战,你害怕么?」 霍槐牙一咬:「钟馗死,儿子才能活,儿子与他拼了!」 窦文慈爱地道:「我儿真懂事。」 第194章 抢案子 霍槐捧上玉簪,高举着手别在窦文髮髻,忐忑道:「父亲,前三起钟馗案的死者,均与玉石案有关联。这一次,死在木像里的梁木匠,好似与玉石案并无牵连,与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啊。钟馗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窦文斜睨着他:「他在耍什么花招,不得你去查么?」 霍槐打了个寒战:「是!儿子去查!」 窦文哼了一声:「今日圣上已撤去沈星河的少卿之职,杖责了他,收监调查。大理寺没了沈二,钟馗案没有人管了,正好顺势让刑部揽过来。」 霍槐在窦文腰上挂了第四块玉佩,拨动间丁当轻响,不解地问:「刑部沈尚书,就是沈二公子的爹,儿子和爹,会不会沆瀣一气?」 窦文「啧」了一声,抬起手欣赏着手指上的几个玉戒:「当然不一样。这一对父子可不是一伙的。咱们在刑部,也不止江漳一个钉子。等这案子转到刑部,就是捏在了咱们手里。」 窦文戴着玉戒的手指,像一截被珠宝环绕的枯根,指着霍槐的眉心:「你,要紧咬不放,一是把钟馗揪出来,二是拿住案子,掐断重翻玉石案的苗头,黑白春秋任由咱们书写。钟馗,一个吃鬼的邪神,只配死在黑暗里!」 霍槐腰似弯弓:「老祖宗威武!」 窦文摩挲着腰间白玉佩:「你道沈书允为什么急着与工部卢尚书联姻?他很清楚自己看似左右逢源,其实众叛亲离。沈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原本根基深厚。可惜,自沈书允生了私生子,与长公主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他祖上打下的根基就败坏了,他若不及早多方攀附势力稳住脚跟,怕是要成为圣上和长公主的弃子!长公主府四口子,别看现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迟早走向势不两立!」 霍槐混迹朝中,这些事自然是知道的。但必须表现得惊讶又钦佩:「老祖宗的手腕,儿子毕生也参不透!儿子这点心眼,在老祖宗面前就是个傻子!」 「嘴跟抹了蜜似的!」窦文笑骂着,「沈书允胆小如鼠,不要操之过急。这次先让他做点简单的事,再让他骑虎难下,慢慢地,拨拉到咱们这边来。」 霍槐赶忙道:「儿子今晚就找沈书允密谈。」 窦文又想起什么:「还有沈星河身边那个女官差,颇为可疑,说不准与钟馗有牵连。你趁这次机会,一併把她弄进刑部大牢审一审!小丫头家胆子小,试不上一两样刑具,就能审个底朝天。咱家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来歷。」 霍槐连声应着,见窦文露出倦容,把他扶向床榻。窦文揽着一身宝玉卧下,心满意足。 次日,霍槐的信使给沈书允送去密帖,说在别院设宴,请沈书允小酌一顿正月酒。沈星河刚挨了板子下了狱,沈书允知道圣上动了真怒,不敢去求情,正心慌着。 看着霍槐的请帖,他十分犹豫。 前朝时,皇家与内宦,曾经休戚与共如同手足,到了本朝,内宦权势过大,已难以撼动。当朝第一权宦在德宗帝面前仍然自称奴婢,实际上与皇家的关系,早已变得微妙起来。 窦文手握羽林军,脚边有无数朝臣攀附,德宗帝已不敢轻易动他。沈书允做为驸马,自然是皇帝这边的人,不敢与内宦深交。 沈书允猜不透霍槐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楚霍槐的背后是窦文,他不想开罪。一顿饭而已,他打算探探口风,终于秘密赴宴。 宴上气氛轻松,霍槐说了几句关切安慰的场面话,就直言不讳地提出,要刑部把圣宁寺的案子揽过去。 沈书允思忖一下,觉得不是大事。这一次,争夺办案权的两方,是大理寺和窦文。 大理寺这边,原先的办案官员是他的儿子沈星河,已因此案沾惹事非,正挨了板子在牢里趴着呢,晦气的很,推给别人,求之不得! 因此沈书允思虑前后,觉得是件两全其美之事,便答应了。霍槐眉开眼笑:「那这事便这么定了,这案子,尚书大人交给邢灼办就好。破得了破不了,由他背锅就是,免得尚书大人担责任。」 沈书允脸色微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邢灼是他手下的刑部侍郎。凡心阁案中,沈星河射杀的四名纨绔中,名叫邢灯的,便是邢灼的儿子。自那事之后,邢灼与他这个上司就翻脸了。 沈书允知道自己的部下里被被窦文安插着人手,但堂堂一部之尚书,被外人牵着鼻子调兵遣将,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他还是赔着笑脸,应承道:「都听霍公公安排!」 霍槐举杯与他碰了一下:「明日朝堂之上,沈尚书知道该如何做。」 * 方小杞、白不闻、季杨,三个目击明蒲自尽的人,从黑夜到白日,被易寺卿翻来覆去地审。以三对一,三个人没怎样,易寺卿先体力不支,歪在椅子扶手上,头晕眼花。 正被问话的方小杞,心中焦躁。算着时辰,已该到午时了,昨日去面圣的沈星河却还没有回来。 她说话是忍不住有点沖:「大人,同一件事您都问了很多遍了,能不能让我先出去一趟……」 「你给我闭嘴!」易寺卿气急败坏,「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在一边排队等着再被问话的季杨上前,给他倒了一杯水。易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呛到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同在排队的白不闻开口道:「易大人面红目赤,是肝火过盛之症,要不草民给您开付药?」 易寺卿气得变了声调:「本官的肝火还不是让你们几个气出来的!」 主簿匆匆进来,附在易寺卿耳边说了几句话。 易寺卿变了脸色:「杖责?!」 方小杞听到了,倏然色变。 第195章 抢人 主簿凑在易迁身边低声禀报。 「属下打听到,沈少卿被圣上杖责,然后被御史台的人带走了。御史台未设监牢,按惯例,把人拘到刑部大牢里去了。属下猜测,这也是上头的意思。上头大概是觉得明蒲之死不清不楚,信不过咱们自己人查自己人,特意转到邢部去。今日过来的是刑部侍郎邢灼,带了不少人手,来者不善啊!」 主簿一边说,一边瞥一眼站在一边的三个人,接着道:「邢侍郎说,要核查明蒲之死,把事发时在场的所有目击者带走审问!」 易寺卿大怒:「本官已经查清,明蒲和尚自尽是中毒发疯所致,跟他们三个无干!再说了,这是我大理寺的案子,关他们刑部什么事?他们凭什么来提人?!」 主簿苦着脸道:「邢侍郎来势汹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易迁勐拍一把桌子:「当初钟馗案这个不敢接那个不敢接,刑部当缩头乌龟,当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最后案子推到我大理寺来,沈云洲为查此案,差点搭上命!如今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他们刑部倒跳出来了,打我的少卿,还想抓我的人,净想着泼大理寺脏水!做梦!本官去会会他们!」 易迁怒气沖沖,「嚯」地站了起来,岂料站得急了,一阵头晕。主簿赶紧扶住他:「大人,您没事吧?」 易迁闭着眼摆摆手,扶着主簿的手,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方小杞紧随其后。 易迁察觉,回头瞪着她:「方小杞,你跟着干什么,出去自投罗网吗?给本官在这里等!如果本官协调不下来,你们三个都得去刑部大牢上刑!季杨,给我把她看住了!」 方小杞只得站住,心急火燎却毫无办法。季杨目送易迁的背影,忧心忡忡:「易大人这个状态,不像能打赢的样子啊。小杞,咱们恐怕要去刑部大牢一游了。」 白不闻走到方小杞跟前,安慰道:「你别怕,我给刑部的人看过病,我来想办法打点,必不能让他们带走你。」 方小杞脱口道:「刚才主簿说,沈大人也关在那边呢,过去说不定能见着。」 白不闻脸色一沉,语气突然严厉:「你为了见沈星河,竟宁愿去坐牢?!」 方小杞奇怪地看他一眼:「白药师,你发什么火?」 「我……」白不闻心中郁结,别过脸去,不想跟她说话。 方小杞也无心理他,脑中盘旋的尽是「杖责」二字。她想过沈星河可能被撤职,甚至被关押,却料不到他会被杖责。 她只道德宗帝对沈星河不错,时不时叫他过去说话,偶尔被顶撞也不动真气,她一直以为,沈星河是很受德宗帝青睐的。 她一介小民,并不知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 沈星河伤得重不重?被杖责后接着就关进大牢,有没有上过药,有没有人照料? 她在大理寺公堂上也见过杖责犯人,从背到股打得血淋淋的。想到沈星河可能也是那副惨状,她心跳得急,倚着墙,只觉有些头晕。 白不闻看在眼里,无奈地说:「你别着急,打两下板子而已,不会有事。」 方小杞只当白不闻在随口安慰,闭着眼听不进去。 * 易迁叫上了所有在值的文吏武吏,前去与刑部的人交涉,一群人捲袖子撩袍子,浑似要去打群架。 一大群人乌泱泱冲去衙门前厅,易迁没看到刑部的半个人影,只看到一片云霞似的锦衣。易迁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 厅中座上竟是文宜长公主! 他扑嗵跪了下去:「参见长公主!」身后带的人手跟着黑压压跪了一地。 文宜看着这阵势,秀眉微蹙:「易寺卿,带这么多人过来干什么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易迁冒出一脑门冷汗,磕磕巴巴道:「大理寺全体上下……给……给长公主拜年!」 文宜红唇微抿:「这可怎么是好,本宫没准备这么多红包。」 易迁尴尬道:「长公主说笑了!」他目光两边游移,没看到刑部的人。 文宜把茶盏搁回桌上:「本宫把刑部的人打发走了。」 易迁惊讶地抬起头。 文宜接过婢女递过的碧绿手串,嘴角弯着冷笑:「本宫方才与他们偶遇,他们说是来提人的,本宫看过文书,上面缺了刑部尚书的盖印批覆,本宫让他们滚回去补手续去了。」 方小杞等三人不是要犯,按惯例,这个等级的案子,刑部提人无需尚书大人盖印。但长公主说需要,哪个敢说不? 而且,沈书允只要知道是长公主让他们来的,自然明白她的阻拦之意,是断不敢盖这个章的,这个手续,根本补不来。 易迁明白长公主偏袒,赶忙谢过,脑子里飞快拨着盘算:一边是驸马爷掌管的刑部,一边是二儿子就职的大理寺,长公主分明是偏袒大理寺这边! 可是,为什么? 长公主与驸马再不和,那也是利害相关、同气连枝的夫妻。沈星河虽是长公主府的二公子,却不是长公主亲生的,而且,据说几乎是决裂的关系。 长公主为什么偏袒沈星河? 易迁想不通,但他的为官准则,是做一棵合格的墙头草!长公主向着沈星河,就是向着大理寺。向着大理寺,那就是他易迁的靠山! 他喜上眉梢,殷勤地问:「不知长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何指示?」 长公主慢悠悠道:「本宫是来探监的。」 易迁呆住:「敢问长公主想探……探视哪个犯人?」 「方,小,杞。」艷丽朱唇缓缓吐出三个字,戴着弯长镶宝护甲的玉指掐过三颗碧珠,碰出清脆的三声响。 易迁不懂文宜贵为长公主,召见方小杞这等小人物干什么,只莫名觉得寒毛直竖,感觉方小杞命不长久。 大过年的,易迁哪敢让文宜踏进监牢这种晦气之地。他赶忙解释方小杞不是嫌犯,只是暂扣问话而已,急忙把方小杞叫了过来。 文宜挥退厅中所有人,只留下方小杞。方小杞跪在地上,听着座上珠串碰撞的声音,满心惶惑。 良久,文宜才幽幽吐出一句:「是河儿托本宫来看你的。」 第196章 求情 方小杞勐地抬起头,脱口而出:「您见着沈大人了?他怎么样了?」 文宜俯视着她,微微挑眉:「你倒关切得很。放心吧,河儿被圣上教训了几下板子,无甚大碍。」 文宜抿了一口茶:「河儿好歹是四品朝官,长公主府的二公子,刑部尚书的儿子,圣上还能打死他不成?」 外面起了风,天地纷幽,窗上忽明忽暗。见不着人,方小杞的心悬着落不下,惊怕仍挂在脸上。 文宜嘆口气:「本宫听到消息时进宫求见圣上,还是迟了一步,板子已打过,人已关起来。圣上对河儿一向纵容,这一次,却没有留情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河儿一再冒犯龙颜,近日越发张狂无度,若再不管教,河儿就要踩到圣上的龙脸上了。」 文宜的嗓音在有规律的佛珠捻动声中显得深幽:「这次圣上杖责河儿,表面是因圣宁寺住持之死,其实这只是个火上浇油的出口罢了。早在河儿在百官宴上抗旨的时候,圣上当场没发作,其实已然盛怒,早就打算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方小杞不安地抬起头:「他又抗什么旨了?」 文宜睨视她一眼,徐徐吐出两个字:「指婚。」 方小杞愣住。 昨夜,文宜听说沈星河被带走收监,连夜求见德宗帝。进去时,德宗帝正歪在寝殿的锦榻上,脑门煳着太医精心配制的膏药。 德宗帝捂着脑门哼哼:「文宜啊,你皇兄要被你家老二气死了。」 文宜往榻前跪,急道:「皇兄,河儿他……」 德宗帝摆了摆手:「起来起来,你头上珠花晃得朕头更疼了!大新正月的,你家老二先是当众顶撞朕,再弄死了重要嫌犯,朕又没砍他脑袋,不过是打了他几下,值得你一跪?!」 文宜的语气中含了怨气:「皇兄,河儿虽有过失,也是为了办案,为何就得挨廷杖了?」 德宗帝不答,沉下脸色,面上慢慢聚起阴云。 文宜是德宗帝最宠爱的妹妹,在朝中政务上,亦是隐在纱幕后的得力助手,德宗帝鲜有给她脸色看。这一次,文宜却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不由得胆寒。 她跪在榻前,脸上又带着倔强,眼里忍不住盈泪。 德宗帝嘆口气,缓了冷色,伸手扶起她:「文宜啊,沈二老给朕气受,朕早就想找机会修理修理他了。」 文宜赶忙道:「河儿虽任性,对皇兄是忠心耿耿的!」 德宗帝不耐:「少给他脸上贴金!你自己看着长大的小王八蛋,他对朕是什么态度,你心里没点数?」 这责难格外严厉,文宜心中大骇,脸色发白:「河儿他对皇兄绝不会有异心……」 德宗帝打断她的话,说:「朕不是说他要造反!朕是说,沈星河这小子,从来不曾忠于谁,只忠于他认定的道理。」 文宜一怔。 德宗帝嘆口气:「文宜啊,朕看重他的,正是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率直。窦文,得有这么个对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文宜一惊,勐地抬起头:「窦文?」 德宗帝靠着凭几,喟嘆道:「自从第一起钟馗案发,朕就在想,钟馗这个阴间的邪神,是沖谁来的呢?直到这一次圣宁寺的案子,终于有人冒出头来。原来是窦文啊!窦文,窦文!使多了鬼蜮手段,终招来噬鬼邪神!」 德宗帝眼中蓄起苍茫:「窦文当宦官的年头,比朕当皇帝的年头还要长。朕登基时龙椅不稳,是朕的窦公公,竭尽全力辅佐朕,助朕坐稳江山。朕很感激他。可是这么多年,他仗着功高,手上的权力越来越大,想要得越来越多。在这皇宫里,朕是皇帝,他是老祖宗!」 德宗帝苦笑:「文宜你可知道?让朕更心寒的是,朕的六个皇子,竟都在暗中拉拢他!朕越来越老了,若不早些扳倒窦文,他必会在争储之事上搅弄风云,甚至废储另立,扶持他认为最好掌控的皇子上位!我大昭基业,怕要毁在阉人手中。」 文宜提醒道:「皇兄,您有七个皇子。」 「也就老七那个缺心眼的不懂那一套!明汐没拉拢窦文,不是不敢,也不是胆肥,只是傻罢了!」德宗帝按了按额头膏药,悻悻道,「现下放眼满朝文武,竟没有人有胆气针锋相对地挑衅窦文。」 德宗帝身体稍稍前倾,压低了声音:「只有沈星河这个刺头是个例外!沈星河视功名如粪土,视利禄为飞絮,他对你和沈书允恩断义绝,无亲情牵绊,他甚至连命都不在乎,不按套路出牌!这样的对手,窦文反而拿他没有办法!」 文宜明白了,变了脸色:「皇兄,您是要利用河儿对付窦文?」 德宗帝摩挲着暖炉:「窦文对朕的意图,大概已有所警觉。朕今日教训河儿,一是为了敲敲河儿的锐气,二是为了让窦文放松警惕。文宜,朕是为了河儿好啊。」 文宜心中陡然升起惧意,压得她喘不过气,「可是皇兄,河儿年少,绝非窦文的对手啊!」 德宗帝的指腹在暖炉上轻敲:「妹妹啊,你莫要小看了沈二。沈二擅箭术,他是朕的一把好弓啊。」 文宜听着,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句俗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德宗帝倾身看着他:「妹妹,你虽是女子,却一向杀伐果决,是朕身边不戴乌纱的左膀右臂,你比谁都清楚,皇家的血脉裙带,不是盟友便是仇敌。你在意河儿,而他恰好站在咱们这边,你该庆幸才是。」 文宜苍白着脸色沉默一会儿,抬起头说:「河儿是皇兄的臣子,理应为皇兄赴汤蹈火。皇兄教诲得是,是文宜失了分寸。」 德宗帝看着她:「无妨,关心则乱。」 文宜抿了抿嘴,微露恼色:「关什么心?「横竖是长公主府的人,我不想他落得太难看罢了。」 德宗帝忽尔笑道:「说起来,沈星河蹲的牢房,可是他亲爹衙门开的,沈书允连个屁都没敢放,关自己儿子眼皮都不眨一下,倒是你这个后娘,跑来给他说情!小白眼狼都不认你作母亲了,你竟还向着他!」 他的神色宠爱又无奈,像一个拿妹妹没办法的寻常百姓家的哥哥,方才室内乌云盖顶般的压力挥之一散。 第197章 无法和解 德宗帝抿一口茶,无奈道:「实在不放心,你就去看看他罢。」 文宜嘴硬道:「谁不放心了?」 德宗帝不想跟她说话了,靠在枕上按着膏药,合眼假寐。 文宜等了一会儿,忍不住了:「皇兄倒是给个手谕啊!」 德宗帝笑出声来:「让小乙与你同去便是,朕赐他最好的伤药,你顺道带过去。」 …… 大理寺偏厅中,文宜狠狠捻着佛珠,面上挂着薄怒:「本宫早该知道是多此一举!本宫去了刑部监牢,那常镛竟堵着门口,不想让本宫进去!本宫发了怒,他才肯让开,还寸步不离地跟着,好似本宫才是犯人似的!」 方小杞迷惑道:「常将军也去了?」 文宜冷笑:「这个老傢伙仗着自己年高资歷老横行霸道,出入大牢跟自己家似的,竟没人敢奈何他!」 方小杞不安地问:「那……沈大人他……」 文宜恼火地捻了一阵佛珠,才说:「行刑太监必是手下留情了,皮都没打破,没什么事。」 方小杞听了,脸上恢復一点血色。 佛珠的碰撞声让文宜气平了些,说:「河儿太轻狂了,这顿打是迟早的事。本宫对这次指婚,事先其实是知情的。人选是沈书允挑的,工部卢尚书的千金,本宫觉得还不错,家世合适,她与河儿应该也投得脾气。本宫难得与沈书允意见一致,便也点了头。没想到河儿不乐意,非但驳了圣上皇后的面子,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扬言说自己已有心上人。」 方小杞怔怔地:「他已有……心上人?」 文宜微微歪头看着她:「你不是住在碧落园么?你与河儿朝夕相处,可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 方小杞像一只被当头泼过冷水的猫儿,有些失魂落魄:「不知道,沈大人没跟我说过。」 文宜默然看了她一阵。直把方小杞盯得浑身不自在,打起精神诚恳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文宜失笑:「一样的缺心眼,倒是般配。」 说谁缺心眼呢?方小杞不明所以,不大乐意。 文宜站起身,哼了一声:「沈书允那个鼠辈,自己儿子犯了事他都怕沾在身上,以避嫌为由,不闻不问。但手下的人毕竟不敢待慢。河儿呆在刑部待遇最好的牢房里,有吃有喝,没人敢动他一个手指头。架子也大的很,本宫亲自去探监,他只趴着装睡,竟从头至尾眼神都不给本宫一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说到这里,恨得手指用力,碧珠捏得咯咯响。 方小杞听了,心中只觉得发沉。沈星河再怎么怨恨文宜,文宜主动探望,他不至于无礼到那种地步,「不给一个眼神」,必是失明症犯了。 她心中刺痛,撑在地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抠在砖地上,指甲生疼。 文宜火气不消:「本宫问他话,他爱搭不理。本宫要走,他又支使本宫给他跑腿,倒好意思开这个口!」 她越说越怒,佛珠的绳子终于被掐断,碧珠哗啦啦一阵雨落似洒落,满地乱滚。婢女都在外面,捡珠子的活儿只好由方小杞干。她挪动着膝头,把珠子一颗颗捡进手心。 文宜俯视着爬在地上的女孩:「河儿说,怕你听到他被杖责的消息后吓到,让本宫告诉你,他一切都好。他还说你胆子小,若被关押怕你吓出病,让本宫捞你出来。他对本宫那般冷淡,本宫竟然听他指手划脚,好生可笑!」 方小杞动作顿住,不由自主捏紧了手中的珠子。 眼前锦衣拂地,文宜矮身在方小杞跟前,手里捧着一方帕子。方小杞愣住,不知她什么意思。 文宜冷着脸道:「捡了本宫的珠子,想捂下不成?」 方小杞反应过来,赶忙将手中珠子「哗啦」倒进文宜的手帕里。地上的珠子还没捡完,方小杞捡一点,文宜收一点。两个女人蹲着身,满地找珠子。 方小杞将最后一颗珠子搁进那手帕里时,文宜捧着一包翠绿,愣愣看了半晌,忽然说:「我知道他恨我。他恨我把袖笙全家流放,令他母子生离死别,所以他十四岁那年离开家,再也不肯回去。」 方小杞抬起头,惊异地看到文宜眼眶泛红。 文宜的声调陡然愤怒,嗓音都微哑了:「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我也是受害者啊!本宫的驸马在我孕期与人私通生了孩子,我如何忍得了?我是堂堂当朝长公主啊!」 文宜把帕子朝脸上捂去,忘记帕子中包着珠子,珠子再次哗地洒落。方小杞赶忙伸手去接,一枚珠子也没有接住,手心里倒砸进一颗文宜的眼泪。 文宜的声音在帕子后带着哽咽:「他小的时候,总想亲近我。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我自己的儿子抱在怀里,他一个小人儿孤单单的在远处眼巴巴地看,看得挪不开眼,迈不动步,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讨厌他……我也觉得可怜啊。可是,他长得像袖笙,我看到他的脸,就想起那些事,我受不了!难道要让我对他视如己出吗?我又不是圣人! 」 文宜把帕子攥紧,捂在眼睛上:「我对自己说,我贵为长公主,遭受那等羞辱,不直接杀了袖笙,没有溺死她的孩子,不过是将她们一家三口流放,已是大发慈悲!我……我得知袖笙一家死在安西的时候……」 文宜忽地站了起来,仿佛要与一个无形的人争斗似的,双目通红,狠狠地说:「我不会承认我有错,不会承认我后悔,不会承认亏欠谁!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死了的人回不来。袖笙她,恨死我了吧?」 方小杞勐地一惊,抬眼看着文宜。文宜也在看着她,分明在等待回答。方小杞这才意识到,文宜已经知道自己与袖笙姨母的关系了。 她捉摸不好文宜的目的,不敢贸然回答。 文宜闭了一下眼,转过脸去,嗓音苦涩:「她当然是恨了,恐怕直到死,都在诅咒我吧。河儿要恨我一辈子,也恨好了!我与他,本无和解可能。」 方小杞鼓足勇气,小心地说:「长公主,袖笙……从来没有说过恨您的话。我觉得……沈大人好像也……也没那么记恨您的。」 文宜愣了一阵,摇了摇头苦笑:「河儿恨我是应该的。你知道吗?河儿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每每课业有长进,都会跟我禀报。我从未回他一句赞扬,每次最多说一句知道了。可是他每每得了太傅的夸奖,或是得了圣上的嘉赏,还是会跑来跟我说,怎么泼水也泼不冷,像个……像个……」 文宜艰难地说:「像个乞食的小狗。」 第198章 探监 厅中静了片刻,文宜嘆口气,声音低哑:「我不曾软下心肠,从没给过河儿好脸色,可是有时候忍不住想,他不是我的孩子,可是这股韧劲儿……怎么有点像我?」 文宜掐紧了帕子:「他自从知道自己身世,便与本宫形同陌路,跑来想讨一句夸奖这种事,当然是再没有了。他还直接搬了出去,再也没回家过。他当然是恨我的。他从小不是那种会装模作态的人,从不掩饰对我的恨意,明明白白就写在脸上,本宫又不瞎!」 ……那是因为,你曾给他下毒,断了最后一丝情义啊。 方小杞却断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觉得很不对劲。沈星河中的毒,真的是文宜下的吗? 文宜忽然站了起来,理了理鬓髮,扬起面庞,一剎那恢復了端庄高傲,仿佛刚刚那个不当心露出一角崩溃的女子不曾存在过。 文宜漠然的声音没有起伏:「河儿关不了几天,很快就能出来。不过,这事左右透着蹊跷。河儿不过是当个四品小官,那帮人,为什么非要把他拉下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事出反常必有妖,方小杞,你知道那些人为何跟河儿过不去么?」 方小杞心中一动,小心地说:「圣宁寺的案子,与钟馗有关。可能是……有人不想让沈大人追查下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文宜冷笑:「今日刑部的人想来抓你们几个,原来目的是抢钟馗案!沈书允的屁股,是越坐越歪了!不过我猜,这未必是沈书允的主意,他这个废物,顶多是个傀儡。管他们目的如何,本宫偏不让他们如意!」 她忽然察觉上方小杞探询的目光,顿时恼羞成怒,脸都涨红了:「我帮沈星河,并非为了弥补往日过错,只因为他横竖是长公主府的人,利益相关罢了!」 方小杞赶忙道:「是是是。」 文宜眉间挂着余怒,哼了一声,说:「这次河儿的乌纱帽一时保不住。他的官职一撤,大理寺这边若如果没人接手案子,刑部更会抢得理直气壮。案子一旦易主,再想拿回来就难了。河儿渡过难关之前,大理寺需得先保住办案之权。你们易寺卿嘛……做官行,查案不行。另一位少卿么,恐怕又得摔下马,再搭上一条腿。」 文宜忽然回首,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方小杞,「若让你来查,你能不能行?」 * 文宜临走前,不知跟易迁说了什么,易迁回来后双目空洞,挥手让白不闻、季杨和方小杞滚蛋。 方小杞撒腿就往外跑,易迁又叫住了她:「方小杞,你回来。」 她不情不愿地站住脚:「还有事吗易大人?」 易迁打量着她,满脸困惑:「你的母亲与沈云洲的生母是好友?」 方小杞不知他提这个干什么,点头道:「对。」 易迁又说:「那,长公主与沈云洲的生母该是水火不容。」 方小杞:「……」 易迁头顶冒出一团愁云:「可是,为什么长公主让本官多关照你?」 方小杞大惊失色:「大人,您当着长公主提这事了?!」 易迁竖眉:「本官又没活腻!」他嘆口气,浮起满眼苍茫,「只是,本官越来越觉得,搞人缘关系太难懂了,还不如搞案子!」 * 方小杞出了大理寺,被等在门外的白不闻叫住了。白不闻递上一个小瓶:「这是口服的疗伤药,你捎给沈大人。」 方小杞没有立刻接,面露犹豫。白不闻无奈道:「受杖击之人,外伤是小事。最怕的是行刑人手黑,外伤不显,内伤暗藏。此药专治击打所致的内伤,早晚两粒,能活血补气,避免落下病根。」 方小杞心中一凉:「你怎么知道他有内伤?」 白不闻平淡地说:「猜的。你若见着他,问他有没有咳血症状,若有,就是有内伤。」 方小杞深深看他一眼,接过药瓶:「谢了。」 她拿着药飞快地跑走。白不闻站在街边目送一会,沿街走去,冷风鼓动袍袖,似要将他单薄的身形随风捲去。 正月初百行歇业,街道空荡。白不闻身边忽多了一个提着花灯的小姑娘,穿一身簇新的衣裳蹦蹦跳跳的,仿佛是个从富户人家里熘出来玩的小姐,与白不闻偶然走在了一起。 白不闻没有看她,唇间飘出又凉又轻的话音:「阿蝠,送你个新年礼物好不好?」 阿蝠偏过脑袋,把发边别着的一个珍珠串成的蝙蝠形小珠花亮给他看:「主人不是给阿蝠新年礼物了吗?阿蝠很喜欢!」 白不闻宠爱一笑:「阿蝠最喜欢的是什么?」 阿蝠眼中一亮:「阿蝠喜欢杀人!」 「阿蝠有些日子没开杀戒了吧?」 阿蝠惊喜地看向他:「主人,我可以杀人了吗?」 白不闻看着街道阴郁的尽头,眉间尽是狠戾:「圣宁寺的四面像,梁木匠已搭上一条命,却被窦文压了下去。不得已,我只能再牺牲明蒲……」 他的声音哽住,低下头,手死死攥着药箱的背带。过了一会儿,才能重新发声,嗓音喑哑:「但是,沈星河被关进了牢里,刑部倒跑来抢案子,自是想把圣宁寺的案子办成煳涂案!沈星河有查案的本事,也有紧咬不放的固执,放眼大昭,除了他,再无第二人能把旧案翻查到底!」 他的眼中骤然涌起怒火,胸腔如有一群魑魅横行而过,杀心四起:「再一再二不再三,我的耐心有限!需得用点雷霆手段,提醒皇帝明白一件事——钟馗案,只能交办沈星河!除了他,谁都不行!」 他回头望向大理寺的方向,瞳孔寒如冰雪:「今日带人来抢案子的,是谁来着?哦,对了,是刑部的……邢灼。」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嘴角弯起阴戾的弧度。 「邢灼,邢灼!」阿蝠甩动着小花灯,兴奋得直转圈,像一只嗅到血腥味的小蝙蝠。 * 方小杞运起轻功,朝着刑部大牢的方向而去。跑了一阵又站住,想到自己这样冒冒失失过去,又进不得监牢大门,也没有劫狱的本事,去了也见不到人。 但左右没有他法,还是打算先过去看一眼再说,只望一眼大门,再想办法。临近刑部大牢,她纵身上了附近房屋,藏在屋顶伸头张望。 谁料,竟在监牢大门看到了常镛。常镛堵在监牢大门正中,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面前摆着小桌,桌上有酒有菜,桌边倚着他巨大的弓。旁边,两名守门狱卒站得笔挺,冷汗涔涔。 常镛叨了一筷子菜,偏头看看狱卒:「两位也坐下吃点?」 狱卒拼命摇头,大气不敢出。 常镛便大大方方自己吃起来。端酒杯的手忽然一顿,如炬目光扫向远处,捕捉住屋角鬼鬼祟祟的方小杞。常镛大喜:「小杞来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狱卒这才看到对面屋顶有人,执着长矛喝道:「什么人!」 常镛伸手拍了狱卒一把,拍得人家差点趴地上。常镛责备道:「瞎紧张什么?她一个小姑娘,还能劫狱不成?」 常镛招手让方小杞下来。方小杞瞄着狱卒手中青浸浸的长予,绕着圈熘到常镛跟前:「师父,沈大人他……」 常镛摆摆大手:「嗐,没事!我看过了,他小时候不好好练箭,我打他都打得比这次重!你来得正好,恰好到了该上药的点了,你去给河儿背上涂药吧,我省点力气。」 常镛指了指两边的狱卒,大着嗓门说:「河儿关这里老夫不放心,自打河儿进去,一切饮食用药,都经老夫之手,怕万一这些小崽子给他下毒。」 两名狱卒站得僵直,都快被他说哭了。 第199章 上药 常镛起身,领着方小杞就要往里走。两名狱卒欲言又止,看样子想阻拦。常镛先发制人,瞪着眼道:「怎么,老夫给你们的压岁钱不够多吗?」 两名狱卒心知阻拦无用,只好把话憋了回去,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常镛领着方小杞走到一间牢房门口,看看前后无人,低声说:「长公主过来时也带了药来,说是圣上御赐的。东西过了她的手,我怎敢给河儿用,老夫随手就给扔了!」 他摸出一盒药膏:「这是我自己配的跌打伤药,万无一失。你给他照着青紫的地方涂抹即可,老夫去外边了,省得那俩小子偷喝我的酒!」 常镛把药盒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回去了。方小杞握着药盒在门口踟蹰一会儿,拉开并没有挂锁的门,站在门口往里一望。 只见室内有案有榻,用具俱全。若不是窗子开得又小又窄,光线昏暗,几乎看不出这是间牢房。看样子,刑部的人至少明面上不敢亏待沈星河。 矮榻上俯卧一人,腰上搭着被子,露出穿着棉布中衣的上半身,并没有戴枷锁。榻头凭几上点着灯,枕边榻下堆满了书卷。 榻上的人趴着,听到了门响,不但没抬头,还把脸埋进枕中,手臂一动,把什么东西往被子里头掖了掖,声音有些闷:「师父,我现在不饿,等会儿再吃。」 沈星河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脑袋转了一下,露出半个脸看向门口,勐地呆住:「小杞?你怎么来了?」 方小杞站在门边,看到他脸颊灯光也晕染不暖的苍白,一时喉头有些发哽,想走近,又不敢。 沈星河看到她眼眶慢慢红了,赶紧往上起:「你别哭啊,我又没什么事……」 她连忙疾步走近:「趴着别动!」 沈星河又趴了回去,半边脸贴在枕上看着她,眼里映的烛火如星,问:「易迁有没有为难你?」 方小杞摇头:「没有……刑部的人过去,也被长公主赶走了。」她艰难地问:「你……」 「不好。」沈星河果断说。 方小杞心中一痛,说不出话。 沈星河接着说:「没有人给我念书。」 方小杞:「……」她忽然低身对上他的眼睛。 沈星河与她对视了一会儿,脸慢慢红了,无法坚持下去,缓缓转动脑袋,把脸埋进枕中:「干嘛这么看我……」 「你眼里全是血丝!你都这样了,还熬夜看书?」她心急道,「你的眼睛怎么能经得起这样折腾?」 「那有什么办法?又没有人给我念书。」沈星河的话音里充满怨气。 见他蛮不讲理的样子,方小杞心中倒稍松了松。有力气浑,说话时听着气息也还算稳,应该伤得不重吧?她伸手去掀他身上搭的背子。 沈星河神色一紧,手揪住了被角,紧张道:「你要干什么?」 这情形,就好像方小杞要轻薄他似的。 方小杞把常镛给的药盒打开盖搁在他枕边,无奈道:「师父让我给你涂药。」 「不用,等会儿我自己抹!」他紧紧揪着被子不撒手。 「大人请不要任性,你自己怎么够得着后边?」 「我,我……」他额头冒出细汗,急中生智,「你不是不能与人接触吗?我怕你打我!」 方小杞:「……」她想了想,说,「让我试试,我觉得能克服得了。」 沈星河一怔:她能克服得了?也就是说,她能与他的……身体……接触…… 他忽然疯狂心动,于是从了:「好……那……试试就试试。」手松开了被角。 方小杞掀开被子的一瞬,他借着收回手的动作,把藏在被子里的一个帕子又藏到了枕头底下。方才他不愿意,就是怕她发现这个帕子,但实在抵不住让她给自己上药的诱惑。 还好手够快,方小杞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方小杞把被子掀到他膝弯下,掂住他棉布上衣的衣摆,小心地掀了上去,露出线条流畅的肩背和窄腰,整个后背遍布块块青紫,但是,没有破皮流血。 方小杞想起白不闻说过「外伤不显,内伤暗藏」,心悬起来,问:「大人,你自己感觉内腑有没有受伤?」 沈星河脸埋在枕上,两个耳尖红透,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 方小杞越发害怕,又问:「大人,你有没有咳血什么的?」 沈星河这才回过神,稍抬起脸,断然否认:「没有!」 她松了口气。一手拿起药盒,一手挖了玉白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到青紫处。微凉的轻轻接触,让沈星河紧绷了嵴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方小杞也很紧张,一边抹,一边说:「大人别怕,我暂时没有打您的冲动。但是,您千万别动。您若动起来,我可不敢保证不动手。」 沈星河此时有伤动不了,又是方小杞信得过的人,因此方小杞只要努力克制,还是能对抗得了自己的心病的,但要费些精神。 沈星河感受着那手指从上往下滑动,唿吸都急促起来,双手攥紧了枕头。沈星河突然感觉方小杞在扒他的裤子。他惊叫起来:「别!」 方小杞捏着他裤腰的手顿了一下,说:「大人您放松点,不要不好意思,看一下又不少块肉。」 沈星河额头在枕头中间生生碾了个坑,声音有些抖:「好……」 方小杞冷静地把他的裤子扒下去一点。看了一会儿,又提了回去,困惑地说:「屁股上没有青紫啊?」 沈星河吭吭哧哧说:「没……没往下打,只打到腰。」 方小杞更困惑了:「那您为什么让我往下看?」 沈星河比她更困惑,拉下了脸:「不是你要看的吗?看了又不想认帐么?」 方小杞惊呆了:「我认什么帐?」怎么帮他上个药,还上出一个债主?! 她无语地把他的衣服盖回身上。收起枕边药盒时,目光忽然一凝,落在枕头边。沈星河刚刚怼着枕头又碾又揪,枕头都给弄歪了,底下露出的一角帕子。帕子是蓝色的,上边沾染着颜色更深的痕迹。 方小杞捏住帕角往外一扯,沈星河惊觉,伸手来抢,揪住了另一角,帕子在两人之间绷紧。沈星河强装镇定:「这是我的……」 方小杞冷冷说:「松手。」同时手上一拽,把帕子抢了去,在眼前展开一看,中间是一团血渍。 第200章 内伤 方小杞低头捧着帕子,看着那血渍,久久不动。 沈星河偷瞄她几眼,越来越心虚,小声说:「就,咳了一两次,小意思……」 方小杞森森出声:「你连师父都瞒着?」 「我不便请太医诊脉,这点小问题自己就好了,何必说出来让他老人家担心……」 「小问题?这是有内伤!你不要命了么?!」 方小杞攥紧了帕子,捏得指关节咯吱作响,一步逼近榻边,就势扬手想揍他。沈星河老实趴着等着拳头落在脑袋上,却听叭嗒一声,搁在枕边的手背上砸落一滴温热。 他不相信似地抬头。方小杞飞快地背过身,抬袖在脸上狠狠蹭了一下。 方小杞感觉衣服后摆被揪了一下,沈星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转过来我看看。」 她恼火地回头,脸上带着泪痕,暴躁地道:「看什么看?!」 沈星河趴在枕上,侧着脸露出笑:「我不曾见有人为我哭过,让我看看。」 方小杞本就急痛难当,这话更如一把刀子似地在心口捅了一下。她双目通红:「你是不是有病……」 她说不下去,捂着脸蹲了下去,脸埋在臂弯不肯哭出声,有眼泪也全渗进袖子里。他想看,她偏不让他如愿! 沈星河看不到她的眼泪,却知道她在为自己哭泣。她蹲在榻前,离他很近,他一伸手,掌心就落在毛茸茸的发揪。 沈星河感受到那遏制不住地颤抖,从她的胸腔传到肩头,发揪也在他手心里抖得像一团惊吓到的猫崽,让他心中满溢着说不清的酸疼,然而又有一丝奇异的欣喜。 这世上,原只有师父常镛一人疼他。常镛铮铮铁汉,就算再难受,也不会在徒弟面前掉一滴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因心疼他而哭泣。 他十分珍惜这滋味,甚至想让她多哭一会儿。 可是只一会儿,又不捨得让她难受了,低声说:「别哭了,我真的没事。」 方小杞哭得有些发懵,听不进去。 沈星河无奈,手下滑,从发顶滑到她的右耳,捏住嫩薄的耳廓轻轻一揉:「听到了吗?我受刑前服了护体的药,真的没事。」 方小杞这次听到了,被这话惊到,竟没留意到耳垂正被他揉捏着,勐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受刑前,迟小乙给了我一粒药,说有护住心脉之效,不致重伤。我服用后果然有效,经脉内如灌注真气,把杖击之力挡去十之七八,虽有点内伤,但轻得很,无甚大碍。不信,你试试我脉搏。」 沈星河恋恋不捨把手从她耳畔收回,翻过手腕举到她跟前。方小杞犹豫一下,学着郎中的样子,探出两指,指尖就挨着他腕上的红手环,小心翼翼地搭在他腕脉处。 她不懂医,只觉得他的脉跳得又快又急。她严肃道:「我不懂诊脉,但你的脉跳得好似过快了,这是不是有内伤的表现?」 沈星河眼角微微透红,眼神躲闪一下:「不是吧。内伤只会让脉搏虚弱。跳得快……是好事吧。」 他刚揉过她的耳朵,她又主动伸手来搭他的手腕,没有抗拒也没打人,他心跳如鼓,脉搏何止是快,简直奔突如野驹! 「是吗?」方小杞半信半疑,「迟公公信得过么?他给你药,你怎么敢吃的?万一是毒药呢?」 她与迟小乙见过的次数不多,印象中是个谦逊有礼的人。但宫里的人有八百副面孔,谁敢说微笑面具下是什么本相? 「我服用之前问过他几句话。迟小乙的确不简单,但毕竟年纪轻,修为不深,敲打几句便顶不住,以五听之术相辅,我能看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逼问他药是哪来的,他交待说是来自……」沈星河顿了一下,缓缓道,「白不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方小杞心中咯噔一下,被恐惧携住:「那不是更可疑了吗?」 沈星河趴得累了,想要坐起来。方小杞伸手扶了他一把。他坐起后靠着榻角软枕,低头陷入沉思。 方小杞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吭声,着急地问:「你想到什么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肘,说:「我在想,你刚刚扶我,也没有打我。」 方小杞脑门冒出一粒火星:「在说那药是不是有毒的事,你想这些没用的干嘛?!」 沈星河认真地说:「怎么没用?关键在于是你主动的,这很重要。」 他见方小杞捏紧了拳头,赶忙话锋一转:「哦,对了,白不闻的药。此人是敌是友尚不分明,但是,他如果想要我的命,早在上次给我解神仙眼时,有的是机会下手,不必等到现在。我信不过白不闻的人,却信得过他的药,于是便吃了。我好端端活到现在,证明判断无误。」 方小杞后怕得冷汗直冒:「你现在说得把握十足,其实也是赌罢了!」 沈星河抬眼看着她,忽然鬼使神差,脱口而出:「若我给毒死了,你也会如刚才那样哭吗?」 方小杞抿紧了嘴,脸青一阵白一阵,忿然转身就走。 沈星河话出口即后悔了,说了一声:「别走……」 人往前一扑试图拉住她,却扑了个空,手在榻边一撑,扯动背上的伤,痛得「咝」地倒吸冷气。 方小杞立刻回来了,将他扶着靠回软枕。他坐稳了,心虚地抬眼瞄方小杞的脸色。方小杞不想看他,坐到榻边平復一下,摸出一个药瓶:「这个治内伤的口服药……」 沈星河急于哄她高兴,见她带了药给自己,未等她说完,一把将药瓶抢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塞子仰脖子,将药液一饮而尽! 方小杞阻拦不及,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别往下咽!」 沈星河已经咽下去了!她转而去抠他的嘴:「快吐出来!」 沈星河伸手抵挡,稍微激烈的动作终于激发方小杞压抑半日的心病。她脑子一懵,变爪为拳,狠狠朝沈星河鼻樑击去! 一剎那间,方小杞混乱的意识中飘过一个念头,顾虑到沈星河还是个伤员,再挨揍要雪上加霜!她用尽了意志力,拳头在沈星河鼻尖前硬生生剎住。 沈星河看着鼻尖前捏得关节发白的小拳头,只觉心头髮烫。心中盘旋着一个念头:方小杞竟顶住了心病,没有打他! 她一定是捨不得! 旋即,沈星河看到方小杞咬着牙脸色发白,那拳头颤抖,指甲几乎掐破手心,分明是克制得难受。他又不忍心了,遂把脸往她拳头上一凑:「你想打便打吧,不要忍着……」 方小杞正处在人天相斗的僵持之中,他一挨过来,她脑子一懵,这一拳无法控制地揍了下去。 第201章 坠崖案 方小杞这一拳半道停而又发,力道已不大,但沈星河还是趴到了软枕上,哼出声来。 方小杞简直无话可说。世上竟有这等傻子!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他偏要凑上来找揍,这不是皮痒是什么? 她看了看自己的拳头,自觉打得不重。这人内伤咳血不吭一声,蹭下鼻子怎么就唧唧歪歪? 她十分不想跟他道歉,但毕竟打了人家。遂干巴巴道:「对不起啊。」 沈星河转了一下脸,因为鼻子被打酸,眸子覆着一层水光:「你若不气了,我便不计较。」 这人身上有点伤病,越发地蛮不讲理。方小杞毫无办法,一屁股坐在榻边背对着他,特别想跟文宜长公主借佛珠来掐一掐。 过一会气顺些,回头观察着沈星河的脸色,问:「有没有感觉不适?」 沈星河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胸臆间暖融融的,该是好药。」 方小杞松口气,无奈道:「我刚刚想说,这药是白不闻给的,他说是治内伤的药。不可轻信,怎么也得验过毒再决定用不用。也不听人把话说完就急着喝,你是有多渴?!」 她气沖冲倒了一杯水,塞进沈星河手中:「沖一冲口中药味。」 沈星河捧着杯子,嘴角微抿:「还是那句话,他若想害我,多的是机会。」 方小杞摇了摇头:「白不闻这个人的身世来歷十分模煳,很不好查。」 沈星河动作微顿:「你也在查他?」 方小杞勐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是常镛最先托她查白不闻的,为的是想知道这个人可信不可信,以决定要不要请他为沈星河治疗眼疾。她早已拜託曾帮主,让飞燕们借跑腿便利,暗中打听此人。 但随着事态发展,白不闻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关于他的来歷,却始终没打听到有用的信息。 查不明白,更不敢让白不闻给沈星河看病。此人难以捉摸,万一他透过诊断,参悟出长公主投毒事件,天大的秘密一旦翻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想让沈星河再为眼疾多添一份焦虑,含煳地说:「此人太令人看不透了,我让曾帮主帮着留意些。」 沈星河也便没往心里去。 榻边上下堆着书,方才两人一番折腾,弄得更乱了。方小杞一边说话,一边弯腰去整理,顺手捡起一本,就着翻开的那一页,念出声来:「马车翻覆于十丈崖下,遇难者共计五人,失踪者一人……」 她感觉不对:「这什么书啊?」翻回封面一看,「敦北道十丈崖马车坠崖案?这是什么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沈星河抿了一口茶,把杯子搁回凭几:「这是刑部案牍库的案卷,我闲来无事,便让当值的库吏给我拿几本来当书看。虽不合规矩,但案牍库我从小就常泡在里面,他们也不当回事。师父再打发他们几个钱,一切就好说了。」 方小杞:「……」他简直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啊! 沈星河挪了挪身子,靠得离她近些,就着她的手把案卷翻到其中一页,点了点一个名字:「这起马车坠崖案,遇难者人中有一妇人沐氏,是梁林义的妻子。」 方小杞茫然了一下:「梁林义是谁?」 沈星河还没答,她就记起最近有人提起这个姓,脱口道:「梁……是死在四面像中的梁木匠么?」 沈星河在凭几上支着侧脸,更方便地把面前人收在视线中,点了点头。 方小杞来了精神,把灯挪了挪,就着凭几翻看案卷,讶异道:「这是二十年前的旧案了,你怎么找到的?」 沈星河说:「那位梁木匠,我虽未谋面,却是从前就知道这个人,也知道他的全名叫梁林义。我小时候,在案牍库中翻阅旧案,看过他妻子遇难的这桩案子,因此有印象。我大体记得年份,让库吏搬来那几年的案卷,翻了两个日夜,终于从中找到了这一本。」 「你……」方小杞看着成堆的案卷,想问他如此劳累,眼疾有没有加重,又不敢问,咽了回去。 沈星河将她的欲言又止看得明明白白,不问自答:「犯过几次。」 方小杞心中一痛。这是她一直担心的事。牢房虽条件尚可,但毕竟是黑暗沉寂之地。在黑暗中沉入更黑暗,一定非常难受。 沈星河的目光却已落在她铺在凭几桌面的袖子上,于是换了个姿式,半趴到小几上来,堂而皇之伸指,将她的左袖角扯在手里反覆地捻,好似要将欠下的一气补回来。 方小杞知道这是他前一阵就添的毛病,犯失明时,总想拉着人的袖子。她不忍心抽回,只能由着他,用另一只手胡乱翻着案卷,掩饰面红心跳。 翻着翻着也看了进去,问:「这起案子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意外不会报到刑部来。转来刑部的案子,必是大案。现场勘查记录中提及,路面上有设过绊马索的痕迹,遇难者中,有一名六品朝官。」 沈星河把她的袖子在桌面上捲成一个筒又展开,玩得乐此不疲:「那辆马车的主人是孙朝栋,工部司掌工程营造的员外郎,年初三陪夫人回乡归宁。顺道捎带着搭顺风车的一名妇人及她的儿子。这名妇人,便是梁林义的妻子。」 方小杞一边听着,一边飞快翻看案卷,了解了案情大概。 二十年前的正月初三,孙员外郎陪夫人回娘家,随行只带了一名车夫,一名婢女。梁木匠的妻子沐氏与孙夫人虽然身份有殊,但她们既是同乡,又从小是好友。孙朝栋考上功名踏上仕途,孙夫人也没有疏远沐氏,回娘家也记得叫上她同行。沐氏便抱着五岁幼子搭车,一同回乡。 谁料行至半道,途经有名的险道十丈崖,马车坠落崖下。崖高十丈,崖下遍布乱石,车厢破碎,车上的人几乎全部遇难。说「几乎」,是因为现场少了一人的尸体——沐氏带的五岁幼子不见了,也就是梁木匠的儿子,搜寻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幼儿几无生还可能,最后只能做出推论,说被野兽叼去了。 方小杞已把案卷翻到了最末页,问:「定案结论是匪徒劫财害命,兇徒已落网斩首?」 沈星河嘴角冷冷一撇:「刑部的案牍库中,有不少这样的案卷。看似圆满结案,其实暗藏疑点。此案中,虽然车上财物的确被劫掠,但十丈崖极险,在此处绊马,目的必是害命,图财在其次。或者,洗掠财物只是为了掩饰真正目的。」 方小杞眸底惊颤:「你是说,兇徒的目的,是为了杀车上的人?」 第202章 表白失败 沈星河捻着手中柔软的布料,说:「车上有妇人幼子,有车夫婢女,不会有人大费周章针对这些人。只有孙朝栋孙员外郎,负责工程营造的监理要务,虽不是高官,却是重要职位。这种位子,做得油滑能捞满油水,做得严格刻板,会得罪许多人。」 方小杞听得心直往下坠:「你是怀疑,孙员外郎因公务得罪了人,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兇手为了杀他一人,搭上一车人的命?!」 「只是猜测。」沈星河微嘆,「当年我第一次看到这份案卷的时候,它已在架子上压了多年,所谓的兇手,早已认罪斩首。」 「所谓的兇手?也就是说,被斩首的人可能不是真正兇手,只是顶罪?」 「亦是猜测,并无实证。」他一边说,一边走神似的,不知何时放过了方小杞的袖子,却开始把玩她腕上的手绳,轻轻扯着,让它绕着那玲珑的腕骨一圈圈地转。方小杞警惕地看着他,担心他突然犯起抢她东西的老毛病。 却见他忽然把他自己的左袖撸上去,露出腕上红色手环,与她的挨在一起,看个没完。 方小杞更加起疑。沈星河在干什么?是想比对一下,更喜欢哪个,就要哪个吗? 她太紧张东西,以至于没留意到,沈星河比对手环时,手掌的边缘有意无意地,与她的轻轻地相挨。 他手上做着这浑水摸鱼的无耻事,脸上表情维持得很正经,说:「这里面的文字虚虚实实,像盘着云雾,牵涉的人却都已化作泥土,无从验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方小杞翻到案卷其中一页,那里记录着几名遇难者的简略生平。她蹙着道:「事隔这么多年,梁木匠突然死在自己亲手雕刻的观音圣像中,四面像的其中一面,是钟馗相。按过往三案的经验,此案应该与玉石劫案也有某种牵扯。可是从目前的资料中,看不出这些人与玉石劫案有过什么交集啊。」 她专注地苦思,突然惊觉什么,低头朝自己手腕看去。沈星河竟趁她走神,摘下了她的手环,戴到了他自己手上!这人果然恶习不改! 她大怒:「你干嘛?还我!」 沈星河已摘下自己的红手环,说:「我们换着戴几天。」 方小杞不乐意:「为什么?」 他垂眸:「此地又黑又冷,每当失明时格外难熬,若有你的手环在畔,便如有人陪我一般……」 方小杞飞快地认输:「好吧。」又补了一句,「你出去后咱们立刻换回来。」 「好。」他低头,把红手环戴到她腕上,调了调活扣长度免得过松,指尖触着她腕侧皮肤,有意无意地多搭了一会儿,甚至摸到了她跳动的脉搏,她也没有抗拒。 想起方小杞刚过来时,也搭过他的脉,沈星河简直藏不住眸中波澜。 他想起了家中书房里藏的那份治疗方案。 他原本在这牢里坐得甚稳,为了方便翻查案卷,甚至想多住几日。此时忽然有些急不可耐,惦念着藏在书房里的那份治疗方案,急着回去在上面打勾。「耳」、「手腕」这两条后面都得打! 他磨磨蹭蹭,总算给方小杞戴好红手环。方小杞把手腕举到眼前,看着一环红艷在腕上晃,忽然意识到两个手环都算得上沈星河的贴身之物,一样具备能挡噩梦的效力。 沈星河心中想的亦是「交换贴身之物」,却比她想得多得多,心思见不得人,闷在胸口狂跳。 方小杞完全想不到,沈星河因着一点小动作,就在心猿意马到天边去。她一手托腮专注想了一会儿,忽问:「你说以前就知道梁木匠,你认识他吗?」 沈星河趁她思索,不知什么时候把她的手又捞了过去,摆弄着她的手环。 「梁木匠……我没见过这个人,只是听说过。他的擅长雕刻装饰建筑外檐的撑拱木雕,手艺卓绝,工部司曾聘他做皇家园林的木雕活。前些年自己开了一家木工坊,专做木雕佛像,不再接外面的木工活了。」 方小杞有些惊讶:「你对梁木匠了解得挺多的啊!那,你知道他曾与玉石劫案,或是岷州有什么关联吗?」 沈星河目光游移了一下:「似无关联。其实吧我对此人了解得也不多……只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跟着梁木匠学过木工,因此偶然听说过而已。」 方小杞微眯了眼。他目光闪烁,神情躲避,似是心中有鬼!她不知不觉动用了五听之术,语气有点咄咄逼人:「你说的这个人是梁木匠的徒弟么?他是谁啊?我去找他,看能不能打听到点线索。」 沈星河越发心虚的样子,不敢正视她,吞吞吐吐:「多年未见了,也不大熟,名字记不清了,不必了吧。那个……你这两天,有没有听说什么?」 方小杞不解:「听说什么?」 沈星河开始收拾着桌面上的卷宗,用忙碌遮掩慌张:「没什么……」 方小杞忽然记起来了:「啊对了,听说皇后给你指婚了!」 沈星河刚摞好的书哗啦歪倒,忙不迭地去扶,慌道:「谁跟你说的?」 「长公主啊。」 沈星河气红了脸:「她跟你说这个干什么?我托她照望你一下,她为何趁机搬弄是非?」 方小杞莫名其妙:「她又没骗我,怎么叫搬弄是非?」 沈星河急道:「反正我没答应!」 「我知道啊,长公主也是这么说的。」 沈星河吭吭哧哧:「那……她有没有说别的?」 方小杞记起长公主说,沈星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自己已有心上人。但她不想问,郁郁地道:「没有了。」 沈星河冷笑一下:「没有就好。」 看来,他在朝上警告大家守口如瓶,还是有用的!但是,沈星河感觉情势不妙,嘴碎的人太多了!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应该先下手为强,在那些话传进她耳中之前,把心中之念抢先告诉她。 他心思百转,鼓足勇气,郑重道:「方小杞。」 她翻着案卷,神思不聚:「嗯?」 他扯了她袖子一下:「你看着我。」 方小杞抬头打量着他:「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 沈星河坐正了,稳了稳气息,说:「我……」 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宋明汐闯了进来,气沖沖道:「云洲,我给你带了水晶肘子和一壶好酒,常将军说要先亲自试毒!我会给你下毒吗你说?好傢伙,这一试不要紧,半壶酒半个肘子都没了!」 沈星河捏紧了拳头,想把师父剩下的半个肘子塞进宋明汐的嘴里! 第203章 本官赢了 宋明汐瞅见了方小杞,惊喜道:「……哎呀!小杞也在啊!新年好啊!」 方小杞赶紧行礼问候。 宋明汐把饭菜往小几上摆:「来来来,一起吃!对了,云洲,你托我打听的那个方有青有消息了。」 原来沈星河把这事托给了宋明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方小杞连忙问:「有青哥人在何处?」 宋明汐这才知道要找人的是方小杞,笑道:「原来是小杞要找的人。早说嘛!小杞,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找本王,大可不必绕沈云洲这道不痛快的弯子!」 沈星河心情不佳,阴恻恻道:「少废话。」 宋明汐嚣张稍敛:「方有青年前谋到一份运货的差使,随商队去道州了。」 方小杞问:「是哪家商行?」 「大安城最大的商行,叫做万宝商行,旗下生意五花八门,茶叶、布绢、米油,什么都贩运。我着人打听过了,方有青这次跟的商队,是去道州收新春第一批毛尖茶的。」 方小杞犹疑道:「收春茶,年前就得上路吗?」 「说是道州路远道险,车队走得慢,来回就得两个月。毛尖新茶又紧俏得很,要提早去才能占住茶田。」 方小杞心中悬了数日的担忧终于放下:「那必是他走得急,没来得及给我送个信。」 「必是如此!」 「多谢王爷。」 「跟本王客气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融洽心情愉悦,唯有沈星河是不快乐的。 * 正月初四,日光晴好,残雪未消。 本朝年假有七天,从腊月二十八放到正月初四。但从大年初一圣宁寺出事起,德宗帝和众朝臣的年假就半途而废,皇宫门口怨声载道。 若换成以往,最爱清闲最烦加班的大理寺卿易迁的抱怨声该是最大的,但这一次,他非但没抱怨,上朝前穿官袍时,穿得气势汹汹,倒像披战袍。 易迁为官多年,无功无过,从不出头与人冲突,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非要争一口气,与刑部炝上了。追根究底,大概是因为年前他收到一块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公正廉明」! 那是陈节案翻案洗冤之后,先前被连带的陈家人敲锣打鼓送来的。 易迁把牌匾挂在大理寺公堂,令人每天踩着凳子擦一遍,自觉背也直了腰也挺了,凸出的腰椎间盘都自动復位了! 昨日刑部企图提方小杞等人,幸被长公主挡了回去。但刑部抢案子的意图已非常明显。据可靠消息,沈书允已经在圣上面前替沈星河请罪,说沈星河办案不力,子债父偿什么的。 易迁就呸了!公事就得公办,提什么父子?大理寺的债,要他刑部偿?全是託辞,刑部就是想抢案子罢了!不但抢大理寺的案子,还押他的少卿,连几名手下人都不放过,刑部欺人太甚!当他这个大理寺卿死了吗?! 易迁鼓了一肚子火,去上朝时官袍裹着冷风,气势凛凛杀气腾腾,上次这么有精神,还是考上功名的那一天! * 大理寺的公事房里,炉火哔剥作响,季杨,听山,鹤三娘,三个人围着炉子,等着埋在炉灰里的红薯烤熟。 鹤三娘的破盖头一晃:「季班头,怎么不见方小杞?」 季杨拿着柴棍翻动红薯,道:「她来过一趟,领了腰牌出去了,说是去一趟什么木工坊。」 听山问:「大过年的,木工坊也都歇业了,她去干什么?」 听山是被季杨私自放出来的,为此季杨给狱卒搭上一壶好酒。 季杨大咧咧地,漫不经心:「不知道,应该快回来了吧?」 一边说,一边扒拉出一只烤好的红薯。听山忙不迭去捡,却因手上戴着铐子扯得行动不便,红薯竟被鹤三娘涂着漆黑指甲的手抢了去。 鹤三娘抢到烤红薯却不吃,用个红帕子包裹起来,搁到一边空着的小桌上:「这个留给方小杞。」 听山哭丧着脸,小声嘀咕:「小杞姐回来再吃现烤的嘛。」 鹤三娘幽幽说:「先供着。」 听山觉得也不大想要那个红薯了! 鹤三娘问季杨:「易大人今日上朝,也不知有没有戏?」 季杨犹豫一下:「易大人说了,他一定不会让刑部把案子抢去。但是吧,我觉得有点悬。」 听山在咽了下口水:「还没熟吗?」 「差不多了。」季杨又拨拉出一只红薯。听山赶忙双手扑住,铐子哗哗直响。 鹤三娘看不下去,说:「季班头,你就不能给他卸了铐子?大过年的,多不吉利!你看我,特意穿一身红,多喜庆。」 两人看了看她那一身鬼气森森的残破红嫁衣,无话可说! 季杨又往灰里埋了几只红薯:「让他出来放风已经犯规矩,再给他卸铐子,给易大人抓着了,我的月俸又得扣光!哎听山,我说你慢点吃,不怕把嘴烫咕噜皮!」 听山把滚烫的红薯在手心里翻来覆去,一口咬下去,露出焦黄嫩软的瓤,咝哈着气说:「我得吃快点,一会儿易大人下朝回来了别逮着我!」 季杨不以为意:「怕什么,这才什么时辰?今日朝堂上必有一场恶战,怎么不得撕巴到过午?你不用急,慢慢吃!」 季杨偶然转头朝外望,目光透过敞开的房门,竟瞥见一袭紫袍的易迁从不远处鬼鬼祟祟路过,他唿地站起,慌道:「易大人回来了!」 听山吓得直蹦起来,抱着红薯就跑,被门槛绊了个大马趴,红薯咕噜噜滚了出去,撞到易迁的靴子边。 易迁的动作僵在,煳弄地说:「过年好,不用磕头了,你们吃你们的。」说罢就想开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红嫁衣一晃,已经挡住易迁去路,鹤三娘幽幽地问:「大人,案子是不是让人家抢去了?」 易迁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说:「没有,本官心里乱腾,你莫要再吓本官!让开,让本官静静。」 三人见他一头官司的模样,心道事情是黄了。季杨嘆口气,上前宽慰道:「大人,抢输了也没事,再想办法就是了。」 易迁仰头望天:「没有输,本官赢了。」 几人大喜:「恭喜大人!」 易迁勃然而怒:「恭喜什么恭喜!这破案子根本就没人抢!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就本官像个傻子似的往上扑!若非尔等撺掇,本官怎会热血沖头鬼迷眼?!」 第204章 灭门 听山捡起地上的烤红薯,拍拍土奉上:「大人,您吃个红薯消消气。」 「滚滚滚!本官老命不保,哪有心情吃红薯?」易迁气急败坏。 季杨不安地问:「大人何出此言?」 易迁含泪凝噎:「今日朝堂上……」 今日朝堂上,德宗帝提起圣宁寺案,未及多言,易迁立刻抢先出列,先声夺人,表示系列钟馗案原是大理寺承办案件,虽暂时遭受挫折,但绝不气馁,大理寺必会追查到底,揪出幕后操纵之手,为百姓除患,为圣上分忧云云。 一番狠话撂完,气势十足地扫视一圈,等着刑部的人出来应战。意外地,没有接招。 易迁这才发现,沈书允今日没来,邢灼也不在,在场几名刑部的官员,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头埋得很低,恨不能藏到地缝里,并没有站出来跟他抢的意思。 易迁疑心大起,感觉不妙,然而德宗帝已然发话了。 德宗帝非常欣慰,夸易迁不惧艰难勇挑重担,将性命安危置之度外,实为众臣之楷模云云。 易迁更加困惑。破个案而已,怎么就危及性命了?不及发问,德宗帝已然准了他的奏,并且,圣上要求大理寺在正月十五上元节之前结案,给百姓一个交待。 …… 易迁双手微微颤抖,神情惶然:「直到散朝,圣上留下本官单独说话,本官这才知晓,圣上一早就得到消息,昨晚出了桩大案!只是事态未清,就没在早朝时提起。」 季杨见易迁一副要晕倒的样子,赶紧将他请到差役公事房里,请他坐到火炉前的小凳子上,奉上一只烤红薯。 听山拖着铁链子蹲到易迁跟前,两眼灼灼:「大人,昨晚出什么大案了?」 易迁左右看看,仿佛怕什么奇怪的东西从周围冒出来似地。然后招了招手,让三人凑得近些,手招在嘴边,压低声音说:「圣上说,刑部侍郎邢灼府上,昨晚惨遭灭门!」 三人齐齐发出惊唿。一向对命案喜闻乐见的鹤三娘,也着实被惊到了。 易迁含泪道:「圣上特意传了沈书允过去,让他当着本官的面详禀。」 炉前暖烘烘的,易迁想起沈书允描述的现场情形,仍感觉浑身发寒。 邢府是今日清晨被人发现出了事的。邢灼有两个儿子,除了在凡心阁一案中丧命的邢灯,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二公子,跟他大哥一样不务正业,整日与几个纨绔混在一起。 一大清早,几个纨绔公子就过去找邢二出去玩耍。按理说,那个时辰,僕人婢女早该起来洒扫了。邢府大门却紧闭,无论如何也敲不开。 纨绔们趴在门缝上,隐隐听到宅院里有断断续续的童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纨绔们觉得奇怪,便在围墙边一个托一个,将最瘦小的一人托上墙头。 那小公子从墙头爬了下去。 过了一阵,围墙内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接着大门被人从里面疯狂拍打,那小公子变调的声音传出来:「杀人了,杀人了,救命,救命!」 门外的小纨绔们吓得魂飞魄散! 异样的动静引来巡防的金吾卫。一名金吾卫翻进墙去,只见那小公子在大门里侧疯了似地拍门板,门闩明明就在手边,却不知取下。金吾卫扳住他的肩膀,问他为何如此。 小公子脸色雪白,两眼发直,咯咯作响的齿间挤出字句:「死了……全都死了!」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金吾卫这才发现,如此折腾之下,邢府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只有断断续续的稚嫩童声,随着隐隐的腥气飘来。 金吾卫拔出了刀,先推开守门人屋子的门,只见窄榻上有人躺卧,从头到脸蒙着被子,榻边地上汪着血泊。 金吾卫用刀尖挑开被头,露出一张灰败的脸。守门人已死去多时,咽喉处割裂开一道狭缝。 金吾卫退出小屋,往院子里面走了几步,又看到几名倒卧在地的家僕。他明白出了大事,赶忙后撤。他知道邢灼是刑部侍郎,他打开大门出去,一边令人守住门口,一边让同伴速去报给沈尚书。 沈书允早朝也没顾得上,带着人匆匆赶到邢府。邢灼,还有他的老父老母、他的夫人、他的二儿子、儿媳……邢府上下,主僕共有三十四人,死了三十三个,不论男女妇孺,均死于割喉,多数人是死在床上的,大概是在睡梦中被杀死。 行兇者手法利落,死者几乎没有挣扎过的迹象,身上被子都没有弄乱便断了气,到处血泊盈地,湿透来人的靴子。 …… 大理寺公事房内,易迁坐在火炉前的小凳子上,声音带着颤,听众听得聚精会神,毛骨悚然。除了鹤三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卡嚓」一声,鹤三娘在盖头底下嗑了一个瓜子,颇为遗憾地问:「邢家三十四口,只死了三十三个,怎么还留了一个呢?」 易迁不堪地瞅了红盖头一眼。听到这等惨剧,还能如此发问的,世上大概也就鹤三娘一人了。然而大家知道她并无恶意,她纯粹是觉得一家人阴阳两隔,还不如死到一块儿。 易迁说:「的确留了一个,活着的是邢灯的儿子,今年才三周岁。」 「邢灯……」季杨记起来了,「就是死在凡心阁的那个邢灯么?」 「就是此人的儿子,也是邢灼的长孙,名叫邢煐。听说,沈书允等人循着呀呀童声,进到一间卧房里去,看到那孩子坐在床上,两眼发直,嘴里不住地念歌谣,身边就是他母亲的尸体,孩子身上染满了他母亲的血……」 听山紧紧抱住了自己肩,战战兢兢问:「他……他为什么念歌谣?念的什么啊?」 易迁压低声音:「就是那首钟馗歌谣。」 第205章 谁碰谁死 空荡昏寂的深宅,一具具横死的尸体,铺满地面的血泊,迴荡不止的童谣。 几人想像着那恐怖的情景,公事房里一时安静,炉火忽然晃动着弱了下去,仿佛有某种阴寒气息压迫而来。听山嗷地一声,扑到季杨身上。 易迁鬍鬚颤抖,快要把手里的烤红薯捏扁:「昨日,想把你们几个提走的,不就是邢部的邢灼吗?他案子还没抢了去,就出了这等事……钟馗手段何其狠绝,特意留下一名幼儿不杀,教他背诵歌谣。这首歌谣,就是钟馗的署名,堂而皇之宣称自己是灭邢家满门的真兇!另一个意思就是……就是钟馗案谁碰谁死!」 易迁拍着大腿,老泪快要冒出来:「本官上有老母年高八十,下有稚孙未及满月……完了,本官全家都完了!」 鹤三娘森白的手按上易迁的手臂,安慰道:「大人,地府也没什么不好的。」 易迁赶忙把她的手抖下去,调子都变了:「再好本官也不想去!」 鹤三娘拨弄着盖头的穗子,想了想说:「咱们沈大人,碰钟馗案可碰了三遭了,他本人、沈尚书、长公主不都活得好好的吗?我猜,钟馗的意思,不是钟馗案谁碰谁死,是除了沈大人,谁碰谁死。」 易迁脸色更加惨白:「圣上根本没有让沈云洲官復原职的意思。本官一站出来揽责,圣上就顺水推舟把案子给了本官!」 他懊悔得满腔盛满苦水,哀伤长嘆:「本官真的完了!」 季杨心中同情,拍了拍胸脯:「大人别怕!你有我们啊!」 易迁把在场三人看了一遍:;一个傻大个子满身莽气;一个一身嫁衣鬼气森森;一个腰上别着拂尘,手上拖着铁链,嘴里啃着烤红薯,透着清澈的愚蠢。 他不堪地掩目,越发绝望:「钟馗只寻主案官的麻烦,你们这些小喽啰能担当什么?!沈云洲前一任的少卿,已经搭上一条腿。若本官把另一位少卿推上前,他必也会连夜摔断腿!无人可用,无人可用!这是非要本官搭上老命啊!」易迁老泪模煳。 * 此时,方小杞对易寺卿的悲伤一无所知。她正悄悄潜入城东的一家木工坊。就是死在四面像中的梁木匠开的木工坊,叫做「梁记木工坊」。 不管易寺卿能不能抢到案子,反正她是一定要查个究竟的,因此一大早就来到此处。 木工坊位于的城东数家作坊之间,没有挂招牌,从外面看会以为是家普通院宅,方小杞若不是做过飞燕,要找到这地方怕是得费点功夫。 木工坊的大门已贴上官府的封条。方小杞从墙头翻进去,看到院中到处堆垒着木料和工具,一片冷清,半个人影也不见。 因为尚未确定案件由谁主查,木工坊虽被封了,却还没被搜查过。院内有些乱,是做工半途戛然而止的乱,没有被强行翻找过的痕迹。 她在院中转了转,无甚发现,走到最大的一间仓库似的大屋子跟前。屋子异常高大,有一般房屋的三倍高,大门也十分高大宽阔。她小心地推开巨大的门板,门枢发出沉重咯吱转动声,寂静的空间里,木料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窗户遮着布,室内光线昏暗,方小杞走进去,抬眼一看,竟看到幢幢人影!整个工坊安静得落针可闻,大屋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她吓得倒退,被门槛绊倒,在台阶打了个滚儿! 慌里慌张抬起头,门内仍然一片死寂,并没有人追出来。她站起身,战战兢兢伸头再望,隐约看清屋中的「人」或站或立,有的几乎顶到房梁,有的与人等高,个个身姿端庄巍然,原来是一尊尊木像,足有二三十尊,林立在昏暗的大屋中。 方小杞踩着满地木屑走近,原来都是佛像,有的基本完工,有的彩漆涂了一半,有的还没有雕完,却都能看出雕工惊人,巧夺天工。她记起沈星河说过,梁木匠的木工坊是专做佛像的。这间大屋的门格外高阔,想来是为了方便木料和佛像的搬进搬出。 她将佛像一座座看过去。这一尊是释迦牟尼佛坐像,慈悲肃穆,宝相庄严。这一尊是观音像,手持净瓶柳枝,慈眉善目。这一尊是伽蓝菩萨,赤面金甲,威风凛凛。 这一尊是女菩萨,手持尖刀,貌美如花,栩栩如生。 「这手艺,雕得跟活的似的……」方小杞赞嘆着转身,身形一僵。女菩萨?手持尖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方小杞眼角瞥见细光一闪,心中一惊,本能地一低头,薄细刀刃贴着她头皮削过! 第206章 女木匠 方小杞身怀轻功,身体反应极快,本能使出步法旋身躲避,回头看到「女菩萨」紧追不捨,又一刀削来,伴着一声清脆怒斥:「小贼,以为我师父不在了,就能来行窃了吗?!」 这次方小杞看出「女菩萨」不像有功夫的样子,只是拿着刀胡乱招唿,却因一脸盛怒,显得很兇勐。 方小杞脚步如风在佛像间躲避,一边高声分辩:「我不是贼,我是来查案的!」 女子哪里肯信,不依不饶。方小杞跃起,在一座佛像的掌上借力,纵身上了房梁,坐在梁木上亮出腰牌:「我是大理寺的人!」 女子握着尖刀仰脸看着她,胸口起伏,额上已累出一层细汗。小杞今日没穿公服,穿的还是绯红的新年衣裳,女子满眼怀疑:「你是官差?我不信!腰牌给我看看!」 方小杞把腰牌丢了下去。女子伸手接住,翻来覆去地看,念出声上面的名字:「大理寺差役方小杞……」她有些惊讶,「竟然是真的。」 方小杞跃下房梁,伸出手要回腰牌,问:「你是什么人?木工坊贴着封条,怎么进来的?」 女子说:「我叫卢含雪,是梁师傅的徒弟。」她不情愿地说,「我爬墙进来的。」 方小杞打量着她。这位自称梁木匠徒弟的姑娘,看上去与方小杞年龄差不多,头上髮式挽得简洁,面庞白晰,五官明丽,衣着打扮不俗,一身俏丽又利落的明蓝衣裙,质地上乘。整个人明亮耀眼,站在这遍地木屑的工坊中,像华珠落在暗处,藏不住骨子里透出的贵气。 她手里握的那把尖刀,是一把木工雕刻刀。 这位小徒弟绝不简单啊。方小杞心中升起好奇:「我第一次见到女木匠,佩服佩服。」 「彼此彼此,女官差也不常见。」卢含雪把尖刀收进腰间的皮刀套,眼中仍含着戒备,「你是来查我师父的遇害案的吗?找到兇手了吗?」 方小杞含煳道:「尚没有眉目。」 卢含雪的眼眶忽地发红:「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师父是自尽的?我告诉你,那不可能!我师父虽未出家,却以雕刻佛像的方式修行,他一心向佛,怎么会以那种方式玷辱菩萨像呢!他一定是被人杀害的!」 方小杞眼底一闪:「你知道梁师傅是死在菩萨像中?圣宁寺尚在封锁中,案件细节还是保密的,只有接触过案子的少数人知情,应该还没流传出去。你到底是什么人,如何知道这么多?」 卢含雪吞吞吐吐:「我……我无意听到的。」 方小杞更加警惕。知情者除了接触案件的人等,也有可能是兇手!她上前一步:「你从哪里听到的?如实说来!」 她一严肃起来,神情带着一点凶,颇有点沈星河审问嫌犯时的架势,都是耳濡目染,不自觉学来的。 卢含雪有些慌张:「你那么凶干嘛?我……我是听我爹说的。」 「令尊哪位?」 卢含雪不情愿地说:「工部……姓卢。」 方小杞反应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文宜长公主提过的事。百官宴上皇后给沈星河指婚,指的是工部卢尚书之女。 她犹豫地问:「你莫不是卢尚书家的千金?」 卢含雪抿着嘴点了点头,薄泪浸得双眸水润润的,清澈透底。 方小杞十分惊讶:「你身份高贵,怎么会做木匠的学徒?」 卢含雪不乐意了,挺起胸脯道:「木匠怎么了?我不觉得工匠就低人一等!更何况,我师父是天底下手艺最好的木匠!」 方小杞看着卢含雪,心中五味杂陈。沈星河错过了怎样一个美貌又有趣的妙人儿啊! 方小杞脑中闪过一点片段,又记起一事。她去刑部大牢探监时,沈星河提到他认识梁木匠的徒弟。她当时就隐隐觉得奇怪,他一个贵胄公子,怎么会与木匠有交集? 不过,如果这位「小木匠」是工部尚书的千金,与沈星河相识,就不足为奇了。 方小杞嘴角抿起冷笑。沈星河还说什么记不清梁木匠徒弟的名字了。前两天才被指婚的对象,就记不清名字了?他记性还真够差的! 遮着窗户的布幅缝隙里透进一线光,落在卢含雪身上,光线虽弱,却照得她熠熠生辉。而方小杞站在昏暗里,感觉自己要与角落里的阴影混为一片。 许久没有袭击她的卑微感,突然捲土重来。 长公主府的二公子,工部尚书的掌上明珠,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卢含雪见她久久不吭声,心中发虚,犯错似地揪着衣角,不打自招:「我……我也不是故意打听机密之事的。是我爹昨日喝高了,他自己说漏嘴的。」 方小杞依旧没有吭声。 卢含雪勐地想到她爹泄露机密也是犯大错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涨红了脸找补:「不不不,我说错了,不是我爹泄露的,是我故意灌醉他套他的话,都是我的错!官差姐姐,求你不要追究。」 方小杞:「……」 女菩萨神情慌张,脸颊红红的,美眸水盈盈,真是我见犹怜!方小杞嘆口气,撇开自己不该有的情绪和心思,放缓了语气:「你若配合,我便不追究。」 卢含雪勐点头:「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偌大的工坊,林立的神像,昏暗的光线,让空间充满神秘感。方小杞环顾四周,问:「这间工坊除了梁木匠,还有些什么人?」 卢含雪看着空荡荡的大屋,失落道:「原有十来个人,他们是这里的工匠,也是师父的学徒,都是我的师弟。四面观音像运去圣宁寺那天,师父亲自押的车。圣像上路前,师父给每人发了一份过年红包,说从那天起就放年假了,送完了圣像,大家就各自回家过年。」 空气中尘埃轻浮,工坊里极静,卢含雪的沮丧的话声显得格外落寞:「那天我也在,若知道师父一去不回,我……」她声音哽住。 方小杞思忖着前后,问:「观音像运送全程,没有人发现四面像有什么不对劲么?」 第207章 捉迷藏 卢含雪摇摇头:「四面观音像用黄布蒙得严严实实的,有问题也看不到的。师父特意嘱咐,说四面像开光之前不可揭开黄布,大家装车时都很小心。佛家常有这些规矩,我们也不懂,师父怎么吩咐,我们便怎么做。」 方小杞蹙眉:「梁木匠送完货后,再没有回来过吗?」 「再没有回来了。」卢含雪黯然垂泪,「回来的只有随行的几个师弟,他们说,师父指挥着他们把圣像座落好之后,说自己要与住持结帐,让他们先回了。」 方小杞心中念头转动:想来,梁木匠根本没有离圣宁寺,而是找机会钻入了圣像中,至少藏了一个日夜,直到开光仪式开始,才在圣像腹中举起了刀…… 方小杞缓步走动着各处察看,从一张桌案上拿起一本帐册翻动,扫一眼卢含雪:「这帐册上每月学徒的工钱发放,可都没有你的名字啊。你真的是梁木匠的徒弟么?」 卢含雪忽地抬头,神气倔强:「当然了!我七岁的时候就拜师了,我可是大师姐!我平时来工坊里帮忙不要工钱的!」 卢含雪说,在她七岁的时候,就认识梁木匠了。 小时候的卢含雪颇有些男孩子脾气,不喜珠花,不喜女红,每天只知调皮捣蛋。卢少贤夫妇对她十分溺爱纵容,养到七岁时,才惊觉女儿一个大小姐家,不是上房揭瓦,就是爬树掏鸟,有些不大好,但也管不太了。 那天,卢含雪骗过照顾她的婢女逃出府去,跟着一帮臭小子下水摸鱼,差点淹死。被人捞起送回家,母亲气得找鸡毛掸子要揍她,一回头,卢少贤已抱起小女儿夺门而逃。 那时候卢少贤还不是尚书,却已经是工部的监理官员。那天正要去建筑工地监工,为让卢含雪逃过一顿打,便把她带去了。七岁的卢含雪在工地上见到了做活的梁木匠。 卢少贤忙公事,卢含雪就站在梁木匠身边看稀奇。 梁木匠专做建筑外檐的撑拱木雕,手底下的木头雕出层层叠叠卷草花卉、祥禽瑞兽、戏文人物。卢含雪站在木花飞卷中看得目瞪口呆。 她忽然走上前去,脆生生说:「师父,您收我为徒吧!」 梁木匠停下手里的活,毕恭毕敬给她行礼,说:「您说笑了,您是官家大小姐,小人怎敢做您的师父?」 卢含雪不肯放弃,甜兮兮地求。不论求多少遍,梁木匠也不敢答应。卢含雪不开心了一阵,毕竟小孩心性,一会儿又丢在脑后,问梁木匠:「师父,我们玩捉迷藏吧?」 梁木匠陪着小心:「大小姐,小人不会玩那些……」 卢含雪已经撒丫子跑开了。她看到附近有一辆马车停着,车上堆着几个木箱,顿觉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她趁人不备爬上车去,打开其中一只箱子,里面装着半箱工具。她身手灵敏地钻进箱中,把盖子扣上。 过了好一阵,梁木匠也没有找过来。她正因自己藏得好暗自得意,却感觉马车晃动,居然开始行驶了。她害怕了,伸手想推开箱盖,却不料,外面的铜扣大概在震动中落下了,恰好扣住,从里面打不开了! 她吓得哭喊,声音闷在箱中,被车轮碾动声掩盖。箱中气闷,她很快闷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箱盖被霍然掀开,两只大手将她抱了出来,她迷迷煳煳睁眼,看到上方梁木匠惊慌失措的面容。 事后,卢含雪才知道,梁木匠忙着干活,没把她说要玩捉迷藏的话放在心上,也没留意她钻到了马车的木箱中。 直到卢少贤找不着孩子到处唿喊,梁木匠这才想起来大小姐说过捉迷藏的话,左思右想,终于疑心到那辆已驶走的马车上,狂奔着追上去,救了卢含雪一条小命。 卢含雪喝了一碗糖水就活蹦乱跳了,回家后,绘声绘色把惊险经歷讲给母亲听。然后她爹跪了一晚上的搓衣板…… 过了几日,卢少贤得空,提着礼品,带着卢含雪到梁木匠家登门谢恩,才知道梁木匠已辞去工地的木匠活。 卢少贤当时虽不是大官,在梁木匠眼中也是大人物,他赶忙请卢少贤上座,自己束手垂目站着,毕恭毕敬地说,自己打算开个木工坊,以后不接工地的活了,只做自己的生意。 两个大人说着话,卢含雪坐不住,正好奇地摸着屋子里的木工工具爱不释手,听到这话,忽然跑过来,扑嗵一声跪在梁木匠面前,大声道:「师父,求您收我为徒吧!我来木工坊给您打下手,不要工钱的!」 梁木匠一介工匠,哪敢受官家大小姐一跪,吓得魂飞,跟着跪了下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卢少贤看到这场面哭笑不得,赶紧扶起梁木匠,斥责小女胡闹。 卢含雪哪肯罢休,抱着梁木匠的小腿不肯撒手:「师父!我要跟您学手艺!求您收我为徒吧!」 卢少贤一向惯孩子,转念一想,玩木工总比下水摸鱼淹死、若是在箱子里闷死强,遂封了一个红包,拜託梁木匠带带孩子。 从那日起,卢含雪就整天往木工坊跑,师父长师父短地叫。但尊卑之别天差地远,梁木匠怎敢自认贵女的师父,不敢应声,只把她当个小主子敬着。 所有人都以为卢含雪是小孩心性热不过三天,岂料她竟坚持了下来,成为跟随梁木匠年头最久的学徒。 * 木工坊中,方小杞坐在桌案边的椅子上,手中捧着一本册子,听到这里,有些惊讶:「这么说,你跟梁师傅学艺,学了十几年了?梁师傅后继有人啊!」 卢含雪不知何时坐到了佛像脚边,下巴埋在膝头,声音低哑。 「师父手艺卓绝,我只学得一点皮毛罢了。我拜师一开始确实只是玩心,只是后来,知道师父的妻子和儿子都不在了,觉得师傅孤单,便常往工坊跑,顺带学点手艺。」 她露出一丝伤心的神气,嘟囔道:「虽然师父少言寡语……不大理我,我还是时常来的。」 方小杞想起沈星河找到的那本案卷,问:「梁师傅妻儿出事的马车坠崖事件,你知道多少?」 第208章 阿松师兄 卢含雪并没有很惊讶方小杞知道这事。方小杞既是官差,自然能查到旧案。 卢含雪仰脸望着细微光线中的浮尘,有些失神:「这是师父的伤心事,他从来不提。我是断断续续从别人口中听说的。那得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据说,那年为赶太后大寿,皇家园林的工程急着峻工,师父要赶工,不能陪着沐师母回娘家。师母与孙员外郎的夫人是同乡,也是手帕交,便带着五岁的儿子,搭孙家便车一道回乡归宁,谁料在半路出了事……」 卢含雪用帕子抹了一下眼泪:「我初拜师时,木工坊还没正式开张,师父这里也没有别的学徒。他挑选了一段樟木,就在这间屋子里开始雕琢。我那时就是个顽童,当然帮不上忙,只在一旁玩耍。我眼看着那块木头,歷经数月,在师父的刻刀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变成一尊观音菩萨!」 卢含雪抬眼看向虚空,小脸上几乎泛着光辉,仿佛又感受到当时的震撼。 梁木匠用数月时间,雕琢打磨成一尊精美绝伦的观世音像,刻工剔透玲珑,令人嘆为天工! 梁木匠的手艺原本也很好,但那尊观音像尤其不同凡响。与人等高的木像有如神附,无论是刻工还是神韵,都臻乎化境。微微俯视的眼眸仿佛看穿一切,又原谅一切。 幼小的卢含雪不懂神佛,也感受到神明的魅力。她问:「师父,这是谁啊?」 梁木匠跪在像前,仰望着观音美丽又慈悲的面庞,说:「这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卢含雪站在他身边,抬手指着,好奇地问:「她手里为什么拿着瓶子?」 梁木匠声音幽远:「那是净瓶。观音净瓶里的水能洗去人心的污垢,洗去人间的罪孽。」顿了一下,他补充道,「你师母生前最信奉观音。」 那天,梁木匠跪在观音像前泪流满面。小小的卢含雪看不懂那眼泪。 从那之后,梁木匠果真再不接其他木工活,专做木雕神佛像,逐渐发展为后来的梁氏木工坊。梁木匠雕成的一座座神佛,被请进大江南北各家寺院。梁木匠以独特的方式,既为妻儿祈福,也成就自己的修行。 卢含雪举目望着眼前高大的佛像:「师父说过,雕刻佛像的时候,就像有一叶舟让他从孽海中浮起。他说,会用毕生时光来做这件事,但求生命耗尽时渡到彼岸,能干干净净地与妻儿相聚。师父的内心早已平静,他若想自尽,早就自尽了,不会等到十几年后,更不会亵渎圣像!官差姐姐,你相信我!」 卢含雪说到激动处,伸手来拉方小杞的手,却被躲开了。卢含雪缩回手,更难过了。 方小杞躲她是因为心病,却是真心因梁木匠的生平而感慨。她回想着明蒲和尚描述的当日情形,思来想去,不觉得有其他可能。蹙着眉说:「可是,梁木匠的确是自尽的。一个困在狭窄空间里的人,能挥刀割破他喉咙的,只有他自己。」 卢含雪急促道:「那他必是受人逼迫!」 「受人逼迫?」方小杞心中微转,有两个字瞬间冒上来。 钟馗。 方小杞齿间卡着这两个字,没有说出来。只问:「你若知道什么可疑之事,要悉数告诉我,我才能找到线索,为你师父雪仇。比如说,他有没有跟你聊过什么?」 卢含雪神情一黯:「师父他……不太跟我聊天。」 方小杞心中生疑。寥寥对话,卢含雪话中已透露出,梁木匠似乎对她很冷淡,这不像十几年的师徒关系该有的相处方式。 方小杞试探着问:「你与梁师傅的关系,不太好么?」 卢含雪忽地抬起头来,怒道:「谁说的?师父待我好得很!」 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方小杞看着她,默然不语。卢含雪的脑袋一寸寸低下去,声音失落:「师父的确……一直待我不太亲。手艺该教的教,却不太跟我说话。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他顾忌着身份高低所以疏离,后来慢慢的,我觉出来,他好像真的不喜欢我。可是,我真的很崇敬他的手艺,也想多陪陪他。」她一边说,脸颊滑下泪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方小杞看着忍不住心疼,安慰道:「梁师傅必是因为受过打击,性格寡言少语而已。」 「可能是吧。」卢含雪低声说。 她抹了一下泪:「可是,前不久,就在四面像还没完工的时候,我来探望他,他忽然跟我多说了几句话……」 方小杞问赶紧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卢含雪站起身:「你随我来!」 卢含雪领着方小杞,穿过伫立的木像,来到大屋子的一侧,靠墙码着一些可拆卸的木板。 卢含雪说:「这些木板竖起装好,可隔出一间工室。这地方是师父专用的。每每有难度大、要求高的佛像,师父会在工室中亲手雕刻。他做工时喜欢清净独处,平时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准进这间工室。完工后才拆掉木墙运走佛像。四面像就是在这里雕成的。」 此时木墙拆下,工室是敞开的状态,架子上、工案上摆着梁工匠的日常工具。墙角还堆着一些碎木料。方小杞随手捡起拳头大的一小块,见木料表面金丝流转,华贵大气,是罕见品级的金丝楠木料,想必是那座四面像的边角料。 卢含雪的手恋恋不捨地抚过工具:「那天我来的时候,四面像的雕作接近尾声,我也不敢进来打扰,只把带来的酒菜放在工室门口。师父忽然从工室走出来,让我陪他一起用酒菜,一边提起阿松师兄……」 「阿松师兄是哪个?」 卢含雪解释道:「阿松就是师父的儿子,年长我七岁,因此我该称他师兄。」 妻儿的事,是梁木匠心上的裂痕,从来碰不得。但那天卢含雪带来的酒大概有点烈,一边主动说起往事。 第209章 机关盒 那天梁木匠酒意上头,醉眼朦胧:「你师母信奉观音,家里供着观音像,天天上香。阿松出生后体弱多病,你师母想求一个观音吊坠给阿松护身。可是那时候我们家里穷,我买不起金的玉的。恰巧我做工的工地上用到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那质地,不比四面观音这一块差!当时我跟工头求了一小块边角料,刻了一个观音吊坠。」 梁木匠用手指比了个不到寸长的大小:「就这么大点的坠子,给阿松戴上了。你师母喜欢得很,说坠子虽是木头,但木头中跟掺了金砂似的,比金子还好看!」 梁木匠声音微微哽咽:「你师母是总说我爱听的,从不嫌我贫穷。」 他抿了一口酒:「不过,观音真的很灵啊,自从戴了吊坠,阿松很少生病了,健健壮壮长到五岁……」 他的话音戛然顿住。卢含雪心中难受,赶紧给他添酒,试图转移话题:「师父,圣宁寺的四面观音像快雕好了吧?」 梁木匠答非所问,大概是酒意上头,说话翻来覆去地重复:「世事竟如此巧合,四面观音像的原料竟也是金丝楠木。观音,真的很灵啊。」 「当然很灵了。」卢含雪附和着,心中却并不这样以为。到最后,观音不也没保住阿松师兄吗? 梁木匠忽然冒出一句:「含雪,师父愧对于你。」 卢含雪一怔:「师父何出此言?师父教我手艺,我谢恩还来不及!」 梁木匠一口闷了杯中酒,灌得双目通红:「师父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你。」 卢含雪失笑,把他的酒杯抢走:「师父,您喝醉了,还是少喝点吧。」 梁木匠起身回到工室,没一会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金丝楠木的小盒子,看上去十分精巧。 卢含雪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这个盒子好漂亮!」她企盼地说,「是给我的吗?」 梁木匠明显迟疑了一下。 卢含雪伸出了双手,掌心朝上,求道:「师父,送我吧。」 梁木匠终于将盒子递向她。卢含雪赶忙抢在手中,小盒虽只有巴掌大小,但制作得十分精美。卢含雪欣喜至极,想要打开盒盖,却发现这不是个普通盒子,不能直接打开。 梁木匠说:「这是个机关盒,是我用四面像的边角料做的。你要把盒盖上的图拼对,才能打开。」 卢含雪这才看清盒盖上雕着一些小人儿和景物,大概是描述某段戏文中情景,这原是梁木匠的强项。但图形是打乱的指甲大的小块,有方形块,有长形块,推动时能够沿暗藏的轨道上下左右移动,就像一种叫做「华容道」的玩具,但盒盖上的小块数量之多,足有百余块,比「华容道」复杂不知多少倍。 卢含雪喜出望外:「这还是个机关盒啊!我肯定能打开!」她埋头鼓捣,却发现这玩意果然不简单,越拼越乱。 却听梁木匠说:「这幅图难拼得很,你若打不开,不必强求!」 她头也顾不上抬:「师父莫要看不起我,我一定能打开的!」 梁木匠若有若无地嘆了一下:「我原就对不住你,又给你添负累。为师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了。」 卢含雪只当他在说醉话。 …… 卢含雪小心翼翼地捧出小机关盒,抹着眼泪:「听说师父出事,我才知道,这是师父送我的分别礼物。我好笨啊。直到现在也没能把图拼对打开它。」 方小杞走上前伸出手:「给我看看。」 卢含雪满脸不情愿,又不能不给她看,叮嘱道:「你小心点,别弄坏了。」 方小杞接过盒子,走到稍亮的地方,翻来覆去查看一番。又试着滑动小块拼图,果然没那么简单。她索性不拼,只对着小块看。看了一阵,说:「这幅画里有马车,有七个人物,其中有个幼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卢含雪半信半疑:「这么碎,你怎么看出来的?」 「在脑子里大体拼了一下。」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用的脑子?」卢含雪打量着方小杞的脑袋,满脸不信。 「马车,幼儿……」方小杞预感到什么,「梁师傅是不是想通过这幅图,给你传达什么?」 卢含雪听得一惊。 方小杞看着盒子,眼底闪动:「完全拼好就真相大白了。但慢慢拼实在是难,倒是有个简便法子。」 卢含雪把盒子抢回去抱在怀里,警惕地盯着她:「你可不准把小块拆下来拼啊!会弄坏的!」 方小杞正有此意。见卢含雪不乐意,只好作罢,问:「有纸笔么?」 卢含雪跑去师父记帐的桌案边,找出一张大幅宣纸铺在桌面,递给方小杞一支笔尖极细的狼毫笔,问道:「这是我师父画图纸用的纸笔,能行吗?」 「再好不过。」 方小杞把机关盒搁在纸角,盯着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笔尖落下,先画一个小方格,再在方格上描绘线条。画完一格,再挨着画另一格。 卢含雪在旁边看了半晌,才明白方小杞正在把盒盖上的图案一块块画下来,而且,是直接画得拼好的模样! 卢含雪低眼看一会儿画纸,再抬头看一会儿方小杞的脸,低眼看一会儿,再抬头看一会儿,小嘴越张越圆。 她发现方小杞在手绘拼图的同时,没有再看一眼盒子,就好似已把盒盖上所有小格的图案印在脑子里!更重要的是,还把拼好后的模样复制到纸上! 卢含雪盯着方小杞的脑门,发出疑问:「这里面长的是人脑子吗?」 「……什么话!」 盒上图案十分精细,方小杞画得粗糙简单得多,但大致线条是对的。 方小杞一气呵成,画完最后一格。 她垂眸打量着全图,轻轻唿出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卢含雪站在她身边看着图,脸色发白:「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方小杞眸色微沉:「盒盖上的小块若拼起来,呈现的就是这个画面:一起马车坠崖案!」 「马车坠崖……」卢含雪的唇微微颤抖,「就是……就是师母和小师兄遇难的那次吗?」 宣纸上的画面线条虽粗略,却能看出是一辆在崖底乱石上摔得四分五裂的马车,车周横卧的几具尸体,正能与方小杞看过的「敦北道十丈崖马车坠崖案」的案卷中对应起来:一对夫妇,一个车夫,一名婢女,一个妇人。 那个妇人,该就是梁木匠的妻子沐氏。 妇人尸身的旁边却站着一人,只描绘着背影,是个身形高壮的男子,一只手里提着一把刀,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挣扎的幼儿。 幼儿的手举着,似是正在挣扎。 卢含雪颤抖的指尖指着画中男子:「这个人手里抓的孩子,难道……难道是我的小师兄?!」 她勐地抬头看着方小杞,泪水滑下脸颊:「你没有画错吧?师父是想告诉我什么啊?他的意思是不是……我的小师兄被这个人劫走了?」 第210章 袖子是我的 卢含雪的指着画中拎着幼儿的男子,嗓音惊颤:「这人是谁啊?兇手吗?当年拦车劫持的兇手已经伏法斩首,那他把我的小师兄弄到哪里去了?我的小师兄……有没有可能还活着?我师父自尽……跟这事有关么?!」 这连珠炮似的问话,方小杞也回答不了。 卢含雪忽然把盒子抢过去,着急地推动盒盖上的小块试图拼图:「师父一定在盒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把图拼对了才能打开!」 但手下越拼越乱,卢含雪急得眼泪迸飞,一边呜咽出声:「我怎么这么笨,我为什么这么笨!如果我能早一点拼出这图,及时察觉师父不对劲,说不定,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 卢含雪勐地蹲在地上,抱着盒子号啕大哭。 方小杞一向不会安慰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坐在她身边,等她哭完。 一边顺手从卢含雪手中把她机关盒抽过去,自己拼了一阵,说:「这个盒子里,很可能有答案。确实有点难度,想打开得费点时间。」 卢含雪顿时止了哭,睁一对泪眼警惕地看着她。方小杞无奈道:「我不会弄坏你的盒子的。」她想了想,说,「倒是有个闲人,可以让他去做。」 * 刑部大牢里,沈星河正坐在榻上,靠着凭几看案卷,抬头看到方小杞进来,脸上一喜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方小杞背后跟进一人。 沈星河顿时变了脸色。 方小杞神色淡淡:「大人,这位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沈星河如临大敌:「我不认识她,也不用介绍,你带些陌生人来干什么?」 卢含雪绕上前,从头到脚打量他几眼,靠近方小杞身边,小声问道:「官差姐姐,你不是说这人被打过板子?是不是打的头?似是打傻了。」 沈星河怒道:「你说谁傻?」 卢含雪冷笑道:「当年跟宋明汐一道,带着我下水摸鱼,害得本姑娘差点淹死的不是你?」 沈星河无情地说:「这种小事谁能记得?再说了,是宋明汐喊的你,跟我没关系!」 卢含雪啧啧两声,非常嫌弃地打量着沈星河:「脑子和人品都不行,我爹竟想攀这种亲事,幸亏我以死相逼给拒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沈星河大慌,瞄了方小杞一眼,急忙表明态度:「是我先拒的,指婚的时候我当庭抗的旨!」 卢含雪寸步不让:「我先拒的,我头一天就拒了!」 「那是因为我头一天不知情!」 方小杞被吵得头疼:「别吵了!」 沈星河和卢含雪闭了嘴,双方都气得脸通红。沈星河手一伸,揪住了方小杞的袖子,将她往自个儿跟前一带,气恼道:「你带外人来干什么?」 「公事,公事啊大人。」方小杞息事宁人,把机关盒递到他手中,又把自己画在宣纸上的完整图样铺在几面,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卢含雪在一边默默听着,吵架时的斗志消弭无形,像被风霜打过。她悔恨难当,再一次自责不已:「若我能早一点拼对图,就能发觉师父不对劲,或者他就不会死了……」 沈星河拧眉看着机关盒,冷漠地说:「不可能。」 卢含雪迷惑地抬起头:「什么不可能?」 沈星河手指点了点盒子:「这拼图若我来拼,一日之内应该能拼出来。若小杞来拼……」他询问地看向方小杞。 方小杞想了想:「一两个时辰吧。」她记忆力强,玩这种玩具自然比别人快些。 卢含雪惊得小嘴圆圆,眼中尽是崇拜:「官差姐姐好厉害!」 沈星河面露得色,这份得意是因方小杞而起。他鄙视地看了一眼卢含雪:「梁木匠必定十分了解你。他知道以你的脑力,少说一两个月,多则一年半载,一辈子也拼不出都有可能,绝不会影响他自尽的计划,所以,才会在自尽前几日就把盒子交给你。」 卢含雪气得攥紧了拳头:「你……」 沈星河对她的愤怒不以为然,伸出两指把盒子朝她的方向推了一下:「我不过是说点实话罢了。有本事你倒是拼啊?」 卢含雪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伸手想去拉方小杞的袖子:「官差姐姐,他欺负我!」 沈星河目中一闪,指住了卢含雪的手,凶道:「手收回去,她不让别人碰!」 卢含雪都快气哭了。 方小杞赶忙安抚:「他这人不会说话,你莫往心里去!」 卢含雪趁机抓住了方小杞的袖角,抿着嘴委屈道:「这人太讨厌了!」 方小杞见小美人泫然欲涕,没忍心把袖子抽回来,就任她揪着撒娇。 沈星河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怒不可遏。那是他的专属袖角,方小杞怎能让卢含雪碰?! 他果断上前,手中探出一根竹笛,在两人之间一挑,将方小杞的袖角从卢含雪手中挑开,沉着脸道:「有事说事,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啊,对了。」方小杞赶紧地说正事,「我今日在梁氏木工坊里,还找到点别的线索,想着马上去查一查,没空拼这幅图。我过来是想问你,能不能趁着坐牢期间时间比较宽裕,解一解这个机关盒?这些小块只有按轨道移动拼好,才能打开盒子的机关。这里边,很可能还有梁师傅留的线索。」 沈星河恨不得立刻与卢含雪撇清一切联繫,只想速战速决,说:「何必费那个麻烦,摔开不就得了!」说着手朝盒子伸去。 卢含雪抽出腰间的雕刻刀指着他:「你敢!」 方小杞赶忙把手按在了盒子上:「摔不得!这是梁师傅留给卢姑娘的念想,你不要给弄坏了!」 沈星河只得不情不愿道:「行吧。天亮之前我必能解开。」 「不必那么着急。」方小杞瞅了瞅他的眼睛,「图形细小,别熬坏了眼。」 卢含雪悻悻把小刀收回皮套,警告沈星河:「你若给我弄坏了,本姑娘跟你没完!」她拉住方小杞的一只袖子:「官差姐姐,咱们走!」 沈星河眼疾手快,拉住方小杞另一只袖子:「你自己走,我有事与小杞单独聊!」 方小杞被二人拉得绷直,只好对卢含雪说:「卢姑娘,天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家吧,免得家人担心。」 卢含雪只好放手:「那我回头去大理寺找你哦。」 临走前还瞪了沈星河一眼。 第211章 看不清的迟小乙 卢含雪恋恋不捨地离开,方小杞挥手相送,身子忽然被拽着转了半个圈,沈星河扯过她那只被卢含雪拉过的衣袖,拍了又拍,仿佛上面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怒道:「我问你,你不是不容人碰触吗?为何让她拉你袖子?」 方小杞想了想,也觉得有些奇怪:「是啊,这搁在以前,我是绝不愿让人碰的。」她看了看沈星河揪着她两边袖子的手,忽然明白了什么,「可能是你总拉我袖子,我有点习惯了。」 沈星河怔住。他忽然想到,是「治疗方案」见成效了,白药师果然靠谱!可是,他给方小杞治疗心病,不是为了让别人碰她啊! 一时间患得患失,心中忽喜忽忧。 方小杞唤他回神:「你要跟我单独说什么?」 沈星河看了看她发干的嘴唇,回身去倒水:「跑了一天,不知道喝口水么?」 方小杞:「……就这事么?」 她跑了大半天,着实渴了,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喘口气,看了看他的脸色:「你伤情如何,有没有再咳血?」不等他回答,又强调一句,「说实话。」 「没有再咳,白不闻的药很管用,已经好了。」他答着,烦恼地蹙眉,「但圣上还不肯放我出去!不过,迟小乙说圣上不会关我太久,气消了就该放我走了。你在外面调查时万不可涉险,有什么事,等我出去再说。」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知道了。你毕竟有内伤,哪能好得那么快?我看你关在这里挺好的,还能安心养伤。」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迟小乙来过了?」 「对。我要跟你说的正是这事。今日迟小乙过来了一趟,说是奉圣上之命前来探望。」 方小杞心中一凛:「你问过他那护体药的事了么?」 沈星河嘴角抿着冷笑,说:「我有意不问,他自己主动跟我解释。」他缓缓道,「欲盖弥彰!」 「他怎么说的?」 「迟小乙说,早就听闻白不闻的医术高,颇有一些奇绝妙方。迟小乙私下里与他买的那味护体药,药名叫做金钟罩。」 方小杞想了想,问:「圣上责罚你,事出突然,他再怎么神通广大,怕也预料不到,那药应该不是为你备的,那是为谁备的?」 沈星河给她添茶,在水声里说:「说是为他自己备的。迟小乙说,他在窦文跟前办差,看着受重用,其实窦文的性情阴晴难测,一时宠上天,一时要你命,说不定哪一刻刑罚就来了,随身备着护体药,只为保他自己的小命。」 「他在撒谎么?」 「据我对了窦文的了解,迟小乙这话不假。他说,那天把药给我用,只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他还苦苦嘱咐我不要说出去,否则窦文饶不了他。」 方小杞记起听过的传闻:「听说白药师给宫里娘娘诊过脉,迟小乙因此与他相识,倒也有可能。」 沈星河不为以然:「那是夸大其辞的传言罢了。皇宫规矩严恪,宫中嫔妃是断不可能让民间男医请脉的。据我所知,白不闻不曾进过后宫。倒是他配制的驻颜灵丹名声远扬,传进了宫里娘娘们耳中,时有托出宫办事的太监帮忙採买,听说供不应求,娘娘们还得排号呢。」 方小杞诧异道:「你听谁说的?」 「宋明汐。他的母妃倾贵妃就用过白不闻的驻颜丹,说是效果的确不错。」 方小杞的指尖搭在杯沿轻摩着:「如此说来,迟小乙借着给哪位娘娘买驻颜丹,顺便给自己买金钟罩,见你要受刑,借你一粒吃,也是说得过去的。」可是心中疑虑愈生,犹豫道,「迟小乙说的是真话吗?」 灯焰的影跳动在沈星河眼底,他缓声道:「道理上处处说得通。但越看起来合理的事,往往越有问题。」 沈星河陷入深思,不由自主伸手来转动方小杞腕上红绳。仿佛它能帮他转动脑筋似的。方小杞也习惯了,只嘆这人毛病越来越多,回头该让白不闻开副药给他调一调这多动的症候。 捻了一阵红手环,沈星河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初一那天,谁最有可能在圣宁寺大雄宝殿动手脚?」 方小杞脑中电光一闪,豁然开朗:「大雄宝殿起火前,进出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迟小乙!他才是最有机会给明蒲下神仙眼的人!此事我们也有过怀疑,问过明蒲,但明蒲矢口否认!如果明蒲是替迟小乙遮掩……他为什么心甘情愿,替一个给自己下药的人遮掩?」 「心甘情愿……」沉星河沉吟着,「梁木匠在四面像中自尽,不也是只有心甘情愿,才能举起手里的刀吗?」 方小杞心中惊疑:「」……难道迟小乙才是钟馗?」 阴凉细风不知从何处而来,沈星河看着摇晃的灯影,说:「前三起钟馗案的託梦点将,不是只靠致幻药能完成的,必有真人到场,扮作钟馗给人发号施令。想知道迟小乙是不是钟馗,要核对几次「託梦」的时间段,迟小乙有没有可能在场。他是御前内侍,其每日行踪,却不是想查就能查的。」 沈星河不能做定论,心中涌起深深忌惮,「若真的是他,钟馗竟然潜伏在御前,太过胆大包天!事无定论,亦无证据,且不能轻举妄动,只有先盯紧他。」 他心中盘算了一阵,忽记起什么,问:「你说在木工坊里还找到了什么线索?」 「哦,是这个。」方小杞从怀中摸出一个帐本,「这是木工坊记帐的本子,其中有那座四面像木材原料的收货记录。」 她翻开帐本的一页给沈星河看,那里记录着收入巨大金丝楠木的日期,木料尺寸,以及送货人的名字。 沈星河看到一行字的末尾,念道:「郑十七。」 方小杞说:「我问过卢姑娘,她说楠木料是商州进贡的贡品,由皇宫转运到木工坊时,随行地方官被内侍拉着喝酒去了。」 她指着这个郑十七的名字:「郑十七是供应木料的林场的人,是他亲自押车,把木料送到木工坊,与梁木匠做的交接。卢姑娘说,郑十七过来时,曾与梁木匠一起喝茶,单独聊了不少时候,回想起来,她觉得有些可疑。我想找到郑十七,问问他跟梁木匠都聊了些什么。」 沈星河指尖按在帐本一角,沉吟道:「参照之前种种,钟馗做事,都是长期筹谋布局。如果圣宁寺案也不例外,那么,这块极为罕见的木料,也可能早被钟馗列为利用工具。林场的人,或许真的接触过钟馗。」 沈星河瞅了方小杞一眼,感觉很意外:「你竟然能想到这条线,查案的本事大有赶超本官的势头。」 方小杞心中一凛,怕他发作起不服输的脾气,当场跟她翻脸,赶忙谦逊地表态:「哪里哪里,跟着大人学习罢了。」 沈星河握拳遮了一下嘴角的笑意。 方小杞得到他的肯定,心中血热沸涌,唿地站起:「时间拖得越久,线索越会消失。我这就去找郑十七,看能打听到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等一下!」沈星河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方小杞回头看着他:「还有事吗大人?」 他犹豫一下,才吃力地说:「你莫在意。」 她迷惑道:「我在意什么?」 「卢含雪。」 方小杞目光左右游移:「卢姑娘……人很好啊。」 沈星河心头冒起火花,指下用力:「好什么好?没有人比你好。」 方小杞愣住,抬眼看着他,仿佛没听明白,又仿佛等着下文。 第212章 打小抄 「我……」 沈星河看到方小杞映着烛光的眼睛,像饱含星影的湖,好似一头栽了进去,脑中一晕,那种满腹诗书瞬间灰飞烟灭的感觉又来了,越是着急,越是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星河脑中一片空白,空气就此陷入一片僵峙的寂静。 方小杞等了一会儿,犹豫道:「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沈星河空洞地捞出一句话:「你要去哪里?」 「刚不是说过了吗,去找郑十七啊。」 沈星河勐地回神:「你要去哪里找郑十七?」 方小杞眨眨眼,说:「郑十七早就打道回商州的林场了,我当然是去商州找他啊。」 沈星河之前有点心不在焉,这时才想到不妥:「商州距离大安城两百里之遥,你怎能一个人跑去?」 她不在意地说:「快马加鞭,两天的路罢了。我让易大人写封信,跟商州官府打声招唿,他们必会配合。」 沈星河恼火地用力扯了她的手一下:「不行!情况不明,你要么等我出去一起去,要么让别人去。」他想了一下,「让季杨跑一趟即可,听山也行,听山走南闯北四处行骗,必然不惧路远,给他个机会,让他去锻鍊一下。」 看他毫不让步的样子,方小杞只好应着。 「那,那我走了。」她迈了一步,手却被扯住,回头看了一眼,说:「松手吧大人?」 沈星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他愣了一下,没有松开,反而喜道:「你没有打我。」 「需要补上吗?」 「不了吧。」沈星河赶忙松手。 方小杞转身跑走,嘴角忍不住噙着笑意。 沈星河站在原地,颇为飘飘然了一阵。又恼火自己总是莫名词穷的毛病。当年太傅考较自己功课时,自己出口成章的本事哪里去了?只有宋明汐那种货色,才会临场词穷,每每打下小抄偷偷照着念! 想到打小抄,他忽然灵犀透顶:「我也可以打小抄啊!」 他快步回到案前就想铺开笔墨。却看到案上的机关盒。对了,还是得先破解这盒子。 「我这么忙,还得弄这种东西,真麻烦。」 他拿起金丝楠木机关盒把玩,不耐烦地尝试拼图。这盒子是那四面像的边角料做成的,木料的金色流彩华美地闪烁。他一边拼,脑中不由自主盘旋着木料的来龙去脉。 他回忆起这两天通过宋明汐打听到的消息。 宋明汐说,金丝楠木去年九月份就送到了,是由商州官员亲自送过来。木料运送到京中之后,圣上亲自看过,十分欢喜,当即令人转运木工坊,请木雕第一圣手雕作四面观音像,供在圣宁寺…… 沈星河拨弄着拼图的小块滑动,思绪随之转动,忽然理顺出一条思路:「钟馗做事缜密,那么,每个步骤,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的手指忽然顿住,困惑地自语:「圣上即便有礼佛之心,为何偏偏雕的是四面观音?」 他自问自答:「」因为四面像更有机会做手脚,在霍槐验货时,梁木匠只需把刻成钟馗的一面靠墙就能矇混过关!」 他又问自己:「大安城内明明有皇家寺院,又为何将观音像供去圣宁寺?因为皇家寺院安防严密,远在城郊的圣宁寺才是筹谋诡案的上佳选择!」 心中如有闪电划过,他脱口而出:「定然有人给圣上出主意,刻意引导!」 沈星河握紧了木盒:「这个人,必是圣上身边的人,也是圣上信得过的人。」 他盘算着德宗帝身边的人,手底下的方块「咔」地吻合了两片,口中缓缓念出一个名字:「迟小乙。」 第213章 以神明自居 「就是这个迟小乙!」沈星河心中涌起不安,不由站起身来,在榻前的空地踱步,试图把思路理得更清晰,「迟小乙不是钟馗,也是钟馗的同伙。而我在查钟馗案。我与钟馗该是对立的角色,迟小乙为什么怕我死了,给我药让我护身?」 无需谁来回答,沈星河缓声说出答案:「钟馗制造系列诡案,为的是牵出玉石劫案。迟小乙救我,是为了让我留着命继续查案!依照这个角度,我,是钟馗选中的合作者。」 到这里,已把现下情况分析得差不多,但是,沈星河觉得不够。 他低语道:「追查玉石劫案,原是我和方小杞的执着所愿,与钟馗不谋而合,可是……」 可是这种被操纵、被布局的被动感觉,透着极其危险的意味。 沈星河的身影浸在灯光里,抬眼望向高又窄的窗,窗口那里透露一小块小天空,正淌过阴沉的云,世界的上方似覆盖着一条不息的铅灰色川流。 他的目光穿过小窗,投向那川流,随着流云再投向藏着险恶的前方。 他攥紧盒子,语速低而快:「自打钟馗现世,尽是惩奸除恶,快意恩仇,他已然自封为主持人间正义之神明!可是他的所作所为越来越过度,梁木匠、了澄、明蒲,都成为他的牺牲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他放缓了声音,微微摇头:「不该如此。就算初衷是为了雪冤復仇,如此左右他人生死于股掌之间,既不合律法,也践踏天理人伦!」 「当他以神明自居,就会渐渐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拨弄凡人的命运。」 「凌驾法度之上的復仇和私刑,就像失控的战车,强拦是下策,会造成更大损失。在挽住这辆车之前,先稳住它,避免殃及更多无辜,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与钟馗合作,是无可奈何之选择。」 他抬起头,那方小小的灰色天空倒映在眸中:「可是,圣上把我关在这里,案子停滞不查,在钟馗看来,就是强拦他的战车的态度。」 沈星河嗅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不好,要出事。」 他豁地转身,就想闯出牢去。原本对他的监守十分松散,牢门都不锁,这几天探监的亲友称得上来去自如。但沈星河刚试图往外走,突然见队列森森,一队守卫沿廊而来,堵在了门口。看来人的披甲装备,竟是羽林军的打扮! 沈星河色变,喝道:「让开!我要求见圣上!」 领头的上前行礼,原来是熟人,上次在圣宁寺见过的刘参军。 沈星河沉沉盯着他:「这是刑部,轮得着羽林军来当狱卒?!窦文的手伸得也太长了!」 刘参军赔笑:「沈大人误会了。卑职是奉旨来保护大人。」 沈星河一怔:「真的是圣上的意思?」 「当然,卑职怎敢假传圣意,脑袋不要了么?求大人莫要让小的们为难。」 刘参军话说得谦恭,态度却是强硬的。沈星河还想往外闯,刘参军不为所动,说了声「得罪了」,令人将沈星河强行「请」回牢室,在门外哗哗缠上了锁链。 沈星河在里面狠狠踹门,刘参军只当听不见。监牢大门外的常镛已经被羽林军不软不硬地拦在外头。羽林军是皇宫禁军,若与之发生冲突,事情便闹大了,常镛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不敢擅动。 从这一刻起,对沈星河的监管骤然升级,再也没人能进去探视。沈星河在里面高声怒骂:「我要求见圣上,否则要出大事,尔等担当不起!」 刘参军背对着门抠了抠耳朵,压根儿不理会。 沈星河站在牢室内冷汗涔涔,全然不知为时已晚,他担心的大事,于昨夜已经发生。 * 公事房的火炉前,易迁已经开始交待后事了。 听山嘴甜地安慰道:「大人莫要心焦,贫道看您面相,必能逢凶化吉,渡过难关,不信贫道给您摇个卦!」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只签筒,连签子带铐子摇得哗哗响,「唰」地一下,一支竹籤高高飞起,落在旁边小桌上,正正落在红帕包着的红薯跟前。 易迁狐疑地看着布包:「这一包是什么东西?」 鹤三娘答道:「是给方小杞的供品。」 「……」易迁一脸晦气,伸臂拾起竹籤,念上面的签文,「上上籤……怎么就只有这三个字?」翻来覆去看,确实只有三个字。 听山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在牢里,用筷子噼开做的,给狱友算命用的!牢房里没有笔墨,我只能用炭灰写签文,太不好写了,就少写几个字意思一下。」 季杨拿过听山的签筒扒拉:「这所有签子都是上上籤啊?」 听山理直气壮:「那当然了,大家坐牢就够晦气的了,谁不想摇个好签?」 易迁七窍生烟:「那你这签有什么用?」 季杨不堪地道:「你不愧是当过骗子的!那这签能灵吗?」 易迁正发呆,听到这话,突然用竹籤指住了季杨的鼻尖:「怎么不灵?」 季杨吓了一跳:「干嘛呀大人?」 易迁晃着竹籤,两眼灼灼:「这就是天意啊。」 季杨有些慌了:「什……什么天意啊?大人您没事吧?」 「若没有背锅的……不是,若没有牵头的官吏,可以临时提拔一个啊!」易迁把竹籤郑重摆回烤红薯跟前,「签落在这里,表示方小杞就是天选之人,她就是本官的恩人!」 季杨惊道:「您要让方小杞当大理寺少卿?」 「美得她!大理寺还有哪个吏胥的位子空着来着……不重要!总之,本官奏请圣上提拔她就是了!」 听山瞪大天真的双眼:「大人,这官说封就能封吗?!」 易迁激动得直捋鬍鬚:「方小杞随同沈少卿连破三起钟馗案,功不可没!圣上一向重贤爱才,本官力荐,不信圣上不允!」 听山绽开一脸喜气洋洋:「方家的祖坟必定冒青烟了!」 鹤三娘也很欣喜:「冒青烟的可不止方家祖坟,方小杞自己将拥有一座!大小是个官,得厚葬呢!」 听山狠狠地噎住了,这才发觉哪里不对。 第214章 谁要坑我 季杨心知大事不妙,试图阻拦:「大人,本朝女官多在后宫,这不合规矩吧!」 易迁拍了一把大腿:「沈云洲不是说过吗,圣上早有口谕,凡能破案者,选贤举能不论出身。圣上胸襟宽广,自不会侷促于男女之别这点小事,女子有能,必会照样重用!」 季杨急了:「可是大人,若是钟馗如对待邢灼那般,也害方小杞全家呢?」 易迁站起来:「本官没听说方小杞有什么家人,她无牵无挂,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哪会不愿一搏?本官这就写举荐奏摺,加急呈上去!」他一撩袍子就要往外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季杨长腿一迈,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彻底翻脸了:「大人,您不能趁小杞不在,这么坑她!」 季杨身后传来话声:「谁要坑我?」 季杨一回头,原来是方小杞回来了。易迁顿时心虚:「小杞啊,不要听季杨瞎说,本官是有心提拔你!」 方小杞怀疑地瞅着他。 季杨抱着臂横了易迁一眼。事关性命安危,季杨没有因易迁是上官就跟他客气,将邢灼被灭门的事和盘托出。 方小杞听得心中剧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邢家死了多少人?」 「三十三口。」季杨重复了一遍,摸着嘴巴的豁缝直咝冷气,「钟馗真够狠的啊。小杞,钟馗对邢家下手,明摆着是跟圣上较劲呢。这事咱可不敢掺和。」 这会儿,易迁已从恐惧带来的慌乱中清醒过来,羞耻感涌上心头,老脸青一阵红一阵。 他无地自容,垂首沉默一会儿,颓然道:「危难临头,本官竟想把一个小姑娘推上刀口浪尖。是本官自私卑劣,险些晚节不保。钟馗该来便来吧,该本官担的,本官担着就是。」 他神情悲怆,不免浮出老泪:「本官死便死了,只望钟馗高抬贵手,不要祸及妻儿老小。我回去安排一下,让夫人带着全家回老家避避风头……」 穿过门庭的冷风撩起方小杞的鬓髮,她冷得脸色发白,眼眸倒显得格外地黑。 回头想想,从四面观音到大雄宝殿的火灾,再到明蒲自尽事件,似是钟馗一声紧似一声的催促,催着官府把来查他、来抓他。 可是,窦文试图压案,德宗帝又把办案官沈星河投入大牢,案子一再搁浅。所以钟馗疯了,大开杀戒。钟馗原是復仇邪神,却逐渐变成屠戮邪魔的面目。 「除了沈大人,钟馗案谁碰谁死吗?」方小杞自言自语似的,对着空气发问。 季杨接了话:「没错,一准是这个意思,这锅咱可不背啊!」 方小杞沉默一下,说:「没关系,我可以试试。」 季杨倒吸冷气:「你有几条命拿来试?」 「或许,钟馗不会要我的命。」 季杨瞪起了眼:「你哪来的自信?」 方小杞无法跟他解释,但隐隐有这个自信。虽然至今没拿住凭据,但她一直觉得,钟馗是自己的故人,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她忽尔看向易迁,目光清澈:「大人,说话要算话。」 易迁一怔:「哪个话?」 「提拔我的事,说话要算话。」 易迁还没说什么,季杨先急了:「小杞,这种功名不要也罢!」 「功名淅米在刀头!我为什么不要?」她扬眉一乐,「易大人,您的奏摺请赶紧呈报,时间比较紧我就不等了,先提前走马上任。」 易迁直发愣:「你说什么?」 方小杞把木工坊的帐册朝季杨手中递去,:「季班头,麻烦你跑一趟商州,去找这个送金丝楠木料的郑十七,问他与梁木匠聊过什么,打探一下是否有钟馗的线索。」 季杨接过帐册,毫不含煳地答应着。 方小杞又朝鹤三娘招了招手:「鹤三娘,麻烦你换上公服,跟我出去一趟。」 易迁感觉不妙:「你要带鹤三娘去哪里?」 「邢府。」方小杞说。 鹤三娘大喜过望:「三十三具尸体!三娘等不及了!」 方小杞脚步如飞,鹤三娘飘然跟随,两人身影很快消失。 季杨朝易迁拱了拱手转身就走,听山拖着链子追上去:「季班头,那我呢,贫道不要回牢里去!」 季杨回头看着易迁。易迁悻悻摆了摆手:「放了放了!」 季杨拎着听山:「走,给你卸了铐子,跟哥出远差去!」 听山哭丧着脸:「我不去!那么远的路,你把我横着搁马上,五脏六腑都得颠出来!」 「哥给你雇头毛驴!」 易迁在后面脑袋冒了几冒,没找着机会插话,最后只能远远地喊:「那个,季杨啊,本官写封协查文书,你一会儿过来拿着带去商州府衙,地方官自会差人助你!」 两个傢伙勾肩搭背地已走远,也不知季杨听到了没有。 转眼之间,原地只剩了易寺卿一人。易迁看着空荡荡的身周,站了一会儿,两手负在身后,挺起了老腰,乐道:「哎呀,总算清闲了,让他们去忙活,本官去泡一壶好茶!」 他走进自己的公事厅,把如山的文书往旁边一堆,腾出一块地方,用茶匙往茶壶里铲茶叶,一不小心洒了一桌。 易迁一腔烦躁终于藏不住,摔了茶匙,大光其火:「这帮小王八蛋是想把本官踢开么?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上官!」 * 德宗帝连日劳累,微感风寒,正倚在寝殿的锦榻上,迟小乙跪在后边,给他揉着太阳穴。 落进窗内的光线柔和,迟小乙话音轻柔:「圣上,霍少监吩咐奴婢查一个人。」 德宗帝微睁了眼:「查谁?」 「大理寺官差,方小杞。」 「方小杞……朕记得这个名字,是沈星河收罗在门下的一个女官差,说是那孩子过目不忘,是个查案的好苗子。对了,他还讹了朕一根分量十足的金笛子,借花献佛!这孩子有什么来歷么?」 迟小乙轻声说:「禀圣上,奴婢查到,方小杞是安西驿前驿长方据的女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德宗帝眼中一凛,扭头看着迟小乙。 第215章 不是东西 迟小乙赶忙绕到前边,跪在德宗帝脚边,将查到的方小杞的身世细细道来。 德宗帝面笼乌云:「此事,沈星河知道么?」 迟小乙小心地说:「方小杞的假籍册,是辰王经手的。到了辰王这里,奴婢再不敢查下去,沈二公子知不知情,奴婢不敢妄言。」 德宗帝冷笑:「他不知情才怪!以明汐的脑子做不出这事,定然是沈星河指使的!」 迟小乙垂着头不敢吭声。 德宗帝撑着首,沉默须臾,眼底闪过锐光,问:「既是霍槐吩咐的,那就是窦文的意思。这些话,可曾跟你老祖宗汇报过?」 迟小乙脑门磕到地上去:「小乙是圣上的奴婢,不敢瞒着圣上自作主张!」 德宗帝俯视他一阵,眼皮下垂的双目并不浑浊,眼神锋利得似能剖骨,他缓缓笑了:「朕知道了,起来吧。」 迟小乙直起身,仍不敢站起来,就跪着给德宗帝捧茶,托着茶盘说:「方小杞乃逃犯之女,混入大理寺必有私心。是不是该将她逐出大理寺?」 德宗帝微眯起眼:「安西驿方据父子,十年前,与一批贡品玉石一道失踪,通缉无果。朕知道那案子有猫腻,但事关内侍省,朕当年为稳住朝政,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德宗帝靠在扶手沉思,苍老的外表下,似有蛰伏的勐兽缓缓磨着爪牙。他无声地笑了,嘆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钟馗,方小杞,原来都是为着玉石案来的。朕,也有兴趣弄清楚那批玉石落入了谁的腰包!」 迟小乙微微色变。 德宗帝前倾身:「你查到的,尽管去报给窦文。方小杞嘛,不用动她,就是要他们仇人相见,针锋对决!」 迟小乙眼中怔了怔,迟疑地说:「圣上,方小杞只是个小姑娘,她有什么能耐与窦将军挑衅?」 「莫要小看人。」德宗帝啜着茶,笑了起来:「后生可畏。」 * 穿着大理寺公服的方小杞和鹤三娘被拦在邢府大门口。 自江漳一案后,刑部与大理寺的关系日趋恶劣,守门的刑部差役态度极差,不肯放行,高声道:「遇害者是我们刑部的人,案发之后,也是我们先到的,案子自然就归我们管,大理寺的人来做什么?」 方小杞说是走马上任,实际还是个小官差,无法与他争论案子归谁管的问题,只道:「兄弟,我们不是来抢案子的,只想进去看看!」 差役斥道:「兇案现场岂能容人随意出入?」 鹤三娘往前一飘,红盖头轻晃,帮着说话:「这位小哥,三娘看你丧眉小耳,印堂发黑,一见就觉得亲切,行个方便,通融通融,放我们进去吧。」 差役小哥吓得魂飞,竟然要拔刀:「你不要过来啊!」 门内传来话声:「何人在外喧譁?」 差役回身禀道:「禀尚书大人,是大理寺的差役和仵作,非要闯进去。」 大门缓缓打开,沈书允站在门内。方小杞是第一次与沈书允正面相遇。只见沈书允立在门后面的阴影里,靴底白边被血污染红,一身深紫官袍显得颜色格外沉郁,脸色也隐隐发青,仿佛在兇案现场浸透了死气。 他的目光阴郁地扫过门外二人。 方小杞和鹤三娘行礼,方小杞道:「大理寺小吏,参见尚书大人……」 话未说完,沈书允打断了她的话:「没错,这案子该是大理寺的。」他嘴角冷冷一撇,「易迁急着见阎王,竟急成这样!」 鹤三娘一听,喜道:「易大人与阎王爷定然能十分投缘。」 沈书允的脸色更青了!大理寺究竟是个什么鬼地头! 他忍无可忍,不再看她二人一眼,挥了一下手,对手下令道:「咱们的人全部撤走,从此刻起,邢府灭门案由大理寺接手!」 唿啦啦一阵脚步响,刑部所有人都撤了出来,转眼间没了人影,人去宅空。光线忽然暗下,黑暗似从大宅深处滋长蔓延,阴风裹着血腥气从洞开的大门口灌出来。 方小杞打了个哆嗦,抬头看看天色,这才意识到自己草率了。她原以为,刑部的人从今早已经进了现场,就算要转交大理寺,也得走个手续流程。 她只是想带着鹤三娘先过来看看现场,免得时间长了,一些痕迹被破坏。没想到沈书允如此不是东西,竟然甩手就走,连一点交接都不肯做。 而方小杞急着来看现场,忘记时辰,这时候天就要黑了。 惧意涌上心头,她有些懊悔顾虑不周,对鹤三娘说:「三娘,咱们还是让易大人先派些人过来,再……」 一回头,只见一道红影朝门内飘去。鹤三娘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去了! 方小杞拦也拦不住,喊也喊不回,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不久前的一腔热血已被阴气沖得七零八落。 她跨进大门,往里走了几步。手捂在心口,那里藏着听山写的辟邪符,哆哆嗦嗦小声叫道:「鹤三娘……你在哪儿呢?」 鹤三娘的身影早已兴沖沖地消失在大宅深处。 方小杞战战兢兢环顾,一瞥眼间,看到门房的小屋门开着,榻上被子底下躺卧着人形,地面积着大片暗红。 尸体果然都在,并没有移走!以往进入命案现场,她都是跟沈星河一起。这是第一次没他相陪,进的竟就是灭门惨案的现场,着实是个巨大挑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方小杞一瞬间头皮发炸,拔腿往外逃了两步,在迈出门槛前,硬生生站住了。她找上门来,「抢」了刑部的案子却要开熘,丢的不是她自己的面子,丢的是大理寺的脸。 她咒骂一声,吃力地转回身,紧紧按着胸前的符,硬着头皮往里走!刑部的人撤走的时候天还没黑,院中没有点灯。这会功夫,夜幕已如黑布般盖下,天空乌云遮月,兇案现场的夜色显得格外浓稠。 方小杞隐约看到堂前倒着两人,哆哆嗦嗦走近了,是两名家僕的尸体。他们被杀害的时候,可能正在巡夜,灯笼跌在身边。 方小杞嘴里胡乱念着:「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兄弟,借你的灯笼用用……」 她捡起一把灯笼,用火折点着,灯笼在手中颤颤地晃,灯影在卧尸青白的脸上晃动,一时间尸体好似活了似的,吓得她赶紧移开眼,提着灯后退,哆嗦腿想去找鹤三娘。 没走几步,忽有隐隐童声随夜风飘来。 「钱眼开,小鬼笑……」 第216章 倖存的小孩 方小杞差点魂飞魄散。好在下一瞬,她就记起易迁说过,邢家有个倖存的幼儿,邢灼的孙儿邢煐。 但她不敢相信孩子还在现场,怀疑是说不清的鬼魅在吟唱。 方小杞提着灯笼循声找去,在大宅中时而走过曲折过道,时而穿过空荡堂屋,路上又瞥见几具尸体,有的卧在地上,有的就那么倚着墙坐着死去。她不敢正眼看,硬着头皮飞快走过去,来到一间小厢房前。 断续念着钟馗歌谣的童声从门里传出来,声音稚嫩,又带着破裂似的嘶哑。 她克制住转身逃跑的冲动,哆哆嗦嗦地推门,门板吱呀错开缝隙,灯笼的灯光投进去,照出一间茶室,屋中坐榻上坐着一名幼童,灯光映在那小脸上,没唤起任何反应,男孩坐着不动目光发直,只不住念着歌谣。 方小杞咒骂一声:「沈书允真的不是东西。」 沈书允说把现场交给大理寺,竟把这孩子也一丢了之,竟然一句话都不给!如果方小杞和鹤三娘决定先不进入现场,这孩子独自死在这黑暗里都是有可能的。沈书允如此态度,是为了甩责,也是为了泄愤。 堂堂刑部尚书行事竟如此下作,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方小杞把门缝推宽,确信屋中除了邢煐,没有第二人。好在也没有尸体。易迁提过,这孩子被发现时,与他母亲的尸体待在一起。必是刑部的人把他带来这间干净的屋子暂置。 她疾步走近,把灯笼搁在桌上,靠近孩子,小心唤道:「邢煐?煐儿?」 邢煐的目光根本没有看向她,只用破碎的歌谣句子回应。他身上穿的软缎寝衣血迹斑斑,小脸苍白,嘴唇干裂,眼神呆滞,分明已是失魂状态。 方小杞见邢煐嘴唇干裂,急忙从桌上茶壶时倒了一杯冷茶,递到邢煐嘴边。但邢煐嘴唇翕动着只是念叨,连水都不知道喝。 她手足无措。试图安抚这个小孩,但自己的心病让她难以给他一个拥抱。 她想到最近自己的心病似乎有缓解,沈星河每每碰她的手,她都没很抗拒。 她试探着伸出手,小心地握住邢煐的小手,只觉触指冰凉。她心中发沉,知道这孩子情况不好,急需找个郎中看看。 她放软声音哄道:「煐儿不怕,姐姐来陪你了。煐儿,你饿不饿?姐姐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邢煐依然没有反应,像一个只会重复几句话的小木偶。倒是那小手的手心里露出一个尖角,戳到了她的手指。方小杞翻过他的小手,捏住那尖角往外一抽,抽出一个寸长的小髮钗。 这是个珍珠髮钗,细密的银粉色珍珠编成一只小小的蝙蝠形状,灯影下,仿佛下一瞬就会振翅从她手心飞走。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她手一翻把髮钗藏入怀中,转头看清来人,眼底微凛:「白药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不闻站在门口,也是满面惊惧:「是刑部的官差喊我来的,说邢府出了命案,现场有个受惊的孩子,已去请过好几个郎中,都没有敢过来的。直到找到我那里,我便过来给看看。官差把我领到门口,就自个儿走了。我硬着头皮进来,这一路的尸体差点吓死我!听到有小孩的声音,我才壮着胆子往里走!」 原来,沈书允虽然畜牲,手底下的人还是有良心的。 方小杞指了指榻上小孩:「你快看看这孩子吧,就跟中邪了似的。」 白不闻急忙走近,矮身在榻前,看了看邢煐的状态,摸了摸脉,神色凝重:「这孩子受到极大惊吓,神智受损。得给他先服一剂安神药,睡一觉缓下来再做调理。」 他从药箱中找出一瓶药,对方小杞示意了一下:「麻烦你抱着他,我给他餵药。」 这事方小杞做不来,无奈道:「我抱不了。」 白不闻以为她不喜孩子身上的血污,也没有强求,自己坐在榻边把孩子往怀中一揽,一只手绕到前边,握住娃娃的脸颊轻轻一捏,迫着他张开嘴,把药汁往他口中一灌,随即轻柔地按摩两下娃娃的颌下,娃娃不由自主就把药汁咽下去了,叭唧两下小嘴,仍然呢喃两句歌谣,眼睫睏倦地打磕。 白不闻轻轻拍着娃娃的肩,娃娃终于靠在白不闻怀中,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看他动作如此娴熟,方小杞赞嘆道:「看不出白药师还挺会哄孩子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白不闻抬头,深深看她一眼,含笑道:「我以前也带过孩子。」 方小杞舒口气,这才有暇点起烛台,屋里光线顿时亮堂许多,一边问道:「白药师,你看这孩子是不是中过神仙眼?」 白不闻再试了试娃娃的脉,又把他抱到灯前,仔细检查了眼皮和舌色,摇了摇头:「不曾。」 「没有中神仙眼?」这令方小杞很意外。 当她听说倖存的邢煐神智不清,只知道重复钟馗歌谣时,就认定他中了神仙眼。前有往灯上写歌谣的江天寿,后有把歌谣当经念的明蒲,他们都中过神仙眼,她想当然认为,邢煐的情况不会例外。 可是白不闻说他并没有中此幻药? 方小杞瞧着白不闻的眼神掩不住怀疑:「您确定吗?」 白不闻看了她一会儿,微微嘆了口气,将娃娃凑得离她近些,说:「中过神仙眼的人,眼角会出现血丝,舌面发青,这孩子没有这些症状。最关键是脉象,他脉象中没有中过毒的症候。也幸好没有,这么小的孩子,如果中了神仙眼,会对头脑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你若不放心,可以让别的郎中复诊。」 他语气中透着无奈和真诚,方小杞感觉他没有说谎,忙道:「那倒不用。对不起啊,我就是想谨慎一些。」 白不闻没答话,只垂眸淡淡笑了一下。 他端详着邢煐的脸色,说:「这孩子醒来后,还得服两副药调理一下。你公务忙,不如我抱去我家里照料吧。」 方小杞步子一移,拦在他前边:「那不行。这孩子是重要人证。在他家亲人来接他之前,只能安置在大理寺。白药师若有空的话,留下帮我照料照料他?」 在她并不信任的目光中,白不闻的神情多少有点黯然。他还是点了头:「没问题,能帮上你一点忙,我很乐意。」 他忽然抬头看向方小杞身后,脸色大变,抱着孩子踉跄后退:「你身后……」 第217章 你信不过我 方小杞回头一看,见一个遮着红盖头的身影立在门外的昏暗里。这情形她虽然已看过无数次,还是吓得脚下趔趄了一下。 她捂着心口:「鹤三娘,过来得打声招唿啊,差点给你吓死!」 她记起鹤三娘好像从未跟白不闻打过照面,给双方介绍道:「这位是白药师。这位是我们大理寺的仵作,鹤三娘。」 白不闻顶着一头冷汗颔首:「幸会。」 鹤三娘沖他盈盈一福,站在阶下缓缓招了招手,示意方小杞到屋外说话。那动作,活像个勾魂的女鬼。 方小杞不得不被她招出去。鹤三娘道:「尸体我大体验了一遍,死者应是先失去意识,后遭割喉。」 方小杞一惊:「失去意识?」 鹤三娘说:「首先,躺在床上的被杀的人们,他们死得异常安宁,没有挣扎反抗过的痕迹。更能说明问题的,是那些不在床上的人,例如守夜的婢女,巡逻的家僕,是在走着、坐着的时候失去意识的,因此有的倒在路上,有的坐在凳子上靠着墙睡着,然后,被人以利刃割喉。」 鹤三娘引着方小杞来到一具坐在门边的尸体前,那是一名年轻的婢女。 鹤三娘蹲在尸体脑袋旁边,指着尸体颈部的刀口和颈旁血渍,说:「她若是站着被杀,血液必定喷洒得到处都是,但是你看,血渍的痕迹以喷射状淋在颈边的墙面。这名婢女,分明是先倚着墙坐倒,然后才被割喉。而且,后来流出的血蓄在身下,一点也没被蹭抹开,说明她不曾有半点挣扎。」 方小杞鼓起勇气凑近仔细看,果然如鹤三娘所说。看清了就急忙撤身,被血腥气顶得头晕晕的。 鹤三娘站起身,愉悦地说:「其他的尸身,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走得很快,没有痛苦。一家人携手去到地府,说不定还反应不过来大伙儿都已经死了呢。」她赞嘆地做出了点评,「真好。」 方小杞冷汗冒出来,问:「那,他们是中了蒙汗药一类的东西吗?」 鹤三娘说:「有可能。多数人都死在床上,神态安祥。这种蒙汗药应该发作得比普通的蒙汗药缓慢得多,大概夜深时药劲才上来,人们已经上床睡觉,只会以为自己睡沉了。此药定然不寻常。」 她伸指粘了一点地上的血渍:「蒙汗药不是剧毒,是否中过药,从血的颜色上看不出来。若从味道分辨么……」鹤三娘竟将手指往盖头底下凑去! 方小杞急忙阻止:「别别别!不至于,不至于啊!回头请人验一下府上食水是否有毒即可!」 鹤三娘失望地放下手,嘀咕道:「尝尝都不让……」 方小杞看着地上的婢女尸体,若不看颈上伤口,神态安然得跟睡着了一样。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段跟方有青的对话。上次方有青找她时,曾说起他们的原主家——安西洪家的火灾。方有青说,起火那晚,他自己被烟呛醒后,感觉头晕目眩走不成路,爬进水缸才逃过一劫。火势过后,他爬去父母住的角屋,见父母在床上并排躺着,烧得半焦,却像不曾起身逃生过,就那么在睡梦中被烧死。 在睡梦中死去,与此时此地的情形何其相似! 身后响起脚步声,白不闻怀里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拍抚,一边走过来问:「小杞,要验什么毒?我是否能帮上忙?」 方小杞回头看他,眼里藏着一点戒备:「大理寺会安排,不必劳动白药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白不闻默然一下,忽然道:「你就是信不过我。」 他话音里透着一丝不满,让方小杞一愣。 「小杞,我只是个治病救人的郎中,自问不曾做错过什么,你为何总是疑我?」 方小杞被他突如其来的正面发问搞得措手不及,不由露了慌色:「我……我是查案官差,事无巨细都该弄清,并非针对你一人。」 白不闻看她良久,眸中渐浮起怅然,只淡淡「哦」了一声。怀中孩子在睡梦中抽泣,他轻轻晃着背过身去,走到略远处,被风撩动的衣袍裹着削瘦的身躯,就像昏海里的一叶孤舟。 方小杞有些愣神儿,心中隐隐内疚。过了一会才对鹤三娘说:「我在这里守着,麻烦你去知会一下易寺卿,让他今夜先派几个人来守好现场。你去的时候……」 红盖头一晃,鹤三娘的身影已倏忽远去。 「……别吓着他。」方小杞的后半句话零散在风里。 她无奈地嘆口气,默默为易寺卿掬一把泪。深更半夜的,让鹤三娘去找人,实在是下下策。但是,若把邢煐留给白不闻,自己不在一旁盯着,总觉得不放心。 白不闻控诉得没错。她就是怀疑他。 比如今晚,白不闻又出现在钟馗案的现场。如同之前每次他与钟馗案发生若有若无的关联,既无懈可击,又过于巧合。 那个哄孩子的身影特别温柔,方小杞远远望着,疑念四起,却抓不到破绽。 邢煐睡得不安宁,大概做噩梦了,偶尔抽泣着,嘴巴里冒出残破的歌谣字句。白不闻一边踱步,一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低声哄着。不远处,就倒卧着尸体。 情景诡异又透着。 * 次日,邢府院子里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摆了张椅子,易迁裹着狐裘坐在椅中,眼下乌青,乌纱帽歪着,双目空洞。昨晚,鹤三娘再次出现在他和夫人的床头,惨叫声掀翻屋顶,他府上差点也成为命案现场。 易迁惊闻沈书允竟直接将邢府的血案丢手不管,急忙爬起来,官袍没穿好,就被夫人一脚踹出寝室。 再这样下去,夫人定会休了他!他欲哭无泪。 第218章 煐儿 易迁昨晚通宵未眠,先召集差役等人守好邢府,再从灶房提取食水样本,连夜送给太医署最通毒理的刘太医,请他帮忙验毒。 邢府的三十三具尸体,已由差役们抬到院中并排摆着,盖上了白布,远远望去白凄凄的一片,惨绝人寰。鹤三娘昨夜只是粗略验过尸,现下还要详验,时辰已是过午,还没有验完,鹤三娘顶着红盖头,在成排尸体前飘来飘去,看得易迁心头直发凉。 易迁年纪大了,腰还不好,已折腾得够呛,怀里揣着手炉,靠在椅中气若游丝,沉浸在懊悔当中,嘴里碎碎絮叨:「本官错了,本官不该抢案子,本官全家都完了……」 半日,他缓过一口气,吩咐道:「茶。」 差役们都在忙,没人听到。易迁气急败坏抬高声音:「本官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么?」 这次有人听到了,跑过来时腰后拂尘飘动,手里拿着一叠黄符,是听山。季杨终究还是嫌他骑驴太慢,没有带他。 听山跑过来,朝易迁后背「啪」地贴了一张符:「大人,这是贫道新画的避邪符,用硃砂画的呢,您贴着百邪不侵!」 易迁气急败坏:「揭下来!本官又不是殭尸!」 听山慌忙给揭下来,一边说:「大人,刘太医在后院的井水里验出了毒,大概是蒙汗药一类的,可不敢用这边的水给您泡茶,要不,贫道您买壶酒暖暖身子?」 「罢了罢了!邢家那个倖存的孩子呢?」他一边说,一边从听山手中抽了几张符,叠好收进袖中。 「那个孩子啊,白药师照料着呢,一醒来还是念叨歌谣,分明就是中邪了。贫道想给孩子做做法,白药师不让,已抱回大理寺,用咱们的灶房去给孩子煎药了。」 易迁抬脚踹听山:「做法!做什么法!幸好有白药师拦着,否则邢家仅剩的这根苗就被你玩死了!」 听山往后一跳,没被踹到,不服气地嘀咕:「不做白不做嘛,我又不收钱……」 易迁气得鬍鬚哆嗦:「方小杞呢?叫她过来,本官要问问她查得进展如何。」 听山禀道:「小杞姐天一亮就出去了。」 易迁拍打着椅子扶手:「她接了个烂摊子甩给本官,自个儿丢手不管了么?快去把她给本官找回来!」 听山赶忙答应着走开,却是去给大家发符了,根本没有出去找人的意思。 易迁看着阳奉阴违的下属,靠在椅中有气无力:「沈云洲这帮喽啰本官指挥不动啊……圣上什么时候放那小子回来干活啊……」 * 方小杞一大早就跑去刑部大牢。却不料昨日还畅行无阻的监牢大门,今日已严防死守,不准任何人探视,就连常镛都被堵在了外面。 常镛朝她打个手势,示意她到一边说话。 两人站在街角,常镛浓眉紧锁,压低声音说:「昨日你走不久,守卫突然严密,不再让人探视,老夫想见河儿一面都不允。」 方小杞吓得脸色发白:「他们对沈大人干了什么?」 常镛缓缓摇头:「据老夫观察,他们没有对河儿动手的意思,只是将他隔绝在内罢了。现在守卫的人是宫里侍卫,这事分明是圣上的意思。老夫厚着脸皮,去找长公主打听消息,长公主似也不知情,特意进宫面圣,到现在尚未回信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她心中慌成一团麻:「圣上到底想干什么啊?」 常镛做事仍有老将风范,平时脾气暴,越到关键时候却越沉稳:「莫慌,咱们且等等长公主的消息,审时度势再做打算。」 方小杞抿住嘴点了点头。昨夜自踏入邢府的第一步起,她就在想着,等见着沈星河,要把经歷的所有恐惧都说给他听,仿佛告诉了他,就等于他陪自己经歷了一切,那些恐惧就能由他担去一半。 没想到今日见不着他了,胸中一直努力拢着的压抑忽然拢不住,决堤一般沖得她手足无措。 常镛见她红着眼眶久久不说话,安慰道:「你莫担心,河儿只是被关在里面,不会怎样,受不着什么委屈!」 方小杞努力稳住心神点了点头。她在监牢门口又站了一阵,心知在这里待着毫无意义,遂辞别常镛往回走,走着走着,呆呆站在了路中间。 之前沈星河虽然入狱,但从未放下案子,从案卷中找到马车坠崖案,给她指明调查方向,告诉她要去木工坊找线索。而她在调查路上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先问问他,才迈得有信心。 今日她来找沈星河,是想告诉他邢府出了灭门案的事,她想问问他,下一步她该如何做。如今人没见到,未得到任何指点和主意,她两手空空地回去,面对着邢家三十三口亡魂,该何去何从?方小杞心中一片混乱茫然。 她漫无目的回了大理寺,一进后衙就看到白不闻坐在阶上,把身上裹着小斗篷的邢煐揽在膝头,用一只帕子折成的小鼠逗他。 白不闻嘴里念着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每念一句,白不闻手指钩动一下,顶得手帕小鼠一跳一跳,就跟活了似的。 邢煐脸上还挂着泪痕,被逗得咧开嘴露出奶牙。 方小杞看得心下怅然。富贵人家的孩子,养得又白又嫩,粉雕玉琢。可嘆他失去所有家人,今后命运难免飘零。 白不闻见方小杞走过来,对她说:「醒来时哭了一阵,已经餵过饭,刚服过药,没大有精神,不过没有大碍了。」 邢煐抓着手帕小鼠专心玩耍。 白不闻低头看着,满眼心疼:「邢家是世家,族人亲朋因案子晦气避之不及,到如今都无人来看他一眼,倒是听说为了瓜分家产,已经吵翻了天。」 邢煐似听懂了这话,忽然往白不闻肩上一趴,生怕被抛弃似的。白不闻赶忙拍着安抚,对方小杞说:「这孩子挺聪明的,是听得懂大人的话的。」 方小杞瞅了瞅邢煐湿漉漉的眼眸,犹豫一下,问白不闻:「那,我能问他几句话吗?」 白不闻抚了抚孩子的背,说:「可以试试,只是,尽量别再吓着他。」 第219章 改脸 白不闻把孩子在臂上托正,捏了捏那小胖手:「煐儿,官差姐姐问你点事可好?」 邢煐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幼兽,眼中带着受惊吓之后的茫然,又透着对大人急切的依赖。他把脑袋抵在白不闻的颈窝,瑟缩又顺从地点了点头。 方小杞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放轻声气:「煐儿,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唱那首儿歌?就是那首——钱眼开,小鬼笑……」 邢煐勐地打了个哆嗦,小脸埋到白不闻肩上,手紧紧抓住了白不闻的衣襟! 白不闻赶忙摸着他的后脑勺,哄道:「不怕不怕……」 他朝方小杞摇头:「不行,先不要问了。他才三岁,还是连话都不大会说的年纪,不要强迫他。」 方小杞无奈,只好朝后退,说:「好好好,我不问了……」 忽听邢煐闷在白不闻的衣服里,奶声奶气地说:「是姐姐……」 方小杞一怔:「煐儿,你说什么?」 邢煐转了一下脸蛋,露出眼睛,怯怯地瞅着方小杞:「姐姐说,只要我背儿歌,就不杀我……我就一直背,一直背。」小孩儿意外地口齿清晰。 方小杞心中一凛,追问道:「那个姐姐身上可有一股药香味?」 邢煐摇了摇头:「她不香,我阿娘身上才香。」 孩子太小,怕是说不清气味的事。方小杞又问:「你记得那个姐姐长什么模样?」 「屋里好黑,看不清……她头上,有个小蝙蝠,一闪一闪……」邢煐渐渐回忆起可怕的情景,打了个哆嗦,抿着嘴角哭起来。 白不闻赶忙抱着他晃,一边晃一边哄。 方小杞不敢再逼他,后退几步,伸手进衣袋中,指尖碰到珍珠蝙蝠冰凉的翅梢。这果然是兇手的东西。 方小杞几乎确信,身上散发药香的女子,轻功身法与她如出一门的女子,戴着珍珠蝙蝠的女子,是同一个人。她总如蝙蝠一般轻灵又神出鬼没,感觉就近在身边,却抓不住一片影子。 这女子是钟馗的手下,是钟馗的一把刀。却料不到,钟馗竟用她灭人满门! 一身红袍的钟馗,主张正义,助人雪仇,总以神的姿态出场。可是自圣宁寺到邢府,那袭红袍渐渐漫成血色幕布,他的形象陡然邪狞了起来。 方小杞捏着衣袋中的珍珠蝙蝠,看着在白不闻怀中哭泣的,无声地说:不该这样。就算有泼天血仇,似海沉冤,也不该以无辜的人命相祭。 大门处传来人声,有差役来报说,邢煐外婆家派人来接邢煐了。白不闻抱着邢煐送到外面,马车停在门前,接人的僕从和婆子等在车边。一日相处,邢煐如一只落单幼兽,将白不闻视作绝境中的庇护,十分依赖,换手到婆子手里的时候,邢煐吓得大哭,死死抓着白不闻的衣领,宛若生离死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白不闻轻声哄着,将手帕小鼠递给他,趁着孩子接过的时候往后退,衣领从那小手中滑脱。 马车远去,孩子的哭声还在隐隐传来。 方小杞站在一边,看到白不闻久久目送着,他在荡然而过的冷风里红了眼眶。 * 方小杞为邢府的事忙到天黑,原想着回碧落园歇息一晚,一回头,差点被一袭红盖头吓得背过气去。 鹤三娘轻笑:「世人皆鬼,何必惊怖?」她递上一本簿子,「验尸记录整理好了。」 方小杞接过,有气无力道:「辛苦了。」 「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回停尸房了。」 方小杞苦笑着摆手:「去歇歇吧。」 鹤三娘飘走之前,又记起什么:「对了,那个白不闻,他的脸不是原来的脸。」 方小杞一怔:「什么意思?」 鹤三娘说:「他的脸骨、肉、皮都不是天生的模样,有过改动,我能看得出来。」 方小杞脑中如闪过一道闪电,一直以来盘旋的困惑仿佛就要找到出口。 方小杞急切地问:「一个人的脸怎么会改动呢?」 红盖头微歪,鹤三娘想了想,说:「可能是面部受过严重创伤,骨肉有缺失,修復痊癒之后,面容改变在所难免。但如白不闻这般,修復之后面容被改变,却依然俊俏好看,甚至没有明显疤痕,能做到这般地步的,阴阳两界之间,唯有医仙。」 方小杞心中震动,久久沉默不语。 * 方小杞一大早被鞭炮声惊醒,天色已明,案头灯油已不知何时燃尽。 她昨晚回碧落园后,心绪纷扰,不由自主进了沈星河的空屋子。趴在他的书案上睡着时,因着不久前看过鹤三娘的验尸记录,发了一夜噩梦。 她坐直了伸展一下酸疼的腰,起身时碰翻了一摞书,弯腰捡着一本本叠回去,忽然一张纸从书缝中掉出来。 方小杞捡起纸张,看到上面罗列着什么:手、手腕、臂、肩……有的字下方还打着对勾。 是沈星河的笔迹。 这是张什么东西?她把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什么门道。再看夹着纸的那本书,原来是一起陈年旧案的案卷,什么碎尸案。 「这难道列的是碎尸的块数么?」方小杞嘀咕着出声,感觉一阵恶寒,「沈大人把旧案当书看就罢了,还做这种笔记,内心怕不是有点扭曲!」 她赶紧把纸夹了回去,死死压在书堆的最底,一熘烟跑了出去,生怕邪气儿沾到身上。 方小杞跑去井边,就着冷水洗脸,一弯腰,啪嗒一声,珍珠蝙蝠珠花从衣袋滑出,落在井台。 她拣起珠花端详,珍珠颗颗圆润,用金丝密密编结成蝙蝠展翅的形状,蝠翅底下延伸出两根金制钗针。是个极精巧的髮饰。 冰凉水珠滑过额头,她自言自语:「白不闻出现在邢家,会是为了找这个东西吗?」 她把珠花攥在手心:「可查查到底是哪家铺子售出的这枝髮钗,买家是谁!」 一念及此,她顾不上别的,用袖子抹一把脸,摸出竹笛吹响,试图召唤周痕。但外面鞭炮声一阵接一阵,笛声被淹没,什么也没招来。她只能亲自跑一趟,半路上往油条摊的案子上扔了两个大子儿,身手如风,抢了两根油条就跑! 摊主吓了一跳,气得嚷嚷:「好好个官差,搞得跟个飞贼似的!」 第220章 医仙弟子 初六百业开市,沿街店铺贴上「开市大吉,万事亨通」的大红对联,方小杞跳跃着避过鞭炮飞溅的纸屑,一气跑到延寿街,一眼看到在茶棚边上数铜板的周痕。 方小杞停在他跟前,叫了他一声,拿着珠花给他看:「周痕,你看这个……」 周痕欣喜地伸出手:「谢谢小杞姐!」 方小杞收回珠花,作势要抽他:「不是给你的!你一个臭小子还想戴珠花吗?」 周痕委屈地鼓起嘴。 「这是证物,不敢给你,怕你弄丢了。叫兄弟们过来!」 周痕招唿了一下,一帮小飞燕唿啦啦围上来。方小杞手心里托着髮钗给他们看:「你们挨家珠宝铺打听,问问是谁家卖出过这种蝙蝠形状的髮钗,什么人买走的。老规矩,悄悄地打听,不要声张!」 周痕两眼灼灼闪亮:「这次也有赏钱吗?」 「当然有,若有收穫,定然给你们申请大红包!」 小子们发出一阵欢唿。 周痕摩拳擦掌:「东西市大小珠宝铺就那么几十家,定然不难打听!我们先去离得近的西市,小杞姐,你就等好消息吧!」 一群飞燕旋风似地颳走。 茶棚下闪出曾风,他穿着一身簇新袍子,红光满面的,看样子回家过年吃得不错。曾风对着小飞燕们的背影训话:「你们小杞姐安排你们做点事,都给我好好干!」 曾风眉开眼笑,手里拿着一个红缎小钱袋往方小杞手中一塞:「小杞,这是你的红包!」 她掂着红包,里面哗哗作响,至少得有十几个大子儿!曾风空前的大方啊! 她乐道:「我都不跟着您干了,还有我的份么?」 曾风竖起眉:「这是哪里的话?咱们小杞日后就算当了大官,也永远是我们飞燕帮的金牌飞燕!」 方小杞忍不住笑:「多谢帮主。」 曾风感慨道:「是我得谢谢你!你借我的御赐金笛我带回老家去,那可真是光宗耀祖!县太爷都对我刮目相看,请我喝酒哩!」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方小杞不放心地说:「既然用完了就还……」 曾风话锋一转:「对了,我这次回乡,意外打听到有关白药师的一点过往。」 方小杞顿时顾不上要回金笛的事,赶忙问道:「您打听到什么了?」 曾风招唿方小杞坐到茶棚下的桌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可听说过医仙白川?」 方小杞心中顿时狂跳起来:「医仙与白不闻……」 曾风接着说:「白不闻,是医仙的亲传弟子!」 方小杞手中的钱袋「啪啦」一下掉到了地上。 曾风手指敲着桌边,满眼怅然:「我少小离家闯荡,对老家的事知道得不多,是在县太爷的宴席上,听乡绅闲聊时说起了这事。他们说那得是近十年前的事了。那年县里出了疫病,且无方可医,一下死了一半人口,伏尸遍野。」 曾风坐正了,抿一口热茶:「直到一老一少两名医者来到,开出验方,才止住了疫病。这两人停留数日,大伙儿偶然间才知道,那名年纪大的医者,竟是名扬天下的医仙白川,跟在身边的十几岁的少年是他的弟子。医仙师徒听说疫病之事,特意不远千里赶去救治。我县活下来的人,可以说都承蒙医仙救命之恩。乡绅提到说,听医仙喊他那个小弟子的名字,叫做不闻。」 方小杞攥紧了手指:「乡绅有没有说医仙的弟子长什么模样?可与白不闻的样貌对得上?」 曾风摆了摆手:「没看到模样。」 方小杞愣住:「怎么可能?」 曾风道:「当时,那小弟子头脸受了伤,全脸包着纱布,只露出眼睛,直到离开当地,也不曾拆下纱布,没人看过他的脸长什么模样。」 周痕像一只狂奔后的狗子冲进茶棚下,脑门上冒着热气,喘着气说:「小杞姐,西市珠宝铺我们跑完了,没问到这小蝙蝠的卖家,各家铺子掌柜都说,这形状的珠花不多见,不记得卖过这个货。」 他话说得太快,上气不接下气,抄起茶壶灌了半壶。 方小杞怀疑地问:「这还不到半个时辰,你们就跑完西市了?打听得仔细不仔细啊?」 周痕不满地竖起眉:「当然仔细了,我怕掌柜的记漏了,还看过他们的销货单子呢!」 方小杞失笑:「你识几个字,就看人家的单子?」 周痕涨红了脸:「谁说我不识字……有的字我是识得的,比如说,白这个字,我就认得,不字也认得!」 「白字和不字?」方小杞一怔,「你在单子上看到这两个字了?」 「没错!我认出前两个字,蒙对了最后一个字,正是白药师的名字——白不闻!掌柜的还夸我了呢!」周痕骄傲地挺起胸脯。 方小杞心中一沉:「你在珠宝铺的销货单上看到了白药师的名字?他买的什么?」 「掌柜的说,白药师年前在他家铺子里买的东西,却不是这个蝙蝠,买的是一只花叶形髮钗,也是珍珠的。」 周痕抹了抹汗,精神十足地抬腿就跑:「我再去东市的铺子问问!」 他又像风一样颳走了。 方小杞坐在原处,手中把玩着蝙蝠髮钗,低声自语:「蝙蝠……花叶。这也对不起来啊。可是,白不闻买髮钗干什么?」 她突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那目光像针尖一样扎在她的脸上。勐地抬头,街上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她没有再等周痕的消息,忽地起身快步走去。 白不闻的住处离西市不远。他租了一处民宅,虽然简朴,胜在有个大院子,可以晾晒草药。今日天气好,白不闻站在院中,把盛着草药的扁箩摆到架子上去,各种药草气味混在一起浮在日光和轻风里。 他家大门常开,方便求医的人随时进出。方小杞直接走了进来。 白不闻听到动静,回头看清来人,欣喜道:「小杞,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接着想到什么,神色一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听说你住在这里,路过进来看看。」方小杞掂起形状奇怪的草药打量,尽量随意地问,「白药师,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白不闻被问了个猝不及防,险些打翻扁箩:「何出此问?」 「唔。我今日逛铺子,听说你买过一只珍珠髮钗,不知是送给哪位姑娘的?」 白不闻睨着她,似笑非笑:「你介意么?」 方小杞茫然了一下:「我介意什么?」 第221章 逆鳞 白不闻看了方小杞一会儿,忽然嘆口气:「你如果不是介意的话,就是又在查我了。」 方小杞有些尴尬。 白不闻不想再跟她说话,一言不发走进屋内,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布包,往桌上一搁,静静看着她。 方小杞没有客气,上前拿起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枝崭新的花叶形珍珠髮钗。 她有些尴尬:「没……没送人啊?留着自己戴么?」 白不闻脸色更难看了。 方小杞把髮钗搁回桌上:「对不起啊,是我多心了。」 白不闻垂眸,神色郁郁:「我买这个,原是打算送人的。」 「那怎么没送呢?」 「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给你。」 「给我……」方小杞顿住,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给我什么?」 白不闻看着她,眸似深潭,一字一句说:「买它就是想送给你的,前一次见面时就带在身上,无奈恰巧出了明蒲的事,实在不是相赠的时机,便没有拿出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方小杞一愣一愣的:「你,你为什么要给我……」 白不闻拿过髮钗,走到她近前,嗓音低柔:「我现在把它送你可好?」 方小杞不由自主退了两步:「不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她慌得躲闪目光,「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忘记自己还有别的事想打探,转身飞快地逃了。 白不闻走到门边,目送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良久无奈一笑:「真不经吓……」他把花叶髮钗举到眼前,喃喃道,「可是小杞,这的确是买给你的啊,只是,我从未打算真的拿出来罢了。」 屋顶瓦片轻响,阿蝠的身影从门框上倒挂下来,落到白不闻身边,泫然欲泣:「主人,我的小蝙蝠髮钗在她手里,我看到了……」 白不闻嘆口气:「蝙蝠髮钗遗落在邢府,被她捡到了。」 阿蝠的嘴角委屈地下抿:「主人说留着娃娃不杀,让我教他背歌谣,又不给他下神仙眼。小孩子不听话不肯背,发脾气抓了我头髮一把,定是那时候把我的小蝙蝠抓去了。我只好说只要他背歌谣就不杀他,他才肯乖乖背的。」 白不闻抚了抚她的头髮,哄道:「邢瑛太小了,若给他下眼神仙,会把他药成个傻子的。阿蝠乖,那个髮钗不要了,回头我再送你个更好的礼物可好?」 阿蝠不答,泪珠滚落下来,身子一拧,跑到屋里哭去了。 * 德宗帝政务繁忙,文宜一直等到午后,才得以面圣。 德宗帝批奏摺批得累了,合着眼,对案前跪着的文宜慢悠悠说:「你慌什么?沈星河那是监押,不是休假!你们倒好,人来人往的,把刑部监牢的过道当成大街逛,让人看着像什么话?朕派几个人过去装门面,有何不妥?」 文宜不傻,自然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她急道:「皇兄,您打也打了,关也关了,您期望河儿如何,倒是给他些指点,他才知道该如何做啊!」 德宗帝睁开了眼:「朕,就是希望他老实待着,什么都别做。」 文宜茫然不解:「您之前还说让河儿长长记性,就把他放出来为您效力,怎么又改了主意呢?」 德宗帝朝旁边抬了一下手,迟小乙就心领神会,把一盅银耳莲子羹捧到德宗帝跟前。德宗帝拿着银勺,说:「前夜邢府的事,你听说了么?」 文宜面露不忍:「听说了,简直惨绝人寰。」 「圣宁寺的案子,邢家的案子,都是钟馗的手笔啊。你可知他为何对邢家下手?仅仅是因为邢灼代表刑部请命,插手沈星河查办的钟馗案,钟馗就要了邢家三十三口人的命!」德宗帝一口未喝,把银勺摔回盅里。 迟小乙赶忙双手托着汤盅跪下去。 德宗帝神情沉郁,缓声道:「钟馗,这是想逼着朕,继续任命沈星河为查案官,依照他钟馗的安排,一步步走下去。」 「朕若让一个邪神牵着鼻子走,这天下究竟是真龙天子的,还是他钟馗的?!」德宗帝袖一扬,把汤盅扫翻在地。 「皇兄息怒!」文宜也跪了下去,同时明白了德宗帝因何而怒。 钟馗搅弄风云,是冲着权宦势力去的,这一点,原本是顺德宗帝的心意的。但是,钟馗行事嚣张过度,触动了天子逆鳞。钟馗越是大开杀戒示威,德宗帝越是要让他明白天威不可犯。 德宗帝胸口起伏一阵,有些疲惫:「都起来吧。」 迟小乙悄无声息地收拾着地面狼藉,文宜给德宗帝捧上热茶:「皇兄消消气。」 德宗帝啜着茶,怒气平復下去,说:「既不能太顺钟馗的意,案子也不能撂着不查。」 文宜忐忑道:「邢家的事一出,人心惶惶,谁还敢碰这案子?」 「怎么就没人敢办了?你不是还跟我提过,河儿手下有个女差吏颇为得力,叫什么来着?」 文宜一怔:「方小杞?」 「对,就是她。」 文宜的确推荐过方小杞,但那时还没出邢家的事。灭门案一出,文宜才意识到钟馗案深沉可怖,不是方小杞一个新手能应付得来的,此时悔得肠子发青。 她急忙补救:「是臣妹草率了。方小杞只是个小差吏,年纪小阅歷浅,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应付得来?」 「那可未必。你来之前易迁才走,他也说方小杞办事得力,是个可用之人。」 文宜气白了脸:「邢家出了那样的事,易迁还跑来向皇兄举荐方小杞?这个老油条为甩脱责任,也太过不择手段!」 德宗帝摆了摆手:「易迁倒也没无耻到那般境地。是朕叫了他来,问起方小杞,他如实评价其表现罢了。易迁以为,方小杞尚不能委以重任,朕不这么觉得,朕以为,年轻人得多歷练歷练。」 「可是皇兄……」 「小乙,」德宗帝打断她的话,「东西准备好了么?」 「回圣上,已经准备好了。」 「你去传方小杞来一趟。」 「遵旨。」迟小乙躬着腰退下。 文宜狐疑道:「皇兄要赐方小杞何物?」 「那可是好东西。」 德宗帝笑了两声,见文宜还想问,他按着额角咝了一声,蹙眉道:「嘘,别说话,朕头疼,你来给朕按一按。」 文宜只得把话咽了回去,起身给他按摩脑袋,心中七上八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第222章 御赐金牌 方小杞出了白不闻的院子,心慌意乱走了一阵,勐地停住脚步,喃喃道:「原想打探下他是否真的是医仙之徒,被他这么一搅给忘了!他若真的是医仙之徒,沈大人的眼睛……就有希望了!」 她烦恼地抓脑袋:「无缘无故的,这人送我珠花干什么,真是的!」 街那端匆匆跑来一名大理寺的差役,气喘吁吁朝她喊:「小杞!快快快!宫里来人点名找你!」 方小杞以为自己听错了:「宫里的人找我干什么?」 「圣上召见,御前的大红人迟公公亲自来传旨,你赶紧的吧!」 巍峨宫殿似没有尽头,举目只见琉璃瓦顶衬着淡青天光,方小杞跟在迟小乙身后,感觉自己像一只穿过丛林的蚁。 迟小乙将方小杞引进寝殿,她被金碧辉煌晃得眼花,唿过万岁,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易迁刚才来时,将你夸得天花乱坠。朕不是第一次听人夸你了,沈星河老早就跟朕提过,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了,还有你,也夸过这个丫头。」 方小杞不知德宗帝最后一句话指的是谁,也不敢问。 却听女声响起:「我也是看河儿重用她,留心了一下,方知她有些才份。」 是文宜的声音。原来文宜也在这里。德宗帝说:「抬起头来。」 方小杞战战兢兢抬头,看清上方身披金黄绫罗袍的德宗帝。德宗帝虽然穿着绣龙常服,也未戴冠,却不掩帝王的威严。 德宗帝慈祥打量她一番,忽尔失笑:「还是个孩子嘛。」 「谁说不是呢?」文宜脸上带着笑,神色间却有些紧绷,看向方小杞的眼神似藏着一丝焦急。 德宗帝的手轻拍着锦座扶手,说:「易迁用人,越来越煳涂了!钟馗何等凶邪,这小娃娃只吓也吓死了,如何能破案缉兇?」 方小杞心中一凛,磕了一个头,鼓足勇气开口:「小人不惧凶邪,求圣上给小人一次机会!」 文宜的手指不由攥紧了帕子:「方小杞,你不要不自量力!邢家的事你可知道?那是你一个小吏能担得住的案子吗?那遍地死人的地方,你怕是人没进去,腿先软了!」 方小杞朝文宜叩首:「禀长公主,昨夜小人已到兇案现场,正在调查当中。」 文宜呆住:「你……」 德宗帝正喝了一口茶,险些喷了:「后生可畏。」 文宜道:「皇兄,她只是个末等小吏,哪能担此大任?」 「那又何妨?小乙,东西拿上来。」 迟小乙上前,手中托盘里搁着金灿灿一物。 德宗帝面上笑容沉下:「方小杞,朕赐你金牌,你执令牌查案,所到之处,如朕亲临,你尽可以放手去查!」 方小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看着金牌,被冰冻住一般。直到迟小乙把托盘递到她手中,低声提醒:「还不快谢恩。」 方小杞胸臆间满是斗志,举着金牌伏首:「方小杞定不负圣上重望!」 德宗帝微笑着看着方小杞:「圣宁寺的案子,朕给易迁的期限在上元节,这个不会变。你既接了金牌,到时候若破不了案,朕罚的便不是易迁,而是你了。」 文宜只觉得气短,从袖中摸出佛珠一顿捻:「不知天高地厚!金牌赐你特权,同时也是军令状!易迁有官阶在,完不成任务顶多丢官儿,你一介小吏,头上没有官帽可丢,你可知丢的是什么?」 方小杞不知。德宗帝慈祥地替她答了:「不过是丢脑袋嘛,十八年后又是个好姑娘。」 方小杞脖子一凉。 德宗帝微笑:「凡事要往好处想。若你能如期破案,朕必重赏于你!」 文宜见阻止无望,气得用手掌直给自己扇风:「她难说还能活几天,谁知道有没有命领赏?钟馗刚灭了邢家,难道就会放过她了?」 方小杞冷汗滴落在地面:「小人……当尽力而为!」她叩首退出了寝殿。 殿中静默一会儿,盖碗轻响,德宗帝撇了一下茶沫,翻起眼皮瞅了文宜一眼:「文宜,你怎么护这丫头,跟护自家孩子似的?」 文宜强笑:「哪有的事?臣妹是怕她不堪重任,误了皇兄的大事。」 * 窦将军府。 案上铺着丝绒,上面摆满宝玉。窦文散着发,盘膝坐在案前兽皮毯上,用软布仔细擦拭着玉块。身边跪着迟小乙,窦文擦一块,迟小乙递一块。 门外奴婢通传,说霍槐求见。 窦文眼皮都不抬:「让他候着。」 他擦着玉石,又问一遍迟小乙:「圣上赐了方小杞金牌,让她承办圣宁寺案?」 迟小乙小心地从他手中接过一块擦好的玉块,装入锦盒:「没错。」 窦文脸上神色几变,转眼盯了他一眼:「方小杞是安西驿长之女的事,你没与圣上说吧?」 迟小乙乖巧地笑:「没有老祖宗的授意,孙儿怎敢擅自透露?」 窦文满目疑云:「那,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孙儿愚钝,不知琢磨得对不对:沈二公子与老祖宗在圣宁寺起过争执,圣上便杖责了沈二,还将他收监,分明是为了给老祖宗消气。今日圣上不是还说沈二不老实,请老祖宗调去几名羽林军,严加看守?守个监牢而已,就算缺人手,不从武侯府调金吾卫,偏调大内羽林军,这不就是给老祖宗面子、给沈二颜色么?可见圣上心里,没有人比老祖宗分量更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迟小乙的话音悦耳,娓娓道来,听上去让人觉得又舒适,又顺心。 窦文抬起花白的眉:「这倒是,圣上当清楚一个道理,天下没有人比咱家更与他一心,他敬咱家几分,座下龙椅就稳当几分!」 迟小乙软声细语:「只是,钟馗实在太过嚣张,邢灼不过是代刑部出头,钟馗竟就灭他全家。圣上启用方小杞,必是因为如今无人敢碰圣宁寺的案子,圣上也是无法,恰好方小杞自己上赶着揽活儿,圣上便顺水推舟罢了。」 窦文缓缓摇头:「顺水推舟,岂能那么巧,偏偏推到方据之女的手中?你能查到方小杞的身世,圣上也能。圣上啊,必定已经发觉钟馗案和玉石案的关联了!他这是动了究根问底的心思啊。」他悠悠长嘆一声,眼底森然一闪而过,如深渊潜着鬼魅。 迟小乙做了个手刀的手势:「老祖宗,咱们是不是干脆把方小杞……」 第223章 你后悔吗 窦文摆了摆手:「稍安勿躁。圣上这是把小丫头当鱼饵用呢,若对她下手,不是欲盖弥彰么?此时谁动她,谁就等于出头来领玉石案的黑锅!」 迟小乙似如醍醐灌顶,擦着冷汗说:「老祖宗智谋过人!若没有老祖宗,孙儿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先放放,该什么时候咬钩,由谁来咬,时机到了再说。」窦文慈爱地摸了摸迟小乙的脑袋:「莫要妄自菲薄,你可比槐儿懂事多了!人要长进,都是一步一个坑学过来了。」 「承蒙老祖宗教诲!」 窦眉锁起花白的眉,轻啧一声:「倒是沈星河……你这事办得不漂亮,怎么就没打残他呢?」 迟小乙委屈道:「那天孙儿在场不错眼地盯着,行刑的兄弟都是打到数的,大概是沈二习过内功,竟顶住了。」 「命贱骨头硬。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窦文掐紧了手中一只衔钱玉蟾,满目阴戾,「圣宁寺案,刑部终究没能揽过去。邢灼的事一出,沈书允那个废物,必然吓尿了裤子!」 迟小乙小心地提醒:「老祖宗,我师父还在外头候着呢。」 窦文把玉蟾往桌面轻轻一顿:「让他进来罢。」 霍槐站在檐下袖着手发抖,已冻得腿骨疼痛,如针扎一般。这些年他跟随窦文,跪得太多了,膝盖早已跪出了毛病。 身后传来和煦的声音:「师父久等了,老祖宗请您进去吶。」 霍槐回头,森然盯了迟小乙一眼,往屋里走去。迈步时膝盖一痛,打了个趔趄,迟小乙伸手来扶,被他一把甩开。 霍槐进去时带入外面的一团寒气,窦文的冷落仿佛丝毫没有挫败他,殷勤地跪下请安。窦文没让他起来,把一串白玉珠一颗颗擦过去,擦了半串才开口:「沈书允那边怎么说?」 霍槐苦着脸说:「老祖宗,邢灼的事一出,沈书允吓破了胆,我约他面谈,他以公务繁忙推脱,分明是不想与我们攀交的意思。」 窦文皱纹里刻着暴戾:「江漳和邢灼替咱们办事,沈书允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仅仅如此,不够。如今江漳没了,邢灼又没了,若再不把沈书允牢牢抓在手里,刑部这片地头儿,就占不住了!槐儿,一个没骨头的沈书允,你都拿不下么?!」 霍槐惶恐叩首:「老祖宗,沈书允毕竟是驸马,牵涉着长公主,儿子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儿子一定会想办法的!」 「废物!靠你想办法,你要想到几时?」 霍槐六神无主:「求老祖宗指点!」 窦文眉下阴云掠影,手里把玩着玉珠:「沈书允不是有个儿子么?」 霍槐一怔:「沈星河?」 「呸!你那脑子能装点什么?他只有一个儿子么?」窦文抄起玉蟾砸过去,正中霍槐脑门。 霍槐的脑袋顿时鲜血直流,却不敢喊痛,反而露出一脸惊喜模样:「老祖宗是说他家老大沈兴芒?儿子明白了!咱们养了沈兴芒这么些年,该拿出来当做筹码了!多谢老祖宗指点!老祖宗不教训儿子一下,儿子开不了灵窍!」 「再一再二不再三。事事都要咱家操心,要你做甚?」窦文起身离座:「哎呀,没打坏吧……」 霍槐顾不得脸上的血,捧起地上的玉蟾用袖子擦干净,双手奉上:「玉蟾没坏,好着呢!」 窦文接过玉蟾,用手轻拍霍槐血污的脸:「槐儿,这是咱家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儿子……感恩不尽!」霍槐饱含动情的热泪,伏首下去时,心中战慄蔓延到指尖,一片冰凉麻木。 * 阿蝠在院中帮着白不闻晾药,动作过快,恨不能把箩筐直接丢到架子上去,一不小心把药材洒了一地。 阿蝠不开心地抿嘴:「干活太难了,还是杀人简单。」 白不闻哭笑不得:「阿蝠,你还是玩耍去吧。」 阿蝠忽然回头看了院门口方向一眼,似是听到什么动静,身形往门内一闪,眨眼间藏得不见踪影。 白不闻抬头看向门口,一架宫里的轿子落在门前,轿帘一掀,迟小乙走了下来,站在阶前拱手:「白药师,倾贵妃订的驻颜丹可配制好了?」 白不闻行礼:「给迟公公请安,驻颜丹已配好了。」 迟小乙吩咐随从门外候着,自己随白不闻往屋里走去,一边说:「小可这两天腿有些痛,白药师能否顺便给小可看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迟公公里面请,小人给您下个针。」 一道屏风后,迟小乙仰在榻上露着膝盖,白不闻把银针扎在穴位,慢慢地捻,一边说:「迟公公的腿要平日在意些啊,如此下去会痛得更厉害。」 迟小乙失笑:「整天跪着,如何在意得了?」 白不闻沉默一下,问:「小乙,选这条路,你后悔么?」 「不悔。就算两条腿全废了,不还有半条命吗?总比命彻底没了强。」他撑起半个身子看着白不闻,「白药师……你后悔过么?」 第224章 发疯 白不闻低眼慢慢地捻着针,良久才开口,却是没头没尾的句子:「明蒲他……」 迟小乙靠回了枕上,声音轻幽:「那天我走进大雄宝殿,明蒲正带着僧人们做法事。我把他叫到一边,问他,是否愿意救寺中众僧。」 正月初一的大雄宝殿中,众僧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诵经声滚滚如潮。 明蒲站在释迦牟尼像的莲座之畔,听到迟公公说出这番话,勐地抬起头,膝一弯就要跪下去。 迟小乙搀住了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要惊动师父们。明蒲住持当清楚,师父们知道了澄大师涅槃的真相,窦文为掩盖事实欺瞒圣上,不会放过寺中任何一人,动手是迟早的事。」 明蒲眼中含泪:「贫僧答应过师傅,粉身碎骨也要护得师弟们周全。可是……贫僧不知该如何做!」 迟小乙低声道:「唯有把事情闹大,闹到瞒不住的地步,使得窦文对师父们下手再无意义,他们才有活路。」 明蒲惶惑道:「公公的意思,是让今日贫僧面圣时告御状么?那样的话,贫僧担心这边的羽林军会立刻对寺众下手!」 迟小乙无奈道:「你说得没错。窦文为人狠毒,到时候,众位僧人不仅会死,还会死得格外惨。当然了,待你去到宫中,窦文必然已做好充足准备,一旦你有丝毫异动,他有的是法子让你再也说不出话,你不可能有机会告得了御状。」 明蒲眼眶泛红:「那贫僧该如何是好?」 迟小乙看着他,眸底深黑:「你,可愿牺牲自己,换全寺师父们性命?」 明蒲急切地答道:「贫僧甘愿!请公公指点。」 迟小乙前倾身到他耳边,缓缓吐出两个字:「发疯。」 明蒲不解。迟小乙道:「发疯,杀人,放火,闹得轰然大乱,谁也别再想把秘密压住!」 明蒲满面惊恐,双手合十直念佛号:「杀……杀人?阿弥陀佛,贫僧,贫僧怎能……」 迟小乙说:「不是真的杀,只做出兇恶模样即可。」 「凶……兇恶模样?」明蒲捏起拳头,试图做出兇恶的样子,却只显得虚张声势,谁都吓不倒。 迟小乙无奈失笑:「小可知道,您真的生着菩萨心肠,让您发疯杀人,您装都装不出来。」 明蒲急得垂泪:「是贫僧无能。」 「无妨。」迟小乙从袖袋中拿出三炷香:「这三炷香中掺了幻药,能令你勇气倍增,敢于杀人放火。我与你保证,定会救出寺众。只是,你,必须葬身火海。」 明蒲唿吸急促,念了一声:「贫僧甘愿!」他伸手想接香,迟小乙却避开了。 迟小乙眸光微沉:「事有万一。万一你落网……窦文的审讯手段你想都想不出,不是你能扛得住的,难免把小可连带出来。」 明蒲怔住,明白了什么。半晌,缓缓道:「贫僧如果被抓,必会自戕,绝不给自己招供的机会!」 迟小乙点了点头,把香递向他。明蒲正要接,激动的情绪间忽散开一线清明,手顿在半路。 他看着迟小乙:「你,为什么帮我?贫僧凭什么相信你?」 迟小乙站在佛像投下的阴影里,轻声地说:「不是小可帮你。想帮你的另有其人?」 「是谁?」 迟小乙缓缓说:「小可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他有句话要我带给你。他说——小兄弟,别怕,我会帮你的。」 明蒲身形一晃,面露惊喜:「是他!是恩人!恩人现在何处,他一切可好?」 迟小乙静静看着他,不答。 明蒲回过神来,笑嘆一下:「贫僧明白了。」 他接过三炷香,合在掌间深深一拜:「请公公告诉恩人,大恩大德,贫僧来世再报。」 迟小乙摇头:「非也。他此番也是为了解决一桩麻烦,顺道救你僧众,却不得不搭上你的性命。从此之后,是他欠你,不再是你欠他。」 明蒲含笑摇头:「明蒲心甘情愿。」 迟小乙抬头仰望佛像:「究竟谁欠谁,由佛祖评判去吧。明蒲,我教你一首歌谣……」 迟小乙走出大殿之后,明蒲神情悲戚又沉静,缓缓扫视毫不知情的众僧人。他转过身面对着佛祖,嘴里低声念着钟馗歌谣,在长明灯上引燃香柱,举过头顶,缓缓跪在佛前。 …… 第225章 针灸 「痛!白大爷!轻点轻点!」迟小乙倒吸冷气。 白不闻赶紧放松手中银针,开口时嗓音低哑:「抱歉。」 他坐在凳子上垂首撑着额,有些晕眩似地紧闭了眼。 迟小乙看着自己被扎得刺猬似的膝盖,狐疑地问:「你没扎错穴位吧?」 白不闻睁开眼,强打精神:「不至于。只是不当心手重些而已,不影响疗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迟小乙看他一眼,有些不忍:「圣宁寺众僧保住了性命,明蒲是心甘情愿赴死,他不会怨你,你莫要自责。」 白不闻如鲠在喉:「若是他……若是他就那么疯狂着死在大雄宝殿便罢了,可是偏巧被小杞救下。我……不得不把兇器送到他手边,逼得他再受一次苦。他是那么胆小的人……」 白不闻的手在膝头攥紧,坠入回忆里:「那年,我从匪窝逃跑时,被他抱住了脚脖子,鼻涕眼泪的,求我带上他。他伤得不轻,我只能背着他,在山里逃命。他流了很多血,过一会儿就问我一遍,他是不是快要死了,一路问了有八百遍。」 白不闻目光空洞,仿佛望见年月深处那两个黑夜里仓皇逃命的少年:「我也答了他八百遍。我一遍遍安慰他:小兄弟,别怕,我会帮你的……走到圣宁寺近处时,他已经昏死过去。我将他搁在寺院门口,自个儿藏到远处,直到望见有僧人把他抱了进去……」 白不闻闭上眼,艰难地说:「我知道他会记得我,会记得那句话,就这般……无耻地利用了他。他那么胆小的人,把银锥捅进自己心口的时候,该多怕啊。」 两人双双陷入窒息般的沉默。良久,白不闻在沉闷中喘了口气,直起身来:「该拔针了。」 他捲起袖子,把迟小乙膝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出。 迟小乙看着银针,忽然问:「你后悔吗?」 白不闻动作微顿:「我走上这条路,是迫不得已。悔不悔,都由不得我。」 「杀邢家三十三口,也是迫不得已吗?」 白不闻勐地拔了最后一根针出来。迟小乙痛得「嗷」的一声,瞪着他:「白坏蛋!你故意的是吧!」 白不闻眼底怒滔翻滚:「小乙,我说过了,我是迫不得已!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逼得我用这种手段!」 迟小乙抱着膝盖揉着,气急败坏:「那你得偿所愿了么?!」 白不闻搁下针,拿手巾擦着手,脸色冷然:「沈星河身有傲骨,心有执拗,是重查玉石劫案的不二人选。我只是点个将,希望沈星河继续追查而已,那一位……」他指了指天,「当已明白我的意图。」 迟小乙无奈道:「白恩公!圣上的确领会了你的意图,但是,他并没有让步,沈星河不但关着,还加了重兵看守!」 白不闻脸色一寒:「怎么?邢家死了三十三口是不够么?他又把案子给了谁?」 迟小乙脸上似笑非笑:「不论给了谁,你再杀他全家吗?」 白不闻身周暴戾毕现:「未尝不可!那些恶人为谋财图利,手上沾了多少无辜鲜血,他们自己数得过来吗?我替天行道,无可避免人命相祭,牵连无辜非我所愿,可是至少,这些人不是白白死去,是追索道义的应付的代价!」 迟小乙深深嘆息:「应付的代价?那他们可是死得心甘情愿?」 白不闻笑了,眸子漆黑,笑容带着阴郁的潮气:「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过得顺心如意?」 迟小乙知道劝不住他,无奈地摊了一下手:「圣上把案子给了方小杞。」 白不闻神情间的阴戾仿佛瞬间被风捲走,一片空白:「谁?」 迟小乙翻了一下白眼,重复一遍:「方小杞。圣上赐她金牌,命她全权办案。」 白不闻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跟圣上透露了,方小杞是方据之女么?圣上不将她开出大理寺,怎么竟启用她?」 迟小乙无奈道:「你还不明白吗?圣上已参透钟馗与小杞的关系,此举,便是圣上对钟馗的要挟的回答。」 白不闻呆在原地,面色几变:「他竟阴险至此!」 迟小乙吓了一跳,闻言飞快地张望窗口一眼:「白祖宗,杀头的话能不能少说两句?」 他站起来整理衣袍,朝外走去。白不闻一把扯住了他:「我一心想让小杞远离这些事,怎么竟令她越卷越深?你再想想办法,把小杞摘出来!」 迟小乙停下脚步:「白大哥,小杞是方据的女儿,她难道没有给父兄雪冤的权力吗?你始终把小杞当做一株花草,想罩着护着,那些腥风血雨的事,你想一力承担。我与她打交道不多,却自觉比你更了解她。方小杞不是柔弱的花草,她是凌风的雨燕,她想要翱翔,没有人能拦得住。」 迟小乙慨然一嘆:「只是,你需做好打算,若有一天面具揭开,你该如何面对她。」 迟小乙自行去药架子上拿了驻颜丹,搁下沉甸甸的药金,迳自离开。 留下白不闻怔在原地,站在门帘后的阴影里,久久无声。 * 大理寺内。方小杞双手捧着金牌,易迁、听山、鹤三娘围在身边。大家目不转睛看着金牌上面四个晃眼的大字:「御赐金牌」。 众人屏息看了一会儿,易迁说:「翻过来看看。」 方小杞把金牌在手里翻了一面,赫然印着「如朕亲临」!三人齐齐发出惊唿。 易迁倒吸冷气:「本官为官多年,这种金牌,统共没见过两次!」 「贫道如果有这金牌,不论骗人家多少钱,是不是也不会砍头了?」 听山一边说,小心翼翼的伸手想摸一下金牌,被易迁一巴掌抽了回去:「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又不是免死金牌,最大的功用是通行无阻,所到之处无人敢拦,想搜哪里,就搜哪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鹤三娘的红盖头感兴趣地凑近:「那,拿这东西去地府也很方便了?」 易迁晦气地挥袖:「想去地府不用这个也去得了!」 第226章 大理寺提人 方小杞捧着金牌,茫然道:「问题是,我就算拿着这金牌,也不知该去哪里调查啊?季班头去商州还没回来,也不知能否有收穫。最关键的物证是个机关盒,在沈大人那里,若是破解开了,说不准有线索。可是现如今刑部大牢严防死守,根本递不出消息啊。」 易迁也一脑门迷雾,只好说:「查,接着查,圣宁寺,木工坊,邢府,再分头去重搜一遍,看是否有遗漏!」 大家忙起来,却忙得漫无目的,一无所获。 次日一早。 方小杞先去了延寿街的茶棚,找到周痕,周痕沮丧地告诉她,飞燕们并没有打听到蝙蝠髮钗的售处。 她更加迷茫,沿街乱走,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又来到刑部监牢附近,脑子里飘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 这两日饭菜都送不进去,常镛再监督不了沈星河的饮食,也不知会不会出问题。 他被困在囫囵,必然焦急难捱,失明症该又加重了。 那天方小杞临走时,沈星河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没有人比你好。却没有再说下去。 什么叫做没有人比她好? 她飘零无依,身无长物,从遥远的安西千万里飘零到大安城,大街小巷跑腿赚几个大子儿,虽阴差阳错成了最末等的小差吏,仍然是站在尘埃里的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她有什么好?是没有人比她轻功好么?没有人比她送餐快吗? 她越在这里站得久,越迫切地想见到他,想找他问个清楚。 可是远处,羽林军甲冑的反光耀眼。她喃喃道:「劫狱的话,成功的把握不太大啊。」 一辆路过的轿子停在身边,有人掀起轿帘,话声传来:「方小官差,打算劫狱么?」 「哦,我觉得有点难度,也就一成把握吧……」方小杞思索着说。话未说完勐地惊醒,转头看去,迟小乙正靠在轿内掩口而笑。 她赶忙行礼:「见过迟公公。」 却听迟小乙笑语道:「别人劫狱,一成把握也不会有。方小官差劫狱,却能有十成十的把握。」 方小杞涨红了脸:「迟公公说笑了。」 「我可没有说笑。」迟小乙笑吟吟地,却没再说什么,只放下了轿帘,轿子轻颤着远去。 方小杞呆了一阵,勐地醒悟!她掏出怀中金牌,看着金牌上的字:「如朕亲临……如朕亲临!圣上他老人家要从大牢提个囚犯,谁敢拦着?!」 方小杞紧了紧腰带,把金牌攥在手里,走上前去。 门口的几名军士虎视眈眈盯着这个身穿大理寺官差公服的姑娘,直到她走近了,才确信她是沖他们来的,一名军士按着刀柄喝斥道:「监牢要地,不可在此逗留!」 方小杞腿肚子暗暗发抖,她举起了金牌,声音也有点发虚:「大,大理寺提人。」 军士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御赐金牌,没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好笑:「衙门之间提审囚犯岂能如此随意?小丫头是不是偷穿家里兄弟的公服,冒充大理寺官差?休要胡闹,军爷不跟小丫头计较!退开!」 军士一口一个「小丫头」,惹恼了方小杞。她把金牌再亮一亮,提高了声音:「御赐金牌在此,谁敢阻拦!」 军士不信:「什么牌?给军爷看看。」伸手来拿金牌。 方小杞厉声斥道:「大胆!」 军士一怔,手不由停在半路,恼羞成怒:「爷不跟你较真,你倒敢撒野!看军爷把你……」 他刀出半鞘,身后监牢大门打开,有人走出来一声沉喝:「怎么回事?」 军士禀道:「禀参军,有个野丫头在此闹事,属下正要将她拿下!」 刘参军走上前,认出了方小杞:「这不是沈大人身边的小官差吗?你这拿的是……」 刘参军眼睛倏然睁圆,接着抬腿,一脚踹在军士的膝弯,军士「哎呦」一声跪下了。刘参军也半跪下去。旁边其他军士不明所以,也都跟着半跪。 刘参军行礼道:「末将御下不严,冒犯了小……官差大人!请官差大人责罚!」 方小杞见金牌这么好使,腰杆也硬了,尝试着端起了架子:「我现在没空,回头再罚。我……我要提个人。」 刘参军当即站起身,让开道路:「官差大人请!」 方小杞心中尚且忐忑,但见前方畅通无阻,怕刘参军变卦,急忙走了进去。 刘参军紧跟着进去,见方小杞停在关押沈星河的牢室前。他忙不迭地上前亲自开锁,拉开牢门。 牢室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没有声息。 虽是白天,但牢室窗子窄小,不点灯就昏沉如夜。方小杞看不清里面,唤了一声:「大人?」 没有回应。 她心中一沉,走了进去,隐约看到一个坐着的人影,如一片纸贴在昏暗里一动不动。她脚下踢到一个碎碗,发出哗啦一声,那人影也没有反应,似沉在梦魇里的一片孤魂。 与外界隔绝消息的这两日,沈星河猜出钟馗会搞大事,害怕方小杞会捲入危境,而他困在这深牢里目不能及,无能为力,像一头困兽。偏偏案头堆着各种血案的案卷,件件都在他想像中蔓延出可怖图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狱卒从小窗递进来的牢饭被他砸了一地,却没有人理会他。 时时刻刻都是煎熬,一瞬一息都拉得漫长,不知时间是过去了两日,还是两年。失明症在焦虑中频繁发作,他头疼欲裂,陷在深一阵浅一阵的黑暗里,根本分不清是天黑了还是自己又看不见了,也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灯油耗尽不知叫人来添。 有时看到眼前人影晃动,伸手去摸,人影忽地散去,才知道自己只是不小心陷进浅眠而发梦。 方小杞走进来时,沈星河恰逢一阵失明发作过去,太阳穴的刺痛跳动着还没消失,睁开眼看到方小杞走进来,他以为自己不小心又堕入了半梦半醒,眼前人只是幻影。他只静静看着,生怕唿吸重了将幻影驱散。 方小杞趟过一地狼藉,站在他近前,察觉他十分不对劲,她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缓缓抬手,轻轻碰了他的脸颊一下,只觉触指冰凉,颤声问:「大人,你怎么了?」 沈星河这才意识到眼前人不是幻影,他忽地站起来,抬起两手来摸她的脸。 他动作太急,方小杞心病被激发,本能地向后躲避,但牢室并不宽敞,退了几步便被逼到了墙角,插翅难飞。沈星河的手没有放下,如影随形地紧追,在将要捧上她的脸时候,方小杞紧靠在墙角,身体紧绷,认命地闭上了眼。 沈星河在最后一瞬醒悟,及时剎住了自己的手,身体前倾的势头却剎不住,于是双手一撑,抵在了方小杞脑袋两侧的墙壁上。 第227章 浴房 刘参军把方小杞送进去后,就识相地后退开一段在外等候。 被踹过的军士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顶着一脑门雾水凑过来,忿忿道:「头儿,一个小丫头片子,怎能由着她胡来?咱们怎么也得报给窦将军吧?」 刘参军头也不回,一肘子击在军士胸腹之间。军士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刘参军缓缓转身俯视着他:「瞎眼的东西,没看到她拿的是什么吗?那可是御赐金牌!看到上边写着什么了吗?不识字是吧?总之看到那牌子,就跟见着圣上一个样!好傢伙,你还敢跟她大唿小叫,你自己想死,莫要带上老子全家!窦将军那边该报要报,这边该放人也得放人,用得着你教老子做事?」 一边骂,一边伸手在军士的后脑勺狠狠一按,军士跪倒在地,脸贴着地砖呜咽出声。 刘参军懒得看他,张望着不远处的牢门,嘀咕道:「怎么还不出来呢,多少行李啊收拾这么久?」 他蹑手蹑脚走过去,伸头朝半开的门缝里看了一眼,忽地撤回身,嵴背贴着墙,慢慢地挪远,停在半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腮帮子鼓得老高,半晌憋出一句:「这才关了几天,年轻人怎么急成这样?」 军士已揉着肚子爬起来,扶着墙问:「头儿,出什么事了?」 「闭嘴!」 刘参军再次按住军士后脑勺,把他的脸煳到墙上去。 监牢内,沈星河双臂撑墙,将方小杞困在屋角。 从牢室门口的方向望进来,就好像沈星河把屋角的人怎么样了似的。实际上他只是框出一个狭小空间,半点也没碰到方小杞。 造成这样的局面,他也是始料未及。 方小杞闭了一会儿眼,预料中的袭击没有等来,只感觉滚烫气息近在脸侧。她小心翼翼地睁眼,看到沈星河的鼻尖近在眼前,眼睫快要刮上她的额头。 她一动不敢动,沈星河也不动。他就这么困着她,不敢碰,也不想放她走。一片安静中,方小杞稍稍抬眼时,看到他眸子似深不见底,又似云横雨掠。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方小杞小心地开口:「大人?你……你唿吸好烫,是不是发烧了?」 「不知道。」他很久没喝水了,轻声说话时嗓音有点哑,气息就扑在她的耳际,任性地说,「你帮我试一试。」 方小杞抬起一只手,覆在他额头,并没有感觉很烫:「好像没发烧……」 在她的手要收回时,沈星河脸往她手心一蹭,埋进她的掌心,眼睫和鼻尖蹭过,最终唇停在了她的手心,闭着眼嘆息似地深深唿吸。 这时候方小杞完全可以把手抽走,但是她没有。 当然也没有打人。 她手里握着他滚烫的唿吸,脑子里懵懵的,只有一个念头:沈大人头上长犄角脑后生反骨,唇线总绷得如刀刻一般,没想到其实……嘴唇还挺软的。 身后门口,刘参军不知第几次探出半个脑袋,弄出鬼鬼祟祟的细响,沈星河毫不理会,直到心满意足才抬身,仍然很近地问她:「你是如何进来的?」 方小杞把一块金牌在两人之间缓缓举起:「大理寺提人。大人,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沈星河:「……」 刘参军带着一众羽林军,恭恭敬敬将方小杞和沈星河送出大牢,刑部的狱官自然也没敢冒半个不字。 沈星河听方小杞说了钟馗在邢家做下的灭门案,当即就想去现场看看,结果迎面遇上了常镛,被抓着后领子拖回碧落园,直接扔进了浴房。 沈星河两日来精神一直紧绷着,不曾真正入睡过,在热水里泡了一阵,才慢慢松驰下来,睏倦卷上来,靠在池边昏昏欲睡,渐渐向水中滑下去。 有人喊他的时候,他是隐隐听到了的,但实在太困了,睁不开眼,醒不来,直到口鼻灌水,本能地扑腾了两下,接着有人抓住他伸出水面的手腕,勐地往上一提!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沈星河借力在池中坐直了,抹一把脸上的水,才看清把自己拎出水面的人。 方小杞弯腰站在池边,惊慌问道:「你没事吧大人?」 沈星河呆住——方小杞怎么进来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露出水面的赤果的上半身,大惊失色,勐地往水里藏去,不防自己的手腕还抓在方小杞手中,池边湿滑,方小杞被扯得站不稳,一头栽进了水里…… 不久之后。常镛已摆好一桌饭菜,看着对面两个头髮湿漉漉的人,满眼迷惑。 沈星河湿着就罢了,常镛只不过让方小杞送套衣裳搁在浴房的屏风外,待沈星河洗好了换上,怎么方小杞也弄湿了? 而且两人端坐着,谁也不看谁,气氛颇有些古怪。 「是这样的师父。」方小杞面无表情,干巴巴地开口,「我把大人的衣服送过去,隔着屏风跟大人说了好几遍,大人一声也不应,我就怀疑大人是不是体虚之故昏倒在水里。接着又听到扑腾之声,我小时候见人溺水,就是那个动静。紧急之下不及顾虑小节,便进去察看。幸好我进去的及时,否则大人肯定淹死了。」 大概刚刚池水太烫,沈星河的脸红得几乎冒热气,他嗫嚅着说:「谁……谁体虚?我就是睡着了呛了一口水而已,倒也不至于淹死!」 方小杞不看他,只看着菜:「大人,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对了,有必要强调的是,浴房里热气很重,我什么也没看见。由于脚底湿滑,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不值一提。」 沈星河忽地转头,对她怒目而视:「不值一提?!你又想不认帐?」 方小杞一头雾水:「什么叫做又?」 「吃菜,吃菜。」常镛撕了一条鸡腿塞给方小杞,打着哈哈,「小杞啊,人生在世,还是要有点责任心的。」 方小杞双手接过鸡腿:「多谢师父教诲。」 她话说得越一本正经,看着越像想逃避责任的样子,沈星河郁郁不乐。 吃完饭已是午后,常镛催着沈星河去休息,要他先把精神头儿养过来再说其他。 沈星河心里憋着说不出来的怨气,怎么也不肯,非要拽着方小杞先告诉他这两天发生了什么,否则他睡不着。 常镛也不勉强,挥手将两人赶走。 方小杞只好随着沈星河去他屋中,他散着半干的发,坐在氍毹上靠着几案,手里把玩着方小杞的金牌:「金牌官差,了不起啊。这东西怎么到手的?」 方小杞一一道来,故意把语速放得又轻又慢,果然,没说几句,这人就趴在案上睡着了。 方小杞小心地从他指间把金牌拿回来,这可是比她的命还金贵的东西,可别给她弄丢了。动作忽尔顿了顿,目光沿着他手臂向上,移向他的领口。他沐浴后袍子穿得宽松,衣领间露出一角肌肤。 她心中狠狠一跳,眼前不可遏止地冒出浴房里的一幕。 第228章 好像摸到了 浴房里的热气虽然不像她对常镛描述的那般浓重,但天地良心,她当时以为沈星河要溺死了,只想着把他拉起来,惊慌之下,是真的、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只不过跌进水里时,是正对着他扑下去的,自己的手,好像……好像是摸到了……吧? 她懊恼地捂了一下脑门。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是不是摸到了,总之绝对不能承认!否则以沈星河斤斤计较的性子,这把柄落他手里,不得讹她一辈子?! 她轻轻起身,拿件氅衣盖在沈星河身上,鬼鬼祟祟正欲开熘,却看见案角搁着那只金丝楠木机关盒。 她拿过盒子,见盖上拼图已经拼好了,拼出的画面与她画在纸上的一致,只是梁木匠的刀工惊人,画面虽不大,却细緻到人物的衣褶髮丝清晰可见,比起她手绘的那份,将马车坠崖后的场景表达得更加细微,更加传神。 方小杞看着提着幼儿的那名持刀男子,只是一个高壮背影,却让人感觉到此人一身兇悍之气。再看他手中的幼儿,正在哇哇大哭,幼儿胸前,挂着一个晃在半空的小坠子。 卢含雪说,梁木匠曾给儿子雕了个金丝楠木的观音小挂坠,想来就是这个了。拼图竟如此细緻还原,连孩子的小坠子都刻上去了。 坠子刻在木雕中,比蚂蚁大不了多少,方小杞努力眯眼,也看不清形状。梁木匠能雕得出,她竟看不清,可见其雕工已到匪夷所思的高度。 拼图拼好了,盒子就能打开了。她的手指按在机括上,犹豫着该不该让卢含雪亲自打开。毕竟,这是梁木匠的遗物,意义深沉。 跪坐在案边迟疑的工夫,身边的沈星河在睡梦中换了个姿势,身子一歪,朝方小杞这边栽了过来。方小杞躲开的话怕他摔到脑袋,用手接他又怕自己心病犯了动手揍他,拿不定主意的后果就是呆呆地没动,然后沈星河的脑袋就枕到了她的腿上。 方小杞头皮一炸,本能地举起手中的机关盒想敲下去,又想到这是卢含雪的珍贵之物,敲坏了的话,卢含雪定然得哭哭啼啼。 她保持着握着机关盒将砸未砸的姿态,僵住了。 沈星河栽下时醒了一瞬,他仰躺着,感觉颈下垫得舒适,迷迷煳煳睁开眼,只看到机关盒悬在自己脑袋上方,并不知袭击迫在眉睫。睏倦把他的眼眸浸得似蓄着绵软的雾,在唿吸间含煳地说:「我看过了,里面有……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他一句话没能说完,眼睫一磕一磕地,又睡着了。方小杞一分心,想砸他的冲动劲儿过去了,注意力转移到机关盒上。 沈星河既然都打开看过了,也不差她一个。 她按动机括,咔嗒一声,盒盖开了。盒子有半本书大小,里面空间不大,第一眼先看到一个红绳拴着的木头挂坠。方小杞挑着红绳把挂坠勾出来,是个金丝楠木的观音小吊坠。 梁木匠的儿子阿松的小吊坠! 方小杞心中狂跳,把盒盖扣回去再看一遍,拼好的图形上,阿松被歹人提在手中,坠子明明挂在阿松的颈上。现在坠子出现在盒子里,是不是说明阿松不仅没有死,且有了下落? 她把小吊坠搁在案上,再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第二样东西,是一张洒金硬纸,似一张精緻的请柬,上面写着两个字:琉璃。还有一串小字,是标註的日期,写的是大约半年前的一个日子。 她把请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所以然,便也撂在一边,拿出盒中最后一样东西:一张折着的纸,展开后,是一封书信。 一封梁木匠给卢含雪的信。 「爱徒含雪:你看到此信时,为师大概已不在人世了。为师曾与你说过,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是你,此乃肺腑之言……」 书信的字体粗拙,语句浅白,写信的人显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就是这样粗浅的语句,将一个人藏得最深最不堪的秘密,竭尽全力地,撕扯开坦白在人前。 原来当年工地上那次「捉迷藏」,梁木匠曾心起杀机。 那天梁木匠鬚髮粘着木屑,在工地上做活,他技艺精湛,低头能灵巧地雕刻,抬头能与人笑语。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失去妻儿的他只要背转身去,就是一副内里空腔的行尸走肉。 忽然有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跑到跟前来跟他说话,花团锦簇,灿烂嫣然,生机勃勃。 哦,是个大官家的大小姐。 梁木匠的妻儿,是与孙员外郎夫妇一起遇害的。兇案早已尘埃落定,说是匪徒劫财害命。然而,梁木匠从未接受这个结论。他常年参与朝廷主办的各种工事,虽只是个木匠,也知道工事中有许多猫腻。 他了解孙朝栋孙员外郎,是个性情耿直的好人,若非如此,也不会与他这种卑贱的匠人家视如亲友一般往来。 马车坠崖事件之前,妻子沐氏曾提过,孙朝栋的夫人跟她私下抱怨,说孙朝栋在其验收的一项堤坝工程中,发现有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堤坝质量不过关。孙朝栋不肯出具验收文书,把情况报给上官,上官不予处置。孙朝栋气得在家里发脾气,说堤坝关系民生安危,若不及时纠正,未来几年必有水患,扬言要上书直谏。 不久之后,马车就坠崖了。 尽管兇徒落网正法,梁木匠仍不相信那是一次普通的劫道杀人,他认定是有人因工程事务上的矛盾谋害了孙朝栋,车上其他人,包括梁木匠的妻儿,皆遭受池鱼之殃。 但这只是他的臆测,他没有任何证据,也不知道真兇是谁。即便知道,卑微如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认命,日復一日雕刻着木头,身后的家不再灯火通明笑语萦绕,只剩下冰冷的空屋。 他不知道害死妻儿的真正兇手是谁,只知道那个人,或是那些人,仍然在朝中如鱼得水,享着荣华富贵,妻妾成群,儿女绕膝。 那些人的儿女,就如这个跳到他跟前的大小姐一样,身上穿着绫罗绸缎,脸上挂着无邪的笑容,小嘴里说着无忌的童言。可是她身后的父亲,说不定做过多少骯脏事,说不定手上就沾着自己妻儿的血! 其实梁木匠并不了解卢少贤,只因心怀怨怼,放眼望去,感觉尽是一丘之貉。 梁木匠一剎那恨念丛生。 第229章 证据呢大人 梁木匠心中恨意翻涌,面上却绝不敢露出来。他避开卢含雪灿烂的笑脸,垂下眼,木讷地做着活计,恭敬地答着话:「大小姐,小人怎敢做您的师父?」「大小姐,小人没空陪您玩耍。」 女娃娃从小被宠惯了,全然看不出梁木匠恭敬态度中的疏离,说要跟他玩捉藏,然后,兴沖沖地跑开了。 事后,梁木匠说自己没留意卢含雪钻进马车上的木箱中,是说谎。 他是看到了的,只是当时想着,只要不理会这位大小姐,她觉得无趣,一会儿就自己出来了。 然而马车动了。梁木匠看到,随着马车起步,那只木箱盖子上的铜扣一晃,「啪」地扣了下去。 梁木匠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想叫住马车,然而只迈了一步,便站住了。凭什么他们富贵满堂享尽天伦,只有自己孤苦零丁! 箱中气闷,用不了多少时候,女娃娃那当官的父亲,就会如他一般痛苦! 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面前,尊贵和卑贱,总该有一剎那的平等吧。 梁木匠缓缓回身,强迫自己不去听车轮远去的声音,用刻刀继续雕他的木头,一刀,两刀,三刀……每一刀都似削在自己的魂魄上。 卢少贤找不到孩子了,四处奔走着寻找,唿唤孩子名字的声音越来越焦急。 梁木匠还在刻着木头,不知刻到第几十刀的时候,刀锋一滑,割伤了自己的手掌。 他如大梦初醒,勐地跳了起来,拔腿朝马车追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将浑身汗透、神智迷煳的小孩抱出箱子的时候,梁木匠骇怕得跪下了。 他意识到因自己一瞬恶念,险些杀死一个无辜的小孩。 卢少贤把孩子接过去,千恩万谢。梁木匠一声未答,他没有勇气承认,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是个罪人。 当日他便辞去了工地的活儿,反锁家门,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阴暗的一面。 他在昏暗的屋中闷了不知几个日夜,最后决定处死自己。他踩着凳子,将一根麻绳搭在房梁。 环扣还没系好,就听到门被敲响。他只好先撤下绳子去开门。 来者是卢少贤,他毫无官架,一手牵着卢含雪,一手提着谢礼,前来感谢梁木匠的救命之恩。 而卢含雪,又闹着要拜师。 梁木匠哪有颜面答应,卢含雪却不依不饶跪着耍赖,更令梁木匠想不到的是,卢少贤一个尊贵的朝官,居然同意女儿跟他学木雕。 梁木匠心中五味杂陈,更加意识到,自己险些害了多好的人,做下怎样的孽。 小小的卢含雪像一只横飞乱撞的小蝴蝶,撞进梁木匠的生活,翻飞环绕着不肯走。梁木匠看着她,忽然找到一叶渡过苦海的舟。他不再想寻死,只是从此之后,只雕神佛。 …… 梁木匠在信中写道:「渡我的不是菩萨,而是你。含雪,你才是我的恩人。我于你有罪,非但不曾偿还,现如今,又厚颜开口,给你添负累。为师对不住你。求你救阿松出苦海,若方便的话,对他稍加关照。他身体孱弱,只要给他一口饭吃就好,别无他求。若你憎恶我,不愿管他,为师也绝不怨你……」 方小杞看到信的最后,念出声来,迷惑道:「梁木匠这也没写明白自己为什么自尽在四面像中啊。怎么说着说着,忽然提到阿松?看来他确定阿松仍在人世,但究竟在哪片苦海里,也没说明白,这让含雪去哪里捞人?」 她以为有内容写到了反面,把信纸一翻,纸背并没有字,倒露出信纸下方沈星河的脸。沈星河好似刚刚醒来,睡意未散,茫然看着上方的人,眼中含着一点困惑,仿佛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以仰视的角度看到她。 方小杞低脸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木然地说:「大人,醒了就起来吧。」 沈星河睡得手脚发软不想起,脑袋朝外转碾一下,偏脸看着自己所枕之物。他怔了一会儿,终于醒悟过来,忽地坐起身,回头看一眼她的膝盖,脸红得不敢抬眼,支支吾吾道:「对不住……你,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方小杞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只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拿着信纸说:「没什么的大人。你看这个……」 却听沈星河说:「的确没什么对不住的。」 方小怔不解地抬眼。 沈星河身上软又暖的睡意已散去,露出不友好的攻击性,侧眸看着她:「毕竟,你摸过我。咱们最多算扯平。」 方小杞惊呆了:「说……说什么呢大人?」 见她一脸装傻的样子,沈星河怒向胆边生:「难道不是吗?你跌进浴池的时候,手不是按在我这里吗?」他狠狠指着自己的胸口。 方小杞暗暗提气,用上毕生的修为,平静地与他对视,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大人,当时情况混乱,你出现了错觉。」 「你……你怎能罔顾事实!」沈星河气得头昏。 「证据呢大人?」方小杞冷静地问。 沈星河一愣,赶忙低头扒着自己的衣领,往里看了一眼。可是,方小杞按他的那一爪子,并没有在肌肤上留下任何印痕。 他呆住了。心中莫名升起被始乱终弃,又投诉无门的糟糕感觉。 方小杞语重心长:「大人,我们查案的人,凡事要讲究证据。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说话呀。」 沈星河一时无可反驳,七窍生烟。更可恨的是,讲究证据这事,还是自己教她的。 「大人,咱们先看梁木匠的这封信……」方小杞看似自然,实则用尽洪荒之力转移话题。 她兀自絮絮叨叨,沈星河生了一阵闷气,终于肯答她的腔:「盒中三物,尽是梁木匠的託孤之心。有人带给他观音木坠,是证明梁木匠的儿子尚在人世的信物。那张请柬,必是寻找他儿子的线索。」 方小杞迷惑道:「信都留了,他为何不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沈星河想了想说:「可能,他自己也知之有限。他不会故意藏头露尾,必然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信息,竭尽全力地留下了。」他拿过机关盒,手指在拼图中兇徒的形像处点了点,「你看,这个人也有问题。」 方小杞端详着拼图,没看出所以然:「这不就是个背影吗?」 「坠崖案被斩首的兇徒,身份是一名因穷困走投无路,落草为寇的匪徒。可是你看这个人,衣着绝不落魄,既体面又威武。更重要的是,看他衣袍靴子的制式,是皇城禁军羽林军的打扮!」 方小杞一惊:「羽林军?!」 沈星河缓声道:「追溯起来,坠崖案那年,窦文已经是兼任羽林军大将军了。」 半晌,方小杞轻唿出一口气:「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第230章 仙宫请柬 玉石劫案主谋的最大嫌疑人窦文,手握羽林军权。马车坠崖案的真兇,恰好是一名羽林军。两个案子通过出自梁木匠之手的一个机关盒,终于找到了连接的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沈星河沉吟道:「如此,几乎可以确定,钟馗利用梁木匠的血仇,点梁木匠为神将,指使他以那般诡谲血腥的方式,在四面像中自尽,以引发新一起钟馗案。」 方小杞看着拼图中展现的情景,心中栗然:「可是,这一次钟馗的手法与之前不同了。之前都是助人復仇,这一次,恶人还不见踪影,怎么先让苦主殒命呢?」 沈星河神色凝重:「不仅如此,还先后填进了明蒲的命、邢家三十三口的命。」 方小杞觉得有些唿吸困难。 「还有一个细节。」沈星河指着拼图中的兇徒,「此人左手拿刀,右手提小孩。」 方小杞之前不曾留意,这时才发现问题:「他是个左撇子!」 「没错。」 方小杞拿起写着「琉璃」二字的请柬端详:「你知道这是何处发的请柬吗?我在大安城当了那么久的飞燕,不记得哪家酒楼宴场叫这个名字。」 沈星河扫了一眼请柬的华丽纹路:「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场合,不正经的人才知道。可以去问问宋明汐。」 方小杞:「……」 她手中拿着书信,犹豫道:「一场师徒缘份,竟源起于一个恶念。含雪若看到这封信,必会难过的。要不要给她看呢?」 沈星河尚未答话,门外被小心地敲了敲,家僕在外面禀道:「卢小姐来访,说来拜访方姑娘。」 沈星河应了一声:「让她前堂等候。」 然后对方小杞说:「这是她与梁木匠之间的事,我们无权干涉。她又不是小孩子,该面对的自当面对。更何况,若将来寻到阿松,还得由她照应。」 方小杞明白他说得对,只是心有不忍罢了。她把信纸折好,捧起盒子,与沈星河一起去往见卢含雪。 卢含雪看过了信,果然把信捂在心口,痛哭失声。 沈星河不耐,躲得远远的,就差找棉花堵耳朵了。方小杞倒是守在卢含雪跟前,可惜她不会安慰人,除了默默陪着等卢含雪哭完,别无他法。 卢含雪的哭泣终于变成抽噎,她攥着木观音吊坠,喃喃地说:「我……我怎么会埋怨师父?本是这个世间对不住师父!我一定,一定找到阿松……」 她擦擦眼泪,再看一遍信,呜咽道:「师父说阿松身体孱弱,阿松是不是病了呀?」她伸手拉住了方小杞袖角:「官差姐姐,我该去哪里找阿松啊?」 「琉璃仙宫夜宴!」有人在远处说。 两人偏头一看,原来是宋明汐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沈星河跟前,手里拿着那张烫金请柬打量。 沈星河趁着卢含雪哭鼻子的空档,差人去请了宋明汐过来。 宋明汐摩挲着请柬,说:「这是琉璃仙宫夜宴的请柬,云洲,看不出你竟去过这种地方!原来你平时的洁身自好都是装的!」 沈星河眉头直抽:「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物证!」 宋明汐仔细看看请柬上的日期,十分失望说:「这日子是半年前的了,已然过期了啊。」 卢含雪闻言跑了过来:「琉璃仙宫在什么地方?」 宋明汐这才留意到卢含雪也在,感觉很意外。他看看沈星河,再看看卢含雪,恍然大悟:「沈云洲拒了指婚,你是找上门来死缠烂打逼婚的是吧?」 卢含雪咬牙,举起了小拳头:「小王爷皮痒是吧?」 宋明汐怂怂地朝后避开一步,老老实实答她的问话:「大安城东南方向有个曲水湖,你知道的吧?曲水湖水域广阔,碧波连天,湖中心有个岛屿,前几年被一个不知哪来的财主买下来了,在这湖心岛上建了一座琉璃仙宫。」 宋明汐满脸嚮往:「琉璃岛主财力雄厚,不仅买了岛,连湖面水域都盘下来了,除了他自己的船,渔船、平民的游船都不让下水,想泛舟湖上,只能乘他们的游船。那个岛是真的漂亮,夜色下站在湖边望过去,能看到云遮雾绕间灯火通明,有若神仙居处,令人神往不已。可是只能远观,持有请柬的人才能前往。听说一份请柬千金难求,且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还得有人脉才成。」 方小杞听得惊呆:「千金难求?难不成仙宫里有仙女不成!」 宋明汐认真地答道:「听说真的有。」 沈星河冷笑一下:「什么仙宫仙女?怕是一座水上勾栏!宋明汐,你这么了解,必是上过岛吧?」 宋明汐憋红了脸:「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败自己的德行?我还要争储呢,名节很重要的!」 沈星河嘴角微撇,打量他一眼:「你怕是弄不到请柬吧?七王爷钱肯定不缺,可是人脉么……」 宋明汐恼羞成怒:「小看谁呢?别说一张请柬,十张我也搞得到!」 「两张就行,谢了。」沈星河手中把玩着竹笛,满面春风。 宋明汐感觉自己上当了,又说不出来,袖子一扬:「小意思!你等消息就是!」 雄纠纠气昂昂地去了。 沈星河微笑,徐徐冒出一句:「真好骗。」 卢含雪不堪地打量着他:「果然是奸诈之辈。」 沈星河脸一沉:「你说谁呢?」 卢含雪勐然意识到自己有求于人,赶忙道:「我说错了,说错了还不行?」她拉住方小杞的袖子,「官差姐姐,等辰王拿来请柬,你陪我一起去吧!」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方小杞还没答,沈星河已发出冷笑:「请柬是我与小杞的,没有你的份!」 卢含雪大惊:「怎么能没有我的份呢?我要上岛找阿松啊!」 沈星河无情地说:「请柬是用来查案的,不是给你寻亲的!」 「你……」卢含雪气得脸色发白,拉着方小杞急道,「官差姐姐,你看他!」 方小杞劝了这个劝那个,脑仁生疼。 沈星河探出笛子,把方小杞的袖角从卢含雪手里挑到自己手中,牵着就走。 方小杞赶忙道:「大人,含雪还在呢……」 「慢走不送。」沈星河扬高声音,头也不回。 卢含雪气得跺脚。 第231章 发绿 方小杞被沈星河拖得踉跄:「大人,咱们要去哪里呀?」 「邢家。」 方小杞并不想去,脚往后使着劲儿:「大人,天色也不早了,您刚出狱,我看您脸色不大好,休息一晚明天再去嘛……」 「我在牢里憋了数日,无聊至极,等不了了。」沈星河说。 方小杞就这么被他拖走了。 再进邢府,这一次有沈星河相陪,方小杞没那么害怕了。 邢府的尸体已经移走,方小杞指着一片片深色血渍,告诉他尸体原本分布的地方。天色渐晚光线渐暗,沈星河一边听方小杞介绍情况,一边顺手拿起盏灯笼,点了提在手里。 两人走近一间屋子,方小杞说道:「这便是邢煐和他的母亲的卧房,邢煐刚被发现时,就是在这屋里,守着他母亲的尸体背诵歌谣。后来我在他手中发现一枚……」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推开门,突然瞥见屋中有幽光,还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方小杞吓得原地蹦起:「鬼啊!」趔趄着把门板撞得咣当大响,同时屋内也传出一声惨叫! 沈星河一步踏进门槛,厉声喝道:「什么人?!」 「恶鬼退散,恶鬼退散!」门内的人声音里带着哭腔,手中原本拿着的一只烛台摔灭在地,在昏暗里慌里慌张地嚷嚷。 沈星河挑起灯,照清里面的人,抬了抬眉,眼底冰凉:「哟,这不是易寺卿吗?」 灯光自下而上照在沈星河脸上,显得异常可怕,易迁一眼没认出来,手里举着听山送他的符,吓得魂飞魄散,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来人是谁。 易迁脚下踩着浸透血渍的地砖,两腿发抖,几乎哭出来:「云洲啊,你吓死本官了。」 方小杞从沈星河背后探出脑袋:「易大人,你在这里干嘛呢?」 易迁吞吞吐吐:「本官……就是过来看看。」 沈星河对他没有好脸色:「易寺卿在其位不谋其职,为保自己推他人挡刀,这时候来这里看什么?!」 沈星河一边说,一边杀气腾腾逼迫上前。 易迁骇得后退:「本官,本官不曾……」 「你不曾什么?不是你上书举荐,圣上能给小杞发那个金牌?我问你,你破不了案,顶上尚有乌纱帽挡一刀,方小杞脑袋上无物可挡,你这不是置她于死地么?」 沈星河愈发盛怒,举起手中的灯笼,就要砸到易迁脸上去。 方小杞站在后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星河自打知道她得了御赐金牌揽了案子,除了夸她能干,不曾说过别的。直到现在,才知道他心中憋着这么大火,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急着来看兇案现场了。 沈星河是怕方小杞不能按时破案交差,丢了脑袋啊。 易迁抱着头,声嘶力竭:「本官不曾上书!」 沈星河的灯笼悬在易迁头顶,全然不信:「若非你举荐,圣上怎么会想到小杞?」 「本官哪知道啊!」易迁气急败坏地跺脚,「那天,本官的确心中胆怯,想把责任一推了之,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怎会真的那般无耻!可巧的是,当天圣上偏偏召见我,问起方小杞,问我对她了解多少。我只说方小杞脑袋机灵,以往查案当中表现优异,别的我什么也没说,更没要求让方小杞主查钟馗案!我怎么会知道圣上竟赐她金牌,委以重任啊!」 沈星河脸上半信半疑:「果真?」 易迁怒而甩袖:「爱信不信,你去问圣上好了!」 沈星河眼底闪动,沉吟道:「若果真如此,圣上怕是已经知道……」 易迁问:「知道什么?」 沈星河不答,打量着他:「你来此地转悠什么?」 易迁挺起了腰杆:「本官来勘查现场,找找是否有遗漏的线索,有何不可?」他声音低下去,恼火地嘀咕,「我这不也是怕方小杞掉脑袋么……」 易迁勐然想到什么,指着沈星河大惊失色:「哎沈云洲,你不是在刑部大牢里吗?没听说圣上下旨放人啊,你是怎么出来的?」 沈星河鄙视地瞅他一眼:「易大人脑筋如此迟钝,还想查案?」 易迁气得脸发青:「你说谁迟钝呢?」 「那您可有发现?」 「暂……暂时没有……」 方小杞在后边冒头,总算艰难地插上话,对沈星河说:「大人,我这里有个东西……」 一弯上弦月浮在窗棂外的天际。 易迁重新点燃烛台搁在桌上,不远处架子床上的被褥被血浸透,空气里血腥气萦绕不散。 方小杞坐在桌前,把蝙蝠髮钗递给沈星河,讲了它的来龙脉。沈星河在灯下端详着髮钗,问道:「飞燕也没有打听到是哪家店铺售出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没打听到。」方小杞摇头,她犹豫一下,说,「倒是查到白不闻买了个珍珠髮钗,可是不是这一支,他买的是一支花叶形髮钗。」 沈星河眼中一凛:「白不闻?」 「我担心店铺开单有误,特意找他验证过实物,他的那支,的确是一支花叶形的。」 说到这里,她记起曾风说的,白不闻是医仙之徒的事。但未经确认,况且易迁在这里,不便提这事,她便先压下不提。 沈星河眼中疑云浮动:「即便是花叶髮钗,也很可疑。他向来独来独往,家中没有女眷,髮钗是买给谁的?」 方小杞目光游移,吞吞吐吐道:「这个嘛,他说,是买给……我的……」 沈星河顿时乌云罩顶:「什么?!」 她尴尬地揪着发缕:「嗯,那个,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可没收他的啊!」 沈星河霍地站了起来,只觉眼前发绿:「我不过坐了几天牢,白不闻竟趁机搞这些小动作,他居心何在!」 易迁也坐在桌前,完全没明白沈星河因何惊诧,理所当然地道:「这不明摆着吗?男子送女子首饰,还能为了什么?白药师自然是看上方小杞了呗!小杞啊,白药师是个好人啊,这阵子他给我下过几次针,我的腰都好多了!白药师医术高,名声好,模样也长得好,我觉得是门好亲事!」 沈星河眼刀削向易迁,身周腾起煞气:「你再说一遍?」 易迁莫名胆寒,硬着头皮道:「本,本官是你上官,你让我说我就说,岂不是很没面子?」 第232章 小大人 方小杞见气氛紧张,赶紧插话转移话题:「白不闻此举的确突兀,我总觉得有问题,却又想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对,必有问题。他买的那支花叶髮钗必然另有目的!」沈星河还没想出问题出在哪,反正把大帽子给白不闻先扣上再说! 不过下一刻,他就突然真的参透关窍。他上前两步,捏着蝙蝠髮钗的一端翅梢凑到方小杞眼前,急促地问:「小杞,你回想一下,白不闻那个花叶髮钗上的珍珠,跟这个蝙蝠髮钗的珍珠像不像?」 方小杞捏住蝙蝠的另一支翅梢仔细看,嘀咕道:「还真是。大小,亮度,颜色都差不多,难道是一批珠子?」 沈星河眸中跳动着烛火:「岂止一批珠子。这只小蝙蝠,怕是用那支花叶髮钗上拆下珠子另外制做而成的!」 方小杞震惊地睁大眼睛,脑中回想着花叶髮钗的形状,喃喃道:「若是手巧的人,好像真的可以做到……」 沈星河把蝙蝠髮钗翻过来,让她看编起珍珠的金线,说:「你看金线的接头处,拧结的手法略显粗糙。虽也有稚拙之美,但珍珠可不是便宜货,这工艺配不上珍珠的价值。还有,珍珠是新的,底下的金钗却略有磨痕。这蝙蝠髮钗,很可能是白不闻从花叶髮钗上拆下珠子,搭配一个旧金钗做成的!」 他自小在金银窝里长大,虽是男子,也见得多,能看出首饰的不对劲之处。方小杞却没有机会接触这类奢华之物,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星河严肃地说:「所以,那支花叶髮钗并不是买给你的,白不闻必是在哄骗你!」 易迁忍不住弱弱地发声:「重点难道不是,这说明白不闻与邢家灭门兇手可能有牵连么?」 沈星河冷脸横目:「您知道什么!」 易迁被呛得肝疼! 方小杞回忆着过往细节:「邢家出事后,白不闻突然出现,说是刑部的差吏让他过来给邢煐看病。事后我特意找差吏问过,倒是确有此事。可我总觉得不对劲,疑心他是来找兇手遗落的蝙蝠髮钗的,一直防着他。可是,他对邢煐悉心照料,甚至心疼得落泪,又像是真情流露。」 她满腔惶惑:「白不闻这个人,有时我觉得他深不可测,有时又觉得他慈悲善良。我真的猜不透他,他难道……」她心中发沉,对唿之欲出的真相感觉害怕,一颗心直往下沉,「白不闻真的是钟馗吗?」」 沈星河忽然伸手,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发抿到耳后去,指腹顺势在她耳廓轻轻一蹭:「若猜不透,就不必多费心神。若思绪凌乱,不如撇开迷眼万象,万念归一,只用实证说话。」 他的话有让人安心的效力,方小杞的心绪稍稍落定,倒有了头绪:「我想到了,可以拿到那支花叶髮钗去首饰铺子,让掌柜看看它是否被拆了珠子!」 沈星河无奈道:「稍晚了些。你去白不闻那里查过髮钗,他定然已经警觉。回头你可以试探一下,他不把髮钗藏匿或销毁了才怪。」 方小杞用指关节敲着脑门,懊悔不已:「哎呀,他给我髮钗时我就不该拒绝!」 沈星河心中一凛:「那怎么行?乱七八糟的人给的东西可不能乱收!你能查到这一步,已经出乎我意料之外。圣上虽然不怀好意,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一点的。」 易迁原本已听得两眼发蒙,听到最后一句吓了一跳:「沈云洲,你说话当心点啊!」 沈星河不耐:「每到散衙时辰,全大理寺数您跑的最快。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呆在案子现场,合适么?」 易迁吹着鬍子:「沈云洲,我可是你的上官,怎么跟本官说话呢?」 「非也。」沈星河手中探出笛子,在二人之间的桌面上划了一道,作势划清界限,「我已革职查办,且是带罪之身,不是您的下属了。我只是跟随金牌官差大人,给她打个下手罢了。更何况……」沈星河瞧了一眼方小杞,「这一次,小杞才是案子的主查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沈星河挨到方小杞身边:「小大人,你说是不是?」 方小杞被一声「小大人」叫得六魂无主。怎么,继官差大人、小官差大人、金牌官差大人之后,他又添新叫法了? 易迁不甘心被踢出局,总想找点事干,站起身说:「本官……本官去安排人手,盯着白不闻!」 沈星河蹙眉:「我早已安排眼线盯着他了,此人极其谨慎,不曾露出破绽。您再加派人手只会惊动他。」 易迁绞尽脑汁:「那,那本官……」 沈星河捻着竹笛,眼底光影闪动:「您若真有心,不如帮小杞查一个人。」 易迁顿时来了精神:「好说,小杞啊,你要查谁?」 方小杞也一脑门疑问,无语地瞅着沈星河。沈星河徐徐道:「查大约二十年前,在羽林军服役的一名军士。」 方小杞这才恍然大悟,暗生佩服。论支使人,还得是沈大人! 易迁为难地捻着须:「二十年前?年头可够久的。不过有军册在,也不难查!此人叫什么名字?」 「首先,最好不要动军册,否则会惊动幕后鬼手,需得悄悄地查。再者,此人姓名、长相、出身一概不知。」 易迁瞪大眼睛:「那让本官从何查起?」 「目前,只知此人有一个特徵。」 「什么特徵?」 「他是个左撇子,左手用刀。」 易迁扭头就走,忿忿道:「开什么玩笑,查二十年前的人,就这点线索,怎么可能查得到?」 沈星河在后面轻笑一声,凑到方小杞耳边说:「小大人请看,这点事他都做不了。」 易迁勐地站住,怒道:「谁说的?你们给我等着本官的消息!」 方小杞记起一事:「对了,易大人,季杨还没回来呢?会不会遇到什么事?」 易迁摆了摆手:「商州那边有府衙接洽,有事也会送信回来,不必担心。」 他撩着袍子,干劲十足地去了。 沈星河目送着,愉悦地冒出一句:「真不经挑拨。」 方小杞无语地看着他。 第233章 勾不到 易迁走后,沈星河拉着方小杞,继续把邢府走完。直到看完最后一处兇杀处,也没发现更多线索,而夜色已经深沉如墨。 沈星河也没有多失望,仿佛只是伴着方小杞夜游了什么美景,轻松地说:「无甚收穫啊。小大人,咱们回家吧。」 沈星河一边说着,迈出一道门槛,突然感觉头颅内一阵刺痛,原本就昏暗的夜色霎时又涂了一层墨,眼前的几级台阶突然变成深渊,他一步踏空,狠狠朝阶下栽了下去! 紧随其后的方小杞发觉有异,急促喊了一声:「大人!」 利用轻功底子向前飞起一步,手抓住了沈星河的背心,用力往回一拉! 然而她身子太轻,非但没把沈星河拉回来,还被沈星河前扑的势头扯着一起栽去!半空之中,方小杞身子一拧,硬生生转到了前边。 沈星河摔下去时,只觉像扑在一片云上,软绵绵的,一点也没摔疼。他有些困惑,眼前仍然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便探手摸了摸身下绵软。 「爪……爪子拿开!」身下传来方小杞快要断气的声音,旋即,沈星河感觉脸上挨了一下子。 幸好方小杞摔到得没力气,否则这一下至少能把他的脸打青。 沈星河这才反应过来把人砸在了底下,赶忙坐起,慌道:「小杞,你没事吧?」 方小杞横在地上,生无可恋:「还有口气儿……」 「抱歉……」 沈星河想扶她,却看不见她,害怕再误碰不该碰的地方,手伸了一半悬在半空。 方小杞抓住这只手,借力缓缓坐了起来,沈星河就势攥紧了她的手指,仿佛握住黑暗与人间的唯一关联。 她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用另一手试探着自己的肋骨,还好没断。她哼哼道:「大人,您看着不胖,其实还挺重的。」 沈星河无神的眼中更加黯然:「我最多摔个跤,你为何冲上来?」 方小杞没答,看着他目光不能聚焦的眼睛,心中刺痛。为何?只因他已经很狼狈了,不能让他更难堪。 若非要狼狈,便陪他一起狼狈好了。 方小杞坐在地上,看了看沈星河的眼睛,担忧地问:「大人,这几日,失明症是不是加重了?」 他低下头,试图用眼睫遮住眸子,答道:「有一点。」顿了一下又说,「按从前看过的郎中的说法,当犯病越来越频繁,说不定哪一次,就再也恢復不了了……」 方小杞心口似被狠狠戳了一刀,心中清楚,他的失明症已经到了不拖延的地步。嘴上只能安慰:「不会的,你就是累着了。我该拦着你,不让你大晚上的来看现场的。」 沈星河自顾自地说:「不过你放心。」 方小杞一怔:「放心什么?」 沈星河的视野里没有方小杞的身影,眸中却含着坚定和温柔:「我一定会赶在彻底失明之前,把玉石劫案查个清楚,还你父兄清白。」 「你……」方小杞将他的手掐得发白,变了声调,「沈云洲!」 她第一次叫沈星河的字,却饱含着怒意。沈星河一愣:「怎么了?」 她咬着牙:「你能不能把自己看得重一点?」 沈星河眸子散神,让他的神情显得更加无辜:「你和你阿娘,于我母亲恩重如山,为你父兄雪冤是最重要的事,我……我自己有什么重要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你……」方小杞气疯了,扯着他的手往自己面前狠狠一拽,迫近到他脸前,仿佛想逼着他用失明的眼睛看清她。 「当然重要。」她恶狠狠地说,「你对我……很重要!」 沈星河愣了一下,脸上慢慢浮起喜悦的神气。 他今日穿的是件松霜绿云纹锦袍,出门时走得急,发上只别了碧玉簪,简简单单的穿戴就显得贵气,就算狼狈地席地而坐,也是个贵公子。 可是此时此刻,方小杞觉得,那华服之下,是一个贫穷饿极的小孩,只得到一块名叫「珍惜」的糖果,就喜出望外。 沈星河从小到大,最缺的,就是别人对他的珍惜。 方小杞想明白这事,有些受不了,挣开他的手向后退去。沈星河觉得手中一空,慌张地朝前一扑,手按住她拖在地上的一片裙角,抬眼看着她:「小杞,你要去哪?」 方小杞掩着自己发酸的眼眶,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说:「没有……」忽然意识到什么,端详着他的眼睛,「你看得到了?」 沈星河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从哪一瞬已渡过黑暗,看清了月色下的人。他「嗯」了一声,站起身,顺手拉方小杞起来。 方小杞站在他跟前,低头理着摔跤弄乱的衣裳,理来理去,总也理不完。沈星河等了一会儿,问道:「衣服怎么了?」 方小杞揪着衣角:「大人……」 「别叫我大人。我给都革职了,不是什么大人了。」沈星河眼睛好了,心情随之轻松,嘴角不着痕迹地微弯,眼中含着算计,「你方才叫我的字,就挺好的。再叫叫看。」他话说到最后,音调轻且扬,像带了个小钩子。 方小杞方才怒极之下脱口而出,已是目无长官十分失礼。她讷讷道:「卑职不敢。」 沈星河看着的她,像看一只自己使尽手段,都勾不到怀里的猫,十分发愁。竹笛就不由自主从袖袋滑到手中把玩,苦恼地说:「难道非得惹毛了才行?」 方小杞忍无可忍:「沈云洲!我真的有正事要说!」 沈星河听着她是真发怒了,顿时老实了许多:「你说。」 方小杞顿了一顿,道:「我可能,找到医仙的徒弟了。」 沈星河愣怔一下,仿佛没有听明白。 方小杞把曾帮主打听到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曾帮主说,当年,医仙身边的小弟子头脸受伤,一直包着纱布。在此之前,鹤三娘也曾提过,说白不闻的脸改动过,可能是面部受重伤之后又被修復。这便对了起来。白不闻,就是医仙白川的弟子!」 她顿了一下,艰难地说:「可是同时,白不闻也满身疑点,甚至可能是钟馗。我希望他能给你诊病,又怕他趁机害你,我……」 方小杞在纠结中红了眼眶:「我多么希望白不闻是清白的,我该在确认他可靠后再跟你说这事,可是越来越多证据表明……他很可能不清白……」 她不由抬手捂住了脸:「我怕你知道了更难抉择。我想让你知道自己有治癒的机会,又怕给了你希望,到最后又是失望。我,我不知道该告诉你,还是不该告诉你……」 一只手轻轻落在她发顶。沈星河轻轻地说:「对不起。」 方小杞放下捂着脸的手,露出一对湿漉漉的眼,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沈星河眼里像含进了夜雾:「我只一味消极逃避,全然不知你独自承担这许多,是我太无耻。」 「要不要白不闻给我诊治,我会慎重参酌。」他的手从她髮际下滑,拇指在她右边眉眼轻轻一蹭,把湿意濡在指上,「以后有什么事,不要自己闷在心里,都说给我听,我们一起想办法,可好?」 方小杞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 第234章 熟客 回到碧落园时已经很晚了。方小杞沐浴过后,洗去在兇案现场沾染的血腥气,擦干头髮爬到床上时,已经昏昏欲睡,抱着绵软的被子滚到床角去。 将睡未睡时,她忽然闭着眼弯了唇角,轻声又模煳地念: 「沈云洲。」 「云洲。」 就那么噙着笑睡着了。 * 次日一早,宋明汐横着走进了碧落园,把两张金光闪耀的请柬往沈星河面前一拍:「吶!琉璃仙宫每次夜宴的日子不确定,大概每个月就一场。好巧不巧,今晚正是新年第一场夜宴!」 「看来七王爷还是有些人脉的。」沈星河敷衍地夸他。 宋明汐大冬天附庸风雅地拿着摺扇,骄傲地挺起胸脯:「那是自然!多的是人想送本王人情找不到门路,我一开口,就有朋友找着门路,给我弄到两张!你知道多少钱一张吗?足足一百两!两张两百两呢!你赶紧给我报了。」 「唔。」沈星河假装没听到最后一句,拿起请柬打量,问道:「托的哪个门路?」 宋明汐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气,瞟了沈星河一眼:「这个门路吧,说起来,你比我还熟。只是我知道你们关系不大好,还是从我这边弄比较方便。」 沈星河不解地抬头:「你说的是谁?」 宋明汐为难道:「你就别问了。」 沈星河冷冷盯着他:「话说一半信不信我打死你?」 宋明汐缩了缩脖子,把扇子招在嘴边,压低声说:「你大哥,沈兴芒。」 沈星河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宋明汐机智地后退,怕被沈星河的怒气殃及:「哎呀,你看你,我让你别问,你偏要问!你自己的大哥你自己还不知道?他可是风月老手,琉璃仙宫那等绝妙之地,他不是熟客才怪!也就沈兴芒这种人,才能顺顺利利搞到请柬!」 沈星河脸色几变,沉默不语。他知道宋明汐说得没错,沈兴芒,就是那种人。 宋明汐摇着扇子,不由感慨:「不过云洲啊,得亏长公主府家底子厚,沈兴芒才能当琉璃仙宫的熟客!」 沈星河蹙眉:「一百两虽不是小数,但沈兴芒一向挥霍无度,对他来说只是小钱罢了。」 宋明汐拿起一张请柬晃了晃:「你有所不知。凭一百两一张的请柬,连岛都上不去!」 「那要这东西有何用?」 「我也是拿到请柬时才知道的。这其实只是船票,能远观琉璃仙宫的船票!而且,一张请柬只让上一个人,想以带随从的名义带人上船是不行的,为的是防止有人乔装随从蹭船。」 宋明汐说,为尊重客人私密,琉璃岛只用小舟接客人,除非客人自己愿意结伴,否则不会与其他客人拼船,谁都不知道其他小舟上乘坐的是谁。小舟行至离岛大约一里之处,便停泊不前,就在那里远观琉璃仙宫仙子跳舞。 到这里,便是一百两的消费。若客人想登岛近观仙子…… 「……就得加钱。」宋明汐说。 沈星河拧眉:「加多少?」 宋明汐竖起一个指头:「一千两。」 门口传来一声惊唿:「这也太黑了!」 两人看去,出声的人是卢含雪。她与方小杞不知何时结伴而来,拉着手站在门边已听了半日。 拉着手。 沈星河十分不悦。他费尽心思给方小杞治心病,不是为了便宜卢含雪的! 「一千两……」方小杞已被一千两的巨额数字惊得两眼发空。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堆在一起过,都想不出能堆多高。 卢含雪忿忿道:「浪荡子的钱可真好赚啊!」她两手拉着方小杞的手晃了晃,「官差姐姐放心,这钱我出!」 「此行是为了寻你的小师兄,钱当然该你出。」沈星河手里捏着两张请柬晃了晃。 卢含雪立刻松开方小杞的手,几步冲到案前,伸手来抢:「谁出钱谁去,请柬给我一张!」 沈星河收回手,冷漠地说:「门都没有。」 「你……」卢含雪气得脸色发白,却莫名不敢惹沈星河。她转身去拣软柿子捏,「宋明汐,你再给我搞一张请柬。」 宋明汐色变:「琉璃仙宫每次夜宴只发出三十张请柬,哪有那么好搞?就这两张我费了多大劲才搞到的你知道吗?」 沈星河掩唇。原来小王爷的举重若轻,都是硬装出来的。 卢含雪不依不饶:「宋明汐,我七岁那年你害得我差点淹死的事还记得吗?你若再给我弄张请柬,这事便翻篇了!」 宋明汐茫然:「啊?这都多少年了,还没翻篇吗?再说了,不是你自己非要抓那条鱼,才栽进深水里的吗?」 「不是你说不会水,怂恿我去抓的吗?」 宋明汐绝不肯认:「不是你自己吹嘘会狗刨的吗?」 「宋明汐!」卢含雪急切之下,竟抽出了腰间的小刻刀,「你就说能不能弄到?」 「不能!」宋明汐拔腿就跑! 卢含雪持刀追赶:「给本姑娘站住!」 碧落园里鸡飞狗跳。沈星河把门一关:「吵死了。」 耳边清静许多,沈星河满意地嘆口气:「今晚我们便去见识一下琉璃仙宫。他们既然这般注重请柬,应不会核验客人身份。毕竟到那里去的人,多半不愿意被戳穿真身。只是……那种地方,女子多半不会去。你得乔装一下。」 第235章 男装 年前,常镛咐吩碧落园的管事,给方小杞做了好几套常服。方小杞为了方便用轻功,要的都是短衣窄袖的利落款式。她朴素惯了,也不喜明艷的颜色,除了为了新年而穿的那身红裙,其他的都是清淡颜色,几乎像男装了。但沈星河说这些衣服都不行,得照着世家纨绔的风格打扮。 夜宴就在今晚,现做新衣来不及了,打扮方小杞的任务,就落在卢含雪身上。 卢含雪性格跳脱,常做男装打扮,家里多的是男装。她身高与方小杞相仿,正好可以把衣服借给方小杞穿。 卢含雪把方小杞领回家,带进自己的闺房,命人拿来几十套男装,一件件比在方小杞身前端详。 方小杞没进过贵女闺房,很是侷促:「含雪,随便一件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我一定要把你打扮得风流倜傥,把宋明汐和沈星河都比下去!」卢含雪兴致勃勃。 方小杞连换了七八套衣服,卢含雪总算拍板,最终选中的是一套领边缀着雪白貂皮的银蓝梅纹窄袖锦袍,又给她挽起男式髮髻,以一顶剔透的小玉冠固定。 方小杞被折腾得头晕眼花,问:「差不多了吗?」 「还得化一点妆,否则一看就是女子!」 卢含雪拉着她坐在梳妆檯前。用眉笔把方小杞的眉描得更加英挺,又在鼻樑和脸颊打了点或深或浅的脂粉。方小杞的五官原就有些英气,扮起男子来更加容易。 卢含雪退后两步,看着镜中的方小杞,虽是自己亲手打造的假男子,也不由得小鹿乱撞:「这位小公子可有心上人?你看我行不行?」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方小杞被逗得笑出声来。 门外,沈星河早已等得不耐烦,竹笛在指间烦躁地转出花来,对宋明汐发牢骚:「她们在里面干什么呢?怎么还不出来?」 宋明汐一手摇着摺扇,一手抱着手炉,悠然道:「急什么?卢含雪还能把你家小官差掳走不成?」 门忽被推开,卢含雪推着方小杞走出来,献宝似地炫耀:「怎么样?把你们两个都比下去了吧?」 宋明汐的手炉咕噜滚到了地上:「还,还别说,这模样指不定真给她掳了去。」 沈星河一句话也说不出,早已看得呆掉了。 卢含雪得意非凡,绕着方小杞打转,若有所思:「好像还缺个佩饰。」她灵机一动,拍了一下手,「对了,佩把刀吧,必定更添英武!你等等,我去库房里找一把好看的……」 沈星河一把拉住方小杞手腕,拽着就走。 卢含雪叫道:「沈云洲,你拉着官差姐姐去哪呢?我还没找刀呢!」 「我们家有,不用你给!」沈星河头也不回地说。 碧落园的库房里,方小杞看着一丛煞气凛凛的刀剑,冷汗涔涔。 沈星河负着手,说:「挑一把。」 方小杞干巴巴道:「大人,我不会用刀,还是不要了吧。」 她有不愿近人的心病,练的又是轻功,应对危险的方式就是能躲就躲,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而不是迎战,所以从未考虑过攻击型的武器。 沈星河从刀架上取下一柄三尺长的刀在方小杞腰间比了比,又不满意地放了回去,说:「那不行。你今日若不要,明日等着别人送你吗?」 白不闻差点送她髮钗的事,让沈星河落下了阴影,绝不想再给他人可乘之机。 方小杞拗不过,只好把架子上的刀一把把打量过去,指向最短的一把:「要不,试试那一把?」 如果一定得要,那就要把最小的!她怕刀太长了,自个儿把自个儿削了…… 沈星河伸臂举下,递到她手中,说:「这是把雁翎刀。」 这柄雁翎短刀只有尺余长,刀鞘和刀柄是酸枝木的,鞘和柄上箍着雕花铜饰,握在手中,木质触感细腻,铜饰抵在手心,又添一分冰冷,刚柔并济。 方小杞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拿住刀鞘,轻轻一抽,刀身出鞘。寒光映入眼中,她小小地惊唿了一声。 刀身如一道寒水,表面隐现清透的锻纹,像细密的水纹。刀刃线条挺拔,刀尖有上扬的反刃弧度,危险,又美丽。 「好漂亮!」方小杞赞嘆道。 沈星河看着她,嘴角上扬:「喜欢么?」 「喜欢!」她用力点头,又犹豫一道,「可是我不会用刀……」 方小杞握着出鞘的利刃,整个人就不太敢动,怕伤到别人,也怕削到自己。 「小大人,我来教你。」 沈星河绕到她身后,探手,握住了她持刀的手背。 方小杞愣了一下:「现在就教吗?」 「去琉璃岛要日落之后才登船,时候还早。今晚说不定有危险,你学会一两招,可以防身。」 沈星河说话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背没有松开,微微低头,下颔挨着她的发,问:「我这样……你会怕么?」 方小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星河在问她的心病。她原本非常、非常不喜欢别人站在自己身后,更别说挨得这样近,两人的手和手臂还相贴着。若换成从前,她早就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是一直以来,沈星河不动声色与她越走越近,她不知不觉习惯了他有意无意的接触,这一次也没感觉十分不适。 她想了想,硬气地说:「我手里有刀,谅你不敢如何,所以不怎么怕。」 沈星河躲在她背后无声地笑:「是,我若敢如何,小大人可以拿刀捅我。教你第一招。」 他带着方小杞的手腕轻转,动作间,两人胸和背的间隙自然而然地紧密,沈星河的目光滑落下去,看到方小杞的领口露出一弯月光似的后颈。 他心跳如鼓,也不知胸腔的擂动之声会不会被方小杞听到。 本是简简单单的刀术传授,教的人心猿意马,学的人神不守舍。 第236章 假艄公 月升星浮时分,沈星河和方小杞乘车来到曲水湖畔的码头,早已有侍从等候,恭恭敬敬将二人迎下车。侍从训练有素,不抬头正眼打量客人,也不多问一句废话,只验过请柬,就引着二人登船。 船上站着一名艄公,手扶着桨,遥遥朝二人躬身行礼,甲板上有一名跪身相迎的侍女。 沈星河穿一身天青锦袍,端的是世家贵公子,他先踏上船去,站在轻晃的船上优雅地回身,想扶方小杞一把,不料方小杞像被小风托着轻盈飘过稳稳落下,船在晃,她却不晃。 轻功不是白练的! 沈星河的手悬在半路,没扶到他的小大人,只扶了一把失落。 方小杞以前坐过船,但没坐过这么好的。她有些兴奋:「大人,这小船好漂亮啊!」 小船虽小,却布置得精緻,客座前的桌案上摆着茶具和瓜果,四面挽着纱幔,客人若介意其船上的乘客看见自己,可以把纱幔放下,极好地保护客人的隐私。 大安城的冬季不似北地那般严寒,正月里虽然仍然天冷,湖面却没有结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艄公摇动木桨,小船如叶,哗啦水响,在风平浪静的水面向湖水滑去。 侍女已跪在案边泡茶,方小杞却不想坐下,只想站在甲板上张望风景。今夜天晴,满天的星子从天空一直洒到水里,小船像悬浮在星空之境。远处的湖心隐隐可见一枚小岛,浮在湖面薄雾之上,可以望见有几座亮着灯的楼阁。 「那就是琉璃仙宫吗?好漂亮啊。」那些楼阁其实不算惊艷,只是方小杞没见过世面,真心实意地赞嘆。 「嗯。」沈星河应着,目光却根本没投向岛屿。他站在方小杞偏后两步远处,视线只落在她身上,根本移不开。 他曾看过方小杞穿布衣的模样,朴素干净,伶俐如燕。也见过她穿轻盈裙衫的样子,像清竹一般赏心悦目。 他还清晰记得那天她换上大理寺公服,英气勃勃,明亮耀眼。 新年时她穿了一身红,像个火团儿似地,迎面跑来时,撞得人心里发烫。 他却做梦也想不出,扮作贵公子的方小杞是这般模样。方小杞站在湖面和星空之间,腰佩雁翎刀,和缓湖风鼓动她的银蓝衣袍,英姿飘逸,好似一个踏风欲起的谪仙,他这样看着,跟着心旌动盪。 小船突然勐地晃了一下!方小杞身有轻功,足下有起如飞燕、落如扎根的功夫,摇晃之下也站得纹丝不动,倒是魂不守舍的沈星河,被晃得一个趔趄,险险要栽下船去! 方小杞眼疾手快,手臂一抄,从后面抱住了沈星河的腰:「大人小心!」 沈星河稳住身形,低头看到揽在腰上的手臂,反应过来是谁从背后抱着自己,心中狂跳:方小杞……抱住了自己? 还是她主动的! 而且,自己都站稳了,她还抱着不撒手,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星河脑子里五迷三道,忽听方小杞压低的话音传进耳中:「大人,艄公有问题!」 原来方小杞是借着抱他的动作,跟他说悄悄话。 沈星河发热的脑子总算刮进一丝凉风。湖面平静,方才那一晃,绝非合格的艄公该有的操作! 他回头,与贴在身后的方小杞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方小杞松手撤开,沈星河同时转身,借回身动作从背后抽出轻弓。 他今夜带的是自己最轻的月钩弓,弓囊箭袋一体,薄薄地佩在背后。弓越轻便,就越灵活。 弯弓搭箭不过瞬息之间,箭镞像一星细锐的光,对准了船另一端的艄公,沈星河森声斥问:「你是何人?」 艄公吓得叫出声来,试图拿桨柄抵挡:「别别别,不就是划船没划稳吗,至于吗沈云洲!」 这声音十分耳熟。沈星河咬牙:「宋明汐!」 艄公抬起头,斗笠下露出宋明汐的脸,苦恼道:「我也不想来啊,都是卢含雪逼得我!我花了好些银子,才买通关节混上船来的。」 「含雪?」方小杞想到什么,目光落在那名一直在低着头摆弄茶具的侍女身上。 侍女抬起脸,果然是卢含雪漂亮的脸蛋儿。她沖方小杞讨好地露出雪白小牙:「官差姐姐……」 沈星河怒道:「简直胡闹!今晚情况不明,水上危险,你们两个怎能涉险!」 卢含雪差点被他吼哭了。宋明汐大咧咧道:「云洲,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带着的暗卫呢!」 沈星河望了望湖面:「你的暗卫在哪儿呢?」 「在湖畔藏着呢!」宋明汐用大拇指示意了下遥远的湖畔。 沈星河额角青筋直跳:「湖边到岛屿有五里水路,若有意外,及至你家暗卫游过来,你也沉到湖底了!」 宋明汐不以为然:「你别咒我!我早已精通水性,人称浪里白鱼!」 沈星河冷哼一声:「鱼若发白,多半是肚皮朝天了。」 方小杞摸出了自己的竹笛:「大人,咱们的人在湖边芦苇盪待命,周痕也跟在队伍里,要不,我用笛声传讯周痕,让人过来设法把王爷和卢姑娘接走?」 出发之前,为防万一,方小杞跟易迁要了几十名差役,备了几艘快船,已设法埋伏到湖边。湖面一览无余,没有别的地方可躲,只能藏在湖边的一片芦苇盪中。 为方便传递讯息,她跟曾帮主把周痕也借来了,跟差役们呆在一起等她的信号。从岛屿到湖岸大约五里水路,笛声该能传得到。 宋明汐急了:「不要!我们就老老实实装作艄公侍女,有什么打紧的?」 沈星河看了看不远处,有更多垂着纱幔的小船陆续漂来,道:「算了,若此时过来接人,必会被人察觉。」 沈星河沉着脸,手腕一转,月钩不着痕迹地收入背囊,低声威胁:「查案是官府的事,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你们二人只可旁观,不可妄动,以保全自己为第一要事,明白不明白?若听不懂,我立刻将你二人踢下水!」 两个傢伙知道沈星河说得出做得到,连连点头。 第237章 琉璃仙宫 船两侧的湖面上有其他客人的船飘来,为避免被人认出来,沈星河拉着方小杞坐到桌案后,放下两边垂帘。 方小杞拨开纱帘一边朝湖面上看,见一盏盏船灯悠悠晃动,朝着琉璃岛靠拢。 靠近琉璃岛时,未到岸边,船只就纷纷停止前行,在距离岛屿一里之处停泊。宋明汐见状,也赶忙停止摇桨。沈星河往湖面上扫了一眼,赶忙对宋明汐道:「每只船停的位置都是有安排的,此处不能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宋明汐慌道:「我该停哪儿啊?」 沈星河指挥道:「不要停,再往前摇一点……船头往左偏一点……好,停。」 宋明汐停了桨,已吓出一身冷汗。再往两边看看,原来小船们都是船头对着小岛错落有致停泊,二十多叶小船,像花瓣一样铺在岛的一侧,每艘船都有自己该在的位置。 宋明汐擦擦额头:「好险!万一停错地方,岂不被看出破绽?云洲,幸好你脑子好使!」 沈星河刀了他一眼,懒得说他。 岛屿那边传来丝竹之声,有如天上仙乐,船上四人举目望去,岛屿似水面上的一丸宝珠,背衬深蓝天幕浮在湖上,是一座小山的形状,上面覆盖着冬季也苍翠的植被,一弯月牙儿斜斜钩在上空。 从这个距离再看岛上的楼阁,能够看出华丽的宅院占了半个岛,亭台楼阁就着岛屿地势而建,高低错落,宅中点着灯火,其间隐隐可见人影晃动。 「琉璃仙宫就这?」宋明汐有点失望,嘀咕道,「不就是座阔气点的宅子么,没什么稀奇的啊。」 他从小在宫里长大,宅院再阔气,当然阔气不过皇宫,轻易入不了他的眼。 不过下一瞬的场面,就令小王爷也开了眼。 随着仙乐之声忽然婉转高扬,有如银河崩落,串串灯光自岛屿的山顶依次亮起,一直亮到最底,剎那间整座岛屿竟铺满了灯光,如繁星万点。风从湖面上卷过去,雾气如波如涛,将那些亭榭廊殿衬得如落入凡间的仙宫。 「哇,琉璃仙宫!」方小杞哪见过这等世面,惊得眼睛圆圆,手里吃了一半的果子咕噜掉了,沈星河伸手接住。 沈星河又分了心,只觉得方小杞欢喜的样子,比任何奇致美景都好看。他拿着半个果子,侧脸看着她,心想:若能让她总这样欢喜,该有多好? 方小杞忽然抬手指着前方,差点在座位上蹦起来:「仙子!仙子从天上飞下来了!」 沈星河随之望去,只见有数名「仙子」从岛屿上方飘然而下,广袖云肩,披帛妙曼,似乘着云雾从天宫飘落! 方小杞激动之下,抓住了沈星河的一只胳膊:「大人快看,仙子真的会飞呀!」 沈星河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被抓住的手臂,还是不得不拆穿真相:「用滑索吊着罢了。」 「无趣之人,扫兴有一套哈。」卢含雪发出冷嘲热讽之声。她不知何时挪到方小杞另一边,变跪为坐,舒舒服服挨着方小杞,嘴里还磕着瓜子,对着方小杞甜兮兮一笑,「你说是不是啊,官差姐姐?」 沈星河沉下脸,很想把碍眼之物清理到水里去。 「仙子」们轻盈落在仙宫前的临水平台上,恰有十名。仙子们赤足踏着水雾,翩翩起舞。身后仙宫中无数盏琉璃宫灯被点亮,辉煌灯光五彩流溢。 方小杞和卢含雪一齐拍手,发出欢唿之声。 沈星河看她们一眼,有点想加入,又无法融入,越发郁闷。 仙宫点灯之后,把平台上的景物照得清晰,即使小船离得远,也能看清台上情形。 方小杞专注地张望,惊讶道:「这些人……莫不是真的仙子下凡?」 船上几人凝目望去。在平台上起舞的「仙子」有男有女,个个身形格外纤细。方小杞在女子中算是比较瘦的了,但这些仙子,远远目测,腰身比她细得多。不仅细,而且纤弱,柔美舞姿之间,身段显得格外柔软,轻纱下露出的手臂和腿洁白如玉。 临水当风飘带渺渺,仙子们如彩蝶,如梦幻。仿佛下一瞬,这些美丽的人儿们就要随风而去。 更特异的是,仙子们那飘拂在风里的长髮,都是银白色的,随着舞姿拂动如光弧。 卢含雪也看得发愣,手中瓜子漏在毯上:「好像真的长得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啊!」 蹲在船梢继续假装艄公的宋明汐也发出小声惊嘆:「银髮仙子,本王也是头一次见!琉璃岛上边难道真的通往天宫?」 沈星河眉下压着疑惑:「是不是仙子,近前看看就知道了。」 仙乐之声忽然调子一转,「仙子」们腾空而起,陆续飞向平台后方一座大殿的高台,落在栏杆之内,翩然身姿消失在殿门之内。 湖面上的一片小船上,传来许多意犹未尽的唿喊声。不知哪叶小船上的公子扬声道:「仙子们怎么进去了?本公子还没看够呢!」 殿门内走出一名青年男子,身穿素白广袖长衣,看上去颇有仙气,对着湖面遥遥一揖,朗声道:「在下琉璃岛主,见过各位贵客。贵客们方才看到的,是从天宫瑶池下凡的琉璃仙子。仙子们在天宫享用惯了月华花露,受不得人间风霜,在外边台上为贵客舞这一曲,已经耗费仙力,接下来,只能在殿内起舞。贵客们若愿意在近处一睹仙姿,可移步登岛。」 某叶小船上,有人扯着公鸭嗓嚷道:「不就是加钱吗?直说就是!上岛一千两一个人,规矩小爷早就打听过!」 岛主拱手:「仙子下凡不易,小可总得备点谢礼,还望公子体谅。」 公鸭嗓公子豪爽地说:「区区一千两,值得!」 岛主做了个手势:「多谢公子。请。」 公鸭嗓公子船上的艄公得了指令,摇着船驶向岛屿,停在岸边水榭之畔,水榭外侧垂着竹帘,另一端停着小轿。船上的人下船,穿过水榭上轿,湖面上其他小船上的人半点都瞅不见他的人,自然也认不出他是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琉璃岛为客人保密的流程,做得十分严密。 轿夫抬着小轿,沿着石阶去往大殿。 湖面上的其他客人坐不住了,纷纷出声要求登岛。岛主站在殿前高声道:「仙子不喜热闹,今夜光临的贵客中,只有十艘船上的客人可登岛。」 沈星河冷笑一声:「故做紧俏,商人奸诈!」 小船上的客人们登时急了,纷纷报名,转眼间几个名额就没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不必岛主开口,客人们自行开始竞价。有的人争得急,索性扯了帘子,与邻船对着嚷嚷。一千一、一千二、一千三,价格直往上飈,眼看着十个名额要被抢光,一道话声高扬传出:「两千两。」 湖面上顿时没声了。 方小杞震惊地看着沈星河:「大人,刚刚的两千两,是你喊的吗?」 「是我。」沈星河漫不经心捻着竹笛,「反正又不是我出钱。」然后,冷冷的目光落在卢含雪脸上。 即使卢含雪是卢尚书家的大小姐,两千两也不是个小数目。 卢含雪牙一咬:「我出!寻找阿松,两千两算什么?」 沈星河又扬高了声音给岛上的人听:「两个人。」 然后放低声,补充道:「是每人两千两,我和小杞,两个人四千两。」 卢含雪肉疼得眼前发黑:「我阿娘一定会打死我……没关系,有我爹替我!」 方小杞不由为卢尚书掬一把同情泪。 第238章 水晶琉璃人 沈星河十分淡然,把案上备着的纸笔朝她面前一推。卢含雪握着笔,恶狠狠写好字据,摸出自己的私章盖上。 凭着字据和印章,琉璃岛的人过后可以去她家府上支银子。 岛主充满喜悦的答声传来:「公子豪爽!两位请!」 艄公宋明汐尽职尽责地划起小船,离岛屿越来越近。浓稠夜色模煳了水边和天际,天幕下明珠似的小岛,更像一个不属于人间的小异界。 沈星河拨开纱幔,目光投向岛屿边缘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偶尔瞥见寒光闪烁。 是兵刃的反光。 「戒备森严啊。」沈星河低声说。 船快要靠岸时,卢含雪心知自己上不了岛,把木观音坠子塞进方小杞手中,泪汪汪地看着方小杞,托她留意阿松的消息。 方小杞攥紧坠子,朝她点了点头,小声说:「放心。」 小船停靠在水榭阶前,沈星河和方小杞分乘两顶小轿,被抬入大殿。小船则随着前边的船只,驶向不远处的停泊处,要在那里等候送客人返程。 小轿进了大殿也没有落轿,而是沿楼梯盘旋而上,轿帘一掀,就对着一间包厢的门。二人先后下轿,进了同一间包厢,侍从行礼,把门轻轻合上,就守在门口。 包厢里面很宽敞,有几有榻,摆着优雅的插花,香炉中清香裊裊。包厢朝外的一面开着阔窗,窗边有两个座位,几案上摆好了瓜果点心。坐在座位上,透过窗上覆着的极薄的纱帘,可直接俯视大殿内富丽堂皇的全景。 殿中挂满了琉璃宫灯,上上下下足有千盏。怪不得从远处望时,岛屿显得那般流光溢彩。 包厢里的案几上也摆着一盏灯台式的琉璃灯,因殿中光线明亮,包厢里光线相对偏暗,从里往外望不妨碍视线,若从外往里看,就看不清包厢内的情形。 沈星河靠在座位上,目光透过纱帘环视外面,可以看到其他数个包厢错落高低地分布,各自有楼梯上下。包厢形状四四方方,朝外的一面都是宽大的纱窗,像一盏盏巨大的纱灯悬在壁上,设计得巧妙又美观。而即使相对的两个包厢彼此望过去,也只能看见帘后的隐隐人影。 这设计很是巧妙,能保证每个包厢都拥有极好视角,也保证包厢之间互不相通。 沈星河把竹笛的笛孔一个个摩挲过去,若有所思:「真是严防死守啊。这地方再怎么弄些玄虚花样,想来也不过是个销魂窟,竟然防成这样,究竟有何猫腻?」 方小杞已被金碧辉煌迷花了眼,趴在窗纱上,一对眼睛简直不够用:「哇,大人,天宫也不过如此吧?」 「天宫不会这么俗不可耐。」 「这各种琉璃灯不便宜吧?这得花多少钱啊!」 「花得多,也没他们赚得多。」 想到卢含雪的四千两银子,方小杞心头一痛。从碟子里拿起一块精緻的点心,狠狠塞进了嘴里。多少得把本钱吃回来点! 沈星河看着她恶狠狠的模样,不由唇角微挑。 这时,从斜对的一个包厢传出公鸭嗓公子不耐烦的声音:「仙子呢?怎么还不出来?爷花了这么多银子,就让爷在这干坐着?」 话音未落,殿中央忽起雾气,曼妙身影攸忽出现在雾气中,好似凭空变化出来似的。雾气沉落,在地板上缓缓浮动,十名银髮仙子翩翩起舞。 方小杞的鼻尖几乎戳到了窗纱上,看得惊怔,半晌才发出声音惊:「大人,这是……人吗?」 沈星河眸光暗沉,紧拧着眉:「不知道。我从没见过长这种模样的人。」 殿中舞蹈的琉璃仙子们,外貌不同寻常。 远观时,只觉得仙子们身量过于纤细,银白髮色也很特异。此时离得近了,可以清晰看清仙子的模样,才知还有更特异之处。 十名仙子都纤腰一握,手足细弱,皮肤格外地白,白到透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腰姿柔软,彩带如波,绰约多姿,如梦似幻。一名女仙子舞蹈着转到离二人的包厢很近的距离时,方小杞甚至看到她皮肤下清晰的蓝色血管。 十名仙子中有男有女,实际上,生成这般模样,从外表看上去男女之别已不明显。他们的年纪看上去都是十几岁的模样。不过,也只是「看上去像」而已,因为这种外貌,显得格外幼态,或许不能以外表推测年龄。 十名仙子的舞蹈队形如花一般忽聚忽散,忽尔四下散开,纱袖如花芯的触鬚舒展蜿蜒,撩得看客心波荡漾如水。 乐曲接近尾声时,每名仙子靠近一间包厢,各自对着纱窗亮了一下相。 站到沈星河与方小杞包厢窗外的,是一名女仙子。她银髮拂动,抬起极为精緻的小脸,隔着纱帘,目光似与方小杞对上,方小杞感觉唿吸都漏了一拍。 女仙子的那双眸子比常人的眼睛颜色浅一些,像冰透的琉璃。她是如此美丽,又如此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摧毁她,让人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又怕碰碎了她。 其他包厢的客人也被亮相惊艷到,大殿中迴荡着惊嘆声。 「岛主诚不欺我,此尤物只应天上有!」 「是仙子!真的是仙子!」 方小杞也喃喃出声:「大人,她是什么啊?」 沈星河也觉得困惑:「难道是海外异域人种?我却从未听说过哪国人长这种模样。」 公鸭嗓激动地传来:「快,快进来让小爷好好看看!」 岛主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站在大殿中央朝公鸭嗓的纱窗行礼:「贵客稍安勿躁……」 公鸭嗓不乐意了:「怎么,爷花了大价钱上岛,还是只看一支舞,连摸都不让摸一下吗?」 岛主笑得儒雅:「仙子们自然是要陪贵客们饮酒的。只是在他们进包厢之前,容在下提醒贵客:仙子不同于凡人,他们是水晶身,琉璃骨,极易受伤。贵客请看……」 他招了招手,一名男仙子低着头盈盈上前,挪步间都似踩着云雾一般。岛主伸出手,在男仙子裸露的玉白小臂上轻轻一握,力道看上去很轻。 男仙子浑身抖了一下,发出轻轻的抽气声。岛主收回手,只见男仙子玉臂上赫然留下青紫的手印! 公鸭嗓隔着窗纱惊道:「这么轻轻一碰,就是个纸煳的怕也捏不破,怎么就淤青了?」 岛主的语气中满是怜惜:「琉璃仙子原就比纸煳的人还要脆弱易伤。还望贵客们怜香惜玉。敝岛调教一名仙子至少花费万两,若是手重了弄坏了,他们今后就跳不了舞了。」 公鸭嗓勐地拔高了声音,语调里带着压不住的亢奋:「若弄坏了,小爷赔你就是了!就他了,让他来陪小爷!」 「遵命。」岛主含笑看向男仙子,做了手势:「去吧,好好伺候贵客。」 第239章 施虐 仙子那玲珑如玉的半露的肩瑟瑟发抖,却对岛主的命令没有半丝违抗,一步一步,轻盈地拾级而上,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其他客人纷纷按捺不住,有的直接把窗外仙子叫了进去,有的跟岛主一再确认,什么程度要赔钱,什么程度不再花钱。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声中,沈星河忽然侧了侧耳,似捕捉到有点熟悉的声音。他的目光投向斜对面一间包厢的窗,紧蹙了眉。 岛主耐心地答覆着客人们的提问:「仙子的骨骼非常脆弱,客人或是只观赏,或是轻轻地触碰,只要别弄断仙子的琉璃骨,仙子们今后就可以继续跳舞。自然不用贵客补偿。」 客人们放了心,仙子们一个个被叫进包厢。方小杞在窗前看着那一个个纤弱的身影消失在包厢门口,仿佛被吞噬,只觉莫名心惊。 她自从看到岛主在仙子臂上轻轻一捏就留下指痕,仙姿舞蹈带给自己的惊艷就烟消云散,被极其忐忑的情绪取而代之。她与沈星河对视,两人眼中都透着深深的不安和困惑。 此时,殿中只余下站在沈星河和方小杞的包厢外的一名女仙子。 岛主的目光扫过来,客气地朝纱窗询问:「请问……」 沈星河出了声:「叫她进来。」 「遵命。」岛主笑意愉悦,朝女仙子做了个手势,女仙子随即沿楼梯走上来。 门外的侍从开了门,女仙子走进来,身披薄彩纱衣,朝二人盈盈跪拜,像一片蕴彩的轻云落在毯上。 沈星河和方小杞打量着他。 男仙子的身形和面容比女仙子稍有稜角,若不是髮式和衣款与女仙子不同,几乎辨不清男女。 而女仙子更加纤细,她的银髮没有盘髻,只用缎带在背后稍稍一束,发尾拖到地上,像一湾月光。肤色与所有仙子一样,白到几乎半透明,那纱衣过于薄透,肌肤似乎隔着衣服都透出珠玉般的莹辉。她的脸比常人小一圈,鼻翼精巧,唇色浅淡,真的如水晶雕刻而成。 方小杞唿吸都不敢重了,生怕一口气吹跑了她。 过了一会儿,沈星河问:「你叫什么名字?」 仙子不答,玉指轻移,却把腰间的一块琉璃牌亮了一下,上面有个透明凸雕的字:琳。 看来,这是她的名字。沈星河又问:「你是何方人氏?」 仙子抬起头,眸子清透无尘,微微摇了摇头。沈星河见她总不吭声,冷了脸色:「说话。」语气已有些严厉。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仙子垂首,神色间有些惧意。方小杞看着不忍,赶忙道:「大人,你温柔点,别吓着她。」 她低了低身子,尽量和气地问:「阿琳,我叫你阿琳好不好?你别怕啊,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家乡何处?不会真的是天上仙子吧?」 阿琳抬起脸,无辜地看着她,用纤縴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摇了摇头。方小杞心中一沉:「她……她不会说话!」 隐隐的调笑声,从其他包厢的方向飘来,伴随着若有若无的低泣声。 那些声音很轻,不刺耳,却令方小杞心中莫名生惧,不安地问:「是不是有仙子哭了?不会是被欺负了吧?他们这么美,那些客人真捨得弄伤他们吗?」 阿琳薄弱的肩瑟缩一下,浑身微微地发抖。 沈星河面色沉郁,缓缓捻着竹笛:「肤薄如纸,骨骼脆弱。这些琉璃仙子,好似就是为了被人伤害而生的。」 方小杞心中狂跳:「不会吧?谁下得去手啊?」 似乎为了回答她的话,一声细细的尖叫声传来,随即响起公鸭嗓的狂笑声:「这手骨果然一捏就断!真是令人舒爽。」 方小杞几乎魂飞魄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什么,我听错了吧?」 沈星河已然明白琉璃岛做得是什么生意。他捏紧竹笛,指节泛白,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施虐。琉璃仙宫出卖这些所谓的仙子,就是为了让客人施虐为乐!」 这完全超出了方小杞的认知:「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是干什么啊?」 沈星河缓声道:「靠凌虐弱者,获得无上满足。」 方小杞打了个寒战,同时胸中泛起深深厌恶,无法理解这种禽兽行径。 阿琳一直跪着,她分明习惯了这种情形,却也忍不住发抖。又有一声琉璃人的痛哭声从公鸭嗓的包厢传来,阿琳忽地抬手捂耳,颤抖的眼睫下滚落泪珠。 方小杞一阵阵心悸:「不行,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沈星河眼中如烧着暗火:「若不干涉,一定会出人命。」 方小杞心惊胆战:「岛主刚才那话什么意思?他说调教一名仙子花费万两,意思是不是,付一万两,客人就可将一名仙子……弄伤弄残?」 沈星河缓缓摇头:「何止伤残。琉璃人若死了……这些客人非富即贵,难免重视声名。一旦落了人命,被抓住把柄,琉璃岛怕是会趁机讹诈,绝不是万两纹银能打住的,讹到倾家荡产都有可能。想不到这神仙之地竟是杀人之窟。城皇之畔,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做这种黑心生意,真是丧心病狂! 方小杞已惊得说不出话。登岛之前,他们猜到岛上有玄机,却没想到会可怖到这等地步。 阿琳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出这两人是不一般客人。她睁着一双美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膝行两步,伸手指向了指窗外,双手合十晃动着,是乞求的姿态,分明是求二人救他同伴的意思。 方小杞忐忑地问:「阿琳,那些客人,真的会杀人吗?」 阿琳用力点头,泪珠珍珠似的滚落。 方小杞心中冰凉一片。她紧张得声音微抖:「大人,我用笛声传讯,让咱们的人过来支援吧?」 沈星河打量着窗外:「登岛时我留意过四周,只有正面平缓,其他三面陡峭,难以从水榭码头之外的地方登岛,风光看似美轮美奂美,实则戒备森严,守卫众多。咱们埋伏在湖畔芦苇盪的人手只有四十名,划船过来至少大约要一刻钟,还有可能在湖面上遇到阻拦,过来之后,登岛更不是易事!此时闹出来,单凭咱们两个人,别说救人,就是我们自己突围离岛都很难。最好的办法,是先离开这里,再带人来查。」 阿琳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小杞甚至听到了细弱的骨头被折断的声音。大概是因为仙子们体质虚弱,发出的哭叫声都不高亢刺耳,甚至有些婉转动人,其中含着的极致痛苦让人心碎。 方小杞看着阿琳,想像不出一个正常的人,面对这么柔弱又美丽的存在,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偏偏这世上不止有人,还有披着人皮的恶魔。他们平时在人前人模狗样,来到这似与世隔绝的琉璃岛,躲在窗纱之后,脱下人皮,露出狞狰的本相。 仙子们的哭泣声像凌迟之刑,一刀一刀刮在人的骨上。 方小杞忍无可忍:「大人……」 「等不得。」沈星河嘆口气,说出她想说的话。 虐杀近在咫尺,他们无法袖手旁观。 第240章 警信 方小杞推开了包厢的门。 门外侍者殷勤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方小杞脚步悠闲地走下楼梯,一边愉悦地道:「里面那位公子要独个儿寻乐子,我不好碍他的事,到外边看个风景。」 沈星河在包厢内听到了,咯吱咬牙,气得险些想把人拖回来。铁青的脸色,把面前的小琉璃人吓得瑟瑟发抖。 方小杞闲庭信步,一路下了楼梯,径直走出大殿,一直走到殿前宽阔露台的栏杆前,还有侍者捧着果盘,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银子花到位,果然就伺候得周到! 方小杞面对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手里拿着竹笛,侧脸对侍者璨然一笑:「要听曲子吗?在下吹给你听。」 侍者伏低头:「小人不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方小杞含着笑,把吹孔凑到唇边,缓缓地吹响,曲调悠扬。 岛屿与湖边距离太远,方小杞怕在大殿中吹笛讯传不出去,特意藉故到外边来。却不便上来就发警信,先假装奏乐,缓缓起个头。 殿中的人们以为是哪个客人忽来雅兴抚弄笙笛,起初无人在意。笛声却在某一个节奏之后陡然拔高,如夜枭尖鸣,似要将夜幕撕裂! 这是飞燕帮的求援级别最高的笛语,意味着:燃眉之急,生死攸关! 侍者被笛音吓了一跳,手中果盘哗啦掉到地上。 殿内的客人们被刺耳笛音吵到,有人不满地嚷嚷:「吹的些什么!会吹不会啊?」 方小杞站在栏杆后张望着遥远的湖畔。太远了,看不清芦苇盪里的差役们是否出动,她头也不回地说:「技艺不精,献丑了。」 话音未落,大殿正门屋檐下的一盏琉璃宫灯突然炸裂,发出嘭的一声大响,琉璃碎片和火花炸开,像一蓬炫丽的焰火。 殿中包厢里的人们被巨响惊吓到,哭泣声和嬉笑声顿时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唿。 这次是沈星河干的。笛讯能表达的内容有限,方小杞出来之前已与沈星河说好,她吹过笛讯之后,沈星河隔着窗纱射爆殿门口最大的一盏宫灯,以期望让芦苇盪那边领会到事态严重。 同时,炸灯的巨响可以震慑包厢中的诸人,让他们暂时停止伤害仙子,为救援争取时间。 在客人们开始寻欢作乐之后就隐身的岛主,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在大殿里团团转:「哎呀,怎么搞的,灯怎么炸了?」 方小杞没吭声,沈星河避在包厢里,也没站出来承认。在援兵到来之前,他与方小杞一明一暗,里应外合才是上策。 突然,一道低哑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听上去像故意压着嗓子:「殿门口那人有问题!」 露台上的两名黑衣守卫瞬间盯住了方小杞,按着刀鞘朝她走过来。 方小杞被迫后退,踩着大门口的琉璃碎片退回殿中,打着哈哈:「干嘛呀大哥,笛子吹跑调犯法么?」 岛主在她身后命令守卫:「把这位贵客请到后堂说话。」 黑衣守卫包抄而来,方小杞见势不妙,干脆亮出了大理寺腰牌,厉声道:「大理寺查案,谁敢动手!」 包厢中的客人们顿时传出又惊又怒:「大理寺的人怎么来了!」 岛主神色紧了一下,接着脸上绽笑,朝着方小杞连连作揖:「原来是大理寺的官爷。官爷是寻开心来的,怎么还办起公事来了呢?」 方小杞指了指四周包厢:「琉璃仙宫聚众残害他人,证据确凿,有什么可说的!琉璃岛已被我们重重包围,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许动,等候盘查!」 包厢中乱起来,客人们嚷声一片,其中公鸭嗓的声音最为抢耳: 「岛主,小爷我来你这里花银子,你竟与官衙勾结,给小爷来仙人跳是不是?」 有人气急败坏:「完了,完了,这事让人知道了,老夫一世清誉毁于今日!」 「本官刚刚升职,这下子前程完了!」 岛主转着圈作揖:「贵客们稍安勿躁,只是一点误会,什么事都不会有!容在下跟这位小官爷解释开就好!小官爷,我们去清静的后堂说话可好?」 方小杞拧眉:「少耍花招!」 「遵命,遵命。」岛主的态度无比谦恭,压低了声音:「官爷听小可一言:小可跟官爷不敢打诓语,我们琉璃仙宫说白了,只是座花哨点的花楼罢了。所谓仙子,都是些卖身的妓子小倌。我们吹嘘什么天宫仙子,不过是噱头,无非是为了贵客们玩得高兴。在下是生意人,桩桩都是生意经。」 方小杞盯着他,质问道:「这些仙子为何体态脆弱,一碰即伤?」 岛主苦笑着压低声音:「嗐,演的,全是演的,不过是些长得瘦弱的孩子罢了。一捏就出的淤青也是假的,都是江湖小把戏。」 岛主语气真诚,方小杞一瞬间有些动摇。她也是走南闯北飘零过的人,的确见过江湖艺人以障眼法制造假伤,博取看客同情,骗人钱财。难道真如岛主所说,琉璃人的易伤易碎也是假的? 但她旋即意识到不对,质问道:「你之前说什么碰坏了赔付万两即可,不是引导客人以残害他们为乐吗?」 「哎呀,这是哪里的话?这些孩子金贵的很,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怎么捨得让人伤着他们?他们好着呢,小官爷若不信,可去别的包厢看看……」 岛主朝着一间包厢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小杞看着那间包厢,依稀记起之前那道低哑声音,就是从那屋传来的。她心中狐疑,咬咬牙刚想过去一看究竟。忽觉一道细风从旁侧掠来,紧接着,岛主的脑袋突然被一支箭贯穿!岛主发出一声惊叫,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几乎两眼翻白,看着支棱在额前的箭尾,尿了裤子。 方小杞也在看着穿透岛主发冠的箭,不由记起自己发揪被射中的情形。沈星河箭术不减当日啊! 沈星河撕下纱帘,身影出现在包厢窗口,另一支箭已经搭在弓上,自上而下对准岛主,冷声道:「让你的人全部退下,否则下一箭,就真的射穿你的脑袋!」 方小杞闻言抬头望去,见暗处寒刃闪闪,一些全副武装的黑衣守卫不知何时已从大殿后方潜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她方知道岛主只是使诈,想把她引入圈套之中!再回头看,前门也已被围堵。 岛主头顶着箭,声音都变调了,慌忙挥着手说:「退下,都退下!」 黑衣守卫闻言,稍稍后退,手里的刀却都没有放下。 沈星河高声令道:「让你的人把包厢里的客人和仙子都带出来,集中到大殿!」 岛主感觉脑门发凉,跪在地上嘶声道:「照他说的办,快,把人都带出来!」 那些黑衣守卫却没有动。沈星河拉紧弓弦,弓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岛主抱住脑袋,骇得声音破裂:「别,别,官爷,我说实话,他们不会听我吩咐,我其实不是岛主,真正的岛主是……」 突然一声细响,岛主的话音戛然而止,脸上神情变得呆滞,眼睛失去神彩。接着身子向前直直扑倒,俯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白袍背心处有一个小小的洞,血色缓缓洇出。 方小杞呆若木鸡,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忽听锐声破耳,方小杞抬眼,视野里出现一星黑漆漆的箭尖,直朝她的脑门射来! 第241章 真假岛主 「叮」的一声脆响,黑箭被飞来的另一支箭在撞歪,较短的一支被撞得不知踪影,较长的一支钉在柱上。 方小杞听到沈星河喝了一声:「小杞,躲!」 她勐地惊醒,情急之中也不知沈星河是让她往哪躲,便胡乱往旁边一扑,只听「啪啪」两声,两支没有尾羽的短箭钉在她原先站的地方! 这一次,她反应过来射杀岛主的不是沈星河,而是另有其人,一个使用短箭的人! 方小杞一咕噜起身避在柱后,转头却见一群黑衣守卫持刀砍来! 她扫了一眼旁边,忽地蹿出,腰身一拧避过黑衣守卫的刀锋,身体一旋,飞腾到一间包厢顶上。又有箭响传来,她想也不想再次跃起,抓住殿顶的琉璃吊灯,一盏盪向另一盏,悠荡着把自己甩得在华丽的殿顶乱飞,短箭接连追击而来,一盏盏琉璃宫灯被击得啪啪粉碎,五彩琉璃冰屑一般迸飞散落。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沈星河拉紧弓弦,很快看清短箭来处,是来自一间包厢窗纱后!他手中的箭离弦而出,纱窗后传出一声惨叫,追杀方小杞的短箭终于停了。 沈星河抬头看到方小杞已攀上大梁,后怕得冷汗涟涟,扬声道:「待在上面不要下来!」 方小杞险些被暗算,沈星河怒不可遏:「躲躲藏藏暗箭伤人,岛主莫不是只缩头乌龟精?!」 那间包厢没有回应,不知岛主是不是已经被沈星河刚刚那一箭射死。 方小杞趴在梁木上看下去,见下方黑衣守卫朝沈星河所在的包厢包抄过去。她心中一紧,慌忙在怀中乱摸,摸出了御赐金牌,朝梁下亮着,大声道:「御赐金牌在此,如圣上亲临,谁敢放肆!」 黑衣守卫们动作滞住,犹豫不前。 大厅中一时陷入僵持的寂静。沙哑的话音陡然响起狠戾:「本岛主有令,今夜,绝不能让这两人活着离开!」 那人音线含着一分发虚的颤。看来,沈星河那一箭并没能要他的命,但已然伤到了他。 原来,这个人才是真正岛主,被暗箭穿胸的那个,不过是个出头露面的替身罢了! 其他包厢中传出不知哪个客人惊慌的声音:「可是,这官差拿的是御赐金牌啊,若杀了他们,等同造反,是要诛九族的呀!」 沙哑声音语气似淬着毒:「一不作二不休!御赐金牌只要别人看不到,便是废铁一块!人和金牌都消失不见,各位只需守口如瓶,权当今夜什么没发生,有谁会知道?!」 又有客人不安道:「他们说官府已把岛屿包围了呀!」 沙哑声音冷笑一声:「你信他胡扯!琉璃岛近乎与世隔绝,岛周湖周都有我们的守卫,哪有那么好围的!」 包厢里的客人们七嘴八舌,有觉得可行的,有不同意的。 沙哑声音却分外狠绝,道:「各位没有选择!今夜事若不今夜了,在座贵客难免身败名裂,望各位拎清利害,休要阻拦,尽管待在包厢中坐稳了喝杯茶看好戏,本岛主保你们平安离开!沈星河,必须死在此处!」 沈星河听得微蹙眉。岛主念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似恨不得把每个字咬碎在齿间!沈星河感觉,这个岛主,对自己的敌意不寻常,似有深仇大恨。 岛主话锋一转,下面的话是对黑衣守卫说的,语气激昂:「咱们这些刀头舔血的弟兄们唯有赤条条来去,没有什么九族可诛!这二人不死,咱们琉璃岛的所有人都得死!弟兄们,待今夜的事摆平了,你们要什么,本岛主赏什么!退一步刑台问斩,进一步富贵泼天,弟兄们自己选!」 方小杞扒在梁木上俯视下去,看到黑衣守卫被怂恿得蠢蠢欲动,朝沈星河所在的包厢楼梯涌去。 方小杞没想到这竟是一群亡命之徒,御赐金牌都唬不住!她有些慌了,疾唿一声:「大人!」 沈星河眉眼冷然:「待在上面不要下来!」 他从瑟瑟发抖的阿琳身边迈过去,丢下一句:「自己躲好!」 阿琳连滚带爬地爬到角落里去缩成一团。 沈星河一开包厢的门,一柄刀便迎面噼来! 沈星河抬手架住对方黑衣守卫拿刀的手腕,顺势一拧,「咯嚓」脆响,黑衣守卫一声惨叫,沈星河接住他手里落下的刀,用刀柄对着他后脑狠狠一击,刀锋接着向前甩出,另一名同刚刚冲到门口的黑衣守卫胸口血光四溅,后仰着摔下楼梯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沈星河走出包厢,守着陡而窄的楼梯口,居高临下俯视下去,恰恰占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有利地势。他手中的刀刃上往下滴着血,凶神恶煞。 黑衣守卫一时被震慑住,踯躅不前。沈星河执着刀沉声喝道:「尔等不过是受人僱佣混一口饭吃,自己想想清楚,是不是犯得上以命相搏!此时倒戈,本官保你们不死!」 有的黑衣守卫明显动摇了。 却听那沙哑嗓勐地提高了声音:「弟兄们,莫要被他煳弄了!沈星河已被革职,根本就是白衣一个,哪能保得了你们?你们想想琉璃岛是做的什么生意,一旦翻出来,天皇老子也保不了你们!」 沈星河眸中一沉,朝那扇纱窗望去。这个岛主很了解他,此人到底是谁?! 岛主恶狠狠地说:「今日,谁取了沈星河项上人头,琉璃岛的家业分他一半!」 黑衣守卫们闻言,脸上均露出穷凶极恶的贪婪之气,争先恐后杀上来。 可是楼梯窄,黑衣守卫虽多,却不能一股脑涌上来,上来一个沈星河一个砍一个,砍卷了刀刃,就顺手再抢一把刀。 沈星河很怜惜也杀红了眼,衣袍被敌人的血淋透,站在楼梯口踩着死尸,有如一尊凶神。方小杞在高处看得心惊。沈星河虽然能打,但毕竟只有一个人,总有体力耗尽的时候! 她却不敢贸然下去帮忙。自己除了轻功别无本事,下去只会添乱!她的手忽然摸到绕在樑上的绳索,原来那些高高低低的琉璃宫灯,是用细绳挂在梁和檩上的。 她心中一动,抽出雁翎刀,挥刀割断挂灯的绳子,把灯拎在手中,然后朝着聚在楼梯前的黑衣人群狠狠砸去! 琉璃宫灯在人群中炸开,尖锐碎片混着灯油溅开,泼到哪里就是一片火焰,守卫们纷纷躲避,手忙脚乱扑打身上的火。 方小杞见这招管用,又发现琉璃宫灯其实是都用钩子挂在绳上的,十分好摘,她接二连三丢下数盏灯去,专砸围在楼梯前那一群。 为了唿应「琉璃仙宫」的名号,大殿里挂了几百盏琉璃吊灯,给方小杞提供了充足的武器,随着琉璃宫灯在地面上砰砰砰炸开,到处蹿起流火,黑衣守卫们狼狈地躲闪,殿中一片混乱。 这场面让沈星河忍俊不禁,沾着血的脸上露出的笑容竟分外耀眼。 包厢中的客人们坐不住了,纷纷用袖子遮着头脸熘出包厢,熘之大吉。沈星河瞥去一眼,看见几个非富即贵的眼熟身影,不屑去管。 他忽然捕捉到危险的异动,神色剧变,对方小杞喊道:「当心!」 方小杞正脚蹬着梁木,一手拽着一截绳子稳住身子,另一手伸出去摘一盏个头极大的琉璃灯,打算给底下来个狠的。灯越大就越沉,越不好摘,正较劲间,听到沈星河的警示,接着斜下方飞来一支短箭疾掠而来,是躲在包厢里的岛主又出手了! 她身子一盪避开短箭,没有被射中,不料短箭射断了她借力的绳子,她失去平衡跌下樑木,同时把那盏迟迟摘不下的灯一起扯了下来,连人带灯朝下坠落! 沈星河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小杞!」 第242章 毒箭 却见方小杞在半空中身子一拧,手中的大灯狠狠甩了出去!琉璃宫灯划出一道炫丽弧线,直直撞破岛主那间包厢的纱窗砸了进去,包厢内顿时火光晃动! 同时,方小杞借力把自己甩向另一边,恰恰落在了沈星河跟前。沈星河伸手扶住她的腰,脸上惊惶未退。 方小杞抬头沖他一乐。她轻功可不是白练的,这点高度原就算不了什么,刚刚甩灯那一下,甩得着实漂亮! 即使大敌当前,刀光剑影,沈星河也忍不住微笑。 沈星河突然抬眼,望向另一边包厢。里面的岛主终于被火势逼了出来,趔趄着脚步,出现在对面楼梯上。 岛主倚着楼梯扶手,滚滚浓烟模煳了他的身影,隐约能望见他左肩支棱着一支箭尾,是先前被沈星河射中的那箭。岛主倚着楼梯扶手抬起头,面容在烟气中若隐若现,右脸上,斜覆着一只眼罩。 方小杞背对着那边,站在沈星河面前,还没发现岛主已现身。 沈星河的神情愣愣的,嘴里喃喃念道:「大哥?」 岛主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沈兴芒! 方小杞没听清,仰着脸问:「你说什么?」 沈星河看到沈兴芒独目中聚着仇恨的火焰,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突然对着这边抬起右手。 沈星河勐然惊醒!他一把抱住方小杞,身子一转,两人调转了位置。 一道黑线似的细影从沈兴芒袖中疾射而出,是一支袖箭,直直地没入沈星河的背部。 方小杞感觉沈星河倒下来,她支撑不住,被沈星河压在了身下。她不知道沈星河怎么了,只听到沈星河一声闷哼,接着唿吸短促,头抵在她的肩上,分明无力抬起。 楼梯下的黑衣守卫们,趁机踩着同伴的尸首提刀冲上来。方小杞看到上方有钢刀扬起。沈星河还有意识,手抬了一下,徒劳地想护住她的脑袋。 那钢刀朝沈星河砍下。 方小杞托不动身上的人,只能紧紧抱住他的头,接着听到了「扑」的一声,脸上一烫,视线漫上一片腥红。 方小杞惊痛之下,心脏仿佛裂开,想喊沈星河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她脸上被血煳住,腥气令人窒息,——沈星河被杀死了吗?她耳中嗡嗡作响,肢体僵硬,唿吸都停止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惊恐导致的失聪很短暂,金铁激撞的声音惊醒了她。她急喘几下,伸手去摸沈星河耷在自己肩头的脸,他一动不动,却有微弱的唿吸。 她用尽力气,从沈星河身下挪了出来,急急忙忙查看沈星河的背部。沈星河背上虽被血淋透,却没有预想中被刀砍伤的巨大伤口。 而他们身边,倒着一名黑衣守卫,胸背贯穿着一柄长刀,之前淋在下来的血,是这个人的。 她回头,看到大殿中已起混战,杀得最凶的那个,竟是季杨! 救兵终于攻上岛来了。掷刀杀死了袭击沈星河的黑衣守卫的,正是季杨,此时他不知又抢了谁的刀,砍瓜切菜一般大杀四方。季杨凶起来以一当百,守卫们被击得溃不成军。 季杨凶神恶煞,漏风的大嗓门在大殿迴响:「岛上所有人全部拿下,一个也不许放走,胆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她不知道季杨是什么时候从商州回来的,如何来到的岛上,也顾不上去想。她赶低身去拍沈星河的脸:「大人……」 沈星河毫无反应。她惊恐无比,哆嗦着手试了试沈星河的鼻息,只觉唿吸微弱,脸颊冰冷,手脚都是软的,竟是命悬一线之兆。 他到底伤在哪里了?!她手忙脚乱地找他的伤处,扒开血污的衣袍露出背部,才在他左肩后发现一个血洞。 那支袖箭竟深没不见,更可怕的是,伤处周围隐隐发黑。 袖箭有毒! 方小杞魂飞魄散,抱住他疾唿起来:「快来人!」 差役们已将殿中诸人差不多拿下,季杨疾步奔过来。方小杞喊道:「沈大人中了毒箭,快,快……」 季杨神情一凛,踢开楼梯上黑衣人的尸体,几步跨上来,低头看了看沈星河的情形,也变了脸色:「大人情况不太好啊!得赶紧送太医署!」 方小杞的心直往下沉。曲水湖位于外城城角,太医署在内城,两处离得很远,更别说还要先渡湖上岸。方小杞直觉感到,沈星河怕是撑不到太医署。 第243章 你为何在此 方小杞慌张得喘不过气,颤抖着手扶起沈星河,把他往季杨的背上托,心念焦灼之间,竭尽全力地盘算—— 不能指望太医署,太医署太远了!要找白不闻。白不闻是医仙传人,定然有能力救沈星河!虽然白不闻的住处离此处也不近,但总比太医署近得多! 对了,周痕在岸上。来此之前,她曾严令周痕不准随差役登岛,所以周痕应该在湖岸等候。 等把沈星河带上船,行船的同时,她可以用笛语传信,让周痕先行去请白不闻。如此,两方人可以在半路遇上,总能节省时间,给沈星河多抢一线生机。 「对,就这么办,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她不知不觉说出声来,生怕自己在恐惧中崩溃。 大殿门口突然冲进一人,扯着嗓子喊:「小杞姐,小杞姐!」 方小杞惶然转头,看到周痕朝她跑来。这小子怎么没听她的话等在湖岸?这下,让谁去请白不闻? 然而接着,她就看到跟随在周痕身后,匆匆而来的白衣身影。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念道:「白药师?」 白不闻一眼看到了方小杞,疾步奔上前来,见她浑身是血,大惊失色,伸手扶她:「小杞,你伤在哪里……」 「我没事。」她一把拉住了白不闻的袖子,眼眶都红了,「是沈星河,求你救救他,求你……」 白不闻见她没有大碍,顿时恢復了医者的冷静,稳声说:「别怕,交给我。」 他让季杨把沈星河背回包厢,让沈星河俯卧在软榻上。 他看了一下伤处,试了试沈星河的脉象,简单地说:「箭上有剧毒。」 手上动作片刻也没耽搁,动作麻利地从药箱中拿出烈酒和刀具摆开。一边吩咐道:「灯光不足。小杞,把灯拿过来。」 方小杞赶紧把案上摆的一台琉璃灯取过来,举在近处照明。 季杨站在一边有些懵圈,方小杞一边举灯,对他说:「季班头,岛上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走,尤其是一个独目人,是他射伤的沈大人,一定要抓住他!」 季班头醒过神,拔腿跑出去了。 白不闻手下不停,指间锐小银刀格外地稳,专注时眉眼清冷,让旁边的人跟着冷静下来。他切开沈星河肩部的箭伤伤口,迅速拔出埋进骨肉深处的短箭,再刮骨拔毒。 方小杞近距离看着沈星河肩上血肉模煳,觉得眼晕。她把目光挪到沈星河露出半包的脸上,见他唇色微微发青,是中毒之徵,眼睫覆着一动不动。方小杞紧紧盯着他,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他下一瞬就消失似的。 「小杞。」 「小杞!」 她勐地抬头,惊恐地看着白不闻的脸:「他怎么样?他是不是……」 「幸好处置及时,沈大人的命保住了,放心好了。」白不闻无奈地看着她,伸手想拍拍她的肩头安慰,又看到自己满手的血,缩了回去,用干净的布擦着手。 方小杞低头,这才看到沈星河的肩头已经包扎好,白布上洇出血色。他仍然昏迷着,脸色却似乎好了点,不再是先前死人一般的颜色。 她有点茫然。自己一直眼睁睁看着白不闻给他处理伤处的,头脑里却有一段空白,记不起包扎的过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她扯了榻边一张毯子给沈星河盖上,手伸到毯子底下,摸了一下沈星河的手,感觉还是很凉,便合在手心捂着。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间还是一副失魂的模样。 她茫茫然看向白不闻:「你……」 她心中有诸多疑问,却在极度紧张之后,竟一时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白不闻看着她的这个样子,喉头哽了几哽,想说她几句,又狠狠咽了回去,脸色憋得比沈星河还难看。 门边慢慢挪进来一个人:「云洲情况如何了?」 方小杞抬头,见来的是易迁。易迁一手扶着腰,站姿看着有些艰难。 白不闻回了话:「禀寺卿大人,沈大人已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那就好,多亏白药师了,万幸,万幸啊!」 「大人言重了。」 两人一问一答间,晨光投入大殿。殿顶成片的琉璃灯,在夜色里曾显得格外辉煌,在阳光的照映下反而衬得黯淡。 方小杞清了清干哑的嗓子,总算找回了声音:「易大人,岛上的人都抓了么?」 「能找着的全抓了,暂押在外头,只是那个岛主,还没抓着。季杨已带着人朝湖面和湖岸搜索。」 方小杞嚯地站起来:「什么?此人是琉璃仙宫的主人,在这里做伤天害理的生意,他也是刺杀沈大人的兇手,必须抓到他!」 「别急,定能抓着的。」易迁含煳地安抚。 他瞟了榻上的沈星河一眼,压低声音,试探地问方小杞,「小杞啊,你可知道岛主是什么人?」 方小杞摇头,迟疑地说:「我不认得。只是,我觉得,沈大人可能认得他。」 她清晰记得,沈星河在看清对面的人时,显然愣住了。若非如此,岛主也不会有伤他的机会! 她忽然意识到易迁语气闪烁,抬眼打量他:「易大人知道岛主是谁?」 「这个嘛……」易迁一手扶腰,一手捋着鬍鬚,为难地说,「岛上的管事交待了一点情况,岛主大概,可能……」 方小杞恶狠狠问:「他是什么人?!」 易迁招手,把方小杞叫到包厢外,避开他人,声音压得极低:「管事交待,岛主是沈兴芒,长公主家的老大,沈云洲的大哥。」 方小杞瞬间被冰冻住一般。用毒箭射伤沈星河的琉璃岛主,是沈星河的大哥?方小杞觉得心脏骤然剧痛,仿佛也被那支毒箭扎了一下。 沈星河的性格,或许不讨许多人喜欢。可是她知道,沈星河本性纯真率直,自己伤痕累累,却从未伤害过别人。她想不明白,沈星河的家人,为何一个个地都想置他于死地?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易迁长嘆一声:「这事,麻烦了啊。兹事体大,需严格保密啊。」 方小杞愣了一阵,听到包厢内传来微弱的唿唤。她赶忙走进去。 「小杞……」微弱的声音自榻上传来。 方小杞近前,看到沈星河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她伏低身惊喜道:「大人,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你……有没有伤到?」沈星河抬起一只手,似想摸她的脸。 这只手被白不闻横里截了去。白不闻搭着他的脉,冷冷说:「小杞没事。你余毒未净,最好不要乱动,否则余毒随血脉攻心,还会有性命之忧。」 沈星河对医嘱不屑一顾,起身就往上坐。方小杞吓了一跳:「大人,你听话一点!」 沈星河执意坐了起来,方小杞赶紧挨着他坐下,供他倚靠。他靠着方小杞的肩,咬牙把起身时扯动的一阵疼忍过去,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易迁放缓了声音:「云洲啊,那些琉璃人我看到了,真是……闻所未闻!今晚扣住的客人里,还有几名朝官,麻烦的很……待会儿本官亲自去一趟宫里。」 易迁一手按腰一手扶额,感觉腰疼扩散到了脑袋上,「岛上的人都扣下了,包括客人、琉璃人,还有岛上的管事、工仆、守卫等百余人。除了,除了主犯……季杨已去追缉。」易迁看着他的脸色,不太敢提沈兴芒的名字。 沈星河垂眸沉默。 白不闻忽然靠前,拿着一块布朝沈星河左手臂兜来。沈星河倏地抬眼盯住他:「你为何在此?」 白不闻动作顿住。 第244章 为什么恨我 方小杞心中一凛,也看向白不闻。白不闻的及时出现,实属沈星河之万幸,幸运得令人匪夷所思。她一开始就心存困惑,却没找到机会问。 沈星河倚在方小杞身上,嗓音带着虚弱,眼神却透着凶气,像一头受伤的兽,因背后有靠山,照旧嚣张。 白不闻嘴角绷了绷,果断用手中的布吊住了沈星河的左臂,布端往沈星河脖子上一挂一扯,沈星河痛得吸气,怒道:「你干什么?!」 「你的左臂会被肩伤牵扯,得吊起来。」白不闻在把布的两端在沈星河脖子后狠狠打了个结。 沈星河怒道:「原本不痛的,被你扯痛了!」 「不要这么娇气,又不是小孩子。」白不闻的态度也非常不好。 「你……」 白不闻拿起血迹斑斑的袖箭晃了晃:「沈大人中的这支箭上淬有剧毒,白某若不在这里,沈大人就没命审问白某了。」 「多谢了。」沈星河嘴上说着谢字,脸上却不见几分感激,「那么请问,我为何如此有幸,在中毒箭的时候,恰逢妙手回春的白药师从天而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6页 沈星河态度恶劣,白不闻更不想跟他客气:「算你命好遇贵人。」 空气中火星噼啪作响,眼看着火药味越来越浓,易迁赶忙打圆场:「哎呀,可不就是云洲命好!周痕跑来我家报信的时候,白药师正在我府上,给我治腰呢。周痕说琉璃岛上出事了,本官怕有人受伤,便请白药师跟着一起过来。万没想到能救到云洲你,云洲啊,你可得谢谢本官的腰啊!」 沈星河看着易迁的老腰,嫌弃地蹙紧眉头。 原来,昨日天擦黑时,季杨恰恰从商州赶回来。刚一落脚,就听易寺卿说,方小杞和沈大人调了些人手去。季杨怕出意外,脸都没洗一把,带着一身僕僕风尘,直接去了曲水湖畔,与埋伏在芦苇盪的同僚会合。 那头有季杨坐镇,易迁放心了许多,早早散衙,悠悠然回家吃饭。 自从认识了白药师,易迁就时不时请他给自己腰上下个针,白药师医术了得,果然有奇效,他的腰椎病好多了。今日散衙后他特意没乘轿子,难得骑了一回马,结果就出事了。 不知哪里蹿出个冒冒失失的少年,惊了易迁的马,马儿嘶鸣着高扬前蹄又落下,易迁在马背上狠狠一颠,腰又直不起来了。他趴在马背上哎呦叫唤着,差人赶紧去请白不闻。 白不闻去到易迁府上,给他推拿,针灸。刚煳上一片膏药,周痕就大唿小叫地赶到,说方小杞从琉璃岛以笛传讯,笛语示意万分火急,季班头带众差役从湖畔出发之前,差周痕给易迁报信。 易迁顾不上腰痛,当即又召集更多人手前来,出发时为防万一,把白药师也带上了。 …… 「就是这么回事。云洲啊,我扭伤了腰,原本很是懊恼,但如今想来,扭本官的腰竟能救你的命,也是值得的啊!」易迁感慨不已。 沈星河表情木然:「真是谢谢了。」 「哎,谁跟谁。」 在易迁的腰和沈星河的命之间,劳累半日的白不闻被莫名忽略,很是不快。 白不闻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瓶,递到沈星河跟前:「这瓶解毒丹内有九十九粒药丸,每日服一粒。」 沈星河没接,狐疑地问:「九十九粒,岂不要服九十九天?区区箭伤用得着服那么久的药?你是不是趁机讹我?」 白不闻冷笑一下:「箭上淬的毒十分歹毒,伤处近心,毒性已渗入你心脉,若想排净,就得乖乖服药!你爱吃不吃。」 沈星河强硬地说:「我就不……」 方小杞一把将药瓶抢了过来:「吃吃吃。多谢白药师。」立刻倒了一粒出来。药丸很小,如黄豆一般大,黑漆漆的。 沈星河嫌弃地看着:「这药太丑了……」 「吃个药哪有分美丑的!」方小杞把药丸狠狠塞进了他嘴里,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药丸在嘴里化开,苦得沈星河皱起了脸,方小杞又忙不迭地给他找水。 「娇气样……」白不闻看不下去,悻悻道,「药钱回头连同今日的诊金一起结,请沈大人准备好银子!」 沈星河就着方小杞的手喝了一口水,冲下口中苦味,想要反唇相讥,嘴巴一张,忽然记起什么,生生忍住了。 他的语气忽然缓了些:「白药师,麻烦你去看看那些琉璃人,他们有的可能受伤了。」 白不闻冷笑:「沈大人只有有求于人时,才懂得礼数二字。」 易迁怕两人打起来,赶忙拉着白不闻走了。 方小杞端过一只盘子:「大人,嘴里还苦吗?要不要来块蜜饯?」 沈星河摇摇头,垂眸闷了良久,忽然轻轻地开口:「那是我哥。琉璃岛主……用袖箭射我的那个人,是我大哥。」 方小杞心口狠狠一痛,急忙道:「大人,他不是想杀你。当时我站在你前边,他想射的是我,是你替我挡了一箭,救了我的命!」 沈星河的嘴角扯了一下:「不。沈兴芒想杀的是我,你只是恰好站在我身前罢了。你没看到他眼中的恨意……沈兴芒还扬言过,谁取了沈星河项上人头,琉璃岛的家业分他一半!」沈星河闭了闭眼,缓缓说,「他就是想让我死。」 方小杞喉头似被哽住,说不出话。 「他为什么这么恨我?」沈星河困惑地喃喃,「在知道我与大哥不是一母所生之前,我与他关系也是淡漠的。小时候,长公主只疼爱大哥,待我疏远,我与大哥也自然疏远了。后来,他与京中纨绔鬼混,在花楼玩乐时,为争一妓子与人起冲突,被人刺瞎一只眼,名声扫地,前程尽毁,亦不知悔改,长公主也拿他没办法。我与他不是一路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两次。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恨我,恨到要置我于死地……我不懂。」 沈星河茫然的语句底下,皆是破碎。 他眼底空洞,困惑地说:「我定然……定然是个可憎之人,否则,否则我的家人怎么会都这么恨我……我一定做错了什么,一定是我错了……所有人都厌憎我。」 他的右手在膝盖上紧紧攥起,攥得手指几乎痉挛。 方小杞忽然伸手,温暖的手心覆在他手背:「你没有错。是他们错了。沈云洲,你很好,都是他们不好。」 沈星河失魂落魄,并不相信。 方小杞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吗?你中箭以后,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你死了。那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鹤三娘。」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7页 沈星河不由转眼看着她,不明白她提鹤三娘干什么。 方小杞低声说:「沈云洲,不论他人做何想,我知道你是值得珍重的人。若你死了,而我还留在世上,那么人间与地府,真的无甚区别。」 沈星河怔怔的,仿佛要花很多心思,才能理解她的话。 他僵冷的手指不自觉地放松了,手心朝上与她十指交握,接着紧紧攀住,仿佛随波飘零的人抓住一缕救命稻草,一点暖意从她手心传递来,落进他冷透的胸腔,像落入一点火星,缓缓地烧起来,渐成野火。 「我……」这个关头,他深知自己该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口,心里的滚烫无论如何也化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 他最终冒出的一句竟是:「我的小抄还没打呢……」 方小杞茫然道:「啊?」 沈星河懊恼无比!早知如此,他昨晚就不该睡觉,该连夜把表白心迹的小抄打出来!再这样下去,词要被方小杞抢光了! 沈星河心中生出严重的危机感、莫名的胜负欲,搜肠刮肚却一无所获,而时机一过,气氛已经散了! 方小杞忽然分了心,收回手去挠她自己的脑袋:「大人,我总觉好像遗漏了什么事,又想不起来。」 自沈星河中箭之后,她自诩聪慧的脑子一再断片,让她很是不安。 她欲起身:「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沈星河将她拉得坐了回去:「你也累坏了,休息过来再说!有易迁和季杨在,何需你操心?」 方小杞仍觉得心中七上八下。过了一会儿,沈星河问:「宋明汐呢,怎么没看见他?」 方小杞如被天雷击中。她勐地跳了起来:「糟了,辰王和含雪去哪了?!」 第245章 起床气 辰王正趴在一艘小船上吐水。 卢含雪坐在旁边,一边冷得抖成一团,一边给他拍背,牙齿咯咯作响还不忘冷嘲热讽:「浪里白鱼一掉下水就翻白肚了,若不是本大小姐,辰王殿下就在湖里餵鱼了!」 摇船的是宋明汐的侍卫。候在湖边的侍卫们发觉岛上出事,驾着小船来寻主子,万幸捞到了。 一名侍卫手忙脚乱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宋明汐身上,后怕得几乎哭出来。宋明汐若有个好歹,他们一帮人都得掉脑袋。 侍卫带着哭腔在船板上叩头:「卢小姐大恩大德,小的们永世不忘!」 当沈星河射爆第一盏琉璃灯的时候,还在假装艄公和侍女的二人就知道出事了。两人立刻把沈星河的警告丢在脑后,拨拉着小船,企图混上岛去看情况。 不料还没靠到岸边,就被守卫看出破绽。二人摇着小船就逃。守卫驾船追击,宋明汐慌张之下划翻了小船。号称浪里白鱼的宋明汐,腿在冰冷的水里抽了筋,直往水底坠去。 倒是卢含雪自从小时候溺过一次水之后,她的母亲为防再出意外,特意让她在自家水池里学过游术,水性比宋明汐好一点。卢含雪拼了命潜下水拉住了宋明汐,将他拽出水面。 好在这时候,来寻找宋明汐的侍卫乘船赶到,击退追击的守卫,把两人捞上船。 侍卫原想把二人送到岸上找太医,两人都不肯,非要去岛上,侍卫只好从命。 小船靠在琉璃岛岸边的水榭边缘,卢含雪和宋明汐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下船来到大殿,头髮上已挂满冰霜,狼狈不堪。大理寺的差吏们有一大半调过来了,都在忙碌,没人顾得上招唿他们,两人没头苍蝇似地乱转。 忽听一声惊喜的唿唤:「含雪!王爷!」 两人转头,看到方小杞出现在一道木楼梯上。接着,楼梯上端大灯笼似的包厢窗口,出现沈星河的身影。 卢含雪哽咽道:「官差姐姐,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宋明汐百感交集:「云洲,找不着我们急坏了吧?放心,我们不过是落水而已,并无大碍。」 沈星河与方小杞隔窗对视一眼,假惺惺道:「可把我们急坏了。」「没事就好。」 一个昼夜之后,正月初十的清晨。琉璃仙宫大殿后方的一座屋子里,沈星河在房间里醒来,睁眼时,看到晃动的光影在墙壁上跳动,是晨光落在湖面,反映入窗,在墙上照出波光。 他懒懒动了一下右手,手指想勾住什么,却勾了个空。转头一看,床边已经没有人。 琉璃岛要细搜,诸事繁杂,昨日天亮之后,众人劝他回府休养,他执意不肯,非要留下。怕常镛担心,不准人给碧落园那边报信。他身上的箭毒还在上头,一开始坚持坐在那间包厢里,靠着窗,看着方小杞等人来来回回地忙活,直至昏昏欲睡。 方小杞怕他把命累没了,在岛上转了转,发现岛屿上座落着几座精緻小院,大概是用来招待贵客用的。她挑了一座布置得好的,强行带着他过来休息。 沈星河强调自己一点也不累,坐到床边时还觉得自己很有精神,不料片刻后就直往床上歪去,无可遏止地坠向睡梦的深渊的最后一刻,他闭着眼,不甘心地伸手一捞,捞住了方小杞的一只手,他松口气似地,这才放心地睡去。 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中间模模煳煳被人扶着餵了两次食水。这时终于醒来,只觉浑身骨头都睡软了,睡得头脑迷茫。睁眼不见人,四周极为安静。他忽觉心中空荡荡的,莫名冒出匪夷所思的念头——怀疑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他自己一人。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8页 无端恐惧如水似地漫上来,他急忙起身,左肩伤处被扯得剧痛,也不过咬了一下牙,胡乱趿着床前木屐,匆匆走出去。掀开门帘走到外厅,一眼看到方小杞站在门口檐下,跟一名差役吩咐着什么。 她已换上干净的公服,利利落落站在晨光里,望过去竟有些耀眼。 她听到动静,回头看向屋内:「大人,你起来了?」 沈星河衣衫不整,头髮也乱着,眼里含着初醒的懵。他站在屋里的阴影里看着她,「嗯」了一声,退回内室,静静站了一会儿。 这会儿他彻底醒了,回想自己刚才睡懵似的反应,觉得自己可笑。 从昨日起,他死也不肯回去养伤,非要待在岛上盯着现场,其实,并不是觉得此处离了自己不行。 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回去。他莫名害怕自己走远了,一回头,所有人已不在那里等他。 连亲哥哥都想杀了他,还有谁不能抛弃他?于是他一边跟着、缠着方小杞,一边故作镇定地掩饰自己的恐慌。 真是个可怜虫——他嘲讽地对自己说。 方小杞处理完了一点事,回到屋里时,沈星河已经换上备在床前的鸦青长袍。衣物都是他本人之物,是方小杞差人,连夜从碧落园拿来的。 沈星河已洗完了脸,竟然还盘好了发,只是因左手不便,髮髻盘得有些歪了,正哆嗦着手托着一顶小金冠,试图往脑袋上戴。 方小杞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接过金冠:「大人你干什么呢?白药师说你的左手还要吊几天,动不得的!你怎么自己梳发呢?」 「我一个人能行。」沈星河垂眸说。 方小杞听着语气不对,凑近他打量:「怎么了这是?是不是伤处弄疼了?」 沈星河退开一步:「没有,已经好了。」 方小杞看他气色比昨日好了点,只是唇色依然苍白。那可是极深的箭伤,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好了?她感觉沈星河很不对劲。从前他总是想方设法挨近她,拉拉袖子揪揪头髮,不由自主躲避的,总是方小杞。这会儿,沈星河竟然躲她? 方小杞隐约猜出,他情绪低落,还是因为沈兴芒。必是他一觉醒来,记起发生的事,心里又不痛快了。 这种来自亲人的伤害,原不是一两句劝就能劝好的,无论搁在谁身上,都是个难以过去的坎,在今后的时光里,会反反覆覆地折磨他,这辈子能不能迈过去,亦是未知。 方小杞心里酸疼,面上却轻松,有心哄他:「大人,你都这么大人了,还有起床气啊?」 「才……才不是!」 方小杞一乐:「我给你重梳一下头髮好么?」 「不用!」 沈星河嘴里说着不用,人却不由自主坐到了凳子上。 第246章 她餵我 方小杞抿了抿嘴,拆开沈星河盘得乱七八糟的髮髻,拿过梳子,站在他身后,把一袭青缎似的发慢慢梳拢。 沈星河面朝着窗户框出的一袭湖色,默然一阵,忽然出声:「有……有什么新消息么?」 他言辞闪烁,方小杞知道他问的是沈兴芒的下落。 她摇摇头说:「岛上已翻了个底朝天,没找着人。这事有易寺卿去操心,你不用管。」 她给沈星河梳发时,手指有意无意蹭过他的髮根,令他十分惬意,心中郁结一点一点,莫名其妙随着梳子被梳走。 方小杞替他戴好发冠,转到前边看了看,夸道:「嗯,好看。」 沈星河心中大跳:是说人好看,还是说发冠好看? 方小杞看他已经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一分喜色,知道已把人哄好了,满意地转身:「我让人准备了早点,还热着呢,大人快来吃一点。」 粥是用砂锅中直接端来的,盛进碗中时还热腾腾的。沈星河喝了几口粥,脸色好了一点。 方小杞往嘴巴里填了一只虾饺,贊道:「虾饺不错。大人你尝尝。」 沈星河伤后真的食欲不振:「我不想吃……唔……」 嘴巴里竟被塞进一个虾饺。方小杞淡定地收回自己的筷子:「大人,金牌飞燕伺候人吃饭收费很贵的,不要不识抬举。」 沈星河愣了一会儿,咽了下去。方小杞满意地看着他:「你看,吃点东西脸色就红润些了。」 沈星河的脸岂止红润,慢慢地红到发烫。他忽然记起什么,瞥了方小杞一眼,犹犹豫豫问道:「我睡着时,好像,有谁照料我吃过东西?」 方小杞指着自己的鼻尖:「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你睡了一天一夜呢,中间餵你吃了两次粥,昨日的药丸也吃过了。」 沈星河努力回想,竟完全记不起细节!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不是有心病吗,是怎么餵我的?」 方小杞不由回忆起昨日情形。当时沈星河半睡半醒,眼睛根本睁不开,把人扶起来时,没骨头似地倚着她,想推也想不开,哄着劝着才餵下半碗粥。 那般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模样,她想犯心病也犯不起来! 但她不太好意思描述那情景,脸也忍不住泛红:「还能怎么餵?就这么喂!」狠狠往他嘴里塞了好几只虾饺。 沈星河不信,感觉方小杞扣下了他什么宝贵的东西,又不肯还他,很是懊恼。 「好了好了,吃完饭咱们去看看那些琉璃人们。」方小杞嘆口气,「昨晚我们见到的那十个琉璃人,有一半被客人捏断了骨头,所幸我们出手及时,都无性命之忧。另外,在后院又找到了十几个,都是……已经被弄残废的,被关在一座院子里等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9页 方小杞递了一杯水到他手边,接着说:「除了琉璃人,岛上其他人,今日一早,分批押去大理寺监牢候审。易大人还没找好安置琉璃人的场所,他们都还在岛上,白药师连夜救治,到现在还没治完。他说,其中有几个,不敢保证能吊住命。」 沈星河咬着嘴里一只虾饺,顿觉难以下咽。 「琉璃岛做的这个生意,真是丧尽天良啊。」方小杞嘆息。 沈星河咽下嘴巴里的东西,问:「查出琉璃人的来处了么?」 方小杞摇摇头:「岛上的管事交待说,琉璃人体弱,只能气候适宜时运输,一般在每年的春季、秋季,分两次运来,每次运二三十人。五年前琉璃仙宫开张以来,从外地拉来的琉璃人共计两百余名。只是,一年到头,他们多数都……被客人凌虐至残至死。现在岛上这些,属于去年来的最后一批,经过昨晚,就只有五六个完好无伤的了。至于琉璃人是从哪里运来的,属高度机密,只有……岛主才知道。」 沈星河不由捏紧了手指。方小杞嘆口气:「所有琉璃人都不会说话,也不识字,问他们家乡何处,他们手语打得乱七八糟,难以交流。阿松的消息,也尚未打听到。含雪拿着那个木观音坠给他们看,他们好似从未见过此物。」 沈星河蹙眉,缓缓道:「沈兴芒……与我同岁,玉石劫案发生时,他年龄还小,不可能参与其中。此案与玉石案的关联,还得着落在制造马车坠崖案的那个羽林军身上。」 方小杞点头:「如果能找到阿松,多半就能查到这个羽林军。」 两人吃完饭,沿着弯曲小径,一前一后走向琉璃人们所在的院子。琉璃仙宫把岛屿打理得极美,种满四季常青的树木盆景,近有绿树亭阁,远有碧波连天,晨雾漫漫。看起来仙境似的地方,实则竟是地狱。 院子里蒸腾着药气。院内几个屋子里,残疾的琉璃人们卧在病榻上,曾在辉煌的灯光下晶莹如玉的皮肤只显得惨白,惊人的美貌被病态侵蚀,面容像覆着薄皮的骷髅,银髮铺在枕边,曾经优美舞蹈的细弱手脚,扭着奇怪的角度,像被玩坏的玩具。 有几个琉璃人男女,昨晚有幸遇到不施虐的客人,来来回回送给病榻上的同伴端药送水,行走间脚步仍如踩云一般虚弱飘忽。其中就有他们见过的阿琳。阿琳认出了他们,停下脚步朝二人盈盈福身,这么一站的工夫,端着药碗的细弱手腕就直发抖,仿佛再加一根稻草就能压断她的骨头。 方小杞赶忙说:「阿琳不必多礼,快忙你的去吧。」 阿琳颤巍巍地去了。 沈星河看得直拧眉心:「他们究竟是哪里的异族人种,天生这般孱弱,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不是天生的,是后天养成的。」 两人回头,见白不闻从门口走进来。白不闻脚步不停,走过二人身边,径直来到一张病榻前,俯身,手搭在榻上人柔弱的腕上把脉。 沈星河上前两步,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白不闻态度冷漠又敷衍:「我是个郎中,自然诊出来的。说多了你也不懂。」 他成功把沈星河气得七窍生烟。方小杞见势不好赶忙上前打马虎眼:「白药师,他们如果不是天生如此,那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 白不闻看到方小杞,态度急转,语气变得耐心又温和:「这些人可能用过某种歪门邪道的药物,使骨骼脆弱,皮肤薄透,肤发皆白。不过,即使有这种药,也定然不能短期内能把人变成这副模样,可能是长年用药,再限制他们的饮食,让他们长成这付不似常人的瘦弱之态。这些少年少女,年纪大约都在十五六岁,推测起来,可能自幼年时就用药了。」 白不闻打了个手势,示意床榻上的琉璃人张开嘴巴,让两人看他的喉咙:「琉璃人不能发声,是因为嗓子被灼毁。我看过他们咽喉内的瘢痕,是多年前的陈旧伤。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药哑了。」 方小杞震惊不已:「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原是好端端的小孩,被人用药残害,变成这副样子的?!」 第247章 摊牌 白不闻站起身,将二人带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他们被养成这样,即使不受客人残害,寿命也长久不了,顶多还有十年之寿。我正在研究药方,想办法给他们调理,尽量恢復一点根基,或能延长寿命。」 二人听得心情沉重。 门外忽传来「扑嗵」一声,屋里的人转头看去,见是听山摔倒在院子里,惊恐地看着正穿过院子的阿琳。阿琳也被他吓到了,抱着一只空药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听山今天一早到大理寺点卯,才听说琉璃岛出了案子,便想着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搭到一艘往来岛上传送消息的小船,结果一来就被长相特异的人吓到了。 方小杞赶忙道:「听山别怕,他们是……」 听山哆嗦着手指着阿琳,惊唿出声:「水晶琉璃人!」 沈星河神色一凛,大步走出去,拎着听山的衣襟一把提起来:「你见过这种人?」 听山牙齿咯咯作响,顺势一把抱住了沈星河的大腿,撕心裂肺嚷起来:「大人救我!是师父!是师父来了!他来杀我了!」 沈星河眉角直抽,用力甩腿:「你给我放开!」 听山死抱着不撒手,哭叫不止:「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0页 原本安静的院子鸡飞狗跳,柔弱的琉璃人们都吓哭了。白不闻黑着一张脸出来,咬牙道:「你们有完没完!要闹出去闹!」 沈星河连带腿上的听山,被一併赶出了院子。方小杞对白不闻连连道歉,忙不迭地帮忙把院门带上。沈星河总算甩开听山,站在阶前一脸晦气。听山没有大腿抱了,只好抱着自己的拂尘,坐在台阶上抽泣。 沈星河喝斥道:「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方小杞瞪了沈星河一眼。沈星河悻悻闭嘴。方小杞半蹲在听山身前,问:「听山,你知道琉璃人的来歷啊?」 听山抹着眼泪:「贫道在师父的秘籍上看到过,没想到人真的能变成这样……」 方小杞目中一闪:「又是鬼道乌涧的邪术!」 沈星河额角青筋直跳:「听山,你一直说自己只偷看过几眼秘籍,结果非但知道旺福祠的火灵芝,还知道九盘楼,当初问你还知道什么,你说想不起来,现在又想起来了?!少给我装煳涂!」 听山委屈万分:「真的呜呜……我看过就忘,需得看到提示才能想起来!若非如此,贫道画符也不用总照着书了!贫道的脑子又没小杞姐那么好……」 听到最末一句,沈星河莫名没那么气了:「这倒是。那你说说看,记起多少?」 听山挠着脑袋:「贫道记得师父的秘籍上说,选七周岁以下模样周正、骨相纤细的幼儿,用什么什么药餵养……我真记不起是什么药了,日常只许这些孩子进稀粥青菜,每顿只吃半饱,不许食肉类,不准见阳光,精心调养十年,可养成肤若水晶、骨似琉璃、发色如雪的水晶琉璃人,一触即碎,我见犹怜……什么的。」 这个说法,与白不闻的诊断不谋而合。 听山心中满是忐忑:「我看这段时,只觉得荒诞无稽。就算真能把小孩养成琉璃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一触即碎,岂不是摔个跤都能摔死?图什么呢?」 方小杞和沈星河均没有吭声。图什么?但凡是个人,都无法理解以凌虐弱小为乐的畜牲,可这世上,偏偏有一些无能至极之辈,除了凌虐弱小,找不到其他证明自己强大的办法。 听山忽然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恐惧地看看两边:「万万没想到……没想到今日会见到活的琉璃人!小杞姐,是不是我师父回来了?他是不是根本没死?!小杞姐救救贫道……」他朝方小杞伸过手去。 横里探来一根笛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将他的爪子敲了回去。沈星河没好气道:「你比小杞还大两岁,叫什么姐姐,装什么嫩!」 听山抱着手,可怜兮兮的。他每每有求于人,就主动给对方涨辈份抬身份以求庇佑,跟年龄无关的! 沈星河捻着竹笛沉思一会儿,说:「把人从幼童养成一个琉璃人需十年,那么,有人至少在十年前从鬼道那里买了秘术……不,这琉璃仙宫开张有五年了,时间还要往前推。」 方小杞瞭然:「会不会是与九盘楼秘术一併买的?我猜买主多半是……」 沈星河冷笑:「鬼道从窦文那里,可赚了不少钱啊。」 他用笛子轻轻敲了听山头顶一下:「你不用害怕,鬼道做这笔生意是十五到二十年前的事了,该是他生前发生的事。」 听山放松了些:「真的吗?那贫道有救了……没事的话贫道先回去了……」抱着拂尘就想开熘,快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却被沈星河揪住了后领子。 「往哪熘呢,忘记自己的职责了?」沈星河森森说,「你去收罗岛上的一切书册、帐本、笔簿,全部翻查一遍归纳整理,重点查生意往来,看琉璃仙宫是何人创办,琉璃人是从何处运来,与何人有生意往来,一切可疑之处需悉数记录!」 听山呜噜噜答应着。沈星河松了手,听山没头苍蝇似地转了两圈不知该去哪里搜罗书册。沈星河道:「小杞,你带他过去。我,得跟白不闻聊一聊。」 方小杞心中一紧,抬头看着他。方小杞旋即点了点头,领着听山去了。 沈星河转身走回院子,在灶房里找到正在煎药的白不闻。 白不闻头也未抬,就猜到是谁来了。他蹲在炉前搅着砂锅里的药,说:「这里烟气大,沈大人身娇体贵,不怕熏到么?」 沈星河不接他的冷嘲热讽,开门见山地问:「白药师是医仙之徒么?」 白不闻手中的勺子只顿了一下,接着均匀地搅下去:「恩师一向不许我以他的名号招摇,沈大人竟能查到,真是神通广大啊。」 「不敢。是小杞查到的。」沈星河微挑了眉,「听说白药师面部曾受过伤,请问是如何伤的?」 第248章 不认 白不闻神态平静,手稳稳地拿捏着药材的份量,往砂锅里添料:「沈大人既想审问小人,小人不敢相瞒。小人年少时出门在外,遭山匪绑票。有个使狼牙棒的山匪绑我时出手重了,砸得我面目全非,脑子也给砸坏了,记不起我为何人,家在何处。山匪无处索要赎金,我听到他们商量着,要把我活埋了。」 白不闻搅了搅药汤:「我拼着一口气逃出匪帮,晕死在半路,被恩师捡到。恩师救回我一条小命,帮我修復面容。我的脸骨碎肉损,毁得太厉害,一次修復不好,恩师花了几年时间,修復了无数次,才让我重新拥有一张脸。疗伤那几年,我跟在恩师身边打下手,恩师见我有点天份,便收我为徒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1页 白不闻在迷濛的热气里抬起冷冷的眼:「沈大人还想知道什么,小人一併交待。」 沈星河不跟他客气:「医仙修復了你的面容,就没修復你的记忆么?」 「没有。」白不闻断然说,「有些东西碎了可以拼合,有些东西毁了,就再也回不来。世人称恩师一声医仙,他毕竟不是真的神仙。被匪帮绑票之前的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 沈星河隔着烟气注视着他:「关于安西的往事,你也记不起来么?」 白不闻微蹙了眉:「安西?那地方我从未去过。」 「或许你失忆之前去过呢?」 白不闻无奈地笑:「失忆之前的事,于我而言,有如前生。前生或许去过吧,谁知道呢?」 沈星河见这般诈他毫无意义,话锋一转:「惊到易寺卿的马的那个少年,是你手下那位姑娘吧?」 白不闻把砂锅里的药分倒进几个碗中,一滴也没洒出来:「白某孑然一身,什么手下的姑娘?沈大人,你今日服药了吗?是不是余毒攻脑了?」 沈星河目中阴郁:「白药师真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啊。」 「彼此彼此。」 沈星河突然上前一步,逼近白不闻。白不闻吃了一惊:「当心点!不要碰洒了药!」 沈星河压低声音,森然道:「白药师,你就是钟馗吧?」 白不闻惊讶地看着他:「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少给我装煳涂!你诱杀梁木匠,逼死明蒲,还杀了邢家三十三口!下一个会是谁?钟馗,接下来你还想干什么?!」 白不闻护着药碗,生怕被沈星河碰到:「沈大人说什么胡话呢?」 沈星河一把揪住白不闻的衣领:「钟馗,你想为方家父子雪冤,何不堂堂正正来?如今还来得及,如今……」 白不闻勐地推开沈星河,终于打翻了药碗,褐色药汁沾污他的白袍衣摆。 阴郁瞬间爬满白不闻的脸。 「沈大人说冠冕堂皇的话,说得真是义正严辞。您说得没错,堂堂正正的光明大道谁不想走呢?」白不闻缓缓笑了,脸上仿佛有张面具裂开口子,「小人猜着,那位钟馗,他或许是走不通呢?」 沈星河盯着他:「你还不承认你就是钟馗?!」 白不闻轻笑:「我不认。沈大人可有证据?要不,干脆拘了白某,刑讯逼供?」 沈星河气结。 白不闻低下身去捡碎碗,碎块碰撞着发出叮噹轻响。 沈星河按捺心中暗火,咬牙道:「玉石劫案的线索已然有脉络可循,假以时日,定有办法揪出窦文!就当为了小杞,你不要再造杀孽,行不行?」 白不闻站起身,把碎瓷丢到一边,转回身时,神情恢復如初,无形面具的裂痕已悄然修补好:「大人说话高深莫测,草民听不懂。医者父母心,草民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何来杀孽之说?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白不闻装煳涂的样子,撮得沈星河头顶火星直冒:「我问你,梁木匠的儿子可还活着?他可在这些琉璃人中?十丈崖马车坠崖案的兇手是谁,他是不是玉石劫案的参与者?你若知道,不妨说出来,也省些弯路!」 白不闻眼角含笑:「沈大人又在说莫名其妙的话了。沈大人查案查不明白,竟来逼问我一个无辜的药师?您怕不是能力不足,急得失心疯了吧?」 沈星河气得要炸开:「白不闻!你藏不了多久的,终会被我们抓住破绽。小杞……迟早与你狭路相逢,说不定会亲手抓捕你。你难道愿意走到那一步吗?」 白不闻惊讶道:「我一个遵纪守法的草民,小杞为何要抓我?」 「你……」白不闻油盐不进,沈星河气得伤处痛起来,捂着肩站立不稳。 白不闻看着他,摇头嘆气:「唉,沈大人身子如此虚,如何能照顾好小杞?」 沈星河怒道:「你说谁虚呢?」 白不闻把倖存的几碗药搁在托盘上,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着他:「沈大人,草民给你诊脉时,察觉你的眼睛……」 沈星河没好气地呛道:「我要你管!」 「算白某多管闲事。」白不闻嘴角撇了撇,端着托盘脚步稳稳地走了。 * 方小杞领着听山来到琉璃仙宫的帐房。一进门,见摊开一地的帐册被翻得乱七八糟。 方小杞蹙眉:「怎么弄得这样乱?」 有个人从帐本堆里抬起头,她这才看清那是卢含雪,她眼下乌青,是熬了通宵的模样。 方小杞吃了一惊:「含雪?你怎么还没回去呢?」 卢含雪捧着一本帐册,嘴巴一抿,哭了出来:「官差姐姐,我找不到阿松,找不到阿松呀。」 昨晚卢含雪上岛之后,发现「琉璃仙子」们其实是些格外孱弱的人,又听白药师说,琉璃人是被从小刻意养成这副模样的。 卢含雪记起梁木匠在遗书中提到,「阿松身体孱弱」,希望她能照料阿松。卢含雪便觉着,幼年失踪的阿松,很可能也被养成了琉璃人。 她拿着观音木坠,问遍岛上被抓住的那些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这坠子,它的主人是谁。但所有人都否认了,包括琉璃人们,也茫然地摇头。 岛上管事交待,每批琉璃人被运来之后,一年半载,差不多就会被客人虐杀贻尽,每年都有新的琉璃人源源不断供应而来。卢含雪推算年纪,阿松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就算被养成琉璃人,恐怕也在前几年的批次当中。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2页 卢含雪心中冰凉,预感阿松凶多吉少。但不论是死是活,她总要找到阿松的踪迹,否则,无法跟九泉之下的梁木匠交待! 好在,帐房先生在刑讯之下,交待出帐房里墙壁夹层里的密室。密室里,竟保留着自仙宫开张以来的所有帐册,有几本记录着琉璃人的「来货」和「减货」。 第249章 扔下他 帐簿封面上写着「琉璃货品帐」。帐房先生交待,「琉璃」指的就是「琉璃人」,帐册上的「来货」,是琉璃人成批运来。被「减货」的琉璃人,则是非残即死。 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当成毫无尊严的货物商品。 帐册内,标註着每一个琉璃人的名字,多数都是好听的单字,比如阿琳的「琳」。 几本帐册,二百多名脆弱又美丽的生命。 方小杞蹲下身,拿起一本帐册翻了翻,看着那些漂亮的名字后面标的黑漆漆的「亡」或「残」字,每个笔划背后,都是不忍想像的残忍。 看着卢含雪苍白的小脸,方小杞不忍道:「看这个没什么用啊。阿松就算在其中,也未必用松字做名字。等我们查明琉璃人的来处,或许能找到阿松的消息。你先回家休息吧,别累出病来。」 卢含雪摇摇头,擦擦泪珠,徒劳地翻着帐册。 方小杞无奈,只能由着她。起身迈了一步,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回头一看,宋明汐从一堆册子底下翻身坐起,眼睛未睁,手已开始翻册子,嘴巴里含煳地说:「含雪别急,我帮你,我一定帮你。」 方小杞嘆口气,转过身去对听山说:「听山,琉璃仙宫所有带字的书册、纸头都集中到这屋了,你整理的时候,要格外留心琉璃人的来处的线索,以及一个名叫阿松的人。」 听山应着,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方小杞也随手翻了一阵书册,无甚收穫。一抬头,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日光照在她背后,把整个人照得似半透明。 方小杞认出她来:「阿琳?」 阿琳徐徐施了一礼,风捲起她的衣裙,卷得她摇摇晃晃站不稳。 方小杞怕她被一阵风吹跑,赶忙道:「阿琳快进来。」 阿琳迈进门槛,又差点被地上的书册绊倒。方小杞心惊胆战,生怕她一不小心摔断骨头。她赶紧腾了块安全地方供阿琳容身,问道:「阿琳,你过来有事吗?」 阿琳指了指听山。听山正在一边整理帐册一边做记录,茫然道:「干什么?」 方小杞发现阿琳指的其实是听山拿着的毛笔。她赶紧把笔要过来,递到阿琳手中。阿琳握着笔,握笔的姿势很笨拙,在纸上东一笔西一道,写下一个大字。 写完了,握着笔桿,充满希冀地看着方小杞。方小杞拿起纸,看着上面一个歪歪扭扭的「琅」字。 方小杞有点明白了:「这个名叫琅的人,也是个琉璃人吗?」 阿琳浅色的眼睛睁大,缓缓点了点头。方小杞指了指琉璃人聚居的那个院子:「阿琅在那些人当中吗?」 阿琳眼中忽然盛满悲戚,摇头否认。方小杞又拿过一张纸:「你既然会写字,就把知道的都写下来!」 阿琳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表示自己只会这一个字,又亮了亮自己的腰牌。方小杞明白了。阿琳是照着腰牌学会的这个字。 阿琳是聪明的,懂得用摇头点头表达是与否。方小杞就耐心地一句一句地问,慢慢弄懂了阿琳想表达的事: 阿琅是个男琉璃人,是跟阿琳一起长大,一起来到琉璃岛的。做为世间可怜的异类,他们相依为命,情同手足,亦互相爱慕。然而他们不得不接受命运,成为客人的玩物。 若在夜宴上有幸遇上心软的客人,能暂时逃过一劫。但下一次,下下次,不会每次都幸运,每个琉璃人最终都逃不过变成残废、痛苦死去的结局。 琉璃人们早已接受这样的命运,阿琳和阿琅的唯一心愿,就是能死在一处。可是,就在这一次夜宴的前几日,阿琅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官府的人解救了琉璃人们,阿琳希望也能找到阿琅。 阿琳不会说话,只会写一个字,几乎不会用手语,沟通明白这点内容,方小杞累得灵魂出窍。 她长出一口气:「你想找到阿琅是吗?」 阿琳睁着漂亮的眼睛用力点头。 方小杞赶忙说:「知道了知道了,你轻点点头,别闪着脖子。」 方小杞记起见过这个名字,去翻自己刚刚看过的帐册。果然,在琉璃人的「来货」里找到了名叫「琅」的男琉璃人,在「减货」里,也有阿琅的名字,后面标註的不是「亡」或「残」,而是一个「离」字。 「离?必是离岛的意思!」方小杞再翻其他帐册,陆续看到之前的五年里,有数名琉璃人以「离岛」的方式从人员总数中消失,其中有男有女。加上阿琅,共计十二人。他们再也没有归来的记录。 琉璃仙宫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伤天害理的生意,琉璃人又相貌特异,他们必然会严禁琉璃人外流离岛,让所有骯脏血腥的事全部埋葬在岛上。客人就算开出天价,他们也不敢让客人带走琉璃人。 那么,能将阿琅带离琉璃岛的,必然是岛上最有权力的人。 方小杞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左眼,模仿戴独目眼罩的样子,问阿琳:「带走阿琅的,是这个人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3页 阿琳连连点头,激动得嘤咛出声。 方小杞瞭然:「岛主沈兴芒带走了阿琅!」 五年里,离开岛屿的琉璃人,包括阿琅,是不是被左兴芒卖给了什么特殊的买家?若万幸那买家没有凌虐的恶习,或许,他们还活着! 阿松有没有可能在这些琉璃人当中? 方小杞看了一眼在另一边埋头翻册子的卢含雪。决定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先不跟卢含雪提,免得她再次失望。 当务之急,是尽快抓捕沈兴芒,让他交待离岛琉璃人的下落,更重要的,是要问清琉璃人的「供应者」,连根掘起,再顺藤摸瓜,弄明白此案与玉石劫案究竟有何关联! 不过,抓沈兴芒的事,她不想让沈星河参与。 那是沈星河的大哥,想置他于死地的大哥,让沈星河情何以堪? 不久之后,方小杞跟听山交待了一下,没跟沈星河打招唿,独自悄然离岛。 沈星河与白不闻一番交锋,没能诈出什么,还落了下风,最后被扣上个「体虚」的诊断结论,顶着一头晦气来帐房这边找方小杞,却扑了个空。 听山抱着帐册,怯怯地说:「小杞让贫道跟大人说一声,她有急事要回大理寺一趟。她说岛上风景秀美,请您在这边安心养伤……」 沈星河呆住:「她招唿都不跟我打一声,就扔下我走了?」 「小杞可能……比较忙吧,」听山硬着头皮把方小杞的吩咐说完,「她还说,请大人不要忘记吃药……」 「我不吃!」沈星河大发雷霆,「方小杞怎能这样!」 * 第250章 闯府 方小杞赶到大理寺,见衙门里一片忙乱。 大理寺一下子收押岛上这许多嫌犯,监牢里塞得满满当当,差吏们从昨夜忙到现在,还没把嫌犯们的身份登记清楚,个个焦头烂额,提审事宜更是尚未理清头绪。 这案子若走流程,确实得费些时日,但方小杞等不了。 她在混乱的衙门前后转了一圈,未见易迁踪影,直到听到季杨大嗓门的嚷嚷声。 她循声而去,看见了易寺卿,他竟被季杨堵在了墙角。易寺卿拎着官袍气得跺脚:「季杨,你你你敢冒犯上官,大逆不道!」 季杨怒不可遏:「卑职亲眼看到主犯逃进去的,大人为何不签发拘捕令,让卑职去抓人?」 方小杞站在后边惊声问道:「沈兴芒有下落了吗?」 季杨和易迁这才留意她的到来。季杨冲着方小杞一通发牢骚:「小杞,我昨晚就发现了沈兴芒的踪迹,眼睁睁看着他逃进长公主府!可是易大人就不签发拘捕令!再拖下去,必会让沈兴芒熘了!」 易迁鬍鬚颤抖:「季杨,你自己也知道那是长公主府!那地方,你以为本官发了拘捕令,你就能进得去吗?!本官保你在迈进长公主府的门槛之前,脑袋先掉地上!」 季杨怒气冲天:「你的意思是放着不管了?难道是皇亲国戚就能免罪吗?您让圣上自己来说说,就沈兴芒做的那些事,能不能免罪?!」 易迁急得跺脚:「住口!还不住口!你不要命,本官还要命呢!本官一大早,就把案情奏报给圣上了!」 方小杞急忙问:「圣上怎么说?」 易迁摊开两手:「圣上让本官看着办,看着办!」 方小杞茫然道:「圣上这……说了不等于没说吗?」 「怎么等于没说?」易迁忽然悲伤上涌,「事关长公主的亲儿子,圣上不愿与长公主有嫌隙,也不能开金口纵容案犯,便推本官去送死呗!季杨啊,本官拿项上人头打赌,你若敢进长公主府抓人,长公主一句抹黑皇室诬陷忠良,非但动不了沈兴芒一根头髮,你我都得满门抄斩,你信不信?」 季杨知道易迁说得有道理,也无话可说了。他按着刀团团转了两圈,郁怒道:「那难道就这么让他逍遥法外?」 易迁嘆口气:「不然呢?」 方小杞睁大了眼睛:「他怎么逍遥法外?琉璃岛已翻个底朝天,监牢里关满了同案犯,其中必有人能指证沈兴芒!」 易迁语重心长:「本官过的桥比你们走得路还多,这种案子,本官闭着眼就能预测出结局。」 易迁指了指监牢的方向,「你信不信,待这些人过堂之时,必会有人站出来揽下所有罪责,把沈兴芒摘个干净。别以为这有多难,背后威逼利诱就能做到,让一个人脱罪的手段,可太多了。」 他苦笑道:「这事咱们管不了。不是沈兴芒惹不起,是长公主惹不起。你们听本官的,案子该查的查,琉璃人该救的救,沈兴芒嘛……先放放,先放放。」 季杨怒不可遏:「您的意思就是睁一眼闭一眼呗?琉璃仙宫害死近二百条人命,虐杀罪行骇人听闻,怎能放过首恶?」 易迁的耐心用完了:「季杨,本官费尽口舌,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是吧?」 方小杞深吸一口气,说:「易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也懂得您的难处。可是,我刚刚查到,沈兴芒先后把十二名琉璃人带走,他们下落不明。这些人有可能还活着,与沈兴芒正面对峙,才有希望救出他们。另外,只有沈兴芒知道琉璃人的源头,如果不连根拔起,还会有下一个琉璃仙宫,会有更多原本该健康长大的小孩,被调养成异类再被虐杀!别说沈兴芒是长公主之子,他就是皇子,这事也不能这么算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4页 易迁急得冷汗直冒:「本官不能看你们去送死,不会签发手令的!」 方小杞手中亮出御赐金牌:「我不需要。您放心,这是我个人行为,不会连累大家的!」 易迁大惊失色:「方小杞!你真以为御赐金牌无所不能吗?!你……」 方小杞心意已定,不听易迁后面的话,直接运起轻功飞身而去,甩下易迁在原地气急败坏地转圈。 方小杞来到长公主府,看到大门紧闭,戒备森严,门前家将虎视眈眈。 她站在高耸的府门前,像一只企图撼树的小小蝼蚁。沖头热血褪了一点,她意识到自己就算闯进去,也无能为力。但除此之外她又能如何? 这世上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但总需有人冲冠一怒,奋力一搏。 不过是小命一条罢了。 方小杞咬咬牙,将诸多疑惧抛去脑后,举着金牌,走向守门的家将。 「御赐金牌在此,立刻把门打开!若有违逆,罪同欺君!」 家将按着刀,脸色几度变幻,最终还是令人开门。 方小杞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像被巨兽的大口吞没。 一名管事从里面匆匆迎出来。方小杞拿着金牌,分外冷静:「大理寺官差方小杞,前来带嫌犯沈兴芒问话,望贵府休要包庇,速速把人交出来!」 管事拱手行礼,态度不惊不诈,仿佛早有准备。管事说:「官差大人,长公主有请。」 方小杞回礼:「有劳管家带路。」 她随着管事穿过豪阔宅院,来到一处厅堂,管事在门口禀报了一声,躬身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小杞听着厅中一片安静,心忽然提到嗓子眼。不知里面是否埋伏着杀手,或藏着陷阱。她回首四顾,更加清楚自己是龙潭虎穴里的孤身一人。 金牌硌得手心生疼。在此之前,她原本想着,有御赐金牌傍身,哪怕带不走沈兴芒,至少能保她的小命,如今忽然意识到这想法太天真。易迁说得没错。金牌是皇帝赐的,而长公主也是皇家的人,在权势碾压的缝隙里,自己是个太微乎其微的角色。 就说长公主府中的这间屋子,如果她踏进去后,被长公主剁成肉泥,圣上会因长公主没顾忌金牌,就跟长公主翻脸么? 她方小杞哪有那么大面子! 方小杞的额头渗出冷汗。此时若转身逃跑,身后就是活路! 但是,逃跑之后呢?除了往前走,她找不到其他任何一条路,能更接近真兇,更靠近真相! 她的右手不由握住了雁翎刀的刀柄,屏住唿吸,另一手将门推开。 一袭鸦青长袍的背影出现在门内。方小杞一愣。怎么这么眼熟? 里面的人缓缓回头,眼神冷冷地瞟着她。 方小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沈星河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三层意思。 一层是谴责:你竟然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一层是挑衅:没想到吧?你跑得没我快! 一层是威胁:你给我等着。 第251章 坦护 瞬息之间,方小杞把沈星河脸上的三层意思读得明明白白,咽了一下唾沫:「大人,你听我解释……」 门内传来悠悠的女声:「方小官差,请进罢。」 方小杞这才发现长公主也在屋内,正端坐在上座的位置。 她赶忙进门,行半跪礼:「卑职参见长公主。」 文宜长公主冷冷俯视着她,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方小官差是到本宫府上抓人来了吗?」 方小杞瞅了一眼沈星河,她正跪在沈星河身边,只能瞥见他安静垂着的袍角和一双皂靴,半点没有迴避的意思。她多么不情愿让沈星河目睹这些人,这些事,她却无路可退。 方小杞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回禀长公主……」 方小杞正要答话,忽然被沈星河握住手肘,一把提了起来。他将人拉起来之后,就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玩弄他的小笛子。 文宜嘴角抽了抽,忍住没说什么。 方小杞瞥一眼沈星河不善的脸色,只好站着答话:「回禀长公主,贵府长公子沈兴芒,涉嫌一起案件,卑职需将他带往大理寺问话。」 文宜冷着脸:「这话从何说起?不知沈兴芒牵扯何事?」 方小杞正欲解释琉璃岛的事,却听沈星河发出一声冷笑。 「长公主装什么煳涂?方才,我不是都已经跟您禀报过了吗?琉璃岛蓄养琉璃人供人残杀玩乐,谋取巨利,只他们自己记录在册的,就有两百余人。而沈兴芒,便是琉璃岛的主人。长公主还有什么没听明白的吗?」 文宜手中掐起珠串,掐得手背鼓起青筋,面上维持着仪容端庄,微笑道:「沈兴芒不成器,哪有做那种大事的本事?你们必是弄错了,方小官差请回吧。」 长公主平平的语气中,透出迫人的威势,方小杞这等小角色,被压得透不过气,却还是坚持答话:「禀长公主,至少,长公子昨晚人在琉璃岛。不论是客人还是主人,都需去大理寺说个清楚!」 长公主漠然地垂眸:「芒儿这阵子身体有恙,一直呆在家里养病,哪里都不曾去过,怎会去什么琉璃岛?」 方小杞还没回答,沈星河已出声了:「昨晚我在琉璃仙宫夜宴上,亲眼看到了沈兴芒。我自己的亲哥,不至于认错。」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5页 说到「亲哥」二字时,沈星河的语气变得阴郁。 长公主眼中压不住焦躁,手中珠串声碰得脆响:「芒儿一向醉心玩乐,也可能……去过那什么夜宴。他品行不端,本宫自会训斥他!」 沈星河眸色沉沉:「他可不仅仅是去玩乐的。他自称岛主,可不止我一个人听到!」 长公主牙一咬,道:「不过是个名号罢了!芒儿跟我坦白过,他是受人矇骗,才顶上这个岛主的虚名。」 方小杞眼中一凛:「长公子是被什么人矇骗?」 长公主冷冷道:「本宫怎么知道?你只需清楚,琉璃仙宫不是沈兴芒的,其实是别人的生意!」 长公主看向沈星河,语气中的傲慢压下去一些,多了一丝恳切:「河儿,你也知道,芒儿自失去一目,仕途是走不通了。他只是想学着做生意,找条出路罢了,没想到被人骗了!必是旁人借芒儿长公主府的背景,为不合律法的生意开拓方便之路。芒儿只顶着虚名,没怎么参与的,他连琉璃人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沈星河面露讥讽:「他又不是小孩子,哪会那么好骗?琉璃岛做的是什么黑心买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难道看不出来吗?」 长公主赶忙道:「芒儿说,他原以为琉璃仙宫只是个奢侈些的靡乐场所,后来才发现做的事不地道,却已骑虎难下!我的儿子我了解,他绝不那种视无辜性命如草芥的人,他也是被人坑了啊!」 方小杞想说什么,被文宜的这一声「我的儿子」狠狠刺到了,话哽在喉头。 沈星河也叫了文宜那么多年母亲,她可曾像护着沈兴芒这般,不顾一切抛却底线,回护过沈星河? 方小杞不由看向沈星河,见他牙关咬得额角青筋绷起,显然也在狠狠忍着什么。她更加难过得心脏像被攥了起来。 长公主见两人不语,气势大增,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河儿,你与芒儿自小虽然性格不合,他却总是你哥,你怎么不替他辩解,反给他栽罪名?!他就算有错,本宫查实之后,自会严加管教!」 方小杞已按捺不住:「长公主,长公子已不能称作犯错,那是触犯律法,岂是自家关起门来教导就能过的去的?」 长公主怒了,指着她说:「方小杞,本宫都已解释清楚了,你还要纠缠,休怪本宫不客气!」 方小杞不想退让,正色说:「长公主爱子情深,那您可曾想过,琉璃岛加害的二百余名琉璃人,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孩子,原该健健康康地过一生,却落得如此悲惨命运,他们的父母若知道了,难道不心疼吗?」 长公主气得手颤:「本宫……本宫不信芒儿做得出这种事,我儿子虽不长进,却也不会作奸犯科!」她心急地对沈星河道,「河儿,就算芒儿有错,你不是也以箭伤他了?芒儿顾念兄弟之情,并不怨你,你也放他一马吧!」 方小杞心里「咯嘣」一声,有个一直努力压着的盖子崩开,滔天恨意奔涌而出,一切畏惧忌惮沖得烟消云散! 她直视着文宜,一字一句问:「长公主,沈大人出箭之时,沈兴芒藏于暗处,沈大人并不知道对方何人!可是,沈兴芒以毒箭伤沈大人时,是清清楚楚知道目标是谁!」 文宜一怔:「你说什么毒箭?」 方小杞看她这反应,分明是只知沈星河伤沈兴芒的一箭,却不知沈兴芒带着杀心的毒箭!沈兴芒对文宜只说其一不说其二,避重就轻,为人着实龌龊无耻! 方小杞哽在喉头的郁气化作烈火烧,迸发了出来:「您可知道沈兴芒的袖箭上淬有夺命剧毒,他是奔着要沈大人的命去的!」 文宜手中珠串「啪啦」掉到地上。 「小杞……」沈星河不情愿以自己的伤情要挟,拉着她的袖子,试图阻止她。 方小杞眼睛都烧红了,瞪着他说:「怎么了?不能说吗?他险些用毒箭杀了你,我就不能问问吗?」 第252章 瞎眼的滋味 文宜已上前几步,伸手来摸沈星河:「河儿,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要紧不要紧?」 沈星河最不愿在长公主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后退着避开她的手,蹙着眉道:「小伤而已。」 方小杞气得发懵:「什么小伤?若不是白药师及时赶到,你命已没了!」她伸手去扒沈星河的衣服,「你脱下衣服,让长公主看看!」 沈星河揪着衣领,涨红了脸,低声道:「别这样……」 他却没能抵抗得了方小杞的魔爪,外衣里衣被扒乱,硬生生褪到肩下。长公主看到了他左肩裹着的绷带和渗出的血迹。 沈星河手忙脚乱把衣服穿回去,埋怨地瞅一眼方小杞:「当着人呢,真是的……」 没人顾得上理会他不合时宜的羞涩。 文宜觉得唿吸困难,捂着心口晃了晃:「芒儿……芒儿没跟我说这事,他怎会对河儿下此狠手……」 方小杞大声道:「当然是因为大人认出沈兴芒是琉璃岛主,他想要杀人灭口!」 文宜惶然喃喃:「我不信……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方小杞已豁出去了:「您若不信,便叫沈兴芒出来对质啊!」 文宜扶着桌角喘息一阵,忽然低声唤道:「芒儿。」 没有回应。方小杞和沈星河面面相觑。 文宜勐地把一只茶盏砸得粉碎,厉声喝道:「沈兴芒,你给我出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6页 厅堂后方的屏风后,忽然闪出一人,跪在了文宜面前。 是沈兴芒!他竟然就在这间屋子里! 沈兴芒从昨晚逃回家,早已跪在文宜脚前认罪。却是避重就轻,说自己被人矇骗,帮人打理琉璃岛的生意,本意是想赚点银子孝敬长公主。现东窗事发,只求长公主保他一次,日后必定痛改前非。 文宜一向埋怨沈兴芒不争气,对他的宠爱却也是真的,被沈兴芒痛哭流涕的模样打动,决定出手相护。 沈兴芒从小到大,惹的麻烦何止这一次,长公主总能替他摆平。娘俩都习惯了,这一次,他们觉得无甚不同。 沈兴芒有胆藏身在此,原是狂妄。他自信有长公主庇护,没有人敢动他,还能旁听一场热闹。却不料,毒箭的事一翻出来,长公主突然大发雷霆,他不敢再躲下去。 他跪在地上:「母亲息怒!儿子不过是一时失手!」 方小杞看到沈兴芒,眼都红了。听他如此狡辩,正欲驳斥,却听文宜嗓音喑哑地开口:「失手?」她指着沈星河,「你差点杀了河儿,你说这叫失手?」 沈兴芒膝行上前,拉着文宜的裙角,仰着脸求道:「母亲,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您原谅我这一次!」 文宜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沈兴芒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嘴里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文宜红着眼眶俯视着他,指向沈星河:「你求我干什么?你去求河儿,跟河儿陪罪!快去!」 沈兴芒没有动,沉默一阵,忽然发出呵呵的低笑声。文宜愣住了:「你笑什么?」 沈兴芒仰起脸,面颊浮着指印,独目闪着阴鸷的火焰:「我凭什么跟他陪罪?」 他缓缓站了起来,指着沈星河嘶声道:「母亲,您告诉我,您为何总是偏心这个让您蒙羞的卑贱的私生子,我才是您的亲儿子啊!」沈兴芒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 这话,把所有人都说愣了。就连方小杞,都忘了生气,被沈兴芒话里的「偏心」二字弄懵了。谁偏心?偏心谁? 方小杞吃力地重捋了一遍——沈兴芒是在说,长公主偏心沈星河?! 沈星河的更加茫然,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离奇的指控,僵立在原地像个木人。 文宜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芒儿,你说什么?」 沈兴芒面部微微扭曲,咬牙切齿的神态透着刻骨仇恨:「母亲,从小,您就总拿我与沈星河比较,拿沈星河压我,说我文也不如他,武也不如他!您眼里只有沈星河,根本看不上我!」 文宜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我……我让你与河儿比较,只是想激励你长进啊!」 沈兴芒声音勐地拔高:「我贵为长公主府嫡子,为何要与一个卑贱庶子比较!可是谁都拿他跟我比,谁都觉得我不如他,不仅母亲如此,就连圣上也捧他赏他,你们都怎么了,都忘了他的来歷吗?他是贱妇所出的私生子啊,他有什么资格跟本公子一较高下!」 文宜用力拍了一把桌子:「住口!」 「我偏要说!」沈兴芒梗着脖子,颈上青筋爆起,「我始终不懂,母亲你为什么自取其辱,把沈星河认在膝下抚养,这种东西不该掐死在襁褓中吗?!他可倒好,以二公子的身份光光耀耀长大,抢尽我这个嫡子的风头!不但你们所有人欺我,连老天都欺我!我好不容易把他弄走,有望得回我该得的地位,偏偏不幸失去一目,您彻底捨弃了我,又把他弄了回来……」 沈兴芒的话音突然顿住,意识到屋里空气不知何时陷入静默,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文宜在沉滞中艰难地发声:「芒儿,你刚刚说什么?你把河儿弄走?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兴芒紧紧攥紧拳头,索性一吐为快:「没错!那年关于沈星河身世的流言突起,就是我安排人故意为之,为的便是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让他没有脸面再在长公主府待下去!我又没有造谣,我不过是让人多谈论一下事实而已,有何不可?!」 文宜身子晃了晃,忽然抬眼,看到沈星河也恰巧看过来,他目中一片空洞。 两人不约而同记起当年的事。十四岁的沈星河听到流言,跑到文宜面前,愤怒地请她追查谣言源头。文宜心中最戳不得的痛处被戳中,她怒不可遏,非但没有追查,还告诉他那就是真相,对他说出伤人恶语,亲手打碎原本勉强维持的母子情分。 然后沈星河就离家出走了。 却是任谁也没想到,此事竟是沈兴芒背后推波助澜。 说破此事,沈兴芒毫无内疚之意,他扬着脸,独目眼神尖锐刻毒:「原本一切都很顺利,谁知道……」 他指着自己的眼罩恨恨道:「可恨沈星河滚都滚了,又害我失去一只眼睛!」 「长公子,害您失去一只眼睛的,不是您自己吗?又不是沈大人让您去勾栏之地打架斗殴,怎么怨在他头上?」 沈兴芒看向说话的人,是实在按捺不住的方小杞。 沈兴芒从一开始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忽然直言相讥,令沈兴芒火冒三丈:「你算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别以为圣上给你个牌子就有脸面了,牌子一丢,不过是个贱民!」 沈星河突然迫近上前。兄弟二人的身高原本相当,但沈星河站姿挺拔,沈兴芒习惯含胸探颈,身高和气势都矮了一截,沈兴芒不由后退,瞪圆了独眼:「你要干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7页 沈星河冷眼逼视着他,拳头关节捏得咯吱作响:「当然是想打掉你这张不干不净的嘴里的狗牙了!」 沈兴芒气得独目暴凸,指着他:「沈星河,你休要张狂!我的眼睛不是你害的,又能是谁?」 沈星河真心不明白:「你出事时我人已不在大安城,倒请说说我是如何害的你?」 沈兴芒理直气壮:「你离府出走,我心里高兴,与一帮兄弟出去喝酒庆祝,酒酣忘形之际与人起冲突,这才被人刺伤眼睛!起因还是你沈星河,不怪你怪谁!」 他如此强词夺理的言论,沈星河简直无以为答! 沈兴芒只觉得自己有理,他快意地一挥袖子:「无话可说了吧?现在你知道了,我瞎了一目,全是你的错!」 沈星河被他气笑了。 沈兴芒脸上肌肉抽动:「好笑是不是?知道什么叫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么?我失一目,便让你用两只眼睛来赔!瞎眼的滋味好受吗,沈星河?」 此言一出,沈星河整个人愣住,完全反应不过来。文宜迷惑地道:「什么,什么滋味……芒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253章 投毒的真兇 方小杞盯着沈兴芒,低声道:「原来是你……给沈星河下毒的,是你!」 她握住了雁翎刀的刀柄,突然往沈兴芒冲去!却被身边的沈星河一把拉住了手臂。方小杞恨怒沖头,推搡着沈星河想把他甩开。 忽听沈星河低声说:「别走。」同时紧紧揪住了她的袖子。 她发烫的脑子一凉,转眼看他,见他低垂着眸,目光已然涣散。他的失明症竟在这个关口发作了。 方小杞心似刀绞,借着袖口遮掩,紧紧攀住他冰冷的手指。 沈兴芒还在忿忿理着领口:「大胆奴才活腻了,敢跟本公子动手!」 文宜上前一步,眼里含着惊颤:「芒儿,你对河儿做了什么?」 沈兴芒独目闪动,有片刻心虚。然而很快又昂起了头,神情间满是忿忿不平:「沈星河当年离家出走,就那么滚得远远的,永不回来便罢了!偏偏我失一目之后,您又把他找回来,明摆着是捨弃我这个嫡子,扶持他这个卑贱庶子上位,以后阖府的家业,岂不都是他的!若以后父亲封异姓王,世子之位也定然是他,不会是我!我怎能眼睁睁袖手相让?所以我就给他弄了一点好药……」 文宜不愿相信,追问道:「什么药?」 「那药,堪称绝妙。他若一碗全部服下,小命定然不保。但药有些许异味,他多半会吐出些来。妙就妙在此处,他只要摄入一点,毒性就可潜伏进他的头脑,侵蚀他连及双目的脉络,让他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一个瞎子!」 沈兴芒脸上浮现恶毒笑容:「沈星河,你时不时变成瞎子的模样,我看到过不止一次,真是有趣啊。你摄入毒物的量越少,这个过程就越长,但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最终成为一个瞎子的下场!」 文宜脚步踉跄一下,仿佛听不懂似地愣了一阵,猝然看向沈星河。她朝沈星河走近两步,惊恐道:「河儿,你……你的眼睛……」 沈星河垂着眼不抬头,也不回答。 沈兴芒察觉什么,近前两步,探头打量一阵,忽然抚掌大笑:「他看不见了!他瞎了,他又瞎了!」 「你给我住口!」方小杞一剎那真的想冲上去杀了沈兴芒!但沈星河死死拉着她,像拉住一根救命绳索,将她的手攥得生疼,仿佛把自己胸腔里的疼痛传给了她。 方小杞也被猝然揭开的真相震得魂魄出窍,哪能不跟着疼。以龌龊手段伤他双目、令病痛折磨他多年的元兇浮出水面,竟是另一名血亲,让他如何不疼? 折磨沈星河多年的失明症,费尽心思藏着的秘密,被当着人血淋淋地揭开,被下毒的兇手当面嘲笑。 沈星河的失明症发作过无数次,这一次最能堪比地狱。幸好身边有一人搀之攀之,才不至堕入深渊。 文宜感觉得天塌地陷似的,她仓促地上前想拉沈星河,方小杞移了一下身子挡在沈星河前边,说:「长公主,您这会儿别碰他。」 长公主的脚步僵在半路。 沈星河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支撑在方小杞的手上,她觉得自己如果一离开,沈星河就会倒在地上。 半晌,沈星河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从黑暗里艰难地挣脱出来。他的眼眸里重新有了点光彩,目光看向沈兴芒,没有愤怒,只有深深困惑:「那次,我看到了送药的人,是长公主的贴身婢女。我一直以为……」 沈兴芒笑了:「所以你一直以为,是母亲给你下的毒。所以你不敢揭穿,不敢让人知道,默不作声地慢慢变瞎!」 文宜耳中嗡嗡作响,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我的……贴身婢女?」 「是那个名叫莺儿的婢女。」沈星河说。 「莺儿……莺儿。」文宜扶着桌角,思绪混转,艰难地回想着什么,语不成句,「前些年在我跟前服侍的莺儿,我很喜欢那孩子……可惜,年纪轻轻的,得了急病没了。就是,就是刚把河儿找回来那阵子……」 她勐地想到什么,猝然抬头看向沈兴芒,恰好捕捉住沈兴芒闪烁的神情。文宜难以置信地问:「不会是你吧?不会是你……害死莺儿的吧?」 沈兴芒脸颊绷了绷,索性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点小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8页 文宜不认识似地,眯眼看着他,喃喃道:「小事?」 沈兴芒扬起下巴:「您以为莺儿是什么好东西么?她可不是什么正经货,一面装乖哄得您疼他,一面勾引我,肖想着与我作妾,对我言听计从。我想着沈星河发现中毒,难免闹出来。只有一个人他会有所顾忌,那便是您,母亲!我哄骗莺儿说,那只是一碗让人上吐下泄的药,只是整一下沈星河。然后我故意让沈星河看到她,如此,沈星河会以为指使莺儿下毒的是母亲您,便会忍气吞声!」 他朝沈星河咧了咧嘴:「我说得没错吧?」 沈星河没有反应,泥塑木雕一般。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沈兴芒深深体会到胜出的快意。 文宜木然地问:「然后呢?」 「然后?」沈兴芒顿了一下,才记起文宜在问什么,不在意地说,「做这种事怎么能不打扫干净?莺儿当然不能留!」他嘲讽地哼了一声,「她还想着做妾,一个贱婢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做梦!」 文宜双目空洞:「所以那年河儿执意离府独居,再也不回家,是因为,以为我下的毒么?」 沈星河张了张口,艰难地说:「原来……不是您啊。」多年来恨错了人,也令他心下茫然。他自诩擅长推案,可是事情轮到自己身上,不敢查不敢问,竟误判了真相。 文宜缓缓吐出一句:「是我的错吗?」 她上下打量着沈兴芒,像看一个陌生人:「我怜你失目之痛,原想着你既然前程无望,便不作苛求,由着你做个膏粱子弟,优渥无虞过一生便罢,你偶尔惹出事端,也没人敢不给长公主府面子,让你渐不知天高地厚。我有罪啊……是我将你纵容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沈兴芒满脸不服:「母亲,哪有那么严重?您难不成要因着一个贱婢责难我?」 文宜哑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兴芒越发狂傲,指着沈星河:「或是说,您要因这个贱妇之子责难我?他是您的毕生之耻,我只恨没直接毒死了他,替您雪耻——」 「方小杞。」文宜忽然出声,嗓音似破碎一般,「你把沈兴芒带走吧,按律论罪便是。」 沈兴芒忽地怔住,难以置信:「母亲,您说什么?就因为沈星河,您要把我交给官府?」 文宜已明白,与沈兴芒说道理亦是白废。痛彻之极,她的神情反而显得麻木沉冷。她哑声说:「不是因为河儿,是因为我。芒儿,是我纵溺过度害了你,也害了河儿。你莫要恨这个恨那个,只恨我就对了。」 第254章 残缺不全 沈兴芒茫然四顾,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文宜不肯再庇护他。他缓缓地想明白一件事:失去特权的庇护,他什么也不是。若过堂论罪数罪併罚,他就算是皇室宗亲,也难逃一死。 「母亲……」沈兴芒急切地看着文宜,却在她的脸上搜罗不到一丝温情,只有冷酷疏离。 他忽然记起,文宜长公主素称铁腕狠辣,威震朝野。只是文宜朝向他的一面,总是纵容的,温和的,那份威严从来未发作在他身上。 他没想到,母亲冷酷的另一面也会有转向他的时候。 沈兴芒独目中渐渐露出恐惧。他忽然跪倒,抓住文宜的裙角,用小时候的叫法唿唤她:「阿娘,阿娘你不要我了么?儿子知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 文宜忽尔惨笑,弯腰捧住他的脸。她眼泪坠落,哑声说:「芒儿,你是阿娘抱着、疼着长大的,阿娘怎能不要你呢?阿娘要你。」 沈兴芒独眼含着泪,露出喜悦的神气。 文宜的神情骤然撕裂,「我们娘俩去地府团聚好了!」说罢她往后退,把裙角从沈兴芒手中狠狠扯了回去。 沈兴芒呆住,独目中充斥着慌张。他忽想起什么,仓促挪动着膝头,转向沈星河的方向:「云洲,哥错了,哥不该给你下毒,哥只是嫉妒你罢了!你原谅我一次,替哥向母亲说说情!」 沈星河侧过身不受他的跪,他原不想理会,只是看到沈兴芒惊慌的神色,心念微转,忽尔问道:「琉璃仙宫真的不是你开的吗?」 「当然不是!别的不说,只说盘下整个曲水湖,盖那个琉璃仙宫,得花多少银子啊!家里虽然从来没短着我花钱,但我也拿不出那么一笔巨款啊!」 「那,它到底是谁的生意?」 「是万宝商行的生意!是万宝商行老闆尤万宝怂恿我入伙的!琉璃人的来货都是商行的车队运送的!」 「万宝商行……大安城最大的商行。」沈星河目中闪动,「也是,唯有他家,才能有如此手笔。尤万宝财大气粗,与权贵结交甚密,商行的车队货船想避过盘查,不是难事。」 方小杞还沉浸在愤怒之中,听到沈星河忽然开始神定气闲地问起案子的事,困惑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什么。沈兴芒处在生死关头,心神不稳,是套话的好时机! 她紧跟着发问:「沈兴芒,你先后从琉璃岛带走十二名琉璃人,你把他们送到哪去了?」 沈兴芒神色变了变,没有回答。 方小杞心里一沉,追问道:「你最近带走的一个名叫阿琅的,他人在何处?」 沈兴芒垂着头不吭声。沈星河蹙眉:「问你话呢。」 沈兴芒慢慢站了起来,低头扫了扫膝头灰尘,呵呵笑了:「都是些玩物罢了,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吧,我想明白了,以尔等妇人之仁,就算我磕一百个响头,你们也不会放过我。」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9页 二人微微色变。沈兴芒嘴角咧开,无所顾忌的笑容带着腥气:「我就说实话吧。当这个岛主,赚钱倒在其次。最吸引我的,是琉璃人。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那十二个琉璃人,都被我带去别院,一个一个,慢慢地,慢慢地玩到死。」 方小杞感觉寒意顺着嵴骨上爬,文宜也露出毛骨悚然的神色。 「你们可知道,捏断琉璃人骨头的时候,那个声音,有多清脆!」沈兴芒抬起手做狠狠一捏状,方小杞不由打了个激灵。 沈兴芒的面具彻底撕去,露出疯狂的快意:「你们知道琉璃人哭起来有多好听吗?像小鸟,像笙笛……不,没有任何声音可以与之比拟!他们被弄得粉碎又丝毫无法反抗的样子有多美,你们知道吗?」 三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沈兴芒。 沈兴芒越说越兴奋:「最不得了的是他们的眼睛。你们留意到琉璃人的眼睛了吗?天下最美的宝石也比不上!把这样一对眼睛挖出来的时候……」他抬起手指蜷动着。 「住口,住口!」文宜快要疯了,「你……你做这种事,茉语不知道吗?她不管管你吗?」 沈兴芒前两年已经成亲,茉语是他的正室。 「茉语?」沈兴芒嘲讽地笑,「茉语每每过来给母亲请安,母亲可曾发现,她衣服遮住的地方,没有一块好皮?哦,对了,她绝不敢露给母亲看,绝不敢告我一句状。因为她只要说我一句坏话,我一定打死她,不仅如此,她依附于长公主府升官发财的整个娘家,全都得完蛋!」 文宜眼前发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沈兴芒指着自己的眼罩,独目爆满血丝,面部咬牙切齿地扭曲,「凭什么只有我的身体是残缺的?我要让所有人陪我一起,尝尝残缺不全的滋味!」 沈兴芒一边厉声咆哮,一边逼近文宜,文宜节节后退:「疯了……你疯了!」 见沈兴芒似要对文宜动手,沈星河急忙上前喝止:「沈兴芒!」 沈兴芒突然转身抬手,一瞬间袖中露出一排乌黑的箭头。沈星河握住身边方小杞的手臂往旁边勐地一拉,乌箭擦身而过,深深钉在门框上! 两人回头时,见厅堂后门半开,沈兴芒已经跑了出去,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逃蹿,转眼就不见踪影。 方小杞不甘心,还想追。沈星河拦着她:「这里是他的地盘,跟随他的人都是死士,你追上去会有危险!」 方小杞只得作罢。 旁边传来「扑嗵」一声,是文宜昏倒在地。沈星河脸上失了颜色:「长公主……」 太医很快被请来,文宜的寝屋里飘出药气,婢女进进出出。 沈星河呆立在寝屋外檐下,如一座雕像一般一动不动。方小杞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别担心,长公主只是急火攻心,不会有事的。」 沈星河眼睫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忽有一名小家僕沿着游廊满头大汗地往这边跑,嚷嚷道:「二公子,二公子!有人硬闯进来了,家将都拦不住还被打了……」 话未说完,小家僕被人从背后一把搡进廊边花坛,季杨从后边气势汹汹上来,手里晃着一张纸:「拘捕令在此!胆敢阻挠办案,不是找打是什么?!」 他一眼看到方小杞,大喜:「小杞,你还活着啊!」 第255章 火药 方小杞恨不能堵上季杨那漏风的嘴,咬牙道:「长公主病着呢,不要嚷嚷!」 她把季杨带到走廊另一头,问:「你怎么来了?」 「非但我来了,易大人也来了,还带了不少弟兄。」 方小杞惊讶道:「他不怕掉脑袋了?」 「嗐,你走之后,易大人说,若是全大理寺的胆子加起来,都没有你一个小姑娘胆子大,传出去太丢人了,他老人家脑门一热,批了拘捕令。我就带着大傢伙儿来了,分头守住长公主府几个出口。」 方小杞眼中一亮:「那你们堵住沈兴芒了吗?」 「就在不久前,一辆马车从后门沖了出去,还拥着一群身手不凡的护卫!我恰好带着几个弟兄守后门,便紧跟在后面追,与护卫厮杀一场,好不容易拦住了马车……」季杨的豁唇发出气咻咻的漏风音,「车里的人却根本不是沈兴芒,只是个僕从!」 方小杞惊道:「是调虎离山之计!你们去追马车的工夫,沈兴芒必已趁机逃出府去。他独目的特徵太显眼,不会选择步行上路,必有代步工具!得赶紧跟府里的人打听一下,除了冲出去的那辆马车,有没有其他出府的车轿!」 她抬脚想走,又停住了,回头望去,看到沈星河还站在屋檐下,一直在安静地望着这边。 她返身走了回去,见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心里发疼,劝道:「这里风冷,你身上有伤,别在这里站着,去旁边屋子暖和一下吧,有事的话,太医就叫你了。」 他问道:「你要去抓沈兴芒吗?他身边跟随死士,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方小杞赶忙阻拦:「你伤还没好,不能奔波!长公主这边也离不得人,你还是留下守着她……」 话未说完,婢女从屋里跑出来:「二公子,长公主醒了,一直喊您名字呢。」 方小杞轻推他一下:「快去吧。」 沈星河犹豫一下,抬手拢了拢她鬓边碎发:「你一切小心,危险的事让季杨去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0页 她点了点头:「好。你记得吃药,我忙完了就来找你。」 季杨站在后边听得一脑门火星,挠着豁唇快要忍不住骂人! 话说完了,方小杞没有立刻走,看着沈星河苍白着脸站在冷风里,忽然感觉此时的他比琉璃人还易碎。 方小杞有一瞬间忘记自己的心病,莫名觉得有必要抱他一下。当然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已。 * 方小杞拿着金牌在长公主府畅行无阻,很快确认了沈兴芒逃离的方式。后厨僕役说,沈兴芒的马车离府之后,唯一离开长公主府的,是一辆今日来送菜油的驴车。 僕役被方小杞手中金牌耀得眼花,毕恭毕敬说:「这家油铺每月来送一次菜油。原还不到该送货的日子,咱们厨下囤的油还够用,只是油铺伙计说,新到的一批油品质特别好,各贵府都抢着要,来时一车拉了六桶,给咱们府上卸下两桶,余下的还要送到别的府上。」 方小杞心中顿起疑云:「来送油的是什么人?」 「就是油铺的伙计。不过,不是常来的老张,是个面生的后生,头一次来。后生说,老张年前不干了,他是铺子里新雇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有小僕拿笤箒在旁边扫院子,一边扫一边抱怨:「油铺的驴车也太脏了,在这停了一会儿,洒了这许多灰!早晨刚扫过院子,又得重扫。」 方小杞弯腰,从地面捻起一点黑屑,凑到鼻尖前闻了闻,闻到些许呛鼻的气息。 她困惑地辨别着:「这是……」突然瞳孔一缩,「糟了。季杨,快追!」 油铺驴车是从府宅偏门出去的,那边原也守着大理寺的差役,只是他们没看出异样,早已将驴车放行。方小杞问明方向,飞身追去。 季杨等人跟在后边苦苦追赶:「小杞你慢点!你跑那么快,有危险我也抢不过你啊!」 然而他们怎能跑过会轻功的方小杞,她早已没了影。 大安城一条偏僻的巷道里,一辆驴车拉着几只大木桶,晃晃悠悠前行。 其中一只木桶的盖子突然被顶开,一个人从里面探出头肩,骂骂咧咧:「可憋死老子了!」沈兴芒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这桶里怎么装了半桶灰啊?味也太大了!」 他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来路,呵呵笑了两声,独眼中满是恨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幸亏老子未雨绸缪,早早在江南留了退路。这几年从琉璃岛赚的银子全存在那边,足够这辈子花的!只要能顺利出城,一切都好说!」 他朝赶驴的伙计道:「喂,赶车的,你不是跟我说,是尤万宝安排你来接我的?尤老闆做事果然周全!城门吏那边也打点好了吧?出城的时候,不会遭盘查吧?」 驴车不急不慢地前行,赶车的人没有回答。沈兴芒察觉什么,独目锐利地盯向车夫的背影:「大爷问你话呢?」 车夫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依然没有反应。沈兴芒忽然发现车夫斗笠下漏出一缕银髮,不是普通老人白髮的那种干枯毛乱之感,那缕发银白如雪,随风拂起,柔长如丝雾。 沈兴芒探头再看,看到了车夫握着鞭子的手,皮肤莹白,手指纤长,指甲如透明的珠贝。 沈兴芒震惊道:「你……你是琉璃人!」 车夫回头,斗笠底下露出一张绝美的小脸,浅色的眼睛看向沈兴芒,脸上露出冰冷恨意。是琉璃人阿琳。 沈兴芒一时之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琉璃人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来的?」 阿琳不答,她本也不会说话。她丢下鞭子,手中出现一个火折,拔开盖子轻轻一吹,一团淡淡的火苗晃动。 沈兴芒困惑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说音未落,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抹了自己的脸一把,看着手心的黑灰,勃然色变:「这是……火药?」 他藏身的桶里装了半桶做焰火用的火药!同时,他发现桶外的车板上铺着一层同样的黑灰,全是火药! 阿琳看着像只丧家犬一样蹲在木桶里的人,浅色的眸子里盛满疯狂和快意。 沈兴芒乞求地朝她伸出手,独目里尽是恐惧:「别……」 阿琳把火折朝他的方向轻轻一抛,淡淡火苗划出弧线,在白昼的光线里像一朵清淡的花。 方小杞就是在这一剎赶到的。 她刚刚落脚在巷道旁侧的屋嵴,就看到沈兴芒蹲在驴车上的木桶里,阿琳坐在车头,手中正抛出一簇火苗。方小杞预感不妙,急促地唿唤一声:「阿琳!」 阿琳仰脸看来,洁白小脸朝她露出璀璨的一笑。 接着「轰」地一声,整个驴车爆成一个巨大火球,将那笑容吞没其中。剧烈的爆炸把两边的房屋轰塌,方小杞落足的屋子也未能倖免,巨响过后,驴车炸得粉碎,四周变成一片流火废墟,方小杞也不见了踪影,唯有烈烈火声不止不休。 第256章 爆炸 长公主府。 文宜的床前遮着垂帘,她叫了沈星河过来,又不肯让人掀开帘子。 「我无颜见你。」帘后,文宜声音喑哑,「是我养出的祸害,把你害成这样。我……我会请最好的太医给你看眼病,一定能医好你!」 沈星河站在帘外,说:「不必了。」 文宜顿时压不住哽咽:「河儿,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别拿自己的身子置气啊!你的眼睛若是不好……我到了泉下也难安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1页 沈星河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眼睛太医治不了,不过……我已寻到良医,定然能治好的。」 「真的么?」 「我没有骗您。」 文宜轻捶胸口,仿佛吐出一段郁气:「那就好,那就好。如此,我死了也能安心了。」 沈星河心头一滞。忍不住道:「您不要总这么说。」 文宜苦笑一下:「河儿,无论谁劝我,都不该是你来劝我。我亏欠你太多,你恨我是应该的。」 沈星河默然一下,缓缓道:「我以为是您给我下毒的时候,我的确恨过您。如今知道真相……长公主,我不恨您了。我只希望,您能保重身体。」 文宜紧紧攥着胸前衣裳,惨笑道:「沈兴芒……原是我的心头肉,现今变成心头疮。我知道他定然不成了,横竖是要剜去的。旁人必会说这样的儿子不值得心疼,可是,疼不疼由不得我。更不堪的是,我乃大昭长公主,教养出这样的儿子,恶事作尽残害子民,让我如何面对天下人?你不必劝我。起码,我知道你的眼睛能好,也能安心去了。」 沈星河胸口起伏,往前迈了一步:「长公主……」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地面震颤一下,桌上茶盏被震得哗啦作响,婢女惊吓得手中药碗摔碎在地。 文宜「唰」地拉开了床帘,手撑在床沿,布满泪痕的脸上满是惊恐:「那是什么声音?出什么事了?」 沈星河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心中也涌起不好的预感。 文宜突然极度骇怕:「不行,我得去看看……」挣扎着想下床,却腿软得站不起来,婢女赶忙上前扶住她。 沈星河赶忙道:「您好好躺着,我去看就好。」他吩咐一边的婢女,「照看好长公主!」又低声叮嘱,「需万般留心,谨防长公主寻短见!」 沈星河奔去马厩牵了一匹马,快刀加鞭赶向巨响传来之处。 赶到时,沈星河被现场的情形惊呆了。巷道当中房屋倒塌数座,到处散落着碎瓦砖块,青烟阵阵。季杨等差役在废墟中发疯似地翻找着什么。 沈星河跳下马:「季杨,这是怎么回事?方小杞呢?」 季杨抬起头,脸上抹着黑灰,眼睛都红了:「大人,小杞跑在前头,我们跟在后头,也不知怎的突然就爆炸了,房子炸塌了,小杞也不见了!」 「不……不见了?」沈星河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那么强烈的爆炸,长公府离得那么远都感觉得到大地震颤,方小杞会不会……被炸成灰了? 他沖入废墟,声音都变了调:「方小杞,方小杞!方……」 烟尘迷眼,天地仿佛消失于混沌,那种世上只剩下他一人的感觉又来了,沈星河陷入极度恐惧之中。 飞扬的尘土被风一卷,露出许多人影,差役们都在忙着掀砖找人。沈星河深吸一口气,发疯似地寻找。混乱中,他鬼使神差,好似听到什么声音,又好似仅仅是感觉到什么,勐地转身,看到一道只剩半人高的断墙,一张巨大的厚重门板斜搭在那里。 他冲上去掀那门板,刚抬起一点,就看到底下露出一角大理寺公服的布角。他的头嗡的一声,想低头查看,又怕门板落下去砸到底下的人。他疾唿起来:「季杨,季杨!」 季杨赶忙跑过来接手,奋力把门板掀起一尺多高的空隙。沈星河一伏身钻了进去。在门板下狭窄昏暗的空间里,他看到方小杞躺在底下,卡在断墙和碎砖之间。 「方小杞!」他手撑着方小杞身边的碎砖,用嵴背顶住门板,在方小杞身体上方撑出一个空间,急促地唿唤底下的人。 方小杞咳了一下,吐出嘴里的沙子:「我没事……」 方小杞在夹缝里被卡得巧,没受什么伤,只是被卡得动不了,嘴巴又被沙子煳住,一时无法唿救,外边的人找了半天都没能发现她。 沈星河知道她还活着,紧绷的精神一松,受伤的左肩顿时脱力,人往下一塌,跌到了她身上。沈星河暗叫了一声「糟」。这样紧密的接触,必会激得方小杞犯病!但他实在撑不住,扑下去的时候,做好了被暴揍的准备。 方小杞抬起两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从在长公主府时,她就莫名其妙想抱一下沈星河。对于一个刺猬型心病患者,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现在沈星河自己送上门来,或许是早有心思的缘故,又或者此时自己头昏无力,她根本没力气犯病。 她抱着沈星河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了,云洲。」 可怜抬门的季杨,已经双臂颤抖:「大人……找着小杞了吗……」 「你坚持一会儿。」门板底下传来沈星河的声音,「还得再找找。」 季杨扎着马步用尽毕生力气,因着门板底下二人的无耻,差点没累死。 第257章 送货人 大理寺的差役们打扫着现场。鹤三娘也来了,任凭她验尸本事顶天,从一片狼藉中也找不回几块残骸。 方小杞坐在一截断樑上,喃喃道:「我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小阿琳……若我能稍快一点,就能阻止阿琳引爆火药。」 沈星河正用帕子帮她擦脸上灰土,手顿了一下:「你若再快一步,岂不要被炸个粉身碎骨?都说了有危险让季杨上,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2页 不远处的季杨捏得拳头都快爆了。 方小杞环视四周:「幸好倒的这片都是空屋子,没伤及无辜百姓。话说,阿琳一个弱不禁风的琉璃人,是怎么从琉璃岛跑到这里,又弄到这么多火药,装到油铺的驴车上,混进长公主府,扮作车夫……她是如何做到的?」 「自然是有人帮她。」沈星河眸底暗沉,「我今晨离岛时,吩咐过驻守的差吏,不见手令,任何人不准登岛离岛。必是有人处心积虑,设法接出了阿琳,利用她除掉沈兴芒!」 方小杞疑虑道:「会是钟馗干的吗?」 沈星河的目光扫过翻天覆地似的现场,沉吟道:「钟馗行兇,不是为了推波助澜,就是为了兴风作浪,迫使查案推进。沈兴亡之死,反而会断掉许多线索。」 他缓缓摇头:「我觉得不是钟馗所为。而是另一方力量,为了阻拦对琉璃人的追查,杀人灭口。」 方小杞想到什么:「沈兴芒提到过,琉璃仙宫是万宝商行旗下的生意。这次爆炸,会是万宝商行的人干的吗?」 沈星河眸中暗沉:「极有可能。若再具体一些,商行老闆尤万宝,最有可能是策划者。」 方小杞心头火燎:「那咱们可以抓人了吧?」 「可以先传唤问询。只是,琉璃岛生意做得谨慎,你也稍加翻看过他们的帐册,只记帐,却不留来往经手者的姓名或印章。当下情况,虽然沈兴芒说琉璃仙宫是万宝商行的生意,我们却没找到实证,如今这一炸……又死无对证。万宝商行家大业大,背后势力必定不凡,不拿到点把柄,无法动得了他们。」 方小杞呆住:「难道没办法了吗?」 「水过留痕。琉璃岛的生意做了数年,或许极为小心,但总有松懈之时。我不信他们一点破绽也留不下!」 沈星河话音未落,一人沿街跑来,腰后拂尘高高飘起,气喘吁吁地喊:「找着了!贫道找着了!」 来者是听山。听山跑到近前,差点被碎砖绊倒,怀里一本簿子啪啦掉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捡。沈星河蹙眉:「毛手毛脚的!你找着什么了?」 听山额头跑出了汗,喘着气说:「琉璃岛每每接收琉璃人,都有交接记录。但他们谨慎得很,送货人从来不留姓名。但是有一次例外!」 听山举起簿子:「去年春季的一次来货路上,琉璃人大概是不堪旅途劳顿,路上病死了一个,琉璃岛的接收人必是怕说不清楚,在这笔记录中註明了减员原因,还让送货人签名画押了!」他扒拉开簿子,指着其中一页,兴奋得两眼亮晶晶的。 沈星河一把夺过册子,看上面的签名。 「于洪……」他念出声来。 听山神采奕奕:「这人的身份我已查明,是万宝车店的掌柜!」 方小杞豁地站直了:「万宝车店?那必也是万宝商行的生意了!」 沈星河赞赏地看着听山:「听山有长进了。」 沈星河难得夸他,听山开心得露出一排白牙。 方小杞已按捺不住,用簿子拍了一下掌心:「有这个证据,可以让易大人下令,查一查万宝商行了吧?」说着拔腿就要走。 沈星河大惊,拦住她道:「你刚从砖堆里给挖出来,怎能再奔走?商行那边,让易迁去处理。大理寺办大案不是头一回,易迁应付得来。」 他抽出方小杞手中的簿子丢还给听山,吩咐道:「你去把这个送给易寺卿,让他扣押万宝商行老闆尤万宝和车店于洪,尽快查封商行,先从总馆和车店下手!」 听山答应着,抱起簿子,干劲十足地跑走了。 方小杞不放心地目送着,忽记起一事,心中涌起不安,「之前辰王说,有青哥年前跟着万宝商行的商队去道州收茶……怎么这么巧?」 沈星河安慰道:「万商宝行旗下生意涉足甚广,茶铺生意和琉璃仙宫该不会有什么交集。」 方小杞站了起来:「不行,我有点不放心。我得过去看看!」 沈星河无奈道:「我再差人过去,格外查一查方有青的下落。当务之急,你得去检查一下有没有内伤!白不闻害谁都不会害你,让他给你看看。」 「白不闻不是在琉璃岛上吗?」 「出了阿琳的事,岛上已不安全,易寺卿已安排琉璃人离岛,转送到安全之处。琉璃人们有的情况还不太好,白不闻随行陪着,我带你过去。」 沈星河一边说,一边靠上前,朝她张开两手。 方小杞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沈星河动作顿住:「你说不定有内伤,最好不要走动。我叫了一辆车停在那边,把你抱车上去。」 方小杞赶忙道:「不用不用,我根本就没事!」 起身自行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沈星河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他喃喃道:「刚才在门板底下的时候,她还主动抱我来着。还有,那天我中箭之后,她明明也抱我来着。怎么又不让抱了?」 他苦思一阵,似悟到了关窍:「难道,非得是生死关头才可以?这种机会很难遇到啊!」 那边,方小杞已上了马车,掀着车帘喊道:「大人,走不走啊?」 「来了……」他魂不守舍地跟上去。 第258章 又见青龙观 马车上,方小杞迟疑地问沈星河:「那天,你有没有问白不闻,你的眼晴的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3页 「没有。」 方小杞很失望,但也能理解:「他那般让人捉摸不透,确实不能信他,万一他趁机害你就糟了,谨慎些也对。」 沈星河悻悻道:「那倒不是。我认为他没有理由害我。他也流露过为我医眼疾的意思。只是,白不闻对我说了十分无礼的话,我才不想求他!」——白不闻竟敢说他身子虚! 方小杞震惊了:「就因为他无礼,你就不让他给你医治?」 她恨不得一脚把沈星河踹下车去!按着脑门忍着气道:「得了,你拉不下面子,等会见着白不闻,我来求他。你还跟他聊什么了?」 沈星河面上顿时郁郁:「我骤然发问,直接问他是不是钟馗,原想打他个措手不及。可是此人老奸巨猾,咬死不认。他倒是承认了自己是医仙弟子。」 方小杞黯然一下,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白不闻到底是谁。白不闻,定是随车押运玉石的驿夫中的一员。那些驿夫当中,与他年龄相当的有好几个。安西常年战乱,流离失所的半大孩子太多了,驿馆先后收留了不少人。他们无家可归,将驿馆当成家、将我们视作家人。白不闻定是其中的倖存者,只是,我不能确定是哪一个。」 沈星河心中感慨,道:「或许,正如白不闻所说,从前之事已如前生。如今的他,更像遇害者们的一个化身,背负所有人的血海深仇重生而来。」 方小杞的目光隔着车窗,投向遥远之处,那是安西的方向:「可是,牵累太多无辜了。我爹是个心软的人,他若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为了復仇牵累他人性命。」 沈星河蹙眉把玩着笛子:「我劝过他,他丝毫不为所动。这个人,外表风清月朗,内心已然疯魔。若将他收监,或能阻止他惹出更大祸端。他偏偏不留下一点把柄,又没理由抓他。」 沈星河忽然扬眉:「不过,关人也未必非要关进狱中。」他瞧一眼方小杞,「金牌带着么?」 * 马车到达目的地,原来是一处熟悉的地方:青龙观。正是马自鸣一案中,抓捕画匠米春元的那座道观。 易迁选择将琉璃人安置在青龙观,一是因为此处清静,二是因为前不久新来了一位精通医术的道长,手下带的道童都会照顾病人,能帮着白不闻照料琉璃人。 易迁特意跟武侯府借了金吾卫,严加守护。金吾卫统领上前对沈星河行礼。沈星河回礼,然后给身边的方小杞打了个眼色。 统领有些茫然。接着就看到方小杞亮出了金牌。统领吃了一惊,金甲哗啦一声大响,单膝跪地。 方小杞道:「麻烦统领大人加强守卫,没有我亲自下令,不准任何人出入青龙观。尤其是白药师!」 统领急忙领命。方小杞把牌子搁在眼前看了看,才揣回怀中,赞嘆道:「真好使。」 统领无语!御赐金牌,如圣上亲临,那能不好使吗? 却听方小杞怅然若失:「回头将这牌子还回去之后,我说话就不好使了,想想还怪失落的。」 沈星河道:「那倒也未必。」 这话隐隐大逆不道,统领大惊失色,恨不能堵上耳朵! 天色已然不早。天上的月一圆未满,洒下清淡月霜。虽只是新春正月,夜晚已不十分寒冷。 连日辛劳的白不闻才得空喝口水,坐在道观后院中的石凳上,靠着石桌歇息,身后,恰巧是一幅巨大的钟馗壁画,正是米春元最后画的那幅。 不知是道观的人有意还是无意,钟馗壁画还保持着米春元被带走之前,没有完全画完的样子,缺少一些油彩,也没有让别人来补完。却构成缺憾之美的意境,仿佛意犹未尽,仿佛话未说完。 白不闻的身影被月色涂得清淡,抬首看着巨大的壁画,不知在想什么。 他听到脚步声,转眼看去,见二人正穿过月洞门。 方小杞和沈星河走过来,看到月色下的这一幕,仿佛无意间窥到冥冥天意的一角,脚步不由顿住。 借着屋檐灯笼的光,白不闻看到方小杞一身狼狈。白不闻变了脸色,豁地起身:「你这又是怎么了?」 沈星河道:「发生了一场爆炸,她被重物砸到过,你快给她看看有没有内伤。」 白不闻差点忍不住把杯子砸到沈星河脸上去。 方小杞坐在石凳上,白不闻屏着息给她诊过脉,长出一口气:「幸好没有大碍。」 方小杞自信地放下袖子:「我就说没有事,根本不必看!」 白不闻板起脸严厉道:「有没有事,你自己未必觉得出来,若有事就晚了!」 见白不闻气得脸都变了色,方小杞竟不敢再顶嘴。沈星河难得站在白不闻一边:「白药师说得对,总得看过才放心。」 「你还有脸说?你为何让小杞涉险!」白不闻的火气顿时冲着沈星河去了。 沈星河理亏:「是我的错。」 方小杞不服气了:「什么啊,我是官差,办公差的时候有点风险在所难免,跟旁人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去抓个人,还要再配个保镖?岂不是笑话!白药师,琉璃人们怎么样了?」 白不闻把怒气憋回去,郁郁道:「命都暂时保住了。他们体质太弱,后续需万分小心地调理。」 他冷冷瞥一眼沈星河:「你,箭伤处该换药了。」 第259章 良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4页 白不闻把沈星河带去一间厢房换药,方小杞趁这功夫,去探望一眼琉璃人们。琉璃人们住在几间袇房里,都安静地躺着。方小杞看到一名鹤髮道长领着几名道童,给琉璃人们端水送药。 道长见方小杞身穿公服,忙抱拳行礼。方小杞回礼:「有劳道长。琉璃人们情形可还好?」 道长耐心地说了情况。方小杞打量着他:「道长十分面善,您是安西人氏吗?」 道长欣喜道:「正是!」 方小杞更加确定:「您是拂晓观的虚怀道长!」 虚怀道长激动得鬍鬚颤抖:「正是正是,小官差怎会认得贫道?」 方小杞心中五味杂陈:「我小时候,阿娘曾带我去拂晓观烧香祈福,见过您两次。」 「哎呀,小官差好眼力,贫道老成这般模样,您都能认出来!贫道在安西拂晓观可待了不少年啊,今年云游至此,才在青龙观落脚。」 两人叙了几句旧,虚怀道长便又去忙了。方小杞站在门边,不免陷入忽然涌来的往日时光。 厢房里,沈星河衣服褪到腰间端坐着,白不闻站在他身后,已经在伤处换过新药,用白布重新缠裹。白不闻心里憋着火,故意手重,沈星河吃痛,却蹙着眉一声未吭。 白不闻一边打结,一边森森道:「沈星河,你给我听着,方小杞若有个好歹,我要你拿命来偿。」 沈星河没有追问白不闻为何如此在意方小杞,只说:「知道了。」 白不闻沉着脸去洗手。沈星河穿好外袍,道:「那个……我的眼疾,你可能医得?」 白不闻浸在水盆里的手一顿。他侧脸看着沈星河,讥讽道:「不是不用我管么?」 沈星河史无前例地忍气吞声:「还请你,帮我治一下。」 他若不自己开口,回头方小杞就得替他相求。这低声下气的事,不能让方小杞替他做。白不闻给他天大的气受,他也得忍着。 白不闻擦干手,头也不回往外走。沈星河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餵……」 白不闻在门边脚步微顿:「治眼疾的药,前日不是给你了么?」 沈星河怔了怔,旋即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就是他中毒箭后,白不闻给的那个装了九十九粒药丸的瓶子。他愣怔道:「原来这就是……」 白不闻侧过身,半张脸浸在灯光里:「早在你中神仙眼的时候,我给你诊脉时,就摸清了你的毛病。你的眼疾,根在脑中余毒,麻烦的很。我好不容易才琢磨出排毒之法,搜罗齐药材,配出这一瓶丸药。全是稀罕药材配成,贵得很,请府上多准备点诊金。」 沈星河沉默一下:「多谢。」 白不闻没理他,开门出去,看到方小杞正从袇房那边走回来。白不闻脸上冷硬的神情不由自主变得柔和。 方小杞看看白不闻,又看看他身后的沈星河,迎上来开口道:「白药师,我有一事相求。沈大人他……」 沈星河越过白不闻身边走上来,拉着方小杞手腕就走:「走吧,不用问了。」 白不闻在后边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这个过河拆桥之徒!」 方小杞被沈星河拉着,身不由已地往前走,拐过一道影壁时,方小杞回过神来,挣扎道:「等等,等等……沈星河你放开我!」 她挣开沈星河的手,急道:「你干什么啊?你不愿问,我问问还不行吗?不管白不闻是什么人,他总是医仙弟子!这世上能医好你的只有他!若不求他,你的眼睛……」 她声音哽住,捂住了脸。沈星河愣了愣,上前拽她的手。 「你走开!」方小杞带了哭腔。 沈星河嘆口气:「他已经给我药了。」 方小杞的抽噎停了停。她捂着脸的手指分开,露出一对湿漉漉的眼:「你说什么?」 沈星河拿出药瓶:「白不闻说,这瓶药就是治眼疾的。」 「真的吗?他没骗你吧?」 「应该不会骗我。」 方小杞的眼中盛满惊喜,脸上泪痕未干,小心翼翼接过药瓶捧着,像捧着价值连城的宝贝。 沈星河看得心中酸疼,伸手过去,手指从她的眼角擦到脸颊,趁她沉浸在喜悦中,用拇指悄悄揉了一下她的唇角,像沾着露水的花瓣,让人心里默默地发疯。 天色已晚,两人均已疲惫不堪,打道回碧落园。 方小杞盯着沈星河服了一枚解毒丹,这才放心地回房去睡了。 沈星河坐在榻边,看着案头半碗蜂蜜水。那是他服药之后,方小杞给他沖好,让他解口中苦味的。 他都洗漱过了,睡前不该吃甜,却忍不住又端起来抿了一口,赶紧躺下,打算噙着那甜味,做个跟方小杞有关的好梦。 将睡未睡时,案情的碎片不由自主在脑中串联。 梁木匠以血染红四面像的钟馗相;机关盒中的遗书表达託孤之意,将方向指向琉璃岛;琉璃岛是万宝商行尤万宝的生意。 沈星河忽然坐起,睏倦得眼睛不曾睁开,说梦话似地喃喃自语:「尤万宝必与玉石劫案有关联。他可能是钟馗下一个要处死的人。」 言罢,一头栽回枕上,不可控制地滑入睡梦。他带着伤经歷波澜起伏的一天,实在撑不住了,就算天榻下来也明日再说。 可恨的是,计划中的好梦被乱七八糟的念头挤走,变成一团糟的噩梦。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5页 * 羿日一早,沈星河回了一趟长公主府。府中已搭起灵堂,但那棺木中,怕是遗骸了了,多是衣冠罢了。 沈书允正在灵堂里,看到沈星河,噼头盖脸一通臭骂,骂沈星河把沈兴芒逼上死路,骂沈星河害他失去儿子。 沈星河木然听着,没有反驳一句, 香也没上一支就转身走开。他去到长公主卧房外,也没进去,只问过门口守着的几名太医,听说长公主服过安神药后昏睡着,情况还好,他便离开了长公主府。 沈星河站在府门外,但觉天地昏暗无光,世界之大,他却无处可去。 「大人,走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忙呢。」面前传来话声。 他茫然抬头,看到方小杞站在跟前。这才恍惚记起,是方小杞陪自己一起来的,她一直在门外等他。 方小杞见他怔怔的没有反应,索性拉住了他的手。不管门口家将僕从的眼光,也不管路人的侧目,就那么牵着沈星河,远远离开那座阴沉压抑的府邸。 第260章 白眼狼 沈书允披着一身丧服,一个人纵马出府,发疯似的闯入霍槐府中,径直冲进书房,他双目通红,指着霍槐的鼻子道:「霍槐!你先前让我为你们做事,我都答应了,你……你为何不保我儿!我,我与你拼了……」 沈书允捲起袖子,似要上前撕扯霍槐。 霍槐正在临摹字帖,头都不抬,一个笔划都未错乱:「适可而止吧,沈尚书。除了你自己,你不会为了任何人与人拼命。」 沈书允指着霍槐,手直哆嗦:「是你让人杀了我儿的吧,是不是你?」。 霍槐把笔搁在笔枕,抬起眼,眼神轻蔑:「沈尚书怎能一来就血口喷人?」 沈书允抖着袖子,带着哭腔道:「你们引诱我儿当那琉璃岛主,又拿此事威胁说,若我不为你们在刑部行方便之路,便将此事参给圣上。我全都答应了,如今东窗事发,你便将我儿当作弃子!」 霍槐勐地拍了一把桌子,震得砚台里墨汁溅在纸上,也震得沈书允一时噤声。 霍槐站起身,指着沈书允的鼻子:「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沈兴芒光顾过一次琉璃岛后,自己上赶着找尤万宝,抢着打理这块生意,没有人逼他!岛上的收入他能分三成,商行没有亏待他!更何况,你自己的儿子,你难道心中没数?沈兴芒稀罕的是银子么?他稀罕的是琉璃人!」 霍槐转了半个身指着某个方向:「沈兴芒那个别院,大理寺的人已经过去了,在后院挖出十二具琉璃人的残骸。咱家的眼线传话回来,十二个琉璃人加起来,都挑不出几根完好的骨头!」霍槐啧啧摇头,「沈尚书,你养的好儿子啊!」 沈书允惨白着脸:「若不是你拉芒儿上贼船,他能做这种事吗?!」 「呸!咱家何曾拉过他!」霍槐啐了沈书允一口唾沫,「咱家打理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万宝商行不过九牛一毛,咱家成天忙得要命,你那不成器的小犬,也配与咱家打交道?你多少动动脑子,就算咱家想做了他,自会悄悄地做,岂会用那种惊天动地的方式?好傢伙,震得半个京城都抖了三抖!我生怕惊动不了圣上是不是?」 沈书允哑然一阵,悲切道:「既不是您……那是谁杀的我儿?」 霍槐骂得嗓子发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听说,炸死沈兴芒的,是个琉璃人。」 沈书允困惑道:「琉璃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走个路都费劲,哪来的本事布局杀人?」 霍槐皱着眉:「自然是害怕被沈兴芒牵连的人,出手帮忙。」 沈书允上前两步,死盯着他:「怕被牵连的不就是你吗?」 霍槐鄙视地着看他,不屑道:「我怕个屁!万宝商行的万千金银虽流经我手,但是,咱家走帐当心得很,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大理寺就算把商行挖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咱家身上!」 「那……那是……」沈书允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动,「那就是尤万宝!」 霍槐长出一口气:「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沈尚书在刑部待了那么多年,经手的案子必然不少,可是如今看来,尚书大人是只顾得做官,推案的本事还不及你家二公子十之一二!琉璃仙宫的幕后老闆是尤万宝,沈兴芒若活着被捕,必会指证他。尤万宝想杀人灭口,是情理之中的事。」 「尤万宝,尤万宝!」沈书允双瞳充血,咬牙切齿地念着。 霍槐嘆了一声:「可惜的是,他已经跑了。」 沈书允急忙问:「他逃往何处去了?」 霍槐吹着茶杯里的浮沫:「咱家怎么知道?不过,现下大理寺也在找他,他应该暂时出不了城。咱家好像记得,头几年他在城东南的敦化街秘密置办了座宅子,没有旁人知道,多半会躲在那边……」 沈书允匆匆告辞。 霍槐把茶盏搁在案上,绕过一道山水屏风,朝着靠在锦榻上的人跪下,额头挨在地面铺着的蓆子上:「老祖宗,儿子按您的吩咐,打发沈书允走了。看他那架式,必会去找尤万宝寻仇。」 窦文一手支着头侧阖目养神,一手把玩着白玉蟾:「咱家都听到了。乖儿,你做事真是……谨慎周全啊。」窦文微微睁眼,眼皮狭缝间泄露出阴沉。 霍槐莫名打了个寒战,伏低着头膝行上前,体贴地替窦文捶腿:「老祖宗谬赞。老祖宗,儿有些担心。沈书允做事畏首畏尾,他有胆子杀尤万宝么?」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6页 窦文嘴角的皱纹绷起嘲讽的弧度:「沈书允做正事的时候胆小如鼠,使起阴毒手段来他比谁都狠!那是杀子之仇,他绝不会放过尤万宝!尤万宝确是去了城东南那座宅子了么?」 「尤万宝来找我的时候,我按着老祖宗的吩咐,跟他说,这次只是个小麻烦,他只需去那宅子避一避风头,回头事情摆平了,该干嘛干嘛。尤万宝必会乖乖待在那里。」 霍槐犹豫一下,又说,「尤万宝跟了老祖宗这么多年,生意经营的还好,人也算忠心,老祖宗这么舍了他,是不是有点可惜?」 「当然可惜,咱家也捨不得万宝啊。」窦文眼里满是伤感,「不过,你还记得咱们的万宝商行起家的第一笔钱,是怎么来的么?」 霍槐捶腿的动作一滞,勐地想通了什么:「是……安西那批玉石!尤万宝通过黑市把玉石分批处理,换成大宗银子。老祖宗说这笔钱数额巨大,不能直接拿,要洗过才能用,让尤万宝以他本人的名义,开办起万宝商行……」 窦文对着窗子透入的日光端详着玉蟾:「那批玉,咱家也没捨得让尤万宝全卖了。这不是留了几块极品,咱家自己收藏么?」 霍槐这才想通了什么,声调都变了:「老祖宗,原来从梁木匠的事开始,钟馗的目标竟是尤万宝么?」 窦文用指节轻敲了一下霍槐的额头:「乖儿,你才捋顺么?」 霍槐的眼珠惶惑地转动:「儿子还是想不明白,梁木匠为何要听钟馗差遣,不惜把自己的命搭上!也不明白沈星河与方小杞,为什么突然盯上琉璃岛!」 窦文微眯起眼望向窗户:「二十年前,一辆马车载着工部司员外郎孙朝栋和他的夫人,在敦北道十丈崖坠崖身亡。同车殒命的,还有梁木匠的妻子,五岁幼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你知道么?」 「儿子最近查梁木匠过往,才知道的此事。」霍槐战战兢兢抬眼看向窦文,「这事,难道是您……」 窦文的语气意味深长:「那时候你还是个毛头小子,此类重大些的任务,咱家是交给别人办的,没让你掺和。那一次,咱家只想除掉那个不懂事的孙朝栋,其他人,只是倒霉与他同车罢了。若不是如今出了梁木匠的事,咱家早把这事忘了。」 窦文的拇指摩挲着玉蟾背上的突起,缓缓道:「问题就出在那个孩子身上。」 「孩子?」 「梁木匠的儿子不是在坠崖案后失踪了么?梁木匠或许以为,那孩子被养成了琉璃人,他想要救出孩子,或是给孩子报仇,又无能为力,这才与钟馗达成某种交易。」 霍槐犹疑道:「若那个孩子果真养作琉璃人,算算时间,该是第一批琉璃人,早给人玩死好几年了!这事,得去培植琉璃人那地方查查底子。」 窦文摆了摆手:「这事不重要。」 霍槐的手不由抓紧了窦文膝头:「老祖宗,钟馗竟然连玉石的销货人都不放过!这架式,是要赶尽杀绝啊!」 窦文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轻点,挠破咱家的皮了!」 霍槐急忙松开手指,手却直哆嗦,迸出了眼泪:「儿子我……我可是押运贡品玉石的押货官,动手的命令都是我下达的!钟馗定然不会放过我,下一个大概就是我了!老祖宗救救儿子!」 「吾儿别怕。钟馗先前杀马自鸣、左东溪、江天寿,用尽诡谲手段,招摇得路人皆知,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畏惧于他!咱家让你怂恿沈书允杀尤万宝,就是让他去抢钟馗的生意,先一步把尤万宝悄悄灭了,让钟馗的花招无处施展!」 霍槐战战兢兢:「这样……钟馗就会罢手么?」 窦文亲手替霍槐擦着眼泪:「哎呀,看你吓得。吾儿如此出类拔萃,做事谨慎周到,咱家怎捨得你?咱家定会保护好你,绝不让钟馗动你一根手指头!你若不安,就呆在家里避避风头,一切交给咱家。」 窦文的手指冰冷,像某种爬虫的脚爪爬在霍槐脸上,霍槐深深战慄,脸上却只敢露出依赖和感激。 窦文乘着轿子离开霍槐家,迟小乙亦步亦趋,步行着跟随在轿厢一侧。轿子小窗内,窦文指腹摩挲着玉蟾,哼着小曲。 拖长的尾音忽然转成一声嘆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迟小乙一怔,隔着窗小心地说:「孙儿有做错的地方,请老祖宗责罚!」 「乖孙,咱家不是说你。咱家就是忍不住感嘆槐儿做事周全。他方才亲口说,替我打理万宝商行的生意十年,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大理寺就算把商行挖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身上。」 窦文的声音如徐徐阴风,「找不到他身上,那岂不是……就找到咱家身上了么?小乙啊,你说槐儿这孩子,八百个心眼,是不是有七百九十九个用在了咱家身上?」 迟小乙不敢接话,后背冷汗湿透。 第261章 钟馗登场 今日正月十一,临近上元节,一大早街上就热热闹闹。紧邻东市的安邑街,有半条街是万宝商行老闆尤万宝的家业。其中最气派的一座高楼,便是万宝商行总馆。 虽已拿到琉璃岛接收记录为证据,想动根基深厚的万宝商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易迁使劲浑身解数打通关节,调动大理寺全部人力,又跟圣上借调许多人手,总算查封了商行总馆、万宝车店和尤万宝的宅舍,已累得半死,坐在万宝商行总馆的前厅中气若游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7页 却还要承受来自戴罪离职下属的训斥。 沈星河站在易迁跟前,怒道:「什么?您没抓到尤万宝?竟让他跑了?」 厅门口屋檐下,挂着一只八哥笼子。笼中的八哥特别好学,闻声大声附和:「跑了!」 易迁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想摔茶盏,又没力气,只好把茶盏重重顿在桌上:「站着说话不腰疼!」 八哥叫道:「腰疼!」 易迁顿觉腰更疼了。他靠在椅子扶手上扶着腰侧:「尤万宝的夫人交待说,尤万宝两日前差人回家传话,说要去江南巡视那边的铺子,再没回过家。算算时间,怕是琉璃岛那边一出事,他就连夜出京了!本官能有什么办法?海捕令已经发出去,只是,尤万宝有钱有门路,恐怕不好抓啊!」 方小杞看易迁面容憔悴,心生同情,对沈星河道:「易大人已经很努力了,你不要说他了。」 易迁感动不已:「还是方小杞通情达理!」 沈星河收了收火气,捻着竹笛思忖一阵,缓缓摇头:「万宝商行的生意之大,财富之巨,在京城首屈一指,经营这么多年,不曾遇过什么大坎。琉璃岛虽暴露,尤万宝不至于就吓破胆,丢下生意和家人,独自逃跑。他首先会撇清干系——所以杀了最可能连带他的沈兴芒。接着会寻求背后靠山的帮助,来摆平这件事。他不会因为一个琉璃岛就吓得落荒而逃!他多半还在京城中,躲在某处暂避风头。」 易迁捋着鬍鬚:「尤家所有宅子都找过了,没见他人啊。」 沈星河拧眉:「我觉得,他是钟馗下一个目标,要尽快找到他。这种人,不会把所有家业宅院都摆在明面上的。旮旮旯旯里找人,还得飞燕帮。」沈星河的目光瞥向方小杞。 方小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地跑院里吹笛语,给周痕等人下任务。 沈星河瞅了一眼苦着脸捶腰的易迁,蹙眉道:「您还是找人给您下个针吧。」又补充道,「对了,别再找白不闻。」 易迁没好气:「不用你操心!」 八哥叫道:「操心!」 * 长公主府,沈书允搅得上下不宁。他一会儿说自己胸闷欲死,一会儿又跑去灵堂里大发脾气,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他一身丧服,在灵前痛哭流泣:「芒儿,尤万宝杀害于你,今日,我要将尤万宝千刀万剐,为你报仇!」 泪眼模煳之际,忽有一张黄纸从头顶悠然飘落,落在香案前。沈书允怔了一下,抬头往上看,只有挂着白布的黑漆漆的房梁。 他捡起黄纸,看到信笺大的黄纸上,用赤红的颜色画着一个钟馗画像! 沈书允吓得一抖,把黄纸丢了出去,然后只听「嗤」的一声,黄纸在半空里冒出火焰,腥红的钟馗画像迅速消失在火焰中,化作一缕带着异香的青烟,扑在沈书允脸上。 那明明是极细的一股烟,沈书允却感觉眼前瞬间云腾雾罩,听力也变得模煳,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他惶然四顾,感觉灵堂的空间仿佛变得无限广大,看不到边际。 云雾缥缈之间,忽然走出一个气势宛若天神的身影,红袍被重重白幕衬得似一团烈火。沈书允惊恐地后退,模煳地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影,是方才黄纸上的形象! 他费尽力气想看清面前的人:「你,你是……」 钟馗站在闻他几步远的地方,气势迫人,开口说话时,声音传进沈书允耳中,如滚滚闷雷。 「吾乃钟馗,见到本仙为何不拜!」 沈书允有一瞬间想到了接二连三的钟馗案,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在神仙眼的作用下,他头脑混乱,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心中尽是惶恐,眼珠茫然地转动:「这,这里是人间还是地府?我……我也死了么?」 钟馗道:「汝未死,尚在人间。本仙听闻人间出恶鬼,名为尤万宝,特来擒拿!」 沈书允思绪混沌无法辨别真伪,情绪被钟馗带着走,恨怒瞬间涌上心头,嘶声道:「尤万宝杀害吾儿,请钟馗仙人为吾儿主持公道!」 钟馗徐徐问:「沈书允,你恨尤万宝吗?」 沈书允咬牙切齿,面部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他害我没了儿子,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钟馗的嗓音意味深长,近在耳边,又似远在云端:「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 沈书允眼中尽是混沌的恨怒:「那怎么能一样?芒儿才是我与文宜的血脉,有芒儿在,文宜就会在意我一些……若没了芒儿,若没了芒儿……」沈书允脸上浮起恐慌。 「原来如此啊。」钟馗像真正的神明一般俯视着他,「没有沈兴芒,文宜长公主便会弃你如敝屣。你不是心痛失去儿子,而是痛心于失去沈兴芒给你带来的维繫和倚仗!」 沈书允头脑不清,听不出钟馗话里的嘲讽,狰狞地说:「没错,没了芒儿,文宜必会捨弃我,我恨尤万宝!我恨……」 钟馗踏前一步,恢復了高傲的神的腔调:「沈书允,汝欲如何惩治尤万宝?」 沈书允双目充血:「他用炸药将我儿炸得粉身碎骨,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炸死他,我要将他炸作飞灰!」 钟馗却大摇其头:「不妥,尤万宝若去得如此痛快,汝子泉下不平!须施一酷刑,使之既粉身碎骨,又尝尽其苦,汝子怨魂方得超渡!」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8页 沈书允激动得颤抖,脸上露着疯意:「好,好得很!望仙人指点!」 钟馗展开手心,手中爬着一只通红的蝎子,昂着尖锐的尾钩。 第262章 红布袋 方小杞的笛语直接把周痕招来了。 周痕自觉这阵子轻功大有长进,放着门不走,偏要翻墙进来。却因最近得的赏钱多,吃得胖了些,落地时马失前蹄,一屁股坐下去,坐坏了一只盆景。 方小杞倒吸冷气,心虚地四下张望,见没人留意这边,这才松口气,恐吓道:「不要毛手毛脚的!万宝商行这院子都是钱堆起来的,你一屁股坐坏的这盆罗汉松,说不定得把你卖了才能抵上!」 屋檐下的八哥盯上了这边,嚷道:「把你卖了!」 周痕吓得小脸都白了。方小杞问:「你这么急赶来,是有尤万宝的消息么?」 周痕满脸兴奋:「我若知道尤老闆人在哪,有赏钱么?」 方小杞眼中一亮:「至少赏你十盆罗汉松!」 周痕拎了拎手中用夹棉包袱裹得紧紧的食盒,露出小牙:「我刚刚接了一单从安隆食府送餐的任务,刚出食府的门,就听到你传的笛语。我猜,这份餐正是送给尤万宝的!」 方小杞果断将周痕带去厅中,直接向易迁和沈星河禀报。 周痕眉飞色舞,小嘴飞快:「万宝商行的尤老闆有个习惯,每七日必要从安隆食府点一笼玉尖面包子。听说这包子不同凡响,是用细粮精料餵养的栈鹿肉做馅,不是一般人有资格吃的。就算是安隆食府,也极少有人点,但每七日都会为尤老闆专做一笼。安隆食府通常会托咱们飞燕帮送去尤府,包子送到时,必须是还烫着的。我这阵子修习轻功略有小成,这事儿便成了我的专属活计。今日,正是尤老闆该吃包子的日子,下订单的僕从却没让送到尤家大院,而是让我送去城东南敦化街的一座宅子。」 沈星河当机立断:「如此,必须得快,不能让包子凉了。」 笼中八哥兴奋地蹦跳:「包子!包子!」 易迁顿时腰也不痛了,站起来急沖沖地喊季杨。 很快,小飞燕周痕抱着食盒重新上路,沈星河、方小杞、季杨及一众差役隔开一段距离跟随其后。 从商行总馆到敦化街只隔了三条街,为避免声势过大打草惊蛇,他们选择步行赶过去。 却在走到第二个街口时,与一支官轿队伍狭路相逢。走近时,沈星河认出了那是沈书允的官轿,随行一队护卫。 沈星河微蹙眉,按官场礼数行礼避让。两支队伍擦肩而过,沈星河不由看了一眼那顶轿子。窗帘垂着,看不清里面的人。 沈星河心中有些不解。沈书允此时该在家主持处理丧事,这时候跑到这边来干什么? 轿子没有停下的意思,径直抬了过去。倒是随行的家将看到沈星河,停下行礼:「二公子。」 沈星河问:「你们这是去哪?」 家将道:「回禀二公子,主子说要去一趟西市马场。」 沈星河更加迷惑:「去马场做什么?」 「小人不知。」 沈星河见家将目光闪烁,知道他有所隐瞒。沈星河与沈书允离心离德,家将效忠沈书允,不便过多透露主子的事,是情理之中。 沈星河一想到这些事就心中厌倦,摆了摆手,示意家将离开。 「小人告退。」家将小跑着跟上队伍。 下一个街口便到了敦化街,不远处是尤万宝那座宅子的大门。沈星河先令季杨带人守住宅院各出口,然后让周痕前去敲门。 周痕抱着食盒,过去拍响兽头门环。 方小杞避在街角看着,不由感嘆:「尤老闆嘴也太刁了,吃个包子,还得非吃什么栈鹿肉馅的。因着一口吃的暴露自己,真是得不偿失啊。」 沈星河鬼使神差问:「你想尝尝那栈鹿肉馅的玉尖面包子吗?」 方小杞回头瞅着他:「不想,这世上没有比延寿街包子铺的肉包子更好吃的包子!」 大门那边,周痕敲了一阵,还没有人来应门。沈星河脑中莫名浮现沈书允的官轿渐行渐远的画面。他回想起刚刚与沈书允一行人相遇的街道,还有行进的方向,沈书允该是从这边过去的。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还有那顶轿子。轿杆弯曲,轿夫脚步稍显吃力。如果只抬沈书允一个人,不该那般沉重! 沈星河想到什么,心中一凛,急促道:「不好。立刻破门闯进去!」 方小杞翻入院中,从里面拨开门闩。众人闯进大门,看到几名僕役婢女五花大绑,被丢在院里。 沈星河上前,撕掉一名僕役嘴里的布团,问道:「尤万宝人在何处?!」 僕役带着哭腔道:「主子被沈尚书装在一个红袋子里带走了!」 「装在什么里?」沈星河以为听错了。 僕役惊恐得浑身发抖:「就刚刚没多久,沈尚书带人闯进来拿住主子,主子开始时还与他们吵嚷,一会儿不知怎的就不说话了,只直稜稜地站着跟个木头人似的任人摆布!沈尚书让手下用一个大大的红布袋将主子从头到脚罩起来。主子被抬去轿子上时,身体在袋子里僵直着一动不动,好吓人啊!」 沈星河与方小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定骨蝎!」 定骨蝎重出江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9页 方小杞困惑道:「沈尚书怎么会有定骨蝎?难道他……」 「他被钟馗点为神将,怕是要处死尤万宝!」沈星河转身疾步往外走。 方小杞急忙跟上:「你知道他把尤万宝带去哪里了吗?」 「西市马场!」 * 西市马场是大安城有名的赛马场地。正月里最为赋闲的贵族子弟们集中在此,设下彩头,以比试赛马、马术为乐,少年骏骑意气风发,宽阔的赛场边聚集了上千名看热闹的民众, 一阵阵欢唿声此起彼伏。 沈书允的官轿停在看台一侧,沈书允从轿中走出来时,围观的群众不由敛声,场上二三十名子弟们也赶紧下马朝他行礼。今日牵头赛事的是常姓世家公子,赶忙从看台上跑下来迎接。 沈书允却看也没看他,面上尽是阴戾,径直登上看台,落座首座,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常公子有些慌神,不知沈尚书是什么意思。 家将上前,捧上一只小箱,道:「常公子,我家主子吩咐说,因近日家中遇到些事,主子受高人指点,要在诸位公子们的赛场设个重彩,以除晦驱邪,图个吉利。」 沈兴芒被炸死的事,今日已传遍大安城,常公子也听说了。他当然不敢提这茬,恭敬地说:「请尚书大人尽管吩咐!」 不久之后,常公子抱着小箱喜气洋洋站上高台,扬声道:「今日大傢伙儿走运了,尚书大人为咱们的比试设下重彩!」 说着掀起箱盖,露出满满一箱金灿灿的金锭! 第263章 踩小人 黄金耀眼,场内场外顿时发出一片惊唿。别说围观的百姓,就是场上的富贵公子哥儿们,这一箱黄金也不是小数目。 有公子已按捺不住,高声问:「敢问尚书大人,要咱们比试赛马还是马术?」 另一名公子兴高采烈:「这么重的彩头,尚书大人想看咱们怎么比,咱们就怎么比!」 大家一片闹笑。 「规则很简单。」常公子把小箱递给身边随从,拿过一个红白相间的彩球,像是一团彩布攒起来的。 常公子举起彩球,指着场地对面的一根旗杆:「各位骑马争夺这彩球,谁先把它挂在那根旗杆上,就算胜出。」 公子哥们一片叫好声,个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啊,对了,尚书大人还给咱们带来一个乐子。」 常公子招了招手,沈书允的家将不知从何处扛出一个红布袋。红布袋横在家将肩上,直挺挺地,隐约凸出人形,似装着个与人等高的木人。 常公子说:「待会儿,这个木人将丢在场中,大家在比试之余,可以尽情踩踏,寓意为踩小人,除霉运!」 公子哥们觉得有趣,有人高声道:「有意思!就算夺不着头彩,正月里踩踩小人去去霉运,也是极好的!多谢尚书大人!」 家将扛着红布袋下场,将它丢在场地中央。「木人」僵木笔直,落地的声音格外沉重,不似木头该有的重量。 但马蹄声、喧嚣声掩盖住了这点异样。子弟们个个兴奋,驱马聚集在高台前,催促着常公子快些开始。 常公子把彩球高高抛向场中,公子哥们催马一拥而上。他们有的几人联手,有的单打独斗。时而配合默契,时而勾心斗角。彩球时而高抛,时而乱滚。时而落入这个手中、时而被那个抢去。 那个红布袋里的「木人」,则在马蹄下被不住践踏! 公子哥们有时在抢球时无意间纵马踩上「木人」,有时因为失了球,气急败坏,特意驭马过去踩几个来回。有的骑术差一些,根本抢不到彩球,干脆就专踩木人玩耍。 这一场争夺着实有看头,观众们鼓掌欢唿,掀起一阵阵哄堂大笑,人人畅快无比。附近逛街的民众都被欢腾声吸引来,围栏外人头攒动围观者增至数千之众。 激烈的争夺中,一位骑枣红骏马的公子脱颖而出,把彩球抢到手后一马当先奔向场边旗杆,一众人马在后边紧追不捨!那公子身手着实了得,靠近旗杆时,将彩球衔在齿间,从马背上飞身跃起,手脚并用几下攀上旗杆,将彩球挂在杆顶! 公子一手攀住旗杆,振臂高唿,围观人群欢声震天。底下的一众公子哥发出懊恼的声音。但他们立刻找到了新乐子。纷纷勒马折返场中,争着抢着去踩「小人」。就算没中彩,踩踩小人去去霉运,也是极开心的! 「木人」被马蹄踩踏得近乎扁平。围观人群中,有个小孩指着场中,喃喃地说:「红的……」 稚嫩的声音被淹没在欢唿声中,无人听到。 某个公子哥不知第几次纵马踩过「小人」后,忽然感觉马蹄下过份粘腻。他勒着缰绳往后撤,疾声高唿:「往后退,都往后退!」 大家玩心激昂,他喊了数遍,马匹才纷纷后退,露出中间已经扁平的红布袋。这时公子们忽然发现,自己座骑的马蹄都被染红,地面密集铺着红色蹄印。 有人困惑道:「这……这袋子是不是掉色?」 掠过上空的风突然疾烈,挂在旗杆上的彩球被风力撕扯开,哗啦啦展开。那位胜出的公子还兴高彩烈地攀在旗杆上,只听围观者的欢唿声突然变成惊唿,人们纷纷指着旗杆这边嚷嚷着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彩球展成开后,竟是一件衣袍的形状,像旗子一般迎风烈烈,他离得近,只看到一片白底和红迹,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便跳下旗杆,后退一段再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0页 他腿一软跌坐在地。 那是一件白色粗麻布的丧服,上面用红颜料画了一个钟馗像!丧服在他头顶狂舞招展,钟馗像衬着天幕,虽笔画潦草,却格外意到神传,栩栩如生,带着不祥的凶煞之气,从空中压迫而来! 场中也乱作一团。骑马的公子们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觉莫名恐慌,勒着马缰都退到了场边去。这时,人们才发现,整个马场的地面都遍布斑斑红印。 高台上主持的常公子又惊又疑:「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星河和方小杞等人,是在旗子被风展开的时候赶到的。 沈星河看到场地中央的红布袋,眼中一凛,纵身翻过栏杆奔进场中。他站在布袋边,解开系口的红缎,捏住濡湿的袋口掀开一角,腥气扑面,袋口露出一片混着乱发的红白。 里面的人,已经被踩成一团一片,一只红蝎却奇蹟般地逃过一劫,从袋口迅速熘出来,冲着沈星河兇恶地举起钳子。 方小杞也跑了过来。沈星河拦住她,拉着她走开一段,皱眉忍着噁心:「别看。没法看了。」 围观者和骑手们隐约觉得不妙,却不太敢相信,只远远张望着,交头接耳猜测着。 看台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和大笑声。主座上的沈书允站起身,袍袖在风中鼓动。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沈书允声音破裂嘶哑:「尤万宝,你杀害我儿,这是钟馗仙人降于你的刑罚,粉身碎骨是你应得的下场!」 家将色变,冲上看台试图把沈书允扶下去,被沈书允一把推开。 沈书允站在高处,背衬磅礴风云,漆黑衣袍舞动,似有一头髮疯的邪魔要突破躯壳。 他指着场中红布袋,厉声道:「尤万宝,你害我失去儿子,没有芒儿的维繫,文宜必会捨弃我!我的前途地位毁于你手,尤万宝,你罪该万死!死!死得好!」他不由自主地,把钟馗说过的话复述出来。因为,那正是戳他心窝子的实话,神智疯狂之下一吐为快! 这时,场外的人们终于明白袋子里装的是什么,胆小的惊恐地跑走,胆大的好奇地继续观望。 方小杞瞥一眼不远处的红布袋,迅速移开目光,声音微微地颤:「被马蹄踩得骨头寸断,这不是……」 沈星河远望着看台上疯狂的沈书允,道:「是玉石劫案中五名遇难者之四的死状!他必是被钟馗点为神将,处死了尤万宝!」 方小杞惊唿出声:「沈尚书这模样,定然中了神仙眼!」 「他这是神仙眼的药劲这是还没散呢!季杨,把人拖下来!」 第264章 乱蹄 季杨冲上看台,扶住沈书允双臂,看似搀扶,其实手上用力,尽量不失体面地把沈书允「请」下看台。 沈书允颈上青筋爆起,高声怒骂不止,他的家将也知道主子在说不该说的话,慌得上前想捂他主子的嘴,竟被沈书允咬得手掌鲜血淋漓。 沈星河不堪地别过脸闭上了眼,低声令道:「打晕!」 季杨手起掌落,沈书允终于安静了。沈星河指了指看台后边,那里有几顶供宾客休息的帐篷,吩咐道:「把人抬到里面,去请太医。」 差役们忙着安抚受惊吓的公子哥们,遣散围观的人群。 方小杞从场地另一边跑过来,手里拿着从旗杆上收下来的丧服,对沈星河说:「这上边的颜料好像是……血。」 沈星河的眼锋扫向家将:「说,怎么回事?!」 家将六魂无主地跪着,血淋淋的手按在地上,带着哭腔语无伦次:「主子从灵堂里出来时,小人就觉得他不大对劲,又不敢杵逆主子的命令,小人原以为主子只是想处死尤万宝为长公子报仇,现在看主子这副模样,必是在灵堂里撞鬼中邪了!对,一定是中邪了!」 沈星河咬牙:「你从头慢慢道来!」 家将努力捋直了舌头,才把事情说清楚。 原来,今日上午,沈书允骂走沈星河之后,愈发盛怒,独自骑马出了一趟门,谁都不让跟着。回来之后,大概是奔劳之故,说自己胸闷,让人请郎中。半日之间折腾得鸡犬不宁。 不久又爬起来去到灵堂,将所有人赶了出去,自己在里面对灵哭诉。这一次,渐渐安静了。 过了一阵,灵堂的门打开一道缝。 在外候着的家将赶忙上前,请示沈书允有何吩咐。 沈书允在门内的暗影里说:「去抓一只公鸡来。」 家将愣了一下:「主子要公鸡干什么?」 沈书允的声音沙哑,充满暴戾:「快去!」 沈书允对下属一向算不上宽厚,心气不顺时,拿下属出气更是常有的事。当下经歷失子之痛,尤其不好惹,家将哪敢再问,赶忙跑去后厨,从鸡笼里捉了一只大公鸡来。 他拎着鸡送到灵堂门前,刚要请示,门突然打开一道缝,沈书允的一只手伸出来,一把将鸡夺了进去,门哐地关上。家将听到公鸡一声没叫完,咔嚓一声脆响,鸡鸣猝然而止,似是脖子被扭断。 家将打了个哆嗦,心中惊疑,却不敢进去打扰。 又过了一阵,灵堂的门被推开, 沈书允缓步走出来。他身上的丧服不见了,露出底下的黑袍,手里拎着一个红白相间的「彩球」。家将往门缝里看了一眼,看到灵堂内一地鸡毛,血迹斑斑,不由心惊胆战,战战兢兢问:「主子,您这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1页 沈书允没有解释自己在灵堂里做了什么,他的表情阴郁得像罩着一层黑气,开口说话时,喉头似有些发紧,吐字有点模煳:「是万宝商行的尤万宝害死了芒儿!我要杀尤万宝,超渡我儿!备轿,带上人手,去敦化街!」 家将不敢多问,依令而行。 …… 马场看台前,家将跪在地上惶恐地说:「主子带着小的们闯进敦化街的一座宅子,尤万宝果然藏在那里!主子跟尤老闆说了几句话,拍了拍他的肩,尤万宝就直挺挺地倒地,竟像个木头人似的……小人觉得,主子好像学了什么邪术!」 沈书允大概是趁着拍肩的动作,把定骨蝎扔进了尤万宝的衣领里。 沈星河不堪地拧眉:「你们把尤万宝带来马场乱蹄踩死,还有往旗杆上挂这件画着钟馗像的丧服,都是他的命令?」 「自然是主子的命令!」 「他的举动如此诡异反常,你为何言听计从?」 家将连连叩头,带着哭腔道:「主子御下严厉,说一不二,又是为了给长公子报仇,小人若敢说三道四,主子不得先把我砍了?」 沈星河知道沈书允是这样的人,中过神仙眼后更显疯怒,属下不敢违命,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沉吟片刻,问:「今日,白不闻可曾去过长公主府?」 家将怔了一下:「二公子是如何知道白药师去过的?主子今日突然有一阵胸闷喘不上气,小的赶忙去请太医,一出门就偶遇到白药师。白药师医术高得很,小人老娘的多年顽疾,就是白药师治好的!小的听说过胸闷之症不是小事,及至请来太医怕耽误了,便请白药师先给主子看看。白药师给主子下了个针,主子立刻就好多了。」 沈星河冷笑:「偶遇?可真是巧!」 方小杞惊疑出声:「可是,白不闻是怎么从青龙观出来的?」 就在这时,一匹金甲快马疾驰而来,金吾卫统领跃下马,急匆匆朝这边跑来。统领半跪请罪,说发现青龙观角门的守卫被迷晕,白不闻不见了。 方小杞懊恼地捂住脑门。 沈星河无奈道:「想关住这种人,着实不是件易事。」摆摆手让统领走了。 方小杞团团转了一圈:「这么看来,是白不闻借登门诊病的机会,给沈尚书下了神仙眼。」 沈星河咬牙:「抓人吧,先把他扣到监牢里,枷锁带上几层,看他还能不能再出妖蛾子!」 然而白不闻消失了。 方小杞带人搜查了他的住处,不但没找到人,也没找到任何可疑之物,仿佛这里只住过一个兢兢业业的药师。 白不闻藏匿得无影无踪,连嗅觉灵敏的飞燕帮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沈书允被送回长公主府,在太医的医治下,第二日就醒来了,仿佛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復仇之梦。 他缓缓坐起,唤人来服侍,却没有下人进来。倒是有人推开了寝屋的门,说:「沈尚书,请随小可走一趟。」 沈书允定睛看去,费力地认出那是宫里的迟公公。 沈书允头脑还有些混沌,茫然地问:「我要去宫里面圣么?」 迟小乙微笑道:「沈尚书病了,圣上安排了一处清静之地,请沈尚书休养一阵。」 沈书允动作迟缓地下床自己穿衣。他不知多少年没有自己伺候过自己了,穿得费劲。笨拙地系衣带时,忽然记起了自己做过的事,还有在马场上当众吐露的狂言! 他勐地意识到迟小乙口中的「清静之地」,「休养」,大概是将他送到什么地方囚禁的意思。 他的所作所为太不体面,圣上不想把事情摆到檯面上处理,直接让太监来带走他关起来。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天日! 他提着衣摆,眼中浮上惶恐,衣冠不整地跑到门口:「迟公公,我是被妖物迷惑,才会神智不清口不择言,微臣求见圣上……」 迟小乙神情冷漠:「堵上嘴。」 几名太监应声上前,将沈书允按倒在地上,堵嘴的堵嘴,上绳的上绳,不一会儿,沈书允被五花大绑,丢上一顶小轿,从长公主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抬了出去。 第265章 烧伤的脸 万宝商行总馆的厅堂前,沈星河与方小杞站在檐下。 沈星河面色阴沉:「尤万宝死于非命,商行各掌柜趁机闹事,拒不配合。至今,只有一份琉璃人的收货籤押,表明琉璃岛与万宝车行有关系。车行掌柜于洪顽固奸滑,易迁仍未从他口中撬出点有用的东西!商行帐房帐册堆成山,听山等一干文吏不眠不休,至今没从帐面上查到有价值的线索。既没查到琉璃人的来处,也没挖出万宝商行的根!」 方小杞愁苦道:「季杨去商州这一趟,也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还被野狼撵得在山里困了三天三夜。」 昨日季杨才抽空跟她说了去商州的经歷。他见到了送金丝楠木的郑十七。那是个寡言少语的年轻人。大概是常年生活在深山,郑十七似不擅与人交流,神情间总有些阴郁。 郑十七说金丝楠木是由商州官府採购去当贡品的。自己来大安城送木头时,梁木匠的确泡了一壶茶请他喝,两人都不爱说话,什么都没聊。 林场的其他人,也没有人说见过白药师。只是林场主出远门押送木材去了,不一定几个月才能回,季杨便没有等下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2页 季杨此行一无所获,与陪同的地方官吏离开林场时,还被山中野狼盯上,对他们围追堵截。万幸季杨身手好,接连噼死几头狼,好不容易才带着官吏走出深山。 沈星河眉间阴郁:「今日已是正月十二,破案的死线,在正月十五。」 方小杞惆怅道:「如此下去,我脑袋难保!」 旁边笼中八哥铿锵有力地道:「脑袋难保!」 沈星河对它怒目而视:「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八哥被训了,憋了一憋,努力地换了一句:「本官的腰!」 这句必是跟易迁学的。沈星河忍无可忍,袖中探出竹笛朝笼子戳去。 「大人,你欺负它干什么?」 沈星河赶忙收回笛子:「我没欺负它。」 八哥愤怒地说:「欺负!」 「你住口!」 「住口!」 这一人一鸟竟吵了起来。 「别吵了!」方小杞望向大门的方向,「辰王和含雪来了。」 沈星河转脸,看到宋明汐和卢含雪并肩走来。这二人这两天一直坚持在琉璃岛上搜寻阿松的线索,看他们无精打采的模样,定然也是无甚收穫。 方小杞上前拉着卢含雪的手低声询问,卢含雪果然含泪摇头。 沈星河看到宋明汐,记起一事,问道:「明汐,你之前打听到方有青随万宝商行的商队去道州收茶,但万宝茶行的掌柜说,今年并没有安排去道州收茶,你是跟谁打听的?」 宋明汐愣愣地道:「我手下人说,是跟车行的人打听的呀。万宝商行的分号,不论茶行、布庄,远道走货,都是由车行统一安排车马的,或许方有青是车行这边安排的?」 沈星河眼中一凛:「万宝车行?」 方小杞听到了,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 * 大理寺审讯室,沈星河推门而入。 他看了一眼被吊在木架上的万宝车行的掌柜于洪,不由皱了皱眉。 于洪六十多岁,身材矮壮。已经用过刑,身上有一道道带血的鞭痕。令沈星河有些讶异的是,此人面部布满瘢痕,五官有些变形,看上去很是丑陋。 沈星河转头看了一眼易迁。 易迁靠在椅中气息奄奄:「本官用刑没用到他脸上,是他以前家中起火毁的容!于掌柜嘴硬的很啊。他承认给琉璃岛送过货,也承认帐簿上的签名是他的,但说自己送的是琉璃灯,不是琉璃人。」 沈星河走到于洪跟前,打量着他,徐徐道:「死不招认。你是以为万宝商行不仅财富滔天,背后还有强大靠山,只要咬紧牙关,就能熬得一条活路吗?」 于洪闭着眼装死。 沈星河忽尔笑了,对易迁道:「易大人,放人吧。」 所有人都惊呆了,于洪都睁开了眼。易迁赶忙道:「云洲,这还没审明白呢,怎能放人?」 沈星河不耐烦:「您就听我的。」 易迁气鼓鼓,只好吩咐差役把人解下来。于洪早就等着人来捞他了,想当然地以为是有人暗中给自己疏通了关系。脸上露出得意神情,活动了下肿痛的肩膀,拖着受过刑的腿,一拐一瘸往外走。 与沈星河擦肩而过时,沈星河的话音阴风似的飘进他耳中:「于掌柜,尤万宝死了,你出去后,先去奔个丧吧。」 于洪的脚步勐地一僵:「尤老闆怎么会……他是怎么死的?」他的嗓音异常沙哑,像锈铁刮擦。看来他不但脸部烧伤毁容,嗓子也熏毁了。 「尤老闆被装进一个红布袋,扔到马场里,被几十匹马铁蹄践踏!」沈星河摇头唏嘘,「被活活踩了半个时辰才咽气,都成肉酱了。」 于洪遍布伤疤的脸扭曲:「你们官府,竟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随意杀人么?」 「不不不,你误会了。就算尤万宝罪大恶极,当处以凌迟,官府也得给他过堂论罪才行,哪能如此草率。」 于洪打着哆嗦:「那是谁杀的他?」 「不知,还在调查。」沈星河故意含煳其辞,「在下猜测,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太多,有人杀人灭口。尤万宝可是万宝商行的大当家,何等身份地位,人家说杀就杀。于掌柜想必也掌握一些商行的内情,你觉得自己与尤老闆比起来……」 沈星河话说一半,摆了摆手:「请便吧,你可以走了。」 于洪犹豫一下,拖着腿向门口蹭。抬头看到门口有个红盖头一晃,他跟见鬼似地「嗷」地一声惨叫,坐倒在地。 鹤三娘飘进来,就站在于洪旁边,手中捧着一物,对沈星河福了福身:「大人,您要看的东西拿来了。这便是那个红布袋,卑职已经将里面的尤老闆全部刮掉了。」 说着,手中之物抖开。于洪只看到眼前展开一袭腥红,浓重的血腥气令他窒息! 他趴在地干呕起来。沈星河蹙眉,吩咐狱卒:「把于掌柜请出去。」 狱卒来搀于洪,于洪直往后缩,没命地嘶叫起来:「我不走,我不出去!我招,我都招!」 第266章 毒信 于洪跪在地上,烧伤的面颊失控地微微抽搐,哑着嗓子说:「琉璃人,是从道州运来的!尤老闆在那边深山里有个庄子,专收贩卖来的娃娃,挑模样漂亮的养成琉璃人。每养成一批,就以运茶的名义运来琉璃岛!从道州到大安城虽路途遥远,但尤老闆神通广大,早已打通关节,这一路上,只要是万宝商行的车队,各个关卡验都不验就会放行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3页 沈星河眼神一厉:「道州?!这么说,年前出发去道州的车队,不是去採购茶叶的,是去运琉璃人的?我问你,有个名叫方有青的人,是不是在车队中?」 于洪变形的眼眶中,眼珠滚了滚:「小人……不记得有这个人……」 一直避在门外听着的宋明汐捺不住了,忍不住跳了进来:「你胡说!你亲口跟本王的亲信说,方有青随车队去了道州!」 于洪慌道:「小人可能记错了……」 沈星河沉下脸,吩咐差役:「把他扔出去。」 于洪抱住一样刑具不撒手:「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沈星河从鹤三娘手中拿过红布袋,在他眼前晃:「于洪,你若如实交待,至少能指望个全尸。」 于洪泣泪俱下,哭相愈发丑陋:「大人,方有青可不是我杀的啊!」 沈星河瞳中一缩,急忙看向门口。方小杞站在门边,惊得脸色发白,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方有青怎么了?」 沈星河疾步走近她,低声道:「别着急,问清楚再说。」 于洪交待说,以前,方有青的前主家江天寿,与万宝商行的尤万宝从前有些来往,方有青是江府管家,早在商行这边混了个眼熟。江府倒后,方有青没了生计。年前时,他备了点礼,去求尤万宝给他分派个活计。 于洪当时正在尤万宝跟前报帐,随口说起去道州的车队已备好,正巧有个车夫告病,车队缺人,且去道州一趟的报酬,颇为不错 。尤万宝问了方有青的意思,方有青哪有得选,忙不迭地谢恩。 于洪报完帐,顺道将方有青领回车行。 不过,车队要带回的真正「货物」是琉璃人的事,对新加入的人,都是保密的,直至抵达道州才会摊牌,当场把报酬翻几番,新人一则有钱拿,二则已上了贼船,不答应就得丢命,哪有不点头的? 因此,初时方有青只以为是去收春茶的。直到出发的头天晚上,于洪对车队领队叮嘱运送琉璃人的相关事宜,不巧被方有青无意中听到了。方有青试图熘走,被抓了个正着。 方小杞盯着于洪,喃喃道:「那,那你把有青哥……」 于洪跪在地上拼命摇头:「不是小人干的!是崔钩子干的!」 沈星河喝道:「崔钩子又是谁?」 于洪道:「崔钩子……原名叫崔老九,是咱们车行的一个押车武夫,被人砍掉左手,便在断臂安了个半月形的弯刀,跟个钩子似的,因此得名崔钩子。此人左手弯钩,右手用刀,是个十分兇悍之人!」 「那还不是你的手下?!」方小杞又悲又怒,拔出雁翎刀架在他脖子上。 于洪嘶声叫起来:「他不是我的手下!」 沈星河感觉有异,问:「他不是你车行里雇的人吗?怎么不是你的手下?」 于洪面露惧意:「崔钩子是……上头派下来的,别说方有青一个打杂的,就是我这个掌柜,若有异心,他随时收割我的脑袋!」他压低声补了一句,「他其实是个杀手!」 沈星河微微眯眼:「上头?你是说崔钩子是尤万宝的人?」 于洪摇了摇头,神神秘秘道:「不,还得往上。尤万宝其实只是万宝商行的台前老闆,幕后那位,才是真正老闆!」 沈星河心中一沉:「幕后老闆是谁?」 于洪苦起了脸:「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这种小角色哪知道是谁啊?」 方小杞压了压逼在他颈上的刀:「少耍花招!」 于洪又叫唤起来:「官爷饶命!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那,崔钩子人在何处?」 于洪努力偏着脖子避开刀锋:「崔钩子随车队去道州了啊。运送琉璃人这种重要事务,他本就要跟车盯着的!那日一早,崔钩子把方有青捆了,搁车上顺道带走,大约已在半路找合适的地方处理了罢……」 方小杞手中刀锋险些控制不住划下去。 于洪吓得嘶声号叫,却再也吐不出有用的信息。 众人把方小杞劝开,狱卒们按着于洪给他重新上镣铐。沈星河拢着方小杞的肩,带着她往外去。走到门口时,方小杞不甘心地回头看,恰巧对上于洪的视线。 于洪正被狱卒们按着,吃力地抬起瘢痕累累的脸,朝这边看过来。他变形的嘴似乎在笑,扭曲的眼眶里投出的眼神,如毒蛇探长的信子,隔着远远的距离,蜿蜒地向方小杞戳来! 突然其来的恐惧感携住了方小杞,她瞬间窒息,脚步踉跄一下朝下跌去。沈星河下意识扶住她,发现她脸色惨白,一付喘不上气的模样。 沈星河手扶在她的肩背,大惊:「小杞,你怎么了?」 这段日子以来,随着两人的关系逐渐拉近,沈星河这般搀扶的动作,方小杞早已不抗拒。但这一瞬不知为何,她本能地挣脱,甩开沈星河的手,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沈星河呆了一呆,追了出去。而方小杞会轻功,腿实在太快,沈星河居然跟丢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到处乱转着找,找了好一阵,才发现她藏在院中一个隐蔽的墙角。 沈星河疾步跑过去,走近时,发现方小杞很不对劲。方小杞席地而坐,后背紧紧贴着墙角,两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神情间怔怔的。沈星河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伸手想摸一下她的脸,又不敢。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4页 他忐忑地轻声唤道:「小杞……」 方小杞眼睫震颤了一下,抬眼看着沈星河,吓了一跳似的:「怎么?」 沈星河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努力把不安的神情藏起来,「我……我就是很担心有青哥,有点着急。」 沈星河觉得没这么简单,低头看她的脸,除了脸色苍白,已看不出异样。只能安慰:「一定能找着他的。」 「嗯。」方小杞点点头。她顿了一下,忽尔问道,「大人,这个于洪,会不会给放出来?」 「当然不会。方才假意要放他,只是诈他。他负责运送琉璃人数年,只此一事就够杀头了,怎么会释放他?」沈星河打量着她,「你怎会有此顾虑?」 方小杞神情间松口气似的:「太好了,不会放出来就好。」 沈星河眼中含着犹疑,却没追问,只说:「你是不是太累了?去我公事厅歇会吧。」 他伸手想来牵方小杞的手,方小杞却下意识地避开。他愣了一下,只好说:「走吧。」 两人朝公事厅走去,方小杞落后一步,悄然回头看向审讯室的方向。隔着厚厚的墙,那双毒信似的眼睛,仿佛还在一直盯着她。盯着她。无论她藏到哪里,都不肯放过她。 沈星河把方小杞安顿在公事厅,搁了一盏热茶在她手边,说:「我去帮易迁安排一下接下来的事宜。你好好歇一会。」 方小杞点点头,勉强笑了笑。 沈星河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出门。 方小杞坐在案前,把热茶捧在手心,胸腔深处的战慄慢慢平復了些。大概是方才的恐惧透支了体力,倦意忽然上涌,她靠在案前渐渐昏昏欲睡。 一双冰冷的手像毒蛇一般,从背后攀上她的身体,冰冷,潮湿。腥臭的带着酒气的唿吸扑在耳边。 「小杞,你乖乖听话,我保证让你和你阿娘吃香喝辣……」 方小杞惊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打翻了茶盏,只觉浑身僵硬,唿吸困难。她哆嗦着手,捉住另一只手腕上的手环,闭着眼用力地捏着捻着,嘴里不住地念:「走开,走开,走开……」 过了好一阵,那种身上爬满毒蛇的感觉才消失,背上已被冷汗湿透。 * 第267章 心病加重 沈星河回到审讯室时,易迁正吩咐狱卒把于洪押到牢房里去。沈星河上前,挡在于洪面前。 于洪抬头,布满瘢痕的脸上带着迷惑。沈星河盯着他:「你是哪里人氏?」 于洪答了个西南边一个闻所未闻的村名。 沈星河又问:「何时来的京城?」 「禀大人,小人来京五年了。老家失了一场火,房子都烧没了,家里人都烧死了,小人便离开家乡四处讨饭,路上遇到万宝车行的车队,求着领队赏口饭吃。领队见我貌丑,说我的脸能震慑山贼,收了我当马夫。我随车队来到京城,拼了命干活,竟得了当时的老掌柜赏识。前两年老掌柜告老还乡,跟尤老闆举荐小人,让小人当了掌柜。尤老闆不论做过什么,待小人是恩重如山的!他此番遇害……小人心里难受啊!」于洪痛心得浑身铁链哗哗作响。 易迁在后边道:「本官查过他的履歷,是这么回事。」 于洪的经歷,听上去甚至有点让人感动。沈星河盯着于洪的眼神中,却只有审视。他没再说什么,侧身让路,看着狱卒把于洪押走。 易迁扶着腰走过来,满面愁苦:「云洲啊,万宝商行越挖越吓人啊!一个商家,竟养着杀手!那个幕后老闆,似是惹不起的人物啊!」 沈星河睨视着他:「易大人又想打退堂鼓么?」 易迁怒道:「那又怎样!打退堂鼓也是一门手艺!」 易迁甩袖就走,走了一阵又回来了,恼火道:「道州那边,我派另一位少卿快马加鞭过去,封查那边养琉璃人的场地!人手不足,只能让当地府衙多派些人协查了。本官忙死了!」易迁气唿唿原地转了一圈。 沈星河又点头:「知道了。劳烦易大人叮嘱一下少卿,去运琉璃人的那支车队差不多已到道州,要及时扣住,格外盘查方有青和崔钩子的下落。一有消息,请少卿加急传信回来。」 「这还用你说!到底谁是上官!」易迁气哼哼走了。 沈星河扬声赠上一句关切:「保重您的腰。」 易迁头都不回,只气愤地甩了一下袖子。 沈星河站在原地,面上微笑渐渐消失,眼神变得沉冷。他走出审讯室叫来季杨,吩咐道:「立刻差人去一趟于洪说的那个老家,去查一查,是否确有其人,要快!」 季杨应着,拔腿去了。 沈星河不放心方小杞,脚步匆匆地往公事厅那边走。远远地,就看到方小杞站在门口,跟屋檐下笼中的八哥拌嘴。正是万宝商行总馆那只八哥。总馆被抄了,这八哥没人管,搁那里怕会饿死,他们从总馆过来时,连笼带鸟拎回来了。 方小杞对着八哥苦口婆心:「这里虽比不上万宝商行,却是公家的官衙,从此以后你是吃皇粮的鸟了,不要嫌伙食不好!」 八哥道:「不好!」 方小杞怒道:「碎馒头有什么不好?商行的伙计说,你每天要吃一顿肉丝,一顿果蔬,一顿煮熟了挑过刺的鱼肉,我告诉你,以后没那种日子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5页 八哥倔强地叫道:「鱼肉!」 「你不吃我吃!」方小杞把手中掰剩的一块馒头狠狠塞进了自己的嘴巴。 沈星河不由微笑,心中悬着的石头稍稍落地。他走上前:「这边都安排好了。天色不早,你回家休息罢。」沈星河说着,抬手朝她鬓边伸来。 方小杞忽地后躲,吓了一跳似的。沈星河的手顿在半路,说:「你头髮上沾了一根八哥的羽毛。」 「哦。」方小杞往耳边摸了一下,自己把羽毛摘了下来。 沈星河眸中黯然一闪而过。心中想:她的心病突然加重了,甚至比从前更严重。为什么? 方小杞捻着羽毛,说:「明日一早,我打算带人往道州方向,沿途寻一寻有青哥。他,他多半已经……遇害了。我得快点把他找回来,免得他孤零零地在荒郊野外……」 她低垂着眼,神情淡淡的。 沈星河知道方有青凶多吉少。他不希望她亲眼看到悽惨的场景,说:「还是让别人……」 方小杞摇摇头:「我要去的。」 沈星河心中刺痛,还是说:「那我陪你去。」 方小杞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远。廊下一闪,顶着红盖头的身影一飘而过,吓得笼中八哥直扑棱。 * 近日沈星河和方小杞要么夜不归宿,要么回家很晚,今日是两人回家最早的一天,常镛心疼他们破案辛苦,张罗了一桌好菜犒劳他们。 夜深时,方小杞鬼鬼祟祟熘进沈星河的屋子。 沈星河开门把人放进去,朝外张望一下,迅速把门关上,压低声音问:「没被师父发现吧?」 「没有,放心好了。大人,快把衣服脱了。」 沈星河犹犹豫豫,面颊飞红。 方小杞把一个布包搁在案上打开,露出里面的白布条,抬头见他没动作,催道:「快点啊!看把伤口泡坏了。」 沈星河沐浴时弄湿了肩上绷带,必须换一换。他受伤的事一直瞒着常镛,只能让方小杞趁夜深人静,熘过来给他换绷带。挺单纯的一个事,不知在沈星河脑子里补画成何等面目全非的模样。 他坐在案边转身背对着方小杞,慢吞吞地一层层解衣,那动作在灯下显得竟有几分旖旎。待露出肩背,耳梢已经红透,紧张地僵坐着。 等了半日,身后的人却还没动静。 沈星河回头,看到方小杞的手悬在他肩后,手指伸伸蜷蜷,僵持在想碰他又不敢碰的境地,她的额头上已渗出一层冷汗。 沈星河一惊:「小杞……」 「没事,没事,你别动。」方小杞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抗拒,手终于摸上沈星河的肩头,解开旧绷带一圈圈拆下,再把新绷带缠上,打好结时,自己身上已冷汗湿透,迅速往后挪开,靠在案边调整着唿吸。 沈星河飞好衣服转过身来,端详着她的脸色:「你怎么了?」 「没什么……一会就好了。」她强笑了一下,唇上毫无血色。 沈星河眸中暗沉:「你的心病加重了。为什么?」 话在方小杞的舌尖滚了几滚,才艰难地说:「反正,那个人是死罪,没关系,会过去的。」 「是于洪。」沈星河早就看出端倪,「你认识他?」 「只是觉得,他的眼神……像一个人。」 「眼神?」 第268章 是那个人 方小杞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身后。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却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背后袭击她,缠住她。 看着她瑟缩惊惧的样子,沈星河很想抱住她,偏偏碰不得。胸中恨怒如荆棘烈烈丛生。是谁把她害成这样,只是提一提,就吓得她魂飞魄散? 他面上沉静,只问:「你觉得于洪是那个人吗?」 方小杞犹豫了一下:「他的脸烧成那样,已经没法辨别。名字,籍贯,都对不上。我可能真的想多了,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啊。我只是觉得……他的眼神……太像了。只是,凭一个眼神就说他其实是谁,太离谱了。我即便说出来,别人也会觉得我疑神疑鬼。」 沈星河看着她,认真地道:「我不会那么想。你,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发生过什么事么?」 方小杞嘴唇颤了颤,腹中秘密像一坨带着尖刺的石头梗在喉头,难以吐出来。 沈星河瞬间后悔了,道:「不想说没关系,以后再说。」 方小杞却出声了:「我觉得他的眼神像……洪起予。」她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至少可以把这个名字说出来。 沈星河记得这个名字:「是在安西时,你与阿娘为婢的那个家主?」 方小杞困惑道:「可是,那年洪家火灾,洪起予被人救出来时,已烧成重伤,在医馆里躺了两天就死了呀。他家的人全在火灾中遇难,后事还是地方官府打理的,我亲眼看着他下葬的呀。」 她眼中忽尔升起一丝希冀,「大概我真的多心了,看见个烧伤的人,就以为是他。」 沈星河目中闪动:「可能吧。我会着人再查实于洪的身份。」 方小杞点点头,安慰自己似地说:「反正他已在牢里,又跑不出来。」 夜已很深。这时她该回自己屋了,却对门外的黑暗心生畏惧。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桌面。 沈星河忽道:「你许久没给我念书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6页 她眼中一亮,喜道:「那便给你念一会儿。」 「嗯。」沈星河递给她一本书册。 方小杞捧着书册,朝几案一侧挪了挪,不动声色地找到墙角靠着。沈星河看在眼里,心中生疼。 方小杞把书翻到上次念到的位置,在一团灯光里,缓缓念出字句,精神渐渐松弛下来。 就算整个世间都爬满毒蛇勐兽,此时这个角落,也是天底下最安全的一隅。她一天下来精神大起大落,已经疲惫至极,念了没两页,书就跌在膝头,昏昏睡去。 沈星河慢慢靠前,把书册拿走,拿件氅衣往她身上轻轻地盖。他动作极为小心,还是惊动了她。方小杞瑟缩了一下,没有醒,却仿佛陷入了噩梦中,唿吸微微急促,一只手无意识地抬起,从氅衣底下探了出来,闭着眼在氅衣上一通乱抓。 沈星河不知该如何是好,慌了一阵,才发现她好像是想去抓另一只手腕,却被氅衣隔住了,怎么也抓不到。 沈星河忽然记起,她曾说过,每当做噩梦的时候,只要摸到手环,就不会那么怕了。 原来她是想摸左腕的手环! 方小杞挠了好几把都挠不到,抿着嘴角要在睡梦里哭起来。沈星河想帮帮她,又怕触碰吓到她。情急之下,他把自己的手腕递了上去。 方小杞的手指勾住了沈星河腕上的红绳手环,紧紧地扯在指间,眉头渐渐松开,又睡得沉了。 方小杞醒来的时候,睁眼先看到自己的手指钩在一道红绳手环上。她稍稍困惑了一下。她与沈星河交换过手环,但早就换回来了呀。她的蓝色手环,怎么又变成红色的了? 接着,又发现那圈红绳套着的手腕骨节分明,是不她自己的手! 她迷惑地转了一下脑袋,看到沈星河的脸近在分寸。她这才发觉自己枕在沈星河的肩头。沈星河已经醒了,一动不敢动。昨晚方小杞揪住了他的手环,他走不开,便挨着方小杞坐下了。方小杞睡梦中换了下姿势,主动枕到了他的肩上,他也没有办法。 沈星河认命地等着方小杞犯病揍人。 方小杞忽地坐直了:「你怎么不躲开?」 沈星河赶忙辩解:「是你主动的。」 方小杞无语!她说:「你这左肩有伤,这样压着怎么行!」 沈星河心头髮甜。原来不是不愿挨着他,是担心他的伤处! 方小杞看了看窗户,已隐隐有晨光。她赶忙往上爬:「我得赶紧回去,回头让人看到我大清早的从你屋里去出,你的名誉要毁了!」 沈星河:「……」 方小杞熘到门边,鬼鬼祟祟把门打开一道缝,朝外张望院里有没有人……她勐地看到了什么,「嗷」地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沈星河一惊,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什么人……」 一袭红盖头飘在门外。 沈星河也差点背过气去。 他按着胸口,咬牙道:「鹤三娘,你在这里干什么?」 鹤三娘盈盈福了福身,说:「我找着他了。」 「谁?」 「方有青。」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方小杞愣住了。 昨日,方小杞与沈星河的对话让鹤三娘听到了。鹤三娘连夜出城,循着去往道州的官道一路寻去,格外留意官道两边的山林水涧。 鹤三娘对于尸体,有特殊的敏锐。在走到二十里外的野外荒郊时,看到几只豺狗在抢夺着什么。鹤三娘一靠近,豺狗们立刻哭叫着逃开。 大安城郊几十里的豺狗都知道,跟鹤三娘抢尸体,会死得很惨。 鹤三娘捡起豺狗们的争夺之物。是半截已被啃得露骨的人的手臂。她再循着豺狗们逃蹿的方向找去,见它们重新聚集在一处山旮旯,奋力地刨一堆乱石。 她再次驱散豺狗,掀开一块石头,露出底下一只人脚。 * 「还找到了这个。」鹤三娘解开一个长条布包,里面包着一把佩刀。 方小杞接过来,是把普通的随身佩刀,刀柄处刻着「方有青」三个字。她一时哑然。 沈星河飞快地扫她一眼,问鹤三娘:「尸身你验过了么?」 「月黑风高,我也没带照明之物,稍看了看,就把尸块埋回原处了。」 沈星河心中一紧:「尸块?!」 红盖头点了点:「他被碎尸了,砍成了数段,头脸也被砸烂了。」 方小杞腿一软差点跪下,惊道:「什么?!那个崔钩子为何如此残忍?」 沈星河也觉得不可思议。方有青听到不该听的,崔钩子奉命杀人灭口,却是有什么仇什么怨,要将人碎尸?! 第269章 移花接木 城郊,沈星河带了几名差役,把石块底下的半腐的碎尸一块块捡出来。这阵子天冷,腐败得不是特别严重。鹤三娘将它们摆在白布上,拼成一个人形。 方小杞远远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她进大理寺以来,已见过很多尸体。但还是第一次面对朋友的死亡,更何况死得这么惨。她不敢靠近,远远地待着,悄悄抹眼泪。 回想方有青这辈子,年少时父母丧生在火灾中,喜欢的女子不曾表明心迹就被人杀害,自己落个被碎尸的下场。方有青是个好人,为什么会这样? 沈星河站在掘尸处,侧过脸远远看向方小杞,心头压抑。方小杞在这世间已无血亲,好不容易有个同乡让她生出亲友之情,竟又被人夺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7页 崔钩子。 不论此兇徒逃到天涯海角,定当逮住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其碎尸万段!沈星河暗暗咬牙,捏紧了手中的佩刀。 他心中忽然一动,看了看刻着方有青名字的佩刀,低声道:「据于洪的交待,车队上路之前,方有青就被制住了,竟带着佩刀,这不太合理啊。」 他的目光投向白布,尸块已摆成人形,那颗脑袋的面部面目全非,分明用石块砸过,已无法辨认五官。 沈星河低声自语:「杀手碎尸、毁死者面目,又把尸体埋于石下,定然得费不少力气。其目的,有可能是泄恨;有可能是纯粹的阴暗扭曲毁尸为乐;最大的一种可能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不让人认出来。」 「可是……」他看着手中的刀,「偏又留下一把带名字的佩刀,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方有青。有些自相矛盾啊。」 鹤三娘还在仔细验看尸块,一边说:「死者男,约三十五岁,身高八尺六寸……」 远处的方小杞隐隐听到,愣了一下,喃喃道:「不对啊。有青哥才二十来岁呀。」 鹤三娘的动作微凝:「左肩处有一枚纹身。」 沈星河近前看去,尸块上的纹身是朱红色的,椭圆形,像一个指印,又像一个印章,中间的图形似个阴刻的篆体「玖」字。 「玖?」沈星河念出声。 他感觉身边有人凑过来,转头一看,竟是方小杞过来了。他怕方小杞受不了这场面,赶忙道:「小杞,你不用过来。」 方小杞却没有十分惧怕,目光落在尸块的纹身上,道:「我在别人身上见过种纹身!」 沈星河一愣:「谁的身上?」 「解红衣。也是印在左肩。」 许久之前,她被解红衣困在凡心阁的听屋,两人聊了许久。解红衣衣衫的领口宽松,无意中滑落,露出香肩。方小杞就是在那时看到红印的。当时只觉得红印衬着雪肤分外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的脑力非比寻常,就是这两眼,让她隐约记住了红印的形状。 方小杞捡起一根柴棍,蹲在地上,蹙着眉努力回忆,试图画出来。但是,红印太小,当时光线又差,自是未看分明,半天只描出一堆弯弯曲曲乱七八糟的线条。 沈星河远近高低换着角度看,道:「这个形状的确与碎尸上的近似,其中图纹也像小篆,可是,实在认不出是什么字。」 方小杞懊恼道:「我不认得小篆啊。若是认得,可能当时就认出来了。」她狐疑地问,「有青哥与解红衣,身上怎会有相似的纹身?」 忽听鹤三娘飘来一句:「不对啊。」 两人转头看去。 鹤三娘说:「大人说过,杀害方有青的兇手有两把武器:左手装在断臂上的一把铁钩似的弯刀、右手的长刀。这个人,是被长刀捅死的。」 她指着尸块胸部的部位:「看,刀口在这里。兇器应该是一把……」 「嚓」的一声,沈星河手中的刀出鞘。刀身沉重锋利,沾染着陈旧的血迹,与刀鞘沾在一起,抽刀时有些粘连感。 鹤三娘抬头看了一眼刀锋的形状:「对,就是它。碎尸的工具,应该也是它。」 「但是,有趣的是……」鹤三娘拿起两个尸块,分别是一截左臂和一只左手,作势拼了拼,「看似能拼起来,是吧?可是,这截左臂的断处是生前多年陈旧伤,左手断处却是新的!」 沈星河眸中一缩:「这说明,断臂和断手不是同一个人的!」 「没错。而且,这些尸块的斫断处皮肉不紧缩,表明是人死后才遭碎尸。唯有这只左手……」鹤三娘举起那只断手,「断处皮肉捲缩,是人活着的时候砍下来的!」 沈星河蹲身看了看,嚯地站起:「这名死者不是方有青!那么他是……」 鹤三娘仔细察看着断臂陈旧伤的周围,说:「断臂处有厚茧,是常年佩戴粗糙之物形成的。」 「弯刀。」 沈星河眼中闪着光:「死者是崔钩子!崔钩子的原名叫崔老九,这个纹身的玖字,很可能是对应这个名字。方有青很可能还活着!」 不久之后,飞燕帮的小飞燕们悄然撒向大安城内外。 方小杞和沈星河站在街口,等候着消息。 沈星河低声说:「崔钩子,多半是方有青杀的。崔钩子平时左手用钩,右手用刀,定然是随身带刀的。方有青伺机夺刀,反杀崔钩子!他将崔钩子砸毁头面,使其面目难辩,然后碎尸。碎尸,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死者原就是个独手。他在崔钩子的佩刀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摘去崔钩子左臂的弯刀丢弃,用佩刀砍下自己的左手与尸块放在一起。如此,即使尸体被发现,别人也会以为死者是他方有青!」 沈星河嘆道:「好一招移花接木!」 方小杞心中难受:「所以,有青哥没了左手。」 沈星河思忖道:「断手不是小伤,冬季道路难行,他若带伤出逃,会危及性命。案发之地,离大安城不远,他应该会选择回城就医。现下飞燕们去寻找缺失左手的人了,别急,会有消息的。」 方小杞眼圈发红:「有青哥在大安城举目无亲,遇到这种事,为何不向我求助?」 沈星河安慰道:「或许他有难处。」 方小杞想到了什么:「有青哥当江府管家时,白不闻登门给江漳看过病。所以有青哥定与白不闻相识。你说,他会不会找白不闻包扎?」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8页 沈星河嘆口气:「可惜,白不闻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了,否则可以找他探问一番。」 「啪」地一声脆响,沈星河捂着脑门倒吸冷气:「好痛!」 地上滴熘熘滚着的一粒石子,竟是有人暗中偷袭!方小杞勐地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几重屋嵴高耸,什么都没有。她飞身上了屋顶,举目四顾,街道和巷子中行人来来去去,偷袭者若混迹其中,无法辨别。 她足尖一蹬,落回沈星河身边。沈星河兀自发怒:「抓到行兇者了么?竟敢暗算我!」 「没看到人。大人,有人盯着咱们呢。」 沈星河摸着发红的脑门气道:「我这边刚骂一句缩头乌龟,石子就飞过来了!还能有谁?缩头乌龟的小蝙蝠呗!」自从珍珠蝙蝠髮钗事件之后,他们就以「小蝙蝠」代称那个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少女。 狡兔三窟。白不闻早已在在大安城备好数个落脚之处。此时正在一处简朴小院里,靠着躺椅,晒着日光,逗弄着指端一只红蝎,不知在想着什么。 白不闻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落地声,他放了红蝎,任它钻进砖缝里,头也未抬:「回来了?」 没有回应。白不闻起身回头,看到小蝠站在不远处,低头揪着衣角,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小蝠,怎么了?」 「主人,小蝠做错事了。」 白不闻走到她跟前,温声道:「无妨,说与我听。」 小蝠的足尖碾着地面:「方有青,可能没有死。」 第270章 断手的乞丐 白不闻眼中微闪:「你不是说,上次你去杀方有青时,发现他已经被人杀了?」 小蝠点点头:「我去寻他时,他已随万宝车行的车队出城了,待我追上车队,却发现他不在其中。后来偷听到车夫对话,才知道他已经被名叫崔钩子的人带走,去找地方杀害了。我回头去寻,寻了好久,在荒郊看到些血迹,才找到一堆被埋在乱石中的碎尸,一把刻着他名字的刀与尸体埋在一块儿。」 她抿了抿嘴:「我后悔没有再快一些,害得方有青死得那般不好看。若让我做,我定会手起刀落,不让他感觉到一点痛苦,也不会毁他尸身。我重新跟上车队,想杀了崔钩子替方有青报仇来着,崔钩子却并没有回车队,之后,我一直没找到这个人。」 白不闻点了点头:「这些我都知道。那你为何又说方有青没死?」 小蝠沮丧道:「我刚刚偷听到方小杞和沈大人说话,他们说,那堆碎尸其实是崔钩子。他们还说,方有青没了一只手,现在,正在四处打听断手的人呢。」 白不闻勐地想明白了:「原来如此。我竟忘了,江府那一出时,方有青就表现得有胆有谋,本不是个简单角色。小蝠,这事不怨你,实在是阴差阳错,也怪我小看于他。你不用担心,我去看看再说。」他摸了摸小蝠的髮髻安慰。 白不闻迅速乔装打扮,贴上假须,戴上一顶斗笠,帽压得低低的出门去。一出门槛,就变得佝肩偻背,走路姿势都变了,任谁看去,都是个被生活压弯腰杆的普通中年男子。 * 飞燕们的笛语交织互通,最终落实了情况。周痕跑到街口,跟方小杞和沈星河当面汇报: 据医馆的一名郎中说,年前的一个清晨,曾有一名断失左手之人敲门求医,说是噼柴时,不小心砍掉了自己的手。郎中给伤者包扎上药,见他失血过多,想让他住在医馆养两天,伤者不肯,付了诊费就匆匆离开了。郎中见他神色慌张,怀疑是歹人,怕惹麻烦,也没敢跟人说过此事。 周痕问过伤者容貌,正与方有青相符。 沈星河觉得意外:「白不闻是出名的大善人,给人看病常不收钱,且与方有青相熟。方有青为何不找白不闻,而是去找不认识的郎中?」 方小杞担忧道:「他带着这么重的伤,还得躲避着不让追杀者发现,他能去哪儿呢?」 周痕插嘴说:「哎呀,这个样子只能讨饭才能活下去了。」 「讨饭……当乞丐!」方小杞急忙道,「快,再去找断手的乞丐!」 他们是在城南乞丐聚集之处找到方有青的。他躲在最角落的一间破屋里,见有人闯进来,吓得抱着伤臂往角落的稻草里藏。 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有青哥,我是方小杞啊!」 方有青抬起鬍子拉碴的脸,愣了一阵,嘴巴一咧哭了起来:「小杞,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没事了有青哥……」 破屋外,佝偻着背的男子似是路过,略略站了站脚步,便走过去了。 「晚了一步啊。」白不闻一边走,一边轻轻嘆气,「也罢,反正已离终点不远了,留他一命无甚大碍。小杞今后还能有个亲人,甚好,甚好。」 方有青被带回碧落园安置,请了郎中来重新处理了伤处。郎中留下药方告辞后,已然暮色四合。 方有青没有大碍,只是带着伤又忍飢挨饿多日,身体很虚弱。他身上原有不少钱——从崔钩子那里得来的。可是,他混进乞丐群后,很快被别的乞丐盯上,欺他体弱,把他打劫了个干净,他成了个真正的乞丐。 方小杞坐在病榻边捧着药碗,吹着热气,抱怨地道:「有青哥,你为什么不来投奔我呢?」 方有青靠在枕上,闻言朝窗口飞快地看了一眼,脸上掩不住恐惧。他压低声音说:「我怎么不想来找你?可是,有人要杀我!我藏在乞丐窝里不敢擅动,怕暴露行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9页 方小杞安慰道:「有青哥别怕,这里是沈大人府上,戒备森严,你在这里很安全。车行的于洪已经被抓,万宝商行已经倒了,他们顾不上来害你了。」 方有青咽了口唾沫,说:「不,不止商行的人。还有别的人想杀我。」 方小杞惊讶道:「还有人想杀你?是谁?」 「那天晚上,我反杀崔钩子之后,布置好一切,用衣带勒住伤处止了血,草草包扎了一下。为了不被人发现那具碎尸其实是崔钩子,我拿着从崔钩子残臂上摘下的弯刀,走出一段去,到一片灌木丛里埋藏。忽然瞥见一个黑影,像片鬼影似地从远处掠来,我赶紧藏到灌木中。」 透过灌木缝隙,借着月光,方有青看到那黑影栖下脚步,低头看着地面,那里有方有青慌张之下未能完全遮盖的血迹。黑影手中匕光闪闪,四处转了转,发现了埋尸之处。 黑影翻动乱石,没一会儿,找到了那把佩刀。那原是崔钩子的刀,刚刚被方有青刻上自己的名字。 黑影借着月光,对着刀柄瞅了一阵,发出遗憾的嘆息:「哎呀,可惜了。来晚了一步,方有青已经被别人杀了呀。」 黑影把刀扔回去,将碎石回归原位,骂道:「竟敢跟我抢活,崔钩子死定了!」 黑影飞身掠去,像一只轻捷又阴森的夜蝠。 方有青忍不住发抖:「那个黑影,像个勾魂鬼似的,让我怕到骨子里!说实话,崔钩子要杀我时,我都没那么怕。我见黑影追着车队的方向去了,赶紧往回城的方向逃,半路遇到进城卖柴的农人,趁人家不注意,藏在人家骡车上混进城,找郎中处理了一下伤处。」 药汤凉得差不多了,方小杞把药碗递给方有青。方有青一口气喝完,接着说:「我也想过来找你,但碧落园这块儿贵府林立,金吾卫巡逻不断,我断了一手形象狼狈,若被盘查,难免暴露身份。不论是车行的人,还是那个黑影人,一旦发现我没死,必不会放过我!我只好往偏僻的城南走,先混进乞丐群中容身,想着伤好一点后,再找机会找你……」 方小杞听着他的描述,想到什么,问道:「那个黑影说话时,你听着是男是女?」 「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方有青笃定地说。 「小蝙蝠……」方小杞不由喃喃出声。虽无证据,但她直觉感到,是白不闻那只小蝙蝠! 她迟疑地问:「有青哥,你得罪过白不闻么?」 方有青手里的药碗险些滚了:「你怎么知道是他?我也猜着是他!」 第271章 潜逃 方小杞豁地站起来:「有青哥,你为何有此疑心?」 方有青坐直了,把药碗顿在榻几上,语气中带着怨恨:「我觉得,月栀之死,白不闻该有责任,曾去找过他。」 「为何这样说?」 「江漳曾请白不闻给他治过不育症。我亲耳听到白不闻对江漳说,虽以药调理,但他的不育症治好的机会仅是万中之一,基本无望。月栀有孕后,江漳自然怀疑月栀不忠,心怀怨怒,最终把月栀……」方有青喉头髮梗。 江府月栀被害案的这个环节,方小杞早就怀疑过,还探过白不闻的口风,当时白不闻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当时说的是,江漳的不育症,服药之后应有好转。还说江漳的妾室既然有孕,那自然是好了。 没想到,这个环节竟从方有青这里得到证实!白不闻正是借着行医之便挑拨离间,酝酿出一桩钟馗兇案! 真是杀人于不动声色之间。 方有青悲愤道:「小杞你说,月桅之死,白不闻是不是有责任?我问问他不应该么?」 「你无意中听到几句对话,他便决定杀你灭口么?」方小杞感觉白不闻出手之狠,令人不可思议。 方有青并不清楚这件事在案件当中的重要性,说:「单这件事,他也不至于要我的命吧。我觉得,他想杀我,是为了另一件事。」 方小杞一怔:「还有什么事?」 方有青压低声音:「我上次见你时,曾与你说起咱们的老主家洪家火灾的事,你还记得吗?我爬进水缸里避火的时候,曾看到一个陌生的白衣人走过去。这些年,我再没见过那个人。直到江漳把白不闻请到府中诊病,我第一眼见着他,就觉得眼熟。思来想去,总觉得……」 方小杞心惊:「你觉得,火场中那个人是白不闻?!」 「我觉得像!那天,我也当面问过白不闻,他矢口否认,说自己从未去过安西,我也信了。毕竟火灾时我头脑不清视线模煳,看错也是有的!但是,随后,那个鬼影似的女子就来追杀我!这反而让我感觉我没看错!」 方小杞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如果你没有看错,那么,白不闻为什么去洪家纵火?他与洪家有什么仇吗?」 方有青悲怒难当:「那谁知道啊!洪起予纵然不是好东西,但是,那场火害得多少人一起丧命,我爹娘亦葬身火海!若白不闻真的是纵火真兇,我与他不共戴天!」 方小杞脚步一顿,不安地问:「有青哥,洪起予,是死了吧?我没有记错吧?」 「他当然死了!我亲眼看到他被人从着火的屋里抢出来,头脸都烧煳了!他在咱们那边的医馆治了两天没救过来,不就死了么?」 方小杞心安了一些:「对,对,他当然是死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0页 方有青看她一眼,目光中藏着同情,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恨恨道:「洪起予这个狗东西,死得该!」 方小杞眼神躲闪一下,不想说这个人。她劝慰了几句,让方有青好好休养,推门出屋。 一出门,看到沈星河披着一身月霜站在阶下。将方有青护送来碧落园后,他去大理寺那边走了一趟。 方小杞迎上前:「大人,你回来了?易大人那边进展如何?」 沈星河的脸笼在月影里,神情看不分明:「易迁说,宋明汐和卢含雪为了寻找阿松,自作主张,偷偷跟着少卿去道州了。」 方小杞一惊:「道州那么远,这两个金贵的要命的主,出点事可怎么好?」 「放心,圣上知道以后,急忙派了百名侍卫追去护送了。正好少卿带的人手不足,这下子也宽裕了。」 方小杞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她感觉沈星河语气不太对,抬起头问:「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沈星河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方小杞紧张起来:「于洪又交待什么了么?」 沈星河犹豫一下,终于说:「于洪交待说,几年前,尤万宝酒后吹嘘,说万宝商行起家的第一批货物,是一批天价和田玉。」 方小杞胸腔中狂跳起来:「那不就是……」 「正是那批安西贡品玉石。」沈星河说,「于洪说,尤万宝借着酒劲儿,给他看过一份接收玉石的字据。但是,当时灯光昏暗,尤万宝只拿出来亮了亮,就收起来了,于洪没有看清内容。」 玉石劫案,终于摆到了明处,真相唿之欲出! 方小杞几乎屏息:「那,这份字据在哪?」 「于洪说,他与尤万宝是在敦化街那处宅子里喝的酒,他看着尤万宝把字据收起来的。只是,当时他自己也喝得不少,记不清是在哪屋哪处了。易迁带人去把宅子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便押着于洪过去,想让他到现场回忆一下具体位置。」 方小杞紧张地攥起了手:「东西找到了吗?」 沈星河摇了摇头:「那座宅子里,根本没有那份字据。于洪,是使诈。」 方小杞呆住了:「那,他为什么撒这个谎?」 「为了让幕后心虚之人来救他。」沈星河不忍心说出下面的话,又不得不说,「押于洪去那宅子的半路上,一群身手高强的蒙面者,把于洪……劫走了。」 方小杞头嗡地一声。 沈星河见她脚步踉跄似要跌倒,赶忙伸手来扶,方小杞却退到檐柱边,背倚着柱子。 沈星河不敢碰她:「小杞,你别怕,我定然抓住他!你只要呆在家里就好。我已令人加强防卫,他决不可能闯进来的。」 方小杞点了点头:「我,我累了,我回屋睡了。」 说罢,转身就跑,飞快地跑回自己屋,紧紧关上了门。接着把窗户也检查了一遍,确定都关好了,急忙逃上床去,拿被子裹紧自己,死死倚在墙角。 沈星河跟到她门口,听着她在里面一通忙乱,然后没了声息。他想要敲门,还是收回了手。郁郁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方有青的屋子。 方有青见沈星河进来,赶忙下榻行礼。 沈星河道:「不必多礼,你躺着就好。」 方有青哪敢躺下,拘束地站着。沈星河也不勉强他,道:「小杞的母亲与家母是至交好友,我视小杞为亲人,小杞视你为兄长,我便也称你一声方兄。」 方有青惶恐不已:「不敢!」 沈星河垂眸默然一下,说:「方兄,你与小杞母女二人,曾同在洪家做事,对当时她们的境遇,你该有所了解?」 第272章 病根 方有青神色间黯然了一下:「多少……知道一些。孤儿寡母的,自是过得十分不容易。」 沈星河打量着他的神色:「洪家家主洪起予,对她们母女,是不是很不好?」 方有青眼里闪过一丝痛恨:「是……是很不好。」 沈星河试探地问:「如何个不好法?他,可曾打过小杞?」 方有青神情躲闪:「打是没有打……可是……」他苦起脸,「唉,反正,都是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洪起予也恶有恶报,早就死了!小杞一个姑娘家,再提这事,于她名声不好。大人, 您还是别问了。」 沈星河隐约听出言中之意,心直坠了下去。当初,他不提姓名向白不闻谘询时,白不闻曾提醒他,对患者病因冒失的打探,会给患者带来再次伤害,甚至令心病加重,所以,他从来不敢探问。 但是如今,他能确认导致方小杞患上心病的人是洪起予,而于洪极有可能就是洪起予。并且,现逃窜在外,随时有可能对方小杞造成威胁。此事再也无法逃避,沈星河不得不把事情原委弄清楚,以作应对。 他暗中猜测,方小杞幼年在洪府为婢时,或许被洪起予虐打过,从而形成挥之不去的梦魇。而方有青的话,令沈星河勐然想到更可怕的可能,又不敢想,不敢信。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压着胸中起伏,说:「方兄可知道,多年以来,小杞患有一样心病。」 方有青愣了一下:「她怎么了?」 沈星河深唿吸一下,说:「她忍受不了别人触碰她,一点旁人看来无足轻重的接触,就会令她反应激烈,无法自控地本能反击。如果被人强行按住,便会昏厥过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1页 方有青惊得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 沈星河直视着他:「我猜,她心病的病根,就是洪起予。」 方有青勐然明白过来,恨得跺脚:「洪起予这个老畜牲,这是毁了小杞一辈子啊!」 「她这个病,我问过名医,已得良方,数月以来,已大有好转。」 方有青喜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沈星河眉间阴郁:「可是,这两日,又突然加重了。」 方有青惶然道:「那可如何是好?小杞这孩子太可怜了!」 沈星河踏前一步:「方兄,实不相瞒,我视小杞,胜似我命。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请你如实相告。我知道真相,才能确定该如何帮她。」 方有青稍稍犹豫一下,便咬牙下定决心,艰难地道:「洪起予,这个老畜牲,他,他欺侮过小杞!」 沈星河的心脏似被一只兽爪勐地撕裂。他脸上像笼了层阴影,表面平静得异常,问:「如何欺侮的?」 「有一次,我到柴房里搬柴,还没进去就听到隐隐的哭声。我从窗户破缝望进去,看到洪起予,从后边把小杞抱住,一双脏手在她身上乱摸!我听到洪起予对她说:若敢说出去,就把她们娘俩都打死!」 方有青咬牙切齿:「小杞被他吓得不敢大声哭,她力气小,也挣脱不得!那时候她才十岁出头啊,天天吃不饱长得又瘦小,那么小一个孩子,洪起予怎么下得去手!」方有青一旦开了这个话匣子,便怒不可遏地止不住骂。 沈星河默默听着,眼前似蒙了一层血红。 方有青滔滔不绝的话声似在耳边刮擦,又似远处滚雷的闷声:「我当时故意咳嗽了一声,惊动了洪起予,他暂时放过了小杞。但是,这种事绝不止一次。后来,她的阿娘定然有所察觉,想求洪起予放过孩子,话只说了半句,就被打了个半死!她们娘俩是洪家买来的奴婢,若是逃跑,一旦被抓回来,定然死路一条!可怜这娘俩,真是叫天天不应……」 沈星河感觉胸腔里那只兽爪已撕碎他的心脏,将五脏六腑挠得血肉模煳。 方有青嘆道:「好在这种日子也没持续很久,不久之后,洪家起了一场大火,洪起予被烧伤,挣扎了两天就死了!」他摇头慨嘆,「我的爹娘,也在那场火灾中丧生。洪起予作恶多端,他的恶行,又岂止小杞一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那场火灾,定是有人替天行道收这个恶徒的命,我爹娘等许多无辜之人,都是被洪起予连累啊!」 沈星河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压住心中岩浆似的翻涌,问:「方才你与小杞说话时,我在门外听到一点。你疑心纵火之人是白不闻?」 方有青勐地抬头:「是,我觉得像是同一人!」 沈星河面上平静,又问了火灾前后的细节,推测在火灾发生之前,洪家的所有人可能中了蒙汗药,这手段,与最近的邢府灭门案异曲同工。 他问方有青:「失火那日,小杞和阿娘为何不在?」 方有青回想了一下:「火灾前一日,她们住邻县的亲戚来报信,说家中年事已高的长辈突然病重,恐怕不大好,叫她们去见最后一面。她们便急忙告假去了,万幸避过了火灾。好在,那位长辈又缓过来了,后来又活了好几年。」 「原来如此。」沈星河瞭然。 那位长辈来得急去得快的病症,多半是白不闻使的手段。就如同凡心阁一案时,隔壁花楼里突然患病的姑娘们;如同琉璃岛那夜,易迁的腰;如同沈书允守灵时,突如其来的胸闷之症。 白不闻必是发现了母女二人在洪家的困境,使计将两人支开,一把火烧了洪府,令母女二人摆脱洪起予,获得自由。 从方有青屋里出来后,有人来报,派去于洪交待的「老家」调查的差役,已经回来了。差役带回了预料之中的信息: 于洪确有其人,但家中根本没发生过火灾,塌了一半的老房子仍在,村里人说,他不曾烧伤过。于洪一把年纪没能娶上媳妇,给父母养老送终后,家中再无别人。他跟村里人说,听说大安城遍地繁华,银钱好赚,便想去试试运气。多年前辞别父老离乡远行,再也没有回去过。 于洪身份有假,方小杞又强烈感觉他就是洪起予,沈星河相信她的判断。于洪,就是洪起予,洪起予当年必是诈死! 洪起予是如何将于洪的身份取而代之的,沈星河懒得去管,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病根」,必须拔去。洪起予,必须死。 夜色已深。沈星河佩弓带刀,挑选得力暗卫跟随。看上去有条不紊,其实皮下的血肉已化作恶鬼,化作凶神,张合着爪牙,快要撕破躯壳。 准备出门时,打算先去看一眼方小杞。她屋里的门关着,里面没有动静,沈星河以为她睡着了,便只在门口站了一站,转身想走。 有个婢女提着灯笼路过,福身说:「二公子,方姑娘不在,她刚刚出门去了。」 沈星河瞳孔蓦地一缩,回身拉开门,屋中果然已空无一人。 方小杞在屋子里并没有藏多久。她裹着被子背抵着床角,仿佛全世间都爬满了毒蛇勐兽,只要离开那个角落,就会被啃成一堆白骨。 她捏着手环,瑟瑟发抖了一阵,羞耻和悲愤渐渐涌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这么害怕?她小的时候无力反抗,但是现在她长大了啊。她不再是安西洪家柴房里,被按在魔爪下无法反抗的小孩。如今,她已经是大理寺官差方小杞了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2页 她为什么还害怕洪起予,那不过是个老畜牲! 杀了他。 只要杀了他,恐惧的根源彻底消除,她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方小杞眼眶赤红,胸中如有魑魅横行,耳畔如有盘旋鬼语。她紧紧握住雁翎刀的刀柄,一把掀了被子,出门而去。 沈星河过来找她的时候,已人去屋空。 第273章 秘密换活路 宅府深处的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幽幽地似地府中的一盏鬼火。 地上,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眼睛被蒙着,布条下露出面部烧伤累累,正是于洪。 于洪战战兢兢,他什么也看不到,侧耳听着动静,试探地问:「是谁?」 窦文靠在软座位中,指间把玩着玉蟾,森然不语。迟小乙跪坐窦文身侧,手法轻巧地给他捏着肩。 于洪没等到回应,又问:「是……霍少监么?」 上头低来两声低笑,像地府缝隙里泄漏的阴风:「于洪……你本名不叫于洪吧?我隐约记得霍槐说起过你的来歷,又记不分明了,你再与我说说。」 于洪听着声音陌生,又对霍槐直唿其名,不敢确定是谁,却感觉对方不是好惹的角色。不论是谁,自己的命都指望在对方手上。 他心思飞转,决定孤注一掷,实话实说。 「回大人的话,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小人本名洪起予,乃是安西人氏。早年惹下仇家,被纵火烧家,家业全毁,面目全非。为防仇家斩草除根,只能隐姓埋名逃亡在外。」 他佝偻着背接着说:「我在逃亡路上遇到于洪,他施捨了我两个大子。我看到他钱袋鼓囊囊的,便跟踪他到无人处,用石头砸死了他,拿了他的钱袋,还有他随身带的公验过所,上面有姓名籍贯。我从此便顶替了他的身份,以于洪之名,想找个活计养活自己。但我相貌丑陋,没有主家肯收我。直到偶遇万宝车行返程的车队。」 他仰起蒙眼的脸,面颊的疤痕暴露在灯光下:「领队说,小人的脸能震慑山贼,收了小人当马夫。我心喜着找了个好饭碗,没想到,我的假身份瞒过了领队,却没瞒过尤万宝。车队抵达大安城的车行之后,尤万宝亲临视察,我的相貌引起他的注意,把我叫过去盘查。尤老闆是个厉害人物,三言两语,就问得我破绽连连。小人吓尿了裤子,将杀人顶名的事和盘托出,跪在地上求他饶我一命。」 于洪——不,是洪起予,他哽咽几下:「小人以为,尤老闆必会将我扭送官府,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竟贊我心狠手辣,是个可用之材。我感念大恩,心甘情愿为他卖命,这些年,尤老闆不但提拔我当车行掌柜,还将我视为知己,私下里常一起喝酒。」 洪起予说到这里住了口,脑门沁出冷汗。 窦文身子靠后,坐在昏暗里,欣赏地看着他:「我一向欣赏尤万宝用人的眼光。他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个极有心机之人。」 窦文身体前倾,灯光倒映眼中像两簇鬼火:「你在大理寺交待说,有那么一份有关安西贡品玉石的字据,藏在尤万宝敦化街的宅子里。易迁如获至宝,去翻腾一番,却什么也没找到,唯一起到的作用,便是闹出动静,让暗中盯着的人,知晓此事。你早就料到,在大理寺押你去指认藏物位置的时候,会有人按捺不住,出手劫囚。」 窦文森森俯视着地上的人:「洪起予,好计谋啊。」 洪起予慌忙道:「小人的确是想藉此传递消息,但是,小人以为来的会是霍少监,没想到,他竟没来么?大人您到底是……」 窦文手指摩挲着玉蟾的脑门:「这么说来,那字据与霍槐有关?」 洪起予咬了咬牙:「没错。」 窦文勐地拍了一把桌子:「奸诈小人,根本没有字据,你定是使诈!」 洪起予急忙叩头:「有,真的有!只是,并非在敦化街的宅子里,是别处宅中。」他语句含煳,不肯说具体所在。秘密,得拿来换活路! 窦文眯起眼:「那你倒是说说,字据上写的什么?」 洪起予凹凸不平的脸颊直颤抖:「小人记得清楚,那份字据写着:接收玉石一宗,后边罗列着清单,什么圭有几个,珂佩有多少,玉枕有多少……很长的一个单子!上面有尤万宝和霍槐一收一交,两人的签字画押!」 听着上头没有动静,洪起予急得向前挪动膝盖:「小人说的都是真的!尤万宝那日喝得甚高,他还说,只要有这份字据在,霍少监绝不敢动他半分。有他一口饭吃,就有我一口汤喝,把小人感动得涕泪交加……」 窦文不耐地蹙眉:「少来这套。霍槐这厮一向谨慎,宁可把所有人都卖了,也不会留下自己的把柄。他怎么会肯写这种字据?怕不是尤万宝造假!」 第274章 放人 「并非造假啊!」洪起予赶忙道,「小人当时也问尤老闆,字据上有他本人的签名,这不是自授其柄么?尤老闆却说,这份字据不得不写。因为,玉石的原清单,安西府衙那边是有底子的。可是霍槐交来时,数量有差异,少了一些。玉石贵重,若不写个字据,以后说不清楚。」 洪起予受刑之后身上有伤,时间长了跪不住,几乎趴在地上,喘着气说:「尤老闆说,字据在他手里,主动之权便在他自己手中,只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才拿出来,有什么好怕的?而霍少监也是愿意签这个字的,因为,霍少监说,少的那部分,并非落在霍少监手里。写分明些也好,以后万一查起来,也有个对证。因此,就有了那份字据。」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3页 窦文拿起玉蟾看了看,哑然一阵,嘆道:「霍槐啊,霍槐,正当主意没几个,小心眼儿跟蜂窝似的。从那时起,便不忘给别人挖坑。万一事情败露官府介入,官府两下核对清单,嚯,少了几块!东西在哪里呢?」 窦文把玉蟾往桌面「啪」地一搁,摇着头呵呵笑起来,对着玉蟾说:「霍槐吶,说你精明好呢,还是说你蠢好呢?」 洪起予眼被蒙着,听着动静,弄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惶惶不安。 窦文笑着笑着,忽记起什么:「我怎么觉得文书上捅娄子的事,这么耳熟呢?近日是不是还有类似的笑话?」这话是问身边的迟小乙。 一直沉默的迟小乙答道:「类似的笑话有早晚两齣。早些时候的,是江漳与三个酒友杀人之后,其父江天寿逼迫他们写下联名口供,拿在手中,打算日后用来要挟那三人。」 窦文失笑:「对对对,我听说此事后,还说江天寿竟出此蠢招,必是老煳涂了!只想着证据在自己手里,就能作拿捏他人把柄,却不知白纸黑字,也能将自己的罪名钉死!话说,江天寿与尤万宝是不是有些交情?」 迟小乙道:「正是,过往甚密。」 窦文抚掌大笑:「那便不奇怪了,原来江天寿是跟尤万宝学的!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啊!」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还有一出是什么来着?」 「是琉璃岛的帐。」迟小乙扫了一眼洪起予,「于掌柜运送琉璃人至岛上,路上死了一个,岛上管事怕落责,让于掌柜画了一个押。」 洪起予尴尬得烧伤的脸更扭曲了。 窦文感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看,一个疏忽大意,就被人揪住了小辫子!这都是前车之鑑,你万万要长记性啊!」 迟小乙乖巧地答道:「遵命!」 两人一应一和聊得甚欢,洪起予跪在下边侧耳听了一阵,两人竟没有理会他的。 洪起予试探着出声:「恕小人斗胆!如果大人能安排小人出城,小人可以说出字据在何处!小人别无他求,只求换一条命!」 窦文轻蔑地瞥过来:「那字据是尤万宝和霍槐之间的勾当,与他人有何干系,我要它干什么?你一条贱命,我又要来做甚?」他挥了挥手,「赶出去。」 洪起予始料未及,大惊失色。他膝行着往前爬,嗓音都裂了:「大人既不在意字据,那把小人劫来做什么?」 窦文抬手遮眼,嫌恶地道:「面目可憎,快拖走!」 亲卫上前堵住洪起予的嘴,把人拖了出去。 迟小乙看着人影消失,不安地道:「老祖宗,好不容易把人弄来,就这么放走了么?」 窦文嗤笑:「留着干什么?那张脸,你不怕看吐么?」 「老祖宗,大理寺的人正在满街抓他呢,咱们把人往大街上这样一扔,他定然逃不了,那个字据不就落大理寺手中了么?」 窦文戳了一下迟小乙的额头:「哎,对喽,正是要让大理寺的人亲自找出来!」 * 街角暗处,洪起予像蛆虫一样扭动着身体,好不容易从绳索中挣脱出双手。他扯下遮眼的布条,将他丢弃在这里的人已不见踪影,夜幕下的街道空空荡荡。 他站起身,晕头转向地转了两圈,连方位都辨不分明。他站在原地愣了一阵,缓缓想明白,挟持自己的人,是想把自己再送回官府手中,当成杀霍槐的刀子。 他自己身上的罪,不砍头也得流放,他才不甘心被抓回去。得设法混出城! 刚走了两步,借着月色,勐然瞥见前方路上走着一人,衣色似大理寺官差公服。吓得他赶紧贴进墙根的阴影里。 过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探头再望,远远见那人影腰身纤细,是女子的身量。 那不是方小杞吗? 第275章 再也不怕了 洪起予的恐惧感顿时消减了。 不久之前,在监牢里时重逢时,方小杞认出他的那一刻,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歷歷在目。多年以前那个在他手掌底下挣扎的弱小身形,与前方身影重合。就算披上公衙的一身皮,方小杞,也还是那个对他充满畏惧,不敢有丝毫反抗的小女孩! 他原是方小杞的主子,方小杞是任他宰割的羔羊。可惜当年一场火灾,让他沦落至此。想到火灾,不免记起纵火的人,他心底仍然战慄。所有人都以为那场火灾是意外,但只有他知道不是。 那天晚上,像鬼影一般的人出现在他的卧房。他躺在床上,迷迷煳煳梦魇一般,一动也动不了。那个人阴森的声音飘进耳中:「去死吧。」 然后他陷入一片火海。万幸的是,前来救火的邻居将他拖出火海,只是已烧得面目全非。被送到医馆后,他想到那个索命似的「鬼影」,断定那人是沖自己来的。他把一处庄子许给郎中,让郎中帮他设计诈死,就此逃离,永不敢回乡。 没想到,又遇到昔日的羔羊。 洪起予扭曲的嘴角露出笑容,感觉找到了能帮自己的人。 他跟了上去。 方小杞的脚步微微一顿,缓缓回头看着身后慢慢靠近的身影。洪起予像一只从洞穴里钻出的怪物,布满丑陋的鳞甲,发出沉重腥臭的唿吸。 「小杞,你还认得我,是不是?」洪起予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脸上裂开噁心的笑容。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4页 方小杞没有回答,脸沉在月影里,洪起予看不清她的表情。 洪起予语气里带着讨好:「小杞啊,你出息了啊,都吃上皇粮了!叔当年没少照应你们娘俩,你帮帮叔,想办法把叔送出城去,可好?叔可不让你白白帮忙。那个字据的事,你也知道了吧?待你把叔送出城,我就告诉你藏在哪里,让你立一大功!」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方小杞走近了一步。方小杞站着没动,月光描出她的轮廓,他看到方小杞发梢颤动,她在发抖,她在害怕! 洪起予信心倍增。 他的神情陡然凶戾:「小杞,你是劫犯之女的事,官府的大人知道吗?你必是伪造身份进的大理寺,对不对?你若不帮我,我便揭穿你,你不但饭碗得丢,还得去坐大牢!只要你乖乖听我话……」 他又近前一步,突然看清了方小杞的眼睛。那双眼睛赤红,充满杀意。雪光一闪,方小杞手中的雁翎刀向洪起予胸口刺去:「你去死吧!」 洪起予大惊,抬手抵挡,刀锋划破他手臂,溅出一泼污血。洪起予仓皇后退间,看到方小杞兇狠的神情,他无法相信曾经只会低声哭泣的小女孩,竟然敢对他动刀! 方小杞发疯一般,不顾一切地挥刀再上。沈星河教过她几招刀法,她还没来得及练熟。此时也根本不管章法,只凭着怒火和杀心一刀刀刺去。 洪起予跑过车队,原也是个练家子,却因在牢里受过刑,体力虚弱腿脚不便,退了几步就跌坐在地。方小杞趁机欺身而上,刀锋逼在他的咽喉,却停住了。 洪起予原已闭眼等死,等了一会没动静,睁开眼,看到方小杞牙关紧咬满脸泪水,握刀的手直哆嗦。 杀人,不是一件易事。 洪起予咧嘴笑了:「小杞,想明白了是不是?你是官差,可不能随意杀人啊。你若杀了我,那个字据就永远找不着了,你上官怪罪下来,非治你的罪不可……」他悄悄抬手,想趁方小杞心神不稳之际夺刀。 他的目光忽然上移,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方小杞身后,背衬深蓝天幕,像索命的使者突然降临。 沈星河从方小杞背后探手,抢先夺了她的刀。同时另一只手握住方小杞的手臂一拉,方小杞被拉得转了半个圈,一头撞进他怀中。 沈星河握着雁翎刀的手腕翻转,刀刃像一片薄光划过洪起予的咽喉。 惊惧的表情在洪起予脸上凝滞。半晌,沉重的躯体倒地,血泊浸出一片脏污的泥泞。 方小杞的脸埋在沈星河胸前,剧烈地喘息。沈星河的手按在她的后脑,低下头,唇印在她的耳廓。 「别怕,他已经死了。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方小杞闭着眼,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喉间发出挣扎似的哽咽,渐渐失控,发展成撕心裂肺的大哭,压在心中多年的恐惧和痛苦,决堤似地发泄出来。 沈星河紧紧抱住她,似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血肉里。 第一缕曙光落在街道,黑夜过去,黎明降临。 * 将军府中,迟小乙虚心请教:「孙儿还是不懂,老祖宗为什么想让大理寺得到字据。」 窦文老谋深算地微笑:「我让你派人封堵霍府,把霍槐扣在家中,你办好了么?」 「已按老祖宗的吩咐办好了。老祖宗料事如神,霍槐几乎与咱们同时得到消息,果然想派心腹劫走洪起予,但被咱们的人截下了。现如今,霍府表面看似如常,实际已封得铁桶似的,霍槐也令人看住了。」 「甚好,乖孙,你做事就是比槐儿稳妥。」 窦文捧起玉蟾蜍恋恋不捨地摩挲,终于把它递到迟小乙手中:「伴了咱家十年的好宝贝,真捨不得啊。拿去,连同柜子那些和田宝玉,一併送给霍槐。」 迟小乙怔了一下:「为什么要给他?」 迟小乙话未说完,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把事情想通透了:「孙儿明白了!那份玉石交接的字据,有霍槐的签名画押,老祖宗却不曾落下的半个字!字据与老祖宗这边的关系,仅仅是两方清单对比,能对出缺失几块玉。只要这些玉石搁到霍槐家里,待大理寺去查到,玉石劫案就算查到头了,圆满无缺,跟老祖宗没有丝毫干系!」 窦文长嘆:「咱家虽爱玉如命,却谨言慎行。这几块宝贝,只在家里把玩,从未示给外人。我着实捨不得美玉,捨不得万宝商行,也捨不得槐儿。可是,壁虎断尾,弃车保帅,迫不得已而为之啊。」 迟小乙仍觉得不甘:「万宝商行生意那么好,舍了着实可惜!」 「那有什么法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好在,万宝商行每年的盈利,都转进了我的银库里。巧了,这刚过完年关,帐银已处理好了。待官府把商行盘一遍,会发现钱库空空,非但没有余银,倒还欠着外债呢!」窦文抚掌大笑。 迟小乙简直听呆了:「老祖宗高明!」 窦文脸上笑意渐渐转寒:「大理寺搜到字据,就会发现,商行的第一批货物,是安西贡品玉石!交付玉石的人,正是霍槐!那么,商行的幕后老闆,不是霍槐是谁?如此一来,不但万宝商行的一切不法生意、不当盈利,包括琉璃人,都着落在霍槐身上。让圣上心心念念的玉石劫案,不也了结在霍槐身上了么!」 窦文张开双臂:「如此一来,新旧诸案圆满结案,不但圣上满意,方据父子冤屈洗清,也给了钟馗一个交待,岂不是皆大欢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5页 迟小乙勐地倒吸冷气,伏身下去:「老祖宗之智谋,深如幽壑,高比极峰,孙儿就算再修上千年,亦不能与老祖宗比肩!」 窦文笑着抽了他一下:「臭小子,拐着弯骂我是老狐狸吶!」 「孙儿哪敢!」迟小乙钦佩无比地叩首。 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放走洪亲予的亲卫回来了。 听完禀报,窦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谁杀了洪起予?」 第276章 找到字据 亲卫跪在地上答话:「沈星河杀了洪起予!小的们按老祖宗的吩咐,将洪起予丢在大街上,然后在近处观望。不一会儿,他就遇着了大理寺的那个女官差方小杞。小的们隐约听到洪起予说,想用字据换方小杞送他出城,方小杞没答应,二话不说就动刀,接着沈星河就赶到了,把刀抢过去,杀了洪起予。」 窦文急切地前倾身:「杀人之前,他们可曾让洪起予先交待字据下落?」 「不曾。他们出手果断,好像只想取洪起予性命。」亲卫答道。 窦文不由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圈,气道:「年轻人怎么能如此冲动呢!」 迟小乙赶忙亦步亦趋跟着搀扶:「老祖宗莫急,字据无非是在尤万宝哪处宅子里,大理寺迟早能搜着的!」 窦文负着手焦躁地转圈:「洪起予不曾跟大理寺交待字据上的内容,见不到字据,大理寺便查不到霍槐头上!这事拖不得!尤万宝在大安城内外少说有几十处宅子,更别说有的还不是挂他自己的名,一张字据,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说着说着,他的脚步勐地一顿,喃喃道:「大理寺查过去需要证据,钟馗却不需要!」 迟小乙吓了一跳:「与钟馗有何干?」 窦文皱眉间叠起森然笑意:「乖孙,我问你,玉石劫案的主谋是谁?」 「是……」迟小乙不由抬头看向窦文,险些脱口而出「是您」,对上那双无底岩洞似的眼睛时,陡然一惊,及时改口,「是霍槐!」 「没错。」窦文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 迟小乙感觉后背冷汗湿透。 窦文望向窗外的昏暗:「玉石劫案的参与者,被钟馗一个个索命。既然霍槐是主谋,那岂能倖免?乖孙,你去替钟馗出一分力。」 迟小乙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似地:「您说我替谁?」 * 方小杞一觉睡到黄昏,醒来时,发现是在碧落园自己的屋子里。 她窝在被子里,转了一下脑袋,看到雁翎刀静静躺在床边案头,缓缓记起发生过的事。 洪起予死了。洪起予死了! 沈星河用她的雁翎刀,杀了洪起予! 她忽地坐起身,把刀拿在手中,缓缓拔出鞘。刀身澄明如水,已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血污。就像把一段不堪的记忆,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洗掉。 她记得,自己没有回头看洪起予的尸身一眼。她记得自己在沈星河怀中大哭,哭到最后,记忆就模煳了。好似迷迷煳煳被他抱起,乘着一阵风,飘回了这里,无比温暖,无比安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她。 门外,传来压低的对话声。 她起身披衣,稍打理了一下,推门走出去。 沈星河一身天青衣袍,背对着门口站在阶前,闻声回头看着她,眼睛里有无数的话。她不由微笑了一下。沈星河眸中似有波澜落下,悬着心也落了地。 易迁从前边探身出来:「方大小姐,你可算起来了!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方小杞茫然了一下。易迁吹着鬍鬚:「今日可是正月十四了!明日便是上元节,案子该交差的日子,你可倒好,睡到这个时辰!」 沈星河脸一沉:「还不是被您害的?您中了于洪奸计才放跑了他,小杞昨晚通宵追捕,补个觉怎么了?」 易迁被怼得老脸通红,抱怨道:「追捕就追捕,没让你们把人杀了啊!」 沈星河抬眉:「易大人,话要说清楚,人是我杀的!于洪意图攻击官差,杀了又如何?」他已然决定隐瞒于洪的真实身份,让那段过往自此掩埋土下。 易迁一挥袖子气急败坏:「原本咱们把琉璃人的事查明白,马马虎虎交个差也就罢了!没想到又出了西市马场的事,尤万宝被当众踩死,还挂起画着钟馗的丧服……啧啧啧,这大过年的晦气不晦气!圣上又把本官叫过去骂了一顿,要本官把万宝商行查清楚,否则甭想矇混过关!」 易迁负着手左右徘徊:「于洪提到的那份字据如确有其物,若找到了,定能掘出万宝商行的底细!你把于洪一杀了之,这下可好,咱们去哪里找那张纸头?」 这当空,方小杞去洗了把脸。婢女送来饭菜,其中的一盘包子,她只咬了一口就两眼放光——是延寿街包子铺的肉包子! 她坐在门口吃着肉包子,旁观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看得兴致盎然。 忽有嘴巴漏风的大嗓门传来:「大人,找着了!」季杨大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只木匣。 易迁茫然转身:「找着什么了?」 季杨举了举手中木匣:「于洪说的那份字据!」 易迁愣愣地反应不过来:「怎……怎么找着的?」 沈星河鄙视地扫易迁一眼,接过木匣打开:「尤万宝是于洪的老闆,上级宴请下属的次数本就多不了。只要盘问两边下人,就能圈定二人酒宴之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6页 季杨道:「大人猜得没错,于洪家的车夫交待,于洪当上车行掌柜这几年,尤万宝统共请他喝了两次酒,均在一处别院中。我带着弟兄们过去,在一块活动的地砖下把东西找着的!」 易迁大喜:「云洲啊,你早有主意,为何不说?」 「我又不确定能否找着。怕万一找不着,您失望过度闪着腰。」 沈星河阴阳怪气,从匣中拿出纸张展开。 方小杞把包子一搁,跑过来凑在他身边看。 果然是一张大宗玉石交接字据,上面罗列着长长清单,註明各色玉器的形状和品质。沈星河瞅她一眼,问:「你看过劫案案卷的失物清单,这些,确是赃物么?」 方小杞脑子虽好使,但看案卷时,清单部分一扫而过,没有细看,记不分明。犹豫地说:「记不清了。」 「回头再对一下就是了。关键是赃物的交付人……」沈星河指了指除了尤万宝之外的另一个签名:霍槐。 易迁倒吸冷气:「霍槐,霍少监?」 沈星河森然道:「钟馗索命,均是针对玉石劫案的关联者。钟馗的行刑名单中,定有霍槐在列。」 易迁疾唿起来:「快,快,季杨,带上人去少监府!」 第277章 地狱火 窗上的余晖一寸寸消失,少监府的书房里渐渐沉向昏暗。 每到此时,该叫下人掌灯。但府中所有人都被禁足各自屋中,偌大的少监府一片死寂,仿佛只剩下霍槐一人。霍槐没伺候过自己,半天才找着火折,把案头的烛台点燃。 连日煎熬,他已瘦得脱相,蓬头散发,眼下乌青,面目有如骷髅。他手中拿着一册手记凑在烛前,努力看着纸面,喃喃道:「好,好,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了这个,我就可以……」 门忽然被推开,霍槐赶忙把手记藏到书案的纸堆中,惊恐地看向门口。 迟小乙的身形框在门框内,勾勒出森然的影子。霍槐过了一会儿认出迟小乙,却看不清迟小乙的脸,只觉寒意顺着嵴背爬上来。 他因消瘦显得眼珠外凸,脸上有几分恐惧,还抱几分侥倖,试探地问:「小乙,是老祖宗让你来的吗?他让人守着我的府邸,是……是为了保护我么?」 迟小乙不答,举步走进室内。屋门在他身后阖上。迟小乙手中抱着一个木箱,往地上重重一搁。 「这是什么?」 霍槐迟疑地上前,弯身打开箱盖,露出里面满满一箱质地绝顶的和田玉器,最上边,趴着一只油亮剔透的玉蟾蜍。 「这……这不是老祖宗的玉吗,拿到我这里干什么?」话刚出口,霍槐就勐地想明白了。他踉跄着后退,指着木箱道:「窦文欲栽赃于我,让我背下玉石劫案!」 迟小乙轻轻抬起手,指间掂着一粒朱丸。 「老祖宗吩咐我,为你准备了一味好药。」迟小乙的话音如春风抚耳,霍槐听来却如催命鬼刀。 霍槐惊恐地看着珠丸,脸色煞白:「我为窦文做牛做马十数载,就换来他这般待我!」 他躲毒蛇般后退:「小乙,小乙!窦文何其歹毒,你也该看明白了!你想想解红衣,你再看看我!我们都是前车之鑑,他如何对待我们,以后就会如何对待你!小乙,你不要任窦文摆布,咱们联起手来扳倒窦文,如何?」 迟小乙嘆口气:「师父,事到如今,就凭你,无凭无据,怎么扳得动他?」他上前一步。 「等一下,等一下!」霍槐拍着自己枯瘦的胸口,「我就是凭据!我跟随窦文这些年里,他做的每一件见不得人的事,都由我经手,没人比我更清楚!」 他返身跑到书案前,颤抖着手,从纸堆里扒出那本手记:「你看,这是我写的《窦文罪行录》,一笔笔一件件,我都给他记着呢!但凡我知道的,他每一次贪赃枉法,用凡心阁等手段杀的每一条人命,收的每一笔贿银,还有万宝商行转到他名下的银两,他在各地银库的位置……我都记下来了,一件件去查,只需查实其中几件,就够他砍头的了!」 迟小乙上前想接过手记,霍槐却死死捏住另一头,颤抖着鬍鬚说:「小乙,我自己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但求你赐我一条生路!我把手记给你,你放我一马,送我远走高飞!然后,你拿着它去交给圣上,窦文一倒,内侍省就是你的天下!」 迟小乙嘴角微勾,手上用力,把手记夺了过去。拿在手中翻了翻,把手记往身后一丢,哗啦跌在地上。 霍槐呆了一呆:「你什么意思?小乙,你可是师父一手提拔的,没有师父,你怎有机会在御前行走!师父待你不薄,你不能忘恩负义!」 迟小乙低头笑出声,抬眼时,漂亮的眼角如刀锋:「恩义?师父,您扪心自问,跟着您和老祖宗这样的前辈,我从何处学恩义这种东西?」 霍槐看着这个一向乖顺的徒弟,感觉很陌生,让他惧怕到骨髓里。他背抵着书案,面如死灰,嘶声道:「你,你今日做窦文的怅鬼杀了我,日后必也如我一般的下场!」 迟小乙唇间含笑,悠闲转过半个身,就着烛光,打量着指间的朱丸:「窦文说,钟馗处决玉石劫案的兇犯,手段一向极尽诡谲,所以,要让你也死得邪门一些,要让人以为你死在钟馗手中,方能逼真。他拿出数十样古怪之极的毒物,让我挑选。我选了这个,它叫做地狱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7页 霍槐骇得后退:「这是什么玩意?」 迟小乙悦耳的嗓音,在霍槐听来如鬼语:「此丹服下去,进入你的血液,会将你的血液化作岩浆般滚烫,你会感觉流火蹿到五脏六腑,虽没有真的火焰,却似陷于火海之中。你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出那片火海,因为,火焰其实来自你的体内。你会自己被自己活活烧死,像一只放在架上慢慢烧燎的羊,足足烤上一个时辰,才能熟透,解脱。」 霍槐腿软滑倒在地,声音如嘶气:「杀我便杀我,为何……为何这般折磨我?小乙,看在师父疼你的份上,求你给师父一个痛快!」 「为何?」迟小乙走到他近前,低身俯视着他,「师父,你可还记得岷州,那个被逼得爬到枯树上的驿夫么?」 霍槐愣了一下:「岷州?」 「侍卫要用刀砍树,你说,莫费那个麻烦,放一把火,不信他不下来!侍卫依令放火,那个人却没下来,因为他的一条腿被枯木裂缝卡住,想下也下不来,被连同枯树活活烧死。师父,你,当体验一下那个滋味。」 霍槐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动:「不对,不对!此等细节,窦文不知道。」 他一把抓住了迟小乙的宽袖:「你是谁?你是谁?!」 迟小乙不答,缓缓笑了。 霍槐想到什么,松开迟小乙的袖子,恐惧地盯着他:「你……你是钟馗!」 「老祖宗,老祖宗,你被迟小乙骗了……」霍槐勐地起身想往外跑,被迟小乙一脚踏住了胸口。迟小乙看着清瘦,其实力气极大。 迟小乙俯身,手指铁钳似的,掐住霍槐的脸,掐得他被迫张开口,将赤丸狠狠塞了进去。 赤丸一入口,便似活了似的,嗤嗤响着钻入他的喉咙。霍槐感觉自己像吞进一只铁匠铺的炼炉,铁水在腹中炸开,沿着血脉奔流!他的皮肤变得通红,满地打滚,双目充血,张口时嘴里冒出白汽,手指抓挠着地砖磨得皮开肉绽。 他爬向迟小乙,手在地上按出血手印,嘶声求道:「小乙,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迟小乙后退,徐徐地道:「你若做一件事,我便给你个痛快。」 「什么事,我什么都答应……」 迟小乙掐住他的手腕,抬起他血淋淋的手掌:「现在出门去,到霍府大门外那面白墙上,用你的血,在墙上画个钟馗。画完了,我就杀了你。」 第278章 结束了吗 体内流火烧灼,霍槐已没有思考的能力。他疯了似地冲出门,朝着大门的方向连滚带爬而去。 迟小乙闭了闭眼,捡起地上的《窦文罪行录》收进袖中,转身缓步走出书房,从角门出府,上了一顶小轿,连同封锁霍府的许多暗卫,无声无息地消失。 霍槐一路畅通无阻,冲出府邸大门,来到大门一侧刷着白灰的围墙前,用自己流血的手在墙上疯狂地涂抹。 他用血手在墙上涂抹出与人等高的钟馗像,比以往诸案中的任何一幅都要潦草,却比任何一幅都凶煞。从上到下,涂抹出腥红官袍的形状,跪着按上最后一坨血红,爬在地上转身,已经发黑的脸上充满期待。 身后不知何时聚上来围观的路人,惊恐地指指点点。霍槐的目光从人群中扫过,却没找到迟小乙身影。他张开嘴想绝望嘶叫,却发不出声音,嗓子里只冒出白烟。 焚骨烧心难以忍受,霍槐张牙舞爪地朝路人扑去,想随便扯住谁,求人杀了他。路人看到他双目血红,面目发黑,纷纷惊唿后退。他的腿脚如被火烧过似地变形蜷曲,无力迈步,跌倒在地。 大理寺诸人赶到的时候,看到围墙上血手印涂成的钟馗像,还有在地上挣扎打滚的霍槐。众人也想施救,但霍槐形象可怖,七窍冒着白汽,那残破漆黑的手,仿佛抓到谁就要把谁撕碎一般,谁也不敢靠前。只能围出一个圈子把民众隔在外围,眼睁睁看着霍槐慢慢死去。 最后,霍槐蜷缩在自己涂抹的钟馗像脚下,仿佛一具烤黑的枯尸。 鹤三娘赶来时,兴奋得红盖头直发飘。 「未经明火,身体却如被慢火烤过一般,从里到外熟得通透,真是新奇无比的死法!妙哉,妙哉!」 红盖头一转,转向躲在大门石狮子屁股后的听山:「听山,你说他是死于何种毒物?」 「好像叫……地狱火。」听山抱着石狮子腿,哆嗦着说。 不远处,沈星河站在门楼下,森森道:「又是听山看过又忘了、才刚刚记起的、鬼道秘籍上记的毒物!今日回去,便把听山关在屋里,让他好好回想一下秘籍上还有什么鬼东西,写不出来不准他吃饭!」 方小杞为听山鞠一把同情泪。她回头,瞄一眼墙上的血印钟馗,胆寒地缩肩:「霍槐是钟馗行刑的第五人了吧?」 沈星河拧眉:「咱们之前推测,钟馗索玉石劫案兇犯之命,其行刑手法,对应劫案中五名受害者的遇害方式。马自鸣,对应的是被砍三十刀血尽而亡者。左东溪,对应的是被大刀竖噼者。江天寿,对应的是被石块砸死者。他们三人,当时均在岷州为官,想必是被兇犯买通,勾结参与其中。第四人,是销赃的尤万宝,对应的是被马蹄踏死者。」 他的拇指摩挲着竹笛的小孔:「照这般推测,第五名——霍槐,对应的该是玉石劫案中第五人。霍槐是玉石的押运官,钟馗杀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我记得验尸记录上写着,第五人的尸体被被野兽和鹰鹫啃食严重,死因未能验明。难道,那个人也被迫服过什么地狱火?」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8页 他一边说,一边一回头,看到一袭红盖头就在身后。他捂着心口滞了一下,咬牙道:「鹤三娘,有事么?」 「回大人的话,卑职反覆看过玉石劫案的验尸记录,留意到一处细节。五名被害于一处的死者,都遭遇死后焚尸。但是,那名遗体被野兽几乎啃食贻尽的死者,有一截小腿,卡在一株烧焦树木的木缝中,离地十多尺。这说明,此人可能与其他四人不同,他不是死后被焚尸,而是爬上枯树后不小心卡住,被人放火烧树将他烧死,焦尸掉落后被野兽啃食,而被卡住的小腿,却留在了树上。验尸记录虽被篡改过,但篡改者该不会做多余改动,这一细节应是实情。」 沈星河听得心中发紧,不安地看了一眼方小杞。这名死者死得惨烈,他可能是方小杞的父兄,也可能是某一名她熟识的驿夫。 方小杞脸色微微发白,却已经能镇定地对待这些事。只稍稍默然一下,便道:「所以,钟馗用地狱火处死霍槐,对应的是这名被烧死的遇害者。」 红盖头底下的话声满是赞嘆:「看现场痕迹,霍槐挣扎了该足有一个时辰。比起被真正的火烧死,一样疼痛,却要漫长得多。这种毒药用我们地府的地狱之火来命名,真是再贴切不过。」 方小杞又数了一遍指头:「钟馗已经处死五人。」 她抬头看向沈星河,困惑地道:「难道,这就结束了吗?」 沈星河心中也挥不尽的疑云。如果按之前的推测,五人对五人,那么,到霍槐为止,钟馗应已把玉石劫案的兇犯全部处决完毕。可是…… 忽然传来喧闹声。季杨高着嗓门嚷嚷道:「窦将军,窦将军请留步!您不能进去!」 窦文衣冠不整,帽子歪戴,鞋子穿反,被随从搀扶而来,冲过阻隔的差役们,唿天抢地:「让我看槐儿一眼!槐儿,槐儿啊!是谁杀了我的槐儿!」 易迁也闻声赶来。窦文老泪纵横:「易大人,我听说钟馗杀了槐儿,可是真的?」 易迁吭吭哧哧:「案情尚未查明,窦将军莫要心焦。」 「让我如何不心焦!」窦文捶胸顿足,「我听闻传说,那钟馗只杀恶人,可是,槐儿在我跟前,一向贤德恭顺,他怎么会是恶人呢?」 易迁尴尬道:「这个么……」 窦文勐地一把拖住易迁的袖子,嘶哑着声音道:「难道,槐儿背着我,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望易大人定要查明真相,若他枉死,请还他清白!若他作奸犯科,亦不能有丝毫姑息!」 易迁连连作揖:「定然,定然!窦将军请放心!」 方小杞和沈星河没有过去,看着大门前悬的灯笼随风晃动,照着底下声情并茂、鬼影幢幢的一幕。 正月十五上元节,夜幕渐落,大安城花灯成串成片,璀璨如海,街上人潮涌动。 易迁一夜未睡,又一直忙到日暮,却不见疲色,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奏摺从公事厅沖了出来。 一张字据,串联了安西贡品玉石劫案和琉璃人案,霍槐不仅是万宝商行的真正老闆,还是玉石劫案的主谋!真是意外收穫! 只是两案牵扯,案情越发庞大,哪能一日之内事事落实。但是今晚易迁急着交差! 经过对万宝商行、霍府诸人连轴转似的审讯取证,虽有许多事待进一步查实,但总算能攒出一份够交差的奏摺了。易迁腰杆笔直走路生风,主簿追在他身后,手忙脚乱往他脑袋上扣官帽。 易迁中气十足:「备轿,送本官赴华灯宴!沈星河呢?方小杞呢?叫他们快点,要迟了!」 今晚,圣上在花萼楼设华灯宴大宴群僚,花萼楼前平时不允平民进入的广场放开通道,与民同乐,赏华灯,观歌舞。 圣上也在等着大理寺禀报查案结果。现在,易迁要带着沈星河与方小杞赶去宴上面圣。 季杨满头大汗地跑来:「易大人!沈大人和小杞不在,不知跑哪去了!」 「什么?!这两个没规矩的傢伙!」易迁的官帽差点气掉了。他看了看天色,再不走可就迟了。他怒气沖沖地上轿:「不等他们了,本官一个人领功去!」 第279章 华灯宴 玉壶光转,凤箫声动,宝马雕车香满路,东风夜放花千树。 上元节的大安城,花灯串成光华的川流,处处歌舞昇平,这一夜,天宫亦不能与之媲美。方小杞今日打扮得好看,穿一身绯色芙蓉裙,腰间挂着雁翎刀。沈星河背负月钩弓,穿一袭湖蓝锦袍,站在她身侧。满大街上多的是才子佳人花团锦簇,但这二人一红一蓝站在一起,仍然明珠似地显眼。 她手里拿着一个糖人,站在一座茶楼二楼露台,趴在栏杆上,看着金光粼粼的舞龙从下方街道翻腾着游过,叫了一阵好,兴奋得小脸发光。 沈星河立在一边,翻看着手中一张纸,有些上火:「听山这个臭小子,我把他关在公事厅,让他把鬼道秘籍上的东西回想一些,默写下来,才准他上街看花灯。临出门时我进去一看,人早就熘了,地上丢着这张纸。好傢伙,整整一下午,就憋出四个字!」 方小杞伸头看了一眼,纸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彩云幻术……这什么意思?」 「谁知道?公事厅檐下那只八哥,倒学会了一句救救贫道,这偷懒的傢伙,必是净跟八哥诉苦了!回头必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9页 「你也别那么逼他,听山是真的记性不好。」 沈星河冷笑:「我算是明白了,当年鬼道清理门户,绝不是因为这小子质疑其邪术,而是因为这种徒弟太笨了,当真要不得!」 方小杞舔了一口糖人:「大人,咱们这么放了易大人的鸽子,他不会生气吧?」 「让他一个人去出风头,他开心还来不及。」他眸中微沉,「况且,我若忍不住当着圣上的面说出真话,大过节的,把他老人家堵出个好歹也不太好。」 方小杞转脸看着他:「你是说,事情还没结束?」 沈星河望向一片繁华,竹笛从袖袋滑进手中:「霍槐是玉石押运官,若说劫案是他一手策划,也合情合理。还有字据为证,证明是他把赃物交付尤万宝,成立万宝商行。这些年商行生意风生水起,但商行的帐上,却是亏空的。」 他嘆一声:「号称巨富的尤万宝,查抄到的家财,不过是普通富商的程度。商行每年的巨额盈利,由幕后老闆霍槐统收提走,却不知下落。对了,还有在他家发现的那箱和田玉器,经对照清单,确是安西贡品中之物。无论看证据论情理,霍槐都是玉石劫案的真兇主谋。」 方小杞接话道:「还有钟馗案的五命对五命,仿佛在说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可是,窦文真的对霍槐的所作所为不知情吗?」 * 花萼楼宽阔的宴厅中满座绣衣,案上摆满佳肴名膳,文武百官欢声笑语。正座上垂着黄边幕帘,后方御座还空着。 宴厅上一层的静室中,德宗帝靠在座位中。易迁已然汇报完毕,立在御前红光满面。 德宗帝沉默一阵,问道:「那么,为了一桩玉石劫案,装神弄鬼大开杀戒的钟馗,去哪了?」 易迁面上一僵:「回圣上,尚在搜捕之中。假以时日,定当将他捉拿归案!」 扑腾一声,站在另一边的窦文跪伏在地,痛哭失声。 他没有戴冠,花白髮缕散落下来:「原来玉石劫案,竟是槐儿一手策划!老奴有眼无珠,没有及时发现槐儿走上歪路,致使他铸下大错,还误了他的性命!是老奴的错!」 德宗帝手中捧着茶盏,徐徐道:「爱卿果真不知情?」 窦文勐地跪着直起身,眼珠几乎凸出眼眶,嘶声道:「抢劫贡品,乃弥天大罪!老奴至死,别无他心,唯有忠于圣上!若稍知一二,怎会坐视不管!若圣上疑心老奴,便把老奴一併处死罢!」 德宗帝沉默不语,在茶盏后抬眼,隔着雾气与窦文对视。窦文花白的眉下,阴云横肆。 一时间,静室内空气压抑如实质,原本神采飞扬的易迁也不由变了脸色,大气不敢出。 大太监窦文,背后势力盘结,手中握着负责皇城禁卫的羽林军权。没有十足把握,德宗帝也不敢擅动他。 良久,德宗帝长嘆一声,走下座位,亲手搀扶窦文:「爱卿说哪里的话?都是霍槐不争气,伤了爱卿的心。爱卿快快请起,你年纪大了,莫伤了身子。来人,赐座。」 窦文跪着不起,身上颤颤巍巍,片刻前身上伏兽一般的戾气消弭无形,他抹着眼泪,浑然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他拱着手:「「老奴有一事,求圣上恩准。」 「窦爱卿但说无妨。」 「老奴听闻,当年刑部查玉石劫案,将安西驿长方据及其子指为劫犯。如今既查明真兇是霍槐,方家父子便是蒙冤十载。还望圣上下旨,还方家父子清白!」 德宗帝默然。谁人能想到,第一个在御前为方家喊冤的,竟是窦文。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他半晌才道:「窦爱卿所言极是。」 德宗帝转向易迁:「易爱卿,方小杞可来了?」 易迁不知德宗帝忽然提方小杞做什么,慌忙道:「她……可能……跟沈星河一道看灯去了吧……」 德宗帝瞥了一眼窦文,道:「方小杞为了给父兄洗冤,不惧权势,不畏生死,不让鬚眉,为这起陈年大案的水落石出立下大功,着实可歌可佩!回头让她来见朕,朕要赏她。」 方小杞的真实身份,易迁一直不知情。他半晌反应不过来:「什……什么?方小杞竟是方据的女儿么?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沈星河竟没告诉你么?」德宗帝看向易迁的目光,有些同情。 * 一辆辆载歌载舞的花车,被人群簇拥着穿过街道。 茶楼上的两个人视线抬高,越过一城繁华,望向天幕尽处,望向十年前的漆黑夜晚,仿佛有血腥气随风而来。 沈星河低声道:「玉石在岷州被劫,案子由刑部主查,从岷州到京城,里应外合,层层布局。十年前的霍槐,仅仅是个负责採办的内给事太监,绝没有本事布这样大的局。他背着所有罪名一死了之,太多秘密随之湮没。玉石劫案的具体细节究竟如何,马自鸣、左东溪、江天寿在劫案中起了什么作用,万宝商行生意兴隆却帐上亏空,赚的银子流去了哪里……都被霍槐带去黄土。」 方小杞心下茫然:「钟馗,会从此消失吗?」 「我不信他会就此罢手!琉璃人一案,钟馗已经令许多无辜者为尤万宝和霍槐陪葬。我担心,他在布一场更大的局,若再牵涉无辜……」 「所以,还是要找到钟馗。」方小杞舔了舔被糖人抿得亮晶晶的嘴唇。 沈星河看着,猜不透那糖人究竟有多甜。方小杞偶一抬头,沈星河慌忙移开视线,欲盖弥彰地把手中的纸折了又展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0页 目光扫过纸上笔画歪曲的「彩云幻术」四个字,忽有一点疑惑浮上心头:「听山平时写字十分工整,就算应付,也不至于把字写得这般丑吧?那只八哥一直说救救贫道,莫不是……听山曾遇到什么危险发出求救,被八哥学去了?」 「你说什么?」人声太吵,方小杞没听清,又凑过来,髮髻差点蹭到沈星河的下巴。沈星河非但不躲,甚至低头想趁机挨一下。忽然,眼角捎到一小片莹亮。他微微后撤,才看清那是什么。方小杞很少戴首饰,今日髮髻上竟佩戴了一个,珍珠的光华衬得她肤色尤其莹润。 是那个小蝙蝠形状的珍珠髮钗! 沈星河脸色微变:「你戴这个干什么?」 第280章 彩云幻术 方小杞竖起一指在唇前:「嘘……今晚这么热闹,那只小蝙蝠大概也会出来看花灯。我想试试能不能钓到她。你看。」方小杞示意他看向街对面。 沈星河抬头望去,见对面酒楼的屋顶上坐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子,其中一个沖这边咧了咧嘴,那一排小白牙,不是周痕是谁? 方小杞压低声音,得意道:「我让飞燕们在四周远近分布,一旦小蝙蝠来抢髮钗,一起尾随追踪,或能找到白不闻的藏身之处!」 沈星河火冒三丈:「谁准你用自己做诱饵的?!」 他伸手就想把髮钗从她头上取下。就在此时,一道疾风从斜后方屋瓦上疾掠而下!沈星河一惊,把方小杞的脑袋一护:「当心!」 纤细身影一掠而过,「嚓」的一下,方小杞感觉头皮一痛。沈星河大惊失色,手在方小杞脑袋上乱摸:「伤着没有?」 方小杞自己伸手一摸,髮钗已经不见了! 「我没事,髮钗被抢了!」 远处传来尖锐笛声。是飞燕报信。方小杞忽地转头望去:「小蝙蝠朝那边跑了,快追!」 她纵身踏上栏杆,轻轻一蹬飞上屋顶,绯色裙摆在夜空中像芙蓉绽开。沈星河急道:「你慢点,等等我!」 方小杞哪顾得上等他,谁让他不会轻功的! 小蝠轻功绝不在方小杞之下。小蝠今晚穿了一身极美的衣裙,接连踩着行人的脑袋借力,在成串花灯间穿过,臂上绕的彩帛长长飞曳在身后,像一个凌空飞行的仙子。 人群鼎沸,乱灯迷眼,好在有飞燕笛语指路,方小杞没有跟丢,准确尾随其后,盯着那片若隐若现的翩然身影不放。 突然一片尖响,数条火龙蹿上天空,接着骤然绽开,万千星火如雨如瀑,天地间一片辉煌。方小杞看着那仙子似的身影投身漫天璀璨当中,焰火似流星雨一般落下,小蝙蝠已经消失不见。 在一片欢腾声里,方小杞这才发现,此处竟是圣上摆华灯宴的花萼楼。楼前广场四周灯山灯海金碧辉煌,锦绣灿烂。 斜对着花萼楼,半空之中,一圆巨大月亮忽然亮起。那是用高高木架撑起的一盏圆月形巨灯,灯前出现一名舞者的剪影,长袖飘拂,舞姿婀娜,扮的是月中嫦娥。广场上的民众引颈观望,纷纷鼓掌赞嘆。 方小杞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望向广场中央。那里搭起一个巨大的戏台,羽林军手持长矛,沿着一圈围栏排成人墙,把热闹的平民百姓隔在外围。戏台上载歌载舞,百戏绝技,竞相媲美。 戏台正前方对着花萼楼露台,露台上就是华灯宴的宴席,百官落座宴中。露台正中,身披彩帛的宫人手执黄盖掌扇,御座中龙袍耀眼,正是与民同乐的德宗帝。 小蝙蝠一定混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中。方小杞没有往里挤,在后边找了个高点的地方,目光扫过人群,试图寻找小蝙蝠。 但是人太多了。 戏台上,奇人异士轮番献艺,精彩绝伦。新的表演正巧开始。悠扬乐声如百鸟婉转而歌,一名道士手持拂尘,仙风道骨地走到中央,对着花萼楼行礼。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贫道愿为圣上请下真神,驱邪除晦,祛蠹除奸,保我大昭四海风清,盛世昌明!」 在一片喧腾声中,或许是道士太过激动,竭尽全力的嗓音有些发颤。 方小杞觉得那声音太过耳熟,她心中一凛,疾唿了一声:「听山!」 戏台中央的道士倏地转头看来,真的是听山!他看到了方小杞,眼中分明含着恐惧和求救的意味。然而他接着就回过头去,甩着拂尘捏着指诀,像模像样踏着步法,浑似个要施法的道士! 方小杞顿知大事不好。她从高处跳下,试图往广场上沖,却被羽林军兇悍地拦住:「不许挤!靠后!」 方小杞被羽林军的矛杆推得上不得前,只得大声叫道:「听山,你在干什么,快下来!」 然而听山充耳不闻,只见他袍袖一挥,五彩云烟自袖中滚滚而出,迅速扩散,霎时整个广场都笼在烟雾之中,众人看不清远处之物。一片迷濛混沌之中,忽然隐隐出现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红袍身影,似比花萼楼高出数倍! 观众惊唿:「是神仙,神仙来了!」 那身影高在云端的巨大头颅忽然低头俯视下来,虬须怒目! 人们发出震天惊叫:「这不是钟馗吗!」 观众骇然,但还是当作戏法看,并没有人吓跑。 然而主持宴会的礼部官员大惊失色。广场上看似五花八门的演出,都经精心排演,这一出术士戏码,自然也在曲目单上。但是,召出的该是嫦娥仙子,可不是什么钟馗!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1页 只见钟馗耸立彩云当中,手中巨剑一挥,宛若青龙钻云,剑锋直指花萼楼露台! 御前侍奉的迟小乙挡在德宗帝身前,大喊了一声:「护驾!」 露台上的侍卫们竖起巨盾,将德宗帝挡得严严实实。 楼下民众远远望去,钟馗手中巨剑的剑尖,指向的不是德宗帝,而是御座一侧的另一人。 内侍省大总管、兼羽林军大将军窦文! 窦文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巨大的剑尖走到栏杆前,毫不示弱!他一身暗紫官袍气势凛凛,指着高耸在彩云中的钟馗,苍声厉色:「羽林军听令,将妖孽拿下!」 围观的民众这才意识到出事了,哄然逃散,一片混乱。 羽林军立刻闯入彩雾之中,长矛列阵,朝巨大的钟馗冲去。然而沖近时,那巨大身影竟然消失了。彩雾散开,羽林军的矛尖团团指住的,是趴在地上抱头髮抖的听山。 易迁从楼上奔下来,疾声唿道:「别杀他!别杀他!」 方小杞靠不了前,人群混乱,接连撞了她好几下。忽有人握住她手臂一拉,将她护在身前,是沈星河总算找着她了。 方小杞急道:「白不闻要把听山坑死了!」 沈星河拢着她,举目四顾:「他定在此处,幻影之术,无非巧用灯光,投照映射而成。能投出那般巨大又清晰的幻影,或许是一盏……」 远处露台上,窦文的手死死抓着栏杆,移动着视线,森然自语:「必是一盏光线颇强的灯!」 窦文与沈星河想到一处,也猜中其中关窍。他勐地抬头,望向斜上方那盏巨大的明月灯。灯里嫦娥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者一身腥红衣袍,脸上覆盖着一张兇悍的钟馗面具! 窦文与灯中人遥遥对视,伸手一指,厉声道:「妖人在月灯!」 第281章 面具 羽林军迅速朝圆月灯架冲过去。方小杞和沈星河正站在灯架不远处,羽林军杀气腾腾而来,沈星河忙拉着方小杞往旁边避开,仰头望去,见红袍身影从月灯中飞身而出,飘向灯海,如红蝶扑火,颇有妖异之美。 方小杞遥望着,喃喃道:「那是轻功身法……白不闻竟然也会轻功吗?」 灯海中突然跃起一名羽林军士,半空里长刀挥过,红影如一只断翼蝴蝶跌落下去。 方小杞望到那一幕,顿时失声。沈星河急忙唿喊:「刀下留人!」 两人朝前冲去,却被受惊的民众反向挤撞,一时靠不得前。 华灯宴有德宗帝出席,防卫乃最高级别,今日负责安防的羽林军,远近高低分布设岗,人群中也安插着许多人手。红袍人想全身而退,绝无可能。 红袍人坠地,砸倒一片灯架,地上一片流火。百姓惊唿着后退,空出一圈空地。红袍人站起,肩部有一道刀伤,将红袍颜色濡得更深。钟馗面具的眼洞后面,闪着灼灼的光。 数名羽林军士从人群中冒出来,刘参军踏步上前,长刀指住红袍人:「妖人还不束手就擒!」 红袍人没吭声,戴着面具的脸稍稍歪了一下,透着邪气的不服。红袖下寒光乍现,露出一把尖锐匕首。红袍人手执匕首,身影鬼魅般一闪上前。 刘参军拿长刀格挡,只听轻微的金属摩擦之声,匕首沿刀身上滑,瞬息之间,钟馗面具近已在眼前。 刘参军急忙后仰,还是感觉咽喉一凉。他倒在地上四肢僵硬,眼睛惊恐地大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半晌发现自己还在喘气,抬手摸了摸脖子,抹了一手血。颈上有一道伤口,好在偏一点点,没切断他的喉管。 他冷汗淋淋地爬起来回头看,见那妖异红影在他同伴的刀光剑影中穿飞,专取人的咽喉!片刻之间,又有数人倒地。 羽林军原也想抓活的,但红袍人身手极快,出手狠辣,太过可怖!军士们不为了捉拿,只为了自保也得使出浑身解数,对不远处传来的「刀下留人」的唿声根本顾不上管。 不过,羽林军的战斗力绝对不差,更别说人多势众。 沈星河和方小杞终于挤上前来时,红袍人已经身中数刀,倒在地上,身下洇开血泊。 羽林军们围成一个圈,惊魂未定,刀不敢放下,生怕这个鬼魅似的人突然再次暴起。 方小杞往圈子里沖,沈星河对阻拦的羽林军道:「大理寺办案,休要阻拦!」 刘参军认得他们,示意手下放行。 方小杞跪在红袍人身边,膝头被血泊濡湿。 「白不闻……」她颤声唤道。 刘参军提着刀站在不远处,捂着流血的脖子,咧着嘴道:「小官差,不是咱们不想留活口,是这妖人执意不死不休!」 方小杞哑然。她忽然看到,红袍人的手中,捏着一只被血染红的珍珠蝙蝠。 她预感到什么,哆嗦着手指,掀开红袍人的钟馗面具。 底下露出的,是一张少女的脸。女孩吃力地一下下喘息,嘴角洇出血沫,竟然沖方小杞微微一笑。 方小杞喃喃道:「你是小蝙蝠。」 她们两个捉了那么久的迷藏,谁能想到,第一次面对面,竟是这般情景。 涌在喉咙的血,让小蝠的声音含混,像睏倦至极的呢喃:「原来,死是这个滋味。原来,死亡最痛苦的,不是疼痛,是别离。」她涣散的眼眸微微转了转,凝止不动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2页 方小杞心中一片空白。半晌,缓缓将面具遮回女孩的脸上。 忽然,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她勐地转头,看向小蝠最后望去的方向,捕捉到围观人群中的一张脸。他正在看着这边,呆住了一般。 一张斗笠迅速遮住了那张脸,背过身去。 方小杞跳了起来:「你给我站住!」 站在她身后的沈星河吃了一惊,跟着望去,只看到一袭青布袍和一副斗笠,那佝偻的背影显得十分陌生。 「是白不闻!」方小杞急促地说。 二人紧随上去。人群混乱拥挤,一直不能追到近前。眼看着青布袍一晃,拐进一道僻静的岔路。二人尾随进去疾奔一段,沈星河看准前方人影,月钩弓弯弓搭箭,喝道:「站住别动!」 青衣人正攀上一堆货物,闻声背影一凝,接着,缓缓站直,手中举起一簇火苗。 沈星河一怔,接着看清那堆货物是什么,赶忙把方小杞挡在身后:「别过去,那是一堆烟花!」 青袍人站在码得小山似的货堆上,转过身来,斗笠底下露出白不闻的脸。他的手中,举着一支晃着火苗的火折。 方小杞惊声道:「白不闻……」 白不闻脚下的「货物」,是原本要在华灯宴高潮时段燃放的烟花,烟花铺子把货运过来后,特意选在远离人群的偏僻处存放,码成垛靠墙摆放着,若遇明火,必会剧烈爆炸。 白不闻遥遥看着方小杞,神情温柔:「小杞,别追着我不放了。我的事情还没做完,不能随你回去。」 方小杞紧紧攥起拳头:「白不闻……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白不闻嘴角的笑意怅然,「小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是已经死了的人,是玉石劫案的血泊里爬出的鬼。我从岷州郊野那个血雨腥风之夜逃走,刚出虎口,又入狼穴,逃命路上,被一帮做绑票生意的山匪顺手掳走。」 远处喧嚣,这一隅却格外安静,白不闻似落入回忆。 「我和一些被绑来的人被关在屋子里,山匪们在外面喝酒吹牛,聊天南海北的逸事奇闻。我听到他们说,世间有一仙一鬼,医仙白川医术卓绝救济苍生,鬼道乌涧邪魔外道无恶不作,两人不共戴天。医仙曾放出话说,谁收了乌涧头颅,医仙就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我悄悄挣开绳子,趁着山匪酒酣想要逃跑,却被一个满身是伤的小子抱住了腿。」 他惨然一笑:「小杞,这人你也认识,他后来当了和尚有了法号,叫做明蒲。」 方小杞愣住:「是明蒲!那么,明蒲的自尽……」 远处花灯的灯光遥遥照来,白不闻明暗不定的脸上浮着悲伤:「我逃出匪窝时,顺道把明蒲带了出去,把他搁在圣宁寺门口。明蒲记这份恩,所以,我要求他自尽的时候,他言听计从。小杞,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明蒲之死,自己有责任,觉得难过。我很想告诉你真相,可惜无从开口。现在终于可以说了——小杞,明蒲之死不关你的事,是我利用了他。」 沈星河忽然问:「听山曾经提过,他还跟着鬼道为徒时,有个人曾想拜鬼道为师,被拒之门外,那个人,是你吗?」 「是我。」白不闻嘴角微微翘起,「我远赴南疆,好不容易才寻到鬼道行踪。一开始,鬼道并不想再收徒弟。但恰巧,听山让他颇不满意,他便起了心思,让长徒听海杀了听山,由我补缺。」 方小杞惊道:「原来是听山差点丢了小命,也有你一份功劳!」 白不闻嘆口气:「幸好听海手下留情,放了听山一条活路。」 沈星河蹙眉:「神仙眼,定骨蝎,地狱火,还有今夜的彩云幻术,这些邪术手段,你都是从鬼道那里学来的吧?」 「没错。」白不闻微微抬眉,「我比听海勤奋好学得多,更得鬼道真传!但是,沈大人请放心,鬼道、听海已死,鬼道秘籍被我一把火烧了,我不会传授给任何人,待钟馗捉完人间鬼,所有鬼道秘术,会全部带入地下。」 沈星河眸中微沉:「你学到鬼道的本事,然后杀了鬼道!」 第282章 烟花 阴森攀上白不闻的脸:「我拜鬼道为师是假,要他的项上人头是真!只是,我发现,鬼道的邪术诡道能为我所用,所以,我先得其绝技,再取其头颅!」 他嘆口气,「不过,鬼道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伺机动手之时,他以火雷反击,炸伤了我的头脸。但是,我还是杀了他。提着他的头颅,投奔医仙。」 方小杞喃喃道:「原来,你的脸是这样受伤的。」 白不闻看向她时,阴沉的表情稍稍缓和:「师尊信守承诺,看到鬼道头颅,答应收我为徒。我跟在师尊身边,一边学医,一边疗伤。师尊花了好几年才把我的脸医好,痊癒后,面容已完全改变。就这样阴差阳错改头换面,跟随师姓,改名白不闻。」 方小杞忽然问:「你回过安西是吗?」 白不闻默然一下。 方小杞追问道:「洪家那把火,是你放的吗?」 白不闻的唿吸忽然艰难:「那年,我想着一旦开始实施计划,便再难以抽身。就回去了一趟,想着悄悄看一眼你和阿婶。没想到,潜入洪家之后,却看到……阿婶一身伤痕累累,抱着你哭,怨自己保护不了你……我才知道,洪起予是如何欺侮你们的。」他面上笼上阴云,眼中闪过狠戾,「他当然得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3页 方小杞心情复杂:「你为什么连洪家其他无辜之人,甚至僕从下人也不放过?」 「你和阿婶是洪家的奴婢,洪家不彻底完蛋,你们就无法获得自由!再说了,斩草要除根!若只杀洪起予一人,他的亲友、或是他的忠僕,谁知道会不会疑心到你们身上,再找你们麻烦?我无法在安西逗留太久,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一把火烧掉所有后患!」 白不闻越说越怒,手中火折晃动。沈星河急忙警告他:「喂喂喂,你手拿稳点!」 白不闻深喘一下,仰脸看向夜空,仿佛与冥冥之中的什么人对视,喃喃道:「无辜之人,无辜之人……我从未跟师尊说过我的计划。但是,师尊睿智通达,他早就猜透我要干什么。师尊临终之时,要我答应他两件事。一要鬼道邪术终于我手,二要我不伤及无辜之人。」 白不闻低下头,话音似被水打湿:「我只应其一,未应其二。我害得师尊走时也未能心安。孽徒不肖不孝,来日……」 他话音一顿,黯然失笑:「师尊定然已经上天为仙,我这种人,是要下地狱的,碧落黄泉,再无重逢之日,亦无谢罪机会了。」 「可是……」他缓缓抬头,血光漫在眼底,「真正无辜的人,已经倒在岷州郊野的杀戮场。他们杀了方驿长,杀了沉山哥,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人……」 方小杞脚下晃了晃。她和沈星河早已推断方据和方沉山已经遇害,但听白不闻亲口说出来,还是难以承受。 白不闻有些涣散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过灯海,投向那个黑漆漆的无尽之夜:「只剩了我自己,只剩下我……霍槐带人追杀我,我逃进一座钟馗庙,匍匐在钟馗神像的脚下寻求庇佑。突然天雷降下,庙宇倒塌,将我砸昏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爬出庙宇废墟时,看到……」 白不闻声音破碎:「我看到离我最近的五具尸首被焚烧过,已认不出谁是谁。一对对绿莹莹的眼似鬼火,豺狼正在撕咬他们……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被豺狼啃食……那是我最深的噩梦!我捡起一把刀与狼拼命!可是,好不容易赶走了狼,又听到密集的嗡嗡之声……」 他环视着四周的空荡,面露绝望,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包围:「是虫蝇。虫蝇如潮如浪,嗅着尸气蜂拥而来……」 方小杞听得胸闷欲吐,脚下晃了一下。 沈星河扶了她一把,对白不闻道:「别说了!」 白不闻回过神,似费了些力气,才从可怖回忆中挣脱出来,扬起脸道:「离开那里之前,我在钟馗庙前叩拜。庙宇已经倒塌了,钟馗像却依然屹立。我求钟馗显灵附于我身,助我报仇雪恨!那一夜,我已与钟馗合二为一!谁敢说其后种种,是我之所求,还是神之所愿?」 白不闻脸上愈现疯意,低笑出声:「无辜?没有什么无辜,为诛世间之恶,殉于钟馗麾下者,堪称死得其所!」 方小杞忽然叫了一声:「钟鸣哥!」 白不闻忽然哑然。 方小杞仰脸看着他:「你是钟鸣哥吧?」 白不闻嘴唇微微颤动,没有回答。 很多年前,方据带回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方据说过,他遇到那孩子时,其父母饿毙路边,被野狗撕咬……父亲斩了野狗,埋葬二人,将小孩带回驿馆。 男孩病了很久,昏迷之中被噩梦纠缠,父亲还特意去集市上请了钟馗像贴在床头,帮他驱散噩梦。小孩康復之后,像父亲捡回的其他苦命孩子一样,在驿馆里当驿夫,得一口饭吃。那个孩子名叫钟鸣。 刚才,白不闻说,看着至亲之人被豺狼啃食,是他最深的噩梦。方小杞忽然就明白了,白不闻就是钟鸣。 「钟鸣哥,我们都是为了抓住真兇报仇雪恨!」方小杞眼眶泛红,指着自己,「我现在是大理寺的办案官差了,对了,我还有御赐金牌!」她手忙脚乱地摸出金牌,「我一定能把玉石劫案查到水落石出,一定让首恶伏法!你不要再做钟馗了……」 白不闻定定看着她,哑声道:「钟鸣已经死了。」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这具身体,只是钟馗寄居的躯壳!」 白不闻站在烟花堆上后退了一步,手中火折倾斜:「不是我不信你。小杞,你不知道亲手復仇的滋味有多快意。事到如今,我不愿拱手相让。窦文,必须以他应受的刑罚,死在钟馗手里!」 沈星河看到白不闻脸上疯意肆虐而起,心中暗惊,疾声道:「白不闻,你莫要忘了自己不是真神,若再不收手,后果不堪设想!」 白不闻低笑:「能有什么后果?不过是万劫不復罢了!我早已身在地狱,怕什么万劫不復!」 「你……」 白不闻不想争论,望向圆月灯的方向,说:「小蝠……小蝠杀过很多人,但是,那都是我让她杀的。不论你信不信,小蝠她,从来不是坏人。在她心目中,杀人,等于救人。」 杀人怎么能是救人呢?方小杞听不懂,白不闻也不想多做解释。 「小蝠曾有个名字,叫做于九九,但她很讨厌那个名字。小杞,请你替我安葬她,若能立个碑,碑上就只写……白小蝠。这个名字是我给她起的,她很喜欢。」 白不闻眼中滑下一滴泪,他向后退去,手一松,火折随之坠落。 沈星河急忙拉着方小杞往后撤:「当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4页 身后传来巨响时,他飞身一扑,将人按倒在身下。 成堆的烟花轰然炸开,大安城的人们,欣赏到最为轰轰烈烈的一场盛大烟火。 第283章 好狠的心 沈星河和方小杞来到花萼楼前。两人没受什么伤,但衣服烧得破破烂烂,脸上乌漆麻黑,门口的侍卫都认不出沈星河了。还是凭着方小杞的御赐金牌,两人才进得楼中。 华灯宴出了这等乱子,御驾已经摆驾回宫。易迁拼了老命担保,盛怒的德宗帝才没当场斩了听山。花萼楼的厅堂里残席打翻,滚一地的酒器瓜果,乱糟糟的。听山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哭叫不止。 「大人救我,大人救我啊!」 「你给我闭嘴!」易迁头大如斗,气得踢了他一脚,「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救你?」 门口传来方小杞的话音:「听山定是被人胁迫。」 听山忽地抬头,睁一双泪眼,半天才认出方小杞和沈星河。 「小杞姐救我!」 他膝行着往前扑,方小杞赶忙躲开,听山的一张泪脸埋在了沈星河的靴子上。 沈星河强忍着没把他一脚踹开:「快快交待是怎么回事!」 听山语句混乱:「呜……大人救我,我肚子里,肚子里有虫子!它会咬死我,从里到外吃了我!」 沈星河捏开听山的嘴巴,往里看了一眼,说:「哪有什么虫子?什么都没有!」 听山将信将疑:「真的吗?」 易迁嘴角抽搐:「方才在御前,本官让他如实交待,他只会喊救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说了,惹得圣上差点砍了他!」 沈星河半蹲身,蹙眉盯着听山:「慢慢说,怎么回事?」 听山吸着鼻子,抽泣着道:「今日午后,沈大人让我在公事厅里默写鬼道秘籍上的邪术,我苦思冥想,什么也没想起来。忽然,我好似听到一个声音说:彩云幻术……」 初时,听山以为那声音来自自己脑海之中,大喜,自言自语道:「对,我想起来了,彩云幻术!」 他想着赶紧写下来交差,就可以出去看灯了。 笔尖刚刚落在纸上,他突然意识到,那声音不是来自脑海,而是来自身后。门窗紧闭,原只有他自己的屋子里出现另一个人的声音——他以道士的思路判断,那当然是只鬼! 可是,鬼怎么会知晓师父秘籍上的邪术? 难不成是师父的鬼魂?! 听山快要吓哭了。道士怕鬼,传出去丢人。他应该念个捉鬼咒,把师父的鬼魂收伏! 但那捉鬼咒,他根本没背过呀! 听山不敢回头,假作没发现,缓缓把「彩云幻术」四个字写完,笔尖颤抖,字写得歪歪扭扭。 落下最后一笔时,他勐地跳起来想跑,一只冰冷的手从后面按住他的肩膀,紧接着,嘴里被塞进一粒带甜味的圆丸,脸颊被捏了一下,他就不由自主咽下去了! 听山滚倒在地,惊恐地看向身后。站在后面的人,竟是白药师。 他惶然问:「白药师,你……你干什么啊?」 白不闻俯视着他,笑容和熙:「你只记起彩云幻术么?我再提醒你一个:凤驭金蟊。还记得么?」 听山反应不过来,迟钝地说:「对对,我记起来了,凤驭金蟊……对了,好像是用一种什么乐器,能使唤虫子。」 白不闻手中举起一个小儿拳头大的椭圆形小物,顶端如凤首,表面绘着五彩羽纹。 听山指着那物:「啊,对了,秘籍中画的图样就这个模样,叫做凤埙……」 听山小脸变得惨白,哆嗦着问:「白药师,你怎么会有这玩意?」 白不闻笑容变得阴寒:「方才你吞下去的,是一只裹着糖壳的毒虫。你若不听话,我便吹奏凤埙将毒虫唤醒,它会咬穿你的肚肠,在你五脏六腑爬行,从里到外啃食你的血肉……」 听山吓得灵魂出窍,连连叩头:「我听话!我听话!」 …… 花萼楼厅中,听山已被松了绑。他抱着肚子说:「贫道如若不从,白药师就会唤醒我肚子里的毒虫!贫道哪敢反抗?」 沈星河问:「他让你做什么了?」 听山泪水涟涟地说,白不闻让他换上道袍,在他袍袖中塞上一大包粉末,然后将他领到花萼楼,排进献艺人的队伍里。 这边一切都已安排好,组织演出的礼部官员没有丝毫生疑,与其他献艺人一般对待。 白不闻叮嘱听山,轮到他上场时,如此这般虚作声势,把粉末抛洒即可。 临了又低声威胁,说自己就待在近处,若发现他有丝毫小动作,就立刻唤醒毒虫! 听山捂着肚子哭道:「大人,怎么办啊,我肚子里的毒虫怎么才能取出来啊?」 沈星河不堪地扫他一眼:「你肚子里没有毒虫!」 「有的!有的!」听山急了,「白药师亲手给我餵进去的!」 「我猜,那只是一粒糖球罢了!」 「不可能!贫道觉得肚子里在动,肯定是虫子醒了!小杞姐救命啊!」听山嘴里求着小杞姐,又知道方小杞不喜与人接触,就伸手抱住了沈星河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沈星河脑门火星直冒:「你可知白不闻为何选你?因为你这般蠢的道士,天下难寻!」 方小杞赶忙差人去请个郎中。郎中匆匆赶来,对着听山一通探查,断定他肚子里没什么虫子,那粒甜甜的圆丸,应该就是个糖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5页 听山将信将疑,总算不哭了。 另一边,礼部官员已基本查清彩云幻术的事,满头大汗地跑来汇报。 这一表演,在曲目单上写的是「道人召嫦娥下凡」,曲目单上献艺者的姓名,明晃晃登记着「白不闻」。 礼部官员小腿直打哆嗦:「白药师是按流程自荐献艺,一切合规合矩,谁知道……」 沈星河睨他一眼:「您与白不闻早有交情吧?」 礼部官员快哭出来了:「白药师为家母治好过腿疾,卑职对他礼敬有加。他说要献艺,卑职稍加关照了一点……」 沈星河哼了一声。白不闻藉助医术,没有他的手伸不到的角落!有这份人情在,曲目的审核把关自然就放松许多,使他有机会做手脚,在德宗帝和大安城百姓面前展示一场惊心动魄的钟馗降世! 那盏巨大的圆月灯,正是该表演的道具,灯前还有个扮作嫦娥的舞者。巨灯设计巧妙,按照安排,道人上场之后抛出彩云,能在彩云中投映出灯前嫦娥扮演者的幻影。 谁知,那名嫦娥扮演者,竟突然披上红袍带上面具,摇身一变化身钟馗! 方小杞听到这里,忽然记起,自己追踪白小蝠来到花萼楼前时,白小蝠消失不见,而圆月灯前的嫦娥舞者恰恰登场,原来,小蝠是跑到了灯上。 这一齣戏中,白小蝠身负重任,要先后扮演嫦娥和钟馗。她却在表演开始之前离开,从方小杞那里把小蝙蝠髮钗抢了回去,踩着点儿登上圆月灯。 小蝠这样紧赶慢赶,大概是早就知道自己绝无逃脱机会,想在临死之前,拿回自己的心爱之物。 方小杞心口压抑,喃喃道:「白不闻,你好狠的心啊。」 第284章 朱印纹身 方小杞记着答应过白不闻的事,请鹤三娘先验过白小蝠的尸身,好让小蝠尽快入土为安。 停尸房中,鹤三娘翻检的手顿了顿,盖头底下传出「咦」的一声。方小杞站在不远处,问道:「怎么了?」 鹤三娘说:「小蝙蝠也有个纹身呢。」 方小杞心中一凛,疾步上前。果然,白小蝠的左肩上有个拇指印似的红色纹身,中间纹路分明也是篆字! 方小杞不认得篆字,赶忙走出停尸房,喊站在门外等候的沈星河。沈星河进来看了一眼,眸中一深,道:「这上面的字是:玖拾玖!」 「玖拾玖,于九九!」方小杞惊唿出声,「崔钩子崔老九纹的是个玖字,对应的是原名。白小蝠的纹身对应的也是她的原名于九九!这是怎么回事?崔老九和小蝠有什么联繫?」 「二人的原名和纹身,都是数字。」沈星河沉吟一下,借了鹤三娘记录用的笔,在纸上写下从壹到拾的篆字,递到方小杞面前。 「小杞,你能否回想起来,解红衣的纹身是其中哪几个字?」 让方小杞直接描写不认识又记不清的篆字,是不可能描对的。但若有正确的字对照,就简单多了。 她的目光扫过一排字,与记忆中模煳的图样对比。终于指定了两个字:「右边是这个,左边是这个。」 「拾壹。」沈星河念出两个字,「解红衣的原名,大概是解十一!」 然而,解十一,崔老九,于九九,又有何关联?解十一和崔老九,可以推断是窦文的人。原名于九九的白小蝠,却为何跟随了白不闻? 白小蝠手上有累累人命,只邢府一案,就杀三十三人。可是为什么,白不闻说她不是坏人? 榆木板上的白小蝠不会回答,安静得像个甜美睡去的普通女孩。 * 处理完小蝠的后事,沈星河和方小杞回到碧落园时,天色已然黑透。 常镛听说华灯宴出事,已派人打探了数趟,虽打听到二人平安,仍担心得坐卧不宁。好不容易等到两人回来,赶忙出来迎,却见走进门的两人烟燻火燎,活似两只乌鸡,不由又惊又怒! 两人灰熘熘的,各自去沐浴休息。次日想出门时,发现已被软禁。 常镛在大门内摆了一张长凳,擦他那张巨大的弓。沈星河和方小杞原打算去大理寺一趟,见这架势,远远地不敢走近。 沈星河小心地问:「师父,您坐在那里干什么?」 常镛神定气闲:「你们两个在家休养几日。每人不长上五斤肉,谁都不准出门!」 沈星河不乐意:「案子还有许多事待查……」 「大理寺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离了你们两个,就办不了案子了不成?」 常镛一边说,一边把箭搭在了弦上。 沈星河立刻道:「师父说得对。」 常镛慈祥地道:「真乖。你们只管在家喝喝茶,看看书,吃点好的,案子的事先不要管了。」 方小杞乖巧无比:「好的师父,那我们去玩了啊。」她悄悄拉了拉沈星河衣角。 沈星河心领神会,转身跟着她往回走。 身后,传来常镛一声冷笑:「想翻墙熘走是吗?我已令家卫严加防范,没有本将军的命令,不论出入,一只飞鸟也不许活着越过墙头!」 他阴森森扫视过来:「你们想不想领教一下,本将军亲自训练出的家卫的身手?」 两人冷汗滴滴:「不了吧。」 两只猴似的傢伙,硬是被常将军驯服,哪也去不了。 方有青的手伤好多了,但已经闲不住,用一只好手忙这忙那地干活。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6页 他是在大户人家当过管家的人,做事稳妥利落,常镛很是欣赏,已决定请他做碧落园的管家,方有青更加干劲十足。方小杞见他断腕的绷带还没拆,于心不忍,劝他养好伤再说。 方有青中气十足地道:「这点伤不耽误干活!小杞,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有哥一口饭吃,绝不让你饿着!你一个女孩子家,总这样寄人篱下也不是回事,我定会好好攒钱,在大安城给你置办处宅子。再给你攒份嫁妆,定给你找一门好亲事!」 方小杞还没说什么,不远处的沈星河已然大惊失色。 他急忙上前:「方兄,小杞住这里我心甘情愿,怎么就是寄人篱下了?还有嫁妆什么的……就不劳你操心了!」 方有青爽朗地说:「我妹子的亲事,我不操心谁操心?」他握住一只筐子的一边,「小杞,帮哥搭把手。」 兄妹俩一人一边抬着筐子走了,留下沈星河惶然失措。 接下来几日,沈星河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也不练箭,总闷在书房里看书,案头堆得乱七八糟。还偷偷写些什么,方小杞一进去,就赶紧把字纸往书堆里藏。 他一直在服用白不闻留下的解毒丹,近日失明症发作次数越来越少,但方小杞还是觉得他少费眼睛为妙,想如以往那般念给他听,他却不肯。 这一晚夜已深了,方小杞路过书房,见里面透出灯光,担心沈星河熬坏了眼,便推门进去想提醒他一下。却见沈星河吓了一跳似的,把正在翻的书往袖子底下藏,整个人显得很古怪。 方小杞被激起职业本能,察言观色,见他神情躲闪,感觉此人必有猫腻!她眯起了眼:「莫非,你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书?」 沈星河大惊:「你不要乱说!」为保住自己的形象,赶紧把书交了出来。 方小杞看了一眼封面,更加奇怪:「《诗经》?这有什么好怕人的?」 沈星河脸涨得通红:「我……我哪有怕人!」 方小杞随手翻了一下书,书页间哗啦啦掉下一叠字纸。沈星河慌忙扑上来抢。迟了一步,方小杞已拾起其中一页。她拿在手里念出声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方小杞迷惑道:「你抄这些做什么?」 沈星河忙忙地理着捡起的纸,慌道:「这是小抄……」 「小抄?」 沈星河呆住了。天啊!竟然说漏了嘴! 第285章 表白 方小杞感觉沈星河太反常,担心地凑到他跟前打量:「沈云洲,你没事吧?」 「我……」渖河星看着近在眼前的方小杞,不由捏皱了手中的纸,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原来,打多少小抄也没有用! 沈星河忽然失落:「我有话想跟你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打小抄。」 方小杞没明白:「啊?」 他神情黯然:「谁知道打小抄也没用。」 方小杞更茫然了:「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是监考官。」她伸手摸他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他忽然抓住这只手,吓了方小杞一跳。他吃力地道:「方有青说给你买宅子让你搬走,说给你寻一门亲事……」 方小杞失笑:「那些事还早着呢。」把手往回抽。 「早晚都不行!」沈星河突然急了,握着她的手往前一拉,拉得她差点撞沈星河怀里。 方小杞忽然有些明白了。她脸上飞红,目光游移了一下:「为……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沈星河紧握着她一只手,声音微微地哑,「因为,你若离开,这一途人生,我不知该如何走到底。我别无他求,只愿朝暮相伴。你不要与别人成亲,只与我成亲,可好?」 * 次日。 方有青在廊下休息时,沈星河忽然落座在他旁边。方有青急忙站起来行礼:「主子。」 「方兄不必多礼,请坐。」沈星河面无表情地说。 方有青原不敢坐,但见沈星河脸色不好,只好坐下,硬着头皮问:「主子有何指教?」 沈星河在廊凳上坐得笔直:「方兄既然与小杞有兄妹之称,有些事,方兄需知晓一二。」 方有青感觉气氛不对,战战兢兢道:「主子请讲。」 沈星河语气冰冷:「早在六七年之前,我与方小杞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手掌受伤,我送她一根髮带给她裹伤。后来,她将这根髮带编成手环戴在手上,一直戴到今日。你若不信,现在可以去找她查看。」 方有青不知他说这些干什么,赶忙道:「小人信,小人信。」 沈星河接着道:「我二人重逢之后,她用她的髮带,亲手编了一个手环送我。」说着,他撩起袖子,给方有青看他的红手环,「你若不信,可以去找她当面对证。」 方有青怔了一下,忐忑道:「小人信。」他迟钝地明白了点什么。原来小杞和沈星河,已经心意相许?! 方有青坐不住了。沈星河跟他说这个,难道是想……提亲? 却听沈星河哼了一声:「还有。有次我被打了板子,方小杞趁给我上药的机会……」他咬着牙,阴云罩顶,「她褪下我的裤子,看了我的身子。」 方有青大惊失色!这话风不对,不像提亲,倒像来讨伐的啊!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7页 沈星河伸手,按住差点跳起来的方有青的肩,阴森森道:「这还没完。上次我沐浴,方小杞借着给我送衣服的机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跳进水池里,摸了我的身子!」 方有青要不是被按着肩,就要给沈星河跪下了!他白着脸说:「主子,小杞年幼不懂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想都别想。」沈星河阴森森道,「方小杞必须对我负责!」 「诶?」方有青愣住了。 沈星河忽地站起,一身暴怒:「方兄,你说,以方小杞以上种种行径,她是不是该对我负责?」 方有青哪敢说不,只能胡乱点头。 沈星河狠狠甩袖:「可是她拒绝了我!我昨日与她表白心迹,她……她态度模稜两可,说要再想想。请问这有什么好想的?!」 方有青慌了一阵,努力冷静下来,思前想后,硬着头皮道:「主子,以小人之见,您与小杞……确实不合适。」 沈星河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你说什么?」 方有青苦口婆心:「自古婚缘嫁娶,讲究门当户对。主子您想啊,您贵为长公主府二公子,朝中四品高官,身份之尊贵,哪是一般人家高攀得起的?这次小杞的父兄洗清冤屈之后,她虽有望摆脱奴籍,那也还是个平民百姓,哪能配得上您啊?以小杞的心性,怕也不能甘愿为妾……」 沈星河来找方有青,原是告状的,没想到雪上加霜!他真急了:「我不会让小杞为妾,只会明媒正娶,此生绝不会纳妾!再者……若论出身贵贱,小杞不比任何人卑微,我也不比任何人高贵。」 若以沈星河内心的标准衡量,他的生父沈书允,才是这世上最卑贱之人! 方有青嘆气:「小人看出来了,主子是个率性之人。可是,您身后是长公主府和沈姓世家大族,世俗礼法岂是想抛就能抛的?」 沈星河还想争辩,这时常镛从廊下走过,两人赶忙问候。常镛大手一挥:「你们聊你们的,来客都让老夫打发走了。」 碧落园的访客一向不多。沈星河问道:「师父,是谁来访?」 「多着呢,从前日起,给你提亲的人已来了三波。」 沈星河大惊:「什……什么?」 常镛哼了一声:「自是沈家人张罗的。今后,他们指望不上沈书允了,自然就盯上了你,忙着给你结一门有背景有势力的亲事,好稳固沈氏摇摇欲坠的地位。你别着急,先休息几日,再慢慢挑。」 沈星河怒道:「我才不挑!」 常镛皱眉:「你虽老大不小了,却也不能随意将就,哪能不挑呢?」 沈星河面红耳赤:「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小杞,站那里干嘛呢?」常镛看向两人背后。 沈星河回头,惊慌地看到方小杞站在游廊另一端,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啊,我……我路过,路过。」方小杞飞快地走开了。 「小杞……」沈星河急忙追了上去。 方有青目送着,一脸忧心忡忡。 第286章 绑起来亲 沈星河身上似长出无形的钩子,挂在方小杞腰带上,她走到哪,他跟到哪,一头一脸的气急败坏。他索性撕破脸了。 「方小杞,实话告诉你,除了你,我不会娶其他任何女子。你应不应我?你应不应我?」 方小杞被跟得无处可去,不知不觉走进了书房里,随手理着案头的书:「应,应,应。」 「你到底应不应……」沈星河忽然反应过来,惊喜道,「真的么?」 方小杞嘆口气,抬头看着他:「真的。」 沈星河患得患失:「你……你心里真的……有我么?」 方小杞抬了抬手,露出自己的手环:「从戴上这个手环的时候,心中就只装着一人了。」 沈星河刨根问底:「装着谁?说清楚。」 方小杞只好红着脸把话说清:「沈星河。沈云洲。」 沈星河心中狂喜:「我这就找方有青提亲!」门一开就是大舅哥,可太方便了! 方小杞惊呆,一把拉住他:「你也太着急了吧,这事以后再说!」 沈星河心中警钟大作:「我看你就是在敷衍我!」 方小杞只能耐心地道:「有青哥的话说得没错。身份悬殊你不在乎,有人在乎。贸然提出,必会一团乱。」 沈星河不服:「圣上指婚我都不从,谁能奈何得了我?」 方小杞嘆气:「若能有更好的方式解决,不必招许多麻烦,不必与许多人对抗,岂不是更好?反正又不急。」到如今,她定然不会放开沈星河。但是她也不想成为沈星河的麻烦。 沈星河心中有强烈的不安全感,着急地想把人捉在手里,免得夜长梦多!又顾忌方小杞的心病,伸出的手只能撑在书案边,将方小杞困在双臂间,挨得极近,恶狠狠道:「我急。」 他怎能不急?方有青都开始给她攒嫁妆了! 方小杞觉得沈星河的气息近在鼻尖,不依不饶的混帐模样,让她有些招架不了。她心中发慌,胡乱拿起一本书隔在两人中间。书页里漏出一页纸角。她忽然记起昨日的事,笑出声来:「这又是什么小抄?」 随手把纸抽出来。是一张清单,写着手、手腕、臂、什么的,字下方打着对勾。方小杞见过这张清单,曾以为是沈星河看什么碎尸案卷做的笔记。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8页 沈星河忽然神色惊慌,伸手来抢。方小杞本能一躲,借着轻功身法移出三尺远,沈星河抢了个空!想从金牌飞燕手中抢东西可没那么简单! 方小杞举着纸张,狐疑地审视着他:「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这张纸有什么问题么?」 沈星河面红耳赤,吭吭哧哧说:「这……这是治疗方案。」 方小杞一头雾水。听沈星河解释一通,她惊讶得回不过神:「这竟然是我心病的治疗方案?」 沈星河点头:「不论如何,白不闻的医术还是靠谱的。」 方小杞看着那一熘对勾,回想起沈星河有意无意触碰自己的情形,简直一言难尽:「沈大人,真是诡计多端啊。」 沈星河脸色涨红:「这还不是为了……」他勐地想起正事,怒气重起,「不要转移话题,什么时候成亲?」 方小杞不理他,把纸举高了,对着窗户透入的一缕夕照,左看右看:「这个被涂抹的字是什么啊?」 沈星河一惊:「没有什么!」 晚了一点,方小杞已然辨清了,念出声来:「唇……」 话音出口,脸也红了,恨不能找地缝钻进去。沈星河的鬼主意竟已打了这么久吗?! 她满地找缝的动作一顿,忽起了点心思。足尖蹍着地,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这个字今日打上对勾,提亲的事,你就先等等,成不成?」 沈星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打上对勾……」他话音顿住,目光移到方小杞的唇上,心中似忽地开了一片譁然喜悦的花,「真……真的吗?」 方小杞话一出口已然后悔:「不是真的,算了……」 沈星河大怒:「不行,说话要算话!」他抢过清单,拿笔在那个涂掉的字下方狠狠打了个对勾,往桌面一拍,颇有覆水难收之气势。 方小杞支支唔唔:「我……我怕我犯病打你。」 沈星河看出她在推託,冷哼一声,摆证据说事实:「休要拿心病当理由。凡心阁倒塌那天,你就抱过我。还有,琉璃岛我中箭之后,你也抱过我。都是你主动的。」一边说,一边迫近到她跟前。 方小杞倚着书案无路可退:「那两回,你不是中毒就是受伤,没有威胁感,所以我才不犯病的嘛。」 沈星河抬手,从她发上解下一根红绸髮带:「那你把我绑起来好了。」 方小杞犹豫地接过:「这……能行吗?」 方小杞用红绸带把沈星河的双手绑在他身后,红缎缠着他的腕,看得方小杞莫名脸红心跳。绑完揪了揪:「勒不勒?」 「不勒。」沈星河转过身,怕她够不着自己,倚着窗台放低了身子,眼神柔软得缎子似的。 方小杞有些想临阵脱逃,但眼前人这般乖顺的模样,她如果跑了,良心实在过不去。她涨红着脸,磨磨蹭蹭,终于凑上前,嘴唇在他的唇上飞快地一碰。 沈星河眼角微微湿红:「不要煳弄我。」 方小杞抵赖不过去,捧住他的脸,认真地亲了他一下。 像有竹叶滴落的露珠噙在舌尖,清香气息萦绕。 沈星河尝不够,不肯罢休,微喘着说:「白不闻说过,一个步骤要反覆进行,方能治癒……」 方小杞的手臂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颈上,两人偎得紧密,一抹夕照从窗棂落进来,不当心被揉碎在两人之间。 书房的门推开的时候,治疗不知已重复了几遍,两人唿吸发烫,有些浑然忘我。勐地意识到门口有人的时候,来人已经飞快地退出去了。 门外,常镛和刘太医木然而立。刘太医是常镛请来的。沈星河中毒的事,既然不是长公主干的,就不必过于遮掩了。常镛知道白不闻给沈星河开了药,仍然不放心,特意请了精通毒理的刘太医,来给沈星河诊诊脉,看那药服用了这些日子,有没有起作用。 谁能想到会撞到那样一幕。 凉风穿过屋檐。刘太医尴尬地哈哈一笑,打破沉默:「常将军不必放在心上。在下行医四十年,什么世面没见过?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上次我还撞见一人把一人吊在床边,拿毛笔……」 刘太医勐地想起,上次这个世面,也是屋里那两块货给他开的眼。 常镛听着刘太医的话戛然而止,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赶忙道:「刘太医不着急的话,咱们去喝杯茶。」 刘太医如遇大赦:「我不急,我不急!」 屋内其实早已空空,两人已经越窗而逃,大约一年之内无颜见刘太医了。 第287章 我想做官 过了几日。方小杞往大门口熘去,被常将军逮了个正着。常镛冷笑:「想当年老夫镇守边关,偷偷闯关的外敌是什么下场,你可知道?」 因着前几日的丢脸,方小杞一直躲着常镛。她讨好地道:「师父好。我不闯关。我就是用笛语点了个餐,去大门口拿一下。」 常镛把手中食盒一托:「可是这个?」 方小杞喜道:「对对对,我突然想吃延寿街的肉包子,就用笛语传信给周痕,让他送一份来。」话刚说完又想到什么,心中一凛,「绝没有说师父做的饭不好吃的意思,只是偶尔换换口味。师父您也来几个吧!」 「不了,你们吃吧。」 「多谢师父!」她抱着食盒赶紧熘了。 她直接跑进沈星河屋中。沈星河早在等着,赶紧在桌上腾出一块地方。方小杞打开食盒,把一盘包子端出来,再掀开食盒底层,里面却空空如也。她不甘心,又找了一阵,却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9页 沈星河狐疑地道:「难道藏包子里了?」他掰开一个包子,里面只露出滚圆的肉馅。 门外,传来常镛一声冷哼:「想当年在边关,军营中出了内奸,极尽手段传递情报,被老夫轻松识破,你们猜他是什么下场?」 二人均觉脖子一凉。 两人讪讪地走出门。沈星河抱怨道:「师父,我们就是想知道案子进展如何了。」 方小杞老实招供:「我以笛语託付周痕,让他去找听山,将这几日的情况归纳报来。」 沈星河看到常镛指间捏着两张信纸,眼睛一亮,上来就想抢,被常镛瞪了回去:「你走远点,我与小杞单独说几句话。」 沈星河警惕地说:「师父,这事是我的主意……」 常镛不耐烦:「少啰嗦,走开!」 沈星河不敢违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方小杞手足无措:「常将军……」 常镛晃了晃手中信纸:「这信中提及,大理寺已贴出告示,宣告十年前安西贡品玉石被劫案查判有误,安西驿长方据父子蒙冤十年,真兇实为内侍省少监霍槐。这几日,我也听说了一些事。 」 常镛转头,一对虎目打量着方小杞:「你,真的是方据的女儿么?」 方小杞一怔,点了点头。 常镛嘆一声:「老夫与方据很熟啊。」 方小杞愣住:「什么?」 「运输物资,传递军报,都离不开驿馆,老夫在安西守关时,与方驿长打过数次交道。方据性情爽朗,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有一次他因公到军营来,满面喜色,说自己刚得一女,还带了一些喜饼发给将士们。那天我留他喝了一顿酒。他说自己已有一子,儿子长得随他,万幸闺女不随他。」 他眼中含笑:「你确实长得不像你爹。」 方小杞声音发哽:「我长得像我娘。」 常镛声音苍然:「老夫大半辈子撂在边关,耽搁了娶媳妇,那时,我好生羡慕方据儿女绕膝。没想到世事难料……」他默然一下,「方据出事之后,老夫始终不信他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现如今,总算沉冤得雪。」 他看向方小杞,目光复杂:「想不到的是,方据的闺女,竟然早已来到老夫跟前。回头我摆个香案,再与方据喝次酒,跟他说尽管放心,他方据的闺女,就是我的闺女。」 他蒲扇似的大手伸过来,在方小杞脑袋上拍了拍,转身离开。 方小杞怔怔坐在廊下,不知今昔何年。 不远处的墙角,站着早就熘回来偷听的沈星河。他倚在壁上心潮起伏,难言悲喜。 * 常镛有心把两个傢伙再关几天,多养几斤肉。然而正月快到末尾时,圣上宣诏,要见二人。老将也不能抗旨,只得放人。 来传口谕的是迟小乙,站在早晨清透的日光里,微笑着一揖:「恭喜二位了。」 沈星河脸色清冷:「喜从何来?」 迟小乙含笑道:「二位破获新旧两起大案,功劳卓着,圣上必会重重嘉赏。」 方小杞忍不住道:「可是,两起案子都尚未彻底查清啊!」 迟小乙的话音似早春的风一般温和:「圣上的意思是,两个案子都已结案,霍槐就是玉石劫案的主犯,圆月灯下死去的白小蝠,就是钟馗。」 沈星河看着迟小乙,嘴角钩出冷笑。迟小乙微微垂眸:「圣上说查清了,就是查清了。」 钟馗案是德宗帝心头之患,他不想让谣言谶语继续满天飞,便就此给朝臣百姓一个交待。 可是,两案都有许多疑点,窦文还逍遥法外,怎能就此罢手? 方小杞心中郁堵。沈星河忽然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没关系,我许下的承诺,定然兑现。」 方小杞一怔,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沈星河曾说过,玉石劫案,他定要查到底。 不论他是大理寺少卿还是一介白衣,不论皇帝要不要查,他沈星河是要查下去的,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方小杞心中一安,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在迟小乙眼皮底下打哑谜,迟小乙宽和地笑了笑,请二人上车。 皇宫里。德宗帝坐在御座上,让二人平身,自是狠狠夸了他二人一顿。 德宗帝眉心舒展,心情格外舒畅:「星河,虽然你在停职当中,但朕心里清楚,若非你参与查案,玉石劫案十年沉冤难以水落石出,钟馗案首犯不会落网。回去后,便官復原职吧。」 「谢圣上恩典。」沈星河表情麻木地应付。 德宗帝看向方小杞,五味杂陈,赞嘆道:「方小杞,你以一介小飞燕入职大理寺,为父兄雪冤,其中艰险不必言说,也为玉石劫案和钟馗案的查获立下大功!身为女子,不输男儿,朕实感佩!你欲请何赏,尽管开口,朕无不应奉。」 方小杞心中一动,壮着胆子问道:「卑职……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德宗帝大方地一挥手:「但说无妨!」 方小杞转头看了一眼沈星河。沈星河初时没反应过来。待目光与她一对,突然福如心至灵犀透顶! 赐婚! 德宗帝金口玉牙有话在先,方小杞此时若开口求他赐婚,德宗帝定然无法推託!皇帝指定的婚事谁敢说三道四?什么世俗眼光,什么家世出身,全都不是问题了! 沈星河心中狂喜,赶紧沖她点头示意。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0页 方小杞也用力点了点头,然后跪拜在地,铿锵有力地说:「圣上,我想做官!」 沈星河惊呆了。什么?她居然不是求德宗帝赐婚?而是……要一顶乌纱帽?! * 沈星河生气了。一路上不肯理方小杞,一回碧落园就跑没了影。 沈星河直接去找方有青了。方有青正带着手下收拾屋子,见沈星河气势汹汹而来,吓了一跳:「主子,出什么事了?」 「方兄,你可知道,今日圣上诏见我与方小杞,圣上问方小杞有何所求,她竟然说想当官!」 方有青惊讶道:「那圣上答应了么?」 「圣上当场叫了吏部官员过去,问了问有何空缺职位,最后,决定封她为大理司直!」 方有青赶忙问:「这个职位有品级么?」 沈星河:「官及八品。」 方有青直跳了起来:「天哪!方家祖坟冒青烟了!我找鞭炮去……」 沈星河怒道:「回来!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方有青不明所以:「这哪是高兴不高兴的事,这得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沈星河脸色发青,犹豫地问:「主子,小杞当官……不好么?」 「不是当官不好!」沈星河气急败坏,「圣上让她提要求的时候,我还以为她要让圣上赐婚!只要圣上开口,这桩婚事谁敢再置喙?她若想做官,日后慢慢谋图就是了。仕途与终身大事相比,算得上什么?方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方有青皱起眉,深思熟虑一番,道:「主子,小人不这么看。」 沈星河呆住:「什么?」 他来找方有青,原是来寻求支持的,不料方有青竟不站在他这边,顿时乱了阵脚。 方有青的态度恭敬却坚定:「主子,小人是穷苦出身,没什么见识,只知道人生在世,只有自己最靠得住。小杞若嫁给主子,当然是攀金枝似凤凰,但荣华富贵都是别人给的。她自己博来的功名,却只属于她自己!将来无论别人如何待她,她都可以自立自强,不依赖谁,也不必倚仗谁!」 方有青表完了态,便欢天喜地找鞭炮去了。 沈星河失魂落魄,走到一处亭中发怔。 身边忽多了一人。「喂,还气吶?」方小杞手中托着一包糖来哄他。 沈星河心中五味杂陈,眼神中不知是委屈还是无奈。 方小杞默然一下,说:「我只是想凭着自己,走到有资格与你比肩之处。」 沈星河胸中震动,已然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只是…… 「你可知大理司直是个什么官?」 方小杞顿时得意非凡,手指比了个八字:「八品官!」 沈星河无奈:「我不是说品级!司直掌地方覆审疑难案件,常要奉命出使地方。我……」他满心失落,「我定然不能次次随行,常要见不到你……」 方小杞忍着笑:「那我就加把劲,争取再升升官,能常驻京中。」 沈星河眼中一喜:「说话算话!」 「算算算。」她掂了一粒糖塞进沈星河嘴巴里。 第288章 走马上任 大理寺少卿官復原职,大理司直走马上任。 方小杞今日穿上了深青色官服,头戴乌黑髮冠,腰系鍮石带,雁翎刀挂在带上,俊美得耀眼,让人挪不开眼。一进大院儿,就被季杨、鹤三娘等人围住了,众人喜气洋洋。 易迁满意地捋着鬍鬚:「方小杞出息了!」 听山小嘴尤甜:「司直大人,这一身新官衣可真好看!」 方小杞也开心,张开双袖转了个圈儿任人夸赞。 沈星河站在后面看得小鹿乱撞,心中警钟大作:太危险了。这等模样人才,一个看不住,必会让人抢了去!提亲的事,还是耽搁不得! 他一把揪住企图伸手摸方小杞袖子的听山,冷声道:「鬼道邪术又想起来几个?」 听山瑟缩道:「没……没想起来新的,但是……贫道隐约记起,那个凤驭金蟊之术,好像的确不是往肚子里塞裹虫的糖球,而是另有操作之法。」 「说。」 听山无辜地眨了眨眼:「说完了啊。」 沈星河嘴角抽了抽:「你不是说另有操作之法?是什么法子?」 「想不起来。」 沈星河气得要拧听山的耳朵,众人赶忙拉开。易迁劝道:「云洲啊,孩子脑子笨,强求也没用。」 季杨赶忙揽着听山的肩逃走:「大人,我把他关起来,让他接着回想!」 这时方小杞无意间一瞥,瞥见季杨后颈有个指印大小的红斑,遂问了一声:「季杨,你脖子被蚊虫叮了么?」 季杨脚步顿了一下,反手摸了摸脖子,记起什么:「哦,不是虫子叮的。这东西早就有了,还是上次去琉璃岛大战一场之后发现的,初时还以为沾的血,后来发现洗不掉,大概是在琉璃岛蹭到什么漆料,好长时间了也不见掉,管它呢!」 说罢揽着听山赶紧熘了。 * 沈星河一回归岗位,立刻着手把玉石劫案和钟馗系列案理了一遍。这段日子,大理寺诸位吏胥半点没闲着,整理出的案卷堆作小山。 公事厅中。沈星河端坐书案前,手中毛笔迟迟不落,看一眼对面的方小杞,再看一眼。方小杞焕然一新的模样,不能不令他魂不守舍。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1页 方小杞迷惑道:「我脸上有字吗?」 「哦。」沈星河慌忙敛神,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案子上,在一张纸上落下几个字:彩云幻术。 「白不闻大费周章,在华灯宴搞出彩云幻术,操纵钟馗幻影剑指窦文。但是,并没有像以往那般处决什么人。这一次,并非行刑,只是宣战。目的是告诉窦文,以及昭告所有人,事情并没有完,想让霍槐背锅的奸计不会得逞。」 方小杞嘆气:「只搭上一个白小蝠。」 沈星河又写几个名字:解十一,崔老九,于九九。 他的笔尖悬在半空:「这三人分属不同阵营,身上却都有朱红数字纹身,不知是何标记。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特徵,那就是,三人均杀孽累累。」 笔尖又落,写下「阿松」二字,再写下「左利手羽林军士」。 「梁木匠在他的机关盒上,指明此人是马车坠崖的兇手。机关盒中的请柬,把矛头指向琉璃岛,意在解救其子阿松。如今,琉璃岛至万宝商行,一路掀了个底朝天,却不见阿松,也不见此军士。」 方小杞望向窗外:「含雪和辰王远去道州,也不知抵达与否。不知他们能不能找到阿松的下落。」 这时易迁进来了。 「云洲啊,你之前说的那个左手用刀的羽林军士……」 沈星河眼中一凛:「您找到此人了么?」 易迁落座,捋着鬍鬚:「二十年之前、左手用刀——时间太久特徵太少,原不好找。本官想尽办法,从退伍老兵中打听,该时期左手用刀的人找到了几十个,难以圈定目标。但是,昨日我将这个名单,与安西玉石劫案中遇害的宫廷护卫名单对比,发现了同一个名字!」 方小杞勐地站了起来:「此人是谁?」 「此人名叫郑执锋,是护卫队的领队!」易迁喘了口气,接着说,「按照玉石劫案原本的结论,郑执锋当与其他护卫一起,于岷州地段遇害。」 方小杞眼底灼亮:「郑执锋未必是被害者,或许,是加害者!」 沈星河已经找到玉石劫案的旧卷宗,在桌面上展开。 沈星河翻开验尸记录,找到五名被焚尸者那一页:「这份被篡改过的验尸记录,说这五人被烧得身份难辩。此段必被改过。白不闻亲口说过,方据父子已然遇害,他们定在五人当中。那么,被他们顶替的两个人就能金蝉脱壳。」 沈星河一掌拍在卷宗上:「郑执锋如果是马车坠崖案的真兇,自然不是善类。他又是护卫队的领队,那么,郑执锋定是行兇者,与另一人一起逃之夭夭!」 方小杞忽然想起什么:「我记得死者当中,有个人与郑执锋有关系……」 她拿过卷宗一阵翻,找到那处细节。 死者名单中还有一人,名叫郑松,是年十五岁,名字后边特意标註说明,此人是郑执锋之子。 沈星河凝目看着,道:「一对父子,顶替另一对父子!消失的二人,可以推定是郑执锋和郑松!」 「此事奇怪。」易迁捻着鬍鬚,「据说郑执锋不曾婚娶,不知哪冒出的儿子。我再找老兵打听,才得知此人在羽林军中待的时间并不长,二十年前被上司抽调,却说不清调去哪里,军中没人再见过他。过了十年,又突然出现在玉石护卫的名单中,还担任护卫长!」 几人沉默,深觉蹊跷。 易迁心神不宁:「云洲,我记得你说过什么五人对五人,钟馗案的五名被行刑者,对应着玉石劫案的这五名死者。怎么又冒出二人呢?」 沈星河拧眉,盯着验尸记录:「这个推测或许有误。钟馗行刑另有规则。究竟是什么,我还没想通。」 他合上案卷:「总之,事情没有完。钟馗下一个要处决的,大概就是郑执锋。劫案的案犯存活的不多了,我们得抢下这个活口,让他把劫案真相交待清楚,咬出真正的主谋!」 易迁慌张看了一眼门外,说:「云洲啊,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可是,圣上都定了霍槐是主谋了,就是不想追查下去的意思。你这样揪着不放……」 沈星河眼锋扫过去:「易大人害怕吗?」 易迁勐地坐直,硬着头皮道:「本官有什么好怕的!」 门口的八哥听到了,准确挑出其中两个字:「好怕!」 「闭嘴!」 然而,无论如何追查,这个郑执锋一直杳无下落。 又过了些日子,宋明汐和卢含雪从道州回来了。 他们跟着少卿,在道州那边,端掉囚养琉璃人的一座庄园,解救了一批待养成的琉璃人和幼儿。但是,上溯二十年,也未查到关于阿松的半点痕迹。 第289章 春猎 转眼间已到仲春之末,二月即将过去。大理寺庞大繁琐的调查当中,倒缓缓理出些有价值的线索。 比如,随霍槐押运玉石的护卫队领队郑执锋,曾是窦文的心腹。 再者,多年来,消失在凡心阁的人名清单摸查起来,明明暗暗,都与窦文有过节,或有利益冲突。 还有,万宝商行的银钱转移做得再小心,也搁不住数额大次数多,窦文见不得人的银库,快要捂不住了。 就在这个关头,皇家春猎的日子定下来了。 「我不去。」 案牍库里卷宗如山,一干文吏正在忙碌。沈星河坐在里侧一张书案前,埋头在案卷堆里,漠然地答易迁的话。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2页 易迁手里捧着只紫砂壶:「哎呀,本官的腰不行,不去就罢了。你当年不还在骑射比赛中拔得头筹么?春猎是皇家盛事,你不代表咱们大理寺出个风头,着实可惜!这些日子你也熬坏了,出去放松一下嘛。」 沈星河翻过一页纸,头都不抬:「忙着呢,没空。」 易迁还想再劝,身边红盖头一晃,响起幽幽一声:「大人。」 易迁差点摔了紫砂壶。 「鹤三娘,你什么时候飘过来的?有何事啊?」 鹤三娘盈盈一福:「禀二位大人,我刚刚验过季杨,发现一点问题。」 啪啦一声,易迁的紫砂壶跌在地上摔了八瓣:「季杨什么时候没的?!」 书案前的沈星河也震惊地抬起了头:「今日一早他不是还健在么?」 方小杞刚好从格架后走出来,手里抱的几本卷宗哗啦掉在地上。 听山从纸堆里忽地坐起,已经准备哭了。 门口传来季杨愤怒的声音:「大人们,我还活着吶!你们管管鹤三娘,她拿针扎我脖子!」 听山的眼泪收了回去。 鹤三娘徐徐道:「哦,卑职忘记说了,季杨尚未过世,我验的是活人。」 几位大人无语! 鹤三娘叫季杨进来,请他转过身去。季杨警觉地瞪着她:「你不准再扎我啊!」 鹤三娘不答,冰凉的手在他脑袋上一按,强迫他低头露出后脖颈,那里有一块拇指印似的红斑。 「大人们请看,季杨颈后这块红斑,原以为是蚊虫叮咬,谁也不曾放在心上。快两个月了,红斑不见消减。」 方小杞凑上来看:「前些日子我就看到过,怎么还没好呢?」 季杨不满道:「大男人长个斑用得着管它?」 鹤三娘凑近他耳边,隔着红盖头,语气凉嗖嗖的:「我原也未在意,今日整理验尸记录,偶然记起,你身上这红斑,与尸体上的很像。」 季杨吓了一跳,捂着后脖子说:「你别吓我啊!我见过的死人多着呢,尸斑可不是这个颜色。」 「不是尸斑。是我曾在两具尸体上见过颜色相同、大小相近的纹身,只是,尸体上的纹身上有字样,你这个,只是个红印。」 方小杞勐然明白过来:「鹤三娘,你是说崔钩子和白小蝠身上的纹身,与季杨这个红斑类似?」她端详一番,「还真是一模一样的红色。」 沈星河在旁听着,不由记起马自鸣一案时,方小杞断定白梅山庄和茗雀茶楼的两处蓝漆出自同一画匠之手。女子在颜色方面的敏锐果然不可理喻! 鹤三娘红盖头点了点:「没错。那两具尸体上的纹身,我原以为是普通颜料纹成,当时未做进一步细验。但是,类似的纹印出现在活人身上,实属不寻常。我便从季杨这个红印上取了一点样……」 涂着漆黑指甲的手指间银光一闪,在季杨后颈飞快地一触。季杨「嗷」地蹦了起来,捂着脖子大怒:「看吧,她又扎我!」 沈星河蹙眉斥道:「大男人家,针扎一下大唿小叫的做什么?」 季杨委屈地闭上嘴! 鹤三娘举起指间银针,针尖染着一点红色,说:「这红色不是血,是渗在皮肤下的颜色。我验不明它究竟是什么,总之不是普通颜料。崔钩子和白小蝠已入土多日,肌肤必已化泥,难以提取纹身颜料比对。不过,我觉得三者是同一种东西。」 沈星河上前端详,问季杨:「这红斑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 季杨摸着脖子:「是琉璃岛那事之后发现的。」 纸堆里的听山插言道:「那天,是我走在季班头身后时看到的!」 季杨点头:「是这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蹭上去的,完全没感觉啊!」 沈星河思索道:「在那之前,你去过琉璃岛。但是,未必是在琉璃岛沾上的。再往前也有可能。」 季杨想了想:「再往前就是商州了。我从商州回来,直接去的琉璃岛。」 「商州……你在商州时,可有不寻常的经歷?」 季杨摸着豁嘴回忆:「也没什么啊。就是被狼撵了三天。」 易迁正在捡他的破茶壶,忽然插言:「商州?今年皇家春猎的猎场,就定在商州啊!」 沈星河一怔:「往年围猎,都在大安城近郊。商州有二百里之远,为何选在那里?」 易迁看着紫砂碎片,心疼得直皱眉:「原也打算在近处的。可是,听说开春以来,商州山林中,屡屡有恶狼袭击当地百姓和过往客商,有个村庄直接被狼屠村,已经害死上百人命。地方官府数次剿狼,收效甚微。圣上听说之后,临时将春猎场地定在商州,有为民除害,振奋民心之深意。」 沈星河不安地踱步:「梁木匠雕刻四面像的金丝楠木,就是商州进贡。季杨去一趟商州,身上多了块莫名其妙的红印,与前案两名死者的纹身类似。商州闹狼灾,被圣上指为春猎之地……这其中,是否有关联?」 易迁犹豫道:「这能有什么关联?巧合吧?」 沈星河眸中微沉:「春猎,必须得参加了。」 易迁喜悦地站起身:「好好好,你可得给大理寺争光啊。」 方小杞上前一步:「我也去!」 季杨的豁唇咝了一下冷气:「小杞,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商州的狼是真的凶啊,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怕!」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3页 易迁苦口婆心:「你一个女官,呆在衙门里干点活就好了,外面的危险差事,让别人去做就是!」 沈星河也犹豫了一下。 方小杞急了:「我好不容易挣来乌纱,不是坐在后衙颐养天年的!」 沈星河出声了:「我替你报名。」 方小杞乐了,笑容耀眼。 沈星河看得心动,默默地想:她欲追寻之事,谁也无权阻挡。 为尽快消灭狼患,让农人安心春耕,春猎的日子赶得急,过几日就得出发。沈星河找了个机会,求见德宗帝。 德宗帝在后花园的亭中观春,见沈星河过来,又喊他下棋。 白不闻给的药已服用过半,收效良好,失明症发作得越来越少,下盘棋不会出岔子。沈星河便没有拒绝。 两人闷声下了半局,德宗道忍不住道:「你来见朕,莫不是特意来炫耀棋技的?」 沈星河扫了一眼站在德宗帝身边的迟小乙,赶人的意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迟小乙面露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德宗帝明白过来:「小乙朕信得过,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德宗帝信得过迟小乙,沈星河信不过。但,沈星河转念想到迟小乙是钟馗的人,倒也不必避讳。 「圣上,此次春猎,负责巡防要务的,除了御前侍卫,就是羽林军吧?」 德宗帝落下一枚黑子:「正是。羽林军已先行一步抵达猎场布置巡防。」 沈星河指间掂着白子,随意搁下:「商州远离京城,还望圣上周全顾虑。」 德宗帝似漫不经心:「想当年,朕也曾披挂上阵南征北战,猎个狼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星河一怔。一场春猎,德宗帝为何以战场相比拟?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德宗帝只盯着棋盘,啪地落子:「哈哈,朕要赢!」 沈星河根本无心下棋。他心有不安,但他一个文官,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必要再说了。 遂站起身:「微臣告退。」 德宗帝不乐意了:「一盘棋还没下完呢!」 「臣还有事。」 德宗帝气得吹鬍子:「快走快走!」 第290章 礼物 三月初,春猎队伍开拔。旌旗招展,宫廷侍卫开道,御驾在前,王室子孙、文武百官策马随行。春猎队伍浩浩荡荡离京赶赴商州,一路草木蔓发,春山在望。 沈星河与方小杞都穿着英气勃勃的箭袍,一个湖蓝洒金,一个绯红银绣,并辔而行,在一众华服锦衣的队伍里也显得熠熠生辉。 沈星河座下是他那匹额挂白月的黑马,方小杞骑的则是一匹白马,正是大理寺里常跑公务的那匹,名叫小白。它虽并非神骏,但方小杞经常骑它,已经感情深厚配合默契,拒绝了沈星河要送她一匹好马的提议,带小白来了。 方小杞摸着小白的马鬃:「我们小白别看个子小一点,跑起来蹄下生风,可不比什么宝驹啊神骏啊的差!」 旁边的黑马不服气地打了个响鼻。 沈星河摸了摸黑马的耳。 「小黑,不得无礼。」 方小杞惊喜道:「你的马原来叫小黑么?好巧!」 沈星河嘴角微弯:「恩,巧得很,听起来似是一对。」 黑马深深震惊了!它不叫小黑!它叫月钩,跟主人的弓同名!什么时候改成小黑这么土气的名字了?! 它特别想撂个蹄子表示抗议,但觉主人的手抚过马颈,上方传来主人阴森森的声音:「你,就叫小黑。」 黑马勐然记起主人严厉起来有多可怕,只能打个响鼻,忍气吞声! 身后马蹄声催,有两人骑马赶上来,是宋明汐和卢含雪。打过招唿后,行进组合发生了变化,方小杞和卢含雪并肩在前,沈星河和宋明汐放松缰绳,缓缓在后。 宋明汐在马背上挺直腰板,傲然扫一眼沈星河:「沈云洲,我正式通知你,我与你是情敌!」 沈星河正在看着前方的身影出神,「嗯」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又惊又怒:「你再说一遍?!」 宋明汐沖他扬起下巴:「怎样?我已跟父皇和母妃求过,他们都答应了,此次春猎回去,就要送聘礼了!」 沈星河神色森然,手按住了佩刀刀柄:「你何时存的这分邪念,我怎么不知道?!」 宋明汐毫不相让,也准备拔刀:「我们两人在道州时互表的心意,能让你知道?」 队伍两边伴随的侍卫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万分紧张!这两人若打起来,不知该帮谁! 却见二人间的杀气瞬间散去,沈星河松开刀柄:「哦,你说的是卢含雪啊。」 「不是含雪是谁?我父皇不是给你和她指过婚么?所以我是你的情敌,而且,我赢了!」 沈星河一脸嫌弃:「没人跟你抢!早生贵子!」 宋明汐昂首挺胸,脸上横着胜者的得意洋洋。过一会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哎,你刚才以为我说谁啊?」 沈星河眸中闪过水光:「方小杞。」 宋明汐大吃一惊:「你喜欢小杞?我咋没看出来过?」 沈星河冷笑:「因为傻。」 「滚!」宋明汐气哼哼,「那,你们的事订下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星河眉间阴郁,没有吭声。 宋明汐笑出声来:「看你这神情,莫不是被拒绝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4页 沈星河没好气:「闭嘴!」 宋明汐春风得意,那是不可能闭嘴的,摇头晃脑道:「唉呀,我说传授你几招讨女孩欢心的招数吧,你偏不虚心求教!此番回去,我就要送聘礼了呢!」 沈星河想要发作,又忍气吞声:「你……有什么招数?」 沈星河难得低声下气,宋明汐便也拿出诚恳的态度,问道:「我问你,你自从与方小杞相识,可送过她什么礼物?」 「自相识算起……」沈星河怔然,记起六年前的初遇,「第一次见面时,我送了她一根髮带,她编成手环戴在手上,一直戴到现在。」 宋明汐嘴角抽了抽:「你也太抠了。」 「后来……是笛子。」 宋明汐面露赞赏之色:「笛子当作礼物还不错,颇为风雅。」 沈星河手中露出一支短笛:「……是我抢了她的笛子。」 宋明汐忍无可忍攥紧了缰绳:「你不说送人家东西,还抢人家东西?!你完了沈云洲。」 沈星河赶忙辩解:「但后来我请圣上赐了她一根金笛。」 「那是圣上赐的,你花一文钱了么?」 「没有。」沈星河理亏,搜肠刮肚一番,「我还送了她一把雁翎刀。」 宋明汐不由鼓掌:「一刀两断,好寓意啊,干得漂亮。」 沈星河大惊失色:「我……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他拍了一下马臀,赶上前边的方小杞,匆忙道:「小杞,我送你的雁翎刀,能不能还我?」 方小杞握住刀鞘瞪着他:「休想!」 宋明汐赶紧跟上来扯沈星河的马缰:「大哥我求求你,快别丢人了……」 商州路远,队伍庞大行进得慢,需三日行程。夜间扎营时,方小杞和卢含雪似有说不完的话,凑在一起打都打不开。 四野无尽,苍穹如盖。王公子弟们围在篝火堆前,三三两两地喝酒聊天。沈星河孤僻了这些年,除了宋明汐,与这群贵族已经疏远。再加上没能要回雁翎刀,颇为沮丧,独自坐着发呆,谁也不理。 身边忽多了一人,转头一看,是迟小乙。 「迟公公不在圣上跟前侍奉,来这边做什么?」沈星河心情不佳,对谁都没好气。 「老祖宗跟圣上在帐中说贴心话呢,小可出来透透气。」迟小乙拿一根木棍翻动柴火。 沈星河嗓音清寒,像浸过雪水:「春猎定在商州,又是迟公公撺掇的圣上吧?」 迟小乙吓了一跳似的:「哎呦,沈大人怎么开口就给小可扣上杀头之罪?」 沈星河把一块木柴丢进火堆,激起一丛火星:「其他人听不到我们说话,你不必跟我装煳涂!商州与钟馗案定有关联,钟馗想干什么?他把下一个行刑场地,设在了商州猎场么?这一次他要处死的人是谁?」 迟小乙嘆口气:「小可哪知道啊?」 沈星河倏然抬眼:「你是白不闻安插在圣上身边的人,不是你撺掇的圣上,还能是谁?」 「是老祖宗向圣上奏请的。」 沈星河眸底微沉:「窦文?」 火苗跳跃,迟小乙脸上光影明暗:「老祖宗跟圣上说,钟馗案虽了,民心仍有惶惶。借春猎消除狼患,可扬天子之威,亦有除祟安良、天下太平之意。圣上当即允了。」 沈星河沉吟一下:「这么说来,是窦文和钟馗各自心怀鬼胎,恰巧想到一处?」 迟小乙不想多说,站起身,「我去看看圣上有什么吩咐。沈大人,失陪。」 沈星河目光削过去:「迟小乙,你若知道白不闻要干什么,趁早说出来,莫要铸下大错!」 迟小乙站在篝火之畔,一半身灼得火热,一半身拂过清冷夜风,他嘆口气道:「就算他要干什么,也没跟我说啊。」 说罢,步伐飘逸地走远。 沈星河捏紧了拳头,咬牙道:「油盐不进的德行,果然与白不闻一脉相承!」 方小杞忽然落座他身边。沈星河瞅她一眼,酸熘熘道:「你怎么有空过来的?」 「含雪被宋明汐截去了。」方小杞看了一眼远去的背影,「你跟迟公公聊什么呢?」 沈星河望向远处,御帐中灯火通明,窦文还在陪圣上说话。再往远处的黑暗里,隐隐可见侍卫排列的身影。 「此次随驾侍卫有两百人,但是,先行赶往猎场的羽林军,该有万人之众。一到猎场,大局便在窦文的掌控之中。这太危险了。我暗示过圣上警醒窦文。可是,圣上待窦文很是亲切,让人捉摸不透。方才刺探迟小乙的口风,他也守口如瓶。」 方小杞也跟着看过去,迟小乙正静静候在御帐外,衣袍浮动在风里,清雅得似不染尘埃。 沈星河瞅一眼方小杞,忧心忡忡:「伴驾不能带过多随从,我只带了两名身手好的亲信。他们二人的唯一任务就是跟紧你。商州山深林密,定要万分小心。」 「可不嘛云洲!」 沈星河肩上被勐地一拍,宋明汐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沈星河好险没忍住把他过肩摔进火堆里去。 宋明汐毫不客气地挤坐到沈星河和方小杞中间,招得沈星河怒目而视,他却浑然不觉。卢含雪也跟过来了,坐到了方小杞另一边。沈星河咬牙:「你们能不能坐远点?」 「我们找小杞有事!」宋明汐摸出一根碧绿的翡翠笛子,「小杞,你教我们笛语吧!万一我们在猎场走散,可以用笛语联络。」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5页 「小杞姐,我早就想学了。」卢含雪竟然也带了笛子,是支白玉的。 沈星河想了想:「倒是个好主意。」也摸出了自己的小笛子。 方小杞深以为然,端起了师父的架子:「咱们先学会用笛语表明身份。我们通常把自己的名字编成短调。」 她吹出一个简洁的短调,说:「你们记住了,这是我的名字。现在我把你们的名字编成短调,你们各自学会。」 另三人都不会吹笛子,但十分好学。你一下我一下,吱吱呀呀吹起来,兴致勃勃不亦乐乎。全然没留意到周围的人悄悄捂耳,面部扭曲。 过了好一阵,德宗帝派迟小乙过来,让他们回家后再习音律。总算将众人从魔音穿耳的苦难中拯救出来,众人无不暗唿万岁! 第291章 狼患 第三日,队伍进入商州境内,州府地方官早已在路口恭候圣驾,将队伍迎至楠山山脚下,猎场就定在此处。 楠山是一片群山的命名,近处山势平缓,抬眼望向远处去,只见峰峦渐起,如碧海掀起巨涛,绵延起伏,丛丛春花片片青翠,重叠山色不见尽头。遥远山峰上垂下一线银练似的瀑布,形成蜿蜒河流盘转至山脚。 因时间关系,没来得及建起围猎行宫,便在树林边缘的平坦草场搭起一大片毡帐,作为营地。为狩猎前拜天祭祖的仪式准备的祭台也已搭好。 山远天高,众人肃立台下,德宗帝登上高台,祭祀仪式在一片明媚春光下进行。 此次春猎与以往不同,以猎狼为主。主题只有一个:为民除害! 德宗帝穿一身金黄绣龙箭袍,显得老当益壮,英姿勃发。祭祀之后,站在高台上发表激情澎湃又长篇大论的猎前动员。 沈星河最烦开会,感觉百无聊赖。身边忽传来小心翼翼的话声:「沈少卿。」 他偏头一看,是名中年官员。他记起此人是商州司马郭北,陪同商州刺史一起,来奉迎御驾。郭北一直低调而谦卑地靠边站,很不起眼,这时忽然一脸拘谨地跟沈星河打招唿。 沈星河颔首回礼。 郭北小声问:「请问沈少卿,季班头近日可好?」 沈星河恍然记起,季杨来商州调查时,曾有地方官员陪同。答道:「他一切都好。」 郭北感慨道:「上次季班头来时,下官与他一起去林场,在山中遇狼,若非季班头相护,下官早就餵狼了啊!」 沈星河问:「贵地狼患,果真很严重么?」 郭北微微色变:「果真,果真啊!楠山自古有狼,但山脉深广,除了猎户和樵夫,周边百姓几乎遇不着它们。而且山中野物丰沛,野狼很少袭击人。今年一开春,不知为什么,野狼常成群结队地离开深山,到有人烟的地方活动,袭击农人和路人。而且异常兇残,围住一人就疯了似地撕咬,几乎骨头都不剩下!从年初至今,已有百余人遇害!」 郭北心有余悸:「上次,下官和季班头,就在离此不远的山中被一群狼围堵,要不是季班头勇勐过人,下官不可能活着走出深山啊!」 沈星河拧眉:「近期是否有什么天灾,使得狼群飢饿,所以才离开深山觅食?」 「近年风调雨顺,不曾有天灾啊!更让人头疼的是,咱们官府组织人手灭狼,可是这些狼成精似的,队伍一来,它们就退入深山,连根狼毛逮不着。队伍一走,它们復又出现!民间传出流言,说这不是普通野狼的习性,定是有狼妖作祟!」 郭北望向高台上慷慨激昂的德宗帝,忧心忡忡:「恕下官直言,此次围猎声势浩大,狼群定然望风而藏,怕是难有所获……」 郭北勐地意识到失言,赶忙道:「下官口无遮拦,沈少卿恕罪!」 「无妨。」沈星河转头望向远处深山,心中蓄起疑云。 他记起一事,问道:「去年,商州进贡那块金丝楠木,是谁的主意?」 郭北面上顿时赧然:「这个……说来惭愧。季班头初来时,也这般问过下官。只是……金丝楠木进贡后出了不吉之事,圣上虽未怪罪,刺史大人也深感后怕。刺史大人叮嘱过下官,让下官不准与人提起。因此,季班头问起时,下官没有详说。后来蒙季班头救命之恩,原该和盘托出的,但……死里逃生六神无主之际,竟把这事忘了……」 沈星河偏头盯着他,目光已冷如霜刀。 郭北心虚,紧张得抬袖擦汗,不必沈星河再开口,赶忙招供:「沈少卿既然问起,下官不敢不说。」 他朝两边望望,悄悄横移半步,凑在沈星河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刺史大人进京时,曾拜访过迟公公。」 四周人多,郭北不敢说多。只点了这一句便闭了嘴。沈星河心中已一片明朗! 他眯眼望向高台一侧。迟小乙站在那里,风清云霁。 沈星河嘴角钩起冷笑。先授意商州官府进贡楠木,再鼓动德宗帝雕刻四面像,供奉于圣宁寺。为钟馗的杀人表演准备好道具,布置好舞台!真是钟馗的得力助手啊。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商州?只是因为,这边的林场里有株好楠木么? 方小杞就站在沈星河身边,竖起耳朵听着两人对话,不曾插嘴。耳中忽闻嗡嗡细声。 她抬眼,看到一只金色飞虫在半空盘旋,轻轻落在前边站着的人的发冠上。金虫有一个指节长,身形细长,通体泛着黄金色泽,在阳光下理着它的翅,竟有几分华贵优雅之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6页 方小杞不喜欢虫子,但这金虫着实不难看,她不由看得有些出神。金虫忽然昂首,头部两颗颚齿咬合两下,显得非常有力。 方小杞微微一惊。金虫虽看上去漂亮,但看这牙口,咬人一定很疼! 金箔似的翅膀一振,虫子重新飞起,投向远方。方小杞的视线跟着望去,见天边隐隐似云似雾。她不由一愣。那些是什么?都是飞虫吗? 但定睛再看,那片云雾似的东西似被一阵风吹散,消失不见了。 德宗帝总算致辞结束,围猎正式开始。 猎场的范围,划定在山势平缓的地带,只这一片就非常广阔,覆盖着茂密树木,其间鸟兽丰富,足够王公贵族们策马奔腾。 猎场外的山林中,一些羽林军驰骋其间,把周围野物往猎场中驱赶,以便于场中贵族们捕猎。另有一些军士间隔守卫在猎场边缘,免得有人不当心误入深山。 参加围猎者以武官和年少的宗亲子弟为主,众人分为四组,各执红、蓝、黄、绿四色羽箭,展开竞赛。 宋明汐先抢了四壶蓝箭,抱着跑回来,分给沈星河、方小杞和卢含雪,兴奋不已:「咱们四个在一队啊!云洲,有你在,咱们队一定赢!」 沈星河不忍心告诉他自己是来查案的,无心狩猎,敷衍地应着,手挽月钩弓,翻身上马。他发束金冠,深蓝箭袍衬着金绣,在枝叶摇碎的春晖中,灼灼生辉。 德宗帝亲自发令,公子王孙带着随从纵马唿啸而出,猎犬苍鹰跟随各自的主人,投入猎场密林之间。 沈星河骑着小黑,伴在方小杞的小白之侧。方小杞不通箭术,也装模作样领了一张弓,对着空处尝试着射出一箭。 那箭似有自己的主意,飞向她完全没料到的方向,差点命中宋明汐座骑的马腿。 沈星河急忙探手,帮她挽住小白的缰绳:「咱们不急,让他们玩去,我们趁机在四周转转。」 林间鸟儿鸣声悦耳,阳光碎在叶间洒落一地,斑驳流曳。河流从深山而来,发出潺潺水声,玉带般绕过猎场边缘。两匹马闲庭信步,两人不似打猎,倒似春游来了。沈星河带的两名亲信,不远不近跟着。 沈星河问:「郭司马说的,你都听到了么?」 方小杞点头:「狼群如此很不寻常啊。难道真的成精化妖了?」 「成精倒未必。若是有人以某种手段致使野狼疯狂,那就不是狼患,而是人祸!」 方小杞一惊:「你是说……是白不闻?」 第292章 失踪 沈星河放松缰绳,任马儿熘达:「我总觉得,狼患的事,与白不闻脱不开干系。」 「白不闻会在这里吗?」方小杞望向层层叠叠的深林。秀丽风景之下,潜藏着未知的危机。 忽见前方树丛间,有两人在忙活着什么,看上去鬼鬼祟祟的。沈星河高声问道:「什么人?」 其中一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原来是郭北。郭北赶忙小跑过来:「哎呦,下官还以为人都跑前边去了,这可好,竟让沈大人撞见了。」 沈星河审视着他:「郭司马,你们在干什么呢?」 郭北陪着笑脸:「沈少卿,方司直!今日是首场捕猎,圣意又是捕狼为主,我们刺史大人怕万一走空,圣上不悦,特意让下官做点准备……」 这当空,方小杞已下马走向树丛后。沈星河的两名亲信戒备地跟了上去。 只见一名穿粗布衣裳的健壮男子,把扛在肩头的一只麻袋撂在地上,从中抖出一头死狼。 沈星河望去,连蹙眉头。每每围猎,公子哥的僕从们常用这种手段哄主子开心,这一次,竟哄到皇帝头上去了。 郭北端详他的脸色,心中发慌:「少卿啊,您可别说出去啊……万一让人扣个欺君罔上的罪名,下官就要掉脑袋了!实在是野狼狡猾,太难猎了,咱们怕圣上失望啊!」 沈星河懒得管这个,望向那名布衣男子,问郭北:「既做准备,为何不早做,这时候怎可放闲杂人等进来?」 郭北苦着脸道:「下官也想早啊,无奈最近山中野狼近乎成妖,难捕的很。下官还以为收不着狼尸了。刚刚祭祀仪式结束时,差吏来报,说买到一头死狼,刚刚送到。下官这才忙不迭地布置!少卿放心,这人我认得,靠得住!」 狼尸那边,方小杞问那粗布衣裳的男子:「你是在哪里捕杀的它啊?」 男子二十多岁,健壮魁梧,神情木讷,不敢正视她似的低着眼,嗫嚅着答了两个字:「山上。」 方小杞看了看地上狼尸,扒开皮毛,才发现它的伤口在肋间,仿佛一刀斜插进去,直接刺破心脏而毙命。出血不多,血迹稍有干涸。她倒吸冷气:「大哥好刀法!听说你们这里闹狼患,你可知是什么情况?」 男子似是没见过世面,寡言少语的样子,垂手站着,摇头不吭声。 郭北答完沈星河的问话,跑了回来,忙不迭地催促男子:「快走快走,莫让人看到,我先带你出去!」 男子应了一声,把空麻袋往肩上一甩,袋口甩出几滴腥红,大概是残留的狼血,溅到两名亲信脸上! 郭北见状,急得骂道:「哎呀,你怎么如此毛手毛脚!」男子吓得扑嗵跪下了。 郭北朝两名亲信连连作揖:「两位兄弟,对不住,对不住,他一介粗人,多有冒犯!」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7页 两名亲信不好发作,一边擦着脸,摆手让他们走。 郭北急忙拉起男子,低声责骂着,步行着匆匆消失在林间。 方小杞和沈星河不想领这份现成的头彩,没管那狼尸,上马往远处走。死狼卧在树丛间,就等着郭北一会儿虚张声势,引着人来射它一箭。 二人没走多远,突然传来一阵悽厉的狼嗥声!二人猝然回头。沈星河疑惑道:「不是说狼不会过来吗?」 狼嗥声恰巧来自郭北和布衣男子走去的方向。方小杞惊道:「他们二人定然遇到狼了!」 两人掉转马头奔去。沈星河催马跑到她前头去,擦身而过时抛过一句:「跟在我后头,不准贸然上前!」 方小杞知道自己有几把刷子,她这点本事,只有被狼撵的份儿!她答应了一声,落后几个马身跟随,她的身后,两名亲信策马紧随。 奔驰中,沈星河已经握好弯弓,一头跃起的灰狼远远进入视线时,他没有犹豫,利箭离弦。 郭北跌坐在地,见恶狼飞扑而来,已绝望地等着被咬断咽喉。 利箭贯穿狼的颈部,狼身重重跌落。沈星河未及松口气,就望见草丛中接二连三蹿出恶狼,兇狠无比地朝郭北扑去! 沈星河马蹄不停,利箭接连离弦,眨眼间又射杀三匹恶狼!倒地的狼一时没有死去,扑腾着发出悲鸣。沈星河已纵马到近前,在马背上低身,抓住吓得瘫软的郭北的后襟,一把拎上马背,握着弓环视四周,防止再有狼突袭。 马蹄声从四面纷至沓来,各队猎手都被狼嚎声吸引过来。宋明汐看到地上倒伏着四具狼尸,个个身中蓝羽箭,大喜过望:「云洲,牛啊!咱们队赢啦!」 沈星河却神情紧绷,大声道:「情况不对,大家注意防范!」 他的目光扫向身后时,忽然神色巨变。方小杞的马儿小白跑到近前来,马背上却空空如也。 「小杞呢?」他喃喃道。冷汗唰地湿透衣衫,心中勐然充斥恐惧。他丢下郭北翻身下马,朝来时的方向跑去,喊道:「方小杞!」 没有回应,空荡荡的林间不见人影。不远处突然传来厮杀声,伴随着疾唿:「主子!」 沈星河眼中一凛,奔了过去,又见四头恶狼,正围着他的两名亲信兇勐扑咬。他未及出手,众猎手纵马一拥而上,人多势众,四匹狼虽然兇恶,也很快毙命刀箭之下。 两名亲信伤得不轻。他们支撑着跪在沈星河面前禀道:「小人奉主子之命紧随方姑娘,这几匹狼突然横里扑出,兇悍异常,我们一时杀不死它们,没能跟住方姑娘……」 沈星河脑中一片空白。前方有狼引他上前,后方有狼隔断护卫! 这些狼,真的成精了么?! 人群后面,卢含雪跳下马,去挽住小白的缰绳。却见小白的缰辔缝隙里塞着一团什么。她伸手将它扯出,展开。 「快看这个!」她惊唿出声。 沈星河回头,看到卢含雪哆嗦着手,举起手中的一张发皱的纸。那是一张画像,集市上轻易就能买到的那种。 一张钟馗像。 沈星河的心似坠入深渊。有军士来报,说曾在混乱时看到送狼男子,似去往深山的方向。沈星河翻身上马。两名亲信伤重,他不准两人跟来,仓促之间,与他一起寻人的,都是一些围猎队伍中的王公子弟。 寻人队伍向猎场外的深山进发,天色渐暗,山路难行,沈星河催马太急,很快与其他人走散。楠山山区绵延百里,沈星河一人一马,如一粒细沙落入大海,渺然无边。 云自深山起,铺满天际。 第293章 麒麟血引 御帐中,德宗帝坐在座上,手中拿着那张钟馗像,面色如笼乌云。 郭北被五花大绑,按倒在德宗帝面前。商州刺史名叫魏有路,跪在一边急得满头大汗:「郭北,你到底干了什么,还不老实交待,等着诛九族么?!」 郭北额头磕出了血,哭道:「圣上明鑑,下官只是奉刺史之命,买了一头狼尸送进来!方司直为何失踪,下官真的不知道啊!」 魏刺史脸色惨白,赶忙对德宗帝叩头:「圣上,下官如此安排,只是为了让圣上尽兴,绝无他心啊!」 德宗帝阴沉沉道:「那个送狼尸的人呢,去哪里了?」 郭北蜷在地上,哭道:「回圣上,群狼围攻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大概是吓跑了吧……」 德宗帝把画纸捏皱成团,砸在郭北身上:「什么吓跑了?人必是此人劫的!」 帐中众人跪了一地:「圣上息怒!」 德宗帝盯着首当其冲的窦文:「窦将军,羽林军的安防是干什么吃的?!」 窦文叩首:「圣上,这事,可是钟馗做的啊。此妖人精通邪术,咱们防守再严,面对邪术也无可奈何啊!」 帐中昏暗,德宗帝的脸色晦暗不明:「窦爱卿,若失踪的是朕,你也说无可奈何吗?」 窦文色变,赶忙伏首:「老奴不敢!老奴立刻彻查!」 很快,羽林军的刘参军被捆着押来,按倒在御座前。 窦文指着刘参军恨道:「圣上,微臣已查明,此参军失职,才致歹人混入!」 刘参军一身粗莽,咬着牙道:「的确是卑职大意,听信郭司马的话,放那个送狼尸的人进入猎场!有罪当认,没什么好说的!」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8页 帐外传来喧闹声。侍卫进来禀报,说一群刘参军的部下跟了过来,想替刘参军辩解。刘参军扭头朝外吼:「老子犯了错就该掉脑袋,一人做事一人当,关你们屁事,都给我滚!」 德宗帝的目光阴沉沉划到窦文脸上。他心中清楚,窦文这是抓了个直肠子应付了事。 窦文怒不可遏:「圣上在此,谁敢闹事,立刻军法处置!」 德宗帝打断了他:「当务之急是寻人,不是斩将!先把他关起来。」 「遵旨!」窦文赶忙叩首,令人将刘参军押下去。 德宗帝撑着膝平復一下怒气,问迟小乙:「沈星河呢?」 迟小乙额上渗着冷汗:「回禀圣上,沈少卿去寻人了,他的马骑得太快,别人跟不上,回来的人说,沈少卿跟大家在山中走散了。」 德宗帝脸色发青:「一帮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知天高地厚,方小杞没找到,怕是自己先餵狼! 把出去的人都找回来,统一组织搜救!」 守卫的羽林军看到一骑悍马直冲营地奔来,身后紧紧追着几匹狼!乘马者格外兇悍,反手一刀,噼死扑到他身后的一匹狼。羽林军喝道:「什么人?!」 漏风的大嗓门在狼嗥和刀噼声中传来:「大理寺班头季杨,有要事与沈少卿禀报!」 羽林军迎上前,斩杀剩下的几头狼,将季杨带入营地。 季杨被卸了刀,没看到沈星河,却看到一袭龙袍,赶紧跪拜。 德宗帝见他浑身上下被污血浸透,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狼血。问道:「你为何来此?」 季杨禀道:「回圣上,卑职有要事向沈少卿禀报!」 「沈星河不在,报与朕即可。」 季杨哪敢说半个不字:「禀圣上,卑职年初来过商州一趟,曾被野狼攻击。回去后,发现后颈多了块红斑。不久前才知道,这东西可能是一种叫做麒麟血引的邪门东西,点在人身上之后,狼嗅之疯狂,不将人吞血噬骨不会罢休,不是狼死,就是人亡!这也是一路有狼尾随卑职的原因!」 德宗帝拧眉:「不久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 季杨眉头抽了抽:「是我们大理寺的主簿听山……我空闲时,给听山讲在商州遇狼的事,他突然想起来这事的。」 他提起听山那颗总是滞后一步的脑子,恨不得将听山再揍一顿。 「转过去给朕看看。」 季杨摸了后颈一把,只摸到一手血,道:「卑职把红斑削去了……听山说,这玩意点在人身上,药性即渗入血中,人全身血液的味道会改变,散发一种只有狼才能嗅到的气味,对狼有致命吸引力。就算把这块肉削去都没用!我不信邪,出发之前挥刀削去了,可来时还是被狼追了一路,可见听山这次没有记错。」 季杨在衣服上擦着手上的血:「卑职思来想去,记起上次去林场找郑十七了解情况时,他好像搭过我的脖子,很可能是他趁机给我弄上去的!」 被捆绑着跪在一边的郭北突然抬起了头:「季班头,你说谁给你弄上的?」 季杨这才认出是他,吓了一跳:「郭司马,你犯什么事了?」 德宗帝沉着脸:「你俩稍后再叙旧。郭北,你想起什么了?」 郭北急忙伸着脖子道:「圣上,来送狼尸的那个人,就是林场的郑十七啊!」 德宗帝面上阴云横肆,吩咐侍卫:「去看看郭北身上有没有红斑!」 侍卫上前将郭北左翻右翻,最后翻得他脸朝下,在他反绑的手腕处,发现一点指印大小的腥红。侍卫禀道:「禀圣上,郭司马腕上有红印!」 郭北趴在地上,如梦初醒:「郑十七跌倒时下官扶过他,定是他趁机动的手脚!怪不得野狼只追着下官咬!」 德宗帝又让人去看沈星河的两名受伤的亲信。果然,两人的脸上沾着飞溅状的腥红。是被郑十七甩麻袋时,甩在二人脸上的「狼血」,但是无论如何也擦不去。 原来,野狼目标明确地袭击郭北和两名亲信,是因为郑十七伺机在他们身上种下麒麟血引,引得野狼斩前断后,他趁机劫走方小杞! 德宗帝心中不安,令人排查。没多久,又在数名羽林军士身上发现了麒麟血引。德宗帝震怒:「郑十七进来走这一趟,到底给多少人下了这邪药?!」 突然传来阵阵狼嗥。帐外,黑夜已然降临,狼嗥让人心生惧意。 外面一阵乱。德宗帝怒道:「又怎么了?!」 侍卫跑进来禀报:「回禀圣上,不知怎么回事,群狼从四面八方而来围攻营地,不知几千头!它们状似疯狂,不畏营地篝火,十分兇恶!有几头跑到营帐近处,已经斩杀!」 德宗帝惊得站了起来:「这些狼莫不是疯魔了?」 季杨道:「圣上,定是此处中血引的人太多,引得群狼发疯。」 有胆小的文官慌得袖子直哆嗦:「麒麟血引削去也无用,招来这许多狼,这可如何是好?」 季杨双手一摊:「只有把我们这些中了血引的人丢出去,那些畜牲解了馋才会走。」 郭北又吓得哭出声来。 窦文稳步上前:「圣上莫急,有老奴在,绝不会让圣上有半点闪失!」 德宗帝深深看他一眼:「有劳窦爱卿。」 「老奴不敢!」窦文昂首挺胸走出御帐,沉声下令,「羽林军听令!收缩防御圈,守住营地,一头狼也不准再放进来!」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9页 兵甲齐声震响,万名羽林军将营地围得铁桶似的,把德宗帝和一群瑟瑟发抖的大臣和王公子弟保护在圈内。兵刃朝外,与漫山遍野而来的群狼对峙厮杀,一时间血肉横飞,猎场宛如战场。 * 沈星河在山道上勒住马,一次又一次胡乱吹响竹笛,始终没得到回应。 他们说好的,如果走散,就以笛音联络。方小杞为什么不回应?是被制住了,还是失去了意识? 一抹细月在云中若隐若现,沈星河望向云雾笼罩的嶂峦,胸腔似被剜走什么似的,一片空洞的惶然。 突然,他隐隐听到一声仓促的笛音。他勐地转身,屏息望去。可是那一声笛音之后再无后续,却有格外密集的狼嗥声从同一个方向传来。他扬起马鞭,朝着笛声传来处打马奔去! 第294章 林场陷阱 方小杞被重重摔在地上,勐地醒来。她剧烈喘息着睁开眼,本能地挣扎,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张网中。 「别动。」 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急促唿吸着,发现自己被一张网兜缠缚着躺在地上,透过麻绳结成的网格,看到有个高大身影站在面前。 是那个进猎场送狼尸的布衣男子。方小杞仰望上去,在暗夜里看清了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冰冷到好似没有生机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岩窟,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你是什么人?」她问。男子没答她的话。 男子身后传来脚踏积叶的沙沙声。方小杞转头望去,见一人背衬着密林和阴沉的天空走近。不远处有人举着火把,方小杞隐约看清来者的模样。那人五十岁模样,身材魁梧,腰间挂着一把重刀。他的脸颊上斜着一道深深刀疤,显得格外凶煞。 刀疤脸把一物掷向男子:「郑十七,给她点上。」 男子接在手中,是个圆肚小口的血红色小瓶子,答了一声:「是。」 「郑十七?」方小杞听到这个名字,这才意识到,此人是进京送金丝楠木的那个林场工人。 看来,之前隐隐的疑心没错,楠山林场的确不简单。 郑十七蹲下身,拔开瓶盖,一只手探进网格,掐住她的右手腕。方小杞心病若不是好得差不多了,非犯病不可。但她还是激烈挣扎,无奈郑十七的手铁钳似的,方小杞挣脱不开!他把方小杞的右手扯出网外,小瓶悬在她手腕的上方,瓶口一倾,一滴粘稠的腥红坠落,正中手腕内侧。 郑十七旋即松开了她。方小杞赶紧把手缩回网中,用力擦着手腕,却擦不掉那点腥红。她对郑十七怒目而视:「你往我手上滴了什么玩意?」 方小杞的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她看到郑十七借着蹲身的姿态遮掩,背对着身后的刀疤脸,把小圆肚瓶塞进怀中,顺势拿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握在手里。 他把小瓶掉包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方小杞抬眼看着他。郑十七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做过。他站起来迴转身,把掉包过的小瓶双手捧还刀疤脸。 刀疤脸把玩着小瓶,俯视着方小杞,语气愉悦:「你人已在鬼门关,告诉你也无妨。这叫做麒麟血引,滴一滴在人身上,能令人血液的气味改变,散发一种令野狼为之疯狂的气味。」 方小杞想起了商州的狼患。她恍然大悟:「野狼屡屡袭击百姓,也是你们搞的鬼!」 刀疤脸露出一丝惊讶,还有一丝欣赏:「小丫头脑子倒转得快!」 方小杞心头火起:「你们为了私心阴谋,竟往普通百姓身上弄什么血引,害得无辜百姓命丧狼口?!」 刀疤脸失笑:「干我们这行的,从来不是活菩萨。」 「你们这行?你们哪行的?」 「杀人的当行。」刀疤脸语气一冷,「吊上去。」 郑十七拉住从上方树枝上垂下的一根绳索,用力一拉,方小杞就被吊在了半空。她在网兜里直打晃,叫道:「你们搞什么鬼?」 一阵狼嗥声响起。方小杞寒毛直竖:「你们要拿我餵狼?」 刀疤脸眼中透出戏嚯:「害怕么?你不是会那什么笛语吗?可以用笛声求救。」 方小杞此时被吊得高,方才看清四周环境。密林不见尽头,树木间堆积着砍伐好的木材。原来,她正是身处林场之中。 借着几名黑衣人手中火把的光,可以看到木垛间、树木后,藏着重重身影,闪烁着刀光。远处林间掠来一道道灰白身影,狼群已近。 「这是个陷阱。」她喃喃道。「你们在我身上点上麒麟血引,让狼群围攻我,诱骗沈星河前来相救,落入你们的圈套!」 「好聪明的丫头。你猜他会不会来?」 方小杞心中冰凉。她可以一万分肯定,沈星河一定会来。但是,他又不傻。应该会带人手过来。 似看穿她的心思,刀疤脸语气嘲讽:「猎场营地之中,有不少人中了麒麟血引,足够令整片楠山的狼为之疯狂。这会儿,估计营地已经被狼群包围了。营地兵马虽多,皇帝可在那儿呢,你猜,他们会丢下皇帝,来救你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吗?」 方小杞的心直往下沉。能丢下皇帝来救她的,的确只有沈星河。她懂得沈星河的心思。就算孤身一人,明知是陷阱,沈星河也会愿意来陪她赴死。扪心自问,若换成自己,也会这么做。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0页 可是,如果自己成为把沈星河引入陷阱的诱饵,还不如死了!她不肯吹笛,用力挣扎。 刀疤脸已退得远些,给狼群腾地方,嘲讽道:「别白费力气了,这网兜结实的很……」 话音未落,网兜突然破裂,方小杞坠落下来!半空里她调整姿态,落地时稳稳伏身,单手撑地,抬头朝刀疤脸露齿一笑,兇巴巴的模样,似一只使坏后的恶猫。 第295章 死局 刀疤脸愣住:「她是怎么……」 接着,他就看清了方小杞手中雪亮的雁翎刀。刀疤脸怒斥身边站着的人:「郑十七!你怎么没缴她的刀?」 郑十七抱拳,声音没有起伏:「儿子疏忽了。」 刀疤脸吼道:「还不快抓住她!」 四周暗影闪现一片黑衣人,个个蒙着面,露着与郑十七一样寒煞的眼睛,表明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杀手们像一丛刀锋组成的密网,朝方小杞迅速笼来。 方小杞向后跃起,半空里拧身,脚踩着背后的树干噌噌噌向上蹿了一截,然后用力一蹬斜飞出去,抓住了还悬在半空的网兜的绳子,将自己高高盪起,在空中松手,人如一只鸟儿似地飞了出去,远远落在另一株大树上。 刀疤脸愣了一会儿,才愤怒地大吼:「给我追!」 杀手们应声而出,像一道道黑色的风穿过林间,然而就这么一瞬功夫,方小杞已经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不知蹿到哪里去了。 刀疤脸简直气炸了:「给我搜!」 林场茂密如海,山间黑夜如晦。方小杞辨不明方向,索性一味向前腾跃跳奔。前方出现一小片无树的空地,她只能离开树木落在地面,跑向前方树林。突然腥风扑面。 她本能地矮身,一头巨大的恶狼从前方林间扑出,飞跃过她的头顶,在地上打了个滚,旋即翻身而起,回过身来盯着她,齿间发出低低呜咽。 方小杞记起,现在的自己,在狼的眼中是怎样的美味。她寒毛直竖,转身就往林中跑! 恶狼紧追不捨! 她纵身跃向最近的一株树时,听到狼齿在身后狠狠合起的声音,若再慢半步,一只脚大概就没了!她迅速攀上高处,抱着树枝浑身发抖。 恶狼在树下打着转儿,接着,她看到更多灰白身影汇集而来,不一会儿,十几匹恶狼群就来到近前,流着涎水,一对对绿油油的眼盯着树上的方小杞,不住地号叫,仿佛已饿了八百年。 方小杞暗暗叫苦。这群狼简直是最好的引路者,那些杀手很快就能循声而来! 好在前方是一片不见尽头的林木,她可以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只要不落地,狼就吃不到她。 天色已蒙蒙亮了。她紧了紧腰带,准备出发。不管前方通往何处,先累死那帮孙子再说! 然而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吱呀乱飞的笛声。她眼中一亮,难道是沈星河来了,在拙劣的笛语联繫自己? 她脚下用力,把树枝踩得弯曲,然后跃起,借树枝的弹力将自己弹飞向前,接连纵跃了几株树,竟然在林间看到两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正在边跑边哭叫。 「含雪快跑,有狼啊!」 「我不,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居然是宋明汐和卢含雪! 方小杞一移动,狼群也随后尾随而来。她落在离二人最近的一棵大树上,叫道:「快上树!」 两人抬起泥水和眼泪纵横的脸,惊喜道:「小杞!」 方小杞一手抓住最低处的树枝,一手伸下去,赶在狼群扑上来的前一瞬,把卢含雪和宋明汐先后拉上树。 两个人在树杈上紧紧抱在一起,差点哭出声来。方小杞攀着树枝,看着底下不断跃起的狼,后怕得冷汗连连,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卢含雪抹了抹眼泪:「你失踪之后,我们跟着沈星河一起出来找你,不知怎的就跟大伙走散了。后来马儿听到狼叫给惊了,我们摔下马,跟马也走散了……」 方小杞十分内疚:「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宋明汐挺起胸脯:「咱们是朋友,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沈星河不准我俩跟着,幸亏我机智,带着含雪悄悄混进了队伍!」 方小杞的内疚没了,恨不能一脚将他踹下去:「你还挺骄傲是不是?你是不是想害死含雪?」 卢含雪露出一脸坚强:「小杞姐,我们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 方小杞嘆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宋明汐面上一喜:「谢谢。」 方小杞忍耐地捏紧了拳头! 宋明汐看了看树下的狼群:「它们怎么还不走啊?」 方小杞无力道:「非但狼群不会走,还有比狼更可怕的傢伙要来呢。」 她只有一个人的话,藉助轻功,或有逃脱机会。但现在有了两个大拖油瓶,走不脱了。 很快,杀手们循狼声而来,像一大片鬼影从昏暗的树间蔓延而出,举着数支火把,与狼群保持一段距离。 刀疤脸从中间走到最前,用重刀指向树冠,暴怒道:「小儿狡诈!我现在就……」 他突然看到树上还有两个人,愣了一下:「辰王?」 宋明汐蹲在树上,努力撑起王爷的气势:「大胆狂徒,既认得本王,还不快放了我们,本王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们几个若有闪失,圣上绝不会放过你们!」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1页 刀疤脸面上肌肉几度扭曲,最终露出残忍之气,狞笑道:「辰王自己迷失山中,被狼吃了,关我何事?反正,来到此处的人都得死,死人又不会说话!得了,你们蹲在树上吧,等人到齐了,你们一起死!」 方小杞听得心头一凉。皇子都敢杀,真是一伙亡命之徒!宋明汐和卢含雪紧紧抱在一起发抖。 狼群被麒麟血引的气味催动,亢奋不减。它们纷纷跃起,试图跳上树来,爪子在树干上抠出尖锐的声音。宋明汐和卢含雪吓得缩着脚一动不敢动。 狼群愈加疯狂,爪子在树干上挠得血肉模煳也不肯罢休,发出阵阵鬼哭似地嗥叫,迴荡在山间。沈星河迟早会找过来。 虽然此处远离先前设伏之处,杀手们失去一些地利优势,但他们人多势众,沈星河来后,仍然毫无胜算。 方小杞想从这个死局中,找到破绽。 她俯视下去,看着刀疤脸,还有那群不似活人的杀手。 之前,她和沈星河猜测过,狼患可能是白不闻搞的鬼,或是为了策划下一起钟馗案。这刀疤脸,难道是白不闻的人? 她微微摇头,低声自语:「不对。白不闻没道理加害我和沈星河。」 第296章 两名兇手 宋明汐看着树下的狼,忽然困惑道: 「它们在干什么呢?」 只见一头狼在树下人立而起,前爪撑着树干,另一头狼退后一段,勐冲上来,踩着同伴的肩向上一跃!宋明汐惊唿出声:「当心!」 方小杞蹲在最低处,正在走神,见一匹狼的雪白獠牙突然近在眼前,她本能地举刀一挥,锋利刀刃掠过狼的咽喉,热血喷溅,狼悲鸣一声坠落下去。 方小杞后怕得一身冷汗。狼这种野兽,太聪明了。三人赶忙互相拉扯着爬得更高些。 狼群没能尝到一口方小杞,越发癫狂。 一头狼团团转了一番,颈上鬃鬣急躁地耸起,嘴里流着涎水,突然掉转身,朝着离树最近的刀疤脸扑去! 刀光闪过,野狼的脑袋被噼作两半,重重坠地,抽搐着死去。 刀疤脸提着滴血的刀,骂道:「畜牲,反了你们!」野狼们对他显然深深忌惮,打消歪念头,专心围着树转。 方小杞将刚刚一幕收在眼底,突然唤了一声:「郑执锋!」 刀疤脸勐地抬头,目中浮起阴鸷:「你是如何知道的?」 方小杞是猜的。因为她留意到,黑衣人左手用刀。 这让她联想到梁木匠的机关盒上,那名左利手羽林军。易迁查出,该人名叫郑执锋,后来出任宫廷护卫队的领队,负责押运安西玉石。 在灵光一闪间,她出言试探,竟然猜对了。他就是马车坠崖案的兇手、玉石劫案的兇犯之一,郑执锋! 她尝试与之周旋:「郑执锋,你知道我是谁吗?」 郑执锋脸上露出森然笑意:「你叫方小杞,是方据的女儿。你一个女儿家,竟然当上了大理寺的官,我知道,你的目的是调查玉石劫案。」 方小杞握紧刀柄:「我父兄早已被杀害在劫案现场,有两个人顶着他们的身份逃离。一个是你,另一个是谁?」 郑执锋略有意外:「看来,你的确有点查案的本事。」他抬起手,将郑十七揽了过来,得意洋洋:「另一个人在这儿,我的儿子,郑十七。哦,对了,他随我押运玉石那会儿,曾化名郑松。」 齐了,两名兇手都在这里——方小杞咬着牙想,瞳底掠过血色。 郑十七朝方小杞看了一眼,神情依然冷漠又木然,如万古不变的深渊,没有半点波澜。 郑执锋面带黑郁凶气,那是杀人无数之后,积累在身上的凶戾。却是黑压压一群人中,唯一有表情的人。 「是你自寻死路。马自鸣,左东溪,江天寿,尤万宝,霍槐。凡是与那批玉石沾边的,你们一个都不肯放过!你们——钟馗,还有你和沈星河,你们黑白两道,明暗两处,疯狗一样咬死不舍!老子知道,你们很快就要寻找老子头上来了!」 方小杞眼中一闪。郑执锋竟点了钟馗的名!策划绑架她的人,果然并非钟馗! 郑执锋提着刀来回踱步,手臂上青筋暴起:「玉石那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人就该认命。可是你们偏不!」 他朝某个方向指了指:「你们也不看看这件事的幕后老大是谁,非要太岁头上动土,这黄泉路,是你们自己要寻的!什么黑道白道,正邪两面!老子哪个也不放过,今日要将你们一网打尽!」 方小杞鼓了两下掌,用颇为欣赏的语气说:「原来你想引入陷阱的,不止沈星河,还有钟馗。」 郑执锋被方小杞的镇定惹怒。 他握紧刀柄,戾声道:「你该不是还想着逃出生天?告诉你小丫头,不可能。楠山林场想收割的人头,从来没有收不到的!」 「那倒也未必。」后方昏暗的林间,突然传来话声。 * 沈星河勒住缰绳,看到前方路上站着一个苍白身影。 他下意识拉开月钩弓,箭镞指住那人:「什么人?」 「沈大人。」 熟悉的嗓音传来。 沈星河眯起眼,认了出来:「白不闻!」 手中的箭毫不犹豫离弦。 箭支擦着白不闻的耳边掠过。白不闻只闭了一下眼,没有动。沈星河怒不可遏:「白不闻,我还以为你至少不会对方小杞下手!」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2页 白不闻直视着他:「不是我让人劫的她!小杞被劫去了林场。我知道一条近路,能避过岗哨和埋伏,只是要步行。随我来!」 沈星河牙齿快要咬碎,还是下了马,拍了小黑的马背一把:「在这里等。若有狼来,就赶紧跑!」 然后紧跟上白不闻,走上一条曲折陡峭的石阶古道,边走边追问:「若不是你干的,小杞马匹上留的钟馗像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栽赃嫁祸!大理寺少卿连这点手段都堪不破么?」 沈星河不信:「那些狼极不正常,似被施了什么邪术,不是你惯有的风格么?」 白不闻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那不叫我的风格,那是鬼道的风格!你用脑子想一想,除了我,还有谁掌握鬼道邪术?」 沈星河心中一沉:「窦文?」 白不闻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接着行进:「二十年前,窦文花大价钱,从鬼道手中买下一些他认为实用的邪术和毒药。比如九盘楼,百转锥,琉璃人,地狱火,还有,能让狼发疯的麒麟血引!」 「麒麟血引是什么玩意?」 「点在人身上就是个红点。」白不闻给他描述了一下麒麟血引的奇效。 沈星河记起季杨后颈的红斑,方知道那是麒麟血引!怪不得季杨说,在商州时被狼围攻!他犹豫道:「这么说来,伤及数十条人命的狼患,不是你捣的鬼?」 前方山径狭窄,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深渊。白不闻不敢大意,扶着山石上的老藤往上攀爬。 「上次你说,要我不再伤及无辜。我当时没答应,后来想想,为了日后小杞心中能好受些,答应就答应罢。百姓遭遇狼患的事,真不是我做的,是窦文指使人干的。商州楠山林场,原是窦文的一处秘密据地!他以狼患为由鼓动圣上,把春猎围场定在此处,就是为了方便设局!」 沈星河在后面阴森森道:「你若再藏着掖着,我就把你丢下去!」 白不闻头也不回地冷笑:「什么臭脾气,也不知小杞是如何忍得了你的。」 「你……」 「楠山林场,表面是林场,做着看似正常的木材生意。其实,是窦文培植杀手之地。这些杀手,有的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有的是从人牙子手中挑选的半大孩子,从小训起。林场主就是训练他们的人,他的原名,叫做郑执锋。 沈星河瞳中一闪:「玉石劫案中的那个护卫长!」 白不闻回头看他一眼,有些赞赏之意:「你已经查到他了?有长进。」 沈星河怒道:「不用你夸我!」 「郑执锋训练杀手的手段非常残酷,会令他们进行一轮轮的自相残杀。既像养蛊一般选出其中最强者,又在杀戮同伴的过程中,磨灭他们的人性。十人之中,能有一人出师,成为合格杀手,其他的,都是祭刀之鬼。」 沈星河听得心中寒慄。 白不闻走得急了,微微地喘:「为防新来的人不堪忍受逃跑,窦文赐了郑执锋一样东西,助他管控手下。」 沈星河脱口而出:「麒麟血引!」 第297章 自投罗网 一串夜枭的鸣叫声掠过头顶。 白不闻踩着夜露打湿的石阶,抬袖揩了揩额上的汗,说:「麒麟血引,其实是多种蛇毒与兽血的调配之物。尚未训成的杀手们,一律关在林场深处的大院中,身上被点上血引。如若逃跑,定会被被山中野狼循味吞食。直到训成出师,郑执锋赐他们解药,他们才能在走出大门后,不必时时刻刻被野狼惦记。」 沈星河想到什么:「郑执锋给杀手们点血引时,是不是喜欢画成篆体数字的形状 ?」 白不闻不由回头看他一眼:「你说得没错。我这才离京不久,你们真的查到不少东西。来到林场的人,可以保留姓氏,但要抛弃自己的名字。郑执锋按杀手们来到林场的先后顺序编号,当作他们的名字。血引沾肤留印,即使以后服下解药,人的血液气味恢復正常,红印也无法消失。郑执锋点血引时,索性描绘成他们的编号,也当作日后辨认同门的标记。」 「解红衣,崔老九,白小蝠,都是从林场出去的人?」 白不闻站住脚:「没错,可是他们三人不一样。」 他撑着膝盖稍稍喘了两口气:「崔老九,的确是从林场出去的杀手。与其他杀手一样,接受窦文的安排,安插到各处。」 白不闻接着前行:「解红衣,原本编号十一,小的时候被买来林场,根本不是做杀手的料,目击同伴互相残杀的场面,吓得晕死过去。郑执锋原本打算将她丢出去餵狼,恰巧窦文来视察,见解红衣相貌不错,就让郑执锋给她餵了解掉血引的解药,带回京城。解红衣大病一场,清醒后失了忆。窦文便骗解红衣,说她是自己捡回家的弃婴,一直像女儿一样抚养。解红衣便信了。窦文把她教养成凡心阁主,用另一种方式替自己杀人。到死,解红衣都在感激窦文的养育之恩。」 白不闻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喑哑:「白小蝠,是郑执锋的一份失败作品……」 他提到白小蝠,声音忽然哽住,不愿再说下去。 沈星河无暇追问白小蝠的事,先说要紧的:「我们还发现,方据和方沉山的尸身顶替了两个人,一个是郑执锋,另一个,是他的儿子郑松!」 白不闻低声道:「郑松是化名,他现在叫做郑十七。」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3页 沈星河恨不得立刻把白不闻丢下山崖。 「你明知玉石劫案的两名兇徒在此,你还说今日之事不是你策划的!」 白不闻头也不回:「我的确有所布局,但是,我的计划中绝不涉及方小杞!」他侧耳倾听,嘆口气道,「听这狼声,小杞很可能被点了麒麟血引。这东西只有口服解药能解,可惜,我没料到这一出,来不及调配解药了。」 沈星河顿时脸色苍白:「白不闻,你若早点说出这两人的下落,何致如此!可是你不听劝,终将小杞牵扯进危境之中。你悔不悔?你悔不悔?!」 白不闻踉跄一下,脚下一滑,朝一侧崖下摔去!沈星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臂,却没有立刻拉他上来,从上往下,充满敌意地俯视着白不闻。 白不闻悬在半空,咬着牙没有求他。 沈星河真的很想松手,还是一用力将人拉了上来:「待救回小杞,再慢慢与你算帐!还不快点走!」 「我身无武功,已经尽力在爬了……」白不闻努力加快速度闷头攀爬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窦文,授意郑执锋劫走小杞为人质,你当明白……这是个陷阱,诱捕的就是你我二人。郑执锋定然带着许多训练有素的杀手,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我当然明白。你对这林场如此了解,连小路都了如指掌。又是林场里的什么人,生了什么疑难杂症,请你过来看病吗?」 「那倒不是。我来此谈过生意。玉石劫案的兇犯当中,郑执锋藏得最深。我还是从窦文那边,发觉有个培养杀手之地,查到此处时,才发现郑执锋藏在这里。林场表面上还要做做木材生意的,几年前,我扮作商人,以採购为由来到林场。可是,杀手们被圈在林深处的院子里,守卫极严,外人是不可能进去的。我尚未接近,便被发现了。你猜是谁发现的我?」 「你猜我会不会把你扔下去?」 白不闻默了一默,识相地说:「是郑十七发现的我。」 沈星河不解:「那你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白不闻答非所问:「快到了。」 沈星河掐住了他的手腕:「你有何打算,趁早说出来,别逼我动手。」 * 郑执锋看着从树影中缓步走出的人,颇为诧异:「沈星河,你是如何不惊动岗哨,走到这里来的?」 沈星河不答,只讥讽道:「郑场主真能吹啊。什么想收割的人头定能收到……那你家崔老九,怎么让别人收割了?」 郑执锋恼羞成怒:「你……」 沈星河箭已离弦,郑执锋挥刀挡开箭,杀手们迅速掉转刀锋,一片厉厉寒光对着沈星河。 方小杞看到沈星河,喉头似哽住,发不出声。宋明汐却已经招着手,激动地喊起来:「云洲,我们在这里!」 沈星河早就看到他们了。他万万没想到,被扣的人质竟然不止方小杞一个!他想不明白宋明汐和卢含雪为何也在这里。 沈星河手中月钩弓连珠箭发,郑执锋急忙躲避,却听身后嗷嗷数声,转头一看,围着树的狼已经尽数倒毙。 郑执锋怒气上涌,失去戏弄猎物的兴趣,眼神一厉:「杀了他。」 腥风忽然袭面,杀手们包抄而上。沈星河动作极快,不退反上,弓端顺势一撞,正中最前面的袭击者的胸腹之间。对方一声闷哼,刀失了准头,砍到一棵树上。 沈星河借着旋身佩刀出鞘,刀光划过,血喷在他的脸上,那人扑倒在地。 兵刃交错发出刺耳声音。 杀手们的身手个个极狠极凶,他们闷头厮杀,一声不吭,黑夜里只响着密集的兵刃声,间或血肉迸飞的声音。这些杀手仿佛不知疼,亦不畏死。即使在被杀死时,也不发出一声痛唿,他们兇残异常,又仿佛不是活人。 暗夜的林中无比喧譁,又无比寂静。 名师出高徒。常将军的徒弟不仅擅弓,近战也绝对不弱。沈星河像一把利器,剖开杀手和刀的丛林,踩着一地狼血来到三人容身的树前。 方小杞飞身跃下,直接扑入他怀中。他紧紧抱住她。她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不觉得刺鼻,只觉得热烈。 沈星河撤后一点端详她,拇指擦去她脸颊溅上的狼血,声音低哑地嘆息:「可算找着你了。有没有受伤?」 「没有,只是被点了一滴麒麟血引。」她亮了亮自己右腕的红点。 「别担心,会有解药的。」沈星河低声说。 「云洲!你可算来了!」宋明汐在树上张开双臂,也作势欲跳。 沈星河抬手一指,警告道:「不准下来!」 宋明汐不甘心地缩了回去。 一片黑压压的杀手从四周围拢,郑执锋走到最前。 沈星河把方小杞挡在身后,转身朝外,冷笑道:「郑执锋,你以为凭这群黑不熘秋的傢伙,就能困住我们吗?」 「那当然,我的这些孩子,是世间最出色的杀手!」郑执锋嘴角咧开,「沈少卿,钟馗怎么没来呢?他是安西驿馆的人吧,他就任方小杞死在这里么?」 后方突然传来话声:「谁说我没来?」 郑执锋回身,身后的杀手们分开一道,露出站在远处的白不闻。一身白袍被山风捲动,衬着昏暗的山林,似一只白衣游魂。 第298章 劫案真相 郑执锋审视着白袍人,捻着乱须一脸怀疑:「你是钟馗?钟馗不该是高大威武的么?怎么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怕不是找了个冒牌货来顶替吧,休想煳弄过去!让他出来,老子就大发慈悲,给各位留个全尸!」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4页 斑驳树影落在白不闻脸上,他的面容陷在一片沉晦之中:「我是假的?我若是假的,怎会知道岷州那夜,押运贡品玉石的安西驿馆和宫廷护卫队的人,各自两边扎营,宫廷护卫队的郑护卫长,差人给驿馆的人送来几坛好酒,说是请驿馆的人共饮解乏。」 白袍的边缘浸着夜色,白不闻缓缓踏前一步:「我若是假的,怎会知道那酒中有毒,且毒性极烈!所有饮过酒的驿夫很快倒地,惨唿几声便纷纷气绝!驿馆当中唯有六人没饮酒——驿长方据身为驿馆领队,怕喝醉误事,自己不喝,也要求他的儿子方沉山不准喝。另有四名小驿夫年纪还小,方据也不准他们饮酒。这六人,逃过毒酒一关,却逃不过护卫们的刀刃。」 白不闻的笑里渗着凉意:「我若是假的,怎会知道郑护卫长带着护卫们追杀这六人。你们人多势众兵强马壮,没多远就将六人团团围住。郑护卫长原本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不料方据刀法高强超出你的意料,你一个轻敌,被方据砍伤了脸!」 白不闻勐地抬手,直直指向郑执锋的脸:「郑护卫长脸上的刀疤,就是方据那一刀砍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郑执锋面上的轻佻散去,目光变得阴狠。他摸着脸上的刀疤:「我原本可让他们死得痛快点,是方据非要招惹我。」 白不闻眼底泛出腥红煞意:「你脸被砍伤恼羞成怒,号令手下,以极残忍的手段将他们虐杀……唯有一人。唯有一人从包围圈逃脱。」 郑执锋提着刀,阴戾地徘徊:「都是因为方沉山那个傻子!他死死抱住一名护卫的腿,被砍了许多下都不松手,给那个臭小子抢出一线生路。你,自然就是逃脱的那个臭小子!」 「三十刀。他被你们砍了整整三十刀。」白不闻的嗓音忽然低哑,像被砂砾磨过。 另一边的方小杞脚下晃了晃。原来,身中三十刀的人,是哥哥。 沈星河扶住她,握住她一只手。她紧紧回握,手指冰冷,像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 白不闻深深喘息一下,让压抑的胸口透进一口气:「我听到霍公公喊:不能留活口,休让他跑了!」 白不闻的视线投进深林,手指着某个方向,仿佛回到那个没命奔逃的夜晚:「我往树林里逃,追赶的马蹄声就在身后。一座庙宇忽然出现在林间。我无路可逃,慌乱之中躲了进去,庙宇里,耸立着高大的钟馗像。」 他微微仰面,目光向上,仿佛又看到了那座天降神明一般的神像:「我跪在钟馗脚下,求他庇佑。突然之间,天降惊雷,庙宇轰然倒塌,唯有神像依然伫立,仿佛钟馗从地府现身世间!」 郑执锋微微色变,记起那夜惊雷,依旧心生骇然。 白不闻双手朝天张开,脸上浮现肆意狂态:「那夜原是晴天,天降霹雳,钟馗现身!郑执锋,此情此景你亲眼目睹,说不是神明显灵,你信吗?」 郑执锋眼中透出一丝惧意,竟一时没能反驳。 白不闻的话音似浸过毒的刀,像要剖开郑执锋的魂魄:「你信。还有当时在场的霍槐,他也信!否则的话,你们就不会不敢上前确认我是否还活着,就慌忙逃走!」 郑执锋反应过来,狠狠啐了一声:「呸!什么神明显灵,不过是变天打雷,轰塌一座破庙罢了!」 白不闻不理会他,语声忽尔茫然:「钟馗庙坍塌,我被砸昏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钻出废墟,焦煳味随风飘来……方驿长,沉山哥,还有那三个兄弟,被你们残忍杀害又焚烧。我当时不明白,他们都死了,你们何至于焚尸?直到许久之后,看到通缉令上方据和方沉山的名字,才知道你们当中有两人,取代他们的身份,逃之夭夭。」 他的目光从郑执锋和郑十七身上划过:「就是你们父子二人。」 山风吹得新叶沙沙细响,白不闻挪动着脚步,仿佛梦游:「我又往前走,走去扎营之处,指望着能有哪个同伴倖免于难……然而并没有,他们全被毒死了。更奇怪的是……」 白不闻站定,转眼看向郑执锋,困惑道:「那些宫廷护卫也死了,横尸遍野,似是死于刀兵!我始终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驿馆的人除了我,被你们毒的毒,杀的杀,全都死了,剩下的都是你们的人。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是谁杀了那些护卫?宫廷护卫个个身手高强,又谁有本事杀得了他们?」 郑执锋方才不小心露怯,有心重振气势,狞道笑:「反正你们都会死在这里,告诉你也无妨,让你死个明白!能杀得了那么多宫廷护卫的,当然是军队!」 白不闻恍然大悟似的:「哦,对了,岷州有巡防驻军。」 「没错!岷州折冲府校尉马自鸣,带着一支队伍,将这些护卫围杀!」 白不闻面色复杂:「除了郑十七,其他护卫并非你的忠部,将他们都杀了,一能灭口,二能嫁祸给驿馆的人。自己人都不放过,郑护卫长真是心狠手辣。」 郑执锋昂起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白不闻面露钦佩:「最厉害的是,你们策划一场劫案,竟能动用驻军!调动驻军需军令虎符,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郑执锋气焰大涨:「有地方官联络斡旋,自然就不用什么虎符。」 白不闻做恍然大悟之状:「我明白了,你们是买通当时的岷州刺史江天寿,司马左东溪,谎报敌情,作为不正当出兵的理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5页 郑执锋得意非凡:「岷州官府报的调兵理由,是突厥流寇潜入!事发前后,均有岷州刺史和司马佐证,万无一失。而方家父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恰恰可以解释成,他们带着赃物投奔了突厥人!」 白不闻赞嘆道:「后来,刑部主查劫案,给出的结论,是驿馆的人先围杀护卫,方据父子再毒杀自家的驿夫。完全前后倒置、颠倒黑白!没想到,霍槐竟有如此高超的手段!」 郑执锋不屑:「霍槐当时只是个内给事太监,哪做得了这些?这自然是窦文窦将军的通天本事……」 白不闻忽然将目光越过郑执锋,遥遥地朝对面的方小杞微微一笑,眼中却含着深沉如海的悲伤。 方小杞张了张嘴,喉头似被噎住,发不出声音,只是脸颊滑过一道泪痕。 终于,终于知晓了玉石劫案的一切真相。 郑执锋得意之际,脸色忽然一变,明白过来,指着白不闻怒道:「江天寿等三人都让你给杀了,你早就知道真相,这时候跟我装什么傻?狡诈之徒,死到临头,还敢套我的话!」 他不想再废话,举刀下令:「孩子们……」 「孩子?」白不闻幽幽笑起来,目光扫过黑压压的杀手们,「这些孩子,都被你逼迫着杀死自己的同伴,最终变成杀人工具。郑执锋,你不信神明,那你信报应吗?」 郑执锋冷笑:「你在妄想以言语打动他们吗?你说什么都没用,他们早已淬鍊得没有感情,是纯粹的绝世兇器……」话未说完,他突然感觉身后有人动了一下。 常年训练杀手的经验,让他反应极快,反手架住了一人的手臂。 竟是郑十七!郑十七抬着一只手,手中握着血红色圆肚小瓶,正准备往郑执锋脑袋上砸! 第299章 慈悲的杀戮 郑执锋难以置信地瞪着郑十七。这只盛着麒麟血引的瓶子,自己明明收回来了,怎么会出现在郑十七手中? 他瞬间明白东西被掉了包。麒麟血引滴一滴在身上,人在狼的眼中就变成极品,若这一整瓶砸碎在他脑袋上,他郑执锋,在群狼心目中,怕不是得变成灵芝仙草! 郑执锋眼珠上爬满血丝:「十七!你想干什么?!」 郑十七依然面无表情,只是一直沉如死水的眼底,突然蹿起两簇火焰。 郑执锋右手架着郑十七的手臂,左手挥刀横斩,郑十七撤后一步避开刀锋,钢刀出鞘,两把重刀半空相击,刀刀追命,火星迸溅。 在杀手们眼中,郑十七与他们不同,他不同于别的「孩子」,他是郑执锋的儿子,是林场中除了郑执锋之外,最有权威的人。 父子相争,杀手们不知该帮谁,只能齐齐后退,让出中间一片空地。 郑十七是郑执锋亲手训练出来的,彼此拆招无数,一时间难分胜负。郑执锋一边挥刀,一边怒吼:「十七,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钟馗的邪术?!」 在刀锋的撞击声中,传来白不闻的幽寒笑音:「我可没给他施什么邪术,他会有此举,只是因为他人性未泯。」 郑执锋格开郑十七的当头一刀:「不可能!」他反驳白不闻,话却是对着郑十七说的,「我亲眼看着你杀过许多人,你把刀捅进他们身体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不有曾有丝毫动容!你……明明早已没有感情,你是我训练出的最优秀的孩子!」 郑十七只用钢刀作答,那势如雷霆的刀势,证明他不但有感情,而且爆烈如地底的岩浆喷发。 白不闻在这场殊死搏杀的边缘闲庭信步:「几年前,我以採购木材为由,来到楠山林场打探。我发现林场深处藏着一处城堡似的大院,便试图摸过去一探究竟,尚未走近,就被郑十七逮了个正着。」 一泼热血飞上半空。郑执锋虽然年长,体力和功夫依然不弱,郑十七的肩膀被砍开一道裂口。但郑十七早已在往日的残酷训练中,学会了漠视疼痛,攻击速度丝毫不减。 只听白不闻说:「郑十七还带着一个人,他背上驮着个昏睡不醒的女孩,女孩名叫于九九。」 树下的方小杞听到这里,喃喃出声:「是白小蝠!」 「郑十七抓住我却没有声张,他说,如果我愿意把于九九带走,他可以放了我。我答应了他,带走了白小蝠。」白不闻看向那血色横飞的战团,眼里含笑,「郑执锋,如果郑十七已经泯灭人性,他能让我带走于九九吗?」 郑执锋一分神间,腿上中了一刀,又一刀唿啸袭来时,他举刀格住,隔着染血寒刃,看着郑十七冰冷的双目,怒道:「原来于九九没有死么?」 郑十七不答,刀锋一扁压偏郑执锋的刀,顺势削向他的咽喉。郑执锋赶忙后撤,躲过这致命一击。 白不闻嘆口气:「你也知道他不爱说话,休要逼他。我替他说罢。我将于九九带离林场,那孩子醒来后,好傢伙,小疯狗似的,见人就想杀,我不得已,捆了她几天,用药物调理一段日子,她才慢慢恢復一些神智,说出在林场的经歷。她说,在林场的大院里,她先与伙伴们一起学功夫。忽然有一天,与同伴一起,被投入大笼中,只有杀死对方,才能走出笼子。她要陆续杀足九名同伴,才能不再进入大笼。她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她。她被迫与自己的朋友互相残杀,下手的时候,不求别的,只求一刀毙命,让朋友少受痛苦。」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6页 白不闻闭了闭眼,才接着说:「她活到了最后,却疯了。一个疯子,不能成为合格杀手,你让郑十七将她丢出去餵狼。郑十七,却把她交给了我。」 白不闻仿佛忘记身边的厮杀,自顾自陷入回忆,眼神变得柔软:「我将于九九带在身边,给她改名白小蝠。我年少时受过重伤,练不了功夫。但是,我有一本轻功秘籍。」 他朝方小杞遥遥看来:「还是那次押运玉石的路上,沉山哥求得方驿长同意,打算教我轻功。他先把秘籍给我,让我背诵。我还没来得及背,就……」他声音滞住,闭上了眼。 方小杞愣住。那本秘籍,明明早就在自己手中啊,她也是照着秘籍练的轻功,怎么会在白不闻那里呢? 却听白不闻缓了下气息,解释似的说:「我的这份,是我誊抄的。我拿给小蝠让她照着练,她很有天赋,学得很好。」 方小杞算着自己拿到秘籍的时间,还是觉得不对,但此时无暇追究这点细节。 场地中心战势暂缓,父子二人对峙着,郑执锋喘着粗气:「郑十七,你告诉我于九九已被狼吞了,竟是欺骗我!」 他眼中尽是阴鸷,手一挥:「孩子们,杀了郑十七!」 郑执锋和郑十七两者之间,杀手们首选遵从郑执锋。他们闻令而动,执刀沖向郑十七。 郑十七脸上没有丝毫波动,突然扬手,把手中小瓶掷向沈星河和方小杞的方向。沈星河一把接住。他握着小瓶的一瞬间,就明白了郑十七的目的。 他飞快把瓶颈上的挂绳穿在箭杆上,弯弓拉弦,对准了郑执锋! 郑执锋骇然色变,伸手去抓近处的一名杀手,想拿人抵挡。然而他快不过沈星河。箭遽然离弦,带着小瓶掠过杀手耳际,锋利的箭头扎入郑执锋的右眼,瓶子在他脸上炸裂,泼开一片赤红! 杀手们什么都不怕,唯独对麒麟血引的恐惧深埋灵魂深处,纷纷躲避,生怕溅在身上。 郑执锋一声狂吼,丢了刀,一把拔出右眼眶的箭,血淋淋地丢出去,两只手在脸上疯狂抓挠,企图把麒麟血引抹掉。 然而此物遇到皮肤就会迅速渗入,大片红印与鲜血混在一起,涂得他满脸腥红。 杀手们不由停止了对郑十七的攻击,看着这一幕,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时,狼啸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彼此应和,仿佛互相知会着:发现一株灵芝仙草,吃了立刻能修成正果! 沈星河微微色变:「狼群来了,快上树!」拉着方小杞,两人纵跃回树上。 宋明汐和卢含雪偎在一起紧紧抱着树干,生怕掉下去。方小杞看到对面的白不闻还站在原地,急忙喊道:「钟鸣哥,你到树上躲一躲!」 白不闻朝她安抚地微微一笑,只稍稍后退,浑不在意。 腥风先一步捲来,远远传来狼蹄奔腾之声,竟有浪潮之势!郑执锋也料不到楠山之中竟有这么多狼! 郑执锋腥红的脸上睁着一只独目,流露出惧意。他大吼一声:「撤回大院!」 刚一转身,郑十七的刀就迎面噼来。郑执锋仓促间滚地避过,顺势把自己的刀拾回手中,他以刀撑地单膝跪地,怒不可遏:「郑十七!你为何害我,我是你爹啊!」 一直沉默的郑十七突然说话了,声音低沉,充满仇恨:「我,不叫郑十七,我叫梁松!」 郑执锋避过一刀,吼道:「什么梁松?!」 白不闻沉默一下,才说:「郑执锋,你杀害他的母亲,将人家的孩子抢来,从未关心过他的本名叫什么。你把他从小养成杀手,难道就能以父亲自居了?他根本不是你儿子,不过是你培养的无数杀手中的一个罢了!」 远处树上的卢含雪缓缓过反应过来,喃喃道:「梁松……师父……阿松……」 她勐地拔高了声音:「阿松!」 第300章 阿松 郑十七转头望向那棵树。卢含雪手忙脚乱地,从脖子上摘下一只金丝楠木观音坠,遥遥地举着:「这是你的东西吗?你是阿松吗?」 郑十七漠然的眼底突然震颤,哑声道:「此物,为何在你手中?」 卢含雪急忙地解释:「这是我师父给我的,我师父姓梁,他是你的……」 郑十七没有听完,突然转向白不闻,用刀指着他,吼道:「此物,为何在她手中?!小蝠……小蝠呢?!」 白不闻眼中黯然:「小蝠她……」没有说下去。 郑十七勐地明白了。他眼中烈火骤起:「钟馗,你欺骗我,你欺骗我!」 他纵身而起,钢刀朝着白不闻头顶噼去! 一道青光横扫,郑十七的身体在半空被突然断作两截,血泼了白不闻一身。郑十七坠地,两半身体分落两边。 卢含雪尖叫一声,顿时疯了,想要跳下树,被宋明汐死死抱住! 郑执锋提着滴血的重刀,站在断尸前,腥红的脸扭曲着狂笑:「敢背叛老子,不得好死!」 血珠从白不闻脸上滑下,他站在原地,像一尊染红的泥雕木塑,怔怔看着郑十七死不瞑目的脸。 郑执锋浸在血里的独目一转,挥刀欺到白不闻近前,白不闻失魂落魄,不知闪避。 锐风破空而来,郑执锋刀锋忽转,击飞背后射来的一支箭。是沈星河射出的箭。郑执锋已受重伤,竟然还如此敏锐,着实可怖。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7页 郑执锋盯着沈星河,话音中滔天恨怒:「杀了他们,把他们全都杀了!」 杀手们刚要行动,白不闻身后突然跃起一个巨大的灰白身影。郑执锋本能举刀,刀锋朝上,一条扑来的巨狼被剖肠破腹,血将他淋透。 狼群如洪水般袭至。 群狼从白不闻身边掠过,但他只要老实站着,狼压根儿不理他。中了整整一瓶的郑执锋实在太具备吸引力了,狼群的目标只有郑执锋,企图阻拦它们的人,才会被撕碎。 杀手们瞬间陷入与狼的搏斗中,一时间腥风血雨。 郑执锋嘶声下令:「撤向大院!」 方小杞等人站得高,可以望见西边林中耸立的高墙,浑似一座堡垒,大院就在那处。 杀手已经像他们手中的刀一样,没有感情,只会屠戮,意识中唯有奉命行事一个念头。他们一边以刀锋和肉身抵挡着群狼,一边簇拥着郑执锋朝西撤去。 这段距离并不远,撤退的路上却一片腥红,铺满狼尸和杀手的尸体。杀手们剩下一半的时候,这群人撤到大院门前,郑执锋命令他们守住大门,自己一个人退进大门,竟然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杀手们对郑执锋的决定没有发出半声异议,继续沉默地厮杀。大门关了很久,杀手的数量不断减少,狼也被斩杀许多,但因数量庞大,竟看不出消减多少。 方小杞张望着,感觉惨不忍睹,难地置信地说:「郑执锋一个人逃进大院,就把手下这么扔在外面送死?」 沈星河蹙眉:「他在里面忙活什么呢?」 最后一名杀手倒在撕咬之下,瞬间淹没在狼群里。然而,大门仍然紧闭。这座大院的院墙建得很高,平时既可以防里面的人出逃,也可以防备野狼跃入。狼群即使杀死了所有杀手,也进不到院中,急得围着大院团团转,啸声震天。 然而很快,它们就开始使计谋了。狼们叼住同伴的尸体拖行,拖到院墙下,一层层地叠起来,在墙根摞出一座尸山,然后踩着尸山往院内纵跃! 有几头狼翻过墙头进入了院中,里面顿时传来郑执锋的怒吼声。 大门突然打开,郑执锋骑着一匹马沖了出来,高高纵马而起,飞跃群狼的头顶,落在狼群后方,奔驰逃去。 群狼齐声啸叫,汇成一道银灰色的急流,追随郑执锋而去。片刻之间,一人一马和一群狼,消失在夜幕之中。 留下林场中的血流成河,一片死寂。 过了一阵,腥气浓重的沉寂,被卢含雪的脚步声打破。 她跳下树去,跌跌撞撞跑向郑十七的断尸,又害怕得不敢走得太近,膝一软跪在血泥里。 她怔怔看着眼前一幕,无法接受。师父遗嘱中托她照顾阿松,她找了阿松那么久,为什么阿松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含雪,含雪……」宋明汐跪在她身边抱住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胡乱喊她的名字。 卢含雪满脸泪湿,从胸腔中发出绝望的悲鸣:「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是我骗了他。」白不闻沙哑的声音破碎。他的白袍被血染透,一身沉滞腥红。 卢含雪止了哭声,抬起头茫然看着他。 白不闻走上前,弯下腰,拖动郑十七从腰断开的下半身,费力地与上半身合在一起。他跪进暗红的泥泞中,看着郑十七圆睁的双眼,说: 「郑十七,那次你抓住我后,以放我走为条件,要我保证,保于九九一生平安无虞,像个普通女孩一样,平平安安过一生。当时,我答应了你。」 白不闻伸出手,徒劳地整理着尸身断处破烂的衣服:「你把自己瞒着郑执锋藏下的一个小小观音木坠,挂在于九九的颈子上。」 卢含雪不由攥紧了手中木坠。 白不闻从怀中找出一块帕子,去擦郑十七脸上的血:「你能有此举,让我知道,你与郑执锋训出的其他杀手不同,你悄悄地,藏住了一分人性。那时,我便将你列入我的计划当中。去年,我又找机会见了你一次。这一次,我是以钟馗的身份见的你,但是,我并没有给你施神仙眼,在你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问你,想不想成为钟馗神将,干掉郑执锋。」 白不闻染血的嘴角浮出笑意,笑容堪称温柔:「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你说,从在大笼中杀死第一个同伴起,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想着如何杀死郑执锋。可是郑执锋是个身手极高,又极为警觉的人。除了你,他身边的所有杀手,对他都极度忠诚。他虽待你与别人不同,称你为儿子,但也从未完全放下戒备。你从来没有机会。你暗暗抱着这分杀心,抱了十数年。」 他理着郑十七的乱发,试图把郑十七的鬓角抹整齐:「那天我告诉你,我找到了你的生父。你们都是我的神将,在行动之前,你们可以相认。」 他无奈嘆息:「可是,你不愿意。你说,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我便也欺骗了梁木匠,跟他说,他的儿子变成了琉璃人。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见一面,你便向郑执锋请命,揽下去京城送金丝楠木的活儿。你陪你父亲喝了一壶茶,却不曾开口相认。」 卢含雪把观音坠捂在心口,发出一声痛极似的抽噎。 第301章 我骗了你 天地幽纷。铺展着鲜血的山林像人间地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8页 白不闻把郑十七的衣领抿齐:「大安城那一程,我刻意安排,让你远远地看了一眼你的于九九……我的白小蝠。她那天穿着好看的衣裙,像个普通女孩儿一样在街头玩耍。你当然也不肯与她相认,甚至不想让她看到你。你自惭形秽,只想悄悄地把自己的一身血污,带去地下。你从此安心了,全心全意地,成为我的神将,按我的命令执行计划。」 「可是我骗了你。」白不闻眼中滑下一滴泪,混着血滚落,「我没有把白小蝠养成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女孩……小蝠的疯病,其实从来没有好彻底。大笼中的经歷,让她固执地认为,被杀比杀人更轻松。在她的意识中,杀人,就是拯救别人出苦海。她以为,一刀毙命,让对方感受不到痛苦,是最大的慈悲。」 白不闻抬起头,看向已经走近的方小杞,仿佛向她解释似的:「小蝠她,替我杀过很多人。但是,她其实是最善良的孩子。她刀下的每一条人命,都不该算在她头上,那都是我的罪。」 方小杞记起刑府的三十三口人。的确都是一刀封喉。 白不闻悽然笑起来:「我把小蝠养成了我的杀人工具。我很宠她,很疼她。可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赴死,是她的唯一结局。」 卢含雪在血泥中膝行一步,痛苦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骗阿松?他什么都答应你了,你为何就不能放过白小蝠?」 「你问我为什么骗你?」白不闻不看卢含雪,仍然对着郑十七说话,仿佛刚刚的问话,是郑十七亲口问的。 他伸出手,把郑十七的眼皮缓缓合上,然后站起身,脚步摇晃着后退,眼中含着崩塌似的悲伤:「没错,我是骗了你。你知道吗,在林场第一次遇见你那次,我就认出了你。我的面容早已改变,你当然没认出我。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是玉石护卫队中的一员。」 他俯视着郑十七,神情陡然悽厉:「郑十七,梁松!岷州那夜,砍了沉山哥三十刀的人,就是你啊!让我如何不恨你,我为何要如你的意!从你手中接过于九九的时候,我就决定,绝不会如你的意!」 他狠狠挥了一下袖子,一串血珠甩了出去。 他脸上漫着血泪:「小蝠……我一面待她如亲妹妹。一面,不曾停下推着她走向死亡的手。」 他指着郑十七:「没错,我是在报復你!」他收回手,死死攥住胸前的衣裳,仿佛要把心挖出来,「我用我的小蝠……报復你!」 白不闻仰天长笑,泪流满面。 其他四人早已听得痴怔,那一团纷乱的恩怨爱恨,扯清了,全是荆棘倒挂着血肉。方小杞忽然明白,白不闻其实早就疯了,疯在岷州那个永远无法天亮的黑夜。 白不闻似癫似狂,转身走去。方小杞不由自主追了两步:「钟鸣哥……」 白不闻忽然回头,朝她抛来一物。方小杞伸手接住,是个蓝瓷圆肚小瓶。 「这是麒麟血引的解药,口服一滴即可。」白不闻染血的眼梢挂着笑,身影旋即消失在深林中。 * 沈星河发出唿哨,不久,就见小黑奔驰而来。一匹马不能乘四人,方小杞跟沈星河一起走向大院,想去马厩看看还有没有马匹。 他们跨过门口堆积的尸体,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一只房屋大小的漆黑木笼,赫然立在院子正中。笼内笼外的地面色泽暗沉,不知曾有多少鲜血积起,渗入,又干涸,令人望之毛骨悚然。 两人远远绕过笼子走向后院,方小杞无意中朝一间屋门一瞥,惊道:「那是什么?」 沈星河转头望去,也吓了一跳。门口有一副套着黑衣的白骨,以倒卧姿态伏在地上,十分完整。方小杞狐疑地道:「这是真的人骨么?」 两人走近,只见白骨十分干净,没有一丝一毫的皮肉,白色骨质透着血色。沈星河辨别一番:「是人骨,且很新鲜!」 方小杞不由退了两步,寒毛直竖:「郑执锋独自一人逃进大院,在这里边呆了一阵,是他干的吗?可是,那点时间,他是如何做到把一个人剥得只剩白骨的,骨架还这么完整?」 沈星河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走进屋内,又看到几副骨架。方小杞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发寒:「这是人能做到的吗?郑执锋怕不是个妖怪?」 沈星河目光一扫,看到屋中橱柜大开,抽屉全部拉出来,物品散乱,仿佛有人疯狂地翻找过什么东西。他明白了什么:「不是郑执锋干的,是白不闻!」 方小杞不解。 他解释道:「我与白不闻是一道来的林场。来的路上,白不闻说,他知道郑执锋藏匿血引解药之处——是郑十七告诉他的。他让我先露面,他先进大院找到解药再现身。这些白骨……定是大院的守卫。白不闻不知用什么邪术,把他们变成这副模样!」 沈星河指了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郑执锋独自逃进大院,为的就是找解药,解掉自己中的血引。但是,解药已经被白不闻拿走,他找不着了,胡乱翻了一通,纵马逃走。」 方小杞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那,郑执锋是想去哪里啊?」 「麒麟血引,是窦文赐他的。以窦文的作风,不会把配制解药的秘方直接给郑执锋,只会给他配好的,以做拿捏。郑执锋恐惧之下神智崩溃,会不顾一切,向可能赐他解药的人求救。」沈星河勐地抬头,「他定是去营地找窦文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9页 * 猎场营地,气氛剑拔弩张。 不久之前,围攻营地的狼突然集体撤走,不知奔向哪里去了。大家紧张的情绪稍稍松下,清点人数,看有没有人员伤亡。 结果,宋明汐和卢含雪两边的随从一碰头,才发现两个主子不见了。 德宗帝惊怒,质问他们为何才发现主子不在。宋明汐的随从说,主子去找卢含雪了。卢含雪的随从说,主子去找宋明汐了。两边一对,竟是两个主子各自欺骗自己的随从,结伴离开了营地。 再推测时间,断定是方小杞失踪时,他们混进寻人队伍跟着去了。所以,与队伍失散的不止沈星河,还有宋明汐和卢含雪。 随从哭道:「上次,他们二人结伴跑去道州,就是这么干的!小的们愚笨,竟又着了主子的道,小的们罪该万死!」 德宗帝顿时急得火烧火燎。别看他嘴上总嫌老七傻,对于皇帝而言,精明的儿子是臣子,傻儿子才是真儿子。更别说还有准儿媳一同遇险! 德宗帝当即冲出御帐,令人备马,竟要亲自带人去寻。不料,窦文站出来阻拦。 窦文拦在御前,躬身道:「圣上,群狼刚刚回山,这时候进山太危险了!」 德宗帝焦急不已:「正因为危险,朕才要去救人!」 窦文回头扫了一眼林场的方向,那里尚未传来郑执锋发出的任何信号。事情还没办妥,如果被德宗帝闯去撞破,怕要坏了大事。 窦文扑嗵跪下,苦苦相劝:「圣上怎能以身涉险?圣上安心待在营地, 老奴调拨羽林军去就是了,定当将辰王和卢小姐找回来!」 德宗帝怒道:「让开!」 窦文痛心疾首:「谁的安危,都没有圣上的安危重要,臣不得不冒死阻拦!」 德宗帝盯着他,手缓缓扶上腰间佩刀的刀柄。 随驾百官感觉出气氛不对,暗暗捏起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马蹄声急,一匹快马驮着一人,从猎场的丛林中冲出来,直奔营地而来!守卫的羽林军高声喝道:「什么人?!」 人们翘首望去。此时天色渐明,可以看清马上的人。是个陌生的黑袍壮汉,一脸腥红血污,右眼眶只余个血洞,狰狞异常。 他不答羽林军的话,一边没命打马,一边高唿:「窦将军!窦将军!」 德宗帝看向窦文:「窦爱卿,是找你的么?」 窦文看清那人,神色巨变,急忙否认:「不,我不认得他!」 不知谁惊唿一声:「狼又来了!」 那一人一马身后,竟有一大群穷凶极恶的狼跟随而来! 第302章 狼噬 郑执锋杀人无数,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不惧生死。可是,当死亡真正追在身后,恐惧感似洪涛海啸,将他击溃。那或许不是他一个人的恐惧,或许是死在他刀下那些亡魂的恐惧,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汹涌反扑而来。 羽林军副将大叫一声:「防御!」军士们迅速集中,守住狼群冲来的方向。骑马的人已冲到近前,副将大吼:「来人退后!」 郑执锋的独目被血煳住,眼前一片腥红,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丝毫不减速,在绝境里声嘶力竭地大喊:「主子!主子!」 眼看着马匹沖近,副将一声令下:「拦住他!」 数名军士执矛迎上前,长矛别向马腿,马嘶鸣着前翻摔倒,郑执锋滚落在地,翻身跃起,隔着层层军士,用仅剩的一只充血的眼珠看到了窦文。他朝窦文朝伸出手:「主子,赐我解药,求您赐我解药!」 窦文咬重字眼,发令道:「这是个疯子,杀了他!」 一名羽林军朝郑执锋的后背举起了长矛。 德宗帝突然厉声道:「不准杀,留活口!」 羽林军的长矛不由一顿。然而就在这时,群狼已至。像一片翻腾的灰白的浪,将郑执锋淹没在内。人们听到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旋即,只剩下可怕的撕裂声,贪婪的吞咽声。 羽林军们骇然后退。 不过片刻之后,狼群忽地后撤,露出地面上一滩血渍。除此之外,居然连一块骨头都没剩下。 狼们被麒麟血引的气味勾引了一天一夜,终于吃到美味,心满意足地撤回山中,消隐不见。 窦文阴沉地看着那滩血迹。林场中的事,显然,未按照他的计划发展。郑执锋这个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让他干掉沈星河与钟馗,也不知是否得手,竟还跑到德宗帝面前大唿小叫! 德宗帝脸色十分难看,营地短暂地陷入寂静,大家交换着眼神,气氛微妙。 过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哎呀,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林场的主家啊!」 众人的视线集中过去,原来是挤在大臣们中间的商州刺史魏有路。魏刺史话说完了,才发觉自己的发言太突兀,十分尴尬。 德宗帝叫他过来:「你说他是什么人?」 魏刺史急忙跪下:「此人是楠山林场的郑场主。下官还是上次去採买金丝楠木时,有过一面之缘。」 德宗帝看向窦文:「窦爱卿,郑场主为何称你主子?」 窦文摊开两手,一脸茫然:「老奴哪知道啊!他分明已经疯了,疯子的话,圣上可不能信啊!」 一阵寒渗渗的笑音响起。声音不高,却似带着阴冷的钩,钩得人心神不宁。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0页 众人惶恐四顾,守卫眼尖,先找到了声音来源。长矛指向不远处树林间的身影,喝道:「什么人?出来!」 白不闻从树影间缓步而出,腥红的袍由鲜血染成,如地狱里走出的凶神厉鬼。 「钟馗?」窦文不由低声吐出两个字。 他第一次看到「钟馗」真容。 传说中的钟馗,该是高大威武,凶神恶煞的形象。可是,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一身血衣,更加阴森,更加凶煞。窦文莫名觉得,钟馗,或许就该是这个模样。 白不闻隔着人群看向窦文,声音不高不低,带着阴沉笑意,随着山风传进每个人耳中:「窦将军,郑执锋为你训练杀手无数,在安西贡品玉石劫案中,为你立下大功。他身中麒麟血引,找你来求解药,你如何忍心见死不救?」 窦文心中片刻的惧意一闪而过,恢復了气势。他指着白不闻:「他——他是钟馗!杀了他!」 羽林军应声而动,一丛长矛围成半圈袭向白不闻。德宗帝厉声道:「住手!」 密集的矛尖停在白不闻身前。 德宗的目光扫向窦文:「窦爱卿,中了麒麟血引的人,为何会找你讨解药?」 窦文急忙辩解:「圣上休要听信妖人一派胡言!那个什么郑场主,状似疯狂,定是中了钟馗的邪术,来陷害老奴的!」 德宗帝抬眉:「若果真如此,便把钟馗拿下,慢慢审问!」 「圣上,大意不得啊!」窦文额头冒出豆大汗珠,「妖人狡诈,定是图谋以邪术谋害圣上!唯有杀了他,方能确保圣上万全无虞!」 不待德宗帝发话,窦文已发令:「本将军有令,杀!」 窦文御下有术,羽林军唯命是从,齐齐举矛!忽听马蹄声急促,一支利箭「锵」地撞偏最前面的矛尖。紧接着林间奔出两匹俊马,每匹马背上乘着两人,分别是沈星河与方小杞,宋明汐与卢含雪。 四人下马,沈星河与方小杞拔刀挡在羽林军与白不闻之间,沈星河喝道:「我看谁敢动手!」 宋明汐朝德宗帝跑去,跪倒在他脚前:「父皇!」 德宗帝赶忙扶起他,上下打量:「明汐有无受伤?」 宋明汐摇头,喘着气,抬手先指住了窦文:「父皇,儿臣亲耳听到郑执锋招供,窦文是安西玉石劫案的主谋!」 百官一片譁然。 德宗帝缓缓抬首,看向窦文。 窦文一脸茫然之状,抖着袖子道:「辰王啊,你也中了钟馗的邪术,开始胡言乱语了啊!」 「放肆!」德宗帝出声喝斥,脸上阴云密布。 卢含雪上前跪拜:「启禀圣上,郑执锋的确招供过,我们四人都可以作证!」 窦文缓缓挺直了身,一身紫袍神态狂肆:「什么作证?分明是串通构陷老身 !」 沈星河和方小杞护在白不闻身前,沈星河扬声道:「钟馗便是玉石劫案的倖存者,窦将军若有不服,可到大理寺公堂上与他对质!」 沉默良久的白不闻忽然出声:「对了,我这里有一份霍槐亲笔书写的《窦文罪行录》,过堂的时候,或许用得上。」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册子的边缘已经浸染血色。 沈星河回身去接,白不闻却将它递向方小杞,眼中笑意盈盈:「小杞,拿去记功。」 沈星河无语! 方小杞接过册子,深深看白不闻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窦文远远盯着那本册子,五官扭曲,挥着袖子指过去:「大家都看到了吧?沈星河、方小杞跟钟馗是同伙啊!」 他脸上写满孤注一掷的狠戾,陡然拔高了声音,嗓音苍厉:「羽林军听令!即刻诛杀妖人钟馗及同伙,拿下中了邪术的辰王和卢小姐,回京找大师驱邪!」 羽林军齐声应答,队形调整,军甲发出齐刷刷的金属摩擦声。 宋明汐脸色雪白,把卢含雪护在身后,指着窦文:「你敢!」 御前侍卫见情势不对,喊了一声:「护驾!」 两百名侍卫佩刀出鞘,刀尖向外。诸位官员和子弟一时不知所措,混乱地簇拥一团。 羽林军包围在外,人数上万。御前侍卫只有两百名,两方对峙,实力悬殊明显。 德宗帝脸色铁青:「窦文,你要造反吗?!」 窦文目光阴鸷:「老奴不敢!自圣上登基,老奴始终忠心耿耿,今日,老奴为圣上斩妖人,依然是出于一片忠心!」说话间,他已退到羽林军中,「动手!」 羽林军的长矛与侍卫的刀兵交错,如酒罈打翻,凛冽杀意猝然大盛,混战将起。 一声震天吼声突然响起:「谁人敢反?!」 一匹披甲战马轰然跃出,马上之人,竟是不久之前被押起来的刘参军。 第303章 凤驭金蟊 刘参军骑在马上长刀耀目,大声道:「咱们羽林军乃是皇城禁军,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圣上!敢问诸位同袍,将军之令与圣上旨意,当遵从哪边?」 众军士手中兵刃滞住。先前窦文把刘参军推出去顶罪,已令刘参军的部下不满。此时,其部下立刻怒声应和:「自然是遵从圣上旨意!」 窦文阴狠的目光盯着刘参军:「姓刘的,你好大的胆子!自己不要命,也不顾及家人么?」 拿捏部下的老小,一人有罪,祸及妻儿,这是窦文毒辣的御下之术之一。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1页 刘参军毫不退缩地回视,将胸口护甲拍得咣咣响:「回将军,属下怕,属下怕的要命!唯有将军下台,属下一家老小才能安枕无忧!」 羽林众将士苦窦文霸权久矣,这句话,说到了许多将士心坎里。 刘参军大手一挥,指向军士们:「身上中了那什么麒麟血引的兄弟们!窦将军为引来狼群,往你们身上点这玩意儿,让你们差点餵狼!将军何曾把部下当人看?」 羽林军一片譁然,已然动摇。 然而窦文手握羽林军权二十余年,根基深厚,岂是刘参军三言两语能拉拢的。德宗帝这边本就人少,就算一部分羽林军倒戈,也难占上风。更何况还有许多文弱官员和宗亲子弟,随便几个落进对方手中成为人质,更会束手束脚。 窦文也看清了局势。他隔着林立的刀丛与德宗帝对视:「圣上为妖人所惑,老奴都是为了圣上!」 他刚欲催令,忽然,传来一阵十分悦耳的声音,如鸟鸣,似凤吟。那调子是如此清亮透耳,婉转动人,即使在大乱一触即发的时刻,人们也不由抬眼寻觅,看是不是有神鸟凤凰降临人间。 他们很快发现,声音是从方小杞和沈星河身后传出来的。沈星河回头,看到白不闻手握一只五彩小埙,表面绘着凤纹,正在悠闲吹奏。沈星河皱眉:「你哪来的闲情逸緻?」 白不闻不答,只垂眸吹奏,仿佛一切混乱与己无关。 有人忽然抬头,指向天边:「那是什么?」 此时已日上三竿,春日晴空如水。天际似出现一片云团,不断浮动变形,伴随着一阵嗡嗡声,朝这边迅速飘来。 方小杞眯眼看去,见那云团隐隐泛着金光,甚是华美。是一大群金色的飞虫! 她突然记起祭祀仪式上,看到的那只金翅飞虫。 一个词跃出脑海:「凤驭金蟊」。 听山曾说,凤驭金蟊之术,并非是往肚子里塞包毒虫的糖球。而是另有其法。 她又记起林场大院里,那几个莫名化作白骨的人。 「凤驭金蟊!」她低唿出声,勐地转头看着白不闻,「你能用埙控制金蟊,食人血肉!」 白不闻仍在吹奏,微微歪了歪头,眼里含着赞赏的笑,仿佛在说:小杞真聪明。 沈星河也忽然记起,华灯宴那夜,白不闻站在烟火堆上,曾经说过—— 「我看到五具尸首被焚烧过,已认不出谁是谁。一对对绿莹莹的眼似鬼火,豺狼正在撕咬他们……好不容易赶走了狼,又听到密集的嗡嗡之声……虫蝇如潮如浪,嗅着尸气蜂拥而来……」 沈星河想通了什么:「你处决罪人的规则,不是对应驿馆五人的遇害方式,而是对应的……他们经受的痛苦。郑执锋被狼群撕咬而死,现在,你要用飞虫处决首恶窦文。你驿馆的亲友受过的痛苦,你都要让兇手一一品尝!」 白不闻奏乐不停,也给了沈星河一个眼神,却是充满鄙视的,仿佛在说:现在才想明白,真笨。 窦文手搭凉蓬,困惑地望着迅速靠近的金色云团,耳边响着悦耳的埙声。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恐惧,记起来了。 「凤驭金蟊……凤驭金蟊!」他惊恐地喃喃。 二十年前,鬼道乌涧恶名远扬,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窦文却十分感兴趣,设法联繫上鬼道,两人私下会面。乌涧心知遇上了大金主,一样样摆出看家本事,请窦文挑选。 其中,就有「凤驭金蟊」之术。此术,需搭建密封的虫棚创造特定环境,于开春雨水时节种下一对虫卵,精心培育,养至惊蛰时节,破蛹成虫,以新鲜血肉供养,培育出第一对金蟊。 金蟊繁殖迅速,一对很快能变成千千万万。在此期间,主人要用凤埙吹奏特殊曲调训练金蟊。训成之后,可以用凤埙声指挥虫群,精准攻击某个活物,片刻之间就能将猎物食尽血肉,只剩白骨。 不过,一批春季养成的金蟊,到立秋时就会死去。 当时,窦文就没看上这个邪术。他对乌涧说:「又要搭屋子养虫子,又要学吹埙,当真麻烦!好不容易训成了,虫子还活不过两季,也太亏了!不要这个,下一个……」 窦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会亲眼看到金蟊。更可怕的是,他十分清楚,这些金色的食人虫是沖他来的。 他第一个恐惧地喊叫起来:「防御!防御!」 羽林军士面面相觑,不知窦将军让他们防御什么。 然而下一瞬,金色云团已袭至近前,虫翅震动声嗡嗡一片,竟有遮天蔽日之势!直到此时,人们才看清云团是由金色飞虫组成。一只金虫称得上漂亮,但数量一多,就显得十分恐怖! 人们站在原地抬头望着,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却不知该做何反应, 埙声悠扬,如凤凰轻吟,金云只在营地上方盘旋,并未展开攻击。窦文反应过来,指向吹埙的白不闻,厉声道:「是钟馗在施邪术,干掉他!」 围着白不闻等三人的数十名羽林军士长矛一举,就欲动手。金云突然流转,像被莫名力量牵引,一群金蟊离群,如从云团中扯出一缕金色云缕,袭向这群军士! 金色撞上军士们,「唰」地炸开,金蟊落在他们脸上、颈上,铺满露在军甲外每一寸裸露的肌肤,沿着每一道铠甲的缝隙钻进去!军士们发出惨叫,丢掉长矛,满地打滚,但很快就不动了。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2页 人们看到,那一副副倒地的军甲下,覆盖着白骨! 第304章 大火 几十名军士,眨眼之间,就被金蟊食得只剩白骨。中间,站着仍在吹奏的白不闻,还有情急之下解了外袍,把方小杞紧紧裹在衣中的沈星河。但他们三人毫髮无损。 唰唰脚爪声响,金蟊们从军甲缝隙里飞出,汇入天空的金云当中。 人群反应过来,爆发出惊叫声,胆小的文官和子弟纷纷抱头往帐篷里钻。御前侍卫护着德宗帝,大臣们急忙劝德宗帝也躲进帐中,德宗帝拒绝了。 他站在原地未动,面覆冷霜,指着上空盘旋不止的大片「金云」,苍声道:「此虽人为,却似天谴!朕倒要看看,这天谴,会降到谁的头上!」 迟小乙走上前,高声道:「虫惧火,点火把护驾!」 侍卫们迅速传递着火把。 窦文亲眼看到金蟊的威力,已然魂飞魄散。他指向白不闻,嗓音如噼裂一般:「只要灭了钟馗,妖虫自散!都给我上!」 然而,金蟊瞬息之间将人噬作白骨的情形,太令人胆寒,即使是仍然忠于窦文的军士,也没有胆量上前。 白不闻遥遥地,朝着窦文一笑,唇间吹响格外婉转悠扬的调子。天空的金蟊们队形变幻,金云忽起波澜,旋转着优美的弧度,延伸出漫长的金色流云,像长长的触手,朝着窦文的头顶缓缓探下去。 窦文心神惧裂,叫道:「护我!」 然而军士们非但不敢上前,还纷纷后退,窦文身边露出一圈空地。窦文彷徨四顾,突然看向德宗帝。 钟馗的目标是自己,却未必敢伤德宗帝,皇帝身边是最安全的! 在头顶金云的魔爪即将降临之时,他拔足沖向德宗帝,身后跟着乌泱泱的金蟊!侍卫们惊得大唿:「护驾!」 但所有火把并在一起,也抵挡不了如潮的金虫! 突然有一人冲到侍卫前面,迎面拦住窦文,并狠狠扯住了他的衣襟! 窦文看着拦住他的人,难以置信:「迟小乙?!我视你如亲孙儿,你……」 已经有金蟊落在了窦文的脸上身上,但是,与之前攻击军士们不同,在白不闻格外轻婉的吹奏下,金蟊一改狼吞虎食的作风,变得细嚼慢咽,锋利颚齿在窦文脸上咬出血坑。白不闻是故意的,操控金蟊放缓速度,将这极刑拖得漫长。 窦文脸上溢出血线,又痛又惧,拼命挣扎着扑打头脸。迟小乙却死死扯着他的衣服不肯松手。迟小乙仿佛不害怕金蟊爬到自己身上,在极近的距离盯着窦文,用依然平和的嗓音低声道:「老祖宗,您猜,霍槐书写的《窦文罪行录》,是如何到钟馗手中的?」 窦文浑浊的双目圆睁,嘶声道:「你,你是……」 有金蟊钻入他的口中,他突然失去了声音。迟小乙将他狠狠推了出去。窦文在地上翻滚,无数金蟊围着他嗡嗡地飞转,转眼间脸上身上已千疮百孔。 他突然朝最近的一名侍卫扑去,形同浴血恶鬼。侍卫骇得逃跑,手中火把跌落在地。窦文捡起火把,一边拼命挥舞,徒劳地想把围绕在身周的金蟊赶走,一边盲目逃蹿,所到之处,人们纷纷惊叫着给他让路。 窦文跑进了猎场的树林中,跌倒在地。他在林间翻滚,发不出一声惨唿,只能无声地挣扎。金蟊在他身边狂舞,忽聚忽散。 人们远远看着,人人毛骨悚然,不敢近前。唯有白不闻眼里闪着快意的光,狠戾又愉悦地享受着他等了很久的这一刻。 窦文翻腾了很久,终于不动了,那身紫袍铺在地上,明显瘪了下去,布料之下只余骨架。火把跌落在树丛,火势蔓延开来,却无人敢去扑救。 金蟊果然惧火,旋即飞起,重新汇集天空,盘旋不止。 沈星河先回过神,对白不闻道:「大仇已报,窦文已死,羽林军不会再反,你收了神通罢!」 白不闻停下吹奏,染血的眼角盈着笑:「小杞,那我走了。」 方小杞急道:「你要去哪里?」 白不闻目光温柔:「去我该去的地方。」说着,他向后退去。后方,是越来越勐烈的山火。 沈星河心中一紧,上前一步:「白不闻,你想干什么?」 白不闻警告道:「你不要乱来啊。这些金蟊认我为主。你若露出攻击我的姿态,我不必发令,它们就会将你食作白骨,就像刚刚这些军士一样!」他指了指着地上覆着军甲的白骨。 沈星河抬头,果然,方才他只稍有动作,金云就蠢蠢欲动,朝这边压得极近!他赶紧后退一步,金云也随之上浮一些。 沈星河咒骂:「你这都养了些什么邪门玩意?若是失控就麻烦了!」 白不闻一笑:「不会的,我带它们一起走。」 「你怎么敢保证……」沈星河语声一顿,看到白不闻朝火中退去,他勐地明白过来,脸色剧变,「白不闻!你不能当着小杞的面……」 方小杞已失去太多亲人,白不闻若当着她的面活活烧死,让她情何以堪! 白不闻不答话,眼里含笑,凤埙吹奏出的曲调令人心动神摇,一步步退向身后红彤彤的烈焰。 他谁都不会放过,包括他自己。他像痛恨所有罪人一样,痛恨胆小如鼠躲进庙宇的自己。所有人都死了,唯一活下来的他,每一下唿吸都是罪过,他当然不会放过自己。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3页 方小杞大惊:「钟鸣哥!」 她往前冲去,想拉住白不闻,身后传来越来越响的虫翅声。沈星河回头一看,见金云突然压袭而来!他大惊失色,飞身将方小杞扑倒在地,死死按在身下,扯着自己的衣袍将她脑袋包裹住。 虫群像一场风暴,擦着他们的头顶掠过,跟着白不闻,义无反顾地投入大火之中。 能让金蟊抛开恐惧投火自焚的,唯有它们的主人。 山火轰轰烈烈映红天空,白不闻带着他的金蟊,以及他所有的执念,所有爱和恨,消失在烈焰中。 方小杞把脸埋在沈星河外袍中不愿抬起,眼泪浸湿他的衣衫。 忽然大地震颤,马蹄声隆隆如雷。沈星河转头望去,只见旗帜飞展,不见尽头的兵马山唿海啸而来。军前将军下马,奔到德宗帝面前叩拜请示,问是否需要救火。 「救。」德宗帝令道。 将军领命而去,指挥军队扑灭山火。 原来,德宗帝早有后手,大批兵马就埋伏在附近。沈星河远远看向德宗帝,心中五味杂陈。德宗帝也朝他看过来,那神情仿佛在说:小子,你还嫩着呢。 * 第305章 故人 星河白鹭起,仲夏薄雾长。 夏夜里的青龙观分外清幽。巨大的钟馗壁画前,文宜长公主与沈星河隔着石桌对坐。文宜不着粉黛,穿一身朴素道袍,神态安然地煮一壶茶。不似往日雍容华贵,却更显清丽端庄。 沈星河一身玉色宽袍端坐对面,看到那双昔日保养得羊脂玉似的手变得粗糙,心情复杂。 「圣上并没有怪罪您。您……何必来此忍受清苦?」 「怎么是受苦呢?你不知道这段日子我心中有多安宁。」文宜轻嘆一下,「琉璃人,是芒儿作下的孽,我来这里照顾他们,也是应该的。」 她给沈星河面前的茶盏斟上茶:「尝尝我煮的茶。」 沈星河叩指为谢。 文宜问:「方小杞去哪了?」 沈星河望了一眼袇房的方向:「虚怀道长是小杞的同乡,小杞过去探望他了。」 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飞快地看一眼文宜:「小杞现在是大理寺司直了。」 文宜嘴角噙笑:「本宫听说了。」 沈星河握紧茶盏,脸慢慢涨红:「她……虽出身低微,却不比任何高门贵府的女子差。」 文宜没看到似的,语气微嘆:「本宫从繁华锦堂走到这清修幽地,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什么高贵,什么卑微?身居高位未必不卑贱如泥,身出淤泥者也能高洁不染。再说了,哪个贵府千金能破奇案,坐公堂?如此出色的女儿家,也不知能看上谁家的儿郎。回头,本宫给她介绍几个人品才学都出挑的。」 沈星河大惊,打翻了茶盏:「万万不可!」 文宜不以为意:「有何不可?」 「我,我……」 文宜眼里含笑:「咱们若再不提亲,可就来不及了。」 沈星河哑然。文宜抿了一口茶:「放心,沈家那边若说三道四,本宫定然让他们闭嘴。」 沈星河心中百般滋味,半晌才道:「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次在碧落园见到她那天,你用笛穗牵着她,本宫就看出来了。知儿莫若……」文宜的笑语忽然顿住,眼中浮过一丝黯然。她摸出袖中碧绿佛珠,缓缓捻了起来。 一阵沉默之后,沈星河问:「您在道观捻佛珠,前边三清殿的神仙们不介意吗?」 文宜失笑:「神仙可没那么小气。」 沈星河站起身:「我去看看小杞。」 「去吧。」 沈星河行礼告退。文宜望着他的背影,笑容渐落,眼中浮上落寞。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等来一声「母亲」。 * 方小杞在琉璃人住的袇房里,没有找到虚怀道长。琉璃人们经过一段日子的精心调理,一个个看着硬朗了许多,有的居然能提起水桶了。他们打着手势,指向太乙殿的方向。 方小杞谢过琉璃人,走去太乙殿。 太乙殿供奉着许多牌位。虚怀道长正在给长明灯添油。见方小杞进来,赶忙施礼。 方小杞回礼:「虚怀道长,我带了些滋补药材过来,搁在前头了。」 「无量天尊,方施主有心了。」 方小杞环顾殿中:「这里供奉着这么多牌位啊!」 「都是已故亡者的往生仙位,蒙太乙救苦天尊慈悲接引,脱离苦海,早登道岸。」 方小杞也上了三炷香,在蒲团上恭恭敬敬拜过。起身抬头时,忽然在成片的牌位中,瞥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方据。 她腿一软,险些跌回蒲团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眼,定睛再看。方据,方沉山……一连串熟悉的名字,全都是玉石劫案中遇难的人们! 虚怀见她神情有异,赶忙问:「方施主怎么了?」 方小杞上前,不敢置信地触碰了一下其中一个牌位,声音颤抖:「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些往生仙位,是贫道从安西带来的。那年,有施主到拂晓观供奉这些仙位,奉上十年供养钱。贫道离开拂晓观时,十年之期还未到。安西时有战乱,贫道怕自己离开后,拂晓观被波及,毁了这些牌位,便带着他们一起上路了。直到来到青龙观,住持宽厚,同意将他们供奉在太乙殿。」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4页 方小杞心中情绪翻涌,久久说不出话。她把牌位一个个抚摸过去,眼泪落下。到最后,忽然意识到,其中没有钟鸣的牌位。 方小杞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供奉牌位的那位施主是……」 却听虚怀答道:「是常去拂晓观的一位女施主,名叫玉屏。」 方小杞怔住。供奉人不是她猜测的钟鸣,却是阿娘?! 虚怀记性不是很好,到现在还没把当年的女施主和方小杞联繫起来,唏嘘道:「那笔供养钱不是小数目,玉屏施主看上去甚是清苦,也不知是如何省吃俭用,才攒出来的。贫道怎能不信守承诺?」 方小杞问了问年份,竟是洪家失火,她和阿娘离开洪家,辛苦谋生的那一年。 那时她们手头拮据,阿娘同时做好几份活儿,才勉强维持娘俩温饱,她哪来的那笔钱?还有…… 方小杞望向一座座牌位。为什么阿娘供的牌位中没有钟鸣? 只有一个解释:阿娘知道钟鸣没有死! 阿娘是如何知道的?为什么从未向自己透露过? 忽然,似有一道电光照亮脑际。那本轻功秘籍! 方小杞清晰记得,洪家火灾后,她和阿娘住进袖笙姨母的屋子。就是那几日的一个早上,阿娘拿出轻功秘籍,让她照着练。 而白不闻提过,在押运玉石的路上,方沉山要教他轻功,把秘籍给他,让他照着背。后来,这本秘籍却转到阿娘手中。白不闻只留下誊抄的一份,白小蝠才得以学会轻功。 所以,方小杞可以断定,在洪家火灾之后,白不闻曾与阿娘见过面,给阿娘留下一笔银子和轻功秘籍。 他一定跟阿娘说了些什么。比如说,方据和方沉山并非劫犯,他们已经死在岷州。 比如说,他改头换面,要给所有人讨还血债。 阿娘一直知道钟鸣还活着。也一直知道,钟鸣想干什么。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把秘籍给了方小杞,把银子拿去供奉亡魂。 方小杞久久跪在牌位前,跪十年长夜终有尽,跪黄泉故人永不归。 第306章 大婚(终章) 数日之后。天气晴好,阳光铺洒一城。 沈星河领着方小杞,来到一家珠宝铺前。 方小杞扫一眼沈星河:「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沈星河做了个「请」的手势,非常阔气地道:「进去挑,看上什么买什么。」 「我又不习惯戴首饰,不用了吧。」 「那不行,宋明汐说,男子送女子礼物,珠宝首饰是首选。」他脸上郁郁,「我都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东西。」 方小杞着实对首饰不感兴趣,打着哈哈道:「你人都是我的,还要什么礼物?」 沈星河脸上一红,却毫不动摇,手中短笛往人家店铺门头一指:「你若懒得挑,我就把这间铺子盘下来好了。」 方小杞倒吸冷气:「沈云洲,你不至于吧!」 忽有一顶宫里的轿子路过。轿子里乘的是迟小乙,望见二人,叫停轿夫,特意走下来打招唿。 三人见礼,相互问候过,沈星河看着迟小乙一身紫袍,道:「听闻迟公公高升,如今已掌管内侍省了,可喜可贺。」 楠山猎场事件中,一身金蟊的窦文扑向德宗帝,迟小乙毫不退缩,沖在最前以身相拦。德宗帝大为感动,返程后,直接提拔他为内侍省监——就是窦文空出的那个位子。 「同喜同喜。」迟小乙如往日一般谦恭和气,似乎根本没看出沈星河眼中的那点意味深长,「听说二位佳期已定,到时候小可还要讨一杯喜酒喝啊。」 寒喧过后,迟小乙就欲告辞,方小杞叫住了他:「迟公公!」 迟小乙停下脚步。 方小杞上前,压低声音,眼中带着一丝企盼:「您……有白不闻的消息吗?」 迟小乙摇了摇头。 方小杞有些着急:「那天,山火扑灭之后,没有找到白不闻的尸体。就算山火烧得再厉害,人也不可能一块尸骨都留不下的!所以……他一定是用什么术法脱身了,他一定还活着,是不是?」 方小杞心中清楚,白不闻杀孽太重,无论人情理法,都容不下他。但私心深处,忍不住抱一丝侥倖。 迟小乙嘆口气:「小可真的不知道。」 方小杞低下头,脸上写满深深失望。迟小乙心有不忍,忽然想告诉她一些事。 「方司直可知道,我为什么帮他做事吗?」 方小杞抬头看着他。 迟小乙说:「因为,他是我的恩人。小可家境贫苦,阿爹走得早,我与阿娘相依为命。那年我阿娘病重,我没钱抓药,在药铺门口下跪,掌柜也不予理会。是路过的白不闻将我扶起,说,他可以给我阿娘治病,不收诊金,不收药钱。」 迟小乙抬眸望向大安城的重重屋檐:「那时我还以为他是个骗子。我想,世上哪有看病不要钱的郎中?但我别无选择,便领他去了我家。白不闻给我阿娘施针,阿娘疼得厉害,我越发怀疑,一边骂他大坏蛋,一边半信半疑,不敢真的赶走他。就拿了一根棍子堵在门口,吓唬他说,他要是把我阿娘治死了,我就打死他。」 迟小乙在回忆中失笑:「他施针之后,阿娘真的有好转。我扔了棍子,跪下喊恩公。白不闻花了一月有余,来我家出诊数次,把我阿娘的病治好了,真的不收一文诊金。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仅不收我家的诊金,还经常义诊,无数穷苦病人,因着他,不花钱就能看好病。我问他,他是不是菩萨转世?他说,不是的,他是为了赎罪。」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5页 方小杞一愣:「赎什么罪?」 迟小乙抬眼看着她,眸色深沉又温柔:「他说,他有两位至亲之人远在安西,一个是他的阿婶,一个是他的妹妹。他原本可以照顾她们,可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致使两人无人照料,陷于困苦之中。他空有一身医术,阿婶病重时,他却不在身旁,没有捧上一碗汤药。使得最终,妹妹孤苦一人送走阿婶。」 方小杞怔怔落下泪来。 迟小乙的话音被风卷得飘忽:「他无以赎罪。只能以义诊的方式,拯救千千万万、如阿婶和妹妹一般陷于困境之人,以求弥补万分罪过之一二。所以,小杞……」 他忽然直唿了方小杞的名字:「我阿娘能得救,是因为你的苦难。你和白不闻,都是我的恩人。」 他看向方小杞身后的沈星河,微微一笑:「沈大人,请放心,我绝不会变成第二个窦文。」 直到轿子远去,方小杞仍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忽被一人揽进怀中,横穿大安城的风从两人身边掠过,带走不可回首的时光。 * 碧落园内外挂起大红锦绸,今日是沈星河与方小杞大婚之日。 宋明汐、卢含雪,还有大理寺的一帮人,早就在大门口翘首以盼。一阵吹吹打打声传来,听山骑在季杨的肩膀上望得最远,先看见了开路的大红灯笼,欢唿道:「来了来了!沈大人把方司直迎来了!」 沈星河是从飞燕帮大本营迎的亲。方小杞在飞燕帮的那段日子,虽也过得不易,但总算给过她一处遮风挡雨的屋檐。曾风虽吝啬,但总也照应了她两年,她心目中把飞燕帮当成半个娘家。 曾风亲自送嫁,一帮飞燕跟在后边上蹿下跳,无比欢腾。沈星河一身红袍,骑着小黑伴在轿旁,人和马都挂着大红花,神采飞扬,感觉走在人生巅峰。 花轿在喜堂前落轿,沈星河春光满面,挑起垂金轿帘…… 他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轿子里不见新娘,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周痕。周痕惊慌道:「回……回大人的话,小杞姐刚要上轿时,有人送来线报,说有个案子发现重要线索,需得她亲自去看看……小杞姐把我塞进轿子,说让我顶一顶,她保证在吉时之前赶到……」 沈星河愤怒地摔了轿帘,扭头就走。 众人急忙相拦。沈星河怒道:「方小杞怎能这样!这婚我……」 屋顶瓦片忽然一串噼啪轻响,方小杞穿一身喜服从天而降,珠冠摇曳,妆容耀眼,拦在他面前:「你要怎样?」 沈星河脸憋得通红:「我……我……」 方小杞拽过一根大红绸缎往他身上一绕:「来吧你!」扯着就拖进喜堂。 司仪「咣」地敲响金锣:「吉时已到!」 沈星河被方小杞按着头,一起拜了上方端坐的常将军! …… 新郎去前厅宴宾,方小杞百无聊赖,熘出洞房,见长公主带着方有青等人,在登记贺礼。 长公主今日到场,却在二人拜堂时,不肯坐上高堂之位,而是将那位子让给了赵袖笙的牌位。 方小杞上前见过长公主,然后被堆成山的贺礼惊呆了:「怎么这么多啊?」 方有青喜气洋洋:「这才是一小半呢,那间屋子已经堆满了!」他招唿小厮,「快,接着登记。」 小厮念道:「下一位是……宾客白不闻,贺礼四箱!」 方有青愣住了。方小杞忽地冲上前,看着礼箱上标註的名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打开最上面的箱子,被满箱金银珠宝晃得眼花。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支珍珠花叶金钗,愣了一阵,转身跑开,飞身而起,喜服如莲招展。她跃上最高的阁顶,急切地朝四周张望。不见尽头的夜色里,望不见熟悉的身影。 碧落园远处的街角,一辆马车停了一停。车厢窗帘撩起一角,露出迟小乙的面容。 他回望向张灯结彩的碧落园,轻嘆一声:「白不闻早早备下贺礼,让我在方小杞成婚之日,替他送去。如此,方小杞会以为他还在人世,心中能有个念想。沈星河也得掂量着些,若日后敢欺负方小杞,白不闻说不定会从哪里冒出来收拾他。」 「真是个白坏蛋啊。」 车帘垂下,马车轮声辚辚,消失在华灯璀璨的大安城。 end.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